《被绝世美颜攻略的日日夜夜》作者:郎总 文案 夔元之年,女帝位极,设鲤锦门,以振国纲,斩除幻师,泯灭幻彧。 异族少年戚九长眠醒来,脑颅意外洗劫一空,忘尽了前尘事,被艳极北周的鲤锦门领首大人捡去做了跑腿小弟,日夜操劳。 本以为自己是青铜玩家误入黄金局,却在一轮接一轮的波云诡谲中,挖掘出每一方幻彧背后潜藏的秘密。 每个人都是一张薄纸。本以为看得最透,殊不知叠起来尤厚。 夫夫经典语录 上官伊吹:能不能把我肚子上的幻象收去,男人是不会怀孕的?! 戚九吐吐舌:你惹我生气,我偏玩笑儿你的。 上官伊吹摩挲滚圆的肚皮:你玩笑于我,当紧着我事后玩你! 于是乎,某人艳如三春的脸倏地放大,骇得戚九滚到床角。 你心里有羞.耻二字,我可没有。 脸最美脸最靓脸带diao爱妻狂魔攻×稀里糊涂蠢蠢舔颜狗受 封面图版权归蠢作者所有,禁止二传,同时谢谢画手太太阿潼,亲吻你得双手一万遍! PS: 1.根据设定,男主的性格刚开始就是弱智混乱型。 2.本故事似乎脑洞巨大,不是修仙,大约玄幻,天雷滚滚,观众自带避雷针,谢绝碰瓷。 3.夫夫间偶有斗嘴,但亲嘴更多。羞羞脸。 4.第一次写书,心里凄凄惴惴,请多爱护,谢绝扒榜。 5.文中的北周绝非历史中的北周,都是编的,都是蒙着眼瞎编的,请勿对号入座。 内容标签: 强强 年下 灵异神怪 仙侠修真 搜索关键字:主角:戚九,上官伊吹 ┃ 配角:求收《被我抛弃的学渣大佬找上门来了》 ┃ 其它:各路ABCD配角 一句话简介:美攻恃美行凶 立意:生活百转千回,但总有一个人与你同甘。 第1章 一切从零开始 夕阳危垂,血晕铺满大地。 巨大的战象身披鱼鳞状甲叶,铮铮而鸣,前仆后继涌向咸安圣城内,最辉煌异彩的雀翎台。 戚九高坐宝金象舆中,他的掌心里三眼轮环,不断编织出明净无垢的透色幻彧,鼓动着象群飓风般,碾压每一道阻碍自己的壁障。 攻百门,入一城。 势如破竹,锐不可当。 直至与上官伊吹约定的地点顺利会师。 翎雀台已践踏脚下。 “朕尚未输!”身着皇袍的女帝危坐龙椅,脖口横着一柄环月弯刀,血珠滚溅,在丝黄的云锦上染出朵朵梅花。 胜败已定。 周遭早已猢狲散尽,唯有执刀的艳美男子寂然而立。 上官伊吹漠然:“不用你输,也不需你命,只要你生不如死!” 女帝骤然绝望,额间朱砂宛同第三只半阖的眼睛,自饱养得宜的肌理间,倏地蔓延出无数惨淡愁纹。 “为什么?!” “只为还我所爱之人一个天道,还所有枉死之人一个公道。”上官伊吹并未转头,戚九已从象舆中临跃飞向他的肩侧。 “我要让你感受所有人感受过的痛苦,承受所有人承受过的灾难!或是千百遍,永生永世,绵绵不断!” 言罢,上官伊吹执起戚九的手,十指紧扣。 整个雀翎台瞬时喷发出千余道火眼,熔岩倒涌,如阿鼻地狱浮现人间。 “不要!”女帝威严顿失,凄厉惨叫,无数条手臂从地缝中伸出,扯住她的四肢百骸,欲要将人拖入阴森骇人的地府。 绝非预测,一声清脆的惊雷自天际炸作,莫名将天地撕出一道黑魆魆的深邃裂缝,纵贯九霄,横贯四海,最后陨落西隅。 天地怎会撕裂?! 破绽! 女帝此刻骇极狂笑,哈哈哈~“周遭这一切,都是你们为了惩罚朕,而特意蒙蔽朕的幻彧,对吗?!” 被猜到了。 戚九傲骨随笑,“看穿又如何,我与吹伊历经万劫磨难,只为求你一世惊慌。想你荼过的人,断过的义,舍过的情,赠你一个十八层地狱的梦魇,云烟尔尔。” 语毕,抬起掌心摁在女帝前额,三眼环轮法印陡转乾坤,翜翜红光烈焰如丹炉中的三昧,卷袭入女帝的双眸,溃江洪涛,汹涌灌注。 女帝惊厥,她的脑海里澎湃着许许多多的往事,有爱有恨,最多的便是悔,无边无际的悔丧足以令她历久弥坚的强大奔溃。 她该死! 骤而,一道白练自天地裂缝极快闪入,精光煊赫。 这个杀手锏,她可从未显山露水过,今日一用,真是救命稻草。 女帝失狂再笑:“救朕的人来啦,你们都要死!赢得人永远都是朕!” 眼瞧聚光眨眼刺向戚九后脊,而戚九尚未将全部幻彧注入女帝的脑颅,完全难以分离。 “阿鸠!” 上官伊吹拱刀凌空,以身法为盾,迎受来自四面八方的华□□光。 “轰!” 精光如千丝万缕的芒针,紧紧缠裹着上官伊吹,他的弯刀挥如风,仍被茧覆其间,难以脱身。 久战,渐渐有血气盛行,光光中溢出斑驳殷色。 危险! 戚九见状不由心神恍惚一瞬,女帝趁机扯住他胸口牙骨链串,肆意拔出云鬓发簪,一击刺入他掌心的三眼环轮。 “啊!!” “阿鸠!” 上官伊吹不顾遍体鳞伤,单手拢紧戚九腰侧,举刀砍向女帝的头颅。 “轰隆!” 又是一道古怪的惊雷,恰从天痕地裂中蓬勃透出,整个伪造的幻彧仿若分崩离析的龟壳,片片碎作渣,碾为尘,归于虚无。 女帝刀落命陨,滑着身躯跌向无边无际的虚空,但她满手攥紧戚九胸口的牙骨链串,将他亦要坠入无境悬崖。 任务又失败了! “阿鸠,坚持住!” 上官伊吹狠狠拽着他的腰带,碎裂的金陵雀台散作尘埃,自他脚底瓦解,终而欲拖着他坚毅的身姿,与整个幻彧一同崩溃。 四目离离相望。 戚九猛地一吻上官伊吹苍白的薄唇,辗转深情。 唇瓣密连,上官伊吹的口中,滑入一颗牙齿,而他手中的腰带忽如刀锯割,尽断。 戚九随风坠落。再别,已经毋须只言半语。 上官伊吹的嘶吼,在倒逆的零星尘渣中赫然清晰,包括他的艳冠一世,都在无止境的毁灭中夺目。 “别忘记我的容颜!” “别忘记一切的事情!” “别再!忘记我!!!” 幻彧崩塌。 八卦退作四象,四象融合两仪,两仪归一。 尘浮,土阖,天地逆转。 最后如一场波澜壮阔的华丽梦魇退回脑颅,归于虚无。 …… 唇畔勾勒,是一个缠绵悱恻的深吻。 吻的主人俨然沉迷于此,又万分急迫可待。 唇瓣濡濡以沫,酸甜芬芳的橘汁,便滑入另一张因极度沉睡,而不能清醒的异族男子口内。 “阿鸠,醒醒……” …… 男子睁开了沉重的睡眼。 作者有话要说:这不是重生文,请不要以重生文的理解来套路我,谢谢,爱你们哦,么么哒^3^ 新人求呵护,动动手指,替我收藏一下下吧,撒花! 推荐几个好友的文: 1.《被系统攻略的日日夜夜》by银月流霜 男护士被霸总舅舅“日日夜夜” 2.《在渊》byNodmelon 被龙太子拖入泥坑的日日夜夜 3.《从前有妖》by投笔问鹿 4.《绝地求婚[直播]》by三界掌灯使 -PUBG主播在线遭遇求婚?是人性的沦丧还是道德的泯灭?一切尽在 绝地求婚[直播] 5.《十年,仍是你》by美人如瑜-除了那个人,怎么都不合适! > 收藏 第2章 睡美男的初醒 似是黄粱一梦般惊魂未定,异族男子显然自己先骇了一跳,直挺挺坐起身来。 定魂再看,周围帘纱重叠,具器新亮,却没有一处是熟悉的。 这是哪里? 脑仁空荡荡得翁鸣,下意识地检查身上穿着。 索性,衣衫整齐毫发无损,唯独右掌蹊跷,裹缠着洁白的鱼纹细绫,仔细包扎。 可为何,什么也想不起来?! 比如他怎么来到此处,再比如他怎么躺到床上。 还比如,他自己,又是谁? 翻身下地,屋内仅有他一人过度紧张的呼吸声。 淡茶色的眸子骤然警缩,红木桌上正静静躺着三页薄纸,锦鲤镇纸稳压。 第一页写着:你的名字叫戚九。 第二页是画,详细描摩着蝶骨翼刀的簪刀互换原理,以及如何操作的简易图样。 翻开第三页,赫然:乖乖吃橘子,别乱跑。 戚九摸摸头,膏发间,真盘着一根小指粗细的长簪,依照图画指示,抖手轻送。 细簪立即蝶羽双展,绽出一刃寒蹭蹭的锋芒。 来不及惊赞,门前似乎人影错晃,寒蝉惊叶一般迅捷。 是谁?! 戚九随手揣入三页黄纸,开门便瞧,黑虚虚的人影杵在眼前,遮去一半日头。 竟是一具等人高壮的木偶人,身上华衣斓裳,枝发曳荡,唯独是个没脸的,好似涂抹白浆的干尸。 戚九心内失声:什么鬼?!半个魂儿简直要惊散了。 “来个人啊,救命!!” 有人直接替他先叫唤出来,哭鬼嚎狼的调子抖了十八道弯,遥遥迢迢地从木人身后飘来。 无知的我,也很需要人救助啊。 戚九蹙眉,额间沁出层层冷汗。 木人才不等他反应,伸出木手一把紧攥他的衣领。 戚九本能抽出发间翼刀,抵死拨开对方的钳制,滑身一跃与木人擦身闪过。 始才看见柴苑里满满摆放着上百筐的橘子,芬郁扑鼻。 那张黄纸上说的清楚,叫他吃橘子,别乱跑! 这么多橘子,吃到死也是吃不完的。 戚九大约是有些迟疑的,可一想起那具阴森森的木人,仍守在原地紧盯着自己的背影,随时会再反扑似的。 转石径,出柴门,沿路繁花相送。 绝不会多看一眼! 待人跌跌撞撞跑出一段路去,再回首,木人与柴苑被葱茏的树丛慢慢吞噬,消匿了踪影。 戚九不敢停脚,愈跑愈觉得惶恐,远方断断续续的求呼声,拽着他不停追寻。 绿退黄出,眼睛所能观测到的地方不再绿树成荫,山石逐渐显露,仿如堆叠的石梯,托着他稳稳下山。 呼救的声音也戛然而止。 四周又陷入某种森人的沉寂,只有乌鸦低低的嘶鸣。 戚九执刀的手青筋暴起,目光扫视过每一个可能钻出人来的缝隙,石涧,树丛,但凡是不见光芒的阴影下,都要注意提防。 “哎呦!”消失的声音,又再度响起“到底有没有人肯来救救我啊!” 听之如雷贯耳,戚九像是抓到救命稻草,忙应声着“你在哪里?我来救你!” 对方似也等不及,声嘶力竭道“我在这里!里!里!” 山石如簇,乌嶙嶙的堆砌成一道斜坡,像是开山巨斧横空劈出的一道天然斜面,大树似是遭遇雷暴,全部烤得焦黑,冒出缕缕青烟。 两人一呼一应,终于在斜坡下会面。 石堆里,一颗土溜溜的脑袋在缝隙间摇摆。 戚九赶紧冲上前去,搬开那人身上倒瘫的碎石。 一盏茶功夫,才把人从危险的碎石砾中刨了出来多半。 那人上半身刚刚脱险,双掌运足内力,左右一拍,压在后半身的石块瞬间炸碎。 边滚边爬捉住戚九的手臂,拖着人就往远处奔。 轰隆一声,眨眼的功夫,原来的山坡尘土高扬,塌陷进去。 那人惊魂未定地回头张望,而后笑眯眯地拍拍戚九的肩头,“少年郎,今日多亏你救我这条老贱命啦!” 戚九瞧他满脸蒙尘,连鼻孔里都在喷土,唯独笑起来上下两排大白牙皎洁整齐,十分好看。 那人又讲“说起来,老夫也是倒了血霉,昨晚夜行时被一击响雷直劈脑顶,本以为双眼一闭该去见阎王的,睁眼居然被压到山石底下。” “妈的,老夫差点以为自己成了转世孙悟空,得压它个五百年以上啊!” 戚九好奇地盯着他一口白牙,上上下下,开开合合,迎着高升的艳阳,投映得整张蒙灰的脸熠熠光彩。 那人终于察觉自己话多,微运了运喉头老痰,清声道“老夫谢墩云,敢问小哥儿,姓甚名谁,老夫若要报恩,也得先得知恩人大名才是。” 戚九直言不讳,报上姓名。 谢墩云连忙谢过,继续问,“这方山头可是有称有谓的?” 呃…… 戚九摇摇头。 “那这地界又属哪里?” 戚九更加迷茫地摇了摇头。 怪事,这少年郎不会是个只知道自己姓名的傻子吧? 谢墩云仔仔细细地打量,忖着自己也算是个阅人无数的江湖老油条,五湖四海内,倒是还从未见过如此风姿卓然的青年。 约莫是刚二十出头的光景,额饱鼻挺,眉眼隧深,星眸呈淡茶色,犹如绀黑的金兔毫盏内,盛着三分有二的清亮茶汤,微晃一晃,金毫旋即交相辉映。 卷曲的发丝似挽半挽,独独留下几绺编成细辫,犹像一半的异域血统。 谢墩云忽然伤怀,就是白家堡的少主尚活着的时候,风华正茂,也难及此子五官内蕴藉多情。 他最喜欢通过观察来揣测别人的身份,不由再试探,“老夫现在浑身脏污,实在不宜与人谋面,不知道可否能到小哥儿家中盥洗一番?” 戚九反倒奇了,“大哥怎么知道我在附近住?” 又连忙摆手道“不行,不行,我不敢回去,那里有尊无面木人守着宅院,我不要回去。” 谢墩云诧异,“小哥儿身为堂堂六尺男儿,竟能被一个木人骇得魂不附体模样,这反倒叫谢某更为惊讶。” “其实吧……”戚九扣扣手指头上的指甲,“我失忆了,我甚至都不知道那座房子究竟是不是我的家。” 知道对方的难处,谢墩云旋即哈哈大笑,满口白牙愈发张扬。 “走,咱们一起去看看先,失忆了没关系,老夫最喜欢帮人找回记忆的。” 说着拍拍戚九的肩头,戚九念及有人肯壮胆,伸右手一指前来的方向。 “宅子就在树丛高处,咱们……” 此一指,可不妙。 作者有话要说:不是重生文,不是重生文,是脑洞文。 喜欢的话,给个收藏,谢谢。 萌新谢过。么么哒。 第3章 隔壁老谢拿到了重生剧本 山顶中噼噼咔咔的发出震耳欲聋的怪叫,像是地陷般,数十丈的山岭,自戚九手指的方向倏然沉降,土石瞬间惊如散雨,溅起弥高的尘,形成一方灰蒙蒙的罩。 “你老母个熊!” 谢墩云一手拽住骇傻的戚九,拖死狗一般,往地陷之外的安全范围抵死奔逃。 戚九边跑边回头。 绵延不绝的峰峦一座压倒一座,惊得日色失华,苍云异状,寰眼内,皆是一片蒙尘狼藉。 他的心,无端随着山崩地裂一并抽痛。 仿佛冥冥中在担忧着什么,又或是牵挂着柴苑里曾经出现过的谁。 不由放声大唤道“我只不过随手那么一指,怎么可能瞬间毁去数十座山头!” 谢墩云可没空安慰他,脚步湍急如流,一面躲避头顶的石木坠落,粗声呵斥道“傻小子,你怎么可能用一根手指毁天灭地?” “这都是幻!一切都仅是幻罢了!” 二人跑出许久,大地终于停止躁动,谢墩云随手丢开戚九,滚地连翻数圈,才停下身躯。 戚九可惨多了,一嘴巴啃在泥潭边,整整摔个大狗趴,肿着桃儿似的眼睛第二次回望。 重峦叠嶂眨眼夷为平地,视野所能扫及的四下里,水洼星罗棋布,田畦交错,竹木荫翳,天野一色。 “这……这……”戚九的眼睛瞪得极圆,明亮亮的潋滟。 “就跟你说了,一切都是你的幻觉罢了,确切说,在我的记忆里,就从未在中原湿地内,见过如此拔天立地的山脉。” 啊~ 谢墩云恍然彻悟,“难怪老子今早被泰山压顶都没被压扁,原是咱们都中了幻术。” “不过这层幻境布置得真是出神入化,足以以假乱真,连我这个行家里手亦被欺骗至深,由此可见,因是个顶级的筑幻师所为,真是天外有天。” 筑幻师? 不管戚九如何云里雾里,谢墩云径自走到野水滩边,捧一把略显浑浊的黄水,先将脸抹净。 待那颗灰溜溜的圆脑袋重新转过来时,谢墩云的俊脸上只有眉眼顽劣的笑韵,和船儿一般弯翘的唇角。 “老夫自顾自叨叨半晌,估计小哥儿你的耳朵要厌烦了吧?” “你就当我是人老嘴碎,噤不住的废话连篇,老毛病了。” “见谅啊,见谅。”抱拳示诚。 戚九明显是云里雾里的表情,直把谢墩云上上下下再细瞅一遍,“大哥,你不显老啊?!” 谢墩云明显自得,呵呵而笑“怎么不老,老夫已近知天命龄,若是青壮时肯成婚生子,儿子亦小哥儿一般年岁,若再早生点儿,孙子都要打酱油……” 根本不等他说完,戚九弹指展开蝶骨翼刀,刃面光洁如镜。 “你自己好好端瞧。” 谢墩云不屑勾唇,迎着折光漫照,刀面铮铮灼灼,隐约里,显出一张英姿勃发年轻的脸庞。 嗯? 难道,世间真有人能被雷击后返老还童? 害怕暴露心声,谢墩云的惊异脸色极好得被压制下来,瞧戚九反应平淡无奇,也无狐疑,想着对方正模模糊糊,趁手推开脸前翼刀,自然改口。 “胡说,胡说的,我这人经年浪荡不羁,乱舌吐粕,以老自居占人便宜,更是家常便饭,勿见勿怪。” 遂而笑意满满,“小九是我的恩人,如今,咱们难兄难弟一同从幻彧中挣脱,想你又无处可去,而我又初来乍到,正好拜个半路兄弟,以后上路也能相互照应,可好?” 戚九的神思尚未恢复正常,一半想自己失忆的部分,一半想自己看见的部分,不由自主退后一步。 “不好,不好,谢大哥你说的那个幻彧或是烟消云散了,可是我并不能离开此地。” “为何?” “其实不瞒大哥,早先说过我是失忆的糊涂人,无论是人是物,都分毫没有印象的。”戚九从怀里坦荡掏出三页黄纸,抽出第二张图示。 “目前,我仅有些线索,你瞧,留信的人送我一柄精致薄刀,摆放了一院子的金橘叫我吃,还言明让我别乱跑,等着他……” “蹲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去等谁?!” 谢墩云一把扯过黄纸,仔细看过笔迹,又置于鼻尖扫嗅,伸舌沾着纸角一舔。 “给你留话的人,笔体峋瘦,重舒并济,濡毫饮墨能透纸三分,必然是个腕力劲厚之人,修为功法必定属上程高手。” “而且,纸上笔体全部细细略呈左傾状,指明书字的人善用左手。” “再者,此人虽命你醒后吃橘子,却赐世间罕见的珍兵予你,再以顶级幻术创出一群高山万象来困住你。” “加之戚小弟你容貌秀异,大约来自异邦,或者混血,由此观之,你的身份应该算极其特殊的存在。” 戚九听他分析,简直就是黑夜中点燃了明灯般,一双茶色眸子水光漾然,冉冉生出希望的薄烟。 “谢大哥,我觉得你好聪明睿智,那你能不能猜猜,我该是什么样的身份呢?” 谢墩云正等着这句话撞来,“其实我早对你的右手颇有些兴趣,能不能解开绷带,让我瞧瞧。” 戚九旋即卸去缠带,露出光洁如玉的右手,“这手,可有什么好看?” 他人虽不甚高壮,一双手骨匀皮嫩,连每一颗甲片都如涂抹了蜜油的粉贝,尖笋笋得散发出红润的光彩。 谢墩云的眸子瞬间黯去些光彩,笑意依旧荡漾,“没什么意思,既然你的手安然无恙,为什么要缠着藏着,偏叫人误会。” “这手为何被包扎着,我也无从知晓啊?” 戚九瞪圆眼睛,直勾勾盯紧对方,“谢大哥你说的好些话都令人糊涂,什么幻彧,什么特殊身份……我现在失忆了,脑子很笨,你可不要转弯抹角地骗我啊?!” 谢墩云旋即开怀大笑,“谁哄你,只不过我现在给你讲一千,道一万,你也是听不懂的,何苦费舌?” 也不顾戚九满脸被小觑的愤懑,径自催促道“反正你瞧,我是肯定不会留在此地的,你若不嫌弃,就跟我一道,从此我就是你的谢大哥。” “若不然,你想剥橘子,还是削你自己,悉听尊便。” 完全不给对方留任何思考的机会,大步流星朝着日暮西垂处走去。 戚九环手抱怀,坚决不走。 远听某人朗朗一句,“这种鬼地方泥水聚寒,四阖封闭,阴魂不散,最容易夜行触鬼了。” 鬼? 戚九孱躯一震,旋即唤道“谢大哥,我忽然之间觉得吃橘子没有什么意思,还酸,咱们比肩同行吧!” 说着,狗儿一般小跑,屁颠颠地追逐着拉长的背影而去。 二人徒步行走两个昼夜,一路山水入画,但是人迹罕至,待第三日晌午,才瞧见农舍隐约。 谢墩云特意去跟村子里的人讨口干净水喝,随口问了一句如今年号。 农村人目不识丁,仅大概说是夔元七年。 又问哪月哪日。 对答:再过二日,便逢中元。 谢墩云捧水碗的手倏然一松,脸白得如刷了垩粉般,陶碗落地碎碎,撞击的声音格外刺耳。 “对不住,对不住!岁岁平安!岁岁平安!”戚九忙跟人道歉,俯身去捡拾地上的碎渣。 谢墩云仿佛陷入囹圄,难以脱身,恍然,对戚九低咛,“别捡。” 自己俯身一把抓向满地的碎陶,也不知用多大的蛮力,瞬间从指缝间滚出猩艳的血汁。 戚九立马捂住嘴,呕道“我晕血!”狂奔出门去,哇哇大吐一场。 等他勉强扶着墙回来时,听见农家人怔怔诺诺道“仅不过是一只粗碗,用不着拿自己的手来赔偿啊!” 又听谢墩云声色冷峻,道“请问此地若去咸安圣城,约是几日?” 农家人思考半晌,含糊对答“徒步需七八日,若乘快马,风调路顺,两日内足矣。” 谢墩云心内骤起波澜,惊涛骇浪! 他根本不是返老还童,而是重生! 在这该死的节骨眼上,被一击惊雷劈得重生啦! 谢墩云转身便往出冲,火急火燎地骇人,戚九迎面推住他跌跌撞撞的胸膛,关心道“难道出什么急事了吗?” 谢墩云道“我现在就要赶往咸安圣城去,你走不走?” 戚九蹙眉,“老农都说了,需要快马才能赶到,急也没用。”又转向农家人方向“您们这村子里面,可有谁家养马?” “不成,咱们没钱。”谢墩云的玩世不恭早已荡然无存,他真的很急切,肝火沿着内脏一路灼灼,眼眶险些喷出红丝来。 若果,这是上天赐给他重来一次的机会。 他就要在紧凑的两日里,抵死奔至咸安。 “有钱,有钱。” 戚九感染到了某种催命的情愫,连他的神经亦绷直如弦,挺身而出道,“我这身锦绣半臂,应该十分值钱。” 趁着暮色暧然,红彤彤的云霞底,前后蹿出两道骏驰的长影。 谢墩云骑马在前,侧首而问“你怎么能知晓这村子里会有快马?” 戚九牢牢攥住马缰绳,生怕一个不当紧跌下地,身上立刻被踩成马蜂窝去。 心里忐忑不安,嘴上一字一句解释道“应该算是某种突发的直觉吧,假设村中无马,那农家人也不会轻易说出,两日抵达咸安圣城的准确时辰。” “原来你并不傻,真的只是失去记忆而已。” 谢墩云心里慨叹,如果不是被接连的真相所刺激,他也不会忽略任何蛛丝马迹的。 “不然你我共乘一骑?”看戚九的小身板在马背上摇如舟棹,唯恐他失足摔下来,被马蹄践踏。 戚九笑道“不需要,我从没有和人共乘的习惯。” 呃…… 他不是失去记忆了吗?为什么会说出如此肯定的语句? 才一想,戚九的脑子似灵光乍泄,支离破碎的错觉瞬间滚入颅腔,又眨眼消散。 马蹄凌掠而奔,四蹄间繁乱的击打声,踢踏踢踏,朦胧中有人的温柔长手,如透过层叠纱衣的玉挠,撩撩拨在他的腰前,辗转,再拥紧。 戚九的脸旋即涨红,低语“别闹!”,伸手往背后一轻推。 空空如也。 他的表情瞬间凝滞,往前彷徨一瞭,谢墩云的背影马上要钻入天边的云际,无影无踪。 戚九不敢再陷入莫须有的诡谲臆想,扬鞭催马,追了上去。 第4章 艳男一枝花 中元节夜,玉蟾惨惨。 整座咸安圣城反是热闹喧天,人群熙攘的声音如波浪的线,追着月光洒遍的山脉河络,层层传递。 进城的路,环城的河,全被堵成各形各色斑块,即将濒临崩溃。 谢墩云尚等不及马儿停稳,侧身轻翻,雨燕一般凌落在地上,下足湍湍换转,正跃于后追来的马侧,一把揪出戚九的脚腕。 戚九哎哎连呼,视线摇晃,人已经被他粗鲁扯在地上,脚底板蹭得生疼。 两匹马儿仿佛没有觉察驾驭者的离开,先后挤入车马堆里,一溜烟儿跑个干净。 根本没有留给彼此交流,或是抱怨的时间,谢墩云拽着戚九的手腕一路狂奔。 移步换景,戚九完全瞧傻了眼,只觉得眼前的景物由一条车马拥堵的大路,忽然变成了一座巍峨如山的城,城门上明灯暗影,烟雾缭绕,既如深沉的静海,又如欢脱的巨浪。 待他的视线能适应这种程度的刺激时。 咸安圣城内的街物陡然开阔,长河一般的辉煌灯火,把戚九自然卷曲的发梢快要点燃般。 明耀,肃穆,光芒万丈。 谢墩云恰看见桥旁的汉白玉雕花石墩子,一脚踢开蹲在上面观热闹的倒霉蛋,摁着戚九坐上去,道:"若是没有推算错,我有个极其重要的人今夜会出事。但是我拉着你走不快,所以你必须坐在这里等我回来。” 戚九极听话地点点头,坐在石墩子上纹丝不动。 谢墩云转身便被人潮吞没。 戚九将脚跟踩稳石墩底突出的花棱,双手捧着腮,默默盯着来来往往的脚丫子,步履匆匆,各奔东西。 中元节日,据闻地宫打开地狱之门,已故祖先可回家团圆,故咸安圣城内皆设道场,放馒头,祭祖先、点荷灯,处处纸钱如霰散,热闹中隐透着莫名的诡异。 戚九肚子好饿,股股玄妙的香甜味道透过纸烟的刺鼻,传达而来。 被一勾,他便离开坐处,跟着味道走了。 穿过肩膀与肩膀间狭长的缝隙,一路惴惴,一路迷茫,最终走到挨挨挤挤的一群人后。 人头攒动里,中央空地置朱漆方桌一张,摆空盘十几盏,口浅口深,有圆有扁,众道目光纷纷焦聚在桌面上的空盘,像被钉子钉住,连呼吸亦轻凝起来,大气不敢深吸。 桌旁曲腰站一身形佝偻男子,全然没有招魂迎鬼的架势,更多的像是耍百戏的戏子,间或赢得阵阵惊赞。 戚九从未有过如此奇妙经历,显然来了兴趣,踮起脚尖探头细瞧,眼见那佝偻男人身穿,宽大的帽子遮盖脸,露出胡子拉碴的宽大下巴,髯中隐唇,唇中含笑。 男子小指勾挑犀牛衔杯纹银壶,对在场人哑声唤道“今夜地门广开,百魄夜行,众斯设场迎接,俺也特请天庭御膳摆一桌百牛宴,犒抚各路神魂,积纳阴德,也请各位乡亲父兄共赏美食佳酿,同登极乐。” “来尝尝,俺这壶瑶池春够不够滋味。” 勾手一傾壶口,旋身一洒,仿佛真的从精致的银壶中洒出些什么来。 周围的人全部魔障一般,大张着口,探着舌,拼了命得吸取泼来的琼浆玉液。 戚九瞪目,只感觉挡着自己的无数颗人头猛地涌前,发疯似的咂舌赞叹。 好喝! 妙极! 再给我啜一口! 可是,他分明什么也没有看见,甚至是可以取来品尝任何的东西。 更何况是迎面泼来的酒水。 但是,香甘的味道从始至终勾在戚九的鼻尖,这种滋味没有苦,更不含涩,仿佛真正的极乐一般甘香甜润。 人群晃动时,又听佝偻男子道“别急,别急,还有美味与大家齐享。” 一桌空荡荡的“美馔”横陈立显。 众人大约早就馋了,拼死扑挤到前面,男人搡着女人,高的踩着矮子,失了魂,散了魄,一涌奔上前去抢夺桌上仅有的空盏。 空气中的香气顷刻馥郁至极,物极必反,戚九觉得鱼腥恶臭,又觉得眼前的境况分外骇人,禁不住掩起袖角朝后躲开。 有人在背后矗立已久。 冰石一般无声无息,道“这提壶的赖子言谈道非道,佛非佛,处处破绽,也就肉眼凡胎的俗子闭目塞听,甘愿上当罢了。” 戚九被这翻冷冰冰的言语一撞,回头望去,还没看清楚身后人的模样,反而有三根冰冷的手指倏地擒住自己的下颌,强拧着戚九的脸,叫他继续观看热闹。 “一群人里,唯独你没有被眼前的幻象所诱扰,难道你是个筑幻师?” 后者又问。 每个字音,都像含着冰渣,刺心。 筑幻师是个啥玩意儿? 对方死死牵住戚九可怜的下颌骨,连摇头亦不能。 他只能被迫再看向群人躁动的中心。 佝偻男子早已不见踪迹,空盘中凭白冒出些蜻蜓与螽斯,蠕蠕动动,被蒙了眼的人胡乱抓入口中,大肆咀嚼,囫囵入腹。 后者啧啧哂叹。 戚九暗觉头顶闪过一轮黑影,影分千道,劲如雪鼎松针,粼光闪闪波向每个人的后颈。 咻咻咻! 但凡被击中者,纷纷抱住后脑勺,哀然惨叫。 “若不是筑幻师,就不要留在是非之地,免得沾染祸端。”身后人大约看出戚九的困顿,不再浪费口舌。 戚九适才察觉下巴上的手随风移开,目光赶紧跟着追去。 无名人已离自己丈米远,唯见他身上白襕屠苏,墨发如川,一柄皎色透银的油纸伞高举首顶,恍惚一梦,隔离了风霜雨露,更如脱世的孤客,与纷纷扰扰的人群相逆行去,又终而被人群所湮没。 “啊!我的钱袋被偷啦!” “我的翡翠耳环!” 梦境初醒的人们开始尖叫,有的人甚至察觉到自己嘴里吃了虫子,大肆呕吐不止。 场面一度遭乱。 戚九终于彻悟,原来是佝偻男子以幻象欺骗他人,诱人精神,目的实为行窃。 不觉厌从中来,举头环看四面八方,正瞅见佝偻男子其实并未走远。 或许当他察觉自己的小把戏被人拆穿的一瞬,原本是想脚底抹油的。 不过意外的是,对方似乎不屑捉他,反而转身远去。 于是佝偻男子便胆大妄为,高高坐在华楼的飞檐上,单指勾绕着犀牛衔杯纹银壶,嗤嗤笑看脚底下乱成一锅粥的人群。 好玩!有趣! 还可以更热闹一些。 佝偻男子不自觉伸出宽大的右手,手骨筋肉粗砺,中间的一根筋像是金线贯穿,随着骨节咯吧的扭转,如赤金小蛇一般在皮肤上蜿蜒。 斜手一抖,犀牛衔杯纹银壶汩汩散发出极度沉醉的香味。 地上烟风骤起,清渺渺,如同湖面吹起的薄雾。 说时迟,那时快。 戚九出手指向楼顶,大声喊道“骗子就在上面,不要叫他跑啦!” 可是被香味二次氤氲的人,俨然又失去理智,哪里还听得见他的正义警告。 佝偻男子的唇角一滞,戚九清脆亮耳的声音冥冥之中震慑无穷,纳闷之际,戚九已然连跃数步,双手推开沿途发怔的身影,伏腰一抄地上半碎的空盏。 蹬桌,投掷。 快如踏雪惊鸿,一瞬瑕光。 这么远的距离,经验老道的弓箭手都未必百步穿杨。 华楼之巅的人呵呵耻笑,谁想半圆残盏闪烁成一道飞光,不偏不倚,恰横削在他勾壶的小指背部。 一招见红,血珠登时颗颗滚出,剧痛入骨。 地上中幻的人,空盲的眼神终于陆续聚焦在楼顶,晃神细瞧,飞檐上的十只跑兽合变成了一团贼兮兮的人影。 “小王八蛋,你找死!” 佝偻男子赶紧换手捉紧宝贝银壶,犀牛衔杯纹银壶被血浸润后格外油滑,眼睁睁从五指缝里垂直跌落。 戚九蹬在桌沿翘头相望,一个银色的物什愈变愈大。 咣当! 冷冰冰地正砸在他的脑壳中心。 吧唧! 四肢大开栽倒地上。 “哎呀,好痛呀!”观瞻的男女老少下意识地捂住头。 “小兔崽子,还俺的宝贝儿银壶!” 佝偻男子叫得最凶,险些把单薄的飞檐踩断。 可人群分明被激怒,把藏人的高楼围堵得水泄不通,纷纷撸起袖子要上房捉人。 敢在中元节行骗,是鬼也要拖出来爆揍! 戚九隐觉有人踩了他,接着一大片脚丫子纷涌而至,像奔乱的牛蹄,他只好勉强顺手敛起砸了自己的凶器,从数不清的人腿里匍匐爬出。 待他衣衫褴褛地逃生出来时,整幢楼里外三层全是义愤填膺的喊打声。 头痛得很,他也没心思再看捉贼的热闹,一瘸一拐地往谢墩云划定的石墩子走去。 是夜,疏风萧至,中元节的明月忽得微暗,披上一层浅翳,连咸安圣城的喧哗街景,亦沉了又浮。 有人尖声唤,“女帝夜祭,四阖遮面~~” 调儿九曲十八折,犹胜黄泉路上招魂纳魄的阴森腔,唤得人汗毛耸立。 百廛俱赖,人人自危,推推搡搡接踵跪下,双手侧对并遮面,纹丝不露。 戚九横竖杀不出重围,被群人一传百,百传千形成的惊跪浪头,无情拍到了长河边沿。 提刀巡视的皇家禁卫始才显露出小荷一角,面黑神煞,往来于人群中搜查不敬之徒。 斩人长刀亮得发寒。 戚九二话没说,扑通跪在地上,一双手老老实实地捧住半颜,好奇的眼睛反从指缝里悄然发光。 好气派隆重的夜祭场面。 横贯咸安圣城的宁静河面,铺着百丈远的寥落荷灯,灯芯幽暗浑明,一目连天。 倏而,自尽头缓缓游来两排引魂花鲤巨灯,首尾足个丈米,炽目白身,玄色的鳞纹,虽然油纸精扎,但能做到不溺水,不湿浆,凫在水中栩栩如生,真是十足的好功夫。 再来,就是宏伟的双层精致画舫,舫水接波,推起的高澜将一众荷灯碾压至无处遁形,舫中宁寂,华白的窗纸上偶尔剪出宫婢的玲珑身影。 戚九耳闻,右侧偏暗处有人窃窃私语。 “瞧这番隆重,早古闻,庶人庶士无庙,死曰鬼,达官显贵死后有庙供奉,终年有人祭祀,则成了神,普通百姓死后无庙享祭,四处飘泊,才是鬼,生死均是云泥之别啊。” “今夜极阴,莫谈鬼事。” “元昭公主薨殁十几载,女皇轮年偏只夜祭她一位,后面薨逝的三位皇子一个不算,尤其七皇子睡了整整八年,不醒不死的,才是宫闱奇闻。” “嘘!”示意隔墙有耳。 闲话的二人前后自指缝间斜睨戚九,戚九也从指缝间窥伺着二者。 王八瞧绿豆。 半晌。 “再瞧!挖了你双眼!!” 一句狠话撂来,戚九吐吐舌头,极快收好视线,专心自己的风景。 画舫终于施施而来,欲穿桥洞,波面卷起股股寒风,分明夏末未央,仅觉得阴风飗飗地割过全身,当场施遮面礼的众人不禁双肩颤抖,微缩起颈子,龟儿一般躲着,连闲屁都不曾再放一个。 纸钱便撒得铺天盖地,堪比阳春杏雨。 戚九这才得空细瞅,画舫两层实则分散站开了二十八卫宫,全部着浅色鲤纹劲服,因中元夜避全白,忌艳红,鲤纹服又与舫壁色近,故此能一直隐藏在暗罅里,鹰视着周围万象,守卫女帝的安危。 再近观,二十八卫宫一般修齐身量,面含冰冷,各个均是姿容顶级洒脱的年轻郎君。 然,一轮苍月逐河映照,二十八卫宫千秋各色,万万数平头黎民跪拜施礼。 舫上,仅有一人独艳。 第5章 打开新世界的大门 戚九的心尖儿顿缓了稍缓。 他的脑瓜子几日里来,填鸭似的塞了形形色色的见闻异事,唯独此刻的惊艳一眼,又彻底把脑子倾倒个干净。 舫上的俊艳男子约如神游,肆意轻靠着窗棂不言不审,丰仪夺目的半颜仔细遮着一张紫龙睛纹面罩。 舫内明夜珠的光泽徐徐透出琉璃窗外,折出斑斑彩斓,未曾遮掩的面庞,便最先勾勒出横扫千魂万魄的异艳。 仅半颜,足以抵去整座圣城的盛世繁华。 二十八卫宫来回严苛巡视,但自始至终未见一人敢与其眼神交流,或是打断他的游思。 此人长得真是极美,世间再无第一。 戚九捧着发胀的脸蛋子,像熟透的番茄,红扑扑得快要喷出甜汁来。 施礼的众人纷纷伏低身躯,诚示恭敬。 戚九可等不及礼毕,一个头使劲磕在地上,又翘首抬起,心里鬼使神差,反复祈祷: 看我!看我!看我这边! 画舫乘水一纵,便从高耸深邃的桥洞里消逝。 什么都没有了,包括那个并未遂愿看来的美艳男人。 简直把他的魂儿生生扯断。 戚九爬起来便要冒失追去,伏地的群人里仅有他一人胆敢起身,万分扎眼。 来回巡逻的禁鹜卫最先察觉到他的异动,而且还是朝着皇家画舫离去的方向。 逆贼! 十几名禁鹜卫手提长刀,顷刻纷如雁至,足底威风。 戚九自人堆里艰难追了两步路,恨不能踏着人背略过,冥冥之中感觉飒飒疾风飞过首顶,黑鸦般的杀气腾腾身影,已然横亘在前,从四面八方阻隔了他的去路。 绝不施舍他任何辩解的机会。 禁鹜卫中一人旋即抽出长刀,话不多讲,“贱民狗胆包天,快拿命来!” 出刀呈断水之厉势,月影下顿时升出一闪快电,斩向戚九的小脑瓜。 伏地的群人顷刻抱头滚开。 眨眼间,方圆之地里仅剩下寥寥十数人。 戚九眼睁睁瞅见刀锋闪烁,自己的脑袋即将变成乱刀下一切为二的西瓜,腿脚竟不软瘫,眼神竟不花乱,直勾勾喊道“敢挡我者,死!” 不知缘何。 他的右手竟下意识地抄入怀中,掏出犀牛衔杯纹银壶,壶中的香味冥冥中馥郁至极限,像要爆炸似的。 随之趁手投掷,正把银壶砸在砍来的刀刃中央。 “噹!” 银铁相撞的瞬间,碎裂成块的壶体内爆出一团垩白的粉烟,极速扩散开去,消散在混混沌沌的空气中,整个世界仿佛被奇香编织的帐,密密织织得蚕裹起来。 众人微楞。 华白的月光渐渐猩红起来。 一瞬,地面凭空耸起一道透黑的扶摇,由小变大,自弱衍强,最终东北艮位置幻变出一扇阴森可怖的高身巨门,外檐缀白骨头颅,链边铁框,处处透出阴寒孽障。 幽门轻移,掠影千里,鬼气铺天盖地,幽森的亡灵自门中的接踵摩肩踏出。 七月十四夜! 地门广开! 百鬼夜行! 有人这般声嘶力竭,便全部一起失魂得奔逃起来,甚至边逃边喊,哭声,惊厥声很快交汇聚一体,充斥在咸安圣城的各个街角巷深。 围攻戚九的禁鹜卫俨然骇怔,举刀冲向地门高敞的方向,阻止魂魄涌出骚扰人间。 戚九亦然刻骨害怕,步步朝后退避,忽然感觉右手的剧痛仿若蛇钻,抬手一瞥。 右手的皮骨中隐约投射出一圆赤金色的光斑,状如佛铃,渐明或暗,最终仿佛烛火残灯一般,再一眨眼,什么颜色都消散干净。 为什么会这样! 戚九眼看着手间诡异,又看看满世界都是嘈杂夺目的光影,人们呼天抢地的悲凄,与阴嗖嗖的厉气相辅相成。 仿若炼狱一般浩劫。 这不是他的错,他仅是下意识地挡了一下刀锋而已。 想着,戚九不再追逐那位俊艳男子的方向,准备混入鱼贯的奔逃人群中,先逃离是非之地。 始才足底奋力一跃,竟像登风一般,跑得飞快,眼瞧着马上能脱离危险之境。 救命!救命! 人群吵嚷,有孩童的啼哭断断续续,声音格外刺耳。 戚九寻声望去。 扫见一具形容可怖的恶鬼,正困住一对可怜无助的母子,枯白的手骨拖紧妇人的脚,往大敞的地门拽去,而小孩子抱住妇人的肩头,死死不坑撒手。 戚九内心稍一挣扎,转头奔向恶鬼的方向,他从未觉察自己的身手如此轻灵,腰身微转,双腿如脱兔横批,劲袭在恶鬼头部。 一脚把恶鬼的头颅踹个老远。 妇人得了机会,翻身而起,跩着自家的孩子极快地消失入滚滚人潮。 戚九“喂!”了一声。 无头的恶魂并不去捡自己的头颅,匍匐在地上一手捉住戚九的脚腕,把猝不及防的人使劲曳倒,往地门里拖去。 等等! 戚九连踢带踹,翻身打滚,怎奈腿略短了些,如何也踹不到对方身上。 不由急道,“放开我!放开我!有本事你放我起来!我保证不打死你……是我保证一脚送你回阴曹地府!” 无头恶魄哪里能听懂他的威胁,随着许多返回地门的游魂,各抓住了许多的人腿,如晕醉的疏影,摇摇晃晃地慢慢聚拢。 戚九眼瞅着自己作的孽,即将要报应在自己头上,忍不住放声大哭道“救救我!救救我!” 谁肯来救我,我就做谁的小牛小马!! 一辈子! 第6章 狱友,他暴走了 说时迟,那时快。 一道华白的银光堪比月轮,无声无息,径直打在无头恶鬼的腰肢,雷击一般迅捷,恶孽瞬间四分五裂。 戚九在地上顺势翻身一滚,远远避开。 那月轮似乎没有停下来的趋势,一股劲力横冲直撞,眨眼削向地门方向。 沿途的鬼魄纷纷松开手里的人腿,各个面容惧怕,龇牙咧嘴。 "轰!" 地门终被银光炸个粉碎,附近的鬼魄一并化为乌有,所有的人均像被飓风掀滚的青蛙,蹬着腿往安全的地方逃散。 银光回旋,重新掌握在白衣翩翩的男子手中。 是一柄白中透银的纸伞。 戚九得了自由,又解决了危机,开心地准备朝白衣男子跪谢。 白衣男子毫无表情,反而敛起纸伞,抬手一挑,伞头径自塞入戚九恰张开的嘴里。 "你究竟是谁?为什么警告你快走,你偏赖着。" 冰凉的声音早有耳闻,正是揭穿骗术的熟人。 他怎么又折回来了? 戚九口中塞着东西,支支吾吾道"误会,误会……"完全没有机会,与之探讨做小牛做小马各种的细节。 不等白衣男子继续责难,被鬼魄吸引离去的禁鹜卫又重新折返回来。 刚与百鬼鏖战不利,此刻都瞪红眼睛,极快地将形迹最可疑的二者团团包围。 假想,近百人把周围封锁得密不通风,若是动起手来,戚九与白衣男子联手也极费劲。 尤其某人还是半个废柴。 戚九偷看白衣男子一眼,盘算着对方能再帮自己突破重围。 谁知白衣男子慢手撑起纸伞,自众目睽睽之下,闲步走远,并且绝无一人出手阻拦。 呃…… 不由分说,十几把明晃晃的长刀,围着戚九的脖子架了一圈。 呃…… 戚九只得乖顺跟着刀走。 一截距离后,禁鹜卫将他移交给另一伙提刀武卫,与许多人一同套上黑色面罩,而后赶上马车。 先是听见马车粼粼七转八拐,再是感觉脚底踩过泥泞路面的软烂。 耳闻重重门开又阖,恶心的气息杂糅着稻草腐烂的腥臭扑面而来。最终被人一脚踢进湿冷的陌生环境中。 戚九自行拔去面罩,微微眯起眼眸,始才适应新环境中的昏暗。 两丈见方的牢房内,四面均是铁铸高墙,出口处的铁门严丝合缝地嵌入门框中,仅在头顶留着入光入风的小孔,简直铜墙铁壁,无处遁形。 戚九暂时想不出应对的方法,更难以理解自己为什么会被人关在铁墙之内,直接趴在墙壁上使劲拍了几把。 孰知,湿臭的稻草垛里居然有人呵呵耻笑。 "如果你不想死得更快的话,俺劝你还是别敲了。" 冷飘飘一声,显然把戚九骇了一跳。 "你是谁?人,还是鬼!" 对方哈哈大笑,尾音嘶嘶。 "太平盛世,极乐天下,肯定是人,哪里会有鬼!"说着,稻草里窸窸窣窣,站出个佝偻的虚影。 光线实在昏暗不明,戚九眯眼再量对方,刚看清对方穿着宽大的灰色罩袍,三角形帽子压盖半脸。 对方猛如狩猎中的花豹,一把卡住戚九的脖颈,狠厉咒骂,"原来是你这个小兔崽子啊!俺本还想着找你寻仇,你自己倒送上门来找死!" 戚九被他死死扼住咽喉,不能呼吸,窒息感使他冥冥中回忆起,对方正是那个坑蒙拐骗偷的窃贼,也厌恶至极。 俩人均采用最蠢笨的肉/搏打法,连扯带拽。 戚九张牙舞爪,一把抠在对方受伤的小指上,痛得佝偻男子暂时放弃掐死戚九的念头,单手推搡,将人甩开在铁墙上,发出沉闷的噪声。 "噹噹噹!" 铁门外有人立刻警醒道"马上都是要死的,有劲儿多喘气,别没事惹事!" "谁说我惹事!"戚九边搓动脖颈间被勒红的地方,边警惕地盯着敌人,"而且我什么坏事都没有做,凭什么要我的性命!" 佝偻男子道“你顺手拿走了俺的犀牛衔杯纹银壶,就是盗窃,害俺被一群人荼打,就是祸害。” “如此看来,属你最坏,就阖该你送命。” 说着,果断想起什么关键所在似的,继而再扑向戚九。 戚九趁势护住脖子。 对方勃勃蛮力,转而将手掏进戚九的衣服,连扯带拉道“壶呢?俺的壶呢?” 戚九拽住衣裤,“你拽我裤子干啥!你的银壶怎么能在那种地方塞着!!” 一脚顶向佝偻男子的要害,听闻一声嗷嗷惨叫,佝偻男子抱腿扎入草堆,暂不复出。 “哗啦”骤响,铁门由外打开,先后走进两条精壮的獄吏,背光细瞧,均是满脸横肉的恐怖模样。 一个人粗声道“怎么着?想早死吗?” 另一个人手里提着晃眼的铁剪,三尺长短,上面隐约可现血迹斑斑,“先把你们的舌头剪掉,再把手剪掉,最后是脚,是不是就能安静些了?” 不等戚九反应,佝偻男子失声叫道“大人,大人,俺冤枉啊,都是这个小崽子欺负俺,你瞧,俺的小兄弟都快被踹扁了。” 两个獄吏看见佝偻男子宽衣解带,真要脱裤子的姿势,相互使记眼色,准备好好教训一番。 待靠近,佝偻男子猛地出手擒住獄吏手中铁剪,抬手一推,恰好深深刺其同伙的侧腰。 二人俱惊,尚不等发出杀猪般的惨叫,佝偻男子双手已而游蛇齐探,各抓一方头颅,使劲对碰。 仅寥寥数招,把两条壮汉轻松解决。 也不管此举会否招引杀身之祸,佝偻男子极快脱下灰袍,换上狱卒的差服,一手提着戚九,一手拔出硕大铁剪,飞快走出门去。 戚九本来厌烦对方行为下作,谁知他危机时刻竟能仗义相助,对佝偻男子简直眨眼刮目相看。 二人顺利走出第一道牢门,赶紧把铁门自外锁紧,本以为可以借助乔装改扮混出去,结果根本没有逃出一步路去,直接被眼前景象震惊。 原来,此处的牢房并非仅有一幢铁屋,同类狭窄阴暗的铁屋子竟有成百上千。 密密麻麻排成一个奇异非凡的符形。 第7章 塑料的友谊小船,说翻就翻 成千上万个铁屋密密麻麻排成一个奇异的符形,状如佛铃,又似曼陀罗,但是因为布局错综复杂,置身其中如陷入囹圄,难以逃脱。 铁牢外壁均以雌黄粉饰,空气中透出明显的臭味。 佝偻男子出来后第一反应是捂住口鼻,告诫道,"快走,这里极不正常,空气中含有轻毒。" 戚九赶紧依命遮鼻,反而提问,"既然有毒,为什么刚才进来的两个狱卒毫无防备?" 佝偻男子稍作沉思,"俺也算是在北周朝几大监狱里的常客,但是如此鬼怪的地方真是闻所未闻。" "凭俺想,这里的地形如此诡异,应该根本毋须狱卒坚守,刚才不过恰好叫俺们碰上轮岗巡查的两个罢了。" "况且,这些毒素不够生猛,但确实是为了防止铁牢中的囚犯逃脱。" "再往恶毒些想,但凡羁押在此处的囚犯,日日夜夜呼吸着被微/毒轻染的空气,久而久之体内毒/素积累,苦受体虚而缓缓死去,才是最阴/毒的治人手段。" 戚九闻言不由看看自己身上,有没有沾染上雌黄色彩。 "快走吧!"佝偻男子招呼道,"如此复杂的巷道,咱们仅有一炷香的时辰可以离开,否则只能早死早超生了。" 呼吸着带毒的空气,又要在一模一样的铁牢中穿行,想逃出去绝非易事。 果然,两人大约绕了七八圈,感觉还在原地踏步,渐渐心浮气躁。 戚九闻多了臭气,脑颅闷闷得抽疼起来,不由提议,"干脆咱们一路走,一边将沿途的牢门打开,若是笼中有人,也能有帮手,若是无人,敞开的铁门正好可当作路标。" 佝偻男子旋即摇头,"带你一个累赘逃亡,已经是俺的极限了。" "况且你说此话,一定以为俺是想跟你同甘共苦,才把你连同救出的吧?" "难道不是吗?"戚九反诘。 "你是个傻儿?" 佝偻男子的脸一直竭力用帽子遮掩,隐约露出邋遢的胡髯,神秘之余更多的是某种无法言说的绝情。 "你趁乱捡走了俺的宝贝,又不知道藏去哪里,等出去以后,俺可有本旧账跟你算的。" 真是个无情无义的人,戚九的口舌忽然伶俐无比,直呼:"怎么着,说翻脸就翻脸哪?!就你那个什么什么壶的,被我抛到空中后当即炸个稀巴烂。" "你若想找,就自己出去捡捡,或许破屑烂渣子,尚能拾到一些。" "什么?!!" 佝偻男子怒极冷笑,切齿声咯吱吱。 "好你个小兔崽子,索性刚才摸把你的裤/裆,否则俺还想你这副白脸模样该是个无知女子,就会推卸责任。" 又道:"冤有头债有主,今儿的梁子结定了,俺这银壶来历匪浅,你说灰飞烟灭就烟灭灰飞啦?" "现下,俺还偏得剪了你的衣服裤子,搅翻你的五脏六腑,看看到底把俺的壶藏哪里去!" 说着,仿佛不受怒火控制,抡起手里的大剪刀直刺向戚九的双腿。 戚九跳脚躲去,剪尖落空后与铁牢对碰。 "噹!" 音波杳杳,一一传开去,千百面铜墙铁壁齐声共鸣。 戚九骂,"你疯啦!究竟还逃不逃命?!" "不逃啦!俺的壶被你弄坏,俺要你先赔命!" 言罢,佝偻男子抡起膀子,风车一般抖转,剪刀刺来光汇聚成一泓波浪,频繁刺向戚九的四肢百骸。 若剪一刀,势必断一条腿的凶残程度。 戚九哪里是对手? 本能地左右闪避,上蹿下跳,眼瞅对方杀招步步紧逼,下意识拔出发间长簪,展手成翼刀,甩手一丢。 翼刀如穿花蛱蝶,不动声,不惊起,看似翩翩飞舞,疏光乍闪,正面迎击硕大的剪刀。 薄厚相击,竟然如一发削木。 剪刀从中间直接断成两截。 余威浩荡,把佝偻男子振飞三丈。 戚九伸手一捏,翼刀周旋一圈,又重新回到他的二指中间。 啊! 戚九惊醒,莫非,他在失忆前,或是有高强功法哒? 等不及洋洋自得,他的二指又再次发力。 翼刀欢快飞舞,再掷向佝偻男子首顶的帽檐,对方机警地侧开头去。 噹噹噹! 薄如宣纸的刃面削去,把目光所能触及到的一切铁壁,画圆般横削一圈,堪比收割韭菜。 好锋利的薄刀!! 两个男子齐声惊赞。 不等多叹一个字眼,被翼刀破坏的铁屋里冒出冉冉的黄烟,高度馥郁,极快充斥四面八方。 戚九记得这种异香,与犀牛衔杯纹银壶中散发得如出一辙。 然而佝偻男子像是彻底遗忘,张牙舞爪地持续着打不倒,骇不死的反扑动作。 他的宽大右手,在挥舞中明显露出一条金赤灵活的细蛇,随着青筋扭曲而栩栩浮现。 看不清他的脸庞是否同样扭曲,唯独周身展露的气息是属于凶相毕露,毫无理智可言。 戚九本盘算要小心翼翼地躲避他的拳脚之际。 佝偻男子居然从袖子里掏出一把黄粉,撒了戚九满脸,而后探手塞入后背,从驼背的位置抽出一块龟壳形的咒碑,从碑文中现学一条咒诀口中默念。 手背金蛇蛇头指向戚九方向,厉声呵斥道“猩红狮焰,给俺好好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兔崽子!” 以火攻来啊!好歹毒! 戚九拍去脸上香到恶心人的黄色粉末,又见此阵仗夸张无比,当即认怂,抱住头缩成一小小团。 “烧啊!快烧啊!” 戚九紧张到屏住呼吸。 “咦?!”佝偻男子搓了半天咒碑,蓦地直起后背,“小兔崽子,你怎么不满地打滚呢?” 呃…… 戚九偷窥一眼,无火,四下里空寂一片。 忍不住好心提醒,“根本无火,为什么我要打滚?” 佝偻男子勃然彻怒“你眼瞎了是怎么个情况,这不漫天遍地又被火海吞噬了吗?” 戚九双眼咕噜一扫量,“我没有记忆力,你可不要把我当傻子哄啊,哪里有火苗的影子,分明只有黄烟嘛!” 佝偻男子最后选择坚信自己的执念,反复搓动咒碑,诧异道“奇怪,平素里以此招恶整了多少不识好歹的家伙。” 戚九看他反复三四次,从空荡荡的地方硬要变出漫天大火来,忍不住抓起翼刀盘好发髻,打着呵欠再劝。 “兄弟,别激动,丢脸不可怕,不行你把那龟壳递来,我先瞧瞧,是不是你方言太重,读错了哪里。” 第8章 妖艳鲤鱼和花痴狗上线 被最瞧不上眼的家伙鄙视,佝偻男子简直气急败坏,脚尖点地,蛮力挑起地面断裂的长剪,直踢向戚九的心口。 他真是疯了! 戚九瞄准碎剪刺来的角度,准备再掷翼刀,拨开气势汹汹的杀机。 不知从哪里凭空钻出一柄环月弯刀,最先迎击上去。 激烈撞击后,碎剪改向逆行,倏地刺入佝偻男子的肩骨,连人一并钉入铁壁上,发出狼一般的悲惨哀嚎。 戚九见不得血,捂着嘴朝环月弯刀的消失方向看去。 空间里弥漫的淡黄色烟气瞬间消匿,甚至连翼刀削断的铁壁亦逐一复原,仿佛从未被肆意破坏过。 脚步踏踏而至,唯见环月弯刀刀光逝去的黑暗里,林林总总走出十几具颀长挺拔的身影。 这些人皆穿水天一色的窄紧直袖长衫,配湖玉雕团花腰带,乌靴登风,逐个颜色肃杀。 唯一人领于前首,身着光紫色大团锦鲤纹绫罗,腰横玉钩,别一支精工细作的玉屏笛,笛尾缀着两枚轻巧的铃铛,状似惊鸟、护花,但是哑铃,并无声音。 戚九瞧领首这人将环月弯刀递给随从捧着,始才逢上正主正脸。 好一张艳冠群芳的绝色脸庞。 一半虽饰以紫龙睛纹面具遮掩,但另一半容貌,反如银盘中的青萝,蜂针尖的蜜汁,斗星中的紫薇。 闪耀人于千里之外。 是他,是他,就是他! 戚九的唇角扯开一抹令自己也会难以置信的笑容,眉眼里浓得化不开的惊艳,毫无廉耻地纠缠在对方的脸上。 俊艳男子反应平淡,大约是见惯此等程度的猥/琐目光,或是根本就无视戚九火辣辣的仰视。 极快略过蹲在地上的花痴矮子,直逼哇哇惨叫的人去,淡淡打量佝偻男子发狂的丑态,并未出声。 佝偻男子瞧他目光里有种无法言明的盘剥,像春水缠做的软刀,不由转为呵呵戏谑。 "漂亮小妞,你可看够啦!" "贱民放肆!" 俊美男子背后倏地站出一个随从,伸手掴他一掌,用力蛮狠阴辣,瞬时将戏言的家伙抽得口吐血花。 "你敢对上官大人如此不尊,应该剜掉你的舌头,缝住你的脏嘴……" 上官伊吹微一示意,身后数十随从皆退后五步,转身背对。 "你是东佛吧。"清亮的声色如冻泉消融,颗颗分明。 佝偻男子大惊失色,"你……你怎么知晓俺的名字?!" "你可是北周各大监牢的坐上常客,想不知道都难。" 上官伊吹风轻云淡道:"可是就凭你此等下三滥的幻术,竟能屡次从监牢中逃脱,真是该把那些蠢货一并处理干净才对。" 美到极致的人,竟能平静得拿取人命的事情当交谈话题,戚九纵然在意对方绝世的样貌,依旧明显觉察出此人骨子里的残忍同样超乎寻常。 东佛想说什么,上官伊吹抢先一步,抄手将他手中掩护的咒碑夺走。 "难道是靠着这个破烂作威作福?" 东佛气急败坏地欲要抢回,奈何肩头钉在铁壁间,动一下则血流不止,生不如死。 上官伊吹纹风不动,单手执着咒碑,目光精炬。 "东佛,你可知晓,今日羁押你的地方称作破魔裸塔,但凡被捉住的筑幻师皆会被送至此处关押。" "待一盏茶时辰,吸纳足量的催魂烟后,但凡是筑幻师,皆会导致心智大乱,杀意波动,更会释放出最大的造幻潜能,方便我们鲤锦门划分等级。" "不过事实证明,你的等级实在太低/贱,浪费了我的一片期待。"上官伊吹侧首轻扫,东佛右掌背的细蛇若隐若现。 这是底层筑幻师的标记。 不。 甚至连筑幻师这个称谓都配不上,顶多就是利用扰人心智的迷/幻粉,来麻痹普通人的江湖骗子罢了。 上官伊吹转身斜睨,脸上薄怒令人胆寒,“而你又是个什么东西?” 众人让道,露出一脸茫然的家伙。 “我,我是戚九。” 上官伊吹散淡弯唇,步步逼近。 “我是问你,既然不是筑幻师,为什么被捉入鲤锦门?” “不知道啊?” 戚九正瞧他的脸,越看越似精工细作的丹青,玄黑点缀眉眼,朱樱勾勒菱唇,满脸山水皆艳的盎然春色。 “你可是在盯我的脸” 上官伊吹并未做出不满的表情,只是靠着戚九的距离近了又近。 戚九略低他半头,感觉对方的唇息已然喷在额头,里面包涵着柑橘的香甜芬芳,引得人心头熟悉,可是对方周身散发气势实在太强,戚九冥冥中又被泰山压顶般透不过气,唇舌紧张道“你……嗯……挺好看的。” “所以呢?” “不所以,就是觉得……很好看。” “是吗?”上官伊吹的手慢慢滑过戚九的胸膛,向下,向下…… 狠狠一把攥住。 戚九的脸瞬间变成猪肝色。 “只有脸好看吗?现在可还觉得好看吗?” “不敢了……不敢了……” 戚九别开头去,两腿止不住得颤抖,上官伊吹看似颀长的身躯把自己挡得严严实实,旁人丝毫看不出自己正在遭受严酷的极刑。 “真的吗?以后还敢用这种直勾勾的眼神盯着别人的脸吗?” “再不敢了,”戚九额际滚出豆大的汗滴,“请您手下留情,保留我做男人的权利。” 上官伊吹呵呵一笑,绽若花开,“所以你要牢记于心,我,更是个男人,你逃不出我的手掌。”一把推开颤栗不止的孱瘦身体。 对手下缓缓施令“他不是筑幻师,所以把这个不老实的小子丢出鲤锦门去。” 东佛急吼吼道“那俺呢?!俺也不是筑幻师啊!” 也对。 上官伊吹搓搓指尖的余温,“把这个废物的右手砍掉,扔进曌河里去。” “凭什么!凭什么!俺不服!”东佛抵死挣扎,胸口的血水渲染一片殷红。 “那就双手都砍了吧,免得再偷别人的东西。” 不容置疑的淡然语调令东佛怔呆。 一个侍从利索抽出长剑,剑光在幽暗的环境中灼灼其华,闪烁在东佛眼底,极冷极寒。 他引以为傲的双手,即将消失殆尽。 “上官大人,刀下留情!”戚九捂住隐隐作痛的关键处,一瘸一拐地挡在东佛身前。 “上官大人!急报!” 又一阵悠长急促的语调,倏地破坏了整个施刑的过程。 “白家堡昨夜忽降大火,堡内二百六十余口人丁,全部糟难了。” 第9章 聪明的脑袋都搬到别人家了 彻夜间,闻名于整个北周的白家堡毁于一场熊熊烈火。 消息如五雷灌耳,闻者皆面容惊惧。 上官伊吹仿佛木然半晌,淡看窃窃私语的十数人,好看的眉眼中,溢出丝毫警示。 “女帝严命,鲤锦门不得随意插手刑寺的事情,你们就勿要张口妄言,挑弄是非。” 忽然严苛一语,镇得四下里皆闭紧口舌。 “大人有所不知,若是单纯的走水,当然由掌管刑司的骁理寺亲自去办。” “可是,据闻有人在当夜鬼鬼祟祟潜入白家堡,利用筑幻术将整个庞大的墙院隐蔽,加之昨夜遍地焚烧祭拜,烟火萦绕,故此没有任何人会发现中元夜的异动。” 哈! 能瞒住整座咸安圣城的眼睛兴风作浪。 此筑幻师除了技能博群之外,心思也是极缜密的。 既然如此,那就真需要鲤锦门亲自处理。 上官伊吹周身一凌,“你这个据闻可有切实依据?” 递话的人上前卑躬道,“人被捉,只是死活不认,唯有破魔裸塔可以区分真假。” “被谁活捉?!” “轲摩鸠大人……” 哈! 是他! 上官伊吹的目光直接投射在戚九那张想要偷听,又什么也听不懂的脸上,眸子里沉淀了一些东西,又浮起,看不明透。 “你还不滚!” “……”戚九看看奄奄一息的东佛,没动。 “阿官~鲤锦门内~有什么不能叫我瞧见的呢~” 疏朗的声音传至,俨然从墙外很远处起源,字字穿透破魔裸塔的铜墙铁壁,刺激在每个的耳骨央。 所有人都捂住耳朵。 只有戚九毫无反应,他看东佛的血流半尽,身体僵硬,忽然产了怜悯之心,替他捂住耳朵。 上官伊吹莫名瞪他一眼,戚九想,这人翻白眼的样子也是极好看的。 当千里传话的最后一个尾音落尽。 一位华裳阑珊的男子架着另一个半昏半醒的英俊男人,前后迈入破魔裸塔。 旁人不知各是什么表情。 戚九简直是用丹田之气喊道,“谢大哥,你不是去救人了吗!!” 再一瞧捉住谢墩云的男人,正是柴苑里想堵自己的诡异木头人。 此时木人身着宝蓝色的鱼子珍珠纹圆领露臂长衫,单肩挂件五彩斑斓的手工披裟,上缀彩钻与碎宝,金线隽绣,衬托华贵异常。 再看木人露出的长臂上戴着两指宽的吉祥鸟金环,双耳配鱼尾卷翡翠耳饰,满头海藻般的长发以金冠笼梳。 异域风情难以言表。 不过对于戚九来说,却是比看见鬼还惊悚的事情。 因为木人没有脸。 没有脸啊还能说话! 能说话啊还知道缠着人群里最漂亮的! 戚九敏捷地转手,捏了一把东佛基本结痂的伤口,把血直接拍在自己脸上,仅留下咕噜噜转的眼珠子。 “姓戚的,你死定了,俺特别记仇……” 东佛的嘴一把被捂住。 上官伊吹冷一哼,“你没有资格叫我阿官。” 轲摩鸠牢牢束缚住昏迷的谢墩云,玩笑道“不要纠结称呼这种小事了,阿官,你快帮我看看,这个家伙是不是高级别的筑幻师?” “不是。” “阿官,你会不会太肯定些?” “我非但肯定他不是你所猜测的那个筑幻师,而且还可以告诉你,他甚至连个纵/火犯都不算。” “阿官,你说这样的话可有什么凭据?” 上官伊吹二指夹起谢墩云的脸左右侦看,又瞧瞧他的双掌,嗅嗅气味。 他不喜欢对方的刨根究底,干脆说个清清楚楚。 “若真是纵/火犯,他手上怎么会没有沾染硫磺,烟硝,甚至是麻油的气味” “若真是高阶层的筑幻师,又何必久久滞留在事发地,导致口鼻处吸入大量的黑色烬尘” “所以你根本就是白费了气力,捡了垃圾回来罢了,既然犯人尚未捕到,此事还是应该全权交由校理寺去查办。” 哦! 众人皆服。 轲摩鸠想道原来如此。 上官伊吹直接低语,“不省事木头疙瘩,连该看守的人都选不对。” 戚九耳朵极尖,立马内心欢喜。 对吧?对吧? 那家伙就是坨货真价实的木头吧? "错。" 谢墩云揉揉发胀的后脑勺,逐渐恢复清醒,双眼睁开第一件事,就是甩开轲摩鸠的禁锢,转身打个停止的手势,遏止所有人长刀出鞘。 上官伊吹:"你说谁错?" "当然是大人您对事件的态度有问题。" "嗯" “您既然拥有如此精明的推断能力,更应该主动协助校理寺一并查案。” “若我不肯呢?” “那小人只能斗胆,说您其实是胆小怕事了。” 上官伊吹呵呵耻笑"这世间还没人敢如此诋毁我。" 谢墩云不与争辩,“老夫......咳咳,正如大人神断,小人的确不是白家堡的行|凶者,但是,因为小人在事发时正赶到那里,故此,对白家堡走水的事件中有些拙见。” “其一,完成此次纵火的势必在数十人间,否则凭借白家堡的规模,区区一个筑幻师绝不能轻易达到。” “其二,一夜能将白家堡焚烬的火油,必然不可能是廛市中贯见的俗品,北周《律典》言明,黎民百姓乃至商肆决不可囤积一切易燃货赀,违者流二千里,所以能完成此事的人,范围可以缩小极多。” “其三,就是筑幻师的问题......” 上官伊吹立手阻止他继续再分析下去,直言不讳道“你方才不经意使用了‘正赶到’这个词,表明你与白家十分熟稔,甚至可以说昨夜当时,你其实是急切想要闯入白家堡,而白家堡内严禁外姓肆意出入,由此可见,你对白家堡此次走水事件,是早有些风闻的吧?” “还有,你身陷鲤锦门内,不先考虑自身安危,反希望引导着我能关注此事,恐怕,其间的心思也很值得推敲吧?” 谢墩云当即语塞。 遂而露牙大笑“人常说,鲤锦门内有一条聪滑善谋的花鲤鱼,任谁都捉不到其尾巴,可见十分正确的。但是上官大人今日想叫这个穿金戴银的再来砸谢某人的后脑勺,却也不可能。” 轲摩鸠气道“砸你还不是随随便便?!!” 气氛骤然剑拔弩张。 只见谢墩云从怀中掏出一方琉璃彩|金牌,探在所有人面前。 “这可是北周始尊赐给白家的免罪金牌,纵是人人畏惧的花鲤鱼本尊,也得给老夫主动放行!” 上官伊吹睨去,确定上面印刻始祖皇帝的授谕,艳俊的脸上多了一层看透世事变幻莫测的了然。 “看来你真的与白家颇具渊源。所以你当然可以离开鲤锦门,但是,我也送你一句话。” “不该管的事,不要管,金银易剋于火,更何况是人的承诺。” 谢墩云明晓他所言,是告诫自己,免死金牌难保终身平安。 可是,花鲤鱼竟然会出口告诫他? 谢墩云难免回想起前世,关于上官伊吹在朝堂上的一些风闻,全是一些心狠手辣,叱咤风云的昭彰名声。 感到莫名的触动,不由言道,"若是上天给你重来一次的机会,大人会抉择明哲保身,或是急流勇退,才不致令自己终身后悔。" 上官伊吹:"……" 谢墩云痞笑:"其实人无论为自己去选哪条路,最终都会后悔,但若是能保心意之人,再无孤苦,再无彷徨,再无凄惴,圆之梦,温之怀,陪其朝霞苍暮,共守百岁,才是好上极好。" …… 好个情种。 上官伊吹猛看了戚九一眼。 戚九周身瑟缩,又如卷云舒开,心脏突突得撞击,很不正常。 赶紧对谢墩云道:"谢大哥,你走的时候能不能把我带上。" 哈哈哈! 谢墩云狂笑不止,"哥哥我早瞟见你了,不用担心。" "那你能不能再用用手里的牌子,把东佛也救一救?" 谢墩云故意晃动手中黄澄澄的金牌,"花鲤鱼金口玉言,他们谁也不敢拦。" 上官伊吹脸上骤然变色,极不美观。 这时,又有人不长眼,急吼吼报来:“上官大人,出事啦!很......很......很大的事!” 第10章 心有灵犀,两眼对勾 不是吧,又来! 上官伊吹暂不理睬急报,对谢墩云道“那请吧,趁我没反悔。” 鲤锦门可不是留闲人的地方。 轲摩鸠跳起来欲要阻止,被他一把摁住肩头,满身金饰摇荡得琳琅作响却不能动。 谢墩云收回免死金牌,与戚九一同救下半昏半死的东佛,三人路过时,戚九故意避开轲摩鸠的视线,免得对方认出自己。 可惜轲摩鸠满心满眼盯着上官伊吹。 对此,戚九的情绪变化顷刻从紧张拔高为不爽。 寻思着,像轲摩鸠这类仗着近水楼台先得月的迂腐思想,就直勾勾纠缠旁人的木头,迟早是要被送去补天的。 于是他的耳朵也变得极其敏锐,窃听到报信的人对上官伊吹禀告:咸安圣城的东市廛内出了怪事,疑似筑幻师所为。 上官伊吹侧首,问,“话说,你还有精神去抓人吗?” 轲摩鸠对答,“阿官说走,我就有精神。” 戚九听在耳内,碎碎念道:世风日下,木头不要脸简直天下无敌。 不知是不是晃眼错觉,他冥冥中感觉上官伊吹视线充斥着某种追逐的成分,看了自己又看了轲摩鸠,应该还看了谢墩云。 大概是看自己更多一点点点。 心里欢喜雀跃,锣鼓喧天,不顾东佛哼哼唧唧叫唤,推着人就离开破魔裸塔。 三人重获自由后,先寻了一处医馆,东佛肩头伤势颇重,大夫轻车熟路,先把他四肢捆牢,又使工具钳着嵌入他肩头的碎剪,使劲一拔。 血,噗得飞溅如沟鸿。 谢墩云举起桌上的药单,挡住喷来的血渍,戚九边干呕着边滚入桌子底下。 东佛回魂一般,放肆发出杀猪般的惨叫,被大夫攥起药纱直接填住嘴巴。 戚九终于得空,探头偷问道“谢大哥,有件事能不能求你帮我,我不是说自己失去记忆了吗?现在我想找回来。” 谢墩云奇怪:“记忆这种东西又不是蒸锅里的肉包,摆在笼屉里明明白白叫你随便吃。” “谢大哥,那你可还记得我跟你提过的,柴苑里的无脸木人,今日,我又见到他了,他就死皮赖脸地黏在上官大人身边,我绝对不会走眼。” 嗯? 谢墩云分外奇怪,“死皮赖脸粘着花鲤鱼的人很多,不知你说哪一个?” “就是那个敲晕你的家伙!” 谢墩云摩挲后颈间红肿的痛处,恍然大悟道“那人服饰奢丽,容貌清俊,若不是偷袭我的手段太过卑鄙,或许我还觉得他是异域来我北周的使者呢。” 勾手揪起戚九乱蓬蓬的一绺长发,“话说,你这头卷毛也分外出挑,恐怕也来自异域吧?” 若是如此,那轲摩鸠认识戚九的几率,便是十之有八。 “谢大哥,这不是关键!”扫开对方的手,戚九满眼放出淡茶色的光芒,“那个轲摩鸠完全是个没脸的木头人啊!” 你,你们都看不出来吗? 呵呵,谢墩云偏又扯起戚九的发尾,一卷一卷,跟葡萄细藤似的新奇有趣,叫人爱不释手,嘴里免不了调笑起来。 “可我明显觉得,小九你有点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啥意思?” “就是……”谢墩云好看的白牙露出八颗,“羡慕嫉妒愤恨的意思。” 难道被发现了? 戚九嘴硬,“绝不能,我就是想再去找那个轲摩鸠一趟,跟他问个究竟,为什么在柴苑捉住我的衣襟,最后又任我跑掉。” 哈哈,谢墩云已经忍不住开怀大笑,“小九,你并不是个善于撒谎的坏孩子。” “试问,你若真心想找轲摩鸠问个明白,为什么还把脸蛋涂抹得连亲妈都认不出来。” “那你为什么能认出我来?”戚九反驳。 “因为我不是你妈!” 谢墩云重重拍了某呆瓜的脑门儿一把,“走吧,他们此刻一定是去了东街市纏,没错,我也立起耳朵偷听个清清楚楚。” 戚九呵呵憨笑。 谢墩云瞧他毫无心机,不由内疚三分。 但是没办法,白家堡的莫名覆灭,是他上辈子里穷其一生都要破解的秘闻。 如今峰回路转,岁月逆行,只要是活着,他每喝一口水,每呼一口气。 直到死亡再次降临。 也要刨根究底。 戚九见他欲走,赶紧道“可是东佛……” “你有钱付汤药费吗?” 戚九摸摸口袋,摇头。 “那就把他抵押在这儿,反正他那副模样也卖不到小倌里,顶多给人家当牛做马。” 这样做不好吧! 谢墩云继续道“但你不一样,北周贸易盛隆,商通四海,常有异族人被买来,万一你被/卖/到哪个不干净的地方,伺候些不知饥饱的男男女女……” 戚九已经在跑了。 “我说的是饭楼,啊,臭小子。” 谢墩云左右一窥,医馆里的人似乎都没有注意,赶紧弓腰,一个箭步窜了出门。 两人直跑出了二里地,才停下脚步。 舔着脸跟人讨了两碗茶水,一人一碗喝了先充饥,再往东边的市廛赶去。 此刻市廛大乱。 天上飞的,地上攀的,全是梭蛇,每条均足有丈米长短,通体油绿腻黄,滚圆的躯体间长着三对羽翅,乘风翱翔,周围的木质楼台纷纷被冲撞至四分五裂。 鲤锦门的武侍身着黑底银鳞的护身薄甲,与上百条异兽相缠相击,无辜的人群早已趋远,唯剩武侍们严防死守。 惨状遍地。 圜眼四下,热闹的市廛不符往昔,高楼华阁被梭蛇长尾道道绷击,曳得满地都是残垣断壁。 上官伊吹领着轲摩鸠,一直矗立危楼之巅布置全局。 轲摩鸠操控意念,自右掌透出三眼轮环的幻印,光芒耀如赤日熘金,针针刺天入地,自整个市廛的四方编织出一笼巨大的幻结,控制住上百条梭蛇冲入咸安圣城。 本是斗兽之困的简单战役,熟知被击毙的梭蛇坠地后,伤口又重新复元,在幻结里耀武扬威,风头更甚当前。 此事蹊跷至极。 轲摩鸠不断加固防御的坚实程度,语气里明显透出担忧,“古怪真古怪,若是低阶层的筑幻师所为,所幻之物定然冲不出我亲手布置的防护。” “但是这些幻物打不散,消不尽,说明对手的本身还是很有能力的。” “北周严禁未登册的筑幻师肆意筑幻,若经发现一律问斩,这个傻子敢在天子王城里造作,真是自寻荼毒。” 嗯。 上官伊吹冷眼纵观全部战局,淡淡吐露道“我替女帝驱杀筑幻师十数载,确实也未见过如此相互悖逆的诡谲想象。” “不过……” 他的话风峰回路转。 “经我观察,反觉得这个隐藏的筑幻师并不是有意要制造这场混乱,而是在不自觉的情况下,无意识达成的。” “你瞧,”上官伊吹纵手一指,“这些梭蛇毫无目的地横冲直闯,杂乱无章的像是蒙头白痴,如若这个隐藏的筑幻师足够聪明的话,应该将全部梭蛇盘缠扭结一体,袭击某一处目标,必将一举攻克,何需与鲤锦门苦苦纠缠,暴/露自己。” 轲摩鸠细细再看,果真如此。 上官伊吹又补充,“如今你我仅需携手,找出这个藏在市廛里的家伙,那么一切闹剧顷刻消散。” “找这个并不好做吧?” 上官伊吹轻笑,身间鱼纹锦袍随风摇展,感觉活泛一般。 “很好找,此地是咸安圣城鱼目混杂的最大市廛,各路商贩聚集此处。” “你可想,什么样的人时常与走蛇飞禽为伍,方会筑就此幻” 轲摩鸠挠挠头皮,“我来自烨摩罗国,资历尚浅,对北周的民俗风情并不十分熟知。” “若是叫我猜,大约就是耍蛇的艺人,或是叫卖饲禽的小贩……” 他还没有说完,已被对方频频摇头的姿势否决。 “身为筑幻师,除了自身具备一定的天赋,更多的亦是对念力智力与气力的修炼,轲摩鸠,你自己也是位高品阶的筑幻师,试想,无论是艺人或小贩,能否有资格去与你们这般天之骄子相抗衡” “那……” 上官伊吹也不再卖关子,直言不讳道“其实我也很好奇对手是何方神圣。” “不过,我还要先等一个重要的人来,这个人很奇妙,唯有他不会被眼前的幻象所蒙蔽,独具慧眼,这对我们极有帮助。” “而且,若是他真想再见我一面,不多久便会出现。” 轲摩鸠:“阿官,你在说谁这样的人物,我怎么从不听你提及?” 上官伊吹笑意骤浓,烈如熏醉的陈酿,呛得轲摩鸠观之红面,心里满满妒忌。 谁也不曾令他笑靥如花。 谁也不曾。 上官伊吹纵目远眺,:“别问,走着瞧。” 第11章 钻或不钻,洞就在那里,不离不弃 东部市廛被幻结牢牢包束着,坚不可破,外加边缘位置更有鲤锦门的侍从苦守,毫无破绽。 戚九与谢墩云寻了半晌,也未能如愿迈入其内。 正犯愁时,谢墩云拍拍戚九的肩头,眼神示意跟着走,二人走街串巷,一直躲避眼线处处留心。 偶尔抬头高望,幻结坚韧的壁垒间,梭蛇发疯似地游走攻击,撞击声荡如洪钟,不绝于耳。 戚九冥冥中感觉地表颤抖,震得脚底似踏在软浪央,随波摇晃。 骤得嗅见一阵臭鱼烂虾的气味,谢墩云手指市廛后墙的某处极其狭暗的灰道,“若想进去,只能靠钻。” 哪?!! 咸安圣城的治安严谨异常,尤其垃圾处理极近严苛,城中每处市廛内皆刨出两丈宽深的灰道,再以灰髙为涂料,铺上青石板压制成密封的沟渠,但凡廛肆内的垃圾必须倒入其中,最后集中销毁。 灰道贯通幻结内外,钻进去真是个掩人耳目的佳所。 戚九捏住口鼻,万分嫌弃问“哥,真的只有这一个办法吗?咱们会不会爬入一半,就熏死在里面啊?” 谢墩云扯开衣角的软帛,搓成两个圆团,一左一右填塞进对方的鼻孔中。 “老哥以前为了办事,不知道钻了北周多少条灰道,闻过的沤臭比你走过路还多。别怕!”说着解开腰间的缠带,两头各系在彼此的手腕上。 “小九,竭尽全力憋住气!” 言罢,领着戚九钻入臭气熏天的灰道中。 暗下里,到处是残根腐叶,黏黏腻腻,丝丝连连得令人发狂,尤其头顶穿云裂石的迸击时断时续,叫人肢体间的每一寸肌理均膨胀至极限,简直苦不堪言。 戚九想,自己到底是有多艳慕上官伊吹的那张脸,否则色心怎会催着他不断前进,甚至连钻灰道也在所不惜。 胸口憋窒的气息愈来愈紧,当最后一丝空气耗尽,戚九的眼前开始天花乱坠,耳畔锣鼓喧天,只有手腕间的系带死死拖着,不曾放松。 还不到吗?怎么还不到啊?! 朦胧中,眼前分明是有丝光线的啊。 胸口无端被砸了两拳,戚九一口闷气始才顺利吐出,睁眼却看见谢墩云正撅起嘴巴,缓缓靠上前来。 “走开!”戚九双手猛推,把毫无防范的谢墩云当即掀翻在地。 “误会,误会!”谢墩云其实也骇了一跳,亏着他撕拉硬拽,才把半昏半死的戚九从垃圾堆里扯了出来。 “我心里一直有个人啊,你别多想!”谢墩云瞅着对方满脸防范的谨慎表情,猛一把拍在戚九的额头上。 “你老母个熊!”他骂道“都什么关键时候了,莫要在意这些细节!” 说着,拎起缠着手腕的一头,把戚九从地上揪起。 “赶快想,你究竟是去寻轲摩鸠,还是在原地跟我算账!” 戚九直接呸道“当然是去找那个木头!咱又不是小家碧玉碰不得男人,更何况谢哥是为了救我,这份好赖我还是明理的。” 谢墩云相视一笑。 时不待人,谢墩云拉着戚九先躲入距离最近的断垣阴側,他先代为观察一番。 梭蛇四五成群,暗影倏然划过头际,姿态嚣张至极。 戚九忍不住啧啧称奇道,“怪事,从我清醒之时算起,有四次亲眼见到谢哥你所提及的幻彧。” “其中有两次,我是什么也看不到的,仅能凭借周围人物的反应来判断,可是眼下这些梭蛇,我反而能看清些许,若不是知道是幻觉在先,我一定会被眼前的景象骇死。” “难道是我的眼睛天生有某种病障?” 谢墩云接道:“非也,其实想你从许多事情中也初见端倪了,筑幻师的品阶各有千秋,所铸造的幻彧真实程度必然大相径庭,所以女帝才会由之前的支持态度转变为屠戮,为的就是避免国人耽溺于幻彧之中,失去自我。” “话说,阿九,还有一次你看到的幻彧是什么,能不能说给哥听听?” 还有一次便是戚九无意炸碎了犀牛衔杯纹银壶,莫名其妙地打开了地门,纵放百鬼夜行。 那可看得真真切切,明明白白。 然而,其实连他自己还没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又怎敢承认与自己关系密切。 遂急唤道“快躲起来!梭蛇来啦!”扯住谢墩云的衣袖,顺利避开话题。 谢墩云觉得他向来神神叨叨,暂时也无疑心,随而东张西望道“你既有轻松看穿幻彧的特异本领,又曾与轲摩鸠交手,或许你的失忆,真与鲤锦门有关……” 侧首想与之讨论下一步的计划,戚九的眼神仿被鱼线勾住,蓦地从掩蔽的断墙中蹒跚走出。 “傻小子,你不要命啦!”伸手打他。 戚九顺势握住他的大手,“哥,我看到了!” “看到啥?” “这些梭蛇脊后,贯穿着赤黄色的细线,而且,我似乎还闻到了熟悉的香味。”戚九蹙起鼻子,细细再嗅,真是深入骨髓。 “不是垃圾的味道吗?”谢墩云忧心忡忡。 “确定是香味。”而且,他一定是在哪里嗅过此类极乐的滋味。 纵要有的放矢,无论是轲摩鸠,或是上官伊吹,他们都得想办法先铲除眼前这些遮天蔽日的幻兽。 谢墩云抄起半截木板,二人亦步亦趋,朝香味最浓烈的一隅,缓慢逼去。 途径整个市廛的中心,正是鏖战最激烈的位置,鲤锦门的侍从已将手中长刀统统换去,易成足以砍死战马的陌刀。 陌刀杀威喧天,晃如旌旗,肃杀杀的一片锋光绞动,梭蛇便如倒坍的巉崖,丛簇堆积成山。 只一眨眼功夫,又从四分五裂合并成全新的身躯,挥翅逃进狼藉深处去。 周而复始,惹人疲累。 戚九在谢墩云的掩护下,艰难穿行期间,待头上不再有梭蛇的残体掉落之时,二人已经安然蹲在市廛最西处。 此地被群蛇围攻,地势略呈兜形,碎瓦乱石层叠,极具聚合难散的特势,强烈的烟黄色气障一怒冲天,如十里尘埃遮蔽视野,溟濛不清。 应是这里! 这股子香的叫人发呕的臭气。 戚九揪过谢墩云的衫角,“哥,好心再给撕两条布帛,叫我把鼻孔塞上。” “滚你老子!”谢墩云一把扯过,“你怎么不撕自己的衣服!” 又道“别闹了,你瞧,这个地下一定是埋藏着什么东西,否则这几条梭蛇不会擅自出现于此。” 仔细再看,果然,翱翔半空的梭蛇比外面那些狼奔豕突的喽啰大了数倍。 定然下面有诡。 戚九道,“谢哥,你比我聪明伶俐,不然由你去把上面最大的引开,我从瓦石缝隙钻下去瞧瞧。” 谢墩云道,“好是好计,尤其小九你身量细小,钻洞应该十分拿手。不过哥老了,能不能换过来试一试,哥对自己的身材略有信心,应该也能轻易钻进去。” 戚九:“谢大哥,都火烧眉毛了,为什么还要为这种小事浪费口舌呢?” 也对。 谢墩云点点头道,“好吧,事不宜迟,那我全部都不和你争了,你全部包办吧!” 说着揪起戚九的领子,轻轻松松地推送了出去。 呃…… 戚九甚至还没弄明白,谢墩云到底是同意,或是没同意,整个人已经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无处遁形。 他甚至还没有觉悟。 反正那条巨大无比的梭蛇,完全正眼盯上他,盘长的巨尾布满油绿的逆鳞,片片迸射出残忍的幽光。 “快跑,等啥呢,洞就在那里,钻呀!” 谢墩云低声催促道。 第12章 星星之撩,足以骚人 庞然巨大的梭蛇瞬时晶瞳恣冽,骤一甩蛇尾,如猛虎出匣,须臾弹向怔呆的人影。 戚九始才惊觉,自己旁的不会,但跑得最快,于是本能催动两条略短的长腿,离弦的箭,眨眼奔出些许距离。 谢墩云手里早举起半截残垣断壁,本想着万一戚九被梭蛇缠住,便把半截墙丢过去,拍扁巨蛇。 结果戚九绝尘而去,留下一路烟尘。 梭蛇轻视敌手,第一击竟落空,兽性勃然大发,血盆大口中两颗森芒獠牙,如两柄锋利的长戟,笔直刺向戚九身际。 戚九上蹿,下跳,左躲,右闪,于断裂的楼阁细道间梭行。 他这等纤细的身躯,仿佛最适合在杂乱的环境中求生,攀手一撑,双腿齐挺,翻身再转。 已从层层叠叠的障碍间,滑向凹陷的目标中央。 背后传来阵阵摧枯拉朽的杂音,碎裂的木渣石块纷纷爆如雷雨,倾盆而下。 追来啦!追来啦! 戚九依稀觉得,梭蛇那两颗毒牙,即将刺入自己的后脊! 当遮阳的阴影全然盖压头际。 梭蛇即在首顶。 完啦! 他这副二两肉身,横着躺也塞不住那蛇的牙缝! 戚九急中生智,抬手抽出发间蝶骨翼刀,前方正有一截断梁,他便蹬足一跃,翻身丢出薄刀。落地时又继续向前奔跑。 翼刀飘如蝶羽,惊如鸿鸟。 绞足了十成力量和一成刀气,直削向梭蛇两根巨齿。 “噹!噹!”两声过后。 戚九立起双耳,似乎巨蛇的追击声骤停。 成了! 没有人帮忙,他亦可以凭借自己的实力驱逐灾祸。 哈哈哈,戚九猖狂回望。 梭蛇确实悬停半空,不过戚九的翼刀两端,正砍卡在它的毒牙中间,不上不下,正是十分尴尬的位置。 呃…… 这毒牙难道比破魔裸塔里的铁壁更硬啊! 不对! 这薄刀展开,难道能比自己的手脚还长! 也不对! 他该想清楚的是,此举彻底激怒了对方。 梭蛇的姿态显得更生气,更凶残! 恨不能一口吞噬他的模样。 完了,完了! 戚九腿软微踉。 美男尚未亲近,他便要出师未捷身先死啊! “小九!别发怔,继续跑!” 谢墩云的声音逢时乍起,眼见他双手高抬半面断壁,临高降下。 狠狠砸击在梭蛇头上,瞬间土石陨裂。 巨蛇虽是幻象,但更仿实体,受创后长鸣嘶吼,蛇尾倾袭四阖,把周遭的高楼矮墙扫荡成残败的废墟。 原来谢大哥一直在暗中保护自己! 戚九安心,伺机继续流窜,唯觉得梭蛇的巨翅猛烈拍打,连身边原本凝滞的风,此刻亦如卷天银浪,浓光澎湃。 眼前愈近时候,从天闪降一尊矫健红影,衣摆猎猎,金线贴纹的锦鲤随风游弋,玉容仙姿便游离在滚滚风土中央,益发涤荡心魄。 是他! 戚九万万没料想,说曹操曹操到。 二话不说,简直以投怀送抱的姿势扑了上去。 上官伊吹微摸了把腰间的玉屏笛,深觉不妥,又从背后抽出环月弯刀。 刀芒油光锃亮,利可吹毛断发。 啊啊啊啊~好好的机会,怎么偏出刀了呢? 戚九见刀如见鬼,脚底偷偷偏移了方向。 侧擦着上官伊吹的衣袖,从他身边跑了过去。 才一交臂,上官伊吹的大手突然准确无误地握住戚九,音色幽淡而深邃,道,“借你的身体一用!” 啥? 说着,以怔呆的戚九为柱,旋转身姿,从左半绕至右,借助可以动用的任何力量,抡起环月弯刀,对准梭蛇挣扎扭曲的方向,倾力一砍。 刀气立如千军万马,溃不能拘,直把庞然大物劈成均等两截,再入地五尺距离,险些把触眼可及的范围一分作二。 最诡异的是,幻兽竟死,不复重生。 巨兽两截身躯砸将下来,尘烟滚滚,感觉像极爆裂的水球,直冲四面八方,迎面扑来。 上官伊吹微微喃道“呛死了……” 抬手又是一刀扇去。 风飓。 巨兽坠地所产生的灰土,倾目间随着刀风临去的方向,一并烟消云散。 美男在他耳畔说话~ 如沐春风~ 戚九冥冥中感觉上官伊吹贴立身后,某种溟濛难分的安心,自心尖儿快滴出油汁来。 于是没话找话道,“我的翼刀,我的宝贝翼刀被你顺手毁了。” 什么没话找话,纯粹是为了赖上人家的意思嘛! 哇咔咔! 上官伊吹微凝眉:“你身上怎么有股垃圾味?” 别碰他,远离他,滚开的意思。 戚九尴尬至极,真想赶紧钻入地缝里去。 “先别动……” 上官伊吹忽然沿着他的肩头,摩挲到了他的鬓发,因为盘髻的簪刀不在了,长藻墨发便如水底招摇,一波一波缠向身后各个角落。 戚九的心意微漾。 上官伊吹极妙的喉音,抚过他微红的耳廓,苏苏麻麻,三月徐风滋扰过每一叶桃瓣。 千里桃林,半粉半灼。 上官伊吹又说,“你的头发缠住我的面罩了。” …… 戚九更不敢妄动。 “喂喂喂!”谢墩云的声音蓦地打断难得的气氛。 二人不约而同寻声望去,只见谢墩云边走边落土,仿佛从地底拼死冒出来。 “该死的玩意儿!”扬手一掷,金光虺虺,瞬至。 上官伊吹再附耳,道:“别动。” 抬起左手二指,迎光熟稔一夹。 千钧一发! 戚九满头大汗,眼睁睁看见自己的蝶骨翼刀被两根修白的长指,安稳夹在眼前。 羽长的睫毛被刀风斩断几根,落在脸颊的汗珠间。 好险! 戚九心骂:谢哥疯了吗?!连我都削。 “好大的火气。” 上官伊吹不怒反笑,执刀的手背负身后,五指旋花一转,将翼刀薄刃收敛,藏入袖间。 谢墩云俨然气极,“妈的,花鲤鱼,你知不知道,你刚才那刀险些把老子给活劈咯!” “老子这条命来之不易,你知道有多金贵吗?!” “所以呢?” 上官伊吹风轻云淡地推开身前的人,完美的唇形一吹,拂去环月弯刀刃面上的沾尘。 “你所以个屁啊!” 谢墩云简直气不打一处来,“你们鲤锦门办事,从不管别人的死活吗?!” 上官伊吹平静回复:“鲤锦门能动手的一般不讲理,能全死的一般不留后患。” 谢墩云:“你……你……”气的手指颤抖。 他老谢自称活老成精,见过许许多多不要脸的,自己也是个极不要脸的。 但,不如眼前啊不如。 上官伊吹拍了戚九的肩头一把,“你朋友气傻了,所以,你跟我走吧。” 作者有话要说:亲们,如果觉得写的不错,求给个收藏行不?T﹏TT﹏TT﹏TT﹏TT﹏TT﹏T 第13章 温暖怀抱大法好 “跟你走哪?”戚九如是问。 “当然是到只有你一个人能看见的那个地方去。”上官伊吹完全无视戚九泛出浓浓失落的脸色,头微偏,“快走吧,守护筑幻师的守护巨幻已死,接下来,幻结内围困的梭蛇都会纷沓而至,那时便更加麻烦。” 啧啧啧。 谢墩云露出顽虐的笑容,“上官大人何必出言畏难,借此吓唬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家伙,单凭您手里的那把非同凡器的弯刀,恐怕什么幻彧都会被轻易破除吧?” 他刚才可都看见了,那把弯刀的力量。 上官伊吹散淡一笑:“无需你顾左言他,分散我们的注意力,其实你的臂力也极其惊人,不是吗?” 他刚才也都看见了的。 呃…… 好敏锐的小子!不能再聊! 谢墩云快走一步,推推戚九的后脊,避开身后的上官伊吹,窃窃私语道:“小九,你没生哥哥的气吧?” “哪种气?” 戚九开始将注意力集中在狼藉间滚滚冒出黄烟的地方,领着二人飞快赶去。 “是你故意推我出来给梭蛇充当食饵呢?还是你把刀直接往我脸上丢呢?” 都是一些不值一提的事情,他转眼就忘记了。 不对,他的蝶骨翼刀呢?! 戚九猛然醒悟,回首盯看上官伊吹一眼,上官伊吹则以眼还眼,从如斯眉眼里漫不经心地递出一波。 立马令人联想到整片海洋的深邃汹涌。 好美,美极。 戚九魄门一紧,脸红到发烫。 谢墩云继续低声揭秘:“没错,刀被花鲤鱼顺手摸走了,而且,哥哥我方才还帮你发现一个惊天大秘密。” 什么? “你可还记得自己说过,醒来时收到三页黄纸,而我也说过黄纸上的墨迹略呈左|倾状,指明书字的人善用左手。” “你细细回忆,方才花鲤鱼是用哪只手,接走我剽出去的飞刀?” 左手!! 而上官伊吹与无脸木男又是极相熟的。 戚九微笑的脸,快层层绽成一朵辛艳的雏菊,很快又凋谢。 “假若上官伊吹根本不想救我,谢哥你那批命一刀,岂不是要把我的头从正中间劈散了去?!” 不不不! “不是!”谢墩云眉头深锁,“这是重点吗?!” “万一他真不接刀,谢哥你准备好给我缝脑袋吗?” 谢墩云“……” 戚九转身,万分谄媚道“上官大人这边请。”说着,故意撇开某人,引着上官伊吹迈入一间垮塌的商肆。 巨大的破坏叫整条市廛面目全非,尤其这间商肆,更如遭受巨兽践踏,深深陷入地下半丈,倒塌的屋顶像倾泻的洪水淹没了出入的堂门与窗牖,状如死坟。残破的牌匾上透过灰尘依稀可以看见“弘善书坊”四字。 戚九与谢墩云间微一对视,眼神互相推诿一番。 谢墩云甘拜下风,道:“好好好,算老夫亏欠了你的。”语毕运起全身真力,一拳重击在屋顶中央。 “哗!” 厚堆的瓦砾中间立马凿出一方大洞,探头即可看见屋内座椅横陈,什物散乱。 “我先进去瞧瞧。”谢墩云径直跳了进去。 戚九道“那我来负责把风。” “不行!” 孰知上官伊吹直接扯住他的袖子,二话不说,把人扯入黑漆漆的书坊内。 坠地后俨然烛光昏闪,是谢墩云先点燃了油灯,照看书坊内的环境。 坊内依稀观出破败之前生意昌隆,各色书籍囊括万象,古往今来杂碎异事皆有涉猎,足见坊主匠心独具,可惜一场无妄横祸,毁于一旦。 上官伊吹的眸子骤如猎鹰,一手扯住戚九的袖子,边问“你再瞧瞧,哪里的气息最重。” 戚九本想畏难,坊里灯光微薄,阴气森人,再黄的烟气也看不透彻。 不过唯上官伊吹的话,偏如太上老君的炼丹炉,瞬间可以把人历练到火眼金睛。 戚九夸张一扫四周,信誓旦旦道:“在架子下面!”小短腿一路冲在最前,翻手把碎裂的书架掀开。 一股馥郁的异香,夹杂着污浊的血气,瞬时横冲而出。 书本间,隐约摆着一具血肉模糊的腥臭烂|尸。 地面上,甚至干涸着一滩令人作呕的殷色血渍。 啊啊啊啊! 戚九直接跪在地上,边往后退,触鬼一般嘶声裂肺道“尸……尸……尸……” “体!”谢墩云双手环插于怀,多嘴补充道,“小九,你的反应是不是有些莫名其妙?” 戚九淡茶的眸子被血色与黑暗狷染成华贵的琥珀,摇曳起恐怖的光斑。 他的脑海里伴随着无端的慌惧,像潮水倒灌般,涌入大量波云诡谲的画面。 剥橘子!剥橘子! 他似乎穿着新制夏衣,在无人的寂静山巅,孤零零地剥着手里的橘子。 一直剥,一直剥。 剥过春夏秋冬。 …… 间或,记忆里又伴随着尸山血海,一张女人惊悚的笑脸骤然横空。 这女人额心朱砂,宛如第三只凶毒的眸。 一帧帧错忆,交叉在枯燥的日常琐碎里,终于跃然鲜明。 华衣女子是绝美而孤立的,姗然玉立于腥光潋滟中,勾挑食指。 招他,引他,或是毁灭。 这些都是什么鬼记忆!! 为什么他从不记得?! 戚九拼命敲打自己的头部,他的记忆,他的记忆到底都被谁偷走了呢?!这种无端涌现的感觉真是令人生不如死。 “真该死,他惊症犯了!” 风如春至。 上官伊吹已从正面抵死地拥紧了他乱撞的头部,温润如玉的另一手软软遮住了戚九慌乱的眼睛。 “莫紧张,莫紧张,放松些,人死如灯灭,没什么可怕的……” 上官伊吹的声线几近温柔和睦,淙淙流过戚九焦灼慌乱的心田,戚九冥冥中觉得他怀里散发出类如橘子一般,又令人能够安神的自然馨香,不觉缓缓降低心尖的惊悚与排异感。 高拥迭起的恐怖记忆从他的脑海中,又渐渐退潮。 谢墩云如同观赏一场骤发的闹剧,不免故意质疑道“上官大人好本事,怎么连小九刚才是惊症都能准确判断出来。” “鲤锦门的所有门徒,皆是我亲手培养,许多人第一次直面幻彧的时候,或多或少都会突发惊症,更何况你这位好朋友弱不禁风的模样,恐怕也是第一次见到死人吧。” 很好,质疑他不够义气,见危不救。 谢墩云继而笑道“也对,上官大人如此昆仑玉资,估计做您的门徒真是享福,尤其突发惊症的时候,还能诚得您的胸怀亲自抚慰……” “那倒全然不是,”上官伊吹冷冷一笑,由温润转为阴鸷,“倘若是遇到有用的,我自然爱惜,若是无用的,死了也不足惜。” “惜与不惜,只是动一动手指的事情。” 上官伊吹若有似无地睨来一眼。 谢墩云立马背脊麻嗖嗖得窜起一股阴寒的气息,激得头皮根根耸立。 “谢谢上官大人,小人觉得好多了。”戚九适时阻挡二人间的唇枪舌剑。 “那就再好不过。” 上官伊吹展臂放开戚九,跟曾经拥抱一根木头桩子般毫无多余反应。 笔直走到那团血肉模糊之前,伸出二指,轻轻点触在死者逐渐黑青的脖颈侧。 从死者身上的长袍可以看出,应是某个书生前来书坊买书,结果天降横祸,被沉重的书架给砸死了。 “应该是刚刚死去不久,尸身微温,尸斑尚未浮出肤表。” 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双薄如鱼皮的银纹手套,戴上后又从凌乱的书籍中,一把扯出死者的右手,仔细翻看。 手掌薄而骨瘦如柴,毫无明显的印记。 “奇了,这人并不是筑幻师。” 目光随之投向戚九,“小子,你确定这间坊内再没有其他可疑的地方了吗?” 第14章 记忆里又粗又壮的大腿,摸过! 或有看错。 “不可能,绝不可能。”戚九竭力避免直视尸身那张碎裂的面庞,从血糊糊的衣衫间,自有一股浓烈的黄赤色烟气弥弥冒出。 只不过方才烟气如丝胜缕,感觉结实非常,这会儿子反绵软溃力,浅淡的被烛光一照,反而更加不清明起来。 果然人死如灯灭,命尽了无痕。 上官伊吹点点头,环扫四周:“既然你说是,那就一定不会出错。” 谢墩云亦走到尸身前,从酱青色的手里扯出一本被攥的破烂的书,仔细翻看了书籍后,勾唇挑笑道:“小九没选错人,确实是眼下的倒霉蛋制造了这场混乱。” 立起书,“你们瞧,此书名曰《魍闻雜录》,内里竟是讲些亡鬼异魄的杂闻所见。” “当然,还有最有趣的……”说着,谢墩云从书里撕下一页纸,三指夹捏劲一抖展。 印文配图,图中乾坤。 戚九爬到纸前一望,失声唤道“梭蛇,居然是梭蛇!”一把夺过来,恭敬呈递给上官伊吹详看。 眼里心里满是上官伊吹艳美的侧脸,淡茶色的双瞳熠熠生辉 。 看那副毫无保留的谄媚姿态,谢墩云简直气不打一处来,咬牙切齿想:你奶奶个熊的,长得漂亮就是占尽便宜。 仿佛耐不住被遗忘,大声揶揄道:“你们瞧,这书呆子大约是学傻了,还是学厌了偏挑些异闻奇录来寻求刺激。” 忽又异想天开,呵呵露出邪气笑容。 “若是他小子临死前,窥伺的是一本淫|图秽册,外面的梭蛇会否衍幻成滑溜溜的妩媚女人,腿长肢摇,鲤锦门那些倒霉蛋,完全也不必损兵折将,与此鏖战至天昏地暗……” 上官伊吹的脸色转为骇人,毋须挑明自己的轻蔑,仅对戚九淡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近苟且者蝇营狗苟,果然不假。” 呃…… 戚九立马敛起满脸不恰当的痴笑,双手下垂交叠,挡住某个关键部位。 表情竭力端庄稳重,问:“上官大人,有句话不知当不当问。” “嗯?” 戚九清清喉内的艰涩,“话说,咱们进来时此人方死,那么,他若是因为死前看了《魍闻雜录》,才依图筑就出外面的全部幻兽。” “如今他也是死透了的,外面那些张牙舞爪的怪物,是否会伴随生命的停止而消亡呢?” 上官伊吹凝神沉思,“若是一般的低级筑幻师,人死随即幻陨。” “只是眼下这书生绝非筑幻师,虽是命丧黄泉,唯恐外面那些梭蛇,还需要再想办法清除,或许此人背后隐藏有什么惊天秘闻,也由未可知。” 谢墩云本想插嘴。 戚九倾以眼神告诫:你再扯我下水,就断绝结拜关系! 谢墩云闭上嘴巴。 天地终于安静片刻。 戚九继续面朝上官伊吹,不耻上问:“还想问您一个小问题。为什么筑幻师的身份验明,您总看右手,难道筑幻师的右掌暗藏乾坤?” 几次三番,均是如此。 想来,他自己的右掌也曾呈现过某种异样斑兆。 莫不是,与筑幻师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戚九偷偷捏住右掌,仿佛无事。 上官伊吹毫无迟疑,旋即回复:“你并非鲤锦门的人,故此无需解释。” 呃……被拒绝了。 谢墩云一把搂住戚九耷拉下的双肩:“好兄弟,哥哥知道前因后果,回头哥给你讲。” 戚九嫌弃拍开对方的胳膊,“现今你求我,我都不想听一个字。” 如果没记错,就是他先什么也不愿说清的! “好了,既然此事暂时告一段落,那剩余的事情,我鲤锦门自会处理,二位先行离开吧!” 上官伊吹瞧二人推推搡搡,不知何故声音冷却半度,料峭冬寒自整间垮塌的书坊平地乍起,冷嗖嗖至滴水成冰。 戚九完全不想离去,最后一搏道“如果,我能帮您找出整件事的答案,您能同意我做您的门徒吗?” 胆子不小。 上官伊吹斜睨,“连死人都害怕的胆小鬼,根本没有资格进入鲤锦门。” 况且鲤锦门是什么地方,岂能由一介草民肆意妄为? 戚九道:“我天赋异禀,这个算不算理由?!” 谢墩云噗嗤笑道:“小九啊,你以为鲤锦门是菜市口的地摊,随你占据?” “再者,你斗胆与位列北周女帝第一心腹讨价还价,莫说天赋异禀,就是你整个人是张饼,亦是枉然。” 此话意图再清晰不过。 云泥之别。 天上人间。 戚九因寥寥数语所激,胸膺里登时愤火难泯,一把拨开谢墩云透着不怀好意的笑脸,径自走到那尸身前蹲下。 脑仁中对于血液的恐惧骤然复苏,搅扰的视线凌乱如藤蔓,戚九微微定神,窃想。 若是寻求到自己脑海里丢失的部分,或许他的行为便不会如此幼稚失常。 但凡自己多历练一层能力,也不至于被熟人瞧扁,丢人现眼。 想着,不顾上官伊吹与谢墩云的目光交织,双手撕裂尸体背后的长衫,自血肉模糊中来回摸索。 没错,烟气断断续续的位置,与死者的皮肉里,真有某种异常的存在。 寻至,戚九强忍极度的呕心与眩晕,将手指刺入异物的边沿,垂眸一剜,连肉带血撕下来一块。 “或许正是这块东西制造了整场梭蛇幻彧,而并非书生本身。” 言之凿凿,足以令任何人相信他的话。 谢墩云提灯来照。 戚九手里血淋淋,烂乎乎的皮肉间,紧紧嵌合着一块银制厚片,边沿参差不齐,足有碗底大小,宛如天然寄生在人体肤表。 上官伊吹抬手接住,对灯仔细翻瞧:“这是什么烂东西?难道凭着这样一块普普通通的破银,我便能轻易相信你的话?” 戚九再闻,引人作呕的血臭里,分明巻裹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香气,蹁跹如手,一把就扯住了戚九的全部目光。 圆厚的银面间,一条健硕狂舞的犀牛腿蹄,隐约可见。 汗。 暴汗如瀑。 戚九仅存的短短记忆里,绝对是见过这般的肥壮的大腿。 指不定还摸过。 戚九大声宣布:“上官大人,小人确实晕血,确实不适合当您的门徒,所以刚才的话全是狗嘴吐不出象牙,望您海涵。” 说着偷偷去扯对方手里的残块。 上官伊吹又缓缓扯了回去。 “那你的天赋异禀呢?” 总觉得上官伊吹唇角,憋着笑,但又极快消匿。 戚九一跺脚,“大人别提了,我就是块饼!” 脸红心涨,转身准备往破烂的坊门口闯,早忘记书坊塌陷地底,没头的苍蝇原地转圈。 谢墩云摇摇头,一把扯住戚九的衣领,对上官伊吹恭谨道:“多有得罪。” 上官伊吹仿佛无觉,仅对戚九喊:“小子,接着!” 二指禅弹,从指尖蹦出一闪白花花的光斑。 稳稳落在戚九笨拙张开的掌心,火一般灼烫。 “算是谢礼。” 上官伊吹意味深长道。 谢墩云蹬足临高,扯着戚九从屋顶的漏洞跃出,眨眼消逝。 上官伊吹搓搓手中皮肉,美丽的瞳孔内暗涌澎湃。 “轲摩鸠,你可观赏得足兴?” 金铃琅琅,从漏洞外探出一颗华贵无比的脑袋。 “阿官,你是狼,如何也瞒不过你的耳朵。” 轲摩鸠对屋内静驻的人细细品量,唯觉得上官伊吹手执皮肉的模样,像被鲜血勾勒点染,加之灯色如豆,美艳里不禁沁透出阴鸷的决绝。 不容靠近。 于是变得小心翼翼:“那灰头土脸的小子,就是你口中独具慧眼的重要人物?” “既然他有利用价值,为何又不带他折回鲤锦门去?” 还不是时候。 而且,不是利用。 上官伊吹道:“话说,外面的幻兽可都消散了?” 轲摩鸠接答:“那是自然,一转眼的功夫,全部灰飞烟灭,真是活久见,第一次接触这种等阶的幻兽。” “可把鲤锦门的那些臭小子磋磨个半死不活的。” 语调继而转柔,“阿官,你是不是也该考虑一下,把这群混小子的普通武器,换成破幻的钦玉斩,也好早日消除更多的筑幻师。” 上官伊吹不等他诉苦完毕,直接否决,“不受伤,就不算历练,不淌血,就不算教训,他们皆是破魔裸塔亲选的弑幻者,不用我来体恤。” 轲摩鸠闻言,不再多嘴。 上官伊吹大约觉得自己态度过于生硬,又将话头转软。 “或许你说的也对。” 轲摩鸠回望他的凝重表情,如花儿绽至极艳。 上官伊吹抠出烂肉中的银碎,执入掌中攥紧不懈。 “我们一齐历经重重叠叠的地狱劫难,或许最严峻的一次,从现在即将开始了。” 第15章 我摸!我猜!我猜猜猜! 戚九快步走出一截脚程,笼罩市廛的幻结完全自行解除,梭蛇的影子浑然无存,可是破坏的建筑反而幽荡荡地矗立,证明侵袭曾存在过。 大腿,大腿,那条大腿可是犀牛腿吗? 谢墩云喊他十遍,未能唤停其脚步,便一把拍在某人的肩头。 戚九心不在焉,重心顿失,噗通跪在地上,回首瞪着罪魁祸首,目光里火星迸射。 “咋你把我当房顶啊?想一拳凿开个新洞出来啊?!” “非也,非也!” 谢墩云忙陪笑,伏身将人从地上扯起,恬着脸拍尽对方膝盖间的灰尘。 “今日屡屡开罪了小老弟,哥我老过一场,尤怕孤独寂寞冷,所以希望小九莫要记恨,仍旧与我比肩同行。” 想他的道歉与多嘴一般不值钱。 戚九无奈笑道:“哥哥多心,我并非想着自己的私事,而是上官大人手里的那块碎裂的银片,令我十分困扰。” 谢墩云:“你确定刚才不理睬哥,不是见色忘友?” 戚九摇头,最起码十中有六,真是在考虑其他的事情。 谢墩云舒口浊气,“我也是为你好。”而后又问“那花鲤鱼到底送了什么宝贝给你?” 戚九惊讶,他居然能思考事情,连心慕之人送的礼物都忘记看。 两颗脑袋连忙凑在一起,戚九慢慢张开掌心。 被血汁污染至斑驳的掌纹间,安静地摆放着一颗连根拔起的臼齿,牙冠莹白如玉,定被好好珍藏,反复摩挲,故而如涂抹羊脂一般滑润。 这…… 谢墩云狐疑搓搓下巴上的胡茬:“莫非,是花鲤鱼偷偷把自己的后槽牙抠下来送你作谢礼。” 好疼的心意…… “老子不是在感慨!”谢墩云骤然大怒,“这花鲤鱼是不是太抠了些,咱们忍辱负重,钻灰道冒险去帮他,起码真金白银的总该赐咱们几百两吧?!” 戚九可不如此认为,攥牙的手心依旧火辣辣得生疼,心情反而略有些高兴。 以蝶骨翼刀换他一颗牙。 也是好的。 微微浅笑,悉心收好了牙齿。 “谢哥,我真心想进入鲤锦门。” 此时此刻,他犹想靠近上官伊吹的身旁。 “哥也想让你进去啊,不过……” 戚九打断道:“我知道咱们条件的不足,但是,眼下恰有个极好的机会。” “什么机会?” “东佛。” …… 二人偷偷潜回医馆,已是夕阳西下之时,咸安圣城的人最会享受生活,从不为多赚一角半子儿而耽误消闲时光。 医馆的门板,遮挡得像大姑娘胸口的衣襟,一丝带光的缝线都露不出来。 两人双手各执一截曌河边新挖的嫩藕,边啃边筹谋对策。 穷啊! 不然早把东佛给赎出来了。 思来想去,决定由身手敏捷的谢墩云进去救人。 戚九负责放哨。 夜幕降临,谢墩云立刻化身成老林间的猿猴,双臂一攀一附,衣摆旋跃,眨眼翻入高墙深苑内。 戚九蹲在墙角的阴罅里便于隐藏,偶然值更的巡夜人路过,他就解开腰带,佯装喝醉解手。 打五更(凌晨三点)时,竹棒子一慢四疾,“咚——咚!咚!咚!咚!” 戚九终于再挤不出一滴尿来了。 该死的谢墩云,就算里面堪比王母娘娘的蟠桃园,敞阔迷折,即使拖着东佛匍匐前进,也早该回来了吧?! 五更天鬼在串。 连打更的也收工回去。 戚九冥冥中觉得自己周身的毛发,一簇一簇随着夜风袭凉而惊颤。 终于忍不住搬来几块墙砖,垫在脚底下,蹦哒一跃,从墙头滚了进去。 落地时他并不痛楚,腰身下正好是修葺一新的苗圃。 只是院子里暗不见物,圆月也似被骤然降下阴冷的气氛骇惨,扯过厚云遮住玉盘,苑内比墙外面的世界更加混黑。 既瞌睡又恐惧,戚九只好伸出双手,边走边摸,心里难免一番咒骂。 谢墩云!若是让我摸见你,一定给你好瞧! 说着,他的双手前,真的触摸到一副半精赤的身躯。 作者有话要说:对不起,今天实在困得不行,只能码一点点,而且最近比赛,所以昨天断更了,对不起,以后断更会说一声的,谢谢大家! 第16章 一日成孕 戚九触摸到的身体,被盘剥得精赤滑溜,指尖所到之处,肌肉线条流畅如丘,高低有致。 唯独胸口有一道新结痂的疤痕,自缝合的肉里丝丝淌出些血珠。 这个部位曾遭重击的人,大约只有…… 东佛! 不知为何,周遭气息陡转阴寒,乌云蔽空,五更天的风月竟能相互交汇至溟濛不清,地间的人,面对面甚至看不清彼此的容貌。 戚九又试探性地摸一把对方的脸颊,下巴颏堆积着浓密的胡子,更加确定对方的身份。 低声轻唤:“东佛,我来救你了……”,边反复推打对方的胳膊。 东佛宛若死去一般,既无呼吸,又无心跳,连肌理间均是半温半冷,毫无活着的征兆。 戚九骇然,去扯东佛的双手,始才发现他被人凌空半挂,四肢打开至极限。 如一个方方正正的“太”字般,晾在阴暗最浓之下。 而极为诡异的是,束缚东佛手脚的东西,居然是头发,这些头发仿佛鲜活的藤蔓,蠕蠕唆唆刺入每个毛孔内,自东佛的肢体间抽取些什么。 难道这也是幻彧? 若是幻彧,会否太真实可怖了些?! 戚九头皮骤然炸麻,自脚底蹿入股股至寒的阴气,但是也不能放着不管,随即伸手去扯东佛手脚间的长发。 挣扎半晌,完全是白费力气。 戚九想起自己的蝶骨翼刀不在身边,只好壮起胆子,摸索着长发的走向,亦步亦趋往医馆深处走去。 光线渐行渐明。 待他警觉,天空的月色忽然清晰起来时,甚至连风中,亦夹杂了柔和湿润的气息。 戚九隐隐觉察出,清晰后的视野反而移步换景,周遭物貌颠倒乾坤,东南西北忽然顿失方向,转为两极。 而自己,如同从阴的一极,渐走向阳。 愕然再看,手中紧攥的蜿蜒发丝,风一吹,廖然湮灭。 而他右掌心的圆铃印记,此刻冥冥中受到召唤,倏然浮出掌纹,微透于皮骨,继而烛灯残灭,又消退殆尽。 整个院落间,骤然传出嘈杂难辨的呼喊声,灯火人影如梭鱼一般自门廊前穿行。 “七奶奶要生啦!” “快快快!请稳婆!” “你混账啦!自家老爷便是大夫,请什么稳婆!” 最后有老妇的声音严厉道:“你们全都给我住口!吵吵嚷嚷!手足无措!若是祸害了我苦等十三载的金孙,把尔等不下蛋的母鸡全部赶出门去!” 一声令下后,院落里很快安静下来。 来回折腾的人根本没有觉察出戚九的存在,依照老妇人的叮嘱,僵硬有序地操持着迎接新生命的全部事宜。 一切忙乱的声音藏遁。 唯有屋内的痛苦之声依稀可辩,据闻女子临盆所承担的剧痛不亚于刀剜斧劈。 戚九虽未听过,可是古怪非常,女子剧烈的嘶喊中,竟偶尔爆发出咯咯的阴笑,低缓盘旋,与高亢的尖叫相辅相成。 像由两个女子同时发出的异常声响,一个欲死,一个兴奋。 戚九惊悚环顾,高挂东佛的空地荡然无存,整个宅院内疏风穿行,月光下一片惨然。 好可怕! 好可怕! 到底真是东佛有难? 还是他彻夜未眠,故此产生了臆幻? 戚九低低唤了一声:“谢哥,你去哪里啦……” 整句话尚未吐露出来,头上华光灼灼,被人一把摁住嘴巴。 有人绵冷道,“别叫,免得惊动了她,且到我伞下来。” 这个她,应该是指待产的孕妇。 而说话的人,掌心里像攥着冰针,倏而缝住戚九的嘴巴。 戚九俨然害怕过度,此刻有人能陪伴左右,哪怕是背后会放刀的人,他也稍微能打起些精神。 于是抬眸,最先看见银纹白面的油纸伞面,而后是一张绝无表情的冷峻面庞,锋利如刀的墨眉下,一双冰冷如星的眸子微绽光彩,凉薄的淡唇上毫无笑意,也无敌意。 但是吐露出的每一个字眼,反而比刀尖更寒。 故人意外相逢。 戚九想起他救过自己的事情,又想起暗允要做牛做马的事情,还想起他不友善地把伞柄捅到自己的嘴里,盘查自己,威胁自己,恐吓自己。 念此。 戚九终于发现,白衣男子手中的伞一直张开,遮挡着二人的头顶,但是散淡的月华笼罩而下,伞内的世界反而皓白无暇。 莫非,这就是江湖上传说的世外高人? 再三比较。 戚九最终以水汪汪的眼神服软:“大哥,救命!” 白衣男子问:“你怎么又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 戚九摇头,挤挤眼睛。 白衣男子又道:“你对我屡次三番的警告置若罔闻,是不是?” 戚九噗通跪在地上。 “不不不!”人弱鸡也是没办法的事,“我事先根本不知道这是大哥你的地盘,我只是偷偷潜进来,寻我的朋友。” “你的朋友?”白衣男子的眼中透出谨慎,“哪一个?” 戚九想,对于下落不明的谢墩云,目前来说还是东佛的性命岌岌可危,直接不顾后果,一把揪扯住对方的袍角,紧急求救道“大侠,大仙,大神!” “我的朋友被人莫名剥|光光,还被头发缠住挂在半空里,最可怕的是眨眼就不见踪迹了,我很担心,你能不能好心救救他!” 白衣男子一巴掌拍开戚九的双手,嘴里若有所思道:“啊,果然如此。” 戚九听了个懵。 白衣男子冰冷道“虽然你这小子不是筑幻师,而且来路不明,但是今夜特殊,我就帮助你解救你的朋友。” “不过,待事成之后,你得把所知道的一切统统告诉我。” 戚九赶紧点头。 白衣男子道:“你的朋友,万一不测,或许就在屋子里那个产妇的肚子里。” 呃…… 戚九摇摇头,伸手指一指来的方向,“大神,我刚才是从墙头翻过来的。” “不!”白衣男子十分确信,“你方才,就是从产妇的闺房里穿行出来的。” 呃! 白衣男子瞧他的脸色简直脱了一层皮似的,再解释道“就连这个产妇,也是早死了的!” 戚九的脸色,开始脱第二层皮。 白衣男子继续道“中元节夜,我亲眼瞧见你手中的银壶爆裂,那银壶中似乎一直藏着一个幻彧,释放出潜伏在内部的地门,放出百鬼。” “当我破掉地门幻彧后,本想寻你问个清楚,结果你被禁鹜卫带走,故此我暂时不能碰你。” “但是,随之我又发现,那些散落四处的碎银片,竟如槲寄生攀附在来往的人群中。” “于是我追着其中一个大夫来到这间医馆,而最诡异的是,中元节是最忌讳夫妻行|房,这间医馆的七姨太居然一日成孕。” 好惊悚。 戚九掰开手指算出两根,才短短两天时间,这七姨太不但怀孕,如今还要生了。 …… 白衣男子道“没错,这种诡谲异常的幻彧是我此生从未接触过的。” “而你却能从这层幻彧中穿行而来,所以,你也很不正常。” 戚九倏地握住对方的手,极力安抚,“大神,先莫把话题转移在我头上,咱们继续再说这间医馆,依据你的意思,那产妇肚子里的,其实不是孕育着生命,而是某个无法描述的东西,是吗?!” 白衣男子抽回被碰触的手,冷眼嫌弃。 “所以,我才守在这里,等她生。” 第17章 你要天天缠着我? 捕捉到冉冉升起的新希望,戚九忍不住再补充:“大神,请您务必要救出东佛,他就是那盏犀牛衔杯纹银壶的主人,也唯有他,能解开更多的疑团。” 白衣男子冷幽幽道:“叫我白式浅。” 也没夸赞戚九提供的线索如何珍贵。 但是能够得知对方姓甚名谁,便是关系缓和的最好证明。 戚九准备自报家门。 产妇突然抵死尖叫。 股股顶致的芬芳,仿佛夏浓转秋时最绚烂的曼珠沙华,香冶得惨烈,醒鼻得决绝。 “哇~!!”婴儿呱呱坠地的啼哭声,最先冲出屋外,融汇与诱|惑之香中。 而鸣哭声没有异常问题存在,极正常的。 好险,生出来的绝对不是东佛。 戚九简直眉色飞舞,连冰块雕琢的白式浅,似也眸中动容。 两个不是亲爹的男人,均露出松口气的微微笑意。 然! 围堵在房前的人群里,老妇人的声音最为明显。 “莺歌,是男是女” 唤作莺歌的丫鬟低声细语:“恭喜老夫人,是位小小姐。” “我的天哪~” 不待老妇人晕厥,婴儿的啼哭陡然一转,变成咯咯咯的冷酷笑音,连珠串子颗颗摩擦。 “本宫屈尊莅降与你区区蓬户,倘敢鄙夷不屑,均诛杀之!” 此言因是婴儿的嗓音稚嫩所发,故而不甚清楚。 但是,戚九与白式浅都听清一个“杀”字。 果然诡谲! 白式浅提手,拢起掌中纸伞,健步临向聚在门口的主仆身边。 奈何,对方下手既毒且快,窗牖的剪影骤然一团云爆,根根丝发如乌黑的毒针穿透缝隙,门外的人均被刺中倒地,眨眼变成干瘪的薄尸,姿态惊悚。 戚九随后跟上,站在尸间才赫然发现,这些变薄的死人均睁着空洞洞的眼睛,但,有目无珠。 头皮腾得炸个酥麻! “世间本无鬼怪,可你是什么邪祟,竟能织诡幻害人命!”白式浅凌然正气,单手飞出掌中纸伞。 纸伞敛如银刀,一斩弥高劈下,炽白的光自半空纵贯而来,仿若九天垂降的银河,轰然砍向散透阴鸷气息的屋顶。 婴儿厉笑:“真好可惜,自此人间有我,盛世再无太平。” 随语,无数长发如幽怨的鬼魂,又如一荡十里的潋滟波纹,从整间闺房的四面八方蛇钻了出来,结成一圆巨型玄茧,迎头受了白光一击。 玄白相逢,必有一损。 万念不及。 白式浅明显低估了对方心狠手辣的实力,也或是玄茧内的婴孩提前汲取众人的某种精华,将他整个人撞罄一般,被嗡鸣低旋的巨大冲击力反噬,掤出丈米远去。 戚九见状骤然敏捷,纵身一跃,稳稳接住白式浅双肩,抱团滚到花团锦簇深处。 “哼!”婴孩阴毒一声,“螳臂当车,自不量力。”言未毕,玄茧中渐渐抽出一缕发丝,根根列排如锥,积蓄恶毒之势,极快地刺向二人滚走的方向。 戚九被白式浅垫在身下,腰背惨痛,听闻对方的笑韵如飘自阴间的刀斧惩戒,怨厉之音弥足,再看小命危在旦夕。 心内本是万分害怕的,右掌间的圆印仿佛接收到极强的求生欲念,逢时亮如昼日,一道澄黄夺目的闪电自掌间飚出,火纹烑烑,勾勒出一个硕大的梵文字符,重重覆盖向猖獗的玄茧之上。 如同烙印一般,玄茧随即滋滋升烟,冒出馥郁至极的摄魂香气,内里的婴儿凄厉惨叫道:“本宫死前亲人害我,为忌惮我,又以擘逻漓印封我,令我无法超度生不如死,如今难得自由,初见天日,谁也不能再阻我!” 戚九一瞧,头顶青天再无夜色,玄茧发狂不断扩大,织罗成网,似要把整间医馆包裹其间,任其摧毁。 于是高举右掌,准备再播出一轮梵印叫对方彻底好死,熟知掌心异常泯灭,骤光而来,又骤光幻灭。 这是啥狗|日的情况?! 戚九首次爆粗口。 千钧一发之际,墙外传来阵阵悠扬鸣脆的婉转笛音,像是从天河渡来,更如水调歌头。 纵它百炼成钢,逢此天籁之音,立即化作绕指柔。 音韵绵绵片刻,随即销声匿迹,玄茧外的全部发丝应声层层绽开,露出包裹紧致的房屋,状如盛极的曼珠沙华,香气极具衰退。 发丝衍短衍稀,最终如巨章大触,尽敛入狭窄的屋内,继而,自屋顶横冲直闯出一位披头散发的女子,怀中紧紧抱着襁褓,蹬足凌越于屋脊之上。 戚九看呆一眼,隐约觉得浑身血污的女子背后银光闪烁,挥发的黄赤烟色透出脊骨,旋即又交融于夜色。 “莫叫她跑了!”白式浅五指隔空紧握,击飞的纸伞自行回到手内,挺身一跃而起,将纸伞撑圆。 月光顷刻娟染纸伞的折棱处,道道凝聚而汇,无形化为有形,根根银针随着白式浅猛一甩手臂。 腕力与针力齐发。 无数无尽的芒针倾盆雨下,纷纷泼向女子遁逃的方向。 “啊!!”女子爆发凄厉惨叫,如夜鬼冥哭,骇人异常。 戚九紧紧攥住白式浅再次掷伞的手,“你伤的可是人,最后弑的也是无辜,并非真正的罪魁祸首!” “哈哈哈!”婴儿的笑声连绵起伏,“四大苦空,五阴无我;生灭变异,虚伪无主。心为恶源,形为罪薮,明台落尘,菩提垢姿,心无佛法,目外无天!”(此为佛经引用,最后一句是自己写) 最终逃之夭夭,再不见影子。 白式浅冷然甩开戚九的羁绊,“今日为救一命,来日必将祸害百命!” 戚九:“一命视如草芥,怎敢妄谈普度众生,何况你的腿伤,单是原地不动亦不能追击,根本难伤对方分毫。” 白式浅低头一瞧,白澜屠苏上染出斑斑血迹,只是他一心想消灭敌手,完全忘记了自己负伤。 不由更冷道:“话说,你的手心是怎么回事?!还有飘来的笛音可以驱幻破秽,又是如何解释?” 戚九无奈:“先不跟你争吵,我的朋友还生死未卜,哪里有心情与你解释。”语毕,直往闺房中冲去。 白式浅提着伞,一瘸一拐也紧追不放。 避开尸体,推门入室,戚九最先看见东佛躺在床榻上,依旧是光溜溜的尴尬模样,只是他胸口的刀伤完全不见踪迹,举起他的小指再瞧,上面也是干干净净,连浅淡的疤纹也未留下,整个人焕然一新,周身肌理滑溜溜的。 真是莫名其妙,刚才那怪胎居然没有伤害东佛的意思,那何必剥去他的衣服,将人挂起来 戚九把手指探在其口鼻处,唯独没有明显的喘气迹象,可是脸颊蕴红,心率低缓。 到底死是没死! 白式浅推开戚九,从折叠的伞页上一摸,手中立刻捏着一根纤细如芒刺的光针。 “并无大碍,只不过他被方才的家伙,以某种特殊幻彧遮蔽了五觉七感,进入假寐而已。” 说着迎头扎入,钥匙开锁一般,东佛旋即手脚抽搐,气息心脉复苏。 戚九想对白式浅再次表示真挚的谢意,反被白式浅一把格开。 “毋须阳奉阴违,”仿佛最厌烦听别人表示谢意,白式浅直接开诚布公道:“我遍翻了七山五岳,见证天惊地变,唯独你的身上疑云密布,故而从此刻起,我要时时刻刻待在你的身边。” “监视你,督导你,提防你,教诲你。” …… 戚九寻思:你还不若老实说,我破坏了你惩恶扬善的大好机会,时刻准备着,折磨我,蹂|躏我,才对。 哗啦!医馆大门被一脚踢开。 有人进来。 第18章 竟无言以怼 门响。 鲤锦门的一众门徒冲入苑内,上官伊吹身着殷红似血的修身长衫,胸口云绣金鲤,鱼儿一般游入戚九的视野。 白式浅动作更为迅捷,早举纸伞,将自己的身形隐遁,警立身侧后小声告诫:“注意你的舌头。” 入苑的人群分成四四八八,转眼占据了整间药坊,检查了幻彧造成的痕迹,又以白布巻裹尸身,条条摆放一起。 戚九明显感受到来自各方视线的压力,尤其是上官伊吹险些把他身上盯出俩窟窿眼来。 “不要告诉我,你会出现在幻彧附近,仅是一种巧合。” 戚九合掌一拍:“大人英明神武,真的是巧合啊!”我是无辜的。 上官伊吹似看不惯他流气,“人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仅才半日不见,你的口齿伶俐许多,倘若如此推算,日久后,你怕是要口若悬河,连绵贯日。” 呃,竟无言以怼! 戚九呵呵地侧过头去,身边隐遁的白式浅冷瞪他一眼,暗示他快快解决眼前麻烦。 前后夹击。 戚九忍不住摸摸额角汗珠,不由挖空心思遣词造句,“今日冒昧,糊涂说要做您的门徒,冲撞了上官大人,但是此次确实是个意外,并非小人故意想插手您鲤锦门的公事。” 说着,露出依旧昏沉不醒的东佛,“大人请看,小人只是送这伤患入医坊救治,正好碰上坊内诡异,请您明查。” 上官伊吹侧目而视,看见东佛光溜溜得躺在床上,无端皱起眉头,从横澜后取出一柄玉屏笛,照着东佛的额头轻一敲。 戚九唤道“大人手下留情!” 上官伊吹又重手敲了一下。 “咚!” 玉屏笛尾悬挂的惊鸟,护花二铃嗡嗡相击,自哑铃中荡出缥缈的白波,浅浅钻入东佛的耳洞。 白式浅神色聚寒:“方才幻彧外吹笛的是他。”一副想凑近观察上官伊吹的姿势。 绝不行! 戚九控制不住抬腿,往蠢蠢欲动的人的白澜屠苏上踩了一脚。 白式浅瞬时鸷酷,瞪他。 “你想踹我?你就这般看重这个莫名其妙认识的家伙?”上官伊吹更狠瞪他,抄起手里玉屏笛,对准东佛的额头。 “咚!咚!咚!” 滚滚的白烟旋即钻入东佛的耳洞。 “好痛!”东佛抱住自己的脑袋,回魂般从床上跳了下来,猴子一般满地打转。 “俺的头盖骨,俺的胸,俺的小拇指!”哪里都痛,哪里都像被人撕碎了又重合。 白花花得闪来闪去。 “穿上衣裳!” “有伤风化!” 上官伊吹与白式浅不约而同,一脚绷出,把猴子踹回狼藉的被衾中。 戚九目瞪口呆,“东佛,你没事吧?” 胳膊旋即被上官伊吹用笛子敲了一下,“今日的幻彧涉及数条人命,你作为人证,不得滞留在此,现在必须跟着我往鲤锦门走一趟,将事实原委述明清楚。” 啊?能入鲤锦门? “大人请先勿恼!” 戚九心内万分开心,拱手作揖道“能为大人效劳,一直都是小人的荣幸,不过我大哥今夜离奇消失,至今下落不明,所以还请大人允许我先找到大哥。” 上官伊吹并未一口否决,招手唤来一个鲤锦卫,由他去寻。 果不其然,鲤锦卫长期接受训练,极快便在药坊内的一个小型幻彧内找见谢墩云。 谢墩云此刻已然精疲力竭,他自翻入围墙后就不自觉进入另一个幻彧,被幻彧中重重叠叠的景物搅得眼花缭乱,险些困死在其中。 戚九主动上前扶他,谢墩云连唠叨的劲也没有剩几分。 上官伊吹命人抬走尸体,又令人架起昏昏软软的谢墩云。 戚九忍不住恳求“能否把东佛也带上?他对大人您也是非常有价值的。” 来了两个鲤锦卫,用裹尸布将东佛卷裹,扛上随行的马车。 上官伊吹忽然散笑道,“话说,你的家当可都带齐?” 戚九偷窥白式浅,对方完全不用招呼,自行单足点地,手持纸伞临飞至马车帐顶,盘腿坐下,一副铁心监督自己的决绝模样,赶紧道“绝对不敢再耽误大人您的公事。” 一行人旋即上路,留下些许数人处理余下事务。 坐上羁押人犯马车,在场的谢墩云与东佛早已经被蒙上面罩,上官伊吹扬手驱走替戚九戴眼罩的鲤锦卫,有意无意地坐在车帘近处。 东方渐亮的曙光透过车帘,朦胧在上官伊吹精细无瑕的脸侧,勾勒出的明暗,便在他的长睫间沉浮。 戚九私下忐忑难安,唯独一双贼溜溜的茶色眸子,偶然落在他的脸上。 现在,他也要把他的脸上盯出窟窿来了。 马车粼粼摇起,东佛支支吾吾道“俺好难受,浑身的骨头都要散架了。” “我也好想吐,”谢墩云禁不住扶腰,“小九,小九你在吗?来替哥揉揉腰,哥昨夜只吃了一截水藕,却翻了上万个墙头,肾都要闪坏了。” 上官伊吹微横了一眼,一把将手中的面罩丢在戚九胸口。 “自己套!然后蹲一边去,这里不是让你们讲难友情谊的地方。”语气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容可抗拒。 戚九本来也奇怪他不该屈尊跟他们乘一辆马车,如此看来,很有提防他们联手遁逃的意图,自觉听话套上面罩,规矩蹲在车帐边去。 车马行了约半个时辰,戚九明显嗅到股股翠竹的清甜甘香,大约是马车进入了竹林深处,不由蹙起鼻子多闻两下。 有人蓦地捏住他的鼻子,戚九整个人紧张至绷如弓弦,旋即又松软下来。 “上官大人连气都不让小人喘吗?” “你可以继续用嘴喘。”上官伊吹何时坐在他的身侧,连戚九自己都莫名其妙。 “大人是怕小的能根据气味,推测出鲤锦门所处的位置吗?”鼻子被捏住极不舒服,连发出的声音亦像病猫一般含糊不清。 耳畔轻轻传来散淡一笑,在失去全部感官的情况下,犹如拂过竹林叶尖的凉风。 戚九又道“大人不用笑话小的,小人其实很蠢笨的,即使您不蒙着小人的双眼,小人也不可能记牢前往鲤锦门的路径。” “纵使小人一心想进入鲤锦门,也没有聪明到能立刻取得您的信任,让您发现小人的价值。” 他只能,一滴一滴去试着靠近他。 上官伊吹的声音愈近,就像贴在脑仁里一般,“事不出于理之所无,任何人做任何事都是有目的的,那你的目的是什么?” 是你!! 戚九小心翼翼把这个答案吞入腹内。 “为了我失去的记忆。” 上官伊吹的手明显一颤,“你想想起些什么?” 第19章 孤男寡男 戚九认真思考,“起码,也该知道自己出生何地,爹娘是否健在,或有兄弟姐妹吧。” …… “你……还真是每次都这般……孝顺……” 上官伊吹的磨牙声混着嘲讽的鼻音,“话说,我觉得你这脑子定然是什么都想不起来的,所以不用浪费气力,索性好好把日后每天的事情执笔书册下来,免得忘得更多。” 戚九思来想去,觉得万分有理,不由掀开脸上的面罩,露出丹樱色的薄唇:“上官大人所言极是,小人因为丢了记忆,时而糊涂,确实应该把每日发生的事情做详细记录。” “......莫啰嗦,先张嘴。” 黑暗里,感觉上官伊吹的手从他鼻尖撤下,忽得,某种冰凉沁口的水液缓缓倒入唇瓣间。 对方的动作极缓,一滴一点,绝没有呛到嗓子,甚至还从水液中品出丝丝蜜甜的滋味。 是水?呃......不可能是严刑逼供的药吧? 上官伊吹道“是潭春香,女帝特赐的极品玉液,原料采摘自七年一开的烨娜昙花花瓣,服用后可令人神志清醒,不致浑浑噩噩。” “哇!小人简直受宠若惊,大人赏我琼浆玉液,岂不是很浪费?”戚九心里多少有些嫉妒,如此珍贵的玉液,话说那女皇怎么偏舍得给他。 一定也是贪图他的美貌。 恨!! “给你喝,只因你看起来快要睡着了,鲤锦门转眼及到,你最好打起精神来,尽早把一切说得清清楚楚,免得还需谴人拷问,浪费我的宝贵时间。” 戚九恶寒,“其实,我现在也可以给您交代清楚啊!” 上官伊吹以指尖仔细刮去他唇角的余液,“现在,闭嘴,安静。” 戚九再听不见他的任何动静。 又过半盏茶时辰,听得马儿咴咴嘶鸣,地方已到。 本想着鲤锦门规矩森严,定然是不会准他随意看到内里乾坤的,孰知罩在脸上的面罩猛被人扯去,露出上官伊吹绝伦的半颜。 先唤人移走谢墩云与东佛,惟对戚九严苛“特意分开你们三人,各审各的,免得你们总挤眉弄眼,眼神串通。” 戚九当即不敢顶嘴,规矩跟着,最后下了马车。 车帘轻掀,窄暗的视野豁然明爽,眼泓内顷刻注满连绵不绝的紫竹,风一陡,即从浓郁处苒苒升起些熏紫色的雾霭。紫竹林深,点缀簇簇欣然火红的枫树,红紫交杂,令人身心徜徉在烟波中,凌凌而行。 上官伊吹闲步于前,戚九惴惴在后。 前者的翩然身姿在红紫间穿行,云锦衣衫缥缈缓摆,犹像锦鲤摇曳的鱼尾,划过无痕。 如果,能独自安静地欣赏就美好了! 戚九的心完全跌入谷底,满结冰霜。 白式浅紧紧踩着他的脚后跟,一直在煞风景道“孤男寡男,他引你走这般魍魉之道,莫不是想对你有所企图?” 巴不得他有所企图。 “他方才一路屈尊押解,马车帐内,是不是翻看过你右掌中的异象?” 戚九攥紧拳头,偏不让白式浅看。 “这个人叫上官什么?” 啊啊啊!大神冰清玉洁的高贵印象尽毁!这一定是天道惩罚!! 戚九回眸,“你能不能休息一下,怎么比我谢哥还烦?!” 上官伊吹顿停脚步:“我怎么烦你了?” 戚九旋即笑如灿桃,“别理睬我,我自言自语呢!” 白式浅从未被人吼过,一脚冷踢在戚九胫骨,戚九吧唧跪在地上,重心不稳,双手紧紧扯住上官伊吹腰间的横澜。 上官伊吹:“......你是第一个敢动手扯我衣服的男人。” 戚九尴尬至死,跌跌撞撞爬起来,连膝盖间的泥灰亦来不及拍打,摇头晃脑道“误会,天大的误会,我很正经......” 才说着,边朝上官伊吹的身前躲去,只要远离该死的白式浅,就不会再招惹不必要的误会。 白式浅见他欲跑,手撑纸伞瘸腿直追,路过上官伊吹的身侧时也未趋避,二人的身躯交叠穿透,又梗在两个人的正中间。 第三|者!第三|者!! 戚九低求,“你腿有伤,又必须执着伞,多不方便,暂时先饶了我吧。”语时窥伺上官伊吹,他满脸不喜的表情,肯定还是在气恼自己伸手扒他的腰带。 白式浅坚持不懈:“不成。”但凡是他锁死的目标,难翻五指山间。 二人方逐几步,忽听得上官伊吹淡语“前面就是鲤锦门。” 竹林色尽,一座巨大的山庄显露一隅,单看冰山一角,足以猜测里面十成的庞巨与深邃。 戚九疾走,完全没有心思赞赏鲤锦门的波澜壮阔,可是,一道明显的赤黄色烟气正从鲤锦门内直窜天际,瞬时摄住了他的双眸。 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见他脸色惊变,白式浅亦随着他的视线焦点望去。 空空如也。 上官伊吹也发现他的异常,淡然问道“怎么?鲤锦门的宏阔规模令你震撼?” 不不不!戚九连忙手指那道烟柱的方向,“上官大人,我又看见那种莫名其妙的烟气了。” “哪一种?” “与弘善书坊里被压死的尸身后散发的烟气,如出一辙。” “而且,不瞒大人,昨夜药坊内编织诡谲幻彧的人,身上亦有此股烟气。” “此烟有诡啊!大人!” 上官伊吹似是有七分相信,但又有些狐疑,迟迟未言。 戚九又急道“此刻烟柱虚散不凝,尚宜破除,若是烟气凝结成丝,必会织成破坏力极强的唤兽,昨日的梭蛇便是例子。” “大人不妨与小的先寻一遭,若是假的,小人甘愿受罚,若是真的,还请大人及早将这鬼祟的东西清除,免得祸害鲤锦门一众无辜。” 所言决绝,上官伊吹也不啰嗦,伸手从紫竹上摘取一片薄叶,弹指空中,眨眼紫叶衍变成一个巨大的滑舟。 再取出玉屏笛,轻吹一段灵妙空音,笛尾的护花惊鸟二铃之间陡生烟光,漫山遍野的紫竹纷纷活泛起来,伏地趴下,片片竹叶紧密相连,汇成一道紫色的竹流,脉动般朝深墙高院内淌去。 上官伊吹临身跃入滑舟,伸手,“快来!” 戚九捉稳他的大手,一并跳进舟内。 若果舟内仅有二人,便是天下最幸福的事情。 白式浅冷冷跟随,坐在舟尾紧紧盯着戚九的眼睛,“你的眼睛也很有诡异。” 戚九的心完全跌入谷底,满结冰霜。 上官伊吹瞧他满脸愁容,“若是这次,你真能从鲤锦门内解除危机,我便破格纳你入门。”玉屏笛一扬,滑舟迅捷泛在竹浪间,一跃十丈。 第20章 橘中透黄 竹浪投梭,一瞬及到。 三人先后跃出滑舟,戚九转眸,滑舟已然缩减成竹叶大小,竹浪澹澹,退潮般,熏紫的叶浪携着手,依依不舍地向后退去,留下高耸遮目的楼宇。 好强大的幻觉,足以凭假换真。 戚九再观鲤锦门的宏阔巨门,近似某种七彩琉璃晶石筑造,门柱雕刻成不计其数的各色锦鲤,交叠攀升至弥高,鳞片交相辉映间,恍惚两条巨龙腾云驾雾,争抢金乌。 最令人啧啧称奇的,是二龙戏珠的中心并非高炀烈日,反是一圆光芒万丈的龙睛,瞳仁中散放的华彩缓缓注入两道琉璃晶中,再自每尾锦鲤的鳞纹中透射而出,于空气里氲氤而交织,沉积而坠色。 可以说,一道门,创造了一方流光溢彩的无限幻彧。 遮挡鲤锦门的紫竹林,便是由底层紫色琉璃锦鲤所发散的光泽所笼罩。 上官伊吹推他一把:“别像个土包子一样,快走!” 戚九始才唤回魂魄,按照赤橙黄绿青蓝紫的顺序排布,那道异常与整个鲤锦门的烟柱应该产生于橙色所能笼罩的方位,戚九赶紧指明了方位。 上官伊吹忽然含笑,“你从橙霜坞中硬瞧出赤黄色的烟气,真是目光如炬呢。” 此笑十分弄人,正似绷高人的心弦,挑手一撩。 戚九也不清楚是什么情愫贸然生成,自喉头升起窒酷的干渴,整个心房被硬拳紧攥,上下一掣,熊熊异火便从眸中喷了出来。 他的眼前,仿佛有些什么不一样的景象产生,整个人亦从脚趾一路酥麻直上天灵盖。 “大人相信小的,小的......” 戚九的瞳仁蓦地放大,食指颤抖地指向黄烟升腾的源头。 “那烟,变......变......变粗了!”好粗,如一道飞鸿,势头汹涌。 白式浅一直沉默不语,首次看到戚九的反应惊骇入髓,也忍不住往橙霜坞方向冷眼轻瞥。 一派祥和宁静。 再看戚九漫头的卷发似冲似直,若波斯猫儿受惊一般,双眸里的恐惧俨然溢出眼眶。 真是活见鬼! 上官伊吹敛去笑痕,分外严肃道“看来是幻兽即将成形,大祸临头。”事不宜迟,伸手抽出环月弯刀,催促戚九带路。 白式浅一眨眼,那二人风风火火跑得飞快,想来自己遁形潜入鲤锦门,也不知门里面会否有何危险,只好趔趔趄趄跟着追去。 赶至橙霜坞,一条细河迂回萦绕,两岸新橙緑橘茂密夹道,橘树倒影油油地在江面招摇,波纹潋滟生辉,鱼龙柱间的橙色尾鱼随光而来,浸润河堤,仿若自由自在。 河边百亩橙树鳞次栉比,一座纱幔重影的白霜孤坞立于河畔处。 有人闲卧在入河的竹桥上醒酒,赤黄色的烟气自他的胳膊连背处徐徐苒苒。 戚九愈发疯状,最先冲入坞内,一个野狗扑食牢牢锁住对方的腰身。 男子想事入神,耳中先灌入碎零的脚步,始才抬眼而已,已经被人拦腰控制,不由呼喝“大胆!竟敢擅闯此地!”说着从小腿胫骨的革鞘中拔出一柄三角戟刺刃头,猛戳向戚九的胳膊。 戚九眼中所观并不一样,男子胳膊间的烟气逐渐编织,最终形成一头壮硕无比的虎身穷奇,展着翅膀,大张獠牙,猛咬向自己的头部。 他可不想被幻兽咬穿头颅,双腿更快蛇卷住男子的胫骨,裹住男子的身躯往桥边滚动,边滚边扯他的衣服,十根手指沿着对方强而有力的臂膀寸寸摸索。 “你别动,你别动,你的皮肉里存着坏东西,我帮你拔掉就好了。” 男子欲削他的三角戟刺刃头,亦在身体滚动中,错戳在竹桥的缝隙中。 他也拧眉大叫“你别滚,你别滚,我的头晕眩得快吐啦!” 戚九眼中的虎身穷奇幻兽批命嘶吼,斑驳的獠齿高悬头顶,性命垂于一线间。 上官伊吹瞧二人滚打得难舍难分,好看的眸子里阴云密布,本想一刀把二人从中间劈开,孰知鲤锦门的门徒林林错错,从四面八方火急火燎地赶来橙霜坞。 这群狗腿子的反应能力变迅捷了。 于是大声训斥道“萧玉舟,你身上沾染了幻兽而不自知,现下更不知悔改抵死反抗,如何?连我的命令也唤不动你了吗?” 萧玉舟寻思自己今晌与轲摩鸠大人吃橘酒而已,怎得身上会沾上幻兽? 简直天降横祸! 遂而不敢深动,戚九卷着他一路滚向竹桥边沿,噗通掉入河中。 河水凝寒,激得戚九瞬间耳聪目明些许,再不感受到任何幻兽的存在,转而回忆自己与谢墩云到曌河边挖藕,竭力避开水面。 呃,他不会凫水啊! 也顾不得再摸索萧玉舟背后的秘密,抡起双臂在水底沉浮呼唤。 救命!救命! 有人走过来一把扯住他的领子,将人从河底提起来。 戚九发软的双脚始才稳稳立在河畔边沿。 妈的,齐腰深。 上官伊吹亦下了河,不过他伸手扯起来的反是萧玉舟,萧玉舟俨然酒气消去一半,在上官伊吹的面前禁不住瑟瑟发抖。 二话不说,上官伊吹扯开对方被水浸透的衣领,露出半截坚实的臂膀,臂间明显缠着白纱,纱中沁出血珠,被水一泡,淡淡融化。 “你昨日与梭蛇交战,被幻兽的蛇牙曾擦伤了吧?” 萧玉舟默默颔首,所以他今日才要饮些橘酒驱痛。 上官伊吹再将纱布一掀扯去,露出狰狞扭曲的伤口,伸出一指往伤口内一抠,鲜血顿时淋漓不止,红灿灿得引人恶心。 周遭赶来的鲤锦卫们纷纷皱眉,避开脸去。 须臾,上官伊吹的手中捏住一枚铜子大小的银碎,攥入掌中。 真有东西嵌入他的血肉中,然而他自始至终并未觉察。 萧玉舟唔地低哼一声,脸色华白,反手捂住滚滚留下来的血珠。 “除了你一人受伤,可还有其他的鲤锦卫曾被梭蛇所伤?” 群人中有人道“被咬的人有好几十个,需要一一带来给大人您审问吗?” “不必了!”上官伊吹止手,“现在全部都送去青云一水间,交由轲摩鸠大人细细检查。” “若是再发现类似银碎嵌于伤口间,务必医治好后,全部清退出鲤锦门......” “大人!!大人!!”萧玉舟苍白着脸,圆瞠的朗目中充满绝望,“小人真不知道会有东西钻在皮肉中!若是知道,小人当时这条胳膊连根削去都不会眨眼的!” “求您饶小人这一次吧!”他的手不再捂着伤口,反而唐突地来扯住官伊吹的袖角。 上官伊吹一眼淡扫。 萧玉舟的头,连着双臂,均纷纷垂落下去。 “确实并非你的错。”上官伊吹的音调骤而疏寒,“此次鲤锦门遭遇的幻兽与往昔大相径庭,以梭蛇为例,均是十等十的栩栩如生,仿若真实血肉。” “可惜,你的肌理肉髓已被这种诡谲的东西沾|染过一次,便是强留你下来,只怕你次次与幻兽鳌战,都会被轻易染|指。” “假使我怜惜你是个人才,不放逐你出鲤锦门。” “那么,萧玉舟,你可情愿留在鲤锦门内做个闲人?” “若为闲杂,岂非与你当初选入鲤锦门时的宏图大志背道而驰?那你强留在这里还有什么意义?” 意义...... 萧玉舟蓦地举首,痴痴凝望上官伊吹的脸,根本不敢与他淡漠的目光交接,只是极短地停留在他羊脂玉一般光滑的下颌。 “没错,没错,是没有意义,如果强留下来,甚至还会把莫名的危险带给您,那就更不好了。” 见对方放弃反驳,上官伊吹随手指了二人,将血流不止的萧玉舟扶出水中,暂时进行简单的包扎,而后与其余被梭蛇咬伤的人一并送去青云一水间。 萧玉舟默默回首之际,上官伊吹已将目光投向被血腥画面怔呆的戚九。 “今日,你立下奇功,能够在鲤锦门内察觉出异象,趋避萧墙之祸,所以我也遵守自己的诺言,破格纳你入鲤锦门。” “此后,橙霜坞就由你来打点吧!” 什么?! 鲤锦卫中有人替萧玉舟打抱不平,“上官大人,萧玉舟历经层层战役,始才能有资格镇守橙霜坞,替您的艳池守关,而这小东西完全没有历经破魔裸塔的筛选,凭什么有资格获得您的首肯?” “就凭他的眼睛,可以轻易穿透整个鲤锦门的龙睛七层琉璃幻彧,看到萧玉舟血肉中潜伏的东西。这是他天生的价值,与你们后天刻苦铸造的价值,绝不对等。” 鲤锦卫内顿时鸦雀无声。 事实的确如此。 能获得某人的盛赞,戚九的脸上百花怒放。 不过,他的背脊被某种寒冷入髓的目光猛地一刺,原以为是白式浅的凝视,结果...... 众人缓缓离尽时,他偶看到萧玉舟眼含剧烈不甘,完全不顾旁人劝阻,从竹桥间一把抽|出三角戟刺刃头,在掌中掂了掂,而后又塞入革鞘中。 好阴寒。 周围转眼空寂,河面并无风纹,可是戚九忍不住周身瑟缩,啊秋打个喷嚏。 上官伊吹侧腰避开他唾沫飞溅的方向,神不知鬼不觉伸手拉住他冰冷的手,“别在水里泡着,走,先去你的新归宿里看看,顺便,交代一些事情。” 第21章 世间最远的距离,就是偷窥总被抓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戚九无端想起此千古名句,心里美滋滋的,赛过周身寒瑟。 无法无天的笑弯亦要裂到耳根了去,得意忘形处,脚底微微趔趄。 上官伊吹反而淡然自若,“矮要站稳,索性这条橙霜河沿岸倘浅,否则河心一道纤细浪头,都能把你拍滅了。” 戚九见周围无人,色胆与脸皮俱厚,咯咯笑道“谢谢大人明察秋毫,体恤小人先天不足。”暗处早把对方的每根修长的手指,都悄悄在触觉中勾勒了无数回。 上官伊吹再未接话,牵着人翻上河堤,松手时也豪无留念。 “本想着叫你直接入住橙霜坞,不过萧玉舟久居里面留了味道,待他搬干净后,遣人洒扫清洁彻底,你再去吧。” 戚九想他真是关心自己。 上官伊吹伸手一指他的恬脸,“矮子别笑,你若是没有利用价值,一样得卷铺盖走人。” 戚九心底更蜜。 “大人英明,小的一定竭尽所能,协助您识破更多更复杂的幻彧……” 上官伊吹安静听他句句奉承,重新走上竹桥,桥边摆着一叶扁舟,迈脚蹬去斜靠在舟前。 戚九唯唯诺诺,跟着坐在舟尾。 上官伊吹递给他一柄舟棹,“先把划船学会了,再一一实现其他的豪言壮语吧。” 戚九“……” 上官伊吹问,“你可知萧玉舟独守着橙霜坞,是做什么的” 戚九侧头稍思,“难道在此专给您御舟的?” 上官伊吹并未夸赞,自顾自道“我独居在艳赤,由橙霜河环绕,此河道乃唯一的必经之路,为得就是清净无扰。” “想你也瞧清楚了,鲤锦门地位非常特殊,并不能在咸安圣城内显山露水。” “为了趋避筑幻师的潜入,我们也借助幻彧替自己寻了一块隐蔽的乐土,保证组织的绝对安全。” “像萧玉舟今日被鲤锦门清退,也不可能白放他出去搬弄是非,鲤锦门会有相关的人以幻术替他抹除这里的一切记忆,让他重新过上普通人的平凡生活。” 抹除记忆,正好他没有记忆。 戚九立马对这四个字兴趣极浓。 试探问道,“假若被幻术抹除的记忆,还能不能再借助幻术恢复记忆” 上官伊吹把湿透的衣摆拧在手中,缓缓挤出绸缎间的水分。 “无可奉告。” 四个字瞬间就把戚九击败。 他只好举起手中木棹,左一滑,右一拨,竭力保持船身平衡。 舟随波荡,两岸橘香溢怀。 上官伊吹身上湿得少,转面迎风徜着,精健的背脊如卧雪眠霜的梅枝,不媚不枯,恰有一种刚刚好的自然风姿。 难怪他的身间发肤里,时时透出自然的甜橘甘香。 不知道大人的口舌里,有没有橘子的香甜。 看着美极的画面,难免非分起来。 戚九卷曲的发髻里,渐渐滴淌着残余的水珠,映照琥珀色的深邃眸子,滑过弯弯的薄唇,跌入微乱湿腻的襟口。 好紧张,紧张到快要把血肉融化了。 上官伊吹:“才说你的眼睛厉害,莫非是善于偷窥” “没有,没有,小人专心滑舟。” 戚九的眼睛断不敢乱摆,仅注视自己手里的东西。 忽听上官伊吹浅笑,翻身淡扫他的额头,莫名有种熟稔地勾人感:“你紧张什么,难道心里存有什么鬼祟,被我点破不成?” 戚九慌忙以湿漉漉的衣袖揩去额头水珠,“岂敢,小人能有幸替大人乘船,诚惶诚恐。” 那水珠里掺杂着汗珠,热腾腾得在脸皮上烧。 上官伊吹似先撩起对方的羞处,蓦地冷警一句:“其实你所谓的长处,也并非有多么令人刮目相待。” “方才我在众人面前所言,也仅是替你抬高了些威信。” “最终选你进鲤锦门,还因男人堆里,你性子内秀堪比女子,多少知些廉耻,不会明做出丢人败德的举动。” “可若是日后天天见我,总是一副扭捏做派,索性把萧玉舟再换回来吧。” 先扬后抑,损人句句不带脏字。 戚九正襟危坐,再不敢动任何花花肠子。 气氛忽然端庄。 上官伊吹亦坐正身姿,把掌中带血的银碎往某人眼前一亮,“舟先停水中,四下僻静,你来看看这块儿物什,可还会散出烟气吗?” 早该办正经事的。 戚九双手接过碎银,上面毫无任何图案,也无异常烟气,遂摇摇头。 真是奇怪。 上官伊吹收回碎银,“你可以讲讲这块碎银的来历,以及医坊内发生的事情。” 戚九当然知无不言,将犀牛衔杯纹银壶与东佛的关系,以及银壶在中元夜爆裂时引发出地门广开,一一详细讲解。 出于自保,他的话中也隐瞒了些许,例如自己右掌中的印记,能隐身遁形的白式浅,这些话均未曾告知。 上官伊吹当即判断,犀牛衔杯纹银壶内似乎一直藏着一个幻彧,而此幻彧正与地门有十分关联。 与白式浅所言如出一辙,戚九当即觉得他聪明非凡。 上官伊吹旋即又详细分析,目前已有二人被此银碎沾|染,一方面或是这二人身上必定存着某种共性,才会招致厄运,其次则是犀牛衔杯纹银壶爆裂之际,正是咸安圣城人|流最为密集混杂的时辰,根本不能锁定某一种类的人群。 因此想再次验证此壶的价值,只能静静等待第三个招致异常幻彧的人出现。 还有那个夜遁的产妇,与她所生的诡异婴孩,均是重要留心的对象。 上官伊吹手指顶在戚九的额头,一戳:“小子,这些以后全都靠你的眼睛了。” 哇! 戚九的敬仰之情,简直如江堤决溃,滔滔不绝。 还不等他眸中的光芒扑向上官伊吹。 轲摩鸠蕴足十成嗓音,隔岸传音: “阿官~~你猜我在哪里等你啊~~~” 总有人来干扰他的好事。 戚九转头来回打量,橘树丛里寂然无声。 上官伊吹道“别睬他,闲的。” 戚九又专心荡起桨来。 舟行一程,艳赤便到。 艳赤乃是鲤锦门红光所聚之处,状似孤岛,四面八方被橙霜河幽然萦绕,岛中草木茂盛,鸟语花香,中心处是一座巨大的高塔,塔形似一朵兴然怒放的曼陀罗花,被散淡的赤光汇聚,辛辣艳丽到能令人望而失魂。 轲摩鸠满身华服,金银交叠,早立在艳赤外翘首等着。 戚九最不想看见的就是他的脸,何况他根本没脸。 上官伊吹命他将舟停靠在远处,似也不想让二人见面,草木中缓缓走出一个体着连身白袍的男子,巨大的帽檐遮盖着男子的全部容颜,双手合十于胸前,对着上官伊吹恭敬而拜。 细观,白袍上淡淡绣着繁杂的曼陀罗花纹,袍内隐隐约约显露出身体线条,脸部则空洞洞的看不清明。 上官伊吹瞧戚九的贼眼睛,使劲往帽檐里睇,不由解释道“你眼前的塔,便是我所独居的破魔裸塔,而你眼前的人,便是侍候我起居的陀貘。” “这座破魔裸塔,是座母塔,而你先前与东佛所见的,则是散布在整个北周的子塔,整个北周内共有一百七十六座子塔,而艳赤的母塔中,则有一百七十六个侍奉母塔的陀貘。” “不知我如此一讲,是否满足你的全部好奇心?” 戚九畏缩,但忍不住冒犯,问“一百七十六个侍奉母塔的陀貘,难道没有各自的名字吗?” 上官伊吹散笑“他们不需要名字,只需要绝对的虔诚,对破魔裸母塔的膜拜。” 戚九哦了一声。 上官伊吹道“你身上的衣服全湿,让陀貘领你去沐浴更衣,尔后,我再寻你说事。” 目送戚九离开,才有慢慢朝轲摩鸠的方向走去。 轲摩鸠笑:“瞧瞧,我替你办了那么一大件好事,把人名正言顺地给你弄进鲤锦门来,你不设宴款待我,反而遣了一大群叽叽歪歪的小子去青云一水间缠着我,真是太可恶了!” 上官伊吹也笑:“不用啰嗦,今夜就叫你吃香喝辣。” 哼! 轲摩鸠道“我花大力气撬下来的银碎呢?你从萧玉舟的伤口里顺利抠出来了吗?” 上官伊吹不言,从袖中掏出两块银质残片,自缺口处对接后,合成完整的一块,上面刻着一条犀牛粗腿,十分醒目。 轲摩鸠哎哎低叹“可怜萧玉舟到死也不知道,我给他喝的橘酒正是麻痹他的好药,最惨的是那个小矮子,刚逃出魔掌,又主动送羊入虎口来,阿官,你比狈都奸猾。” 上官伊吹悉心收好银碎,“本来想谢谢你送我的潭春香,让戚九的能力短暂提高百倍,也验证银碎的诡异之处。” “可你一副想看好戏的样子,真心该把你踹进橙霜河里喝个痛快。” 别别别!!轲摩鸠连忙告饶。 “只是你为什么偏赶走萧玉舟,整个鲤锦门里,没有比他更衷心于你的了。” 轲摩鸠并在上官伊吹肩侧,二人沿河缓行。 “萧家在北周有些势力,他早早出鲤锦门娶妻生子,开枝散叶,仕途辉煌,步步青云,才该是一个男人最好的归宿。” 一语,堵得轲摩鸠无话可挑。 他看看上官伊吹完美无缺的侧颜:“阿官,你最大的罪,就是你这张脸令你无罪。” “不过良心建议,你新选来的小子,那双眼睛比萧玉舟偷看得更狠呢。” “没事”上官伊吹的笑,渐融渐柔,仿佛能与美景画为一体,“他胆小,好管着呢。” 第22章 你到底对我是什么意思 上官伊吹当即在破魔裸母塔底设下宴席,唯请了上门讨酒吃的轲摩鸠,十数个陀貘穿梭花草间,手中端着精致的珍馐,逐一摆放二人面前的玉簟间。 席内油润的是缠花云梦肉,瑩黄的是凤凰胎,醇香的是美酒,各色各式,近处的母塔裹着龙睛散放出的妖佻红光,更显得张艳夺目。 两人笑饮数杯,戚九始才换好春绿色夏衣,跟着陀貘缓缓入席。 轲摩鸠瞧他出面,一口老酒喷得极远,“咳咳咳,方才你未露脸时,我还以为自己饮多,从灌木丛里滚出团杂草来。” 戚九想:你个木头能喝醉个屁啊!不由好奇观察对方如何饮酒。 轲摩鸠再仰头饮酒状,反正玉樽里的酒是消失不见了,好神奇。 上官伊吹也笑“他很适合穿绿。”眸中微风簇浪,点点星光均落向某人。 “好看什么?!”轲摩鸠执杯而视,“赤艳是红的,他是绿的,红配绿,赛狗屁!”一饮而尽。 上官伊吹:“你来自异域,不知我北周红绿相配,方是大俗中的大雅。” 轲摩鸠:“阿官,你脑门上常年雕着一个字,你知道吗?” “什么字?” “理。因为凡事有没有道理,你都要强占。”一句说完忍不住笑,与上官伊吹又碰一杯后,仰头畅饮。 戚九冥冥中有些嫉妒,他也想跟上官伊吹谈笑风生,举杯邀酌,于是举起酒樽自己添了酒,对道“从今往后,戚九便追随于大人之后,小的生性蠢顿,还请大人多多提携。” 上官伊吹未动,轲摩鸠赶紧接道“矮子,你也得好好奉承我,要不是我......” “你一沾酒便喝个不停,毫无节制,恐你借酒耍疯,胡说八道,该回青云一水间去了。”上官伊吹一把将戚九的袖子扯住,拉在自己身边坐下,在戚九看不清的角度,淡然扫了轲摩鸠一眼。 本想反驳,可是对方驱赶的意思十分明确,轲摩鸠深知上官伊吹的性子说一不二,扫兴地将杯中酒饮毕,道声再会,随着陀貘离开。 戚九无端一扯,酒樽中的佳酿洒在自己手背,也撒了上官伊吹胸襟些许,夏季服薄,隐约透出两颗酒渍蜜豆。 戚九的鼻孔里血脉瞬时喷薄欲出,腰腿连成一线,僵直得麻涨起来。 但是想起对方的屡次警告,真怕得罪贵人,戚九边道歉,边用袖子去擦。 上官伊吹蓦地捉住他越矩的手,眼神中吸噬的光,足把戚九的灵魂吞没。 “你这身衣服弄脏了,难道还想再骗我另一身?” 戚九问“可我身上没有手巾。” 上官伊吹:“你可以用嘴舔啊。” 戚九的脸瞬间微酡,现在可不是羞燥的时候,机不可失失不再来,立马撅起嘴,拼命往上官伊吹微微起伏的胸口吸去。 快靠近时,上官伊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手中的空杯套在他微微撅起的唇间,似是恶作剧般轻笑连绵,“狗胆不小,你想吸哪儿?” 戚九的头皮轰得炸毛,双手捂住酒樽,不敢吱声。 上官伊吹忍住不笑,适时递来银箸,“都是我和轲摩鸠吃剩的,你随便拣选,看看有什么爱吃的。” 其实席间的食物都是陀貘新换的,并未被任何人品尝过。 戚九瞬时有些懵然,对方到底是什么心态,对他好,还是不好,有意思,还是没意思呢? 漫头微卷的发丝,因为沐浴之后,而变得更如蓬松柔软的棉絮,在戚九思绪游弋的间隙,时不时撩到他的脸畔上。 好烦。 戚九嘴里忙着品尝,无瑕把飞乱的长发挽成发髻。 似是欣赏着某人狼吞虎咽的吃相,一阵风过,戚九的长发仿佛蓬松的蒲公英,越发飘摇。 有人伸手,自他凌乱的发丝间缓缓抚摸,掌心的温度,直达戚九慌张失措的内心。 而后从袖间取出蝶骨翼刀,上官伊吹悉心替他盘好发髻,簪上刀钗,靡靡的声音像低低的耳语。 “宝刀还你,但是……” 上官伊吹的唇,已然靠近戚九敏然的耳肉,微痒,勾人。 “你这种没心没脑的模样,只能叫我一人看,听到没?” 恍如一梦,戚九的身体倏地松软,欲要不知觉地塌陷入身后的怀抱里。 就好像千万次,他总紧密地依偎着身后的胸膺,难舍难离。 两人眼前忽得有人闪出,定睛一瞧,居然是陀貘,也不知道究竟是一百人数中的哪一个,可是上官伊吹的眸底已然挂上冷淡致命的狠厉。 陀貘一拜,并不说话,只以手作势。 “大约哪个方位”上官伊吹径自起身,眼睛随着陀貘的手势,聚焦在破魔裸母塔的某处,那里自钢铁浑铸的坚实壁体间,隐隐约约投射出幽蓝的暗光,混合入红光里,衍生成迷紫的光环,环中透出八卦阵中的巽位。 难道出什么事了上官伊吹的眼睛里分明满是厌烦的暗纹。 戚九跟着起立,上官伊吹转了笑,温柔地摸摸他的头发,又觉得不妥收回手去,低声叮嘱道:“肚子还饿吗?” “饿……”又能怎么样? “粮食不能浪费,”语毕,在戚九光洁的额头上猛一敲,“坐下吃干净,我就回来了。”也不顾戚九嗷嗷惨叫,招手唤陀貘呈来环月弯刀,孤身提了刀往橙霜河方向离去。 戚九抱头大唤:“大人!小人不是专职划舟的吗?大人!这么多小人吃不完啊!” 人早离去。 这是火烧屁|股去哪里了? 戚九问向身边陀貘“大人究竟去哪了?” 陀貘木然。 戚九拿手自陀貘面前晃了又晃。 陀貘木然。 若是刚才不见他动,真跟行尸走肉一般。 但是上官伊吹走得急切,仿佛并不像叫自己插手任何事,这点叫人很不爽。 戚九把玉簟间的美食装了几样,又抱上一坛陈年佳酿,对陀貘道“大人也没说不叫我乱跑,所以我现在要撒丫子乱跑了,你不阻挠我吧?” 陀貘似乎只听上官伊吹一个人的命令,纹丝不动。 美酒佳酿盛上小舟,戚九沿着橙霜河,又原路返回至初见萧玉舟的河坞。 无论上官伊吹何时回来,他都需要渡他过河。 念此,戚九不禁觉得自己真如对方所言,像个盼郎归家的小媳妇,心里一半是甜蜜,一半是羞耻,摇摇晃晃地折回橙霜坞。 船坞初显,正遇见准备渡河的轲摩鸠,他正好穿越百亩橘林,闲晃到此处。 火电碰雷公。 一见面,轲摩鸠骑上入河的桥头,半醉唤道“小矮子,你怎么不追着阿官的屁|股,反而来追我?难道觉得我比阿官耀眼?” 戚九暗啐一口口水,彻底打消登岸的念想,端正坐在孤舟中,举头与轲摩鸠对望。 轲摩鸠满身华贵,闪烁瑩瑩,直刺的人眼痛。 隧想,男人还戴大金耳环,真娘。 道“大人被陀貘叫走,不知去哪里了。”也是奇怪,难道上官伊吹不是由橙霜河离开的吗? “啊。”轲摩鸠仿佛知道戚九所不知道的一切,口吐酒香,闲翘起二郎腿,金珠银链琌琅作响,“估计是办那事去了。” 戚九急“什么事?” “能有什么事,替天灭人呗!” 轲摩鸠仿佛闲话家常般,忽然改口道“不对,应该说,他受女帝特令,缉拿北周范围内所有的筑幻师去了。” 戚九俯首,虽然他还不甚了解上官伊吹太多,关于杀伐二字,对于他来讲,甚是阴森冷骨的事情,足令人趋避三舍。 “那些筑幻师为什么会被女帝厌弃?”戚九禁不住发问。 轲摩鸠呵呵一笑,“我为什么要告诉你,我又不喜欢你,找喜欢你的人问去。” “喜欢我的人?”戚九顺话问话,“难道大人您之前认识我?或者在某个山林柴苑中见过我?揪扯过我的衣服......” “怎么可能!”对方一口否决,“你又不是漂亮娘们,扯你衣服真是有够恶心的。”说着,不觉停下话语,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着戚九。 如果在戚九眼中,这个木头人长着眼睛的话,一定一层层地用眼神剥光他了。 “你这张俊美小脸不似北周族人,倒挺像我烨摩罗的人,话说,你可是被贩子拐来的奴隶?” 戚九激气:“大人也是这副异常尊容,难不成也是拐子骗来的?” 瞧他生气,轲摩鸠哈哈狂笑,“女帝崇尚我们的时候,我们算是贵族,如今厌弃驱逐我们,能活下来的才是豪杰,而你眼前的我,正是个中翘楚。”绵绵的无奈悲凉,不禁流于言表。 嗯?这是什么意思? 轲摩鸠道“小矮子,你的好奇心这般强,总有一天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不过,阿官没叫我吃饱喝足,如果你把船上的美食贡献出来与我分享,我就可怜可怜你,告知一些秘密给你。如何?” 狗鼻子真尖,可听着不坏,戚九瞧他也不如想象中的可怕,遂从船上起身,与走下桥头的轲摩鸠席地而坐。 轲摩鸠极爱北周美食加美酒,人带三分熏熏酒意后,话匣子也缓缓敞开。 “其实,筑幻师的编织幻彧之术,真正起源于我的族国——烨摩罗。” “烨摩罗举国信仰幻神破魔裸,传扬织幻,当时的筑幻术分为灵宗与气宗,灵宗以聚四方阴灵织幻,而气宗则由提高本体修为,结出幻丝用以编织幻彧,我这一派当属气宗。” “有些事你也该猜到,一山不容二虎,奈何两派相争必有一败,烨摩罗举国宣扬气宗大禅离开国土,至五州四国传扬幻法,实际上则是被灵宗无情驱逐。” “当时的气宗大禅,领着三千教徒八方流走,但是处处遭人趋避,最终冒死穿越乌木苏沙漠,来至北周,受到北周真元皇帝收留时,身边存活的弟子也只剩下一人。” “然后就是一些不能言传的宫闱斗争,气宗大禅帮助了现在的女帝登基,受到女帝的真诚庇护,足以在北周内顺利宣扬幻法,兴起许多筑幻师系。” “想来,人便也是这般轻佻,总希求借着幻彧来摆脱生活中的各种困苦艰难,反而忘却活着的本质,可是,以幻术创造的虚假幻彧来取代生活,终究不能称之正道。” “所以,女帝很快反悔,囚禁了气宗大禅,拘禁屠戮北周境内全部新生的筑幻师,以正国纲。” “而我,就是气宗大禅三千门徒跋山涉水,仅剩下的唯一门徒。”轲摩鸠默默立起右掌,掌心三眼轮环,明显得如三只圆睁睁的幻眸,嵌于木手之间。 第23章 气到不想喂鸡 戚九愕然,“气宗大禅岂非是你的师父?而你跟着鲤锦门铲除筑幻师,岂非是在忤逆师命!”难怪长成一副木头模样,简直是天道惩罚。 轲摩鸠抿一口酒:“非也非也,我这是在帮他老人家将功补过,若是有朝一日能哄得女帝欢欣,早把他老人家放出来,亦是我这徒子的功德一件。”满副毫不在意会天打雷劈的肆意姿态,吃吃喝喝的自得欢乐。 戚九哑然失笑,各有各的不如意和不得已,其实他也蛮悲惨的,不由举起酒樽与轲摩鸠对饮数杯。 吃了酒,轲摩鸠忽然正色道“不过是喝了几杯酒,你可别以为本大人便是你的朋友啊。” “还有,跟你说了这些许话,也不过是想提醒你,阿官说你与众不同,那你就好好地替他效犬马之劳,切不能质疑他的所为违背人道,更不能肆意背叛他。” 俨然不胜酒力,轲摩鸠撂开酒樽,一把揪住戚九来不及闪躲的身形。 “阿官很难看重一个人,你绝不能负他!”已经疯言疯语,抱着戚九开始哇哇狂吐。 戚九木然不能动,心思:不能喝酒就不要逞强啊! 待轲摩鸠略平复些许,戚九只得把人暂时拖到距离最近的河坞里,华白的纱幔在清橘的幽香中层层招摇,索性萧玉舟已经离去,正好把醉猫丢到榻上去躺着。 完成一切高难度动作,戚九大汗淋漓,再见坞内应有尽有,便捧着盥洗的银盆,将脸整个透入水中。 好爽,冥冥中反爽得人头皮发麻。 戚九缓缓抬起脸,纱幔虚离得好似山腰间环绕的霭幕,幕中立人,冷冰冰的目光更胜两道冰锥,毫不留情地刺向自己。 白式浅的凝视。 他道:“你想甩了我?嗯?” 戚九旋即挤出一抹比鬼哭狼嚎更艰难的笑容,“不敢啊,大神!” 哼,白式浅嫌弃一哂,从纱幔中瘸腿走出,“话说,方才那抹烟气到底是什么鬼祟?” “其实并没有什么。”戚九谄媚低笑。 “那个叫上官的人,最终将你引到哪里去了?”盘问得比亲老子审儿子还详细。 戚九本想打个马虎眼糊弄过去,结果想起上官伊吹走得匆匆忙忙,即使轲摩鸠说他是公事缠身,亦叫人分外担心。 于是,主动将自己留在鲤锦门的始末,及破魔裸母塔的存在跟白式浅做了简单阐述。 白式浅大约满意,冷道“你可知,我追你与那上官至此,便再也不能继续。” “坞外这条河很有古怪,我乘了舟,想要渡河时,扁舟竟原处打转,完全不能划动。” “既然你以后都要奉命在这条河上渡人,不若现在就载着我,深入赤艳岛去瞧瞧究竟。”起身抬腿欲行。 这个绝对不行,戚九当即阻拦,“大神您无法渡过橙霜河,自然有鲤锦门的一番禁制道理,而我已经受到上官大人的重托,为了诚信二字,便更不能肆意渡您过河。” 一句话堵住白式浅的无理要求,他虽气郁,亦觉得也不能强人所难,手中的纸伞阖起在掌心敲了敲。终究正直二字摆在心尖。 “好吧!反正我的作用便是维持北周国界内幻彧的安定,既然鲤锦门的存在亦是同理,我便只盯死你一个人就行。” 如言,戚九无奈地把自己的右手重新攥紧。 “话说,那个叫上官的究竟去哪里了?” 此话尤合心意,戚九遂走近问“不知大神能否帮我解释个奇怪的东西?”将手指点在银盆内,沾了些水,蹲在地上,照着破魔裸母塔间显示的图案,在地上描画了一张“巽”字符形。 白式浅执伞端瞧,“这个不难懂,整个北周境内的山河地界图,我都了熟于心。” “而咸安圣城为保国盛民强,摒除苟气,自是按照八卦风水的布局筑城,你这符中有巽位指引,表风,东南位。断然是去了那里附近。” 原来如此。 戚九忽然想起第一次遭遇的梭蛇幻彧,便是在东部市廛,距离如此相近,潜移默化有种不甚舒畅的情绪倾袭心头。 难不成,又是犀牛衔杯纹银壶的碎片在作怪?! 分明说自己的眼睛有用,又偏不带人去,实在可气。 戚九道“大神,我记得您进入鲤锦门时,正坐在马车帐顶,是吗?可见,您应该知道如何走出鲤锦门去。” “您不是对我右掌心很有些兴趣吗?不若您带我去咸安圣城的东南位,我叫您随便研究我的手,如何?” 白式浅略想,纵使戚九不提出置换要求,自己日后也能弄个清楚,只是此刻瞧他茶色的眸中飞乱着浓烈的忧惧,不如卖个人情,一同去巽位看看究竟。 便道:“好是好,不过你得背着我,因为我腿疼。” 呃......看着白式浅明显比自己长一截的大长腿,背上直接拖在地上,影响奔跑速度。 戚九又道“没问题,不过您能不能帮我在鲤锦门里再找一个人出来?” 二人各让一步,最终决定先找能帮上忙的帮手,白式浅撑开纸伞隐遁身形,跟着戚九沿途询问。 正好遇见几个鲤锦卫在流连,他们已经收到戚九顶替萧玉舟的讯息,虽然心里厌烦,还是给他说明但凡从外面带来的犯人,一律羁押在紫竹林的监圜中。 穿过琉璃巨门,二人最终来到监圜门口,恰好上官伊吹尚未发话,所以谢墩云与东佛仅是羁押在监圜之外,尚未提审。 白式浅莫名傲娇嫌弃里面晦气,死活不肯靠近监圜一步,只肯在外等待,让戚九自己进去寻人。 谢墩云早被关烦了,骂天骂地骂祖宗,吵得管理监圜的人都纷纷捂起耳朵,所以完全不用费劲寻觅。 戚九意外来救,简直是久旱逢甘霖般的欢迎。 其实戚九也是碰碰运气,二话不说,从谢墩云怀里直接掏出北周始尊特赐的免罪金牌,亮闪闪得射瞎一众人等。 谢墩云低声急唤“贼小九,家财不可外露,我都舍不得取出来的东西,你怎么说掏就掏?!” 戚九:“别叨叨,赶紧跟着我邀功请赏去,否则,就留你在这里,把牢底坐穿!” 监管监圜的人也知道戚九新受上官大人的重用,微一商榷,暂时先放了谢墩云,然后又问及东佛该怎么处理。 瞧东佛从头到尾被裹尸布卷成一团,自布缝间拼命唤道“救救俺,俺也快受不了了。” 戚九道“他暂时没用,不若先抵押在监圜里,等上官大人回来发落吧!” 顾不得东佛的声讨口罚,推着狂笑不止的谢墩云走出监圜。 谢墩云白牙闪耀,哈哈而谈“好兄弟,你且说说,哥哥该如何助你一臂之力?” 戚九已经看见手执纸伞的白式浅,他的身姿挺如苍翠的青苒松柏,正面冷淡无情地盯着疾疾走来的二人。 道“谢哥,你什么都不用做,帮我背个人,跟着我跑就行了。” 谢墩云恍然大悟,啊,原来是做苦力啊。 不过,人在哪里呢? 第24章 你要装逼,我帮你拿出武器 戚九叫谢墩云别管能不能看见人的,先蹲下。 白式浅粗看谢墩云满身灰尘,剑眉微拧,举袖自他背后扫了微扫。 凉风袭背,谢墩云登时头皮发麻,惊吼道:“你奶奶个熊,小九,你叫哥哥背得是人是鬼!” 白式浅闻言冷然,直接跨骑在他背上,压力如山,险些一屁股将人啃在地上。 戚九尴尬笑道“可不敢说鬼,人家是大神呢。” 谢墩云明显感觉对方分量极重,双手朝后摸索,捉稳两条精瘦的腿,猛地挺身而起。 白式浅更加老辣,单手执伞保持隐遁,一手迅速勒住谢墩云的脖子稳定重心,无情寄语:“好好背我,当谨哪夜被抹了脖子,都不知道是谁。” 这他妈谁啊这么嚣张 戚九催促,别叨叨,赶路要紧,说着恭谨一请,白式浅不屑,遂松开谢墩云的脖子,伸手指向,“往紫竹林内里的河道处走。” 林间一片寂籁,几人按照他的指引很顺利便找到隐藏在紫竹深处的河沟。 河渠纵穿鲤锦门,奔赤艳岛,是橙霜河的主干,然而源头绵延,不知深入何处。 白式浅叫戚九必须相信自己,先走到河流中心,不管会不会淹死,朝着溯逆的方向而行。 三人入水后,发现水位并不极深,按照反向朝河底走了大约十几步,忽而金光乍烁,天旋地转,黑夜替昼。 等目光顺应,三个人已经站在咸安圣城的曌河边,湿透的衣服神奇爽干,滴水不沾。 原来鲤锦门的幻彧在曌河的临界。 戚九突发奇想,问“若是如此联系紧密,那岂不是跳曌河的人,最终都掉进鲤锦门去了?” 白式浅剜他一眼,好冷。 谢墩云道“先别管跳河的人,接下来往哪去”他力大无穷,虽然并不疲累,可是背着的人仿佛冰雕玉骨,隔着衣服朝他的肌肉里输送寒气,驱赶热腻。 舒服倒是真舒服,就是他的老寒腰好像被什么东西顶住了,硬邦邦的。 不由嗤嗤皮笑,“听你的声音,应该是位年轻的小郎君吧?” “咱内敛点好吗?能不能,别这么激~动~” 白式浅完全不明所以,也懒得理睬,伸手再指:“那是巽位,走吧!” 此刻巽位处,确实比整个夜幕更显得黑郁。 戚九心系上官伊吹,直接跑了起来。 谢墩云啐道:魔障了,跑得比野狗还快。 背着白式浅,急疾追了去。 转过几条街巷,白式浅忍不住咛道:“你就不能挑些路面平坦的地方走”也不知他的肌肉是不是瓦砾做得,上下一磨,腿根硌疼得厉害。 “不能!”谢墩云连跑带跃,索性飞身临上房檐,自高低错落间穿梭。 白式浅手里的纸伞渐渐顶不住风扯,整个人都变得紧绷,禁不住汗涔涔道“你不上房攀瓦,巽位也就在那里,跑不掉。” 最听不得人挑毛拣刺,谢墩云驳道“你既不是有病呻|吟,也并非娇柔女人,瞎矫情。” 白式浅只得屡次尝试着夹紧腿,保持距离。 谢墩云警告,“别动啊,老子祖传骨痹,当谨把老子腰再闪了。” 戚九最先到达巽位,华灯初上,街堂里闹哄哄的声响此起彼伏,一长串的大笑与叫声压过人的耳门,听起来活像是灌林失火或是洪水暴涨。 酒肆栉比,花楼相间,宝马香车盈门,醉酒笙歌达旦,四下花交锦错、纸醉金迷。 俨然不像是遭受无端倾袭的样子,更没有戚九所能目测到的一切烟气。 待后来的二人居上,戚九不觉询问,“方才远望此处,仿若黑布朦罩,近处,为什么反而繁华入梦,毫无半分异常” 白式浅亦觉得奇怪,从谢墩云背上滑下,慢手抚平白澜屠苏间的褶皱。 “你的眼睛不是很有些灵气,那你瞧瞧,可会是高阶层的幻彧蒙蔽了视野。” 谢墩云插嘴道“真是极可笑的言论,既然我家小九的眼睛与众不同,那连他都看不出端倪的东西,一定就是真实存在的现实,不像某人,连真身都不敢暴露,何必讽刺别人。” 戚九很高兴他替自己说话,不过仍是私下扯了对方的袖子:也不全是如此,例如失忆醒来时,围困自己的崇山峻岭,当时就没能分辨出那是一层幻彧。 谢墩云完全没能领会他的眼神内涵,以为是暗示自己不要吵架,不由卷起袖子,露出坚实的小臂,摆出一副随时准备干架的模样。 白式浅更嫌弃他粗鄙三分,只盯着戚九:“人之谓,真作假时假亦真,无为有处有还无。” “我记得你曾说过,你肉眼所能观测到的烟气实为赤黄色,按照筑幻师品阶的低高,所编织幻彧的烟色亦由蓝,碧,黄,白,透。至高级别的幻彧无色无形,可以与现实世界融合一体而难以区别。” “你能单凭凡胎察觉到赤黄色的烟气,已能轻松分辨出中阶筑幻师的藏身处,我确实不该频频小觑你。” “然而,上官伊吹确实来了此地的话,若不打开眼前的东西,求得真像,难道你今夜能睡得着吗?” 确实睡不着,戚九看着眼前的酒肆里脂香粉绕,觥筹交错,妖娆娇俏的美女罗裳半解,风姿外漏。 早早担忧着上官伊吹其实是跑出来喝花|酒的,啊,好烦心。 白式浅慷慨而谈,“每个人生来都有属于自己的职责,而我的职责,就是不允许北周内有一切怀疑存在,是即是,非既非。” “唯有放暗自己,才能看到夜幕下密布的光芒。”他大约比任何人都能忍受落寞,所以他的坚持也比任何人都深刻。 戚九与谢墩云瞬时震撼无遗。 谢墩云仅觉得空茫茫的平地间,猎猎生出一道瑕白的人影,那人影不似鬼祟,甚至翩若惊鸿,手里的纸伞阖作一闪光芒万丈的巨刃,攒风继电砍向眼前的繁华深处。 好刺眼! 谢墩云捂着眼睛想,妈的,这样能叫放暗自己? 戚九急切喊道“大神,万一砍错了地方,不是幻彧怎么办?!” “那就准备跑!”白式浅伞面间的光刃如溃堤之江,奔泻千里,毫不留情面地劈下去。 “哗啦!!” 第25章 谢唠叨和白女王上线 “哗啦”骤响。 繁华的酒肆被白光纵力一劈,整条街鳞次栉比的楼宇屹立不倒,唯有一幢一楼四底精致花楼,反从表面生硬撕开一道裂缝,像妖魔凶悍睁开的恶眼,从裂缝中透出被繁华假象所隐蔽的罪恶。 浓臭的血腥迎面扑来,剧烈充斥着每个人的鼻尖。 没有任何遮掩,周遭夜游的人群先后见到此可怖景,纷纷尖叫着逃离。 戚九冥冥中并不能闻血的气味,忍不住捂唇欲呕。 白式浅冷漠:“咽下去。” 戚九乖乖又咽回腹内。 谢墩云亦被眼前的诡谲现象骇然,回首想替戚九反驳白式浅一句。 结果银光闪逝,甚至没有看清对方的样貌,白衣阑珊又重新隐藏在伞底去。 装神秘。 白式浅推戚九一把,“走,咱们进去瞧一瞧。” 戚九摇头,那漂浮在花楼面前的裂口简直堪比万年不漱牙的臭嘴,没吓死也得熏死。 谢墩云大约摸准他的命脉,自说自话道“哎呀,大事不好,花鲤鱼这下子可躺倒庖夫的案板上去了。” 戚九满地捡了一块碎瓦,狠手准准扔进幻彧表面的裂缝中去,“大人!大人!您在里面吗?” 回应的仅是空荡荡的瓦石撞击声,溢出来的气息都沾染了怪谲的血红。 “走走走!”谢墩云也推着戚九的肩膀,“不就是阴森一点点,恐怖一点点,若是个货真价实的老爷们,就别婆婆妈妈的。”像是故意演给某人看得,面露无畏与嬉笑,将戚九孱瘦的身体搡入。 三人先后走进黑魆魆的缝隙,里面残败不堪的危房才是正真的花楼,白式浅自阔袖间掏出一颗炫亮的明珠子,弹指一送,明珠子便如流星一般绕着四下急速旋转。 第一层的所有红纱灯笼陆续燃起。 红艳艳的光束遍及八方,满地的杯盘桌椅狼藉触目,最可怕的是泛白的墙面泼着深深浅浅的血痕,被红光渲染,斑驳得令人头皮发麻。 血迹里有酱黑色的旧痕,有的甚至是最新鲜的,沿着墙体,一滴,一滴,往下滴淌。 一切均暗示这里曾遭受过一场惨绝人寰的屠戮,不禁令三人倒吸一口凉气。 谢墩云举手点了一滴鲜血,置于鼻间嗅了嗅,又放入舌尖一舔。呸道“禽血淡,人血咸,死的应该全部是人。” 三人间的气氛瞬间凝结成冰,不由警觉打量着四周的环境,提防可能来自各个角度的袭击。 白式浅轻声问道“这间房里可有筑幻师遗留的烟气?” 戚九死死盯着触目惊心的血迹,“没有。”纵使红烛影响视觉,但是颓废的花楼里完全没有筑幻师的遗迹。“我的鼻子很尖,楼坊间分明充斥着腐烂的气味。然而尸体并不在第一层。” 谢墩云取下一盏灯笼,三人借助摇曳的红光,蹑手蹑脚沿着木质楼梯朝上走去。 楼梯间,俨然有人拖着尸体上楼,条纹状的血渍一路朝上。 几人越发小心谨慎起来。 小心翼翼路过二三层,除却渐渐浓臭的腐尸气息,暂且相安无事。 嘎吱,嘎吱...... 木板与靴子摩擦的声音回响在空寂的楼中。 谢墩云道“你不是能遁形的大神吗?怎么走路也会有声音?” 分明在找麻烦。白式浅冷酷一戳戚九的后脊,“控制一下你的心跳,吵死人了。” 戚九的后背简直冰锥刺激,全身紧绷的皮肤走电似的,自脚底横冲直撞,敲击貫首。 “啊啊啊!别戳我!怕着呢!” 手里的红灯笼甩飞出去,碰撞在前面的楼梯上,灯笼里的蜡油倾撒,引着火苗将整个灯笼燃烧了起来。 谢墩云骂道“笨小九,你想把整幢楼烧个干干净净吗?!”骂骂咧咧,用脚将地上引燃的火苗践踏个灰飞烟灭。 整个楼层瞬时陷入某种极度的黑暗中,阴风卷着血腥,习习而来。 白式浅索性收起纸伞,半冷揄道“你也是猪。” 好黑,好吓人,最可怕的是,对方是谁,会在哪里隐藏,完全不知道。 戚九道“谢哥,你下一层去,再取个灯笼回来。” 谢墩云道“能遁形的大神,你方才点灯的明珠子呢?别小气,再掏出来一颗应应急嘛!” 身后幽幽荡荡,黯然的黑色仅能隐约看清彼此的轮廓,现下,身后竟连个鬼影子都看不见。 白式浅居然悄无声息地溜走了! 谢墩云当即啐道:“什么玩意儿啊,亏老子还觉得他言辞凿凿有些血骨,谁知道比小九你这个软脚虾跑得还快......不对啊......妈的!”语气急转之上,“是那个家伙哄咱们进来的,怎么能叫这龟孙子先跑了呢?” 回首拍拍戚九的肩部,“傻小子,且走吧,咱俩都被那个遁形人给骗了,没理由再蹲在这里当活靶子。” 戚九抬着头纹丝不动,恍如木鸡般,从惊丢的魂魄中缓然扯回一缕,抖手摸下去。 谢墩云:“男人的手,不能随便乱摸,摸出了感情,会出事的。” 戚九猛一把托起他的下颌,强迫他服从自己的指示,“你瞧,在楼梯的底面,密密麻麻地刻着许多繁杂字符!” 谢墩云眯起眼睛:“小九,你是熊瞎子坐月子——吓熊了吗?这里上下左右都是黑的,你当哥哥是猫头鹰吗?” 不是!并不是! 谢墩云的唠叨令他陡生火气,最令人绝望的是,他能看见的东西,反而其他任何人都看不见。 方才有红烛照明,所以遮蔽了戚九的视野,可是失去光源的瞬间,诡迹便在他目光所能触及的任何一个角落显现。 全是波云诡谲的字符! 除了楼梯间的底面,花楼的第四层墙体均是手掌大小的符号,自黧黑中散发出淡淡的赤黄色光泽,但是字里行间反如受伤的肢体,缓缓往下滴淌着未知的汁液。 戚九冥冥中想起花楼第一层的斑驳血痕和流淌的新血,禁不住猜测着每一个字符都是由新血画出,脚底便不受控制,开始沿着字符往楼上走走去。 谢墩云紧随其后,完全不敢放松警惕。 待走至花楼的最后一层,眼前的混黑终于被窗牗间透射的月光淡淡扫去的时候。 “啊!!!” 一阵刺破人心的惊声尖叫,终于划破整幢花楼的死寂,极致的恐怖,便如静谧的大海陡然掀起的弥天高浪,袭击向每个人的心尖。 “全让开!”是白式浅冷淡的声音,戚九被谢墩云一把扯开,无数个红色的灯笼像横冲直闯的羊群一般,纷纷灌入第五层中最令人毛骨悚然的空隙。 而驱赶着灯笼的白影,更像是高扬皮鞭的牧羊人,冷冷撑着纸伞,跟在红彤彤的光华之后,愈发耀眼。 原来他真是去取灯去了。 谢墩云心里暗操了一声,想指着白式浅的鼻子一顿讽刺。 一个红灯笼狠狠撞击在他的脸上,当即错过看清对方容貌的机会。 白式浅仿佛什么也没做过,从谢墩云的手里扯过戚九,“小子,这会子满屋子都是光亮,你总看得清了吧?” 戚九双手一挣,摆脱两个人的钳制,很不开心道“正相反。” 蜂拥而至的十数个灯笼交相辉映,艳红色的光芒叠加成一个更加乖张的红色光茧。 茧中以几十具腐烂的尸身为法坛,而正中间则躺着一位披头散发的妙龄少女,她的四肢被无数根黑色的头发紧紧包裹着,缠绕着,犹胜一条人面虫身的怪物,在尸体间声嘶力竭地尖叫着。 无数的字符最终汇聚在法坛之下,而法坛之下,汩汩涌出的新鲜血液,恰滋润着每一个字符,此情此景再被红光曝照,血腥得越发夺目,残忍。 谢墩云一把捂住戚九的眼睛:“别怕啊,哥保护你。” 白式浅反而凝着眉,这种感觉甚是不妙,不由道“看来,此事必须得由鲤锦门亲自来处理一下了。” 与此同时,在花楼的顶层,惨白的月光下,僵尸般站着一个形容枯槁的年轻少妇,身间衣裙褴褛,上面沾染了酱紫色的血污,犹胜一株开败的枯梅。 她的眼中虽然有目无珠,白粼粼得空泛,却像饥饿的斑鸠死死盯着花楼内的戚九三人。 怀里的婴孩尚未睁开双眸,不过稚嫩的口唇间噙着魔鬼才会拥有的笑颜。 “无妨,白骨,”她咿咿呀呀地称呼生出自己的女人,“比起这些蠢货,俨然我们的机会更多。” 嗯。 柳白骨拂手拍打着婴孩的背脊,极近宠爱。 眨眼,一人一婴消匿在苍茫的夜色之外,了然融入无穷无尽的黑渊深处。 作者有话要说:对不起,各位,最近考试考得我心焦力竭,这几天才无耻断更的,对不起o(╥﹏╥)o 后天继续更文ing。 第26章 缝隙中的缝隙 尸体筑就的法坛间,女子依旧在声嘶力竭地尖叫,每一声几近红莲业火炙烤般的惨绝。 戚九想上前观之,谢墩云稳稳捂着他的耳朵,朝空白处刻意唤道“遁形大神,你既然能遁形,能否将眼前的女人处理一下,小九晕血,搞不好我一撒手后,他就吐个没完没了的。” 戚九没有领会他的言语挑衅,直言反驳道“哥哥太小瞧我了,现在我已经在鲤锦门替上官大人渡船,胆量正需要锻炼。” “况且,我也得凑近瞧瞧,这里是否存着筑幻师留存下的烟气。” “那好吧。”谢墩云倏地松手,戚九挣脱时重心偏离,朝尸坛近处跃了一大步。 眼前红光错炫,女子尖利的手指,猛一把恰好抓在戚九的衣衫间,死死攥着,黑色的异端发丝滚入她的血管里,再从皮肉间钻出。 像无数根缝合肉身的线,在残破的肌理间穿梭,最终汇聚于女子的后半身,紧紧包裹。 女子凄厉叫惨叫“我要腿,给我腿!” 戚九当即毛骨悚然,胃里翻江倒海,哪里还有心思观察,边退边扯:“你是鬼是妖,快快松开我的衣服,否则就别怪我会打女人了。” 梦魇般恐怖的女子仿佛五觉尽丧,依旧用足了力量,抵死扯住手中的布块,她抬起眼,眸中空白无珠,满脸血迹的样子令人作呕。 “给我腿!给我腿!我要腿!”反反复复。 谢墩云含笑撇头,戚九挣扎不成渐渐转向绝望。 “放心吧,世间根本无鬼,一切都仅是祟念与幻觉做诡罢了。”白式浅冷静观察一瞬,“但是这个女子所中幻彧的品阶太高,我无能为力,还是原话重说,只有等鲤锦门来帮忙了。” 话未尽,一阵娴雅的渺然笛音缓缓透来,似是驱赶尽花楼内的晦气,顶层楼壁间的无数个繁杂的字符,仿若脱离肉身的灵魂,淡然散尽烟尘,唯独留下密密麻麻的血斑依稀可见。 女子眼中白光开始凝聚,最终结成失去交点的黑色瞳孔。 啊~ 倒抽一口绵长阴冷的凉气,双臂环抱着戚九的腰肢,将人滚压在尸体堆里。 “哥!哥!”戚九被钳制在底下,残肢断臂滋生的恶臭强烈在鼻尖回荡。 而且,周身明显能感觉到女子半身的黑色长发像蛆虫一样,蠕蠕爬向自己的下肢。 谢墩云环臂坏笑“看来这成堆的尸体是真的,而小九你的练胆是假的。” 白式浅极度严肃,冷然的表情缀满冰晶,“姓谢的,我奉劝你还是积点口德,虔诚尊重每一个逝去的生命。” “还有,警告你,上官来的时候,不要轻易泄露我的存在!” 假正经。 谢墩云伸手把戚九往尸体外扯,晕厥的女子看似窈窕,死沉沉得扯住戚九,只好从尸堆里捡出一截断臂,再以僵直的手指猛点击女子肘关节间的麻筋。 女子毕竟仅是中幻,手肘蹿麻,立刻放开戚九,卷着浓密乌黑的发堆瘫入血污。 谢墩云随手一扔断臂:“如何,老子还是很尊重女性的吧?” “无聊……”白式浅的瞳仁急缩,闪身让开一条路。 樓廊里脚步轻盈骤起,一阵窸窸窣窣,上官伊吹的绝丽身姿出现在三人面前。 “哎呀呀!”谢墩云蓦地笑了,“上官大人终于肯显身巽位,害得小九甚是担忧您的安危呢!” 戚九赶紧掉个头,借着拂去衣衫间的污渍来掩饰面红耳赤的尴尬。 “他担心我是应该的。”完全不理会二人各自面露的姿态,单手执着玉屏笛,附身蹲下,仔细贴近观察女子的异常状态。 “上官大人难道是只身前往吗?您的门徒呢?不来帮忙啊?”谢墩云的目光投向门口,廊内空空如也。 上官伊吹极快发现了尸坛下方淌着不断扩大的血滩。 “我受女帝夜召不能携带随侍,加之来此匆忙,所以你们两个,先把上面的尸体搬开,快一些!” 凭什么!谢墩云不愿意做。 上官伊吹又命道“那就我和戚九搬,你把这个女子抱起来!” 凭……凭什么!谢墩云双眼圆瞠。 自己分明有走狗不带来,凭什么使唤他这条重生老狗 上官伊吹不予啰嗦,直击要害:“若是你肯服从于我,鲤锦门其实也很需要你这种神力通天的能力。” 这还差不多。 “警告,你可别咬我啊!”谢墩云走至癫狂女子身边,一把捂住她的嘴,连人扛起来,轻松束缚对方的手脚。 戚九也不敢嫌弃,与上官伊吹合力搬开眼前的乱尸,最终露出底下的一具尸身。 其他的均是残尸,而底下这具却是完整无缺的,凶手为了保持他死而不僵的状态,以细竹管分别刺入手脚血管,缓缓导出体内的血汁,用以浇灌。 戚九恍然大悟道“大人,我先前看见的繁杂字符,或许正是由此人血液滋润。” 上官伊吹魅眸高抬,“那你可还记得那些字符的内容” 呃……戚九怯道,“很难懂的符号。” 上官伊吹并无小觑,默默翻开流血者的右掌,掌心皮开肉绽,露出森人白骨,再观左掌,亦然。 不由啧啧称赞:“很高明的削骨手法。这个人如无意外,定然是破魔裸母塔在巽位所发现的筑幻师,而且他右掌内的筑幻修为已破,形同废人。” 戚九问:“大神说过,筑幻师编织幻彧的烟色为黄、蓝、碧、白、透,而您说此人为筑幻师,我反什么颜色都未曾看见,莫非,此人已然达成透色,是最顶级的筑幻师” 一言未尽,白式浅的凝视,又如芒刺在背。 戚九补充:“我说的大神,不是真的神,就是一个很随便的人,他……” 谢墩云爆冷汗,“越描越黑,你就说是哥讲给你听的不就行了,说谎都不会。” “还有,能不能快一点,这个女的又开始发癫了。” 上官伊吹道“这里的幻彧确实很复杂,首先是花楼外掩耳遮目的幻彧,品阶必是极高。” “再者,面前的女子,她身下的法坛已被玉屏笛破,但是至今不能清醒,也是中了高品阶的幻彧。” “可唯独眼下这个筑幻师,”上官伊吹甩开他的烂手,“却是个蓝阶的筑幻师,就是因为他的品阶太低贱,不能很好的隐蔽自己,才被破魔裸母塔轻易捕获方位。” 怪怪怪! 戚九亦想起母塔间的蓝光,凝眉道“我脑子虽然不够灵光,但是凶手既然布置了如此诡谲的尸坛,必然是想从这个女子身上捞取些什么好处的。” 所有人的目光,又重新集中在女子身上。 谢墩云摁紧肩头辗转反侧的身体,道“这女人除了一头长毛,就是喊着要自己的腿,说实话,半天我摸着,她是有腿的。” 戚九从发髻间拔出长簪,展手变作蝶骨翼刀,“废话少说,先划开她的头发,看看她的腿到底有什么鬼祟!”执刀靠近。 薄利的刀刃从女子小腿间隙处轻轻一划,蠕虫一般圈禁的发丝瞬时断裂,如鱼嘴里露出一双玉白的小脚。 “哎呀呀!”谢墩云声色俱厉,“北周女人的脚不能叫男人看见啊!看见了得娶回家当老婆的!” 戚九慌忙捂住眼睛,指缝间露出来的茶眸泄露焦躁不安,“大人,您没看吧?” 上官伊吹道:“北周律典中没有这一条规定。” 不等三人耍贫嘴,女子苍白的脸更刷一层枯灰,“我的腿!我要腿!” 谢墩云完全压制不住,区区弱女子竟在一瞬间喷发出极端力量,仿佛娇嫩的肌肤里涌动着岩浆般的狂躁。 她的眼仁,再次变得空白无物。 上官伊吹当机立断,“轲摩鸠不在眼前,好吧,既然如此危机重重,索性我和戚九都去她眼前的幻彧里走一遭,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在作祟,才能顺利击破这层幻彧。” 对谢墩云道“你留在外面,切记,一定压制住她,放她离开,或许就是祸端。” 言毕,玉屏笛间的惊鸟,护花二铃间蹿出一溜儿稀薄的白色烟雾,像是打开铁锁的钥匙,在女子诡异的瞳仁间倏地打开一道裂缝。 戚九简直不能控制自己的错愕。 上官伊吹拉住他的手,不由分说领入裂缝中去。 白式浅冷眼旁观半晌,也是第一次见此奇观,修长的凉指微攥了攥伞柄,随脚跟了进去。 第27章 魂儿跟进来了吗 高阶层的幻彧世界就是另一层世界,戚九进入缝隙中的第一感觉,便若半空坠落跌入清澈无底的深潭。 又冷又激。 当他的双足明显感觉脚踏实地的触感时,上官伊吹掌心的温暖,最先唤醒他朦胧的视野错位。 血色与尸体转眼散却,衍幻山高水阔,自是欣欣向荣的山野风情,他的目光轻轻落向彼畔。 上官伊吹温脉而笑:“魂儿跟进来了吗?” 戚九脸皮剧涨,准备撤手,上官伊吹反攥紧了,“无妨,这层幻彧属于未知之术,一旦发生崩塌,你跟着我,才不会陷入囹圄。” 两人目光微融,白式浅刚执着伞默默瘸步进来。一见情势,冷不丁对戚九暗示道“应该办正事要紧吧?” 被他刺激,戚九断水般抽去手,“大人体恤,小人习惯自己走,走得稳当。” 上官伊吹瞧他眼底露出丝气恼,银丝盏中的茶汤俨然要泼出来似的。 尚不容置疑,天地间浑然一震,是幻彧根基不稳定的体现。 不由凝神反思,“真叫我猜对了,外表看起来无坚不摧的坚壳,内里却是极不稳定。” 才念,就听丛林深处猛虎长啸,震得鸦雀纷纷惊扰,自浓绿中鱼贯而行,接着就是女孩子声嘶力竭地求饶声。 两人赶紧往声音源头寻觅。 树林深处,戏弄之声不绝于耳,几只人形虎纹的小孩围着一方清澈见底的満运痢? 此刻塘水被搅扰得浑浊不堪,里面似有什么东西在沉浮,再看那几个虎皮孩子手里执着长杆,前后在水面上戳动,偏不让水里的东西浮出来。 戚九与上官伊吹侧身藏在树后,面面相觑。白式浅忍住腿疼,踮脚临跃,五步连成一线,翩翩飞在树梢。 所以水里面的东西他看得最真,应该也是个孩子,被数道长杆枷锁般阻拦在水底,完全透不上气。 为首的虎皮孩子目眦牙劽,坏得最凶,只听他哈哈大笑不止,“给我好好收拾这个野种!我娘一直说了,野种的命不值钱,随便我怎么欺负都行。” “况且她胆敢打碎娘的宝贝坛子,回家也会被活剥一层皮下来。” “还不若我来替娘先教训这个野种!” 旁边另一只却长得异常尖嘴鼠相,“竹子,别呀,她在塘里喝得也差不多了,万一真淹死了,听我爹说淹死鬼很可怕的,舌头吐出来有这么长!”双手虚空比划三尺距离。 “算了,今天玩得是有些过火。”其他虎皮孩子也微露怯色,纷纷附和。 戚九同样看出池塘里浸泡的是具瘦弱的身影,简直要气爆,挽起袖子准备上前去收拾那个领头的畜生。 上官伊吹适时出手拦他一下:莫要轻举妄动,编织幻彧的人做出眼下这场情景,是存有某种意图的,你若肆意改变哪一个环节,都会影响到结果的。” “暂且静观其变吧。”大手轻轻触摸在戚九的头上。 戚九只得听话勿动。 幻彧此刻又不稳定,地面猛地晃动了一下,几个做坏事的虎皮孩子中,有人哇哇叫了出声。 “竹子,走吧,这里感觉怪怪的!” “别真弄出人命来!” 叫竹子的家伙脸色极沉,仿佛不解恨,又往水底捅了两下,手中竹竿丢去,领着一群坏东西嘻嘻哈哈走掉了。 待人前脚走个干净,水塘的浑浊里,缓缓冒出颗小小的人头,湿润而凌乱的发丝间,一双惊恐万状的大眼睛打量着几人的离开。 等人走尽,始才缓缓从池塘里跌跌撞撞地走了出来,疲软得瘫倒在水畔的淤泥间。 潜伏在树叶间的三人终于看清,被欺侮的女孩子上肢属于人,而下肢则是一条硕大华丽的鱼尾。 可惜鱼尾光彩夺目的鳞片间,嵌着数道骇人的陈年疤痕,还有些新伤在汩汩流血,分外凄惨。 女孩从塘畔的杂草中扯断几枝香蒲草,再把蒲棒撕碎,扯出柔软的绒,轻轻铺在新伤口中。 嘶~好痛~ 可怜的女孩倒抽一口凉气,双眸闪烁,先是一两颗,最终噼里啪啦地滴下豆大的泪珠子,颗颗跌落在漂亮的鱼尾间,化成淡白的珍珠。 竟是鲛人。 女孩子的珍珠泪颗颗敲击地面,幻彧中的景象顿失稳定,如平静的湖面泛起涟漪,环环相接。 “幻彧在变,你过来!”上官伊吹伸手去抓戚九的手,可是地面微晃,顺势而为,就把戚九搂入怀中。 山琮树群渐渐模糊,最终又缓缓清晰。 眼前的景貌完全转换,变成又简陋又阴仄的小屋里。 戚九与上官伊吹蔽身的大树变成了破破烂烂的木床,他正坐在对方的大腿上,唇瓣就在上官伊吹的呼吸范围之内。 这是什么情况。 上官伊吹并不觉得冒犯似的,“就跟你说,幻彧不稳定的,我若不拉着你,谁知道你此刻跑到哪里去了。” 戚九干笑,能与上官伊吹独处的机会不多,能坐在他腿上的机会也不多。 不过双双对对躺在床上,就有点尴尬的说。 对了,戚九急忙环视四周,白式浅被幻彧转化到去哪里了?! 其实白式浅也很想问这个问题。 眼前斗转星移后,他便站在了一间破漏至极的草屋顶上,一群半死不活的鸡围着他的脚,咯咯咯哒叫个不停。 叫什么叫!白式浅冷冷朝鸡群踢了一脚。 “你哭什么哭!我打死你!你这个废物!什么都干不好,竟然胆敢洗破老娘的裙子!”恶毒的声音随之而来,紧接着是女孩子声嘶力竭地求饶声。 上官伊吹眼疾手快,单手捂住他的嘴,卷着戚九的腰身,一齐滚到床底下,稳稳压住对方。 推门。 一双粗糙的绣鞋出现在视野中,床底下的人借助有利的视角斜看上去,是一头丑陋无比的猪脸妇人,满脸横肉,肉褶子里挤出恶心的猪鬃,散发极臭。 她手里提着可怜的鲛人女孩,一把将人贯在地上。 “告诉你!你就是贱|人养得贱种,莫说不给你饭吃,就是天天虐你个体无完肤,也是你自己活该!怨不得任何人!” 语毕,不够解恨状,狠狠在女孩尾巴上践踏数脚。 女孩披头散发,嘴里发出刺耳的尖叫。 猪脸妇人听后仿佛洋洋得意,肥腻的脸盘上绽开融油般炽烈的丑笑。 “娘亲,您打累了吧?”门口忽然探出一张极度厌烦的虎脸,正是被称作竹子的虎皮男孩,他的体格明显比初见时成长许多,已然是个挺拔的少年郎。 而他手里端着大碗,里面飨盛满满,“我饿了,咱们先去吃饭吧。” 猪脸妇人顿时气恼,指着自己的儿子骂道,“吃吃吃,你个白痴就知道吃,还有,拿碗来做什么?!谁准你盛饭给这个贱种吃!不许给,饿死她!” 竹子不耐烦道,“这是盛给娘吃的。” “滚滚滚!”猪脸妇人对自己的儿子也并不慈善,“没瞧见老娘正在气头上吗?!养了你这么个废物,也是老娘的晦气。” 竹子听见废物二字,脸上的厌烦隐隐化作狠厉,举起手中的饭碗,一把砸在女孩的尾巴上。 “贱种,都是你惹娘生气,你怎么不去死!你这个没有腿的废物!” 饭菜泼在皮肉上,又烫又疼。 女孩啊得尖叫,凄惨的声音叫戚九攥紧了拳头,低声而道“人之初,性本恶,世间最坏的便是人心,连小孩子耳濡目染后,亦是如此残忍。” 上官伊吹反不赞同,嘘声道“再看看,若是这母子二人越发恶劣,我们再出手救人。” 女孩的惨绝换来猪面妇人的满意,她解气得拍拍竹子的肩头,“这才是我的好儿子。” 狠狠剜了女孩一眼,“梅子,警告你,用嘴把地上的饭舔个干净,否则今晚不许你睡觉!”扯着儿子离开这个晦气的地方。 煞气腾腾的二人离开后。 梅子从地上爬起,她没有腿,仅有一条皮包骨头似的尾巴能支撑着全部身躯。 她脸上原本是惊恐万分的,不过人走后,全部融化成极度的悲哀。 可她这次不再哭泣,因为无尽的折磨早使她麻木。 收拾好蓬乱的长发,梅子开始听话地捡地上的饭菜,捡着捡着,满了小半个掌心的时候,再把翻倒的大碗取过来装脏饭。 扣在地上的饭团引起她的注意力,其实有多一半还是干净的。 梅子饿得太久,恶毒的猪脸妇人从不让她吃好睡好,便顾不得一切,直接用手将饭一把把攥起,狼吞虎咽得像一只落荒野狗。 蓦地,她从饭菜里吃到一种从来未曾品尝过的诱人滋味,便闭紧嘴巴,一口都不愿意多嚼下去。 戚九好奇她是不是吃到了耗子药,正看到梅子的表情变化。 他从没有见过一个人笑着的时候像嚎嘁,甚至比死亡更令人感到绝望的情愫,瞬间蔓延至整条鱼尾的每个鳞片。 鳞片颤颤,梅子嚼也未嚼,满口把嘴里的一切使劲咽入腹内。 然后,泪如雨下。 珍珠一颗接一颗,叮叮咚咚地绷击在地面上,地面仿佛遭受了海啸倾袭,被骤然薄怒的力量撕扯成一片片碎烂的残片。 幻彧再次发生剧变。 作者有话要说:为了表示我对断更的歉意,今晚再补一章,爱你们哦 第28章 我这人,就是你的人 斗转星移,三个人随着幻彧的迁移,仿佛白驹过隙,再见妹子时,她已经出落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纵然鱼尾间伤痕积累得更密集,也从未妨碍她的美貌与日俱增。 猪脸妇人的丑陋,便与这份美貌极速背道而驰。 第三次出现的景象,是在小溪边,戚九被眼前闪烁的景象转换得头晕眼花。 待他再次适应时,始才惊厥自己正紧紧勾着上官伊吹的脖子,上官伊吹打横抱着他,单脚立在树梢最软细的一端,二人随着树摇上下起伏。 上官伊吹常年保持的淡漠表情终于溃堤,笑得嚣艳无比,“出了许许多多次任务,属这次最有趣。” “大人,您不打算下去吗?”戚九被他的笑,快要吞没入腹,连骨头渣都难剩分毫,“树都要被摇断了。” 还有,白式浅这次去哪里了? 不过戚九没功夫管他,攀着上官伊吹的双手自他背后扣了个死结。 再也不要松开。 不等二人独处,梅子提着水桶,蹒跚走至溪边汲水。 上官伊吹横抱着戚九展示极佳的轻功,落地之后又滚入草埔深处。 梅子登时紧张:是谁!快出来!不然我就叫人了! “别呀,梅子,是我,王川啊!” 草木曳摇,从中走出一个行为猥|琐的虎皮男子,不过他的虎皮已然退化,俨然像一只贼眉鼠眼的耗子精。 他的眼神紧紧锁在妹子因紧张而起伏不定的胸口,露出淫溜溜的狡黠之光。 梅子被他瞧得很不屑,提着水桶准备先回家去。 王川展开手,故意堵着路,“好好的,怎么一见哥哥就想走啊?别走嘛,竹子最近忙着拜师练功,也不好好理睬我了” “梅子,你好好想想,当年你哥想把你给放池塘里淹死,可是川哥我好心救的你,你要报恩啊!” “梅子,讲实话,哥哥这些年看着你,觉得自己好寂寞啊!也想要你这样个仙女儿样的妹子,贴在心房上疼爱啊!”抓住梅子的手,拉在胸口揉啊揉。 梅子脸羞得泛红,使劲推开他,“你……你走开!不然……” “不然你能怎样?!”王川凶相毕露,此刻俨然又像个矮瘦的老虎样子,周身散发危险的气息。 “你娘,你哥,哪个会管你的死活,他们估计还巴不得你死呢!” 一把将梅子掀翻在地,“小蹄子你听着,川爷肯赏你一顿好睡,全凭你这脸蛋作美,也不瞅瞅自己的腿,恶心死了!” 哈哈奸笑着扑压在梅子的身上,纠缠不休。 上官伊吹登时对戚九严肃道,“刀借我。” 戚九更快把发间长簪展开。 上官伊吹二指夹住蝶骨翼刀,脱手甩了出去。翼刀化作一线银丝,极快得斩向万川弓起的腰脊处。 王川的腰椎瞬间被切断,血流如注,哇哇发出惊人的惨叫,滚在地上嚎啕。 此刻幻彧无形中似动了微动,如风过草尖,了去无痕。 梅子亦吓个半死,慌张敛起散乱的衣衫裾,踉踉跄跄往家的方向跑去。 蝶骨翼刀旋转一轮,上官伊吹抬手一截,恰又二指稳稳捏住刀面。 “对不起,弄脏了你的刀。”上官伊吹取出怀里雪白的帛绢,把翼刀擦拭干干净净,悉心替戚九重新簪回发髻间。 伸手拉着戚九走出草丛深处,来到王川身边。 戚九原本想自己晕血,可是念及王川欲欺负梅子的恶行,又觉得他咎由自取,应该将浑身的脏血流尽才解恨。 熟知王川已然断气,而且他背脊间的巨大割伤竟然自行愈合,转而浑身布满酱紫色的印痕。 上官伊吹立刻戴上银丝手套,捉起王川的右腕,“筋脉尽碎,五脏俱裂,都是重拳所击。” 怎么会这样! 上官伊吹道“他这样死去,才是正常。” “大人,您的话叫我好糊涂,”戚九拍拍自己的脑袋,“我反应慢,您说的慢点,我大约能理解的。” 呵。 