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迫修无情道后》作者:落月无痕 文案 修道之路千千万,江原不知道自己修的是什么道。 妖,魔,剑,他一个个试过去。 直到谈了个恋爱—— 被天雷劈成了最绚丽的烟花。 严格到连摸小手都要被电那种。 “……” 无情道。懂了。 后来江原就很规矩,修道千万人,吾心不动矣。 走开,这些该死的美人。 走开,不要打扰我当一个么得感情的大佬。 但是前任要找上门:看到我道侣吗?一路火花带闪电那个。 万仞霜寒白晚楼,一朝春水向江流。来一场酥麻的恋爱吗? 【承包天下第一的名号,顺便承包天下第一的人。这是一个被迫修了无情道却反而成了香饽饽的故事。文案废,会努力日更的,爱你们。】 【有仇当场报的攻X疯不疯都是男神的受】 内容标签:强强 仙侠修真 甜文 爽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江原,白晚楼 ┃ 配角:连照情,晏齐等 ┃ 其它: 第1章 如梦初醒 江原背着篓筐,慢慢沿着山壁爬下去。很奇怪,他脚下是云雾,不是地面。山涧的风拂过脸面十分清凉,腾云驾雾的时候,脚下浸在云端,就像是浸在水里。这里有一片薄雾。薄雾里有山峦,山峦里有清溪,清溪上架着吊桥,桥上站着一个人。 山间有人吗? 当然会有。 修道的仙人就总爱往山里跑。 可是江原觉得这恐怕不是什么仙人,倒有可能是山精所化。如果是仙人,应该是瞧着叫人敬而远之,只能高高望着,生不出别的心思。只有山里的精怪,才会叫人心里痒痒的,既想拨开云雾多瞧一眼,又心躁于无法靠近。无论怎么走,始终都瞧不见桥上人的正脸。 永远是山雾中朦胧不清的背影。 差一点,就差那么一点—— 江原疑惑地走在这里,就在他想靠得再近点,把那恼人的云雾挥开时,忽然觉得耳边如有擂鼓大响,震人心魄。天地玄雷三声响,万物初蒙而生识。江原猛然觉得身子一重,脚下空空哪还有云彩,倒着就往山涧栽下去。 他脑子一个激灵,这可不成,壮士未捷身先死,岂非要摔成肉泥?偏巧这个时候吊桥上的人似乎听到了动静,正要转过身来—— “江原,江原。” 江原一惊,从睡梦中拔出神智,一睁眼,熟悉的庭院,熟悉的扫帚。哪里有什么山涧吊桥,这里是他呆习惯的晗宝阁。 一名穿着流纱袍的弟子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江原回过神:“云行师兄。” “你总算醒了。”云行道,“晗宝阁打扫完了,东西呢,叫你搬的都搬完没有?怎么在这睡大觉,小心被宗主看到责罚。” 一边说着一边要去拉他。 江原才从梦里醒来,没见着山精半分面,就见云行伏身过来。他往后一仰,下意识避开了云行伸来拉他的手,站起身理了理发冠:“我来这三月有余,从未出过这清溪峰半步,宗主远在岳仞峰顶,怎么会过来责罚我一个小小的杂役?” “那是你运气不好。”云行见江原已醒,便收回手。等江原起来后引路在前,不轻不重道,“谁叫你来时正好赶上三花大会。” 江原拎着扫帚跟在后头,一脸兴致阑珊。心中暗想,可若非因为你们要忙这三花大会缺人手,无情宗也不会招人。无情宗不招人,江原当然也不会在这里。 三花会顶,天地澄明,就是无情宗将要举行的三花大会。江原为了这事忙活了很久,把晗宝阁里每样东西都擦了过去,架子上排得整整齐齐,望过去一分毫厘不差,这才收手。正是因为太累,所以才坐在门口打盹,顺便梦了些乱七八糟的。 想到那个梦,江原就想到梦里的人。 还没能看清面容就醒了过来。 莫名觉得有点可惜。 初时的三花是三个人。踏入虚空的小仙君青鸾,居于地面的地上仙‘无空’,还有隐于北洲的莫怀君。他们三个分别代表了天地人,时隔百年一聚,意为三生万物,天地祥和。 后来能得道成仙的少,修得百年容颜不变已是难得。天高不可及,地深邃莫测,剩下的便就是人——能够在玄洲大陆撑出一片天的人。 象征着从前三个人的三花,如今便是三样物件。 青鸾结魄灯,无空黄泉杖,怀君忘忧丹。有结魄灯在,便不怕死。有黄泉杖在,就能往生。得了忘忧丹,心中空明忘尽一切凡尘人俗扰,自可顿悟大道。 这三样东西,两样都在无情宗,唯有忘忧丹遗失已久。 但听说,忘忧丹前不久在伏龙岭的巨蟒腹中找回来了。 故而才办此大会。 大会当日,将宴四友,祭五方,恭迎三花归位。 只有实力最强的宗门才有这个资格。 山外的人想进无情宗一窥宝气,窥了宝气的人却视若无睹。江原将扫帚放在一边,拿钥匙开了晗宝阁的大门。一打开,珠光宝气直冲云霄。江原闭闭眼。不管多少次,这里的金碧辉煌都能闪瞎人眼。他让了开来:“师兄请。” 云行踏进去,一览无余是如同摆了阵的木架。 一排接一排,一层叠一层。 码得整整齐齐。 他瞥了江原一眼。 这人果然和弟子们说的一样,对什么事都无动于衷——也同弟子们说的一样,在整理仓库方面,莫名有着执着和洁癖。 云行一边去搬需要的东西,一边嫌江原过于冷淡。“我同你说三花大会,你怎么一点反应也没有?早你三年来的弟子,也不过这次才能见到罢了。” 江原自顾自干活,并不吭声。 云行:“你哑了?说话啊?” “喂——” 忽然背后一声响,云行吓了一跳:“你干什么。” 江原无声地看着他,然后拍了两下手。 “哇,好棒。” 云行:“……” “我看你也不是很想留在无情宗。” 不想留,大可以走。 等明天破晓,江原在这里就刚呆满三个月。但他的风评比较两极化,因为他是晏齐破格招入的。晏齐是谁,那是清溪峰的峰主,连照情的师弟。能叫晏齐领回来的人,自然格外受人关注。别人挤破了头也进不来半分,这小子被峰主光明正大从千人万人中带回来,却在这里不懂珍惜,天天拄着扫帚打盹,别说宗主跟前,峰主跟前都不凑一凑。 这到底是狂妄不知好歹,还是有恃无恐? 有弟子私下传言说江原性格孤僻,不爱和人说话,更不会碰到别人一丝半分。这种‘洁癖’导致同在清溪峰下的弟子对江原一直看不上眼。甚至云行回来的时候,还私下和云行八卦了一通。暗里的意思是,这小子是走后门的。 这种八卦,说给云行听最有意思。 谁叫云行是晏齐大弟子。 还是晗宝阁的直接看守人。 可惜他没能得到挑拨离间该有的快乐。云行仅仅是一个错愕,就直接命人把他扔到山门下,厉声道:“胡言乱语,不堪入耳,滚去扫山!” “什么?”弟子惊愕道,“大,大师——” ‘兄’字未能出口,就被扔了出去。 云行冷冷看了一眼,这才动身回峰。 身为清溪峰大弟子,晗宝阁本是云行的职守范围,就算自山外归来得知晗宝阁多了位弟子替职,心里再诧异,也轮不到底下弟子妄议是非。 还是晏齐的是非。 不过,小道消息已入耳,云行还是对江原存了估摸的心思,只是相处了一个多月后,发现这位新弟子沉默是沉默,该干的活一样不少——这才收起指尖冰魄针。 “师兄想多了,是你自相矛盾。”江原说,“先前还说要被宗主看到责罚,现在又说宗主忙着筹备三花大会。你直说连宗主是个大忙人,就别拿他来糊弄我。” “我这不是看你——” 还不等云行多说,江原便道:“我懂得。毕竟是天下第一宗嘛,无情宗的宗主又岂是这么好见的呢。”别说他才来这里三个多月,怕是有弟子三年都不能有机会见连照情。 江原这话说得如此直白,倒叫云行看了他好几眼:“原来你很明白?” 不怪云行这么说。修道中人,多少对身处高位者心怀敬仰之心。想见连照情的人多了,不差江原这一个。正因初见江原时,听过他念叨岳仞峰,云行这才总拿‘宗主来了’刺激他。想不到竟然一点也不管用。 江原不答话,只是略略低了头。 无情宗不在外收人,但会从宗内选弟子。清溪峰和伏龙岭的弟子,若是被连照情看中,便能进入内宗。很多弟子卯足了劲,就想着叫连照情多看一眼。 但江原走路间行步轻浮,气海不足,又有眼疾,素以黑纱覆眼方可视物。就算连照情真的来峰下选弟子,也必不可能选江原。 云行心知此事,本想据实相告,每每碍于对方无辜的神色,而不能开口。也只能造些谎话,说什么连照情很忙。此刻见江原眉如青羽,略垂着头不吭声。他心中一动,讥讽之言不知怎么就成了宽慰的话。 “你不必如此,三花大会前,清溪峰和伏龙岭的弟子都要去面见宗主。到时候偷偷带个你,只要你不给我惹事,别人也不会多说什么。” 江原抬起头:“真的?” 云行点头:“自然。”他想想又不放心,懊恼于自己不知怎么地,头脑一热就轻而易举许了承诺,忙不迭和江原要一个保证,“但你果真要紧随我身后,不可胡来。” “我半个瞎子能胡来什么。能进无情宗——”门下一座小山峰。“已是招揽的师兄仁厚。”江原面不改色地背着胡话,“见两眼天下第一宗的巍峨,就够了。” 是啊。 天下第一宗嘛,谁都想进。 天下第一的宗主,又谁都想见。 哪怕这是仙魔两道都避之不及的一个宗门。 行事乖张,不是仙道中人清静无为。出手狠辣,叫魔道为之侧目。骂不过,打不过,偏偏还无错可挑,甚至十年前因一举攻破了仙道视为眼中钉的罗煞门,为此立下众目睽睽的大功,当之无愧成了当今宗门之首。 同道中人对它羡慕地眼红,但那又如何。无情宗敢行旁人不行之事,确实替中原大陆招揽了很多事端,叫怀有异心者不敢轻举妄动,西域魔城因此而忌惮许多。中原宗门再不服,遇到事,不还得巴巴上门找连照情帮忙。 既恨又妒还生羡。 像江原这样的小弟子心怀仰慕想瞻仰宗主天颜,说给谁听都觉得正常。 晗宝阁内光线差,只有外头的阳光照在这堆金光闪闪的宝贝上,江原隔着朦胧的眼纱,模糊之中感觉云行似乎很高兴。高兴什么,因为被夸了?世人都喜欢被夸赞,狠辣无情如无情宗也不能免俗吗? 但云行高不高兴,江原不在乎,他只在乎云行手搭着的位置。那位置不太好,袖子后面就是梅花印金龛。云行动作大一点,就能将龛上的宝珠给碰倒。 就在江原想让云行站边上点时,外头忽然传来一声炸响,动静之大,叫江原眼睁睁看着才理好的置物木架一排接一排轮流翻了下去——倒下的姿势十分漂亮。 “……”他深深吸了口气,指尖火花乱跳。 与功败垂成的晗宝阁相对,外面是难得的奔走混乱——剑声,惊疑声,还有一股寒气猛然炸了开来。依稀间听到弟子仓惶间喊道:“云,云顶真人又出山了?” 作者有话要说:江原:妈哒整理仓库不要力气的啊! 他来了他来了,他一路火花带闪电来了。会日更的。希望和你们有个美好的约会。鞠躬。 江原X白晚楼 小甜饼! 第2章 暮色晚楼 云顶真人? 这是江原来无情宗三个月,头一回在弟子嘴里听到这个名字。从前一直是三缄其口,无论如何也不会从嘴里吐出半个字。 云行已经不在了。他动作很快,早在听到动静时,已经鸣剑出鞘,闪电一般飞了出去。这些时日来,云行一直同江原呆在一处,搬运杂物或是清扫落叶,不曾出手半分。如今这一出身手才叫江原想起来,原来这不是个杂役,而是清溪峰晏齐座下大弟子——如云踏风,来去无影的‘疾羽银针’。 银针不是说他只用针。相反云行用剑,但他的剑可如千万毫毛瞬间发出,剑光无形,对手身上却已是千疮百孔。 外面声音嘈杂,江原扶着门框走出去,甫一出去,便觉冰天雪地,冻彻心扉。大冬天都没这么冷。外头又是一声炸响,好像是哪里的山塌了。江原顺势望过去,岳仞山脉延绵起伏,是他每日看习惯的,此刻山雾缭绕,有如仙境。 无情宗占了岳仞整一座山脉,除却岳仞峰作为主峰,是宗堂所在。剩下伏龙岭关着历久以来收伏的妖灵猛兽,作为弟子试炼之地。清溪峰天生灵地,算是无情宗的一座宝库,设晗宝阁派专人看守。剩下云顶台,附于岳仞宗堂之后,任何人不得进出。 眼下就有几个弟子都往云顶台飞去。 都是平时江原没见过的那种。 似乎修为很高。 江原在其中找到了云行的身影。云行是清溪峰大弟子,晏齐是他师父,连照情是他师伯。无情宗若有什么事,云行责无旁贷,理当身先士卒。 这样的事似乎是经常发生的,因为初时弟子们十分慌乱,但很快就自己做自己的事。江原甚至能听到他们在讨论:“看来灵符多加了几张还是不够,又坏了。” “云顶真人干的?” “连宗主总不会自己去炸自己布下的阵。” 弟子们正望着那处云雾缥缈处窃窃私语,却忽然听到一声:“喂。” 遂闻声看去。 一个青衣流纱袍的弟子拄着扫帚,皮肤很白,因为面上覆着黑纱遮住了眼睛,就衬得他更白。此刻朝他们看过来,刚才那声‘喂’似乎就是他喊的。 清溪峰只有一个人是黑纱覆眼的,晗宝阁新来的看门人,江原。先前说,江原在这里的风评两极风化,有弟子觉得他孤僻不近人情,但也有弟子挺喜欢江原的。因为江原虽然话少,也不和弟子勾肩搭背,但愿意卖力干活,经常帮他们的忙。 眼下这些弟子就是第二种。 所以江原一喊,他们便也应了:“小江。” 江原道:“你们说的云顶真人,是否就是‘万仞寒霜无情剑’?”连照情的师弟,白晚楼。 弟子们面面相觑,随后道:“小江,不可直呼大长老名讳。” 大长老—— 江原心里有了数。 看来是了。 无情宗除岳仞峰连照情外,还有伏龙岭衡止,清溪峰晏齐。三人本是师兄弟,连照情最大,衡止第三,晏齐排第四。白晚楼排第二,是除了连照情之外,本该最有实力当宗主的人。据说当年岳仞峰无情宗能一举攻下罗煞门,白晚楼功不可没。但是宗主没轮到他当,峰主也没轮到他当,只当了个护山大长老。 天下宗门之最为无情宗。 但无情宗之最其实不是连照情。 而是他的师弟,白晚楼。 夕阳连照情,晚楼听风雨。白晚楼这个人,就是暮晴中的风雨。听闻他整个人似一块冰,从骨子里透着寒意。他看你,你便觉得心里冻成冰坨子。但你又忍不住想要被他看,因为玉骨生肌,都生在了他身上。 自罗煞门一战,白晚楼不曾出过无情宗,也从未在世人面前露面。莫非传言是真,这些年来,他一直被连照情关了起来? 白晚楼被关起来了么?江原不知道。 但眼下白晚楼确实在附近。 江原只需跨一步就能见到的那种。 忽听有弟子道:“连宗主来了。” 连照情?这么说闹出动静的果真是白晚楼?江原心中一动,又没人注意他,便飞身而起直上晗宝阁阁顶。晗宝阁地处位置高远,站在阁顶,一览众山无处可挡。 这里有个金顶,背后又挨着一处半山腰的竹林。夕阳照来时,无他物遮挡,只照在金顶上,便如金银,转到竹林,就像翠玉。金银玉色一衬,整座阁楼都宝气冲天。 这么一处绝佳宝地不知是谁选的址。 黑纱挡住了部分光线,视物有些黯淡。屋檐上也都结了霜,江原往一处未见人影,便转了个身,只一转身,便觉得呼吸都要凝固了。风雪几乎扑面而来—— 这风雪,不是真的风雪。 只是一种气息。 当有一个人气势足够强,他在你面前站着,什么都不用做,你都会觉得没办法呼吸。江原面前不足十尺处,站了一个人。无情宗的弟子,都穿流纱袍。普通弟子是青色,望去葱翠一片。峰主着金色滚边,一眼就能认出来。 只有这个人不同。 他一身雪白。 不知道雪是他,还是他是雪。 他背对着江原,满园青翠中,单脚站在一根竹枝顶。那竹枝是十分纤细的,站了这么一个大活人,竟然没弯一寸,仿佛在上面不过是片羽毛,并不是个人。 这么一个人站在这里,难道没有人发现吗?几乎要窒息的静默中,江原下意识往云行他们离去的方向望去——那里的山雾很快被剑冲破开来,看来他们发现那里没人。 “喂。”江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出声。眼下他连膝盖都要冻僵了。而眼前这个只把背给他看的男人,就像是长在了树上一样。他只是觉得,好像应该要提醒一声。“他们来了。” 但这声音在风中很快就被吹散了。不知道那个人听到没有。也许没有听到,因为他连动也没有动。也许听到了,因为就在下一刻,他整个人如同一只孤绝的大雁,倏忽振袖而起——只不过一个眨眼之间,就像是离弦的箭,嗖地一声往高处去了。 ……孤高清绝。 像世人所说的广寒仙。 江原动了动暖和下来的膝盖,用力眨眨眼,有些疑惑自己究竟是不是醒着。因为这里连一丝别人留下的痕迹都没有。真的有这样一个人?还是因为冷,产生的幻觉? 云行他们没有过来,而是很快往另一处云雾中去了。江原凝目望去,也只能见到隐绰的人形,和偶尔可见的剑光。大约能瞧见树木倒塌,碎石崩乱。但另有细长的金链状物什,往中间延伸进去,似乎扣在了什么地方。 倏忽剑光消失,山间的雾气也散了开来。几个人持剑而站,风将他们的袖子吹得鼓了起来。江原莫名想到,方才那个仿若没有份量站在竹尖叶顶的男人。虽然连脸都没有瞧见,但只一个背影,就叫人觉得他同别人很不一样。 有人蹲下了身,大约是连照情,只有连照情才会穿得如此珠光宝气。片刻后他站了起来,似乎抱了一个人。随后一行人便往云顶台去了。江原仔细看过,但自臂弯间只有流泻出黑色的头发和隐隐可见的衣袍,并看不清面目。 云顶台隐在山雾中,偶尔有剑光闪过,哪里能看清那里是否有什么人。江原已经悄不声从阁顶退了下来,此刻就算是伸长了脖子,也看不见里面半分。清溪峰弟子见江原仰着头望,又见他眼上黑纱,不禁道:“小江若是能去内宗,眼疾是有得治的。” 江原转过脸来:“怎么说?” 他其实长得颇为清秀,因为覆了眼纱的缘故,这样望着你,看着还有些令人生怜。那弟子被江原这么一看,心底便有种总想帮帮他的冲动,嘴不受脑袋控制,说:“白长——” “白长什么。” 一道声音不轻不重自远而近响起。 弟子面色肃然,退至一边,恭恭敬敬道:“晏峰主。” 江原望过去。 天上便落下一个金纱滚边的人,微笑起来狡黠如狐,是晏齐。但他此刻不在笑,甚至于额间有汗。虽然不是责备,嗓音却有冷淡。“白长脑子?还是白长了手脚。” 晏齐目不斜视,自他们中间穿过:“能多说话,就多做点事。若觉得清溪峰呆腻味了,伏龙岭多的是地方欢迎你们。” 那两名弟子顿时白了脸跪下来:“请峰主饶恕。” “云行,规矩再给他们立一遍。” 云行就跟在他后头,闻言道:“是。” 等晏齐走了,云行走向跪着的两个弟子:“你们——” 那两个弟子瑟缩着磕下头去:“我们无心的,以后不敢了。大师兄——” 却是这时,云行袖子被人拉住了。 回头一看。 是江原。 江原拉住了云行的衣袖,迫使他不得不回过身。这才说:“我能知道,他们在什么时候,因为什么事情,触怒了晏峰主。又因为什么规矩,需要大师兄你教导吗?” 云行道:“你要替他们求饶?” 江原道:“我只是好奇。” “……”云行道,“认识你这么久,倒不曾见过你有好奇的时候。” “我生在世上少说二十年,云行师兄认识我的两个月,恐怕只是一个零头。”江原面不改色道,“不能称之为久。自然我好奇时,师兄也不曾看过。再者,倘若我连二位师兄为何受罚都不清楚。在这里岂非一直战战兢兢,一个不小心就要没骨没皮,甚至没命?” 云行看了江原很久,而后挥挥手:“你们去吧。” 地上跪着的两个弟子一懵。 云行道:“要我罚你们吗?” 弟子连忙站起来:“不敢。” 云行嗯了一声,向前一步,这回江原没有拉住他。只听他说:“峰主心情不好,你们识相一些,不要在他面前乱晃。倘若峰主问起,我罚你们扫山去了,懂吗?” “懂,懂。多谢大师兄。” 说罢两人连手而去,走的那叫一个快,生怕云行反悔。 云行这才对江原道:“你不知道他们犯了什么错,我就告诉你。” “有两件事,需要叫你知道。” 云行上前两步。 “小江。” 江原微微侧过头—— “你是不是忘记了,晗宝阁的东西还没有搬完。” 江原:“……” 还有—— 云行附上江原耳侧。 “入我无情宗门,当我无情宗弟子,便永远不可妄议一人。” 违者。 八十大鞭,宗规伺候。 如此一说还能有什么不明白。见江原退了一步,甚至情不自禁瑟缩了一下抬起手,云行才直起身,面带微笑。看来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弟子应该懂—— 就见江原一脸冷静地揉着耳朵。 “那我们边干活边说。” 作者有话要说:江原(⊙_⊙):还有,讲话别靠太近。 云行:%……&…&% 第3章 我无情宗 方才的事如同一个插曲,转眼过去就没人再提。冰霜退去后,只有叶子上滴下的水滴,证明曾经这里有过风霜。而那个一身雪色的男人,青翠的竹枝,还有不曾回过的背影,就像是江原之前强硬被人叫醒后,没能看个齐全的梦。 金轮马车就停在晗宝阁外。 江原随着云行将三花大会所需必备品一一搬上金轮紫木车。三花大会上需要先请出另两样宝物,替它们洗净尘土,再迎接怀君忘忧丹,把它们一道封存起来。因为此事重大,三宝又不能为无情宗一宗持有,基本能叫上名号的都会来‘观礼’,尤其是佛门,作为一个公道而中立的门派,自主来作见证。 既是东道主,作为天下第一宗,连照情不能失了本家的脸面,此事一定要安排地漂漂亮亮。清溪峰能摆出来充当门面的东西都得挪到内宗。来可以,你们尽管高高兴兴来。至于走时高不高兴,那不关连照情的事。 …… 结果这两人真的在一边干活一边聊天。 云行是强调了宗规,但江原不怕规矩。 他非要问:“白长老为什么在云顶台?” 云行有些暴躁,重复道:“我说了弟子不得——” “但我不是弟子。” “妄议——”暴躁的云行顿了顿,“啊?” 江原一脸坦荡荡:“是杂役啊。” “他们八卦的时候,你忘了吗?” 云行张着嘴:“……” 他娘的。 竟然真的是。 江原来清溪峰三个月没学过一页无情宗功法,没练过一次剑,更没叫过晏齐一声师父。他一直看着晗宝阁,扫着地上落叶。干的确实是杂役的活啊! 杂役与弟子,孰轻孰重,江原不在乎。云行当然没有白晚楼来得吸引江原注意。他解决了所谓的宗规,便只说:“云顶真人当年威名如雷贯耳,是连幼儿都知道的事。” 就拿罗煞门举例。无情宗会挑了罗煞门,是因为罗煞门得罪过无情宗。若不是因为和无情宗有仇,无情宗也不会闲得没事干充当这个为民除害的好人。 当年白晚楼亲自下的战帖,说五更来就是五更来,绝不多出手一刻,也绝不放过一个。他所到之处就是一片寒霜。当然,这些江原都是听别人说的,毕竟他不曾亲眼见过。 这话一点错处也没有。 不止当年,如今白晚楼也能叫别人两股战战。 就算宗规在此,听别人这么说,云行仍然心中傲然。“你说的很对。” “我无情宗冠以第一的威名,不要说当初,就连现在云顶真人多看了他们几眼,就能叫他们心生惧意,再一句多余的话也无。” 江原便跟了一句:“那为何不能提?” “你很想知道?”原本提到白晚楼,便是那些弟子一时嘴快。最近几年,云顶真人的名讳在岳仞峰是个不大能提的名字。外面传闻早就沸沸扬扬,云行不信江原没听过。江原若是听过,还执意要从他嘴里套出话来,便有些不聪明了。 不聪明的人,无情宗不喜欢。 但是太聪明的人,无情宗更是从来不留。 清溪峰是无情宗内宗对外的一个屏障,而清溪峰的大弟子,有责任和义务管教宗门弟子,也有责任替无情宗先行清扫不必要的威胁和障碍。 云行跟在江原身后,冰魄针悄然抬头。 “我听闻云顶真人有天下三最。”江原突然转身。 云行蓦然收回手中的针:“哦?” “武力最高,心最冷。”说到最后,江原顿了一顿:“人最好看。” “不知人最好看这一点是真是假。” “……”云行不动声色,“你觉得呢?” “世人总爱夸大其辞。”江原说实话,“我一没见过他打架,二没见过他模样。又怎么知道他和连宗主究竟谁更厉害一些。况且一个冷冰冰的人,想必也是不会好看到哪去的。” “可惜他不来三花大会,不然——” 江原似有遗憾,转身将一个昆仑玉凤彩雕酒器拿起来,准备放到金轮马车中。他脑中又想到先前隐隐绰绰瞧到的人影,只窥到头发和衣袍。不知这样一个冰做的人,到底是什么模样。江原是个人,又不是石头心,自然也会好奇。 云行道:“就算云顶真人真的来,你这半个瞎子,又能瞧见什么?” 戳人痛处不可取,江原终于闭上了嘴。 但这话倒是提醒了云行自己。 云行看着江原,打量了半天,若有所思:“不过,你提醒了我,你这个模样和我去三花大会太显眼了。”又想起之前弟子曾说过江原的眼疾,内宗是能治的。便忍不住伸手去解江原的黑纱眼带,“我看你视物不成问题,果真十分严重,一定要蒙住双眼?” “别——” 江原正在想白晚楼的事,没有及时避开,又根本想不到云行会直接上手,一个没留神,竟然叫云行得了手。等‘摘’字落下,覆眼黑纱已经被人取走,许久未见,眼前过于明亮的景物叫江原一时不能适应。 却是云行愣愣怔神,情不自禁道:“你的眼睛——” 江原面色微变。 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很普通。 但也很不普通。 过于明亮。 仿佛集了天下之灵萃,生灵活动,炯炯有神。哪里像是个有眼疾的半个瞎子。而且视之心头古怪,似乎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叫人不自觉看了还想看,几乎要沉溺于其中的漩涡。 “不瞎啊。”云行喃喃着,根本没有察觉周围空气一下变得阴暗起来,天上开始聚起乌云。隐隐有流光在云层中泛滥。等他注意到时,还有些怔愣,“要下雨?” 这么嘀咕着,再看过去,却是江原动作迅速,拿起昆仑玉凤彩雕就往头上一罩。下一秒一道紫色闪电劈头罩下,昆仑玉凤彩雕应声而碎—— 炸了个稀巴烂。 …… 云行瞠目结舌。 那可是昆仑寒玉所雕灵凤。 要摆上三花大会会场中心,用它存灵酒以筹宾客。 竟然就这样碎了! 江原摸了摸头顶的焦毛:“万幸。” “万幸什么!” 昆仑玉凤彩雕自雕成起,从未出过差错,却坏在此时此刻。作为晗宝阁的看守人,云行要疯了。他蹲下身去,试图从地上将那些碎屑给拢起来,但只能捧到一撮灰。 江原略有无奈。 “都说了我有眼疾,见不得光——” 是假。 还见不得人。 是真。 江原一把抢回黑纱,仔细地将它绑好,这才正色道:“云行师兄,我这个人有个怪毛病,不能见人。尤其是好看的人。我见了好看的人,天上就会打雷。这人越好看,雷便越响。你一定也不愿意同我一道成为焦香鸳鸯吧?” 云行冷笑一声,一个也不信。天要下雨凑巧罢了,竟然也能被拿来当作说辞。“你不要以为胡说八道,就可以抵消你打碎了昆仑玉凤彩雕的过错。” 云行伸手:“既然你不瞎,就把这东西给我摘了。” 江原捂着不撒手:“不行。” 云行岂容他拒绝。 却是拉扯过后江原忽然撤了手:“你不信?” “死也不信——你干什么?” 但见江原突然解下眼罩,云行一时有些受惊。 “不信你摸。”江原无所谓道。 “摸就摸。” 云行不信这邪,一把攥住江原的手。 轰一声被蓄势待发的雷劈了个外焦里嫩。 “……”江原早有准备,早在乌云乍起时就猛地抽回手,往边上一跳躲了开来,眼下望着头顶冒烟的云行略带同情,“我说过实话了。” 被劈地缓不过神来的云行表情有些扭曲:“方才劈的不是你吗——” “对啊。”没见他躲了么。江原很诚实,“它又不认人——” 当然是见谁打谁,从不包庇。 云行简直匪夷所思:“你这是什么怪毛病!你要是真的有这怪毛病,当日晏齐峰主是怎么同意招杂役的弟子把你放进来的。照你说辞,莫非他生得叫你不堪入目吗?” 江原道:“你真想知道?” 云行很固执:“要知道。” “果真?” “你快说。”云行威胁道,“不然我就告诉峰主说你把昆仑玉凤彩雕打碎的。看你在连宗主面前如何交待,在整个无情宗面前如何交待!” 江原:“本来就是我打碎的。” 云行忽然一噎。 江原眼珠动了动:“你的意思是,原本还要替我遮瞒吗?” 云行下意识道:“我不——” “那就多谢云行师兄了。”可惜话出口已嫌晚。江原退后一步,恭恭敬敬鞠了一个躬。一脸诚恳地看着他,“说谎要遭雷劈的。” 云行:“……” 想掐死他。 江原是怎么进无情宗的呢。 很简单。 那天无情宗招人—— “姓名,年岁,来自何地?” “在下姓林——” 作者有话要说:云行:等等,你不是姓江吗? 江原:恭喜你答对了。 第4章 粗鄙之语 “姓名,年岁,来自何地?” “在下姓林,林风。今年二十有三,沧水怀阳人,目前已是炼气——” “不收滚。” “你!”年轻的世家公子顿时面色通红,“大放粗鄙之词!” 粗鄙之词——这叫粗鄙之词,那怕是更粗鄙的还没见过。誊写的弟子抬起眼来,轻声细语:“你知道你来干什么?” “在下一心向往无情宗,本是心存仰慕——” 撑着下巴的弟子笑了笑:“可我无情宗不缺仰慕者。” 林风一愣,他抬眼瞧了瞧这偌大的招人牌匾。 弟子慢条斯理道:“缺杂役。” …… 这队伍排了老长,从山门口到半山腰,都是人,形形色色,自高处望下如同蚂蚁,黑压压一群细细长长,蜿蜒在山道上。江原从早上到现在日头高照,大半日过去,挪了三棵老树的距离,总算能躲进树荫中。 队伍前进慢,是因为前面在吵架。 “你们简直欺人太甚!在下堂堂炼气阶修士,给你们当杂役,简直荒诞!” 江原看着一个蓝衣服的年轻修士持剑从头顶飞过,白皙的脸色涨得通红,瞧上去气得不轻。他心里有点遗憾,这把剑飞得不够快,连丝风也无。这山中闷热,江原还指望着来个把剑,飞起来能卷起狂风啸云,好叫天下点雨,凉快一些。 他耳尖,听到前面有人在窃窃私语。 “林风是不是怀阳林家之子,林家也算大户人家了,怎么也跑来和我们争饭吃。” “瞎蒙的吧,你没见他气呼呼走了,估计是被甩了脸色。林家怎么了,他爷爷当年还给无情宗的宗主提过鞋,如今算是名门望族,要脸面了。” “什么,他爷爷,林望之?他几时给无情宗提过鞋?” 便有人揣着不怀好意地笑:“就无情宗那些人,心狠是狠了点,真见了怕是你连道都走不动,提鞋怎么了,大洲多少人求之不得想端茶倒水呢。就说那云顶峰的——” 几个人桀桀笑起来,腥腥涩气,夹杂着男人间独有的段子。 前后左右均意味深长看过来—— 唯有江原揣着手像尊佛,置若罔闻。 世间之偌大,在他眼中如隔纱观花。 连那些人像是被剑气削了半边头发,惨叫着从他身边跌落,叫整个行进的队伍肃静无声,江原也只是让了一让,避免别人碰到他的衣角—— 他不关心这些。只关心这些人动作能不能快一点。 汗从江原的鬓发间滴下来,今年的夏日尤其热,尤其是挤在人堆,男人堆,臭哄哄的男人堆。他离无情宗的宗门口还差百八十米,前面还有数十人,身后还有一长队。 可总有不长眼的除了要谈段子,还要招惹他。 “喂。” 前面谈了半天的人自己闹够了,还不忘在周围寻求‘志同之众’。自然一回头就能看到江原。毕竟在一众人中,蒙着眼的瞎子总是格外引人注目。黑纱覆白面,格格不入。 云行听到这里,打断了江原的叙述。 “我知道了,你打跑了这些乱嚼舌根的人,师兄这才记你一功,破格收你入清溪峰。”入的是清溪峰,不是无情宗。区区岳仞山下清溪峰自然是没有权力替宗堂招人的。 江原看着他:“你需不需要治下眼睛?” 云行一愣:“你骂我瞎?” “不瞎你看我像打得过的样子吗?” 气海不足脚步虚浮—— “……你继续。” 之前说到,像江原这样的人挤在队伍中,就像是一棵小白菜长在烂泥里,格外引人注目。又特别蒙了眼,他皮肤白,黑纱蒙着眼,就显得有些‘楚楚可怜’——在别人看来。 有的人眼瞎心不瞎。 有的人眼不瞎心瞎。 显然招惹江原的人属于第三种,眼瞎心也瞎。 大约是先前谈到兴起,便不自觉要去拉扯江原。 “我怎么说的,无情宗那几个人,就是你们瞧了怕也要走不动道。瞧瞧,不过是个杂役的差事,连个瞎子都要同我们来争一争。”说罢伸手要去拉江原眼上的绑带。“小子,无情宗的人是辣手月季,花好看,刺多啊。怕你难以消受。不如你做我的杂役,我包你衣食无忧,得道成仙,顺便带一下鸡犬——” 言毕哈哈大笑起来。 云行一拍手掌,恍然大悟。 那莽夫摘了江原眼上的绑带。那懂了。 云行肯定道:“他被雷劈死了。” 江原:“……”在黑纱后眨着眼睛,“你能不能尊重一下我的审美。” 五大三粗那么丑都能叫他见了心旷神怡到雷劈,他有这么饥不择食吗?要和这样的人在一块儿,天天波澜不惊怕是没几天就能悟尽红尘得道成仙了好吗? 莽夫能碰到江原吗? 碰不到。 他手在江原面前只差一寸,便动不了了。江原袖手垂眸,动也未动。但那莽汉的胳膊却以一个奇异的姿势,一寸一寸扭曲起来,像是被无形的藤曼缠上。 被无形的藤曼绞碎骨头,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在场怕是无人想知道。山门中遥遥传来一个声音,懒懒散散。直到那莽汉的胳膊终于发出咔哒一声响,哀嚎连连。这才停下了敲笔的动作。“现下你自身难保,要拿什么包人得道升仙?” 众人只觉眼前一花。 一个身着金丝滚边流纱袍的男人便到了眼前。 他眼睛细长,微笑起来,叫人想到狡面玉狐。认出他的人顿时倒抽了一口冷气。在无情宗,虽然晏齐只排第四。但论心狠手辣,晏齐却是当之无愧的第二。 晏齐杀人不喜欢沾血。 就比如现在。 “晏,晏齐——” 周围抽气声此起彼伏。 晏齐好脾气地应了一声:“嗯。我听到了。”说罢像没事人一样,去问那莽汉,“鸡犬怕是轮不到你,升仙也有些难。不如我送你升天吧?” 这回云行真的懂了。 “一定是晏峰主可怜你,才收了你。” 江原心想,如果你管一个杀人不眨眼如同切小菜的人有‘可怜之心’,那恐怕这世上没有什么小心眼的坏人了。但他不说。依江原看来,怪不得云行来了这么久,哪怕当了大师兄,也只能在清溪峰天天看着晗宝阁的宝贝。就这个——眼力见,有待斟酌。 江原只道:“晏峰主是心狠手辣之人。” 是。 “但他不是滥杀无辜之辈。” 这怎么可能。 “他在那人身上搜出一封密信。” 云行睁大眼;“哦?” 江原故作深沉:“上面写着禅陵宗所派,要他潜入无情宗偷取秘宝。” “无耻之辈!” “不错。”江原道,“所以晏峰主当场就将人推下了山涧示众。” 只是推下山涧,这么好心?云行有些狐疑。 江原没解释,束住手脚那种推。 “后来呢?”云行不想再猜了,他每次都会猜错。这不是,那也不是,再继续猜下去,岂不是在打自己的脸。他的脸尚可,还不想被打肿。 后来。 晏齐干脆利落把人推下了山涧,将那封密信燃成了火灰,离得近的江原只觉得,太阳那么毒,没有一丝风,还要被火烤,简直人间地狱——默默挪远了点。 但是晏齐已经朝他伸出手。 江原一挪,晏齐一扯。 黑纱眼带顺势而解。 江原便睁开了眼—— 云行聚精会神:“他发现你是装瞎?” “……”江原沉默了片刻,忽然没头没脑说了一句,“晏峰主有如朗朗清风,自山涧而来。确实是世间万千闺阁女子心中的梦。” 云行:“……” 他忽然懂了。 晏齐生得好看。 但江原不能觉得他生得好看—— 倘若江原心思歪了一歪—— 晏齐便要被雷劈了。 姑且不论江原这毛病是真是假。 晏齐确实差点被雷劈。 一道惊天雷从天而降,劈的却不是晏齐而是江原。但是晏齐和江原离得如此之近,如果雷要劈江原,岂会不劈到晏齐呢。但清溪峰晏齐岂会是这么简单就被雷劈到的人。他广袖一挥,便眼也不眨地将那雷给掸到了对面山崖。 哐撞出好大一片声响。 碎石哗啦哗啦。 江原面不改色地重新蒙上眼。 “天干物燥,山间易引雷起火,晏峰主要当心。” 晏齐似笑非笑,狐狸眼便眯起来:“你提醒的对。”说罢微笑地看着揪着他袖子挡头的江原,“现在能离我有三尺远么?” 江原:“……”若无其事地松开护身法宝,默默退后了两步。 晏齐看着他:“你为何要蒙眼?” “眼疾。” “我观你耳聪目明——” 江原不急不躁:“峰主不知,有疾在眼和有疾在心,是一个道理。我这个人,生来怪异。若见了好看的人,便容易激动。若一激动,便要发电。我怕电着峰主,故要蒙眼。” 云行哈哈大笑:“如此荒诞不经之言,晏峰主怕是要打死你。” “不,他收我进门了。” “咳咳咳——”云行被呛到了。 江原一本正经:“他说如此诚实的人,世上不多见。既能在他面前蒙上眼,自立自爱。想必在宝贝面前亦能守住心。他很放心我在这里。” 云行:“……” 就这样? 江原道:“不然呢?你是怀疑晏峰主的眼光?还是觉得我在放屁,晏峰主根本不足以在我面前被雷劈上一劈?” “……”这两个问题哪个答错了都不对,云行很谨慎。 江原微微一笑:“我的问题解决了,我们是不是该解决一下昆仑玉凤彩雕的问题?”他将这个话原样抛给了云行,“到时那么多双眼看着,没有玉凤藏酒,怎么和连宗主交待,和清溪峰交待,和无情宗交待?” 不错。 云行道:“那只能如实秉告宗主了。” 但江原叫住了他。 “说不定有别的办法呢?” 云行道:“能有什么办法,你给我变一尊出来?” 江原道:“你又没问我。” 云行眼神微动,这意思是问了就有戏? “那我问你。”他干脆道,“眼下这昆仑玉凤彩雕酒器天下只有一尊,已碎在你手中。三花大会当前,你能变一尊一模一样的出来?” “不能。”江原坦然道,“我又不会仙术。” 作者有话要说:云行(逐渐暴躁):那你让我问个屁啊! 第5章 巧凤难为 就在云行差点按捺不住滚在舌尖的粗鄙之语时。 江原却忽然又说:“但我长了手。” 这回云行没随便接话,他吃过亏,也长了记性,只冷眼看着江原还能再说什么。 长手怎么了,谁没长手吗? 江原见云行不开口,也没有再和云行废话长手的意思。因为有的人,长了眼却瞎,长了心却是狼心狗肺,还有的人——长了耳朵等于聋的,长了脑子等于没有。 所以江原直接拿实际行动告诉云行。 他取过地上一块小树枝,指尖绕过一柄匕首开始削。 云行原本不以为然,渐渐在木屑中变了眼神。他先看到一块木头,随后木头有了形状,最后它有头有尾,成了一只鸟。外形虽粗糙,形态却憨厚可掬。 江原将那木头雕的鸟递给云行。 这就是他说的长了手。 “不才雕功尚可。” 云行:“……”他以为花两个月的时间够他了解江原,结果今天才一会儿功夫就知道三件事。江原不是真的瞎,他这双手除了扫地还会木雕,不但不沉默寡言还能把你气死。 云行忽然有些怀疑人生。 所以晏齐知不知道江原不是省油的灯反而很耗电? 他接过这仿佛下一秒就能飞走的木鸟。 这可不但是好。短短几粒香灰的时间能将这长细易断的树枝雕成如此模样,技艺可谓是出神入化。但雕功再好,三花大会也近在眼前。 有个事云行起码还是确信的。 他断然道:“你来不及。” “是来不及,赶一赶勉强还凑和。师兄带我上岳仞峰长脸面,我便帮你一把。”这会儿江原反而贴心起来,“你若信我,我必让你有所交待。” 突然热情必有鬼。就冲着之前的言行举止,江原在云行那的信誉已经跌了两成。云行皱着眉:“还是算了。” 江原道:“你不信?” 当然不信。云行刚要回答,忽然间瞥到江原神色。方才那道雷在脑海中一闪而过,浑身骨头不知为什么就又开始劈里啪啦作痛起来。 他立马肃然。 “信,我信。” 昆仑玉凤彩雕一直是清溪峰保管,不假手于人。它既是用来贮存灵酒,这酒自然也由清溪峰的弟子来经手。这是个规矩,晏齐责任范畴的事。伏龙岭和清溪峰划得很清,谁也不管谁,出了事都自己负责。 东西坏在云行手上,就算到时候惩戒的是江原,云行也难逃其责。受了惩戒是小,到时候误了三花大会,叫那帮见鬼的客人看笑话,失了无情宗脸面才是大。 骨头发疼的云行一琢磨,那就死马当作活马医吧,看在江原这三月来,一直勤勤恳恳只在所属院落做着杂事,从未逾矩半分的份上,姑且就信他一回。 “你想好了,如今和峰主认罚,最多换个贮酒灵器。但若到期你说的交待却交待不出来。可不只是换个贮酒灵器那般简单。”云行简略道,“恐怕你要换个地方呆了。” 江原侧过头。 “伏龙岭那样的地方,想必你是不会想去的。” 云行走上前,轻声说:“猛兽横行,噬蚁穿心而过,叫人千疮百孔,却还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在惶惶中度过余生。” 江原:“……哦。” 真可怕啊。 云行高深莫测,话挺狠的,看着还挺像那么回事,有几分无情宗不识人间烟火的风范。如果不是双手规规矩矩负在身后,留心着没碰到江原半分的话。 ——大概是骨头犯痛心有余悸吧。 江原淡定地拍了拍身上的灰,看着云行驾着金轮马车往岳仞峰而去。岳仞峰在绵延的山脉中尤为突出。直挺挺像一柄竖立的匕首,直冲云霄,险峻万分。这里确实是只有世外之人才能到达的地方了。怪不得都说无情宗易守难攻。这么一根山柱子戳在那,周围飞了些什么人,一览无余。人在空中有如活靶子,岂非指哪打哪。 玄洲大陆曾经包括现在,排名前十的,半数都在上面。 排名前十中,无情宗四个当家占了半壁江山,剩下阔手掷千金的淮南王成沅君,蝴蝶谷金非池,药王孙玺各占一隅。 数来数去,是不是只有七个? 剩下三个,一个被划去了名字,一个死了,剩下一个身在西域魔城,西域魔城和中原大陆互不往来,往来就只有一顿打,就算他强过天际,当然也不能堂而皇之出现在这名册里。 江源没有骗云行,他确实擅雕玉,只是很久没雕了,来了无情宗后更是没有碰过利器。刚才随便拿了个木头练了练手,好像还真把人唬住了。 天真的云行,就算是能工巧匠也要三五个月才能雕个凤,短短几天江原只能送给他一只鸡。 不过有手比没手好,这未尝不是个办法。光脚不怕湿鞋,何妨一试。再不济大家都是禽类,不都是两只爪子,有尾巴有翅膀还有尖喙能倒酒吗? 昆仑玉凤彩雕之所以珍贵,是因为它是拿昆仑山脉中极为稀有的寒玉雕的。它激过的酒,不但味道醇厚,还色泽透亮,尝之千杯不醉,却有滋养灵力的功效。故是无情宗一宝。 也只有昆仑寒玉,才替江原挡了这破雷一击,叫江原毫发无伤。 但眼下去昆仑山找寒玉是不可能的。 江原略略一想,他在清溪峰晗宝阁中见过不少法宝,其中昆仑玉所雕的不止是一只玉凤贮酒器皿而已,还有一对玉兔,活灵活现。而且,他说要重雕玉凤,云行第一句话说的是‘来不及’却不是‘没材料’—— 这无情宗一定还藏了昆仑玉。 巧夫难为无玉之凤。 江原摸了摸蒙眼的黑纱,思及方才之事。云行会出手倒是他的疏忽。他虽然不愿招惹事端,看样子事端自己也会找上门来。想到这里,江原指尖一点,黑纱上一道流光闪过,沁在了纱带之中。现下这上面被他下了符咒,若非江原自己愿意,别人再难以解下来了。 伏龙岭只是试炼之地,多的是凶兽獠牙,不缺的是筋皮白骨,但不可能会有天灵地材。清溪峰所在才是整座岳仞山脉的宝库。不过,江原在清溪峰三个月,里面大小宝贝都被他翻了个遍。没有见到昆仑玉——是他没找对地方? 晗宝阁流光隐隐,江原盘膝坐在宝库中,闭目沉思。 须臾门口透进一道光,正好打在江原脸上。 进来的弟子吓地一激灵,随后道:“小江?” 江原睁开眼。一半脸在光线中,一半脸隐在黑暗里,连着语气也阴恻恻:“师兄。” 弟子扶住了门框,心跳地有点猛。狐疑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江原不急不忙:“等云行师兄。” 江原这样说是没错的。 云行和江原一道运送三花大会所用器皿给岳仞峰,是有目共睹。伏龙岭和清溪峰一年到头也就跑这么几趟事,忙得很,江原不多折几趟,专程在这接应云行倒也说得过去。 那弟子乍然撞见江原,显然吓得不轻,拍着胸口惊魂未定:“那你也该在门口显眼的地方站着。突然见里面多了一个人,我还以为见了鬼呢。” 江原道:“无情宗的弟子不是鬼神皆惧么?” “人比鬼可怕。” 弟子反驳了一句,便收拾起一筐东西要往外走。 江原眼尖:“云行师兄没说这些也要拿。” “我知道。这不是送到岳仞峰的,是不要的。” 不要的? 江原才知道,原来这里堆着的宝贝,还有不要的。他站起身,弟子觉得眼一花,但觉两三步间,江原竟然已经走到了他身侧,在他筐中挑挑拣拣。 “都不要?” “都不要。”弟子道,“这些石头都是碎石,不堪大用,灵丹又受了潮,全是无用之物。都要扔掉。”三花大会时,碍于面子,客人也会送许多东西。这里若不收拾,到时候怕堆在一处放不下。该扔的,当然都得扔。 见江原仍一脸不解,方笑道:“寻常也不打理,你才来三个月,当然不知道的。” 江原道:“扔到哪里?” “沉谷。” 无情宗不要的东西,都扔在那里,故称为沉谷。山林鸟兽会自行消化这些对无情宗来说用处不大,但对它们来说尚算一宝的东西。也算积德。这还是衡止提出来的。除了衡止外,其余三位,怕是不会写‘德’这个字。 江原知道沉谷,就在清溪峰后山一处凹型地带,他一直以为不过是个不知名的山涧,倒是从不知道,原来还派这个用场。怪不得那里日常云雾飘渺瞧不清底细。灵石再碎也有灵,灵丹再潮也是丹药,任哪一直堆着天材地宝,都要起紫气的啊。 他当机立断接过弟子手中箩筐:“我去扔吧。” 那弟子爽快,差事总是别人做的好,何况只是这种扔垃圾的跑腿事呢,当下就撒了手,不忘给江原指条明路:“出了此地右拐直走,过了清风林,转角便是。” 江原头也不回:“知道。” 这清溪峰,他摸的再熟不过了。 等到了沉谷,江原环顾一周。 富贵险中求,灵物堆积而生光彩,这埋物之地才是真正的宝地。就算找不到昆仑玉,说不定能出生些别的玩意儿。江原算小心谨慎,他没有将箩筐扔下去,而是自己先沿着山石边摸索了下去。谁知道下面有什么东西。 沿着山壁往下落时,他不经意抬头看了一眼。 沉谷右斜上方,有一座浮崖,隐在云雾中,前不着峰,后不着山,边上设满了符阵,一只飞鸟都进不去。只半露半显一处吊桥,细细长长的,和岳仞峰连在一起,像是箍住的锁链。 ——传闻云顶真人住在那里。 “……”江原没见过白晚楼,先前所见那个不知是真是幻觉的男人,也不知是谁。江原遥遥望着那处云顶仙台,看了一会儿,便移开了目光。此时已落至半山,谷底约摸可见,遍地石头中隐有光亮。他心一喜,便纵身跳下。 果然。 这帮不识货的家伙。 灵物堆积处可育灵材。这些无用的碎石常年丢弃在此地,久而久之便生出石玉来。石玉又称石心。虽不及昆仑寒玉,却也是一样不可替代的好东西。它外形莹润,触手生寒,最重要的是,可随心而变。你若采它下来,想它是什么,它就会是什么。 虽不是真物,却也够以假乱真了。 江原一落到谷底,便朝那处光亮奔去。 石玉就在那里,闪着细弱的光芒,还不止一块。江原大乐,他就知道,除了没有‘眼缘’,上天待他其它方面还是不错的。当下一块又一块扔到箩筐中。 江原只管着闷头拣拾,根本没发现有个人一直看着他。 直到他一路采摘,盯着那块发着最亮光的石玉伸出手去,却恍然发觉目之所及是一双鞋子。发光的那也不是石玉,而是鞋子上缀着的海珠。 “……” 说好的石玉呢? 江原一抬头,纵使眼上蒙着纱,纱隔断了他与世间人的联系,朦胧之中亦叫他心头一动。像是那种,被大鼓狠狠敲了一下的感觉。 恍惚中他想,这别是石玉成了精,化了形吧。 ‘石玉精’坐在一处石山上,手里握着一样东西,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江原。他睫毛很长,皮肤很白,浑身透着寒气,又动也不动。江原一时都要怀疑,这不是人,是玉雕。 揣着这样的疑惑,他伸出手,想要戳一戳。 还没能碰到‘石玉精’的脸,手腕就像被铁钳制住了。 痛感袭来——江原后知后觉地倒抽了一口冷气。 原来这人是活的。 这可不是人该有的力气,江原觉得手腕都要断了,他虽然因为某些原因不得不当个瞎子,毕竟身上其他地方是正常的。所以痛起来并不比别人少。 当下忍着骨头都像要被钳碎的痛楚,咬牙争辩:“我不是故意冒犯你,只是以为你同这遍地碎石一样,都是别人不要的物件。”哪知说完脸色更白,只觉得手已经不是自己的。 不知是哪几个字刺激到了这个煞星。他不但没松手,反而散发的气息越发寒冷起来。 江原叫苦不迭,被蒙住的双眼中精光一闪,心里生了他意。虽不想伤人,但总不能叫自己把命折在这里——就在江原想要动手自保时,却听一道极冷的声音。 “让开。” 手腕的痛意吸引住了人全部的注意力,若非这人嘴有开合,江原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他不明所以,下一秒地面就震得他站都站不稳。 回头一看。 山雾中浮着两点灯火,莹蓝色。 遍地宝器的地方,有两种。一种叫灵地,一种叫冢。灵地生神兽,冢却是冥兽,冥兽獠牙绿面,眼冒蓝火,通冥之身。先前江原以为,这里是灵地。如今见了这獠牙绿面巨兽,方觉这里其实是冢。平日里冒着的也不是紫气,而是灵火。 眼前这只冥兽身形通亮泛着玉光,腹中燃着一簇红火。冥兽靠吸食玉气而生,它既然已经修出心腹红火,少说也跨入了地鬼的行列。 江原:“……” 这该死的运气! 作者有话要说:系统提醒:恭喜您已进入战斗区域,还是绕背呢。 江原:!等我存个档! 第6章 万仞寒霜 前有冥兽,后有石精,江原握紧背篓不撒手。就在他和冥兽对峙时,手上被桎梏住的力道一松。耳畔响起衣衫摩挲声响。‘石玉精’动了。他站起来的时候,江原仿佛听见那种冰块碎裂,发出的咔咔声响。 他每走一步,眼里的茫然就褪去一些。每走一步,身上的寒气就更锋利一分。待走到冥兽跟前,叫探知到危险的冥兽呲牙咧嘴,伏低了身子眼中露出杀机——不叫它反应,已经伸指一点,轻轻戳在冥兽腹中那点红火上。 “是你日夜嘶鸣,搅得我不得安宁吗?吸食玉器还不够,连云顶台上灵符的主意也敢打。”说话间,他忽然五指成爪,一把刺入冥兽腹内—— “谁给你的胆子,在我面前放肆!” 巨兽痛鸣顿时响彻了整个宝冢。 冥兽无声,它的威力在于洞察人心,悄不声潜入心海中从而进行蛊惑。如今它的哀鸣便在江原心中回荡。江原皱起了眉头。这个时候,他能和妖兽通情这个毛病,倒成了反向利刃,搅得他肚腹有如翻江倒海—— 但江原顾不上。 寒霜自冥兽心口结起迅速蔓延开来,霎时间宝冢有如冰天雪地。山间水汽结成的冰晶落在江原发间。而眼前人宽袖一拂,就将已经结成冰的冥兽碎成了粉末。他握着那簇心火转过身来,脸似寒玉所雕,眼是大道无情——江原倒抽了一口冷气。 心比遇上冥兽还要凉。 万仞寒霜,云顶晚楼。 这他妈的是白晚楼啊! 还不知道是疯没疯的白晚楼! 如果是不疯的白晚楼,江原或许还有活路。 但如果是疯了的白晚楼,大约没人会有活路的。 江原只能寄希望于眼前这个白晚楼没有疯,毕竟之前他冒犯白晚楼时,都没有被他掏心挖肝取走性命。看白晚楼方才掏冥兽心火的动作,江原就觉得心口痛。 中原有两个传闻。 一是白晚楼被关了起来。 二就是,被关起来的白晚楼,犯了失心疯。 江原是知道白晚楼疯了的。 所有人都知道。 只是不知道到底疯得厉不厉害。 因为连照情一直把他藏得很好。 这么多年连照情对白晚楼的事只字不提,哪怕外面传得沸沸扬扬说他将白晚楼关了起来,依然无动于衷。这导致虽然传闻众多,但都只是传闻,没人亲眼见过白晚楼。就连江原来了三个月也是头一回见。甚至如果不是白晚楼自己跑出来,江原可能呆三年也见不到白晚楼一面。 关于白晚楼为何会疯,有很多种传闻。 有说无情宗灭了罗煞门后,白晚楼脑袋受了伤,变得有些疯癫,亲友不分,照杀不误,差点入魔。连照情免得他胡乱伤人,就命人将白晚楼安顿在岳仞峰后面的云顶台。浮崖只有一处吊桥与岳仞峰相连,白晚楼就算是只鸟,也飞不出半根毛。 有说连照情嫉妒他这位师弟。年纪最小,身份却只在连照情之后,又立下灭了罗煞门的大功,若凭人心所向,叫白晚楼当这个天下第一宗的宗主,也是有可能的。所以连照情故意设计白晚楼,名为照顾,实为暗囚,将这天下第一高手给关了起来。时间一久给逼疯的。 还有一种说法。这种说法几乎没人提起,但江原也听说过。说白晚楼和他师父苏沐一个德行,什么不好搞搞相好,结果惹来了天雷劫。相好没了,白晚楼疯了。 但这话大家说着说着自己都觉得没意思。因为根本没见过所谓相好,也很难叫人相信。那可是白晚楼,是一柄无情利刃。他的人是玉雕的,心是冰做的,天下谁都可能搞相好,白晚楼怎么会呢?正因不管从哪方面说来都很可笑,这盆脏水就怎么泼都不像话了。 非要找个原因,他还情愿相信连照情衷爱师弟把人搞疯的呢。就江原听说的连照情那种喜怒无常阴晴不定的性格,还真很有可能做出这种事。 世人大多喜欢断章取义。无情宗前任宗主苏沐不顾偏见非要和一个魔修交好。而白晚楼也确实碰过天雷阵。连照情又从不替自己辩解。久而久之,就凭各人喜好,断出不同的传闻来。 都是无稽之谈。 但这些和他无关,江原想,反正他就是个路人,哪个传闻都不占一席之地。与其说是传闻,江原倒认为是八卦,大概是因为像白晚楼这样的人,只适合摆在那里远远观看,因为太过于高高在上,就叫嫉妒的人很想把他拉下神坛。一定要摔落在红尘里,越是恶劣才越叫人快慰。 正在胡乱揣测间,白晚楼动了。 江原立刻停下了往后迈的脚。 不是江原不想走。 任谁被密密麻麻的气息罩着,都不敢轻易走。怕是一有轻举妄动,就会被待机出手的白晚楼给一击必伤。江原虽然因为身上的怪毛病,少了很多乐趣,毕竟是想要好好活着。他还不想只见了白晚楼一面就去死。 眼上的黑纱缚得紧了一些,江原忍住了。 江原用来遮眼的黑纱其实有名字,叫罗网。天罗地网。它拿天山上的雪蛛丝编成,十分柔软,又在天山顶上的寒池中锤炼了四十九天。最冷的水,激最烫的火花,附在最柔软的丝线上,刀枪不入。江原带罗网很久了,但没遇到过会越系越紧的情况。再这么勒下去,江原就算是假瞎,也要被勒成真瞎。 ‘罗网’没有不听话过,除了这一回。总不可能连它也怕吧?而身前寒冰之气愈盛,隔着朦胧的罗网,又因系得紧,江原只能看到一团模糊的白影,唯有鞋上的海珠快亮瞎人眼。他忍着痛意,透过朦胧的眼纱望过去。 然后就看到。 白晚楼又回到了先前的地方。 坐了下去。 伸出一只脚,原样摆在江原面前。 仿佛先前杀冥兽的人不是他一样。 江原:“……” 这到底是疯没疯。 如果是疯的—— 江原试探着往后退了两步。 背后一寒。地面无端端冒出了冰棱,尖尖的。 “……”江原收回了脚,有点苦涩,“白长老,先前是我冒犯,不是故意。”错认得很真诚。要是知道他就是白晚楼,江原一定跑得贼快,哪里还会把人家鞋子上的海珠认作是石玉。 白晚楼:“给你看。” 江原没明白:“看什么?” “鞋。”白晚楼简洁道,“你喜欢看。” 江原:“……” 能说出这种话,看来白晚楼确实疯了,但没有疯到见人就杀,不过这个脑子怕是不清楚,还可能是间隙性坏了那种。这个叫他看鞋的白晚楼,和方才对着冥兽霸气四溢那个,根本就不是同一个吧? 他委婉道:“我不想看——” 突兀间脖子就叫人掐住了。 江原:“我看!” 掐着他的力道没变,过了会,才松下来。 …… 江原心砰砰跳,这才觉出背后凉嗖嗖的,原来是出了一身冷汗。额角的汗意在寒风的吹捧下结起了霜,但江原没在意。他只是蹲下身来,盯着那镶在鞋上闪闪发光的海珠—— 装作聚精会神。 但似乎白晚楼并不满意。 “你不笑。” 江原挤出一丝笑容。 “你不摘?” “……” 这回江原算是彻底搞明白了。 白晚楼在这里,呆的时间一定不长。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可能是自己跑出来,也可能是如方才所说,冥兽贪图灵气,吸食这宝冢中的灵玉不够,把主意打到了离这里很近的云顶台。冥兽破坏了一张符咒,白晚楼才跑了出来。 可能是因为觉得这里有人很稀奇,也可能是觉得江原采摘石玉的模样很有趣,白晚楼才把本来轻易就能捏死的冥兽先搁置在一边,转而认真看了江原很久。 说句难听点的。 江原就是个误打误撞,撞在白晚楼这个疯子和冥兽这头凶兽中间的口粮。为白晚楼枯燥无聊实力碾压的一局,添了些意外和色彩。 然后就很好猜。白晚楼觉得江原方才的模样有趣,所以没有杀他,而是叫江原继续,他好眼睛错也不错的看。虽然不知道这到底哪里有意思,但能活命江原当然肯。他一边故作趣味盎然,一边试探白晚楼:“这个不是石玉,不能摘。我摘的是石玉。” 不能摘? 白晚楼果然如他所料,有些失望:“不能?” 江原道:“不能。” “那你摘那个。” 白晚楼略略一想,拎起江原的领子,就飞到了宝冢深处。江原还没来得及叫一声,就觉得身子一空,耳畔风响,然后被随意扔在地上。还没等他生出怒气,就被这里的富饶惊呆了。 如果说外面的宝冢是小家碧玉。 这里可能就是大家闺秀吧。 灵山玉海。 太有钱了。 白晚楼很满意在江原脸上看到的神情。惊愕,欣喜,还有些激动。他的脑海中有一片极厚重的雾,遮掩了过去的一切。有时候雾薄一点,他便能清醒一些,有时候雾厚重,白晚楼就会很茫然,他是谁,在哪,什么也不知道。 他已经很多年不知道何谓情绪。 但看到这个人面上露出的喜色,竟然莫名觉得有些耐看。 也正因如此,白晚楼才在江原跳入宝冢时,就饶了他一命。 不然江原还能活到现在? 如果江原没猜错,这里大约是一处天然玉脉。玉脉本该在山里,可也会因为沧海桑田山体发生变化,从而裸露在外。这里离云顶台近,没人敢离白晚楼这么近触霉头,沉谷里的宝冢都无人至,别说是这处玉脉了。 可惜的是,即便是玉脉,也没有江原要找的昆仑寒玉。 不过无妨。 他已经取得了石玉,石玉可以千变万化,既然雕的不是真品,用的是假玉又有什么关系呢。本来就只是糊弄一下就过去的。江原喜欢这世间一切美丽的事物,不管是人,还是东西。他把玩了两块剔透的玉石,就将它放回了原位。 白晚楼有些困惑。 “你不喜欢?” “喜欢。” 江原道:“但是喜欢,不一定要拥有。”这处玉脉一定只有白晚楼知道,世间之人多贪财好色,如果今天他把这里的玉带出去了,一定会有人想要知道这从哪里得来。他们若是知道这里有这么一处灵山玉海,怎么会放过呢? “你看这些玉,天然而成,形态各异。”江原说,“玉生紫气,缥缈如仙境。与其将它开凿出来,成为人们手中把玩的物件,不如放它们安宁。我虽然觉得这里很好,但也看看就够了。如果不是白前辈——”他停顿了一下,一时不知道应该怎么称呼白晚楼。 “白长老——” 好像也不对。 白晚楼看着挺年轻的。 “如果不是你带我过来,我也无缘得见此景。”江原看向白晚楼,隔着罗网,视物不清,只能隐隐绰绰见到白晚楼的模样。白的是衣服,黑的是头发。但哪怕看不清,只朦朦胧胧见过轮廓,江原都觉得心中微动。 他其实也喜欢美好的东西,漂亮的物件的。曾经就算是一只蚂蚁,江原也觉得它肚腹饱满油光水滑。虽然自从带上罗网,世间的人对江原来说就是一视同仁。白晚楼也是人,是无情宗的人。但那不一样。江原靠近他,就像是站在雪山之巅。风大雪大,直接刮到了心里—— 也就刮刮而已。 江原没敢放肆。 先前白晚楼徒手杀冥兽的画面还在江原脑子里盘旋不去,过于冲击。虽然眼下白晚楼瞧着如同稚子,有问有答,万一突然转性了呢?那一爪掏来,江原肯定逃不了。 江原想了想,在身上摸了摸,掏出一只昆仑寒玉雕的兔子,递上前。“先前冒犯了白长老,这只兔子送给你,当作赔罪。多谢你带我来这里。” 他能感觉到白晚楼的眼神落在那只兔子上。 但始终没动静。 时间一久,江原心里就开始忐忑,又有点后悔。 他难得想扇自己两巴掌。 冰块蒙了心,竟然真的当白晚楼是个孩子,拿这种东西去哄骗。就在江原谋划退路时,他手心一冷。原来是白晚楼伸手,将那玉兔拿了起来。 指尖和掌心相触那一瞬间,江原手指微微一蜷。 太冰冷了。 不像个活人的手。 白晚楼不冷吗? 作者有话要说:白晚楼:不冷。 ……你这样是把不到男朋友的。 说到男朋友这件事。 江原:你给我一个时不时发疯的男朋友怎么回事! 楼主(安慰):你看这不就是多倍的快乐嘛,霸道总裁软萌小可爱,想选哪个型都有。 话说,今天不知道你们的手还在吗? 第7章 给小礼物 白晚楼取过兔子,细细看着。看不出喜欢不喜欢,也看不出他在想什么。江原总觉得下一秒那只夹在指间的白玉兔子就会同那冥兽一般被捏成粉末。 但就在下一瞬白晚楼忽然气息一凛。 他猛地抬头,眼如利刃直直看向天空。 天上不知何时起了乌云,乌云中雷光隐隐,就在他们头顶。白晚楼生平最痛恨这样阴沉肃杀的环境,他脸上神色不变,眼中却如风暴欲来—— 江原只觉得周身像被冰冻住一样,地面寒霜四起泛起冰花,不禁心里一沉。看来白晚楼果然不喜欢这玉兔。但他马上就意识到了什么,抬头望去,熟悉的乌云熟悉的雷光隐隐。 “……” 罗网还在脸上,白晚楼就算是天下第一美人他也瞧不清半分,何况这种稍微靠近一些都觉得肤如刀割的人,普通人只想敬而远之吧。江原发誓他一点多余的心思也没有。是个人都要算在他头皮上的吗! 却是在这当口,一道闪电酝酿已久,已如利箭势如破竹,撕裂苍穹一般就要打下来。江原还没来得及叫白晚楼躲开,却听对方一声怒吟,整个人就冲着那雷云迎了上去—— …… 那道闪电彻底激怒了处在将疯未疯边缘的白晚楼。 地面万仞寒冰顿起,江原展袖疾退落在灵山玉海之上。受惊之下,哪里还有心惦记情爱半分。那闪电不能奈白晚楼如何,乌云也渐渐散去。犯病的白晚楼却不是简单叫一叫就能叫回的了。江原眼睁睁看着白晚楼消失在山涧雾霭之中—— “白晚楼!” 他叫道。 然而没有回音。 江原眉心微皱。 白晚楼是真的不在了。他一不在,周身那种浑然天成的气息便破了。江原只觉得一阵轻松,背上就像少了一座压着的大山。 江原略一寻思,白晚楼肯定是不会有事,但若在这里再呆下去,再出一只冥兽,有事的就是他自己。当下拎起箩筐,运气真气便如一道利刃之虹,直冲山峰。 沉谷之上是清风林,清风林中有八卦,进了这八卦阵,江原就安全了。想到先前所遇,不管是冥兽也好,白晚楼也好——江原都觉得劫后余生。 他应当给自己煮碗面。 长寿面。 还好出来前顺走了那只昆仑寒玉雕的小白兔。江原本意是想将所拾玉石和昆仑玉作个比对,没想到送给白晚楼当了件大礼。可见虽人算不如天算,万事多绸缪一些,总是多条路。 只是不知道白晚楼会不会回去寻他。 江原站着发了会呆,随及便觉得自己吃多了萝卜,白晚楼若是疯了,当然不会去寻他。若是不疯,就更不会把他放在眼里。真是白操心。眼下江原得了石玉,便解了无材难题,当下要回院落去雕那玉凤贮酒器皿。 但江原当然不会想到,白晚楼真的回到了宝冢之中。 白晚楼身上带着噼啪作响的电流,那是方才和雷电正面相迎时所染。 雷电劈在寻常人身上,能叫人皮骨皆焦,他却毫不畏惧。乌云之中,雷电交加,却比不过白晚楼眼里的风暴。他张开手心,这双手才掏过冥兽的心,素白,没有一丝伤痕。而后慢慢握紧——风的怒号声逐渐发紧,雷电四处逃逸却挣脱不得,像是被掐住了命运的咽喉。 白晚楼落到山涧,原本想邀功献宝,可宝冢之中却空无一人,仅有清风过谷。 雷光还在他掌心闪烁。先前再威风凛凛,落在白晚楼手里,也只剩柔弱可怜挣脱不得。他心中疑惑,手一松,手心就叫残留的电光刺得一痛。 刺痛之下,白晚楼下意识要甩开手,但不知想到了什么,硬是忍着没松开。待疼痛过去,却是袖中滑落一只寒玉雕就的兔子,落在他掌心,活灵活现。 “……” 江原的话太长,白晚楼根本没听懂,他只记住了三个字。送给你。送这个字,哪怕白晚楼意识不清醒,他也明白。这意味着,天地之中,某样东西是他的,属于他一个人。兔子太小,蹲在他掌心,空寂之中,白晚楼的眼神渐渐清澈起来—— 回房的半道上,江原遇上了先前在宝库中所见弟子。 弟子道:“小江,你回来啦?” 江原没空理他,含糊道:“是啊。”便要走。走前,却还想到一事,“师兄,你还是抽空和晏峰主说一说,有空去沉谷中看一看,免得灵宝过多,滋养出精怪来。” “啊?”那弟子莫名其妙,也喊不住江原,只摸着下巴,“可是有衡止师叔坐阵伏龙岭,精怪之类哪里还敢再来。小江是不是糊涂了?” 而且,晏齐哪是这么容易见的。 晏齐三分之二的时间在自己地盘,剩余三分之一在不知名处清修。唯一那么点两地都不沾的时候,就是在岳仞峰。岳仞峰只有两个人得他青眼,配他一见。 “他又不见了?”说话的人看着约摸二十七八,和晏齐一般,内衫外只罩了件金纱滚边流纱袍,但自窗棂透来的光照在他脸上,却像是给满山空翠染了一层晴色,既瑰丽又诡谲。 连照情人如其名。 他很自如,还能呷口茶水:“这回没听到动静。” “但送饭的弟子说吊桥的符阵坏了一张。”晏齐略一思忖,“难道他又犯病了?” 连照情反问他:“他什么时候没犯病吗?” ——这倒是。 但是晏齐忍不住说了一句:“最近两年已经好多了。衡止找来的药还是有用的。”比起先开始几年,白晚楼基本在浑噩状态,现在他虽然时不时犯病,但清醒起来也快。 “衡止找的药,不过是饮鸩止渴。”连照情摇摇头。 凶龙骨,恶蛟心,都是伏龙岭中凶兽毒物的东西。用在白晚楼身上,就像是以毒攻毒。虽然能在一时取得功效,却只怕叫白晚楼血液中沾染凶野习性。 倘若白晚楼彻底陷入癫狂—— 便在这时,忽听外头齐刷刷跪了一片。 “见过云顶真人。” 白晚楼? 连照情和晏齐对视了一眼。 须臾门口便迈进来一只脚,银靴亮眼,上头嵌着海珠,莹莹烁烁。然后视线上移,才是一个人。雪衣出尘,投足间踏碎了一地流光。如果说连照晴是藏在艳色下的毒药,这个人就是天地间最锋锐的利器,毫不遮掩。 “……”连照情站起身,“你来了?” 白晚楼随意地打量着这瑰丽大殿,一句话也不答。 晏齐暗暗想,这算是清醒的,还是糊涂的?他上前一步,先恭敬地伏了一礼:“晏齐见过二师兄。”见白晚楼瞧过来,才试探道,“师兄记得我吗?” 白晚楼瞧过来的眼神很冷,他整个人都像是冰雕出来的。听了晏齐的话,眼神微微一动,竟然转身朝他走了过来。晏齐心里一惊,下意识朝连照情看过去。 连照情负在身后的手握成了拳头,面上无甚变化,心里却吊了起来。如果白晚楼突然出手,他在这么近的距离,能拉开晏齐的可能性有多大? 论武力,无情宗上下,没人敌得过白晚楼,哪怕是十年前。无情宗出了这么一个天纵英才,天生就像是为藐视苍生而生的。这样的人,就是一块冰,在山巅不容触及。 不管连照情和晏齐心里如何作想。 白晚楼却已经走过来了。 他不但走过来,还伸出了手。 晏齐的心都提到了喉咙口—— 下一秒。 白晚楼自他肩上收回手,指间夹了只白色的飞蛾。 飞蛾扑棱棱,没死。 晏齐还在喘气,也没死。 连照情眼神一动,悄悄松开手:“晚楼?怎么一声不响便离开云顶,弟子吓得跪了一路,生怕你出什么意外。”他悄无声息走上前去,笑容中带了些真诚,“从哪里过来的?” 白晚楼端详着那只扑腾的飞蛾,看了许久,没有回答连照情,只说:“要开三花大会。” 连照情道:“你也知道了。” “来时看到的。” 