上官伊吹扔去脏污的银丝手套,那手套飘飘落入草叶间后,幻彧一晃,竟消匿得无影无踪。 “看到了吗?”上官伊吹摸摸戚九的脑袋,“咱们进入的幻彧里,在编织幻彧的人的记忆深处,王川就是应该被人以拳脚踢死。” “而我的银丝手套也不会出现在里面的任何一个角落里。” “由此推测,这个编织幻彧的人,俨然是按照自己的回忆在筑幻,根本不是什么筑幻师所为。” “身为一个合格的筑幻首先绝对不会拿记忆来做幻彧的地基,否则很容易暴露自己的缺陷。” “可是不对啊,”戚九急忙反辩,“这里根本没有人,全是些老虎啊,鲛人啊,猪的,怎么会是人的记忆。” 上官伊吹淡笑,“阿九,你记住,人就是穿着衣服的禽兽,或许在有的事物眼中,人脱了衣服,连禽兽都不如。” 此言如当头棒喝,戚九瞬时脑子伶俐一闪,“大人,您的意思是说,这层幻彧并非筑幻师编织,最有可能就是外面那个疯疯癫癫的女人所为。” “也就是说,谢大哥控制着的疯婆子,就是梅子本人吗?” 孺子可教也。 上官伊吹温柔地拍拍戚九的脑门,“所以你也不笨,甚至要更聪明的,以后不用妄自菲薄,知道吗?” 戚九觉得自己被拍晕了,脚底下软绵绵的,快要栽倒在对方的怀里去了。 “既然找到答案,那么,我们出幻彧去吧。”上官伊吹转身欲走。 感觉横澜一绷,回首撞上小狗一般汪洋的瞳孔。 “大人……”戚九吱吱唔唔,“其实,我想看看梅子后面还会遭遇什么,起码不能丢着不管吧,她已经很可怜了……” 重点,白式浅不见了啊,万一他出不去幻彧,他那冷冰冰的目光会永生永世地…… 看死他,盯死他,戳死他。 上官伊吹上下详细打量,觉得他也不是如此好闲的性格,不免笑得灿烂。 “那得有好处才行。” “没问题,没问题……”戚九终于松一口气,“我这人,就是您的人,随便用……呃……是使唤。” 上官伊吹:“成了,反悔的是狗。” 汪汪汪汪汪汪! 戚九心里顿时叫个不停,被上官伊吹牵着往梅子家赶。 才看到房屋一角,就看见白式浅手执纸伞,高高高高地站在屋顶之巅,莹白的脖子像冰雪雕琢的石柱,来回扫视周遭的一切。 腿不好,就不要总站那么高嘛! 戚九捂住身前,“大人,大人,我内急。” 上官伊吹无所谓道,“我跟你一起去,万一幻彧又变,我就找不到你了。” “别介!”戚九摇手,“您看着我,我尿不出来。” 上官伊吹:“我的脸还没有美到这种程度吧?” 戚九哈哈尴尬,“大人,您真逗!”拿手弹开贴在上官伊吹肩头的飞虫一枚,“总之,我的东西,我要自己盯着!” 猛地抽回自己的手,屁颠屁颠跑到他看不见的地方去。 那里,白式浅正冷冷等着,一见戚九满头大汗跑来,尤其不开心道“小子,你敢再三丢下我” 戚九讨饶一拜,“我的爷爷就是您,您自己被幻彧转没了,不能全赖在我身上吧!” 白式浅愈发冷然,“不行,叫上官的小子身上一定藏着什么宝物,才能使他在幻彧里保持平衡。” “如果我没猜错,一定是他身上的玉屏笛作祟,你去把玉屏笛偷来,我来保护你。” 呵呵,戚九拿手刀比划在自己手腕,“我现在就把我自己手剁给您解恨,成吗” “好吧,”白式浅转动手里的伞柄,“那我就在他面前显形,叫上官把我也拉上。” 戚九急唤,“绝不行,伊吹的手只能拉我一个。” 咦~~ 白式浅浑身寒战,男人肯拉着男人才恶心吧。 “不然这样吧,”白式浅从袖中掏出一圈通透的蜘蛛丝,“你把这根丝系在他腰间横澜上,我就不怕跟丢你们了。” 话还未讲完,乍得又听见梅子尖利的惨叫。 这种虐待什么时候是个头! 白式浅一把揪住戚九欲行的小短腿,“小子,有句话还是得教育你一下。” “幻彧是假的,幻彧里的人是假的,什么都是假的。” “无论如何,你可不要当真的来对待。” “最好切记,并铭记于心。” 第29章 动物世界 戚九重新折回上官伊吹身边时,他已经守在房子附近。 不消说,梅子衣衫不整的样子恰被猪脸妇人看到,自然逃不过一顿打骂,然后丢入黑屋里锁着。 竹子到了黄昏时才归家,听死鬼王川的言语透露,他是练功去了。 至于什么功就不甚清楚,可是竹子的体格变化非常惊人,七尺高的长身间,虽算不上强壮如山,每一块肌理却也似巉岩般精实,充满了男人气概。 只是他身上的虎皮花纹似淡化,而且毛发绒密了许多,不太像虎,更像猫。 猪脸妇人瞧见儿子,分外高兴,拍打着儿子坚硬如铁的臂膀,笑道“这下子,就再也不怕别人欺负我了。” “竹子你记住,以后谁敢随便动娘一根毫毛,说娘虐待梅子这种废话,你就把那个人揍个半死,听到没!” 竹子沉默将手浸没在水盆子里。 猪脸妇人一瞥,尖声叫道,“你手怎么了?怎么全是伤口!” “没怎么,打沙包时蹭破一点皮。” 猪脸妇人手指戳在他的额头上,“你个废物东西,白长一身子疙瘩肉,连个沙包都打不破,真是饭桶。” 竹子侧开头,啄米般戳来的指头落空了。 猪脸妇人登时脸色难看,骂骂咧咧地离开,口里自言自语道“养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小的时候分明那么听话,长大了怎么反而死气沉沉的,不好指唤。” “是不是,我不该叫他去学拳脚功夫”疑惑不解,提高嗓音道,“竹子,梅子越来越不像话了,今天回来的时候把水桶丢了,竟然衣服也破了。” 呸!一口黄痰吐在地上。 “肯定是汲水的时候跟哪个野男人做了坏事!”说着不禁露出邪恶的笑容,重新返回竹子身边,“不若,今夜你去验验她,是不是已经不是黄花大闺女了。” “怎么验?”竹子抬头的时候,星月初生,但是他脸上厌烦的表情已经刻入骨髓,明亮的光芒只能任随阴影更深刻。 “哎呀,你个废物!”猪脸妇人低声道,“今晚你把她弄出去,随便你下手,不会有人知道的。” 竹子蓦地起身欲行。 猪脸妇人一把扯住他,“她是娘捡回来的野种,又不是你的亲妹,你怕啥!” “还有,娘白养这个贱种许多年,不就是为了养件给咱家延续香火的工具” “这种人生下来就是贱骨头,最会勾人的,万一被别人先占了便宜,你到时候吃的就是剩下的,你愿意啊!” 骂骂咧咧,或是威逼利诱,妇人又说了很多话。 竹子一凝眸,厌烦的川字深刻眉心,二话不说将锁着的门踹开,梅子浑身颤缩成一团。 “竹哥,不要!”外面两人的交谈,她都听到了的。 “贱货,都是你自找的!” 竹子才不管她的死活,一把扯住梅子纤细的胳膊,扛上肩头,往树林深黑处走去。 猪脸妇人见人远去,咯咯病态笑道“报应,报应,我等这场报应,苦苦等了十九年,哈哈哈。” 戚九与上官伊吹对望一眼,心有灵犀,步步紧跟着去。 竹子一路无语,任凭梅子如何哀嚎,都不为所动,最后梅子灰着脸,嘶哑的嗓子再也不能多叫一声的时候。 竹子把她背上了悬崖。 悬崖峭壁间的阴风倾袭,梅子的尾巴像风中残破的旗帜,随着冷酷残忍的步伐飘零沉浮。 终至,竹子把她狠狠撂在地上,山间石子割痛了后背,梅子忍了忍,没让眼泪夺眶而出。 “你自己跳下去吧!”竹子的轮廓看起来似虎又似猫,粗砺的手指虚空指着深渊之中,“跳下去,便自由了。” 梅子空泛的眼神,随着他的手指,深望,渊低的黑暗无尽无头,更像是吞人的蛇腹,当纵身抵达最后的一瞬,可否是光明的迎接 摇摇头,梅子断然拒绝了,“若是死能解决一切的话,我早已经是一具冰冷的尸体了。” 竹子愕然,坚硬如铁的身躯竟是一颤。 梅子又说:“如果再能有一双好腿的话,我想站着活下去。” 多么坚强的信念。 竹子瞥见她鱼尾间的斑驳伤痕,其中有一半是出自于他的杰作。 心底常年浇灌的恶,使他站在刽子手的一边。 这是残酷的定性,再也无法逾越。 “也对。”竹子忽然笑得极其残忍,“你根本没有腿,只能像狗一样趴着苟活。” 说着扑倒在梅子身上,禽兽一样的发疯。 草丛间,戚九早已忍无可忍,手中的翼刀照着竹子蠕动的躯体砍去,一刀便要这禽兽的命。 熟知翼刀即将接触到对方血肉的瞬间,幻彧间的空气发生骤变。 上官伊吹眼疾手快,抄手捡起一方石砾,甩手飚去,石子急疾追在翼刀之后,噹得撞开翼刀的走向,代替翼刀被幻彧里的异变吞噬。 “这是梅子的记忆,竹子并不是死在这里的。” “难道,我们就眼睁睁看着这个可怜的姑娘被玷|污吗?!啊!”戚九顿时失去了理性,血红着眼睛一把揪住上官伊吹的衣领,将他胸口的金纹锦鲤扯得一团皱乱。 “这是梅子的幻彧,谁也改变不了现实中发生过的事情!”上官伊吹艳丽的表情阴凉至极,“而且,你再看他俩,不要先顾着激动!” 戚九怒目而视,竹子已经不再继续撕扯梅子的衣服,他一直是禽兽,为什么关键的时刻却软如烂酱。 是夜奇黑风太凉……一定是梅子的眼神饱含哀怨,冥冥中令他周身不爽。 还一定是梅子被欺负了都不知道喊叫,她不是最爱发出刺耳的尖叫吗?! “贱种,叫你不出声喊!”竹子的手高高举起,就要凶狠地抽在身下女人的脸上。 梅子静静看着他,自始至终不唤也不挣扎,像看着一只落拓的猫,而并非是一只食人的猛虎。 “你竟敢瞧不起我!”竹子的手扬得极高,落下来就要拍碎她的头脸。 梅子的眸底浑浊如死,泛滚的水花,淡淡洗净浮面间的一层哀尘。 竹子看到这这种纯粹到没有分毫希求的悲哀,心里竟也觉得发酸。 落下的手掌,被纤细孱弱的五指稳稳接住。她的手臂克服重重绝望和心障,终而枝蔓般轻轻搂住竹子的脖子。 “竹子哥,竹子哥……”她低低地唤。 如果你心中曾有一丝善念的话,现在如是。 …… 戚九愕然惊呼:“这是什么情况?!”竹子背间的虎皮斑纹逐而消匿,渐渐变成一只真正的猫。 上官伊吹道:“我是不是对你太温柔了,所以你想上天”眼神凌厉而下。 某人尚好死不死地扯着他的官服。 啊啊啊。 戚九松开手,拼命抚平被自己攥皱的衣料。 脑壳子好痛…… 自三个幻彧的倾向来说,到底是哪里开始发生转变,戚九狐疑问:“大人,您能猜出,梅子吃的那碗饭里究竟有什么东西吗?” 她连竹子那个禽兽都能拥抱,简直不是一般的人能做到宽容。 上官伊吹拨开胸口的双手,露出笑意,“我当然知道。” 奈何光艳的笑意仅仅停留于皮相。 “可惜,我偏不想告诉你。” 戚九:“……” 上官伊吹弹弹胸口的余灰。 恰时天地所属的幻彧剧烈摇晃,上官伊吹满把手攥住戚九,精锐的视线扫向悬崖峭壁间每一处可能坍塌的缝隙。 “不是幻彧在变,而是要出大事了。” 经他冷静分析后,的确如此,崖顶相拥的人极速分开,竹子伏身背起腿虚脚软的梅子,躲灾似的往家里赶。 此刻宅院里火炬燃燃,明光肃杀,许多家丁模样的牛头马面把院里院落围裹至水泄不通。 猪脸妇人的惨叫之声渐渐衰弱,她的胸口中没入一柄长剑,透过皮骨将人钉在墙上,放肆的血花如春日的窗花,绽在无情无义的肥大胸脯间,竟是畅快人心的喜事。 执剑男子身着青蓝色团花文长衫,面容似豺,阴鸷的目光里蓬勃的是怒纹。 “朱玉婷,这些年可叫我好找你,快说,你把我和龙熙玉的孩子藏到哪里去了!” 剑刃刺透肋骨,贴着内脏,仅是手间微一倾斜,心脉必裂。 朱玉婷扭曲地扯起喷着血沫的嘴角,“呸!梅之洲,你这见利忘义的阴险小人,当年你时运不济,险些被人砍掉手脚的时候,如何低贱模样,哭着喊着求老娘救你一命。” “老娘瞎了眼睛,才会陷入你的甜言蜜语,结果你仗着我朱家的万贯金银顺利翻身,反而恩将仇报,以红杏出墙为恶由,将我肉身与名誉尽毁,打入万劫不复的地狱,好占我家产。” “而后,为了自己的私欲,又勾搭上龙熙玉,与她生了贱种!” “你这种恶人,不遭天理报应,罪孽难殊!” “不过天道万好,龙熙玉死前得知你的丑恶嘴脸,才要跟你一刀两断干净,彻底断了你的贪婪之心。” “闭嘴!” 梅之洲一耳光抽去,打的对方眼冒金星,“你住口!贱妇,你分明知晓龙熙玉是龙家唯一的嫡女,她的血脉才有资格继承龙家的全部资财。” “你尽然在龙熙玉死后盗走孩子,归隐山林深处,十几年不肯露脸。” “比起我,你的歹毒居心更甚千万,我不及你万分之一!” 哈哈哈! 朱玉婷狂笑道,“就是念着你舍不下龙熙玉的家产,我才出此绝招。” “话说,你那贱种女儿真是越长越像你的德行,每次虐待她的时候,我都觉得分外解恨。” “可是,我又怕脏了自己的手,所以亲手培养了另一个贱种,让贱种去侵|犯你的贱种,更加解气!” “你在说什么鬼话?!” “我说,我培养的傀儡,就在刚才,已经把你的贱种女儿给撕碎了,哈哈哈!所以你杀我都是徒劳,因为老娘比你先得手啦!” “贱妇!”梅之洲勃然阴损,欲要将手中剑刃横贯她的整颗心房。 “住手!”凌空爆呵一句,底蕴十足,镇得在场所有人头皮发麻。 聚观。 竹子背着面容死灰的梅子,出现在众人眼前。 朱玉婷遥遥一看,泼命呼唤道,“竹子,救救娘,这个恶人要杀娘。” 竹子走动起来,两旁的家仆纷纷让道。 梅之洲的眼睛略过竹子坚实的肩头,炯炯死盯着他背后的梅子。 梅子极不自在,低下头藏起自己的脸。 “你刚才那是什么话!”竹子完全不怯对方手中的宝剑,直逼朱玉婷丑陋的嘴脸,“什么叫培养傀儡来祸害贱种” “难道我不是你的亲儿子吗?!!” 梅之洲呵呵奸笑,“她根本没有生育能力,如何会有儿子!” 所以。 他不是她的儿子! 她不是他的母亲! 可他对梅子一切的恶,又是谁的过错? 第30章 快走的幻彧 背后的人儿明显觉察到攀附的背脊僵硬如刚,竹子的表情里有丝遭受嘲弄的愤懑,也有更折磨人的东西在吞噬。 “死白痴,你现在还考虑这些做什么呀?!”朱玉婷凄厉道,一双猪眼快要挤爆,“救我啊!我一口口饭,一口口肉,难道都是喂给狗的” “况且,你刚把梅子弄出去欺负,如今她亲爹来了,能轻饶了你!” 闻言,梅子的脸色也是极不好了。 梅之洲哪里肯让旁人听见自己女儿的丑事,声音激烈道,“贱人,你纵凶伤人,心机歹毒,今日剜你坏心,杀你性命,都是替天行道的!” 剑锋倾力刺入,在她的胸口剜出一个血淋淋的大窟窿,朱玉婷当即口吐鲜血,圆瞪的瞳孔里布满不甘。 猪面妇人害人害己,死有余辜。 可是…… 梅之洲笑着面向惊呆的一双男女,“放下我的孩子,我就给你自由!” 又是自由!无论或者或死去,人都期盼着自由,可是这种东西,又有谁能真正拥有? 梅子打从心眼里害怕他这个爹爹,紧攀住竹子的肩头,使劲摇头。 竹子思来想去,缓缓蹲下身势,将人往下送,口里几近决绝:“我自小折磨你,欺侮你,现在为了求活,也不想你再拖累我,所以赶紧到你亲爹身边去吧!” 梅子支支吾吾,双手紧紧搂住自己的脖子。 两个人纠缠不休,梅之洲始才看清梅子隐藏在背后的腿,竟然是极度畸形的。 当年龙熙玉得知自己居心叵测,不愿再见自己的时候,他也仅知道她怀有身孕,却不知龙熙玉产下的孩子,竟是个天生残疾。 这发现无异于惊涛骇浪,他的眼神里,骤然聚成瞳瞳精光,有些飋人。 正巧周遭的家仆们,亦被妹子形状独特的腿给吸引,纷纷心内讶异。 趁此,梅之洲闪身抽出刺死朱玉婷的宝剑,身形顿化为一道阴风卷卷的扶摇,边走边旋起剑锋,数十步内连成圆弧,急转一圈。 牛头马面们尚未惊呼,只觉得脖颈间凉凉的,黏黏的,待剧痛倾袭心口时,血流如注似泉,蹬腿倒地便死,手中火炬坠在皮肉间,滋滋得炙烤着皮肉。 焚焦味一时大作,引人呕心。 梅之洲一剑便杀了所有的人,火光暗去后,阴冷无觉道“梅子不能是我的孩子。” 以剑指人,盯着竹子的脸颊,“你才是我和龙熙玉的孩子!” 竹子的眼睛一直盯着他的剑刃,汇聚的血液,一滴,两滴,滴入泥土里。 “因为……她的腿吗?” 哈哈哈,聪明! 梅之洲薄情道,“龙熙玉是龙氏家族的唯一嫡女,可是她的孩子如果是个女儿,不幸又是个残疾的话,龙氏家族的十几位表亲亦不会善罢甘休。” “况且,龙熙玉为了躲避我,产子时隐藏得极深,所以,她的家人完全不知道生下来的孩子是男是女。” “你与她生活的久,方才……也与她有过一场露水,她身上有没有什么胎记,你应该也看清楚了。” “想要取得龙家人的信任,我也还有办法,否则不会踏遍万水千山,来寻一个自己都未见过的废物女儿。” “如今,可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竹子思索,道“那我能有什么好处?” 哈哈哈! “方才杀朱玉婷的时候,你的眼睛眨都不眨,我就看出你小子心眼够毒。” 梅之洲全然不顾亲生女儿满脸的讶异与慌张,犹如一只贪婪的豺,“金山银海,无穷富贵。” “你想不想想不想要!” “当然!” 竹子把身后人使劲一扯,梅子顿然失去支点,倒在地上的血泊之中,鲜血沾染了她丑陋不堪的鱼尾,竟像滋润了蔷薇,片片鳞层争相竞放,露出一些不曾看过的东西。 竹子指着她,道,“可是,我若做了你的发财工具,她该怎么办?” 梅之洲用死人的衣衫擦净刀口的残血,“毕竟是我的孩子,你想怎么办?” 竹子的脸色透寒,嘴唇因残酷而抿成一根线,“我娘……不,朱玉婷教会了我很多东西,其中有一句便是,不择手段。” 二十出头的少年郎,已然能说出凶残至极的言辞,令人不寒而栗。 “好吧,”梅之洲转移视线,绝无留恋道,“我现在需要处理这些尸首,□□乏术,所以不能很好得保护自己的骨肉。”暗示意味甚为明显。 竹子也不说二话,一把扛起鱼尾乏力的梅子,哪里来,又钻往哪里去。 “竹子哥……”找回说话的力气,梅子开始低声抽噎,她的命途多舛,才相识的亲爹,竟毫不在意自己十几年来的磨难,眨眼便要自己的性命。 还有,竹子……她以为他在悬崖间的举动,会是一种冥冥中的善性。 然而,竹子一把捏住她的眼睛,足以捏碎她的眼眶,直痛得她连一滴眼泪,都掉不出来。 走到河塘边,仍是小时候的那个保留残忍记忆的地方。 竹子道,“梅子,人的本性是最不会改变的,就像你爹,就像我,就像死去的朱玉婷。” 一把将人撂入池塘中。 噗通! 直到水面间恢复平静,梅之洲才从身后阴暗的树丛中脱身而出。 “啧啧啧,”他道,“我毕竟连一日都没养过她,这女儿就跟捡来的一样,毫无牵绊,而你们自小一起长大……” 竹子明显又厌烦起来,“我的恶与你的贪对等,所以天下乌鸦一般黑,谁也不必笑话谁。” 有理有理。 梅之洲偏头示意,竹子默默跟着他离开。 二人消匿后,戚九与上官伊吹始才从树丛后露出长身。 梅子肯定是不会死的。 果不其然,梅子大约总被竹子撂入水中威胁,偷学得一手凫水技巧,等恶人走尽之后,她才从水中爬上岸去。 瞧她身形孱弱无助,寒霜摧残过的秧苗一般,愈想愈觉得煎熬委屈,忍不住嚎啕大哭不止。 眼中的珍珠便如泼洒的豌豆,叮叮当当得砯击在地面。 每次她哭泣时,都如信号一般,幻彧屡次发生改天变地的转化。 上官伊吹与戚九遂拉紧双手,白式浅给的蜘蛛丝早被戚九偷偷系在腰间,待幻彧荡漾起劲烈的波纹时,二人的视野同样跟随着扭曲不止。 可是这次幻彧的改变并未极快消散,反而如走马灯一般旋转,一帧帧画面描述着接下来的故事。 竹子与梅之洲折回龙家,顺利借助梅之洲掌握的证明,哄骗了龙熙玉的父母,认下竹子。 梅子蹒跚离开村落,沿途以讨饭为生。 竹子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可是梅之洲却企图暗中控制他的生活,竹子与其恩断义绝。 梅子因为腿的原因,四处遭人欺侮,几近命陨街头,最终被一个蓝阶筑幻师所救,收她为徒。 竹子历练得愈发残酷,不但假他人之手铲除梅之洲,而且顺利成为了整个龙氏家族的主人,声名远扬。 梅子诚心侍奉师父至天涯海角,终而来至咸安圣城,筑幻师乃北周女帝大忌,天子脚下,不能自寻死路,所以蓝阶筑幻师以筑幻术驱赶整个花楼的人,鸠占鹊巢。 两人,机缘巧合,终于再次见面。 梅子依旧,然而竹子却不再心慈手软,他终于站定阵营,成了货真价实的刽子手,于是,便开始了无休无止的追杀与逃避。 逃避的始终是梅子,她总觉得竹子在水塘里放自己一条生路,是有意而为之。 直到花楼底下堆尸如山,再也盛纳不住任何一个多余的刺客时,所有的幻彧归位平和。 师父道,“梅子,你猜猜,为什么明知下场会分外凄惨,为师依旧励志做一个筑幻师” 梅子认真想,终不得解。 师父笑:“就如你分明清楚竹子的全部恶,可你依旧坚持回报他那若有似无的一丝丝善。” 遂又问,“梅子,你知道为什么为师会捡你回来” “大约,是我的腿吧……”梅子坐在椅子上,双手小心翼翼地抚触腿部的鳞片,师父给她买了又长又漂亮的裙子,足以遮掩世人并不善意的目光。 但是她知道,自己的腿,是多么的恶心与丑陋。 “并不全是怜悯。”师父默默伸出右掌,他的掌心皮肉里,蓝色的幽光汇聚成一只灵活的天堂鸟,流苏长尾自青色的血管中摇摆。 梅子觉得自己的腿部俨然不受控制,每一片鳞甲都如应和节拍的双掌,开阖错落。 “确实是你的腿最先引我瞩目,但是你腿上的鳞甲竟然能呼应我掌心的夜极印,你随我多年,应该知道筑幻师所炼之气,均凝集于右掌,久成之后化为印记,利于编织幻彧。” “无论多么精妙绝伦的幻彧,被破解之后均会归于虚无缥缈,而世间无精无怪,亦无鲛人存在。” “那你的双腿,更不可能是一条简单鱼尾,所以我猜测,你的腿外完全不是鳞甲,而是一层无法消弭的幻彧伪装。” “梅子,幻彧是这世间最引人逍遐的东西,大,可过海阔天空,小,可过蝼蚁沙粒,无论枯荣美丑,全凭筑幻师天马行空的想象力与妙手编织,足以超越视野的长度和生死的深度。虽然危险如曼陀罗花,但怎能不令人迷之向往” “为师一直愿死,以换之而求之。” 戚九与上官伊吹闻言骇然,其实当幻彧停止之际,二人已经抵达后潜伏暗处,耐心听二人之间的掏心对话。 当蓝阶筑幻师的大胆狂言吐露完毕后,便听见花楼外有尖利的笑声源源而来。 “不错,不错,你虽然身为蓝阶修为,但是却能觉察到如此隐晦的秘密,的确不容小觑。”声音如若初月婴孩,虽是混沌不清,阴肃之气扑面而来。 “你是什么人竟能看破我花楼外的幻彧!”蓝阶筑幻师立身而起,将梅子稳妥保护在身后。 婴孩没有露面,咯咯奸笑道“区区蓝阶筑幻师编织的幻彧,如何能遮挡本宫的法眼。” “暂劝你莫用自己手心的夜极印来对付本宫,否则一定会毁去你全部的修为!” 算是警告般,一股勃然黑致的烟气自地底渗透而出,不断蛇状攀爬而上,将花楼外侧原本布置妥帖的幻彧牢牢包裹起来,整个幻彧顷刻变得尤为结实。 好可怕的筑幻术,堪称诡谲至极。 蓝阶筑幻师隐去右掌的蓝芒,“你想怎样?” “我想要她腿上的鳞甲,而作为回报,我可以还她一双好腿。如何?” “我们怎么信你?!” 婴孩张狂阴笑,“由不得你信不信,因为这里,是我说了算的!” 言罢,无数的发丝如扯不断的幽魂,从整个四面八方的缝隙里钻了进来,牢牢得将梅子与蓝阶筑幻师捆锁起来。 梅子惨叫,“放了师父,我不要腿!” 婴孩的长发将所有的尸首摆成法坛的模样,乌黑油润的发丝,如同脏污的油汁,把梅子的腿卷得结结实实。 “由不得你拒绝!”另一部分发丝高高立起,合聚成两支锋利的发锥。 “你的师父也难求自保,因为,我还需要他掌心的夜极法印,来替你的鳞片开光呢!” 发刀刺向蓝阶筑幻师的掌心,把里面的极乐鸟血淋淋地剜了出来,一圆带着噩梦记忆的幻彧,打入梅子的眼前。 梅子凄厉惨叫,“腿,给我腿!” 上官伊吹严肃道,“已经到了幻彧的尽头,不能再看下去了,否则我们就会进入循环,永生永世走不出去的。” 他腰间的玉屏笛钻出白烟,自幻彧中打开出口,戚九慌张把系在身上的蜘蛛丝不断回收,再回收。 白式浅,你快回来啊! 一道华光乍现。 二人顺利从幻彧中逃离,上官伊吹瞧戚九的脸快涨成猪肝色,扣起二指,使劲在他光洁的额头上弹了一下。 “醒醒,你手里干什么呢?” 在幻彧裂缝即将闭合的一瞬,白式浅从里面慢悠悠执伞迈出。 这位爷爷。 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 戚九偷看上官伊吹狐疑的表情,包括自己手上奇怪的动作,微想了一下,下意识地勾着上官伊吹的肩头,佯装筋疲力尽道,“我好晕,借您的身体缓一缓神。” 作者有话要说: 在N大,曾楼迦的日常画风就是一杯行走的特浓苏,莫得多余感情的校草。总被人传言:N大校草白又翘,奈何高冷睡不到。 第二年,曾校草居然被艳压了! 188酷帅学弟赵铳踩着他的翘臀,登上N大第一帅哥的宝座,除了表面上的不客气,暗处对曾楼迦更是各种针锋相对。 从此,N大学生捧起爆米花,磕起瓜子,天天免费欣赏各种修罗名场面: 新晋校草两手都要抓—————曾楼迦固定的图书馆A点,餐厅B点,自习室C点,卧室D点; 新晋校草两手都要硬——————曾楼迦的国家奖学金,最信任导师的赞誉,和各类比赛第一名…… 新晋校草一个基本原则贯穿始终—————一周七日,日久生情。 …… 直到校运会,新晋校草把扭伤脚的前任校草抱进了校园广播站。 全校就听见大广播里发出叮叮当当酿酿酱酱的声音。 曾楼迦:你德智体美劳全不如我,怎么突然文曲星下凡了! 赵铳:我可没用力给你学,我就是用力泡你。 曾楼迦:你再继续亲,我就叫人来了! 赵某人:你可以一直叫,因为我要一直亲。 曾楼迦亮出警告牌:我现在直了,勿扰。 赵某人也露出邪肆而不失警告的微笑:咱们高三就在一起,你把我踹完了跑,还想直,做梦! 第31章 敢撩我的人?后果自负(倒v始于此章) 缓神?借口太烂! 上官伊吹的目光, 谨慎打量着合拢的幻彧裂缝, 冷静寻找戚九与某种看不见的联系, 一根手指暗暗戳在戚九腰眼深处,用力。 “现在不是幻彧里, 以下犯上按律当杖四十。” 戚九捂着腰,尬笑着解释,“不敢, 不敢冒犯您。” 谢墩云逢时喊道,“你奶奶个熊的,老子在这里苦撑半晌, 你们能不能先来搭把手?” 他谨慎压着癫狂如疯的梅子,一层层黝黑的发丝, 悄然从她的腿部抽离, 露出一双完美无瑕的玉白长腿。 上官伊吹回神骤唤,“抓住它, 不能叫它给跑了!” 谢墩云怒吼:“老子若是三只手, 一定想抓谁就抓谁!”话虽如此,依旧出手捏住梅子乱蹬的秀足。 上官伊吹瞪眼:“我说的是头发……” “你妈, 不说清楚!” 梅子皮肉里的发丝汇合成巨大的一股,滑如游蛇, 嘶嘶叫嚣着, 融入了她眼前的幻彧。 这是极重要的线索! 上官伊吹抽出玉屏笛置于口间, 唇舌间的气流轻轻而送, 渺然的笛音随气滑出, 笛尾的惊鸟护花二铃乃是哑铃,此刻竟被笛音共振,嗡嗡嘤嘤地放射出瑕白的烟气,音环烟绕,杀势腾腾扑向遁逃的发丝。 远听时,此笛声天上有,地间无。 近闻刻,便是磨人刺耳的催命厉音。 谢墩云禁不住捂起双耳,疯癫的梅子被笛音灌耳,终于回魂叫道,“别吹了!求求你!”,甚至,白式浅冷冰冰的面容亦露出痛苦之色。 戚九倒是无所谓的,他站在笛音中意外比碣石更加磐固,比较再三,决定还是要照顾女孩子,众目睽睽之下走到蜷缩成一团的梅子身边,替她捂紧双耳。 嗯? 上官伊吹的笛音突然狠厉了起来,眼神里散漫着不开心。 那团逃逸的乌丝被杀气十足的音烟笼住,天地无路,连同带着梅子刻骨记忆的幻彧,眨眼碾作齑尘。 哼。 上官伊吹五指一旋玉屏笛,厉然别回腰际横澜。 “你!你!”谢墩云揉着耳朵大声吼道,“花鲤鱼你疯了吗?老子祖传的聋症加耳鸣,都被你给整出来了!” “还有,刚才你不是口口声声喊着,叫老子给你捉住那团乌漆墨黑的玩意儿吗?怎么眨眼倒叫你自己给毁尽了!” 数罪并列,口诛舌伐。 上官伊吹勾唇而笑,“鲤锦门,你不想去了吗?” 哦!不…… 上官伊吹势压一头,道:“我的玉屏笛声音扩散极远,估计破魔裸母塔已然给鲤锦门发出信号,想不一会儿,那群鱼崽子们也该游来了。” 他的目光锁着戚九,戚九将梅子娇软的身躯缓缓放平,焉知梅子旋即恢复意识,第一眼发现周围站着三个陌生男子,第二眼发现自己浑身血污,第三眼发现自己的秀腿大露。 “啊!”她颤抖伸手,指向谢墩云的脸。 谢墩云撇撇嘴,女人的尖叫比那笛子还吵。 “啊!”她想指向上官伊吹,但又觉得对方的长相令人窒息,眼神底更饱含着某种阴艳,索性转向戚九。 戚九连忙脱下外衣,替她遮掩腿上,口里乖哄道,“姑娘放心,我们什么都没有看见……我们都是好人……” 上官伊吹直接打断,道,“你的师父死了。” 梅子的目光转落在蓝阶筑幻师的尸骸间,顾不得双腿初生,跌跌撞撞扑去,拼命呼唤师父的名字。 戚九回忆她的种种不幸,深觉梅子一生可怜,自带三分悲天悯人,小心翼翼问“大人决定如何处理此事” “当然是就地处理。”上官伊吹甩开他黏人的视线,走到梅子身边,“你的师父身为未登册筑幻师,竟敢带你潜伏在天子脚下,况且还杀了许多人命,本该就地法办的。” “奈何他本身死于非命,故而我问你几个问题,你要老实回答。” 梅子木然沿着妖挑的赤红色鲤鱼服上望,眼前男子一半的脸堪称潋艳无双,另一半则隐在面具中,明暗交错,美得令人不敢深看。 “其一,你与你的师父不惜冒死,混入咸安圣城,是否存有何目的?” 梅子被他漂亮的眼睛盯得害怕,仿佛能看透五脏六腑,口中绝不敢隐瞒,“不知道,师父待我虽好,可是并不教我筑幻术,他说我若学了,半只脚便踏入棺椁,不忍心叫我自寻死路。至于他为何进入咸安圣城,我便更不能知晓。” 此话当真,上官伊吹在幻彧里见过,知她不会撒谎。 又问,“害你师父的人,你们以前可曾见过?会否有恩怨纠葛?” 梅子回忆起事发时的可怖笑音,像钻肉蚀骨的毒牙,完全不能碰触,脸色瞬时惨然道,“不知晓,没见过。” 噬心的苦楚令她禁不住泪如雨下,“师父是世间对我最好的人,以后若是能再遇凶手,我一定能第一瞬间便听出对方的声音,必叫她也尝尝生不如死的痛苦。” 戚九真怕她又如幻彧中,泪撒珍珠,不禁捧起双手放在梅子眼底。 梅子含泪迎来,戚九又不好意思地撤回手,挠挠自己蓬乱的卷发。 上官伊吹一把扭过她的下巴,面对自己,“最后一个问题,你的腿,到底是什么东西?” 腿,腿…… 梅子也不觉得羞耻,掀开衣衫露出两截匀实的小腿,像是害怕,又像是讶异。分明上面布满恶心的鳞片,如何能脱胎换骨,变成一双好腿。 莫不是,她冥冥中把灵魂卖给了妖魔 或许这双腿,正是害死师父的元凶。 也或许,她才是导致一切的凶手。 “不知道!”梅子失声痛哭,“若是知道一切,或许我根本不该活在世间。” 听她哭泣,戚九禁不住拍拍她剧烈颤抖的肩膀,温柔安慰道,“别哭了,毕竟你也是受害者,怎么能把所有罪责推卸在你一个女孩子身上呢?” 上官伊吹不再问话,陷入某种深刻的沉思。 如他所料,鲤锦门的门徒极快赶来,分工处理了花楼内的一切残骸,安排好后续事宜,上官伊吹终于发话,“好吧,那团黑色的头发被我摧毁,那她的腿上疑点更大,再说,不是尚有杀手取她性命吗?” “反正一个进也是进,两个三个也毫无威胁,索性就全进了来吧!” “正好多奉献点爱心。”他未看戚九一眼,可是戚九从头到脚都不爽利,麻赖赖得炸毛。 谢墩云左右一看,觉得对方是在讽刺自己,指指鼻子,“老子可是凭本事的,没有靠裙带关系啊!” 上官伊吹道,“放心,你是光明磊落的汉子,自然说得不是你。” 戚九低头,眼神不自然地飘向某处。 难道他露馅儿了?绝不可能啊!他的闭息术从未失手,白式浅心弦骤绷,轻松执伞的五指禁不住沁出冷汗。 上官伊吹细细观察,忽得散淡笑道,“这里不是谈话的地方,何况,你们不是尚有一个兄弟,在紫竹林外的监圜候着提审呢?” 又吩咐门徒好好善后,指人抬着腿虚脚软的梅子,给她戴上面罩,领着其余的人往鲤锦门返还。 一个门徒取出蒙眼的黑带子,上官伊吹止手道,“免了,他们能从鲤锦门内出来,早已经知道曌河是连接的通道,就不需要戴那个东西了。” 言罢,最先登上自己的专属马车。 戚九与其他的人坐在后面。 马车催动时,谢墩云偷偷靠及戚九身侧,避开鲤锦门徒的耳目,小声问道,“你们方才在那个幻彧里,可瞧见什么古怪的东西?” 戚九回:都是些家长里短而已。 谢墩云反不认为如此,颇是狐疑道,“那为什么花鲤鱼的脸摆得比老子的屁股还臭” “谢哥,”戚九略有些不爽,“里面的幻彧不够稳定,上官大人他一直竭力护我,他若真不高兴,也是因为你险些把重要的线索放走,还屡次三番语出不敬。” 怪我咯! 谢墩云明显不服气,“小九,你我才是莫逆之交吧?” 戚九笑,“需要摆个坛,拜一下吗?” 啧啧啧,谢墩云一把捏住他的脸蛋,“你跟着花鲤鱼学坏了,嘴巴毒得吃人。” 又问,“话说,你那个看不见的大神朋友,此刻在不在马车里?怎么后来再不听他说话了” 戚九指指马车顶:你嘴臭,人家不屑跟你坐一起。 谢墩云哈哈大笑不止,掀起沾满血污的衣摆擦在戚九毫无防备的脸上,“光我一个人臭可不行,这下子就是脏兄秽弟,谁也不嫌弃谁!” 他笑的声音太过猖獗,盖住粼粼车声,钻入上官伊吹的耳朵里,微微拢闭的眸子一丝也关不住了。 再次进入鲤锦门内,幻彧内的龙睛似半寐状态,七彩的幻光减弱许多,正迎合外界的夜月时辰。 忙了半宿,该是休憩的时辰,马车将几人送至紫竹林的一处小院落处,里面筑构闲趣雅致,倒也是个极赏心悦目的住处。 上官伊吹指道,“以后你们便住在这里,若是有任务的时候,自然会传唤你们。”说着,示意门徒递给谢墩云一块鲤锦门特制的腰牌,可以任意出入外界与七彩幻彧,唯独艳赤岛是进不去的。 “你们?”谢墩云对居住环境从不挑剔,“可为什么不给小九一块牌子?” “他是给我渡舟的,必须时时跟在我的身边。”说着将戚九从谢墩云身边轻轻扯倒自己一旁,“而且,连你也必须是在我需要的时刻,才能贡献自己的力量。” “要知道,鲤锦门的门徒都是破魔裸母塔从北周各地选取的优秀人才......” 谢墩云把戚九搂回自己眼前,“你说的人才,就是我们兄弟俩。” “很可惜,”上官伊吹探出一指,勾住戚九单薄的里衣,重新勾回自己的背后,“我只说鲤锦门需要你们的能力,但是没有答应你们成为鲤锦门的门徒。” “你跟哥玩文字游戏!”谢墩云想抓回戚九,发现有人挡着,怎么也摸不到手。 “这不就是跟你进了春楼,姑娘也叫你白白享受了,结果你偏不给钱吗?!” 上官伊吹挑唇:“我从不去春楼,而且姑娘们也从不收钱。” 戚九的脸刷得惨白,上官伊吹回眸低望,笑得愈发张放,“姓谢的,你若想耍混蛋还是什么的,我只会比你更无耻混蛋。不然你得知我花鲤鱼的名号时,却不先了解我的手段吗?” “眼下,你想走便走,北周山灵水秀,遍地人杰,何处寻不到个膀大腰圆的力士” 活脱脱的激将法! 谢墩云立刻看出他眼中流露出的驱赶之意,难怪答应自己进来的时候百分容易,现在逼自己离去更是万分简单。 他的性子居然被花鲤鱼吃透了,不由赖皮原地坐下,三分流气道,“老子可没说走,鲤锦门里这般仙境,就是呼吸呼吸此地的空气,也是要登仙的。”又问,“你方才说你们二字的时候,这院子难道还住别人?” 当然有。 梅子被人缓缓搀扶进来,上官伊吹道“你的第一个任务就是要盯着这女人的一举一动,她的救命恩人可是筑幻师,住在天敌的地盘里,总要有些忌惮。” 啊? 谢墩云咆哮道“孤男寡女住在一起,我连女人的手都没摸过的,很不习惯的。” 上官伊吹简直要笑起来,“那不是刚好,这女人乖巧听话,又会补衣做饭,你边监督她边保护她边享受,多好的机会。” “花鲤鱼,你什么意思,怎么感觉你是在给老子找老婆的感觉。” “没什么意思,就是我刚才说过的所有话里,每一个字眼的意思。”上官伊吹拍拍他明显愤懑的肩部,“大方点,这个女人身上藏着的秘密,万一被你不小心挖掘出来,成为鲤锦门的门徒简直是动动手指的事情。” 而后小声道“你跟着戚九,拼命往鲤锦门里钻,不就是想弄清楚白家堡惨遭灭门的一切真相吗?” 谢墩云的肩头又重了重,佯装不满的表情,缓缓沉回明朗的眼湖中去。 戚九想说些什么,一直被二人间的争吵夹得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上官伊吹朝他一眼,“还不跟着走?等着身上发臭啊?” 戚九忙喊一声,“谢哥,我先走,梅子就先麻烦你好好照顾啦!”一路小跑,紧跟着上官伊吹佻然背影之后。 二人走出百步,竟听谢墩云哈哈笑道,“那万一她要是肚子大了,可不怪老子啊!” “禽兽!”戚九准备低骂,又觉得大哥处处与上官伊吹作对,难免会招人讨厌,不由替他开解道“大人,您千万不要和谢大哥斤斤计较,他这人心里其实不坏,对我的照顾也是十足十得诚心。” “是吗?看来你了解很多的人,包括刚刚认识的女人,你都觉得她善良无比。”冷不丁回头,上官伊吹将戚九逼在竹林中央,双手攥着头际流紫的竹叶,居高临下得压人心魄。 他低头,快要吻住他的距离。 “阿鸠,那你可还了解我一分一毫?”眼睫轻动,美极的眼睛里竟然露出某种没落与寂寥,揪人得猝不及防。 “或是,我的脸更叫你好懂?” 戚九摇摇头,多半是因为不明觉厉,少半是他靠得好近,好近,明显能感受到对方吐露的气息里,夹杂了急躁的潮润,无一不落得吸入戚九的胸腔。 心欲化。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一日千里的感情? 唇瓣翕合,戚九欲要表达一下自己摇荡的心意,上官伊吹先一步将手指穿过他的唇心,压住他弹起的舌。 “别说,什么都别说,我怕听了,耳朵要恨你。” 上官伊吹眸底的星辰落幕,替上一片明艳无绝的光华。 “留着等你憋不住的那天,再说。” 他微一抽身,戚九使劲偷换两口气,心口的鼓声渐渐敲响,人才觉得恍如一梦。 上官伊吹搓搓指尖香舌留下的余湿,眼里的火苗压制住了,不过身上的野火熊熊燎原,再不寻个办法,理智怕就要烧出无法无天的孔洞来。 他道“若是返回赤艳睡下,再来又要耽搁许久功夫,我们只脏了手脸,不如就地洗洗干净,紫竹林里僻开一处浅息一个时辰,正好待龙睛放明。” “再去探探东佛,他被冷撂了一夜,估计等不及要说些话的。” 语毕,引着戚九,往附近的水源处走去。 第32章 我等得花都泄了 紫竹林间溪水潺淙,透骨的冰凉, 足以驱尽肌体间的一切闷燥。 戚九洗了身子, 半湿的乌丝用簪刀挽起, 他的上衫借给梅子遮腿,只能虚套着微潮的里衣,敞着胸口往竹林子走。 上官伊吹僻了块干净地方,铺好干草, 长身斜躺,嫣红的官服肆意流泻, 露出精而壮的肌理,艳如宵春, 等着他来。 两人目光一接, 隐隐总有各自的不自在。 戚九先笑道,“大人洗得好快, 不像我, 慢手慢脚的。” 上官伊吹拍拍身旁空余处,“过来,躺下睡吧!” 戚九想了许多借口,完全抵不过身体的速度, 乐呵呵地坐在指定的地方,分毫不差。 上官伊吹反蓦地起身,揽住他欲要躺下的后脊。 “你的头发尚湿着, 不宜睡觉。” 说着, 命戚九脱下里衣, 再把自己早脱好的里衣替他披上肩头。 “大人,这可万万使不得啊……” 上官伊吹取下他的簪刀,用半潮的里衣替他擦拭头发,“如何使不得,是嫌弃我穿过的太脏,不配你穿?还是你的头发太精贵,我不配摸?” 都不是。 戚九含糊回答,“就是心慌意乱的,好像觉得大人对我很有意见,但是又好像……对我有些不同……” 上官伊吹擦头的轻柔动作微顿。 “那你希望是哪一种” 眸子流转,戚九道“这是大人您的想法,我哪有资格要求您什么呀,再说谢哥他……啊!” 上官伊吹猛一把扯住他的头发,痛得他快要跌出泪来,尚不得讨饶,耳畔的低音吹响惩戒般的音韵。 “这种态度,才叫对你有意见,懂吗?” 语毕,将戚九的里衣甩手抛到半空的竹枝高处,挂在叶尖央随风飘荡。 “你长得矮,就莫要踮脚取了,够不着的,一炷香内准吹得透干,现在睡吧!” 总觉得他的话里,十分有九是泄恨。 戚九默而躺下,上官伊吹又横腰把他拦住,“还不能睡。” “大人……” 上官伊吹蔚然冷脸,“我给你的齿骨呢?不见在衣服里,可是随手丢了” 戚九道,“怎么可能,一直妥帖收藏着呢。”手伸到裤子里面,掏啊掏,掏出那颗滑溜溜的白玉牙骨。 “您瞧,还热乎着呢。” 噗嗤! 上官伊吹破天荒大笑不止,竹风也便随着这股勾魂摄魄的笑容,烨烨生姿。 “怎么会有人,把别人的赠物掖在裤|裆里,哈哈!” 戚九谨慎捧着牙骨,驳道“大人您想歪了,怎么可能塞那儿……我也是怕自己傻乎乎地弄丢了去,再说,衣服我能脱,裤子总不能随便乱脱吧……”越描越黑。 上官伊吹顿时敛起笑容,“我欣赏你的后半句话,够诚意!” 然后变戏法似的从掌心又变出另一颗来,均是人的齿骨,同样反复摩挲,变得滢亮柔润。 “若我再送你一颗的话,凑一对儿,你准备往哪里塞?”他的眼神沿着戚九的腹沟,快要伸进裤子深处去。 戚九神经一绷,双手捂住身前,“反正……不会是这儿……” 上官伊吹笑笑:刀拿来。 接过戚九的簪刀,利用簪首镶翠的细枝,仔细在齿骨中央钻个细孔。 从戚九蜷曲的长发间割了一缕,觉得略软,又从自己的发辫中裁出一股,两股发丝软硬相合,撮成结实的发链,穿过齿骨。 两颗小牙在中间碰击。 “如何?” 戚九简直看呆了,捧着上官伊吹的双手诚心膜拜,“大人,你有一双灵巧的手,天公都会嫉妒。” 上官伊吹牵唇低喃:你每次都这般老掉牙,可我总也听不够……而后示意他转身,亲手将发链替他戴上。 “以后若乖,我恐怕还会给你更多……”上官伊吹的手指停留在洁白的脖颈后,凸起的脊椎像一串柔软的珠,绵延向腴圆的臀,“你可会嫌弃它不是金子” 夜风熏好。 戚九心撼无疑,莫名其妙地激动道“大人既然给我,定有其特殊意义,小人起誓,必贴身宝藏,永不丢失。” “我身上,只放您给的东西,任何。”戚九发誓的唇,水滟滟,简直要光芒万丈。 上官伊吹颤道:“我的一世英名,总要败在你的嘴儿下……”顷刻柔软了全部紧绷的坚壳,猛地攫住戚九的唇。 他的舌激进而灵巧,仿佛贪蜜的熊,疯狂吮击着戚九的唇门,紫龙睛纹面罩磨得人脸痒,戚九顺势贴近他滚炽的胸膺,足心登上云巅。 暴风雨终于来了! 他等得花儿都快泄了。 戚九准备出舌应战。 一闪白光自竹林间悄然划过。 戚九骤然脸臊,一把推开上官伊吹剧烈起伏的胸膛,尴尬叫道,“对不起,对不起大人,您先睡,我内急,内急到实在憋不住了!”提起裤子一路狂奔。 待到上官伊吹失落的视野被竹林遮蔽于后,始才悄悄喊道,“大神……” 白式浅从竹隙,一瘸一拐绕出。 “大神,你晚上也打伞啊?”戚九双面酡红,心跳迅猛,俨然还没有从亢|奋中清醒过来,腿脚尚虚。 白式浅冷淡飘他一眼,最终定格在颈部的牙骨项链上:“就这个破玩意儿,你就肯让人给攻了?你也太贱了。” 戚九瞪眼,“什么贱,我们这是两情相悦!” “那你看上他什么?左脸还是右脸?” 戚九哝道,“那……我也没什么值得大人能瞧上眼的啊……” “所以,这就是贱,贱是一种彻心彻骨病,得上了就治不好的。” 白式浅仿佛不耻,义正言辞道“作为一个能力强前途大好青年,一定不能随便贱踏自己的肉|体,生命是如此缥缈无期,只有拿来做正义的事情,才能让生命得以永驻不朽。” “大神,您今晚略有些激动啊!” 白式浅一眼冷削,“没错,我找你的事儿确实很重要。” 呃…… 白式浅继续,“那蓝阶筑幻师所言,梅子的腿上其实是布了一层诡异幻彧,才导致她自小双腿畸形,状如鱼尾。” “而且,那个未曾露面的鬼里鬼气的家伙,也贪图着梅子腿间的幻彧。” “所以我趁上官被你纠缠空档,偷偷潜入竹子混去的龙族世家探探究竟,果然,有些门路。” 戚九看他一心扑在此怪事上,与上官伊吹不谋而合,有心替上官伊吹分忧,问“可是当时幻彧转换飞快,大神你的腿伤未愈,又是如何能窥探到幻彧中其他地方的事情?”何况之间相隔十万八千里的距离。 白式浅转动手中纸伞,“我这柄伞,名唤靁肜(leirong),铸引于电气而匿踪形,是专为攻防幻彧异变的利器。” “若是在等阶不是极高的幻彧中,可以穿行一瞬,速如走电。” 戚九疑惑:“鲤锦门也属朝廷中专属机构,铲除北周内未登册的筑幻师,你与上官大人异途同归,为什么总不肯以真面目相对。” “当然不行,”白式浅冰冷拒绝,“他属明,我属暗,绝不能相交,况且我发过毒誓,不能让任何人看见我的形容,避免遭人暗杀。” “但是你能透过靁肜瞧见我的模样,这点本身也很奇怪……” 戚九瞧他又要绕回自己的身上,赶紧扯开道,“大神,你在幻彧里究竟看到了什么” 白式浅扣手,在他额头上狠一敲,“都是你搅扰我的思路,还敢催我!” 戚九抱头,假装呜咽。 白式浅才不悯恤他的可怜模样,自顾自道“我问你,梅子眼底的幻彧,你觉得属于谁?” “当然是属梅子本尊的了,”戚九揉着额头,十分肯定,“上官大人说真正的筑幻师,是断然不会以自己的记忆来做幻彧底基,谨防泄露自己的弱点。” “那我再问你,梅子从小到大都在朱玉婷掌心饱受摧磨,她可有机会见过自己的本族” 戚九颔首,“竹子鸠占鹊巢后,更不可能叫她靠近龙家一步。” “这就对了,”白式浅攥紧伞柄,“这个幻彧如果产生自梅子心底最痛的记忆,里面又怎么会同时出现她从未见过的龙氏一族” 呃……戚九的思路完全卡死。 笨! 白式浅又冷敲他额头一击,“说明她腿上的鱼尾幻彧,与眼底的幻彧当时已然相互融合,形成了一个完整的幻彧空间。” “所以当上官伊吹以玉屏笛音摧毁她腿上的鱼尾幻彧时,连带眼底的幻彧一并化作齑尘!” “试想,谁会在一个孩子出生时,就给她的腿部布置如此丑陋畸形的幻彧伪装,而且这个人还尤其了解龙氏家族” “我知道!我知道!”戚九被敲以后,简直茅塞顿开,“是梅子的亲娘,龙熙玉。” 白式浅赞同道:“据我分析,当年龙熙玉躲起来产子的时候,恰遇到朱玉婷来抢孩子,因龙熙玉产后身体虚弱,不敌对手奸恶狡猾,所以只能将带有龙氏家族记忆的幻彧编织在梅子双腿间,一来是希望梅子有朝一日能沿着幻彧认祖归宗,二来是祈求朱玉婷看到梅子双腿残疾,可以大发慈悲,谁想,梅子依旧难逃恶人折磨。” 听此分析,戚九愈发觉得白式浅神明非凡,连连夸赞道,“难怪大神找我前来,怕您其实是有话想假我之口,传达给上官大人吧!” “没错!”白式浅点点头,“如果我的揣测属实,龙熙玉编织出如此高阶的幻彧保护孩子,那么一定有高阶层的筑幻师在背后指教,那么,龙氏一族里,必然藏着个更厉害的对手。” 啊啊! 戚九的腿开始动弹不停,准备跑的姿态,“我要去告诉大人,我得去告诉他这个惊天发现。” 嗯,机灵点。 戚九谢过,一路小跑又折返回竹林里。 当雪白的里衣在竹叶顶迎风招展,拢闭的龙睛缓缓睁开。 光明落地,一夜竟是如此短暂。 他以为,会迎着风光水露,一定会遇到那人的美丽睡颜。 但,上官伊吹的身影已然离去,不知何时。 第33章 哇!这么长! 上官伊吹独自回了艳赤岛, 恰遇见宿醉醒来的轲摩鸠。 轲摩鸠扶着头, 高攀在沿河的桥栏上, 卷发散垂在地,肢臂似金雕得蛇儿一般盘绕。 老远就嗅到酒味儿, 上官伊吹挑眉道:“分明喝不了北周的烈酒,还偏要死喝,当谨跌河里溺毙, 好魂归烨摩罗去。” “女帝禁锢着我的人,连魂儿都是钉死的,再说, 我哪儿舍得你啊……” 轲摩鸠根本不睁开眼,“听那矮子说, 你去办事了, 阿官你不带我去,我只好躺这儿守你来。” “看到我这么关怀你, 好歹惊慌一下嘛!” “算了吧, ”上官伊吹伸指抚触胸口的鲤纹,流波一般滑过光滑的锦缎, “你这种看好戏的表情,比你醉酒的模样更欠抽, 真的。” “啊~这翻无情话, 你说出口来比我修练幻印还解闷!” 轲摩鸠双眸闭得更紧, “话说, 你一脸臭相, 可是碰壁了?” 嗯……上官伊吹含混不答。 “你前脚刚走,那矮子急得要上房,都这般明显的心机不纯了,怎么你还不趁机稳稳拿下吗?” “难道你这张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脸蛋儿,终于失灵了吗?” “我的脸好的很,谢谢。”上官伊吹近乎皮笑肉不笑,“你以为自己是神棍吗?还有,你盼着我拿下什么?每次还不都是一样的结果。” 轲摩鸠倏然从桥栏坐起,“那要怪你啊,做什么都要讲方法,求手段,等时机。” “若我,直接把人提住,裤子一扒撂床上,里里外外弄死他,这人就从头到脚是你的啦!” 上官伊吹瞧他闭着眼睛手舞足蹈,忍不住笑道,“这次不想这样,我想攻心为上,彻底钻人脑子里不出来,成吗” “还有,”艳笑着靠近,“你们烨摩罗国民风何等开|放,才叫你穿得辉煌,反像个流|氓!”一脚生风,把措手不及的人踹进橙霜河中。 上官伊吹单脚踩着桥栏,淡然自若地瞅着水里挣扎的轲摩鸠,“醒醒酒,待会儿随我去提审个人。” 戚九没敢潜回橙霜坞,替白式浅削了几片薄竹,把他受伤的腿缚紧,二人才往谢墩云的新住地走去。 不待入苑,就听谢墩云清朗的洪音在苑内播撒。 “一二!一二!一二!” 推开竹门一瞧,谢墩云手端海碗,大口吃着葱花长面,一边蹲在院落里的石桌上。 梅子换了朴素衣裳,随着口令,站起蹲下。 谢墩云俨然扮起师父的架势,分外严格道,“叫你苏苏,不是叫你的腿苏得像个娘们儿一样,动作快一点!” 梅子闭紧嘴巴,上起下蹲。 戚九手指道,“哥,你是禽兽吗?!人家本就是个姑娘,你怎么能这样苦苦为难她!” “小九可来啦!”谢墩云并不为意,耸身跃下石桌,碗中汤面不晃,他唇边的爽朗笑意反肆意泼洒。 梅子也起身,朝戚九方向莞尔一笑,“不怪谢大哥,以前为了锻炼腿脚,师父也常常训练我的,今日同是我求他的,莫急莫气。” 温婉笑眼一直凝着戚九,“公子真是菩萨心肠,昨日亏您将衣服送我遮丑,免去了我的尴尬。” 转身取来洗干净的半衫和满碗汤面,恭谨递上。 戚九连忙摆手,“我可担不起公子这名号,顶多是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罢了。”乐融融取回衣裳和面碗。 又客气道,“还请梅子姐姐,能否再盛另一碗面来。”这里其实还有一个人的。 谢墩云立马反应,“哦,是你那个见不得人面的朋友在吗?”左右张望,分明地上连影子都没有。 白式浅早看他烦眼,冷之极冷道,“你才见不得人!” 谢墩云哈哈痞笑,指挥愣怔的梅子将两个海碗放在石桌中央,连声道“不管见不见得人,先吃饭,苏苏的手艺真是极好的,吃得老子快撑死了。” 苏苏? 梅子凭空听见男人声音,原本骇了一跳,毕竟跟师傅也开过眼界,很快又恢复自然。 解疑释惑道,“没错,师父捡到我的时候,我就随了他的姓,以后列为公子们可直唤我彣苏苏,谢大哥说他年长我许多,就直呼我苏苏了。” 许是历练许多,跟戚九在幻彧里所见哭哭啼啼的苦命女孩大不相同,惹人怜爱的柔软样貌里,掺杂了些许坚韧,令人敬佩。 戚九心里感慨,端碗便吃。 白式浅反而心骂:倚老卖老。再看海碗碰触到谢墩云脚踩过的桌面,泠泠一语,“劳烦彣姑娘替我重盛一碗。谢谢。” 彬彬有礼至极,彣苏苏脸微红,再盛一碗回来。 白式浅道,“不要放在石桌上,好脏。” 戚九叼着面条:哪脏? 原来如此。 谢墩云露出顽劽笑意,“脏这种东西,眼不见为净的,方才老子上茅房时就没净手,还不是照样帮着苏苏搓面来着,尤其每根面都搓得跟粪条那么粗,苏苏还笑我手笨呢!” “噗!”戚九一口面喷出老远。 白式浅的气场瞬时冷凝至冰点之下。 彣苏苏赶紧圆道,“没有的事,没有的事,谢大哥睡都睡不够觉,哪有闲情替我做早膳。”利索将石桌擦个干净,招呼道“看不见的公子,纤尘不染了,请您来用膳吧。” 谢墩云蔑视而笑。 “鄙人姓白,彣姑娘不嫌弃,就称呼在下式浅吧。”碍着女人的面只好忍气不发,坐下来吃饭。 碗被伞面遮住后,自行消失,隐约听见细嚼慢咽的声音。 谢墩云仿佛伺机找茬,坐在戚九旁侧,偷问一下:大神还用吃饭? 戚九大声叫喊道,“这面条的味道堪称十里飘香,咱苑里有了彣姐,以后吃香喝辣不用发愁,既然都吃一锅里的面,更要和和睦睦才是。现在都闭嘴吃饭!” 瞧他急赤白脸,彣苏苏抚唇低笑。 谢墩云的牢骚被他一句堵在嘴里,视野便从戚九的脸上溜至裤腰,里面塞得鼓鼓囊囊。 伸手将戚九塞入裤腰的里衣一把扯出来。 哇,这么长! 谢墩云狐疑道,“我本奇怪你今天穿的不伦不类,结果这是错捡了谁的里衣来,这么长” 完全忽视对方涨如猪肝的脸颊,自顾自得比划道,“这里衣的料子乃是云绵素锦,透气寒凉很奢华的,苏苏的手艺应该不错,叫她裁截一下,给你改条裤|衩……” 戚九恼羞成怒顷刻回头,一口咬在谢墩云的坏手上,呜呜低吼。 谢墩云惨叫,“哥哥肉老,不好嚼,你去咬苏苏,苏苏的又嫩又香。” 彣苏苏的脸倏地通红,连着白式浅也弯了弯唇角。 逢时苑门再动,红妍妍的上官伊吹与金灿灿的轲摩鸠比肩而入,如东来的艳霞,西垂的睦月,十分和谐。 俨然最不和谐的,就是死咬着谢墩云,衣衫不整的戚九。 这是怎样? 上官伊吹目光如炬,灼得近处的轲摩鸠立马了解状,哈哈笑道,“阿官,我才醉了一宿而已,你这是捡了多少破烂儿回来?” 谁是破烂?!戚九松口,谢墩云摩拳擦掌,若是没记错,眼前金光耀眼的家伙可在背后偷袭过自己呢! 轲摩鸠:“这苑子里除了我和阿官,都是破烂儿,还用确定?” 谢墩云挑唇,“徒有虚表的小子,今儿可是你故意挑衅,而非老子借机清算旧账。” 两根手指一夹,沉重的石凳轻松举过头顶,作势要扔过来的样子。 好臂力! 轲摩鸠完全不为所动,轻蔑抬起右掌,掌心内三眼轮环法印猝生金光,三颗活突突的眼球类如魑魅魍魉,血丝红睁,攒风急电般射出万丈烟丝。 鲤锦门当空的龙睛仿佛感应,骤然微暗间,那些炽白的幻丝层层编织,拔地掀起弥高的气浪,天地瞬间改头换面。 白式浅沉郁自道:“好强的筑幻术。” 戚九同时看出,白色,乃至高无上的幻术阶层,而他的眼睛再厉害,亦完全是躲不过白色幻彧的迷障。 小苑内的风景眨眼剧变,戚九低头时,脚底下已是万丈深渊,黑黝黝的空洞里冲击着强烈的罡风,无数的毒蛇沿着巉岩峭壁,口吐血红的蛇信,交叠织罗着往地面攀蠕。 谢墩云手里高举着一条锯齿森蚺,蛇尾数圈缠绕着他的腰身,兽牙寒光瀑瀑,寸寸靠近,转眼欲要贯刺入他的眼球。 “谢哥,当心!”戚九俨然忘记自己中幻,抽出发间簪刀,展作蝶骨,凌空高飞向深陷囹圄的谢墩云,一刀劈向森蚺腹部。 见他出手极快,替谢墩云暂时解围,可是斗转星移,天摇地晃,脚底原本立足的崖岩层层断裂,整个悬崖塌陷成无尽的离渊,抵死拼搏的二人瞬时跌入深渊。 下坠,下坠,无尽的绝望…… “好了,别玩了。”听得上官伊吹绵绵一句,他的手抚在轲摩鸠的幻印前,推了下去。 离渊顿时随风消散,化作蝶群离去,黑色被殊白驱尽,小苑尚是那个小苑。 “啊!!”谢墩云面露紧迫,手脚冰凉,恍惚里,掌中石凳重重砸击向戚九。 戚九提刀卷身一滚,应激避开。 石凳抨击地面,碎成渣宰,扬至弥高形成沸沸扬扬的沙雨,洋洋洒下。 一切,仅发生在弹指一挥间。 上官伊吹凝眸一扫沙雨中央,大约瞥到某物飘过,瞬眼消匿,实则是白式浅提前警觉,端着面碗抽身闪去,再忙念了遁伞遁形的急咒,保护自己的身份。 戚九哎呦低叫,又把上官伊吹的注意力扯回身边。 谢敦云冷汗淋漓,又听小弟痛呼声,终于恢复正常,扑上前去赶紧关心。 原来是戚九闪了腰,并无大碍,谢敦云适才放心,一把拍在他的屁股上,朗而笑道,“你个笨蛋,满地打滚都能受伤,你看看人家苏苏,一个姑娘家……” 两人不约而同去看不声不响的彣苏苏,彣苏苏双目发怔,俨然被幻彧吓呆了,半晌才软了腿,重重跌坐在地上。 哈哈! “瞧你被吓得那个熊样子!”谢敦云又要拍戚九一把。 “闹够了就跟着走吧!” 上官伊吹转身便走,雷厉风行,残留的气氛肃杀到可怕。 轲摩鸠指着谢敦云与戚九,“死定了,告诉你们,你们死定了!”随而跑去。 没头没脑的一句警告,叫戚九心里多少有些感应,一骨碌翻身而起,边把彣苏苏安置好,扯着谢敦云去追前二人的脚步。 绕至紫竹林的监圜,戚九始才记起上官伊吹说要提审东佛的事情,果不其然,待他与谢敦云溜入公堂时,上官伊吹与轲摩鸠已经高低落座,而东佛身间仅仅挂条兜|裆布,四肢扭曲被监固在站笼中。 长时间的拘押使得他汗流浃背,浓密的胡子也失去神采似得贴在脸上,所以他仅得把下巴搁在木板上,竭力保持平衡。 上官伊吹完全不问一句话的模样,执着青瓷嵌彩茶盏,细细抿茶,而轲摩鸠则是双手端庄捧着金莲花瓣,里面满盛烨摩罗特有的奶茶。 在戚九眼里,愈发像供在祠堂里的木雕。 东佛喊了好几声,他俩仅顾着自行品味,理也不理。 东佛气道,“就是俺常年蹲在北周的各大监牢里,那些狱吏也会给俺水喝的。” 轲摩鸠闻言而笑,“你确定他们给你喝的是水?而不是拉肚子的某种东西?” “哼,反正不会有你们这般坏!”对方周身金光,闪烁得光胜如粼粼波漾,引得东佛愈发口干舌燥。 好吧。 轲摩鸠起身,把自己的奶茶递上唇边,东佛又饥又饿,咕嘟咕嘟仰头喝下。 喝完才觉得腥气无比,不由伸舌呸道,“什么玩意儿,好恶心,一股子羊膻气味!” 不识好人心,轲摩鸠撤回金莲花瓣,鼻孔看他,“你们北周人唯独这点不好,吃不惯奶食,想这羊奶茶多好喝啊,又润又滑,真是暴殄天物。” 一听果然是羊奶所制,东佛的舌头伸得更长:与其喝这种东西,不如赏俺一顿好打更爽。 想着,他整个人都如被浸润在浓白的羊奶里,说不出的难受,甚至连内脏也逐渐滚热起来。 怎么会是这种感觉?! 第34章 你咬我啊?! 他喝的根本不是普通的羊奶! 东佛面色惊变, 失口大叫道, “你这只异族的猴子, 到底给俺喝的是什么东西!” 轲摩鸠摸摸耳垂上鎏金的耳饰,“你才是猴子, 满脸都是黑毛,还敢歧视别人的容貌!”语毕,蛮扯了东佛的络腮胡, 痛得他呲目欲裂。 说来也怪,东佛对疼痛的忍耐力极强,如今被揪了胡子, 却如炮|烙之刑一般,从脸自身, 整张皮都要被扯下来似的, 惨痛至极。 咛唔低吼,东佛汗孔里的汗珠便如瀑布奔泻, 五脏逐渐有焚灼的痛感。 不等他骂出第二句话, 上官伊吹端着青瓷嵌彩茶盏,漫步走到站笼前, 茶盏轻置于东佛扭曲成一团的面孔正前方。 随而对着盏中清茶淡淡一吹,茶香纷纷扑向东佛的鼻孔, 登时, 火燥的肌体内如遭逢甘霖一般, 疼痛骤减。 东佛涣散的目光慢慢聚焦, 正对着上官伊吹精致无暇的容颜。 妖丽, 却透着残忍。 “没错,这盏茶即是解药,想喝吗?”上官伊吹吐出的话,字字割心。 “不想……你们用毒,真是卑鄙……”东佛本想硬撑到底,然而新一轮的痛楚又重新覆盖四肢百骸,甚至比之前更加剧烈,简直要把他抽筋拔骨。 上官伊吹早知他必定嘴硬,监牢里呆惯的,哪个没尝过苦头,一般的手段根本达不到预设的目标。 所以接下来,他就刻意保持缄默,五根手指贴着茶盏边沿,一圈又一圈的转动茶盏。 修长白润的指头,像五根晃眼的萤石,在东佛渐渐昏花的眼前,旋转,飞逝。 茶汤晃荡,若有似无的茶香,偶尔扑入东佛的鼻尖,稍稍减缓肢体的苦楚,然后再次接受新一轮的摧磨。 痛感越来越强,有血珠开始从汗孔沁出,将人染得血红。 戚九眼瞧着一切残酷的进行,却不能上前求助,不由张望上官伊吹的眼睛。 可对方一丝一毫也不曾给予回应,他唇角包涵的意义,足以毁灭之前戚九心中全部的记忆。 他……好陌生。 东佛终于抵不过身心煎熬,首先败下阵来,“好,大人想知道些什么!” 上官伊吹掏出两片银碎,“据说,这些银碎来源于一把犀牛衔杯纹银壶,壶是从哪里来的?” “是,是俺师父送给俺的。” 上官伊吹淡扫他右掌的黄蛇幻印,“可是教你筑幻之术的人吗?他叫什么名字?人在何处?!” “不知道……”东佛俨然奄奄一息,快要死去一般,“那个人外号老聋子,是俺在鸣州监牢里认识的,他装佝偻被人打个半死不活的时候,俺帮助了他,所以他收俺为徒。” “结果俺太笨了,始终不能将他教的东西学个透彻,所以他出牢前,就给俺留下那块咒碑和犀牛衔杯纹银壶,叫俺好自为之。” 上官伊吹问:“此人总不可能,连姓都不曾告知你吧?” 东佛使尽最后一丝气力,“老聋子,大约是……姓……龙……” 上官伊吹神色微凛,若姓龙,难免也太巧了。 东佛以为对方怀疑,攒足气力,嘶哑唤道,“大人,监牢里出来人各个都是骗子,谁也不可能全信谁,师父他是否真姓龙,俺也不敢确信啊!” 上官伊吹反诘“那你说的话,又有几分可信” “绝无半句谎言!”东佛的躯体剧烈地颤抖,“或是,大人你根本没想给我解药” 上官伊吹不予知否,他的心思已放在消失的龙姓人身上。 “骗子!骗子!”东佛周身筋骨扭结成紧绷的弓弦,血色渲染,看起来像被剥去一层皮似的,“你们这些人模狗样的家伙,骨子里都是惨无人道的虚伪!” “那又如何?”上官伊吹毫无动容,“你顶着筑幻师的噱头,坑蒙拐骗就是善良之举” 戚九已经忍无可忍,脱开谢墩云的揪扯,一个箭步冲上前去,直面上官伊吹的脸孔,甚是肃穆道“无论东佛如何罪不可赦,大人您的诚信不该毁缺,答应给他的解药,就一定要给他服用了。” 上官伊吹也变严厉道,“你要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质疑我的做法?” 戚九道:“大人自有大人该有的立场和手段,或许我们这些蝼蚁小人,才会惺惺相惜。”不管后果对否,将茶盏中的解药给东佛灌下去。 眨眼功夫,东佛身间的血迹竟如蜕皮一般,漂浮在半空,由猩红转变成奇怪的颜色,纷纷攘攘汇聚成一道小溪,淙淙流向轲摩鸠张开的右掌。 三眼环轮法印精光吞噬,将这道异色小溪全权纳入轲摩鸠的印结。 东佛右掌间的细蛇状印纹亦随之消失,归于平凡后,精疲力竭,昏昏睡去。 这!这…… 戚九抬头看上官伊吹表情。 上官伊吹道:“惺惺相惜啊,继续。”像是故意端着极高的官架子,取走两片碎银,从监圜走出。 轲摩鸠接着鄙夷道:“我方才给他引用的羊奶,是何颜色?” 白色,与三眼环轮法印的幻丝颜色,一模一样。 戚九瞬间明白一些。 轲摩鸠补充,“根本没给他吃任何折磨人的毒药,不过是借助审问的契机,拔除他体内不成气候的幻气罢了。” “像他这种半吊子的修炼方法,完全不可能顺利成为筑幻师,甚至很有可能走火入魔,凭白丢了性命。” “你以为鲤锦门是什么地方?随便草菅人命的屠场吗?阿官不过是想给他一次重生的机会,顺便教训他一翻罢了。” “你也不想想,为什么提审一个如此关键的毛贼,公堂里反而连一个鲤锦卫都不在场?” 戚九又是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 “矮子!”他戳戳他的头,“人矮,就要勤于动脑,你以为自己长得矮,就很接地气了吗?!” “哎哎哎!手拿开!”谢墩云旁观到此,眼瞅着小弟被人欺负,跳出来护犊子,“小九脑子有问题,你再戳,当谨给他戳漏了!” 轲摩鸠自戚九的肩头蹭蹭手指上的灰尘,“反正烨摩罗有句俗语,没本事的狗叫得越凶。” “我早告诫你,阿官待你不同,你不能随便就跳起来跟他对着干,这太伤人了。” 谢墩云呵呵笑道,“花鲤鱼那家伙手段阴辣,是北周朝堂内尽人皆知的,我家小九内心醇厚善良,才不会与他……还有你……你们!同流合污的!” 轲摩鸠完全不想拉低姿态,与他再纠缠下去,明话明说道,“人家两人的事情,用北周的俗语来称,就是床头打架床尾和,冷暖自知。” 想了想,又问,“我这句俗语用得对吗?” 谢墩云反应剧烈,直接瞪住戚九的眼睛不肯放松,上下细观,“你……他……什么时候的事……呃……那件里衣,不会就是花鲤鱼的吧……”难怪上官伊吹的脸上日日停滞着一片乌云。 戚九早被搅扰得心烦意乱,挣开谢墩云的钳制,“那东佛怎么办,你们怎么处理他?” 东佛挂在站笼里,像条白花花的咸鱼干。 轲摩鸠耸耸肩,“阿官只叫我来审人,也没说接下来的事,”语调微停,像是想起什么好主意,“先弄去我的青云一水间,我很需要他,不能浪费。” 戚九实在从他这张无面脸中,瞧不出什么阴谋诡计,或是机关算盘,捏着微痛的太阳穴,拒绝了谢墩云的陪同,一个人往橙霜坞走去。 快要接近时,夹岸的橘林里有些响动,橙黄叶绿间,偶有艳红色的身影波动。 定然是上官伊吹。 戚九立马想起自己早晨顶撞的话,虽然仅有几句,但是不顾身份后果,信口开河乱说一气,依律是要被杖刑伺候的。 他不想被杖刑,但也绝不道歉,指间摸一摸胸口的两颗牙骨,仗着脸皮与日俱增的厚度,跟了过去。 仅听见上官伊吹喃喃自语道,“转赠金桔闲讨趣,心念君兮君不知。” 戚九也不知道他这是神神道道吟的什么诗,踮着脚,一路鬼祟。 哪知上官伊吹微一闪身,就从橘林中央消匿无踪。 一定是自己重手重脚泄露了行踪,想着对方一定不屑理睬自己,戚九只好转身离去。 才调头,空荡荡的身后随即多出个人影来,无声无息,鬼魅一般。 戚九骇得摁住自己险些飞驰九霄的心脏,一头冷汗旋即沁出。 上官伊吹单手拿着橘子,在掌心里掂来颠去,语带疏离问“轲摩鸠命你来追我的吗?” 戚九心里否认,嘴上承认道“是,大人,轲摩鸠大人向您请示,东佛应该如何处置。” 啊~ 上官伊吹剥开橘子,舔唇吃了,“他已经没有用了,形同废物,丢出去就行,不用向我请示。”挥挥手,暗示戚九赶紧滚蛋。 戚九不语,毕竟当初是自己最先告诉上官伊吹,东佛与犀牛衔杯纹银壶之间的关系,那时候他满心满眼想借机钻进鲤锦门来,觉得东佛是一盏明灯,照亮前程。 可如今,为什么反觉得是自己害东佛遭受如此对待,甚至害他失去所有求生的资本。 上官伊吹看他低头,满脸写着个丧字,“怎么,你不服气?心里觉得东佛很可怜,而且,都是你害他成了个一无是处的人?” 对方一语中的,更叫戚九深深陷入自责。 上官伊吹早把他的九转大肠看得门儿清,散淡笑道,“那可怎么办?我偏要驱赶东佛离开的话,你准备咬我啊!嗯?” 作者有话要说:重大提示:我要换个妖艳封面,收藏此书的亲们,请不要把我删除了啊。么么哒。 第35章 一夜的惊异与惊喜 咬他? “大人, 您别闹了, ”戚九明显瑟缩道, “上次扯一扯大人的官服,便说要杖刑伺候, 这次叫小人咬您,岂不是要将小人乱棍打死。” 哦?金澄澄的半截橘子又重新在上官伊吹的五指内翻覆,“原来在你心底, 还是清楚知道等级贵贱区分的,不过你大概不清楚,妨碍公务, 尤其是鲤锦门的特殊事务,依照北周律, 是要拘役五年。” 戚九张大嘴, 他就随性而为罢了,哪想过这么多的后果。 “我不能进监圜。大人饶我。”分明说过不道歉的, 哎。 “那晚了!”上官伊吹快步走在他面前, 将人擒住,“你狗胆不小, 竟敢以下犯上,此次绝不能姑息, 以免再犯。” 戚九的双手被他大掌反剪在后背, 因挣扎或刻意, 肩头连着脖颈均露出于外, 白腻腻的像一块奶糕。 “得惩|罚你!”说着, 上官伊吹仿佛舔了唇,一口狠狠咬在上面,绝对不曾留有半分怜惜。 痛痛痛! 戚九哀嚎,酷|刑也就不过如此,可上官伊吹分明是要啃掉口肉去,心狠嘴辣,疼得人泪花自眼眶里直打转。 良久,应该是啃出血的程度,上官伊吹才慢慢松开嘴,他触到戚九可怜兮兮的表情时是心疼的,可是再看他肩头永远不可磨灭的牙印,又是餍足的。 “疼吗?” 戚九点头。 “记得住这疼吗?” 大约。 上官伊吹连日来的积郁,似在一瞬间瓦解,伏头温柔舔|舐被自己咬得鲜血淋漓的牙痕,像吮吻玫瑰花中的蜜汁。 “阿鸠,记住这痛,往百倍千倍上去加重它的分量,”上官伊吹似警告道,“不是每个男人都有资格去承受这份痛的重量,除了我。” 回到橙霜坞时,戚九脑子里浑浑噩噩的,肩膀痛得像被钢凿戳了个血窟窿,连四肢五脏都跟着一起痛。 如今,橙霜坞真正归他所有了。 戚九心底多少有些归属感,脱了鞋,钻入被衾中昏沉睡去,直到有人进来,他才猛地从昏迷中清醒过来。 是谢墩云和彣苏苏。 谢墩云瞧他脸色不好,伸手摸摸他的额头,没发烧,不禁关怀流露道“估计是饿的,幸亏哥聪明绝顶,带着苏苏来。” 二话不说,彣苏苏在坞里烧火做饭,一阵功夫便端上来一海碗面,清汤,浮葱,卧鸡蛋。戚九连吃三碗,终于缓过神来。 谢墩云看他面色恢复红润,一把拍在肩头,戚九嗷呜惨叫,整个人又重新缩回被衾里去。 这是触鬼了? 谢墩云瞧瞧自己掌心,没刺呀,不由朝被衾里的人喊道,“出来,苏苏有事求你。” 戚九露出头来。 彣苏苏双手绞着袖子,犹豫半晌,始才央求道“小九,我想求你件事,我听谢大哥说,你现在是上官大人面前的红人……” 戚九惊,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怎么他不知道若是真红,还能被咬成这样 还是,他们对红人,是不是有什么误解 彣苏苏继续,“我的师父是筑幻师,为女帝所不容,可是我是他的徒弟,蒙受他老人家许多恩情,如今他死了,可是不知道被鲤锦门掩埋在了何处,奈何我自己也是戴罪之身,完全不能请求上官大人,恳请他准许我祭拜师父亡灵。” 说着,淌下泪来,“我只有这样一位亲人,不想让他做孤魂野鬼,还请戚公子成全。”要就地跪下来叩拜。 戚九旋即跳下地来,扶起她,口口声声应承道,“彣姐,彣姐,你不要跪我,我可担待不起姐姐如此大礼。” 心里回顾彣苏苏的一切可怜经历,不过是想在师父坟头烧烧纸钱,应该不算过分的事吧? 虽是不确定,但是戚九还是答应了下来。 三人闲聊了许久,戚九忍不住探问,怎么不见白式浅的身影。 谢墩云道:“此人甚怪,唯独叫你看见,却不让其余人见,今儿请苏苏给他清扫了房间,估计此刻睡觉去了。” 想他没日没夜死死盯着自己的行踪,肯定是极累的,戚九道,“你们也别处处使唤彣姐,她又不是你们的丫鬟。” 谢墩云笑道,“这可是在磨砺她,待她结婚嫁人后,上得厅堂下得厨房,才能如鱼得水。” 不要脸…… 正心里鄙视着,谢墩云一把搂住戚九的肩膀,痛得戚九嘶嘶倒抽凉气,他规避彣苏苏的耳朵,悄悄低语问:“小九,你老实给哥说说,那个看不见的家伙,到底长什么样子?” 戚九奇怪,“哥对他有兴趣?” “怎么可能呢!他不是姓白嘛,哥对全天下姓白的人都有兴趣!” 哦,戚九笑嘻嘻道,“那我也想问你一下,轲摩鸠长什么样子?哥你能描述一下吗?” 谢墩云道“这还用哥来形容反正跟你有些像,邃眸挺鼻,五官丰仪,毛发卷成一串,肌肤死白死白的,都是异域来的猴子模样。” “我在你眼里,就是只猴子啊?”戚九摩拳擦掌。 没没没!谢墩云连忙道歉,“他像猴子,你像狗儿……呃,先不说这个问题了,不然你先解决苏苏的难题,改日,咱们哥俩纸笔画一画,用嘴说哥哥我词穷。” 戚九应承此事后,又与二人玩笑几句,便各自散了。 送走二人后,戚九想着,择日不如撞日,索性再去上官伊吹那里再讨讨嫌弃,便擅自驾驭一叶扁舟,纵水而去。 没有杂事杂人滋扰,戚九这才观察,鲤锦门内的昼夜,其实是跟着龙睛的开阖而变化。 一日渡尽,龙睛的旖旎缓缓收敛,彩虹七色换作昏暗的光彩,就是夜幕降临的征兆。 戚九甚至发现,橙霜河面白昼时清澈见底,有小家碧玉的内敛平和,反而龙睛闭合后,没有彩光环绕时,橙霜河的河水将白日里吸取的橙光,淡淡得发散出来,如萤虫一般,发光的水带一路引导他划行的方向。 此刻水中的滢黄,叫戚九冥冥中产生某种错觉,两岸枝繁叶茂中隐藏的橘子,仿佛不再是实体的形状,而像灯火一般,淡淡的金粉与蒸腾的水汽相互糅合,整条河的水与树,俨然变得像密不可分的一体,氤氲而摇曳。 真是玄妙无比的奇观。 伏头欣赏水底的熒熒风姿,蓦地水底异常波动,由远及近,明显是从艳赤岛方向而来。 戚九扑倒在船头。 线状的水纹越来越近,一股湍急奔驰的暗流涌来,像是极速游动的魔鬼蝠鲼,眨眼冲到舟底,噼噼啪啪的剐蹭声自舟底抨响,险些把戚九的小舟掀翻,随后沿着橙霜河面一路远去。 两岸朦胧芬芳的金桔像被飓风倾袭,一颗接一颗,摇摇坠坠,形成规律的金浪。 待水波不兴时,橘树也停止晃动。 最诡谲的是,紧闭的龙睛骤然睁开眼睛,万丈光芒四射,龙睛中聚结成有形的瞳孔,这瞳孔凝神状,细细盯了戚九惊慌失措的面孔一眼,而后又默然恢复休眠。 啊啊啊! 戚九捂着心房,禁不住粗鲁想,这他妈的是真龙的眼睛,剜出来贴在七彩琉璃门头的吗?怎么死盯着自己的脸。 旋即捂住嘴。 非礼勿言,非礼勿言。 眼睛恰被右掌突发的异相吸引,许久不曾见的圆印,竟然自掌心透骨浮现,不待亮至极限,随着龙睛拢闭,一同归于安眠。 惨了,戚九使劲搓动右掌,手背亦狠咬了几口,除了疼痛,完全不能再唤出圆印的光芒。 完了,戚九双肩垮塌,难道他在失忆之前,是个北周人人喊打的筑幻师? 若真是如此,那可就糟糕透顶,因为几次三番的顶撞,上官伊吹已经表露出极大的不满,假设自己真是个残废筑幻师,还敢放胆混迹在死敌的老巢里,估计此刻黄土正掩埋在脖子根。 可是…… 不留在上官伊吹的身边,他又怎么能寻找出自己丢失的记忆 反复思索,觉得可以继续冒险,戚九再次检查自己的右手,正正常常,普普通通。 抄起手里的舟棹,接着往目的地划去。 橙霜河尽,艳赤岛现。 今夜岛内深处也隐约的艳光亦格外醒目,雄伟壮观的破魔裸母塔仿佛瓣瓣绽放,待戚九前脚踏上小岛之际,炫丽的异域高塔,又如昙花一现,重新合拢成含苞欲放的姿态。 百数个陀貘大约刚刚集会礼毕似的,陆陆续续从母塔周围四散开来,牙白的长袍伴随阵阵塔风摇展,仿佛没有长脚的幽|灵,徒添丝丝凉凉的鬼气。 戚九周身寒颤,从木然的陀貘中间谨慎穿行,他的脚步轻灵敏捷,但是对方完全无知无觉,横冲直撞。 步履维艰,戚九只好贴着灌木穿行,毕竟陀貘再笨,也不会撞进灌木丛去。 上官伊吹的声音渐渐清晰,他大约是在交代什么重要的事情,故此音色低沉如酒,一滴一滴,稳稳妥妥地落入对方耳盅去。 “我要立刻动身去鸣州,几个时辰便可来回,你们几个最好时时刻刻监视破魔裸母塔,一旦觉察有筑幻师出现在咸安圣城的信号,旋即通知轲摩鸠,告知他带着门徒去拿人。” 受命的人是一位陀貘,默然接命后,跟在一串陀貘的后面,规矩离开。 戚九大约瞥见上官伊吹环视四野,无端忆起他咬人咬得蛮狠,心里突然忐忑,朝后退了一步,正撞上一个离去的陀貘身上。 陀貘意外坚如磐石,戚九重心失衡,一屁股坐在地上,撞得个人仰马翻。 此一番,使他从低下朝上对望,正巧看见被撞的陀貘,宽大的帽檐遮掩下虚无的脸颊。 空荡荡的帽子缝隙内,隐约摆着一张干枯如僵|尸的嶙峋面颊,无嘴无鼻,两颗突兀的眼球直勾勾地回视戚九。 然后,伸出一双被烈火焚烧后焦黑流脓的腐烂大手,准备拉戚九起来。 啊啊啊! 太可怕了!戚九今夜遭受的刺激俨然比一生都多。 “你别碰他!”上官伊吹不知从哪里冒出,一把拍开陀貘的血手,眼睛里的警告像防备着猎人的猛虎。 那陀貘无声无息,双手木垂,水滑长袖流淌过臂,掩盖所有曾经暴露过的肢体面颊。 “他……”戚九该死得惧血,五脏六腑内翻江倒海,快要吐出口来。 “你看错了,陀貘刚刚祭祀破魔裸母塔,手蹭破一点皮肉罢了,”上官伊吹瞧他整张脸灰白如死,打横将人抱在怀里,“别管他们,你肩头的伤口也渗血了,我带你去好好清理一下伤口,最好能留下疤痕。” 对逢上官伊吹充满关切的美丽眼睛,戚九心里不受控制得轻松许多,这不是好色啊,他笃定想。 “大人……” “嗯?” “上官大人……” “嗯?” 戚九终于挪开眼睛,小心翼翼问,“你之前咬我的时候,牙疼不?” 作者有话要说:小受晕血是有深刻理由的,不是他怂包哦,么么哒! 第36章 我的狗儿要听话,就给肉吃 “你这是何意?”上官伊吹略是诧异。 戚鸠认真解释道“你说, 咬我的疼, 你需要百倍千倍得去承受, 那岂不就是牙疼的意思?” 上官伊吹脸皮一抖,分明是要发作的, 隐隐忍下去,换成恨铁不成钢的切齿,“或许轲摩鸠的提议, 最适合制伏你这种人。”暗咒,裤子扒了就老实多了。 “我是哪种人?大人难道了解我?”上官伊吹的步履清风一般,又平又徐, 引得戚鸠忽然被拨动了懒筋似的,连打四五个呵欠, 冥冥中不觉亲近, 伸手勾住上官伊吹明显僵直的肩膀。 上官伊吹旋即浅笑,伏头慢问, “我怀里很舒服吗?” 戚九缩首, 明显躲蔽他的唇息滋扰。 肥猪跑进屠户家,送上门的肥肉焉能跑了 上官伊吹绝不错过任何一次亲昵的机缘, 沿着戚九秀长细腻的颈,蜻蜓点水, 一路碰触, 直到肩头牙痕。 这标记咬得很好, 清晰, 透彻, 标志着自己的所属权。 上官伊吹自满自足,他的目光亦凝着戚九,要活生生|吃人的架势,口唇里喷吐的气息寸寸靠近,似清风明月,似云销雨霁。 戚九眼前,一双艳丽眸子里,释放的全部肆无忌惮的芒彩,脑子嗡得烧成一片。 “大人……您又要咬我了吗?” “没错,我牙疼。”上官伊吹的手紧扣着他的腿弯,悄然做好不让他再逃的防备。 “我有点怕……”戚九已然受惑,微微开启了自家唇瓣,“你轻点儿……” 上官伊吹简直忘形得意,直接攻入进去。 他的暴风瞬时倾袭戚九的骤雨,风雨交加,连绵不绝,战斗中近乎滑过上官伊吹的每颗牙齿,戚九都明显而炽热感受到了。 大人根本没牙疼,他只是发烧了。 天旋地转,戚九晕晕乎乎得被某人从怀里摁到榻间,被衾是嫣红绣穿枝的大花锦面,含苞的蕊,待放的叶,隐约着朦胧的橘香,与上官伊吹同样华贵的官服一并扯到地上。 上官伊吹的完美身躯,欲接替被衾的柔软与滚热,盖在他的四肢百骸间。 风凉,无孔不入,瞬间吹熄戚九刚刚被点燃的小篝火。 投怀送抱是一种病,贱起来可真要命! 白式浅的谆谆告诫,倏地自戚九脑海里撞击三四个来回。 戚九瞬时清醒,从对方圈禁中翻身跃下,提着裤子上的挽带,万分尴尬道,“上官大人,您不是要去鸣州公干吗?若是耽搁了您的行程,事后又该问小人的罪责……小人替您更衣吧。” 颤颤巍巍,把地上撂着的官服,递在上官伊吹气到爆炸的胸口。 上官伊吹怒极反笑,“不错,我还以为你又准备尿遁,这会儿子找的借口很有水平,下次再接再厉。”阴着脸穿好锦绣官服,比脱光的时候尚快几步。 大人又生气了。戚九站在被衾上,畏缩不前。 上官伊吹越看他不知讨饶的模样越气,野蛮扯回自己的被衾,把上面不知所措的戚九摔个屁股朝下,险些跌成四瓣。 戚九啊哦一唤,两条入鬓长眉扭成麻花。 可怜一举,又把上官伊吹的盛怒兑换成丝丝薄怒,不由自我抚慰道,“好好好,自作孽不可活,这次,我权当是自制力欠修炼,纵容着你的。” 将戚九从地面拉起,轻掸他身后弄皱的夏衫,觉得还不解气,大掌照着戚九屁股上的厚丘啪啪几拍,许是力带惩|罚,痛得人扭着腰躲开。 “大人饶我……” 戚九回眸,怯生生的茶色眸子里,两盏小灯顾盼溢辉,异域风情陡然升高。 上官伊吹的薄怒咻咻得泄了气,长臂把戚九又圈回怀底,“阿鸠,你条没心没肺的狗儿,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 稍一三思,上官伊吹当即做出个大胆细致的规划,他盘算带着戚九一同去鸣州办事,撇开紫竹林里那几大坨儿碍眼的家伙,唯独跟想呆的人一块儿出门散散心。 戚九当然不知道他心里的真盘算,只觉得能出门很好,能跟上官伊吹出门更好。 先前的尴尬烟消云散。 上官伊吹替戚九的伤口抹了止血药膏,取出一条密不透光的素色绫带,“接下来我要领你进入破魔裸母塔,可是塔中机关重重,又有密不能透的镜像存在,擅闯者会迷失心智,甚至丢去性命,所以你全程绝不能窥伺一眼,懂吗?” 然后将绫带缚在戚九眼前,继续打横抱起他,步步往母塔中走去。 戚九一路忐忑,尤其失去视觉后,上官伊吹跃如擂鼓的心跳更为明显,脸颊带着嘴角,紧紧绷成一线。 上官伊吹的声音在黑暗中分外清晰悦耳,“怎么,我再抱着你,你又不舒服了吗?” 戚九道,“怎么敢呢?毕竟我是男子汉大丈夫,前后劳烦大人抱了两次,觉得自己不甚中用,尽给大人添烦。” 上官伊吹散笑,“你不过一只小鸡的重量,还没有我的武器重,怎么会累” “反而,你若是蒙眼跟着我摸索前行,才会踉踉跄跄得拖延时辰,耽搁公务。” “再说,你真正惹我烦的,可不该是这种小事,而是件操磨脸皮的大事。” 他故意将“操磨”二字扯出长长的滑音,扭曲了二字的本意。 戚九细细咀嚼他的暗语,耳根子腾腾烧起红霞来。 不待半盏茶的时间,戚九隐约感觉上官伊吹进了塔,上了楼,穿了廊,绕了道,完全没有耗费更多的功夫。 似有强光骤亮骤暗,上官伊吹的脚步踢踏有声,有人替他打开铁铸的前门,恭引他出去。 “上官大人……夜这般晚了,您这是……”有人看见了梦寐以求的鲤锦门翎首莅临,声音明显激动如泣,目光落入怀里时,瞧见翎首怀底的人,声音又明显顿挫,总之就是,少见多怪。 上官伊吹以眼神逼得对方咽回多怪的部分,平淡而不失威严道,“我的房间可准备好了?” 对方立刻马首是瞻,回复翎首的卧房,必定日日收拾洁净,纤尘不染。 上官伊吹便不再吩咐其他事宜,先抱着戚九走入自己的卧房。 戚九完全是煎肝熬胆,身心艰巨相叠加的作战心态。 又是床,又是床。 难道大人已经打定了心意,今天务必要得手吗? 上官伊吹把他轻轻安置在床边,戚九简直不敢擅自扭动一下,木人一般。 今夜第二次了,对方的目的已然明显无余,那他是该答应呢?还是该扭捏作态一番,再答应呢? 戚九今天终于意识到,无论自己对上官伊吹存过什么心思,或即将存着什么心思,包括白式浅的箴言统统都是借口。 一旦真要枪对枪得来一场厮杀的话。他怎么就那么快认怂啦? 上官伊吹瞧他的眉毛沿着绫带的上沿,挑起落下皱起,胡旋舞一般多姿多彩。 虽说是气恼,不过又忍俊不禁,伸手摸摸他的两道长眉,手法极尽缠绵,自戚九眉心处,轻轻吻了一吻。 “安心睡吧,我今夜还有公文批阅。” 上官伊吹未曾解开戚九眼前的绫带,谁也不会知晓,那双淡茶色的深邃眸子里,藏了烟,隐了酒,匿了药,只消瞧一瞧,就会走上醉|生梦死的不归路。 做君子的耐心,他还是能挤出来一些的,至于往后的日子,他还能不能继续挤下去,就得看他的狗儿够不够乖了。 上官伊吹意外离去,让戚九再一次承认自己一怂到底,处处流怂的生活作风。 一夜睡得半沉半醒,待上官伊吹推他时,戚九几乎在瞬间扯过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蹭了蹭,梦语里清晰叫道,“伊吹,别闹。” 上官伊吹周身剧震,心房间地动山摇,电驰雷掣,一万匹汗血宝马奔腾而过。 他的阿鸠,可是想起他一丝丝了吗? 第37章 恨不能揪出来 戚九咛唔一声, 醒来时朦胧看见个红里妖窕的人影, 脑子先楞了楞, 待上官伊吹淡然自若道,“我的手很好摸吗?嗯?” 才发觉自己拽着人家的手, 揉啊揉。 哦~~ 戚九尴尬无疑,拍拍上官伊吹修长的手背,放回他自己腿上摆好。 “大人, 这种程度,不算滋扰官员贵体吧?呵呵……” 看来他还是没能想起什么,上官伊吹的眸中星光陨落, 亦随了不痛不痒的笑容,“当然不算, 不过我再不去鸣州狱的话, 你就是耽搁公务了。” 该当何罪? 戚九瞬时从床上跳下地来,快步走到盥洗的银盆前, 把脸闷进水里, 巾帕满脸一擦,速速套了件春绿色的纱衫。 “大人, 咱们走吧!” 戚九故意穿得水葱油绿,他想, 穿得喜色一些, 上官伊吹一瞧生机盎然的, 没准儿马上原谅他了。 上官伊吹瞧是瞧了, 不置可否, 转身领着戚九走出卧房。 置身院落后,戚九分外奇怪,“大人,这幢苑子与艳赤岛的似乎不甚相仿啊?” 自然如此,上官伊吹没理他,擅自走得如风。 戚九开始小跑,院落尽头,一座形状如曼陀罗花的小型异塔,渐渐显露眼底。 戚九怪异,“大人!破魔裸母塔变小了……好多好多哪……” 这也是自然。上官伊吹仍不理他,衣摆猎猎,火簇一般燃烧着。 沿途身着淡色鲤锦服的门徒,瞧这一红一绿前后疾走,纷纷驻足礼拜,俯首窃窃交谈,上官大人何时驾临鸣州的。 走出朱红色的拱鱼门,戚九双脚踏在平坦的道路上,路上牛车马车驴车,车车流梭,芸芸众生夹在里面,熙熙穿行。好不热闹。 戚九再回头望,出来的拱鱼门自行隐匿,变成红瓦白墙。 上官伊吹不知从哪里变出两匹毛色极佳的高头骏马,道“咱们已经身处在鸣州境内,距咸安圣城四千余里路程,是北周连接苏乌木沙漠的北之门槛,素有‘风鸣沙撼月’的美称。” “破魔裸母塔在北周各地都有连影子塔,可以迅速移动母塔内的人去任何地方,故此,昨夜我带你入母塔,正是为了缩短时辰,早来鸣州一步。” 好神奇。 戚九再看街道中,其中的确掺杂着高大的双峰骆驼队,还有一些卷发及腰肩,披五彩缤纷披裟的异族男女,三三两两混在普通百姓中,尤为显眼。 戚九摸摸自己盘起的发髻,再瞧瞧如雪的肌肤,不由朝来往路过的异族男女张望。 恰有两个青春貌美的妖娆女子偶遇,两人的眸子均如幽蓝的水晶,长发飘飘,花蛇一般柔软的腰肢款摆如波,嬉笑着盯向上官伊吹的脸庞,目光放肆又火辣,毫无遮掩。 “大人,咱们该走了。” 戚九闷声扯过上官伊吹手里的马缰绳,单脚准备踩上马镫,奈何腿不够长,只好踮起脚尖。 上官伊吹轻笑,双手从他臀部处抬了一把,戚九借力用力,始才翻身跨马。 随后,上官伊吹敏捷旋身,流云般乘上高马,动作娴熟雅致,把周遭长长短短的目光,一并快收割完了。 戚九扬起马鞭,要催马快行,上官伊吹抢先扯去他手中马鞭,“市集内不能跑马,当谨伤及无辜,还是由我牵着你走,更妥当些。”又抓去了戚九的马缰绳。 戚九懵懂,任由他骑马在前,自己的马儿尾随在后,反复咀嚼他话中的意思,提胆问道,“大人牵马,还是牵我” 上官伊吹谨慎避让路间行人,意味深长道,“你端得多正啊,自然是牵马。” 戚九闭嘴。 他的目光,逐一扫视每一道偷偷凝望上官伊吹的视线,一把抽出发间长簪,展开作蝶骨翼刀,佯装掏指甲里的污垢,实则用绵利的刀刃作镜,借助鸣州灿烂的日头为矛,照来耀去,把窥伺大人美貌的贼眼睛全都一一击溃。 上官伊吹无意瞧见两边让路的行人,不约而同以袖遮面,诧异地回头看他。 戚九继续掏自己的指甲,自然而然。 上官伊吹一目了确,“蝶骨翼刀收起来吧,我准备要催马了,免得削了你的手指。”说着双腿夹马,骏马被马镫一刺,果然走得快了几分。 待出鸣州城后,也不用牵马避人,各自执僵,马儿疾快如风,蹄间三寻便到了城外的鸣州狱。 上官伊吹毋须言明身份,狱外的狱卒只消看他身上的官服一眼,挨个儿的都晓得要命的人物来了,赶紧吊下长桥,列队欢迎鲤锦门的翎首大人。 上官伊吹领着戚九穿过层层狱门,监管鸣州狱的狱司史大人始才穿着官服,领着亲信,出来隆重迎接贵宾到来。 也不与他们多余废话,上官伊吹直言直语,需要史大人找出近二十年内,记录有龙姓囚犯的所有记录,并命他传来狱中资历老道的狱卒,有谁还曾记得一个绰号老聋子的囚徒。 依照吩咐,大约查找了两个时辰,终于有个姓张的狱卒依稀记得,鸣州狱十年前确实收监过称为老聋子的囚徒,不过老聋子监期已满,早放出去的,是死是活无从知晓。 最可惜的是,三年前乌木苏沙漠沙暴肆虐,收录监圜招名册的库房被风暴倾袭,坍塌一角,吹走许多重要名册,故此当时的掌管狱司崔大人被降职查办,替换了现今的史大人。 鸣州狱乃北周三大监圜之一,羁押过的囚徒人数众多而杂,只因女帝需要人手来治理乌木苏沙漠的侵蚀,故而国内许多重犯羁押此狱,均需要日日出工,在沙漠边界广泛种植耐旱植被,可谓洗心革面。 上官伊吹凝眉深思,没有招名册的详细记录,根本不能寻找老聋子的来去,更无法确切掌握咒碑与犀牛衔杯纹银壶的出处。 他留心观察过鸣州狱的整体构造,堪称囹圄之地,牢不可破,怎么会轻易被风暴拖垮,其中定有些不能告人的秘密。 上官伊吹再无为难,润亮的眸子扫过史狱司的脸颊,史狱司的脸唰得酱了一层薄红,又瞧瞧张姓狱卒的脸颊,他倒是挺正常的反应,毕恭毕敬地低着头,一眼也不曾看来。 遂给戚九递个眼色,戚九旋即跟在他身后,上官伊吹朝张姓狱卒最后问道,“你可记得那老聋子大约是多少岁数?” “应该五十出头。” 又问,“你还记得老聋子何时期满放出?” 张姓狱吏答道,“夔元九年间离开。” “很好,”上官伊吹满意地点点头,“难怪你记得如此清楚,也就才三年前的事情,搁在谁心里也忘不掉的。” 又淡笑着朝向面红耳赤的史狱司,史狱司大约三十几岁年纪,正值壮年,脸上横肉渐生,呈油腻状,不失威严的黑眸,与上官伊吹咄咄睇人的目光交织后,闪烁不能抽离。 上官伊吹笑,“我也就随便问问,既然确实有这样一个人存在,说明东佛并未骗我。” 又道,“史狱司又是何时到任鸣州狱的?面孔挺生,朝堂里不曾见过。”掏出随身携带的白色手套,仔细戴在手上。 史狱司出身官宦世家,仕途寥寥数载,上任便是狱司的肥差,今日初见鲤锦门的翎首,但是上官伊吹艳名在外,耳边早听得快结了茧子。 人道是:花鲤鱼,艳池俏,芙蓉面,金鳞皮,翡翠骨里藏真珠,玲珑心思多一窍,花鲤鱼,艳池弋,唇带劓,尾带刖,鬐鬣摇如汲人血,妄溺赤水增一辜,是个艳极阴极的人物。 可窥着对方面润谐睦,和颜悦色,史狱司不由心旌微荡,道,“亦是夔元九年时候。” 上官伊吹哦了一声,难怪……整身遮挡戚九的目光,猛地一拳捣在史狱司又高又挺的鼻梁上,瞬时血花淋溅,鼻梁尽断。 史狱司捂着喷血的鼻子,口内断不敢发出凄惨叫声,两眼眼角不断渗血,惶恐不安地盯来,怎么说得好好的,偏被狠打了呢? 张姓狱卒脸上被温热的血汁一溅,挺直的腰板不由自主得弯向上官伊吹。 上官伊吹依旧挡着戚九,不让他靠前,慢慢招手,对张姓狱卒道,“你记性这么好,再忆一忆,那老聋子是史大人到任前离开,还是之后。” “之后,之后,绝对之后。”张姓狱卒连连确认,他在狱中对犯人严施刑法,可是一拳将人脸捣碎的手段,可从未有过。 上官伊吹揪掉手套,扔在地上,“扶着你家大人,好生治一治脸,确保他以后目不斜视,脸不呈红。” 史狱司这才明晓自己犯了上官伊吹的忌讳,不该死盯着他的脸看,被打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上官伊吹拍拍微怔的戚九,侧头示意他离开,戚九边跟着边回首,史狱司捧着脸,在狱卒的搀扶下,嗷嗷惨呼。 心想大人真厉害,想咬谁就咬谁,想捣谁就捣谁,不禁觉得自己前途堪忧。 忐忑追随许久,上官伊吹已然登上鸣州狱最高的“瞻漠台”,北望远眺,乌木苏沙漠辽阔无际,除却炎炎沙风鸣起的雄浑之歌,更多的应是对生命有限的追溯与思索。 近处,一条绿色盎然的植带横贯东西,明显阻隔着沙漠无情的侵蚀吞没,守卫疆土的安危。 林中佝偻的囚徒身影渺小如豆,已不能看得清楚,只觉得浩瀚工程中理应给这些人积一分功德,哪怕他们曾做过极恶的坏事。 上官伊吹深深呼吸一口大漠干燥的空气,伸手指向沙漠的某一个角落。 “阿鸠!你看!”仿佛真有什么人,会从他手指的方向出现。 戚九迷起眼睛细看,茫茫沙海如翻滚的金色麦浪,无处不透显出苍凉与绝望。 “大人,什么都没有。” “我说有就有!”上官伊吹攥住戚九的手,一带入怀,将人紧紧拥在身前。 “那个地方有我终生难忘的记忆,”戚九感觉他喉头滚动,眼睛不觉再盯向沙海中央。 可惜你的记忆不会再出现在那里了。上官伊吹幽幽想着,不觉吟道,“心有猛虎,细嗅蔷薇。”伏头细细闻一下戚九发丝间的气息,痒极又懒散。 …… 怀里的绿衣小子明显一颤,“大人,那您为什么要打那史狱司,你们同属幕僚,万一传至女帝耳中,会否惩罚于你” 戚九的关心令他欣喜,上官伊吹璀璨一笑,“我打他是给他重生的机会,亦是种警告,料他也不敢随便拟折子告我是非。”很有种悍匪霸道的逻辑。 戚九也笑,“其实要怪,史狱司也只占一半错,另一半要怪大人自己长得貌美如花……” 呃…… 觉得对方目光凌然,戚九自然而然地捂住身下,声音渐小道,“大人把尊脸全遮了,不就再无那些滋扰的目光环绕相随了……” 哦?上官伊吹挑去他发髻上漏下的一绺长发,在手指间玩绕,“我全遮了脸,你看什么?” 呃…… 戚九赶紧捂住鼻子,“小人斗胆妄言,大人饶我。” 上官伊吹呵呵而笑,自有一份语占上风的开怀。唇齿留情道,“依狱卒所言,那老聋子十年前已经关入鸣州狱内,而三年前又释出。” “依照北周《律典》,但凡承受入狱七年之久的罪责,只有劫盗一种,想他传给东佛的两件器物,虽不值钱,但是应该是偷盗来的赃物。” “作为一个惯偷,他能将这两件东西平安带入牢狱,说明此二物意义非凡,再将身上的宝物转移他人,只有两种解释。第一种,就是他真的喜欢东佛这个徒弟,诚心实意送他。” “第二种,就是故意转移目标,把带麻烦的东西假他人之手处理干净。” “第二种解释我觉得更加合理,假设那时有人在四处找他,而且也找到鸣州狱来,为了能避开那个人的注意,所以东西送东佛后,他就可以轻松离开。” 戚九仔细回味上官伊吹的推测,“难道大人觉得,有人帮助老聋子离开?” 上官伊吹环视整座监狱,“你瞧这里,密不通风,插翅难逃,怎么可能叫风暴随意摧毁存放招名册的卷库?人为的可能更甚一筹。” “而且,史狱司到任后,老聋子才被释放出去,既然招名册已毁,为什么在此期间,史狱司不肯命人重拟一份,借以查漏补缺。” 戚九恍然大悟,“大人的意思是说,史狱司被人收买,故意不留下关于老聋子的任何资料记载,对吗?” 上官伊吹点点头,“我佯装问了几个无关紧要的问题,让那二人松懈,又给史狱司一拳,叫张姓狱卒脱口真言。” “由此可见,这个老聋子的背景的确值得一查,看来东佛那个小子,也不能随便弃了。” 他回头一望,戚九继续捂着鼻子,两眼直勾勾得细量自己上下,两眼的茶汤都快溢出汁水来。 上官伊吹当即变脸:露出这种花痴狗儿一般表情还不肯就范,最坏的一直就是你。 戚九小心翼翼道,“大人,我不是看你的脸,我是崇拜你。”别打我脸。 上官伊吹忍不住再笑,“好好好,算你嘴软舌甜……当谨哪天给你揪出来,绕脖子三圈以上。” 作者有话要说:心有猛虎,细嗅蔷薇。是英国诗人西格里夫·萨松代表作《于我,过去,现在以及未来 》的经典诗句。原话是“In me the tiger sniffs the rose.”诗人余光中将其翻译为:心有猛虎,细嗅蔷薇。意思是,老虎也会有细嗅蔷薇的时候,忙碌而远大的雄心也会被温柔和美丽折服,安然感受美好。讲的是人性中阳刚与阴柔的两面。 第38章 我的肉串儿 戚九初入沙漠边境时, 打自心内皆是厌烦与无端的惊惧。 然而此刻, 此时, 此地。 世间最美的人陪他一瞰万里风云,霞染长漠。 任何荒芜亦能点染出江南三月的春彩。 戚九随他一同笑起, 风好,云好,沙漠的炎烈之风汇入木脂叶香, 都好。 上官伊吹突然道,“接着!”二指间一闪白光弹来,戚九双手对拍, 稳接。 还是一颗玉润的牙骨,早钻好了孔洞。 戚九照例仔细戴好, 三颗牙骨汇聚在他的锁骨窝间, 上官伊吹才道,“你勤攒着, 可别问为什么, 有朝一日,我会把这些齿骨的故事, 慢慢讲给你听。” 静默一瞬,两人的表情不约而同归于平寂, 不再交谈, 悄然乘马离开鸣州狱, 折回城内时, 正是华灯初上, 鸣州城真不愧素有“风鸣沙撼月”的美誉,一座座楼台高低错姿,别有塞外粗狂的风骨。 夜市与明月同出,各种北土美食与异域佳肴纷纷涌入市廛街巷,某转角,铁炉红烧,大颗的羊肉粒串在红柳签上,碳火彤彤,油滋飘香。 戚九的眼睛旋即放出饿犬般的精光。 上官伊吹伸手掏出一锭银子,打算尝尝新鲜。 戚九递出十根手指,“老板,三十串。” 上官伊吹随笑,去酒铺打了一坛极品罗浮春,再回来时,戚九蹲在烤肉串的铁板旁边,再也不能动了。 烤肉串的老板颇为得意,“这位小哥怕是烨摩罗来的贵族吧?” 戚九摇头,“我就这儿人,土生土长。” 老板双手翻花,肉串特有的腻香渐盛,“我几年前曾到烨摩罗游历一翻,那里的贵族近乎都是您这般模样,只是穿得豪华异常。” “而且,烨摩罗人最喜欢吃炭烤羊腿,生活以羊肉为主食,我想着咱北周人闻不得羊膻,不若削成肉串试一试。” “说实话,您算是我今天头一位客人,瞧您吃得狼吞虎咽,估计我这肉串生意,怕是不差。” 戚九接嘴,“反正是我吃过最香的,老板一定财源广进。” 烤肉串的老板简直乐开花。 戚九趁机道,“老板,你不多送我几串吗……哎呦!” 猛一把被人提着衣领拎走,举头一瞧上官伊吹半拥着酒坛,半像揶揄,“怎么,以后准备靠嘴吃饭吗?” 戚九舔脸一笑,还不待他思索出下一句该如何接下,只听见地面震出一颤一颤的响动。 这响动由底浮表,等上官伊吹有所反应时,脚底踩着的平坦路面开始源源断裂,细小的纹路四面攀来,最终在二人不远处顶出一个高耸土丘。 上官伊吹见状不妙,旋即扯着戚九衣领,沿着高墙栏瓦一路蹬升,极快飞在屋顶最上。 再细瞧,土丘不断拔地耸起,待与楼檐齐高处,土丘内钻出一条肥壮浑圆的长虫,形状如古籍中描述的噬齿沙虫,无头巨口,口内一圈圈锋利的森白噬齿,不断咀嚼石块,磨成齑粉。 浓烈的奇异香味伴随着噬齿沙虫的出现,扑面喷来。 目击巨虫破地而出,周遭夜市里的人纷纷散逃,戚九光瞧它一口锋利的白牙,禁不住把手里的肉串藏在身后。 “别顾着藏吃的了,难道你看不出这是具幻兽吗?!”上官伊吹丢开酒坛,敏捷拔出环月弯刀,照着噬齿沙虫的巨口横竖两批,播出的刀气交成乂字,重重砍在林林丛丛的利牙间。 戚九随他点拨,果然在巨兽肉丘一般连串的皮骨间,看到赤黄色的虚离幻丝,不断编织幻兽的身躯。 上官伊吹两刀叠削,正中巨兽兽口,暴露于外的牙齿齐根砍断,噬齿沙虫剧痛之余汹涌喷出口内齑粉,土石渣宰卷如扶摇,掺杂着断牙的碎渣,狂浪倾袭向二人头际。 “走!”上官伊吹继续扯着戚九,奔跑如穿云的疾电,猎猎风沙紧追在脚后跟,稍缓一步,都会被击打成血淋淋的糠筛。 二人流窜,接连躲过数次抨击,都是侥幸而为,戚九看着经过的高楼座座崩塌,竭力喊道,“大人的弯刀与笛子不是破幻利器吗?!” 顶风传来上官伊吹的回答,“断不可,轲摩鸠不在身边结织幻壁,这只幻兽所行之处,必然击毁房屋,杀害无辜,咱们最好能把它引出城外,再好收拾。” 戚九微微思索,道,“妙是妙,终究治表不治根。”像从上官伊吹身上汲取了更多的勇气,解开绿衫的系带,来招金蝉脱壳。 上官伊吹暗觉手轻,手中仅剩一件夏制薄衫,再望戚九执着肉串,脱兔一般跳开噬齿沙虫的巨口沙暴,远远喊道,“大人引幻兽出城,我去寻找哪里来的幻丝!” 真是胡闹!但是唯一可行的办法。 上官伊吹不觉皱紧眉弓,步步引着幻兽爬向出城的城门,随而抬手又狠狠补上幻兽一刀,刀锋圆如镰刀,利如彗光,砍在噬齿沙虫油厚的身躯上。 兽虫当即一刀两断,喷溅的血泉鸿鸿迎月,还流出来一些别的东西。 戚九远远听见幻兽凄惨嚎叫,脚底跑得更快,他的目光一直追击着幻丝的来源,翻过三十几座墙头,总算来到一处偏角。 乌漆墨黑一片幽寂,隐约可听缠绕的水流声响,水旁躺着一个人,捂着头不停地咆哮,而另一个人拼命摁着他翻滚的身躯,声嘶力竭喊,“阿宝,阿宝,你撑住点,咱们只要送那条虫子冲出城去,自此就可以衣食无忧了!” 名唤阿宝的男子面容扭曲,边扯头发边凄厉喊道,“不行!不行!大军哥,虫子被砍了,啊啊啊!是我被砍了!好疼!你快把我背后的东西扯下来!我要死啦!” 大军俨然没了主意,一把摁死阿宝的胸膛,将人翻转过去,手上使劲,嘶啦扯开他背后的衣服,露出嶙峋的脊背,背肉上嵌着一块光晕缭绕的银块。 “阿宝,你撑着,我来帮你……”大军已经拖着哭腔,从裤腿处摸出一柄明晃晃的短匕,撬在阿宝背脊处的物什上。 一时间,银块中溢出精赤的幻丝仿佛有了警觉般,异香大作,千道万缕凝成一股粗绳,便要套向大军的脖颈处。 “快住手!”戚九吃口肉串,单手飞出掌中红柳粗签,噹一声击落大军手中短匕,大军骇得连忙滚远丈米。 匕落地,而他整个人正好走到二人中间,水光映衬月光添了些白,戚九能明显感觉到阿宝背后的幻丝越发强韧,防御性也不断增加。 只是不再缠向大军,而如蟒蛇一般盘向自己的头际,愈盘愈粗,渐渐要形成另一只凶猛的噬齿沙虫。 难道,阿宝冥冥中起了自卫的意识,方引得幻丝骤变 戚九随对地上饱受煎熬的人道,“别怕,我并不是来伤害你的,你要放轻松一点……” 哪管他好言好语,新织就的巨兽转瞬即成。 上官伊吹的话语凌危渡来,“击打他的头部百会!” 太残忍了!大军扑上来要保护阿宝。 戚九速将手中肉串全部撒向大军,把人的衣裤牢牢钉在地面,随手捏成半空拳,猛击阿宝的百会穴。 阿宝登时陷入沉沉昏迷,因为过度疼痛与紧张,潜意识里防备仍旧极重,可是编织的幻兽暂时呈虚离轮廓,不再膨胀。 一阵疾风夭迢而来,戚九肩头多件衣裳,而发间簪刀被风取走,蜿蜒卷发如瀑裹满腰际。 定睛而视,上官伊吹敏捷展开蝶骨翼刀,对准阿宝的背部连皮一削。 整块银碎沾了血肉,被割离开来。 阿宝昏迷中咛唔一声,头际逐渐成型的噬齿沙虫如见日的薄雪,飞扬散却,连浓厉的香味也瞬时消匿无踪。 上官伊吹点指封住阿宝背部几处穴道,从怀里掏出一个搪瓷白瓶,使劲撒了药粉上去,滚落的血珠始才渐渐停止。 戚九把肩头衣衫撕裂成条,配合对方将阿宝的伤口包扎个结结实实。 待一切顺利完成,月亮逆袭乌云之上,大地重新接受光明普照,戚九才惊讶发觉,原本看不清面貌的人竟是十七八的少年郎。 “对不起,别杀我们兄弟……求求您们。”大军钉在地上哭得厉害,整张脸比月色还惨然几分。 戚九慌忙再去摸摸阿宝的后脑勺和鼻前,他刚才打得可狠,别失手打死了。 上官伊吹并未吃惊,也无怜悯,手执银碎,直视瑟瑟发抖的大军问,“你们哪来的这种东西,而且,你们为什么要偷粮食?” 方才击爆幻兽时,幻兽肚子里泼洒的全是粮食。 大军也被骇个半死,分毫没有挣扎的气力,躺在地上讨饶道,“那个东西并不是我们偷的,是阿宝他跟着爹爹去咸安圣城时,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贴在背上了。” 嗯上官伊吹与戚九听了都来了兴趣,指示他继续往下说。 大军抽噎几声,断断续续道:“我爹爹与阿娘和离后,爹爹要了阿宝,就把我和阿娘赶出家来,不管我们死活,阿娘听人说鸣州城常年需要人植栽绿林,可以拿到月钱,就来试试运气。” “结果阿娘来这里不久就病死了,而我想讨口饭吃,常常被流民欺负得很惨。” “昨日,我盘算着混到挑沙子的人里等口吃的,结果沙岭子上出现一只巨大怪虫,把挑沙子的人都吓跑了,我也以为自己就要死掉。” “谁知虫子头上骑着个人影,竟然是阿宝,他也是因为受不住爹爹毒打,多次打听,逃出来想投靠我和阿娘。” “我们兄弟一见面,我就奇怪问他怎么能操控这种恐怖的虫子,他说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中元节那天他去曌河玩,恰好遇到什么东西爆炸,当场有一块硬|物打在他后背,火辣辣的疼完以后就没感觉了。” “结果当夜里爹爹喝醉打他,他就去马厩里睡,有条吸血虫子咬他的脚,是他从没见过的怪虫,他就把那虫子踩死睡了。” “阿宝说他晚上做噩梦全是那虫子的恶心模样,结果睡醒了后,那虫子就货真价实地浮在他头上,连马厩都压塌了。” “他怕爹爹往死打他,就骑上怪虫子来投奔我。” 戚九听他解释,不由自主道,“哎呀,原来都是我做的孽,”又道,“这幻兽真是编织得惟妙惟肖,想中元节到现在才短短几日,此幻兽竟能横跨四千里路,风尘仆仆赶到鸣州城来。” 上官伊吹并未理他,对大军道,“你弟弟千里寻你,一路坎坷,怎么想起来做贼偷粮?为兄者,如何对得起他的情义” 大军被责,哇得哭出来道,“阿娘没了,我自己都饥寒交迫,眼瞅阿宝来了,又带来怪虫,所以就动了邪念。” 挣扎开身上的阻碍,大军跪地求饶道,“两位大人捉我见官吧,但是请不要为难我家弟弟,他都是被我逼迫的,绝对不是一个行盗的坏孩子,求求二位大人开恩!”连磕数个响头,直把额角磕破皮,流出血来。 恰时阿宝醒来,软叫一声,“大军哥……我不想跟你分开……” 上官伊吹稍作沉思,他侧首一瞧戚九,戚九俨然沉浸在兄弟难舍难分的情义中,水汪汪的眼睛瞧着他。 遂道,“我虽不在朝廷命官之列,但是亦受女帝授命,法不容情,我不能放过你们兄弟二人。” “方才幻兽出没,虽无人员伤亡,但是楼台俱毁,损失惨重。” 大军知错,搂住受伤的阿宝,二人瑟缩成一团。 上官伊吹又道,“但是你们毕竟年少无知,又是因为生活所迫,人道法亦容情。” “事情始末皆因幻起,所以你兄弟二人就不交由衙门查办了,直接由鲤锦门的分门接收,你兄弟二人要好好反思善恶,每日到乌木苏沙漠植栽花草,三年后可以养活自己的时候,就给你们自由,可好?” 大军抱着阿宝,连连向上官伊吹叩首谢恩。 等不多时,鲤锦门的门徒接到翎首旨意,将兄弟二人悉心带走。 戚九始才重重舒口气。 上官伊吹看他一颗心石卸下的模样,不觉摸摸戚九松乱的长发,言词软了三分,“你今天可谓是首功了,在没有造成损失之前,最先找到祸患根源,我该怎样谢你” 戚九像被提醒,回头哭丧着脸道,“肉串,我的肉串没有了,大人……” 第39章 挠墙 就知道吃! 上官伊吹捡起地上银碎, 一把贴在戚九唇上, “这个玩意儿有多么危险, 你知道吗?还吃?” 连血带肉黏着嘴巴,戚九胃里万般狂澜, 忍不住推开银碎,自我催眠着,“不能吐, 不能吐,吐了浪费……” 白脸惨惨道,“我也知晓自己闯了大祸, 还请大人帮我,任何代价戚九都愿付出……” 上官伊吹二指夹住他的唇瓣, 捏成扁的, “幻彧里早应允过的,你这人就是我的人, 你的祸就是我的祸, 代价这种东西不用你付,只消你日后多以自己为重, 别受伤。” 此话如冰似火,滚得戚九心尖发烫。 上官伊吹的长手转向, 毅然重复摩挲在他发间, 以指代梳, 蝶骨翼刀擦拭干净后, 又替戚九簪入发髻。 口里同时分析着, “这块银碎我细看了,亦像是壶面部分,只是我愈发迷惑,小小银器竟能寄生在人体血肉间,甚至随着人的意念勾勒出栩栩如生的幻兽。” “况且犀牛衔杯纹银壶自你手中爆裂,瞬间便可波及周围的全部人群,中元夜来自五湖四海的游人众多,还不知道会有几块银碎流入北周各境。” 北周往后,已是进入多事之秋了。 戚九道,“大人是担心那些被银碎寄生的人,会有意无意放出幻兽作乱吗?” “这些都是次要的,”上官伊吹打断道,“人的想象总是天马行空,无奇不有,一旦夹杂了欲念,自然会衍生成摧枯拉朽的力量。能力限制想象,而欲念却可以催生无穷力量。” 戚九质疑,“如果是筑幻师得到了这些银碎,后果该是如何?” 上官伊吹沉语,“开界僻壤……或者毁天灭地。” 戚九心头亦压下重担,双拳微握继而攥紧,“小人这双眼睛,一定为大人鞠躬尽瘁。” 上官伊吹瞧他眉头深锁,不由笑道,“先别着急立军令状,世事无常,死地之后往往另藏生机,屡走屡瞧。” 此刻,恰有鲤锦门的门徒再来禀报,立手挡在嘴旁,在上官伊吹耳畔悄悄低语。 上官伊吹闻言随笑,淡中带艳,“麦芒掉针眼里,凑巧得紧呢。”挥手遣退门徒,对满脸狐疑的戚九招呼,“走吧,今夜有戏,或许还能请你吃更多的肉串。” 鲤锦门的门徒早备车马,将二人送至事发地点,然后又依命潜伏,仅留下二人。 戚九不知上官伊吹口中的好戏到底何时登台,不过眼前的地方好似存粮的仓廪,残垣断壁,火光冲天一照,百十座粮窖的狼藉立马显形无余。 粗算三分之一粮窖惨遭破坏,非但粮粟被抢,连地面也浪费许多。 戚九顿悟,悄悄问道,“难道……这就是大军阿宝偷粮的地方?这些岂不是官粮吗?那兄弟俩不是死定了……” 上官伊吹立指嘘声,“不是官粮,而是官仓外租,你可细瞧瞧,租给谁了?” 沿着他的视线寻去,完好的粮窖头上插着商号旗帜,红底黄面,清清楚楚标个方正“龙”字。 不待戚九发表自己的惊讶,粮窖里走出一伙守粮人来,各个精露肌肉,上着薄马甲,下着粗裈裆,前拥后挤,紧追着一个耸身男子。 那男子背向火光,身着蓝色翎纹圆领罗袍,腰系银环革带,挺括的肩背孔武有力,五官邃深异常,浓眉高额,精黑的眸子睿光瞿瞿,一脸的不耐更显三分狡黠七分绝情。 蓝衣男子朝身后人问,“你们可都看清楚了?抢走粮食的是一条庞然凶悍的巨虫?” 守粮人们纷纷露出身上伤口,对天发誓,绝对不敢编瞎话哄骗大掌柜的。 蓝衣男子又问,“你们在鸣州城呆了几年,可曾见过如此诡谲的东西?” 余下人等纷纷摇头。 蓝衣男子不再说话,从他旁边何时又挤出来一道孱弱如鼠的人来,此人面生奸像,工于心计,怀中抱着一本账簿,腰澜处挂一巴掌大小铜算盘。 主动替蓝衣男子道,“那龙爷也没有什么能帮助你们的了,你们收拾一下,不用等天明,现在就结账走人。” 为首的几人一听此话分外恼火,前后开口道,“钱掌簿,你这话好没道理,我们兄弟没日没夜看守龙家粮窖,倘无功劳亦有苦劳,怎么你随便动动嘴皮,我们就要拍拍屁股走人?” “就是,我们还有几个兄弟受伤,躺在地上流血不止,难道你们连他们也要立即驱赶?” 义愤填膺,瞬时难平。 哼,钱掌簿刻道,“你们这些粗货什么都不懂!要我给你们算算账吗?可都听好了!”说着拿起铜算盘,一一点拨。 “其一,当属你们无能,没挡住巨虫盗粮,把这些造价千两白银的粮窖毁了三成,这些损坏的粮窖起码折合三万两白银。” “其二,这些粮食都是龙辰泰给鸣州狱的供粮,你们叫那怪虫跑了,来个死无对证,这些粮食折合起来,起码损失得八万两白银吧?” “其三,史狱司大人一旦知晓供粮被盗,责怪下来,你们是准备交虫子上去,还是把自己的头砍下来呈进鸣州狱内?” 钱掌簿猛拍一把算盘,“或是你们想叫龙爷贴上十几万雪花银,替大家买个平安无事?” “你们长脑子的好生算算,这些林林总总的花销加叠在一起,少说二十几万两,若是你们哪个出得起,自然可以留下。” “若不然,快滚蛋!” 不安噪音立刻停止一半。 蓝衣男子瞧人心开始摇晃,适时补充道,“钱掌簿,此言差矣,好歹龙辰泰与他们主工一场,离开的钱就多算一些吧。” 听说要加钱,愤懑不平的声音自然又消下去一成。 “龙爷!龙爷!”有人远远跑来,打断了所有人的计划方向,声嘶力竭喊道,“粮食找到了,在出鸣州的大道上,听说盗粮的巨虫是被鲤锦门的上官大人砍死,如今撒了一地粮粟,需要人手去捡!” 钱掌簿赶紧骂道,“既然粮食找到了,你们也别走了,马上鸣州城门口捡粮去,万一被城里那些潦倒穷鬼赶先,你们一分工钱没有,全部滚蛋!” 守粮的人们二话不说,抬起麻袋赶起车,风一般得涌向城门口。 窥听至此,上官伊吹拍拍戚九的肩侧,唇角浮笑道,“看来,你的肉串要成了。” 戚九简直一头雾水,不知道对方心里是何盘算,倒是那个龙爷很惹人注目,总觉得似曾相识。 二人返回鲤锦分门睡个好觉,第二日吃早膳时,门徒将拜谢的请帖呈送上桌。 戚九端着碗,偷偷越过上官伊吹的身侧,看到殷红的请帖上端正写着作东者的名字。 龙竹焺。 好周正的名字,戚九撇撇嘴,“大人,咱们鲤锦分门遁形于市集高墙,这龙家掌柜如何一夜便能寻出你的下落” 上官伊吹接过他的碗,仔细添了饭,轻吹一吹,“猫有猫道,鼠有鼠洞,只要我想让对方找到,他多花些钱就可以办到了。” 戚九:“大人,原来你是故意让他找到你的。” 上官伊吹波澜不惊:“鸣州城那些被噬齿沙虫破坏的房屋,正需要些钱来重建。” 戚九惊。 况且,那龙竹焺看起来很抠很贼的商人模样,完全不好对付。 上官伊吹往他碗里捡了一个大鸡腿,像替他压惊,也像忍不住诡计多端,道“我这次不见他,他再掏些钱出来,再说。” 然后考虑一下,对戚九实话实说道,“我本可以瞒着你,但又不愿瞒着你……我想再让阿宝受一次罪……” 戚九道,“大人做什么都是对的,您就按照您的意思去做吧,小人绝对服从命令。” 哪知道他这句话说得太满,等上官伊吹将他领去见阿宝时,他就后悔得要挠墙了。 上官伊吹原是要用阿宝的血肉与意念,再造一条噬齿沙虫。 戚九始终觉得太过残忍,毕竟阿宝背后的新伤才盖了一层疤痕。 上官伊吹也不与他争执,只把前因后果说与大军和阿宝分析,让他们自己判断。 兄弟俩内心也是极害怕,不过想起上官大人的恩德,阿宝年纪虽小,仍愿意戴罪立功。 于是待几天后,上官伊吹领着三人与几个得力门徒,早早埋伏在鸣州城与鸣州狱的必经之路上。 第40章 其实我一直心里有你,你忘了而已。 日头照在沙梁上, 戚九立马觉得自己犹胜铁板上炙烤的肉串儿, 滋滋往体外冒着油汗珠子, 连余下几人也弓腰伏在沙脊边,一寸肉都不想贴上去。 翎首大人这是要烤肉, 还是烤人? 上官伊吹仿佛无觉,紧盯路道上的一切动静。 龙竹焺的供粮被噬齿沙虫横空一搅,自然变成烫手的山药, 巴不得早送入鸣州狱去转移责任。 不肖多等,主道上的车队由远及近,渐渐传来的木轮碾压石渣的稀碎噪声。 上官伊吹递给戚九三块银碎里最小的, 戚九抿抿嘴,迎头碰上对方坚持无移的眼神, 遂狠了心, 连步从沙脊跃下。 阿宝和大军正躲在下面的简易草帐下,阿宝的整个背部裸|露在外, 血淋淋的伤口因为紧张, 又渗透出黏稠的脓浆。 戚九总不愿对视二人,喉头拧了劲道:“大人说了, 最多一炷香的时晨。”再无耽搁,手心攥出汗的银碎, 轻轻放置在伤口中央。 真是诡异的场面, 世间再也不会有比这更惊悚骇骨的画面。 当银碎接触到宿主的一瞬, 银面像极啖血的恶魔, 澹澹异香汲满血汁气, 一发得造作狂放,上冲下伏。 往上走的香气凝结成不计其数的赤黄色幻丝,往下走的径直钻入阿宝的皮肉,吮吸他的血脂,与他的意念暗暗联结。 阿宝旋即面如土色,双眸翻白。 大军自始至终紧搂着弟弟的双臂,捂着他的嘴,不让他发出任何痛苦的嘶吟。 抽搐的阿宝开始编织幻兽,他的脑子里清晰保存着噬齿沙虫的模样,一根根幻丝如同织娘灵巧的素手,须臾是轮廓,须臾是皮爪。 待第三个须臾时,戚九抬头,噬齿沙虫的巨大肉身挤毁草棚,如摧天灭地的始祖狂兽盘在头际,锋利的尖齿淌下涎水,掉在戚九脸上,亦有吧嗒的清晰声响。 阿宝唔咛闷哼,成型的噬齿沙虫弹如梭簧,一头扎入挡眼的沙梁中,游走自如,于运粮的车马中横空出世。 一路沙浪排山倒海,恍如末世罹临头顶。 车马队中很快就爆发出此起彼伏的尖叫声,马蹄凌乱无度,混在沙暴般肆虐的袭击中,噬齿沙虫咀嚼车马的动静尤为惊悚。 鲤锦门的几个好手先打头阵,耍了半晌花活。 然后,差不多快全军覆灭的空档,上官伊吹提刀送去一弯刀风,照例砍在巨虫腹处,一砍两断,喷溅得眼帘内皆是粮粟。 戚九凝重道声,“抱歉。”展开蝶骨翼刀,自阿宝的淋漓血肉中又薄削了一层。 割肉如断根,银碎离开寄主的血液滋养,僵死的噬齿沙虫随风而逝,甚至不比一颗沙粒存实。 前后果然半柱香时间,戚九与大军阿宝均是水泼的湿人,从头到脚死过一场。 晚膳时候,龙竹焺再掏了重金,诚意满满当当,邀请上官伊吹往鸣州城最排场的酒楼。 戚九断然拒绝,上官伊吹允诺的肉串忽然就不稀罕似的,偏窝在分门内悉心照顾阿宝。 阿宝的背伤新疤罩旧,痛感却是之前的数倍。瞧阿宝拧眉一寸,简直在他心口剜坑。 待疼劲过,大军拍着泪汪汪的阿宝睡下,反复吞咽三番的话才吐出口道。 “戚九哥,大人的恩情我们兄弟还了,以后各不相欠,你也别再来了,若是将来路上巧遇,终归各自走各自的吧。” 戚九默然点头,既然对方觉得平衡,他心里也不该失衡,道别了兄弟二人,兀自在庭院内闲转。 遛到墙根底,忽而听见有人询问着上官大人可回来了? 另一人提着嗓子警告道,休多讲,那龙家大爷闷坏得狠,七月初伏里请咱翎首吃辣烧铜火锅,烨摩罗特产的灼心椒,烧心死了。 戚九噗嗤偷笑,古言恶人自有恶人磨,再窥听了上官伊吹的去处,往蜿蜒小道遃了。 远望茂树之下,上官伊吹果然半懒半畅浮在池边,沁凉透骨的池水因人生异,荡起涟涟妖光。一时雌雄莫辨。 戚九绕道上树,悄悄攀上枝翘。 偷眼垂望。上官伊吹当真吃了辣的身如火烧,脱个彻头彻尾,除了紫龙睛纹面罩密密笼着半颜,余下的所有部分又光又滑惹人沸腾。 戚九补了好几眼,从手旁轻颉一片薄叶,搓成细卷,轻一送气,细嗡嗡的蚊蝇之音随即扑耳。 怪扰人的。上官伊吹闭目:“下来。” 戚九言之凿凿“不下!”继续吹。 嗡嗡嗡嗡嗡嗡。 上官伊吹道,“你想上|我的头,肥胆可嘉,但你想翻天可不成,赶紧下来。” 戚九叼着叶卷,“听闻大人吃了的烨摩罗灼心椒,此刻焚火之身,小人若轻易跳下水去,岂不是自寻短见?” 上官伊吹禁不住笑了,眯起的眼睛缓缓打开,艳光无度,“鲤锦门的徒子关不住嘴,身为翎首确有疏忽,不过你摆明想替阿宝找我麻烦,才是自寻死路。” 戚九被他点中心思,直言不讳道,“上官大人有意接近龙竹焺,为套出些什么利益价值,小人蠢笨,无从揣测,不过小人经此,也开始了解大人喜欢利用一切的手段,只是觉得……” “只觉得我的脸太会骗人吗?”上官伊吹呵呵低笑,“目前你的身和心,我一样没骗到手,所以你还没有吃亏。” “况且,是你自己每次都先被这张脸蛊惑,你何时何地想过先了解我的人?” 又哪里知道我做一切都是为你。 像是极度厌弃此类疏离的交谈,凝固了笑意,抬手一拍水面。 池面登时窜出两道急劲的水龙,腾然升空,缠住戚九躲不及的手脚,一击一扯,倒霉的小郎君就稳稳跌落入怀。 “你认识不该认识的人后,越来越难管了。”上官伊吹猛一口咬住他的脖子,戚九痛楚中将对方与噬齿沙虫叠影一体,齿尖隔着湿透的衣衫刺入肌肤,血便滚了出来。 又咬人了。戚九苦不堪言,紧紧闭上眼睛。 “阿鸠你根本忘了,我心里一直有你。” “你自柴苑走丢时,我都急杀人了,可你长出息了,连记忆都没有,只会替外人说话。”上官伊吹溟濛不清的言辞,似不可再控的发泄,于唇齿皮肉间鸣震。 戚九疑惑,什么?他听不清。 上官伊吹的舌顷刻霸道钻了进来,压着他抵在池岩厮磨半晌,倏地又离去。 “怎样,尝出辣味儿了吗?”上官伊吹恢复淡然笑意,“怕你后悔没跟着我吃香喝辣,补偿一下。” 戚九低呻,连唇带舌麻了一截,“大人真会弄人,小的又不是女子,亲一亲就能乖哄过去。” 上官伊吹往水里一捉,“因为是你,才哄的,更何况,女人不长这玩意儿吧?” 戚九未及闪躲,水光里映衬瑕白的月,一波一波得荡漾起来。 上官伊吹忽然来了狠劲,要使蛮的,攀附戚九瑟缩的耳畔,喷吐火气,“万一你想的没错,我更心狠手辣,冷漠无情,你会如何?” “也万一,你比我还心狠手辣,冷漠无情,你会想如何?” 戚九退不能退,“大人……你可曾认识我” 上官伊吹故意避而不答,挑衅地暗中摸索,“你这种人,没心没肺浅的很,一眼到底,还用费神” “明说吧,我们就是好锅配好盖,烂货配烂袋,反正谁不能嫌弃谁,谁也不能离谁。” “阿鸠,你永远不能疑我,不然我就活吃掉你。” 伤人的话,忽得变得柔软。 戚九彻底软在他的掌握中,不再挣扎,他的眼河里氲氤出迷离恍惚的水烟,闪烁着朦胧而耽溺的欲光。 “你还是喜欢循序渐进的步骤……”上官伊吹舔舔他的肩头新血痕,“隔墙有耳,我暂忍了,今夜,倒可以先帮你泄恨。” …… 戚九翻身清醒后,脖子间的牙骨项链又多了一颗。昨夜脱下的湿衣晾在窗牗下,软烟罗中滤过光,清亮得像一缕缕丝绦。 戚九下地去翻了裤子内外,清洗得很彻底,并未留下不妥的渍迹,反而摸出一块银碎,并未被上官伊吹取走。 他是信任着他的。 忽然脸红,为自己的肤浅与别扭暗暗羞愧,更为池里某件荒唐纠缠的事情。 举起银碎对光一照,银面粘黏的皮肉早被昨夜的激动冲刷干净,亮闪闪得仿佛从未沾染一丝血污。 戚九狐疑,自己动手割下这块银碎的时候,仿佛并未产生过任何呕吐的意向。 原来,看别人流血,和自己动手让人流血,感觉十分不一样。戚九谨慎收好银碎。 墙根外真是个偷听的好地方,反正戚九叼着油条过去的时候,鲤锦分门的大老爷们又忙着嚼舌根子了。 咱翎首,今儿晌午,又被龙家大爷约去沙漠里策马扬鞭了。 不对,有人提醒道,不是策马,是骆驼,策驼扬鞭去了。 第41章 莫使金樽空对人 谈闲话的人, 不知是谁聊到了什么兴处, 啧啧羡赞:翎首确实长相嚣艳绝伦, 北周内男女老少,凡是长眼睛的, 哪个瞧见了不被勾着魂儿,溜溜儿扯着走? 另一人慌张阻道:莫谈此事,当谨蚀骨之祸, 从口而出。 赞美上官伊吹的人笑笑:“都是自己人里随便说的,再不乱讲。”可是言谈间底气虚减七分,话里掺杂了难以形容的害怕。 一阵沉默。 又有其他的门徒恰从外苑过来, 瞧见几人神色严肃,不由笑道, “今日翎首可能不回来了, 你们几个放松些,平常都跟猴子似的, 今天怎么都跟霜打的茄子样?” 一人怯问道:那龙家大爷吃了辣烧铜锅骑骆驼, 花样儿轮着使,现下又把咱翎首请去哪里了? 来者笑道:还能去哪里?两个人一早骑着骆驼满沙窝里跑, 一身臭汗黏了沙子,现在双双往烨摩罗人开的香水行里洗澡去了。 众人一度无声。 戚九右眼皮子跳得厉害, 转身往破魔裸子塔走去, 他记得上官伊吹的书房在破魔裸母塔之下, 到了鸣州分门应该亦是如此。 沿路问了几人, 果然来到子塔下的书房门口, 书房里面微微响动,朱门一推,大步流星走出来个人影,怀里抱着堆作小山的公文,与直接心不在焉的戚九装个满怀。 戚九一个屁墩儿跌在地上,公文哗啦啦得抛起,又哗啦啦得砸下来,降鹅毛大雪似的。 再看,对方竟也狠狠跌坐在地上,盯着戚九傻瞧。 戚九赶紧道歉,把人扶起来,又帮忙捡散落一地的公文,随手拈来一本,打开略看。 上官伊吹的字体峋长有力,字格风骨如梅,若是细看,每个字略有左斜之姿,与他柴苑拿的三页黄纸上的字迹分外相仿。 对方一把抽走公文,言辞正色道,“大人的东西,从不准许下属们随便观瞻。”看戚九的眼神,更像是看无关紧要的外人,还是个异域的外人。 戚九赶紧一礼,客客气气道,“敢问这位门徒大人,咱家翎首寻常里喜欢用哪只手書字?” 对方很受他这一套礼貌,边将散乱的公文重新叠好,边回复着,“你不是翎首大人从咸安圣城一并带来公干的吗?我以为你自己就清楚。” “翎首他右手使刀,左手执笛,双手并用,不过据闻他嫌右手挥刀见血,不够干净,所以才以左手执笔。” 戚九心里咯噔一拧,右眼皮当即不不跳,换成左眼皮。 谢过对眼面露狐疑的人,戚九独自出了鲤锦门的隐秘出口,街上照旧的车水马龙。 他还没自己孑身一人出过门呢。 心里的小紧张和小雀跃双双鼓吹,戚九便兴冲冲得四处打听,逢人就探问鸣州城内最奢华的香水行怎么去。 奇怪的是,回复他的人指明路后,均以某种另色眼神将他从头到脚细细刷量一遍,瞧得戚九汗毛屡屡耸立。 想着那个龙家大爷的请客一定不会寒颤,戚九就直奔着最贵的地方猜去了。 果不其然,最贵的地方一定是最杀眼的。远远人未到,金碧辉煌的珠宝气息,伴光招展。 四座殿塔仿佛隆装盛出的妖娆女子比肩而立,纯雪色大理石包围整座建筑,玻璃、玛瑙、彩石各自钩嵌成大象,孔雀,睡莲等绚丽多彩的图形,夺人眼球。 一道人高的红砂石墙围绕三方,触目之地皆是耐旱的簕杜鹃,花妖叶郁,别有天地。 三三两两的游人往返期间,有男有女,多是外族人,北周的国祚鼎盛,万国来朝,唯独良家女子不得肆意出入公共浴室,以免落人话柄。 一瞧这满眼放去的奢华无度,戚九总觉得分外熟悉而亲切,想自己这套肉壳长得天时地利人和,若是浑水摸鱼,一定不会被人轻易察觉。 正寻摸着要不要翻墙头的空档,有人一把猛拍戚九肩头,险些将人撂翻。 戚九怒目回瞪,对方的胸肌黝黑浑圆,两颗黑豆像眼睛一样瞪着自己,戚九旋即呵呵抬头。 一对黑洞洞的鼻孔,叠着一双精豆豆的眼睛,配一颗圆溜溜的脑袋。 戚九楞没憋住,噗嗤一声笑出来。感觉胸口一窒,整个人被铁拳提至半空中。 粗鲁的汉子吼道,“你这只烨摩罗的耗子想被捏死吗?居然敢跑到门外躲闲,快滚去干活!” 戚九双腿乱摆,禁不住道“大黑哥你误会了,我是来找人的……” 对方也不知道凭什么认定他是香水行的人,直接提着人,大步流星得往偏门里走去。 一路繁华落尽,才入门后,大汉一把将人推搡出去。 戚九步步错退,后脑勺撞在绵软的东西上,适才停住脚步。 回头道谢。 三位长发碧眼的异族美女,咯咯笑道,“这位小帅哥,好硬的头啊。”中间的那个有意揉抚自己的胸口,细眉微蹙。 戚九尴尬,还来不及解释,三位美女已将他团团包围,像云朵一般松软,嘻嘻笑笑直接送往浴殿的替衣处。 里面凡是伺候人的均是面容清丽的异族男女,纤细的身体穿着翡翠色的绿纱,伴着烟状的水汽,犹胜仙境。 “该干活了,小帅哥。”三个美女娇笑着让戚九换了衣衫,下着绿油油的半腿灯笼短裤,裸赤的胳膊上套双金色的臂环,耳戴垂肩的蛇形耳环。 堪称流光溢彩并暴露无余。 戚九对照铜镜一望:妈呀,跟那没脸的轲摩鸠如出一辙。 一位女子巧笑倩兮道,“小帅哥可是来自烨摩罗?你穿越乌木苏沙漠,来到鸣州城可有几年了?” 戚九摇头,两只耳环打在脸上像抽耳光一样。 另一女子随笑,“不可能的,烨摩罗但凡是有些身份的男子,从出生起都要打耳洞的。” 只可惜……女子的笑意渐渐隐退,“现在有身份的烨摩罗男子,竟也流落至他乡替人使唤,果然是战败了的一方……” 第三个女子瞪她一眼,双手捧着一个精雕细刻的果盘,端正摆在戚九头顶,谆谆告诫道,“别理她,她就是太思念家乡了。”朝戚九温柔一笑,“我们姐妹三人来此七载,终学会北周有个话叫……落地生根,既然不远千辛万苦来此求生,北周便是家了。” 期间辛酸,也不尽是寥寥四字能道清楚的。 戚九瞧她眼里透出润气,余下的两个也都各自别开头去。 家。 戚九心里忽得一颤。 那他又为何只身来此?记忆深处可曾有家? 亦或是,穿越了一切艰难险阻,包括记忆,只为了与某个人不断相逢? 美女推他一把,戚九顶着硕大的果盘,跟着其他的仆从之后,往喧闹的三座高殿中央一一穿行。 浴场里别有一番酒池肉|林的风情,女子柔弱的欢笑与男子爽快的挥霍相互织叠,于水中,雾中,晶莹剔透的灯中,勾合成一池不用编织的幻彧。 哪里有放纵无度和骄奢淫逸?这里便是。 哪里有放大的恶欲和逃避的灵魂?这里便是。 戚九头顶果盘鱼儿潜行,不断的有人从里面取走水果,头轻了以后,再有人添加入更多的水果,让头变重。 转了几圈,戚九已经快晕吐了,自己伸手摸上头去,抓个释迦果先吃着解乏。 浴场里哪里都是香妍的,可是冥冥中有一股香极乐的香腻远道而来,等这股香混在凡俗的香堆里,狠狠撞击在戚九的胳膊上时。 戚九定神。 撞到自己的女子身穿曳地长裙,白花花得像从雾气中诞生的仙子,不过她的胸脯很有高山深涧的气场。 戚九旋即别开脸。 女子媚笑,“小哥哥,失礼了……” 怪异的香气瞬间消匿。 “没关系……”戚九不禁回望,那抹婷婷袅娜的身影,继续混合在高低起伏的躯体中间,唯有曳地的长裙,像影子一般紧紧追随。 话说,北周的女子可以肆意进入香水行吗?不对,看那胸也不该是良家女子,也不对!她身上的香味,与银碎上的香气如出一辙! 戚九急忙踮脚追了几步,那女子早融入漠漠水烟去,再无踪迹。 浴场里的掌监将他揪了一把,暗示戚九不许东张西望,戚九只得跟着其他往第四殿的方向走去。 所有大门属第四殿最奢,开门之后,芬芳馥郁的凉气劈面铺来,洗浴完毕后的贵户们皆被引来此地纳凉散汗,巨大的孔雀翎扇鼓以风轮,自砌成高墙的冰块面扫扫而过,凉意徐起,殿中高垂下来的冰蚕丝凉帐,吹如一池皱波。 帐中有斗械的巨大响动,亦有人在欢笑,笑意伴着风情,不觉洒脱非凡。 领着他们的掌监暗暗叮嘱:今日龙爷特包了第四殿,专门宴待贵宾,你们足各的都要当谨着伺候。 戚九当即便知自己猜对了地方。 还不及他张目望去,掌监的手滑过许多人,最终单落在戚九臀处,拧了一把,“小子,新来的吧?叫什么名字?” 殿内凉风顿时化作料峭冷风。 掌监:“我刚才看见你偷吃了一个释迦果,得扣月钱。”言闭,拍了拍捏过的臀处。 “至于该扣多少嘛……等会儿你伺候完龙爷与贵宾,往我那里去一趟,听见没?” 戚九忍住踹他的冲动,乖乖笑道,“好,你等着。” 冰蚕丝凉帐内暗潮汹涌。 上官伊吹与龙竹焺各骑一头木质大象缠斗半晌,木象的整个关节均由连杆与齿轮构作,运动粗笨但已然是巧夺天工之作。 木象上的两个男子头脑相当,机智比肩,可谓势均力敌,故此谁都不愿轻易被对方击下象来。 此刻正是鏖战最高险的阶段,周围观者皆屏息凝神,甚至忘记眨眼。 终而,上官伊吹险胜一招,催着木象粗大的鼻子连连攻击,将龙竹焺逼至转角后,侧躯猛击对方最明显的缺陷数十次,直将龙家大爷与胯坐的庞然大物一并撞翻。 木象倒地后轰然碎成一堆,而龙竹焺坠地前,鹞子跃林,单掌伏地一滚身,潇洒地稳立睡莲池边。 见他头束高辫,五官丰朗,一身蓬勃肌肉毫不遮掩,胯间系着藏蓝色的浴袴,赤膊赤足,看似风流蕴藉,实则眉目中存着某种刻骨的坏意。 他抬头看着上官伊吹,言辞恭谨道“大人真是青年才俊,功法盖世,非但斗象稳操胜券,连白日里深漠赛驼,亦是佼佼领先。” 上官伊吹淡笑而道,“就是吃烨摩罗的灼心椒,我记得也比龙当家多吃了许多。” “一两根吧……”龙竹焺漆黑的眸子底迸出幽光。 上官伊吹当然知晓对方心思并不在比较胜负,侧身飞下木象,身上的绯色浴衣彤彤灼烧,直蔓延到每一个看进眼里去的地方。 他略瞧一眼碎烂的木象,道声“可惜了。”颇有些一语双关的微妙。 龙竹焺旋即拱身一引,将他带会莲池边的宴席旁。 双双落座后,龙竹焺接着话尾道,“并不可惜,龙某人一生心里排着三大夙愿。一是要赚尽天下可赚之财。”很明显,他做到了,而且做得极好。 “二是要结识天下权达之首。”他的目光紧盯着上官伊吹的脸,别有深意。 上官伊吹反笑道,“那可不巧,女帝才是北周既富且贵至极,想龙当家两个愿望都落空了,真是可惜。” 看到对方目光闪烁,上官伊吹转移话题问,“那第三个夙愿可是什么?” 是什么?龙竹焺禁不住无情一笑,表情中沁出的杀光一闪,旋即替代成不厌烦的样子。 道,“不过龙某人不久前,又有了第四个夙愿。”说到此时,他的目光又追在上官伊吹的脸上,继续别有深意道,“钱多了,人腻了以后,就总想找点难题,叫自己开心开心。” 上官伊吹笑笑“我想,我猜到一二了。” “不过这是不可能的。”上官伊吹的长指,故意抚触在自己半颜的紫龙睛纹面具上,“我的脸上有层诅咒,阴毒恶损,但凡看过我全脸的人都要付出极其惨烈的代价,很有可能死的不是一个人,而是全家。” 龙竹焺彻底不笑了,周遭服侍的数人均很识相,悄然绕道,退出第四殿去。 上官伊吹反而笑起,淡入淡出,“不过若我能偷到一个东西,或许就能解除面具上的诅咒。” 龙竹焺来了兴致,“什么东西?” 上官伊吹:“一个人的真心。” 哈哈哈哈哈哈! 龙竹焺失声大笑不止,“凭着大人您倾城倾国的容貌,会有哪样的女人不肯主动奉上真心!” 上官伊吹淡眼扫去,手执金樽,摇了微摇,“这是我此生最忌恨的一句对话。” 呃……上官伊吹的眼神轻飘飘荡来的,空无一物,可是停在龙竹焺的耳畔,反如摧毁天地的惊雷,镇得他恨不得抽自己嘴巴,赶紧道歉道,“大人误会了,龙某人哪里敢打您的主意。” 上官伊吹本想着接话,好就坡下驴,侧面探一探老聋子的事情,哪知戚九的身影忽然从凉帐外缓缓走来。 “是他……”他怎么跑这里来了! 上官伊吹手中金樽不觉掉地。 咣当。 第42章 这小子有些不一样了 大名鼎鼎的上官伊吹竟会失态? 闻响声, 龙竹焺的第一反应, 自然先沿着上官伊吹的视线, 沿藤摸瓜,尽头处是一个形态可掬的异族美少年。 难道二人私下认识? 龙竹焺细细碎碎的目光默而聚焦于戚九, 配合着上官伊吹前一句的暗示,待人靠近,一把揽收戚九腰际。 戚九便如坠入蜘蛛网的失足水青蛾, 扑棱棱地叫人轻松束缚双臂。 果盘落地。 戚九猛一撞上龙竹焺黑沉沉的眸子, 龙竹焺的五指立刻钩作鹰爪,狠狠剜在他的左心房上,像要当场掏出戚九的心脏。 “上官大人,可是想要这个小子的真心?” 上官伊吹旋即摆出事不关己的散淡情绪,捡起地上掉落的金樽,道, “早听闻异邦人我行我素之惯,他这般没规没矩走进来,可见这些异邦来的下人, 终究是欠调|教的鬼祟之徒, 难入北周上流。” 暗下意思, 便是自己落杯的唐突之举,只因某人无声无息地飘了进来。 戚九瞧出上官伊吹刻意无视自己,必有什么意图, 也不气恼他话里夹枪带棒, 随意露出可怜兮兮的表情, 万分配合道“龙家大爷把小人的水果打翻了,掌监会把小人的月钱苛扣光光的。”悄然推开胸口的爪子。 龙竹焺道,“重点不是这个,旁的人都散退了,偏你竟敢避开我与上官大人的耳朵,擅自进来,惊了我最尊贵的客人。” 你想死吗? 戚九越看他不怀善意的表情实在脸熟,啊……对了。 分分明明是那个坏透了的竹子! 虽然幻彧中,戚九曾见到幼年时期的竹子,如今他成熟的面孔里,依旧是记忆中厌烦世事的神态,与幼时如出一辙。 戚九茅塞顿开后,反复想一个问题:他身上的虎毛猫毛呢? 龙竹焺被他探索的眼神微一盯,不禁厌烦加剧,满手一推,搡着戚九闪一边去。 忍不住皱眉道,“还不快滚出去!免得滋扰小爷和上官大人的闲谈!” 戚九完全来不及与上官伊吹眼神交流,冥冥中觉得自己没头没脑忽然显身,上官伊吹也是严肃三分的。 第四殿的塔尖突然一震,流星坠顶般,噔噔蹬蹬踏着规律的异动,仿佛什么东西从上面走了下来。 上官伊吹直接起身走在戚九与龙竹焺之间,对龙竹焺颇挂怀道,“龙当家,此地不宜久留,你我先行离开吧。” 殿外隐约传来嘈杂的尖叫声,便有洪钟一般鸣唤声穿透门廊,字字铿锵道,“阿官~~你太坏了~~怎么可以背着我~~跟别的男人~~洗澡~~” 戚九简直要目瞪口呆。 上官伊吹的脸皮竟然毫无崩溃之色,依旧春风化雨地淡然催道,“龙当家,还不走吗?” 龙竹焺快要陷入云里雾里的瞬间,第四殿的大门被一伙人横冲直闯踢成两截。 轲摩鸠领在最前,一头长发遭风尘侵染,变成仆仆灰色,连满身的金银首饰都蒙了尘污,他指着龙竹焺,或是上官伊吹。 反正抱怨连连道,“阿官,你太坏了,你明知道我憎恨乌木苏沙漠,你还故意躲闲躲到鸣州城来!” “啧啧啧,瞧瞧这一澡堂子的金碧辉煌……阿官,你怎么能狠心把我丢在咸安圣城?!你明知道我最喜欢烨摩罗风格的妖艳贵货!太不厚道了……”一脸艳羡加不甘,恨不能就地躺下来。 他身后跟着谢墩云,彣苏苏,还有帽檐遮脸的东佛。 白式浅手执纸伞,他的腿伤复愈,一副置身事外的冰冷样子,冷幽幽地跟在千里追官队伍的最后。 龙竹焺默忖,原来上官伊吹竟想要这种俗人的真心啊,一看就是随手拈来的德行,唇角禁不住要弯作嘲讽的弧度。 而此时,他无意间瞥到了彣苏苏。 哂哂笑意,极速化为乌有。 上官伊吹同时发现了彣苏苏的存在,糟糕,但是已经来不及阻止任何事情,只能任观其变。 龙竹焺转身面向上官伊吹,依旧礼貌,但是礼貌自带七分谨慎,“既然大人的朋友不远千里迢迢,闯到香水行来寻人,自然别有要事。” “龙某人已经叨扰大人多时,现在再不耽搁您的公务,告辞。” 没有任何留念,干脆利落地走向彣苏苏,迎面故意蹭上她的肩膀,以眼为刀,狠狠削向她的腿部。 彣苏苏仿佛不认识他,一眼未看,只是龙焺竹的迎头撞上的瞬间,她往谢墩云的肩头靠了微靠。 龙竹焺旋即勾起一笑,像是索然寡味的生活中加了一剂鲜甜,值得思味,而后招呼自己的随侍,自殿门外转瞬即逝。 上官伊吹终于雷霆怒道,“轲摩鸠,你带这么多人来,到底想干什么!”好死不死,最佳损友偏在关键的时刻丢了默契。 轲摩鸠道,“就是知道你出远门了,右眼皮跳得剧烈,心里担忧得紧……怎么没有坏了你的好事吧?”意犹未尽,想要故意调笑一下那边不说话的矮子。 谢墩云一掌拍开他那颗碍事的金头,三步并作两步,最先将戚九搂入怀中,老泪纵横道,“小九啊,哥找你找的好苦,你脑子有病,哥还以为你被牙行给拐了呢!” 戚九被他搂得呼吸困难,但瞧大家都来了,又觉得万分开心,不觉拍拍谢墩云的肩头,“劳哥哥忧心,大人护我很好,出来正好开了眼界。” 算他嘴甜,上官伊吹心内的气涌,瞬时平风静浪。 彣苏苏知道谢墩云的急切心思,当然是开心的,不过方才与龙焺竹的意外照面,怕是要再招惹新一波的杀身之祸,隐而忧心忡忡。 几人各怀各的心思,唯有东佛一直静默不语。 逢时第四殿的殿首又被什么东西践踏似的,明显的攀跃声叫上官伊吹才平复的怒意更添一分薄蔼。 “轲摩鸠,你到底是怎么来的鸣州城”上官伊吹一把扯了戚九的手,开始往殿外走。 轲摩鸠自傲笑道,“还有什么东西,能比我的幻印更好使的。” 戚九这才发现,轲摩鸠右掌一直虚空半握,里面冉冉升起的白色幻丝,确实容易掩人耳目。 “谁准你乱用那个!”上官伊吹真是异常生气,忽略肩头的浴袍微裸,最先走出第四殿。 第四殿外站满了各类人群,挨挨挤挤,搭目高望,一只三头巨鹰攀在香水行的巨大塔尖,锋利的鹰爪划过雪色大理石的表面,卡嗞嗞的擦磨声像嚯嚯磨刀的声响。 轲摩鸠洋洋得意道,“破魔裸母塔只认你不认我,我想早日来找你,所以幻兽便是最快的。” “轲摩鸠,你忘记了自己的职责吗?我早告诫过你,你不得使用幻印编织任何幻彧及幻兽!” 上官伊吹的表情阴冶刻骨,捏住戚九的手骨,禁不住嘎巴作响。 “把幻兽解印,我不想重复第二遍!” 轲摩鸠并不惧怕,反而有些兴奋,“好好好,你是老大我听话,不过阿官你真是太坏了,每次都不肯让我玩个爽快。”仿佛他掌心的三眼环轮印是新得的玩具,兴意正浓。 随刻伸出右掌,幻印中的白丝旋即解除,三头巨鹰展翅翱翔,长应一声,鹏程万里而逝。 上官伊吹似乎松口气,攥紧戚九的手转而揉抚,他低看戚九一眼,软了声音问,“你的右手没事吧?” 戚九偷偷看了其他人的反应,索性谢墩云几人都被轲摩鸠超强的筑幻术吸引去了,而后赧了脸。 “哇!好棒的戏法!”愣怔半晌的人群中爆发出排山倒海的喝彩声。 轲摩鸠简直气急败坏道,“鼓什么掌啊,一群土包子,没见识。” 热烈的掌声尚在持续中,余下三殿的大门突然被更加惊惧的力量撞击开来。 里面洗浴的人狼奔豕突着,完全顾不得身体的暴露,各个面露死白,最先冲出来的人发出极其凄厉的惨叫,叫声如剥皮淬毒的刀,刀刀见血封喉。 外面鼓掌的群人纷纷停了手,与失魂落魄的惨叫声两两对碰,场面一度混乱至极。 谢墩云连步跃入撞击的缭乱中,迎头一拳,将一个横冲直撞而来的汉子击倒,单掌扣死对方的下颌,提起来问道,“里面到底发生什么了?!” 七尺汉子竟也能被骇得失去理智,豆大的汗滴如瀑布奔泻,整个人冷得像冰。 “里面,里面……”汉子抖如筛糠,“头发……头发吃人了!!” 没用的东西!谢墩云一把将壮汉丢入旁边的刺戟堆里。 上官伊吹再看一眼混乱的人群,对在场的几人吩咐道,“谢墩云,你若有力气有胆子,先跟我往里走一遭。” 摸摸戚九的头,有些隐忍的忧惧,“你最好留在外面,把东佛和彣苏苏看好了,这是你的任务。” 又朝轲摩鸠唤道,“你不是想玩吗?!赶紧玩起来啊!还要我叫你!” 轲摩鸠早等他吩咐,重新执起右掌,三眼环轮幻印仿佛重生的雄狮,倏然睁开睡眼,激射出无穷无尽的白色幻丝,恢恢巨网从天而降,将香水行的四座高殿严密的笼罩起来。 从此,只有轲摩鸠放行的人可以穿过幻结壁垒,否则连一只苍蝇都出不来。 上官伊吹与谢墩云逆着人|流,化成两道闪影,冲入殿门里去。 戚九不禁凝眉,但凡从里面冲出来的人身上,或多或少沾染了些熟悉的异香,他恐着里面的危险或许又与银碎有关,再者,上官大人此去并未带着武器,万一遭逢强劲敌手该如何是好 彣苏苏看穿他的担忧,走过来道,“小九不要担心,你想去哪里,姐姐陪你一起去。” 一直闷不吭声的东佛终于嘶嘶哑笑道,“你一介弱质女流,最大的劲力也不过是搓搓面条,现在夸海口也不怕砸了脚,简直要乐死俺了……呃……” 戚九抽刀划在东佛的咽喉,“你也进去。” 东佛抵死不从道,“小兔崽子,俺和你的仇还没有清算呢,你想叫俺陪你送死,做梦!” 戚九呵呵冷一笑,将蝶骨翼刀的锋芒往他细肉里滑了三分,“那又如何,咱俩又不是没比划过,你打得过我吗?!” 走! 一男一女从两面强夹着东佛,从第四殿的出口重新进入香水行。 戚九走了两步,感觉背脊处攀沿着丝丝冷气。 白式浅的清冷声音随之而来道,“我是你的监视人,怎么能放任你独自去闯龙潭虎穴?更何况彣姑娘天天好吃好礼相待着,我更不能让她涉险。” 戚九与彣苏苏相视一笑,三个人押着东佛,结伴同行。 白式浅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对戚九问道,“刚才跟上官伊吹混在一起,那个禽兽模样的家伙,可是幻彧中欺负过彣姑娘的竹子?” 就是他! 白式浅正义凛然道,“彣姑娘别怕,若他再敢派人害你,在下一定取他狗命!” 彣苏苏想付之一笑,但哪里还能轻易笑出来的,幽然叹道,“谢谢白公子的美意,不过我与竹子间的恩怨,我想自己亲自解决。” 好吧。白式浅又恢复冷漠语气,对戚九问道,“上次我与你说过的,关于龙家或许隐藏顶级筑幻师的事情,你可跟上官说了?” 戚九尴尬:根本没来得及。 白式浅:“那你天天跟上官混着,有何意义?!” 戚九“……” “罢了,”白式浅有种恨铁不成钢的冷肃,顿一顿,由心教育道,“上官伊吹能自己发现问题,与龙家攀上交道,果然是比你聪明百倍。” “他能瞧上你,也不知道是瞧上什么部分?”说着不由瞥向戚九油绿绿的灯笼裤下露着匀长纤细的小腿,又瞧瞧他光洁如玉的背脊,连汗毛都细软至踪迹难寻的地步,牛乳浸泡过似的。 确实比寻常男子有些媚人的地方,是自己以前不曾观测到的东西。 白式浅也不知哪根经络搭错位置,仅以二人能听见的语调,忍不住问,“小子,上官他得手了,是吗?” 第43章 最先拥抱你 戚九装作听不懂的样子, 浴场里的水烟, 因为可怖的氛围倏而滚热, 焯在脸上,汆一层绯红皮子, 连根筋地影响到了脚底板。 东佛插嘴道,“小兔崽子,你的手怎么抖了一下?当心别削了俺的脖子根, 还是把刀收起吧,俺不会逃的。”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正解除了尴尬之围。 戚九想, 东佛半只脚已经跟着踏入龙潭虎穴,估计不会出口诳人, 随即收刀。 彣苏苏将手轻轻拍在他的刀间, “先别急,咱们走了这些距离, 你们不觉得分外安静了些?”言语所指, 就是第四殿的殿内死寂无声。 想起彣苏苏能躲开龙竹焺无数次的追杀,也不尽然全部依靠着死去师父的本事。 几人终有些警觉, 分成二路,彼此掩护。 果不其然, 还不等所有人做足防备, 一头庞然大物由第四殿的内间, 夹着凉丝丝的风气撞了出来。 正是上官伊吹跨骑过的木象。此刻象背上坐着一个朦胧身影, 完全看不清楚是谁。 白式浅眼尖耳灵, 最先冷道,“你们呆着别动,我去会会他!”脚底凌波微步,肃风拂栏般蹬了墙侧,半空旋成一团凌然冷云,追上木象背脊去。 才喘不过一口气的空暇,木象之后涌出一团漆黑的魅影,千丝万缕的姿态绞如乌蛇,硬如钢棘,杀态汹汹。 彣苏苏叫着小心,弯腰拉起流苏裙摆,露出裙底两条又细又直的光洁小腿,腿肚上绑着粗布缝制的许多小袋子,像谢墩云训练她时专配的铅袋。 东佛的眼神溜溜贴着腿走,吹一声口哨:好腿。 戚九踩他一脚:是男人就一起先上啊! 东佛退一步,哝道:别小瞧了女人,尤其是敢当着男人眼睛露腿的女人。 三句话间,骇人的黑影包围了整条廊道,彣苏苏单手自布袋里摸了一把,绿豆一般大小的圆珠子,照准蠕动的黑色撒手丢去。 但见她出手不凡,极有女中豪杰风范,圆珠子仿佛会膨胀的海绵,待撞击魅影时,各个足有核桃大小。 轰轰然,圆珠子当即爆裂开来,迸溅出烟花一般的绚丽火色,火团簇新,毛发烧焦的呕人臭气,夹杂着血汁腐烂的恶味投作一体。 三人纷纷掩紧口鼻,圆珠子须臾在乌黑焦臭里炸出一条稀烂的通路。 彣苏苏道,“小九,你先进去,我死守着这条廊道,保你寻到大人后,平安出来!” 戚九颔首,领路跑在前面,隐隐觉得自己往前一步,身侧东佛退后三步。戚九伸手捉他胳膊,东佛软臂微滑,缩骨神功似的。 再捉,再滑,又捉,又滑。 东佛私声道,“你们是争破头想着入鲤锦门的人,而俺是想出去的,方向不同,殊途异归。” “再者,俺还是跟着那俊俏娘们儿,更能保住命些。”言毕,已退回至彣苏苏身边候着。 这就都把他一人儿撂半道上了?戚九实在无暇多思,只好沿着魅影攀来的方向深入到底,最终重新折回第四殿内部。 偌大的空间内,早已奢靡不再,层层叠叠的黑发重新遮掩了整座浴殿内的奢华炫丽,孔雀翎制成的巨扇,依旧缓缓疏散着冰面间的凉意。 而此刻,凉意萧瑟,真正寒心砧骨。 “小哥哥,失礼了……”殿首垂落的冰蚕丝纱帐里,上官伊吹与龙竹焺曾秉樽对饮的玉簟间,新躺着一具娇柔媚骨的躯体。 大门旋即结了一层黑发织结的网,乌乌蠕蠕,堵了出路,将第四殿内包裹成密不透风的活茧。 戚九自内心生出一种寒涩之感,开口道,“你叫我哥哥,可不敢当,起码姑娘露一露脸,才能断出谁更值得被礼敬。” 嘻嘻嘻~女子软糯的嬉笑犹像毒蛇嘶嘶吐信,先是玉手轻钩着冰蚕丝帐,随而露出一张白腻至透明的小巧脸蛋,五官里透着奕奕风情,饶是勾人。 “竟是你!”戚九看出对方是走廊中撞上自己的白衣姑娘,旋即想起她身上曾冒出的诡异香气,立刻挑刀相对。 “还有我呢!”婴儿口齿不清的声音,阴嗖嗖,自女子怀中溢出。原来妩媚女子是抱着自家孩子喂奶,婴孩小巧玲珑,藏在衣衫内与胸房贴作一处,妩媚女子从帐中显身时,衣衫缭乱,露着双肩和丰满的半截胸房。 戚九避嫌,转身背对二者。 然而,诡谲的母女二人均是正常人的模样,可是幕天席地里充斥着血腥味的发丝,反而不知从何处钻出,实在可怖。 戚九大骇,脚心至头皮一路炎凉,用冰砧,以刀钻,均不过尔尔刺激。 婴儿唔唔喏喏道,“小哥哥,算起来,咱们应是第三次见面,闻曰: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今日本宫也特占了这块最贵的地方,请你坐一坐,叙一叙。” 戚九听她鬼里鬼气,不由强制自己的畏惧感,“我哪里有幸见过你这种怪气孩子?还有,你俩都叫我哥哥,难道不是亲母女吗?” “哈哈哈哈!”婴儿萋萋笑答,“本宫的母亲怎么可能是一具肉白骨?她虽叫柳白骨,却是一尊极好器皿,可以盛放本宫去任何想去地方。” 言之,柳百骨伸出柔软的手,极尽宠溺地摩挲着婴孩光秃秃的头顶,引得婴孩咯咯森笑不止。 对方言谈举止易发熟悉,戚九微一思考,惊讶道,“你们可是医馆里的七姨太,和她诞下的诡异女胎!” 婴孩又是一笑,“桀桀桀,不错,四大苦空,五阴无我;生灭变异,虚伪无主。心为恶源,形为罪薮,明台落尘,菩提垢姿,心无佛法,目外无天。” 仿佛念着咒,戚九的回忆被扯回那个历历在目的可怖夜晚,药坊主人一家突遭横死,被头发吸尽全身血肉,唯留一套皮囊瘫在地上。 此刻,墨黑的长发将四阖缠绕,必也是啖食了多少人的血汁骨髓,才能如此活灵活现,阴软如圜。 婴儿奶声奶气道,“本宫乃是沅殇鬼婴,手短脚软,就不予哥哥礼了。”咯吱咯吱笑得像喉头哽咽,森森沉沉。 戚九的额头瀑出股股冷汗,呕心之感浮在喉头,道“你或许已经吃了那么多人,应该不会大费周章,再多想吃我一个吧?” 本能反应这是一个圈套,他必须保持冷静,想到上官伊吹与其他人都在外面殊死搏斗,而他就更应该沉寂下来。 那是自然。柳白骨小心翼翼抱着婴孩,眼尾迤逦,虽是惨白羸弱却难掩眉宇间风流仪态,堪堪让人难以逼视。 当她贴近戚九的背脊时,犹胜攀附枝干的薜荔,足不能立,仅软绵绵地依附在男人肩背,兰香小舌似沾了戚九脸颊,黏黏吐道,“你错拿了主人的东西,今日,人家只想讨东西来的。” 柳白骨的四肢百骸便在他背后水般荡漾,一双无骨苏手由下而上旋转,肌肤熨帖,把他每一根汗毛都快摸遍了。 戚九斜睨脚底阴影,唯自己与贴人女子的,独独不见婴儿的,更感触不到任何稚嫩夹在其间。 柳白骨双手往他腿根一搜,戚九垂手稳稳扣其双腕,此一扣,可不得了,柳白骨的腕骨竟软如触手,充了气似的,内里空瓤。 戚九冷汗淋漓道,“不能摸,摸不得,你家主人丢了什么,姑娘但说无妨。” 柳白骨笑,“犀牛衔杯纹银壶的银碎。” 戚九,“……” 柳白骨,“主人隐约感知到了最远的这块,在鸣州城内,忖着理应最好取出,特赶来时,却已装在你的身上了。” 戚九里裤谨慎塞着那块小银碎,险些被柳白骨摸到,不由装傻充愣,“姑娘红口白牙,空口无凭,我这清白小伙子,不能由着你瞎摸瞎猜……” 搪塞的话没编完,一股强而有力的异香从自己裤里欣然怒放,甜有三分神魂颠倒,腻至七毫骨腾肉飞。是极乐世界的滋味。 “这番饱含仇怨的妙极香味,本宫料你,举世间也独独唯你我两个人,可以嗅得出来吧!”此刻贴背说话的,却是阴森森的婴孩稚语。 “你究竟是谁?!”戚九伪装的镇定瞬时崩溃,转身一削手中蝶骨翼刀。 柳白骨抱着阴笑不止的婴孩,自然而然,婷立于一丈后的距离,完全不会被削去一根毫毛。 沅殇鬼婴悚道,“本宫也想知道自己到底是谁,缘何活该遭受生不如死的摧磨。” “其实本宫更得先谢谢你,那犀牛衔杯纹银壶与本宫渊源肃深,你无意击碎银壶的同时,释放里面封印的地门幻彧,本宫的积怨跟着百鬼幻影夜行,才可重历人间。” “银碎中的狰狞香味,就是我宿世的咒怨,刻骨的忧愤,烫心的孽仇,现在你说,银碎该不该还给本宫!” 戚九头皮炸道,“那你现在,是人是鬼!” 沅殇鬼婴从未露过正面,“非要说一个定义的话,本宫非人非鬼非神非怪,六道轮回无我处,天阙地狱除名外。” 好痛苦!好痛苦!活着时哪里都没有她容身之地,连死去,她亦不能灰飞烟灭。 银碎的香味骤然溢于戚九身表,随着婴孩的勃然兴盛的怨毒,瞬间充斥了第四殿存余的全部空间,满满当当。 封闭空间的漆乌发丝,根根汲取了极乐异香,被仇恨滋养大的仇恨,终而膨胀成可怖的难饱的魔。 戚九手中的刀,刀面嗡吟震震,他紧紧摁压双手,亦不如发茧生长的速度。 眼瞅空间越来越窄,极香越来越胜。 沅殇鬼婴抵死叫道,“念着你无意释放我的旧恩,把银碎乖乖还给本宫,本宫可以告诉你,你身上潜藏的一个最大的秘密!” 不然就以头发勒死你,再抢夺银碎来! 粗长的头发衍作藤蔓,迅速缠向他的腰身与颈腕,戚九本能退了两步,手里的蝶骨翼刀左右削砍,流若银梭,刀光连成一片闪烁的冷花。 缠上来的发丝层层断裂后,再有新的替补而来,回山倒海般,层出不穷。 戚九凝视定思,竭力保持自己不被对手轻易卡死咽喉,边朝门口艰难挪去,彣苏苏定会替他炸开生路。 见他抵死撑着,迟迟不肯就范,柳白骨准备出手之际,沅殇鬼婴告诫道,“无妨,先叫他吃吃苦头,自然就会主动投降的,不一定,还能日后为本宫所用。” 戚九的确深陷囹圄,越来越密集的头发如狂枭的兽刺,幕天席地只袭击着他一个人。 空气里的香味浓厚,近乎腐烂的淤臭,戚九手忙脚乱之余,忍不住嘀咕揶揄,可算把这香味闻到吐出来去。 僵持须臾,戚九的身上渐渐出现了深浅斑驳的血痕,发丝舔了他的血汁,更如饥饿的狼群,闪烁着絮絮黑光,纷纷踏踏,欲要刺入他的血管中去豪饮。 戚九彻底激怒,淌血的右手内忽然热浪披靡,许久不曾浮现的透骨黄印,从鲜红的血色中如雷暴裂云而出。 一方正的梵字幻印,瞬间由掌心隐约的佛铃圆印编织即成,戚九全无技法,一掌蕴涵乾坤,狠劈向发潮滚滚的最深密处。 梵字幻印斗转乾坤,化作三丈高大的金符,电驰雷掣,一击将如狼似虎的发涌,冲出第四殿的墙壁之外,撞出一方硕大的孔洞。 一时间,土石崩裂,尘粉汇雨,殿外的烈日光芒四射。 光线晕眼,戚九眯起眼睛时,包围着自己的头发间,隐约透出密密麻麻的梵文字符,飞星缭乱,跟着极速奔逃的发涌一同消匿于光尘中央。 沅殇鬼婴凄厉惨叫道,“是你!害我的罪魁祸首居然就是你!我要先杀了你!”被柳白骨夹着身躯,从墙体间的裂洞一同遁逃。 戚九揉揉被撞击声镇得微微疼痛的耳朵。 “阿鸠!阿鸠!” “小九!小九!” 上官伊吹与谢墩云前呼后唤的焦急声,终于能清晰地钻入他的耳畔。 戚九松口气,回眸。 困在第四殿外的人合力推开殿门,就看见戚九单手执刀,蹲在地上傻笑。 大家看我太疯癫,我瞅众人应如是。 全都一副缠斗许久的狼狈不堪。 除了东佛,那小子竟然如此聪明会躲。 戚九想:最惨的还是自己,他都破皮了哎。 上官伊吹一把扯住想冲上来的谢墩云的发辫,手中环月弯刀一推塞,最先奔向戚九的身边。 除了他的浴衣微破,整个人浴血奋战之后,简直就是流光溢彩。 戚九起身迎他。 上官伊吹一个精巧的闪身,凌空,坠地后。 最先紧紧地抱住了他。 第44章 合谋 上官伊吹道, “那些人太混账, 竟让你一人涉险!” “你也太混账!偏违抗我的命令!林木森” 不禁收紧双臂的力度, 把又惊又骇的人往两截里掐,“我也混账了, 总不能护你周全……” 戚九周身被他焐得滚热,推手挣开对方的怀抱,再瞧门口余下几人, 有的憋着坏笑,有得凝眉深思,各自表情浮现各自心思。 戚九使劲喊一声, “坏了!不知道方才柳白骨带着婴孩跑出去了没?” 扯了上官伊吹的袖角一把,拈了蝶骨翼刀, 就往墙上的大窟窿里展身一钻, 借此避开那几对看热闹的灼灼视线。 轲摩鸠依旧对香水行四殿严密设结,见戚九腹背密布血痕, 湍流一般跑来, 不由扯开嗓子唤道,“那矮子!阿官可是安全呢?” 戚九也唤, “方才你可见到有一个白衣女子,怀抱婴孩, 躲出幻结去的?” 轲摩鸠仿佛无心睬他, “我只是一双眼睛在瞧, 若是妇孺过来, 我肯定是要放行的。” 糟了! 戚九猛一拍刀面, 那一双魔女只需装着可怜兮兮,任轲摩鸠火眼金睛,也不会擅自拦下二人,一定是趁乱溜了。 上官伊吹与其他几人追着过来,见戚九垂头丧气,心里大约知道罪魁祸首已然遁逃了。 既然木已成舟,也不必相互抱怨,上官伊吹命轲摩鸠继续布结,又发了信号去破魔裸子塔,召集鲤锦门分门的鱼儿们赶紧来此收拾残局。 趁门徒们繁忙时,戚九将自己看的,听的,接触的,详细告知了上官伊吹。 上官伊吹听后旋即陷入沉思,毕竟那诡异婴孩说自己来自犀牛衔杯纹银壶里的地门幻彧,听后直叫人毛骨悚然,再加之太平盛世,何来鬼怪之谈?由此,婴孩的回答就更加扑朔迷离。 到底是筑幻师所为?还是世间存在某种不可言喻的神秘力量一切下定论都为时过早。 上官伊吹旋即招来所有人等,把戚九告知的事情详细说了,暗自打量着每个人的表情。 尤其是东佛。 他本就与不相熟的人沉默些,满肚子鬼主意又从不外露。大约他也感觉到了上官伊吹的逼仄目光。 自己主动承认道,“大人毋须疑俺,老聋子当初把那破壶给俺的时候,俺根本不知道里面有什么古怪东西。” “俺只是依照着咒碑上的刻符,再利用那壶里能散发出的气味,平日里做一些江湖障眼法,欺骗无知妇孺,偷偷钱财罢了。” “若俺早知道那壶里有什么鬼祟,不是将壶扔进水塘,就是自己先砸了攀上高枝,怎么可能留在身边那么久而不自知?” 想他最知自保的性子,此番解释也不无道理。 上官伊吹收回视线,“毕竟这群人里,唯独你是被强迫留下的,所以防止有什么突变,你也得多忍受着些……” 什么意思?东佛冥冥中觉得不妙,转身欲跑之隙,轲摩鸠倏从天降,宝蓝金纹的披裟自他头顶旋转一罩,披裟内木脂甘香,源源而来。 等他双腕微痒,光线错移,轲摩鸠旋身将披裟重新挂在肩侧,金银摇晃,给上官伊吹送了个万事俱备的手势。 东佛低头,他的双腕间带一对明晃晃的粗铁鎏金豹型镯。 惊悚大叫道,“这……这又是你搞得什么鬼东西!”不论是抠砸掼打,还是其他任何方法,都无法轻易取下这一对儿“鸳鸯”镯子。 谢墩云瞧了一眼,大咧咧拉着彣苏苏坏笑道,“小娘们儿戴的陪嫁一般,既沉又重,东佛你小子可赚了,镯面镀着足金的花纹,奢贵着呢!” 轲摩鸠鄙视一眼,自顾自抬头解释道,“这对镯子被你楞楞一叫,怎么俗气一大截啊?!此物名唤邪达娜,是我烨摩罗特制的囚徒之环,专门惩治那些不听话的重罪犯人。” “原本应该做成颈环套在东佛的脖子上,但他也并非真正的囚徒,所以制成手环,方便长袖遮掩。” 轲摩鸠走到东佛身边,故意趾高气昂道,“邪达娜均是陨铁所铸,致死不得擅自取下,除非邪达娜的主人愿意,否则终身匹戴。” “再或者,砍断双手也是可以挣逃的。” 你想自断双手吗? 轲摩鸠的靠近,让东佛禁不住躲远几步,脑海不间断回想起,对方在青云一水间里如何戏弄自己…… 简直比监狱里最恶毒的酷吏,还损人三分! 东佛旋即避开轲摩鸠的身边,跳去了戚九的背后。 这群人里,只有他算有些人性。 轲摩鸠见状,不由宣布道,“以后阿官就是你的大主子,而我是你的二主子,主子的身后,才是你该蹲的地方。”口里碎碎念了一串急咒。 东佛手腕上的镯子忽然沉坠,千斤坠首,猛一拽,把他扯倒在地上,爬也爬不起来。 假设,此镯若是颈环,此刻脖子必定椎骨碎裂无疑。 “轲摩鸠,你的玩儿性未免太足,又不分场合。”上官伊吹适时警告。 只因他瞧着戚九的伤口密集翻红,血珠洇得人心焦,眸子底粹光骤变,“此地不是论事的地方,先回鲤锦门各自愈疗,再一并讨论下个细节吧。” 香水行外全部遣散,所有人都转移去了鲤锦分门。 戚九回屋收拾伤口,竹门兀自开了,上官伊吹端着金创药与纱棉,健步走了进来。 戚九微一羞,旋即佯装大方道,“大人哪里需要抹药,小的给你来涂一涂……” 稚拙的热情似火,引得上官伊吹唇畔勾勒起涟涟笑漪。 他把他乖顺地推在床笫间,也不说话,只笑着,只看着,直把戚九凝视到无地自容,才首肯道,“转过身吧,我只负责你背后的伤口。” 其实戚九运气算好,都是皮毛小伤,金创药粉以指尖沾了几沾,就涂遍了。 上官伊吹的目光反而深邃如钩,阴鸷得连他自己也不寒而栗,低声狠道,“些许年了,除去第一次见你时的狼狈,论世间,哪个能轻易伤你一根毫毛?”默默无语扯住戚九的右手,反复回忆些什么。 须臾,换了脸色淡笑道,“我的手力适中,你怎么掌心都疼出冷汗来了?” 戚九心如火烧,始才手脚冰凉,上官伊吹湹谋窍⒉Χ啪焙蟮乃榉ⅲ鞯萌丝煲翘炝恕? 可他又断不能承认自己冥冥中有了反应,起身道,“大人的金创药真好用,涂上创口就不痛了,谢大哥,彣姐他们应该也用的上,我给他们送去。” “不需要!”上官伊吹摁住肩头不让他跑,“你不需要管他们,轲摩鸠给他们送去了,既然你这么有情有义,为什么不也问问我需不需要?” 戚九转身,紧张一瞧,“大人哪里可痛?” “胃疼!”活气的。 上官伊吹忽而低头,偷袭状亲吮了戚九充满疑惑的水润眸子,唇瓣里轻含的睫毛,扑簌簌得颤抖不止。 “不过现在不痛了……”上官伊吹的柔情忽如一夜春风,“谢谢你今日愿去香水行里寻我,也谢谢你一眼就看懂了我的眼神,还谢谢你今天冒死冲入第四殿牵制敌人……所以,我什么都不痛了。” “大人……”戚九也不知道哪里来的狗胆,一股前所未有的勇气,夹杂着溟濛不明的眷恋袭上心头,“我以为你没带武器……” 上官伊吹彻底在笑,眉眼里,唇齿间,胸膺肺腑……无处不炸裂着幸福的韵浪。 若果说一生一世里,他可曾苦苦期盼过什么?最奢也不过是这样一个瞬间罢了。 “暂别逗我,我邪火大,点而既燃。”上官伊吹再伏些身姿,亲了亲戚九的掌心,“现在他们估计都等着呢,咱们一同去吧。” 戚九换了衣服,跟着上官伊吹去了正堂,堂内几人早久候着的。 唯独不见白式浅的踪迹。 戚九张望谢墩云,他高高翘着二郎腿,瘫在瘿瘤紫檀木椅,表面看似没心没肺得高兴,眼鸿里又隐约着不甚明朗的烦心。 彣苏苏礼节唤了声大人来了,座间唯有轲摩鸠动了动坐姿。 东佛的帽檐垂垂,连露出的胡子也像蔫掉的青菜,斜靠在正堂明柱前。 戚九偷问句怎么啦?吵群架啦? 彣苏苏遮着嘴巴,笑喃道:东佛是因为邪达娜手环,而谢大哥与白公子则是真置了气。 “为何?” “白公子提议与谢大哥同住,谢大哥断然拒绝了……” 戚九了然于心,道,“没关系,我待会儿去说和。” 上官伊吹看二人嘀嘀咕咕半晌,咳咳咳,清了清嗓子,与东佛道,“我知道你不屑进入鲤锦门,给你戴上邪达娜环,更让你心生折辱。” “不过鲤锦门也不是不讲道理的地方,若果你能协助鲤锦门解决这次麻烦,你想要的好处,予我能力之内的,皆可梦想成真。” 金口玉言,东佛听后思索一翻,道“不知上官大人想叫俺帮您什么,关于您想知道的一切,俺都告诉您了。” 上官伊吹道,“之前你提及的师父老聋子,我此番来鸣州城,就是为寻他在鸣州狱内的招名册,查他底细。” “可是登有他详实身份的招名册,据说被沙暴毁却,而他借此契机也尽早离开鸣州狱,至今下落不明。” “龙家一向家大业大,做四海生意,有媲美国库的财力,更何况龙竹焺与鸣州狱的史狱司交好,凭这两层关系想救出老聋子,简直易如反掌。” 东佛急忙道,“可是,俺也只是隐约听见了老聋子姓龙,天下姓龙的除却龙氏家族,或有很多。” 上官伊吹不疾不徐:“那也无妨,顶多就是断了犀牛衔杯纹银壶与咒碑的来由这一条线索。” “可是彣苏苏的腿由鲛尾所变,也说明龙氏家族内,或许藏有顶级筑幻师而不为人知。” “鲤锦门存在的理由,就是铲除这些未登册的筑幻师。” “两个线索都指向龙氏家族,我身为鲤锦门翎首,更不能掉以轻心。” 东佛怪问,“依大人所言,彣美人儿与龙家可有关系?” 上官伊吹淡道,“就跟你耍过的戏法一般,不可说也。” 谈及此话,难免触及彣苏苏的心事,她不由垂低头颅,绞紧袖口。 上官伊吹接着说道,“可惜龙竹焺看到彣苏苏后必然有所警觉,而所有人里只有你一人见过老聋子的容貌,恐怕需要你潜入龙家祖宅去探探究竟。” 可是万一东佛临途跑掉了怎么办? 戚九旋即自告奋勇道,“大人忘了,我在香水行里开罪过龙竹焺,正好以此为借口,与东佛一同潜入龙家主宅探看究竟。” 上官伊吹否决道,“我的本意是,需要东佛作为细作,潜入龙家祖宅一年半载,你去凑什么热闹?” 一听一年半载四字,东佛积极献策道,“大人此言差矣,俺在各大监狱里待过,最晓得守株待兔,不若引蛇出洞。” “老聋子与俺在鸣州狱时,总说他年轻的时候家底殷实,可惜都被他嫖|赌败尽,穷途末路始才做了贼首。” “若是俺们在龙家祖宅后院里制造些大动静,但凡龙氏族谱内的子孙都必须返回祖宅,由此,就能快速寻出老聋子与那隐藏筑幻师的踪迹。” 好办法,上官伊吹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东佛一改先前的颓败,略邪恶的笑意从胡髯中勾起“过几日碰巧正是仲秋佳节,龙氏子孙期盼阖家团圆,亦会天南海北地汇入龙氏祖宅内,而俺可以从中斡旋,甚至做到滴水不漏,只望上官大人赐俺机会。” 好吧。 彣苏苏此刻也毛遂自荐道,“龙竹焺的脑子活络,手段残酷无情,不如由我作为钓饵,在小九与东佛动手的时候,出现在龙家祖宅外,他心里有鬼,一定会不顾一切前来杀我。” 戚九道,“这不行,彣姐你此举简直是送羊入虎口!” 一直不说话的谢墩云笑道,“看来再座的都是个中豪杰,老子再不表个态,实在丢尽老脸。”又对戚九安抚道,“小九放心,我会一路保护苏苏的安危。你与东佛小子就挥起膀子,放心大胆的干起来吧!” 上官伊吹点头,“也好,于此时机,我与轲摩鸠正好查找一下柳白骨与那诡异婴孩的下落,还有其他散落各地的银碎也要分布人手细细搜索。” 余下时辰,一众人等又对此次行动周祥部署一翻。 趁上官伊吹与其余人不注意,戚九偷偷挪到谢墩云一侧,暗自把他扯了出去。 谢墩云痞坏叫道,“小九,小九,你不要这样粗鲁嘛!” 直到看不见一星半点烛光,才对戚九露出撩拨一笑,“上官大人要是待会儿摆起熊熊官威,你可得保我周全。” 第45章 日了狗的太阳 知他话里调侃, 戚九伏低身姿, 扫手捋过草塘, 扯出数根马尾草,甩手全丢在谢墩云洁白的牙门上。 呸!吃一口草! 戚九呵呵笑道, “谢哥的嘴巴也忒损坏了些,难怪白大神声严厉色,却仍不是你的口舌对手。” 谢墩云不屑一闻似的, 以袖子边擦嘴里的草渣,边呸道,“他才不是嘴巴荼毒不过老子的人, 而是我对他的整个人,都觉得不甚有好感, 若他不姓白, 老子脱光了膀子也要跟他拼一场。” 遂又挥挥手道,“罢了罢了, 老子最不喜欢在背后论人是非, 其实那姓白的对你倒是颇有些照顾的地方,于此处一窥, 老子就歇心忍了他吧。” 一番话阐述得半明半昧,戚九猜大约是谢墩云属火, 白式浅性冰, 自古冰火两重天, 不能融合也是可以理解的, 不由借问道, “那今夜……” “住住住!我待会儿就把他恭迎回屋内去,”谢墩云手一指戚九的脸,“哥这可是给你张大大的脸啊,接好!” 戚九浅笑安然,“谢哥你人好心善,不过,我总听你提及白家堡三字,莫非你与白家堡里的什么人,有些渊源?” 谢墩云早预料着他的好奇心,迟早有一天会涉及到这个问题,仿若追思,叹息一声道,“年轻时,与白家的少堡主,有些孽缘罢了。不值得再提。” 忽然,又凭空里横插一嘴道,“其实,哥哥心里一直有个人。” 嗯?戚九好奇的目光追溯而去,“我早知道啊,所以呢?”愈发弄不清对方的意图,是否想搞乱自己的思绪,好避开白家堡这个话题。 谢墩云略有失望,然而转瞬即逝,拍拍戚九的头道,“哥哥我经历得太多,无论阳关正途,或者羊肠鸟道,均均是潇洒走了一回。” “惟得是路太长了,时间太久了,光影记忆叠重了,始才钻学出几个字来。” “探花如过境,惜取眼前人。” 戚九的脸顿得再红,只因他听见此一句箴言,脑海里竟满满塞出了一张绯色绝伦的容颜来。 谢墩云一改往日无赖姿态,沉着嗓音缓缓而谈,“错付的感情最像送进狗嘴里的肉包,消解后变成的都是脏的,污的,不能提的,提了要呕心的。” “那人与你有情,哥看得出来,一个人有没有情,眼睛最不会骗人的,满到盛不住,时不时会往外漏。” 戚九遂道,“我试探过大人两次,他都转了话题,始终不肯正面承认自己曾认识我。” 谢墩云笑,“那又如何了不得?万一是你无情无义忘记了人家在先,人家还能把你的错处挑剔出来,反反复复指责着你去苦恼?” “男人不比女子纤细,但是上官能细腻至此程度,非凡人所能媲及……我就点到即止,接下来的你自己慢慢体味去。”转身就要离开,才走几步又折身扔了一样东西。 金斓溢彩之光流过,戚九伸手接住一面琉璃彩|金牌。 谢墩云道,“借给你出任务,关键时刻保命的,千万可别给哥弄丢了啊!划一道花纹都等着挨哥的老拳吧!”面不直视,肆意摆了摆手,连个谢字都不肯听,就离去了。 戚九心里滚热,悉心收好金牌,才猛然醒悟道,“原说,我是来替他与白大神说和的,怎么他弯弯绕绕先把我说个无地自容。” 真是舌头短斗不过嘴长的。 戚九折回屋内,想着此番终于有自己施展的机会,不由把蝶骨翼刀取下发间,准备削几十根逃跑时可用的竹签,贴身装备。 月兔倾廊,竹门吱呀一响,一袭金鲤红衣夹着凉腻橘香的夜风,一并从缝隙里,漱漱落落得潜了进来。 戚九极力目不斜视,反失魂,一刀削在食指间,血珠颗颗沿着伤痕掉在桌上,染着根根细签,如绽枝的腊梅。 上官伊吹提着一坛酒而来,见此状况,不由快步走上前去,掀开封酒的红纸,整个把戚九流血的手塞入坛里,以酒液沁着。 戚九伤口当即被蛰得火辣,吃痛唤道,“我的指头怕是没有了!” 上官伊吹攥着他的手腕,自酒坛里轻轻提出来,戚九的细指尖红血白液各自交融,煞是好看,又蓦地塞进去再泡,待血停了再取。 口里散淡而不失关切,“乖阿鸠,你怎知我忘了拿配酒小菜,主动奉上新鲜手指半截,待会儿我喝酒拌血还吃肉,下肚了也自有甘美滋味。” 戚九被他血淋淋的言谈骇了一跳,迎头对上他热滚滚的视线,傻了吧唧道,“大人原来真的喜欢吃|人肉!” 喜欢吃你而已! 上官伊吹不接话,再将他手自坛中取出,屋里正好有先前余下的药布,仔细替戚九包扎爽利,将他削的竹签执起,伸舌把竹签上的余血舔入自己口中。 津津有味道,“手艺不错,每根竹签都削得光洁无刺,本是用来伤人自保的,结果反叫自己先见红了,真可惜了。” 戚九完全被他怔住,总觉得上官伊吹今夜格外妖异动人,艳折子上描绘那些勾人的精魔,都是他这副极致靡惑姿态,以绝世美色作为香饵,再一口口把猎物的血汲取殆尽,茹毛饮血。 上官伊吹看透他眼里的迷茫,伸手扶住戚九摇摇欲躲的侧颜,唇息靠及道,“我突然发现你挺勇敢的,每次遇事儿,喜欢第一个冲在前面送死。” 这句话,戚九算听懂了。 他是暗着责怪自己,不该毛遂自荐要跟东佛去龙竹焺的祖宅办事。 指责里更多的是一层关心。 惜取眼前人…… 戚九蓦地回想起这句箴言,谢墩云那些云里雾里的话也终于有了答案。 就连谢墩云都看出来上官伊吹不高兴自己接任务,偏他自己瞧不出来,直到刚才。 戚九反手摩挲上官伊吹的大手,微微一笑,“此乃小事一桩,大人应信我。”上官伊吹的手温馨暖,熨帖得十分舒服,惹人耽溺。 也罢。上官伊吹袖间一抖,五指间托着一颗黄澄澄的橘子,映着烛光摇曳,仿佛金灯摇曳生姿。 “把这个吃了,也相信我,予你是有好处的。” 戚九接过橘子,细闻与寻常的橘子毫无差别,便规矩听话,把橘子一瓣瓣剥开吃了,甘香立刻自唇齿间荡漾开去,久久不散,沉沉僵硬的记忆仿佛死灰复燃似的,冥冥中觉得自己曾经吃过。 上官伊吹默默走在他斜桌坐下,全身心投入,凝着戚九把手里橘子吃完,等他吸吮干净,才从某种沉溺于回忆的目光中拔|出来,略严肃道,“东佛此人从小混迹监圜,所接触的人皆是十恶不赦之徒,他的话只可信一半或三分,你的记忆……你自己多机警些,我会叫人护你安全。” 然后补道,“你且听好,控制邪达娜手环的口诀是……” 自谢墩云点破某些事后,戚九细细观量,发觉上官伊吹待自己真有些细致,而又不易觉察的好,微乎其微,而又重之其重。 戚九道,等等。 起身取来笔墨纸砚,一一整齐摆在上官伊吹面前,“大人可否逐一写给我,我怕记错了字,关键时刻给念错了。” 确实有理,上官伊吹左手执起狼毫,沾濡玄墨,将字规整书在宣纸间,龙飞凤舞,潇洒不羁。 戚九细细瞧毕,熟记心尖,遂将白纸黑字送进明冉的烛火,须臾化了灰烬。 一切,就这样吧。 戚九转头,察觉上官伊吹要去喝那坛沾了血的酒,一把将手捂在坛口,硬摁了下去。 “不能喝。” “可我不嫌脏啊?”上官伊吹笑道,结果发现自己低估了戚九的执拗。 戚九取来一截蜡烛,遍屋内搜寻了韧性略好的纸张,重新密封了酒坛,上官伊吹睨他翘着新伤了的手指,依旧煞有介事的模样,忍不住便打起下手,一番热火朝天,将酒坛又恢复了“原貌”。 上官伊吹心里想着,这坛佳酿恐怕是要废成馊水了,颜面间随而笑问,“何日何月,才能叫我尽兴喝到这坛血酒”舔舔唇角,唇角湿津津得挽起高扬的弧弯。 戚九认真一想,“必须等我说可以的时候,但是酒坛还得劳烦大人您躬亲埋了。” 上官伊吹忍不住笑了,“依照你的意思,咱们是不是还得给这酒起个名字?” 戚九道,“今日新得了一句话,觉得甚好。” “什么话?”上官伊吹的手臂,神出鬼没地揽上他的肩头,戚九没躲。再不躲了。 探花如过境,惜取眼前人。 戚九道,“惜取欢。此酒糅合了我之鲜血,应以此为名。” 上官伊吹故作扼腕叹息状,“早知道我的血,也应该撒一些,融进去就妙了。”玩笑归玩笑,右手揽着戚九,左手重新执笔饮尽了墨汁,在坛封间大大书写三字。 惜取欢。 遇一人,放在心尖。不忍风吹雨淋,日夜顾盼。 上官伊吹道,“此酒,我将埋在橙霜河的橘林深处,盼你亲言解封。” …… 待第二日晨,上官伊吹与轲摩鸠先一步返回破魔裸母塔,去了咸安圣城,安排北周内所有分门秘密搜寻银碎下落的事宜。 戚九则与东佛几人,乘快马赶至龙焺竹的祖宅之地——堘洲霖山。 戚九驱马之术不够娴熟,几人跑跑停停,仲秋之月,烈日流火,虽加了秋分之气,但是白昼里依旧炎炎无比。 戚九掏出袖子里的手巾,要擦汗时,里面夹着一张信笺,则是上官伊吹的亲笔留字: 有些深情自不必多说,但是天知道,云知道,故此天湛云透,可送你一路阳光普照,心情媚好。 愿君早日事成。 谢墩云瞧他一脸餍足,看看旁人,又瞧瞧日头,猛灌一口凉水,操口骂道,“真是日了狗的太阳,昨天不晒,前天不热,今儿的放出万丈光芒,简直要晒死老子和兄弟似的。” 作者有话要说:攻哥马上就回来哦,他才舍不得自家媳妇深入龙潭虎穴。哇咔咔咔 第46章 半日不见,十分想恋 谢墩云的呐喊遭来众人一笑, 唯白式浅笑意最深寒。 昨夜无奈, 只能自降身份跟水火不容的家伙同屋而眠, 姓谢的竟连鞋都不脱,摆个大字满当当平瘫在床上, 反累得自己在桌椅间凑合一宿。 白式浅单手执伞,一手抚腰,现下心里有多么酷窒, 唇角便有多么锋利。 谢墩云虽看不见他表情,亦冥冥中有所感应,背脊里溜溜得冒着寒气, 身焦肉躁忽得又不热了。 一把扯来盯着纸条呆笑的戚九,夹在胳膊底下窃问, “那个看不见的大神, 现在是不是一脸森冷,正狠狠瞪住老子呢?” 戚九偷看, 果然, 顺便连他们俩一起瞪了。对谢墩云呵呵笑道“怎么可能,人家坐在石头上闭目休憩的呢。” “最好是这样。”谢墩云打个彻头彻骨的冷颤。 休息完毕, 几人又重新跨马前行,趁着百鸟归林, 抢先一步跨入堘洲霖山的西麓。 纵眼去, 霖山苍峦耸峙, 群山东迤, 林中百溪夹流, 泓波皎澈。 谢墩云自封为几人中的长者,当即招呼所有人下马,唤着彣苏苏赶紧去做晚膳,自己要去山林里猎些野味来。 白式浅冷冷建议道,“咱们既然办的是急事,随便对付几口就上路吧。” 谢墩云一击老拳捣在碗口粗的树干间,树皮当即块块断裂,散如烂石。 他对东佛招招手,“小佛子,去,把树渣捡捡,堆一起烧它个红红火火恍恍惚惚,老子今晚得吃些肉,不吃肉老子就饿得哪里都不想动。” 话锋劲转,舌枪夹棒,棍棍敲向白式浅的耳畔。 莫要干起架来啊!戚九紧张地奔向白式浅的方向,白式浅的剑眉星目里燃燃腾起些波涛,终而又被坚实的冷冰封堵起来,归于寂静。 对戚九道,“没关系,我若真跟他一般见识,便和他落在最低的层次,没得风度了。” 暗讽他是大老粗吗?!谢墩云攥起老拳,青筋咯吧作响。 彣苏苏温柔软笑道,“白公子,我瞅这漫山遍野的蘑菇十分鲜嫩,若您不嫌弃,能否陪我去采些回来” 白式浅表示赞同,二人结伴同去。 待人杳无踪迹,戚九径自地上捡起一块碎木皮,使劲丢向谢墩云方向,被他痞笑着轻松躲了过去。 戚九激气道,“若是你再无缘无故挑动是非,我就把你的老牙一颗颗拔下来,叫你咧嘴损人!” 谢墩云跳着脚,手舞足蹈得跑过来,笑嘻嘻对戚九低语,“老弟莫动怒,老哥激那姓白的可不是无缘无故,且说他的来历不明又神秘莫测,只有你肯全信他的,我作为你的结拜大哥,起码得要时刻探探他的底细不是?” 戚九低道,“反正别太过火,毕竟我欠着他的救命之恩,不要我还没有涌泉相报呢,你早吹灯拔蜡踹锅了。” 谢墩云道声安心。 愈近晚些时辰,月光更替,霖山笼在烟云,山川映发,越发巍峨势雄。 彣苏苏心灵手巧,将打来的野鸡洗涮干净,内脏剔除,后添了满膛的山菌林菇,置在烟火上细细熏烤,不多时候,油光肉嫩的烤鸡便糅合了蘑菇的清香,引得几位男子纷纷摒弃了前嫌,大快朵颐。 谢墩云老泪纵横道,“苏苏啊,老哥我也就是心里有人了,不然一定把你像菩萨娘娘一般请回家去供着。” 白式浅冷笑,“搬你家去,那还能是菩萨娘娘吗?日日被你指挥着做饭洗衣的,该是灶神星君吧?” 谢墩云挑眉,“你有本事,你来啊!若你把苏苏娶回家去了,那就是霜娥再世,凝冰捍雪啊?!” 彣苏苏听他俩越说越离谱,颜面饱红,一扭头道,“我谁也不嫁,孤苦终老一生才好。” 一直沉默不语的东佛终于咯咯笑了,他斜靠着柏树,像脱骨的软膏,帽檐遮着眼睛,浓密的胡子里嘶嘶哑哑吐出半揶揄的话道,“依俺看,彣美人儿才看不上你们几个,她心里八成早有人的,谢大哥只能图图嘴皮子快活罢了。” “谁?”谢墩云探究的目光投向羞至极限的彣苏苏,“苏苏你说,你看上谁了哥给你一棒子敲晕他,拖回来交给你收拾……” “你们几个臭男人,简直太烦人了!”彣苏苏又恼又羞,地上抓一把土,往篝火里一扬,转身离开。 谢墩云扑上去护住烤鸡,大叫道,“苏苏你别气,哥逗你玩的,再生气也不能拿鸡撒气啊!” 对戚九道,“去去去,你快跟着苏苏去,林子里太黑了,她一个姑娘家莫要出事了。” 戚九起身踹他胫骨一脚,替彣苏苏报仇似的,指着他骂,“你总说自己老,我今儿发现是真的,满嘴里胡说八道,吐不出颗象牙来!”追着彣苏苏消失的方向跟去。 戚九自认腿脚迅捷,谁知林子里古木苍劲,错综复杂,四拐五绕,彣苏苏的身影已被追丢。扯开嗓子一场乱吼,惊得林子里安睡的鸟儿们一阵逃窜。 心底早有些慌慌然的浮坠感,莫说他真有些怂包,树木丛生配合百草丰茂,自地上黑压压绵延至头际,唯有一角沉甸甸的月影当空,谁知道会有什么毒蛇猛兽藏匿周间,伺机扑袭。 此一想,更觉得头皮发麻,改成低声呼唤着,“苏苏姐,你快出来~~” 树林深处猛地闪过一道疾影,从天而降,如巨兽对拍的羽翅,猎猎风声穿过繁密枝叶,一时草木皆摇,投来的黑影更替交错,纷纷压向戚九圆睁的眼孔内,惊悚十足。 戚九细细唤道,“苏苏姐,咱们快走~~” “天高地厚,你想跟别人走哪里去”有人先喝停狂兽的躁动,催着狂兽先行离开片刻,一把平淡的好嗓音,自黑暗的树阴中徐徐贯出。 戚九听着熟悉,但觉得是自己耳幻了,那人早在千里之外,如何能到眼前说话。 虽是不断否认,戚九仍旧管不住腿脚,沿着声音的来源,往又黑又深的地方摸索去。 踉踉跄跄推开遮眼的枝条,真见上官伊吹玉立在疏影横斜处,锦衣墨发各自流泻,一派风姿绰约,眼若繁花,笑似锦。 他对怔呆的戚九伸指一勾,“过来。” 戚九过去。 上官伊吹脉脉道,“什么时候胆子又变小了?” 并非什么精怪幻化,活脱脱的是本尊驾临。 戚九想了想,“我去告诉谢大哥他们,就说大人来督察了!”转身要跑。 上官伊吹一把捂紧他的嘴,“悄悄,我尚有公事缠身,马上便要离开……”薄唇贴在戚九耳廓最软的部分。 “只是半日里不见你,心里有点慌,就叫轲摩鸠幻了三头巨鹰,我算着你们今夜必要路经霖山西麓,碰碰运气,你那狗儿一叫,还真让我着你了。” 戚九耳洞里被他吹了一句软话,两条腿当即化成汤汤水水,摇荡得禁不住。 上官伊吹问,“身上的伤口还疼吗?” …… “手指头上的刀口还流血吗?” …… 上官伊吹旋即浅笑,“收到我的亲笔信笺,可开心吗?”双臂交缠,霸道将还有些懵里懵懂的人圈入怀底。 “吃晚膳了吗?” …… “骑马累吗?” …… 林林总总的问题,上官伊吹全部问了一遍,戚九道,“大人……” 上官伊吹再笑,“这可如何是好,不知道你们明天能不能达到目的地,应该跟你商量好个地方,明夜里,我还得来寻寻你。”就怕自家菜园里的大白菜,趁夜被人偷走似的促狭不安。 戚九窃窃私语,“大人您既然忙,大可以放心地去忙,不用管我。”直觉说出来会被某人惩罚,最终改成,“好。” 上官伊吹官服间隐藏着风沙雨露的味道,齑尘仆仆的味道,甚至尚存着昨夜彼此依靠间偷偷嗅取的余味。尤其环月弯刀与玉屏笛一并背在身后,俨然一副摩拳擦掌,欲要干大架的警戒姿态。 他真的是忙里偷闲,特来寻他的。 只为了问候一下,半日不见面的他。 上官伊吹的下颌贴着戚九的额头,二人都静默了一会儿,上官伊吹松开手,“别说我来过了,回去吧。” 伸手准备发出暗号,叫轲摩鸠驾驭着三头巨鹰过来接他。 戚九蓦地扯住他的袖子,把手扯下来,“大人……我……那个……呃……” 上官伊吹:“怎么?舍不得我走?” “不是!”戚九慌乱中找个理由搪塞道,“谢大哥总爱寻……寻某个人的麻烦,我怕尚未完成您交代的任务,自己人里先乱成一团。”啊~他在说什么啊~ 上官伊吹问,“彣苏苏和东佛都听命于他,难道他还不满足这样的安排?” 戚九暗搓搓地咬了舌头一口。 啊~上官伊吹了然于心,从袖子里掏出一方水墨色的木盒子,道“你刚才说的事情可谓小事一桩,只要你待会儿折回去后,说这方极玄子谁能以智力打开,里面的东海遗珠就归谁所有。” “不论是谁惹了谁,都会安静下来的。” 戚九接过这个方寸大小之物,摇了摇,轻飘空乏,不像是能装宝物的木匣子。 上官伊吹摸摸他蜷曲的长发,“辛苦你了。” 戚九正说不辛苦,上官伊吹的舌,巧妙地迎着他微微启动的唇门,软油油得滑了进去。 “大人……” 戚九唔咛一声,须臾被人顶在粗涩的树干间,他的双手里紧攥着极玄子,亦被对方的手拉置头顶固定,再不能动。 “大人……”喉头急促的呼叫,反而加了几分楚楚哀怜的韵味。 上官伊吹俨然十分专心,更不会叫他分散一分心思,灵活的舌尖挑起丝丝缕缕的液,于彼此的口唇间来回混合,令戚九的喉头难受的不停呜咽着。 “大……人……” 如果不淋漓,怎会觉得骨肉酥麻,如果不尽致,又怎会魂荡神驰。 上官伊吹热得像一团奔驰的野火,简直要不管不顾,把整座霖山与怀里断断续续呻喘的人,一并焚烧个干干净净。 悱恻的余味回忆无穷,上官伊吹吮吸了个足够,始才舔了舔戚九微肿的嘴,恋恋不舍得离开。 戚九婆娑着泪液的淡茶色眸子,叫他心神畅美。 他的阿鸠,快要回来了。 忍不住再吻了一轮,戚九软坐在树底下,上官伊吹反复流连于唇齿相依,含了又含,道,“今日事今日毕,明夜的明夜再来算。” 戚九的魂被上官伊吹抽取一半,待他回去的时候,谢墩云已经撸起袖子,准备放火搜山去了。 见他回来,三魂丢了七魄模样,衣衫头发皆收拾的整整齐齐,唯独脸涨得像颗饱满多汁的蜜桃,从嘴上嘬个孔一吸再吸,精华均均吮没了,唯独剩下个红肉粉皮似的。 彣苏苏早就回来了,端瞧着戚九脸色不对,将手背置在他额头一量,没发烧。 不由担心地问向谢墩云:戚九刚才误吃毒蘑菇了?怎么嘴巴肿得骇人? 窃窃私语终于让戚九回神,由耳根至后脊一路酥麻,掏出热汗沾湿的极玄子道,“谢大哥,白大神,我这里新得个好玩意,你俩玩不玩?” 第47章 有办法了,吼吼吼 瞧他神神道道, 谢墩云取来极玄子, 手中把玩片刻反复一窥, “怎么玩?” 戚九细细道来,“里面装着个好宝贝, 只有打开极玄子,才能取得出来。” 谢墩云笑,“此物质材虚盈, 而且六面无孔,更无机关,想取出里面的东西确实很不简单。”随而眼眸里露出丝丝顽劣, “不过什么好东西到了老子的手里,就不叫个好东西了。” 语毕, 不等所有人反应, 谢墩云砂锅般的粗糙拳头,一击砸向极玄子的正中央, 拳风罡烈, 有虎啸龙吟之势。 戚九差点唤出那是上官伊吹给的宝贝,严禁破坏, “咯吧”一声已经自谢墩云的拳缝下,轻微一颤。 “你们听见了吗?” 众人期待着结果, 翘首观望。 谢墩云的脸抖作七十二般变化, 瞬时哭丧着脸道, “老子的黄金右手, 是不是断了啊~” 挪开拳头一瞧, 自家皮破肉红,唯独方正的盒子纹丝不裂。 有意思,白式浅冷邃一笑,将极玄子捡入自己掌中,反复摩挲一周,“粗鲁,这种异宝岂是蛮力所能打烂的?也不动脑筋先想想,若真是个易碎的物什,谁又敢将珍宝藏入其间,届时岂非一毁俱毁” 谢墩云疼得龇牙咧嘴,“你行,你上啊!” 白式浅懒得迎接他的挑衅,逐而将注意力全部集中在极玄子上,寻了块僻静的地方,前后拨弄起来。 一个巴掌拍不响,谢墩云自识无趣,揉着拳头,与东佛彣苏苏一并烤火去了。 啊~耳根终于清净了。戚九不禁佩服起上官伊吹的好方法来。 再出发,到真正靠近霖山东麓之间,谢白二人各做各事毫无交集,白式浅满心扑在极玄子上,完全无视谢墩云的任何挑衅。 第二日昏时,几人于堘洲城的高墙之外分成两路,分别由不同的楼门混入城内。 东佛瞧了瞧戚九,唇齿放松道,“小兔崽子,你和俺终而可以单独行动了。” 戚九狐疑,“什么叫终于?一路上多亏有谢哥他们前后照应,怎么就像是碍着你了?” 东佛哂笑,“别逗俺了,那几个均是打草鞋不入耳的主,犟得比驴头尚硬些,又各自秉持着自己的经验喜欢做大,与他们混在一处久了,聪明脑子也要学成一板一眼式的了。” 戚九也学他样,哂笑反诘,“难道说,一群人里,属你的脑子最活络了?” “差不多吧!”东佛说着,蓦地伸手攥向戚九的耳朵,软绵绵的无骨,“瞧瞧,老人言:耳朵软的欠胆量,优柔寡断还惧内,若是遇事最好从旁协助,少插手为佳。” 戚九被他捏了半晌耳朵,恍然大悟以肩膀蹭去对方的粗糙大手,“你这是变着法儿的捧己踩我啊,怎么着,你原是想当我的头儿啊?” 东佛搓搓手指余温,“接下来的活儿,可是俺亲自向上官大人拍了胸脯的,所以你只管跟着,千万别跳起来与俺对着干,毕竟事成后,上官大人允了我好处的。” 戚九呵呵想,本来就是来盯紧你的,谁要跟你抢功。 东佛瞧他唯笑不语,自他眼前弹击响指,道“既然说好咱俩的主从关系,那俺就做回东道主,请你吃顿好的去。” 一听要吃好的,戚九双眼烁亮,废话不说随就跟着去了,一人一海碗热汤面加肥厚的牛肉片,十分解馋。 戚九终于发现,东佛对堘洲城简直熟门熟路,无论是哪条大街小巷,穿梭自如。 离了鸣州城,才觉得山外有山,城外有城,虽然都是城字辈的,但各有千秋,鸣州城艳如火下之际,堘洲城里可谓片片黄甲畏凉风,疏林霜根俱萧色。 况且堘洲城里异域人的身影骤减,甚至不见踪迹,反是五洲四海跑江湖的人多了起来。 杂耍儿摊子四五相连,各不相冲,抖空竹、耍钢叉、耍坛子的段段精彩,样样神奇。 戚九瞧那边的金尖枪似也不锋利了,使劲往嗓子眼里戳都戳不死人,那边的火烟似也不烫了,伴着酒沫吐着火星子,连眉毛都烧不着。 还有……还有…… 两个眼睛哪有够看的时候,两只手哪有够拍的时候。 最精彩处,竟有人抡着鞭子噼啦啦抽打牲畜的声音,无意间吸引周遭的目光,原是一只老虎不愿配合表演,倔强得站立着不肯出台。 驯兽者哪里可能由它来耍威风令自己丢人现眼,残暴扬起的皮鞭,一一猛抽在老虎的口鼻上,直打得血花四溅,皮开肉绽。 而被折磨的老虎则咆哮嘶吼,怎奈口中利牙被拔个干净,连钢刺般的尖爪亦早被连根削去,腿间拴着沉重的铁链,完全没有反抗的余力,忍痛除外,只能是一声高于一声的怒吼,振聋发聩。 这声声咆哮如控诉,如泣怨,亦有不甘愤闷,最终缓缓归于无奈。 戚九紧攥颈子上的牙骨项链,眸子连着眉骨,一抽一抽得颤抖。 “虎落平阳被犬欺。”不经意一句话引了戚九的视线,东佛的双臂环在胸口,很难看出他胸腔是否同样起伏跌宕,唯独衣袖间露出来的邪达娜手环异常刺眼,令戚九心里动容不止。 东佛目不斜视,“小兔崽子,你觉得眼前的事分外残忍,然而再瞧,始终没有一个人肯出声帮助这只老虎,只说明人的内心是残忍又怯懦的,他们可以忍受鞭子落在畜生头上,却不能真正打到自己心底。” 戚九想要辩驳些什么,东佛抢道,“这次你可别再出卖俺啊!”从灰袍子的口袋里掏了些什么神异粉末出来,似黄非黄,却香彻心扉,对着围观者的后脑勺轻一吹气。 香风如蛇弹去,渐行渐淡,极快得笼罩了所有人的嗅觉,警醒的眸子纷纷昏昏欲睡起来。 骤时,人群里啊得发出一阵惊恐万状的尖叫声,一波牵起万波动。 “老虎的牙长出来啦!” “老虎腿上的锁链解开啦!” “老虎要吃人啦!” 啊啊啊啊!! 抽打老虎的人反应最敏捷,丢开皮鞭,一招老鼠打洞拨开挡路的腿,手脚并施,匍匐于慌乱奔逃的群腿之下。 东佛这小子定是故技重施,玩了什么邪门遮眼法的。戚九心里才念,东佛马上拉起他的手,一脚抬起,迎着驯兽者的头颅狠狠一踹,那人当即被踢得口吐血沫,鼻骨碎裂。 “跑啊!”东佛扯住戚九,俩人混在奔跑的人堆里,快速离开是非之地。 戚九边回头望,边踉踉跄跄道,“那老虎……” 东佛镇定自若道“救也是白救,爪牙都没了,送到深山老林里只有等死,恐怕在那驯兽人手里,还能活得下去些。” 分明是荼毒自己至深的人,最终却也仅得跟着刽子手同活。 戚九啧啧叹惋,随着东佛跑了许久,才驻停脚步,许是奔逃太快了,直把人累得热汗淋漓。 东佛瞧了,道,“走,俺请你吃糖冰。”领着戚九到了一座简陋柴棚下,棚中老妪取出一口大铁盆,在里面倒一些水,再放入一个小盆,小盆里也倒一水,然后往大盆里倒入硝石,小盆里的水慢慢结成冰。 再把结冰的小盆取出,用刨冰特制的冰刀削了半晌,砍下来的冰粒莹如水晶亮如雪,再倒入一丁点儿蜜丝。 戚九馋得舔舔嘴巴,就看见东佛掏出来一个精工细作的凤椒荷包,当即捉住东佛取钱的手。 “这荷包……”戚九回忆,“跟方才吃牛肉面时的绝然不同吧!” “是啊,俺身上喜欢装两个荷包不行啊?”东佛抖开他的牵制,把一碗糖冰塞到戚九手里,“快吃,待会儿再领你去别的好去处。” 疑神疑鬼,戚九把糖冰仔细吃完,后又跟着东佛沿着长街步步走至尽头,柳暗花明,逐有脂粉艳香迎面扑来。 花楼!? 戚九一瞧竟是烟花巷地,不禁扭头欲走,被东佛横向拦住,嘴里不痛快问道,“怎么不走啦?你方才吃了那么多,跑了那么远,现在来这里喝喝酒,赏风月,不是很好吗?” 被他一缠,戚九免不了羞恼,推开东佛的手臂道,“你去你的,莫拉着我。” 东佛瞧他脸颊竟然红似艳霞,忍不住哑声笑道,“瞧你平素里一派正经人的样子,原来也知晓花楼里是做什么的地方。要不然,你真跟俺进去感受一下什么叫眠花藉柳。” 谁要去那种地方!戚九左右推不过他,无意间一把扯在对方宽大的袖袍里,当即从东佛的灰袍里跌落十几个粗细迥异的荷包。 “这些东西……”戚九恍然大悟,一脚蹬在东佛弯腰捡东西的手上,“难怪你请我吃东西,难怪你带着我往热闹里凑,原来,你是拿我当幌子偷东西啊!”没错,他怎么能忘记了,这个家伙一直是个坑蒙拐骗的坏东西啊! 东佛被踢了手,胡子深处发出嘶嘶的嘲讽笑声,认认真真把荷包重新装回袍子里,“小兔崽子,告诉你啊,俺师父可说过了的,捉到了才叫偷,没捉到的就叫拿。” “那些人见死不救,俺花他们的钱财,正是因果轮回所致,还有俺救了那只困虎性命,理当享受如此报应。” 戚九哂笑,“那个老聋子可真是你的好师傅啊,自己败完自家钱财,还把歪门邪道全教给你了,而你竟也学得十足十无耻。” 东佛同也哂嘲不止,“谁说老聋子是俺唯一的师父,俺自小就是监牢里的常客,师父多如牛毛细雨,哪里需要你一个小兔崽子教训俺!” 方才是他缠戚九,转眼反过来缠,均是气喘吁吁,大汗不止。 东佛最终推开戚九,故作高深道,“原本想着讨好你,便是间接讨好了上官大人。可是上官夫人偏偏是个好品行,身正不怕影子斜。” “您就乖乖坐在门口守着,反正俺是要去花楼逍遥自在的,再说,你不是替着上官大人来监督俺的吗?那你就守着俺春宵一度出来吧。” 上官夫人?! 竟拿女人与他相比拟! 戚九气得要再扯住他,被东佛忽然横杀一眼,他第一次看清东佛的眼神,黑白分明的眸子里迸射出抨杀一切的力量,戚九浑身像被凌迟一般,再不能近。 东佛似是满意,大摇大摆得进了春楼,春楼的鸨|母似乎与他相熟,关系匪浅,远远就听见鸨|母巧笑道,“这不是妙手千佛嘛!许久不见,什么风把您吹来啦!” “什么风不风的,大约,你是闻见是钱的味儿了吧?” “彼此彼此……妙手千佛您不也是踏香而来的吗?哈哈哈……” 打情骂俏的交谈声渐渐融入脂粉香堆里去,再也听不清晰。 戚九甩一甩袖子,就地坐在墙角处,心里想着,下次再不上这王八蛋的套了。 守了一夜,东佛始才带着满身脂香酒臭,自花楼里摇摇摆摆走出来,见到戚九的头靠着墙角,白腻的脸上压出砖缝的红印,酣水从嘴角延着,快要连丝垂到地上。 憨憨傻傻的模样有些引人发笑。 东佛忍不住起了坏心,从地上捡了颗圆溜溜的石子,趁戚九吸酣水的时机,一把塞在他嘴里。 啊~呸! 戚九梦里觉得自己吃了一块泥巴,呸一口吐在地上,睁眼就看见东佛扶着肚子狂笑不止。 他笑得太猛,简直要笑出泪来,一手提袖揩着眼花,一手拉起仍旧懵懵懂懂犯迷糊的戚九,颇开怀道,“走,小兔崽子,俺请你吃鱼面饺子去。昨夜风流后,一夜开光,倒让我有了混入龙家祖宅的好方法了。” 第48章 你的胡子为什么那么黑 管你张良计或是过墙梯。 戚九睡意顿消, 扯回自己被擒住的衣袖, “谁稀罕吃你那破鱼面饺子, 偷来的钱买的吃食,嚼烂吞在肚子里还不得生蛆流脓?” 东佛嘿了一声, 手指着戚九的脸,“分明是你欠了俺的更多,怎么反倒俺要像孙子似的, 先溜舔巴结着你?”小声嘀咕道,“娘们儿唧唧的个性,就是不爽利……” 猛一把再揪住戚九的衣袖, 嘶嘶得灿烂笑意像吐信子的黑蛇,“小兔崽子, 你昨天吃的东西便全是偷来的钱买的, 怎么不见你肚子痛?啧啧,你这般瞧不起俺, 若不然你现在便吐还给俺, 或是屙还给俺,怎样?”随手竟要扒戚九的裤子。 冤家!活活的冤家! 戚九抵死扯住腰间横澜, 边踹东佛边唤道,“你这人连男人的流氓都要戏耍, 真是条赖皮爬虫!”简直比谢墩云还要泼皮无赖许多。 东佛嘶嘶笑得愈欢, “昨夜里的莺花娘子也躲得没你这般欢快, 难不成你这浑身上下早被上官大人下了聘, 旁人碰也不能一碰!” 又拿他比作女人, 甚至出言不逊,少瞧不起人了!戚九伸手拔出发间簪刀,照着东佛的手背细微一划。 尚未看清到底见血没,东佛旋即松手,紧紧抱着手背痛苦喊疼,看似是划破皮了。 戚九正色道,“开玩笑可以,但是再诋毁我与大人名誉,我就削你全部手指,叫你永远做不了妙手千佛。” 东佛知道打不过他,暂忍住痛,嘴里倒抽着嘶嘶冷气,道,“俺只是和你玩玩而已,偏你当真了,真是个小兔崽子。” “再说,俺从小到大就学了这一门活命的手艺,俺好心想请你吃些不一样的,你却自以为高尚,频频嫌弃俺……” “你和监牢里欺负俺的那些人一般残酷……太残忍了……”说至此,难免触动一些不为人知的艰难困苦,扭头径自走了。 戚九跟在他后面,看他背影里有些孤独寂寞,拉得极长,不由回忆自己与东佛第一次的见面,纵使至今,他也未曾真正见识过对方的庐山真面目。 唯觉得对方素爱以低垂的帽檐压住眼睛,满脸的浓密胡子,有些拒人千里之外的谨慎与敏感。 其实,戚九甚至不知道东佛的年纪是老或幼,只因为他行为举止奸猾,又留着一把遮脸的胡子,就觉得他是个老奸巨猾的老江湖。 不由提高嗓音问,“东佛,你今年贵庚啊?”问了好几次,才听他鼻腔里哼出一声。 “贵庚你个头的,俺今年刚刚二十,就是个混账任人骂的下贱毛贼,哪里有个贵字可言?” 原来竟比自己小。 戚九凭空哈哈笑了起来,“看你那满脸的黑毛,我还以为你有而立之年,竟是弱冠。那你自此往后可不能随便再叫我小兔崽子,我早是你哥的年岁。 东佛啐了声,“无聊。” 戚九反觉得有趣,无意瞧见东佛偷偷伸出舌头,似乎舔舐手背的伤口,犹像丧家之犬的落拓可怜,旋即又用灰袍长袖掩盖。 登时感悟东佛小小年纪,为何苦苦蓄髯的初衷,大约也只是希望在牢房里少遭受狱霸的欺凌吧。 可恶之人必有可怜之处。 想来,他自己丢了记忆而已,记忆之前有没有做过杀人放|火的极恶勾当,又不为所知,怎么能擅自笑话东佛不够体面。 无论是谁,能活着就是件最不容易的事情,更何况人生百载,指不定便浪子回头。 戚九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对准东佛后脑勺一弹,东佛吃痛,当即便怒不可遏。 戚九送他一个灿烂无比的笑脸,“我以一石换你一石,扯平了,走,现在还你人情,这次哥请你吃鱼面饺子去!” 东佛道,“俺呸!” 两人打打闹闹,推推搡搡,混到晌午时,才去了鲤锦门位于堘洲的分门。堘洲分门亦是隐藏起来的一界幻彧,上官伊吹仅教了戚九一人识别方法。 进入分门后,门徒早收到上官伊吹的安排,恭敬将两人引入厢房休息。 戚九趁东佛东张西望的空隙,招来门徒一问:上官大人昨夜可曾归来?话未说完,脸已熏红,极力掩饰着。 门徒恭道:上官大人并未夜归。 竟没有履行承诺,难道……是遇见了某种麻烦? 戚九先遣走人,东佛后问,“小兔崽子你咋啦?俺瞧你的脸色骤变,涂了墨汁一样黑沉沉的。” 戚九摆摆手,“话说,你打算什么时候混入龙家祖宅,提前隐蔽自己的身份?” 东佛像卖个关子,故意原地踏步,转了三圈,引得戚九的目光追随半晌,才道,“三日后的仲秋节,我会和你一并去。” 戚九凝眉,“在鸣州城时,你与上官大人敲定的方法,可不是这样的。” 东佛道,“方法是死的,人是活的,甭管黑猫白猫,捉到耗子的就是好猫。” “再说,俺们早说好的,一切行动,你要听俺的安排,对吧?你不会抵赖的吧?” 戚九本不想应承他临时改变计划的胆大妄为,可是冥冥中又觉得上官伊吹不能依照承诺,准时显身堘洲城内,必定有事耽搁。 他,真有些担心。 遂道,“也好,跟你在堘洲里转了一圈,发觉你走街串巷是个老江湖,应该很有主意。” 二人重新敲定计划后,连着两夜,上官伊吹自始至终未能出现在堘洲分门,戚九不间断回忆起林间再别时,上官伊吹那种毗邻大战的警戒状态,尽管对方掩饰极好,但是每逢回思,戚九的心头紧张便一层加盖一层,重重叠叠积累到透不过气来。 终于到了仲秋佳节,整个堘洲城内张灯结彩,家家户户设拜月坛,菊桂迎芳,处处洋溢着阖家团圆的喜悦气氛。 戚九特扮作烨摩罗人,卷曲的淡色长发以金丝束作高辫,配以六菱金珠嵌红白宝石的头链自双鬓缀于额心,身着翠绿色饰云雷金纹紧身半袖,下配墨玉色点卷草纹灯笼裤,肩头斜挂吉祥如意淡金色披裟,耳环,项链,臂饰均是奢贵又不失典雅的上乘制作。 戚九瞬间觉得四肢百骸加上头,均均得重了三四倍分量,推门正遇见灰袍加身的东佛。 东佛俨然被他周身散发出金碧辉煌的装饰折了一下眼睛,呆站在原地动也不能。 戚九道,“我可不是轲摩鸠,别看错眼了。” 东佛盯着他上下露出的一截细腰,绿云云里白蒸蒸,虽不比女子般纤细,竟能勾住任何人的视线似的,嘴里嘀嘀咕咕道,“俺说他女里女气的,还不承认……”无意识又瞟了几眼,益发看得有些停不住劲儿。 二人雇了马车,将上官伊吹命人早准备妥当的礼物一并雇人抬着,行了大约四五里路程,始才在堘洲城最靠及霖山处停脚。 龙家祖宅便像巨大的白色巨石阵群屹立山前,深宅厚院毋须赘言,仅瞧今夜祭月之间,往来于大门外的人早已络绎不绝。 戚九递上拜匣,里面盛放着香水行老板亲笔书写的拜贴与礼单,这些当然也亏得上官伊吹提前关照妥当,北周内但凡有见识的,不会不给鲤锦门翎首这份薄面。 顺理成章,迎客的仆侍先瞧送来的礼物丰厚阔绰,再瞧戚九面容尊胄无比,简直就是烨摩罗特来的贵族,口口相传,前后苑子里的婆子丫鬟小厮都忍不住故意绕道,探头探脑,躲在私下里直勾勾得打量着戚九。 戚九觉得自己像蹲在假山上,惹人观瞻的猴儿,东佛反拿胳膊肘子顶他一下,道“她们都在嫉妒你。” 戚九呵呵:人靠衣装,佛靠金装罢了,再说,我又不是花枝招展的娘们儿,再看剜她们眼珠子。 东佛低语道:别介,人家窥伺你,是夸你漂亮呢! 戚九:我讨厌漂亮。心想,上官大人才叫漂亮。 一时,迎来了四五个仆侍,将他隆重往祖宅深处引,戚九趁机道,“敢问茅房在哪里,我这位兄弟肚子疼。” 立马有人将抱着肚子的东佛往茅房领去。 二人暂时分道扬镳。 戚九继续一路跟随,龙家祖宅内部结构错综复杂,堪比一座富丽堂皇的迷宫,鹅卵石路交叉着汉白玉,阡陌纵横,沿途弥香,牡丹金菊各自妍妍,幽草碧树竞相连天。亭台五彩纷呈,水榭妙韵十足。 戚九边臭骂龙竹焺占了彣苏苏的好生活,边以炯炯目光扫量每一个路过的人面背影。 东佛大约告知过他老聋子的最大体征,便是两只耳朵一大一小,背微驼,年近知天命时。 不过被他盯着细瞧过的人,均已某种惊艳的目光回礼,反叫他颇为尴尬。 最终戚九被引致龙竹焺的书房里,进门满室文墨书香,斗转精神,龙竹焺着宝蓝色修身长衫,同样白鹤金冠梳着精气神十足的高辫,两条长腿肆意摆在矮榻上,侧着挺直的后脊,单手执书作深思状,眉弓里藏着浓到化不开的厌烦气,足见他对于逢年过节来说,极为嫌弃。 而戚九正是他不想见到的扰客一位,只因鸣州香水行与他有生意往来,加之香水行的老板亲笔书写拜贴,不见又失了体面。 一见戚九初时,他的表情倒是骤亮一瞬,不过戚九今日装扮实在隆重,或许龙竹焺早忘记了戚九与他有一搂之缘,随随便便相互应付几句。 戚九竭力保持微笑,尽量只恭听,不作答,句句都是阿谀奉承之词,显得自己就是来龙家吃月饼的,别无所求。 果不其然,龙竹焺很快厌烦与人客套的虚词,根本没有对答几句,此时,一个身穿浅蓝色金福纹路劲装的男子掀帘子,健步如飞进来。 龙竹焺一瞧男子过来,眼神立变色彩,当男子附在耳畔说了什么。 戚九瞬间从龙竹焺的表情里读出来一丝无法掩饰的狠厉。 看来彣苏苏他们三个,已经正式启动刺激龙竹焺离开龙家祖宅的一系列计划了。 果不其然,龙竹焺再无应付戚九的闲暇,寻个理由提腿出去了。 戚九接着被仆从毕恭毕敬请了出去,在汉白玉与鹅卵石路交叉之间,再来回折腾了好几次。 最终来至他梦寐以求的龙家拜月坛前。 其实说是拜月坛,那都是小门小户搞的小场面,龙家的根基深厚,建个坛着实小气,索性盖了一座九层九的天圆地方塔,看规模,莫说拜月,纵使是把莹盘圆月给摘下来,都毫无压力。 此刻已是近昏,塔间弦重鼎沸,笙芋之声,宛如云外,龙姓的宗亲全部聚集于此,不论蓬头垢面,或是肥硕漏油,仲秋节当夜都是要阖家相聚,对月畅饮的,怀古感今的。 等所有人坐定,戚九端着一盘月饼,假意混在嬉嬉闹闹的孩子堆里分发美食,从第一层开始仔细找起,不论是老聋子,或是右手掌有诡异的人,一概不能放过眼去。 寻到第七层的时候,有人趁他专心致志,一把将人拉至阴暗里去,戚九反抗,发现是东佛。 戚九连忙问他是否找见老聋子。 东佛笑答:那些人怎么会摆在明处,叫你随便一眼就看出究竟。 遂安抚戚九有些毛躁的心情,边指向月华下的一片天空,唇角扬起嘶嘶笑韵,“且等着,俺安排的好戏在后头。” 第49章 就是辣么千钧一发 戚九纵眼观去, 光板白的天幕渐渐有了垂沉之色, 地平线裂出一道缝隙, 漆黑汩汩倒灌,自穹隆之巅开始渲染, 层层递进,渐而渐暗,唯一圆银盘不受影响, 荦荦独辉。 天下,便是既明又亮的。 二人一直耐心候着,东佛忽然冷嘲热讽道, “九坛高铸祭白月,盗取丹丸利邪魔。” 戚九听他嘀嘀咕咕, 戳他肩头一把, “你小子是不是框我,天亮站到天黑, 你答应我的好戏呢!” 东佛唯笑不语。 瞬时, 百十道亮冉冉的火蛇从天地相接处咻咻咻得钻了出来,前仆后赶, 攀升至再不能高的位置时,炸成一朵朵流光溢彩的火花。 戚九惊叹, “哇, 放烟花啊!”眸子里的水波俨然要翻天覆地。 整个天圆地方楼的人沸腾了, 欢祈笑祷, 祖宗保佑, 觥筹交错声,顿时绵延不绝。 烟火尚未绽尽,地上四处又飞起无数的祈天明灯,一盏盏莹火红纸,流萤一般徐徐腾空而起,灯火辉映间,领头的祈天明灯换了红衣,变成一盏绿幽幽的鬼灯。 万红丛中一点绿,很是杀眼。 东佛道,“小兔崽子,你还记得俺俩初次见面,你把俺从华楼飞檐一刀劈下来的准头吗?” 啊。 戚九瞬间明白他的意思,取出藏在裤腰内的簪刀,指微夹,展作明光四射的蝶骨翼刀。 等着,等着。 那盏与众不同的油绿天灯快要靠近最顶层时,逢巧,天空里数十柱新的烟火炸亮,戚九的快刀随着骤明,一并抟风掷去。 绿色祈明灯眨眼被蝶骨翼刀稳稳击爆,黄色带着淡淡香味的粉末,随着绚丽的烟火星子一同洋洋洒洒,整座九层九的每一处里的人物,均被散淡的香味氲氤笼罩。 烟光湮灭,蝶骨翼刀仿佛款款对拍着锋利的羽翅,又重新夹回戚九高举的手上。 “别夸我,小把戏。”戚九呵呵笑着,簪刀重新笼回腰间。 东佛的胡子似是动了,笑意不甚明显,但是口中默默诵读起一串急咒,有些神秘莫测的感觉。 不多时,天圆地方楼中的人愈发沸腾,全部离开自己的座席,被鬼罩了魂儿似的,各个行动僵硬,瞪着圆溜溜的眼睛,张大嘴巴,满脸洋溢着不可思议的表情,涌向楼层外露空的栏杆处。 喧闹场面一时归于死寂,鸦雀无声。 明月高楼中瞬时鬼里鬼气。 戚九眯起眼,问:“你可是编织低阶幻彧了?” 东佛笑,“俺那不成气候的筑幻印早废了,怎么能筑幻?”随手拍拍灰袍贴腰处的鼓囊处,“暹罗靡叶的花粉,足可以催眠一切人畜的神智,然后配着咒碑间的法诀,造一些骗人的小幻景方成,如若对抗筑幻师的幻彧,则是连脚趾头都比不上的烂技罢了。” 很奇怪地反问戚九,“这是北周内一些方术士爱耍的小把戏,你自小从没听说过吗?” 戚九摇头。 东佛继续解释,“听牢里的狱友提及,烨摩罗的气宗大禅将筑幻术引渡北周前,方术士才是北周内呼风唤雨的能人异者。” “我这手半混半废的方术,正是从老聋子送给我的咒碑上所学。” “上官大人需要知道犀牛衔杯纹银壶的来历,而我,其实内心也很想知道咒碑的由来。” 戚九:“难道你不死心,还想修炼成方术士!” 东佛哂笑,“筑幻师比方术士强数倍,世人皆知,有了好的,谁还图谋赖的” “况且问世间,任谁不想呼风唤雨纵然是帝王家,恐怕也恨不能以幻来遮蔽所有黎民百姓的眼睛吧?”东佛反问一句,大约觉得不该肆意暴露自己的野心,转而一直紧盯着周围人的变化,改口道,“小兔崽子,你瞧,嫦娥姐姐多漂亮啊!” 戚九来不及反思他前几句话里内涵,仅被东佛最后一句激得哭笑不得。 他当是所有人都伸着脖子窥天望月,是要争先恐后瞧什么呢,原来是仙子临风高飞,转袖玉臂轻摇,媚妍可爱。 可惜戚九什么都看不见,不由从后面踹东佛一脚,“你日日夜夜想女人想疯了不成?” 东佛吃痛不哼:等等,别急,你再瞧啊。 须臾,人群由提袖揩嘴的色态,转而兴奋起来,扯着嗓子大喊道,“撒钱了!撒钱了!嫦娥娘娘撒钱了!” 大约方术中天降钱雨,围观的人们拼命脱下衣服,边往楼底下跑,高高捧着衣服准备收钱。 年轻力壮的一马当先,极速跑在最前面,年岁稍微大一些的,就像被筛子剔除在后面的糠麸,趔趔趄趄。 东佛与戚九随在最后,待楼内空空荡荡,全跑下去时,二人正好趴在第三层的边缘,仔细盯着每一个落在后面出来的人。 真是一出热闹好戏,家财万贯的也不会嫌弃钱帛盈足,穷困潦倒的自然对金钱渴望更甚,总之地面上的人很快扭打一团,连扯带拉,各种丑态毕露不在话下。 每个人都嘶声力竭地唤着“钱是我的,你们别抢!” 戚九摇摇头,“这下子可好,打成一片了,哪个还能分得清谁是谁?” “也不尽然如此,而且,俺要的就是乱上加乱的效果。”不知东佛葫芦里卖什么药,他看向戚九,默默一问,“话说,俺觉得普通的幻象,小兔崽子你其实根本看不到吧?” 戚九耸耸肩,“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滋味,也不好受。” 寥寥数语,从龙家祖宅内又冲出一些新的人影加入,或许是听闻天降奇财,都红了眼睛来抢的。 戚九瞬时凝眸,“这些人并没有接触暹罗靡叶的花粉,不会中你的迷惑阵吧?” 东佛信心十足,“无妨,这种花粉的香味不散,碰者皆迷。” 忽然,他的表情似乎僵滞,盯着新涌来的一伙人目不转睛。 戚九问,“老聋子可在里面吗?” 东佛回道,“俺不清楚,毕竟出了监牢会吃的好些,脸胖腰圆皆是自然。” 不过,他还有办法。 东佛口里默默又控了新的一翻咒术。 只听下面的人指着天空惊悚道,“那是什么东西!!” “是天兵天将!” “是牛鬼蛇神!” “是囚犯!” “不不不!是监牢里掌管刑狱的酷吏!” 一时间,中了花香的人们一部分抱着怀里虚无的钱财,下意识朝后躲去。还有的做丢弃状,双手把捧着的空气撒向一边。 每个人的面部表情都异彩纷呈,除了东佛最先盯死的那一伙儿人中,有一个居然直接跌坐地面,腿像不能动了似的,狗一样爬着往来时的路匍匐逃去。 必定是他! 东佛单手握住栏杆边沿,侧身一旋,野鹤一般垂直跃了下去。 这……这可是三层之距啊! 戚九满身挂着首饰累赘,欲翻未能翻,仅得从楼梯下去,朝着东佛消失的灰影追去。 待他奔入偏苑的竹林前,东佛正拽着一个男子的衣领,暴躁怒吼道,“全怪你!都怪你!俺的一切都被你毁了!你从那种地方搞出来的倒霉的东西,自己不带着,为什么偏偏送给俺来害俺?!” 扯住衣襟的男子已有五十岁年纪,单手捂着心口,双目激凸,连唇肉里外都泛着青紫,只能断断续续道,“你……你……我……” 戚九上去一把攥紧东佛的铁腕,发觉他施力奇狠无比,再多一丝丝气力,就要掐死对方似的。 使劲抠开他的手指,边问,“他说了吗?” 嗯! 像是有无穷无尽的怨恨,东佛一掌拍在老聋子的额头间,蛮力把人甩在地上时,人已经被摔晕了。 戚九准备想批评他几句,就听见苑子外有人骂道,“太可恶了,仲秋节内居然让筑幻师混入龙家祖宅,现在把所有门都锁上,全府搜查,这等蛇鼠败类一个都不能放过了!” 糟糕! 东佛亦觉得事态严重,尤其他怀里满满揣着暹罗靡叶的花粉,两人对望一眼,正不知道该如何解决时。 就听有人劲声传来,“少爷带着武督院们回来了,听闻此事,正满院子戒备准备拿人呢!” 东佛拍了一把戚九,“事不宜迟,索性沿着苑子往后走,后苑贴着霖山,俺们翻墙进山,就好逃多了。” 东佛先前借助上茅厕的借口,早已把龙家祖宅内的路子摸个门清儿,戚九旋即点头,二人趁龙竹焺与武督院未到,沿着石子小径往院深处溜走。 一路上鬼鬼祟祟,喜庆的氛围早已被紧张冲散,龙家祖宅的空气仿佛凝滞一团灼灼不流的火团,呼吸每一口气都能点着四肢百骸。 渐渐地,有狗的声音自四面八方隐约传来,纷乱的靴子踏声擂如幽鼓,连地面亦传来紧张的气氛,令人头皮发麻。 东佛道,“到了。” 戚九默念天助我也,完全没有换息的机会,最后的难关尽是一道足丈米的高墙横亘眼前。 墙面光滑平坦,周遭亦无攀无枝,可谓插翅难逃。 东佛急忙道,“小兔崽子,你以人作梯,俺攀上去后再拉你上去。” 戚九二话没说,弓腰爬在墙面,摧道,“快上吧!” 东佛的脚底不知为何软了一软,竟伸手在戚九露出的后腰上轻轻一摸。 “若踩痛你了,破了皮了,你都不能大喊大叫啊。” 啰嗦。 东佛一脚蹬在戚九腰际,借力用力,戚九咬牙撑起后腰,把人送上墙头。 好痛! 戚九抬头轻呼道,“喂,拉我啊!” 东佛站稳脚跟后,不知怎么慢下动作,缓缓蹲在墙头,忽然也不焦急万分了,满脸胡髯飞扬跋扈。 “小兔崽子,你有没有觉得此情此景分外眼熟啊?” 戚九哪知他葫芦里卖什么药,危险的气息临近咫尺,他问,“你想怎样?” “不怎样!”东佛嘶嘶笑意,完全像一条盘高瞰低的毒蛇,“你今天要给俺道歉!” “道什么歉?!”戚九简直怒火攻心,都什么节骨眼了,竟然要给他道歉。 东佛蹲在墙头,看着追来的火光寸寸包围,像是故意逗弄别人,一根手指接着一根数到。 “你坏俺好事,当众揭穿俺的方术,害俺被鲤锦门捉住,道歉!” “你和谢墩云把俺丢在药坊里受罪,还把俺光溜溜丢在紫竹林的监圜里受罚,让轲摩鸠那个变态废了俺的筑幻印,道歉!” “你吃了俺那么多好吃的,俺请你上花楼,你非但不感恩,还小瞧俺,道歉!” 东佛忽然又想起来什么,搬起第四根手指,认真道,“俺的手前后被你用刀子划了两次,你要道歉!” 戚九听完这一堆道歉之后,捏着额头不知该哭还是该笑,最终严肃地抬起脸,睢望着东佛,一字不差,郑重其事“我道歉!” 东佛似是解恨,突然吐吐舌头,挤眼笑道,“俺接受了,不过俺是不会伸手的,你等着让龙竹焺活捉你吧,哇哈哈哈。” 啥! 戚九蓦地想起上官伊吹的临别赠言,眼里的火苗滋滋冒出青烟,小王八蛋,敢耍我! 激气默念一阵急咒,东佛的双手登时被两股强力搅拧,野蛮扯住他欲要翻墙的身姿,整个人贴在墙头动也不得。 “喂喂喂!”东佛的嘴巴啃在青砖灰瓦上,满口吃土道,“小兔崽子,你还敢欺负俺!俺跟你拼了!”两条腿骑在墙头划来划去。 戚九呵呵,“小王八蛋,你敢借机耍我,也好,既然你临危害我,那我也不是吃素的。” 说着大大方方坐在地上,“待会儿龙竹焺杀进来,我就说自己是一路来逮你的,反正我一口咬死不认识你,再把你怀里的暹罗靡叶花粉掏出来,龙竹焺肯定会派人抬着轿子把我送出龙家祖宅的。要杀要剐的,可就剩你自己了……” 东佛两脚轮踢着墙,似是泄恨一般,嘴里不干不净道,“俺以为你是个傻的,结果你比猴子都精!”想了想,主动伸出腿去,“俺和你的恩怨一笔勾销。” 戚九暗笑,捻诀释放了邪达娜手环的力量,蹬墙临高,一把扯住东佛的脚腕,东佛旋即剪起双腿,猛施力量,戚九轻身荡起,攀住墙头,稳妥翻身上墙。 “发现啦!那两个人要翻墙逃跑!”一人大叫。 弹指间,整个后墙内火光冲天,涌来的光束噬眼,快要把人烧死似的。 接着无数的短箭在连弩的发射下,如倾盆大雨袭击墙头间尚未爬起的二人。 戚九暗叫该死,摸出腰间蝶骨翼刀,五指流云转花,一团绵绵不绝的锋利冷云罩在自己与东佛身前。 火光电石,断箭纷纷撒撒,被削成一片竹渣铁屑。 东佛临危反手搂住戚九,准备裹着他滚到墙后。 千钧一发之际,圆月长空中听取鹰声嘶鸣,鹏程万里的羽翅从云巅俯冲,竟像暗压压的乌云遮上头顶眉梢。 围攻戚九二人的武督院们来不及看清任何,手中的火把早被狂风覆灭,连带着四肢发达的汉子们均被掀翻在地。 强风肆虐,呼啸而过,压境之处,彼彼皆是一片狼藉。 待龙竹焺领着高举火把的院护们冲上来补援时,墙头空寂,唯有一片密密麻麻的残余箭痕下,存着一小片人形留白。 第50章 你以前是怎么忍耐的 戚九的嘴里灌满风, 腮帮子鼓得像塞了两枚圆溜溜的馒头, 惊悚看着龙家祖宅自眼底逐渐缩小, 而抓着腰身的鹰爪半握不握,自己随随便便就从爪缝里漏出去似的。 迎风再侧看同样倒霉的东佛, 东佛的袍子鼓囊囊的,像颗险些吹爆的牛膀胱。 这境况,是该笑还是该哭? 蓦地, 巨大的鹰爪径直松开,戚九完全来不及放声惊叫,沉铅一般坠了下去。 雄鹰随之调整翎翅方向, 贴着戚九坠落的轨迹,一斡旋一扬浮。 巨鹰背上盘坐的人双臂伸展得恰到好处。 待巨鹰重新展翅翱翔时。 戚九纤细的腰身, 已经被人安安稳稳地接入怀底, 高悬于喉咙的一颗忐忑之心,尚堵着嗓子门儿。 上官伊吹的软舌早早备着充沛滑润的水液, 准确地封住戚九微张的干白嘴唇。 来不及嘶喊, 更无暇救命,某人的双臂忿张着无穷无尽的力量, 牢牢锁着戚九的腰背,即软又硬的肌理厮磨, 纷纷传递戚九一个讯息。 安全了。 戚九转而低声呜咽, 甚至连呼吸都不能调整, 上官伊吹的舌一直在进攻, 进攻, 进攻。 直把戚九喉咙深处那颗紧张的红心,硬生生捅回心房里去,才化进攻为吸吮,逗着,挑着,拨弄着。 “可还怕吗,嗯?”上官伊吹往他嘴里吹话,大手缓缓往戚九裤腰里一伸。 “没尿裤子,还是颇有胆色的。” 戚九周身一紧,捉住上官伊吹摩挲的手,脸颊媚媚一酡,“大人……” 上官伊吹完全没放过他的意思,任何挣扎显然都没用,“想我了吗?这几天?” 高空中的冷风似也不寒栗了,吹在哪里都觉得炎热非常,快要人命了。 上官伊吹贴着戚九滚烫的耳廓,似舔非舔着,“我想你了。” 戚九喃呢,“大人……先放开我了吧……” “不好。” “东佛在下面听着呢……” “风大,料他听不清的。” 上官伊吹仔细看着戚九的明显激红的面庞,像沁了深井水的甜瓜,无论如何都想咬一口尝味先。 于是,就真的咬了戚九的脸颊一口,粉白细腻的脸上瞬时留下两排淡淡的齿痕。 戚九哭了,上官伊吹笑,一唱一和的。 上官伊吹慢慢欣赏着戚九战栗的一寸一厘,包括五官里的蕴藏的娇憨与委屈。 怎么办?他就要他哭唧唧的可怜样子。 若是人的皮子能翻开来看看,怕他也真要翻开来瞧瞧戚九的最里面,是红是粉。 饶他?做梦去吧! 上官伊吹搂着怀里人道,“这身衣服,发饰,我亲自挑了很久,全北周只有你配穿,也只有你穿能得精彩纷呈。” 纵使揉碎了,弄脏了,都是美极的。 哪里再听得清对方的溢美之词,上官伊吹散笑的艳丽面容,自戚九水汽渐渐朦胧的眼中,骤而妖异,骤而邪恶,时而挑衅,时而舒畅。 自己完全被捏扁揉圆,全凭对方兴致勃勃。 一道白光精闪。 上官伊吹含住戚九的耳朵问,“好好说,三天内,究竟想过我了没?” 戚九咬住颤抖的下嘴唇,红眼盯着上官伊吹阴艳的脸庞,蚊子哼哼唧唧,“教人如何不想。” 谢墩云几人在霖山脚下等了许久,睢见三头巨鹰贴着密林低空盘旋而过,即将落地之前,从鹰爪里抛出来个灰溜溜的人影。 是小九!谢墩云二话不说,冲向灰影坠地的方向,于灰影粉身碎骨之际,打开强有力的双臂,抱住人滚地数圈,长腿一蹬,稳停了下来。 谢墩云本想问问戚九如何,哪知对方的胡子扎自己一脸,东佛苦不堪言的声音分外嘶哑道,“俺要宰了这只大老鹰,一锅炖不下就炖五十锅。” 轲摩鸠躺在树桠间磨了半天指甲盖,终于等到上官伊吹回来,兴奋跃下树来,对东佛颇为傲慢道,“这是幻兽,白痴才知道吃吃吃!” 待鹰爪牢牢抓住地面,上官伊吹抱着戚九,从上面飞身临下时,颇有一派自在逍遥的莫名从容。 对轲摩鸠淡一命令,“收回幻兽吧,让人瞧见了别出流言蜚语。” 那你就不要总假公济私嘛!轲摩鸠心里嘀咕一句,抬起掌间三眼环轮筑幻法印,洁白无瑕的幻丝根根抽离,三头巨鹰长啸一声,化有形为无形,倏然敛回法印之内,三眼缓缓皆闭。 谢墩云一把拍开怀里的东佛,紧张跑到上官伊吹身边,望着乏软无力的戚九道,古怪异常问“小九的脸跟猴子屁股似的,莫不是受伤了?”伸手要接。 “他只是晕高惊风罢了。”上官伊吹撞开谢墩云的手臂,一脚踩过他越界的靴子,无视地上打滚的东佛,仅对轲摩鸠道,“他们此番虎口脱险,但也惹怒了龙家人,他们一定会在附近大肆搜找,让你提前准备的快马呢?” 轲摩鸠伸手一指老林阴处。 上官伊吹道,“咱们速速赶往堘洲城旁最近的懿县,那里有一个鲤锦门分门的隐藏地。” 语毕,就听东佛唤道,“大人,大人!你还没问俺老聋子的事情呢!” 上官伊吹背对他,不怒自威道,“急什么,去了该去的地方,还怕你只字不讲?” 东佛眼里的光斑骤灭,脖颈里蓦地伸进一只手来,那手指软绵,掌心略粗,若金丝楠木雕琢的木手,猛地扯住他的颈后肉,提起人道,“你途中想逃了吗?”问话者是轲摩鸠。 东佛心虚,“俺……俺没啊……” 轲摩鸠撩开他的袖角,一双邪达娜手环的镂金下,各隐隐约约显示出两枚梵文字符,红灳发亮,有融金之势,透金箔而显。 遂使劲掐了掐手中的厚肉癞皮,“修想骗我,矮子九一定在龙家祖宅里念了咒的,否则邪达娜手环间不会浮现这个记号。” “其实你想跑前,也得考虑一下,究竟谁才能放了你。” “提前知会你,邪达娜手环一旦刻满遏制咒符,你这双手就该废了。不过……”话锋一转,“我偏不会告诉你还剩几次,有本事你接着跑啊。” 东佛狠了眼,剜他一击,“这么多人,为什么你偏要跟俺过意不去!” 好问题。 轲摩鸠意犹未尽地沿着东佛的后颈,揉到他浓密的胡子中,“听闻你是北周各大监圜里的常客,被各类污秽杂碎熏陶长大的,估计命硬,耐玩儿,我喜欢。”揪住一缕胡子,一揪。 “变态……”东佛咬牙切齿。 轲摩鸠才不管他浑身疼痛,还是晕眩欲吐,昂着头将人自地面扯起来,强硬推到上官伊吹身旁。 上官伊吹早翻身上马,谨慎搂着腿脚尚软的戚九,问,“怎么就你两个,谢墩云他们呢?” 轲摩鸠把东佛提在马背,自己也上了马后,才解释道,“谢墩云说彣苏苏那里需要等等才能跟上,叫咱们先行一步。” 戚九从禁锢的双臂间露出一只眼睛,软问一句,“苏苏姐她怎么啦……哎呀……”就被上官伊吹暗地里给制服了。 轲摩鸠忽然笑了,应该是不怀好意的,拍拍上官伊吹隐藏起来的手肘,“阿官……你手下留点儿情……不过才三天没见而已……” 上官伊吹也笑了,“三天,不够长吗?” 双足一夹马腹,撂下一众人等,最先钻入茫茫夜色之中去。 轲摩鸠喊,“你这么急,那你之前是怎么忍过来的啊?你!” 谢墩云转身走向林间阴暗处的一角,彣苏苏抱着腿,小小的一团身影看起来孤苦伶仃。 “苏苏,怎么样,腿没事吧?” 彣苏苏摇摇头,似是惊魂未定状,“这双腿就如新得的,根本不像是我的,关键时刻简直被抽了骨头似的,多亏白公子突袭时拉了我一把。” 否则。 密密麻麻的短箭就要杀她个千疮百孔了。 谢墩云一拳锤向身旁的树干,叶落如雨,“老子真想当面捶死那个龟孙子龙竹焺,他看清楚了你是个弱女子吗?” 几十个技巧纯熟的连弩射手一齐追在后面,妈的,比立起蛰刺的马蜂群还要粘人几分,简直气煞人也。 彣苏苏附近冷幽幽地冒出来一句清言,“或许龙竹焺放箭打得根本不是彣姑娘,她的腿当时就软了,疾跑也不能,若是真要她的性命,那些连弩好手何须浪费,一支短箭就能纵贯后心,解决问题。” “料想,也仅是把她从龙家祖宅附近驱赶罢了。” 谢墩云心内其实亦是如此认为,道,“你知道自己几天没说一句话了吗?”一说话,就跟地狱里初放出来幽魂似的,冷窒吓人。 白式浅道,“三天。” “妈的,三天!”谢墩云磨了磨嘴里的牙齿,咯吱咯吱,“方才你若不拖着苏苏飘了半晌,老子都以为世间根本没你这么一个人!” 白式浅道,“不用谢。” “姓白的,你可不可以不要在劫后余生里,给老子半死不活地说话。”苏苏看起来有些颓靡,他需要找人宣泄满腔愤怒啊。 白式浅默默起身,“这种程度算不上称为劫吧?顶多仅是没让你打爽而已。” 的确如此。谢墩云倒抽一口气,“你是不是还在摆弄戚九给你的极玄子” 白式浅经他无意提醒,目光铮铮,又重新投入解锁手中的极玄子。他有些执拗,许是一个人独行独断久了,一旦投入某种东西中就很难抽身。 谢墩云很想骂人,低头瞥见草甸间,清晰印有一团圆润而饱满的坐痕,便知道白式浅并未完全遁形,已经站起来了。 “我们该去追上官他们去了,”白式浅眨动微酸的眸子,缓缓步向彣苏苏的身边,冷然却彬彬有礼道,“那人害你之心虽然不甚迫切,姑娘还是早些与过去的那个人,划清界限吧。” 彣苏苏惨然一擤鼻子,“白公子所言,谈何容易。” 白式浅冷静道,“情致以魔,魔生囹圄,情多则堕,想多则升,情想参半,则生人间。爱即苦痛,悲切,愁忧。” 谢墩云噗嗤一声哈哈大笑,“小九总叫你大神,我看你其实就是个疯子,摆弄那个极玄子快摆弄出魔障来了,好好的人,说话开始神神道道的……”垂目一瞥白式浅走过的地方。 一滴,一滴,草尖上缓缓划过红殷殷的珠子,坠入泥土。 “他奶奶个熊的,你受伤了!”谢墩云三步并作两步,朝着足迹消匿的地方,一把抓去。 他的粗糙手指间,当即触摸到流水一般抽离的袖角。白式浅捻了蔽身诀,连草甸中亦不在留下任何足迹。 “别碰我!”泠泠一句,已然酷寒临至。 谢墩云骂道,“老子也不稀罕碰你,但是你受伤了,老子就不能袖手旁观!”对着吓了一跳的彣苏苏招手,“没事啊,你别担心,都怪这白疯子自己是个笨蛋,你去寻些止血的草药来,快去!” 白式浅道,“确实不是彣姑娘引起的,我这条腿前些时候受了伤,一直未曾好好调养,旧疾复发罢了。” 彣苏苏也觉得不该自私自利,再寻思竹子的事情,拧了腰,替白式浅寻药去。 等她走了,白式浅才冰冷指责道,“你不该当着彣姑娘的面,说出我受伤的实情,她心里压了担子,以后再不会轻易让人护她。” “是是是……”谢墩云忽然有些怀念与他争辩不休的场面,“你说的都对,赶紧叫老子瞧瞧你的伤。” 白式浅道,“我发过毒誓……” 哎呀!谢墩云大咧咧打断他的毒誓内容,“你给老子想好,若是你带伤去了懿县分门,走一路撒一路热血,花鲤鱼能看不见你?你当他瞎啊?!” “好啦好啦!你就哪儿伤了,把哪儿伸出来……”转而补充道,“只要不是伸屁股,哪里都行!” 无声无息半晌,唯见得绿幽幽的草苔间,又印出一团圆润而饱满的臀痕,窸窸窣窣后,一条笔直精健的长腿,诡异得伸了出来。 索性真如白式浅自己所言,是小腿肚受了伤,三道短箭破皮刺出,留下川字形伤痕,血肉模糊,而在他的膝盖处,依稀有陈旧淤青未散。 恰逢彣苏苏采药回来,东佛寻个合理的理由叫她去打水,避免直视白式浅的伤口,害她没完没了的自责。 麻溜儿给白式浅敷了药草,然后有意无意刺激他道,“喂,我说疯子兄,你是撕老子这截不干净的衣服呢?还是撕你自己的?” 隐形处传来撕扯衣衫的声音,随而一只冰冷修长的手递出一条带子,“你的衣服太脏,我怕弄污了伤口,会留疤。” 真他妈的穷讲究。谢墩云取出长带,把他的腿伤仔细包扎好。 白式浅面不改色道,“你为人粗糙,包扎伤口竟然如此轻手细致。” “老子是根水萝卜,外糙内甜。”能得他一句夸,谢墩云难免洋洋自得,转身蹲在白式浅面前。“走,我背你上马去。” 白式浅拒绝,“不必了。” 谢墩云一转脸色,“来吧来吧,反正老子又不是没背过的。” 彣苏苏又回来了。 白式浅慌张收回伤腿,连忙扑在谢墩云宽阔的后背,单手执伞,华白的伞面压得极低,严密得笼罩自己。 谢墩云起身,双臂谨慎勾着白式浅的腿侧,言简意赅道,“其实,你也别觉得老子是想刻意讨好你,咱们因小九结缘,便是认识。不过这次肯照顾你,却不因为小九的关系。” “那……是为何?” 谢墩云眸子微澜,道,“就因为你姓白。” 第51章 含苞待放 上官伊吹纵马急疾而行, 早把所有人抛诸脑后, 搂着戚九最先冲入懿县的鲤锦分门。 懿县属于一个偏支, 门徒经年不见翎首跨入一步,都闲散地扶着刀, 在门内溜溜达达,好不安逸。今天反见大人火急火燎横冲直闯,艳红的锦纹官服仿佛着起蓬勃向上的火舌, 燎烧得每一个门徒都讶异得掩不住嘴。 只见翎首大人怀里似乎抱着个精雕细琢的人,夜黑看不清脸,再听上官伊吹阴沉至极命道, “我需要撩伤,你们都滚到最外侧的院子里去, 别来打扰。” 门徒们尚未欣赏到翎首独领风骚的绝美面容, 只觉得那半张不容窥伺的脸蛋,自昏暗的映衬下分外危险, 口唇里吐出来的每字每句都粹了毒液, 听在耳朵里的是脸红羞人的,滚到心里顷刻肚烂肠翻。 于是乎皆退到最外侧的宅子里, 哪个也不敢靠近一丝距离。 戚九由他抱着闯入卧房的门去,上官伊吹早已邪火烧身, 连晶瞳深处都在绿莹莹的放光。 戚九小心翼翼问, “大人要做什么?”其实这个问题的答案显而易见, 他如此一问, 不过想让自己颤抖的身躯略放松一些。 “刚说了的, 我要疗伤。”上官伊吹一把将怀里的人丢在榻间,俯头解开自己的腰际横澜。 “什么伤?”戚九被他甩得猛了些,两眼登时天星乱坠,搅得五脏六腑也跟着抽搐起来,转手从榻间抱起一个绣花枕头,挡在身前。 上官伊吹瞧他临阵退缩的样子益发楚楚可怜,嘴角勾起一丝暧昧的冷嘲,“情伤,欲伤,久积不发的伤,还有相思之苦的伤,这些我今天统统要疗,疗个够本。” 一把扯开床帏侧的帘钩,银绣着云气纹路的红蕉纱幔层叠垂落。 上官伊吹扯下官服,踢开足间官靴,打着精赤膀子钻入红纱帐里。 帐里春宵一时艳艳蔼蔼,如暮春时分冰消霁解,缠斗不过寥寥数招,就听见戚九断断续续喘道,“大人……你为什么脱我裤子……” 上官伊吹含混不清地吻着,略有些乖哄的意蕴道,“都弄脏了的,就脱了吧。” 戚九又喊,“你不是说,要循序渐进的嘛!” “去他的循序渐进!”这次不做不休。 再也听不见戚九说话,唯听他被强硬封了嘴,哼哼唧唧说不行不要,最终红帘里的巨浪翻天覆地,把整个床板震得欲要散架。 良久,方见戚九眼儿媚红,发丝散乱,如江河里溺死的人,从红帘帐子里伸出头来大喘着粗气,一双热汗涔涔的胳膊紧扣床沿,挣扎颤抖。 须臾,另一双强有力的胳膊也紧追伸了出来呀呀,枝蔓般交缠着戚九的后脊,将人又缱绻拖了进去。 戚九啊哦一呻,再不复出。 折腾近一宿没睡,戚九哭过的地方均被上官伊吹细细收拾了个干净清爽,双双才搂着浅憩片刻。 华胥里,戚九梦见自己身处浩瀚的沙漠里逆风而行,荒芜人烟的沙粒将漫射的灼人日光,无一不落地投映向他的肤表,酷热,渴饥,无边无际的绝望,甚至连风都衍变作不计其数的尖刺,丝丝缕缕划割着他的灵魂和意志。 四肢百骸痛如刀劈斧砍,五脏六腑煎如烈火烹油,戚九冥冥中好想去死,哪怕被狂肆无惮的风土掩埋,侵蚀,化作一具森森枯骨。 漫漫黄沙,铄石销金,脚底一个踉跄,孱瘦的身影从沙坡上滚落下来。 惊梦一般,戚九失足一蹬,随而睁开眼睛,广袤无垠的死亡之境,全部转结为一张妍妍溢笑的倾世面庞。 再无痛苦,唯有销|魂。 “昨夜……可疼吗”上官伊吹轻轻摩挲他的脸颊,真实的温暖顷刻取代梦魇中的酷窒,化作一汪春水,淙淙淌入戚九干涸的心田。 戚九死死盯着他的半颜,觉得那靥湾里柔情蜜意的眉眼,可以除魔破秽,眸底禁不住喷涌出两道清泉,主动伸手搂住上官伊吹的脖子,交缠在颈后,仿佛打个死结。 上官伊吹娑摩着他的软腰,唇齿深埋在戚九纤细的锁骨间,于牙痕间流连反复,脉脉含情道,“阿鸠,我会好好珍惜你的,与每一次都一样,甚至更多。” 戚九当即神魂颠倒,耳畔情话似催眠的暹罗靡叶,任凭上官伊吹重新攀上自己的身子,又推注了一场新的波澜。 潮起潮落,两人紧紧相拥,始才安心睡得沉沉。 待他醒来,上官伊吹已经离去,床畔虽清冷,但是帐内满满充斥着彻夜厮磨的味道,竟让人有些回韵流连。 床头间,叠一堆的整整齐齐的衣服,摆一条皮质蹀躞带,金枝草纹带板,三个錾花银囊,里面装着火石,针筒,还安静塞着三枚钻好细孔的牙骨。 戚九鼻腔里哼哼,许久不给,这次是该一口气给他这么多数的。 七颗牙骨仔细挂在脖颈间,戚九本打算配着新衣,威风凛凛地踏门而去,奈何行动不便,只好扶着腰以蜗牛的缓慢步履挪了出门。 沿路屡屡逢人的时候,避之不及,戚九就作叉腰赏花赏日状,竭力掩饰自己散架的腰椎。 等他挪到懿县分门的破魔裸子塔旁书房时,正赶上官伊吹几人与东佛对话。 只听上官伊吹问东佛,在龙家祖宅内是否真见到老聋子。 东佛肯定道:就是化成灰也认识的。 上官伊吹又问,老聋子到底有没有说清楚,犀牛衔杯纹银壶的具体来处。 东佛满腹答案被活脱脱凉了一整个晚上,完全憋不住,倒豆子一般说道,“他说他是……与人合谋一起盗墓,从墓穴里挖出来的。” 竟然是盗用了死人用的陪葬品! 上官伊吹微睨眸子,有些森冷,“他可说清是什么人的墓冢” 东佛规矩回答,“他说,盗取的是凃州萧公店一处富绅家的墓冢内。” 萧家店…… 上官伊吹听此地名,不觉周身散发出三分严肃,七分阴鸷。“萧家店钟灵毓秀,人杰地灵,每年均有数位优秀的文武将才入仕辅佐女帝,然而……”语调急转直下,“层级高些的筑幻师亦出自那里,更何况层出不穷的低阶筑幻师。” “若是老聋子所言非虚,那么恐怕此事要麻烦曲折更多。” 越说越觉得不甘,“我全心关注龙家祖宅藏着筑幻师一事,早知如此,那日你与戚九发现老聋子时,应该一并将人绑来才对。” 轲摩鸠听了半晌,将手中金莲花瓣放下,打断道,“阿官,这有何难,既然知道了那个老聋子确实藏在龙家祖宅里,咱们夜里再去一趟,把人给偷出来不就行了!” “恐怕没这种可能了……”上官伊吹解释道,“龙竹焺费力将他从鸣州监狱里弄出来,或许也仅是受了龙氏家族内谁的嘱托,否则依他的个性,老聋子的死活与他互不相干。” “昨夜之事已然打草惊蛇,龙竹焺聪明才智,以往经年,再也不要想在龙家里再看见老聋子的身影了。” 轲摩鸠的提议当即被拒绝,分外气馁,连东佛亦低着头,仿佛懊悔自己昨夜不够聪明伶俐。 谢墩云忽然哈哈大笑起来,道“大家可别被花鲤鱼给骗了,他肯定还留着后手,故意惹咱们烦心呢!” 众人目光皆观向上官伊吹的方向,他的表情平淡如水,一副看不出深浅的样子。 而后,上官伊吹徐徐转移话题道,“彣姑娘,你此番自主协助戚九与东佛顺利混入龙家祖宅,你算是鼎力相助,可谓女中豪杰,令我刮目相看。” “你并非鲤锦门的人,因你的师父是蓝阶筑幻师,或多或少与鲤锦门存着敌对关系。” “但是如今你的师父不幸横死,况且依北周新律,必须焚烧成灰不留全尸,镇压于破魔裸母塔内以儆效尤。” “然而,人死如灯灭,恩怨了成空,再多的瓜葛也该烟消云散。” “所以今日午膳后,你便随着轲摩鸠一同折回咸安圣城,令师头七早过,还需要你披麻戴孝,早日葬他入土为安吧。” 彣苏苏听罢,旋即跪在地上,朝上官伊吹重重磕了几个响头。也好,也好。筑幻师一经发现必是死无葬身之所,如今还能留得一抔骨灰,已经是隆天重恩了。 轲摩鸠虽可怜彣苏苏的境遇,但是此事如果让女帝知晓,唯恐大祸临头,不由忧心忡忡地望着上官伊吹。 上官伊吹似是开解,“无妨,我自有分寸。” 彣苏苏泪流满面,粉颊带雨,恐着有碍观瞻,取出手绢躲到外面去拭泪,出门正看见戚九悄然站在门口,示意不要出声。 彣苏苏张着口型:谢谢。拧腰跑了。 戚九心里顿时愧疚,他何德何能去承受这一句谢谢,踮脚隔着门上花棱,窥看上官伊吹的平淡表情。 这个人,又是怎么猜到自己尚未提出口的事呢? 上官伊吹瞥见门雕花里人影虚晃,会心一笑,问,“东佛,我答应你的事,你可想好要些什么了吗?”随手从桌子上拿起咒碑,“你的眼睛一直盯着此物,莫非,你想要回这个东西吗?” 东佛被说中心事,说话结结巴巴,“不……不……俺不要这个了……”听上官伊吹方才与彣苏苏几句话里,筑幻师非但引火烧身,而且不得好死,死后烧成灰尚得镇压在破什么塔下,感觉分外凶险。 转而开口道,“俺自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可是与谢大哥,彣美人处了几日,他们待俺都很好,俺……俺想……鲤锦门大约是不会要一个常年蹲监牢的惯犯吧……” 轲摩鸠一听此话,啪一拍桌面,满身金珠晃个不停,“难道我就亏待你了?你那重得跟羊驼似的身子,还不是我昨天扛上马,把你牵回来的!” 骗子!骗子! 东佛浑身激气不止,遥想昨夜里,这个衣冠闪烁的家伙以幻印作怪,编织出一群饥饿豺狼,狺狺犬吠,连撕带扯追在屁股后面咬了一路,而轲摩鸠自己则身骑高马,赶人赶豺的姿态甚是欺人太甚。 屡屡想至此处,东佛简直恨断肝肠,口里仍旧字字用力道,“谢谢你对俺的每一个好,俺会终身铭记肺腑。” 轲摩鸠朝上官伊吹道,“这孩子内质不错,虽然胡子一大把看着够恶心,不过关键是耐|操耐磨,有韧性,有经验,也足够聪明。虽然不能进入鲤锦门,但是可以与谢墩云他们放到一般位置,特殊任务的时候抓出来使一使。” 将头微偏,靠及上官伊吹耳畔,言笑晏晏道,“阿官,我知道你需要一些可以利用的人跟在矮子九身旁护他周全,所以东佛这个理由我替你找了,是兄弟别谢啊,请我喝酒就行。” 上官伊吹同般俯首,与他靠近一指间距,“其一,你真是条做蛔虫的好木头,其二,你喝不过三杯就该吐了。” 轲摩鸠继续,“不仅如此,我还知道你昨夜彻夜疗伤,所以才故意折腾东佛,晚些归来。” 上官伊吹道,“想喝哪种酒” 两人心照不宣,相视一笑。 上官伊吹对东佛道,“你可以留下,不过你双手间的邪达娜手环,暂时不能去除,你若接受,便和谢墩云他们一并住吧。”并且,叮嘱轲摩鸠带着二人去武库里,各选自己趁手的兵器。 然后也没说犀牛衔杯纹银壶和咒碑的事情到底怎么处置,顶着三人错愕的目光,立身走出书房正门。 戚九猝不及防,觉得再见面好生尴尬,又来不及跑,蹲在地上搓靴子上沾的泥巴。 上官伊吹路过时一手抄起他的臂弯,动作快狠准,劲风般把人扯出几步后,翻手一旋,戚九调一个方向,稳稳被上官伊吹扶住后腰,二人同步前行。 上官伊吹笑问,“腰可还疼” 戚九呵呵,“再折腾,就断给你看……”觉得此话略嗔,配上脸皮子如火如荼的焚烧感,简直要含苞待放了。 赶紧转移话题,“大人拉我去哪?” 上官伊吹笑道,“你猜” 第52章 画个圈圈钻洞洞 上官伊吹卖着关子, 把戚九重新领回卧房内。 双双尚未入屋, 戚九的脸整个酱成猪肝色, 两腿灌注沉铅,一寸也不肯多走。上官伊吹背后轻轻推了一把, 转身插好门栓。 戚九连跳几脚险些一头杵在地上,最终于床前站稳脚跟,扶着床帏背对他。 上官伊吹抱歉道, “你本腿虚脚软,我应该再轻慢些的。”说罢,已将人温柔牵入怀底, 抱着人一同坐在靠窗的美人榻间。 戚九小声细语,“天还没黑呢……而且……昨夜, 还不够大人满足吗?”耳根子刷得透红。 上官伊吹摩挲着他发红的部位, “私下里,你叫什么大人, 乖, 喊我的名字。” “嗯……”戚九轻颤,“喊哪个字好?”那交颈缠绵的事都折腾了一夜, 恁地取个亲昵的称呼,反而一个字都吐不出口来。 上官伊吹憋着坏笑, “那就跟我念……伊吹……”含吻着戚九圆润小巧的耳珠, 以口舌卷舔。 戚九瘫软在他怀里, 再不提什么昨夜今日, 恐怕往后要得就是日日夜夜。 上官伊吹的手流淌过他的肩头, 沿着后脊一路向下,终于停在邃深莫测之处,隔着单薄的布料微微一摁。 戚九旋即娇躯轻震,唇间气息瞬得一促,皙白肌理泛出蚀人的媚红。 “早上自己可洗干净了?”上官伊吹的香冶语调,像开在耳畔的艳花,勾指挑起一绺青丝,置在鼻尖细细闻着,“里面多不多……嗯?” “下次,我来亲手给你洗……” 戚九抬头望他,脸红得如晕似醉,淡茶色通透的眸子里,影射着红霞。 上官伊吹伸手抚着他的脸侧,令他一丝一毫都无法退缩,只能与自己眉眼痴痴缠绕,相看良久,才道一句。 “阿鸠,若是这世间仅剩我们两个人在一起,该有多好。” 戚九噗嗤浅笑,“大人……伊吹……”他赧着脸,转了转眼睛,“你乃张扬狂傲的鲤锦门翎首,竟也会像个孩子一般,说出如此肉麻幼稚的话来。” 那是因为你彻底遗忘了一切,才会觉得任何誓言比甜言蜜语更加轻松随意。 上官伊吹眼神微变沉重,煞有介事道,“我对你说的每一句情话,都重于泰山,绝不轻滑浮浪。” 淡淡的气郁杀得戚九不知所措,上官伊吹旋即吻吻他的嘴唇,略安抚,道,“叫你来,其实是想给你看一样东西的。” 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布袋,往美人榻间一倒,琳琅击响,滚出两小一大银碎,两小合起来正是浮刻着犀牛一条腿的部分,而大的足有巴掌大,是犀牛的整个健壮身躯,除了头部残缺,余下的竟能凑个完整。 上官伊吹道,“你与东佛去龙家祖宅的三天功夫,我与轲摩鸠得到情报,在罗家井附近伏击了一个身上寄生银碎的家伙。” “那家伙同样是中元节夜里去过咸安圣城,不过他要难对付些,因为此人大约知道自己能利用银碎肆意编织幻兽,加之寄生的银碎尤其巨大,于是幻了三头极真极猛的冲天犼,奸|杀抢劫一路猖獗。” “我们与其苦苦对阵三个时辰,才把他就地正法,削下这块大的银碎来。” 骤然想起什么,摸摸戚九的头,“放心,这银碎我洗得干干净净,不会有血味肉皮残留,令你恶心难受。” 谁还管它有没有沾染血腥,只想着上官伊吹看似风轻云淡的解释几句,已然能推测出他带着轲摩鸠,与嚣悍狂徒对决时的惊心动魄。 心里,竟后知后觉到余悸不止。 戚九旋即取出自己保存的那一块来,与其他的放在一起。 此一放,可不得了,前后四块银碎彼此相浮相吸,于美人榻间形成了半个栩栩如生的残壶形状。 于戚九眼里就更加不得了的,每块残损的银碎仿佛寄生人体般,自银面释放出香味极其浓烈的赤黄色烟气,犀牛衔杯纹银壶的模样,便在烟气与银碎的互相勾勒中,达到破碎前的原貌。 上官伊吹道,“你可看到了吗?”因为戚九的视线已经变得紧绷。 嗯。 戚九从他怀里下地,取来文房四宝,在宣纸上依葫芦画瓢,勾画出一副拙劣的丹青,给予他瞧。 上官伊吹道,“今日在书房外,你大概也听仔细了,此物出自于凃州萧家店的富绅墓穴。” “女帝乃女中豪杰,至人光俗,大孝通神,谦以表性,恭惟立身。神兽中犹喜夔牛,据传玄女制夔牛鼓八十面,一震五百里,连震三千八百里,九击杀敌。女帝祈国泰民安,万宗来朝,遂以夔元为国号,深意旷达。” 戚九侧目而视,上官伊吹句句皆是溢美之词,然而面目冷淡,仿佛所言仅是世面间的套词,而非发自肺腑之言。 上官伊吹继续道,“故而王亲国戚,公卿大臣,富绅商贾,为了迎合女帝,甚有一些趋炎附势之人以驼牛、牦牛、野牛、水牛,以及犀牛类作为家族性的族徽。” “而犀牛衔杯,如无记错,正是族徽之一。” 戚九急忙问,“那大人可曾记得,是哪一族的族徽吗?” 上官伊吹闻言睨他一眼。 戚九面露甜笑,“是伊吹……” 觉得挽起死结的脑筋忽然敞亮许多,失声叫道,“大人!莫非你根本就是早知道,这银壶是出自哪家的物什?!” “大人!为什么你还偏叫我与东佛去龙家祖宅寻找老聋子!” 啊~戚九又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大人莫非是想考验一下东佛有没有撒谎吗?” 大人!大人! 直叫得上官伊吹忍不住开怀笑了起来,抚摸着戚九气鼓鼓的脸庞,“昨夜不仅开了你的身,连九窍也一并开了八窍的。” 戚九心算了一下,一把拍开对方的手,“那不还是一窍不通!” 上官伊吹擦擦眼角的泪花,“其实也不尽如你所想,你与东佛打听来的消息还是非常有必要的。” “一只犀牛衔杯并不能代表任何含义,但如果是墓穴里偷盗出来的,就必定是家族族徽无疑。” 戚九有些遗憾,“可惜龙家祖宅里是否潜伏着高级别的筑幻师,此事却没能调查出来。”难免扼腕长叹。 上官伊吹反而不在意,拍拍戚九隐痛的臀瓣,“水落石出总需要一个过程,今日里好吃好睡修身养息,咱们夜里启程去凃州萧家店,一步一个脚印,慢慢解开疑团吧。” 上官伊吹走了,戚九无心睡眠,一骨碌爬起来,扶着腰去找谢墩云。 正值谢墩云几人从武库回来,每个人手里都挑好了趁手的兵器。 唯独东佛扶着腰,一瘸一拐的,似乎什么也没有拿。 戚九寻思不解。 东佛指着他得意大笑不止,“活该啊活该!原来受罪的不止俺一个,上官大人昨晚也放兽咬你屁股了吧?哈哈哈!” 戚九红了脸,转去关心彣苏苏为什么还不返回咸安圣城。 彣苏苏解释,师父已化为骨灰,不急于一两天,而且想尽早还上官大人人情,索性这次任务一并参与,过几日立刻赶回去。 戚九问她拿了什么,彣苏苏露出小腿间的布袋子,里面塞得满满当当,道,“我还是习惯用这些地灭天珠,好歹是师父传教的,习惯了才顺手。” 东佛持续哈哈,“地灭天珠,像教训负心汉的玩意儿。” “小佛子,你可闭嘴吧!当心苏苏拌面喂你吃两颗,炸不死你!”谢墩云背着一把等身高步卅狂刀,两条胳膊各塞一对嚣张跋扈的缠臂腕,意气风发道,“来来来,小九,哥给你也觅了个好东西。” 说着从背后提出来一面玲珑八棱铜镜,给戚九挂在脖子里。 东佛笑得灿烂无比,“这是护心镜啊!俺觉得送给他正好的。” 戚九怒瞪他一眼,“那你挑了啥,拿出来看看。” 东佛收敛表情,从腰后取出两柄精钢鳩虓弩机,可连续发射牙签粗细的钢针数十枚,强劲有力。 看来是在龙家祖宅,被短箭射怕了,知道弩机的厉害,自己也想耍个凛凛威风。 东佛旋即跑到彣苏苏身边,冷不丁用肩膀偷蹭着对方的胸口,“彣美人,你是手撒的,俺是弩机射的,不然俺们行动时凑一对儿如何” 彣苏苏揪住他的胡子扯开些距离,“我记得你分明不爱说话又自私自利的啊,跟你做一对儿,我恐怕得趁早找好收尸的徒弟呢!” “那俺做你徒弟好不好?”东佛仿佛没脸,追上去纠缠。 戚九正想替彣苏苏解围,谢墩云扯住护心镜的绳子,揪到脸前问,“白式浅呢?那疯子你看见蹲哪儿?” 戚九古怪,“你又嘴痒了,找人家吵架去?” “怎么可能!”谢墩云老皮老脸一齐荡漾,“自从你给他那个极玄子之后,他整个人都变了,就像钻了牛角尖,一句话都不讲,感觉有时候,好可怕。” 戚九想,怕是没人跟你抬杠,你太寂寞了吧。嘴上不说,手一指不远处的假山上。在那里! 谢墩云屁颠屁颠跑到假山下,猛咳一声。 没理。 谢墩云怒提起老拳,假山根部凿了一捶,整座假山立马危如累卵,摇了个风雨飘摇,落了个石土倾落。 顶着满天飞尘往假山顶瞟了一眼,尘齑中似有一圆伞形清流缓缓临下。 谢墩云伸手去接。 头顶发冠被白式浅点脚一踩,便瞧那冷峻无比人形携伞落地,淡淡消融在完全看不分明的地方。 谢墩云怒道,“奶奶个熊的,你敢上老子的头?老子的头可也是你能踩的地方!” “你寻我何事?”白式浅的声韵不冷不淡。 操。谢墩云任凭草泥马在心底一番轰隆隆践踏,而后故作平静道,“找你上药。” 再无回复,等了一等,心火俨然冲冠之际,就见假山嶙峋下蓦地伸出一条骨肉精实的长腿,腿间白纱早沁出了斑驳的血痕。 谢墩云替他悉心敷好了药,心想怎么男人的腿也可以不用长腿毛吗?难怪俗话常道,男人无毛,办事不牢。 白式浅倏地把腿从谢墩云的大手里收了回去,谢墩云回神,双手游龙探海,一齐缠住对方的小腿。 白式浅:“你松手。” 谢墩云:“别误会,老子就是想问问,你腿伤了,今夜就不会跟着我们去凃州了吧?”况且上官伊吹在场,他不能背着他到处上蹦下跳。 白式浅微一瞥他背后步卅狂刀,冷若冰霜道:“我自己能行。”欲把腿再抽回来,奈何谢墩云攥得益发紧了紧。 “老子给你找了个神器。”说着从腰带后面取出一块护膝藤甲,“臭肉招苍蝇,蛆从粪间生,你的坏腿不悉心绷着护膝,还得再受伤去。”其实他想着并不是关心他的意思,又补充道,“老子如此,是怕万一叫上官伊吹发现你的存在,莫要最后连累到了小九。” 白式浅冷冷一哂,“我原想替全天下姓白的谢你一句,若为了戚九的话,我就不开嘴了。”说着把自己的腿在对方手里抬了抬。 谢墩云一晃神,认认真真把护膝藤甲覆盖在白式浅的膝盖上。只一眨眼的功夫,那条腿消匿得无影无踪,飞逝的云影般冰冷无情。 谢墩云问,“你还在摆弄那个极玄子?” 没理。 过了晚膳,趁月黑风高夜,一众人装备精炼,已经汇聚于懿县分门的旷地处。 上官伊吹将目标说明清楚,就是潜入萧家店找出犀牛衔杯族徽的族墓群。遂叫轲摩鸠编织幻兽。 东佛横插一嘴道,“俺不想再被三头巨鹰叼着登天了,俺也晕高。” 谢墩云咧嘴露牙,掐起小指一比划,“对头,那玩意儿太小,恐怕盛不下所有老爷们儿……呃……还有苏苏。” 轲摩鸠大大赏赐众人一击鄙视眼神,右掌三眼环轮嚯嚯睁眼,华白的幻丝如钱塘涛声吼来,奔至高头数丈,恶风虺虺,狂卷得几人摇头晃脑,足底摆荡。 须臾,幻丝里雷蛇电蟒一齐交作,一条十数丈高的百足幻兽眨眼成就。 遍目纵去,此兽无口无嘴无耳无鼻,唯有一孔血盆大的圆眼,摆在正间红丝忿张。全身密布蝇绿色绒毛细甲,暗夜流光,身形略扁,百余对步足堪比锐锐刺刀,利于爬行。 百足幻兽攀入云高,而后重重砸向地面,两排气浪洪波涌起,百足旋即刺入地表丈米深,稳稳固定身躯。 待浪尘消匿殆尽,几人才从震惊中恢复理智,轲摩鸠收手,对着上官伊吹炫耀道,“何如” 上官伊吹不打算表扬他,最先飞身跃上,朝戚九伸手道,“你来~” 谢墩云一把摁住戚九跃跃欲试的肩头,低声问道,“你帮哥看看,白疯子可来了?” 戚九怪异,“早飞到后面落座了。不过谢大哥,你今天是不是招大神心烦了,怎的临行前他叫我转你一句忠告。” “啥忠告?” “哪凉快哪呆着去。” “……” 上官伊吹见二人咬耳朵,眉心一皱,“都快些,摸耽搁。” 戚九赶紧伸手,被上官伊吹扯上百足幻兽的背面坐下。 谢墩云气不打一处来,什么叫哪凉快哪呆着,他林林总总抛出那么多善举,难道都是喂狗了吗? 不由唤来彣苏苏道,“麻烦你把白式浅给老子偷偷唤一声。老子听听他坐哪里了?” 彣苏苏小心翼翼道,“白公子今天临行前,嘱托我转哥哥一句话。” “……” “他说你把自己管好就行了。”语毕,随着东佛与轲摩鸠一并爬上幻兽。 “……” 还不等谢墩云唠唠叨叨,指桑骂槐。 懿县分门内的破魔裸子塔间,宛如曼陀罗花苞初绽,自某个神秘莫测的位置淡淡放射幽蓝色的光芒,仿佛一簇鬼火,于浮云蔽天众星没落之中,尤为出尘。 上官伊吹的散淡气场瞬间转化,戚九离得最近,感受最为清晰,是能传染人的一种凝滞压迫感。 蓝阶筑幻师出没。 事出突然且毫无征兆。 上官伊吹道,“列位都坐稳了,目前萧家店的位置未变,只是百足幻兽需要微微偏离一些距离。” 谢墩云翻身而上,“此兽若是爬着去萧家店,千山万水,迢迢相隔,估计那筑幻师也该走了。” 上官伊吹随笑,“谁说这幻兽要爬着去?” 当然是……钻着去了。 第53章 我只爱你,便是重蹈恶孽亦可 轲摩鸠幻印微作, 百足幻兽的十丈长身倏然盘卷, 尾尖首方, 俨然一只螺旋状的海螺。 百余套对足猛一发力,幻兽尾部已然倒刺入坚硬如铁的地表, 轻松透过土壤岩层,在对足的协助下极快钻行。 戚九几人均是背朝前方,四阖无光, 仅仅感受幻兽的躯体一直深入,深入,而后前行。 振聋发聩的刨掘声, 来自于锋利的对足与土石疾速摩擦,愈接近深邃处, 地下河流的湿气, 混合着碎渣残骸迎击而来,无意识间, 口鼻耳目里均被粉尘覆盖。 谢墩云几人连连咳嗽抱怨。 戚九屏息凝神, 幻兽内剧烈的颠簸令人异常不适,甚至呼吸不畅的窒息感, 与来自虚黑深渊的压迫感双双逼近,五脏六腑仿佛被石碾层层覆压, 苦不堪言。 毫无一丝光亮, 更像步步迈入地狱的边沿, 但他深知上官伊吹就在身旁, 伸手欲要扶他一扶, 恰摸到对方同样递出的大手。 十指对碰,轻触,而后交叠插握,给予彼此力量。 关切的语句,便随着双手掌心的温热,丝丝传来:“莫怕,举世间只有我盖你,恐怕老天塌了都算不上份的。” 戚九旋即心定。 百足幻兽跌宕回转,遁土如过隙,于谢墩云第五次骂娘的时候。 幻兽的坚硬鳞壳终于陡转方向,一冲而跃,稳稳当当停在地面不动。尾部卷起来的长躯环环解散,倏而恢复原来面目。 闷黑骇人的地底,瞬间转换作莹亮通透的人间大地。 谢墩云冲着失而复得的光明,双臂高展:“日啊月啊星星啊!老子谢你!” 轲摩鸠应该是翻他白眼了,满口轻蔑:“没见识的土包子……去谢日月星辰,怎么不先谢谢我的幻印……” “嘘!”上官伊吹面色一紧,对轲摩鸠问,“这是哪里?” 轲摩鸠回复,“大约正靠近破魔裸子塔出现了蓝阶筑幻师的地方。” 所有人瞧二人对话严肃,不约而同揉揉眼睛定定神,长时间的黑暗让视野暂时不习惯充沛的光线,待视觉恢复的一刹。 东佛最先唤道,“俺的娘啊,这是乱葬岗吗?” 众人四下里环顾,百足幻兽正位于一片开阔地界,背依崇山峻岭,面迎河流,左右抱穴,藏风聚气,遍地坟墓群落,壮观之余透着逼人贵气。 然,再贵也是生前事,飀飀的阴风拜月,吹在每个人背脊间,只剩下麻癞癞得森冷。 几人警觉攥紧手中刀器,目目观望八方。 戚九谨慎道,“那蓝阶筑幻师可是来祭拜谁的?” 谢墩云点头,亦有同感:“仲秋节虽过一二日,来祭拜谁正是时候。” 彣苏苏被百足幻兽攒风积电的遁土术摇得头昏脑涨,不由惨白脸道,“或许已经走了,毕竟我们从懿县赶来,已超一炷香的功夫。” 荒坟野茔里确实人迹罕至,女人的直觉最敏准,彣苏苏一句话顿时让人微微松懈防备。 上官伊吹不予定论,伏头问来,“阿鸠,你能看见些什么吗?” 戚九摇摇头。 上官伊吹道,“绝不可能,此地乃风水宝地,除了肉眼所能观瞻的一切墓林,地下墓穴定也不少于四五处……” 地下…… 上官伊吹继而惊唤,“都从幻兽上跳下去!快!” 完全等不及所有人反应,最先拉着戚九跳下地面,双脚才落地面,无数蚯蚓状细小裂纹,自百足幻兽身下滚滚翻涌,掀浪推波散开去。 余下人神色剧变,陆续随来,与上官伊吹二人拼命跑出几十丈开外距离,确保地陷时毋须葬身地穴。 弹指一挥间,地底顶出一个硕大的土丘,一只庞巨骇人的四螯盗虫从丘中露出利螯,前后左右抓紧百足幻兽的长身,使劲一扯。 百足幻兽的血盆巨眼登时喷溅黏液,毫无抵抗下被四分五裂,不待腥风血雨,瞬间化作残断的缕缕幻丝,随风飘荡。 轲摩鸠怒喊,“我辛辛苦苦编织的幻兽!”右掌心的千万幻丝齐根断裂,重心失稳,朝后狠狠倒退数步方才停下。 始见四螯盗虫由地底钻爬而出,坚硬的黑色硬壳上还粘连了未曾消去的幻丝,姿态十分嚣张。 而盗虫丑陋的触角间,站着一个与盗虫等量的强壮大汉,一身冥紫色长袍迎风猎猎。居高临下,他的右掌夜极幻印里,幽蓝色的幻丝不断释放编织。 他俨然也发现几人的存在,纵着四螯盗虫转身袭来,巨兽庞然如山崩倾覆,四只巨螯发出空鸣震耳的夹夹声,铺天盖地挥向几人头顶。 众人各施本领,八仙过海,朝不同方向避去。 四螯轮番砸在空地上,坟碑碎裂,连带地面沙石亦被捣成粉末,趁风洋溢。 上官伊吹滚身伏地,最先咛道,“轲摩鸠,且看你的了!” “瞧好吧!”轲摩鸠得了命令后仿佛猛虎出柙,平素里仅能掌控幻印布下幻结,今日正可以好好玩闹一场。 一时间地淆天混,所有人惊讶的目光被黑影遮蔽,于四螯盗虫的头际,轰然降下来一只更为恐怖的幻兽,竟是三腿玉蟾。 四螯盗虫全然无所反应,三腿玉蟾的猩红长舌已如梭弹出,软滑粘黏的舌尖一卷,便将倒霉的虫子硬吞入腹。 紫袍筑幻师应激跳下,掌间夜极幻印又是一变,一条黑鳞青首巴蛇横空出世,三腿玉蟾抬头一见天敌临至,鼓圆腹腔,软癞的身躯膨至十数倍,与巴蛇斗作一团。 坟冢地里瞬时寒风飒飒,怪雾郁郁,排排斗殴气浪高掀,紧张的气氛犹如悬在头际的利刃,随时头削颈断。 谢墩云强忍着满天飞沙走石,顶风靠近道,“轲大人,我说你的幻印如此厉害,就不能再幻出另一个巨兽来,两个一并,把那条巴蛇干|死算了!这里林林总总的坟头都快被你们掀翻殆尽了。事后人家祖宗八代能轻饶你们啊?” 轲摩鸠专心致志,仍不忘回话,“屁!这幻印才新入我手,尚不能灵活使唤呢……” 不知他这话存有什么隐情,上官伊吹严肃纠正道,“轲摩鸠,你的本事也才这些,何必总叫旁人高看一眼。” 轲摩鸠似是被激怒,道,“除了阿官,都往后滚,想看热闹是吧?!当谨看瞎眼!” 三眼环轮法印精光爆发,与巴蛇鏖战的三腿玉蟾陡然变化,两只三头巨鹰瞬间织就,巨大的鹰爪撕向巴蛇,愈发惨烈非常。 戚九几人毫无插手余地,仅能被双方幻兽厮杀连连的盛况惊骇无禺,山摧地裂,恍如地狱临世,人间惨祸。 极烈极浓的熟悉香气随着巴蛇疯狂的绞纽,自地表徐徐蒸腾,攀升。 在紫衣汉子坠地的方向深处,冥冥中织起一道烟黄色的幕帐。 这幕帐完全不属于夜极幻印中的幽蓝色幻丝编织,仿佛软软漫漫的烟雾,东攀西援,悄无声息地将整片墓地笼罩起来,而戚九等人亦在包围圈之内。 待戚九有所觉察时,丈高的幻彧一半即成。 那该死的蓝阶筑幻师,先以幻兽做饵,欲将所有人悄悄困顿于幻彧之中。 必是银碎作怪! 戚九首先想到此物,风中一把扯住上官伊吹的袖子,完全来不及解释,只道:“我去去就来!”转身奔走。 “他不是吓尿了吧!”东佛嘶嘶低笑,被谢墩云一脚登在腰眼,险些摔个狗吃屎。 “不对!”上官伊吹回味戚九的神情复杂,有惊有骇,隐隐觉得情况极不正常。 一般的蓝阶筑幻师即使造幻能力渐强,也绝不可能编织出任何与轲摩鸠相对抗的幻兽。 不由道,“轲摩鸠,你唤回一只三头巨鹰,我上天瞧瞧!”又对谢墩云几人道,“你们都去辅助戚九,他一定是发现什么可疑的东西。”三头巨鹰长啸汇聚山林,上官伊吹与轲摩鸠双双援臂高攀,随风而去。 谢墩云早摩拳擦掌,领着余下人等一并追去。 越是靠近紫袍筑幻师所在,香味弥郁,幻丝弥粗,戚九心里大叫该死,旁人都可以粗心大意,偏他最不应该的。 肩头被人一拍,是笑眯眯追来的谢墩云,他追得辛苦,气喘如牛道,“小九……你也跑得忒快了,追得哥关节痹症都快复发了。” 彣苏苏脚力欠佳,东佛留着等她。 谢墩云可不能让小弟孤身犯险,沿途紧紧相随,他看戚九目光如炬,一路凝向近处,飞沙弥漫中的紫袍筑幻师身形清晰,即将触手可及。 筑幻师的背部明显透出滚滚熊烟,与右掌心的蓝丝各表千秋,各行各道,竟互不干扰。 果然是寄生了银碎所致! 戚九趁风一步,步步含怒,手心内的蝶骨翼刀展作银芒,抬手瞄准蓝阶筑幻师的右手腕。 “你俩停步!”一股疏冷的风影蹬空翻来,清云过顶,在戚九与谢墩云的肩头肃然一踢,当即将两个楞头踢翻在地。 “这个蓝阶筑幻师身周一定布结,只一靠近,便会编织巨幻来倾袭你俩。”疏风旋身缓缓坠地,冷峭一语道破天机。 谢墩云躺在地上,吼道,“白疯子,你他妈的不玩极玄子,就又开始踹老子了?!”不知怎么,反而笑了起来。 白式浅并不接他的话,冷漠道,“让我先试试他再说!” 手中银伞旋如扶摇,伞面的白纸满载星辉,衍作无数道华白的光丝,光丝凝汇又作一柄灼灼的刀,随着伞翼挥舞,一刀劈斩向蓝阶筑幻师方向。 刀锋白如流光疾胜飞星,千帆过境处,一掀汪洋。 谢墩云单掌按地跃起,反手拔出步卅狂刀,半空横竖两批,交叉的刀气自他力可拔山的强大劲力下发挥至极限,犹如两头忠诚猎豹左右护在白光。 果不其然,砰砰砰三刀轻重缓急,全部砍在近贴蓝阶筑幻师十步之距的幻结外。 幻结被瞬间砍得支离破碎,立于中心之地的蓝阶筑幻师终于睇来一眼。 他的五官粗狂,与浑身隆突的肌肉一般充满野性的力量,厚厚的嘴唇吐出一句话来。 鲤锦门的,都去死吧! 右掌的夜极幻印,顷刻间从一条巴蛇转眼翻倍,四条狂躁的巨蛇像发了疯症,一齐反击两只三头巨鹰的缠斗,恨不能连人带鹰一并活剥生吞。 而他背后的银碎更为乖张,编织的幻彧越来越高,越来越结实,简直像即将闭合的海蚌,天地间余留的缝隙渐渐消退,转瞬即成。 他根本是不要命的!就是想杀鲤锦门的人而已! 第五条巴蛇幻兽并不参与天空鏖战,吐着血红的信子,盘缠于幻彧内壁,姿态恐怖地从头顶,游滑向戚九三人。 谢墩云与及时赶来的东佛,彣苏苏一同取出各自兵器,纷纷扑向最危险的巴蛇去,很快再也分不清谁是谁,唯有刀风成行,霹雳爆作。 戚九的脑子忽然停止不前,眼睁睁瞧着人间一片狼藉。 光浴火中,血肉横飞。 令他冥冥中胆怯……而又深深厌烦。 不错,是深入骨髓的厌烦。 他一直觉得自己仅是晕血。 熟知,他竟是彻头彻尾,入骨入髓的厌烦罢了。以至于此刻,他的脑子都不甘愿转动一转。 眼底,幽蓝色的幻丝与赤黄色的相互钩叠,交错,缠绕,最终蓝阶筑幻师的掌心法印,从天堂鸟渐渐转化为青玉骢,投射而出的幻丝,亦由深蓝色转淡,华丽蜕变成青色。 白式浅仿佛一眼看穿,大惊失色道,“不好,他要升阶了!” 蓝阶筑幻师在银碎的助力下,提升为青阶! 白式浅似乎是推了戚九一下,他完全变成了死人一般,无声无息。 九鼎一丝,刻不容缓。 白式浅仅得撑伞跃向筑幻师的方向,他可以肆意遁形,偷袭是最十拿九稳的办法。 怎知,虚空里突然传来一阵玉屏笛的轻灵魔音,是上官伊吹。 许是瞧见戚九几人被巴蛇幻兽围击,不由自主取出可以破幻的玉屏笛,他大概也是不顾死活了,承载自己与轲摩鸠的两只巨鹰与巴蛇先后被笛音撕裂,而他与轲摩鸠亦从高空陨石坠落,毫无生还的可能。 然而,萧瑟籁籁的笛音依旧亢奋至极,足以破坏一切幻丝织就的兽物。 包括人的耳膜。 地上奋战几人纷纷丢盔弃甲,痛苦万分得遮住双耳,伏地打滚。 白式浅强忍着脑颅被撕碎的瞬间,拼死靠近完成升阶的筑幻师,鼻腔内滚出汹涌的血流,将他的衣襟染红。 举伞一跃而下,戴有护膝藤甲的一端重重磕在筑幻师的额头。 筑幻师身形摇晃,自口鼻内顿时喷出血泉来,翻手一掌贯在白式浅胸口,将人震出丈米开外。 而他的意志则犹为坚定,捂紧双耳后,背后的银碎愈发骁狂。 被笛音撕碎的巴蛇又重新复活,在撕碎与重合后反反复复,直到巨大的蛇口扑向孤零零的戚九面前。 谢墩云捂着耳朵大喊:“小九,跑跑跑!” 在戚九耳中,俨然变了无声。 熟悉的人在极度的苦痛中扭曲,挣扎,抵死翻滚,狰狞的面孔里,传递着濒临死亡的惧怕和抗拒。 死亡…… 他看着上官伊吹惊如鸿羽的翩翩身姿,玉屏笛音寥寥断绝,红衣鲤骨,于肃杀的风气中坠入血尘,竟如初见般美艳绝伦。 脑海中始终回荡着一句话,如咒,如魔,如泣,如诉。 你舍得他死吗 那就重新作幻吧! 不不不!此话抨头一击,将人瞬间激活。 戚九想也未想后果,从怀中掏出上官伊吹请他保管的所有银碎,无一例外全部贴在自己的右掌,四块银碎把他纤细的掌心手背,连带苍白的手腕贴得严丝合缝。 银碎仿佛嗜血的蠕虫,毫无顾忌刺入右掌的肌骨,汲取戚九的血肉,换作源源不断的幻丝。 他执掌而立,脑海里反复想着一件事。 令苍天为幻大地作彧,让爱着的人,永生永世得存活下去。 若只是爱他,便是重蹈恶孽亦可。 想时迟,那时快,苍穹之下百里飘香,耀眼的金乌仿佛被戚九紧攥掌心,万丈金光骤闪。 一只巨大的手掌浮现半空,稳稳妥妥接住了上官伊吹与轲摩鸠。 青穹顶下陡然扬起一阵疾风,无数拳头临空降下,仿佛倾盆泼下的骤雨,乱乱砸向巴蛇与青阶筑幻师的身上。 不待须臾,巴蛇即被砸成血烂的肉泥,而玉屏笛音停止的一瞬,青阶筑幻师旋即以幻彧作茧,把自己严密包裹其间。 而缭乱的拳雨,正如骇人的陨石冰雹,重重砸击于筑幻师一人之上,连人带茧转眼入地丈深,毫无翻身之力。 “够了!小九!”谢墩云的双耳尚有些嗡鸣,可他第一次看见近乎单纯的戚九在发疯,连纯洁的眸子里都是惊悚的血红,不由扑上去抱住他的腰身,使劲唤道,“够了够了,你会把他活活打死的!” 戚九咆哮,“可他要害死伊吹,害死你,害死所有人!”他的理智快要被无穷无尽的害怕吞没殆尽。 直到现在他才明白,他害怕失去,胜过于死亡。 “放开他,让我来!”上官伊吹的身影,从一片猩红杀光中,烈焰一般走来。 第54章 只吻着,什么都不要去想 谢墩云俨然还没有来得及离开戚九身边, 上官伊吹大手一带, 将戚九牢牢揽入自己怀里, 甚至有些乖哄之意,他的手抵死托扶着戚九的后脑勺, 言语里魔咒一般轻轻叨念。 放松……放松……阿鸠……什么也不要去想…… 戚九的身躯紧绷如弦,快要拧碎的玉片一般,易碎透凉。 拳雨仍在持续, 唯独少了些狠厉的气息,已有些微变化。 青阶筑幻师断断续续的呐喊,转为垂死前的恹恹讨饶。 “阿鸠……”上官伊吹慨叹, 于众目睽睽之下,吻住了戚九凉薄的唇瓣。 “你的脑海里, 仅想着我, 或者,只想着我的脸, 也好……” 月亮回到云翳, 野鹤奔向闲云,戚九的杀心渐渐隐退, 幕天席地的滚滚拳风骤然停歇,血雨腥风终而被幻丝退却时抽离的风涌, 卷成朵朵莲花, 落入草木皆匿。 一切危机骤停, 谢墩云终于换口气, 道, “小九你这死孩子,平素里老老实实个人,发起疯来六亲不认。”言罢居然不好意思抬头,搀扶起地上东倒西歪的彣苏苏和东佛二人。 正想寻问白式浅丢哪里去了? 轲摩鸠披头散发,摇着满身缭乱的金银首饰,提着披裟道,“阿官!阿官!你这个疯子,你想摔死这辈子唯一的挚友吗?” 再瞧上官伊吹正与戚九双双缠吻不止,仿佛自动隔离了周遭的一切,唇齿相依相偎,不能分离。 简直不要脸! 轲摩鸠扯住披裟,地上一甩道,“可别吸了,吸得舌头都要掉了!” 上官伊吹停了口,将神魂颠倒的戚九藏入怀底,眸里阴鸷一闪,像极了护食儿的雄狮。 “两个都是疯子!”惊魂安定后简直激气难消,轲摩鸠转而走向奄奄一息的青阶筑幻师处,掌印一挥,连人从土坑里刨了出来。 “最坏的就属你这头傻羊驼了!”轲摩鸠跨腿骑在对方腹部之上,实沉沉得压到对方口吐血沫,双腿劲夹,夹棍一般严刑拷|打。 “说!你跑到萧家店附近的坟茔里来做什么恶事?!” “而且,你的掌印为何如此厉害?” “还有,你背后的银碎如何得来?” 连珠子问三个问题,筑幻人咬紧牙关绝不肯松口。 轲摩鸠转而阴沉一笑,拍拍对方的脸颊,“我最喜欢嘴硬的,你最好能憋得住,别那么快脱口而出!” 不知道下面的人怕不怕,反正东佛听此威胁一言,虎躯一震。 轲摩鸠起身,将丝毫不能动弹的家伙翻了个背朝天,掌心幻出小刀,割开了紫色的衣袍,露出筑幻师的后脊来。 所有人相扶相搀,缓缓围上前来细细观瞧。 居然是犀牛衔杯纹银壶的壶柄。 青阶筑幻师满口囫囵一句,“你敢!” 轲摩鸠道,“我就干了,怎么着吧?手下败将还能活吃了人不成?”说着一手摁死对方急于挣扎的身躯,一刀将壶柄自骨肉中,血淋淋地撬了下来。 青阶筑幻师凄惨绝望地低声嘶叫,“你们会遭天谴的,鲤锦门的人每一个都会死无葬身之地!” 他拼死撑起右掌,青玉骢幻印在他的极度愤怒中勃发出莹莹的光。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戚九推开上官伊吹的臂膀,单膝跪在地上,一把紧握住了对方的右掌。 四块银碎的烟气与青玉骢幻印暗自抗衡。 “你根本不是我的对手,快快就此打住,早日伏法吧!”戚九心虚,毕竟自己尚未掌握控制满手银碎的技法,可是言之谆谆,眼里充满劝诫的决心。 “你是……”青阶筑幻师盯着戚九丰神秀逸的外族脸庞,眼底里迅速描绘出一种不可言说的震惊。 那震惊里掺杂了奇形怪状的情绪,以至于他的眼前产生了某种类似癫狂的幻觉。 最终流出两行浊泪来。 “您还活着,真是太好了,我还想着有朝一日能替您沉冤得雪……”青阶筑幻师艰难地从地面爬起,伏地跪在戚九脚下,犹胜一个虔诚的信徒,恭谨吻了吻戚九的脚背。 戚九骇然不止,抽身躲避,上官伊吹眼疾手快,一把卡死了筑幻师的喉咙,手腕暴躁施力,筑幻师的整张脸黑里透青,旋即昏死。 “你认错人了!”上官伊吹的情绪波动异常明显。 戚九近在咫尺,听得真真切切,翻手掰开上官伊吹的钳制,摇动对方的双肩,“我是谁?!你认识我对不对?!” 那个筑幻师眼前发黑,再看戚九时,摇摇头道,“不不不,你并不是他,你只是个毛头小子,而他是我们所有筑幻师的神明,是遥不可及又充满能量的存在。” 戚九一阵失落,盯着对方虚虚晃晃的身躯,“你跑到这个地方来,可是为了救你们的神吗?” 呵呵呵…… 筑幻师轻蔑笑道,“不是,就是为了杀几个鲤锦门的走狗来泄愤罢了!” 戚九又问,“并不仅仅是如此简单的原因吧?” 在场的所有人均面面相觑,屏息凝神,静待听取他的解释。 筑幻师似乎把戚九看作了某个神明的替身般,对他的问话反而规矩作答,毫不设防。 道,“这些年因为鲤锦门的追杀,我一直潜藏在深山老林中度日。” “前几日,有个漂亮女人发现了我,她告诉我,只要收集一种可以寄生于人体的银碎,银碎里潜藏的力量就可以帮助我升阶。” “所以我赶到了她说的地方,杀了原本被寄生的人,从他背后剜下银碎,寄养在自己背后……” 戚九严肃,“你所谓的漂亮女人,她有没有抱着一个婴孩” 青阶筑幻师反诘,“怎么连你也认识她们!” 果然是柳白骨与鬼婴无疑! 戚九想起鬼婴的出处,再一环视满地的坟冢,赫然谨慎道,“收了鬼婴给你的好处之后,你出现在萧家店附近的坟冢旁,并不是只为了吸引鲤锦门的人前来送死吧?!” “你肯定还答应了鬼婴,帮她做某件事情的吧?!” 突然,筑幻师的眼睛仿佛活泛起来,直勾勾盯着戚九右手上的银碎,面露贪婪道,“想我修炼了些许年幻印,纵使再吃更多的苦头,始终无法突破蓝阶幻印。” “这样一枚小小的银碎,竟然能实现我多年以来苦苦追求的夙愿,我真想……”他的手,缓缓抓向戚九的右掌。 “住手!” “当心!” 几人觉察情况突变,属东佛的反应最激烈,在所有人动作之前掏出两只虓鸠弩机。 不管瞄准未瞄准,一顿乱射。 喷发如暴雨梨花的银针,洋洋洒洒地刺入青阶筑幻师不怀好意的手臂。 眨眼之间,他的手臂一半被乱针射击,打得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幸亏千钧一发之际,上官伊吹扯开了戚九,否则一半的银针暴击,必然连他也打成个遍体窟窿的血人。 一声惨叫,青阶筑幻师附在地面,他右胳膊的筋脉尽碎,再也不能轻松挪动一尺一寸。 东佛稍显无辜道,“俺……俺不是故意的,俺就是有些紧张……” “哈哈哈哈!” 那青阶筑幻师最先笑了起来,配合着半身淋漓尽致的血色,连张狂的笑容也散发着猩红的味道。 “筑幻师与鲤锦门,终究势不两立!”他微微抬起右掌,像使尽最后一丝气力,破碎不堪的青玉骢幻印微闪。 青丝带血,虚弱在空中编织出最后一个幻象。 竟是一只毛茸茸的小猫。 小猫喵喵轻叫着,惹人怜爱,在筑幻师僵硬的抚摸之下,露出了备受宠溺的表情。 “我离家出走前曾有一个梦想,愿以一己之力,绘碧海蓝天,画春繁秋露,送给我那个没有了双腿的妹妹,哪怕是编织一只微乎其微的小猫,常伴身边给她一丝丝贴心温暖,换她淡淡一笑,也不妄废自己付出了全部的血泪与辛酸。” 筑幻师仿佛万剑锥心,悠长而道,“然而我们的神明,终被殒灭了,没有了他的庇佑,我们所有的梦想与追求,都变作女帝大肆屠戮的罪证。可笑,可叹,可悲……” 所以,任何美梦化为泡影的那一时刻。 筑幻师的眼神开始虚离无物。 “不自由,毋宁死……” 手底的小猫骤变,幻化成一只饥饿凶残的丈高猛虎,在所有人都毫无防备的情况之下,倏而一口将筑幻师整人吞入腹内。 啊! 彣苏苏惊声尖叫,所有人都被眼前突如其来的残酷吓呆了。 人死如灯骤灭。 猛虎疏疏而散,散作点点残烟。 青阶筑幻师右掌心的青玉骢幻印开始缓缓移位,沿着血流干涸的右臂,缓缓朝筑幻师的胸膛飘去,像一盏圆溜溜的橘色灯火,妖娆且绝望。 上官伊吹立马正色道,“事不宜迟,必须马上将筑幻师的遗体送至破魔裸母塔下镇压起来,避免有人偷盗幻印。” 还不等所有人从过度的震惊中恢复过来。 白式浅悄然挪在谢墩云身旁,拉起他的手,在他掌心写了几字。 有人! 谢墩云顷刻立起耳朵细细聆听,又对所有人喊道,“不好,咱们被包围了!” 第55章 无时无刻的关心 几人同时闭声凝息, 侧耳一听时候, 果然有踏踏杂乱的脚步声传来, 众人纷纷重拾武器,轲摩鸠旋即立掌, 一方幻结随时待命。 上官伊吹止手道,“这些脚步声嘈乱无章,应该不是什么难对付的角色。” 对轲摩鸠暗自示意, 暂时不要动用筑幻术。 果不其然,平坦旷达的开阔地里,须臾迎来一条火龙, 人声鼎沸,手里各执火把, 燃了一路, 连天都要放出红光。 走在最先的是一队轻快的家卫,足各背着羽弦弓, 箭筒里载着满当当的长箭, 这些家卫并没有照火,摸着黑想来伏在暗处, 伺机包剿。 上官伊吹等人只要不动,这些家卫也不会擅动, 可他并不喜欢被人拿箭对着脊梁骨。 招手轻轻唤来了轲摩鸠来, 对他耳畔嘀咕, 又暗自握紧了戚九冰凉的右手, 防止他再肆意妄为操控不该使用的力量。 轲摩鸠旋即挥动披裟, 披裟在他手里旋转,挥舞成云,借故遮挡幻印,所有的家卫瞧他行为诡异,悄悄搭弓上箭,拉动羽弦的紧绷感,丝丝如蛇信轻鸣。 骤然,轲摩鸠的披裟下白丝万丈,待他旋身重披肩头的时候,匍匐在荒野沟壑里的家卫再看双手,羽弦弓幻变作竹叶青,软软扯在双手间,毒牙森森,当即骇得手软,把搭弦的长箭朝天|朝地射去。 顷刻乱箭袭来,不肖上官伊吹再递出眼色,谢墩云抄起步卅狂刀,怼天怼地一阵乱刀狂削,步卅罡烈的刀风配着他的倾世臂力,自原地间提起一股扶摇,刀气虺虺,撞击八方。 飞来的乱箭,顷刻被刀气斩作几截,反击回去,将家卫们击倒一片。 刀尘落定,轲摩鸠捂着嘴,挥手道,“粗鲁,人都要给你呛死了。” 眼见家卫们乱成一团,有狼奔豕突之势,火龙打头的几人赶紧传话下去,劝诫主人暂回去穿上金缕甲,中间的几个人恐怕很不好对付。 燃着火把的家奴们极快地凑近,将上官伊吹几人围在坟冢之间。 上官伊吹跃上一层石台,高声唤道,“来者何人!” 明冉冉的火炬中间,有人回道,“你们又是什么人,竟敢在我萧家店的族墓里搞乱,都是活得不耐烦了!” 谢墩云靠在人高的刀把旁,摆出一副痞相,二指弹击步卅,“啧啧啧,老子先前可说什么了?在人家坟头干架,就是人家祖宗八代也是轻饶不了咱们的。” 轲摩鸠狠剜他一眼,“难道你浑身除了拳头是硬的,其他地方都是软的?” 东佛有些坐不住的感觉,大约也后悔自己竟然跟了一群不着调的家伙们,同样提高嗓子唤道,“误会了!都是误会!你们老萧家的祖坟可不是俺们刨的,都是那个该死的筑幻师做得孽!” 他的粗手一指,旋即引来彣苏苏倾力一瞪,方才起,彣苏苏便紧守着青阶筑幻师的遗骸,此一瞪有些蛮力,震得东佛立刻缩了手。 轲摩鸠则大为赞赏道,“你们这些狗眼睛可都好好端瞧,鲤锦门的翎首大人在此缉拿筑幻师,女帝特批的朝廷命官,还不快快撤回去洗洗睡吧!” 萧家店的人听了简直气氛,喊话的人怒道,“谁管你们是鲤锦门还是什么门!纵使女帝陛下亲封的翎首,也该知晓刨坟属于大恶之事,怎能轻言放过!” 眼见双方争执不休,上官伊吹阻止了自己手下的人,对萧姓人道,“旁的废话休要多讲,先叫你们的主家出来,我只与他谈。” 对方喊道,“凭什么!” “就凭你们所有人加起来,再翻百倍,也拦不住我们的去路。”上官伊吹轻描淡写,坟地里的阴风切切,寒气自趾骨而发,疏疏得窜向头皮,惹人战栗。 火簇中暗自骚动半晌,走出一位身穿金缕甲的中年男子,此男花白头发以羽冠高束,眼细鼻满,面目有大富大贵之相,身板挺直,言辞凿凿道,“老朽萧望山,虽然身在村野乡下,鲤锦门倒是如雷贯耳的,只是如今人死为大,纵然你算女帝眼中一个最特殊的肱骨重臣,生而为人,也该知先敬鬼神三分!” 上官伊吹旋即礼道,“正因如此,所以我们才并没有擅自走开,想着就是留下来表达歉意,再将功补过的。” 轲摩鸠低声道,“为什么叫咱们道歉,难道不是那个筑幻师先在此地伏击我们的吗?!” 上官伊吹悄然警戒道,“你是烨摩罗人不通北周民俗,无论如何,这里埋藏的是人家的祖宗遗骸,仅凭着这一点,道个歉,服个软,丝毫降不低鲤锦门的地位。” 萧望山看上官伊吹官服加身,艳红招展,心里深知女帝对其庇护至深,遂缓了缓语气道,“翎首大人通达明理,那自然是很好的,不过萧家店的家主并非是我,故而还得请翎首大人一行前往萧家一趟,再说后话!” 上官伊吹道了声请,围绕在外的火光极速收缩,慢慢聚成一团火球,涌着推着,将几人往萧家店送。 谢墩云扛起青阶筑幻师的遗骸,连步卅狂刀一并背着,口里道,“他萧家的死人不能惊扰,那这筑幻师快僵了,也得尽快入土为安吧。” 几人纷纷投去目光,筑幻师的尸身僵直而青,唯独幻印游至尸肉心口间,萤虫般骤明骤暗,凝着一股神奇的力量久久不散,令人既害怕又好奇。 上官伊吹凝了眉,“所以求得原谅后,轲摩鸠与彣苏苏赶紧将此具遗骸送往破魔裸母塔,尽量不要引起不必要的祸端。” 掀起筑幻师的长衫,盖住尸骸头脸,仅大约隐蔽住尸体内发散的诡异亮光,不让其余人肆意看到。 萧望山已经迎了过来,毕竟上官伊吹的身份与众不同,众人瞧他身形高大,应是的有胆量的,可是硬挤在一身窄小的金缕甲中,又甚是胆小,外强中干来形容最为贴切。 一行人浩浩荡荡随去了萧家店,萧家店原本仅是个小小村落,后来历经久年成了一方氏族,繁荣昌盛几十年,于整个北周来说已是大族旺户。 萧家店远望去,呈品字形建筑,层起叠落的飞檐,透青的瓦片缓缓牵起初升的朝阳,将是枫叶最红的美好时光,幽幽静谧的庭院,肆意怒放的花草,构成了一副意境深远的人间桃园。 萧家店的家主萧轲早领着各堂的堂主,列位坐入玄啸堂里,上官伊吹与轲摩鸠在萧望山的指引下步入其间。 临行前上官伊吹安抚戚九,叫他无论如何都要控制自己,避免被右手上的银碎侵蚀意志。 从青阶筑幻师身上抠下来的壶柄,同交于他管。 等上官伊吹步入玄啸堂,戚九思前想后,把壶柄捏成一圆开口圆镯,一齐套在右手腕上。 彣苏苏与东佛早蔫了,唤来戚九,三人不顾旁人的复杂眼光,围成半个圈,坐在石墩子上休息。 谢墩云不方便坐,怒火中烧,对频繁窥伺自己的家仆很不客气道,“看什么看,老子没吃早膳心情正烦,当心拿这具尸首砸死你啊!” 比清晨更凉的风,一飘而至,往他骂人的嘴里倏地塞两颗丹丸。 谢墩云瞠目道“耗子屎?!” 白式浅冷而砧骨,“吐出来。” 谢墩云嚼吧嚼吧直接吞了,丹丸入腹后竟有饱腹感,饥累疲乏一扫而空。 “这是啥?”他问。 白式浅默默给其他人一人口中放了一颗。 戚九历经一夜恍惚,始才觉察到白式浅冰冷的面容挂了一层灰霜,不由关切道,“大神,你怎么了?” 白式浅像是一惊,慌张立指唇畔,嘘声让他噤口,随而拽着白澜屠苏长袍,擅自找个僻静的地方疗伤去。 轻言细语飘入某人耳中,谢墩云把肩头尸身抛去,“小佛子,你接着!” 东佛尚来不及双臂长伸,黑影压顶,把他直砸个眼冒金星。 谢墩云向戚九问清了方向,虎步豹姿直逼向白式浅的方向,问道,“你咋啦?” 照例没人回答。 又是这样!谢墩云道,“你别理睬老子,你别跟老子交流,你就吱半声,发个响儿,是不是受伤了?” 空气静滞半晌,白式浅才冷回道,“你这好管闲事的个性,很惹人厌烦。” 谢墩云露出一口整齐白牙,“你能再出言骂我,精神头算足的。”听清楚对方的声音来源,准确地蹲身下去。 “哪里伤了,掀开老子瞧瞧!”卸下步卅狂刀,谢墩云从怀里掏了掏,摸出些早备好的药散。 “你他妈真是个弱鸡,能隐身的高手角色,竟然伤得比旁人更多,切!”明朗的眼鸿死盯着安静的空气中央。 如果全神贯注去聆听,白式浅特有的绵冷气息,还是可以依稀感触到的。 白式浅被他这种准确的眼神一盯,伴着责难的语气,整个人愈发森冷透骨。 自我辩解道,“几年前,我曾拼命破了一个十成十的幻彧,那个幻彧的编织者俨然是个超高阶的筑幻师,我用了一半的生命力才勉强成功。”现在,仅剩下另一半的生命在维系这具驱壳。 倏然住口,他为什么要跟一个绝顶讨厌的人诉说自己的苦衷。 难道是他寂寞太久了吗? 白式浅继而告诫自己,全是假的,无论人或物,爱恨与纠葛,情|欲与空妄,全是假的。 这世间唯有一个他,要保持理智。 孤独才能活得长久。 继而冷之至酷道,“滚开!” 谢墩云笑了,“活见鬼的,老子唯独不会滚这个动作。”想了,或是早有预谋似的说道,“除非你把脸露给老子瞧瞧,没准儿老子发现你长得奇丑无比,就再不理睬你了。” 做梦!他只是想看看自己是不是长了一张姓白的脸罢了! 白式浅攥紧伞柄,咯吱吱得发出拧曲纠结的声音。 谢墩云更笑道,“那就别叫老子滚,赶紧掀开受伤处,叫老子给你抹点药呗!” 第56章 露一露,十年少 休想! 白式浅才不会叫他得志, 侧首避开对方咄咄逼人的目光, 幸亏自己的定力够足, 否则早一把掴在谢墩云那张死皮赖脸还厚颜无耻的臭脸上! 谢墩云挠挠自己的脸,掏掏耳朵, 挖挖鼻子,安静半晌,忽然对着不声不吭的空气一问, “你这么扭捏,不是伤到根儿上了吧!反正你有的玩意儿老子也有,你怕啥呢?” 白式浅万年不变的面孔倏地泛红, 冰包的火浆,冷中透热。 好好好, 他罪该万死, 偏不该姓白! 单手卸去腰间横澜,缓缓打开前襟, 白澜屠苏便如山顶消融的积雪, 化成腾腾细浪流下肩头,露出胸口冷白干净的肌肤。 于谢墩云眼前, 蓦地腾空飘出一片精壮的胸膛,如峰似崖, 比皑皑白雪更要冰清玉洁三分, 两点梅粉中央赫然印着一记血掌印, 不偏不倚, 犹胜梅心洇血。 呃~ 谢墩云痞笑一滞, 有些词穷,呃了半晌,眼睛规避着伸手把白式浅的衣襟拢好,“这是内伤,老子暂时治不了的,不过你放心,老子待会儿等姓轲的出来,跟他问一问有没有什么好方子……” “不必了。”白式浅将伞面一遮,阴影似自上而下的冷水,迅速遁形且毫无迟疑。 谢墩云低头,把每一样药散认真摆在面前,翻道,“那你腿上的伤……” “也不必了。”白式浅的冰冷语气竟透出些烦,“我这些伤都需要静养,你懂吧?” 明白! 谢墩云规矩拾起步卅狂刀,转身之间,已从白式浅的身边极速离开。 白式浅棱角分明的五官里无端有些波动,白澜屠苏尚未穿戴整齐,先从阔袖间掏出极玄子,于双手间来回把玩。 没有开关,没有关开。 这四四方方的极玄子,就是个无孔无眼的死物! 耍他呢! 白式浅狠狠把极玄子重新扔回袖间,气了微气,无端想起来谢墩云瞧见自己胸口的飘忽眼神,旋即敞开衣领,竭力低头往自己光洁的胸口细细打量。 他这身皮子,白白净净死透一半似的,莫说是痣,连个毛都是微而不显。 白式浅不禁寻思,莫非谢墩云关心的那个白姓什么人,身上可是有痣的 一想,胸口的血掌印似乎扯住了皮肉,是痛的。 白式浅蹙着剑眉,仔细穿好衣衫,管他有痣无痣,姓谢的由此以后,怕是不会再来乱他神思了。 大快人心! 等了近半时辰,上官伊吹与轲摩鸠始从玄啸堂步出,几人团团围了上去。 戚九担忧得不敢开口。 上官伊吹扫视一众人等,仅对他一人春风拂面道,“萧轲决定让我们走。” 不等所有人松一口气,上官伊吹接着道,“但是我们不能都走。” 这是为何?! 上官伊吹与轲摩鸠对了眼色,轲摩鸠将余下人哄到了听不见声音的地方。才对戚九一人耳语着,“这家族的人有些古怪。” 细细解释着:原本萧家店的族长们,一致决定要求鲤锦门付应一半责任,协助修复萧家族墓的即可。 而上官伊吹以翎首名义也全部答应了。 毕竟是他放任轲摩鸠与青阶筑幻师以幻兽对阵,并未要求编织幻结保护墓群在先,虽然有些明知故犯的意图包含其间。 可是萧家店的现任家主萧轲,却始终持反对态度,且语气专横,反复强调坚决不准许鲤锦门的人再入墓群半步,并且要求即刻启程。 如此一来,便存着十分诡谲的问题。 而那族墓群里,是否有什么不能被鲤锦门发现的秘密存在呢? 上官伊吹道:“我与萧轲斡旋许久,他最终只同意了留下二人在此监管此事。而留下的二人还最好不是鲤锦门内的人。” 上官伊吹必定是不能留下的。 被选择的人,就得是看起来最不像话的两个。 戚九道,“我与谢大哥是最合适的人选。一傻一粗,感觉最让人无心设防。而且还不是鲤锦门的门徒。” 上官伊吹摸摸他的发丝,话题陡然跳到了另一个上去。 “今日,其实你完全不必管我,我会在临坠地之前收回玉屏笛,而轲摩鸠也会在千钧一发之际编织幻兽,保护我们自己的。” 执起戚九布满银碎的右手,斑驳陆离,宛如戴着一只残破的手套,分外沉赘几分。 上官伊吹似痛惜,“这条路不归,冥冥中又推着你踩上去了。” 戚九对他的话意半懵半昧,趁所有人被轲摩鸠引着,蓦地搂住了上官伊吹的腰际,似心满意足道,“任何代价,都比不上你活还着……” 上官伊吹笑,“莫在萧家店里说这个,我要吻你了可停不住的。”唇角高翘,眉宇反揪成一团乱蓬。 遂又恢复先前的话题,“谢墩云是最好的人选,他对你的莫名关心,连我每次看见都要眼急了的。” 与此同时,谢墩云正借机缠住了轲摩鸠,反复打听若是心口被人重伤,该如何医治的妙法。 轲摩鸠嗤嗤一鄙,“心病当需心药医,按照我们烨摩罗的治法,先找个倒霉蛋,拿刀子往心口剜一块,放一碗淋漓鲜血出来,再叫受伤的人喝进去就行了。” “烨摩罗竟还有此等可怖至极的方法”谢墩云听得认真,单手反复搓搓自家心口位置,飘忽不定的眼神又扫去了地上的尸体。 轲摩鸠沿着他的眼神一瞧,霎时恶心道,“谢畜生,你想都别想!” 东佛探头探脑,大约一直偷听着二人完全不属于秘密的交谈,横插一嘴道,“俺听牢里的狱友曾说过,以自家内力输入对方体内,驱散对方体内淤积的血块,疏通经络就行了……” 轲摩鸠:“这里有你这种人插嘴的地方吗?” 东佛灰溜溜地离开了。 谢墩云道:“轲大人,你这人有些不厚道啊。” 轲摩鸠摸摸身上华丽丽的宝石,每颗都金光熠熠,令人眩晕,“萧家墓群里你质疑我的筑幻术,怎么不想想有朝一日还得来请教我的医术?” “你!”谢墩云的手在他脸前指了半晌,终于软下来道,“你奶奶个熊的,老子错了,轲大人能不能网开一面,给我开个药方子,调理内伤外伤混合伤的,统统来一套!” 轲摩鸠鼻孔朝天,“多求求,再说吧!” 谢墩云:“……” 上官伊吹已经在招呼所有人集中了,只得作罢,先紧着翎首这边。 简单说明了情况,上官伊吹坦言需要戚九与谢墩云留在萧家店,“多多关注”一下族坟修补的相关事宜。 毋须赘言,聪明人一听就知话里有话。 谢墩云可开心了,对上官伊吹提议道,“留下没问题,就是老子受了内伤,需要轲大人开些补药吃吃,才能在任务中屹立不倒。” 上官伊吹散笑,“轲摩鸠,你就照着十全大补汤的方子给他来个全套,叫他永垂不朽。” 轲摩鸠:“……” 为了避免萧家店的人起疑,上官伊吹当即便留下二人,携着青阶筑幻师的尸骨,领着余下人等准备返程。 临行前,上官伊吹再三叮嘱戚九,切不可滥用银碎的力量,毕竟凶险未知,不要被诡谲的力量吞噬理智。 为了警醒戚九,上官伊吹将随身携带的银纹鱼皮手套给戚九套在右手间。 又依依不舍道,“妥善安置青阶筑幻师的尸骨,我就返还,你等我。” 戚九餍足,“我等你。” 凑巧,东佛临行前突然闹肚子,痛不欲生满地打滚,轲摩鸠诊后发现他五脏六腑擂鼓似的,确实不宜走动,征得萧家人首肯后,只得留下三人,其余人等唤出飞翔幻兽,展翅遨去。 萧家家主萧轲虽自始至终未曾露面,但是俨然很会做事,早早吩咐了仆从鬟厮周到接待了三人,将戚九等人安排在主家西厢的上房住了。 凡胎肉眼看不到的白式浅,自然得与其中一个挤在一起,原本他想与戚九住,奈何东佛病了,只好戚九照顾东佛,而自己被迫与闷不吭声的谢墩云摆进一个屋里。 双双对对住下。 东佛像是突发的惊症,一会儿喊冷,一会喊热,戚九派人请来萧家店里自设的大夫,大夫把脉一瞧,说他的脉象虚弱得比云气还虚,几乎摸不见。 就含含糊糊开了几副驱寒解热的汤散,叫戚九煮给他试着喝喝看。 谢墩云正好把给白式浅弄来的草药一并煎煮了,交换给戚九,让他端去给大神喝。 白式浅的脸色也有些苦不堪言,戚九三劝五请,方才喝下调理内伤的药汁,躺下养着。 折腾了一个近时辰左右,白式浅与东佛均平稳些,分别在各自屋内安生休息。 戚九与谢墩云头挨头,靠着走廊外的长椅,瘫着小憩一会儿。 本该是晴空万里的天气,忽然狂风大作,一道接一道的风潮,犹胜无边无际翻滚的麦浪,极有规律地卷卷铺来。 谢墩云眯着瞌睡的眸,微瞧头顶云层,呈现出诡异匀称的波浪状风纹,不由开口,“现在什么世道,连风都刮得整整齐齐,井然有序。” 果不其然,萧家店的千门百户像是早就适应了如此诡谲的自然天气,挨家挨户升起丈高的竹绿色的防风栏,加之品字形建筑独特的坚实构造,犹胜绿玉盘里盛放的白豆腐。 戚九与谢墩云因上官伊吹留了话,既然是不同寻常的怪风,双双朝门外走去。 庭院里急匆匆的女婢瞬时拦住两人,毕恭毕敬道“风季到了,家主遣奴婢来劝告列位贵客们,切不可肆意走出防风栏去,避免发生意外。” 谢墩云看她衣着举止与别个不同,应该身份地位更高,故意调戏道,“东南西北北周,春夏秋冬四季,不知萧家店上刮甚风?甘做缩头乌龟” 那女婢居然对答如流,“削刮割剃剔刀,飔飏飚颭五风,不知你们二位胆何大?宁肯千刀万剐?” 谢墩云登时不语。 戚九软笑着,从腰间蹀躞里掏出一把莹莹如玉的粽子糖,里面掺着一颗金瓜子,都是上官伊吹早装在里面的。 “劳烦小姐姐带话,请替我们谢谢萧家主的善意提醒。” 女婢抓了糖,唯独留着金瓜子不取,侧眼细细瞧了戚九异常分明的深邃五官,“公子像异族人,反比本地人更有礼节。”口唇含糖,倩笑而去。 谢墩云瞧他蹀躞里有好吃的,探出二指也夹颗粽子糖,放置口内滋滋吮道,“老子早听说,女人是老虎,老虎屁股摸不得。果然厉害。” “那还不是哥哥你自己嘴臭,喜欢讨人嫌弃?”戚九左右一望四下无人,对谢墩云招呼。 谢墩云跳起来扑在戚九肩侧,喷着口气道,“臭吗?臭吗?老子天天刷牙,干干净净!” 两个人蹑手蹑脚,趋避开所有人的视线,绕道而行,去了萧家店的防风栏处。 防风栏的薄竹片被风侵袭后霹雳吧啦响个没完,可是却是间歇性的,季风一阵起,一阵落。 起起落落,把半空的云层都扯得溃不成形。 谢墩云举头观察半晌,道“瞧着风向,很像是坟墓群那边刮来的,翻出去自是轻松无碍的,咱们俩可以随着风向走,风停行,风起驻。” “唯独方才那女婢的建议又让我担心,万一外面这一段一断的季风,真得厉害到能削人,该怎么办?” 作者有话要说:对不起,最近太忙了,更文压力有些大,祈求原谅啊,尽量恢复隔日一更。 第57章 给你渡气 戚九笑:“多想无益, 先翻出去, 万一被削了再谈。” 二人相视一瞬, 谢墩云笑意更深,“别扯淡, 恐怕老子还得动手撂你过去,你那腿太短,哪能翻得过如此高墙?” 果然口臭! 戚九啧啧, “说得好像你能翻过去似的。”举头高望,防风竹栏一派千山鸟飞绝的耸然。 谢墩云最吃不了激将法,扛起步卅狂刀, “小九你别得瑟,老子背上千斤重, 照样雁字归去。” 说着运足腿力, 流梭一般从原地弹簧而出,快到一半高度的时候, 五指与足尖齐齐施力, 苍耳一般挂在防风竹栏半腰间,低头炫耀道, “小老弟,如何?” 洋洋得意的表情瞬间凝结。 戚九微微掀开右手手套, 以银碎为器, 稍加以冥想, 眨眼编织出一道高梯架在栏间, 一步一步登了上来。 “喂喂喂!”谢墩云的老脸要撑不住, 流风回雪身姿一攀,与戚九同时登在防风栏顶。 再看戚九编织的幻梯一摇一晃,半虚半飘,似不扎实的成品,亏欠些火候。 谢墩云恐他控制不住银碎的力量,再告诫道,“花鲤鱼说过,你连这些玩意儿属什么都没弄清楚,千万不要在无关紧要的事上摆弄。”言辞很有老大哥的气派。 戚九道,“你们多虑了,这些银碎还蛮听话,养在手上除了重,暂时没有不舒适的。” 遂收了幻梯,心里也很奇怪,为什么旁人操纵银碎织幻,上面则会滋发出陈郁极乐的香味,反在他身上是失灵的。 不及多思,恰遇见季风短暂的停止,两人前后跃下,顺利翻在栏外。 暂且风平浪静,细细打量四周才发现,萧家店四方平坦,在防风栏外竟连一根杂草也找不到踪迹。 当初进入萧家店的时候,所有人只被奇异多姿的建筑所倾倒,料谁也没多看周遭草荒木秃一眼的。 朝前推进约五百步距离,平静停滞的气息突然凝固起来,黏稠如胶,戚九的呼吸骤而艰难,谢墩云催道,“小九,趴下!” 风本无形,树拽花摇始见。 完全来不及作出任何本能反应,季风已像屠户手中高起低落的菜刀,削割着凝滞不流的空气,一刀刀规律,从固定的方向横贯切来。 分明是有形有状的怪风。 戚九最先瞧见,但谢墩云最先反应,他一掌拍倒戚九,另一手猛挥步卅狂刀。 刀气如鸿,但与季风的鲸吞蚕食相逢,亦被削得片甲不留。 “退,退!”慌不择路,谢墩云揪住戚九脚腕,扯住人拼命朝后倒退,戚九四肢离地,仅靠腹部软肉撑滑着。 戚九惨叫,“哥!哥!再提高些,我的柱子快磨秃啦!” 谢墩云已经不能思考小九到底是哪个部分磨在地上,杀气腾腾的季风割在地面,草皮碎石碾作灰尘,甚至轻不能清,重不能浊,混淆得天昏地暗。 二人须臾邅迍,季风水漫头顶的一瞬,谢墩云撂开戚九,双手举刀对冲。 强大的风力崩压而下,纵得谢墩云手可劈山,臂可移海。 谢墩云双足劲蹬,地面瞬间裂作无数道深邃痕隙,寸厘塌陷,周身肌肉膨如饱涨的河豚,长衫里衬亦随即爆成片片碎布,炸飞开来。 谢墩云道,“阿九,快跑!”,口耳鼻眼内因压力渗出红丝,七窍流血。 戚九怎能放他被季风压死,第一反应伸出双手与谢墩云共同握住步卅狂刀,冒死顶住头上季风,边从银碎中幻出数以万计的粗壮藤蔓,放射状沿着季风交缠盘旋而上。 迎风碎裂的藤条如雨倾盆,不断还有新生的绿枝前仆后继,更稠更密更迅捷,飖飖张开。 谢墩云隐觉得步卅狂刀微轻,其实两人已经抵死支持了一盏茶的时间。 一个混脸淋漓,简直血盆间泼红撒浆,另一个冷汗如瀑,简直寒潭里几经挣扎。 再瞧季风间隔停了,而戚九手心里藤木交织的油油绿色,纵横叠错,最终竟然在二人头顶形成一堵数十丈的无规则藤蔓薄墙,刀刃一般锋利,遮蔽了半边日头。 缓缓松开四手,谢墩云拿袖子粗鲁擦了把血,满脸关公似的重枣猩红,小心翼翼地与戚九离开原地,撤回步卅狂刀。 颇为诡异,裹着绿帐的季风停留半空,不上不下,仿佛它天然便是该在这个位置悬停,再不需要去旁的地方。 这究竟是什么东西 二人面面相觑。 谢墩云口内翻涌血腥味,“那个丫头说得极对,咱们不能往前走,如此恐怖的东西从天而降,方才应该是咱俩狗屎运,不然当头切下来时早小命呜呼了!” 戚九也是心有余悸,并非他幻藤编织得栩栩如生,只因为这块季风就该在这片位置。 伸手没入藤蔓缝隙间,里面的季风仍在汹涌,渐渐有停伫的趋势。 迄今为止,他们所遇之事从未有这般灵异诡谲,戚九不禁头皮冷炸,搀扶着谢墩云往回赶,趁下一次季风起时,两个人已经安全蹲在防风栏上。 新一轮的季风飙发电举,自地面盘旋而起的零零散散,昏昏茫茫,皆可证明怪风的存在,绝非臆想。 以竹栏为界,外面涂炭,里面静和。堪谓风火两重世界。 戚九死盯着被幻藤包裹的唯一一块季风,随着银碎力量的紊乱,蔓枝叠雍的藤条开始虚晃闪烁。 旁人自然看不清什么,但在戚九眼底,它更像闪烁的夜灯一般,疏影横斜,绿光浮动,渐渐以其为中心,不断地召唤着其他季风前来砌合一体,形成未知规则的通透风墙。 戚九气馁,“若是我能以银碎做出些什么嚣厉的幻器就好了,最差编织一条遁土幻兽,亦能安全载着你我兄弟二人,躲过季风,钻去萧家族坟那里去的。” 谢墩云反不以为然,极力开解道,“你失了忆,连自己的脑子都搞不清楚,倘能强求?” “再者,筑幻师可都不是一日达成,不积跬步,何以至千里?没有日夜修炼,何以勾天绘地,镇伐四海!” 戚九益发沉默,“哥哥可还记得,东街市廛的梭蛇与鸣州城的噬齿沙虫?那些人虽被银碎寄生,却无历练自成。” 谢墩云仿佛深谙筑幻之道,轻蔑哼道,“你拿自己与死人和黄口小儿相比,岂非太过贬低自己的潜能了。” 像是无意提到了什么隐藏的痛,谢墩云由里及表都开始抽搐,脸泛青白,皱眉招手道,“你自贴了满手的诡谲银碎,任凭它们寄生于血肉,听你命令,就是天公冥冥中造化,相信会有你大显身手的一天的,走吧!” 初次探路告以失败,又不能叫萧家店的人知道谢墩云的伤情,两人掩阖起屋门,戚九翻出东佛医病的草药,选了几个有止血功效的煎作一碗。 谢墩云喝了药似闷闷不乐,略置气着:“四个人留下,仅剩你一个健全,余下的都他妈废了。” 戚九笑他啰嗦,想着方才惊心动魄的过程里,谢墩云从始至终对自己的周到保护,不由摁紧他的肩头,“小弟何德何能,才能换得大哥以命相待?” 谢墩云因为脸痛,勉强咧嘴丑笑,眉眼深处燃着火热的赤诚,“我与你,茫茫人海影流,其实第一眼已是缘分,毋须再分清楚。” 戚九有感而发,“小弟那时正是刚刚初醒,瞧见什么都觉得害怕,山底下刨出大哥时,亦是糊里糊涂的。” 他的眼睛开始闪光,粼粼莹亮。 像是触动了某个关键节点,谢墩云缓而靠及戚九身边,自他耳旁悄说了一句,“我心里,一直有个人……” 此话一出,戚九神色惊变,像被火燎烤了屁股,弹身急问:“谁在里面!” 谢墩云强调,“人啊,当然是人在心里面啊?!” 戚九侧身闪过他,蓦地打开屋内的珊瑚迎门柜,白式浅抱着纸伞窝在里面,恰填得严丝合缝。 再瘦点显空,再丰腴些正镶嵌在里面,抠都抠不出来。 “大神,你……” 白式浅明显尴尬,脸上幽冷的脸色白里透红,反手扯住一半的柜门拉了回来,遮挡谢墩云随即投来的视线。 “他在哪儿呢?老子看看!”谢墩云直步走了过来,天赐良机啊,正好可以观赏一下他的脸。 白式浅瞧他的黑靴步步逼来,手里的伞迅如雷暴,一击直戳谢墩云的肚皮上,把他敲回原来躺坐的软椅上。 五脏俱裂的疼痛,再次让谢墩云惨嚎不止,“白疯子,老子日|你奶奶个熊的,你这忘恩负义的狗东西,老子白对你好了!” “你的腿不疼了?你的胸不疼了?你把老子的肚脐眼子戳爆了!你这条冷冰冰的大白蛇,老子白暖着你了!” 白式浅艰难撑开伞,遮着脸,冷若冰霜推开戚九,道,“你先出去,我要治他。” 戚九苦笑,“大神,谢哥他就是刀子嘴豆腐心,你们千万不要打起来啊,他刚受了伤的……” 两道冷风倏倏然砍在戚九的嘴上,戚九立刻改口,“我就呆门廊里,随传随到。” 对谢墩云投出一记“祈君保重”的眼神,断然关门去了。 啊!没义气的东西不止一个!世风日下! 谢墩云的嘴里波涛汹涌,口若悬河,白式浅已经完全遁形,他只好对着空荡荡的屋子日天日地。 须臾,不知道什么东西径自骑到了他的腿上,死沉死沉的,还寒冰冰朝裤子裆里送冷。 仿佛一整座冰雕压顶。压得他这里,那里,还有某处一齐疼。 叫谢墩云无端联想起那片砍在头际的季风。 遂骂,“你个疯东西,你他妈不坐椅子,老子身残志坚,你坐老子……唔……”已被看不见的柔软堵住了嘴巴。 这是啥子情况?! 谢墩云唔唔低哼,他睁开眼睛死瞪着贴在脸上的白式浅,白式浅也冷冷凝着他,不带一丝情|欲。 于是,谢墩云看到了一只寒潭般透骨的黑色轮廓,那里面有玄墨描书的洪荒世界,积雪堆玉,山巅横卧,黑漫漫外白漫漫,延延无绝。 他看到了!看到了! 呃…… 看到了一只放大的冷沉沉的眸子。 白式浅似乎闭了息,喘着气,幽绵绵的真气足而冲,以口对口,渡入谢墩云大张的嘴巴内,慢慢缓解了他肌理肺腑间的撕裂感,洗经伐髓般舒畅。 良久。 白式浅大约也没最初那般赘重,似乎还软贴了几分,冷森森的手轻扶在谢墩云心口,竟发了热。 谢墩云微微伸了伸舌头,借此缓解一下舌头的僵冷,无意识触碰了另一条柔软的存在。 …… 白式浅反像被惊散的雀儿,抽刀断水,果决从谢墩云的身上退去,隐在伞下。 谢墩云的畅美舒服被中途遏止,意犹未尽里突然回了神,砸吧砸吧湿润的口腔,旋即嚣叫道:“白疯子,你他妈口水流老子嘴里了!你现在就给老子舔回去!” 白式浅背对着他,气息调了许久,才幽幽而道,“无聊。” …… 戚九侧耳倾听了一阵,觉得里面出奇安静,应该是不会打起来的,紧张过后肚子饿得要命,决定先去觅些食儿。 萧轲的宅子连着萧望山的府邸,兄弟二人不分主宅仅分东西,灶厨是公用的。 戚九屡走屡抬眼,天空里的云层依旧段段相间,不由慨叹这该死的季风到底会带来什么诡相。 忽听一个娇软的声音唤道,“让开!让开!可撞上啦!” 端着盘子的婢女一头撞进戚九怀里,撒了些菜汁酱肉在他身上,温乎乎的汤水渗透衣衫,黏着肌肤流淌而下。 闯祸的婢女吓得半死,从怀里掏出红罗帕子替戚九擦拭,戚九被她莹莹素手摸来扫去,窘态浅现,推着说自己收拾,就把帕子接到自己手里。 余下的几个婢女赶紧过来,一人端着一盘美食,其中一个将盘子放在干净处,蛮手拧住闯祸女子的耳朵,苛责道,“玉翘,你个死丫头,走路丢了眼睛,竟弄脏了客人的衣服,真该禀告家主,打死你个毛手毛脚的笨丫头!” 玉翘旋即眼含泪珠,潸潸然,楚楚可怜。 戚九应笑道,“无妨无妨,那菜汤并不烫人,况且衣服脏污洗净便是。”说着轻轻拨开耳朵上的手,对玉翘道,“还得劳烦姑娘替我寻一身新衣来换。” 那个掌事的女婢见戚九肯为玉翘出头,狠狠跺了一下香足,有些告诫玉翘道,“你自己闯的祸,你自己瞧着办吧!”扭头气呼呼地走了。 风波即平。 玉翘脱离魔掌,因戚九一席话转危为安,平复心情后朝戚九礼道,“除了公子衣服,连身上应该也是脏了,不然请公子随我来,奴婢先提桶热水让公子洗洗干净吧。” “那……就不用了……” “好呀!好呀!” “公子 ,洗洗吧!” 不待戚九拒绝,余下五六个婢女团团围了上来,借助手中佳肴推着戚九,嬉嬉笑笑,吵吵闹闹,张张樱唇均要劝他去客房里洗一洗身体。 北周女子不论高低,皆有些开放好爽的姿态,恣意大方,对陌生男人全然不避讳,举国使然,更不要说萧家店的奴婢均是族内选的,一律萧姓,更肆无忌惮些。 戚九哪里有推脱的本事,左眼飘绿,右眼飘红,菜香夹杂了脂粉香,绑架似的把他推到萧望山府邸的客房去。 放下佳肴,几个女子一同动手扯戚九的蹀躞。 有个婢女端捧起戚九身后的蜿蜒长发,像捧起珍宝似的,细细打量他的发色并不玄黑,甚至像涂抹了棕红色的颜料,油润丰厚。 不由艳羡道,“公子哪里人啊?为什么看起来,跟其他异族来的客人全然不同?” 说着,也有人直勾勾得打量他的深邃五官,纷纷涨红了脸,又不好意思再瞧。 玉翘催道,“好了,你们这群不懂事的丫头片子,快让客人进去洗浴吧。” 说着将人引入浴室,里面的浴桶倒满热汤,鲜红的玫瑰花瓣在腾腾白烟里摇摇荡荡。 玉翘要替戚九宽衣,戚九勉为其难挤出笑意,“姑娘快出去吧,我自己来。” 玉翘奇怪:“家主宅子里的男女主人,甚至客人,无论谁要焚香沐浴,都是婢女亲自伺候的。更何况我还欠了公子的人情。” 戚九才不可能叫她脱,好说歹说把人劝到浴室外等着,自己脱个精光光,脏衣包成一团撂出浴室外的屏风去,这才像条滑溜溜的白泥鳅,滋溜钻进浴桶里去。 隔着屏风,几个女子守在门口喧喧闹闹,插科打诨。 戚九泡在热汤里听得清楚,隐约屏风处,来回梭巡着几道靓丽的倩影。 有人洗衣,有人烙衣,有人熏香,不亦乐乎。 就听玉翘娇怯怯唤道,“公子,您的衣物很快就能穿,不过您的里裤怎么不扔过来!我们一并给您洗了啊。” 作者有话要说:相信我,我不是故意断更的。 看我的眼睛。 里面是不是有星星? 第58章 又见七姨太 戚九摆头, “那东西怪脏的, 我怎么敢随便污染了列位姑娘的纤纤玉手?” 隔着屏风, 有女笑答,“公子不碍事的, 咱们这些外苑的女婢不分等次,连着平日里的洒扫庭除,浣洗粗活一并可做。” 戚九还想推脱, 假意催促几个婢女别再管自己的事情,先把手中饭菜送去主人那里,免得被主人责罚。 玉翘便道, “这些菜肴,是我家二老爷新纳的七姨奶奶丢出来的, 刚才已经叫人倒进泔水桶去了。” 戚九真想说有人饿着肚子, 有人却在浪费。 只听浴房的门嘎吱一声轻响,忙忙碌碌的婢女们皆噤声, 缓慢起立的窈窕身影, 像被细线提着脖子,挨个高高挂起。 随而, 门外迈进来一具荡悠悠的玲珑身影,素雅的纱裙不知道是不是吸收了白日光华, 投印在屏风间的形影, 自比那些婢女的嫣红柳绿淡了数倍, 益发鹤立鸡群。 玉翘躬身一礼:七姨奶奶。 这个据传是萧望山新纳回来的七姨奶奶, 不但浑身上下毫无喜色, 此刻就连声韵也寡白到骇人。 “你们躲在这里做什么?” 七姨奶奶的目光低垂,看见了男人的衣服,浴室内微微散开的水汽与花香,证明有人正在沐浴。 余下的女婢均不肯擅自出声。 新来的主子有些难伺候的,奴才当久了的人最会察言观色。 玉翘道,“是家主留宿的一位贵客,不过他刚已经走了,叮嘱着奴婢浣洗好衣服,熏了香后给他送去的。” 戚九一听这话前,本想动一动弄出些水花,好臊一臊这七姨奶奶的脸,陌生男人在盆里洗白白,叫她赶紧退出去。 玉翘撒谎后,戚九只能变身木头人,纹丝不动,气不敢喘。 七姨奶奶并没有离开的意思,对其他人命道。 你们都离开。 指着玉翘,你留下来。 所有人离开后,才开口问道,“你看起来应该比门外那些婢女机警,我问你,为什么萧家店最近不准许外出?” 七姨奶奶新过门没几天,玉翘心里舒口气,柔声细语解释,“奶奶您不知道,咱们萧家店每年夏末秋初时候,就会无端掀起一场怪风。” “这怪风从不伤害萧家店内的人畜,可是族人唯独不能离开萧家店周围一里之外,否则必然会被此怪风削成肉碎,万分可怕。” “况且,怪风年年皆来,季季不改,因此被唤作季风。” 七姨奶奶听罢毫无恐惧感,自言自语道,“看来没错,正是这里了。” 玉翘以为她惊悚入髓,不免宽慰道,“奶奶勿怕,习惯了就好。” “季风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不过几日光景,只要我们不动,即是安全无忧。” 咯咯咯咯~ 七姨奶奶突然发笑,笑里有甜有媚,但最多的还是难以名状的寒瑟之意。 “我们就为此风而来,谁会怕它里面如何玄机。” 玉翘古怪,“我们?” 七姨奶奶道,“正是我们……”她的虚黑手影,于屏风所描绘的青光银波里荡漾开去,一把扶在玉翘圆润的肩膀处,不叫人动。 “但是死人,是不用了解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的。” 阴风阵阵。 七姨奶奶的身影旁边,倏然钻出成千上万缕阴森森的发丝,像十几颗头颅的青丝积攒一处,黑压压得缠向花容失色的玉翘。 逐而汇成一笼黑色的茧,发尾根根刺入脊髓。 待茧破。 可怜的婢女瞬间被吸食成一片薄透的人皮,枯叶蝶状翩翩铺在地上,白眼空翻。 七姨奶奶秀手轻抬,溺爱地抚摸着浮在身周的头颅,餍足舔舔唇角。 头发便如得宠的豺狗,越过屏风,猛一口咬在浴桶上,浴桶瞬间咀嚼如鸡骨般粉碎。 而后,在浴室内一通放肆乱扫,狂枭的发丝始才呲呲呜咽,蠕蠕退散。 七姨奶奶扶了扶云鬓斜釵,卷起地上薄皮,携着阴风款款离去。 良久。 戚九始才从处倒坍的铜镜后爬了出来,套上被熏得半湿半香的衫袴,几个箭步离开是非之地。 七姨奶奶竟是柳白骨! 早在她说第一句话时,戚九已然耳熟能详,故此逃过一劫。 不过奇怪,柳白骨抱着的鬼婴所言,世间仅有鬼婴与自己可嗅见银碎的极乐之香。 如今他手上银碎甚多,反而并没有暴露行踪,银碎的秘密益发扑朔迷离。 沿路忐忑,戚九顺利返回客房,与白式浅已经各自分开后,谢墩云一直蹲在门口等他。 戚九奇怪:“大哥的伤怎么痊愈了?” 谢墩云奇怪:“老弟的头怎么香飘飘?” 说来话长。 戚九急道,“大事不妙,柳白骨跟鬼婴也混入萧家店了。” 谢墩云曾在闲暇时,听他念叨过此二人的妖邪处,不由沉眸一思,“那鬼祟的二人定是奔着银碎而来的。” 才不是! 根本没有解释的时间,因为二人的脚底板断断续续传来无法形容的脉动声。 阵阵声脉,如血管里激涌的血液,自心脏强而有力的收缩再贲张下,由四面八方源起,掀天揭地般汇聚脚底,摇得二人昏昏欲倒。 才说到地,竟连天也剧变。 瓦蓝的天幕,密密麻麻泛出无数道清晰可辨的血丝,犹胜怪兽的眼球,却比眼球更狰狞可怖,直勾勾得俯瞰着萧家店内的一举一动。 二人头皮冷麻入髓,谢墩云道,“太离谱了,此地实在波云诡谲,你去帮助东佛,我去背上白疯子,今天就是被季风碎尸万段,咱们也不能再留。” 戚九转身去接东佛。 屋内的光线晦暗不明,比外面的惊变更为可怖,床间帷幔层叠,大约能听见里面有嘶嘶的低呜声,仿若坟头的鬼火,烧烧燎燎,总不得真切。 戚九欲要扯开帷幔的一瞬,就听东佛哑道,“别拉!”床板上微微挣扎之音,堪比涸辙之鲋。 “怎么啦?”戚九很急,伸了一只手,探探索索摸了进去。 “感觉能站起来跟我走吗?”床榻间意外是湿濡的,滑溜溜的部分比油膏还黏糊些。 难道是病得屙在了床上?可是不污臭啊? 东佛掐他手一把,刀子刺肉似的生疼,“你别管俺,俺疼断了肠子,烧糊了脑子,今儿偏要赖在床上,轿子来了也抬不走俺。” 帘子盖得严严实实,戚九也看不清里面是什么光景,收回手一瞧,手背都快肿起来了。 戚九微斥道,“能说出如此混账话来的人,多半是病不死了。” 气不过一瞬,又哄劝着贴过脸去,“我的好妙手千佛,这个时候可不是由着你闹的时候,逃命哪!” 戚九索性豁出去,又把另一只好手伸进去摸,应该是摸到了东佛,他竟脱个精光,周身与榻间一般,滑嫩嫩得泛着黏意。 东佛急了,“你走吧,别管俺,俺的死活向来无人管得,监牢里面早熬习惯的,偏你为什么总来管俺,俺又没求你。” 戚九总算知晓他生什么气了,估计是大病初愈后心气不畅,加之身上脏了愈发气恼,遂继续好言好语哄道,“我怎么能不管你,你请我吃了那么多好吃的,总得让我回报你的恩德一下吧!” 心里嘀咕,前前后后,左左右右给他灌了多少药汤才把他小命保住,一百顿饭的恩情也早还完了。 东佛终于不语。 哄人可真费劲啊! 戚九转身拧了个湿毛巾,完全顾不得天摇地晃,双手探入帘内,凭着手感大约把东佛擦到半干不净,配合着他套上袍子,连帽子一并把脸遮好。 东佛道,“你跪下,俺要骑着你出去。” 戚九遂愿半跪下,东佛攀住肩膀贴上来时,倒不觉得他重,唯独隔着衣服肌理相贴时,东佛特别像一块狗皮膏药,吧唧上身。 戚九拼命才从地上颤颤巍巍站起身来。 东佛隔着帽子,勒住戚九白皙的脖子,舌尖子幽幽吐信道,“没用……” 戚九强忍住掀翻他的冲动,从屋里冲出。 谢墩云背着横眉冷对的白式浅也才刚来。 背着的都是爷爷级的。 戚九与谢墩云灵犀对一下眼神,哪有功夫互诉心声,唯见萧家店的品字形结构建筑群落,触动机关一般缓缓地陷,再由街道林圃顶起,逐个铺成平整的一块,仿若巨大的棋盘,白绿相间。 弹指间,天涛地浪,人间狼藉。 戚九与谢墩云当心避开危险之处,可是无论怎么逃跑,防风栏随着地陷化为无形,天地连成一片茫茫无垠的平原,四个人已成棋子,在地形棋盘上昭然显身。 白式浅冷眼观察一瞬,直接断言道,“别跑了,咱们已经陷入了别人编织的幻彧之中,动则必死,不若静守,倘有一线生机。” “怎么可能”谢墩云旋拽着身姿,“我与小九探路时,只被那妖异的季风挡了回来,并未遭逢筑幻师……” 季风 “没错,”白式浅紧了紧手中伞柄,从谢墩云的后背滑了下来,“就是你所想的那个东西,它把我们围困在萧家店中央,筑起一片无边无垠的案板,正等着宰割咱们呢!” 对所有人悄悄道,“不过还好,它肯定是看不见我的,你们切勿再瞧我的方向,逃生的关键时刻,我愿做你们的杀手锏。” 谢墩云冷颤一下,脸皮绷得比石头还硬。 天地旋转须臾,平寂下来。 戚九背着东佛与二人环看四野,窒息感重重压在每个人心头,不能换气。 突然,纷踏而至的声音爆炸了,黑压压的一片人潮恰如倾巢出动的蚁群,从平地间的各个缝隙而来。 是萧家店的人,不管男女老少,先前不知道藏哪里去了,但是眼下趴在地上手足并用,无论贵贱与否,猪狗一般奔赴而来,身后掀起人高的灰尘,像拉起一道诡异烟幕,由远及近。 谢墩云的脸色沉入谷底,“咱们也快趴下!”虽然觉得耻辱非常,依旧领着戚九原地趴下,做俯首帖耳之势。 待萧家人的人浪涌来之际,异状季风堆砌的幻空之上,一道扶摇倒灌,从天而降,如天幕中插|进的一根风锥,刺入平地。 狂卷的扶摇,引得萧家店的人疯一般追逐,趋光的蝇虫般,涌拥而至。 待极限时,扶摇骤停,旋转的风流自地向空荡起一波,千山排开,平地上的人全部随风掀翻,滚滚留出一片空地。 戚九压在东佛身上,然后东佛压他,反反复复,两人抱成一团被风拍出丈米远,若不是撞在其他人身上,二人得一直翻滚下去。 “抱歉!抱歉!”转得头晕目眩的戚九不知对着大病初愈的东佛,还是无意间挡着自己的人,伸手随便揪住一个人就喊对不起。 对方木讷无声。 戚九趴倒在地面,使劲摇摇头,散去满眼金星后,再瞧手里竭力捧着的人面。 居然是萧望山,他一张老脸如木头雕刻而成,没有面部表情,唯独一双眼睛不分瞳孔瞳仁,像冥火般猩红翻涌,一圈一圈得如漩涡激流。 戚九啪一把掴开对方那恶心死人的僵脸,萧望山便像坨烂泥一般滚入人群,压倒一片。四周分明全是人,可是静默的声音仿佛来自幽冥界,连呼吸声都是苍寂寞了的。 人群暂且冲散了自己与谢墩云,现在连东佛也滚没了,戚九不断环顾四周,始才发现每一个萧家鲜活的生命,此刻都已木化。 他们的表情仿佛被时间定格,琢磨,扭曲,而后僵硬成石,眼睛里旋转着红色的涡流,不断放出诡异的红光。 最可怕的是,他们每个人归顺般爬在地上,而可怖的目光如炬,如注目,如牵制,如膜拜,纷纷集中在天际某一点处。 于是,戚九也缓缓抬头望去。 赤红色的天幕中央,赫赫然代替了太阳的位置。 正有个人高高挂在那里。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可能有时候不太稳定,但是一定不会坑的,看到有人点击这章我很感动,谢谢大家的支持,我会一直写下去的,谢谢大家。鞠躬。 第59章 飞瞳地甲 戚九眯起眼睛, 原本惊魂未定的心情, 因为猝不及防的人物横空出现, 瞬间透骨寒凉。 临挂在半空的人,双臂后居然长着一对巨长又硕大翅膀。 不。 纵而那双翅膀真的像禽鸟一般密布翎羽, 倒也显出吉祥如意的征兆。 然而,此人的翅膀全由活人眼珠组成,大大小小堆积成两片瞳孔之翅, 虽然没有眼皮包裹,却分明感受到每颗活突突的眼球里,描绘着无垠的绝望和深切的悚栗。 若以色彩定论, 当属森然然的冷黑。 再看此人面貌,本该是清风明月的一派好皮囊, 经年累月的营养不良导致骨峋肌枯, 犹胜干瘪的豆腐条。 此定为僵硬硬的槁黄。 于是黄黑呼应间,全然比不过他一双明朗透狠的眸子, 俯瞰众生的表情亦饱含着扫荡之势。 恨不罹, 怨不灭。 反复摧磨。 “地上爬着的人有眼无珠,天上飞着的人千眸万瞳, 眼睛都被人偷走了,合该像猪狗一般趴着……”东佛病恹恹的语气令戚九瞬间回魂。 赶忙趁天上的怪人尚未发现, 五体紧紧伏于地面, 在膜拜的人群里匍匐, 三翻四找, 始才看见东佛像块摊饼一般熨帖着地皮, 任凭无数膝盖滚轮一般压过身躯,死不吭声。 戚九把他的四肢百骸从地面顺利抠起来时,更多更密集的萧氏族人前仆后继,海浪一般自身周碾压。 戚九禁不住问道,“你可还好?” 东佛未答,宽大的帽沿低垂,阴影中央透出他的鼻翼,一抽一抽得擤动。 莫不是害怕到哭了 戚九伸手去摸,反被东佛黏软的掌心一把攥住,“若是能逃出生天,你不能弃俺于不顾,俺历经过的人情冷暖太多,况且尚拖着病央央的可怜身体……俺……俺不能死……” 戚九道,“这种事还用你交待?咱们四个一齐留下,必然四个一起离开,一个都不会少的。” “况且我年岁比你大,定会照顾好你。” 话说,不知道谢墩云与白式浅被冲击到哪里去了,茫茫人海中,连背成云,挥袖成风,谁还能寻得着谁? 但闻,天上的人忽然咯咯尖笑不止,他那笑音凄厉横行,杀得每个人的耳骨内一阵刺痛,“萧家的王八龟孙们,一年不见,是不是极念着咱来的?” 萧家族人不约而同跪伏在原地,对着天空顶礼膜拜,叩首时十分诚心,撞击在地面咚咚有声。 那人也不多说,再道,“时辰有限,今年的祭品呢?” 一声令下亦如神谕降世,木然的萧氏族人蓦地腾出一条空道,位列两端,中间留着近百人跪在原地。 首位是家主萧轲,侧位是萧望山,其余均是家眷仆厮,全离不开此二人的血亲之内。 天上人阖掌而笑,幸灾乐祸的尖刻样子,吹得瞳孔之翅里的每颗眼珠子鼓鼓摇动。 “萧轲,萧望山怎么又见你俩个老不死的被献祭,你们差不多也就是坨狗屎了吧?任人肆意丢出来借端泄愤。” “所以说,你们做人不如做条狗,畜生起码见了人还知道汪汪叫的,骂你们半晌,连打三棍子竟也敲不出个闷屁来!” “你们说,自己是不是个废物,是不是连畜生都不如?!是不是该去死?!” …… 一番羞辱之话让他说得义愤填膺,铿锵中不失阴哂,刻薄无度。 扬手再一播撒,从瞳孔之翅中喷出一股玄黑的诡异气粉,当头泼在准备献祭的人头顶。 萧轲与萧望山仿佛无觉,呆呆被骂着,浑身遍体脏黑不堪,平常里被族人尊崇致敬,此刻此时完全低贱如蝼蚁,任人肆意践踏。 戚九极度恐慌的心情一瞬里无端放松些许,想着那天上人出现于此的目标尤其明确,应该与萧轲二人有很深的恩怨纠葛,至于这种出场风头浪尖,过程撩猫逗狗的转变,一时也无从理解。 仅得屡走屡瞧。 于戚九思索刹那,天上人身后的瞳孔之翅微微一颤,无数的眼球里晶仁骤缩,再放大时,白绿相间的地面猝然变化,随之沉降起伏,绿宕白耸,由棋盘状转化为千沟万壑。 “一年里你们对我的种种不好我都牢记在心,所以当作惩罚,你们这些跗骨之蛆也都跟着去死吧!”一声爆喝。 地面上所有的人,献祭的,毋须献祭的,都如筛糠似漏入地沟,重重跌入深邃的坑内,插翅难逃。 戚九当即手脚一卷,严严实实护住东佛的头颅身躯,二人贴做一体,滚入坑内。 嘶! 肢体与石壁互相碰撞分外疼痛,露出的手腿均被蹭掉层皮,处处擦伤,虽不致命却疼痛难忍。 幸好戚九比起其他的木头人身手敏捷灵活,临落地时登脚一旋身姿,连连踏着平铺地面的人肉垫子,跃到沟壑阴罅侧,才把东佛安全藏下。 底层沟壑的内壁堪称鬼斧神工,光滑无攀,堪比密布青苔的井壁。 推测对方把人都丢入邃坑里,是想玩个什么游戏。 再一个眨眼的瞬间,从坑底坚硬的土石间开始裂缝,细密的纹路逐渐汇合作大的罅隙,宛若瞌睡的眼一扇扇睁开。 嘶嘶微微的喉音,便由地底顺利窜出罅隙,结成尖利的音浪,刺激戚九脆弱不堪的神经。 那天上人不再叫骂,于他来说,叫骂仅是口头上的宣泄,若要解心头之恨,哪里有见血封喉的快意。 于是高声而吼,“活人也想活,死人也想活,唯独夹着我这个半死半活的人,令我不死不活,何来天道?何来人道?还是我亲手送你们入地狱,你们自取灭亡吧!” 言尽于此,失去眼珠的萧氏族人突然被解封了喉部,分明不知道看得见看不见,一律鬼吼鬼叫得异常凄惨动人。 只见地缝里攀出了无数条干裂的枯手,接着是腐烂的肢臂,仿佛尘土分解了皮肤的骨尸,足个披着绿油油的尸毛,嗖嗖嗖从地裂中跃了出来,与惊声尖叫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咬成一团。 有人开始奔逃入道,曲折向前。 “快!背俺!”东佛的嘶哑呼唤一出,戚九挫身伏低,将人刚顶上后背,两只绿毛骨尸裂开尖利的细齿,左右咬在戚九的小腿肚,索性蹭破一层皮,却如风钻如肉里,火辣辣得肿痛,当即流出血来。 戚九惨叫,“东佛!你是死的吗?你踢啊!不然我怎么跑!!” 东佛使出全身气力,挥动软绵绵的腿,踹向脚底的两颗头颅。 咕噜咕噜,就掉了下来。 戚九觉得身轻,凌波错步,眨眼像窜天猴子似的脚底抹油。 小腿仍旧炙痛无比,低眸一瞧,两颗头颅挂在肉上,仍在不停啃食自己的肌肉。 这家伙是要吃人了吗?! 戚九的眸子喷出火焰,“东佛!老子日|你娘!”活脱脱仿了谢墩云的腔调。 东佛居然哑笑一瞬,“小兔崽子,你敢说此话可是要剜舌的。” “且忍着点痛!”拼命抬脚对准足底头颅,迅猛再蹬,连击不断。 两颗头颅落地,咕噜噜滚回绿毛骨尸脚底,捡回来重新安在断颈之上。 戚九顺利逃离,可是仅为眼前,扑赴而来的绿毛骨尸连成一线铜墙铁壁,于狭窄的隧道中横扫而来。 跑得快得自如戚九,苟且逃着,跑得慢的人不容细想,怕是被活捉的一瞬,早被四分五裂了。 沿途上残肢遍布,血流成河,眨眼里数十人就变得零零散散,触目惊心。 戚九踏着血浪,很快就奔在最前,腥臭的气涌与愁凄的咆哮,共谱一曲肝肠断裂的死亡之舞,血袖长甩,跳得最是轰轰烈烈。 沿途里也瞧见几个被玄黑粉末接触的脏污之人,分明是被选中献祭的,真如牛羊一般被绿毛骨尸抬起来扯成数段,血肉模糊。 不多久,又自行复合成一体。 再逃,再死。 总也死不透彻,然而五体分裂的极痛却是无限的,所以永远也不会达到顶峰。 戚九见状犯了老毛病,狂呕不止,连东佛也背不住了,一把掀在地上,血泥沾了一脸一身。 终于,他才发觉自己对于血液的恐惧并不仅仅是因为胆怯,更多的属于内心厌恨,到了不能再忍之时,不是爆发,便是沉寂。 接踵而至的绿毛骨尸旋即靠近,铺天盖地披得满满当当都是绿毛,狂奔的杀暴终于席卷腾腾,尚未近身,把人的肝胆魂魄早已撕扯得碎烂。 戚九掏出蝶骨翼刀,闭上眼睛时,他是懦弱,等他再次怒目圆睁时,他该是谁。 不待他手中刀去,静听身后一声爆呵,“老子来了!鬼挡杀鬼!佛挡杀佛!老子怒了!” 强劲的腕力带动巨刀荡来,鸿鸿刀风堪比断浪的巉岩,将扑上来的鬼怪妖孽斩作两路,一道更深邃的刀沟划在脚下,哪钻出来的绿毛骨尸纷纷跌回哪儿去,大快人心。 戚九想回头,被谢墩云的大手一把捏住,快要捏碎似的。 “小九,你掌握更强的力量,还需使刀?” “可是,你不是说需要训练……” “此一时,彼一时。”谢墩云的粗糙嗓子骤而降了几度,“白疯子独自去攻击这层季风铸造的幻彧,他身体有疾,却执迷不悟……我只得跟他提示说,有一块季风被你无意间缠了幻藤……” 他怎么又唠叨起来了,在这关键时刻? 谢墩云突然避开话题,松开戚九的后脑勺,顺脚踹了东佛的屁股一下,冲着地下往出翻涌的绿毛骨尸骂道“再来啊!再来啊!老子的步卅狂刀可不是吃素的,三刀一横破了你们这群狗|日的玩意儿!” 也不知哪来的气,抬起自家巨阙大作狂风,掀起的刀气排排,列如戳天倒地的剛戟。 一刀一刀,把绿毛骨尸杀个片甲不留。 不像伸张正义,很有置气的嫌疑。 戚九始终没见谢墩云正脸,侧目而窥,瞧他耳根贴着侧颊处,隐隐约约显着个红掌印,浮在厚皮老脸上。 被打了? 所以煞气汹汹? 戚九心里瞬时明白了些什么,对东佛道,“谢哥来了,我去会会天上那个王八蛋去!” 第60章 对射 临行前叮嘱, “哥, 你别光顾着挥刀, 管着点儿东佛,他体虚着呢!” 谢墩云尚未反应过来, 戚九的背后,旋即长出两对更为旁大的瞳孔之翅,反正由着自己随便臆想, 索性每颗眼珠编织得硕如牛眼,赤若滴血,像是活活剜出来的, 新鲜恶心。 四只巨翅托着他的身躯扶摇直上,天上人看见一团淋漓尽致的眼珠飞翔而来时, 也骇得忘记了操控地上的绿毛骨尸。 大喊道, “你是什么东西?!” 戚九竭力装出一副风轻云淡的表情,“难道你没听过, 来者不善, 善者不来这句话?” …… 天上人不愿靠近,饱含杀伐快意的视线勾勒着戚九的身姿, 心里惴惴,表面上也装着阴损模样, “你同我一般都长着瞳孔之翅, 即使不善, 又能耐我何?” 话虽如此, 全身上下已经进入戒备状态。 戚九随笑, “狼之怅怅,何以嚣张,你满脸写着不如意,不自信,不自量,真心敢与我斗?” “今儿个,咱再教你一句。” “螳臂当车,自不量力!” 连珠炮似的铿锵语言,真把天上人唬得一愣,不自觉就露怯三分,“你从哪里看出来我不如意?” 戚九道,“你费尽心机做这一场血腥游戏,其实都是假的,虚的,等你三日后收回季风,撤去幻彧,地上那些死人就会复活,而你也不过只图三天的快活解恨。” 天上人更为吃惊,“难道你能看穿我的障眼法?” “轻轻松松。”戚九心里忍不住嘀咕,其实他从未见过如此古怪的幻彧,连猜带蒙而已。 天上人着实吓得不轻,背后的眼珠各个降低了神采,连带着沟壑里的绿毛骨尸,行动力亦大为减缓,令得奔逃的萧氏族人暂且喘口气。 “你说的没错……”似幽幽叹气,“我确实是在泄恨。” “地上这些人犯下了滔天罪行,却只能受三天的严惩,待我的翅膀散尽风力,这些人也不过是像做了一场噩梦,完全不会对自己的罪孽有一丝丝的忏悔。” “而我,终究只是泄恨,不能泯灭!!” 戚九益发有些好奇,“你究竟是谁?与萧家又有什么冤仇?” 天上人答,“萧玉郎就是我的本名,你说我该不该恨?该不该恶惩地上的每一个人?” 戚九大惊失色,“你也姓萧?你们竟是同族!” 萧玉郎哂蔑,“那又怎样?他们联合起来害我的时候,可曾顾念着我也姓萧?” 不等交谈深入下去,整座季风构建的幻彧里,一声雷鸣骤然绽放,电脉便如倾巢出动的土虺,震得满眼里烁亮无比。 自某个地方为起点,幻彧被横空撕成两截,外层晴朗的天幕透露进来,阳光普照大地,一块块坚硬如铁的季风开始瓦解,软化作细细绺绺的风丝,沿着裂缝极速抽退而去。 幻彧之中,处处旋风,沟壑开始填平,屋脊逐渐隆起。 萧玉郎惊骇不止,怨恨的眼神扫过地面已有愈合迹象的残肢断臂,绿毛骨尸缓缓瘫倒于地面,流入地缝,化为乌有。 他背后的眼球亦有融化的迹象,一颗颗像凋零的泥胎,血丝相连,纷纷坠向地面。 不!不! 萧玉郎近乎绝望地面朝分崩离析的幻彧,周身颤抖道,“我有什么错?我不过想让自己心里痛快三天而已!” 他朝戚九张望的眼波里,竟滚着晶莹的泪花,“三天而已……难道……你连三天都不肯施舍我?你真是太卑鄙了!” 戚九剧震,“并不是我破了你的幻彧……” 难道是……白式浅? 戚九伸出手去拽他,因为瞳孔之翅的溶解,萧玉郎的孱薄身姿愈发轻盈,竟随着滚滚抽离的风流,朝裂缝外卷去。 风速湍急如涛。 戚九拍打着四只羽翅,一路狂追不舍,终于凌空一跃,于幻彧与现实的裂缝处,恰把萧玉郎的手牢牢攥入掌心。 吃惊着他的手骨又细又柴,硌得人掌心生疼。 戚九道,“你不能走,若真是心里有怨,为什么只能在三天里宣泄?若留下,我可以陪你一起去解决问题,总比你事后逃跑要强很多!” 萧玉郎反复挣扎,“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你以为自己能看穿我的季风幻彧,就可以继续了解我?太天真了!!” “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你今年破坏了我的计划,还有明年。明年不行,还有后年……” 萧玉郎的神情骤然失落,“不不不!或许……我活不到明年了……” 盯着戚九的眼睛突然阴鸷无比,“是你非要装好人拉住我的,那就怪不得我了!” 说着,他的手脚突然化作缠人的藤蔓,分别攀向戚九的四肢百骸,融化的眼球滴滴淌淌,涌向戚九的身躯。 好恶心! “你别会错意,我可不是你随随便便就能弄到手的弱鸡!”戚九手舞足蹈,他背后的四个瞳孔之翅上下振浮,与溜走的滔滔季风做殊死抵抗,拼命滞留在缝隙口处,寸步不离。 萧玉郎的身量哪里是他的对手,久耗的对抗很快令他精疲力竭,即使戚九的幻翅所掀起的阵阵风波,都能把他卷回幻彧内去。 萧家族人眼看就要苏醒,绝不能让他们看见自己!! 萧玉郎激气道,“你这人真不好缠,既然如此,那我就不拉着你一起走了,你快滚吧!” 语毕,他的瞳孔之翅一抖,上面残留的眼球一齐振动而出,劈头盖脸泼在戚九脸上。 吧唧!吧唧! 烂泥状的眼珠子们,在戚九脸上颈部弹跃。 甩袖一扫面部粘人的眼珠,戚九干呕一声,“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你射|我!我也射|你!” 抖一抖背后,数以千计的眼球随翅膀扇动,一齐拍向萧玉郎,软冰雹似的,直敲得他头晕脑花。 你来我往,就半空里互殴起来。 对射之际,忽然一阵悠扬急促的笛音灌入,配合着精白的电光,幻彧的裂缝被扯得更大,一块块撕开抛去,直推向覆灭的巅峰。 唯怪这笛音太过熟耳,足令戚九忍不住轻笑。 萧玉郎瞧他笑得恶心,使劲一推道,“八成惹了个傻货,算我今年晦气。”拍拍屁股就要随风而逝。 忽觉得怀里一重,戚九不知怎么回事,身上的瞳孔之翅如秋叶一般层层凌落,背后眨眼光秃秃的,整个人都不好了,紧闭着眼睛倒在萧玉郎双臂间。 晕啦?这么突然? 萧玉郎也是个没见识的,心想估计是自己功高一筹,不由心花怒放,丢失的自信全部拾回,抱着昏沉沉的戚九逃之夭夭。 弹指一挥间,仿佛雨过天晴,萧家店重新屹立于防风栏中,白莹莹的砖墙纤尘不染。 倒在街巷里的萧氏族人陆续复苏,揉揉干疼的眼睛,迷迷糊糊互看而问:我怎么躺在地上?甚至连头发丝也不曾少一根。 谢墩云才不管这些人如何死而复生,他冥冥中有些激气,爆吼一声,“老子的刀要劈人了!都给老子闪条道儿出来!” 懵懂无知的人群里迅速留出一条小路。 谢墩云问东佛,“可还喘着气呢?” 东佛方才在二人严密保护下,倒是安全无恙,只气息奄奄道,“俺就是脚软了,走不动的。” “你个软脚虾!” 骂归骂,还是扯来两个小厮模样的人,厉声交待道,“把他给老子细心抬回厢房去,老子待会儿回来检查!” 像是心急如焚,再不说第二句,扛着刀急急忙忙就往幻彧最初裂缝的方向赶去。 疾跑一路,翻过防风栏,正瞧见平地上半躺着个白花花的人影,他手里的伞似是有些问题,导致整个人若隐若现,不能顺利遁形。 谢墩云的坏心情不知道怎么一转头,嘿嘿傻笑着靠了上去。 快要临近白式浅的一瞬。 白式浅背着脸问,“怎么?戚九那边可安全了?”私下里把吐过血的嘴角揩了干净。 谁知道那小子飞哪里去了?! 谢墩云问,“白疯子,你不是口口声声说十拿九稳,绝不会受伤吗?!把伤撩出来,叫老子乐一乐。” 白式浅冷爆一声,“别走过来,否则插瞎你双眼!”两手加紧摆弄雷肜伞,胸口的撕裂感痛彻心扉。 回忆起攻破幻彧的一瞬间,他真觉得自己就快要没命了,索性自小的残酷训练令他还不至于如此脆弱,只是旧伤叠新伤,总不能好全,实在恼人。 谢墩云被他冷冰冰一句顶得原地踏步,想了想,突然喊一声,“老子顶你个肺!你以为老子是心疼你来了?” “告诉你!你扇老子那一耳光,打得老子眼冒金星!老子是来嘲笑你个半残废的!看看你有没有缺胳膊少腿来着!” 叽叽咕咕叽叽。 白式浅心里愤恼,蓦地反笑了,手中的雷肜伞旋即像攒足了电力,骤然显灵,把他重新笼回隐形之中。 谢墩云继续,“啊??你给老子出来!你个不是男人的半残废!天天躲在伞下面装清高!” “刚才老子说先救小九,然后我再来帮你一起破幻彧,你自己倔,非要擅自来闯!” “结果可好,把你自己给整趴下了,还不屑让老子管你!” “一块儿出来跑任务的,数你最高贵!” 白式浅轻轻飘到他身边,对着谢墩云唾沫持续横飞的大嘴,淡淡捂了一把。 “哪儿疼?” 谢墩云当即闭嘴,“老子舒服着呢!哪儿都不疼。” 周遭陷入一瞬间的静谧。 谢墩云的指甲,反复使劲抠着步卅狂刀刀柄间的花纹,最终指指自己的左脸颊。 “这儿。” 白式浅道,“把右脸颊伸过来,我抽得更狠三分,左脸就不疼了。” …… 白式浅敛尽表情,“有人来了。” 谢墩云转身之间,上官伊吹不知何时折回萧家店,手执玉屏笛,也像是刚刚历经一场搏斗,面色艳煞无比,华妍绝伦,好似落霞排云之上,绯红无际。 一见面只问,“我阿鸠呢?” 第61章 花鲤鱼,你个妖精 谢墩云的刀从掌心滑脱, 咣当一声撞击地面, 故意弄出噪音吸引了上官伊吹的目光。 白式浅周身散发的冰冷气息, 借势收敛得干净。 上官伊吹瞥一眼,重复着“我阿鸠呢?” 谢墩云俯身捡刀, 边痞道,“大人,你不是返回咸安圣城了吗?如何才能在不到两日光景内, 又让咱再瞻仰到您绝世的风采?” 上官伊吹淡然将玉屏笛塞入腰间横澜,绮丽的眸子似乎是扫过了谢墩云的身后,“我以为你满心满眼只盯着阿鸠的, 或许以后,不仅如此了。” 意犹未尽的余韵渐起, 大手自颈后一盖, 宽大的帽沿足以遮住他的整张面颊,连紫睛龙纹面罩亦挡得严实。 他特意穿了与东佛同般款式的灰色罩袍, 除了雷厉风姿迥然不同, 再无二致。 谢墩云扛起步卅狂刀,追了上去, “你走以后,这里被季风包围筑幻。” “我知道。” “刚才那筑幻人飞在半空, 对所有的萧家族人都布了幻彧, 任他们历经恐惧与折磨。” “这我也知道。” “小九……”谢墩云瞅瞅碧空如洗的云际, “他说要去找那个筑幻的家伙算账的, 既然幻彧已破, 那么他现在应该是安全在萧家店里的。” 上官伊吹并未有停留之意,步伐稳健,“难怪你并不担心他的安危,原来你对幻彧也是知道一些的。” 谢墩云几乎脱口而出,“不不不,并不是特别了解,只是走几年江湖,曾听人云亦云着,筑幻师在编织幻彧时,神思需要高度集中,如果此刻被人重击或刺|杀,始会彧破。” “再论,有更强者撕裂了幻彧结壁,筑幻者亦会自损七成。” 所以他先奔着带伤的白式浅方向来了,真没心管着戚九。 谢墩云蓦地紧盯上官伊吹的挺直后脊,单从一个人的肢体并不能看出他此刻心中所想,然而交谈中的字里句间,往往潜意识下会暴露出最不可告人的秘密。 花鲤鱼出现的时机,还真是他妈的有些恰到好处…… 除非……是他根本就没有离开,而是在一旁默默观察。 此一猜测,让谢墩云禁不住替白式浅捏把冷汗。 白疯子到底暴露了没有?瞬即变成一个无底洞,深深刻在心崖。 上官伊吹微然一顿,似是为了安抚了谢墩云的担忧,诠释道,“原来如此,我确实错怪你了,你顾不得戚九,反而跑去刚才那个方向,其实是为了破坏幻彧的。” 这分明也是个圈套! 谢墩云的老皮老脸不再浑抖了,绷得一本正经,“不不不,咱也是因为之前跟着小九探路,意外知道其中一块季风的位置,胡乱砍了几刀。” “若说能在一盏茶的时辰内解决问题,还是多亏着大人的盖世功夫才对。” 上官伊吹笑了,“我记得你不是那种会溜须拍马的性子,口口声声自称老子的人,突然恭谨起来,真叫人汗毛凜凓。” “……”谢墩云决定不再随口说话。脑海里反复祈祷,那位白爷爷可不要再愣头愣脑跟上来了,自行找个地方先疗伤去吧。 两人返回萧家府邸,前后里外根本不见戚九的身影,正是奇怪,上官伊吹压低帽沿,对谢墩云暗语道,“方才幻彧破解的一瞬间内,你可有留心过戚九的方位” 谢墩云直指头顶。 上官伊吹想问第二句时,就听有人唤道,“鲤锦门的,且留一下步。” 回首,竟是萧望山来了。 谢墩云突然回想起面前这位福态矍铄的家伙,方才都不知道被绿毛骨尸啃掉了多少块肉,筋骨分离血肉模糊的样子转眼之间恢复自然,轻轻呕了一声。 萧望山问,“你可是胃疾?再或者是家中饭菜不合胃口?怎么面色看起来不大协调?” 谢墩云觉得不耐听,粗鲁回复,“老子虽然老过,可不是面瘫,怎么不协调?” 上官伊吹推开他,彬彬有礼道“萧二爷找俺们有什么事?”学着东佛的土腔土调,竟是十足相似。 萧望山早看谢墩云不像个正经东西,耻一哼,对着穿灰袍厚帽的人道,“我大哥虽是同意留你们下来,帮称着修复萧氏族坟的相关事宜,但是并未同意尔等肆意在宅内流窜。” “再者,最近正是萧家店季风横行的期间,也唯恐四位乱跑乱走,被季风削断腿脚,到时候本该是你们不听劝阻自寻祸患,却累得我们萧家不好向鲤锦门的翎首交代。” “你还梦着呢?季风早过了境,指不定还卷走老子一个兄弟……”谢墩云难以置信地瞪起眼珠子。 上官伊吹斜他一眼,囫囵着嗓子故意打岔,“萧二爷说得极是,原本这等小事儿派个小厮来知会一声便可,由您亲开尊口,真是折煞俺们了。” “俺们虽然跟着翎首大人,其实都是粗鄙的人,从没听说过风还能伤人的,孤陋寡闻才是令您见笑……” 充满讨好与恭维的谀词让萧望山心里顺畅,便直言不讳道,“你们这些外来人,肯定是不会知晓季风的莫名厉害,话说这季风啊很是诡谲,每年只逗留三日……咳咳咳……不说了,既然忠告已听得清楚,我也不再赘言,家主急召,得赶紧先去虎啸堂,二位且回房歇着去吧。” 话说一半,萧望山匆匆忙忙走了。 二人瞧他的身影眨眼消失殆尽,谢墩云问,“大人,咱们继续找小九吧。” 上官伊吹止手道,“找了半天不见踪影,恐怕阿鸠已经不在此处了。” “你怎么知道?” 上官伊吹接着打断他的话,“暂先不要问我原因,你现在速速找到东佛。” “找他?不找小九了?!” 上官伊吹神秘道,“你找到东佛以后,警告他不要说话或喊叫,寻个宽敞衣柜给他塞进去,然后到虎啸堂的屋脊上跟我会合。” 呃……整一盆雾水砸在头上。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蹲在人家房头上,连屁股都遮不住。 谢墩云不确定问,“你确定?” 上官伊吹笑答,“你也可以和东佛挤一个柜子里,等我事后来接。” 呃…… 语毕,上官伊吹完全撇下他,快步随着萧望山离去的方向追了过去。 沿途尾随,路过之处所见之人皆是惶惶然然,恍惚的眼神里均流泻着茫然无措的暗光。 微一观察,大约是家主萧轲命全族的族长们齐聚一堂,再无猜错,定是与季风相关的。 上官伊吹顿了顿脚步,斜身靠在阴面的树背处,默然戴上凌白色的鱼纹手套,等候轻飘飘的脚步临来之际,他亦如猎鹰般出洞,跟对方撞个满怀。 被撞的是个曼妙女婢,身娇肉软,被上官伊吹抄手搂了一把细腰,才稍微站稳秀足。 女婢有些羞恼,脱开腰间的手臂便直言快语道,“瞎眼了吗?!” 由低往高一瞧,帽沿下露出一张棱角分明的性感薄唇,挺直的鼻子更如锉刀精修的雕塑,言谈里古辞清唱,压着沉沉的韵脚,分外醉耳。 小婢女俨然心花怒放,娇媚的脸颊来不及熏红。 唯听得沉沉音韵又起,道“对不住了。” 颈侧闷痛,小婢女高高泛起的春心,就只好荡漾到了昏昏沉沉的晕死中去。 上官伊吹替她选了个好位置,点着轻灵的步子避开闲杂耳目,虎啸堂四周没有多余的掩蔽物,只得快闪而过,敏捷飞身于高耸的屋脊之间,匍匐下来。 再一会儿,谢墩云也来了。 两人掀开屋顶青瓦,虎啸堂正中央里满满坐着萧氏家族的重要人物。 萧轲立于中央,端颜肃目,谢墩云虽然第一次见到这位传言中的家主,亦是被他满身流洩严刻的气场所吸引。 大约是刚谈及到了季风的事情,突然听门外传话的小厮失声惊唤,“家主,出事了!”冒冒失失奔进堂内,反被门栏绊倒,嘴脸着地时硬生生撞断了一颗大门牙,血流不止。 萧望山破口大骂道,“鬼吼鬼叫什么!族内议会,庞杂人等不得擅自滋扰,否则一律家法伺候!难道你想吃棍子?!” 叫唤的小厮俨然害怕到不能自已,拼命喊道,“救命!救命!防风栏那里有个人飘在半空中!” 所有人均像被点击死穴,纷纷攘攘叫喊道,“什么!?快……快跑!” “跑什么!”萧轲雷霆震怒,其实他内心中滚涌的莫名惊悚比任何人更多,依旧强作镇定,高声呵斥,“都随我去看看,一个也不准逃跑!” 一群人拥拥簇簇便去了。 趁此机会,上官伊吹领着谢墩云翻墙入室,转移到更加隐蔽的横梁上坐着,再毋须担忧随时被人发觉。 谢墩云的嘴角绷不久,又忙着发赖笑道,“大人的眼睛果真雪亮,原先只进来过一次,就把虎啸堂里里外外的藏身地找得如此细致。” 上官伊吹回道,“你的眼睛也不曾闲着,把我的优点都一一看透了。” “……”谢墩云苦苦思索一句,“花鲤鱼,老子发现你总喜欢把天聊死,这个毛病就很不好。” 上官伊吹弹了弹方才被灰尘沾污的衣角,也不在意对方粗鲁的言谈举止,轻漫漫道,“你明知在口角上占不了我任何便宜,何苦还为难你自己。” 嘿! 谢墩云有些来劲了,“见过夸自己的,可没见过你这么使劲表扬自己的。” “谢谢。”上官伊吹道,“他们回来了。” 就是你闭嘴的意思。 谢墩云的眉头皱成一坨,往虎啸堂内低瞧,萧轲领着一众人又气哼哼地折返回来。 有人骂骂咧咧道,“给我往死打那个传话的王八蛋,简直要吓死人的。” “就是,什么有人飘在了半空,不过是萧凌霜那个贱丫头趴在防风栏上下不来了而已。” “喂!”族长里有个不高兴的声音响起,“萧家店里的男仆女伺,多半是族内贫户里争选出来的,差不多都沾亲带故着,你想动哪个?又骂谁贱!?” 是啊…… 死寂之后,有人破口骂道,“归根结底,还是得怪那个死鬼萧玉郎,若不是他的存在,我们萧氏一族又何苦做这种固步自封的事情。” 一阵幽然可怕的掌风拍去,穿过人群,狠狠打在最后一个说话人的胸口。 “噗!!”受击者当即心脉寸断,一口鲜血喷得众人凜凓。 萧轲严厉收回劈出的掌心,狠绝无情道,“我们都曾发过血誓的,谁再肆意说出那个名字,就活该死在我的断心掌之下。” 然而萧玉郎这个名字,已经如投湖的巨石,引得在场每个人心惊肉跳,悚栗绵延不绝。 第62章 人肉挡箭牌 因为一句话死了个人, 虎啸堂内的气氛愈发严肃, 大略沉寂一刻, 族长们里有个中年男子默默走出人群,鹤立在外。 萧轲厉道, “萧炎,你难道不服我的管教?” 萧炎暂不吭声,一层层解开襟口系带, 长衫由里到外脱至腰际,露出略显松弛的肌理。 “家主多虑, 我仅是也想说一些犯您忌讳的话,提前露出自己的胸膛, 好让您一击必杀而已。”说着, 直指自己的心房。 萧轲不悦, “既然明知是我不喜欢听到的话,为什么还要提出来蛊惑人心?” “因为惜命!”萧炎与萧轲年龄相差无几, 同是一辈人,说起话来自有几分重量, “为了整个萧家店的族人,尚能在祖宗留的地界继续平安活下去, 所以,就是死了我一个, 也是分外值得的。” 萧轲刚杀一人, 立即便有第二人站出来大义凛然, 如果此刻再动杀手, 族内舆论自会倒戈。 尤其不快道,“莫非,你也想提那个死人的名字?” 萧炎:“我想先说说这诡异莫解的季风。” 呵呵呵……萧轲环眼众生,冷冷嘲讽道,“季风来无影,去无踪,形迹蹊跷,早在几年前,我已经领着列位族长们寻过此风的成因。” “奈何此风鬼祟至极,每年仅来三日,而且这三日里,所有的萧氏族人均会陷入沉睡,醒来时的记忆全无。” “如此循环往复,根本就没有查出任何蛛丝马迹。这些情况,你都是无比清楚的,为何还要多嘴多舌?” 萧炎笑,“正是因为彻头彻尾的清楚明白,所以才更想提出质疑来……”顿一顿,甚有深思熟虑的坚持,“咱们猜过了各式各样的可能,却唯独没有把季风与那个死人联系在一起过。” “因为我们内心都有所害怕,因此故意忽略了这一点。自欺欺人了几年光阴……” “萧炎!!”萧轲爆呵一声,他的底线被不断试探,反弹而来的重量全部敲击着至高无上的权威。 “你好大的胆子,非但提及那个被封禁的名字,还要唆使其他族长们质疑我的决定!” “你以为,我当真不敢杀你吗?!” 萧轲的指骨嘎巴一声脆响,探手猛劈向萧炎的胸口,风中带斧,恨不能将人砍成两截状。 周遭族长都怔若母鸡,毕竟谁也不敢轻易出手相救,唯独默许。 说时迟,那时快。 一抹黑影先闪而来。 才听有人奔向虎啸堂,步履如箭,嗓音如罄,大叫一声“手下留情!” 突如其来的声影,成功吸引了萧轲的掌力。 萧轲侧身一旋,单手接住黑影,劈出去的右掌略略倾斜,擦着萧炎的肩头而过,重击于明柱正央。 虎啸堂的砖瓦旋即抖了三抖。 坐在梁上的谢墩云险些跌落下去,上官伊吹眼疾手快,扯住他的发辫将前倾的身躯又拽了回来。 谢墩云龇牙咧齿,“好痛!” 上官伊吹淡一笑,“不谢。” 两人不约而同往下再瞧,萧轲手中提着一只靴子,脸色比靴子还黑臭三分。 进来的人则嘿嘿一笑,从萧轲手里接过靴子往自己脚上套,俊朗的面颊一派恭敬,“家主勿怪,玉舟自咸安圣城一路车马颠簸,本想最先赶来见您,结果一不当谨,错把靴子先踢了出来,污了您的贵手,还望您海涵。” 萧玉舟深圆一揖,加之他体型魁梧,很有一番威武凌然的派头。 上官伊吹瞧见竟是故人,晶亮莹润的眸子不禁镀一层彻骨的冰冷。 自从萧玉舟被抹除鲤锦门的记忆后,应该是送返回咸安圣城的萧氏家族,何时与萧家店的萧氏一脉有如此密切的关联? 其实他并不知晓,两个萧氏确实不属于同宗同族,只是萧轲的父辈与萧玉舟的祖辈间因偶然关系义结金兰,所以算是义兄弟。 况且两族数十年前走动频繁,往来密切,真如亲兄弟一般不可分割,然而萧家店近几年犯了季风之后,萧轲一门心思固守萧家店,查明真伪,故而与圣城萧氏沟通减少了些。 萧轲对突然出现的萧玉舟既有主宾之礼,又有熟稔之情,强压了火气,问道,“贤侄多年不见,怎得今日来我萧家店?” 萧玉舟继续拜道,“说来凑巧,因为家父六十岁寿辰在即,平素里他总叨念着想要与您们几位叙叙旧,故此委派我来送上请柬,请您与萧二伯一同前往咸安圣城里一叙旧话。” 萧望山半晌里没说过一个字,听闻有人来请,顺便降一降萧轲与萧炎的火头,忙着和稀泥道,“这乃是可喜可贺的好事,我与哥哥也分外想念萧统大哥,正好趁此机会出门散散心去。” 萧轲反诘,“那季风的事情怎么办?难道等着明年来再说?你我能有几个明年?” 萧望山接嘴,“萧炎不是有话说吗?哥哥你若是总动手,咱们这辈子也不要想去别处了。” 这算是他最大胆的一次发言了吧。 萧轲激怒想,自家弟弟也太大的胆子,怎敢当众拆自己的台转念一想,萧望山也是好意。 不由按捺怒火,朝萧玉舟道,“贤侄暂且住下几日,待我们处理完家事,再与贤侄一并去给萧统大哥贺寿。” 萧玉舟谢过,躬身退出,被堂外的小厮领去了住处。 他一走,萧轲朝萧炎板着脸,“继续你方才的话题,这次你放心大胆说,我不杀你,而且……把衣服穿起来吧……老都老了,还露什么露……” 萧炎白脸蹿红,赶忙穿起衣裳,边伏头道,“其实我也不是想与家主作对,只是奇怪着季风往年都会来三日,但是这次仅有大半日,咱们全族的人都已经清醒了,这种情况实在怪异。” 所有在场的族长内,纷纷发出一阵浅议。 萧轲深思熟虑,“你是想说,这次怪异的现象,与留在宅里的三个鲤锦门的门徒有关?” “没错,毕竟鲤锦门的职责,就是为了处理北周境内所有幻彧而存在的组织。” “加之能在三天内,完全控制萧氏族人的现象,本来就很神秘……” 有人打断萧炎的分析,“难不成,你觉得咱们这些年都是中幻了吗?” 又有人说,“笑话!北周凡是有见识的都知道,只有筑幻师才能编织幻彧,一来咱们并未得罪过筑幻师,二来萧家店内也不可能收留筑幻师。” “诸位说的都在理,可是……”萧炎的脸霎时变得惨白,一个不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惊悚秘密,将他的神经狠狠扯动,“你们忘了,那个被咱们家族处理掉的孩子,他的翅膀……他的翅膀能做到一切啊……” 所有人登时脸色剧变。 “你少危言耸听!”萧望山颤抖地指着他的脸,“叫你大胆说,你怎么什么都敢乱猜,那个怪胎已经死了……不不不!萧家店根本没有那个人……” 萧炎的脸色白上透白,冷汗浸透衣背,尽管如此还是一鼓作气道:“他有名字,也曾经在众人的目光下活了十几载,不是二爷否认,就能当作他不存在的。” “况且,你们还忘了,当年我们所有人围剿他的时候,正是到第三天,他才死去。” 三天……三天! “但……到底死没死透,就需要咱们再去瞧瞧了。” “太混闹了!”萧轲爆发如洪,语气依旧强势而不容置疑,“你仅凭一己之思胡乱推测,光这一点就该重罚你。” 然而…… 萧轲环视了目下所有人的反应,从这些人流散的目光中,依稀是赞同着的。 其实,连他自己,冥冥中也早有感觉。 只因为那一个充满邪恶的夜晚,太残忍,太扭曲,以至于所有参与者在事后,都会选择性去遗忘它。 仿佛杀戮之意,从不曾点燃过任何一个人的心房。 萧轲缓了语气,“无论如何,先找个人去探探那三个鲤锦门徒的话,从他们那里入手吧!” 会议至此,弄个不爽不兴,所有人全都扫拂长袖,悻悻而散。 寂静后,上官伊吹与谢墩云才落下地来。 “啊呸!”谢墩云一口吐在虎啸堂正厅那张威武霸气的白虎啸林图上,“这老畜生,小禽兽,拉拉杂杂汇集一堂了。” 上官伊吹轻轻挑眉,“你还是先讲讲仪态,再议论他人是非吧。” 谢墩云擦去嘴角湿漉漉的口津,“老子就是个粗人,不懂文雅……不要扯这个了,老子寻思着,他们口里那个已经死去的人,八成就是之前造幻的人。” “老子也万分确定,那个人绝不是筑幻师,因而小九去会他时,我才纵着他去的。” “季风包围萧家店之际,所有萧氏族人都被控制神思,如今小九横竖不见踪影,老子七成确定就是那个人给拐走了!” “如今,这些人要从咱们二人入手,咱们就推波助澜,顺藤摸瓜,守株待兔……正好可以把小九救出来……” 谢墩云越说越开心,搓着大手眉飞色舞,猛地察觉上官伊吹一脸平静,不由诧异道,“花鲤鱼,你怎么不说话啊?你不是号称北周最富有聪明才智的人吗?现在小九不见了,你不着急吗?” “心急,不露于言表罢了。”上官伊吹微然一笑,拍拍谢墩云的肩膀,眉眼赏识,“但是比不过你一张嘴推理,全北周均要伏倒在你脚下,完全不需要我来争风抢雨了吧?” …… 讽刺我 谢墩云也笑,“大人您幸亏只长两片唇瓣,一开一合顶十句话。” 相视对哂。 二人迈出了虎啸堂,没走多久就听萧望山远远叫道,“鲤锦门的两位门徒大人,暂且留步。” 谢墩云背对着,朝上官伊吹挤挤眼:瞧,套话的人比曹操还快。 上官伊吹则拉低帽沿,丰艳的脸庞笼罩于阴暗深处,淡道,“去吧,开始你的演出。” 谢墩云旋即绷紧脸皮,迎头赶上萧望山,先发制人呼道,“不好啦!老子的弟|弟找不见了。” 萧望山立马送上关心与温暖。 谢墩云憋住气,使劲把脸撑的胀红,表现得烈火攻心,心如刀绞,顺便透露出自己在季风包围中看见了一个怪人,直接推论自家小弟或许叫怪人掳走了。 萧望山立马上钩,火急火燎地询问怪人的体貌特征。 谢墩云道,“一副鸟人样子,长一对大翅膀,老子准备提刀对砍时,被鸟人跑掉了。”附赠一张遗憾惭愧的反思表情。 然而萧望山的表情就愈发精彩,充斥着被人泡在冰潭里十天十夜的绝望与煞白。 随口敷衍,赶紧道了别,往萧轲府邸连滚带爬跑去报信。 上官伊吹自袖中微微竖起大拇指。 谢墩云忙拜道,“大人您可饶了我吧,您这一夸顶九损的表扬方式,我可不想再领教了。” 上官伊吹合起拇指,敛尽笑意,“那走吧,赶在萧望山之前,还得先找个利于咱们的挡箭牌,不然等萧轲行动起来之后,我们三人也是难逃一劫。” 谢墩云诧异不止,“怎么会?咱们可是打着鲤锦门的旗号留住萧家店,萧轲纵然不希望家丑外扬,也动不了咱们一根毫毛。” “那可不一定……”上官伊吹断然否决,“就你方才跟萧望山说的那几句话,萧轲本就忌惮咱们出自鲤锦门,想他为了堵住悠悠众口,宁可击杀同族的个性,日后必会断定,你我终把季风与怪人的事向上层汇报,鲤锦门插手调查后,他就不好做人了。” “谨防家丑泄露,咱们两个喽啰随便处理一下,对萧轲来说简直轻而易举。” 哦…… 谢墩云旋即立起大拇指,“高,实在是高。” “大人准备拿谁当那个倒霉的挡箭牌?” 上官伊吹道,“萧玉舟……” 谢墩云奇怪,“哪个是萧玉舟?” 上官伊吹,“来请客的那位年轻后生。” 谢墩云更奇怪了,“那位小哥的身份确实很适合保护咱们,可是大人怎么知道他的名字?难道以前认识” 上官伊吹干脆利索道,“不认识,瞎猜的。” 呃…… 谢墩云寻思,那就一定是很认识了。 第63章 单薄的美女 萧玉舟从偌大的宅邸内擅自走着, 逢人便打听家中是否有个叫萧玉郎的孩子, 虽然深感此事冒昧, 不过他早年曾来萧家店游玩时,意外见过。 况且对方名中含个“玉”字, 已是缘分的起源,尤其对方没有双臂,取而代之的是一对翅膀, 更令人过目不忘。 可惜连数问了几个人,所有人均脸色奇变,含含糊糊借口离去, 倒叫萧玉舟愈发在意。 屡行屡观,突然, 听得宅中池边渺然传来一声“小哥哥, 你身上好香啊~”,声线如蜜, 甜而不腻, 萧玉舟并不是好音喜色之徒,随身转了一圈, 发觉原地唯有一个自己,才大步走到池边。 仲秋节始过, 烈日流火, 随着一场场秋雨绵贯, 空气中益发沁出冬季的严冷。 因好奇促使, 萧玉舟随而环眼扫看了池面一周, 荷尽已无擎雨之盖,露出的斑驳水面却更湛透如空。 根本没有人。 他开始觉得自己是休眠不好,闭目凝视一瞬,再看池边栏杆处,居然飘荡着一抹薄透的倩影,飘飘渺渺,感觉又不像真人饱满。 礼貌问一句,“谁在那儿喊我?” 那薄如轻纸的女子竟柔柔回复,“小女子玉翘,乃是萧家的丫鬟,无意间闯到这里,打扰了公子的清静,真是对不起了……” 萧玉舟望着玉翘的玲珑背影,又虚又透,越走近,越清晰,实实在在的一层血肉,与皮影戏里的影人一般。 阴风一旋,水池里的泥腥腐臭之味渐渐升起,十分恶心。 深深感觉背脊发冷,萧玉舟不由皱起浓眉,“打扰倒是不打扰,只是玉翘姑娘刚才说香,我很好奇,是指哪里?” 咯咯咯……女子听后诡异长笑,“当然是肉香啊~”怕是对方听不明白,“你的胳膊上居然散发出了银碎的残余香味……瞧瞧,多香啊……” 女子自始至终均不曾回头。 可是萧玉舟反而觉得自己周身,已被无数道目光交织缠绕,俨然成了鼎中麋鹿,下意识伸手摸了一把自己的手臂处,衣衫遮掩之内,有道神秘的深疤一直很难愈合。 他莫名丢了几年记忆,除了此疤,再无任何蛛丝马迹。 手指始才触及伤口处,意外摸到一小撮头发绷绷作响,侧眼再瞧,不知不觉,他的伤臂间早被五六十根细发盘绕。 哪来的头发丝?萧玉舟难免触动,伸手拨开。 可眨眼之间,越来越密集的黑丝,竟如雨后春笋一般,自脚底软泥钻出,沿着长衫攀登而上,更多地缠住他的手臂,甚至一部分宛如铁线虫,凉丝丝地钻入衣服去。 好恶心! 萧玉舟提腿一摸小腿胫骨处的革鞘,抽出三角戟刺刃头,挥手削去,断发便如收割的麦茬,断却一片。 再割数刀,黑发便被削得支离破碎。 萧玉舟本想离开。 断裂的黑发骤然生生息息,总不能绝,来势汹汹,势要扭断萧玉舟的手臂似的,纠缠不休。 他甚至隐隐觉得,有尖锐的发丝涌动着,纷纷抵死钻入伤口,撕扯着难以愈合的血肉,剧烈的疼痛噬心刻骨,引得他这七尺男儿失声惨呼该死。 有声音道,“最是讨厌你们这些人,分明侵占了别人的东西,总不能乖乖归还。” “这张皮子本来取着有用的,奈何今日就废在你身上了吧!” 无穷无尽的发丝始终纠缠不休,欲要将人活生生由内外撕裂。 萧玉舟痛苦一窥,背朝自己的女子已然变成一张单薄的皮影,被神秘的力量无限拉长延宽,扯成一张恢恢大网,遮住万般光芒,卷风一般袭来。 身陷囹圄惨境,他绝望提起三角戟刺刃头,做定玉石俱焚的打算。 千钧一发之际,耳畔吹起一阵轻妙的笛音,云白状的音雾化作陡峭的利刃,自女子皮囊之下划出一道光线,爆裂开来,无尽的黑发立刻像见不得光明的厉鬼,骤然畏缩化成灰烬。 女子惊声尖叫,被倾洒的光芒掩盖入尘。 没有打散的长发逃命般钻回地底,了无踪迹。 萧玉舟混乱的的视野里,顷刻多出两个颀长挺拔的身影,各自风姿绰绰。 谢墩云悻悻收回步卅狂刀,对同样收敛玉屏笛的上官伊吹痞笑,“从未见过大人的援手出得如此迅捷,还说自己不认识这小子?” 上官伊吹不睬,仅对摇摇欲坠的萧玉舟淡道,“你,没那么虚弱吧。” 萧玉舟才惊觉自己失态,三魂七魄匆匆归神,双手拍拍衣衫间的皱纹。朝救命的二人连忙道谢。 上官伊吹才谢墩云继续散笑,“你瞧,这不就认识了吗?”笑靥随风,声音的余韵勾起旋儿,挂在萧玉舟的耳畔。 记忆深深处,竟十足得熟稔。 萧玉舟那一双惊魂落定的明亮眼睛,像被冥冥中吸引,略过痞子气十足的谢墩云,拐着弯儿,直飘去了上官伊吹帽沿底精巧圆润的下颌。 因死里逃生而激烈心跳,反复延续。 谢墩云步至萧玉舟的面前,勾着身姿,刻意割断了他探索的目光,从对方头顶捻住一块碎皮,指尖搓了搓,“绝对是真皮,弹性十足,宛如处|女,货真价实的。” 上官伊吹从不看萧玉舟一眼,只冷静道,“看来萧家店里卧虎藏龙,有人已经盯上这里了,眼下咱们得赶紧找到阿鸠,免得后患无穷。” …… 风大如雷,戚九假装闭了眼睛,等他把眼睛打开一条缝时,光明已经从世间消失。 唯有黑暗。 萧玉郎抱着他,颤巍巍得落在地面,干瘦的双臂明显耐力不支,不管不顾,直接把戚九撂在地上。 戚九“哎呦”一声,摸摸屁股底下,又滑又硬的大理石手感,渗透出常年不见光明的阴寒,可谓滴水成冰。 萧玉郎被他吓了一跳,季风幻彧中融化殆尽的瞳孔之翅,顷刻之间又从他的后背如笋钻出,拍打翅膀振如飞蛾。 有风乍泄。 狂奔的风涌呈扫荡之势,从戚九四肢百骸呼啸而过,他急忙匍匐在地求得安全。 待风过境,视野豁然开朗,四周原本的黑暗里,间隔一丈距离便点燃一颗阴沉沉的眼珠子,眼珠子也不似之前的鲜血红色,而是蓝盈盈的郁色,瞬时把整个空间里照耀得澜火通明。 戚九见惯不怪,可他的视线刚一接触到对方的身边时,才发现此刻的萧玉郎与彼时的萧玉郎大相径庭。 蓝光中的萧玉郎仅仅剩一把单薄的骨头,饥黄的皮理像一层发霉的油豆皮,紧紧包裹着四肢百骸,瘦削的颧骨,稀黄的碎发,无处不显得枯槁。 唯有眼睛,在同样的蓝光映衬下透着怨恨的黑光,丰满而盈实,仿佛眼睛里拧着一股劲儿,劲儿若松了,人就会死了。 而四周的情景便更是微妙,不似地面,而是地下,玄武黑岩铺得平整而光洁,仿佛浑然一体的岩茧,将偌大的空间包围得密不通风。 蓝光幽幽中,上千座水晶棺椁安静地躺在玄武黑岩之中,像排列整齐的魂魄,座西朝东,奔赴黄泉。 戚九的头皮发麻,禁不住犯怂道,“这是什么地方?你这个皮包骨把我拐到哪里来啦?!” 萧玉郎冥冥中感受到他言语里的颤抖,占尽上风,很是嚣张,又带着愤恨,“进来此地,你就和我一样,今生今世,再也没有出去的机会了。” 第64章 一生的诉求 戚九啐, “胡说呢吧?既然能进的来的地方, 怎么会有出不去的道理?” 再者……大人自会来救他的, 这一点,他真是没来由得自信。 萧玉郎根本没力气跟他狡辩, 借助瞳孔之翅的力量,一年内能溜出去三天,余下的三百六十二日都不可多耗。 像是苟且偷生的耗子, 喘口气,萧玉郎才拖着腿朝前引去,之前因为悬空伫立, 完全不知他的腿脚竟也是摆设。 戚九怕黑,跟着他去, 只见半空里闪亮亮的幽蓝眼球追着一并随来, 每当路过一尊水晶棺椁时,就如星陨般往死人的眼坑里一嵌。 接着那些沉睡许久的尸骨, 不论长短整缺, 均像被赋予了新的生命,一脚踢开棺材板子, 逐个临空跃起。 沉寂的黑芜之地,眨眼间被灌溉了诡异的活力。 无数对黑洞洞的眼眶齐齐睁开, 骤放盈光! 戚九快走几步, 等他追到萧玉郎身旁时。 天地大变。 蓝色的眸子所散放的光芒骤强骤烈, 照射在周围的黑曜石空间内, 光光对折, 线线互勾,俨然一派描骨塑肌的感触。 萧玉郎乘势再扇动翅膀,风涌顷刻像成形的碎琉璃,纷纷刺入光滑的石面,协力散射着每一道光痕。 而后,一座郁蓝色的萧家店,拔地而起。 来往穿梭的尸骨们互相打着招呼,或是乘坐着棺材板子在半空里梭巡,男尸逛青,女尸扫撒,小尸骨们追逐打闹,撒一地碎骨亦是开心。 戚九胆怯喊道,“他们……都是死人!” 萧玉郎骄傲而笑,“不,他们现在已经是活的。是我让他们腐朽的身骨,又跑起来的。” 环眼细看,萧家店的日常风姿,真被活灵活现地复刻了一次。 唯一不同的是,萧玉郎所处的位置,依旧在光影的最高处。 戚九原测,他是想保持自己高高在上的嚣张姿态。 而后发现。 他不过是不会融入人群罢了。 不论是活的,或是死的。 他只是个被迫站在外面的人。 永不得近。 冥冥中竟有些可怜他,戚九二话不说朝萧家店内走去,身后果然传来了萧玉郎略带闪烁的追问,“你做什么去?” 戚九并不回头,径直往里走去,萧玉郎喊他三四声,完全不见对方应声,心里又急又气,像是有人闯进了自己编排的独角戏,却又不舍得连整座戏台毁却。 心里大念: 死人不会害我。 死人才是最亲善的。 不似活人。 戚九心里默数一百多,萧玉郎明显不舒服的声音从耳畔追来,“等等……我不能跑……” 旋即停下脚步,萧玉郎干瘦的身躯摇摆而来,紧紧贴在戚九的肩侧之际,一触,又像摸到捕兽夹般疼痛,迅速离开戚九几步距离。 戚九道,“这里看似偌大,实际并非如此,转个三圈便一览无余,你何必亲自跟着我,莫非怕我寻到漏洞,偷跑出去不成” 萧玉郎接嘴道,“谁怕你这个黄毛小子……” 其实他自己也没有多大年岁。 开口解释道,“你这人挺怪,里面的都是些死人骸骨,你分明知道的,为什么还要往里面来看?” 戚九笑,“你也怪得不轻,分明知道里面的死人随你摆布,为什么还要怕?” 他没怕! 萧玉郎准备喊出口,戚九反手握住他枯手,连带着瞳孔之翅一并握着,“他们都死了,不会害你的。”眼神流露出了祥和的琉璃光彩,极近温柔。 此话与萧玉郎反复告诫自己的一样,瞬间软化了他心里厚积的结痂。 萧玉郎道,“你轻点捏我手,我骨头酥脆,别捏断了。”其实并未真正阻止戚九,只因为十几年来,这是第一次有人不顾恶心,肯触摸他最畸形的部分。 人的体温真是舒服。 萧玉郎贪恋这份意外的温度,并没有立刻推开对方。 两人前后走入萧家店内,府邸里的尸骨纷纷朝二人呲牙微笑,态度十分友好,并不如萧玉郎深深担忧的那样敌视他。 转过花园,四五具腐朽至深的尸骨在垂钓,因为死得太久,这些尸骨乌蒙蒙得透黑,风一吹拂,就会随风化尘而逝似的。 其中一具骷髅钓到的鱼骨很多,另一具反而少极,生气地从对方眼眶里一抠,挖出四五条尸蛆来,破口大骂对方的饵养得比自己的肥,抄起腿骨就干起架来。 两具身骨打成一堆,还有个来拉架的也被无辜牵扯,被撕成几截,场面一度惊悚。 戚九怕对方瞧出自己内心的恐惧,故意装作勇敢道,“这些骨头平平静静躺着多好,现在都被你玩坏了。” 萧玉郎站着不走,俨然被刺激的画面吸引,口不由心解释说“我的瞳孔之翅分为阴阳双眼,可控生者亡魂,不过终究谁是谁的性子,他们都是率性而为,死后亦是如此,根本轮不到我玩。” 仔细指着那一堆快认不出谁是谁的碎骨渣,“那是我萧家的三位曾祖,据闻年轻时均骁勇善战,一齐报效国家,做过北周祖皇的开国大将,脾气火爆异常,空手搏熊弑虎不在话下。” 难怪,难怪。 戚九道,“性情中人嘛,可以理解。” 二人再走,又逢一处书房,里面文房四宝一应俱全。 有位大家在案前吟咏,手里的毛笔在打开的头盖骨里沾取脑浆,狼毫饱饮腐汁,挥笔成书,溅得蓝墙上四处飞浆。 戚九二人均是一呕。 萧玉郎连连摆手,“这位算是萧氏里出名的鬼才,看也知道,文人骚客里算是个痴的,据闻他某次提诗时因推敲一字,废寝忘食,浑然不知自己正在磨墨的事,结果把小拇指拖在砚台一并旋磨,连皮肉磨烂都未发觉,待字定,再看小半截指头都磨秃了,墨汁调和了血气,又腥又黑的……” 戚九快吐出来,强压着心头翻涌,皱着脸道,“你怎么知道的这么详细?” 把人一牵,借势离开此处。 萧玉郎的情绪明显低落,“以前没人理睬我,趋我若鹜,我就偷翻进萧家店的私藏书库里,里面记载有族人遗事,很多人死了之后葬身此地,我便对照着遗事一一寻找。” 他的情绪又陡然升高,悄悄跟戚九嘀咕,“结果你猜怎么着遗事里一半是真,一半是吹,哈哈哈……所谓的英雄豪杰未必是好汉,斗鸡屠狗之辈未必是流氓。” “生者为大,死者为尊,天生来的德行,因为你而延续进死亡中。”戚九觉得他有些可爱,学着上官伊吹的举动,摸了摸萧玉郎潦草的发髻,“你还蛮厉害的呢。” 萧玉郎似乎习惯了他的触摸,觉得戚九身边很温暖,有一种会熨烫人心的温度。 他看看戚九的右手,肌骨里生长着银亮亮的碎块似的,终于好奇问,“你的手天生长成这样” “并不是,贴上去的,”戚九摇摇右手,“感觉奇怪吗?” 萧玉郎战战兢兢地伸出指尖,碰触了一下对方的手,赶紧摇头,“幸亏不是天生的……”声音不大,背后的瞳孔之翅似乎微微收敛了些,竭力藏起来。 “我这双……恶心的东西,却是天生的……” 顾及对方,戚九刻意道,“我觉得很一般,反不如我的大呢。”念力所致,他的背后旋即开花生叶,庞大的四翅缓缓展开于背脊之间,每颗巨大的眼珠子都血红淋漓。 萧玉郎简直要羡慕死了。连连求教着,“九哥哥,你这收放自如的本领能不能教我” 戚九道,“有朝一日,你与我出去了,我就教你。” “不可能的,”萧玉郎摇摇头,“跟你说过,此地进来容易,但是能否出去,恐怕得先脱层皮。” 戚九瞧他脸上隐着难色,心里也是藏不住话的,直言快语就说了,“其实也未必出不去,只是你心里有业障作梗,恐怕只是一根低矮的门槛,你也是跨不过去的。” “九哥哥,那你可知道这里终究是哪里?” 戚九已然清楚无比,“非常简单,萧氏族坟。” 啊啊啊,他竟然猜到了。 萧玉郎的脸色奇黄,在蓝光普照下,俨然渡成绿色,森森的,有些可怖。 他摇头,像是自说自话,“我不能离开这里……绝不能……要是出去了的话……就再也回不来了……” 这里有那些人的祖先护着,所以他才能有一方乐土,苟延残喘。 最重要的是。 他生是不被承认过的萧家人,乃是遗憾,死了定要做萧家鬼的,一旦出去了,就连萧家的鬼也做不成的。 萧玉郎曾怯想,等自己死去后,万一会被载入族人遗事里,变成一行微不足道的墨字。 也祈祷,或被日后某个偷看族人遗事的孩子,用清脆而无知的语调读过。 细览或粗略…… 这是他一生的诉求。 萧玉郎对戚九招招手,你来…… 第65章 阴幻陡转 北周墓葬形式多为双墓道大墓、单墓道大墓等几种, 但是族墓各不相同, 萧家乃名门望族, 隧道亦如蛛网交错,砖石铺陈, 两壁设龕,彩绘栩然。 墓道深寒,二人自里面蜗行, 戚九的目光便如流水的珠子,淌过每一幅壁画,画中山河瑰丽, 青蓝有序,均是上好的孔雀石研磨作料, 头绿, 二绿,四绿, 渐行渐缀, 层次分明。 戚九不由驻足,“萧氏族墓内这壁画虽好, 形色却单一,唯独不见神灵百物、日月星辰……”说着, 又想起另一件重要的事, “自你家族墓里也逛了半晌, 话说萧门乃是北周大户, 墓穴里怎么能遗漏族徽?” 萧玉郎回道, “族徽肯定是有的,是九哥哥自己观察不周的原因,故而是瞧不见的。” “哪里?” “远在关山外,近在一忽前。” 戚九回味无穷,墓道内绿幽幽的一片,若非近观,只能远瞻,难道需要他飞在半空,俯瞰风景,才能观及到整个萧氏族徽。 “我真是做了一次井底之蛙,”戚九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茶色的琥珀眸子里染着一丝绿气,有些迷茫,“听大人提及,凃州萧家店的族徽便是犀牛衔杯纹……” 另外的字眼在口水里打转儿,萧玉郎已经没耐心听他说下去,扯着他的手,急火火道,“该吃饭了,再不去寻吃的,咱们得活活饿一晚,到时候前胸贴后背,觉都睡不着。 ” 执意如此,戚九只能被拉着去了墓道另一侧。 筑墓时,整座墓群是做了防腐处理的,所以空间虽敞,却密闭性极高,除了再送新的棺椁进来,呼吸的空气都是旧年积存下来的,比酿了百年的女儿红还稀罕,吸都舍不得多吸。 萧玉郎带着戚九一路缓行,戚九脚底一软,似乎踩着个长条条的物什,他伸手一捉,本以为是根细木棍子,触手里反而软软滑滑,蛇鳞微光,嘶嘶嘶发出警示的低鸣。 “又是此蛇,快扔掉!” 萧玉郎临危不乱,在戚九被吓傻眼之前,把他手里的蛇扔了出去。 那细玉般发亮的蛇吐着芯子,蛇目警告式地闪烁凶光,攀爬而去。 噫~好恶心~ 戚九搓搓手上残留的黏糊,垂手又抹在自己的袍角上。 “墓中见蛇乃是吉兆。”萧玉郎枯槁的颊边润了润喜色,“风水为证,墓中盘蛇,乃是龙征,预示着萧氏家族未来三代内,必出人中龙凤。” “你还真迷信。” 面对不耻,萧玉郎越是奋进,“不是迷信,是真信,此蛇我见过数数次,每次看见它,总是伴随着好事。” “咱们这下可有吃的啦!” 管他三七二十一,沿着蛇退去的方向紧追不舍,终于追到墓壁的一处转角,转角下侧的光线漆漆黑黑,仿若不见底的深渊。萧玉郎噗通跪在地上连叩三首,犹如虔诚的佛徒。 戚九瞧着他的屁股扭来扭去,拖着眼珠子的右翅往最黑处探索一翻,旋即捧出个被掏去内脏的硕大田鼠。 简直堪比肥鸡。 血腥味夹杂着腐蚀,弹入戚九原本好奇的鼻腔内,直冲得脑门子青筋暴起。 “咱们一起吃这个,能挨个几天的。” 戚九当即拒绝,“跟这个比,不如叫我把方才那蛇吃了。” “都跟你讲墓中逢蛇,乃是吉兆。况且吃了蛇,下次谁还送大老鼠给咱们吃” 戚九瞧他小孩儿性子,急了,不由宽哄着,劝他自己吃吧。 萧玉郎的孱弱身板不经饿,伏头大咬一口生鼠肉,滋滋地淌血,瞧戚九眉眼轻皱,赶紧抬起翅膀遮住饕餮吃相,只听见肉被唏哩呼噜一顿狂嚼,硬硬咽下肚去。 那么大只鸡……鼠,转眼入腹。 “见笑了。”萧玉郎食毕奄奄而笑,稀松齿缝里咬着一截鼠尾,明媚的笑意却配了哭丧的脸,可怜非常。 看来他一直以此为食。 戚九抬手揪回鼠尾,捻入掌心,搓了搓那烂肉,想着如何说些并不会引起对方脆弱心的话,然而还不如不说。 所以戚九闭了嘴。 萧玉郎以为他生气了,不由解释道,“对不住了,下次我一定不全吃完。” 戚九拿着鼠尾巴照他那嘴一抽,“那不好,万一下一只比这个大,可得全部给我吃。” 萧玉郎用力地点点头。 竟这般乖巧听话。 戚九顺其自然摸摸他的头发。 墓道里的风倏然清凉一旋,连带着萧玉郎两侧的瞳孔之翅随风而曳,风向诡谲,依如从黄泉的此岸到彼岸,带来了不属于墓道里的另一种气息。 隐隐的活人的热气。 整个世界确实骤然停顿了一下。 萧玉郎冥冥中觉得惨了,炸了毛的猫儿,一把卷住戚九的胳膊,“完蛋了,九哥哥,完蛋了!” 他哀叫两声,枯竭的眼眶里滚出两道拙泪,唇角嗫嚅不断,却说不出一句解释。 “我被发现了!” 只是几字间隙,萧玉郎的瞳孔之翅里每顆眼瞳圆圆瞠瞠,放射出的清光汇聚成一道巨大的龙卷风,将二人瞬间卷入风暴中心。 戚九的肢体被风潮高速地旋转着,他的视线从萧玉郎那张惊悚无比的面孔,撒网一般甩向四面八方,墓道里的青绿色壁画亦在天旋地转之间,如跑马灯一般,帧帧画面交联成图。 绘成一幅健壮青牛的巨大族徽,蹄踏而奔。 戚九惊骇无疑。 天旋地转之间,他已然从萧氏族坟里退离,躺在一方巨大的棺椁中央,内壁微光,暗暗的发着萤石之辉。 定睛细看,居然是一条荧荧发亮的夜行傀蛇盘踞在棺椁板底,微然暗光中,只见那蛇血口大张,自白森森的蛇牙尖滴淌透明的黏液,缓缓流入萧玉郎大张的嘴巴之内。 萧玉郎并没有死透,两目汩汩留着眼泪,或许是夜行傀蛇的口中之液一直维系着他的命脉,苟延残喘,昏昏沉沉。 戚九一瞬间就不敢多动。 他虽失忆,居然第一眼就认出了夜行傀蛇的模样,此蛇乃是筑幻师闭门修炼时专用的随身食囊。 筑幻师在练功前,要先把此蛇喂至滚圆无比,随身携带入密室,极饿之时,就以汲取夜行傀蛇的消化液为食,断断续续,可保一年内无需食用任何食物。 此蛇性情乖戾,喜怒无常,残暴时轻轻松松就能吃掉一个成年男子,所以筑幻师在分享它口中黏液时,都会造幻迷惑蛇眼,卸除危机。 萧玉郎的瞳孔之翅散发着阴阳二光,冥冥中正迷幻了此蛇。 所以,不能妄动。 戚九仅以眸中余光打量着萧玉郎的情形,他还有些迷茫,不知道自己与萧玉郎为什么一转眼就从萧氏族坟转移到了棺材里。 然而,他发现了惊悚一幕。 在盘踞着夜行傀蛇的棺椁底部,隐隐约约有无数道划痕,痕内嵌着模糊的血迹,斑斑驳驳,触目惊心。 戚九的脑仁里瞬间爆炸一响。 莫非……莫非…… 萧玉郎是活脱脱地被某人闷在棺椁中,想要借机捂死他的? 此一念,戚九就觉得天旋地转地恶心,虽然棺椁内残存的气息足够维持呼吸,但是他已经难受地快要窒息了。 难怪萧玉郎总说,他进来的地方根本出不去! 戚九越想越觉得毛骨悚然。 那萧家店上空的萧玉郎,和萧氏族墓里的萧玉郎。 还有此时此刻躺在身边,奄奄一息的萧玉郎。 哪个是真?或是幻? 而他自己,又是怎么进来棺椁的呢?! 死沉沉的棺材板子一声剧颤,被巨力彻底掀开,黏着在上面的夜行傀蛇倏然清醒,呲起森森然的蛇牙,猛咬向戚九的头颅。 说时迟,那时快。 戚九双手一把掐住蛇喉位置,弹身,直挺挺坐了起来。 红灿灿的火光冲天,烧到眼睛底都是灼灼烫人的。 “阿鸠!”上官伊吹从火光中跃出,他已经觉察出危险近在咫尺,单手紧握着戚九的,微一用力,真力滚滚灌入。 噗! 夜行傀蛇被戚九直接捏断,血肉尽裂。 “你被萧玉郎带进了阴阳双幻的阴幻里……”对方的声音无比地清晰,“我是真实的!” 沾满了蛇血的大手摸着戚九呆滞的面颊。 舒服地验证着真实。 戚九微一闭目,被上官伊吹打横抱入怀中,他躺得太久,脑子里缺了鲜气,双腿自脚趾麻到后脊,不能动。 火光里的人脸逐个清晰起来,有面色焦灼的谢墩云,死缠烂打的萧玉舟,他们偷偷跟着来的,提前下的手。 剩下乌泱泱一大片站着萧家店的人,他们的脸衬在火光之下却不显得磊落,反而有种丑迹败露,想要斩草除根的恶态。 “萧玉郎根本没有死!” “他的尸体完全没有腐烂的痕迹!” “他竟活着!” 举着火把的萧家奴仆,最先喊出自己所看到的一切。 萧玉郎死沉沉地平躺在棺材里,他的瞳孔之翅上各戳十几枚巨大的梵文锁骨铜钉,将他永生永世地钉死在木板中央。 而他的下肢血肉模糊,衣摆破烂,显然是在关入棺椁内垂死挣扎了许久。 萧轲旋即对萧望山低语,“真让萧炎那老小子猜准了,这害人精真没死透。”只是一个眼色交流,余下的萧家武师与仆从,纷纷抽刀拔弩,对准中央。 谢墩云也不是吃素的,同时拔出步卅狂刀,直指萧家店大当家萧轲的脸。破口大骂,“老子平素里说脏不说杀,但是今天你个糟胡子老匹夫,敢对老子的兄弟们下手,老子的大刀除了把你剁成肉泥,还要把你萧家上上下下血洗一场!” 第66章 永垂不朽 萧轲听他一席话, 不过大放厥词, 几个血肉之躯想与他家丁武仆近六百的短射弩机对阵, 那还不是眨眼打成肉筛子 再说他跟萧炎早安排好的,无论较量如何, 萧炎一定要把萧玉郎的棺椁焚烬。 而此刻,萧炎应该从后面偷袭去了。 萧轲不动声色,想着多拖一段时辰, 对谢墩云的叫嚣假意屈服道,“我们萧家店自然不敢跟鲤锦门的大爷较劲。” “萧氏族中一直平风静浪,居然生出了萧玉郎这般妖孽祸众的怪物来, 行季风,布诡幻。今日如不能将其斩草除根。我萧氏一族上愧对女帝, 下对不起祖先啊!” 哼哼…… 谢墩云冷笑一声, “恐怕还是你们逼得人家走投无路在先吧。” 戚九原本昏沉的脑子被此话击罄一般惊醒,离开了上官伊吹的怀中, 接着, 他做了一件大逆不道的事情。 蓦地把上官伊吹头上巨大的灰色袍帽掀开,露出他半边的倾世容颜。 顶着所有人惊变的目光, 大声道,“鲤锦门是女帝亲封的除幻署, 既然你们萧家人解决得费劲, 倒不如由我们把萧玉郎带走, 这样也避开诸多不便。” 上官伊吹扶了扶侧脸上险些带歪的紫睛龙纹面具, 不动声色, 也不置可否。 萧轲一把扯来萧望山,“你不是说鲤锦门领首走了吗”居然又杀个回马枪。 萧望山嘟囔着,“这……这……” 场面又陷入另一层僵局。 殊不知,萧炎领着近七十人摸入萧氏族坟的后方,瞧远处火星烨烨,并无动手的迹象,断定族长已经稳住敌人漫漶。 先下手为强。 几十人短箭架在弦上,纷纷扣动短射弩机,箭在夜风下疾驰,划出银亮的冷线。 