弟子一路在布置会场,白晚楼是疯了,又不是瞎了。何况他现在不疯也不瞎。只消一眼便能瞧到。只是不知如今是今昔何年,也不知为何要动到三宝。 但不论原因—— 白晚楼指间一弹,那只飞蛾如释重负,跌跌撞撞冲到光亮之中,忙不迭逃命去。白晚楼见着它飞走,只负手道:“我也参加。” 连照情答得很快:“好。” 白晚楼来,是因为想来。他说的要参加三花大会,也不过是顺口告诉连照情一声,并不需要得到连照情的首肯。听了连照情的‘好’,他连眉头也没动一下。 连照情习以为常,倒是晏齐视线落在白晚楼手心里。 那是昆仑寒玉所雕的玉兔,总共就一对,一直放在清溪峰。晏齐特地嘱咐过,交待看守的弟子整理库房时,切不可将它误作废弃之物一并扔掉。这本是备作不时之需,怎么会在白晚楼的手里。难道白晚楼去过清溪峰? “这只兔子——” 白晚楼顺着他的视线,落到手中玉兔上,将它捂得更紧了一些。 “我的。” 晏齐:“……”没人要抢。 白晚楼不耐烦和他们说话,宽袖一挥,大门洞开,整个人便如离弦之箭射了出去,遥遥落在山雾之中,像是羽化的仙人,再也瞧不见。 “晚楼!” 晏齐对着外人,能眼也不眨就把人的骨头一寸寸捏折扔到山中去,对上白晚楼,打不过骂不了,年纪比他大,名份比他小。眼下看着人甩袖就走,偏还追不上,气得直跺脚。 “就看他一个人走?” 追不了白晚楼,晏齐质问道:“你知道他现在疯没疯,就放心答应了。” “疯如何,不疯又如何。”连照情道,“他不疯,没人欺侮得了他。他若疯,没人敢欺侮他。我无情宗的护山大长老愿意参加三花大会,是给他们面子。怕死就别来。” 说到这里,连照情冷笑一声:“晚楼不管疯不疯,照样高他们一头。” 十年间,这样清醒的白晚楼,连照情也不过只见了寥寥数面。难得白晚楼有想要的,别说参加三花大会,把别的宗门拿来当避暑宅院都可以。轮着住,换着呆。喜欢哪间呆哪间。 白晚楼虽然说要参加三花大会,但一连几日影子都寻不着,他的状况又不稳定,连照情根本说不准白晚楼会不会来。 至于江原,他在忙。谁也不见。 云行这几天,屡屡到江原的住处,都被赶了出来。 江原闭门造鸟不见客。 江原在醉心于雕刻的时候,别说是云行,就算是连照情过来,都会被轰出门。 云行告诉过江原,三花大会前清溪峰和伏龙岭要面见宗主。但他忘记多说一句,能代表中原大陆实力的宗家之首也会过来。 三样宝器中的两样已经在无情宗了,这回寻到了忘忧丹,如果在三花大会上再将忘忧丹请回无情宗,三宝归于无情宗一地,他们如何甘心。三花大会若开,便要宴四友祭五方,一切尘埃落定。岂能不在此之前,先磨一磨连照情。 那昆仑玉凤酒器,今日便要用。 远处剑光盛来,眉山老道翩然落地,身后紧跟着淮南王成沅君。林林总总来了好几个人,却始终不见江原踪影。人不肯见,话又喊不听,摆在门前的字条不知道江原能不能看到。云行站在无情宗山崖边,遥遥望着清溪峰,等得有些绝望。 作者有话要说:云行(超大声):明明是同样的人,为什么你见了白晚楼就又要戳脸又送礼物,到我这里就碰也不给碰,我还多认识你两个月呢! 第8章 进大观园 几个有排面的领头在前,剩下的人就三三两两落到无情宗大门口。不苟言笑的弟子一路引着他们去了内宗。 还挺年轻的。云行随意往边上看了两眼,一个眉目弯弯的年轻人打着扇子,留心到云行的视线,就回望过来,拿扇子遮了半幅脸,只眼中透出笑意,算是打了招呼。 “……” 这是个谁,没有见过。 云行漫不经心收回眼,只站在鎏金门柱前心想,再多等一柱香。只一柱香后,若江原不来,便不是往伏龙岭一送这么轻易了。 没有一柱香,就在云行这么想着的下一秒,江原就来了。他借着此时人间往来繁多,又身着无情宗弟子服饰,正大光明地混进了岳仞峰。 但没能进大门。 江原没有通行令牌。 云行也忘了和江原提这一茬。 说来是巧,晏齐正好过来。江原是他亲自领进清溪峰的,虽然后来没见过,但因为江原总是蒙着眼纱,故而十分好认。江原正在发愁怎么和云行通到信,便听人喊。 “小江么?” 江原一扭头,离晏齐三尺远:“峰主好。” 站得规规矩矩。 晏齐道:“你还是这样避尤不及。” 江原苦笑:“看不清人,索性站远些,免得跌跌撞撞。” 他对外一直是这个借口。 说是瞧人分不清远近,以免靠了过近失了分寸,反而要撞到人,干脆就离人三尺远,这样无论如何,也是不会磕着碰着了。 晏齐不以为意,他不像云行要追根究底,也不关心江原这个半瞎是怎么一个人摸上岳仞峰的。江原会不会飞,能飞多高,和他有什么关系呢。对晏齐来说,不过是个抬头不见低头也不见的弟子罢了。故而他只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江原道:“我先前和人打赌。” “哦?” “赌清溪峰是无情宗最富有的地方。” “哦?”晏齐笑开来。 江原道:“赌了十两银子。”他伸出手认真比了比,“我全部家当了。” 晏齐道:“那你赢了?” “我输了。” 晏齐不置可否。 “他们说岳仞峰才最富有。” “岳仞无情,清溪和伏龙都属岳仞,它们的宝贝,自然也都是岳仞峰的。”晏齐说,“一家人的东西不需要分太明白。这个道理都不懂,你输得不冤。” “我现在想明白了。” “所以呢?” “所以我一定要亲自来看一看,这值十两银子的岳仞峰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晏齐看着他:“你现在看到了?” 江原有些不好意思:“才见了大门,就遇到了晏峰主。” 晏齐笑了笑:“十两银子,确实只值一个大门。”说罢转身欲走,“你在这里慢慢看。一定要看个够本。” 江原张了张口,刚想厚着脸皮叫晏齐带他进去。却忽然听那边有嘈杂的声音传来。 “白晚楼?” “那是白晚楼吗?” “你不会是看错了吧?” “你懂个屁,那张脸我忘了谁也不忘他。” “啊?” 大约是那边出来一个什么人,瞬间叫人三三两两讨论个不停。晏齐脸色一沉,抬脚往那里去了。就连这里守门的弟子,听到白晚楼的名字,一时也懈了会神,转头往那看了一眼。就是那一眼的功夫,江原一个侧身,神不知鬼不觉从一侧绕了进去。 江原三两步绕过门柱,闪身到了碑石之后,这才略停。云行说过会在一处写有‘三清’字样的石柱边等他。江原找了找,果然在那看到了云行的身影。其他人才在看热闹,只有云行无心热闹,焦急地走来走去。 他走过去,冲云行喊了一声。 云行一喜:“你看到我的留信了。” 见江原手里拿红布罩着的东西,更高兴。 “东西也带来了。” 江原道:“当然。” 他出口绝不反悔。 云行道:“太好了。” 就将红布一掀。 ——沉寂过后,云行吸了口气。 他看着那只长得很像鸡的‘玉凤’,伸手一指:“你要把这个放在三花大会上?” 江原点头。 “连照情面前?” 江原又点头。 “你不是说雕功尚可吗!” “你上哪找一个五日给你雕出完整容器的人?”江原道,“它又能藏酒又能倒酒,翅羽齐全,两爪皆在,眼珠活灵活现,还不好吗?” “……”云行感慨道,“我看你不如现在就被雷劈劈醒吧。” 起码还能赚到一个负荆请罪。 把这东西摆到那儿镇场面,连照情怕是会劈死他。云行转手就想把这玩意儿扔了,却被江原拦住。“你看。”说罢伸手一指,但见先前还十分像鸡的玉凤样貌逐渐有了变化,不多时,竟然同先前那一尊差不了几分。 云行大为讶异。 江原道:“都说了我雕功出神入化。” 云行欲拍江原肩膀表示赞赏,忽然想到先前差点被雷劈,自己先收回了手。“算你说的有理。”时间不多,最多还有半刻,连照情他们便要到齐了。他得趁所有人都不在的时候,把东西备齐,把这伪冒的玉凤给摆上。 江原只跟着他走了两步,想到先前听到的八卦,不禁往人声鼎沸处看了两眼。可是那里远,站着的人也多。他没有瞧到是不是真的白晚楼来了,还是只是胡说。在江原张望的时候,却是云行在喊他:“江原,你还站着干什么?” 江原道:“来了。” 欲追上去时,总觉得有道视线落在他身上。江原往后一看,却没有见到人。他站在原地张望了一下,这才往前去追云行。 云行摆好玉凤,心下大定。见江原四处张望的模样,不禁笑道:“收敛一些,别人一看你这个模样,就像是没见过世面的。” 江原来了会场,正在打量此地布置。这里依八卦所建,共八个方位,各坐宾客。中间有个擂台,讲道或斗法所用。而昆仑玉凤彩雕便放置在正中央。三花大会初始时,玉凤要承天露,再有弟子持器皿依次为宗主和宾客倒酒。三巡酒毕才算完。 忽闻三声钟响,江原看向会场门口。无情宗一宗主二峰主已飞身就坐,却还空着一个位置。江原不禁想到了白晚楼。方才他在门口时,听说白晚楼也来,白晚楼真的会来吗? 佛门自然要坐在第一位,眉山老道便在第二位。按理说,连照情已经可以喊开始了。但他就是不开口。底下众人你望我我望你,耐着性子不发一辞。直到过了小半柱香,再不开始,怕就是有些故意怠慢人了。连江原都有些站不住,和云行说:“我出去一下。” 云行道:“去哪?” “方便。”江原说,“你一起来?” “……”云行一脸暴躁。 江原挑了挑眉:“不来就不来。” 面露得色,这也就是没尾巴,不然能翘起来。 在江原走后没多久,便站起来一个人。 是禅陵宗的顾青衡。 “照情,如果是有什么事,你可以先说清楚。让大家在这不明不白地等,一句话也没有,恐怕叫人看来,是无情宗脸面太大啊。” 他皮肤白净,听着一付长辈口吻,其实年不过四十,只大连照情十来岁,口吻却十分熟稔,不禁叫人好奇他和连照情的关系。究竟要多亲密,才能直唤其名。 连照情微微笑了笑:“其余前辈都没说什么,顾长老先替他们抱不平。难道顾长老可以代表仙道同盟?”说着他视线在四下宾客身上都落了一落,方道,“若各位都能由顾长老作一家之言,那我无情宗人少言轻,论脸面是及不上的。” 晏齐勾勾嘴角:“连宗主,人家现在不是我无情宗的长老了。你这样称呼怕是失礼。” 连照情恍然大悟:“啊,对。” “我忘记了,顾长老多年前就离开无情宗自立宗门了。那本宗要收回先前的话。”连照情撑着头,皮笑肉不笑,“倘若今天教训本宗的是顾长老,本宗自然照单全收。倘若是禅陵宗的宗主——晏齐,告诉他们,如今中原谁称第一?” 晏齐道:“回宗主,是无情宗。” “禅陵宗够资格和本宗说话吗?” 晏齐伸出手指一数,蝴蝶谷金非池没来,药王孙玺不在,西域魔城不在中原范围内,罗煞门早就支离破碎。禅陵宗是什么名堂? 他这么说:“恐怕不够。” “连照情!”顾青衡原本就是仗着曾经是连照情的长辈,如今回到原来的地方,总觉得应当有些东道主的意味在,这才替别人说了话,此刻被连照情不顾脸面说个正着,霍然起身,脸色难看,“忤逆之徒,莫以下犯上!” “忤逆之徒说谁?” 这话连照情就不爱听了。 “我连照情一生杀人无数,却从未动过师父一根寒毛,他归天时,是我们四个师兄弟以礼相送。顾宗主身为无情宗护山大长老,师父至交好友,又在哪里呢?”他略略坐直了一些,微笑道,“忤逆一词,只有师父配教训本宗。” “够了。” 眉山老道拂尘一甩,轻易化去了往连照情而去的内劲。他念了句‘无量天尊’,说道:“你们宗门的内务事,恐怕私下讲最为合适。不论顾宗主是长老,亦或如今是禅陵宗宗主,都足以当在座诸位年轻人的长辈。连宗主就算心有旧怨,当众发泄,似乎也不是大宗作派。” 眉山老道几句话,既照拂了顾青衡脸面,也暗中规劝了连照情,偏还拿旧情说事,给了两个人台阶下。此话当是滴水不露的。只要连照情肯接话。 连照情肯吗? 他当然肯。 又不是什么小气的人。 “道长说的是。”连照情往后一靠,“是照情年轻气盛,不尊老爱幼了。”但哪怕是要退一步,他也不忘捅顾青衡一刀,一句‘尊老’说的顾青衡脸都绿了。 另一侧的门柱外,江原看得津津有味。 原来他不是去方便。 ——八卦这种东西,当然是躲起来吃才最到位。 看来说禅陵宗和无情宗面不合心也不合,是真的。而传闻说顾青衡从前是无情宗的长老,后来叛宗而出,也是真的,只是中间不知什么怨恨,能叫连照情不顾失态,也要在会场上扇顾青衡的巴掌。 难道真的如他们所说,顾青衡爱慕苏沐求而不得,因爱生恨?江原托着下巴想,他也配? 作者有话要说:江小白进大观园。 看到大门:哇! 看到恢弘的建筑:哇! 看到一排大佬:哇! 看到白晚楼:这个妹妹(误)我见过的。 第9章 美人王爷 就在江原看得起劲时,忽然背上被人轻轻一拍。随后脖间一凉,一股阴柔的风从领子里灌了进去。有人在他耳中边轻轻吹了口气:“好看吧?” 江原顿时头皮一炸。他猛然一转身,掌中空空如也。 却是三尺外站了一个人。 明明在山高风大的山巅却还打了把扇子,扇子上吊了金坠,发间缠了金线,垂了两缕荡在颈间,腰上的玉翠色荡漾。这人的眼珠子也奇怪,大约是瞳孔颜色浅,隐隐透着金。 这么珠光宝气生怕另人不知道他是暴发户的只有一个人。 淮南王成沅君,出手阔气一掷千金。 既有修道人,身份当然各异。淮南王一心潜修,他的皇帝哥哥高兴地很,这样他弟既无心争位,又能替他寻长生不长的灵丹妙药,可谓一举两得。成沅君是唯一一个以王爷的身份挤上排行榜前十的人。 江原没有理会,算算时间差不多应该方便完了,特地往后退了几步,想要绕开成沅君再进去。既然是出门走一走,当然是要装得更像一点。 但是一柄扇子横在他面前。 江原:“有事?” 成沅君道:“请问浮陨坛怎么走。” 浮陨坛就是江原站着的地方,江原不信成沅君不知道。 “往后三百米,左转有个口,跳下去就是。” 成沅君扇子一顿:“那边好像是悬崖?” “原来你知道啊。”江原惊讶道,“知道你问我做什么?” 如果是云行,恐怕此刻已经气出魂,但成沅君到底不是云行,他是可以和白晚楼放在一本排行榜上称道的人。闻言面不改色:“有问必答不是待客之道吗?” 江原道:“明知故问就不是了。”说罢转身就走。 成沅君摇着扇子看了一会儿,却在江原要踏上阶梯前忽然发难,一柄金扇一展,叶叶锋利如刃,刃上带风,劈头盖脸往江原面上招呼过去。 江原往后一仰,堪堪避过,发丝却被削了两根。一进一退间成沅君已经欺身上前,他看着是个富贵子弟,出手却狠辣无情,丝毫不带绵软之力。一柄金扇转在指间收放自如,硬是逼得江原不得不全心应对。 “成王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 江原侧身一躲,扇骨在柱面留下深深的痕迹。 “没什么意思,你来欺负一个小弟子?” 成沅君勾着笑:“小弟子有这么好的身手也不多见。” 江原虽然不知道自己是哪里招了成沅君,但成沅君的身份注定了他不是好惹的人。就在金扇逼近时,江原眼神一瞥,一抹白衣就在余光处。眼下能出现的只要是活人,可就不管是谁了。 江原想也没想就扑过去,一把抓住来人:“师兄救命。” 但是触手寒冷。 江原几乎是在碰到人的瞬间就想到了这个人的身份。 这可不是师兄。 是师兄他祖宗。 放眼整个无情宗,恐怕都不会有第二个人身上像白晚楼这样冰冷的。那一刻江原甚至觉得自己撞到的不是人,是冰柱。他是找人救命,不是送命的。然而话已出口,江原心里再咯噔也收不回来。 下一刻江原被人托住,轻轻往边上一送。 竟然没一剑断魂? 江原诧异之下,却见白晚楼已经朝成沅君看了过去。成沅君收回金扇。依他的身份,不必同白晚楼客套,可是能在这里见到白晚楼,他也有几分诧异。 成沅君道:“白长老?今日能见白长老真容,真叫本王荣幸。” 白晚楼面不改色,就像成沅君说的话是放屁。 他只道:“怎么回事?” 看的是成沅君,问的是江原。 江原满脑子都是那日白晚楼的‘鞋’,突然听白晚楼这么正常的说话,一时之间难以切换过来。但他到底反应快,立马说:“成王要杀我。” 成沅君翻了个白眼,扇子都没完打开杀屁呢。 但江原探出脑袋,和白晚楼打小报告。 “他还明知故问,为难我。为难我就是在为难无情宗弟子,为难无情宗弟子,就是在给无情宗脸色。白长老——”江原义正言辞道,“他根本没把你们放在眼里!” 胡说八道!成沅君瞪着江原。 这个瞎子竟然如此有心计,信口雌黄开口就来。 但是白晚楼似乎是信了,看向成沅君的眼神目露寒光。高手的气息一息也错不得,就算是成沅君,也根本不想惹白晚楼。他顿时浑身一凛,谨慎道:“一场误会,切磋罢了。” 白晚楼这才收回视线,落在江原身上,随后道:“成王权倾朝野坐拥天下,我无情宗却也不是任人欺凌善与之辈。为何事而来,站在何地,是何身份,成王还得考虑仔细。” “这个人——” 江原脖后顿时一紧,一股寒气钻来,叫人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包括无情宗的一草一木,最好都不要动。” 声音低沉且轻柔。 江原一懵。 ‘你们不打吗’几个字就噎在了喉咙口。 直到白晚楼已经走进了会场,江原都没能反应过来。衣袖在指尖划过的感觉还在,柔软而轻薄,远不是它的主人给人的刻板印象。 没打起来?这是那个徒手掏兽心的白晚楼吗? ——他又换了种方式疯了? 一扭头,成沅君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江原头皮一麻:“你听到了。无情宗的东西都不能碰。” 包括他。 说罢一溜烟跑进了会场。 这个人看着脚下虚浮,出手闪避却分毫不错。似乎是眼盲,视物却无比精准。如果不是因为白晚楼突然出现,成沅君还想再试他一试。成沅君拿扇子敲着下巴,不过白晚楼的疯症好了?怎么从没听说?难道连照情找到弥补道元的药了? 这世上恐怕只有寥寥几人知道白晚楼疯症病因何在。 传闻那么多,拼拼凑凑总有几句能成真。 比如白晚楼确实是单挑了罗煞门。 也确实是那时候受了损。 但他疯不是因为磕坏了脑子。 而是道元破损,因为天雷劫的缘故。 那场天雷劫本来不是白晚楼的劫,而是无情宗上任宗主,也就是连照情他们几个的师父,苏沐的。苏沐这个人,说来也是传奇。不知道他是从哪里钻出来的。他在中原出现的时间很短,但修为极高,分别往佛门,蝴蝶谷,眉山等地递了战帖,有头有脸的叫他问候了个遍。短短十年不到的时间,苏沐袭卷了中原,自立威名,创建了无情宗。 但苏沐虽然厉害,无情宗毕竟是新建的小门小派,不过依着他的名头略有威名,前前后后的弟子,也就苏沐和几个徒弟,如果顾青衡也算在内的话,不过十来个人。 之所以说苏沐这个人是传奇,因为他虽然在中原的时间短,待人却很熟稔,也不避嫌。前头和人打过,后面就能称兄道弟。递过战帖后一年半载,就把蝴蝶谷摸了一遍,赢了金非池一堆宝贝。又去药谷转了一圈,出来是一车瓶瓶罐罐。奠定了无情宗建立之基。 都不知道他怎么得手的。 但是这样的一个人,万万没想到,挨不过天雷劫。 苏沐死讯传来时,连成沅君都有些发愣。他还记得苏沐是怎么掏他的王府,在他的金银财宝上睡大觉。他整个王府的高手都网不住的人,竟然死在天雷里,简直不可思议。 但除了知道罗煞门的人和苏沐有过接触过,别的一无所知。而事发时只有白晚楼陪在身侧,白晚楼年纪最小,故苏沐格外疼爱些,与连照情他们放养不同,一直带在身侧亲自照养。 苏沐没给弟子留下只言片语,只有一堆衣物。而罗煞门迎来了白晚楼,他不过十五六,拎着剑站在那里,只有一句话:“五更。” 无情宗不战无准备之兵。 五更后。 这里的人他一个都不会留。 等其他宗门闻讯赶到,白晚楼已凭一己之力挑了罗煞门十四个堂主。一身雪衣层层复复染尽了红色,眉心沾的血如何也擦不掉。 至于苏沐? 他们说他该,只有六根不尽的人才会惹上天雷劫,幸灾乐祸的人有,惋惜同情的人也有。但大体上是无关紧要的人居多。在他们看来,苏沐任意妄行,惹来劫数是早晚的事。 能被人们记住的只有结果,没有因由。 所以白晚楼一战成名。 无情宗在此失去的却无人提及。 苏沐没了命,连照情他们没了苏沐。 至于白晚楼——疯症犯起来,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 在此当口,顾青衡还要叛宗而出自立门派,连照情能不恨? 本该说苏沐的事与顾青衡无关,此事似乎也迁怒不到顾青衡的头上。但能海阔天空的是苏沐。连照情是个小气的人。他憋着一股气,一手操持,叫无情宗不衰反盛,接下来的十年间发展迅速,牢牢将天下第一宗的名号钉在了中原这块地方。 如今连照情明着捅刀子,血淋淋的将曾经的关系剖出来摊在顾青衡面前。哪怕顾青衡如今已经成了另一派的宗主,哪怕苏沐埋在那里的只有一堆衣物,可顾青衡要在他伤口上洒一把盐,他也不会叫顾青衡好过。不管哪一方面。 便听白眉老道话头一转,问出了所有人的心声。“连宗主执意叫我们等,可以。但可否告之,我们等的究竟是谁?” 其实他们已经很给面子了,只是心里大概将无情宗剐了一千遍。就仙道而言,无情宗实在算不得正统的修道门派。修道之人应当是什么模样,仁和温厚,还是心怀苍生? 无情宗都不是。 从上辈算起。 上任宗主苏沐超出纲伦常理,人妖不分,与魔修为伍,在正道眼中那叫自甘堕落,自食其果。至于苏沐收的几个弟子,更是邪性乖张。连照情和白晚楼师兄弟阎墙,晏齐杀人不眨眼,衡止终日与妖兽为伍。如此肆意妄为之辈,若非没有食人精血,残害无辜,恐怕在仙道眼中就是下一个罗煞门—— 虽然,也许他们巴不得是。 如此便正好手持公道了。 “连宗主一直不肯开口,难道是说不出口的人吗?” 连照情没有答话,但他的视线却看向了一个地方。他所看之处,一人已经走了进来。一袭雪衣出尘,乌发整齐束在冠内,脸如白玉,眼中寒霜,眉心一抹红煞昭示了来人的身份。 当年白晚楼在罗煞门受了伤,留下了红印,一直不能消除。也正因这个伤,传言中说白晚楼那不是犯疯病,是犯了魔。但具体谁也不知道,毕竟那些仙家同盟来时,战场已收拾完毕,只剩下白衣浴血的白晚楼,和遍地狼藉。 看起来白晚楼走得不快,轻轻巧巧,但江原不过眨了一下眼,再看时,白晚楼已经走到了主位下首空着的那一个位子,衣袍一撩,就坐了下来。 “白晚楼?” “真的是他。” 底下众人细细碎碎讨论声不断,白晚楼不发一辞,仿佛被讨论着疯了傻了的人不是他,而是一个外人。连照情身为宗主,竟然半句话也无。江原就在那里看着,莫名觉得份外窝火,心头不爽。他连想都没想太多,一句话已经出了口。 “客随主便。这里是岳仞峰,无情宗。在此等我无情宗的大长老入席,合乎天地情理。”众人循声而望,却是一个青衣蒙眼的弟子站在那里,看着不过是一枝翠竹,轻易即可压弯,话却不急不缓,如有千斤之重。 “诸位有意见吗?” 立马叫在场肃静无声。 作者有话要说:话说江小白到无情宗后,眼睛不能用但耳朵很灵光,一直致力于篡听无情宗的各种八卦。师兄弟几个和师父的瓜吃腻了,终于有天吃到个新鲜的。 听说无情宗来了一个人。 峰主破格招入。 大师兄疼爱有加。 淮南王一见钟情。 长老醋而出手。 江小白(沉思):好像很熟悉又有哪里不对。 XD吃瓜者,人恒吃之。 第10章 晴空万里 他们商讨事情的时候,从不见有普通的弟子出言打扰。这个人是谁,竟然如此大胆。底下众人心中惊疑不定。一时竟然被简简单单一个弟子给震慑了住。 是连照情打破了这片沉寂。 连照情先看了江原一眼,这才道:“晚楼是我无情宗护山大长老,便是我这个宗主见了也要谦逊三分。”说罢笑吟吟看向顾青衡,“护山大长老的地位之崇高,顾宗主身有体会的。” 地位尊崇? 若果真地位尊崇,白晚楼就不会销声匿迹十年了。 连照情是个多笑里藏刀的人,顾青衡能不知道吗?他又不是没呆过无情宗。如今知道佛门眉山要来人,就特地把白晚楼放出来,好替自己洗洗黑名,叫谁信呢。 顾青衡心知连照情故意惹他,当下也不如开始时怒火冲天,只僵硬地扯了扯嘴角:“是么。”随后气定神闲坐下来,只说道,“既然如此尊崇的长老已经到了,无情宗的当家主人已经到齐,想必忘忧丹一事今日也能有个决断。” 弯来绕去点题。 连照情笑容不变,眼神冷了下去。 自白晚楼出现,江原就像是被下了迷魂汤,视线牢牢落在他身上。虽然瞧不清人,但白晚楼只这样端端正正坐着,就像亘古的山巅,让人只能仰望。江原不觉得他像那些闲言碎语中‘会诱骗别人’的奸滑之辈。 不知怎么地,江原就想到先前在宝冢,白晚楼伸着脚让他看鞋。当时的环境下只觉得叫人心惊胆战,事后回想,倒莫名觉得有些可爱。 他心口有些发烫,一阵警觉之下,很有危机感地看了眼天。 晴空万里。 很好。 “好了,既然我宗门中人到齐,便开始吧。”连照情看向晏齐,晏齐心领神会,走下台去,分开两侧的弟子敲响了日月两面大鼓,意为与日月同辉,传天地之声。 鼓毕便要倒酒。 云行待要上前,却脚间一麻,忽然失了力气,竟要栽倒下来。他正暗道不好,凭空被人虚虚一托。原来是江原。江原正好走到近侧,紧赶着上前托住云行,免得叫他出丑。 “怎么了?” 云行咬着牙,看向自己的腿,赫然两个小牙印。 江原细细看了看:“蛇咬的。” 他目光如电,四下一逡巡,两指一夹,便在一处石头缝里逮到了这个小东西。是条极小的金环蛇,不过手指长短,很细,与地面融为一色,不仔细根本看不出来。 “这里怎么会有蛇?” 云行目光中透着寒意:“一定是他们搞的鬼。” 他们—— 江原道:“你是说坐着的那些人?” 酒若不能倒,大会之初不能循礼开始,连照情便会落人口舌。虽然不能叫连照情因此脸红半分,但能在无情宗地盘使些绊子也是大快人心的。现下通知别的弟子已是有些晚。那金环蛇毒性蹿地很快,云行半条腿都没了知觉。 不能因此误事——云行刚想运功,肩头却叫人一按。 “我来。” 云行有些吃惊:“你不会——” “倒酒而已。”江原道,“我会。” 但不光只是倒个酒。 昆仑玉凤彩雕倒的酒,前三杯要祭天地人。天地好说,一杯抛向天,一杯洒向地。祭人那一杯,要倒酒的弟子拿尾指沾酒代尝。此举有两个意味,一者,倒酒者为人,二者算是以身试酒,告之众人此酒无碍。 这第三杯酒浅尝后,便要给连照情。 连照情饮完,才算三杯倒过。 然后才从连照情重新开始,挨个逐圈开始倒酒。 同祭天地人一样,倒三巡方算结束。 这些云行都没和江原说过呢! 可是江原这小子速度竟然如此快,不知是不是云行中了蛇毒所以速度变慢了,竟然没能拉住他。一个‘喂’字还噎在喉咙口,就眼睁睁看着江原走到了会场中央。 场中忽然来了个蒙着眼的弟子,还是先前在那里大放厥词的那个。有人幸灾乐祸:“无情宗这是不行了,找不到别的弟子好使,连个瞎子也敢拿上台面。” 他说话的声音还算小,不用担心别人听见,然而那人刚和同伴说完,转头就对上江原精准无比望过来的视线,顿时吓了一跳。不怪他要吓一跳,那弟子眼睛上分明蒙着黑纱,纱带后却像目光炯炯,叫人无所遁形。 一个身着流纱袍脚踩登云靴的蒙眼弟子,执起昆仑玉凤彩雕器皿时,全场的目光便都集中在了他的身上。有人在想这是什么新仪式,有人在想无情宗竟然把弟子炼瞎了眼,还有的人在想——这昆仑玉凤彩雕长得有些奇怪。 就比如晏齐。 从刚才,晏齐就觉得这个昆仑玉凤彩雕不对劲,但又看不出所以然来,加之只顾着怼顾青衡,一时便也忘记去琢磨这件事,直到江原走上场。 晏齐心里琢磨。 这不是江原吗?他怎么混进来的,混进来想干什么,玩把戏?在连照情面前玩把戏,恐怕是挑错了人。连照情可不是晏齐。当日江原握着晏齐的衣袖以保太平,晏齐不过是看了他一眼。但若换成连照情,江原早就和那些放肆之徒一道被扔进山谷喂狼。 难道江原以为,能在连照情眼皮子底下耍把戏? 晏齐看向连照情,结果发现连照情也在看他。 晏齐:“……看我干什么。” 连照情:“我觉得奇怪。” 晏齐道:“你也觉得奇怪?” 连照情拿眼睨他:“听说你先前亲自领了一个人。” 晏齐的狐狸眼眯起来:“就是他。” “我很好奇,一个瞎子为什么能叫你另眼相看。”甚至可以带到三花大会上,叫江原替了云行的差事,来祭天地人,给他们倒酒。 “有的人眼瞎了,心不瞎。” “他心瞎不瞎,你能看出来?” 连照情说的对。 一个人眼瞎不瞎很好认,心瞎不瞎却很难看出来。 晏齐笑了下:“你既然知道我领他进门,应当也知道,我在领他进门前,处置了几个人。” 连照情点头,有什么事能瞒过他的耳朵。他当然知道晏齐之所以处置那几个人,并不只是因为他们嘴里不干净,更是从他们身上搜出了禅陵宗的信件。 连照情只说:“居心叵测之辈,死不足惜。” 晏齐道:“不错。但这事,是他告诉我的。” 是江原提醒晏齐,那些人有鬼,晏齐一搜,就搜到了信件,正儿八经地写着要他们潜入无情宗,好盗取无情宗的秘宝。无情宗有什么秘宝?太多了数不清,所以晏齐也懒得过问是哪个,反正打他无情宗主意的人结果都一样,处理了事。 那么多人,为什么只招江原,江原一个瞎子,有什么优势?云行也问过江原这个问题。当时江原回答云行,因为晏齐觉得他诚实。但是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是,处置完那几个人后,晏齐还说了一句话。 那时江原刚要从晏齐身边经过,晏齐忽然说:“依你能将密信塞到他袖间的身手,我想世间应该无人能从你手中盗走我无情宗秘宝。” 江原:“……” “身手敏捷,又睚眦必报。” 晏齐看着他:“是很适合我无情宗——” 眼下连照情听了晏齐的话,说道:“看来他是很喜欢多嘴。” 他说的是,江原先前为白晚楼出头的事。 晏齐道:“喜欢出头的人,总是容易吃亏的。” 就算现在不吃,总有一天也会吃。 连照情若有所思:“晏齐——” 晏齐心想,难道连照情容不下江原,现在就要将他处置了?如果真的这样,按着‘人是自己领进来的人罚也要看着罚’的规矩,他总得维护一句。 晏齐琢磨着怎么给江原意思意思求个情:“什么?” 就见连照情摸着下巴:“我们从前倒酒时,是用这个长得像鸡的容器吗?” 虽然次数少,印象中好像不是啊。 晏齐:“……” 所以你根本在乎的是一只鸡,不是人是吗? 衡止从来不发一辞。不管别人聊什么,他只端庄且冷漠地坐在那里,一身蓝袍,葱白的指尖不染纤尘,哪怕是才剥完妖兽一张皮。如果不是连照情要求他必须出现在这里,衡止情愿终日在伏龙岭,与妖兽为伍。 这些人没他的宠物有趣。 同样不发一辞的还有白晚楼。 他看着场中的江原,沉默且冷淡。 ——就像根本不认识这个人,也从未与之见过面。 江原在万众瞩目中拿起昆仑玉凤彩雕,然后有些迟疑。他上是上来了,似乎不应该直接倒酒,倘若是在开场前,应当还有些矫揉造作的仪式? 鸭子已经上了架,江原拿眼神瞟云行。 云行指了指天,指了指地。 江原恍然大悟。 云行很怀疑,懂了? 江原竖了竖大拇指,放心。 他在云行忐忑的视线中,倒了两杯酒,一杯抛向天,一杯洒向地,动作之精准完美,如行云流水,叫人挑不出一丝错处。 然后勾勾嘴角,对吧? 云行虽惊且赞,可以。 然而还没完。 还有第三杯酒呢。 云行竖起小拇指,指了指酒杯,然后指了指自己,张嘴示意了一下。他现在很放心,既然江原这么聪明,拿小拇指沾点酒尝一下,再端给连照情就完事了。这么简单的意思他应该懂吧? 果然江原看了后,表示明白。 大师兄很欣慰。 太简单了,江原心想,这有什么难的呢。他信心满满,当着众人的面,以优雅无可挑剔的兰花指沾了酒,放嘴里嘬了嘬—— 后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作者有话要说:连照情:…… 男人,你成功引起了我的注意。 白晚楼(拔剑):我的。 【我突然想到一首歌。爱就像蓝天白云晴空万里突然暴风雨……】 第11章 翻车现场 连照情是个什么样的人呢?说他无情似乎有些过分,因为他笑得比谁都好看。但说他心慈手软,那就根本是在放屁。曾经有一个探子矫揉造作跑到他院中,摘了朵荷花装风情。 候着连照情进来正好撞见,便故作惊恐,矫揉造作说只是见荷花好看,所以才采摘,不知道是连宗主的地方,还请连宗主恕罪。 这人长得还可以,颇有几分韵味。 按理来说,连照情或许会看中他可怜瑟缩,从而发展点什么。 但连照情取过他手中花,却只是笑了笑。 “谁准你碰我的东西。” 碎了根骨扔出了山门。 这样的连照情。 江原当着他的面。 喝了他的酒。 云行扶着鎏金柱子,有些绝望。 腿上的蛇毒还是太轻,如果重一点就好了。 晕过去眼不见为净。 正等着接过第三杯酒的连照情:“……” 晏齐:“……” 大概只有江原觉得挺好。他砸砸嘴,看了眼空空的酒杯,从中品出一股清冽的酒香,看来这石玉所雕的器皿贮酒尚可,滋味好像和昆仑玉凤彩雕倒出来的差不多。 接下来不用云行教,江原也知道怎么做。 江原走到台阶前,倒了杯酒,递给连照情。 他都喝过了,接下来当然是连照情喝头一杯。 连照情看看酒,看看江原,半天没动。 “刚才那杯呢?” 嗯? 连照情脾气很好:“本宗应当喝刚才那杯。” “……” 江原表情有些复杂。 连照情本来是看在晏齐的面上,难得大发善心,说句废话提醒一下。酒都倒了,又能如何,难道还叫江原吐出来吗?所谓的祭天地人这个规矩,也是人立的。既然是人立的,当然能改。如今他无情宗是天下第一宗,他的一言一行便是规矩。 连照情可以说江原错,自然也能说江原对。 他也不是真想喝之前那杯。随口说罢后,连照情便要将酒杯接过来—— 哪知在碰到酒杯前一刻,江原手一缩。 “你等等。” 正大光明把小拇指往酒里沾了沾。 这才又重新递给连照情。 “给你。” 虽然江原不是很明白,为什么连照情一定要喝被他的手弄脏了的酒。但既然连照情是宗主,自然宗主的话是最大的,就算有些不为人知的癖好,也不好质疑。最重要的是,既然心头有千思万绪,他们也不能当着众人的面吵架。 很丢脸。 “噗。” 连照情面无表情看过去—— 晏齐收起笑:“请宗主用酒。”如此正色道。 连照情拒绝这杯酒,他随手一指:“端给白长老吧。” 白晚楼? 江原看了眼白晚楼,白晚楼冷冰冰坐在那里,不苟言笑,像尊不容人侵犯的雕像。“这不合适吧。”他下意识道,“酒脏了。” 连照情顿时瞪大了眼睛,白晚楼不合适他就合适了?这什么脑子? 倒是白晚楼听到自己名字后看了过来。他看了眼江原,伸手接过江原手中的杯子,冰冷的指尖在江原手指上擦过,冻得江原心里一个激灵。 白晚楼:“再吵滚。”将酒杯端起一饮而尽,丢下了三个字。 如此才算揭过。 江原下去时。 晏齐问:“你还觉得他心不瞎吗?” 连照情冷笑:“绣花枕头稻草芯。” 但突然地上冒出一朵冰花。 “我说了——”冰花的主人抬起眼来,不带一丝感情。“再吵滚。” 连照情:“……” 别人都传无情宗师兄弟之间如何阋墙,连照情因为怵白晚楼才将他锁在后山。有句话是对的。连照情确实怵白晚楼,单方面打不过的怵。从小被冻成冰棍的心理阴影。说来小时候被白晚楼冻成冰棍的不止连照情这几个。 连照情摸着下巴:“不疯好像更凶。” 既然要倒酒,当然不止是连照情,白晚楼。还有老和尚,眉山老道,包括成沅君。走到成沅君那里时,成沅君高深莫测地打着扇子。 江原本要直接路过。却是成沅君笑道:“小瞎子,你眼神不好么,酒可端稳些,这回出了茬子,可没你师兄帮忙了。”他这话极为肆意,说得调笑。 江原没说话,直接转身走了回来。 一伸手,琼浆玉液,直接洒在了成沅君贵得离谱的扇子上。 “啊。眼神不好。” 坦坦荡荡。 成沅君:“……” 他刚要出声,就察觉一道视线。视线来源方白晚楼,平平淡淡,冰冰冷冷,大有一种你敢在会场搅事我就敢出手杀你的气势。十年不见,成沅君还以为白晚楼脾气会好点,没想到越来越差。好男不和恶男斗,他若无其事地给自己倒酒。 江原没想那么多,他纯粹看成沅君不爽。 那是一种沁在骨子里的不爽。 没有缘由。 倒第二巡时,江原走到白晚楼跟前,发觉对方一点异样的表情都没有。他心里有些奇怪,说来他们也不是没见过。难道白晚楼不认识他了?现在安安静静坐着的白晚楼,到底是不是正常的。临到要走,江原还是忍不住多嘴了一句。 “意思意思算了,这酒太冷,少喝点。” 这话轻,只有他两人能听见。 白晚楼不禁抬了下眼。 他很少和别人交流,也很少有别人这样叮嘱他。 江原说完自己也奇怪。 他不应该这么多嘴。 但白晚楼就在眼前,不知为什么就多了句嘴。 可能是觉得这个人又疯又被关起来。 太可怜。 不过是倒三巡酒而已,江原以为只是一会儿的事,没想到折腾了这么久。待他从场中退下,云行倚在柱子上,汗都湿了一层。 “连宗主要求可真多。”江原道,“他要喝我手指泡过的酒。”不但自己要喝,还要端给白晚楼喝。近在咫尺时,江原挺后悔看不清白晚楼的脸。 云行想说你最后一杯酒倒错了,还想说连照情根本不是要喝你手指泡过的酒,但他那些话在舌尖滚了一圈又一圈,到底是咽了下去。有点心累,就不想说话。反正已经结束了。 “你做得不错。”云行敷衍道。比起和江原解释一桩已经发生过并没有挽救的事,他的注意力更集中在场上。酒已喝毕,该说的话也得说起。今天顾青衡他们来干什么?说是商讨如何迎三宝归位,但说到底还是为了忘忧丹该落谁家。 眉山老道问:“还没请教连宗主,忘忧丹是如何寻得的。” 连照情说的很简单:“杀了条蟒,从里头掏出来的。” 顾青衡道:“我怎么不曾见过这条蟒。” 连照情眼珠子转过去。 但他没开口。 因为有别人说话了。 “顾宗主在无情宗才多久。” 自江原来了无情宗,便不曾见过衡止,也不曾听衡止说过一句话。衡止的声音,十分缥缈,他这个人,也很清淡。就这样坐在那里,仙风道骨,你根本不觉得他终日身后围聚的都是妖兽。此刻衡止垂眸,撇着茶沫,慢条斯理。 “一年?还是半载?哦,对。苏宗主刚立下基业便仙逝,此后顾长老就迫不及待地另求生路,以免与我们同流合污。那恐怕一年半载也没有罢?” “那蟒蛇是我亲手在伏龙岭所擒,忘忧丹也是我亲手所掏。”衡止露出一丝笑意,终于舍得抬头。“如果顾长老想看的话,可以自行探个究竟,伏龙岭欢迎你。” “……”江原探头去问云行,“衡止真人是这样的人吗?” 云行道:“哪样?” 就是用最客气的话,说着最狠的威胁。 江原想了一个词:“绵里藏针?” 云行想了想:“很少见他,他不爱说话。” 但是衡止此名,应该是权衡斟酌的意思。按理说,衡止这个人,是无情宗几个当家中最冷静,也最客观的一个人。不过此时看来,杀气好像不比晏齐弱。 眉山老道打了个圆场:“并不是怀疑,只是好奇。”毕竟其余两宝一直都在,但忘忧丹却已遗落多年不曾寻回,哪知这么简单,还在无情宗。 关键还是因为落在无情宗。其余两样东西已经都在无情宗了,谁知道连照情耍什么花样。忘忧丹是不是一直在他手里,只不过借了个名头,才说是寻回来的。 “急什么,待洗沐礼时迎出忘忧丹。到时是真是假,一看便知。” 老和尚和老道人互相看了一眼,终于和尚出来说话。 “还有一事想同连宗主商量。”慧根和尚道。 连照情心道,来了。 便听慧根说:“忘忧丹非比寻常,极易沾染蓬尘,若叫妖得,便染妖性,落在魔手里,就染魔心。它既在妖蟒腹中多年,沾染了不少血性。老衲以为,不如放到我佛门金光阁,由罗汉看护,弟子诵经,去除血性杂念,方为善事。” 说这么长一串话,不就是为了把忘忧丹要回去。连照情勾唇一笑,他笑起来艳比四方,杀伤力还是有的。“可是我无情宗的东西,为何要放到你佛门呢?难道你的阿弥陀佛,就要比我这里来得安全,公正,叫天下人信服?” 慧根:“阿弥陀佛。无情宗已有了两样宝物。过多不善。” “那两样东西,可不是我们抢来的。”连照情看向成沅君,“青鸾结魄灯一物,成王爷应最清楚不过。这本是你王府中的东西。” 青鸾结魄灯本来在成王府,上任宗主不知道和成沅君作了什么交易,把结魄灯要了过来。别人一直以为是被人抢的,然而苦主坐在这里半个字也不提。 成沅君不大想掺和,可是既然被点了名,也只好放下挡脸的扇子。风度翩翩,十分客气,说道:“此物是本王自愿相赠,自愿相赠。” 连照情道:“大师,你可听明白了。” 慧根面色不改:“该是无情宗的东西,老衲自然不会夺人所好。之所以想叫忘忧丹请回金光阁,也是为渡其血性。待血性消解,再将它还回不迟。” 江原听得入神,心头也觉得好笑。如果东西到了他手里,他肯定也不会还回去。这老和尚慈悲为怀舍己为天下的大义,莫非是认真的?这根本是一场不可能谈拢的交易。 云行站在江原旁边,边看边问。 “喂。”他虽然注意力在场上,但是有个疑问,在心中憋了很久。“为什么你先前拿来是只鸡,一会儿就能变成一只玉凤?” 江原道:“你是说酒器?” 云行点头。 “因为那是石玉材质,它可变化万千。你想叫它变成昆仑玉凤彩雕,它自然遂你心意。”江原理所当然道,话刚出口,就见云行脸色不对。不由道,“怎么。” 云行有些僵硬:“也就是说,它本质上还是只鸡?” 江原想了想:“看起来像不就行了吗?” “……你看到那八卦阵了吗?” “看到啊。” 云行看着江原:“这个八卦阵不是为了摆着好看。” 三花大会何其重要,鱼龙混杂聚在一处,无情宗岂能容下一粒砂?但凡进入浮陨坛一地,有幻象的都会显露无疑。披着壳的人无处遁形,自然东西也是。 “……” 江原突然醒悟过来。 怪不得他和白晚楼说这玉凤酒凉少喝点时,白晚楼还看了他一眼。江原还以为白晚楼对他青睐有加,合着他刚才自以为拿了只玉凤在那转悠装逼,原来在连照情他们眼里就是一只鸡? 作者有话要说:江原想象中:凤盛美酒,盛情款款,游刃有余。 现实生活中:一只不伦不类的鸡,一个故作深情的人,还有一杯不知道有没有被手指再沾过的酒。 公开处刑。 美人大佬们:…… 这个男人确实够引人注意。 第12章 兔子碎了 慧根他们争论不休时,忽然传来一声碎响。 声音之清脆,所有人都看了过去。 包括江原。 视线所聚先是那只被掷碎的杯子。 然后才是那个人。 “我说过两遍了——再吵滚。” “要我无情宗的东西,可以。” 众目睽睽中,白晚楼抬起眼:“谁与我一战。” 在苏沐建无情宗之前,罗煞门在中原横行霸道已久。佛门不是没有缴过,但说不上赢,只能说互有损伤。这是块难啃的骨头,谁啃谁崩牙。 成沅君受皇帝之命,密切关注罗煞门很久,但不出手。对于皇帝来说,修道中人若联成同盟,并非好事。有个搅混水的能叫他们不得安宁互相牵制,方为上策。 可没想到这盘棋叫个落子全数打乱。 白晚楼凭一己之力挑了罗煞门十四个堂。 那还是在十年前。 十年前白晚楼就有如此实力。 如今呢? 这话一时竟然没人接嘴。 虽然忘忧丹的归属不由打架来定,白晚楼此言过于儿戏。但能在这里的,都是有脸面的人,输给白晚楼固然算不上丢脸,却也一定不好看。于眉山和佛门而言,白晚楼再锋锐,也是个小辈,小辈之约,他们这些长辈岂能轻易就应? 白晚楼已经站了起来,走下了台阶,手中寒气逐渐凝聚成一柄长剑。这柄剑,通体晶莹,在日头下泛着光彩,像是冰棱,还是那种四面开刃的冰棱。 云行赞叹了一声:“我从未见过万仞剑。” 古有宝器名万仞,击之可声传数里。白晚楼的剑露出锋刃,天下敌手便都在他的剑光笼罩之下,触之有如刀割,不可错气息半分。在宝冢时,白晚楼虽没出剑,剑气却已露出端倪,所以江原没有敢轻举妄动。因为他稍稍一动,便觉周身牵制。 何止云行,在场其他人估计也很少见。成沅君倒是见过,不过阔别十年,感受不同。江原心想,白晚楼名号如此大,又怎么会有人轻易应战呢,他就算在那里站到天黑,也不会有人理他的。到时候连照情要怎么收场。 偏偏这时候有一道声音说:“我想领教。” 江原一看,竟然是成沅君。但他很快皱起了眉头。这个成沅君,动作稍嫌窒涩。未等江原细想,成沅君已经说:“不过,我只是想与白长老切磋一番,小试即可。至于结果,谁输谁赢都不论。并不作为忘忧丹归属的见证。” 其实成沅君应战,是最合适不过。他虽是修道者,却也是朝堂的人,不参与纷争。他若赢了,忘忧丹归不到朝堂,佛门必然反对。他若输了,也不丢脸,反正是切磋。这么一来,反而像是给了白晚楼一个台阶。 “成王和白师伯打,恐怕没有胜算吧。”云行虽然向来以峰主宗主相称,但他是晏齐的弟子,白晚楼又是晏齐师兄,那么称呼白晚楼为师伯,便再自然不过。 江原道:“成王不也榜上有名吗?” 在江原看来,榜上有名的几个人,实力总归是相当的。 云行看着江原,一脸看着‘不懂事的无知孩童’的模样,横竖成沅君伤不到白晚楼半根毫毛,他也不担心。只道:“你知道排行榜是如何排的吗?” 江原说:“除了无情宗四位当家,不就是金非池,成沅君,孙玺。” 蝴蝶谷金非池奇术翻云覆雨。 淮南王成沅君阔手一掷千金。 药谷孙玺生死黄泉巧手留人。 “不错。还有三人。”云行道,“倘若苏宗主活着,他理当排第一位。”因为天下第一的白晚楼,是苏沐教出来的。可是苏沐死了。还有一位,是顾青衡,但因他叛宗而出,故而名号被划去。剩下一个在西域,目前西域只有一个人可担此名,栖凤鬼手薛灿。 “苏沐和成王之间可是差了三个金非池。”云行道,“白师伯是苏宗主亲手教导,你觉得成沅君能打得过白师伯吗?” “那也不一定。”这桩事上江原却摇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就算苏沐现在活过来,他也不见得能打得赢白晚楼。”没有人能永远不败,人总是在不断跃过前日的自己。 但这没有结论。 因为白晚楼会不会和苏沐动手,有没有和苏沐动过手,还是两说。正如薛灿也没有踏足中原,他若来中原,这排名榜上的顺序说不准有什么变化。 成沅君用的是扇子,他那柄金扇江原在外面见过,扇面开后便如利刃。它也有名字,叫美人金。成沅君说这么贵的扇子,也只有美人方与之相配。 不过美人金再美,再贵,毕竟算短兵,白晚楼持的万仞剑却是长兵。长兵对短兵,就算赢了,也胜之不武。白晚楼显然知道这个道理,所以在成沅君站出来后,他手一松,那柄大约是冰凝出来的剑便消解了。 成沅君眼神一动:“你看不起我?” “没有谁能看不起谁,除了你自己。”白晚楼话音刚落,整个人就如离弦的箭朝成沅君射了过去。他哪里需要剑,他自己就如同一柄利剑。身形破空时,都能响起锐声。 修道必修心,一个人的价值,也不是靠别人评定的。白晚楼这句话说得很好,江原觉得很对。这么一个人,岂会杀人如麻呢,他越看白晚楼越顺眼。 无人注意的时候,顾青衡脸一撇,面上一道细细的血痕。那是白晚楼周身凝结的气刃所致。他拿指腹抹去这丝血痕,面色阴郁。 想不到白晚楼疯了十年,功力丝毫不退。 难道连照情只把人关起来,却未废了他的根骨吗? 白晚楼果然厉害,成沅君少说也是个高手,还拿着金扇,却被赤手空拳的白晚楼逼得退了三丈才停。江原也算明白,三最的其中一最。最能打。但其余两最,却尚不知。最无情,好像也没体会过。最好看,反正他也看不清。 胜负是不用怀疑的,就在江原忪懈时,他忽然嗅到一丝不一样的气息。江原眼神一定,场中交战正酣的两人身形变幻,根本无从分辨招式。但是成沅君背后一点莹弱的紫色占据了江原的注意力。他看不清的是人的样貌,但不代表看不清别的。 这是一只蝴蝶。 幽冥蝶。 这只蝴蝶与普通的蝴蝶不同,它很小,不过指甲盖那么大,但足以叫死人站起来,叫活人听从它的指挥。成沅君身上什么时候有的幽冥蝶,谁下的手? 江原来不及多想,只觉得白晚楼不妙。 便在下一秒,成沅君扇面一开,翻手一挑,堪堪在白晚楼腰际边缘滑过。人无事,白晚楼身上一个丝坠却被扇面所割,落了下来。成沅君手一抄,将那东西抄在手中。便道:“倘若你是个姑娘,如今我赢了你一样东西,你岂非要嫁给我?” 说着成沅君展开手心一看:“哦,是只玉兔。” 白晚楼本不如何,视线触及玉兔,却是眼神顿时凌厉起来:“把它还给我!” 不过是寒玉所制,在成沅君眼里并不值钱。他只是随意逗弄几句,哪知这玉兔能叫白晚楼动怒。当下觉得不妙,想将玉兔抛还给他,谁知不知怎么地身体一僵,自己动作都不受控制,竟然莫名其妙将这玉兔攥了个粉碎。 白晚楼已伸手来夺,却眼睁睁看着那只兔子碎成了粉末。 他动作停在那里,指尖离那兔子不过毫厘。 成沅君有些尴尬和恍惚,莫名其妙来了句:“我赔给你?”然而就在下一秒立马肃容振袖。他凭毕生功力飞身疾退,面上一痛,却还是被刮出两道血痕。 凌骨寒风中,一柄通体晶莹的剑泛着令人遍体生寒的华彩,剑尖直指成沅君咽喉——而在两人之外,炸声四起,是白晚楼暴动的气劲所致。 命悬一线中,成沅君倒抽了口冷气。 ——白晚楼疯病又犯了。 就在这当口。 连照情霍然起身! 他哪里想得到,先前白晚楼还十分正常,竟然会因为一只兔子犯了病?当下措手不及中夹杂着发愁,混乱之中问晏齐:“这兔子怎么回事?还有没有?你不能多买几个给他?” 晏齐怎么知道这兔子怎么回事,先前他还问过白晚楼,哪知道白晚楼护犊子一样还以为他要抢,宝贝地紧。但是这昆仑寒玉雕的兔子只有一对,在库房,是怎么到白晚楼手里的?他一眼瞥见云行,唤道:“云行!” 云行飞身而至:“师父。” 这会儿便不叫峰主了。 晏齐催促道:“晗宝阁有一对昆仑寒玉雕的玉兔,你去找来。快。” 玉兔?为什么要这个。云行听得莫名其妙,但也不知道不是询问的好时机,当下应了是,立马往清溪峰赶去,把江原抛在了脑后。 只有江原知道这兔子是怎么回事,是他送给白晚楼的。而且也没有一对了,碎了一只,便剩下另一只。早知道就全带在身边。 江原扶着柱子站稳身形。 他算是亲眼见到了犯病的白晚楼是什么样的,与如今破坏力巨大的白晚楼相比,先前在宝冢所见,简直温柔如春风细雨。 怪不得先前那声炸响能把他辛辛苦苦排好的架子给震塌。这动静把岳仞峰拆了都不为过。 眉山老道和慧根联手要制止白晚楼,却是一道链印甩在前头。金锁一头收在一人掌心,连照情负手而立,傲然道:“谁准你们对他动手!” 矛头没对准白晚楼,反而对准了眉山老道和慧根。竟然把他们拦了下来。 慧根倒吸了口冷气:“连宗主,令师弟这样难免伤及无辜,我们是在救他!” 连照情笑了一下,慢然说:“晚楼不过是使些小性子,自有分寸,不必大师操心。” 整个地都快拆了这叫小性子。 不是说连照情师兄弟阋墙吗?这怎么看也不像啊。但下一瞬,拦着他们的连照情就和白晚楼打了起来:“我宗内的事,教训师弟,不必你们出手!”出手狠辣俱是杀招,一点也没留情。 “……” 是阋墙不错了。 对付发疯的白晚楼,不用十成功力聚精会神应对是不成的。但眼下连照情心里也没底,白晚楼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了,就算先前有些小病小疯,尚能应对。眼下却像是凶性渗透到了骨子里。一句话都听不进去。他百思不得其解,就为了只兔子? 那是只什么兔子啊! 蛊惑人心的兔子精吗! 作者有话要说:瓜的历程通常是这样的。 听说了吗,白长老的兔子被人弄坏了,发疯了。 听说了吗,无情宗的白晚楼因为一只兔子疯了。 听说了吗,无情宗的白晚楼因为被一只兔子精蛊惑连师兄弟都不认了。 听说了吗,无情宗的白晚楼和连照情因为一只长得像兔子的妖精(呃)自相残杀了。 江·兔子精·原:??? 第13章 电光火石 清溪峰离岳仞峰不远,但一来一回,加之云行也不一定能清楚东西摆在何处,故而这短时间之内是回不来了,起码现在不行。其实晏齐应该让江原与云行同去,毕竟东西收在哪,只有江原清楚。晗宝阁一花一草不都经他的手打理吗? 但事出紧急,也就忘了。眼下连照情和晏齐就招架的有些费力。 细长的金锁链如同游蛇唰地一下捆上白晚楼手中刀仞剑。万仞锋锐可断万物,但连照情的‘穿魂锁’同样能利透万物。如今便是矛和盾谁更强硬一些。金石相击锵然有力,连照情捆上万仞剑,脚沉八卦,力行泰山,用力一收。 白晚楼面色沉静,如若不是眼神凶凌四溢,你是看不出他究竟疯没疯的。眼见剑被连照情所制,晏齐抓住机会,自后朝白晚楼逮空抓去—— 却是此垂睫之间,白晚楼头也不回,迎空就是一掌,正罩晏齐面门。晏齐猛然翻身,该去抓白晚楼肩膀的手不得已用来应付白晚楼这凌空一掌。白晚楼年纪虽最小,功力却向来最深,天纵之才无人可比,这一掌晏齐若不挡,从此弑兄就成了真名。 他师兄弟三人在浮陨坛中成了僵持之势,此时若任何一人上前,大约都可渔翁得利。眉山老道和慧根难道果真只在旁边看着?并不。还有一个衡止。 逍遥衡止天地间,看上去文弱的一个蓝袍仙人,轻飘飘拦在了眉山老道他们面前。他不打架,他也不主动打架。慧根他们却没有动。如果你面对的是触之即有剧毒入骨的小宠物,你也不会想要动的。 一只通体泛着紫色的‘美人蝎’从宽袖中爬出,扭着长针攀到了衡止指尖。衡止轻柔地摸了摸它的脑袋,说了句:“乖。” 成沅君心里一阵恶寒。伤不了白晚楼还要赔上自己性命。与无情宗四个人同时作对,一点也不划算。哪怕只是想要从中讨个巧。 顾青衡倒是没插手,只安安稳稳坐在那里。祸不及池鱼,成沅君惹下的麻烦,他没必要兜着。某种层面上,顾青衡确实是出身于无情宗的人,心里自利地很。 场中之人都是榜上有名的高手,这局面互相牵制,无名如江原根本插不进半分。 他眼中确实也没有别人,只是紧紧盯了白晚楼半晌,忽然自己动手扯下了罗网。 自带上罗网起,江原便从不轻易将它摘下。一来因为他双目与常人不同,视之失神,中原的人不懂,便要称为妖目。平白担一个妖目的名头惹人非议,江原有病啊。二来就是摘了罗网不方便。世间好看的东西那么多,江原怎么能保证自己心不动一动,雷不劈一劈呢? 他自己不肯摘,别人也碰不得。 因为江原也有个毛病。 他的东西,就不喜欢别人沾手。 若要说谁让江原不含任何功利目的,自愿摘下罗网视物的,白晚楼恐怕是第一个。 云行不算,江原故意的。 江原并没有在意自己做了什么,他现在全身心在场中。罗网太影响视线,他快要看不清那只莹莹惑惑飞着的小蝴蝶。那只蝴蝶之前在成沅君身上,现在却绕在白晚楼腰间。 有幽冥蝶的影响,白晚楼只会愈加狂躁,直到自己精疲力尽,或是把在场的活物全部杀光。不管哪一种,都不是什么好结局。今日白晚楼若是伤了慧根或者眉山老道哪怕半分,都足以成为别人口中‘清邪归正’的好借口。 想必连照情也是知道这点,故而将慧根等人拦在外头,不让他们有机会接近白晚楼分毫,也不给他们受伤的机会。 “连宗主。” 江原跑到近处,大声提醒连照情:“白长老的腰间!” 连照情乍然听到别人喊自己,下意识就回了头。这么一回头,心头一怔。那是一个他从未见过的弟子,但穿的衣服他却才见过。他五官很好,但不是那种极度张扬的类型,而是叫人见了如沐春风,不禁想要多看两眼的那种。 尤其是那双眼睛。 份外明亮。 好像是天地间的灵气,都在那里头。 连照情自问从不失神,此刻竟然动作略微停滞了一下。 在他失神之时,却是晏齐已经攻向白晚楼腰间。晏齐早已见过江原,就算江原那双招子再亮他也丝毫不受影响。听到江原如此说后立马将视线锁在白晚楼身上。 倒是被他发现一点异常。 那只蝴蝶怎么回事? 尚没等晏齐告诉连照情,白晚楼已然内劲一震。晏齐一声闷哼,连照情虎口发麻,附了灵力的穿魂锁竟然锵然一声被震了开来,所飞之处皆是碎石,连照情连退了五六步。 白晚楼眼中已彻底陷入疯狂。他衣袍如灌风,眉目冰冷,右手一抬,寒霜剑顿时分化成数千把利剑,绕在周身。地上寒冰乍起。无情宗的人擅用剑,也活用冰,比如“疾羽银针”云行,他的冰魄针便是如此。 这下连照情都变了脸色。 白晚楼是真的拼了命。 万仞剑起如山海,这招只能躲不能上。 连照情不得不避开,大声道:“走!” 地上寒冰层层叠叠如尖锥爆起,能把人戳成对穿。空中飘起了雪花,扬扬洒洒落在人的发间肩头——所有人疾射而出,只有一个人没动。 刺骨冰晶落在脸上,江原浑然未觉。 他眼里只有那只飞舞的小蝴蝶。 “等一下,连宗——” 幽冥蝶缠身惑人,但总有无法顾及之处。看了许久江原终于挑到一丝缝隙,可以既不伤白晚楼又活捉小蝴蝶,心里不禁一喜。一边叫连照情,一边将视线从小蝴蝶上一抬。 就和望过来的白晚楼打了一个照面。 没有任何遮拦。 实打实的照面。 江原来无情宗三个月,见过白晚楼三面。第一次在晗宝阁顶,看了个背影。第二次在宝冢中,隔了罗网看不清人。第三次便是在浮陨台外,白晚楼帮了他,可也只抱了个大腿。从没有过能这样看清楚白晚楼面容。份外的清晰。 “……” 都说无情宗白晚楼有三最。 最厉害,最无情,最好看。 最好看不知是真是假,毕竟也没和天下的人都比过。何况连照情艳丽,衡止端方,晏齐狡黠,哪怕是成沅君,生得亦不赖。 江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但此刻他头一回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很是鼓噪。 世人见白晚楼,先是看到他无情冰冷,再是见他眉心那点如同犯魔的红煞——那本是他道元破损后留下的伤痕。万仞剑起,年少成名。不论是哪样,都叫人又怕又惧,又羡又妒。 但江原在那双眼中看到了孤寂。 别人说要沉溺在江原的眼中。 江原却觉得自己要迷失在那深入骨髓的孤寂里—— 比起心动,他更像是有些心软。 然而下一刻就是轰然一声惊天雷响! 江原被震地一个激灵。 他抬头一看。 天上好大一个漩涡。 漩涡中好黑一层乌云。 乌云里好粗一道闪电,雷光隐隐。 “……” 响雷虽迟但到。 他怎么就忘了这个破毛病! 但是更令江原惊恐的是白晚楼。 白晚楼与他照了一眼,面上迷茫之色一闪而过,竟然露出喜色,飞身就要朝江原扑过来。江原顿时头皮发麻:“别过来!” 可他速度哪比得上白晚楼。 话音未落完,已经被白晚楼抱了个满怀。 冰冽的气息扑了江原一脸。 与此同时还有那道看了他们很久已经很不爽的粗雷。 已离开一段距离的连照情他们没有留心,毕竟万仞剑起只消瞬间。从江原摘罗网看白晚楼,到白晚楼朝江原扑过去,也只是那么一眨眼的功夫而已。便在连照情刚到远处回身时,就听轰然一声雷响,几乎能炸裂耳膜。 连照情诧异万分。 天上竟不知几时起了乌云。 雷光阵阵,隐隐轰鸣。 所劈之处好大一片焦黑。 焦黑中还有两个人。 电光之中,江原心惊胆战地看着白晚楼。 白晚楼是人,不是神。 他若能运功,自然可以挡过雷光。先前在宝冢中白晚楼都能迎雷而上。 但倘若白晚楼一点都不准备,就是凡体肉身。雷劈到他,和劈到一棵树一株草,是一样的。树能焦,草能焦,白晚楼也能焦。但第二道雷要下来时,白晚楼却有准备了。他长剑一指,以剑尖相抗,眼睛眨也不眨,就将那落雷击到了远处。 不知砸在哪座山上。 噼哩哗啦一阵响。 “我在。你不会有事。” 白晚楼说。 然后下一秒就眼睛一闭,倒了下去。 白玉蒙尘,衣服破损,就连头发都弥漫着焦气。 至于那只小蝴蝶,这雷一劈,连灰都没剩下。 大概去见祖宗了吧。 江原:“……” 他刚才把无情宗的大长老劈晕了!他怎么会没事?没事你倒是醒醒再晕啊!连照情的眼神如果能杀人,江原不用动手就已经千疮百孔了好吗! 眼见连照情大踏步而来,掩饰都不用掩饰的杀机四溢,江原下意识就攥紧了白晚楼的衣袖——然后才意识到什么,蓦然像被烫了一般松开手。 作者有话要说:连照情:气势汹汹。 江原:大,大舅子。 小剧场。 白晚楼倒下后,又爬起来:导演我要倒在江原腿上。 导演:不可以。 白晚楼:生气气。 第14章 试下真伪 不用看都知道连照情过来时是如何杀气四溢,江原手里攥着罗网,心里默默在想该用一个什么样合适的理由才能证明这晴空霹雳非他故意。 一时情急,救人心切,这算不算? 一地狼藉中,晏齐走过来。 江原抬头想要解释:“晏峰——” 晏齐:“别看我。” 不想被雷劈。 江原:“……” 出了这档事,忘忧丹的事自然搁置一边不提。连照情以‘受了惊吓不便讨论请各位改日再来’这样一个合理充分又有人情味的理由,把人都撵出了浮陨台。老和尚本来不情愿,白晚楼晕了又不是连照情晕了,怎么就不能说话了? 连照情说:“晚楼身心不适,你们若留下来,可有把握应对?” 慧根看了眼被人负在身后的白晚楼,这个样子,身心再不适,也不可能再驱使万仞剑如何如何吧。但他在别人地盘,别人的师兄面前,不好直言。只说:“晴天霹雳乃天灾之兆。岳仞峰属地高,如今又万里无云,此事太过于蹊跷。连宗主如果不介意,老衲自当留下,有事可替宗主照拂一二。” 连照情:“很介意。” 慧根:“……” 成沅君看在眼里,打了个圆场:“慧根大师,素闻无情宗师兄弟情谊深重。”说到‘情谊深重’四个字他自己都觉得是在睁眼说瞎话。 但好话这东西,就是听着好听,不管你是不是放屁的。 成沅君继续道:“白长老忽逢此祸,恐怕连宗主也无心招呼我们。小王另有别院,距此地不远,不如随小王先去小住一二日,待连宗主将此事善了,再与我等共商大计。” 哦? 这倒也是个办法。 眉山老道和慧根商量了一下,这次本不是三花大会,而是在三花大会前,找连照情磨磨耳根。但连照情说让走他们就走的话,面上也太难堪,仿佛是他们怕了白晚楼。 暂撤此地倒是一法。 于是眉山老道说:“那就暂时不妨碍宗主处理内务,过几日再来拜访。宗主若有事需帮,大可随意提。能力范围内,我等定当尽心全力。” 可以。 来几次都行。 反正结果不会有改变的。 场面上的话总是又动人又好听,连照情笑了笑,给了他们一个面子:“也好。三花大会时还要请诸位帮衬,此次事出突然,招待不周,还请诸位前辈见谅。” 一来一回他们把话都说完了,却没说到重点。成沅君左右看了看,说:“那只小蝴蝶,宗主可有想法,知道是什么人干的吗?” 这才是重点。 眉山和慧根顿时看向连照情。 白晚楼发疯,自然不是无缘无故发疯。倘若是无缘无故,岂非是落人口舌,就算此刻打发了眉山和慧根,也拦不住天下悠悠众口。 成沅君这话的意思,也是在给连照情寻理由。那只小蝴蝶是晏齐亲眼所见,成沅君亲身所受。成沅君于此事,是一个极好的证人。 天下悠悠众口,无情宗从不在乎。 只有弱者才会搬弄是非,颠倒黑白。 何况成沅君也不是单单给无情宗找场子,还是借这机会把蝴蝶的事告诉给眉山和慧根听。成沅君可从来没说自己是个好心的人,也从来不是一个善良的人。不管这蝴蝶用来对付谁,拿他当靶子使,他心情就很不好。 连照情看了成沅君一眼,倒也没有无辜他一番‘心意’。似笑非笑:“暂时不知。正好叫大师和道长晓得,出入这浮陨坛的人,本宗都记在了心里。若叫本宗知道谁敢动到无情宗头上,本宗——绝对不会放过他。” 云行取了兔子回来时,一切尘埃落定。 白晚楼当然被送到房里,总不可能叫他躺在地上。因为有白晚楼护着,江原倒是没伤分毫。连照情把人送走,回来再见到江原时,江原已经重新带上了罗网。 连照情看了江原很久,方说:“我都没见到那只小蝴蝶,为什么只有你瞧见?” 这是实话。 连照情离白晚楼那么近,几番出手都没留意,江原离得远,还遮着眼,怎么也不可能看得比连照情他们清楚。他又是从哪看到这只小蝴蝶的。 江原心想,这天下生物俱有灵性,不是只有人有灵而已。他惯会与这些小东西打交道,幽冥蝶又岂会不认识呢?但显然是不能告诉连照情的。 江原只说:“那只小蝴蝶本在成王爷身上,他抢了白长老的玉兔时,那只蝴蝶在发光,所以我才看见。想来是那只蝴蝶作祟,成王爷才会捏碎白长老的东西。连宗主一心挂念白长老,注意力不在成王爷身上,那蝴蝶不过指甲盖大小,不留心也正常。” 这话说得很实在。有时候旁观者清,当局者才迷。指甲盖大小的蝴蝶,成沅君穿的本来就珠光宝气,遮掩一只蝴蝶实在不是难事。 连照情若有所思。 他说:“你怎么知道是蝴蝶驱使的淮南王,也许本来就是他藏的蝴蝶。”照江原的口吻听来,却像是成沅君也是其中的受害者。难道不会是成沅君施为吗? 当然是因为成沅君蠢啊,才会在起来应战时就中了招。但江原没有反驳连照情的话,只表现地很诚恳:“嗯,也有这种可能性。” 心里却在想,你要是怀疑他,当时就把他扣下,何必现在提起这件事。怀不怀疑成沅君另说,这些话明摆着说给他听,分明就是在试探我。 果然听连照情下一句就说:“但我又怎么知道,是不是你故意的?” 如果是江原放的蝴蝶,又贼喊捉贼,倒也不是不可能。连照情当然可以怀疑江原。毕竟就眼前的结果来看,江原没有受累,倒是白晚楼不但被雷劈了,还晕到现在都没有醒。天下间想叫白晚楼吃亏的人自然是很多的。 江原很坦然:“我的毛病,晏峰主知道。连宗主信不信,我都没有二话。” 晏齐确实知道。 云行也知道。 此刻云行手里握着那只寒玉兔子,忍不住上前一步,低声说:“此事弟子可以替江原做担保。弟子与他共处两月以来,他确实一直以黑纱覆眼,直到弟子不小心摘下,才知其中缘由。因此一事,小江才不与弟子多有接触,但他勤快肯干,帮衬同行弟子不少忙。” “此回事出有因,叫白长老受伤,应非他故意。” “看出来了。”连照情往后靠了靠,“晏齐都没开口,你就急着替他说话。看来江原在你心里很是有些份量。”说罢他看晏齐,“你们峰内的弟子,倒也是个喜欢多嘴的。” 晏齐面不改色,狐狸眼一弯,光明正大地护自己门下的犊子:“云行是大师兄,向来公正严明。他说的是不是假话,宗主试试就知道了。” 试? 这东西怎么试。 连照情撑着下巴看了江原半天,后说:“那你看看我。” 江原猝不及防:“啊?” 连照情道:“你不是说,你的眼睛看不得好看的人?” 要如此试,那倒是很简单。天下间无人说他不好看,就连苏沐,也曾说‘遍江南十里烟雨,不如我无情宗夕阳连翠照晴。’他总得亲自验证一下,方知晏齐和云行是否信口开河。 毕竟江原这个毛病,连照情可没亲眼见过。谁知道白晚楼是怎么晕的。 连照情好整以待坐在那等江原动手。 “……”却是江原有些犹豫,“那万一不劈怎么办。” 连照情愣了愣,随后才怒道:“你说我丑?” 作者有话要说:白晚楼:让我看看是谁在我昏迷时想泡我男朋友。 江原牌卸妆镜,你值得拥有x 第15章 宗主之邀 结果江原还是被关了起来。 并不是因为怀疑他是内贼。 而是因为连照情怒于江原对他的容貌有所怀疑。 连照情这个人,很小气,心眼比针小。也很要面子,里外都要。他虽不是那种娘里娘气的人,却也特别爱惜容颜。