上官伊吹,谢墩云,萧玉舟三人陆续感知背后强压而来的力量,当即换了阵型,将戚九挡在中央三角而立。 谢墩云旋身一挺,爆叫,“你们还真敢下黑手打啊?操.你们所有人的大爷!”抄起步卅狂刀,对着弩箭一刀九劈。 刀锋如飓,碎裂的断箭炸作飞花,散由各处。 有的刺入土石,发出沉闷的击打声,有的飞向萧轲方向,家奴们倾巢出动,抬出方盾挡住一些,但仍然射倒一片。 还有些不幸击中萧玉郎。 他意外具有轻微的痛觉,喉头发出嘶嘶的咽声,瞳孔之翅在不停地颤抖,颤抖,诈尸似的,背负的棺材板子摁都摁不住。 三方开始激战。 萧家店出来干架的半数是些参差不齐的家仆,走得多是野路子,乱七八糟得一顿豪打,不管手里腰间储备了多少短箭,一排接一排轮番放弩。 短箭哗啦啦来,又咻咻咻去。 打中的,削断的,失误的,惊落的……明明暗暗,短时辰内谁都不占优势,唯有哀嚎之声渐渐相伴。 谢墩云抽刀断水之余,忍不住朝着萧轲萧炎方向大骂,“奶奶个熊的,你们其实是在给对方互补兵器吧?可把老子累个半死。” 然而他的腕力可不累不迟,步卅狂刀自他的手腕间紧一旋,刀尖划出的刀风乍作,宛如黑夜中割麦的镰刀,银光锃锃,毫不留情地击打围来那些家仆的膝盖处,旋即爆了无数膝盖骨。 一片血光之后,尚未扫倒的家仆反而像被激怒的疯犬,狺狺扑来。 尤其是萧轲也怒了,领着二当家萧望山,各自提着宝刀冲向最前,恨不能把谢墩云碎尸万段。 谢墩云走身如鱼,身轻如鸿,拖刀而行,最先迎去与两人刀刀相逢,各自不肯服输。 仅是战了九合,对砍的刀气已经把彼此的衣衫削出花来,褴褛中透出斑斑血迹。 这边是谢墩云以一抵百,锐不可破。 那边的萧玉舟也不容小觑。 他是厚皮赖脸追着来的,没人叫他帮忙,单手里执着三角脊刺刃头,专帮着上官伊吹解决身后的麻烦。 但见三角脊刺刃头自他手中飚出,倾眼扎入地里,滚地鼹鼠一般变作数条隆起的土道,迷惑了敌人的眼睛。 等数道三角脊刺刃头眨眼自地底斜飞而出之际,数个偷袭的家伙已被刺穿小腿肚,倒地呜咽。 他顾念自己同姓萧氏,旧时相亲,手下必须留着三分薄情。 三角脊刺刃头仿佛听命,归鸟返林一般捏在萧玉舟手中,则提手再发。 他这一绝技百发百中,拧得萧炎不能妄动,原地不停跳脚,深怕钻出来的刃头刺进小腿。 有二人配合,如虎添翼。 上官伊吹挡着戚九安全。自玉屏笛的孔洞中一摸,掏出一柄精致透亮的手里刃,再一幻,变作环月弯刀。 但是他所防备的并非前后夹击的萧氏族人,而是不断抽搐的萧玉郎。 弹指间,仿佛要从噩梦中惊醒一般,他身两侧的瞳孔之翅怒目圆睁,狂啸的季风如受了惊的悍马,直冲九霄云外,把萧氏族坟四周笼罩起来,筑成坚不可摧的幻彧。 阴阳双幻抵死从双翅中间钻了出来,带着鬼魅魍魉的凄厉嚎叫,在萧玉郎的头顶盘旋交缠。 自此天空唯一的月色不见踪迹。 仅有一轮血红的眼珠子,淋淋当空。 “萧玉郎惊变了。”人在垂死一线变为鬼的瞬间,与活人就不再是朋友,而是敌人。 戚九冥冥中知道上官伊吹的意思,心里并不痛快,但还是不得不屈服于自然之道。 两人以最快速度跳出坟坑,就见所有萧家人的目光呆滞,全如拜月之姿,马上就要被天际阳幻吸走眼睛珠子。 萧轲尚存丝毫理智,闭着眼睛,一掌打在萧望山的头上,“把衣服撕碎了遮眼!!” 他这怒吼十分及时,更多的萧氏族人已经蒙住双眼,原地手执短程弩机,乱成一锅粥。 上官伊吹闭着眼,干脆利索去救萧玉舟,那小子已经疯魔了,手中三角脊刺刃头自地底穿来梭去,连扎到自己都不自知。 戚九边跑边从下摆扯断一条,准备给谢墩云系上。 孰知皎白的身姿滑如闪电,自幻彧闭合的瞬间挤了进来。 冷风寒至。 白式浅竟然不暴.露自身,手撑纸伞笔直跃在了谢墩云的背上,单手默然捂着他僵直翻红的眼睛。 冰凉凉,很醒脑。 “这……他妈谁压死老子了!”谢墩云的后背一寒沉,就知道是哪块冰疙瘩骑上来了,骂骂咧咧地居然勾了一勾嘴畔,笑出声来。 白式浅双腿一夹,把他的老腰夹个真真切切,冷冰冰回复道,“你爷爷。” 而后对着戚九道,“放阴阳双幻的那人估计活不成了,人在弥留之际,神思中对爱或恨都是无限放大的,这群人里只有你的眼睛可用,带着大伙儿先出去吧。” 他这番大道义重于泰山,压得戚九喘不过气来,不由辩嘴,“萧玉郎实在可怜,他不过是张了一双翅膀,却被族人迫害至此,萧族死不足惜。” 白式浅改色,“世间该死的人太多,自然天道惩罚,而你并非天道,双手何必沾那脏血,污了你自己。”一番正气凛然,催着谢墩云一并寻找出路。 几人寥寥数语间,有人悄悄地靠近了坟地里的萧玉郎,看他一副凄惨无比的样子,绵然冷笑道,“小弟.弟,借你的翅膀给我一用,如何” 人影掌中的剪刀,灼灼烁烁。 僵死僵活的萧玉郎像被逼急,回光返照一般,突然启了唇,轻如逸叹,重如遗言,“世人不要我安寂,便扫青霊与遗脔。” 语毕。 无穷无尽的绿毛骨尸与萧家亡魂从羽翅的上千颗眼珠里攀爬而出,挨挨挤挤滚若蠕虫,好似肉眼翻蛆,蚁穴喷卵,无一例外奔散向萧氏族人。 把惊扰的人影吓了一跳。 敌袭!! 杀来的阴阳双幻汹汹如潮,第一浪就把整个萧氏族人往死里拍,借着就是排山倒海地厮杀。 萧族众人明战均均地改为盲斗,完全溃了阵脚,一盘散沙,乱射的断箭失去了准头,蒙眼不辩是敌是友,眨眼死了三成。 绿毛骨尸异常凶悍,逢人就咬,萧族人众无论贵贱均成刍狗,但凡被活捉的,眨眼间四分五裂,哀嚎凄惨。 坟头里笼一片杀气腾腾的惊悚,乌烟瘴气肆虐而发,发不能挡。飕飕然的风削过每个人的头顶,带着渗骨的阴寒,还有血脏的腥气。 乌鸦野狐亦趁夜出来抢食,坟头的蒿草食血后突飞猛长,绿中渗红。 寰眼处皆是碎肢残臂,血流成河。 确实不能死再多的人。 而他是唯一的眼睛。 没错。 眼睛! 戚九右拳一握,拧着慌乱的神思一定,掌中银碎陡然香气大振,十里飘香,银碎里激发的荧荧幻丝,空地里幻织出一架木质巨弩。 他凌空登上弩架,八八六十四副粗长铁箭一齐瞄准半空中的幻目。 “抱歉,玉郎君。” 一蹬踏板,所有铁箭长风破浪,恣睢如雹,砸去时虺虺胜电,直把血红之眼打成血窟窿作罢。 阳幻瞬间大破。 绿毛骨尸化作粉尘,层层落入土中,不将复焉。 阴幻旋即上位。 萧氏那些亡魂称大,与自家子孙后代打成一团,子孙后代蒙着眼浑然不知,被连撕带咬,盆摔笔插,虽不至残,也是阴森可怖。 这种家事就不好管了。 戚九越过尸山血海去看萧玉郎究竟,被眼前惊悚一幕骇得整个人头皮发麻。 萧玉郎死在了棺材板上,像一具惊悚愕然的枯尸扭作畸形,他的一双翅膀被人刚刚砍去,酱红的血液尚未从孱瘦的肢体里流尽,喷溅出的形状由更像两支愤张的血翅。 他或想逃过。 但是十几枚梵文锁骨铜钉禁锢着他,俨然深深忍受对方生拉硬扯的极度折磨,最后疼死的。 是谁歹毒至此?!! 梵文锁骨铜钉下,洁白的羽毛顺血而下,如扬帆孤行的扁舟,驶向黄泉。 阴幻即败。 季风编织的幻彧即将消散,仿佛于无。 世间再无阴阳双幻。 再无枯瘦的少年,自墓道里蜗蜗而行,饮啖鼠肉。 他还没来得及变作字眼,被后人诵读。 他幻法高超,却无力回天。 他有翅不能飞,有家不能回,他被族人厌弃甚至杀害。 他…… 戚九的脑火干烧,后悔的字眼由胸膺里沸腾,到膨胀,到喷溅。 他的手忍不住伸向即将散去的幻彧,掌心造出一股强势勃发的巨大风潮,把阴幻修补再修补,每一个萧氏亡魂牢牢地攥在手心,听候调遣。 萧氏族人还在与未离散的亡魂做疏死搏斗。 萧轲的宝剑在面前不断地砍削和挑刺,他的疲态倍显,苍白的胡须随风武动。他觉得似乎安全了,因为诡谲多变的声音渐小。 猛一把,有人扯开他的眼帘。 混黑之后是一片愤然的亡魂,俱是萧氏家族墓冢中的枯骨。甚至三位开门立户的曾祖。 他们已成骷髅,目中无珠,却呲牙裂齿,好不骇人。 萧轲在宗祠里见过列祖列宗的衣貌风骨,最先认出来了。 可是这一群亡魂面露不善,像是兴师问罪的模样,一推二,二传三,将萧玉郎的尸骨抬在萧轲面前,举高临下。 “不不不,且听我解释……”萧轲仓促地跪在地上叩头,直把泛皱的额撞击得鲜血淋漓。 “这孩子不是我杀的!我只是为了避免给萧门招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指着萧玉郎的尸骨,神情开始疯癫,“这些年,他也没闲着,年年使坏变着法恶整我们,我们含辱负重,不堪溯想,而且我们也好惊慌,毕竟族内出了怪物,才把他……才把他……” 萧轲说不下去,干涸开裂的嘴巴滚出血珠子,溅湿了襟口。凌乱的银发遮掩了他的表情,却遮不住他犯下的滔天大罪。 萧氏亡魂并不言语,空洞的眼眶直勾勾地垂量着他。 刽子手! 一具骷髅捡起一方土石,朝萧轲的头上狠狠打去,当即开花,炸出血来。 越来越多的亡魂抄起石头,面目狰狞,幽怨得仿佛不耻。 就听得萧轲凄厉的声音自浑浊的幻彧里呐喊。 “不!!” 太阳初绽,冬寂露出鱼肚浅白。 恐怖的幻彧随着夜幕褪去,再无踪迹。 萧家苟活下来的残主剩仆从草甸里钻出来,疮痍之地吸走了浓厚的血汁,沃土乌黑,草木貌美。 死去的那些断躯,亦消匿得无影无踪,但是草地上有隐约的拖痕,仿佛被什么拽进了族墓里面,棺阖土掩,一派祥宁。 有人长喘着气,幸免于难。 但也有人惊呼,那是什么! 就见萧轲佝偻的肢体跪在族墓巨碑前,早被乱石砸死,面目全无,浑身没有一块好肉。 而萧玉郎的名字细刻于萧氏三祖之下,恩伴福泽,永垂不朽。 有个家伙轻轻附在萧望山的耳畔一语,“二当家,我之前好像看见七姨奶奶的身影了。” 萧望山沉浸在巨大的悲怆之中,族人几乎损毁了四成,连亲哥亦是凄惨横死,哪里有情绪管那个所谓的七姨奶奶。一把掌把那厮抽个半死不活。 闭嘴。 全部闭嘴!昨夜之事谁都不许再提! 柳白骨站在高高的山岭之上,俯瞰茫茫坟塚里一片凄惨哀绝,她的指甲仿佛涂着红艳艳的蔻丹,实则血染。 一颗一颗,把瞳孔之翅上的眼珠捏爆,血酱横飞。 不是,都不是! 亏她出卖了那些个色.相,才换来如此两片灰糟糟的烂翅膀! 柳白骨的脸愈气,愈发娇艳欲滴,红鼓鼓的颜颊透着三春桃的阴艳,在肌理间缓缓绽开。 而她怀中抱着一块软糯糯的肉团,动了动,懒猫儿一般撑撑手脚。 沅殇鬼婴似是看足一场血腥好戏,回味无穷道,“白骨莫急。今日咱们也不算亏,起码白得一双好翅膀,只要有利于本宫的法修,便是好的。” “况且,本宫的杀手锏,可不止萧家店此一个。” 柳白骨顷刻展露笑颜,拨云见日。 她爱抚着沅殇鬼婴细软的肢体,犹如母猫,嘴儿尖沾了无间亲昵,满眼里溶解着宠溺。 “诺。” 第67章 老年团到此一游 上官伊吹几人在离开萧家店的野道间徒步, 白式浅因为忌惮被发现, 主动往旁道上去了。 萧玉郎远远地跟在后面, 他的黑靴时不时走在碎草间发出嚓滋嚓滋的声音,行迹愈发鬼祟。 谢墩云听得耳朵里都快冒火油了, 不免朝上官伊吹谏言道,“花鲤鱼,不然就你上, 不然就我上,再不然就一起上。” “上什么?” “把这贼小子一拳一脚打得找不见东南西北,不敢再跟来。” 上官伊吹轻笑, “路是大家的,凭什么你走不准别人也走。”露一记多事的眼神, 把谢墩云堵得哑口无言。 戚九一直走在最后, 心里搁着事,不太舒爽的表情。听见二人讨论萧玉舟的事, 回头望他一眼。 萧玉舟立马捂着腿上的伤口, 一瘸一拐好不可怜。 戚九一拍自己脑门。 谢墩云夸张笑道,“麻绳缠蛋, 赖婆缠汉,你瞧我家小九给妒气得, 把自家脑瓜子当醋盆敲呢!” 戚九一叫, “谢墩云, 你休要胡言乱语, 你把东佛给我塞哪儿去了!” 谢墩云吐吐舌头。 “咱忙着办事, 怕他病恹恹地耽误,按照上官大人的指示,给他塞在萧家厨间的菜窖里去了!” 上官伊吹正色,“我说的是宽敞干净舒适的衣柜里,绝非菜窖。” 谢墩云虎躯一震,“多谢大人挖坑……不,是纠正。” 戚九恨恨一指谢墩云黑锅一般的大脸盘子,扭头跑去。 “你们前面等我,我领了东佛就回来!” 索性萧氏里正乱着,戚九潜进来偷偷走了三处,才摸见偏僻的一处,冬日里大宅大户的人家怕吃不上新鲜菜果,总是在菜窖里贮存些许。 戚九开了菜窖门,里面黑魆魆的一团,腐败的菜味和湿烂的泥味交杂,不由捂着口鼻低声喊着,“东佛,你在吗我来接你啦。” 就听有人似乎刚刚收了啜泣声,此刻菜窖底的黑无边际里,快要毒恨出两个圆溜溜的洞来。 东佛道,“滚!” “哎呀呀,我的爷爷……”戚九总算放心了,“咱们现下可在虎穴里,被活捉就得挖心掏肺。” 东佛似乎犹豫了一瞬,“你进来背俺,谢老痞子点了俺的麻穴,一寸都动不了。” 戚九只好摸黑下了窖,双手一摸一探,脚底下真是稀烂的黑泥,又臭又滑。 东佛在黑暗中的视力尤其好,指引着他摸上来,原来谢墩云把他摆在搁菜的架子上,大白菜埋了一身头,险些给憋死 。 戚九予他马马虎虎解开穴道,东佛直挺挺坐直腰,突如其来砸了戚九鼻子一拳。 不十分狠,却酸疼得人直流鼻涕。 戚九当即眼泪一红,眼眶掉了下来。 东佛厉道,“下次就打出血来!” 戚九念他比自己小,权当赔罪,擤了鼻子,搀着人往外挪。 东佛软得像条皮皮虾,贴在身上又堪比一条压枝滕,不依不饶着:“你个小鸡鸟,你骗了俺,说无论如何都不会丢下俺的。” “这仇,俺要跟你记一辈子,待出去,还要跟谢老痞子算账。” “俺要你发毒誓,再也不会随便把俺交给什么人,尤其在俺生病的时候,把俺丢在不见光的地方。” 戚九小鸡吃米一样不停点头,好好好,却也笑了,“你怕黑?” “咋?不服气!”东佛骂他一路,出了萧家门越发碎碎叨念。 戚九点头哈腰,“我以为你混江湖久,应该是那种生死不怕的混子,结果还怕黑啊,哈哈,你嘴巴上的胡子拉碴,一脸粗狂不羁,真是人不可貌相。” 东佛被戳软肋,死死地勒住戚九的细脖,“咋?那老山羊胡子一把,还天天叫妈,恁得不许俺讨厌黑?” 想想觉得自己不能露怯,又画蛇添足道,“其实俺不是怕黑,是怕再不能见光,再不得自由而已。” 戚九记起他蹲过许多的大牢,确实心理障碍比寻常人多些。 东佛靠着戚九弱不禁风的身板,多少有些尘埃落定的感触,瞧了一眼戚九的右手。 突然道,“我那犀牛怎么变绿牛了?!” 戚九这才警觉,手上银碎间,残破不全的犀牛衔杯银纹竟变成绿牛。 跟阴幻墓道里的萧氏青牛族徽,同属一个绿。 “你怎么把我牛绿了”东佛病恹恹地,但嚼舌根的时候,突然回光返照了似的有劲。 戚九也很蹊跷,但是为了彰显出自己的与众不同,指着手反驳道,“这破壶你拿了好些年,是犀牛还是青牛你自己心里没点底数啊!” “再说,这堆银碎里唯独衔杯的牛头还没找到,你说这牛它绿不绿!” 破烂托词。 东佛不哼哼了。 两人磨磨蹭蹭追着,上官伊吹几人脚程突飞猛进,已经顺利在途径的野店里落脚,这野店门面不算极大,倒是收拾得干净利落,尤其横竖左右画一大圈,再找不见第二家,故此生意热闹,迎八方客。 但是来客以年老者居多,鹤发童颜的老郎君们三五一桌,分享着一抔蜜茶,几盘果食,脸上焕发红光,谈笑风生,组团出来游玩似的。 上官伊吹以宽袍遮脸,前脚一进门,眼尖儿的跑堂儿就看出他自带威风凛凛,谗谗一笑,“客官,遛马奔北坡” 上官伊吹没反应。 谢墩云横插一嘴,“溜你奶奶个熊呢!没看见老子鞋面上一层土!哪有马子给你们溜!” “老子们要住店,要吃肉,要一切热情似火的款待,听得懂吗?!” 他最烦走路太久,坏脾气都上头了,情绪底线就和快要磨出洞的鞋底一样。 奈何附近没有鲤锦门的分门,况且轲摩鳩也不在身边。 跑堂儿被他吓了一跳,赶紧招呼几位爷爷去前台登个房间。 还不等上官伊吹开口,就见一颗银锭子稳稳地磕在木头台面上。 接着露出萧玉郎一张丰神俊朗的脸,正与上官伊吹轻轻一对视。 上官伊吹的眼神实在有些明媚。 “抱歉,我腿不好,先给我登一个最好的客房。”他干咳着挪开脸去。 “得嘞!”跑堂的朝萧玉郎问道,“小爷,遛马奔北坡?” 谢墩云一敲桌面,晃晃步卅狂刀,“老子有鸟,你溜不溜。” 怎么那么多废话?! 跑堂儿拿出客房钥匙一瞧,“呦,正好剩两把,管够两位小爷休息的。” 谢墩云又抢着接话,“两个房哪够住啊!咱们这里一群人呢!” “怎么会有一群人?”上官伊吹狐疑。 “那小九,那东佛,还有那谁谁谁!”这才想起他竟把白式浅也给算里面来了。 “谁?” “呃……”谢墩云抠抠发咸的嘴角,“我胡说八道呢,呵呵。” 上官伊吹掏出一枚银锭子,“两两睡,挤一夜就走。” “那不行!”谢墩云心里的小算盘打得飞快,“老子必须一个人睡,老子晚上喜欢裸.睡,不穿里裤那种,谁跟老子睡,那不是被老子的雄鹰展翅吓到要做噩梦!” 上官伊吹轻笑,“那我也不能搂着阿鸠和东佛一起睡吧?” 谢墩云道,“没问题的,大人抱着小九,叫东佛睡脚底就行了,还暖和。” 他这嗓门子难免有些大,但凡听去的人都掩口囫囵,数那些个老郎君笑得最凶。 跑堂的用极不正常的目光打量两人,终于明白了世间有些人是喜欢偏口味的,不由推荐道,“不然,两位小爷选唧唧复唧唧,如何?” 谢墩云一把攥紧他叽叽喳喳的小鸡嘴,“老子没文化,甭跟老子对暗号!” 跑堂儿拔回嘴,没趣地走了,擦肩而过,遇见了刚进店的戚九和东佛,满屋子的眼睛全落在了戚九异色的卷发和出类拔萃的模样上。 上官伊吹道,“短腿子加个半残废跑得还挺快。” 戚九嘿嘿笑。 就听萧玉舟开口了,“若不然,我的客房还能挤一挤。”唯恐招了上官伊吹的不耻,慌忙解释道,“萧家店受您一救之恩,我愿意睡过道儿里,把床铺让你休息。” 跟卖身葬父一套两种的说辞。 东佛道,“那太好了,俺身体虚得紧,小兔崽子说要照顾俺到病好,若不然……”暗中抖抖沙包一般大的拳头。 戚九只好眼巴巴地瞅着上官伊吹。他本想跟大人好好畅谈一下,银碎花纹变绿的怪事。 上官伊吹仿佛无觉,将宽大的帽檐往下巴处一扯,留下菱角般分明的唇瓣,淡淡开阖。 “便是如此安排吧。” 各自散了后,谢墩云瞧戚九的鼻头闷着红,故意拧一把,“老娘们才没事儿酸鸡.巴的呢,上官就是你煎锅里的鱼,你个呆呆小郎君还怕他游别人湖里去!” 戚九确是存着几分妒意,但还不至于急红眼睛,挡开对方的手,自己揉一揉,“管好你自己的臭嘴吧!” 谢墩云呵呵笑了,扔给戚九一只烧鸡,自己单臂抱两坛黄酒,乐滋滋地进了房间。 酒先放桌上,推开窗,一步攀上窗棂坐着,手里摇着烤鸡,吆喝不断,“露从今夜稀溜白,人饿堪比花蜡黄,老子手执烤母鸡,叫声大仙来不来!” 一阵枝吹草动。 夜风疏凉,便如河川止水,仙鹤立月,自窗外飘进来一抹淡淡的冰寒之气,凌过谢墩云的烤鸡,轻飘飘落在酒桌前。 白式浅手举纸伞,语淡如常,“你怎么知道我到了此处?” 第68章 凡人皆烦人 谢墩云虽看不见他, 隐觉得哪里凉便是了, “小九的小短腿都到了, 你那双长腿每次能在老子腰间盘绕三圈,总是迟不了的。” 白式浅轻笑, 他确实脚程奇快,早到了野店,闲话间举起一坛黄酒, 拔去酒封饮啜了几口。 谢墩云道,“酒本是暖人脾胃的,不过凉酒入胃, 反是由人自暖的。” 两坛子黄酒,他早抱怀里暗自渡气暖过, 不伤人。 黄酒素有活血通络的功效, 白式浅很感谢谢墩云的有心,但也厌恨他的无心。 丢开酒坛, 咣当朝桌子上撂一方黑匣子, 竟是极玄子。 谢墩云凝神静气,带着一丝偷愉, “你终于决定放弃它了。” “不,”白式浅并不触动极玄子, “我是对这个匣子更有兴趣了。”指着六面光滑的黑色方体。 “自从萧家店出来后, 不知我是否触动了极玄子的某处机关, 竟然多出了一孔来。” 谢墩云取来极玄子, 置入眼底一看, 果然有一道细小的孔洞直通内里。 不由打趣道,“会不会是你自己,日日摸,日日戳……铁杵磨成针的把戏,你懂否?” 白式浅目光一寒,“我尤其讨厌你讲些没根骨的污言秽.词。” 谢墩云仿佛就想听他那一派端庄的言辞,灿烂地露出八颗白牙,把小指对着极玄子间的小洞一塞。 “白疯子,你可曾试过拿什么东西捅一捅?” 做完才问。 谢墩云竟然觉得黑乌乌的方块里,脉动了几动,仿佛活着的东西吞缩不断。 心底一紧,再抽,就拔不出来了。 “他奶奶个熊!”谢墩云登时咆哮如狗,“这一大坨粘咱手上拔不出来了!” 白式浅临危不乱,走过来一把摁住他的手,谢墩云瞧一只云白玉手固执地卡住自己的手腕,死死摁着极玄子反复调试。 “没办法,拔不出来的……”白式浅试了一下,“早知道你是个闲的,却不知如此齁闲。” 谢墩云的脸皱成一团,“完了,完了,连你个正经人都开始打趣老子,估计老子的手指要永永远远跟这一大坨锁在一处了。” 白式浅拧了眉,随手提来步卅狂刀,对着某人的贱手十分镇定,“那就跟你的小指说后会无期吧!” “别别!”谢墩云急了,抱着手指不放松,“老子的小指可以帮老子做很多事,例如挖鼻孔啊,掏耳朵啊……” 白式浅已经举起了大刀。 “别别!”谢墩云从未如此激动,“就是太监割去了那条肉时,也用不到如此巨阙,更何况老子的小指比那些根可细溜多了。” 转了口气,几乎是软了,“白疯子,难道于你心底,极玄子比老子……的手还重要?” 白式浅一顿,压去了心头才涌起的思潮,他哪有功夫去琢磨谢墩云话里话外的意思,只是步卅狂刀自手里缓缓放下。 再瞧谢墩云满头急汗,拍拍凳面,“你坐下,我保证你的手平安无事就行了。” 谢墩云将信将疑坐下。 白式浅接过他的手,手心里都是冷汗,还有烤鸡的油汁残留,摸着粘手。 但不是嫌弃的时机,白式浅观察一下,从怀里掏出常用的蜘蛛丝,在玄机子与小指卡住的缝隙处使劲缠绕,一圈又一圈。 小指的肉被蜘蛛丝慢慢收紧,索性极玄子的孔洞没有跟着缩减,待半盏清茶过后,终于把小指从细孔里拯救出来。 谢墩云长舒一口气,“阿弥陀佛了个菩萨保佑。” 白式浅却只看他那截被勒得肿红的小指,恁得泛着紫痕,蓦然哪根筋是不对了,紧抿的唇,将小指含入口中。 本以为他自是冷的,内里却滚滚热出了一层汁水,谨慎卷裹着谢墩云的痛处,微一抚慰。 谢墩云的脸色立刻不大好形容,扯过烤鸡咬在嘴里,咯吱咯吱不敢喘气。 白式浅狐疑,松了他的小指,“你是怎样?” 谢墩云叼鸡,一脸燥,“唔唔……你那三寸之舌好生厉害,老子忍不住要叫了……” 白式浅:“……” 萧玉舟睡意迷糊里一垂头,从支着头的手臂间滑落,犹如高山失足而蹬,整个人清醒过来。 再一定神,自己屈身坐在桌旁,残烛火照,勾他孑然一身的孤影,很寥落。 可是当他的目光送去床榻时,却又觉得心满意足。 上官伊吹和衣而卧,宽松的灰袍笼罩着颀长的身体,随姿而势,饱含山巉的蜿蜒,属男子的俊岸,脸则奇艳无比,安睡时更如甜香的粟罂,刚柔不遑多让。 如何看这容貌瑰丽的男人,总觉得万般熟稔难忘。 可笑,他竟荡漾得像个傻子。 萧玉舟喉头一滚,连带着胳臂腿脚的伤,抽痛难止。 心里翻着五味杂陈,犹豫再三,仍是蹑手蹑脚地靠近了去,从上官伊吹的脚底扯过被衾,替他悉心盖上身。 萧玉舟的目光如醉,怀着虔诚的膜拜,不敢有一丝丝亵.渎,由脚到颈,对上了一双赫然通亮的眸子。 “你醒了?” 一个哆嗦,手里的被衾散落。 上官伊吹淡然睇着他,探究意味深长,“也可以说,我知晓你到底存着什么心思,等着你来而已。” “没有,绝对不是您想象的那样。”萧玉舟的心口盘了一根带线的针,将全部心颤缝了个紧,一滴不洒。 “我真只是之前受您一恩,觉得应该报答您的,夜晚疏凉,更深露重,谨着您不遮体,要受寒气侵蚀,故此斗胆一举,甚望海涵。” 上官伊吹环手抱怀,一副泰然自若,毫无感动。 “此刻我在下,你在上,只差着你扑上来的距离,叫我如何轻易信你?” “真不是如此。” 萧玉郎也弄不清自己的尊严去了哪儿,八尺昂藏的男儿噗通跪在地上,一脸虔敬地垂着头,“我有自知之明。” “你那种浅薄的自知之明,还是要不断根深蒂固才好。” 上官伊吹转为侧身而卧,平时对方的目光漆黑入夜。 “我放着阿鸠不管而去救你,只因为那个时机于他来说,不受约束才更容易施展拳脚,率性而为。” “所以,你真不必给自己脸上增光添彩,会错意思。” 他的话波澜不惊,实则眉眼伤人,唇语寒刃。 完全把萧玉舟连皮带骨砍杀干净。 萧玉舟羞愧难当,准备再告饶的。 上官伊吹反而伸手将他一摁,死死压在床边。 “其实,你是不是也看上我的脸了?” 一定是如此的表情,直击萧玉舟的内心缝隙,再多的武装立刻丢盔弃甲,溃烂如泥。 “我……” 很难否认,第一眼惊鸿一瞥的心动。 上官伊吹轻笑了。 “此脸荼毒我至深,既然你喜欢得紧,不如我把脸送给你,你可稀罕?” 萧玉舟惊恐万分。 就见上官伊吹的一只手上早已戴着鱼皮银纹白手套,居然掌握三角脊刺刃头,沿着自己光洁如脂玉的额角轻轻一划。 那张抵去北周半城繁华与落寞的脸皮,随着刀尖之势,自最上层卷卷落下,露出黄脂白骨,脱皮的肉块渗出胶着的丝液,肌髓抽搐。 殷色的血与之滚涌,落地有声。 上官伊吹一脸平静。 萧玉舟吓死了,双手夺了自家的兵刃,“不要!不要!我再不缠你!你快住手!” 剧烈起伏的酸液,在他的喉咙里翻江倒海,萧玉舟的表情仅仅残存着强烈的惧怕,仿佛令人神魂颠倒的脸皮,已经落入自己掌心,沾一手血。 不要! 内心深处的期待与思慕全然碎裂。 捂着嘴,连周身的伤痛再也不顾,萧玉舟几乎是夺门而奔,趁夜逃去。 上官伊吹依旧躺着不动。 地上的血滩与切落的皮肤袅袅升起一股虚白的烟,淙淙逆流而上,钻入他腰后的玉屏笛中。 “烦人……” 或许他嘀咕的是。 “凡人……” 总之就是,上官伊吹把遮脸的帽沿重新挡在脸前。 跑堂儿的闻声而出,举着灯台走廊里大喊,“怎么回事?!谁疯了?!” 上官伊吹原床翘起二郎腿,准备睡了。 跑堂儿的还在喊,“这位小郎君,你来来回回,回回来来地在这条道儿走,是尿频,尿急啊,还是尿不尽?” 就听见戚九熟悉地声音悄咪咪地。 “抱歉啊,我水喝多了。” 然后两人一阵稀碎嘀咕。 戚九的声儿湮了。 上官伊吹立刻不躺了,阖着门追上跑堂儿的身影,张嘴就问“方才尿不尽那家伙回房了吗?” 跑堂儿的遥指店门口小树林,“解手去了吧?”像是欲言又止道,“咱们店处得偏僻,豺狼虎豹就在林子里打转转,您赶紧把他捞回来,店里的规矩,要灭灯了,如果灯灭前你们不回来,我可就栓门了。” 上官伊吹道声谢,几步追了上去。 戚九手里提着一个铜质夜香壶,跑堂儿的刚送他的,叫他屋子里解决,不要在旁人入寝的时候在廊道里瞎溜达。 殊不知他是气啊。 戚九手里的小铜壶踢里哐啷,踢里哐啷地摇,一路絮絮叨叨的,魂儿都丢了,不自觉地入了林。 等他回神,身体已经很自觉选了一棵百年美人松下,手提夜香壶扶着树,做好放水姿势。 上官伊吹跟了半晌,趁其不备,风一般临到他的身后,一把扣死那提壶的手,另一手就自由发挥。 他的怀里桔香渐渐氲起,唇角叼着浅笑,道,“听说你尿不尽,我来帮你。” 第69章 打打打打劫 风入了树林, 夜色撩人, 融融的月华沉寂, 一半树阴一半皎暇,投在地上是斑驳陆离的枝影。 寂寥, 远瞧着野店的灯光簌簌灭了。 唯有两人立在林间,互相倾诉爱意衷肠。 上官伊吹抚摸着戚九的手臂,贴着香淋淋的细汗一路徘徊, 直到戚九不停开阖的唇。 “橘子好吃吗,这个橘子可是我从橙霜河中给你特选的,你尝尝, 嗯~” 上官伊吹特意给他吃了瓣橘子,逼着戚九强吞了下去。 “酸……”除了嘴, 戚九浑身都被这颗小橘子染得泛酸, 软靠着树。 上官伊吹触摸着他的心,“依我瞧, 这儿的酸劲仍十足呢吧?你是不是觉得萧家店我救了箫玉舟一命, 便是对他令眼相待,嗯” 戚九且求饶了。 手里的小铜夜香壶又缓缓地摇来摇去, 吱吱呀呀的。 上官伊吹亲一亲他的额头,尤胜温柔地抚慰, “ 知道为什么我又折回萧家店去吗?是因为我绝不能连着离开你七日, 总希冀着你连一夜都离不开我。”流水一般的情话, 叮叮咚咚地敲击在戚九的耳畔。 明显感觉到了他的温柔以待, 戚九露了浅浅一莞笑, 琉璃脆的眸子啭出了多少柔情蜜意。 “巫山思积雨,沧海逐霊月,河川相仰傍……”他的长发卷贴在腰背,枝枝蔓蔓地缠于上官伊吹的心腹,丝网千结。 “与日与君好。” 戚九一回首,递去款款一吻,上官伊吹立接了过来,相濡交沫。 不多缱绻,听得林间休憩的鸟儿惊觉,纷纷鸣着离巢,枝桠间乱影横斜,斑驳划过轻颤的地面。 戚九以为被人窥视到了,不由低呼,谁? 却见野店里的烛火烬灭,巨大的墙体从地基中缓缓拔出,仿佛甩脱泥坑的庞兽,步履蹒跚,爬起就走。 那个…… 戚九急促道,“大人,房跑了。” 上官伊吹痛而观之,真不是时候,遂将戚九连衣一裹,打横抱着便追了去。 小铜夜香壶一路吱吱嘎嘎地叫,愈发不消停。 上官伊吹临风倡道,“就不能扔了?” 戚九勾他脖子,“跑堂儿说是崭新的,嘱咐着使了后还他,失信不立,我不想叫人以为我贪他便宜。” 上官伊吹利索地踮起快步,凌波潋潋,足底轻尘激出一圈圈莲花盘叶,愈追愈近,掠飞檐,蹬斗拱,终而稳稳翩落在屋脊上。 恐着戚九腰软从瓦上滑落,直接令他骑在狻猊脊兽后扶着。自家独立,腰间横栏一系,连裤子一并扎紧。 戚九仰他一派临风玉树,忆想他身子的奇热,揪了揪衣角道,“大人可抱我否?” 难得三分的娇意。 上官伊吹受邀,坐在后面环着他的脊背,在强烈的颠簸中由他靠着,双手慢慢替戚九穿衣整理。 野店的步伐稳重,行约十里路走出密林,来至一方通透湖水前,湖水清澈见底,微风簇浪,夜光星点。 猝不及防,噗通!一声扎湖里去了。 戚九来不及换气,紧紧扯着上官伊吹的衣角,野店楼墙入水后竟不掀巨浪,仿佛进入另一境界,沉如陨石坠坠至底,呼吸自然顺畅。 戚九回首偷瞧,湖沿不断收缩再收缩,终而变成一圆海马葡萄纹铜镜,被一个面带微笑的青衣男子执于掌中。 上官伊吹旋即扯住戚九的手,抱团自垂脊滚滚落下,潜藏于歇山面后,及时挡住了青衣男子的视线。 野店立定。 遂而两人探头探首,隐隐看清楚青衣男子约是三十岁左右光景,生得面白颊窄,一派和气,两道柳柳弯眉呼映两对条条细眼,总也睁不开得瞌睡着模样,越发彰显亲善有佳,人畜无害。 再见周身荷叶青色圆领长衫,绣鹦鹉衔璎珞草富丽缠绕 式花纹,双袖里卷着风云洄雪,不似凡间人物。 戚九赞叹不绝,“此人堪比谪仙了。” “绣花草包而已。”上官伊吹刻意指正。 戚九知他意思,继续补充道,“确实,第一眼风骨飘然,越看越不经眼。远不如大人的足踵。” 上官伊吹散道,“口甜舌滑。”忽得避开青衣人的眼线,伸嘴往戚九毫无准备的口里一搅扰,“确实很甜。” 青衣人眯着眼,将海马葡萄纹铜镜收回袖内,抖一抖袖口,淡淡的蓝色烟丝自绸缎里滑出一道流瀑,银河陷落,游出了一群玛瑙红珠八尾鱼来。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上官伊吹一瞧便知,对戚九耳语,“此人才不是什么谪仙,你瞧见他袖内抖出的幻丝属蓝,应当是中阶筑幻师。” 戚九赞同,“看来他是以铜镜作为幻彧,引着所有人来此地的。” “如果没猜错,野店里的人八成跟其往来密切,暗中勾当。” 两人谈话间,野店的门窗倏然打开,玛瑙红珠八尾鱼摇曳生姿,贯入门窗之中,把里面的一部分老郎君们自睡梦中驮了出来,还有一部分不知是什么原因,并不惊扰。 老郎君们睡眠浅,骑鱼之际已然清醒,俨然被眼下奇景惊得一颗红心忐忑不安,瞧见青衣人时更是迷迷茫茫。 野店里跑堂儿的也跟着鱼群之后,瞧见青衣人旋即叫道,“我的妈呀,这不是鲤锦门大名鼎鼎的领首大人吗?!!”脸皮吹风,眉眼浮夸至极。 老郎君们逐个被堵了口似的,眼睛挤得皱皮核桃一般,面面相觑了半晌,从鱼身上跨下来陆续跪地,朝着那人叩首礼道,“鲤锦门领首大人,金福万安!” 戚九一口喷。 上官伊吹旋即把他嘴堵去,目光涟漪,劲瞪着胆敢冒充自己的家伙。 青衣人笑眯眯道,“列位均是耄耋之年,北周素来以崇敬老者为誉,女帝亦是将善老养老立为国训,我虽为朝廷效力,然,身为年轻晚辈又怎敢受列位的鼎礼相拜” 老郎君们随即满嘴里打起趋承恭维的稿子,低头间彼此暗暗传递着眼神,有些是不知所措,有些却是做贼心虚。 其中一个鹤发童颜的老郎君顶大的胆子,对着假冒的家伙益发谄媚,不由问道领首大人如何到这荒村野地里来游巡。 青衣人并不开眼,反问一句,“列位彼此应该并不相熟,那您们又是为何集体出现在此” 老郎君们额头的冷汗暴如雨瀑,以为他发现了什么见不到人的秘密,硬朗的骨头一虚弱,纷纷攘攘道。 “我是出门游历山河的。” “老朽是出门探闺女的。” “咱是到外地订货来的。” 各说各词,几乎没有重样儿的。 青衣人笑意不减,“列位恐怕当我们鲤锦门是吃素的,所以张口胡说呢吧?” 他虽笑着,倒有些不怒自威的效果,夹着逼问的和曛,最易激发由内而发的惊恐。 玛瑙红珠八尾鱼缓缓梭游加持,围着老郎君们无所适从的身影来回旋转,鱼嘴一开一合,似是谁不听话就吃了谁。 那跑堂儿的最没出息,噗通跪在地上叩首大叫,“领首大人,可饶命啊,小的愿意如实告知,这些个老没羞的,都是要去如锦斋里买返春丹的。” “你这个碎嘴子!” 老郎君们各个面红耳赤。 跑堂儿的已经豁出去了,不停地抖料儿,“我家这间野店算是个暗点儿,专门四处放出流言,说可以请如锦斋的人来店里贩药。” “而来店里的客人我们都以暗号分类,为的就是明日迎接妙音娘娘至此。” 青衣人道,“卖的是何药,竟如此规模” “返春丹,”跑堂儿重述一次,“就是字面意思的那种。” “这些老郎君们都是各个地方的乡绅贵户,有的是金银财宝,但是又不敢妄自遣人来取,怕丢了面子,所以打着幌子一并汇聚于此的。” 跑堂儿的一五一十交代得干脆,羞得那些个老郎君们脸儿灰青交加,恨不能各找块豆腐撞死自己得了。 青衣人沉默一晌,道,“我虽是掌管制幻署的领首,雨兮団兑依女帝命不管朝纲内的事例,但是既然让我碰巧见了,断不能坐视不理。” “那返春丹可有奇效又多少钱一丸” 跑堂儿的直言不讳,“五万金一颗,效果奇佳。” 他连底.裤都出卖光了! 老郎君们心里怨声载道,恨不能活吃了这个家伙。 青衣人继续笑着,“效果太好又太贵的,多半是假非真,既然如此玄而又玄,不如把你们的钱先交由我保管,待明日由我看看对方是不是骗子。” “若是骗子,我自饶不了这妙音娘娘,若是真,再把钱财交与你们。”并不问可不可以,直接对着那些玛瑙红珠八尾鱼一挥手。 这些鱼旋即像嗅着钱味的狗,反复寻找,从野店窗牗里钻进去,出来时口衔牃子金或是银票,再者便是把老郎君的里衣裤扯开,叼出藏在里面的私房钱。 跟明抢相差无几。 待所有人兜儿比脸干净时,青衣人满意微笑道,“今夜扰了列位,咱们明日与妙音娘娘同见真伪吧。” 再挥一挥衣袖,甩出了海马葡萄纹铜镜撑在半空中,催着鱼群把盘剥干净的老郎君们强推回床上去。 阖了门,关了窗,巨大的野店之上,所有的瓦片如鱼鳞一般齐浮齐拨,游出铜镜外出了湖。 一路顺风,再重新回到地基处坐下。 仅于弹指之间,黄粱有梦。 戚九摸了摸自己的衣衫卷发。 干的。 第70章 鸡喙巧合 上官伊吹道, “无妨, 咱们明儿继续留下, 看看冒名顶替的贼儿能做出多少花活来。” 第二日晨,戚九尚在上官伊吹的臂弯里躺着, 就听东佛与谢墩云使劲拍门,狂叫不断,“大事不好!小九丢了!” 尤其谢墩云嗓门眼子捅了个大窟窿, 喊得最凶,“茅坑,澡堂, 后厨,房顶都没有, 全都没有啊!大人!听跑堂儿的说他夜起撒尿, 彻夜未归,小九会不会被哪只野狼给叼走了!” 戚九转身起来, 卷发铺满光洁的后脊, 上官伊吹扯着他的发辫,轻轻笑了, “那我把你多叼一会儿。”一口咬在他软肉,雪白的银牙嵌在皮肉, 一番好啃。 戚九笑着推开他, “谢大哥可粗鲁着呢, 再不开门, 若他撞墙进来, 所有人都会瞧见你我滚一个被窝,委实羞煞人了。” 求人家给簪了发髻,戚九速速穿衣佩带,踩窗棱上,银碎幻织出一道软梯,爬着下去。 上官伊吹负责阖窗,觉察自己的情绪不该似偷.腥状的小心翼翼,不由转了一圈拖延着,斟了杯香茶,才去开门。 东佛直面领首现身,自保退后一步。 谢墩云反挺起胸膛往里冲,一瞧被衾缭乱,压着彻夜缠.绵的褶皱,无名火蹭得燃烧眉梢。 “朗朗乾坤里不出门做什么呢?话说姓萧的呢?!” 上官伊吹并不搭话,五指合捏起茶碗,对着袅袅腾腾的烟气儿一吹,抿嘴轻尝,面皮儿随一绷。 “山野里的粗茶始终欠点儿火候,乡土之息扑面而来,苦口涩喉。” 东佛捂嘴。 戚九绕了一圈儿从门口进来,佯装才看见谢墩云剑眉高挑,不由诧异道,“哥哥弟弟们且在大人的屋里做什么?” 谢墩云转投向他,本想道一句小弟委屈了,哪知碰上戚九一双清瞳无垢,满脸的红润放光一般。 春雨灌溉的花苞,糖心注满的元宵,肢体透着嫩芽芽的软,蝶骨翼刀倾斜簪于垂髻,卷发微散,云雨初歇般。一瞧便是受了不少情露滋润。 心里头一阵雷电交加,咒骂自己是条瞎狗.管了闲事,压低声道,“没事儿,你能回来就好。” 又补充,“既然夜宿一日,咱们也该启程去了。” 上官伊吹道,“绝不可。”推门见山,遂而将有人冒充自己的事情遮一半,讲一半。顺势而驱,避开戚九的部分,与屋内人皆说了。 众人赞同。 戚九绕开谢墩云与东佛的目光纠缠,寻了个由头离开客房,沿路刻意走缓慢些,立起耳朵听着各屋的动静。 下楼再看,老郎君们都不大精神,唉声叹气地坐成几桌,仿佛被鲸头鹳盯梢的大王八,缩手缩尾堆在一起,哪个也不敢偷溜。 跑堂儿的倒是不害怕被千丝万缕的视线给活活戳死,人堆里溜来溜去,估计老郎君们横下心,宁可渴死也不再饮叛徒一滴水。 讨得无趣,跑堂儿的就掀开帘子入了火房。 戚九觉得时机正好,蹑手蹑脚跟着进去,就见寻常人不肯出入的地方,居然别有洞天。 十六七个水人正在炉灶间收拾,有的涮锅擦碗,有的洗菜拣米,还有的手里端着薪柴往炉膛添火,水人们既软且韧,首摇脚坠,忙碌到不亦乐乎。 跑堂儿的进来便骂,“且停手吧,外面那些个老家伙们连水都不喝,咱们做下的饭菜还不如倒了喂猪。”想着马上就可以离开,也便忍了。 “你们都去早做准备吧。”挥挥手,众水人被赶出了厨房,从后门出去,仅留下一个来。 戚九猫着腰连忙躲在炉膛后面的小块空地,拉个菜筐把自己扣上,顺利避开睽睽众目。 等屋子空,跑堂儿的才从口袋里掏出一颗圆溜溜的东西,对留下的水人说,“待一会儿事成,你把消息给主人送出去。” 圆东西顺手往对方口中一塞,对方活生生吞咽下去。圆球沿着食管入腹,跌进深井似得,在干净透彻的腹腔内高低起伏。 事毕。 “那些老东西委实气人。”跑堂儿的隐隐气闷不畅,拿出空茶壶掀开盖子,对水人道,“来,往里面随便吐一壶口水,我就不信世间有人倘能缺了水?!” 水人张口一呕,哇!吐了满满一壶清水。 戚九最是个软胃的,心里倏时恶心百倍,闭着嘴从菜筐里爬出来,小跑一段弯路,连翻俩窗牗,刻意绕去水人离去的后门口透气。 跑堂儿的提着茶壶始从后厨出来,瞧戚九扶着门框迎风摆柳模样,异常俊秀的脸蛋上满满溢出不惬。 念及荒郊野地里竟然能见到异族面孔,尤其还是个万里挑一的极妙人物,不由靠上去献殷勤。 “小郎君可是身体不适,要不要喝点水舒舒心?” 戚九瞧见那壶里咕噜噜水声就泛恶心,白着脸拒绝。不过借着恶心的空档,他倒是观察一下对方的眼神有丝慌促。 大约那些水人就在近处某处。 不由更装可怜道,“我本来自烨摩罗国,方至几月,人生地不熟加之水土不服,请问你家野店里可有糖片蜜果之类,能否寻几个让我压压胃里面的折腾。” 两条腿抖得抽风,愈发弱不禁风。 装弱是有好处的。 跑堂儿的道,“啊,我记得你的,昨晚上尿频的异族小子,既然水土不服,就该赶紧寻个大夫去,吃糖果莫要益发厉害了。”大约想起什么,把茶壶放在一旁,殷勤有佳道,“我柜里似乎有包治肚子的药粉,你等一下,我拿来你试一试。” 戚九佯装到他走了,沿着地上水人走过的痕迹追了几步,昨日里并未仔细观察过野店周围的地势,却见后厨正对的就是一面斜坡,野店正位于风水穴处,风藏水逆气聚是生,风飘水荡气散是死的地方。 水人们聚在坡上不知做什么诡谲的事情,满坡上捡着软绿色的萤石,张嘴往各自肚子里吞。 许是水化的肉身,故而萤石食用再多,亦不会撑爆,肢体只会越变越夸大,犹如袋子。 戚九推测跑堂儿的差不多回来,又拼命往回跑。 心间不断喟叹,今日里尽跑圈儿了。 也不管跑堂儿的是否取来药粉,径自上楼与上官伊吹几人汇合。 白式浅亦来到屋内,不过他敛尽冰寒气息,掌伞淡漠坐于罅角处,单手掌握着极玄子,时而静观一切,两不耽误。 戚九至时,几个人正百无聊赖地各自闲着,唯独上官伊吹立靠窗侧,提指掀窗,精明的眸子窥探后窗一切异常,与戚九之前所观一致。 不过自上往下远眺,水人饱食萤石后便与后丘的石砺木簇融为一体,极难发现移动。 戚九遂走上去,给众人指明方向。 东佛凑上前去,表示自己仍旧啥也看不见,真亏上官伊吹能盯着半晌,眼睛一眨不眨。 谢墩云问戚九道,“你是看见幻丝的颜色,才发现这些水人吗?” 戚九摇头。 谢墩云认真瞧了一瞧,“也是活久见,水人必是幻物不假,吞去石碎亦有所图谋,然而小九居然从进入野店后整整半日,却一直未所觉察。” “他向来是咱们几人中最火眼金睛的,今日反倒看不透此些幻物为何种幻丝所编织。” 上官伊吹替戚九辩解道,“萧家店时,阿鸠便没有瞧出萧玉郎的季风幻彧为何等级,再者,阿鸠尚未与高阶的筑幻师交手过,这些水人不一定正是高阶筑幻师所为。” 东佛不甘平庸,突一句插来,“俺一进店,就瞧那跑堂的尤其鬼祟,眉眼高低,果不其然是个心头算计深的家伙。” 谢墩云瞅他,禁不住把他的邋遢胡子揪了一把,调笑起来,“认识你近一月,首次听你肯在大人堆里发句言,萧家店老子险些被弩机打成一片血渣。” “今儿个与其插嘴,不若快去把你那双精钢鳩虓弩机给老子填满,到时候助咱一臂之力。” 抢着上官伊吹的风头,对所有人道,“咱们都各自操磨操磨自家兵器,待会儿上阵好给敌手个措手不及。” 上官伊吹默许他的越权,几人把各自兵器取出,才一瞬,野店里的老郎君们突然倾巢出动,像是得到了某种讯号召唤,全部奔出屋门,一窝蜂地往店外窜去。 几人互使眼色,赶紧跟上。 半空一阵接一阵清凌凌的绝妙歌吟,正是歌声惊动了老郎君们出门探看。 一个巨大无比的盛装美女悬浮空中,梳反绾乐游髻,簪十一根银鎏金飞天发钗,钗端点缀金丝流苏,眉如新月眼如鸿,颜颊贴着金银花細,红腮胜桃胜番榴。 唯独她的嘴是鸟嘴,状若百灵轻妙歌,又似禽喙啼日明。 谢墩云哇一声惊叹,“老子鸡是从小见过的,也吃了不少,但从未见过如此大的……鸡喙……” 戚九旋即堵住他嘴,几人挫低身姿,藏在近百人中去。 跑堂儿的也狗腿地冲了出来,一见女子便亲切叫道,“妙音娘娘吉祥如意!” 老郎君们原本以为自己被欺骗了,却见天仙下凡般的人物架在高空,随便伸出一根手指都能碾死自己,不由神魂颠倒,跟着一起问安。 妙音娘娘鸡喙轻启,“奴家路过此地时辰短暂,刻不能缓,谁是选择的跑马溜北坡者,且速速过来吧。” 第71章 返春丹 几人当即钻到了遛马的那伙人中, 寥寥无几个老郎君选择的是“唧唧复唧唧”。 东佛反而骇傻了一般, 精锐的眸光自帽檐下探出, 不停地自妙音娘娘雪白的胸脯间流连忘返。 戚九一把拎起来,塞入自己队中, 扯着他的胡子轻生嘀咕,“你想女人想疯了?也不瞧瞧时机!” 东佛蓦地反捉住他的右手,自他手间银碎上微一搓摸, 自言自语道,“俺长这么大,还没瞧见过如此妙绝的货色。” 戚九古怪, “妙在何处?” 东佛道,“此女嘴功定是奇高无比。” 戚九旋即瞥他半眼, 一脸羞耻不屑。 上官伊吹淡一伸手, 戚九重新掌控在自己怀里,“聊天时间到此结束, 都谨着些。”警告意味浓重。 东佛的胡角抽了抽。 上官伊吹问道, “你可瞧得出,这妙音娘娘背后的幻丝?” 戚九点头, “蓝色,中阶筑幻师无疑。” 见两人面贴耳合, 东佛嘀咕道, “偏他能, 俺咋就不能跟小兔崽子多说两句话了。” 谢墩云笑道, “因为你是多余的存在, 懂不?” 东佛的身周气场顺时陷入阴霾。 白式浅略有些看不过眼,偷偷踹了谢墩云一脚,谢墩云立马搂着东佛的肩膀,“老子也是个多余的,若不然咱俩结个伙儿呗?” 屁股上结结实实又挨了一脚踢。 东佛把他拨开,“俺的病尚未痊愈,不宜与人靠太近的。” 竟敢嫌弃老子?! 谢墩云有怨不方便声张,只能对着身边一脸膜拜的老郎君探头探脑问,“话说那个唧唧复唧唧是做什么诉求?” 老郎君满心满眼只盯着妙音娘娘的圣容,因虔诚无比,却也口无遮拦,直言不讳道,“便是那些个喜欢分桃之爱,余挑之癖的主儿,死了伴侣或者被嫌弃的,来祈求妙音娘娘赐个合心的新情儿的。” 谢墩云立马吹鼻子瞪眼睛,四下搜那个该死的跑堂儿,恨恨咒道,“老子逮机会可得要弄死贼孙子!” 老郎君连声道,“休要吵扰了,妙音娘娘也施法了。” 但见妙音娘娘已然接待了队首第一个枣红衣老郎君,庞然巨大的手掌捻作兰指,压向地面。 众人赶紧蹲下,免遭压顶之祸。唯有上官伊吹四人则不动声色,临危不乱,在手影的遮掩下,分成两边暗自藏着,彻守在人群后等待时机。 巨手划过众人头际,强风如飓,掀起滚地土尘,再一攥,牢实地握来一把青垩色琉璃丹,约是十五六颗,各是姿色绚烂无比,流光溢彩。 妙音娘娘选出一片最爽脆的釉青色琉璃丹,吩咐道,“你来照一照。” 枣红衣老郎君半信半疑,不由惑道,“敢问妙音娘娘,老朽听说所购买的是一枚返春丹,现下怎么看都像是一颗人高的大琉璃球子,请问何解?” “肉眼凡胎不识真神,这便是返春丹,”妙音娘娘莞尔一笑,“你且来,只肖照一照遂可知晓其中秘密。” 枣红衣老郎君便迷信了,走到妙音娘娘玉手间的庞然珠子前一照。 瞬时就被施了定魂术。 琉璃珠子初始死寂,转眼之间,里面便开始不停旋转,天暗雪,洪荒流,枣红衣老郎君的影子蓦地从琉璃的表面吸释入内部,卷入风潮中心,厉受打磨。 枣红衣老郎君扯住头发不由得撕声尖叫,被夺走了灵魂一般,唯有一套皮子留在原地犹如割裂重塑一般。 衰老褶皱的皮肤不断被磨平,拉伸,绷紧,千沟万壑于狂风暴雨中不停被鞣制,削割,摔软一套工序,衰老与颓败的肌肤随着终而变得毫无波澜。 一张崭新而光洁的肌肤就此诞生。 枯木返青,颓花归艳。 老男人眨眼里竟回春,变成一位风骨俊郎,体格矫健的年轻郎君。 除了他本人,余下的人皆是一惊,呆若木鸡不可形容,翘首以盼,被眼前奇景扼住咽喉。 而后爆发长叹,山洪溃堤一般涌向余下的十几个琉璃丹,密密麻麻地围了一圈,毫无间隙。 就连最初选择“唧唧复唧唧”的那几位也不再祈着原先所求,撅着屁股就从挨挨挤挤的人群底下钻了进去。 每个人皆抵死照着琉璃圆滑的壁面,恨不能把整个头塞进琉璃丹内,任凭自己又老又丑的模样,清晰地映入期间。 疯了一般,却不知衰老的身影被漩涡倾数吞灭,留下的青春永驻夹杂着痴愚的表情。 跑堂儿的与妙音娘娘冥冥中对看一眼,彼此便是心知肚明,妙音娘娘遂道,“取财有道,我已经满足了你们的需求,且把约定的五万金掏出来吧。” 哪里还有钱付? 重获青春的老郎君们连说,私房钱钱均被鲤锦门领首敛尽,若是想找只能跟他再要。 妙音娘娘一张笑脸顿时消失,挂上寒川之霜,“既然如此,那么千安万安,不如入土为安,你们且去跟埋葬自己的黄土去说抱歉吧!” 十几颗琉璃丹开始反转,吞噬而去的老年斑重新恢复在每人的手脸间。 “不不不!”不停地有人开始呐喊。 “妙音娘娘,我们错了,请给我一次将功补过的机会!” 老郎君们哪里舍得到手的青春又从指缝间匆匆流逝,老脸摔在地上,纷纷跪下求饶。 跑堂儿的倒是装得一本正经,俨然成了妙音娘娘的嘴巴,朝所有人道,“现在没钱没关系,家里有钱就行了。” “本野店里提供各种笔墨纸砚,只肖列位富贵们动动小指,家里卖卖田地,售售祖宅,七拼八凑也是够了。” 不由添油加醋,“列位好好思索,人生七十古来稀,尚不到八十也该死翘翘了,就是不死亦只会又病又残,遭子女万般嫌弃,尝透人心冷暖。” “再者,若是重返青葱荣华,可以继续守着家业又一百年,挣钱的继续敛财,爱色的广纳妾娈,推来想去,现下拿出那么一点点小钱,何足挂齿” 语毕,举出小指比划一截。 老郎君们完全没有功夫考虑,恶心的皱纹正如蜿蜒的刀痕,自指尖蔓延向整条臂膀,眼见便把平滑肌肤腐蚀干净。 再不愿拖,赶紧遣着跑堂儿的去拿纸笔,一个逐一个签字画押,保证绝对信守承诺,会卖房卖祖产卖女人,只为再获青春。 跑堂儿的笑脸迎人,收了全部的欠条,对着妙音娘娘笑眯眯地点点头。 十几颗琉璃丹重新吞噬着老郎君身体间的衰老。 老郎君们开始疯狂地接受着岁月逆行的恩泽。 每个人的皮肤愈来愈年轻滑润。 六十岁…… 三十岁…… 二十岁…… 年轻便如奔逝坡北的骏马,蹄间四寻,转眼烟云。 老郎君们大声呼唤着,好了,好了!!这样就够了! 荒诞的笑意自妙音娘娘的鸡喙攀延,又加深,阴损无比。 “既然都给了钱的,那就再年轻一些,岂不是更好?” 二十岁的老郎君们惊慌的目光开始分崩离析,他们的肢体不间断缩小,缩小,直到手短脚短,变成了一堆尖叫肆喊的黄毛小孩。 其中一个最惨,原本年岁就不大,一个刻意为之的故意,居然变成了粉堆玉砌的小婴儿,躺在肥大的衣袍里翻身打滚,哇哇大哭不停。 跑堂儿的转而哈哈大笑,欠条自掌中敲了敲,一厚踏,足够奢侈浪费很久了。 对妙音娘娘亦不客气道,“小影子,钱到手了,你复回原形吧。” 第72章 嘎吱嘎吱嘎吱 妙音娘娘并不为所动, 伸出长喙转而去啄食那几颗琉璃丹, 琉璃丹中的衰老身影随即被吸食个干干净净, 圆滑的丹壁眨眼崩塌,化作一个个死去的水人骸骨, 最终融透于草木灌丛之中。 “哈哈哈哈!” 食饱之后仿佛餍足,如夜莺妙歌黄鹂啼啭的嗓音抖而尖利刺耳,极高再沉, 衍作年轻郎君的清澈嗓音。 妙音娘娘背后的蓝色幻丝敛如麻,若触手,庞然体量登时缩小成一圆三人高的海马葡萄纹铜镜立在原地。镜中幻出青衣人那张永远都睁不开眼睛的清秀脸庞。 一群小孩被笑声一吓, 遇见吃人的狼外婆般,炸了锅满山坡四处乱窜, 仅剩的那个小婴儿也不哭了, 稚嫩的小脸蛋儿上布满惊悚。 所有的孩子跑起来才发现,每双小脚下居然没有影子, 诡谲万状。 跑堂儿怪瞧着它的异状, 甚是不满道,“小影子你大白天的鬼笑什么, 直把人的鸡皮疙瘩都怵起来了。” 伸手一讨,“速速将从这些老东西身上, 搜刮来的金银财宝都拿出来!” 青衣人并不说话, 仅是冷笑, 弯眼似镰, 割命无偿。 跑堂儿的居然还觉得他是如常反应, 揣好借据继续自说自话。 “当初可是榷谈好的,你只负责食用老家伙们的影子,修炼幻法,我只负责收钱,之后留着他们在荒郊野地里自生自灭,咱们独占钱财。眼见着钱都到手了,难不成你想再贪一份?” 哼哼! 青衣人的笑容终于露出一丝残忍,许是忍得太久,爆发时转而阴厉如霾。 “想要钱可以,但是我还没吃饱。” 原来如此。 跑堂儿的嗨了一感叹,“早说嘛,这群子老傻瓜们吃腻了,我再去别处给你钓些新的去。” “要不然换换口味,我给你弄几个年轻的”说道年轻的,怎么没见那个异族的少年郎? 跑堂儿的往孩子堆里反复搜索一巡,唯独难见个肤白棕毛的。 “坏了!”他一拍大腿,“估计被那小子给跑掉了,此事若是被他瞧去,定然要告知官府。” 不待他继续反省,青衣人已经听不耐烦,镜面中缓缓伸出一双黑魆魆的爪子,双爪阴猛,倏而卡死对方的脖子,提在半空。 “我谁的影子也不想吃,只想吃你。” “你你你……你反了……”跑堂儿的双腿半空乱蹬,圆突突的眼珠子快要挤出眼眶,扭曲的表情渗透背叛后的压抑,“你不是面镜子吗?怎么可能伸出手来?” “蠢货,因为我不想再做一面镜子,或者说,我不想再做你的傀儡!” 嘴里吐着恶薄的刀子,青衣人依旧闭着眼睛,可怨气的火舌便从眼缝中滋滋钻出,烧得整个镜中世界乌烟滚滚,衰老的影子在蓝色的幻丝中做出各种恐怖的表情,形如干涸的骷.髅。 “你是我镜中的影子,你便是我……若是……你把我吃了……镜子中的你也会消失……”跑堂儿的脸因极度窒息咽得青里泛乌,口鼻处开始流淌着殷红的鲜血,双眼不停翻白。 “因为我恨你!”青衣人操纵黑手死死扎紧他的气管,黑手右边的掌心中,郁蓝色夜极鸟幻印于流动的黑影中若隐若现。 “你自己胆怯不敢修炼幻法,唯恐引火烧身,施出阴招以海马葡萄纹铜镜子照出我来,使用卑劣手段,一层一层教我修炼幻法。” “事成后,你只知利用我来帮敛金收财,却不知我身为镜固,自生厌弃,你只知四处花天酒地,却不知我的幻法因为镜子不可再升阶下去。” “分明你是没个用的废物,却可享用自由自在的无拘之身,分明我的幻技高超,天赋异禀,却只能甘受围困,授人以柄。” “我不服!”青衣人厉声呵斥,“我一直默默等待时机。” “结果机会真的伴随天降,你那个临时主子的幻法修为奇高无比,赠予你的水人内涵异常能量。” “加之水人吞噬的老者身影我已积累数千之余,这些身影追着人后年年月月,受人所缚必也心怀不轨,托你的福,我才能在幽幽众怨的鼎力加持中幻出影臂。” “等我吃了你后,就以你的血肉塑身,脱离镜中苦海。” 青衣人的眼睛居然缓缓睁开,黑色的影子从他的眼眶,鼻孔,大口内一起喷涌而出。 跑堂儿的挣扎不多时,登时被数道触腕状的黑影扼断咽喉,遂又被青衣人的影臂拖入海马葡萄纹铜镜内,准备蚕食。 眼瞅一切阴谋即将成功。 上官伊吹的环月弯刀与谢墩云的步卅狂刀砯砯齐飞,两道奔如长雷,赫赫生威,一环一直,龙虎相奔。 噗!噗! 劲削去青衣人露于镜外的黑臂。 海马葡萄纹铜镜顿时失去平衡,口中大叫,“谁?有种站出来别藏掖着!”镜面重重倒扣于平地之上,激起漫漫洋洋的土石碎渣。 “你爸爸和你爷爷!”谢墩云拢回自家武器,一时骁狂无比,面露难以抑制的得意,他早恨不得亲手劈了这对儿恶棍,奈何上官伊吹严令,务必保护镜中被吞噬的影子,故此先让恶人自相残杀,好得渔利。 他大刀只能轮得奇猛,一身孔武之力,博弈无度。 青衣人几次企图翻镜起身,都被他狂刀压制。 上官伊吹善用巧力,处处于漏洞处补刀,提手挥阙时,不忘对谢墩云谆谆告诫,“乖儿子,好好使劲儿,等回鲤锦门记你头功。” 谢墩云才想起自己搬石头砸自己脚,大声道,“下次老子一定说他有俩爹!看你怎么给老子挖坑!” 戚九与东佛倒闲,大人并不让他俩跟着嫌弃会拖后腿,反命二人务必保护老郎君的青春肉.体。 戚九只得摧动掌内银碎,背后摇一摇孔雀开屏,幻织出近二百条通天猿长臂,观音菩萨化身一面扇开,追在小屁孩儿们的后面,一手捉一只赤精光滑的小泥鳅,不多时便吊起十来个良莠不齐的来。 东佛可没他那么好命,老狗熊掰玉米,胳膊下夹两个,又掉一地。气喘吁吁甚不得好,便朝战得炽火烧朝天的谢墩云叫骂,“你个谢老痞子!分明不准备叫俺出手的,为什么还叫俺提前装备弩机!” 气不过,单手抄起精钢鳩虓弩机,瞄准镜背漫射一击。 几十短针似的弩.箭泼洒如线,咻咻咻咻弹向青衣人面前。 他那双黑影形成的尖爪堪堪形成,即被打散,不由怒从心头起,七窍生出七条黑烟,烟中裹着阴厉哀绝的影子,各个张牙舞爪攀爬而起。 一挺利爪,将整个海马葡萄纹铜镜撑了起来,异怪之状形如巨蟹,背以为盾三触鼎立,另外四条便成为最有利的攻击武器,横扫千军。地面一切草木齐根劈断,扬得迷迷茫茫的沙帐遮蔽人眼。 上官伊吹与谢墩云顷刻陷入苦战,双眼被满满沙碎击打不停,冷不丁便受黑影突袭,啸叫的影声与闹耳的破裂声齐喑齐鸣,恍惚人间炼狱。 戚九见状不妙,展袖一呼,呵气成云,百余长臂腾飞而出,擦着斜飞的断树与癫狂的利爪,待抵达海马葡萄纹铜镜镜沿时,已然残剩二十条。 二十条手臂攒足力量,戚九险些咬碎一口银牙,足间绷力转腰一扭,将三人高的沉重铜镜掀翻于地,死死彻压于地上。 风烟顺势稀减,目帘开阔处,便见青衣人随着铜镜仰在地面,他虽才得了可探出镜面的双臂,毕竟初生,使不得十成力气,一时间难以翻转,只得摧动夜极鸟幻印加持,境界内的全部影子尽数不留,驱赶至镜外合成一尊巨大无疑的人体立像。 正是青衣人本尊。 他伺机窃噬了跑堂儿的影子,与其融二为一。 自此,影子有了影子,便是活生生的人。 青衣人挥袖而笑,“你们这些长腿的欺负我这没有手的,等我攀爬而起践踏你们的尸体,便立于永生不朽之地。” 不等他仰首慨笑,上官伊吹的环月弯刀悄然换作玉屏笛,惊鸟护花二铃仿佛嗅到了中阶筑幻师骁狂之气,互相碰缠,泠泠淙淙地发出催促地激碰声。 “总有些蠢货觉得自己不朽,也是时候教你做人。” 上官伊吹仿佛不耻,玉屏笛轻置口角,悦耳的天籁之音自笛间横响,华白的烟丝遂而飘出,本是绕指轻婀,转而化作盘长白练,随着笛音逸转,不断姿态柔弱,盘柱蟠龙一般倏然缠绕着青衣人不断强大的身躯。 收紧,收紧至极。 连夜极鸟的幻印亦不能轻逃,攥紧了其曼妙长尾,与它的主子困作一团。 “这是什么!”青衣人不禁大骇,“你们莫不是筑幻师?咱们可是同类啊,相煎何太急!” “绝不是同类……”上官伊吹扬起绝妙的笛音,以乐作答,“我乃鲤锦门领首,上官伊吹是也。” “你你你!” 青衣人大骇不减,他竟招惹了活阎王,余下的话不能再说,他那虚无的肢体开始感觉到疼痛,一个镜子绝对不会感觉到的疼痛。 上官伊吹的笛音刺耳,除了戚九,谢墩云几人均捂住耳郭,鼻子处不停地淌着血花,浸染衣襟,滚于地上不停呲牙裂齿。 天空似乎也在震颤,极妙的音韵仿佛杀人于无形,庞然巨大的影子更加不能承载,青衣人忍不住捂住耳朵。 他的新生肢体在笛音间被激散,拢聚,再激散。 无尽无止地摧磨,犹胜千刀凌迟。 谢墩云的眼目俱花,金光灿烂,如果上官伊吹的笛音不绝,所有人的下一个瞬间便是脑浆崩裂。 抵死翻手抄刀叫骂,“花鲤鱼,莫不是你想叫老子们随葬不成?!”使出开天劈地,移山排海之力,一刀飞掷,狠狠砍在海马葡萄纹铜镜的镜心。 铜镜不堪一击,当即碎裂。 影子破,四散而溃。 青衣人顾不得捂耳,两只虚浮手不停地拢回开始奔命的影子。 不行!不行! 他才刚得的身体,不能散退。 青衣人裂唇哭嚎,却不能做出多余的抉择,每条条影子倏倏然,像离开树巢的鸦雀,溃不成形,纷纷扬扬重新返回小孩子们的身后。 孩子们的影子回来后,时光亦不再恩赐终生,皱纹与银发渗出血液,重新攀上肢体,老郎君们华胥一梦,重坠苍生。 青衣人的双手,肢体,颜颊,倾数退散,如洪绝堤,潮卷银勾,随着铜镜的碎裂,什么都不会留下。 影子仍是影子。 说时迟,那时快。 戚九的百臂回拢于后脊,以银碎重铸出一方精致铜壶,以幻制幻,即将离散的青衣人尽数敛回了新的铜铁之内,封存永世。 待风静,沉落。 戚九的光彩身影,于尘埃落定的一瞬间,最先出现在众人面前。 手中正提着一个小铜壶。 嘎吱嘎吱…… 摇曳不绝。 第73章 夜壶在手,天下我有 谢墩云脑壳子裂疼得非常, 一瞧戚九手中之物, 口喷血沫子仍是笑了。 “小九老弟, 你可是有多皮?恁得想起用夜壶来装那该杀的诡玩意儿!” 上官伊吹,东佛闻言均是一笑, 鏖战之后能笑到如此没心没肺还是头一遭。 戚九晃荡那夜壶的细溜提手,置在耳前摇了摇,“嘘, 都别介出声,我也仅是牛刀小试一番,装没装进来仍是未知之数。” 夜壶的口里蓦地有人喊道, “爸爸,爷爷, 孙子给你们都崇敬跪了, 且饶过我吧!” 一声唤得清晰无比伴有回音,所有人目光一凌, 均绷起脸皮, 各自抄起家伙,谨防青衣人从壶口再钻出爪子来。 谢墩云扛起步卅狂刀对准黑幽幽的圆洞, “小九,快把那危险的玩意抛在空中, 哥哥一刀下去削成铜粉, 也便除去一桩心头大患!” 东佛倒是突然站在了戚九之后, 探出头, 双手执着精钢鳩虓弩机, 替他说话道,“小兔崽子留下此物必然有理,俺们还是应该听他说完。” “他就是善!”谢墩云撸起袖子一擦嘴角瘀血,不遑多让,“善就是变相的愚蠢,他自小就是个善蠢善蠢的玩意儿,这会儿子又犯毛病了,你们还帮着他!”捂着心口脸皮下沉,“气得老子的厥心痛要复发了!” 上官伊吹道,“我也想听听阿鸠的意愿。” 谢墩云哐当丢了刀,作东施效颦状。 戚九受到激励,大胆先问了上官伊吹一个问题,“大人,依稀记得咱们出发萧家店之前,您曾提及过犀牛衔杯银纹或属族徽,若无记错,您还提示过,萧氏族人的族徽便是此兽,对否?” 上官伊吹道,不错。 戚九抬起右手亮出银碎花纹,“可是我手上的花纹却被绿成青牛了。” 几人定睛一瞧,果然是一片绿啊。 戚九继续道,“我与萧玉郎进入阴幻时,无意间看到萧氏族坟的族徽竟然是青牛,完全不是大人口中推论之言。” “几日来冥思苦想,方才恍然大悟,”戚九摇动手里的铜夜壶,引得里面青衣人哀嚎不绝。 “既然镜子中的人影尚且历练幻法,修得正果,天方夜谭一般,会否我手间银碎亦属于什么邪魔外道,它自冥冥中不想让我们寻见银碎的出处,在我使用它时,便以幻觉为蛊,潜移默化地改变了一些线索原有的轨道,换掉了整个萧氏族人的族徽?” “大家回忆,我缕缕以此银碎作幻,它总深知我意,编织幻物栩栩如生,更不要谈之前被它寄生的家伙们。” “再者,青衣人身为中阶筑幻师,其功法已经相当纯熟,反不如银碎所幻之物十成十逼真。” “故而,我做了一个大胆的测试,以幻制幻,若是银碎的等阶更高,必然会死死牵制中阶的幻印,若是反之,则银碎的力量亦不堪尔尔,我之前的推测皆是虚妄。” 言及此处,戚九难免洋洋自得,竟有夜壶在手,天下我有的傲娇感。 最重要的是。 跑堂儿的借他的夜壶。 他可是信守承诺,归还于“他”了。 做人嘛,诚信第一。 一语震惊四下,连精明能干的上官伊吹都不免刮目相看,揉抚戚九一头尘蒙蒙的齐腰卷发,道,“谁再胡说我阿鸠蠢善,我撕了他嘴。” “是是是……”谢墩云捧心顷刻改做捧嘴。 “小兔崽子,你在胡说八道!”天初冷,东佛却像被霜裹雪披,整个人寒至瑟瑟发抖,“依你意思,俺这讨饭吃的家伙,莫不成是个活物” 回想起自己吃饭,如厕,沐浴都抱着这块宝贝银疙瘩,若真是个有知觉,善思考的活兽…… 东佛已经不敢继续回想,“那它之前壶面间的犀牛衔杯徽记,十成占七有可能也是伪装。” 他的唇扯着胡子,颤作乱麻,噗通一声倒跌在地,“小兔崽子!小兔崽子!快拔了这些银碎……会否你也已经被它冥冥中控制去了!!” 戚九被他一扰,也失了些理智,若说银碎对他最大的影响,便是原本洋溢在碎块间的极乐之香全部潋退。 莫不是真被他的血肉吸收尽了 戚九挠挠头,“银碎已然寄生,现下抠是定抠不下来的,只能斩去我这条手臂了……” “阿鸠绝不可能被幻术随便控制的!!”上官伊吹满手包裹,戚九的手旋即被他藏起,他的语气完全不容置疑,胸有成竹道,“依我所见,阿鸠的分析也仅仅半成为实。” “银碎或许乃人为操纵,也不一定。” 把戚九的手背面朝众人一晃略过,“现在我们仅仅收回来多半,但是银纹间的牛头,壶嘴,乃至壶腹的一大片尚未回收,所以此刻盖棺定论均是无根之言。” 说道人为…… 戚九的小脑瓜里又是一个恍然,九牧“大人说的有道理,萧家店中,我洗澡的时候确实看见一个女人……萧望山的七姨太,她擅自进的浴室……” “哎呦!”戚九禁不住疼,“大人,你别捏我手啊,我还能讲,那七姨太居然是柳白骨!”一副挖掘艳闻宝藏的闲话模样,全然窥不见上官伊吹艳美的眼中,摇曳出酸溜溜的光。 “你的艳.福总是不浅,屡屡自澡堂子里遇见女人。”某人的话完全使用鼻腔发音,估计是狠咬着牙呢,张嘴都可喷火。 大人只想谈情,不想说案,并态度明显。 咳咳咳。 谢墩云继续擦擦嘴角瘀血,“既然如此,都且散了吧啊!都散了……” 东佛起身让路,弯腰拍拍屁股上的灰尘。 戚九被上官伊吹拎起领子,同样被拎起的还有那盏小铜夜香壶。 严肃施令道,“你们先去把那些个复苏的老郎君们捡回野店,咱们短暂休整一下,明日启程。我还有事跟阿鸠详谈一夜,毕竟澡堂子里出了如此大事,总得里里外外弄个清楚干净才行。” 戚九踮起脚尖,衣襟卡在喉咙口,回眸傻笑,“我觉得自己已经交代清楚啦……” 某人漂亮的半颜倏地靠近,鼻息碰面,上火便降位盘成下火,一点即燃。 “没有,还不够清楚。” 上官伊吹算是笑了,阴艳艳地,提着两个吱呦呦摇晃的家伙进了店内。 东佛才敢声张,“咱们怎么办?” 谢墩云抠抠头皮,指甲缝里都是打斗留下的土,认真思考一下。 “把那些个老郎君回收回来条条摆好,在野地里咱们凑活一宿,最好不要进屋……” “为啥?” “笨!”谢墩云一巴掌崩拍他头上,“万一半夜房子塌了,压死一群人,老子的新春才刚刚开始,可不冒能那个危险!” 东佛仿佛懂了,安安静静去查看那些浑浑噩噩的老头子们。 谢墩云寻个消闲好地,脱了外衫一抖,好家伙,黄土漫漫! 他心里正思慕着斗.殴时怎么不见白式浅,暗骂他懂乐于助人。 胳膊旁有人戳一把他的缠臂,谢墩云挥挥手,“别闹了,老子心烦意乱。” 隐隐约约的寒瑟之气缓然抖出,一只稚嫩的小手蓦地抓住谢墩云摇晃的手指。 “啊啊!什么鬼!”一屁股挪出三丈远距离。 半空中漂浮着一具小小的婴儿,手白脚肉看起来犹胜一只玲珑乖巧的小兔兔,被老气横秋的褐底联珠熊头纹锦长衣缠着全身,唯独留一条粉藕色的圆臂不停索要。 原来他方才去救这老小孩去了。 呃…… “白疯子”小心翼翼地询问捧托着孩子的冷淡力量。 白式浅的清冷嗓音终于回响,“你带过娃没” “老子怎么可能生过孩子!”谢墩云的大头摇得噹噹响,“老子还是朵如花似玉的小芽苞呢,绝不可能干出那种事来。” 白式浅单手搂着婴儿的软腰,冷冰冰瞧着他原地耍花活,紧抿的唇线绷成一线,“这老郎君的影子估计被你们刚才对阵时意外斩碎了,仅剩半个影子,所以你们得负责,把他送回家去,由他的家人抚养。” 谢墩云的头继续摇摆,也不怕晕死,直来直去道,“不行,不想,不可能!老子自己的屁股还擦不净呢,怎么有那闲情逸致去擦别人的屁股。” 白式浅忍了一忍,“我与你同去。” “那没问题,现在启程也行!”谢墩云一拍大腿,扇扇脸前的呛鼻烟尘。 休整一夜,第二日晨天一亮。 上官伊吹便招来了许久未曾露面的轲摩鳩,轲摩鳩在鲤锦门早等厌了,一听召唤简直马不停蹄。 本以为老友连续两战精疲力尽,外加人仰马翻。 结果赶至野店却发现上官伊吹神清气爽,卸去了许多负担后,整个人艳丽逸辉,堪比盛放的朵朵番榴,眉眼带润,口舌生香。 上官伊吹见他并不多讲,唯独解释说野店里的老郎君们此番被惊扰得厉害,意识均有些迷离恍惚,故而唤他前来使用幻印,摧动野店将人都往家门口送一程。 轲摩鳩盛装出行,听此话满身繁华落尽,不由挑眉一瞪,“阿官,我以为你叫我来是齐饮庆功酒呢,你倒好,把咱当赶路的畜生使呢!” “好好好,回咸安圣城便与你喝个痛快。”上官伊吹笑笑不再多话。 金屋藏娇,他得连人带床一并搬走。 遂拿了饭菜折回爱.巢,红棉衾子鸳鸯帘中,蜷缩着一具软烂如泥的俏人躯体,卷发汗涔涔地垂于腰间,遍沾了春露潮珠,海草一般铺展开来,一张明艳动人的小脸浅浅换气,如泣如诉。 上官伊吹从不出太阳的脸上顷刻绽出一线疼惜的爱光,轻身走到榻边坐下,一手拢开戚九的发丝,一边疼惜万分道,“很难受吗?我给你赔个不是,可好?” 第74章 各是各的滋味 “做都做了个彻底, 再说这些有什么意义。”戚九的唇缓缓吸阖, 慵懒的身体也随之起伏, 似有些春闺埋怨,细细凝听, 反杂糅了几分甜腻的娇憨。 上官伊吹喜上眉梢,放下吃的,把人揉进怀里, “那你想怎么处罚我?” 守株待兔便是这个理儿。 戚九勾着他的脖颈,伸出手来,“大人不是说, 但凡隔几天我有功的时候,便要给我赐什么东西的吗?如何忘记了?” “我昨天替你逮了个中阶筑幻师, 莫不成大人想要抵赖?” 上官伊吹领悟, 撑手替他抚摸着腰背的酸涩,“话我不会抵赖, 可你当真不嫌弃我给你的牙骨廉价?” “世间没有比这更好的礼物。” 他知上官浅及皮毛, 上官却知他深邃入骨。 并不公平。 他想更了解上官的一切。 一只手探上官伊吹的衣衫间流转拨云,企图寻找些什么, “快给我,不然今天就是命殒在榻上, 你也得给我。” 手指缠绕的轻弹, 引得上官伊吹的神经绷然紧致, 野火瞬时烧而不尽, 勃勃春风吹而又生。 上官伊吹嗓音涩哑道, “好,我的全给你。” …… 东佛归了房间,不过是一间千人住万人睡的旧房,四壁斑驳与积灰沉厚都被水人们粉饰一新,却寥落得叫人心寒,常年的牢狱生活灌溉了他的冷漠与颓废,甚至有些天然的胆怯和自卑。 续起胡子,遮住眼睛,把自己伪装成个很不好惹又遗世孤立的浪子,盗窃自己欲求的一切,留给每个女人彻骨伤心,报复所有伤害过自己的,便是自我安慰的完满。 可是,他只是一个孤独者。 曾假扮的佝偻,确实了内心的某种畸形。 牢狱一直在他身边,自由总在远方。 夜漫长,心话难免多。 东佛算是叹了口气,幽幽的。他从不叹气,哪怕每一次牢狱欺侮迎头痛击。 整幢野店在幻印驱使下,如长了腿脚的攀兽,摆动巨大的身量自原野中缓步前行。 一豆火烛亦随之摇曳,灯心草噼里啪啦地随火烨舞。 东佛嫌吵,准备捏了火苗去睡。 二指适才碰着焰心,腕间的邪达娜之环收到某种号令,猛地带着东佛双臂,紧紧扣在桌面,挪移不动。 他的下巴死死抵在桌面上,嘴不能轻易张开,仅能看见手环间火灼一般的咒文通红如魔,淋漓尽致地告诉他:距离你双手被废的机会又添了一笔。 轲摩鳩推开屋门,一身金光辉煌,摇曳星辰,看到东佛贴着桌面堪比烧熟的皮皮虾的蜷缩,不由面露舒心的笑意。 东佛一瞧是他便警惕道,“大人,您不催着房子返回咸安圣城,如何到俺这粗人的房里闲晃” 轲摩鳩摸摸身上的金链,一身华贵刺得人眼疼。 “大家都睡下了,我一个人有点无聊,找你玩玩。” 东佛心里感慨自己招谁惹谁了,语气降为可怜巴巴,“轲大人,此话一直想跟您表明一下,您能不能重新找一个游戏对象,恁得那么多人里,您总找俺的麻烦!”也真是服了。 “早说过的,因为你比较耐玩呗,”轲摩鳩百无聊赖道,“原本吧,有阿官陪我喝酒解闷,如今他有了土包子,我也不便打扰。” “所以,突然好寂寞啊~”似叹息,原地环视一圈,怎么看也没个干净的地方,落座有困难。 只好搬个小圆凳,用东佛的衣服擦擦干净,始才坐下,直勾勾地盯了他讨饶的脸半晌,从幻印里提出一绺幻丝轻松一结,衍出把精致小刀来,“我给你剃胡子吧。” 啊啊啊~ 鼎中麋鹿的滋味越发加重了东佛面部的惊恐,“别别……别开玩笑了,俺……俺这脸胡子蓄了许久……绝不能剃掉!” 轲摩鳩摩拳擦掌道,“你不说还好,说了我愈发兴奋起来。”二话没说,精致小刀已经抵在了东佛的胡荏中间。 蛮手一刮,侧颜黑密密的胡须中青白立显,留出的肌肤竟如水质的豆腐一般细腻莹白。 东佛不再坚持,惨叫连连道,“求求您,只要不刮俺的胡子,俺愿意陪您玩任何游戏!” 天一明,途径阮河,谢墩云便抱着半个影子的小婴儿与众人暂别。 他彻夜对照了每个房间留下的包袱,查了一下几个相亲近老郎君提供的线索,知道此人是阮河附近刘庄的富绅,跟上官伊吹言明自己想要把人送还家里。 上官伊吹定然同意,并给他传授鲤锦门分门的对接暗号,命他早回咸安圣城。 谢墩云跟戚九和东佛道了别,戚九的眼睛红红的。 他只好掂了掂系在怀里襁褓,叮嘱对方毋要保管好小铜夜香壶,听花鲤鱼的话。 一派老母亲的恋恋叮咛,自己也忍不住捶戚九一把,应笑着,“是男人就别抹酸水,老子他妈又不是跟人私奔了!” 戚九窥一眼脸色聚冷的白式浅,没敢吱声。 谢墩云倒是没多管东佛,只觉得这小子遮遮掩掩,满脸胡茬黑的异常,只道他也要听话。 东佛的脸顷刻油绿绿到发毛。 别离众人,野店放下谢墩云,移动着巨大的墙壁奔赴而去,两岸秋至,黄绿斑驳的叶色凄迷,葳蕤草苔转而半枯,与层林一并浸染,天高云淡。 怀里的娃娃吃着拳头,吧唧吧唧,跟啃猪蹄子一般美味,羡慕地咂咂嘴,跟空旷的四下喊道,“白疯子,他们且走了,你在哪儿啊?” 唤了半晌无人出现。 谢墩云一拍脑袋,“妈的,老子被耍了!!” “谁会耍你。” 义正言辞的声音自背后压来,亦如霁光雪尘中潜藏的桀骜梅香,缕缕然不容玷污。 谢墩云回首,正见白式浅手提纸伞,一段修长风雅的冰冷身姿从挨挨挤挤的矮树丛间冒出,别有一番出淤泥而不染的韵彩。 落英缤纷,时色皆好。 “你……”谢墩云很想说,你为什么不遁形了。 嘴角倒忍不住笑来,露出白得耀人的牙齿。 白式浅道,“总打着伞,我也得见见太阳不是” 他虽未遁形,但是也未露面。 娟秀着迦迷罗夜昙的素白绫带缠在眼前,恰遮着冰晶一般的眸与高挺的鼻梁。 唯有冷冰冰的唇瓣,露在外面,缭绕着熟悉又远离的音色。 虽然同为男人,谢墩云竟看得有些发痴。 白式浅单手摸了摸挽在长发后的绫结,冷漠哼着,“且对不住你了,不是你想找的那张姓白的面貌。” 谢墩云一晃神,仿佛从某种琼楼瑶台坠入凡尘,伸二指插插自己的眼皮,“你要露就全露嘛,整一条上吊绳子遮一半脸,别人瞧了还以为你是瞎子呢!” “劳你操心,”白式浅转而将纸伞捏在掌心,嘴角抿得紧,“我看得见路。”并未靠近谢墩云,而是转身就走。 谢墩云背着孩子,跟在后面。 白式浅的白澜屠苏长袍如云似雾,曳在地上行云流水,不过他走得不快,谢墩云几步就追上来。 道,“原来你是想晒晒太阳,才寻了个送孩子的由头,那早知如此,平常你就嘱咐老子,老子给你守着院门,你堪堪往哪里一躺,不是随便晒” 白式浅一顿足。 继续往前走,语气突然就降了温度,料峭着,“就知道你的脑子跟石头一样粗。” 谢墩云恬笑,“可好遇见了你,流水一样的人物,滴水点点穿石,沿路上你多跟老子讲讲经,老子迟早能化瓦当为璋瑜。” 白式浅随手摸了摸眼睛上的纱,立起来的掌心似乎也遮挡了嘴角的形状,看不清笑没笑。 不过他的声音虽是一成不变的冷,反灵动起来,是从不曾有的。 “我们一起上路吧。” 许是天湛云阔,阳光普照。 第75章 我需要你是真的 山环水, 水拥山, 阮河正如其名, 盘回萦绕,状如玄女腰间绢珠绣翠的系带, 东启北抵,映照初日残阳,一抹涟漪。 夜里, 天河犹像另一条玉带子,静谧地蜿蜒在空中,眨眨烁烁, 总不安分。 两河辉映,人间便是仙境。 白式浅与谢墩云同乘一叶扁舟, 风走, 云游,长衫翩翩, 自有些绝妙的滋味缠上心头。 谢墩云立在船首, 怀里抱着熟睡的孩子,目光眺望远方, 神思也跟着一并飞离。 白式浅挑了一件袍子,抬眼一望无际星空, 冷道, “天河掉角, 棉裤棉袄。你哪儿不好呆, 非要站在船头上, 自寻寒处。”言毕把袍子绕在谢墩云身前。 谢墩云回神,道,“喂,白疯子,好歹关心人是披在肩后的,你遮挡老子的前面,算怎么个意思?” 凉冰冰的手继续自颈后系个规整的流花结,“这是给孩子挡冷的,与你何干!” 冷眼瞪得谢墩云居然热了。 “这孩子没准儿比老子老多啦!你心疼他居然不心疼老子!” 白式浅愈发冷道,“你又轮不着我管。” 许久没斗嘴,嘴生得很,谢墩云一脸茫然,隐觉得腹部一股热,缓过神不由狂吼乱叫,“哎呀呀,你个缩短的臭老头子,老子还没酝酿好反驳的词儿呢,你敢拿尿滋老子!”捉住怀前乱蹬的小脚丫,一把扯了出来。 孩子醒来并不哭喊,反而咯咯得乐,益发讨厌。 白式浅乘了上风,抢了孩子抱过,轻拍孩子的后背,“你骂他作甚?谁还没小过?且怪你那副破锣嗓子,鬼吼鬼叫惊醒孩子,竟还好意思张狂?” “你竟只会护着旁人!”谢墩云明显激怒了,恨了恨,心一横,三把两下掀开衣摆露出双腿,准备脱裤子的模样。 白式浅道,“你疯了吗!做什么?!” 谢墩云道,“叫你瞧瞧老子这才叫张狂!他尿我,我尿他,公平!” 摇舟的船夫可是惊坏得不轻,船桨也不忙摇了,立刻对两位郎君连连求笑道,“小舟底薄舷浅,可不幸这种玩闹的,当紧打斗起来,咱这小破舟载不住您二位真神。” “我瞧那位俊俏的郎君哥被淋湿身上,肯定心里窝火,马上要途径一个渡口,不若把二位放下找家客栈,洗洗刷刷,也好明日继续上路。” 啧啧啧。 谢敦云点着手指,“瞧瞧,还是人家说的耐听,况且不认识咱的情况下,还替咱着想。” 一派赞扬的表情令白式浅愈发不耻,等渡口一到,他就抱着孩子走在前面。 不多不少,谢敦云故意踩着某人的足踵紧贴跟着。 白式浅被疏风鼓起的衫角翩抚身前,仿佛冥冥触摸,近至能轻嗅到对方肢体发丝间的缕缕冷香,谢敦云觉得周身大爽,蹙起鼻子使劲得闻了三闻。 白式浅不耐,往后蹬了一脚。 谢敦云侧身一避,言笑晏晏,“你虽遁形,却也不见你沐浴焚香,为何身上香得很,是自然体香吗?” “无聊……”愈理愈烦,索性由他。 进了客栈,店小二迎上来热情款待,常年扫量人的眼睛自两人与孩子之间瞧了几圈,很是狐疑。 看谢敦云还行,就是看白式浅眼睛蒙着绫缎时多少带着些异样,谢敦云立马就炸了。 “瞧什么瞧?老子俩个都是硬铮铮的汉子,生也生不出这个龟儿子来,赶紧开门!!” 白式浅并未答话,但绝不感谢。 入了房,白式浅请店小二备了灈身的热汤,他确实许久未曾正式地清洗过身体,平常都是在清河河川庞将就了。 至于谢敦云所谓的香气嘛…… 左右瞧瞧有没有人窥,像是做着天大的亏心事般,举起胳膊嗅闻几下。 没味儿啊? 暗哂自己着了魔.道儿,宽下衣衫便潜入水中,热汤舒服透心,连绷得最紧的尾椎骨都彻底放轻松了。 眼上蒙着的绫缎蕴着热气,窗外竹影横斜,月影投霜,最是阖目养神的好时机。 不待他闭眼。 门外喊道,“白疯子!你干啥的呢?” 白式浅缓缓闭上眼睛。 就听门外等了一晌,“吱呀~”,门轴轻转便露出颗圆溜溜的人头来。 谢敦云环视屋内不见声息,再一瞧屏风后面浮着袅袅蒸腾的水汽,估计白式浅在沐浴,所以又佯装礼貌多问几句。 觉察没有依旧理睬后,断定那家伙累坏了,敞在木桶里睡着了。于是蹑手蹑脚地钻了进来,仔细掩好屋门。 白式浅赶紧闭上眼睛,微微露出一线,假意观察对方的一举一动。果不其然,谢敦云摸来摸去,真的就摸到了浴桶旁边。 本以为他接下来会做些什么惊天动地人神共愤的恶事,结果谢敦云反从袖口掏出一张粗糙宣纸和一只炭火烧黑的木笔,站着太累了改坐着,笔对着自己一动不动的面部描画着横竖的线条。 此人整日里不是叫就是啸,很少见安静地时候,白式浅隔着绫缎也微然观察着他。 夜光,月光,竹叶反衬的光,烛光,亦或是所有的光线交织,替他那张喧闹不休的脸颊镀了层静默的线,他那看人的眼神总是不停地跳跃,仿佛躲闪的云翳,游移不定。总叫人误觉得此人太闹腾,然则细想,却是谁也留不住他眼里凝聚的斑斓。 而,此时此刻此地。 他探来的眼神最聚精会神,毫无留白,追随着纤长睫毛一扫一扫地拢捻拨挑,落入心田竟像是鸿鹄轻软的翎羽滑过胸膛,扰得身子深处疼得厉害。 又羞又耻的复杂相互进攻,白式浅心下暗自浮现些高人一等的洋洋得意,藏在水下的双手反而自握成拳。 藏在谢敦云心底深处那个姓白的家伙真是好命。 然而不幸的一面,则赐予了自己。 谢敦云蓦地起身,眉弓劲绷,收拾纸笔缓缓靠近了来,他的手先在白式浅的眼前轻一摇晃,待确定后便如探看究竟的好奇触角,一寸一寸向上移动,直到能把遮眼的绫缎轻轻拉开。 “你的狗爪子像被折断吗。” 白式浅忍无可忍。 “哈哈哈!”谢敦云笑起来的时候,眼睛里总是飞荡着斑斓星彩,不认真看的人,永远也瞧不出来。 但自己居然深深洞悉此道,实在可耻至极。 “老子就知道你没有睡。”如是顽童一般,他的手摩挲过浴桶的边沿,一划,再一划,蓦地对准某个方位,出袭的翠鸟,伸进温热的水里。 白式浅的双手近乎是遮掩自己的扬昂,冷若冰霜道,“你敢做什么?!” 结果并不如料想。 谢敦云的手掌深入水中一寸的位置,洗了洗手指,“别惊慌,老子借你的热汤去去汗而已。” 岂有此理。 白式浅道,“你是不是想挨揍?” “不不不,”谢墩云把手抽离,“咱来扰你,其实也想泡泡澡,怕你不同意,先试探你的态度。” 又指指身前的湿痕,画了张泛黄边儿的地图状,“你瞧,咱都把童尿用身子焐干了,多悲惨。” “真是奇怪,两间客房,难道仅有我这儿一个浴桶?”白式浅想着不好,这小子行为怪谲,一眨眼一句应对,莫不是又来戏弄自己的。 谢墩云道,“咱也不想如此唐突,可是那个小屁孩子睡着了,咱往日里洗澡动静忒大,怕把孩子又招醒,影响咱的休息。” 一句话讲得滴水不漏,不过白式浅益发生气,冷眼道“你竟把孩子独自丢下,心可真大,也不怕弄丢了。” 絮絮叨叨又训诫几句,发觉没人回答自己,再瞧。 谢墩云早早宽衣解带,三下五除二剥了个干净利索,光滑滑呈在面前。 “你!你出去!” “别客气,咱绝不嫌弃你的洗澡水脏!”把某人挣扎欲起的肩膀蛮力摁回水中,长腿一跨,精条条的鱼儿就钻进了水里。 一声喟叹,谢墩云自水里长长喘道,“老子翻山越岭,抗刀对阵,唯有这热水桶是老子的安慰处。” 白式浅则蜷着腿,竭力缩成最窄,谢墩云反而不客气,双腿大咧咧地开着,摆在两边,有意无意地碰触对方的肢体。 “白疯子,你别客气啊,像咱一样把腿撑开,不然憋屈得难受。” 白式浅已经开始难受了,泛凉的浴汤突然火热灼人,俨然把人煮沸。 谢墩云的修长双臂展在桶沿,毫无赘肉的胸脯自热水里沉浮,突然提起腰根深深一屈,“啊,咱的老腰快要折断了,白疯子你行行好,劳驾帮咱捏捏腰。” 白式浅想出去已久,已经到了无法忍受的地步。 谢墩云才不察言观色,转身跪于桶中,挺阔的后脊朝向他,水一润,竟是滑溜溜的一片蜜汁肌肤。 几道明显的疤痕刻在肌肤间,看着触目惊心。 白式浅不禁伸手去摸疤痕,心内的怜惜依然不由自主。 “哪儿疼?我摧动内力给你治一治。” “不用啦,”谢墩云背着他摆手,“简单捏捏就行。” 白式浅只好遵循他的意愿,可手指刚碰到腰部,谢墩云就没出息地咯咯笑起,“罢手!快罢手!咱痒痒肉多实在受不起优待,快别捏了。” 白式浅烦了,一把闷拍在他的背脊上,打声响亮,“就你事多,既然不需要我,就不要总招惹我!” 谢墩云回首,一把捉住他抽离的大手。 “需要需要,我怎么会不需要你呢。” 第76章 黑洞洞的凝望 话脱口而出, 两人均一滞。 谢墩云想像寻常一般打着哈哈, 敷衍过去, 张开的嘴却不知道摆向哪里,眼神突然凌乱无措。 此举意外激励了白式浅, 从不泛热的脑子滚然烹煮起来,双手一逼,撑于木桶左右, 居高临下。 谢墩云旋即转为卧势,仰头凝视他的凝视。 “你再说一次。” 眼前的绫缎浸了水,一颗晶莹剔透的水珠翼翼轻颤, 伴随尾音冷然,沾在白式浅粗息的唇珠, 摇摇曳曳, 点滴而下,落在谢墩云的唇线, 沿着急促呼吸的律.动, 混进嘴里。 仿佛蜡滴,点点携燥。 白式浅明显觉触到对方的肢体在放火, 一烧皮毛,二烧肌骨, 三烧灵魄。 连自己的火, 也从常年不见的冰封雪覆中挺拔而出。 谢墩云从未如此局促不安, 荡了荡眸光, 低了眼道, “你的洗澡水掉老子嘴里面了,好脏……” “你闭嘴!”白式浅怒不可遏,仿佛一万头粗野的牛蹄践踏了他的真心,爆裂了整座冰川,“我也喝你的水不就行了!” 低头一追,狠狠咬住谢墩云的嘴唇,贝齿酷鸷撕磨他的皮肉,恨不能生生扯下来,再咽回腹内,一条舌似枪胜剑,直勾勾得刺着,卷着,勾着。 谢墩云唔唔唤了起来,尽力地抠着桶壁,五指曲张。 才不许他叫。 白式浅的双手抄入水中锁死他的肩臂,双腿一跨稳稳骑在上面。 浴桶中的死水瞬时惊涛骇浪,一泼一泼得朝外倒撒,远得溅至屏风雕棂,惊风落雨一般滴滴答答声响,窗外的秋花经不起寒风连连的折腾,靡靡地落下几瓣鲜叶,蓦地是该枯萎了,窈窕的鲜枝仅能随风摆弄,再无挺韧的直立着。 谢墩云拔山的力气于水底化为无形,虚虚地喘着,胸前一片片红晕,惨烈得如同剥去鳞片的鱼。 白式浅转了几次姿势,把他一双手臂提了起来,锁在首后。 “警告你,还一天到晚胡说八道不” “嗯……”谢墩云心里想,关键时刻怎么就打不过他了呢,一舔嘴巴,咸津津的血腥味儿蔓延至舌根深处,足见对方纠缠得极狠,不懂点到即止,只懂攻取,冰锥子一样。 白式浅也发现了这一点。 谢墩云瞧他的眼神居然软中带绵。 不由悔从中来,靠上前去吻他红阖阖的唇,“不然……”白式浅舔了舔,“我给你抹点药” 谢墩云几乎瘫在水底,被吸筋噬骨似的。 “以后……轻点……老子觉得……你……八成是没接过吻是怎么的”赶紧闭上嘴巴。祸从口出。 白式浅想,此人没救了,心一馁,不由佯装冷漠,“是又如何?况且,你居然会觉得我刚才是在吻你我又不喜欢你,怎么可能是吻这是教训,是惩罚……反正永远不会是吻!” “对对对!”谢墩云侧了头,眼睫垂落一片阴翳,“你把老子的嘴好生教训到血流成河,老子受教了。” 白式浅忍住想捏死他的冲动,翻身自浴桶中离开,“快出去,以后别随便进我的屋,不然有你好看!” 夜风稀疏,送着漫无边际的凉,许是天气渐寒,生意转淡。 店小二早早关了门。 准备撤去烛火时,微然漏风的木门被人轻轻三敲。 “叩……叩……叩……”轻幽幽的声响,仿佛激不起任何涟漪。 店小二手持烛台,道,“满间儿啦,你且往前走走去别处吧!” 隔着门板子透来些许忧愁的哀求声,“小哥哥,你可行行好,奴家今日走了许久的路,脚酸腿胀,再多走不了一里路去,若是满间儿了也不打紧,只要让奴家坐条凳子缓缓劲,也是你的功德一件啊。” 世间万物皆有声音,却不如隔着门缝听到的娇羞与凄楚,简直勾一勾变能扯断人的魂儿似的。 店小二忍不住想看看对方的容貌,抽开门栓用脚抵着,唯留一道细窄的缝儿。 “不是我不让你进来……”他的目光似贼,不断地摸索着女子的身量,隔着一线感觉身材尤好,齐胸襦裙绷得紧翘翘,丰.满如桃。 店小二吞吞口水。 一只阴白的软手从门缝缓缓伸进,掌心托小半把夔元天宝,“行行好吧,奴家尚带着孩子呢……” 那手伸得极长,拉伸的面条一般,竟超出了寻常女子的手臂。 店小二俨然不觉,女子的手指灵活得套进他怀里,一颗延一颗,凉腻的银钱贴着瑟瑟发抖的胸膛,坠在他的精赤腰里。 店小二喉头一滚,直接大敞门扉,把人迎来。 柳白骨抱着熟睡的沅殇鬼婴,迈着婷婷袅袅的步调进来,她的媚眼轻抛,店小二的双腿立马不听使唤,连声叫她安心坐下。 自己掌了新的火烛后,赶去后厨端些可口的小菜供柳白骨享用。 谢墩云正好也抱着孩子下来,这小屁孩后夜里闹得厉害,他的老脸已经挨了三脚,若不是嫌再惹怒白式浅,直接推了门抛姓白的床上去。 一下楼,瞧见柳白骨盈盈不堪一握的背影,在火烛映照里摇风摆柳,一袭轻纱白衣楚楚动人。 他现在尤其见不得穿白衣的。 不由走上去与她背对背坐下,道,“小二,给老子也点根新蜡,黑个隆咚的照鬼啊?!” 楼下洇湿,透风的门板吱呀呀得摇唤,令人毛骨悚然。 店小二远远道,“劳烦您声量小些,那位小娘子怀里的孩子睡着呢!” 谢墩云低咒,“这些吃喝拉撒的玩意儿是不是都喜欢在人怀里睡真把老子累得半死。” 隐隐觉得自己不该把火气随便乱洒,回首准备跟背后相对的安静美人儿解释一下。 他的身量高大,轻松越过柳白骨的肩头看见她的胸前,一颗小巧滚圆的脑袋靠着松软的胸脯,头顶虽然毛发稀疏,却能瞧出将来是个美人胚子。 就是……脸紫,隐隐透着窒息后的青灰,有三分诡异的气氛在母女俩身周凝结成冰。 柳白骨的手指揉抚着沅殇鬼婴的脖子,脆弱的脖子上也是青色尤胜。 一条明显的勒痕特别明显。 啊啊啊……谢墩云的老心脏噗通狂跳。 太……太惊悚了这! 他以为是死的,结果美人儿怀里青中透紫的孩子蓦地睁开眼睛。 黑洞洞,如两孔枯骨…… 谢墩云的头甩得猛,险些把脖颈甩断了。 他有些想离开,用手暗中一捏,自己怀里的小屁孩哇得一声哭出来。 一只软软绵绵的手就摸上了他的肩膀。 “小哥哥,你这孩子怎么了?哭得好生厉害啊……”柳白骨的手能松懈任何钢筋铁骨,不费吹灰之力,就把谢墩云按得纹丝不能动弹。 “没事儿……”谢墩云的背脊爆出颗颗冷汗珠子,可是柳白骨的手比冷汗更加湿黏,他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大老爷们居然颤巍巍了。 “这孩子饿了,要吃.奶……”伸出手指沾了点茶水,塞在孩子的牙床上。 孩子立马安静下来,抱着他的手指不断啃吸,痒得他又禁不住笑了起来。 柳白骨似是好奇,用襁褓遮住了沅殇鬼婴的脸蛋,妙步移位,款款走到了谢墩云面前停下。 “小哥哥的孩儿多大了?好生乖巧的样子真是惹人怜爱。” 伏腰低胸,伸手来摸谢墩云的孩子。 谢墩云不晓得如何趋避,一声道,“一般惹人爱,一般吧,也不是很特别……” 放眼去,团密缠枝花纹襁褓里的黑洞洞,正直溜溜得盯着自己的脸,散发出惊异的阴光。 第77章 又大又香肉包子(倒v终结此章) 谢墩云素来以胆撞天美誉自己, 此刻竟周身起了寒针, 刺得整个人在长凳间偷挪一挪。 柳白骨并未觉察沅殇鬼婴已经梦寐半醒, 只觉得天下男人皆图色,而自己又偏生的芙蓉倾国, 禁不住虚荣心作祟,想着逗一逗乐。 不觉挺胸敛腹,靠近着谢墩云的肩膀, 表面上想要摸摸他怀中婴孩,实际上已然花枝倾斜,海棠醉倒。 “小哥哥的孩子长得真好看, 真随了你的俊朗相貌。” 谢墩云就瞧着一片光洁的胸脯紧紧压来,肩膀头都发苏。 “长得还行, 也还凑活吧!”不知道是说自己还是孩子的姿容, 反正谢墩云潜移默化地离她远一些,顺手把怀里的娃娃推出去作挡箭牌。 柳白骨单腿跪在长凳一角, 流纱裙发出婆娑轻响, 佯装摸摸小孩子的脸蛋儿,惊得孩子一张小脸盘刷刷得白。 “若不, 就是孩子的娘亲美若天仙咯?” “没那种福气,没那种老婆……” 谢墩云整个人都不好了, 不受控制地揩去额头汗滴, 勉强挤出三颗白牙的笑意, 朝柳白骨道, “小娘子这孩子长得也很……精神, 她有爹吗?” 柳白骨一个肃穆,娇软的身子不再靠近。怀抱里的沅殇鬼婴自襁褓中挣挣跃跃,小被子俨然包裹不住。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啊?” 谢墩云一脸表里不一的茫然表情,“老子就是想着,小娘子看着不像一般人家的闺女。” “小哥哥眼睛蛮毒的,奴家确实并非小门小户出身的寻常女子……” “不,老子说的不是门第,而是气!懂吗?是由里及表的浪气……”谢墩云翻翻手指,试图寻找一种最为贴切,而又不伤害人自尊心的话,最终定义为,“根那些想爬老子床的小蹄子散发出来是一种气质。” ”小娘子,你原是从花楼里连夜逃出来的吧?” “是想趁夜里去寻孩子的爹吗?” “那么多恩客,能轻轻松松确定是谁吗?” 谢氏三联抛一出口。 柳白骨原本就死白的面部肌肤完全变黑,她已经顾不得安抚沅殇鬼婴的不满,快手抄起桌上的烛台,准备脱手掷出。 谢墩云猴子一样炫了两转,从长凳移除十步外的距离,跟女人讲话尚算彬彬有礼道,“小娘子且住手,你我都抱着孩子不方便,你那火彤彤的蜡烛油撒在孩子身上倒也罢了,万一弄老子脸上,老子可就只有这一张脸能骗人……” “滚!” 盛着蜡烛的铜镂台“哐当”砸去。 谢墩云跳着脚跑掉了。 瞬间黢黑的楼底,仅剩下柳白骨哼哧哼哧的怒息,若不是有沅殇鬼婴在,她一定会手刃那个泼皮无赖! 她从未在男人身上吃过瘪,难免气大,沅殇鬼婴唤她三次都未回应。 蜿蜒曲折的长发自莫名处倏地钻出来,发狂的野兽带着冥火一般的隐怒,分作两簇,左右勒死柳白骨娇细的脖颈。 “本宫说……你莫不是想造反?” 黑发一圈一圈缠绕在柳白骨的颈间,越收越紧,令人窒息。 柳白骨全然不敢辩驳,更不敢扯断脖间令人窒息的发丝,只如虔诚的膜拜,将沅殇鬼婴崇敬举在怀中。 直到留她一口残气,始才扯去乌发。 乌发发出毒蛇嘶嘶的声响,缓缓退却。 柳白骨登时跪在地上大口吸气,眼泪鼻子淌了一脸。形容死透一般。 抖瑟的手小心翼翼掀开襁褓,露出沅殇鬼婴青紫的脸庞。 目光灼黑,正杀得她无地自容。 沅殇鬼婴奶声奶气道,“白骨,你是本宫的好容器,可是你对男人的谄媚姿态……本宫不喜欢给一个有缺陷的人太多机会。” 柳白骨连连谢罪。 沅殇鬼婴不耐,“该看得可都看清了?” “看清了,”柳白骨旋即收敛哭哭啼啼的表情,“确实半个影子。”不禁想起了谢墩云侮辱自己的词句如何无赖,恨道,“索性把那痞子杀了,半影的孩子抢回来。” “不可……”沅殇鬼婴奶音一定,“那痞货的身上冥冥中存着除幻之器的味道,也不知属于哪路人马,你最好先跟着走,等他把孩子落单的时候,肆机再夺。” 一声盆碟碰击的声响,打断主仆二人的阴谋诡计。 响声是从后厨传来的。 店小二…… 沅殇鬼婴呶呶嘴,黑洞洞的眸子泛出枯萎的光,“白骨你去解决了他,手脚快一点,本宫该就寝了。” 第二日天放大光,朝霞迎门时,谢墩云与白式浅装好行囊,趁早上路。 走走停停,终于到了刘庄,寻见了孩子的家人,谢墩云仔细交代,又把孩子在野店穿过的旧衣服和器物拿出作证,甚至以防万一还做了滴血认亲,一家老小这才半信半疑。 不过富绅家的儿媳妇一直面露狐疑,嘀咕着是不是自己家男人在外面生的野种,找了两个托儿来欺骗人呢。 白式浅的耳朵灵敏,默默走去把谢墩云手中的孩子提起在手中,迎光一照。 地面上投落的影子只有一半。 白式浅道,“问世间,何人能拥有半个影子?”此话说得义正言辞,有不容争辩的淡定。 全家人皆惊慌失措,面面相觑不止。 白式浅又道,“古言谓,鬼神皆属灵界物,非是凡间常有之,你们这位老爷虽是中了幻道返老回春,然他身间影子横跨了神人鬼三界,乃是经年鲜有的吉祥征兆,如果你们不愿意供养起来也无妨,待会儿把他送去和尚庙中自小出家,日日夜夜受佛光熏陶,某一日立地成佛也是尤未可知的事情。” 拉起襁褓,准备孩子送走。 这家人被蒙住了,赶紧左一口“爹爹!”右一声“阿公!”将孩子认真收下。 再不便骚扰,趁一家团聚,其乐融融时,两个人从正门悄然离开。 谢墩云始才赞道,“老子觉得你方才英明神武,机智有度,也算认识你许久了,第一回 发现你忽悠起人来不在老子话下。” “得你一句夸奖真不容易。” 白式浅偷睇他,一张嘴肿得像猪唇还自夸夸人,立马不屑再瞧,刻意避开了。 经一夜辗转反侧,白式浅心下断定要改邪归正,再不与他纠缠不休,只做口头朋友,也好予自己一个不尴尬的解脱。 忍去心头异动,语调浸入冰窟,“早知道就带戚九前来,带着你……什么都做不好。” 谢墩云没吱声,若有所思。 白式浅觉察自己不能肆意贬损他,擅自解释道,“其实我也是提防个万一,今天如果我不说那些个解释,或许咱们一转身,那家人便把孩子弃了或贱养着,冥冥中犯了不孝之罪,便是要打入十八层地狱的,我于心不忍。” “而我那些解释其实是做了个暗示,若他们真不放心孩子的来龙去脉,定也会把孩子送去寺院寄养,不会太过苛待他的。” 谢墩云恍然大悟,“你竟能观察至此,真有心了。” 白式浅恍惚道“我一直受各种训练,但最严苛的一项,便是只看不说,保持自己的身姿如空气一般存在,仅仅是观察,不能动,不能说……” 甚至不能喜欢一个,随时会消失的人…… “那你到底在观察什么”白式浅首次谈论自己的事情,谢墩云忍不住疑惑。 白式浅惊觉自己言多必失,他就是平素里跟他说的太多,说成了习惯,一不小心就会把谢墩云当作倾诉对象。 肃肃嗓子,“观察哪个该死的家伙想要随便打听别人的隐私。” “德性,”谢墩云反诘,“真打听了又如何?” 白式浅轻抚背后背着的纸伞,言辞酷鸷无比,“捅烂他的嘴。” 谢墩云整个鸟都不好了,想起来他昨夜过分的态度,大步流星超越了前者,“太阳晒得老子心情真是不好,老子要吃肉,不吃肉老子就走不动路!” 笔直冲向路边的包子摊,丢出三枚夔元天宝银钱打在笼屉上,“喂,给老子来笼纯肉的!” 他掏钱时掏了蹀躞上的皮囊袋,露出一角宣纸。 白式浅居然刚刚好瞄见了。 不由在原地转了几转,心想近墨者黑,谢墩云那东西真是块糙墨,染了谁都是一身脏黑。 从来没偷过一针一线的家伙内心抵死挣扎几番,禁不住诱引靠拢过去,问,“有素心包子吗?” 谢墩云嘴里塞了整一个,回头奇怪问他,“唔唔唔唔?” 白式浅瞪他一眼,手指灵活一抽,转身时那张破宣纸已然捏在指尖,白澜屠苏的阔袖一遮,展纸一瞧。 皱巴巴的宣纸中间花着方正的浴桶,一个几近扭曲的面孔,眼前上蒙着绫缎,一脸垂死,旁边题字: 瞎子,瞎子,你再瞧~你再瞧老子~ 一抹浓重阴影自他眼底闪过,回手一把将吃肉包的谢墩云摁于温热的包子之上,拂袖而去。 谢墩云烫得脸都红了几个小圆圈,端着笼屉追了上去。 “唔唔唔唔?!”口含包子,一路追问。 白式浅也真是忍够了,不理人,沿着人潮人海中步去,抬头一瞧却是金光宝殿,殿间香烟不绝,绵绵绕绕,进出皆是诚心之客,各怀虔诚。 世间多情最是恼人,怕只有这里才是斩断烦忧的清净之所。 提踵奔西。 谢墩云端着肉包子不好进佛门重地,索性包子吃完了,不由朝雪白挺拔的身影喊着。 “喂!你生什么气嘛!” “你把老子破相了,老子都不气!” “白疯子,你把老子撂半道上,你想出家啊!” 第78章 千呼万唤始出来的一章 “爸爸们~起床啦!起床啦!儿子给各位叩日安啦!” 小铜夜香壶拢着嗡嗡响的嗓音, 破锣一般催促着。 榻间坠下来一条长腿, 脚面一蹬, 铜壶被踢里哐啷踹飞个老远去。 屋子里弥漫着浓烈的橘香,和彻夜挥洒的汗液气息, 来不及清理便一同睡下,二人几乎黏在一起,难舍难离。 上官伊吹收回腿去, 双臂依然禁锢着戚九的腰肢,自他的后脊一路长吻,才把某人痒醒。 戚九软绵绵笑着, “大人还不愿早起吗?鲤锦门领首日夜耽于倒凤颠.鸾之事,颓于政务, 女帝知了还不抹去你的官帽?” 上官伊吹随笑而笑, 亦如风汇云移,“我有你就够了。”他的身体力行都在见证着这句话的诚实性。 “那就都别起了……” 戚九化成汪汪然的春水, 双臂缠搂着他的脖子, 主动送去一吻。 上官伊吹一转身,与小心肝儿又卷在一起。 滚了一个时辰。 上官伊吹才抱着戚九沐浴濯身, 先以牛乳把他周身揉抹一遍,待肌肤都酥软透了, 再用夜兰花膏涂抹得又香又滑溜, 仿佛羊脂玉光彩照人。 戚九忍不住笑着, “大人接下来是否请出个盘子, 把我摆在上面” 上官伊吹咬他一口, 果然白皙的肌肤间最益留下红痕,骄傲赞叹道,“人间至美三味,当属河豚皮,黄莺舌与你。” 情不自已,与戚九交颈拥吻,直到滚烫的肌肤将脂膏吸收干净,始才给他穿上碧绿如翡的新制长衫,蔓延卷发以蝶骨翼刀仔细簪好,再是长裤袜子靴子。一一具备。 戚九真的只需躺平则好,随意摆弄。 待一切妥帖。 上官伊吹瞧着异族人偶一般精雕细琢又鲜嫩多汁的妙人,禁不住又是一番交吻。 戚九已经被他缠得忍不住求饶起来。 “我的好大人,您可行行好吧,亲多唇烂,我可不想让东佛他们瞧了暗自笑话我。” 上官伊吹只好作罢,捏住他的脸颊,一番唏嘘,“待有朝一日,甩了所有麻烦事,我愿天天月月年年跟你贴作一体,到时候有你求我的。” 赶紧把人推走送去务公,戚九整整衫角由卧房出来。 仰首便是巍峨雄伟的破魔裸母塔,于龙睛七彩流光的笼罩中独显肃穆,陀貘们白衫依旧讷言敏行,崇敬地侍奉着母塔。 艳赤岛,橙霜河……鲤锦门熟稔得仿佛静守岁月的旧人,各自安好。 戚九摸摸脖间的牙骨项链,已然有十五颗之多,大人一口气与他很多。 餍足如春枝高攀的粉桃,晕在眉梢。 闲散得来是轻欢。 转身去提了小铜夜香壶,轻身上船,橙霜河两岸落英缤纷,最是橙黄橘绿时候,风物渐入秋深,香味愈灿烈不止。 舟身轻荡,穿行于姹紫嫣红中央,仿佛四季同显,一派盎然。 戚九一弹响指,右手银碎间旋即飞出三只翩翩起舞的流苏鸟来,鸟儿们掠过河面直飞茂密橘林,挑啄了一枚又大又熟的橘子,小爪儿一攥,将果实抛给戚九怀中。 流苏鸟们事成停在船头,乖顺地张望,戚九剥开橘瓣自己吃了一口,不知道鲤锦门的土壤如何肥沃,恁得栽出的果实又甜又水,咬一口,满手便是黄黏黏的汁液。 难怪大人从不吃,屡屡只舔他的唇角。 小铜夜香壶怕是嗅见了奇妙的气味,吞咽口津,求道,“爸爸,给我也吃一口吧?” 戚九一惊,“你这样乱认爸爸有多少次了?” 小铜壶咯咯笑着,仿不知耻,“为了自保我可以认很多个爸爸,但是你是唯一一个让我心甘情愿想抱大腿的爸爸。” 戚九默默收回自己的大腿,“或许,我应该让大人今天就敛去你的夜极鸟幻印。”只因银碎暂时可以封固它的力量,所以上官伊吹并未着急动手。 “别呀~”小铜壶急了,“我的身躯被打散了,怎么说,也得给我留个全魂吧?” 戚九道,“你好生在壶里改过自新,或许终有一日,尚见得朗朗乾坤。” 小铜壶微一思索,“爸爸,你到底把我变成什么了,这里面黑个隆冬的,我也感觉不出来,只觉得好生羞耻。” “您能不能给我换个其他模样?” 当然不行。 唯恐这是个花言巧语的诡计,戚九道,“是……是某种人见人爱的壶。” 言简意赅,小铜壶觉察出他对于自己的提议存着极其明显的警惕心,也悄然噤声。 戚九继续吃橘子,幻织的流苏鸟儿们旋转着绚丽多彩的长尾,啁啾而鸣。 “拿去吃~” 掰开三瓣,分享给了可爱的鸟儿们,流苏鸟们感恩戴德,立在掌心分食香甜的果汁。 本是风和日丽。 鲤锦门悬空的龙睛瞳孔剧缩,七彩的视线产出异变的轨迹。 随之而来的是。 流苏鸟食用橘汁后,纤妙的体量陆续膨胀起来,一直不停歇,直到三个圆滚滚得飘在半空,撑得皮开肉绽时,某种火热如岩浆一般的赤潮,自鸟儿的腹内洄洄溯流。 戚九诧异倒在舟内,三轮热腾腾的圆球正如远古众神创世时的辉煌金乌,大量的热涌衍化作如洪涛般的光亮。 烈火烹油,他几乎能嗅到自己肢体间汗毛灼焦的刺鼻味。 流苏鸟儿的尾羽不再柔软,锋利如芒针,只在欣然勃发的瞬间,如万丈金光般根根放射。 三只金乌一并浮现,骤热骤炽,彼此绝不相让,眼见着橙霜河里的清流渐渐蒸腾。 流苏鸟儿们极限已至,瞬时爆裂开来。 戚九闭眼挥袖,两股巨浪高掀,形如水中隧道,直把铄石流金的热光与寒溪相抵相消,涛然水烟扑入鲤锦门的上空,化作一片滂沱大雨,喷溅而落。 云化雨,雨融泥,沃土滋润橘林。 每一颗橘子亦如神谕降世,骤然散发出散淡又服从的光芒,藏于卑躬屈膝的枝叶中间,彼此虔诚辉映,犹胜信徒掌内的佛灯,普照来世往生之路。 橙霜河面亮了又暗。 行风布雨只因戚九的挥袖间。 一切又归于平静。 戚九骇得不清,顾不得往橙霜坞去,折身去了青云一水间。 轲摩鳩的故国烨摩罗,尤喜奢靡无度的风潮,民宿以低矮的金窟为主,而王权者则建筑奇高无比的金塔彰显权威。 轲摩鳩随着气宗大禅流浪于北周自然秉持了一部分的旧时偏爱,与新俗结合后,他的金窟木阁犹为创意,各占一半。 思念故土时就去金窟里欢乐,嫌烦了再往装饰荣华的木阁里消闲。 戚九湿漉漉地从橙霜河爬出来的时候,一路问了好几位鲤锦门徒,才发觉根本不用多嘴。 门内哪家的府邸最不要脸地金碧辉煌着。 就是那里。 过了雕梁画栋,绕了巧夺天工,纵穿了秀柱辉煌。 戚九身上的浸湿的衣服早被自己的体温烘干一半,正想着鲤锦门的财资是不是都给轲摩鸠盖房子了。 就听得东佛道,“轲大人,俺累得实在是睁不开眼睛了。” 轲摩鸠那种富态尖酸的语调亦是格外清晰。 “怎么可能?昨夜与你吃了药末后,你一直生龙活虎的,今朝便软如脓烂似酱了吗?” “还是说,你故意想要些小惩罚啊?” 一副蛇妖笑嘻嘻的阴损之音。 “来来来,你坐直,我来动如何?” 就听着东佛痛苦的声音灌入耳畔。 戚九横竖打个生猛激灵,提着小铜夜香壶,迎声辩位,一脚踹开了一扇封存秘密的宝蓝色大门。 “轲摩鸠,放开东佛!” 轲摩鸠回首,波澜不惊问,“放开他,你上啊?” 再见屋子空间敞亮无比,外廓呈八角星,室内参照烨摩罗式的宝殿风格做了设计,以琉璃砖与浮雕一同铺陈墙体,八角砌宝莲花形柱支撑穹顶,四位缀奢华的蓝色天鹅绒隔帘,愈发神秘堂皇。 戚九并不理睬他的轻言漫语,快步走入隔帘中间,立地摆着一尊八象形紫青铜质药坛,坛底摆放着不十分灼烫的气热石。 东佛光溜溜地坐在药坛中央,各味精选草药经气热石加温,产生出浓烈而郁白的药气,恰把东佛的肢体遮掩得严严实实。 最诡异的是东佛头上套着黑色的面罩,听见戚九呼喝的声音时,主动把脸蒙得见不得人。 “你……你在煮他?”戚九大惊失色,尤其当他看见轲摩鸠木质的面孔上,毫无多余表情时,一种激得人内心不断惊悚的画面,难以言喻。 轲摩鸠道“我吃普通的肉,谢谢。”并不是真的谢谢,他的脚底踩着一个精致的机关,微一转动,药烟似乎被某种力量一拽,形成极细极小的烟针,轻轻刺入了东佛的皮肤之内。 应该是很疼的,因为戚九已经从东佛抽紧的锁骨和双臂感受到了烟针的伤害性极大。 戚九顿时恼火起来,同时出手唤出百道烟丝,每根细丝都对准烟针,一缠一拔,全都甩在天鹅绒的帘子上,打出无数个窟窿。 轲摩鸠怒不可遏,“你会害死他!”三眼环轮幻印追着话的尾音一出,戚九的右掌更快,与他的重重相击。 “恐怕害人的是你!” 一波聚骤之气从对接的两掌间勃然喷出,室内的琉璃砖皆是爆碎,击打在八象药盆间胜如风沙卷雪。 “你不懂,我是在根除他身上的幻印遗害!” 轲摩鸠并不想伤害戚九,所以三眼环轮在碰上戚九的时候纷纷闭上眼睛。 “我也并非故意挑衅,只是做任何事该有度有法,太强人所难的事情今日可以歇一歇,改日再说。” 戚九的手臂当即震麻,仍然衍出十条手臂,把精赤赤的东佛从里面托出,一条伸至十几步距离,摘来东佛的衣衫,缩回来替他披上。 “再说,我记得你曾经已然抽离过他掌心的初阶幻印,为什么还要再来?” 轲摩鸠闪身,挡着戚九离去的路。 “此事,我定要找阿官说个清楚!” 戚九推开他,“也好,你去吧!反正我打坏的也是鲤锦门的琉璃砖,自有人赔。” 径直离去。 轲摩鸠见拦不住他,不由恨恨一跺脚,“真是个善蠢的家伙,脑子丢了记忆,性子完全跟以前一样,急死人了!” 想起什么似的,又对远去的人影千里传音喊道“那你究竟踩着一脚泥,把我的烨摩罗地毯践踏脏了,是做什么来的” “还有!土包子!你能不能不要整日提着个夜香壶满门里转,不然拿回来,我再给你幻织一个淬金镶玉的茶盏可好?!” 戚九听得清清楚楚,简直面红耳赤,全怪谢墩云说要看好小铜夜香壶的。 后背托着的东佛居然不感谢,闻言笑得开花,沙哑的声音嘶嘶像蛇。 好心没好报! 戚九收回幻臂,某人直勾勾地坠在地上,捂着腰失声痛叫,“你个小兔崽子,俺的腰摔坏了可抽了你的筋!” 才不管他哀嚎叫骂,戚九准备掀开他的面罩,给他好看。 东佛死死抓着不放。 戚九的十二条手臂一齐使劲。 东佛那被削成一道沟的胡茬始于露出。 戚九旋即撒手,“抱歉啊……不对,我不应该抱歉,这是谁弄得?” 东佛拨开他手,利索翻身而起,“俺虽然说叫你在危难的时候不要抛下俺,并不诚然让你来管着俺的。” 真是头倒毛的驴。 戚九转而笑道,“原来你是真心实意往轲摩鳩的鹰爪下钻的,好吧,算我多事了。” “才不是多事。”东佛若有所思,手上的邪达娜手环被他搓得转起圈来,明显不安起来。 “其实是俺与轲大人一起确商好,把体内的初阶幻印清除彻底。” 戚九疑视而对。 予。 西。 独。 家。 东佛继续道,“俺以前孤身一人无依无靠,总觉得修习幻法可以填饱肚子,而如今跟你在鲤锦门吃香喝辣,衣食无忧,便忖着不若把体内的幻根拔除,干干净净做个鲤锦门的门徒,重新做人。” 他能有改过自新的想法自然不错,可是戚九冥冥中觉得若是以此为准,那么筑幻师岂非成了奸恶的一面。 难道说,想把心中所梦展示出来,或是错事 戚九不是很懂,伸手把东佛拉起来道,“你这份想法不错,毕竟入鲤锦门是件光宗耀祖的事,我应当支持你。” 又想:你居然能受住轲摩鳩的虐,也真是条汉子。 东佛非常感激,走上前与他致谢,一脚不小心踢到了摆在地上的小铜夜香壶。 那壶瞬时如踹飞的蹴鞠一般,踢里哐啷擦着地面斜飞出去,撞击在轲摩鳩的奢华小喷泉的大理石台面上,做着原地回旋不止的动作。 青衣人自里面哀嚎连连。 “晕死了,晕死了……我要吐出来了!” 东佛扑上去一把摁住它,左右瞧了瞧,新制的壶面上顷刻出来些斑驳的花纹。 “叫什么叫?!又没把你落水里面淹你!” 东佛毫不客气咣咣拍两下壶面。 青衣人估计在里面捂了耳朵,破口大骂道,“烂胡子鬼!谁准你擅自拍爷爷的身体!爷爷摔得疼死了!若不是爷爷出不来,爷爷早把你用幻法变成猪狗,送去屠宰场做成了肉糜!” “好嚣张的家伙!”东佛似不耻笑了,瞄着夜香壶间黑洞洞的孔,“你知道自己现在是个什么模样吗?!只肖让鲤锦门的人抽了你的夜极鸟幻印,便送你去最低贱的地方,日夜给人家盛存尿溺,受骚尿熏陶,遗臭万年。” 小铜壶立马急了,“你胡说!爸爸不会这样对我的,是吧?爸爸!” “你不是说,我是一个人见人爱的壶吗?” 戚九抢过小铜夜香壶,“谁是你爸爸!” 东佛嘶嘶笑着,“你爸爸他连自己的亲儿子都无影无踪呢,哪敢再凭白认个夜香壶做儿子。” 戚九讨厌他这种得了便宜还猖獗的性格,道,“你去跟轲摩鳩玩吧,以后少来招我!” 转身去了紫竹苑,进门就嗅见了葱花香面的扑鼻气息,不由心中欢喜,加快步伐进了苑中大喊一声,“谢大哥!” 结果彣苏苏倒出身影,一脸狐疑,“小九,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又补充道“谢大哥并没有回来,他不是与你一起留在萧家店?你俩应该是一起回来的吧?” “难道你们路上遇事了?” 戚九瞧着谢墩云没有回来,也便放下寻他的念头,搓着双手对彣苏苏道“谢大哥确实忙别的事去了,不过我其实回来有几日了,一直忙着出不了艳赤岛,今日实在有些念着姐姐的手艺,特来讨口面吃。” 彣苏苏立马笑颜如花,“小馋嘴子,想吃面了才记起姐姐来。” 戚九呵呵挠挠头。 彣苏苏瞧他脸红了,遂而捉住他的衣袖扯进屋来,言笑连连,“姐姐予你开玩笑的,话说你帮着姐姐那么大的忙,莫说一顿面,就是天天来吃也是绝无二话的。” 两人聊着,一进门便瞧见屋里侧头的柜子上摆着骨灰坛,布置的肃穆异常。 戚九瞥见彣苏苏的眼神微微转暗,赶紧转移了眼神,佯装什么都没有看见,直奔着饭桌去了。 古朴的饭桌之上摆了三盘素炒,一盆葱花捞面,一壶薄酒,看起来像要独自斟酌模样。 彣苏苏给他捞了满满一碗面食,戚九已经忍不住食指大动,彣苏苏瞧他长得清俊非凡,吃相可是狼吞虎咽,不由喃喃自语道,“真是个孩子的模样。” 伸手一触戚九的新衫,讶异道,“如何是半湿的?莫非你掉橙霜河里了吗?” 戚九呵呵笑道,“彣姐心细如丝,我方才来的路上确实出了些岔子,不过衣服已经焐干了,头发也风吹顺了,所以不打紧。”随口也提到了轲摩鳩与东佛。 彣苏苏瞧他不以为然,不禁摇头道,“大人对你确实好,不容挑剔,可是其他几个总欺你善良,你还是要多关注自己一些。” 言及此,彣苏苏似有什么难言之隐,“小九,你愿不愿意认我做个姐姐?”她观察了许久,定下主意,才朝戚九建议道。 戚九吸溜面条,“自然好啊,我孤零零的,彣姐姐你也孤零零的,我们两个凑成一对异性姐弟,彼此关怀,互相照应,挺好的。” 彣苏苏取下他手里的筷子,“择日不如撞日,不然就今日吧。”拉着戚九走到了骨灰罐旁边,指着灰蒙蒙的瓮子,“这是我前生最仰仗的师傅,在他老人家的眼前,你我三跪九叩,结为异性姐弟。以后姐姐定会好生照顾你,绝不认人随便欺负你,可好?” 戚九知晓她小时候被龙竹焺等人欺负得厉害,故而觉得旁人也常欺负自己,由此即彼,才产生了错觉。 然而无妨,他与谢大哥结了兄弟,再认个姐姐,绝非坏事。 欣然答应。 彣苏苏点燃了香烛,两人双双跪在骨灰罐前,彣苏苏先道,“师傅在上,苏苏半生凄苦无依,侥幸寻见了弟弟,以后与他结为姐弟,时刻照顾他的安危,您若有在天之灵,一定保佑我们……” 一副悲痛欲绝的模样,真不像是推己由人,喜极而泣的那种。 更像是找见了亲弟一般。 戚九准备安慰她,便听轲摩鳩自苑外进来,嘴里啧啧哂蔑道,“那土包子打自我青云一水间出来,定是往女人这边来了。” 他身边跟着上官伊吹与东佛,三个大男人霆霆雷步,杀进来仿佛捉奸在床似的迅速。 不过他们都背着简易包袱,像要立刻出远门的样子。 戚九恐着上官伊吹的眼神拷问,彣苏苏已然把他从地上曳起来,轻声细语道,“大人不是对你很好吗?你怎么这么怕他?” 戚九笑,“实不相瞒,他爱吃酸。” 三个笔直的身影迈步进屋。 东佛直接奔向了面盆,自己捞一碗大口吃起来。 轲摩鳩怪道,“你俩鬼鬼祟祟做什么呢?莫不是偷偷摸摸拜堂成亲吧?”他倒没提戚九带走东佛的事,估计也并非真心想告嘴。 无需戚九解释,上官伊吹对答道,“别胡扯了,快说要事!”完全没有揣测的意图,不过手却是最老实的,鹰爪一出,戚九已经被他逮回了自己的掌控之中。 “出什么事了?”戚九昂首问他。 “方才破魔裸母塔上艮位异像,可能有筑幻师出现在那个方位,而且还不止一个,或是一群。” 上官伊吹的眼神微微打量过彣苏苏,彣苏苏道,“我去洗碗,大人的公事我没有听清楚。” 很有眼色地去收拾残羹剩饭。 东佛道,“美人儿,俺还饿呢。” 彣苏苏把他手里面碗一抢,“少吃点儿,待会儿你跑得动吗?” 东佛低咒。 上官伊吹早给戚九拿了个小包袱,递给他道,“艮位即在阮河附近,若再说清楚明白,大致便是刘庄前后。” “你是说谢大哥他们会有麻烦!” “他们?”上官伊吹拨开他紧皱的眉头,消愁散怅,“你是不是急糊涂了?” 戚九的脸盘骇白了,赶紧改口道,“对对对,谢大哥是一个人去送孩子,都怪我急糊涂了。”私下怯怯吐了舌头。 上官伊吹的眼神骤冶起来,欣妍的光斑浮于眼底,恰似波光粼粼的群鱼曳在湖心。 “我方才之意,仅是说道了阮河刘庄,你就能联系到了谢墩云身上,真是兄弟情长呢。” 戚九挠挠头,“我才没担心谢大哥,他的玩心重,我就是怕他看外面好玩,不回来替大人您再效犬马之劳。” 上官伊吹扭住他脸,“最好是这样。” 戚九乖顺叫他捏了。绝不抵抗。 “咳咳!”轲摩鳩尬咳两声,“离天黑尚早,你们收敛一下。” “也是,既然已经人马备齐,事不宜迟,我们且走吧。”上官伊吹提了提他的领子,拖着就离开了紫竹苑。 戚九还想给彣苏苏告个别。 轲摩鳩横插一嘴,“叫什么女人?叫什么女人!一大堆的筑幻师在那里虎视眈眈等着呢,你想拖着她去送死吗?” 戚九作罢,突然又想起来道,“我的夜壶!” 东佛提着小铜夜香壶追来,一路大喘,“夜壶来啦,夜壶来啦!”满副太监样子尾在后面。 戚九接过小铜夜香壶抱着,上官伊吹笑得厉害,“你这副前簇后拥的模样意外眼熟。”云雨拢聚,突然又不笑了,搂着戚九的手臂自然收紧,仿佛不能松开。 轲摩鳩掌开,露出三眼环轮欲要结幻,哪知上官伊吹摁住他的手,道,“事出突然,刘庄附近的皆是筑幻师且阶层不明,倘若我们擅自驾驭幻兽前往,一来唯恐耽误时辰错失良机,二来筑幻师必会觉察幻兽出没,对我们设防,不若直接走破魔裸母塔。” 轲摩鳩道,“断然不行,破魔裸母塔内只可你自己进入,余下的人皆远离避之!况且事关鲤锦门的机要,他们两个哪人若是看去了都是问题。” 上官伊吹已然做好决定,只道“你幻出一层视障,由你我二人带着入塔,就不会是问题。” 轲摩鳩只好作罢,于橙霜河边幻织视障,戚九的五感立马被封,除了看不见外,肢体发肤的触感皆为消匿,仿佛死透的僵人一般。 不知多久,待他和东佛醒过来时,已然出现在鲤锦门分门内,派出的探子勘察许久正好回报,一伙来路不明的走马者涌入刘庄,几人遂做了简单做了布置。 趁众人出谋划策累了,饮盏茶水的空档,戚九把上官伊吹引到旁人见不到的地方,鬼鬼祟祟把橙霜河流苏鸟食用橘子之后的怪异状况,给他详细做了解释。 上官伊吹闻后侧着脸,一直看不清他的表情是喜是怒,紫睛龙纹面具遮挡他的脸颊,只能看见他那密长的睫毛刷刷得轻抖着。 “此事可有别人看去?” 戚九摇头,“橙霜河里你布下禁制,除了我,旁的人完全看不见一丝一毫。” 确实如此。 上官伊吹始才忆起此事,背着戚九微然疏口薄气。 “你想太多了,”他幽幽道,“那橘林中内有乾坤,有些橘果是寻常水果,是你我可以食用的,有些则有危险。” “不是有毒吧?”戚九伸手准备抠嗓子眼。 “若有毒你早死了……”上官伊吹从他嘴里拽出手指,语重心长道,“以后橘林里的果实,你最好不要亲自采摘,甚者,我与你的橘果也只能自己吃,绝不可给旁人解馋。” “为什么?” 上官伊吹并没有回复,而是缓缓合拢地图,遣散了余下两个人,对戚九道,“今晚的行动你就不用参加了。” “啥?” “莫不是因为我偷吃了橘子,惹大人你不开心?”戚九惊如蹦兔,“大人,我可是你的左膀右臂啊!” 上官伊吹:“我的左膀右臂是轲摩鸠。” 戚九把地图抢夺过来,“那我是你的啥?” 上官伊吹散淡笑笑,“你是我身上的河豚皮,红被中的黄莺舌啊。” 并不是床榻上玩笑的时候,戚九近乎是求着他,“带我去吧,我的用处你也是瞧见过得,这么长时间来,我也为大人立下了汗马功劳的,对吧?” 上官伊吹二指自他腰眼一点拨,戚九顺势化作酥软无骨的杨柳细枝,被某人伺机取走了地图,“汗马功劳?你会不会有些自吹自擂了。” 戚九还想反抗一下。 上官伊吹的态度十分强硬,把被自己点麻痹的小心肝儿放在了内屋的床榻间。轻被慢盖,温情脉脉道,“若有怨气,你今夜就乖乖等我归来再泄恨吧。”长指自他胸口处徐徐画了一圈,含唇咬了下他的唇瓣。 戚九思索,轻易把自己予了他便是真错,现在可好,上官伊吹已经打算金屋藏娇了。 假意屈服,由他走远了去。 静等约一盏茶水时辰,他的背后倏地蔓延出三十条长臂,铺满一床,戚九对这些长臂施命道“我也不知道该点哪个穴位才能解开,你们一百五十根指头轮着戳我周身,狠一点不要手下留情。” 男人,就要对自己狠一点。 眼瞅着一众长指陆续围着自己的四肢百骸,密云压顶,戚九害怕地咬紧牙关。 一根手指落下,百十根长指紧追而上,点点层层,堪比蜂群齐齐攻来。 戚九:“啊哦啊哦啊哦!!!” 自一番狂风暴雨般的敲击之下,戚九的身上仿佛被上万头野驴横冲直闯,肢骸间比千疮百孔更加惨痛,整个人大约浮肿了一圈。 戚九抹抹眼泪,从上官伊吹的床榻间滚了下去,匍匐到衣柜前,准备翻找出一件新衣假装蒙混过关,后一想,上官伊吹定然全神贯注地四处搜索,万一被他提前发现了自己的行踪,估计今夜就不是一两句话能解释去的。 虽如此,他还是在衣柜中翻出上官伊吹最喜欢用来伪装自己的灰色阔袍,成功把自己套进袍子里,随身装了小铜夜香壶后,低了头就溜着墙根走。 因为上官伊吹这次的行动带走了多半的门徒,留下的寥寥数人也没注意到戚九的动态,所以他溜出去的极为成功,顺便牵走了门中的一匹枣花马。 策马扬鞭一截路程,正是华灯初上时候,直达阮河。 河者,源源活水也,聚财敛脉之相,人丁兴旺之征。 刘庄虽然名约庄,人口却密集致胜,抵一城池足以。北周国祚长隆,四海皆朝,许多地域文化的精髓与糟粕便随流而入,与当地习俗互相融合,最终去伪存真,留下的当属精粹。 故此北周人崇尚的事物庞博复杂,今儿个喜欢聚众斗跤,撩鸡耍狗,明儿个绝对斯斯文文,吟诗品茶,随着大潮翻覆,各式各乐,自得其中。 再加之这里水草丰美,羊肥马壮,故而孟秋月,雁南飞时,数千饲养马儿的牧场主皆带着自己家最彪悍体壮的马品赶至刘庄外的茂密草场,参加走马大会。 戚九驱马趟过齐腰深的草河,与马齐首的深邃草木遮人,野风一吹草儿弯腰,自然露出朵朵绵羊。 走马大会内灯火辉煌,人声嘈杂不止。 戚九骑着枣红马步入会场,便四下里张望不断,整个走马会的巷道里涌动的全是体型高壮的精良马匹,偶尔人头自马背间沉沉浮浮,都是牵着自家的宝贝舍不得骑的御马者。 人如水涌,围观着马术节目的攒攒人脉,表演者身着七彩羽衣,驯马之姿有大垂手,小垂手,健舞,软舞,花舞,各自风流,翩若惊鸿,灵宛飞燕,曼衍舞缀,眼花缭乱。 戚九也赶紧翻身下马,借着枣红马精健的背弓遮掩自己,两只眼睛不停朝高处张望。 今夜人多,马多,很容易造成混乱局面,甚至导致踩踏伤亡,故而最妥帖的方法即是,上官伊吹必然安排门徒混入人群,逐一追踪,而他则会选择一个最为至高的地方掌控全局,若是想要伏击筑幻师也是在走马会的外场,而非中心。 戚九不禁自夸起来。 想他聪□□黠,居然不带他出来应战。 真是气煞人也。 戚九小心张望,一伙人路过时交谈声蛮大的,正好被他听见说彦龙寺门口蹲了个怪人,几日了不容随便离去,扫撒僧人劝了几次都不肯离开,最后这小子急了,孙猴子似得骑在了哼哈二将的雕塑上,躺着不肯下来,口口声声喊一个叫姓白的出来见他。真是个活脱脱的泼皮无赖。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戚九大约觉得出此泼皮无赖是谁,一心欢喜,一心贱骂,拉着缰绳去了彦龙寺门口。 两座丈高的哼哈二将雕塑立于佛门之上,遥遥就瞧着两条长腿二郎高跷,摇来摆去毫不休闲,随手栓了马,朝顶端高叫道,“白式浅,你准备去哪里啊?!” 谢敦云果然中计,鹞子翻身自高处旋转落下,前张后望道,“白疯子在哪里?在哪里啊?!” 戚九无奈拍他肩头,真是丢人丢到佛家了。 谢敦云蓦然回首,却瞧见灰色的帽沿之下,戚九的笑意与浅茶色的眸子一同波荡,三分玩笑与纯真,揉了七成的自然而然,生得颠倒众生的俏丽皮囊。 整个人仿佛重病在身,瞬间惨白了脸色,双手捧着戚九的脸道。 “阿鸠,阿鸠…..” 他寻常就失态惯了的,别了短短几日再见,简直失态透顶。 戚九道,“几日不见,你老到痴呆了吗?” 谢敦云登时梦醒,摇摇头道,“都怪老子几日未睡昏了头的,阿鸠是你家大人对你的爱称,我怎么能肆意抢了。老子对你的爱应该是这样!” 双手一把对拍。 “啪!” 戚九的脸上瞬时多了十指红痕。 “谢老痞子!你疯了吗!” “老子怎么可能疯,要疯也是姓白的那个疯掉了,他把老子一个人撂下,擅自蹲在寺庙里躲了几天,真不是个好东西……” 谢敦云挂着想要玩世不恭,却疲惫至极的神态,唠唠叨叨着个不停。 “老子这辈子都不再跟他出门了,真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 “是吗?”白式浅冰冷的语言依然坚如冰川,“那真是可喜可贺。” 突然一句话横空出世,且把困倦万分的谢敦云惊到炸毛。他不停地环视四下里,依旧见不到白式浅的身影。 仅是熟悉的冷漠气息,又重新返回了身边。 白式浅重新手执纸伞,遁去郎朗缥缈的身形,只因自寺庙中得了高僧提点后。 再见谢敦云时,他又能重拾自信,做回那个冷若冰霜的自己。 谢敦云一脸尴尬,扯来戚九问道“他什么时候站在我旁边的?” 戚九搬开手指算算,“就是刚才你骂他不是东西的时候开始的。” 谢敦云扶了扶略显沉重的额头,故意忽略白式浅的冷然相待,对戚九问道,“话说,你小子跑来这里凑什么热闹?” 戚九不由为难,“上官大人观测破魔裸,觉察出此地方向汇聚了一群筑幻师,所以出来围剿他们的。” 说起围剿,谢敦云的表情突然一转,“围剿这种血腥异常的事情,他怎么可能带着你来?” “我怎么不能来?”戚九的神情也随之骤转,“你们是嫌弃我哪里不好吗?怎么都是这样说话。” 谢敦云道,“其实并不是想针对你,只是围剿筑幻师这种事情,全天下,恐怕唯独只有你是沾染不得的。” “为什么?” 戚九与白式浅居然异口同声。 谢敦云迟疑一瞬,脱口而出道,“因为他…..” 第79章 你一比咱一群 戚九与白式浅均屏息凝神, 认真听着谢墩云接下来的答案揭晓。 熟知他的话头戛然而止, 明显转换了最初的答案, 直冲着白式浅暴躁道,“阿九与我们能属一种人嘛!你我手上早已鲜血淋漓, 血债累累,入了地狱皆是十八层的长囚,难道这么多人还护不了他一个干净的!!” 他这股邪气发自肺腑, 连白式浅亦怔了,不由自主发起一丝酸意,想着此人对待兄弟的情意是十足十的, 应敬他一分。 戚九并非一意孤行的人,也觉察出自己的冒昧之处, 上官伊吹做事素来面面俱到, 不准自己来参与筑幻师围剿,定然是有一番考量的。 也怪自己脑子发烧了, 才火急火燎冲来凑热闹。遂对二人招道, “先返回鲤锦门分门吧。” 率先牵了枣红马,余下二人跟在后面。 白式浅冥冥中仍是很介意对方凶了自己, 自袖中取出一张素雅的竹宣纸,上面抄有清心咒, 足以寡欲。口中不觉冷冷默诵。 谢墩云偏生着顺风耳, 偷问戚九, “姓白的头秃了没, 老子怎么听见他在念大慈大悲观世音咒?” 戚九被白式浅眼神威胁, 不由心惊肉战道,“我耳朵不太灵光,庙门口灯如一豆,我实在是看不清楚。” 谢墩云一把他的头拍了,“他对你好,还是老子对你好?屡次屈服在那冰坨子的淫威之下,老子要这个小弟.弟有什么用?” 白式浅诵咒的声音渐重。 戚九笑,“既然没用,你可以把小弟.弟割掉啊。”又道,“今天苏苏姐说,她也想认我做弟弟。”言下之意不必明说。 谢墩云恼了,胳膊夹瓜把他的小脑壳子挤在腋窝下,另一手形成拳头往他头上的“消气穴”蛮力钻了钻。 疼得戚九嗷嗷乱叫。 两人的背影恰如一对儿嘻嘻闹闹的游鱼,于人海中时隐时现,披挂了阑珊灯影,仿佛融入喧闹的情境,又脱凡出尘。 这种间隙,是再钻不进去另一个人的距离。 白式浅的诵咒声戛然而止。 对前面两个身影清了清嗓子,“看到戚九认认真真地在替鲤锦门做事,屡次犯险都是为了维护正义之事,也许他真的只是个天赋异禀的笨蛋,并非是我之前所观察到的莫名其妙的人物。” 他是否哽了,无人知晓。 但是谢墩云的耳畔,一字一字,落入水中的雨丝一般,惊起点点涟漪。 “或许我是时候离开了。” 戚九明显感觉谢墩云的身体僵硬如石,他问,“怎么了?白大神怎么不跟上来?” “没事儿,他就是那么一个冷漠又固执的家伙,别理睬他。”谢墩云紧紧箍着戚九的头,死活不肯让他回头看。 两个人连线木偶般一直走,一直走到了走马会场的中心,谢墩云就再也不肯挪一步,扯着戚九道,“老子长这么大,从来没有看见过驯马表演,老子要看。” 完全没有商量的余地,搡着戚九混入跑马场,被他踩挤过的游人分外不爽,但是回头觉察他的表情含刀,实在恐怖异常,不由主动避开麻烦。 跑马场里的表演正如火如荼,正是风潮全国的群马舞,中间三层高台上的马舞者皆穿艳红紧身衫、佩铃铛彩带,皆为肢体娇软,姿貌美妙的少女,旋身风飘锦覆,无形中给人以赏目悦心的美感。 群马则以五十为准数,鬃佩黄绸,朱玉绣鞍,口中衔杯,配红皮太鼓奋首扬尾,纵横应节。 场面一度振奋人心。 戚九不觉被宏大场面吸引,尤其三层高塔间愕尔鸿翻的舞者,手里泼洒着代表祝福的水液,祈祷来年刘庄阮河草丰水美,玉液琼浆从天而降,台下马蹄蹲踏,鼓声大振时扬蹄而跻,口中衔杯纷纷接去,仿佛仙翁讨酒。 此情此景,戚九不禁眼熟异常,翻开右手上的银碎,青牛花纹在火光乐舞中翠绿如油。 犀牛衔杯……青牛衔杯……舞马衔杯…… 仿佛死循环一般,另他的脑筋打成死结。 胳膊一直疼得厉害,戚九侧头问,“谢大哥你很紧张吗?” “我叫不紧张。” 谢墩云目视前方,心无旁贷,少有的严肃表情铺在脸面最外层,仿佛冥神苦思。 “那你可不可以去扯自己的胳膊。”戚九试图掰开他手指,“还有,我们该离开了,或许围剿的事情已经秘密开始了。” 谢墩云愈发狠扯着他,仿佛吸取血液的血蛭,紧张万分道,“阿九,我有种不好的感觉。” 戚九泪目,“我胳膊的感觉比你还不好。” 谢墩云不理睬,“我觉得那座三层木塔要塌了。” 戚九疼得脸颊透灰,剧痛中依稀觉得舞者们踩踏的木架子软如豆渣,这种错乱的视觉并不像是他脑海里自然而然形成的,由像强塞入怀的火炭。 “绝不可能……吧?” 戚九的推断完全没有得到任何证实,因为那个承载着几十个妙龄舞者的木塔,真如卤水豆腐一般,摇摇欲坠。 上面的美人儿们骇得惊叫连连,眼见就要从高台间坠落,粉身碎骨。 戚九扯住准备奔出的谢墩云,低道,“我来!” 蓦然催动银碎,一道巨大的烟花从地底冒出,比寻常的粗壮百倍,扬扬焰焰,跳跃九霄。引得周围所有观众皆翘首以望,待至月朗星疏处,勃然炸裂。 炽白的光芒四射,激得天底下所有睁开眼的人深深一刺,视野顿时瞎了一般。 五十匹表演的马儿迎光齐飞,恰似踏步翔云的天马,从高台上一纵身,序列接着花容失色的美女们,安全着地。 木架歪斜不止,但并未倒地,更无伤亡。 烟花灭,围观者皆捂着眼睛,摸不清东南西北。 戚九道,“哥,走吧,趁所有人的视力尚未恢复。” 谢墩云根本动不了,翻着白眼,一眨一眨道,“该死的玩意儿,老子不过拉你看看节目,你擅自发光前竟不知会老子一声!”原来他也盯着烟花瞧了个仔细。 戚九尴尬一笑,“你平常不是自认很聪明吗?居然连这点默契都没有。”拉着谢墩云瞎摸的双手,再去找马。 不等他顺利离开,一群身穿各色异族服饰的外来客悄无声息地围堵上来,皆是烨摩罗的装扮。 为首的男子四十来岁,鹰眼挺鼻,额饱颊满,皙白的皮肤本是极光洁的,但是布满了淡棕色的晒斑立马降低三分颜色,长发卷曲至肩,双耳缀长线红珊瑚耳饰,在前襟挽成精巧结,身穿锦纹秃袖灯笼裤,肩上的披裟绣着几只猛虎,十分霸气。 他拦着戚九的人,而戚九的枣红马已经被此人的属下,用弯刀胁迫。 男子大言不惭道,“气宗余孽,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没想到你竟自投罗网来了。” 谢墩云的视线缓缓恢复了,他的手悄咪咪去掏幻小了的步卅狂刀。 被其中一个烨摩罗人举起大铁锤,一击敲晕了。 男子一示意,所有的异族人皆掀开头顶发辫,他们的幻印与气宗不同,头顶处有皆一枚通天眼幻印,看起来像多长了一只恐怖的眼睛。 遂对戚九道,“我劝你最好不要试图用幻,咱们可全是用幻的高手,你一比我们一群,恐怕胜负难分,反丢了卿卿性命。” 指着地上一个珠光宝气的铜箱子。 好汉不吃眼前亏。 戚九和谢墩云团成一团,整两个塞到铜箱里去了。 第80章 求抱抱 两人头抱脚被畸形塞着, 箱内挤窄, 加之有人似乎抬起了箱子行路, 摇摇晃晃颠簸异常。 戚九暂不敢做任何幻术,唯恐被这伙儿烨摩罗人觉察, 到时候不好逃跑,努力在狭小的空间里转了转腿,蹭掉自己的靴子和袜衣, 一脚踩在谢墩云的口鼻上,堵住他的呼吸。 谢墩云登时憋醒了,啊地咆哮起身, 铁头重重磕在铜壁上。 又是一个新包。 “痛死老子了……唔……” 戚九灵活的脚趾准确塞入他大张的嘴里。 “唔……” “别出声……”戚九竭力压低咯咯笑意,“还有别舔我脚。” 外面的人似乎听见了动静, 以为是戚九故意作妖, 狠狠一拍箱顶,以示警告。 谢墩云心领神会, 拔掉了嘴里的脚丫子, 粗声抑气道,“你脚上抹了什么, 一股奶.子混香油的味道,跟别的臭男人好不一样。” 戚九隐着脸红, “别管脚了, 你的头怎么样?待会儿能跑吗?” 说道自己被铁锤偷袭, 谢墩云的火气腾云直上, 扭曲的胳膊转了几转, 才摸到前后两个圆包,恨得两眼喷火,“老子的头是全身最挚爱的部位,谁伤老子挚爱,老子拆他八块!” 戚九活动活动眼睛,“好了,别对仗了,外面好像停了,咱们一起看看吧。” 使用了微乎其微的银碎力量,两个人的眼球旋即离开眼眶,不断拉长,从箱子微然紧贴的缝隙中蹦蹦蹦蹦挤了出去,蜗牛一般探在外面。 就见烨摩罗人果然停了下来,前面似乎遇见了什么人,所以他们的头领走到前面,与人攀谈。 谢敦云的眼珠子扫荡得最欢,轮了一大圈,箱子里对戚九嘀咕着,“方才抗大锤砸老子的是哪一个?这会儿子怎么不见人了。” “难道你不应该先瞧瞧咱们如何退身吗?”话虽如此,戚九还是认真帮他看了一眼,指认了其中一个头发微微发黄的家伙,“这些人不知道是要做什么事,怎得把所有的幻器收敛起来了。” 确实如此,这伙儿烨摩罗人手提肩抗的幻器,全部由通天眼幻印收敛干净,眼瞧着都是普通人模样。 戚九仔细瞧了瞧,发现跟烨摩罗人接洽的竟是个熟人,龙辰泰的总账房钱掌簿。 莫非要做什么买卖? 他们的头领使了使眼色,从戚九的眼珠子旁,几个异常大的嵌宝石百臻箱缓缓抬到最前面,可见戚九他们并不是唯一的箱子。 空旷的平地上,陡然升起一座庞然巨大的金顶毡帐,所有的箱子均被逐一抬入了大帐中间。 头领与钱掌簿似乎一番激烈交涉,很不高兴但也无可奈何,最后还是驱人过来抬单独留下的铜箱子。 戚九与谢敦云双双收回眼珠子,等铜箱子顺利抬入金顶大帐中后,又把眼珠子塞出去重新看看究竟。 大帐内空无一物,只有龙竹焺站在中间,四周并没有多余的闲人存在,钱掌簿逐一点燃了帐中火盆,光线适才清晰一些。 红焰摇曳处,龙竹焺仍旧是一副厌弃的表情,墨染的剑眉微微拢蹙,烨摩罗人各个都变了颜色。 “波波西,”龙竹焺严肃道,“听说你有一个箱子不想搬进来,是哪一个?” 波波西登时闪了一记惊错的眼神,攥了攥自己的虎群笑傲绢纹披裟,强作镇定道,“龙少爷需要的货,我们兄弟十几个四海游猎,竭力备齐了,那箱子里不过是兄弟们几个日常替换的旧物,唯恐污了少爷您尊贵的眼睛而已。” 赶紧驱人打开余下的箱子,逐一引着龙竹焺祥看,钱掌簿递了火把,箱子里的东西照看得清晰明白。 第一箱里摆着形形色色的异兽,双头的万年玄衣督邮,锯齿密布的无色鱼纶,威武雄奇的狮虎兽,璀璨溢彩的长翎翰鸟……奇形怪状,有的甚至是频临灭绝的珍兽,每个皆是巴掌大小,密密麻麻塞了一整箱,鸣音嘈杂不绝于耳。 龙竹焺捂着耳朵,眉眼嫌弃道“吵死了。” 波波西连忙阖上箱盖,指着准备打开的第二尊百臻箱,才开了一线罅缝,阴遛遛的扫地风旋旋而起。 呜呜呜~~~ 冤魂惨鬼的森然哭泣声音,伴着火苗抽抽噎噎的跳跃,把在场每个人背脊间的汗毛都撸了一把。 龙竹焺一脚践踏在箱盖踩压下去。 幽怨的惊悚声音顷刻夹断,安安静静。 波波西解释道,“有的客人难免是喜欢养这些东西的。”似是讨好般掀开另一尊宝箱,面带直勾勾的猥笑,“但只要是血性男儿,后院里都喜欢养这些。” 箱盖缓然揭开,粉蒸蒸的香气自厢中冉冉升起,千万种猫儿春叫的哦哦声此起彼伏,烧得整个帐篷里的每一个人都鼎起自家独帐。 钱掌簿的两个鼻孔血喷成泉,扑上去摁死了新开的盖子,颤巍巍道,“我家少爷不喜欢这些荡恣妇人,快快关上。” 龙竹焺确实不为所动,厌烦的情绪陡然一绷,许要怒了。 波波西骤有所悟,从宝箱中挑来选去打开一个流光斑斓的,招呼道,“原来龙少爷有了心上人,但凡是女人皆会喜欢珠宝珍玩。”手里托出一颗果子大的灼眼白钻石。 龙竹焺并不喜欢,但是眉眼松动起来,“你的货品一向齐全,走南闯北见多识广。” 知道对方并不是夸赞自己,言谈中仍是触及伤心事,波波西喟叹不止道,“烨摩罗自成为北周的一个附属番邦,国不成国,家何安在……”觉得自己不该轻谈此事,速速闭嘴。 龙竹焺仿佛读懂他的心声,出手摩挲箱子中的每一个珍宝,“世间究竟有没有让女人可以停止哭泣的东西?” 波波西道,“世间男人皆以让女人流尽泪滴为荣,为何公子与众不同” “你所谓,是爱过的女人。”龙竹焺的眸子里飘过一片叆叇霞云,怕是他此生此世最瑰丽无比的彩色,“而我所谓,是爱着的女人。喜欢就是一切道理。” 波波西反悟,从箱底翻出一枚精巧的戒指,“那你就试着把承诺装入戒指,送给心爱的姑娘,百年之后,看看是否做足了最好的自己。”递在他掌心。 龙竹焺微一沉思,装好戒指的同时,终于换了最寻常的语气,“来,接下来看看,你给我找的货,可都齐全了。” 波波西命人打开倒数第二尊宝箱,几人合力抬着将里面的东西往外一撒。 三四百颗晶莹剔透的水珠泼洒而出,滚在地上倏地变作丈高的水人。此时水人并不乱动乱摇,各个大腹便便,呆讷立于原地,纹丝不动。 而每一个水人的肚子中央,蜷缩着一个精瘦无衣的年轻小郎君,人人皆为异族姿容,棕长的卷发如蜿蜒曲折的葡藤,裹在腰际遮蔽腹部。 谓为诡谲的时,这些小郎君有的死了许久,因为被水人吞没,故而尸斑略淡,但是有的是苟延残喘着的,口内微微吸阖着水人体内的汁液,淡茶色,或浓茶色的眸子间或一转,尤其骇人。 钱掌簿适时递上一颗白色的圆球。 戚九赶紧退回眼珠子,顺便把看傻了的谢墩云也扯了回来。 原本就暗罅的密闭空间瞬时挤满两个人噗通乱跳的心声。 戚九暴汗淋漓,“谢哥,那那那……”结结巴巴快说不出话来,“那颗圆球我曾见过。” 谢墩云也气虚浮云,整条后腰湿淋淋地冒冷汗,“那那那……那些水人里的家伙……老子也天天在见……” 戚九压抑,“那颗圆球是野店里小跑堂儿的塞在水人嘴里的!” 谢墩云更压抑,“那些半死不活的玩意儿都很像你啊……” 两个男人抱着对方的脚一阵轻颤,仿佛触鬼了似的。 吱~呀~ 铜箱子仿佛被魔鬼悄无声息掀开一角,冷风倾灌而入,吹得两个人登时炸了毛,惊目圆瞠。 戚九被人冷幽幽的以手心堵住了嘴。谢墩云被伞柄直接捅了嗓子眼,喊不出声音。 白式浅一边谨慎地跪在铜箱子的隐秘处,对二人谆谆告诫道,“都闭嘴,不然一起死。” 谢墩云的眼睛大放异彩,“唔唔……”哼叫起来。 嗓子眼里的伞益发戳得生疼,他只好偃旗息鼓,规矩伸出双手,做了一个求抱的可怜动作。 白式浅直接无视,对戚九道,“你还真是麻烦,只肖片刻不理睬,就惹出天大的麻烦。以后还是得继续盯着你才是。” 继续只看着戚九道,“我这柄雷肜伞并非幻器,他们这些烨摩罗人完全不会觉察,只要你敛声凝息,我抱着你躲开他们的通天眼追踪,不费吹灰之力。” 戚九乖顺点点头。 谢墩云反摇摇头。 被白式浅一把塞回铜箱子里,冷漠瞪着,“我也抱不动你,你自己想办法出去。” 满脸肯定是拔嘴无情的冷酷样子。 虽然谢墩云看不清对方的脸,不过冷鸷的气息里透着极度理智,不容争辩。 谢墩云眯眼笑了。 此一笑又惹得白式浅禁不住伸手摸了他脸一把,“我在外面等你。” 而后白式浅抱起戚九,缓缓移动。 龙竹焺接过了白色的圆球,仔细看了三百余水人肚子里的异族郎君,反复思量。 道:“这些烨摩罗少年骗骗鬼还可以,但是没有一个是五成相像的,恐怕事后会招来不必要的麻烦,皆是废品。” 第81章 瞎哼哼 波波西觉得他是言重, 不由争辩道, “除了容貌不似原主的神韵, 余下的皆是我们兄弟从烨摩罗特意寻来的,你们北周有句俗话:照猫画虎, 难不成这里面还没有一个能让公子用得着的?” “况且,您也只看了区区一眼,难道没有走眼的时候?” 龙竹焺旧话重说道, “没有,全是废物。况且,你若质疑商人的眼光不够独到, 不如去质疑自己究竟会不会正确使用北周的俗语。” 话语伤人,波波西感觉自己受到侮辱, 可是龙竹焺并不会道歉, 而是在对方毫无防备之时抢先一步掀开了铜箱子。 谢墩云半个身体正挂在箱子的夹缝中,本准备脚底抹油开溜而去的。 猛地见他, 进难退亦难, 遂招手道,“无需细瞧, 老子是黑头发,黄脸盘, 绝对不是龙少爷想要的烨摩罗人。”大脚一踢箱盖, 反折过去险些砸断龙竹焺的腿骨。 龙竹焺弹跳一跃, 点着横来的箱盖边沿, 借力旋踢, 动作敏捷如风,快似宝马。 谢墩云对着他的靴底迸出一击老拳,强强劲逢,绷出的蛮力足以破墙凿山。阵阵透麻的痛感瞬时贯穿谢墩云的拳头和龙竹焺的脚底板。 二人各退一步,分别甩甩犯麻的肢体,互相仇视对方。波波西已然开启通天眼幻印,他并没有多用几分力道,铜箱子周围的底部登时钻出来十数条手臂粗细的藤蔓,或掐或拖,死死钳制谢墩云的一举一动。 此幻觉七成逼真,肉眼凡胎自然不可区分。 白式浅闻声回首往去,看见谢墩云脸冒紫光,俨然快被窒息,寸步难移。但他绝不呼救一声,唯恐是让白式浅把戚九安全送出。 戚九触目惊心道,“反正都是作幻,今天就跟他们拼了!”抬手微勾,金顶毡帐的帐顶被人从外面空手撕开一道巨大的裂缝,露出毛长体壮约两丈高的白面狌狌。 狌狌竭力嘶吼,一拳凿入地底半米深处,顷刻地摇毡动,里面的烨摩罗筑幻师震得人仰马翻。 白式浅滑起脚步,捻足十成专注力,劈伞一刺,光芒敛起苍溟,直劈入缠着谢墩云的藤蔓,雷肜劲出,光涛喷薄,敛刚于柔,兹得消散。 天下至珍至奇之幻,无不克于此器。 顿时,谢墩云身上捆缠的藤蔓化作齑粉,整个人如涸澈之鲋,扶着箱沿大喘气息。 白式浅混乱中瞧他难受得紧,裸出的脖颈间被藤蔓盘缠时留下的印痕,靡靡得冒着丝缕烟气。 不待他细看,谢墩云早已火冒三丈有余,腰间蹀躞一拔,步卅狂刀自掌心倏而伸大,被他攥着刀柄一刀砍去,铜箱子当即打成烂铜碎片。 炸飞的碎片横斜,几个刚刚翻身的烨摩罗人恰巧再受重击,当即穿膛而过,每人胸口都打出许多血窟窿。 波波西尤其看中自己的兄弟情义,单手解开肩头披裟,野蛮抛向谢墩云。 几只额纹斑虎从披裟间凌空钻出,与谢墩云的狂刀咬成一片。 与此同时,余下的烨摩罗人也发现了戚九的存在,恰好戚九头上的帽子落下,卷发披散。 其中一个对照水人中的郎君模样,转而再看他的脸。陡声大叫,“这个气宗余孽长得尤其相像!” 果不其然,龙竹焺与钱掌簿也盯上了戚九惊愕的脸庞。龙竹焺捏着手中白球,心底眼中一番快速描画,对烨摩罗人道,“拿下他,我出一百倍的金碟子。” 众人立刻围向戚九,戚九对白式浅喊道,“你好生与谢大哥并肩作战,无须管我,我自有办法。”话音落,操纵白面狌狌放手一扫地面,把两缠着谢墩云的猛虎捉了两只,塞入口内放肆咀嚼,眨眼成了齑粉。 戚九抓紧白面狌狌的皮毛快足一蹬,顺利攀登而上,扶着幻兽的头颅站在肩侧,纵着巨兽再一脚踏去,踩扁另两只额纹斑虎。 “气宗余孽,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 波波西的爱兽眨眼死了四只,也不客气,一脚踢翻了众多百臻箱里的一个,昂首大笑道,“依你皮相,若真是烨摩罗人,也该知晓通天眼幻印究竟是根据什么炼化而成的吧?” 轲摩鳩说过:阴灵。 被踢翻的箱匣内,蓦地如寂静之地,落针有音,宛若死亡摆在面前,却不知它何时拥抱自己,故而汗毛耸立。 呜呜呜呜~ 男男女女幽咽低沉的哭声自箱中漫漫而出,带着乌鸦与猫头鹰的嘶唵,坟头枯草的沙沙摇动,幽暗荒芜的霊火,一众乌烟瘴气侵袭了整座毡帐之内,仿佛于地狱之间没有寻到出入的路口,徘徊于人间不能离去,久久逗留便心生怨毒。 戚九骑着白面狌狌被涛涛阴灵围在中央,目不能视,耳不能闻,口不能呼,缕次有哀怨的声音吹过他的背脊,试图嗫咬过他的每一块皮肉,轻言细语如同茹毛饮血。 “好不想死啊~好不想死~” “黄泉路好冷啊~我的手冷冰冰的~” “我的胳膊被秃鹫啄尽了~腿也被野狼叼走了~内脏四分五裂,散作各处,成为可怜的白骨~你的活肉好素香啊~给我吃一口可好~” 戚九严道,“滚!” 白脸狌狌的巨手一拍,将呜呜咽咽的怨灵拍开些距离,但是更多更惊悚的阴灵几乎贴在了戚九的身体周围。 细细碎碎的耳语犹胜离世前的不甘不愿,合成一句句最击杀人心坚毅部分的灵语。 “你为什么不死~” “什么在支撑着你~” “你……最害怕什么降临……” 阴灵们的森森吟诵忽然被通天眼齐一召唤,天地间陡然换了种颜色,打在脸上的不再是残肢烂臂,更不是流淌着酱紫色污秽血液的泪汁。 而是刀子一般割心的风沙。 历经三天三夜。 幕天席地的黄赤色烟沙将戚九的视野里满满包裹,连蔚蓝的天空此刻看起来都是如此压抑低沉,如同被污染的黄布遮掩了任何逃生的方向。 白面狌狌早已无影无踪,狂沙惊粒,排浪高叠,连小石子在沙暴的掀涌下,都如弱叶一般敲击着沙漠里的一切生灵。 不。 莽莽黄沙如同吞噬生命的死沼。 仅有戚九一人在蹒跚而行。连他自己也分不清,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幻。 他手里勉强执着一根木杖,才能保证自己不会被一波接一波强大的沙浪吞没。 纵然脸上紧紧包裹着一层头纱,但是耳眼与鼻孔里早被细沙塞得满满。脸上的皮肤更被沙子颗颗打磨,粗糙而又苍灰。且不要说喝一口水,就是他用干燥的舌尖舔一下唇皮,都要瞬间流出血珠来。 可他不能浪费,乘着焊热的沙漠蒸发之前,撮着嘴把血珠子自己饮去。可是如此势必会扯动嘴角厚积的裂口。 往骨髓里疼。 他的周身除了一身衣服,便是单薄的皮囊。所以他得继续走下去。 不停不停不停地走…… 直到最后一块脂膏被肆虐的风沙刮尽。 直到秃鹫群都嫌弃他的烂肉不够填饱肚子而远去。 直到他的双腿被沙坑填埋,陷入伏地,风干成一具无名的枯尸。 在这些所有不幸罹临之前,他会不停地走下去。 沙漠会历练一个人的意志,同样也会将意志摧毁到分崩离析。 而他,天生为意志而活。 所以,戚九执意前行。 一卷沙浪终将他嶙峋的枯瘦身影拍灭,戚九从高耸的沙梁间滚身落下,直到骨头险些散架了,他使劲最后的气力,才在木杖的支撑下停住身体的翻滚。 好险,他眯着眼睛瞧了一瞬,再往下滚,沙梁若倒坍下来,必将他吞覆沙底。 戚九颓然地眨眨眼,沙粒自他黑密的睫毛间簌簌落尽,眼泪是最奢侈的水源,他一想到自己需要重新蹬回沙丘之上,根本连绝望的机会都没有。 索性摸摸自己的水袋,早成了干瘪的装饰品。戚九只得再伸舌舔舔破裂的嘴唇,狠心挤出一滴血来慢慢回忆。 好腥咸。 戚九那右手轻轻抚触自己的干裂唇瓣,手背间骤然显现的银碎无意割了他的嘴。 好疼! 疼痛让他清醒,甚至是豁然开朗。 这些都是幻想啊! 银碎的突然存在仿佛冥冥中扯了他的神经一把,令他有种被人深深愚弄的气愤。 “该死的灵宗!” 他低咒着,整个人因为勃发的希望而神采大振,凝聚了所有的怨念和火气,熊熊燃烧。 谢墩云两人依旧在与其他的烨摩罗筑幻师苦苦战斗着,可惜谢墩云头部被铁锤击打过,不能久战,很快就只能捂着头顶,晕在一旁瞎哼哼。 全靠白式浅独当一面。 退身而出的波波西掏出一颗新的水人,阴灵中央的戚九形如木偶,他的绝望表情证明,他已然被自己最害怕的梦魇怔住了。 那颗水人放在地面眨眼变大,张开大嘴准备将戚九吞入腹内。 不料。 戚九的右掌与银碎的嵌合间,陡放出一丝丝金色的光线。虽然只有一星半点,却射透了阴灵编织的鬼彧。 一点,两点…… 直到虺虺光芒找到了最终的突破口,鬼彧中的沙暴仿佛转移了方向,从戚九的掌心一涌而出,沙淘光簸如唯快不破的万千利刃,弹指一挥间,将阴灵冲杀得片甲不留。 残存的阴灵哀嚎着逃回百臻箱,自己阖上了盖子,整个箱子瑟瑟发抖。 在场的所有烨摩罗筑幻师捂着头顶的通天眼幻印,满头飘洒的金光风暴汇作牛角,倒扎进幻印中心,刺入颅脑,毫无留情。 钻心刻骨的疼痛让几人不由哀嚎不断,甚至比阴灵的叫声更加凄惨几分。 整座金顶毡帐里沙光大涨,须臾,一座巨大的沙丘自戚九身后拔地而起。 达至高无上的境界时,漫漫金沙往四面八方滑落,露出来了一尊非男非女的庞大金身神灵雕像,右掌五眼齐睁结大织幻印,睥睨苍穹,首顶通天眼时开时阖,思维有度,幻海无涯。 雕像通体华贵气派,珠光宝华,不通北周,源于异邦,妖娆的姿容分作两半,一边是万象幻化的绝丽容颜,足可倾天慕地,另一边则万象疮痍,虚法凋敝。 身为形束,生则有际。 思为心开,死则无涯。 毁灭即永恒,应证此道。 戚九立在神像之前,缓缓睁开瞌睡的眼睛,仿佛大梦初醒。 波波西领着烨摩罗筑幻师连滚带爬跪于神像面前,额际骇得不停冒着冷汗珠子。 戚九懵懵懂懂地回首。也吓傻了,赶紧跪下。 那几人不约而同打出自家幻印,以最高礼节朝神像求饶道。 “破魔裸母神懿尊。” 第82章 多余的肉肉 烨摩罗人极度崇尚破魔裸母神, 视为开天辟地的创世神祇, 莫说王室, 再普通的金窟里皆供其丈身神像,晨祈昼祷绝不怠慢一丝一毫。 况且烨摩罗数众筑幻师, 尚未有一人能成功化其真神模样,故而都目瞪口呆,惊吓连连。 于信徒眼前, 破魔裸母神捻印一笑,并未留言,但是妙手点春, 狼藉遍地的罐罐箱箱,水水人人皆又物归原位, 受伤的人创口自行复合, 而死者化风,追在母神左右, 连毡帐被白面狌狌撕裂的缝隙亦自行缝合, 事毕,母神降退至金沙之中, 随幻而逝去。 众信徒皆醍醐灌顶,以袖子揩去额鬓处的虚汗珠子, 心里大呼一口:真神降世啊, 必有某种神谕。 龙竹焺拍开舍身救己的钱掌簿, 虽然有些忌惮, 然而对于戚九的存在十分称意, 暗处捏好白色圆球,对波波西利诱道,“若能拿下这个小子,再加一千金碟子,足够你们兄弟三世吃喝玩乐了。” 结果波波西丝毫不理睬,几人围着幻神消逝的地方,斜跪立坐,口内吟诵幻咒,不断诉说自己近年做下的恶事,祈求破魔裸母神毋要将杀伐重罪降临几人头顶,悲悲咽咽得万般忏悔。 戚九觉得此情此景异常眼熟,尤其幻咒吟哦,自家嘴皮子如何也管不住,吧啦吧啦跟着念了起来。 一群疯子跟坠入魔障似的,无法自拔。 激得龙竹焺决定自己动手,从其中一个百臻箱里掏了一物,笔直靠近了去。 谢墩云扶着头,对白式浅悄然道,“快去……保护小九……”话没说完一头栽到地面,“咚!”熟瓜落蒂的闷重声。 白式浅寸步难移,折身又去探看谢墩云的头是不是砸出个新包来。 就见一个望风的烨摩罗人火急火燎钻进帐来,警戒道,“不好了,有个北周的大官领着大队人马在走马会场四方搜罗,估计不足一刻便到。” 一语惊醒了所有人。 龙竹焺立马停了脚步,从戚九面前返回几步,没能得手。 想着北周女帝严命禁幻,尤其大帐里面都是禁物,绝不能被发现,纵使现下一人抬一箱往出跑,正被捉个人赃并获,异常凶险。 “若是被逮了我们全部得死!!”波波西强忍着不共戴天的仇恨,也不顾龙竹焺的眼神警告,对戚九道,“你最好别乱说话,作为对换条件,我会保你们顺利出去。” 居然伸手摸了摸戚九右掌间的银碎,喃喃自语道,“不出所料,好强的阴灵气息,正好借来一用。” 屏住呼吸,停滞一瞬,整座空荡荡的金顶毡帐内,顿时裱装得金光琳琳,辉煌如波斯宫殿。波波西伸手再往百臻箱内一抓,再往波斯地毯间种豆一撒。 十来个长发碧眼的娇娆美女立地而起,其间肤色有白有棕,有胖有瘦,但无一例外皆是顶尖的美人儿,蜂腰豪胸,一动三波,均穿着流苏舞裙,腰肢慢摇,露出的肌肤寸寸销.魂蚀骨。 十几个百臻箱自行排作两列,青烟一缕,以最强的幻法衍作了饮酒的伏案,上面铺陈各色烨摩罗美食,绯红的葡萄酒自行斟入象牙杯中,散溢出清甜甘烈的香味。 万事俱备,他对准备退身而出的龙竹焺道,“龙少爷暂不能走,此刻花好月圆,举鐏对酌,岂能少了您的雅陪。” 龙竹焺瞪着眉眼,两只手紧握成虚空的拳,一脸不顺心地坐在主位上。钱掌簿狗腿地跟在后面,小声劝他不要生气,气坏伤身。 戚九则抽身去看谢墩云的情况,谢墩云一脸晕晕乎乎的表情,把头靠在白式浅的肩侧,白式浅似乎想替他查看,但都被拒绝,只道,“老子好晕,莫动莫动,躺躺就舒服多了。” 结果一架太阳神雕塑当空坠落,稳稳当当遮住了戚谢之间的距离。遮挡了谢墩云的躯体,反把戚九险些砸成肉泥。 波波西指指身边的座位,“你必须作陪,否则一起死。”他把最不能见人的两个百臻箱放在自己面前,封了三层幻障以求安全。 戚九知道他在防范自己,不过自己也从内心提防着他。 毕竟是第一次与灵宗的高手过招,光是一层鬼彧,就把他困在沙漠里三天三夜,幻法确实了得。 只好跟着并坐在一起。 波波西主动倒了一杯葡萄酒给他,道,“能从我布得鬼彧中活着走出来的家伙,纵然是气宗余孽,还是要敬你一杯的。” 戚九执酒一饮,竟然是真的。 如此真实的口感又是一层修为。 心中明白了对方表面上夸自己,实际则是在示威。 戚九寻思,若不是自己初出茅庐,一定能幻化出比这杯酒更甜醇的东西。 波波西摸了摸珊瑚耳坠,双手对拍一下。 立于原地的佳人们纷纷开始跳舞,举手投足皆是风情,伴和着节拍的音乐从地毯中缓缓飘来来,一支异域乐队从波斯地毯的繁复花纹中,列队而出,仿佛神话故事里走出画境的仙人们,穿着华丽极致的乐服,艾拉塔尔与多曼恰充满异域风情的弦声与巴克鼓时轻时重的敲击汇作一曲动人心弦的乐曲。 所有人赶紧装作一副举杯畅饮的模样。 戚九饮了葡萄酒,浑身上下仿佛着火一般,结果一低头时,身上的灰色阔袍真的烧起火来,吓得他准备倒在地上打滚。 结果波波西使劲拉住他,“气宗大禅在北周可是阶下囚,你们气宗余孽与北周的筑幻师系在这里同属见之必击的死刑犯,我给你换个模样,免得你连累我们。” 而后觉得诡谲,“为什么你一点都不知道此事似的?这么久的逃亡生涯,你是怎么存活下来的” 戚九被火烧得面红耳赤,“你认错了,其实我根本不是筑幻师,我甚至连那个气宗大禅是猫是狗都不清楚。” 三四折腾,他的衣服眨眼被幻火烧成了一件艳粉色绣宝蓝色如意鸟的拽地长裙,双条白皙的胳膊上缀着嵌玫瑰型钻的臂链,两截衣裙中间露出粉腻腻的软婉小腰,腰间系着一圈彩铃。 最过分的是火烧到了肢体发肤间,连他的容貌也发生变化,卷曲的棕色头发染成淡色,整个人顿时如妍桃一般绽放光彩。 最最过分的是…… 一马平川的胸脯怂出两座新峰,被紧俏的胸衣勒住,显得如桃子一般润圆。 戚九“你……” 他赶紧摸了摸裙子下面,还好,他还是个身心正常的男人。 波波西道,“我只是改变了一下你的表,里还是你自己的。”不由洋洋得意道,“知道为什么你们气宗大禅最终被灵宗击败吗?因为灵宗最奥秘的一门幻术,就是可以改变他人或自己的容貌,而且足以假乱真。” 他的笑有些诡异,估计这伙人的脸都是换了新的,并非眼前模样。 出来混,总是要千变万化。 戚九托着胸前的两块赘肉,很不舒服道,“不要跟我讲这些有的没的,待会儿你最好把我变回来,否则……” 波波西低头一看,发现自己肚子上的腰带加粗十倍,幻变成一个邪达娜环,坠在腰际里十分痛苦,再粗一丝一毫则会折断脊椎。 “你还说自己不是气宗筑幻师?居然连如此歹毒的法环都能复刻出来!” 两人恨恨互瞪对方。 便听毡外报信的人大声喊道,“大人!大人!我家主人正在接待贵客,请勿打扰!” 轲摩鳩与东佛掀开毡帘,上官伊吹龙躯虎步闯了进来,他的目光隧然,缓缓盯着在座的每一个人。 恰与龙竹焺的目光紧紧一接。 龙竹焺旋即起身道,“我说是谁大驾光临,原来是鲤锦门的领首大人啊!” 一言如风驰电掣,在场的烨摩罗人均虎躯发颤,寒意袭来。 竟落到他手里了。 波波西赶紧叫停音乐歌舞,屡次抬着邪达娜环站不起来,只好坐着仰头瞻望,道,“小人有疾,竟不能给领首大人施全礼,真是抱歉非常。” 戚九赶紧把脸往胸沟里一埋,避开与上官伊吹产生任何对视的可能。 不肖上官伊吹发言,第二个走进来的轲摩鳩反而尖笑一声,“原来是烨摩罗的灵宗狗啊,难怪这片地方我怎么瞧都乌烟瘴气的,实在不像正经地方,才请大人特来搜查一番的。” 波波西立刻还嘴,“我才晦气,又见一个气宗余孽在这里大放厥词,话说,你们气宗不是横渡乌木苏沙漠死得差不多了吗?这位是人是鬼啊” 东佛甩开门帘子,从腰后取出精钢虓鸠弩机,往身前一亮,“你说啥俺咋没听懂呢?” 轲摩鳩万分满意,忍不住气焰高涨道,“灵宗狗到了别人的地盘上,还敢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真是活腻了,送着脖子来让人家砍。” 波波西小声嘟哝,“你还不是一样狗仗人势……” 就在两人忍不住互相嘲讽时,上官伊吹的视线一直定在戚九的后脑勺上,飘了几眼,觉得不太像,对龙竹焺道,“废话勿多,今日可是你做的东家?” 钱掌簿刚要接话,但是龙竹焺完全没给他展现口才的机会,主动应对道,“小弟与烨摩罗人做些生意,故而在此设宴款待的。” “那你们的货呢?” 烨摩罗人旋即搬出仅剩的一个百臻箱,里面装着各种各样的奇珍异宝,琳琅满目。 上官伊吹对轲摩鳩道,“你看呢?” 轲摩鳩张开三眼环轮的幻印,鄙视笑答,“除了这箱珍宝,余下的多数是幻术所为。”似乎不解恨,继续补充道,“灵宗的人似乎没吃过酷.刑的苦,敢在他人国境内乱用幻法,依我看应该都丢入大牢炙烤上几月,若不然剜了幻印也成。” 好狠。 波西西几乎是咬牙切齿了,不由自主瞪着轲摩鳩道,“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谁跟你同根,”轲摩鳩摸摸自己的肩头披裟,哈哈笑道,“你们灵宗驱赶我们时,恨不能叫我们一脉死在乌木苏沙漠里,此仇不共戴天,死了的人也便罢了,我这活人若不铭记于心,如何对得起两千余位葬身沙海的兄弟” 他是怨恨极了,字字如刀,泣血之刃如今握在他手,如何能轻易放弃。 戚九冥冥中被他的情绪所感染,闪烁着眼睛瞧了他,虽然还是一派木人模样,居然有几分亲近感动。想着轲摩鳩原来并不浮夸,心中自有深重的情意。 波西西紧接道,“那依你意思,你准备公报私仇了!” “不不不……”龙竹焺察出双方的情绪都不甚理智,赶紧站出来圆话,“我与他们之间的交易仅限这一箱异宝,并无禁物买卖,而且手里也有全备的易商牒文,所以上官大人明鉴,纵然有千般过错,也不能酷刑相待啊!” 上官伊吹当然不会听取轲摩鳩的愁言恨语,只是人马带来,众目睽睽,轻言放过或重型交加都是错的,遂道,“烨摩罗与北周相邻而毗,常年往来频繁,你们理应知晓北周新律禁幻,却知法犯法,故而不能轻饶。” “但念你们属于异邦幻系,或有疏忽的时候,故此扣下你们的货物,扣留通关牒牌,驱出北周三年不得随意入境。” 余下的烨摩罗人暗自松了一口气,轲摩鳩猛地对上官伊吹递了眼色,上官伊吹唇语告知,“烨摩罗人绝不能带回鲤锦门,以免与阿鸠碰上。” 他说此话时,东佛开始收缴每个人身上的通关牒牌,除了那些个莺莺燕燕,坐在波波西旁边的女子连头都抬不起来的样子,异常可疑。 戚九怎么可能抬得起头呢?他不听话留在分门里,如今还搞出了两团子白肉来。 相熟的人都在毡帐里,可不得把此事当作往后余生的餐点笑料 不由对波波西窃窃私语道,“我若筑幻助你逃跑,你可立即解取我的异性换貌之法?” 波波西直言不讳,“万一你骗我呢?” 戚九无奈,“用人不疑。”为了表示诚意,他以余光瞥了一眼龙竹焺。 龙竹焺双手里一直攥着两物,一只手里突然冒起火来,惊得他把另一手的东西速速甩了出来,仍旧要用空手捂住火苗,绝不能松。 此一扔可不得了,一只掌大的玩意儿直逼着上官伊吹的方向扑去,眨眼之间变作饕餮。 饕餮乃四凶兽其一,人面牛身,目在腋下,性凶悍,极贪吃。斗转星移变作十丈长身,直把整个金顶毡帐撑裂开来,对空厉吼,震彻阮河。 凶兽下面的人顿时活络起来,烨摩罗人群起攻之,一人叠着一人,把东佛手里的通关牒牌抢了去。东佛应接不暇,举着精钢虓鸠弩机一顿乱扫,定是击毙了两人。 波波西手脚更快,所有的百臻箱招手一呼,全部攥入掌心。 戚九瞧他要跑,拉着道,“数三声,一起解幻!” 波波西道好。 两人各自念诀,波波西腰间的邪达娜环顷刻化作黑龙,溜地遁走。 戚九低头一摸。 胸……还在 被骗了! 松手的空档,波波西收敛全部家当,对戚九不怀好意笑道,“你若真是气宗余孽,自然会解。” 做了个再见的手势,直接攀上了饕餮足踵的肉垫间,眨眼登上至高。 轲摩鳩自然不会放过他,三眼环轮急急召令,幻织出巨大的凶兽穷奇,与饕餮抵死相抗。 戚九顾不得谢墩云,因为上官伊吹已经提起环月弯刀,一副要战的绝艳模样。 情急之下变大五倍,连连幻出了十条长腿,跨着陆续冲进来的鲤锦卫的头顶,风火轮一般往出奔跑。 鲤锦卫们就瞧着白花花的美腿从头顶越过,一阵香风剧烈涌动,彩铃叮叮,色下醉人,抬头高望最妙的地方。 似是白银盘里一象拔蚌…… 就没有然后了。 戚九跑得飞快,十条长腿的助威之下宛若游龙登风,就是胸有点沉,跑起来尚得托住。 连跨了十几个杂戏摊子,连马带人被他的足底风吹倒了无数,想着自己平常用尿滋小蚂蚁都得考虑一下因果报应,如今闯下滔天大祸,简直死不足惜了。 回头一瞧。 上官伊吹居然骑了快马,谁也不追,偏追着自己来了。 倒霉催的! 他也顾不得功德无量,九条腿跑,一条腿顺势踢倒了三五顶帐篷,帐内涌出的大量人群汇入大路,正好阻碍了上官伊吹的追踪。 冥冥中有种胜利在望的喜悦。 回头又望。 上官伊吹的弯刀换作玉屏笛,惊鸟护花二铃中汇出汩汩白烟,烟儿羽化成白鹤一只,载着上官伊吹飞翔而来。 戚九大失所望,从走马场里逃出来,面前唯一的障碍只剩下静谧的阮河了。 可是地上跑得斗不过天上飞的。 他的小算盘里是打算再幻出一对翅膀的。 可是,不若水遁,免得与上官伊吹脸对脸。 十根长腿顿时幻化成一条巨尾,戚九合手,准备一个猛子扎进水里。 风声鹤唳。 一双鹤爪快似惊电,在他入水之前把人倏然捉住,往草甸中使劲一甩。 戚九乱翻了好几滚,发散钗斜,面目扭曲,才停下来。 上官伊吹从仙鹤上临云跃下,步步逼近道,“你跑什么!” 戚九笃定他尚未认出自己,否则不会下手狠鸷,索性不要脸了,隔着茂密的草叶抽抽噎噎道,“我……小女子好害怕啊……” 自己险些被自己恶心到了。 寻思着鱼尾不成幻成蛇尾,溜着草塘滑得更快。 上官伊吹听他娇滴滴的声音,隐隐忍着,脸上一副平淡如水的表情,“你确实该害怕的。”他手中的玉屏笛在五指间转作流花祥云。 一定手。 “若不是你来捣乱,这会儿子,我们都该睡下了。” 戚九装傻充愣,“大人莫非是……看上小女子了?” 上官伊吹道,“一进门,就看上了。”一句话风平浪静,反如草叶尖尖刺着戚九光滑的肌肤,害得他整个神经绷如弓弦。 戚九把乱发掀开,从草叶里露出一张尖巧的脸蛋儿,对着上官伊吹狐疑道,“你是在对哪张脸说话?” “什么哪张脸……”上官伊吹手里握着玉屏笛,与他面对面蹲下,用玉笛敲敲他的头,温柔的,细腻的,安抚的。 “纵使茫茫人海长着同一张脸,一个人的气息,习性,表情和小动作,却总是各不相同的。” 上官伊吹的笛子突然戳了一下他的发髻,与蝶骨翼刀轻轻相击。 “你只要别着这根簪刀,我总找得到你。” 居然是簪子的原因。 戚九坐着不动。有些小闷气,道,“谢谢你的体察入微。” 上官伊吹反不客气,蓦地出手攥住了他胸口的牙骨项链,“还有这牙,也是我的,你满身破绽,还敢当着我的面跑,再跑啊!” 他的笑意就敛去,蛮手就扯着那根牙骨项链。 戚九突然觉得他其实是生气的,慌张护着项链道,“大人……大人……” “伊吹……” 他叫得十分卖力,情真意切,“伊吹,你别气我,我不是来给你添乱的。”伸出手去,主动投怀送抱。 “你别气恼,也别收回这牙……我……我随你处置可好?” 上官伊吹并没有松手的迹象,质问的语调却不再平淡,“我且问你,你好端端的怎么变成了这副某样,难不成为了接近烨摩罗人,你宁可做个女人” 误会大了,戚九把他的脖子紧紧缠着,寥寥草草把来龙去脉说了个大概,但是关于自己陷入鬼彧之事并未提及,免得罪加一等。 上官伊吹听了眉头一皱,“烨摩罗人有没有对你说什么其他的话” 戚九摇头,就是不肯松手。 撒娇卖萌可耻。 心里如此,但是搂着上官伊吹的感觉却如此令人心安。 他怕是离不开他的。 上官伊吹等他心情稍微平复,缓缓与他拉开距离,冶艳的目光把戚九里里外外打量一番,不免催促道,“赶紧换回来吧,如此甚是难受。” 戚九托托胸口的饱满,故意问道,“男人不都喜欢这个” “可我不喜欢!”上官伊吹拿玉屏笛再一敲他头,似嗔非怪,“我只喜欢原原本本的你。旁的我都瞧不上。” 第83章 美女都拿出来分分 他说欢喜。 天地敬鉴。 初生的月色从忙乱中清闲下来, 连动着默默流淌的阮河, 上官伊吹的心头话脱口而出, 连动着戚九怦怦的心跳。 乡野拂风。 全天下的妖与妩,明与媚, 统然落在上官伊吹独自艳丽的脸庞间,于茫茫草甸中,豁然贯通了月光与云翳, 聚拢了春日繁樱的艳香,勾得戚九心思大动,情心激荡不已。 色为刃。 双手滑腻在上官伊吹伟岸的肩头, 禁不住得放大了胆子,附耳蜜语, “纵然着了旁人的幻道儿, 我的里,还在呢……” 可不要脸了! 上官伊吹蓦地明白他的话意, 春潮高泛, 掀翻了一条条理智的小舟,直冲岸头。揪着他的香唇, 一番揉捻,“你说这嘴吧, 变小了……” 蔓延流转到他的胸口, “变大了……” “变细软了……” “变挺翘了……” 上官伊吹总算是随了戚九的暗示, 不甚好意地笑了起来, “究竟是哪儿没变?你自己说出来, 我哪儿摸得出来……” 戚九的星星之火俨然雄起,欲要烧了青青草原,二话没说把上官伊吹摁倒在草蒲中央。 “坏人,你自己来找,不是更有趣味……”掀了裙,开始扯他的腰带。 草塘里摇荡的声音,犹胜软泥搅和着青荇,粘粘黏黏,休憩的鸥鹭惊扰不清,拍了华白的翅膀从水滩旁一路登西。 戚九仰头,口中吐出一片薄薄的水雾,仿佛畅美痛饮了世间至甘醇,至浓烈的酒,眼睛里跌宕起伏的淡珀,迎着星辉斑斓,饱涨得快要溢出来似的。 他的火释放了出来,四肢百骇燃起一层明亮的焱舌,自卤门起一路蔓延至脚尖,虚幻的外表终于蛇蜕般换去,重新露出了披着灰袍的孱瘦身躯。 连啼笑皆非的肿,一并消了下去。 上官伊吹双手一摸,“挺平整的,宛若新生。” 戚九抿嘴,待要抽身,反被他锁了双手拧在腰后,钉在原位,不能移动。 上官伊吹道,“你可开心了?” “开心……吧?” “那餍足了……” “餍足……吧……” 戚九的羞耻心浴火重生,挣扎着想跑,上官伊吹决然不会让他吃完就溜,怎么也得平等对待。 “那我可算才要开始了。” “大人!”戚九明显觉得不妙,排山倒海之势在上官伊吹的肢体间滚滚而来。 “啧啧啧……”上官伊吹挪挪腰,“这会儿子又改口叫了大人,刚才伊吹伊吹唤得好不嘴甜,糖沫子眨眼要换琉璃渣,本官绝对不依。” 许是瞧见戚九返还了原本模样,他的兴头才高热起来,翻身摁倒了某个送上门的小呆子,策马扬鞭。 颠三倒四。 上官伊吹往阮河边沾湿了锦帕,替戚九收拾停当,二人才相搀着去与轲摩鳩几人汇合。 交战告捷。 烨摩罗人击毙数众,除了波波西在关键时刻换了容貌遁逃之余,就是龙竹焺与钱掌簿亦溜个无影无踪,余下的均未幸免。 谢墩云本是冲锋陷阵的老将,结果被一锤子砸得晕晕乎乎,错过了大杀四方的机会,整个头抬都抬不起来,规矩赖在白式浅的肩膀上养神。 结果上官伊吹才显身,白式浅只能一脚把他踢开,举着纸伞离人三丈距离。 谢墩云趴在地上使劲吆喝,“救命呀~这还有没有人关心一下老年人~” 戚九想去扶他,轲摩鳩最先挡了过来拦住二人,指着他问,“你怎么在此?”声音里居然有丝紧张,绝非是轻蔑。 上官伊吹道,“无妨,偷跑出来玩的,正好被我捡了回来。” 轲摩鳩问,“那怎么感觉腰虚腿软的,一副要死的模样?” 戚九想:是要死了,欲.仙欲死。 轲摩鳩已经换了话题,“阿官,你去追的那女人呢?怎么交斗了如此长时辰?有没有失手?” 戚九想:交斗是斗了,交得他快要散架了。 上官伊吹故作失意,“跑了。” “哎,”轲摩鳩叹气,转身走到了被鲤锦卫整理好的尸体旁,逐一翻看他们头顶的通天眼幻印,上官伊吹跟着过来,两人一齐蹲下同看。 “这真是不好的预兆,”避开一众耳目,轲摩鳩才嘀咕道,“跟破魔裸塔预知的不一样,难道不该是筑幻师吗?怎么就都成了烨摩罗人?” 上官伊吹一把捂住他嘴,面色严肃道,“别声张,有些话你宁可烂在肚子里,也不要随便吐出来。” 拍拍他的肩膀宽慰着,“事出突然,索性他们什么也没来得及告知阿鸠,只要我们耐住性子静待时机,守住该守的秘密,就是成功。” “这些烨摩罗人就地处理,绝不带去鲤锦门,免得多生祸患。” 趁两人嘀嘀咕咕的时候,戚九去瞧了谢墩云,把他从地上扶起来,满是关怀备至,“谢老痞子,你可还好”说着往他头顶一摸,好家伙,圆溜溜的三个包,忍不住笑道,“你这些肉髻也就比释迦摩尼少了几个,若是出家,必是高级别的得道高僧。” 谢墩云立马呸他一口,“老子还眷恋红尘,绝不脱俗。”忽而神秘兮兮问道,“白疯子干啥呢?” 戚九回复:“张望你呢。” 谢墩云立马捧着头,万分苦楚道,“老子这三个包值了。”私底下呵呵窃笑,好不欢喜。 听得叮叮铃铃的轻摇声响起,所有人的目光皆寻声望去。 一群嘻嘻哈哈的美女围着东佛朝所有人走来,都是波波西收藏在百臻箱里各色美女,他跑路的时候把美人儿们撒豆子一样泼了出来,然后又被东佛捡豆子一样稳稳妥妥收了回来。 美女们各个如花似玉,面如芙蓉,呼气成兰,挥袖如芬,都是顶尖的异族美女,或而嘴里说着听不懂的藩语,或而伸手勾勾东佛的胡子。 东佛站在期间恍如万花丛中一点绿,笑得格外不正常些,远远喊道“这些女人想对俺群起而攻之。” 轲摩鳩:“色胚!” 谢墩云:“流氓!” 戚九知他最喜欢美女,应道,“上次野店里捡了一堆老头子,也不见腿勤手快。” 东佛笑,“人不风流枉少年,花团簇锦方是春,你们不懂其中之奥妙,俺不跟你们计较……” 他话没说完,双手腕上的邪达娜环将整个人扯在地上,撞击得尘土飞扬。周遭的美人儿们叽叽喳喳说着鸟儿一般灵妙的言语,愣是不明觉厉。 轲摩鳩昂起下巴收了口令,瞧东佛一脸倒霉相,他反而开心起来,“嘴上才长了几根毛,就想着女人滋味,也不嫌臊。” 东佛扣在原地起不来身,美人儿们纷纷伸出长臂应援,他嘶嘶唤道,“你又不是俺什么人,咸吃萝卜淡操心,再说俺都满十八了,就是条狗也该拉出来配.种了吧!” 谢墩云深谙此事古难全,手扶头,掌插腰,以老大哥的身份站出来义正言辞道,“照老子的意思,这些美人儿算是战利品,送回家是没工夫了,干脆就地伙分了吧!” “原来最不是东西的那个是你。”轲摩鳩益发嘲鄙道。 “老子又没说咱自己分,是给鲤锦分门这些尚未娶亲的兄弟们讨个便宜老婆。” 上官伊吹就此打住,“别浑扯了,女人的事儿自有人处理,”对谢墩云勾勾手指,“你的头看起来不大妙,让我来瞧瞧。” “哎呦呦,”谢墩云倒退三步,“大人您的体恤还是送给小九就好,咱皮糙肉厚惯了,被人一抬举啊,就容易趾高气扬。” 上官伊吹遂罢手,对众人道,“留下的事情就由着门徒们去整理,咱们快马加鞭,往咸安圣城走。” 东佛道,“来时走那破魔裸子塔异常快捷,回时为什么偏要舟车劳顿?” 上官伊吹笑,“因为人不一样。” 所有人以为是多出来了谢墩云一个人,不好入塔,也没寻思他话里的意思。 只有白式浅一直冷冷听着,觉得他话尾藏话,应该别有内涵,但至于上官伊吹本意在针对谁,只能履走履看。 几人当作游览,免得打扰两岸的黎民百姓,索性没有召唤庞然幻兽,而是幻织一艘可住人的两层画舫,专由门徒摆渡,算是出游了。 众人皆欢喜蹬舫,轲摩鳩一走进去就强占了里面最舒服敞亮的一间房,连上官伊吹都没礼让。 谢墩云刻意留在后面追问道,“大人有了轲摩鳩,恐怕省了不少车马钱。” 上官伊吹散笑道,“你的算盘打得到精,有没有想过到鲤锦门的账房去蹲几天” “免了免了,”谢墩云哈哈大笑,“咱一天不抗刀便手痒痒,两天不打人就周身不爽,还是给你作马前卒更合适些。” 上官伊吹笑意加深,两人比肩缓缓走入画舫内,不由顿了一顿,问,“你当初是随着阿鸠一起进入鲤锦门的,可还记得自己最初的意愿?” 蓦然严肃的氛围令谢墩云也禁不住合拢口角,“当然记得……是为了查出白家堡灭门惨案的缘由。”他的目光开始游弋起来,不停地寻找着白式浅可能会站到的任何角落。 他的音量,也禁不住起伏不定。如涸澈之鲋谨慎地吸阖着嘴里每一个字音,小心吐露。 上官伊吹并未觉察,依然不断递进道,“之前因为各种事情耽搁了,我也没有与你详谈过任何细节。” 突然一语惊人,“你是不是跟白家的什么人存着某种恋慕私情,故而那姓白人死了,你顾念旧情,一直恋恋不舍?” 谢墩云语塞得厉害。 上官伊吹款款背诵道,“若是上天给你一次重来的机会,你会选择明哲保身?或是急流勇退,才不致令自己终生后悔?” “其实人不论为自己选择那条路,最终都会后悔,但若是能保心意之人,再无孤苦,再无彷徨,再无凄惴,圆之梦,温之怀,陪其朝霞苍暮,共享百岁,才是好上极好。” 谢墩云的脸色已经全然不好,听见噩耗似的,灰蒙蒙的晕厥了一般,“过了数月,没想到大人竟把咱说过的话,一字一句都记得如此详实,真是佩服。” “可是当初,大人口口声声说,不会帮我调查白家堡的事情,如何今日又提起了呢?” 上官伊吹道,“因为你替阿鸠,也替我出生入死了许多次,钱财你必定是不稀罕的,若是动动手指,把搁在你心里的毒刺拔除于外,起码能令你畅快不少。” “是是是……”谢墩云真是不大对劲儿地点起头来,“谢谢大人体恤咱的心情。”他的手无意识地捏住心口,布料衣衫险些扯出个洞来。 “大人打算怎么帮咱?” 上官伊吹并不打算卖关子,“今天围剿时,不是有个叫波波西的家伙跑掉了吗?” 谢墩云朗目聚亮,“烨摩罗人?” 没错。 上官伊吹坚定地敲敲桌面,“烨摩罗人中的灵宗一派,据闻最擅长以阴灵衍幻鬼彧,若是能捉他归来,借着他的本事,替你把你的心上人给唤出来……” 他话未说完,谢墩云如何觉得背脊有股冷凝之气一闪而过,应该不是他自身在颤抖。 而是……白式浅! 他该死地听到了一些不该听的话! 作者有话要说:特别声明一下。 老谢他不花不渣,不会脚踏两条船。 第84章 蚊子咬我 谢墩云已然坐如针毡, 但竭力使自己的面上稳如泰山, 对上官伊吹感恩道, “大人能有此心,小人必当尽心竭力替您做事。” 赶紧寻个恰当的由头搪塞了过去, 捂着肚子要上茅房,赶紧跑了。 画舫里转了一圈,戚九在自己房间里, 正提着小铜夜香壶不知往哪里塞,连人带壶反被逮住,提着人赶紧瞅瞅白式浅躲哪里去了。 戚九只好给他一间一间翻, 最后在留给谢墩云的那屋头里,白式浅似背对着门, 长腰躬身, 收拾行囊的模样。 谢墩云边说谢,边把戚九赶走。 戚九临行叮嘱, “别瞎搞, 船底子薄,墙通透, 莫把船捅翻了。” 谢墩云踢他一脚,轻手轻脚钻进了门。 白式浅并未回身, 他手里捏着什么物件, 所以雷肜伞仅能置于床栏, 眼上的绫缎遮着容颜, 特意掩饰自己的模样, 然而身间益发出的森森寒气,直逼人瑟瑟发抖。 “你……都听见了?”谢墩云选择开门见山的谈话方式,免得误会加剧,“其实并不如大人所想的那么多,当时我进鲤锦门确实有那方面的原因,但不是你想的那样……” 白式浅冷冰冰回首,“你的头伤加剧了那那那了半晌,都不知道你想说什么。” 谢墩云蓦地一把自后面袭住他,“总之就是,老子……我……我……” 一双手沿着白式浅的长臂滑啊滑,想把他手里的东西扯掉。 “你今天真是怪!”白式浅回身推开他,渐渐露出手里的冰囊,此囊经过特制,里面缝合着冰硝石,略加些水便可成冰。原来他一直忙着这个。 谢墩云的老心脏险些从嗓子口喷出来,狂呼天助老子也。 “过来,”白式浅指了指椅子,“快一点,否则谁进来瞧见。” “不怕不怕,”谢墩云把人往床上一拐,“咱们把帘子一拉,就没人看见了。”俨然不似受伤,猴子一般跨上床去躺平,顺手拍拍旁边的空位,露一嘴白闪闪的牙,死皮赖脸。 白式浅真往前走了半步,忽而忍住,一巴掌将冰囊往他脸心一拍。 “没有咱们,只有你!”抄手从谢墩云老腰下抽回雷肜伞,肃了肃表情,且拉门出去。 戚九恰好离得不远,就见白式浅抻着脸皮从屋里出来,看似不快,又不属于争吵过后的不爽利。 本想追上去问问究竟,隐隐约约听见东佛的屋子里透着鬼祟的声音。又被这边引去,隔着门缝一瞧。 东佛掌中拿着一只小巧的美女,放在鸡翅木茶盘里,美女估计是饿了,抱着一颗大葡萄边笑边啃,糖汁子流了一身。 定然是波波西百臻箱里遗落的,只是被烨摩罗人丢出来时没解幻,才是如此玲珑可爱,又被某人偷了来。 东佛仿佛沉静在娱乐中,用手指拨一拨小巧美人儿的胳膊,那美人儿咯咯巧笑嫣然,单臂带着一叠翠幽幽的玉环,讲一口囫囵之语,眉眼传情。 戚九想着叫他再敢顺手牵羊,准备戏他一戏,偷偷举起银碎,隔着门缝撮嘴一吹。 掌大的美人骤然长大三倍,沉重的肢体瞬间连茶盘茶桌一屁股坐塌,杯碟瓷器砸得粉碎,甚至连船板都发出闷闷一击,翘起了一端似的。 东佛惊呆,伸手去拉挣扎的小美人,小美人划手一拨,无意间给他一巴掌。 打得东佛头一闷,倒退坐在了罗汉榻上,小美人儿摇身一变化作纯白老虎,粗壮的前蹄拦住东佛的腰,血盆狮口对着他的头一阵狂啸,仿佛下一刻即会咬掉他的头颅。 东佛被老虎口内的啸气俨然骇炸了,整张脸皮快要吹飞,胡子仿佛立针,根根耸起。 戚九把小铜夜香壶别在蹀躞间,嘻嘻钻进屋去,那老虎牙齿间的涎水沾湿东佛的胸口,淌在足底,滑得站不稳。 他颤巍巍里夹着狠毒道,“死小兔崽子,你竟敢耍俺!且莫让俺从虎口下逃出,不然弄死你!” 戚九抬脚蹲在凳子上,纵着白老虎的兽瞳顶上东佛圆瞠的眼珠子,不由巧笑道, “寻常我被你打,都是让着你呢。” 伸手抚摸白虎的粗糙皮毛,“人都说女人胜猛虎,你连猛虎都斗不过,如何战得了女人” 东佛立刻反嘴,“你可别小瞧了俺,总有一天,莫说是飞禽猛兽,童孺妇叟,便是你也得日日给我跪下。”说得信誓旦旦,不容置疑。 “吹牛吧你!”戚九道,“就不说往后的事了,你眼下小偷小摸的习惯不改改,莫要妄想留在鲤锦门内。”算是善意警告他一番。 东佛不做声。 戚九转指一收,白虎恢复成巴掌小美人儿的样子,落在东佛的手里。 戚九道,“我看你待她不错,应该是真心喜欢的,此事我不提,此女你留下,待你事业有成日,可不要亏待了人家。” 东佛还不说话,垂着头,帽檐遮着一双汹涌的眸子,不知是何想法,像是气了,又像是悟了。 猛地抬手把小美人儿往戚九的衣襟里一塞,小美人失了足,沿着戚九光板板的胸肌一路滑去,捉救命稻草似的揪住了他的兰花。 “啊~”戚九腿苏一唤,叫出了十成十的娇媚声,蓦地脸皮也蘸了桃儿羞粉,一路蔓延至脖颈深处,连人都换了颜色。 东佛从不曾见他这般明妍动人模样,喉头瞬时碳灼,依旧不依不饶道,“谁稀罕你的说教,俺只是喜欢美丽的东西,养来赏玩的!” 戚九开始满身找那小美人儿的踪影,又是痒,又是羞,气息亦化作淙淙流水,“别……别废话!快给我……拿出来!” 东佛没看够他的窘态,仔细欣赏一番,才意犹未尽地抽去他的蹀躞,“真是笨死了,从下面露出来不就行了。” 腰部没了束缚,连裤子带小美人儿一并跌落下来。 东佛伸手去捡新玩物,侧眼瞥见戚九的两腿又白又腻,牛乳蒸得玉膏一般,笔直地戳在地上颤如豆脂,上面布满了红彤彤的小圆印,艳似腊梅朵朵攀枝高,越深处越繁密,透着勾.魂蚀骨的气韵。 “你腿怎么啦?”东佛的眼睛盯着移不开,连掌心的美人儿呜呜抽噎,他都没工夫哄。 “没事儿,蚊子叮的。”戚九倏而提起裤子,连烧得红如灿艳的花枝,一双珀色眸子闪闪烁烁,无处躲藏。 “大秋天的,哪来的蚊子”眼前的美景被人匆匆掩去,东佛的盎然兴趣生生被掰去一块儿,登时不大爽利。 他从没如此急切地想要探看另一个人最隐处的秘密,弹手把掌心的美人儿丢去榻间,好奇满怀地缠着戚九。 戚九冥冥中感觉到了他追问得紧,寻思着对方一定是明知故问,去花楼夜夜笙歌的家伙怎么可能不知道,什么东西在皮肉间会种下红印。 气哼哼地推脱说,“不是蚊子,就是虱子,或是什么吸人精.血的坏东西做的,你说叫我别管你,你怎么没完没了。” …… “阿嚏!”上官伊吹狠狠打了个喷嚏。 轲摩鳩不由关怀道,“夜凉,你不得盖棉衾了” 上官伊吹抖抖手里的纸,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不打紧,阿鸠又暖又温,抱起来感觉被衾里四季如春。” “啧啧啧……”轲摩鳩一副鄙他神情,“他那么短,暖也只能暖到上一半身子。” “无妨,”上官伊吹散笑道,“动一动,挪一挪,下一半身子也暖着了。” 轲摩鳩:“……爱而不藏,自取其亡。” 另一头屋里,东佛仍不撒手,挡着戚九再问,“也是奇怪,大家都是衣食住行一处的,怎么偏就你招惹虫蚁叮咬。” 手指小铜夜香壶,“是不是这个东西里面太骚臭了,而你又天天拿着不肯撒手,所以才被脏东西粘上了”说着要夺。 戚九连连摆手,“这壶是新的,崭新的!怎么会脏”开门往外走去。 好奇害死猫。 他的态度明显娇里含羞,惹得东佛愈发奇怪,直逼直问究竟,戚九走出画舫,离船舷最近处停下。 怒极反笑道,“我算明白了,你哪里是想问出个究竟,就是因为我幻出白虎逗你玩,你想报复我呢!” 东佛嘶嘶随笑,“俺是真的关心你哩,不要会错了了意思。” 两人正笑,行驶在阮河里的画舫似被什么磕了船头底部,蓦地一声巨响,整条船在河心里顿了顿。 掌船的鲤锦卫们寻声而去,均被引至船头。 阮河虽比不上某些名川大河,毕竟水深十数丈,即使河底有暗礁,也不可能在河心挡了去路。 两人心领神会,不再玩笑,双双趴在船后弦伏头低望。 水面平如铜镜,波澜不惊,连行水的潋痕都不曾泛起。 说时迟,那时快! 静静悄悄的水面开始咕咕得腾起水泡,起初是三五个,紧接着是近百上千,江面沸腾不断如鼎中沸水。 戚九暗觉有诡,扯着东佛要去报信,哪知河底下突然钻出两个水人,一弹丈高,左右扯住戚九的肩头,转瞬把人从船上拖了下来。 东佛眼疾手快,大叫道,“来人啊,出事了!”纵身飞出,一把攥住小铜夜香壶的壶嘴,双脚紧紧勾着船舷,倒挂着扯住摇摇欲坠的戚九。 戚九的半个身子浸入河水,明显感觉脚底下踩着的不似水液,而是蠕蠕活动的肢体。 越来越多的水人把他往水底拖去,他对东佛道,“松手!快松手!”情急之下他很难想出该用什么幻法对阵。 而且这些水人也不痴傻,以水紧紧缠裹着他手掌间的银碎,令他无法催幻。 东佛倒挂金钩,咬紧牙关绝不认输。 几个水人瞧不能拖延时辰,踩着戚九的腰登上,对着东佛的脸一阵拳脚相加,直打得他七窍流血,仍不肯松手。 戚九受多方施力,感觉五脏俱裂,哀哀求道,“先松手,我好疼。” 一只水人捡了块硬石,照着东佛的太阳穴猛一砸。 东佛拉着壶,与戚九双双坠入水中。 水底幽暗如渊,仿佛瞧不见尽头的亡魂路,河底水速湍急,一个暗涌即会把任何鲜活的生命吞噬殆尽。 戚九的眼里登时毛骨悚然,近百的怪异水人密密麻麻地占据着河道,此刻包围着整个画舫底部,他们一直尾随画舫而来,原本是想掀翻画舫,再拖出戚九。 戚九闭息,抬手幻出一眼巨大漩涡,水速尚未加快,水人们手里各执着鹅卵石,纷纷砸向他,却只砸四肢,仿佛要把他打残,却不打死。 乱石纷如雷雨暴下,遮人眼,避人目,戚九的巨漩尚未形成只能拨出。 惊涛骇浪卷起部分水人,将他们甩出河道,砸碎在两岸的烂泥地里。 然而无用,蜂蛹而至的水人吞下了愈大的石块,加重了肢体的力量,直把快要换不上气的戚九与昏死的东佛往深水里拖去。 仿佛有巨兽踩压着胸口,水层越深,戚九的胸口俨然快被压扁似的,他还有一息尚存,伸手做出一个巨大的水泡,将东佛笼罩其间,准备借助浮力让他上去。 其中一个水人一把摁住他的头,手里的白色圆球抵着戚九的口部,使劲往他嘴里推送。 戚九顽抗不从。 一个水人惹急了,抄手捡去一根断裂的朽木,往他肩头刺去。 水底登时染红一片,与幽暗的水草相接,显得可怖异常。 戚九实在忍不住痛,张开了嘴,大量的水喷涌口腔,火辣辣得直冲击肺部和穹颅,强烈的窒息感令人昏厥。 最难受的还是那颗白色的小球塞入口内,被水流顶入肺腑似是转瞬溶化,戚九顿时觉得自己的四肢百骸被强行割裂一般,肉与骨,皮与血相互分了家似的。 水人看他恹恹将死,时机或以成熟,手延得极长,跟着倒灌入口的水流一并伸入戚九腹内。 扯着五脏六腑往出一拉,戚九的内在仿佛新生了一套新的肉身,被水人自破旧的皮相里生生扯了出来,犹如蝉蜕旧壳,蛇替新皮。 得手了。 水人们互相点头示意。 水面处蓦地炸了天一般,整条阮河仿佛被某种力量掀翻,每一滴水都在被这种惊悚骇人的力量在摧毁。水底亦不能幸免,摧枯拉朽的破坏力卷起滔天骇浪,宛如海洋中的一纵火山齐齐崩塌。 河底万物难逃一劫,眨眼灰飞烟灭。 水人们暗叫不妙,皆被无形中的力量碾作尘齑烟埃,抱着新生戚九的水人匆匆把他往小铜夜香壶里一塞,蹬了一脚气泡。 眨眼被万顷巨浪挤压成粉雑,再难重生。 上官伊吹的环月弯刀再河中不停砍削,掀起的刀浪张狂,足以砍净阮河中的每一个阻挡他的东西。 他好恨,好悔! 他为当初决定走水陆这个决定,恨不得先弑杀了自己。 水底仿佛一场毁灭。 但是有个东西却在惨绝人寰里徐徐升来。 是阿鸠! 绝对是他莫属!没人能破得了他的幻。 上官伊吹简直要激动疯了,他不再挥刀,拼了命往那个气泡游去。 他忍不住要夸他。 只有他的阿鸠才会在危急时刻,还能想出这般愚蠢又可爱的主意。 可是他多么爱他啊,包括他的所有缺点。 气泡终于接近。 一个缓缓上浮,一个急急下沉。 直到略过了身受重创的东佛,上官伊吹的眼鸿中。 见到了,一具冷冰冰的尸体。 作者有话要说:晚上还有一更 第85章 彩虹屁 “爸爸~爸爸~”有人在戚九耳畔轻声细语, 恐惊扰, 因而小心翼翼地分外谄媚。 戚九周身要散架了般, 勉强从虚无缥缈的梦魇中抬了眼皮,屋里昏暗, 唯有灯台曳烛,视野尚能看清一丝。 就瞧见青衣人闭着细长眼睛,阿谀迎笑。 “怎么会是你……”戚九好累, 可是青衣人手里端着热腾腾的稀粥,闻着好香,肚子也紧紧饿了起来。 “就是我啊, 爸爸,”青衣人断不肯由他再合眼, 一句一催道, “儿子在花园里闲逛时,爸爸化三十二相妙, 八十随行好, 通体光泽笼罩精芒,顾盼生姿体孔含香……” “请说人话。” “啪叽一声, 美美地掉到儿子面前来了。” 戚九被他逗笑了,瞌睡一溜烟去了九霄云外, 但是四肢乏力, 仿佛无筋无骨。 “那我躺了多久?”回忆水底与水人殊死一搏, 恐着大人他们该担心了, 不免焦急起来。 青衣人掐指一算, “约是两个时辰吧。” 并不很久。 戚九盘算起身,结果发现对面的铜镜中,幽光斑斓,黑影横斜,自己从头到脚密密匝匝缠了无数道疏凉透骨的药纱,除了眼睛洞,什么洞也没有留下。白森森得仿佛骷髅。 “我!”戚九四肢僵硬,连自己的脸都摸不到,“我是被毁容了吗?” “不不不,”青衣人轻声宽慰道,“正相反,爸爸您的肌肤宛若新生,腿丰体满,娇嫩多汁,最是新鲜可口的时候。”仿佛吞了一口津液,喉头发出咕咚的声音。 戚九当即惊觉,“你为什么吞口水?!” “因为儿子是镜子里的人,话说多了就会如此,可能是脸太僵了,”青衣人连忙端起雪兰地珐琅卉彩花碗,“爸爸,您该用膳了,否则饭冷,就不好吃了。” 戚九再三推脱,可惜盛情难却,只好舔着脸被喂了食。 茶余饭后,戚九终于才问,“我这可是落在了小铜夜香壶里面了?” 青衣人收拾碗筷,“啥?” 戚九赶紧闭嘴,暗骂自己愚蠢透顶,落到了旁人的地盘里,怎么能随便再提旁人的恨处。 不由改口道,“我想出去转转。” 青衣人立马高兴得非常,摧动掌内夜极鸟幻印,蓝光乍泄,编织出一架竹轮椅,躬亲抬着戚九坐下,口内连拍马屁,“爸爸能大驾光临来到本壶游玩,实乃儿子的三生荣幸。” 推着竹轮椅吱呦呦得往屋子外滑去。 谁知屋子外更黑,堪比蒙着布的鸟笼,沿途偶有香气馥郁,闻了觉得十分清甜,振奋精神。 当空中一轮圆孔孔的皓月,是整个世界里唯一的微光。 青衣人的眼睛一直打不开,但是仍旧举头望去,约如感慨万分道,“闻日几时有?夜月当空照,吾心自祈明,举首待鸡叫。” 戚九最能体会,那个透光的圆月,可不就是放鸡进来的洞嘛。 估计真是憋久了,都把人憋出诗情画意来了。 不禁尴尬笑道,“真是好诗,意境深远,惟妙惟肖。” 得了爸爸夸奖,青衣人益发迎谀起来,推着戚九在空洞投来的光环里停下,问道,“爸爸,转了半晌你可累吗?” 戚九被他唤得有些心力交瘁,直言不讳道,“其实你的年岁比我要大,之前隔着……壶不好交流,今日面对面正好跟你纠正一下。” 青衣人反不以为然,“是又如何?咱们不以年岁论英雄,且以本领称短长,想我如此修为,竟被你轻松击败,便该尊你一声爸爸大人的。” 戚九也不知如何再辩驳,倒是青衣人兴致勃勃,再以幻印招来一桌酒菜,准备要与戚九对洞畅饮。 戚九还是寻不到拒绝的理由,对方的热情高涨,如烘似炀,只好舍命陪君子,由着对方强灌了几杯酒。不过喝酒的地儿,在他心里始终是个障碍,害得戚九多少有些懊悔,应该当初给青衣人换个更好的地方。 酒过三巡,两人都有些微醺,戚九迷迷糊糊地想睡,青衣人旋即恭恭敬敬道,“爸爸今日累了,且先睡吧,儿子替您驱除肢体间的乏累来。” 酒兴上头,累眼昏花,戚九的口角亦囫囵不清,“好,孝顺的好儿子,且辛苦你了。”侧头睡了过去。 青衣人的笑容加深,趁戚九半寐不醒时,幻出了一桶温热的水,先把戚九双腿上的绷带层层敞开,露出皮肉来,搁进温水里浸泡片刻,取出来后摸上皂膏,再以长剃刀刮毛,嘴里嘀嘀咕咕道,“轻一点,慢一点,若是剐破就要废了。” 直到清除去戚九四肢间的细毛,滑溜溜得宛如剥壳的鸡蛋,再用新浸的药棉包裹起来,竭力保养得宜,谨慎苛刻。 待一切完毕,后把昏昏欲睡的戚九送回屋休息。 期间规规矩矩,并未有半点图谋不轨,连续两日皆是如此往复,戚九始才降低戒备,想着纵然如此,也不必费心提防,应该找个恰当的机会走出小铜夜香壶去。 某次,他在吃饭时提出了倡议,希望能与外面取得联系,熟知一项言笑晏晏的青衣人居然哭得伤心,说自己一人孤独,原先的主人也只是利用他,实在是这世间最可怜的人。 如今,有幸能得到爸爸的陪伴,终于不再可怜兮兮,只希望戚九能体恤他的凄苦心情,再陪他几日。 如此三番,对方总是寻各种理由拒绝。 戚九心里焦急,但是整座小铜夜香壶的幻都是他亲手编织,若是在幻中擅自用幻,强强对激,或许会导致整个幻境破裂,得不偿失。 苦苦思索许久,突然又想起了自己在外面时,青衣人也能对话无碍。 或许自己站在距离洞口最近的位置,再使用幻法呼唤,一定能引起外面人的注意。 第三日,戚九说自己想再去屋外转转,青衣人欣然同意,等到了地方,戚九佯装东西落在了屋里,劳烦青衣人回去取一遭。 青衣人欣然同意。 趁他走远,戚九才对着半空中的圆孔大叫道,“喂!有人吗!” “喂!!” 小铜夜香壶外面静寂无声。 戚九不敢多喊,左右探首,恐着被青衣人发现。 还好没有。 松口气,头颅仰靠在竹轮椅的靠垫间。 一簇乌黑的长发飘飘,宛若幽怨的瀑布在半空低垂。 青衣人微笑的表情,正悬挂在上方! 他的脸在混沌溟濛的光里又平又展,真如镜中的影子,可是渗透出的恐怖,却是如此饱满又立体。 他的眉儿弯弯,细眼紧闭无睁,张开嘴阴阳怪气问,“爸爸,你是在喊我吗” 幽荡荡的空旷里,只有他的头,在回音里陡然加入了杀伐的血腥味。 …… “阿鸠!”上官伊吹猛地惊醒,从床边爬了起来,目光自悚然里缓缓落定,就见到一屋子人,横七竖八地挂在椅子上,许是熬了三天三夜,每个人都极近疲态,谢墩云的眼睛熬得最红,连昏睡过去都不能完全闭上。 轲摩鳩睡得浅,被他一叫最先从地毯上跃起,连忙爬过来问,“土包子可醒了?” 怎么会醒啊。 连脉搏都没有了。 只因为上官伊吹铁心说戚九绝对不会死掉,否则此刻早已化成灰烬了。 十天逝去,就是守魂也只用七天。 可是上官伊吹说戚九太笨,没准要在还阳路上多走几天。 众人觉得他是伤心过度,也都愿陪着他。 上官伊吹婉转回眸,床榻上的戚九挺得笔直,皮肤从里到外透着灰蒙蒙的死白,肢体间被砸伤的淤青久久不散,已经汇聚成一片暗紫色的疮斑,肩头的创口永远不能结疤,连着骨头慢慢有腐烂的迹象,隐隐发臭。 上官伊吹一瞧就心疼得紧,转手取来药液,一滴一点往戚九的伤口敷,轻缓送气吹拂。 就怕他疼。 轲摩鳩深深望了半晌,忍不住道,“阿官,世间我只信你,可是最近几月发生的事情实在偏离轨道,许许多多都是极不正常的。” “我真怕土包子他……” “嘘……”上官伊吹把戚九冷冰冰的尸体搂入怀里,给予他脉脉的温暖,“别胡说。” “你了解我们的过往,知道我做一切的原因,所以你若接下来敢再多说一个字,便是质疑我的所有决定,或者,你干脆觉得我是疯了” 轲摩鳩脸色聚变,并没有接话,只是默默地垂低的眼睫。 “阿鸠他绝对没有死!”上官伊吹亲亲戚九发青的脸庞,“否则一切都会毁灭。” “轲摩鳩,你应该清楚知道。” “我知道,非常知道,我只是……只是不希望你……如此难过。”轲摩鳩取来棉衾盖着两人,手伸向上官伊吹绝丽却明显清瘦的脸庞。 最终还是滑向了他的肩头,暗示性地拍了拍。 上官伊吹可不难过,他紧紧拥抱着阿鸠。 十天前,他还温暖着自己的心房。 十天后,依然温暖如初。 上官伊吹对着戚九的耳沿靡靡道,“我们经历了无数的磨难,这次终于能守着你醒来。” 翌日,画舫由阮河河道转去了堘洲霖山,依照谢墩云的转述,与烨摩罗人交易的龙竹焺,手里掌控着水人,嫌疑最大。 上官伊吹抱着戚九僵硬的尸体,给他穿了件宽阔的灰袍遮挡着脸庞。 自上而下,只有他能看见就行了。 避开他,东佛的情绪也不太高涨,甚至可以说与上官伊吹不相上下,轲摩鳩走过来的时候,他下意识地垂头躬身,仿佛初见时的佝偻模样。 自他内心里,懊悔倍加。 几人之间流淌的氛围极其压抑,甚至不再交谈或是面露笑意,谁都是一副死气沉沉的模样。 谢墩云远远瞧着上官伊吹怀里的纤细身影,他内心的五味杂陈恐怕最难与旁人诉说。 白式浅忍着被发现后的各种危险警告,默默地靠过去,对他低语道,“一群人里你最有胆识,应该去跟上官伊吹提个醒,人死如灯灭,他这样抱着个尸首不肯撒手,莫要耽搁了小九轮回的路。” 谢墩云周身剧颤,凭他那没心没肺的性格,竟也红了眼圈,压抑感十足道,“他俩已然是拆不散的了,何况小九未死,谁都不能把两人拉开,就是打断骨头尚连着筋的,何苦总叫咱先做那恶人。” “你竟也说起疯话了,”白式浅攥紧手里纸伞,“这又不是幻,小九的确是死了,我们都在看着他日日腐烂,为什么你们都被蒙住了双眼,看不清真相呢?” “真相……”谢墩云将此二字置入口内细细咀嚼半晌,幽幽吐露道,“真作假时假亦真,情为深处无胜有……” “不懂的,是你罢了。” 第86章 垂涎你的肉…… 青衣人突然降出, 戚九也自认多少有些见识了, 仍然被对方神出鬼没的行迹骇了一跳, 忖着对方好歹是中阶筑幻师,况且又在对方地盘, 能否胜算,尚未定数。 只能见机行事。 不禁改口道“确实叫你呢。我突然觉得风大好凉,想着你赶紧回来推我回屋。” 青衣人从不睁眼, 一颗头颅自半空缓缓落地,余下四肢穿着考究精致的服饰退去浓黑,仿佛从黑色的油液中施施走出。 “爸爸早说啊。”他的表情足以僵硬至一成不变, 但是舌头却是肢体间最灵活的软肉,吐出的话儿犹如歌唱, “只要您肯随意使唤儿子, 儿子就是无处不在的。” 戚九不愿与他深谈,唯恐招致猜忌, 假意打个呵欠, 道,“那就有劳你了, 我不知怎么回事,实在困倦非常, 想先睡了。”而后紧紧阖住眼睛。 这次, 他多少注意起对方的盘算, 故而想着若青衣人对自己不利, 只能尝试银碎破之。 青衣人到底看没看穿, 他的表情根本反应不出,不过瞧戚九乖巧睡了,他就不再为难。 推着竹轮椅进了黑漆漆的屋子。 平常里,青衣人总是会点一盏幽暗的小烛灯,今天却一反常态,什么光线都不曾多加,仿佛推着戚九进入了无穷无尽的暗渊之中。 竹轮椅的木轮自冰冷的走廊内,散发出孤寂而又刺耳的声音。 咯吱......咯吱...... 听入戚九的耳畔里,益发害怕,心里难受得像猫儿挠着一般。他故意发出一阵轻微的呼噜声,其实两只眼睛已经悄然睁开,留意观察自己待会儿该从哪里逃跑。 结果,什么都看不见,只有绝望深邃的幽暗。 竹轮椅的摩擦声戛然而止。 青衣人道“爸爸,儿子要抱您上床休息了。” 戚九以鼻腔挤出一丝闷哼。 青衣人小心翼翼地抬着他,把人四平八稳地摆在平台之上,戚九明显感觉到肢体下渗透着凉气,隐约是块千年寒冰。 假装梦呓道,“床怎么有些冷,我要盖被衾。” 青衣人的声音穿透黑暗,渺然清脆,“这是您的错觉,爸爸,待会儿您就该热了。” 戚九心想,热你个屁!明显感觉青衣人在一圈圈地卸除他身上的药纱,等他像初生婴儿一般精溜溜的躺在千年寒冰间时,身下的触感却又慢吞吞得温热起来。 这种温热很奇妙,令原本硌人的坚硬触感忽而柔软,仿佛陶醉,便是手尖脚尖都是苏软的,足以卸去任何抵抗的力量。 就听青衣人嚯嚯地磨刀声,自遥远的地方一下一下地传来。本是极低极低,戚九谨敏的神经里绝对是如雷贯耳。 戚九完全躺不住了,这两天那古里古怪的家伙给自己剃了好几次体毛,就是厨艺精湛的庖丁替鸡鸭拔毛都得留个毛碴子,可依自己此刻的肌理触感,绝对是光滑如镜,寸毛不生。 不由哼哼道,“你走吧……” “好的,爸爸……”青衣人的刀磨好了,寒光隐隐,利刃掌握。 已经不是坐以待毙的时候了,戚九幻想时刻,左右手各执了短匕与狮头护盾,且躺平等对方靠来。 戚九哼哼唧唧道,“你还不走吗?”护盾在心,短匕在手。 “就走,”青衣人居然提刀走了,空旷的脚步声渐渐远离,转瞬即逝。 戚九冒一头冷汗,如抽丝一般。 说时迟那时快,青衣人眨眼从正上方执剑刺来,正好命中戚九撑在心口的狮头护盾。 “當!”刀盾相击,其声嗡然如蝇。 戚九的快刀同时斜刺而出,横贯青衣人的胸侧,若是无误,必然一刀穿肺。 结果也是“當!”的一声闷响。 青衣人旋身侧去,嘿嘿谄媚笑着,“爸爸你好坏,连儿子都不要啦?” “呸!”戚九环视黑暗中某处,“又不是亲生的,何必惺惺作态!”继续补充道,“你分明能在黑暗里看得清清楚楚,为何看见我幻了盾牌,还要故意刺我的护盾,让我警觉” “莫非,你真看上我这身新得的嫩肉了?” “没错,你能猜到我垂涎你的肉.体,也是聪明人。”青衣人应该是趁黑移动了位置,“而且你知道为何我要天天以药纱裹着你的四肢百骸?” “当然是为了用药液保持你的鲜嫩多汁,维持你肌理间甘甜的口感。” 反正伪装已然揭穿,青衣人亦全盘托出道。 “为什么要脱你的毛发,因为舌头太娇软,最怕一星半点的刺痛!” “为什么要对你唯唯诺诺,就是为了吃你的时候,更能痛下杀心!” “为什么要把你安置此地来,今夜送你性命!”青衣人咯咯笑道,“因为想吃你的不是我!” 什么! 戚九大惊失色。 难道说这小铜夜香壶里面还有旁人! 身下的平台开始蠕缩,平滑的表面翻出一个个带刺的肉丘,舔过戚九的肢体仿佛猫舌上的倒刺,快要将他一层皮舐掉。 戚九益发后悔,应该先变个蜡烛什么的照照亮,提刀往身体下面捅去,竟然一刀见底,痛得他自己的舌头登时流出血来。 可恶! 戚九卷起舌尖,右掌间骤发一颗火子,火子先做绿豆小,再幻井口大,冉冉升起后骤发光芒,照得整个空间里面明如彻昼,黑暗顿消。 待四壁内光明初绽时刻,整个壶壁内的一切,都清楚明白地展示戚九面前。 小铜夜香壶内并非粗糙,而呈澄澈无垢的镜状,镜子间投影而出的人,不是别人,正是那个死鬼跑堂儿的模样,肢体发肤皆是破破烂烂,勉强拼凑出来个轮廓,而自己此刻正坐在他长长伸出的舌头尖,一脸嗜血的笑意。 “他!”戚九指指屁股底下的舌头,“他不是被你吃了吗?” “确实!”青衣人似乎见不得光,只要壶内明光通亮,他便要恪守影子的本分,不能随随便便露出脸来。 “我如今真是拜你所赐,原本应该由我走出葡萄海马纹铜镜,谁知你们横杀出来坏我好事,让这见钱眼开的玩意儿,鸠占鹊巢,与我一同挤在铜壶之内,备受煎熬。” “而且,你最是缺德,竟把我变成了小铜夜香壶!” “所以我恨透你了!恨不得你顷刻就死!” 戚九屁股底下的舌头,开始翻卷打滚,准备把始作俑者吞入腹内。 “今日天道好轮回,且拿你身债肉偿吧!”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实在太累了,抱歉,明天多写点,爱你么么哒。 第87章 球,无乃尔是过与 戚九欣然而笑, “球, 无乃尔是过与?!怎偏得赖我!” 人是不会再坐在他人之舌上, 蹬脚一飞,滑翔些距离, 一团紫金祥云早侯多时,稳妥接住他的酥软身体。 云定人出。 双臂轻展,一套新衫慢慢笼罩于他柔韧而精健的身躯间, 露出混着异血的凌然五官,漫长卷发在流水的衫子间垂落,称得他气场缓仪, 不落俗尘。 而他的掌心却不如此闲情雅致,一条九爪翼水龙随他所幻, 腾云驾雾。 锋利的爪子一拨千倾, 眨眼游向了跑堂儿的面前,布风行云, 每只利爪行一道恢宏的惊电, 霹霹喀喀击向对手。 惊电迅捷,散乱的电叶如裂开天地的邃缝, 无一不彰显威力。 跑堂儿的壶中身影,顷刻露出极端痛苦的神情, 但他已然死去, 碎烂的躯体益发不堪一击, 走电灌灌钻了空隙, 流淌入他的尸间裂缝, 眨眼破了他依稀尚存的肉相,化作崩塌的沸石,抖如尘埃。 浓厚的腐烂臭气随之而来,闷了很久的样子,偏等着此时此刻一并喷发出来,恶臭肆虐。 戚九见一击必杀,本是开心,然而腥臭刚烈,不由捂着鼻子道,“就凭这本事,还想吃我?” …… 塍洲霖山。 一众人都不甚讲话,各自丧着脸,垂着眸,到了霖山下暂不入龙家祖宅,聚在一起筹谋着如何才能名正言顺。 上官伊吹带了谢墩云与几十个鲤锦卫的好手,深山老林里劈了一块干净地,恻恻坐着。 其实所有人也仅是在等上官伊吹的口命,他已经许多个日日夜夜尚未合眼,抱着戚九的尸骸绝不撒手,旁人连沾都不能,更不要说是随便提一句建议。 纵然如此,上官伊吹的脸颊也依然艳丽无铸,染渡了阴郁的色彩,愈发盛放出仇恨的气色。 大家跟着他,盯着他,也是担惧上官伊吹莫要伤心过度,做了什么自戕戮人的事情。 众静寂。 东佛突然抽搐了起来,周身过电似的,益发诡谲。 待一刻,有股稀烂的臭味自他半衫间传来。 站他旁边的谢墩云多少有些忍不住了,以手肘捣捣他的胳膊,神情严肃道,“想去解手就快去,随便找棵树底都是茅房。这里出谋划策的人多了去的,完全不差你一个,瞧你那副难受样子,老子的大肠头都跟着痛。” 东佛帽檐压得极低,自从出事后,他的脸就没露出来过,甚至轲摩鳩强行上药,他宁可将脸磨在地上,决绝不肯妥协。 估计是觉得戚九的惨死,多半是为了拯救自己一命,于众人面前多少抬不起头来。 东佛嘀咕道,“莫管我,去想想怎么报仇雪恨才是真的。” 一句话惹得谢墩云微红了眼眶,避到了旁处。 然而壶内正是好不热闹。 戚九洋洋得意的一席话,反引得青衣人哈哈狂笑不止,“傻瓜!笨蛋!蠢材!你以为我是真的无法摆脱那个钱串子的吗?!不过是因为我是他的镜中影子,彻底杀不死他,而借你的手帮我除害罢了!” 壶内瘴气弥漫,戚九借着火子的明静光芒,依稀间确实再看不见跑堂儿的一根头发丝,估计自己方才耀武扬威的一场攒风掣电,真把他依稀尚存的肉沫子炸没了。 不由羞愤交加。 “你竟骗我!” “没错!”青衣人隐藏得不见踪影,恬然的声音自壶壁间刮刮而过,好一番口蜜舌刀。 “儿子一直忌惮你的力量,可也憧憬你的力量,尤其爸爸这身纤尘不染的上等皮囊降入壶中时,儿子简直喜极而泣。” “若是能取代了爸爸的身体,继承了爸爸的威力,我肯定能过得比你更好,行幻筑彧更有目标,莫说是小小的鲤锦门,哪怕北周的女帝陛下……碾死她不过是抬一抬手指的事情。” 戚九骇然,“你的野心真是不小,我以为你只是想要从镜中走出,变成一个活生生的人,结果你反而想要整个天下!” “哈哈哈哈~~”引得青衣人一阵癫狂大笑,“归根结底,是你自己太傻太蠢太无知,有如此强大力量不知善加利用,偏要将肥肉送入虎口(壶口),令我来得这白白的便宜!” 不待他继续狂笑,戚九已经忍不住打断道,“你其实很有练幻的天赋,但是心术不正,刚愎自用。” “既然你叫了我好几日爸爸,我也不能不教你些道理。” 戚九抬起掌间银碎,“爸爸这份天赋,其实也是路边捡来的,可是你想继承爸爸的遗产,恐怕还缺些火候!” 语毕。 三十道巨电从他掌心幻出,灼灼亮光超越了火子的锋芒,整个罩满了壶中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他要把那个影子击打到无处遁逃。 一条庞然巨大的九爪翼水龙随电而出,盘缠在戚九的身周,昂首挺尾,戚九立于紫金祥云之上,俯瞰四下,绝不让青衣人存着任何遁逃的孔隙。 之前那条小的九爪翼水龙仿佛欢腾,嬉戏于疾电之中,或潜或浮,龙尾甩起虺虺电花,奋力地抽打着铜壶的内壁,震声千里之外。 二龙加持,本是雷霆之势,足以横扫千军。 结果被电脉强袭的光洁壶壁内,冉冉钻出两条一模一样的影子龙,两条黑龙一大一小,照模学样好不威风凛凛,纵着无数道虚黑的电影反扑而来,与明电相交相错。亦如两军对抗,旗鼓相当。 青衣人的声音自然清甜起来,“哈哈哈~好爸爸,你的力量果然不容小觑,但是你的愚蠢也是令我吃惊。” “你可要知道,咱这方壶中境界,前身可是镜子之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道理,莫非当爸爸的,还需要儿子来教吗?” 戚九确实没有想到这层,眼瞅着两色惊雷自半空碰击,爆炸,交叠,明明暗暗,仿佛斑驳错杂的纹路,镶嵌入眼帘,洪声不绝于耳,振聋发聩。 戚九道,“笨又如何?难不成你还不知道大智若愚四字如何书写?” 扬袖起手,九爪翼水龙的口中喷涌出滚滚洪涛,一道道长鸿似银链勾月,更胜万马奔腾,笔直得冲杀敌手,毫不容情。 影龙也不甘示弱,自血盆巨口内释放黑涌涌的潮脉,壶界内的座座浪头迎面抨击,激涌的飞沫掀至极高,宛若拔地而起的高山巉崖,耸如排峰丘刃。 水底更是激流勇进,暗潮卷卷,壶内每一寸开阔地眨眼被水与影侵占,高空电闪雷鸣,恍如隔世洪荒,一片荼靡。 戚九催着四龙对阵,脚底的紫金祥云愈升,脚底的巨浪翻涛,追得愈紧。 眼瞅着整个壶内世界被水影淹没,连着他自己也马上被巨浪侵吞水腹。 青衣人放肆怪笑,“额哈哈哈哈~天庭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都说了儿子是镜中人,难道还会害怕被你淹死吗?” 戚九已然被攀升的洪潮逼至极限处,但是纱衣缥缈,袖拢清风,人随云动,一派颜舒貌态,捻指笑靥道,“谁说,我准备淹死你。嗯?” 青衣人旋即敛去笑意。 …… 上官伊吹始回魂,便见寻常里嘻嘻哈哈的一众人,都耳提面命地恪守原地,谁的情绪都低落异常,但是硬把话堵在喉头,不肯说出来惹自己烦心。 不免泛起一丝惘然,道,“我或许太心急了,什么都没想便杀来塍洲,仔细回想,依谢墩云所言,龙竹焺与烨摩罗人在刘庄交易时,确实出现了水人的相伴。” “可是我又仔细推敲,这水人的主人到底属于双方中的哪一个,恐怕连谢墩云也不能确定吧?” 谢墩云闻言,仔细回想一下,而后道,“龙竹焺屡次花重金,想要烨摩罗人捉住小九,况且烨摩罗人倒出的数百水人腹内,那些活活死死的少年,逐个都似小九容貌。” “虽然不知道是哪一方纵着水人行凶,归根结底全是龙竹焺的需求在做诡。” “所以大人做的决定并未出错,只要拿住了龙竹焺,逼他说出为什么要购买形如小九的异族少年的理由。” “顺藤摸瓜,再去反追凶手,自然不在话下。” 谢墩云此番措辞严谨,有理有据,令在场人皆刮目相看。 白式浅隔着茂密的树丛,深深看他,不自觉勾了唇角。 上官伊吹道,“你分析到位,是个有见识的,但是假设龙竹焺若真是操纵水人杀死阿鸠的罪魁祸首,他的水人为何不当即吞下阿鸠遁逃,毕竟依你所言,阿鸠是死是活,都是他的囊中祈求。” 谢墩云微一顿,“大人当时奋不顾身跳进阮河,或许在您的刀距之间,根本无法遁逃。” “确实可能,”上官伊吹继续道,“水人事败,龙竹焺必然收到消息,此刻定然逃至极远,而我居然昏头昏脑领着你们前来龙家祖宅拿人,实在愚蠢至极。” 伸出狭长薄润的手指,轻轻抚触戚九明显腐败的脸颊,几日里,戚九的肌肤已然松弛垂塌,再也不复刻往日风韵,软绵绵地愈要化作一堆烂肉。 白式浅瞧他的明艳的眼神又转为哀沉幽寂,地上捡一根粗树枝,狠狠往谢墩云后心一戳。 赶紧的! 谢墩云哇哦一声,继续进言道,“来都来了,老子觉得那姓龙的就算要跑,咱们也可以进龙家祖宅里搞点是非动静,想那龙竹焺如何聪明狡猾,也不能不顾自己的家人安危。” 问题那些人是彣苏苏的家人,龙竹焺只是半道儿捡了个便宜的少爷而已。 上官伊吹转目凝视,“你想如何” “放火烧山!”谢墩云也是被逼着才站出来说主意的,随口一聊而已。 大家的目光齐刷刷聚了一堂。 谢墩云严肃地改口道,“那绝对不是人干出的事情,会提议这种办法的绝对是畜生!” 众人移了目光。 谢墩云转了转脑子,突生一计,但觉得自己这个想法若是说出口来,一定会被上官伊吹用刀砍成饺子馅。 考虑再三。 蚊子哼哼道,“龙竹焺想要小九的身体……这里现成不是正好有一具……呃……” 上官伊吹道,“你说什么?”双手紧紧搂着戚九的尸骸,“你大声再说一遍。”波澜不惊的语调已然波澜万顷,唇齿里切着血肉,马上要吃人了。 众人皆胆寒,周身的汗毛都要瑟瑟发颤,如泰山压顶。 谢墩云提高嗓音道,“老子说……东佛怎么口吐白沫啊!” 半晌闷不出声的东佛一头扎在腐朽的木叶中,肢体微然抽搐,缩成一团。 谢墩云与轲摩鳩旋即扑上去摁着他,结果东佛环抱的隆处钻出一条电脉,将谢墩云的双手一击击中,电得他手心当即麻了,连连倒退数步。 轲摩鳩反而无觉,强摁着东佛蹊跷问,“怎么一肚子水?”从他短衫中一掏,竟拿出了戚九日日提在身边的小铜夜香壶。 什么时候被东佛收去了?! 小铜夜香壶被提走后,东佛才深喘一口气,断断续续道,“这壶有诡,电死俺了。” 果不其然,铜壶阴刻的花纹里,余电缭绕,壶口喷如瀑布,时而露出黑白相间的水来。 谢墩云恨道,“许是小九不在了,里面的蓝阶筑幻师想趁机钻空子逃走,始才兴风作浪。” 不顾轲摩鳩的疯狂暗示,一脚踢在壶面上。 小铜夜香壶斜飞而出,撞击树干后又弹于乱石之间,连树带石一并崩碎,险些将壶面踢烂。 轲摩鳩大叫道,“谢老痞子,你莫要混闹!”追上去捡回铜壶,“你力大无穷,这般捧摔,指不定才会帮了里面的人逃跑。” 三眼环轮结出一道新印,稳稳妥妥将小铜夜香壶重新封印。 然后自己妥善收了,随而对蜷缩草木间的东佛恨道,“最近没空管你,皮收紧一点!再敢乱动旁人的东西,小心邪达娜环断你双手!” 第88章 就当是可怜一条老狗 戚九卧在紫金祥云之上, 头晕目眩到怀疑人生。纵着的两条九爪翼水龙失去控制, 猛撞在壶壁间, 已经与影子龙抱团全军覆灭了。 也不知谁一道强印打下来,壶内简直灭顶之灾, 涛涛洪水倾倾退却,仿若天地未开,鸿蒙未判, 一片狼藉惹人寒。 戚九心咒:除了轲摩鳩那王八蛋,估计天下再没有哪个王八蛋能克制得了他的银碎了。 本来是想借着水势冲出去的,眼下小铜夜香壶的内壁旋着无数的幻印加持, 固若金汤,定然是滴水不漏, 破绽难出。 真没默契! 戚九冲着壶口大喊, “上官伊吹!谢墩云!东佛!白式浅!你们哪个来救救我!谁救我!我就给他当牛做马!” 若是以前,必定有人能听见。 可是如今, 便是难于上青天。 “哈哈哈~呕~”青衣人的声音听起来格外难受, “人外青山楼外楼,原来爸爸你并不是最强的, 外面那个人才堪称绝顶的筑幻大师。” “若不然,这样吧, ”青衣人突然软了态度, “我们父子联手一起打开最外面的幻印, 而后你把筑幻大师介绍给儿子, 儿子就再不纠缠爸爸了。” 呸! 戚九索性躺在紫金祥云里, “难道你又想认新爸爸了?” 青衣人道,“爸爸一身金贵人中龙凤,生来便吃坐享福,伸手衣饭,并不识人间险恶,儿子与那钱串子混迹江湖多年,受人冷眼无数,遭人践踏万脚,总结些老道经验。” “若不然是做人上人,站至高位,踩云底尘。” “若不然是扯掉脸皮认爸爸,多个爸爸多条路。” “你享你的齐天福,我走我的认亲路,可谓小鸡尿尿各有各道,福祸相依,自求安好罢了。” 戚九听他所言非虚,以手支着下巴认真听来,“毕竟你的人生我不曾参与,故而不做妄论,但是你的做法我不愿苟同,更不会助你一臂之威。” 青衣人嗤嗤谗笑道,“我凭自己的本事骗得人,凭什么要你来认同!” 话已说尽。 戚九自云中鹤立,“若是都不晕了,那继续来战吧!无论如何,我们观点始终不一,总得争出胜负,方能决定由谁来做主!” …… 轲摩鳩幻织了一幢简宅,令覆一层繁密枝叶,让上官伊吹几人先行住下,余下的鲤锦卫分作三队,日夜轮岗监督龙家祖宅的动静。 上官伊吹独去一屋,先把戚九的尸身放置在柔软床上,由他逐渐轻薄的肢体陷入羽花红毯间,蓦地自青灰的双颊里印出悄然嫣红。 戚九的尸身头七已过早该发起臭来,所以只能在他嘴里提前塞一颗僻臭去腐的雮赤珠,故而勉强支撑着嘴部的饱满。 就在几日前,这张嘴儿还是分明吐露着香甜可口的诱人话语,这双眼睛还贼溜溜地盯着自己,怯怯生怜企图勾敛自己的魂儿。 上官伊吹已然情难自禁,伸手摸着戚九的僵硬的肩膀。 戚九的肩伤难愈,虽用羊肠细线缝合起来,总是时不时地淌出污秽的尸液。 上官伊吹小心翼翼地掀开他的袍子,以嘴轻轻吸取,再吐入痰盂,如此三番,后用温水清净,再以秘制的除腐之药谨慎敷贴。 做完一切,上官伊吹一口吹去烛台间的蜡烛,双手搂着戚九的腰,其实并无睡意,而是附在他的耳畔,倾吐秘密。 “阿鸠,你定是活着的,我最知晓其中原因,你不在,我替你照顾好肉身,等你回来。” “阿鸠,多少次了,仿佛梦魇轮换,你总要选择死在我的眼前,舍我不顾,你真是太狠了,世间没有比你更坏的家伙。” “可你醒来又总缠着我,没皮没脸地跟在我屁股后面,每当此刻,我就恨不能使劲折腾你,叫你哭,叫你怨,叫你被蹂.躏到不成人形。” “阿鸠,我只给你三日时辰。” 上官伊吹的眼神蓦然幽怨,怨而生狠,狠意闪烁,烁如狼眸。 “你若贪玩不回来了,我就把你吃进肚子里去,叫你再也不能擅自决定离开我的身边。” 猛一头扑入戚九怀中,双臂恨不能拧碎他的骨头,“我从来没有搂过死掉的你,我不习惯这样……你立刻回来见我好不好?我真的好怕……” 迷糊睡了一刻时,上官伊吹蓦地睁开眼睛,他的眸子在暗夜里仿若怨毒的霊火,轻轻吻了吻戚九的唇,起身换了身黑色劲装。 无论如何,总得有人付出代价。 他盘算着亲自夜访龙家祖宅寻找蛛丝马迹,若是发现龙竹焺的行踪,必定亲手要让他吐露些实话出来。 或是一刀处理掉,也无人知晓。 摸索至门口,房门尚拉开一缝,且听见走廊里有人坐在那里,一直敛尽气息保持着极度的静寂,称于门廊无光的黑暗之中,乃至于上官伊吹听力极佳,也未曾觉察出一丝半毫。 上官伊吹蓦地定住,道“谁?!” 谢墩云道,“我!” 上官伊吹不禁回忆自己与戚九间的悄然耳语,思忖着对方不可能贴着墙还能听得清楚,难免阴冷道,“你可是带来了好消息?” 谢墩云背依墙壁,伴三分清醒,五分谨敏,“派出去的鲤锦卫尚未归来,所以消息暂时是没有,咱只是想来看看大人与小九是否就寝,故而过来瞧瞧究竟。” 上官伊吹断定他应该坐了许久,按捺情绪不发,“已睡熟了,不便打扰,请回吧。” 谢墩云道,“那为何大人身着夜行衣,莫非穿着劲装睡觉更加舒适?” 上官伊吹旋即关起了门,隔门背身,“鲤锦门的门徒皆我亲手训练,做事故而周全,但我始终觉得不放心,应该随行观察,以免错失良机。”语毕又是后悔,多说多错,反显得欲盖弥彰。 谢墩云道,“东佛与轲摩鳩已经替大人去了,再者大人几日来魂不守舍,难免会做出些错误判断,还是早安歇了吧。” 原是盯着自己来的。 上官伊吹蓦然紧握双拳。 就听谢墩云隔门缓道,“长夜漫漫,大人若是醒来,估计难再入眠,不若由小人来讲一个故事,缓一缓大人的神经,也许躺下就能睡着了。” 上官伊吹才懒得听他所谓的故事,转去了窗牗处,默手一推,三交六椀菱花窗居然是内裱贴了花纸的盲窗,完全封死。 轲摩鳩居然也防起他来! 尚来不及发作,谢墩云的故事已经开始了。 “某日,有一个武将拿着一条活鱼,去探访一位德高望重的山中禅师,这位武将昂藏七尺,意气风发时候,直面佝偻朴素的禅师时并不纳入眼底。第一句话便无礼道,‘初闻,大师德法弘深,名扬四海,不知敢不敢与我打一个赌’” “遂而举起手里的鱼儿,继续道‘大师可猜出鱼是死还是活’” “其实禅师早已听说此武将平日里张狂,喜爱耀武扬威,贬损他人来取乐,所以他也知道,如果自己说鱼的活的,那武将必然会偷偷捏死鱼儿。” “所以禅师说鱼是死的。” “那武将旋即哈哈大笑道鱼是活的!并把活蹦乱跳的鱼儿递给禅师亲眼目睹。” “禅师转身将鱼儿放入莲花池塘,予它自由,对武将道,是的,我输了。” 故事娓娓道来,伴着谢墩云浑圆的音色,恰如新出湖的鲈鱼,蘸了葱丝豉油,鲜嫩至极,回味无穷。 上官伊吹何等聪敏,早已体味出他话里意思,隔着门道,“依你意思,我不该死守陈规,而需变通,通则生,变则活” 谢墩云连忙摆手道,“不不不,咱就是哄着大人赶紧入睡的一个随性小故事而已,绝对没有任何暗示,您听高兴了,就速速脱衣睡了吧。” “或许天一明,龙家祖宅就有了好消息了呢。” 谢墩云努力从地上狗爬起来,本想潇洒地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结果他的老腿活脱脱地麻了起来,完全爬不起来。 太残废了。 谢墩云低咒一声时,白式浅冷然走来,刻意避开上官伊吹的耳朵,对谢墩云道,“来,勾住我的脖子。” 谢墩云早已与他默契,但凡莫名冷风袭身,必定是白式浅靠近无疑。 招招手道,“罢了,老子身重肉糙,撑撑腿等不麻了,翻个滚立马站起来走人,你那长腿细胳膊的,可别被老子给压折了。” 白式浅从他来守着上官伊吹算起,一并在树荫下等了两个时辰,他都不知道谢墩云的耐性居然如此之好,竟能伏下暴躁的性子在原地坐了半个晚上。 想着自己就是在可怜一条瘸狗,一只病猫,一根木头棍子。 再无交流,双手往谢墩云背臀处一搂,咬牙切齿将人冷漠托了起来。 谢墩云断不敢乱叫,两条胳膊齐齐攀在白式浅颤巍巍的肩头,一脸虚汗淋漓,仿佛要从断根的迎客松上仰头栽下。 不禁啰嗦道,“没那金刚钻,就别揽瓷器活,你说你成天举把伞,已经够占胳膊的了,现在还要挤出些地方来抱老子,老子真的很谢谢你啊。” 话是好话,就是从他的嘴里说出来,完全变了味道。 白式浅默念着他也是有优点的这一星半点的念想,嘴里欷吁道,“别……废话,快……没劲儿了,否则……把你……丢井里去!” 作者有话要说:文章里的小故事选自《佛经故事》,谢谢。 第89章 什么都吃遍了的 夜黑风高, 月光勾勒着云翳, 夜幕一片空辽。 东佛与轲摩鳩恪守在龙家祖宅的最高处, 谨慎盯着。 轲摩鳩打了一记响指,龙家幽深的二十几处座大宅顷刻变成半透明状, 里面无论是人言鼎沸或是舔耳细语,甚至鸡鸣狗吠都可辨得一清二楚。 他一向自傲娇贵,断不肯爬在瓦楞间, 沾脏了金线缝制的奢华衣饰,幻了个杌子自己坐下,随手打了套障眼法将房顶遮避。 这会儿子竟有些饿了, 索性在龙家房顶上支起桌子摆上铜火锅,擅自涮起羊羔肉来。 东佛就趴在他脚下, 本是认认真真地听取着各方面的消息, 火锅里咕噜咕噜的声音实在恼人,就连肚子里的馋虫都要熏死了。 禁不住嘶嘶求道, “轲大人能否移去旁处吃去, 俺闻不得羊肉的膻骚气。” 轲摩鳩听了十分不屑,“这里我是大人, 还是你是大人?” 东佛认了怂,卷起身子滚啊滚, 滚去了房顶的另一边。 轲摩鳩也移了位置, 竟在另一边早等着他呢。 东佛知道谁也打不过他的幻印, 难免气馁, 不由试图转移对方的注意力, 试探道“轲大人,难道你不想替小兔崽子报仇雪恨吗?” “当然想啊……”轲摩鳩一筷子下去连涮十片羊肉卷,滚滚肉香随着白烟,置入浓厚稠香的酱料中,饱饱一卷,收了不少美味的汁子。 “可是我的肚子饿了,作为一个背井离乡的烨摩罗人,不可一日不啖羊肉,不但要吃,还要吃饱喝足,方得精神。” 东佛盼他一眼,“俺以为这套大吃大喝说辞,只有谢老痞子时刻奉行。” “别拿流氓跟我比,我们阶层是不一样的,好吗?”轲摩鳩转转眼睛,端着金碗蘸了蘸芝麻韭黄酱,用银箸挑到东佛的头顶。 “来,吃一口。” 东佛默默闭息,“俺不饿。” 轲摩鳩道,“给你吃是看得起你,可不要让我蹲下来喂你,我的金贵身子重的很,若是蹲下去,你可死定了。” 东佛似是犹豫了一瞬。但是骨头被无数苦难熬得硬挺,绝对没有张嘴的意思。 轲摩鳩摇摇头,手中银箸一换,羊肉转瞬变了牛肉,近乎诱.惑道,“北周严令禁食牛肉,想来你自出生后,到你死亡前,绝对是吃不到上佳的牛腩细肉。” “况且我也打听了,你之前走江湖时,总爱打着百牛宴的幌子招摇撞骗,足见你内心万般渴饥,想着犯一犯这禁制,对吧?” 晃在眼前的肉卷不再冒出膻腥气味,转而释放出某种禁忌的味道,令东佛忍不住吞咽口水。 小美人儿应该也闻见了香气,从他的衣襟前探出头来,一双皙白的手臂间玉环琅琅相击,不停地招唤。 东佛骇了一跳,赶紧把小美人偷偷塞去了袖子里,低唇暗示,“环玉,进去。” 对轲摩鳩道,“大人是真心想让俺吃吗?不是又像初见时,叫俺食用了添加九九八十一味毒药的各种饺子吧?” 轲摩鳩摇摇手,“不会不会,那些剧毒你现在都能耐住摧磨,不好玩了。” 东佛继续狐疑,“那也不会像两月前一般,吃进腹中变作异兽,在俺的五脏六腑里来回折腾了吧?” 轲摩鳩继续摇摇手,“放心放心,异兽的袭击力量都试遍了,我这脑子里暂时也想不出更好的来,不会用这个。” “那花草树木呢?” “也不会了。” “那冰绡火硭” “更不会了。” “那青蛙,癞蛤蟆,蜈蚣,毒蛇,蝎子……呢?” 轲摩鳩突然就笑了,周身的金光伴着笑意闪闪烁烁,“原来我给你吃过这么多东西啊。” 东佛的脸色时青时白,“是啊,俺居然每次被迫认真吃了。” 轲摩鳩拍拍他的头,拍狗一样,“来来来,这次真的是牛肉,骗你得话不得好死。” 东佛真的不想吃,如果不吃的话,接下来就会被整得更惨,只好张嘴咬了一口,确保咀嚼碎烂,但绝不吞进腹内。 “好吃么”轲摩鳩把他咬过的部分丢回锅里去,扇扇衣袖,整桌菜品转作烟云散退。 东佛吃得战战兢兢,根本没有细品滋味。轲摩鳩的唉声叹气已经追了上来。 “原本吧,我想着你也够倒霉的,陪我玩了那么久,应该赐你点好处的。” “方才我把解开邪达娜手环的密令藏在牛肉里,你若信我,全吃了牛肉,那么密令则交由你的这张嘴了……” 故意唉声叹气,令东佛整个人精神剧颤,慌忙把口中碎肉往手心一吐,半个金文幻符跌入指尖,漏沙般自指缝流尽,夹都夹不紧。 “……”东佛定然是咒骂一声,出手摸一摸腰际的精钢虓鸠弩机。轲摩鳩往他头上恨恨一抽,“不服气吗?!” 东佛收回了手,使劲搓动着指尖的寒意,字字铿锵有力。 “不敢。” 轲摩鳩旋即提出小铜夜香壶,“不敢最好,此事全当给你一次惩罚,告诫你,不该妄动的东西,你最好不要出手,否则……” 他的警告并未全然出口,小铜夜香壶的壶面仿佛振铃一般,噹噹噹噹狂响不止,若非他的幻印早做加持,必然叫整座大宅里的每一个人都听见动静。 这是如何?来较劲吗?! 轲摩鳩的幻印倏然睁开一眼,掌心打开一道峥嵘电络,欲要缠在壶外,施以颜色。 整个壶面缓缓发热,自表而外冒出弥白的烟来,须臾便红熔熔地透着火光,堪比太上老君的炼丹炉。 轲摩鳩登时变了脸,仿佛怕烧了自家镶金嵌玉的精贵衣料,一把丢出去。 那壶沿着倾斜的瓦砾往下滚。 东佛扑上去伏身一压。 烧焦的刺鼻气味迎面散出。 “你疯了!”轲摩鳩一把掀开他的身体,宽大的衣袍里靠下的位置俨然烤焦,露出个圆溜溜的洞。 东佛的肚皮也不能幸免于难,烫伤的一道焦痕,恰是铜壶间镌刻的图文样貌,印烤在他肚皮间仿若脐纹。 轲摩鳩摇手一招,掌心立一罐雪莲玉肤膏,狠狠挖了一坨,抹在东佛的肚脐上。 东佛蓦地舒了口气,灼痛的地方缓解许多,嘴上倒是无谢,只因他不喜欢过多被人碰触,单手连忙扯去衣间一条长布,自行包扎起来。 他手里的铜壶沉寂片刻,红光欻然退却,须臾自壶底结出一层霜白冰花,朵朵凌霄蔓延,连靠在上面的衣衫亦被沾染,待东佛觉察时,他的半边身子霜染得白了一层,连手指亦有冻僵的模样。 “这蓝阶筑幻师也忒不给脸了!” 轲摩鳩不敢猛力抢夺,恐怕直接拉断东佛的手骨,但这口气不能咽,捻出三根煞魂钉往壶壁间一拍。 壶面的霜花转眼消退,自东佛的衣袖间徐徐飘落。 轲摩鳩捧起壶,眼睛往黑洞洞里面深看去,又提防对方莫要暗算自己,衍化一条软木塞子,结结实实地堵住里面。 事毕傲娇道,“幻印封不死他,就堵后门叫他喘不上气。” 没一阵儿功夫,返回两个鲤锦卫。 一个问,“轲大人去哪儿了?” 另一个道,“怕不是嫌麻烦,先回去了” 轲摩鳩顷刻解去屋顶的幻幕,露出身来道,“人在此都看不见,你俩个也想被堵腚眼了吗!” 两个鲤锦卫面面相觑,以可怜巴巴的眼神瞧瞧轲摩鳩,又以同情满满的视线扫过东佛的肚脐眼儿。 终于如实禀告道,“龙竹焺绝对不在龙家祖宅里,但是,据闻他有一些形迹可疑的货品一直藏在祖宅内,从昨日至今夜,连雇了许多脚夫,皆要运送至一涧天去。” 北周境内龙蛇混杂,有许许多多的鬼市,但是若要谈论规模的话,必然属一涧天为大。 况且此事机密,若没有龙竹焺的首肯,必然不会神出鬼没,避人耳目。 轲摩鳩神色恢复正常,不再玩闹,“此话当真?” 两个鲤锦卫齐齐点头。 轲摩鳩又问,“此话已经传至上官大人处?” 同点头。 轲摩鳩想也如此,不由摩挲幻印道,“那日与烨摩罗人对幻,没心思缉捕他,倒叫他掐住机会溜出来做了坏事,那时如果连龙竹焺一起捉了,就好了……” 此番话讲得懊悔不已,东佛心里立马有丝异样的情绪,除了谢墩云是个没心没肺的,轲摩鳩在一众人里该是最自以为是的那个,居然还能担心旁人 最怕是鳄鱼的眼泪,为了讨好上官伊吹罢了。 东佛摸摸自己的袖子,环玉尚在里面睡觉,很是听话,再摸摸肚皮上包扎仔细的部分 ,免得引人瞩目。 几人迅速折返。 上官伊吹收到信后再无睡意,抱着戚九的尸骸张眼瞭望。 才一见轲摩鳩的人,旋即侧了头,轲摩鳩便直接跟着入屋,两人窃窃私语片刻,偶尔还会激言几句。 再出门时。 上官伊吹的怀中已经不见了戚九的踪影,而他的脸色竭力如常,手腕活动间露出了沾血的药纱,白里渗透朵朵曼珠沙华,与他艳红的锦鲤官服相辅相成,犹胜忘川河中花鱼相映的极冶之景。 按照寻常,他都很少说话,递一递眼神,属下们个顶个得心领神会。 然而这次迥然不同,他反破例下了死命。 路穷无君子,法尽无手段。 但是龙竹焺,他要定了。 第90章 海底月捞不起,心上人不可及 一涧天, 顾名思义乃水中的一方崭新天地。 北周五大水系里最有名的埊水起源于贺州高山, 座北斩东, 一路澎湃,进入平原地区后水速减缓, 蜿蜒曲折,途经之处经常年累月的冲刷衍作数条深邃河道。 然而经过北周数代帝王大兴引水灌田的举措后,埊水水量锐减两成, 有的河道已然荒废。 一涧天便是其中最为深邃嶙峋的一处河谷地,而且水流一涧,深入谷底, 举头高望时只能见到一线天空,故而阴寒湿重, 常年晦暗, 秽气积郁。 进入此地前均要含一片避瘴的香蓟烈罗叶,尤其此药入口又苦又麻, 可以麻痹舌头, 入喉还可改变人的音色,确保买卖双方的不会暴露, 故而是一涧天严苛管理的秘药。 抄近道提前半日抵达,上官伊吹预先布置好了每个鲤锦卫具体狩猎的位置, 以防龙竹焺会混入一涧天监看货物交易, 所以命轲摩鸠在外布置好另一层一模一样的幻彧, 万一事情搞砸, 可以误导所有人的视线。 纵而龙竹焺未曾出现, 也是毫无关系的,只要抢走他的那些见不得人的货品,自然可以再引他出洞。 事毕后,上官伊吹领着东佛与谢墩云乔装改扮,各自含着香蓟罗烈叶,乘上竹筏子,混在来来往往的人中间,滑入幽暗的河谷隧道之内。 谢墩云与白式浅事先做好商量,因为对方可以遁形,所以白式浅此行期间负责跟着秘密商队,沿途偷偷在个别箱子的避眼处上涂抹了荧光粉。 河谷隧道里的光线终于像瞌睡人的眼,缓缓闭合而起,仅剩溟濛一片,脚底的竹排掠过水,留着弥长的狭黑的水痕,竹排上安排了负责领路的随者,掌心提着丧白的纸灯笼,投出微弱的淡光。 魆魆处,千姿百态的光斑活跃非常,仿佛锦鲤身上杂异的色鳞,粼粼熠熠,尤其荧光粉的颜色最为特殊,明亮的青绿则是苔藓映衬水底的一抹鲜亮。 谢墩云假装把手指放在口水里沾了一下,立在头顶放置半晌,尖着嗓子道“阿上,咱跟你打个赌呗,老子的这根手指它通灵,能够在黑暗中指出那些货箱的准确位置,你可信否?” 东佛问,“谁是阿上?” 香蓟罗烈叶彻改变了二人的嗓音,一个像叫喳喳的喜鹊,一个像提着脖子的鹅,互相说完都禁不住笑个前仰后合。 上官伊吹并不说话,伸手一指道,“那个......还有那几个。”他说得淡而乏味,音色沙哑,并没有兴趣加入二人的互嘲行列。 谢墩云登时有种被抢去风头的感觉,挠挠头道,“活久见,怎么你会知道呢?” 上官伊吹弹出一枚纤巧的琉璃瓶,快如星陨,被谢墩云阖手准确接住,与东佛头挨头一齐观赏。 打开软木塞,初闻时毫无气味,再使劲一嗅,仿佛是香的,多闻几次简直浓烈无比,物极必反后臭不可遏。 “蟊石草,引乌鸦,可追踪。” 原来他也让鲤锦卫提前做好手脚。 谢墩云瞪大眼睛细瞧,那几口箱子的外面,间或有几只乌鸦低空滑过,被负责运货脚夫挥动手臂赶走,又折返。 上官伊吹默不作声,走到提灯笼的随者身边,私下给了他一枚金碟子,道“行行方便。” 随者不知用了什么旁门左道,脚踩的竹筏缓缓提升了速度,慢慢与承载着神秘货物的竹筏并驾齐驱。 龙竹焺的货箱共有七八个,感觉每一个都很巨大,需要四个脚夫同抬同落,恐怕竹筏吃水太浅,故而竹筏子也乘了同等数量的,一筏一箱。 上官伊吹的竹筏渐渐一马当先,率先从缝隙中钻过去的空档,他暗自跺了下脚。 身后的东佛心领神会,哎呦一声倒在一旁,从脚底的竹筏蹬了一步,临空栽倒去了最靠近的竹筏间,重重压了下去。 那个竹筏上的脚夫俨然吓坏了,留下两个人看守着箱子,另外两个赶来架起东佛,东佛捂着额头,指缝里汩汩得渗出血来。 “你们到底会不会撑筏子啊!!瞧你们把老子的兄弟撞的,都碰出血沫沫来了!”谢墩云伺机闪亮登场,一个虎步跨上竹筏,边吵边试图靠近箱子。 余下几个筏子似有停下来的意思,不过主人似乎有过特殊交代,无论出任何事情,都不能停留,驱着竹筏继续往鬼市最里面赶去。 上官伊吹的筏子并没有停下的意思,继续跟着其余的六个。 接下来的事情便更有趣起来,不知道是躲着上官伊吹的追踪,还是原本便是如此设计的,每隔一小截水道,就会沿途停下来一条竹筏。幽暗水道的两侧渐渐浮现一些岩洞,岩洞里坐着衣着诡谲的小贩,或是出售虎骨熊皮的,或是观赏畸形表演的,各式各类,尽是些稀奇古怪又见不得光的玩意儿。 岸上嘈杂的人影里滑入了鲤锦门卫的身姿,上官伊吹依旧不曾停留,他的门徒自然会黏上去。 他只需要追逐着最后一条不肯停歇的竹筏就好。 绕过三弯,真的仅留下了一条竹筏继续往前划着,往最深邃黑暗处,也是鬼市中最为喧闹的地方,所有被别人诟病的阴暗交易在无光的地段里被赤果果得昭彰着。 许多人恐着被旁人瞧见脸庞,皆换上了形状诡谲的面具,仿佛隔着面具便能为自己的罪恶披上遮羞布,大庭广众之下袒露最赤果的欲念。 上官伊吹的竹筏已经被眼前的脏乱遮挡了路程,他又恰机贡献出了一枚金碟子后,白纸灯笼与竹筏全都归他掌控。 上官伊吹眼睛开始潜藏在黑暗处灼灼发亮,但是筏子已经不再滑动分毫。 蟊石草的变幻莫测气味被昆仑奴们经年不洗澡的浓烈体臭与异族舞女身上廉价的合欢香遮掩无虞,甚至空气中燥动的汗液,激烈的浊液混为一处,散发着无与伦比的窒快之感。 最深处,一座与一涧天等高的破魔裸母神雕像大展百臂,自浑浑噩噩的光线中露出诡谲而疮痍的笑意。 与烨摩罗相不同处,是北周的人对这位传说中的幻神进行了艺术的改造,替她深邃艳丽的五官混合了北周的血统,令母神的姿容不再异类,而是更加贴近与五官略平,肌肤泛黄的北周人。 经过改造的破魔裸母神百臂如孔雀翎状,上百个掌心朝外,由最底层的金蛇幻印起,经过夜极鸟幻印,再到青骢,共是五阶,逐层加深,直到头顶位置,另一边则被凿石工匠毁得七零八落,看不分明。 一半的繁衍,一半是毁灭。 上官伊吹有一瞬间看得入神,竟然觉得混血的破魔裸母神尤其像是某一个人的模样。 既像戚九......甚至,还有些像自己。 谢墩云与东佛正好追上来,打破了他的错觉,再一看。 破魔裸就合该是破魔裸,谁都不应像。 然,她是幻神,万般幻彧汇聚一体,万象归一,谁亦都像她罢了。 谢墩云直面上官伊吹,侧首悄然道“大人,有些不太妙。” “如何不妙?” 谢墩云更低声道,“箱子里是空的。” 上官伊吹回眸。 东佛亦点头赞同。 两个人合伙干翻了四个脚夫,才发现脚夫居然身怀高超武艺,幸亏鲤锦门的门徒围上来帮忙,才不动声息把四个一并收拾。 结果掀开木箱,就发觉里面空空如也。 上官伊吹的眼神暗沉下去,兀自笑了,“姓龙的果然是聪明的。” …… 躲开了上官伊吹的追踪,载着最后一个箱子的竹筏钻入人群,一涧天的光与影在此处停止,连水痕都不曾荡起。 脚夫们遣退随者,才把龙竹焺从木箱里释放了出来,木箱自做得极大,也是为了令他能在里面舒服地伸展腿脚。 然而此刻,他并没有很多时间逗留,在鬼市的成百上千的某一个岩洞中,点燃着一星红色的莲花灯。 花灯摇曳,对他招手。 龙竹焺散开四人,自己独自走了过去。 岩洞外挂着一层纱帘,人影在红灯纱帐间绰绰约约。 龙竹焺掏出一颗白球,送手递了出去,“我失败了,没能买到跟那家伙一模一样的代替品。” 帘中影抬手掀纱,露出一只柔软的葱茏玉手,含着香蓟罗烈叶的嗓音干涸得像一条脱水的鱼。 “无妨,我成功了。” “那……我们很快是不是就能双宿双飞了?”龙竹焺厌弃一世的眸子,蓦然染了兴色,英俊的脸庞被莲灯一照,华然升彩。 “可是,水人并没有带回来戚九本尊,甚至连他褪去的肉壳都没有带回。我怀疑,这两样东西现在全落在了上官伊吹手里了。” 龙竹焺整个人被打回原形,恹恹得仿佛释魂。 “说明,我们终究失败了。” 海底月捞不起,心上人不可及。 那手轻轻托住他低垂的脸,“这只是第一个计划失败了而已,不到最后,永不言败。这是你说过的,况且,我们还有别的方法继续进行。” 龙竹焺自嘲一笑,“戚九就那么重要!”不得劲,完全要变成抱怨的语气了。 “是的。”对方的回答毫不犹豫。“可是,你也极重要的。在我心里一直都是如此,日月可鉴。” 龙竹焺笑了笑,伸手与脸上的手互相交叠而缠绕,连指骨的细枝末节都难离难弃,彼此一番深深摩挲,仿佛彻夜欢好。 亲吻了那手,“等这件事处理完了,我只做你心里第一重要的。” 对方应该是笑了,帘影间花枝乱颤。 龙竹焺从兜里掏出来了戒指。 “去吧,”影子催促道,“上官伊吹也该发现你了。” 龙竹焺只好收回戒指,依依不舍地再吻吻那柔夷,转头离开。 影子轻抚手臂间的余温,是爱人亲昵的味道,蓦地想起一句话,对着他远去的修长的背影,促促喊道,“一切当谨!” 不知听没听见,唯有空洞无物的回响。 第91章 是你逼我出绝招的 龙竹焺刻意换了紫棠色绣金蝙蝠纹斗篷, 遮着脸混入鬼市中心。 一涧天的至深处有一小块水中陆地, 无需竹筏,徒步流连于此。 交易皆是随性而为, 许多的生意都是在袖子中完成的, 两个人互出手指定价,并以长袖遮掩,十根手指摆来摆去,终成买卖。 龙竹焺在铁笼之外来回梭巡, 一面试图引着上官伊吹的耳目,突然有股花草郁香迎面扑来。 龙竹焺扬袖, 微闭了眼。 一条雪白的腿从笼中荡了出来, 灵活的脚趾自他黄玉腰带里一勾,恰挡住他的去路。 龙竹焺对女色并不十分感兴趣, 准备推开那条纤细的腿骨, 结果接二连三又伸出了五六条油光水滑的美腿,宛如紫晶蟒一般缠上他的腰际。 逢时,从铁笼后面急忙跑出来个佝偻腰套褴褛衫的家伙,满嘴馊臭的黄斑牙,酒糟鼻子配一双耗子眼,所有的不和谐皆完美地堆搭在葫芦型脸颊上, 便是极丑。 “叨扰, 叨扰!”丑驼子满嘴喷着口水, 一脸扭曲, “我家的雪芙平常并不这样缠着客人的, 除非是她中意的主子。” 说着帮龙竹焺把腰间的腿儿一条条拔掉,掀开铁笼顶的黑布,露出里面叫雪芙的娇人。 龙竹焺抬眼一望,雪芙的八条长腿自罗裙中如章鱼的触腕一般,高低错落在的视野中间,似是做出逗引的姿势。 畸人。 龙竹焺不耐烦地瞪一眼,“滚开!” 丑驼子连忙从背后抽出一根长鞭,对着铁栏杆一阵挥舞,“小蹄子又发骚了,人家也瞧不上你,贱.货,收回腿去!” 雪芙的腿上当即落上几条红痕,讪讪地收回腿去,捂着脸低声抽噎,梨花啜露带着几分悲切颜色。 若是寻常里,龙竹焺绝对是义无反顾就会离开的人,但今天不知是如何心态,只是摸了口袋里的戒指,惘了神,掏出一枚金碟子撂给丑驼子。 “商人图利,莫打坏了货品。” 丑驼子尚未见过如此真金实银的家伙,放在嘴里用烂牙一咬,臭牙全部开出黄花,呵呵笑道,“雪芙其实功夫不错的,想她看上的客人,更是使出浑身解数得伺候。”两只眯眯眼挤向龙竹焺,仿佛粘住了眼前的活人钱串。 雪芙得了暗示,所有的骚腿又不老实起来,重新缠在龙竹焺的腰际。 龙竹焺俨然要发怒了。 丑驼子连忙又拔出鞭子,故技重施,狠狠敲在娇人儿的腿上,鞭影横斜,抽打得周遭路过的人都禁不住捂着眼,快步溜了过去。 雪芙不再哭泣,而是爆发出凄厉的惨叫,被宰杀的羔羊一般绝望地哀嚎着,嘴里嘀嘀咕咕绕着舌头,“救俺……” 她的腿全部躲回了铁笼中,仿佛隐没入沉静的深渊,铁笼中似乎还有另一个人,被她推着放置在了铁笼的外面,抵挡鞭子的挥舞。 那是位异族的少年,整个人都被红色的琥珀包裹着,仿佛沉睡不醒,一头卷发在灰袍间披散,遮着秀美五官,隐约里露出枯白的肌肤。 “他奶奶个熊的!”丑驼子越发狠厉起来,“你竟敢把老子捡的血琥珀拿出来挡罚,老子打死你!” 说着从腰际取出钥匙,准备打开铁笼。 龙竹焺俨然被血琥珀里的人深深吸引,出手扯住丑驼子的胳膊,“这血琥珀里的人是哪儿来的” 丑驼子道,“老爷居然好男人这口吗?!” 龙竹焺当即变脸。 丑驼子推开他,凶神恶煞开了铁门,掀开黑布钻了进去。 里面女人凄惨的叫唤伴随扬鞭之声,愈发清晰刺耳,这种事情在鬼市司空见惯,没有人会在意的。 龙竹焺伸手去摸那尊血琥珀,里面探出一条白腿将血琥珀勾了一脚,拖进了黑幕之中。 他总觉得不该错失良机,左右一瞧无人注意,掀开黑帘一并钻了进去。 龙竹焺后脚方落,铁门自动闭合,锁个结实。 再看铁笼之内竟然比外面看起来的还要大数倍之多,装一头烨摩罗战象足矣。 上官伊吹正襟危坐,怀里坐着方才的血琥珀,戚九安安静静地躺在他的臂弯里,有了血水的滋养,他的尸骨仿佛枯木逢春一般,透着些活气。 谢墩云除掉脸上的伪装,呸呸吐掉牙上染的花黄,东佛忙穿好裤子,趁所有人不注意,踹了谢墩云一脚。 谢墩云急道,“干啥呢?没瞧老子牙臭得厉害!” 东佛避开上官伊吹的耳朵,表达不满道,“谢老痞子,待会儿别忘了亏欠俺的二十鞭子。” 谢墩云立马正色,双手握着鞭子一拧劲儿,立马断成三截,从铁笼里随手丢出去,“老子太老了,实在听不懂你说了啥。” 上官伊吹只能忽略两人的聒噪之音,摩挲着戚九的后背,对龙竹焺淡淡礼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龙竹焺早知道他会主动找到自己,只不过来得如此突然,难免戏谑道,“龙某人走南闯北历年,见过的诡诈把戏无数,今天栽到鲤锦门领首的掌心之中,实在佩服。” “不过,”他的眸子里散出些狐疑的光,“这个家伙竟能在如此短的时辰里变男又变女,可是幻术所为?” 龙竹焺直指东佛,不知有何意图,但是东佛已然应对,从袖中掏出一些暹罗靡叶花粉末,自指缝间流下地面,夹带着浓郁的香气,醉人得可怕。 “啊……方术。”龙竹焺的余韵九曲十八弯,讽意满满道,“本公子竟栽在世间最下流的手段里,上官大人还挺英明的呢。” 谢墩云一把摁住东佛冲动的身姿。 上官伊吹遂而笑了,“不论白猫黑猫,抓住老鼠的就是好猫。况且……对付流氓似乎就不必讲究什么高尚的方法了吧。” 呵呵呵。 龙竹焺鼓掌而笑,“常言谓,一流佛主二流仙,三流皇帝四流官,五流员外六流商,大人称龙某一句下.流,确实如此,理应承受。” “嘿!”谢墩云有些懊悔把鞭子扔早了,止不住瞪眼道,“一番生意两张嘴,你这嘴皮子怎么溜得跟抹了猪油膏似的。” 上官伊吹打断他,“闲话都少扯了,我只问你一件事。与烨摩罗人交易时,你为何要买与阿鸠神似的异族少年,有何目的!” “对,老子就是人证!”恐着龙竹焺抵赖,谢墩云指指自己的俩眼珠子,“老子的火眼金睛都已经看得清清楚楚,尤其你们之间还使用水人来装载那些少年。” 龙竹焺常年里风涛浪滚,生死不怕道,“那物证呢?当时龙某记得大人也在那里出现,鲤锦门可有拿到一个半个水人佐证?” 哎呀呀! 谢墩云磨磨牙,啐,比老子还赖三分多。 上官伊吹不以为意,幽幽笑道,“确实,我暂时没有证据,可是呆一小会儿,咱们就能见分晓了。” 龙竹焺双手环插胸前,“难道大人想滥用私.刑吗?那不是屈打成招,要我含冤不忿,那天理何在” “并不是。”上官伊吹依旧轻柔抚摸着戚九的后脊,极近柔情蜜意,“你此番出行,共带了六七只木箱,分四人共抬,入了鬼市。” “然而所有木箱都是空的,这是何解?” “大人何解?”龙竹焺禁不住打起反诘之语。 上官伊吹笑道,“依我看,箱子只是幌子,抬箱子进来的二十八个脚夫恐怕另有隐情吧?” 龙竹焺顿时敛去笑意,虽然他竭力保持嘴角的弧度,但是眼睛里嘲弄的意味变得浅薄,满满当当皆是警惕。 上官伊吹起身,修长的手臂拉开了铁笼外面的黑帘,指着鬼市底下淙淙流动的溪涧。 “你那二十八脚夫皆严严实实地穿苦力的服饰,表面上是防着风吹日晒,实际上脱掉衣服之后,里面会是什么呢?我很想赌一赌。” 龙竹焺的心情已经完全写在脸上,刻意保持镇定的双脚来回倒了三次位置。 “赌什么”他问。 上官伊吹摸摸自己完美的下颌,意犹未尽道,“我赌你其实是想把我引到一涧天来,让你那二十八个脚夫暗中杀了我。” “而你可以赌一赌,在此之前,我可不可以撬开你的嘴,让你先告诉我实情。” 谢墩云道,“这是什么赌法,咱都糊涂了。” 东佛反而叫起来,“大人,谢哥,为什么笼子底下有水漫过来的痕迹” 几人同时望着脚底,靴子底下的铁笼里,水在蔓延着,眨眼涨了一指头高,淹过靴面。 鬼市里的人接二连三都发现了这一点,不由惊慌失措起来。 一涧天近乎要枯竭的水位,居然无端涨起来了。 整个鬼市登时连续沸腾至高涨,好多人开始把自己的货品往竹筏子间搬运,实在托运不了的,直接打开笼子后,自己跳上竹筏开始狂奔而逃。 嘈嘈杂杂的声音从铁笼外呼啸而过,一番凌乱与慌张顿时沸腾起来。 东佛看着别人都奔逃了,不禁问道,“大人,俺们不逃吗?” 上官伊吹不说话,淡淡得等着龙竹焺说话。 “对!咱们不逃!”谢墩云看了上官伊吹不动声色的脸颊一眼,把锁着铁门的钥匙一口吞在自己嘴里,咽进肚中。 “老子也想看看,来救龙竹焺的人,会是什么人。” 涧水猛涨,须臾淹没了四个人的膝盖,眼瞅着马上齐腰,转眼没头。 东佛感觉眼前一黑,扶着自己的脸一脸不甘道,“大人啊,俺还不想死啊!”再看着血琥珀中封存上佳的戚九,心里骂道,小兔崽子,你可享得好清福,不怕淹! 上官伊吹突然想起来什么,刻意说道,“对了,你那二十八个脚夫,方才被干掉了四个,剩下的二十四个还够用吗!”一派活色生艳的表情,弥足的勾魂摄魄。 第92章 月刀 龙竹焺原本还纳闷, 听对方一语, 终于明晓了上官伊吹确实不容小觑。不由道, “上官大人好心计,但, 若是没有人来救龙某人,咱们这一笼子人都会被淹死吧?” 上官伊吹道,“确实如此。”看起来胸有成竹, 对死亡之事反视如草芥。 一涧天的水位跌宕迅猛异常,弹指一挥间,已然淹没了众人的腹上, 愈来愈窒息的感觉卡在每个人的胸口,仿佛无形的巨石碾压着肺部, 连喉咙里一并灼痛起来, 即将呛水一般。 东佛最先慌起神来,他怎么瞧都觉得上官伊吹与龙竹焺是在比拼谁的胆子更大, 而谢墩云就是个傻子。忍不住攀在铁栏间求呼道, “救命啊!有没有人救救俺们,俺还不想死呢!”痛哭流涕的模样催人心惊。 龙竹焺似乎不喜欢被水浸泡的湿凉感, 然而输人不输阵,刻意摆一副无所谓的态度, 以手自胸前琤琤琮琮的水流里反复拨弄, 制造出些扰人的杂音。 “别做戏了, ”他朝所有人以鼻哼道, “谁不知晓你们是北周的名人, 随随便便做些仿真的幻彧出来,还不是吓唬人的。” 以舌尖轻舔了下掌心水珠,冰冰凉凉滚入喉头,“你别说,还真的挺像呢,纵然我见过不少幻象,这水反是十成十的逼真。” 东佛哪里听得到他的质疑,水流马上蔓延了双肩,直奔首顶,费力地走上前去,一拳打在龙竹焺的鼻子上,被轻松躲避过去。 足底一个趔趄,东佛扑在铁笼间,惊恐万分道,“你是不是傻你们是不是都傻!你的水人弄死了大人最在意的家伙,就算没有任何人来救,他正好拉着你殉葬,如何?” 龙竹焺多少狐疑,当他的目光再次投向上官伊吹,对方的神情已然决绝,全身心投放于戚九的脸上,既无悲悯,亦无愤恚,活在梦里一般。 谢墩云也变了脸色,水面升到了口鼻处,阻挡住呼吸,他仅能如河马一般露出两个圆洞洞的鼻孔,勉强换气,嘴里面接连不断地喷着水泡,吐一声,“花鲤鱼……咕噜噜……你是鱼,咱可不是……咕噜噜……老子也不想陪葬……” 事至此,整个铁笼内的气氛俨然不对,冰凉刺骨的河水真实地提醒着每一个人的脆弱神经,告知众人。 你们真的,立刻,马上,即将被淹死了! 龙竹焺终于相信东佛的话,上官伊吹其实就是想扯着他陪葬的,对抗着河水湍急的水流,腰马合一,攥拳迸出一击,他少时修习拳脚功夫,成年不断精进。 水底的拳风亦如奔马走豹,重重给了谢墩云的肚子一拳。 谢墩云:“咕噜噜噜……”沉了底去,其实他并未防他,反先凭白挨了一顿。 龙竹焺旋即埋头扎进水里,水花纷飞如鹅毛大雪,自水中展臂划动,游到沉底的谢墩云旁准备对着他的腹部,再添数拳。 谢墩云哪肯多吃亏,趁对方潜来之机,蹬足一踢,用了七成力气,直把龙竹焺的肚子上重重回报一脚。 龙竹焺,“咕噜噜噜……” 两人潜在水底立刻交起手来,拳拳到肉,脚脚怀恨,各不相让。 龙竹焺伸出五指抠作鹰爪,满把塞进谢墩云的嘴巴里,五根手指攻城略地,堵着对方的鼻孔不准换气,另一根手指仿佛钻子探入深.喉,猛拨谢墩云的悬雍垂(小舌头),刺激得他连胃都快吐出来了。 若果他手中握刀,此刻绝对要剖开谢墩云的肚子,将钥匙血淋淋地挖出来才罢。 上官伊吹一旁看似不观战,水底下微然挪了挪脚,趁其不备,将龙竹焺狠狠踩到了笼底,被谢墩云反扑而上,几拳砸去,龙竹焺的后脊仿若断裂般极痛,禁不住暴呼,口内激出一串绯红的血泡,琉璃彩一般新艳夺目。 东佛则倒挂金钟在铁笼内顶,真挚恳求道,“大人,你的心情俺们可以理解……” 最后一个浪头淹没了所有的谈话,一涧天里似水囊般充盈,莫不要说一个小小的铁笼之内。 强烈的窒息围绕于四人的胸膺,俨然如碾碎一只蝼蚁般轻巧。 骤然,无数道蓝光自水底袭来,凝辉化成水底的一道长虹,待冲击向围困四人的铁牢笼时,居然是一头雄大鼋鼍兽,状如庞然巨龟,张嘴吞下整个铁笼,再将口内水以鼻息喷出。 三人随着鼋鼍的舌头颠簸几滚,叠罗汉似的压作一坨大喘粗气,上官伊吹则攀着铁栏,单手紧紧搂着戚九,一双眼紧紧勾着四面八方的诡谲气息。 果不其然,鼋鼍内的压抑着沉沉的肃杀之气,眨眼里涌出近千水人,他们暗伏于深深腹内,腾出时化作一片咆哮的人浪,从四面八方包围而来,气势汹汹。 上官伊吹不疾不徐,旋手拿出玉屏笛置入口角,轻声送气,结果笛声哑然,泡了水略有些失灵,他只好甩了一甩。 谢墩云瞧得最真切,恍惚间明白了期间真意,怒火冲天点了心底最后一根炮仗,炸裂道,“他奶奶个熊的,花鲤鱼,老子以为你是做戏,故意做给姓龙的看,结果你放了真水来淹老子啊!” 亏他配合得卖力,还真吞了钥匙,索性钥匙不是真金白银,否则这会儿子就合该到阎王处报道了。 上官伊吹换了幻月弯刀出来,“他若善于操纵水人,必然通晓幻法的妙处,不以真水攻之,怎能叫他面露真凶!” 对东佛命道,“你的腿挺会缠人,可以继续!” 言谈间,环月弯刀自他手中斜飞,拨动极大,劲如长龙摆尾,刀光铮铮胜似韶华,三分游弋五分狂霸,卷在铁栏间一刀挥就。 呼呼轰轰,整座铁笼倾眼削作铁屑。 然而刀意不减汹汹之意,迎面荡起,最先扑上来的水人首作刀下亡魂,身肢离碎,瘫在地上化成水。 上官伊吹展手一拢,环月弯刀自行折返,他道,“你们太依赖幻术了,反忘记了自己的滔天本事。” 东佛收了命令,将龙竹焺的腰腿紧紧缠起,俨然像块狗皮膏药贴于后脊,惹人不爽。龙竹焺怎么都甩不开他,顶着背往地面上拼命磨蹭,企图金蝉脱壳。 东佛只好从袖子里掏出一把潮烂的暹罗叶花粉,往他嘴里一塞。 极烈的香气灌入咽喉,憋得龙竹焺瞬间不省人事。 谢墩云呛了水,明显肚子喝饱了,再看见水人化作的水流缓缓瘫来,跟触鬼似的,掌拍弹起,自口袋里掏出步卅狂刀,“话虽如此,但是老子还是觉得大人应该事先通通气,老子差点都吓尿了!” 遂提刀进入修罗战场。 双刀合璧,双雄合契,威威扬扬,大杀四方。 且不论双刀如何百般砍削,碾压如飓,水人仿佛无穷无尽,旧的死了,总会有新的补替,前仆后继。 五六十个水人躲过刀风,借助同伴化作的骸水,潜潜游了过来,纷纷瞄准东佛的腿,鱼贯而出,抱着他的大腿,欲要将其从龙竹焺的背后拖下来。 一个扯,叫扯,五六十个愣头呆脑的家伙一起扯,便是五六十马分.尸般的酷刑。 东佛最怕死,急忙唤道,“大人!谢老痞子!俺不行了!俺的皮要撑不住了!” 三四个水人攥紧砂锅大的拳头,纷纷砸向他的脸,溅起的水花里极快染进了血红点点。 东佛嚎道,“俺的脸,不是你们这群贱民可以围攻哒!” 谢墩云闻言,远远喊道,“低头!”随手甩出步卅狂刀。 东佛的脖子从没有如此灵活,竟然整个缩入双肩,甚至连脸也一藏起一半。 水人微骇,只一怔,刀来横斩无数腰肢,陆续断作两截,谢墩云如风追来,抽刀断水,又劲削二三十余水人,对满脸血痕的东佛道,“剩下三个自己收拾。”眨眼转去了上官伊吹身边。 “你叫俺怎么收拾啊!”东佛绝望地拔出精钢虓鸠弩机,一顿操作猛如虎,打打鸟兽是没有问题,但是钢针刺入水人体内,又极速飞离。不过隔靴挠痒罢了。 三个水人痒了几痒,继续轮翻敲击他的脸,八成是想再看看对方的缩脖神功。 东佛气急败坏,“你们打俺,俺立刻杀了他!”转手反扣精钢虓鸠弩机,打了龙竹焺一腿长针,龙竹焺昏迷中剧痛惊醒,捂着腿上的数根尖针,一并拔取,针口旋即血花四溅。 “啊!”他疼得凄惨,咆哮之气不似寻常男子,居然声传十里,整个鼋鼍口内跌宕起伏着长呼,堪比虎啸山林。 鼋鼍骤然受惊,肺含聚气一并勃发,连着口内的数众人物一并喷出。 高空一瞰。 天地间豁然贯通,竟不再是狭小的一涧天,而是一条碧倾万涛的茫茫大江,形如绿玉带镶嵌地表,滚滚江面簇浪翻星。 埊水!! 鼋鼍兽于众人对杀的空隙,载着一众人等悄悄溯流而上,折回了水源地。 上官伊吹搂着戚九,随力而飞,寒风凛冽迎合,达手可摘星辰位,转而极速下降。 他不得不在落水前唤道,“必须杀了鼋鼍兽!入了埊水,再难觅其踪!” 谢墩云与他同起同落,风灌耳郭轰如擂鼓,不由回复道,“晓得啦!入水前一定摆好姿势!”对东佛传道,“大人说,抱紧龙竹焺!” 东佛追在后面,捂着冒着血的口鼻,道,“俺会游泳,都放心!” 而后纷纷落入埊水! 鼋鼍兽就是等候此机,待龙竹焺入水,划动四肢缓缓游去,见水花最四溅处,张开大嘴一并吞去。 “休想逃!”上官伊吹居然从水中高腾,月下一红蹁跹的绝艳身影,仿佛高越龙门的赤色锦鲤,掴刀凛落。 环月弯刀幻作五丈巨阙,在上官伊吹阴绝的掌力摧动之下,一刀刺入鼋鼍兽坚如铠甲的硬壳之中,纵贯血肉,一顿翻搅。 谢墩云:“哇哦……” 如小山一般的鼋鼍兽登时血溅四水,凄厉嚎叫着,在巨阙强袭之下,命殒一瞬。 埊水登然渲染成一片汪洋腥红,波涛汹涌作殷色的绯流,连皎洁的月华都难以在其波泳中倒影,莫说是星辉斑斓。 上官伊吹傲立鼋鼍兽的遗骸之上,俨然不能放松,对另两个凫水的家伙道,“有人想救龙竹焺,应该就在附近。” 他不说还好,一说间。 幽暗里巨大的影子蓦地自水底深处梭巡,低低的笑意如泣如诉,呜咽着从黑渊处徘徊,于猩潮之中伺机而动。 东佛慢慢松开龙竹焺的身体,嘴里嘀咕道,“什么东西,会不会吃了俺啊。”推着对方,开始往鼋鼍兽的尸骸处悄然游移。 龙竹焺低沉一笑,“傻瓜,保自己安全啊,何来管我……”突然回手给了东佛一拳,猝不及防。 东佛松了手。 龙竹焺开始拼命地往岸边游去,边放肆喊道,“哪里还有别人,就是我一个!那些水人也是仅仅听命于我的,有本事且来抓我啊!”他的腿上有伤,很难在埊水中游动几步。 上官伊吹轻轻放平怀里的血琥珀,对他这种欲盖弥彰的行迹不为所动,从鼋鼍兽中拔出环月弯刀,衍变作更大。 他对龙竹焺道,“看来你很在乎这个人,可惜,你再也见不到她了。” “天理循环,悲极乐罔,我也要让你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 环月弯刀的幻器之力得以无穷无尽,一轮镰刀似的庞然巨刃自他掌内缓缓冉冉,锋利的刀光将血染的埊水烘称至骤亮无比,亦如无边无际的曼珠沙华里皎然攀升的弯月,整个夜幕顺势失去了灼灼颜色。 “去死吧!” 上官伊吹冷眸剧凛,戾气全出,月刀横征,决然刺入埊水中的暗影。 势必替戚九报仇雪恨! 作者有话要说:昨晚有事,耽误了更文,对不起大家,以后尽量不断更。 明天小受回家,敬请期待。 爱你们。 第93章 水作被,地为床 月环皎亮, 自上官伊吹高抬的手里欻然飞出, 对准了埊水中惊慌失措的暗影, 一刀必击。 待月刀即将入水的瞬间,龙竹焺的体型竟然变得十倍庞大, 衣衫随着膨胀的肌理碎作破布,精赤的肌肉如重山叠丘一般雄健,头发背脊如草芽繁荣, 厚厚密密地生出一层坚硬如铁的虎绒皮,变成了一个半虎半人的人兽。 幻形时,一边拼了性命迎头一撞, 与巨大的月刀重重相击。 他的虎头定然是不遑多让,对击后幻月弯刀刃面产生的余韵绵长而薄厉, 整个埊水的每一滴水珠, 都被声浪倾袭,自里及表, 颗颗摇颤不止, 连带着岸边的浅滩野地里,纷纷震开无数裂纹。 埊水仿佛煮沸的热汤一般腾然不息。 龙竹焺操起虎尾一抽钢刀, 华白的月刀瞬即砍入鼋鼍兽的铠甲,从头到尾, 一劈两半。 上官伊吹早见情势不妙, 卷起血琥珀, 轻身而跃, 两只脚急点数步, 旋身立于月刀之上,仿佛足蹬月华,踏浪而去。 鼋鼍兽的尸身如两山崩摧,上官伊吹随刀滑行,至尽头,回踢一脚,月刀登时折返,以浩瀚之力滑向谢墩云。 谢墩云领悟,以开山巨力自水中跃起,抄手握住刀柄,紧咬牙关,挥手一掷。 月刀受了两层力道加持,自然刀锋如飓,迎头砍向龙竹焺的头顶,势必让他步鼋鼍兽的后尘。 龙竹焺提出一拳,准备将月刀以拳力绷碎。 颤抖的埊水突然出现了四个巨大的漩涡,仿如不计其数的珍珠倒入石斛,漏入水底。 砰砰砰砰,四发齐响,水层凹而又升,溅至极高时衍作四个顶天立地的水人,一个一掌拍下,在水面炸起千层巨浪,莫说上官伊吹几人,连他幻作的巨然月刀一并被水浪拍灭,沉入水底。 另外两个水人捡起鼋鼍兽的尸骸,接下来重重砸向上官伊吹的头际,巨浪高掀列如排戟,恨不能将其粉身碎骨。 而后一个攥紧龙竹焺,提腿沿着河往远缓缓奔去。 眼瞅着他欲要逃走,轲摩鳩突然骑着三头巨鹰滑向第四个水人身前。 原本他和上官伊吹早就商定好的,表面上说在一涧天外设幻,实则以幻兽挖掘埊水水沟,引洪流倒灌一涧天,全淹谷道。 恰好在不远处,便瞧见巨大水人兴风作浪,前来助阵。 轲摩鳩高飞而告诫道,“雕虫小技而已,竟然敢伤害我最珍视的朋友,绝不饶你!” 三眼轮环幻印内,白色的幻丝密密而织,碧波荡漾的埊水开始汩汩蒸腾而起,自水逆行变作缥缈的烟气,愈来愈轻,汇聚天空变成一大片接天连地的雨云,垂铅压低,压抑地笼罩着任何一条能逃生的道路。 围攻上官伊吹的水人见势不妙,纷纷撂下鼋鼍兽的尸骸,朝旁处奔去。 一道天雷自厚积的云层虺虺炸起,胜于天公手执的钢鞭,重重击打于水人之上,抽作零落的水花,滚落淤泥,溅起点点风尘。 河道内的水眨眼越来越少,几乎能看清水底淤泥里翻滚的鱼儿,以及瘫在原地的水草石沙。 上官伊吹几人从水中轻易脚踏了地面,除了脚底的烂泥极难走踏,然而一目辽阔,连那个妄图解救龙竹焺的家伙一并显形无余。 龙竹焺在水人掌中已是癫狂,朝看不见地方喊道,“走走走!你若不走!咱们都要死!”催促的语言形如虎吼,只有对方能够听得明白。 “或者,我现在就死在你的面前!”已是黔驴技穷,龙竹焺飞身一跃,从水人掌中纵而摔落,四爪落地后,笔直地冲向上官伊吹等人。 他的虎爪威猛至刚,背脊处的硬毛骤然燃起火焰,熊熊红光仿佛传染,引燃了视野里每一处空阔。 火舌舔去了草叶的鲜绿,如业火焚灼的红莲,一瞬间挤满了近乎枯竭的河道。 千万火莲朵朵盛放,于天地云泥之间,仿佛灼灼华丽的绘笔,选最触目惊心的艳红,于整张画卷里填塞充盈,待至高.潮弥热时刻,便是地狱浩劫。 云蒸蔚火,水雾蒸腾,火势汹涌,摇撼着每一颗被热浪倾袭的心房。 上官伊吹本应该召唤自己的幻器,然而无边无际的火红冲入眼帘之内,竟叫他有一瞬间的晃神。 连头顶的长发亦开始散出焦灼的气息,而他自脚底心却没来由得森寒砧骨,两双骨节明细的大手紧紧攀着血琥珀的肩膀。 明艳的目光里不觉浮出恶魇一般的光芒,盯着横冲来的龙竹焺,俨然无法挪开一步 谢墩云蹒跚着捡起环月弯刀,远远掷给他道,“花鲤鱼,快砍呀!莫发怔!” 环月弯刀近擦着上官伊吹的红衣而过。 “嘶啦!” 刀锋划开他的衣摆,露出一截空白,仿佛喘不上气的鲤锦,连他官服间的鱼纹也病恹恹得起了瘟病似的。 轲摩鳩暗叫“该死!”临空俯瞰,撑手自云翳中幻出另一条闪电,攒集了雷霆万钧的强劲之力,一发抽向龙竹焺的虎脊。 残存的水人自泥沼里凝聚了奄奄之息,抬手抵死扔出一块巨石,猛地砸向轲摩鳩的身后。 轲摩鳩隐隐感知,错身一避,手中操纵的电脉顿失准头,煊赫雷电窜如疾箭,笔直刺向了上官伊吹。 一眨眼后,上官伊吹即是灰飞烟灭。 轲摩鳩痛苦地喊着不要啊!他收敛起来的小铜夜香壶许久不见动静,骤然复活似的不停震颤,壶内发出嗡嗡叮咚的声音。 三根煞魂钉缓缓往壶外艰难推出,前后共落下两根,唯有一根露出半截,再也不能多移一毫。 壶内又沉寂下来,仿佛死透一般,遂而,壶口软木塞子的夹缝里激出一丝丝的金亮,初时若有似无,待光芒满满于壶内横冲直闯时,壶面自内印出密密麻麻的梵文金字。 小铜夜香壶炽如灯盏。 終至极限时,登时爆裂几瓣, 时间仿佛静止。 壶中喷发的金光,临过轲摩鳩时,织出一方坚实幻盾护住他的身体。 转眼冲入厚积的云层,仿佛热油里倒入的凉水,噼里啪啦自天上降下倾盆大雨。 雨滴颗颗饱含金光,与火莲相逢时仿佛灵液降世,炽热的火焰一瓣瓣缓慢闭合而起,拢聚作含苞待放的柔弱姿态。 大雨倏然填满了埊水河道,洪涛聚掀,洄吞之势浊浪排空,云层衍薄,透出霜冷的月光,天地抖擞。 金光粼粼,所行之处莲火缓缓摇曳,随之倾倒,朵朵传递,将谢墩云与东佛移至河畔。 “有我,谁都动不得他!” 戚九身披五彩霞光,赤着脚丫,一手扯住雷电的尾端,抖手化成一道锁链,再一指悬定半空的龙竹焺,把他缠得密不透风,甩至岸边。 一切只在一眨眼间。 他含情脉脉靠近纹丝不动的上官伊吹,同瞧了他手中的血琥珀,竟有些嫉妒。 再一眨眼,血琥珀于二人间变作流萤,翩翩起舞飞离。 戚九踮起脚,吻了吻上官伊吹干涩的嘴唇。 静止的一切倏然解冻,巨涛从戚九背后溅起,无形的幻帐阻隔了所有危险, 上官伊吹的美丽眸子渐渐凝聚了生气,转了转,润出了淡淡的水痕。 “阿……鸠” “别说话,吻我。” 戚九已经被上官伊吹狠狠咬住。 柔软的触感亦如初绽的花瓣,层层化开,更是饱含蜜汁的丁香花泉。 上官伊吹仿佛饮醉了,双手抚触着戚九的脸颊。 戚九的双颊骨皮清瘦,愈发显得脱俗出尘,然而却是温的,软的,湿润的,甚至还带着熟稔的轻颤。 他的阿鸠是栩栩如生的人,并不是尸体。 心里千疮百孔的沟壑,被满满地填埋着,劫后余生的疯狂的火,简直把上官伊吹的理智焚干。 “你……叫你再敢离开我!” 上官伊吹一口咬在戚九颊侧,失而复得的癫狂让他很快尝到了血液的甘甜。 三日,他再不回来,他就吃了他。 现在,他回来了。 上官伊吹想,依旧得吃个够,免得是华魇一场,梦醒了是空罔。 连着骨头带着筋,全部吞入腹内。 戚九轻轻一唤,“伊吹,好痛……” 埊水仿佛天成的被衾,缓缓将二人盖入水底。 第94章 我和你在什么地方都可以 三头巨鹰沿着埊水河道低空搜寻, 龙竹焺退去了半虎之形, 由鹰爪攥着, 暂时不能动弹。 助他之人或早已逃之夭夭。 众人同坐于巨鹰之上,上官伊吹的眼睛伸了线, 紧紧地拴在戚九的脸上,暗昧之情于二人眉目处来回流转。 轲摩鳩专心致志地鄙视道,“有些人不应该啊, 怎能为了一时之欢,放弃了长久之安啊。”说得是两人在埊水里浪费了的一刻时辰。 如今再追,难觅其踪。 又对戚九格外挑剔道, “矮子,难道我说你不服气?撅什么嘴” 戚九抿了抿被吸红的肿嘴, 抬手摇出一把羽扇, 遮挡了去。 谢墩云立刻不服气道,“小九现在算是咱这一伙儿人的大救星, 于情于理也该语带尊重些才是。” 抬臂一把搂住戚九的肩膀。“兄弟……老哥这几天饭不能吃, 夜不能寐,满脑子只担惧着你一人了, 你能健健康康回来,老哥铭感五内, 愿食素五日, 聊表感恩。” 低声求道, “白疯子没跟着来, 万一他寻不到回鲤锦门的路, 咱怕连头都要秃了,你跟花鲤鱼撒撒娇,咱们好等他……” 瞧戚九睇来的眼神不太和谐,强作补充道,“都是出生入死的兄弟,咱绝对一视同仁,你和白疯子哪个遇事,咱都茶饭不思。” 戚九大约明白其间的区别,微蹙长眉。 谢墩云旋即道,“花鲤鱼,小九看起来不太舒服啊。” 一句正中了上官伊吹的下怀似的,不由严肃地清清嗓子,“暂不寻了,既然捉了龙竹焺,想要逼出他的同伙简直易如反掌。” “阿鸠刚死里逃生,况且大家近几日都没休息好,又泡了许久的冰水,身乏精疲,遂招了鲤锦卫,咱们就近处安营扎寨吧。”暗自伸手摸到了戚九的手指,以小指头勾了勾他的。 戚九只好随着两人制造的话源,随波逐流。 避免龙竹焺的帮凶再来截人,轲摩鳩画地为彧,幻了一轮巨大的空中峡谷,鲤锦门的门徒收到领首讯示,皆乘着自己的鸟兽陆续赶来。 轲摩鳩毕竟是气宗大禅的嫡系弟子,幻化出的幻彧内山树皆春,枝繁叶茂,包罗万象,胜一方仙境。 谢墩云寻了个理由,特意守到了幻彧外界,去等白式浅了。 轲摩鳩抓走了东佛,该有的默契还是应该有的。 戚九二人另寻了块空地,避开了所有人的耳目,上官伊吹的视线开始肆无忌惮地盘剥着戚九的衣服,简直快要四处点火。 戚九试图挪了两步。 上官伊吹一步就跟了上来,连他身上散淡的橘香也魔性起来,张牙舞爪地撩拨着戚九柔软的心弦。 难道还没亲够吗? 就是咬,也咬了好几口了吧! 戚九暗自抚了抚唇瓣,肿痛里隐含的次次愉悦,既是蚀骨的缠.绵,又是淋漓的释放。 包括某人无休无止,没脸没臊的交缠,都叫他的腿禁不住轻颤。 山雨欲来风满楼。 怕上官伊吹嘴上未问,心里深处积的火可分了许多种,有爱有怨,有愁有喜,一并宣泄在这尊肤娇汁嫩的身体上,自己怕是几天都起不来床了。 随换了一张乖巧的笑脸,讨巧道,“大人,我遇到此番诡谲的怪事,又深陷囹圄与青衣人缠斗了数日,现下实在有些兴奋睡不着,不若给你讲讲可好” 银碎一扬,就地拔起一座八角赏景木亭,枣红熏瓦赤红柱,随指再画,一道曲折水渠碧玉幽深,点几片睡莲,登时雅香四溢,引人拂醉,仿若典雅清淡的水墨画几笔挥就。 上官伊吹的眸子骤而缩放,忖着阿鸠的幻术如何突飞猛进,与日千里 不过他的重点可不在此,移着璀璨夺目的眸子去了木亭下的石桌。 桌面宽敞,高度适宜,若是把阿鸠放在上面…… 可行。 二话不说,捉了戚九的手就往亭下去了,抬着他的腰把人供在石桌之上,而自己落座在低一层的石凳上,举首而望。 “你讲,我听。”上官伊吹以双肘撑开他的腿,有意无意地坐在腿间,借手托着自己的脸,十分认真。 戚九脸瞬时红透半边,上官伊吹绝世的容颜便在垂眸之下,迎着自己的眸子,溢满飞星。 他只好把青衣人的阴谋算计与自己的斗智斗勇讲个清清楚楚,索性轲摩鳩的煞魂钉刚好刺中了青衣人,否则自己未必能及时逃出。 上官伊吹依自己承诺,果然听得仔细,尤其听到戚九冥冥中感知自己遇险,拼死一搏时,满满的感动让他猛地埋首在戚九腹处。 可把戚九激了一跳,从石桌间连忙爬下来,点指在水上幻了一条小舟,跳上船道,“那日我险些被水人带走,丢入小铜夜香壶里,事后又发生什么,大人给我讲讲。” 上官伊吹瞧他慌错的眼神与水面的小舟一齐摇荡,愈发可爱得紧。 想着,若是让阿鸠平躺在舟里,随着潋滟腰肢款摆,水声浃弄…… 亦可行。 不由跳上船去,搂着戚九坐在怀里,慢慢把几日里的事情说了清楚。 戚九也听得认真,尤其上官伊吹说道怕他的尸体再腐,失了丰神秀逸的原貌,故而割了双腕,取出血做了血琥珀来。 戚九情不自禁抬起他的双腕,隔着绷带缓缓轻吻着伤口。 再一瞧,上官伊吹悄然动情,开始把他直立的身姿压倒了一半。 不不不! 戚九再合指一弹,水流的尽头旋即飞石堆叠,衍化出一处温泉来。 道,“大人近日为我操心太多,今日又浸泡了冷水,莫要伤寒袭体,还是入温泉拔除寒气吧!”借着邀请的姿势,从上官伊吹的身下钻了出来。 上官伊吹眯眯眼睛,打量着温泉里的袅袅白烟,甚是满意。 若是把阿鸠剥了,一同在温泉里颠.鸾倒凤…… 还可行。 不容分说,一把解了戚九的腰间蹀躞,打横一抱,就双双步入了白烟弥漫的深处。 戚九想自己应该是愁眉不展的表情,结果反而咯咯咯笑个不停,双手勾着对方的脖子,贴耳道,“我知道了,我这辈子是逃不出你的手掌心了。” 上官伊吹笑而不语,快走几步,把戚九摆在了温泉的石阶上,叫他半身倚着石阶,半身沉浸在弥热的温泉水中。 难道这里也可行 戚九摇手笑道,“这里不行,大人,硌得腰疼,明儿若再拖延了行程,轲大人绝不饶我了。” 讨饶的红口儿开开阖阖,自上官伊吹看来真如花朵一般多姿,忍不住亲了亲。 “放心,只要你说不愿意,我是绝对不会勉强你的。” 上官伊吹并未说出,他会直接强迫他。 上官伊吹的官服未落,红艳艳的锦缎被水色润湿,倾然娇艳欲滴,官服上的锦鲤在渺然烟气里浮出水面,栩栩如生。 戚九不觉被他的一切迷恋。想着腰疼也是无所谓的了,不如一图快活,抬起双手夹住了对方的腰。 上官伊吹轻笑着,“如何决定” 戚九想着,反正也不要脸了,干脆连身子也不要了算了。 琥珀色的眸子眨了眨,写意了顽皮二字,缠缚道“大人,你可想疗伤吗?” …… 戚九醒来时,上官伊吹竟不在身边,身上的东西被仔细清理干净,宽大的床上依旧残存着耳鬓厮磨的气味,久久不能散却。 被衾微凉,戚九只得蜷起身子自寻温暖,本想继续赖床,反瞥见枕头边摆一卷锦书。绣红的底子配一对儿交颈鸳鸯,几分悱恻缱绻。 戚九好奇上官伊吹是否偷藏了什么宫春画轴,非然,他的花样儿不会那么多,连夜轮着使。 忐忑一番,展开锦书一瞧。 里面竟是一封情信。 上面简简单单写着: 一二三四,找到白头; 五六八十,独受相思。 何解? 第95章 一直一直很爱你 戚九手执锦书, 寻着上官伊吹的身影而去, 心里满是狐疑, 不知道对方的迷底究竟是什么,一心好奇。 跨出门, 却见上官伊吹着一袭绯艳的红衣迎风玉立,长身的轮廓被花枝和风云仔细雕琢,益发款款神俊, 因并未戴官帽,墨玉黑发随意摇散,多了些气华姿艳, 少了些端严肃穆。 戚九心痒难耐,觉得自己修炼个十万万年的恩德, 方能撞见如此貌美如玉的男人, 再修炼个十万万年的慧能,才可博得佳郎青眼一瞻。 而此刻, 上官伊吹闻了声响, 回首笑道,“阿鸠, 我等你许久,过来。” 一展手。 所有的繁花似锦都仅为他一人独放。 戚九摸摸自己的嘴唇, 还好, 心脏没蹦出来。 与手给他, 被上官伊吹笑颜一带, 拐到他的臂弯里去了。 “昨夜……你可满意”某人故意捏了捏他的软腰, 酸辣辣的感觉直往双腿里流淌。 戚九赧然,提着锦书丢他,反被上官伊吹的手擒得牢固,暧昧地朝他脖颈深处吹了一口热腾腾的气。 戚九含笑道,“伊吹,好痒。”赖躺于他的怀里柳枝颤颤,唇眼弯弯。 世间,若只有他们二人,你侬我侬,也是极好的。 上官伊吹才不放他,将他娇香的脖子啃了数个来回,才情意绵绵道,“谢谢。” “谢我什么”戚九反疑。 “谢谢你,无数次地回到我的身边。”上官伊吹埋首香肩之上,他的长发缠人,恨不能全部变作了手,把怀里的人儿每一寸都牢牢抓死。 戚九动容,“你这么好,又这么美,叫我如何能离得开你。”伸手与他紧紧缠缚,永世不离。 上官伊吹的唇珠缓缓攀到他的耳,低然私语道,“我的简谜,你可猜出” 戚九道,“小人才疏思拙,还请大人明示。” “答案是……”上官伊吹舔了舔他的耳肉,“我爱你,七九。” 果然。 戚九的鼻子微微有些泛酸,琥珀的眸子了盈满了感触的泪水。 “若能化生命为一滴水,汇入千里长河东奔入海,掀起惊涛骇浪,气蒸梦泽,搅动万里浮云,循环百遍不死,我还愿落在你的心上。” “是的大人,我也,爱你……”可能比他仅限的记忆里,所有的欢喜叠加,更要爱着眼前这个男人。 二人深深相拥,绝不能离。 轲摩鳩一早便去鲤锦门卫各处巡视,门徒们远远一瞧金光乍现,就知道他来了,赶紧换了讨好的表情,弓腰厚礼。 谁都知晓,得罪了上官大人,不过是砍了脑袋碗大个疤的事情。 若是碍了轲大人高高在上的眼睛,死是不会死的,大约就是生不如死而已。 所有人笑得像喇叭花儿一样灿烂。 轲摩鳩从袖子里掏出一包药粉加一袋药丸,丢给众门徒的头儿,仿佛施舍,“拿去给昨天受伤的兄弟们敷一敷,还有被凉水激了的家伙也匀着吃点,早休整好了早回家。”迟来的关心聊胜于无啊。 众人谢了。 昨晚不给,今早才给的恩惠未免惹人介怀。 头儿掂着手里的分量,搓了搓,一众目光如炬,纷纷投向轲摩鳩身后的东佛。 俗话说得好,近水楼台先得月,向阳花木易为春。 大家心思一齐,不约而同地打量着东佛蹒跚不稳的模样,思度着这倒霉家伙跟着轲摩鳩到底能不能沾到星点好处。 有怜悯之心的,亦有看好戏的,唯独没有嫉妒羡慕。 哪知轲摩鳩取药时,从披裟里露出一块残片。 是小铜夜香壶炸裂时,粘在身上的一块残片,上面还戳着一截煞魂钉,掉在地上叮咣响。 东佛眼疾手快,腿也不瘸了,腰也不驼了,一个蹦子狗扑过去摁住,拿回来递给轲摩鳩。 众人恍然一哦,眼神交流中,彼此明白了些真谛。 轲摩鳩瞧也瞧不上,挥挥手道,“破烂儿,破烂儿,全是破烂儿,快扔掉,别脏了我的衣裳。”又对东佛道,“且看看我披裟上有没有被勾丝的地方” 东佛随手扔了碎片,帮他扯了扯珠光宝气的披裟,“大人,完好无损。” 轲摩鳩十分满意,对门徒问道,“上官大人今晨可来巡视过了?” 所有人赶紧摇头。 轲摩鳩一握拳,想着戚九真是好腿功,缠得上官伊吹连床都起不来了。 心之所想,意之所至。 就瞧那两个属曹操的谈笑风生,从远及近。 所有人都打了个照面,上官伊吹便离了戚九身边,与轲摩鳩讨论要事。 戚九瞧他俩人一路,突然觉得自己像个新婚小媳妇翘首郎君回顾一样,太羞耻了,转身去找东佛。 东佛一见他来,扭头就跑,跟见了鬼似的。 戚九扶着腰,勉强追他几步,实在身体不适,抬手织了一道高墙。 东佛迎头撞上,被戚九堵个正着。 “你跑什么啊!”上手提起他的衣领,把人拽起,想拍去他膝盖的土痕,反被对方格手推开。 “别对俺好,也别原谅俺,若不是俺追着你,你也不会被水人捉去。” 东佛的脸垂得极低,宽大的衣帽拢着脸颊,灰暗里透出两道极其无措的光。 “小兔崽子,你若是骂俺打俺怨俺恨俺,俺还能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可是你救了俺,对俺好对俺笑。” “俺就不知道怎么与你应对了。” “你跟我所有遇见的家伙都不一样,懂吗?” 戚九被他一套说辞逗乐了,伸手摸向他始终不肯抬起的脸,不由感慨万千。 “那我谢谢你总行吧。” 戚九强行把东佛佝偻的后背拍了拍,叫他挺直,“我谢谢你在千钧一发的时候拽着我的手,我也谢谢你配合着大人,认真来寻我。” 他的言辞真诚而恳切,猛一拳打在东佛的肩头,随笑道,“都别矫情了,若真觉得抱歉,我还想吃一次你请我的鱼饺子,你就说请不请吧!” 东佛立马还击道,“做梦吧你!你变墙来撞俺的头,做梦都别想!” 俩人打打闹闹,也便无事起来。 这边的上官伊吹遣退了门徒,与轲摩鳩一起去见龙竹焺,他的腿伤被水泡得太久,连创口都胀得泛白。 戚九幻的锁链紧紧捆着他,龙竹焺试图幻了三次虎形都无法解开,只好坐着假寐,心里盘算对策。 上官伊吹瞧出他的眼皮异常跳跃,对轲摩鳩使了眼色,轲摩鳩选了上好的伤药,替他敷腿。 上官伊吹直言不讳道,“阿鸠没死,所以,我也暂不追究你那帮凶的下落,不过,我还是需要质问龙少爷。” “是万贯家财花不完啊?还是锦衣玉食不合心为什么偏要打我阿鸠的主意你们背后究竟有些什么见不得人的盘算?” 轲摩鳩的药粉有奇效,连伤口里的断针亦缓缓退出肉来,覆盖一层血膜。 龙竹焺当然不会吃威逼利诱这一套,身体舒服了,人也活络不少,睁开眼不再装睡,而是笔直得盯着上官伊吹的半颜。 自从知晓龙竹焺的半身为虎后,连带着他流转的目光,亦夹着几分不怀好意地凶狠。 上官伊吹毫不相让,与他深深对视半晌,各自都想要从对方的微弱表情中发掘出难以隐藏的秘密,然而又彼此固城设防,目光中的刀剑于空中较量几轮。 龙竹焺对峙里终于败下阵来,啧啧道,“大人的眼睛实在太勾人了,想来世间若有能让人情不自禁讲出真话的酷刑,便是与大人对望一刻。” “轲摩鳩,勿恼,他只是想从我的容貌占个先锋而已,”上官伊吹攥紧的拳头倏而松开,适度阻止朋友的帮助,舒展了腿坐在龙竹焺面前,“本来,我可以剜出你的眼珠摆在床头,叫你再也不敢放肆瞧人,但是我前话已说,想与你和睦解决此事。” “众所周知,你龙辰泰赚尽了天下所有人口袋里的钱,自然没少巴结权贵宦胄,首先,你有嚣张的人脉。” “你浑身并无幻印,绝非筑幻师之流,即使有朝一日把你推送女帝面前,只要你不露真身,我亦难耐你何,其次,你有坚实的后路。” “这二者皆保你的性命暂时安全,所以,我特意给了你一晚上的舒服时间,叫你想清楚,到底该怎么与我交手才是最大限度的互赢。” 如果龙竹焺没有被捆着,下一个动作定然是鼓掌了,不由道“上官大人已把龙某人的赢面清清楚楚摆在面前,那您的底牌是什么?” 上官伊吹摸摸头上的官帽,阿鸠把他的长发梳得又光又滑,十分称心。 不免眉飞色舞道,“龙家能作为你保命的护盾,是因为他们以为你是真的。” “可我手里捏着另一个人曾说,你是冒充的。” “如果龙家人知道了真相,你觉得他们会为了一只假狸猫,选择跟鲤锦门对着干,而舍弃家族的长久荣华吗?” 龙竹焺的眉宇拧得可怕,“你是说……梅子”他的表情十分不自然,但还远远达不到上官伊吹想要的成色。 对龙竹焺继续引导道,“我记得,来救你的那人,可以一直潜伏在水底不露声色,再一思考,你所谓的仇人梅子,她自小是不是恰好有一条鲛人尾,很是惹你心烦……” 龙竹焺严防死守的表情,蓦地有一丝松动,不知道他究竟是为哪个理由而最终动容,然而急促的呼吸,鼻翼间的吸阖,包括眼神里的闪跃。 皆是破绽。 第96章 眼睛出病障了 上官伊吹抛出问题。 龙竹焺并没有立刻回答, 措词良久, 才道, “上官大人的神通再大,如何知晓我与梅子的过往, 难不成,是她亲口告诉你的” 上官伊吹当然不会告知他快走幻彧中所有的真相,反诘道, “你认为呢?”而后继续观察对方的表情。 龙竹焺这次的情绪明显波动起来,倒不是被人辜负的激愤,而是被咬到尾巴的劲慨。 可谓一半是鄙睨, 一半是羞怒,大言不惭道“梅子那废物不过是生的好了些, 但是龙辰泰这些年的安富尊荣, 可是我辛苦经营出来的,即使我并非龙族嫡传亲孙, 若跟一无是处的梅子比起来, 我的优势可不是一星半点。” 言下之意明确,就是身世之谜他完全不在意。 上官伊吹笑了笑, 艳艳地一绽,“那就谈谈你的半虎之身, 北周境内一向国隆民泰, 既无精怪之说, 也无神道佛魔, 百年来平淡无奇, 众生寥寥。” “可是最近却不太平,除却你一个之外,竟出现了许多类如你这般异形容貌的家伙。” “你们究竟从哪里来?或是食了何物?饮了何水才会拥有半异之姿” 龙竹焺听他的话锋陡转,似乎将调查的事情换了个方向,不由牵唇厌弃道,“大人的问题转移得好生突然,叫龙某人无法理解。” “除了从娘胎里自然而然带出来的,难道,还是被什么高人拼凑起来的不成?” “你这句话说得很有道理,”上官伊吹并不觉得冒犯,他仔细回想了快走幻彧里梅子和竹子自小生长的村落,里面几乎都是半兽之人,奇形怪状,各有异态。 遂对轲摩鳩使了记眼色,轲摩鳩一点头,两人心照不宣地同时撤身离开。 龙竹焺被二人统一的举动震醒,始觉得自己腿处的伤口仿佛被某种虫子啃噬般,先是痒痛,再是抽痛,四肢百骸里顿时灌入一层火油,由血走脉,从骨髓里爆发出极度的疼痛。 冷汗瞬时从额角,鼻梁,四肢百骸的每一个毛孔中淌出。 龙竹焺咬牙切齿道,“上官伊吹,你竟对我动刑!” 上官伊吹反诘,“不是动刑,而是检查,再者,我从没说过不动你皮肉筋骨的话,你可记否” 许是太痛了,龙竹焺的五感唯有撕心裂肺的痛楚才是最清晰可辨的。 他的眼前,上官伊吹的容貌渐渐淡去,像一簇燃烧的花团,不停地散发出激烈而诱人的香意。 龙竹焺周身的锁链开始不抵他的形变,黄棕色的虎毛随着汗液的浇灌,前拥后挤着从龙竹焺的后背伸出,仿佛钢针一般与铁链的孔隙彼此摩擦,发出尖锐的噪耳声,听得人头皮发麻。 龙竹焺的牙齿不停地磨合着,喉头里发出呐呐地痛苦声,周身的肌肉因为锁链的限制不能变得强壮,但是遍体的虎毛已然疯狂至极限。 轲摩鳩掌心的三眼轮环幻印似乎与龙竹焺的兽变达到一个互抗互衡的地步,龙竹焺的皮毛每长一毫,幻印与手掌间契合的缝隙便发出木头质裂的轻微声。 上官伊吹隐隐觉得不妙,抄起玉屏笛轻吹一声,惊鸟护花二铃中旋即投放出网状的白丝,狠狠捆向龙竹焺的后脊。 龙竹焺异变受阻,登时兽瞳瞠张,巨大的瞳仁骤放骤缩,仰头大喝一声,虎毛中蓦地燃起了熊熊之火,火呈勃放之势,朝四面八方奔腾一荡。 火轮蔓延而去,轲摩鳩幻织的整个峡谷幻彧随之震颤,所有的幻物拔身一曳,眨眼恢复。 上官伊吹旋即退步,抬袖一遮双眼,滚来的火焰并未点燃任何物品,包括他自己。 龙竹焺被锁链控制得极好,异转未成化成内侵,剧烈的反噬力齐齐攻入五脏六腑,血气骤涌,害他一口喷出殷红的血来,险些陨了半条命去,闭目昏死过去。 轲摩鳩也未好过,幻印里其中一眼险些被对峙的力量激爆,索性他及时撤手,故而那一眼里淌出血泪来,并未损毁。 上官伊吹上手扶他,轲摩鳩一身颤抖,坐到了龙竹焺听不见的地方去了。 待他缓半口气,单手再看三眼环轮幻印,仅剩两只眼睛睁勉强睁开着,不由慨叹道,“龙竹焺背后的幻象太厉害了,与我的幻力不相上下!” “我的幻法修为始终不如气宗大禅的一根手指,弄巧成拙,险些坏了他的幻印!实在该死!” 上官伊吹伸手替他顺顺紊乱的气息,不免担惧道,“连至高无上的幻印都不能降服的东西,莫非龙竹焺身上确实是被高阶筑幻师下了什么幻咒?” “不!”轲摩鳩断然否决,“放眼北周,甚至烨摩罗,没有一个筑幻师能比得上气宗大禅的幻术高超。” “如果我刚才没有跟他背上的幻体对峙,完全想象不出,这世界里还有能与三眼环轮幻印相互抗衡的东西存在。” “但是,我现在信了,而且……” 轲摩鳩欲言又止的样子令人捉急。 上官伊吹道,“你我不分一二,但说无妨。” 轲摩鳩仍有些瞻前顾后,“我怀疑,以龙竹焺为例的这些异貌者,皆是气宗大禅的幻物杰作,只不过他们兼具了普通人的一半模样,有的人幻力强,有的人幻力弱。” “然而,这些特殊的人不论强弱,其幻法都唯深莫测,区别与普通的筑幻师,若不铲除,迟早惹来祸患。” 上官伊吹本是想听他的解释,可是现在听了,耳朵里又如扎了针似的不舒服,断然否决道,“不可能,气宗大禅被女帝幽禁许年,如何能做这些半人半幻的怪物出来” 轲摩鳩道,“我说的不是那个傀儡,我说的是你的床上人……” 上官伊吹以深邃眼神堵住他的嘴,“休要再说了,阿鸠现在只是世间最普通的人,我们布了如此一个弥天之局,就是为了让他彻底脱离苦海的。” 轲摩鳩道,“北周有句俗话,撒了第一个谎,就需要无数个谎言来弥补,你所谓的完美布局,现在开始出现漏洞了,而你宁可信其无,阿官,我都不知道该阻劝你,还是顺应你。” “其实你不想让戚九重蹈覆辙,最开始就不应该让他入鲤锦门,既然入了门,你就不该让他接触那诡谲的银碎,也不要再碰幻法,何来这一而再再而三的麻烦!” 上官伊吹瞧他急了,知道自己固执己见伤人,不由宽慰他道,“你且信我,若把该处理的人或事铲除干净,我们便抛却这里的一切,过最朴实的生活去。” 轲摩鳩叹口气道,“你有你的盘算,我自然全力支持,不过阿官……” 他握住上官伊吹的手,“你知道我很珍惜我们之间的情谊,可我怕自己坚持不到看见成功的那一天。” 上官伊吹紧紧握了握他的手,拍拍轲摩鳩的肩膀,以示安慰道,“除了梅子,萧家店的萧玉郎,第三个则是龙竹焺,或许到此为止了,你我不要先作悲观打算,静看看再说。” 语毕,给轲摩鳩特意交代了些事,令其离开,自己再返回龙竹焺身边。 龙竹焺迷糊醒来,上官伊吹倒了碗温水,亲自往他嘴里送了些,予他些怜悯。 “别猫哭耗子假慈悲了,”龙竹焺对刚才的痛苦怀恨在心,身间每一根兽毛都倒立如棘,“北周人都说你心狠手辣,这点折磨本少爷还受得起。” 上官伊吹并不理睬他,只问道,“你之前说自己天生是个半虎之躯,那成年之后乃至我在鸣州城相遇,你为何都能敛退这身虎皮” 龙竹焺吐去口里的残血,一脸厌世情绪,“你再多多折磨我啊,或许我就会说了也不一定哦。” 登时,又像想起什么有趣的事情,勾嘴笑了,“经过近几日的贴心接触,我其实发现了大人一个鲜为人知的秘密。” “哦什么秘密?” 龙竹焺道,“都说你聪慧狡黠,什么都不怕,其实也不尽然如此,我发现大人,尤其怕……” “到底什么”断断续续的卖关子说法,叫上官伊吹阴了脸色。 “怕……火。” 龙竹焺的答案一出,上官伊吹果然微怔。 龙竹焺蔫坏地抖了抖背脊处的毛,一派胜利表情,“龙某小时候被一个猪脸妇人当作复仇工具养大,那猪妇教会我人心向恶的全部真意,所以我才能取代梅子,到了龙家,杀了她那豺狼野心的父亲,站在金钱和权欲的制高点里谈笑风生。” “我以为自己与大家是一样的,能隐藏自己全部的忧惧与邪念,谁知结果反行其道,大家的忧惧和邪念都会为我所召唤显形,叫我知道攻击哪一点,是最有利于自己的,从而轻易得手,屡战屡胜。” 上官伊吹细细品味,觉得他说话颠三倒四,莫不是与轲摩鳩对峙时伤了脑子,不由摇头道,“我问你的话,你根本没有好好回答,索性还是应该冷你几天,想好了再对我说。” 再不管龙竹焺,上官伊吹提腿走了出去。 哪知迎面走来了几个鲤锦卫的门徒,皆变了怪谲模样,几个是狗,几个是驴,还有一个格外夸张,整张脸变成了熊,走起路来一摇一摆的。 上官伊吹揉揉太阳穴,想着自己会否是彻夜欢欲过度,又与龙竹焺耽搁半晌,难免眼花缭乱。 就见戚九与东佛一并走来。 东佛浑身都是乌黑的长毛,索性他的袍子足够庞大,拖出来的毛发如狒狒一般,扫在地上。 而戚九的头上则多了一对长长的兔子耳朵,时而耷拉,时而竖起,屁股上添了枚雪白的小绒球,走路的时候在丰圆的臀瓣上一翘一翘,可爱异常。 上官伊吹实在难以置信,觉得自己定然是产生幻觉了。 就见戚九顶着一对白兔耳朵,火急火燎地窜过来道,“大人,轲摩鳩呢?” 上官伊吹道,“你寻他做什么”一双眼睛紧盯着他粉团团的小尾巴,若能忍住诡异心情的话,他其实挺想捏一把的。 戚九避开东佛的耳朵,攀在上官伊吹的耳畔,声音里忍着紧张与兴奋,压抑说道,“惨了,坏了,完蛋了大人!” “我的眼睛出病障了!” “为什么除了你之外,我看到的每一个人都变成动物模样了!!” 作者有话要说:我的问号全部消失了,添也填不进去,为什么?我那么喜欢十万个为什么? 第97章 紧握良鸡不要怂 上官伊吹的眼睛紧盯着他的尾巴, 嘴里道, “你真确定只有我未变化” 戚九摇摇耳朵, “岂敢有假,堪比真珠。”他现在都不愿轻易接近东佛, 瞧那一身黑黝黝的毛,骇死人了。 上官伊吹忖着,也是怪了, 他刚算着北周出现的异人仅有三个,眨眼里幻彧的人全部变了形状。 上官伊吹开始重新揣摩龙竹焺话里隐藏的意思,陷入沉思。 就见东佛盯着戚九挤眉弄眼, 蓦地揪住戚九的长耳朵,对东佛道, “你仔细说说我现下在做什么?” 戚九周身被卸去筋骨一般, 四体蜷曲,一副可怜兮兮被轻松提了起来。 东佛不明所以, 垂着头谨慎回答, “大人在拽戚九的……耳朵” “长还是短” “就……”东佛缩缩脖子,“就普通的耳朵呀。” 可见除了二人外, 其余人都不知道自身幻了兽貌。 戚九终于有所觉察,伸手摸了自己的头顶, 满脸苦相道, “竟连我也中招了。”转手以银碎解幻, 居然纹丝不动, 半空翻身一脚踢向东佛。 结果腿太短, 没踢着,被东佛甩着遍体长毛极快闪开。 戚九破口骂道,“都怪你没日没夜叫我小兔崽子,害得我真变了兔子。”泫然欲泣地盯着上官伊吹。 上官伊吹抑不住笑道,“反过来想,一众牛鬼蛇神里,属你最惹人怜爱了。”放人下地,攥入掌心的耳朵被他弄玩在指尖,一番抚触。 爱意,无处不流淌。 东佛简直不明晓二人在说什么,一脸茫然,但是上官伊吹心里已然有了答案。 龙竹焺方才施幻了。而且可以肯定,他的幻法是将每个人身上的缺陷以动物的样貌展示出来。 若推理,之前在快走幻彧中,整个村落的人皆是半人半兽也便解释得通了。 只因所有人心中善恶不同,优缺并存,龙竹焺抓住特点可以随便攻击任何人,简直易如反掌。 闲谈之余,就听半空中送来轲摩鳩的遥远声音,“阿官……我回来了……”千里传音,山水无阻。 待看见他人,也是品味一盏蜜茶后,轲摩鳩方才领着个窈窕美女回来,两人间也无说笑,美女怀里抱着一坛骨灰,脸色丧然。 戚九见了遂招手喊“彣姐姐,别来无恙啊!” 彣苏苏见他,褪尽愁苦脸上旋即和蔼可亲,同招手道,“小九!”跟亲姐弟久别重逢一般无虞。 待走近时,彣苏苏的罗裙被草尖一勾,露出裙下一角,鲛人尾鳞自罗袜间闪出光泽,转瞬被垂落的裙摆掩住,昙花一现。 戚九与上官伊吹深深一觑,表不声张。 再观察,彣苏苏行路确实有些摇晃,估计是鱼尾阻碍,等她走上来后,对领首大人福了福身子,礼数周敬。 东佛旋即开心道,“美人儿如何来了,俺们总算可以吃几日美味佳肴了。” “少调戏我姐!”戚九不忘初心,轮起两条短腿继续踹他。 彣苏苏莞尔笑道,“上回见你俩还是生疏的很,才隔几日不见,愈发亲昵玩闹起来了。” 上官伊吹侧眼观她片刻,彣苏苏隐约觉得有目光扫量的感觉,寻去一望。 正与他叆叇眸子对成一线,仿若霞光迎头普照,激得彣苏苏瞬时就软了眉眼,桃了双颊。 上官伊吹旋即对轲摩鳩耳语道,“你从哪里接她来的?为何如此神速?” 轲摩鳩笑道,“被你瞧出了端倪,”而后不好意思说,“这里附近附近有一分门,我没忍住,就借了你的破魔裸塔走了一遭。” 上官伊吹闻言皱了眉,“你擅自孤身入塔,我就不怪了,但是你竟让女人随便进去” “此地去咸安圣城路途遥远,我的幻印伤了,暂时不能强行作幻,”轲摩鳩神色颓丧,“你且放心,我把她的五感封死,不会觉察到塔里的秘密。” 上官伊吹道,“是我错怪你了,没有考虑到你的幻印刚刚受损。” 又道,“其实,我是想看看,若以幻物的速度,最快由埊水进入咸安圣城的曌河需要几日。” 掐指一算,“目前看来,一夜之间,三四个时辰很难做到,莫非不是她” 轲摩鳩道,“你怀疑她是龙竹焺的幕后主使……” 上官伊吹搬回他伸出的手指,“你出去了半晌,回来后难道没有觉察峡谷幻彧里有什么不同吗?” 轲摩鳩望了一圈,“难道还能从几个破烂儿里看出花儿来?” 上官伊吹翻开他的掌心,三眼环轮幻印依旧紧闭一目,“或许跟你受伤有关。” 暗指着彣苏苏道,“她的腿,你可记得初见时是什么形状” 轲摩鳩微一叹气,“裙子遮住的形状。” 上官伊吹哑然失笑,极快又严肃起来,对彣苏苏道,“彣姑娘本在守孝不该叨扰,不过眼下有桩麻烦事,急需姑娘来出出主意。” 不容彣苏苏反驳,直将人领走了。 东佛瞧见,也不与戚九打闹了,挤挤眼睛,“大人带着美人儿走哪儿去了?” 戚九一瞧果然,心里狐疑,摇手道,“大人自有大人的事做,咱们等着接任务就好,其他事宜也轮不着咱们管。” 又问,“谢老痞子不知哪里晃荡去了,连一晚上就没见到人。” 话说着,已见二人及时赶回。 最可笑的是这两人也幸免于难,白式浅的光洁额头幻出了仙鹤红冠,百里屠苏的缥缈衣衫间,栩栩缀着无暇的鹤羽,俨然一只松形轩貌的白鹤。 至于谢墩云嘛…… 就是一副土狗模样,粗大的狗尾摇来摇去,跟着白式浅的身旁就差吐舌头了。 谢墩云在幻彧外其实已经等到了白式浅,路上只问白式浅为什么在埊水一战的时候没有及时赶到。 白式浅懒得理他,把怀里的极玄子露他面前,掌于自己手心叫谢墩云看了。 谢墩云一瞧,那黑漆漆的盒子上居然开出了第二个孔道。 本来想拿着多瞅瞅。 白式浅敛了手,极玄子眨眼没入长袖之中。 “不能给你,免得你又不识好歹,把两根手指都捅进去。” 践踏之感自谢墩云的厚脸皮上一绷紧。 白式浅阔步轻迈,已经打着伞迎上戚九去。 “你真没死”白式浅虽然听谢墩云唠叨了,活生生的人见于眼底仍是意料之外,冷淡的表情逐渐散出些释怀的驰然。 戚九笑道,“舍不得兄弟姐姐,舍不得良师益友,勉强还想在这世间苟一苟。” 白式浅叹道,“生死由命不由人。”遂又改口道,“极好,极好,我因你而与众人相识相知,你若不在,恐怕我还得继续独自漂泊,何苦再缠……”眼尾打在谢墩云的灿烂笑容上,不再深言。 东佛伺机道,“彣美人儿也来此,不过被上官大人带走,不知做什么去了。” 谢墩云的好奇心顿起,直拉戚九一人的胳膊,“走,且听听墙根去!” 白式浅一个白眼翻得凌厉,简直停不下来。 戚九拒绝道,“咱们几个许久不见,应该置办一桌子佳肴,狠狠喝点酒才是。” “酒肯定是要喝的,但也不急于一时,眼前去瞧瞧热闹,才是王道。”谢墩云的好奇心堪比龙卷风,兴起雷行。 戚九只好被他拖着走,待不见人时,谢墩云一击爆炒栗子敲他脑壳。 “你傻啊!” 戚九捂着头,眼泪汪汪,“我不傻。” 谢墩云在他脑门上弹指一叩,“如何不傻你家大人从来不曾与彣苏苏说过几句话,如今千里迢迢带来苏苏,还要领她去见龙竹焺,你就一点儿都没有窥探究竟想法” “紧握良鸡不要怂啊!”被谢墩云刻苦教训了一路,终于靠近羁押龙竹焺的监圜,谢墩云跟轮值的鲤锦卫露出笑脸。 鲤锦卫们也露出笑脸。 戚九就见一条杂毛狗与鸡鸭猫鼠对着呲呲牙,彼此眼神一番交流,竟没拦着两人,真是奇了怪。 谢墩云手指房顶,窗牗还有大门,问着,“想看哪个等级的” 想看不累人的。 戚九笑,微一眨眼,整面墙变作晶莹剔透,里面的一切看得清晰无比。 就见上官伊吹把彣苏苏领到囚犯的面前。 龙竹焺一脸苍白,嘴角干涸的血迹挂在下颌,双目淤黑,半虎之姿尚未退却,凶狠里溢满疮痍,尤其当他看见彣苏苏的一瞬间,可谓是阴损至极。 “你带她来做什么?!” 上官伊吹才不管他吹胡子瞪眼,喃喃淡语宛如风颂“当然是带苦主来瞧瞧你凄惨的模样,聊表恨意了。” 遂对彣苏苏道,“你与他的恩怨,我多少知道一些的,今日恰逢如此良机,正好送你以怨报怨,借仇还仇。谢谢你总各外照顾阿鸠。” 语毕,上官伊吹绝不多滞,从监圜内凛步踱出。 谢墩云始道,“快跑!” 戚九反应慢了。 “既然来了,就都别跑了……”上官伊吹已然出现在听墙根二人眼前,“不想挨罚的就一起坐下来看看好戏。” 他微掌手,鲤锦卫旋即替三人搬来竹凳,毕恭毕敬请领首坐下,专心致志地透过墙体观察里面动静。 戚九眼神示意:都怪你!全赖你!非要好奇! 谢墩云旋即以眼还眼:老子哪知道花鲤鱼长了三只眼睛!或者更多! 各自忐忑坐下。 通透的视野内,彣苏苏的表情一览无余,无论是何种,都是建立在报仇雪恨后的舒爽上。 她似乎是笑了,强挤出来的欢颜,“需要我把你救出来吗?” 第98章 我改还不行吗 龙竹焺呵呵沉笑, “我派杀手行刺你近百, 屡次都被你凑巧逃逸, 理应怀恨在心,恁得变善心了, 想要救我” 彣苏苏寻了个干净手绢,缓然靠近他,伏低身姿蹲在腿侧,抬手给他把嘴角的血瘀揩尽。 “确实, 我应该恨你,如果恨一个人能怨到肠烂骨碎,我恐怕已经死了千千万万次。”彣苏苏咬咬银牙,像是艰难抉择,终而吐露出了无尽的心意。 “可是竹子,我同爱你入髓。” 躲得过欺凌霸弱, 躲得过刀枪剑戟, 但躲不过你百恶中对我的一丝丝善意。 龙竹焺蓦地回神, 遍体的虎纹仿佛一夜霜欺, 瑟瑟翻白,“你怕是没有病吧?例如说,那种旁人越虐越欢欣的” “还是说,嫁夫就要嫁给血海仇人,既能完成终身大事, 又能完成复仇大计?” 彣苏苏的脸隐约滴着血, 逆了些羞愤之意。 “信不信由你, 总之我不会弃你不顾,即使你从未正眼瞧过我一毫,但是我不能背叛自己的心意!”彣苏苏气了,捏起手绢往怀里一塞。 “别别别……你别害我。”龙竹焺惊得虎毛都炸起来了,“上官伊吹与我一番较量,正要兴头,你莫名其妙地跑来说什么喜欢。” “何况,我心里面已经有了喜欢的人,你突然倒贴着赶上来,我心里压力好大啊。” 彣苏苏毕竟一个女孩子家,羞燥交加,脖子根里连着耳垂一并染红,呐呐道,“当年我亲爹梅之洲叫你杀我灭口,你为何把我丢进水里,而不勒死我,以绝后患!” 龙竹焺暗怼,“早知你至今耿耿于怀,我就多废一道工序罢了。” 彣苏苏又道,“朱玉婷那恶妇叫你在悬崖上欺侮我,为何你最终罢了手!” 龙竹焺,“……” 彣苏苏益发慷慨激昂起来,“朱玉婷对我如何恶毒,不但抽打我,蹂.躏我,还不给我饭吃,但你为何在舍我的那碗饭里埋了红烧肉!” 此事发生于年幼时,龙竹焺大约被她的记忆所牵引,冥神追思,骤而一悟,露出厌倦的轻笑。 唇边嘀咕,“戏弄戏弄你的,烧老鼠肉而已,竟把你吃香了一辈子。” 莹黄的兽瞳迸出些许残忍的光,“你再说说,我还哪里无意识对你好过?”他改还不行吗? “如果我把这些事情对你往更坏的方向,再做一遍……”龙竹焺笑意遂而邪佞,兽瞳紧缩而绽,“你可不可以不要管我死活,我看见你就恶心,从小就是。” 彣苏苏俏脸煞白,柳眉拧结,软长细手往腿间口袋里掏了一撮,照着龙竹焺坚实的虎脊撒了一把。 她可不再是当年那个软弱人欺的小女孩了。 口里怨毒道,“你莫多嘴,反正我喜欢你这件事情里,一直只有我,没有你!” 地灭天珠自她妙手里湍飞如连串的长链,逐个与他的虎纹相击。 噼里啪啦一阵乱炸,火星繁点,燎毛的刺鼻味横冲直闯。 索性龙竹焺的兽体强健,否则定炸个血肉横飞,抱着虎头咆哮道,“你真的确定是喜欢我吗!” 隔冉冉白烟,透着彣苏苏固执的声音,“今夜三更,我就救你出去,你且等着!” 不从,再撒一把,炸到你从! 端坐外面的三人不由各怀表情,戚九是至始至终咬指甲,谢墩云则津津有味。 上官伊吹提醒道,“热闹看够了赶紧收。”眉眼里沉淀着化不开的郁结,益发看不明白似的。 彣苏苏就嚎啕大哭着走了出来,谢墩云一边挡掩护,一边扯着她道,“虽然不知道你们之间究竟有何恩怨,但惹咱苏妹者必死,老子这就提刀废了他个龟儿子!” 一挤眼。 戚九趁机收回幻法,皱眉道,“龙竹焺他太不是个东西了,居然借着姐姐的三分喜欢,敢逞威作福,我同意废他。” 彣苏苏抹抹干燥却泛红的眼睛,“我怎么可能喜欢一个畜生呢?我都恨不得立刻杀了他!” 笨瓜! 上官伊吹一把揪起戚九的耳朵,整人提起来道,“既不喜欢,奈何要哭” “喜极而泣!喜极而泣嘛!”谢墩云扫动狗尾巴,“好容易在大人秉持正义的协助下,惩处了负心汉,多么令人感动!” 彣苏苏索性冷下脸道,“谁是负心汉” 另一个笨瓜。 戚九四肢乱蹬,“无论如何,晚上咱们喝酒吧!一醉解千愁!” 上官伊吹攥着他的耳朵,假意夸张道,“其实不用彣姑娘对付姓龙的,他触犯了女帝禁令,罪不可赦。” “天公自有天公道,恶人自有恶消磨,折返咸安圣城之后,我一定秉公办理,绝不见恶而迁。” 彣苏苏的表情不自然起来。但只能道声谢谢,抱回师傅的骨灰罐,闷声走了。 谢墩云望她背影寥落,使劲喊道,“今晚上小九请客摆酒,你可得露两手啊!”而后甩手指指,自圆其说,“给她寻点事做,苏苏就不会胡思乱想了。” “你可真会安慰人。”上官伊吹蓦地回想起什么,对谢墩云散笑道,“话说,你可还记得咱们初遇彣苏苏时,她的腿是什么形状?” 谢墩云道,“被一团头发缠着,切开时就是一双玉腿,又细又白……如何?还需要咱说得更详实些吗?” “那她现在呢?” 谢墩云蓦地起笑,白牙灿灿,“大人自己去看不就知道了,咱是老实人,连女人的手都没摸过呢。” 上官伊吹登时迷起华艳的眸子,仔细回想所有自己参与过的细节,出来快走幻彧后,彣苏苏从始至终都未提及自己的腿是鲛人鱼尾。 可惜轲摩鳩幻印受伤,不能再验,否则他真想看看彣苏苏下盘藏着的究竟是什么。 戚九大约猜到他所想,不由道,“其实不止你我,还有白……” 谢墩云的狗尾巴猛一抽,跟棍子似的甩过他的双手。 好疼! 戚九把两只手一同塞进嘴里堵着剩余的话。 吃手手。 谢墩云原地转了一圈,狗鼻子使劲嗅道,“这谁们家烧猪毛呢?怎么一股子糊味儿!” 上官伊吹才想起龙竹焺遭的罪,放下戚九道,“你们且去置办酒宴吧,余下的事情不用管,只要放肆喝醉就行了。” 戚九待他走了,才缓口气说,“不然跟白大神谈谈,叫他显形算了,天天撒谎好累啊。” 谢墩云明显退缩,“你信不信,白疯子会把你我的舌头扯出来系一个时兴的流云结” 戚九吐吐舌头。 谢墩云道,“暂别说,还是想想苏苏的事情吧,你方才没听吗?她要救龙竹焺出来,哪怕姓龙的不是个东西,真是痴情无畏。” 戚九道,“可是大人方才也一语双关了,叫余下的事情不用咱们管。” “不管成吗”谢墩云以胳膊夹着戚九矮一头的脑袋,“咱们的存在,是尤其必要的,大人和苏苏哪边吃亏了,最后难过的都是你。” 戚九明白其中道理,无奈点点头。 夜来南风起,云色渐浓,浮月娉婷,最是饮酒畅谈的佳时。 戚九暂替了轲摩鳩的任务,漫山的树木被他换成了蓝楹花,紫蓝色的云影里淡香跳跃,簇簇捧着月流,一泓紫瀑滑过前川。 一众人等言笑晏晏,聚在青石长桌之上,中间摆着四时令果篮,黄橙赤紫清芬宜人,再摆六六三十六道珍馐佳肴,四荤三素二甜品一汤羹,有凉有热,引人口津泛滥。 鲤锦卫们均坐了稍远处,故而几人之间可以放肆谈笑。 东佛端着盘子准备坐谢墩云旁,被谢墩云一脚蹬开,转去戚九处,被上官伊吹一眼逼开,后去彣苏苏处,更是没有好脸色相待。 轲摩鳩遂提着领子,摆在自己旁边道,“讨嫌鬼,也就我勉强不嫌弃,坐着吧。” 东佛的胡茬抽了抽,以所有人都听不到的嗓音道,“今天对俺爱答不理,明朝教尔等高攀不起。” 轲摩鳩散淡一笑,竟从华丽中脱出俗尘来。。 几巡把盏交觥,几人都有些熏熏酒意,迷离恍惚起来。 轲摩鳩望着碧树盈花,终忍不住不满,又对戚九指手画脚道,“本想着你会变些什么高雅的景儿出来,竟是蓝楹花。若不然,是你不知道此花的花语” 戚九只图了色,故而摇摇头。 轲摩鳩意味深长道,“在绝望中等待爱意,虽败犹荣。”隐隐感觉他深有体会。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彣苏苏蓦地趴在石桌上抽泣起来。 谢墩云也喝得不少,抱着酒坛子醉呼呼道,“叫她哭!谁还没有个伤心的事情,若是憋在心里面不宣泄出来,迟早要奔溃的。” 东佛见他好笑,不由起哄道,“既然如此,那谢老痞子,你可有什么伤心又不能宣泄的事情?” 谢墩云两个脸颊通红如烧,他的酒量本该很好,可就今天的五六坛酒来说,确实醉得有些快了。 满嘴咀嚼泥丸似的含糊不清,拍拍胸脯道,“老子心里有一个人,不知道藏哪儿去了,也不知是死是活,害得老子把他放下也不是,不放下也不是,根本挪不开窝来放新的!” 戚九也喝了不少,但是没有他那般疯癫,跳过石桌瞧见白式浅的脸色特别生冷,快要天崩地裂了,不由插嘴道,“谢老痞子,你喝醉了,赶紧坐下吧!” 谢墩云大手一挥,晕晕乎乎地摸向白式浅的位置,白式浅敛尽气息从凳间一闪。 扑空了。 谢墩云像没抓到心爱玩具的孩子,呜呜哭道,“老子的初吻都没了,难道老子还不能撒撒酒疯吗?”一派糊涂的样子添了几分滑稽。 众人都不管他,再添了酒盏,各自碰了饮尽。 戚九旋即扶着额头,“莫笑谢老痞子胡说八道,我怎么也醉了似的。”语毕,整个人都不好了,直接掀翻酒盏,两眼一抹黑醉死过去。 连着整一桌子人,包括嘶嘶傻笑的东佛与一言不发的上官伊吹全都趴在桌子上晕了。 彣苏苏抬起头,一瞧男人们竟都喝醉了,鼻息里轻轻打着鼾,不由起身对所有人鞠一躬表示抱歉。 再看远处的鲤锦卫们也都摇摇晃晃晕倒一片,始才鼓起勇气,望一眼众人后,蹒跚离去。 白式浅亲眼目睹一切,本想着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自己饮了酒毫无醉意,准备扯着谢墩云的耳朵把他抽起来。 上官伊吹蓦地坐直身姿,运以内里逼出胃中酒液,调理了气息,随跟着彣苏苏的后面追去。 这是如何? 白式浅难再坐着,起身去抽谢墩云的大耳刮子。 谢墩云突然从石桌间坐起来,用手叩叩桌面,“喂喂喂!别装了,那点便宜货蒙汗药吃了跟糖粉似的,都给老子起来干活了!” 吓人一跳。 第99章 醉兔子 谢墩云叫唤完, 除了轲摩鳩是真的被谢墩云又补了些药粉, 一众男子皆从装醉中坐直身姿。 戚九缓缓抬起头道, “谢老痞子,我恐怕不行了, 想睡觉。”随手画了画,银碎里旋即织就一张大床来,摇摇晃晃站起来, 开始脱裤子。 是酒醉了还是药蒙了,皆说不清楚。 谢墩云一个旋身把他的裤子提住,“我的祖宗, 你今天可是要挑大梁唱大戏的,怎么能先把自己整晕了呢?” 对东佛建议道, “不若你别去了, 把轲摩鳩运到榻上盯死他,切不可让他起来给上官伊吹当副手去。” 东佛瞧戚九雪白的肌肤上铺了一层桃花霜, 俏艳动人, 羽扇状的长睫姗姗起舞,眼里翻着溟濛诱人的水光, 不由自主道,“不如我帮你背小兔崽子, 可好?”明显不想管轲摩鳩的死活。 谢墩云把戚九往后背一撂, “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 少啰嗦。” 不顾东佛的反对, 甩下人就阔步走去。 白式浅随着跟上, 忍了半晌,终于冷不丁道,“你不要脸!” 谢墩云一懵。“老子一向不要脸啊,你说的哪种” “你说你是初吻……”白式浅微顿,“为什么又嫌弃我……接吻……不熟练……” 哦。 谢墩云没心没肺,“初吻的事啊,那是为了装醉胡说的。” 白式浅道,“那你就是更不要脸!” 谢墩云不挑明,只要白式浅跟着来,他就心满意足,遂予了一抹八颗大牙齐露的笑容。 走至监圜处,两人眼瞧着上官伊吹藏身于暗处,赶紧自己也躲了起来。 就见上官伊吹掏出玉屏笛,但没有吹,而是做幻术似的隔着厚墙一阵缭绕,抽出徐徐白色的烟丝刺入墙壁间。 须臾,就听见监圜里蹒跚走出来了一男一女。 龙竹焺疲软着身躯,但是依旧不愿接受彣苏苏的搀扶,彣苏苏明显不服,一把扯住他颈后的刚毛,另手端着骨灰坛子,逼着人就范,拖着就往峡谷幻彧外逃去。 谢墩云不由反疑道,“花鲤鱼竟然也有幻法可是从不见他显露过啊!”若如此,守着轲摩鳩也就没有任何意义。 白式浅手执雷肜伞,冷若冰霜的语气像是教训自己的不成气候的儿子,“幼稚!” 谢墩云但笑无妨,背着戚九继续追踪。 彣苏苏的腿脚实在别扭,鱼尾的每根软筋都似搅和软烂的稀泥,一踩地就会瘫滑。 龙竹焺被她拖后腿拖到心烦意乱,佯装摔倒在地,背后的虎毛沾了脏土枯叶,看起来带几分凄惨。 他道,“你就别管我了,可好吗?该滚哪儿里去哪里,要不然,你就好心给我两刀,把咱们陈年老仇一并清算干净。” “你说喜欢,可你总以自己的喜欢来绑架着我,爱不是施舍而是公平,否则你的一厢情愿,也仅是伤害自己的利器,予我来说还是什么都不是。” 彣苏苏分明是打定主意的,听他一席话,忽而觉察自己的坚持变得毫无道理,仿佛失去帆布与桅杆的航船,缺了归依。 趁她一个恍惚间,龙竹焺挫身勾出一脚,摇摇晃晃的彣苏苏绝对没有提防,被扫荡的长腿一勾,整个人摔倒在地,滚于土丘后面的草丛。但是不能摔破师傅的骨灰罐,因而紧紧护在胸口。 “害人精,别再跟着我了!”龙竹焺挺着笔直的身姿,居高临下打量着满脸土灰的彣苏苏,绝无怜惜,眉眼处厌散的光,拢着晦暗的星子。 跟彣苏苏记忆里,那个从小到大一直欺负厌弃自己的竹子投成一体。 彣苏苏也不知道哪根筋不对,扯住他的衫角,很是恳请道,“既然如此,也请让我送你最后一程,我已经打探好了峡谷幻彧的出口,只要你安全出去,即使随后你死,也不要死在我的眼前。” 龙竹焺被她莫须有的纠缠简直快要恼到了一定极限。 女人真烦…… 女人。 龙竹焺盯着彣苏苏的鲛人长尾好一番打量。 突然想起什么主意来,双眼一亮沉,蓦地蹲下身满把掀开她的裙角,露出里面流光溢彩的鱼鳞。 彣苏苏即将流出眼眶的泪水遭受惊扰,倏地逆回眼鸿,变得警戒起来。 “你真的喜欢我吗?”龙竹焺的态度明显改变。他的手指微微拨动她腿上的鳞片,或是疼,或是痒,还是羞涩。 彣苏苏的脸顺势滴出血来。 小心翼翼道,“我从小心里一直有你。” 龙竹焺的眸子黑沉沉得锃亮,被某种不能公开的秘密擦洗得熠熠生辉。 假意叹了一口气,“我以为你与上官伊吹联合起来骗我。才试一试你的。” “咱们跑出来许久,上官伊吹都未追来,足见你是真心助我。” “你冒着生命危险,愿将我从上官伊吹的魔爪下救出,又不计前嫌,世间或许再没有比你更好的女人了。”龙竹焺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枚精美绝伦的戒指,艳色的钻饰晃如异星一般,二话没说就替彣苏苏戴上手去。彣苏苏一脸惊错狐疑,想要拔掉。 龙竹焺紧紧攥着她的手,皮笑肉不笑道,“这是送你的谢礼,莫取了,不然我要伤心的。” 彣苏苏深深盯着他瞧,缠绕的视线被龙竹焺狠心拔去了。 时不待人,两人又继续往前走去。 草灌里登时顶出两颗人头来。 白式浅不屑道,“世间三种人最可恨,一是口富正义却见死不救的侠客,二是口甜舌滑却拐人孩子的牙子,三就是骗婚骗钱骗感情的无赖。”全都跟口有关。 谢墩云总觉得此话含冰,一语双关地不露声色,为转移注意力,伸手拍拍戚九的脑瓜子,道,“你小子可别觉得老哥的后脊舒服就睡着了。” 戚九勉强揉揉眼睛,摊饼一样熨帖着,“你最近吃胖了,后背软而绵,特别好睡。” 谢墩云碎碎念,“滚下来自己爬!” “不要!”戚九立刻蜷缩起两只足尖,凌乱一踩,约摸是登着谢墩云狗尾巴的位置,重新爬在谢老狗的背上。 “谢老痞子,你的尾巴好像棍子。” “老子的棍子在前面!”谢墩云呸了一声,“都是花鲤鱼把你给宠坏了!” 反手当即给他一击,“少屁话,老子的后背只给一个人准备,今儿个便宜你了,少赖着不肯撒手。” 祸从口出。 谢墩云狗尾巴一摇,朝白式浅恬笑道,“老子只想背你一个的。” “你就是那恰如其分的第三种人。”话尾音落,冷飘飘的气息骤而远离,草灌里发出沙沙声,叶痕开合随着移动离远。 “老子上辈子一定亏欠了全天下姓白的!”左右打量着上官伊吹的动静,谢墩云赶紧追着叶痕消匿的方向去了。 龙竹焺与彣苏苏走了一路,总算来至谷口,期间乌青的山路蜿蜒曲折,浓荫遮目,偶有溪水淙淙,飞瀑溅玉,鸟兽隐绝,青山豪迈。 两人也无言语交流。 彣苏苏的腿本就不适合攀高跃低,脚底一个微踉,整个人险些又沿着琐碎的石块滑落下去。 龙竹焺本无意扶她,恰见万绿丛中一角鲜衣错闪而过,旋即伸出手搂着对方不堪盈握的纤腰,把人送入怀里。 彣苏苏轻轻哦了一声,粉颊沐了彩霞一般,道,“你不用管我的,我没事。” 本来也没想管的。 龙竹焺翘起一边唇角,突然在她微酡的颊边啄了一口。 “你做什么!”彣苏苏又激动,又羞耻,准备掏出地灭天珠撒他一脸。 “别呀!”龙竹焺双手摁着她的葱茏玉指,一副挑情弄趣的模样,“你我一直两情相悦至深,现在四下无人已经安全了,难道还不让我亲亲你” 彣苏苏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龙竹焺蓦地把彣苏苏搂入怀中,满手自她的后脊抚慰,十分动情道,“梅子,我知道你因为某些特殊的原因,不能跟我双宿双栖,可是我愿意等你,因为我早厌弃这世间的一切花草树木,只因为爱你一个人而苟活于世。” “你……”彣苏苏的秀目圆睁,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龙竹焺缓缓闭上眼睛,把她竭力联想成另一具可见而不可触的躯体,恨不能捏碎了对方的骨头,全部揉进自己的血肉。 龙竹焺款款道“上官伊吹根本不相信你是无辜的,他从一水涧里已经怀疑你了,即使我再帮助你掩护,也逃不过他的法眼。” 彣苏苏益发不明觉厉,想要从他双臂的禁锢中挣脱出来。 “梅子……”龙竹焺的眼鸿居然微润,“我从来没有吻过你,你知道吗?今天如果不抓住最后一次的机会,可能永远不能再见了。” 不等彣苏苏反应,他已经深深地吻上了她。 就像水溶于水,终将难以分离。 彣苏苏哪里经过如此缠绵,整个人须臾变得如鱼尾一般滑软,险些把怀里的骨灰罐摔在地上。 跟在后面窥伺的几人不由脱口而出,“禽兽!”但也各自红了脸庞。 戚九迷迷糊糊中见他俩吻得难离难弃,呵呵傻笑道,“大人每次这样亲我的时候,接下来就该洞房了。” 不顾谢墩云倒抽一口凉气,弹指一指,那亲昵的二人身边登时幻出几十张大床来,火红的一片床海。 龙竹焺蓦地大怒,一把推开了彣苏苏,将人掀翻在床。不停地环顾四方,大吼大叫道,“贱人,你居然骗我!我为了你竟然愿意舍弃自己的性命不顾,实在太不值了!” 他一声雷霆怒吼,狂暴的声波将一众喜床掀翻而起,像狂风巨浪抛起的一纵小船,劈头盖脸地砸向了藏人的几处。 眼瞅重重红影迎头砸来。 谢墩云怪道,“你瞧,日夜就知道床床床的,这下翻船了吧!” 与白式浅提腿而跃,自密密麻麻的床头下冲了出来。 被驱赶出藏身地的还有上官伊吹。 他的步伐临如波动的风云,连连踩踏着乱红,抄手拔出玉屏笛,对着龙竹焺方向轻轻一吹。 惊鸟护花二铃中嗡嗡响起,伴随着极其难听的笛音,登时形成一个巨大的水人,这水人完全模仿埊水所见之幻物,紧握的双拳大如车轮,对着一方土石疯狂猛砸,倾时乱石纷飞,尘渣肆虐,遮得在场的众人皆睁不开眼。 戚九被谢墩云背着跳来跳去,胃里难受得要死要活,猛一看周遭灰灰扬扬,上官伊吹的红色官服在朦胧中跳跃,撅起嘴道,“谁敢欺负我的男人!” 五根手指一旋收,半空里溟濛不清的尘滓仿佛逆行,合拢成一颗庞然巨大的巉岩,狠狠砸向水人的头部。 一击必杀,把水人眨眼攻击得炸裂来开,水花喷溅,谷中仿佛历经一场雷震雨,敲打得叶片哗啦作响。 白式浅也气了,一把拍戚九后背,冷厉道,“你到底在帮谁啊!” 戚九呵呵一笑,“大神也在啊……”打个酒嗝,继续道,“你说打谁,我就打谁!” 再一抬手,凭空多出来十个个断石,全部挥向了龙竹焺与彣苏苏的头顶上,譬如陨石从天而降,砸下去莫说是人了,就连谷地间也会炸出个无底洞来。 龙竹焺见状由喜生怒,虎爪劲蹬地面,跃地两丈,伸出一拳重击在距离彣苏苏头顶最近的那颗悬石上。 拳风劲罡,潜藏了百兽之王的枭气,当即崩开。 彣苏苏尖叫一声,匍匐在地上不能动弹。 “你个醉兔子!连打谁都分不清了,那是你义姐啊!”谢墩云从背上掀起戚九,伸掌拍拍他的脸蛋,气不打一处来道,“这些银碎还是我暂来保管吧!”伸手去抠戚九右掌间的碎片。 他不知这些银碎寄生能力极强,想要拔出等于废了对方的手。 戚九登时被疼醒了,大叫一声,“莫要抢我的东西!”一掌拍击地面。 大地仿佛脉动,每一寸土石不断地膨胀,再膨胀,深深凹陷的谷地不断地拔高起来。 上官伊吹急忙唤道,“土包子,休要胡来,不要随便更迭我的幻彧!我尚有用!” 可惜迟了,整个幻彧摇身一变,由林木茂盛的低谷幻作了极高的悬崖峭壁,乱峰列岫,足底石罅危绰,若是一个不当紧便会跌落万丈深渊。 现在再臭骂戚九一顿,已然于事无补,上官伊吹仅得傲慢一笑,对着从巉岩间缓缓攀起的龙竹焺唤道,“你的幻形既然是半虎,送你一个崇山峻岭,刚好任你啸傲横行!” 龙竹焺把半软的彣苏苏丢在一旁,不等反嘲,戚九仿佛发现启明星一般,对着上官伊吹喊道,“伊吹,我在这里!”好不热情,迈起短腿,像脱兔一般蹦跳而去。 白式浅抻着伞,一脸没眼看的酷鸷,谆谆教诲道,“有其兄必有其弟,你怎么不拽着他些,要你何用。” 谢墩云便是苦哈哈的一笑,“又不是亲生的……罢了!老子站你旁边尽挨骂了,且看老子扭转乾坤,你且准备着如何表扬我吧!” 第100章 掀起你的面具来,让我看看你的脸 说道做到。 谢墩云当时利落拔出了步卅狂刀,大步奔如走电, 并不是去捉戚九回来, 而是直去了龙竹焺独占的峰头,将他送去见阎王, 才是解决一切麻烦的源头。 龙竹焺扯起彣苏苏, 对道,“去那边吧!你我就此别过。”伸手推了一把。 彣苏苏跌跌撞撞地投入谢墩云的怀里, 挡了一瞬,谢墩云大叫一声“非礼勿摸!”, 打横抱起了彣苏苏。 龙竹焺的身形已然化作巨大的半虎之躯, 十根长指各个锋如尖刀,隔空一划, 冷厉的杀光似乎在宣告着割舍与决绝。 “我来助你!”白式浅已经顾不得会否被上官伊吹发现, 雷肜伞隐着他的身影,挡在虎爪之下。 纸伞并不若所观时那般盈薄,虎爪自上面迸出稀碎的电花,铮铮交鸣的声响如裂帛一般生脆。 谢墩云旋身自雷肜伞下躲入, 只瞧见紧抿的薄唇与高挺的鼻梁, 与白式浅背负而擦,尚未见全貌, 已然滑出伞外。 杀招竟然被挡, 龙竹焺十分怔恼, 怪笑一声道, “你们里居然还有个能遁形的, 真是不容小觑!”自下而上翻起更为猛绝的一爪,紧贴着白式浅的白澜屠苏,撕向他的首际。 白式浅定足下盘,软撑了长腰往后一闪而过,悄然避开扑杀。 龙竹焺绝不相让,脚先手后六合一体,两只虎爪顷刻汇成两团缭绕的掌风,利光斑驳,粼粼闪烁着噬血的光芒。 一抠,二挠,三扑手。 皆是摸着对手的颈喉下手,一旦锁喉,必然颈折。 白式浅寸寸移退,霜华星辰的眸子安静地打量着龙竹焺的每一次变手,极快做出反应。 纵然他的身姿轻灵,善于隐躲,但是龙竹焺乃半虎,嗅觉异常灵敏些,出爪又快又密集,白式浅又不能撤去雷肜伞与其当面对阵,屡次堪堪滑着方步,置身于爪牙即将刺杀自己的一寸位置,亦然凶险无比。 百丈深渊下涌来的黑风罡烈,气候变换无常,或者贴着人的汗毛一阵啸虐,鱼鳞刮骨似的削疼,或而盘在人的后脊,冷不丁扯着人往悬崖峭壁下推送。 纵而生死角逐,几人也都脚踏崎峻,仿佛踩着随时会陷落的薄冰,既要一招制敌,又不能自坠深渊。 谢墩云抱着彣苏苏干着急,不由自主想把她放下,哪知彣苏苏的脸惨白至无血无色,瑟瑟发抖道,“谢大哥……我晕高……” 只得暂时作罢。 上官伊吹隐约觉得龙竹焺极不正常,谢墩云隔着老远,他却对着眼前的空气一阵豪打,邃提起了玉屏笛,试吹了一下,嘴里嘀咕着,“北周人的嘴巴长了什么在里面,这么多黑洞洞也能吹得响……” 戚九蹦蹦跳跳,一个兔子弹从后面勒住上官伊吹的脖子,嘴里叫道,“抱抱~” 上官伊吹被他勒得登时翻起白眼,喘不上气,回手就是一笛子,“死土包子……你……撒手,头发……要扯掉了!” 戚九缩头一躲,双手稳稳锁着上官伊吹的双臂,就是不让他再动用手中的玉屏笛。 快走了三合,龙竹焺仍旧没有取胜的苗头,不由心浮气躁起来,周身的虎毛穆然一变,由棕黄色淡淡染出一层赤红,人的眸子与兽瞳互相交叠,勾兑成肆虐残暴的深红色,对着所有人道,“跟你们逐个打实在是太麻烦了,既而我的身躯为半虎之姿,决然是要虎啸山林,百兽臣服的。” 龙竹焺放肆言谈之间,在场的几人不知为何皆是后脊发寒。 首先异变最为惊人的是白式浅,他额首的鹤冠瞬时红艳如血,肩臂处的鹤翎根根泛起冷煞的光华,他的眸中依然尚存理智,可是瞳孔时而冷郁,时而阴沉,掌心的雷肜伞柄被他攥紧再攥紧,明显听见他周身的每一寸骨头与拳中竹柄,均在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他在以自己的坚强的意志对抗着,咬牙对谢墩云道,“跑……” 可是谢墩云的情况更加不容乐观,张开的嘴巴里露出尖利的犬齿,低低嘶唔着流下涎水,包括他怀里的彣苏苏两只瞳孔全部泛白,腿间的鲛人尾巴蓦地变大数倍,将罗裙顺势撑裂至褴褛。 当她从鸣吠状态的谢墩云怀里走下地时,一双眼睛里散着幽暗的蓝光,犹胜来自深洋的怨念。 上官伊吹瞧眼前景象诡异无比,所有人都像动物一样,暴露出最原始的兽性,不同颜色的瞳孔都在凝着自己,仿佛下一个瞬间即会扑上来残忍地吞噬自己。 上官伊吹忽而觉得脖颈间的手臂一松,回首再瞧。 戚九血丝斑驳的眼底,冒着血腥的杀光,两只大门牙锋利如锯。 猛一口咬了上来。 …… 东佛在蓝楹花间转了一圈,落英缤纷,一朵朵娇紫色的花瓣流转如灯,铺了一座山头,满若茵床。 绝望得等待着爱情降临,虽败犹荣。 东佛隔花看人,似有些痴痴的翘首。 环玉在他怀里待得无聊,从襟口里探出美丽的笑颜,一双柔夷伸出,唇儿呀呀,想要接住花瓣竭力弓着腰身。 东佛谨慎地瞧了一眼睡塌上纹丝不动的轲摩鳩,伸手捻了一朵,递给环玉。 环玉咯咯轻笑不止。 东佛抚摸她的小手,仔细叮嘱道,“别总冒出头来,当心被瞧见了。”伸手指一指轲摩鳩,笔在脖子上一划。 环玉吓了一跳,规矩又钻回衣服里。 东佛还是不大放心,清咳着掩盖了环玉的声音,走到青石桌前取了一杯清水,蹑手蹑脚靠近轲摩鳩。 轲摩鳩的柔软睫毛轻轻颤动,异族的血统令他的五官看起来深邃阴柔,美丽中不失优雅,越看越有种冶艳的气质隐于骨髓,浮于肤表。 若是逮着如此难得机会,东佛一定会拿出支毛笔,饱沾浓稠墨汁在他脸上画一堆王八蛋。 不过今天心里竟有些异常紧张,所以忍住拿水泼他的冲动,转而坐在了床榻旁边,仔细端量起对方的一切。 先用手指尖蘸了些水,弹指往轲摩鳩脸上一拨。 轲摩鳩连眼皮都不跳一下。 很好。 东佛拔出精钢虓鸠弩机,狠厉着眼神,将弩机口对准了他的额头。 只肖手指微拨,榻间的首级定然毫无完肤。 东佛抠抠手指头,指尖微麻。 轲摩鳩仿佛死去。 “你才是蠢猪呢!”想着对方平素里的瞧不起与捉弄,东佛简直恨不得多骂几句。 但是…… 东佛缓缓放下幻器,从上面拔下一根短弩,手心沿着轲摩鳩的肩膀一路下滑,遂而翻开他的右掌掌心。 轲摩鳩的手又细又长,掌心肥厚,是富贵手。 然而他掌心里一片空白,三眼环轮幻印竟不翼而飞。 东佛瞬时冒出涔涔汗来,聚集在鼻尖。 轲摩鳩随之睁开眼睛,一副绵长的语韵压着沉沉的质疑,“你想对轲摩鳩的幻印做什么?” 竟是上官伊吹的声音。 东佛噗通跪在地上,手里短箭跌落,置地有声。 “大大大……大人饶命!俺俺俺……只是因为轲大人总戏耍俺,所以想着跟他开玩笑呢!”真是太倒霉了,竟在太岁爷头上玩闹。 整个人面色青白,垂着头像断了脖子,颤巍巍到仿佛马上要跌倒在地猝死。 上官伊吹扯去脸上的面皮与假发,侧身戴上紫睛龙纹面具,威然端坐于床榻之上,双手轻扶榻沿,闲散笑问,“轲摩鳩是有些怪癖,拿你当了游戏的对象,你有怨报怨可以理解。然而你的解释我并不满意。”伏身捡起地上的短弩,对准东佛的头颅。 “你,是不是想废了他的幻印” 东佛不说话,笔直的身形佝偻成弓,虽然看不见他的表情如何扭曲,然而自他喉头发出的嘶嘶呜咽,恰似一只蓄势待发的猛兽。 他身体间的宽大袍子开始不断膨胀,里面蠕动着千千万万条活动着的东西,在他的四肢百骸里不断翻滚纠结。 上官伊吹觉得诡异,一把摁住他的头,搬起来一瞧。 东佛已然双目垂黑,獠牙外翻,伸出猩红的长舌头荡开上官伊吹的手,像一只毫无理智的噬血猛兽,一口咬向了他。 …… 悬崖之上,上官伊吹腹背受敌,几个熟稔的家伙完全要活活吃了他似的,根本不按章法,只是野兽一般的嗫咬与袭击。 很快上官伊吹就被制服。 他的肢体被戚九几人强制在嶙峋的崖顶,不能妄动,只要微微一作抵抗,就会有人以兽牙咬断他的血管,饮啖他的骨肉。 “这就是禽兽的力量,为我掌控,轻而易举……”龙竹焺虎步踏踏,像一阵得意忘形的料峭崖风剐在了上官伊吹的身侧。 “莫说禽兽重血食,要道人心堪反复。其实人和禽兽本一家,毫无区别,但要善加利用。” 他的手捅了捅上官伊吹被戚九咬过的血痕,竟只见孔隙翻肉,似乎不见多少血流,足见咬得不深。 没关系。 龙竹焺似乎对另一件事情更加感兴趣,不由搓搓手指,一脸兴致昂扬的表情顶替烦厌,“龙某人一直对你面具之下的另一半脸很感兴趣。” 上官伊吹呸道,“就凭你那爪子,也配!” 龙竹焺道,“大人长如此漂亮的脸蛋,遮住一半确实可惜,露出一整张来不是更好。” 说道做到。 不顾对方声嘶力竭的反驳与挣扎,一把掀起紫睛龙纹面具。 下面半张脸,竟然是木头一般粗糙的人脸,无数个大大小小的榆瘤布满半颜,随着面部的扭曲益发森然。 龙竹焺也是有见识的人物,俨然被疙疙瘩瘩的脸恶心到了,喃喃自语道,“难怪你会怕火,竟然是个木头脸。” 上官伊吹突然不挣扎了,对着龙竹焺笑了,一半明艳动人,一半诡异可怖。 他道,“你只掀了我的面具算什么本事,有本事你再扯开我右手的鱼皮银纹手套,我送你一个大大的惊喜。” 第101章 别拿傻子不当回事 龙竹焺沉吟片刻, “不要。” 上官伊吹的恐怖笑脸顺势垮塌下去。 就听龙竹焺接着解释, “我好不容易逮到了北周第一美男子, 若不给你留下点什么难以泯灭的记忆,下次反落你手里, 我还能再如此嚣张?” 这番话说得不阴不阳,听入耳里,刺在心房。 上官伊吹聚拢傲慢的目光,刻意凝着他的脸, “你能怎样我你以为就这几个烂番薯,臭鸟蛋还能制服我,莫说他们被你控制兽化,就是清醒时我也从未置于眼底。” 他的右掌微微弯曲,被红着眼睛的戚九一脚踩在脚底。 上官伊吹顷刻翻他一眼。 龙竹焺已经伏低身姿,虎爪里燃出一团火焰, 火焰熔熔, 虽未及近, 却有明显的炽热感。 “你想做什么?”上官伊吹的语言微微透露出紧张。 龙竹焺道, “大人之前问了龙某许许多多的问题,礼尚往来,龙某也问大人一个问题。” “你很怕火吗?” 上官伊吹耻笑,“废话,那种东西靠着谁, 谁不害怕!” 龙竹焺又问, “但凡此山谷密道中的人, 皆中了我的幻兽之术,唯独你一个没有任何变化。” “这两者看似毫无关系,但若仔细关联,或者,你根本就不是人,而是一根木头,只不过幻成了人形。你觉得我猜得对吗?” 他的脑筋活络,自不比上官伊吹差,此刻他的不断探问已经触及到了某种真相的边际,故而再看上官伊吹时。 上官伊吹的嘴微微一颤,似有气息倒抽。 龙竹焺得寸进尺道,“你不用先着急否决,既然猜你是个幻物,而我掌心的又是幻火,不妨咱们来烫一烫,烧一烧,看看能否焚出你的真身来。” 上官伊吹明媚的眸子里,火簇的红光越逼越近,于他淡色的瞳仁里熊熊燎原,抵抗的意志竟在瞬间被遗忘去。 就在火焰马上要靠近上官伊吹半颜,焚烧起他的木质肌肤时。 戚九蓦地伸出手,准确捏住龙竹焺的手腕。 龙竹焺正全神贯注,被打扰后勃然变色,翻脸怒吼道,“畜生,放开!” 戚九憨然一笑,“叫你畜生,才该放开!” “你……”龙竹焺的意念默默摧动着几个人的半兽化加深,企图控制住戚九的异常,“等我收拾完上官伊吹,再收拾你!” 毕竟他的心上人心心念念的就是抓到戚九,与其花重金买个高不成低不就的仿品,不若抢走本尊更划算。 戚九继续微笑,柔软的红唇一咧,露出两颗可爱的大门牙,“如果我说偏不让呢”红溜溜的眼睛眨啊眨,似有若无的俏皮感浮于表情之上。 “你……”又是重复一遍的话语,但龙竹焺已经由怀疑变为肯定,“你其实也没有中幻,为什么?” 戚九紧握住他的虎爪,胁迫他的爪子慢慢合拢,爪心的幻火瞬时熄灭,戚九送气一吹。 龙竹焺张开爪子再一看,火焰幻作片片蓝楹花,宛如拍打着蓝紫色翅膀的蛱蝶,群群落落,化成一道姣媃的风旋,随而湮去。 戚九有些小得意道,“你处心积虑想要抓我的事情,上官大人已经告诉我了,那日里山谷内的人皆悄然变作半兽之姿,如此诡谲异常,我又怎么可能不做提防” 龙竹焺恍然大悟,“难怪她一心想要你,你的幻术竟能瞒过我的意念,果然厉害。” 不过…… 龙竹焺的虎眸一瞠,整个雄健的背脊喷薄出巨大的火焰,仿佛沉静在火球之中的狂野巨兽。 “要抢你,必然先杀了上官伊吹才行!” 但见他背后的幻火生出了几道,纷纷扭向上官伊吹逐渐发白的脖颈。 “有我在,谁都不准伤他!” 戚九的兔耳被他从头顶一拔,幻成两条逆鳞长鞭,对着龙竹焺双双猛击而去。 鞭声啪啪,无一例外不抽在他的背脊之上。若是寻常幻象,自然攻克不了龙竹焺的天然虎甲。 奈何,戚九的幻鞭异常强大,鞭身间的逆鳞根根耸立,倒如逆钩。 他真是下了狠手的,但凡是想要伤及上官伊吹的人,他都冥冥中觉得不可原谅。 龙竹焺结实挨了两鞭,虎背间顷眼划出两道指粗的鞭痕,鲜血淋漓尽致,散落地上颗颗有声。 “该死!”龙竹焺仰天狂啸,后脊的幻火一时振奋,又红又腥,直冲丈高。巨烈的火焰焚烧入了深邃的血痕之间,剧痛如割肝沥胆,贯彻脊骨的疼痛险些叫他昏厥。 许是破了兽幻,谢墩云几人身上的半兽之姿倏然退化,各自软了腿脚,深深喘息仿佛噩梦惊厥。 戚九把两只鞭子一抖,合编成一根腕粗的聚鳞长鞭,对着极度痛苦的龙竹焺又是一抽。 鞭影如攒风积电,猎猎声响贯彻云翳,高空的风潮仿佛躲让,皆避开聚鳞长鞭的致命一袭。 恢复正常的彣苏苏眼见着长鞭挥舞,尖叫一声,不顾一切奔到龙竹焺怀里,凄楚喊道,“小九若杀他,连我一起杀死吧!” 龙竹焺俨然不在乎她这种替己送死的绻绻心意,使劲推开她道,“既然如此深爱我,那你就替我去死吧!” 彣苏苏的眼泪倘未滴落,皆被惊悚与绝望填充,步步错退,替自己最心爱的男人抵挡致命一击。 “当心!” 同般恢复理智的谢墩云冲前一扑,把迎击巨鞭的失魂人儿一推。 彣苏苏滚在地上,连翻数圈,鲛人长尾被锋利的岩石割得破破烂烂,转眼化作一双玉白的长腿,膝盖上布满淤青和斑斑擦痕。 谢墩云卷着尚僵硬的身体,沿着斜坡往悬崖峭壁下滚去。 千钧一发之际,白式浅仙鹤亮翅随后飞来,快要疯了似的在他跌落万丈深渊前,死死扯住谢墩云的脚腕。 戚九鞭至。 却没有真的打在龙竹焺的身上的势头,而是重击其身前一寸位置,嵌地三尺,高掀的土石炸作,粉尘迷眼。 戚九缓缓敛回聚鳞长鞭,如同召唤一条巨蟒,俊秀的脸上积满愤懑,“龙竹焺,你根本不配得到我义姐的爱,你只不过是头欠抽的禽兽,快滚回自己的世界里去吧!” 龙竹焺蓦地神恍。 上官伊吹从地上爬起来,踉踉跄跄走过来道,“土包子,你莫要心善,现在纵虎归山,将来必遭更加凶肆的反扑。” 戚九道,“你与上官伊吹就不该暗下里互换身份,目的我也大约猜到了,你们是算计着龙竹焺对伪装后的你毒下手时,你恰可以借助三眼环轮幻印,神不知鬼不觉杀掉龙竹焺!” “对吧,轲摩鳩。”两句话声音并不很大,只在二人耳畔流转。 轲摩鳩原以为他失忆后的傻里傻气可以维持许久横亘,却不知一个人的精明随着时间推移,总会回到最初。 天性使然。 对戚九来是好事。 可对上官伊吹来说,或许会是致命的绊脚石。 “也不尽然如此。”轲摩鳩迟疑道,“你既然早看穿了,如何不给我暗示!”揉揉右手间的三颗眼珠,险些被踩爆了。 还有脖颈间的牙痕,差点没生生咬下一块肉来。 戚九想,跟你们这些骗子待久了,谁还傻乎乎得想说真话。肃冷了表情,对背负重伤的龙竹焺告诫一番道。 “既然挑破窗户纸,我也不愿多生事端,惹得身边的人一个个跟着遭殃。” “你且回去,跟那水人的幻主说清楚,往后再想要打我的主意,明刀明枪仅针对我一人尚好,莫要连累无辜。” 手指悬崖,“你跳下去滚吧!” 龙竹焺呵呵冷笑,一脸熟悉的厌烦,竟然不是惊恐万分,“你这哪里是想放我,简直就是想摔死龙某人。”侧目而视,彣苏苏垂着头,一脸阴暗侧影,凌乱发丝半死不活地沾着,看不分明。 戚九同看彣苏苏反应,“我擅自篡改了峡谷幻彧,下面已是埊水,我们在埊水里结怨,便在埊水里各自安好吧!” 不待对方有任何拒绝的机会,扬手一鞭,聚鳞长鞭画地为界,整座巍峨的巉岩断作两半。 龙竹焺脚底的山石崩塌如潮洪溃堤,巨石散落于首顶,形如星陨纷纷塌陷,每一次呼吸即可葬身乱堆的岩石底下,但每一次呼吸,亦是生机。 不能拖延,龙竹焺仅得纵身灵跃,于半壁巉山与滚落的碎石砸死自己前,于咬牙切齿时,滚滚的恨意清晰镌刻在心口后,垂直穿透幻彧的界线,落入滚滚泛涌的埊水中。 龙竹焺自成了龙家最重要的掌家人后,就没在皮肉上尝过更多苦头,眼下身陷囹圄自身难保,加之脊负伤严重,鞭痕深可见骨,根本无法游泳。 只得等待…… 龙竹焺被埊水浸泡许久,皮肉渐渐泛起令人作呕的腐烂,极难复原倒是其次,连伤痕深处露出胛骨,都似清洗过度式透着白森森。 最后勉强抱了一截浮木,才被汹涌澎湃的水浪推至岸边。 岸边的鹅卵石汲取了普照的光芒,熨帖着龙竹焺微然滚烫的额头,他的耳畔鸣鸣嗡嗡,仿佛晒过了头产生幻觉。 青色的鹅卵石面上,缓缓飘出个美丽妖娆的倩影,这美妙倩影怀中抱物,本应该能遮得严严实实,看不分明。 靠近再瞧,美人儿怀里,暗自潜伏着一个娇弱的生命。 若细看,那小生命被无微不至地照顾着,疼爱着,甚至是众星拱月着宠溺无度。 可是她的身体在阳光璀璨的光照下。 仅有半个影子,在摇动。 第102章 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 柳白骨摆着腰肢, 最终落脚在奄奄一息的龙竹焺面前, 笑吟吟道, “主人神算,这里确实有您需要的半幻之人。” 娇慢睥睨, 龙竹焺被埊水长久浸泡近乎浮肿,整个人苍白得连血管都在阳光下清晰可辨,背脊处稀稀拉拉的虎斑,难掩令人作呕的鞭痕, 仿佛自溃烂中依稀瞥见水蛭的啃咬。 沅殇鬼婴奶声奶气道,“近几日来,本宫一直见这个方向幻气冲天,必然有诡……”不太喜欢说话人,能说这些已经累乏。 不禁催促道,“这些半幻之人很有玄妙, 能与我冥冥中相互感知, 日后定有妙用。” 柳白骨临下瞻望一番, 不由啧啧惋惜道, “这小哥哥长了一张极好的皮囊,像个男子汉模样……” 沅殇鬼婴登时气了,命道,“贱妇!你的老毛病又犯了是不是,还不快去剥下他的虎皮给本宫使唤!” 柳白骨惊吓连连, 赶紧把沅殇鬼婴供在一块石头上, 五根细软的长指合拢, 衍化成一柄锋利的戮骨刀,一刀准确地刺向龙竹焺的颅顶。 说时迟那时快。 愈昏愈死的龙竹焺竟挡了手,把戮骨刀格在头颅之上,嘴里翻着水沫道,“我还没死透呢,岂容秃鹫来造次!” 柳白骨惊了一瞬,极快恢复正常,“莫说你死了,就是活的,我也照剐了你!”妩媚随浅笑,杏仁眸子里跌出些嗜血的阴损光芒。 再转戮骨刀时,锋利的刀锋蓦地划破龙竹焺的手腕,许是他真泡久了水,仿佛割在吸饱水的海绵之上,肌肤里的血夹着水,缓缓喷出。 “嘶……”龙竹焺的肢体麻木,依然痛抽一口凉气,但是疼痛可以带来清醒,他的脑子立刻活络起来,随之幻意跌起,连看起来蔫蔫的虎皮陡换神采。 沅殇鬼婴叫一声,“放肆!” 柳白骨的身上已然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她的背脊展出一对孔雀石绿色的蝶翅,随着两人的殊死搏斗而震颤不止。 龙竹焺莫名笑了,“区区颊蝶,孱弱之躯,竟敢犯我!”掌心旋即托出一团肆虐的火焰,付以反击。 此刻的龙竹焺已然精疲力竭,他并未将石块间的沅殇鬼婴纳入眼底,近乎动用了全身的气力来幻出掌心之火。 不动则已,一触即溃! 柳白骨距离咫尺,俨然挣脱不了火舌的猛袭,眼睁睁被幻火烧死的瞬间。 沅殇鬼婴居然也随之变化,她的原本身体极小,手腿皆蜷曲成脆弱的一团,此刻整个身躯皆在变化,娇嫩的肌理,每一个毛孔都抵死生长出黝黑色的翎羽,犹如涂抹了幽暗黑脂的乌鸦,须臾变成一只庞然巨大的半兽。 她毅然是不会叫任何人看见自己的丑陋样子,对龙竹焺道,“饶她一命!本宫也饶你不死!” 竟然不是祈求,而是高高在上的命令,傲然的谴使。 龙竹焺本该继续,但他太过虚弱了,若是杀了眼前的蝴蝶女,那只乌鸦的身量在自己的十倍之上,一翅磅拍来即会害自己送掉性命,更不要说抵抗。 见好就收,是一个商贾成功的首要掌握的技能。 龙竹焺收回幻火,连幻象一并收回。 沅殇鬼婴仍是先前那般羸弱的模样,对龙竹焺的举措十分满意,遂赞道,“知攻取退避,你应是个人才,有眼界的,要不要为本宫所用?” 柳白骨忙抢话道,“主人,您有我就足够了。” 沅殇鬼婴的语气透着三分不屑,“事实证明,远远不够。”若不是自己生于柳白骨的宫胞之内,是她随听随唤的绝佳容器,早已经摒弃了。 柳白骨敛回戮骨刀,重新变作五根纤葱细指,但是隐含怨毒的眼光紧瞪着龙竹焺。 因为她竟不再是唯一了。 龙竹焺想了一瞬,“龙某人何德何能受您的垂青。” “莫非你不愿意?”沅殇鬼婴的语气不好。 “不不不……”龙竹焺可不笨,“我如今身负重伤,恐怕连自己的仇都暂不得报,如何能替您效力呢?” 柳白骨扫扫水袖,将沅殇鬼婴温柔抱回怀里,轻轻拍抚着她的后脊,予她舒适。婴孩从未自襁褓中露脸,龙竹焺反而战战兢兢到自己都难以控制。 沅殇鬼婴冥神而语,“你后背的伤痕为幻器所伤,以你的半兽之幻来道,伤你之人必然幻术极其高湛。” “据本宫观测来,不知为何会联想到了一个异族的毛头小子,本宫虽与他对战一回,竟被他戈伐得抱头鼠窜。” “况且,他还抢了本宫的银碎,决绝不肯归还。” “尤其,本宫的不幸……或许他也参与过其中的!” 叠加起来,简直就是血海深仇了。 龙竹焺也听不清对方嘀咕,仅是异族二字,简直快扯痛了他仅存的自尊心,两道鞭痕透骨之后,残忍地滑入心底,快要将他的爱恨情仇一并推至巅峰。 与沅殇鬼婴不约而同,念道同一个名字。 “戚九。” “哈哈哈哈……”婴孩发出了某种极近凄厉的惨笑声,“既然我们有了共同的敌人,你就要更为本宫所用。” 寥寥数语间,沅殇鬼婴的身上滑出一簇黝黑的长发,那股长发妖妖娆娆,宛若一条粗壮的蠕虫在她身边翻滚。 龙竹焺心里绝对肯定着,他的妥协是正确的。 黑发攀延着柳白骨的肩膀,一滑一蠕缩。 柳白骨明显紧张道,“主人……主人……莫杀我……”细密的冷汗自额头颗颗聚拢,一片寒光。 黑发继续爬行,探摸到了柳白骨的后背,嘶啦,扯开她的锦绣半臂。 柳白骨开始落泪,颤巍巍哀求道,“主人……求求您……”连恳求都是卑微的懦弱,连龙竹焺都禁不住汗毛炸裂。 黑发最终摸到了柳白骨背后的光滑肌理,上面有一块巴掌大的银碎,是维持柳白骨续命的源头。 不管不顾,黑发如匕首一般,猛地刺入了银碎与血肉紧密嵌合的缝隙,开始疯狂地钻噬,从柳白骨的血肉里一扎一搬,深深连血带肉扯下一半的银碎来。 柳白骨绝不敢凄厉尖叫,整张脸灰蒙蒙得仿佛河中死鱼翻起的白肚皮,她紧紧嗫咬自己的嘴巴,直到嘴巴上啃下一块血皮,猩红的血流沿着下颌,滚落饱满的前胸。 黑发扯着半块带血的银碎,瞬时来至龙竹焺面前。 龙竹焺第一反应是想躲避,然而他已经不敢妄动,对方的诡异不似寻常,仿佛深夜的噩梦,无休无止地纠缠,惊悚的魅影。 那块血淋淋的银碎上来不及脱皮去肉,就被稳妥贴在龙竹焺的后背,银碎闻见了血肉腥气,饿疯了的狗似的,一口咬在新鲜的皮肉上,生根发芽。 两道深可见骨的鞭痕陡然平复如新,连他背后的枯竭的虎幻都被甘泉滋养一般,益发新艳浓密地长出层层密密的新毛。 龙竹焺瞬间感受到了力量的复苏。 再一看,柳白骨的伤口也自行痊愈,除了她嘴角挂着的殷红血迹,就像刚刚吃过人,啖过血一样惊悚,对着龙竹焺英俊的脸庞咬牙切齿,好不愤恨。 龙竹焺反而感觉好极了,如获新生,连忙给沅殇鬼婴作揖。 沅殇鬼婴制止道,“先莫言谢,本宫救你,是因为本宫仅有半个影子,不能太过劳顿,白骨需要贴身伺候,不能轻离了我。” “若想对付戚九,还得再多做几样准备,故而赐你银碎加强你的幻力,可是有任务要交代你的。” 常言道,吃人嘴软,拿人手短。 龙竹焺转转精明锐意的眼眸,半怀心思半虔诚道,“主人的事就是龙某的事,请您赐任务吧。” 山谷幻彧里的重峦叠嶂眨眼又铺作平地,戚九扶着彣苏苏,几个人缓缓返回了饮酒的原地。 …… 才瞧见蓝楹花丛,就听见东佛可怜兮兮的求饶声,不断于花木残影中间溢出。 “大人!大人!俺刚才真是受了魔障,才出手伤了您的,大人!” 戚九一听就急了,把彣苏苏交代于谢墩云,三步并作两步冲入林间。 就见上官伊吹淡淡坐在床榻间,东佛从地上捡起一把切肉的小刀,对着自己的手道,“不若俺就废了此手,给大人解气泄恨!” 银光一逝,就要切断自己的手筋明志。 戚九眼疾手快,一脚踢了上去,把东佛手里的小刀踢飞了老远,横戳在木干中间。 遍地的断木折花,盘碎碟烂,一片惨不忍睹的狼藉,目测便知刚刚掀起过一番厮杀。 “今天大家难道流血都没有流够吗,怎么走到何处都是打打杀杀!有完没完!” 暴怒的戚九十分罕见,连谢墩云都不觉吐吐舌头。 上官伊吹见他怒了,倒不以为意,对轲摩鳩道,“看来,我们可亲可敬的戚大善人,最终还是放了龙竹焺一条生路,对吗?” 轲摩鳩抱歉道,“我辜负了你。” 戚九一听就急了,“莫非,你真的动了杀念,而且,还是借轲摩鳩的手!” “没错,”上官伊吹毫不隐瞒,“他曾害你,还具有异常幻法,两者便是他必诛的原因。” 戚九大约是窥了彣苏苏的表情,已无波澜,始才大胆直言,“我还活着,他也不是筑幻师,你凭什么杀龙竹焺!” 上官伊吹并未想过戚九居然会因为一个不相干的理由,不相干的人,在众目睽睽之下与自己较真。 想着自己最近是不是太宠他了,应该适度教育一番,才好听话,不由笑道,“鲤锦门存在的价值便是防患于未然,总不能因你不必要的善心,让我也跟着做善事,不是吗?” “呃……”戚九语塞。 明亮的眸子暗垂下来,指着东佛道,“那他呢,他总不是什么潜伏的忧患吧,为什么你要逼着他自废手筋。” 上官伊吹毫不相让,“你根本没有看到事情的原委,便来指责于我,是否有失公允?” 啊啊啊~ 戚九被他的话堵得脸蛋儿,红扑扑胀了个红彤彤,左右不知道该说什么反驳的话能让自己占到便宜。 东佛见状,对戚九解释道,“小兔崽子,别管俺了,俺无意间得罪了大人,大人疑俺有什么目的,他罚俺是理所应当的,俺都认了,但是俺是无辜的啊,你要相信俺!”泪涕俱下,哭得惨兮兮好不惹人心酸。 这真是送了一个极好的借口。 戚九立刻把人拉起,对上官伊吹强拧出一抹极丑的笑脸,“好好好,我且把你怀疑的人都带走,可让你心情舒畅了吧!”随手把彣苏苏也拉上,三个人一起走出花林去。 剩余的人沉默了半晌。 谢墩云适才摩挲着自己的下巴,意犹未尽道,“这种空穴来风又莫名其妙的争吵,算是打情骂俏的一种吗?” 幸亏白式浅站的远,不然就撂石头砸他的头了。 上官伊吹像是气了,但是禁不过喜爱的摇曳,终而浅笑道,“以前就这样,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他不舒服,出去晃晃就舒服了。” 轲摩鳩看他一副了然于胸,毫不紧张的表情,与以往某人不在身边时的抓狂。 好不一样啊~ 莫非两人之间的感情维系,吵吵更健康 谢墩云冥思苦想一瞬,猛地一拍脑门,“完了!” 上官伊吹被他一惊一乍,心口蓦地一揪扯。 谢墩云继续道,“小九把厨子带走了,咱们宵夜吃什么啊!” 第103章 出来玩吧 轲摩鳩嗤之以鼻, “土包子走的时候怎么没有把你带走。”天都要亮了, 吃什么宵夜。 上官伊吹缓然掀开双袖, 完美匀实的小臂上多出来几道新鲜牙痕,似惋惜道, “原本想让阿鸠心疼一下我的,收拾东佛时连环月弯刀都没幻出,凭白挨了好几口。” 几人均窃笑了。 轲摩鳩翻翻眼睛, “还不是你自己宠的,怨谁” 几人在一边打趣。 戚九领着东佛与彣苏苏穿过幻彧,沿着埊水河畔走了几里。 东佛劝道, “算了,别生气了, 俺们不如回去吧, 万一走远了,大人寻不见俺们, 又是罪加一等。” 彣苏苏怀抱着骨灰坛, 目不斜视,盯着腿上褴褛的裙摆, 像是难以从某种打击中摆脱出来。 戚九把心一横,“偏不回去了, 天天跟他在一起太腻歪, 不若咱们三个结成一伙儿, 到附近的镇子上玩玩去。” 是缺心眼, 或是言中有意, 对彣苏苏单独道,“龙竹焺就是个人渣,我带义姐散散心去,就不知你乐不乐意了。”语调婉转,带着几分讨好。 彣苏苏苦笑,“龙竹焺于危难之中将我推去送命的时候,我已然对他心死,何况小九你并未杀他,应了姐姐的诺言。” “往后余生,我与他再无瓜葛,他就是死了,死外边儿,我也绝不多瞧他一眼。” “这就对了!”戚九赞道,开心拉起彣苏苏的软手,觉得手指微硌,一枚光闪明耀的精致戒指自她指中暗流异光。 装作没看见,又扯起了东佛,“你自小是外边儿混大的,可有听说埊水附近有什么地方可以玩玩去” 东佛啐道,“俺可没心情跟你疯魔,俺还得想想,如何才能叫大人别赶俺走……” 话是如此,蓦地想起来道,“埊水附近的小镇富饶的有几个,但是路途迢迢,如何能在日出前赶到” 戚九笑着摇摇手,“小菜一碟,瞧好吧~” 彤日自火烧云中露出头角时,三个人已经坐在远近闻名的地摊上,吃着鱼肉云吞面。 古朴的陶碗里,几朵薄皮云吞裹着嚼劲十足的鱼泥,汤白爽,面甘香,配几根极细的青葱,撒星点香荽,凑成鲜与美的极味扑入鼻腔。 两个小郎君简直大快朵颐,狼吞虎咽,反是彣苏苏似不情不愿,许久咬一小口云吞,嚼蜡一般直接吞咽入腹。 戚九怪了,本想问她是不是不合口味。 就见周围几桌上的家伙眉目交递,对彣苏苏怀里的骨灰罐指指点点。 更有甚者,目怀猥亵的秽光,企图透过了破桌子的缝隙,窥伺彣苏苏半露的光洁小腿。 戚九气了,暗下一瞪眼,那些个登徒子碗中的面条像绦虫一般,摇摇摆摆自碗中直立,猛地插在了几人的鼻孔里,左鼻孔进右鼻孔出,宛如牵牛的鼻环。 隔空一扯,纷纷迎头撞在陶碗上。 哐哐哐! 额头与碗俱碎。 戚九伸手拉着彣苏苏,“这里的味道一般般,我们再去旁处吃别的走。” 彣苏苏知道他暗中做了什么,掩口莞尔,起身时摇身一变,换了一套碧荷色拽地长裙,连绣鞋亦盖得严严实实。 东佛拿袖子揩揩嘴,丢了两个夔元天宝银钱,道,“早膳也用过了,俺们打道回府吧……哇……” 戚九扯他胡子一按手,“平素里皆忙着奔命了,好不容易吵了一架,才逮住空来玩玩,你怎么屡屡扫我的兴致。” “况且,你也不想想,我是为了谁才跑出来的?” 东佛想,俺只是那个恰好撞到树桩的理由罢了,嘶嘶笑道,“那真谢你了,既然如此,你说去哪里吧” 戚九一侧头,“佛靠金装,人靠衣装,首先咱去买几件装门面的衣裳去!”毕竟幻术再高湛,也不能当衣服穿,当食物吃。 东佛搓搓手指,钱呢 戚九道,反正不会是幻术衍织出来的,到了就有。 三个人结伴去了成衣铺子,各选了一套称心如意的,这次轮到东佛支支吾吾,声称自己穿惯了暗灰色宽大袍子,新衣服都太招摇了。 好说歹说,才同意买了一身琉璃绀新袍子,称得人精神一振。 偏偏东佛对镜瞧了一眼,赶紧把新衣的帽子戴上,免得露出什么似得。 戚九权当他的缺乏安全感,付之一笑道,“苏苏姐都比你露得多。”挤眼睛要他瞧彣苏苏的薄红梅新衫,称得腰如素裹,胸若酥珞,雪肌凝雪。 彣苏苏一把拍他头上,“不许学谢老痞子说浑话!” 东佛哈哈拍手称赞。 愁思仿佛自肢体里抽去一截,三人便快活起来,各出主意,想着去哪里玩最开心。 彣苏苏说想去听戏,戚九说想去吃香的喝辣的。 东佛直言快语道,“那就去花楼,里面啥都有。” 另两个人均红了脸。 东佛连忙解释道,“你们想多了,花楼分许多种,俺们去那种专门供人听曲消闲的,保证不会污了你们的眼。”然后又举例说了些好处,听得人兴致勃勃。 三人一合计,便决定去见识见识,临行前戚九给彣苏苏幻织了一个花鸟纹竹提篮,把骨灰罐悉心置在篮中,也不至于引人观瞻。 寻了声名远播的一座花楼,名曰“宝翮楼”,不愧是埊水上数一数二的,一底六层的高楼均是木石合筑,黄松木铺成的底板坚实华丽,红男绿女来来往往的鞋履摩擦声,绰约地交织在彩拱青瓦之下,欢快地回荡。 花楼里跑堂的殷勤接待了三人,戚九按照东佛的示意,给了一串银钱,立马被带上了二楼最气派的茶间里坐下。 二楼与一楼中间有一方巨大的艺台,便见艺台自上而下,垂着一条红艳艳的绫缎。 一名绝色佳人以红绫为托举,缠绕了肢体,正在翩翩起舞。 但见她手里握着一只狼毫笔,流转于五指间,翻作缭绕的花姿,不知做什么。只在另一个须臾间,半空里凡是狼毫扫过的空白,均均点缀出无数星辉。 点点烁烁。 斗转星移,不断扩散开来,娟染了绫缎间的艳红似得,开出了一朵朵炫丽多彩的红牡丹,盈香绽放。 那美丽女子,在牡丹花丛中蔼蔼一笑,数不尽的风流韵致。 在她的额心,有一颗朱砂,宛如第三只天眼。 第104章 不想当舞伶的厨子不是好孩子 女子缠在红绫中, 朝戚九方向勾了勾手指,巧眸倩转地露出一抹笑意,于万朵娇艳欲滴的花枝里,腰肢乱颤,惊鸿肆舞。 她额头的朱砂痣遂而也露出无限光华似的, 仿若晦暗噩梦中的唯一一点亮色。 戚九浑身的汗毛均被业火点燃, 接着毁灭的是肌肤,然后肌肉, 最终骨髓。没有一寸地不紧张若弦。 咯嘣。 东佛手里的茶杯蓦地捏碎。 戚九恍如一梦, 垂死惊坐的视感般,看向东佛的失态。 彣苏苏道,“那姑娘是有多美, 竟把你俩看呆成这样” 两人齐齐对觑,不再声响。 戚九再偷看那额间朱砂的姑娘时, 艺台中央的红绫带子缓缓降落, 牡丹次第凋零, 像天际渐渐退场的叆叇火云,裹了姑娘娇娆的身姿, 一并落幕。 并不是怅然, 但是戚九明显感觉自己整个情绪被什么推向高潮, 而后抽空, 寂寥里透着三分胆战心惊。 他似是见过那个人的, 冥冥中某个或某些个时候, 那女人额头的朱砂痣, 于他的华胥中都充当着一种恐怖的象征。 一阵窸窸窣窣珠帘掀动的声音,便听花楼的桑子领着舞伶进来,口里响动着崇敬之音,靡靡恭维道,“爷爷们吉祥,舞伶伯川来给爷爷们送花苞,讨份恩钱的。” 戚九与彣苏苏一脸懵懂,东佛反而十分明白,道,“进来吧。” 其实不准桑子与舞伶进厢,是很丢脸面的事情,北周民风开放,通智达明,歌舞升平,舞伶的地位虽低,然而达官贵人讲究排场,出入花楼绝不会自扇耳光。 六道好奇的目光前后投向来者。 绿衣桑子嬉笑妍妍,翻手请自家的红牌舞伶走在最前,舞伶着水红色大袖衫,掩着半露胸长裙,头戴一朵含露娇蕊牡丹,标致的脸蛋儿于红红火火中,像刚脱壳的白蛋,不必施粉自然无瑕,琼鼻挺垂,口含胭脂,眉心一颗朱砂痣异常醒眼,风姿绰约得仿佛画中走来。 不过戚九一瞧,就开始冒虚汗了,东佛再次捏爆了新的水杯。 彣苏苏反乐悠悠起来,左右手勾着二人的肩膀,半损半哂道,“思美人兮风自来,盼美人兮流常在。”替两个害羞的家伙应承道,“方才的表演真是精彩极了,恍若九天玄女下凡尘。” 自戚九的蹀躞里掏出一枚金牒子,赏给桑子。 桑子就是听说这厢的客人出手十分阔绰,才赶着趟送舞伶来讨赏的。 给了如此大的赏赐,理应该道谢的,陌川并无谢意,双手变戏法似得从身后变出一圆荷盘,待开的花骨朵饱胀得快要破裂似得。 施施然走到彣苏苏面前,不卑不亢道,“请客人自行打开花苞。”声音自有出种淤泥而不染的清朗。 嗯 六道目光重新聚拢在陌川的喉头……胸部……下盘。 彣苏苏迅速移开眼睛。 她,竟是他!带把把哒! 东佛不信,除了上官伊吹,就再没见过这么漂亮的。 蓦地伸手,“猴子偷桃” 有货! 东佛的脸彻底黑了。 陌川也黑了,标致的脸蛋一抽抽,“太无礼了你!”手中的荷盘准备往他头上一击。 戚九挺身而出,双手不小心往陌川胸膛一抓。 太平盛世,一马平川,川流不息,息迹静处。 陌川低头看他双手熨帖,果断羞恼不止,虽然他因为自己这副女相吃尽了苦头,但是受此等大辱还是头次。 桑子赶紧夺下他快要砸出去的荷盘,打着圆场道,“花楼里的客人不就来图个乐呵的吗?你也太不谨慎了,端个荷盘也端不稳当,我来给各位爷爷道个歉,真是对不住了。”一句话安抚了所有人的情绪。 陌川扭头便走,多一句话都没有。 东佛借题发挥道,“大好的男人穿什么齐胸裙,俺们的好兴致都要烟消云散了。” 桑子绝不会开罪财神爷,连忙又道了歉,双手一拍,对跑堂的说道,“这厢的酒菜要最美味的,陪酒的姑娘要最漂亮得。” 跑堂一个箭步飞出。 再回来时带了一桌子美味佳肴,两个海棠春姿的花娘,娇滴滴地端着锡制金鱼倒流壶,内盛玉液琼浆,环佩玲琅坐了过来。 戚九拉着彣苏苏主动让一旁去。 一个随笑道,“爷爷好风趣啊,来花楼里玩还自备了姑娘。” 东佛把两个软腰一掐,“你们好生陪俺就行,那俩个都不食人间烟火,甭理睬。”遂笑作一团,花底滑莺。 彣苏苏提着花鸟纹竹提篮,“你们玩,我出去一趟。” 戚九的眼睛被深深荷盘吸引,无声与对方招招手,端在桌面间。 这荷盘做得堪称栩栩如生,每一片花瓣都是削切的面皮,擀至极薄,花尖点燃了柔嫩的粉色,丝络清晰可透,仿佛真花,自盘底机关一扭,三百六十片花瓣向光绽放,露出嫩黄色的小莲蓬。 不由对笑成一团的花娘礼貌问道,“这花……可是出自你们花楼里哪位膳夫之手” 花娘玲珑,笑盈盈地倒一杯酒液,递于他道,“这位小郎君真是痴痴傻傻得好生可爱,旁人来花楼皆是寻欢乐的,只有你盯着那廉价玩意儿瞧个仔细。” 另一个接嘴道,“就是咱楼里的男女人……就那个开罪了两位爷爷的陌川……” “话且说,他不好好学习伺弄客人,借着皮相标致,且舞姿略有些勾人处,得了楼主的赏识,平素不管他自由。成日里得空往庖厨里一钻,沾一身油烟臭气,早是楼里的笑话。”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高于岸流必湍之。 戚九立马鸣不道,“他一个好好的七尺男儿,岂能与你们一样甘心委身于声色犬马之中,定是心有不愿,盼着有朝一日能做自己真正喜欢的事情。” 两个花娘嘻嘻笑闹起来,“小爷爷如此谈论男女之别,也不怕被花楼的姐姐妹妹推出楼去。” 戚九确实不该如此言论,赶紧与两位姑娘赔礼道歉,灌一杯酒聊表诚意。 东佛被冷了半晌,有些愠恼道,“你这生气跑出来玩的,还挺快活的,左拥右抱也不怕大人忌讳!” 戚九反他,“你这险些丢了手的,如此风流蕴藉,岂非是恐怕自己有朝一日不能月揽双星” 哈哈哈。 彼此一笑,戚九旋即起身,“我去寻苏苏姐,你自己及时行乐,明早定在花楼前相会,再说回不回家的事。” 东佛见他要走,也不挽留,继续开怀畅饮,准备彻夜不眠不休。 转出朱廊木阁,来来往往的衣云鬓影如回暖归途的鸿雁,各含喜色。 红色的廊柱下,立着一抹软婉红影,红影低眉顺眼,已然勾了许多人的眼,当他抬起脸来时候,秋风徐徐而过,竟有了炎夏热情,自胯底烘着,篝火四起。 色即是道。 戚九当然不会把他错看成上官伊吹,与大人相比,他差百千。 陌川换了男儿衣衫,百无聊赖地依在栏间,楼主嫌他总钻在庖厨里太臭了,命他再进庖厨就会被打折腿。 所以,他就在必经之处等着戚九来。 戚九假意看天看地看女人看狗男人,唯独就没看他。 擦肩而过时,被陌川一把拽住了胳膊,露出来右手上的银碎。 戚九折手一抽,叫道,“怎么,想为刚才的事情干一架啊!” 陌川笑道,“你停这一下,喊这一声,咱们算扯平了。”他的眼鸿里折着温润的光,满满笼罩在戚九的右手上。 戚九觉得他的视线目的性太强,有些后悔自己让对方第一手就得逞,背起手道,“厢房里那个大胡子还掏了你的,现在估计喝醉了,特别适合你有怨报怨,有仇报仇。” 陌川,“我不是找他,我找的是……” 戚九对他额头的朱砂痣很有怨念,因痣移人,多待一忽都不舒服,遂寻个借口道,“我还有事,没空。”推开了人,短步湍湍,走出花楼去。 待鼎沸人声从耳畔滑远,戚九扣起右掌五指,一条移动的光线自花楼大门出发,一直蜿蜒而行,隐于深暗处。 是花鸟纹竹提篮移动过的留痕。 戚九故意待了半个时辰才追出来的。 不,应该说,他很多事都是故意的。 例如与上官伊吹争吵。 例如跑到埊水下游的小镇寻乐。 例如,他接下来的追踪。 龙竹焺自山谷幻彧中掉入埊水,必然沿着下流顺河而漂。 如果彣苏苏与他真有某种不能言说的情感,得了空的时候,唯一能做的就是沿河搜索。 若是她再有水人相帮的话,必定事半功倍。 戚九摇摇头,追起来。 他并不是一个天生的计谋家,想出这种蠢方法来检验彣苏苏的忠诚,于他来说可谓备受煎熬。 他不想怀疑自己深深信任的人。 然而,所有的不想,不愿,不甘心,都需要他来亲自验证。 而且,他也不想把更多的麻烦和伤害,带给上官伊吹去处理。 戚九锁定花鸟纹竹提篮最后消失的光影,奋力追去,却不知道,自己成了置后黄雀口里的小螳螂。 第105章 口不对心 篮影如蛇, 引着戚九一直穿过小镇, 往埊水埠头走去。 此地多种柳树, 柳树耐水湿喜温暖,沿路的棵棵垂柳褭雨拖风不胜自持, 丝绦般的柳枝映月承曳,辗转反侧的枝条自地面生出乱影,惹人眼烦。 最主要是柳叶丛丛遮了些微光影,可见彣苏苏在此地时走得不是寻常路, 大概几十棵柳树下都钻遍了,最终隐入最粗壮茂密的一棵垂柳下,再无复出。 戚九有些怯黑,把头上簪着的蝶骨翼刀擒入掌心,再以袖子笼了,蹑手蹑脚地钻入了老柳树底下, 正见彣苏苏蹲在埊水河畔, 手里端着师傅的骨灰罐, 嘴里絮絮叨叨着自己痴心错付, 以及对不起师傅多年的栽培之恩。 戚九慌忙藏在了柳树粗糙的枝干后,免得被彣苏苏看见不好解释。 彣苏苏也确实没有觉察出他的跟踪,一副泫然欲泣的悲伤样子。 戚九突然觉得自己挺小人的。义姐都如此难过了,他居然还会怀疑她。 迟疑着要不要继续观察,耳旁蓦地有人轻言道, “疑人不信鬼, 信鬼不疑人, 你若对这位姑娘心怀疑念,反不如当面对质来得干脆。” 戚九喟叹,“谈何容易,我只是毫无证据,单凭着直觉做事而已……呃……” 一个顿悟,他喃喃底语道,“我是在自言自语吗?”东南西北上下左右,绝没有第三个人。 纵而戚九的幻术日渐炉火纯青起来,但是骨子里最怕些鬼魅魍魉的玩意儿了,不由揉揉眼睛。 “你不是在自说自话。”对方的声音很肯定。 戚九的小毛毛都炸起来了,“是条好汉的,你且露出脸来。” 对方呵呵低笑,“我就是你扶着的这棵柳树啊。” 不~是~吧~ 戚九嫌弃得推了一把柳树树干,指着粗糙的棕褐色树干,竭力不引起彣苏苏的注意,低声质疑道,“长翅膀的,半兽的,各式各样我都见过,树嘛……倒是第一次见……莫非你是柳树精” 对方叫了一声,笨,呵呵笑个没完了。 戚九真心讨厌被愚弄的感觉,索性准备用幻器攻击它。 彣苏苏终于听见窃窃私语声响,把骨灰罐放置篮中,提着走过来道,“小九,你什么时候来的” 戚九高高抬起的胳膊暗中变长了几尺,佯装斜靠着柳树,实际上把柳树当作敌人的细脖狠狠掐了几圈。 才道,“我不放心你的,跟过来看看,姐姐太美丽,莫要被登徒子跟着稍了。” 本是一句好话,但是脱口而出的时候,直接变了味道,“没错,我是跟踪你过来的,因为我完全信不过你这个人。” “你此话何意”彣苏苏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杏仁眼蓦地瞪圆。 戚九慌忙摇摇手,“我就说你吃里扒外!” 戚九不停得翻眼睛,“大半夜的你不在花楼待着,跑来埊水畔定然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戚九默哀似得叹了口气,“话说,日防夜防,家贼难防,我居然会相信你,你这个骗子,真是把我哄惨了!你现下就给我交代清楚,到底来这里是见谁的!” 彣苏苏的情绪本就低落,被他突如其来的连环质疑,惊得整个人都颤颤巍巍,堪比寒蝉悲秋。思索半晌,才艰涩答道,“小九,莫非你一直怀疑着我与龙竹焺暗中勾结” 戚九快要跪在地上,拼命摇头道,“正是如此!” 啊。 彣苏苏幡然醒悟,像被霜打的茄子,一脸痛心疾首道,“你尽然如此疑我,枉我掏心掏肺将你当作亲弟,为了这些,我甚至还……罢了,我还赖在你这里做什么?”被彻底的背叛后,失魂落魄俨然贯穿了她的精神与躯体。 彣苏苏自篮中掏出骨灰罐,篮子一把摔在地上,径直走出了几步,达一定距离,猛回首已然泣声连连,道,“你若敢来寻我,必如此篮。” 蛮力撒一把地灭天珠,把竹篮子从平地炸到半空,翻三跟头,又炸回原地,须臾剩一堆灰烬。 火花中,她缓缓离去,绝不回首。 戚九拍拍手道,“麻烦总算解决了,这下子,你总得了闲空,可以好好跟我说几句话了吧” 不再装神弄鬼后,这声音主人的音调仿佛脉络清晰的叶片,十分清爽,胜徐徐之风。 戚九道,“陌川” 背后响起一阵掌声。 戚九并未觉得自己猜中什么是件很光荣的事情,尤其现在,简直令人作呕起来。 提腿就走,“没空理你,我需要去追方才那个女子。” 回来也没空睬你。 陌川不知道人藏身何处,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声音,努嘴挑衅道,“那种水性杨花的女人有什么可找的,你还为了挽留她,屡次无视我的邀约。” “况且,她自己都说了,与龙竹焺之间有着不可告人的目的,你又何苦去挽留一个不会回头的女人。” “我在花楼生活了许多年,那种女人一看就知心思很重,与她在一起,你就不怕她迟早送你一顶绿帽子吗?” 原来,他以为戚九是来抓奸的。 戚九哑然失笑。 “好吧,我现在追上去解释的话,估计苏苏姐是绝对不会轻易原谅我的,稍缓两天或许更容易消气。” 接下来,戚九自周围寻找能解密的线索,可惜对方隐藏得密不透风,实在难以辨别。 陌川突然高兴起来,恨不能暗示自己胜券在握了。 “估计你是猜不到我在哪里的,所以,你且乖乖跟我好好谈一谈吧。” 第106章 鞭下留人 “那你想谈些什么”戚九的眼睛不能及, 但是侧耳倾听着陌川的声音, 暗自揣摩。 陌川略有沾沾自喜道, “其实我与你萍水相逢,也不是刻意寻你麻烦, 只不过是被你的身体冥冥中召唤,才禁不住跟着你的。” 戚九大骇,搓搓胳膊上汗毛,“我的身体听我的, 而且我也只摸了你一把,还是无意识的,难不成你其实是想叫我负责?” 陌川呵呵笑道,“不不不,我表述错误,是你手上的银碎冥冥中在召唤我。” “银碎是什么, 从没听说过, ”戚九紧握的右手偷偷揣进兜里, 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陌川可不信他, 坦言着,“你抵赖也无用的,我的银碎早在花楼之中感受到你的存在,否则桑子如何贪财,我亦不会屈服着亲自去给客人送花苞的。” “你与我乃是天作之合, 若是能待在一起, 就足以加倍幻力, 可是……” 陌川犹豫不决地思考一瞬,决定应该实话实说,和盘托出道,“若是我与你隔离而不相亲的话,我的能力顶多是变变花草树木,永远达不到极值。”似有不甘心状。 戚九觉得他越来越是鬼扯,然而每一句话都能言中,周身毛孔处微微一凉,隐约有什么鬼祟的东西从后被上剥了一层不痛的死皮,地上的人影便不止自己一人,而是两个。 颤巍巍回头,便见一袭红衣的陌川,千娇百媚地盛放在柳枝于月华的交融处,恬淡笑意使他那张柔和的脸顷刻摆脱于媚俗之外。 整张脸庞无处不美,尤其双眸,眼尾渲红,眼裂清晰,前尖后圆,眼尾略翘,若清澈含泪凝人时候,更是不得了的蚀骨。 额心一点朱砂也很不得了。 戚九屡看屡惊。 不由趋避道,“既然你有自己所言之物,雨兮団兑拿出来给我看看,也好给我个例子,说不准我还真有那玩意儿也不一定。” 陌川又是一个思索,“也不怕你骗我,那好吧。”他调整了一下自己的站姿,以便对方能借助月光看清自己的变化。 世间万物,心动则物动。 戚九瞧他一副专注模样,像是在以意念摧动着什么,额心的朱砂忽得一颤,不再是指尖一点殷红,自皮肉间缓缓钻了出来一截,远观胜似犀牛角,近看须臾,竟是犀牛衔杯纹银壶的壶嘴。 陌川道,“可看清了吗?” 想那玩意儿戳进脑壳里的时候得多疼啊,何况某人还能伸长缩短,进出自如。 戚九想刻意避免都无法忽视,再道,“你站太远,走近点我瞧瞧……”趁陌川不耐烦靠过来的时候,一把攥住他额头上的壶嘴。 陌川旋即软了手脚,一副被人捏住要害的模样,几番挣扎,歇斯底里地咆哮起来,“别小瞧我的厉害。” 自他喊了这句话后,以二人为中心画一大圈,半空里开出各姿各态的鲜花,牡丹,赤芍,茉莉,水娪,月桂,丁香……堪称千花齐放,秋染的大地一时争春,芬芳迷人,争奇斗艳。 两人围绕在花朵的海洋里好不馥郁醉人,戚九缓缓放开他的壶嘴,说不上是哂蔑,更多的应是羡慕,犀牛衔杯纹银壶的壶嘴嵌连着陌川的印堂穴。 所幻亦所想,所思亦所存。 此人的幻彧世界定是无暇而纯粹,才能换取十方花开,普照尘刹。自己与他殊途异归,不应该相互打扰。 对他说道,“你找错人了,我从没见过什么银碎。” “你是想抵赖吗,我分明看见过的!”陌川一番辛苦后,居然换来戚九如此敷衍的两句话,气不打一处来,伸手倏而扯出他的右手。 但见一只本该光白如月的小手上,布满了累累伤痕,每一道痕迹都深邃入骨,被钝器割裂一般。 又看了左手,更是恐怖得像碎肉拼接在一体,望之恶心。 猛一瞧,与银碎贴覆的模样略有相似,足以混淆视听。 陌川不觉气馁。 戚九佯装安抚道,“你心里总想着要找到其余的银碎,积思成疾,所以觉得我的破手上有你渴求的东西,其实都是你的幻觉罢了。” 没想到自己还挺能忽悠人的。 陌川仍是不能相信自己居然会瞧错,冥冥中摧动壶嘴寻找余下银碎,戚九此刻故意设防,陌川确实难从他的身上有所感知,真的是气馁到了极限。 戚九心里想着彣苏苏的事情,不能多照顾他的心情,只循循善诱道,“其实你的幻法挺不错的,授人以惧怕不如施人以心怡,我瞧花楼里的人都很喜欢你这套,何苦再去处心积虑增加自己的幻力。” “能力即负担,能力越强,负担越重啊~” 戚九的语重心长招来陌川幽幽一瞥,那一瞥里涵盖的情绪太多太复杂。 戚九当即闭紧嘴巴,免得招他猜疑,叫声后会无期就屁颠屁颠先回了花楼。 花楼里突然热闹了三分,虽然天南海北的来往客人已经把整座楼搅扰得鸡鸣狗吠,然而冥冥中还是掺杂了一些强烈的兴奋与不安情绪。 戚九离得五十步距离远处,就冥冥中感受到了这种异常的喧嚣。 他总觉得不甚放心,走进底层往艺台中央一瞧,可不得了,东佛被人五花大绑挂在正中间,本就是喝醉了的,被捆着以后因喘不上气,凡是露出来的肌肤都露出些许枣红色,隐约透着青白。 再不救,下一次就该换成死透的颜色了。 花楼里的客人搂着花娘的香肩,密密麻麻站满了围栏处,花娘们红艳艳的口唇里不停地磕着瓜子,翻飞的瓜子皮纷如入蛾,和着男人们议论的声音,忽如一夜鹅毛大雪。 桑子与跑堂们簇拥着雍容华贵的楼主,一并搬着软椅,坐在艺台的下面,阴恻恻地盯着东佛如何由活变死。 花楼楼主是个年过四十的萎靡男子,常年耽溺于玩乐的精瘦脸庞看起来又略显浮肿,宽厚的眼袋与多层的双眼皮两两对折后,两颗明亮的眸子蓦地变作了黑乌乌的绿豆,挤出凝聚一线的精光。 他无须说话,自有人说。 花楼里雇佣的打手准备了蘸了盐水的长鞭,有人逼问道,“说!陌川去哪里了!” 东佛喝得醉醺醺,加之身体难受,蜷缩成一团道,“陌川……那是个什么东西……” 楼主的绿豆眼微一抽搐。 连那么细细细微的眼神变化都领悟得十分精到。 有人狗仗人势道,“就是去给你那厢房里送花苞的小蹄子!” “听说他在你厢房里受辱之后,就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他可是我们宝翮阁的摇钱树,若是夜里跑出去被坏人祸害了,丢了身价,你要怎么赔偿我们!” 桑子提着东佛口袋里搜出的几枚夔元通宝银钱,小声耳语道,“原是个穷鬼,倘以为是只肥羊呢!” 东佛大约也听不清众人骂骂咧咧什么,他半醉半醒道,“俺啥也不知道,俺……”呼噜呼噜居然睡着了。 一众提审的人可气急了,本来想看点血腥,听些哀嚎来抖擞精神的。 有客人喊道,“楼主,我们不远长途来此,可就是前来欣赏陌川表演的,你们收了我五十金牒子,就看这个!” “对啊!赔钱!” 客人们陆续有退订的盘算,而且说道做到,熙熙攘攘的人群涌动不止,烦厌立马变作焦躁,不停地喊着自己的损失有多么巨大。 楼主原本只是想借东佛来转移注意力,谁想引火烧身,正思谋对策时,陌川拽着宣红的纱衫从外面施施返回。 抬眼就瞧铺天盖地的目光逼近,尤其楼主那么小的眼睛也在骤放光彩。 他不耐烦的轻手慢拢云鬓,双臂抖抖微皱的衣料,“今晚上我有些不太舒适,还请楼主见谅,我需要去休息了。” 一副漫不经心的态度,完全没有关注到周围一切愤懑的气氛和头顶高悬的东佛,言罢,就要退了。 早听闻宝翮闺阁的陌川排场大,架子足,一言既出驷驴难追,今天的夜晚节目绝对泡汤了。 看客们燃烧的心情忽遇春节十二响大炮仗,噼里啪啦得炸个落花流水,几乎咆哮不止道,“退钱!退钱!退钱!!” 楼主这辈子最嫉恨听见的就是:退钱! 细眉一皱,旋即计上心来。 用微微微弱眼睛给几个打手示了示绿豆眼神,晓以利害,那几个如狼似虎的家伙抽去东佛身上的麻绳,将不明所以的陌川紧紧绑了起来。 陌川总爱表演缠绫舞,这次被强硬捆起来挂在艺台中央,激得又羞又耻,雪白的肌肤立马泛出诱人的桃粉色,双瞳翦水,一副春娆海棠的娇渴模样,泫然欲泣。 把一种看客的外火瞬间看成内火,不再七言八语叫嚣着退钱了。 楼主斜依软椅,在最恰当的时机下,冷厉开口道,“陌川!平常是我太宠着你了,导致你没规没矩的险些扰了众恩客的雅致,今天不再饶你。” “就叫你吃吃鞭子的苦,把恩客的兴致给我提起来!” 大家有些不明觉厉,但是心底默默觉得不好,花楼的楼主可能真的要动家了。 可是再见陌川那张漂亮的小脸蛋白惨惨的,一副楚楚可怜模样,总觉得有跟鹅毛挠在心尖,酥酥痒痒,快要把魂儿跌出肉壳子去了。 陌川想说什么。 但是微麻双腿倏然一冷,裤子被抽去了,无暇的白腿圆股映衬在缥缈红纱之间,有些意外的刺激。 陌川决心要幻想出一些有杀伤力的东西,来摆脱眼前的囹圄,可是他的银碎仅能召唤出一些不成气候的花花草草。 不能自保,又何苦替恶人助兴呢! 他只好难过得闭上眼睛。 打手的皮鞭在空中抽响。 所有看热闹的人,心里面上不停地沸腾起来,俨然要把眼珠子掉出来似得。 就在皮鞭要打向陌川瑟瑟发抖的后股时。 戚九伸手高喊道,“鞭下留人!!” 第107章 下蛋小鸡母鸡中的战斗机 飞来一句, 怔断了所有人看好戏的思绪。 就见戚九从外走来, 异族的深邃容貌掺了些许北周人的傲然风骨, 无疑是个从双方汲取了最优质特点的秀美郎君。 桑子一瞧就认出来贵主,大声呼唤道, “这位爷爷,我还说您走了呢,外面绕了一大圈又折回来的,咱宝翮阁今夜真是蓬荜生辉, 迎来了众位贵客流连忘返,乐不思蜀。” 戚九不待她说完,二指一阖弹,白亮的光芒闪乍,一颗鸡蛋大小的珍珠倏而堵在桑子大张的嘴里,击打得她的牙床一阵瑟麻。 陌川泪汪汪地看着他的头顶, 轻言细语道, “谢你救我。” 戚九充耳不闻, 指着地上睡死的东佛, “谁说爷爷是来回顾你们的,我这兄弟被你们从温柔乡无礼款待到了硬地板上,爷爷的心情十分恶劣,今天且是来砸场子的。” 桑子把珍珠球上的口水在衣服上擦了擦,恭谨递于楼主, 楼主见多识广, 一眼瞧上面的南瓜瓣层层叠叠透射华光, 当即定论出此宝绝非普通,而是价值连城的天然东珠。 放在鼻孔前嗅一嗅。 哇,好香,是钱的味道。 楼主见钱眼开,喜在嘴角,尚未攀至眉梢,就听见砸场二字。 小眼睛里的不屑汹涌而泄,忖着他最不怕的就是此二字,想来宝翮阁建楼许多年,来砸场的不上千也则百,还不是屡屡被收拾得屁滚尿流。 楼主发话道,“你想文斗还是武斗。” 那四五条汉子纷纷露出油亮亮的大粗胳膊,健壮的肌肉练成珠串似的,大臂小臂一夹一条性命,跟拍苍蝇似的轻松。 戚九倒不怕他们兵强马壮,唯独不好在洛川面前施展幻术,直言不讳道“文斗。” 指指头顶陌川,“就跟他比舞!” 噗哈哈哈哈! 几层高楼里的看客都不厚道地露出放肆嘲笑,有几个花娘笑得前仰后合,脸上厚施得鹅蛋粉扑簌簌往下掉。 楼主屏息凝神,“你若输了呢?” 完全不必多问,肯定是输到透心凉的。问世间谁敢与陌川比舞,除了瞎子就是傻子。 戚九处事不惊,从蹀躞里掏出一只黄澄澄的小毛鸡,在掌心扑腾乱跳。 “爷爷输了,把鸡送你。” 群人笑得益发肆无忌惮,俨然把楼顶橼木都要震塌了。 楼主的脸色陡降三度,“你个烨摩罗的杂碎,是在寻我玩吗?难道我宝翮阁的名誉,还比不过你掌中之鸡” “你们北周人也太眼拙了,此鸡非彼鸡,你们北周的鸡,是吃糠拉屎的,爷爷这只鸡,是只宝鸡。” 掌心小鸡咕咕叫连声,突然蹲在戚九手内,似攒足了劲,须臾下了颗东珠出来,圆彤彤得流光溢彩。 哇,真是宝鸡啊! 楼主叫人把新下的东珠取来,还热乎乎的,放在鼻孔前使劲闻一闻。 清香扑鼻,是錢钱的热香气。 东佛睡觉的鼾声蓦然停止,从地上伏地挺身笔直站起,跟诈尸似得,对着一众人道,“俺说,这太不公平了吧,俺兄弟的小鸡只要不死,可以下无穷无尽的珍珠蛋出来,可是你们若赢了,仅仅是给俺一句道歉,这买卖太亏了,俺不能看着他犯傻病。” 戚九喃喃道,“你醒的真是恰到好处。” 楼主对钱以外的事,均见怪不怪道,“本来就是你们无礼在先,失礼在后,现下还想怎样?” 东佛摩挲自己的黑胡茬,很确定道,“若是我们赢了,总得给俺们些等价的好处……”左摇右看,抬头瞥见陌川开始泛红的眼眶,手指道,“俺要他,成不成” 想怎样,蹬鼻子上脸吗! 花楼里的每一个人都禁不住酝酿口中的津液,真想吐这个不要脸的大胡子一身。 楼主紧紧捏着拳头,闭目思考一瞬,陌川虽然眼下挣钱,可是还有生病外出闹小脾气的时候是挣不到钱的,何况他也大了,马上就该到青黄交替的时候,也就三五年光景内可以卖个好价钱,三五年后开始有客人就跌身价了。 再说,自己不是还没输吗?只不过先做个最坏的打算罢了。 楼主从怀里掏出一厚沓身契,挺起的肚腩立马变成凹地,他沾点唾沫捻出最黄旧的一张来,“咱们先比试,这张身契就在这里,再把小鸡拿过来,咱们彼此都放心。” 戚九照做。 连陌川也被缓缓放了下地,顷刻上来几个桑子替他揉肩捏腿,免得手凉脚麻输了。 东佛似乎很喜欢此类赌局,兴奋地搓搓手,往戚九身边一靠,兴致勃勃道,“小兔崽子,你可想好幻些什么了吗?” 