他本来叫连照晴,苏沐领他回岳仞峰,满山青翠镀夕阳,从山间走出,这暖色便打在连照情身上。 苏沐若有所思,说:“不如给你改个字,叫连照情吧。” 虽有晴空万里,无情也显孤寂。 连照情没有意见,不过是个名字而已,但既然是苏沐给改的,他就也很喜欢。但大约是天性的凉薄,到底他算不上是个有情的人。苏沐也没有看错,不论从察言观色,还是心计谋略,连照情都比白晚楼更适合当这个无情宗的宗主。 江原蹲坐在草垛上,一脸无辜。 虽然他说见了好看的人容易引雷,但也不是人人都这样。不然天下好看的人那么多,岂非要把人电死。江原怎么能确定,他见了连照情,就一定会劈雷呢。到时候岂非是他在说谎? 再说了这雷又不分人,首当其冲劈的是他啊。 谁闲得没事把自己脑袋当锅使哐哐哐砸了不怕疼。 江原默默叹了口气。 连照情果然奇怪。 又要喝他手指泡过的酒,又主动要被雷劈。 一想到白晚楼被这样的连照情关起来,莫名还挺同情。 但是想到那只小蝴蝶,江原有些斟酌。成沅君建议连照情去问问蝴蝶谷的金非池,说不定能有线索。但金非池也不一定清楚,因为这种蝴蝶的品种在西域。而这蝴蝶初时常被用来传信追踪。后来才炼成幽冥蝶,用来操控活人,甚至是死人。 为什么有人要用幽冥蝶,针对的是谁? 江原没有等到一个答案,也没等到别人。 他等来了云行。 终于有空溜出来的云行急急忙忙赶过来,巴着门看他。 “江原,你没事吧。连宗主是一时在气头上,你别——” 话才说了一半呢视线就落在江原手中的扫帚上。 扫帚是旧的,地是新的,‘急’这个字莫名就说不出口了。倒是江原,自如地收拾了一块干净的地方,把牢房过成了自己家。这才说:“我不急。” 屋里井井有条,连个柴垛子都码得整整齐齐。 云行:“……”好像真的不急。 连照情如果要找他麻烦,就不会只是关起来那么简单,所以江原是真的不担心。不过云行好像挺操心他的。正好江原还关心着白晚楼,他问:“白长老没事了吗?” “还没醒,应该没事。” 云行本来是关心江原来着,但是江原比他想象中的要大方自如很多。他突然就想到之前把他坑了两次的人好像就是眼前的人。所以他为什么要关心江原? 但是来都来了,不能白来。 云行干巴巴道:“你需要我做什么吗?” 江原:“倒是有一件。” 哦? 云行有些惊讶。 他随便问问的。 江原答这么快,难道很要紧吗?竟然有让江原觉得要紧的事,云行忽然就兴奋起来。他带着一种莫名被寄予厚望的心情,压低声音道:“你说。” 江原问:“晏齐叫你去晗宝阁拿剩下那只玉兔时,你翻我东西了吗?” 云行:“……” 当然翻了啊。 谁知道那只兔子在哪里。 情况紧急,何止是翻,几乎把晗宝阁给倒了个儿。 “你要是翻乱了,就给我整理回来。”江原很和善。 这是他唯一的要求。 收拾库房很累,也不容易,尤其还有人一而再,再而三搞破坏的话。江原是个不怎么发火的人,一般情况下也挺能忍。但江原毕竟是个人,是人就会不高兴。 他不高兴起来—— 是会天打五雷轰的。 云行在听到江原的要求后,差不多是甩头就走了,叫都叫不停。江原还挺满意的,觉得这位师兄果然不愧是大弟子,说风就是雨,动作这么快。看来无情宗前途无量。 没两个时辰,门外又来了弟子。弟子来时江原正在打坐,听到开门的动静,不禁心想,难道又是云行?他动作这么快,已经把晗宝阁整理完了?但当他睁开眼,便发现不是。这个弟子衣着繁复,和云行简单的青衣流纱袍不同,一看就很上档次。 上档次的人有两个,一个是暴发户成沅君,一个是‘金枝玉叶’连照情。成沅君胆子再大也没脸大到在这里还安排手下,所以这回来的人应该是连照情派的。 “江师弟,连宗主有请。” 江原:“什么事?” 弟子恭恭敬敬:“江师弟随我来便是。” 江原就站起身。 既关他又找他,连照情很闲? 连照情闲不闲,江原不知道,但就算是鸿门宴,江原也得去。他理理衣裳,跟弟子出门。走之前回头看了眼,心里还有点舍不得。这里才被他收拾妥当,连睡也未睡过,这么快就出去,不是白收拾了吗?如果白收拾了,不知道能不能问连照情要误工费。 那弟子一边领路,一边好奇地打量江原。瞧着文静寡言,皮肤白皙,又身着青衣,身量挺拔,如同雨后翠竹,翠色若滴。这样的人,应当不是恶流之辈。他想到连照情召见这个青衣弟子的目的,心里不禁有惋惜也有好奇。 “这位师兄。” 突兀间江原开口。 弟子吓了一跳;“啊?” 江原略略扭头:“你看着我的眼神,仿佛我已命不久矣。” 弟子顿时大窘。 “你看得见?” 江原道:“看不见大约就需要你牵着我走了。” 弟子一想也是,这人虽然眼上蒙纱,走起路来实在稳当,一点也不像个看不见路的瞎子。他心里实在好奇,既然江原开了口,便道:“你犯了什么事?” 犯事? 江原有些惊讶:“我不是立了功吗?” 他不惜以身犯险,拿雷劈了小蝴蝶,虽然不慎误伤了白晚楼,但谁知道白晚楼会突然抱过来。雷劈到白晚楼,也不是江原故意要这么做的。这如果算不上立功,应该也不算犯事吧? 弟子道:“不犯事你为什么会被关起来?” 哦这件事—— 江原想了想,这得问连照情。 说到连照情,连照情既然把他放了出来,难道是想通了立功行赏?总不可能是让他给白晚楼治病,江原不是金非池,也不是孙玺,哪里会看病,还是疯病。 江原揣测着连照情的用意,便听弟子说:“前面是倚荷院,连宗主住的地方。” 说是倚荷院,这里却没有池塘,连支花都没有。原来是有的,很大一片,后来出了那探子的事,连照情不欲看这被采过的花,就叫人填了,种满了柳树。 每到春起,这里柳色青青,枝叶依依。 江原边走边想,人如其名,地如其人。 这地方果然和主人一样。 还挺好看。 他往前踏了一小步。 曼舞的柳枝突然就疯狂地抽打起来。 一不小心就能深可见骨。 弟子追上前来,道:“稍等。” 说着拿出一块令牌,上头灵纹转了一圈,如同涟漪散落,晕入有如墨泼的树干之中。方才还发疯的柳枝顿时散了力道,风一吹,好一出柔弱无骨。 江原:“……” 这地方果然和主人一样。 好看,但有病。 连照情住在这里,江原难免要想到白晚楼。白晚楼与晏齐他们虽为师兄弟,看着感情好像也不怎么好,十分寡淡。他说:“连宗主和白长老平时来往吗?” “不来往。”弟子引着江原,拂过柳枝,自然道,“只有晏齐峰主偶尔会来岳仞峰。”但那也只是有事的时候,比如商量白晚楼的事。 “衡止真人呢?”江原问,“我听说,衡止真人终年呆在伏龙岭。” “伏龙岭有许多妖兽,衡止真人负责看守。” “一个人?” “有弟子随侍身侧。” “那白长老呢?”江原顺势问,“他也有弟子随侍身侧?” 弟子看了眼江原,没看出名堂。但他总有种感觉,似乎江原绕了一圈,问了这么好几个人,就是为了开这最后一个口。 “白长老不是。”眼看拂过最后一根柳枝,前面掩在青翠中的就是飞檐楼角,连照情住的地方就要到了。弟子说,“在无情宗,只有白长老是一个人住的。” 说到这里,他忽然看了江原一眼,笑了一下。 “说不定接下来就不是了。” 江原要迈进屋子的脚微微顿住。 传闻有言,白晚楼犯起失心病,六亲不认。曾经连照情给白晚楼派过三个人,都没有出云顶台。总归别人认为或是死了,或是失踪了。于是再没派过人,也再没人敢去。 江原知道这件事,是因为关于白晚楼的闲话实在太多了,他不想听也会听很多,倘若稍微留意一些,甚至能编个一整出的爱恨情仇,含连照情在内能有上下两册那种。 弟子现在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门大开,人端坐,江原已经收不回脚。 他不用再揣测。 连照情已经就在眼前,撑着头,听见脚步声,便微微抬眼。他有些疲倦,故而姿态间带着慵懒,说实话这一眼是真的飞着风情——幸好江原瞎。 “你来了。”连照情偏头示意了一下,“进屋吧。” 连照情关着白晚楼。 连照情姿色艳丽不近女色。 连照情让他进屋—— 江原莫名就扒住了门框,有些抗拒。 “连宗主。”他一脸正色,“我不是这种人。” 作者有话要说:问:请问江原说的‘这种人’,是哪种人? 小剧场: 入宗门时江原要过安检。 弟子拎着江原抖一抖—— “带危险物品吗?” “没有。” “脑袋扫描过了吗。”保安队长晏齐,“我看他思想很危险。” 第16章 太狠毒了 连照情还没能说第二句话,先听江原这么一扒拉,不由得一愣。 “哪种人。” 这么随口说了,却没耐心和江原磨叽。只道:“先进来。” 江原指尖抠着门框,略微有些纠结。 “亲疏有别——” 他这样委婉地暗示。 “……” 连照情想了很久,终于从江原的表情上捉摸到一丝端倪。 不是没人说过连照情闲话。连照情也不是什么不谙世事的世外之人。 无情宗建在岳仞峰,却是从红尘里摸爬打滚起来。因为他这幅对于男人而言稍显艳丽的容貌的缘故,有些八卦听了不要太多。 连照情和善道:“告诉本宗,你在想什么?” 四周变得渐冷的空气终于叫一种求生欲顺着江原的背脊后知后觉地爬了上来。他站直了一些,谨慎道:“应该什么都没想?” “那就好。”连照情收起笑,“本宗不过找你随便聊聊晚楼的事,你最好是空着脑袋进来,将本宗的话听进去后再出去。如果有些别的不该想的——你听过伏龙岭吗?” 伏龙岭,江原听过。白晚楼,江原更听过。 但哪怕下一秒连照情就要将他送到伏龙岭,去和妖兽虎蟒相伴,江原也没有动。他只是说:“清溪峰大师兄也和弟子说过伏龙岭,宗主知道为何提起吗?” 连照情道:“为何。” “因为宗规。”江原看着连照情,一字一句道,“无情宗有宗规。” 凡入无情宗者,不可妄议一人。 这个人刚才就在连照情嘴里。 “如有违者,大鞭八十。”江原道,“连宗主就算不愿意关我,也不能这样设个圈套坑我。倘若我一时不察,踏进这门,听了这话,岂非就是违反了宗门规矩?” 他身娇体弱,八十大鞭打下来,是会死人的。 “……” 连照情先前只以为这是一个糊涂的人,众目睽睽之下倒错了酒,敬错了人。后来觉得这是个胆大妄为的人,竟然敢当着他的面挑衅,还叫成沅君难堪。 他曾和晏齐说,此人绣花枕头稻草芯。如今这一两句对话,倒要叫连照情重新评判一下此人。就算这个人是稻草芯,这根草,或许也是长在高山之巅,只有寥寥那么几根。 有趣,这一回,连照情是真的被江原勾起了兴趣。 连照情道:“你对本宗有怨气?” 江原道:“不敢。” 连照情冷笑一声。 人不进不退,话不卑不亢。 倒是看不出哪里不敢。 但连照情想不出自己哪里得罪过江原。 “你能牢记宗规,这很好。你不肯妄议,做的也很对。既然你眼不能明,口不能言,便只需要听本宗说。”连照情道,“从今日起,你不必再当杂役。本宗破格收你入内宗,跟随本宗门下,习无情宗心法,悟无情宗剑意——随侍护山大长老身侧。” 随侍白晚楼身侧—— 江原心头咚地跳了起来。 在无情宗,只有白长老一个人生活,但说不定接下来就不是了。弟子意味深长的话顿时浮上江原心头。他终于明白那个弟子看他的眼神是什么意思,那是一种‘即将落入虎穴’的怜悯。 与那些腥风血雨的传闻一并而来的,是在浮陨坛的雷光之中,叫人难以忘记的那张脸。如冰冷玉雕,不似凡人。而眉间那点红煞,却像是浸在江原心上的一滴鲜血。鲜红滚烫,如同涟漪一样在他心口蔓延开来。 江原呆了一呆,立马道:“我拒绝。” 连照情根本没想到江原会拒绝。 他懵了一瞬:“什么?” 下一秒反应过来,顿时眼神变幻莫测。 “你不肯?” “你竟然不肯?” 不肯怎么了。 江原心想,收他进内宗是好的,学习无情宗心法也可以,但就是不能和白晚楼成天呆在一起。他为什么要来无情宗,不就是因为这里的人寡情冷性,逍遥自在,无人问津。他只见过白晚楼一面,光那一面,如果不是白晚楼替他挡了,说不定他就成焦土了。 日夜相对,是嫌自己命长吗? 江原实在道:“晏齐峰主已同宗主说过了。我这个人生来——” “听过了。”连照情打断了他的话,“眼下你劈死了吗?” 他不轻不重哼了一声:“你跟我来。” 江原认真想了下:“我要是不来呢?” 连照情看着他:“你觉得晏齐脾气好吗?” 晏齐? 就那笑眯眯把人推下山涧的性子? 江原笑道:“不能再好了。” 连照情也笑:“我脾气比他好十倍。” “……” 江原忽然笑不出来了。 晏齐只是对敌人残酷。 连照情是对自己人也很残酷。 他师弟白关的吗? 其实也不是连照情心血来潮,归根结底还是因为白晚楼。江原仍旧随着他走,也不远,既然有倚荷院,就有听风阁。听风阁在倚荷院内,本来是用于观景之用,现在睡了个白晚楼。 连照情到了听风阁外:“开门。” 江原在后面等门开。 连照情看了他一眼:“我是叫你开门。” “……哦。” 他还以为连照情这么厉害,随便说句开门,门就能自己开。江原刚推开门,里头闪出一个白色的身影,速度之快叫人反应不及。江原视线一花,就被人抱了个满怀。 江原在听风阁里,白晚楼在他怀里。 两人如同一人。 一双手却突兀地伸在那里。 “……”江原尽心尽力地举着手,面色镇定。用事实证明他没有碰白晚楼半分,是白晚楼自己抱了上来。 自家师弟抱着一个外门弟子,连照情面色不太好看。但不好看也没用,他如果能把白晚楼从江原身上扒下来,现在也不必叫江原来了。 “你现在看到了。”连照情语气不善,“晚楼一心找你。” 找他? 江原委婉道:“他现在脑子——” 连照情看着他。 江原把剩下半句咽了回去,换了句话。 “身体恢复了吗?” 连照情这才收回视线,不咸不淡道:“好得很。” 有衡止在,白晚楼就算想死,也是死不了的。 区区一道雷? 无情宗最不怕的就是雷。 白晚楼没事,但人醒过来,脑子却没有清醒,不知道是不是被劈了的缘故,看起来较之前更为混乱。他醒来第一眼,便在找江原。但是江原被关了起来,哪里能见到? 连照情先开始不知道白晚楼在找江原,只听弟子说白晚楼醒了,就过来看一眼。一来就看到白晚楼翻箱倒柜。他问:“你在找什么?” 白晚楼没有回答,在屋里转了片刻后,看着床板,指尖一动。连照情心头一凛,连拦也未拦得及,就见床被整整齐齐劈成两板。 没有。 床底一无所有。白晚楼有些失望。 连照情头疼地揉着额头,低吼道:“衡止呢,把衡止给我叫来。” “叫衡止也没用。”还是晏齐想到一事,他说,“晚楼会不会在找兔子。” “他想吃兔子?去抓——” 连照情忽然想起成沅君手里化成灰的那只。 他改了口:“去找。” 兔子不用找,在晏齐身上。之前云行取来后,就交给了晏齐。只是白晚楼晕着,也看不到。连照情在审江原,衡止在替白晚楼医治。兔子无人可交,晏齐便一直放在身上。 晏齐试着把那兔子塞给白晚楼。 白晚楼看到它,眼神安定下来。 摩挲片刻,一身寒气才渐渐消退。 一只兔子而已,竟然就能治住白晚楼?连照情简直无话可说,如果一只兔子能收买白晚楼,他这么多年为什么大张旗鼓把人安置在云顶台?给人建个兔子窝不好吗?蹦蹦跳跳多省事。多了还能加菜。 本以为这就安生了,白晚楼却难得开了口。 他说:“人呢。” 连照情和晏齐不知道这兔子是江原送给白晚楼的,白晚楼素来不和人交流,犯病不提,不犯病时,也是寡言少语旁若无人。很少会主动要一样东西,或要一个人。 连照情反应了很久才明白过来,该不会是在找江原。 但是江原不过是个陌生人。 他和晏齐对视了一眼:“你说谁?” 白晚楼掌心握着那只兔子,触感很凉,也不温,因为他的体温不能温暖它。可是那个人不同,抱起来是软的,暖的,叫他觉得有趣。 “那个人。”白晚楼道,“我要他。” 作者有话要说:美人宗主:有趣。 美人师兄:有趣。 美人长老:有趣。 江原:我好难啊。 第17章 回云顶台 “江原这个人,在清溪峰三个月,只做份内事,对于别的闲事,不闻不问。”晏齐与连照情说,“云行同他在一处,察觉不出他半分异常。” “不修功法,不练剑。”连照情道,“那他来干什么,干杂活?” 晏齐沉默了一下:“先前确实是招的杂役。” 连照情撑着头轻轻咬着唇,不知在思考什么,片刻后道:“把江原叫来。” 晏齐道:“你要留他?” “猛虎塌侧也要看他敢否安睡。”连照情冷笑道,“我不信这世上有什么人没有任何功利心。他既然如此老实本份,就让本宗试他一试。” “他若晓得拒绝,算他识相。” 如若不然—— 自然有属于江原的去处。 无情宗不容任何居心叵测之人。 眼下,连照情就被拒绝得明明白白。 虽有预料,真被拒绝时,连照情竟然心头还有丝火气。这个时候他倒是把和晏齐说过的那些‘若他拒绝便是识相’的话给抛到了脑后。 “你敢拒绝本宗?”连照情道,“天雷之灾因你而起。功过相抵,本宗不罚你,却也不能赏你。晚楼身边一直缺一个人贴身照顾,可惜难有看中的人选。” 他断言道:“今日起晗宝阁你不用去了,只需替本宗照顾好长老。” 照顾? 怎么照顾。 能把人劈死那种照顾吗? 江原道:“连宗主。” 连照情睨他。 江原指了指自己:“我眼不能明。” “那就更合适了。”连照情答得很顺,“你这样艰苦都能将自己照顾好,再多照顾一个应当没问题。何况——”他看了眼江原怎么推也推不开的白晚楼,脸色虽不善,语气却有促狭。“本宗看你说的什么雷劈的毛病,也并未有。” 说着连照情从鼻腔中哼了一声。 “不过是推诿之词,一派胡言。” 下一秒他就变了脸色。 江原亲眼看着连照情放下了抱在胸前的胳膊。 熟悉的战栗漫上心头,江原虽然转不过身,看不到后面,但大约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因为他的头皮都在发麻。经此三番,江原还算镇定:“恐怕连宗主不得不信。” 不但不需道听途说,甚至能亲眼看一看,江原口中这从不打偏的天雷,粗不粗,大不大,是否是真材实料——合不合他心意。 外头渐暗的天空已说明了一切。 江原心里暗暗叫苦。 也就最先没戴上罗网时,容易被雷劈得措手不及,不能习惯。后来江原洁身自好,当心地好,既不主动找麻烦,也两眼一抹黑避之不及,就很少有这样的意外。但万没想到来了无情宗后,接二连三,一个接一个,非要劈死他才高兴。 他看到人了吗? 没有啊。 心动了吗? 看不到人如何心动! 是白晚楼自己来招惹的他,岂能算在他的头上。 这雷是非不分,有病吧! 就在连照情衣衫翩飞神色肃然立在这凌风当中,而江原眼睛一闭寻思着这会儿能不能与天公争高低时,被两人忽略已久的白晚楼脸色一沉。 白晚楼错手一推,一把将江原护到身后,冲着这风云欲起就是一声清啸夹杂着怒意。 “滚!” 雷电能听懂人话便不叫雷。 白晚楼虽然动起手来譬如煞神,但犯起病来竟然还会和这天公讲道理,真是天真可人。江原有些无奈,心里已经在盘算着要不干脆把罗网解了,总感觉现在它带着都拦不住这天雷,屁用没有。然而下一秒他眼珠子就快落了下来。 狂风渐起,晚楼当立。 雷光涌动中,乌云委委屈屈徘徊片刻—— 噗嗤一声。 打了个小火花。 就这么散了。 “……” 这是什么? 这是欺软怕硬! 江原头一回瞠目结舌。 白晚楼是个什么人,霸得住无情宗,降得住淮南王,如今竟然连雷云也要惧他三分?江原看向白晚楼的眼神顿时从‘一个美人’变成了‘一个靠得住的美人’。 这不是美人,这是避雷针! 白晚楼吼完雷云,再看江原,就已经换了个神情,一脸‘我什么都没干’的无辜模样。转变如此之快,叫江原都反应不过来。如果不是万仞剑那点寒芒没来得收起来,江原几乎以为自己不但瞎还聋。方才那声吼是假的。 连照情看了看这光声音大却屁用没有的雷,再看了看白晚楼,最后看了看江原。他说:“这就是你说的能劈死人的雷。” 江原:“……本来是。” 连照情没说什么,就是笑了一声。 这个笑声不用特别理解。 反正懂的人都懂。 “……”明明平时对这天雷厌恶至极,苦于寻不到办法解脱,如今看它吃瘪应当是件快活事。但被连照情这一笑,江原突然就有种自家孩子拿不上台面的憋屈感。 关键时刻不能长脸。 绣花枕头。 连照情却不再管这雷,他只道:“你讨厌他?” 他是指白晚楼。 江原道:“不讨厌。” “那你是和别人一样怕他?” 江原看了眼白晚楼,白晚楼想要挨上来,江原心有余悸,只避了一避。白晚楼虽然此刻心智有变,却也不傻,指尖没勾到江原的衣袖,便垂了下来。青葱素净,露了一小截在袖外。 “怕就不会站在这里了。”江原说。 连照情想不通:“那你有什么不愿意的?” 江原也不知道为什么。 只是本能拒绝了。 他其实确实可以不用拒绝的,因为能进内宗的机会实在太少。而连照情是把机会送到他眼前——但是先前送到白晚楼身边的那些人都不见了啊。 江原毕竟纠结。 谁知道那些人是不是死了。 无情宗三最,江原已经见识过了。白晚楼确实能叫人哪怕是冻成冰坨子也忍不住要把视线在他身上流连,哪怕是清心寡欲如江原,也难以免俗。但每当江原心底泛起火热——白晚楼是如何轻而易举宰了那只冥兽的画面就从脑中翻了出来。 循环反复。 迅速把惊鸿一面的火焰给浇熄的明明白白。 命最重要。 这个道理江原打小就知道。 钱财生不带来,美色如刮骨毒药,什么都比不过活下去。 只有活下去,才能得到想要的一切。 “宗主厚爱,江原无法——” “本宗劝你想清楚。” 连照情却打断了江原。 “有些话说出口容易,要收回可就难了。” “……”江原下意识看向白晚楼。 自他拒绝白晚楼后,不知道白晚楼能不能听懂他们的话,不再凑上来,只是站在那里,离江原不远不近的地方,手里握着那一对中仅剩下的兔子,低眉垂目,十分安静,不知在想些什么。和之前大杀四方的模样大相径庭。 江原心头一时有些茫然。 头一回对选择这件事产生了疑虑。 连照情面前,没有商讨的余地。就算江原不肯,连照情本也有一万种方法叫他同意,直接把人往山上一扔,房里一关,根本不用江原点头。 但他今天不想这么做。 连照情伸手替白晚楼掖了掖头发:“我给你一天的时间考虑。” 江原的视线随着连照情的动作移动,最后定格在他替白晚楼掖头发的那只手上。 一天的时间。 然后呢? 江原:“若考虑了仍然不愿意呢?” 连照情看着他,直到江原挪开视线,才说:“不愿意——本宗也不会求你。” “若是不愿意,你可以继续扫你的地,看你的库房。本宗还没有缺弟子到非要从晏齐那挖人的地步,也不会小气到因为这件事就叫你去死。”连照情理了理衣襟,一边迈出门一边说,“来人,带白长老去休息。” 两个弟子应声前来,自江原面前经过,走路带起一阵风。 还在思绪中的江原下意识伸臂一拦。 “你们带他去哪儿?” 这一拦倒是连照情没想到的。 “还能去哪儿?”连照情有些惊异,随后便似笑非笑道,“当然是送他回云顶台。” 白晚楼呆了十年的地方。 好不容易出来。 又要再度回去。 这一回去,可就说不准多少岁月。 作者有话要说:连照情:这是白晚楼,你要不要,不要我拿走了。 小剧场 导演:小江,形容一下你代言的产品。 江原:粗,大,爽。 【此人因不和谐而被移出群聊】 第18章 坐实传闻 “你很自由,天下之大,随意来去。” 上不得高山,但能去深谷。 愿意来无情宗,也可以选择走。 纵使不必修得长生,也能享一世清福。 云顶台前,连照情站在那里,江原也在那里。 前面有四个弟子,中间站了一个白晚楼。他身上被束了金锁链,是江原先前看过的那种。原来那时看过金色样的物什,就是用来束住白晚楼的。毕竟没人打得过他,总得要点手段。 连照情淡淡道:“但他不同。” 破损的道元,随时可能发疯的病症,将白晚楼束缚在了云顶台。那里和岳仞峰只有一座吊桥相连,周围布满了符阵。连只鸟也飞不出来。这是一座孤岛,从十年前起,白晚楼就住在这座孤岛当中,一个人。 谁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时刻在犯病,也不知道他不犯病的时候在想些什么。他们也并不如何关心,因为那是白晚楼,他那么强大,谁能伤他分毫。宝珠蒙尘,稍许惋惜而已。 白晚楼这会儿算是安静的,他安静的时候,说明他起码能听懂几句话。比如他也知道自己又犯了病,趁着脑子还清醒,连照情束他的时候,白晚楼也没有反抗。 此刻弟子送他到了吊桥前,白晚楼一个人走上了桥。 前方云雾渺渺。 江原只见过白晚楼这么两次,但白晚楼在他的心中,似乎就是那样无所畏惧,天下都不放在眼底。当年白晚楼能凭一己之力挑了罗煞门十四堂主,一身雪衣染血,独得无情剑名号,该是多么意气风发。 意气也好,傲然也罢,甚至可以带着些无辜。无论如何,也不该会是这样,一言不发,独自走向那牢笼一样的地方。 那里会有什么呢? 是空寂的金阁,令他有如笼中雀。还是冷冰冰的墙室,日出日落,只有墙上的光影可以判断今年是否又过去了一日。有花吗,有草吗,他会寂寞吗? 应该是会寂寞的。 白晚楼如果喜欢那里,他就不会在不清醒的时候,一而再,再而三的打破符阵跑出来。江原没法想象自己一个人孤寂的在一个地方呆十年。 会疯的。 送白晚楼去云顶台的人就站在身侧,这个人是他的师兄。长兄为尊。应该是照拂师弟的人。江原忽然说:“他们说是你强迫白晚楼。” 站在吊桥前的弟子顿时僵直了背。 这么一个大家都知道的传闻。 江原竟然在连照情面前光明正大地说了出来。 连照情会发怒吗? 发怒会牵连无辜吗? 他们要不要在连照情发怒之前,先把江原扔到山下去。 就在弟子脑内斗争,想着最迅速的解决办法时,却闻连照情一声哧笑。 “我是强迫他。” 连照情伸手一指,告诉江原:“我拿附了灵力的金链束住他,扔他一个人在云顶台。那里无依无靠,连只鸟都飞不进去,他纵有一身本事,也插翅难飞。难道不算强迫?” 江原闻言扭头看连照情。 他的眼神遮挡在罗网之下,但连照情莫名就觉得那视线叫人无处遁形,就像是把别人的心思剖开摊在阳光之下,不禁道:“你不用这样看我,他们并没有说错。” 江原沉默片刻,方说:“我觉得不是。” 连照情忽然一窒。 他的心像被藤条狠狠抽了一记。 这么多年,师兄弟阎墙的话,连照情已经听够了,也不屑于去辩驳。连照情有连照情的自尊,当别人戳着他的脊梁骨,说这个人卑鄙无耻,不愿师弟当宗主,把人逼疯时,连照情不闻不问。别人和他无关,爱怎么说怎么说。 只有连照情自己知道。 白晚楼第一次从犯病中清醒过来,面对一地狼藉,还有为了制止住他而狼狈的连照情等人,沉默许久后,主动提了要求。 “师兄。” 这是白晚楼头一回正儿八经叫他师兄。从前一直直呼其名。 “如果我再发疯,你把我关起来吧。” 连照情惊愕之下,断然拒绝。 白晚楼说:“我不想伤害你们。” “凭你能伤害我们?师父宠你,随便夸你一句天下第一,你就真当自己天下第一了?我告诉你,师父不在,我最大,你既不是宗主,也不是大师兄,没有资格命令我。我叫你活,你就得活。不让你死,你就不能死!” 连照情怒而拂袖,蓦然离去:“了不起你就打死我,我正好去见师父,告诉他你活成了什么模样。你最好活久一点,至于别的,想也别想。” 一地狼藉中,白晚楼站在那里,挺直了背。连照情走得头也没回。先占了天纵英才的名号,再占了忍辱负重的大义。里子面子全要了,最后再一死了之,去找苏沐邀功?连照情心道,活着先他一步,死了还想抢个第一,想得倒是美。 夕阳连照情,晚楼听风雨。 无风无雨才能见晴。 所以连照情和白晚楼,本应当像是参与商,有了一个,便没有第二个。 有时候连照情觉得上天是真不公平,白晚楼不过是比他先认识苏沐,就能独得苏沐偏心。既不让他当大弟子,说是年纪小担不了责任。又怕委屈了白晚楼,叫他当个老二。连照情不知道晏齐他们心里是怎么想的,但他确实是嫉妒过白晚楼的。 那种感情,介乎于嫉妒和羡慕之间。 又有一些同情和可怜。 因为苏沐并不算一个好师父。 兴致之至而收,转头就抛而弃。 说到底大家都一样,谁也没比谁捞着好处。 连照情不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看着孤身一人独闯罗煞门,一身煞气的白晚楼,他有再多的话,也问不出口。而白晚楼醒来后,神智大损,别说想些陈年旧事,连他自己是谁都时常忘记。唯一不忘记的,是他还是无情宗弟子。 当年意气风发的无情剑,自从道元受损,便像是一尊从内里裂了条缝的瓷器。受损的瓷器不会恢复如初,只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愈发布满裂纹,直到彻底破碎。 回忆有美好,也有不美好,总归是随着时间流逝,埋在各人心中。何况连照情也不是没有私心,他对白晚楼,莫非当真就是很单纯。他关白晚楼时,心里果真没有侥幸?那么多传闻八卦,就没有一桩是坐实的?既不是十二万分的无辜,又何必去和传言辩驳。 此刻听江原这么一说,连照情蹿起百般滋味之时,就像内里被人戳破一样,忽然心头就浮起一层怒意。他冷笑一声:“你知道不是——你知道不是有什么用?需要你知道?就算你知道,同我又有什么区别,不也是站在这里看着他走。” 光知道。 光知道有用的话,大家嘴上说些光漂的话就可以了。连照情反对了白晚楼的提议,结果最后还是做了。他给了江原选择,江原不照样选择了放弃。如此还说什么善人之言。 连照情呛了江原一顿,便再也没理会他,也没理会白晚楼。径直飞身跃下山峰,但他当然没有摔死,而是如同一只孤高的鸟,往远处飞去。 这里就只剩下了江原一个人。 吊桥再长也有尽头,再往前一步就是云顶台。江原看着白晚楼一个人走在这条桥上,吊桥颤颤巍巍,底下就是万丈深渊。 白晚楼走着走着,忽然停了下来。 他回头看了江原一眼。 离得远,看不清脸。 但江原见过白晚楼。 那双疯狂中藏着沉寂的眼睛顿时就在江原脑中浮现起来。罗网都挡不住它。 江原情不自禁上前两步。 但白晚楼不知有没有看到。他很快回过头,跨进灵符阵中。灵力如同水花,一阵涟漪后就没了动静。这里安静地只有风声。哪有人想到里头住了一个人。 作者有话要说:天雷:gkd我很闲! 小剧场 无情宗美人大佬茶话会 美人师兄:我给他埋了个钉 美人宗主:我把钉敲进了心 美人长老:再给他留一个萧瑟的背影 这样他就离不开我们的手掌心~ 第19章 兄弟情深 江原回到了清溪峰小院。 距离他离开也不过才一日,掰着手指数,也只是去送了一个昆仑玉凤彩雕的酒器,听了一段陈年旧事的八卦,再打了一个不该由他出手的架,但恍惚中却像过了很久,久到江原竟然觉得住了三个月的地方有些陌生。 庭院中有一棵大松树,江原坐在树下,撑着下巴发呆。外头天色渐沉,白晚楼离别时的背影和连照情的话在他脑中来回交替浮现。 “有些话说出口容易,要收回却难。” “光知道有用吗?知道又如何,不还是站在这里看着他走。” 江原枕在下巴上,心想,连照情说的不错。都说连照情把白晚楼关起来,心思狭隘,动机可耻,那他任人施为,看着白晚楼回到那囚笼一样的地方,与连照情有什么区别呢? 松树下的石头缝中,钻出一条拇指粗细的小蛇。 金环蛇。 和先前在浮陨坛咬伤云行那条长得一样。 它吐着信子,悄不声往江原那里游过去—— 突兀间被一根开叉树枝给钉在那里。 江原扔掉树枝,把蛇捏了起来。 金环蛇很细,像根细长的面条,谁能知道这根面条如此歹毒,是几乎能要人命的。至于云行之所以能跑能跳不过腿脚麻痹,不过是用毒之人把握分寸而已。 西域有个栖凤谷,栖凤谷里产凤栖花,凤栖花是凤尾蝶的归宿,而花根就是金环蛇爱呆的地方。成沅君让连照情去问金非池,但问了金非池,也不过只有一个答案。那就是,幽冥蝶和金环蛇都是西域的东西。 江原两指夹住金环蛇,他说:“你怎么来了。” 蛇会说话吗? 蛇当然不会。 只有人会。 偏巧就有人回答江原。 “我来看看你。” 月色的树影下,走出来一个人。如果云行在,就会发现这个人他见过,就在成沅君他们进门的时候,有个眉眼弯弯的年轻人。当时云行还奇怪这个人是谁,因为他不认识。 这个人云行不认识,江原却认识。 他道:“薛灿。” 世上也许有许多薛灿,但笑起来有两个酒窝,操着一手幽冥蝶,能够掌控活死人的却只有一位。现在的西域魔城之主。 薛灿笑起来,露出两个酒窝,这里面盛的是美酒佳酿,可惜世上很少有人能喝。因为喝了怕一醉不复醒,能投胎那种。他道:“一别多月,看来你没有忘记我。” 见薛灿走近,江原站起身,树缝间的月光洒在他身上。 江原问:“你怎么进来的?” 云行说浮陨坛里的八卦阵能破一切幻象,薛灿光明正大进来,难道别人不会发现? 薛灿道:“就这样走进来啊。” 江原这才想起来。 西域和中原不来往,薛灿又常年在栖凤谷,那里人迹罕至,很少有人见过他。中原人连江原也不认识,又岂会认识薛灿呢。浮陨坛虽然能破除一切幻相,但如果薛灿没有用幻相,只是略微装扮一番,他就是个真人。自然不会被人瞧出破绽。 “那你也不该来这里。”江原道,“无情宗的人很厉害。发现你是迟早的事。” 听江原夸无情宗,薛灿挑了挑眉。 “你以为我为什么要来,如果不是你一声不响就跑出西域,我用得着来吗?”薛灿勾勾手,把金蛇环招来,摸着它的脑袋。“你知道我费了多少功夫才发现你在中原,在这里。” 无情宗很好找,但进了里面的人却像水融进汪洋。 江原却说:“我来这里,不是为了找忘忧丹吗?” 听到这个回答,薛灿眉目柔和下来。 “我以为你忘记了。” 江原摇摇头:“答应你的,我不会忘记。” “你没有忘记——”薛灿上前一步要拉江原,但江原一避。薛灿脸色顿时沉了一沉,顺势收手而立,只说,“你没有忘记,今天为什么要阻挠我。” 阻挠? 江原肯定道:“小蝴蝶果然是你放的。” “那当然。”薛灿手腕一翻,掌心一只莹莹烁烁的小蝴蝶便扑扇着翅膀。他眉宇间有着傲气,“中原的这帮修士,不堪一击。什么淮南王,什么无情宗。倘若今日我多放几只蝴蝶,就能叫他们自相残杀,连自己动手都不用。” 江原不易察觉地皱起眉头。 “你就算杀光他们又如何,照样找不到忘忧丹。” “找不到又怎样。难道你这样天天在这里扫地就有用?”薛灿道,“三个月都一无所获,我只能来帮你一把。可你却反过来对付我。” 江原沉默了一下:“你这不算帮。” “好,便如你所说,我这不算帮。”薛灿问他,“那你为什么不答应连照情。” 进入内宗明显比呆在清溪峰要方便行事,而且还是如此正大光明的理由。连照情这样谨慎的人自己提出来的建议,这么好一条路,江原竟然拒绝了。 江原心头一动:“你怎么会知道他和我说了什么?” 薛灿一窒。 但江原已经沉下脸来。 “你偷听?” 薛灿知道江原的性格,不喜欢被人监视,也不爱被人跟踪。此事原是他理亏,自然拿不出什么能上台面的推诿之词,他一时心虚,故左右而言他。 “无意中听到——” 江原却不管他,略一思索,便闭目凝神。掌心之中渐渐浮出一只小蝴蝶来。幽冥蝶可怕之处,是因它可入体。而能叫他不设防却放入幽冥蝶的人,只有薛灿。如此薛灿还骗他,说费了不少力气才知道他在无情宗。 怕是一切早在薛灿掌握之中吧? 薛灿见那蝴蝶被发现,心里顿时一紧,暗叫糟糕。江原行事谨慎,如果不是薛灿这次意气用事跑出来,引得江原怀疑,或许江原不会这么早发现的。 可薛灿在意的还是另一件事。 “幽冥蝶能温养你的筋络,你不能——” 薛灿的话没能说完。 却是江原睁开眼,毫不犹豫就将小蝴蝶一把掐灭。 幽冥蝶与他同属西域,与中原来说是毒,与江原来说是补药。薛灿说的不错,幽冥蝶确实可以调养江原的经脉,温养他的灵力。正因不相斥,江原才没有发现。 但江原不喜欢一样东西,就算没了它就等于没了命,他也会毫不犹豫的舍弃。 “我答应你的一定会做到,但若你随意干涉我的生活——薛灿,你知道我是什么脾气。”江原道,“就算你我是兄弟相称,我也不会客气。” “……”这话是事实。江原说的出,也做的到。他其实脾气一点也不好。薛灿心知此事,便放缓了态度,“是我不对。只是你久久不归,我以为你遇到了什么难处。” 能有什么难处?江原不以为然。 “我另有打算。” 薛灿忍不住道:“但连照情确实给你一个机会。” “机会一事,原本就是双刃剑。这么多年,哪次的机会果真只是机会,果真不需要你去赌一赌?若所有的机会一点风险都没有,我今天怎么会站在这里。” 薛灿没有吭声。 江原又道:“你也说连照情谨慎。那你怎么不想想,他为什么会对一个素昧谋面的人如此信任,我如果不同意,他反而松一口气。” 倘若江原当时就答应地爽快,依连照情的性子,怕是当场就开始怀疑江原。但让江原没想到的是,听到他拒绝之后的连照情却反而心情更差了。按理说试探未遂,不该松口气吗? 江原所说句句属实,但奇怪的是薛灿。 明明是薛灿自己一反常态,急功近利,露出叫人怀疑的马脚来,甚至连小蝴蝶都被江原劈死了,此刻却不知反省,反而看着他,问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只因如此?” 江原奇怪道:“不然呢?” 薛灿沉默良久,后才道:“但愿如此。” “你既然不要我出手,那我就不管你了。”薛灿退回松树下,最后才半开玩笑道,“但你若要用金环蛇,最好别那么客气。它养起来可不容易。”难得放出一条,还咬那么一小口,简直浪费它的毒性。薛灿都替金环蛇委屈。 江原:“哦。” 眼看薛灿将要离去,他想了想,又喊道:“薛灿。” 磨磨蹭蹭的薛灿迅速走回来:“想我了?” “不是。”江原实在道,“你走远一点,以后别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江原:来了影响我谈恋爱【bushi 自古扫地皆大佬,我江小原岂是无名之辈X 第20章 打两份工 “……”薛灿恨恨道,“我就不该认识你。” 说罢气呼呼地走了。 这回是真走,肯定不会回来那种。 薛灿如果生气,一般会气很久,在他气消之前,是不会再来找江原了。江原就是故意惹他生气的。他本来过得挺好,突然多插足一个人,实在是麻烦。万一叫白晚楼他们撞见,就更加麻烦。命和美色,命重要。兄弟和美色,那当然是美色重要。 薛灿离开后,江原又自己站了一会儿。月光清寂,松树孤零零长在那里,形状像是笔墨着在白纸上,天地间只有黑和白两种颜色。 江原答应薛灿,替他找忘忧丹,是一个条件。 一个不得已而为之的条件。 江原确实来无情宗应征杂役。 但他不是从中原来。 而是从西域来。 中原有三宝,青鸾结魄灯,无空黄泉杖,还有怀君忘忧丹。就算江原在西域,他也听到了这个消息,说是遗失很久的忘忧丹找到了。江原略一琢磨,没有和薛灿说,自己离开了魔城,跑到了中原。他走之前,是给薛灿留纸条的,没想到薛灿没有看见。 年头的时候,江原摔了一跤,醒来有些头疼。 他揉着额头问薛灿:“薛灿?几时了,我怎么摔的?” 薛灿本在床边候着,脸色罩在阴影中,闻言有些诧异。他欲伸手握上江原的脉,却被江原避开来。江原自己也是一愣。他和薛灿自小相识,一道在西域打拼,甚至一同创下基业。他怎么会下意识避开薛灿? 江原有些疑惑,但也不想深究。 薛灿很自如地收回手:“未时,你睡了三个月。” 三个月? 江原诧异道:“我怎么了?” “你忘了吗?”薛灿道,“你替我去栖凤谷找夙鸟蛋,我也不知道你怎么搞的,就从树上摔下来了。我可是照顾了你这么久,你都不谢谢我。” 江原便搭上薛灿的肩膀,笑道:“那就多谢你。” 但是薛灿没答,就是看了他很久。久到江原开始疑惑。 薛灿摸着下巴:“怎么没用?” 江原道:“什么?” 薛灿拉过江原的手,摸到自己脸上。 江原顺便捏了一把。 热的,还软。 他顺手就拍了一巴掌:“有病?” 薛灿想不明白,他道:“我好看吗?” 江原:“……” 薛灿很执着:“说实话。” 江原道:“尚可。” “你看我,就没一点感觉?” 江原道:“比如?” 薛灿盯了他很久,在江原下床活动筋骨时,忽然道:“江原,我们双修吧?” 江原一个趔趄。 他诧异道:“你是不是真的有病?” “没有。我认真的。”薛灿道。“西域有谁比你厉害,又有谁比我厉害。既然谁都没有你我厉害。为什么我们不能像中原人一样,结为道侣,双修呢?” “不可能。”江原断然拒绝。 “为什么!”虽然他也只是随便说说而已,但这么明晃晃被拒绝,薛灿还是大受打击。 江原推开门,阳光从外头照进来,照在他过于明亮的双目上,笑道:“因为我把你当兄弟?你最好庆幸自己只是胡说八道。”说罢一扭头,外头一个漂亮的女魔修从花丛中经过,窈窕多姿,令人心头火热。 江原心头一热,便吹了个口哨。 随后一道响雷劈下。 门便成了焦炭。 江原:“……” 薛灿幸灾乐祸:“让你不和我双修。” 事后江原琢磨了很久才知道,大概是他去栖凤谷掏鸟蛋的时候,不知道染上了什么毛病,也可能是受了夙鸟的诅咒。后者可能性比较大。夙鸟都是成双结对的,江原掏鸟蛋顺便宰了只雄鸟,雌鸟当然不会高兴。 也分清况。并不是江原看谁都要挨雷劈。他看薛灿便毫无问题,大约是两人实在熟悉的缘故,正因如此,薛灿才敢这么调侃他。 薛灿晃着二郎腿,坐在树枝上低头看江原。 “你真的不和我好?” 江原坐在那里调息。虽然只是躺了三个月,身体筋骨却十分僵硬,简直像躺了三年。如果不是皮肤紧致,瞧着甚至气色更好更年轻,江原都要怀疑自己这一觉睡到了天荒地老。 魔城在栖凤谷外,谷里通常除了薛灿和他,没有外人。所以江原可以很自如地在这里活动,愿意躺就躺,愿意坐就坐。凤栖花散发的灵气能补足江原的精神,他便在这里打坐。 听薛灿这样说后,气定神闲道:“不和。” 薛灿啧了一声:“那你以后怕是找不到对象了。” 江原抬头,他眼上蒙了罗网,是花费数月才制成的,光材料就找了很久。当然薛灿出了不少力。毕竟现在的江原身体没有恢复,没有薛灿帮忙,也找不到天蛛丝。 “放心,你不必激我,我也会谢你的。” 光嘴上说谢没有用。 还得有实际行动。 江原不是白说。 他确实要还薛灿的恩情。 据薛灿所说,江原摔这一跟头时,薛灿正在修炼的紧要关头。但他们兄弟情深,他当然是以照顾江原为优先,为此损耗了大量修为,以致自己行功出了岔子。 他们与中原修道不同,修的功体杂,出了岔子也更危险。中原修道结元丹,薛灿不结。薛灿靠幽冥蝶替他温养灵力,调养身体。但他为了救治江原,紧要关头停功,以致自身筋络如被火炙烤,就掐断了幽冥蝶替他疗伤的路。早晚灵力如干涸的水源,只出不进,功力不但不能精深,更有可能危及性命。 江原不是欠人情的人,薛灿的人情他更不想欠。 听说忘忧丹能培本固元,重淬筋骨,只要还有一口气,便能叫人重获新生。所以他才要来中原碰碰运气。但是江原进无情宗这么久,也没见它露出一丝痕迹。 连照情很会藏。 人是,东西也是。 被薛灿一打岔,方才想了半天的白晚楼就淡了。 但薛灿也提醒了江原,这确实是个机会。 连照情抛的这块玉,他要不要接受? 云行第二天找江原时,吓了一跳。他要找的人靠在树背上,动也不动,如果不是还在喘气,几乎都要叫人怀疑他是死是活。云行试着在江原鼻息探了探,凑近一听—— 均匀的呼气声。 “……” 这个人根本只是睡着了而已。 云行无语之下,挑了颗小石子扔了过去。 前车之鉴,他可不敢随便碰江原。 江原脑门一疼,在混乱的梦境中醒了过来。梦里他被一朵张着嘴的食人花追着跑,如果不是被云行的石子敲醒,恐怕他的屁股就要遭殃,被食人花咬住不放。 云行道:“你怎么坐在这里。” “想事情。” “……想到睡着?” 江原一本正经:“坐着能叫人清醒。” 不是睡得更香了吗? 云行道:“昨天宗主找你去白长老那里,你为什么不去。” 和薛灿一模一样的问话,云行要是不提,江原几乎以为昨晚薛灿来过只是他的一个梦境。为什么一个两个都要这样问他。江原其实不太高兴,他这个人,不高兴一般不会掖着。 云行还在念叨,江原一声不吭,已经离开了清溪峰。他直接去的岳仞峰——和云顶台连着的那一座吊桥。守在桥前的弟子本要拦,见是江原,撤了防御。 连照情说过,如果有一个蒙着眼的瞎子过来,只管叫他进去,不必阻拦。 江原走到吊桥口,试着伸了一只脚。 两边执剑的弟子看着他。 江原把脚踏上去。 弟子还是看着他。 “……” 这些守桥的弟子不会是瞎的吧?江原伸手在他们面前晃了晃,弟子互相看了一眼,不明白这个人在做什么。他们略一猜测,开口道:“未到饭点,你饿了吗?” 江原:“……” 合着是只有到饭点时,才会有人给白晚楼送饭。 他心里不痛快,便没理这些弟子,大摇大摆上了桥,把一座吊桥踩地吱嘎作响。直到了云顶台的入口,伸手一触,灵力筑成的屏障像波纹一样荡漾,晕散开来。 江原不用进去,已经看见了白晚楼。 他就坐在离吊桥很近的地方。 一个人。 背对着江原。 仰着头,也不知是在看什么。 江原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那里只有流云,太高了连只鸟也飞不上来。 其实江原听过一个传闻,还是关于白晚楼的。 说来可笑。 他来中原这么久,十个传闻里,七个是无情宗的,光白晚楼就占了三个,剩下苏沐占了两个,连照情占了两个。江原听到的这个传闻,和眼下的状况有些关系。 据说派给白晚楼的弟子,无一例外,不是失踪就是个死。 有的大约是被挫骨扬灰后,还能找到点支离破碎的衣服,有的直接被扔下了云顶台,埋在这山间,连点人影都找不到。与其说派去侍候白晚楼是一桩得到提升的好差事,还不如说是临刑前最后一餐,永远都不知道是不是能看到明天的太阳。 可能是真的。因为白晚楼如果这么好相处,连照情又何必要将他关起来呢? 白晚楼坐在那里,江原站在他身后。连照情那句‘你以为他应该在哪里’在江原脑子里来来回回蹦哒,合着白晚楼听到江原不跟他走时的眼神,莫名叫江原觉得自己像个负心汉。怎么说,这个人也是替他挡过那么粗的闪电的。细皮嫩肉,还给劈焦了。 江原握了握拳,转身就跑。 大约是动静太大,连着里头的白晚楼都有所感,转过头来。可惜江原跑的太快,白晚楼回头时,只见到微微晃动的吊桥,并没有见到什么人。 连照情坐在那里翻着书,忽然一个人就闯了进来。他满心被打扰的不愉快,一抬眼,皱着的眉头就松开了。 啪一声,连照情合上书。 “你来了。” 江原说:“只有一件事。” 连照情颔首。 “有我在他身边看着,他可以在这里随意来去。倘若要叫我同他一道在云顶台,百八十年进出入限,我是不愿意的。” 连照情有些诧异:“你要带他走?” 江原道:“又不离开无情宗。” 连照情看着他:“他发疯你负责?” 江原很镇定:“如果不能负责,连宗主何必找我。” 连照情和江原对峙了很久,这才道:“好。” 这么简单答应了?连照情答应得如此爽快,反倒叫江原有些诧异。连照情既然是这么好说话的人,江原看了连宗主一眼,琢磨道:“还有一件事。” 连照情啧了一声,这个人,刚才不是说只有一件事吗?他耐着性子:“你说。” 江原道:“晗宝阁的活我还是干的。” 所以。 “我能有两份工钱吗?” 江原耐着性子等了很久,才听到连照情咬着牙:“去问晏齐要。” 作者有话要说:晏齐:??关我屁事啊。 今日小剧场 江原在和薛灿对台词。 再到有雷那一段时。 白晚楼主动请缨:我来打雷。 导演:好,雷准备,3,2,1。 轰一声—— 满场静寂下,薛灿吐了个烟圈。 白晚楼(无辜):哦,手滑。 第21章 月色绝色 当晚。 夕阳在山头移过一小块的时候。 白晚楼听到吊桥处传来动静。 他转过身。 江原站在那里,手里拎了一个饭篮。 “连宗主特别大方,给了两份饭。我们去外面吃吧?” 白晚楼看到是江原,明显眼中有了光彩。可惜江原看不见。江原只是庆幸这个状态下的白晚楼十分平和,并不是那种需要几个人才能制止的模式。 看见白晚楼朝他走来,江原不由自主笑了一下。 这回雷没有响。 不知道是不是被白晚楼削怕了。 这是白晚楼头一回在没有暴力破坏符阵的情况下,被人带着走出云顶台。他虽然不知道江原是谁,但江原在白晚楼心里,就是一只大兔子。兔子等于‘送给你’。 也就是说,在白晚楼眼里,江原是他的,天地之中只属于他的一样东西。而这东西比兔子还好,会蹦会跳,与其得到一只不会动的兔子,还不如得到送他兔子的人。 从这方面来说,白晚楼就算失心疯了,也很聪明。 江原带着白晚楼回了清溪峰。 连照情既然将白晚楼交给了他,白晚楼现在就归他所有。归他所有,自然和他同吃同住。只是江原不知道,无情宗的护山大长老睡的是不是暖玉床,盖的是不是锦薄被。在他那个简陋的屋子,会不会怠慢了这名义上的‘金枝玉叶’。 应当也算是金枝玉叶,看白晚楼那双手,就知道他虽然过的是没有自由的人生,但不是个吃苦的人。 到清溪峰时,天已落暮,只有一轮弯弯的月亮挂在山头。四周清寂,弟子各自安歇,不安歇的,也说不准在哪个山头静坐悟道。江原住处旁十分的清静。 “我这什么都没有,白长老——” 江原推开门,却不见了人。 白晚楼跟了他一路,却在要进屋时没有跟上。江原回头一看,发现白晚楼站在那棵贼大的松树旁,望着那如同泼过墨的树干,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树没什么稀奇,山里到处都是。 树下却曾经来过别人。 难道薛灿落了什么东西在这里?江原心头一动。 他朝白晚楼走去:“夜深露重,快些进屋吧。”一边说着,一边不着痕迹地打量着这里,轻轻嗅了嗅。地上很干净,空气也很冷冽。这里不该出现的都没有。 不是薛灿曝露了行踪,那是什么留住了白晚楼。 白晚楼站在那没动,仰着头。 江原走到他身侧,顺着他的视线望去。 视线所及,一片空寂。 除了遮天蔽日的松枝。 还有松枝中透下来的月光。 月正上行,正好走到这个位置,从这枝桠中漏出皎洁的光茫,随着风吹过枝桠的拂动,就碎成了星星点点的流光。晃啊晃的,像被赋予了生命。 白晚楼就是被这个吸引住了眼球? 江原想明白后,有些失笑。 这都能叫白晚楼看得目不转睛,他疯起来又不打架的时候,倒是有些稚气和可爱。 但他笑着笑着就笑不出来了。 如果连这都能叫白晚楼目不转睛,难道他在云顶台的时候,就面对着一地的荒凉,那里都没个斑驳树影吗? 风动之中,白晚楼忽然伸出手。 他手在空中一握,虚虚成拳,手背连同指尖浮起一层淡淡的雾气。就这样静止了一会儿,方送到江原面前,摊开掌心说:“给你。” 当一个人灵力足够强大,便可以用灵力织成灵笼,桎梏住世间任何眼睛能捕捉的景象,变成一个灵球。灵球像个水镜,一触即碎,虽维持不了多久,却能留人惊鸿一瞥。 江原没想到,白晚楼会‘灵笼’。 那是月光。 是被捕捉后凝固在冰晶之中的月色,白晚楼附上了灵力,笼住了它的美丽,内劲一吐,冰晶散去,它就散落成了人间流光。缥缈轻淡,如梦如幻。 夜幕风声,月光绝色。 没有人能抵抗这么一个美景。 就算是江原也不行。 月色在眼前绽放那一刻,就像是烟花在心头炸开。江原愣了很久,好不容易才拉着缰绳勒住了想要腾跃而出的心花怒放,硬是把这颗心按着脑袋憋了回去。 ——还好白晚楼一直被关在云顶台。江原莫名其妙就想,还是别放出来了。突然来这么一下,别说闺房少女的心,连他这颗老心也受不了。 “白长老——” “晚楼。” 江原一怔:“什么?” 白晚楼道:“叫我晚楼。” “喜欢吗?”白晚楼问。 江原认可:“喜欢。” 白晚楼有些满意:“嗯。” 这江原就忍不住想问了。 “为什么?” 白晚楼没再答话。 江原欲言又止。 只说三个字,白晚楼可能听不懂。但江原想问的,又不止这三个字。他想问,为什么知道他喜欢,为什么要送给他,为什么在雷中要护着他。是因为那只兔子吗? 白晚楼过的得有多凄凉,才能叫他对一只兔子念念不忘。 疯了的白晚楼能记住这一点点的好,那不疯的又怎样。是不是像那天在浮陨坛外见的冷淡无情,叫人胆战心惊。他也会记住这一点好吗? 这么一想,江原看向白晚楼的眼神反倒更加体恤了一些。天下能用这样眼神看白晚楼的大约只有江原一个——因为他认识白晚楼时间还短,还没真正领教过什么叫‘万物皆可摧’。 白晚楼捏碎了月光,看着指尖星点散尽,就两手一负,像闲逛一样在这空荡荡只有一棵树的庭院溜达起来。 江原觉得白晚楼疯病没好,方才捉那月光,大约也是一时兴起。连照情说白晚楼疯起来,快则数日,慢则月余,说不准。不知道这次要疯多久。 疯多久江原倒没在意,他只在意白晚楼最好在疯的时候,安静地疯,如此这般又乖巧又安份就很好。千万不要像之前在浮陨坛时那样,从头到脚都只写了一个字,杀。 既然问不出所以然,江原也不强求。点到为止才是他在无情宗一贯的风格,强求不是。 这里只有一个厅,一间内室。 江原将白晚楼领进去,说:“今夜就委屈白长老睡在此处。明日我去告知晏峰主,请他多备一床被褥。” “晚楼。” 江原:“……” 说是疯了好像也没疯透,该会为自己争取的时候很会争取。 他从善如流道:“好的。”顿了顿方说,“晚楼。” 这个名字从舌尖滚出来,莫名的叫人放轻了语调。白晚楼,谁取的,暗色朦胧,还真是个好名字。叫人念过一遍,就再也不会忘记。 银月洒在山峰上,光影层叠。 岳仞峰上,连照情站在那里,负手而立,任夜风吹得衣袂乱飞。没人知道他此时在悬崖边想些什么,是在想天下,想无情宗,还是想他那个师弟。 “晚楼今日出了山。是江原提出来的。” 身后有脚步声渐近。 在一个身影走上来时,连照情淡淡说:“我同意了。” “把他交给一个来历不明的人,你会不会觉得过分?” “但依他的性子,就算是身处山林地火间,又有什么分别呢?”连照情自顾自说着,言语间,甚至有些淡淡的嘲讽。“天下怕是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撼动他分毫。” 有时候觉得这是好事。 有时候又觉得,有些不甘心。 “横竖早晚都要回来的,就当是让他散个心。这十年他一直在我这里,也该去你那里住两日。晏齐,你准备好——” 但是说到这里都没听身后有个动静。 “晏齐?”连照情皱着眉头转过身,这人怎么半天不说话。“你气死了?” 一回头,却是穿着青纱袍的弟子站在那里,不陌生的脸,但并不是晏齐。 “……” 连照情拧起眉头:“晏齐呢?”他先前分明感觉晏齐来了。因为确定是晏齐,才放任自己一个人在那里,抒发着些许感慨思愁。 “刚来就走了。”弟子实诚道,“说怕山头被炸了。” 所以站在这的其实一直只有他一个人。 “但是宗主放心。” 弟子捂上耳朵,双目明澈,十分真诚。“我生有耳疾,什么也听不见。” 连照情:“……” 听不见你刚才回答个鬼呢。 作者有话要说:一个送兔子。 一个送月亮。 连照情(手动再见):再学嫦娥上个天呗。 花他的钱泡仔,能耐。 第22章 糖衣炮弹 无情宗弟子有个优点。 想哪里有病就哪里有病。 说瞎就瞎。 该聋就聋。 当晚清溪峰没炸。 连照情幸灾乐祸和晏齐担心的情况并没有发生。 白晚楼在江原这里很好。 江原叫白晚楼坐,他就坐。 江原叫白晚楼睡,白晚楼就躺下了。 不但躺下,还一动不动看着江原。 灯火朦胧下,白晚楼眼里像漾着烟波。如果成沅君见了,就算是当下去死一死,也一定要先嘴上放肆一番的。他从前初见白晚楼时,就是如此不要命。当时白晚楼还年少,没有这般成熟稳重,但也不苟言笑。 少年模样的白晚楼头发束得高高的,乌黑一捧荡在脑后,随着他挥剑的动作,晃啊晃。脸庞稍显青涩,但已可见往后的风采。 成沅君最喜欢这种青涩的果子,最好是别人没碰过,能采下来自己捂熟。当下眼睛一亮,溜溜达达转到白晚楼身侧。 “小师侄,一个人,你师父呢?” 这张嘴是真的信口开河,成沅君也不想想,谁是他师侄,他既然叫了白晚楼师侄,岂不是把自己和苏沐摆在一个位置上,难道他们有同一个师父吗? 白晚楼没理他,兀自挥剑。 成沅君贼心顿起,左瞧右看,没看见苏沐那硬茬,便偷摸要伸贼手。他也不想干嘛,就是手欠。凑巧白晚楼也不想干嘛,就是想挥剑。 寒光一凛,成沅君就憋住气贴在了树上。 剑尖挑着耀眼的光,离他脐下只有一毫厘。 差点成王爷就成了太监。 然而可气的不是这些。 可气的是他头上还被砸了个果子。 硬茬苏沐不是不在,而是斜卧在树上,姿势放浪不羁。嘴角噙笑,上上下下抛着一个果子,往嘴里啃了一口,才又朝成沅君扔过去,说:“好师弟,寒舍没有招待,勉强请你的。” 这声‘师弟’分明就是嘲讽先前成沅君所称师侄。 成沅君哪敢接,他连动也没敢动。心知苏沐一直看他笑话,心头恼怒,拿眼神示意了一下道:“还不让他把剑挪开,本王若是断子绝孙,就叫你也生不出儿子!” 苏沐这才嘻嘻一笑,跳下树来,说:“晚楼,饶了他吧。” 他看着年纪也不大,这声‘晚楼’却像是在叫小辈,极为熟稔自然。 白晚楼挪开剑。 成沅君这才松开筋骨。 他没再敢挑衅白晚楼。果子虽青涩,但生在荆棘中不好入口。他横了苏沐一眼,欲揽上对方肩头,却叫苏沐一指:“你哪根手指碰我,我就削了你哪根指头。” …… 成沅君发誓,他这辈子都不喜欢无情宗几个人。 按说白晚楼如今这样乖顺,又生得好相貌,谁还记得那种动动手指就要人命的凶残,是个人都要心神荡漾一番。江原也不例外。 他似有动容,俯身凑近白晚楼。青衣一矮,拂过白晚楼的手。 白晚楼眼神微动。 江原细细观察道:“你眼睛也有病吗?” 很久没眨了。 有点吓人。 “……”白晚楼眨了下眼。 江原松了口气。 有些庆幸,又有些懊恼。庆幸于白晚楼没病,懊恼于应该事先问清楚连照情,白晚楼除了发疯还有什么问题。只需提前知道的,便不是他的错。万一在他这里出了毛病,他拿什么负责。 “我有一个朋友,他能把死人医活,下次引荐给你们。”江原起身离开,一边说着,一边自己去外面搭了个床板。床板是用之前为了雕玉凤练手时砍下来的木头做的。当时嫌重没费力扔,就搁在一边,现在正好拿来用。 对于床上躺的是萝卜还是人,丝毫不为所动。 江原说的当然是薛灿。 但是中原人不喜欢西域,也不喜欢西域魔城,薛灿如果到无情宗来,见到白晚楼,不知道会不会打起来。如果打起来,江原想过了,他就谁也不帮。因为一般话本都是这样的,打架的人不会死,劝架的人死的最快。 命最重要。 兄弟和美色都靠后。 略过这一插曲,一夜无话。 江原睡了个贼香。 连白晚楼半夜悄悄爬起来打坐也没有发现。 第二天晴光初现,江原的小屋就摸来了人。 云行轻袖一挥,悄无声息落在地上。他理了理衣襟,自怀中拿出两枚果子来,便轻巧迈步上前,要去敲门。 云行已经憋了一个晚上。 好不容易天边泛白。 他一定要当第一个客人。 昨日云行一直埋头在晗宝阁整理宝物,外面的事一概不知。整理宝库的事,是江原请他做的。原本云行不太情愿,但想到怎么说也有两个月同门情谊,万一江原下场太惨,这就是他最后的心愿,一时心软,也就干了。 结果等整理完毕灰头土脸一踏出门,就听说江原被连照情放回来了,好端端的,没断胳膊没少腿,还捞了个大活计,傍上了大长老。 扑棱一下从杂役攀上枝头当了凤凰! 云行:“……”突然就心绪复杂,觉得自己有点亏。 他有心找江原,又觉得太晚不方便。 这不,天一亮就摸过来找人。 想到江原不喜别人过分亲近,又已被雷劈过心有余悸,云行耐着性子敲门,手里还拿了两个果子。红通通的,是九灵果,吃了能补脾胃,安定心神。江原才从阴森森的牢里出来,又经连照情连唬带吓,心神大伤,此刻应该正需要。 江原一日在清溪峰,便一日是他峰下弟子,他身为大师兄,理应多加照拂。既然是前来探望,当然要携礼才行。 眼见门被人从里面打开。 “小江。”云行上前一步,说道,“可醒了么?我听说连宗主叫你看护白长老你——” 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堂而皇之冲击在云行眼前。 “你——你早。” 云行噎了很久,才把‘你拒绝了’四个字,给咽了回去,正儿八经换了一句。“清溪峰大弟子云行见过白长老。” 白晚楼面无表情看了云行一眼,视线落在他怀中。 两枚红通通的果子就在那里。 他把果子拿了回去。 然后关上了门。 云行:“……” 那一瞬间,云行脑子里只盘旋环绕了三句话。 连照情真的叫了江原。 江原真的答应了连照情。 白晚楼真的来了清溪峰。 但是—— 白晚楼怎么会来清溪峰? 等无情宗开始上早课,‘白长老睡在小江屋里’这个消息已经悄摸摸传遍了每个弟子的被窝。 无情宗很闷,弟子们都不苟言笑,在外人看来就犹如一潭死水,寡淡无趣。但其实不是的,他们只是不明着显摆,闷着咆哮。上梁不正,苏沐那样任性妄为的性格,能带出什么深沉的货色。 消息偷摸传了几传早就变了样,很快大家都知道晏齐新招的杂役是个深藏不露的人。看着平时不和弟子们来往,本本分分是个老实样,原来在他们不知道的时候,已经直接勾搭上了宗主?多少人挤破头也进不去内宗,终其一生徘徊在道门之外,竟然被个瞎子抢得了先机! 风评‘低’极化的那些人平时就不喜欢江原,此时更恍然大悟,怪不得江原从不往晏齐跟前凑,他们以为是故作清高呢,原来人家心思深沉,目标远大,盯得是上面那位。 一时之间啧啧有声。 此人心计之深,不可不防。 “我说他闷不作声必有城府。”有弟子私下道,“听说是晴空万里突然起雷,他替连宗主挡了雷,这才受到青睐。” “但他一个杂役,怎么能上岳仞峰浮陨坛?” “云行师兄带上去的。” 便有人故作了然:“原来先搭上了大师兄。” 闲言碎语如同蚊蝇。 嗡嗡飞到江原耳边。 啪一巴掌被他拍死在半途,随后挠了挠脸。 “你在这里不要乱动。”江原叮嘱白晚楼。 白晚楼跟着他迈进来的腿就又收了回去,一个人站在门口。 答应了连照情的事要做,本份内的活也要干,毕竟收了工钱。江原照常辰时不到起床,在院内闭目凝神片刻,然后去打理晗宝阁,跟着把地扫一遍。地是要天天扫的,因为树叶会天天落。山里的叶子总是格外的多。 与往常有异的是,如今江原身边跟了一个人。 江原不知道白晚楼从前是如何生活的,但眼下白晚楼亦步亦趋跟着他。 江原到东,白晚楼到东。 江原到西,白晚楼也到西。 江原嫌白晚楼碍事,这才把他送出门,又叫他不要乱动。 但看白晚楼只是站着,挡了外头的光不说,这么大一个人立在那也很碍事,就又说:“外面很空,长老若是不练剑,就去坐会儿。” 等门口瞧不见人,江原这才觉得清静。 其实他心里有所怀疑。 都说白晚楼疯了还没好。但江原觉得白晚楼疯不疯一个模样,都是生人勿近,行为难以叫人判定。如今叫白晚楼他也理,和他说话也能听懂,岂非是正常人该有的反应。 这是疯了吗? 江原不动声色想,别是连照情坑他的吧。 作者有话要说:无情宗有个内部投票。 是兔子精厉害,还是小江厉害。 一半的人押小江。 毕竟没人见过兔子精x 今日份小剧场 说到平时做些什么—— 晏齐在片场干嘛? 白晚楼:背台词。 连照情呢? 背台词。 江原呢? 背台词。 那你干什么。 白晚楼:看他们背台词XD。 第23章 把人忘了 不怪江原心底存疑。 无情宗叱咤中原十来年,前有苏沐挑遍天下敌手,后有白晚楼一战成名,但前者死后者疯,顾青衡还叛门而出自立为宗,值此风雨交加之际,一个弄不好,苏沐打下的基业就成了一盘散沙,太好趁此机会一网打尽了。 但它偏偏就叉腰狂到现在。 有人说白晚楼那么厉害,谁敢上前叫板。 也不尽然。 白晚楼再锋利,也是人,也会累。若眉山佛门联手,加上成沅君朝堂威压之力,岂会拿不下一个白晚楼,不过是需要付出代价罢了。死一些人的代价,总是付得起的。 之所以没人这么做。 不是不敢。 而是因为连照情。 江原刚摔醒时,脑袋可能受了震荡,时常犯晕,加之眼睛也有病,就成天窝在栖凤谷。栖凤谷不见外客,只是偶尔有人来和薛灿汇报事宜。西域的事,多半是薛灿操心,江原不怎么管。但多少还是能听到两句。依稀听到些无情宗中原之类的字样。 江原等魔域的人走了,才从树上跳下来问薛灿。 “我怎么没有听过无情宗?” 薛灿抬眼:“你连自家的事都不操心,管中原做什么。” 江原摸着下巴:“你要把手伸到中原去?” “我不伸,怕他们也要伸过来。”薛灿摘了朵凤栖花,将它碾成汁,滴在天蛛丝上。“知己知彼,方可百战百胜。不未雨绸缪,你是要替他们欺负我么?” 这当然不是。 “我只是奇怪,无情宗就算是拔地而起,也不过新秀之流,那连照情有这么厉害,能叫你和手下再三叮嘱多加抵防。” 江原看着薛灿替他捣鼓天蛛丝。他看薛灿是一点事都没有的,大概是因为看腻了。就是平时西域那些漂亮的姑娘——平时还能多看两眼的,眼下都不能瞧。上回他瞧过那个女修后,所在之处立马就成了雷腹之食,劈地江原都有点懵。 这天雷不是打打而已。 是真的能要人命。 薛灿一边将凤栖花的汁液抹在天蛛丝上,一边想着怎么回答江原。他想了会儿,觉得可以这么和江原开头。“从前无情宗还不如现在这般壮大时,本来眉山和佛门有一个机会,可以匡扶大义,趁无情宗站稳脚跟前,将它一举剿灭。”就像当初想对付罗煞门一样。因为当时无情宗和罗煞门算是各伤元气,想要坐收渔翁之利并非不可能。 “但此事未成。”薛灿说,“你知道为什么吗?” 江原寻思:“和你说的连照情有关?” “声东击西,假他人之威,换自己喘息。”薛灿道,“连照情适时服软,祭出了无空黄泉杖,将它交给了佛门。” 无空黄泉杖对佛门来说,堪称至宝。佛门得此一物,在情面上要对无情宗如何,也说不过去,从道理上就更站不住脚了。对无情宗的态度当然和缓许多。 “眉山嘴上不说什么,心里却是有想法的。他们两个本该佛道一家的人,因此有了些微妙的想法,产生了嫌隙。” 火猛之危立缓。 但服一次软有用吗?没有用。服软只是能换一时喘息,连照情深谙此理。故而他根本不是只拿宝物换安稳。给出黄泉杖的同时,连照情直接去信了蝴蝶谷。 蝴蝶谷曾欠苏沐一个承诺,有朝一日无情宗若需要,蝴蝶谷中的人和物,苏沐大可随意挑用。苏沐虽死,话还算数。金非池收到信的当日,便亲自出了谷。 金蝶开道,迷迭深谷。 金非池一出来,就像是开了妖道。 眉山和佛门对于无情宗的注意,便立马转移到了金非池的身上。比起一个没人领头的尚立不稳根基的新生宗门,已稳如磐石的金非池出谷自然更令人在意。 “一年。”薛灿说,“金非池在外面晃了一年,叫眉山和佛门也头疼了一年。连照情就利用这一年的时间,将白晚楼藏了起来,还休养生息,迅速整顿宗门。叫晏齐掘出岳仞山脉的宝库,叫衡止占了伏龙岭这一大关。” 金银在手,妖龙猛兽在手,无情宗又立于岳仞之巅,来去皆一览无余,可攻易守,等眉山和佛门回过神,无情宗已成磐石之势,再难以撼动。 但这还不算赢。 给出去的黄泉杖要回来,才叫万无一失。 这回连照情派出了白晚楼,那个时候白晚楼尚未疯得厉害,一年的休养生息足以叫白晚楼露面之时毫无破绽。佛门岂是那么好进的,进了佛门的东西又岂是简单取回呢。 黄昏之下,白晚楼身一人负一剑,踏进了慧根的地盘。 迎接他的,是金刚罗汉阵。 杀人是最简单的事,但伤人又不取人性命,还要胜,才最难。天下间能赢金刚罗汉的人很少,能不伤金钢罗汉却一路过关斩将的可以说是无。 但白晚楼做到了。 他以剑背为锋,点到为止,未伤一兵一卒,过了金刚罗汉阵。罗汉被他摔在身后,一个个叠成了山。最高那个背上放了个纯金大锣。连照情教的,说这叫先兵后礼。 先兵后礼的白晚楼直上金光阁。 金光顶有人,是个老和尚。 老和尚早就听到白晚楼要来,耳廓微动,听闻金戈声渐止,便眨了下眼。随后忽有寒风扑面起,一人跃过高阁,自天边彩霞中来,收袖落地,一尘不染。心知此事佛门终败。 当日若不被宝物迷眼,或能斩猛虎于幼时,如今山虎出林,为之奈何。慧根双手合掌,掌心握着佛珠。他说:“阿弥陀佛,施主身法卓然,老衲佩服。但黄泉杖认人,六根不净不可与之相触,恐令其染上尘埃,欲行不法之事。” 白晚楼充耳不闻,目不斜视。 他径直上前,当着慧根的面一把握住了黄泉杖。 “心存私念视为不净,趁火打劫视为不耻。黄泉杖是我宗门之物,借由佛门保管已有一年,如今我宗门为扶大义,镇守伏龙岭,仅衡止一人力有不怠,需取黄泉杖镇山之用。”白晚楼一个用力,将黄泉杖一把拔起,转了个棍花锵然一声拄地,说道,“和尚,你答不答应。” 白晚楼当然能随意取走。 但他非要问慧根。 慧根如果答应,保了面子失了东西。慧根如果不答应,保不全面子还拿不了东西。这个亏吃在肚子里,最容易叫人呕血。 白晚楼这句话问得比不问还要叫人难过。 江原情不自禁夸了一句:“他真厉害。” 被薛灿踹了一脚。 薛灿道:“连照情算准佛门最讲门面,一天到晚阿弥陀佛,故而拿他们最喜欢的天下大义,叫佛门把吞了的东西再吐出来。不但吐,还要光明正大吐,一点便宜都不叫他们沾。行事如此不留情面,你说,这样的一个人,我要不要防着他?” 江原撑着下巴:“能屈能伸,忍辱负重。此子不可小觑。” 说完就又被薛灿踹了一脚。 “你干什么!” “我和你说他诡计多端,你老夸他们做什么。” 江原:“我不夸,你继续。” 薛灿瞪了他一眼,继续说:“更别说连照情还养了个杀手锏。” “白晚楼吗?” 薛灿:“……你很了解啊。” 江原道:“不是你先说白晚楼打架很厉害的吗?”而且就方才听来,确实很厉害。晚霞天边起,仙人踏风来。他得多有天资才能挑了金刚罗汉。 薛灿盯了江原半天,忽然说:“可惜他再厉害,无情宗也没有他的份。你知道为什么吗?” 江原眨眨眼。 薛灿一笑:“因为一山岂容二虎。” 顾青衡便是最好的例子。无情宗有连照情坐镇,岂会叫白晚楼好过呢?薛灿要是连照情,也不会在眼皮子底下留这么一个祸患。趁着人疯,关在不知名的地方,十年二十年。 江原摸着罗网,若有所思。 他忽然道:“薛灿,你是不是容不下我,故意说给我听?如果你容不下我,不用这么拐弯抹角,直说就是。” 薛灿万万没想到话题突然被江原带到了这上面,他有些愣,一时不知怎么接话,下意识道:“那我要是说了呢?” “说就说呗。”江原诧异道,“你还指望我让你吗?” 当然是先下手为强啊。 “……”薛灿缓了很久才没气死。 江原从薛灿那里做足了功课才来的无情宗,对上连照情当然会小心应对。不过在江原眼里,连照情就算是坑他也很正常。身为一宗之主,不坑别人是要死啊。 宝库里空了很多,因为多数东西都搬到了岳仞峰,还在浮陨坛。浮陨坛被白晚楼炸了一个焦黑的坑,不知道三花大会还能不能如期举行。江原心无旁骛,一样样东西摆放完,待将最后一个架子立起来,忽觉视线昏暗,往外一瞧,竟日头将落。 一日就要这样过去了。这才察觉,有些过于安静。 一个人的时候也这么安静,但现在总觉得丢了什么。 什么呢。 江原想了半天,没能想起来。 但江原不管忘了什么,都没忘记晚间是要去库房找弟子领工钱的。领钱要趁早,他排着队,一边思索究竟忘记了什么,一边伸出手。 发钱的弟子在江原手心放了两个铜板。 江原看了一眼:“少了。” 弟子道:“不少,每次都这么多。” “我现在领两份——”江原随口就道,然后忽然住了嘴。 弟子奇怪地看着他。 但江原没理。 他突然想了起来。 为什么领两份工钱。 因为除了整理小宝贝,还托运了个大祖宗啊。 祖宗呢! 江原几乎是狂奔回晗宝阁。 出门急着要钱,压根没仔细看周围有没有人。但愿白晚楼还在,可千万别飞走了。白晚楼飞起来那么快——江原是见过的,如同离弦的箭,嗖地一声就没了。这才头一天,万一把人给搞丢了,连照情能杀了他! 晚间都是要往歇息处去的,江原在弟子们诧异的眼神中一路赶回晗宝阁。青衣的弟子飞起来像一只翠鸟。连奔带跑气喘吁吁站定在晗宝阁门口。 黄昏之下,这里根本不会有别人来。 夕阳落在宝阁顶上,又照影挪到后面的翠竹林。前有金银堆,后有玉石色,这里珠光华彩宝气冲天,是个聚宝盆。聚宝盆中有一道光影,如同破开天地的一抹锐锋。 白晚楼坐得端端正正,背挺得笔直,像一尊雕像。 江原叫他坐着别动,他就除了眼睛眨啊眨,真的没动。 一坐就从日头东坐到了日头西。 作者有话要说:江小原,扣工资! 第24章 会心一击 江原站定了定,让自己喘匀了一口气,这才准备上前去喊白晚楼。他脚一动,耳朵同时也一动。一些闲言碎语忽然就飘进了江原耳中。 晗宝阁形似宝塔,被一片绿林像扇子一样包了一半。声音就是从林中传来,十分小,但逃不过江原的耳目。 白晚楼在无情宗,地位卓然。他年少成名,十年未出剑,却还占据了天下第一的榜首。又孤绝英姿,却终年掩在云雾之内,藏身云顶台中,寻常人想见无门。这样一个人,如果正大光明走在无情宗,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局面? 不可能无人问津。 先前江原在,这里没人来。江原一走,早有弟子摒不住好奇心,硬是悄摸摸凑上来看。弟子们的视线落在白晚楼身上,白晚楼无动于衷。 他坐的是一个树墩子。灰蹭上他干净的衣摆,发黄的树叶落在滚边银纱上,遮住了上面精致华美的刺绣,但白晚楼还是能挺直背。就像他坐的不是一个树墩,而是黄金宝座。 像白晚楼这样的人,哪怕身上沾满了泥泞的污水,你也不会觉得他像个乞丐。你就算拿棍棒敲碎他的脊背,也敲不零落他一身傲骨。他生来就在高处,渺视苍生。 “那就是白长老。我都没见过。” “轻声点,你不要命啦。” “他们说宗主他对长老其实心里藏私,百般逼迫,才将人弄疯的。如今大约面子上过不去,才把要人放出来,以证自己清白——” “哎,好好的人,却是个疯子。” “哎,好好的疯子,竟然便宜了小江。” 那堆青衣弟子瞬间回过头。 江原不知几时就站在他们身后,此刻负着手,同他们笑眯眯地打着招呼:“师兄们好,蹲着累不累,渴不渴,要不要喝水?” 围观弟子:“……”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不知道江原打的什么主意。 他们和江原不熟,倘若熟,就会正大光明来,而不是偷偷摸摸,像见不得人。无情宗那么大,有些弟子光风霁月,有些弟子喜欢偷偷摸摸,都是很正常的。 弟子之所以评估江原,不知道江原打的什么主意,是因为江原就算是笑眯眯,也叫人难以瞧出来。一个人笑不笑,都在眼里。有的人皮笑肉不笑,有的人肉笑皮不笑,只有眼神是无法假装的。可惜江原是个瞎子,他这扇心灵的窗户被糊上了窗纱,还戳不破。 但还真有人上前一步,说道:“小江,我听说你摘了眼纱后博得了宗主青睐。这眼纱下面是张怎样的脸,想必比白长老惊绝,怎么不叫我们瞧一瞧。师兄们好歹也你同处了三个月,到如今还与我们瞒着,可是真不厚道。” 江原看过去:“你是谁。” 哈哈大笑的弟子忽然住了口。 冷风卷过。 场面一时十分尴尬。 来看热闹的当然不全是看江原不顺眼的人,顾明夕向来仗着自己元老级别的身份,拉帮结派,挤兑旁人。有人看江原不顺眼,但看顾明夕更不顺眼。便上前与江原小声说:“小江,你说话要注意一些,这位师兄叫顾明夕,是昔日顾长老的大徒弟,如今掌管执法堂。” 江原问:“无情宗有姓顾的长老么?” 顾青衡很早就不在无情宗,江原不知道也不稀奇。这倒没人怪他。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积极主动地和江原普及本宗爱恨情仇。 “当然有,在白长老之前,就有一位顾长老,为创建无情宗立下过汗血功劳。”弟子兴致勃勃道,“如今已是禅陵宗宗主,三花大会时,他要同慧根大师他们一道来观礼。” 江原恍然大悟:“你说这个顾长老。” 顾明夕哼了一声,略有得色。 下一刻就见江原略为羞涩地挠了下脸。 “我还以为顾长老膝下没有弟子,只养了条狗。” “怎么可能养——”顾明夕反应过来,气地拳头都捏紧了。“你骂我是狗?” “我没有。”江原似乎是被吓到了,脚下后退了两步。回过神时,也很气愤,“狗通情达理知晓人意,还能忠心护主。师兄怎么能说我骂狗。” …… 分明是骂他连狗都不如。 围众弟子悄悄捂住嘴。 江原平时不声不响,竟牙尖嘴利如此犀利吗? 倒是像头回认识。 简直大开眼界。 ——但好开心啊。 顾明夕脸色发青,半晌才从牙缝中憋出一句:“你故意的?” “师兄竟然能看出来,看来离当狗又近了一步。”江原略有欣慰,“不愧是顾长老,教导有方,带出来的徒弟,和他一模一样。”稍微激两句,心性便全写在脸上。 顾明夕是来看江原热闹的,不是叫江原看他的热闹,怎么受得了这等讥讽。他手腕一翻,手中立时握了剑,围观弟子振袖疾退四下散开,瞬间离得近的只剩下江原与顾明夕两个。 顾明夕举剑就道:“你找死!” 江原找死吗? 江原从不找死。 他在白晚楼面前都能活下来,还轮不到一个没有实权的小弟子对他呼来喝去。有句话顾明夕倒是一开始就看清楚了,江原就是故意的。 江原在这里呆了三个月,整整三个月,够把无情宗祖宗上下翻一遍。他前脚才在浮陨坛见顾青衡和连照情翻脸,又早在外面听足了八卦。能不知道顾青衡在无情宗还留了底脚? 顾青衡虽然人走了,昔日名下弟子却没有随他一道走,而是仍然留在无情宗,不知道是当师父的不要他们了,还是个个忠心于宗门。但眼下看来,怕是顾青衡故意把人留在连照情面前,好替连照情找茬的。 但顾青衡倒也不想想,人为刀俎,他的人在连照情的地盘上,难道就不是鱼肉,任人宰割?还想碍连照情的眼,想什么千年大好事呢。连照情也是好手段,顾青衡要留人碍他眼,他就容。容了下来,好好待着,要他们混吃等死,一事无成。 毕竟死是简单的事。 窝囊地活着,好好的纵容着,最后再从高高的地方摔下来,这才叫人心里难堪。 执法堂这个地方,雷声大雨点小,屁实权没有,不过抓抓人狐假虎威。真正有实权的在连照情手里,叫明火阁。执仗明火洞察是非,那才是行法弟子。 说到底连照情不是大方,而是小气,不但小气,还能忍。他忍得越久,要别人付出的代价就越大。就像他能忍无情宗在佛门面前示弱一年,也能忍自己已经四方遍传的恶名。 天下有谁能把无情宗知道的这么清楚? 当然只有内门弟子。 想必顾明夕为了杜撰也费了不少功夫。 江原瞄了眼顾明夕的剑。 剑光黯淡。 一看就没好好修心悟道。 想想也是。 成天想着给连照情滴眼药,给晏齐找事,给云行使绊子,怎么可能会将心思花在正道上。连照情的‘纵容’和‘关爱’还是有些效果的。 果真养出了一群废柴。 先前造成江原风评极度低下的人,带头的就是顾明夕。 “师兄莫要动怒。”与顾明夕暴跳如雷相反,江原不急不躁,“大师兄交待过,无情剑从不指向内门弟子。顾师兄若是情急之下忘记了,怕难逃宗规鞭刑。” “云行?” 顾明夕冷冷一笑:“他算什么东西,抱团取暖,拉帮结派,以身作不好则,还敢说教宗门规矩。”说罢剑朝江原一指,“哦我忘了,怎么说也是拉扯过你的,若没有大师兄带着你上岳仞峰,你也巴结不了宗主。可惜大师兄是不知道你这个人,一攀上宗主,便将他忘了。眼上他是不是气得躲在哪里哭呢?” 这么说着,朝旁边人笑道:“师弟们,这你们也别怨小江。各人有各命,人家长了一张漂亮的脸,大师兄就替他说话。谁来记得当日有人说小江不是,被大师兄扔下山去的?那弟子呢,腿断了接好没有,站出来瞧瞧。” 这话是说得十分不好听了。 简直是说江原以色侍人差不多。 无情宗若是一颗蛋,大约顾明夕之流,就是顾青衡留下来的蛋上那条缝。能多张狂便有多张狂。可他能倚仗什么呢?倚仗着苏沐过去曾经留下的情分吗? 哄笑之声也不大。 能肆无忌惮的也就顾明夕。 江原将他们一一看了一遍,随后视线落在顾明夕脸上,谦虚道:“承蒙师兄夸奖,但就算顾师兄夸我,我也不能趁师兄心,叫师兄如愿的。” “您哪配呢。”江原笑眯眯说,“您不配。” …… 怒到极致,顾明夕反倒气笑了。 他剑尖一转,一道剑气擦过江原的脸撞到身后树上,树上顿时留下一道深深的痕迹,散下一地落叶。没人注意到的地方,经树消散的剑气余波直奔白晚楼而去,唰地一下拂过白晚楼肩头。压抑着的喧闹声中,一根头发轻飘飘落在白晚楼膝头。他动了动手。 作者有话要说:您的大招“白晚楼”已被触发,正在调息,正在调息。 今日小剧场 《呔,亮你的兵器》 说到各自的兵器。 连照情:我有金锁链。 晏齐齐:我有剑。 成沅君:我有美人扇。 薛灿灿:我有小蝴蝶。 所有人都看江原—— 白晚楼:看什么看,他有我。 人形大杀器X 第25章 长老之威 地上散了一树落叶,被剑气击落的。脸上渗出的血丝没叫江原动怒,但才扫干净的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又乱了,才叫他眼神深沉起来。 江原好像已经提醒过很多次—— 不要,弄乱,他打扫过的地方。 总有人记不住。 “宗规有十,师兄你犯了其中之四。我记得其中一条八十鞭,师兄,就算人活着不要脸,恐怕也挨不过去的。”江原拿指腹抹了下脸,手指在舌尖舔了一下,拭去了那一抹血痕。声音已不如先前灵俏,反而有些低沉。 “师兄既然不肯信,我便说一说。” “第一条,同门不得内斗。”江原毫不顾忌,手指撇开顾明夕剑尖,上前一步。“云行师兄连狗都不杀,他若是因此惩戒了什么人,只能说那人连狗都不如。” “第二条,不得妄议峰主。”顾明夕有心举剑,却觉得剑身无比沉重,定睛一看,却是江原两根手指按在他的长剑之上。区区两指,有如千钧。“师兄方才,妄议峰主,妄议宗主。已是八十大鞭记在账上。” “第三条,不得妄议长老。”江原轻轻松松,将长剑压至一侧,人已到了顾明夕跟前。“无情宗没有姓顾的长老,只有姓白的长老。妄议白长老——” 他凑上前,轻声说:“那是死罪。” “好像还少了一条?那我再送一句吧。”江原伸出手掌送在顾明夕胸前,“反派总是死于话多,不知道师兄听过没有。” 什么—— 顾明夕听没听过是另外一回事,但他是亲身感受到了。周围的声音一下变得很远,顾明夕觉得胸口一疼,像有千钧力穿胸而过,然后弟子们诧异的眼神落在他眼底,离他远去。 夕阳红通通的,划过顾明夕眼角——他整个人都飞了出去,连着手里那柄握不稳的剑。也就是刹那之间只觉得浑身骨头一痛,嘎嘣一声,整个人就重重摔在了地上。 这一摔差点连脏腑都吐出来。满眼金星中,顾明夕满腹怒火,正欲起身大骂,忽然周身一冷,余光之中,他的眼前出现了一双靴子。 靴面缎白,缀着海珠。 海珠不足以叫人心凉,叫人心凉的是穿着这双靴子的主人。 “方才是你动的手——”白晚楼弯腰拾起落在地上的剑。剑身拖曳在地上,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刺啦声,像一柄刀搅弄你的五脏六腑。随后才俯视顾明夕。“搅我清净,让我不得安宁?” 顾明夕骨头再痛,也抵不过从心底漫起来的冰寒。 他看到了那双眼中的冰冷,仿佛是一种行刑的宣判。 上一次江原听到这两句话时,白晚楼正准备掏冥兽心窝。江原眼睁睁看着白晚楼提着那剑,剑尖划在地上,轻轻地剑鸣之声。然后剑尖就对上了顾明夕的眼睛。 “有眼不明,有心不善。你活着有什么用处。”白晚楼道。 完了。 江原心想。 少年不知愁滋味,拥有的时候不晓得好好珍惜,失去的却这么快。这不声不响听话的日子没两天,熟悉的那个白晚楼回来了。 还换了种方式疯了。 白晚楼的威压无疑是巨大的,尤其是在他心情不好的情况下。无情宗弟子只知白晚楼疯,却不知道他是怎么疯,疯到什么程度,疯起来是什么样子。方才在那围观了半天,也不见白晚楼有任何反应或者动怒,甚至以为白晚楼其实是傻的。 直到现在背上被冷汗浸湿,才恍然惊觉,他们以为是白玉雕就的人像,其实是个活人。一个杀人不眨眼,捏人脖子如拎小鸡的天下第一。 一瞬间汗爬满了背,被风一吹,禁不住抖了个哆嗦。 躲在后面的弟子心存侥幸,仗着人在外围,江原看不见,顾明夕看不见,白晚楼也看不见,便想偷偷溜走。他一矮身,刚要越过绿竹林往外飞,却是一道剑气冲来—— 白晚楼看也不看。 翻手为掌,一拉一扣,便将人四脚朝地摔在地上,啃了一嘴的黄泥。 “谁让你们走的。”白晚楼淡淡道。 剩余弟子立马站了个笔直。 有人小声凑到江原身边问:“长老是疯症好了吗?” 无怪他们这么问,这和先前所见分明判若两人啊。若是白晚楼之前便像现在这模样,顾明夕哪有命留到现在和江原怼上几句。他们也不想问江原,可是眼下在他们心中,能与白晚楼一条线上最亲密的,岂非就只有江原? 江原想了下,得出结论:“怕是没好。” 弟子狐疑:“你怎么知道?” 江原怎么知道? 因为江原更相信在浮陨坛时所见,会维护他这个外门弟子,又收起剑与成沅君公正对决的白长老,才真正是白晚楼。肆意杀虐,视生命为草芥的,不是。 江原微微一笑:“不信,你跑一个试试就知道了。” 弟子:“……” 前车之鉴有两个,都扣在地上,现在谁还敢再动。 先前和稀泥告诉江原顾明夕身份的那个弟子仗着自己没得罪过江原,立马成了墙头草,往江原身后一站,一心只朝无情宗,以表立场和忠心。 顾明夕是不是好货色,江原不知道。毕竟能蠢到当面挑衅,这个人不论江原出不出手,白晚楼出不出手,都是活不久的。当然顾明夕也有可能是故意激怒江原,谁能说得准呢。但他不能死在白晚楼手上。 因为连照情不傻,也不宽容。连照情既然能留下顾明夕,说不定这个人还另有用处。先前江原出手,倒不是要至顾明夕于死地,就是单纯想练练手。 江原在无情宗三个月,低调了三个月,够久了。久到叫顾明夕暗搓搓领头编排了他这么久。江原是个没脾气的人吗?他当然不是。不但不是,还喜欢有仇当场报。 能从栖凤谷出来,一手操建起西域魔城,他又怎么会是心慈手软的人呢?江原和薛灿都杀过不少人,但他们不同的地方在于一个。江原不喜欢滥杀无辜。他杀人,一定有理由。而这个理由,足以叫原本热爱生命、热爱世间一切美好事物的江原,能亲自下手,毫不留情。 这里前无虎豹,后无豺狼,只有中间一群窝囊。 现在不动手,留着过年啊。 江原也不怕别的弟子将这事捅出去。尽管捅,捅到连照情那里,说不定还能高高兴兴多赏他一顿工钱。 但顾明夕不值得白晚楼动手。白晚楼不应该动手。这个血不配沾到他身上。江原在弟子们惊诧的眼神中跨步上前,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到白晚楼面前。 白晚楼早已没有先前那乖顺的眼神,他只是拿剑尖指着顾明夕,眼里是冰冷无情。这个时候的白晚楼,就像个盯上了猎物的猛兽,屏息凝神,是谁也惹不起的。 连照情都不行。 但是江原不在意。 他大大方方上前,在弟子们的抽气声中,一把握住白晚楼手里的剑——顾明夕的剑。 “饶了他吧,晚楼。”江原道,“他犯了戒律,理当交由明火阁,四条戒律下所受岂止八十大鞭。不论他要受到什么刑罚,都不值得你动手。” 白晚楼不悦地眯起眼。 “他放肆。” 江原知道顾明夕放肆,也知道白晚楼不喜欢别人放肆。在白晚楼的地盘放肆不可以,对白晚楼的东西放肆,更不可以。放肆过的人,下场都不怎么好。 这个时候江原就在想,或许先前那些侍奉过白晚楼的人都消失匿迹是真的。因为就连江原自己也不确定,如果白晚楼执意视顾明夕为敌,或者连带着看他也一并不爽,会不会一道把命折在这里。 但江原还是没有松开握住顾明夕剑的手。 尚在地上被剑尖指着的顾明夕动了动喉结,冷汗直流。他背挺得很直,十分僵硬,要爬不爬,要起不起,却不能挪动分毫。因为白晚楼虽然在看着江原,手里的剑却握地十分稳,根本不会松动半分。 顾明夕毫不怀疑只要他稍有异动,便会命丧于此。 他对白晚楼会心软可一点也没把握。 一滴汗自顾明夕额角淌下,渗进衣领里。天边终于连最后一丝余晖都已落下。白晚楼终于松开了手。江原与白晚楼已僵持半晌,丝毫劲也未敢松,此刻终于察觉剑上受力松动,顿时心下一松,手上就卸了力。 便在江原忽然卸力之时,白晚楼蓦然重新握紧剑,趁其不备,将剑身一把抽出,随后寒光顿起,四周虽暮色四合,却刹那间亮如白昼。 再黯淡不经修炼的剑,到了白晚楼手里,灌注了他的灵力,便是一柄神器。神器无主便是铁,铁器遇伯乐才为兵,兵器和人,本就是互衬互助。 江原心里一惊,却已错失先机,也根本没想到,白晚楼不管换哪种方式疯,也根本就不傻。他捞剑无门,人叫白晚楼一推,身形往后一撞,就是三尺。 但见白晚楼剑起剑落。 寒光之中,顾明夕肝胆欲裂,啊啊大叫。 啊啊大叫。 叫完住了嘴。 ——他还能喘气,还活着,并没有死。 只是衣衫尽碎。 白晚楼将顾明夕的衣服剁成了布条,便手一松扔开了剑,仿若烫手。剑未落地,便碎成了千百片,零落成泥。 不是白晚楼故意断剑。 人可耻,剑无辜。 白晚楼惜剑。 这剑本身就十分脆弱,根本承受不了白晚楼灌注的灵力,会碎成千百片,意料之中。 但在顾明夕眼中就不是了。 修道者,兵器如同魂。 剑亡,魂灭。 顾明夕红了眼:“白长老,你未免欺人在甚!” “大肆喧哗,对我不敬。污言秽语,对无情宗不尊。宝剑蒙尘,对明剑不义。不敬,不尊,不义。你有何脸面,在我面前放肆。”白晚楼眼中无他,负手而立。但见江原正面向这里,又补充了一句,“无情宗的衣服,他不配。” 江原:“……哦。” 心绪复杂。 这他娘的就是你削了他衣服的理由。不愧是无情宗大长老,连照情的师弟。留了气不留面,是个狠人啊。但江原也没闲着,趁白晚楼心思未改,也趁顾明夕尚在沉默中省得再多嘴让人忍不住想抹他脖子,果断朝弟子道:“还不将你们顾师兄抬走。” 顾明夕蓦然站起身:“我有脚,会走!” 声音之大,言语之愤慨。 江原还没来得及出声。 但见本来闭上眼的白晚楼蓦然睁眼,眼中俱是犀利。“来人,把他送到明火阁。宗规十条他犯其四,秉连宗主知晓,命执法弟子按律行刑。该打多少鞭,一鞭也不许少。” 江原:“……” 都说了不要多嘴。 留他一命还要自寻死路。 也罢,和他无关。只要不死在这里,那便随白晚楼高兴,还能送连照情一个人情。 眼见弟子们悄摸要四散而去,而白晚楼微沉着脸,已又坐回去——同他原先一模一样。江原微微动了动嘴角,指尖悄悄一指:“白长老。” 他说:“你有没有看过天女散花?” 白晚楼漫不经心望过去。弟子离去之处,忽然狂风大作,像平地起的卷风,迷了他们探路的眼,那些或是藏于树间或是躲在石头后的弟子被风吹得避无可避,纷纷跌落出来。 瞬间便如狂风过境,扫了个干净。 江原蜷起手指收在袖中,像没事人一样,悄悄走到白晚楼背后,负手俯身,随后才说:“让你久等了,我们回去吧?” 他因为弯着腰的缘故,头发从肩头滑下,荡到白晚楼颊侧。这个距离,十分近,近到白晚楼只消伸出一只手,便能掐住人最脆弱的脖颈。可是掐死了没有意思,掐死了,就只能冷冰冰躺在那里,就像是白晚楼一个人坐在宝冢中的玉石堆上时那种感觉。 虽华美却冰美无情。 白晚楼给够了冥兽机会,他在宝冢里盯着它很久,那只冥兽都不敢妄动,这让白晚楼觉得无趣。世界像是静止的,没有声音,天地也像是静止的,十分单调。直到山崖边忽然攀下一个人,天上响起一道雷,撕开了白晚楼脑中混沌的迷雾。 这个人很有意思。 眼睛也好看。比白晚楼在宝冢中见过的任何玉石都好看。 江原以为他说的话,白晚楼听不懂。但其实白晚楼并非完全不知道自己做过什么,他是因为道元破损染上的病症,不是痴傻。只是在犯病的时候,便难以控制自己,狂性占据了绝大多数,像失去理智的猛兽。 从前他疯癫起来,谁也不认,只能靠连照情拿金锁硬捆,消磨掉他的耐力,慢慢自己恢复。现在倒比先前好一些,还认识一个江原。不知道是因为衡止喂下无数的药起了功效,还是因为江原送白晚楼的礼物,叫他记得太深。 白晚楼忘记自己为什么要坐在这里,他只是觉得应该坐。所以被别人打扰了清静,他不高兴。而解决了顾明夕,也理应当又坐回去。 听江原这么说后,白晚楼站起身。 江原就随着白晚楼的动作往后退了两步。有一个习惯,他一如既往保持地很好,和别人之间恪守礼仪,轻易不碰触。哪怕这个人是天下第一的白晚楼也是一样。 “你走前面。”白晚楼说,“我走后面。” 江原推辞:“还是你走——” 白晚楼迅如闪电地掐上了他的脖子。 江原立马松口:“我走前面!” 白晚楼松开手。 “……”江原摸着脖子,无话可说。 一回生二回熟,江原现在闭着眼睛都会做选择。自出生到现在,没人能叫他心塞,除了白晚楼。还屡试不爽。熟悉的动作,熟悉的触感,是那个在宝冢中遇佛杀佛的白晚楼无疑。 天真。 乖顺。 没疯。 呵。 他先前真是被美色糊住了眼。 白晚楼还是那个白晚楼。 不掐人脖子不可能。 哪怕那个人是江原也一样。 第二日一早,江原就被连照情叫了过去。 叫他的还是那个看上去就穿得高大上衣饰繁复的暴发户弟子,这回熟了。江原还能率先叫一句:“师兄。” 不知名弟子有些诧异:“你还活着。” 江原道:“我如果死了,师兄你来叫谁?” 那暴发户弟子想了想:“但来之前我也不知道你是不是死了。”总得来了以后才能知道。 江原:“……”还挺有道理。 作者有话要说:天雷:我袖子都撸好了你告诉我不用了!你以前教训人找我的!你变了!我要闹了! 第26章 宗主私约 江原跨出门,便将弟子好奇探究的视线给隔在了门后。 “连宗主找我有什么事吗?”江原道。 弟子收回在室内寻找白晚楼踪迹的目光,道:“有。” 这一回可比上一回简单。 除了弟子望过来的眼神没有了怜悯,反而透着兴致盎然。 顺利过了疯狂抽人的柳树,一路畅通无阻进了倚荷院,弟子就不进去了。他站在外面,只和江原示意:“宗主在里面等你。” 里面。 那关紧的大门吗? 江原回头询问:“师兄不和我一道进去吗?” 弟子道:“宗主私人住处,不可擅闯。” 说罢冲江原笑了一笑,意味深长,便走了。 江原:“……” 这人最好别意味深长,他一意味深长,就没什么好事。上一回意味深长后,江原就在连照情这里领了个大活计,这活计现在还在他屋里打坐呢。不晓得妥不妥当。 弟子把江原抛了个干净,这里就只剩下清风过堂,天地无声。江原眨眨眼,这么个寂静无人,不做点什么简直是对不起这无人问津的大好氛围。 就在江原踌躇时,便听连照情道:“进来。” 江原有些犹豫:“能不能不进来?” 里面道:“为什么?” 江原说:“因为我现在风评不好。” 如果要谈心,最好不要在私人住所,换成公共场所比较好。 里面沉寂了一瞬,随后风雨欲来:“滚。” “哦。”江原麻利要滚。 连照情一袖子打开了门,阴沉沉道:“滚,进来!” 江原只能重新回来,但进了门站在大门口,不肯再进半步了。 连照情就坐在那里,指骨敲着桌面,咄咄有声。半晌说:“江原。” 江原低眉顺眼:“哎。” 连照情拉长了音调:“你干的好事啊。” “哪一件?”江原问,“风评不好?” 连照情微笑着,一字一句道:“你如果真的风评不好,早就被本宗扒了皮去喂鱼。”这点风评,连照情还是信的。他又不是八卦之辈,外面说风就是雨。江原如果风评不好,连照情风评就是他祖宗。欺师灭祖,残害同门,草菅人命,辣手无情。 连照情说的好事,当然是指顾明夕的事。 “本宗大半夜接到消息,说顾堂主被人架到明火阁,未经本宗允许被人执了私刑,满腹牢骚,要和本宗辩个公道,争个明白。”连照情一拍桌子,“简直胡闹。” 他能叫人落下这么个私刑的口舌吗? 当然不能。 所以连照情当下就发了口令,他允许的,照规矩打。 一鞭都不少。 江原:“……宗主果真英明。” 连照情点头,一脸当然:“不错。但是无情宗做事,向来讲究有理有据,顾明夕要个公道,本宗不能听他一面之词,也不能听你信口胡说。你——” 连照情还没问,江原先说:“顾师兄说了什么?” 连照情道:“还没。”他心中想,那么多鞭下来,晕得一塌糊涂,哪里有力气还说话。而且就算顾明夕说,连照情也根本不会听。 一听顾明夕还闭着嘴,江原就举起了手。 “那我要恶人先告状。” 理直而气壮。 江原在连照情面前逼逼了一顿。 大致不差。 连添油加醋也不用。 因为连照情根本不在乎顾明夕究竟做了什么,他只是听完之后,有些遗憾:“怎么才四条。”说罢眼神有些不赞同。“年轻人还是缺乏见识。” “对宗门不敬。对长老不敬。出言侮辱同门。不善修行。拉帮挤兑他人。”连照情随便数了数,说,“起码能说出个五条。” “……”四条也是他随口说的,这位随口的更厉害。江原斟酌道,“鞭子打下去是会死人的。”他还没想要致人于死地。说到底顾明夕只是嘴巴上逞了顿痛快,连摸都没摸到江原一下,却被江原打了一顿,又被白晚楼打了一顿,再被连照情光明正大打了一顿。 惨还是顾明夕惨。 “你懂什么。”连照情说,“顾青衡留他在我这里碍眼,我忍了他许久。如今你倒是聪明,晓得我心思,借这次机会替我整治了他一顿,岂能不好好运用一下?” 这江原就不明白了。 顾明夕何德何能,要在连照情这里,故意耀武扬威? 江原不懂就问。 方才还得意洋洋的连照情忽然就陷入了沉默,半晌才咬牙道:“还不是因为上任宗主。” 上任宗主,就是苏沐,连照情的师父。都说苏沐做事肆意妄为,他愿意交朋友,便当你是知心好友,就算下河摸鱼也肯亲自为你去。但他若不当你是朋友,你死在他面前,也不会顾念旧情半分。 连照情了解苏沐,顾青衡大约也了解苏沐,就在两人称兄道弟的时候,和苏沐订下一命之约。约定内容很简单,此生两人为好友,即便是翻了脸,也不能累及下一代。 苏沐还当你是朋友时,是满口答应的。 结果顾青衡果然和苏沐翻了脸。 当然,也同样遵守了约定。 顾青衡就算对连照情不爽到极点,也不会主动为敌。同样的,仗着这个约定,他故意把顾明夕留在连照情眼前,叫顾明夕为所欲为,也要给连照情添不痛快。 江原沉默了很久,才发自内心感慨。 “你们宗主,有病吧。” 这话连照情很认同:“我也觉得。” 并且想说很久了。 “但不论如何,我无情宗自然不会随意当毁约那一方。只是这个好消息,我是一定要主动告诉顾长老的。”连照情道,“免得他猜测来猜测去,叫别人胡说引起误会。” 连照情要用金箔纸,木槿裱花,郑而重之将这信寄给顾青衡。他无情宗教训门下弟子,那是光明正大,理所应当,不需要借别人的口,污蔑无情宗的尊严。 他打人就打了,还需要遮掩吗? “此事你做的很好。”连照情道,“记你一功,你要什么赏赐?” 赏赐? 江原试探道:“能不能不当白长老的——” 连照情:“不能。” 江原:“……” 见江原闷不作声,连照情提议道:“你可以坚持己见。” 江原眼中燃起希望:“坚持了你就会答应——” 连照情撑着下巴:“不答应。” ……说给赏赐又不给,男人都是骗子。无情宗的男人是骗子中的骗子。 江原提出要求无果,一气之下问连照情要了一大笔钱,揣着钱恨恨地踏出了倚荷院。经过柳树林时,没有灵符护体,柳枝欺生,开始耀武扬威,被江原一袖子抽了个四下凌乱,连自己是哪棵树都认不得。 什么玩意儿。 也不看看欺的是谁的生,江原在栖凤谷玩柳条时,这些树怕是还没能种呢。 江原气鼓鼓回到小院时,日头移了一小格。 白晚楼没有离开,他也不在屋里,而是坐在外面松树下调息。听见衣袂翻飞有人落地的声音,就睁开眼来,望向江原。 如今白晚楼虽然恢复了冷淡的性子,却仍然不爱说话。他见了江原,目光就落在江原怀里,那里一大包银两。早知道打顾明夕一顿就有这么多钱,江原情愿天天打他一顿。 “你喜欢?” 白晚楼道。 江原下意识看向怀里的包裹。 “喜——”见白晚楼眼神有变,立马改了口。 “不喜欢。” 上回白晚楼以为江原喜欢玉石,就带他去了金山玉海。这回要是以为他喜欢钱,再送他一座钱山钱海,江原可消受不起。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他是个正经人! 连照情说给顾青衡寄信,便真的寄信。不但寄,还好心告诉昔日顾长老,说顾明夕躺在床上动弹不得,但不碍事。因为他打人有分寸,留了一口气嘱咐弟子好好拿黄连养着。 每天三碗。 不加糖。 听说顾青衡收到信后,气得捶着胸憋了半天。 成沅君将他们安排在山下不远别院,与眉山老道和慧根住在一起,过几天还会有别人来。慧根看顾青衡气得说不出话,怕人气死,心想,佛门要引人向善,消人戾气。于是平时只念一遍经,又多念了几遍。还用上了内劲。绕梁三尺,连蚂蚁都听得见。 当然江原听不见,他也不喜欢听。慧根也没在江原耳边念过经,不知道念了后,是不是能对叫瞎子也眼前遍是光明。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后两日江原一惯如常。 白晚楼睡床,他睡搭成的木板。唯一不同的是江原再也没有刻意赶走白晚楼。白晚楼也并没有捣乱。实际上白晚楼根本不可能捣乱,他很安静。等江原习惯了白晚楼的存在后,有时候几乎会忘记白晚楼就在那里。 多数时,江原扫他的地,偶尔直起身,往边上望一眼,白晚楼坐在那里,望着不知名的远处发呆,那里既没有夕阳,也没有流云,不知道是什么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 江原拄着扫帚想了半天。 他猜可能是因为白晚楼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日子。 因为一直是一个人住在一个地方。 也许不是因为白晚楼喜欢这样。 而是除了这样,他也根本找不到别的消遣。 清醒时尚能知道自己打坐练功。 糊涂时浑浑噩噩,又知道什么呢? 如今虽不再是一个人生活,但是江原于他,岂非是没什么区别的。江原看着白晚楼挺直的背影,捏了捏扫帚柄——他忽然手间一转,扫帚如利箭,嗖地砸向了树丛间。 “哎呀”一声里头滚出一个人来。 动静惹得白晚楼看了一眼。 江原回过头:“云行师兄。” 这话气平平,莫名叫云行背上一阵发凉。被抓了个正着的云行有些尴尬,但既然发现了也不好再藏着匿着,哈哈一笑,拾起扫帚走向江原:“好巧。” “师兄在这里做什么?” 云行说:“想你?” 江原:“……” 两人对视半晌。 忽然云行一阵警觉:“别——” 但已经晚了。 江原一脚踢起扫好的树叶,掌心一翻,树叶如针分散四方,力有千斤如山石迎面而来,只听一堆‘哎呀’痛呼声,就树上丛间房屋后面滚出一堆身着青色流纱袍的弟子来。一个个被砸了正着,横七竖八倒在那里,痛呼哀啭。 将地上的人扫视了一圈,江原笑了一下,意味深长:“他们也想我。” 云行要阻拦的手横在半空,半晌后收回手,略有些尴尬地咳了一声。 “其实是这样的。” “之前浮陨台有弟子看到那晴天霹雳,便说了开来。他们就都好奇,是不是你能像先前那样,能见人识容貌。又白长老在此,偏不打雷。故而前来张望。” “要不你把蒙眼的纱带解了,叫弟子见识见识。” 云行说了半天,却是江原打断了他。 “晏峰主叫你来做什么?” 云行的话戛然而止。 话是不错。 江原怎么会知道。 江原怎么能不知道。别说浮陨台一事,连照情叮嘱了不可胡乱声张,就算是云行,也不是乱嚼舌根的人。先前不大肆宣扬此事,到现在竟然会提出如此荒唐的要求。先前因为妄议晏齐就将胡说的弟子扔到山下去的大师兄,难道是假的吗? 江原一点也没顾及云行这拙劣的遮掩:“晏峰主与白长老师兄弟情深,不放心白长老在我这里,请你来看护也是在情理之中。” 云行半天说不出话。 江原有一个优点,爽快。 还有一个缺点,太爽快。 那么点心思就被江原抖了个干净,还一脸理所当然。关键你在胡说的时候,江原也不会反驳,而是聆听。但事后若是晓得江原内心通透,说话的人便会觉得自己像个傻子。 江原道:“晏峰主让你过来,到底想知道什么?” 云行也不瞒他:“听说前日你们动了手,就问问你们有没有受伤。” 江原不答,他反问云行:“晏峰主去过执法堂了?” 云行:“……”这又是怎么知道的! 但他无法反驳,只能道:“去过了。” 江原肯定道:“还见过了连宗主。” …… 云行自暴自弃:“并和连宗主交谈了一番。” “隔了一日,他是不是已经笑够了?” 因为过于痛快,这才忘记先来关心一下白晚楼。 云行有些绝望:“不错,他说你做得很好。” 江原伸手:“有赏钱吗?” “……连宗主不是给了吗!” “那怎么能一样。”江原很自如道,“连宗主是连宗主,晏峰主是晏峰主。亲兄弟尚且明算账,难道你要说他们师兄弟之间,感情好的能穿同一条裤子吗?” “他们要是穿同一条裤子,便当我没说。” 云行手哆嗦了半天,招了招人,有眼风的弟子便上前,掏出一个小布袋,交给了云行。他将这布袋掂了掂,扔给江原道:“宗主料事如神,估算的一点都不错。” 原来昨日晏齐得讯之后,就立即从清修之地赶回来,去和连照情唠家常。师兄弟痛痛快快喝了一通,待要走时,晏齐才想起来,忘记去慰问一下功臣。 顾青衡留下的眼中钉在他们这里横了这么久,虽说有一万种法子叫人痛不欲生,到底是不动声色的。哪有这么明着教训来得痛快。江原这功,要记。 但连照情叫住他:“你去看晚楼,带钱了吗?” 晏齐很诧异:“钱?” 他道:“晚楼喜欢钱?” 晏齐从不知道白晚楼会喜欢这些东西。 连照情笑了笑,没答话,却只说:“你带一些,万一用得上。” 白晚楼不缺钱,江原就算缺钱,连照情也给过了。晏齐是知道江原问连照情要了一大笔赏钱的。饶是晏齐素有千机鬼面之称,意为他腹内心计千回百转,此时也压根想不到这钱派在什么用场上。 除非江原开口再要? 但江原怎么能干得出这种事。 然而江原确实干得出这种事。 江原把小布袋塞到衣服里,脸上的笑容真诚了些,话也更多了一些。他道:“云行师兄,进来坐坐,喝点什么?” 不想喝,不想坐。 云行感慨道:“问完就走。” 江原点点头:“知无不尽。” 云行便道:“白长老身体好没有。” 江原:“挺好的,还能掐死人。” “病症呢?” “疯着。” “你还愿意照顾吗?” “愿意啊——”江原满口就要答应,忽然想到先前才和连照情说过‘把白晚楼送回去不干了’,忽然莫名一阵心虚。“愿,愿意啊。” 头一次结了个巴。 云行顿时意味深长:“说谎可是要遭天打雷劈的哦。” 作者有话要说:江原:男人都是骗子! 白晚楼:你呢。 江原(忽然闭嘴)。 第27章 偷偷溜号 三个月以来,云行的认识从‘这是位沉默寡言的师弟’,到‘这是位不能得罪的师弟’,再到‘最好离这师弟远一点’经历了巨大的改变。改变需要付出代价,代价比较惨痛。 到现在云行都落了一个毛病。 看到江原就骨头痛。 江原突然结了这么一个巴。 云行眼睛顿时一亮。 他忽然很有一种揪到了对方小尾巴的错觉。这种错觉叫云行终于在江原面前找回了属于大师兄的尊严。他连胸膛都挺得更直了一些。 “小江,你还没回答我,照顾白长老可还好么?”云行嘴角噙着笑,温和可亲道,“上回你说,说谎会天打雷劈,如今轮到你自己,可不能妄言。” 江原沉默了一下。 他道:“你要听实话?” 云行反问他:“难道我问你,就为了假话?” 江原便说:“白长老剑术天下第一,相貌无人可比,与他相处,又不聒噪,还很顺心。确实比提防着不知道在哪偷看的师兄好。” 云行忽然就笑不起来了。 江原道:“还有事吗?” 云行:“……没有。” “没有就让一下。”江原说,“我很忙。” “……”云行下意识让了一步。 便见江原点点头:“多谢。”说罢往前一踩,恰到好处地踩过云行脚背。这才嘴角一勾,走向白晚楼时换了个表情,又平淡又柔和,“长老,饿吗?我们去吃饭。” 其他弟子你瞧我望,靠上前问:“大师兄,晏峰主不是叫我们来请白长老?” 云行道:“那你去说?” “……”弟子道,“大师兄,方才我说了什么?” “请白长老回去?” 弟子便恭敬道:“这个事还是师兄做来得妥当。我什么都没听见,也什么都没看见。” “……” 云行微笑起来。 小兔崽子,会算计他了。 山下好像还缺点人扫地。 云行确实是奉晏齐的命令来找江原,晏齐也说了,请白晚楼过去,白晚楼若不过去,晏齐就自己过来。但会问江原愿不愿意照顾白长老,照顾的好不好,就完全是云行自己一面之词,兴起而问,与晏齐无关。 而他当然为自己的心血来潮付出了代价。 云行看了看自己鞋背上一个大灰脚印,突然有点后悔先前没有答应江原,进屋喝口茶,坐一坐。他如果喝茶坐一坐,也许现在就不必被踩上一脚,还不能吱声。 有时候他觉得江原就像是一只兔子,看着又白又软,十分温驯,甚或容易被误导,叫人看着怜爱。但其实逗弄地厉害了,兔子急了也是会咬人的。江原咬得还挺重。 “有一件事,要叫你们知道。”云行道,“今日你们也亲眼见了白长老,他二人举止坦荡,恪守本分。日后如果宗内还有人乱嚼舌根,说白长老胡乱伤人,说小江与白长老不清不楚——身为明火阁弟子,你们明白该怎么做吗?” “明白。” 方才还与云行插科打诨的弟子瞬间收起嬉笑神色,神情冷淡自持起来。 “执法弟子自当替本宗理清闲言碎语,以匡清明。” “下去吧。” “谨遵阁主令。” 江原来无情宗三个月,他自觉知道了很多事,但恐怕万万没想到,清溪峰的大弟子,还身兼明火阁阁主,领执法弟子百数。 与执法堂这个虚名头不一样,明火阁阁主不在外露面,只在堂内行事。 顾明夕被送到明火阁,便是送到云行手里。也是云行通知的连照情。而那四条戒律上的鞭法,更是云行亲自看着执法弟子打的。 云行在堂内时向来带着铁面。 那天见来人是顾明夕,就好心摘了下来。 顾明夕一直以为,执法堂和明火阁怎么也算是兄弟,明火阁的阁主见到他这个堂主,总会多留两分情面。待看到铁面之下的云行时,忽然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连照情的手下是晏齐的弟子——顾明夕突然明白过来,顾青衡一直说无情宗师兄弟阋墙。 恐怕是想错的。 江原设想过很多种局面。 一种是白晚楼突然清醒了,然后不认得他,冷冷淡淡走得毫无声息,这种是最好的。 一种是知道自己犯病的模样叫个外门弟子看了去后,觉得心里难堪,从而将他杀了,这种是最差的。 还有一种不好不差,万一白晚楼一个不顺心就发疯,他到底能不能活着等来连照情。 这并非不可能。 冥兽搅了白晚楼清梦,心火被白晚楼徒手掏了。成沅君捏碎了白晚楼的兔子,差点死在浮陨坛。天雷不过是冒了个头就被白晚楼揪成了两半,微微挣扎也逃不出他的手掌心。眼下白晚楼看他顺眼,放他一马,万一突然不顺眼了呢。 但江原没想到自己的日子过得十分顺遂。 白晚楼出乎意料地安静。 江原轻轻巧巧走上前,没费几句话就把白晚楼带走了,他没有骗云行,确实带着白晚楼去吃饭。却不是像往常一样,就着青菜豆腐随便吃两口。 岳仞整片山脉十分绵延,岳仞峰和清溪峰不过是其中两座主峰,伏龙岭离得远一些。在清溪峰和岳仞中间,有个地方叫仙人坡。之所以叫仙人坡,是因为从高处往下看,那里较为平缓的地势像一个撑着头侧躺的人。 清晨山间起了雾,雾气便徘徊在那里,像绕在仙人周围。又因朝南,长着丰盛的植被,看来郁郁葱葱,像仙人垂下长长的头发。而山涧溪流,在日光下反照出的光彩,像缠绕在仙人腰间的宝带。仙人侧卧,故得此名。 江原就是要带白晚楼去那里。 “我虽然没你厉害,但还是会飞的。可惜我不能抓着你。”江原从衣衫上撕下一个布条来,绕在自己腕间,一头自己抓着,一头交给白晚楼。说道,“长老便握着这个,山这么大,这样无论如何,我们都能落在一处,不必互相寻找了。” 自从白晚楼重新变回那个削铁如泥的白晚楼,江原便没有再叫他名字。这个白晚楼不记得自己为什么在清溪峰,不记得自己曾经亦步亦趋跟着江原,没有先前那个好说话,更不会再躺在床上眨也不眨地看着江原,像是眼里含了烟波。 至于那夜月色灵笼,恐怕也只有江原记得。 但总算有一点庆幸。 没人惹白晚楼心情不好时,他还算好相处。 衣裳是无情宗一贯的青色。待白晚楼接过一头,江原不禁赞叹了一声,果然衣裳也要看人。这东西握在他手里就像根草,绕在白晚楼手心,像翠色的玉带。 “抓好了,我们就走吧。” 他牵着白晚楼走到山崖边,冲白晚楼一笑,就往前一踏。 山海日月,仙人乘风。 两人落下山崖。 云雾缥缈中,忽然一道白虹势如破竹劈天而起,一下斩断了山间云雾。 千里霜雪,万仞先行。白晚楼指尖一动,刀仞剑比他要快,先行在前,破开晴空,划出一道光彩。江原比白晚楼要慢一些,却也紧紧跟在了后面。每当白晚楼过于快了,便觉得腕间一紧,回头一看,还有一个江原。 两人在山间踏风而行,若非一个瞎子一个疯子,倒像是原本就该归属于这天地间的神仙眷侣。 仙人坡就在眼前,江原他们落地时,万仞剑已迫不及待先至,转了一圈嗖一声插在那里,整个剑身都在振鸣。 它通体晶莹,看着十分剔透。 用这柄剑的人,也一定如这剑一般剔透。 落地后,白晚楼就松开了手。那衣衫布条失了着力,便落了下来。江原手上骤然一松,心里还莫名有些失落,仿佛是丢了什么东西。 便见白晚楼伸手抚了下剑柄,随后破天荒多说了几个字。 “它很高兴。” 江原随之走上前。 白晚楼眉目有些许柔和,可惜江原没看见。 多年桎梏,一朝酣畅,它当然高兴。剑随人心,这说明白晚楼也高兴。这么一想,江原便更觉得自己的决定做的对。 江原先前看着孤身一人坐在那的白晚楼时,脑中忽然就冒出了一个想法。既然都把人从云顶台带出来了,他为什么不能叫白晚楼放肆一番呢? 倘若在清溪峰也是如此,望着日出至日落,这样的日子与在云顶台又有什么分别。世上本无囚笼,你若是心里有,身负枷锁。你若是心里没有,哪怕关在深渊,亦是自由。 是因为长久以来一人独处,才叫白晚楼习惯了这种不言不语。但白晚楼还年轻,他应当像是雪融后的冰川,强大有力,又充满生气。而不是冻了千年的冰,虽美却无情。 这里青翠遍野,安静无人。江原伸了一个懒腰,面上浮上一丝轻快。算来算去,只有仙人坡这个地方最合他心意。其实江原也不是不苟言笑的人,他在西域的时候,因为那里是他的地盘,栖凤谷每个地方都被他祸害过。 薛灿说他因为掏夙鸟蛋才摔到头,江原一点也不怀疑。 他就是能干得出这种事的人。 在无情宗另有所图,自然要收敛一些。可惜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初时收了本性,到后来就逐渐胆大妄为,坑人不自知了。 一只翠色的鸟飞到他们面前停在那里。江原微笑着与它对望了一会儿,然后伸出手,那鸟歪歪脑袋,就跳上他掌心。头顶是绿的,尾巴是黑色的,喙是黄的,在那唧唧叫。 从前在栖凤谷时,江原惯会与这些生禽打交道。白晚楼身为修身修心之人,要大道归一,就也要与这些天生灵物相处。气息相融,方至臻圆。 他将鸟放到地上,对白晚楼说:“你来。” 白晚楼看了眼江原,随后学着他的模样,与这天真无邪的鸟对视。 相望一会儿后,翠鸟放松了警惕。 它柔弱而讨好地叽了一声,欲振起翅膀跳上白晚楼的手—— 却是忽如寒冰扑面来。白晚楼察觉它气息露出破绽,立时眼神一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一把将鸟抓起倒拎起来。随后很自如地两指一捻—— 点起了火。 江原:“不是这样!” 作者有话要说:白晚楼:男朋友抓鸟又不吃,不知道他心里怎么想的,急。 白氏抓鸟法。 你值得拥有。 第28章 是个狼人 但是已经晚了。 火舌何其无情,一下子把鸟毛舔了个精光。 散发出喷喷的焦香。 江原劈手夺过。 黑秃秃的鸟发着抖,火中抢鸟及时,没了毛但还有一口气。 白晚楼看着空空的掌心一时有些发怔。他眨了下眼,再次确认了一下,他东西被抢了。天底下没有人能从白晚楼手里抢东西,这大概就是山下人说的,到嘴的肉都飞了。 “我不是让你去吃它。”江原看着奄奄一息的鸟,又好气又好笑。 仙人坡之所以叫仙人坡,不仅仅是因为有仙人侧卧之相,更因此地灵气充郁。上次江原来时,就发现此地有一种鸟,叫彩羽。彩羽色泽多样,颇具灵性,灵敏程度不亚于鹰雕之流。 白晚楼有疯症,发作时不分好坏容易伤人。但连照情只将他关起来,就像是把精美的瓷器拿木架圈束起来,看着叫它不易破碎,内里却还是伤痕累累。但天下没有任何的伤是无法医治的,强大的生命力永远来自于本身。 道意流淌于天地间,悟道意本就是与天地相和,与之相融。你即它,它即你。白晚楼如果能静下心来,与天地道意相融,岂非就是一种阴阳调和。 彩羽聪慧灵动,又乖巧不伤人,与之相和,有助于白晚楼凝神聚气。江原抓它,原本只是为了想着替白晚楼治病之用。哪里知道能叫它遭此一祸。 索性它是灵鸟,还有一口气,若是普通的鸟,此刻早已两脚一蹬去见祖宗了。江原怜惜地摸摸它,说道:“无妄之灾,真是对不住。” 他一个人,和一只鸟说话,也不管鸟能不能听懂。这个人瞧来总是有些奇怪的。白晚楼目不转睛地看着,在江原望过来时,悄悄把手背到了后面。 不合心意了就掐你脖子,觉得该杀眉头也不皱一下,喜欢你就把最贵的海珠送给你,心知不对就把手背在后面。这个人爱恨喜怒全部写在脸上,叫人怪也怪不起来。 江原有些好笑,他道:“白长老,玉石好看,不一定要藏到屋里,花好看,不必摘下来,这只鸟给你,是叫它当你的朋友。你知道朋友吗?会和你说话那种。” 白晚楼没有回答。 但江原忽然噤了声。 因为白晚楼应该是没有朋友的。 也许从前有,但现在,除了连照情和晏齐,谁敢靠近白晚楼呢?如果靠近他,是不是就会和这只鸟一样,突然之间便会遭殃。 想到白晚楼孤身一人坐在那里的背影,江原抿抿嘴。他没有再说下去,而是上前一些,跪坐在白晚楼对面,拉上白晚楼的衣袖。他说:“朋友,就是像我和你一样。” 白晚楼垂下的眼抬起来。 江原或许看不真切白晚楼,但白晚楼却能将江原看得一清二楚。这个普通的弟子肤白清秀,宗内着青衣的弟子有一大片,但只有他站在那里格外与众不同。哪怕是众多竹林中的一根竹子,也一定是最青翠最鲜嫩的那一根。一枝独秀,叫人流连再三。 江原看着白晚楼,温和道:“今天起,江原就是白晚楼的朋友。有什么好吃的我分你一口,好玩的我带你一起看,你有困难了我一定帮忙,但凡你需要我,我一定都在。” 所谓朋友,就是世间,你很亲密的人。连命都能托付。白晚楼不知懂没懂,但他眼中像有璀璨的星辰,眼波流转处,胜过人间一切烟霞。半晌后,他道:“你说要吃饭。” “什么?”江原一怔。 这话接得莫名其妙。 但江原忽然想起来,他带白晚楼来这里时,确实是问白晚楼饿了没有,要不要吃饭。这个时候给白晚楼一只鸟,在白晚楼的思路中,岂非就是要动手做饭? …… 江原沉默一瞬,开始捶地。 白晚楼被他笑得莫名其妙,但好像心情也不如方才那般压抑,眉心也松动开来。既然江原不吃鸟,那就不吃吧。反正除了鸟,还有很多别的东西可以吃。 “原来是我愚昧了。”江原勉强收住笑,带着笑意将那只光秃秃的彩羽托起,双手拢住。但见他掌中泛起白光,再松开时,鸟虽秃但强,眨着黑豆般的眼睛,强而有力地叽了一声。 “给你。”江原道。 白晚楼只觉一股轻柔的力拉来,没有反抗之下,就顺着那股力道伸出手。然后掌心一重,有些微微的刺疼。是因为彩羽的爪子勾住了他的手心。 江原将鸟放到了白晚楼手上。 白晚楼:“……” 才活跃过来的秃鸟:“……” 一人一鸟无声地朝江原看过来。 动作出人意料地一致。 美人配秃鸟。 秃鸟。 没有毛。 细细的脖子光光的脚。 江原又开始捶地。 白晚楼另一只手捏紧又放松,好一会儿,才按住了想一把将这鸟掐死的本能。这么柔弱的生物,不适合白晚楼。他也不喜欢接触。因为太弱了,就很容易死。 但是江原说今天起他们三个是朋友。 朋友不能用来掐死。 江原笑够了才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草屑,说:“倒是忘了一件事,今日来,是请你吃饭。我去林中看看有没有什么野味。这鸟就麻烦白长老照顾了。” “我一会就回来。”走之前江原还不忘回过头,一人一鸟望着他,江原抿嘴一笑,叮嘱道,“在我回来前,你们可千万别乱动。白长老,你别把它冻死了。” 白晚楼:“……” 江原既然不在,白晚楼一直捧着一只鸟,他不累,鸟累。鸟不但累,它现在没有毛挡风,还被风吹得瑟瑟发抖。白晚楼想到江原那句‘冻死’,想了想,解开了衣襟。 仙人坡有密林,江原记得里面吃的活物不少。可以逮两只兔子过来烤了。无情宗的饭菜实在太素了,成天青菜豆腐,不是绿就是白,和他们的衣服一个色儿。 江原进了密林,左右看看无人,便解开了罗网。他带着这个,主要是防人,这里没人,留着又有什么用处呢。 没人天生就想当瞎子。 罗网摘下,江原睁开眼,这个世间一下回到他心中。树木郁郁葱葱,草野青翠鲜绿,泥土的香味扑鼻而来,叫江原心头都愉快起来。他原本就喜欢无拘无束,若说云顶台是白晚楼的枷锁,罗网又何尝不是江原的枷锁呢。 林中依稀有草动的声音。忽然一道黑影蹿过,江原立时拂袖追上,脚下如有清风,踏草不留痕,瞬息之间便不见了人影。 那是一只狍,个头小。它再快,又怎么会快得过一心想捉了它的江原呢。若有箭,应当射箭,如果有剑,也可以拿剑去拦它。可是江原没有兵器。 对啊,世上修行多以兵为仞。 江原没有兵器,他要拿什么出手呢? 狍在丛中飞奔,江原左手一翻,他所经之处,散于地上的落叶盘旋而起,倏忽之间便如细链长龙,游走于江原身侧。江原手一指,游叶便啸声而去,瞬间将狍子卷起来捆了个结实。江原手心一拢,游叶一息收紧,狍子顿时不动了。 落叶一朝尽散,江原这才走上前,将狍子拎起来,眉开眼笑。好家伙,是个壮实的。用来烤一定很不错。他哼着小曲一回身,便忽然站住了脚。 江原站住脚,是因那里站了一个人。 倘若那里站的人是白晚楼,江原一定不会是现在这样,他会很自如地迎上去。能叫江原站住的,当然不会是无情宗的任何一个人。这个人江原没有想到,但很好认,尤其是在这种光线黯淡的地方,就更好认。 因为他一身珠光宝气,衣上绣的金线几乎能亮瞎人眼。 成沅君摇着扇子,微笑道:“真是想不到,一个小弟子,竟有如此道行。” 修道者,多以器为修。器是一种媒介。比如剑修,依仗剑意。法修,也要法器。即便是合欢道这种不入流的‘采阳补阴’法,依仗的也是人。但到道法最后,剑即为心剑,手中无剑,心中有剑。法便是天地之法,风卷云涌即为心意所动。 而江原这个年纪就能用灵力驱使,随意化物为刃,一花一叶皆可为器,岂非要比如今大部分无情宗弟子,都要厉害地多。 江原神色没动,过了会儿才开口。但他却没有回答成沅君的话,而是说:“我听说,无情宗白晚楼,十五一剑挑一门,十六单身上佛门。连照情二十任宗主,翻掌就是天下第一宗。蝴蝶谷的金非池,非人非妖神秘莫测。即便是不提他们,成王爷年纪轻轻,就已坐拥江山,仅在一人之下。与他们相比,我又何足挂齿呢?” “成王爷何必这么谦虚,要承认自己连个小弟子也不如?” 江原有多黑白颠倒,成沅君是领教过的。如果是寻常,成沅君当然能和江原在这辩驳,不但能辩驳,还会动手。但他现在当然不行。所以成沅君只是微笑着站在那里,礼仪有度,端庄大方,细瞧之处,他额上还有汗。 见成沅君不答,江原虽觉奇怪,却也不欲深究。成沅君怎及得上吃饭重要。这么想着,江原将成沅君呛了一顿后,便不再理会,只兀自要走。 却是成沅君忽然开口:“别动。” 江原理也没理。 成沅君道:“你难道瞧不见我站在这很久了吗?” 江原道:“看不见,我瞎啊。”他侧头似笑非笑,没有罗网相遮的眼中转着流光。“我是个小瞎子,难道不是成王爷金口玉言批下来的吗?” 江原说的,当然是那日在浮陨坛成沅君出言相讥一事。就这一句话能记到现在,这个人到底可以小气到什么地步。成沅君忍了回去,说:“你站住,我有话要同你说。” 江原眼珠一转:“你遇到了麻烦?” 成沅君很欣慰:“你终于看出来了?” 当然能看出来。 可以走却不走,可以怼他却不怼。坐拥天下的淮南王是这么谦虚好说话的人吗?当然不是。既然都不是,便事有蹊跷。一个叫他不能走,不能动,甚至不敢大声说话的蹊跷。 江原打量着成沅君,成沅君不为所动,林中光线黯淡,他们谁也看不清对方是什么表情。寂静中,江原忽然笑了。“你觉得我会听你的吗?” 成沅君叹气道:“不会。” “但是你一定会后悔。” 江原:“不会。” 成沅君淡定地打着‘美人金’:“话不要说太满。” 江原大大方方往前一踏:“能叫成王爷不痛快的事,我又怎么会后——” 一个‘悔’字尚在喉咙口,自成沅君身边连着江原这一整片地上叠叠厚厚的枯叶忽然像大山倾塌一样迅速凹陷了下去。 江原:“……” 好大一个洞,脚下空空的呢。 作者有话要说: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叫你不听话,还不带男朋友X 今日小剧场《台词到底错没错》 江原:今天起,江原就是白晚楼的朋友了。 白晚楼(举手) 导演:CUT,小白,什么事。 白晚楼(认真):漏了一个字。男朋友。 第29章 雷光将至 雨瀑一样的落叶中猛然蹿起千万根蜘蛛丝,像天罗地网一般,在惨淡的光线中闪闪发亮到叫人绝望,叫人无处可逃。猝不及防之下,江原根本没能控制好自己朝着地穴坠下去的落势,就被袭卷而来的蛛丝捆成了茧—— 噗通一声就被拽了下去。 连狍子带人。 林中忽然万鸟齐飞,扑腾着翅膀逃出了那个罗网。依稀有兔子从林中蹿出,不要命地朝别的地方奔逃而去。远在林外撸鸟的白晚楼动作一顿。他抬起头,凝目片刻,略一思索,便单手一拂,整个人顿时离地三丈,远远停在空中。 原本休憩在一旁的万仞剑拔地而起,悬在白晚楼身侧,满剑写着跃跃欲试。白晚楼聆听了会儿动静,便朝那里一指。通体晶莹的神剑立马像脱了缰绳,一头就扎进了林子里。直接又炸出一片鸟群。 却说林中深处,没了落叶遮挡的地方,显露着一个硕大的坑。它覆面很广,空空荡荡,若站在边缘再往下望去,就能看到一层又一层长了青苔的石壁。 再往下,就十分幽深,像通到地底,根本不知道里面会是什么景象了。一只没跑开的兔子好奇地蹦到洞口,不小心碰掉了一块石子,石子落下去,根本没有动静。 它呶了呶嘴,便要走开。 却忽然就被洞中蹿起的白色蛛丝捆成一团,声都没的拖了下去。 和那个掉下去的石子一样没有动静。 坑中咚咚两声,从天而降两个球。 还在地上弹了弹。 滚到一边撞上石壁。 停下来了。 倒着。 江原:“……”脑袋往下的感觉不太好。他试着动了动,但不行,这蜘蛛丝十分柔韧,一层层将他裹得相当严实,连根手指都不能动。 江原动了动脑袋,又试着弹了弹身子。 纹丝不动。 …… 这可怎么办。 “喂,你没事吧?” 远远黑暗中那头,传来一个幸灾乐祸的声音。是成沅君。 成沅君也倒着,嘴里还呸了两口叶子,但他倒没什么不高兴,既然早晚都要掉下来,多拉一个人陪着岂不是更好?再说了,他早就和江原提过醒,可江原不听,他有什么办法。 江原道:“你故意的?” 成沅君叹气道:“这你可冤枉我了。” 毕竟成沅君也不是傻子。谁会想要掉下来,被困在这个四方见丈的深洞之中。这里离地面有点远,阳光照不进来,很是黯淡。刚才成沅君落下之时,脸还蹭到了石壁,滑腻腻的青苔。他情愿掉在连照情屋子里,也不愿意落到这鸡不生蛋的地方啊。 江原没理成沅君,他打量着这个洞穴。 看进深,这里离地大约十分远,且洞口越往上越大。此地就像一个倒型的漏斗,而他们显然在漏斗的最底部。 如果不是因为没有心理准备,脚下一空之时没能及时着力,被蛛丝捆了个正着,江原完全可以躲开。又怎么会像如今一样,像砧板上的肉。 “这是什么地方?”他问成沅君。 江原从不知道,仙人坡还有这种洞穴,看着不像人为。但江原不知道,成沅君应当知道。成沅君如果不知道,又岂会白白出现在这里,还硬是僵持了这么久呢? 想来那块地本就空而浅,底下覆了蛛网,而上面覆着的烂叶堆积了太多层,软而厚实,才叫人察不出端倪。狍之类身轻速快,寻常跑动应当没有问题。江原追过去时,也是踏叶而去,未落到地面,也才没有发觉。 成沅君本在山外,这时突然出现在这里,总不可能也是无意闯入。虽然不知成沅君搞什么名堂,但会落到如此田地,一定不会与他毫无关系。 成沅君咳了一声,说道:“我听说,天山有一种蜘蛛叫雪蛛,个头虽小,吐的丝却十分坚韧,刀枪不入,十分稀贵。你见过吗?” 何止见过,现在还揣在兜里。江原无声地看向黑暗中的成沅君。纵使此处昏暗,两人互相瞧不清脸,成沅君莫名还是背上一寒,不知为什么,总有种无处遁形的错觉。 “我的意思是,如果你见过,就给这只岩石白额蛛介绍一下。” 成沅君有些苦笑。 “它好像很需要。” 岳仞峰与伏龙岭相通,伏龙岭既然有毒虫猛兽,山脉中的其他地方有些小宝贝自然也不奇怪。普通的岩石白额蛛从来只生活在地穴里,不会往外捕食。但有一种情况例外,它到了觅对象的时候。 到了这个时候,岩石白额蛛会撒下天罗地网。洞穴是它活动的地方,它会早早在那里布好蛛丝,吸引同类过来,再将捕到的猎物献给它当见面礼。 按理来说这事和江原他们根本没关系。可巧的是成沅君偏偏要进山,偏偏要到这里来,偏偏要踩在它的天罗地网上。 还一顺手就把雌蛛杀了。 岩石白额蛛本不凶悍,除非失去伴侣。 如果手能动,成沅君大概会扇着扇子,给自己吹吹风。这话说来他自己都尴尬。跑到别人的地盘上,把人家的蜘蛛杀了。他越说越心虚,干笑了两声:“是本王失策。”下手太快。 江原道:“不是你失策。” 成沅君心里一动。 哦? 难道这个人竟然会替他说好话? 江原闭着眼睛:“是活该。” 成沅君:“……” 有句话是不错的,年轻人话不要说得太满。江原现在开始有点后悔了。他没能祸害成沅君,却把自己搭了进来。那个时候理成沅君做什么呢,不管成沅君说什么,他应该在见到这个人时,就跑开来,跑得越快越好,最好还能飞。这样就不会落到如今境地。 白晚楼还在等他回去呢。 想到白晚楼,江原想到了另一件事。 他道:“我的狍子呢?” “啊?”成沅君还沉浸在‘活该’当中,根本没想到江原会突然话题一变,直接跳到这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上面。下意识道,“摔这么高,就算找得到,大概也只剩肉泥了吧。” 竟然还真的回答了。 江原叹了口气:“看来要重新抓了。” 成沅君:“……你到底知不知道我们的处境?” “是你不是我。”江原道,“又不是我祸害它的。” 成沅君有些无语:“难道你还能自己逃出去?” 江原本要回答,但他忽然闭了嘴。 成沅君本要讥讽,但他也闭了嘴。 因为有一种悉悉索索的声音传入他们耳中。 有的时候,听力太好也不是一件开心的事。 这种声音像是直接刺啦在心口,叫人浑身难受。 突兀间一只长满了毛刺的节肢出现在江原的视线中。它很长,比江原整个人还要长。它看上去也很锋利,在地上行走时,戳出了一个浅浅的坑。 江原:“……” 蜘蛛没什么可怕,但被捆成这样,怕是一口下来,脑袋就被啃掉了。 眼见蜘蛛小半个身子已经爬了出来,身形巨大,需仰头方能见。饶是江原也出了一身虚汗。他当机立断道:“你滚过来。” 成沅君正拼命在躲那触碰过来的蜘蛛脚,这种情况下也顾不上江原言语中的不敬,闻声不满道:“你倒是滚一下给我看看!” 江原很干脆。 “成王是愿意滚一滚,还是愿意死一死。” “……” 成沅君咒骂了一声。 骂归骂,没办法还是努力弹了一下。 成沅君要比江原好一些,因为他有一柄美人金,美人金精钢不断,它的缎面远比蜘蛛丝要来得坚韧。在蛛丝缠上来时,成沅君就将它横在那里,眼下虽然也同样被捆成了茧,好歹手还能转一下。 他指尖一并,美人金四面伸出利刃,将蜘蛛丝割断了一层,随后活动起半只手,用力一拍,整个球便朝江原那滚过去。 岩石白额蛛被吓了一跳。 到嘴的食物没了,它有些发怒,嘴里发出威胁的声音—— “你如果有办法,最好快一些。它若再吐第二次丝,可就没有地方再露在外面喘气了。” 脑袋露在外面,原本就是岩石白额蛛故意的。直接憋死的话,食物就不新鲜了。它喜欢存粮。再若惹恼了它,再吐十层八层丝,美人金也没办法。 昏暗之中,江原只觉得浑身一震,他所在的茧就被人撞了一下。待滚停后,成沅君的声音已经就在耳边,江原一扭头,就能看到成沅君那张脸。他在晦暗的光线中努力看了成沅君半晌,憋了半天道:“不行。” 成沅君听得不明所以:“什么不行?” 他才刚过来呢,怎么就不行了。 江原叹道:“你太丑。” 成沅君一愣,随及大怒:“本王是京城第一美男子!行走江南烟波数十里,谁不为本王折腰!”这无名小弟子竟然敢说他丑? 江原也很无辜,他说的实话。成沅君若能赏心悦目一些,说不定江原看着看着便能落个雷下来,既炸了这蜘蛛,又能解了如此困境,岂非是两全齐美? 说丑有些过分。 成沅君其实不丑。 还算得上百里挑一的美男子。 