戚九发现陌川紧盯着自己,摇摇头,“我不能妄动,所以这次全靠你了。” “啊!”东佛愕然。 戚九道,“我本来答应过你,不论任何情况都再不留下你一人,结果你非要救那碍事的小子,现在骑虎难下,怨我咯” 东佛做晕眩状。 花楼的人已经开始催促,甚至有人故意喝倒彩,从栏杆间发出嘘嘘声。 “真是被你害惨了!”东佛从怀里掏啊掏,取出环玉,对她言道,“好好表现,完事了请你吃糖。” 所有人都以为他在跟跳蚤说话,不禁激嘲连连,见他蹲身时,华丽的波斯地毯间陡然站起一位绝代佳人,瞬时勾住了所有男人的目光。 东佛从袖间掏出一把暹罗靡叶花粉,往环玉的露腰长裙上一撒。 婀娜多姿的异族美人儿,就像牟足劲的风车旋叶,在色彩斑斓的地毯上款摆腰肢,不停地舞蹈。 机灵的乐师们配合她脚尖的轻快旋律,演奏出一首动人心魄的胡璇舞曲,激昂的拨弦与明快的手鼓相辅相成,振在众人心头。 环玉的绝妙身姿不停地转啊转,一直转,不停转。 极其美妙的香气自她的裙摆间散逸出来,再看她的衣衫顿化了五光十色的丝线与嵌宝,在旋转中陡放熠熠金辉,迷得人眼睛睁不开。 她足踵低端开始蒸腾出一片片紫色的祥云,凤凰与鸾鸟拍打着斑斓夺目的翅膀,在美人儿身间流连忘返,眷眷和鸣。 每个人均被眼前的奇观美景深深吸引,绽开了痴傻废柴一般的笑脸,呆若木鸡。 东佛暗下用手肘撞了一下戚九,“如何?俺这两手许久未施,还是挺灵活的吧?” 再眼花缭乱的方术对于戚九来说,简直过眼烟云,道“咱们走吧,再不走要出乱子了。” 东佛点点头,从林林总总的人群中靠近楼主,二指一夹,把陌川的身契捏回来揣在自己怀中。 转身又把看呆的陌川背了回来。 戚九在所有人的鞋子间拉了一道红线,再看东佛背着的人,柳眉一皱,“这人本就缠着我,因为他,把苏苏姐都气走了,你还带上他做什么?” 东佛嘶嘶轻笑,“寻常最喜欢拔刀相助的戚大善人,怎么突然不肯救人了?” “俺呀,对他额心的这枚朱砂痣有些忌讳,不能瞧他为咱们背黑锅的。”用肩膀顶顶戚九的胸膛,“放心吧,大人不会怪罪你的,俺保证。” 戚九只好作罢。 东佛小心翼翼背着陌川在前,戚九提着他的两条大白腿在后,两人心照不宣,撒丫子往花楼外面跑。 待出了楼,东佛将手指置于口外打一记响亮的口哨。 环玉蓦地停足,一路小跑蹿回东佛身边,又缩小成拇指大小,被东佛装回怀里。 环玉跑了,她足底祥云珍禽一瞬间全部化作屡屡白烟,从四面八方散退。 怔神的人们缓缓活动了眼珠子,仿佛僵化的木头人刚刚获得生命,待深深慨叹不止时。 才赫然发现,整个艺台中间什么都没有了。 楼主勃然大怒道,“我的小鸡呢!我的摇钱树呢!人全死到哪里去啦!” 花楼里缓缓苏醒的人赶紧迎称道,“在呢,在呢,这就来!”递着小鸡,谨慎放在楼主的手上。 那只神奇小毛鸡刚碰触他的手指,鸡腿一登,翻眼死翘翘了,楼主骇得那手指去搓,顿化作点点粉尘,转眼散尽。 楼主也要蹬腿了,破口叫骂道,“人呢!赶紧来人呀!快去把陌川给我抢回来呀!” 几个打手浑浑噩噩,仿佛美梦初醒就跌入万丈深渊,楼中残留的暹罗靡叶花粉香气令人智昏,一步三倒,根本追不动的。 楼中大乱,所有人刚迈半步纷纷被红绳绊倒,龇牙咧嘴地大声惨呼。 待一会儿,就有桑子从二楼的厢房里奔了出来,气喘吁吁地禀报道,“楼主,楼主,方才查了各房的花娘……”犹豫着要不要说出口。 楼主手执算盘,正在计算自己的损失,连带着逐渐复苏后,闹着要退订钱的客人们,他大约是要狠狠赔上一笔。 不由恨从中来,咬牙切齿道,“现如今,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桑子如实告道,“如意和琴琳是我领去伺候方才那两个恶人的,早先就没了踪迹,这会子乱成一锅粥了,也不见二人……” “莫不是,被方才那色眯眯的大胡子和异族猴子一并卷走了吧!” 楼主快速的打着算盘,痛心疾首道,“王八蛋,骗人骗到我的头上来了,你速速去找人拟一张状纸,直投鲤锦门分门处,说我们这里出现了筑幻师,还骗走了我三个人!” 快去! 第108章 我有一个梦想 两人抬着渐渐苏醒的陌川, 一路鬼鬼祟祟地走了一截脚程。 东佛想也没想就把人救出, 现下也无盘算, 居然想把陌生人往回去抬的,戚九却把手里两只脚一掀, 坐在河堤旁的大石头上不想动了。 陌川金贵的两只大脚板重重磕在石子儿间,哎呦呦一叫,身边空气里瞬间开出几百朵喇叭花来,喇叭花心里一阵连环绵绵叫。 哎呦呦~哎呦呦~哎~ 戚九上去堵着他嘴, 拿手左右一挥,抽来打去的。 一众喇叭花随抽而散。 东佛始才回过神儿,益发讶异道,“他……他……他竟然是个筑幻师” “不是。”戚九伸出五指合并的手刀,重重砍在陌川的皙白脖颈间,企图把他敲晕。 陌川的脸盘刷得透白, 惨兮兮呼道, “你干什么呀!”痛感使他彻底清醒。 戚九强摁着他摇晃的头颅, 使劲又是三爆击。 陌川简直痛不欲生, 但,就是不晕厥。 东佛道,“你敲的手法不对。”回手一掌劈在陌川的脖根,陌川终于松口气儿似的翻了白眼。 戚九也没谢他,而是看世间最大的麻烦似的浑然打量了陌川一眼, 道“咱们暂时不能回去, 首先眼前这个东西就不好解释。” 东佛奇怪道“你刚才说他不是筑幻师, 为什么又不能带他回鲤锦门呢。” 戚九道,“他的来头有些麻烦,纵然不是筑幻师,也绝不能带回鲤锦门去。” 盯着陌川额心的红痣,那里面隐藏的东西不能对任何人提及,甚至是东佛。 一旦有人想抢陌川的银碎,必然是要了他的性命。 此一想,叫陌川折回花楼去,而自己假装从未听过见过,似乎也不是什么仁义的方法。 戚九倏然气道,“说来,连你自己都勉勉强强在鲤锦门的外沿混日子呢,怎么好意思再带毫不相干的人回去!” 东佛微滞,一种难以名状的伤感攀上胡渣,仿佛积雪消融后,冰砧的寒水侵入面颊,整张脸被极寒封冻至僵硬。 冥冥中,还带着些恨意。 他道,“事不出于理之所无,人尽入于情之所有,世间的理由有千千万万,唯独这个理由俺不能说。或者哪天等俺死了,也是要随俺入土为安的。” 戚九瞧他说得玄乎,不由自主道,“我尊重你的选择,但是我真心不建议带着他。” “如你所见,他是身具幻术的人,而且之前还缠着我,说与我颇具渊源,要我承认一些并不能承认的事情,还因为此人的存在,我不能擅自使用幻法。” “我把种种不便都列举给你听,莫非,你还想带着他” 东佛语塞,他确实不能为难戚九,不由蹲下身去,探一只手在陌川的额头朱砂上一阵抚摸。嘴里窃然低语着,“没错,没错,他根本不是她,俺应该恨毒了她的,反被相似的一颗红痣麻痹了心智,傻里傻气地就弄回来了。真不应该……” 戚九瞧他魔障了似的,不由怀疑道,“你向来三缄其口,从不肯谈论自己的心事,莫非这陌川长得像你的初恋情人,方才念念不忘至此” 东佛顷刻收回手指,一阵恶心极了的表情,随手地上捡块土疙瘩,执在手中,试图蹭掉沾了粉脂的手指。 嘴里断然拒绝道,“是比情人更无奈的宿命,然而却与你无关。”土疙瘩砸向石砾间,炸作些许飞扬的土尘。 戚九再不问他个中缘由,再擅自打破砂锅问到底,东佛就要跳起来咬人似的。 权衡再三道,“既然如此,咱们就干脆不回鲤锦门,正好我与大人顶了嘴,扭头出来的,回去必定要被耻笑。” “再者,苏苏姐被这个家伙气走,一个弱智女流行走江湖,又腿脚不好,起码得找到人,解开误会,再说下一步。” 两人一人一条胳膊,架扶着昏沉沉的陌川,继续上路。 戚九突然叮嘱道,“等此人醒来,我们先看看他的态度,而且我最近绝对不能使出幻术,一切都靠你了。” 东佛只好甘认倒霉。 没过多久,陌川又再次小心翼翼地苏醒,被敲脖子敲怕了般,双手一直护着脖颈。直到听了二人的模糊解释后,直接表明自己绝不会回去花楼,索性都逃出来了,再不愿做笼中鸟,心比天高要立鸿鹄志。 东佛戚九双双齐问道,“好男儿志在四方,也不知你逃出火坑之后,想要做什么大事” 陌川立地握拳,“如果可以,我想做个名震北周的……大庖厨!”一排璀璨飞花自他身旁四周水平环绕,偶伴秋雁洪鸣,黑丝翻飞红衣猎猎,长摆下两条白腿若隐若现。 戚九啧啧道,“先给你买条抵秋的裤子吧,怪冷的。” 东佛啧啧道,“鲜肤一何润,秀色若可餐。何必动那锅碗瓢盆,光看你管饱了。” 陌川仿佛打击,摸摸自己保养得宜的皙白脸蛋,掐掐自己的小蛮腰,身边飞花一瞬消匿,变出了绿油油的一丛丛仙巴掌(仙人掌),万分气馁道,“美貌累我,若不然,我就投这繁茂的花刺里,把自己戳个面目全非,毁容了总能做庖厨了吧!” 真往尖刺上戳。 戚九连忙抱着他腰,谆谆劝告道,“我们都是混吃等死的,唯有你是真正有理想的,我们跟你比就是癞□□比天鹅。” “再说你连我们这一两句闲言碎语都受不住,若真想达成夙愿,倘能抵得过滔滔不绝的流言蜚语” 陌川一听有理,也不急着毁容了。对两人施施然一拱手道,“萍水相逢,受你们二人搭救之恩,索性我今天做一顿野味来犒劳两位,顺便也展示一下自己的厨艺。” 只要不一哭二闹三上吊,皆是好的。 戚九打个眼色出去,东佛立马服帖道,“好好好,俺去插两条鱼回来,恰好瞧瞧你婀娜多姿的舞姿之下,是否真藏着彭祖之术!” 陌川果真是个好手,去野地里挖了个大萝卜,一砍两半,以萝卜头作刀具,逆着鱼鳞的方向快速褪鳞,须臾就处理得干净清爽,堪比刀子刮剐。 再寻了许多特殊香气的叶片,裹着鱼肉闷在篝火里,随着冉冉升起的浓烟,须臾就参入了鱼肉的甘甜与鲜香。 戚九与东佛被鱼肉的香味提醒,仔细回忆起彣苏苏似乎不吃鱼,再加上她的盘缠有限,选择朝远离埊水的内陆村镇的机会略胜一筹,尤其她的腿脚并不利索,六个时辰之内绝不会走得太远。 尤其东佛忽得又补充道,“她跟你置气至深,绝对不会叫你轻松找到,但是天黑路滑,秋寒霜冻,俺们认真找找那些尼姑庵啦,破庙败屋啦,多半也会在那种地方躲着,天亮才行。” 戚九禁不住摸摸东佛的头,“你这是真人不露相,露相非真人啊!平常我小瞧了你,是我的错。” 语毕要打躬作揖,东佛赶紧扶着他的胳膊,二人对笑言言。 陌川从灰烬里勾出几个烧焦的叶包,打开后里面的烤鱼芬香四溢,堪比人间极味。呼唤两人一起品尝。 戚九也不客气,一口咬上去,放肆在口内咀嚼两三下,俊俏的脸上立马扭曲一团,痛苦万分道。 “快说,谁害我!” 第109章 服软才有苟且路 戚九喊着, 从嘴里掏出一根半截的细箭, 吐了点带血的口津, 罪魁祸直接面浮出水面。 “小佛子……”他恨不得磨磨牙,“你八成是对着水底, 放弩射鱼了吧!” 陌川旋即取出掖在袖子里的罗帕,递于戚九,又挑了一块干净叶子,在上面夹些新的鱼肉, 漫漶每一块都分得细致,绝不会再掺杂别的东西,甚至连大鱼刺也顺手剔除。 “给,吃东西的时候自己还不注意些” 戚九被温柔照顾,气呼呼的表情微的一酡,很有些可爱之处。 东佛深看二人一眼, 酸溜溜嘟哝道, “果真是伺候人的地方出来的。” 对陌川道, “俺也想要。” 陌川耳尖, 早听见他的坏话,偏不顺从,刻意讽刺道,“你长得那般老成,吃过的鱼该比旁人的饭都多, 恁得自己不会剔个鱼刺” 东佛可冤枉了, 喊冤叫屈道, “谁跟你说蓄胡子就是年岁大,何况还是俺把你从火坑里背出来的呢!想过河拆桥也太快了些吧!” 陌川扁扁嘴,一副娇滴滴的样子,侧脸问向戚九道,“嘴里可还痛不” 这等殷勤来得仿佛狂风骤雨,戚九如何凭白受住,边躲着陌川的妖娆视线,边趋避道,“救你的也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 陌川仿佛打定主意,使劲给他夹鱼肉,把一边吹胡子瞪眼的东佛视作罔闻。 戚九禁不住换个话题,道,“你既然不打算回花楼去,家里面可有什么亲人在。” 潜意思:赶紧滚回家人的怀抱里去吧! 陌川立马换脸,泫然欲泣道,“无论亲的,表的,堂的,都死光光了。”比诛九族还死得尚干净些。 “既然你想做庖厨,曾经有没有设想过,去哪个山头拜个师傅” 陌川道,“我自小被卖入花楼里,基本上没怎么见识过著庖名厨,现有的手艺也是自学成才,哪里会提前做那么多盘算,屡走屡看呗!” 戚九不肯服输:“我觉得你现有的手艺已经相当纯熟,是否到了喜欢的地方,自己试着开一家酒楼” 陌川更是气馁,道“跑出来的时候太着急了,家当全落在花楼里了,依楼主视财如命的个性,怕早被他搜罗光了。” 美丽的脸颊旁顷刻点缀出朵朵华白的荼蘼花,花蕊淡吐幽芳,称得他精致小脸无比凄艾。 戚九垂首,暗自揉一揉胀痛的太阳穴。 东佛蓦地来劲了,主动走到戚九的另一边,展臂搂着他的肩头,附耳低语道,“俺瞅了半晌,终于有些开窍了,这小娘子一样的漂亮家伙……他……” “他其实看上你了!想要以身相许呢!” 戚九五雷轰顶,一屁股蹲在地上,陌川柳眉高挑,话说着就要来搀扶他,戚九避开他的玉手,转身抱住东佛的脖子,触了鬼似的惊悚道,“小佛子,小佛子,我……救救我……” 东佛的脸倏地红了一层,戚九的肢体又软又松,扑在怀里的时刻真如个小兔崽子一般惹人怜爱。 他的心口忍不住噗通通一跳,深吸一瞬戚九的发丝香气,用尴尬的笑容掩盖了所有的心悸,“你个纯老爷们,有人会喜欢是正常的事,平常都挺有主意的一个人,居然这会儿子认起怂来。” 戚九被他一嘲,愈发不好意思起来,回首看到陌川的眼神暗送秋波,对东佛嘀咕道,“我从来没被别人喜欢过,实在是有点手足失措,更何况……我已经有大人啦!” 东佛的身躯明显是绷得极紧,几乎是粗鲁得推开了他,“若是你心里有人,就早一点告诉别人,免得拖拖拉拉不爽利,害人害己!”也不知他在生谁的气,分明天天看着那两人如胶似漆,但从嘴里亲口承认的言辞,依旧堪比芒刺在身。 戚九毫无发现任何不妥,只感慨东佛给自己的建议真的很及时,二话不说,直接回头对陌川道,“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多么骄傲,多么自豪…… 多么想念。 陌川挑眉,“啊?” 戚九一脸确定,“就是这样!” 陌川眯眼,“啊?” 想了想,不由抿嘴笑起来道,“别多心,我只是因为先前害你与义姐吵嘴,实在过意不去,才想着补偿你的。” 戚九的头上大大飘着五个字:自作多情啊~ 恨恨瞪向东佛,东佛嘶嘶嘶发出一阵沙哑低笑。 戚九揪住他的耳朵,低咒道,“耍我很好玩吗?” “很好玩啊。”东佛被他的软语一吹,益发笑个没完没了。 然而没落的星子,自他幽暗的眸底滑过,谁也不知道跌至了哪方角落,大约此经末年,也无人关心。 分了工后,三人结伴往附近的村镇寻找彣苏苏的下落,陌川自小在花楼受精心细致的训导,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故而买一叠宣纸,依照戚九的描述替彣苏苏画像。 东佛皮糙肉厚,就叫他往那些破庙败屋里寻找。 戚九短腿跑得快,拿着画像四处张贴,沿路问人。 陌川暂时不能露脸,只得给他租个安静小栈,多画些画像。 三人各司其职。 戚九提着面汤熬的浆糊桶,夹一厚沓草纸,看见能贴的地方就把画像糊上,想着彣苏苏没什么钱,定然下不起馆子,瞧见地边小摊就上去询问。 忙忙活活了三个时辰,自金乌东升至玉蟾折桂,始终不见人影。 戚九也乏累得极限了,靴底薄透,俨然要通出俩个大窟窿,他贼头贼脑瞧着四下无人时候,偷偷幻出两条新腿,把自己的宝贝腿盘起来摆在身前,用长衫遮盖着,恰好可以在腿中央架起浆糊桶。 又往前糊了几条街。 忙在兴头,有人蓦地拍拍他肩头,戚九困乏极了,一直没有注意身后响动,待动静了,他才慌忙转头一瞧。 居然是两位巡城的官差,黄昏渐暗,看不分明清晰,就猜看着二人兴许正一脸严肃地盯着自己。 两人确实心照不宣,上下打量他俊美的异族容貌,顺便提起浆糊刷子在桶里搅了搅,暗中观察戚九身前突出来一大部分的诡异。 “这些画像可都是你一路贴来的”其中一个官差似乎不太客气,语言有些鄙视。 另一个则看都不看戚九,满脸淡然。 此时收回幻腿决然招致瞩目,戚九弓腰撅臀,作出一副卑躬屈膝的模样,假意恭顺道,“是是是,差大爷,小的姐姐丢了,正贴画像寻呢。” 说话的官差鼻间一哼,挤出几个字眼道,“是亲生的吗?看着并不像啊!”从戚九怀里一抢,抖展手中纸,把皱巴巴的画像贴在戚九鬼鬼祟祟的脸庞对比仔细。 戚九信口开河道,“差大爷有所不知,我爹与我姐姐的娘先有了我姐姐,然后他们和离后,又娶了我自己的娘,然后有了我。” “废话,异族的猴子!”官差似乎不太满意,“就说你俩是同父异母的兄妹不就好了,哪那么多话!” 然后对着光线,轻读了上面的一行小字,“提供有用线索者,赏钱二十枚。”啧啧叹道,“还挺有钱的嘛!” 戚九不确定自己该用哪种笑意,毕竟从未与官差打过交道,不知道他们到底是何意图。 忍不住从眼角偷窥对方的脸,正看见一旁闷不吭声的那个官差目不转睛,心里顺势虚了一截。 “那你可知道,依北周《律典》不可擅自在街道上张贴,轻则罚款,重则仗刑伺候。” 戚九道,“小人知错了,差大爷且看我这张脸,也知道是外来的流民,许多北周法律并不通晓,若是无意冒犯了,小人无论出多少钱都是愿意的。” 心里一半骂,骂东佛居然不事前提醒自己,一半喜,喜自己可以幻变好多好多钱来糊弄过去。 两个巡街官差互相交流了眼神,叫戚九跟上去交罚款。 戚九撅起屁股一摇一摆,假意哎呦一声跌倒在地,真腿随之替代幻腿,就是麻得厉害。 两个官差可忙着呢,懒得给他闲空,一人拽一条胳膊,拖着就走。 绕了好几条街巷,见了朱漆大门,门口摆一对威威庄严的石头狮子,戚九也没见过衙门的模样,糊里糊涂就被提了进去。 正堂里明火执杖,闪得人睁不开眼了,唯觉得肃穆之气扑面而来,正法之前,不敢枉自叫嚣。 戚九怯懦问道,“确实只需要交罚款就行了吗?” 谁都不理睬他。 说话的官差突然抽出一根长带子,把他的手捆在背后,又取出一个黑色的面罩替他套上。 戚九真是有些怕了,他不过贴了大几百张画像在十几条街道上,又不是杀人放火作奸.犯科,至于套他的头吗? 鼓足勇气喊道,“敢问差大爷,小人不过是来接受罚款的,不至于蒙着眼睛吧!” 背后人说,“罚款也是罚,你且受着吧!”猛一推,戚九噗通就跪在地上,磕得酸胀的双膝盖生疼。 眨巴眨巴套进袋子里的眼,心想着待会儿溜出去的时候,定把门口的石狮子变成真的,丢进里面再封死门。 嘿嘿嘿…… 就觉得一根木棍默默地戳在后背,沿着他蜿蜒的脊背一拨,恰把洋洋得意的某人推爬在地。 那棍子遂而滑在他的翘臀上,提高一击,又酸又痛,戚九哇得叫道,“凭什么打我!” 那棍子调了方向,再另一个地方又是一击。 打得他的丰臀弹了三弹。 戚九又羞又耻,益发气恼道,“有话好好说嘛,小人知错了,甘愿受很多罚款,可否取消小人的仗刑!” 棍子终于不再动静。 戚九松一口气。 屁股上居然再次结结实实挨了一击,纵而不十分疼痛,但足以令人落泪的地步。 戚九含泪,忍气吞声且诚惶诚恐道,“差大人……小人错了,且饶了小人一命吧。” 心存侥幸,好汉不吃眼前亏,服软才有苟且路。 就觉得有人风轻云淡道,“大人能有很多个,不知道你在求哪一个。” 居然是上官伊吹的声音。 他一直敛尽气息,直到此刻才全然释放九牧,恰如风声伴云漪,彩绢飘林带,自有一番美好与残忍。 “而你又可知,自己错在哪里?” 第110章 痛腚思痛 戚九一听是他的声音, 没出息地软了腰, 趴在地上哼哼装可怜道, “我有什么错啊,我就是闷得慌, 出来游荡了几天,也不碍着你的什么功夫啊” 上官伊吹手执诫板,寻了个杌子坐在旁边,送手照着对方圆溜溜的后丘又打了一下。 这次不痛, 但是惩戒十足。 “谁准直呼你我,叫大人与小人,谦卑着点!” 戚九旋即流火窜身,憋红了脸,“是……大人。” 上官伊吹憋着笑,一脸淡然道, “且不说你我的私事, 论公事, 你是鲤锦门的站前哨鹰, 除非是任务委派你出去,否则一刻都不得与本官相离,是你违纪在前,怨不得本官罚你。” 他一口一个本官,刻意压低了戚九的身份, 遂得甘拜下风, 连反击的力量都化作讨饶。 “是, 大人。” 上官伊吹道,“方才敲你几下,心里可数着吗?” 戚九哝道,“四下。” “对了……”上官伊吹以诫板为手,滑入面罩内轻一挑,姿态甚如勾起喜帕,瞧向自己心心念念的新娘。 “你离我四个昼夜,四十八个时辰,九十六趟寻找担忧,一百九十二次辗转反侧,轻轻惩你四下,你可觉得重吗?” 戚九憋闷了许久,口唇微吐湿气,润得红唇香软,加之双臂泛麻,脸蛋儿自然而然生出一种娇态。 忖着对方原来是急气自己不告而别的,轻声缓语道“不重。你若不解气,还可再来。” 啊啊,太没有自尊心了! 寥寥几个字似乎极具效果,上官伊吹忍得几日的火气蓦地降了下去,两指一扯,把戚九背后的绳子解开了去。 戚九顺势趴在他的膝盖上,琥珀色的华淡眸子写满歉意,他本就不是真的与上官伊吹置气,现在既开罪了彣苏苏,又让某人凭白忧心忡忡,确实不该。 上官伊吹也不知到底清不清楚戚九的那点小心思,他似乎全然不顾,唯独对戚九擅自消失了耿耿于怀,不禁再次强调道,“阿鸠,你应该懂我的……或许以前会更懂许多。” “我不能连着离开你七日……会痛,会疼,会折磨入髓……我的心是这样告知我的,却没有很好地传递于你。”他的手上有茧,摩挲着戚九娇嫩的脸颊有些刺刺的轻疼,却极令人心安。 戚九提腰,迎着他的唇畔轻轻一吻。 “你多亲亲我,少揶揄我,我自会‘身’刻体会。” 上官伊吹忽得觉得自己真是爱惨了他的,不由情动道,“异族来的妖精!” 狠狠索吻一番。 待二人都有些气喘时,正堂的门板被轻轻叩了三击,以示差不多亲亲就行了。 戚九旋即推开上官伊吹唇舌追逐,警醒道,“谁在外面!” 上官伊吹益发搂着他的腰肢,“该在的都在呢。” 也就是说,卿卿我我被熟人听够本啦! 戚九旋即跳出某人的围追堵截,红着脸道,“你……你先引着我在衙门里……又叫他们外面守着……” 上官伊吹笑道,“我怎敢在威武之地逗你,肯定是在卧房床帏里了。”双手对拍。 眼前的布景浑然一换,不再端严肃穆,衍变作上官伊吹的鲤锦门分门的卧房之内。 一场障眼法而已,都是假象,甚至连逮自己回来的官差,都是鲤锦门门徒假扮的。 真气人。 上官伊吹拉着戚九激得湿漉漉的手,一并往出走,开门就对谢墩云与轲摩鳩道,“你俩太不像话,分明知道我有急事训诫阿鸠,还来捣乱,且都找自己的伙伴玩去!” 远处站着的白式浅,一脸严肃,似是眼神一晃,撑着纸伞默然离开。 谢墩云道,“别误会,咱就是几日来担心小九九的安危,又怕花鲤鱼你下嘴不留情,把我可爱的小老弟……生吞活剥了。”痞相油然而生,几分多是打趣,目无尊卑。 轲摩鳩指指他耳朵上沾的墙灰,无尽鄙夷不屑,“所以你就拉着我来当陪衬,我很忙的,好吗?” 戚九甩开上官伊吹的手,赶紧搬回这渐渐歪倒的话题,“你们如何知道我在这里。” 轲摩鳩嗤之以鼻,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状纸,捏着嗓子概括道,“据闻某某日,某花楼内某花魁,被两个来路不明的筑幻师以极其不要脸的诈骗手段强行带走……其余的还用详细念下去吗?” “不用啦,不用啦……”戚九汗颜。 谢墩云登时兴趣横生,扯开嗓门开怀道,“小九九,老哥一直以为你是个老实人,谁想诈走花魁的人真是你和小佛子啊啧啧啧……你俩难怪要偷跑出来呢!” 哪壶不开提哪壶。八成故意惹是生非,挑拨离间的吧! “哪里是偷跑,我分明是正大光明地偷跑……呸!”戚九拍拍嘴,啐两声,赶紧狗腿得去看上官伊吹的脸色。 上官伊吹微微上翘的唇角可以同时挂十把陌刀,笑里甩刀,几乎是温柔地点起了酸溜溜的醋烟。 他道,“是呢,险些忘记了的,居然叫人投状去了鲤锦门分门,我倒要看看那花魁被你藏哪儿去了。” 暗中在戚九挨过揍的臀上狠狠一揪。 戚九痛腚思痛,决定洗心革面,翻手扯着上官伊吹的腰间蹀躞,小指甲暗里骚扰他的腹处道,“救陌川实属偶然,不信,你跟我走。” 上官伊吹受痒一笑,枭艳的半颜蓦地升腾出许多深浓的华彩,恰春风拂槛。 几个人言谈之间,馥郁的香气突入氛围,满城飞花如雨,夹粉携黛,连鲤锦门分门的一隅之地,更也蔓延了许多。 谢墩云嗅不得浓烈的香息,使劲打几个喷嚏,吹一鼻子花瓣。 戚九举头望天,花雨遮蔽一半日头,艳如火烧云霞,蓦地惊叫道,“可不好了,陌川有难!” 上官伊吹道,“就那花魁” 不再多谈,戚九冥冥中觉得不好,拔腿就跑了出门,还对轲摩鳩道,“轲大人,最好您能跟着,感激不尽。” 轲摩鳩啧啧道,“我又不是阿官随传随到,恁得想起来使唤我了?” 上官伊吹催促道,“都别嫌弃了,一起去,快!”直接揪一把谢墩云,一并追了出去。 第111章 琼花盖顶 戚九所来的小城占地并不广大, 但是满城飞花走雨, 竟如沙暴一般盖压着整座城池穹顶, 花开各色然而均不成形,一瓣瓣乱飞如麻, 扑鼻的香气凝成悚人的激浪,直逼得人睁不开眼睛。 上官伊吹快走两步便追上戚九,戚九今日反常,双手紧戴着自己送的银丝鱼皮手套, 并未有使唤幻法的任何兆头。抬臂遮眼,顶香而行, 三步一回头,原地滑了回来。 “你今日怎的不用幻法?”上官伊吹由不得笑起来, 展臂搂住花瓣中挣扎的小身影,摩挲着腰肢推着他走。 物极必反, 香极必臭,戚九被烈香熏得睁不开嘴,喉头咽着燥痛道, “不可用, 暂有些道理的。” 一缕清鲜的空气自后而来,仿佛巨阙斩破云层, 两边的花瓣旋即变了方向, 齐齐窜地奔云, 翻卷作两道飒飒作响的艳浪, 中间腾出一条光白的窄道, 方便前二人可以顺利无阻地通过。 轲摩鳩敛去手心幻印,与谢墩云随后追来。 四人加急,自轲摩鳩幻织的流风中畅步,戚九间歇里回头对轲摩鳩道,“你的三眼环轮幻印痊愈了,真是恭喜!” 轲摩鳩蓦地一颤,反没有像往常一般趾高气昂,饱满的嘴皮子开阖开阖,话是想吐的,但是没吐出音儿来。 到了小栈,正是所有飞花缭乱的源头,片片飞瓣层叠层落,红橙黄粉蓝紫白一作眼花缭乱,迷眼扰魄,不当紧则头晕目眩,戚九一脚踢开小栈的大门。 陌川萋萋哀哀的吟声灌面而来,“松手……松手……我要不行了!快要断掉了!” 五彩斑斓的花瓣儿间旋即染了些难以启齿的味道。 几人寻声溯源,终于在太湖石叠砌假山后面发现了陌川,他正被人压制得一动不能,身上红纱碾至肩头,露出白璧一般滑软的细肩,娇肤微布擦痕,洇红的血珠引人猜遐。 飞花自他的身周喷薄,随着挣扎与抵抗,不断地泛涌成灾,仿佛一道遮眼的花帐,恰露出他的半条玉腿蹬在嶙峋山石上,背后钳制陌川的人反隐隐约约不胜清晰。 轲摩鳩不禁停了脚,“这男……这女啊!” 谢墩云跟着停了,看花色变,“这是杀他呢……还是爆他菊呢……” “人命关天呢都别胡猜!” 戚九可看得清清楚楚,陌川后面的恶人企图强制拔走他额心的银碎,陌川俨然都要被拧断脖子,命悬一线了。 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牟足劲往陌川身后投掷。 石块尚未抵达,自花瓣勾勒的一帘中伸出一只五手宽大的虎爪,紧紧攥着石块一慢碾,旋即变成石粉,自指缝间洒露。 “难道,你觉得区区一块破石头,就能克敌制胜”不听声音尚好,此音不似人间,而是历经地狱业火淬炼,更甚吃人不吐骨头,饮血不沾牙齿的极阴极沉。 “龙竹焺!”戚九讶异,“我前前前前天才饶你一命,你不赶紧滚回龙家祖宅守你的金银财宝,如何还敢在我面前作恶!” 若是能用幻法,此刻才不与他和善而谈。 “笑话!你觉得让我从悬崖坠落后自埊水里肆意漂流,是给我活路的意思?”花影中走出一具高壮挺拔的半虎之躯,与花枝娇妙相比,益发熊熊生气。 龙竹焺手里提着陌川的渺小头颅,犹胜捏着一颗即爆的西瓜,拖着人就走出假山的罅影来。 陌川似乎仅有一息尚存,城头的花瓣速减三成,视野远近略略清晰起来,尤其能看见龙竹焺的恶魔笑意正在嘴角荡延开来,兽瞳岳岳荦荦,睥睨终生。 龙竹焺道,“且是妙极,今日即可完成任务,戚九你又主动送上门来,省得我日后再去费事。” 上官伊吹旋即以身遮去戚九,警惕的目光艳若昼伏更替。 便也叫龙竹焺最先看见了他。 龙竹焺恹恹笑道,“戚九那么强,还用你护着他,莫不然真是你俩背后里有些什么暧昧关系,才叫上官大人如此小心翼翼,总像对待女人一样看守他,呵呵……大人何不抛却了戚九,与龙某人一个方便。” “问世间千姿百态,上官大人才是貌美如花色如春日,无论哪朝哪日,龙某落于您手,或是您落于龙某手,皆是不负良辰夙念的一桩美事。” 戚九几乎要跳起来骂,上官伊吹坚定不移地搂着他的腰,并不为对方的连翻折辱所动,幽幽浅笑道,“看来你的靠山给你补充了新的能量,才叫你张牙舞爪,又信口乱道。” 不禁笑意加深了一些,“纵你有摧枯拉朽的毁世之力,奈何遇到的却是我们这般敌手。” “可惜今日我们懒得动手,且有人早早申请过的,若今生再见你一次,自愿削你。” 看来,今生太快,白驹过隙。 上官伊吹高深的笑意令龙竹焺的笑容登时跌了几层意境,头皮连着一寒。 谢墩云的步卅狂刀自天而降,随着他从假山上飞临而下的恢宏气势,一刀重重砍在龙竹焺的首顶。 “噹!” 龙竹焺及时架起双臂,迎头阻挡了致命一袭。 双方一击足见乾坤,谢墩云是开山力,龙竹焺乃精虎皮。 强与强决。碰撞的勃然浩气如瞬间爆裂开来的水球,排排刀浪卷透日边云霞,彻空彻地,震撼得一旁假山登时分崩离析,乱石横飞,树丛曳摇,堪堪拔地而起,连小栈内低矮的房屋顶上,瓦当片片掀起,甚至半空飞花亦被刀气卷袭,扫荡得千秋干净。 上官伊吹已然打横抱起戚九,于湍湍簇潮中临去了安全万分的高楼之巅,居高临战。 戚九想要下来,腰身被锁得紧致,长风猎猎,扯动着上官伊吹的鲤锦官服,似风中游鱼,艳不胜收。 上官伊吹忽然含着他的耳珠,“我从未将你当作女人看待,唯独想以绵薄之力护你周全。” 戚九心驰神移,单看龙竹焺确实有明显变化,一身虎皮仿若金刚不坏,短短几日不但鞭伤痊愈,而且狂力精进,万分危险。 小手抚摸颈间的牙骨项链,不假思索应他道,“小人也万分喜欢大人护我。” 上官伊吹的寓意深长,戚九冥冥里明白其中尚囊括一层,龙竹焺的生死恐怕不能再由自己掌控,心底替彣苏苏抱歉不止。 再看那边。 谢墩云一刀未成,心里可不服气,快足点着假山碎石,旋成一道直上扶摇,手中狂刀挽作高下鳞次的鸷光,迸击得龙竹焺暂时无力还手,一步退一步,退至角落。 龙竹焺道,“你是疯了不成!上官伊吹许给你什么好处,叫你作他的送死先锋!” 谢墩云敛刀一停,单脚支撑于地面潇洒地转了一圈,支刀一倚,“花鲤鱼想使唤老子还缺点情分,老子本来就是专门讨机会找你泄恨的。” “四日前,你把老子变成了狗,还差点伤了老子的心肝宝贝蛋儿,所以老子要把你横着竖着削一遍,方能解恨。” 对头顶上的上官伊吹道,“大人就抱牢小九九且好!” 上官伊吹打个没问题的手势。 龙竹焺被步卅狂刀逼得气急,郁闷不禁问,“你的心肝宝贝蛋是个谁!那个能遁形的……话说,上官伊吹知不知道他的存在,要不要我宰了你后提醒一下他” 龙竹焺的锋利虎爪一根接一根从肉垫间破皮而出,长如钢刀,闪烁着嗜血的森森寒光。 唇角添损,邪肆笑道“况且……你居然能看透我的兽幻所为,知道自己被变成了狗,这件事,你身边的人都知道吗?” 谢墩云俊郎的眉眼陡生寒意,“告诉你,是因为今天有许多高人在场,你是再使不了兽幻的,但是你用老子的心肝宝贝蛋儿威胁老子,当心老子剁了你的巴巴泡酒!” 哈哈哈。 龙竹焺笑音裂石停云,仿佛虎啸山林,“其一,你只是个小角色。其二,今天这小栈里除了戚九,都得死。” 谢墩云掏掏耳朵里的耵聍,“谁倒霉还不一定呢,难道你不低头看看谁不见了吗?” 龙竹焺侧眼,陌川早已被轲摩鳩以幻障包裹成蚕茧,挂在了腰侧,抬手布了一层幻界包围小栈,密不透风。 该死!一群趁火打劫的强盗。 “那就废话少说,一个一个来送死吧!”龙竹焺虎步腾腾,一爪挠向谢墩云的脸畔,爪风凛冽,若割到可不仅仅是破相那般简单。 谢墩云提刀相向,刀锋点缀芒刺,与暴风骤雨的倾袭两两相逢,很快便抵死纠缠一处。 花不落,唯有肃肃杀气凌风高亢,光不炽,皆因爪利刀深交错生寒,围战的人已全然瞧不出谁更占上风,铿锵有力的拼杀声代替了所有的你死我活,响彻幻界之内。 弹指一挥间。 幻界外动音大震,似有什么庞然巨物靠近过来,不觉抬眼高望时,一个顶天立地的水人已然站在界外,轮起巨掣铁拳狠狠砸在幻界之上。 咚咚咚咚咚咚! 一拳深似一拳,恨不能凿碎一般,震荡的水浪炸作,涛如钩沉。 轲摩鳩意念里加固了幻界的抵抗力,完全无需顾忌他编织的幻界会被区区水人袭破。 龙竹焺却突然转变了态度,仿佛受到召唤,无心恋战,由倾力对决转为退避。 谢墩云明显感觉他的变化,不由恨道,“龙竹焺,注意你的态度,给老子干起来!” 龙竹焺厌烦一咧嘴,“今日佳人相约,改下次吧!”微一冥想,一道浓黑滚滚的幻烟从他背后蒸腾而出,至半空变成一只巨翅吞噬貘,自幻界壁垒一般的幻体上大咬一口。 幻界上空旋即被啃出一道细缝,水人乘机钻了进来。 如黄河溃堤,倒灌的水流汹涌澎湃,烈如排戟,水人肆意妄为,欲把结界内一切冲毁湮灭,以洪峰冲击整个幻界,以破其阵。 上官伊吹瞧戚九准备以幻对阵,不禁朝轲摩鳩道,“让他走,来日方长!” 轲摩鳩正有此意,结界崩塌会产生阵阵巨洪,淹死许多黎民百姓。 速速撤去整座结界,水人旋即托着龙竹焺拔地而起,龙竹焺的身边巨翅吞噬貘扬啸一声尾随身侧,整座小城内的建筑屋顶轰然迸碎。 他应笑道,“幻法有趣,难怪你们都想拥有如此力量。”仿佛寻找到了这世间最有趣味的游戏。 “可惜……”他啧啧啧道,“你们没想到的是,龙某人也具有如此神幻能力了吧!哈哈哈……” 于水人的托举之下,伴着沉重的脚步踏踏,一并离去。 戚九瞧他幻变的巨翅吞噬貘后,留下的皆是黑魆魆的宛若鬼魅一般的幻丝痕迹。 黑色…… 第112章 冰山一角 水人掌握着龙竹焺一路踏西, 待奔至埊水畔, 水人自然张大嘴巴倒抽一口空气, 于胸膺处形成巨大的气囊,遂将龙竹焺放入气囊, 一头扎入淙淙潺潺的水流。 水人游至十数丈深处时,水底贮藏着一圆新织幻彧,龙竹焺顺利进入幻内,期间竟是一方新生天地, 滑软的水草自高低石台间飘摇,珊瑚树错落有致,飞岩挺峭,巉间细缝里流泻的水鸿仿佛自天上来,鸣珠溅玉,暝色正合。 一群五彩斑斓的游鱼自丛中游出, 盘滑于龙竹焺身周四围, 自有一番灵动可爱。 龙竹焺蓦地笑了, 跟着鱼群一道, 往蜿蜒曲折里走了一段脚程。 始而瞧得松枝清新处,有炊烟袅袅的景象,再往近处走时,烹煮佳肴的香气盈盈扑面,引得龙竹焺虎躯弓行。 他周围的鱼儿纷纷惊扰, 主动退让离去。 一抹窈窕倩影, 端着香喷喷的冰糖肘子, 已然在远远对着他笑。 “梅子!”龙竹焺情难自抑,三步并作两步奔了上前,给了彣苏苏一个极热情洋溢的虎扑。 彣苏苏随手将盘子一丢,也紧紧搂住了高大威猛的身影。 “你尚活着……你尚活着!”是惊也是喜,是忧也是惧,可是彣苏苏的肢体被他禁锢卷起的时刻,她的垂垂之心终于安定下来。 “竹子,你活着真是太好了!我担心死了,真怕你……” 不待她的肺腑之言脱口而出,粉嫩的唇瓣已经被龙竹焺急切的热情狠狠封堵起来,他的虎爪敛起锋芒,狠狠掐住彣苏苏的水蛇细腰。 彣苏苏的支吾声顿时化作断断续续的嘤嘤抽息,迎着龙竹焺唇瓣的勾挑,缓缓扭起了腰肢,仿若一条鱼。 龙竹焺后身的虎皮随着激情澎湃渐渐退化,衍变作狸猫的柔软花斑,他开始舔湿彣苏苏的脸颊于颈侧,流连忘返,简直痒得她禁不住咯咯浅笑。 彣苏苏的眼鸿里润了些湿红的泪渍,脸颊隐约迸射着红润的羞光,她整个人变得又粉又红,自衣领深处沿去,仿佛饱沾春水的桃花杏蕊,羞怯地推他道,“竹子哥,咱们先吃饭吧,你该饿了的。” 龙竹焺的眼睛紧盯她起伏的胸脯,分寸难移,忍不住舔舔嘴角,“历经此劫之后,我才发现了一个真理,与其处心积虑藏了你,不如生吞活剥了来的安全。” 顾不得礼仪分寸,便是那饱受饥渴的恶魔一般,将年少歆慕的女人剥个干干净净,摆在绿油油的湿苔间,大操大伐至痛快淋漓。 彣苏苏早知他的心意,微笑着放松了自己的四肢百骸,决意用自己如水的温柔来涵盖自己所有的亏欠。 龙竹焺冥冥中感受到了她的纵容,反而焚心之火急转直下,停了手脚,略有些难过的看着彣苏苏姣好的脸庞。 “梅子,你现在……是在回应我的爱,还是在同情我?” 彣苏苏微一僵,“此话怎讲” 龙竹焺的熊熊欲意顿消,迎头泼来的寒冷冰水浇息了他燃烧了许许久久的火焰。 他似是气恼,觉得当年在悬崖上就应该稳稳冲入她的身子里去,使劲辗转,可是如今他要的不再是迎合,而是一种他自己也解释不清楚的东西。 龙竹焺道,“梅子,我爱你,不为我替你做了什么,也不是想让你做什么来回报我,只因为我单单纯纯仅是爱着你,仅是因为我愿意爱你。” “我想很珍惜,很珍惜你的。” 彣苏苏吻住他的嘴,蜻蜓点水却款款深情,“我知道,我知道,都是我的错……如果不是因为我身上肩负着重要的使命,我已然是你的女人,你的妻子,更是你的良伴……我……” 生死离别之后的火热缓缓降去,一种惺惺相惜的负重感,油然自二人心尖攀升,压得人直喘不过气来。 彣苏苏搂着龙竹焺激烈起伏的肩膀,直到他整个躯体不再颤抖,适才轻言细语道,“竹子哥,我做了你最喜欢的葱花面,你吃不吃” 端了面碗上座,龙竹焺换好了心情,温柔地端起自己最喜欢的葱香面条,轻轻浅嗅,“好香,还是那个味道!”大肆品尝起来。 彣苏苏已然餍足,绕到背后掀起他的后脊长衫,如无记错,理应深邃入骨的两道鞭痕处,肌肤仿若新生,尤其一块粗糙的银碎镶嵌于内,堪比寄生,看起来仿佛噬血的蚂蟥往骨肉中蠕动,万分恶心。 她曾在戚九的手背间见过更多,她大约也知道这是个极危险的东西。 彣苏苏倒抽一口薄气,指尖自银碎间徐徐滑动。 龙竹焺道,“别怕,我觉得这是件好事。” 他那精于算计的脑子,不停地盘算了许多次,“其一,这银碎赐予了我极强的筑幻之术,待我运用纯熟以后,就可以杀了上官伊吹和他的喽啰们,提你师父抢回戚九来。不必让你总是伪装自己,天天担惊受怕地待在鲤锦门里。” 彣苏苏一听师父之名,禁不住瞧向摆在神龛间的骨灰罐。 “我的师父对我恩重如山,更何况他为了能让我顺利混入鲤锦门内,自愿被恶人追踪屠戮,只为了混淆上官狗贼的视听,救出戚九来。” 说到气愤处,彣苏苏又忍不住抚摸自己的双腿,“竹子哥,你当时不在那里并不清楚,师父引来袭击我们的家伙十分恐怖,尤其她的幻法可谓旁门左道至极,险些连我也死于她之手。” “所以我只能编织幻彧引着上官狗贼和小九进入我的记忆里,混淆他们的判断,替我斩除腿上邪祟。却无意间出卖了你是半兽之人的秘密。” “小九真傻,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居然偏听偏信了上官狗贼的甜言蜜语!与敌人作一对佳偶,苦了我的师父舍命要去鲤锦门救他!” 如果彣苏苏手里有刀,下一刻准是要捅入上官伊吹的身躯里,搅得他肠穿肚烂方能解恨。 龙竹焺深知她心里苦楚与忌恨,不由宽慰道,“当初你始终不肯返回龙家认祖归宗,就是因你性格罡烈,不愿意承认自己是恶人梅之洲的独女。” “待戚九救出来后,你可有盘算过返回龙家族亲” 彣苏苏摇摇头,“生恩不若养恩亲,我受师父十几年含辛茹苦的善待,决意终生姓彣。” 玉白的小手摩挲着龙竹焺背后的银碎,言之谆谆道,“龙家基业里有你很大一份功劳,他们有你这般德才精备的嫡孙,乃是三世积累之福。” “何况,竹子哥,你早把龙家的每一个人视作亲人,善待他人,你比我做得更多更好,理应是龙家真正的传人。” 龙竹焺抽手一带,将彣苏苏揽回自己的腿上坐下,看她娇颜放出骄傲的光,自己也受了感染,“我做了龙家之主,第一个心愿就是让你嫁我呢,你同不同意!” 彣苏苏咯咯浅笑,举起右手轻示,“你送的定情戒指我都带上了,你的所有要求我肯定会答应。” 只要救出戚九。 龙竹焺厌世的表情如繁星骤起,衍亮了整个华空,“说定了的,你是龙某的准媳妇,跑不掉的。”伸出自己的大手与彣苏苏紧紧交扣。 “我刚才还想说的是,其二,为了让上官伊吹彻底不再怀疑你,我打算利用一下救我的那个女人……” “女人”彣苏苏的警惕性蓦地抬高八度,“什么女人,哪里的女人!” 龙竹焺真是爱死了她这副醋意满满的表情,啄着她的唇瓣一阵轻咬,“嗯,你不信我” 彣苏苏许久未对他撒过娇,直接把头颅埋他怀里,翻手抚摸他的猫毛,沿着他的背脊起伏,柔情蜜意道,“反正你若敢负我,我就用地灭天珠把你炸成残废!” 龙竹焺笑意逐深,“绝不会的,我龙某人对天发誓,即使自己头断血流,也永生永世只宠你护你,绝对不会负你。” “而且……”他黑沉沉的眸子凝去一道幽色的波澜,纵如水渠中油润的暗纹,连星月斑斓均难以浮起。 “上官伊吹的大难,就要临头了。” 第113章 与你最好的时刻及是此时此刻 陌川睡得酣畅, 通体仿佛被云翳包裹, 既松且柔, 懒起腰肢。 “啪!” 有人照着他光彩夺目的小脸上抽了一巴掌。 打得他美梦顿消,顷刻回忆起自己曾被一只猛虎强摁在坚硬的石头上, 不断试图掰弯他的额心壶嘴,简直连脑袋壳子都快撬开了。 陌川愈想愈气,娇愤道,“谁打我脸了, 给我站出来~” 睁开眼睛,就看见上官伊吹从容不迫地盯着自己的脸,他的眼中流泻着柔和的光澜,被瞪着的时候毅然衍作徐徐苏风,酥了华发肌骨。 “哇,你长好美啊~比我还漂亮万分~”仿若美梦重演, 陌川轻轻闭拢了眼, 头上开满了朵朵赤色的蔷薇花, 绝美的容颜伴他入梦, 永生再无黑暗倾袭。 “喂!醒醒!” 有人在他另一边脸上抽了一把。 “啪!” 直打得陌川蔷薇花喷流鼻血,终于忍无可忍,怒了,“有完没完!” 睁眼就见戚九高高吊在上官伊吹的脖子上,像努力攀登果树的狐猴, 挑眉示威道, “他是我的, 我的,不准你随便拿大人做你梦里的配菜。” 陌川恍然如梦,始才清醒过来,再看四周还有另外两个风格迥异的俊美男子,正在结结实实地打量自己,目不转睛。 轲摩鳩道“金角大王” “非也……”谢墩云不怀好意地笑道,“是银角大王。” 陌川旋即摸摸自己的额心,一截银壶嘴竟露裸在外面,都叫外人看遍了。 禁不住捂脸羞怯道,“你们都是坏人~” 上官伊吹指了指看笑话的两个嘴碎家伙,暗示他们闭嘴,唯独把戚九亲昵抱在怀里,居高临下道,“你额间银碎是哪里来的?” 询问的声音十分悦耳,陌川从未听过能令人耳朵受孕的醉人音调,现在听了,简直亲临其境…… 呸!他可是男的,怀什么孕! 陌川看见他的官服加身威武挺挺,旋即侧开视线,避免与上官伊吹魅人勾魂的视线相碰击,低声细语道“今年中元节时,楼主说咸安圣城里有家富胄欲要在祖坟前祭拜先祖,斥巨资请我去跳一曲祭魂舞,结果不知何故,便在曌河附近黏了这个东西回家。” 上官伊吹道,“如你所言属实,额头上突然寄生了如此丑陋的东西,你周围的人不会议论纷纷吗?” “它能缩的,大人!”戚九搂着他的肩膀,急忙解释道。 陌川的话被戚九抢先,亦不甘落后道,“大人且看。”那截银壶壶嘴弹缩自如,寥寥数语间,缓缓抽回他的额肉里,创口自动闭合,形成一枚猩红妖娆的朱砂痣。 上官伊吹仿佛被雷电击中,一把捂住戚九的眼睛,仿佛怕他看到什么不该勾起回忆的东西似的。忽又觉得自己所为太过激动明显,本不该多此一举,又把手取下。 谢墩云适时狂笑不止,对陌川钦佩尤佳道,“男人里你长得最不像个男人,但是那么长一截子玩意儿能被你顺利戳进脑壳子里,哼都不哼一声,老子也佩服你是条汉子!” 不知好话赖话,陌川羞得一赧,垂下了脑袋。 上官伊吹道,“别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了。” “我看这陌川不同与旁人,但凡得到银碎的家伙,皆是选择为非作歹怅怅狂行,唯有他并不露欲,安分守己,反而我还有些钦佩他的为人呢。” 上官伊吹简单数语,替陌川立起高大牌坊,叫他的心里顿时热腾腾无比,连忙道声,多谢大人明察秋毫。 戚九偷偷把右手摁在上官伊吹胸口一揉,“还有我呢,我也没干过坏事……”像只邀功请赏的小猴子。 上官伊吹暗下里摩挲他的腰肢,轻弄慢挑,小声怜爱道“你再这般讨宠,我就要忍不住干.你了。嗯” 戚九也不说话了。 轲摩鳩瞧着满天的气氛开始喷粉红色泡泡,嫌弃地撇撇嘴道,“诸位不要随便乱发.情了,我们还是正经一点的好。” 鲤锦门的乌烟瘴气也该有人站出来管管了。 对陌川道,“土包子已经跟大人禀告过,是东佛那小崽子好心把你给救回来的,既然如此,我们暂时就留于此地,一来等等东佛,再找找彣苏苏的下落,二来也正好研究一下你额心的东西如何能取的下来。” “你们想取走我的银碎?”陌川大惊失色,纵然自己现在只能变出些花花草草来,但是幻法如迷药,一沾难戒。 轲摩鳩道,“必须得取下来,这是为了你好。” “所有人都喜欢说为了我好。”陌川幽幽一叹息。 上官伊吹瞧他不情不愿的模样挂在脸上,跟戚九一般容易好懂,不禁循循善诱道,“幻法虽好,但是意志不坚定的人极易被吞噬,最终反丢了卿卿性命。” “况且你额间银碎属于什么鬼怪,我们也暂未研究透彻,如此危险的东西放你身边,你就不怕哪天被带入魔道” 陌川突然觉得有理,叩首谢道,“敢问大人如何这般清楚” 上官伊吹道,“我乃鲤锦门的领首,自然清楚无比。” 陌川早听闻过鲤锦门的赫赫威名,自然心服口服,承诺若是有朝一日可以安全取下银碎,必然通力合作。 想着龙竹焺断断不可能再回来送死,几人旋即在小栈内住下。 轲摩鳩挥一挥衣袖,小栈内残破的墙壁自行修补,宛作新建。而满城零落的花瓣自动衍成一球,滚到城外做泥土肥料去了。 百姓们并不知其所以然,以为仅是天灾,城里收拾干净之后,又欢欢喜喜地过起日子。 陌川主动要求下厨,亲慰鲤锦门的领首大人和各位兄弟。 谢墩云以买酒为由,找回了游荡在外的白式浅,几个人围在一起,桌子上坐着的,飞檐上站着的,和和睦睦地吃了一顿团圆饭。 陌川对轲摩鳩露的那两手简直崇拜到五体投地,知晓他爱吃火锅,陌川特意准备的红泥小火炉里煮满了羊羔肉,倾慕之情十分明显。 连轲摩鳩如此挑剔刻骨的人,品尝之后都挤出了几句溢美之词,交口称赞。 谢墩云立马怂恿陌川,做什么幻法,不如做个大庖厨更有前途。 几个人举杯畅饮,完全也不像是刚认识的生疏,大家各有理念,却在饭桌前达到空前绝后的一致。 闷倒驴!掀了酒坛子就是干! 待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纷纷都有了几分醉意,上官伊吹道不可多饮,还有正事要办,在谢墩云几人的嘘噫声中,去寻他的人去了。 戚九酒量确实尚浅,喝了半坛子酒便觅不见东南西北,红着眼睛上了房顶,秋后之月圆如巨轮,一切清辉和光同尘,容括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与寂寥。 戚九辟了块好去处,朝下面乱甩了靴子,精赤着脚搭坐在屋脊上,月华漫过层层瓦片,如浪云拂岸漫过他雪白的脚丫,整个人儿沐浴在微醺的月色里,仿佛徜徉天河。 “伊吹,我想看海!” “伊吹,我想看山!” 他就如此肆无忌惮地喊了出口。 引得墙外的野狗汪汪狂吠起来。 呵呵呵,上官伊吹的轻笑自月色中淡淡渲染开,一双长臂越过一切黧黑,缠绕在了戚九的腰肢,他的酒意更纯猛,肢体间的热浪腾腾,跟戚九的加作一团,瞬时就烧成簇簇火焰。 上官伊吹道,“还想去哪里?我带你一起去。” 戚九晕晕乎乎地想,“反正沙漠是绝不去的,剩下的地界,只要能与你一起的,我都想去看看。” 上官伊吹冥冥中抖擞了一下,说不出的紧张道,“你近日可想起些什么来吗?” 戚九把耳朵往他唇畔贴近,眯着眼道,“伊吹,你多跟我说说话,你的声音好迷人,我快晕醉不自知了。”原是醉得昏头昏脑,根本没注意上官伊吹的话。 上官伊吹幽幽叹口气,大约也觉得对方没听清是最好,愈发紧紧搂着戚九,用下巴轻抵着他后脊,“好好好,你喜欢看山,便带你探五岭,缩千山,望皑皑暮雪,你喜欢看海,便携你游四水,踏鼋鼍,眺沉沉浪屿。” “你喜欢的我都予你,你所盼的我都求来。我就是你的影子,你的信徒,你的眼中光,枕畔风。与你同存同在。” “即使有朝一日,山海阻隔你我,我也会一步一叩首,绕过暮雪千山,渡过沉舟渊海,回到你的身边。” 所爱隔山海,山海皆可平! 上官伊吹蓦地拉着戚九的手,那手又软又小,捏在自己的大手里恰到好处。“我们把时间停顿,日月留空,永生永世地活在此时此刻吧!” 他似是心随情动,整个人都澎湃如火,炙热的汗珠化作激动的水烟,洇湿了戚九的后脊。 戚九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态,整张艳丽的脸庞自月华下欣然夺目,连夜幕也为之倾倒,星辰亦为之褪色。 戚九突然笑了,摸摸上官伊吹激出汗水的额头,“伊吹,你在说什么癫话啊,我就在你身边啊,何况,幻法皆虚妄,困形于臆想,我纵能改变一切原始风貌,令天地色变,斗转星移,唯有时间恒逝,是不可逆转或停留的。” 上官伊吹绷着的气息轰然倒塌,索性他抱着真实又温暖的肢体,否则此刻他露出来的表情该有多么伤切。 第二日天大亮,戚九就早早起床,上官伊吹昨夜里睡的香沉,居然比自己晚睁开眼睛。 戚九瞧他侧颜杀人,玉髓雕刻的极致面颊惹人心荡神驰,忍不住偷亲他两口,披上外衫,准备去后厨熬点养胃的小米粥来。 就见轲摩鳩自草坪间遛来遛去,手里捏着一张褶皱稀烂的状纸,似乎看了许久正犹豫不决。 戚九被他浑身遍体的翡翠珠宝刺得眼睛生疼,半遮着视线,远远招呼道,“轲大人好!” 轲摩鳩哼了一声,转身就走。 他手里的状纸捏成一团,随手扔在树丛深处里。 随地扔垃圾啊! 戚九上去捡起来,捏了一捏,觉得轲摩鳩大清早的情绪不高,虽然他一直高高在上。 反正也捡了,就顺便打开看了看内容。 原来,是花楼楼主投在鲤锦门的状纸。 戚九想,这有什么好看的,注意力一转,就看见了其中一行字。 两个骗子筑幻师带走了花楼三个人。 三个……人 第114章 老子怒了 戚九伸出三根手指。 宿醉令他头晕。 罢了, 抬手把废纸团子丢在了簸箕里, 恰迎面遇见端着小砂锅的洛川。 洛川甜笑道, “你可醒了,昨夜里喝多了吧?来, 这是给你与大人特别熬制的解酒汤。以往花楼里的醉酒客人们常点着名要喝的。” 一个恍惚里,真觉得是谁家的贤妻良母掉自家小院子里似的,堪与彣苏苏相媲美。 戚九谢过他,端回去与上官伊吹分食了人参醒酒浓汤, 戚九顺便再道彣苏苏不见了的事情。 上官伊吹早吩咐过门徒的,北周分门众多,纵得是从大海里捞根金针,亦是寥寥数日的功夫。 戚九知他神通广大,端起汤碗与上官伊吹轻轻一碰,嬉笑道“那我可全拜托在领首大人身上啦!”讨巧的模样低眉顺目, 水灵灵的眸子里满溢风情。 上官伊吹并不端碗, 蓦地捏住他的小白脸, 直痛得某人哇哇大叫。 “总得给些好处吧, 你说是不” 戚九咧着嘴,唇角一抽一抽,“啥好处哩?” 上官伊吹大约是绸缪已久,侃侃谔谔道,“那日里你在后面长了一个兔子尾巴, 毛茸茸的可爱有趣, 我命你再衍一个同样的出来, 我就应你的要求。” 戚九旋即脸红脖子粗,“屁屁都被大人您打肿了,不大好变啊~”两个指尖点点对对,说话也不甚利索。 上官伊吹顺手捏住他另一边脸颊,戚九唇角的笑旋即比哭还难看,“那我凭什么要找彣苏苏。” “好好,我变还不成吗?”戚九说着,俊俏的脸儿红铺霞光,长衫一摇,在饱满的臀处眨眼幻出一颗毛茸茸的小绒球,摇一摇好似雪团子一般华白无瑕。 上官伊吹忍不住伸手捏了捏,五根指尖埋入松软的绒毛里,毛根的肌肤透着的加速提升的温暖,自他的指尖一阵一阵脉动。 好好捏。 上官伊吹直接把人扯进怀里,他身间的酒气竟然散退干净,淡雅的橘香逼人,压得戚九动也不敢,只能蜷缩在他广阔的臂弯里促喘。 “你究竟是什么做的,”上官伊吹沉迷于手里柔软的触感,简直爱不释手,“怎么哪里都好摸,软软的妖精。” 戚九万分不敢动,新幻的尾巴就是他的软肋,没被捏几下,他整个人都酥烂成泥,禁不住自口里吐露芬芳道,“大人又戏弄我了。”连一阵断断续续地粗息,像干涸湖渠里妄图逃生的鱼。 上官伊吹道,“你不服气,可以也捏我来。我早想得废寝忘食了……”笑带三分挑虐,灼灼其华。 戚九的手被捉紧了,往下送。 上官伊吹一双勾魂眼盯得戚九快要飞天。 戚九的掌心滚热如铁,满身子沁出的汗水悱恻淋漓,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一双珀色媚眼如斯,泫然欲泣的可怜模样益发想狠狠摧磨。 上官伊吹递去一吻,正准备咬他。 此时,门外有人轻敲,打断了室内旖旎光景。 上官伊吹虚手一纵,戚九尾巴一翘起身欲逃,反被上官伊吹狠狠压在怀里,对他侧耳甜言道,“尾巴藏好,莫要我以外的人看见,得了空档,我还要赏玩的。” 不顾戚九反对,两指沿着他的小兔尾巴在长衫后撕个小洞,把兔尾巴悉心塞进衫子里去,戚九穿得是八搭韵蓝宝衫子,色深纹繁,小缝隙刚好藏得住丑,不太招眼。 戚九翻身啐他,“这身衣服老贵了,你得给我加薪钱!”拿了本线装书,背手遮在臀后。 开门遇见轲摩鳩,轲摩鳩瞧他脸红得异常娇艳,而上官伊吹一脸阴谋得逞的从容,不由朝里问道,“土包子,我不是见你早起了吗?你们这黑不楞敦得躲起来做什么呢,半天才开门!”问完了又后悔,恨不能咬断舌头。 戚九低头而过,应辩道,“大人教我读诗呢!” “大清早的读哪家诗!”轲摩鳩进来屋子,戚九捂着后丘飞快地跑了。 上官伊吹不怀好意道,“堆雪之臀,肥鹅之股,盘中食饔,叩扰惊飞。”微然搓搓指尖余温,柔韧绵软的触感依旧浅浅环绕于掌心。 “你是怪我咯!”轲摩鳩指指自己的鼻子,倒不介意,拽着华丽夺目的披裟大咧咧坐到旁边,“我才不管你们是不是正在热头,如胶似漆,该我负责的事情,就得轮着我先来。” 上官伊吹散淡而笑,替他新倒了一碗人参醒酒浓汤,“你也是个一喝就吐的,还偏爱做那酒中仙人,汤且温着,边喝边说。” 轲摩鳩推开汤碗,“没那闲工夫喝,咱们就想跟你批许一件事,东佛若回来的话,你做个顺水人情不要再为难他,假装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可许” 上官伊吹的笑颜收了收,“看来,你准备不告诉我任何理由。” 轲摩鳩似一叹息,“确实,多余的解释且等我以后再告诉你吧!”他的拇指无意识压在中指与无名指间,交缠如藤蔓,扣作烨摩罗的毁印法结。 烨摩罗的气宗高阶若遇见情非得已的境况,千钧一发之际,均会在最后一瞬自毁幻印,免得落于敌手。 上官伊吹旋即阴了脸色,“注意点,别伤了三眼环轮的幻印。” “哦哦哦,”轲摩鳩促狭地道歉着,松懈了右手,“此印是我们的命.根子,我想事入神了,不会再犯的。” 上官伊吹伸手摁向他的肩头,以世宽慰道,“自阿鸠第一次出事至今,你是不是忧惧过度了?” 轲摩鳩旋即笑道,“有些事冥冥中感觉不好,然而未必真是不好,希望是我多虑……况且,你只需知道一件事,我永远忠于你和气宗大禅,永不背叛。” 戚九提着书,远远就遇见了谢墩云,谢墩云一脸挫败,厚脸皮上明显印着绝命五煞掌的淡淡指痕,瞧见他也没露出惯有的八颗大白牙。 戚九笑嘻嘻道,“这是被哪家的贼猫给挠了,还是自己下手拍蚊子呢,打得血印都出来了。” 谢墩云气不打一处来,“都是你招回来的好人!” “陌川” “你白大神!” 戚九咂咂嘴,伸出舌头道“白大神多风清月明一神仙人物,从来都是只瞪人不骂人的,怎么就只抽你一个,八成是你如何开罪他了。” 说曹操,曹操到。 就见白式浅撑着伞跟在后面信步追来,头发湿漉漉的冒着水气,衣衫松垮半系形态慌忙,估计觉得自己出手太重,实在内心焦躁万分,一脸冰冷的纠结与焦躁,益发沉若寒石。 戚九赶紧做个鬼脸暗示。 谢墩云完全不理会,搂着他的肩膀道,“也就是屁大点的事情,想跟他一起洗个澡而已,那人就一巴掌呼在老子的英俊脸上了。” “可好,一巴掌且把老子抽清醒了,咱也不是非他不行,何必总巴巴地热脸贴冷屁股,老子风姿绰约,万人迷我,想约个同洗的人还不是随随便便的事情。” 探鼻闻了闻戚九的头发,墨眉皱挑道,“你都快臭死了,干脆咱俩搭一伙儿,去澡堂子里互相搓搓澡吧!”也不管戚九的脸怎么皱成核桃,更瞥不见的某人如何拉长冷脸,大步流星就往小栈的共用澡池走去。 自从上官伊吹包了地方,小栈内仅有他们几人待着,一兄一弟俩人先清了身子浮灰,周身剥得油光水滑,用浴巾盘着下面,准备往偌大的澡池里泡泡。 白式浅毅然决然也跟着进去,主要是想看看谢墩云整什么幺蛾子。 却见谢墩云走到浴池边,转了几圈,蓦地把身下浴巾拔掉抛一边儿,精健修长的蜜色四肢,便如初生婴儿一般大白于天下。 白式浅旋即脸沉得狠,仿佛坠入深渊的噩石,不过蓬勃肆虐的血脉却在一瞬间冲击鼻腔,涌出来一滴掉在雪白的白澜屠苏上,惹得他心情更是不好。 戚九畏畏缩缩站谢墩云旁边,瞧他天体.浴似的毫无遮掩,道“谢老痞子,那白大神他……”就在旁边站着啊,你懂是不懂! “别跟咱提白,老子再也不想提任何白。连白天白屁股光白这些个词儿,老子也不想听见!”谢墩云狠狠伸展腰肢,做了几个拉伸筋骨的动作,说不出的风情流于四肢百骸。 白式浅的两个鼻孔已经冷冰冰地用袖中手巾堵起来了。 但他没能转身走掉,因为红衣妖娆的陌川端着澡盆子走进来,恰把门给结实关起来,阻挡他的出路。 陌川抬眼就看见精溜溜的谢墩云在深蹲起,侧腰展,一番作妖,连忙惊慌叫道,“呀!流氓!” 谢墩云痞笑着对他打招呼,“你又不是货真价实的老娘们儿,谁还没有那根金箍棒啊!” “瞧,这儿还有更流氓的呢!”二话不说,把毫无防备的戚九身下浴巾一扯,露出小兔尾巴来。 戚九哇哦一叫,一个猛子扎进了并不深的浴池里,险些把头砸池子底下。 “小九九,老哥看见了,那是啥!”谢墩云哈哈哈爆笑如雷,一步踏入水里去捉那团雪球。 “别过来,别过来!不然我就叫人来!” “哈哈哈!”谢墩云捏着他的尾巴,似得意忘形道,“小九九,你的短处可是捏在老子的手里,若以后可不能随意开罪了老子啊!” 戚九气道,“白大神!白大神!救我!”咕噜咕噜呛了好几口洗澡水。 谢墩云口无遮拦道,“姓白的算个屁!你叫屁何用!” 白式浅撑伞的手转了三转,想着趟过水去,要不要再去抽那厮一耳光。 陌川已然瞧二人热热闹闹的,自己也褪了衣衫,钻进水里,许是觉得谢墩云不像个正经人,幻出数朵睡莲花点缀在一半的浴池之上,将池子分作明显的两截。 谢墩云登时不与戚九玩闹了,扯了一把池上莲花,对陌川道,“咋,你也像那姓白的一样,瞧不上咱是咋!” “难道老子是耗子!是跳蚤!是蛇鼠虫蚁!是蚂蟥!就那么贱,偏要赖着全天下姓白的不成!” “他也不过是恰好姓个白,老子不欠他好吗!” 吃了炮仗似得,连珠炮得发难。 谢墩云气恼地立在睡莲之间,被晶莹剔透的水珠润了四肢百骸,因愤懑充斥肢体,匀称的肌肉便如涂抹了蜜脂般,蓬勃而发,甚至有种莫须有到窒息而泛红的美感。 直到听见几句话之前,白式浅一直深看着有片荷叶挂贴他身前,蓦地有种冲动,像把那片荷叶移开分寸。 如此想又太过羞耻了,因谢墩云突发的脾气再又彻底湮灭。 对方都把自己贬损至尘埃了,如何还能幻想着要摁倒对方,施以颜色! 白式浅的自尊心一向自恃过高,不允许一个连自己都瞧不上眼的痞子,肆意左右自己的意志。 何况这痞子,已经把他扯得乱七八糟了。 邃换去了微微沙哑的音色,幻作泠泠然窒酷的声音。 “正巴不得你离我远一点。最好此生勿扰。” 谢墩云剧变。 陌川啊地惊声尖叫起来,“谁!谁!谁!谁在说话!是不是鬼!”温热腾腾的浴池都抵不过某处一阵强过一阵的阴寒暗涌。 谢墩云的脸色大变,捂着嘴给戚九递个慌张的眼色。 戚九眨巴眨巴无辜且无奈的眼。 是。 都听到了。 你死定了! 作者有话要说:闲散的日常可能差不多要结束,本书也差不多快完结,精彩剧情立马跟上,谢谢各位小天使的陪伴,后面的事情会连环反转,所以原谅我此刻的狗血,爱你们么么哒! 第115章 我们一起下饺子吧! 白式浅站的极直, 他想, 也就如此罢了且好, 反正面皮都撕开了。 冥冥中,居然希望谢墩云如往常一般, 嬉皮笑脸地打个哈哈,把尴尬的事情全部能糊弄过去。 谢墩云确实不负他的表面期待,听说白式浅同在旁边听着时,他的眼睛眨也没眨, 顿时变得老实了些许,扭了头,自水里拧个毛巾把子往额头间一搭,单独一个人坐到最拐角的位置去了。 突如其来的僵局始料未及,戚九连忙跳出来打圆场道,“都是气话, 都是气话, 做不得真的, 当初大人总拿话压我的时候, 我都是恨不得有朝一日能撕烂他的嘴的。” “如今,大人的嘴不还是好好地挂在那张脸上吗?” 陌川瞧只有他一个人猴急猴跳地站在水池中间干着急,转惊为乐,对他招招手道,“来, 过来。” 戚九以为他有什么妙招, 钻过层层莲叶, 潜到陌川身边主动递去耳朵。 陌川附耳道,“虽然我不知道是谁和谁吵了,不过听声音,刚才看不见的那个应该是位性格清冷的哥哥,是吗?” “若是这样,你也无需中间调节了,白费力气的,他们两个一冰一火,一正一痞,本就是难以调和的两个对立面,需要自己转过弯来才好。” “都别管他,过几天自行和好如初的。”小粉拳在戚九单薄的胸口捣了一下,飞记眼色。 “你懂的还挺多的。” 陌川不无骄傲,“花楼里来来往往的客人太多了,若不会察言观色,恐怕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他的眼睛一垂,盯在了戚九右手的手套上,柔软的手寸寸上移,准备探在他手背之上。 “你这手伤的挺厉害的,泡澡都以手套捂着,会不会把旧伤沤烂了去。” 戚九连忙把手移开,“不会的,不劳你挂心。” 白式浅大约等看一会儿,觉察谢墩云真怄气了,都不来多辩一句。 复杂的情绪袭上心头,即是失落后的重重忧惧,又是解放后的默默缓释,自他的心眼上又钻又噬,直痛得他修得二十几年的心平气和,欲要失了方寸。 惨了脸,他拧身欲离去的,恰逢门声骤响,逼得白式浅大步退后避去。 上官伊吹艳光登场,自门外畅步进来,云消雪霁的声音随之戏谑道,“听说有人想撕我嘴,哪个这般大胆?” 戚九揪起一片莲叶遮住自己的嘴,捏细了嗓子道,“大人你好尖的耳朵啊……” 上官伊吹瞧他与陌川肩比肩坐在水里,越滑越低,圆溜溜的头马上要潜进水里,仿佛水遁。 走过去笑道,“此言此意,就是你真想要撕我嘴了?” 想挨罚吗? 侧手拍拍陌川的肩头,驱赶之意非常明显。 陌川深看上官伊吹的容貌一眼,似是入迷了直看不够,被上官伊吹无形中补杀了一眼,立马灰溜溜卷了半池的莲花,往旁边挪去许多。 谢墩云闷着眼,声音更闷道,“大人冤枉,试问泡在水里的,谁敢背后说您坏话啊,我们兄弟俩不过是泡鸟起兴,随便做两首邪诗耍着玩呢。” 上官伊吹的手伸入水中,沿着戚九的后脊一路滑去,“你们兄弟俩连找借口都一模一样,果然是异父异母的亲兄弟呢!” 戚九缩了缩肩甲骨,半推半就着他的手指点拨。 小声怯语道,“你也下来泡泡,很舒服呢。” “人太多了……”上官伊吹自他胸前故意轻点,“不够舒服。” 全然不顾旁人的令眼想看,就要大施爱手,熟料浴池的门声再次响起,轲摩鳩跌跌撞撞地快步进来。 白式浅终于决定放弃。 谢墩云道,“可赶巧了,不若咱们哥几个均脱了,一个个下饺子炖一锅吧!” 轲摩鳩一扇手,所有水都自浴池里凭空蒸发,三个人光溜溜的撂在干巴巴的澡池里,犹胜晒出来供人嫌弃的咸鱼干子。 陌川捂着胸口双樱,“啊~啊~唔……”被轲摩鳩一弹指,飞出一大张蜘蛛丝紧贴着嘴巴。 “新来的废物没资格乱叫!”轲摩鳩的表情并不友好,接下来的话题陡然沉重起来。 “东佛可能遇事了。”绝不可能是危言耸听,因为他的尾音里藏不住地悚厉。 余下人赶紧去套衣服,上官伊吹道,“东佛” 轲摩鳩道,“是,我给他戴的邪达娜手环回来了一只。” “此话怎讲”上官伊吹整理好被池水沾湿的衣袖,眼睛一直静静凝视对方。 轲摩鳩喜欢恶整东佛,并不是不在意鲤锦门中的所有人,忧虑满怀道,“你忘记了,我曾说过的,邪达娜手环能顺利取下来有两种方法。” “第一种是他有了解环的咒决,第二种就是他的手被砍掉了。” 上官伊吹道,“起码是一半一半的机会,只希望是第一个更好。” 其实聪明人心里早已明白,定然是第二种可能,否则如何仅回来一个手环。 轲摩鳩当即取出粗铁鎏金豹形手环,手环间的流火色的诡异符字不停地翻转,甚至环间豹首呲牙咧嘴,发出召唤同伴的低沉吼声。 “阿官,你可觉得是龙竹焺做的吗?” “不可能,”上官伊吹仔细分析,“东佛与他虽是打过几次照面,又没有什么技能傍身,虽然对东佛下手亦尤其方便。” “然而我们与龙竹焺短暂交手后,直接留住在小栈内,他若是不傻,肯定不会重返此地害人。” “若我推测,应该是龙竹焺之后,又一个来抢银碎的。” 轲摩鳩叹道,“最近真是乱成一锅粥了。” 戚九几人收拾整齐走来,上官伊吹始才嘱咐着轲摩鳩陪着陌川守在小栈,余下人一起去寻回东佛。 轲摩鳩旋即拒绝,毕竟他最熟知邪达娜手环,理所当然同跟着去。 戚九是不能在陌川眼前使用幻法的,而陌川又需要更严谨的保护。 正踟躇不定,谢墩云一把抢过邪达娜手环,自告奋勇道,“不过是去接小佛子,老子一个就够了。” 戚九也道,“我答应过东佛的,不会再撂下他一人不管。” 两个人并不是第一次出任务,上官伊吹尚有些犹豫,戚九已经抬腿往出走了。 上官伊吹挡着谢墩云的步伐,附头叮嘱着,“东佛若是死了,且不可停留过多,无论使用什么方法也把阿鸠带回来。” 谢墩云神色骤凛,“竟然严重至此了?”遂而又点头应承道,“咱护兄如护己命,大人且放心吧。”捏着手环,与戚九一并寻去。 邪达娜手环上的豹首一直低低嘶咽,阴森可怖,戚九幻出一只羚玳兽,三条粗壮的兽腿善于弹跳,与谢墩云一并骑上,蹬腿而跃,堪比风驰雷掣的积电。 一去七八十里路。 戚九赫然发现,羚玳兽转眼已经处于界与界的相交处,不由慨叹东佛四处寻人,一夜竟跑得如此遥远。 且听谢墩云道,“快,闭息。” 地面间,面鵺鸟儿成群结队,久久不散,唯独盘桓在一片黑魆魆的废林中间。 邪达娜手环蓦地收敛去所有惊悚的声音,冥冥中告知二人,即是在此。 第116章 静寂岭 谢墩云骑在前面, 压抑声音的同时也伏低身姿, 戚九应声“得嘞”, 用指尖拍拍羚玳兽的后脊,一对隐藏的玄黑色巨大鹰隼翅膀, 自皮肉间缓然抽出展作翱翔之姿。 戚九回头叮嘱道,“白大神,你也骑稳些。” 白式浅是悄然跟着来的,显然他不想让谢墩云知晓, 趁戚九的关切尚未说完,玉指立在唇畔。 戚九旋即闭嘴。 飞翔的羚玳兽借着体线流畅的优势,低空盘旋在了废林之上,几人俯瞰林间幽深如潭,死气沉沉的仿佛掀不起任何风浪。 面鵺鸟就是死气沉沉里唯一的动静,这些鸟儿据闻都是哑巴, 不会鸣叫只喜欢猎食, 凶残暴戾, 常在腐蚀的尸体旁出没, 而且不是一两具即可满足,起码需要上百具堆积在一起,才可令数千只鸟儿如黑色的漩涡一般大肆吞噬蚕食。 戚九小声道,“这些鸟儿该只喜欢吃死的吧?” 谢墩云并未回头,“死的哪有活的好吃?” 戚九一阵战栗, “不若, 我放些火烧死它们可好了。”谈论间, 他的掌心旋出一朵火色的莲苞,轻手一抛自高空坠落,花苞乘风招展,在落入面鵺鸟中央时骤然怒放,数百朵娇嫩的花瓣一齐燃烧,绽放作丈长的火炼。 火光冲天,巨大的盛世火莲勃勃熔熔,将来不及躲藏的面鵺鸟瞬间焚作灰烬。 谢墩云纵着羚玳兽潜入火影,半空滑翔半圈,待最接近地面处,两个前后人投身一跃,落地时蜷身连滚数周,顺利地进入了林子。 白式浅撑着纸伞,随后临飞而下,鹤羽惊姿,紧跟着一并守在后面。 林间果不其然,腐臭气味扑鼻至深,谢墩云拦手阻着戚九,从衣服上撕下两根布条,系在他面前遮挡鼻腔。 满眼望了一遍四周,自一丛茂密的杂草里拔了许多鲜嫩多汁的叶片,双掌合碾压出绿稠的汁液,敷在布条之外。 缓缓解释道,“此地阴沼积腐,终日无光,瘴气里定是含毒的,这些草汁干透之前,咱们一定要出来,否则不被熏死,也会迷失方向,陷于囹圄。” 又叮嘱道,“如果不想同归于尽,林间切不可用火,懂吗?” 戚九点点头。 谢墩云一边观察环境,一边将另一根布条上的汁液涂抹匀厚,递给白式浅的方向,道,“你也捂着吧,老子待会儿估计管不了你,你自己保护好自己。” 他竟知道! 白式浅的心里轻颤不止,乃至险些扔去手中的雷肜伞,强制自己不要喜形于色,硬邦邦道,“你竟装不知道。” “你的什么,老子都知道。嘴上不说而已。”谢墩云想,你那冷冰冰的气息,老子十里之外都能感受,偷偷跟着来说明放心不下自己。 脸上强制贴金之后,谢墩云对之前的气话也不耿耿于怀,反而满面红光道,“这次原谅你。” 白式浅似踟躇道,“你俩能不能把眼睛都闭上。” 谢墩云断然拒绝,“小佛子等着救呢,没空闭眼睛。”扯着戚九就走。 一柄纸伞从二人缝隙间劈入,戚九明显感觉白式浅冰凉的身躯强行挤了进来。 白式浅趋避戚九的咄咄视线,一把捏住谢墩云的下颌,把他的嘴巴捏成个圆洞,冷冰冰的舌就随着谢墩云的哼哼,滋溜钻进他嘴里搅弄一翻,连牙根都舔得一丝不苟。 可惜缠绵太快,甚至连谢墩云本尊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白式浅蓦地松手,撑着伞从二人中间挤了出去,走到最前。 戚九再看谢墩云的嘴巴外,残留一圈晶莹的水渍。 谢墩云懵得一脸,“为什么,我这是被舔了,还是什么情况”厚脸皮缓缓才红了一下,喜滋滋把手里的草渣撮成球,塞在两个鼻孔里。 嘴是没舍得擦。 戚九瞬间明白:哦哦哦~ 他俩居然是那种关系! 什么时候的事情?!!居然瞒着他许久!! 三人各怀心事,谨慎地步入废林,林间密郁的枝叶纹丝不动,风在林外已然驻足,故而林内闷热窒酷,仿佛走入炉鼎之内,大汗淋漓不止。 除了草木,再无其余动物出入,戚九蓦地回想起面鵺鸟儿为何斡旋于顶,许是因为某种原因进不来林子,光被里面的腐臭吊着久久不离。 尸臭渐浓,夹道愈黑,亦步亦趋的靴底仿佛踩到的不再是松软的枯枝烂叶,而是粘稠的浓浆。 戚九小心的幻出一颗夜明珠,被谢墩云抽手打翻在地上,“不能有光,太容易暴露自己。” 夜明珠落地溅起些汁水,炸在几人的衫摆有些脏污,而珠面发出的莹莹碧光跌在稀泥里,绿中透出的殷殷红光,反而激得三个人不约而同后脊发凉。 乌黑到发僵发臭的血泥……成千上万的躯体在这里腐朽融化,作了树木的肉肥。 戚九许久不犯的毛病爆发如潮,只要想起他踩在粘稠的血汁中,鞋面沾的是血,衣衫间沾的是血,待会儿打起来,或要在血泊中摸爬滚打,一阵强烈的眩晕感伴着胃部的酸灼,双双刺激他的神魂。 谢墩云与白式浅也感觉不太好。 “嘶溜……嘶溜……”微乎其微的响动声给寂静的林罅带了了出其不意的诡谲。 谢墩云一脚踩在夜光石上,把圆珠深踩入尸腐之间。 “嘶溜……嘶溜……”滑动的声音随着光线隔绝,渐渐离远。 众人倒抽一口凉气。 且听细弱的声音微微响起,“救命……啊啊啊!”纵得微小如厮,熟悉的人依旧听出来,是东佛惨痛的叫声。 三人旋即提了提神,寻声探路,林间深处的枝叶愈缠愈紧,连走人的夹道也被腕状盘缠的长藤侵占。 戚九目测四方,每根树干之间亦有些鬼祟的,扭曲的树疖似乎会动,当他不看的时候,冥冥中会撑开树眼好一番凝视,干内仿佛空心,偶然伴有吞咽口水的声音。 戚九许久不曾如此胆战心惊,心里叫着阿弥陀佛。 谢墩云蓦地又抽他一把,“就跟你说不要弄光线出来。” 戚九委屈道,“没弄啊?” “那这是什么!”谢墩云一把提起他的右掌,自手套内,密密麻麻的银碎中间,清亮的明黄色光芒依旧夹缝中沁出,穿透一切阻碍。 虽然仅仅一丝一毫,却如破击长空的皓月之光,将眼前的黧黑减淡了一层。 戚九暗骂,“这破手掌自从贴了银碎后,许久也是不曾亮过的,今日发疯了。”准备把右手揣兜里,哪知掌心的光芒骤然通亮,隐约召唤了某种东西。 附近的树干上浮现出一个个光焰如昼的复杂符号,之前应是见过的异族图形,因为熟稔非常,故而令人血脉偾涨。 那些符文逐一传十,极快布满整个废林,阴沉横扫殆尽,留下极亮的瞬间。 再看地面,果然尸山血海,触目皆是惨绝人寰的白骨与尸泥,红与白勾勒出一片十八层地狱的阴森景象。 白式浅与谢墩云心有灵犀,一人一边拉起泫然欲昏的戚九,使劲朝最后几步地里奔去。 就见东佛正被摆在法台之上,周身精赤无缕,一团浓黑的发丝紧紧缠绕着他的肢体,俨然太紧促无隙,活生生勒断他的一条手臂,仅剩一层薄皮挂在肩头,垂在血污里。 蠕动的发丝如等待吃肉的面鵺鸟,抵死从他断裂的伤口里往体内钻动。 数十缕发丝沿着筋骨血管进入肌肉,自他裸出的胸前后脊顶起无数个黑瘤一般的大包,分明要鸠占鹊巢似得,吃光他的五脏六腑,撑展他的皮肤。 “啊啊啊啊!”东佛的尖叫的声音凄厉无比,哀绝的痛苦让闻者丧胆。 “东佛!” 三人不约而同扑了上去,谢墩云催出幻器,掴着步卅狂刀,轮起大刀直披向缠绕东佛的发丝。 如此发丝已然是异妖屠魔,被步卅狂刀挥斥的滚滚刀浪一刀劈断,斩作两截。 散断的发丝居然不作多余抵抗,纷纷散作凌华飞絮,钻入了地里的恶心尸泥中。 而东佛体内的发丝则狂啸至极,决然要吃光他体内的每一寸血肉,不计其数的水蛭一般继续往肉间缝隙里钻入。 白式浅气道,“有天道正义在此,岂容你们这些鬼魅魍魉苟活分寸!”雷肜伞齐聚精光,被他挥伞一掷,伞面间的光华凝结成一道白练,更胜玄天之剑,挽出七十二道夺目剑花,陆续打入东佛肢体间的七十二道经脉内。 啖肉蚀骨的发丝与灼灼白华自血道内对峙如潮,各一番拼搏砥砺,简直欲把东佛撕碎了去。 东佛奄奄的气息亦因为撕心裂肺的剧痛回光一般,大叫一声,从口内狂喷一股黑血,血沫落地后,里面竟蠕缩着蝼蚁一般的碎发,在地面身上不停地扭动。 戚九恰时扑上去搂着他,一手使劲把残存的发丝往体外扯拽,大喊道,“东佛!小佛子!你别怕!我带你回家!” 东佛整个人已溟濛不清,口里不断地滚着浓稠的黑色汁血,断断续续道,“俺的手……俺的胳膊……” 戚九瞬时泪奔,对他道,“胳膊在呢,你摸,你的手也在呢!”拉着他的断臂递在东佛怀里。 可一扯,整条手臂彻底从肩头脱落,仿佛枯萎的花从枝头垂坠,随风而逝。 周围的一切瞬间安静到可怕,只有戚九抹泪的抽泣声。 谢墩云道,“小九,你幻出羚玳兽来,咱们赶紧走,□□静了老子心里不太踏实。” 戚九哭得厉害,他紧紧抱着东佛的身体和断臂,直怕自己一个不当紧,对方的性命就会从自己的眼前消失不见。 白式浅一巴掌重重打在戚九头上,当头棒喝道,“别哭,哭了也是没用的,不若早点把人送给轲摩鳩,或有活处!” 戚九旋即收回眼泪,“好好,我不哭了,我得救小佛子。”催手唤出羚玳兽,抱着东佛先爬上去。 谢墩云催着白式浅道,“你上去,我垫后。” 哪知他的预感果然应验,脚底蓦地脉动不止,沉静的火山在毁灭世间前那般波动不止。 “嘶溜……嘶溜……”惊悚的声音亦从脚底传来,骇得众人经不住自心底发毛。 只一个眨眼,从血泥中缓缓爬出近百个血淋淋的肉泥人,张牙舞爪地扑了过来,在下一个眨眼的瞬间已经围攻起羚玳兽一番啃噬,寥寥数口便连皮带肉撕扯去一大块,血水喷溅不止。 羚玳兽登时受惊,完全不听任何人的指示,三足齐腾,欲要甩掉后脊的所有重负,飞身而逃。 谢墩云一推白式浅的腿,把他安全送上羚玳兽。 “救人要紧!”他的双腿已经被无数双血肉模糊的手紧紧扣着,纹丝不能动弹,甚至为了护三人,被咬了好几口,自衫摆间滚出血泉。 他可死,剩下的人皆得活! 谢墩云伸手一拍羚玳兽的脊背,幻兽受惊,对拍着巨大的羽翅,搅动的风潮掀起血肉腐烂的极恶巨臭,蹬一步腾飞在半空之中。 “谢大哥!”戚九回首唤他。 羚玳兽速度极快,已然飞出数丈米高。 只听得耳畔冷语一响。 “你送东佛回去,我去助他一臂之力,很快回来!”冰凉的大手摸摸戚九被打过的头顶,提着雷肜伞,化作一道飞白的冷光,消失于尸山血海中央。 戚九的眼泪又禁不住地流起来。 东佛的头挨在他的肩头,汩汩的黑色血丝打湿了戚九的前襟。 东佛提着最后一口气,道,“小兔崽子,别哭……俺不成了…… 把俺……留下吧……” 戚九道,“别胡扯,我定是要先救你的。”心间暗自祈祷谢墩云与白式浅能顺利回来,驾驭着羚玳兽一纵而跃,飞翔于蓝天璧壤之巅去了。 第117章 诉诉诉钟情 谢墩云不知自己对着敌人砍了几十刀, 或是上百刀。 废林中的群尸依旧多如迷麻, 已然分不清楚是三颗头颅粘在一起的怪尸袭来, 或是八条手脚的畸形尸缠住了自己的双腿。 戚九带走了所有的光芒。 砧人肌骨的虚黑,便如吃人理智的恶魔, 缠绕在谢墩云的四肢百骸间,肆意寻找他的弱点,妄图从一丝一缝中,钻入他, 肢解他,蚕食他。 嘶溜…… 嘶溜…… 嘶……溜…… 恐怖的声音紧紧压抑在谢墩云的头皮,他虽不是个胆小之辈,亦被此刻惊悚的密集,环环包围起来,不得苟延残喘的空隙。 空气愈发恶臭, 他逐渐喘不上气, 好像连昏黑的视野里, 飞星疯狂乱坠。 脚底愈发黏滑, 不知践踏的是尸体的腐肉,或是自己身上滴淌的新鲜血液。 只在须臾之间,他就被啃了十几口,也许更多。 谢墩云大叫着该死,那些隐藏在黑暗里的杀手并没有锋利的锯齿, 但是口部啃着他的肌理时, 血肉分明就被某种液.体腐蚀起来, 化作脓水被吮吸了去。 一口一口把他融化作一堆废肉,一口一口把他从这个世间吮吸得片骨不留。 谢墩云突然异常惊怕,他还没亲口对喜欢的人说过那三个字,若是被吃得干净了,他的脉脉情话还能说与谁听呢? 或许…… 什么都不说,才是最好的相守吧! 此一想,不由悲从中来,从怀里掏出火折子,大声吼道,“死亦何妨,老子与你们同归于尽吧!” 就在他准备燃明火折子的同时,一颗明苒苒的璀璨珠子从空中坠落。 隐匿在黑色背景中的怪尸们竟被吸引似得,口中发出“嘶溜……嘶溜……”可怕的声音,扭动着僵硬的脖颈,木讷地盯着那颗明珠。 空中蓦地又是第二颗。 再是第三颗……第四颗…… 四颗明晃晃的珠子宛若流萤一般,悬浮在半空,近乎吸引了几百个怪尸的注意力。 忽而自珠子里迸出细微的电花,瑩瑩作闪。 谢墩云总算得了一口夹缝喘息的机会,单手支着步卅狂刀,趁这些孽畜讷怔的瞬间,给他们一个威力极大的连爆斩,割一波首级泄恨。 哪知他的大刀刚刚举过头顶,一只冰凉的长手稳稳捉紧谢墩云的腰带,使劲一扯,把人裹入自己怀底。 “混蛋!你不要命了吗!”白式浅的责问堪比寒彻心骨的冰霄,雷肜伞犹胜引吭高歌的冲天吼,对空一领,不见光阴的废林外,清朗的天空间斗转阴翳,铅色排云列如灰氅,垂如天崩地裂。 一道道电脉自洄洄云流中苏醒,醒若金线鎏光丝丝缕缕,霎时间雷声擂起煊赫战鼓,如丝的电脉眨眼汇作电龙,劈天盖地,刺入林深。 予。 西。 独。 家。 恰如一道惊阙斩光来,千魔万秽竞鸣哀。 谢墩云从未见过如此真实的电闪雷鸣,哪怕是有生之年,或往后余生,都再未见过强势汹汹,贯杀四海的电流,仿佛直劈阴曹地府,血淋淋破开十八层地狱的战斧利剑。 白式浅的雷肜伞遂而衍得极大无比,瞬而将二人的身躯笼罩之间,提前躲避了摧枯拉朽的力量。 虺虺雷电被四珠索引,化作四根威力赫然的电柱,彼此释放出来的电涌互交互斥,煞气腾腾的精光把周遭的一切轰然迸碎。 诡谲的肉尸与怪树在强烈夺目的光线中撕碎成渣,电涌仿佛沉山吞天的巨浪,弹指一挥间,足以湮灭天地。 伞外浩劫波荡 伞内乾坤四恒。 白式浅暗责,他仅是来晚了一小会儿,恁得谢墩云已然如血水倒泼一般昏倒在自己眼前。 他是舍不得他死才回来的啊! 现下看他肢体间几处血肉稀烂,恁得万万之殇,都不能抵得此刻追悔莫及。 若是能……若是能再早一步……早一小步…… 白式浅将人平躺放下,轻手轻脚地剥了他浑身血衣,露出全部的伤口来。 伤处疮痍,简直不能沾眼,绯红惨白触目惊心。 白式浅已然顾不得许多,伏身寻找他身躯上的一块血烂处,小心翼翼把腐肉残血被舔个干净之余,再将污血尽吐,而后自阔袖里掏出一颗丹丸,放入口中咀嚼稀烂。 伤口敷入药泥,再以衣带包扎,待谢墩云身上林林总总的伤清理殆尽,白澜屠苏里的衬缎已被扯去大半。 白式浅索性脱去长衫,方便取拿。 一瞥间,谢墩云的某地居然拔起小山,碧树葱茏。 白式浅旋即掏出绫缎系在眼前,羞恼交加道,“你可看见我脸了。”手里若有刀,必然在说第一个字眼前,就剜出那对不甚老实的贼眼睛。 谢墩云微闭着眸子,浓密的睫毛轻轻颤跃,像无拘无束的鸟儿对扇翅膀。 “老子好疼~”他避而不答,剑眉拧作麻花,“老子好疼~” 白式浅撑手靠近,把耳畔近贴着他浅息的唇,“哪儿还疼,你快告诉我。” 谢墩云微微侧身,挺起后丘道,“你舔过的地方都不疼了,可是唯独这儿疼得厉害,你是不是考虑一下” 白式浅气不打一处来,轮起拳头就砸向他那整天不正经的脑壳子。 反被对方狠狠捏住手腕,简直要捏断骨头似得。 谢墩云睁开眼睛,蓦地一脸严肃,“唯独我的头,谁也不能动,就是亲爹亲妈来了,也不准的。” 言下之意,对方在他的生命中根本不占寸地! 白式浅仿佛刺激了高傲的自尊心,所有的牵挂忧心翻作泥沼,冷漠更胜三分道,“那你也不要脏了我手,放开。” “不放……”谢墩云一歪头,继续哼道,“老子好疼啊,一激动后,好像所有的伤口又疼起来了~” 这个人,最会耍着人团团转了! 白式浅怒极反笑,“如何才能堵住你这张惹人厌弃的贱嘴!” 谢墩云忍住周身撕裂般的痛楚,大汗淋漓,依旧没有正形,“若可以,你的舌头即可。”把嘴撅得翘起来,“亲亲老子,老子自然百痛俱消~” 白式浅二话不说,抓起了甩在一旁的靴子。 谢墩云立马偃旗息鼓,侧首不愿看他,“你只知道打老子,打老子,再打老子,既然如此,叫老子死了多好,也不扰你清净,你好继续做你的正人君子。” 因激动,或难受,白式浅瞧他完好的肢体上度了一层恼人的躁红,连几处伤口均溢出血来。 白式浅想,不能动摇,切不能动摇,一切都是虚妄的,若是有朝一日功成,他终究是要离开这里,继续前行的。 若有了羁绊,牵挂,乃至依依不舍的迷恋,如何还能轻舍,如何还能若无其事地别离 人间寂寞,或是清欢。 然而不行啊,他自冥冥中已经拿起一切,如何能再放下手去 白式浅缩回自己半伸出的手,从阔袖里掏出一张被捏得零碎的清心寡欲咒。 此刻此地,他竟然寄希望于一张单薄的纸 天大之笑话! 还待不及他念一字半句,谢墩云爆发如虎,旋身一脚踢在他肩头,抄手一攥,烂纸捏在自己手里。 白式浅猝不及防,整个人倒塌下去。 谢墩云一脚踩踏在他起伏的胸膛,动一发而牵全身,十几处创口纷纷滚出血珠子,颗颗撒在白式浅的身上。 “你的伤口……” “不用你管,你也不要再动了……”谢墩云从不泛红的眼眶里激起了层层水花。“老子错了,很多事情都错了……” 例如不该与他吵第一句嘴; 例如不该替他担第一次心; 还例如,他根本就不该来到这里,认识一个根本不该认识的人! 他错得连他自己都莫名其妙,咄咄怪事,心肝俱疲,甚至几番不要脸到了极致。 “且好且罢,今日四下无人,老子……与你恰恩断义绝,往后余生再无纠葛,你也莫念你的清心咒,我继续做我的混不吝,愿你一切安好如初,止水行舟,平平渡个千万年的清净,再无人扰你修行,惹你心忧。” 一张嘴,把那黄纸黑字吃进口里,塞个囫囵,大口咀嚼至碎烂,眼泪似不争气的珠子,颗颗串串往下掉,与血水汇作一团模糊。 白式浅何尝不烦,何尝不恼,许久载里,他好好一个人静待着,无论何时何事均是茕茕孑立的一个人,怎么就惹上了个吃心的活阎王。 不由疯狂咆哮道,“你说切,那就切吧!你说断,那就断吧!” “可你心里到底有谁!你觉得我就甘心做个代替品,是吗!” 他的胸膺起伏如鼓,谢墩云落在上面的血与泪整齐敲打,快要把他激炸了! 谢墩云蓦地一呆,朗目翻起澎湃的水潮,脱口而出道:“你不顾死活救我,与我总舍生忘死救你一般,齐重齐重,仅凭这一点,你觉得我心里有谁!” 四目相对,再无多余一句解释。 “这可是你亲口承认的,若骗我,就杀了你!”白式浅扯住胸口的脚腕劲力一扯,把发怔的某人一把掀翻,另一手扯着对方的发辫,一口猛亲了上去。 技法太差,牙门直接啃破了谢墩云的嘴皮,一股咸腥涌入紧紧交缠的四片唇瓣之间,汇入彼此的喉头,辗转入腹。 谢墩云的脸瞬间惨白起来,趁着能喘气的缝隙,夹缝求呼道,“那脖子……脖子不能咬!” “那腰腰……腰折了!” “腿腿腿……疼疼疼……疼死老子了!” “老子的那个啥!不能咬!” “白疯子!你他么……你到底会不会啊!外面那些怪尸都比你会啃!你他么……” “呜呜呜……老子错了……老子真的错了……你可去念你的清心寡欲咒吧……老子现在吐给你成吗” “呕……呕……唔唔唔……” …… 谢墩云躺在骤雨初歇的血泊里,想着能活下来真是太好了。 恰白式浅翻个身,冷冰冰的态度终有一丝丝地回暖,对于他这等冷若冰霜的个性,已然是桃红柳绿了。 他浅浅笑道,竟是雪散霜霁的好看,“话说你看起来挺糙的,怎么哪儿都不能咬!” “老子昨夜里流了那么多血……”谢墩云捂着脸,指缝里透出叆叇春色,“你奶奶个熊的,你不是人……畜生也没有你这么蛮干的!” “你的鼻涕眼泪啥啥的也流了我一脸,你怎么不说”白式浅圈着他的腰,冰山也有向阳逢春的时候,“昨天情急,委屈你了。下次我好好学习一下。” 谢墩云小声嘀咕:谁敢有下一次啊,不弄出人命来全靠老子顽强的求生意志啊。 微微温存。 二人收拾停当,因白式浅的丹丸药效奇妙,谢墩云的伤处已然结起一层血痂。 谢墩云似是踟躇,终究厚着脸皮跟他再讨一颗,白式浅疑阙道,“还有哪儿伤?我给你敷。” 谢墩云一把抢来,“内伤,不用你管,你管不着的地方。”躲去白式浅的背后,退下袴裤,一番窸窸窣窣。 白式浅恍然大悟,挺直的身姿立马绷若张弓,目不斜视道,“你牺牲如此大,我白某人此生绝不负你。” 谢墩云捉住他冰凉的手,放在自己腰上,把半身的重量压在他侧,笑意满满道,“老子什么都不好,唯独记性最好,你可莫要诳语。” “绝不会的。”白式浅准备打开雷肜伞。 谢墩云一把攥着他的手,“若不然,我们就假装自己死了,再不要回去了,不管戚九也好,上官伊吹也罢,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要管了,你去哪里我去哪里,咱们浪迹天涯,四海为家可好” 他的提议发自肺腑,无比坚贞。 白式浅对此提议竟然心动不止,然而他也有许多不能外言的秘密与苦衷,不由道“回去吧,不然小九会担心的。” 小九…… 小九…… 谢墩云的脸煞了又青,点点头道,“对对对,老子彻夜未睡又失血过度,昏了头了,不回去的话……”他的眼中一片空洞,像是极痛之后的匮乏。 雷肜伞渐渐打开。 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川废墟,风驰电掣的雷暴摧毁了方圆十里之内的一切,仅留下一个硕大无比的焦黑的土坑,虚烟滚滚,飘作亡灵野鬼的祭带。 白式浅瞧谢墩云的脸色益发压抑,不禁解释道,“曾说过的,雷肜伞锻造于雷电之中,善于主人隐遁,仅可用三次,利于破幻。” “第一次,我以它破了一个十成十的顶阶幻彧,为此折损了我的功法与寿命。” 谢墩云突然紧张起来,“那你这次为救我,会否伤害你更多!”他的声音响亮,一副欲死的懊悔挂于眉眼。 白式浅忽而觉得他以前那些愚蠢透顶的模样又鲜活可爱起来,绵冷悠长且一丝不苟道,“若是你再遇难,我还愿以最后一次机会挽你性命。” 他绝不说假话,绝对不会,永远不会! 谢墩云善于叽叽呱呱的言谈霎时失去了色彩,他沉着眼,一脸肃然的表情十分骇人,完全不似他,而像另一个陌生人的样子,惊了白式浅一跳。 “如果可以,”谢墩云缓缓说,“请先保护好你自己,便是对我最佳的恩宠。” 东佛送入轲摩鳩房内已有一个昼夜,戚九一直情绪低落,蹲在房门口脸堆忧郁。 出了事情,最忌讳将问题大包大揽,全部归结到自己身上。 戚九已然自我反省数次,懊悔不已,若是东佛没有听从自己安排,到荒村野店里去寻找彣苏苏的下落。 或许……他的手臂……依然完好地挂在他的肩头。 上官伊吹本想宽慰他的,然而云天之际,一声轰然惊雷更加吸引去他的注意力。 满天的云翳换了色彩,仿佛奔涌的江河一路奔去。 并非是因为孟秋无雷,而是因为那声声雷阵贯天彻地,遍及四海八荒。 上官伊吹风轻云淡的美艳容颜倏地惊慌失措,他瞧了瞧戚九,暗道还好,单手握紧蹀躞间横插的玉屏笛,一直紧紧盯着天际垂黑的云涌电脉,心内祈祷道。 不要!不要!现在绝对不要!!! 索性惊雷骇电炸了四巡,终于断却,风云再起时,天际浩劫淡淡散去,危机滑出天屏。 上官伊吹微微舒口凉气,嘴角噙着志在必得的笑意,松了眉宇。 门声轻响。 轲摩鳩拖着极度疲惫的腿,从里面踱出。 戚九与上官伊吹同时上前。 轲摩鳩手里举着一个通明透亮的小瓶子,里面堆着许许多多蠕动的断发,堪比粪池的蛆虫,土壤里的蚯蚓,望之恶心透顶。 “几乎取尽了。” 他把瓶子密封,递手给了上官伊吹。 “那小佛子的胳膊呢?”戚九急忙扯着轲摩鳩的披裟。 轲摩鳩低首,“我毕竟不是神医,回天乏术,对此,我们只能表示遗憾。” 戚九头一昏,被上官伊吹出手扶住。 “难道……”戚九继续扯着轲摩鳩的披裟,“你的幻法如此高强,难道就不能幻一条胳膊出来,起码,叫小佛子心里……” 戚九住嘴,他怎么能怂恿轲摩鳩作假,来欺骗众人的眼睛,来令所有人的内心疮痍得到平复呢! 当两个人一齐打量他的时候,已经像沉重的耳光打在脸上。 轲摩鳩竟没有贬损他的意思,而是平和道,“幻法虽真,但毕竟是假,皆因心起念胜,再因贪灭欲荼。你永远是好心为先,不过……” 上官伊吹摇摇头,暗示他不要再说下去了。 轲摩鳩旋即改了话向,继续道,“或许你们应该进来瞧瞧,小佛子的皮肤肌理,真是有异于常人呢。” 第118章 鸠哥哥 此话怎讲 轲摩鳩进门后, 一路领在前面, 与上官伊吹小声嘀咕着, “土包子出事那次,你可记得我与东佛到龙家祖宅出过一次任务” 上官伊吹回道, “继续。” “那时他的腹处被我烫了一块碗大的焦疤,可现在没有了。” 屋里窄小,几句话的空暇三人已走到拔步床前顿足。 轲摩鳩掀开帷幔,露出东佛皙白滑腻的上半身, 肚脐眼处的肌肤晶莹剔透,宛若高雅的素白锦缎。 戚九则移目,瞧他肩头光秃秃的,但伤口痊愈完好无损,连疤痕尚未一条,惊厥之余, 鼻子酸涩得厉害, 眨眨眼睛硬把泪水强憋了回去。 上官伊吹伸手在东佛精赤的身上摸了一把, 滑溜溜得涂抹了上佳的牛馈膏, 纵得帷幔朦光胧影,在他的肌理间飘一层金簌簌的细粉,细腻异常。 让人不禁联想到了鲛人皮。 “可以自行复创,真是身好皮囊。”上官伊吹取出怀中锦帕,根根拭净指尖的滑腻感。“以前你从来都没发现吗?” 轲摩鳩惭怍道, “逗他的次数多, 也害他不舒服过, 但都是寻常样子,况且平常他总穿得宽大遮身,谁也不知道竟是内藏奥妙。” 又道,“也是我的疏忽,想他可是北周各大监圜里的常客,身上不带伤痕确实古怪,我应该早警觉的。” 上官伊吹三思后言,“不怪你,我怀疑他这身皮肤也只有在剧创之后,才会自行治愈。” 如此说来一切都解释的通了。 “此次袭击他的人定是图谋他这身皮囊而来的,”上官伊吹抚手轻轻摩挲戚九焦黄的脸颊,“故而并非全部是你一个人的责任。自责不是解决问题的最佳手段。” 戚九咛唔一声点点头,东佛像从噩梦中惊醒,突然抽搐起来,肢体不停地抖动,形状可怖。 戚九推开上官伊吹的阻拦,捉紧东佛乱甩的单臂,使劲推推他,不停地呼唤。 没事!没事!你做噩梦了! 东佛的眼睛倏地睁开,尤其在看见戚九的一刹那,竟是无尽的恐惧。 “鸠哥哥,鸠哥哥,放过我吧,我不想死,我什么都不会多说的,你就放过我吧……” 凄厉的声音叫上官伊吹脸色华然剧变,抽出玉屏笛十指一番辗转,轻妙的笛音汇作浓白色的烟霭,缓而飘,降而沉,潺潺流入东佛的耳道内。 半晌,他眼中黑沉沉的煞气始才消退,如三千羽鸦齐杀殆尽,寸刀滚血,不沾白衣。 东佛肢体紧紧一抽,再喷出一口积血,飞溅如鸿。 上官伊吹更快扯住帷幔,把污血遮在里面。 戚九讶异道,“小佛子居然叫我鸠哥哥,他说话的语气也不一样了,是不是……” 上官伊吹手拎玉屏笛插在蹀躞里,显得避重就轻道,“梦魇而已,指不定把你看作轲摩鳩了,不当真的。” 东佛自里面开始哼哼着,“小兔崽子,小兔崽子,俺好疼啊……” 戚九拉开帷幔,把他谨慎扶起,东佛开眼就瞧他脸色憔悴,单臂扯着戚九的衣襟,明显激动道,“太可怕了,太可怕了!俺以为俺要死掉了!”极度的悲怆令他神智有些不清,险些把戚九的脖子都快扭断。 上官伊吹肯定是舍不得的,戚九抬眼望他一瞬,摆明叫他毋要插手。 “小兔崽子,俺的胳膊也没有了,以后妙手千佛这个名头,也名不副实了!!”涕泪俱下,攥着衣襟的手倏然松开,将戚九紧紧抱进怀里,嚎啕大哭。 戚九小声安抚道,“无妨无妨,你还有我呢!我以后甘心任你差遣……” 话未尽,上官伊吹突然把戚九的后背搂住,双手越过戚九的双肩,三人抱作一团,对东佛道,“你无需担忧,鲤锦门虽暂不能收你入门,但你与谢墩云他们一样,只要替本官效力,自然丰衣足食不成问题。”暗罅里把精神失常的东佛使劲往开拨。 轲摩鳩随便即洞悉一切,道,“小佛子一直是我的人,还是跟着我更好,我一边调理他的身体,一边……” 把戚九从东佛的钳制里扯下来,丢给上官伊吹,从袖中掏出透亮的小瓶子一展,“一边思谋着这玩意儿为什么想要你的皮肤。” 瓶中的碎发一见东佛,堪比嗅到甜味的蜜蜂,簇拥成黑色的一团,使劲奔至他的方向。 东佛吓得面色惨淡,支着单臂滚到拔步床一角躲着。 轲摩鳩挪了瓶子的方向,那些黑色的碎黑如影随形,死死跟着东佛的方向。 东佛失声叫道,“救救救……命!快拿走!”六尺男儿骇到屁滚尿流,委实可怖。 戚九求道,“轲大人莫要再惊吓小佛子了。” 上官伊吹隐约待不住,握着戚九的手道,“放心吧,轲摩鳩虽爱玩其实是关心着东佛的,东佛受了刺激暂时问不出谁是幕后黑手,且叫轲摩鳩继续替东佛调理身体吧,咱们呆得太久了,对他的病也不好。” 拽着戚九走出屋子去。 戚九明显感觉上官伊吹的情绪波动,最近怪事接二连三,虽然表面淡然,但是从他的肢体语言来看。 心烦着呢。 戚九一直被他拖了很久之外,上官伊吹始终背对他。 风自廊沿路过,吹得二人衫摆猎猎。 上官伊吹快步道,“你是我的。” 原是酸了。 戚九恬脸陪笑道,“是是是。” 上官伊吹又道,“你只能任我使唤。” “是是是!” “坏东西!” “是是是……嗯”戚九始才反应过来,就被上官伊吹转身抱进怀里,如此神速,如此芬香,又如此温暖。 上官伊吹道,“东佛遇事确实可怜,我不想你跟任何人走得比我亲近,但也知道拦不住你,所以抱抱你来叫自己心安理得一些。” “没人的时候,大人勤抱无妨。”戚九于他怀里贪婪地贴了一会儿,道,“伊吹,你可不可以把所有的牙骨都给我,我想要。” 上官伊吹情不自禁地闻闻他卷发间的甜腻香气,“怎么想起来全部拿走,贪心的小鬼,难道是想骗走我的秘密不成?” “并非好奇你的秘密,”戚九默然叹口气,“经东佛一事,我突然发现人便是如此脆弱,尤其是身边常见常笑的伙伴亲朋,指不定哪天便消匿个无影无踪。” “你我所做之事皆是重重危险,谁也保不了谁一世平安,我想用那些牙骨替你做套假牙,祈个岁岁安平的好念头,若待你期颐百岁之时,字词吞吐不清之际,还可继续咬我。” 上官伊吹轻声笑连连,“我这般小气善妒,你还愿与我守得百年好合,不怕我老掉牙了还要吃酸”眉眼高低飞扬,笑意里满满的感动与惊喜。 戚九主动踮脚吻吻他带笑的嘴巴,“不是愿意与否,而是非你不可。” 夜凉如水,一轮满月悬在天边。一屋一树一草皆是孤影。 唯有二人,俱为一体。 待第二日晌午,戚九与陌川在门外张望,谢墩云与白式浅恰顺利回来了,戚九瞧他俩周身狼狈,干涸的血痕虽然渗透入衣裳,然而干净的地方并不多,足见二人经历了性命危急时刻。 戚九的眼泪汪汪欲奔。 最诡异的是谢墩云喜滋滋的表情,脸上像被插满鲜花似得难以调和。 戚九又开始关心他的精神状态。 谢墩云忙摇手道,“先别跟老子搭话,老子正回味无穷的呢!” 白式浅道声,“毛病。”先问道东佛的安危。 戚九如实告知,引得两个人的心情立马阴沉许多。 陌川见众人的兴致黯淡,不由自主提议着所有人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应由他亲自掌勺,替众人做一桌美味佳肴,驱除大家的烦闷。 戚九道好,敦促着两人与上官伊吹回报一声,赶紧洗洗休息。 自己与陌川提着菜篮子,前往市廛去买些瓜果生菜。 两人许是没有注意,前脚走出去,后脚便有人妙步盈盈跟了上来。 第119章 燃起我的八卦之魂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小城内的市廛照样生气勃勃, 菜品琳琅, 红果绿瓜, 争奇斗艳。 但凡戚九与陌川走过的地方,叫卖声均小了些, 小贩子们交头接耳着二人的姿貌昳丽,陌川叫声讨厌,乌丝里骤然盘出一朵奇大无比的阑影花,微卷的淡雅花瓣自上垂下掩住半面, 仅露出巧笑的嘴唇。 尤其像个绝妙佳人。 戚九旋即哈哈狂笑不止,“人家本就在议论你美丽非凡,如此欲遮不遮,更添了几分娇气。” 花影交映,花瓣下樱唇开开阖阖,“这张脸真累死我了, 无论走到哪里都惹人观瞻, ”立手对戚九谨慎道, “其实我是怕这里的人认出来我是宝翮楼出来的, 万一把我再追回去,可就惨了。” 再叹道,“我若是有些厉害的幻法就好了,只肖动动手指,把那边家伙的眼睛与嘴巴通通缝起来, 就不会肆无忌惮地乱说乱瞧了。” 戚九禁不住捏起右拳, “就凭你这句话, 我觉得你还是莫要陷得太深,简简单单地幻些花草更好,尚可以美化风景。” 陌川捻起一颗鸡蛋,对着光照瞧了瞧新鲜,意味深长道“你只晓得疏导我,若是上官大人既无权势,又无功法,若被谁瞧上了准备劫个色,你亦无幻法,如何能轻易摆脱囹圄” 戚九道,“你能以此为例,莫不是曾经被人劫过色了” 陌川不笑微哂,“花楼那种胭脂水粉地里,你觉得以我这等容貌,会没吃过亏吗?只不过勉强苟活而已。” 想也是如此。 “你的遭际确实令人唏嘘,我不该语拙,触及你的伤心事。”隐觉语言上不甘心,又反诘道,“可大人已然是一人之上万人之下的尊贵,任谁敢对他动心思,即使真动了心思,谁又敢与他动手动脚,就不怕断手断脚?” 陌川已然换了颜色,嘻嘻娇嗔道“说笑的而已,瞧你急赤白脸,真是较劲……”媚眼流转,低语呐呐着,“其实……若是女帝想要你家的大人,你可还说得出上述话来” 女帝…… 戚九打个寒颤。 陌川明眼观人,八卦之魂陡激似得,边往篮子里装鸡蛋,呱呱呱道,“你在鲤锦门里待久了真是长在世外桃源里,恐怕还不知道呢,咱们女帝最欢喜临幸男宠,北周里但凡有些姿色的,多半都填入后宫了。” “你家大人位高权重,又艳贯四海,坊间茶肆里常常偷传的许多版本里,皆说你家大人其实早都是女帝的榻上之宾……” “你再说下去,势如此蛋!”戚九单手攥着一颗鸡蛋,使劲一捏,竟然捏不爆。 又捏,再捏,还捏。 怎么都捏不破。 陌川呵呵浅笑,从他手里捻过鸡蛋,轻轻放入篮子里,“红颜祸水,蓝颜殃国,凡世间长得极漂亮的,总是自带着祸事,等你想避祸,为时已晚啦。” “我说与你听,也并不是挑拨离间的意思,你只听听且好,无需多忧。”葱儿一般的细指,顺手抚弄在戚九的右手上,自白色手套间若有似无地拨动几下,转身提着篮子去买青菜。 戚九想着他说的话都是屁话,竟或多或少听进耳朵里了一丝半毫,心烦意乱得厉害,跟陌川打个招呼,自己先去了银匠铺子。 银匠铺子里正好清闲,掌柜亲自接待了他,亲热地询问想做何等物什。 戚九道,做个半金牙托子。指一指脖子上的十六颗牙骨,最好能做得灵活些,叫他好把牙骨嵌进去。 掌柜笑道,“小郎君毋要戏弄人了,做金的需要很大一块金子才够。” 戚九咣当丢给他一大坨金子。“余下的给你作手工钱,可是做得不好,一个渣子都别想拿到。” 掌柜又笑着,“这个活儿不太好做,毕竟要先筑模子,还得融金,尤其模子有时候还不可能一次性做好,得反复调整尺寸。”搬起手指说了一串复杂工序。 戚九道,这好办。 叫掌柜抬来一块方泥,他的长指一点,方泥眨眼变成泥头,正是上官伊吹的模样。 戚九想说,嘴就张在这里,你自己量,反瞥见掌柜的眼睛紧盯着泥头的绝佳姿容,简直魔障了似的,喉头不停滚动,似一副馋色的表情。 一股无形怒火冲上发辫,一拳捣在掌柜的胸口,把愣怔发痴的家伙捣得四蹄朝上,再把金块与泥头一并抱走,往书斋去了。 陌川买好了菜,喜滋滋地往小栈折回,路过买香囊的小摊,微一驻足,美丽的眼睛自各个香囊间流走一番,不由撅起嘴道,“好皮囊配草莽腹,真可惜了。” 卖香囊的女子白衣妙纱,怀里抱着刚生下来的稚嫩婴孩,边轻轻抚慰,边露出萋萋哀哀的怨色,十分可怜道,“小哥哥看了如此良久,也不买一个香囊吗?” 陌川道,“你没看见我头上顶着如此一朵大花,自带香气扑鼻,根本不需要买香囊。” 柳白骨看他的脸藏在花瓣下,却有中人面桃花相映红的美感,心里微微嫉妒,但也讨厌男人娇媚堪比女子。 故意叹息道,“奴家已经走投无路了,今日若卖不出去一个,回家定会被恶毒的公公婆婆责罚致死的。” 陌川的命运多舛,曾也是个苦命孩子,难免同病相怜,遂弯腰捻了一对彩绣缠枝纹香囊,递了钱道,“好事成双,买你两个,叫你好回家去。” 柳白骨高兴地接了钱,道声谢谢。 陌川将香囊放置鼻尖轻嗅,十分好闻,居然奇香漫漫,唇颊沾香,暗忖物不可貌相,喜笑颜开地继续往回走。 待他走后,柳白骨始才开口道,“也不知道龙竹焺做什么去了,怎得这个人还能活着在街上摇来摇去?!”言下之意有些埋怨,连累自己还得多费功夫,亲自下手。 沅殇鬼婴阴森森道,“也不竟然如此,龙竹焺有龙竹焺存在的价值,而这个小贱人,也有本宫需要他活下去的理由。” “虽然本宫暂时得不到他额心的银碎,然而戚九那厮自会集齐全部,到时候本宫再趁火打劫,简直省去不少功夫。” “俗话说得好,祸起萧墙,这把火,本宫也得需要有人去燃放才是。” 沅殇鬼婴一向如此,言辞谈语老神在在又神秘兮兮,柳白骨嘴上道句诺,心里面反复嘀咕。 不过是个小婴孩,即没有千里眼,也没有顺风耳,如何一切运筹都被她掌控于怀,也是诡事一桩。 陌川提着许多果蔬鱼肉,累时便嗅一嗅香囊里的气息,仿佛获得无穷力量,一口气走回了小栈。 栈内的秋鹃花一夜竞相争放,红簇簇妖娆可爱,满枝的花团锦簇,压得柔韧纸条轻轻垂垂,恰似含羞的娇娘。 花间缝隙里自有一番风情。 谢墩云怪异的笑声从枝丫间偶有爆发,惊得陌川险些把篮子里的鸡蛋全扔出去。 就听谢墩云悄咪咪道,“你吃了这葡萄,老子就吃药。” 陌川只在花娘准备勾.引客人的时候听过此类腔调,不由雷触一般,周身恶寒泛泛,奈何抵不过强烈的好奇心趋势,摧动意念,繁密的秋鹃花打开一道缝隙。 就见谢墩云口里含着一颗葡萄,撅着嘴,往空泛的石桌另一头伸去。 本以为他魔障了,空荡荡的石凳上浮现出一只冷冰冰的大手,那手出现得极快,探出两根指头一顶,把葡萄猛地捅进谢墩云的嘴里。 动作太猛太急,导致葡萄喷出了甘甜的汁液,和着谢墩云的口津流淌而下,沾得水光丝涟。 谢墩云唔唔一声。 那两根手指径直把他的舌头揪了出来扭了三圈,白式浅冷绵绵的声音回响,“是乖乖吃药,还是让我把你讨嫌的家伙揪掉?” 谢墩云疼得脸都白了,大着舌头道,“呲……吖吧。” 画面太惊悚不宜观瞻,陌川默默地让秋鹃花开得更多更密,把谢墩云与看不见的男子遮得严严实实,连根头发丝都留不出来。 赶紧逃离是非之地。 路过凉亭时,恰遇见戚九拿着两串冰糖葫芦,对着一颗泥人头自言自语。 遂招呼道,“你小子怎么回来这么快?!” 戚九确实早回来了,本来他特意买了两串冰糖葫芦,想要给东佛送一个哄他开心,可是东佛的精神状态极度失常,关在屋子里绝不开门,连轲摩鳩都进不去。 他只好坐在凉亭里寻思着,如何才能以自己之力,做一套嵌金的假牙。 听到陌川喊他,始才回魂,再看陌川买了许多东西,过来搭手道,“怎么买了这么多?” 陌川笑逐颜开,“不是买的,是送的。” “今儿个不知道撞了什么大运,你走后没多久,市廛里有人居然散米散肉,均均得白送,多好的事儿啊,我就各样拿了些。”似是说累了,陌川把新得的香囊拿出来又嗅了嗅,真是沁人心脾。 戚九笑道,“你会是拿这种东西的人吗不太像啊!”光身上的红纱衫子一套都需要一枚金碟子的,会图着那一星半点便宜 陌川娇道,“可不能这样说,我以前也穷苦过的。” 戚九笑着赔罪,又问是哪家给的,全城人给一份,起码得分出个千两金银。 “北周的有钱人海了去的,没准你随便跌个跟头,来扶你的就是个金主,”陌川不得不送他一个大白眼,“龙辰泰啊!北周第一金主爸爸。” 龙辰泰 那不是龙竹焺的商号嘛? 戚九正要问龙辰泰为什么布施米面,上官伊吹携着一张红柬,畅步走来。 陌川深看上官伊吹一眼,连忙提着小篮子姗姗走了。 戚九立马被他手里的红柬吸引了注意力,忙问道,“大人可有什么喜事?” 上官伊吹不说话,随口将他手里的糖葫芦咬掉一颗,酸甜的口感令他口腹之欲得以餍足,尤其再看戚九迷离的双眼盯着自己,益发舒怀道,“应是好事。” 偷了一口香,才把红柬递给戚九。 戚九舔舔残留唇畔的糖渣,细看红柬内容,居然是彣苏苏写来的请柬。 邀请上官伊吹携几位兄弟,一同去星畔海赴宴。寥寥数字只有此一层意思,落款是彣苏苏并无异议。 然而多余的解释一句没有。 上官伊吹道,“我已经遣人问过的,星畔海是龙家新购的一片族业,彣苏苏出现在那里只有两种可能。” “一种是她认祖归宗了,当然这种可能略小,但绝非没有。” “另一种是,她被龙竹焺捉到了,故意设计个圈套准备要对付你我。” 戚九思考一下,道,“可是大人说,应是好事,足见大人对于第一种猜测的把握性更大,对吗?” “聪明的小坏蛋!”上官伊吹怜爱极了,又亲亲他的娇软嘴唇,“龙竹焺消失了一段时间,并不见龙家大肆寻人,二来家族斗争贯来如此,有服气的,总也有些不服气的异类。” “彣苏苏是龙家血脉一事,肯定是瞒不住某些人的耳目,趁着龙竹焺不在时,闹出些以凤代凰的动静也是情理之中。” “最主要的是,龙辰泰今日在北周各大分铺布施粮肉,如此铺张浪费,更加坚定了我的想法。” 戚九觉得他说的有理,可是冥冥中又觉得满是破绽,虽然看似严谨,却总有些搪塞的意味。 小心翼翼试探道,“所以大人的意思是……”摇摇手中红柬。 上官伊吹捉了红柬一扔,“彣苏苏既然已经找到了安定的归宿,当然是不去打扰她更好了。” 顾名思义。 我和你,谁都不去星畔海。 第120章 兄友弟恭 “呃~~~不~太~好~吧……”戚九的脸瞬间垮塌下来。 上官伊吹禁不得清风浅笑, 徐徐松开的媚眼如丝, 移了眸子往亭子里走, “你方才看谁的头呢,竟如此忘神” 轻松避开了戚九的抗议。 戚九像被他瞧见的露不得脸的小私密, 双臂顿时幻得丈米长,趁上官伊吹未看清时。 啪啪两声,把泥头的五官拍得模糊不清。 上官伊吹道,“小气。”已然拽住某人的通天长臂, 一揪一扯,将人拖回自己怀里。 戚九又痛又痒,仍不忘回嘴,“大人才小气。”暗示自己脖子里的牙骨项链,“跟你说给我剩下的,且只给了一个, 还不是小气!” 上官伊吹拉着戚九的长臂, 于自己腰间盘了四五圈, 若是可以, 恨不得从脖子根缠到脚脖子根去。 “想要别人的东西,怎么能光说不练,起码得求个三两回,放软了身姿,本大人才考虑要不要给你吧。” 戚九瘦腰如袅, 自有一番玲珑手感, 趁着四下无人, 上官伊吹的手亦不甚老实起来。 戚九羞着趋避他的抚慰,往后一倒,直接坐在石桌间,因两人紧缠着,连上官伊吹亦被牵连,贴合着戚九娇小的身姿,严丝合缝地压在上面。 这种姿势…… 上官伊吹道,“勾人你学得挺快嘛。” 戚九立马变脸,“大人贼喊捉贼。” 上官伊吹笑,“就算让旁人瞧见了,也是你缠着我。”贴着某人的耳珠,喷吐腾腾热气,“打开,让我蹭蹭。” 戚九扭了头,“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待会儿来来往往的人多了,你休要丢了体面。” “体面是什么东西,能吃吗?”大手像包裹着炙碳的火斗,熨帖着戚九的颤栗,“然,你即在眼前,秀色可餐。”直把戚九的羞耻从肢体发肤间压榨了出来,换作弥高的体温,绵火冲冠。 戚九抖着腿,唇儿紧咬着,生怕自己发出什么不得体的声音似的,微红的眼眶里噙着欢畅又迷离的泪光。 上官伊吹道,“你不该对我说些什么吗?” 戚九迷茫,“……” “就是求我的某句话……”他那坏笑比世间任何登徒子更猥狞,却又美艳得令人发指,让人甘心情愿耽溺在任何欢悦里,沉沉浮浮。 得胜的猫儿欢似虎,失败的虎儿堪病猫。 戚九已到了极致俨然快去,禁不住按照上官伊吹的要求,放软了腰肢,唔唔求他。 快点…… 戚九捂着腰往东走,谢墩云捂着嘴往西走。 两人心不在焉,一条窄道上狭路相逢,恰撞到了一块儿。 “咚咚!” 谢墩云捂着嘴道,“小九九,你这是没头没脑地,准备撞死哥哥吗?” 戚九扶着腰,“哥哥说怕错了,是你失魂落魄的,准备送小弟去西天哪!” 两个人微愣,多问一句。 “你咋啦!” “你咋啦!” 谢墩云忖,还不都是白疯子那个冷面猛禽,端的严苛正经,倘这样那样每一样,跟犁地的农桑人一般,插秧不会插,凭他两只脚。 戚九念,还不都是上官伊吹那个异艳活兽,端的漫不经心,倘上下左右每一面,跟撒种的农耕者一般,不怕天欲旱,只怕锄头断。 两个人各有所思,默契十足道。 “你想出门溜溜吗?” “你想出门散散心吗?” 突然就默契十足起来。 戚九笑道,“眼下倒是有个去处,就是大人心存芥蒂,恐怕是不会让我去的。”遂讲了彣苏苏的事情与他听。 谢墩云道,“此事确实难全,若是彣苏苏真的认祖归宗,胜意难却,你若不去有失情分,若龙竹焺借由她的名头来诱捕你,去了真是送死。” 确实如此,戚九补充道,“龙竹焺现在还有另一个目标,即是陌川,无论我们怎么布防,他得到我与陌川中哪一个,均是他赢。” 斗心眼好累啊。 两个人托着腮,落英缤纷时候,一片片花瓣落叶,饱含了暮秋的寒气,自眼帘前化作蝶羽,栩栩翩翩。 戚九灵光乍现道,“不若我寻个面具往脸上一贴,做个上官大人的模样,然后只身赴约”毕竟彣苏苏离家出走多是因为自己的原因,他实在不能揣着明白装糊涂。“反正驾驭幻兽,最迟三日里一个来回,速去速回的。” “可你觉得,你的长度够吗”谢墩云上下一衡量,怎么说也差一尺距离吧。 戚九提拳捶他,被谢墩云顽笑着避开,也许是此一拳给了谢老痞子灵感,不由倡议道,“索性,哥哥有个绝妙的点子,只要你不怕死哥不怕死,哥保你平平安安回来。” 扯过戚九的耳朵,窃窃私语几句,戚九听后脸都绿了。 十分担忧道,“你的馊点子层出不穷,但这个点子最大无畏,佩服佩服。” 浅夜入寝时刻,卧房隔间的浴桶里热烟裊裊,谢墩云涤净了身体,穿也不穿,披散了齐腰长发,盘腿坐在软榻上调息。 轻一声推门响动,似有凉飒飒的劲风袭来,滑过木桁时扯了件俊穒衔草圆领衫子。 谢墩云啊啾打个喷嚏。 白式浅遂把手里的衫子往他精赤的健体上一丢,冷而愈冷道,“又作什么妖呢,也不嫌冷得慌”正经的视线往对方的身上一游览。 真是不着寸缕。 但也看到了他的几处可怖的伤痕,狞结在蜜汁调色的流畅躯体间,几分成熟,几分感性,又几分惹人触目惊心。 白式浅继续教育道,“你伤好全了吗就沾水真叫人不省心。”来便没打算走的,一屁股坐在软榻旁。 发丝被某物微微拨弄,半天不搭话的谢墩云立马抚着头,朗目一睁,“喂喂喂!说过不要戳老子的头,你怎么上老子的床,还打伞呢!” 若是以往,白式浅才不屑坐他的床。 但今时不同往日,尤其理亏时候,只觉得对方是闹了小别扭,遂取出一盒药膏,又把自己的眼睛以绫缎蒙住,合了伞搁在随手可拿的地方。 “来,我给你涂抹些药。”尽量软了韵调,不过他的气息尚冷,谢墩云吐出舌头道,“那就给这里上药吧!老子这里最受伤害!” 白式浅终于笑了,“你一个七尺男儿,心眼儿比针尖还小,只不过扯了你的舌头,你还至于跟我置气许久” 谢墩云披着衫子,转身背对着他,露出匀称的后脊,“除了头以外,老子的舌头是全身上下最重要的了,陪了老子几十载风雨无阻,你才陪了老子几天。” “现在老子要跟舌头睡了,你哪边凉快儿,去哪儿呆着吧!” 得寸进尺。 白式浅居然不觉得冒犯,只觉得谢墩云竟有憨态可掬的时候,主动脱了靴子,躺贴了上去,轻轻搬动着某人的肩膀。 “白天我确实下手太狠了……可……毕竟是白天,我总不能跟你做那种事吧?” 谢墩云噗嗤笑了,一伸手荡在床帏的挂钩上,重重落纱遮住了软榻上的一切光景,仅留下两具微然缠绕的躯体。 戚九大约觉得事成,把手幻得奇长无比,悄咪咪推开了窗棂,从缝隙里仔细探了进去,如一条蜿蜒蠕动的蛇,悄然往床榻伸去。 白式浅听见窸窸窣窣的响动,想要回头,谢墩云眼疾手快,敏捷地搬住他的头颅,极近暧昧道,“那你觉得,什么时候适合做那种事” 白式浅镇定的五官不变,“起码得你身上的伤痊愈了才好。” 戚九的手碰到了桌角。 咚! 谢墩云立马提高音调,“老子觉得现在就很好,很黑很安静,适合做喜欢做的任何事情。” 白式浅被他赤果果的态度一扰,禁不住蹙眉道,“可是我觉得自己还是应该修习一下,毕竟上次你都流血了。” 戚九的手碰到了椅子。 咯吱! 谢墩云翻身从枕头下掏出一本近乎翻烂的黄页古籍,一把勾住白式浅准备离开的身躯,“老子这里有本奇书,咱们可以趁夜里好好研读一下,互相切磋学习,共上下而求索,同积小流成江海,可好?” 白式浅看了书封,冷厉的脸微微涨红,“这种不正经的东西,你哪儿来的?” “男人单身的生活里,皆缺不了一本聊以自.慰的书,这本……”谢墩云放在白式浅的耳朵旁抖了抖,“这本堪称精品中的孤品,是老子度过漫漫长夜的良师益友,愿与你分享一下,模仿个三天三夜,直到守得云开见月明。” 白式浅冷眼道,“你怎么流这么多汗” 谢墩云呵呵笑着,“老子可能是太激动了。”主动翻开第一页,对他道,“少废话,多干事,咱们先从最简单的这个开始练习。” 本书共九九八十一式。 三天应该够了吧? 戚九摸到了雷肜伞,趁白式浅被迷惑的瞬间,收手拿了出来。 此时一摸额头,掌心内皆是湿淋淋的,心里叫声:大哥,辛苦你了。就差一个响头磕在地上。一路小跑溜着墙根跑了。 恰逢遇见做宵夜的陌川,戚九把雷肜伞撑开道,“你看看,你看看,你可看得见我吗?” 陌川本是奇怪的,然而戚九撑了伞后,摇身一变居然不见了原形。 哇!鬼啊! 娇呼一声,把手里的炖盅跌在地上,砸得粉碎。 戚九旋即洋洋得意,收了伞,对他道了声,谢谢,快步往小栈外走去。 然而陌川依然震惊无疑,娇容顿时失去华色,颤抖的手指指着戚九离去的方向,颤颤巍巍叫道,“不不不……不是……你……变了!!” 第121章 暴露了 戚九幻了一只玉毒蝙蝠, 只因此兽携日月, 缩千山, 是种夜里行路的传说神兽,故而他从怀里掏出了一本《异精道》, 照着上面的图合并了三个最具速度的,而创出绝无仅有的。 《异精道》乃是戚九早晨去市廛书斋里淘来的旧书,志怪奇妖不胜枚举,为的是自己鼠目寸光时, 替自己开阔些眼界的。谁知刚巧派上用场。 玉毒蝙蝠并不出声,戚九安抚了新幻兽的躁动情绪,揣了书,背着伞,翻身横跨而上。 玉毒蝙蝠腾空临起,绽开的两片黑色翅膀单薄如蝉翼, 极能遮人耳目, 如夜色里一团虚离的乌云, 静悄悄地滑过地面, 浮起微风,甚至连烛火皆不会被扰动。 戚九从上官伊吹的书房里顺手牵羊取了张北周境界图,因鲤锦门的门徒需要明确知晓境内的所有城乡县村,故而地图亦是绘制得相当精确。 翻出地图,夜光并不够用, 戚九微微勾动食指, 簇簇流萤自四面八方随之而来, 在地图上盘斡成一颗明亮的光球,一照晰然。 星畔海的名字故而美丽,却不是在海边,而是一个内陆湖滨。湖畔景色隐秀,山角含光,因三面环峰,点缀着各色亭台楼阁,浓柳夹岸,湖堰潋滟,故而星畔海便如坠入凡间的一颗璀璨星子,素有“碧水连天渡银河,一城幽色一城星”的美誉。 戚九到时已经天明,玉毒蝙蝠的细绒随手翻转,由黑转白,等一个猛子扎入荫浓山罅里,就变成了幽然绿色。 令幻兽乖乖听话,戚九简单的寻了处野涧,取水梳洗一番,把长衫上的仆仆风尘一扫而空,才背着伞往星畔海走去。 据闻此地被龙家购置,成了龙氏的私地,因是近些年才置买的,故而周遭没什么高大的建筑群落,亦无明显的城墙围绕,但在不久的将来肯定是要筑堡建邸的,只是迟迟未动工而已。 戚九边走边观察周遭的地形,忖着龙家果然家大业大,竟能选如此风水宝地作祖产,果然有钱能使鬼推磨,舍得出大价钱的地方,自然得天独厚,地利人和。 星畔海的西隅地势略高,雨季时不容易被淹,那里尚有些人家,戚九跃步跳了过去。 一片茅草屋堂零散四处,虽谈不上环境优渥,但能醒看鸢浮鱼跃,卧听风弄林箫,常伴青林湖湾,却又是可遇不可求的清闲自在。 戚九抬眼再瞧瞧连片的茅草屋顶,茅草被日照晒得黄里泛白,斑驳杂色,应是老住户的,随便选了一扇柴扉轻叩几声。 就听茅屋里窸窸窣窣,零碎的声音不断,再而有女子轻妙的声音响起。 “来啦~” 开门声,关门声,鸡鸣狗吠声,最后是轻妙的脚步盈盈临近,待把两人之间的柴扉拉开时。 戚九一定瞧清秀女子的脸,失声大叫道,“苏苏姐!竟然真是你!” 彣苏苏挂在脸上的笑容瞬间垮了下去。“你来做什么!走开!”柴扉使劲一关,把惊慌失措的戚九整个阻隔在外。 戚九赶紧拍门,不停地连续着,嘴里近乎讨饶道,“好姐姐!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不应该说你有害我之心,也不该在无凭无据的情况之下,就质疑你与龙竹焺之间的关系……” 哎! 无论他喊破喉咙,彣苏苏都不再露面,留他唤了一盏茶的时间,也没有给一丝丝的解释机会。 戚九只好趴在竹篱笆外,通过孔隙往院子里偷窥,院落里被彣苏苏打扫得异常干净,饲养的几只小鸡在菜地里捉虫,狗儿慵懒地蜷缩在阳光下,一派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田园生活。 他只好换了个角度绕道去了茅屋后头,彣苏苏估计正在做饭,徐徐炊烟从烟囱里直攀而上,淡淡的饭香便浮在鼻孔附近,久久滋扰,勾得他的腹中馋虫都快要从嘴里爬出来了。 戚九跟自己打个赌,若是彣苏苏端饭出来给他吃,定然是有可能原谅自己的,若是反之,只能另想他法。 于是决定去借点什么可用的东西,先从左邻右舍里入手,哪知半新的茅草屋里并没有一个人留在家中。 或许都到田埂或林间做活了吧。 戚九如是安慰自己,暂得先幻了一个软椅搬在星畔海旁,眼临碧水,耳听飞吹云移。 全世界突然安静得只剩下了他一个人,这种空虚寂寞感从热闹惯了的人身边跳出来,刚开始仅是润物细无声,接下来则衍作冰雹一般敲打在心头脑海。 再一瞧,三竿上的悬日早已悠去了西陲,纵得耐心再佳,他允诺的三天已经眨眼用去一天。 不能继续干耗光阴,戚九再走到柴扉旁,轻叩一番,对着缝隙唤道,“苏苏姐,无论你有多气我,今天能看见你平安健康的站在这里,我已经十分欣慰了,你心里有怨气,不想理睬我,小弟再跟姐姐道个歉。” “不过现在我要回去了。”戚九对着茅屋微一躬身,以示诚心,“待我改日再来。” 噗…… 一声近乎冷冰冰的嘲讽笑意从柴扉后透出来,彣苏苏轻手打开了门,倚靠在门沿上凝视着戚九。 “你的歉意就如此浅薄吗?”她的手自乌润的秀发间滑拨而下,黑色的瀑布旋即向同一侧挂在肩头,显得妩媚多姿。 戚九立马回身否道,“怎么可能呢!惹你心寒是小弟的过错,若姐姐觉得几个时辰不够,小弟愿意再等两天,直到姐姐消气为止……” 噗…… 彣苏苏这次笑得花枝乱颤,“两天应该足够了。” 戚九并不明白她究竟在说什么,彣苏苏反而拉起他的手,投射出一种复杂而又波动的情绪,对他道,“小九你能来找我,我从内心里已经原谅你了,其实……不论我过去怎么做,现在怎么做,或是将来怎么做,都是为了你好。” 戚九想,把他像条咸鱼一般撂在太阳地里曝晒一天,算是好的一种体现 难怪人常说女人心海底针,但是自己理亏在前,不由就坡下驴道,“都怪小弟一时糊涂,不该怀疑姐姐,姐姐怎样惩罚我,都是小弟活该。” 彣苏苏深看一眼,“小九,你怕孤独吗” 戚九悄然推开她的手指,“有谁不怕呢?”他的眼睛环视四周,为什么夕阳暮垂了,茅草屋里的人还不回家呢?管不住嘴轻声问道,“苏苏姐,那些房子里的人……” 彣苏苏道,“都是空房子,暂没有人住的。”话音未落,又转道,“不过你来了,很快就会住满了人,只要尘埃落定时,星畔海就会住满我们的人。” “我们的人”戚九愈发有些糊涂,赶紧转移话题道,“上官大人,谢老痞子,白大神,轲摩鳩,洛川……还有东佛,他们应该不会住这里吧,虽然此地美不胜收,然而我们还有任务要做。” 彣苏苏挥挥手,“并不是让他们住,是将来给你和别人住的……哎,我都快被你搅糊涂了。” 遂扯着戚九的袖子,以美食诱惑道,“走吧,姐姐饿了你一天,也解恨了,现在一起去吃点面食吧。” 一听有吃的,戚九摇起隐形的尾巴,狗儿一般得跟着去了,沿路问道,“突然收到你的请柬,恰好大家都有事,所以我就自己来了。”撒谎的时候微微有些脸红。 “话说,姐姐真的重新返回了龙家祖宅了吗?若不然,为什么邀请我们几个来龙家的购地来赴宴呢?” 彣苏苏脸色微有些事情败露的局促不安,强压下去,用龙竹焺教自己的那一套说辞解释道,“没错,我是龙家嫡孙女的事情,早被族中一房长辈发现,他也是最近凑足了些证据,才斗胆汇报给老祖宗的。” “我的太奶奶知晓此事非常生气,可是碍于龙竹焺掌控着龙氏一门的命脉,又恐着他知晓了会再寻人暗杀我。” “所以才替我寻了这块新购置的地界藏身。” 戚九诧异不止,“原来如此,然而不对啊,若是你家老祖宗真的想藏住你,又怎么会大张旗鼓,叫龙辰泰的各铺施米施面,令天下人皆知龙家有喜事” 此计只是为了让上官伊吹起疑的小手腕而已。 反难住了彣苏苏,仅得支吾一声,“我们江湖儿女向来不过问这些,何况老祖宗的心思有一部分要去对付龙竹焺,或许也是为了激将他的另一种手段。” “当然,叫你们来寻我,我也是存了一些小心思的,实则想借助你们的力量使我摆脱龙竹焺的魔爪。” “与你说了些狠话,再求你来帮忙,姐姐毕竟是女孩子家,你应懂的。”彣苏苏心里微然叹气,瞎话编的像真话,才是最累的了。 “能替姐姐做些事是义不容辞的”戚九遂道,“如此一来,姐姐的处境确实危险百倍,上次与龙竹焺交手时,发现了他的身上有银碎的幻力。” 彣苏苏的柳眉紧蹙,花容失色道,“那又如何?” “不太好,”戚九摇摇头,“他那银碎里幻出的烟丝呈黑色,而我的是白色,虽不能以颜色定论,但是筑幻师阶层里没有此等颜色。” “我恐怕他若控制不好自己肆意妄为,必是要走火入魔,若再恶劣些,银碎寄生入髓,他同会命陨黄泉。” 两人自从交谈,一直对立在竹篱墙外,并不曾入屋,夕阳残照如血,投射出的万里霞光反而叫彣苏苏的脸明显蜡黄枯槁。 “是吗?”她的手紧攥成拳,尖利的指甲深深抠入掌心,直到红润的掌心里硬生生剜出几个血坑,破了层皮。“现在才说这个,恐怕也是来不及了吧……他分明才说了后会有期的……” 她为师父做了那么多,牺牲了那么多,到头来竟让自己最爱的人身陷泥潭! 这是恩赐,还是刻骨铭心的报应! 彣苏苏的睫毛扇动得厉害,像垂死在季节更迭的飞蛾,本欲扑向光明,然而漫天风雪掩住了她的方向,连她自己也要迷茫不堪。 戚九睨她一脸生不如死,不由搀扶着彣苏苏的摇摇欲坠的身躯。 “不要碰我!”不知触犯了她的哪根神经,彣苏苏一把将戚九推翻在地。 “都是因为你,你知道吗?都是因为你!”彣苏苏的五官突然扭曲起来,“如果北周从来都没有出现你这个人就好了,我们所有人也不用背负那么多的仇恨与痛苦!” “师傅也是,竹子也是,还有那些凭白死掉的人也是,他们为什么要为你流血牺牲!你不过是给了他们一点点做白日梦的能力,为什么大家前仆后继地要替你赴死!” “你终究是个来自异族的过客而已,为什么所有人都要把你众星捧月!信奉你如神祇!” “你就应该被女帝羁押在深宫大殿里,终生不见天日,上官狗贼居然把你弄出来又藏起来……他也是疯子!他也是个疯子……” 彣苏苏蓦地捂住嘴巴。 她说了最不该说的话,尤其在知道龙竹焺即将面临何种危险时,她说的每一个字眼都是缺乏思考的。 原本自己与龙竹焺商榷好,引着戚九孤身来星畔海,而龙竹焺则去把上官伊吹一伙人趁夜连根铲除,只要能把戚九留住两日,上官伊吹死亡的可能□□大。 然而所有精密的计划,皆被戚九无意间的一句话彻底粉碎殆尽。 戚九并不明白彣苏苏话里究竟含着什么意思,但他明显感觉亦不是很好。 不由问道,“苏苏姐,你的意思是……” 余下的话,已经不需要再说出口了。 “不不不!”彣苏苏疯了一样的跪在地上,“姐姐刚才都是说的疯话,我可能最近一直情绪低落,所以胡说八道的……” 越描越黑。 戚九连着退了好几步。 “你说认我做义弟这件事……恐怕也只是另有目的吧……” 戚九的心口仿佛压下重碾,把他的所有曾经拥有过的美好情感,碾作尘芥。 他本不该来,正如他现在立刻就该走。 戚九环看了一眼四周,没有任何埋伏的迹象,然而轻松就能击垮的一些信任。 永远不可再生。 他翻手拿出雷肜伞来撑于头顶,在彣苏苏满是懊悔的面孔前遮住了孱弱的身躯。 应该说声各自安好。 但是强烈的背叛感令他如梗在咽。 刹那间,彣苏苏亲见他的身体融化在纸伞里,就那么一丝一毫地溶解,仿佛被什么消磨殆尽。 戚九走得极快,完全没有察觉出对方怔若木鸡的骇人表情。 等人走得不见踪迹,彣苏苏始才哇得一声尖叫,直刺入林,悚厉的声音仿佛能撼摇大地。 接着她开始不停地呕吐,宛若食用了鹤顶红一般,连黄绿色的胆汁险些被吐个干净。 有人踏着矫健的飞步,从星畔海的另一端折来。 居然是龙竹焺,他临行前右眼一直跳得厉害,极度担忧自己失算,上官伊吹会跟着戚九来,所以派了几个特殊的人去截杀上官伊吹,布局谋划才更为妥帖。 此一来,就看见彣苏苏蹲在地面上,生不如死的可怖表情,三步并作两步把人抱了起来,忧心忡忡道,“戚九没来吗!或是他刚走!该死的,他对你做了什么!!”反复催了几次,彣苏苏只是神魂颠倒道。 “他竟是那个样子,他竟是那个样子……” “我们做的事,师父做的事,千千万万筑幻师们做的事……完了,全完了!” 像是一语双关,彣苏苏疯狂焦灼的内心,反而平静如波涛万倾的江底,所有的事情都归于死寂。 从自己苦心经营,到伪装的身份被随便暴露亦好,从得知某种见不到的传闻秘事也好,甚至是戚九那种绝对不能外传的模样也好。 真的全都付之一炬。 第122章 诸君皆是垃圾 如果能大操大阀弄软一个男人的腰, 上官伊吹最想做的第一件事, 即是把戚九没日没夜干到腰腿齐断, 绝对不能轻迈出一步的地步。 上官伊吹如是想,两只眼睛已然喷出丈高火来。 晌午才前来告状的陌川瞧他变脸, 骇得提着衫角低头就跑。 没有时间多作安排,仅得叫轲摩鳩盯死了余下的人,以防龙竹焺突袭。 上官伊吹抄起玉屏笛,笛音遂化出一只鲮鹤, 片片鹤羽皆是鱼鳞,鳞次栉比堪露华光,上天入海均畅通无阻,一路直奔星畔海去。 唯恐丢了戚九的任何踪迹,上官伊吹动用了北周境内的所有破魔裸子塔。 上万个子塔如遍开大地的檀幽婆罗花,自塔心释放出虚离绯红的馥郁香气。 这些靡靡冉冉的异香恰如寻主的鬣狗, 在苍穹之光下编织衍化, 香尘飞涨, 终而嗅见戚九某丝特殊的气息, 渐渐凝汇成一道若有似无的红线,潜在低空处,云移旖凫。 上官伊吹但瞧锁定了位置,水妍的眸子横溢煞气,催着鲮鹤旋风一般腾腾杀去。 许是远眺星畔海的青山碧涛, 远远地自地平线山闪烁金光, 再观红线的位置毫无旁支, 始才舒了半口薄气,惴惴不安的心跳才缓了一刻而已。 一群恶鹫不知从何处突然横空幻出,突如其来的暴袭简直猝不及防。 上官伊吹完全来不及调转方向,溃堤的枭兽群起而攻之,爆向上官伊吹的坐骑。瞬间就如噬肉的浪涛,四面八方围堵至滴水不露。 “上官狗贼!候你多时,且拿命来吧!”最大的一只恶鹫身上,骑着一位蓝色霹雳衣男子,他掌心的夜极鸟幻印十分霸道,正处在升阶的状态,一指而下,成百上千的恶鹫径自扑向上官伊吹面前,似要分裂他的肢体,啖饮血肉。 黑羽如乌云压境,严冬再临。 上官伊吹临危不乱,唯一派置身事外的清风,淡淡道,“我现在有急事,是你自寻死路的。” 他的身躯坚如磐石,并没有挪动一下的意思,冲来的恶鹫仿佛被他死寂的镇定骇住一般,于撞击之前,侧翅错滑,纷纷从上官伊吹的鲮鹤后闪过,衍如倒戈的梭刀,黑压压一片重新杀回筑幻师的身边。 “活见鬼!”筑幻师心里厌恶,自己竟被小觑了! 摧动一波新的恶鹫腾空折起,巨大的羽翅织如密云,层层叠叠好不透风,鸟堆的重峦叠嶂遮挡了半壁视野,连当空日色亦被惊扰,转暗无光。 反戈的恶鹫毫无惊慌,疯了一般横冲直撞,杀如敌忾,霎时间哀鸣之声四起,喷溅的血雾与零落的鸟羽如鹅毛大雪一般洋洋洒洒。 杀光激荡跌伏,凄厉高昂的惨鸣益发持久,仿佛万千冰柱倾倒入海,分明晓之所在,却又无处不在,煞羽,鸟鸣,贯彻于天地之间,徘徊回旋。 蓝衫筑幻师心存震怒,掌内夜极铮铮啼吟,预备幻出更残暴的鸟兽反攻,坐下恶鹫仿佛被什么重物踩踏一下。 抬眸时,一柄锋利的环月弯刀透过重重血气,冷然得架在他的肩膀上。 上官伊吹趁乱从鲮鹤上跃至恶鹫,百丈高空上翩若一片鸿羽,又轻似霞光。 “啊!”蓝衫筑幻师大叫一声,整条右臂被上官伊吹齐根砍下,刀法既快又狠,仿佛卸除牛骨的快刀手。 带着夜极鸟幻印的右臂洒着汩汩血花,一路翻转,被上官伊吹一脚踩在官靴之下。 “上官狗贼!”蓝衫筑幻师捂着血流不止的深邃创口,眼底翻搅着强烈的恨意与惊悚,均被眼前的枭艳男子满满倾占。 上官伊吹道,“应该不止你一个,再喊得声音大一些,把你的伙伴一齐招来!免得麻烦。” “呸!你休想!”筑幻师凄厉无比道,“你杀了那么多筑幻师,手里积了累累血债,杀我一个不过是多添一条命而已!” “你说的没错!”上官伊吹转刀一抹,对方的气息尚未咽下,脖颈上旋即喷出一道血泉,尸身滚入万丈深渊。 “我赶时间,不与你废话。” 伏身抠出残臂掌心间的幻印,夜极鸟幻印自上官伊吹鲜血淋漓的掌心中,方才还是奄奄一息的模样,倏然振翅翱翔,眨眼蓝光燚燚,落尽时变作一只青骢。 上官伊吹抖手,去吧! 青骢幻印顷刻悬垂于半空之中,大放瑩光,无穷无尽的青色幻丝招展,引得未死半残的恶鹫煞气大振,化作滚动如飓的兽潮,自他身周刮起阵阵惊天悚地的漩涡。 空中一片黧黑,须臾引来了三五个筑幻师的注意,念想着蓝衫筑幻师或许升阶了,前后从地面赶来援助。 待三五人驾驭旋翼幻兽临入九霄时,不约而同看到风暴的中央竟是一抹异艳绝伦的俊骨擎立。 强劲的风潮足以撕裂一切。 而他静止 “是……” “是他!” “上官伊吹!” 上官伊吹的环月弯刀历经血水洗涤,锃亮得仿佛雪水消融后折射的月镰,散发着幽幽而夺目的锋光。 他大约扫了一眼几人,皆是中阶,或是初阶的,根本不算敌手,不由散淡道“一起上吧,我赶时间。” 嚣张的态度配合他那张异美绝伦的散淡表情,既销魂,更蚀骨。 一人裂石破云道,“跟他拼了!为我们死去的千万弟兄报仇雪恨!” 另一人唤道,“亦把大禅从他手里救出来!” 上官伊吹眉眼一跳,手中的环月弯刀已经冷冰冰掷出。 谁也不能提此事,犯者立当绝命。 幻月弯刀破风一斩,含着电光火石,将那人首尾一劈作二,血尘随烟,两截身落,原地里似乎人影尚存时候,只一眨眼已湮灭殆尽。 幻刀噙电冷旋一周,回到上官伊吹的手中时不沾一滴血迹。 余下几人冷汗如瀑,颤抖着手摧动掌中幻印,不知是人慌,或是风剧,猎猎狂风掀翻着众人的飘然衣摆,足底的幻兽自风涌中颠簸,连人亦跟着晃动不安。 蓝色的幻丝终于交织一处,庞然大物隐约浮出些轮廓。 上官伊吹一瞧便知。 六爪鹰隼。 战力真是弱爆了的。 筑幻师纵而精少,却也分天资良莠。 上官伊吹心内一阵轻蔑,嘴巴上便咄咄逼人起来,“你们区区中阶的夜极鸟幻印,竟敢与我的青骢对幻,真是蚍蜉撼树,自不量力!” 几个中阶筑幻师始才注意,恶鹫狂潮中间包裹着一个青色的高阶幻印,初放开,流光四溢遮天闭目。 “人呢!”某人大唤起来。 “这绝不可能!”幻织六爪鹰隼的筑幻师瞠目结舌,“幻印离开原主肉身,皆会自行毁灭!为什么这枚幻印与众不同!!” 上官伊吹真是等不及了,“你们不过是一群空皮囊而已,竟敢以解救者自居。” “你们的大禅从来都不需要你们自作多情。” “都给我离他远一点!” 青骢幻印骤如九天银河,引渠垂下般,远近高低的恶鹫均受了幻法滋补,涨作数倍巨大,锋利的尖爪可削山峰,断河脉,各个威风凛凛,密密麻麻地扑向了那几个可怜巴巴的筑幻师。 一个初阶筑幻师当场便吓得溺在裤子里,跪下来磕着头道,“毋要作幻了,毋要作幻了!好可怕啊!” 冲在最前面的恶鹫嘶鸣厉叫,一口且把胆小鬼吞入口内,嚼也不嚼,伸长脖子咽入腹内。 另两个见对方的幻法诡谲多变,凄厉呐喊道,“鲤锦门的领首竟然精通幻法!自犯国法,若是传出去女帝必定诛你九族!” 上官伊吹散散一笑,“活着且不怕你们说出去,何况是死的。” 数不胜数的巨大恶鹫团团围住六爪鹰隼,一口一口把孱弱的幻兽蚕食鲸吞,须臾连血渣都不剩一丝一毫。 闻者皆怔。 另一个筑幻师准备遁逃,被吃不上肉的恶鹫围攻上去,寥寥数口就再也听不见撕心裂肺的声音回响。 上官伊吹凝着最后一个仅存的。 那筑幻师俨然吓呆了,倒在旋翼幻兽的双翼间,不停地挣扎退缩道,“别过来!别过来!”如此战战兢兢,如此绝望无助,但也像死守着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 “上官伊吹!”他从腰带间掏出一柄炻纹短刀,比划在自己的脖颈上,“士可杀不可辱!你想要的东西,我诅咒你一辈子都求而不得!即使得到了,也会转瞬失去!叫你尝尝人间炼狱的极苦!” 一刀刺下,抹得不是自己的脖子,竟然是右掌间的夜极鸟幻印。 说时迟。 上官伊吹的手精准地挡住那柄精刀的去路,锋利的尖刃自他的手骨缝隙间插了进去。 筑幻师大叫道,“你是疯子!!” 然而尖刀穿透的皮肉无觉,甚至连一滴血都没有流淌,上官伊吹的手掌里干涸得仿佛仅剩他的生命。 “你是个魔鬼!!”筑幻师骇得面色惊白,宛若气绝欲死的尸体。 上官伊吹一把掐住他的下颌,眼眸里的艳光沸血,有种吃人的美感。 他道,“我要你,把刚才咒我的每一个字眼,一个一个给我吃回去。” “做……梦……呃呃呃呃……”下颌的气管被人紧掐着。 筑幻师完全透不过气,惨白的脸转为青灰,而后泛着饱胀的红黑色。 上官伊吹眸光犀利,“那就从我们的世界滚出去!”五指紧缩……紧缩……紧缩。 筑幻师缓缓咽了气,四肢百骸顿化作一摊软烂,从旋翼兽上滚了几滚,如秋叶一般从高空坠落。 他掌心的幽兰幻印,亦如泯灭的油灯,耗尽灯油之后,光明殒没。 戚九焦急的声音迢迢回荡。 “伊吹!伊吹!伊……吹!” 玉毒蝙蝠乘风破浪,自云海里穿梭如帆,载着忧心忡忡的戚九焦急奔来。 遮天蔽日的恶鹫主动退移,给他让道,戚九满心放在上官伊吹的身上。 终于靠近了他站立的旋翼幻兽,居然第一眼就看见上官伊吹的手上负伤,刀子与皮肉交割的位置,血泉滴滴答答地打在他的心里。 “伊吹!!”戚九欲要上他的幻兽。 上官伊吹攥着右手腕,谨防血流不止,看亦不看戚九的脸,跃回了鲮鹤之上,言行举止冷冷冰冰,仿佛心死。 第123章 叫他心疼 被甩了冷脸, 戚九自知理亏, 本来是顿足不前了, 但是一瞧上官伊吹的手在滴血,心疼与懊悔双重敲击他的心扉, 如何也不能放着不顾,厚皮赖脸催着玉毒蝙蝠靠近了去。 真诚关心道,“伊吹,你的伤口快叫我看看, 莫要伤了手筋,影响你日后使刀。”言辞凿凿,水滴融入眼鸿,自淡珀瞳仁里兜兜转转,即要淌溢出来。 上官伊吹居然无视,垂了眸子, 一把将插在掌心的刀拔了出来, 淋漓的血花迷了戚九的眼, 让他的唇禁不住挂了一层干死的白霜, 颤如枫叶。 他错了。 戚九咬了咬嘴,终而出口求道,“伊吹,我错了。” “你何错之有”上官伊吹冷面一哧,不似对情人那般呵护尤佳, 倒如面对一个陌生人般凉薄。“腿长在你身上, 随便你来去自由, 手长在我腕间,任凭完整残缺。” “谁都不欠谁的,何来对错之说。” 戚九的心都快要揉碎了,他猜测上官伊吹真是生气至极的,否则不可能说出如此话来斥他。 若是毒打他,拘.禁他,或是捅他一刀都是最好的发泄。 若是不理睬他,疏离他,便是日日夜夜长长久久腻味在一起的感情,亦会瞬间分崩离析。 此一想,戚九顿时慌了神,不怕跌落摔死,紧跟着上官伊吹的步伐,跃到了鲮鹤的背脊上。真心实意再道一句,“伊吹,我真错了,以后再不犯了。” 上官伊吹听他忏悔,脸色如常,把自己的环月弯刀与玉屏笛扔在一旁,擒着炻纹刀道,“不要用任何幻法,我们来打一架吧!我用贯写字的左单手,你可双手轮使!” 什么! 戚九退后,“为什么!” 上官伊吹慢条斯理着,“我若赢了,你给我道一百次歉,你若赢了,我再不管你。”分明是瞧不上戚九的功法,太烂到不屑一顾。 他怎么可能打得过他呢! 戚九俨然自尊受损,恼火渐起,拔下发间蝶骨翼刀,摊手展作薄刀,叫声,“既然你执意如此,且看刀吧!” 轻鸿一飘,纤细的身姿提刀而近,对准上官伊吹的身体刺了过去,蝶骨翼刀的刃面光洁如镜,迎光一射,自有斑驳的极光四散而开,撒如流萤。 他一动身,旋飞在周围的恶鹫栉比排开,呀呀如观战的卫兵,翅膀间扇动的风潮打着阴森的冷旋儿,中间的两尊身影随即沉浮于风浪之中。 上官伊吹的墨发凌飞,随着官服间的锦鲤同起同落,栩栩五官立马进入备战状态,自有一派俊骨傲然,却纹丝不留情面。 与戚九的薄刀削来之际,立刀一格,且准且快,恰把单薄乏力的刀刃震开些许距离。 “太轻,再来!”伤手负在身后,上官伊吹的衣衫寸缕不移。 戚九手腕微麻,遂拢回些力道稍作缓释,足底湍急,连步点在幻兽的鳞羽间,孱弱的身姿化作一团锦云,对着某人的狠厉挑衅,猛刺三刀。 三刀分量逐一加重,一刀堪狠一刀。 “噹!噹!噹!” 上官伊吹艳美的面颊无惊无险,仿佛点墨书画,挥笔遒劲,精准地挡开所有落在身前的锋光。 “太轻,再来!” 戚九气急,盘思着对方开始过分,自己也不该客气,挺身一劈出腿,狠狠踹向上官伊吹那从不肯弯过的膝盖,即使踢不碎,也要淤疼几日。 上官伊吹怎会放任他踢,敏捷的身手化作柔波,侧身避开袭击,挺拔的身姿绷如垂纶,满则弓,劲则松,伏腰闪在戚九的身后快似雷霆,转手将刀柄往戚九的后心上一捅。 “太轻,再来!!” 戚九明显感觉到自己被捅了,虽然未见血肉破绽,恼然之气燃烧至水润的琥珀眸子里,愤恨抄刀往身后一刺。 如是旁人,必然被反刀插在腹侧,割断肝肠。 可惜对手是上官伊吹,他的眼睛足以洞悉戚九的一切,重重提肘往对方手腕一磕。 剧烈的碎骨之痛灌入戚九的骨骼肌理,痛得他险些喊出声来,差点丢了掌中蝶骨翼刀。 “太轻!” 上官伊吹的声音可怖,自罡烈的风涌中居然清晰得像是一掊明朗的星辰。 “再来!!!” 他怕是铁心要赢那一百声道歉的。 戚九怎肯服输,滚身躲过上官伊吹的刀路追杀,刀花簇簇在手中流转,拼尽最后一次全力,手刀忽左忽右,迷离晃眼,仿若冥冥中阴阳双合的化象,更如炎夏里振翅翩翩的彩蝶。 上官伊吹俨然被变换诡谲的手法带走了记忆。 遥想当年,自己在御华庭里第一次调戏戚九未果,正是让戚九借此烨摩罗的护身刀法,削破衣衫间的鲤鱼纹绣。 一刀定情。 他才痴痴缠缠地追了他许久,直到出事那天。 转眼仿佛过了万年烟云似得。 上官伊吹眨了眨干涩的眸星。 他总在顽固地追逐着他的身影。 怕他受委屈,怕他受伤害,更怕他……会死…… 微一恍神,戚九的快刀一劈,倾力斩断了他手中的炻纹刀。 上官伊吹的梦绪至此终结。 他安静地凝着碎裂的刀在手中片片瓦解,又瞧着戚九那略显得意的漂亮脸蛋。 幽幽而道。 “你赢了,阿鸠。” 炻纹刀从他的掌间滑落,撞击的声音仿若古老寺庙里的铜钟低鸣,萦绕回荡。 “阿鸠,你就是这样,只要遇见旁人的事,总是被你先挂在心上,可是我的叮嘱,我的担心,我的忧惧你总忘得干干净净,甚至举刀相向时候,你都始终不肯对我妥协。” “好吧,你自由了。” “因为,我以后再不管你了。”他摸摸自己的心跳,还好,没有碎裂的声音。 上官伊吹抬手收回青骢幻印,也不看戚九的面色是白是红,像是看透世事无常,幻了另一只鸟兽,随风离去。 戚九哑然。 这……他这是什么意思! 戚九顿时没了主意,想追上去问个究竟,反见许多兵器撂在原处没人收拾,成千上万的恶鹫像围观群众一般盯着自己出丑被甩。 上官伊吹连幻器都不要了。 他是不是连自己也不要了! 此一想,可不得了。 戚九慌神慌得没了思绪,幻了一张包天的巨网把整个天上的鸟打个大包袱,催着玉毒蝙蝠一个时辰就赶回了家。 谢墩云的寝室里正一片旖旎风光。 两个人没羞没臊地研究了一晚上,正打算把最经典的三五九式重新再试一轮。 戚九垂头丧气来到他窗下,狠狠敲了一把。 “谢老痞子,你出来一下。” 里面的声音偶有溢出。 戚九完全没有脸红心跳的意思,道,“你若不理我,我就哭。”真是要嚎出来似的,眼里布满细微的红丝,挺翘的鼻头一吸一阖。 白式浅抬头正见窗花间,飘着一颗黑乎乎的暗影,冷语催道,“小九的声音不太对,你去看看吧。” “说三天才回来的人,恁得一天就来扫兴了,别理他,快点!”谢墩云紧抠着白式浅的肩膀,在他挺直的后脊留下新的爪痕,喉头不停吞咽着气息。 白式浅受到鼓励,奔如野蛮的悍马,汗珠沿着光洁的额头,淫雨霏霏而落,他的眼前绫缎一片水汽朦胧,冰雕雪砌的五官一脸畅快与疯狂。 谢墩云的腰肢几乎扭得快要飞起了。 戚九站在雕花窗口下,嚎啕大哭道,“哇哇哇哇哇哇!” “啊!!!” 谢墩云抱住白式浅的耳朵。 极乐即在脚下。 戚九继续哭,“哇哇哇哇哇哇!” 白式浅一把摁住床帏,停住身姿道,“不行了,我软了。” “顶你奶奶的熊的!”谢墩云眼看就要奔向幸福之巅,万丈高空跌进淤泥坑里一般糟烂透顶,抽出身来径直走在窗前。 “老子要跟你割袍断义!”他扶着窗棂,掀开纸牗的第一句破口大骂。 戚九满脸泪光,托着雷肜伞道,“大人不要我了~” “可是老子的男人还要老子呢!”谢墩云紧张地回眸,白式浅正在擦拭身体,似乎没有刻意留心窗外。 谢墩云暗叫谢天谢地,一把抽回雷肜伞,对戚九道,“你去洗洗脸,哥马上寻你去。” 偷偷放伞后,走到白式浅的身边,亲一口他汗涔涔的冰凉额头,“躺下,别走,老子去去就来。”随便套了衣服,大步赶出门去。 戚九才没心情洗什么脸,蹲在不远处的假山下画圈圈。 谢墩云出来一瞅,德性,一瞅便知东窗事发,恶行败露了。 头顶黑魆魆的乌云里散发着恐怖的叫声,吓了谢墩云一大跳。 好宏伟的一包袱鸟啊! 玉毒蝙蝠悬停半空纹丝不动,一群恶鹫欲要吃肉的贪婪样子,纷纷攘攘把锋利的鸟嘴尖爪从漏网中探出,拼命要吃到蝙蝠肉,撕心裂肺的鸣啼振聋发聩。 谢墩云道,“先把这一大坨弄走好不好?” 戚九心思全不在此,打个弹指,玉毒蝙蝠消匿无踪。 恶鹫们叽叽呱呱吵得更加厉害,令人闻风丧胆。 谢墩云墙都不服就服他,只头痛欲裂道,“哥大约也猜到发生什么事情了,不若如此,你就脱光光,主动钻在被衾里求饶吧。” 戚九道,“坚决不要,他说再也不管我了,我还倒贴着人家,要不要脸啦!” 谢墩云禁不住笑了,走过去搂住他气弱无力的肩膀,“哥最不要脸了,你跟哥哥拜把子那么久,怎么连个皮毛都没学会!” 戚九真要哭了。 谢墩云连忙讨饶,忍不住粗暴起来道,“别娘们儿唧唧的,是条汉子,就走过去甩他一坛绝情酒,然后哥哥领着你与白疯子,咱们不在鲤锦门待了,天大地大,咱们三个流浪去。” 戚九揉揉发酸的鼻子,“可是这次错真在我,我没想到彣苏苏她……” “她怎么啦!” “罢了,”戚九拍拍手上的土渣,“是我唐突了,与其求大人原谅,倒不如正好彼此冷静一下,或许我真的不懂爱人,也太忽略一个人的心情,活该受此折磨。” “放屁!你为他牺牲的更多,上官那王八蛋若是敢质疑你的感情,老子第一个杀了他!”原本嘻笑颜开的谢墩云急红了眼睛,豆大的眼泪在他的眼眶里旋转,旋转,而后生硬憋了回去。 他不能说,他不能说。 谢墩云抑制住喉头的哽咽,连声否决道,“不不不,哥的意思是,就彼此冷静一下吧。”他的手抚摸着戚九松软的卷发,隐忍半晌,突然道,“阿鸠,我是真的……哎……有朝一日等你明白了事情的一切原委,我再亲自跟你解释吧……” 他已然说不出口,巨大的沉痛压抑在喉头,如鲠在咽,吞吐不尽。 人生必是苦多蜜少,凡是一星半点的甜意,皆引得人头破血流,只为舔那一口。 这边戚九闷不吭声,那边的上官伊吹自然也放心不下。 朝天上探了六七次头,发现戚九跟着回来了,才装作若无其事地样子,安心让轲摩鳩包扎伤口。 这点花花肠子,绝对瞒不过损友毒眼的。 轲摩鳩收拾了药箱,一边刻意揭穿道,“算了吧,救人的时候急火攻心,现在人平安回来了,心里偷着乐呢,摆什么臭脸呢”一副谁还不知道谁的模样。 上官伊吹似笑非笑,“不治他一治,终有一日还不得骑在我头上” “再者,今日围攻我的皆是筑幻师,他们已经蠢蠢欲动起来,万一阿鸠再乱跑,真被救走藏起来,我到哪里寻他去!” 轲摩鳩的四肢百骸均透露出嫌弃,猛地跟他握了握右手,刻意把他的伤口往破了捏。 反正也不会出血的。 “好好,好的很,你说的都对,高瞻远瞩。” “可眼下,你把人打跑了,若土包子那一根筋犯起轴来,真与你分道扬镳,将来再去追的时候,可别求我。” 上官伊吹抽回自己的烂手,“我的媳妇我做主,再说血也不是白流的,我远远瞧见他来了,才挨得一刀,他心里有我的话,一道伤就能令他牵肠挂肚。” “他心里若没有我,即使我殁了,终有一天死在寻他的任何一个角落,他也很快就能把我遗忘。” “本来他就善于把我忘了,也不是一两次而已。” 轲摩鳩想要安慰他一下。 上官伊吹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刚才说的话都是我故作潇洒,其实我……真的有点伤心。” 两人喝了些酒,与轲摩鳩作别后,上官伊吹只身往回走。 他的心情尚有些忐忑,反复责备自己修炼不够,太过冲动,都经历成百上千次了,分明知道那家伙的心性随意,何苦还要气他恼他。 他们能在一起的时间本来就少。 不该再少。 此一想简直后悔万分,脚底下的路变得艰涩难行,转了一圈两圈……靴子底俨然要磨通了。 怎么才能把说出去的话再吞回来呢?另寻个人砍自己一刀吗? 上官伊吹旋即摸摸自己的心口,早知道就捅这里的,起码阿鸠这会儿应该哭得泪人儿一般,哪里还会真不理睬自己。 懊悔着继续往卧房走,却被突如其来的惊喜震一跳。 月下一人。 戚九久候在门口,一脸踟躇不前。 冷静是好,可是哪里都能冷静的。 就灰不溜秋地溜到上官伊吹的门口冷静来了。 上官伊吹使劲捏住自己飞扬的嘴角,薄唇绷如张弦,眉眼换了冷殷殷的颜色。 开口就道,“你来这儿做什么,谁叫你来的,还不立刻离开!” 第124章 得新臂,获新人生 戚九道, “出来看天, 看地, 看月亮!”但不是来看你的。一副冷淡模样拒人于千里之外,倒叫上官伊吹意料之中。 也罢。 敢做便要承担任何可能的后果。 上官伊吹垂了嘴角, 阔步从某人面前临风路过,心里默数,“三……二……一……咦……二……三……四……”羽睫的倒影落入微低的眸子里,粼粼放着些焦灼的暗光。 估计真要黄花菜了。 且听得某人急急喊道, “大人的手伤可碍事” 上官伊吹瞬时得势,思忖着或许可以再往前走一步试试。 推手开门,前脚掌施施然放落入内堂的地面间,戚九气呼呼的声音果然随之追来。 “负心人!” 上官伊吹伺机侧颜微露,“你都没心缺肺,何来我负之说!” “再者, 我说了不再管你, 自然言出必行。” 戚九的脸涨红得像猴子屁股, 上官伊吹若阖紧彼此间那道门, 便是覆水难收的征兆。 他真是黔驴技穷,憋足劲儿想了个极歪的歪主意,从齿门缝儿里挤出来道,“我若是肚子里有了你的骨肉,你也不管” 上官伊吹的后足低抬, 险些撞门槛上, 跌个头破血流。禁不住回瞪着戚九。 “有什么有, 你是男人知道吗?” 戚九俨然受谢墩云死不要脸精髓熏陶,凭借自身孱弱,挺着肚子往上官伊吹与门板间的夹缝里硬塞。 “我说有就是有了,难道肚子是我的,我还能不知道”太丢人啊,丢死人了。 戚九只想着,钻进去,先钻进去一切从长计议。 上官伊吹怎么可能叫他顺利挤进屋,双臂一夹,正把人牢牢困在臂弯中,忍不住是想笑了,但尚得忍住。 自上往下窥探着戚九明显促狭的举动,刻意问道,“好,纵使你真的有了,说给我听听,如何知道得如此清楚” 戚九被他的身躯若有似无地困锁着,明显感受对方毫无善意的气息,在肆意折辱自己的自尊。 低头蚊子哼哼道,“大人每日每夜勤耕浇灌……就弄出来的。” 上官伊吹道,“我是问你,你怎么断定自己有了?” 戚九已经没脸见人,双手捂住脸,避免自己再说出更羞耻的蠢话来,“没错,我胡说呢,男人没有宫胞,又怎会生出孩子来” “若我是个女子,有了孩子,你自然不敢随便丢了我。” “可我分明是个男儿身,却与你日日夜夜睡在一起,如今你说不要我了,见我连说几句话的功夫都不施舍,我能怎样,放宽心当作什么事情都未发生” “还是说……我比女人更来得方便好使,随便丢弃了也不会令大人寝食难安” 嘤嘤嘤…… 上官伊吹哪里还绷得住,赶紧道,“我怎么可能随便丢了你呢?”他死都绝对不会做这等天打雷劈的事情啊! 戚九的双手紧紧贴着眼睛,匀长的指缝里默默涌出滚热的水痕,如此汹涌澎湃,自指根的小孔里往外渗透。 他只默默流泪,却不肯呜咽一声,着实让上官伊吹心如刀绞。 “该死!”随即彻底缴械投降,把人打横抱起放在床榻上,另手准备拉开戚九捂脸的手。 “是你不顾安危,跑去星畔海的。” “再不跑了。”戚九的手敷在脸上,根本拔不开。 “是你宁可断我掌中之匕,也不道一百次歉的。” “我跟你说一万次对不起。” “是你……”上官伊吹难免强势起来,再见戚九露出的嘴巴颤颤巍巍,好似雨打风吹下的玫瑰花瓣,沾着莹澈的泪珠。 见好就收吧! 心里才告诫着,人已经伏身吻向他的唇心,辗转吮吻起来。 戚九咛嘤啜泣,“那你还管我不” “管管管……”上官伊吹把人搂入怀里,“旁人谁敢多管你的事儿,我杀了谁,你只归我管。” “那你还凶我,给我甩冷脸不” 上官伊吹终于笑了,守得云开见月明般,“我把自己的臭脸割了,送你赔罪,可行” 戚九自行移开双手,绯红的双魇堪比醉酒,眼泪汪汪自含一番娇媚柔软,湿润的长睫瑟瑟而曳,仿佛河畔盼望春露滋长的芦芽。 “我想要孩子,你的孩子。”他把手缠在上官伊吹的脖颈上,腰身微拱向某人,似讨巧的猫儿,果然在被衾里求饶终是良策啊。 他被自己最瞧不上的手段征服了,居然还运用自如。 戚九心里当即给自己跪了。 上官伊吹旋即笑若桃李春风,“好好好,我现在就给你灌一个饱饱的,怀不上可不准下床!” …… 戚九软趴在床头,手里数自己新得的两枚齿骨,共十八颗,手指放在嘴里数数自己的,半数的牙骨都落入自己锦囊里。 吵吵小架,还是有些好处拿的。 嘻嘻。 穿了件水葱油绿的衣裳,开始收拾自己的行囊。 上官伊吹提议过准备返回咸安圣城,下午便走。 收拾完自己的,他又准备去收拾东佛的,走进折廊,陌川单手端着鸡汤往前走着,另一只手攥着香包置在鼻间轻嗅,眉眼舒畅模样,一路腰摇腿款,不堪风吹的姿态自有一番娇娆韵味。 戚九准备捉弄他一下,抄了近道,几步跳进折廊临靠的文竹林,自碧绿修竹间穿梭如鱼,在尽头截住陌川。 “哇!”横出身姿大叫一声。 陌川心里正被琐事困扰,回想着上官伊吹建言,待返回鲤锦门后就可顺利取出额间银碎,心里忐忑辗转,分明是天赐宝物,却不能独自拥有,实在令人惋惜扼叹。 所以戚九跳出来吓他时,惊诧得险些把手中砂盅掀翻在地。 可他的目光才一触戚九的笑脸,更加惊悚的回忆瞬时倾袭了他的头颅。 “啊啊啊啊啊啊啊!你怎么在这里!”陌川的下一个动作,就是把热滚滚的鸡汤泼向戚九。 戚九的反应略慢,恰巧东佛路过。 他更快一步冲了过来,紧紧搂住戚九来不及躲闪的身躯,替对方挡去一灾。 汤汁淋落,溅在东佛皮肉间几乎泛起了淡淡的焦灼之气。 “啊,对不起,对不起!”陌川回神时,发现戚九并不如之前所见,而是面带焦急地扶着痛苦扭曲的东佛。 与正常人一般无二。 戚九催道,“你快去轲摩鳩那里取些治疗烫伤的膏药!”并不责怪对方失手,满心只留意东佛的样子。 陌川再看戚九一眼,十分确定他是正常的无疑。 戚九焦急道,“去呀!愣着做什么!” 陌川才连连点头,踉踉跄跄去拿药膏。 “小兔崽子,俺没事的。”东佛拉着他的手,被戚九扯去水井旁。 “怎么可能没事呢?一定要落下疤痕了。”戚九脱下自己的外衫,叠成一个方块,让他侧躺。 抬手掀开东佛身后的袍子。果然深红一片,看着都疼。 取一捅冷水,缓缓冲着烫伤处。 “俺没事的,你太小题大做了,俺的皮肤有些诡谲之处,你应该知道的。” 戚九连冲了两桶冷水,东佛的肌肤真如上官伊吹与轲摩鳩推测,自行修复得极快,须臾红印子褪得干净,留下又白又滑的皮肤。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真看见如此蹊跷的变化,戚九周身仍禁不住一颤,忍去异状,把东佛的湿衣服脱掉,套上自己的外衫,免得着凉。 哪知这家伙不看不知道,套着自己的衣服才发现,东佛的身量居然精健如松,背阔肩挺,若是再长两年,也是个身材伟岸的俊男子。 戚九瞧他的眉头舒展,估计新皮更替后就不痛了,忍不住嘲笑道,“真像猴子穿衣,哈哈哈。” 戚九的胳膊略短,翠绿衣衫的袖口连东佛的手腕都遮不住,缩一截到小臂中央。 再看另一边空落落的袖子在摇摇晃晃,似是孤寂寥落。 戚九的笑容明显生硬万分,刻意转了个方向。 可惜已经被东佛看见了,涩哑着嗓音道,“俺少了条胳膊,你瞧不上俺了,是吗?” “胡说,”戚九努力让自己的细微表情不要伤害他敏感的自尊心,“你还是你,什么都不会改变。” 东佛裹紧了新穿的外衫,衣服间居然散淡着戚九独特的体香,似有安心道,“小兔崽子,求你个事情,你能不能给俺幻出一条新手臂来,俺不想叫别人看俺的眼神,总像看残缺不全的流浪狗。” 万没想到他竟然自己能想得明白,戚九自然开心道,“当然没错,对我来说,倘是小菜一碟。” 他脱掉手套,抬起东佛的好手,反复丈量一番,将布满银碎的右手塞入空洞洞的袖筒里,逆行而上,摩挲到他光秃秃的肩头,再一冥想。 东佛的表情一阵抽搐,额头淌出细密的汗珠,空泛的肩膀上旋即如枯木逢春,自皮肉里长出五个肉芽,随之刺破肌肤化成五根手指。 戚九猛地握住,往袖外一扯,衍化成一条同模同样的手臂。 东佛大呼一声,“痛死俺啦!” 戚九旋即轻揉他的整条新生手臂。 东佛反而不准,扯着戚九的手绝不松开。 戚九抱歉道,“毕竟只是幻象,可能不如真的好用,但是吃饭喝水,应该不成问题的。” 东佛道声谢谢,猝不及防把戚九搂入怀中,不停地重复道,“俺只能靠你了,俺谁都不信,只能靠你了!” 戚九仅得安抚他,并未注意房角处蹿出一闪人影,又愤愤地离开。 待安抚了东佛后,戚九欢喜回了自己的卧房,前脚才开了门,身后人影错闪,一口砂锅高高举起,对着他的首后使劲砸了下去。 剧痛顿得侵袭了戚九的头部,朝四肢百骸蔓延开去。 戚九捂着头,转后一看凶手是谁。 就见陌川拿着凶器,对着他的额前又是狠狠一击。 旋即有殷红的血汁汩汩流淌,渲染了戚九的视线。 陌川的美丽容颜扭曲可怖,不停地嗅着手中的香囊,似是舒畅登仙,又似是暴戾残忍。 他对着戚九狠狠道,“你分明有更多的银碎在手,为什么还叫上官伊吹来取我额头上的!” “你分明能替东佛变一条新手臂,为什么对我撒谎!” “你这骗子!” 陌川额心的朱砂红痣,在他扭曲的五官间跳跃,仿佛张开的邪祟之眼。 “你……听我……解释……”戚九满脸是血,双目被血汁洇得睁不开眼。 “不要听!”陌川疯狂地嗅着香囊里极度的香意。 好闻,好闻。 为什么他越吸越想吸。 越气越仇恨。 馥郁的香味仿佛在他的胸膺里诡变,化成一团不上不下的恨气,烧得他整个娇媚眸子变作黑黝黝的深渊。 “戚九,都是你自找的!” 说着,陌川露出恐怖一笑,扑身钻入了戚九的身体里,与他合二为一。 第125章 躯壳只是一副安生的瓤子 陇云暗合秋天白。 纯粹的云气透入天角, 日头无论挂在何处, 并不躁热, 雁字排去,自有一番萧索无拘。 因秋怀春, 东佛一直不喜欢喧夏的热闹纷繁,仿佛置身监圜深处,与狰狞牢友同争一席之地,被打到遍体鳞伤, 而后又默默复原,自舔伤口,如今出了监圜围困,只有天高云淡时候,才令他觉得自己有种可以舒心活下去的念想。 环玉在他的掌心跳着异族的舞蹈,那般妖娆, 那般俏皮, 东佛的眼神被她绝妙的舞姿轻松拢络去。 她有一头微微波浪起伏的淡棕色长发, 稀弱的阳光下肆意浮起一层薄薄的金粉, 一双流波的琥珀色眼睛楚楚含情,双臂的绿玉因肢体的摇动发出脆霖霖的碰击声,夹着美人儿天成的甜美笑声,仿佛天上人.间。 东佛分外喜欢眼前这个掌中之物,因为他可以随便地捏到令她喘不上来气, 或是随便就逗得她哈哈大笑。 生杀予夺, 全凭他一人喜怒。 两人虽然语言不通, 但是心细如丝的环玉发现东佛今天明显有些不同,胡髯下藏起来的脸庞似乎存着某种复杂的情绪,雷霆霹雳在他的眼睛里闪烁,炸过一番之后,浓浓的悔意又冲袭眉头。 禁不住趴在东佛的手指头上,像只规矩的金丝雀,不停地摇晃自己曼妙的身躯,企图吸引他的注意力。 “东佛……” 上官伊吹的声音由远及近。 东佛立刻把环玉攥入掌心,背手回头看向来者,一番粗鲁动作险些把环玉捏死。 上官伊吹见他神色恍惚,想起自己答应过轲摩鳩的话,不会把此人赶走,可是再见他居然穿着戚九的外衫,心里莫名有些吃味。 道,“你那条新臂,可是阿鸠给你做的吗?” 东佛侧首看看幻臂,“没错……小兔崽子他……不,是戚九替俺专门幻的。” “专门”二字,令上官伊吹的五感微绷。 “你受罪了,”他决定直接跳过所有话题,开门见山,“东佛,你此番遭劫,可看清楚是谁所为了吗?” 东佛道,“是……” 并非他的言谈之间有些犹豫,而是轲摩鳩的洪亮声音突然远远呼来,纵得万水千山相隔,也能听得清楚明白。 “阿官!阿官!阿鸠他……快过来!” 上官伊吹的神情紧绷,尚未听得明白,东佛已然如奔走的豹子,飞一般蹿出,直奔着戚九的卧房跑去。 两人前后抵达房门口,戚九已被轲摩鳩扶在床头,将头部悉心包扎着,满脸沾着殷红的血迹,眼睛空洞无神,狼狈的样子好似一张被血水浸透的白纸。 东佛欲靠前,被上官伊吹反手拨了一把,最先扶着戚九瘦弱的肩膀,单膝跪在地上仰头而问,“阿鸠,阿鸠,你可还好” 戚九头部流了许多血,眼前的白光骤明骤暗,依稀瞧见对方关切的眼神时,心里想叫他莫要担心。 结果说出来的反是,“你滚远点,别碰我!” 众人皆惊,尤其是戚九的表情与语言严重不相符合。 戚九旋即知道是陌川搞得鬼,他不知道为何能控制自己的语言,决定闭紧嘴巴,偏不让对方得逞。 轲摩鳩难免打抱不平道,“土包子,你这就不对了,阿官是关心你啊。” 戚九再瞧上官伊吹的表情痛楚,一松唇关,“滚开,妖艳贱货,谁稀罕你们假惺惺的,都滚出去!免得看着心烦!” 真的不能说话! 戚九紧紧捂住嘴巴。 所有人看他的眼神更是古怪。 上官伊吹被骂了虽不高兴,可是戚九骂他,如何难听他都是受得住的,对轲摩鳩道,“或许是他头部受伤了有些不舒服,我们先出去守着,轲摩鳩你留下替他包扎好。” 单手摁了摁戚九的肩膀,他明显没有拒绝,上官伊吹深看对方的眼睛,明显觉察到对方的恋恋不舍。 真是奇怪。 上官伊吹再环视一遍屋内,看见砂锅打在血泊里一片零碎,反问,“陌川呢!” 东佛赶紧回复,“他把鸡汤泼在小兔崽子身上,被俺及时挡了,他就去轲大人那里取治疗烫伤的药膏了。” 轲摩鳩一斜眼,“谁见他了,根本没来过,好吗?” 上官伊吹隐约觉得此事有些诡谲,他把目光投向戚九时,戚九明显递了个求助的眼神。 微微思索,上官伊吹道,“我们都去找找陌川吧,他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存在,若是被不知去向的龙竹焺捉到,估计小命难保。” 领着东佛最先出去。 轲摩鳩替戚九包扎好伤口,见四下里无人,他突然言道,“你的脑子有多重要,你自己不甚清楚吗?” 并不像他寻常的傲慢无礼,或多或少应是种变相的关心。 待所有人皆离去,戚九也多少恢复些气力,对着空旷的屋内道,“陌川,你听我解释。” 有人咯咯冷笑,“花楼里待久了,见贯了所有的尔虞我诈,所有的解释都是掩饰,难道你不懂吗?” 戚九叹了一口气,“我承认自己欺骗了你,那是因为你我身上的银碎,它是个活物,纵使它赐予我们无穷无尽的幻力,然而付出必有代价,谁知道它会从你我身上汲取些什么” “少骗人了!”陌川愤恨的声音持续回响,“你手上贴了那么多,怎得不见上官伊吹叫你取下来,我不过分了一杯羹而已,你就处心积虑欺我骗我,实乃小人之举!” 戚九抚摸着额头上的白纱,似有痛心疾首,“没错,当初情况危机重重,我深怕伊吹出事,才借助了银碎的无尽力量,而且在日后的每一次劫难中,也是通过此物助我逃离危险。” “莫说是你,连我自己也深深耽溺在此力量中,甚至占为己用,许久都未曾考虑过卸除银碎。” “我确实没有资格说你是非,因为我也是同类人。” “呵呵呵,”陌川笑得不怀好意,“谁管你后不后悔,我现在只想留下自己应得的宝物,不再受鲤锦门的监管。” 言及此处,他不由再三警告道,“鲤锦门的势利太强大了,我想要活得自由自在,只能借助你的躯体逃出虎穴,所以你最好配合我,否则我凭借一张嘴,也能叫你把所有人都得罪光。” 戚九经历两次,如今十分清楚陌川藏到了自己的身体内,愈发觉得银碎诡谲多变,不由诚心建议道,“陌川,你别冲动,这些银碎若能取下来最好,你何苦要把危险留在自己身边呢?方才大人也说了,龙竹焺寻得就是你。” 陌川又是一阵冷嘲热讽,“那你又准备什么时候取下手上银碎?” “待太平时自然会取下来。” “永远都不会有太平日的,”陌川直言不讳,“只要有人在的地方,世间永远不会太平。” “你大约仗着鲤锦门领首的宠爱,觉得自己纵使手负银碎,也不会有任何危险。” “如果你失去了这份宠爱,立马会跟我一样身陷囹圄,继而万劫不复。” 戚九闭嘴,他完全说服不了一个一意孤行的人。 陌川像是冥冥中呼吸了什么东西,一副陶醉的音调苏中带狠,即如蜜膏中的银针,佳酿里的鸩毒,“你只要协助我顺利离开,并保证我不会被鲤锦门捉到,否则我就一辈子寄居在你的身体里,跟你分享一个男人的恩宠。” “你!” 陌川哈哈大笑,“上官伊吹的艳名在外,能被他上一次的话,我做鬼也是无憾的。” “记住,不要试图挑衅我的力量,否则,我就亲自毁了你。” 因为,他已经看见了戚九的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了。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的更新稍有些不稳定,考试准备太多了,抱歉T﹏T 第126章 我们的家 上官伊吹一直等到轲摩鳩走出来, 对他招招手, 与东佛三个人聚在一起, 恰好谢墩云也赶到,白式浅依旧无声无息地矗立偏远一些的位置, 确保自己能听得见就行。 见人集齐,上官伊吹的目光再扫过戚九的门廊,不由蹙眉淡声道,“我有些怀疑陌川把阿鸠控制起来了, 然而究竟使用了什么方法,并不好解释。” 余下几人纷纷狐疑,尤其谢墩云才来,前因后果并不清楚,故而否决着,“绝不可能, 陌川那家伙娘们儿一般, 性格温和, 再加之我们待他不薄, 何苦要对救过他的小九九出手。” 东佛忙插嘴道,“救陌川的人是俺,小兔崽子当时死活不同意。”话一出口,立马后悔极了,如此邀功, 岂不是抢着说自己引狼入室吗? 谢墩云对东佛能从打击中恢复过来, 简直刮目相看, 当即把他搂来夹在手臂下,一番感怀道,“小佛子够仁义,也够坚强,老子先前错看了你,以后老子也是你亲哥。” 东佛不太习惯他的这种肢体靠近,连连点头谢他,不停推开他的纠缠。 轲摩鳩最看不过二人满身的江湖浪气,翻翻眼,仅对上官伊吹倡议,“也许是陌川与戚九发生了口角,出手错伤了人,再瞧自己闯祸,此时已经偷跑了去。” “然而并不是,”上官伊吹坚定不移道,“你也查过的,阿鸠的首后同遭了一击,若是发生口角,绝不可能从身后下手,况且地面的血迹斑斑,并没有走出门的足迹,倘见陌川未跑。” “那小九九现在岂不是很危险!”谢墩云挽起袖子,准备要闯门救人。 “不必了,”上官伊吹微一阻拦,“阿鸠并未给我任何需要帮助的暗示,说明他或想先与陌川交涉。” 轲摩鳩补充道,“纵然如此,陌川图什么呢!” “图他额头的银碎不被夺走,”上官伊吹容颜微怍,他不该仓促建议陌川取下银碎的,“阿鸠手上的银碎数目众多,或许被他无意间看去了。” “阿鸠最近一直刻意避开陌川的眼睛,竭力不在他面前使用幻术,可是今天阿鸠破例了,又恰被陌川看个正着。” 东佛的脸瞬间苍白无力,“俺,俺……俺不知道此事。”单手触摸自己新得的手臂。 上官伊吹正色道,“此事阿鸠也有疏漏,他不该瞒着陌川在前的。”想来自己了解戚九至深,纵使对方从未解释,但他就是猜得出来。 再道,“叫诸位出来,也不仅此一件事情,陌川根本威胁不到任何人,他自以为控制了阿鸠足以耀武扬威,然而换个角度,我们也是间接控制住了他,莫叫他偷跑了四处招摇,告知大家亦是怕大家误会阿鸠,各闭嘴巴,暂不要打草惊蛇。” 谢墩云直言不讳道“花鲤鱼,你既胸有成竹,自然不会有什么纰漏,大家伙也会配合着演戏,不过咱很想听听你第二件要说的事情。” 上官伊吹道,“龙竹焺与彣苏苏果然一伙的,而且还与筑幻师有些关系。” 众人的表情又是一惊。东佛抬手,把衣服上宽大的帽子笼罩头际,遮住双眼,仅留下青黑色的胡茬,始才脱口而出道,“大人方才问俺,是谁偷袭了俺,就是龙竹焺!” “怎么可能呢!阿官早说过龙竹焺是绝不可能的!”轲摩鳩似愤愤不平,“况且你除了那身皮囊,也不过个无名小卒,偷袭你能有什么大作用!” 东佛的身躯明显在宽袍里面瑟瑟发抖,如同提及到一个刻意遗忘的名字,骤而魔魇压身,不自觉得抽搐起来,喉头发着嘶嘶倒抽气的声音,幻臂不停地摇摇曳曳。 谢墩云扶着他瑟瑟发抖的身躯,愤愤不平道,“话不能说太满了,小佛子亲身经历了那么可怕的地方,连老子也险些死在那片废林里,难道他被吓傻了,连谁想杀自己都不知道!” “就是龙竹焺,就是他没错!他想要俺的皮!”东佛突然失控,疯疯癫癫地从嘶哑的喉头滚出几句断语,“他想要俺的皮!你们根本就不懂!” 谢墩云立马扶着东佛,防止他突发的惊症误伤自己,怼着轲摩鳩道“老子兄弟不舒服了,本来好好出来晒太阳的,你们两个当官的压人一头,索性列位大人做决定后直接下命令就行了。恕不奉陪!” 架着东佛送回房去,东佛的情绪转而低落,病去如抽丝,疯来如山倒,可况丢了一条胳膊,闹得益发厉害。 谢墩云只好点了他的昏穴,强行叫他睡觉。 窗棂上蓦地被一颗小石子精准打了一击,“噔!”他耳朵尖,走出去对空荡荡的廊檐下笑道,“老子就送一下病人,你还跟过来抓.奸啊?” 白式浅可没有功夫开玩笑,冷冰冰道,“我怀疑上官伊吹根本就知道我的存在。” “不可能,不可能,”谢墩云连说两遍,“你以为老子每天仅是嘴皮子逞英雄吗,这伙人咱都盯得极紧,私底下连威胁带利诱,不可能偷着出卖你。”他对他的心思早就种下许久,如何不在乎对方的一丝一毫 谢墩云又道,“再者,你仅是暗中跟着小九九,从未做过伤害任何人的事情……总而言之,老子决心护得人,纵使身死,也不叫你伤一根毫毛。” 白式浅蓦地有些感动,经年累月封固的理智俨然不受控制,“老痞子,我出现在这里,其实是因为我要……” 他有些顾不得深藏肺腑秘密的重要性,许多年了,他一直以一个旁观者的心态潜伏于雷肜伞底,观察着周围的一切可疑举动,冷静完成自己的使命。 可他一直活得孤寂,像一块会呼吸的冰石。 然而现在,有人给了他温暖,如唤醒蛰服于冻土里的虫蛹,迎着燻燻光芒苏醒,结茧,因贪图而振翅,因慕渴而追索,自此不甘寥落。 他想与他分享一切,包括不能外道的秘密。 谢墩云怕是太了解白式浅了,寻着他惯有的绵冷气息,探出手摁住伞底那张冷薄的唇瓣。 “别说,千万别说。” 冥冥中的恐惧令他只图着眼前的开怀。 为了转移话题,对白式浅道,“方才,上官伊吹提及了龙竹焺与筑幻师之间有勾结,他想怎样” 白式浅道,“引蛇出洞。” 谢墩云大惊失色,“他想动龙竹焺的家族!” “依我观察,上官做事应有准则,不过这次他有些积气成怒的劲头,不可能放任筑幻师的余孽而不去铲除。” 谢墩云闻言,忧虑明显加剧,“他准备怎么对付龙氏一族!” “不,”白式浅曾经也耳闻过鲤锦门是个极其可怖的部制,直属女帝统管,位极尊位之下,纵得龙氏一族座座金山片片银海,也挡不住上官伊吹的一根手指。 “他已经开始动手了。知会你们一声,也只是为了让所有人的注意力多放在戚九身上。” “而且这人的心思真是可怕,若不是我一直旁听竟不知道,他放任陌川表面是说要控制陌川,实则是让戚九疲于应付对方,就无心关切他到底在忙些什么。” 白式浅见谢墩云眼底浮光掠影,并不祥和,其实早有些疑问存留肺腑,“戚九究竟是谁?!” “不知道,老子与他认识也是巧合。”谢墩云悄然避开他的追问,回忆着当初有人把戚九藏在幻彧里,是自己把戚九重新带回人间的。 目前看来,或许人间不再,炼狱即将复起。 戚九提着菜篮走在市廛,今日的街里巷间喧闹依旧,只是热闹里又透着三分蹊跷。 总觉得门铺店户里少了什么,有几条街道旁的精致门面连牌匾亦被摘除,大门封死,里面幽黑狼藉,路过的行人皆掩面快走,仿佛多停一步,即会引火烧身似的。 陌川道,“难道几日前施米施菜的那几家龙辰泰出事了?连这种穷乡僻壤的破店都会被查封,莫非是开罪了哪位爷爷了?” 擦肩而过的人用瞧见鬼的眼神打量戚九。 戚九扶着隐隐发痛的头部,无可奈何道,“不要在我的身体里面擅自说话。”又问,“龙辰泰或许仅是自己经营不善关店整修,门上也没贴封条,你怎么知晓是被查封了” 陌川咯咯娇笑,“你是不是傻?” 戚九感觉他那银铃笑声倏然变作击罄,狠狠敲打脑仁 ,苦不堪言道“我脑子本来就不聪明,被你敲了两下,肯定更傻了。”言罢随便买了些青菜鱼肉。 折回去时看见小栈门口车马粼粼,停着一排气派非凡的马车,车帐锦红鲤绘,远远折射金光,犹胜瑶池里彩鳞栩然的蝶尾。 上官伊吹立在门口石阶最上,一身艳红色官服修得身长肩阔,恰似兰花吐露幽香,然而眉目冷艳异常,更是清高几分。 他的门徒在下面站了一排,各个耳提面命,连抬眼与领首对看一眼都不敢。 上官伊吹匆匆扫视晚手里名册,丢给其中一个门徒道,“该抓的抓,该杀的杀,留着过年吗?” 门徒们神色肃穆,应了声诺,领着所有人匆匆离去。 戚九总觉得上官伊吹今天看起来,美艳容颜里掺杂了暴戾血气,想着不该干涉他的政事,偏叫对方一抬眼就看见了。 遥遥招手道,“阿鸠,你来!” 陌川明显哆嗦道,“不……不耽误大人的重要事情了。” 上官伊吹旋即走上前,把肩上的百鹤衔云斗篷脱下,披挂在戚九的身上,把人卷成一团,“你我不谈耽误。走吧!”随手接过他的菜篮子,丢给门徒抱住。 “去哪儿”戚九说不出话,陌川倒问出口。 “回我们的家。” 第127章 瞧这破嘴 巨大的插销反铆木质轮碾压过细砾路面, 发出稀碎又铿锵的声音, 马儿们鼻间喷着湿热的气, 车帐远似彤云,一路奔西, 秋阳并不高照,不论人或物皆是身心舒畅。 戚九坐在车帐里,指了指自己的嘴巴。 上官伊吹张开嘴,“啊……” 戚九探手碰触他的齿门, 被上官伊吹蓦地咬住,舌尖蜻蜓点水,自柔软的纤指处舔了一舔,挠了戚九的苏痒筋儿,耳后侵了些粉红气,旋即要收回手去。 嘴却说, “大人倒挺有情趣的, 不若把我的每根指尖都含一遍呗。” 戚九皱眉。 上官伊吹掏出手帕, 把口里的牙模取下来擦拭干净, 并不言语,只微笑着递去。 戚九仔细收了牙模,脖子上沉甸甸的牙骨项链取下稍作对比,细微调整顺序,前前后后摆弄清楚。 上官伊吹仿佛耽溺于他的认真模样, 深邃的眼眸脉脉地着戚九灵巧的双手忙碌不歇, 禁不住搂他肩膀, 爱意缓缓流徜,“若老去,给我安了此副义齿,岂不是耆老之期尚能啃动你的肌骨皮肤” 戚九十分喜欢他谈论同老去的事情,窃笑未达,陌川已然替嘴道,“大人的牙口能好到那个时候” 上官伊吹:好想把陌川揪出来撕烂。 戚九:好想把陌川的嘴撕烂。 戚九收好一切,气恼的时候什么事情也不想做,尤其第三个人在场时,与大人说的每一句甜腻的爱语都像是掺了沙子的荔枝膏,索性抬手掀起车帘。 恰见谢墩云跨着高头大马,一副堪与日头试比高的洋洋自得,白式浅正襟危坐在他后面,二人低声说些什么。 戚九遂起了些顽意,抬手变出一只黑甲虫,阖指一弹飞在谢墩云的赖皮老脸上。 “虫子!”白式浅一巴掌呼上去。 “啪!” “痛死老子了!”谢墩云皱脸而叫。 戚九缩回头来,装作无辜的样子,转眸间,车帐的帘子或开或阖,抖进帐内的光影零碎,照射出自己稀虚的身影,笼盖于车帐后方的帘布间。 上官伊吹并不言语,他的影子正伸出手去,默默搭在戚九瘦弱的暗影上,好似亲昵无间地抚慰。 无论谁占领他的躯体,影子总是属于他自己的。 戚九低头莞尔浅笑,上官伊吹从袖中掏出颗黄澄澄的橘子,亲手剥了皮,择一瓣喂在戚九唇畔。 陌川道,“舟车劳顿,长路颠簸,大人真是心思细腻,吃些酸的刚好胃里舒服。” 戚九不想再听他多说一句,抢过余下的来把嘴里塞得满满当当,恨不得堵死这张讨嫌破嘴。 有人轻叩车帐。 谢墩云纵着坐骑并驾齐驱,大手掀开车帘,朝上官伊吹抱怨道,“花鲤鱼,你给小九九吃啥独食呢?这可不厚道吧,你咋不给咱也分食些呢”瞧戚九的双颊鼓胀,嘴瓣里不停地往出流淌着淡金色的甜液,露出不怀好意的坏笑。 上官伊吹悉心揩去戚九嘴角的黏液,护犊子道,“你的脸怎么了,被谁抽了?” “哈哈哈!”谢墩云搓搓俊脸上的五根指痕,“且怪老子的脸皮太嫩娇,轻拍一把都会留个印痕,哈哈哈。” 嬉皮笑脸间,与戚九互瞪了几十眼,各自嫌弃一番。 领在最前的头马忽而嘶鸣难抑,咴咴躁动的声音传递着某种不安,连着余下的马匹均是拼命原地打转,驱车的门徒拽紧缰绳,抽打的皮鞭清脆作响,依然不能撼动马儿的惊狂。 谢墩云胯底的高头骏马,突如其来连跳带跃,险些将人翻下去遭乱蹄践踏,索性白式浅在上官伊吹绝不可能注意的角度,扯着谢墩云稳稳落地。 所有人心头念着异状必有祸患,那祸患就从地平线上倏然探出一只巨大的手掌,重重抽打在车队的中间,啤咔一声将两辆载着物资的车马拍得七零八落,血肉模糊。 那出手的速度快急,若是杀气可化作形,便是眼前这般姿状。 戚九的嘴里惊悚叫道,“什么怪物,好可怕啊!”拉着上官伊吹,滚身从车帐中迅速跃出。 身后的车帐不能幸免,被随之而来的第二掌狠狠侵袭,眨眼碾作血渣,地面土石骤然惊散,弥高的尘烟遮得人睁不开眼,碎石抽打在四肢百骸,如薄刀刮过鲜嫩的血肉。 完全不够喘.息的功夫,惨淡的日头下横飞无数的黑影,遮天蔽日的势头恍如雷云垂境。 居然是三十多只巨手齐天劈下,每只均均得数丈宽大,绝非留情的样子,拍下即是要众人同归于尽。 鲤锦门的门徒纷纷提出破幻的钦玉斩,足底劲登,轻身一跃而起,略出丈高的距离,宛若一群惊鸿扬飞天际。 轲摩鳩自残损的马车里临波飞出,足踏一只铁爪巨隼 ,扬声对道,“不过是区区幻物而已,你们且都给我冲起来!事后必论功行赏!”金光溢彩的披裟一晃,门徒足底皆踩着同模同样的幻禽,铁利的尖爪乘风破浪,划出一道道冰冷的闪痕。 近百人纵禽一跃,陆续于幻掌血战一处,破幻的长刀刀光寒烁,重砍于目标间真如切肉,淋漓的汁血汇着乌黑滚滚的幻气涌动翻覆,天上一片惨绝人寰,血雨淫淫,然而巨掌的攻击力并未减退。 一片片绯红的血点倾如牛毛细雨,滴滴答答落下,飘落几颗点在戚九颊侧,不知是谁的血,,也或者是谁们的血,竟是温暖的。 上官伊吹趁势把他一推,送在谢墩云的怀里,环月弯刀扛上肩头,嘱托道,“有轲摩鳩坐镇,你且老老实实跟着他,我去去就来。” 另手甩出之前从筑幻师掌心剜出来的青骢幻印,那幻印果真高阶性灵,衍变出一匹纯白色八翼战马,跨骑着马儿掴刀杀去。 但见他的身姿潇逸,半空原本惨淡的光晕自艳红的官服间,脱去了模糊的斑驳,发出涤尽杂尘的赤红,仿若搅乱的一滩泥水里,浮出一条鳞光闪耀的从容锦鲤。 那般光彩夺目。 旋即引来了所有幻掌的击杀。 戚九心急如焚,并不是因上官伊吹冒死赴阵,而是因为巨掌阵中浓稠滔滔的黑煞之气邪祟又霸道,只会出自一人之手。 龙竹焺! 龙竹焺居然发疯了,胆敢突袭鲤锦门的人! 戚九禁不住担忧唤道,“大人!你可得把那些怪物打干净啊!莫要把我们都拍死了!” 该死的陌川! 戚九一个耳光抽在自己嘴巴上,直把鼻血扇出来,溅湿了衣襟。 陌川赶紧表态,“我不乱说话了。你请讲。”主动退让出话语权来。 谢墩云虽早被上官伊吹提醒过,但眼下绝无心生狐疑的功夫,把怀里的戚九一推,正撂给遁形的白式浅,严肃道,“老子也要去帮忙!” 戚九单薄的身体尚未进入雷肜伞下,被白式浅再推给才从废渣里苟延残喘爬出来的东佛。紧跟着谢墩云道,“不能只你一人逞英雄,我得随你一同。” 二人深看一瞬心照不宣,各自祭出自己的武器,加入到地面间的博弈,与拼命袭击众人的幻掌血战到底。 刀光爀爀,铁骨铮铮,鏖战从天自地掀起一阵又一阵的狂风,风中卷沙石,卷刀剑,卷血肉,卷了男儿奋死搏杀的豪气与毅念,连云气亦被血气侵染,残错如一片片沾血的棉絮。 东佛俨然不想加入任何战斗,也不许戚九冲动,试图从背后抱紧戚九,不断恳请道,“大人都说了不必你参与,你怎么如此死心眼哪!” 大地震撼不止,捏断的隼翼或残存黑色幻气的断肢从半空坠落下来,跌在地面眨眼又化作积尘积灰,不复存在,也可能潜伏地下,蓄势待发。 戚九道,“轲摩鳩的三眼环轮幻印曾损过一只,我必得出一臂之力来助他!” 东佛像是笑了,戚九凝神再看,没笑,许是他的胡茬受血雨腥风影响了,讶异地睁圆了眼睛而做的细微表情,恰被浓密的胡子遮掩了而已。 东佛道,“小兔崽子,俺只信你,你说怎么干,俺就怎么干!” 单手掏出虓鸠精钢.弩机,曾经双手执刃,如今寥落到再也不能同举。 戚九隐去所有悲悯与感痛,字正腔圆道,“老办法,以暴制暴,以幻制幻。” 第128章 飞翔吧!小野兽! 龙竹焺自始至终皆未露面, 幻掌摇身一变,幻作上千只身披银甲的飞天猛虎,甲胄迎光夺目,各个骁勇善战不输于人,浓黑的幻气像恢恢的彧网, 不停地织结, 织结,一片乌压压的饕餮之光,俨然要覆盖所有逃生的方向。 他想让所有人死。 芸芸众生里唯有戚九一人可看见诡异的幻气入袭, 故而生死一线间, 挽救众人性命的事亦迫在眉睫! 戚九对东佛嘱托道,“我要专心做场巨幻冲破死地, 你只要护着我身周就行。” 东佛的短箭上弩, 蓄势待发。 无后顾之忧,戚九掏出怀中久藏的《异精道》,战风猎猎划过书页,如尖甲拨动着枯木龙吟,苍嘎的翻动声伴着旷古未有的神兽画面,自他的眼前流淌。 不出声的陌川突然发声,“好可怕, 好可怕,眼前这一切都是幻吗?”他的声音比大地撼摇更震颤几分, 温乡玉怀里浸泡大的人, 如何见过血雨腥风。 戚九哂蔑, “你不是一心想靠自己额间银碎做幻法吗?这等小场面如何难得住你的决心!” “这……”陌川若此刻露面,必然一番愧悔自怍,“与你何干”又似心回意转道,“我只会做些花草,并杀不了人啊!” “当然与我有关,”戚九亮出右手银碎,无穷无尽的幻物已然在他的脑海中栩栩勾画,“我为我之所爱,愿以生命为蓝图血液为笔墨,而你仅是欲念驱使,并没有得幻的资格!” 地面的尘土废渣开始规律的移动,冥冥中受到某种意念号召,连巨大的石块断桩亦从平原间集合,成百上千个幻物仿佛自地底复苏,从断裂的缝隙中发出阴森可怖的声响,终而自疮痍遍野的大地间展露头角。 尖甲戟脊巨兽,九纹龙,鹅颈浅水兽,吞云兽,火吻赤螭兽,篪虫噬肉藤,九轮獠齿森蚺……各式各样的顶级可怖巨兽从纷纷爬出地面,如兽潮一般遍布脚底的每一寸土壤,血盆大口喷发的咆哮声足以吞噬天幕的每一块角落。 天幕间的幻掌陡然失色,于遍地幻兽纷涌攀出之际仿佛临秋的霜叶,不堪盈握。 陌川害怕了,不由惊悚尖叫道,“戚九,快罢手吧!如此下去,天地都会被你毁灭了!”他不敢确信戚九能在瞬间幻织如此众多的庞然野兽,内心却真实忌惮着他的顶级力量。 泰山即将崩于眼前,任何人都会害怕。 尤其戚九布满银碎的手掌间,迸发出一丝若有似无的灼灼金光,仿若混战前的摇旌擂鼓,操纵着整场战势的开端。 接下来,所有的威胁只会如决堤的洪流一般,侵袭向一个人。 戚九。 恐怖的力量催促着陌川继续唤道,“戚九,戚九……让我出去吧!”他隐约觉得自己被某种潜移默化的东西封固似得,就试探着要从戚九的身体里钻出来。哪知道自己居然再不能肆意穿梭在戚九的肢体间。 如此感觉万分难受,陌川拼了命地施展各种力量,仅是徒劳而已。 戚九冷笑,“你以为我身上如何方便吗?想进想出悉听尊便!”他把手中的《异精道》朝空中高抛。 去吧! 厚厚的书册斜飞而出,于高空中炸作一片片雪白的书页,翻飞如灵鸽,上面的精工细画的幻兽骤然活泛,从平整的宣纸中钻出,迅雷赫电中与敌人汇作一片。 铺天盖地的战况就此绽开,然若浩瀚无垠的画轴徐徐览之,无处不硝烟,无处不战火,无处不挥洒着浸透血气的撕咬与狂戮。 带翼飞禽或电或火,半赤半光的色彩汇入云端,天野便似滚滚江河,奔腾不息,攀爬走兽或啸或吟,震跃山河的狂嗥彼彼堪高,地脉鼎沸,裂缝纵横。 戚九已经看不清上官伊吹砍至何处,天地连成一片狼藉,陌川惊叫的声音夹在其间仿佛蚊蝇哼唱。 “别作幻了……别作幻了……别作幻了……你要毁了人间!” 惹人心烦意乱,不能专心。 戚九终不能忍,抽出发间簪刀抖作蝶翼,比划在自己的肩头,骂道,“休要多言多语!不然我捅了自己,亦是捅你!” 微微刺破的皮肤开始渗血,明显的痛楚叫陌川闭紧嘴巴。 “小兔崽子,”东佛瞧戚九的神情绷如一线,禁不住摁住他的手背,“你不能再继续了。”戚九始才发现,肩口被自己无形中割破一道深痕。 东佛旋即撕下袍底的布条,替他堵着伤口处的血痕。 便听见龙竹焺的声音由远及近。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呼唤夹着极度仇恨,在不断冲袭的幻潮中激昂,残存的飞天幻虎不再战斗,盘旋其身周,莫名有种悲壮之感。 被攻打至无处遁形的龙竹焺站于幻掌中心,漂浮在云巅之上,他的表情虽然看不清楚,但必然是极近悲愤与狠厉。 龙竹焺道,“戚九!我与梅子处心积虑救你!你为何总是站在敌人那边,助纣为虐!” 戚九一立手,千百只庞然幻兽齐齐定住身姿,于原地纹丝不动,口中不停发出带有警告意味的低吟,似是严苛戒备着龙竹焺和他的爪牙。 龙竹焺似乎缓口气,又继续道,“你知道上官伊吹究竟是何许人吗,你擅自信他不疑,可知他背着你做过什么!” 戚九示意东佛替自己继续包扎,谈笑道,“那我可反问你,你与彣苏苏又为何处心积虑来救我” “因为你并不是一个普通的人!”上官伊吹从久久未从半空离散的硝烟中临出身姿,经历血腥洗涤的身姿尤为光鲜亮丽, 红衣墨发交相辉映,自晦浊中脱颖而出,一番艳红燎眼。 戚九蓦地心口一窒,像被某种巨石压抑至五脏六腑,四处皆痛起来。 上官伊吹转瞬来至身前,朝他伸出一只手来,“阿鸠,你过来。此事我会与你详说,但不是现在。” 戚九本能想递出手去,默然又攥成拳藏于袖底。 他该是相信他的。 不由对龙竹焺道,“我信他!” 龙竹焺放肆大笑,笑声里或有些羡慕,故而嘲讽得也更加透彻,“你信他,你拿什么信他!他倒是给你吃了什么迷魂药,叫你宁可背叛所有的亡魂,都要跟仇人站在一个角落……” “嗷嗷嗷!!!!” 