可是江原这么一个爱好颜色的人,如今努力了半天,都不见成沅君有半分叫人心动,只觉相貌邪气,哪里都透着一股叫人不喜欢的味道。 平时恨不能挥之而去的雷,如今却盼也盼不来。 他能怎么办。 他也很绝望啊。 就在江原想另谋生路时,忽然周身一冷,锵然一声利器锐鸣。一柄寒剑自天而降,唰地一下入土三分,剑身嗡鸣,在晦暗的光线中熠熠生辉。 只需见这剑,甚至不必见这剑的主人,江原的眼神就蓦然亮起来,泛着毫不掩饰的喜悦和光彩,像黑夜中燃起的火。 “白晚楼!”他大声道。 便像是被江原叫来的一样,须臾空中传来衣袂声。寒风扑面中,白晚楼随剑而来,足尖轻点,立在剑上,负手于身后,微微瞌眼望过来。 世间本无光,他来了,就像带来了光。 确实是光。 还是雷光。 那是白晚楼啊。就算眼下环境昏暗,不能瞧见这位天下第一半分容貌,但江原见了白晚楼,又岂能不心动呢? 自那剑来,江原眼中立马只剩下了这一抹白色。他的心湖中像扔进一块沸腾的石子,将湖面都搅弄地激荡起来。 江原的眼神有多炽热,憋了多时的天雷就有多炽热。 在成沅君的惊诧中,但闻一道熟悉的炸响。 咔嚓一声。 雷光势如破竹,带着像要把天劈成两半的力道,气势汹汹就冲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小江:帮我劈个人。 天雷(抠手):不干。 小江:晚楼来了! 天雷:齐活!! 淮南王:双标狗:) 第30章 虽然但是 江原血都冲到了头顶。 “白晚楼!” 白晚楼抬起头,雷光近在咫尺之间。几乎是在光影重叠之间,他一个倒栽葱自剑上倒下,翻腾之间足尖一挑,万仞剑便已握在掌心之中! 天雷是天上至阳至刚之物,万仞剑却是地上最坚不可摧的神器。它被雷光一激,泛出华彩远胜雷光。白晚楼毫不迟疑,以剑代身迎雷而上,一抹一挑,腕臂粗的两道落雷便被砸偏了去,直接撞到了墙头。 轰然两声。 砸下的土石泥块落了江原和成沅君一脸。 弥漫的碎石尘土叫人眼睛也睁不开,成沅君拼命侧着脸躲过碎石乱落,大声道:“你快说啊!”赶紧地叫白晚楼别管这雷,把他们身上的茧解开 !再这样下去他们不被雷砸死,也要被这石块砸死! 江原呸了半天,差点没给劈头盖脸的灰尘给呛死,听了成沅君的话,便含着土腥子道:“不愧是白长老,区区天雷雕虫小技不足挂齿。” 赶紧说了。 “……”成沅君气不打一处来,“谁让你夸他!” 江原道:“不夸他你上?” “我是说让他把这蛛丝——” 说话间,又是两声落雷砸下,这回就砸在成沅君身侧。他话未说完,耳膜就是一震,差点就给炸聋了。若真炸聋便有意思。区区一个蜘蛛穴,总共三个人,一个瞎子一个疯子还有一个聋子。还差个哑巴,齐全了! 成沅君话也说不全,咒骂了一声,这根本不是天灾,这几乎就是雷阵!当日在浮陨坛也是如此,毫无预兆天上便打起了雷。难道连照情提前知道他要来,特在此地布上雷阵吗?不然怎么会走到哪里便炸哪里? 成沅君原本作好了打算而来,但这天公不作美之处,任他如何聪明也是无法想到的了。连照情都不信的事,成沅君又岂会将这雷与江原联想到一处呢。 然而这还不是最糟糕的,很快成沅君就知道什么叫屋漏偏遭连夜雨。一滴水滴在他脸上,他虚眯开眼睛一看,好大一张嘴。 …… 差点忘了这里还有一个地祸。 被无视了很久的岩石白额蛛终于被这不速之雷给激怒了。它浑身的毛刺都张了开来,犹如钢筋铁骨,歇斯底里一声嘶鸣。 江原闻声回头,但见一只小山般大小的蜘蛛正跳在半空,眼看就要落地朝白晚楼压过去,登时一惊,立马提声喊道:“白长老!” 白晚楼正闪身躲过一道雷击,此刻身在半空,无法回头。 但他看也未看,反手就是一道白虹。 万仞剑像长了眼睛,直取蜘蛛背心。 蜘蛛壳极硬,唯有一处甚好下手。 背与头的连接处。 便听‘叮’地一声,万仞与岩石白额蛛相撞,竟然一时僵持着不动了。岩石白额蛛嘶鸣一声,用力往前一顶,通体泛白的万仞剑尖犹遇寒冰,不进分毫! 江原见状,被束得无法动弹的手指蓦然攥紧。但见他迸开的眼尾浮出青绿色的纹路,美人金方能割断的蛛丝,硬生生被他抠断几根,手指方可勉强活动。 大地之中忽然蹿起十来条黑色的藤蔓,这些藤蔓犹如细蛇,长了眼,还长了口,齐唰唰跃起,便朝岩石白额蛛身上扎去—— 倏忽一根藤蔓被弹了开来,如利箭一般擦过江原的脸,蹭出一道血痕。江原余光一瞟,地上悄无声息是一条细细的金环蛇,已成了肉泥。 原来那本来就不是藤蔓。 而是江原养的金环蛇。 金环蛇何其珍贵,养起来何其费事。从前江原如何忖度也舍不得放出来一条,如今急于替白晚楼解围,竟然把家当都掏了个底朝天。薛灿如果晓得,一定会气死。 可惜蛇毒,蜘蛛也毒,它们一时之间谁也毒不死谁。岩石白额蛛身硬如铁,金环蛇只能浅浅钻开一个皮层,但这个皮层足以令岩石白额蛛露出破绽。 便在这间隙,白晚楼已轻步一踏翻腾过来,一手持住万仞剑,举臂高抬,猛然就朝那一处破绽扎去——他的万仞才和天雷相抗过,微弱的电流还在剑上挣扎。 一剑扎下,立马刺了个透心凉! 岩石白额蛛痛嚎一声,无数肢节如同尖锥四处乱凿! 地面被它狠狠扎下,翻出碎成数块的青石板来—— 青石板下隐有风声,从地底吹来。 白晚楼一个用力。 蜘蛛便被他劈成了两半。 落雷加上蜘蛛,一下地动山摇。 窄小的洞穴中,还没能脱身的两个人只露着一个脑袋,被震地滚来滚去。 成沅君脑袋还在地上磕了好几次,他严重怀疑是白晚楼故意的! 江原险险避过如镰刃一般的蜘蛛脚,却觉得脸上一刺。他心里记挂着白晚楼,不顾脸上刺痛,也要在晕头转向中找寻白晚楼所在。 但见蜘蛛已死,混乱之中,白晚楼精准地找到江原的方位,朝他看过来。雷光映衬地他愈加丰神俊朗,冰雕玉砌,宛若神人。哪怕是再不合时宜,江原都忍不住心头一热。 虽然但是。 他根本不能多看白晚楼一眼! 晴天霹雳一声脆响。 一道较先前更粗更壮的雷瞬息冲了而来——但并不是朝着白晚楼,而是直指露在那里的江原脑袋。没有人能快得过雷电,江原毕竟不如白晚楼。 成沅君浑身的寒毛都炸了起来,失声喊道:“小江!”眼见人雷相触,声音消弥于空气之中,轰然一声炸响,成沅君紧紧闭起了双眼。白紫相间的游龙残留于眼底。 他一把挥开美人金! 这个洞穴才多大,哪能容下一道惊雷!此雷落下便是平地,何况是区区肉身凡体的江原。浮陨坛所见就在眼前,难道江原逃得过一回,还能逃得过第二回 吗? 但是打开的美人金没有派上用场,成沅君没有感觉落雷的威势。隐约的动静之中,他觉得身上的毛发都细碎地贴在了脸上,却没有任何皮焦肉香。 …… 成沅君动了动手心,额角流下一滴汗。 他慢慢睁开双眼,随后瞳孔一震! 这里原本晦暗无光,如今亮如白昼,电光闪过之处,洞内景象一览无余,石壁上布满了细细密密的蛛丝,织得又密又紧实,上头挂满了已风干的动物尸身。就在江原脑门上方,还挂了一只兔子。兔子微微动弹了一下,是活着的。 那而白紫相间的游雷被阻在了他们头顶一丈。 那一丈,正好是一柄剑,加上一个人。 万仞剑在白晚楼手里,与天雷对峙。抗压之下,白晚楼被震地衣衫翩飞,青丝乱舞。电花火石中,他如同磐石,稳稳站在那里。 江原毕竟不是白晚楼,他快不过雷,但他也不需要比雷快,因为白晚楼就在此地。 便在成沅君胆战心惊的眼神中,白晚楼一把握住万仞剑柄。他方才如何将剑插入岩石蜘蛛背中的,如今便如何将与雷光粘连一处的万仞剑给拉扯下来。 一寸一寸,夹杂着哔剥电流之声。 白晚楼也是肉身,不是真的冰做的玉雕的,他有血有肉,也会受伤,也会流血。但他毫不在乎,手背浮起青筋,指骨攥地咯咯作响,掌心已泛起焦痕。 却连哼也不哼一声。 雷阵似乎要与白晚楼较劲,一个像游龙,张口衔住剑把欲碎其身,一个却如猛虎,龙虎相争半寸不让。白晚楼眼神一变,蓦然用力一斩。自他周身猛然爆出一道灵波,直穿石壁而过,横扫此地数里。那被他硬扯过来的雷光,终于逐渐微弱,嘎嘣一声就没了动静。 成沅君:“……”他是真的瞠目结舌,无话可说,连手里还握着半幅打开的美人金都忘记了。他从前只知道白晚楼可怕,却从不知道如此可怕。 先前流传说,白晚楼早就修为尽废,白白占了一个天下第一的名头。成沅君在浮陨坛就知道此话并不作数,但到如今,就特别想叫那些这么津津乐道的人看一看。他们口中被废了修为的人是什么模样。 喧闹一下停止,世界就显得特别寂静,连呼吸声也无。 肃静之中,忽听那边角落里传来一个探询的声音。 “好啦?” 成沅君转头一看,没好气道:“命都快没了,你竟然在睡觉?” 江原是在睡觉吗?他当然不是。任是谁也不能在这个环境下睡着的。他不过是紧紧闭着眼睛。江原心想,他早该闭眼睛的。若是早些意识到这雷为何而来,为何源源不断,为何无论如何也不停歇,他们就能少受这些罪。 别人是色字头上一把刀,悬而不落。 他是真的色字头上一道雷,成天蠢蠢欲动。 然而最可恨的是。 他连色的机会都没有。 待察觉周身已静。 这里已遍地狼藉。 白晚楼是厉害,但他最厉害的却不只是打架。 而是他每打一个地方。 差不多就能拆一个地方。 连照情最终选择将白晚楼关起来,有一个小小的原因,养他实在太花钱。气势汹汹叫白晚楼有本事就活久一点的连宗主到底屈服于三天两头重建的建筑之中。 讨厌的东西没了,白晚楼的视线终于有空落在地上两个茧上。他轻轻一挥剑,江原便觉得周身一轻,噗通一声摔在地上。终于得已自由。但江原做的第一件事不是谢过白晚楼,而是从怀中掏出了‘罗网’重新蒙在了眼上。 这才睁开双眼。 世界虽然又变得黯淡失色。 可终于安静起来。 眼前虽然昏暗,江原心头却从没有如此明亮过。他动了动筋骨,拿掉了身上残存的蛛丝,拿食指细细一捻,每根都韧不可摧,怪不得他一时半会儿挣也挣不脱。 直到这时江原面上才终于露出喜色。 白晚楼视线在江原身上转了一圈,有手有脚能蹦会跳。 碎石中青石板四处翻起,隐隐有风穴之声从中传来,似乎底下有一个空洞。难道这白额蛛过的十分滋润,老巢还分好几层?但见白晚楼视线落在此处,江原蹲下身,朝里头丢了一个石子,除了腥风扑面,声都没一个。 “……” 底下是什么,总该不会都是小蜘蛛吧。 一想到里头可能会爬出数以万计的小蜘蛛,江原眉心就皱了皱。他实在是不喜欢这种密密麻麻的场景,所以他养金环蛇,最多十来条。多了看着伤眼。 作者有话要说:不好意思呀,今天太晚了,本来是九点的,各位晚安。 第31章 关心则乱 如果江原是一个人来,他应当会下去看个清楚。三个月来,江原把除了伏龙岭之外的地方都溜达了个遍,只以为仙人坡是最不可能藏私暗掩之地,没有想到人不可貌相,地也不可貌相,这里除了有只大蜘蛛,竟然还有这么一处所在。 江原尚在思量,余光一抹白影转瞬即逝。他一愣,这才发觉白晚楼竟然直接跳了下去。立时叫道:“白长老?”扑上去就是伸手一捞。 然而连个衣角都没捞到。 再往下看,里面黑乎乎一片什么也瞧不清,哪里有白晚楼的身影。 江原没有迟疑,也准备跳下去,谁知一道阻力自背后而来,牢牢拉住了他。江原回头一看,竟然是成沅君。白晚楼只放了江原一个,并没有解开成沅君,他是几时自己挣脱出来的? 阻住江原的是美人金,它搅住了江原的衣袖。江原没有犹豫,干脆将袖子一断,光着半个胳膊。成沅君哪里想到江原如此果决,扇面一松,人便脱离开来。再一抬头,江原已又要朝那深穴中跳,余光瞟到脚下青石板,便用力一踢。 却说江原一把撕破袖子挣脱开来,正欲跳入这漆黑的洞穴之中。洞口近在眼前,横出一块青石板如有千钧之力。江原避让不及,堪堪收势往后一翻。 也就这功夫,洞口已经封住。 “成沅君!” 江原平素不与人起争执,顾明夕是个例外,但眼下成沅君所作所为却叫江原心头浮起了一层怒意,他蓦然回头,五指成爪就朝成沅君扣去。 成沅君早有准备,扇面一挡,与江原手掌相触,竟然锵地一声冒出了火花,他顿时心惊。江原丝毫不避,覆掌又上,两人在这黑不隆咚的地方拆起了招。 成沅君榜上有名,即便不如金非池,不如白晚楼,却也不是寻常人能动手打得过的。他的一柄美人金,闲时用来扇风,要紧时拿来取命,伸缩有度千变万化,叫人防不胜防。 但江原竟然能与他取个平手。 还不用兵器。 一来一回间成沅君挡不及,面上被扇了一巴掌,火辣辣的大约破了皮。他眼神一沉,一招怒沉江海,反手相错,腿朝江原膝间一卡,趁其不备一把将江原压制在地。 “你再动手?”成沅君道,“白晚楼已将此地震得岌岌可危,你要不再试试,看这洞穴塌不塌?本王是无所谓,活一遭,死了也有人陪。” 江原反手被制,一时挣脱不得,道:“成王是什么意思?” 成沅君道:“我能有什么意思,我是救你,你却如此不知好歹,要和我动手。”他空出手来,拿扇子点了点这被封住的洞穴,“你知道这下面是什么?深不可测!你以为你是白晚楼,可随意进出来去吗?这一跳,找不回他,怕是你连命也没了。” “白长老还在下面!”江原用力一挣,却被硬压了下去。这种手脚受制,原本按不住江原,但他方才用了真力,血液流动加快,不知为什么有些头晕眼黑。 江原不怕蛇毒,但他怀疑方才蜘蛛可能有毒。晕眩中,他不动声色,一咬舌尖,刺痛之下,眼神顿时清明。 “他在下面又如何!你还担心他?”成沅君按着江原没动,“天雷都劈不死他,你有什么好担心他。与其担心他,不如担心你自己。我若是现在起了歹心,拿美人金便能削了你。” 江原手臂火辣辣的,大约已泛起青色。他侧过头,罗网之下,成沅君的脸模模糊糊的,什么也看不清。“如成王所说,你不害我,我还要谢你?” 成沅君道:“谢就不必了,怎么说也是共患难一场。只要你不做傻事,本王也不算白挨这一下。”他这样说着,察觉掌下人绷紧的身体渐松,这才略微松手。 便见缺了半幅袖子的无情宗弟子直起身来,此地昏暗,却还能看出他面上被蜘蛛所伤的血痕。成沅君松了口气,说:“你若是想明白了,大可同我先上去。” 至于白晚楼。 恐怕世上极少有人难伤他分毫。 在成沅君的眼里,若要将白晚楼压制住,怕是倾尽无情宗上下都不够。白晚楼之所以能多年来一直呆在云顶台,多半是自己愿意留下。他若是不愿意,彻底发狂时,区区一个云顶台?十个他也破得开。 苏沐当的好师父,教的全是杀招。 见江原仍然不动,成沅君又道:“还不快些随本王——”话至一半他蓦然噤声,寒风之中成沅君猛然疾退!地上碎石缠绕成链,如啸龙一般朝成沅君绕颈而来。 那是碎石,还不是落叶,动辙剜骨剔肉。 成沅君是亲眼所见落叶绕住狍子掐断它的筋骨的,若被这碎石缠上,只怕鲜血淋漓。先前在上头时离得远,且江原来时,落叶已成势。成沅君没有看清,如今才算真正见到江原手段。他咒骂一声,疾退之间一展美人金,迅速打飞了就近落石。 碎石如游龙,美人金可散不可断。江原用起灵锁来游刃有余,成沅君低估了江原,一时失手,便叫碎石捆了个严实。江原五指一收一拽,成沅君便重重砸在地上,闷哼一声,大约石头扎进了肉里。索性江原留有余手。不然成沅君此刻已被扎成了刺猬。 这一下砸得够实在,成沅君方才没少半根头发,现在倒是吃足了苦头。但他能怨别人吗,怨不了。谁叫他低估了江原。成沅君缓过来后,便喟叹了一声。 “原来你果然不是个普通的小弟子。” “我是。”江原走过去,蹲在成沅君面前。“但恐怕要叫成王明白,无情宗的弟子,哪怕是个扫地的,也不应该被你小觑。” “而白长老即便是疯了,也不该被你算计。” 薛灿视白晚楼为天下之杀器。 无情宗对白晚楼又敬又畏。 连照情对师弟爱恨交杂。 但不论世人如何看待白晚楼,是敬他,惧他,怕他,还是侧目他,似乎都没觉得他也是个普通人。受了伤也会流血,一个人也会寂寞。 白晚楼如山巅高远,他就真的是山巅?他手上持有寒冰利器,就真是无坚不摧?他是天下第一,就活该活在别人的算计里,欺负他疯了不懂事,是个傻子吗? 江原如果生气,多半是没有声音,也不会有多大动静,甚至连话也不会重几分。可薛灿晓得,江原发起火来,是极为冷漠绝情的。也正因为如此,江原叫薛灿不要干涉他的事情,薛灿那样性格的人才没有反驳。 可成沅君怎么晓得。 他又不认识江原。 江原手附上碎石,它在成沅君身上一圈圈收紧,几乎嵌到肉里。 “岳仞峰这么宽广,成王为何偏偏到仙人坡来。成王到了仙人坡,为何偏偏要踩中岩石白额蛛的天罗地网?踩了天罗地网,依成王爷的能力,难道破不开这道网?” 白额蛛难道是专门为了等江原过来特地收网的吗? 当然不会这么巧。 这只能说明一件事。 成沅君在等一个人。 他很有耐心,知道这个人会来。等那个人过来,便趁机惊怒岩石白额蛛,再一举收网。可江原一个普通的扫地弟子,又有什么值得他等待呢。 如今无情宗上下都知道,平素极爱发疯的白晚楼与一个小弟子同吃同住,关系亲密,连照情都不能媲及。成沅君只在一山之隔,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又,美人金可断世间万物,成沅君现在便能挣脱,先前为何逃脱不了。 在那里唱了半天戏,他可能等待的只有一个人。 被他引到地下去的白晚楼。 江原每说一句。 成沅君脸色便沉一分。 江原在无情宗,沉默寡言了三个月,动辙垂眉顺眼起来,连云行都上他不少当。但他不爱和别人打交道,不代表他喜欢被动,相反他善用形势。不愿意吃亏的时候,连句嘴上的便宜也不会叫人占。 眼下江原趁其不备反制一招,压制住成沅君,直接道:“你故意把他关在这个不知道什么机关陷阱的洞穴里,究竟为了什么?” 死一般的静默。 若非这里确实有两个人,恐怕墙上那只兔子喘气都比这两个人要大。寂静之中,成沅君语气平和,丝毫没有动容,只道:“你猜得很有道理,可惜说的对,也不对。” “我没有毛病,怎么会故意为难自己。”成沅君说,“我确实是想来这里不错,却不是因为你,更不是因为白晚楼。也确实是误闯白额蛛的地盘,但没有被捆那么久。” 先开始确实是受制,但他的美人金可以替他将这白茧一层层剥开,即便没有白晚楼,不多时,成沅君也能逃脱出来。但既然白晚楼来得如此之快,他又何必费这个力气呢。 “我之所以叫你走,不是因为想害白晚楼,而是确实知道白晚楼不会有事。你知道这是哪里吗?”成沅君说,“这里原本是一处地宫。” 江原神色一动。 成沅君又说:“你知道这地宫是谁建的吗?” 他道:“是白晚楼的师父。” 苏沐是一个很聪明的人。有多聪明?便是成沅君,也要赞他一句鬼才。他学东西很快,见你用剑,他也用剑,不多几时用得比你还好。他在药谷摸爬打滚,便将孙玺的药方悄摸摸顺了一大包。他的聪明,还在于选无情宗的山址。 在苏沐之前,岳仞峰是荒岭,因为有凶恶妖兽,便无人而至。但苏沐逡巡一圈,留了下来。连照情用十年的时间证明苏沐是对的。 他选伏龙岭,伏龙岭成了武器。他选清溪峰,清溪峰有金银之财。 无情宗的左右双臂便齐全了。 而这里,岳仞峰的仙人坡。苏沐在这个灵气充郁的地方,替自己建了一个地宫,用来修道打坐。别人只知道修道问心是往高处去的,越高越好,比如云顶台,仙雾飘渺,人不能至。哪里能想到苏沐竟然反其道行之,借着云顶当幌子,自己躲在这里呢? 包括连照情都不知道。 苏沐为此还很得意。 便由此看出,他果真不是常理之人。 “无情宗的宗主死了以后,只有衣冠留下。但一个人怎么会没有尸体呢?”成沅君说,“我只是想知道苏沐是不是死在这里。就算只剩白骨,我也要看上一眼。” “所以你应该相信我的话。” “没人比白晚楼熟悉这里。” “他根本就不会有事。” 江原松开手,一时有些发怔。 便听成沅君笑了一声:“你为他关心则乱,可这本来就是无情宗的地盘,他在自己的地盘,难道还能有人害他?你认识他才多久,知道他年少一人挑罗煞门时有多威风?十四个高阶堂主都不能叫他倒下。站在那里笑到最后的还是白晚楼。” “这样的白晚楼,他会有事?你当他是什么人。” 话到最后,便是有些不以为然。 “我不管你们当他是什么人。”半晌无声中,江原却忽然说,“我只当他是人。” 青石板的另一侧。 抵着一柄万仞剑。 白晚楼本已要将它碎成粉末。 但他剑尖一抖。 忽然停了手。 作者有话要说:成(助)沅(攻)君:导演给我打钱!听到没有! 第32章 一个巴掌 “我没兴趣知道你们当他是什么人。我当他是什么人,也和你们无关。成王最好不要好为人师。”江原松开手掌,成王身上的重压便骤减。 知道白晚楼没事,江原一阵轻松。原本他还担心白晚楼如果出了事,他没法和连照情交待,现在一想,倒果真是他关心则乱。 拿人钱财给人消灾,他带白晚楼出来,是解人忧愁。倘若饭没吃到却把命丢了,就一点也不划算。和连照情打交道的感觉一点也不好。每次被连照情叫过去,江原就觉得自己像是被抓了小辫子,一通说教。 身上重压骤解,成沅君却没在意。他莫名其妙地看到江原不但没生气,反而面上挂起笑容,笑了起,顿时一懵。这人是从瞎子成功变成了聋子,听不懂他话中的讥讽吗?意思是说江原说闲吃萝卜淡操心,人家师门关他屁事啊。 成沅君到底没忍住,说道:“你也疯了?” 江原没有回答,却只牛头不搭马嘴道:“成王爷知道鹤顶红吗?” 鹤顶红?现在说鹤顶红干什么。 “鹤顶红虽毒,但色泽艳丽动人,药师风雅,所以给了它这么一个名字。”江原看着成沅君,说,“王爷便像这鹤顶红。” 成沅君眼神微动:“艳丽?” “是毒。” 江原淡定道:“嘴毒,心也毒。” 成沅君:“……” 江原神清气爽地骂完成沅君,没管人家还躺在地上,矜贵的身体搁在石子上,蹭地皮开肉绽,拍拍屁股就要往那青石板过去。 “喂。”成沅君见江原丝毫没有管他的意思,也不曾要将他解开,动了动身子喊道,“你就这样走,不将我放开,是要看着我死?” 江原微微回头:“你要我救你?” 成沅君道:“不应该吗?” “是应该。”江原若有所思,一挥手将成沅君嘴也给封了,这才将青石板用力砸了开来,纵身跳下去。“人死于话多。免得叫你死,王爷还是闭嘴的好。” 江原同白晚楼一样,跳下去时毫不犹豫,很快就消失在这里,连个声响也无。这个蜘蛛洞穴中,便只剩下了成沅君一个人。 只一个呼吸,成沅君宽袖一震,便屈膝坐了起来。 碎石四处迸散,落了一地,甚或嵌到石壁当中。 美人金在成沅君指尖打了个转,啪地一声打了开来。 成沅君站起身。 纵使身上沾了血,衣襟破损,他仍然十分优雅,如同富贵家的公子。似乎他在这里也只是闲庭散步,随兴所至。 有些话成沅君是没说错的。 他确实是想来看看苏沐的尸骨。只是不确定地方,无意中撞上了蜘蛛。 成沅君在被蜘蛛困住时,本可轻易离开,但他忽然想到一件事。岩石白额蛛喜欢宽大的巢穴,苏沐又曾在此建地宫。如此一对比,这蜘蛛所在,岂非很有可能就是地宫所在? 不过,苏沐何其狡猾,成沅君上他当已多回,在苏沐手上吃的亏比盐还多。就算苏沐真的埋在这里,成沅君会不瞻前顾后去当这出头鸟吗? 他才没这么傻。 有白晚楼这个好师侄。 岂会需要成沅君亲自涉险? 按说苏沐已死了十年,成沅君与他又非至交,实在没必要过了十年还去挖人骨头。不过是恰巧逢到三花大会,又恰巧三花大会上还挖出了忘忧丹,还恰好成沅君收到了一封信。 信上只有四句话。 我欲晚楼听风雨,忽觉仙人抚我顶。云台浮云遮不住,忘忧夕阳连照晴。 落款苏沐。 确实是苏沐的字。 纸张很旧。 约摸是从前写的。 不管是人是鬼,这信倒是足够叫成沅君来无情宗走一趟。比起苏沐是死是活,成沅君更想知道人是不是白晚楼藏的。因为连照情不知情,晏齐不明所以,能做这件事的只有白晚楼。 可惜白晚楼疯了。如果白晚楼的失心疯是因为苏沐,如今见到旧人故地,他是不是能够想起来。若想起来,连照情恐怕还要谢他治好白晚楼陈年旧伤。若是运气不好,疯得更厉害—— 想必连照情更要谢他。 但出乎成沅君意料。 饶是他拖了江原这么久,也不见白晚楼有任何动静。白晚楼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既没有怒而发疯,也没有阴沉着脸来算账。这不太合理。 鲜血自成沅君被碎石割破的指间流下。成沅君不甚在意地抹去,忽然动作一顿,将手凑到鼻端,又闻了一闻。复而舔了舔指尖。 有人会对自己的鲜血感兴趣,难道是有病?成沅君当然不是有病。他只是忽然觉得,这个气味有些熟悉。就像是当日沾过他身的小蝴蝶。气息这种东西,是很难一样的。 “……”成沅君捻了捻手指,若有所思。 当日发现那只小蝴蝶的人—— 莫不就是江原? 却说江原毫不畏惧,纵身跃下,小心估算着距离,手中石子算准时间数连发,须臾听到回弹落地声,便心中有了数,减缓了落势。不多时,脚尖便触到地面。微微一踏,果然是石板的声音,并非泥土。 四周安静无声,漆黑一片,连盏烛灯也没有。江原不以为意。这里是地宫也好,蜘蛛穴也罢。他不管成沅君说的是真是假,也不管无情宗师门关他屁事,江原反正只知道一件事。 白晚楼一个人在这里。 不知跑到了哪里去。 蜘蛛的老巢原本就离地面深远,光线不可及,如今江原头顶的洞口是微不可见的。他往上望了望,看不到顶。怪不得先前白晚楼跳下时,很快就没了踪影。 “白长老?” 江原喊了两声。一边叫着白晚楼的名字,一边摸索着前进。 但是这个地方有些奇怪。 根本不如成沅君所说是地宫。 江原越往前走,越觉得此地狭窄,待到最前方,几乎是要弯着腰走了。江原心头恨恨,成沅君这个金枝败叶,果然是满口胡说。 倘若这地方果真是地宫,莫非苏沐其实是个身长不过三寸的矮子,那他就一定是有病才会来这种地方修行。 这里十分黑暗。 江原本来不瞎,眼下也成了真瞎。 他本欲飞身往前,又怕中途落下什么机关,露看白晚楼踪影,只能一寸寸摸爬寻找过去。中间还喊着白晚楼的名字。 须臾江原半身已弓至底,忽然眼前就有了一丝光亮,微微莹莹,似乎是出口。 原本江原一个人在这里走了这么长时间,几乎要以为自己不是人,是个埋在此地的幽魂。在这样一个压抑的地方呆了这么久,忽然见到光亮,就像是绝境中的希望。 江原心头一喜,又一落。 他现在要出去了?可是还没找到白晚楼。 如果白晚楼还在这里呢?可是这里根本容不下第二个人。 就在江原犹豫该不该出去时,手掌无意触到一处松动。 他只轻微碰了碰,摸出一道轮廓。 大约是一道门。 这门只有寻常人膝盖那么高,江原用力将它微微推开一点,里头露出光彩来,这种光彩格外璀璨,如果说出口是黑暗中的希望,这种璀璨足以叫一个已近绝望的人心花怒放。 金碧辉煌。 珠山玉海。 此地之富饶,皇帝亦不可比。 足以留下任何人的脚步。 江原心头一动。 动完关了门。 他见过玉山玉海,也见过金银堆砌,哪怕是寻常打扫的晗宝阁,哪一件不是天下至宝。这区区金碧辉煌——江原果断扭头就走。 接下来便似乎就在意料之中。 能开一扇暗门,就有第二扇。 江原很快摸到了第二扇门。 第二扇门更窄小,只有半膝高。这里没有金碧辉煌,但墙上嵌着明珠,所以江原还是能看清里头隐隐绰绰。里头是一层层的书格。能放在这里的东西,大约不是凡物,取一本便能征战四国天下。 江原又将门关了。 有一有二就有三。 他再往前行进。 果然还有第三扇门。 这回江原只能趴在地上看,因为门已经连半膝高都没有。 如果有人要进去,也只能趴着进去。 这里不用金碧,不需明珠,它本身就很亮。因为都是神兵利器。先前江原找了许久的昆仑寒玉,眼下便有一整块,好端端在那里,还做成了器物架。 简直暴殄天物。 三扇门,堆砌了天下人垂涎不可得的宝物。富可敌国,洒兵成豆,神兵出世。没有一样不叫人艳羡,不叫人留步。但都不见白晚楼。 江原只随意将宝库掠过一眼,便往前去,丝毫不以为意。他不用兵器,也不再需要昆仑寒玉。神兵利器又算什么呢? 很快江原就觉得前路轻松,走着走着又能直起腰来。再到前头,洞口愈往上,也越发陡,原来是个上坡路。待到能健步如飞而行,白晚楼既果真不在这里,江原便对此毫无留恋,使了一个巧劲,整个人如离弦之箭疾射而出—— 蓦然撞进天高山远。 一地夕阳。 日暮余晖中,有个人负手而立,站在那里。他只有一个背影,但一眼就能瞧出来他是谁。世上很少有人能有那样的丰姿。只消往那一站,便威不可撼。 江原没了半幅袖子,脸上有几道红痕,头发乱糟糟灰蓬蓬,还顶着一叶草。从洞穴中出来的时候像是受了惊蹿出的兔子。都说狡兔三窟,不知道这只瞎了眼的兔子是不是也有三窟。 “白长老!” 江原见白晚楼站在那里,除却衣襟微乱,有手有脚,吁了一口气,总算放下了心。他走上前道:“你怎么出来的?顺着这条道吗?成王真不是个东西,竟然骗我说这里是地宫——” “他没有说错。” 江原声音戛然而止。 他张着嘴,罗网后的眼睛用力眨了眨。对面的人确实是白晚楼,声音也是白晚楼。但白晚楼竟然破天荒头一次主动和他说话,而非回答他的问题。 …… 这个人真的是白晚楼,不是随便什么人故意假扮的吗? 刚从成沅君那里过来,江原现在谁也不想相信。说不定这又是成沅君设下的计谋,摆出的圈套。他的神经还绷得很紧,脑海中三间暗阁、蜘蛛和成沅君轮流转换交替出现,方才地宫中晦涩的土腥气还萦绕在鼻子周围。 “……” 江原紧紧闭了嘴,沉默中,他走到白晚楼面前,离白晚楼非常的近。 模样是瞧不出所以然的。 身上冰冷的气息也辨别不出真假。 江原略一犹豫,顺势就拍了一巴掌。 “我不信。” 下一秒脖子就叫人熟练又熟悉地掐住了。 天下第一的力道。 谁也假扮不来那种。 “信,我信。”江原立马熟练地改了口,抓上白晚楼的手,试图为自己可怜的脖子作一番行刑前的辩解,“白长老!我只是想证实你不是他人假扮的。” 假扮?靠打巴掌? 白晚楼眼底涌动着火光,指下欲用力收紧。却听江原闷哼一声,熟悉的声音忽然叫白晚楼想起先前听过的那句话。隔着一块青石板,这个人说:“我只当他是人。” 就像是沉睡中被一道雷声惊醒。白晚楼心中一震,眼神瞬间清明。一切变得无比清楚。耳鸣眼亮,血液开始流动,天地有了色彩。他在那里站了一站,不知道为什么就住了手。心口那里有一种莫名的感觉,叫白晚楼忽然之间不想见到江原。 想到此事,再触及掌下有力跳动的脉膊,温热的皮肤,白晚楼硬生生抑制住了自己想掐死人的冲动。他视线在这不知好歹的弟子面上逡巡一圈,终于冷哼一声,将人一扔。 脖上蓦然一松,大口的空气涌了进来,江原一个趔趄,抚着脖子咳了几声,连着吸了好几口气,这才缓过神来。 但江原没有惧怕,没有生气,反而心里松了一口气。因为江原还真是故意打的这一巴掌。如果是假的白晚楼,猝不及防间一定会露出马脚。如果是真的白晚楼,或许也从未被人打过巴掌。依江原的设想,不管是真是假,这一巴掌下去都能见个分晓。 眼前这个爱掐脖子的白晚楼如此货真价实,又如此不合常理—— “……”江原摸着脖子,犹犹豫豫道,“你又换了种方式疯啦。” 作者有话要说:在作死的边缘反复横跳.JPG 出游回来。 白晚楼脸红红的。 连照情:你们出去干了什么? 江原:打了他一巴掌。 连照情(捂嘴):不敢置信。 晏齐(捂嘴):不敢置信。 云行(捂嘴):不敢置信。 江原:……(突然觉得好罪恶怎么回事!) 第33章 生死秘道 “……” 白晚楼是又疯了吗? 不是。 整十载光阴,白晚楼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般清醒,神思清明,就像从来没有犯过病。但他忽然不想辩驳。 江原头一回见白晚楼时,只瞧了一个背影,所见白晚楼站在翠竹顶,随风微微晃荡,就像他脚下踩的不是竹子,而是一叶扁舟。这个白晚楼,你猜他疯不疯?第二回 见白晚楼,在宝冢与他对答如流,转手间却毫不留情取了冥兽的性命。这个白晚楼,你又猜他疯不疯? 所以这怪不了江原。 自认识白晚楼以来,所见白晚楼素来是冷冰冰的模样,疯不疯都叫人瞧不出好坏。唯一的区别是会不会打人,和会不会打死人。若非差别实在太大,连照情都不一定能区分出白晚楼是好是坏,江原才认识白晚楼多久,又怎么会知道呢。 见白晚楼果然不作声,江原便上前一步。只消确定这个白晚楼是好的,不是成沅君所为,他倒也没什么计较。相反一个愿意好好说话的白晚楼,还叫人省力许多。 江原既然放松下来,神情就有些轻松,他抹了把脸,注意力就回到了先前白晚楼曾答过他的那句话上。“这里果真是地宫?” 白晚楼:“嗯。” 江原不介意他的惜字如金,就是有些奇怪。“我听说地宫建起来都十分恢弘大气,成沅君说你师父建这地宫是用来修道的,可是我一路走来,这里越走越狭窄,连直起腰走路都不能。”说句不好听的,这路根本就不是给人走的,恐怕真的只有兔子才能钻过去。 说到这里江原看了白晚楼一眼,见白晚楼身上整洁,并没有同他一样,满是地上爬过的狼狈,不禁问:“我走了一路,也不见白长老踪影,你是从里头出来的吗?” “不是。”白晚楼看了江原一眼,他看得出来,这个弟子话中的狐疑和试探。不过白晚楼不介意。这世上能叫他介意而隐瞒不说的事,本来就不是很多。 江原一怔。不是?难道这里还有别的出口? 白晚楼走到洞口,朝里一指。 江原顺势看过去,里面漆黑一片,谁能知道这里面会延伸到仙人坡的密林,又有谁知道他在里面看过世上难得可见的财富和神兵呢。外人瞧来,这不过是一个极其常见甚或不值一提的兔子洞。 “这里。”江原张望之际,便听白晚楼道,“两条路。” “你走这一条——” 这一条? 江原凑上前,无意中踢了个石子下去,下一瞬他胳膊忽然一痛,几乎是被白晚楼硬生拽着一把拉开,急促的破空声中,地下忽然射出三支钢长铁箭,精光闪亮,擦着江原的脸穿过。要不是白晚楼拉他及时,恐怕眼下已成了刺猬。 江原心头砰砰直跳。 这才听白晚楼继续说下半句话:“会死。” “……” 有话,能不能,早点说! 但白晚楼听不到江原的心声。 他只是照他所知道的说了一句大实话。 成沅君没有说错。这里除了苏沐之外,就属白晚楼最熟。 苏沐建这地宫时,修了两条路,岔路口就在江原发现第一扇门的地方。如果江原不被那满屋的金银财宝吸引注意,也许他会发现那扇门对面的另一扇门,若进那扇对门,里头便是一处广阔空间,修有明珠,设有莲花台,帐帷器具,应有尽有。它修有栈道,能直通地面。 白晚楼就是从那里出来。 但很少有人能在财富的吸引下留意到这扇暗门,他们眼前只有金银财宝。若只留心金银财宝,有的人会留下,有的人会往前走去,既然有一扇门,便会有第二扇。 苏沐在这里,留下了金银,书卷,神兵。门越修越小,叫人头越走越低。到最后,几乎只有趴着才能前进,如果有人想要这神兵,就要低头跪着爬进去。 “世人为钱财珍宝而折腰。”苏沐修时,指着这路和白晚楼说,“为师就看看,他们能把头低到什么地方去。” 不论他们进了哪扇门,只要一进去,都难以出来。此门只能从外开。也就是江原没有进这任何一个地方,他若是进去,便会发现,其实里面是有一些白骨的。不是人的白骨,因为苏沐死的早,暂时没有人知道这个地方,而是一些禽兽。它们无意中误闯,便再也出不去。 白晚楼看着这条黑黢黢的路。 “没有生机吗?” 苏沐微微一笑:“有。” 如果金银财钱都不要,往前便是出路。就像江原一样。他不进任何一扇门,虽路越来越窄,但过了那几处,就是海阔天空。江原就是这样出来的。 听白晚楼略一提这其中奥秘,江原思忖出一个问题:“那若是他们有人守着门,一人进去取宝,另外有人接应呢?” 这个陷阱岂非就没有了意义。 白晚楼道:“接应后要如何?” 江原道:“当然是要回去——” 他话音一顿,忽然闭了嘴。 因为江原想到了那三支精光闪亮的长箭。 要回去接应,就要有人回头,如果有人回头,就会死在这悄不声的穿心长箭里。这是一条有生机的路,生机就在眼前,一直引着你往前。但这也是一条不能回头的路。但凡你心生一点贪念,就会埋葬在此。 江原只有两句话想说。 他运气真好。 还有。 苏沐是真的变态。 这世上竟然有人会这么无聊,闲得没事干,非要与世人背道而行。修道要往高处,他偏往地下钻。人人寻求的金银神兵,他唾手可得,却非拿来当儿戏。苏沐如此游戏人生,怪不得养出来的徒弟个个不循正道,把那些白胡子老头气得吹胡子瞪眼睛。 但转念一想,江原又有些可惜。这样一个人应当是很有趣的。他应当早些来中原,十年前有如此精彩的人,他却错过了。倘若他早些来中原,是不是能早点遇到白晚楼。 没有疯的白晚楼,又会是什么样呢? 等等。 唏嘘间,江原忽然想起另一件事。如果他走的是这条动不动就会死的路,那白晚楼岂非走的大道。成沅君说苏沐可能埋在这里,埋在哪里,那处地宫中吗?如此说来白晚楼他岂非又在他师父的坟前走了一遍?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怪不得白晚楼又换了样儿的疯了。再看一遍衣冠冢,他心情一定不好。一个粉碎的兔子都能激怒白晚楼,何况是师父的遗物呢? 这样一想,江原对白晚楼心中更生怜惜,他不知道像白晚楼这样的心性,若是难过起来,是什么模样。忍不住劝慰说:“你不要难——” 白晚楼看过来,手里正撸着一只鸟。 秃鸟。 细细的脖子光光的脚。 怎么看都和难过搭不上边。 江原:“……” 一个‘过’字就怎么都吐不出来了。 有一件事,江原和成沅君想的一样。他们本来都以为白晚楼若是见了苏沐的衣冠冢是会动容的。说不定还会狂性大发。苏沐留下的地宫很难进,但若是有狂性大发的白晚楼在,有什么地方是破坏不了的呢? 塌了,那就挖。 只要找到地方,破了机关,最多费时久一些,总会挖出来的。不管是金银玉器,藏书万卷,或是神兵利器。又或者——众人遍寻不得的忘忧丹呢。 这么多年都没有踪影,却偏偏被无情宗得了去。依苏沐活着就能坑蒙拐骗把结魄灯和黄泉杖牢牢握在手里的性格,他会找不到在伏龙岭的忘忧丹?说如今才从蟒蛇中挖出来。成沅君是不信的。 但是叫成沅君失望,也叫江原没料到的是,白晚楼并没有因此勃然大怒。他跳入这地宫口,就像跳一口井一样简单。从地宫中出来,也只像是去别的地方溜了个弯。冥兽都能惹他发怒,这遍布苏沐遗物的地方,却引不起白晚楼半分动容。 为什么? 江原想不通。 苏沐教过四个徒弟,时间不长,基本是在放养。 连照情是在蛮荒领回来的。苏沐见他时,连照情坐在一棵荒树上,底下开了艳丽的花,树上的人比花还要艳丽,见到苏沐来,连照情露出一个嗜血的笑。然后被苏沐打爆了头,心理阴影颇重的被拎回了中原。 晏齐是在江南领回来的。人在江南烟雨中,那天下着小雨,他身无分文,坐在河边。河对面是一处勾栏院,早上他刚从那里逃出来——被人卖过去的。晏齐手上染了血,他拿柳叶擦了擦。然后有人给他送了一把伞。这把伞,晏齐到现在都留着。 至于衡止——他捧着一堆蜈蚣问苏沐:“师父,你喜欢哪个?” 苏沐问:“你喜欢哪个?” 衡止:“都喜欢。” 苏沐就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那就都养。” 衡止这就高兴起来。 若说苏沐对徒弟不上心,他样样都教,有问必答。说他上心,他几乎没干涉过连照情他们的任何行为,既不要他们上早课,也不约束他们行为。整座岳仞山脉,随便他们撒欢跑。 江原觉得,就这种师父,连照情来个弑师都很正常。但白晚楼不是不同吗?他当年既然肯为了替苏沐向罗煞门寻血仇,如今怎么会半点都不动容。 不可能的。江原不信。 他越发肯定白晚楼只是不擅言辞,即便是哀莫大于心死,也只能憋在心里。便说:“你若是难过,可以告诉我,我保证不告诉别人。”因为朋友之间,就应该互相保守秘密。江原既然答应白晚楼,从此以后他们就是朋友,这么一点小事,当然也会做到。 白晚楼道:“告诉什么?” “……你师父啊。” “他死了。” 是啊他死了。 江原张着嘴:“那你不该难过吗?” 白晚楼:“为什么要难过?” 江原:“……为什么不难过?” 白晚楼:“我应该难过?” 江原道:“不应该吗?” 两人互相看了半晌。 须臾白晚楼说:“人死如灯灭,我既已为他报仇,又为什么要替他难过。” 江原:“……” 他忽然就明白薛灿曾说过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当日在西域时,江原听薛灿说起中原有个无情宗,无情宗有个连照情,连照情有一柄大杀器,藏于深山不曾叫人轻易窥见。 江原夸了连照情一把,说他心机深沉,此子可畏。又夸了白晚楼一通,说他年纪轻轻,却已是天下第一,中原当真人才辈出。 薛灿便说:“成天长他人志气,你只知无情宗白晚楼天下第一,可知道世上传闻他有三最么。最厉害,最好看,最无情。” “知道为什么最无情吗?” 为什么? 这江原怎么会知道,他又不认识白晚楼。 他有心等回答。 白白抛了饵的薛灿却道:“我偏不告诉你。他关你什么事,你要知道这么多。” 如今江原不需要薛灿告诉他,他自己懂了。 人如浮萍,心似飘絮。 白晚楼看中你,便是真的看中你。他若是放下你,也是真的放下你。但本该十分矛盾,在白晚楼身上却十分自然。甚至丝毫不影响苏沐在白晚楼心中的地位。如今若同他说,罗煞门又活过来了,白晚楼也一定会拎起手中的剑,再去杀上一场。 喜怒皆不在于他人。 这就是白晚楼的无情。 江原如何想的,白晚楼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难以叫人区分出是否发疯的一个特点,便是他疯与不疯时,几乎是一个模样。 眼下白晚楼撸着鸟,不知是兴趣,还是无聊。但那鸟已瑟瑟发抖,几乎快要晕过去。可它又晕不了,因为白晚楼知道不能叫它死,就不会让它死。 晚风渐凉,青山染金,白晚楼这样冷漠,叫江原一时有些无话可说,却在寂静之中,忽听白晚楼道:“你是不是怕我?” 江原抬头,白晚楼手里捧着那只鸟。这只鸟,江原本以为白晚楼早就扔了,没想到,会留到现在,他心中略微温暖了一些,说道:“没有。” 白晚楼歪歪头:“所有人都怕我,你怎么会例外。”他说,“我知道你不愿意和我呆在一起,是连照情逼你的。” 发生过的事,又岂会了无痕迹。 江原确实没有答应连照情。 他也确实一个人回了云顶台。 白晚楼虽然不记得具体的事,但记得那种感觉。 那是因为—— 江原张张嘴。 因为他们说跟过白晚楼的人都死了,死的不明不白。江原怎么知道,不是连照情对他起了疑心,故意将他放在白晚楼身边,好有一个牵制?他来无情宗本来就另有所图,白晚楼就算再厉害,再好看,江原也没想过要与之深交。 这原因很简单,但现在江原忽然说不出口。他话在舌尖转了一圈,最后只说:“我只担心照顾不好大长老。长老之前也曾有过弟子服侍,连他们都无法叫你满意,又何况是我呢。” 这是实话。 白晚楼点点头:“连照情是派过人来。” “他们——” “死了。” 白晚楼漫不经心道:“一个想拿我的剑,被万仞反噬。一个人想要我的命,可惜太弱。” 还有一个人。不知道为什么要在夜晚偷偷溜进来,试图对白晚楼下药。那个药对白晚楼当然毫无用处。白晚楼不过是睁开眼,想问他为什么,他就自己吓到了自己,逃跑时一不小心从云顶台摔下。就这样死了。 后来连照情再没给白晚楼派过人。 “……”江原只知道那些人没能活,却没想过其中是这么一个缘由。 外面从不这样说,只说白晚楼心血来潮,兴致起时说杀就杀,想来白晚楼一个人生活,又死无对证,别人不知真假,白晚楼又不屑辩解。久而久之就成了白晚楼杀人如麻。 传闻十有八假,分明是居心叵测之辈另有所求,白晚楼又有什么过错。江原赞同道:“那他们是该死。”还死的一点也不冤。 却忽然听白晚楼说:“那你呢?” 江原猛然抬头。 “你是第四个人。”一地残阳中,白晚楼手里捧着一只秃鸟看着他。“你也同他们一样,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吗?” 作者有话要说:江原(这个时候如果说是会被掐脖子吗):不想—— 白晚楼(掐):不,你想。 第34章 随我习剑 在无情宗,除了同门师兄弟,没有人敢当面直视白晚楼。虽他容颜出众,叫人目光流连,可惜一身寒气太重,煞气也太重,多看白晚楼一眼便像是要被冻伤,若是被白晚楼多看一眼,那怕是感觉马上就要见阎王。 白晚楼寻常也不多话,但凡开到口,便是要叫谁滚。 就算不滚,和白晚楼打完,就只能滚。 因为爬不起来。 但江原有罗网,江原不怕。 他敢直视白晚楼,亦能不卑不亢。 有一件事,恐怕别人还不晓得。 江原这个人,看着和善可亲,其实比磐石还要冷硬。他想要的东西,自己会取,不用薛灿干涉。他想见的人,自己会去看,不用连照情逼迫要胁。他认定的路,自己会走,用不着成沅君替他安排。 所以白晚楼这句话,算是白问的。 面对白晚楼的质疑,江原上前一步。他没有被白晚楼身上的寒意逼退,反而抓起白晚楼的衣袖,引着他握上了自己的脖子,随后覆上白晚楼的手。冰冷的手触及温热的脖颈那一瞬间,江原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就像是生命就在刀刃前。 “我不用剑,不需要长老的万仞剑。也不要长老的命,你的命对我毫无用处。”更不会对白晚楼下药,下药如果有用,世间便早就再也没有白晚楼。 “但我的命在这里。”江原道,“长老若是想要,随意就能拿去。” 白晚楼看着江原,他手掌之下是温热的皮肤,触感十分熟悉,仿佛已经掐过很多次。在白晚楼眼里,生命都很脆弱,尤其是脖颈。只消一用力,骨头嘎嘣一声,这个人就会软软地倒在地上,再没有声息。 这个人毫不设防地将最脆弱的部位露在他面前,白晚楼试着紧了手,感受到了掌心中汩汩流动的血液,还有强而有力的心跳。 江原闭着眼,察觉白晚楼用力,指甲紧了紧,掐入了掌心。但他没有躲,而是放松了自己,略略抬起了头。完全将命交了出去。 就在天人交战之中,江原脖间力道忽然一松。 “既是我无情宗弟子,便是我宗门之人,受我宗门庇护。”桎梏蓦然消失,江原睁开眼。白晚楼已然收回了手,宽袖一甩,转身之间,人已到三尺开外。 但听白晚楼道:“不曾犯下戒律,不必急于求死。” …… 及至此刻,江原心头一块大石终于完全落下。 置之死地而后生,这就是他送给白晚楼的回答。 白晚楼若是要江原死,江原早在头一回便死了。一道雷能激怒将疯未疯的白晚楼,一只碎了的兔子可以叫白晚楼狂性大发。可是白晚楼在险境中,哪怕是落石遍布雷光加身,也注意拿捏了尺寸,没有伤到江原哪怕是成沅君分毫。 而万仞是天生的神兵,刚正不阿,它认人。若持剑之人诡谲狡诈,心机叵测,它不但不认主,即便认了主,亦会失去光泽,甚或断了剑身,以证清明。 江原就是在赌,赌他心中所见白晚楼,并非滥杀好杀之辈,赌白晚楼虽然冷漠无情,却并未疯到极至。 这个赌没有下注,赢了也没有实质性的好处,但江原就是心情愉悦。他嘴角勾起笑,步伐轻快地赶了上去。 “长老,等等我。”江原赶到白晚楼身侧,“你走这么快要去哪里?” 能去哪里,当然是回去。 白晚楼一声不吭地看了眼天色。 圆滚滚的太阳已经挂在了山头。 这说明夜晚将至,万物安歇。 江原步子略快了一点,走到白晚楼前头,笑道:“你忘记我们出来是做什么的吗?” 他带白晚楼来仙人坡,可不是为了替成沅君杀蜘蛛,也不是为了在苏沐坟前拜一拜,而是带白晚楼散心,叫他知道什么是人间至幸至极之事。可惜被成沅君打扰,白白浪费了小半日时光。 幸而日头未落,天地尚明,一日还没结束,他们还能做很多事。江原一把拉过白晚楼的衣袖:“长老随我来。” 太阳从山间落下需要多久? 不久。 但这不久之间,足够叫江原带着白晚楼去放浪,叫白晚楼仰着头看江原掏了个鸟蛋,下河里抓两条鱼,甚至叫鼎鼎有名的万仞剑削木头。 干尽一切世外之人会干的事。 从前江原在薛灿屋里看过一个风筝,木架精致,上面的绢布花色繁复,用金丝绣着晚霞,一看就是好东西。他很奇怪,便拿来端详,可惜薛灿见了后不高兴,像抢了他旧情人的东西一样。江原便将那风筝扔下了:“有什么了不起,我自己做。” 薛灿将那风筝收起来,本来脸色不好看,但听到江原这么说,眼珠子一转,就说:“我也要。你做两个,给我一个。” 江原:“你不是有吗?” “那我不管。” 这风这地方很适合放风筝,便叫江原想到这件事,可惜这里没有风筝,一时半刻也做不出来。但仙人坡这里虽然没别的好东西,最不缺的就是草,偏巧江原别的不会,手工特别好。 江原拿万仞剑削的木头当支架,做了些小玩意儿。白晚楼在一旁看着,目光微动,露出好奇。如果云行在,也会大吃一惊。因为现下这些小东西,和那只长得像鸡的玉凤彩雕不同,那只彩雕难登大雅之堂,眼下这些草编的东西,却会动。 江原编的蜻蜓,翅膀会扇。螳螂会蹦。他做完一对比翼鸟,拢在掌心冲它们呼了一口气,比翼鸟就扇着翅膀,飞了起来,就绕在白晚楼周围。 白晚楼伸出手,比翼鸟飞到他手上一动不动,仔细端详,确实是草做的羽毛,木头当的骨架。白晚楼轻轻一嗅,一股淡不可闻的香气。 江原问:“如何?” 却见白晚楼看过来:“你有魔气。” 江原笑容一淡。 也不过是片刻停滞,江原神色不变,只说:“不过是些助性的小伎俩,所做鸟会飞,兔子会蹦,只自己学了好玩,白长老就要说我邪魔歪道吗?”他低头拾掇着剩余的木材和草叶,淡淡道,“这话又从何说起呢?” “道为本心,非正非邪。”白晚楼盘膝坐着,端端正正。他不苟言笑,神色自如,就像是先前说出魔气那两个字,不过是随口一提,仙与魔,在他眼中也不过是两个不同的人。而不管江原修的什么道,在白晚楼眼里,他也只是江原,修什么道又有什么分别呢。“修行功法的差异,不足以叫你妄自菲薄。” “……” 世人皆分正邪,能说出道非正非邪这种话,白晚楼倒是有些意思。不过,无情宗本来也不是什么古板的作派,在中原怕也是被归入邪性一类。 江原手下没停,收拾着编织好的小东西,过了会才说:“我从小生活的地方比较偏僻,所学没有这边大道纯粹。也不像白长老和连宗主,有一个厉害的师父教授。很多东西不过是自己看着喜欢,便随便学学。在你们看来这些博人眼球的伎俩稀奇,其实在我们那很常见,根本上不了台面。” 他抬起头:“若有机会,我带白长老见一见。” 白晚楼嗯了一声,忽然将视线移向天边。 “落日。” 江原望去。 果真。 山间的落日总是格外缱绻,像舍不得这层层尽染的丛林,亦磅礴大气。所以山中容易有仙人,亦容易不知岁月。就像江原才来仙人坡一日,已经觉得像过了先前三个月之久。 江原欣赏了一会儿落日,忽然想到至今尚未裹腹,回头道:“白——” 白晚楼坐在一边,正目不转睛看着他。 江原看夕阳,白晚楼看他。 四目相对中,即使有罗网相阻,白晚楼的相貌也在江原的心中,十分鲜明。他不用再看一遍,都记得白晚楼长什么模样。 江原是个喜欢漂亮事物的人,这体现在很多方面。比如他挑金环蛇,要挑身材纤细花纹匀称的蛇。躺在树上睡觉,要挑那种枝桠茁壮郁郁葱葱的树,秃头的他不要。就连看薛灿的小蝴蝶,也喜欢那种颜色纯正的,不要过于艳丽。 薛灿鄙视他:“从未见过有人会夸蚂蚁肚腹饱满。” 江原嘴里嚼着落叶:“你不懂。” “谁要懂这个。”薛灿掐着蝴蝶便朝他冲过来,“来陪我练一练。试试我这新养的蝴蝶如何?”倘若好用,他要拿这小蝴蝶去见金非池,同金非池比一比,谁的蝴蝶更厉害。 中原的人多修剑修兵器,再不济修术法,但西域不一样,栖凤谷天生魔气缠绕,江原和薛灿生活在其中多年,浸了一身魔气,打了一身胡七混八的根基。 按说这样没有章法的根基,他二人早该爆体而亡,却硬凭着天生天养的刚性活了下来,从此经脉如海纳百川,什么功法都能修习,见招拆招来者不拒,放在中原,叫天纵奇才。但在薛灿和江原眼里,这也不过就是吃多了毒,百毒不侵。 江原游刃有余地躲开,轻而易举落在一树枝桠上。 枝条微晃,江原也微晃。 “我觉得金非池的蝴蝶恐怕要比你厉害。” 薛灿不服:“你又没见过。” 江原道:“那等我见了,再告诉你谁更厉害?” “你怎么见。”薛灿眉梢一挑,“他离这十万八千里。” 江原嘻嘻一笑。 山不来就他,他自去就山。这栖凤谷已再没什么好玩的供江原消遣了。他已经无聊到去玩鸟。曾有一度,江原成天和夙鸟吃睡在一处,学天生灵物是如何顺应天地养精蓄锐,还偷看雄鸟雌鸟渡合阴阳之力,差点被雄鸟把眼睛啄瞎。 大约老天也看不过去,才稍事惩戒,叫江原没了这项乐趣。从此世间一切如蒙纱罩影,看不真切。别说好看的人,连只漂亮的蚂蚁也瞧不见。 江原一直恪守原则,哪怕是和白晚楼,也规规矩矩。除了之前被白晚楼抱过两次满怀,后来有意识之中,再没碰过白晚楼半根手指。 白晚楼的手掌撑在地上,江原悄摸摸把手往边上挪了点,又挪了点,与他挨得很近,却留下了一丝缝隙,只远远瞧着,便像是紧紧挨在一处。他这么‘见色眼开’的人,此刻竟然觉得心头安宁多过于别的想法。 就在江原还没能回味两下时,白晚楼忽然一动,吓地江原手一紧。却是白晚楼看向远处,说:“夕阳要落下了。” 江原回头一看,果见远处红通通圆滚滚的太阳已经滚到了山头,像个蛋黄,挨着山尖,一戳就破那种。他来无情宗三个月,算来真正有闲心看夕阳也只有今日一天。 这个蛋黄,还感觉与寻常不同。 白晚楼望着夕阳,不知在想些什么,忽听有音律响起,回首望去,却是那个蒙着眼的青衣弟子,指间夹了片叶子,低低吹着不知名的音调。 比小溪还要和缓,能淌到人心里。 被吸引来的彩羽带来了几个同伴,万仞剑在琢磨要不要把它们串成一串,而白晚楼和江原并肩坐在仙人坡,身后是青翠绵延,眼前是重山万里,夕阳渡金。 白晚楼看着江原,忽然说:“你修剑吗?” 音律顿时戛然而止,像溪流忽遇高山停滞不前。 江原回过头,看着白晚楼:“我不会剑。” 白晚楼道:“万仞,来。” 神兵万仞放弃了要串成串的小鸟,嗖地一声飞到白晚楼身边。 江原怔愣间,但觉手上一冷,是白晚楼握起他的手。江原拉白晚楼,向来是只拉衣袖,但白晚楼不同,他直接握上了江原的掌心。冰凉滑润,像握了一块玉。 随后江原手心一重。 万仞已到他手中。 每个剑修,都只有一柄剑,此剑视为半身,人在剑在,人亡剑亡。别说是交给别人使用,就算是肯被人触碰,也是很了不得的一件事。要问剑修,道侣与剑孰轻孰重,怕是他们自己也难以回答。但更多的回答是,既已入道,何需道侣,有剑足矣。 眼下白晚楼竟然将这万仞剑交给他,饶是江原,也没能反应过来。他处事向来谨慎,前可进,后可退,绝不会叫自己置于两难之境。白晚楼却是一个一路杀到底的性子,倘若江原是乱麻,白晚楼便将它一把火烧个干净。 江原看得出来,白晚楼是真的要教他。 “剑者通明,你若喜欢,可以习剑。”白晚楼道。 他把江原身上一切混沌不明的气息,都归为杂性,这些东西在白晚楼看来,就像是杂草,用剑便能修整齐平。天下没有任何道意比剑意更为纯粹。 江原既视白晚楼为人,白晚楼今日便不是杀器,只当一个人。但他还不止是人,亦是无情宗护山大长老,江原既为无情宗门下弟子,长老点化弟子,责无旁贷。 他握上江原的手:“你不会,我教你。” 作者有话要说:白晚楼:投我以兔子,报之以剑课。 导演:说简单点。 白晚楼:以身相许。 今日份小剧场 关于在剑修面前,剑与道侣孰轻孰重的问题。 记者采访了某知名剑修。 答曰:剑即道侣,本为一体,何来轻重。 记者感动落泪。 后有热搜。 “拿起剑就无法抱紧你,放下剑无法保护你。只能选择其中之一,这就是男人担当的爱情。” ??? 第35章 兴师问罪 虽然修剑的弟子占了绝大多数,但无情宗并不专修剑道,因为苏沐他本身不用剑。很少有人见过苏沐用专门的兵器。他若是用剑,大多也是随意取一把。唯有白晚楼的剑,是苏沐特地寻来。因为他觉得只有神兵万仞,才配得上白晚楼。 除开白晚楼外。 用剑的还有两位,一位是晏齐,一位是顾青衡。故而修剑的弟子,多半是在清溪峰门下,还有曾经的顾青衡门下。如今两家一并归入清溪峰,为晏齐所教导。 也正因如此,顾明夕才一直对云行耿耿于怀。顾明夕原本也算顾青衡门下大弟子,与云行平起平坐,归入清溪峰后,岂不就比云行矮一头。 江原确实没有握过剑,来了无情宗后,也没有习过无情宗的功法。他其实对功法没有特别的喜好,什么好用,就用什么。比起剑这种长兵,金非池那里的术法,更得江原青睐。 如今不但握了剑。 还是天下第一的剑。 江原是根本没有想过。 一时倒也没能拒绝。 白晚楼整个人都是冰冷的,近身贴过来时,像一块寒冰。他所用剑,是杀人的剑,并不适合江原。但是无情宗本身有一套入门心法和剑法,这个他能教授。 修剑者,需要十二万分的注意力,才能悟到剑法的精妙,领悟天地道意。在这个过程中,练剑便同坐禅一样,能叫人修身养性,抱元归一。 “我带你习一遍,你记好。” 天色将晚的时候,江原还没有回清溪峰。他住的小院站着一个人,金丝滚边流纱袍,双目狭长,眼波流转间有如狐狸狡黠。是晏齐。 晏齐道:“你说他忙。” 云行道:“是。” “再忙,天晚了,也该回来。” 云行提醒:“峰主有时候也不回来。” 晏齐:“我打坐静心,能一样吗?” 云行答得很快:“不一样。” “不过你说的对,天还没晚透。”晏齐又等了会,等到太阳确实落了山,月亮已经攀了起来。江原还是没回来,白晚楼也没回来。 云行小心翼翼瞄着晏齐:“要不我去找?” “不用。”晏齐脸色倒也没什么不好,一片树叶飘下来,他轻轻一拢,将叶子拢在手心。这才说,“去屋里等他吧。他们不会出无情宗,早晚都会回来。” 因为江原或许会走,白晚楼却不会。 不愧是峰主,简直气定神闲,运筹帷幄,云行对晏齐的钦佩又上了一层。 一个时辰后,灯火摇动,映着两个人影。 屋里空荡荡的,外头的松枝斑驳如鬼影。 晏齐从站已经变成了坐。 他的手指轻轻点着桌面,面色称不上好。一个人若是等另一个人足足三个时辰,想必脸色都会不好。原先晏齐还能有笑意,现在连嘴角的弧度都不见了。 其实云行很想说既然这么晚了,就别等了。但晏齐没说话,云行也不敢多嘴,就在两人望着那跳着的烛火发呆时,晏齐突然想起一件事。 他还没问云行,江原到底去忙什么? 晏齐道:“云行。” 云行从放空中回过神来。 晏齐道:“江原说他去干什么?” 云行想了想,如实秉报。 “说去吃饭。” 晏齐:“……” “去吃饭。”他重复了一遍。 云行点头。 吃到现在都没回来,江原带白晚楼去吃什么了,仙宫琼酿? 就在这时,门忽然被人推开了。 江原推开了门,他手里拎了一条鱼,脸上是灰,衣衫褴褛,露了半个胳膊。而白晚楼随后而至,身上衣裳破了好几个洞,倒是一如既往没有表情。 “这鱼给你师兄——”话在看到里面默默盯着他们的两个人时戛然而止,江原站住了脚,白晚楼往旁边一让,并没有撞到他身上。 “晏峰主。”江原叫了一声,然后看了云行一眼,“你们怎么来了?” 去吃饭—— 晏齐幽幽打量了他们半晌,在江原觉得毛骨悚然时,才意味深长扯了个笑。 “你们这顿饭,吃得还挺激烈啊。” 江原:“……” 他上前两步,将那焦了的鱼摆在桌上,往晏齐面前推了一推,一本正经说:“白长老特地烤的,说要带回来给晏峰主尝。” 好一个颠倒黑白厚颜无耻。 晏齐分明听到他进门时说,这鱼焦了,便给师兄。白晚楼的师兄只有一个,那就是连照情。结果不给连照情,就拿来‘借花献佛’,当他是什么?焦了的鱼,他会吃半口吗? 在这当口,江原已经很利落地把鱼用筷子撕了开来,去掉表面焦皮,里头的香味扑鼻而来。白白嫩嫩,一点灰都没沾。原来他说要给连照情,并没有是因为焦鱼才给。江原是个实在人,是晏齐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替晏齐摆好鱼肉,江原才道:“尝尝?” 晏齐:“不必,我来找你,是有事——” 一声明显的肚腹之鸣。 “……”云行自觉道,“师父,我饿了,要不我们吃点吧?” 云行寻常称呼晏齐为峰主,只有亲近的时候才会叫师父。晏齐便自如道:“我来找你是有事要说,不过既然云行饿了,先吃点也无妨。” 就这么矜持地夹了一筷—— 也就半柱香吧。 一条鱼一扫而空。 这鱼不小,拎起来足有胳膊长,是白晚楼抓的。江原抓了一条,白晚楼抓了两条。他们在仙人坡时已经吃了两条,这多出来的吃不下,才说要带回来给连照情他们。没想到晏齐已经等在他屋里了。 这倒正好。 不用送货上门。 吃干抹净后,晏齐才道:“现在来说说?” 说说看是怎么搞成这个模样的。 该来的总会要来。江原带白晚楼私自出山前往仙人坡时,就已料到有如今的局面。只是没有想到,来问他话的并不是连照情,而是晏齐。也没想到,不是他被人叫过去,而是晏齐早早就等在了这里。 江原斟酌道:“今日天气好,我看白长老无聊,就带他去了仙人坡。结果——” 晏齐狐疑道:“摔了?” 江原道:“结果坡上风景很好,我们看了夕阳。” 这个大喘气——晏齐闭目忍了忍。 “你同云行说去吃饭。”吃个饭需要这么久吗? “是啊。”江原理直气壮,“既然是吃饭,当然是要到饭点,难道晏峰主不分早中晚,随意进食?等夕阳看完,天也晚了。既然晚了,不如吃点东西再回来。” 这才叫有始有终。 吃东西总得有东西可以吃。 江原继续道:“我说去林子里打猎——” 晏齐有些懂了:“遇到野兽了。” “打到了小白兔。” 晏齐:“……” 云行没忍住笑了出来。 云行不是故意笑,实在是这个套路他太熟悉,先前他问江原是怎么进无情宗时,便是这样被江原一路带着走。这种手痒地想掐死江原的感觉,晏齐还没感受过。 晏齐看了云行一眼,云行一脸正色。这才转过脸来,说:“但你们没有吃兔子。” 江原一脸惊奇:“不愧是晏峰主。”还能提前预判了。 晏齐哼了一声。 江原当然没有吃兔子,因为白晚楼不肯。 本来有一只狍子,结果狍子掉蜘蛛窝了。本来还有一只鸟,结果鸟不够塞牙缝。本来还有一只兔子。结果江原前脚把兔子抓了来说要烤,后脚白晚楼就把兔子放走了。 江原试图告诉白晚楼,兔子肉有多么香,但是白晚楼沉默地掏出了那只寒玉兔子。 江原:“……” 好吧。 看来全天下的兔子以后都归白晚楼管了。 既然不吃兔子,江原就去抓了鱼。 说到这里,江原看着晏齐,晏齐冲他露出一个微笑:“继续说。” ——上了两次当后,就连问也不问。 大概这就是师父和徒弟的区别。 姜还是老的辣。 晏齐不往坑里跳,江原也识相。 他说:“但是没有火。” 其实是有火的。 白晚楼能熟练的烤一只鸟,难道不能熟练地烤几条鱼吗?但只拿火烤多没意思。所以江原想了一个绝妙的主意。 漫天星辰,清风过耳,佳人独立,就还差了点什么。 差什么呢? 差了点热闹。 江原刚来中原时,曾见过别人在晚上会放烟花,五光十色,好看得很,像炸开的星辰。他一个从西域来的人,没见过世面,揣着手仰着头一脸惊奇。看在别人眼里,这个背着小布包蒙着眼的年轻人,就显得特别可怜。还格外请江原喝了酒。 他都没见过烟花,白晚楼多年呆在山间修道练剑,又怎么会看过烟花呢?既不能叫白晚楼放风筝,又不能叫白晚楼看烟花,江原有些小小的遗憾。 他忽然有一个想法。 “既然我们要烤鱼。” 白晚楼看着他。 “这里又□□静。” 白晚楼眼中透出疑惑。 江原提议道:“你想不想看烟花?” 饶是狡黠如晏齐,此刻也有些笑不出来。他眼角抽了抽,忍耐了很久,方说:“你该不会要告诉我,你借天雷烤了鱼?”顺便就把自己和白晚楼劈成这个模样。 江原有些得意:“火候还不错吧。” 晏齐冷笑了一声,火候是不错,只是衣服坏了头发焦了,人还能活蹦乱跳。连照情这种脾气的人,竟然能受得了江原在他面前蹦哒而没把人打死,真是稀奇。他又看了眼白晚楼,白晚楼这样脾气的人,也没把人打死,更稀奇。 江原这么说了后,饶是白晚楼,也有些怔住。江原倒是觉得没什么,只要躲得好,他又不会被劈死。再说不是有白晚楼吗?他那么厉害,岂能叫区区天雷给震慑了去。先前在蜘蛛洞,便是雷阵也不能将白晚楼如何。 白晚楼没有马上回答,他似乎陷入一种挣扎,夜色昏暗下,江原虽然看不清白晚楼的神情,但能感觉到对方内心的拉据。在江原想说算了时,方听白晚楼说:“好。” 末了说了一句:“我在,你不会有事。” “……” 江原这才明白,原来白晚楼觉得这很危险。 这确实有一些风险。 可是江原不怕。 甚至有些小小的期待。 如果这意味着,他可以就此摘下罗网,他能看到白晚楼。 他们已经这样度过了一天,掏鸟蛋,捕鱼,甚至一起看了夕阳。还—— 还练了剑。 想到这里,江原心中涌起一种难以捉摸的情感。这种情感不同于‘见色眼开’,并不是因为看到漂亮的人或者物,从而心潮澎湃。那是一种略微的欣喜,不是江原曾经有过的任何感受,它令江原感到迷惑。 万仞剑的雀跃明显表达了白晚楼今日的内心,他应当觉得不错。江原自己也觉得很不错。在这样不错的情况下,倘若最后都不能见一面,江原便觉得有些可惜。 江原难得有冲动,不是被迫摘下罗网,而是自己想摘。起码在今天过去之时,他想看看白晚楼。不是小心翼翼地仅仅手指挨着手指,还有留下一条缝隙的那种。 话既已此,江原摘下罗网,世界便变得清晰起来。 花香,鸟鸣,流水,风声。 还有眼前的白晚楼。 他忍不住露出微笑,大方拉住白晚楼的手。白晚楼的手很凉,江原握着他的手,就像是握在一块玉石上,滑顺,却冰冷。 “我说一二三,我们就一起撒手。”江原说,“倘若成功了,这条鱼就是天下第一,只此一家,别无分号。别人想吃也买不到。” 要引天雷很简单。 江原若见云行,见一次便罢,见晏齐,或许能再多两次。但人的心只有一颗,若是要跳起来,也只会永远为一个人跳。 倘若从远离危险考虑,江原这辈子都应该离白晚楼远一些。因为无论什么时候,白晚楼对于江原来说,永远都有吸引力。 罢工很久的天雷几乎是兴奋地冲了下来,江原早练就了及时避开的本事,分秒掐得丝毫不差,几乎是在同一时间便要撒手撤开——万没想到,白晚楼不肯。 相较于江原,白晚楼脸色不好,他紧绷着神经。在天空泛起乌云,云层涌动着电光,隐隐传来雷鸣,白晚楼的脸色便越来越差。倘若熟悉白晚楼的连照情他们在,就知道白晚楼处在将怒的边缘。他不喜欢雷,也讨厌一切阴沉的环境。 这道雷,放在平时,足以叫白晚楼发疯。 但眼下他掌心中有温暖的触感,像是在绝境中拉住他的一根救命稻草。白晚楼眼神明明灭灭,在夸嚓一道闪电劈下之时,猛然攥紧江原的手,不松反拉,将人扑到一边。 江原猛然被拉了一个趔趄,尚未反应过来,人已经被白晚楼按在一边。他反手覆上白晚楼的背,方觉对方绷地很紧。 “……” 江原忽然明白过来。或许这对于白晚楼来说,并不是一个好主意。他拍拍白晚楼的脸,待白晚楼抬头时,便说:“你看。” 白晚楼抬头,便见江原越过他肩头,指向天空。 那里雷霆渐小,只有雷光在云层中隐隐欲动,或许是因为江原此刻心境平和的缘故,雷光并不如方才那般如浪涛一样汹涌,只是忽闪忽明,像游龙钻来蹿去,隐隐有雷声,像是远方传来被敲击着的大鼓。给这夜色平添了闹意。 “虽然比较单调,但勉强能助个兴。下次我带你去看真正的烟花,很漂亮,比这个漂亮,也不会有危险,你一定会喜欢。” 江原推开白晚楼,眼中荡着笑意:“现在,去看看我们的鱼?” 当然这些晏齐不必知道。 他只要知道自己方才答对便好了。 江原顺便给晏齐鼓了个掌:“不愧是晏峰主。” 果然聪明,这都猜得到。 晏齐的拳头捏了又松,松了又捏。云行提心吊胆看着晏齐,生怕清溪峰峰主今天能气出一个好歹来。用天雷来烤鱼,这种事亏江原做得出来。 关键这鱼他娘的味道还不错! 晏齐忍了半天后,才松开手,道:“晚楼,你随我来。” 江原一个警觉:“怎么?” 无情宗没什么规定,说护山长老不能出去瞎溜达吧? “是我带他去的,和他无关——” 江原有心要拦,却被云行阻住了。 云行道:“峰主等了你们一个黄昏,他有事要同长老说,你别去打扰了。” 江原道:“不是责罚?” 云行笑了:“白长老既是护山长老,地位仅在宗主之下,又是二弟子,身份也仅在宗主之下。有谁能责罚到他呢?” 仅在宗主之下,就是说还有连照情。或许江原还可以考虑一下如何面对连照情的诘问。光晏齐一个人来兴师问罪恐怕不太现实。若晚一点明天,或早一点,恐怕今夜连照情又要找他去那个私人院落谈心谈话。 江原摸着下巴,若有所思问云行:“你说,连宗主喜欢吃鱼骨头吗?” 尾巴上还有点肉那种。 作者有话要说:江原:我考虑拿鱼尾巴贿赂一下。 连照情(气死) 话说天雷回到办公室后,别的小电流来问它,怎么啦今天气鼓鼓的。天·灯泡·雷:妈的别提了,老子突然变得很亮。有没有充电宝,让我啃两口。 第36章 一碗米粥 江原眼睁睁看着晏齐出门,白晚楼跟在他后面,身上还穿着那身破了洞的衣裳,夜晚凉,不晓得白晚楼嫌不嫌冷。江原有些担心—— 担心自己会被扣工钱。 毕竟换衣服要钱的。 白晚楼那身衣裳看着就贵。 软丝编织,手工刺绣,鞋上海珠价值连城。但这样的衣服却坏了两套,都是因为江原。江原怎么能不操心。连照情连给个工钱都很小气,若是一个想不开在他工钱里扣,他岂不是这辈子都还不完? 这个时候江原突然有些懊悔。 他不该赶薛灿走。 他应该叫薛灿留下足够的钱后再走。 既然是兄弟,岂能不解对方于危难当中,光留下一只小蝴蝶有什么用,蝴蝶有用,靠蝴蝶发家不就好了吗?薛灿长这么大,还是不够聪明。 当然,江原也有些担心白晚楼。虽说虎毒不食子,但就他听来的无情宗师兄弟之间的传闻,从祖上八辈有仇到爱恨纠葛情仇,一应俱全,什么版本都有。就是没有兄弟情深。 晏齐看起来又很像是会为难别人的人。因为他笑起来捉摸不透,对你好时是这个模样,下一秒推你入山崖时,也是这个模样。江原第一次见晏齐的时候,便知道这个人很不好对付。比连照情更加难缠。 西域有一种草,看着平平无奇,同别的草没有区别,甚至还微微泛着香甜,但飞虫靠近它,就会被它悄无声息地吞掉。 倘若连照情是艳丽却明着要毒你的花,晏齐就是这种草。不论是花还是草,都很凶残,一点也不好惹。最好离他们远一些,碰也不要碰。 云行盯着江原,说:“你真不用担心。” 江原道:“无事不登三宝殿,大师兄听过这句话吗?” 和江原相处这么久,云行已经会应对这种莫名其妙的问答了:“你这里又不是三宝殿。” “可有一个天下第一。”江原叹了一口气,忽然上前要抓云行的手。 电过的人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云行这辈子拔剑都没这么快,立马吓地缩了回去:“说就说,别动手动脚。” 江原握了个空,欺身逼上前。 “云行师兄。”他道。 灯火摇曳中,那张人畜无害的脸晃在眼前,有时候人好看能占便宜,但便宜占多也不好。比如说这个罗网,有的人戴着就是个瞎子,有的人戴着就格外——不可言说。 还是在深夜灯火下。 云行莫名有些紧张。 “什么事。” 江原正色道:“我有个疑惑,你一定要认真回答。” 看江原这么严肃,云行也不禁正色起来。他心想,难道江原是要问无情宗几个师叔伯之间的事吗?依云行猜测,是这回事。毕竟他们师兄弟关系不好。江原才认识白师伯多久,这么快就这么担心,他可是和江原共处了三个月,却连熟人也算不上。 就在云行胡思乱想时,江原说。 “你们无情宗教人练剑,是不是都是手把手啊。” 云行:“……” 他沉默了很久。 “你说什么?” 这处院子坐落于一处山崖的平台,近处的山壁挡了一半的风,这才没有夜风呼号。不然岂非天天像在鬼叫。唯一的那棵松树枝杆遒劲,不知道活了多久年。 晏齐站在树下,白晚楼站在崖边。晚风烈烈,星辰灿海,叫白晚楼想到方才炸开的天雷。他伸着手,感受着崖底吹上来的风,风穿过指缝,握也握不住。从前不懂什么叫寂静,现在却觉得这里连个虫鸣鸟叫也无,是太静了点。 清溪峰弟子所住地方一个鸟样,鸟样不是骂人,而是如同鸟窝,端在高高的山石顶,既危险又安全。无情宗上下都是这个模样,地方是,人也是。 晏齐认识白晚楼这么多年,自然在白晚楼踏门进来时,便瞧出来,白晚楼已经恢复了。寻常怎么都等不好,这回出个门就好了。江原做了什么? 但晏齐又很快把江原从脑中踢了出去。江原能做什么,他除了放个雷劈一顿,怕是什么也不能做。若是这三天足以叫晚楼恢复清醒,怕还是衡止的药有用。 清醒了也好。 清醒了,有些话说起来就更方便了。 “照情收到消息,说淮南王特地避开慧根他们耳目,先行一人往宗内来,算算时间,差不多要到了。照情的意思,是说不必理会他,随他去。大约是想看他能折腾出什么名堂。”晏齐道,“我本来以为你——如今你既已好了,我也放心。你若见他,留他一命。” 白晚楼漫不经心地张着手掌,一握,风便穿指而过。瞧这模样不知是把话听进去没有。要不是他眼神清明,晏齐还当白晚楼仍旧疯着。 见白晚楼如何也不回话,晏齐道:“你听见没?” 倒不是他故意要催白晚楼,而是这实在是件要紧的事。成沅君如果不识相惹了白晚楼,确实很有可能命丧于此。 白晚楼道:“他已经来了。” 晏齐顿了一顿:“什么时候?” “今日。”白晚楼收回手,“你话说晚了,我已经见过他。” “人呢?” 白晚楼跺了跺脚。 “这里。” 晏齐:“……” 白晚楼道:“没死。” 晏齐松了口气。 没死就是小事。 死了还得埋。 他道:“动手了?” 白晚楼:“我不和没有兵刃的人动手。” “你在哪见到他的。”晏齐问。连照情收到的消息是成沅君进了山,但若是连白晚楼都已经遇到成沅君,明火阁的弟子眼睛瞎了吗?怎么没有人来通报。 “山脉高远,弟子恐目不能及。”白晚楼随意道,“成沅君是个聪明人,不会愿意和我们正面为敌。”而且多年来,无情宗和淮南王府其实一直都有往来。 无情宗不惧淮南王的力量,淮南王却需要无情宗替他平衡中原的门派,甚或在皇帝看他不顺眼时,有一座靠山。无情宗在,皇帝需要淮南王镇守中原,无情宗若不在,淮南王便首当其冲。成沅君当然知道,该怎么做一枚合格的眼中钉。 听白晚楼这么说,晏齐忍不住将白晚楼看了好几眼。因为这个道理连照情懂,晏齐也懂。但白晚楼会说出这样的话,就叫人匪夷所思。 晏齐有十年不见白晚楼说话超过三个字,多说一句仿佛能要了白晚楼的命。如今白晚楼如此明事理,晏齐几乎要怀疑这个白晚楼是假的,该不会是江原带出去掉了包。其实真正的白晚楼不在这里。直到白晚楼说:“需要我替你剜一下眼珠子吗?” “……” 是那个白晚楼不错了。 话虽凶残,晏齐却笑了一下。 他说:“我只是很久不见你。” 白晚楼不为所动,仿佛晏齐说的话不过是一阵清风吹过,根本吹不进他心里。他难得清醒,肯同晏齐多说这几句,甚至愿意分析成沅君,也不过是因为身在其责。既然话已带到,别的话便没有意思了。 一场同门情谊简单的消散在了风声中。该做的事却还得做。既得了白晚楼的消息,晏齐准备叫人搜山。不论成沅君是死是活,都一定要找出来。先他人之兵,不能落于被动之势。临走前,忽然想到一件事。 “衡止的药已经送到了云顶台。你——” 晏齐脚下顿了顿。他话到此处,总觉得也很难在清醒的白晚楼面前开口,便不再多说。只道:“但你现下既然挺好的,你,你自己看着办吧。” 就在江原盯着哔剥的烛火沉思时,他耳朵一动,外面已经有了动静。进来的是晏齐和白晚楼。他们出去了没一会儿,恐怕也就两三句话的功夫就进了屋。 两三句话能聊什么? 就今天他们干的事,聊一天也不够。 江原看过去。 晏齐道:“云行,走了。” 云行应了一声。 便果真要走。 江原立马替他们开道:“峰主走好。” 晏齐似笑非笑:“你这么急着叫我走,没有别的话要说?” “……”江原一敲手心,恍然大悟。有件事,确实忘到现在。还好晏齐提醒。他说,“弟子想问峰主讨些东西。” 锦被一条,白晚楼垫着睡。 夜明珠两颗,免得烟火熏人。 还有。 江原寻思道:“他喝什么水?晨间露水吗?峰主,峰主,我没说完呢!” 可惜晏齐已经甩头就走,走得比飞得还要快。 “峰主,夜黑风高,你慢走。剩下的明天再说。”江原挥着手送走晏齐,连嘴角都写着志得意满,回头见白晚楼幽幽望着他,便洒然一笑,说,“请一个人来,可以用钱请。送一个人走,也可以用钱送。这叫小气病。” 一个人如果犯起小气病,症状便是坐立难安,足不沾地,恨不得溜之大吉不见人,方才觉得心头舒坦。棍棒赶人都不比这个病来得有效。 晏齐会犯小气病? 他只是懒得理。 白晚楼走到桌前,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白晚楼自出云顶台来,一直亦步亦趋跟着江原,倒没有主动做过别的事。他做过最多的事,就是一个人坐在树墩上看着远处发呆,直到江原喊他回去。后来江原不赶他出门,白晚楼就学江原做事。江原摆一件宝器,白晚楼就也摆一件。江原扫一片叶子,白晚楼就动动手指,再给他送一片。 直到江原婉拒了他。 “……别把叶子从树上震下来了。” 扫都扫不完,树都快秃了。它也要脸的好吗? 这样的白晚楼,此刻竟然会自己倒茶。看着白晚楼轻轻啜着茶水,仪态端庄,江原从未见过,一时倒有些发怔。他问白晚楼:“晏峰主没有为难你吧?” 白晚楼看了他一眼,说:“没有。”说完,径自走向床铺,并没有叫江原嘱咐,就给自己铺了床,然后躺上去盖好了被子,睡得端端正正。 江原:“……” 总感觉哪里怪怪的。 莫名有一种,朋友听了家里人的话,不再和你来往,决心要和你生疏冷淡的感觉。虽然白晚楼不是他的朋友,晏齐也不算家里人。 江原收拾着杯盏,没有再多琢磨。仔细一想,白晚楼一直是这么冷淡不近人情,是哪里来的错觉竟会觉得他这样反而不正常? 第二天江原便不用纠结这件事了,白晚楼还是挺‘正常’的,因为大早上江原就收到了一份‘惊喜’,来自于白晚楼。 一碗看不出颜色的粥。 里面有米粒,和着水,姑且算作粥。 正常人干不出这个事。 白晚楼更不可能。 他一定还在发疯。 就是又换了一种。 江原决心抽空问一下晏齐,白晚楼还能疯几种。 只要不是一醒脖子上就架着刀仞剑,疯几种江原都可以。 江原本来刚起床,见白晚楼晚上躺着的地方整整齐齐,就立马翻身坐了起来。他之前想着,白晚楼若是有一日清醒过来,会不会不告而别,没想到就成了真。正这样揣测,门就被人推开。一身整齐不见昨日焦色的白晚楼跨进来,手里端着一碗东西。 白晚楼将粥搁在江原面前,神情倒是和平时一样,不同的是,比前两天一言不发多说了两个字。虽然这个字听在江原耳里,有如即将要给他上鞭的酷刑。 “给你。”白晚楼说。 白晚楼可能只会这两个字。 把鞋子伸给他,送他海珠。 伸手捞了月亮,送他月色。 简简单单两个字。 不要就是掐脖子。 碗几乎凑到了江原嘴边。 江原被迫将粥碗接过来。 “……” 他伸出舌尖舔了舔碗边。 先给自己鼓个勇气。 自己做的? 能吃吗? 不是要害死他吧? 为什么突然要做饭?白晚楼一个整整十年都蹭连照情饭的人,进过厨房吗?做的东西能吃吗?难道是为了报复昨天让他劈到了雷? 一个个问号在江原心头急速旋转,最后落在一个点上。 该不会是道谢吧! 因为昨天江原给白晚楼烤了鱼? 倒是被江原猜到一些,多少有这么一分心思。白晚楼这个人,若是你了解他,便觉得很好猜。他不通人情,不明世故,与世隔绝十年,独来独往。唯一接触过的人便是江原,偏偏这个唯一接触的人,见他第一面,就送他一样东西。 苏沐教白晚楼,来而不往非君子。所以无情宗处事的宗旨向来是,有来有往,附带回赠。 比如你打我一拳—— 我就揍死你。 白晚楼记着昨天的鱼,晚上都在琢磨。他见江原去采玉石,便觉得江原喜欢玉石。望月光明亮,就觉得江原喜欢月光。昨日江原亲自烤鱼,白晚楼便猜,江原喜欢吃的。 不怪他这么猜。 虽然江原一心认为这鱼是替白晚楼烤的,但江原可能不晓得,白晚楼早就过了需要进食的阶段。他可以不睡,也可以不吃。但江原要他睡,他便睡。江原给他吃,他就吃。 天下间,道好修,度难把。不论是修剑道,妖道,魔道,一个把握不好,就走向歧路。走向歧路,意味着将死。或是人将死,或是修道的这条路,将走向尽头。重新从死往生,便是重走黄泉路,恐费三倍心血,亦是枉然。 白晚楼天资聪颖,苏沐演给他的剑法,他看一次就会。对于‘灵笼’的掌握,也只用了三天。世人所羡他招手即来,何况只是加水放米烧火的饭呢。 一顿饭而已,难不倒白晚楼。 江原拿筷子搅了搅,锅底的灰混合在粥米当中。他陷入了沉默。如果不喝,不知道白晚楼会不会掐他脖子,一想到那冰冷的手感,江原脖子已经开始凉了。 来而不往非君子。 粥而已。 江原端起碗,在白晚楼的注视下喝了一口。 作者有话要说:卒。 全文完。 今日份小剧场《关于无情宗那个原则》 很久以前。 成沅君来无情宗蹭了一顿饭,米粥几口,摸了嘴就跑了。 苏沐没说话。 但是后来在淮南王府住了整整一个月。掏空了王府的酒库。 然后教育弟子:这个叫来而不往非君子,懂吗? 未来的无情宗大佬们(若有所思):哦 第37章 阴阳之势 粥入嘴的那一个瞬间,过往人生如走马灯一样。西域的风沙,栖凤谷的花,江南十里烟雨,山雾缭绕中的一抹白纱——咣地一声在他脑海里撞成一团。 江原坐在那里。 他还没死。 几乎感觉要死了。 白晚楼问:“如何?” 江原把粥咽了下去,说:“还可以。” 单看白晚楼表情,是瞧不出区别的。但如果仔细去看,就会发现他抿了抿嘴,眼中流露出些许愉悦。 做个粥很方便,白晚楼曾见过给他送饭的弟子,在饭菜上洒东西,他吃过后,觉得滋味不同,想必是个好东西。厨房只有那一个罐子,白晚楼就多洒了一点。好东西,当然要多多益善。 虽然后来白晚楼再也没见过这个弟子,不知道是不是被连照情赶走了。 “白长老——” “晚楼。” 好吧。 “晚楼。”江原将碗自然地放在桌上,“独食不好,晏峰主对你我关照有加。他应该也没吃早饭,多下来的给他送过去吧。鱼他都喜欢,这粥应该也喜欢。” 白晚楼看了看江原:“我送?” 江原说:“你送最合适。” 江原不过是一个提议,这是一桩很简单的事,但就算是白晚楼拒绝,也毫不令人意外的。出乎江原意料的是,白晚楼眼神微动,沉默了很久,最后竟然答应了。 “那我走了。” 江原莫名其妙:“哦。” 白晚楼:“等你吃完。” 江原:“……给晏峰主留点。” “你的,他有。” “……”准备得这么充分呢。江原欣慰道,“那就好。” 可真好。 好得叫人流泪。 等白晚楼如孤高之鹤飞身而去,被迫吞了一碗粥的江原瞬间扭曲了一张脸,扑到桌边,拎起水壶就给自己拼命灌水。 白晚楼不要人命,但这粥要人命,这是把盐罐倒进去了吧。一口下去时,江原整个脑子都像被炸过一样清醒。人生七苦都不及这一口盐来得苦。 他连着漱了好几遍口,这才轻吁一口气,觉得活转过来。江原擦去嘴角的水渍,潮湿的手指按在桌面上。桌上的茶盏被他翻起又扣下,来来回回颠来倒去翻腾——须臾江原站起身,径自出了门。 江原离开时,白晚楼刚到晏齐的屋子。他速度很快,一落地,便径直往晏齐的屋子去。路上遇到弟子,弟子吓地跪了一排,白晚楼看也不看,翻飞的衣角就像涌动的云彩。 云行正合上晏齐的门,一回身见白晚楼,惊讶道:“白长老。” 白晚楼一只手端着碗,一只手负在身后,脸色未变。 “晏齐呢。” 晏齐正在打坐,弟子尚未将成沅君的下落报上来,却听推门声,须臾熟悉的脚步走到他身前,隔着帷帐。原来是云行推门进来,说:“峰主,白长老求见。” 晏齐从沉思中回神。 “谁?” “白长老。” 晏齐怀疑自己听错了:“哪个白长老。” 云行迟疑了一下:“——你师兄?” “山炸了?” “没有。” “屋子塌了?” “也没有。” 晏齐惊讶道:“那找我干什么?” 能叫白晚楼找他的事,岂非是天要塌下来的事。 云行想到在门外见到的端端正正捧了个碗的白晚楼,一时之间觉得他可能自己也产生了幻觉,这话就不知道接得对不对。他说:“白长老来送早饭。” 晏齐:“……” 果然是天要塌下来的事。 他道:“不见——” 下一秒门就被人踹了开来。 他那个走起路来带风的小师兄收回脚,一抹白衫飘进了屋。白晚楼身形极快,倏忽一下便到了晏齐跟前,将手上粥碗搁在案几上,说:“没要你同意。”问一下只是礼貌而已。 …… 晏齐的视线从粥上移到白晚楼脸上。 “江原说好喝,叫我送给你。” 就这看不出颜色的东西,管这好喝? 江原不是想孝敬他,是想叫他死。 晏齐哧笑一声,趁着白晚楼清醒,还能讲理,就想拒绝。便听白晚楼道:“他说你对我好,我想也是,这十年,辛苦你。” “……” 晏齐忽然就说不出半个不字。 白晚楼疯时,晏齐打不过他,也没办法和他讲道理。白晚楼不疯时,晏齐不需要和他打架,也能和他讲道理了。但道理突然就变得没有用。 因为人和人之间除了讲道理之外,还能讲感情。 十年。 白晚楼从未与他有过师兄弟的情份。 不是白晚楼无情,也不是晏齐不愿,而是被个云顶台隔了半边天。久而久之,外面所传他们生份疏远,就坐了个实。算来当了这么多年师兄弟,亲近之时寥寥可数。 其实他们师兄弟之间,确实没多少感情。从来是各过各的。但非要说情分,依稀可记江南烟雨间,晏齐发衫皆微湿,微眯了一双狐狸眼,似笑非笑对着矮他小半个头的少年伏了一礼,叫了一声:“小师兄。” 这便进了无情宗。 一晃多年。 算来无论如何客气生疏,他们确实是师兄弟。 晏齐看了眼粥,在白晚楼的注视下端起来抿了一口。 “……” 在云行狐疑的眼神中,晏齐面色平和,一点也没有变化。 “味道不错。”他随和道,甚至还笑了笑。 晏齐这个人,相貌是很出众的。他笑起来,你便觉得天下的花也开,如沐春风,很容易就让人忽略掉他的危险,忽略掉狐狸柔婉下暗藏的锋爪。 白晚楼一连收获了两个肯定,心情不错。 晏齐将碗搁下:“怎么忽然有这兴致?” 简直像是天上下了红雨。 白晚楼不答,却说:“我要回去了。” “哦,替我谢过江原,请他活久点。” “回云顶台。” 晏齐伸手倒茶的手停住了。 他抬头道:“现在?” 这本是晏齐昨晚问白晚楼的问题,当时白晚楼没有回答,晏齐只以为他不肯,瞧着白晚楼状态不错,也没有再提,想不到白晚楼现在会提起这件事。 一时之间晏齐有很多话想说,也有很多话想问,但他没有来得及,未尽之语只卡在喉咙口,白晚楼就已经推门出去。又一次没有理他。 白晚楼就是这个脾气,就像他当日说要参加三花大会,便只是同连照情顺便说一声,至于别人怎么想,愿不愿意,就不在他的考虑之中。 云行见白晚楼过来,侧身让在一边,低眉顺眼,没有抬头。依他的视角,只能瞧见白晚楼无暇的衣角,还有藏在其中微微蜷着的手指。这是一双好看的手,也是一双杀人的手。 云行刚道:“师伯慢走。”就见白晚楼的身形已如离弦之箭,消失在云雾中。 屋内,倒茶的手还在半空的晏齐叹了口气,这一口气叹出,他的茶也满了整杯,多出来的溢在了碗边上。道不可满,满则亏。晏齐将这杯茶泼了出去。 云行看了眼他,犹疑半天,没有按住疑惑。 “师伯和小江吵架了吗?” 晏齐道:“不清楚。” “连宗主叫师伯回去?” “还没有。” 云行大为不解。 “既然都没有,白师伯为什么——” 为什么要自己回去。 哪怕云行和白晚楼不熟,但这几日偶尔碰面,云行觉得白晚楼其实并非传闻那般可怖。先前是因为白晚楼神智不清没办法才将他束在那里,如今白晚楼还能给晏齐送粥汤,有问有答,神思清明,岂非是一桩好事吗? 没有人愿意自己呆在囚笼之中,白晚楼既然已经离开那个地方,为什么如今自己要回去。 通常云行唤晏齐师父,唤白晚楼为师伯时,身份便不是明火阁阁主,也不是清溪峰的大弟子,而是单纯的师门中人。只是晏齐的徒弟,白晚楼的师侄。作为明火阁阁主,云行不可妄议宗内私事,但作为师侄,他可以。 晏齐眉心有着一缕忧愁,像是江南朦胧不清的烟雾,他说:“因为他是白晚楼。”更是宗门大长老。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应该做什么。 云顶台是困住白晚楼的枷锁,也是治他的良药。还是整个岳仞山脉的山眼。它与仙人坡遥遥相对,天然呈聚灵之势,山间灵气自云顶台与仙人坡之间循环流转,有如阴阳两珠。灵阵不足以修复白晚楼已然损坏的道元,却能叫它不再如瓷器一般裂开。 出来每多一日,白晚楼无法自行修复的道元便如干涸的水,多枯竭一分。 所以连照情听江原说要带白晚楼离开时,表情才会古怪,也所以云行担心江原出山时,晏齐才会说,就算江原会离开这里,白晚楼却不会。 偷得浮生半日闲。 这样的自由弥足珍贵。 云行沉默了。他和白晚楼一般大,但这位师伯却有着他无法比拟的过去和经历,不管是年少气概,还是坚硬的心性,云行都觉得无法与他相比。云行望着无尽的天空,只想到了一件事。白晚楼走了这么久,不知道有没有回到云顶台。他回到那里,是真的情愿吗? 白晚楼有没有回云顶台,无从知道,但仙人坡却迎来了故人。 这个故人才来过不久,穿了身青衣,最普通不过,明明没有瞎,却非要绑着眼。他脚一落地,便一头扎进了密林。身法轻快,像一只翠色的鸟。 青衣的有很多,瞎眼的就一个。世上再难找出一个与他相同的。 来过的地方很好找,江原熟门熟路地来到了密林中的蜘蛛洞,这里没人打理,洞穴深不可测,仍旧敞在那儿。江原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这回有所准备,轻而易举落了地。 洞内黑黢黢的,江原站在那没动,指尖动了动,须臾指尖上冒出一些紫色的光点,光点很快聚成了型,是一只扑扇着翅膀的小蝴蝶。 薛灿走前,虽然是气呼呼的,但到底是自己人,不管江原要不要,都给江原留了一只小蝴蝶,想不到如今派上了用场。 微弱的莹光勉强能照亮这里,叫江原看清这脚下和四周,昨日是什么模样,如今还是什么模样。只是成沅君不在这里。 成沅君当然不应该在这里,他有手有脚,怎么会停留在这里一晚上都不动呢。只是,不在这里有两种原因,一种是出去了,一种是去了地宫。不知道他选了哪一种。 也许,他选了和江原同样的那一种。 先前与地宫擦肩而过,就连江原都觉得可惜。他已经在无情宗耗了三个月,把山间摸了个遍,就差把地翻过来,好不容易来都来了,怎么能不下去看一看。 蝴蝶在前面开道,江原走到青石板洞口前,略略往下一看,随后跳了下去。这回他不必试探深浅,有蝴蝶照明,很容易就落了地。 江原记得白晚楼昨日是怎么和他说的。这里不走回头路。要舍弃金银玉器,舍弃书卷神兵,岔路口的左边,才是正门。江原本来也没在意过这些东西。昨日为了找白晚楼,今日白晚楼不在,江原想怎么走,就怎么走。 他一路沿着通道,走到窄路第一扇门前,停了下来。右手边是熟悉的金碧辉煌,江原没去管,只反身去摸索,果然在另一边墙上摸到了一处缝隙。 江原用力一推,但听一声细响,在金碧辉煌的对面,被他推开了一扇毫不起眼的小门。 灵蝶先江原一步,率先从门缝中飞了进去,莹莹烁烁,生机勃勃。江原等了一会儿,见灵蝶没有异样,这才俯身钻进去。他一进门,门就在身后关了个死紧,再用手去推,确实是推不开的了。白晚楼说的不错,这里的门只能从外面开。 但若白晚楼一句话也未说错,江原也不需要门打开,他不必顺着那条通道离开。在这地宫之中,应当还有一个出口。就在上方的栈道上。 随着灵蝶往上飞去,一点点将此地照亮。江原抬头望去,众人所寻不得之处尽在眼底。这里恢弘大气,穹顶明珠璀璨,有如浩瀚星空。一瞬间竟然不知道身处原野,还是地底。 这就是苏沐反其道而行之用来修行的地宫。多少人求而不得的地方?世人总以为苏沐得了什么不世机缘,故而尽显通世之才。一心想找到他栖身之所,一探究竟。如今江原来一探究竟,方知此地不过如此。 很平常。很普通。 没什么特别。 就这里,就能叫他们趋之若鹜? 江原负着手,在殿里转了一圈。他看习惯了好东西,就算这地是玉所铺,殿柱是精铁所造,也并不动容。倒是浮龙刻画精致,江原用手摸过去,能摸到上头鳞片,叫他有些兴趣。 这里空空荡荡的,不知道用过几次,正中间是一处四方水池,池中当然已没有了水,唯有中间一处莲花台。 这是此地唯一的莲花台。 江原走到池边,灵蝶绕在他周身。 “去看看。” 随着他轻轻一指,灵蝶飞到莲花台中央,映衬出那里铺陈的模样。这里空置十年,便是浮龙上也落了灰,唯有此地与别处不同,十分整洁,看不出灰蒙蒙。 莲花台上显而易见的搁了一些东西。 江原心中一动,腾身而起,落到莲花台上,蹲下身看过去,但见上面是一些衣物,叠得整整齐齐,衣物上还搁了一个木盒。 衣物,衣冠冢? 这木盒中装的莫非就是…… 江原欲伸手去碰,忽然背后一道寒风,他头也未回,两指成剑势,如铁臂一般,那扇子便再难落下半分。可是扇子不仅是扇子,它还能伸出刃片。江原尚未修成道体,刃片削来,他的手指再坚硬,也会像柔弱的草一般断掉。 但若避开,恐怕肩头就要削去。 江原面不改色,缩回手指之时一矮身,左手迅速掐诀,蓦然掐出一道乾坤圈。但听相撞之声,乾坤圈堪堪将刀刃卡住。就趁这时,江原已一缩身撤了开来。 灵蝶扑着翅膀,此地幽幽有光。 江原单手负于身后,自如道:“成王爷。” 灵蝶扑着翅膀飞过去,将那在黑暗中的身影显露出来。先是一柄黑纱缎面漆金绣花的扇子,然后才是一张堪称风流倜傥的脸,那被乾坤圈卡住‘美人金’的人,不是成沅君是谁。 成沅君扇子被卡住,人被认出,却不慌不忙,只道:“小江,你还是舍不得本王,特地来寻本王啦。”说罢他视线落在与‘美人金’僵持的乾坤圈上。“灵道乾坤圈,无情宗藏龙卧虎,竟然还有修灵道的人。” 成沅君笑道:“可惜,区区乾坤圈,要与我的美人金比,还是弱势了一些。”说罢他灵力一驱,扇面一振,几欲将乾坤圈震碎。 江原眼中流光一转:“是吗?” 成沅君忽觉不妙,下一瞬乾坤圈顿化身形,如灵蛇一般一路攀附而上,闪电一般箍住了成沅君手腕,蛇头一张便要朝成沅君面孔咬下。 成沅君脸色顿变,腾出的左手用力一拍,不得已抽掌而出,身形疾退,一下子就落到了池边。美人金在空中打了个转,落到江原手中,啪地一声收了起来。 黑暗中,成沅君与江原隔着半个空水池,遥遥相望。 江原这才说:“是不足以与美人金比,可是能逼成王松开兵器,我已经觉得很不错了。成王,你说呢?” 成沅君这才神色变化:“我以为你修灵道,想不到你修的是妖道。你到底是将妖性化成灵力,还是将灵力催成妖性。” 灵道与妖道是有区别的。 一个是大道所认可。 一个是大道所不耻。 江原这一手若是在慧根面前用,眼下他已经可以见罗汉去了。 “是哪种有什么区别。好用就可以了。”江原将扇子一抛,成沅君一把接过。江原这才道,“起码在这种时候,它能用来救命。” 说完,江原便不再理会成沅君。他先前没在蜘蛛洞中看到成沅君时,便猜测对方是否已入了地宫,在这里碰见,倒也没有意外。成沅君本就是为苏沐而来,怎么会白白放过此地。倒是没想到成沅君没上苏沐的当,反而找到了这一处暗门。 江原猜得对,成沅君富可敌国,这区区金银玉石的诱惑不足以叫他动心,却反而引起了成沅君的警惕。成沅君还是有些晓得苏沐的性子的,看到金玉之时,便心知不对,果断回头。倒还真被他摸出一个暗门。 江原将注意力放在衣物上,伸手去拿木盒。却听成沅君说:“我若是你,就不会去动它。” 成沅君道:“它摆的这样明显,不就是为了叫人看见的。说不定上面涂了什么摸不得的药粉,叫你噬骨难忍,奇痒难耐。” 江原听后,道:“看来王爷没碰过?” 成沅君打着扇子:“本王不蠢。” 江原微微一笑:“那就好。”说罢一把将那木盒拿起来,打开一看,里头空空荡荡。 里面当然什么也没有。 成沅君哧笑一声。 江原不为所动,他研究了一下这个木盒,从边上找到一条不可见的缝隙。江原心中一动,用力一挑,但听咔哒一声,里面弹出一个暗格。 成沅君不笑了,他不但不笑,还负手一跃,腾身跃了过来,堪堪落在江原身则。在江原望过来时,举起双手:“不打了。” “你在这里,我也在这里,不管大家为了什么,既然走的路一样,就是朋友。是朋友,何必伤了和气。我同你还有同茧之谊呢。” 江原没有作声,只看了成沅君一眼,在暗格上摸索,终于找到了盖子。一打开,从中翻出一块长命锁。长命锁?只有长命锁?江原再在里头翻找,却已什么都没有。 成沅君啧了一声,有些失望:“我还以为有些值钱的。” “……” 江原本来也这么以为。 他下意识摸了下长命锁,忽然察觉不对。 掌心摊开一看,还没来得及看的长命锁竟然在他们眼前开始风化,不过是片刻功夫很快就散成了金粉,消失在空气之中。一点也没有给江原他们留下。 作者有话要说:哦霍。 把别人东西搞坏了。 完蛋。 小剧场 喝粥时。 导演:姿势不对。重来。 没拍到,重来。 换个机位,重来。 江原(摔了碗):你是想叫我死啊。 白晚楼:…… 江原:……我是说,开心死。 第38章 一念之差 长命锁风化是谁也没想到的事,等江原察觉不对,它已然无法挽回,不过是眨眼功夫,江原手上空荡荡,除了空空如也的盒子,哪还有什么长命锁? 成沅君扇子一合,打着手心:“你可完了,你把人家东西弄没了。” 这是人家的东西吗? 这分明是无主之物。 就算曾经有主。 眼下也没人来讨了。 江原合上盒子:“这里有几个人?” 成沅君:“两个?” 当然只有两个。 如果有三个,岂非要吓死人。 江原点点头:“这里就你我二人,我来时,成王已经在此地。我开盒子时,里面已空空如也。长命锁不见了,我也不知道这究竟是谁的。”他转过身,“我怎么知道,是不是成王在这里,先一步将里面东西取走,又想嫁祸于我呢。” 成沅君先是怔了一怔,连扇子也忘记摇。须臾哈哈大笑,笑完他觉得既有趣,又不可思议。嗯,这番嫁祸言论很有道理,如果是他,也会想到这么做。这么上上下下将这直身挺立的青衣弟子看了半晌,方说:“连照情可真是瞎,连他宗门之中留了什么人都不知道。” “能留下来的,岂非都是可以留的人?”江原将视线在成沅君身上转了一圈,“成王自蛛腹下险口逃生,不急着出去,留在此地做什么?” 成沅君果然道:“你也说我不急着出去了。我难得来一趟,怎么能空手而回,既然来了,当然是来看看苏沐死透没有。” 江原说:“看到了?” 成沅君点点头:“只有衣物,连灰也没有,大约是死透了。”说不定这衣服都是别人留下来的,倒是没先江原一步看到那把锁。原本还想找找苏沐有没有留下什么遗物,结果不管白晚楼有没有给苏沐敛尸,都穷得很,什么也没留下。 他问江原:“你又来做什么?” “宗主眼不瞎,知道有宵小之辈进了山,但他心存仁厚,不叫你死,所以我来看一眼王爷还在不在,若王爷还能喘气,便将你抗出去。” 成沅君道:“若不喘气呢?” 江原面不改色:“随便埋了。” 成沅君低低笑出声来。 他笑,是因为江原胡说八道。成沅君既然在这里,江原既然也在这里,他们应当是一路人。何况江原对上成沅君时,从前还有所收敛,如今却连装模作样也不肯,直接露了底手。这只能说明一种可能,江原很放心成沅君。 就是不知道,是同道中人的放心,还是死人不会说话的放心。 成沅君道:“你不怕我告诉白晚楼。” 江原道:“告诉他什么?” 成沅君道:“当然是告诉他,你居心叵测,心怀不轨。” “比如呢?” “比如——”成沅君忽然噎住了。 “王爷不说,我来说。”江原慢条斯理道,“比如你我同在一处,我为了寻找王爷,不惜身犯险境。但王爷来到白长老恩师故居,就不知所为何事了。” “依白长老的性子,你猜他有没有耐心听你说完?” 成沅君没有说话。 依白晚楼的性子,成沅君若是去告状,怕是还要死在江原前头。白晚楼一定没有耐心听他说这许多,他只会知道,成沅君闯了苏沐的坟。闯苏沐的坟,不见得会死,但是扰了白晚楼清静,是一定会死。 无情宗四个师兄弟中,连照情狠毒,晏齐狡诈,衡止虽然淡漠,好歹会说两句话。但白晚楼这个人,与其说他心中有大道无垠,不如说他无情。他可以因为一时兴起放过一只飞蛾,也能能说屠就屠一个宗门,生杀全凭心情,不能拿世俗常理去判断他的下一招。 倘若成沅君非要试一试。 那他们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谁也逃不了。 “我对白长老别无二心,自当坦诚相待。”江原道,“成王若有想同白长老告状的,大可以去说。我不过区区一个小弟子,不必长老费心,也难为成王在意。” 这话不要脸的叫人无从应对,成沅君拿扇子转了半天,半天才憋了一句:“你叫我说,我偏不说。”说罢扇子一指,“你这样厚颜无耻之辈,我干嘛要提醒白晚楼。”就应该叫白晚楼自己发现,最好还很失望,才叫痛快。 见成沅君如此,江原这才微微一笑。像成沅君这样的人,比连照情好应付。因为他既不喜欢多管闲事,又喜欢看热闹,只取对自己最有利的一条路。比如,成沅君分明老早就怀疑江原,却迟迟不说,既然先开始不说,那为了自己的目的,他也一定能憋到最后。 最适合作利益之交。 江原有些可惜。他可惜薛灿未涉猎中原,只凭听信世人传闻,就说无情宗叫人忌惮,里面的人没有情谊可言。薛灿若来中原,便应该明白,中原的人一个也不好对付。就算这成沅君,装疯卖傻也是一把好手。 这个木盒中没有东西,唯一的长命锁也化成了灰。若早知它会化灰,拿起来时就该看看上头刻了什么名字。上面有棱有角,应当是刻了字的。江原翻了下这些衣物,衣物是寻常衣物,大约放了很多年,有些霉味。 除开莲花台外,别处一览无余,空无一物。 江原在墙上摸索过去。拍拍打打,试图再发现一个两个暗门。这么大一个地方,难道除了莲花台就没有任何一处暗室可以钻一钻吗?苏沐又不是善人,怎么会在莲花台一蹲就立地成佛。 成沅君道:“你要试的地方,我早都试过。” 他在这里已经呆了一个晚上,外加一个清晨,江原能想到的地方,成沅君都翻过。江原想不到的地方,成沅君也翻过。然而这里就只是一处空空的地宫。 “苏沐善用迷阵,恐怕这里只是迷障之用,根本寻不到你想要的东西。”不但找不到,若在这呆的久了,恐怕就只能化作白骨。 江原撤了手。 他本来也没抱什么希望。就算这里当真曾经有过他想要的东西,恐怕也早就被人拿走了。不然连照情拿什么和中原的人交待。江原不过同成沅君一样,并不单纯信什么蟒蛇腹中取珠的言论罢了。又既然来了,就多看一眼。 倘若在此地找到了忘忧丹,江原便能与薛灿交差。论情分,江原是一定要治好薛灿的。但论私心,江原不想光明正大与无情宗翻脸。他来无情宗时了无牵挂。如今竟然有些矛盾。 还是成沅君先说:“走吧,此地不过一场空欢喜。” 没有找到忘忧丹确实是场空欢喜。 不知道成沅君空欢喜的是什么。 一无所获下,只能选择离开。成沅君说的不错,倘若再不离开,说不定还会出什么幺蛾子。死人玩不过活人。但苏沐这种人,死了比活着更麻烦。他若是有心设计陷阱,能叫你吃了亏还兜不到人。去哪儿找债主。 江原命灵蝶开道,在光影之中,飞身上了栈道,落在一处瞧着安全的地方。身后衣袂翻飞声,是成沅君跟了上来。 江原余光瞟了一眼,成沅君一脸惬意自如。他心底疑惑,自打浮陨坛初见,这个王爷就总是阴魂不散地跟着,十分自来熟的模样。云行都没对他起疑心,为何成沅君巴着不放?他分明从前没有见过成沅君,也和成沅君没有任何交情。 栈道修来盘旋如龙,而穹顶便是龙头。待到明珠嵌满的穹顶。两人望着这空空如也的殿内,只不过一个点的莲花台,唏嘘叹了口气,谁也没动。 片刻后,面面相觑。 成沅君沉默道:“我以为你义不容辞进来,是知道出口的?” 江原反问:“你不知道?” 成沅君:“我知道了还会在这里?” 江原:“……” 好像是有些道理。 成沅君在这里不走,当然是有理由的。区区一个空空如也的大殿,不能叫他留下。他又怎么会知道,江原一定会回来呢?当然是因为出不去了。 成沅君叹了口气:“看来我和你要当亡命鸳鸯了。” 江原也叹了一口气:“这里已经有了一只亡命鸟,我和你再留下来,岂非就是三只了。” 三只成不了鸳鸯,反而容易打架。 眼见出去无门,成沅君啪一声打开了扇子,颇为自得:“三只也挺好,苏沐长得不错,你也不赖。不管怎样,本王是赚的。”他看江原闷头找出路,便嘴碎道,“难得有人白请我们住在这里,你这么急着出去干什么,外面难道有美人等你吗?” 哪有美人,分明是债主。 江原本要回嘴,脑中却闪过一个人。这个人在云雾之中,浑身都冰冰冷冷的,脸是寒玉雕的,眼是大道无情,他浑身上下只有一种颜色,白色。只有眉间的一点红痕,像是被冰封住的,能够燃尽一切的烈火。 很奇怪。 江原认识的人不多,但也称不上少。认识最久的,是薛灿。短一些的,是云行,再短一些,便是晏齐,连照情。但在这个时候,那些人通通如云烟,江原只想到了一个人。偏偏那个人与他认识不过寥寥几日,总共说的话,加起来也没有十句。甚至还动不动爱掐人脖子。 白晚楼的模样在脑海中闪过。江原只一恍神,便微微一哂,说道:“倘若没有命,美人美景再多,又有什么用处呢?王爷如此耽于美色,怕是有天要误卿卿性命。” 说罢不再理会成沅君,只加紧找出口。 江原虽然想到了白晚楼,但心里也很明白,就算没有疯癫,无情宗高高在上的云顶真人又怎么晓得要等他。在白晚楼的心里,怕是什么都留不下痕迹的。 人活着都是为了自己活。出口,当然也是为了自己要活下去而找的出口。江原才不想和成沅君死在这里,陪一个十年前的亡魂。 江原什么都算得对。 唯有这次算错了。 清溪峰顶有云雾。 云雾之中有仙人。 白晚楼负手站在松树下。 松涛如海,山间孤寂。 白晚楼不为所动。 白晚楼本来不该在这里,他从晏齐那里出来,原本是要直接回云顶台的。离开云顶台既然不是白晚楼自己的决定,如今回去自然也不需要和什么人解释。何况白晚楼向来是说走就走说留就留的性子。抛下江原就走,再正常不过。 但破天荒头一遭的是,人都已经到了半途,风拂在白晚楼面上,却忽然叫他心中起了波澜。 他很少有难以忘记的事,难以忘记的东西。于如今的白晚楼而言,每过一日,便如一日云烟。但昨夜清风明月,余温尚存,他还记在心里。 一念之差,白晚楼折了回去。 这或许是白晚楼头一回想与一个人作交待,可惜的是他从日上中天等到夕阳西下,江原始终没有回来。 山间已渐起灯如豆,昨夜清风明月的余温逐渐散尽,白晚楼看了眼天色,又望了望紧闭的门,一振袖便往云顶台去了。风一吹,他站着的地方就被落叶给盖了起来。除了这天地,谁也不知道有人在这里呆过。 地宫中。 遍寻无门的江原摊在地上,拿手枕着头,罗网被他咬在嘴里,眼前穹顶的明珠冲他眨着眼睛,瞧起来不像媚眼,反而像是鄙视。小蝴蝶飞啊飞,也像鄙视。 江原已经找了很久。 每寸墙和地砖都被他和成沅君摸过,一丝缝隙都没放过,就是寻不到出路。如果说山中无岁月,那么黑暗更叫人分不清昼夜。在这昏暗之中,江原根本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他只知道,如果一个人的手一寸一寸摸完整个地宫,那一定是没有感觉的。 现在他的手就没有感觉。 片刻后江原撸着袖子坐了起来:“把这里拆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无情宗最新宣传片《等一个不回家的人》上线。 等等。 无情宗最新宣传片《不回家还要拆你家的人》上线。 第39章 旧债未平 盘膝坐在一旁的成沅君睁开眼:“拆了能有用的东西,会是苏沐造的?”怕是连块砖都没能拆,就已经死在这里。甚或连怎么死的也不知道。倘若拆就有用,成沅君早就破地而出了,哪里需要等到现在。 这话是没错。 江原想到外面那条极其变态的出口,走错一步哪怕是回个头就会丧命的机关,觉得很有可能会发生这种事。但成沅君这个话听起来就很奇怪。 江原扭过头:“喂。” 成沅君抬头看他,青衣弟子未加遮掩的双目在灵蝶的光晕中,看起来颇为妖异。这双眼不见天日,看谁谁不行,偏偏对着成沅君倒是丝毫不起作用。成沅君眨眨眼:“干嘛,你突然想要和本王当亡命鸳鸯了?” 江原可不想当鸳鸯,还是亡命的。 他没理成沅君,只说:“苏沐同你是什么关系?” 听到这句话,成沅君面色有些古怪。 “为什么这么问?” 为什么这么问,当然是因为成沅君表现的就很奇怪。说是敌人,却不愿动这里一砖一瓦,江原敲一块砖都被成沅君叨叨地头疼。白晚楼这个嫡亲弟子都不见得比成沅君上心。但若说是朋友,又表现地不像,总有种咬牙切齿的味道在里面。 “我听成王话中意思,好像很佩服这个苏沐啊。” 佩服—— 成沅君哧了一声。 “不过是雕虫小技。” 哦。 “也就能糊弄糊弄大多数人而已。” 啊? 成沅君忽然起了兴致,他戳了戳江原的胳膊:“你知道苏沐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江原把扇子掸掉:“不知道。” “那你想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吗?” 江原很干脆:“不想。” “你为什么不想。”成沅君道,“他是你们宗门的前宗主,倘若没有苏沐,中原没有无情宗,无情宗也不会有连照情。就连你的白长老,也要称他一声师尊。你怎么会不想呢?” 倘若不是亲耳听过连照情如何说苏沐,白晚楼如何提起苏沐,江原就要信了成沅君的邪,还当无情宗是多么尊师重道,死了个苏沐要上下哀鸣了。 然而并不是。 白晚楼无动于衷。 连照情好像恨不得把人刨出来咬一口。 江原委婉道:“……我觉得他有病。” 成沅君扇子一拍:“你怎么知道!” 江原瞬间掐出乾坤圈。 “他是有病啊。”然而拍下的扇子并没有打在江原身上。成沅君像找到了知己,激动地拍打着自己的手心,“撒泼耍赖,奸滑狡诈,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说罢他顿了顿,“你放乾坤圈干嘛?” 本来以为戳了成沅君痛楚要打架的江原:“……” 乾坤圈还掐在他掌心,八卦四象明明灭灭。 江原眨眨眼,转了一下乾坤圈。 “更亮一点。” 哦。成沅君不以为意,只语气一转。 “但我也从未见过如此惊才绝世。” 江原的乾坤圈一不小心捏碎了。 你就承认吧。 这不就是欣赏苏沐欣赏的要死么? 成沅君拿扇子敲着手心:“他确实厚颜无耻,令人叹为观止。也惊才绝世,世上难出其右。他若是不死,如今中原就是另一片天。要从这上面说,我夸他一点错也没有。” 夸是不错,但隔了十年仍然执着,便不止是夸这么简单了。江原眨眨眼,突然有些疑惑。如果真是这样一个人,厉害到叫淮南王念念不忘,为什么薛灿绝口不提呢? 江原若有所思:“看来你当他是朋友。” 成沅君忽然像哑了一样。 片刻后他道:“不是。我当他是对手。” 江原一哂。 成沅君敏锐地察觉到江原的不以为然,他没有动怒,只是道:“像他这样的人,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仿佛世间不过是游戏一场,无牵无挂逍遥来去。你说,有几个人容得下?”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尤其这棵木,还不够听话。 倘若没有人容得下,淮南王岂非更容不下。 “他死了对本王而言,岂非比活着更好。” 成沅君这个人,既花言巧语,又会说些叫人不入耳的实话,除了一张得巴得巴的嘴,实力却不怎么样,能上天下排行榜,大约阔气占了八成。 前人往事,是别人的事,是敌是友,也是别人的恩怨。既然与江原无关,江原也没必要说什么对错。他只是坐着歇了一会儿,没有再给成沅君继续说下去的机会,站起身道:“活着是很好,倘若王爷不努力找出路,就要同你的对头见面了。” 闻言成沅君仰起头看江原。 “世人皆敬本王,你倒一直不假辞色。” “王爷说笑了。”江原道,“单看连宗主好像就没辞过色。” 更别说无情宗上下了。 无情宗上下这么多人。 又怎么能说世人皆敬淮南王呢。 成沅君:“……” 所以说,从以前,到现在,他都讨厌无情宗一辈子。 江原没兴趣在别人的坟里谈论主人的是非,总觉得背后凉嗖嗖冒着寒意。固然不论鬼神之说,却也不必要这么明目张胆犯忌讳。 他掸干净衣摆,开始重新思考出路。 这里瞧着像一个光溜溜的蛋壳。 没有一丝缝隙。 但是白晚楼既然能出去,就一定会有出口。 除非白晚楼其实在撒谎,他走的出口根本不在这里。而这个所谓的正确的路,同先前的金银玉石一样也是个障眼法。把人骗进来后,就再也出不去。 江原不指望成沅君,他仰头看着这明珠片刻,忽然觉得它所排真如日月星辰。江原眉心一皱。他说:“成王,苏沐这个人,是不是很喜欢与常人不同?” 成沅君道:“不是不同,是有病。” 江原仰着头:“恐怕需要你去试一试。” 成沅君道:“你是说有病?” 江原有些无语:“这点王爷恐怕不用试。” 成沅君转着扇子:“哦。” 须臾很快想明白了江原所指。 “你说出路?” 江原指过去。 正上方是一幅北斗七星图,勺柄所指,东墙有一颗明珠格外亮,再反手看去,相对应的,西墙也有一颗明珠格外亮。他们先前躺在地上对着明珠看了那么久,竟然都没发现这个端倪。大隐隐于天,也是有这个道理。 江原忖度道:“但恐怕出口有诈。” 按他所知白晚楼和成沅君对苏沐的了解,和江原在外面窄道中亲眼所见,苏沐是个游戏人生的人,爱好戏弄别人,尤其不按常理办事。难道进了这个地宫,就是正确的道路,不会有一丝一毫的陷阱吗?他现在半个字都不敢多信。 成沅君收起美人金:“我去试试。” 说罢飞身直上。 江原也振袖而上,他攀附在一侧,试着去取东墙那颗最亮的明珠。果然明珠松动,能够取下。江原一将明珠取下,抚摸到一块砖似能推动,忽听成沅君道:“你刚才说我有病?” 江原一愣。 然后有些扶额。 八百年前的事。 便听成沅君颇有微词:“小江,你这个人很不讲道理,我对你如此和善,你对我一点也不客气。白晚楼这么一个煞神,你却对他毕恭毕敬。本王还不如一把兵器吗?” 江原道:“你们如何能比?” 说着不待成沅君反驳,只伸手用力,却听咔嗒一声。砖片朝里陷下去,忽然机关声响传来,却不是在这里。 忽听破空声。 冷箭刺目而来。 也就是江原。 闷声不吭间径自往后一仰,两支箭贴着他的脸擦过。咄一声牢牢钉在对面,正好击碎一颗明珠。能击碎明珠,它的威力可见一般。 命悬一线,江原这才背心渗起汗。看来这也不过是个机关,诱敌取命。就在他打算放弃时,却听成沅君咦一声,腾身而至西墙。 成沅君道:“这里开了个小门。” 江原一见,便松手离开。他一离开,那砖又落了回去。 成沅君立马说:“门关了。” 难道说—— 江原试着返回原地将那砖往上顶开。 成沅君道:“又开了。” 江原:“……” 果然。 苏沐这个变态。 这里又要做选择。 成沅君道:“你拿别的东西试试卡住它。” 江原道:“你倒是来试。” 穹顶是圆的,朝下的,除了人为的推力,拿什么卡。万仞在这里倒是可以,但是等人走了以后,西墙的门仍然会关上,到时万仞只有破墙而出,也不是万全之法。 成沅君道:“你再试试。” 江原便推上去,果见西墙的门又打开来。 忽听成沅君道:“好兄弟,你先顶一下,我随后便来。” 江原尚未能反应,成沅君已如游鱼一般哧溜一声钻了进去,速度之快江原连喊都喊不及。而成沅君一进去,那门立马关得死紧。无论江原如何推这块砖石,这门都不会再动了。 …… 也就是说,又是一扇只能从一侧开的门。就算有人能进这里,若要出去,总还得留下另一个人。这分明就是把人心当儿戏—— 成沅君临阵脱逃,简直就在意料之中,江原根本没有想过成沅君会讲义气。 他没有慌张。 白晚楼能随意进出,可见不需他人相助。江原不信白晚楼会骗他,成沅君既走,江原转而专心研究掌下这块砖石。 苏沐既然不走寻常路,便不能以寻常道理视之。北斗星图勺子所指之处,按理是正确的方向。但苏沐喜欢反着来,所以成沅君下意识认为相反的地方才是对的。 可若是,苏沐就要别人这样想呢? 江原心中一动,他将明珠重新嵌上去。明珠嵌上去后,此处从黯淡重新变得亮堂起来。而方才推不动的砖竟然自己滑了开来。 原来这里也是一扇门,而这扇门的机关,却是在这明珠身上。取了不行,需取了又放回去才能打开机关。但有多少人取了明珠见了生路,还晓得要将它放回去的呢。生气之余,多半是打砸的多。 历经三折,到了如今地步,饶是江原也不禁想感叹一声。怪不得成沅君能记恨十年,人心易变,但变多变少,变错了都是一个死。这个地宫的生机明晃晃摆在眼前,却是差池之间就是一条绝路。苏沐这个人,是真喜欢叫别人自己绝自己生机。 既然此地方为正路,不知道成沅君方才走的那条路会通往哪里。生机已现,此时不博更待何时。江原没有犹豫,一溜身便从此地飞身而出。 通道虽幽暗,却除了刚开始那两支箭外,再无它物。江原心中越发肯定猜测,卯足了劲一心往上,豁然间眼前顿时开朗。 他顺势落在地上,依着惯性向前两步。 风吹草动,此地正是先前白晚楼等他的地方,一丝错处都没有。也就是说,白晚楼自离开这处地宫,便一直在此地等他。没有挪过位置。 重返地宫,一无所获,反而差点被关在里面,江原觉得自己运气实在不怎么样。他站在那里没有马上离开,反而招出那只小蝴蝶。 江原不用蝴蝶,蝴蝶是薛灿用的。先前被他掐死了一只,但薛灿还留了一只。幽冥蝶可作操纵傀儡用,而灵蝶既可引路,又可传讯,与薛灿遥相呼应。灵蝶既然能随意出来,想必薛灿没有走,仍在这附近不知哪里。 江原有事要问薛灿。 他喊了两声。 “薛灿。” “薛灿!” 无人回应。 薛灿若不来,江原倒是想叫他走。薛灿既然来了,是兄弟当然要人尽其用。他的蛇没了,得叫薛灿匀两条。还有,薛灿说的一点道理也没有。 这个苏沐,根本穷得很。 连个陪葬品都没有。 半天无人相应和,江原将蝴蝶一握,一路直飞清溪峰。薛灿来不来倒不打紧,总不可能在此地见他的。白晚楼如今与他在一处,万一撞见岂非百口莫辩。 天边星如豆,竟已入夜。江原一边匆匆回清溪峰,一边想,不晓得白晚楼会不会坐在哪里等他,见他回去晚了,会不会再掐他脖子。他本来不过是想探一探路就回来,一定在白晚楼之前,哪里晓得在地宫中竟然耗费了一整日的时光。 但是江原多虑了。 屋里空空如也。 连盏灯也没有。 桌上的碗,他走时如何摆放的,如今还是如何摆放,一个边角也没动过。江原站在桌边,伸手摸了摸冷冰冰的碗沿。难道白晚楼给晏齐送了粥,就迷失在山林里,不晓得回来了? 应当不会。 这毕竟是白晚楼的地盘。 他闭着眼睛都会走。 难道说。 白晚楼不声不响走了? 若白晚楼说他要走,倒也不叫人意外。江原本来就想过很多次,哪天醒来脖子上架着剑,是白晚楼翻脸无情甩袖走人。 白晚楼一个护山大长老,怎么可能真的视他为弟子,又要教他入门习剑呢。不过是一时疯言疯语,等清醒了,就也忘了。 江原一边猜测着可能性,一边掌着灯火,把自己的床板铺好,不知不觉中,朝里床望去。那里才铺的锦被,从晏齐那里要来的。边上还摆着明珠,但不如地宫里的大且亮。早知道地宫中有,他刚才就应该多撬两颗下来。 “……” 风吹偏了灯火烫到手,江原一痛,才发觉自己在出神。他眨眨眼,对自己的失神觉得有些可笑。走就走吧,这么大的人,总不会有事的。 虽然人不见了。 工钱还是要结的。 这并非他的过失,人要走,就像天要下雨,留不住,也没有办法。江原麻利地将东西摆放整齐,把灯搁在桌上,打算拿罩子拢了。 但他停了手。 灯火跳了跳。 江原眉心也跳了跳。 寂静中,江原忽然将罩子一扣,转身就走。 晏齐今晚没有上崖间修行,难得在自己房里。他碍于白晚楼的事,成沅君的事,心里像压着石头,无法静心,当然坐不了禅。只拿了本道经在那翻阅。 江原落地的速度很快,比白晚楼还要快。值守弟子眼前一花,就见一道青色的影子鬼魅一般地飘了过去,眨眨眼,回不过神。 晏齐撑着头,尚在沉思。 忽听门咣地一声被人推了开来。 “晏峰主,你——” 江原风风火火地闯进来。 然后像被掐了脖子的鸟。 清溪峰的峰主衣衫不整倚在塌侧。 除了衣冠鞋袜还散着发。 说句实话,晏齐是足够叫江原劈上一劈的,当初刚进无情宗时,那一道小雷就叫晏齐轻飘飘给挥到别处去了。只是后来再没给过露眼的机会而已。 如今江原忘记自己出了地宫后未着罗网。 明晃晃睁着眼。 那身里衣承袭了无情宗一贯风格又冷情又寡淡—— 还白得扎眼。 江原倒吸了一口冷气。 晏齐也倒吸了一口冷气。 值守的弟子才在纠结方才过去的青色鬼魅是什么,要不要同云行汇报一声,便忽觉天上雷云起,轰地一声落在身后,响地他们一哆嗦。 把峰主的屋子给炸了。 作者有话要说:天雷:搞定。 第40章 瓮中捉鳖 三更半夜。 云行被雷声从屋里挖出来,匆匆赶到他师父的房外,就见一地狼藉。晏齐穿了平时那件金纱滚边的外袍,披头散发,未着鞋袜,阴沉着一张脸,站在废墟之中。而江原拿手挡着眼,稍微有那么一点愧疚。 简直难得一见。 这模样一看就知道谁是罪魁祸首。 云行扫视完晏齐,便无声看向江原,视线渗人。 江原道:“我来找白长老。” 云行继续无声。 “但不巧晏峰主他同平时不一样。” 云行道:“哪里不一样?” 江原振振有词:“他平时不穿白色。” 云行反问道:“他如今哪里穿白色?” 江原自手指缝里瞄着眼伸手一指:“这不就是——” 他忽然又成了哑巴。 ——那不是白色的里衣。 而是淡青色。 不知道为什么江原会看成白色。 江原一时哑口无言。 云行颇有意味:“白色?” 江原:“……我眼神不好。” 说得特别诚恳。 “所以呢?” 所以? 所以江原也没有想到。实在也不是他的错,他本来心绪正不平稳,正是随意就能泛起波澜的时刻,一时忘记自己这个破毛病,就撞上了晏齐。 这事确实怪不得晏齐,不管哪一方面,都只能怪他自己。江原憋了半天,想不出别的理由与借口,只能说了一句:“晏峰主确实风姿过人。” “你这么夸我,我还要谢你了?” 灯火之中,晏齐分明冷面冷眼,说的话倒还轻轻柔柔,仿佛他只是在随便与人拉家常,并没有想要动手把人往山下一推一样。如此算来,晏齐与云行倒是师出同门的。晏齐不高兴了就将人往山下一推,云行不高兴了,也把人往山下一扔。 上梁不正必歪下梁。 但这话心里想想就好,江原是傻了才会在这个时候说的,倘若说了,他不用晏齐推,自己就能跳下山去。此刻听晏齐一说,只垂着眉眼,低低嗯了一声。 “不过说两句实话,不敢在峰主面前邀功。” 这话说完,江原也没再多看晏齐一眼,屋子坏了能重修,人若是劈出好歹来,是修不回来的。江原和晏齐没有深仇大恨,实在没必要惹晏齐不痛快。 堂皇之言。堂堂一峰之主硬生生气笑了。能惹晏齐生气的人不多,叫他气得发笑的人更少,江原倒是很好的本事。 如果不是事先知道江原这个破毛病,晏齐现在就能把人手一扭推到山沟沟里去喂狼。可偏偏江原的毛病,若是知道缘由,劈了叫人可恨,不劈叫人更可恨。晏齐闭闭眼,他当然有一个把人往山沟里推来得更好的主意。 晏齐道:“你是来找晚楼?” 江原眼睛一亮,差点抬头。 他道:“白长老在?” 晏齐笑了笑:“当然不在。” “他回了云顶台,再也不会出来了。” 江原猛然抬头。 晏齐蓦然将云行拉至身后,眼疾手快之下,祭出长剑。长剑与雷势相抗,无情宗二当家一头散发在风中乱舞,头一回竟觉得难以招架。 他使了个巧劲,一边将那雷光往他处溅射而去,一边道:“他昨日就走了,你今日才寻来问我。这两日一夜的功夫,你如今才知道他不在吗?” 雷声四起,炸地如游龙肆虐,弟子们纷纷避让开来,避之不及挨这一下,嗷地一声苦不堪言。先前江原在屋中,弟子们不能看见,不知道发生什么。如今亲眼所见,大为震惊。 连照情将白晚楼放出来时,曾有传闻说浮陨坛是因小江的缘故才落了雷。白长老因此受了伤,也正因被落雷刺激,才变了个模样,大为乖顺地呆在小江身边。但世间怎会有人与天地灵力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江原若是如此,岂非天地随他心意,大可呼风唤雨。 他们不信。 原来竟是真的。 江原没有管别人如何想,他只是听明白晏齐最后一句话,心头像被雷劈过一样。两日一夜。原来他在地宫中寻找出路时,过去的竟然不是一日,而是两日?那么如今他所见星辰,也不是昨日的星辰? 江原的眼中映着晏齐,但更多的是映着晏齐那一身素衣,漆黑的夜色之中,它尤为显眼。无情宗只有一个人惯会穿一身白衣,几乎叫人看错。 纷纷扰扰中,江原忽然只想到一件事。白晚楼曾给他端了一碗粥,但江原为了要去地宫,便打发他走。当时白晚楼有些犹豫,江原初时不明白,只以为白晚楼不肯。像他那样的人,怎么肯做这种事呢?原本也不过是随意说说罢了。 也许江原自己都没想过白晚楼会答应。 白晚楼若是不答应,江原不知道还会不会去那地宫,又或者,再找一个认真一些的借口或理由。但是没有如果,白晚楼最后还是答应了,不但答应,还与他说:“我走了。” 那还是昨日清晨。 已经过去两日了。 晏齐呵道:“你还要将此地毁成什么样。” 一语惊醒梦中人。 江原乍然回神,但见此地狼藉,而周围弟子面上满是迷惑戒备的神色,心头忽然不是滋味。他取出罗网,黑色的眼纱在指间翻飞。 那是屏蔽他与这世间联系的一道薄薄的壁障。只消如往常一般,将它蒙上眼,一切便归于平静。但江原握着它,离面一寸之时,忽然住了手。 因为他突然心情不好。 从前在西域的时候,因为不太见外人,最多只见薛灿,又偏巧江原对薛灿一丝毛病也没有,故而不必用它,也活得自在。但自从来了无情宗,一而再再而三,雷声天天轰,别人尚未烦,江原自己都烦了。 江原是好脾气的人吗?他不是。不但脾气不好,还很差。心情好时,你说什么他皆可。心情不好时,连夙鸟的毛都能揪下来几根。只是江原心情不好的时候,少之又少,所以总有人觉得,他是个能随便撩拨的人。便是拿剑戳一戳也不妨事。 但戳过江原的后果,顾明夕应当明白,成沅君也应当明白。 滋味一定称不上好。 世间大好美景,凭什么他与之隔绝。 仙人天姿佳成,凭什么他认人不清。 江原根本就不是因为这莫名其妙的由头就被迫认命的人。难道因为从树上摔下来,摔坏了脑子,就连性子也一并收敛了吗。 沉默之中,江原一声不吭,自得到罗网以来,头一回不将罗网系起,却反将它缚在手上。他若是未加遮掩,那双眼睛,又灵动又明亮,根本不像瞎子。世间也找不到比他好看的瞎子。 江原垂着眼,在手上缠着薛灿寻了很久才寻来的天蛛缚带,将它牢牢系上,这才说:“区区天雷而已。世间之物如繁花盛景,我就不信每样都叫它看不过眼。” “它要炸,那就炸。” 江原朗声道:“晏峰主再风姿过人,我也绝无半点异心。” 在场弟子均倒抽了一口气。这是在干什么?这就是在挑衅!在示威!峰主待小江如此好,他竟然这样打峰主的脸,简直是恃宠而骄! 传闻中待小江极好的晏齐眯起眼,衣袍乱飞,他周围剑气微微翻滚,触之则痛,就像一只动了怒的狐狸,慢慢呲出獠牙。 江原毫不畏惧,坦然直视。 从来只被罗网缚,他偏不做网中人。 这天雷,爱打便打。 这罗网,不要也罢。 就算被炸死,他也要当活得最潇洒的那个人。 就在云行察觉晏齐已然按捺不住心头怒意,即将鸣剑出鞘时——雷光涌动的天边忽然飞来一个人,硬生生打断了这一场无声的博弈。他一边踏剑而来,一边抬头望着这暗色的云,有如游龙一般乱蹿的雷,一脸没见过世面的惊奇。 人未至剑先落。 刷地一下钉在两人中间。 剑身震颤。 这个人一身不可言说的暴发户模样。 是江原见习惯了的人。 但那人显然没有见习惯江原。 起码没见过现在的江原。 乍然对上那双明亮过人的招子,他呼吸一窒,落地时脚下一崴,便听嘎嘣一声响。 扭了。 扭了的弟子望着江原。 江原肆无忌惮望回去。 这很容易。 只消想想白晚楼的脸。 这世间再无绝色。 珠玉—— 不错。 他穿得珠光宝气,江原也一直不知道他的名字。但他就叫珠玉。 连照情有两大心腹,一名珠玉,一名璧和。其实江原应当见过,早开始在晗宝阁,他自阁顶遥遥望过去时,曾经见过有几个人围在白晚楼身侧,其中就有珠玉。只是当时隐在连照情衣侧中的乌发过于显眼,足以叫江原忽略掉其余所有人。 珠玉对晏齐道:“连宗主有请。” 晏齐道:“这么晚,什么事。” 珠玉道:“私事。” 江原幸灾乐祸。 珠玉看了江原一眼:“连宗主也有请。” 江原不乐了:“什么事。” “私事。” 江原:“……” 看来连照情不但喜欢和晏齐有私事,也喜欢和他有私事。 但不可否认,珠宝的到来,缓解了江原与晏齐之间的剑拔弩张。江原悄摸摸在心中舒了一口气。他虽然凭一时意气,硬是解了罗网不戴,但很快就在雷声之中后悔了。话是说得很光漂,然而嘴懂了心没懂,它就是要砰砰直跳,叫这雷啪啪直落。 这雷打的不是晏齐。 是江原的脸啊。 后悔是必不可能后悔的。 也就硬撑着脸皮这样。 但是珠玉叫了晏齐,也叫了江原,却没有马上走,而是又看了江原一眼。 这一眼顿时叫江原心头浮上警惕。 这种意味深长的眼神江原再熟悉不过,每回珠玉用这眼神看他,嘴一张说连照情有请,准没有好事。江原已经被连照情叫过两次。第一次是因为白晚楼,第二次是因为顾明夕。这次又是因为谁? 连照情叫你走,便只能走。 在弟子们八卦的眼神中,江原只能跟着晏齐去见连照情。一边走一边想,总觉得像犯了事要被押到刑场。 但在路上江原还记得问晏齐:“晏峰主。” 晏齐冷笑一声:“炸了我的屋还想要便宜?做梦呢。” “不是。”江原道,“为什么好端端的白长老要回云顶台,为什么你说他再也不出来了?为什么他只告诉你,却不告诉我?” 这话江原在心里盘桓了很久,被珠玉打断了一直没问,眼下他若去的是刑场,上场之前他也是一定要问个清楚问个明白才好上路的!江原告诉了自己很多遍人走茶凉不必介怀,但脑子会了嘴不会,哧溜一声就背叛了身体问出来了。 晏齐没想到江原问的是这件事。他只以为江原这张嘴伶牙俐齿颠倒黑白,此刻是一定要说些胡话好替自己辩驳。晏齐看了江原半天,看得江原毛骨悚然。然后才挑眉一笑。 江原:“……” 笑屁说话啊! 晏齐:“骗你的。” 江原:“……” 你大爷的! 等到了连照情的地方。 江原:“……” 你大爷的! 连照情叫他因为谁都可以。 江原万万没有想到是因为成沅君。 在连照情房里看到成沅君时,江原以为走错了地方。他抬头看了看装饰,又出去看了看院子。连照情院内的柳枝正在半夜抽风四处乱甩,忽见江原过来,霎时偃旗息鼓,比灵符还管用。大约是因为上次被江原一把甩了回去,印象太深。 这个柿子不太软。 识时务者为俊杰。 趁着珠玉没走,江原立马拉住了人。 “成王怎么也在这里?” 珠玉低头看了一眼。 不晓得江原自己知不知道,这一伸手,小电花哗哗的,烫了珠玉袖子一个洞。珠玉盯了眼新烫的洞,便又将视线挪到江原脸上。那双眼睛贼亮,仿佛也能将心口烫出一个洞。怪不得小江要当瞎子,他若是不瞎,别人怕是都得靠边走。 衣服烫起来容易,手臂发麻的感觉可一点也不好。珠玉若无其事把袖子从江原手里拽开,挠了挠手背。 “私事。” …… 深更半夜的,连照情到底多喜欢私事,究竟要和几个人有私事! 连照情看着江原一进一出踏着门槛,看了两遍,才道:“你够了?” 够? 怎么可能够。 江原恨不得伸手指着成沅君,大声说一句你怎么会在这里。成沅君不是应该被困在地宫之中吗,怎么会转眼就到了连照情手里?在这里见到成沅君以前,江原甚至以为成沅君已经如愿成了亡命鸳鸯。才分开的人在这里遇见,莫名像私交被捉了个正着! 成沅君一脸灰头土脸,但还算镇定,屋里再凉,连照情身上寒意再重,也不妨碍成沅君打着他的美人金,镇定自若地与江原打了个招呼:“又见面了。” 说来也巧。 成沅君走的那条路,确实是一条偏门旁路。他没江原好运,在洞里飞也飞不出,退又退不回,通道仅有半人身窄,成沅君在里面折腾了半天,一身灰尘和汗水,差点憋死。好不容易触到石板,心中大喜,哗啦一声用力一推。 正进门的连照情与他面面相觑。 连照情:“……” 床翻着。 一个人灰头土脸呆着。 探头一看,哟,底下好深一个洞。 连照情勾勾嘴角,瞧过来的眼神便颇有些意思,反手一关,锁上了门。 成沅君:“……” 这虽然不是一条绝路。 但好像也算一条绝路。 落在连照情手里。 岂非比绝路还要惨。 作者有话要说:江原:幸灾乐祸。 连照情(微笑JPG):你好像很高兴,我师弟呢。 今日小剧场《无情宗宗主深夜聚齐三个男人意欲何为》。 戏外。 珠玉:连宗主叫你们去。 