天地间的幻兽不约而同一齐咆哮,呵斥之息汇如罡烈的巽风,迎头砸在龙竹焺的嘴角,多一句话都不叫他说。 戚九终而拉起上官伊吹一直不肯收回的大手,仰头回答,“我说信他,便是一言九鼎,容不得你来指手画脚,况且你应该看清楚了吧!若是上官大人骗我瞒我,以我的幻力任何人都是拦不住的。” “今日我也饶你一命,你且回去与彣苏苏说清楚,她职责已经尽到了,有恩的我以后自然报恩,有仇的我亦会定夺,叫她好生过自己的人生,不要再与我瓜葛了。” 戚九一言一字说得清楚明白。 上官伊吹把他的手拉得极紧,极紧,快要捏碎手骨般使劲,细密的汗珠从掌心缓缓沁出,不知是谁的,却有种黏腻的思绪连接在二人掌心。 龙竹焺绝不能承认戚九的说辞,他只要一想起彣苏苏许多年来吃过的苦,就不能承认他这种一意孤行的论调。 他背后的银碎似是有所感应,黑色的气息由滚滚之态,变作喷发之状,四围的飞天翼虎注入源源不断的力量,肌肉贲张似刚,仿佛注入新得活力,一纵要复杀过来。 还不待他杀态必显,嵌入肌体的银碎突发情况,似有什么活泛的物什借着银碎钻入了他的体内。 “唔!!” 天空里站立的身影,忽然单膝跪倒下来,紧皱的眉头说明他正遭受某种极致的折磨,连带着他身周的幻兽亦蠢蠢欲动,不安地扫荡着铁鞭似的长尾,喉头呜咽一声低至一声,绵绵不息。 戚九张望几眼,恐着对方异变,哪知龙竹焺突然挺身而起,劲足高登,漫天四野的玄黑幻气化作飓风将人围住,群虎均滚入风潮。 妖风骤起,一波荡漾千波竞,于众人的意料之外,卷着即将被戚九攻破的幻彧,夹道逃逸去了。 “好奇怪!”戚九准备纵着一众幻兽追去,却被上官伊吹紧紧捉住,摇头示意他穷寇莫追。 哪知谢墩云扛着步卅狂刀奔赴而来,见了众人第一句话便是,“龙竹焺绝不能放走,老子方才正战在他后方,看得清清楚楚,那家伙的背上似乎有银碎。” “而且,银碎之上还有一根极其诡谲的东西。” 上官伊吹几人异口同声道,“什么东西?!” 谢墩云也仿佛唤醒了记忆深沉最不愿回忆的可怖之处。 “就是在废林中攻击东佛的那些可怖东西。” 东佛简直谈虎色变,紧绷的表情又开始抽搐起来,不停嘀咕道,“俺就说了,攻击俺的人就是龙竹焺,俺不会撒谎!” 戚九忽略了上官伊吹的否决眼神,直言快语道,“龙竹焺说他与彣苏苏处心积虑,就是为了救我,若是可以,我倒也想看看,究竟他们的背后,会是谁在出谋划策。” 他看向上官伊吹,明显感觉对方的眼神激跃一闪,终而沉入低谷,看不清明。 莫非他不情愿?! 第129章 一言不合就拆房 熟料, 上官伊吹接下来并未有阻止他的迹象, 反而催促道, “若是想追根究底,就莫要多废话。”对赶来汇合的轲摩鳩递了个眼神。 轲摩鳩亦无二话, 抬袖幻了一只巨大无比的犬鹰,幻兽类似鬣狗的犬鼻微微嗅闻,附近千余道气息汇作千丝万缕的气线,尽嗅鼻中。 戚九连手召回所有的幻兽入书, 陌川抖缩的声音忽然自嘴里冒出,“把我放出来吧,求你。” 戚九装作耳聋,《异精道》仔细揣回怀里,跟着所有人跃上犬鹰,幻兽锁定方向, 待所有人立身而上, 谢墩云偷偷靠近, “白疯子大约是什么位置” 戚九瞄一眼, “你身后寅时位。” 谢墩云哦了一声,倏然朝寅时位退去,猛撞一击,正把毫无防范的白式浅撞得失了重心,自犬鹰的背脊间跌落下去。 戚九瞠目结舌, 手欲要伸出拉人, 轲摩鳩已催动着鹰犬湍湍起飞, 长翅滑翔出巨大的风浪,阻隔了白式浅准备再跃动而上的身躯,扯着雷肜伞直将人逼开丈许。 戚九不明觉厉地盯着谢墩云,谢墩云难免心虚,提起袖角揩拭额角禁不住滴淌的冷汗珠子,一番感悟道,“白疯子先前说上官伊吹或许知道他的存在,龙竹焺算是个狠的,我也是提防一二。” 原来如此。 像是激愤难发,戚九闻言咬牙切齿道,“上官大人确实知道的太多了些。”意犹未尽地盯着当事人。 上官伊吹则不然, 处安泰若地指挥着鲤锦门的门徒,提前进行必要布防,对方才作战突出的门卫褒义嘉奖,甚至连那些依旧发抖不止的人们也得到了鼓励,临时教授了几招克敌的必胜绝技,都是简明扼要,语带清风。 面面俱到得戚九开始隐隐自责,不该为一己私事而影响众人的性命,按捺下暂停不表。 谢墩云临高俯瞰,总觉得犬鹰飞行路线略略眼熟,倒是东佛扶着胳膊,使劲喊了起来,“这不是前往龙竹焺祖宅的必经之路吗?!” 上官伊吹淡眼横扫,“鸟飞返故,狐死首丘,然而他乃一个亡命劣徒,岂能将祸患直接引入族门”虽然龙家已经或多或少接受鲤锦门的惩处,但还不至此。 然而犬鹰的嗅觉灵敏至极,始终坚信不疑地飞向同一个目标地。 霖山。 东佛恍如隔世,突然彻悟一番,迎着上官伊吹艳红的官服时,眸子里的喷薄的光摇曳如炎火。 “莫非大人忘了,之前俺与小兔崽子潜入龙家祖宅,就是为了寻出犀牛衔杯银纹壶的出处。” 老聋子…… 不待别人请他讲下去,东佛已然亢奋至极,嘶嘶的喉音清脆了几分,“老聋子就是犀牛衔杯银纹壶最初的持有者,如今龙竹焺背后的银碎助他造幻来伏击鲤锦门,俺觉得这之间的必然联系十分清楚,那就是……” “我觉得不是如此简单,是你想多了!”戚九冷不丁横插一句,“毕竟那壶可是我打开的。这些人千算万算,总算不在我的头上吧? ”戚九亮出满手的银碎,折出的光痕故意投向某个人眼底。 “或许以前我会傻乎乎自认倒霉,但是今天我却要质疑。” “我究竟是谁?为什么能冲破这个诡谲多变的银壶我究竟该是谁?!” 上官伊吹坚定不移的神色透出某种淡淡的铁青色,他稳固了近万次的心垒,险些被戚九略带挑衅的表情击溃。 众人的目光都盯着他一个人,冷窒的氛围直降至极寒深处。 谢墩云蓦地推了戚九一把,似顽笑道,“你就是戚九啊!难道你想做别人,叫陌生的名字!” 戚九被他突然打搅十分不爽,然而天际边出现了新的迹象,顺势吸引他的注意。 一种几乎于纯黑的气笼罩着整座霖山,烈如火炭底层蒙蒙而出的黑烟,直剌剌地劈向日头,天穹地壤透着莫以名状的恐怖,像无尽的深渊在招手。 幻气四阖! 戚九放手一指,“龙家祖宅或许出事了。” 大家的注意力又移去了新的方向,纵然诸许人皆不能拥有戚九那般看透幻彧的眼睛,但是霖山底的死亡气息扑面而来,连犬鹰都嗅见了腥郁的血气,兴奋到不受任何控制,疯狂拍打着翅膀。 惹人憎恶的面鵺鸟成百上千汇聚一片,流梭的垂云般被血气吊着,徘徊久久。 谢墩云低声道,“吃肉的鸟儿汇聚于此,便一定是出事了。”攥着步卅狂刀的大手青筋暴起,仿佛眨眼间,即会出刀砍中一个随时出现可怖的幻兽。 犬鹰的翅翎微一斡旋,霖山过后即是龙家祖宅,朱门高墙内一如往昔金雕玉砌,却不见车水马龙,绯色的大门紧紧闭阖着仿佛瞌睡的眸子。 幻兽极速略过木楼瓦堂,鲤锦门的门徒背着钦玉斩,通臂猿猴似得居高跃下,纷纷挂在屋脊间胜似撒出手的一把红芸豆,猫着腰儿飞檐走壁,小心翼翼地隐匿着自己的身形。 谢墩云道声,“老子去了!”自犬鹰背脊上迎风跳下,双袖兜着猎猎疏风,眨眼跳过屋脊,侧身滑去下金檐,翻身藏去了庭树中央。 东佛留着不动,戚九反叫声等等,蹀躞被突然伸手的上官伊吹扯住,戚九本想故意冷落他,反被上官伊吹紧锁的眉弓扰乱了心底盘算。 他是在担忧自己会被龙竹焺带走吗? “一起走!”戚九接过他的手掌,反被上官伊吹打横抱入怀里,随着莲步轻点的急促节奏,两人御风而翔,平安落入灌木丛中。 上官伊吹的身手敏捷有序,由自草木深处蹿过,随手掀开一扇木门,闪身钻了进去。 戚九不得不再次沉浸在对方的轻灵脚步之下。等对方一定身时候,推开了温暖的怀抱。 “阿鸠,你怨我瞒你”上官伊吹警敏的目光扫量屋子里的一切,感觉屋内暂无异常,便又移去了窗牗下,夹指抬起推窗,示意戚九躲开些,自己则侧眼观察庭院里的响动。 二人的视线明显没有任何交集,戚九难免心烦意乱道,“有外人在时,我不问,是因为我深信你不疑,单相处时,你不说,却是对我的不信任。这不公平!” “说是肯定会说的,”上官伊吹的喉头上下一滚,玉白长手掏出环月弯刀,一派严词拒绝着“可惜这里的耳朵太多,算不得仅仅你我二人!” 弯刀带着疏冷的寒光,斜手甩出一击冷冰冰的银弧,风驰电掣直刺入屋梁,霎时间木石纷飞,飒飒如雨,刀光凌厉在其间,闪灼胜波,怕是有人藏在横梁之上,也被碎.尸万段。 弯刀搅扰一翻,鹞子一般盘旋回手,戚九自然而然摩挲右掌银碎时,被巨刀捅烂的屋脊上开始往下落东西。 一片片,一团团,一块块……粉粉白白绿绿黄黄,数十件竟然都是女子平素穿在身上的半臂罗裙。上官伊吹一掌拍去,强劲的掌风刮过,众衣服便如疾风中羸弱的彩斑喙凤蝶,瑟瑟发抖飘离戚九身边。 馥郁的香气亦自衣裳间散逸,各是各的脂粉气味,夹杂在一起竟汇成极香,妖冶入脑。 上官伊吹谨然闭息,抬袖捂向戚九口鼻。 “我不碍事。” 戚九尚不得发话,陌川抢去话头不断喊道,“这个味道好香,好香,给我闻一闻,为什么这么香!”魔障了似的拼命说话,完全压抑不住似的。 “嘻嘻嘻……” “嘻嘻嘻……” “真的很香吗?小哥哥……”遍处飘洒着衣衫裙带的屋子内,鬼里鬼气地钻入一阵银铃笑声,三分俗媚七分慵懒,荡在人的头皮癞麻麻得骇人。 “香个屁!且滚出来!”戚九听着实在耳熟,幻出五六十只巨大的铁胄拳,对着四面八方一阵砸打,屋内的陈设一并摧毁如尘,暴起的裂渣四溅,直把整幢房子拆个干干净净。 墙体从眼前轰然崩塌,露出和睦的阳光和雕梁画栋的庭院,龙家祖宅内一派安详,但安静得又像是死透了的。 “小哥哥别激动嘛,一言不合就拆房可不好吧?”鬼气的娇声滴滴流转,“人家可是实心实意等着你们几个帅哥来的,如此辛苦等来的却是打骂,白骨心痛的感觉有谁能知” “别废话了,你们究竟是谁?有何目的!”上官伊吹明刀在手,时刻提防着周遭的诡谲多变。 “还是上官大人好讲话些,”柳白骨并未露脸,一成不变的娇媚声音随笑而来,“戚九,话说我家主人的银碎,你用的可舒心吗?” 第130章 羔羊 “舒心, 当然舒心死了!!”戚九凝神静气, 极快觉察出艮位明显有窸窸窣窣的声响, 最先弹步而出。 “你既说银碎是你家主人的,那我便不用银碎, 斗起手来,且莫最后说你是个女的!” 原本是追着龙竹焺来解惑的,反先遇见另一个未解之惑,戚九心里有疑, 自然不会出手懈怠,无须上官伊吹动手,他的身姿旋如豹凌高走,单手一撑残垣断壁,发辫间拔出簪刀,脱掌飞出。 刃光精亮, 满携着燏燏之气, 不偏不倚正刺向柳白骨素白的裙裾。 柳白骨当仁不让, 轻妙身姿腾空而起, 化作一道璨光,如白色流星侧身划过。 簪刀贴着她的纱裙错过,刺入砖石之中。 柳白骨娇笑不断,“咯咯咯,没有银碎筑幻, 你就是个废物!” 面魇尚不待浮出许多笑意, 耳畔疾风, 掠步逼近,戚九极快的身影居然临至她的斜侧,明刀在手,高飞的身影化作黑色的羽鸦,瞬间遮去她眼前的半壁光阴。 完全不容多想,只是条件反射地抬起软臂一挡,利刃割着她的嫩肉一滑。 嘶! 好痛啊! 索性划破了表皮,再反应慢些,被削掉的就是半条手臂。 柳白骨被皮开肉绽的剧烈疼痛惊醒,明白了对方下手真是不留情的,忍痛躲去致命一击后连退秀步,蹬脚借力,反身一踢,踹向戚九的腹侧,嘴里狠狠骂道,“我是女人啊,你真打女人啊!” 戚九敏捷躲避,没踢中,反而抄手捉住对方的纤细足腕, 使劲往高处提,直逼着柳白骨的极限。 近身格斗柳白骨绝不是对手。但是戚九的逼近反激得她阴笑起来,“小哥哥不知道,女人最软吗?” 明睐的眸子抖出七分狠厉,柳白骨突然柔似脱骨,四肢百骸化作白绢缠在戚九的身上,似藤蔓更似水蛭,十根手指蓦地掐住他的脖子,点点血花染了戚九一身。 戚九喉头窒息不得下手,就听上官伊吹贴身来帮。 他并不想让他来帮。 展手时,簪刀绽作单薄的蝶骨,翻转迎日,刺眼的折光如倾盆之水泼向柳白骨的眼睛。 灼光烧眼。 柳白骨尖叫一声,双手捂住被骤烈光线刺痛的眼睛,戚九感觉身上束缚的软力一酥,知晓那诡谲的女人撒了手,一道道银色的光波闪动在他灵活的手掌间旋转,夹杂着无比强劲的毁灭之力,一刀砍向柳白骨失守的下盘。 柳白骨的裙摆瞬时射向四周,裙底翻浪,乌黑色的发丝如触手钻了出来,拧作缠缠百股,阴厉无比地扑向戚九,欲把人连皮带骨吞噬殆尽。 上官伊吹的大手一把搭在戚九肩头,将人往后一扯,抬刀横扫千秋,凌空一斩,无数扭结的黑发里夹杂着撕天裂地的鬼笑声,自柳白骨的裙底斩落,盘蠕在地上想要寻找新的寄主。 “你才是袭击东佛的罪魁祸首! ”上官伊吹刻不容缓,手中弯刀狂劈柳白骨的裙底,顿时四周剧烈的颤动了起来,无数碎石飘散空中。 再细看,无数根发丝从地底钻了出来,每根如同力拔千钧的大力士,举起周遭的断石碎木,一纵砸向二人。 “当心!”戚九拉着上官伊吹凭空一跃,巨块的残垣断壁纷纷砸在脚底,瞬间被震成了粉末飘荡在空气中,迷得人眼睛生辣辣得疼痛不止。 柳白骨自粉尘中走出,香软的舌尖舔舐着小臂处的伤口,如同吃血的蛇,整张嘴巴猩红无比,十分可怖。 “龙竹焺算什么东西,若我抢到了所有的银碎,还不把他踩作肉泥!” 黑色的发丝渐渐自她的背后织结,织结,十数颗面目狰狞的人头形状在柳白骨的背后汇集,空洞的眼眶仿佛幽深的离渊,一触望即刻会吸取人的精魂似得。 人头口中不断发出鬣狗嘶吼的低咽声,仿佛一声令下,既会弹出来疯狂撕咬二人的血管。 上官伊吹拖着戚九的手,戚九一脸镇定,然而体内的陌川最先失狂起来,抢去戚九的嘴巴大喊着:“你!你!居然是你!”他的口齿唔哝不清,像含着泥丸,细听却是拼命地嗅着什么该死的气味,俨然失语。 若不是柳白骨说了要抢银碎的话,戚九必定把他赶出体去,然而陌川真是疯了,不知是否触发了某种潜能,一朵迦曇夜萝倏地绽开在柳白骨旁边。 临空初放的花苞层层叠叠,白透的花瓣莹如薄玉,柳白骨微一细瞧,花苞变大犹胜巨盆大口,倏然吞下了柳白骨娇软的身躯,层层紧裹严实,仿佛咀嚼。 “阿鸠,快走!” 上官伊吹一番敦促,戚九动身如兔,眨眼跃出丈米远。 他对陌川责道,“你休要擅自从我体内织幻,当心我封死你,叫你再出不来!” “无所谓!” 陌川仿佛解开新锁,兴奋到不受控制,沿路奔跑过的地方,织起无数道巨刺荆棘,这些绿色的尖刺汇作巨大的高墙,如同堡垒将柳白骨会追来的方向封得无坚不摧,固若金汤。 戚九暂由他放肆。 哪知一只铁爪巨隼被丢了过来,狠狠砸在荆棘墙上,锋利如麻的尖刺根根刺穿幻兽庞大的羽翅,挣扎难脱的羽翎沾着血滴,像红色的雪片纷纷扬扬洒落一地。 骑着幻兽的鲤锦卫也不能幸免于难,四肢百骸被针刺贯穿,扭曲的五官并不仅仅是疼痛,而像是看见了极其恐怖的东西,转瞬便咽气了。 荆棘丛里不断透出柳白骨阴森森的嬉笑。 嘻嘻嘻嘻…… 宛若地府深处,散发着腥臭的鬼祟,步步紧逼。 无数黑色的发丝从荆棘之中钻出,缠住尸体用力拖了进去,像渴饥的狂兽毫无怜悯,殷红色的血珠如同惊悚的符号在地上流淌成河。 上官伊吹转手劈出一刀,环月弯刀呈漩涡之势,将荆棘耸动最深处平削一层,霎时刺丛飞裂,散如时雨,柳白骨尖柔的笑音宛若黏人的糖丝断断续续。 嘻嘻……嘻嘻……嘻嘻嘻…… 上官伊吹暂得收刀,与焦灼的戚九继续前行,寂静可怖的庭院外终于传出些激烈的打斗声,或厮杀拼搏,或撞击崩裂,幻兽狂嗥的声响在忽明忽暗的拼杀中声震庭邸。 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诡异恶臭跃过墙沿,充斥在周围馥郁至极。 不愿多走一步,两个人径自加快步伐,靠近墙围时蹬墙而上,眼界顿时开阔无比,却也惊悚无比。 纵观去,龙氏祖宅里的人几乎全部堆砌在宽敞的庭院内,男女老少都以极其可怖的状态死去,不论地位尊卑与否,整个族门均被强行扼杀,又被摆作了形状诡异的尸塔。蚊蝇在逐渐腐烂的血肉间不断环绕,悲惨万分。 戚九禁不住捂住嘴,强忍着不吐出酸液来。 巨大的尸山似乎在移动,黑色的幻气如同仇视的目光,从尸体的缝隙间不断地溢出,浓浓馥馥,黑煞煞得俨然阴影,直到近百只身披甲胄的飞天猛虎从暗罅中狂奔了出来,与身负重伤的鲤锦卫们重新咬成一团。 鏖战进入了第二轮拼杀,无论谁都不曾服输,每个人都杀红了眼睛,理智便像紧绷的垂纶俨然欲断。 轲摩鳩奋力地编织着比肩抗战的铁爪巨隼,然而鲤锦卫的死伤过重,对方像是疯了一般,不停地造幻,造幻,造幻! 仿佛无休无止的晧日蒸腾着江河湖海,终将耗尽生命里的最后一滴血液。 戚九二人终于看清,是半兽化龙竹焺在塔下背负着所有的尸体,他像被血汁浇灌的枭恶之兽,遍体的虎毛被突兀的肌肉拱着,似喷血的倒刺,不叫任何一具尸体从背脊上滑落,他那张厌烦世事的脸上,表情归于一种扭曲的肃穆,或是死透的懊丧。 “祖母……阿公……我背你们走……竹子背你们走……走……” 龙竹焺尚未清楚自己被什么力量突然扯回了龙家,可是推开门的瞬间,他只看见所有人都死了。 有他赞许过的,或是深深厌烦过的人,有爱护过他,或是想要推翻过他的人,有他抚摸过,或是偷偷给他递过秋波的人。 他们都是梅子的家人,可是潜移默化又成了自己的至亲。 现在,所有人都死了。 这熟悉的人,再也不会用熟悉的语调对他说。 少爷,您回来了…… 龙哥哥,你可回来了…… 竹子,过来祖母瞧瞧胖瘦…… 他们全部死了…… 死了! 死的连谁是谁的肢体都分不出来! 然而鲤锦卫那身比曼珠沙华更猩艳夺目的官服,正在所有尸体身边跃动。 龙竹焺的血管在僵硬的肌肉间扭动,周身的黑气一步深似一步,几乎要把周围的每一根韧草连根拔断。 他的直觉完全脱离了理智的干扰,尤其是鲤锦门最近对龙辰泰所做的一切赶尽杀绝的事情,很难不让他产生联系。 龙竹焺的恨意顿时有了方向,周身愤起的肌肉间,玄色的幻气愈发弥重。 他要杀了所有人! 所有的! 上官伊吹拧紧的眉弓不断收缩,此事并非他所指示,那只能是另有他人。 柳白骨的狞笑随之赶到,人却没有的踪影,黑色的发丝漫过高墙,如强烈的潮涌奔向了龙竹焺的足底,黑压压地钻入了尸塔中央,纵横贯错。 戚九终于觉察这是个圈套,准备打出幻物来阻止事情变得更糟糕,上官伊吹的大掌紧紧地包裹着他的手,微一摇头,“已经来不及了。” 他们就像迷途的羔羊,已然被狩猎者驱赶至围猎圈的中心。 第131章 不遑多让 发丝像蠕虫一般进入了血山肉海, 须臾, 龙家上上下下近百具尸骸居然活泛起来, 破损的喉管不间断发出饥饿般的嘶咽,于血污中如同木偶, 一步一动从龙竹焺的背脊上爬了起来。 龙竹焺恍惚里背负的重担倏然一轻,所有死去的家人已然披头散发地跃了出去。他们的速度极快,甚至可怖,几乎是眨眼就从地面跳至丈高的位置, 血淋淋的手甲灌入无穷无尽的力量,一抓肆意破入铁爪巨隼的羽毛内,挖出肉块便大肆咀嚼。 铁爪巨隼上的鲤锦卫提着钦玉斩与之对抗,砍走一个极快补来一双,仿佛无穷无尽的梦魇强压眼帘,有的尸骸并不满足于幻物那虚空的血肉, 转而三五成群跃上巨隼, 对上面的活人大肆啃咬。 轲摩鳩顿时恼羞成怒, 双手化作流澜翻波, 三眼环轮幻印眦目欲裂,迸射而出的烟色幻丝雷霆万钧,眨眼幻作一群噬肉的枭鸦。 巨大的鸟喙直戳尸骸的四肢百骸绝不留情,你吃我的肉罢我也吃你的,猩红与哀嚎渐起, 连足底的砖地亦被血水渗透三分。 场面一度混乱至极, 便是炼狱焚骨也不遑多让。龙竹焺简直愤极而疯, 不再持续造幻,而是将银碎中涌发的黑气不断灌入自己的肌髓中。 他那丈高的半虎之躯开始膨胀,直到龙竹焺那双恨沉沉的眼睛里,再也不会有任何感情存于夹缝。 “是我处心积虑接近鲤锦门,是我放出幻物半途截杀你们,都朝我一个人来啊!为什么要害死我全族,他们已经死了,为什么还要让他们再死无数次!” 巨大如黑暗狂兽的龙竹焺抽起虎尾,如风驰雷掣的电光,击向四周所有碍眼的人影。 兽尾狂扫起的阵阵风圈,迸击至八方不得安生,连云翳都垂下头来,亦显得阴郁而晦暗,更不必说因厮杀高扬的半血半尘,刺激得人连呼吸都带着火灼之气。 戚九足底墙壁被瞬间摧毁,上官伊吹飞身揽紧他的肩臂,二人自污秽的烂地里滚了数圈,上官伊吹横刀一立,挺直腰腱,始才停下二人的身姿。 待他们跌落,一群尸骸张牙舞爪随即扑身追上, 围堵的模样胜似一群饥饿的野兽,只见他们张牙舞爪,披头散发,逐个均是血淋淋的惊悚模样,纵使上官伊吹的后脊也止不住发凉,将掌中弯刀挥作一片银光闪烁的冷云,割韭菜一般砍去四五个尸骸。 戚九冷静趋避着每一次恶狠狠的袭击,机智地扫量过每一具在眼前四分五裂的躯体,终而觉察出每一具尸骸的残断处,腐烂的肌骨中蠕动着数不清的黑色发丝,仿佛贯穿了经络血脉。 剧烈的恶心使戚九的胃里翻江倒海,然而群尸的攻击使他连口喘气的空暇都荡然无存,他只得试图去寻找柳白骨的踪迹,而那个诡异的白衣女子再未露面。 无穷无尽的黑色发丝在龙竹焺制造的虚离幻气中,此消彼长,天地于屠戮之中危危低垂,压抑得垂如崩塌。 龙竹焺暴怒道,“上官狗贼!你敢伤我家人!待我杀了尔等替全族泄愤!” 他的体量充盈巨大如兽,双手一抓就各捉一对铁爪巨隼,上面的鲤锦卫根本来不及逃脱,龙竹焺只消动动手指,旋即捏作肉坨,狠狠砸了过来。 戚九的意念随之转化,立地化出一方犀角元甲盾牌,迎着血光一挡,咬牙替自己与上官伊吹避去致命袭击。 瞬时,红绽地裂,亡魂又剧增了两条。 更多的尸骸被操纵着积极奔来,纵而蚍蜉撼树亦要将上官伊吹与戚九活活咬死,犹胜吃不到的肉最为甘香。 戚九的目光从鲤锦卫横死的尸骨上移去龙竹焺的脸庞,那目光分明坚定不移地告诉龙竹焺,他致死是要保护上官伊吹的,不问手段,甚至不问理由。 龙竹焺难免一颤,残余的理智告诉自己,纵然他很想就地杀死戚九,然而此人是绝不能动的。 然而激恨在心难泯,龙竹焺并不会善罢甘休,他的背脊后半淌着龙氏族人的淤血,颗颗滴滴自他的神经上滑脱坠地,无形的怒火绕绕,从他撕裂的内心深处流窜直掌心,变作跳动着黑烟的火簇,对着轲摩鳩的方向喷出一道汹汹火镰。 此人极善于筑幻,是鲤锦门的核心根基,因除之而后快,下手即是赶尽杀绝。 轲摩鳩心内也早提防着他,随手换了手势,龙家祖宅里的水井被他手指一勾,十几道水柱齐齐赶至眼前,汇合成一道六芒星图案水盾。 水火相逢,气雾并升,腾腾不断,呛鼻的水烟反倒减去些血腥臭气,然而滚热的蒸汽又沾透每个人的身间衣物,霎时闷燥难受,连呼吸更焦促起来,残余的人纷纷捂起口鼻,免得窒息而亡。 龙竹焺不禁意露出可怖的笑意,整个虎背燃起巨大的火焰,他便不信轲摩鳩能再召唤多少水来应急,像永远都不会湮灭的火团,亦步亦趋靠近轲摩鳩渐渐耗尽的水盾,湍急如流的水烟从他的四肢百骸间穿梭,眼见要撞破水盾。 轲摩鳩旋即调集枭鸦返回,枭鸦展开的翅膀连作黑幕,振聋发聩的兽鸣汇织成拒人千里之外的警鸣。 龙竹焺并不以为意,朝着地面贲出一击重拳,地面旋即酥脆一般,滋滋咔咔裂出一道深邃的地沟,跃过鸦群,火涌像嗅到了敌人气味的骁兽,直喷向轲摩鳩的身底,连他身上镶金缀玉的披裟,也险些燃起火来。 轲摩鳩神色聚变,提掌准备幻出一头引水兽来扑灭龙竹焺囂肆的气焰,哪知三眼环轮幻印中曾被龙竹焺伤害过的眼珠,骤然失灵一般,通红的血丝侵占了整颗幻目,暂织不出任何幻兽应战。 龙竹焺连放滔天巨火,轰然如摧山的火浪连作三弹,重重击打在轲摩鳩的身上。 剧痛从不令轲摩鳩变色,然而幻目失灵后的连续重击俨然要他的性命,好似百年树木被铁锨抛断了树根,白蚁食空了古塔的主梁,但凡他编织得幻兽瞬间从空气中消匿无踪,而他自己亦临空坠落。 盛怒的火光中一道冷白倏然穿来,上官伊吹斩尽数十个难缠的尸骸,纵着鲮鹤飞入火海,一把扯住轲摩鳩的身躯,将他放置在鲮鹤安全的羽背间。 轲摩鳩紧紧摁着极痛的幻印,满脸煞白道,“阿官,你不该管我,你怕火的!” 上官伊吹驾驭鲮鹤,“你连命都要丢了,就莫再管我怕不怕火!”他对龙竹焺的仇视益发雄起,尤其看到好兄弟的身间遍体焦痕,火虽灭了,皮肉炙烤的气味却难遮掩。 其实轲摩鳩比自己更怕火的,却始终替自己出生入死。 上官伊吹的眸子里爆出灼热的赤红之光,手中环月弯刀不断衍作巨阙,与龙竹焺的巅峰对决即在此刻,若是对方不死,谁都无法安心。 戚九解决了余下的麻烦,倏然烦躁无比,不仅是眼前淋漓尽致的画面令人作呕,更因他骨子里厌透了打打杀杀的纠缠,逐渐堆积如山的血肉令他的头脑和胃部快要爆掉。 陌川许久不曾说话,突然像喷发的泥石流,足以摧毁一切坚定的意志,大肆喊道,“你不是会做幻吗?!杀呀!杀呀!为什么罢手了呢!”他不知在嗅闻什么,那东西刺激得陌川顾不得懦弱,而是暴戾,甚至渴求着戚九把他扔出来,叫他好大杀一方。 他不仅如此喊,更是如此做,叫嚣声一句癫狂胜一句。 “杀呀!杀呀!” “杀呀!” 戚九的头快要被他尖悚的声音撕裂,暗下不断施力,借以抵挡陌川刚刚崛起的幻法。 一个半腐朽的老妪慢慢靠近戚九的身边,她的眼珠坠在苍老的脸颊上摇来荡去,干瘪的牙床里咀嚼着生肉,不断地从残破的口中吐着肉泥。 戚九花乱的眼神开始无法锁定老妪的方向,只觉得她忽左忽右,嘴里一直咀嚼着。 吧唧…… 吧唧…… 吧唧…… 戚九索性闭起眼睛,准备飞出手中血污满满的蝶骨翼刀,就听耳畔咻咻咻咻飞来数十根短箭。 老妪应声倒地。 东佛单臂举着精钢虓鸠弩机,一路奔来扶着戚九摇摇欲坠的身躯,从袖子里掏出些许暹罗弥叶的花粉,置在他鼻间轻声细语道,“此花粉略有些镇定的功效,你缓缓吸些,莫要贪多。” 淡淡的花香果真令人一瞬间遗忘痛苦,陌川的干扰悄然消停了些,戚九花乱的眼神终于有些清晰,东佛扶着他,不断朝涌来的尸骸放射短箭。 耳畔是东佛的呼声,“快要结束了,快要结束了,俺来代替大人护着你,你莫慌!” “都别怕,还有老子哪!!!” 头际有人响亮地抛出一串笑音,替整个杀伐过重的尘世带来了一丝丝清朗。 谢墩云临高飞跃的身影像久久藏在云朵后的烈阳,一闪身足以光芒万丈,步卅狂刀间折射的明光晃人眼帘,流光溢彩得令人惊心动魄。 他朝龙竹焺的背后倏然砍去,也不知道他是如何做到的悄无声息,反正待龙竹焺觉察后背负敌时,谢墩云的巨刀不偏不倚地对准龙竹焺的后脊,稳稳削了过去。 第132章 成亲吧 龙竹焺甩起虎尾急急提防, 俨然不成气候, 谢墩云埋伏已久, 挑准了天时地利人和方才动手,奔着成功去的如何能失败! 龙竹焺仅得旋身趋避, 步卅狂刀的刀尖狠狠劈在他背脊上的银碎正央,冷静的刀风被龙竹焺的兽火炙烤得弥热无比。 艳红灼灼的火光与透骨寒凉的黑气彼交彼叠,如地府中钻出的鬼魇,呼啸地沿着谢墩云手中狂刀一路盘旋。 好痛! 像是剖心挖肝! 背脊处的银碎恰似深深镶嵌于五脏六腑, 牵一发而动全身,血液瞬时逆行直冲脑壳。 龙竹焺一口淋漓鲜血喷放出来,肌髓间贮藏的黑色幻气像开闸的洪波,从他庞大的体内倏然撤离,汇合着四肢百骸间熊烈的火焰,于半空中幻成一头独眼蜚牛。 此幻物白首蛇尾, 周身散发着雾霾似的瘟气, 是神传中的大凶之兽, 惊现时尤为可怖。 整座霖山的花草树木半数枯萎, 道道溪流蒸干一半,连叫嚣着扑来咬人的龙氏族人,皆倒地化作漫漫黄沙,与血水侵染的土地掩成一体,所有的幻兽亦难逃厄运, 纷纷变成透明的虚无。 “不要!!!” 龙竹焺瞬时崩溃, 背脊的虎毛与发丝顿失了色彩, 成了最为惨淡的模样。 初显形状的独眼蜚牛并不停留,卷着满身枯黄色的丧气,四蹄践踏,直奔向戚九的头际,仿佛要踩断戚九瘦弱的身躯。 “阿鸠!阿鸠!” 千钧一发之际,上官伊吹纵着鲮鹤直撞向独眼蜚牛的健壮躯体,竟然透骨而出,完全没有阻拦灾兽一丝一毫。 戚九不及反应,陌川最先喊道,“去死!去死!去死!别过来!” 成千上万朵娇艳的花儿像澎湃的海洋,从戚九的四肢百骸中飞散出来,凝聚成一股股极其强劲的湍流,笔直地袭向独眼蜚牛的身躯。 然而那些花儿一沾独眼蜚牛身边的瘟气,旋即枯竭如死,完全挡不住幻兽的步伐。 一切尽在眨眼之间。 戚九清晰地嗅到了死亡的气息逼近,没有任何幻物能够阻挡它,温暖的阳光居然穿透了厚重的血气,柔软地抚慰在他的身上。 并无害怕,甚至于是从容不迫,戚九缓然举起右掌,掌心迎着弥漫着和睦的光芒,柔光自他手中开辟出一条道路,所有的呼唤都化作耳畔鸽子的自由嘹音。 独眼蜚牛横冲直闯,与他的掌心猛地一撞,犹胜撞入风眼的霭翳,顷刻被戚九右掌的银碎吞噬干净,连瘟气一并吸收得不留残余。 上官伊吹将轲摩鳩扶在东佛怀里,一把扯住戚九上下打量,艳绝的脸上气急败坏,简直怒不可遏道,“你疯了吗!为什么不造幻!你知道我有多担心!!” 戚九仿佛被抽尽气力,转手一看右掌,银碎间的青牛纹骤换作了独眼蜚牛,唯独少了牛头的部分,故而观之并不周全。 戚九仿佛明白了什么,对谢墩云喊道,“谢老痞子,龙竹焺背后的银碎正是牛头衔杯的花纹!” 谢墩云正有此意,对着龙竹焺的后脊连补三刀,哪知龙竹焺的目光空泛,族人的灭亡掏空了他的全部魂魄,等死只是迟早的事情。 步卅狂刀的刀风掀起阵阵寒光,即将砍在银碎上时,久久不曾露面的柳白骨忽然呵呵笑道,“他的银碎可是我家主人的,你们不过被我家主人小小利用一番,可别做多余的蠢事!” 黑色的发丝如复燃死灰,四面八方卷来裹住龙竹焺僵硬的身躯,化作一股诡谲多变的烟气,眨眼从众人面前逃逸而去。 “真该死!”轲摩鳩紧紧握住自己受损的幻印,一手推开东佛的搀扶,像是激恨无法得到宣泄,狠狠盯着东佛与众人,“我们分明是被耍了,却根本不知道对手到底在想什么!” “然而对方却对我们了如指掌,是吗?”谢墩云收回步卅狂刀,面部的表情是难得的严肃,他摸摸自己的头颅,也是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 戚九无力听他们说什么阴谋诡计,他的心思全部被银碎间善变的花纹给彻底搅乱,眼前不间断地坠乱天花,嘴里神神道道着,“之前是犀牛,接着是青牛,而后是独眼蜚牛……凶兆,为什么变得越来越不吉利了……莫非是给我什么暗示……” 上官伊吹放出信号,召唤鲤锦卫来善后,遂把惶恐不安的戚九安抚在怀里,“有我,你莫怕,如吉,我与你同生极乐,如凶,我与你同死黄泉。” 戚九冥冥中被他安慰,惶恐不安立减一半,整个人立马踩在云端,头晕脚软得摇摇欲坠。 然而陌川更加疯癫得厉害,抢去话头喊道,“你放开我!谁要跟你们一起送死,你们这些疯子!!” 眨眼间从戚九的身体里面滚了出来,不知道是不是几日不见日光,整个人肤紫唇白,美丽的眼睛深深凹陷入眼眶,连青髯亦从枯白的脸颊间稀稀落落,身上红衫渗透出腥臭的汗液,不停地挥舞着手脚,鬼吼鬼叫道,“我再不作幻了,再不作幻了,你们爱去哪里寻死,就去哪里吧!” 一番景象让所有人都目瞪口呆,东佛一把将人从领子提起,近乎逼问着,“俺走南闯北许多年,竟不知还有人能藏在别人的身体里面!” 像是话说完就要暴打他,骇得陌川抱紧头部一脸凄凄惨惨,不停歇地疯癫着,“咸吃萝卜淡操心,你凭什么替他出头,赶紧滚开!” 东佛的拳头捏得嘎巴响,被上官伊吹拦住了。 上官伊吹道,“或许是因为他们身上都寄生着银碎,故而互通互融,他如今神志不清,你无须理睬他。” 东佛收回手去,结果陌川反而乘了势哈哈狂笑道,“凭你也想打我!也不瞧瞧自己有几条胳膊是真的,若不是戚九给你幻了条手臂,恐怕也就是个不中用的半残之人!看人下菜碟的狗,何以嚣张跋扈!” “你敢侮辱俺!”东佛被沉痛的调侃击中了要害,顾不得上官伊吹等人即在身旁,一把掐死陌川的喉咙。 两人的争夺来得迅疾,任谁都没有料想,更无法及时制止。 “啊啊啊……你敢杀我!”陌川的脸愈发紫气横生,额心的红痣内,银壶的壶嘴缓缓伸出,壶口化出些幻气,准备还以对方致命一击。 “打人就打脸,欺人就欺头,俺想杀你,难道还要挑日子!”东佛一把握住银碎壶嘴,不顾对方的疼痛,瞪着眼,咬着牙,嘴里狠毒无常道,“俺受谁的欺辱,也轮不到你这个女男人骑到俺头上来作威作福。” “你不是嘲笑俺是残疾吗?俺就让你吃吃幻臂的苦!”竟然一使劲,把陌川额心的壶嘴连皮带肉拔下来一块。 陌川惨叫声破石惊空,双手捂着喷涌如泉的额头,死狗一般满地打转。 “你走吧,陌川!你操纵不了幻彧,回去过正常人的生活吧!”戚九居然并未动怜悯之心,伸手将东佛拔下的银壶嘴收入自己怀中,“这些东西不详,还是由我来保管更为妥帖。”语毕双目微阖,像是耗尽了几载储存的气力。 上官伊吹与东佛同时出手,谢墩云一把摁住东佛的肩膀,对他摇摇头示意。 东佛面如死灰,双手握拳收回袖管内。 上官伊吹抱着昏昏沉沉的戚九,丢给满脸是血的陌川几枚金碟子,“待会儿鲤锦卫会来,回花楼还是去哪里,你自己定夺。” 微一沉眸,又补道,“幻法并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修习,你没有灵根太容易被牵着鼻子走,得了捷径也不会有所建树,还是去过普通的生活更为安适吧。”语毕转身就走。 一众人瘸的瘸,拐的拐,都跟了上来。 轲摩鳩不顾自己疼痛,捉起戚九的手腕微微切脉,“脉象平和,虽有些虚弱,但并不至晕。” 东佛咬了咬嘴唇,战战兢兢道,“小兔崽子方才被陌川干扰,险些心智崩乱,俺也是迫不得已,给他吸了些安神静气的花香,这会子可能药效发作了。” 上官伊吹明显不高兴起来,阴艳的眸子贲出些异样的华彩,“难怪……若他方才被独眼蜚牛践踏至死,你拿什么赔我!” “你护他是好,但是以后尽量不要随便碰触他。” “这不算警告,就是命令你!” “好了好了,小佛子没有功劳也有疲劳,”谢墩云忙从中和稀泥,扯开了东佛紧跟不懈的身影,眼神示意他去扶着轲摩鳩,莫再跟着惹嫌。 东佛悻然搓了搓指尖的余血,别好精钢虓鸠弩机,掉头去搀扶轲摩鳩。 “重点是小九九平安无事且好。”谢墩云盯着戚九渐渐熟睡的表情,眼皮子突然跳了几跳,难以调和的情绪被巧妙地化解了去。 上官伊吹忽而也似松了一口气,仅对谢墩云道,“并不是我刻意责他,只是此事越来越无端蹊跷,话说龙竹焺只是其一,他半路截杀我们的时候,恐怕并不知晓龙氏族人全部罹难。” 谢墩云知他所指,低声道,“咱刚才搜过龙家祖宅的每一幢房子,不见任何人,更不见彣苏苏的踪迹。” “看来他们二人是分开行动了,龙竹焺仅不过是障眼法,而他又不幸地成了某人阴谋里的重要棋子。” “接下来就要看彣苏苏如何动作……感觉真是越来越麻烦,人心不免慌慌。” 上官伊吹不做声,表示默赞。 二人沉声半晌,上官伊吹并未做下一步的明示,谢墩云主动离开,去帮助及时赶到的鲤锦卫收拾残害,救治遗伤。 鲤锦门的车队已经在外恭候多时,上官伊吹抱着戚九数步登上,有人掀了车帐,伏头钻了进去。 戚九的肢体明显颠簸一下,缓缓抬起眼帘,珀色的眸子里流漫着浟湙潋滟的光,其实他睡得并不沉实,该听到的几乎只字不落。 “伊吹,你好好跟我说,我究竟是谁……” 上官伊吹蓦地抚摸着他的脸颊,万般柔情蜜意地忽略去对方的所有疑问。 他的眼睛被血水洗涤过通亮无比,胜似雪峰顶上终年不融的三分分白,映着戚九被深深迷恋的神情时,瞬时转入万丈红尘,一番缱绻滚滚。 “阿鸠,我们成亲吧!” 第133章 对戒 谢墩云随着入府的鲤锦卫一并收拾残局, 因他出战最晚, 身体间的创伤并不十分碍事, 率性与人抬着一位受重伤的门徒,正往龙家祖宅外走。 快靠及朱红大门之外时, 就见鲤锦卫们捧着二十四尊栩栩如生的绯鲤木化石雕,依照八卦二十四之位扬手抛出。 沉重的木化石鱼从口中吐出一串串剔透的水泡,须臾连接成一颗巨大的气幻,整幢繁华落尽的龙家祖宅旋即拢括在内, 尾尾木化石鱼游弋其间,警示周遭的闲人游莫要随意靠近。 谢墩云正抬着伤患的双肩缓缓往外移动,这小子算是个幸运的,仅有一条腿被啃得血烂,露出了森白的骨头,一侧腰肌被飞虎钢爪挠去一整片皮肤, 脂白血红, 恶心的水液滴滴淌淌, 结了些斑驳的血痂。 抬脚的小兄弟是新入门的, 瞧着前辈们各个鲜血淋漓地可怖模样,纵然受过半载的训练,仍然忍不住胃里翻滚,喉头里无法操控地小声干呕着。 谢墩云道,“实在看不过眼, 你就盯着老子的脸, 转移一下注意也便舒心些。” 小兄弟心里连连对受重伤的兄弟抱歉, 谨慎的视线抬去望着谢墩云那张棱角分明的俊脸。 却见谢墩云的脸,正一寸寸从自己的视野中渐渐消散,唯剩下露着八颗白牙的灿烂笑容,于对面悬挂着。 “呕~~”小兄弟脸色乍得铁青,甩下两条腿,丢了魂一般跑掉了。 谢墩云挑眉臭骂,“喂喂喂!老子的脸难道能比尸体还恶心!”一边抚慰嘶声裂肺喊疼的鲤锦卫道,“莫哼哼,莫哼哼,下次他若受了伤,你把他从台阶上推下去。” 故意谈笑风生来掩饰极度的惊恐,谢墩云的额头开始不自觉地冒冷汗珠子,背后有根物什正狠狠捅着他的腰眼,像根冰锥似的。 谢墩云呵呵惨笑,“老子手里还抬着伤员呢,你可别乱来。” 白式浅止不住蔑笑,以二人能听见的声音,冷漠道“我也没碍着你,继续走。” 受伤的门徒:哼哼哼哼…… 谢墩云故意忽略腰部的冷感,把伤员原地里放平,“跟你说过的老子祖传骨痹,你拿啥冷邦邦的硬东西戳着老子,莫不是……刀吧?”一脸的嬉皮笑魇,偷偷想着法化被动为主动。 白式浅早看透他的九转大肠,猛一把捏住某人后颈的糙肉,指尖施以冷彻之力,攥得谢墩云当时就像被击打了七寸的蛇,吐着舌头跳着眉,十分痛苦道,“别……别捏,这么个捏法,还不若你从后面捅死老子呢!” 白式浅瞬间红了脸。 本不想轻易原谅他,反而被对方又痛又躲的模样激得松去了冰冷的表情,反正已瞧着这个不省心的家伙四肢健全,也不生气了。 遂将手里攥的水黄萝卜往谢墩云大张的嘴巴里一塞,噎得他那张叽里呱啦的巧嘴多说不出一个字来,冷冰冰道,“快去抬人吧,死了就是你的罪孽。” 受伤的门徒:哼……哼……哼……哼…… 谢墩云叼着萝卜伏身去抬伤员,许久不见白式浅来搭手,全靠自己把人抱起,粘的一身血污,不由激气道“你既然不打算帮老子,那人吓跑做什么!骇得老子都快尿裤子了!” 白式浅冷不吭声,须臾道,“你不是很强很能冲吗?自己扛去!” 跟杠精聊天满头疼。 谢墩云自知理亏,但又不能开罪白式浅,凭着自己多年积累的厚皮老脸忍下气来,真要自己扛。 恰来了两个鲤锦卫前来帮手,白式浅旋即撤去自己的气息,其中一个鲤锦卫传了领首的口训,对谢墩云道,“大人说这次鲤锦门伤亡惨重,希望谢大哥能留在霖山,多方协助兄弟们查寻线索,救助伤患。”一番话恭恭敬敬,并无疏漏。 谢墩云反问,“那大人去哪里了?” 另一个门徒随后跟复道,“戚九小弟的精神有些不济,加之轲大人的身体也微恙,领首带着他们与东佛先返回锦鲤门修养。” 只独独把他一个人撇在坟坑一般的龙家祖宅! 呃…… 至少还有白式浅的陪伴,便不算孤独,甚至还会有趣。 谢墩云完全不顾及擦拭身前的血痕,张着爪子把水黄萝卜咬了一口,“既然如此,那老子就留下来善后吧。” 一路红叶微火,形如愠色多羞。天光明亮,浮云深处有些清淡。 经三日路程,幻马刻不停蹄,戚九抬起车帐帘,咸安圣城即入眼下,离开不过寥寥时月,再回来时城里的百姓都换了初冬的御寒衣裳。 常年在异国他乡奔走的驼队收获颇丰,小伙计们高执皮.鞭,召唤同伴,驱使头驼领在最前,在真正的寒冷莅临之前,犹如南渡的雁群,载着金银往回温暖的家乡。 有去必有来。 膘肥体壮的马队驮着最新款式的服资,钻着空隙使劲地流进了威严肃穆的圣城内,仿佛天下买卖又成了他家的。 嘈杂的异族语言与北周语此起彼伏,各色千秋的花式服装熙熙攘攘,显得严冷的圣城竟比七月时更加吵闹。 戚九手里紧捏着做好的黄金牙托,好看的淡珀色眸子随着车辆的摇晃,不停地泛起星星点点。 上官伊吹早行一步,说要打点些事情,所以三日来戚九不眠不休,全部的精气神都用在黄金牙托的制作上。 或许,是用在等候一个答案上。 纵得咸安圣城上百条主干道上挤满了人,每个人都要张嘴说一句话,唾一口唾沫,戚九极佳的听力依旧分辨出奔驰马儿的粗硬蹄铁,由远摩擦出迅速临近的哒哒声。 掀开车帘的手好看得很,明晃晃的光芒像在这只好看的手指间折射,刺得戚九酸胀的眸子益发睁不开眼。 “阿鸠!”上官伊吹的泠泠声音透着思念成疾的喜悦,随着翻身上来的窸窣声,戚九已经被他牢牢搂在怀里。 上官伊吹摸摸他身上的软薄冬衣是否保暖,更像检查是不是他的阿鸠真的回来了。 二人衣料褶皱上的寒气化而转,须臾热蒸蒸地散漫于彼此的肢体碰触间。 戚九的脸蓦地红了。 也不用哪里都摸一遍吧? 上官伊吹一脸心疼道,“三日来,你没睡好吧怎么眼圈子黑的跟大猫熊似得” 禁不住捏捏他的脸颊。 戚九揉揉眼眶,“睡不着的理由太多了,不知道大人准备好先听哪个?” 上官伊吹倒是神色不变,“确实也该你睡不着的,毕竟今夜我们便要成亲了,作为新婚前夕的新嫁夫,辗转反侧是应该的。” 戚九惊愕地盯着搂着自己的这个艳美的男人,三日前离开时,他说回来就成亲。 难道说,他就没考虑过自己会拒绝 上官伊吹轻易便看出他的心声,继续道,“阿鸠,我不是随便说出这种话来玩笑你的,如果说有千千万万次,我动过与你结为夫妻的念头,那么这次,我便是上刀山,下油锅,也是一定要与你举办一场属于我们二人的婚礼。” “为什么如此急促?!”戚九心里煎熬得厉害,眼前的这个男人,在他的印象中一直沉稳有智,做事滴水不漏,为什么现在却像换了一个人,仓促得像个孩子。 上官伊吹眼神坚定不移,完全没有任何退步的可能,“就为死生契阔,吾心悦你,而且……” “而且什么!”戚九的掌心被黄金牙托割得生疼,他已经得到了上官伊吹允诺的牙骨,却始终得不到他允诺的秘密?! 他离他究竟是近还是远! 上官伊吹道,“总之,这世间,这辈子,这芸芸众生,只有我是真的爱你入髓,而你也爱我,我们必须要永生永世都在一起,生生死死也不能分离。” 掏出一对翅膀状的碧月石戒指,戚九微微挣扎了一下,被上官伊吹套上无名指,而后捏着戚九的手,给他自己也套上。 上官伊吹紧扣着戚九的手,不容抽离,两只戒指在手指的贴合处变成一对完整的翅膀,化作自由的羽翅,缓缓蹁跹。 戚九道,“你这样强迫我,就不怕我恨你!” 上官伊吹坚定的眼神蓦地一跳,搂着戚九的手不断收缩,连他的深情与执着也一并鲜明起来,快要从四肢百骸里爆发。 “若你不愿嫁我,我离开的三日里,你自会逃走,可是你来到咸安圣城,来到我的身边,说明你爱着我,愿意嫁我……对吗?对吗!对吗!” 急.促的呼吸让戚九焦急,上官伊吹的失态却也是戚九的失态。 他爱上官伊吹,深深地爱着,比他记忆里几个月的感情,更加深邃,所以他没有逃走,选择直面疑惑。 戚九微微垂下眼睫,“可是为什么……我不懂……” 上官伊吹见他松动了一丝,简直欣喜若狂,双臂如同悬崖峭壁间有力的藤蔓,把人搂在怀里恨不能粘在一起,“不为别的,阿鸠,不为别的。” “只为了我死的那一天,不会因为从没有替你穿上喜服,而变成阴魂不散,双目难瞑。” 第134章 某人被某人迷晕了 戚九穿着白兰底曲玉纹圆领长衫, 弹性十足的绸料包裹着窄挺的后脊和圆翘的臀, 明黄色的千璧披裟笼在右肩, 与奢华的长衫一并曳在地上。 棕色卷发被辫作无数细辫,以黄金雕琢的飞鹰冠高束, 鹰姿勃发振翅而鸣,流苏缀珠的金线从冠底穿过,洒落在戚九光洁的颈子。 戚九对着铜镜一番思量,镜中人并未着北周喜服, 而是一身极富极贵的烨摩罗婚装,凸显出贵族般典雅高贵的姿貌。 替戚九着装的二十几个侍婢连连夸赞他的英姿飒爽,只有戚九最清楚自己满身金银奢贵非常,压得他整个人都快喘不上气。 须臾来了几个鲤锦门的门徒,他们抬着一片莲花瓣的金叶撵,恭请戚九上去。 戚九把两袋珠圆玉润的珍珠分赏给众人, 上官伊吹交代过, 成婚这日递赏的喜钱必是珍珠, 寓意和美万常。 收喜钱的人们愈发恭喜起来, 一句甜胜一句。 戚九喜色满面地谢了,顶着满身珍宝坐上金叶撵,感觉自己好像摆在碗碟里的翡翠虾饺皇,等着送去给上官伊吹品尝似的。 此一想,戚九不由燥热, 摇着精赤的双足, 忖着自己从头到尾穿金戴银, 唯独两只大脚丫光.溜溜的,怪尴尬的。 几个门徒合力抬起金叶撵至橙霜坞处,盛装隆重的彩船停靠岸头,门徒们齐心协力登上彩船。 “小兔崽子……”稀稀落落林间叶影间突然冒出一句沙哑的急唤,东佛恐是喝了些酒,摇摇晃晃从远处追来,“俺来给你贺喜了!”他手中捧着一对木榴石绯火凤凰耳坠,虽不贵重,然而嵌宝的地方闪若异星。 几个门徒高举着金叶撵,完全没有让戚九下去的意思,戚九伏低身姿,东佛抬高足踵,始才把一双精美耳坠交递出手。 戚九借助光线一瞧,东佛的脸色并不好,透着许多哀怨离愁,在熏醉的红眼之下,失魂落魄显得尤为骇人,不由挽劝道,“你打算用堪比送人上刑场的哭丧脸来祝福我啊” 东佛的神情愈发不畅,“哪有,只是你俺相识太晚,而你又心属太早,总觉得跟你还没玩够,要请你吃的鱼饺子,也没机会再吃了。” 错过的错过,即是背驰远离。 他的失落神情冥冥中传染着戚九,戚九旋即取下自己的耳饰,换上新得的,东佛直接拂手压低帽檐,眸子里的黑光坠入阴翳深处。 “你可别用嫁女儿的话来招惹我哭,不一定还是我娶上官伊吹,可别搞错。” 门卫们瞧着领首规定的时辰已到,片刻不敢停留,驾驭着彩船直往艳赤岛划去,戚九对着东佛孤立的身影喊道,“明早一起去吃鱼饺子,不见不散啊!” 鲤锦门的巨大龙睛转暗了颜色,仿佛昼夜更迭,漆夜来临得突然,橙霜河畔的橘树投出一道道斑驳的树影,遮住了东佛直立不曲的肢体,须臾就化作白影不见了。 戚九默默地端坐在金叶撵中,伸手转摸着耳垂间硕大的耳坠,清粼粼的水声夹杂着甘甜的橘香令人心旷神怡。 他突然想起一件久远的旧事,叫门徒们把船停靠在岸边,自己不顾反对从金叶撵上纵身跃下。 几个门徒惊愕万分,戚九做了个抱歉的姿势,“各位兄弟且等我一下,我与大人有个定情之物埋在橘林某处,寻来了就走,待会儿戚九会亲自给大家伙儿敬杯喜酒。” 门徒只好作罢。 戚九打着赤足走进橘林,林中橙黄桔绿正是果实累累的景象,完全不受咸安圣城里的初寒侵袭,堪比温暖如初的世外桃源。 会被大人埋到哪里去了呢? 戚九转眸一笑,把手指咬破放出一滴血来,轻轻滴入足底的湿润土壤,那滴血极快地渗透,刹那间,三千余株橘树的枝干细叶开始剧烈摇动,堪比骤风刮过,连带着深埋地底的根须伸出头来又扎入进去,仿佛忙碌搜索。 不候多时,橘树的根须一条传递一条,托着一坛红封的酒坛送在戚九洁白如玉的掌心内。 惜取欢。 他与上官伊吹的定情酒。 果然埋藏在橘树底下。 戚九抱着沾满泥土的酒坛笑靥如花。撤去幻力的橘树居然没有立刻恢复,而是像信徒一般朝戚九深鞠一躬,油黄的橘子自内而外隐现出淡淡的光芒,宣黑中点燃的一盏盏明灯,烨烨地打量着满身璀璨的戚九。 戚九背脊一炸毛,跳着脚跑回了彩船上。 “赶紧走,赶紧走,吉时要过了。”火急火燎地催人赶去了艳赤岛。 上官伊吹穿一身火红如焰的新装,胸口戴着大红花,连散淡惯了的表情今日都快要光芒万丈。 载着戚九的彩船才到,他已经等不得金叶撵下船,双臂高展就把摇摇欲坠的戚九抱下来扛上肩头,一副要抢亲似得汹汹架势,九虎九牛都拦不住。 某人被某人迷晕头了。 戚九勉强搂着酒坛,估计门徒们都调笑到嘴角抽筋了,不免尴尬抱怨道,“急什么呀!我的好大人!吉时就在那里等着呢,还怕它跑了不成!” 上官伊吹微一瞪看,骇得送亲的门徒一个也不敢留,纷纷摇着橹棹划水而逃,迅捷如兔。 这才面带微笑道,“成亲啊,怎么能不急,急死我了。” 戚九掐指一算,看看已经全黑的龙睛,“这不才是刚过巳时,怎么天黑成这般,大人是要与我成亲的,又不是做坏事的,放个阳光灿烂的不是更喜庆。” “幻彧里的龙睛确实是我关闭的,提前幻出了晚上的模样也是我决定的,”上官伊吹抚着戚九的翘丘,“拜完堂,我忍不住要春.宵一刻,天不早点黑透了,怎么能实现愿望呢?” 戚九也不知自己是不是倒挂久了,面红耳赤道,“又不是第一次,色急什么……” 再小的蚊子哼哼,也逃不过上官伊吹的耳朵,他会说的暧词太多,故意撩羞自己的媳妇儿,一字一顿着,“你恐不知道自己的优点,夜夜如新,日日犹初,都像第一次。” 戚九把脸填埋在酒坛子上,连脖子根儿都被红纸映得红彤彤,直让上官伊吹扛在了破魔裸母塔下放下。 与戚九所想不同,二人的婚礼并未邀请任何一个人的参加,艳赤岛上的陀貘原本穿着洁白无瑕的阔大袍子,如观礼的人一般围在巨大的绯色母塔之下,塔身炤红胜霞,映衬得每一位木然陀貘通体披红,再不苍白,反而平添了许多喜庆洋洋的气氛。 戚九并无不满,纵使婚礼的现场嘉宾满席,更甚者空无一人,重点是他嫁的那个人会是上官伊吹,对他许应承诺的那个人会是上官伊吹,便是此生足矣。 上官伊吹转了双臂,把戚九从肩头移至怀里,顾不得弄脏喜服跪在地上直面破魔裸母塔。 戚九惊讶,上官伊吹却不让他从怀里挣脱,只柔情蜜意道,“我会永远抱着你,绝不会脏了你的脚。” 戚九两只踩过泥巴的脚丫暗下里搓了搓。 且听上官伊吹道,“破魔裸母塔让我们万里遥遥相聚,便是我们的天缘地意,我们一拜天地。” 抱着戚九深深跪拜了母塔。 又道,“一百多位陀貘亲眼见证了你我百年好合,便是我们的亲朋佳友,我们二拜高堂。” 接着欲拜了众位陀貘。 这些木然的陀貘毫无反应,仅呆呆地矗立着。 戚九尊重上官伊吹的决定,他既然选择由陌生的陀貘来见证婚事,必然有他万分肯定的道理。 戚九躺在上官伊吹的怀里,与心上人一并恭谨跪下,在最低处的视野中,他无意识地扫量着陀貘的模样 。 一阵微风吹拂,所有陀貘的袍子翻涌起浅浅的浪花,遮挡脸旁的帽檐一并起舞,微微露出烧焦的下巴和脖颈,那褶皱的肌肤如同枯敗的树干,包裹着畸形的骨骇。 在陀貘扭曲的下颌处,颗颗污浊的血泪沿着看不清是残是缺的面颊,滚在衣服上,融入夺目的红色中,如飞蝶落花,流水溅玉。 戚九隐觉毛骨悚然,搂着上官伊吹想要避开诡异的画面,反而上官伊吹的热泪垂落打在他错愕的眼中,令他惊上加惊。 上官伊吹道,“阿鸠,我们对饮惜取欢之后,即是生生世世的夫妻,除非我死,你绝不能离我。”他的喉头翻滚情.潮,激动到七尺健躯颤颤发抖。 单手扯起封酒的红纸,坛内加入戚九血水的酒液芬香肆意,上官伊吹足饮了一口,又含着一口送在戚九口中。 深深咬,转转弄。 戚九的口中旋即灌满了甘冽的酒水,纵得是他自己的血汁调味,再加入了上官伊吹串串的泪珠,甜中浃咸,在齿门碰触间足留下无穷无尽的回味。 戚九在上官伊吹的砥砺纠缠中渐乏渐软,像乘风高跃的纸鸢,被一根悬丝细线揪住了筋儿,摄定了魂儿。 他对上官伊吹笑道,“我也爱你啊,伊吹……”缓慢闭上眼睛,唯有与上官伊吹紧紧缠绕的对戒上,翅膀栩栩翩翩。 “对不起,对不起,阿鸠……”上官伊吹狠狠地吻着他的额头,一遍又一遍,直到陀貘陆续上前伸出双手,形成一道传递的人梯。 上官伊吹始才万分不舍,把戚九小心翼翼地交付给陀貘,吻了吻戚九的戒指,恋恋难舍地松开了去。 陀貘围成一个圈,众星拱月把熟睡的戚九捧入了破魔裸母塔内,坚固无比的塔门封闭后,沉重的声音切断了他追索的目光。 当上官伊吹转身时,他的神情又变得坚毅而淡定。 轲摩鳩从暗处施施而出,他一直盯着世间他最在乎的二人结为夫妻,此刻满脸的忡忡又极快取代了欣喜。 上官伊吹道,“我与阿鸠最该拜你一拜的。” 轲摩鳩摇摇手 ,“我一直对他刻薄,恐他心里才不愿拜,何况你知道的,我若让他拜一下,岂不是天打五雷轰?”随了浅笑,十分担忧道,“真的要开始了吗,那件事?” 上官伊吹的半颜露出些狠厉之色,“若非这些人的存在,一而再再而三地想让阿鸠知道自己的身份,我岂会让阿鸠重新进入幻梦!” 该死的人总该要死的,否则万劫不复的便是他与戚九。 “谋了这么大一个局,时到今日,快刀方斩乱麻,狠辣移除后患”轲摩鳩瞧了瞧自己掌心内依旧难以复原的三眼环轮幻印,“这次你放心去做,我就是死也守护好破魔裸母塔,再不让土包子被什么人再次带走。” 第135章 你来看看我嘛 白式浅三指鼎立, 合力捏着极玄子, 烛台间的焰火灼跃, 透过黑色方体间新开的第四个圆孔,冷淡的目光对烛细看。 谢墩云抱着枕头倚在床畔, 坏笑不止道,“你眼前挂着白丝带子,能从那小洞洞里看见个鬼噻!”不怀好意地伸出脚去,远远勾着白式浅的腰间横澜, “过来看看老子,不是更有意思!” 白式浅冷冷抄起桌面间的烛台。 “你敢烧老子一下试试!”谢墩云匆忙收回自己的脚丫,他那脚老金贵了,平常多走些路就要暴躁的。 白式浅反笑,“不拿蜡烛,你叫我看你什么”白净的面庞间一脸冷然, 像完全不懂话间深意似的, 陡增了些禁.欲的妙处。 谢墩云自榻间滚了三滚, 让出的位置留给姓白的坐, 嬉笑怒骂着,“你拿蜡烛过来可小心些,别把床帏烧了。” 白式浅想想也是,放下烛台,单手把玩着极玄子靠近坐下。 “你玩这个东西已然魔障了!”被一个死物抢去了许多关注, 谢墩云老脸一绷, 探手要去夺来。 “你别乱动!”白式浅一把摁住他蠢蠢欲动的肩头, 把极玄子举至耳后,素冷的声音反诘道,“此物甚有意思,自从到我手中后,其实并未触动任何机关,然而在某个特定的时候就会打开一孔,诡谲多变。” 冷眼一睨谢墩云,“比你有意思多了!” 哼! 谢墩云抬手拍开对方的钳制,斜飞云鬓的剑眉快要戳破天去了,翻身避开某冰块不识情.趣的臭脸,一番哂蔑道,“没错,那些洞够你用了,拿着什么玄子的滚吧!”脚趾夹住被衾一角,扯在手里盖上头去。 忽得身上一压,冷冰冰的发丝垂在缝隙间,就听白式浅道,“原以为你是个性情中人,结果竟是个善扭捏的家伙,我只不过说你比不上极玄子有趣,又不是说我不喜欢你……” 被衾外面突然戛声。 谢墩云连头带人钻出被衾,左右两手攥住白式浅准备撤离的双臂,满脸堆花道,“老子的耳朵有些聋,你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白式浅道,“我说极玄子很有研究的价值。” 谢墩云道,“不是这句,下一句!” “我说极玄子比你有趣。”白式浅的身体明显闪躲起来。 “去你奶奶了个熊的极……吧!”谢墩云一脸兴奋,“最后一句话,快点!” “我说……”蒙着眼睛的白绫缎下,眼睫有如鸟儿一般地扑腾,“我忘记了。” 谢墩云恨恨闭上眼睛,“老子困了,你赶紧滚吧!今晚睡门外边儿去,别挨老子的床!” 白式浅脸颊微红,伸手去摸谢墩云的头,被他一把拍开了。 “就跟你说别随便摸老子的头,老子认识你吗!跟你很亲吗!唔……” 白式浅单手使出了九成力量揪住他的嘴,狠狠在那讨嫌的两片肉上堵了一会儿。 谢墩云立马偃旗息鼓,唔哝着,“嘴……老子的嘴扯掉……唔……啦……” 白式浅隐隐觉得谢墩云放弃挣扎,才松开手去,就见谢墩云的嘴巴四圈被蛮力捏得又红又紫,始才觉得自己又动粗了十分不好,但是跟对方道歉他又很不习惯。 只好大眼对大眼。 谢墩云半疼半气道,“老子一定是有被.虐的倾向,才看上了你的。” 房内无风,桌间的烛台火突然熄灭了。 黑暗的房间内一切都变得神秘起来,谢墩云撅着嘴一鼓作气道,“别以为吹了灯,老子就能任你为所欲为,老子也是一个有理想有抱负的……” “嘘,别说话,”白式浅蓦地从床榻间起来,“烛火不是我弄灭的。”语毕化作一道白冷的闪电,随手抄起雷肜伞,错身奔至窗牗之下,抬指拨开一道缝隙。 谢墩云匆忙穿好靴子,把头往白式浅的怀里一塞,夹着顶着也抬头往窗外看去。 死寂的龙家祖宅里一片浑噩,莫说寥落的灯光,纵是星月铺就辉煌,也难见任何倒影。 “你太爱一惊一乍了,照老子看,根本什么事情都没有!” 谢墩云突然觉得呼吸有些憋闷,推开白式浅的胸膛,大大咧咧地往门外走去。 昂首一望无垠的夜空,失声唤道,“喂喂喂!白疯子!大事不妙!” 白式浅扶了扶眼前白绫缎,撑着纸伞随去外面时,就见整个天象大乱,斗星群舞,甚至连上玄月亦摇摇摆摆,仿佛喝醉了一般可怖。 二十四尊绯鲤木化石雕完全不在八卦的方位间固定排列,反而活灵活现地在气幻上四处乱游,鱼口中喷吐着繁密的气泡,疯癫失灵了一般。 整座气幻正不停地缩小,缩小,眨眼之间如倒坍的穹顶,垂垂然将屋顶已然压得变形,发出咔滋咔兹的断裂声。 “小心!”白式浅掺着谢墩云的肩臂,从廊檐下极速逃了出来,方才二人还准备休憩的整洁卧房,须臾间如爆裂的气团,土石激散,击打在周遭的墙壁间,抨击出无数个大大小小的窟窿。 谢墩云快手一出巨阙长刀,将横飞而来的断木残石一阵卷削,弥漫的尘土随着破坏力披向四肢百骸,依旧像散沙抽打,衣袖外的皮理上,击中者皆是一片血印子。 气幻绝无停止的势头,强压下来仿佛碾碎一座座建筑,一条条蝼蚁。 谢墩云捂着嘴对白式浅道,“你先走,老子去看看鲤锦卫那几个伤员和门徒都走了没!” 白式浅紧手扯住他的衣袖,“莫去了,估计该走的早跑了!” 谢墩云绝非坐以待毙,性急的他禁不住暴怒道,“那就各顾各的,能活命才是第一!” 步卅狂刀握在手中,挺健的腰身临如蛟龙,轮起巨阙对着头际的气幻连劈十数刀。 刀风熊烈,带着他无穷无尽的臂力,对方若是高头幻兽,此十数刀必能将幻兽大卸八块。 然而气幻并不为骇人的刀风所动摇,好像吃去了谢墩云足以崩山的刀力,连迸发的光芒亦消匿的极快。 绯鲤木化石雕摇头摆尾,犹胜调笑谢墩云无能的顽皮孩子,徘徊在气幻的各个角落里,激起层层死亡的涟漪。 “莫砍了,是砍不动的!”白式浅隔着周遭愈发模糊的沙尘,谢墩云的双臂被反弹的力量震得发麻,不停地颤抖着。 “老子不信邪!” 谢墩云狠瞪着眼睛,握着步卅狂刀的手青筋暴起,他也不是愣头愣脑地乱砍,对准刚刚的位置始才蛮力出击。 每一刀都劈得不偏不倚,只描准一个点,谢墩云挥舞的刀光像无数道精闪的电脉,眨眼之间近百刀只汇聚于一处。 刀风旋转,零散的浮沉被狂刀搅动,仿佛找到了固定的方向,形成强大的涡流,随着刀尖流走的光芒,劲而遒地与气幻顽强的对决着。 结果并不乐观。 谢墩云气血攻心,整个人被反噬的力量残忍推开,白式浅眼瞧着他从眼前弹飞开去,疾步追去侧身一倒,把谢墩云护在身上。 两人同时被巨力挤压,喉头翻涌,各吐出一口血来,白式浅垫在谢墩云的下面,肩臂处的骨头似有压折的声响,他暗忍不表,最先翻看谢墩云的手。 谢墩云握刀的手整个掌心崩掉一层肉皮,鲜血淋漓得不停颤抖。 千钧一发之际,二十四尊绯鲤木化石雕居然集中在二人头际,受重的气幻蓦地沉压下来,逐渐狭窄的空间里,飞扬的尘渣像是溟濛不清的帘子遮住了所有的景象,只剩下房屋摧毁的声响在耳畔阵阵炸裂。 愈来愈恶劣的境况,令二人连呼吸都是极其煎熬的,吸入鼻腔的粉尘让人咳嗽连连,辛辣感直通喉咙,带着肺部一并火热得灼烧起来。 白式浅艰难语道,“这东西无坚不摧,恐怕是砍不断的。” 他的呼吸渐弱,不停从脑海中思索如何自救。 谢墩云道,“既然砍不断,能活着出去一个也是好的!”他翻身一滚,倏然捉着白式浅的横澜,把错愕的人远远丢了出去。 “你做什么!”白式浅翻身一旋,内伤摧骨,勉强站了起来,却发现身体已经站不直了,只能爬在地面,气幻已然压至头顶,须臾就能把二人压成肉泥。 然而气幻并未真正强压下来。 原是谢墩云全身提力,笔直地站在白式浅的面前,他双臂高举,单膝紧紧跪在地上,宛若人柱一般支撑在中间。 他的臂力惊人,破坏力极强,此刻因为强顶着逐渐塌下来的气幻,遍体的肌肉贲张俨然蓬勃至极限,乃至包裹肌体的衣服腰带纷纷碎裂。 谢墩云艰难道,“老子能撑一会儿,你爬出了小门……呃……那里有口水井……快去……活下去!” 他的眼睛瞪得极圆,眼眶快要迸裂,鼻孔里不停地流淌着鼻血,如不是有强大的意念支撑,他的血肉已然颓废。 白式浅忽然便湿润了眼眶,纷乱的飞尘让他看不清对方的神情,然而苦痛的声音却刺激了他的每一根神经。 “要死一起死!”白式浅像是下定决心,不断地爬向谢墩云的脚底,他的手心自怀中一掏,摸出两颗明晃晃的珠子,抱住谢墩云的同时往气幻间一抛。 “更何况,我绝不会让你死的!” 幻外天空须臾炸响惊雷,两道辉赫的惊电,像是从九霄云外钻出来的巨龙,前后从高空奔来,势如天道历劫,直把二十四尊绯鲤木化石雕劈得粉碎。 抵抗天雷的气幻须臾炸作一片青烟。 白式浅卷着谢墩云精疲力尽的身躯使劲滚向雷肜伞,在被风驰电掣的惊雷劈到灰飞烟灭前,躲入伞中世界。 待雷消电退,整个龙家祖宅的地界炸成一个巨大的黑坑,余烟像昭告死亡的白缎,自焦烂的深邃土坑里徐徐升空。 死里逃生的二人彼此搀扶着从深坑中缓缓走出雷肜伞。 谢墩云浑身遍体如抽筋刮骨,亏着白式浅连拖带拽,才勉强把人推在坑边处。 谢墩云嘴里吐着血沫,一脸恨毒道,“要是老子知道是谁搞得鬼,老子必定千刀万剐了他!” 白式浅亦伤的不轻,可他心里庆幸自己是骨折在内,不会让谢墩云太过担忧,也庆幸自己能帮助所爱之人再次逃离死劫。 然而他最先看到的一切,反而令他毛骨悚然,不由伸手指向远方,瑟然道,“谢老痞子,你先看看那是什么!” 第136章 旧梦 于白式浅手指的方向, 一排水球在废墟之外尤其醒目, 冷清清的月辉下, 水球中悬浮着一群溺毙而亡的鲤锦卫, 火红的锦鲤官服像是一滴滴艳血, 自通透里沉沉浮浮。 水幻! 近乎是不费吹灰之力一举歼灭。 谢墩云忍去心头的疑惑,一拳乏力地砸在地面,“该死的,竟然是彣苏苏!” 白式浅冷沉的眸子无风无波, “毕竟是全族被灭,更何况她的身份从未得到过族人的肯定, 这下都死了,她错失的更多,出手必定狠辣。” “可是杀了她全族的人, 不是鲤锦门啊!”谢墩云近乎咆哮, 然而气力不足, 叫骂亦显得匮乏。 白式浅道,“可惜,她并不如此认为。” 谢墩云微微思量,“我们得赶紧去给上官伊吹和小九提个醒,我看彣苏苏一直隐藏实力,善弄水幻。”此一想,曌河直通鲤锦门上, 况且门内处处水道环绕, 实在凶险异常。 “不必!”白式浅当然也知道谢墩云的忧惧, 不过他的态度十分肯定着,“上官伊吹当初敢把彣苏苏带回鲤锦门,自然有他的防备。” “目前,若是想对戚九有所帮助,我们还是应该去寻找龙竹焺的去处,我怕他被人利用后,很有可能做出极可怕的事情。” 说着,白式浅尽力把谢墩云背上后脊,情真意切道“你背了我数次,这会轮我来背你。”他的手暗暗扶着撞断的肋骨,纵身而行。 背后贴着的人,是感觉不出来他的痛苦。 曌河的河底直通鲤锦门的幻彧,彣苏苏一路游弋,她的巨大鲛人尾在陆地上尤为丑陋,然而自水底深处,却可以让她穿梭自如。 世间的水道皆难不住她。 彣苏苏的潜行避开了锦鲤门的一众耳目,待她游上岸时,已经抵达了橙霜河畔的白坞。 于敌营中小住了数月,她近乎摸清楚了鲤锦门内所有的情况,唯独环绕着上官伊吹居住的艳赤岛与环绕岛的橙霜河,被上官狗贼布置了禁制,害她难以企及。 正是因为她的鲛人尾,师傅才会捡她回去,教她各种幻水之术与障眼之法,付她以重托。 彣苏苏从水中浮出娇美的上半身,颀长的鱼尾自水里摇曳,面对着成功在即的最后一条分界线,她应当是仰头大笑了。 可是她的脸畔滚动着泪滴,晶莹剔透的泪珠沿着唇角落入河水时,又化作颗颗无暇的珍珠。 她的家人全都死了。 纵然这些人并未给过她任何温暖与宽慰,然而他们全部都死了! 彣苏苏的心里被狠狠剜去一块肉,哭泣的表情瞬间扭曲而狠厉起来,她笔直地在水中行走,像骄傲的勇士奔赴在橙霜河分界线上的战场上。 不能再走,不能再走。 想起某次的试探,那种被皮鞭抽打了浑身的剧烈疼痛,警醒着她俨然要被胜利感冲昏的头脑。 上官狗贼,你以为这样且能拦住我的路吗! 彣苏苏不齿冷笑,从纤细的腰间取下了师傅的骨灰罐,抛开了罐封,她一甩湿润的长发,对着橙霜河两畔的三千橘树奋力呼唤道。 “师傅!师傅!我们的计划成功了,若您泉下有知,且帮助徒儿拥有幻力无尽的抗争之军吧!” 她的妙手往罐中一掏,灰黑色的粉末置于檀口底送气一吹。 静谧的河面上一波清荡,涟漪逐泛,而后牵起万千之澜,徐徐的河风吹送着蓝阶筑幻师的骨灰不断地跃进,蔓延,深入。 上官伊吹布下的禁制与其纷纷碰击出微乎其微的花火,转瞬即逝,但绵延不绝。 整条橙霜河倾放出盈盈星辉,仿若银河落凡。 三千橘树突然被号召了一般,枝叶狂舞不歇,但凡是骨灰碰触之树,陆续从土壤中拔根而起,像久困于此地的野兽,前仆后继往激浪滚滚的河流中奔踏。 然而强大的禁制并不许这些橘树擅自离开,无形中的碰撞如同雷霆万钧,郁蓝色的电光炸作,如恢恢巨网涌向第一波犯禁的橘树,连着橘树的枝叶亦被反复击打成碎渣。 火光电赫交相辉映。 彣苏苏俨然吓了一跳,飞溅的火点喷向她娇柔的肌肤,灼在上面十分剧痛,禁制内她亦不能再掀起任何风浪,仅得整个人钻入水底躲避惹火烧身的可能。 自水底而瞻,外面斗争的境况只能用惨烈二字形容,明耀的红蓝光色,于振聋发聩的对抗中不断地膨胀,连平静的水底亦变得湍如漩涡,混黑的暗流涌动,被翻天覆地的惊光笼罩,仿佛镀上道道金线。 须臾后,火光直冲九霄,仿若黎夜骤换光阴,如梭的火线从最黑出蓬勃发亮,竟多出来许多色彩。 彣苏苏小心翼翼探头出水,所有的橘树已然脱胎换骨,三千幻印汇聚于橙霜河上空,黄的金蛇,蓝的夜极,苍的青骢,在龙睛的七彩光芒中,胜似夜幕深处诞生的群星闪耀。 彣苏苏大喜过望,挣尾跃出水面,鱼儿一般摇曳着鲛人尾,开怀大笑道,“上官狗贼把你们拘役在此地多时,今日我们便要血洗锦鲤门,掘地三尺亦要翻出戚九来!” “呵呵……” 三千幻印浮在空中,像携满心愿的孔明灯,却不知道究竟是哪一枚幻印发出讥笑。 彣苏苏甚不开心道,“笑的那个给我滚出来!” 幻印八方幽寂,却在某个位置金光粼粼地飘出来个通体华贵的异族人,那人一直藏在深处,此刻突然显身,犹像镶满珍宝的幽灵。 彣苏苏立马换上万分嫌恶的表情,“竟是你!” 她早讨厌对方趾高气扬的态度,恨不能有朝一日抽他两耳光。 “这句话应该我对你说才是!女骗子!”轲摩鳩摸摸披裟间的翡翠珍宝,五官里的傲慢如积云一般,压向嘴角抽搐的彣苏苏。 “本来只以为你是个麻烦,谁想竟然是个麻烦的制造者。”轲摩鳩不知用了何种幻术,他的足尖缓缓碰触在橙霜河面上,踏波而来,宛若异族的神祇降临人间。 他故意走到彣苏苏的面前,实则多行走一步,精工嵌珠的尖头鞋子就要踩在彣苏苏的头顶上。 彣苏苏娇躯微颤,不是害怕,而是激愤难冥,鲛人尾登波而起,与轲摩鳩比肩对视。 “少废话!”她的秀目高挑,周身散发出不容轻视的气场,“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轲狗贼,你们把小九带到哪里去了,赶紧给我交出来!”血洗的计划已在她的颅脑内构思了无数遍,如今被堂而皇之地干扰,令她强忍心头的仇恨瞬间点燃。 彣苏苏的背后,拔起一座座弥高的水浪,列如排戢,一步登云,眨眼化作十数个山丘般巨硕的水人,逐个凶神恶煞,血口盆张。 轲摩鳩捻指一笑,“就凭这些个不成气候的垃圾,你还想从我手里抢人!” 语毕,他的背后一片光耀,仿佛吸食了日月精华,风雨滋养,仙体神胎铸造了十尊异族的战魁,大约动一动脚指,神州大地亦会颤抖三分。 “那便试一试吧!”彣苏苏爆喝一声,身后水人奋勇前进。 …… 飞舞的黄沙如横盘的金蛇自足底游走,风涛沙虐,草木不盛,戚九蜗行在岌岌可危的沙梁之上。 他的衣衫褴褛不堪,沉坠的躯体仿佛在一个瞬间被沙浪吞没,日头加了万倍的鸷毒,将他斑驳血痕的皮肤灼得翘起一层干皮,手一撕既会随风而去。 沙尘和沙粒被狂啸的风不断推送,抽在在戚九嶙峋的身骨上,俨然把他饿瘦的骨骇瞬间打断。 戚九抵死抱住一根被摩挲至光洁的木杖,摇摇欲坠地前行着,前行着,从一处死亡走向另一处死亡,只有无尽的绝望,毫无希望。 突然,有人重重地砸了他的腹部。 戚九啊哦一口从腹内吐出许多酒液,整个人像垂死挣扎的鱼,险些把五脏六腑都要吐出来了。 “千万别出声!”有只手狠狠捂住他的嘴巴,“万一被人听见,我们就暴露了。” 戚九咕咚一咽,心肝脾肺肾又吞了回去。 漫漫黄沙和肆虐的风暴从眼前消失殆尽,只剩下惨弱的夜明珠的微光下,陌川那张青白的脸。 “鬼!”戚九一巴掌抽上去,整个人清醒起来。 “啪!”陌川捂着脸,快要爆发道,“见什么鬼,你才是鬼!要不是我一直留在你的身体里面替你把风,现在你就真成了鬼!” 对方的絮絮叨叨逐渐唤醒戚九的记忆,几日前他在龙家祖宅里假装驱赶陌川的事情,那时候趁乱赶走的其实只是一个幻象,而真正的陌川其实一直潜藏在他的体内,就是为了提防后续事情的发生。 戚九揉揉自己的肚子,肠子上像扎根利剑,痛到要死,“你拿什么打我” 陌川嘿嘿一笑,“我的头。” 戚九借助微弱的光,定睛细看,陌川的额心故意伸出半截壶嘴,恨不能扎死他的表情。 “你就不能用……更温柔一点的方式吗?” 陌川根本不管他痛不痛,直言不讳道,“反正我只答应在关键时刻帮你一次,现在我额心的壶嘴,依照你的承诺,以后就是我的了,你可绝对不许反悔再拿回去啊。” 戚九真是有些焦虑,结果听见稀碎的脚步声在黑暗处靠近,火急火燎将陌川塞回自己体中,装作未醒的模样笔直躺下。 第137章 白…… 戚九躺平后静心听着, 一团幽青的光芒仿佛来自于地府,随着冷冰冰的气息一并袭来。 陀貘掌中托着一颗夜明珠, 木然靠近了戚九佯似熟睡的面前。 戚九断然是一动都不敢多动的, 陀貘弯腰检查时,陌川突然从戚九身内坐直。 额心的壶嘴狠狠刺在对方的咽喉, 且快且恨。 陀貘应声而亡,双臂垂塌时, 夜明珠咕噜噜滚在地面。 戚九怒道, “你是疯了不成, 为何要动手杀他!” “不杀他, 难道杀你!” 陌川真是变了个人, 娇柔的面颊上横肉渐生,一方娇目生出十方刻毒,使劲推动着戳在银壶嘴间的陀貘,“这是什么东西,怎么像坨烂糊糊的泥巴。”废了九牛二虎之力, 才把陀貘推开。 再一摸壶嘴上残余的血肉,感觉不甚生鲜,反而似焦黑的腐肉。不由一阵恶心,掏出了随身携带的香囊不停嗅闻。 戚九晕晕乎乎从石台上坐起来,这才觉察遍体生寒,每个汗孔里都冒出些寒怆之意,而他坐下的石台却是八星雕龙暖玉,难怪躺着分毫不冷。 “咱们赶紧走吧, 省得夜长梦多。”陌川也觉察出冷,不管不顾地去撕扯陀貘的袍子,他应该是许久没进食了,不知被什么喂养了似得,蛮力纵身,三两下拔下陀貘的衣裳。 一具烧焦的尸骸从宽大的白袍中滚了三滚,转到了戚九足底。 陌川叫了声晦气,但是扔了抢来的衣服,他那单薄如纸的身体又扛不住冷,索性衣服是干净的,忍去心头厌恶,还是套头穿上了。 戚九万没料想陀貘看似木讷的身影下,居然完好的肌骨被焚得一干二净,忍着心头惊悚,捡起地上的夜明珠迎光望去。 那陀貘果然全身烧损,连头发亦烧得焦枯,唯独脸颊侧刻着二字,在皱烂的皮理间依稀看得出来。 “黥面。”陌川裹着白衣,撒眼望了一下。 “什么是黥面” “我其实是第一次看见这种残忍的刑络,据闻是女帝陛下自研的一种酷.刑,专门惩治罪大恶极之徒,令他们永世抬不起头来,低头做人。” 说着陌川来了兴趣,拿起屋内原有的夜光珠,两颗明珠交光叠影,对着黥面的二字辨认一番 。 “白聻” 戚九惊讶,“白,白什么!” 陌川啧啧道,“受命施刑的人真是歹毒至极了,在北周内人称鬼死为聻,必是诅咒这些人连做鬼都不能苟活,堕入六道轮回之外……太可怕了。” 戚九知他在花楼里见多识广,肯定不会乱说,然而还是有些疑惑问,“不过此一人受了黥面,为何你反说这些人……” “啊呀,你烦不烦,”对方已经开始躁动不安起来,“那皮肉里不是两个字吗?白,即表示他的整个家族都未能辛免于难,必然全族受刑。” 陌川的袍子穿好,攥着夜明珠的样子好似无骨的幽.灵,比陀貘轻荡荡的姿态更添几分恐怖,他额头上的朱砂痣不再,转而伸出半截滴血的壶嘴久久不退,胜于攥在掌心的利刃,随时可以砍刺出去。 “你我之间的债已然清算干净了,不管你走不走,我是要走的。” 戚九瞧他如今走火入魔,也不拦他,陌川一个回身,自己从陀貘进来的地方先逃了出去。 光线蓦地暗了一半。 戚九亦不能闲着,脱下自己的华美披裟替横死的陀貘包裹,然后摆在石台间顶替自己。 不肖多时,光线蓦地又恢复了光亮,陌川气喘吁吁探进头来,催促道,“你快出来看看,咱们被困住了。” 第138章 玩具 闻言, 戚九与陌川各执夜明珠, 往破魔裸母塔内处摸索去, 沿路一直小心翼翼,趋避陀貘的注意。 戚九一直暗自回忆着上官伊吹抱自己入塔的感觉, 肤表的疏凉来自于塔内的特殊构造,利于凝聚寒冷之气。 到了塔心位置,陌川一举手,“你瞧瞧。”夜明珠稀弱的光芒突然被无限放大, 冉冉初日登空,一层传递一层地照亮上去。 成千上万的门出现在破魔裸母塔内的所有角落雨兮団兑。 “怎么会有这么多?”戚九错愕地扫量着全部的门,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这座破魔裸母塔其实与北周境内所有的子塔相连相通,难怪大人屡次能以最快的速度往返总门与分门之间。” 他本告诫自己, 事情未弄清楚的情况下, 不要产生错误的埋怨, 可是嘴上念到那个人的名字时, 心里依旧有团气堵着,十分不畅。 “吓死我了,”陌川取出香囊嗅了嗅,“如果是联通着所有鲤锦门分门,我其实从哪里出去都可以的。” “并不是如此, ”戚九至少去过十几处分门, 鲤锦门分门的守卫森严至极, 进来容易,恐怕出去分分钟就要被杀。 陌川急了,“如此多门,出去的仅仅是进来的那一个吗?” 香囊的气味似乎减淡了三分,掌心里不断钻出的汗珠子打湿了锦缎,又黏又臭的汗腥气俨然顶替了香馥。 真恶心! 陌川一把扔掉脏兮兮的香囊,眼睛里冒出可怖的绿光,盯着戚九的眼神充满矛盾,一方面是打不过的彻骨忌惮,一方面是逃不出的气急败坏。 他道,“不若你再来帮我制造些麻烦,咱们引来几个陀貘来拷.问一番,随便能出去的。” 戚九瞧他又魔障了,不免劝道,“无须伤人,只要我稍微做幻……” “不要!”脱离了香囊的顶级气味,陌川的理智忽得化作青烟,六.欲七情在他狭小的胸膺中澎湃成狂,凄厉嚎叫道,“我不要再听你多一句的说教,你自己倒霉是你自己的事,凭什么拉着我来垫背!” “若不是你把我苦苦留下,当初在龙家祖宅那块死地上赶走我,才是真的与我好处!” 破魔裸母塔内幽闭昏暗的环境便如一块千斤石碾,重压于陌川逐渐昏厥的心智上,豆大的汗珠自他周身如雨瀑下,颤颤巍巍的像是一个即将癫狂的疯子。 他翻手抠死了戚九的手臂,尖利的指甲深深嵌入肌肤,留下道道血痕。 “给我!” 戚九甩不开他,“给你什么!” 陌川美丽的面容不再,狰狞和扭曲令他看起来像只野兽,不断破口大骂道,“给我香囊!给我香囊!我要那极致的香味!” 戚九道,“你说什么香!莫名其妙!”他的手拧作拳头,狠狠捣在陌川的腹处,结果反然像捶打在了棉花肚上。 陌川竟无痛觉,张牙舞爪地欲要撕裂戚九,怨毒连连道,“胡说!你这个骗子!竟然一而再再而三地欺骗我!” “龙家祖宅里……东佛不是给你闻了什么!!我要那个!我要那个味道!” 陌川的银壶嘴内骤然喷出百道带刺的荆条,他此刻神智失常,连幻出的植物亦不似正常,根根尖刺上闪镀着幽蓝的毒光,轻一触,即刻毒发身亡。 戚九自然不会在同一个坑里摔倒两次,单手自袖间滑出蝶骨翼刀,一刀倾力如鸿,眨眼从根处平削一刀,扭曲的荆棘腾尽数断去。 陌川捂住自己险些被削断的银壶嘴,嚎啕大哭道,“你想斩了我的根子吗!!” “你给我闭嘴!” 戚九轮起拳头对着他的脸猛击三拳,直打得对方鼻血横流,抱头求饶,而后勾起食指,地上削断的荆棘藤纷纷脱刺,滑溜溜地缠上陌川翻滚如蛆的肢体,甚至连银壶嘴都堵了起来。 不能言也不能动的陌川只好干瞪着眼睛,亲眼目睹着戚九幻化作了许许多多个真身,宛若倾巢出动的鱼群一样奔往密密麻麻的门洞,最终锁定了某一个,径直独自走了出去。 陌川唔唔唔唔凄厉叫着,怨毒的神情再一次霸占了他的整个萎缩的灵魂,幽深的眼瞳内满满皆是戚九离去的背影,再无善良的缝隙。 破魔裸母塔内一片静绝,橙霜河上反是硝烟弥漫,两旁的河道已然被摧毁至满目疮痍,三千幻印如星辰一般远远观瞻着,昔日静静流淌的河水,此时缥缈如梦的烟尘惊散,残留的皆是破耳惊风的撕打之声。 彣苏苏毕竟轻稚些,被轲摩鳩追击得无处遁形,连她的水人亦被撕得粉身碎骨,更何况对方绝不可能放过她的肉.体凡胎,一群幻象围着她一人攻击,连鲛人尾亦在撕斗中扯去一些鳞片,暴露的血肉经水冲洗,惨白得骇人。 一翻滔天巨浪,浑身是伤的彣苏苏狠狠被砸在泥土中,彣苏苏已然败局在前,不免负隅顽抗,爬在泥坑里吐露着残存的气息,朝洋洋得意的人骂道,“休得意,带我缓口气,继续再战!” 轲摩鳩其实并未得意,甚至开始钦佩对方的执着与坚强。 只可惜,过分的执着就是愚蠢透顶。 啧啧啧弹着唇舌,轲摩鳩靠近彣苏苏一丈的地方,轻身飞落而下,义正言辞问,“你们想救出土包子的情绪竟能亢奋至此,甚至抛却生死,无怨无悔,我都是心内佩服的。” 呸! 彣苏苏吐去嘴巴里的淤泥,心里盘算着自己用尾巴为鞭,顺利抽死眼前这个穿金戴银的家伙,成功该有几成胜算。 “然而……”轲摩鳩话音斗转,“你们只长了拳头,完全没长脑子,凭着幻力四处声张,惹了祸事毫无自觉,真是可悲可气!” 呸! 彣苏苏再忍不住心头吃了苍蝇一般的厌恶,“戚九分明是我们的人,如今他失忆了与敌为友,我只为那些死去的筑幻师感到不值。” “我们所有人冒着被鲤锦门绞杀的危险,处心积虑来解救他,哪知上官狗贼居然用色蒙骗他来对付自己人。” “可怜我枉死的师傅,可怜我来不及相认的亲人……” 言及此处,彣苏苏眼中的怒火将泪水灼烧得滋滋作响,欲要痛哭的感觉是干涸的,而仇恨不齿的情愫俨然令她遍体每一处的旧创,都流出血来。 轲摩鳩神色剧凌,“你们根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你们只晓得完成救人的使命,却不知阿官为了避人耳目,守下戚九的命时废尽了多少心血,你们只晓得打草惊蛇,让女帝严令清除你们,却不知道阿官为了让这些遗失北周的幻印不被清除,用了多少功夫来寻找!” 轲摩鳩举头仰望漫天的幻印,如独鹤昂云,每一个幻印里都凝聚了气宗大禅对生命的思索和自由的执念,纵使身陷泥潭与荒漠,心披刀剑与钩戟,亦不曾改变初心。 遂道,“戚九和幻印最好的归宿即在这里,你走吧,你是自由的。” 彣苏苏呵呵冷笑,“说来说去,还不是上官狗贼自私无情,他想独占戚九,只好叫那些知道戚九真正身份的筑幻师去替死!实乃卑鄙小人!!” “闭嘴!”轲摩鳩被妇人之见快要磨去了性子,一把扯住彣苏苏的衣领,义正言辞道,“他们根本就不是人,又怎么会真的死,你什么都不知道,当心我剪掉你愚蠢的舌头!” “哈哈哈哈!” 彣苏苏双眼笑出了泪花,“你说那些忠心耿耿的筑幻师不是人,那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关于戚九的,我怀疑恐怕你们都不知道,就连上官狗贼也万万没想到的。” 她贴近轲摩鳩的耳畔时,轻轻吐着报复性的气息,“在星畔海的时候,戚九来找我,可是你猜我看见了什么……” “你看见什么!”轲摩鳩被她揪扯得捉狂。 彣苏苏的眸子里,黑光错闪。 “你的背后有人!” 说完这句,彣苏苏的鲛人长尾猛一抽轲摩鳩的脸庞,她顾不得剧烈的疼痛,像终归海洋的干涸的鱼,急匆匆地扎入橙霜河中,极速往曌河流窜。 轲摩鳩顿失了重心,仰头朝后栽了过去。 一柄精钢虓鸠弩机不偏不倚地抵在他的首后。 轲摩鳩大喊,“谁!” “是俺,你最喜欢的玩具。”东佛在二人对战时,其实一直留在橙霜河畔的白坞里。 轲摩鳩一听是他的声音,想起被彣苏苏戏弄的事同被看去,不由激气道,“别闹,我有正经事。” 东佛自喉头发出嘶嘶地低笑,“俺也是在做正经的事。若是不够正经,有谁敢举着兵器指在至高无上的轲大人的头上。” 扣动短弩的声音,果真浮在耳畔。 轲摩鳩也不怒了,难免笑了一下,“也是,你伪装了那么久,一直都表现的毫无破绽,为何今天却沉不住气了……哦,我知道了,是因为土包子与阿官成亲了,你实在呆不下去了?” “你闭嘴!” 像是被沉痛的话题击中了内心的软弱,东佛怨气冲天,直朝着轲摩鳩的后腰一扣手。 如牛毛细雨的短弩瞬间刺透轲摩鳩的皮肉,穿过肌骨,完好的血肉之躯被打得一片糊烂。 “俺早想收拾你了!”东佛把人推翻,一脚踩在他那张看不起人的脸上,一翻辗转,仿佛要卸尽许久积累的怨毒,急于寻到发泄口来释放。 “你不是最喜欢放幻兽咬俺吗!” “你不是最喜欢给俺吃各种乱七八糟的毒物吗!” “你不是平素里最瞧不起俺吗!” “俺到底哪里不如上官伊吹!到底哪里不如他!你说啊!!!” 轲摩鳩平躺在地上任他践踏,待东佛累了,才从靴底挤出些嘲弄的话来。 “ 破钉翻身欲撑船,草鸡插毛想争凤,呵呵呵呵呵……”轲摩鳩的傲慢笑意带着不卑不亢,甚至连哼都未哼一声。 东佛听着头皮发麻,可他再看轲摩鳩受箭伤的位置,竟然不出一丝半星的血痕,与以往抗敌的时候绝不一样。 “你!你!” 东佛将靴子缓缓移开,露出轲摩鳩那张饱受摧残的脸颊,上面根本没有人的五官,仅是一张瘤丘布满四处的木脸。 “你,你究竟是人!还是木头!” 东佛难免紧张起来,抖瑟的手指不停地朝着诡异的方向放送短箭。 密密麻麻的短箭如交织在河畔的银线,似飞梭胜喧雷,狂风骤雨一般刺向轲摩鳩的四肢百骸。 轲摩鳩并不躲避,待东佛弹尽粮绝之际,很是可惜地摸摸自己珍贵的披裟,拂手扫去身上满扎的短箭,似乾坤颠倒道“今天真是个互相揭秘,互相伤害的好日子,你泄了恨,接下来是不是该轮到我了。” “你说是不是,我的玩具!” 第139章 轲摩鳩的轲摩鳩 轲摩鳩面无表情, 被踩烂的木渣从整张脸上簌簌落下。 东佛顺势丢出手中钝器, 恨不能把那张讨厌入髓的脸砸作四分五裂。 可惜轲摩鳩侧头避过了。 “黔驴技穷啦!准备使些个雕虫小技来笑死我吗!” 轲摩鳩的手里须臾提出一根麒麟尾, 状如长鞭,布满逆向的鳞甲, 抽下去即会挖掉一块肉来,他对着东佛用力一抽,“可惜我一点也不想简简单单就原谅你!”。 麒麟尾眨眼打在东佛来不及奔逃的腿上,霎时如火炭烧身, 皮开肉绽的极痛令东佛禁不住露出凄惨的嚎叫,不知有没有抽碎腿骨,他只能拖着伤腿匍匐在地上不停地挪动着。 “叫你逃!你这个小骗子!”轲摩鳩解恨似的又抽出两尾,神兽麒麟的湍急尾风,如趁着激流的长帆,排上斜云的归雁, 匆匆疾疾地荡在东佛的腰腿处。 听得衣袍撕裂的轰响, 又见得皮肉添了两道血痕, 再看轲摩鳩无面的木头脸里发散的桀桀笑声, 整个人像狼藉深处缓缓临近的一抹披金戴银的枯影。 东佛蜷缩在宽大的衣袍里,已经动也不能再动。 轲摩鳩拉着麒麟尾笔直靠近,一副胜券在握的鄙夷姿态,“你知道我为什么总打你一个,给你吃各种各样的毒物吗?” “若不如此反复试探, 我怎么可能最先知道, 你身上的皮肤可以自行修复!” 东佛藏在黑暗处, 像最初佝偻的后背的样子,灰袍底下像滚动着汹汹的怒风,黑色的眸子自更黑处透出狠噬的光亮,死死地瞪着轲摩鳩的审问。 “那你又知道,为何我能轻松识破你的伪装!” 轲摩鳩不由滔滔汩汩着,“你与土包子从花楼出来,楼主报鲤锦门的丢失人口足有三个,为何你们只带着陌川归来!” “我后来又暗自遣人去各处查问过,你这张嘴脸十分好认,但凡浪荡过的花楼都有莫名失踪的花娘。” “这些女人都去了哪里!是不是真的与你有关!” “还有阿官提示过我的,埊水旁时,你曾经想对我的掌心幻印做些什么。” 轲摩鳩越说越气,对着东佛闷不吭声的背影一番笞打。 对方的灰袍瞬时被洇出的血染得斑驳,东佛嘿嘿嘿嘿的低笑犹如地裂中钻出的幽咽,摩擦着地面泛出怅怅之声。 “既然你关注俺如此久,也煞废了不少苦心,莫不是你私底下稀罕俺……” “胡说!” “那就是稀罕一个自己永远也得不到的人,为了那个人,不惜以身试险,费尽心力找出一切会伤害他的源头,用尽手段除之后快了?” “你说够了没!”轲摩鳩丢开麒麟尾,一把将东佛从地上扯起来,“打你那么多下,最该抽你这牢里栽的烂嘴!” 木头的拳脚狠狠捶打在东佛带伤的位置,东佛唔唔惨笑,“轲大人一副金枝玉叶的样子,果然拳脚和挥鞭子一样软乏无力。” 轲摩鳩费了些劲,扯开东佛的袍子一看,里面的新伤正在快速结痂,难怪东佛又恢复气力来揶揄自己。 “回答我的问题!”轲摩鳩忽然回忆起什么,狠狠地反擒着东佛的幻臂,“你若是谁派来害土包子的,就不要妄图利用他的善良,来替你行恶!”许是两个人斗红眼睛,久久僵持不下,彼此用尽了气力,绝不心慈手软。 东佛猛一挣身,那条并不牢固的幻臂径自脱落,被轲摩鳩扯进了怀中,朝后仰头滚去。 “胳膊还我!” 东佛气恼非常,扑上去扭打起来,二人拳拳到肉,脚脚狠辣,须臾纠缠得难舍难分,恨不能徒手结束对方的性命。 轲摩鳩暗下里抬起右掌,初愈的三眼环轮幻印绽放金光,一条庞然大物逐渐在东佛的头际形成,硕大的獠齿从猩红口内缓缓滴淌着涎水,一眨眼即会咬断东佛的脖颈。 东佛骤然冷笑道,“你可知道,俺在外的诨名是什么!” “谁管你!”轲摩鳩痛苦地反驳道。 分明他应该占尽优势,然而诡异的是,东佛的皮肤缓缓膨胀,孤独的单臂被开始注入无穷无尽的力量,扼住自己的咽喉不断收缩,纵然轲摩鳩木头做的身躯,依旧发出辟里卡啦的断裂声。 轲摩鳩抵死做幻自救。 东佛的阴森笑意在浓密的胡髯中被遮掩,只觉得他光秃秃的肩头蓦地冲出一些无法形容的东西。 “你记住……俺叫妙手千佛!” 黑色如同魅影一般的手臂瞬间充满了他空荡荡的袖管,透过袍子俨然比普通手臂壮硕数倍。 一击撞在轲摩鳩的幻印上,力敌千钧,绝不输谢墩云一分一毫。 横扫而起的水花纷繁四溅,焦土之上的尘烟弥漫如雪,头际的龙睛顷刻之间转了颜色,变得一片煞红! 轲摩鳩的幻印遭重创之后居然失去了幻力,凭空织好的幻兽尚未完整,随即消散殆尽。 血红色的鲤锦门里透着弥足的死亡气息,令人不得喘吸。 “我的幻印!”这种感觉十分不好,轲摩鳩神色苍然吼道,“这怎么可能!幻印方才还运用自如的!?”就在刚才,他是如何轻而易举便教训了彣苏苏。 “怎么不可能!你的幻印出意外也不是一两次了,难道还没有点戒心呢!” 东佛的问话让轲摩鳩彻底凉了一半。 东佛见危机渡化,笑意更加邪祟道,“你以为只有你自己聪明,给别人乱吃东西了吗!”他故意抬起自己的手掌加以暗示。 记得吗,那个时候俺掌心不成气候的金蛇幻印,是被谁吞噬了。 记得吗! 记得吗! 记得吗! “你……你究竟是谁!” 轲摩鳩想要再一次质疑眼前这个看似窝囊又毫无存在感的家伙,然而他的幻印如同废品一般,如何摧动意念,都不可能再吐出幻丝来。 “俺的身份你没资格知晓,俺已经不想再听见你说一个字了。”东佛微眯眼,看不见的黑手胜似沉钩,一撞间,刺破轲摩鳩的颈侧,连带喉管一同被彻底破坏。 轲摩鳩绝望地睁大眼睛,若不是个木头,他早该咽气。 然而东佛正是领悟到这一点,才故意没有立刻杀了他,而是提起轲摩鳩的右掌,轻松自在道,“你不是问俺想对你的幻印做什么,对于一个惯偷来说,你觉得俺想做什么……” 轲摩鳩眼睁睁看着东佛那条诡异的胳膊,须臾变成一把黑色的巨镰,眨眼即砍断他的右掌。 绝望,后悔,低落……一万种极端的情绪汇聚在轲摩鳩的脑海里,他遥远想起了漫漫无际的乌木苏沙漠。 有个倔强的枯瘦如柴的身影对他反复说,“轲摩鳩……轲摩鳩……我的朋友……如果没有你的陪伴,我已然死于荒漠腹地了……” 那人絮絮叨叨得如同病态,孤寂和烈日使他头脑发热,然而他还在不停地说。 “轲摩鳩,轲摩鳩,你可以厌弃我,但不要离开我,我的朋友,如果能走出沙漠,我就送你一颗幻眼,赋予你生命,好不好……” “轲摩鳩,我叫你轲摩鳩好不好烨摩罗语里,轲摩鳩即是……永不背弃……” “轲摩鳩的轲摩鳩,轲摩鳩的轲摩鳩……” …… 大禅,对不起。 在黑镰斩来之前,轲摩鳩拧合三指,毫无波澜地做出了毁印的手势。 东佛目瞪口呆,大叫着,“不不不!不要!你这个疯子!” …… 戚九的头晕晕乎乎,他驾驭独木舟,在几近干涸的橙霜河上艰难地划行着。 龙睛的红色光芒骤然四射,七彩的鲤锦门突然改头换面,像被洇血的画布突然遮盖了四面八方。 戚九有些害怕,手里的舟棹一直划,一直划。 他的右掌心空洞洞地疼痛着,仿佛被活生生剜去一块心尖肉。 水面上似乎飘来了个人影,浮浮沉沉,戚九连忙驱船前行,直到那人影披裟间闪耀着珠宝的冷光。 轲摩鳩! 戚九拼命划了过去,暗红色的河流好像血河似得,幽暗地仿佛要吞噬去人的灵魂。 在二者即将错过之时,戚九一把扯住了轲摩鳩的披裟,把人狠狠拖到了独木舟的船舷。 诡异的红光一照,轲摩鳩的木脸大约在看见戚九的时候多了些松动。 戚九瞧他的脖子俨然要断,使劲大喊着,“人呐!快来人啊!鲤锦卫呢!这里有人要死了,你们到底管不管啊!”往日喧闹的鲤锦门今日却是孤寂的死城,多一条影子都不复存在。 伤心的泪水滑出戚九眼眶,他的心内,早已经把这个骄傲鬼当作人来看待了啊! 轲摩鳩说不了话,他毁了上官伊吹给他的幻印,再也维系不了寻常人的姿态。 他那么爱美,大约也是为了今日的陨落不至于丑陋。 轲摩鳩试图朝泪流满面的戚九张着嘴,倒抽的凉气自他的喉管里泄露。 阿官待你不同,你不能跳起来跟他对着干…… 轲摩鳩的轲摩鳩,轲摩鳩的轲摩鳩…… 最终轲摩鳩伸手指了指天上的龙睛。 他的右掌空成了一颗无限深邃的虚黑的孔洞,不停地吞噬,吞噬,直到他残留的像人一样的外观,像人一样的行动,像人一样的生命,全全部部,丝丝毫毫被毁灭的幻印吸食个干干净净。 直至轲摩鳩的一切像浩瀚海洋中的一粒沙,随波逐流,最终变成了一根千疮百孔的木杖,紧紧攥在了戚九的手里。 竟如此如此真实而熟悉。 戚九的掌心渐明渐亮,精赤的光咒缠绕于葱茏指尖,如同白昼降临。三千幻印冉冉升起,仿佛默哀的旗帜,更似指路的星辰。 戚九仿佛彻悟了些什么,单手攥着轲摩鳩变成的幻杖,遥远地对着普照鲤锦门的龙睛伸手。 破魔裸母塔底下陡然失火,鲜艳的火舌遍开大地,艳赤岛如同烈火中翩翩起舞的异族少女,绿树新花尖滴淌着明耀的光圈。 陌川纵了火,不管对错随便钻入了一扇门去。 陀貘们木然地对着火光,不知是忧惧,还是惊悚,呐呐地呼喊着,“吹……吹……吹……”此起彼伏的阴鸷呼唤,与火焰冲天化作一团朦胧的光影。 世间大概是疯了吧! 所有人都疯了! 戚九心里难受异常,伸手一摘龙睛,龙睛化作一颗鲜活的眼珠,不断地收敛着整个鲤锦门的幻彧,抽丝剥茧着,一丝丝,一寸寸地减小着这个曾经令北周人闻名色变的地方。 失去了幻彧的支持,曌河的河水滔滔不绝地倒灌,瓢泼大雨极快地扑灭了破魔裸母塔的火势。 鲤锦门的幻彧越缩越小,直到被龙睛抽尽全部幻丝,吞入眼珠的中心去。 戚九手一招摇,三千幻印受到急急召令紧随其后,戚九自奔涌灭顶的洪涛中,抖手一敲掌中木杖,曌河腾腾的水脉立刻分开两道让路。 戚九捻指收了那颗眼珠子,趁着水道如帘大开,悄悄离开了咸安圣城。 第140章 你好白…… 曌河因锦鲤门的消失, 洪涛倾滚, 中心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 水底的泥沙腾起,搅扰得浊浪排空, 横舟俱毁,甚至连碎石块铺成的河堤,亦被强大的冲击至土石瓦解。 奔腾的水流中,一条黑色的手臂紧攀着河堤的垂柳, 直到垂柳被洪涛连根卷走,那条黑色的手臂居然越伸越长,宛如扎根石缝的稀碎的根须,待水速稍作减缓时,终从混混沄沄的曌河中翻身爬出一坨“烂泥”。 灰黑色的“烂泥”大口的从嘴内吐出污浊的水,剧烈地咳嗽使他的形容愈发狼狈不堪。 曌河河畔传递着人们尖悚又凄厉地叫声, 车马碰撞或嘶鸣的混乱, 妇孺振聋发聩的惊声大哭, 堪比陆上新的漩涡。 逃命的人不会发现奄奄一息的东佛正躺在马路石板与泥土流失的一块狭窄凹槽里, 又黑又臭的栖身之处正如他所希望的那般隐秘而隔绝。 如果可以,他宁愿淹死在曌河下面,都不愿意有人觉察出自己现在的诡异 。 他摸摸自己露出黑色手臂的肩膀,新生的肌肤紧密地包裹着破损的位置,然而却远远不够, 因为轲摩鳩造成的创伤实在深邃, 新生的肌肤顾此失彼, 有些皮肤露出的缝隙不能俨然顺利地修补。 体内的东西正在往外流淌着。 东佛心底反复诅咒着轲摩鳩死不足惜,又怨恨套着自己的这层肌肤其实并不能无限重生。 他需要进食! 不,他的皮肤需要进食! 而且必须现在,立刻,马上! 否则他隐藏的内在就要像脱皮的五脏六腑一般漏出来了! 东佛不停地挣扎,不停地辗转,他的手往怀里掏了一下,又迅速地拿了出来,掌心空空如也。 被他搅扰地频繁,环玉睁开瞌睡的眼睛,从他怀里探出头来。 环玉叽叽咕咕说了几句异邦语,像是关心着眼前阴鸷的男人,被东佛狠狠塞回怀里。 几次三番,环玉学精了,抱着他的手指从衣服里钻了出来,东佛一瞧即刻变了脸色,使劲一甩手。 环玉从指尖上不小心栽了下来,渺小的身躯转而衍作妙龄少女的正常身姿,半身攀附在酥软的河堤碎石间,裙摆拖入水中眨眼会被冲走。 她嘴里啊啊啊地哭叫起来,梨花带雨的脸上充满了惊恐万状与讨饶,一双琥珀色的眸子里灌满了绝望,挤一挤,四道泪柱垂滴入河。 东佛瞬时躁动起来,他的眼睛明了又暗,脸颊的胡须耸了又蔫,五根手指攥紧又松,连他的喉头亦抖缩又滚。 什么都听不清楚,异邦的语言被水声压得或高或低,哭声像刀片一样在东佛的某处薄脆的地方反复打磨。 某人说过的,你即偷了她来,必是喜欢的,喜欢的东西便要一生一世都善待她,莫要辜负了。 东佛分明记得这句话,都记到心坎里,像佛一样置于神龛供摆着。 可是如今,怎么就哪里不一样了呢! 东佛的眼底模糊不清,滚出了硕大的泪珠,有生之年,往后余生,他那双一眨不眨的眼睛里都再没有滚出如此晶莹剔透的泪珠子。 仿佛把他一生为数不多的善心,都从眼睛里赶了出去。 东佛的背后一片灰暗渐渐升起,藏身之处的狭窄将这些灰暗愈压愈紧,愈压愈浓,直到他那双偶泛明光的眸子里再也不会出现任何涟漪,他的表情不会透露出任何秘密。 东佛一把扯住了环玉的手腕。 环玉立刻放声大哭,她不用死了,她不用死了! 她那双眸子里的美丽瞳仁像喜悦的花儿,柔软的卷发洇了水,满满地遮盖着半张脸,好像另一个人狼藉的模样。 东佛的心头最后颤了一颤,终于摆脱了内心的禁锢,把她狠狠扯了一把,对着脱离洪涛的人怍道,“环玉,你的皮肤好白啊……” 北行近百里,白式浅直接把谢墩云撂在地上,谢墩云的老腰撞在地上明显嘎巴一声脆响,接着就干嚎起来道,“你奶奶个熊的,差点把老子给摔散架了!” “那你就不要在别人的后背扯呼噜,流酣水……” 白式浅侧身避开谢墩云的视线,微摸了摸侧肋,肿胀已然麻木,还能多撑一会儿。 才丢了水壶给谢墩云道,“你做梦做香了吧,我都听见你咯咯笑了。” 谢墩云的筋骨缓释,没脸没皮的模样又浮现出来,露牙笑道,“你背上可好睡了,忒舒服。” 白式浅撑开了雷肜伞,趋避开他那刚睡醒的散漫目光,寻了块石头坐下,勉强吃颗药丹缓解身上的重创。 谢墩云挠挠头,看看周围一派景物,不由就地盘起长腿问道,“你不是说要追着龙竹焺遁逸的方向,怎么追到山郊野林来了?” 白式浅冷冷道,“就是追着龙竹焺来的。” 啊?! 白式浅从袖子里摸出来一尊晶莹的琉璃瓶,里面的黑色碎发像张狂的蝇虫,密密麻麻在瓶壁间附着扭曲,然而当它们凝聚在一起时,却像司南一般指着同一个方位。 “这瓶子不该是在上官伊吹身上吗!”谢墩云看了半晌,终于回忆起来,“啊,白疯子,你居然也会做顺手牵羊的事情……” 白式浅冷一瞪眼,义正言辞道,“分明是借,用完了就还给他。” 依照琉璃瓶子里的碎发时聚时散的状况,推断他们已然很接近龙竹焺和支持他的诡异力量,然而不能打草惊蛇。 白式浅收回了琉璃瓶,盘算着把谢墩云暂时留下,他先登上附近的矮山去看看究竟。 哪知远远即见一队快马自山道奔驰而来,清一色的汗血宝马蹄间三寻,践踏起的一路飞烟高涨,艳红色的官服好似一群踏浪而来的游鱼。 鲤锦门! 白式浅知道自己的身影已然落入许多双视线的交织范围内,已然不能再显身出来,对谢墩云道,“上官伊吹来了,感觉人数不少,你且留意!” “老子对他留意什么!难道他领人来杀老子呢!”谢墩云大咧咧平躺在地上,直到近千的马蹄汇成一个圆圈,把他里里外外包围三圈。 上官伊吹骑着高头大马,鲜衣怒马好不风流倜傥,日头在飞尘的遮掩下,散淡出一圈溟濛不清的白光,唯独他自三千红尘中栩栩如生,犹如冠鲤。 谢墩云被呛得再装不住,径自翻身坐起来道,“上官大人,好久不见,十分想念!” 上官伊吹并不带笑,眉目飞霜道,“你怎么在这里!你不是该在龙家祖宅里照顾伤病!” 谢墩云笑道,“救什么死,扶什么伤,老子差点让你们鲤锦门的二十四尊木化石鱼雕压成一坨了,还照顾别人呢!” 上官伊吹翻身下马,立刻有人牵马驱离,留下二人对话的空地。 “这不可能,”上官伊吹道,“那些鱼雕用过许多次,不可能会失灵的。” 谢墩云一拍手,“大人明见啊,其实是彣苏苏返回来,发现龙家祖宅的人都死了,所以拿咱开刀泄恨呢!” 上官伊吹道,“所以,你们一路追着彣苏苏到这边来啦” 他的眼尾一挑,甚有些意深味长。 第141章 左眼跳跳 “大人语病, 这里没有你们, 只有你……”谢墩云的手缓缓轮了一圈, 单指指着自己的鼻头,“也就是咱一个人, 拼了老命追过来的。” 上官伊吹散淡道,“真是辛苦你了,何况又遭逢了彣苏苏的暗手,余下的事情且交给门徒们去处理。” “莫非你想赶我回鲤锦门去!”谢墩云立刻恢复一脸急相, “花鲤鱼,你可不厚道,老子跟你已有数月,虽然没有正式列编鲤锦门,鞍前马后也帮你解决了不少难题吧!” 上官伊吹轻笑,他手里执着马鞭子自五根手指里流转, “我不喜欢亏欠别人的, 先不提你与阿鸠的关系, 你先瞧瞧我今天带出来的人, 就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执意害人,你何必逞一时口舌之快。” 此番话听在耳中如何也不舒服,芒刺一般,谢墩云一脚猛踢在地面的石砾间,某颗小石子儿奔似流星, 转瞬即逝。 “大人的意思咱懂了, 你且放心, 咱外糙内透,万一交起手来绝不会给彣苏苏放水的。”想着彣苏苏根本没来,打包票的时候简直胸有成竹。 上官伊吹又是一笑,颇有些意味深长,提着马鞭子缓缓走起,谢墩云立马跟着上去。 皮质的马鞭子在他的掌心一敲又敲,踱起的方步一顿又顿,眼睛分明是在扫视着四周的地貌,鼻子却像是在嗅闻着什么若有似无的气息,鼻翼缓缓吸阖,连着耳骨轻动。 谢墩云也看不见白式浅究竟是站在了什么角落,慌忙插科打诨道,“咱身上的汗臭味道确实不好闻,十几天没洗身濯足了,真是对不住大人您的鼻子。” 上官伊吹选了个更僻静的地方,旋身道,“我是在考虑如何报答你。” “报答!”谢墩云笑得爽快,“咱也没做出什么突出贡献,何况能跟着大人身侧,整日里耀武扬威的,咱心里已然餍足。” “再不然,多赏点月钱也是可以的。”谢墩云搓搓蹀躞间的空口袋,囊中羞涩的潦倒姿态一览无余。 “谈钱就生分了。”上官伊吹笑道,“我仅是想在大战来临之前,予你一个口头承诺,若你我能顺利苟到所有事情结束之后,算是立个祈命的好彩.头。” 见谢墩云抬眼的瞬间。 上官伊吹继续道,“我会帮你彻查你心上人的案子,或许,还可以帮你找一找白家堡的幸存者。” 谢墩云的眼神已然溟濛不清,他呵呵笑着强作欢颜,“大人此话不是已经有过定论的,只有先捉到那个叫波波西的烨摩罗人,再说白家堡被灭门的事情。” “恐怕等不到寻见那个烨摩罗人了,况且那个人的存在与否,或许都是个未解的谜团。”上官伊吹一定手,把掌心的皮鞭往身侧的老树间一戳,盘根错节的大树立马枝摇桠晃,枯黄的树叶纷纷扬扬从树梢脱落,飘在脚底发出清脆的响声。 谢墩云明显听到一声微乎其微的闷声,尤其干枯的叶片划过纸伞间的窸窸窣窣的摩擦声,简直要磨碎他的神经。 不由放手一搏,靴底轻踩着树叶,开怀笑道,“咱心底确实有一个人,那个人也确实姓白,大人的美意,小人领下了。” “然而有一点大人总是说错,咱只说过与白家堡有些渊源,但是从未说那白家里有咱的心上人。” “大人位高权重,早应该听说过萧隐白藏这一说法的。萧家就无须小人赘述,他家的祖坟也早让咱们滋扰多时。” “只说白家堡吧,他家的背景于北周境内一直众说纷纭,不商不政,非农非仕,从不参朝论事,亦不与江湖走动,算是凤门麟族里最丰屋蔀家的。” 上官伊吹似乎听出些兴趣,斜肩靠在树干旁一副消闲做派,低垂的睫毛下遮挡着他的视线,却还隐隐觉得光中带针。 谢墩云被他一鼓励,话匣大开,口吐莲花,“且说三怪给大人解解耳馋。” “一怪哉,这白家堡族内共二百六十余口人丁,亦无旁姓血亲,也就是娘老子舅伯叔全部姓白,世间少有。” “二怪哉,堡内平日里根本进不去外姓人,也出不来白姓人,相当于十分封闭式的地方,尤为神秘。” “三怪哉,白家堡坐落在北周最繁华庄严的咸安圣城的鬼门位,距女帝的譿天大殿仅二十七条大街,地理带煞至极,但是也极少人知晓。” “故而外人看来,肯定觉得白家堡富埒陶白,赀巨程罗,山擅铜陵,家藏金穴。实而他们都是傀儡,几百个同姓人被圈养在一座富饶城堡里,做些不能为外人知道的事情。” “类似于……替某个位高权重的人镇邪之类的……如果顺着这些线索去寻根觅源,想必大人虽表明过不想插手刑寺的事情,但也会觉得揭秘的过程十分有趣。” 上官伊吹扶了扶遮挡半颜的紫龙睛纹面具,“我以前猜测过,你与白家堡有些渊源,看来你确实知道些内幕,但是我今天又发现,你完全不像是替白家堡鸣冤的样子,简直……”就像打破砂锅问到底的看戏模样。 谢墩云被夸难免洋洋自得道,“一半是真知道,一半是假知道,然而合在一起后,咱只能说……这个白家堡暗藏玄机,至于它的存在究竟有何意义,等你我苟过眼前的难关,咱们肯定聊得特别开心,对吧,大人!” 上官伊吹手里的鞭子又使劲一敲树干,残余的枝叶翩翩如蝶,在上官伊吹艳丽的眸子里投影下一块块的黑影,不由淡淡道,“总觉得有那么一天很想抽你,但是又找不到合适的理由。” 谢墩云哈哈大笑着擦去额头的冷汗,心里祈祷白式浅若在这棵树上躲着,千万抱紧了,别随随便便掉下来。 二人谈话间,忽然天风罡涌,日头的热气减淡了一层,闲散的云朵开始团团簇集,须臾形成一片汪洋云海,把日光遮掩去后,整个苍穹之光皆黯淡下来,天象极度不稳,或有乱兆。 上官伊吹的右眼皮跳了一下,起初并无感觉,可是眼皮子竟像是着了魔,不停歇地跳了又跳。 他伸手微按,心底翻涌起不详的预感。 莫非轲摩鳩有难 不可能的,上官伊吹旋即断了念头,眼下事更加迫切,轲摩鳩有幻印护体,不可能轻易出事。 谢墩云趁他蹙眉的时候,直言不讳道,“左眼跳财,右眼跳灾。”言罢,用手指从嘴巴里沾了些口水,“来来来,抹点口水,再大的灾难也能被轻松化解。” “不必。”上官伊吹一脸嫌弃,正好有探路的鲤锦卫回来,他迈开腿先走开了。 “不要浪费嘛!”谢墩云把指头又吮回嘴巴里,咂了咂,朝树杈上偷偷喊了一声,“在吗,白疯子” 没人理睬。 上官伊吹远远喊道,“别吃手了,过来,发现龙竹焺了!” 作者有话要说:可能是快完结了,不太好写,有时候会反复琢磨,如果断更了一两次,请别介意哦。萌萌哒。 第142章 把我的男人还回来 上官伊吹对众门徒道, “轲摩鳩不在, 没人作幻给你们长手长腿, 都提着脑袋警觉着点。” 忽如一声疾令。 一众锦鲤们纷纷掴刀而行,虽手持重刃却身轻如燕, 轻松翻上了葱峻的山岭,按照独特的盈月阵型,捕猎的巨网正悄然将目标包围在中间。 谢墩云因浑身筋骨受损,略慢几步, 上官伊吹回首望他,目光精睿,谢墩云立马笑道,“老子这会儿子放松放松,待会儿抄刀奔在最前。” 上官伊吹道,“嘴硬!”敏捷的身手益发彰显, 鱼贯而行, 眨眼消匿于漫漫青翠之中。 谢墩云始才对身边一直冷幽幽的气息劝道, “别跟着了, 待会儿耍起刀来,我顾不得你。” “谁要你顾,”白式浅的声音自有些沉乏,依旧不失贯有的镇定与坚毅,“是我顾你。” 谢墩云的笑意逐渐复杂起来, “都好自活着为先吧。” 跃过几道山岭, 山势陡然转缓, 山麓处风景森郁幽暗,林间的獐子,野狼,猴子竟也不怕人的模样,不论食肉茹草均均的凶相横生,甚至露出些森白的兽齿低声吠噎,欲要咬上来的姿势,驱也驱不走,远处即嗅得出某种植物特有的馥郁香气充斥四方。 上官伊吹打个手势,鲤锦卫的头子们迅速传令下去,各自取出蹀躞间沾过药液的手巾,折起来挡在鼻子上。 顺手递给谢墩云两条手巾。 谢墩云二话不说扯了过来,两条手巾叠在一起蒙住大半张脸,其实他手法精湛,施的是障眼法,上官伊吹的眼睛一离开,他就抖出一条故意掉在灌木丛里。 须臾被白式浅捡起,隐入伞底。 上官伊吹问,“龙竹焺半晌在做什么”旁边的门徒恭敬回答,“发癫。” 沿着众人的目光往坡底望去,一片黑稠稠的植物如蜘蛛丝一般覆盖了大半的山麓。 这些黑色的植被似是活物,细长的茎丝且无叶,密密麻麻交织在一起四处攀附,不停地吸食着万物的精华,故而凡到之处,草木灰蒙,连石头亦被吃个干干净净。 若不是散发出极致的香意,反像上万颗长发飘飘的头颅,被播种在积厚的腐叶间。 龙竹焺恍然在这些惊悚的东西里徜徉,他的双瞳离散,表情木讷,比他曾经厌弃整个世界的表情更加了无生气。 那些黑色的植物如同分食着行尸走肉一般,将龙竹焺的四肢百骸吞入又吐出,粘液横流,虎毛上拱入一根根蠕缩的黑须,不停地吸收他自内而外散发的深重怨气,或是直接在他的肌髓中钻进钻出。 他好恨! 他好恨! 他好恨! 龙竹焺的血管里流动着黑色的须发,怨气愈发冲天,吞噬怨恨的诡植便入地三分,骤烈的香气随之浓郁透骨,山脚下的脆弱万物一如刍狗般,寂寥又易碎,殚残且憤恚。 鲤锦卫中有人因太过惧怕,不由攥紧手中刀柄,左右移开视线。 谢墩云的双腿竟也不自觉得颤了微颤,“废林里袭击东佛的,便是此物。”回想起那片小树林中可怖的遭遇,此地的阴霾足有数十倍之巨,更是吓人。 突然,有人的身影穿透了重重阻碍,尖利地娇笑回荡在半空中,“哇哈哈哈!正是此香!正是此香!快给我闻一闻!” 一只三腿叶虫从侧麓冲杀出来,叶虫上乘一袭破烂不堪的白衫男子,那男子的身躯纤弱不堪,颗颗汗珠从汗孔中沁透后,现下淌的皆是血汗,绢染的白色罩袍一片血红。 来者正是陌川,他像一条嗷嗷嚎叫的饥饿野狗,驾驭着不成气候的幻兽飞奔而来。 好香! 好香! 陌川自小到大从未如此渴望过什么,如果有,也便是希望自己有朝一日能获得自由,不再被花楼里那些肮脏的肥猪觊觎亵.玩。 然而现在起,这些极香才是自由归处。 龙竹焺当然瞥见了他,就像看见茅厕的蛆虫一般鄙夷不屑,吐舌厌道,“狗杂碎,滚远点!” 同声起,可怖的植物抽动起千丝万缕,排山倒海的黑色如退潮一般蜷缩,又如腾散开去的雾气,攒着微弱的鄙视的驱赶力,轻轻击打向陌川。 陌川的幻兽形畸神散,着不了一丁点儿秋风的蟋蟀,疏疏地散作一地零碎。 失去了支撑的力量,骨瘦如柴的人从高处滚落,一翻再翻,然而陌川并不死心,额心的银壶嘴里喷吐出无数道带刺的蔓藤。 这些蔓藤如同强壮的手臂一般攀附地面,更有一些扯住带香的诡谲植物,拼命往陌川的面前扯动。 “且让我嗅一嗅,嗅一嗅吧,求求你了,即使让我做狗,我都会毫不犹豫!” 他的双膝跪在地上,手像狗一般在半空中不停地刨动,收回的掌心仿佛真的抓到了什么味道,被陌川捧在脸前深深吸附着,如汲取养分的渴饥者。 众人暗下里绷着一根紧弦,都在等着领首号令群雄。 谢墩云窃声狐疑:他不是被戚九赶走了吗? 上官伊吹反倒觉得陌川此刻出现必有文章,不由细细衡量,突然,绝美的面容中爆发出一种无法名状的讶异,“他身上的衣服……” 衣服! 居然是陀貘的罩袍! 上官伊吹手中的石砾登时被捏的粉碎。 谢墩云从未见过他这种慌乱无措的神情,仿佛方寸淆乱,灵台崩摧,缓然宽释道,“不过是个小小角色,恁得大人像是天要塌了一般……” 上官伊吹径自站起身来,“计划有变。” 一刻再不能多等,漫山遍野的红色官服像传递信号的烽火,点缀了整个苍郁的山麓,每个鲤锦卫皆怒目圆睁,威风凛凛,随着他们的领首从密林间杀了出去。 龙竹焺正操纵着黑色的细丝勒住了陌川的脖子,陌川的脖子那么细,那么枯,即使碾死一只小蚂蚁也不过用一根手指,更何况掐断眼前的废物连半根手指都用不上。 陌川因为无法呼吸的脸颊转成蒙蒙的青色,但他完全不必担忧自己的生死,眼下没有比他更快乐的人。 他努力地呼吸着,呼吸着,死亡就像沉醉一样温柔。 一道巨大的月轮自上削来。 惊雷,乍雪,啸风,肃电,四种极致的强大力量成汹汹之态,被巧妙的融合一处,汇聚成毁天灭地的一刀,狠狠斩在龙竹焺的背后。 龙竹焺俨然被碾压而来的巨大力量震慑,快速丢掉手中的陌川,平地里立起千重保护来阻挡此致命一击。 铺满山麓的植物开始不停地朝龙竹焺的背后涌动,叠高的黑色长丝飞梭般集结成一座拔地顶天的高山,阻隔去一切威胁。 然而无用。 上官伊吹隐约觉得戚九有事,他的潜能几乎是在瞬间凝结而成,此一刀乘风破浪,高昂猛进,刀光披霞直斩黄龙,那些诡谲多变的植物何以能作抵挡,瞬间被砍作两半。 轰隆隆的砍削声一爆数里,连带着龙竹焺的高壮身姿亦被残存的刀气震飞。 龙竹焺恍然觉得自己被劈成两半,回眼一观,替自己挡去灾祸的那座黑山正中分开,轰然分离的缝隙间,他看见了上官伊吹面不带色的身姿毅立在数十丈外。 铺天盖地的鲤锦卫从上官伊吹的身后飞奔而出,气势澎湃的鱼群一般汇入了整片黑暗之中。 上官伊吹遥遥对他立起一指。 此乃第一刀! 龙竹焺赫然想起上官伊吹凭一刀砍死的鼋鼍兽,死去的眼睛无端有些松动,然而满腔的仇火随即扑灭一切忧惧,他骂道,“上官狗贼!我要你偿命!” 上官伊吹微一挑眉,登足一跃。 龙竹焺眼前的身影顿时消失不见。 “上官狗贼!你在哪里!” “你在哪里!” “你给我出……来!” 龙竹焺猛地一抬头,上官伊吹如一道红彤彤的火电,跃过高山一般塌陷的黑暗,已经杀在他的左侧。 龙竹焺背脊间的怨气再兴,连带着他的兽瞳眦裂,半身虎毛亦根根分明,贲出一拳与上官伊吹的环月弯刀强强对击。 他那拳头如斗,拳风旋起一圈圈的余波,凡过处,四物皆被震飞。 然而上官伊吹并不减缓,足尖蹦过的石块碎裂成渣,他踏烟而来,飞尘滚滚。 二者正面相接。 巨力撞击的力量如投入湖心的铅锤,一波一波的破坏力荡漾开去,威似大地陆沉,灵山崩摧。 但凡在此厮杀的人皆受波折印象,被翻滚的气流震得人仰马翻。 谢墩云被无辜一扯,整个人朝后倒了过去,他的老筋老骨在龙家祖宅被松了架似得,一屁股坐在蠕动的黑色植物之间。 奶奶个熊的! 他把步卅狂刀往地面一刺,借着力量想要起身,结果手腕脚腕被黏滑的物什蓦地缠了几圈,更多的黑色发丝漫过他的身躯,往他的皮肉里钻。 莫不是这些东西也想要他的皮! 忖着:老子怎么可能让一堆头发丝得逞! 谢墩云阖紧手脚,爆喝一声,“去死吧!你们这些傻东西!”臂膀与腿一并,翻身一扯。 随着他的力量,连着恶心的黑.丝,硬生生从地底连根拔起,咕噜噜滚出来五六颗人头似的根茎,嘎吱嘎吱地朝他挤眉弄眼,还发出可怖的桀桀笑声。 “老子了个操!这都是什么些鬼!”谢墩云怒火冲冲的脸都绿了,将缠住手脚的黑发团着那些个人头似的根,一并扔得老远。 只一刻,哀嚎之声从他站起的地方萦索回响,简直凄厉到振聋发聩。 那些个潜伏于地底的人头像是故意诱敌深入,倾时纷纷破土而出,张开腐败破烂的嘴巴,露出锯齿一般的獠牙,如贪肉的饿豺一般咬上了鲤锦卫的肢体。 有的已被吃得剩下骸骨,有的则被咬得七零八落,或者,活着的也在不停地淌血,连官服那夺目的红色也渲染得愈加浓烈。 眼前惨况堪比地狱,仿佛恶鬼从地门间广出。 谢墩云举起了刀,却又不自觉地喊着,“白疯子!白疯子!你活着吗?!快吱老子一声啊!” 白式浅不知血战何处。 谢墩云心急如焚,不停地砍,不停地救人,又把那些尸骸从人头嘴里拖拽出来。 妈的!妈的!妈的! 他经不住眼帘内血染成河的恐惧,粗口.爆道,“你妈妈的轲摩鳩,平常不想见到你,你总他妈地钻出来,今天想见你了,你又死哪里去啦!” 被龙竹焺的怨气和鲤锦卫的血水滋养,遍地的黑色植物如同三春破土的开花状,越发黑暗与张狂。如黑色的漩涡,不停地盘旋,不停地澎湃,不停地滋长。 吞下去的时候是血肉,吐出来的即是白骨。 黑暗更深邃处,应该是最接近死亡的天堑,谁都无法获得救赎,连业火也于此消退。 然而一颗明星,自那里冉冉升起。 方圆几里的无穷黑色突然被定身一般,再不能动。 接着是第二颗,第三颗……无数颗。 这些星芒如光阴的使者,从血雨腥风中璀璨流光,更像推动着一颗最为光明的虔诚信徒。 果然,在星辉斑斓的最深处,走来了一个身穿华丽衣衫的烨摩罗人。 他的足底精赤,却步伐坚定,如他琥珀色眼中燃起的点点幻灯,不移不摇。 巨大的黑潮开始倒退,倒退,溃不成军,如月亮溯潮一般无声无息,又发出呜咽的颓败声,低低抽泣。 戚九手执着木杖,在明冉冉的三千幻印护送下,仿佛神祇降生人间炼狱,脱苍生苦海于极乐。 他对着活的和死的,静止的和蜷缩的,黑与红,明与暗,大声宣告道,“快把上官伊吹给我还回来!” 第143章 我只要上官伊吹 “交出你的上官伊吹……呵呵呵呵呵……恐怕连你自己都活不久了!”苏嫩嫩的女子调笑声从每一颗人头的嘴里滑出。 “苦恶生业障, 孽海渡佛舟。” 黑色的狂潮自三千幻印的逼退之下, 不停的收缩, 不停地洄合,凝而又凝, 聚而再聚。茫茫然的一大片暗影最终抛开了所有死的,活的,未死透的,变成了一具体态多姿且曼妙妩媚的女子。 柳白骨眼中无仁, 面目狰狞,俨然傀儡的模样,无数黑暗粘稠的植物转作裙底的风光,顶替了她的双足,如同万条纤细的节肢,任她能牢牢地攀立在斜坡不至滚落。 凌乱的麓地里一片惨绝人寰, 鲤锦卫的遗骸撒落各处, 犹胜被人撒手扔去的鸡肋, 连血带肉。 上官伊吹早已觉察出戚九的到来, 他急于脱身,已然如一只狂乱的野兽,惊人的臂力轮着环月弯刀,不停地朝龙竹焺--一只真正的半兽人头际挥斥。 恨在深浓时。 两个人都杀红了眼睛,却绝不可能停手, 斗在一处各施绝技难舍难分, 热血与汗如泼雨一般淋洒大地。 陌川尖利的哭喊声贯穿其间。 “香味!香味!快与我最极致的香味!” 他喊着, 如一条嗅见肉香的野狗,一边匍匐一边磕头,尾.随着退潮的黑暗一路追踪。 直到他扑倒在柳白骨沾满血花的褴褛裙摆之下,捧着馥郁至极的来回蠕动的黑发。 仿佛沉静在世外桃源。 他额头的银壶嘴不禁意碰触到了柳白骨的裙尾,那勾起的一角素纱下,扑面而来浓烈气息比艳光更加入骨。 他那手,就不自觉地代替了银壶嘴,迫不及待掀起了层叠的裙摆,放肆地嗅闻起来。 “好闻吗,这股极致仇恨的香气。”婴孩的声音下,一双圆溜溜,黑洞洞的正死盯着裙外的一切。 阴丛丛的黑丝中,陌川背脊炸开一股冷流,他似乎觉得自己错听了什么,贪婪地伸手去掀开,又像见了鬼似地从裙底滚了出来! “啊啊啊啊啊!鬼!鬼!鬼!” 一团白嫩的婴孩被无数的黑丝小心翼翼地捧出,又送入柳白骨柔软的双臂间,眨眼裹入了襁褓之中。 “呵呵呵……” 婴孩奶里奶气的笑声仿佛来自阴间,“傻瓜,连人鬼都分不清,辨不明吗!” 作死! 裙底掀起一道旋风黑影,把形容枯槁的陌川的脸抽出五道血印,直打的他眼冒金星。 上官伊吹同时一刀分开自己与龙竹焺的距离,把负伤累累的半虎之人砍到了柳白骨的身侧。 击溃的龙竹焺自碎石烂木间滑行数丈,背后的虎毛俨然摩擦起徐徐的白烟,刺鼻的焦灼处露出斑驳的血肉,活脱脱被蹭掉一大块皮毛。 “够了!”沅殇鬼婴呵道,“你的作用也就到此为止了,还不停手?” 龙竹焺背后的银碎蓦地暗中施力,像五岳压顶一般,便把恨意冲膺的家伙牢牢牵制身侧,纹丝不能移动。 “终于见面了!” 上官伊吹的视线紧盯着柳白骨的怀中婴孩,他的表情绷得严肃异常,却不是因为首次见到沅殇鬼婴。 阿鸠……阿鸠…… 他心里真正惧怕的是另一个人的到来,脚步开始不听使唤,一步一步地移向了戚九身边。 可是他同时看见了戚九掌中的木杖,还有漫天闪烁的幻印群落,高挺的身姿陡然冻僵一般,彻骨之痛敲击着他的头颅。 轲摩鳩…… 轲摩鳩! 他最好的兄弟! 上官伊吹的右眼皮如同波动的仇火,逆行的血脉在他的五脏六腑里冲撞。 阿鸠! 阿鸠! 他全都知道了吗!或许关于他的计划,还是一无所知!! 奔跑而来的还有谢墩云与白式浅。 一众鲤锦卫们经过血战之后,益发被噩梦般的劫难所历练,他们见过敌人的强大与可怖,愈发带着恨意,警惕地举刀相向。 形势很快发生明朗的变化。 两两对峙,各成顶势,明暗楚汉,以河为界。 戚九以二人能听见的声音,对靠近的上官伊吹道,“我先收拾她们,才有时间听你解释。” 潜意思甚如,等回家跪搓板去! 上官伊吹并没有立刻回应,若不是他手里当然环月弯刀在滴血,在颤抖,在踟蹰,他应该要狠狠地搂住戚九的。 看来阿鸠他还不知道一切! 上官伊吹的背脊湿透一半,冷风灌骨,竟觉得自己顶天立地的汉子,居然同一时刻死过三回。 然大敌压前,敌手只能一个个铲除,他筹谋这一刻太久,顺序绝不能乱,否则前功尽弃。 屏息扫睨了戚九一眼,绵绵情意安耐不表。 先对沅殇鬼婴道,“你究竟是谁!竟然屡次三番地出来作恶!还多次嫁祸在鲤锦门的头上!” 上官伊吹的目光恢复精明,他早已经看到沅殇鬼婴爬出来的时候,仅有半个身影,足以让他这个身经百战的人周身立刻陷入警戒。 “桀桀桀桀……” 沅殇鬼婴奶气道,“你真不认识本宫吗,好好想想你之前做过的事情……” “我做过的事情多如牛毛,有积善的,也有造孽的,每一件虽不能全记清楚,若说能把你单独记起来,恐怕你也没到那个最特殊的地位。” 他的回话不失桀骜谨慎,尤其在戚九面前,更加不能松懈一丝一毫。 “桀桀桀桀……”又是一番阴森森的恐怖鬼笑,“那本宫且给你两点提示。” 黑色的千丝万缕挽成一股触腕,扯起了地上奄奄一息的陌川,他的额心断断续续吐露出银壶嘴,仿若第三颗眼睛突兀地睁开着。 不待上官伊吹有所反应,沅殇鬼婴的身周出现一串若有似无的金光法印,这些印记看似平静,却苦苦地折磨着婴孩娇柔的神经,仅是微微一显现,足以令她生不如死。 故而在所有人眼前一亮,转瞬即逝。 擘逻漓印! 竟然是此毒恶之印! 世间从未有人配受此印封锁,除了一个人! “不可能!绝不可能!” 上官伊吹提刀一挥,“你未成形,根本不可能出现在我的眼前,你应该在我的……”他忍着没说出结果来,若是说出来,一切的谎言与真相都会重新洗盘。 “现在记起本宫来并不晚,正是本宫需要的时候,可谓恰到好处。”沅殇鬼婴收敛回伸出的触腕,那触腕把陌川吊得极高,两条腿登得像只待死的青蛙。 柳白骨的裙摆下随即又衍出另一条黑触手,张牙舞爪尤其可怖,重重打在龙竹焺的头颅,刻意沿着环月弯刀的创痕使劲一剥。 “嗷!”龙竹焺瞬时血流满面,残忍的剧痛令他深林咆哮,虎口大张,满满吼出的都是极痛。 柳白骨泛空的眼睛盯着他,却是怀中的沅殇鬼婴在说话。 一缕缕幽怨,满腔的愤慨,“本宫本是想利用你做事,结果你自以为聪明,居然想要借本宫的力量替彣苏苏做美。” 所以杀尽龙竹焺的满门自然是泄恨,不过沅殇鬼婴高智,定然不会当众说明真相。 “待会儿再收拾你,这会儿子,本宫此生此世最恨的三人,好不容易攒足了两个,得先叫他们不得好死才行!” 戚九终才明白说的二人中,包涵一个自己,撑着木杖靠近上官伊吹去。 上官伊吹早已领悟,飞身错步动如脱兔,一把将戚九紧紧搂入自己怀里保护,三千幻印旋即明耀如星,涵聚的光芒如一柄柄利剑刺入上官伊吹的身躯,将他残酷地从发怔的戚九身旁驱飞。 “你们都滚开!”上官伊吹被巨大的驱逐力拨开,势如清澈淋漓的河流撞击碣石所砯激的水花。 他朝头顶三千幻印怒道,“阿鸠是我的!我的!你们都走开!” 沅殇鬼婴正等着二人被迫分开的空隙,提着欲死的陌川半空里摇了摇,对着脸色发青的人阴笑道,“听说你妄想做筑幻师,却一直不够成功,本宫今天帮你一把,让你做出一场噩梦巨幻,久久不会醒来的那种。” “本宫也听说你可以恰好钻入戚九的身内,应该知道他内心深处最害怕什么噩梦!” 人之将死,混沌的思维旋即开打一道明亮的缝隙,陌川淌血的口舌吞吐着残余的气息,“你……怎么……知道……所有事……” “因为本宫有细作啊!”一道触腕使劲沿着陌川的额心,不停地钻啊钻,如同破石一般进入他的颅脑,滔滔不绝的黑色幻丝如翻江之鲫,漫丘壑,沉乌云,眨眼涌向了戚九的身侧,状如巨塔,由高处降落。 “只有在死亡一瞬间做的幻彧,才极难破除。筑幻师应该都知道,陌川,你该死了!” 沅殇鬼婴的话语淙淙,不断吐露出恶毒与解恨的词句。 “不要!” “不要!” 谢墩云与白式浅已经尽量往来奔跑。 然而弹指一挥间,天旋地转,风驰电掣,甚至连戚九都没能及时调动三千幻印来救援自己于困境。 那三千幻印御敌状同仇敌忾,死死地压制着不断站起来的上官伊吹,仿佛把人往尘埃底践踏,它们应该是恨极了这个夺走戚九的人,乃至冥冥中欲杀了他泄恨。 “放了我,都去救阿鸠啊!”上官伊吹不断提起环月弯刀,手心剧颤烈如斧劈 ,再被压伏,几次三番。 “你们这群痴徒,无数次了,无数次了,为何总要试图把阿鸠从我身边带走!” 阿鸠是他的! 是他的!谁也不能分离他们! 上官伊吹勉强跪在地上,他被无穷无尽地光芒压制,压制,碾压如尘。 “放开他!我命令你们放开他!”戚九被黑色的幻丝逐渐笼罩,同时伸出手来。 两只手在黑暗与光明的中间不断攀附。 一尺……一寸……紧紧握住。 羽戒在两人手指上翩翩起舞。 “我绝对,绝对不会放开你的!”光芒的力量让上官伊吹周身的肌肉绷紧如丘,他的眼眶红裂,胜于妖冶的曼陀罗花,满心满眼只凝着戚九一人,连天地都不曾装下。 什么都不能将他们分开。 戚九仿佛听见了上官伊吹衣衫碎裂的声音,他又何尝不是呢! 什么,都不能分开他们! “俺来啦!” 不知从何处冒出的东佛,顶着强大的风潮,穿越了陌川造就的幻丝,逆风而行。 沅殇鬼婴陡然一顿,“你!!!!你疯啦!!!”她纵着柳白骨扔开咽气的陌川,神思恍惚。 黑滚滚的幻丝仰天一曲。 趁此一顿,东佛用尽周身的力量,笔直地扑向了戚九的身边,紧紧地抱着他俨然快被被拉断的腰肢。 “松手吧,你们会被扯碎哒!俺陪你!”他缀着戚九,一点也不肯放弃,“俺陪你一起坠入黑暗!” 幻丝牵起的巨大气流吞噬天地,打在戚九二人身上的力量越来越重,仿佛地狱极刑炙烤。 “伊吹!” “阿鸠!” “松手吧!你会死的!”东佛开始扯动二人紧握的手指。 狂风骤掀,连地面间的废叶残石也随风卷动,仿佛泥石流一般涌向三人。 不能松手!不能松手! 东佛照着戚九后颈使劲一咬,瞬时见了血花。 “不!” 上官伊吹的手心里顿时空了。 眨眼里,黑色的噩梦幻彧将东佛与戚九压如无尽的漩涡之中,二人便若随风飘荡的芦花,往梦魇最深邃处毁灭。 东佛偿到了血的甘香与腥甜,他的胆子渐大,不停地咬着不肯松口,“小兔崽子,小兔崽子,俺陪你!” 他不断地倾诉自己,仿佛把压抑许久的心情一并倾吐干净,“鸠哥哥……鸠哥哥……不要抛弃我。” 戚九的手一直虚空里握着另一只温暖的大手。 “可是,我想要伊吹……”他的惨痛回音被虚离的黑风卷走,扯成一片片破碎的珠子,叮叮当当地敲在幻彧看不见的尽头。 戚九的眼中滚出汩汩的泪花。 大喊一声,“我只要伊吹陪我!别人我都不需要!” 风潮骤停,沉若往生。 戚九从柔软的床榻间猛地坐了起来。 “嘻嘻嘻……”有一群欢乐如鸽子一般的美丽少女爬在床沿,静静地等待着他的苏醒。 “大禅,您醒来了。” 第144章 我是大禅 大禅…… 谁是大禅…… 东佛呢!东佛去哪里了! 戚九晕晕乎乎地看着十几位美艳绝伦的女孩, 这些女孩体态丰腴且衣饰华贵, 纵而墨色云鬓间盘着硕大娇艳的牡丹鲜枝, 依旧挡不住青春的脸上洋溢着胜花的笑颜。 他几乎是一瞬间抱紧怀里的木杖,索性轲摩鳩也被带来了, 不由啃在木头上私声窃语。 “轲摩鳩……轲摩鳩……大禅是怎么回事” “这是哪里,这些女人是谁,我不是该进入噩梦幻彧吗!” 若说自己身陷噩梦,这段梦是否也太过……娇娆了 为首的女孩子嘻嘻嘻笑着, 花枝儿乱颤,挡着嘴角窃窃私语道,“长得是挺好看的,白白嫩嫩,比契尼来的五大三粗的汉子俊美万倍,人若传闻, 可惜就是脑子痴傻了些。” “不是脑子本身有问题, 估计是沙漠里饥.渴交杂, 风涛沙伐, 七魂儿惊了三魄,再修养个数月就缓过神儿了。” 有人赞同着,“没错,大禅都浑浑噩噩地躺了近一个月,即使醒来, 整日里也仅抱着根木杖对话, 神神道道的, 自我老家奶奶就曾说过,人丢了魂儿就会犯惊症,傻言傻语的。” 七嘴八舌得全不避人,都把戚九当作听不懂北周语的异族人来对待。 “你们乱嚼舌根的声音实在太大啦!”总算有人出来呵止道,“大禅是烨摩罗来的贵客,又于乌木苏沙漠处救了被群狼围攻的七皇子一命,尊谓恩公,尔等岂可出言毁伤” 说话的女子地位高出一阶,余下的都闭住嘴巴,眉眼里带着北周女子独有的豪放不羁,对着错愕的戚九泛起阵阵秋波,离巢的鸽子一般施施离去。 戚九急促,“都别走啊!”起身去拦。 流水一般的丝制亵衣滑落双肩,露出雪白的胸口,腰间的肌肉因长久的饥饿显得孱孱不堪一握,索性由腰澜横系着,否则落衣成裸,反叫人看了笑话。 戚九轻声叫着失礼,抱着木杖又重新钻回被衾里。 惹得独自留下的美人儿一阵欢笑,“原来大禅能说北周话,且勿见怪,方才那些丫头子常年在驿人馆里伺候,与番邦人们撒野惯了的,多少失礼处还望海涵。” 戚九问,“驿人馆是何处” 留下的美人儿道,“乃真元帝特建的别馆,借以款待五湖四海来咸安圣城朝拜的贵宾友客,番邦来使。” 真元帝!! 戚九依稀记得女帝尚未登基前,真元帝乃当朝天圣国君,国号犀和。 他居然进入了十几年前的幻彧之中!! 掐着木杖的手指白中渐青。 轲摩鳩啊轲摩鳩,你们瞒得我好苦。 戚九一瞬间就知道了自己是谁,或许他冥冥中也早是有所觉察的,仅是不愿意擅自承认而已。 美人儿瞧他闷不吭声,从柜中取出一个青釉红签药瓶,道“大禅请躺平吧。” 戚九被她干扰,不由自主地拢起襟前肌肤,“做什么?” 美人儿莞尔一笑,“大禅您的肌肤自乌木苏沙漠里饱受摧磨,陛下特命御医研制的焕肤膏,已经涂过六瓶了,周体肌肤脱了一层旧皮,才会如现在这般莹润如玉。” 难怪。 戚九看见她的手就要摸上来,连忙婉言拒绝,自己接过焕肤膏轻轻涂抹,话说确实神效,感觉皮肤像牛乳浸泡过似的。 一切完毕,美人儿又恭敬端来一件新衣,说戚九的新生皮肤太过薄脆,不能穿棉麻衣料免得割伤皮肤,只能穿冰蚕吐出的纤丝所制衣服。 戚九穿上葱茏色的丝衣后如雨初青笋,满眼皆是璧油油的新绿,瑕肌红唇十分突出,一双琥珀色的眼睛清清漾漾。 美人儿替他梳头时不断抚弄他淡棕色的卷发,直到每一根细丝皆归顺服帖,散淡出和蔼的润光,再以簪刀挽出一个时兴的发髻。 纵然美貌光鉴可人,然而既不是烨摩罗样,也不是北周样,不伦不类,不三不四。 戚九面对着铜镜中孱弱如纸的异族男子,他真的……曾经就是以这幅鬼样子……横渡乌木苏沙漠,来到上官伊吹自小生活的国度吗? 再看他的右掌,分明银碎尚在皮肉里寄生着,若不是这些诡谲的东西提醒,戚九真觉得自己随着时光逆流,回归过往。 他的心情还来不及苦楚,真元帝的一道圣喻送到眼前,宣令戚九夜入麒麟殿,盛宴群臣来感谢他的救子之恩。 戚九的记忆并不完整,隐约觉得圣意来势汹汹,以抱恙为由根本无法拒绝,对伺候自己的美人儿道,“我从乌木苏沙漠里走出来时穿的衣服可还在吗?” 美人儿惊愕,“那套衣服是大禅唯一的物品,自不敢丢,纵而洗了数次可是褴褛非常。” “无妨,”戚九微微一笑,“劳请姑娘替我补一补,我夜宴要穿。”他已经深刻意识到,纵而离开了自己的国家,他骨子里还是一个烨摩罗人。 美人儿又是一番惊呼,“可是大禅您的皮肤太过薄脆,万一被衣服割伤了……” “没事,去拿来吧!” 戚九重新穿上了泛黄的麻质长衫,肩头披裟间虽然珍珠不再翡翠凋零,每个残破又层层缝补的地方都充斥着风沙暴虐和背井离乡的气息,然而包裹着身躯的温暖,却是安心又熟悉的。 美人儿又递来一块残旧非常的通关鉴笺,也是唯一证明了他身份的东西。 戚九执掌一观,金质的鉴笺上刻写着他的生辰在七月九日,而他的本名…… 鸠罗纳夜! 鸠罗纳夜! 原来戚九这个充斥着北周意味的名字并非他的原名,而是生辰衍化的谐音,难怪上官伊吹总唤他阿鸠。 原来他叫鸠罗纳夜! 戚九突然掩面哭泣,上官伊吹以烨摩罗的习俗迎娶他,日夜以烨摩罗的简名唤他。 只有那个人以平凡看待烨摩罗人的眼光,来呵护着他这个被赶出家园的流浪者。 只有那个人如此,潜移默化又细流无声地爱着他。 只有那个人…… 咸安圣城是最伟大的城市,没有之一。 它究竟有多么宏伟。 戚九词单句薄无法形容,当他从夔元七年重新回到犀和三十二年间,这座伟大的城市一如地平线上的腾空而起的太阳,不曾随着时间的更迭而衰败或逆转。 它永远都是毅立的,巍峨的,崭新的,永不颓败的。 每天会有不同的肤色,不同的语言,不同的种族,追着烿烿的日光汇入圣城,来亲眼记住历史最恢宏灿烂的巅峰模样。 咸安圣城内住着二圣的皇宫,便是日轮中最夺人心魄的耀斑。 朝圣的人们期盼昂首仰望真元帝的头顶冕旒,堪比北斗七星在白昼里摇曳暄姿难以企及。 戚九乘坐着羽毛编织的轻软手轿,被小心翼翼地从上百座门中的一个抬入皇宫。 分管皇宫安全事宜的禁鹜卫们身着金丝织的锁子甲,步履整齐地在门与门间来回梭巡,仿佛粼粼金云泛游在高墙之内,夹壁辉煌。 又往宫阙内闱去了几道门,开始有抬着大臣的手轿相逢,这些达官贵仕看见戚九的时候难免眼中一番丈量,戚九刻意挺直了腰板,掌中紧攥着木杖,目不斜视地路过而去。 再过几道门,一只巨大无比的黄金筑就的孔雀台毅立眼帘,各地进贡的异宝按照颜色.区分,被规律地镶嵌在孔雀华美的尾巴翎羽间,交织着五光十色的斑斓。 台上像是正在表演什么精彩绝伦的节目,锣鼓喧天,赢得阵阵喝彩。 大禅,翎雀台到了。 抬着手轿的人是这样谨慎地告知戚九的。 “不是说,在麒麟殿吗?” 戚九觉得奇怪异常,可是他的脚一落地,抬轿的人眨眼就退出去了。 算了。 戚九的脚并不能穿鞋,然而地面却并不砧冷,一路铺就的道路竟然是羊羔脂一般油软的暖玉,踩在上面连脚心都舒适异常。 旋即有姿优貌美的宫婢来接待戚九,然而她们没有资格踩着暖玉路,而是趴着过来的。 戚九只得硬着头皮,拄着木杖,因为他听见翎雀台上的表演戛然而止。 许是宦官报了他的名谓,或者也仅是戚九自己脸上贴金,毕竟有些番邦来使在驿人馆久住一年半载,也未得远远见过真元帝的庐山真面。 随去了,登上九十九级金色台阶,戚九的眼睛被红彤彤,蓝盈盈,绿油油,金灿灿的各色光线一照,九天之上的凌霄宝殿也未必如此流光溢彩,更何况仅仅是一个金山宝筑的翎雀台。 地位! 戚九瞬间明白了,自己最终没有在麒麟殿被召见的原因。 他没有地位,形同蝼蚁。 逼着自己又挺直了三分脊背,戚九执杖向前,远远的龙椅之上,真元帝被烟雾缭绕遮挡着肃穆的身姿,更不要说能看清楚脸了。 龙椅侧坐的是真元帝的皇后,皇后正搂着一个年龄看似十岁的小皇子,母子二人言笑晏晏。 戚九是死活想不起来皇后的名讳,可是当皇后抬头对望时。 她那额心的朱砂痣,正如第三只眼睛紧盯着自己的一举一动。 女帝…… 戚九断不敢喊出如此大逆不道的称谓,赶紧双手遮面,朗声道“鸠罗纳夜觐见北朝圣皇圣母!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周遭的一切都静止了,包括跪坐桌案,举杯共饮的王孙公子们,皆以纷乱又倨傲的眼神扫量着戚九破落的衣裳,然而当他们的目光汇聚在烨摩罗人夺人心魄的容颜和不卑不亢的态度上,又是无比惊艳和讶异的。 “父皇,就是他救了儿臣一命!”端坐在皇后身旁的七皇子突然喊道,被皇后用眼神警告了一眼,立刻偃旗息鼓。 “你父皇尚未发话,你休得无理……” 不待皇后私声教诲,真元帝已然缓缓威道,“七子心性顽皮,前月自乌木苏沙漠蒙难,幸得到烨摩罗国的气宗大禅出手施救,实乃感激涕零。” 戚九完全也记不清自己到底怎么救过了七皇子,总而言之,这是个命中注定的契机,否则他从乌木苏沙漠里滚出来,暴尸荒野,也不会有人多管他一分死活。 再说真元帝的感激不尽也是寻常人万万承受不起的,戚九从脑袋里费尽心思,挤出来几句感恩戴德的话,最后把自己救人的事件塑造的多么凑巧,而北周皇帝才是布恩施德,厚福延子的救命稻草。 冠冕堂皇的话说起来还是有些难度,待所有人都觉得七皇子其实是被真元帝常年积福行善所救之后,戚九简直要崩溃了。 皇后一直安静地旁听着,偶尔露出端庄的微笑,竟让戚九整张皮都癞麻麻起来。 什么时候才能不用如此阿谀奉承! 戚九已经巴不得想离开了。 此刻,突然有位武将装扮的人举杯倡议,想请戚九来重现一下当时救人的场景。 尤其他还刻意提到,烨摩罗盛行幻术,而气宗大禅更是久仰大名。 若非表演,实在难以相信一个从死亡沙漠横渡的人,如何能再与狼群搏斗。 他提议得轻松,如此一来,简直把戚九推在风口浪尖上。 第145章 激愤成骄 若是戚九使用幻术来再现群狼围攻的景象, 必然有人会质疑一切是否是他别有用心的计谋。 若是他不肯接受, 自然会成为众矢之的。 戚九微一冥想, 抚摸着掌中木杖,朝真元帝恭敬道, “今日良辰美景,歌舞升平,若是在如此和美的气氛之下幻出群狼,恐惊扰了所有人的雅兴。” 拖曳着柔软的足肢走到了翎雀台的中心, 徐徐的夜风送来了皇庭满园的花树馥香,令人心旷神怡。 他道,“北周饗兹万国,肃承天命,政通人和,太平盛世……”随着戚九溢美的语调流转, 傍晚的景色浑然聚变。 落了黑色的天野中, 渐渐融了半青半灰, 半蓝半紫的斑斓色彩, 追随落日西逝的彤云里,倏倏然,数十只流光溢彩的凤凰御风而起 ,随云潜行。 头象天,目象日, 背象月, 翼象风, 足象地,尾象纬。五彩华羽于天幕中勾起闪烁着金光的云痕,百鸟齐飞,仙鹤衔芝,啁啾合鸣,瑞气呈祥。 不过眨眼间,彩云追着冉冉升起的晧月盘旋 ,紫气滚滚东来,碧亮如洗的夜空中,景星陡现,引得群凰腾腾,仿佛翩翩起舞。 “凤凰善哉!景星兴云!天象大吉!”群臣们纷纷昂首高望,交口称赞道,“天下太平,四海共春哪!” 帝后亦随望观瞻,一派惊艳的模样。 翎雀台摇身一变,仿若受到凤凰引吭的召唤,尾羽大开百花齐放,上面的异宝折射着天空的宏光而璀璨生辉,不停地随风招摇,犹胜逐凰而去。 正当一众人张目瞩望,丢了七魂八魄时,戚九一立手,掌中木杖重重锤击地面。 噹! 幻象戛然而止,祥瑞屏退,星辰浮照,竟然已过了一个时辰。 戚九恭谨朝真元帝与皇后施了全礼,再不说些讨巧的话,长颈微微朝前弯着弓身矗立,全凭帝后赏言。 七皇子双手拍得老红,不住得喝彩道,“好棒!好棒!儿臣还想再看一次!” 余下的文武大臣也改了颜色,毕竟谁敢说凤凰降世不够吉利,景星现世不够祥瑞,快言直语其心必诛。 至于他们心底里是忧是惧是羡慕或是怀疑,自然沉在肚子里,待夜深人寂再去细究。 不过真元帝似乎格外高兴,活了几十载瞧过的新鲜比吃的山珍海味还稀少,也不似之前的威严,反而喜形于色。 道,“烨摩罗人这杂戏耍得真是逼真极了,朕犹记当年随太祖皇帝夜游咸安,野集里来自各地的方士耍得障眼法也未能如此栩栩如生,真是活久了,什么都能见。” 点头对戚九笑着,“朕许久不曾如此快活了,既然大禅你背井离乡,又救了吾儿,不若暂居驿人馆,空闲里琢磨几个出彩的技法,待朕宴请番邦使臣时,也可当作表演,来展示我北周风采!!” 戚九的笑颜顿时一僵。倾盆冷水从头灌入脚底。他的目光所及处,忽得发觉所有宾客的目光都不甚尊重,颇有瞧好戏的意味。 尤其身后那些鼓瑟吹笙的乐师,姗然摆袖扭弄腰肢的艺伎,脸上脂粉厚叠的戏子,竟也笑着对他指指点点。 戚九从来不曾有过多少廉耻之心,然而此时此刻此天此地之间,他一颗悠悠红心被人恃强践踏,他的自尊心与自傲被撕裂撵柔,又怎么可能任人欺辱。 不由自主冷声道,“谢圣皇留恩,奈何鸠罗纳夜冒死横渡乌木苏沙漠,仅是本着传递幻法精髓的执念,无意留下蹉跎光阴。” “放肆!”一位虎服武将装扮的人径直起身吼道,“鸠罗纳夜,你实在不识抬举,圣皇陛下留你于北周,你竟想离开,莫不是觉得庙小容不下真佛,北周繁华大道不够你这精赤双脚踩的吗!!” 另一位五品官员气焰更甚道,“鸠罗纳夜,你所言幻法究竟有何传扬价值?我北周大地佛道双盛,举国信众,你那区区法术与之相比堪如海中泥沙,井底之蛙,恐怕没有你存身立命之地。” “况且你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好好的烨摩罗国容不得你,一路祟祟苟且活到咸安圣城,竟还不知天高地厚,岂敢出言忤逆圣命!” 此起彼伏的讨伐声渐起,字字锋如利器,割向戚九崩如垂崖的身躯。 若是此刻,他举手衍一场天崩地裂的巨幻,定叫所有仗势欺人,恃强凌弱的龟孙子死无葬身之地。 然而冥冥中,他更知晓,自己传扬的幻术不应该是借来报复杀人,强人所难,而是应该让真正需求的人寻求心灵皈依。 不由舌辩群雄道,“蛟龙庞然食鱼虾,麻雀纵小五脏全,不以物渺,不以念薄,海天之外必有新陆,菩提一叶内蕴数刹。” “吾以吾法渡慧通,心照明镜非祈人,有缘自然受百般启示,无缘对面不相交攀,况且人生短暂,不留遗憾吾心所向,势不可挡。” 真元帝的脸色瞬时不太好起来。 “吾皇且息怒……”一旁观战的皇后适时调停起来,她那双充满智慧的眸子像明星一般奕奕,霎时令所有人皆停了唇枪舌剑。 “大禅他跋山涉水,千里迢迢,在乌木苏沙漠里又险些丢了性命,死里逃生后必是决心更甚。” “吾皇惜人,众爱卿惜才,众心所向,奈何周张,或许让大禅在咸安圣城里久住些时日,心平气静自然水到渠成。” 皇后三面圆滑,措辞尤佳,竟令所有人降了火气,她的手一直拍着七皇子的后脊,仿佛替心爱的儿子驱赶恐惧,实则一直观察的戚九的一举一动,暗有想法。 戚九借坡下势,随便吃了两口宫廷玉液,趁着鼓乐之声靡靡渐起,寻了个醒酒的由头,独自一个人离开了翎雀台。 因为心中有怒,便不想往光亮的地方走,偏偏挑了条黑不溜秋的玉道遁了过去。 不知埋头走了多久,越想越气,简直羞愤交加。 突然听闻背后有人沉沉道,“是谁!胆敢擅闯御华庭!” 那声音里有些青涩的意蕴,然而好听得醉人。 敢问他是谁?!! 戚九正气恨交加,一把从飘飘长发里拔出蝶骨翼刀,朝什么破烂庭里的什么白色的身影骂道。 “我是你的小祖宗!” 他手掌中的木杖一丢,展开薄刀就横削向了对方的胸口,动作夹着火气,又狠又蛮,若是劈到石头上,一定斩成两截。 来人明显怔了一跳,想不到自己警觉一问,居然招致对方的杀手。 不过再看戚九下手虽狠,然而下盘乏力异常,月色下还光着一双脚丫子,加之身上衣着褴褛,真像误闯皇宫的叫花子。 抽出随身携带的环月弯刀,对准那只翩翩刺来的蝴蝶,轻呀么轻轻一拨。 一刀下去,就把戚九外强中干的虚弱身躯迸到了丈外距离。 戚九尚未看清对方用什么武器攻击自己,一屁股坐在地上翻了个跟头。 “啊呀……好痛!”他的骨头居然真像在沙漠里打磨过一样,软到发脆。 许是听见戚九嗷嗷的惨叫声,来者突然欢乐起来了,提着环月弯刀,站在月光明媚处低低淡笑着,“我的小祖宗,太轻了,再来!” 戚九蓦然觉得熟悉非常。 只见打了自己的家伙穿一身华白无暇的宽大袍子,整张脸都被帽子遮掩着,唯独露出完美如琢的下颌。 世间再无第二。 第146章 自有年少时候 上官伊吹怎么可能在此, 定然是自己看错了! 再说来者并非宫中侍卫, 又年纪轻轻, 戚九眼珠子咕噜噜一转,叫道, “圣皇金安!”,支着个头猛朝对方腹处撞了上去。 白衣来者固若磐石,于戚九的大头造成某种不可言说的痛楚前,一把扯住他漫头卷发, 准备提起来看看脸,怎么会如此凶悍。 事败,戚九头皮扯痛嗷嗷一叫,滑出蝶骨翼刀对准敌手的下盘,平削一刀,那刀子锋利无比炫似流星, 纵力去, 是没有什么惹人厌烦的祸根是斩不断的。 “哦……”白衣来者俨然功法奇高, 轻易趋避, “我的小祖宗,你若真割到我了,你可就得陪我对食了!” 人虽年轻,力气奇大,举惯了巨阙的双手攥着戚九的长发, 跟提起一只小羔羊般轻巧自如。 “放开我!”戚九剧痛到翻起白眼, 小刀子握在掌中挥来扫去。 “如你所愿。”白衣来者把人一甩。 戚九恰像装在衣服里的软面团, 不停地在玉道上翻滚了好几圈,直把衣襟摇散,双腿尽露,才自花坛前驻停下来。 “你该死!”戚九挺腰而起。 “我倒要看看,谁能叫得这么欢!”白衣来者身形微闪,一把摁住戚九的肩膀,将负隅顽抗的人死死钳制到纹丝不动的地步。 戚九昂首,月光恰散入他灼灼的怒目里,泛出一圈圈月晕似的涟漪。 对方明显怔了一下。 戚九趁彼不备,一把扯掉白衣来者的帽子。 好一张足令天下生,天下亡的绝世容颜。 上官伊吹!! 纵而他半颜时,足以倾覆整个北周的繁华盛世,此刻却是完整的一张青涩脸庞。 他的眼神即是妖异的罪孽。 两个人都把对方看呆了。 良久。 上官伊吹始才发现自己的手正握着对方滑软的肩头,戚九的破衣大敞,一副春桃含露的激动样子,以为自己把人打到哭泣,略有些不好意思道,“方才太黑了实在失礼,依你模样不似宫中人,莫不是圣帝圣后请来的异族贵客” 不禁上下打量着戚九破破烂烂的衣服,忖着异族贵客总不能穿着褴褛衣衫面见主君吧。 他那掌心的温度一如既往,如火如荼得烧人,眼神褪去妖冶的颜色,居然清凉甘醇的糖酒一般柔滑。 戚九观此幻中,上官伊吹不过是个毛头小子的年岁,自己竟被收拾到满地打滚,真是丢人现眼。 不由双颊微酡,拢紧胸前春.光,故作陌生道,“对啊,我就是帝后邀来的烨摩罗贵客,你还不赶紧给我赔礼道歉?!” “噗嗤……”上官伊吹散散一笑,“我从不说道歉二字,对谁都一样。”更何况是对番邦来的猴子。 语毕递给戚九一只手。“不过,我倒是可以拉你起来。”一番倨傲的态度与北周那些王孙贵胄不约而同。 戚九今日见够了恃强凌弱的各种姿态,想着借此机会整整上官伊吹,反正只是幻彧里偶遇,索性坐在地上道,“这里舒服……哎哎哎……你这人怎么回事儿啊!” 上官伊吹已然把他横空抱起,轻放置在花坛的汉白玉石栏上座下,略带三分不通情理,七分则是少年戏耍,笑意漾漾道,“北周可没有让客人坐在地下的规矩。” “那北周就有让客人坐在雕花石栏上的规矩啊!” 这人原来还有如此讨厌的时候! 戚九的脸颊气鼓鼓的,像颗待熟的红樱桃,流波斑斓的眼神迎光挑战着上官伊吹完美无缺的脸颊,而后逃命似地又躲避开了。 上官伊吹并不介意,起码眼前的烨摩罗人偷窥的眼神带着几分依依不舍,并不让他讨厌。 伏头扫量,突然道,“你的脚怎么流血了……” 果不其然。 戚九的双足因为打斗摩擦,足弓上裂了好几道血口子,随而无所谓道,“新换了几层皮,已经不像最开始那般撕心裂肺了。 ” 上官伊吹不再说话,从怀中掏出干净的手巾,撕作两半,逐一替戚九仔细包扎起来。 他的手法娴熟自然,恰如老成的御医一般精湛,准确避开了所有会让对方感到疼痛的角落。 戚九被他侍弄得禁不住轻笑,咯咯咯,痒死了。又见上官伊吹伏低的墨发如玉,不间断回想起自己与他未来的日夜厮守。 他很庆幸此刻遇见的人是他,他也很庆幸自己将来遇见的人是他,人活一世值得回忆与预测的时刻有万万千千,索性全部是他。 上官伊吹蓦地抬头,反而碰到了戚九波光粼粼欲要掩去的眸子。 心里的擂鼓蓦地齐齐争鸣。便听玉道另一头有人低声催道,“伊吹,该走了。” 上官伊吹隐约想问问戚九为什么哭,但是觉得男儿有泪不轻弹,问了反不若不问。 对戚九略感抱歉道,“我有急事,必须要走了。” 戚九点点头,你去吧。 上官伊吹默然捡回了木杖,递给戚九。 暗处的声音有些催促道,“时不待人。” 上官伊吹走了三步距离,回头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鸠罗纳夜,”戚九在月光白石间轻轻一笑,“我叫鸠罗纳夜。” “很好听的名字,”上官伊吹由衷赞道,“若能有幸再见,我就叫你阿鸠了!”他背朝着戚九,摇摇手臂。 戚九轻轻又轻轻地喊,“那你叫什么名字!” 上官伊吹…… 上官伊吹…… 他像临行远地的风一样走得很快,蓦地又回了次头,然而说的并不是自己的名字,仅从怀里掏出一颗险些压扁的橘子。 “接着,阿鸠!” 戚九阖手稳稳接住,芬芳的清香扑满怀抱。 “好好在北周待着吧,别太想家了!”上官伊吹的修长身影渐渐消融。 他竟以为自己是思念家乡呢! 戚九拈着橘子,沉甸甸地放在掌心一掂量,似是下定决心,悄然无声地跟了上去。 上官伊吹沿着玉道走出御华庭,远处比肩站着一队七个白衣人。 七人身上的服裳与上官伊吹的同款,都是华白无暇的阔大罩袍,宽松的垂帽均遮着脸,看不分明。 站在最前面的男子虽然服饰统一,然而自身流泻出来的与世隔绝的气质,绝对是万中无一。 他对晃神的上官伊吹道,“寻你一个时辰,居然绕道跑来御华庭,当谨皇后久等了要怪罪。”话虽如此,却不是责难,反而有些好笑的意味。 上官伊吹自然听出来了,像是对着亲哥哥一般无拘无束道,“圣皇夜宴,没有那么快结束。” 余下六个男子再绷不住严肃,纷纷笑道,“少堡主你看,伊吹他果然不怕你诈唬,他的主意那么正,满肚子坏水儿自小难拐,待咱们的任务完成了,皇后还不得让他来坐白家堡的少堡主之位。” “白凌霜,白无咎,你俩且胡说吧,”上官伊吹对着伙伴们展露笑颜,“只要清丘哥在的一天,他就永远是白家堡堂堂正正的少堡主,你们可别祸害我们哥俩的感情。” 白清丘淡笑不言,出手摸了摸上官伊吹逐渐聪慧非凡的额头,十分宠溺道,“方才与谁说话呢” 八个人一并谈笑着,走了起来。 上官伊吹道,“一个烨摩罗来的家伙。” 白清丘追逐着他的神情,“你向来不喜欢跟白家堡以外的人多说一句话,一个烨摩罗人居然让我唤了你两次” “那家伙……挺有趣的。” “你确定,他只是有趣”白清丘的意味深长反叫上官伊吹有些不好意思,踟蹰道,“我听说有个不怕死的烨摩罗人横渡乌木苏沙漠,一个人来到咱北周……我觉得他挺勇敢的。” 哦~ 白清丘自小照顾着上官伊吹,整个白家堡里唯一的异姓人,却比任何人都似他的亲兄弟。 “除了勇敢呢?” 上官伊吹摸摸自己的耳朵,居然火烧火燎起来,他从不把任何人纳入眼中,却对一个第一次见面的人动了些溟濛不明的情绪。 “阿鸠,他……长得跟别人不太一样。” 上官伊吹触摸自己柔滑的长头发,“阿鸠的头发卷卷的,软软的,好像堡里那只波斯进贡来长毛狗……” 他又抚上自己的眼睛,“阿鸠的眸子也不是纯黑色的,好像是挂在珞璧殿里的那对自己会发光的琉璃珠子。” “哈哈哈哈……”白家堡那几个傻小子开始放肆大笑。 白清丘也不禁哑然失笑,止不住地摩挲着上官伊吹的发辫,“天才也会有白痴的时候,主要是看他遇见了谁。” 不由自主地对身边的少年道,“阿鸠……好,我记住他的名字了,如果有机会,你一定要介绍我们大家认识。” 几个人互相揶揄着。 直到皇后的寝殿赫然矗立眼前,八个人同时噤了声,仿佛有冥冥中的大山压在穹顶,气氛陡然异变。 第147章 原罪 遥看去, 辉煌璧影, 九天玄星堪堪得落满凡间。 “今夜, 应该是最后一次了。”白清丘暗自盘算了一下,对余下的人道, “都谨慎些,咱们的任务胜利在即。” 上官伊吹几人默默点点头。 确实,总算可以结束了。 皇后娘娘的寝殿自然不会准许男子肆意进入,假山丛立中特意劈了一条暗道, 白清丘几人像敏捷的幽灵一般,趁着四下无人时候,转瞬进了暗道。 暗道内已有宫娥前来接应。 无需赘言,一行人于黑暗且罅细的隧道中缓缓蜗行, 几个人约定俗成,潮湿阴冷的道路中只有轻轻的鼻尖呼吸,任何人都封锁好自己的嘴巴,绝对不会胡言乱语。 隧道一直挖到了寝殿地基之下,物换星移之后,旷亮华美的地下宫殿赫然尽收眼底。 压抑的气氛冥冥中隐藏自光源深处,随光潜行。 皇后身穿藕荷色齐胸衫裙,牡丹花绣开满裙摆, 外罩青雾缭绕的大袖衫, 青丝若瀑, 拢绾起一个松松的云髻, 眉心一点朱砂宛如第三只精矍的凤眸, 虽是徐娘半老,然而风韵犹存。 此刻,她正斜卧在曼帘重影的凤榻上,蹙眉而视,一副苦恼的样子。 八位白衣男子皆恭敬地施了遮面礼。 皇后从来都不喜陪着真元帝日夜纵情声色,借口七皇子需要尽早就寝,寻着由头便抽身而出。 原本她盘算着欲要去御书房里彻夜批阅奏折,结果七皇子在乌木苏沙漠时,被群狼惊吓过度,无论如何都不肯规矩就寝。 只得把七皇子安顿睡下,她才又转身进入地下宫殿间,接见白家堡的少堡主。 皇后大道,平身吧,自有一番主君般的超然霸气,与她平素伪装的贤淑知理毫不相同。 地宫内的空气带着湿闷,故而使用了特殊质材的宫灯,内设套匣,装入祛除阴潮的稀奇药粉,散发着淡淡的馨甜的气息。 此刻宫灯明火,一切景物如镀了金液一般奢贵而又令人安暇。 因是密地,皇后肆无忌惮道,“你们的帝王耽溺于声色犬马,无心主持朝政,哀家近日来案牍累成,刺促不休,梦魇之症犯得愈发厉害,你们几个且来帮哀家诵一诵擘逻漓咒,助哀家减轻些头痛欲裂之苦,最终清除一下残留梦境中的孽障吧。” 八人闻言互相点头示意, 白清丘带着六人围着凤榻摆出七罡御魂的法阵,选到准确的位置盘腿坐下,吐息纳气之后,沉神入体,口中源源不断地吟诵擘逻漓辅咒。 贴心的宫娥从袖中掏出一包药粉,走到附近的每盏宫灯下,拉开套匣将药粉微微扑撒些,而后施施然退下。 殿内的气氛蓦地芳香四溢,一股靡靡之烟借由石蜡的燃烧,恰婵娟的流影如丝如澜。 安魂香。 烨摩罗进贡的上等香料。 皇后唯独对上官伊吹勾了勾手指,上官伊吹规矩越前,跪在了凤榻之前。 “你做好准备了吗?”空旷的大殿回响,使得皇后的冷淡声音,充满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威严。 真元帝性格懦弱且毫无主见,与杀伐果断的先祖父皇们毫无相似,由其在他觉察出自己的皇后居然雄才大略,励精图治时候,更加放纵自己于酒池肉林。 当他的身体被美色逐年掏空,智慧被佳酿逐渐消磨殆尽之后,基本上已经放弃了对国家的权利统辖,转而投身去美女温软的酥.胸间施展龙威。 上官伊吹隐约感觉到皇后的目光如炬,依照君臣之礼伏低头颅,“臣下一直在做准备,并且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他头上的宽大罩帽被一只绵软的手蓦地掀开,露出里面艳倾朝野的绝伦面庞。 上官伊吹微微闭了眼,没有退缩。 皇后的眼睛不无艳羡地流连在他完美无缺的眉眼唇鼻之间,不禁一番赞叹,“真不亏是哀家从北周万万众里挑选出来的顶尖人物,直面哀家的审视时,亦能做到不慌不张,从容有度。” 她的手轻轻抚摸在上官伊吹柔顺的墨丝之间。 “你的颅脑准备好,替哀家承受一切因缘罪果了吗?” 上官伊吹并未点头,他超然淡定的神情足以证明,他即是最佳的人选。 皇后疲累烦躁的情绪,因为看见了绝世的容颜而稍稍缓释,她的眼皮终于从日夜紧张的状态里,缓缓松弛着。 她的嘴,亦开始缓缓开阖,仿佛被安魂香彻底瓦解了心底防备,从潜意识下流露出内心深处的秘密。 “哀家十六岁便被你们的帝君封为昭仪,情窦初开时候,哀家总天真的以为自己找到了命中的船帆,足以携手百年,共乘岁月风雨。” “哪知男人根本不过是奔驰的河流,无情的洪涛,卷走了哀家如花似玉的青春,连着最初的美好愿想亦埋藏在积厚的淤泥里。” “没有帝君真心的宠爱,后宫中斗争即是血雨腥风又无可奈何,天天总有新人入宫,旧人死去,尸体堆砌的城墙何尝不阻隔哀家期许自由的翅膀 。” “并非哀家是想去争斗,而是一大群虎视眈眈的恶孽推着哀家去抗争。” “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日子残酷如炼狱,一个纯情女孩的成长即是一个男人的彻底无情背叛。” “哀家的梦魇之症愈演愈烈,乃至噩梦连连夜不能寐,在哀家身心俱疲几乎崩溃的时候,有人建议哀家求法烨摩罗,借助幻法祛除心秽。” “于是哀家暗中组建了白家堡,并派遣白清丘去求师烨摩罗的灵宗大禅,那些依靠阴灵造幻的法咒果然不同凡响。” “然而远远不够……”皇后冥冥中抚摸着额头上的朱砂红痣,“纵使有了灵宗的幻眼,但是哀家的孽缘太深,双手沾满的血液太过粘稠,除非找到一个与哀家最相匹配的颅脑,转移这些罪恶……否则……哀家死生难安……” 皇后的手从上官伊吹的头顶滑落,大约真是烦累至极,嗅了半晌安魂香,始才缓缓闭紧凤目,在擘逻漓辅咒的帮助下,沉沉睡去。 大约一柱香时间,皇后的睡姿蓦地一变,周身粉白的肌肤像涂抹了乌金釉,极青极紫,整个人僵硬地展在榻间,只有嘴巴能诡异地嘀咕着。 “对不起……对不起……母后对不起你……昭儿……去死……去死……去死……别再来纠缠哀家了!!!” 直到她的整张脸开始扭曲,脖颈仿佛被人掐住,声音由平至高,转至极其的尖利刺耳。 梦魇之症。 上官伊吹等得便是此刻。 他走到皇后的头部,将右掌心张开敷在皇后冷冰冰的额头。 由他口内开始缓缓吟诵擘逻漓咒的心番。 七位白家男子的口中合力汇编成一支流畅完整的擘逻漓咒,清冷的声音自空旷之地徐徐盘旋,回荡。 皇后宛若被怨鬼压制,她的身躯冷汗如瀑,反而纹丝不可移动,擘逻漓咒在她的身体周围开始形成栩栩如生的字体,明光闪烁的赤金色繁文,像攻克魔鬼的勇士,借助上官伊吹的心番,缓缓凝聚于他的右掌掌心。 伴随着上官伊吹缓缓提起掌心的动作,一股阴森森,灰蒙蒙的诡谲之涌,自皇后额心的朱砂间如升高的水柱,一丝丝,一毫毫,一寸寸,由皇后的颅脑之内被抽取了出来。 “啊啊啊啊!不要怪哀家!母后也是被逼的,你的父皇一心只求欲足,后宫那些个歹毒的贵人和嫔妃又对哀家虎视眈眈!” “哀家这么做,都是为了自保,哀家也舍不得杀你啊,昭儿!” 伴随着皇后凄惨的哀求声,她那额前红痣蓦地幻形,一只血腥可怖的眼球自平滑细腻的肌肤里凸起,像血淋淋的珠子不停翻转。 看来,已经触碰到了皇后最初的罪源之境了。 上官伊吹的眼神淡然而凝固,仿佛置身事外又身陷轮回,擘逻漓咒的巨大金符,不停地钻入皇后的朱砂痣内,顶替可怖的记忆和梦魇。 混黑不清的气息自他狭长的手掌内形成一股强劲的漩涡,里面细细听去,甚至夹杂着厉鬼凄厉的尖叫声。 黑色的漩涡不停地激强,不停地融合,不停地加固。 一个宝瓶形状的黑色气涌,在擘逻漓咒追赶之下,渐渐形成于上官伊吹的掌心。 上官伊吹平展的眉弓开始形成一个“川”字,不住地思索着,这些被擘逻漓咒封锁的可怖魇幻,下一刻就要引入自己的颅脑之内,成为他自己的罪孽了吗? “母后,这是什么鬼东西,儿臣好害怕呀!” 一声稚嫩的疑问,瞬间打破了整个宫殿里的和谐。 原是睡在寝殿里的七皇子! 他其实并未睡熟,而是装睡,因为好奇又随着皇后转入底下宫殿。 而此刻,七皇子整个人都吓傻了,站在原地呆若木鸡。 皇后深陷安魂香幻变的十八层云峰,冥冥中听见熟悉的声音,仿佛被人觉察了见不得人的秘密,骤然沉坠入十八层地府。 凄厉尖叫道,“啊啊啊!你听见了吗!你看见了吗!”仰头而起,撞开了头顶处的大手。 上官伊吹完全来不及收手,他为了帮助皇后抽取她记忆中的噩梦,精神已经快要到了濒临死亡的极限。 白家堡的几个人猛地一愣。 强大的擘逻漓咒卷裹着黑色的宝瓶,在整个地下宫殿里盘旋,像一个发癫的疯子在横冲直闯。 宫灯火舌摇曳。 有无数女子凄惨的嘶吼,在黑色的梦魇中放肆讥笑。 我们死的好惨啊! 我们死的好惨啊! 徐美娘!你把我们害得好惨啊!! 第148章 幻彧之道,皆是由你 整个地下宫殿的每一寸空隙, 充斥着恐怖的呐喊, 黑色的宝瓶源源不断地释放出里面的梦霾。 无数颗稀烂的人头逐渐显形, 于烟雾之间披散长发,面目狰狞, 嘴里不停地惨叫着冤屈与恨毒。 他们有的仅是些卑微的宫女宦臣,有的却身穿锦服头簪珠玉,然而死状均是凄惨无比,或而拔舌剜眼, 或而砍作人彘,最血腥的是再以酒液浸泡,名曰骨醉。 各式各样的残酷.刑法之下,如山似海的怨骨堆积,黑煞煞的怨气冲天,随着墨发自几人面前不停地编织, 编织, 编织, 仿佛缓缓打开了不为人知的一副宫闱内斗, 残忍且恐怖的画轴。 几位白家男子久经考验,竟也被擘逻漓咒封印的景象骇得毛骨悚然,纵使上官伊吹比寻常人坚强镇定,亦然忍不住胃里的酸液翻倒。 而亲手造成这一系列惨况的徐皇后,已然睁开死灰的双眼, 虽而肌骨寒颤仿佛病害侵体, 毕竟非是池中之物, 纵使如此恐怖异常的罪证摆在面前,她亦端端正正从凤榻间坐直身姿,睁大凤眸回忆着从眼前荡过的噩梦。 她的眼神黑而沉,惧而亮,走马灯似的恐怖画面一帧帧交错之后,哀嚎戛止,厉鬼退让,浑然一体的黑色变至极浓极香,天下所有的花香都不及其之馥郁入髓。 那是仇恨至浓所散发的芬芳。 香中至香处,如海市蜃楼一般投影出一副截然不同的画面。 徐皇后年轻的身影出现在了一片春光明媚处,那时候她刚被封为昭仪,她的身段比现在更加饱满些,因为刚诞下孩子,而且初为人母,她欢乐的身形俨然如河堤杨柳,款款招展。 怀着最初的美好夙愿,她热爱这个孩子如同生命,一会儿用亲吻迎接睁开朦胧睡眼的婴孩,一会儿用最柔软的锦缎替孩子缝制新衣,一会儿还用柔美清脆的声音教孩子唤着阿爹阿娘。 她珍惜这个孩子胜于一切,恨不能时刻挂在心尖上宠爱。 可惜真元帝明显是略感失望了,虽然圣帝一贯和蔼可亲看似无变,盛世王朝迎来的第一个孩子竟是位小公主,对于一个日日夜夜祈求麟儿降世的帝王来说 ,终究是一个美丽的遗憾。 从此之后,徐皇后的满足表情里逐渐夹带了失落,并不是因为襁褓中的小公主不够乖巧可爱,只是因为帝王的恩宠就像冬堰里的冰湖,若不能春深似海,只能报之以三尺寒冰。 真元帝开始宠幸其他的妃子,到更年轻貌美的女人躯体里播撒种子,直到有人能生下皇位继承人为止。 徐昭仪学会了愁眉不展,亲手制作的佳肴并不能招回帝王被美.色迷失的宠爱,门庭里的落英转瞬腐败,花草凋零,连她自己也被漫长的殚精竭虑耗损去了惊人的美貌,看起来跟失宠的深宫怨妇毫无二至。 直到某个前来耀武扬威的新昭仪,以及心思狡黠的前皇后,二人以看小公主的名义,强行靠近徐昭仪逐渐失色的宫闱生活。 她们是来挑衅的。 徐昭仪的脸上从始至终都未显示出强烈的恨意,愚蠢透顶的新昭仪反复暗示自己连夜受宠,很快会怀上龙种,甚至故意露出真元帝佩亲赐的玉佩,那玉佩是圣帝常年戴在身上的一块白头富贵佩,饱含着帝王的缱绻爱意。 待二人走后,徐昭仪的脸共变化了三次,一次是因为失宠的郁郁寡欢,一次是因为对真元帝薄情寡义的愤怒,最后一次,则是阴森森的露出来了一张极其难看的笑脸。 她的笑唇弯如镰刀,眉眼似剑,隔断了帝王夫妻之间的单薄情分,且从嘴角流露一些血肉模糊的东西。 然后,小公主夭折了。 然后的然后,新昭仪与前皇后屈打伏罪,被一同被丢入天牢,砍断四肢,受尽百般凌.辱而死,据闻死时被拔掉舌头的口内,依旧唔唔叫着冤屈,死状凄惨无比。 悲痛欲绝的徐昭仪因为失去了珍贵如生命的公主,身份摇身一变晋升为娴妃,真元帝四处留情的雨露又重新泼洒在了丧女之痛的新妃身上。 之后的之后,娴妃的儿子死了一个又一个,直到娴妃变成了皇后,直到她手中掌握了真正的权势,直到她对帝王的恩情不屑一顾。 可是她做噩梦,恐怖的噩梦越来越真,仿佛幻化作活生生的真人真事,就扎根在她脑海的深处某地,揪扯她脆弱的神经和灵魂,没日没夜地折磨令她几近癫狂。 整个地下的空气骤然凝缩成一团,令在场的人都无法呼吸,原来一直围困徐皇后的并非梦魇之症,而是她的原罪。 徐皇后也未曾料想,自己的丑事隐藏多年,居然会在一瞬间泄露出来。 黑魆魆的阴风不停地低低呜咽。 我们死的好惨…… 好惨啊!! 七皇子目睹了一切因缘终果,随而爆发出疯癫一般的尖叫,“母后杀人了!母后杀人了!!” 可惜,他的惊言悚语很快就被千百个冤屈的声音所遮掩! 徐美娘,我们死的好惨啊! 我们死的好冤啊! 那些长发飘飘的鲜血淋漓的肢体间,仿佛托起了一个襁褓。 襁褓里有个粉嘟嘟的小婴孩,她用奶声奶气的声音问道,“母后,您可还记得元昭吗!! ” 徐皇后的眼睛于瞬间激发出更加恐怖的精光,歇斯底里叫道,“上官伊吹!上官伊吹!把这些秽孽都赶去你的脑子里!!快啊!哀家命令你!” 马上!立刻!现在! 上官伊吹似乎是迟疑了。 徐皇后蓦地从凤榻间滚落下来,在无数冤死的亡灵下匍匐攀爬,一步,一步,像从地狱里挣扎而出的僵尸。 她一把拽住了上官伊吹的白袍子,扬起头来直勾勾地盯着他绝色美丽的脸庞。 “哀家命令你!哀家命令你!”她的话音斗转,带着死生无畏的威严,“否则哀家只要动一动指头,哀家培养的二十八卫宫即会烧了整个白家堡!拉着里面你所有在乎的人一起陪葬!” “伊吹!”白清丘大喊道,“莫要听她威胁,她连自己的骨肉都不肯放过,事后定然不会放过我们的!” 余下的白家男儿均蠢蠢欲动起来。 此七人不再念擘逻漓咒,充斥在整个地下宫殿的梦魇开始涣散,如乱跑的阴风一般阵阵流窜,甚至有几个冤魂伺机往徐皇后额前的幻目中钻去。 徐皇后捂着幻目,凄厉叫道,“呀呀哀家是王后,是你们这群卑贱蝼蚁的主宰,你们敢违抗哀家,便是谋逆之罪!” “除非你们几个现在杀了哀家,否则,哀家要你们生不如死!” “我们不会杀你的,”白清丘叫道,“你荼毒了那么多皇室骨肉,我们现在拿你去见圣帝,让圣帝来严惩你这妖后!” “哈哈哈!”徐皇后放肆大笑,“你们的圣帝如今只是傀儡,只要哀家动一动手指,你们全部要死!” 她提了两次手指必定有诈,上官伊吹果断去翻她的手指,徐皇后的掌心内果然攥着一截线引。 遭了! 上官伊吹赶紧奔至凤榻间拼命搜寻,凤榻周围暗藏各种玄妙机关,奸同鬼蜮行若狐鼠着实不假,在她滚下床榻的时候已经拉动所有机关。 一种无臭无味的硬骨散随之飘散空中,待几个男子发觉时,周身肌骨僵硬如铁,纹丝不能多动。 只肖一个瞬间,还会有无数的禁鹜卫冲进来护驾,再加上武艺卓群的二十八卫宫夹持护道,很轻松即能斩杀在场的所有人。 上官伊吹并不怯死,甚至有一种大义凛然的豪情充斥胸膺肺腑,尤其他距离妖后最近,忍去身体僵硬剧痛,一刀即能毙首。 可是白家堡的百余条性命又该如何计算呢?是任人扣上叛逆者的帽子游街示众,或是连堡内十几个小孩子的命一并赔上,惨遭斩首 此刻,他想得或比一生都要漫长! 而后,上官伊吹做了个最无奈的决定,利用最后能移动的手肘,蓦地扯住徐皇后的胳膊,俨然要折断一般,一字一顿道,“把他们先放了,我替你装下所有的梦霾。”此刻的他或多或少有一些天真的念头,“但我要你发誓,绝对不会拿白家堡的任何一个人开刀!!” 白清丘与其他男子均大喊,不要! 徐皇后见缓兵之计功成,信口雌黄道,“好好好……” “以我之见,这个小毛头的提议并不好。” 有人虚畅的声音,在飘散的鬼魅魍魉之间穿梭。 徐皇后被身间纠缠的冤魂折腾得俨然要断气了,依旧凤威大作道,“谁!” “是我……”大理石地面响起了噔噔噔噔的敲击声,戚九手持木杖,从隐藏的巨大垂帘之下正步走了出来,“是我,鸠罗纳夜。” 自他出现的那一刻,漫天零散的冤魂煞气开始沸腾,每一个鬼梦一般的罪恶都发出砥砺嘶吼,堪比人间炼狱,然而他们也在被无形中的力量驱赶,直至不断收缩集合,缩成一团黑色的圆球。 戚九隐约觉得右掌有反应,不禁伸出右掌时,整个掌心的银碎开始活泛起来。 二者像是冥冥中的联系,凝聚着徐皇后滔天大罪的恶念,缓缓盘桓于戚九的掌间,不停地旋转。 阴森森的黑色夹杂着鬼哭狼嚎全部由戚九操控。 他重复道,“我觉得这个毛头小子的提议漏洞百出。”他的眼尾不住地轻扫着上官伊吹青涩的愤怒,依旧示意他不要说话。 “见鬼!你怎么能移动!”徐皇后像从晒干的浅洼里反复挣逃,终于跳入即将干枯的水井的鱼,即使有一口水的存在,毅然甘之如饴。 “我藏起来是因为恐泄露自己的行踪,故而闭息一瞬,恰好避开而已。”戚九正色道,“我愿意代替这个毛头小子,将皇后娘娘的梦魇转入我的幻目之中。” 在场的白衣男子们都纷纷惊愕不止,尤其是上官伊吹,他虽与对方仅是一面之缘,却不知面前这个孱弱到随时随地都会擦伤脚背的异族人,到底打什么鬼主意。 或者说,他为什么要出手帮他。 戚九笑了笑,自己站出来确是本能驱使,虽然眼前这个幻彧破除后将回归正途,但是他依旧想要保护自己在乎的人。 随而字正腔圆道,“因为我来自烨摩罗,自小得破魔裸母神眷顾,身受幻道指引功果已成,与皇后娘娘求练的灵宗幻术属于一脉相承。” “故而我会将您的噩梦藏在我的脑海中,甚至可以造就一个监圜来镇压这些秽孽,保皇后娘娘高枕无忧。” 徐皇后喘着粗气,阴冷绵绵道,“哀家亲见,你确实是有超强的筑幻之术,然而你所言超脱人之所想,会否只是你欺骗哀家的一种措辞!” 戚九不耻一笑,“幻法有道,由心及表,心存神魔,方能外释乾坤,你们这些俗人看到的仅仅是表象,以为幻法与街头的杂耍卖艺同出一辙,实在愚蠢无知。” “却不知晓幻由心生,彧随念成,我的心念中早有千千世界构筑,才能于现实中造一方水土一幅万里江山。” “我的心念早已筑就城池,描绘万生,通过幻目隐射在外时,自然栩栩逼真。” 徐皇后听他说的玄而又玄,始终不甘心自己竟有一丝丝的赞同,她那毒辣眼神反复打量着戚九右掌间盘环的黑色恐怖气息,继续道,“你的诉求是什么!” 戚九渺然一笑,他当然是希望上官伊吹能永永远远地活着啊。虽然这个可恨的男人在很多事情上都瞒着自己,甚至隐瞒了白家堡的过往,天知道他还骗了自己多少。 …… 戚九微微闭眼,“我需要一个能接纳我的地方,让我弘扬幻法之道,安身立命,不再奔波劳苦,颐养天年。” 这些话,就像他真的说过一般,张嘴便可轻轻松松地说出嘴来。 他一定是说过的。或许,曾经,此刻。 “哈哈哈哈……”徐皇后笑得极其夸张,“看来真元帝的愚蠢,让他丧失了世间最优秀的人才,不过哀家最欣赏的也是人才。” 戚九趁热打铁,抖了抖手中的梦霾,黑色的圆球倏然分作两半,一半如狂风骤雨般,眨眼钻入了徐皇后的额间红痣,植入锥心刺骨剧痛,瞬间激红了徐皇后的幻目,不断起伏凸起。 “你敢做什么!”徐皇后勃然大怒,她的凤威今日遭遇了无数次的挑衅,已然恼羞成怒,濒临发疯了。 “皇后娘娘勿恼,仅是一种君臣契约而已,”戚九对所有人示意稍安勿躁,缓然道,“我需要这些白衣人活着。” “为什么!”徐皇后早就打定主意,只肖这伙人前脚出了地下宫殿,眼前这些该死的东西一个不留,全部受黥面之刑,抽筋拔骨,刀山油锅!! 戚九故意忽略上官伊吹几人复杂的眼神追索,攥紧掌中的木杖,“因为我痛恨灵宗大禅,有不共戴天之仇,若不是他以诡计迫害于我,我根本不会在烨摩罗王面前失势,更不会携带三千信徒横渡乌木苏沙漠,险中求生。” “皇后娘娘额间的半成幻目乃是灵宗派系修炼所成,灵宗大禅的幻法需要不停吸噬阴灵之气,皇后娘娘的脑袋里太干净了也不好。” “而白家堡的人就得留下来,继续替您诵读擘逻漓咒,否则您的幻目最终会将您的生命吞噬干净。” “值得提醒您的是,纵使皇后娘娘再派人去求学擘逻漓咒,时间上不够不说,恐怕还会失去我真心的支持。” 里面有多少是威逼利诱的戚九十分清楚,不过恶人自有恶人磨,他亦不能任由恶人自由逍遥。 徐皇后多少是相信了,扶着额头道,“好吧……” 戚九趁机拄着拐杖,走到了上官伊吹的身旁,低声催道,“还不谢娘娘不杀之恩吗?” “为什么……”上官伊吹被戚九手上的木杖狠狠戳了一下,“为什么你要救我……救我们,阿鸠!” “我没有救你。”戚九嘴硬道,“一切都是为了我自己,所以你心里不必有什么负担。” 他瞧上官伊吹的表情十分痛苦,已然把所有问题的结症归结在自己的莽撞之上。 “真不是为了你,”戚九暗道,“我只是想有个家,能容下我与信徒一起安身立命的家。” “你看不出,我是个落魄的驱逐者吗!”戚九的嘴已经不受控制,隐藏在他记忆里的那个自己,开始让一切痛苦浮出水面。 “我就是……我就是……我就是四处寻找一个肯收留自己的可怜鬼而已。”戚九鼻头微酸,避开上官伊吹灼热的视线,迅速从眼睛里挤出一滴浊泪。 他真是,从没哭过。 上官伊吹很想拉住他的手,然而不能移动,仅从他那漂亮的嘴巴里说了句话,然而谁都没有听见。 因为杂音消除之后,所有人都听见了稚嫩的惨呼声。 “母后杀人了!母后杀人了!母后杀了皇兄,还有皇姐!”七皇子蜷缩的身影在宫灯照耀下仿佛佝偻的乞丐,幼嫩的脸颊布满了极度的恐慌。“我要告诉父皇!我要告诉父皇!” “你是魔鬼!你不是我的母后!你是魔鬼!” 徐皇后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裳乱发,“小七,别闹了……”随而对上官伊吹道,“饶了你们可以,但是七皇子……哀家觉得他不能留。” 刽子手般的冷漠让所有在场的人都脚底泛冷。 第149章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徐皇后曳着精美的裙尾, 步步逼近了七皇子, 七皇子那张秀气且稚嫩的脸上, 几乎飘过了代表死亡的各种词汇。 “母后……母后……别杀我,儿臣知错了……求您饶了我。”他用颤抖的喉咙发出颤抖的声音,显得更加可怜无助。 众人明显感觉, 收到讯号的禁鹜卫与二十八卫宫正在火速集结, 因为底下宫殿中的气息逼人窒息,俨然要扼断每个人的喉咙。 徐皇后催促道, “别怪哀家,要怪只能怪你的父皇,他的优柔寡断与喜新厌旧才造就了这般心狠手辣的我。” “当然,你也要怪你自己沉不住气,城府流于言表,对于将来要掌管整个北周社稷的储君而言,你显然不适合做个君王, 不若腾出位置让给更合适的人。” 最后,她居然阴森森地笑了, 掉头偏向戚九,阴险流于眉眼之间,“你来做, 烨摩罗人, 若是你做得好, 我且饶了今天这些该死的家伙。” 上官伊吹欲道不好。 然而戚九已经回复, “皇后娘娘想要验证我之前的话是否狂言, 自然由我动手最好。” 七皇子彻底绝望至低谷,他的母亲赤.果果把他推向死亡的深渊,就在寝殿时,她还温柔地哄着他入眠! 那个时候,她多么像一个普通又正常的母亲。 可惜,伪善与真恶不过一纸间隔。 所以,他趁徐皇后靠及之机,跳起来猛地推了她一把,迈开腿往出口奔逃。 “你居然也未中硬骨散!” 徐皇后知道自己被骗,惊声尖叫道,“拦住他,快拦住他!!” 戚九单手甩出了右掌内的梦霾之气阻拦。 七皇子立马被黑色的怨气反弹了回来,衣襟随后被戚九牢牢攥入掌心,他的眼睛里顷刻流泻出极度的恐惧和冤屈。 “鸠哥哥……鸠哥哥……乌木苏沙漠你救我一命,难道舍得眼睁睁看着我再死去吗?!” 七皇子抖若糠筛的躯体在戚九掌内摇摇晃晃,“别杀我……别杀我好吗……”他的眼睛紧张到一眨不眨,涕泪流淌如青紫的嘴巴里,吐着泡沫喷出口来,形容狼狈至极,也无比可怜凄惨。 白家堡的几个男儿无一不瞪红眼睛,白清丘暗下朝上官伊吹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能不能用功法相助,化解身上的硬骨散。 上官伊吹的目光沉坠,他亲眼看着戚九提着七皇子,分明是要助纣为虐的残忍样子,此刻连他也不禁握紧双拳,准备给妖后和半路出现的帮凶一击必杀。 可是,戚九冥冥中投递来的眼神,却又是如此安稳肯定,仿佛胸有成竹,一再暗喻自己切不可轻举妄动。 而他,居然被戚九的眼神瞬间说服了。 分明,他们才见过匆匆一面而已。 “只是睡一觉,不会痛苦的。”戚九言罢,抖一抖衣袖,从里面滑出来收纳了整个鲤锦门的龙睛幻目,明冉冉的光在他的手掌间灼然生辉。 七皇子蓦地被那颗幻目所吸引,仿佛被摄取了魂魄,他的身体也不再瑟瑟发抖,反而四肢百骸里温暖如春,有泉涌一般的脉动自他的肢体间流向龙睛幻目,直到全部转移。 他用小声的字音缓缓念叨,“鸠哥哥,我怕黑啊,你陪着我,好吗……”他的眼皮渐渐垂低,仿佛沉入休眠。 戚九抚摸着他柔嫩的眼窝道,用轻声细语缓缓道“别怕,只是让你沉睡,我会保护你,直到某日苏醒……” 七皇子稚嫩的睡颜,自他眼前放大。 关于此刻的陈旧的记忆,突然像开闸的洪水,源源不断灌入他本该枯竭的颅脑内,充盈了丢失的一切。 然而收获得却是双倍的惨痛与愁思。 戚九忽然觉得默哀,他本有心趋避权利,远离烨摩罗,却在权势争斗中一次次沦陷终生,他的心角被锯子不停地分割,分割,直至四分五裂。 噩梦幻彧……噩梦幻彧……这果然是他走上不归路的开端,罪孽的起源。 …… “是吗?你不是说,你只想要上官伊吹的陪伴吗。” 一抹陌生且尖酸刻薄的笑颜,从陷入沉睡的七皇子脸上,缓幽幽地绽放开来,与他的母后一般,邪肆又阴暗。 戚九蓦地一僵,地下宫殿的气氛随之一换,再不急迫或是压抑,而是急转直下的森冷,仿佛进入严冬腊月,万物僵死。 不论是上官伊吹也好,徐皇后也罢,连带着白家堡的几位男儿均像结了冻的冰雕,一层霜白将他们的身躯包裹。 戚九起先是以为硬骨散起了作用,直到手中攥握的幼小身躯开始膨胀,膨胀,膨胀。 他的后颈随之剧痛无比,堪如豺狼咬掉了他的血肉般疼痛。 才知道,一切幻象开始封印。 但是七皇子,并非幻象本身。 七皇子闭着眼睛,可是他分明在嘶嘶地笑着,他的肌肤随着膨胀而成熟起来,在他光洁稚嫩的下颌处,雨后春笋般钻出黑芽状的胡渣,而后遮住了半边脸颊。 戚九的瞳孔放至极大,几乎要迸裂,他因疼痛松开了七皇子雍容华贵的衣衫,探手去摸自己的后颈。 凌乱的牙印下,一片血肉狼藉。 就在他松手的瞬间。 七皇子已衍作一个半面络腮胡的鬼祟家伙,锦衣玉服摇身一变,灰色的宽大罩袍拢着他刻意佝偻的身形。 “东……东……东佛!”戚九的脖子痛楚难安,因看见了某个隐藏至深的真相,而使周身血脉逆行,后背间旋即新血滚涌,沾了一道血痕。 “你……你居然是七皇子!!” 东佛立于戚九面前,像是欣赏极了他这种目瞪口呆的表情,舔舔牙口里残留的血香,幻中的一日,在他口中仅是品尝了一滴血的功夫。 “没错,就是俺,瞧着俺穷困潦倒的气质,并不像是皇室龙脉,是吗?” “倒是你的选择,始终都是对我一样的冷酷。”东佛的单臂大展,于戚九难以置信的视野前旋身一转,一脚恨恨踢在上官伊吹的幻象上。 “这次,我的城府没有流于言表了吧!足以欺骗睽睽众目了吧,母后大人!”东佛恨恨地瞪了徐皇后一眼,这个狠毒女人的幻象他并不着急破坏,彻骨的恶心厌恶终于可以肆意流露。 上官伊吹冰封的绝世容颜,若随乌云遮蔽的霁月光风,一片片瓦解随尘。 戚九喂了一声,不自然地恼怒起来。 东佛尤其讨厌他替上官伊吹做的一切,包括他的表情变化,包括他的肢体接触,无时无刻不再释放着依依不舍的爱意 。 他真的讨厌透了。 遂而用身体遮挡住上官伊吹幻象的消散,东佛强硬扯着戚九的腰肢,连戚九身上的旧衣也随着幻彧变化,重新变作烨摩罗的婚服,狠狠蛰疼了东佛的眼睛。 东佛的双眸因妒忌而泛红,手段野蛮粗鲁至极,语言里浸透着难过与愤懑,却也是复杂又煽情的。 他道“鸠哥哥,你曾经把我引入幻目之中,八年却来从未管我的死活,我自小锦衣玉食惯了,毫无求生的技能,醒来时正在野地里,险些被豺狼叼去性命,九死一生你肯定不知。” “我沿路捡着野菜和腐肉充饥,哪知误闯进了别人地盘,莫说返回咸安圣城,竟被偷儿讹去做了徒弟,在恶毒的打骂里苟且偷生,若是每日里偷不到规定的银钱,甚至会被砍去胳膊手脚,丢去沿街乞讨 。” “人若倒霉,喝凉水都会塞牙,我后来被北周各大监圜羁押,你最清楚不过。” “然而,你可知道监圜里有多么恐怖吗!所有的人渣败类都聚在里面,暗无天日又惶恐不安的感觉,你可能体会一丝半点!” “尤其我的肌肤被撕碎,被砍伤,被削断的时候,它的每一次复合都让我更痛恨你一次。” “没错,我恨毒了你,我恨你当初为什么不直接叫我死去!我恨你仅是为了上官伊吹,才肯施舍我这一条贱命!” 东佛的话语令戚九揪心不已,他的手仿佛要捏碎戚九的所有骨头,让他与自己同坠地狱。 “我……我只是想……救你一命。”戚九痛心疾首地自责着,他想安抚东佛八年来的痛苦,也想为自己并不觉察的过错诚心致歉。 但是戚九更加敏感地觉察着。 为什么东佛……不,七皇子会活生生出现在自己眼前。 也就是说,他醒来后所看,所感,所触,所想…… 其实都是虚幻的吗? 那有什么还是真的呢! 戚九攥紧了掌中木杖,事情的真相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然而一切拨云见日时,却又如此无奈和嘲讽。 东佛的脸竟说变就变,眼泪在看见戚九由衷的痛楚时,倏然停止。 “比起恨你,可我更想要你!” 东佛竟然说出来了,他以为自己会把这份炽烈的感情埋藏得很好,就像自己隐藏身份一样手段高明。 戚九道,“什么……” 东佛立马又如临敌的刺猬一般,收起柔软释放锋芒。 “我说,我终于等到了你来,就绝对不会让你再出幻彧去!!” 听他一席话,戚九浑浑噩噩的脑颅也终于梳理出头绪,不由打断东佛道,“依你意思,你想把我困在这个噩梦幻彧中!” “那是自然!”东佛嘶嘶嘶低声诡笑着,“而且,你是不是以为我们身陷的幻彧,是陌川死前单单送给你的!” “这并不是你一个人的噩梦,里面还有我刻骨铭心的部分!”东佛蓦地搂住戚九的腰身,如一条吐着血红信子的毒舌,“这是咱俩噩梦的开始。” “所以,我们一起留在这里面来彻底改变它,终结它,可好?”虽是问句,却不是在寻求戚九的认同。 “你想如何改变。”戚九反手拨开东佛紧缠腰肢的单臂,反被对方迅速地锁住要害,动一下皆有伤筋挫骨的危险。 “我惊喜地发现,谁编织的幻彧,谁即有改变幻彧的控制权,既然这幻彧也属于我。” “这一次,剔除上官伊吹,你和我联手杀了她,天下就是你我二人的!” 东佛指着徐皇后的方向,残忍的表情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第150章 最后一牛 戚九瞬时倒抽一口凉气。 难道在众人眼中, 他始终只配做一把利剑, 难道只有杀死更多的人, 才能体现自己的存在价值 不由冷幽幽笑问,“然后呢?” 东佛以为他同意自己的提议, 喜出望外道,“自然是你辅佐我登上龙座,叫那些曾经鄙视我,折磨过我的人吃不了兜着走。” “而且我答应你, 若事成之后,我也可将你所侍奉的破魔裸母神大肆弘扬,遍地兴建神庙,让你扬名立万,与北周盛世天下千古齐名,永垂不朽。” 东佛长了胆子似的, 有些得寸进尺之处, 一条胳膊不甚老实规矩, 当着众幻象的面前, 亲昵地搂住戚九滑软的肩臂,一番凑近道,“到时候我可以名正言顺封你为国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仿佛自己已然登基,指点江山挥斥方遒。 所有的野心家都善于亲手描绘一幅千里江山蓝图, 如同在沙漠里最渴饥的旅人面前摆一壶鸩酒, 渴死或毒死, 任君挑选,但绝不许拒绝。 戚九垂眸一番思量,“那……再然后呢?” 他的手中一直攥着木杖,汗涔涔的水光把杖面抹得暗沉泛凉,龙睛幻目自身后漂移,缓缓攀附在木杖首端,犹胜嵌入异宝。 “嗯”东佛不明觉厉道,“有了如此昂贵的承诺,你难道还想坐我的龙椅不成?!” 戚九瞧他一副狗儿护食的明显样子,禁不住冷笑起来,“看来,你并不知道,我早厌烦权势争斗,也讨厌被人再三利用,奈何天生了我通天本领,自己从未收益,单只便宜了他人,替他人做嫁衣裳。” “你……什么意思?”东佛的面色一改。 “你之前提及了那么多有利可图的美事,突然令我茅塞顿开,若是我利用幻彧铲除一切可能存在的障碍,再由我自己取而代之,岂不是更美更妙。” 东佛从不知他竟能产生歹毒的念想,在心内,戚九一直是善心泛滥之人,倏地松开搂住戚九的单臂,条件反射背在身后。 男人的脸说变即变,两个人都瞬时改了表情。 戚九意味深长睨了一眼,“在找你的精钢虓鸠弩.机吗!” 东佛身躯震撼无疑,“你害过我一次,尚未求得我的原谅,如何还想再来一次!” “你口误了,”戚九提起手中木杖,“上次是救你,这次才叫害你!”木杖上的龙睛幻目流转出异样的光彩,杖底被重重磕在地面。 “噹!” 地下宫殿的幻彧斗换,不再是金碧辉煌的模样,徐皇后与白家堡的男子们一纵消散,漫天的黄沙袭来,移步换景后竟然是乌木苏沙漠附近。 东佛忍不住抬起袖子遮眸,沙粒敲打在脸颊上如刀割一般撕痛,野狼群的吼声伴随着风鸣而来,无数条饥肠辘辘的黑狼匍匐于地面,因过度饥饿的嘴巴里不停地流着酣水。 戚九的身影融化在风沙荒漠之中,无影无踪。 东佛眼瞅着野兽的身影不停地靠近自己,抽手拔出精钢虓鸠弩.机,对着偷袭的狼群一阵扫射。 短箭勾勒出细雨一般寒冷的丝,但凡击中的野兽喷溅着血花,血盆大口里发出凄厉嘶号,十分惨烈。 他叫道,“小兔崽子,你别以为这点幻象就能轻易吓到我,我经历的恐怖比这些野兽更多更黑暗,你吓不到我!!” 四处完全没有戚九的身影,天地回旋一转,天崩地裂一般列出一道天堑,滚滚的黄沙流入沟道,壮观如同断崖垂瀑。 风沙轰鸣时,东佛脚底不稳固,随着漫漫黄沙一同跌入深沟之中。 光线陡然转暗,东佛蓦地摔倒在一间四壁通风的破烂屋内,他定了定神,觉得景象眼熟异常。 呲啦。 某人在混黑中点燃一支油蜡,呛人的气味扑鼻而入,刺激地东佛立马捂住鼻子。 油蜡点亮的狭小空间里蓦地伸出一只血淋淋的手,那手如同幽灵,无声无息地摁住东佛的脖子,强硬逼着他去看地面一截蠕动的黑影。 那截黑影发出垂死的呜咽声,低低泣道,“还俺的手,还俺的脚俺下次一定会好好地偷到规定的银钱……” 残断的手腕从黑暗中摸索,一把抹在东佛惊吓至惨白的脸上,温热的血还带着不清洁的污泥,捅在东佛的口鼻间。 东佛啊呕地吐了一地酸水,他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是贼窟。 “我已经不怕你!”他朝着摁紧脖子的大手,使劲甩起了精钢虓鸠弩.机,他的注意力明显转移到自己阴暗的回忆中去。 有人头部被击中,应声倒地。 东佛几乎歇斯底里大叫道,“王八蛋!王八蛋!叫你想砍俺的手,杀了你!” 扣动武器,一簇一簇的短箭射向黑影,完全像被吞噬干净。 破旧的墙壁无形中被打得千疮百孔。 那些孔洞透进光来,变成一张张大笑的嘴巴,嘴巴仿佛吃去黑暗的怪兽,一开一阖,一开一阖,吞吐着极度的邪肆。 东佛惊恐地看着这些嘴从虚无中长出狰狞的头来,接着长出散发着凶恶的眼神和横肉。 破屋再变作了监圜之内。 一张张大笑的嘴咒骂着污秽不堪,对他纷纷伸出铁打的拳头,一拳一脚毫无善意,纷纷扬扬施展在东佛的头上和后脊。 东佛紧张抱着头蜷缩成一团,像过街的老鼠一般被群.殴,被欺侮,肢体的剧痛导致他的思维开始混乱,手中攥握的精钢虓鸠弩.机早已不知道丢向何处。 没有防身利器,他的苦难并不止于肉身表面的斑斑血迹,而是倍受欺.凌的羞辱,令他天生高贵的血统低贱入尘埃,碾压如齑粉。 东佛的神思刚刚游移一瞬,拳脚戛然而退,连可恶的笑声亦停止。 世界仿佛沉静了一瞬,猛地下坠。 东佛拼命划动着手脚,宛如溺水的人,不停地在黑暗中挣扎,他不知道这种无休无止地恐怖要在哪里停止,他只能勉强保证自己还苟活着。 黑暗更黑处,东佛狂乱的手脚摸到了一个人的脖子,他觉得那脖子又粗又硬,像是粗糙的木头一般干枯。 这又是什么惩罚?! 光明蓦地降临,驱走了无休无止的阴暗,轲摩鳩那张木头一般的死气沉沉又毫无表情的脸,上面密布瘤状的疙瘩,在东佛惊恐万分的眼前无限放大。 东佛头皮发炸,歇斯底里地加大双手的动作,一边吼叫着,“去死吧!你这块恶心人的木头,谁准许你活过来的!俺说叫你死,你必须得死!” “啊啊啊啊啊!”他的咆哮声就是野兽的悲吼! “噹!” 木杖狠狠敲击地面的声音,在他濒临奔溃的头颅外,重重地回响不断。 所有恐怖的景象如退去的潮汐,从东佛的颅脑退至足底,溜得无影无踪,无声无息。 戚九的身影渐渐又显形。 他怔忡忡地瞧着东佛躺在地面上,东佛大喘着冷冰冰的气,如果死透的人都能呼吸的话,即是此般狼狈不堪。 “你竟然……竟然是你杀了轲摩鳩……”戚九反而周身热躁不歇,他想起了一切,自然知道若没有轲摩鳩的陪伴,他也便是葬身沙海的一具累累白骨而已。 他的右掌不停地在木杖间盘挲,像是克制自己的力量,免得一个失手之后,直接将东佛杀死。 “我原本只是想给你一个警告的。”戚九难过地低下头。 在亲眼目睹东佛的一切不幸,在亲耳听见东佛杀死自己的灵魂挚友之后,悔过与仇恨就像粘合了灰渣的粉面,孰是孰非,孰清孰白,孰浑孰黑,全然是择不清楚的了。 “你走吧!”戚九果断道,“一切都扯平了。” 东佛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连他下颌的胡髯看起来也颤抖难安。他的喉头滚上滚下,居然发出嘶嘶嘶的森人笑音。 “我和你之间永远不可能扯平的,你应该知道俺最记仇了的,我递你蔷薇,你若不肯接受,那俺只能赐你荆棘了!” 最后一个字落尽, 东佛手往宽大的灰袍中一掏,扬手撒出了白色的极香粉末,戚九抬袖一遮自己的口鼻。 是暹罗靡叶的花粉。 此花粉东佛用过几次,但究竟是何物谁也不曾知晓,依稀记得是方术师用来做法术的迷幻粉。 被龙竹焺偷袭时,东佛也曾给戚九嗅过此药借以安神。 可那是初次,当那些香透肌髓的药粉被戚九再次嗅入鼻内的时候,效果却是截然不同。 一种如火如荼的愤怒在他的体内瞬时兴起,简直烈火烹油,有形或无形的恼怒转瞬变成了一种无所由来的愤恨,快要将人的理智烧穿。 戚九完全没来得及应对突如其来的强烈情感,抬手一转掌中木杖,劈向东佛的时候又狠又毒,几乎是恨不能杀死对方,全力以赴到冷血动物。 东佛眼见那木杖刺来,居然不躲闪,迎头撞了上去。 戚九觉察对方的诡异意图时,已经木已成舟。 东佛的脑袋瞬间被木杖击碎,猩红的血流在他的面前滴滴淌淌,把他的脸染成红色,迷惑了戚九的激烈眨动的眼睛。 “东……东佛……”戚九完全不能理解他这种自戕的诡异行为。 东佛竟然嘶嘶笑道,“这次,也让你尝尝被单独留下的滋味。”话音落尽,他的气息断绝,裹着满身的血腥仰头倒下。 不不不! 戚九惶恐大叫! 他并不打算杀人的啊! 强烈的恨意在东佛咽气的瞬间烟消云散,戚九整个人如同抽丝一般,软软倒在了地上一蹶不振。 “我……我不打算杀你……你……为什么……” 戚九看着血液在东佛的身边蔓延,一直流淌向自己的身边,把戚九的身躯圈了一道囹圄。 触手可及的位置,那具鲜活的生命开始变色,由红转白,再转青,后转黑。 眨眼里,东佛的身体融入了地面,连他的宽大衣袍,甚至如泉的血迹,也消匿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在自己的眼前,一切仅仅是华胥的一角。 纵然诡谲多变的事情见得奇多无比,戚九对于眼前发生的怪状可谓一头雾水。 他孤零零地从地面爬起,借助木杖的支撑,使自己麻木的腿找到了知觉。 空洞洞的地下宫殿里,仅有他一个人的声音,一个人的动静,甚至是一个人的呼吸。 戚九开始走动了起来,甚至故意迈出脚踩了踩东佛尸体躺过的地方。 什么都没有留下,连空气里都没有残留下暹罗靡叶的花粉余香。 分明与东佛对话的不快,还在胸腔里缓缓减弱。 戚九疾步湍湍,沿着他悄然潜伏进来的路线往回走奔走,沿路上并未遇见一个禁鹜卫或是宫娥,转至地面上,徐皇后的寝殿亦是灯火阑珊。 却,没有一个人。 真是够了! 戚九一震木杖,寝殿外的庞然假山开始活动,嶙峋的石头不断地碎裂再拼合,凑成一只巨大的石孔象。 登着象鼻立在石孔兽的肩头,戚九挥杖一指,“去,把活人给我找出来!” 石孔象长鼻里发出应答的鸣音,巨大的四肢踏着巍峨的宫墙,一路破坏着盛世宫殿的古树玉道,从寝殿直逼向麒麟殿。 沿途砖瓦俱碎,城道崩摧,巨象所到之地一片残垣断壁。 却,依旧无人应答。 皇城内来来往往的人都随着东佛的消失,一并蒸发在了空气深处,盛世皇庭中最宏伟的建筑群落仿佛被掏取内脏,留下空壳大张着嘴门。 戚九陡然觉得寒冷侵体,仿佛自己也要被空虚吞尽。 “这次,也让你尝尝被单独留下的滋味。” “这次,也让你尝尝被单独留下的滋味。” …… 东佛临死前的咒言,犹胜扼在头顶的金箍,戚九心内无端慌张,冥冥中真尝到了惊慌孤寂的气息。 他的木杖一敲石孔象的额头,象背立马钻出一对硕大伸展的翅膀,巨翅对拍产生虺赫强大的气涌,托着重坠的幻兽直入青云,皇宫立刻变成一块铜镜大小,折射着晦涩的光阴。 高空疏冷,连天色都溟濛不明到了分不清白昼的恐怖地步。 戚九愈发觉得不妙,催着幻兽飞得愈高,再往低俯瞰整个咸安圣城。 城内挨家挨户明灯紧燃,万户千门紧紧闭合着,故而干净的街道上除了寂静,连个人影都未曾留下。 那些街道纵横交错,如鳞甲一般覆盖在整座城市中央,威武雄壮,又不失霸气侧漏,纵得百般寥落,竟不失一丝一毫的庄严肃穆,堪谓旷古绝今。 他始才发现,咸安圣城的城市规划布局,尤其像是一种传说中的神兽。 夔牛!!! 第151章 乌鸦 夔牛, 上古神兽。 以它的皮制成鼓, 并用雷兽的骨头做鼓槌, 敲击鼓,鼓声响彻五百里之外, 震慑敌兵,威服天下。 庞然一世的咸安圣城仿佛古老的巨大神兽,屹立于北周辽阔富足的土地上,以傲然肃穆的神情, 鄙睨万物的姿态,环顾着毗邻边境的各个族国番邦。 其吼声似绵雷贯耳,行动有如风彻云掀,上百万大军镇守边陲锐不可当,其疾如风,其徐如林, 侵掠如火, 不动如山, 国强马壮一片凤翥龙翔, 鼓角齐鸣,势如破竹,无论掠取哪座城池堪谓翻掌覆手之间。 戚九高飞在巅,双目远眺,陡然间咸安圣城如活了一般, 夔牛庞巨的身躯在地面登风跳跃, 代表着神兽瞳孔的皇宫内黄焰高叠, 散射出的光芒万丈,直将人的灵魂炙烤,驱人臣服。而它的吼声真如传说中的一般,攒风激电的兽音传播万里,令天地色变,五海掀浪。 霎时,夔牛所行之地燃起弥高的烟火,赤红的,离白的,混黑的掺杂在一起浩浩荡荡,像军队的铁骑,沿着往来圣城的大小路径一同焚烧而去,或奔西东,或奔南北。 但凡神兽之火焚烧的地方,废墟之后必是草木丰茂,迅速蹿出一片青绿,最后填充了北周的整块版图。 然而烟火并不停止,而是继续不断向四陲蔓延,有的很快便被绿洲吞并,有的却被阻碍。 戚九沿着烟火被阻碍的方向瞭望,北周的版图不断在他眼底缩小,仿佛世界仅是一粒细沙,竟令他一望千山翻尽。 浩荡枯寂的乌木苏沙漠便是一道绝然天堑。 阻隔了北周和烨摩罗之间的距离。 烨摩罗……烨摩罗…… 戚九的脑袋终于渐渐复苏,已然从最遥远的地方延展而去,像进入了脑髓深处不断挖掘。 他的故国,他孩提时的乐园,破魔裸母神拈于指尖的玉杯,那个凭着想象力与信念力就可以编织世界的绝美国度,俨然快被赤红的火,离散的烟层层笼罩起来,变作地府苦海。 戚九恍然大悟,他赶紧抬起右掌,掌间银碎果然是活物,此刻银碎的花纹再次改变了,由独眼蛮牛须臾化作了夔牛。 虽然牛头处依旧残缺不全,然而四条牛蹄逐渐合并为一条,正是夔牛的征兆。 戚九的记忆如翻阅的书页一般不停地翩翩起舞。 犀牛衔杯。 青牛衔杯。 蛮牛衔杯。 夔牛……衔杯…… 戚九顿悟了其中深刻的奥义,从身体最深处缓缓释放出一口无奈的气息。 不是犀牛衔杯银纹时刻产生变化,而是有人冥冥中在指引他某些信息。 从独眼蜚牛的时候,他隐约便觉得不好了。 待戚九再看地面夔牛威震天下的雄伟姿势,十成十的逼真骇人,这层幻不知由谁所编织,然而并不属于噩梦幻彧,而是有人用幻法意念,在改变着整个幻彧的轨迹。 世间再不可能有人能比得上自己的幻术,除非是…… 灵宗大禅。 戚九并不忌恨这个烨摩罗的对手,相反的,这个从未谋过真面的对手一直在教他人生艰难。 抚摸着手间斑驳的银碎,他一路借助其力量斩杀敌人,反而被人利用了都深深不曾自知。 一抹开怀又苦涩的笑意在他的脸上变得深刻起来。 观来,也该让一切结束了。 …… 上官伊吹孤身只影,两天一夜的鏖战已让他的形容举止有些癫狂的征兆,猩红夺目的官服因为激烈的杀戮而变得深沉可怖。 唯有他的脸颊像吸饱了汁血的精华,张艳至一种无法臆想,更无法描绘的地步。 巨刀紧握,明亮的杀光自弯曲的刀面上行走,映衬在他的眼底后,散淡出某种熠熠的光彩,令人望而生畏。 而他的背脊朝南,一直以某种守卫的姿势守护着巨大的噩梦幻彧,绝不允许沅殇鬼婴的靠近。 而此刻,谢墩云与龙竹焺亦交战得不容分割,两道身影已然合作一片。 白式浅自然遁在雷肜伞低,暗中协助着谢墩云的攻击。 龙竹焺大约真是疯了一般,巨大的仇恨在他的背脊后形成了一层黑色的烈火,在半兽的虎毛之间化作火甲,银碎的诡异力量加上他天成的兽力,使他看起来无坚不摧,足以大杀八方。 谢墩云与他交缠至久,周身血痕斑驳,很快便失去了大部分的战力,再加之他先前在龙家祖宅里受了重压,骨酥脚软并不能持久下去。 白式浅一直等待,一直等待…… 直到上官伊吹疲于应付沅殇鬼婴与柳白骨,绝对是不会再关注到这边来的一刹那。 借着雷肜伞的滑力,凭着修长矫健的身姿,白鱼入江,化作一股轻飘飘的烟,无声无息钻在谢墩云与龙竹焺之间,单手一扯谢墩云的衣衫,甩手将人抛在一旁,与龙竹焺一一对决。 谢墩云真是精疲力尽的状态,被甩在一旁时竟然跌跌撞撞,满地翻了几滚,才赫然觉察自己被白式浅顶替了位置,激得他提着步卅狂刀准备再重新钻回来。 结果枉然。 龙竹焺迅速调整了战术,他或许看不起只会拼蛮力的谢墩云,对于他来讲,看不见的白式浅才是最具备威胁性的敌手,故而虎步罡烈浑身铺甲,一双拳头大如飞斗,轮起来仿若车轮碾压碎石,带着黑压压的拳风,铺天盖地迎向白式浅。 白式浅全然忘记肋骨断裂的痛楚,单手撑着法器自有打算。 雷肜伞饱受日月之光,从伞面流淌出一条条银色的光束,再被他甩手移送,又狠又稳全部劈向龙竹焺的弱处。 光束衍作成千上万的光剑,劈头盖脸地甩向龙竹焺扭曲的庞然身躯。 龙竹焺自然不会乖乖承受,转身以怨气为盾,结结实实地。 光针怨火便如云浪一般不可调和。 白华挑刺着怨火,怨火荡摆着白华,须臾绞成一团难舍难分,雷肜伞和兽火相撞在半空,好象千万只狂野的兽驰骋怒吼,撕咬格杀。 二人自一起化为蟠龙一般,彼此试探,互相牵制,形影腾越如龙虎争斗。 谢墩云怕是三层担忧,一则担忧白式浅被龙竹焺那个疯子误伤,二则是怕上官伊吹会觉察出白式浅的存在。 三则…… 他的目光不由锁死着噩梦幻彧,那幻彧狂如风暴一般,像一枚巨大无比的阴沉风茧立在地面,周遭的碎尘土渣一并卷袭,状势拔天鼎地,仿佛九天玄河相汇,阵沙如淘,又胜一颗鄙睨万物的魔眼,俯瞰遍地惨绝人寰。 阿鸠…… 现在只有阿鸠能来阻止这一切悲剧。 谢墩云旋即扛起步卅狂刀,趁着所有人都不在意之际,由西插去,须臾奔至了噩梦幻彧的附近。 霎时风淘沙虐,恶劣的境况直迷得他整个人都睁不开眼,啸风由褴褛衣衫间灌入,直把矫健的身躯吹得摇荡不止,才走近了几步距离,已然不能再近,沙石打在脸上霎时多出无数道血痕。 谢墩云暗咒一声奶奶个熊的。 旋即改为背刀,迎风匍匐于地表,一步一攀往前艰难挪近了数十步,然而又遇见了新的瓶颈,噩梦幻彧的汹涌风潮似乎随着时辰的流逝而加剧,一卷一卷的风涛像是滚动的石碾般,将地面的土石剥去一层又一层,眨眼形成一道隐形天坑。 待谢墩云觉察出遮挡视野的地方竟有处巨坑时,完全来不及躲闪,被剧烈的气流猛得吸附,翻身跌落入坑道,索性谢墩云反应敏捷,抽出巨刀横刺入斜坡,把自己垂挂在坑沿,否则此刻定然粉身碎骨。 此一折腾,他的双掌俱是血肉模糊,十根手指有七片指甲被淋漓剥去,泛出血烂的指肉。 即是此刻,谢墩云依旧如猿猴一般紧紧攀附在步卅狂刀上,携带石碎的飓风像抽起的荆条一般袭来,狠狠砸击在他的四肢百骸间。 一次又一次! 咚咚咚咚! 大小不一的上百块石头如陨星一般,纷纷砸来毫不留情,撞击血肉的沉闷声音被巨大的风声瞬时吞尽,唯有谢墩云的神情毅然决然。 他强忍剧痛一哼不哼,朗朗虎目紧盯着噩梦幻彧的一切,仿佛要在此刻找寻出一道破绽,好叫他乘机钻入其间。 霎时间,一道惊鸿巨雷由天庭而发,如往常不同一般,巨雷仿佛惩戒人间险恶的天罚,一贯而下纵如劈天破地的战斧,狠狠击打在噩梦幻彧之上。 庞然风茧遭受雷霆之击骤然停顿了一瞬。 谢墩云挂在步卅狂刀上并不能看清究竟,但是他与白式浅已然心领神通,知道是白式浅放出了最后一颗引雷子。 不知是什么情绪便在谢墩云的胸腔里爆炸了起来,他再顾不得自身的安危,蹬着巨阙的刀柄纵身一跃,穿过乱石丛林,弹出的利剑一般投身入了噩梦幻彧之中。 然而幻彧乃陌川死前所筑,是最无穷强大的一种幻彧,没有人知晓如何出来,故而也没有人顺利进去。 巨大的反噬力将谢墩云的身躯迸出了数丈之远,他的耳朵像被灌入了水银什么都听不清明,唯有眼帘内,被雷电的余晖镀上一层震撼之色。 苍穹之上不再风起云涌,迅雷竟炸出了一个深邃的窟窿,带火的岩浆自窟窿中倒灌,漫山遍野的树木转眼被岩浆吞没,整个山麓逐渐退却幽绿,转而被火色侵占烧作焦黑,浓烟滚滚似海,放眼望去,满目疮痍的地界如烈火烹油,更是惨不忍睹。 倒灌的岩浆像拉长的火线,一丝丝,一道道,一条条从头顶的窟窿流落下来,正烫在白式浅与龙竹焺的头际。 白式浅蹬足高跃,借助遁形的优势,一脚踢在了龙竹焺的脸上,恰把他踢在了岩浆之下。 龙竹焺明显避闪不及,翻身奔逃时被烈火烫了后背的虎毛,不由释放体内潜藏的幻力,自血盆大口中一声爆吼,吼声振聋发聩,一传百里,引得大地震颤,山势俱散。 上官伊吹正与沅殇鬼婴恶战,沅殇鬼婴操纵着柳白骨的身躯,大小二人明显处于劣势,哪知突如其来的火焰焚遍山脉。 上官伊吹明显被火势引去了注意力,连魂魄亦被震慑一般。 他…… 他…… 无数张熟悉的面孔曾在他的眼前被活活烧死,那些老的少的被烧焦时的气息,在耳畔声嘶力竭的呼唤。 无一不似魔咒。 上官伊吹竟不能动了。 因龙竹焺释放了半兽与生俱来的幻力,除了上官伊吹之外,所有的人都被半兽化了。 柳白骨的娇美身形化作了孔雀石绿色蛱蝶,一双美丽的翅膀旋即在漫山遍野的火光下妖异夺目。 而沅殇鬼婴确实诡异,虽然仅仅是一个半个影子的小婴儿,她的幻形竟然从幼小的躯体内缓缓高升,最后幻成一只庞巨无比的乌鸦。 那乌鸦挣开翅膀,巨大的黑影如两片云翳,沉沉地压在上官伊吹的头顶。 第152章 凤凰火引 流火自天野里横行霸道。 喷溅的火星四处燃烧, 四处叫嚣,四处为非作歹。 上官伊吹俨然被幕天席地的火焰震慑住了魂魄, 一动不可多动。 沅殇鬼婴嚣张的稚嫩笑音在他耳旁千回百转着, “你们这些贱民都是极该死的,竟敢挡着本宫的复仇路!” 她的半截身影全部融化于乌鸦的半兽之形中, 大张着巨大的黑色羽翅,微微扇动翅膀之后,竟随着热流旋起一道道骤风。 风潮里夹杂了烈火的气息, 烈火的炙烤, 烈火的涂炭,自四面八方猛扑在上官伊吹的身躯间,直把他攻击得原地翻了几滚。 上官伊吹冥冥中伸腿一蹬, 从地面间摇摇欲坠地站立起来, 他的精神完全被红彤彤的火景吸引去, 而他的眼睛里只有火, 只有火…… 他的瞳孔明显开始涣散, 像是活在故去的噩梦中, 又像是在与沅殇鬼婴对话,连他那精明异常的脑袋亦被烧得火烧火燎起来。 这次火狱, 戚九救不了他。 沅殇鬼婴的报复愈加不会存在任何心慈手软的地方,她恨透了上官伊吹,因为他曾是罪魁祸首的帮凶。 自沅殇鬼婴幼嫩娇弱的身躯里, 早存着一颗坚硬如铁的心脏, 那颗心脏被无数的仇恨历练后, 足以与整个世界为敌。 她狠狠地折磨着上官伊吹,直到他头破血流,衣衫褴褛,都绝不可能罢手。 什么鲤锦门! 什么筑幻师! 她要报仇! 她要出去! 沅殇鬼婴像践踏一只只蝼蚁般,扫杀着任何一个会阻挡她的人或物。 即使是山河横加阻拦,她亦铲平那山河,即使是天道惩罚,她亦只手遮天。 她的行径几乎暴虐,竟将失魂落魄的上官伊吹趋避向噩梦幻彧的边沿,引雷子残留的电光喷吐着滋滋咔咔的声响,与焚烧的气息互相勾勒,火红赤黄的光芒在头际乍亮。 逐渐增高的闷热,开始叫每个活着的人都透不过气 。 龙竹焺被天空意外的流火灼伤了皮肤,迸发出兽幻之后明显攻击力泄去一半,白式浅趁此机会,他的雷肜伞恰好吸取了残留的电光,整个伞面上蕴存着滔滔不绝的电涌,一击直挑向了龙竹焺的膝盖。 龙竹焺旋即虎步一跃,却没能及时避开,丈高的身躯被排浪一般电泳击中斜飞出去,震得五脏俱乱,倾时自胸膺内泛起股股血涌,直从口内喷溅出一道红溪。 他的身躯旋即如投射的火石,翻滚再翻滚,若说一箭双雕,便是他此刻冲击的方向,正是柳白骨与沅殇鬼婴的落脚地。 沅殇鬼婴得了乌鸦的兽形,已然可以悬停不落,襁褓中的感官明显觉察有团火簇滚来,势不可挡。 “白骨,你不是总说效忠本宫,欲死不辞吗!”沅殇鬼婴露出残忍的笑意,全然不念旧情,借助羽翅的锋利,一把扫过柳白骨的后背。 “去吧,你该报恩的时候到了!”柳白骨如傀儡般□□控着,笔直甩向了龙竹焺。 柳白骨那双招展的孔雀石绿色翅膀兜满滚滚的热风,须臾沾染了星星点灯的火珠,化作绿色的风,与龙竹焺狠狠撞击一处。 二人各自停了动静,然而翅膀与虎绒间迸起的火花,反似绚丽多彩的烟花一般,眨眼绽放。 龙竹焺的虎爪内顷刻燃起两团兽火,他应该是情急之下做的荒唐决定,欲要以兽火对抗天火。结果在淅淅沥沥落地的岩浆雨下转而扑灭。 柳白骨则不然,她的身体轻妙,转瞬两只翅膀燃起了火焰,将她盈盈不堪一握的腰肢连带着焚起跳跃的火焰来。 柳白骨大声惨呼,像是火中翩翩起舞的飞蛾,她空泛发白的眸子因为焚烧的剧痛,突然凝结成水汪汪的黑色眼珠子,陡而凄厉喊道,“主人,饶了我吧!主人!饶了我吧!” 她匍匐在翅膀汩汩流窜的火焰间,每一片鳞粉像火舞的蛱蝶,从她美丽的翅膀间翩翩离去,好似一副逐渐褪色的画卷。 她背后的银碎不断地编织,使她瞬时枯败的容颜恢复青春靓丽,可惜火焰不能覆灭,仅得令柳白骨的容颜毁灭又重生,反反复复折磨入髓。 柳白骨尖叫着,泣涕着,一步步跪在沅殇鬼婴的身躯之下不断求饶。 高高在上的沅殇鬼婴是那么娇弱…… 又那么狠毒…… 就在前一刻自己还那般亲密的抱着她,呵护备至,当她找到了翅膀,能够飞翔,便像敝帚一般抛弃自己。 柳白骨带着不甘心,大肆哭泣着,“主人!饶了我吧!!” 沅殇鬼婴的柔嫩小脸深深藏在襁褓之中,虽看不清,却能从黑暗中透出恐怖的氛围,她道,“医馆时你因难产而死,本宫供了你多少怨气,才叫你活到此刻,早该足够了吧。” 柳白骨的脸不断地扭曲着,宛若树干,千百道丘壑在火星点点中益发焦枯起来。 “可是,我还给你那么多关怀……我把主人……我把你当作自己亲生的骨肉来呵护啊!”她企图负隅顽抗着。 惨况落入沅殇鬼婴的眼底,只不过一场笑话,沅殇鬼婴见她眼中滑落的泪珠,转瞬被火焰吞没,竟一丝丝怜悯未起,有的仅是无端厌烦。 奶气道,“你是不是把自己看得太高了些,尔不过是个盛放本宫的容器罢了,竟敢跟本宫讨取恩情。” “更何况,本宫的母亲……更加该死!!你想仿她,其心可诛!” 决绝的话语刺激了柳白骨逐渐分崩离析的身心,她着了怒,心里的怨火比身体的煎熬更加旺盛。 凄厉大叫道,“既然如此,那就同归于尽吧!”随而伸出着火的双手,猛一把扯住沅殇鬼婴的翅膀。 那双抹了蜜油一般乌润的翅膀,瞬间焚作两片红彤彤的火云。 沅殇鬼婴竟不躲闪,直到火焰将她的襁褓吞没。 柳白骨愈发尖笑着,“烧死你!烧死你!你这个妖怪!” 她的表情,从极度扭曲滑向某种解恨似的平和,骤然,停滞如僵硬的石雕。 天火混在沅殇鬼婴的躯体间,开始像只蚕茧一般将她包裹,火焰的中心孕育什么光景,不停地翻滚脉动。只一眨眼,火焰如奔走的蛇,朝四面八方游去。 沅殇鬼婴的半鸦身躯,化作一只五彩华裳的巨大凤凰,自火焰中涅槃而生,引吭高歌。她那绚丽多彩的翅膀间横生出莲花瓣一般多姿的烟火,只把柳白骨的残余身躯整个焚作灰烬。 “我不服……不要啊!!” 柳白骨最后凄厉一叫,她背后残存的银碎旋即被沅殇鬼婴的翎羽剜了出来,散作一抔尘灰,于凤凰的明耀之下淡淡消散。 凤凰火引,四处散乱的天火像寻到了方向的波浪,从天上的窟窿间汇作强劲的火流,霸占了蔚蓝的天空,盛妆了眼帘内的世界万物。 上官伊吹被摄去的三魂七魄,因为凤凰降世突然回光似得,涣散的神采终于慢慢浮显在他面颊间,不断凝集。 他从地上迎光而立,头顶普照着万世倾倒的五彩华光。 “你……你是……” “没错!本宫就是你心里已然忆起的那个人……”沅殇鬼婴等了很久,她一直安静等待着这个最终揭秘的时刻,等待一个足以令天下为之震撼的兴奋点。 庞然巨大的噩梦幻彧蓦地一顿,意外干扰了两个人之间互相揭秘的时刻。 二人不约而同望去。 噩梦幻彧里缓缓走出来一个人。 第153章 把给你的东西还给我 上官伊吹的眼神全然晶亮无比, 再不混混沌沌耽溺于陈年往事, 而是极其震惊地看向噩梦幻彧中走出来的人身上。 居然是面带冷笑的东佛。 他单手持咒碑, 边走着,身间宽大灰色罩袍随之收缩入咒碑中, 遍体顷刻衍作华贵无比的宵紫色修身长袍,腰盘金龙祥云异常高贵。 他的身形亦不再佝偻,笔直又挺拔得像一棵临风玉树,金光闪烁。 常年留着遮面的络腮胡子亦全部不见踪迹, 露出一张棱角分明且生人勿近的邪肆面庞,肌肤白净至通透无暇,映衬得一双黑沉沉的眸子灿若晨曦,鸷如寒星。 诡谲的是,东佛的头发竟奇长无比,漫漫墨丝拖曳于地面之上, 胜如披着一件玄色大氅, 周身散发出阵阵难以描摹的至高无上的气息。 上官伊吹道, “我的阿鸠呢!为什么阿鸠不从噩梦幻彧里出来!” 他的头还有些昏沉, 不能立刻恢复全部的睿智,仅得勉强问话。 噩梦幻彧则不停地旋转,如不会停歇的陀螺,再不会出现第二个人的身影。 东佛拖着蜿蜒如河的长发,并不搭话, 而是笔直走向了凤凰辉煌的火照之下, 对沅殇鬼婴道, “皇姐。” 沅殇鬼婴笑道,“阿姐以为你要临阵变卦,不想出去了呢。” 东佛邪俊十足的面上浮现出些意犹未尽的笑意,“皇姐多虑了,我仅仅去解开一些心结,绝非背弃你我二人的誓言。” 两人闲话一般时候。 一旁半昏半死的谢墩云被白式浅从碎石块间刨了出来,再也顾不得是否被人发现自己的踪迹,而谢墩云抚着头颅,睁开第一眼就看见此番怪景,讶异到大声呵斥着,“你们竟然是认识的!!” 东佛嘶嘶一笑,“你们如今知道也不晚,我乃北周真元帝第七皇子,这位则是元昭公主殿下。依照律例,尔等应该施礼跪拜才是,怎么还敢放肆说话。” “啊呸!” 谢墩云不顾白式浅的阻拦,心直口快道,“是人都知道元昭公主殁了十几载,七皇子成为活死人于煦鹤殿躺了八载,你这小崽子上下嘴皮一碰,岂敢大言不惭自称皇族血脉,那可是犯了大逆不道的死罪!” “哈哈哈……” “桀桀桀……” 沅殇鬼婴与东佛同笑不止。 “我们并未死去,仅是转移去了另一个空间罢了……”东佛抚摸着袖口的金丝,一番傲然鄙睨,“谢老痞子,你也不是个傻子,试问你我头上的苍天,怎么可能会露出个窟窿呢!” 谢墩云虎躯一震,举头高望去,蔚蓝如海的天野里赫然露出一个大窟窿,汩汩的岩浆倒灌,一片绯红渗透着滚滚烟气,周遭仿佛火炭炙烤一般,连呼吸吞吐间皆是热气。 东佛又道,“你还不懂吗?” “我们根本是被某人围困在一个十成十逼真的幻彧里罢了。” “你所看的山,水,树,鸟,都是虚幻的,甚至连你在乎的人,也不一定是真的!”他故意说得意味深长,完全是刻意叫所有人都慌张起来。 上官伊吹的脸色一绷,像被戳中了心事,益发像木偶一般不能动弹。 谢墩云愕然惊觉,伸手一捉正摸到白式浅冷冰冰的手,瞬时证明了他并未做梦,所有听见的都是真实的。 而亲眼所见的,却是假的。 谢墩云的手死死扯着白式浅,生怕对方会变作虚妄一场的华梦似的。 东佛瞧出他心里明显的松动,对着上官伊吹傲慢笑道,“这层幻彧确实栩栩如生,若不是我亲自经历了一切的不幸,在此地待了八年之久,也不可能洞悉一切玄机。” “我们!!!根本就是在鸠罗纳夜幻目里,倍受愚弄的一群卑微的蝼蚁罢了!”东佛甩动着仅剩的单臂,长发漫漫,黑夜仿佛自他背后铺盖而来,遮蔽光明深处而去。 白式浅的脸色顿时一变,他反捏着谢墩云的手骨同样不断收紧,发出嘎嘣的声响,睨看臂中人时,竟觉得谢墩云的唇角勾出一线若有似无的讥笑。 上官伊吹终于从熊熊的火势之中抽离回自己的注意力,眼前的事态十分严峻,已不容得他再分心。 似是追忆,也似是顿悟,缓然开口道,“原来如此……不过……” 他的笑意开始在唇畔荡漾,“七皇子是一口怨气吊着不死,可元昭公主恐怕已经过了奈何桥吧?况且,我的阿鸠若不放你们出去,你们打算如何出去!!凭着白日做梦吗?!” “我也规劝你们二位先设法把我的阿鸠从噩梦幻彧中救出来!”上官伊吹的明刀在手,闪烁出惊人的杀光,“若是硬闯我这关,恐怕不是你们一个死,就是全死!” “上官伊吹,你最该闭嘴!”沅殇鬼婴震动着流光溢彩的羽翅,凤凰之音灌耳悦动,“若不是你和白家堡那些该死的东西以擘逻漓咒处处封印着本宫,本宫的血海深仇早已泯报!!” 她朝东佛道,“七弟,勿要听他离间之语,皇姐以性命保你回家报仇!” 彩色的翅膀猛地掀起一阵火热的飓风,无数根凤羽撒似金针,根根斜飞,将奄奄一息的龙竹焺钉在原处不能动弹。 渐渐升高的温度被沅殇鬼婴的翅膀不停地搅动,形成四道夹火的热流,她已知晓上官伊吹的弱点,岂有不乘胜追击的道理。 四道火风呈天罗地网之姿,满头满脸袭向上官伊吹,他的神情不自觉又一恍惚,旋即抽出玉屏笛凝神一聚,玉屏笛端垂坠的惊鸟护花二铃间喷出两道白烟。 一道化作庞然巨大的九头水龙,另一道化作蜂蝎子。 上官伊吹扬身高跃,边对谢墩云道,“快上来!”一抹红影疾疾飞于巨兽背脊间,他狠心扯开自己的官服,露出肌肉精健的前胸,把蜂蝎子强行摁在脖颈根上。 蜂蝎子受了惊吓,触爪刺入他的肌理,连毒针一并狠狠扎入,使他的意志不再受恐惧驱使,转而进入高度的清醒。 谢墩云死死拽着白式浅的手,不许他从自己身边脱离,再去独自犯险。 只刹那,凤凰创造的四道火流交织成一堵弥高的火墙,重重压向了上官伊吹几人。 火势逼近,贴身的衣料间仿佛渗透出股股刺鼻的焦灼味。上官伊吹一个眼神暗示,九头水龙的九只巨首自口内喷出猛烈的水流。 水流与火风自天地间互相抵触,发出刺耳的噼啪声,滚滚的热蒸气如山巅盘桓的雨云,一片焦土顷刻笼罩于白雾迷茫间,烟火各半。 沅殇鬼婴未料想上官伊吹居然有造幻的本事,她的翅膀不停地高掀起源源不断的火流,这些火流肆无忌惮地破坏着整片大地,无孔不入地肆虐着任何一个阻挡自己的可能。 山环着烟,烟拢着火,火与风常伴,共筑汹汹之态,铺天盖地猩红令人夺目,遮蔽视野的烟霭叫人窒息。 煞时间,从迷迷茫茫中的蹿出了五条庞大无比的水龙,皆是由九头水龙分裂而出,各自呼啸不歇,它们受上官伊吹的指示,盘长的身躯借助层层烟障的隐蔽,一瞬间从四面八方扑向敌人。 水龙喷出的水道如骁勇的冲锋营,疾疾撞击在沅殇鬼婴的凤翅间,把她弱小的身躯冲撞出丈米远距离。 偷袭成功,危机在头,眨眼就可以吃掉东佛与沅殇鬼婴。 东佛不再观战,冥冥中操控着自己的漫头长发,这些长发飘然如魔,一根一簇向指天的钢刀般,狠狠刺向五条水龙的方向。 水龙立马与漫长的头发交斗于一处,厮杀得难舍难分,若不是水龙被千丝万缕的头发绞作血肉残肢,便是如困兽一般被长发拖入地面,血雨腥风重新遍布大地,可怖且凄惨的龙吟如罡烈的骤风,平地拔起,雷鼓争鸣。 九坛高筑祭白月,盗取弹丸利邪魔! 东佛昂首挺胸,眼观各路战况自己略占上风,不由勾起唇角邪笑,“我不可能永远都是一个过街老鼠,这八年来的韬光养晦,并不是虚妄!” 他的头发间黑气滚涌,不间断释放出的新发丝扎入地底,在地底游走,如同地脉一般潜伏向四周各种处。 待在这里的八年,很多时候他都是用此方法来探听秘密,传递消息。 这些头发如忠犬一般为他肆意利用,亦可以保他性命。 饱含着怨气的发丝自地底不断释放出自己的威力。 一直蔓延……一直蔓延…… 直到…… 东佛黑油油的眼睛一凝。 “找到了!” 一声巨兽长吟,上官伊吹纵着四头水龙从烟障中一飞冲天,如跃出水面的锦鲤,龙尾被黑色的发丝紧紧缠绕,不断扭结挣扎。 上官伊吹拈指于口,道,“破!” 四头水龙如剥皮的笋芽似的,从两侧眨眼剥下来三条嚣张的水龙,各自被黑发卷着尾巴拖入地底,与铺天盖地的黑发斗成一团。 而独存的那条水龙恰如金蝉脱壳,载着上官伊吹与谢墩云直奔九霄,长龙如鸿如雷如电,自云巅里甩起巨尾不停地搅扰,积雨的厚云顷刻电闪雷鸣,道道电丝如斩人的长刀,毫不容情地劈向地面,刹那间,电火交杂如瀑,激发的能量堪比白式浅的引雷子。 东佛与沅殇鬼婴暂时被电脉困住。 总算透出一口薄气。 “谢谢。”谢墩云软下腿倒卧在了龙背上,白式浅攥着他的手,默然敛退周身气息,悄而陪伴却不声张。 高处的云气饱含湿冷,将三人的衣袍沾得紧贴于身,分外难受。但比起随时反扑而来的凶残敌人,依旧不可掉以轻心。 上官伊吹从始至终未放松警惕,他的目光一直打量着不断旋转的噩梦幻彧,若是想把阿鸠从里面救出来,为今之计,只能铤而走险了。 蜂蝎子火辣辣的毒素刺入他的血液,令他整个人绷如弓弦,对身后人谨慎道,“我送你的极玄子呢,现在拿给我。” 第154章 冲刺吧! 极玄子 白式浅下意识地抹了一把怀中之物, 而谢墩云则直言快语道, 另手沿着白式浅的手肘一滑, 摁住他的手不让他摸索下去,“那种东西谁会随时携带在身边, 怎么,很有用吗” “很有用,”上官伊吹眼底释放出一些若有似无的华彩,“既然不在身旁, 那就只能请你们二位坐稳了。”闲话不说,直接纵着水龙撞向噩梦幻彧。 他手中的环月弯刀不断变长,变大,变锋利,直到任何人都觉得他绝对不可能挥动如此巨阙的时候。 上官伊吹爆喝一声,“破!” 丈高的巨刃借助着水龙强劲的贯力砍了出去, 那一刀完全没有任何胜算, 仅仅凭着上官伊吹的坚定决心, 故而斩出一道墙似的高浪, 笔直撞向了噩梦幻彧的外沿。 “嘭!”一声巨响炸作惊雷。 噩梦幻彧的强力风潮被刀气打扰了方向似得,流散出了无数条风带,像是被抽去的茧丝,一道,两道, 三道, 杂乱无章地撞击向水龙的四肢百骸。 上官伊吹操纵着水龙于这些横七竖八的风带中穿梭, 仿佛躲避着乱舞的刀光剑影,于夹缝之间左躲右闪,上趋下避,即是灵活,又是艰难险阻。 水龙的厚甲竟被风带一蹭,瞬间连皮带肉削掉一块,若是吹在人身上,亦是如此,可谓凶险与惨烈并存,久经沙场的几人都禁不住汗流浃背。 趁着刀气削薄的一道,上官伊吹又接二连三挥动巨阙。 龙在劲游,刀光在连绵,巨大的混黑色幻彧仿佛万古不塌的阴翳,与光芒同存,与离夜共生,不死不灭。 “桀桀桀桀……”沅殇鬼婴的笑音穿透了雷电笼罩,透着愈发可怕的气息,森森然道,“上官伊吹,你竟想破坏死人筑造的幻彧!!若不知无形为无徼,驱意生万般,除非他死,否则是出不来的。” 上官伊吹最听不得这个“死”字,仿佛在心中横竖着无数根尖利的针,不由自主昂声道,“我与阿鸠的事,从来也用不着旁人指手画脚!” 他心意固绝,继续纵着仅剩独首的水龙,往噩梦幻彧最深处闯,丝丝缕缕的风带在他头际张牙舞爪,唯一个不当紧,便是齐根断颈,肢体割离。 谢墩云扶着头,坐在白式浅的旁边,他的发辫由狂风肆虐不停地张扬,噩梦幻彧的黑色投入他明朗的目中,簇起点点斑斑的星浪。 他握着白式浅,有些无惧生死的凛然,竟不像平常一般咋咋呼呼,整个人紧绷着,若说的形象些,真如离魂出窍的模样。 白式浅的手不自觉地开始滑动,欲往袖子里某个黑色的方物上摸索。 哪知极玄子的状态并不稳定,时而坚硬,时而柔软,竟像活了似的,连同之前上面打开的几孔也如嘴巴一般,或开或阖。 此番异状极大的吸引了白式浅的好奇,他一直是个清心寡欲之人,静静地守在幻彧里面寻找特定目标,然而此时却不再镇定,反是有些激动,不由得将极玄子整个包握在冷冰冰的手掌之中。 上官伊吹的刀气不断地挥洒着,震撼着,风带密集得喧嚷着,发出振聋发聩的呜呜声,天幕那一孔窟窿不断地泄流着红彤彤的岩浆,被平地飓风倾斜地掀搅着,夸张得如同抽打着珠帘。 听得嘈杂发聩的声响中有鬼祟的声音追踪而来,腾蛇一般的黑发自底下钻出来几十道,扭曲着缠向了独首水龙的尾后,顷刻与噩梦幻彧的风带形成围剿之势。 “上官伊吹,你想凭一己之力撞破噩梦幻彧实在做梦,恐怕连你自己的性命,都危在旦夕了吧!”东佛的嚣张言辞与漫天飞舞的墨发齐升齐涨,步步将三人往绝境更深处逼近。 白式浅骤然浑身一震,掌心的极玄子似乎产生了某种恐怖的变化,他不能言语,只能使劲推动谢墩云的肩膀。 谢墩云依然如定身术一般,紧扶着头颅,一双眼睛黑沉沉地盯着噩梦幻彧,简直把坚不可摧的幻彧看个透彻。 上官伊吹举刀而起,大肆展开着右臂,整个人倾身立在了龙头之上,破刀一出,胜如烈焰走火,最后的绝杀迎向了噩梦幻彧。 只刹那,悬浮在半空中的三千幻印冥冥中受到召唤,不约而同发出刺眼的三色光芒,这些光芒伴随着幻印而动,汇聚成一道悬浮的光河,自原处奔腾而起,融熠之光扩散四面八方。 天际流淌着滚滚岩浆的窟窿,被三千幻印之光微微一触,竟像补天石一般将翻涌着火浪的地方,修补得完好如初,苍穹间的血色顷刻逆行,吐出斑驳陆离的蔚蓝。 雷电消匿,山脉间熊熊燃烧的火焰转作徐徐,瞬时熄灭殆尽,杂草野花仿佛春风再渡,从焦土中葱簇而生,淹没了无数具尸体,活动的土壤眨眨眼吞没了一切疮痍,大树拔地而起,尽如墨染。 三千幻印汇聚的光流绝无停歇,它不停地奔涌,奔涌,像跨越了日月之辉,时间之刃,赶赴向前,如一头巨鲸般吞没了上官伊吹驾驭的独首水龙,阻挡噩梦幻彧与漫天长发的共同围剿。 上官伊吹隐约得到了庇护般的力量,迎头往噩梦幻彧黑压压的幻壁间一撞,甚是借力打力,劲头足以开天辟地。 “轰隆隆!”紧随一声凶猛的巨响。 固若金汤的噩梦幻彧,堪如含羞的草叶不断地收缩,直到凝聚作极限,倏而抽丝一般,单薄的风带化作茧丝层层绽开,同时迸发出惊人的力量。 幻彧内金光随即一炸,金光深处,赫然凛立着一尊高贵的身影。 正是从死亡幻彧中归来的戚九。 戚九手执木杖,于一切黑暗与死寂中浮显,他的披裟上璀璨的宝石映画着郁蓝天空,连他整个人亦洗经伐髓般,周体散发出圣洁又柔和的光芒。 三千幻印旋即以守护主人的姿态,跃过上官伊吹的身周,讨宠似得汇在戚九的身后,把他笼罩于金光之巅。 上官伊吹掌握独首水龙的龙角,那水龙猛甩长尾调整方向,撞击的冲力旋即化作潜游,从戚九的身边侧滑而过。 二人目光于半空中微微一接。 独首水龙长吟一声,叮嘱一般,载着上官伊吹三人顺利游向远处,而后折回,盘旋于三千幻印之后。 围追而来的漫天黑发随即刺向戚九面前,黑压压的发丝一如初开锋刃的丝刀,根根透着森冷寒光,仿佛期待品尝血味浓厚,连空气亦能被肆意割裂。 待看满目恶极的杀光,眨眼即可把自己碎尸万段,戚九的表情俨然从容至一种无畏又可怖的镇定。 他的眼未眨,唇未张,半空里反而逸出一句箴言劝告道,“七殿下,得放手时须放手。” 漫天张牙舞爪的发丝旋即停了下来,不断编织出一颗颗恐怖的人头,这些人头或老或少,全部是一副狰狞可怖的模样,最终组合成东佛那张俊美又邪肆的脸庞。 东佛万万没想到戚九竟能从噩梦幻彧中走出来,除非是死,否则不可能进入到眼前的幻彧中来,现下推测,应该是戚九知晓破处幻彧的最快捷径。 即是死亡。 他经历了八年探索,却不如对方短短时间里的顿悟。 气宗大禅果然非同凡响。 东佛不由放肆笑道,“小兔崽子,你怕是忘了我仅剩一条手臂,连我这一只废手都逃不出去废物,上官伊吹还有什么值得你依恋的地方!” 叫嚣的话语被硕大的头颅无限放大,啸厉的风潮卷着谩骂与讽刺,倏然喷向戚九身旁,扯得他细弱的身躯愈发坚定不移。 上官伊吹闻言并未动怒,而是选择了沉默,此举正合戚九的心意,他从噩梦幻彧中归来,就是要解决一切疑问的。 戚九道,“水行奔东,日暮垂西,万物之道,皆有定法,唯幻道可逆,纵死往生,倾北倒南。” “依不依恋全凭我自己喜欢,就像这茫茫幻境之中,做主的唯有我一个就行了。” 似是施展威力,戚九说话之际,刚刚修补好的天空骤然转暗,随着他每一个字音的起落,星辰洒满四隅,月亮盈亏游移,天象看似打乱又重新整合,最终汇成一条光带,与三千幻印交相辉映。 地面的万物也随着星辰的移位开始变化,山麓不停地抖动着山岭与岩壑,一座拔地高山仿佛瞬间瓦解,崇山峻岭顷刻衍作寸草不生的平野。 藏于乱发之底的东佛与沅殇鬼婴立马从消失的山地里显形,然而他们并不慌乱,一副胜券在握的姿态与戚九遥相对望。 龙竹焺被东佛狠狠地踩在足底,东佛正一番践踏又盛气凌人,嚣张的模样被黝黑的怨气笼罩着,狂野得像吃人的恶魔。 “小兔崽子,正因为你这幻彧中无所不能,”东佛嘶嘶的声音通过巨大的人头头颅,传递给天际披满金光的人物,“所以,放我们出去。” 东佛本来是盘算着诈死,让戚九怀着内疚一辈子留守在噩梦幻彧中永享孤独,然而这冤家顺利走出来了,甚至在自己与皇姐面前张示主权,自然不能硬拼。 戚九并无多虑,只回答一句,“如果你没杀了轲摩鳩的话,一切皆有可能。” 可惜没有如果。 东佛闻言神色大变。 沅殇鬼婴已然气不打一出来,她半截身影自平地间颤抖不止,阴森叫道,“阿佛,甭与他们多费口舌,杀起来吧!” 第155章 不是我可以,而是我绝对行 沅殇鬼婴的耐心许久前早已经耗尽, 完全不想再认同东佛的迂回战术, 她手中捏着从柳白骨与陌川身上剥下来的银碎, 背后的凤凰翅膀劲一拍送。 两块银碎旋即以极高的速度奔来,凤凰之火不停地流转于银碎之侧, 仿佛两团着火的陨石,更似雪球越滚越大,火焰欻然。 沅殇鬼婴的凄厉笑音相伴而来,“戚九!就算是你一个人的幻彧, 就算是鬼门关口,反正本宫已死,是具不散的冤魂,今日也要闯闯你的幽冥阴司!!” 其来势凶猛,堪如江石悍利。 戚九速速对身后道,“大人勿要管我, 我自有应对!”所有的因缘循回皆由自己而起, 自然由自己解决最好。 上官伊吹疼惜在心, 依旧选择不出手帮助, 转身去看谢墩云的情况,只见谢墩云如噩梦初醒一般,死死扶着头颅,就是与上官伊吹目光对接的刹那,多了几分慌促。 戚九攥紧木杖, 以右掌对准两道银碎飞来的火流, 心中默念幻诀。 平地间霎时动荡不定, 坚不可摧的土石化作了柔软的水般,高低起伏的波浪不停地颤动,眨眼波恶涡诡,但凡立足于上的人失去平衡,旋即糜碎土沉,被石浪土波吞没。 一条骨鲲自土壤形成的汪洋大陆中跃身飞起,巨大的黑影投出了比夜空更加沉甸甸的分量,俨然把半边天幕遮挡去了。 两道火流霎时衍作两条火麒麟,喷火吐焰,脚踏旋风,于骨鲲在半空里激烈交战,各自不肯妥协,散的满地火星点点,杀光奕奕,地面的惊涛骇浪扯起呜呜的杂音,仿佛天际浩劫,好一番幻物间的生死较量。 沅殇鬼婴在东佛长发的保护下,竭力于波动的地面间平衡站立。眼瞅她的两只火麒麟渐渐不支。 便不屑地对天上唤道,“鸠罗纳夜,你盗走的银碎里满满寄托了本宫的无限怨毒,你使唤得可还顺手!” 戚九一听,旋即从袖间滑出簪刀,冷冰冰的宝匕绽作了蝶骨,对着自己的右掌一刀削去。 “此物确实是公主殿下的,物归原主,今还予你,我又何妨!” 上官伊吹眼疾手快,于同时之间,驾驭独首水龙俯冲过去,在戚九抽刀削掉自己皮肉的刹那,纵身而出,一把握住了蝶骨翼刀锋利的刀刃。 殷红的血液旋即映入戚九激动的眼帘。 上官伊吹分外严肃道,“你可以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情,但唯独不许你伤害自己。”话说着,他的掌中之血滴滴淌淌地流在戚九的右掌上。 遂而奇迹再现,那些寄生于戚九皮肉骨髓的银碎被血水微微浸泡,纷纷从他的手掌上脱离。 俄顷,像归巢的鸦雀,离弦的快箭,疾驰的流星,一迸往火麒麟身边射放而去。 火麒麟原本不敌骨鲲的威猛势头,节节败退,仅因沅殇鬼婴一念固执,时而殊死拼搏,负隅顽抗。 待大部分银碎汇聚一处时,两只火麒麟霎时间威力暴增,当众融合为一只硕大无比的煃火麒麟兽。 数块银碎于狂兽的心脏中不停得飞旋,凝合,终而重塑成一只崭新的犀牛衔杯银纹壶,纵而并不完整,牛首的位置却闪闪烁烁,迷迷糊糊,时而似犀牛,时而似夔牛,变幻莫测。 聚火麒麟兽的瞳眸,亦随着不稳定的银壶,不停地释放出诡异又嚣张的寒意。 戚九握着上官伊吹的血手,他那鲜血烫人,直烫得人心肝脾肺肾一齐灼灼难安,却又温暖如春。 终对上官伊吹无比坚定道,戚九无比认真道,“待此事毕,我们一起归家吧!”此句颇具深意,明白的人最为懂得。 上官伊吹愣怔时,被戚九反手一推险些倒下,而戚九则脚踏祥云,提着木杖纵身一跃,面目异常严肃,直跳在骨鲲的后脊,飞步袭向煃火麒麟兽。 那狂兽得银碎助力,愈长愈大,简直头顶苍穹,足踏厚土,口中喷发的火流逼真十足,全部击向骨鲲。 巨大的骨鲲瞬间被毁,戚九挥杖一扫,画线分隔楚汉两界,熊熊烈烈的火浪卷曲而行,决然不敢碰触他一根汗毛,三千幻印互相编织,形成一条巨大的锦鲤载着戚九于茫茫火焰中来回游弋悍斗。 沅殇鬼婴顷刻认识到,纵使自己枉死的怨气冲天,足够自己变化出任何幻物,亦不能与气宗大禅的相提并论。 不由催着背后的凤凰翅膀,直接落于龙竹焺的后脊。 龙竹焺混混死死,俨然气若游丝,但是他虎毛间发散的仇恨气息,依旧引得沅殇鬼婴一番嗅叹。 “真是好美味的气息啊!仇恨的味道最为臻美,果然不假!”沅殇鬼婴禁不住呼吸着鼻尖冉冉的黑色气息,对龙竹焺愤恨道,“你之前把本宫当傻子耍,借着银碎的力量去帮助你的心上人,可别以为本宫不知道,杀了你全族的人顶多算是小以惩戒。” 龙竹焺后脊释放的怨气骤然冲天,连嘴角亦发出呜呜低噎之声。 正是沅殇鬼婴希望的样子,她一边贪婪地吸纳着龙竹焺的怨恨,一边以凤凰的翅尖刺向龙竹焺的后脊,瞬间扯掉了了上面仅存的银碎。 “这是本宫赐你的东西,现在本宫就要收回!” 随着龙竹焺一声凄惨的咆哮,最后一块银碎被沅殇鬼婴挑起,上面始才滴淌着殷红温热的血珠,已被抛向了煃火麒麟兽。 分崩离碎的银块终于合成了一只完整的银壶,煃火麒麟兽得到了沾满怨毒的银碎助力,骤然间威力剧增,身躯暴涨,肆虐的火舌威力终于近了一大步,舔着戚九的锦鲤时,竟发出滋滋的炙烤声。 戚九旋即跨鱼而行,盘绕着煃火麒麟兽不断飞旋,同升同长,火兽巅际已达九霄云外,猛地往幻界天穹窜去。 莫非它想效法上官伊吹,撞出一道生路遁去! 戚九断然不会让他们再撞破幻界,地面的石浪俨然收到他的召唤,一层顶着一层,重重砸击着煃火麒麟兽的四肢百骸。 临上而俯视时,平坦的地面形如绝壑万仞,类同浮浮岛屿,更似米簸颠倒。 沅殇鬼婴趁此空隙,凤凰羽翅一掀,狠狠砍在龙竹焺的后脊,宛若剥皮拆骨的薄刀,准备把龙竹焺的虎皮削一层下来。 龙竹焺的痛呼声瞬间响彻天地,东佛的长发分出几绺勒住他的头部与四肢,完全动弹不得,背脊的虎皮直接被撕撕扯扯拉去多半。 尤其他失去了银碎的庇佑后,连带自身的幻力亦消减多半,完全抵不过姐弟二人的邪.门力量。 龙竹焺因剧痛难耐,紧咬的牙齿根不停地渗血,失焦的瞳孔骤而凝聚。 沅殇鬼婴瞧出他所有的不甘心,阴恻恻厉道,“你自以为聪明,却不知掉入龙潭虎穴,临死前告诉你一个小秘密,其实本宫一直只是想要你背后带有幻力的虎皮而已。” 旋即挥动翅膀,将整张虎皮自龙竹焺背后扯下来。 滔滔翻滚石浪中,突然有女子激唤道,“谁都不准伤害他!!” 上官伊吹撒手撇开半晌不曾回神的谢墩云,立在独首水龙间一望究竟。 喊声由远而近,一道翻天石浪随之而来。 居然还有人能闯入这生死战局。 几人皆是一惊,唯见巨浪划来时,破土而出,里面跃出了一位面带愤恨的鲛人,她的长尾处,片片鳞甲散发出无坚不摧的光芒,但比不得她眼底迸射的寒光。 是彣苏苏。 她不但可以遁水,甚至可以遁土。而且速度在眨眼之间,于她话音最后一个字落时,修长而坚硬的鲛人尾狠狠抽在沅殇鬼婴左侧的凤凰翅膀间,径直把这该死的凶孩拍出丈米远。 追随着她身后的土道里,连连飞出近千个巨型水人,这些水人如发狂的豺狼虎豹,纷纷咬向了煃火麒麟兽,很快牵制住了巨兽的一举一动。 彣苏苏落地后像欢畅的鱼儿,在石涛土浪中游到龙竹焺的身边,一手托起他那摇摇欲坠的虎皮,飞快将男人往安全的石道里推。 缠在龙竹焺四肢的发丝不断开始增加,黑水一般漫过他的胳膊,死死缠住龙竹焺的一切,甚至有的发丝刺入彣苏苏的鲛人尾,一片片掀开她的鳞片,准备钻入她的肉里。 沅殇鬼婴似哭又似笑的恐怖笑声,随着翻天覆地的聚变阴森森道,“贱民就是贱民,本宫一直还想通过龙竹焺的手,来抢你的鲛人尾,既然你自己主动送上门来 ,本宫就不客气了!” 彣苏苏重新构筑新的水人,始才情急之下,她为了拯救龙竹焺,已经将方圆几里的地下水脉全部塑成水人,再多一个是完全幻不出来的。 她的鱼鳞被无孔不入的发丝,强硬地钻入又穿透,亦如剥皮抽髓,更是痛彻心扉。 彣苏苏随手从袋子里掏出一把地灭天珠,对着纠缠自己与龙竹焺的黑发一散。 噼里啪啦的轰鸣声完全抵不过幻物之间的彼此对抗,甚至连炸起的火花也微乎其微。 然而黑发却被炸得七零八落。 彣苏苏的双手推不动便用头顶,脖子酸了便用尾巴,一条血淋淋的颀长尾部不断地推动着龙竹焺小山一般的虎躯,饮血的土壤很快在石浪的颠覆中被吞没。 龙竹焺冥冥中嗅到了她的气息,狂乱的焦急于他心底燎原,然而吐露的话语却是活不成又死不掉的挣扎。 “你不该来的。” 他大概没有力气再说下一句,他也大概没有力气再以自己的性命胁迫对方离开。 因为死亡即在后脊攀爬。 他什么都说不出,只能以自己逐渐丧失的知觉,去感受心爱女人肢体间传来的一星半点的热度。 “不要!”彣苏苏坚定着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刚强的眼睛最先软弱下来。 她看见了三千幻印如明星般,布满了整个血红的苍穹。 里面最亮的一颗,曾经是她的师傅。 她把最真心的回报全部都给了那个亲善和蔼的人,从来不是眼前负伤累累,被人剥了皮的还责怪自己的家伙。 眼泪,便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我还从没有对你说过,我爱你呢,竹子。这次,我真的真的真的,先以你为重!” 龙竹焺那张厌极世俗的模样,突然就垮了,周身怨气散尽,眉目悠祥。 地面骤而塌了一道奇深的沟壑,龙竹焺的身躯旋即被无数道发丝刺透,旋即又重重包裹,自沟壑中扯了进去。 新土覆来,沟壑俱平。 彣苏苏的手中,空荡荡得什么都消失去了。 第156章 缔造者 “呵呵呵呵……”东佛表示着极度满足笑音, 于无穷发丝的夹缝间渗透, “美人儿, 别来无恙啊,待你许久了。” “呸!”得来彣苏苏的一声唾弃相送。 沅殇鬼婴扇动着破损的凤凰翅膀, 随着发出阴森森的笑意,姐弟二人仿佛从汙壑中走出的魔魅,毒辣的目光全部集中在彣苏苏一个人的鲛人尾间。 他们需要这条尾巴。 很需要,很需要! 彣苏苏的冲天怨恨与愁火间突然渗透去一丝丝的凉意, 依照求生欲的引导,不自觉地想要退身遁入土浪之中。 然而漫漫黑丝中,一张虎皮悄然无声地显露一瞬。 她便不顾死活,疾疾召唤水人自煃火麒麟兽身边撤回,与水人一并朝着虎皮的方向杀去。 “竹子!竹子!” “该死的东西,放下我的竹子!” 水人感染了主人痛彻心扉的暴怒, 很快与黑发撕成一团, 搅成一团乱色, 彣苏苏亦从浓密如堡垒的发丝间探进一条手臂。 她的竹子在里面! 她的竹子还没死! 即在她整个人投身入密密麻麻的发丝中时, 另一条胳膊被人一揪,巨大的锦鲤游了过来,顺利将失魂落魄的人从极度危险中扯了出来,丢在华丽的鱼鳞之间。 彣苏苏知道是谁救了自己,然而并不想道谢, 她的目光如炬, 如网, 如激澈的雷电,紧紧锁死虎皮闪现的地方,一寸不肯离开。 戚九拼命扯着她的手腕,纤细的腕骨简直要被自己捏碎了。 彣苏苏大叫道,“放开我!放开我!竹子在里面,难道你想眼睁睁看着他死!” “他已经死了!”戚九不无惋惜道,“然而你还得活下去!” 彣苏苏扭头一拍他的手,恨恨地说道,“我活不活,完全不需要你一个死人来指教!” 戚九愣怔之际,彣苏苏自锦鲤上飞身一跃,照着滚滚卷卷的黑色幕帘中投身而入。 戚九旋即也追逐而下,锦鲤化作千百道辟火绫紧紧缠着他的腰肢,一部分则抵抗煃火麒麟兽的乘胜追击。 他的身姿如鸿,半空两具垂落的身躯再次相逢,戚九一把再把近乎疯狂的彣苏苏的衣带扯住,防止她继续做螳臂当车的傻事。 口里叫着,“彣苏苏!苏苏姐!”他死死扯着她,二人在辟火绫的缠绕中不断下滑。 彣苏苏被他一声姐姐唤回了些许心智,不由泪流满面道,“小九,小九……你竟还愿意叫我姐姐……” 戚九的腰肢被紧勒着,一脸苍白道,“我已经去了橘林,知道了一切。”他的手不断地捏紧,骨头咯吱咯吱地裂响。 彣苏苏当然知晓他去了什么地方,发现了什么秘密,也知道师傅的心愿已了,接下来就是给自己素年的心愿,一个圆满。 尤其,她清晰瞧见了上官伊吹的艳丽身影,已然从三千幻印的光辉中冲了过来,瞧他一副急汹汹的模样,简直要吞灭自己一般。 彣苏苏道,“纵然一起时曾骗过你,刚才的话却不然,星畔海……你知道该怎么做吧。” 戚九又一个愣怔。 “竹子等我太久了。”彣苏苏顷刻露出极甜美一笑,有些决绝的悲壮,有些凌然的洒脱,仿佛当年纯净。 然后快手解开自己的腰带,从戚九呐喊的声音中坠落下去。随之而坠的还有无数的地灭天珠,彣苏苏同样解开了装着珠子的布袋,像播撒仇恨的火种一般随着自己一同埋葬地狱。 那些地灭天珠须臾爆裂开来,一颗接一颗,星星之火,眨眼汇作一团燎原剧焰,炸得皮开肉绽,将鲛人尾焚作火尾,燃出一道火路。 “你们不是想要我的尾巴吗!送你们,拿去吧!”彣苏苏带着火红的光明,须臾与吞没龙竹焺的黑发融成一片霞光,烟火直涌如喷泉,汇作一道孤勇的痕迹。 意识飞散的一瞬间,她仿佛看见龙竹焺展臂迎接着自己,他笑得温雅,绝不是厌烦万事的模样,他背着丑陋的自己徜徉在漫无边际的花海深处,一直走,不停歇。 这些事从来都不是真的。 幻象里,都是真的。 “苏苏姐!苏苏姐!”戚九亲眼目睹着彣苏苏陨灭,难免悲愤交加,不由伸指一抬。 地面丈高的土浪拔地而掀,一层接一层的壮观浪涌在平地间交叠更替,仿佛无数座泰山耸立又崩塌,一时间土石如丘,颠簸胜飓,弥散的恐怖气息更甚。 戚九朝作恶的二人质问道,“你们仅仅是痛恨我把你们关入幻彧,为何要牵连彣苏苏与龙竹焺,既然如此为何不将你们的仇仇恨恨都报到我的身上!” 沅殇鬼婴的阴森笑意起来,“杀他们这些人当然是有用处,至于你……鸠罗纳夜,你自然是必须死的!” “要知道,你若不死,这层幻彧如何能破!” 沅殇鬼婴的凤凰翅膀被彣苏苏撞断一半,东佛正环抱着她,她反送给他一击冷哼, “待你出去,什么样的绝色没有,幻彧限制了你的眼光,却不该是眼界。” 东佛不语,他的紫袍于黑发之中猎猎作声,忽而对戚九回礼道,“且放我们出去,否则,修怪我们姐弟毫不客气!” 他的警告并非讹诈,漫天飞舞的黑发跟着发生骤变,化作上千道黑闪闪的利刃,一刀刀砍在辟火绫上,极强的幻物瞬间被斩作碎片,如乱蝶盈飞。 上官伊吹恰好操纵独首水龙前来助力,水龙大口喷出数道水柱,于混乱中劈开一条生道,稳稳接住跌落的戚九,自绞肉一般的杀阵中钻了出来。 东佛的发丝旋即改变了方向,衍作恢恢巨网,将一众人包围至密不透风,遂而嘶嘶笑道,“小兔崽子,这便叫以己之道还施彼身,报你以幻彧困住我们姐弟二人的大仇!” 巨网不停地收缩,须臾要将独首水龙上的人都活活勒死。 戚九一边与上官伊吹举起武器,一边回首侧看谢墩云的情况,在此生死攸关时刻,寻常里冲锋陷阵的人竟然陷入溟濛不明的状态,白式浅也单手塞在袖筒里,拼命地摇动着他,满脸的寒霜结了一层又一层,眉宇再紧一分,简直要崩碎了似的。 戚九旋即回首,将掌中木杖朝天一指,爆声喝道,“想从我的手心里钻出去,下辈子吧!” 三千幻印当即大变,化作了三千个精光闪闪的人,每个人都手持斧钺钩叉,如交战的天兵天将一般从天际杀伐而来。 煃火麒麟兽不断地叫嚣着,滚热的火焰自它巨型的肢体间放射,有的幻印被当即烧成一绺青烟,有得则反击成功,一路杀西。 鏖战从未达到真正的高.潮,生死在每个人的眼前一晃,三个时辰竟然匆匆飞驰而去。 明光自眼前落幕后,随即由血红来弥补,放眼所观的地方皆是满的,充斥着各式各类的愤怒,千姿百态的硝烟,撕裂人心的血腥。 东佛的势头渐弱,唯有煃火麒麟兽依旧难缠,银壶的幻力堪称旗鼓相当,极难将其打散。 戚九凝神屏息,他的耳畔划过嗡嗡声,当当声,咔咔声,交汇成悲歌离曲,自他的脑仁里徘徊,突然渗透了一丝丝的叮咛之声,于混乱之中抵达他的耳道深处。 着实惊了戚九一跳。 如泣如诉的声音他听过不少,却不如这一丝丝缕缕的哀怨声音空灵万分,仿佛穿透了极其遥远的距离,历经千重磨难,万重挫折,最终送达他的耳畔。 “夔牛衔杯,血泪盛皿,皆如眼下。” 寥寥无几的字句,像是催命的符咒,戚九的心跳瞬间动得厉害,犹如扑腾的鹁鸽,翅尖滑动出不安的风纹。 于此关键时刻,东佛的势头竟有反扑的架势,三道发丝汇聚的尖刃破空而出,躲过了三千幻印的堵截,一路杀来。 上官伊吹抄着环月弯刀纵身一跃,像出击的猎豹般砍出三道极强的刀气,如煞,如惊,如兴,狠狠挥去时连成一片腾腾的光影,斩伐时遮蔽天地的黑色瞬间断开一层。 待他回神时,戚九正是失神。 一个瞬间。 第四条潜伏起来的发刃由下而上,弹似羽蛇,径直贯穿了飞行中的独首水龙,直刺向戚九的命脉。 连警告的时间都不曾余裕,上官伊吹弃刀而奔,危险来临之际,把戚九满怀卷住,以自己的肉身为遁,紧紧护住怀中人。 他的动作已是极快,仍未躲过对方偷袭的精准,锋利的发刃刺来,笔直的砍断了他的小腿,血液登时喷涌而出。 独首水龙失去平衡,重重撞击在地面的土浪中间,掀起弥高的沸尘。 上官伊吹登时摔得丈米远处,戚九被他腿上醒眼的血水一惊,终于回魂一般,拈指滑出一线,从地底冒出一株株王莲,硕大的荷盘稳稳掉下来的所有人。 上官伊吹赶紧捏住腿上的创口,不让血水流淌过速。 该死的,他第一次受伤! 就见刚刚复原的苍穹上,再次裂开一道窟窿,深邃如渊的地方居然没有漏下红融融的岩浆来,反而透入了三分不一样的光明。 真正的光明,一丝便可万丈。 一线明光下,众人皆停了手。 东佛披着从龙竹焺后背剥下来的虎皮,怀中紧紧抱着的沅殇鬼婴发出嘹亮的尖笑。 “哈哈哈哈!” “幻彧破壁了!!!这次才是真正的破了!” “原来我们一直杀错人啦!” 沅殇鬼婴残缺的凤凰翅膀猛一指上官伊吹的方向,对方的血液极大得令她兴奋,简直欢欣鼓舞。 “杀他才对,他才是幻彧真正的构筑者!!” 第157章 让你们逃! 戚九闻言, 当即见上官伊吹微微握拳,知他自有难言, 赶紧画出一条药带, 紧紧地缠住他腿上的创口强行止血,接着弹指播出一道精钢结阵, 严密地将诡异昏厥的谢墩云与着急万分的白式浅护个周全。 与此同时,东佛终于找见了可以随便杀死的人似得,不再隐藏自己的实力, 也不必手下留情。 煃火麒麟兽遁化作一片火影, 转瞬消散,重新组合的银纹壶像寻见了自己最初的主人,讨宠地贴在东佛身侧, 散发出极烈极馥的仇恨香意。 借助银壶超强的筑幻力量, 他的墨发编织如麻, 须臾, 戚九幻造的奔腾的土浪遭到压制, 竟归于平寂, 平野里鼎天立起三座巍峨大山。 东佛抱着沅殇鬼婴,朝上官伊吹不怀好意地笑道, “若早知是你,何苦费那些个功夫,盏茶时辰便可叫你灰飞烟灭。” 三座大山被东佛冥冥中催动起来, 一座接一座拔起来, 似跳跃的巨兽, 再一座接一座地盖向上官伊吹的头顶,恨不能砸碎了他的筋骨,活埋了他的肉身。 戚九自然护着上官伊吹,立身一挺,于他身周同样幻出数座高耸入云的山脉,迎头与落下的大山遥遥撞击。 一时间,山崩地裂,巉石滚坠,即将砸向戚九二人头顶之上时,千钧一发,戚九念诀逆转天地顺序。 天地瞬间倒立,乾坤大乱,砸来的石块转了方向,统统倒在东佛头上。 东佛简直气急败坏,脚踏蔚蓝的天空,招手唤来无尽的云霞遮蔽自己,轻而散的碎石当即被遮挡去。 厚积的云层逐渐改了色彩,愈厚愈沉变作雷云,电脉自云深出探露头角,伴着喧赫的雷声勃发,一并炸在陨落的石砺间。 万物俱损,粉尘瞬时迷眼。 上官伊吹随时扯住戚九的手道,“我的幻力仅仅能维持一层单薄的幻彧壁,雷电均是大忌,击震乃破,所以我才将整个幻彧筑造在初秋少雷的季节里,然而现在时辰未足,绝不可破。” 言谈间,通往幻彧外的窟窿因雷电交加,周围的裂纹逐渐碎生,隙中生缝,不断地攀沿向四处。 “伊吹放心,有我。”戚九抬起上官伊吹的单臂架于自己肩头,三千幻印中胜于的那些人象,旋即化作腾云驾雾的蛟龙,一溜排作一条金灿灿的龙梯自二人足底流动,载着二人斡旋于雷电之间。 戚九可不容东佛造次,竟挥斥着木杖直逼日月。 日月二圣同时自脚底冉冉升起,乌沉的黑云被彤红的赤霞围剿,雷电的叫嚣顷刻削减三分,无穷的光芒将人间照耀得白炽黯淡。 东佛隐觉得足底高热不断,日月之辉利如万剑奔赴,刺得他双目当即充血,不觉将厚积的雷云铺展开来,遮蔽炽光焚烧。 不待他喘口气的功夫,日光深处鸣声加剧,伴日来,火中舞出一群镪镪争鸣的雷鸟,身披五色华羽,翔似清风,如梭地钻入乌云间捉食雷电,自是轻松。 东佛狠狠一瞧戚九与上官伊吹靠在一起腾龙而飞,无端的羞恼从心间拔高,他的墨发沿着天际疾速攀爬,直摸索去了幻彧壁间的窟窿,在此生根发芽。 他已经准备开溜了。 戚九早防他一手,月华里同时不断放出了密密麻麻的银蚀蝶,因数量极多极密,几乎是与漫天飞舞的墨发和雷鸟交融一团。 这些蝴蝶载着皓月的清辉,像一只只引路的灯盏,然而却是弑杀的行家里手,凭借着锋利的口器,把东佛一根根发丝刺断,嗅着肉香寻着东佛去了。 东佛旋即屏息凝神,自他的长发间编织出一只千口万臂的焚轮恶兽,此巨兽亦是嚣张无比,每张嘴里都能喷吐出骇人的 每条手臂上均是一道风涡,霎时间,万道旋风朝着整个幻彧内张牙舞爪了起来。 莫说银蚀蝶或雷鸟,偏是三千幻印衍化的条条金龙,身间的金色鳞光亦被横暴的旋风扫荡至起伏难安。 日月凌空之芒,瞬时被乱风吹去三分辉煌。 东佛很是得意自己的机智,抖擞精神之后,交战的平地里赫然出现了另外三只焚轮恶兽。 四只巨兽各站一隅,东南西北旋起的风波足以令天地为止色变,幻彧中的幸存者,旷古未有的景象堪比鸿蒙初辟,一片混沌。 霎时,便见有无数火红火红的亮点靠近,于灰蒙蒙的烽烟中透出强劲有力的杀气,再近些时,居然是密集的星陨群落。 颗颗星陨猛烈地朝着四只焚轮恶兽撞击去,将怪兽坚硬如铁的皮肤轰击,爆炸声此起彼伏,巨兽摇曳的肢体踩得大地震荡不止。 天火密集如雨,颗颗与疮痍之境撞击,砸出道道深坑。 更有些闪灼着炽目光芒的星陨逼向东佛的头际,他谨慎防着银蚀蝶与雷鸟的夹击,此刻再加上天星陨的坠击,自然撤回部分长发,先在自己与皇姐身周编织出一道铜墙铁壁来求自保。 砸来的星陨便如迸裂的烟花,塌陷的壑谷,爆发的火山般,将整个幻彧里毁灭到无处更生。 焚轮恶兽俨然岌岌可危。 沅殇鬼婴瞧东佛逐渐有些张乱,一番提议道,“皇弟莫怕,幻彧里的万物皆是虚假,你有神力在手,随随便便筑造些什么,足以与鸠罗纳夜那厮旗鼓对抗。” “哪怕是造出些人命来,皆是假的,只要幻彧壁破了,谁能知道我们曾经做过什么……” 东佛心神领会,不再多虑彷徨,亲手撤回四只奄奄一息的焚轮恶兽,由自己身边成形的云霭里一点一画,仿佛丹笔青描,九曲十八弯的各路江河,从云朵里奔腾而出,潮湿的水汽冉冉升起,直将雷鸟与银蚀蝶的羽翅湿润,难以飞行。 哗啦啦的江河呼啸而过,堪比训练有素的战马蹄间四巡,戚九与上官伊吹驾驭金龙冲向浪头,纵着龙口内吐出阵阵凶猛的水柱,似东海撞去西海,南洋狂卷北洋,炸起的水花四溅,须臾吞没整片幻彧大陆。 “好戏才刚刚开始而已……”东佛嗤之以鼻地挥挥紫袍阔袖。 从他筑造的幻象中隐隐传来土石耸动的巨响,再近些时候,摧枯拉朽的毁坏声中夹杂着凄厉的哭喊声。 有个人,活生生的人,不知从何处冒出来,随即像千斤的铅块一般,掉入万倾巨涛中沉沉浮浮,两条臂膀抡着花儿,企图与无情的洪水抗衡,呜咽的喉头里不断地吼着救命。 蓦地,一只仙鹤驾风而来,纤长的喙轻松衔起落水的人来,飞翔于怒涛之上。 正是戚九幻出仙鹤。 然而不待眨眼功夫。 噗通!噗通…… 紧接着,从四面八方又跌落了十数人入水。 戚九的直接幻出百只仙鹤,照例营救。 可是头际压来的叫喊声却远远不止这些人。 当戚九与上官伊吹不约而同仰头张望。 东佛引来的云海深处出现一片巨大的黑影,凄厉的尖叫随着黑影愈发清晰,愈发低垂,愈发贴着耳骨溜行。 成千上万的人从云中纷纷跌落下来,带着振聋发聩的救嚷声,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便如倒豆子一般,个个滚了下来。 黑色的东西终于压降下来,裸。露出的石块上纷纷掉落着土渣碎石,接下来的竟是高耸的城墙和城楼。 整座威严雄伟的咸安圣城,被东佛以幻力自遥远的地方搬来眼前,像倾斜的纸盒一般,缓缓地将城市翻转过来,巨大的裂缝不断贯穿于上百年悠久历史的城池之间,灿烂的文明眨眼土崩瓦解。 巍峨辉煌的宫殿于城池的倾斜中,散发出惨白的盈光,北周的子民们,无论高低贵贱,士农工商,均挂在屋梁棚脊间摇摇欲坠,俨然待宰的羔羊听天由命。 上官伊吹勃然大怒道,“筑幻之法起源于烨摩罗,虽然遭女帝摈斥,亦是遵人道,修正途的,何况这些人均是你们的子民,如何能轻松下手!” 他的声音透过风浪,传递去东佛的身边时,自有一番诛伐杀气。 戚九的双袖中同时抖出两路仙鹤,像绽开的翅膀无限延长,数不清的仙鹤腾云驾雾,穿梭于崩塌的咸安圣城之间,不停地抢救着岌岌可危的人群们。 “他们应该觉得荣幸之至才是,”东佛应声如战,一丝顽虐的笑意在他英俊的脸上缓缓延伸,“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即使我现在要鸠罗纳夜的性命,他也必须立刻马上现在就死!” 如此夸大海口,竟能从东佛嘴里说出,必然是受人耻笑,然而东佛的作为却一再彰显出他的胸有成竹。 无尽的墨发如千万条触腕,紧紧地吸住了整座咸安圣城,每根细丝都施了无穷的力量。 仅听得咔嚓嚓的声音如雷贯耳,咸安圣城如扭碎的木屑,纷纷扬扬掉着巨石。 “鸠罗纳夜,你就是伸手去救,也不可能在一瞬间救了所有的人,包括你自己!” “谁说我不行!”戚九被他明显激怒了似得,背后莲花吐蕊一般伸出无数条手臂,那些手臂不断延长再延长,与东佛的黑发斗成一团,霎时间便揪扯至昏天暗地,戚九无数的坚实手掌齐齐弹出,最终扶在即将分崩离析的咸安阿城四周,牢牢紧固起来。 东佛的眼前一寒。 一条手臂悄然攥着蝶骨翼刀,从缭乱的视野中划出一刀,狠狠地刺向自己的头顶。 东佛抱紧沅殇鬼婴,旋身一避,半头的乌丝被蝶骨翼刀迸力削断,险些连头盖骨一并砍破。 发丝缠绕的咸安圣城瞬间失去的平衡点,继续断裂开来,坠落的人群似洪水一般倾涌不断,黑压压得积了一片。 东佛的心跳随着刀光一起飞跃,接二连三又敏捷地避开了几次偷袭,刀刀贴肤疾掠,几乎要戳穿东佛的血管。 东佛恨爱交加,对着戚九的身影狠狠一咬牙。 小兔崽子,都是你逼我的! 口内一番默念之后,恶毒的咒怨立马从戚九的后颈显现出来,之前 被东佛咬过的地方钻出两绺发丝,如同冬眠的毒蛇,一旦冰融复苏,便要咬上来的。 戚九的喉咙立刻被东佛故意暗置的发丝紧紧勒住脖子,一圈又一圈,瞬间就变了脸色,连一口气都喘不上,更不要说理智地操纵幻法。 他背后的万千手臂顷刻如同凋零的花枝,一根根从戚九的背后脱落。 “啊啊啊!” 咸安圣城失去了唯一支撑的力量从半空分崩离析,卷携着人们绝望的嘶吼声坠落如无尽的海底,掀起巨大的浪花。 上官伊吹眼疾手快,一把扯住戚九脖间不断收缩的诡物,甚至直接用自己的牙齿去撕咬。 东佛与沅殇鬼婴的怨恨实在是太过强大,直到上官伊吹的嘴唇鲜血淋漓,染红了胸口的衣襟,甚至分不清是血更红,还是官服更猩艳。 戚九已经再也喘不上气,紫透着脸膛晕厥过去。 失去了气宗大禅的幻力支撑,天际的日月如同庞然巨大的火轮与冰轮,自混乱的天际间互相碰撞,赤色的凤凰从火轮中一鸣而拥,像离巢的惊鸦们,悲惨地尖叫着,往其他三个方向飞离,百兽慌乱,百象奔溃。 上官伊吹并不想慌乱,可是他的头脑仅是竭力保持着理智,既然东佛与沅殇鬼婴想要从自己筑造的幻彧中逃脱。 那就让他们逃好了 。 第158章 我想长大 上官伊吹随即抽出玉屏笛, 阴艳的目光紧盯着气息渐弱的戚九, 夺人心魄的笛音因爱极而起, 又因愤恨而兴,渺白色的烟气从玉屏笛中化作流动的沙,弥弥散散, 几承辗转, 便冲向了整个幻彧里的每一个角落。 幻彧内的高山流水,苍漠黄土, 坠落的日月,厮杀的鸟兽,奔涌的浪涛,乃至伟岸的城池,声嘶力竭的难民,大至穹幕之光,小至尘埃落齑, 均被笛音一震,仿佛遭遇了解幻的咒语, 伴着白烟一起,徐徐而散。 此音妙如天籁,但是对于众灵来说却是具有毁灭意味的。 东佛与沅殇鬼婴的耳骨, 在笛音持续不断的震撼中, 渐渐渗出血水来, 然而头际的幻彧壁越来越薄脆, 几乎能够看到外面的世界。 姐弟俩当机立断, 强忍着撕心裂肺的剧痛,像撒欢的鲟鱼一般,抵死往幻彧壁的顶前冲去。 沅殇鬼婴的凤凰羽翅仅仅剩了一只,却在东佛无边无际的黑发拱托之下,不停地扇动,上上下下。 口里含糊不清的言语既是快乐,又是痛苦。她催促道,“佛儿,佛儿,我们快走!快快冲出幻彧去,我们就得救了!” 东佛的长发飘飘,像遽然涌起的火山,将两具狼狈的身影不停地托举!托举!托举! 奔向光明的新生! ! 上官伊吹冷冰冰地看着他们遁逃而去,双手紧攥的玉屏笛发出咯吱的声音,险些昏迷的戚九终于从喉头里换出些细微的咛声。 “咔嚓!”玉屏笛直接在上官伊吹的手掌里碎裂,刺得他双掌登时鲜血淋漓。 那破裂的声音仿佛于一瞬间膨胀起来,直接将幻彧壁内的各种幻境一荡,万物齐哀,千城尽毁。 上官伊吹苦心经营的幻彧之上,破出一个隧深的巨然漏洞。 更多的光芒如同扬帆的航船,千帆过尽,纷涌而入。 戚九后颈的碎发被金光照耀,旋即化作柔软的细丝,一扯即断,随而他的呼吸亦渐渐恢复正常。 许是奇迹与诡迹并生。 戚九的掌中木杖间,镶嵌的龙睛幻目突发金光,与涌入幻彧的明光遥相融汇。 而他的掌心自从卸尽银碎后,终于再次出现了圆洞洞的金印,宛若佛铃一般,皮肉间散发出一阵阵的勃然生气,覆盖向戚九几乎勒断的脖颈,须臾散尽红痕。 东佛的发丝亦在金光底下缓缓融解,然而他与沅殇鬼婴早已魔障了似的,即使发丝没有了,还有银壶的幻力,再若没有幻力了还有四肢。 纵使仅剩一张嘴巴,二人毅然决然会咬着任何可以依附的东西,一口一口挪到幻彧外界去。 任何人不会比他们更加渴望自由。 任何人不会比他们更贪慕真实。 当给他们一线希望之时,两个人便可以爆发出惊人的潜能。 东佛紧紧地搂着沅殇鬼婴,沅殇鬼婴的单翅依稀漏着风,然而他们却不停奔赴,奔赴向最后的逃离之门。 就在东佛的指尖即将探出缝隙之外时,突然地动山摇起来 。 这次并非由内,而是来自于外界强大的压力,仿佛从外面涌动着除了光以外的任何东西,正以破坏之礼往内冲来。 沅殇鬼婴道声,小心! 果真从幻彧外冲来了一群乌压压的黑影,好似过了峡谷的千军万马,汹涌而来。 巨大的黑影将东佛重重撞了一击,直把火急火燎逃命的姐弟俩冲击得在半空中笔直得垂坠下来,犹胜铁蹄下践踏的蚍蜉。 上官伊吹隐约觉得不对,以为是戚九做的,然而戚九刚刚恢复精神,断然是不可能立即筑幻来拦截那姐弟二人的去路。 只见姐弟二人极快地被黑影吞噬,完全不知死活,可是逼近的黑影却势如破竹,从高空俯冲下来。 再近些,居然是人。 这些人密密麻麻地挤压进来,仿佛从一个世界汇入另一个天地,甚至都不能被称作正常的人,所有的人均是半兽之姿。 长翅膀的在空中拼命振翅飞翔,长利爪的不停地挥动着兽爪,更不乏一些长嘴绿眸周身披羽的古怪家伙,冥冥中被莫名其妙地力量推入即将崩溃的幻彧境内。 上官伊吹的脸色瞬时一沉,硬生生抱起戚九,一瘸一拐地往谢墩云的方向奔去。 他已经顾得不再管东佛的事情了,现在必须要去做个了断。 戚九被他一颠簸,立刻恢复清醒,不觉越过上官伊吹的肩头看向天际。 失去平衡的天空一片混乱,一众半兽人如缓缓飘落的秋叶,挨挨叠叠到丝毫看不出间隙的地步,尽管如此,身披虎皮的东佛依旧在纷乱的身影中露出脸来,与沅殇鬼婴跌跌撞撞地冲向幻彧之外。 戚九的眼睛分明被他那身黑黄相间的色彩蛰疼了,愤恨无比道,“不能让他们跑了!我还可以修复这个幻彧,咱们还不算输。” 三千幻印衍作的金龙全部舞动起来,前仆后继追向东佛与沅殇鬼婴遁逃的方向 上官伊吹冷邦邦的态度反而像一座行走的雕塑,他竭力不看戚九询问的眼神,甚至把对方质疑的话语驱逐在耳畔之外,只道,“东佛与沅殇鬼婴都是无所谓的存在,幻彧没有了我也可以给你建个新的,但是……时间快来不及了!” 他总是这般欲言又止,他总是这般神神秘秘,他总是自己承受着真相而把他驱赶在谎言的蜜罐里。 戚九奋力从上官伊吹强硬的臂弯中挣脱下来,他盯着对方慌促痛苦的眼神口不择言道,“在噩梦幻彧里我已经知道你的过往,所以我宁可接受真相的冰冷,也再不需要你用源源不断的谎言来温暖我!” 随手一撞击木杖,杖间的龙睛幻目蓦地睁开,亦如苏醒。 避开上官伊吹阻拦的大手,戚九决然道,“纵使不可能全部都能跑出去,总有一个也得留下!” 一波强光自龙睛幻目中爆发,整座鲤锦门尚在眼中贮存着,仿佛听见气宗大禅一声召令,轰然坐落于睽睽之下。 七彩虹光瞬间由幻目的中心放射出来,鲤锦门犹胜极小的稻种,备受雨露滋养,眨眼幻作无边无际的橙霜河,身穿雪白阔袍的陀貘立在高耸入云的破魔裸母塔前,躯体昂然不屈。 强风玄烈,剥开了陀貘们遮面的阔大帽子,露出一张张被烧焦至扭曲的面颊,侧颜出露出“白聻”二字,特别像被诅咒的怨鬼,自地狱里鸣歌。 他们的声音又高又低,又幽又怨,喉头腐烂的焦肉翻滚着难以辨清的字符,而那些字符又冥冥中激得戚九掌心发出光辉。 擘逻漓咒! 是擘逻漓咒! 上官伊吹道,“连这些你都知晓了?!” 戚九不再看他,只幽幽回复着,“死人不该离开这里,否则人间必乱,你该清楚万分的。” 陀貘的吟诵声逐而增加,擘逻漓咒的每一个字符如同驱赶羊群的皮鞭,狠狠抽打在半兽人之中,瞬间驱散了所有意外的闯入者。 东佛与沅殇鬼婴便赤果.果得暴.露于视野之下,沅殇鬼婴大约感受到了擘逻漓咒的追踪,开始声嘶力竭地催促着东佛。 她的单翅不停得划拨,飘逸且凌乱,在一众惊慌失措的半兽人中显得拼尽全力,可惜命运并不会因为她的竭力便放过她的罪恶。 东佛身边的银壶受到擘逻漓咒的呼唤,化成一团阴森森的怨气,里面被徐皇后以残忍手段害死的怨念,倏而爆发出呛人的极香,郁黑的怨气里,人们凄厉的尖叫声似鬼哭狼嚎,足以削去人一层皮囊。 沅殇鬼婴被擘逻漓咒压制许久,再看见时仿佛生命终结的瞬间,挥舞着单翅俨然失魂叫道,“佛儿!不要!佛儿!不要!” 东佛披紧虎皮,残存的发丝紧紧的攀附在碎裂的幻彧壁间,苦苦挣扎。 黑色的怨气冲天,沿着他紧绷的肌肤一路盘剥,就像监圜里每一个欺辱过,践踏过,蹂.躏过他的足尖,狠毒地践踏着每一片肉和血。 东佛几乎咬碎的全部的牙齿,抵死往幻彧外攀爬。 一尺,一尺…… 一寸,一寸…… 他的眼神里快要喷出血来,恨恨地诅咒着每一个伤害过他的人来。 沅殇鬼婴险些被他拦腰捏断,嘴里禁不得哀求着,“佛儿,阿姐不想再死一次了,再快些,再快些……” 有什么东西突然拽着了她的小脚丫,令她那只从未走过路的软脚瞬间被电击了一般,周身汗毛丛立,瀑汗不止。 “阿佛!阿佛!我被擘逻漓咒捉住了,快跑!快!!” 擘逻漓咒完全不会给她任何机会,依附与怨气之中的灵宗幻咒,必将束缚着本源。 东佛明显再难动一丝一毫的距离。 他低头俯瞰怀里的沅殇鬼婴,擘逻漓咒卷起的黑色风潮开始吞噬他的姐姐,同时也在淹没他自己。 沅殇鬼婴黑洞洞的眼睛里冒出恐怖的煞气,更多的也是绝望与哀怨。 她对世界上唯一懂他的人道,“佛儿,姐姐已经死过一次了……” “佛儿,姐姐好怕不能轮回,姐姐好怕地狱太冷太冰,姐姐不想再跟那些怨念困在一柄小小的壶里面……” “佛儿,姐姐……我只想好好长大一次……” “你对母后问问,我只想好好长大一次啊,她为什么就是不肯呢!!” 沅殇鬼婴用仅剩的残翅助托了东佛一把,擘逻漓咒旋即将沅殇鬼婴吞入腹地,就如她无意间逃脱出来一般迅捷。 随后擘逻漓咒携带一众鬼哭狼嚎的尖叫与哭闹,衍成一道深邃的漩涡,凄厉又绝望着,湍急地流向戚九发光的掌心,恨不能钻烂血肉一般。 万籁俱寂。 上官伊吹伴随着陀貘口内的吟唱声,一并默念着擘逻漓咒,这些刀子一般邪恶,本应该狠狠刺入他的颅脑内。 绕了一圈,还在眼前。 一柄精雕细琢的银壶稳稳落在戚九掌内,被晶黄的盈光一渡,透出了死寂一般的暗黄。 上面完整的雕刻着夔牛衔杯银纹,不是任何花纹,该死的就是夔牛。 一滴泪沿着戚九白皙的脸颊,缓缓坠落。 整个幻彧壁开始分崩离析,像每一片凋零的叶,像每一朵枯萎的花,像乌木苏沙漠里纷纷扬扬的沙。 天崩地裂仿佛静止无音。 陀貘们逐渐离散的身躯化作一道滚烫的火风,缓慢的,虚弱的,难舍的,自上官伊吹的身边萦绕,每一具轻飘飘的烧焦的身躯都伸出手,轻抚上官伊吹那张绝美的容颜,仿佛告别。 上官伊吹被火中的残痕烫得难受,禁不住抱歉,“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他那紧绷的嘴唇里流露的创痛的字眼,简直刺在他自己的心头。 他亲眼,又一次,看着他们被权利的火焰活活烧死,而无能为力。 直到火风尽散,擘逻漓咒渐渐停息。 戚九转手将银壶塞入上官伊吹的怀里。 对他道,“你也一起离开吧……” 不待戚九说完,幻彧壁破后,外面被阻挡许久的风,像长了脚似得,倏然疯狂地涌了进来,把散却的幻彧吹荡得支离破碎。 更多更密的半兽人涌了过来,即如寻间肉味的猎鹰,雀起而来,又被强风卷散。 戚九布下精钢解阵内也不甘寂寞,发出了谢墩云一阵阵的呼唤声。 “白疯子,白疯子你怎么了,你不要吓老子啊!” 第159章 秘密不再是秘密 白式浅的脸上, 露出了一种近乎呕心抽肠的痛苦表情。 谢墩云清醒后的第一直觉就是, 白式浅被什么东西缠紧了不能移动, 他完全顾不得精钢结阵外的战况,转头就去摸对方的手,结果被对方生硬地避开。 谢墩云道, “可是方才护我时受伤了?!” 白式浅反问, “勿要管我,你尚安好” 他的手中始终坚持掌着雷肜伞, 即使一点点痛苦都要吞入腹内,绝不肯叫谢墩云在此生死存亡时多分心一刻。 可惜晚了。 谢墩云不但猜到了他的痛苦,甚至有些不管不顾起来,他的手不停地挥摆,直到探触到雷肜伞的边沿。 “都什么时候了,可别跟老子玩什么闪闪躲躲的游戏了!” 大手一掀,恰把白式浅掌中伞掀飞一边。 白式浅一把抽掉纍丝冠上的玉簪, 如瀑黑发似渲染的墨汁,倏然遮挡住他的脸, 却遮不住他冷冰冰的视线。 谢墩云的气头立马比奄奄的精神还高涨百倍,怒不打一处来道,“火烧屁股了, 你还护着那张脸!就算你丑, 你瞎, 你聋, 老子也绝不会嫌弃你一丝一毫!” 白式浅躲道, “并不如此,只是怕你因我这张脸而死。”他曾发过毒誓的。 谢墩云才无畏惧生死,双臂的力量无与伦比,扑上去一把将白式浅藏起来的另一只手扯了出来。 白式浅的五根手指像被什么吸附,连带着一声沉坠的响音,便清晰看见他的整个手被极玄子吞没,已经不见了踪迹。 “这是怎样!”谢墩云上去掰弄,“早就跟你说不要沉迷在这玩意儿上,你非但不听,现在还被黏上了。” 但是如何揪扯,都拨弄不开。 一忽间,极玄子变得活泛起来,仿佛一团蠕动的烂泥一般,沿着白式浅的手臂开始攀沿,须臾就吞没了他的整条手臂。 再扩散,人就没了。 谢墩云霎时急红了眼睛,早已被血水和污泥沾染的手指,不停地朝极玄子的缝隙间抠着,直到血水再次侵染。 可是哪里有缝隙任他撬动,黑而粘稠的浆液紧紧包裹着白式浅的手臂,近乎渗透入每一个毛孔里面,况且软化的极玄子堪比无坚不摧的钢甲,任何利器都难以将其破坏。 谢墩云一把提起自己的步卅狂刀,对着白式浅吼道,“胳膊咱不要了,以后我养你!把你伺候得跟老子的爷爷一样舒坦!” 他的刀对准了白式浅的肩膀,白式浅竟也默许。 钢刀厉下,势头猛如嗜血的狂虎,就是将人拦腰劈碎了亦在分寸之间,迅疾的刀锋劈在白式浅的手臂间的极玄子上。 “噹!” 回音震荡,步卅狂刀曾砍碎了无数敌人的头颅,此刻竟然横空振断,烂成一片片的铁碎。 白式浅的情况愈发糟糕,极玄子不断地蔓延,蔓延,从他的手臂流淌到了胸前,又如洇透墨汁的宣纸,一直向四肢百骸延伸,极快包裹了他的右躯。 “这不可能!!”谢墩云明显头痛欲裂,他像是想要解决一切苦恼,就把愤恨发泄在自己的头颅上,狠狠一敲,扑身抱住了白式浅逐渐僵直的躯干。 “老子该怎么办!该怎么办!白疯子!你说话呀!” 谢墩云的声音透着数不清的各种情愫,恨意比愤意更深浓,更醇厚,更揪心。 “都是上官伊吹,都是上官伊吹不好!这极玄子就是他送给老子的!”谢墩云狠狠地扯着白式浅身躯外的极玄子。 如果仅仅是一件裹身的布,缠人的丝就好了,谢墩云抱着一万种可能的念头,祈求白式浅不要再被吞噬下去。 他恨自己恨得要死。 怆然唤道,“如果现在叫老子去死,老子就是活该的,为什么偏偏换成了你!!老子就不准了!” 白式浅被覆盖而来的极玄子,一寸一寸吞噬了五体,早在极玄子异变的刹那,他或多或少也是猜到了结局。 他的呼吸越来越薄弱,喉头越来越艰涩,伸出左手阻止谢墩云近乎于自.残的行径,冷清的语言不断透出象征死亡的寒冰。 “别紧张,你就会咋咋呼呼地乱叫,疯发完了听且我一句,”白式浅顿了顿,“我们不会分离的,没有你的吼声,我睡不着。” 日月总会在空中相逢,航船总会在汪洋里巧遇。 谁心里有谁皆是定数,哪怕春风拂晚,向阳花开。 白式浅的手指艰难地指向雷肜伞。 “伞给我……” 唯听得劈咔一声脆响,精钢结阵被意外破除,原是幻彧壁破带着结阵一并消亡,化成散沙一般的细烟,被滚进来的新风一吹,立马遁去了幻形。 谢墩云手忙脚乱去抓雷肜伞,反被一脸惊悚的白式浅握住了手心。 “谢老痞子……你……” 谢墩云的长发被倏倏灌入的风一吹,竟似碰了荼白,自发根处层层退了乌黑的色,根根传递至尾稍均变作银白,在发着粼粼的冷晕的清光下照耀,恰似山尖那一簇簇的白霭。 连他那张饱满又俊郎的脸庞,亦瞬时化成揉皱的春水,一波波的细纹汇于眼尾。 白式浅太讶异了,简直忘却自己正处于生死存亡之际,冷冰冰的大手直抚向谢墩云逐渐衰老的鬓角,忧惧满满道,“我不该总唤你谢老痞子,你……你……” 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清楚,只能用手不停地触摸对方的肌肤,分明是灼人的温度,连手心都会被温暖得烫起来,如何变成了另一番年迈模样。 谢墩云也顾不得他的异常,仍然坚持要把白式浅从极玄子里挖出来。 二人身姿一错位,白式浅的手径自深入了谢墩云的鬓角,直把他最珍贵的头颅碰触了一下。 “别动我头!!”谢墩云立马变了脸,抬手捂住自己的首侧。 可惜晚了一步,白式浅已经从他漫头银发中摸到了一个异物感十足的突兀。 一枚像纹身一般的突兀。 通天眼!! 复杂的情绪瞬间在白式浅的胸膺里爆发。 他分明记得这种标志的。 死都不会忘记。 “你……你……”白式浅被缠缚的极玄子压上了胸膛,窒息的压抑感与被欺骗的羞恼,双向攻击着他的五脏六腑,不叫他好活。 “噗!”一腔怒血在他的心脏里喷发,自口鼻里变作淡淡的血雾。 许是他周身的怨念爆发,极玄子仿佛被滋润一般,极速覆盖而来,狠狠地没过他的喉结,直逼着头部。 白式浅已经无法呼吸。或许其中一部分的窒息来自于失望。 他本不应该太相信这个世界。 这个世界本来就不是真的。 他本不应该随随便便动心。 心跳或许也是假的。 谢墩云惊得面无血色,递上雷肜伞,近乎对白式浅哀求道,“我会告诉你一切原因,你信我,好不好?!” 白式浅用仅能动弹的一根手指,恨恨勾开雷肜伞的伞柄,冷幽幽道,“你究竟……是真……是幻……”断断续续,完全听不懂他究竟意指何处。 但他凌乱发丝深处的绝望,却是真真实实的。 谢墩云紧紧握住白式浅逐渐失去知觉的手,“真的,真的……”言不能罢,紧紧闭上了眼睛,“你想说的所有一切,都是真的。” 说谎是真的。 在乎他是真的。 全部都是真的 。 极度痛苦的表情堆叠在谢墩云的脸上,犹胜霜刀雪剑的摧磨,立马苍老不止。 “啊,原来如此,难怪,难怪。” 白式浅冷冰冰一笑,十成十的寒彻心扉,在更深的绝望流出眼眶前,紧紧阖起眼帘,毫无情绪,一字一顿道:“生而姓白,我很抱歉,但愿……来世转为他姓,永不相见……” 极玄子包裹住了他的头颅,仅仅再一个瞬间的距离,将一条鲜活的生命封锁入无穷无尽的黑暗里,隔断呼吸。 “不要自己匆匆做出决定,好吗?!”谢墩云狠狠一砸。 “老子的话,你就一点都不想听了吗!”又是狠狠一砸。 “老子叫你等等,你听不懂吗!”谢墩云从地面间捡起一块碎刀,像疯了一般拼命地砍刺着极玄子坚硬如铁的外壳。 “白疯子!白疯子!你给老子出来!老子……老子从始至终都没想着骗你的啊!!” 极玄子发出森冷的撞击声,但绝不是白式浅的回应,更不是原谅的浅笑。 他失去了他。 就在一瞬间到来的某个时刻,加上了永远的休止号。 戚九与上官伊吹前后赶至了消散的精钢结阵处,白发苍苍的谢墩云抱着化为死尸的白式浅,僵硬得好似另一具尸体。 “谢大哥!” 戚九准备上去问个究竟,只觉得双臂被什么东西缠住了,再回首,居然是上官伊吹,他动用自己造幻的力量,筑造了一尊琉璃匣子,恰把哑口失言的戚九装了进去。 “阿鸠,别试了,我筑的幻,你短时辰内是无法击破的。” 上官伊吹隔着琉璃匣子抚摸了他略显莫名其妙的脸颊,成功制止了戚九准备破除幻力的举动。 回首对谢墩云狠厉道,“没有人可以突然得到,却可以永远失去。这种彻心彻骨的极痛,原本就是要叫你亲自尝一尝的。” 谢墩云保持着不变的怀抱姿势,然而一副痞坏无羁的样子早已荡然无存,替换的则是一张怒火中烧又不乏冷静的神态。 他老了,在白式浅临死前的一瞬间,衰竭得像一棵垂垂老矣的枯树,连动怒或悲伤的表情,都不能简简单单做出来了。 戚九虽然被隔离,可是他依旧听得清清楚楚。 谢墩云像是脱胎换骨,整个变成了一副陌生的样子,对上官伊吹严酷道,“为了杀我,你这盘棋下的好大啊,花鲤鱼。” “既然一切遮羞布都被扯开来看,咱们也不要避开小九的耳朵,直接打开天窗说亮话。” “你,上官伊吹!”谢墩云用食指指向上官伊吹傲立的方向,“你明着,暗着,有意的,故意的,专门的,借刀杀人的,想弄死老子不止三四次了吧!” “为什么,你来杀老子就好,为什么偏偏要算计白疯子!”谢墩云的手,攥着碎刀片的骨节青筋暴起,若不是对手太强,依着他的鲁莽早就甩出去了。 上官伊吹散淡一笑,“谁说我只想杀你,确切的说,我本来就是想杀你们两个人的。” 谢墩云与戚九不约而同道,“你竟然看得见白式浅!” “没错,”上官伊吹沾了斑斑血迹的葱茏手指,轻飘飘往遮住半面的紫龙睛纹面罩,似是犹豫该不该道明真相,依旧爽快地掀开了那一半面具遮掩的秘密。 在谢墩云与戚九共同的注视之下,那张足以倾国倾城,灭神灭世的绝美脸庞,终于缓缓露出全部的庐山真颜。 竟是一片疮痍的疤痕,就像是被摧毁殆尽的枯壑,水泄蒸干的泥沼,于上官伊吹那张惊世骇俗的容颜间,显得格外惊悚。 一颗明眸善睐的淡茶色眼珠子正镶嵌在这片疤痕之间,不停地吸食着上官伊吹半颜的血肉。 或者说,在吞噬着他惊为天人的美貌。 戚九蓦地被那颗眼珠子一招,右掌心的金光简直奔泄如洪,剧烈的疼痛冲入心肝,直劈脑门,撕裂的触感瞬时控制了他的表情。 上官伊吹缓缓解释道,“阿鸠,于你记忆里遗忘的那个部分,其实你的右掌心中才真正拥有着三眼环轮的幻印,轲摩鳩那个仅是假的,为了吸引某些人的注意刻意为之。” “依照你的心愿,我把一颗召生幻目赠予了轲摩鳩,赐他无穷的生命,令他长出四肢百骸,成为我的左膀右臂。” “另一颗,是龙睛幻目。” “第三颗为释吞幻目,我把它从你掌心剜取出来时,播种在了自己的脸上,以自己的容貌来喂养它,借助它的幻力来造就眼前十成十的幻彧。” 上官伊吹长臂高展,数不清的半兽人在三人头际上横冲直闯,哀嚎连绵,仿佛上官伊吹方才亲手摧毁的幻彧仍在苍穹之下。 他继续道,“可是我的操纵力始终不及你的万分之一,纵然幻彧初成,始终徒有一张空虚皮囊。” “况且你的三千幻印们完全不听我的使唤,总是处处捣乱,我只好借助龙睛幻目的力量强行将它们羁押在橙霜河畔,化作橘树,施以禁制看管。” “哪知一些幻印突破强压,逃出外面自行添加皮肉身躯,衍作了筑幻师,广收弟子,一心想把你解救出去。” “所以我将计就计,将幻彧建筑成鲤锦门大肆猎杀筑幻师的时间段,一则可以顺利收回流窜在外的幻印,一则可以利用手中权利,寻找出对我们具有极深威胁的人。” 他的瞳眸淡一扫谢墩云,脸上的释吞幻目一阵凝鄙,直看的谢墩云后脊发麻。 戚九却难以接受他的口中事实,拍着琉璃匣通透的壁面,一番寻衅道,“可是说不通,若我掌心的三眼均被你剜走,为何我的手从不疼痛。” 第160章 血舞狂刀 上官伊吹算是无奈一笑, 他从不露出如此表情, 但此刻, 他的无奈简直要从脸上的创痕间扭曲起来。 遂道,“所以我曾间接告诉过你,绝不能离开我身边超过七日, 加之我隔些日子, 便会给你食用一些橘子。” “你已召唤了三千幻印随身,也该知晓自己吃的橘子里大有文章, 没错,我喂你的橘汁皆是三千幻印的神元精华,可以确保你不会觉察自己失去了掌心幻印,防腐杜痛。” 戚九难以置信地翻看自己放着圆光的掌心,此刻他真是有些痛了。 然而上官伊吹却最先笑了起来,他的环月弯刀拖曳在地上,刀尖一路与地面摩擦出点点火花, 径自走向谢墩云时,他的傲然神气简直堪比天尊地煞, 目空一切。 “至于你,”他的脸上露出殷冶的艳笑,“你且不要把自己描述成一个备受算计的可怜人。” “话说, 你主动接近阿鸠, 不就是想要培养出与他的良好情义之后, 再故意被我杀掉, 由此来破坏我与阿鸠的感情吗?!” 谢墩云瞥见戚九对自己露出复杂的表情, 心里顷刻扭绞起来,毕竟任何人都无法预控自己的感情,几个月的出生入死,也足够动摇任何泰山般的意志。 更不要论他仅是个普普通通的人了。 不待谢墩云自己承认,戚九主动替他开脱起来,“上官大人的一番话前后矛盾,纵然谢大哥是来搅坏你我感情的,然而任谁也不可能以自己的性命来开玩笑啊!” 关键时刻,他居然还叫自己大哥,居然还替自己辩解! 谢墩云的五脏六腑登时一扯,对戚九露出极度苍老的笑容,八颗白牙近乎闪耀,“上官伊吹说的都不错,他一向聪明,不会轻易放过任何一个有罪的人,且把老子好好戏耍了一场。” 说着,不再掩饰,他掀开了自己的长发,于头颅侧,一颗通天幻目暴露于戚九面前。 戚九瞬间陷入了更深层的折磨,连番的重创令他整个人都摇摇欲坠起来。 谢墩云忍着良心的折磨,对戚九言道,“你就是因为太过善良,难辨忠奸,才被别人不断利用,最终失去所有。”仿佛他早是认识他的。 “鸠罗纳夜,你现在看看头顶上!” 戚九沿着谢墩云的指引,整个苍穹之上已然乱成一团,各式各样的半兽人像畅游在海底的诡谲的鱼群,不停地横冲直闯,直到彼此间拉扯起来,不停地攻击彼此。 “鸠罗纳夜,你以为上官伊吹的幻彧破了,我们就回到现实中去了?不,我们仍然滞留在下一层的幻象之中。”谢墩云拍拍白式浅的尸体,多少怀着无奈,“所以老子就是进来主动送死的!” 竟然还有幻彧的存在! 戚九难以置信地再看了眼半空,那些行为古怪且长相可怖的半兽人,犹胜沸腾的水液不停地翻滚起伏,他们的嘴巴里分明谈吐着人类的语言,然而行为比野兽更粗俗。 整个空间里都要被半兽人塞个满满当当的时候,大规模的斗.殴便如鏖战一般上演。 谢墩云继续道,“其实上官伊吹,你也并不算聪明,老子进入幻彧里第一个遇见的恰好是戚九,他傻乎乎得最是善骗,老子正好把他带去咸安圣城,与你这个鲤锦门领首相逢。” “尤其这个幻彧存在的时间段特别巧妙,正是白家堡被灭门的时间点,老子说认识白家堡的少堡主都是骗人的,只是这个幻彧里,老子来刺激你的最得利借口罢了。” “而你这个曾经在白家堡里长大的鲤锦门领首,果然按照老子的预想对老子设防,屡屡委派老子冲锋陷阵,每次都是生死一线。” “现在想想,你真是个十足的混蛋,竟然在这段记忆里筑幻,让你被烧死的亲人,在你面前又活活烧死一次,而你自己则能做到置身事外,面不改色! ” “啧啧啧……”谢墩云禁不住慨叹自己的对手真是恐怖,“想想若不是东佛那两个傻子搅局,你若早一些把老子弄死,老子也不会跟白疯子走到这不可挽回的一步。” 谢墩云幽幽一叹,“其实老子也是个傻子,居然把你送来的极玄子,转送给白式浅……白式浅……”他那褶皱丛生的眉眼突然咕噜噜转了起来。 “不对,不对,你刚才说过造幻就是为了杀老子和白疯子,莫非那个时候,你已经算出老子会把极玄子转手给他!” 上官伊吹被他一番感悟戳到痛处,更是杀心四起,大大方方承认道,“没错,硬要给你们二人排个前后,白式浅存在的威胁更大,我当然要先杀他,再杀你!” “既然他死了,接下来就是你了!” 上官伊吹轮起了幻月弯刀,精光闪灼的刀面映过他周身红衣,好似一道夺目血泊迎头浇下。 谢墩云的体表在迅速衰老着,佝偻的肢体状似枯树,整张脸如同皱缩的核桃,他已经跑不动也打不动了,时间在他浑身雕刻无数的残痕,包括内心的逐渐死去。 谢墩云叹一口气,对着奋力敲打琉璃匣的戚九朗声道。 “鸠罗纳夜,灵宗与气宗世为宿敌,我受人指派在这层幻彧守你七十余载,乃至垂垂老矣始才进入上官伊吹筑建的幻彧内部。” “所以老子从始至终,都没把你看作是朋友!” 上官伊吹义愤填膺道,“谢老痞子,你别再说了!” 因他看见了戚九眼角闪烁的星光,益发生气,想着报复一下这个该死的东西,半空里驻停了刀。 眼神示意道,“你且摸一摸旁边那把破雨伞的伞柄。” 谢墩云木然抓来雷肜伞,颤抖的手指摩挲着那个人紧握过的每一个竹节,温情又懊丧。 蓦地觉察似有机关存在,点触后居然从里面弹出一枚盈亮的引雷子。 上官伊吹一脚踢去,把引雷子踹开后狠狠踩在谢墩云的腰侧,令他酥脆的老骨头嘎吱作响,剧痛难移。 才疏冷不冷道,“方才若是白式浅取出这伞中的引雷子,其实尚有一丝生还的机会,可是你背叛了他,叫他太过绝望,所以他宁可死,也不想再活着见你!” “为什么!”谢墩云隐忍的怒火,也因极度的羞辱而腾腾升起,“上官伊吹,你为什么要如此残忍,你为什么要把这种事情告诉老子!” “因为我想让你滚出我和阿鸠的世界,我也想让你带句话回去,你这条老狗!” “永远不要试图将我和阿鸠拆散,否则……”上官伊吹脸颊喂养的释吞幻目骤发溟濛可怖的法光,“否则就让你们灰飞烟灭!” 灭字落地。 极玄子于瞬间在谢墩云的怀里分崩离析,散于烟尘。 谢墩云拼命伸手去抓握,那些闪闪发光的烟尘自他掌心里滚了几滚,自瑟瑟发颤的指缝间流淌出去。 上官伊吹骂他是老狗,他就像最落拓的狗一般趴在地上,双手不停地往回搂着什么,直到他紧紧拥着雷肜伞,双手空空。 谢墩云知晓自己命不久矣,俄顷咆哮道,“小九,老子从未把你当作朋友,只因为老子一直将你看成兄弟!” “鸠罗纳夜,夔牛衔杯,血泪盛皿,皆如眼下!” “小九九,对不起,原谅我……” 谢墩云默默闭上眼睛。 “你竟然还敢教唆阿鸠!”上官伊吹气积千丈,高举的弯刀笔直砍向谢墩云的后颈。 血花刹那,靡靡得与戚九模糊的视线汇作一副淋漓丹青。 上官伊吹抛去手中血刀,仿佛从血水的洗涤中,披一身红袍墨发,快步向呆滞的戚九走来。 “阿鸠,勿怕……”上官伊吹用自己的身躯遮挡了血泊中的碎影,他伸出双手去,从琉璃匣中抱出戚九,款款深情道,“我们的敌人除尽了,以后这个世界就只剩下我们了。” 只有你与我,朝夕相伴,日月无错。 戚九在他怀里静静地躺了一会儿,鼻头牢牢地嗅吸了些什么气息,轻手拍拍他坚实又沸腾的胸口,慢腾腾道,“不,是我的敌人,还没有除尽。” 上官伊吹的心跳明显置停一瞬,更激烈地跃动起来,“还有谁是你的敌人!” “当然,就是你……”戚九奋力从上官伊吹的怀里跃出,天野里成千上万的身影,在他的头际投射着凌乱的黑线,拉长且扭曲。 于两个傲然男子中间,划出一条银河的距离。 “阿鸠,他们都死有余辜啊!”上官伊吹明显急火攻心,连他脸上受损的部分,也抽搐起来分外狰狞。 “白式浅和谢墩云,他们就是被安排进来破坏我们的啊,阿鸠,面对敌人,你叫我怎么能心慈手软呢!” 上官伊吹朝着戚九进了一步。 “被谁派来!”戚九像足底踩着火炭,连连退后七八步,他实在没有信心能真的拒绝对方,挑起木杖自眼前一划,怒涛滚滚的橙霜河旋即从两人中间涌来。 “女帝,是女帝!”上官伊吹暗自动用释吞幻目,然而幻目见到戚九后,不再听命于他,上官伊吹旋即动情道,“阿鸠,阿鸠,我们现在待在这里很安全,女帝此番受挫,再不会委派人手进来破坏咱俩的关系。” “阿鸠,白家堡的哥哥姐姐弟弟妹妹全部被女帝纵火烧死了,我再没有亲人,只剩下你。” “阿鸠,我们只剩下彼此啊……” 上官伊吹的表情十分怆然,若不是他的容貌艳美异常,此刻真像死去了一般。 “阿鸠,在某种意义上,我是欺骗了你,可那是因为你忘记了很多很多很多事情。” “我们之间其实已经经历了五百六十三个幻彧,女帝每次都会派人来破坏,而你每次总是选择自戕来重新启动幻彧。” “所以你才会屡屡把我忘记了。” “但是这次不同,女帝派来的人竟然直接以雷电破了你的幻彧壁,我怕他最终伤害到你,才出此下策,擅自盗取了你的幻目,依照我的记忆来创造一个新的围猎场,软化他们的戒心,再将谢墩云与白式浅彻底绞杀。” “阿鸠,我若是真错了,只因为我太爱你了,我们在御华庭里一刀钟情,再到你为了救我,甘愿变成女帝铲除异己的傀儡,最后女帝利用完你,将你的门徒四海赶杀,又把你围困皇城。” “我们经历了那么多的血雨腥风,却始终互执双手,从不放弃。” “阿鸠,难道因为我杀了谢墩云和白式浅,你就质疑我的心,质疑我的情,质疑我的全部了吗?” 涛声依旧。 但并不遮掩戚九淡淡的声线,他周身郁蓝色的绸缎华服陡升寒光,看起来那么疏远又残忍。 言辞生冷疏离着,“大人所言都是自己的臆想,你又怎么知道,五百六十三次的遗忘,不是我真的想忘掉你的证明!” “你又怎么知晓,我其实自始至终图的是你倾国倾城的容貌,至于你这个人究竟如何,我根本没有深入去了解。” “阿鸠……”上官伊吹隔着橙霜河怅怅一唤,“阿鸠,你不要故意装作无情好吗,我知道你仅是气我怨我,你怎么能用咱们日日夜夜的情感来攻击我的真心!” 他想舍出命去从橙霜河畔淌过来,戚九更快招手打记响指,三千幻印化作的金龙旋即听话赶来,逐个跃入河底不停地翻搅,制造的漩涡一排排撞击向上官伊吹靴底的堤岸,弥高的几乎将他修长的身量吞没。 上官伊吹喊道,“阿鸠,你莫意气用事,好好好,我且不逼你,我就坐在岸旁守着,你若想明白就命三千幻印退去,我自然游过去接你!” “那就不必了劳烦大人湿身了,”戚九攥着木杖,隔河遥望,“记得大人引我进入鲤锦门时,要我在橙霜河畔接替箫玉舟的位置,替您撑船。” “回想来,小人也仅仅替您效劳过一两次罢了,小人如今心灰意冷,实在渡不了您这尊大佛,唯恐船翻浪劈,不若就此分明泾渭,再无干扰吧。” “你什么意思?!”上官伊吹脸沉得狠,肩膀绷得又紧又硬,肌肉突起的臂膀紧紧夹着躯体,快要把双拳握碎了。 “就是叫你离开我的世界的意思。”说着,仿佛所有的爱意化作虚无,所有的温存衍成毒汁,戚九昂然从手指头上取下碧月石戒指,上面的单翼显得益发寥落。 戚九的喉头滚了滚,将戒指毫无波澜地扔进了涛涛不绝的橙霜河中,“我与你已经没有任何瓜葛了,上官大人!” 上官伊吹眼睁睁瞧着那枚戒指坠入深渊,被雪堆似的波浪吞下暗涌深处,他再看着那张分明熟悉的面孔,此刻流露出的决绝刻骨铭心。 “我不接受,”他愣怔半晌,从干裂的口唇中始才吐出这四个字来镇压自己的心痛。 “我不接受,你知道吗,阿鸠!” 蓦地,像是无法接受现实的残酷,上官伊吹从地上捡起了环月弯刀,他的艳丽面孔简直狰狞到了极限,像是随时喷发的火山。 “我不接受,鸠罗纳夜!!!” 上官伊吹的眼睛登时血红一片。 既然戚九没收了他的幻力,那他就自己创造出一条路来靠近他。 想着,上官伊吹已经失去了理智般,他手中的刀像灌入急电的风雷,欻然爆发,笔直得投向天际。 那上面正有无数的半兽人在鏖斗,瞬时被突如其来的巨大刀光砍倒了十数个。 纷纷扬扬的尸体从空中坠落,林木森正掉在阻隔上官伊吹的橙霜河里,天空立刻下起来鲜红的血雨,连风都夹杂了腥臭的气息。 天幕骤乱。 然而上官伊吹像个失魂的疯子,不停地抛刀,回手,再狠厉地抛出去。 橙霜河逐渐由清澈转为污浊,再到泛红。 一座浮尸堆成的肉桥慢慢架在两岸。 上官伊吹便要踩着它一步步靠过来。 凄厉的惨叫声令戚九心惊胆战,他掏出上官伊吹赠予的簪刀,狠狠往右掌心一刺。 右掌心的圆印随即发出夺目的万丈光芒。 “收!” 那些狼奔豕突的半兽人像找寻到了安稳的巢穴,如归巢的鸦雀一般,前仆后继从四面八方钻入了戚九的掌心之中。 辉辉光芒形如缎,状如江,势汹涌,竞先后,眨眼间收敛了全部的诡谲之物,淡淡在戚九的掌心形成了一颗光明之眼。 上官伊吹在血中狂舞,直到再没有任何一滴血液掉落下来,直到他周身的官服不可能更加红异,直到他的神情比绝望透顶更加深邃。 他掷去手中弯刀,悲惨地跌坐下来。 “阿鸠,阿鸠……鸠罗纳夜!”上官伊吹的眼睛里滚着泪。 不,是血。 “为什么你总是这么自私!你擅自决定生,擅自决定死,擅自决定爱我,擅自决定恨我!” “你叫我来,我就来,你叫我走,我就走……你总共扔下我五百六十三次,遗忘我五百六十三次,可我每次都去找你……五百六十三次……” “你究竟怎样才能……才能……才能再爱我一次!” 戚九从未见过他颓败的像一座倒塌的高山,低至入伏地的尘埃。 他应该也是想落泪的,但是他强忍住了。 戚九瞧着遍地血舞的痕迹,真如曼珠沙华开遍黄泉彼岸,深深又深深道,“谁也没有期许过你的等待,就像你自以为我会五百六十三次都爱上你。” “你的执着太过自信,你的爱太过窒息,我要不起,也不想要了。” 上官伊吹眼底最后一颗星灭了。 戚九道,“离开吧,回你的世界去吧!” “我已经不需要你了。” 第161章 该留的自可去 上官伊吹彻底垂下了头, 被血浸润的发丝附贴在双颊, 垂打双肩, 滴滴答答落着血和其他的水液。 “阿鸠,”他避开戚九咄咄逼人的目光,颤巍巍如面临刻骨严冬, “不管你信否, 我从第一眼就自心里放不下你。” “我想,有朝一日, 如你愿拉着我的手,递我一记红尘笑颜,纵天地分崩,江河摧枯,我永不离你。” “然而再看这遍地疮痍,众生寥落,天地无序, 巨山平移 ,芸芸众生在你这气宗大禅眼下不过苍芥蒲草, 随风颠摇,亘古不变的永恒在你指尖轻轻一触,旋即瓦解如尘。” “没有什么是不变的, 就像誓言原本仅仅是几个字词的连续跳跃, 打乱了还能组合成别的句子, 连最初的涵义都会转变, 所以……” 上官伊吹从腰际取出玉屏笛, 笛尾悬挂的两枚空心佛铃彼此碰撞,发出空泛的轻音,幽怨且绵长。 世间本无痴心不悔,有的仅是痴人说梦。 上官伊吹双手紧握玉笛首尾,使劲一掰,碧玉的笛子顷刻裂成两段锋利的玉刺,闪烁出锋利的尖光。 “鸠罗纳夜,你的释吞幻目也跟你一般,只是寄生在我的美貌之上,我便毁了着份该死的容颜吧!” 说着,上官伊吹将碎裂的玉屏笛狠狠划过自己的半颜,滚烫的鲜血随即随着深邃见骨的伤口流淌,缓缓沾了他的手中玉,身上衣,成他足尖尘,落他心尖砂。 直到他把那锋利划过下颌,笔直得引向自己吞咽着泪水而滚动的喉头。 “鸠罗纳夜,你果然比我更狠更无情!” “我自诩聪明过人,胆识过人,什么都掐指算到了,唯独没算过你,你做的很好,很好。” “忘记我吧,就像你每次都做到的一样!做你最擅长的事,把我忘个干干净净!” 上官伊吹自始至终没有再看戚九一眼,唯恐自己的痴心与纠缠,换来的不过是一句绝情的笑谈。 他有自己的骄傲。 上官伊吹一仰头,玉刺狠狠地戳入他的喉管,直到他的肺被倒灌的血液淹没,再也喘不得一口气来。 阿鸠没有喊他住手。 阿鸠自始至终没有喊他,一句,或是一个字音,都没有。 上官伊吹痛不欲生地栽倒在地。 释吞幻目因为失去了生命的依托,俄顷枯萎成渣,在上官伊吹丑陋的脸庞间,变成一颗尘粒。 总有一天他不得不失去他,不如现在就失去的好,总有一天他 不得不失去他。 是的,他失去了。 他们都失去了彼此。 上官伊吹的尸骨化风,淡淡的,淡淡地飞走了。 即使他曾经是这个幻彧里最惊艳才绝的存在。 现在他不过是一片狼藉而已。 戚九仰着头,他确信只有保持这样的姿势,泪水才不会流下了蛰疼他的心。 可惜他的心像雁冬飞离,留下一座枯败的空城。 伊吹…… 伊吹…… 无数个上官伊吹的名字在他的肺腑里徘徊,戚九都牢牢用牙齿咬紧在嘴里。 他不能留他。 绝不能出任何一个字音留他。 一个死人怎么能留下一个活生生的人呢! 直到一缕风越过河畔,从他鲜血淋漓的五指间淡淡的划过。 这风里有橘子的甜香。 戚九瞬时如奔溃的河堤,捧握着那缕风拼命往自己的口鼻里吸入着,“伊吹,不要忘记我,不要忘记我,不要忘记我……” “屡屡忘记你,是想总被你记得。” “是因为你总会记住我,总会找到我,总会爱我,伊吹……” 戚九紧紧以双手捂面而泣。 这个艳美绝丽的奇男子,曾在他的生命里留下了无数绚烂的笔墨。 然而他走时,却连一颗细尘都未留下。 这些都是戚九需要的。 他自食苦果。 有些微的碎石摩擦声,突然在身后不远处传来,戚九立刻换了表情,抬起木杖往后一指。 “谁!” “是我啊,小兔崽子,”披着虎皮的东佛像是刚从地底下钻出来,一瘸一拐地冒出头来,他佝偻着身体,像初见时一般,脸上堆着餍足的笑意缓缓靠近。 “你哭起来的模样真好看,难道……我就不行吗,小兔崽子”东佛亲眼目睹了上官伊吹的消亡,再看戚九时多少有些忌惮,然而幻彧里再没有第三个人,故而他的贼胆渐起。 “你干什么行?”戚九的木杖像高举的利剑,一刻不曾放松,他那水溶溶的珀色眸子上还挂着晶莹剔透的泪珠,瞧起来益发楚楚动人。 “当然是,我留下来陪你。”东佛在木杖前驻足,“你瞧瞧你,头发也散乱了,衣服也褴褛了,真像只被人丢弃的波斯猫。” “况且你知道的,一个孤独的人是根本活不长久的,若是我不留下来陪你,你马上就会发疯,发狂,最后在郁郁寡欢中丧失自我,落得个自戕而死也说不定。” 戚九想了想,慢慢放低木杖,撑着自己松软的身躯恐防跌倒,“你说的也不无道理。” 东佛简直喜形于色,他径自靠近了戚九,修长的身躯单膝缓缓跪下,他的手执起戚九破破烂烂,却依然华美非凡的披裟,轻轻落下膜拜一吻。 自下而上望去,遍身的珍珠皎白无暇,雕琢出一个披星戴月般的异宝,仿佛楚楚怜人,又胜冰清玉洁。 天下汇宝藏,明珠珍乃藏。 “小兔崽子,我爱你,我爱你……”东佛的眼睛底下流淌着激动的悬河。 “鸠罗纳夜,我爱你,我爱你……” “鸠哥哥……” 没有上官伊吹的存在,戚九终于能够属于自己,只属于自己。 东佛的单臂像攀爬大树的藤蔓,一路蜿蜿蜒蜒上升至对方光洁的肩臂 。 他搂着他,就像拥有了全世界一样。 戚九侧首观他,一派笑逐颜开,微然问东佛,“你真的愿意陪我在这幻彧里,承担无休无止的折磨吗?” 东佛重重点头。 “为什么,我们方才都以命相搏过了”戚九无端的眼神里伸出荆棘一般的藤条,不断地缠绕着溟濛不清的虚表,割破覆盖着伪装的皮肤,狠狠又刺入错综复杂的血管,释放出真相的血液。 东佛嘶嘶轻笑,或是笑他的愚蠢,也或是笑他的狠心,上官伊吹死去时那种孤苦无依的模样,深深雕刻在东佛内心某个拐角里。 他若是此刻不推开戚九,恐怕死得比上官伊吹更难看些。 冥冥中,东佛反手把戚九揽得更紧,极密。 他想:大概恨极生爱吧。 然道,“若是一个人在你的念想里持久地待了八年,反反复复,颠簸翻覆,不论他最初待在了什么位置上,若不能将这个人一刀杀死,最终都会滑向心里。 ” 戚九浅淡一笑,“可是,我恐怕有点承担不起七皇子的这份颠簸,尤其,我还特别健忘。” 东佛的笑意渐收,“你忘不了上官伊吹” “对于一个死人来说,没有什么是忘不了的。”戚九回复,“包括你。” “不过,你是自愿留下来陪我互守这无休无止的孤独,可能会有些不同,也不一定。” 东佛明显感觉对方的周身散发出诡异的冷意,突然外层幻彧壁间开始摇撼,一道道隧深的裂纹像龟甲一般延向四面八方。 一块巨大的天从上而坠,撞击地面的时候,连茫茫大地亦失去坚硬,须臾砸出个大窟窿,露出幻彧外一片黑墟。 再没有任何幻彧在外面了。 纷纷破碎的幻彧壁开始暴露出更多的黑暗,简直伸手不见五指。 东佛看不见自己的表情多么僵硬,但他内心的忧惧和愤慨同时发泄在戚九身上。 东佛提手,怨毒地掐着戚九的脖子,嘶嘶厉道,“停止!停止!!立刻停止!!!” 他已经受够了黑暗,漫长的劳役让他逢黑色变,简直换了一套新的灵魂一样,暴力又蛮狠。 “你不是有幻目吗,快快快,把这些黑色的空洞赶紧修补一下,快呀!!!”仿佛下一的瞬间,他就要错手扭断戚九的脖子了。 戚九被他死死扣在五指间,纵而喘不上气息,依旧不卑不亢道,“轲摩鳩得我一颗召生幻目,具备了人的五感六知,可是他死前做出了毁印的手势,足见你杀他的时候,正对召生幻目垂涎已久。” “而现在,我仅有的龙睛幻目,是不是也很招引着你的小心思呢!” 东佛俊脸一绷,扯开戚九的身躯,侧头探向他手中的木杖。 木杖首盘踞的龙睛幻目,正在片片瓦解。 戚九防他一手,偷偷早在暗处捻了毁印的心诀。 “你心思歹毒,辣手无情,放你出去一定为祸人间,你就陪我一起永生在这片漫无边际的黑暗之地吧!”戚九的言辞,犹胜来自地府的诅咒。 整个幻彧壁天塌地陷,片片块块座座不停地崩裂,黑暗饥.渴地蚕食着仅剩的一点点光明,三千幻印因为幻目的瓦解,如同失去引力的散星,徐徐从蒸发如烟的橙霜河中离去。 一切都在毁灭。 毁灭如不曾开始。 “该死!该死!我捏死你这个小兔崽子!”东佛的手指不停地收缩,再收缩。 直到戚九面无表情地闭上眼睛。 而他,正在赤手空拳地杀死一个已经死去的人,与他来说,完全没有任何意义。 “等死的是你,我绝不会陪你沉入黑暗的!绝不!!”东佛松手,残忍地将气息奄奄的人摔在坚硬的地面。 刚才他有多么想得到他,此刻就百倍千倍万倍的希望他去死! 东佛低头去抢残余的龙睛幻目,单手一抓,整颗幻目如团簇的流萤,各自飞散开去。 在渐渐逼近的黑渊里,化作点点狭隘的光星。 戚九粗喘着残余的气息,突然大笑道,“我手中木杖是谁,看来你根本无从知晓。” “闭嘴,小崽子!”东佛狠狠踢了他的腹处几脚,直踢得戚九从口中淌出几口浓血,溅染了龙竹焺的虎皮上。 三颗幻目尽毁。 , 戚九就是个废物而已。 然而戚九愈发笑得猖獗,仿佛无痛的人偶,大肆笑道,“轲摩鳩虽死,然而他至死未曾暴露过一个秘密,他送我一个天大的礼物,就是等着今日治你!” 说着,从他口内缓缓吐出一阵低沉的法咒。 东佛本是纳闷,仅剩的单臂骤时被强大的力量狠狠地扯在地上,不停地碾压着东佛的肩臂。 是邪达娜环! 囚徒之环! 戚九道,“你我都是幻彧中的囚徒,谁也不能离开一步!” 东佛如何也想不到,仅仅剩余的这一枚手环,为什么还能有如此威力,想来冷汗如瀑,声嘶力竭道,“轲摩鳩,你这该死的王八蛋!鸠罗纳夜,你这该死的兔崽子!我跟你们没完没了!” 仅剩的邪达娜手环威力激增,光明赤艳的烨摩罗字符在黑色的镯面间高速旋转。 戚九不停口。 囚徒之环的极烈折磨,便不断施加在东佛的手臂间,眨眼手环下皮烂肉绽,露出血淋淋的白骨。 东佛狠狠趴在地上,表情如同坠入地狱,他曾遭受过各式各样的折磨,却不如此刻深刻。 “放,放开我!!!” 东佛的吼叫一如垂死挣扎的虎豹,骨子里迸发出皇族祖辈特有的不拔且残忍地精神,一口狠狠咬住了自己的肩侧,使劲将仅剩的一条手臂血淋淋地扯断开来。 反正就是再失去一条胳膊而已。 东佛从血花四溅中站立起来,大地撼摇,不断地有新的裂痕从天地间钻出。 而东佛则是地裂天痕中最阴怨地一支毒草,劲风瀑雨难将其摧毁,烈焰寒冰难将其堙灭,任他肆意散发出蚀骨的毒液。 戚九失去了全部幻力,形同废人,他只得单手弹开簪刀,光可鉴人的蝶翼蓦然滑向敌人的心窝。 他的刀路广阔,刀法精湛,完全是凌驾于东佛之上,东佛完全比不得戚九的敏捷身手,因为他的长发与银壶都折损了,也是一个废人。 两个废人脱离了幻力的助威,各自凭着体力与智力,极快地在层层碎裂的幻彧内,厮杀个天翻地覆。 戚九的刀,挽得又刚且急,紧贴着东佛的心肺腹背腿几处猛刺,直削得对方的华贵劲装,衍作片片布蝶四处纷飞,或是直接削去些许血肉,须臾捅作一个血人出来。 “你也真是够了!鸠罗纳夜!”东佛像根人柱一般,来回错闪躲移,直到头际一半的天地化作了虚无,黑暗如倾吞的潮流翻卷而来。 “你步步紧逼,步步无情,这片死去的幻彧,留给你自己慢慢泯灭吧!” 说着,他周身的真力一震,把挂在身上的破衣服整个整碎了,戚九的蝶骨翼刀,在他洁白柔软的肌肤上共划出三十二道血痕。 三十二刀血痕,不停地蠕缩,化出三十二张血盆大口来。 东佛邪恶笑道,“我真正的肉身本来也不在你的幻彧之中,谢谢你让我怨恨你,这无休无止的怨毒,赐给我一套珍贵的皮囊。” “现在,我的皮囊恶了,要吃人来补一补了!” 戚九以为他要吃掉自己,举刀自保。 哪知三十二张嘴巴不停地流淌着黏人的涎水,一口一口撕咬着他披在身上的龙竹焺的虎皮,连皮带毛囫囵吞去。 东佛的皮肤开始变得光滑,像新生婴儿一般娇软,须臾长出一道道威风凛凛的虎斑。 而他光秃秃的双肩蓦地伸出一双翅膀,翅膀间上千个活突突的眼珠子不停地反转,或是黑洞洞得仿佛骷髅。 瞳孔之翅! “箫玉郎的阴阳双翅,怎么在你这里……不是萧家人,而是你杀死了他!” “准确的说是皇姐操纵柳白骨杀死了他!”东佛一身虎纹,双翅振拍,一种阴邪得意在他脸上蔓延,“这双翅膀的滋味十分不错。” 东佛皮肤上的每张嘴巴都跳出一根长舌来反复舔舐,“其实我最想吃彣苏苏的那条鲛人尾巴,觊觎很久了,只可惜她宁可毁了也不给我的皮肤尝尝新鲜。” 戚九胃里不断翻江倒海,简直要呕吐出来。 东佛仿佛刻意,用阴阳怪气的语调解释着,“自从发现我自己形成的皮肤能进餐后,皇姐就指引着我到处去猎食这些异常的人。” “箫玉郎,龙竹焺,彣苏苏……他们各个都怀有极烈的恨意或怨气,尤其他们这些半身为兽的幻人,兽身部分贮存着极其强烈的筑幻法力。” “我与皇姐推测是因为所待的幻彧壁不够严谨,所以你的幻目自行修复时,感染了一些自身有疾的家伙。” “原本想着把轲摩鳩骗到手,然后吃了他掌心的幻目,如此一来,就可以轻松穿透幻彧壁,重获自由。” “奈何轲摩鳩就是个变态,他只是以欺辱我为乐,我一气之下就杀了他。” “现在你的幻目全消,而我通体皆是幻物,逃出这层幻彧壁,应该还是可以的。”说着,东佛拍打着瞳孔之翅,一振而飞。 无数碎裂的天空与土壤,在半空中纷纷让道,东佛像最终的胜利者一般,姿态高昂地飞了起来。 戚九被他所言的真像震惊无余,可他看见东佛准备逃逸时,第一反应是,不准! 不准! 绝不能放他离开! 如此心机歹毒之人,若是活着出去,自此人间险恶。 然而他的幻力全部废了啊! 戚九旋即双目充血,一语爆呵道,“这是替箫玉郎还你的!” 蝶骨翼刀翩翩而兴,像月华下的一道光影,泠泠的杀光在流梭一般迅疾的刀面间洄转,一刀斩向东佛的侧翼。 刀光血影,直削掉东佛的几片飞羽,数颗眼珠。 东佛哈哈狂笑,他身上的每一张血盆大口都发出刺耳又嘲讽的笑音。 他故意摆动着恐怖的瞳孔之翅,蔑视地朝戚九道了声,永别。而后嚣张地滑入黑暗之境。 戚九大叫该死,千钧一发之际,戚九想起自己对抗梭蛇时,他的蝶骨翼刀似是能变得巨大无比,不管死活,不论结果,戚九抬手招回飞出的薄刀。 再掷出刀去,恰如沧浪逐月, 戚九心有坚定,那薄刀果然灵犀一点,倏而变成巨大的银蝶,笔直砍向东佛的身躯。 东佛登时慌促无比,奋力振翅,企图利用强劲的风力带着自己逃离夺命危险。 翅尖旋起的风潮烈如罡风,嗤嗤叠叠,恍如黄云登山,风色聚动,载着东佛扶摇直上,轻轻松松便趋避开去。 巨大的刀锋落空之后,以同样张狂的速度奔回戚九的面前,回旋一圈的银蝶更猛更迅更急,俨然欲把戚九自头际削成两半。 逃跑,或是送死。 戚九冥冥中选择了后者,他已经失去了生命,失去了朋友,失去了亲人…… 失去了上官伊吹。 一个死去又穷困潦倒的人,又如何会害怕再死一次! 戚九旋即凝神屏息,以高昂的姿态撑起右掌。 我,烨摩罗的气宗大禅于此召唤,但凡有一丝幻力的存在,皆为我所命令。 我们共生共荣,同死同损! 煞气腾腾的刀风吹向戚九坚毅的脸庞,吹歪了他肩头的披裟,扯散了他卷曲的长发,却吹不倒他挺拔的身姿。 他那透着血窟窿的掌心仿佛看穿了黑暗的模糊,洇透出一丝丝微乎其微的金光。 黑夜中迷失方向的航船,嗅探到了玉衡星存在于阴云底的气息般。 离散的三千幻印在黑暗深处骤放光芒,胜如每一位信徒重新燃起希望的灯火,拨去厚重的雾霾,终见光明落地,膜拜人间第一缕曙光。 戚九掌心幻力激增,俨然要把一切假恶丑都冲散。 精光在戚九的身周爆炸,直冲九霄。 光芒的滚滚浪潮,胜于一切毁灭的存在,吞没去是绝望与忧伤,连崩坏的幻彧亦停驻了脚步,等候幻神的发落。 东佛不知道如何,戚九隐约是听见他悲惨的哀嚎。 可他什么都看不见,他那单薄身躯处于光源深处,被包裹得仿佛凤凰坠落火影之中。 戚九以他最后一点尊严和傲气,引爆了他漫长又曲折人生中最辉煌夺目的华章。 而后,光斑慢慢褪色。 仿佛曲终人散。 戚九瘸着腿,安安静静地坐在地上。 木杖稳妥地摆在盘卧的腿上,他哪里都不会再去,轲摩鳩会陪着他,他不孤独。 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妙月轻转梧桐影,君卿何日云下逢。 他看着最后一个幻彧在自己的面前,不断地,继续地,极快地,崩坏。 每一颗离尘都像他生命中匆匆而掠的过客,进入茫茫不见深浅的世界。 世间唯一物。 只剩他,仅剩他。 在孤独中,一个人要像一座城池。 戚九陡然难过异常。 因为,他把他最深爱的那个人赶走了。 他的城池枯了。 一枚幻印无声悄然地飘在了他的手边,戚九摸摸它,对它温柔说,“你也走吧,走吧,去更值得你托付终身的人身边去吧……” 那枚幻印默默离去,像是依依惜别。 戚九的眼睛不断模糊不清,他的感知明显觉察,身下的土壤在分解,在下坠,在消散。 他已经决定跟着幻彧壁的碎片一起投身永灭的黑暗。 可是,那枚离开的幻印又回来了。 接着是第二颗,第三颗…… 乃至全部幻印,闪闪烁烁。 戚九茕茕孤孑的身影,旋即被无数明晃晃的幻印包围起来。 它们……他们…… 他们在乌木苏沙漠里一直紧紧追随着他,呵护着他,他是他们的大禅,是神祇,是启明星。 它们永远都不会离开自己的神! 那就一起坠落吧。 身底的土石最终发出一声声裂响,戚九仰头跟着碎裂的断壁,倒入黑暗。 三千幻印如星陨的尾巴,随着他们的大禅,点亮了一簇又一簇深渊之境。 戚九的身躯不断地下坠,下坠……无穷无尽。 越深越黑处,他明显感觉自己的身躯被幻印渲染外,似乎从某处生出一种更为强大的光。 戚九探手一摸,从隐藏在华服里的皮囊间,掏出一枚精光大振的琉璃彩.金免罪符牌。 上面雕刻着“免死”二字。 戚九抿唇由心一笑。 他竟没有被抛弃,从没有。 彣苏苏说,星畔海…… 戚九举着琉璃彩.金牌,怀中搂着木杖,对一众幻印唤道,“那就让我们沉入星畔海吧!” 第162章 草木无度 伊吹…… 伊吹…… 上官伊吹…… 悠远的声音来自梦幻之外, 而又来自真实之前。 上官伊吹毁容的脸庞, 痛得浑身皱缩在一起, 他冥冥中像被人从什么东西里生硬地拖拽出来,狂风碾压过四肢百骸,导致他的旧伤再次抽搐, 不断地涌出新血来。 嘶嘶倒抽凉气, 上官伊吹紧阖的眸子微微扇动,终于打开了一条细缝。 天空阴沉沉地压人, 灰黄不清的沙粒像袭击人群的黄蜂,嗡嗡呼啸着在他的眼帘内肆虐。 “风终于停了!” “幻彧壁终破!” 有人在严肃地禀告着什么重大讯息,而后如叫嚣的狂潮一般,纷纷扬扬地涌出数不清的呐喊声。 “女帝陛下神威!” “女帝陛下英明!” “女帝陛下万岁,万万岁!” 上官伊吹蓦地回忆起什么,他已经从幻彧中脱离出来,此刻他应该是返回了现实之中。 接下来的一幕, 令他昏迷的精神逐渐开始复苏。 一群禁鹜卫手提斩人长刀,从左右包剿而来, 上官伊吹以为这些人欲来杀死自己,哪知他们湍步靠近后,不约而同地将长刀指向他首后看不清的地方, 其中两个拽着他双足, 像拖尸体一般扯着他往远处滑行。 上官伊吹明显感觉背后是颗粒状的触感, 既烫且麻, 应该是沙地。 且听禁鹜卫的下手对他们的队长道, “确认是上官伊吹,已经成功与气宗大禅分离。” 队长道,“需留活口,现在拖回去向女帝复命!” 闻言,上官伊吹的瞳孔蓦地皱缩,使劲将双腿一剪,各抱两腿的禁鹜卫毫无预防,迎头相撞,直碰得血花四溅,仰头晕倒。 没有腿脚上的束缚,上官伊吹敏捷跃身而起,奈何十数的禁鹜卫更快反应过来,如人山一般压伐下来,将他伤痕累累的身躯死死扣在原地。 上官伊吹身位一变,果然看清了首后的一切光景。 一群身披金甲子的皇家卫队,手持连发弩和鏈刀,满满围在一小团风暴之外。 周遭一片贫瘠,无数的残肢断臂暴晒在荒凉的沙滩之上,有人的,也有马匹的,全部被滚烫的沙子淹没了一半,须臾就连指头尖也消匿殆尽。 仿佛被沙漠生吞活剥,连骨带血啃食殆尽。 风暴明显是缩小了范围,如同枯萎的花,才能由得一群凶神恶煞的刽子手寸寸逼近,否则任何人靠前,都会被狂风肆虐到体无完肤,遭受千刀万剐之苦,活生生削去所有的肉,葬身沙海。 风势渐低,仿佛耗尽力气,风暴中心盘腿而坐着一具僵死的尸体,单看他慈眉善目,俊秀如玉,就像是睡着了一样,弯曲的淡棕色卷发轻柔地从肩头垂落,好似活灵灵的异族风情跃在尸体之上。 鸠罗纳夜! 是戚九! 戚九拈指而坐,挺拔的脊梁像永不弯曲的山脊,背靠漠漠黄沙,直面苍生大地。他的单掌立起于膝,右掌心里的三眼环轮法印不再转动,一颗颗幻目由晶莹润亮变得晦暗,终至黑暗无光。 强风渐弱,渐弱,隐匿在风暴中的戚九,益发清晰,清晰。 一个大胆的禁鹜卫手持斩人长刀,笔直的靠近了戚九僵硬的身躯,轮起长刀,刀光森寒如芒。 刀若斩去,人头即落。 无数种激烈的情绪,瞬间涌上上官伊吹的心头,他声嘶力竭地大叫“停手!快停手!!!离他远一点!!!远一点!!我杀了你们!我杀了你们!!!” 可是他嘴里的咒怨化成唔唔唔唔的嚎叫,像极了失去伴侣的苍狼,发出呼唤而悲哀的长嚎。 背后压着他的十数个禁鹜卫俨然快控制不住他,一只猛兽被激怒的后果就是,大家一起赔上性命。 眼见那柄长刀就要砍杀下去。 上官伊吹的嘴里含含糊糊地呐喊着。 阿鸠!!快跑!! 阿鸠!!你应我一声!! 你快起来啊!! 迫在眉睫之际,有人从沙地急忙赶来,嘴里朗声道,“女帝有旨,刀下留人。” 上官伊吹听这声音耳熟能详,便见那个举刀要砍杀戚九的禁鹜卫整张脸变成紫色,须臾青里透黑,全身骨骼似被隔空碾压,瞬间捏成一团血肉模糊的尸骸抛在地上。 “连死尸都不放过,该死。” 一团黑丛丛的人影,自沙地间徐徐流淌而来,再近些,是四个烨摩罗扮相的仆从,手中抬着一张点缀珍珠翡翠的金色叶撵。 上面盘腿而坐的人对压着上官伊吹身躯的禁鹜卫道,“你们一众人若压死他,就不是女帝要的活口了。” 上官伊吹愈发觉得说话之人耳熟,感觉后脊上一松,他整个人早备好姿势,拼了命地往戚九盘坐的方向爬去。 一众埋伏在外的禁鹜卫飞身而出,一道道明晃晃的刀光冷血地逼迫而来。 “嗐!”金色叶撵上的人飞身而下,一只白花花的脚轻轻踩在上官伊吹的手上,再对密密麻麻杀将过来的禁鹜卫道,“都滚开,小心尔等狗命!” 上官伊吹一声闷哼,他的手已经彻底失去知觉了。 混蛋! 上官伊吹迎头去瞧胆敢正面阻碍自己的人,却见毒辣的阳光之下,那人身穿一身绫白且华贵的烨摩罗盛装,一头银发自头际一直飘逸至足锺,仿佛银河自天际倒垂,灼光点点。 此人虽然衣着精贵非凡,却不戴多余的手饰,一双三足金乌珊瑚红耳坠 ,与他海洋色的瞳孔遥相辉应,映得他面容俊郎,皎如盈月,大敞至腹处的衣襟下,腹肌与胸肌像堆叠的玉石,三分滑腻七分坚实,比例完美至极。 唯独颀长的脖颈上缠着一圈又一圈的白色药布,打破了些许平衡,但不阻碍他惊人的容颜。 最耀眼的不过他唇角上扬的模样,八颗玉白皓齿在阳光下嵌满笑意。 谢墩云! 上官伊吹狠狠瞪着践踏自己的异族人。 “正是老子没错!老子就是长这副模样,你很吃惊吧!”谢墩云一见上官伊吹凶狠的目光心底犯怵,主动交待了自己的身份后,不停地用手搓揉自己生疼的脖颈。 眼睁睁瞧着别人砍断自己的脖子,那感觉并不特别愉快,纵而是在幻彧里,濒临死亡的极痛依旧痛彻心扉。 上官伊吹看起来面目狰狞,令人望而生畏,谢墩云没有松开自己精贵的脚丫,时刻警防对方反扑。 “观来,鸠罗纳夜最后还是把你从他的精神幻彧里驱赶出来了。” 你没有资格叫阿鸠的名字! 上官伊吹口不能言,吱吱唔唔地从嘴里喷着急促的单音,他那张半毁容颜朝着侧边抽搐,益发骇人。 谢墩云附身一把攥着他的下颌,唇角的笑意有多么阳光,阴影下的阴鸷变加倍地森寒。 “花鲤鱼,瞧你这副绝世容颜被毁凄惨的样子,老子内心本来对你们多少愧疚,可惜你对白疯子做的一切实在残忍……老子一辈子都无法原谅你!” 上官伊吹呸了一口。 谢墩云狠狠把他摔在沙地间,比当初上官伊吹做的更加狠辣数倍,扯过披裟擦掉脸上的脏污,刻薄道,“花鲤鱼,你能逞威逞福的时候,也仅仅只剩现在了!” “狗……” 上官伊吹坚忍许久,终于出口骂道,“烨摩罗……的……走狗!” 谢墩云极佳的听力确保他听清楚了每一个字眼,简直怒不可遏,一脚踩踏在上官伊吹被血污染红的胸口。 他的力量之大足以搬山,上官伊吹胸腔的肋骨,从皮囊里隐隐发出断裂的破碎声。 铁打的男儿竟也会喊痛。 谢墩云无端解恨至极,精赤的足尖沿着上官伊吹断裂的骨缝一转一踩,言辞残忍道,“若不是你,若不是鸠罗纳夜,任哪一个铁铮铮的汉子,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族国面临铁骑践踏,百姓活在血河之中。” 上官伊吹胸口奇痛,他小瞧谢墩云的力量,却不知他一直隐藏实力,居然踩得他无处还手,不禁张开嘴巴,任胸膺深处的鲜血从嘴角喷涌。 谢墩云似是发现了什么,他原以为上官伊吹的半张脸部因毁容而扭曲,那知他张嘴后,里面只有一条残破的舌头再血沫里转动。 “你的嘴怎么啦!”谢墩云伸出二指往上官伊吹痛苦的薄唇间一搬。 上官伊吹的口腔里损毁严重异常,近多数的牙齿被生硬拧断了。 “谁弄得?”谢墩云心底立马有了答案,可是他吃惊于上官伊吹曾经显赫的身份与地位,竟令他糟此惨无人道的折磨。 他在幻彧中的形象如此完美,而现实中的真实反残酷入髓。 谢墩云立马收回自己的脚,“幸亏小九永远不用知道你这般,否则……他该落泪了。” 上官伊吹扶着胸口的火灼,从沙地里滚身爬起,像拔去牙齿的猛虎,喉头滚动着血花道,“不用你……假惺惺……”他说话太艰难,此刻更是上气不接下气。 立马有十几把陌刀架在上官伊吹的脖子间,寒冷的刀光让他想多看戚九一眼也不能。 谢墩云蓦地想起北周一句俗话:风水轮流转,再看曾经举刀砍死自己的男人,如此落拓,如此狼狈,恨意里由不得夹杂着惺惺相惜,尤其他的目光落在僵硬的戚九身躯上时,一时回忆无度。 “你不懂,上官伊吹,你完全不懂我的立场,烨摩罗的立场!”谢墩云道。 “你根本不懂,一个即将面临族国被铁骑践踏的悲惨,城池遭刀箭血洗,男儿遭屠夫宰杀,妇孺遭禽兽凌蹂,白骨露于荒野,饿殍触目皆是的恐惧!!” “但是戚九他懂了,否则……你根本不可能被他轻易驱赶出来。” 一万种难以名状的痛苦纠结在他的四肢百骸,谢墩云叹口气道,“在族国利益的面前,漫漶你我,还有戚九,我们毫无选择,捉你出来,纵然背弃了的兄弟情义,然,对族国和臣民却能有个交代,我亦绝不后悔!!” 上官伊吹微微动了一下脖子,细长的脖颈间立马滚出几痕流血的裂口,他只想看看戚九一眼啊。 纵然他的绝情绝义令人心碎,然而他却始终不能改变自己的爱意。 他还爱他,还爱他! 为什么阿鸠坐在那里,还一动不动呢! 上官伊吹不觉对谢墩云用尽气力道,“可,你对阿鸠的一万次善,都不若此一件的恶。” 谢墩云的眼瞳开始摇曳。 忽然渐渐落定的尘埃又再次飞扬,风云色变,云角翻浪,巨大的怪兽从谢墩云而来的方向踏踏而来,沉重如钟如鼓的步伐整齐划一。 一座高山自乌木苏沙漠边陲拔地而起,遮去夏日最灿烂酷炙的日头,整个世间一半沦陷入黑影。 众禁鹜卫举头高望,不是幻象,而是一座活动的王座,赶紧伏身跪拜,拱手施以遮面之礼。 上官伊吹与谢墩云笔直着身姿,由下而上,王座正是一直庞然可怖的夔牛,威风凛凛地跨越在陆地与沙海之间。 一时间草木皆平,风沙止息。 夔牛之上正站着龙袍黄冕的女帝陛下,她傲立于神兽之巅,正以鄙视草芥的傲慢姿态,俯瞰着地面间,始终不肯跪服于隆威之下的两个奇男子。 哦不,是三个人。 她额间的第三只朱砂痣,分外妖娆绝魅,堪比歹毒的毒蛇微微扫量,恰看见戚九垂眸静面,像座遗世孤立的丰碑,周身散发着圣洁的光。 女帝道,“他终究是死了吗?” “死了,”谢墩云眼神一兜转,“我从他的精神世界里出来的时候,他已经收到我得全部暗示,还把上官伊吹驱赶出来,不可能不死……” …… 上官伊吹狠狠瞪着他一瞬,下一刻即像失疯的猎豹,一拳崩向谢墩云的心房,恨极道,“你好歹毒的心!好恶毒的心机!你究竟跟阿鸠说了什么!” 他明白了所有,阿鸠根本不是驱赶他,而是为了无牵无挂地赴死! 上官伊吹的双眼喷出鸷毒的火焰,周身遍洒的猩红的血液洇透在鲜红的官服上,绚出一颗颗喷火的骷髅,纵身直逼向该死的谢墩云。 谢墩云旋即阖起三指捻起聚阴的灵宗幻法,遍地冤魂众多骨骸无数,足他筑幻所耗,身前顷刻滑出两条碗口粗的白蚺,左右夹击上官伊吹的双臂。 一个是雷厉风行,势如破竹,一对是绞扭盘缠,双蚺齐出,须臾斗过三招,难敌彼此 。 上官伊吹已然怒不可遏,出手狠辣至极,极快寻到双蚺攻击中的死角位置,借柔化柔,以拳击寸,双手一展,正劈得两条幻物头晕目眩。 “你把阿鸠害苦了!”他残废的口中断断续续,反复皆是此一句,在伤痕累累的舌尖上颠倒“我杀了你,取你狗头朝他谢罪!” “花鲤鱼,这里不是幻彧内,你赤手空拳能耐我何!” 谢墩云巧躲巧退,操作着两条凶悍的狂蚺,轻松去抵抗对方的冲冲怒火,而自己则尽量避免上官伊吹的拳头。 与上官伊吹玩玩罢了。 没有幻力,没有武器,没有……戚九。 谢墩云没有出狠手杀他,已然是顾念旧情。 女帝随便一瞧已见端倪,看出些端倪,对旁边的太监微曲一曲食指。 太监立马心领神会,立在夔牛耳朵旁尖声尖气道,“灵宗大禅,午时已到了!” 就见庞然巨大的夔牛间机关开启,露出了一座载人平台,上面血迹斑斑分外可怖,一个扛刀大汉高举手里的快刀,毫无赘语,一刀挥去时,刀下双膝跪地的烨摩罗青年抖嗦唤一声。 “大禅,救我……” 大汉大刀连成一条冷酷的长线。 烨摩罗青年的首级滚落在平台间,与另外九十八颗新鲜的头颅堆成一座流血的小山。 女帝慵懒地靠着龙椅,玉兰花指扶着她略显雍容的侧颜,点了点丰润的面颊,眼帘欲抬未抬道,“灵宗大禅,朕给了九天时间,让你把上官伊吹从鸠罗纳夜的精神幻彧带出来,但,要的不是现在这种过家家的状态。” 每隔一个时辰,女帝就会斩杀灵宗一个信徒,借以刺激他进入精神幻彧后的手脚。 谢墩云被信徒临死前的呼声激得一个愣怔,双目瞠裂,爆呵一声,“老子说过,鸠罗纳夜已经死了!他就是死了!” 死了! 死了!!! 谢墩云幻出的白蚺瞬间形变,分裂成八条白龙,各个凶神恶煞,腾飞高昇后逐一攻向上官伊吹的四肢百骸,势比轮转的铁锤,绝不容情一下又一下地冲向负隅顽抗的上官伊吹。 直把上官伊吹重新击倒在地面,周身变得血人一般。 八条白龙的鳞片间沾满殷红的血痕,就如施完酷刑的刽子手,傲慢地浮游在上官伊吹奄奄一息的躯体之上,等着下一轮的刑责。 女帝终于满意了,不由笑道,“你们这些男人皆是愚蠢,不见棺材不落泪。” 且对逼急了的谢墩云道,“也可惜了灵宗大禅的徒子徒孙,因为大禅久久不能返回,而丢掉了九十九颗脑袋。” 谢墩云的手立刻背在身后,俊伟的五官绷成一张僵硬的面具,他受烨摩罗王之托前来北周求和,信徒的血海深仇此刻必须化作过眼烟云。 他道,“既然上官伊吹已经伏法,不知女帝陛下答应吾王撤军的事情,何时才可兑现。” 女帝却对他的话充耳不闻,仅仅对遍体鳞伤的上官伊吹道,“抬起头来,朕要先瞧瞧你的脸!” 上官伊吹横卧沙地,毫无反应。 立刻有个横眉怒目的禁鹜卫笔直走来,被谢墩云挥臂扫开,而谢墩云则亲自走去,一把扯住了上官伊吹凌乱的长发,搬着他的头面朝夔牛之巅。 毒辣的沙漠之光,以照耀之姿铺满上官伊吹伤痕累累的面庞,纵而他用破幻的玉屏笛自毁一半,另一半脸看起来却如腐败之地绽放的新花,惊心动魄地艳丽起来。 女帝啧啧而道, “上官伊吹,朕从小把你豢养在白家堡里,精挑细选出来的白氏族人,逐个教授你至善至美之事,纯净你的大脑。” “上天赐你满腹慧黠,绝色脸庞,受千万恩宠于一生,原本你该是朕最美的左膀右臂。” “可是你愚蠢透顶,朕偌大的皇宫盛不下你的美丽滋长,居然替异族的叛徒开脱罪责,屡屡冒犯朕意,朕只好拔掉你的牙齿。” “你每说一句,就拔一颗,直到轮到你的舌头。” 谢墩云攥着长发的手指不觉一紧,透着上官伊吹的头皮,发出嘎巴嘎嘣的磨骨声。 上官伊吹默然道,“陛下既然想要保持我颅脑的纯洁,就不该杀死那么多无辜的人。” “陛下既然想要让我乖乖服从,就不该趁中元月夜袭白家堡,遣人烧死白家堡二百余口人。” “心是恶之花,陛下想要微臣的颅脑保持干净纯洁,就不该在微臣的心里下毒。” “哼哼哼……”女帝俯瞰他时一番肆意冷笑,“下毒的人能是朕吗?分明是鸠罗纳夜,那个异族来的落魄鬼,连他的母族都丢弃了他,却来北周的神州大地上勾走了你的魂!” “上官伊吹,你的灵魂是朕创造的,是朕赋予的,你却反手把它奉献给了异族的叛徒 ,朕决不答应!” 女帝狠狠一捶皇座旁的龙扶,“即使鸠罗纳夜临死前,把你藏在了他那该死的精神幻彧里,朕也要找无数个人,把你从那个异族叛徒的脑子里活活剜出来!” “鸠罗纳夜他活该去死,他把那该死的筑幻术带来到北周,让北周的臣民与你,都不再肯乖乖听朝廷的话,听朕的话,你说,你们说,他该不该死!” 她这一怒,威震四海,本是静寂的乌木苏边陲,每粒沙子似乎跃动起来,嗡嗡的在平地间形成一道细微的波浪,自夔牛之后奔来,如风,如雾,如霾,倏倏然扫荡开去。 上官伊吹微微闭眼,干涩的沙粒击打得他瞳孔生疼,长时间被谢墩云拽着头发,他的头皮发麻,一颗颗往出滚着血珠子。 上官伊吹呢喃道,“阿鸠……没死,他没死……” “他死了,他必须死……”谢墩云扯着他的手一刻都不能松开,“大人可还记得我曾经讲过的那个故事吗?” “……” “禅师,武将,和鱼的故事。”谢墩云蓦地松开手中长发,移去自己的脖子间,抚了抚微松的药带。 上官伊吹眼底隐约放出一道垂死之光。 刹那间,女帝座下的夔牛于众目睽睽之下开始形变,巨大的身躯里听得不计其数的机关铮铮而鸣,须臾变成一个能纵万人隐匿其内的藏兵阁。 女帝的皇座屹立不变,她的身后,二十八卫宫如铜墙铁壁一般挺着威武的身躯,警觉的目光如炬,连鸷酷的烈阳和风沙都无法透射。 上官伊吹缓缓从地面爬起身来。 随着视野的开阔,他终于看清楚女帝背后的沙漠,竟然是黑茫茫的一片人山人海。 数不清的武士手持长刀,屏息凝神,似乎流连在鼻息间的气,聚累之后就能汇成一道道摧枯拉朽的风浪。 步兵,骑兵,炮兵依次排开,无边无际,攻城的巢车,轒轀(fényūn),临冲如沙土中钻出的噬天狂兽,于群武之外,恐怖地压伐在苍茫大漠之间。 这些活生生的战争机器绝非幻术所致,而是货真价实来毁灭世界的存在。 但凡践踏之处,必然腥风血雨,草木不生。 谢墩云的眼角顿时一抽,对女帝冷冷提道,“女帝的八十万大军为何集结于此!” 他头际的通天眼已然跃动不息,悄然潜入沙地里的数条巨幻白龙,如地脉一般梭游于地底之下。 “朕说过这种话吗!”女帝微微一笑,连着她额心的朱砂红痣,也一并露出诡谲似的光芒,仿佛打开通往地狱的第三枚恶目。 “朕在北周境内灭幻数年,思来想去,祸起你烨摩罗,截源断流,方得安宁,怎可半途而废!” 第163章 阿鸠,阿鸠…… 谢墩云闻言单膝跪在地面, 他整个人因为被戏弄而羞恼万分, 抱着最后一线希望言道, “女帝陛下,望您三思。” “呵呵呵呵……”女帝笑得畅快淋漓,“烨摩罗最强的那个已经死了, 剩下的还能如何威风。” “倒是你们这些修炼筑幻术的沉迷于虚妄太久, 也该撕毁你们的破魔裸母神的幻想面纱,叫你们尝尝何为权势称霸天下的真正奥义!” 上官伊吹适时低声补了一句, “你竟信她,她连自己的骨肉都杀,何况凡人。” 谢墩云应激而起,“身为烨摩罗的男儿,绝不准任何人亵渎破魔裸母神的圣灵!哪怕你是叱咤北周的女帝!!!” 不待他的话音落地,潜伏在沙底的白龙破土而出,汇作一股攒风积电的强劲势头, 犹胜数道扶摇卷向夔牛之巅。 女帝慵懒地斜座在龙椅之上,毫无害怕的神情, 相反还有一些兴奋,“朕命全北周斩除筑幻师多年,若没有点破幻利器, 如何能应对你们这些邪族异教!” 大军如定海神针纹丝不动, 二十八卫宫则纷纷抽出自己贴身宝刀, 竟都是水冷翠质的玉色双槽剑, 锋光刚冷, 流转清芒,由二十位好手提在掌中,犹如凰竹间顷刻弹出的通臂猿猴,各挥起一道旋风,朝白龙扶摇处批去。 十数人不动则已,一动鸣人。 玉色双槽剑划过处,琅玕之音绵绕不绝,原是剑体处精细凿了十二个圆孔斜洞,透风一过时自然流露出玄妙之音,潺潺流水不绝于耳。 白龙风气逼人,眨眼撞向夔牛的首部,雷霆万钧之势足能将夔牛的精钢之躯震荡百米。 然,二十道带着音韵的剑气迎面扑来,与首龙碰撞而击,那一道道音韵瞬时拉作了恢恢巨网,盈盈之光间旋转着悦耳动听的音丝,上下左右砍去,竟将遥遥领先的白龙瞬时削成肉块。 “破幻丝音!”谢墩云首先回忆起上官伊吹的玉屏笛,皆是如此。 余下的白龙瞬时改变了撞击角度,纷纷侧身,巧妙避开夔牛重坠如山的庞然躯体,快似激电奔豗,一齐钻入浩瀚无垠的沙漠中去。 恍若沙海惊雷,蜃楼喧赫,几条狂龙心怀仇恨,一纵自沙地里笔直地撞击着夔牛的底部,震得硕大无朋的机械兽摇曳不绝。 二十几名卫宫不约而同以玉色双槽剑猛击夔牛铜墙铁壁,振起的剑音如丝带一般环绕,宛若包身的音结,纵身跃下。 半数人扎入白龙翻腾的土浪中去,另一些直奔着谢墩云来了。 谢墩云的通天眼骤放阴光。 上千只恐怖的荒原狼从四面八方汇集而来,口里嗷嗷的兽吼之声编织作凄凉又恐怖的悲歌。 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死魂灵,从淹没顶盖的沙海中攀爬而出,阴森森的怨气同时拖出了累累骸骨,这些死魂灵仿佛穿上甲胄一般将骨架套身,提着股骨和锈迹斑斑的刀剑,汇成无敌的死神大军,与荒原狼一并冲向几个卫宫。 须臾即将卫宫啃食成血肉残渣。 骷髅与狼群汇成股股奔潮,翻卷起血腥的浪花,直奔向女帝的八十万精兵。 那些军队姿状密集,仿佛不可透风的铁堡,亦如遮天蔽日的云峰,骑兵旋即跨马提枪,挥舞的刀光剑影仿佛雷电降落凡间,虺虺争攀。 双方眨眼汇聚成不可分割的一团血气,远远观去,除了飞扬溅起的沙暴,人马兽鬼声嘶力竭的拼杀,须臾烘渲出层云尽染般的血霭,接近天沿穹隆。 沙漠须臾渗透尽了血与汗,风沙极快地淹没了残肢断臂,蓬断草枯,孤雁哀鸣,一片疮痍汇十方涂炭。 狼毫尽墨,难以俱绘。 上官伊吹并未关注谢墩云的去向,他或在云巅之上翱翔,亦在地脊下蜿蜒,这里并非缥缈的幻彧,而是真实的战场。 他的全部目光有所汇处。 女帝隔着重重叠叠的浩荡血气,自高临下,对他勾勾手指,第三枚朱砂痣里吞吐着悚人的殷红。 护驾的卫宫以血肉之躯稳稳扛着女帝的王座,足以保障他们至高无上的帝王,于波摇沙撼中稳如泰山。 上官伊吹宛若中了某种魔咒,笔直而缓缓地靠近夔牛。 “乖孩子,爬上来!”女帝如花的笑颜,粟罂般灿烂而流淌着剧毒般的和善。 上官伊吹拖着血淋淋的身躯攀爬而上,最终靠在了女帝十步之外的位置。 天地在颤抖,唯他她二人立定乾坤。 有卫宫搜过他的身,并无武器。 那卫宫以前曾远远见过上官伊吹冠绝天下的美貌,堪比清风明月的谪仙,孤高而绝丽,纵得毁了些面容,依旧不减当年遥看一目的惊艳。 卫宫的喉头微微颤抖,觉得他身上的血真是甜美异常,有种极烈的郁香。 当手探索过上官伊吹的腰身时,上官伊吹倾眸微睨。 一分威吓,一分瑰丽,八分透人心魄。 血洗的玫瑰,剔透的玲珑,杀人的阴狞。 卫宫颤巍巍道,“没有,没有……武器……” “他是不是很美啊” 卫宫觉得有阵怨毒的阴影随风吹来,一枚涂着艳色丹蔻的指甲狠狠刺入那颗不老实的眼睛,使劲一抠。 “啊啊啊啊!” 卫宫抱着血污满面,从高耸的夔牛之巅滚了下去,坠成一坨肉泥血沫。 帝王离座。 余下的宫娥太监,紧紧以遮面之礼挡着自己略不老实的眼睛。 上官伊吹的脸,不能看,不能看。 帝王弑杀,不能看,不能看。 所有的人都得捂着眼,挡着耳,闭着嘴,五感皆焚。 上官伊吹默然不言,他的眼帘垂得极低,极低……女帝的影子铺在他的半身官服间,极近,极近。 女帝并不嫌弃他服裳脏污,沾了血的玉指,以他的肩头锦绣反复擦拭着,“总是有这些脏东西的存在,才会污了你的脑子,所以朕不遗余力要做的是,杀光那些觊觎你美好的脏东西,伊吹。” 上官伊吹并未走近戚九,而是走近自己,这让女帝隐隐中感到莫大的成功,不由喜形于色。 接二连三道,“待会儿杀了那个灵宗大禅,朕就下令翻越乌木苏沙漠,直戮烨摩罗。” “到时候,伊吹,你就坐在朕的身后,朕需要你。” 她摸摸他的头,仿佛摸一个罐子或器皿,一个可以存放任何邪恶的载体。 “屠戮是一种恶习,陛下……您杀了那么多人,曾经的,现在的,未来的……这些东西又叫您噩梦连连了吧。”上官伊吹目不转睛,女帝的靠近与触摸让他恶心得欲要呕吐,可他紧紧忍着忍着,以渴慕的耐心等待着黎明的绽放。 “可是,朕不是把你找回来了吗?”女帝继续抚触着他的颅脑,她用了几十年来筑造了一颗纯洁无瑕的器皿,干净无质的脑冢,她心灵皈依的祈盼。 借助擘逻漓咒,她可以把所有亲手屠戮的冤孽,全部,无一不落地放在上官伊吹那颗通透又漂亮的脑壳里。 所以,她还可以继续杀伐下去,而高枕无忧。 “习惯,哼,朕的习惯就是杀掉那些可以利用的或不服管教的!” 女帝道,“伊吹,对朕来说幻彧并不可怕,称谓才是这个世间最可怕又令人敬畏的东西,我从哀家一步步走到朕这个称谓,不知杀了多少人,又开凿了多少条载满阴魂的流域,抛掘了多少埋没白骨的沟渠。” “北周和乐升平,海内雍熙,皆是因为朕的聪慧睿智与辣手铁腕,你们这些男人依附于女人的贡献与施舍,却不以为荣,反以为耻。” “朕若不杀鸡儆猴以儆效尤,以秋风扫落叶震荡四海逆鳞,朕的威厉何在,北周雷霆之威的何在!” 上官伊吹微一思索,“所以陛下您准备以烨摩罗开刀,来敬尤天下吗!” 女帝挥斥着龙服广袖,傲群雄强而笑道,“乌木苏沙漠一直是北周与烨摩罗的天堑之地,鸠罗纳夜带着三千判众横渡荒漠,居然一个人活着从莽莽绝境中走出来。 ” “绝路陡变通途,如是烨摩罗人或任何对北周存着恶念的国族,再以乌木苏沙漠作为桥梁越境,骤来攻击我北周边塞,试问又要残害我族多少子民!!” 上官伊吹冥然若思,抬手抚顺了鬓角乱发,脸上的疤痕触之即痛。 唯有疼痛才能令他混沌中多出一分清醒。 他道,“八十万大军,装备精良,粮草富足,甚至有夔牛机械兽鼎力相助,陛下醉翁之意根本不在酒。” 女帝放肆狂笑不止,头际于涛涛腥风血沙之间尤为可怖。 “你太聪明了,伊吹,”女帝毫不避嫌,再三拍了拍上官伊吹的头颅,但是这次,却带了些狠劲。 “朕向来喜欢推一进三,敲山震虎自是其一,其二嘛……” “烨摩罗举国崇拜破魔裸母神,传扬幻道,且出了灵宗与气宗两位大禅,门下弟子数万,足见烨摩罗地域通灵,暗藏玄机也犹未可知。” “朕派大军血洗那里之后,还会再派些炼丹名士和德高望重的奇术大师驻地烨摩罗,或许几载之后能修得不老仙丹,供朕万寿无疆,长生不老。” 上官伊吹的脸不禁煞白。 女帝顷刻瞧出他的心思,猛地靠近后一把扭死他的喉管,将上官伊吹推至夔牛边缘。 强逼着他俯瞰足下万里黄沙。 沙中盘坐着合目屏息的戚九,他身周的沙暴淡而极淡,莹白的肌肤在血气的迷漫之下闪烁着难以描摹的透明。 上官伊吹的眉弓瞬时紧皱成一道深深的“川”字。 女帝道,“你处心积虑从咸安圣城里救出了鸠罗纳夜,二人辗转至乌木苏沙漠,正被朕的铁烽营截获。” “鸠罗纳夜把你带入他的精神幻彧后,其实还挺了一阵,你可知他对朕说了什么!” “什……么……” “他道:我自要保他周全安康,女帝尽可肆意杀我,剜眼,剖心,焚肝,断肠,偏看您取不取得出上官伊吹的命!!” 女帝声音转冷,“好嚣张的小子,不过是一条烨摩罗的丧家之犬,连他的母族亦背弃了他,竟敢仗着幻力与朕狂言诳语!” “既然朕把你从他的脑子里剜出来,接下来自然要剜他眼,剖他心,焚他肝,断他肠!看他如何嚣张!” 女帝蓦地从袖子里甩出一道手刃剑,此剑极软且细,瞬时在上官伊吹的脖子上缠了三圈。 她早看出他的眼神不对,先下手为强。 女帝道,“还不止这些,朕要下令收敛咸安圣城全部的粪便,熬成金汁替鸠罗纳夜塑一尊遗臭万年的金相,让他跪在乌木苏沙漠之境,受烨摩罗和北周人民的万年唾骂。” “够了!”上官伊吹缓缓转动着脖子,手刃剑简直削去了他一层皮肤,当即血如泉涌。 “女帝陛下说一千,道一万,做了这么多,你终究怕的只是阿鸠会把你残害元宗子嗣的秘密,以幻象的形式广播四海八荒!让北周境内每一个子民都看清你丑陋的真面目!” “幻不胜魔,幻即眼前,魔盘心中!!徐美娘,你已入魔道,配不上天子称号!!!” 上官伊吹一语道破天机。 女帝虚伪的面纱一掀,收刀一勒,自皮肉欲割入喉,上官伊吹立马不能再多说一句。 女帝三只眼睛瞪如铜铃,血腥铺面而道,“若不是你的颅脑足以承载朕的全部杀孽,朕现在就把你赐予三军,要知道花鲤鱼艳名在外,朕相信你的这张漂亮脸蛋儿,会被那些禽兽生吞活剥,寸骨不生!!” 女帝分明欺辱性地拍拍上官伊吹的废脸,“纵然有点不那么美观了,但聊胜于无!” 上官伊吹忍着痛,一声不吭。 二人纠缠一刻,天空下蓦然杀出一道白色的快电。 谢墩云裂石惊天的嗓音瞬时贯穿了一切。 他道,“鸠罗纳夜并非被烨摩罗王驱逐,与你这女魔头一般,烨摩罗王仅是忌惮着鸠罗纳夜的幻力太强大,会让烨摩罗的子民选立他为国君!” “小九他只是太善良了,不愿知道权欲的厉害,主动避开了人事纷争,他天生三颗幻目,是破魔裸母神恩赐于世间的宝藏,然而人不容他!!世不容他!!” 上官伊吹紧紧压抑的拳头,已经准备爆发。 女帝最先爆发,她怎么可能容忍一个烨摩罗人凌驾于自己头顶,挥命三军道,“行鼓令,战雷风!” 黑压压的八十万精兵鏖战许久,听女帝一声令下,自四面八方推出近千辆战车,战车各上架着一面浑圆庞巨的红面皮鼓。 擂起骨质鼓锤的士兵,轮起粗壮的手臂,一击猛地击打下去。 霎时间,战场上恍如天罡巨雷降落,振聋发聩的雷鸣如同密集的雨点,轰隆隆,轰隆隆,轰隆隆! 排山倒海杀向四方,片甲难留。 竟然是声闻五百里,以赫天下的夔牛皮鼓! 谢墩云筑造的幻象,瞬时在震耳欲聋的鼓阵中分崩离析,骨头散了架,冤魂碎了魄,连各式各样的幻象,亦衍化做点点尘埃。 鼓声一响,千里伏尸。 谢墩云驾驭的白电一阵疏散,他亦气积于怀许久,抱着必死无疑的决心,从他的幻囊里掏出了白式浅的雷肜伞。 伞柄内尚有一颗引雷子。 而女帝足底的夔牛则是铜墙铁壁! “那咱们就一起去死吧!”谢墩云攥着雷肜伞,伞面或以有些破败,在风与雷,沙与血,恩与仇,真与幻之间,扑闪如鹩哥翻飞的羽翅。 暗垂的低空,微微有一些电脉在游走。 谢墩云笔直地撞向了女帝的方向。 但是他,冥冥中感觉上官伊吹坚定不移的眼神,正死死地警告着他。 倏然间,又一波新的鼓声响起,那鼓点更密更急更凶猛更残酷,跌宕起伏的鼓音饱含着将士们的忠贞之心与绕绕怒火 。 一举泼向了谢墩云足底的白电。 鼓音响彻云际,横贯九州,自他通天眼的位置狠狠地劈了过去。 通天眼开始不停地冒血,遮蔽了他满怀仇恨的眼睛。 谢墩云仅仅一闭眼,笔直地撞击在来夔牛的面部。 “轰!”电光火石,一道凄惨的白色光柱在错开的位置爆裂开来,须臾化作一缕缕青烟,夔牛晃如撞钟,嘤嘤嗡嗡半晌终如泰山屹立不倒。 然而女帝立于高地,毫发无损。 “赢了!赢了!” 血战到底的将士们眼见着灵宗大禅自陨,不由得振臂高呼,五百里连绵着跌宕起伏的黑云,形同翻浪巨鲨,呼声惊雷。 准备营救女帝的几名卫宫又暗自跪了下去。 女帝陛下松开了手里的软丝。 她也并非不怕死,只是与上官伊吹对话许久,生出些乏累来。 女帝召人推来了皇座,正襟坐下。 上官伊吹突然对女帝道,“陛下准备亲征了吗?” 女帝看看浩瀚的沙海,如同吞噬星空的巨蟒,幽幽不见四方,并不回答上官伊吹的蠢问题。 上官伊吹拖着僵硬的身躯,反而靠前几步。 女帝道,“你若再企图替鸠罗纳夜求情,就跟你的舌头说再见吧!” 上官伊吹往自己的腰带下一掏,“不,是有个老熟人,让我给您捎件东西。” 就见他玉长的五指一转,手心里变魔法似得,变出一盏夔牛衔杯纹的银壶。 女帝微微一扫,“寓意深长,正合朕欲要横扫烨摩罗之意。” 一股极其浓郁的香味儿,隐然扑在了女帝的鼻孔间。 “这里面是什么,”女帝接过了这尊造艺古朴的银壶,“美酒,或是香料!” 她竟然失了警惕,对一个粗糙的壶产生了好奇,甚至被诱人的香气迷惑心智,往自己鼻尖深深闻了几下。 此一嗅,简直就是人间至美,仿佛极乐再世。 女帝深深的,不断地,渴慕又贪婪地闻了许久,始才对上官伊吹重复问道,“伊吹,这壶里究竟是什么!” 上官伊吹抬眼道,“你的原罪。” “什么!”女帝极度愤怒,猛一拍龙座的扶手,“你竟敢戏弄朕,朕要命人隔了你的舌头……” 她才说舌头,就见银壶的壶口间,缓缓伸出一条发黑的舌头,那舌头又细又小,泛着窒息死一般的青紫,缓缓地吐露出来。 女帝俨然惊了一跳,想要扔掉手中的银壶,反而那壶口间勃然诱发出更香更纯的气息。 伺候女帝的宫娥婢仆,太监卫宫,无不被散漫的甜香所吸引,众人的眼神里迸射着痴迷又呆滞的光,甚至连表情都似涂了油漆般硬讷。 甘烈的香气仿佛琼浆玉液,引得女帝逐渐软化了警惕,她温柔地碰触了一下那条稚嫩的舌头,舌头大约受了惊吓,倏然收缩回壶口。 “放肆,你竟敢躲朕……”女帝的威严化作毫无攻击的沉醉,她情不自禁地嗅探着每一丝甜美,微微侧首,凤眸对准壶口里深深深深一望。 那深深深深处,仿佛深渊一般的地方,正有一双黑洞洞的婴儿般的眼睛,也在凝视着她! 那眼睛好阴森,刻满的幽怨和荼毒,整颗眼球比黑魆魆的银壶里面更加深邃而幽深。 仿佛把人吞没殆尽。 女帝的血液瞬时凝固成冰,每一根汗毛像剥皮刮骨的倒刺,狠狠扎入她紧绷的神经,挂着她的全部感知。 女帝有些害怕,甚至恐慌入髓,她想移开自己的视野,反而被香味高高吊着,纹丝不能移动。 她只能随着那双黑色眼睛的凝视,沉沦,沉沦…… 她觉得那双眼睛想要说些什么。 上官伊吹默然靠近她的耳畔,轻而又轻,宛若幽远地府深处发出的勾魂之音。 他道,“母后,我想长大,你为什么掐死昭儿,我想长大啊~” 昭儿~昭儿~ 许久未曾出现过的恶魇,像勒紧灵魂的网,由夔牛衔杯纹银壶的壶口黑眼,顺势包裹住了失魂落魄的女帝。 “不……不……不不不!”女帝爆发出了嘶声力竭的吼叫声,令风云为之色变。 上官伊吹冷眼瞧着她一副欲生欲死的模样,扶着女帝冰冷砧骨的手指。 “我的脑子里满满装着阿鸠,没地方填塞你的罪孽,你的恶,你自己去扛吧,女人。” 上官伊吹轻轻一推,整个夔牛衔杯纹银壶,自女帝的额间红痣,填塞入了她的颅骨。 女帝惨叫,“不不不!昭儿,你死了!朕……你死了!” 夔牛衔杯纹银壶化作黑滚滚的怨恨恶魔,与她脑子里那些新生的罪恶一并兴风作浪。 女帝的眼神开始发暗,发沉,她的额心布满了暴突的青筋,刻意遗忘的罪孽,犹胜掺了鹤顶红的鸩毒,灌溉入她的每一条血管,经络,走向四肢百骸! 上官伊吹深看她一眼,毫无波澜,纵身跃下了夔牛之巅。 女帝开始发癫,她凄厉地惨叫着,绝望地撕扯着自己的黄冕,甚至连着头发头皮一并狠狠扯掉,暴露出血淋淋的头骨。 一个半身影的婴孩,挥动着被火焰熏烤的残破翅膀,紧紧地缠着她的灵魂。 “母后,昭儿想您了……” “母后,昭儿不想死……” “母后,昭儿想长大……” 一群嗅见了极香的人,慢慢地围了上来,他们如贪食的豺狼虎豹,把女帝紧紧堵在中央,仿佛供奉着神明。 须臾,有个内侍官登上了夔牛之巅,隔着许远跪地急忙施着遮面礼,他太焦急太兴奋太慌张了,以至于没有看到眼前可怖的一幕,便疾疾禀告道。 “陛下,陛下,咸安圣城八百里加急密保……七殿下,七殿下他醒了……” 女帝的双瞳双瞳剪满毒怨与极恐,一口血气喷出口外,六窍出血不止,挺着身姿倒地不起。 她那张威吓四海的脸,青紫得骇人,淌着血泪的眼珠子,永不瞑目。 …… 与夔牛之巅低下的某处,悬挂着摇摇欲坠的两个人,一红一白,宛若两面旌旗。 谢墩云道,“花鲤鱼,老子信了你的邪,在这里挂着当活靶子!”索性是下面的人看不见的角度,但是他的通天眼微微有些渗血,若不是臂力惊人,怎能许久挂得住精健的身躯 上官伊吹冷声道,“那伞,给我!”语气强硬到了像是要抢东西,“否则我抱着你,咱们同归于尽!” 谢墩云本想回之以嘲鄙的眼神,奈何禁不自禁而问,“你想做什么!” 上官伊吹直言不讳,“我要去找阿鸠,你既然是烨摩罗的灵宗大禅,早就该知晓,白式浅正是凭借这柄纸伞,才进入了阿鸠的精神幻彧。” 他的目光凌然,绝不容许质疑。 “叫我去,阿鸠在等我……”上官伊吹攀着机械兽的手指松开一丝,“你也去寻白式浅吧。” 此刻,他们不再是朋友,但也绝非敌人。 谢墩云露出了些许怯懦的表情,从幻囊里掏出了半是损坏的雷肜伞,“我们都不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会有什么后果……” “那就交给命运吧,如果命运让我们不断相逢,就不要在乎千万次的擦肩错过。”上官伊吹接过雷肜伞。“终有那么一天,终有那么一次,我们会拥向彼此,怀抱光阴。” 雷肜伞的伞面破坏严重,无数道血红渲染的霞光,在伞底下汇作一片空白。 但也只有缝隙,才能透进光来。 上官伊吹的脸,艳若灿花。 他道,“你也该去寻他,我们不是幻,都是活生生的人!” 言毕,纵身跃下。 谢墩云疾疾唤道,“若是失败了,又该如何!” 上官伊吹不断下坠,下坠。 “把我和戚九焚作灰烬,遍洒乌木苏的每一寸荒漠,让我们与风沙缠绵天涯吧!” 地面有人发现一道红影高空坠落,不断地弯弓搭箭,或是投石攻击。 上官伊吹身中数箭,自密密麻麻的箭雨石砺中如一条徜徉的锦鲤,不停地摆动自己逐渐消耗的生命,撑着破烂不堪的白伞,一路垂坠,奔向戚九。 身负重伤的剧痛已经浑然不知,他紧紧攥着伞柄,不停呐喊。 “阿鸠,让我进去!” “阿鸠~让我~进去!!” 血色的雷霆震怒,整个天际的云缝里挤满了灼目的白丝,电叶如振奋的蛟龙仰天长啸,天地崩碎一般欲要断裂,白光终而狠狠地劈打在雷肜伞与上官伊吹之间。 上官伊吹在血泉电泳中不断前进,前进,如逆流而上的鱼。 他瞪着眼,声嘶力竭。 “阿鸠……” “阿鸠……” “阿鸠!!!” 第164章 别装死啊 国丧二十七日, 久滞北周的阴翳微有一丝松动,夏依旧落尽铅华, 秋依旧寒树叶稀, 四季更迭永远不会停止,正如暮日西垂, 新日总会升起。 北周一直兴建佛寺,大者为寺, 供天地敬菩萨, 遍洒各处名山胜岭, 小者为庙, 奉鬼神赡英才, 于层峦叠嶂之中。 安武庙则是其中最具规模的一座圣庙,内藏供奉近百位神仙排位,雕塑各执一态,栩栩如生。 最宏伟的庙外灵积山下雕刻着与近乎山同高的一座天元圣尊像,被尊为北周第一圣神, 周遭花木繁茂,风光绮丽,藏于山岭的古庙瞻仰幽僻,然而拜神的香火缭缭,常年累日,经久不断。 正是晓林岚光催醒鸟儿,啁啾宛转歌唱的时候,钟磬的一脉余音, 于沁凉的深潭间折荡。 白式浅跪在金雕玉琢神像前,双手合十,心无旁骛,唯有一双冷冰冰的眼睛底下,摇迎着两盏明晃晃的烛灯,一柄银光闪灼的剃刀。 上座住持身披红色袈裟,携净瓶离座,走到合掌长跪的白式浅面前,先用手指将净瓶中的甘露水,使他清神静脑,忧惧不侵。 灌顶仪式结束后,一侍者接过净瓶,另一侍者取来座上的戒刀。 住持接刀在手,对白式浅谆谆告诫:“今以戒刀,断汝之发,令汝尘情永灭,梵行增长。此乃旷劫多生之善因,非今朝偶尔之侥幸。汝当愈加深信,生大欢喜。”说罢举刀剃发,边剃边诵偈:“剃除须发,当愿众生,远离烦恼,究竟寂灭。”(此二段摘自网络,遵从实际,不好杜撰,望理解。) 白式浅微微合眼,隔绝了灯火与戒刀发出的光,心中平凡如无道,“弟子永不后悔,甘奉诸神至绝,故于今日,生大惭愧,克诚披露,求哀忏悔。唯愿三宝,慈悲摄受,放净光明,照触我身。诸恶消火,三障蠲除,复本心源,究竟清净。《忏悔偈》” 住持举起寒光透亮的戒刀,扶着白式浅的发髻,准备一削。 刹那时,天际深处滚出一道闷雷,炸向晨曦中的疏白,天空骤然通亮无比。 轰隆隆!! 强震一般,撼动得灵积山巅武安庙,像碧玉盘里的白鸡蛋,抖了三抖。 白式浅的墨发在摇荡中跌下来几绺,寒淡的眸子里透出些许光岚,对住持道,“请您继续。” 住持想,差点连头都削了,还能坐的住的,也不是个凡人。 搓搓手里的戒刀,往白式浅的鬓角里滑去。 “轰隆隆……哗啦啦……轰隆隆……哗啦啦!!” 被那一声大地惊雷炸破了天似得,百年不遇的倾盆大雨直往灵积山上砸,噼里啪啦的雨珠子又大又圆,泼在庙顶仿佛擂鼓,散在青砖地面上颗颗四溅。 仿佛整条银河从九天之上泄洪而落,俨然把安武庙从山头冲到山脚下。 目击眼前一片迷茫,庙外的山山树树水水花花都融成一团朦胧,什么都看不见,听不清。 住持眼望门外,由不得自言自语道,“白施主,恐怕这天公不作美,不让你剃度出家啊。” 未说完,整座灵积山好似被巨灵神抬起来了一角,连山带庙一并朝东北倾倒。 两位辅助剃度的小侍者脚底不稳固,抱成一团朝大殿斜角滚去。 神像纷纷侧滑,蜡油倾滴。 住持也扯着白式浅的衣襟,欲揪着面前这位面不改色且看破红尘的冷面男一起滚。 白式浅足心定如磐石,跪姿稳如泰山,二指紧紧夹着住持摇来晃去的戒刀,谨防对方破了杀戒笔直捅上来。 遂凝着眸子道,“庙中倘有纸伞,住持您能否借我一用?” …… 山脚下,谢墩云正把单手掀起的天元圣尊象蓦地撂回地上。 崇山峻岭上布着一块厚重雨云,随山一晃,像失了准头的花洒,喷得到处都是。 谢墩云的头撕痛欲裂,受了伤的通天眼尚未痊愈,寺庙脚底下干净的又没个怨气让他进补,只好脱下头上的斗笠,捻着幻诀准备撤彧。 “啪!” “啪!” 趁他没注意,四五块黑影从左右双方劲急飞来。 雕虫小技! 谢墩云回首对着两道黑影,双拳暴击。 “吧唧!” “吧唧!” 四五枚鸟蛋被他打击得七零八落,蛋液劈头盖脸地沾了满脸。 “哈哈哈哈……”草丛里钻出两颗黑黝黝的小脑袋,绯红着双颊,嘻哈笑道,“打中了,打中了,白毛鬼!白毛鬼!” 居然被山里的死小鬼跟在屁股后面捉弄! 谢墩云指着两个山里娃娃道,“赶紧滚蛋,信不信老子把山顶上那朵云搬你家去,冲走你爹妈啊!” 两个小鬼面面相觑,想起来白毛鬼把山都抬起来,似乎还放了一个人在山地,不由哇哇大哭道,“白毛鬼杀人了!” 谢墩云才懒得哄小孩子,一把将天元圣尊相又抬起来,露出黑魆魆的一道缝隙。 “要不要老子也把你们塞进去填山啊!”耳根子都要吵断了! 两个山里娃娃简直惊吓过度,惊声尖叫地撅着屁股跑了。 谢墩云撂回大山,要不说他讨厌小孩子,随手一摸银发丝丝粘着腥臭的浆液,四下里没有洗脸的去处,索性直接脸上头上抹了几把,全当护脸护发了。 打记响指,收了雨云,谢墩云深深一望圣像,仿佛透过石塑去看里面的某处。 而后不觉道,“心内犹生,法外无界。” 幽幽叹口气,背道而行,行至林间深处,继而抛出一语,“眼睛到不了的地方,你我皆可以,心胸盛不下的角落,幻道至逾辖,小九,这次你再也不用为权势争斗所苦了。” 他走了一路,心里的不快随着每一步的远离,豁然开朗起来,遥想着烨摩罗的危机解除,好天好地就等着自己跬步而起。 就听得背后窸窸窣窣的轻步逼近。 想着会不会是那两个山娃子把爹妈领来教训自己,一身臭鸟蛋味,懒得再惹骚,索性闪身飞到粗壮的树枝上,居高临下望去。 一柄华白的纸伞,由远及近,从他走过的石级间步步临来。 那一身华白的白澜屠苏如飘荡的云尾,携着雨后初雪的冰冷与寒冽,自伞面下若隐若现。 谢墩云的心跳声,突突得冒在头上。 通天眼,一颗一颗往出滚着血珠子。 他闭着嘴,等执伞人的身影化作白烟,融入葱茏深处。 没有结局,就是最好的结局。 谢墩云在树上蹲了一会儿,冥思苦想了一盏茶的时辰,始终一个“喂”字流连胸口堵塞在嘴。 若是再遇,或许连恨都没有了。 谢墩云翻身下树,选择相反的方向背道而驰,落叶浮身时候,正碰上一双直勾勾又冷冰冰的眸子,远远地狠狠地盯着自己。 完全是听不见任何声音的,那人就站在树荫下面藏着,像静止的捕兽夹,耐心等待着猎物上钩。 谢墩云真是吓了一跳,跟见了鬼似得不由自主退了半步。 这不是一个初次见面的人应该有的动作,等他后悔时,脸上堆着的笑容也蓦地多余起来。 白式浅瞧他脸上油光锃亮,像涂抹了什么紧巴巴的液体而后凝固,禁不住道,“你躲我干什么,我们可曾有见过” 没有雷肜伞的隐遁,也没有白绫遮着双眼,谢墩云第一次全面地打量这个与自己生死与共,又异常憎恨着自己的男人。 确实一派沉如墨玉,生人勿近的冰冷模样。 谢墩云不想回忆起幻彧里的任何事情,或是南柯一梦,或是海市蜃楼,再或是昙花一现。 他都不想第二次感受对方的漠视与疏离。 谢墩云旋即拢低头顶斗笠,遮着脸道,“想多了,不认识,没见过。”侧了身,选择另一条路去走。 只望自此岁月静好,各不相欠。 眼瞅着对方二话不说,就要离开,白式浅似乎不想说,但又忍不住不说,“谢墩云,我闻见你味儿了,臭烘烘跟鸡屎味一样。” 谢墩云道,“分明是鸟蛋,你懂不懂……呃……”他的每根神经一绷。 已经被人一把扯住了银色的发辫。 “哎哎哎~”谢墩云龇牙咧嘴道,“君子动嘴不动手,你扯着咱干什么?” 笔陡的石级路上,两道白色的身影扯成一线,白式浅绝对没有松手的迹象,反手一把抠在谢墩云的脸上,“是贴了人.皮面具,还是本来就是如此,头发上是抹了什么染料,还是本来就是这样!” “你这个整天傻笑的骗子,究竟骗了我多少!你得给我解释清楚!若不然……” 白式浅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他应该是发过誓的,即使死也不想再见姓谢的一眼,但是果真如此吗? 既然相逢,如何轻言再见。 若人世间的情分真如此简简单单能离能断,还出什么幺蛾子家! 谢墩云被他扯得直哼哼,盘算对方是想弄死自己的架势,估计承认了一定会身首异处,不若诡辩。 哼哼唧唧道,“我只是个来北周游山玩水的烨摩罗人,北周话咱听不太懂,你在说什么吧啦吧啦啦!” 白式浅像是有十足的把握,提着他的发辫就往小树林里拖。 该死的小树林。 谢墩云经历一场生死大战耗损很大,拳脚上不能做十足的抵抗,被白式浅强摁在树干上,后背抵着粗糙的树皮,他那身异族人特有的奶白色肌肤简直要蹭掉一块。 真是造的什么孽呦! 随即佯装苦不堪言道,“这位兄台必定是认错什么人了,咱这脸是张大众脸,跟每个人都撞那么一两处,不一定就叫兄台你认错了谁。” 而他那水蓝色的眼睛微微一眯,就像含着露光的软绿晶,装可怜尤其逼真,奈何谢墩云一直秉着奔放如狗的特质,虚装了一两下就原形毕露。 一拳加一脚,直击向白式浅的上下盘,嘴里骂骂咧咧着,“滚你奶奶个熊的,老子说不认识就是没见过,你是看老子穿的少啊,还是闭花羞月啊,怎么着想劫财劫色啊!” “你的那点儿色完全守不住你的那点儿财!”白式浅冷一哼,一拧拳,一转脚,恰把谢墩云如搓揉的麻花一样曲成三个大圆圈。 “原来,你待我的真心,全部留在那层虚假的幻彧中了吗?” 白式浅话虽如此,带着冷冷质问的语气,有多少是无奈的控诉。 谢墩云不动了,安静等候发落。 白式浅松开他的手脚,双手一托,把人摆在树杈中间坐下,自己则仰头望着对方垂低的头颅。 可能是他第一次仰视,那双冷漠的冰眸子里落入了叶隙中零碎的光,连他常年冰冷的肢体也逐渐增加了温度。 他是他,可又完全不是那个在幻彧中孤独徘徊的旁观者。 他返回到了现实中去,进入了一个有阳光普照,有春风秋月,有真正温度和充沛的地方。 连他怨恨着自己被欺骗,被捉弄,被隐瞒的心,也逐渐融化起来。 白式浅道,“我不会为幻彧中对你说过的每一个字道歉,因为我确实生气。” “然而,若不是你,我也可能一辈子都只能沦陷在幻彧里做一个冷冰冰的观众,一个迷途又麻木的羔羊,一辈子又一辈子,看着幻彧里的人生老病死,历经沧海桑田,而自己只是看着别人的潮起潮落 ,而自己无从参与。” 可是时间太久太长,经历的幻彧太多太杂,他的时间蓦地就不再值钱,肆意虚耗也毫无可惜。 直到某人令他的时间巨轮骤然转起。 白式浅最想说的是,其实他自己也有着不为人知的秘密,例如他为什么会到了幻彧中,又例如他去那里的目的,还有他曾经指天发过的毒誓绝不可泄露一字。 在这个层面上,他们相互有所隐瞒,应是平手,但下不为例。 如今,他能露出自己的脸,来面对真正的谢墩云。 他,他,他们都扯去了最后的伪装,拥抱光芒。 “我可能不能没有你。”这是他能说出的最大限度的情话了“谢谢,你是真实的。” 谢墩云的安静,让他难得打开了话匣子。 “我一直暗自庆幸自己能够姓白,让你总是能追到我的踪迹,主动来寻我。”他的手微微触摸自己的发髻。 就在刚才,提前那么一点点的时间里,他差点变成秃的。 谢墩云被他一番轻柔倍加的话快要沉醉,不过白式浅说的最后一句话还是有明显误解的。 谢墩云解释道,“咱不是来找你的。” 白式浅一紧眉弓。 谢墩云继续道,“遇见你真是碰巧了。” 白式浅的脸上温柔全退。 谢墩云式三连击,“咱只是出来安置一位故人,本想绕着你走的,没想到竟然被你识破了,话说白疯子,你怎么能知道咱长什么样子啊!” 白式浅满地开始找东西。 谢墩云追问,“什么东西掉了,咱帮你捡啊!” 白式浅从地上捡起来纸伞,他实在好羞耻,自己端了二十几年的高架子被某个蠢蛋一瞬间全踹翻了。 他为什么好好的头不剃,跑来跟一个白痴讲什么真情。 白式浅抖抖纸伞上沾的落叶,掉头就走,谢墩云一瞧他竟然走了,说好的和解怎么又变卦了。 跃下树,跟在白式浅的后面,“白疯子,你是不是害羞了。” “其实老子在幻彧里瞒你确实不对,”谢墩云明显小跑起来,“但是老子有天大的苦衷啊!” “你倒好,老子的解释你一句也不听,两眼一摸瞎就从幻彧里死到现实世界了。” “老子好难呀!” 谢氏诉苦大法好。 “我当初给你吃的那几颗丹丸要是毒药就好啦,” 白式浅领在前面,简直咬牙切齿,“把你毒哑了最好,省得我远远闻见你的味儿,就跟过来了……” 反手一把攥住谢墩云的嘴巴,狠狠捏成一个圆溜溜的洞。 神情冰之又冷道,“我常想,到底什么东西,才能刚好堵住你这个讨人嫌弃的洞!” 谢墩云鼓着腮帮子,道,“舌吗(什么)?” 白式浅推着掌中纸伞,那柄素雅的圆伞遮住了两个人的面颊,浓绿的树影婆娑,投在伞面光白间,凝聚成一幅幅动人心魄的春意盎然图。 谢墩云伞低大喘如牛,“老子通天眼有点坏了,你慢着点儿,老子可编不出个现床出来……” 白式浅道,“话说,你真的是一脸鸡蛋味儿啊……你早膳吃什么了……” 谢墩云道,“是鸟蛋……都跟你说不是鸡……” 白式浅轻轻一笑。 谢墩云道,“你再笑,再笑就把老子脸上的鸟蛋舔着吃掉。” 须臾一会儿,白式浅又道,“谢老痞子,你究竟多大了,这头发不是真的老头白吧!” “还有,你确定你真的叫谢墩云吗,你本名叫什么啊!” “再有,你真的不是来找我的吗,我怎么有点觉得你又在骗我……” “喂,谢老痞子,你别装死啊!” …… “住持!住持!您快出来瞧瞧啊!” 七八个庙里的小沙弥推着,拽着,扯着略有些惊魂未定的住持,硬把古稀之年的老和尚推到了安武庙门外,手指着天元圣尊相下面,一片红如曜日的花朵,直铺向各处山头,与层林尽染中灼灼其华。 安武庙俨然成了红色的海洋中心。 “火荼蘼。”住持远观着这种只存在于异传杂闻里的奇花瑶草,不由捻须而笑道。 “浴火逢生,重铺华路,九转折始,归于初叶,十方花开,百艳归来。” 应是个极好兆头啊! 第165章 还好,有你 北周女帝之死于天下来讲, 极快就变成了一种玄而又神的传说。 有人甚至暗示女帝应兴兵征伐烨摩罗,遭受了破魔裸母神的严酷惩罚, 更有甚者, 传言女帝的陵墓外,守九百九十九尊石雕全部去头, 无论籍贯出地。 “嘎吱……” 尘封许久的地宫大门被缓缓推开,潮湿而又腐败的气息与新鲜的空气猛烈撞击着, 混合出的风潮打着微微的轻旋儿, 卷动些许灰尘迎面扑来。 门外的一众宫人武卫皆捂住了口鼻。 待尘埃落定时, 最先有十数位宫人手提杖刀, 明火引前, 摸索着地宫蜿蜒曲折的长廊,一路上小心翼翼地点燃着墙上的长信宫灯。 光明终于以试探的速度,缓然跳跃在了地宫的中心。 整座地宫焕然一亮。 十六位身强体壮的武卫,抬着一个豪华奢靡的金雕王座,走在凤凰般绚丽摇曳的光明深处。 前面的探子搜索完一圈, 折回来对年轻的帝王躬身敬拜道,“陛下,我们发现了巨大的雷肜矩阵。” 金雕王座间铺着漫长而浓密的黑发,自精致的羽绒间垂落下来,仿佛瀑布自火花中熠熠生辉,而璀璨的中心则是一张略带着狂狷的刀刻五官。 曾经的老宫人都说新帝与真元帝容貌最像,但是某些角度又符合了女帝严苛冷漠特点,故而从皮相间就透出天然的王者风范。 也有些人说新帝登基前, 沉睡了八载苏醒时必然痴痴傻傻,然而看到他第一眼的人,绝对会被新帝眼神里骤放的光彩深深骇然。 没有任何人的眼神,比新帝的眼神更充满着刻骨的张狂,闪烁的邪念,裸赤的欲望。 东佛微微抬起食指。 十六个壮汉立刻高举着新帝的王座,步伐快而稳健,直奔向地宫深藏不露的法阵中央。 已经有人开始着手清理着灰尘与破败的杂物,像弄清楚动物的内脏哪些能食用,哪些不能一般,将细枝末节都要抠挖清楚。 地宫一隅书架上存放着大量的古籍,泛黄的纸页像蝉衣一般又薄又脆,上面记载着来自八方十国最为神秘或邪恶的文字和符号。 再看矩阵的排布也十分诡谲,并不似北周求道问仙一类寻常方法,而是更为诡厄的符号,自高处看很像一只破碎的眼珠。 雷肜矩阵由容易引电的特殊铁石筑造,二十四支藻柱发出玄沉的墨色金属光泽,在地宫中仿佛拔地而起的巨人。 但凡雷雨之夜,即会由地面大殿的十二支引雷柱将浩瀚的天雷引入地宫的雷肜矩阵中,再由二十四支藻柱灌入到各个诡异的器械中去。 其间设计精妙绝伦,绝非只言片语即可描绘,非得耗上二十载方可成功。 有人从书架与墙体的夹角处翻出一本落满灰尘的遗记,慌乱中因为没有能全部销毁,则残落下来了几页。 他把这本重要的发现双手呈递给了新帝。 不用灯火照明,新帝的眼睛早已熟透了黑暗,近乎能看清别人看不到的一切。 东佛仔细研读了里面残留下的只言片语,再加入了自己的想象和理解,大约说是真元帝一心求道,想要长生不老,欲炼不老仙丹。 恰烨摩罗偷渡来的烨摩罗人精通幻道,真元帝便动了心思,想着能否借助幻道供己成神。 做了无数次实验,终于成功了一次,然而送出去的人音讯全无,人间蒸发,而真元帝病重,降罪下来,一切心血归于无。 东佛约是明了,大手一攥,把那几页残破的废纸变成纸渣。 天公待他不薄,竟让他发现了这个好地方。 新帝微微勾动手指,“把全北周最聪明的家伙聚集在这里,朕要重启雷肜矩阵。” 十年…… 二十年…… 五十年…… 不论用多少年,他一定,必定,肯定要再次进入那个领域去,去讨回他曾失去的东西。 东佛暗自捏着他那不听使唤的双腿。 就在他乘风归去,即将越出围困自己八年的牢笼,满心满眼都是希望与欢喜的时候,戚九的薄刀笔直砍断了他的双腿,那薄刀蕴藏着极大的力量,令他完全来不及扯回自己的断腿,瞬间在殿中苏醒。 他的尊严和双腿,都留在了那个该死的世界。 他恨! 他简直恨毒了! 他一直有仇必报,鸠罗纳夜,他一定会杀回去血洗那个该死的世界! 抢回他的腿来!! 新帝的周遭蓦地产生一股极其可怖的氛围,骇得众人皆纷纷下跪。 抬着王座的武卫遂将新帝抬出了地宫,东佛阴翳一般的烦闷心情见了阳光,缓有一丝丝的好转。 毕竟他可以被阳光永远亲吻,而鸠罗纳夜永远只能陷于黑暗深渊不能自拔。 此一对比,他的坏心情似乎好了三分。 宫闱深处,旋即传来了女孩子欢乐的浅笑声。 随在新帝座后的太监连忙弓腰歉笑,走过去责难,谁刚才笑了,把那个谁的嘴巴缝起来。 女孩子们立马改了颜色,苍白着小脸泫然欲泣,连连哀求的声音叫东佛又舒畅了几分。 这就是权势该死的甜美。 他命武卫将王座移了位置,几个身着奇装异服的女子跪在地上瑟瑟发抖,执刑的宫人手里捏着长针,正要往一个异族女子嘴皮上狠狠扎去。 太监低声下气对新帝道,“都是烨摩罗进贡来的,异邦人没有规矩,扰了陛下的清闲。” 东佛的好心情立马灰飞烟灭,不由自主道,“烨摩罗送来的人,你们也敢往朕的身边放” 太监立马心领神会,对执刑的人比划了下脖子,眼神示意可以拖下去处理了。 一众女子哭天抢地地被扯着头发拖走,其中一个奋力挣扎,跌跌撞撞地扑在东佛的足下唤道,“陛下,饶命!饶命!” 她抬起的脸上沾满了鼻涕和眼泪,形容狼狈至极,可是一双眼睛盛满眼泪之后,犹胜一对儿琥珀色的茶盏里盛满了琼浆玉液。 她紧紧地攀着王座下的横梁,像垂死挣扎的溺水者,愚蠢地扯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此番求救的举动,居然令东佛心情愉快。 东佛盯了一下她的眼睛,挥手驱开上前撕扯女孩的卫宫与太监,似笑非笑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南达……”烨摩罗的女子哭哭啼啼,“我叫南达。” 东佛似不满意,对心腹太监耳语一句,又对跪在地上的女子道,“不对,你叫小兔崽子。” 南达蓦地停住哭泣,开合着颤抖的唇瓣,不敢相信地望着居高临下的帝王。 阳光普照,年轻君王的俊美五官似被暗影精雕细琢,一副恶气十足的漠然样子,唯有看自己的一瞬间,闪过一丝丝地悦动。 却像肢解人似的快意又凌厉,薄薄的目光,一层层地削着自己某处器官。 南达的后脊,蓦地透出森冷的寒意。 心腹太监命着一个武卫,将南达扛走,送去了皇宫里某个新建的宫殿,那里的人都似兔子一般被悉心圈养起来。 或是因为耳朵,或是嘴巴,或是脚…… 金鹰王座又继续行走起来,东佛躺在上面,黑色的长发如绸缎的锦被,散漫地盖着他残缺不全的身躯。 巍峨的宫殿在初秋的萧瑟中,益发高入云端,东佛慵懒地侧躺,周身分明感受着影线与光斑的交叠更替,温度恰好。 他恨着他的母后,然而骨子里,血管里,肢体语言里却最像她。 他也恨着鸠罗纳夜,然而骨子里,血管里,肢体语言里却最摇摆于他。 若有朝一日,他能再见他时,他必然会威风凛凛告诉那个烨摩罗的傻子。 世间最好的幻术,已经在他手中,那就是至高无上的权利。 “她的命保住了,因为她有一双与你一样的眼睛 。” 东佛心里突然这样想着。 但愿我恨的每一个人都如你,眉眼相似,颦笑无异。 也许终有一天,他就能拼凑出一个最完整的他了吧。 …… “大禅……大禅……您快醒醒……” 有人掀开他脸上堆满尘土的厚布子。 鸠罗纳夜的眼皮里缀了铅珠子,又疼又重,他的骨骸里钉入了铁针,又痛又酸,他似乎遭受了一场披肝沥胆的洗礼,连呼吸都变得沉重而乏力。 但他必须打开了眼睛。 没有天空,地面仿佛嚣张地吞尽了一切,像在怪兽的肚子里不停地蠕动,厚积的云层开始向四面八方推移,大大小小的沙丘被强大的力量推作滚刀锋,风沙肆虐在逐渐灼心的烈日中央,沾足了火气,又重重地抽打在万物之间。 说是万物,也仅是鸠罗纳夜和他仅剩的信徒。 还有莽莽无垠的沙海。 信徒递来一根木杖,把鸠罗纳夜从掩身的半截沙坑里刨了出来,一边用干涩至极的嗓音催促道,“沙暴过去,咳咳咳……咱们得赶紧寻个地方,咳咳咳……太阳就要升起……” 鸠罗纳夜搀着木杖,与信徒互相拖拽着,翻过几道低丘,滚到了一座新生沙梁之后。 那里残存着一缝阴影,足够两个渺小的生命躲过烈日炎炎下最为强烈的曝晒。 两个死里逃生的人剧烈地呼吸着混浊的空气,鸠罗纳夜止不住地咳嗽着,一团烈火在他的五脏六腑里横冲直闯。 另一个的情况就更加严重,听咳嗽的声音犹如咳血。 在沙漠腹地,莫说是吃喝,便是连呼吸也是件分外痛苦的事,更不要说太阳漫长的炙烤与夜间沙漠野兽的袭击。 鸠罗纳夜尚算安好。 但,追随而来的三千信徒,仅剩眼前的一个还陪伴着气宗大禅,也是所有人中最坚韧不屈的一个。 他的衣衫早已褴褛不堪,裸出的肌肤被晒到黑里透红,褪下皮肤的地方因为奇痒无比,已经被他抠得血痕累累,难以覆盖疤痕的地方皆流淌着杂了血丝的黄脓。 鸠罗纳夜用熄火的木棒逐一替他烫过伤口消毒,奈何太多了,只好任由他的整个身躯由整到缺,遍体鳞伤。 纵使如此,这个信徒的身上,还坚持背着三十个从死去同伴身上取下来的羊皮制水囊袋,以防遇见沙漠绿洲时可以负载更多的水。 如今,三十个水囊如同饿扁的尸体,软而乏力地挂在信徒的身上,像昭告死亡的白幡。 他们缺水太久,太久,太久了。 如果不能走出荒漠,或者是寻找到荒漠绿洲。 静待死亡是一种极其煎熬的过程,你分明知道最后的结局,却不知道期间因如何折磨而漫长。 两个人均不说话,各自都以为对方在休憩,毕竟夜晚赶路会幸福很多,养足精神是以备不时之需。 鸠罗纳夜默默凝视着,这片吞噬去无数鲜活生命的恐怖之境,干燥的手指习惯性地攥着胸前,他自出生时起脖子里就戴着一个黄金制的牙模,陪伴着他度过每一段人生的坎坷与曲折。 直到如今,与他流落荒漠。 鸠罗纳夜反复地摩挲着掌中之物,竭力排空凌乱的念头在脑海里。 静止,即是最好的避难。 沙漠的夜晚来临总是特别幽静,太阳像精疲力尽似的一头扎进了地平线下,零碎的星群便趁势占领了夜幕。 “伊吹,别走啊,伊吹,别走!” 鸠罗纳夜一梦惊醒翻身而起,他口中似乎还在喊一个陌生的名字,他的心还像在油锅里煎熬,而他的满脸沾满了珍贵的泪水。 这个名字属于谁,为什么总纠缠着他的梦? 鸠罗纳夜缓慢地捂着心口,竭力整好痛彻心扉的揪扯,随而轻手推了推身边的信徒,我们该启程了。 对方的身体似乎在轻颤,尤其被他碰触之后,俨然蜷缩成一团狭小,沉重的呼吸在唇鼻之间来回喘动。 鸠罗纳夜连忙搭手在对方的额头上。 好烫,仿佛太阳并非落尽,而是钻入了这个人的颅脑内。 两千九百九十九条个栩栩如生的人已经在他的面前,以各式各样的方法献出了生命,所以他的心中立马充塞了不详的预感。 鸠罗纳夜脱下衣服,紧紧得包裹着他瑟瑟发抖的身躯,双手不停地翻找,翻找,企图在某一个水囊里找到一丝丝水液。 可惜三十次的愿望都落空了。 门徒大约是回光返照,一把摁着鸠罗纳夜的手,像是耗费了一生的夙愿,哀然请求道,“大禅,我想看看您的幻印。” 他的右掌间是一枚夜极鸟幻印,此刻放出的郁蓝色光芒,好比地面的一盏灵灯。 鸠罗纳夜展开掌心,三眼环轮法印似乎感受到了夜极鸟油尽灯枯的离歌,不由得释放出璀璨夺目的锋芒,连他枯槁的脸颊,一并糅和了些红润的光。 信徒捧着他的掌心,虔诚地落下一吻:如是破魔裸母神在上,吾愿奉献灵魂,化作一盏灯引,保我气宗大禅横渡荒漠,抵达彼岸。 他虽未言,鸠罗纳夜知道。 他们虽未言,鸠罗纳夜全部都知道。 沙漠纵然恐怖,却能洗干净一切的铅华与虚伪,正如他的幻法之高湛,举国膜拜如神,然而在历经风沙涤荡的淘洗之后。 所有的虚幻只会原形毕露,毫无遁形之地。 鸠罗纳夜不只一次怨恨自己,如果他不是掌心天生幻目,如果他只是流浪在烨摩罗街道上的一个乞丐,如果他没有被烨摩罗王猜忌妒恨…… 所有的一切只会更加美好。 正是他,让一切变得不美好起来。 奄奄一息的信徒仿佛读懂了他的内心,以自己的幻印攥握着他的,喉头艰难地滚动着,试图用尽最后的生命余辉,说清楚最后的每一个字眼。 “上天不会平白无故赐你一种力量,如果无用,他自然会收走,绝不退留;如果没有,那请你继续坚持,世间至大,总会有个最需要你的地方,或某个国家,或某个族群,亦或是某个人。” 而后,他用最浅显的幻法,在鸠罗纳夜的与自己的掌心幻出了一柄尖刀,“不要让我的血液凝固在荒废的躯体里,应该让它化作你活下去的源泉。” “走出去,走出去,走出风沙,走出你的禁锢,抓住你真正想要的第一个东西!” 一刀狠狠刺在心口,那刀柄间旋即衍化成一道细孔,缓缓将奔腾的血液注入到了羊皮水囊之中。 天上升起了一颗蓝莹莹的星。 鸠罗纳夜变成了孤零零的一个人。 而且很快他就变成了一具货真价实的行尸走肉,只知道向前,向前,永不休憩。 久而久之,沙漠成了他的朋友。 有时候沙漠对他很温柔,一边烤掉他背脊与双臂间的皮肤,迫使他开始用火来烧焦自己的烂肉,一边送来腐烂的沙鼠或蜥蜴和蝎子任他大快朵颐。 有时候沙漠对他很粗鲁,推翻一座座高耸的沙堆,扬起一场场灌天溉地的风暴,把纤细如尘的鸠罗纳夜,把雨中孤舟的鸠罗纳夜,把山巅雪莲的鸠罗纳夜。 一遍又一遍地掀翻在地,吞没入腹。 蛮横的,粗野的,毫不留情的! 鸠罗纳夜开始不停地对手里的木杖说话。 我是谁。 我在哪里。 我什么时候能走到头。 我给你起个名字好不好? 我会幻术。 你呢。 我可以把你变成一个人,你信不信。 轲摩鸠的轲摩鸠…… 轲摩鸠的轲摩鸠…… 他开始疯疯傻傻,痴痴呆呆,癫癫狂狂。 他像是倒下去再也爬不起来了,可是夜晚莅临的时候,他总能在茫茫夜空中,找见群星的方向。 许久许久,东方即白,云散且亮。 沙漠的颜色开始转淡了,不再那么焦灼而又酷热,干燥的空气变得潮润而甘甜,迎面扑来的时候,人的每一个毛孔都舒展开来,吐陈纳新着,鸠罗纳夜失灵许久的鼻子,似乎嗅到了不一样的气息。 是橘子的清香。 这股香味立马在鸠罗纳夜的脑海圣地,勾勒出一影淡淡的线条。 不会,不会,不会,黄色的大海仅仅是在沉睡,更加肆虐的折磨或许还在后面。 然而他的腿已经开始不由自主地小跑起来,如果那算是跑的话。 他确实在不停地跑,不停地跑,不停地跑。 直到他的视野里终于出现了不一样的颜色。 绿的,盎然的,香气十足的,是橘子树! 有人在沙漠的边沿种下了许许多多的橘树,或许用了十几年,或者更久,这些橘子树像成精了一样,发达的根系竟然能穿透几丈深的沙层,牢牢地盘固在原地发芽,开花,结果,并枝繁叶茂着,形成一道浓艳的绿色,来指引方向的路。 鸠罗纳夜竟然没有急于吃橘子,他的心甩得厉害也不是因为奔跑。 一种强烈到无法控制的情绪,在他单薄的胸腔里沸腾。 他要找,一个地方。 他要找,一个族群。 他要找……一个人。 微风拂过树丛,不再张狂,不再肆虐,每一片碧绿如洗的叶尖,都和顺地互相摩挲,发出悦耳的沙沙声,馥郁的橘香在风中嬉戏,高大的树丛间,越来越多的枝桠上挂着累累橘果,它们紧紧得团簇在一起,像明冉冉的灯笼,挂满千家万户的屋檐,照亮归家的路。 橙黄橘绿的尽头,玉立着一位红衣飘飘的男子,他掌中撑着一柄坏到无法修补的纸伞,却依旧昂首遥望。像是许许久久,冷冷清清地等待着谁。 而残破的纸伞,遮挡着红衣男子的脸,虚虚实实,恰似一江春水氤氲而起的软雾,遮了最艳美的景物。 不及全貌,而美不胜收。 鸠罗纳夜扯着脖子上的牙骨,怀里抱着木杖,天知道他看起来多么像个傻子,天知道他的举止有多么愚蠢。 但他就那么笔直得靠了上去,仿佛找到了皈依。 “我等你很久很久了,阿鸠。”伞背后的人说话有些含糊不清,可是依旧好听到醉人。 鸠罗纳夜缓缓侧头,沙土从他风尘仆仆的褴褛不堪间流泻,“你知道我是谁?” “你是戚九。” “那你是谁?” “我是上官伊吹。” 戚九小心翼翼地去扯对方手里的伞,“你怎么了,是牙疼吗?”如果需要,他正好可以送他一副牙骨。 “我牙不疼,就是羞得不敢见你。”上官伊吹做了许久的挣扎。 万一阿鸠看他的脸不美了,会不会想不起他来。 万一阿鸠瞧他的脸毁了,会不会再也不追着自己身后,傻傻跟来。 他没有了吸引他的绝世容颜,阿鸠会不会彻底遗忘他这个人的存在。 他亲手摧毁的时候,竟不知此刻会有如此忧惧。 上官伊吹缓缓收拢了雷肜伞,露出自己半毁的容颜,他不知道自己最终该用什么表情来见他。 最终清浅笑道,“鸠罗纳夜,我就是想回来跟你说一声,第五百六十四次了,你别总梗在我心里,不上不下,难舍难离。” “这一次,我们好好地在一起。” 他那脸一半是绝色,一半是疮痍,正如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 但糅合在一起,满溢着痴痴深情。 抓住第一个你最想要的东西,抓住,紧紧地。 戚九死透的表情骤然活泛了起来,干涸许久的眼眸里盈满了点点泪光。 他不知道此刻自己看起来有多么欢喜雀跃,他也不知道自己看起来有多么迫不及待。 他只知道冲上去,像渗透皮肤骨髓一般地抱住眼前这个红衣飘飘的男人,口中反复不绝,“破魔裸母神恩赐,你是我的神明,永远的神明。”再也不要离开,再也不要忘记。 永远在一起,在一起。 上官伊吹也做出了同样的举动。 重重地,重重地拢起了眼前又酥又轻的珍宝。 三千橘树冥冥之中高举橘灯,像虔诚地屈膝一恭,一并辉辉而迎。 让一切改变,回到源头,开辟一道新的人生旅途。 往后余生,我愿做你足底尘,我愿攀你鬓间霜,我愿抚去你眉山雾,我愿追逐八百里云与月,捧起你落地的孤影。我愿与你渡春风,躺秋叶,为你扫尽满城孤独,俯瞰星辰大海。 经后许年,他忽而问他:为什么总是橘子,你就那么爱吃酸? 因为,橘子代表了…… 团圆。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大家,文文结束啦,相信戚九与上官伊吹在精神幻彧里,与三千信徒会开启美满的人生旅途,我们下本再会吧! 自荐新文《老婆被吓直了怎么办》 在N大,曾楼迦的日常画风就是一杯行走的特浓苏,莫得多余感情的校草。总被人传言:N大校草白又翘,奈何高冷睡不到。 第二年,曾校草居然被艳压了! 188酷帅学弟赵铳踩着他的翘臀,登上N大第一帅哥的宝座,除了表面上的不客气,暗处对曾楼迦更是各种针锋相对。 从此,N大学生捧起爆米花,磕起瓜子,天天免费欣赏各种修罗名场面: 新晋校草两手都要抓—————曾楼迦固定的图书馆A点,餐厅B点,自习室C点,卧室D点; 新晋校草两手都要硬——————曾楼迦的国家奖学金,最信任导师的赞誉,和各类比赛第一名…… 新晋校草一个基本原则贯穿始终—————一周七日,日久生情。 …… 直到校运会,新晋校草把扭伤脚的前任校草抱进了校园广播站。 全校就听见大广播里发出叮叮当当酿酿酱酱的声音。 曾楼迦:你德智体美劳全不如我,怎么突然文曲星下凡了! 赵铳:我可没用力给你学,我就是用力泡你。 曾楼迦:你再继续亲,我就叫人来了! 赵某人:你可以一直叫,因为我要一直亲。 曾楼迦亮出警告牌:我现在直了,勿扰。 赵某人也露出邪肆而不失警告的微笑:咱们高三就在一起,你把我踹完了跑,还想直,做梦! 痴心不改骚技能修水管攻×肤白貌美大长腿易惊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