去三缺一。 江原:白晚楼呢? 他不会打,只认识花。 第41章 天下绝色 屋里这么大一个洞,不瞎谁都看的见,连照情又在此时把他喊了来,江原诧异成沅君在此之余,心中也暗暗在想,看来这回多半是要被扫地出门了。 至于拿嘴扫,还是拿剑扫,扫多远多重,关键要看成沅君和连照情吐了多少。 但出乎江原意料,连照情只对晏齐说:“你来了。” 又看了眼江原:“坐。” 话中之意,竟似什么也不知道。 江原看了成沅君一眼。 成沅君冲他微微一笑,手里那柄美人金从不离身,哪怕是一身落魄,也能坐在那里,一身王公贵族的气派。他当然算是王公贵族,上位者,当惯了。 虽然事情发展并不如江原所想那么差,但他顾虑的当然也没有错。这么大一个洞,谁都看得见。连照情不瞎也不傻,成沅君明晃晃从他床底下钻出来,连照情难道就会把淮南王当屁一样放了吗?当然不可能。 但那毕竟是连照情。 见过世面的人。 连时不时犯疯病的白晚楼他都没放在眼里,何况只是区区屋里钻出一个灰头土脸的人。连照情只是微微一愣,便反手锁上了门,顺便布了层灵阵。 所谓灵阵,就是即便这屋里拆成木条,碎成粉末,里面的人也跨不出这里一步。 灵阵一布,成沅君就知道他最好是和气一点,和气生财,硬刚就是找死了。不用连照情请,成沅君自觉主动地从洞里爬了出来,顺便下了床,掸尽身上灰尘,极尽客气之意,与连照情道:“宗主,好巧,回来睡觉?” 连照情看了成沅君一眼,走到床边。他确实是要睡觉,衣服尚未解开,纱一样的外袍拂过淮南王的指尖。连照情探头看了一看,这个洞穴只能容纳半人身,里面并不深幽,而是九曲十八弯,从上面往下,是看不出所以然的。 “成王。” 成沅君道:“在呢。” 连照情收回视线,声音懒散:“解释一下?” 该问的还是会问,该来的也还是要来。成沅君闭闭眼,攥着美人金,琢磨道:“本王觉得,连宗主现在应该还有耐心听我说一个故事?” 连照情:“要看你这个故事多长。” 成沅君委婉道:“可能有点长——” 一只摆得好好的花瓶忽然碎了。 “……”成沅君改了口,“但能长话短说。” 成沅君刚开口:“我——” “等一下。” 连照情叫住了成沅君。 他摩挲着杯壁,轻咬着嘴唇,眉头轻蹙。若非腕上金锁寒气森然蠢蠢欲动,倒是一幅柔弱无骨我见犹怜。 “等我倒一杯茶。” 再叫两个人。 倒茶没问题,听故事总是要备些点心。叫人也没问题,人多热闹。有问题的是其中一个是要讲的这个故事的另一个当事人。成沅君本来以为,叫两个人最多是把晏齐和衡止叫来,毕竟他们才是无情宗同门师兄弟。现如今这叫什么,这叫‘对质’。 但是成沅君是谁,从前就敢摸老虎尾巴,何况现在。才分开又见面,说明他们还是很有缘份的。他不慌也不忙,趁着连照情和晏齐说话不注意,冲江原笑了一下,无声道,同甘共苦。 …… 江原转开头。 看也不看。 当然。 电也不电。 风平浪静,别说电闪雷鸣,连烫了珠玉袖子的小电花也没有。 他因为成沅君,弄丢了白晚楼,又因为想找白晚楼,而再见到成沅君。想见的人见不到,不想见的人抬头不见低头见。江原会动容吗?哪怕连照情明艳四方端坐在此,江原一颗心也静得能表演一出踏雪无痕。 人已到,茶已沏,连照情道:“成王?” 成沅君屈尊降贵倒了杯茶。 “先前,本王在浮陨坛替宗主把慧根大师他们请到了山外别院,这件事宗主是知道的。”他这么善解人意,还解了连照情当时的难题。 连照情道:“知道。” 江原:“若非你捏碎了白长老的兔子,他也不会犯病。” 成沅君:“……” 他装作没听见江原的话:“但是慧根是和尚,眉如意是道士。” 江原:“你连和尚和道士也不放过?” 这回成沅君终于转过了头:“连宗主,你们宗门这么没有规矩,宗主说话,弟子能随便插嘴的吗?” 连照情:“小江。” 江原闭了嘴。 不让说话,就只能看手。江原张着手掌,看手心中隐隐若现的小蝴蝶。看着看着,不知不觉想到白晚楼教他的剑。虽然只有一式两式,他也从未练过。但只一握剑柄,竟然觉得很熟稔。 练剑或许当真不错,无情宗或许也当真不错。有一瞬间江原甚至在想,倘若他不在西域,倘若他真的留在无情宗当一个修身养性的弟子,似乎也很好。 江原有了可想的事,可想的人,便不再说话。成沅君望了一眼江原,见对方果真闭上了嘴,便将新沏好的茶推给连照情,说道:“并非我不放过他们,而是他们不放过我。” 新茶换旧茶,连照情挑了挑眉。 和尚喜欢干什么,喜欢念经。眉如意是道人,道人爱干什么,也爱讲经。成沅君偏偏不喜欢听经,一听就头痛犯恶心。 本来最多他忍一忍,反正连照情早晚要叫他们上山,上了山便好。哪知一日顾青衡收到了一封信,气得横眉怒目,差点把别院拆了。从那一天起,慧根更喜欢念经,绕梁三日。 成沅君苦不堪言。 这信当然是连照情寄的,看来效果颇为显著。连照情又高兴又遗憾,高兴的是顾青衡果然气得要死,遗憾的是他竟然没气死还活着。顾青衡没气死,成沅君却是要被念死了。 成沅君道:“本王若再呆下去,怕是会死。” 江原顺口就道:“真可惜。” 屋内其他三个人无声望来。 凑巧想完人心情愉悦嘴又活过来的江原:“……”谨慎地补了一句,“可惜没早点走。” 成沅君继续道:“这样总不行,本王尚未拥有天下绝色,怎么能轻易去死。所以本王想进山避一避。” 无情宗哪里风水最好呢? 仙人坡最好。 成沅君很准地就来了仙人坡。 连照情道:“仙人坡有天下绝色?” “当然有。”成沅君啪地一合扇,意味深长,“天下绝色,应有尽有。” 天下绝色。 白晚楼? 江原抬起眼,却正好撞见成沅君视线挪了开来,仿佛方才那一瞥是假的,是江原看错。 而成沅君只摇着扇子潇洒说:“无情宗难道不是天下第一宗?这里的人哪一个不是绝色?本王来这里,又能不听慧根念经,又手中有天下,眼中有绝色。岂非是两全其美。” 两全其美好过了头,便容易遭报应。成沅君遗憾道:“可惜遇上了觅食的大蜘蛛,落到了蜘蛛洞。蜘蛛洞下面还有一个地宫,本王差点在里面憋死。好不容易逃出生天,饭没吃一口,水没喝一杯,却要被逼着坐在这里像犯人一样审讯。” 成沅君看江原:“你说我惨不惨?” 江原笑笑。 可歌可泣,关他屁事。 晏齐凝神听着:“蜘蛛洞下面是地宫?” 成沅君点点头。 晏齐叹了口气:“想不到它竟然在蜘蛛洞下面。”而这个地方,又叫人意外,又叫人不那么意外。仙人坡与云顶台遥相呼应,既成太极阴阳之势,云顶台在上为阳,地宫在下为阴,灵气流转方成一山阵眼。他们早该想到的。 连照情也叹了口气。众里寻它千百度,蓦然回首它就藏在床深处。师徒情份再深,也没有人愿意每日每夜睡在别人的地宫上。他再也不想呆在这里。 晏齐走上前,指尖弹出一道剑气,剑气森然,洞中一丝回响也无。他听了片刻,方转身问连照情:“从此地便能下去么?” 江原虽垂袖在侧,却一直听着,此刻听晏齐这么一说,便在心中暗道,那可去不得。苏沐的地宫,从来没有回头路。这一回头指不定有什么冷箭暗枪。 何况那道门,先前江原试了半日也不能将它打开,可见这道机关玄妙还是在暗处明珠里。非要一人留下,方能一人出去。 果然听成沅君说:“若我建议,奉劝二位当家还是不要下去的好。”他在连照情与晏齐探询而来的视线中顿了顿,方说,“看我这样,便知道从里头出来不容易。” 机关暗藏,还很穷。 连照情先前没有问成沅君其中明细,只晓得他从地宫中出来,便先将晏齐叫来。如今听了缘由,与晏齐对视了一眼,方道:“里头什么也没有?” 成沅君眼珠子一转:“不信连宗主可以亲眼去瞧一瞧。” 诓他探路? 连照情笑了一下:“等有机会,成王自己见了苏宗主再去看吧。”说罢他站起身,问成沅君,“成王的故事讲完了?” 该讲的都讲了,不该讲的他也要讲吗?但是要不要把江原说出来,成沅君还没有想好。毕竟看江原吃瘪,和暗中握着江原的把柄,这两个选择都很有诱惑力,一时叫人无从选择。成沅君摇了半天扇子,略有迟疑道:“大概讲完了。” 然后江原就看着连照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敲昏了成沅君,这个速度,别说成沅君反应不及,就算是一直注意着那边动静的江原,也是反应不过来的。 等江原回过神。 成沅君已经噗通一声倒在地上。 …… 江原默默往后退了一步。 连照情揉着手腕,一脸淡漠。 一般意义上所谓的用情报换生路是不存在的,在连照情这里,只有吐干净话就去死这一条路。但是成沅君还不能死,所以只好叫他先睡上一觉。 “晏齐。”连照情道,“让云行把仙人坡的蜘蛛洞填了。”今天能不小心掉进去一个成王,说不准明天还能掉点别的什么人。无情宗是专门叫人钻老鼠洞的吗?还敢钻到他房里来。 如果是未进地宫前,江原一定要拦一拦。但如今江原也见过里头是什么模样,诚如成沅君所说,一穷二白,便也毫不在意。填就填了,横竖没半点东西。亲眼见了成沅君的下场,江原根本连半个字也不会说。 但是江原闭紧嘴。 却不代表被人忘了。 “还有你。”连照情道,“大半夜的,发疯发得高兴吗?” 江原:“……”他谨慎道,“弟子不明白宗主说什么。” 不明白? 连照情视线在至今衣衫未整的晏齐身上溜了一圈,又在并不抬头的江原身上溜了一圈。森森然笑了一下。他人如艳花,性如毒草。这么笑起来的时候,既赏心悦目,又有如穿肠毒药,叫人背后渗汗。 连照情道:“不明白,不明白你一直低着头做什么。” 有些事,没有立马提,不代表不提,只是事分轻重缓急,总要挑要紧的处理。连照情当宗主十年,算过鸡毛蒜皮的账,比他杀的人还要多。 他叫珠玉喊江原来,当然不是白喊的。这出戏,杀鸡给猴看,也不是白看。连照情既然能知道成沅君进了无情宗,难道就不知道江原做了什么? 白晚楼在呢。 有多少双眼睛盯着白晚楼。 江原和白晚楼在哪里,做了什么,连照情一清二楚。无情宗有仙人坡,仙人坡有天下绝色,当着连照情的面,这话倒也亏成沅君说得出口。他敢说出这四个字,就该做好脖子上被砍一记的准备。 “怎么,先前和晏齐叫板时,不是威风凛凛,很有勇气吗?把头抬起来,叫本宗看看。” 作者有话要说:小江:连宗主你这个话很危险【bushi 第42章 他去就山 本要拖着成沅君走的晏齐停住了脚。 连照情生得很好看,好看极了,哪怕知道他沾不得,还是会叫很多人趋之若鹜。连照情院外原先那一大片荷花池就是因为有不知好歹的人碰了而埋掉的。 埋的不止是花。 还是那些试图用计博取美人心的人。 江原这个破毛病,这个时候会犯吗? “……” 在连照情的注视下,因为一时意气不当瞎子的江原抬起眼。与连照情对个正着。乍然撞见那副面容,江原像心口被鼓锤了一记。他仿佛回到了栖凤谷,见到一株毒花,色泽艳丽,但隐在荆棘之中,不要说摸一摸,即便是多看一眼,也觉手上生痛。 美人如毒。 沾之噬骨。 灯火之中,年轻的弟子眉清目秀,目光湛然。但是此处风平浪静,连丝电花也无,不管是晏齐不希望的,还是连照情猜想的,什么都没有发生。 因为江原虽然抬起眼。 但他还说了一句话。 “宗主既然知道我和晏峰主起了争执,应当知道所为何事。”江原虽然正眼看着连照情,心里却只记着要问一件事一个人,“深夜打扰晏峰主,不过是因为找人。” 江原这个灵力与雷阵相和的毛病,不分好坏,伤己伤人。若犯起病来,劈人会叫人很生气,因为没人愿意当焦炭。不劈也会叫人生气,这说明你根本就没被他放在眼里。 不过,毛病是死的,人是活的。就算江原喜好天下颜色,但当一个人心里记挂着一件重要的事,甚或这桩事超过其他一切,那么再好的颜色放到他眼前,也不能引起他半分注意了。 像连照情这样自负的人,被江原这样不轻不重的无视掉,本来应该要生气的,但他的注意力同样被拉在了另一件事上。 “找一个人。”连照情重复了一遍。 成沅君在这里,他在这里,晏齐也在这里,这个时候能叫江原找的人,岂不是只有一个人。连照情道:“你要找的,难道是白晚楼?” “正是。” 江原不卑不亢站在那里,仿佛他要找的人,本就应当是他的人,而不是当着无情宗宗主的面,问他要他的师弟,无情宗的长老。 连照情好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样。 “你找他做什么?” 找白晚楼做什么?找他—— 江原被问得一愣,对啊,他找白晚楼做什么呢。 一时竟然回答不出来。 须臾江原道:“连宗主将白长老交托给我,叫我近身照顾,如今他不见了,我不知他去了哪里,还好不好,当然要找他。” 不错。 他费了心血,才哄人高兴,既带着人掏了鸟蛋,又一道看了夕阳,人间至极之事做了七七八八,转头人就不见了。江原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当然要讨一句公道话。 “为了这件事。若是因为这件事,倒也不必。”连照情道,“他如今很好,你多费心了。” 连照情当然知道白晚楼在哪里,好不好。他获悉白晚楼要回来后,就交待了守桥的弟子,叫他们警醒一些。但弟子从早等到晚,等到山间灯火四起,才见清风之中,白晚楼姗姗来迟。白晚楼向来是个做事不和人交待的性子,人既然回来,就是已经醒转过来,至于中间为什么耽搁这么久,连照情倒也没在意。 但没想到,江原会找上门来。 “你当日说,若是晚楼愿意出云顶台,你便肯同他一道。若是叫你一起在云顶台关上十年八年,你是不肯的。如今他已回云顶台,你又不肯与他关上十年八年,此事便当我从没提过。你不必再为此烦心。何况——他已好了。” 江原想过很多种答案,但没想到会得到这种答案。 他道:“好了?” 连照情道:“好了。” “什么时候好的。” “该好的时候就好了。” 江原憋了半天,莫名说:“那工钱——” “结给你。” “……” 连照情挑挑眉:“还有事?” 江原哑然,半晌道:“没事。” 连照情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 “没事你走吧。” 江原无言以对,待要走,却听一声‘回来’。江原站在那里,晏齐便在旁边,手里还拎着一个成沅君。但见连宗主托着下巴:“下次倒酒时,不要再把鸡当凤凰摆在台面上。” 江原:“……” 竟然还能有下次。 江原一个人出了倚荷院。 他自院中走出时,那些向来张牙舞爪的柳条安静地像假的一样,轻轻柔柔搭在江原袖子上,哪里有半分凶残之相。树识相,人却不识相。江原没有想过连照情会说这些话,轻而易举将先前的事一笔勾消。 但是连照情说的对不对? 当然对。 江原不能说连照情错。他句句中肯,每句都是江原曾经说过的原话,江原向来能言善辩,但到如今竟然一句也无从反驳。 夜深人静。 成沅君没把他吐出来,连照情又不再拘着他,无事一身轻,但江原忽然不知道自己应该干什么。按说他应当回清溪峰,但清溪峰就在眼前,这往下迈的脚,却无论如何也迈不出去。 他这个人,做事向来有条理,也晓得要做什么。比如云行非要拆他眼纱,江原便只能电他。若是要雕昆仑玉凤彩雕,便卯足了劲去找寒玉。为了替掉云行去倒酒,必要时放条蛇也是权宜之计,使来毫不手软。 弟子有句八卦其实说的不错。 江原确实步步为营。 看着事不关己,置身事外,可江原想要知道的,便都在掌握之中。唯有一个意外,那就是白晚楼。白晚楼就像是他避之不及的天雷,时不时冒出来,劈江原一个措手不及。不是他所求,却打乱了他的步调,明明不过几面之交,但叫江原有了好几次例外。而就在江原说服自己去接受了这个意外,他却走了个干脆。 得之不知如何自处,失之竟然心中仓惶。江原深刻地怀疑自己和薛灿呆久了,搞得他也开始疑神疑鬼犯病。 眼前是清溪峰,身后是云顶台。江原莫名其妙收回步子,退回了内宗。不知不觉间,就走到了一处吊桥。这里他曾经来过两次,一次是连照情带他来,一次是他自己来。 这回是鬼迷心窍来。 吊桥旁有人。 值守弟子歪着头:“小江,你怎么才来?” 言语之中甚是亲昵。 江原面不改色:“长老在里面吗?” 弟子们互相看了一眼,须臾一人道:“不曾见他出来过。” 江原便道:“我去看看。” 说罢轻身落在桥上。 吊桥晃晃悠悠,一如他的心也晃晃悠悠。他分明不是故意来找白晚楼,也不是没有来过这里,却忽然觉得心中忐忑,似乎有些紧张。 江原这一去,弟子也未加阻拦。连照情并没有特地嘱咐弟子不得叫江原进入,故而弟子一见是江原,便收起了剑。他们还记着先前的吩咐,倘若江原来,便随他去。 很快江原就走到了吊桥的尽头,但他根本进不去。硬要往前,就撞在一道透明的墙上,整个灵符阵发出嗡地一声,江原这才恍然记起,这符阵是连照情亲手所设,里面的人出不来,外面的人进不去。怪不得根本没人拦他。 江原略一沉思,喊道:“珠玉!” 珠玉怎么会在这里,当然不会答应,但一个值守弟子听到江原的声音,应道:“江师弟喊谁,可是有事?” 江原道:“我喊珠玉。” “珠玉是谁?” 江原嘴角一勾:“谁应就是谁。” 珠玉一呆。 璧和惊奇道:“他认得你?” 珠玉也觉得很惊奇。但他一犹豫,在应与不应之间,还是飞身落到了江原身侧。 “小江?” 江原看着珠玉:“这位师兄,果然是你。” 珠玉道:“你怎么会认出我。” 珠玉与璧和,寻常不以真面目示人。他们既是连照情的心腹,做的事,便都是一些不能叫别人知道的事。珠玉替连照情跑过三次腿,都乔装过去见的江原,按理说江原根本不能认出他来。怎么这次记住了? 江原拎起珠玉的袖子,眨了眨眼:“你换了衣服,却换不去手。”先前他曾将珠玉的袖子烫了一个洞,连着电流过体,叫珠玉忍不住抓了抓手。 容貌可以变化,衣服可以替换,痕迹是不变的。 珠玉放下手时,江原便看到他手背上的红痕。 不过是半刻钟前的事,当然还很鲜明。 何况,束住白晚楼的人,与看守云顶台的人,必然应当是连照情心腹之人,连照情能有几个心腹?能和白晚楼有关的总共也就那么两个而已。 珠玉看着江原,年轻的弟子没有了遮挡,不当瞎子后,一双眼熠熠生辉。他心中赞叹了一声,而后大大方方说:“你的毛病好了?” “没好。”江原叹了口气,“可惜人总要活下去,总不能因为有病就屈服了。”倘若叫他当一辈子的瞎子,江原是不肯的。他原本也没打算当一辈子的瞎子。 珠玉道:“你叫我来,有什么事?” 江原道:“我有一样东西,落在白长老这里,想问他要回来。” 珠玉摇摇头:“丢了就丢了,你重新买一个。” 这话里的意思,是不准备帮江原开门了。 江原眼神忽闪了一下,视线落在珠玉所持长剑上。这柄剑,在夜色下仍有不俗的光彩,可见其锋芒。连照情设下的符阵,一定不是只能靠蛮力打开。这柄剑应当有些用处。 “那好吧。”江原道,“那我只能坐在这里,等白长老出来的时候,再问他要回来了。” 珠玉有些好笑。 白晚楼当然不会出来。 但见江原果真盘膝坐在那不动,他道:“你要等多久?” 江原一本正经:“长老能呆多久,我就等多久。” “……”珠玉歪歪脑袋,觉得江原虽然眼睛不瞎,但或许脑子开始有病了。他见江原果真端坐在那,甚至闭上眼睛开始打坐,一时赶他不得,便说,“好吧,那你就呆着。” 愿意呆多久就呆多久。 最好呆到天荒地老。 却是在转身离开时,听闻身后有人笑道:“两位师兄守在这里多久,有多少耐心,我现在不如两位师兄,但一日两日还是能等的。” 珠玉脚下一滑,再回头去看,黑暗中只有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他想了想,啐然一笑,很快回到桥端,站在另一侧。 璧和好奇道:“你们说了什么,他为什么认出你?他是谁,那个小江吗?小江不是瞎子吗?他好像也不瞎。长得还挺好看的。” 珠玉睨了他一眼:“你话怎么这么多。这么黑你都能瞧见好看,你怎么不说我好看。” 璧和道:“我已经看腻你了。” 珠玉:“呸。” 但璧和说的不错。 若论相貌,江原不算顶好的,有无情宗几位当家坐镇,江原在弟子中,只能算是眉清目秀。可他挺拔,气质特别好,倘若说白晚楼是冰霜凛雪,江原便像是秋日晨时打了露水的青竹。即便是丢在人堆里,你也一定能将目光落在他的身上,甚至很想同他亲近。 璧和还在叨叨。他就是爱叨叨。天天守在这里,倘若不叨叨,人都能憋死。身为守桥弟子的职责,便是像长在这儿,唯有偶尔出去跑腿,才像是望风,能松一口气。 所以珠玉每逢跑腿,总爱把自己穿得珠光宝气。 因为他快要憋死了。 璧和道:“这次衡止真人送来的药有用吗?白长老能好透吗?他如果好了,我们是不是也能自由了?”白晚楼如果不在这里,他们当然也没有守在这里的必要了。 珠玉道:“我怎么知道。” 璧和想了很久:“应当会好的,昨日长老回来时,我见他已不如往日那般凶了。”从前白晚楼整个人都像开了锋见了血的利刃,但凡靠近就骨头开始生痛。如今好上一些,岂码这柄剑,像是套上了鞘,并不那么锋芒外露。 珠玉微微一笑:“会好的。” 璧和道:“你怎么这么肯定。” 珠玉立马拉下脸。 “不是你要好吗?我宽慰你,你还反来质疑我。” 正在吵闹间,璧和往后看一眼,立马拿剑柄戳珠玉:“哎你仔细看看,后面怎么没人了?” 珠玉心里咯噔一声,立马看去。 原先还模模糊糊的人影,果真没了。那飘啊摇的,分明是杂草,哪里有江原半分影子。珠玉同璧和对视一眼,两人飞身而至,落在桥端,果然此地空无一人。 璧和道:“不会掉下去了吧?” 说罢从桥上往下看,这里云雾缥缈,即便是落下山,也瞧不出所以然的。 怎么可能会掉下去,掉下去难道不会叫吗?珠玉倒是有些狐疑。该不会是江原一个人偷偷溜进去了吧?他同璧和心意相通,这么想时,璧和也已想到这个可能性。 璧和道:“去看看吧?” 珠玉有些犹豫。 璧和却说:“你不去看,万一长老出了什么事,或是打起来,你拿什么和宗主交待?” 倒也是。 珠玉同意了,他二人便将长剑并在一处,挽回了一道太极图,开在灵符阵上。很快就从太极图中走了进去。 这里多的是奇花异草,两人没敢深入,只探查了一番,并未找到江原的身影。忽觉颊侧劲风起,珠玉持剑便挡,仍被击出三尺远地,半跪在地。璧和立马拱手道:“扰长老清修,罪该万死。我们马上出去。” 说罢拎起珠玉:“快走。” 珠玉:“……” 所以说他才犹豫要不要进来,吵到白晚楼岂非是人间惨事一件。既未深入探查,不知江原是否在此地,又原本是璧和吵着要来看,结果这人溜起来比鱼还快,倒是珠玉白白挨了一记打。珠玉没被白晚楼打死,差不多要气死。 但遭此一击,气血翻涌,说不出半个不字。只能咬咬牙,被璧和搀扶着出去。两人原路返回,又顺着太极图走了出去。 便在两人互相搀扶着出去之时,璧和腰间不声不响飞出一只小蝴蝶,很快就撞在灵符阵上,悄不声地去见了祖宗。 没一会,暗处走出来一个人。 正是珠玉遍寻不得的江原。 江原动了动手指,负手身后,面上露出笑意。薛灿的灵蝶倒还有些用处,虽不如幽冥蝶可操纵活人生死,但稍许撺掇他人意志还是可以的。这位璧和小师兄,心性显然不如珠玉坚定,满脸写着‘好奇’,岂非是叫灵蝶钻空子最好的时机。 原来他没有走,也没有掉在山崖间,而是躲在桥下,暗中拿灵蝶教唆璧和开了门,一路跟着他们进来。相当于是珠玉请江原进了云顶台。珠玉若晓得,大约更会气死。 只是,薛灿给江原留下两只蝴蝶。一只被他当时就扯出来掐死了,一只现在撞在灵符阵上也见祖宗去了,江原身上再没有蝴蝶。但江原也觉得没什么,只有薛灿才紧张兮兮非要给他留下两只蝴蝶,而江原本身就不是用蝴蝶的人。 没了就没了。 没了难道天还会塌不成。 璧和把珠玉拉走得及时,倘若珠玉再多回想,便能发觉,打伤他的根本不是白晚楼。只是这剑气与白晚楼过于相似,故而叫珠玉一时没能分辨出来。 相似当然有原因。江原用的这一招剑气横江,本来就是白晚楼教的。不过这是他头一次拿来用,光成效看来,还算显著。 这是江原头一回来云顶台,他曾想过这里会是什么模样,杂草丛生,还是亭台楼阁。如今倒都与他所想有不同。这里不可怖,不荒凉,什么都有,就是不见该有的人影。山间易有雾,此处犹甚。脚边便是各种颜色不知明的花草,江原提脚避开,一路往前摸索而去。 雾中看不分明,好在江原此刻也不必受罗网遮眼之困苦,仔细凝目望去,依稀可见一排竹影,竹影遮掩着半处房院。半壁山石,细水潺潺,水汽雾气,似有人影晃动。 是白晚楼么? 江原本欲悄悄上前,却忽觉寒气顿起——寒毛倒竖间,他一个腾跃身至半空,而远处半膝高的草已齐声倒地斩去一半。好汹涌的剑气。但还没完,江原仍在半空未落,便觉眼前水箭如龙,呼啸着迫面而来—— 若他刚才所用剑气横江横的是壶口江水,眼前这道剑气便如磅礴山海,大道之意直压人顶大穴叫人透不过气。这一击若中,江原便要粉身碎骨。 作者有话要说:这日。 小江兴致冲冲找上白晚楼:我写了一首歌。 白晚楼:? 小江:白晚楼,开门呐,别躲在里面不出声,我知道你在家。 白晚楼:我也有一首歌。 小江:? 白晚楼:我爱的人你怎么还不来。 第43章 月色晚楼 百危之中,江原拉过一根青竹旋身一转,竹林应声而裂,哔剥炸声迸裂开来,落叶萧萧下。凛冽的杀意中,江原猛然抬头,便见枝顶不知几时站了一个人,轻飘飘的,像没有份量。 月光自云层中露出,映出他的脸庞,足以叫天下绝大多数人自惭形秽。 这个地方只会有一个人。 当然只能是白晚楼。 “擅闯此地是死罪。”白晚楼立在竹枝上,俯视着江原。他道,“你已经死了。” 死了? 他分明活得好好的。 江原待要上前,却忽然觉得脖间一痛。他伸手一摸,指尖沾了血,脖上一道细细的红痕。而一片竹叶牢牢嵌在江原握着的这一根青竹中。 江原这才懂白晚楼的意思。 倘若今日来的不是他,又或者倘若白晚楼没有留那丝余地。江原确实已经死了。 月色中,白晚楼翩然落地。 江原松开手,往白晚楼那里走了两步。他好像一点也不惧怕白晚楼,哪怕方才差点死在白晚楼手里。但是,差一点,就是差一点。他毕竟还没死,活着,热乎的,还能喘气。不管任何事,差了那么一点,都是不行的。 江原背上凉嗖嗖,是方才惊出来的汗,先前是热汗,现在心静下来,风一吹,便像一块化掉的冰粘在衣服上。 “你来此处做什么。” 没有直接被掐脖子,江原一时还有些不习惯。 他斟酌了几句,而后说:“我来道歉。” 道歉? 白晚楼脚下一顿。 其实本来不是的。 江原没想着要来做什么,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到了云顶台,更不知道为什么要使计叫珠玉璧和放他进来。最开始江原只是想看看白晚楼。说的简单一些,东西丢了还想着要找一找,何况是人呢。倘若白晚楼走时,同江原说一声,或许江原也不会牵挂在心上。 但一触及白晚楼的视线,莫名就改了口。 “我不知道你已经恢复了。”也不知道走之前白晚楼有没有等过他。“之前冒犯之处,多有得罪,还请长老见谅。” 白晚楼道:“说完了?你可以走了。” 什么? 他好不容易进来,就这么被赶走了?江原被拒绝地猝不及妨,但见白晚楼心无旁骛,只顾往前走去,一时心里千头万绪,十分复杂。 先前还会煮粥,如今竟然连掐脖子的情谊都没了。江原虽然有些不明所以的失望,目光却一直在白晚楼身上,忽然察觉白晚楼脚步一顿,身子一矮,逐渐弯下腰去。 他觉得不对,立马上前扶住。这才发现白晚楼脸色苍白,额角有汗,就连嘴唇都十分干燥。而手之所及,冰冷湿滑,像是刚从水中捞出来一样。 江原顿时察觉出端倪。 怪不得他觉得白晚楼有些奇怪,向来盛气凌人,怎么一击不中,便轻飘飘叫他走人。或许方才不是白晚楼留手,而是他根本气力不济。不然凭区区江原,又怎么能够在白晚楼的手下逃出生天呢。 江原连着问:“你怎么了?怎么样?” 白晚楼眉头微蹙,闭目忍耐了片刻,方说:“我自己走。”说罢将江原挣开来,但根本没走两步,自丹田蹿起的痛意就叫他弯了腰,站着已是勉强,又岂能再前进半步。 江原看出白晚楼是强弩之末,难得强硬了一回,只牢牢把住白晚楼肩臂,一手揽过他的腰,这么一贴合,方觉手下韧性,原来先前白晚楼只披了一件衣服出来,几番挣动,衣服便散开来,这么一伸手,当然直接摸到了皮肉。 皮肉湿漉冰滑,江原却像被烫了一样弹开手,但白晚楼失了倚仗立马往下滑去,江原连忙把人又揽回来。 江原素来自诩爱好颜色,其实并无与他人有情爱之交,西域没有旁人,若非薛灿进谷,与他当了兄弟,江原向来是一个人与鸟禽花草为伴的。 突然和人如此亲密,江原自己都不太习惯。更别提揽着的这个人,因为病痛的缘故,神色委顿,一反从前冷若冰霜,更像被雪打湿的梅花,看着清冷,又实在叫人心神荡漾。 江原放手也不是,不放手也不是,一颗心砰砰直跳,最后把衣服替人裹裹好,揪着那薄薄一层衣服,硬是半托半抱,把人弄到了院落之中。 院落之中有山壁,山壁之下有清泉,水汽横生。到了池边,白晚楼忽然挣扎起来,他这么大一个人,力气一定不小,江原没有留心,竟叫白晚楼挣脱开来。 但听噗通一声。 江原面色大变,立时道:“白晚楼。”马上就要跟着跳下水去捞人。未触及水,却被一个力道一推,摔在池岸边,到底没进水。 “别下来。”白晚楼衣衫尽湿,长发沾水,就连睫毛也沾着水汽,但只一睁眼,却是凌厉尽显,丝毫不叫人怀疑眼下他虽虚弱至此,但还能多杀两个人。 江原被喝在当下,一时不知进退。 白晚楼这个模样,一看就不正常,倘若他不顾劝告,反而硬要下水,结果却害了白晚楼可如何是好。倒不如先按兵不动,就在此地。 见江原果然没动,白晚楼才收回眼神,转而将心神用在对体内那股邪力对抗的劲道上。 江原这一头热来,对他来说,正巧。 但对白晚楼来说,却是很不巧。 因为白晚楼正好在疗伤。 道元,是修道中人丹田一颗元丹。本该完美无缺,方能承天雷九劫,最后淬炼成刀枪不入之体。世人视之为孤高月的白晚楼却不是。他道元有缺,终生难以转圜。 若不治,下场就是两种。 一种,放下手中的剑,修为渐失,成为一个孱弱的普通人。另一种,他大可以继续修道,只愈往下修,道元便愈是裂开。这就像是瓷器上的伤痕,只会扩大而不会愈合。最终在日渐失智中,身消而亡。白晚楼当然不会选择第一种。他杀的人那么多,若选了第一种,就算他自己不死,别人也会叫他死。 衡止找的药,都是从毒蛇猛兽身上寻来,其药虽毒,却勉强管用。强行聚合破损的道元,这种拉锯的过程,就像有人拿着刀枪斧柄在他腹内打架,从而焚烧他的内里。 这种煎熬,只有在这冰冷的泉水中,方有半丝缓解。 白晚楼服下衡止的药,本来要炼十五周天,这个过程原本就很难熬,哪里知道还被江原打乱了气息。一时没压制住,先前所作亦为白用功。硬是聚拢的道元一下挣脱迸裂,其中撕扯之意足以叫人哀呼痛嚎,便是白晚楼,硬是忍着没吭声,也难得露了疲态。 江原不知道白晚楼怎么了,但白晚楼没有说话,江原自然也不会说话。他只是看着白晚楼。江原人虽没下水,却拿指尖试了一下,只碰了一下,就知道白晚楼为什么呵止他不准他下水。指尖刚入水,便有如刀刺,这冰水寒冷入骨,寻常人下去,怕是不多时便要冻晕。 江原抿抿嘴,看向白晚楼,对方原本就莹如玉的脸色,如今愈发苍白,白中透青,头顶都冒着寒气。光看看,就也知道他虽身在水中,却并不好过。怪不得先前碰到白晚楼的手,都觉得冰冷入骨,不像一个人。 是个人在这里呆久了,都没有半丝人气的。 这一呆,便是一夜。江原硬撑着眼皮,便见天边泛白,在雾气之中,冰雕玉琢,白晚楼眉目发须皆结霜,若非眼皮尚动,简直不像活人。 白晚楼在冷泉中,江原便守在池边。雾气蒙蒙中,白晚楼忽然喷出一口血,神色委顿,似乎有难以支撑之意。江原立时睁大眼:“白晚楼!” 天既已亮,最凶险之时便过了,为何阳气攀升时,白晚楼反而瞧着比先前更不如了呢。江原心里大急,想要跳下去,却被白晚楼呵止住。 “想死,你就下来。” 江原怕死吗,他当然不怕死。 但白晚楼闭上眼,显得很是疲惫。 “想让我死,你就下来。” 这威胁比较有用,江原立马不动了。 白晚楼没有骗江原。 他看着不太好,实际也不太好,但确实,也不能叫人碰半分。江原若再打扰他的调息,便是孙玺都要和阎王抢人了。道元破损的痛苦,寻常人是根本感受不到的。因为能感受到的人,大多死了。也不知道白晚楼是怎么活下来的。 江原头一回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但他明白,白晚楼说的有道理,他和白晚楼功法不同,根本帮不到白晚楼一星半点。不知几时,江原已经成半跪姿势,他手伸向白晚楼的方向,声音很轻:“我应该怎么帮你?” 怎么帮? 能怎么帮。 白晚楼不需人帮忙,所以他一直把人赶在外面,不愿意让别人瞧见自己这个狼狈的模样。白晚楼就是白晚楼,就算是死,他也会站着死。头一回有人问他应该怎么帮,白晚楼腹内有如火烧,身上似入寒潭,江原明晃晃的双目落在白晚楼眼底,叫他有些恍惚。 白晚楼的声音有些累,中气不足,但江原还是听到了。 “那你随便说点什么吧。” 啊? 江原一愣。 说什么都好。 也许有些别的事,便能转移注意力了。 说倒是一桩小事,但说什么呢。江原平时舌灿莲花,能将死说成活,将黑说成白,现在竟然额角渗汗,说不出半个字了。他张合半晌,忽然说:“我,那个,你师父叫苏沐?” 白晚楼:“……他死了。” “死,死多久了。” “…………”白晚楼幽幽叹出一口气,“很久。” 听上去声音好像更虚弱了。 话刚出口江原就恨不得咬了自己舌头给自己一巴掌,为什么要在别人痛苦的时候戳别人伤心事。江原啊江原,这个是白晚楼,不是成沅君,不需要你在伤口上撒盐捅刀。 眼见白晚楼渐渐合上眼,长长的睫毛沾了水,沉甸甸坠下来。整个人泛着青白,有如筑造在水中的玉雕,江原心里大急,但面上也不能表露出来,这么火急火撩中,忽然脑中灵光一闪,说:“我,我和你说说我的事吧。” 白晚楼勉力睁开眼。 江原见白晚楼有反应,说道:“上次我和你说,我故乡比较偏远,所学也杂,没有你们这里的大道纯粹。但素来有许多奇花异草,还有一种鸟,它和你们中原的鸳鸯有些像,但比鸳鸯凶悍。我,我曾经拔过它的毛,差点被它啄瞎眼睛。” “其实我惨的时候,比你还惨的。” 江原的故乡,在栖凤谷。栖凤谷在西域,是一处人迹罕至的深谷,里头有毒虫猛兽,奇珍异草,有许多人想要进谷,但从没有人成功过。后来他们便放弃了,自然也不知道,其实栖凤谷中也住着人。 那里最开始,只住着江原。他与花草为生,食的是花汁鲜草,与鸟禽为伍,便如它们一般捕食猎物。江原在这个环境中,长到了七八岁,自觉谷中无处寻欢作乐,鸟毛都被他拔光,便一时兴起出谷了。 一个野孩子能懂什么人情世故,西域都是在中原混不下去的人,多的是魔修,魔修心思不正,很快就馋上了江原。须知一个尝遍百草的人,便是天生的丹药,若炼了江原,就好比是吞一颗千年老丹。 江原吃过亏,他太自大了,须知强中自有强中手,江原再觉得自己厉害,也才□□岁。□□岁会个屁,人家是修了几十年上百年,他呢,活的都不如别人一个零头,遑论修道,连马步也没扎过。 这么一对比,孰轻孰重一望便之,江原被人抓去,关在牢中,试了各种药,草药混合的毒性差点把江原的肠子烫出一个洞,但他就是没死。 栖凤谷的事,最好不为人所知,江原略过其中一些,只说自己年幼无知,又没有师徒兄弟,一个遇人不慎,被人抓去关起来当药人,最后道:“你知道我为什么没死吗?” 白晚楼微微睁眼看着江原,但没有说话。 江原也不用白晚楼说话费力气,只道:“因为我聪明啊。” 就算是现在这种关头,该不要脸的时候,江原还是会不要脸的。他不知不觉中,往前行去,衣摆已落在冷泉里,泉水浸湿了江原的衣衫,寒气顺着湿衣攀爬上来,但江原不为所动。他只专注地看着白晚楼,语气带着轻快。 “我装死骗他们呢。” 牢中的日子十分难熬,江原忍下来了。他装死,却在袖中藏了一块硬铁,待有人来查探他的死活,江原猛地跳起来,直接拿硬铁划了那个人的脖子。鲜血喷涌出来,溅了江原一脸。江原没有说,这种事,他觉得不要告诉白晚楼的好。 他只说:“那人被我骗了,我就踹了他一脚,跑了。” 但江原还是差点真的死了,不过不是死于毒草,而是死于缺水。那一击用了他很多力气,江原只想着回栖凤谷,一路跌跌撞撞,滚落山下。阳光暴晒着他,但他再也爬不起来了。就在昏沉之中,仿佛下起了雨。江原睁开眼,眼前黑黑的看不清人,只有干涸的唇上浸了水。 对于水的渴望叫江原一把抓住眼前的东西,不管是什么。他听到一声闷哼,江原虽然看不见,但他眼神一厉,却将人的脖子一把抠住,五指陷入脖颈。 “你找死。” 说来,其实江原小时候也有掐人脖子的毛病,因为手无兵器时,手便是最好的兵器,掐人最方便,一掐一按,骨头一断,那人便只能呼气不能进气了。 但江原虽然掐住了人,但因气力不济,到底还是一头栽了下去,只觉得脑袋砰地一声磕到了什么。香倒是挺香的。大约是个女娃。不晓得漂不漂亮。临到头,江原还能最后胡思乱想。他只叹了一句,吾命休矣,然后就没了意识。 结果他命没休。 再睁开眼,还是一片漆黑。江原起身,摸了摸眼睛。这回又有人过来,江原一把抓住来人的手,没听到声音,但那人不动。须臾江原放开扣住他脉膊的手。 “你救了我?” 半晌没有动静,只有一碗凉凉的水,抵在江原唇边。江原又不傻,他自察觉身上好了大半,便知道此人不是想要害他。命大,怕个毛。江原天不怕地不怕,当然不怕别人使暗计。当下接了水,咕嘟咕嘟灌了一汽,一抹嘴:“多谢。” 江原自嘲道:“不同你说,你也不晓得我当时有多惨。半只脚都进鬼门关了,横竖是死,也要体面一些,哪怕是被毒死,也不能渴死。” 白晚楼道:“有人救了你。” “是。” 江原摸着鼻子,哈哈一笑。 “我还说了混话,说要娶她。” 他当时瞎,瞧不清人,又觉得牵过的手特别凉软细腻,对方不说话,大概是个哑巴,半大小子没头没脑,就说:“你是女娃吗?你要是女娃,我以后娶你。娶你知道吗?就是像谷里那一对夙鸟,能生蛋的。” “你当然不用生蛋,你有父母吗?嗯,就算你长得丑,也不要紧的。”根本不懂蛋为何物的江原拍着胸脯把自己卖给了救命恩人,“当然,漂亮一些最好。” 这原本是一桩蠢事,但好在白晚楼算有兴趣听,江原便也不顾自己脸面,全数兜兜地讲了出来。包括他从前掏了多少鸟蛋,又干了什么叫人恨不得追着打的事。一边说,一边细心看着白晚楼。但觉白晚楼面色逐渐红润,似乎是挺过了最艰难的那一段,才略略放下心来。 这一放松,困意铺天盖地。从在地宫时算起,江原已经整整两日两夜未睡,也未着一滴米水,他未修到大道,不过是个半吊子,也会困,也会饿。昨夜又用了灵蝶消耗了元气,还和白晚楼打了一场,受惊不小。如今白晚楼无事,江原说着说着,声音都小了。 等白晚楼睁开眼,江原已经头一点一点,就着半跪的姿势,差点栽到水中。白晚楼看了他很久,自水中起身,将人扶离池边,摆摆正。就这个动作,江原都没有醒。 江原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睡着了,只是这里草药味很浓,他印象中,还在与白晚楼讲着年幼的事,嘴里咕哝咕哝,一晃眼,似乎回到了□□岁时。他因为毒伤看不见,每日呆在那一处山洞中养伤,等着‘她’来送水送食物。 那个人的手是挺凉的,又滑又细腻,还有点香。昏昏沉沉中,江原觉得躺在一个舒软的地方,脑袋自动找了个好位置枕枕好,侧脸一埋,很快就神魂颠倒,去和周公抢饭吃了。 这一觉很沉。 将醒未醒时,鸟鸣声传入耳中。江原还有些懵懂,总觉得这个床似乎不一样了。他夜间摘的罗网,故而感受不深,而今天光撞进眼底,亮得叫人要遮住双目。江原下意识抬手要遮眼,才发觉手里抓着什么,温温凉凉。 “……” 他唰地一下坐起来。 从白晚楼怀里。 不错。 他方才觉得软,是因为枕着别人的腿。闻着香,是因为埋了别人的衣裳。手中温温凉凉,那是紧紧揪着白晚楼的手没放。他到底是握着白晚楼的手握了多久,才能把一双冰冷的手给捂得这么暖。然而鬼使神差的,江原竟然还能多想一句,手挺软的。 作者有话要说:江原:这是我睡过最软的床。 【还能更软的X 第44章 兄弟阋墙 这不是他年幼时,他枕的也不是‘女娃’,更没有人风雨不断地替他换药送饭。这一场梦颠来倒去,叫江原有些糊涂。一时之间眼冒金星,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这里草色芬芳,是回到了栖凤谷吗?白晚楼也在,莫非他们一道回来了? 倘若他不留在无情宗,白晚楼与他一起回西域也很好。凉风吹了半晌,江原放任自己天马行空半天,眼神才逐渐恢复清明。 他想起来了。 原来这里是云顶台,他昨夜来的。 为了来见白晚楼。 可是白晚楼差点死了。 江原念及昨夜,心头一紧,便立即俯身朝白晚楼探出手:“你怎么样。” 白晚楼抬起眼睫,斑驳树影便落在他眼底,像湖面上跳着的光点,看的江原心头一跳。他犹记得白晚楼衣衫尽湿,发丝粘在脸上,瞧着脆弱而隐忍,剥去坚不可摧的外壳后,就像是被打湿了的霜梅,触之软嫩拢之柔弱。 江原忽然就想起来,白晚楼曾说,他杀过三个人。一个人想要他的剑,一个人想要他的命,还有一个人对他下药。江原先前不明白,但凡见过白晚楼,多半两股战战,又岂会动了贼心还敢有贪念,当真是不怕死。但如今一想,突然就有些明白。 倘若是平时的白晚楼,谁敢呢。 倘若是昨日的白晚楼,又有谁不敢。 要他的剑,要他的命—— 岂非还想要他这个人。 然霜棱之花棘手,虽败犹不可摘。 若是江原生出异念,他便会成为传闻中的第四个人。一想到那三个人的下场,悄然冒出的绮念顿时被江原自己掐得干干净净,剩下一点将生未生的杂念拿脚跺了踩回了心底深处。 江原既已醒,白晚楼就也撑着身子站了起来,江原本想伸手扶一扶,触及白晚楼寒霜一般的视线,莫名收回了手。被人睡的没有不好意思,睡了人的倒有些局促。 只是毕竟借人睡了大半天,腿上发麻是不可避免的。白晚楼站起来时,便觉得腿上刺痛发麻,但他从前练剑时,一练就是一整天,手臂酸麻时胀痛难忍,也这么过来了。区区发麻而已,不值一提。他只是略缓了缓,而后针刺一般的麻意才渐渐消去。 白晚楼大约是身上有伤,精神不济,中气不如从前足,身上寒意也没有以前烈。因为江原紧紧抓着他没放,他这大半日,仍然只穿了那一件衣裳,松垮垮披着,露了大半个胸膛。 江原只看了一眼,便移开了目光,但他很快又移了回去,因为他想起来,他睡着之前,白晚楼分明还在水里。这水这么冷,白晚楼又吹了一天风,难道不会着凉吗? 这回江原直接伸手一摸。 衣角是干的。 江原摸了一遍衣服,又碰了碰白晚楼的额头,这才说:“你没事了?”言语之中是关切之意,目光也十分坦然,并没有半丝狎昵。 白晚楼看着江原先开始像个兔子蹦了开来,本以为是避他不及,想不到又伸手过来摸他的衣服。世人见他多半惊惧躲避,这样不怕死的倒是很少。他自清醒之后,从未有如此近距离与不遮住双目的江原对视,一时没有说话。 江原问过白晚楼,对方却半句话也无,不禁心中想,不会又犯起疯病,这回是怎么个疯法,只喜欢看着人,却不说话?这便伸手在白晚楼眼前晃了晃,手却被人一挥。 白晚楼道:“干什么。” “我看看你是不是睡着了。” 白晚楼轻哼一声,负手往外去。 江原随后跟上,满脑子是白晚楼危急的模样,得不么回答,心里难安,仍然固执地想要一句肯定的回答。“你还没回答我,你已经好了么?” “嗯。” “全好了?” 全好? 全好是不可能的。 不过是恢复了一半,尚需调转八个周天。 白晚楼道:“不好。” 江原吃了一惊:“为什么不好?” “我打你一掌,你睡一夜便能好?” 江原:“……让你打一掌,我恐怕已经死了。” 白晚楼道:“我看你也不怕死。” 白晚楼并没有赶江原走,也没有掐江原的脖子,江原便一路跟着白晚楼。这里出乎意料的安静,甚或出乎意料的好风景。初时还有雾,日头足了后雾气散开,便映出一地繁花盛锦来。远甚江原脑海中的枯草连天荒野丛生。 除了风大,几乎要把人冻得瑟瑟发抖外,不失为人间一处仙境。漫地连翠中,白晚楼那单薄的一件衣衫在风中像凌乱的蝴蝶,江原光看看就觉得冷。他不但看着冷,自己确实也冷。 能活着在这里住一晚的,恐怕他还是第一个。江原走着走着,恍然惊觉此地眼熟,再一看,这个地方有剑气留下的痕迹,不就是他假装白晚楼,骗珠玉他们出去的地方吗?那此地就是出口,再往外就是吊桥,吊桥外就是无情宗。 江原站住了脚。 白晚楼看着他;“过来。” 江原摇头:“我不过来。我又不傻,你骗我的,我若是过来,你再推我出去,我岂不是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 白晚楼微微蹙眉:“我已经饶了你一命。”言下之意,昨夜若非他留手,江原的小命已经没了,哪里容得到现在和他叫板,与他争论留与不留。 “那你就掐死我吧。”江原道。他不但不过去,反而退后一步,先白晚楼往深处走。 这是大实话。 江原一点也没和白晚楼开玩笑。 他出了地宫,未休息片刻,就来寻白晚楼。撞上了晏齐,怼上了连照情,取下了罗网,甚至牺牲了薛灿留下的最后一只小蝴蝶。付出代价这么大,是躺在别人膝头睡一晚,就能轻飘飘被人赶走的么? “来而不往非君子,我昨日照顾你半夜,甚至连幼时糗事一并说给你听。长老翻脸无情,这叫薄情寡性。”江原边走连嘀咕道,“薄情寡性懂么,就是你们中原人常说的,有了新欢忘记旧爱,说你负心汉的意思。” 从没有人敢在白晚楼面前这么说话。一来白晚楼听不懂江原叨咕的东西,二来白晚楼最常擅长的无非是两件事。再吵滚,不然就去死。然而这两件事在江原身上忽然都失了效。他不但不滚,还不怕死。一时之间白晚楼忽然没了杀手锏。 江原生怕白晚楼追上来拎他的脖子,脚下有如生风。他虽然嘴上很能辩解,心里却也知道,白晚楼若执意赶他走,不过动动手指就能将他弹出去了。 这里风实在太大,与之相比,眼前那掩在翠林中的小屋就显得格外吸引江原的注意。他浑身的骨头都叫着想进屋里躲一躲。 江原搓着胳膊道:“再说我也不是偷偷溜进来,珠玉放我进来的。” 白晚楼道:“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江原笑道,“我同他们说要来看你,他们当然就放我进来了。长老不告而别,我心里很担心,半夜寻你没寻到,炸了晏峰主的屋子,还被连宗主教训了一顿。我为了找你,这样被人欺负,你都要赶我走吗?” 他这样胡编乱造,却说得无比自然,仿佛他说的全部都是真话,没掺半分假。为了来见白晚楼,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委屈,费了很多心思——说的他自己都信了。 白晚楼信吗? 白晚楼眼神微动,他说:“谁欺负你。” 江原立马道:“连宗主。” 白晚楼低低嗯了一声,不知道是不是记在心里,要替江原报仇。 江原当然不用白晚楼报仇,万一白晚楼果真去寻连照情麻烦,把他拆穿了,这三个人对峙时,他该怎么圆这个场。 江原本来是为了转移白晚楼的注意力,眼下为免弄巧成拙,故意扯开了话题。问道:“对了,我请珠玉替我开门,却见到他另一个师兄一起,要合二人之力才将此阵破解。我从未在中原任何一个地方见到这种功法,这是什么剑势?” 白晚楼醒过神,闻言随意道:“他们是合修。” 合修不是双修。双修多用于道侣中,但合修不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合修比双修更为亲近。就像是一个人的两个半身。缺一都不可成道。 珠玉与璧和如彼此的左右手,不论从道意,亦或是剑法,都浑然天成,正是一阴一阳太极之势。所以这道门,非珠玉不能打开,非璧和不能打开,唯有二人一心同体,才是一把完整的锁。 竟有这等事。 江原若有所思,连照情好伎俩,别人安置机关符阵,最多拆两块符,拼一拼也就罢了。他却用两个大活人。符是死物,活人却是灵物。想要进云顶台的人,除非珠玉与璧和愿意,否则,即便是杀了珠玉二人也是无用的。 但白晚楼可凭一己之力破阵,岂非说明,即便是无情宗难得可见的合修之道,在白晚楼面前,却也什么都不是?他的实力,恐怕远远不曾展露过。 江原一时有些好奇,倘若白晚楼用尽全力,会是什么模样,这天下间,有谁能在他手下讨哪怕半分便宜吗?但若没人能讨白晚楼便宜,白晚楼这么强大,又怎么会有如此萎靡的时候。他们才分别两日,白晚楼又在云顶台,自家地盘上,谁能越过连照情打伤白晚楼。 等等,连照情? 那些师兄弟阋墙之类乱七八糟的传闻立马在一堆八卦中精准地跳了出来。江原心里陡然一惊,一把抓住白晚楼的手:“是不是连照情欺负你!” 云行说白晚楼在无情宗,身份仅在大师兄之下,地位仅在宗主之下,那岂不是说明,天下间只有连照情能压白晚楼一头。 你看,连这云顶台也是连照情叫了关的。 他当日说要带白晚楼走,连照情答应那么爽快,如今去寻,又说不必再继续先前的约定。如此出尔反尔,还骗他说白晚楼已经好了,若非他不信偷偷溜来,他还真当白晚楼好了。 这是好了么? 这分明是快嗝屁了。 江原越想越觉得有可能,把白晚楼的手捏得青色都快出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连式粗口:江……&%原! 《高岭之花的秘密》 《那一夜师兄他……》 晏齐·修整安检系统·JPG 第45章 你等等我 无情宗师兄弟不和睦的传闻沸沸扬扬。早就有说是连照情看不顺眼白晚楼,故而将人禁在此不让见人,说不得还有什么别的小心思。 不过江原入无情宗来,一来见白晚楼动辙能掐死人,丝毫不像被困的模样。二来与连照情所接触不多,对方虽狠毒却也非阴险之辈,故而自动将这传闻剔出了脑内,甚至一度觉得言不其实。但如今见白晚楼情状,莫非就如他们所说果真是连照情所害。 江原没有注意轻重,手下一个用力,竟然真的将白晚楼给捏的皱了眉。 白晚楼是什么人。 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 他能皱眉,岂非说明这手下得相当重。江原不过一个连门都没能入的小弟子,却能有如此力道。固然白晚楼从未见过江原出手,却也不禁将他瞧了瞧。虽然白晚楼并不明白,江原为什么要忽然之间提起连照情。 关连照情什么事—— 说他不如连照情吗? 白晚楼冷下脸。 “连照情不是我对手。”他迫得江原不得不放开手,这才拢了拢衣衫,合目之间,便又是那个天下第一的白晚楼。 “天下无人是我对手。” 江原:“……” 是。 知道没人打得过你。 但为什么会提到这件事。 天下第一的脑子都长这样吗? 连照情都排不上号,那天下还有谁能胜过白晚楼。既然不是被人打伤,难道是犯了什么毛病?若按话本所说,这种相貌一等一好,身法又一等一厉害的人,不是有毒伤就是身世惨淡,总之一定是有一样非常之惨的。 非常之惨的事—— 江原掰了掰手指。 想起这么一件。 白晚楼这么多年,一直在内宗避而不见人,是因为失心疯。但因为白晚楼向来强大,盛气凌人,疯不疯都只有叫别人吃苦的份,江原便早忘了他会疯的原因。 与白晚楼有关的。 一桩事。 一个人。 江原恍然大悟之下,看向白晚楼的眼神,立时充满了叫白晚楼看不懂的意味。疯起来别人苦,不疯自己苦。先前淡漠自持,岂非都是欲盖弥彰? “……” 白晚楼脖子有些发凉。 但江原还没想完。 因为如果与连照情无关,那便与另一个人有关。而这另一个人,倒是比连照情欺负了白晚楼还要叫人不能提。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江原也算听过些许。说来说去,都不过是为师报仇雪恨,才染了一身尘埃,蹉跎十年都深受其害,说不定还将自己的命也搭上。 ……白晚楼背后也开始发凉。 但江原还没想完! 难道真的会有那么一个人,一种感情,可以叫人能连自己的命也不顾,也不会后悔吗?江原没有师父,也无法体会这种情感。他在唏嘘之后,只说了一句话。 “你饿吗?” 白晚楼:“……” 江原摸着肚子。 “我饿。” 两日未食米汤。 他不是仙,不是神。 江原只是一个人。 一个即便对方不管因为谁发疯,都无法阻止江原口腹之欲的普通人。 死的人毕竟已经死了。疯的人也不能说不疯就不疯。但昨日之恩尚在,今日站在这里的人是他江原。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玖,江原请白晚楼吃过饭的,不但抓了狍子,抓了鸟,还烤了鱼。无情宗既然能来而不往,白晚楼是不是应该要报答他些什么? 在江原期待的眼神中,白晚楼动了手。 他精挑细选。 拔了一棵草。 “给你。”白晚楼道。 这两个字,白晚楼总共说过三次。 一回给海珠。 一回给月色。 一回给粥。 不论给什么,都不是江原想要的东西。 “……”江原叹了口气,“你还是掐死我吧。” 这不是草,这是药。 吃了能补精提神。 但不管饱。 江原生无可恋地把那棵草往袖子一塞,坐在石头上靠着山壁不动了。草药这种东西,他从小到大已经吃吐了,自从学会烤野味,江原便不再以花草为食。 白晚楼掐不掐他都好,江原是个倔性子,他从前能够情愿被毒死也不肯渴死,如今也是情愿被掐死,也不会饿死的。 江原闭着眼,只觉得一阵沉默之后,耳边衣袂声起,他偷偷将眼帘掀开一条缝,白晚楼不见了。须臾衣袂声又起,他连忙闭上眼,却是菜饭的香味飘来。 江原睁眼一看,竟然是个食盒。 他大喜,立马活转过来。 白晚楼沉默地把食盒推到江原眼前。这原本是昨日连照情叫珠玉送给他的,只是白晚楼不需要,便没有动过。 白晚楼果然不是无情之人。这会儿江原就完全忘记了昨夜是怎么差点死在白晚楼手中的。他只扒拉着饭菜祭自己的五脏庙,不忘记拍白晚楼马屁,顺便邀功自己。 “昨夜还好我在。” 不然白晚楼一个人倒在地上没人扶,多惨。 苏沐能扶他吗? 当然不能。 他除了给他徒弟留下一身伤,还能有什么。 风声中,白晚楼道:“昨夜是因为你闯进来乱了我的调息。”不然他早已习惯这种痛楚,调完十五周天也就过了。硬生生被打断调息以致前面做了无用功,才叫人痛不欲生。 江原一口饭夹在半途。 这似乎和他想的不一样。原本以为算不上救命恩人,也是小功一件。但现在听来,似乎他还是个罪魁祸首。江原尽可能镇定道:“现在没事了吧?” “有事。”白晚楼道,“你若不来,衡止这颗丹药我已炼完。”而今前功尽弃,他的苦白受,衡止的药白炼,多遭了苦楚,还被人蹭了一顿饭。 他道:“多吃点。” 江原:“……” 这顿饭是吃不下去了。 珠玉一直盯着桥端。 他忽然捅了捅璧和。 “放在那的食盒是不是不见了?” 璧和道:“你最近很奇怪。” 珠玉道:“哪里奇怪。” “哪里都奇怪。”璧和看着珠玉,“先是盯着白长老,后来又盯着小江,现在连食盒也盯了。白长老动不动食盒,你几时在意过呢。” 珠玉辩解道:“不盯紧一些,万一出了事怎么办。你也知道这里多重要,长老多重要。任何一处出了问题,你拿什么和宗门交待?” 璧和不以为然:“是你太小心了。宗门有阵眼,又有长老,能出什么问题。山阵是苏宗主亲自设的,长老是苏宗主亲自教的。谁能连破这两关。何况还有我们呢。” 他们是无情宗唯一一对合修,他们的生机,与此地山脉的生机紧密连在一处。白晚楼不死,山阵生机就不会绝,生机不绝,他们便也不绝。阴阳或成互补之势,加入珠玉璧和,就是三足鼎立,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无情宗之巍峨难攻,由此而来。 璧和说的不错,他也可以有这个自信,但珠玉看着他,目光中露出些许担忧来:“璧和,习剑问道最忌盈,你如此自大,恐要招惹祸端。” 璧和大奇:“你怎么又扯到我身上去了。” 珠玉没有回应,只有些许顾虑。合修之道,心境空明归一,故而最为纯粹,它接近于太上忘情,只比无情道差那么一点点。珠玉在无情宗,与璧和修道多年,心无旁物之境,是连照情都无法相比的。 他在道心中,窥到了一丝变故。 起因源于夜半那场雷。 从来有春雷生而万物始这一说,可见雷之刚猛。而夜为阴,雷为阳刚。阳刚破阴,便在阴中渗入一丝裂缝。若天地始极,无情宗自创宗起,有山为阵,剑加持,攻防浑然天成,气焰蒸蒸日上,然而自宗主到长老,再至门下弟子,所学顺应自然,从无规整之说。 顺应自然者,天意,是为道理。于一人而言是至臻之境,于一整个宗门,却并非好事。须知宗门如大树,树若每一枝都自由生长,又岂能茁壮呢。 如今原本浑然的阴有了阳,便似在这混沌中加入了一丝机缘,这丝机缘,不晓得会带来怎样的变化。是生,还是死。珠玉却是看不透了。 珠玉掐指算来算去,也没有算准这丝变故来自何方,是身系何人。他无法算的,有两种。一种,气运远在他之上。第二种,与他自身有关联。 十年前,苏宗主初创无情宗时,亲自将珠玉璧和二人领至此地,指着云顶台告诉他们。“万物皆有窍,譬如人之道元,山之根本。生气由窍而生,又归窍而去,方可循转。此处为阳,与阴相对,你二人又练合修之道,在此地共阴阳之理最为恰当。” 这位尚且年轻却已将外面搅得满城风雨的人一脸理所当然:“我将宗门建在这里,日日看见云吞山海,气势磅礴。修长生之道,立无情宗威名,与天地来去。你们可愿与我一道。” 声势疾厉之处,却忽然冲身后招了一招。 江原嘶了一声,蓦然缩回手。 一滴血自他指尖渗出来,鲜红滚烫。他看了一眼,随意拿手指拈了。血迹沾在石尖上,像是原本就沁在里头的,与朱砂融为一体。 云顶台素有仙人台之称,是岳仞整座山脉最高处。站在崖边,往远处看,山脉连绵起伏像是墨泼上去的。往下看,一条银练隐隐烁烁。往上,是一块立起来的石头。上面剑气森然,入石五分。所刻‘浮海云生’,痕迹老旧,只有一半朱红,另一半已然脱落。江原方才就是因为摸它时没注意,叫上面的石刺给刮了手。 江原回身问:“这是你刻的?” “不是。” 江原身后,白晚楼慢慢走来。他神色不振,眉宇间失了凌气,看着就不如往日锋利,反而平和,又未着发冠,素衣散发,衣袂翩飞间走上来时,瞧着不像一个剑客,反而像是要羽化成仙的仙人。 江原从未如此清晰见过白晚楼,他看白晚楼第一眼时,只觉得对方冰冷袭人,看第二眼,又觉像冰封住的火种。再看第三眼,视线便流连不去了。 他喜好颜色,但不爱慕颜色,是以世间美景皆如流水无痕。一如江原同白晚楼所说,东西虽好,摆在那看看就罢,不必占为己有。 但白晚楼似有不同,江原越看白晚楼,越觉得心里喜欢。但又不同于别的人那样心头澎湃。他忽然之间,就生出一种这样和白晚楼多呆哪怕一时半刻的念头。 上回白晚楼叫他学剑,江原没肯答应,如今他有些想学了。白晚楼曾经答应过他,只要江原肯学,他就会教,不知道这句话还作不作数。 江原心神一荡,他刚开口:“白晚楼——” 就见白晚楼面色一变。 那是一丝遮掩过的痛楚。白晚楼转身便走。待江原反应过来跟上,白晚楼已经又跳到了水里。须臾面色惨白,方才的人气一丝也无。 江原神色凝重,但他没有说什么,只是走过去,在池边坐下。不知是汗水还是泉水,自白晚楼额间滴下,带不起一丝热气,就又是一个煎熬的日夜。原来白晚楼没有骗他,他称不上好,也称不上坏,而是时好时坏。 先不说一个人若是时刻受道元撕裂之苦会是什么感觉,天天泡在冰冷刺骨的水里又岂能不伤根基。白晚楼的做法,同衡止的药一样,诚如连照情所说,不过是饮鸩止渴,叫身体愈发败坏,只换得一时清明。 这回与先前更不同,白晚楼神色不变,眉发却开始结霜,但他虽然眉发结霜,脸颊却从青白忽然变得赤红,嘴唇饱满如梅浆之色,一看就是内里郁火不得消解。若要单靠白晚楼自己化解,其中苦楚不必多说,光来来回回就不晓得要折腾多久。 万物顺法自然,一如花开花败,不过遵循常理。但难道他就只能在这里看着吗? 神色变幻间,江原忽然起身:“你在这里等一等我,我很快就回来。” 说罢直往外而去。 先前白晚楼如何都请不动江原出去,眼下白晚楼没有赶他走,他却自己要走了。可见人之心性变化无常,都随时境而变,强求是强求不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成沅君:我送你棵草。 江原:小别致,真不是东西。 白晚楼:我送你根草。 江原:小东西,真别致。 成沅君::) 第46章 咣咣咣咣 “你——” 江原心意已决,正是动身的时候,却忽闻白晚楼唤他。他本以为自己听错,一回头,白晚楼正朝江原看过来。原来并没有听错。他行走之间,便如清风飘过。此刻又退回来,蹲在水池边问白晚楼:“怎么了?” 白晚楼摊开手心,一只兔子蹲在他手掌上。 江原看得一愣,这只兔子不是他送给白晚楼的吗?确切来说,这不是他送的,是他借花献佛,拿了无情宗的东西糊弄白晚楼的。想不到白晚楼一直放在身边。 如今白晚楼取出来,是不要了吗? “你拿去吧。”白晚楼道。 掌心之中,小小一只玉雕蜷在那里,看着很乖巧可爱。它是寒玉所成,但比起这只兔子,白晚楼身上,却更加冰冷。若非根基深厚之人,根本听不出他中气不足。 “上面有我灵力,可助你离开此地。若非如此,你是走不了的。”除了白晚楼,没有人可以自如地进来或者出去,江原能进来,是借了珠玉的光,但他要走,却只能白晚楼送。白晚楼先前送过他,江原不肯。 江原听得一愣。随后他自白晚楼掌心中,将那只兔子取过来。掌心相触之时,江原被冻得瑟缩了一下。他不过静默片刻,便珍而重之,一把将兔子连那只手一并握住。“我没有要走。只是离开一下。真的。你等等我,我很快就回来。” 江原的手很温暖,就像火焰灼烧着寒冰,白晚楼从未有过这种感受,当这种温暖离开时,白晚楼蜷了蜷手指。他在这里十年,早已习惯这种寒意。但头一回觉得,此地竟然有些冷,还特别的安静。 静是什么呢?是天地无声。而江原像是冬日一场雪,雪落下来时,很轻,扑簌扑簌的,但它会化成水,水滋养万物,就会春暖花开,一切重新生机焕发起来。 白晚楼有那么一刹那的恍神,但他很快收回了心神,与体内残留的丹毒对抗。确实是毒,消化失败的丹药便如毒,在白晚楼丹田内挥之不去。 这还是头一回。 但也无妨,调息完这剩余八个周天,此遭便也算度过了。肉身苦痛不过如此,庆幸的是并没有犯下识人不清继而发疯的毛病,可见衡止的药虽然毒了一些,却还管用。 至于江原——他说会回来。 但世间之事,十之有九,都是骗人的谎言。 一道清风闪过,珠玉揉了揉眼睛,他问璧和:“我是瞎了吗?还是看错了?”他好像看到江原从云顶台出来了。 璧和道:“你可能是瞎了。” 珠玉一忖度:“我去看一眼。” 璧和一把拉住他:“你去哪里?” 这么一拉一扯的功夫,珠玉失了先机,即便那人是江原,也早就追不见了。珠玉握紧手中的剑,却是璧和说:“珠玉,你怎么了,我感觉你道心不稳。” 珠玉深深地看着璧和:“璧和——” “怎么?” 他似乎要说什么,又摇摇头,退回一侧。“没什么,守好此地。宗主吩咐了,近日人多事杂,此处不容有失。” 江原出来,是有事。 但在有事之前,他要去找一趟连照情。 白晚楼的毛病,连照情一定最清楚。他们日夜相处,整整十年,连照情又怎么会不知道白晚楼发生了什么呢?既然将人塞给他,又岂是说轻易收回就收回的。白晚楼是个人,又不是物件,即便他是物件,江原也不是器皿,随便叫人来去,还半点没脾气。 江原一路带风,直接穿过外面那柳树林,有不识趣的柳枝欺生,试图朝江原面上甩那么几巴掌,被江原袖子一抡,糊了自己一脸。 “混账东西。”江原一记眼刀过去,火辣辣的,像开了锋的利刃。“事有轻重缓急,人有好坏之分。黑白无道,事理不明,你即便是开了灵性也是蠢死的。” 说罢风风火火,直接到了门外。 被他骂过的柳枝怏的,差不多整整三日像死了一样,连叶子都开始发黄。明明不是冬日,竟然开始变秃了,吓得浇水的弟子以为自己水里被投了毒,自己跑到明火阁云行那里跪荆条。倒弄得云行莫名其妙,把宗门上下查了个清。 但那不过是后话。 眼下江原人已至连照情屋外,一脚已伸过去将要踹门,想了一想,忍了下来,转而用手敲。但闻里面一声‘进’。江原推门进去,连照情仰着头,与晏齐凑在一处,不知在做什么可能不能叫江原看的事。 江原就卡了一下壳。 “要不我回避?” 连照情顺手就抓起桌案上的茶盏扔了过来。 江原一把捞住。 便听晏齐道一声:“好了。” 连照情抬眼间,眼眶红红的,衬着他那张明艳昳丽的脸,越发叫江原觉得他这会儿进来就不是很合适。总觉得有些什么什么。江原刚要开口:“白——” 忽听连照情道:“等一下。” 远处所见三道雷光顿起,咣咣劈在此地上空三丈的阵上。阵被打得如被雨水贱了的湖面,泛起层层涟漪,却硬是透不过一分一毫。 江原一个懵逼,雷也一个懵逼。 雷懵逼的是它多回不曾失手,至今为止败绩只有白晚楼。怎么突然不管用了。江原懵逼的是,好像有什么奇怪的动静。 江原细细侧耳听了一下,但一时心绪平和没了任何动静,便也随意想道,算了。这才重新开口:“连宗主。我要问白——” 咣—— 嗯? 江原抬着头。 “是不是屋顶漏了?” 连照情很淡定:“你说。” 哦。 江原便将心里的话一口气全吐了出来:“白长老他到底什么伤,能不能治,可不可以治,要怎么治,治起来要多久?” 内宗外,弟子们瞧着山上隐约电光火花,咣咣作响,有些迟疑:“这是什么?雷劫吗?宗内谁要度雷劫吗?没人需要度雷劫吧?” 连照情随便掐了个术,把咣咣咣的声音给消了。这才道:“你怎么知道他有伤?你偷偷进了云顶台?江原,你好大的胆子,胆敢私闯禁地。” 江原当然知道。 这明显就是旧伤犯了,难道还果真是病吗? 要说病,除了白晚楼以外,他觉得无情宗全宗门上下都有病。从苏宗主开始,就没见过正常人会把修炼的地方建在地下,盖地像一座地宫,挖的都是叫人去死的路。连照情也不是什么正常人,动不动喜欢三更半夜找人有私事。 最正常的大约就是云行,晏齐是他师父,连照情是他师伯,竟然活得像一个初出茅庐涉世未深的正经修道中人,简直是泥地里的小白花,叫江原坑起来都于心不忍。 江原道:“我知不知道有什么要紧,要紧的是连宗主知不知道。你既然知道,又为什么要骗我说白长老已经好了。连宗主把白长老交给我,我同他在一起是天经地义,别说是区区一座吊桥,十座八座我也能上得。” 何来私闯一说。 连照情被堵了个哑口无言,张着嘴半天道:“你特地过来,就为了质疑我?”说罢将桌子一拍,“本宗何曾将他交给你,是你自己不要的!何况之前我便同你说过,既然你不肯与他呆在里头十年八年,先前所说便全数作废,你拿什么立场替他抱不平。” 孰料江原道:“我没答应!” 他梗着脖子。 “我没答应,便不算数!我来就是为了告诉宗主,我已经归入长老门下,他若在云顶台,我便在云顶台,他若在山外,我便在山下。你动手——” 连照情迅如闪电。 江原没闪没避,硬生生接了连照情滔天一掌。门轰然一声被炸了开来,江原随门而出,硬是咽下喉间一口血,随后站得笔直,继续说道:“你对我动手,便是在打白长老的脸!” 连照情岂是任由他人指摘之辈,几句话下来早就被气得不轻,怒容满面,眼中写满了阴鸷:“你敢对我如此说话,你简直放肆!” “门规第八条,宗门不得内斗。第九条,凡违规者,不论长次皆以寻常弟子之名论处。”江原咳了两声,暗中吸气,将血气调在一处,又以丹田为力将连照情打过来的内劲圈在一处压下不发,与血气相调。这才说,“我一无不敬,二无不恭。连宗主却因一己喜怒对区区弟子动手。晏峰主,该当如何。” 一直作壁上观的晏齐忽然被点名,顿时哑然。 连照情牙齿咯咯咬了半天,道:“说!” “……”晏齐半晌道,“领鞭十五。” “五十还是十五。” “……五十。” 江原正大光明地看着连照情:“规矩不是我定的,是苏宗主定的。”为了整顿宗门,方定此规,故而顾青衡至今活得好好的。而第九条,不是苏沐定的,是连照情自己定的,为的是尊师重道,要求宗门上下,一视同仁。 至今从未破戒。 也正因此规矩。先前即便是有针对江原的窃窃私语,从来只敢闷在肚子里私下讲,不敢叫别人听见一词半句。但凡有内讧,轻者云行处理,重者逐出宗门。但凡在无情宗一日,便不能生出异心,不能对同门不敬,不可有轻视之心。 无情宗创宗之时,追求的是无上大道,澄明之境,至为纯粹。纯粹之意,是指道意不容掺假,无名利欲求,眼中不能有沙,无同门妒嫉。非俗世所言,撇去俗世恩怨情仇,亲缘情爱,方为无情。以此为准,所行不必遵世俗之礼,所喜不必受世俗约束。 这才是宗主立宗时,要的逍遥自在。 江原不肯学一招半式剑法,不看一页半页残卷,不记得不该妄议一人,也不懂得如何避开禁地,所不能说说了个够,所不能为做了个遍。这两句倒是接得特别快! 连照情气得指甲都掐进了肉里,胸膛起伏,晏齐看得掐上额头,就怕连照情一个气不过厥过去。堂堂一宗之主,若是被个弟子气死,那是无颜见江东父老的。 便听连照情道:“本宗自当领罚。但你,岂非也要罚?” 私议长老,偷闯禁地,哪样不该罚! 江原诧异道:“我岂非由宗主亲自罚了么?难道宗主亲自处罚,都不如执法弟子轻飘飘几鞭来足了份量。”说着他捂上胸口,咳了几声,一脸虚弱,仿佛要被打死了一样。 “……”晏齐实在没忍心看连照情脸色,只凑上前道,“算了算了,走吧走吧。” 你总不可能真的打死他吧。 江原看了他俩一会儿:“需要我回避吗?” 这回晏齐是真的差点没能拦住连照情。好在连照情只是怒而离去,与江原擦肩而过。晏齐一路跟上,以防他这个师兄真的气死,经过江原身边时,略停了停脚步,意味深长:“他若不是记着你替晚楼抱不平,眼下我就要去埋了你。” “多谢峰主照拂了。”江原侧身替晏齐让了一条路,“若不是他记得还能替长老抱不平,眼下恐怕你要埋两个。” 晏齐深深看了江原一眼,江原垂眉顺眼,哪有方才半分胡搅蛮缠的气势。青衣的弟子素然而立,倒是与初次见时没有半丝不同,仿佛刚才露出的锋芒都是看错了眼一样。 人已离开,柳枝怏然,而门户破败,仿佛此地才经过一场恶战。江原这才轻轻咳了一声,随后闭目打坐,无人所见之时,眼角浮出青色的纹路。他从来食花啃草,药性渗透全身,浸入血中。他从不喝药,因为他自己就是大药。他从不用兵器,只因自己亦是兵器。 西域有魔修,也有妖修。江原两者均沾。他没有师父,所见魔修是道,便随魔修道,所见妖修亦是道,亦随其修妖道。来者不拒,无往不利。始于混沌,出于纯粹,这才是江原。 从前多少人求江原血肉而不得。 如今江原自己将那颗方才压制了许久的精血吐了出来,它经过内息调转,又与吸收的连照情的功力相和,已是一颗血丹。不管白晚楼体内烧着什么邪火,它都将这火熄灭了去。 作者有话要说:请做自我介绍。 江原:鄙人江原,自带特效,爱好打脸。触发条件‘白晚楼’,使用期限是永久。 第47章 他是很好 江原出来,难道就为了气连照情一顿,再挨一记打吗?他又没有毛病,谁会喜欢挨打。但他一身血是药亦是毒,天知道能不能用,万一不好用,治不好白晚楼,反而将他给毒死。但连照情不同啊,他一身功法与白晚楼虽然走的不是一个路子,好歹也是一个师父教的,怎么说旁气连枝总能互通。 拿连照情的功力化这精血毒性,最好不过了。 但若直接气连照情,可能真的会被打死,诛人诛心嘛,诛了心再打脸,痛起来就没那么厉害了。江原便拿连照情剩下的一丝丝同门情谊作赌,还真赌对了。连照情既然能恪守陈年旧规,说不得对这受了偏爱的师弟还有些许的愧疚之心。 江原轻轻咳了两声,他原本就是来者不拒的功法,如海纳百川,连照情伤不了他。不过需要调息几次,也就好透了。血丹已成,江原记挂着白晚楼。他虽然治不了白晚楼的病,但好歹能叫他消解此回痛楚,倘若郁火化解,白晚楼应当也不必再日日入冷水之中。 想不到他来无情宗,想要的东西没拿到,自己却先献了些入门礼。江原起身想,他真是亏大了。还有,这咣咣咣的到底是什么,简直是太吵。 江原将血丹收在怀中,便往外走。柳树闹人,此地飞不得,只能靠脚。他一路左穿右拐,堪堪到了倚荷院外,忽然被一人捂住嘴拖到了树后。 若非他因一时运功,又心中挂事乱了心神,世上不曾有人能暗算到江原。猝不及防中,江原眼神一厉。一个反肘,指尖气劲如刺,一击即中身后人大穴,反手一扣便掐住来人脖子:“什么人!”眼神狠辣,几欲将来人置于死地。 那人大穴被一刺,差点散了毕生修为,又喉间受制,几乎被掐死,生死一线间,哑着声音道:“你小子,果真乐不思蜀,连我都忘记了吗?” 眉眼疏朗,颊有酒窝,盛着能毒死人的美酒。岂非就是薛灿。这天下间,也只有一个薛灿,敢这样和江原动手。 见是薛灿,江原才松了手。但他没有缓和脸色,只是左右看了看,反而将人拉离这里,寻了个安静的地方,把人往树上一推。 薛灿才逃出狠爪,又被人不留情地拽过去用力一推,背撞在树上,差点脏腑都给震出来,气呼呼道:“你干什么?” “我干什么。”江原道,“你想干什么,叫你不要来,你非要来。是嫌这里的人不够认识你,非得将你抓起来拷问一通吗?” 无情宗和西域没有恩怨。 但中原有。 和薛灿尤其有。 西域从前都是散修晃荡之地,十分荒凉。魔城是后来才建的,薛灿将那些被中原追杀甚或列入头号击伤对象的魔修妖修聚集起来,叫他们俯首称臣,为其效力。这才逐渐成了规模,便有魔城之称。而在西域成气候之前,中原的排行榜上并没有薛灿的名字。 他像是一个突起的异军,忽然之间高高在上。不过江原也知道这算不得忽然之间,毕竟在收伏那些魔修之时,薛灿在明他在暗,江原也出了不少力。 这倒没什么不能提。 年幼时江原也被他们抓过,弱食强食,胜者为王,在以人为食的西域,强者为尊是这个道理。从前江原小,打不过他们,后来大了,能打过了。不报这个仇,难道留着过年吗? 江原来中原小半年,知道此地人保守,对所谓正统大道之外的人多有偏见,无情宗尚且为人所侧目,不能叫人服气,西域的人更是一并打为邪魔歪道。薛灿如今管着那么大一个地方,岂非就是这里人眼中的坏蛋头子? 薛灿道:“你担心我啊?” “担心你命太长。”江原不客气道,“我只是不想起无谓的纷争。” “无谓?什么叫无谓?什么叫纷争?从前我叫你替我管内务,你说打打杀杀天经地义,不愿多问。哦,如今在这里呆了一阵子,倒晓得什么叫无谓的纷争。”薛灿抱着手臂,“我从前怎么不知道你是一个精打细算,还会当和事佬的人?” “你究竟来做什么?” “哦,我来同你说——” 薛灿原本要说话,忽然之间眼神一厉,一把掐上江原的脉。 江原被他掐个正着,待要挣脱,却听薛灿道:“我给你留的蝴蝶呢?” 江原随意道:“没了。” “那是灵蝶,幽冥蝶就算了,灵蝶怎么没的!” 江原道:“我用它喊你,你又不来,它自己要没的。” 薛灿抿着嘴:“你的罗网呢?” “我现在不戴它也很好。”江原只觉得世界从未如此清晰,花香鸟语,都叫人欣喜,也许他早就该将它取下,原本被束缚住,便不是江原的性格。 江原无心与薛灿为这些无关紧要的琐事辩驳。他只说:“你若是仍为丹药一事来找我,我已将此地翻找过,连苏沐的坟头都去了,并不见踪影。连照情将它藏得极好,若非三花大会那一日,是断然见不到踪影的。你来这里,除了惹人耳目,也于事无补。” 若是往常,薛灿便会说,那简单,就等三花大会时一并将它抢来。 从前江原也是这样想的。最多将它抢过来。再最多打一架,打打杀杀不是再正常不过吗?谁赢了,东西当然就归谁。 但如今江原想法变了。 他不愿意打打杀杀。 也不愿意和白晚楼动手。 况且这次本就不同,江原来时,本来也不是抱着要抢的想法来的,毕竟此物于薛灿有没有用还是另说,他只是来投石问路,又岂会因为一样不晓得功效的东西,去平添一个麻烦。 江原想同薛灿说明实情,便道:“薛灿。” 却听薛灿快他一步。 “我不要忘忧丹了。” “我觉得——”江原一愣,后半截话咽了,“什么?” 薛灿道:“我说,我不要忘忧丹,你不必再找给我。” 江原:“……” 他本来想说,是不是有别的办法,蝴蝶谷金非池颠倒阴阳之术,还有药谷的孙玺,这两个人总会有些别的灵丹妙药,可以治好薛灿散功之症。他可以正大光明上门去求药,既没有不尊,也没有不敬。金非池没理由不答应他。 江原可以在蝴蝶谷呆到金非池答应为止。 总之他一定会治好薛灿。 但万没有想到,没等江原说,薛灿却自己说了。 江原眨眨眼,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你来告诉我这个?” 薛灿又道:“对。” 那倒是正对江原心意。 江原道:“你素来将修为看得极重,如今一下想当圣人了?”这话毕竟是半开玩笑,薛灿当然不能当一个圣人,他是一城之主,若是当了圣人,底下人如何服众,岂非要被手撕了。故而江原只开了句玩笑,便笑道,“你放心,没有它,我也不会白欠你人情。” 薛灿一拍掌:“好。那就动身吧。” 动身? 江原道:“去哪里。” “回西域啊。还能去哪里?”薛灿奇怪道,“不用你找丹药,不回家,你在这里留着过年叫饭么?嗯,这里的人,似乎是要过年的。可惜这里清汤寡水,实在无趣,我已经呆腻了,即便叫我留着过年,我也不要的。” 回西域。 这三个字像一个棒槌,敲了江原一棒,敲得他心头一震,连脸上的笑容都消淡不少。薛灿似乎没有瞧见,只絮叨道:“不过是无法再精进修为而已,我又不当神仙。魔域也有灵丹,不一定比忘忧丹差,更不一定非要求金非池和孙玺。” 江原心头一时纷乱,他张口道:“我——” “你什么?我都不要你还我人情,也不用你在这里难做人,只要你同我回去。”薛灿看着江原,“这有什么不答应吗?” 江原道:“我还不能走。” “为什么?”薛灿大奇,“谁拘着你不成。” “我现在是这里的弟子,忽然离开恐怕——” 薛灿更奇怪了:“弟子怎么了,无情宗弟子这么多,你又没有拿这里一本半本的秘籍,又不是连照情的关门弟子,一个杂役而已,离不得吗?顾青衡还是长老呢,不也想走就走,如今自成一派,落个逍遥自在。连照情总不会派人找你吧?” 说着就要拉着江原的袖子走。 “我已经看过了,这里没有别人,我们现在走,不会有人发现。你也不必担心什么无谓的纷争。连个架也不会打的,放心吧。” 江原却站着没动,他说:“我暂时不走。” 这话仿佛比江原掐了薛灿的脖子还要厉害。薛灿本已经拉着江原的袖子要离开,此刻却顿住脚步,站在那里。片刻后,薛灿才回过身来,眼中写满了诧异。他看着江原,重复了一遍:“你暂时不走。” “暂时不走,那你几时走。” 几时走? 几时—— 也难说。 江原有些犹豫,但他还是说:“薛灿,我还不能走。” 此话便如晴天霹雳。 暂时不能,和不能,是两回事。 “那西域呢?”薛灿道,“你不管了?” “我从没有插手过你的事情。” “但那是你同我一道打下来的地方。” “可眼下不需要我,你做的很好。”江原道,“我还有些事想做。从前只在栖凤谷,那里的花鸟鱼虫我已看倦了。中原我尚未涉足,但我接触下来,觉得这里很好。” 山也好,水也好,人也好。 都好。 “好什么?哪里好?你觉得这里好?” 薛灿仿佛听到什么笑话。 他看着江原,忽然便说:“你是觉得这里好,还是这里的人好。是果真想在这里修道,还是因为这里有一个人叫你想留下来修道。你不要告诉我,你忽然喜欢上了练剑。剑这种东西,你从前分明碰也不碰的。你有剑吗?你连剑也没有!” 薛灿会这么说,江原并不奇怪。薛灿既然来了这里,当然知道他曾经与白晚楼一道练过剑,只是江原不明白,为什么薛灿会生气。 他从前不练剑,不过是不喜欢,但人总是会变的。他现在仍然觉得不需要练剑,更不觉得练剑是为了如白晚楼所说修身养性。江原只是纯粹觉得有趣。 有趣的事,总是叫人想试一试。 但既然薛灿说了,江原也没什么好否认。他道:“你说的不对。我觉得这里好,和任何人都无关。但有一件事,我答应过白晚楼,他若是有困难时,我会帮助他。眼下他有困难需要我,我不能违背我的承诺,弃他不理。” “那我的承诺呢?”薛灿却说,“你也答应过我。” 江原道:“我从没说过不帮你。” “帮我?你都不肯同我回去。”薛灿明显是动了真怒,气得头发都要飘起来了,“我叫你同我一道执掌西域,你说情愿呆在栖凤谷。好,你不肯,我不强迫你。我从未强迫过你半分。如今你的栖凤谷呢,你说离不得半步,情愿把命埋在那里的。你现在又为了什么不回去?” 江原皱了皱眉头:“你有困难,我一定帮你。但我之去留,随我自己。”从前他愿意留在栖凤谷,只是因为西域没有能够留住他的东西。但水能因势利导,人又如何不是。 他说这些话,因为动了气,便牵扯肺腑,轻咳了几声。薛灿早就觉得江原不对劲,眼见江原按住心口,似乎是藏了什么东西,凝目一看,登时滔天怒意。 “你取血丹!” “你——” 薛灿好像气得很厉害,气得连话也说不出口了。江原几乎怀疑薛灿会气死过去,毕竟他没有想过要气死薛灿。但没等江原再说,薛灿一挥袖,反身便走。 “好,你很好。” “薛灿!薛灿!”江原叫不及,不禁扶额,只觉得被闹了个莫名其妙。薛灿脾气阴晴不定,但也没有这么阴晴不定过。简直像捅了马蜂窝。不就是暂时不回西域吗?如果薛灿需要他帮忙,江原当然会回去,又没说不管他。血丹又怎么了,又伤不到江原半根头发。 而且—— “你倒是留两条蛇给我再走啊。” “去找你的白晚楼要吧!” 江原:“……” 太没道理了。 白晚楼他又不玩蛇! 江原单方面被人吵了一架,心里倒也不是很在意,薛灿就是这个脾气,说风就是风,说雨就是雨,自己消了气,还是会跑回来的。到时候再与他好好说两句也不迟。江原也能想明白,薛灿闹脾气,大约是因为觉得他看中白晚楼比看中薛灿多,便不高兴。 其实有什么比较呢? 又不同。 薛灿是朋友,白晚楼—— 白晚楼当然也是朋友。 只是会叫他心口砰砰跳的朋友。 薛灿若有事,他自然也会帮。 江原要往云顶台去,却忽然脚下一顿,往树后一闪。他看到了什么?那远处相携而来的,分明就是慧根老和尚,还有眉如意老道。再后面,面白须少的岂非就是顾青衡么? 他们几时上山来的。 江原若有所思,他才离开两日,竟连连照情请了几位上山都不知。这么说来,岂非连照情要将那忘忧丹拿出来,才会叫他们上来。 如果是再之前几天,眼下这就是江原最好的机会。他一定会抓紧时机,跟上去瞧个究竟。但是说了,凡事都不能差一点,差一点点都不行。如今江原先想的却是白晚楼。 他没再管顾青衡之辈,只脚尖一转,便往外走。 却是顾青衡忽然站住脚,鼻翼轻轻扇动,似乎有一股极为熟悉的味道。他皱起眉头,此地好像有妖性。目光如电,一眼便瞟到那边青色的身影。 作者有话要说:江原:朋友上门来吵架,困扰。 瓜众1:斜目。 瓜众2:斜目。 第48章 这个那个 江原正朝外走去。 忽然闻一声:“那边那个。” 江原装聋。 “叫你呢。” 江原走得更快了。 须臾一阵风声响,一人靛蓝色衣袍,落在他面前,目露精光,瞧着年纪大不了连照情几岁,负手皱眉道:“叫你,你——” 顾青衡乍一对上江原的眼睛,心头砰咚一跳。 这人容貌一般,一双眼睛却像荟萃了天地灵气,一时之间,竟叫顾青衡岔开心神,来喊住江原要问什么都有些忘记。见江原敛目要走,恍然回神,皱眉道:“叫你你听不见吗?” 这个顾青衡,叫个人竟然还亲自动手。江原避不及,被拦了个正着。倘若他不理会径自离开,怕是要和顾青衡动手。但无论如何,动手都不是最好的选择。只不过是问一句话的刹那,江原心中已经心念急转,排演了数种可能。 最终他道:“我耳朵不好,听不清。” 听不清?顾青衡如何会信。 简直胡言乱语。 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可能会是聋子?连照情几时这么好心,又收留瞎子,又收留聋子。怎么,难道自苏沐死后,无情宗便再没有人,连眼聋耳瞎之人也可随便收来入门了吗? “小子,我问你,你从连照情那里来,他人呢?” 原来顾青衡是要找连照情。 日前,连照情往山下送信,言辞颇为恳切,说是之前琐事处理完毕,又淮南王正在山上做客,故而请慧根他们上山,还算客气有礼。可人上了山,只见云行露过脸将他们安置在一处,连着有两日却不见连照情。这是什么意思,耍他们玩么? 江原伸着耳朵:“什么?” 顾青衡提高了些音量:“我说连照情——” “什么?”江原更大声,“连什么?” 顾青衡袖袍一拂:“连什么!连照情!你连自己宗门宗主叫什么都不知道吗!” “哦!”江原恍然大悟,端着袖子一本正经,“顾长老早说是连宗主,我便晓得了。身为宗门弟子,只知宗主,不知照情。从不直呼宗主名讳,对他大大不敬呢。” 他这一说,岂不就是在讽刺顾青衡? 区区一个山门弟子也敢对他口出狂言,戏弄于他,顾青衡冷面寒霜,这人怕是在找死。袖间一动,便想将江原拎起来,却闻一声佛号从远及近,也不知慧根怎么动的,一道红色的身影已经站在了顾青衡和江原中间。 “阿弥陀佛,顾施主,稍安勿躁。” 慧根不经意拂了拂袖子,顾青衡便觉一阵柔和的力道,硬生生将他压制在那,并不能移动分毫。老和尚素来爱做好人,成天念着不可杀生,手下亡魂却比哪个少。但佛门众多弟子,加起来有如一座山,淹了禅陵宗都可以。顾青衡铁青着一张脸,片刻后,看在慧根的面子上,将手负在了身后,并不再起冲突。 慧根眼中闪烁着光芒,随及回身看江原,和煦道:“小施主。” 江原和煦道:“老和尚。” 顾青衡一声哧笑。 幸灾乐祸。 慧根做的滥好人。 慧根不以为意,听江原叫他老和尚,也不动怒,只是微笑道:“你是小施主,老衲自然是老和尚,这个对仗工整,又直言万物本质。小施主很有佛性。” 江原:“……” 他退后一步,仔仔细细打量了一下这个白眉光头。满脸皱纹,瞧不出年纪,眼中倒是精光隐隐,一看便修足了功德。 这和尚挺厉害,比他这黑即白的道理还厉害,江原从没见过有人能把一句不中听的话,夸得和花儿似的,弄得江原自己都要相信,他这是好意而非故意了。慧根能在中原立足,且威望厚重,看来也不仅仅是因为身为佛门之首,大约还有些容人的肚量。 江原重新道:“慧根大师。” 慧根道:“不敢妄称大师,小友唤老衲法名即可。” 眉如意已慢悠悠走了上来,他是这三个人中,唯一不急的一个。此刻听慧根如此说,不禁朗声道:“慧根,你好不要脸,在小娃娃面前充什么金佛。还不快些问问清楚,老道不想再窝在那喝那什么粥了。” 这两日他们人在无情宗,但见不到连照情,问只说有事,却天天派人给他们送粥,据说是无情宗的特色,三花大会前,需要沐浴净身,焚香饮粥才行。 沐浴净身,焚香饮粥,这倒没什么不能理解。 只是这粥着实难喝。 黑灰色,像倒了八辈子的盐。 偏那叫云行的娃娃,一本正经:“道家言一切皆身外之物,佛家又渡人间一切苦厄,倘若这是人间疾苦,苍生厄运,二位可能以身殉道,安然饮下么?” 能吗? 能。 眉如意是正经道士,慧根是正经和尚,在顾青衡的哧笑转为不可置信中,他们竟然真的喝了下去。喝完,还要看顾青衡。 顾青衡:“……” 云行微笑:“顾长老。顾长老既然不屑于我辈同流合污,自然是与金佛和天尊走同一条道的。” 顾青衡看了眼云行,转手就将粥碗摔了,慢条斯理:“然本宗与尔等有过同门之谊,康庄大道岂能独走。舍不下宗门故人,还是想劝一句回头是岸的。”无情宗在外人眼中,到底算是奇门异类,算不得正统大道。在顾青衡看来,更加是。 破碎的粥碗躺在地上,碎片中还有残渣。 云行没有生气,只是看了会儿,方说:“那可真是遗憾了。” 遂俯身将其悉数拾走。 “请诸位稍待,宗主得空自然请往一叙。” 结果再没出现过。 如今眉如意几人一商议,决定上山来看看,即便没见到连照情,应当也要先同成沅君碰个面。哪知连照情未瞧见,也没见到成沅君,却正好撞到江原。 按说他们应当见过江原,毕竟江原曾用那只长得像鸡的器皿,给他们倒过酒。但人有十八变,眼睛直通人心,那时江原遮了半幅面,又刻意没有说话,慧根他们的目光全数在白晚楼身上,岂能认出如今的江原就是当日那个瞎子呢。 眉如意朗声说着,走上前,一见江原,咦了一声。他道意磅礴,冥冥之中见了江原,觉得心里受了触动,似乎被拨动了一根弦。但是这由来说不清道不明,故而只能轻轻咦一声。 江原垂下眼去,敛去目光。 眉如意道:“你家宗主呢?” 江原不卑不亢:“我也不知道。” 顾青衡一声冷笑:“这会儿不聋了?” 江原:“啊?”一脸无辜且天真,“我的毛病,时好时坏,顾长老要说什么,只怕得大些声。声音小了,恐怕我听不见。” “你!” “哎,顾施主。”慧根摇摇头,按住顾青衡,只与江原说,“你从连宗主的房中出来,此地又有动过手的痕迹,真气激荡尚在,地上血迹仍新,你应当见过他?” “是见过。但是宗主的行踪,又岂会与我等弟子报备呢。”江原看了看天色,错身一步,待要离开,“我还有事,就不奉陪三位。三位慢走。” 说罢连礼也不奉,转身就要走。 却在江原要离去之时,在一旁默不吭声瞧了他半晌的顾青衡忽然出手,直取江原后心。 那一击有势如破竹之意犹如穿心利刃,江原却像真聋真瞎恍然不觉。顾青衡离江原如此近,出掌不过毫厘,几乎是眨眼之间,他的手心就要贴上江原后背。 都说中原排行有前十,无情宗占一半,顾青衡名虽在其中,却是默默无闻的。即便被人提起,最先想到的也是为人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叛宗一事。然而提到顾青衡要思索一下这是谁,但若说起‘小兆天昆元剑’,想必没有人不记得。 小兆天昆元剑,就是顾青衡,没叛宗前的顾青衡。当年曾有‘昆元争锋归无情’一说,昆元剑归于无情宗,理应为人乐道,哪知后面就会翻脸不认人。 还真是归于无情。 顾青衡弃剑于浮陨坛时,也弃了这个名号。如今顾青衡手中的剑气,可凝成实质,一把剑气冰针使得炉火纯青,针针见血,把把要人命,没了剑中洒脱之意,反倒多了阴毒的路子。 他没出针,只出掌。但哪怕只出掌,即便是连照情,也应当全力应对,何况是江原。这巴掌拍下来,江原立时便能身消肉解,就此消散于天地之中,连个声儿都不会吱一下。 顾青衡突然发难,速度太快,慧根与眉如意即便能反应过来,江原也要飞出去十一二丈,同样是个死,只不过是留个全身与粉都没有的区别。 却在这生死攸关紧要关头,忽然晃过一道金影。顾青衡快,那道金影却更快。慧根一声佛号未念完,那金影一抄一捞,原正罩在那掌风之中的江原已然没了身影。 眉如意一步踏上前,一柄拂尘如丝雨扑面,一挑一拂轻而易举掸开了那瞬间缠住顾青衡攻势的气劲。真气狂扫,倏忽之间,旁边的一棵柳枝吱嘎一声,拦腰而断。 有一个人,他归去来时,动静之大,恨不得弄得天地皆知,列队要将他相迎。漫天金蝶中,一个人着金衣,戴金冠,余光眼角都是波光粼粼,额间一点金砂,像是从水中出来的金鲤。他眼角含嗔,嘴角藏笑。说话的声音像春水破冰,叫人听了,便心动不已。 “老不要脸,三个人欺负一个娃娃。” 眉如意当然认识金非池,不但认识还很熟,能随时随地打起来的熟。他拂尘一甩,上前一步就道:“老不要脸的,这娃娃你的吗?” 金非池拂了拂鬓角:“老不要脸,在我手中就是我的。” 顾青衡道:“老。”呸,他差点跟着眉如意叫了,“金谷主,这是几个意思?” 金非池:“你是哪个。” 顾青衡忍了忍:“金谷主,我与你,还有一面之缘。” 闻言,金非池便认真将顾青衡看了看:“哦,你是苏沐的小跟班,苏沐在我面前,还需低下头来,就你,你不配和我说话。” 若别人这样羞辱顾青衡,那是不成的。可这个是金非池,是即便狂性如苏沐,前往蝴蝶谷时,也要装模作样拎些东西,以便作为登门之礼的人。他若是说顾青衡不配,顾青衡还真的就不配。顾青衡像被人打了一巴掌,面上火辣辣,他心底恼恨,又硬是咽了下去。 而他不咽也没用,因为金池说完,拎着人大笑着便不见了。蝴蝶是如何来的,他便如何来,蝴蝶如何走,他也如何走。除了两只金蝴蝶没来得及飞走,还撞在这里晕头转向,哪里还有金非池的踪迹,谁知道他来过此地。 眉如意指着残留的两只蝴蝶:“他什么时候来的,来了多久,他来了我们怎么都不知道?连照情几时说老不要脸的会来了?” 金非池其实不老,看着不老,貌若春花,叫人见了心神荡漾也是正常的。也就眉如意,与金非池不对付,才一口一个老不要脸。说来眉如意平素仙风道骨,一遇上金非池,就像成了炮仗,一开口便能炸的那种。 但谁能回答他? 没人能回答。 金非池神出鬼没,素不爱出谷,谁有这么大个面子请人过来。不过是呈个忘忧丹罢了,连照情竟还能费这心力将金非池请来。连照情还叫了些谁?要搞多大的阵仗?担心他们抢么?他倒是没傻到直接动手去抢。 顾青衡冷哼了一声,单手负于身后,藏在袖内,旁人瞧不见的地方,他指尖微微轻颤,上面黑气已往下蔓延大半。他硬生生掐住指根,以针为引,一掐一点,逼出一道血箭。 须臾顾青衡额上有了微汗。 萦绕在指尖的黑气才渐渐消退。 是他大意,为了试探这个弟子贸然出手,竟不知几时染上的毒。会是谁?难道是金非池?金非池精通阴阳之术,莫非同孙玺老儿混久了,也惯会用药用毒,使些不入流的手段么。 而此时,江原被人随手一扔,踉跄了两步,回身望去,一双眼眸亮晶晶的,倒没有谢意,反而夹杂着恼怒。换作是谁被拎着领子在空中甩来甩去又甩到地上,大约都会生气的。 金非池莞尔一笑,拂着鬓角,眼波横生:“怎么?你这样目不转睛看着,难道是觉得我好看,喜欢我么?即便你喜欢我,我也不会喜欢你这个毛头小子的。” “……” 若非知道金非池年纪实在算不得小,单看这色如春花的模样,定力差一点的,倒真要被骗了去。从来金非池出行,有侍女蝴蝶开道,神秘无比。江原本以为,金非池是如何清冷出尘,不染凡间俗物,哪知大名鼎鼎的蝴蝶谷谷主竟然是这么一个性格。 总觉得受骗了。 好看又如何,又不是没见过好看的人。就算是再喜欢美色的人,在无情宗呆久了,一双眼睛也要被练得老茧都要出来,见谁都无惊无怪了。 江原道:“多谢前辈出手相救。” 金非池:“不客气。” 江原道:“那我就走了。” 金非池道:“走吧。” “真走了。” “走啊。” “……”江原看着底下被踩住的鞋。“那能否请前辈松脚?” 金非池脚一松,放开了江原,但他轻轻咦了一声,只脚离开,眼睛却还目不转睛地看着江原,像是看到了有趣的东西。 他一身金衣金冠,眉眼间波光粼粼的,如同沾了金粉,离得近了,身上还有一种特有的味道。蝴蝶谷中遍蝴蝶,蝴蝶栖于花草,大约正是如此,金非池身上会有股淡淡的花香。 难得有一日,江原会被人看得浑身不自在,总觉得像被扒坦荡了一样。江原不禁轻轻咳了一声。说:“前辈如果没事,我还有事,要先行告辞了。” 金非池负着手,嗯了一声,说道:“你告辞可以,但我要找白晚楼,你既然是这里的弟子,先带我去找他。他还在云顶台么?疯病好了没有?” 白晚楼? 江原一个诧异。 他岂非也要找白晚楼。但听起来,金非池与白晚楼,似乎关系还颇为亲近。但是白晚楼同金非池熟悉么,从来没听任何人提起来。 江原不自觉道:“前辈找晚楼何事?” 晚楼? 金非池饶有兴趣地看着他:“我找他,关你什么事,你倒是叫得很亲近。咦,你身上有他的气息,又叫他晚楼,难道你已经同他这个那个过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江原:混,混账,太轻薄了! 金非池:我还什么都没说呢。 小剧场《关于顾青衡疑惑的金非池为什么会来》 金非池不出门。 除非拿宝贝请。 连照情:我们这有个宝贝。 金非池不为所动:你那的宝贝都是从我这儿顺过去的。 连照情:这个宝贝他不一样。 金非池:哪里不一样。 连照情:他会打雷。 金非池:哦? 连照情:他还会看着漂亮的人打雷。 金非池:哦! 连照情:金谷主当然艳照四方。 金非池:我马上来。 搞定。 第49章 心境之困 江原心跳顿时乱了一拍,依江原所知所闻,他怎么会不知道金非池话中是什么意思,即便不是那个意思,他当然第一个想的也是那个意思。江原连多看连照情与晏齐,便也觉得是那个意思,又岂会错认金非池的那个意思? 江原斥道:“不可胡说。” 一时之间,也顾不上身份地位。 金非池双手插在袖中,见江原否认,略略睁大了眼。他实在是生得很好看,不同于连照情的艳丽,也与白晚楼的霜冷不同,叫人望之目眩神迷。可惜对面的是江原。他愿意时,你是天下至宝,他不愿意时,你同路边的石子便没什么区别。 金非池比江原还要惊讶:“你还没跟他那个?” “咦,你竟然还没——” “住口!” 好模好样的人竟然满口那个! 江原面色微红,眼眸更亮,闪着恼意:“金谷主既是前辈,岂能开小辈的玩笑!白长老一身清瑕,洁身自好,还请前辈不要胡言乱语,污了长老威名,搅弄清白。” 他不愉悦之处可见一斑,当下也顾不上什么前不前辈,只重重一抱拳:“金谷主既为客,无情宗自当以礼相待,但若谷主出言不实,莫怪宗规不近人情。宗主在明火阁,谷主可自去找寻,在下告辞。” 说罢走了个干脆。 竟然真的只留下金非池一个人。 还没人敢这么对金非池说话。开天辟地第一人。金非池袖着手,望着江原离去的方向自言自语:“长老,长老怎么了。”难道他不知道白晚楼是长老吗? 金非池想了想白晚楼,嗯,一身清瑕不假。他从前就一幅好模样,除了冰冷冷不喜亲近人,便如霜里寒梅,姿容喜人。这么多年,想必出落得更加出众。 但是—— 那不仍是人么? 这个那个怎么了? 很奇怪么? 江原觉得自己这运气果真不如何,不过是出门一趟,先和连照情单方面打了一架,又和薛灿单方面吵了一架,又被顾青衡一头热拦了下来,最后还要被金非池质问。从前是他自己招惹别人的,可如今他做了什么呢?他不过是想快些去见白晚楼罢了。 当真是现世报。 从前如何对待别人的,现在都还了回来。 还有。 金非池简直胡言乱语。 什么这个那个。 他和白晚楼—— 岂是,岂是这个那个之辈的。 江原自己也说不清自己心绪,只觉得像是一桩极为隐秘的事被人戳破,叫他面上发烫,只想着离金非池远一些,好像多呆一会,便要有火烧起来。一时之间身如清风,眼中只有云顶台,心里只有白晚楼。连吊桥边站着珠玉璧和二人也全然未见。 任珠玉喊他喊得震天响,头也未回。 就这样一路浑浑噩噩到了云顶台,手中那只寒玉兔子已经捏得发烫发热,就像江原此刻的心一样。他一头就扎进云顶台的灵符大阵,有白晚楼的灵力作媒介,灵阵不过一阵波动,便没了动静,根本未拦江原分毫。 珠玉看得瞠目结舌。他觉得自己可能真的瞎了。 “那是小江?” 璧和道:“是小江。” “小江进去了?” 璧和认真道:“进去了。” 珠玉:“……”他忽然转过身,摸上了额头,“我可能有些晕,竟然眼花了。”从不见有人进的云顶台,江原是怎么悄无声息进去的。他要悄无声息进去,只能是白晚楼肯。 白晚楼怎么会肯呢? 白晚楼肯不肯,江原不知道。江原只是怀里揣了一颗药,心底揣了一个人,一头扎进了云顶台,穿过那奇花异草,一路绕过山壁,直到水池。 水汽缭绕中,有一个半遮半掩的身影。白晚楼还在此处。 白晚楼当然还在这里。 上次他运功花了一夜,如今江原离开,当然没有一夜,不过一个多时辰。可是也就这么一个多时辰,白晚楼已然面色白中透青,冰霜覆体,几乎不像一个活人了。江原心头的火再烫,眼下也被冰熄了个干净。 他当机立断,直接把人从水中捞了出来,触手冰冷,激得江原一个哆嗦。江原其实不喜欢冷,那种湿冷是蹿到骨子里,叫人心中发寒瑟瑟发抖的。 但江原没有松手。 只将白晚楼放下,随后将血丹含在嘴中,俯下身去。 江原将血丹渡到白晚楼嘴里,轻轻捏抬他的下巴,以指划喉,几番轻点,便将丹药化入他喉间,助药性下移。 这丹药本就是用江原精血炼成,又有连照情这位同门师兄的功力蕴含在内,与白晚楼可谓相契相合,一入白晚楼的身体,就如鱼得水,撒开了欢往他筋络肢末跑。江原将手掌贴在白晚楼的丹田,掌心施力,替他化解这周身寒意,还有化而不去的淤血。 倘若江原没有猜错,若白晚楼此遭因他而起,大半是因为运功忽然被打乱,功力反噬,才造成损伤。而血气运行不畅,就会叫人半身发冷半身如直火窖。只是白晚楼这般严重,又时好时坏,就不知是什么道理。 江原全心全意替白晚楼运功化药,本该在昏睡中的白晚楼却忽然挣扎起来。长年的警觉性叫白晚楼即便是于昏迷中也不得放松,迷蒙中察觉有外力入侵,条件反射般地运功抵挡。 但他这面要运功,江原却也不能放松。原本替人运功就该是心神相契的两个人才能做的事,只因一个稍有不慎,两人便都要受功力反噬。两方拉据之下,竟然都用了真力。 便在江原压制之下,白晚楼蓦然睁眼,眼中俱是凌厉。他虽神智不清,但看掐指阵势竟要结‘破元阵’。生死大阵归破元,通常都是玉石俱焚! 江原顿时大惊,来不及思考白晚楼为何会这个招数,果断按住他手腕,俯身一扣。心念急转之下,祭出毕生功力,心中快速念道‘无上太极,合元归体’。自他身上立时浮出一道八卦阵,与地上隐隐约约的破元阵卦数截然相反,竟硬是将这破元阵变成了归元阵。 两道阵法猛然扣合间,白晚楼与江原身躯一震,后渐渐合上眼。白晚楼躺在那里,江原倒伏在白晚楼身上,两人皆是无声无息。一片落叶打着转飘在这冷泉之中,浑然不知方才这里差点就被夷为平地。 破元阵,与归元阵,是一对阴阳阵。此阵是一对道侣所创,名为破天与元昊。他们本十分恩爱,因道不同,半路生出罅隙。一时意气,破天负气离去。后一人流落西域,一人留在中原,辗转数十年间不曾见面,变成了怨侣。 破天在西域,修尽魔功,元昊却求通天大道。一人邪一人正,最后只在战场相逢。血流成河间,昔日爱侣持剑相对。破天力有不及,终不能胜,便道:“离别数十载,就让我瞧一瞧你多年可有长进。” 这便使出破元阵,一道大阵将场中所有人笼于此地,竟然是连自己的性命也不顾,要以命为媒介,要叫这里所有人给他陪葬。 这破元阵,是破天钻研数年所得,没有破绽,也无从化解。场中所有人一时震惊非常,只觉今天就要命丧于此。 元昊哀然一声长叹:“破天,你为了逼我,竟然如此。也罢。”说罢将自己的长剑扔至一边,说道,“你手中有剑,心中无剑。我手中无剑,心里却有剑。”上前一步,竟然不顾破天长剑所指,任他长剑捅了个对穿,却牢牢上前抱住破天。 “但我心里不止有剑,还有你。” 破天大惊,要收回剑来,却已晚矣。 元昊命丧破天之手,破元阵却因阵主心意变化,只不过是乾子八卦一错落,死变生,穷途变大道,成了归元阵。一场危机顿时化解于无形。 原来破天多年执念,连他自己也不晓得,只觉得这阵用来对付元昊再合适不过,却原来其中破绽,不过是一句‘我心里仍然有你’。可是知道了又有什么用,一时意气,正邪相背,两人生死相隔,穷尽黄泉也追不回来了。 阴与阳,黑与白,生与死,爱与恨,从来是交织并行,并没有互相分离的道理的。破天与元昊虽死,两个阵法却留了下来,为后人所驱使。一个用于杀人,一个用于救人。但在同一阵上的改阵之法,却再没有过。到底这路功法过于邪性,不为人所道。 江原身在西域,固然是见多识广,样样精通,多少晓得这个典故,不知道白晚楼是从何习来了。 破而归一。江原从未用过这归元阵。先前也只是情急而为之,待他醒来,只觉得周身轻飘飘,脚不着地,心里吃了一惊,心想,难道他是死了吗?莫非他改阵失败,只剩下魂魄了? 这般想着,忽然心口一凉。 低头望去竟是一柄穿心剑。 江原身形疾退,回身一望,那人却不是因刺他而刺他,分明就是在练剑。点挑刺转,一柄普通长剑,竟被他使得熠熠生辉,泛出光彩来。眉眼青涩,长发束在羽冠中,一身劲装干脆利落,分明是少年时的白晚楼。 江原心中一动,难道因为他用了归元阵,无意中见到了白晚楼的过去?那他如今是以魂身状态,见到的白晚楼么,如今是什么时候,白晚楼见得到他么? 这么想着,江原却忍不住将视线落在眼前人身上。 年少的白晚楼,光彩夺目,锋芒毕露,叫人挪不开目光。他练了会儿剑,忽而将剑往上一抛,剑柄脱手嗡然而立,悬在空中。白晚楼以指为气,倏忽之间脚下顿起冰霜,而剑身亦起霜寒,一分二,二分四——一阵凉意自江原颊边落下,江原抬头,方才是春色青青,眼下竟有如冬日,欲飘起落雪! 这是要调天地之力?白晚楼这么年轻就能做到如此地步了?怎么可能。他若年少就能如此,眼下这个年岁,应当已入临仙之境,突破肉身便可圆满! 便在江原诧异之余,听闻一声极其细微的裂声,长剑蓦然裂成碎片。白晚楼及时收手,冬雪眨眼便消了个干净,只余微风拂面。白晚楼上前两步,将地上的碎剑捡起来,面上露出遗憾和可惜。 江原眨眨眼,他从来没在白晚楼面上瞧出过别的神情,白晚楼竟也会有这般失望的时候。瞧来有些叫人觉得可爱。 剑身碎裂在江原意料之中。这不过是一柄普通的长剑,它承载不了白晚楼灌注的灵力。白晚楼合该用一柄更好的剑,天下无双的剑,才能配他这个人。 便在此时,身后悠悠传来一声长唤。 “晚楼,我回来啦。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 白晚楼拧着的眉头立时松开,眼中迸现出江原从未见过的光彩,他冲过江原的身躯就朝后奔去。江原还震惊于他的笑容之中,就被冲得有如重击。他不过一个魂体,却几乎觉得自己被冲得要散架,连脑袋也嗡地一声。 恍惚之中他想,原来白晚楼会笑,原来也有人能叫白晚楼这样露出笑容。走路时风风火火,举止间尽是洒脱,就连一颦一笑,也生动可人,并不是那样冰冷的。 天旋地转间,江原心口一痛。 他低头看去—— 熟悉的穿心而过。 江原蓦然扭头,震惊地发现在同一个地方,同一个招式,同一个人。白晚楼竟然还在练剑,练那柄明明已经裂碎的长剑。神色肃然,哪有方才半分雀跃。 这,这是怎么回事? 江原愕然中,便觉白晚楼又使出那一招,长剑又碎,又有人喊来‘晚楼’,白晚楼再一次奔过去,世界天翻地覆——一又一次重头再来。 “……” 江原在那看了许久,忽然全身冰冷。哪怕眼前人姿容无双,周围芳草青青,他笑起来有如冰雪消融,都只叫江原浑身战栗,不再觉得温暖分毫。因为他终于明白,这里不是白晚楼的过去,而是白晚楼的心境。 在白晚楼的心境里,他永远只停留在这里。 再不会到下一刻。 万仞寒霜白晚楼,年少成名,疯了十年,出手狠辣,六亲不认,众人视之有如索命修罗。待他再好,不过云烟,待他再差,亦恍然不觉。这十年,也许他从来都没记得哪怕一天。 江原忍不住喊道:“白晚楼。” 白晚楼恍然未觉,兀自练剑。 江原飘上前,捉住白晚楼的手臂:“白晚楼!” 白晚楼横出一剑,剑身穿过江原的身躯,叫人心口一凉。 江原没有放弃,这里的一切都是假的,这个白晚楼是假,春色满天也是假,他不知道在这样的假象之下是什么模样,但若不将此地幻影除去,他终其一生都只能呆在这里。 心神在别人的心境中能停留多久? 等灵力耗尽,江原的身躯就会死去,魂魄亦会消散。而白晚楼也不会醒来。这种两败俱伤的事,江原不会叫它发生。 纵使白晚楼听不见,江原沉了沉气,忽然松开白晚楼的臂膀,却一把捉住白晚楼的长剑。这回他碰到了,白晚楼挥剑的动作一顿。迷惑的眼神中逐渐浮现震惊。 江原看着他,沉声道:“白晚楼,醒醒。你若沉迷此地,我替你送的药,还有什么意义呢?快与我一道化解药力。” 剑锋无情地割开了江原的掌心,鲜血顺着剑身淌下来,滴到白晚楼的手上,烫得他瑟然一缩。白晚楼明显有些茫然,他有些没弄明白。 白晚楼看了看周围,又看了看江原。他既不认识此地,也不认识这个人。 “你——” “我是江原啊。你记得我吗?”江原握住白晚楼肩头,他能感觉自灵魂深处拉扯的疼痛。那是因为白晚楼的心境不稳,他心境若不稳,身在其中的江原当然会受到影响。 白晚楼心头混乱不堪,无意识道:“不是。我,我在等——” 江原心中有些焦急,白晚楼显然在抗拒。他忽然想到什么,往怀中一摸,果然那只兔子还在那里。江原将那兔子掏出来,说道:“你看,这是我送你的。你很喜欢。你还把它给我,说有了它,就能自由出入云顶台。” “我送了你兔子,你送我月色。我们在仙人坡一道烤了鱼,我还说要带你回我的家乡,去看山下的烟花。”江原紧紧盯着白晚楼,“你想一想,还记得吗?” “我——” “我——” 那只兔子小小的蜷在掌心,白晚楼不想看它,但它就是呆在那里。白晚楼意识中,觉得自己还小,不过十五六,他应当在这里练剑,随后会有人来。但不知为什么,总觉得心头空荡荡的,好像忘了一些重要的事。 眼前这个叫江原的人说的话,白晚楼没听懂,他下意识抗拒去听懂。但即便如此,一些记忆的碎片却纷涌而来。 现实与过去的交织在白晚楼心里打架,他在清醒与抗拒中挣扎,蓦然间捂住头,面孔狰狞。忽然仰天一声清啸,一把推开江原,腾身而去。 “白晚楼!” 江原始料未及,根本想不到白晚楼心底的结如此之深,待要追,却被颠了个跟头。脚下大地开裂开来,天空也开裂开来,这里正在崩裂。哗然一声巨响中,忽然冰雪扑面而来。 江原吞了一口的冰屑子,没有摔死差点噎死。他狠狠摔在地上,抬头一看,呆在当下。连手撑在冰面上冻得发痛,也没有感觉。 这里是寒风呼啸的冰原。天是阴沉的,地上覆了冰霜,天地之中站了一个人,他只是手里握着剑,任一头长发四下乱舞,亦不为所动。他面前是一帮人,这帮人江原不认识,但他们死了又生,生了又死,缠绕在白晚楼的剑下,没有尽头。 须臾白晚楼面色一变,天上一道雷狠狠劈下,一声炸响,炸地江原一脸懵逼。 雷? 他看白晚楼了吗? 还没看啊? 之前都好好的,怎么就突然脑子不开窍又来找他麻烦了?在云顶台见白晚楼两次,江原都不曾被雷劈过,他都快把这破毛病忘记了。难道突然又犯了? 冰原中,雷电四起,江原下意识就觉得是他的错。眼角余光一闪,一道雷就劈在江原身侧,差点将他劈成两半。江原低骂一声,一骨碌爬起来。他面孔被冻得生冷,但心里是火热的。只往前跑去,大声道:“白晚楼,你醒了么?” 说罢一把抓住白晚楼的手。 却握了个空。 这个白晚楼没有那样青涩的面孔,也未着劲装。他的双目中再也没有那样明亮的神彩,眉心的红痕却烫得人心里发痛。他依然看不见江原,江原也依然触摸不到他。 这雷不是江原带来的。 这是刻在白晚楼心中的。 如果说方才那是白晚楼记忆停留的岁月,是那一份虚假,或许如今的冰天雪地,挣扎煎熬,才是那一丝真实。这是白晚楼的十年。在他的心中,也许一直在与狂意作斗争,不愿受其驱使,不甘失去理性,日以夜继,从未停歇。 但是江原不明白,生死都不能叫白晚楼动容,他向来是喜他之喜,怒他所怒,肆意冷漠。究竟是什么事能叫他的心境如此苍凉,陷在这种地方,日夜不得解脱? 江原站在一处,看着白晚楼面上现出挣扎,眼神时而清明,时而混沌,全力与那些周而复始的心魔做斗争。从前所见白晚楼一人坐在那里的背影,忽然就涌入江原脑中。 别人瞧得见的地方,白晚楼光鲜亮丽。别人瞧不见的地方,他又是如何呢?江原这一生,自出生起,有困境,但从不觉得苦,有不公,但从没有过怨。潇洒肆意徜徉天地。生死关头,也不过是笑笑而已。但如今,竟然会替一个人感到痛楚。 一回生二回熟。江原走上前,仍旧握上白晚楼的剑。是流出的鲜血,能叫他变成实体。这柄剑不同先前,它锋芒毕露,天下无双。它能将江原斩成两半。但江原一点迟疑也没有。 他像是一个多年不见的老朋友,在白晚楼凌厉而混沌的眼神中,一只手握住他的剑,另一只手抱住了白晚楼。感受到怀中人紧绷肃杀的气息,不退反进,将人揽得更紧了一些。 “白晚楼,你怎么跑这么快。”江原轻轻拍着白晚楼的背,一伸手捏碎了一个不识相凑上来的心魔,轻快道,“我方才不好,弄坏了你的梦境。现在找你来啦。” 方才的鲜血能烫到年少的白晚楼,如今的鲜血仍然会烫到现在的白晚楼。那一丝温度有些熟悉,叫他的眼神渐渐恢复清明。 “你——” 此地心境又将崩塌,江原身体像被拉扯成碎片一般痛苦。这凌厉的风刮在江原的面上,足以将人冻僵。他素来最不喜欢湿冷,此刻却面不改色,紧紧握着白晚楼的手,只道:“嗯,是我。我来得太晚,叫你久等了。” “你同我走吧。” 作者有话要说:江原:男朋友心里好冷啊,我来给你暖暖。 江原牌暖宝宝,九毛八一包,你值得拥有。 第50章 始料未及 云顶台外,珠玉与璧和被一道气劲弹出,硬是持剑疾退数丈,宽袖一拂旋身而立。长剑交辉之处,应天地阴阳,牢牢将那磅礴的剑意给封在云顶之中,不叫它外泄分毫。但这动静依然惊到了无情宗上下。 当剑气浓郁锋利到了一定程度,它便有如实质,肉眼可见。连照情与晏齐闻动静而来,此刻凝目望去,但见不远处剑气冲天,心中惊骇不已。他们对视了一眼,待要前去一观究竟。 却听人一声:“阿弥陀佛。”禅杖敲在地上,轻轻一声响,却与剑意相和,似有压制之意。 正是寻上山来的慧根。 连照情看了晏齐一眼,晏齐点点头,兀自离去,连照情却一道步伐慢下来,堪堪落在慧根与眉如意面前,眼中带着笑意。“大师,这么急着要往哪里去。” 慧根望向剑气冲云的方向,道了声佛号,说道:“我等本来寻宗主,但见那里剑气袭人——连宗主,是否有需要老衲帮忙的地方?” “有什么需要你帮忙的。人家娃娃凭自己的本事突破心境,需要你在这里多事吗?”还不待连照情说什么,却是一道声音带着笑意。一只蝴蝶翩翩而来落在眉如意肩头,眉如意掸了又掸,就差拿拂尘挥去。 可是蝴蝶飞来飞去,就是在眉如意身边打转,气的眉如意道:“老不要脸的,你的蝴蝶是不是长歪了眼睛。”慧根开的口,他半个字都没提,拿蝴蝶瞎停什么。 连照情仰起头,说道:“金谷主大驾光临,本宗有失远迎了。” 金非池微微一笑,这才从树上飘下来。他衣袂飘飘,举手投足间气质出尘,衣染幽香,叫人不敢随意碰触。恐怕这个人过几十年,甚至上百年,都是不变模样的。 “不用你远迎,我自己会来。”金非池说着,看那云顶台,“我本来还想找小晚楼叙叙旧,现在看来是不能打扰了。”这么一想,还有些遗憾。 突破心境这件事,短则数天,长则数月。 恐怕直到金非池走,白晚楼都不一定能出关。 剑气过于强盛,珠玉与璧和一时拦下,竟然有些费劲。在璧和似有不支之意退了一步时,他背心忽然抵上一股真力,虽然阴柔,却托得璧和往前一倾,生生跨前两步。珠玉借势收剑,二人迎风而立,这才看见,身后站着帮衬一把的人是晏齐。 “晏峰主。” “晏峰主。” 二人齐齐抱剑唤道。 晏齐嗯了一声,望向云顶台:“几时的事?” 珠玉道:“就在方才。” 晏齐有些忖度。白晚楼心境多年不层突破,维持清明已是难能可贵,这剑气果真是他所为,莫不是他失控所致吗?正在猜测,却见珠玉面上犹豫神色,当下便问:“怎么,有什么不能说的,不可隐瞒,一并说来。” 珠玉道:“有此异象前,我见小江进去了。” 小江。 江原? 他不是方才还和连照情吵架么,什么时候——晏齐忽然明白过来,原来他这几日一直同白晚楼呆在一处。想必白晚楼服了衡止的药,多半是叫江原瞧见了什么,这才如此嚣张,竟然跑到连照情面前,替白晚楼说话。 晏齐略一沉吟,遂向珠玉道:“你二人守好此地,有任何异动,都要报与我知晓。”说罢看了璧和一眼,自向清溪峰去。 清溪峰离内宗远,剑气影响小。弟子们虽也有好奇张望,毕竟看两眼便罢了。长老与宗主的事,不是他们这些弟子所能管束的,与其好奇,倒不如修好自己的道。 修道一途,谁也无法帮衬,说到底要靠自己,成也好,败也罢,不过是一条漫漫无期也不知结果的路,孤独地很。 云行刚上晗宝阁,便发觉顶上坐了个人。 这里平时除了江原,没有人来。 眼下坐的人,却叫人意想不到。 是成沅君。 淮南王成沅君,一个人坐在那里,遥遥望着内宗。他素来美人金不离身,寒冬腊月也要扇一扇风,这次却没有扇风,只是握在手心。面色沉郁,不知道在想什么。听闻身后风声起,也没有回头。 云行看了看成沅君,又看了看他身边的酒,说:“王爷是借酒消愁吗?” 成沅君道:“连照情将我拘在此地,连个美人也瞧不见,我不喝酒,难道还饮泪吗?” 云行一时无话可说。 他同这淮南王不熟,淮南王亦非云行所喜的性格。在云行看来,淮南王哪怕再修道,也是朝廷的人,是皇帝的人。权朝与他们,原本就是两条大道。而成沅君成天混际在中原修道之途,无论如何也叫人亲近不起来。 无情宗与淮南王,互相牵制多年,面和心不和,要不是连照情不放心成沅君,也不会借此机会,将成沅君一并踹到清溪峰,明着是好生招待,实则将他踢地远远的,不再瞧见。 成沅君指着剑气冲天之处,问道:“那是白真人吗?” 云行道:“应当是。” “他疯了这么多年,竟然还能悟到道意,突破心境。” 云行看了成沅君一眼,极其自然道:“白长老只是疯了,不是傻了,他若不疯不傻,眼下早就功成圆满。他之造诣悟性,无情宗无人能出其右。十年破一层心境算什么。”云行意味深长道,“别人比不了。” 但话至此处。 那剑气却戛然而止。 成沅君一哂:“比不了?我看也不过如此嘛。”说着忽然起身,不再同云行说半句话,径自跳下阁楼往远处去了。 这是吃了炮仗?还是粥喝少了?成沅君这么阴阳怪气,云行只觉得莫名其妙。但他也没有管成沅君,而是上前两步,走到一处塔尖。晗宝阁是阁楼,覆有琉璃瓦,但顶端特地做了个宝顶,有夕阳来时,琉璃瓦是金色的,宝顶在金色之中,像埋在宝藏堆中一样。 外面的人就差围着云顶台搬个桌椅瓜果,各怀心事。里面的人在做什么呢?里面的人,什么也不知道。 江原沉沉做了一个梦。原本他不该在做梦的,因为江原还记得自己拉了白晚楼,说要带他走,虽然那不是真的白晚楼,不过是他困于心境处的一个幻影。而风势渐大,有阻拦之意,江原一把拉了白晚楼,本想看看他是否安好,一回头,却发现自己拉的不是白晚楼。 不知几时他手中握着的竟然是个孩子。齐身短褂,胸前带了个金锁,小手被攥在江原掌心中,一双眼睛乌溜溜地望着他。 “……” 江原松开手:“你是谁?” 再往边上看,却发觉这里草长莺飞,奇花异草无数,有结伴而行的鸟从空中飞过。遍地的凤栖花,上面停着莹莹烁烁的小蝴蝶。 竟然不是冰原。 这里是栖凤谷。 是江原再熟悉不过的地方。 他不是正要带白晚楼走?为什么会忽然在这里?难道这里也是一处心境?他并不认识这孩子,这孩子是白晚楼吗?江原一时心中涌上许多问题。 那究竟是他在白晚楼的梦中,还是白晚楼在他的梦中。先前所见如果是假,那现在是真吗?庄生晓梦迷蝴蝶,江原忽然之间糊涂了。 江原一松开手,那孩子便跑了开来,一头扎进花丛中,去扑蝴蝶玩。江原看着那孩子在那里扑蝴蝶,而此处树木茂盛,他伸手摸上一棵树干,树皮褶皱,触感鲜明,就连那暖洋洋的日头,也很真实。 说来,他离开西域半年都不到,却觉得已经离开很久,往日往昔,竟然像一个梦。重湿旧地,叫江原抚着树干,勾起了故乡的回忆。 便在此时,那个孩子迈着小短腿跑过来,伸长了手,手里是一朵凤栖花,凤栖花形似凤尾,开了遍地时,就像凤凰展翅。纵使心有疑惑,江原还是蹲下身,摸了摸他的头:“给我吗?” 孩子点点头。 江原笑道:“多谢。” 既而伸手要接过来,那金锁却在眼前一晃,一下子吸引了江原的注意力。江原正欲看再仔细一些,到手的花却忽然扑扇着翅膀,成了一只紫色的小蝴蝶。再望过去,那个孩子忽然成了薛灿。江原的手一滞,没能捉住那只蝴蝶,它便自指缝间挣扎着溜走了。 他猛然倒退两步,一背撞上了树。 后背生疼。 像真的撞到树一样。 江原面前,正递着蝴蝶的薛灿一脸诧异:“江原?江原!你在干什么?我问你这只蝴蝶怎么样,能不能和金非池打一架?你说是他的蝴蝶好,还是我的蝴蝶好?” 什么蝴蝶。 他分明没有要看蝴蝶。 江原下意识道:“那个孩子——” “什么孩子?哪有孩子?这里不就你和我吗?”薛灿笑道,“你是不是傻了,连我也不认识,竟然还认成了小孩儿?” 不,不是。 不应该啊。江原看着薛灿,后退了两步。忽然一头扎进花地中,任薛灿在身后喊着他。只顾着在那里翻找。 他的手心空空的,好像少了一块,心里也空空的,没有着落。但是江原找遍了,四处都没有那孩子的踪迹,就像从来没有出现过,是他看错了,这里从来只有他和薛灿。 薛灿看着他:“你在找什么?找我吗?” 随着这句话,面前的薛灿,忽然像变成了两个人。一会儿是成年的薛灿,一会儿是那个乌溜溜望着他的娃娃,一个问他‘我的蝴蝶怎么样’,一个又递给他凤栖花。 来回反复间,江原几乎觉得自己脑子要炸开来。他捍着自己的额角,觉得自头至眼角,都胀痛不已,直到一股温凉的感觉抚上他的额头,替他梳络着神经,叫他渐渐放松下来。 “你是不是找我啊。” “江原?江原。” 花要远去,蝴蝶远去,薛灿也远去,这里的阳光不再暖洋洋,但江原的心中却没有那么纷乱。额间温凉中,他的意识逐渐缥缈,渐渐闭上眼,一头栽倒在那片花田里。 花的幽香叫人宁静,而唇上凉凉的,仿佛是落下了甘霖,叫人忍不住想要汲取更多。 人在将要渴死时喝到的水,总是最甘甜的。江原喝过这种水,在他快要渴死的时候,那段意识不清的时间里,他喝过的水就十分甘甜。后来江原再没渴过,也就再没有尝到过。但那种甘甜是记在骨子里的,叫他如今更加索求起来。 白晚楼睁大了眼睛。 他猛然抬起手,欲要掐上江原的脖子。但口舌被撬弄开的感觉,叫他既震惊又茫然,一时之间竟然没能先下手。不下手就失了先机,反而叫人得寸进尺,再推开就难。 …… 他只是忽然犯起好奇心,俯下身听听对方在昵喃些什么而已,却一把被攫下行此渡气之事。实在令人始料未及。 作者有话要说:江原:(咂嘴) 成年人做正经事的一万个理由【 第51章 叫我晚楼 白晚楼比江原醒的早,他醒来时,江原还倒伏在他胸前。白晚楼眼睛未睁时,只觉得胸前像压了一块大石头,叫他在昏睡中十分不安稳,梦里都在握着剑砍石头,差点就要发疯。结果醒来一摸,原来这不是石头,却是一个人。 幸好没有果真拿剑。 不然此人就要变成两半。 但这个人,白晚楼是不肯叫他变成两半的。 白晚楼刚想将人推开,却觉得手下皮肤冰凉。冰凉不该用在江原身上,他身上应该总是温温热热,那丝暖意,是白晚楼从未获得过,又有些眷恋的。原本要推开的手,便换成了扶。他生平难得犯起好心,将人扶躺在地上,又脱下自己的衣裳,替江原盖好。 做好这些事后,白晚楼就跪坐在一边,端端正正看着江原。躺在地上的人大约是因为背后受凉,睡梦之中并不安稳,皱着眉头,昵昵喃喃。 白晚楼依稀听到什么‘薛’什么‘灿’,他皱起了眉头,抿抿嘴道:“叫他滚。”声音低且沉,却带着狠劲,即便是地上无意识躺着的人,亦忍不住一个哆嗦,强烈的求生欲令他闭了嘴,改口念了一声‘晚楼’。 白晚楼这才舒展开眉头。 接下来就听不清了。 江原是会说梦话的,还会陷在梦魇里。先前白晚楼与江原同住一屋时,江原睡觉,白晚楼会自己爬起来打坐,直到天亮再躺下去。那个时候白晚楼就发现了,江原睡觉并不安稳。只是江原自己不知道,第二天醒来,也从来不提。 如今江原一个劲在那嘀咕,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微笑,叫白晚楼犯起好奇心,不禁凑上前,要听上一听。结果就被按住了头,像干涸中遇到甘泉而拼命逮住不放的人,一个劲汲取他口中的空气。空气有什么用,陷入梦魇的人总是没有道理的。 白晚楼本试着替江原渡一口真气,结果差点被吸干。忍无可忍之余,抬了半天的手最终没忍住要落在江原脖子上,对方却身子一沉,脑袋一歪。 …… 逃过了掐脖之灾。 江原浑然不知自己逃过一劫。 他这一觉睡得那叫一个百转周折,千丝万缕。白晚楼也好,薛灿也罢,又是蝴蝶又是花,仿佛落进一个又一个的梦中,不知哪个是真,哪个是假,累的他差点醒不过来。 幸好后来算是安稳,明月入梦,清风徐来,叫人心旷神怡,没再见什么奇奇怪怪的人。这一觉苏醒,不但不憋闷,反而觉得周身暖意洋洋,连带身体也轻松不少,先前为化解连照情内劲压下的疲惫全数不见。 此间畅快徜徉,叫江原睁开眼时,一瞬间还以为自己仍在栖凤谷的花田之中,有故人相伴,不知人间忧愁。片刻后,江原下意识摸了摸脸。 江原还记得他曾闯进白晚楼的心境,见那里风雪满天,白晚楼孑然独立。风霜打来的触感似乎还有残留,但伸手触摸之处,是半点不见踪影的。如今一想,那究竟是真,还是只是他于庄生处讨来的一个梦呢。 但梦是假,现实为真,这里没有风雪,也没有蝴蝶,只有一汪水池。此地无人,只有潺潺水声,世界竟从未觉得如此安静。 一件衣裳自他身上滑落下,江原心中一动,将它拾起来。入手冰凉软绸,袖口缀着银丝珍珠,是白色,他从来没穿过的颜色。但他在一个人身上见过。这上面缀着的珍珠,应当与那人鞋面是相配的。 江原握着衣裳起身,左右四顾不见白晚楼踪影,遂穿过一片花色,一路辗转寻去,鬼使神差便来到‘浮海云生’。 晚风之中,那里站着一个人,似乎正在出神。 白衣凛然,只能是白晚楼。 他果然在这里。 江原先前纷乱的心在见到白晚楼那一刻,仿佛安定了下来。他定了定神,将脑子里金非池薛灿等闲杂人等纷纷给踢了出去,这才喊道:“白长老。” 白晚楼微微侧身,天光自他背后而来。天地之中,只站了一个白晚楼,就像亘古不变的雕像,长久地伫立在此,孤独而寂寞,在等什么人。 江原看的愣了一愣,待回过神,才上前去。 白晚楼看起来面色莹润,神色安然,较先前好了很多。他敛去身上的冷意后,就像是经过打磨的玉石,原本碰着就扎手,而今少了那层刺目的光彩,反叫人端详再三更觉细腻起来。 江原本顺手往怀中一摸,想去摸血丹,摸空才想起来,药早就给白晚楼吃了。他摸了个空,算算到如今才是回来后同白晚楼说上第一句话。便说:“你好些了吗?还痛不痛?叫你等一等我,你怎么自己跑到这里来了?等久了么?” 一通话,说得又急又快,又气喘吁吁,看上去确实是急着赶回来的模样。 江原耽搁的久吗? 不久。 他自出了云顶台,一路往连照情那里去,又马不停蹄地赶回来,如果不是被薛灿与顾青衡绊住脚步,想必会更快的。心里想要回来,不曾耽搁片刻,又岂能说离开的久呢。 等待是这个世间最为枯燥乏味的事,也最为安静。白晚楼在这里,日日夜夜见东起日升,西边落暮,不分时间昼夜,习惯了长久的沉默,时间对他而言,最没有意义。江原回来也好,不回来也罢,不过是江原自己一句话的事。 而人生在世,十之有九,皆是谎言。剩余那一分的真实,少得可怜,又可遇不可求,可求难坚守,坚守没结果,有了结果也是痛彻心扉。 但,毕竟还剩一分可能。 江原见白晚楼负手而立,明知依对方的修为,根本不惧寒冷,还是觉得于心不忍,将那件外袍抖开搭在白晚楼身上。“我醒来不见你,你几时醒——” 话至此处戛然而止。 喉间像被什么卡住了。 卡住他的不是白晚楼的手。 白晚楼没有掐他的脖子。 能叫江原说不出话的,只能是白晚楼这个人。 白晚楼离他如此近,非常近,近到能数清对方长长的睫毛究竟有多少根,是不是能在上面停一只小蝴蝶。而他眉眼口鼻无一不端,发丝扫在江原颊侧,连身上淡淡的冰霜之意都能透过衣裳传过来,呼吸都能交融。 江原本已按捺下来的心湖顿时像掀起了滔天巨浪,方才踢得远远的金非池逮住空隙就钻了回来,那句‘你还未与他这个那个’,连同曾经触摸过的细腻光滑的皮肤,一并在江原脑海中来回蹦哒跳跃,宣告着自己的存在感。 江原没有要往那方面去想的。 但他莫名就往那方面去想了。 江原默默在脑海中念。 老和尚。 臭道士。 很好,心如止水。 顾青衡。 花蝴蝶。 这个那个—— 不不不。 下一刻白晚楼所为真的叫江原面色轰地一下烧了起来。因为白晚楼伸手抱住了他,而后道:“你叫我同你一起走,是什么意思。” 这分明是江原在白晚楼心境之中说过的话,白晚楼却说了出来。他还记得,难道说那不是一场梦,那都是真实?原来江原真的见了年少练剑的白晚楼,也见了在冰原之中默然伫立的白晚楼?但他将白晚楼的过去瞧了个底朝天,不但没有被掐死,还被问是什么意思。 他—— 心若是能跳出来。 江原的心恐怕已经飞上了天,寻不见了。 说时简单,解释时难。 江原也不晓得自己什么意思。 他只是顺着当时的心境就这么做了,不愿白晚楼一个人在风雪之中。 江原干巴巴道:“那是为了救你。” 白晚楼有样学样,抱了江原,问:“这又是什么意思。” 江原嗓子发干,说道:“那也是为了救你。” “那这样呢?” 白晚楼低下头,轻轻碰在江原唇上。 如今白晚楼做的,都是江原做过的。 白晚楼也抱过江原,在雷阵之中。那是情急为了救人,救人之时,当然什么都不用考虑的,而且犯起疯病时的事,白晚楼记得不多。他只是方才在这里吹风吹了很久,隐约想起来,似乎是有过一段时间,颇为依赖江原的。 但疯之后的事,白晚楼记得就清了。 比如在心境中,江原抱过他。 在先前不久,江原与他渡气。 如果是别人对白晚楼这样,眼下已身首异处了。但这个人是江原,江原做事,白晚楼总是很有耐心。江原若喜欢一样东西,只要一分,白晚楼会给十分。 江原采玉,白晚楼给他金山玉海。江原喜欢月色,白晚楼便将月色握下来送给他。但玉别人也能送,月色谁都瞧得见,如今江原要与他渡气,气不能随便渡,渡多了白晚楼也会死。所以白晚楼就想问一句,江原是什么意思。 他若果真喜欢抱,那就抱久一些。 若果真喜欢渡气,适度的也可以。 白晚楼做事只讲结果,不问缘由,只管自己喜好,不管别人意愿。他第一次想等一个人,对人有交待,但没能等到。那么这一次,他头一回问别人一件事,是不是也会同那一次一样,等不到人,也没有答案? 江原视线落在白晚楼血色淡薄的唇上。 这个人,人虽然冰冷,又动不动就要掐人脖子,但唇却是柔软的。江原不是没有触碰过,先前给白晚楼喂血丹时,便是这样将药以嘴相渡,但当时一心想着救人,并没有想太多。如今回味起来忽然觉得那种感觉份外真实,好像就在眼前。 他本不掺杂狎昵之意,但忽遭此问,两种滋味同时涌上心头,江原一时之间心绪纷乱复杂,哑了半天,说:“那也是因为要救你。” “那——”白晚楼伸手按上江原的心口,道,“你心跳得这么快,也是为了救我。”但江原的心跳得这么快,是救不了白晚楼的。一颗心跳在别人的胸膛里,又怎么能救另一个人呢。 江原顿时攥紧了手。 他心跳得这么快,不止是因为手里有一只兔子。更是因为心里有一只兔子。它在那活蹦乱跳四处溜达,搅得他心神不宁,一时之间连话也答不出来。因为他现在思来想去,满心满眼,若要说回答,也无从回答,但要开口,便只想着叫一个名字。 白晚楼。 多的也不说。 但凡好像叫这个名字,心里就涌起无上的喜悦,比见到了天下第一的美人还要来得高兴。也但凡只有见这一个人,就胜却人间美景无数了。 “这不是为了救你。”江原眼中映着白晚楼,他低声道,“因为我有些紧张。” 白晚楼也低声道:“为何紧张。” “你离我太近。” “你离连照情也近。”白晚楼道,“你与成沅君也近。” 江原道:“他们当然不一样。” 白晚楼道:“他们会叫你渡气?” 渡气? 江原一愣。 白晚楼便又在他嘴上碰了一碰,但这回没有退开,而是学着方才江原的样子,交缠间渡过一口真气:“你对他们这样?” “当然不会!” 江原一口真气吸得猝不及妨,面色染得绯红,眼睛亮晶晶的。白晚楼没有见过山下的烟花,但他觉得这双眼中的光彩就很好看,应当不比那山下的烟花来得差。 “白长老。” “叫我晚楼。” 作者有话要说:敲黑板! 无情宗的宗旨是! 来——往往往往往XD 节日快乐呀,前一万(?)名有小惊喜! (人人都是欧皇系列) 第52章 不能这样 白晚楼不是没有执着的要江原叫他的名字。 这句话从前白晚楼就说过。 但那时白晚楼犯着疯病,连自己都认不太清,莫名因着固执,不愿意江原叫他‘白长老’这样疏离生分。一个犯了病的人,你同他有什么道理好讲,又何必计较呢。江原只顺着白晚楼的固执叫过一次,后来就也抛之脑后。 若要算起来,这是白晚楼第二次这么说。 但这次他没有疯,十分清醒。 他想听江原叫他的名字。 之前情急之下,江原已叫过许多声‘白晚楼’,但如今这种情境,念那两个字,莫名叫人面上染一层血色。他心跳得快,脸也发烫,舌尖滚了半天,才叫了一句。 “晚楼。” 江原从没有如此亲近叫过别人。 即便是薛灿也不曾。 来无情宗前,江原在栖凤谷呆了大半年,这大半年间,多数时候只有他一个人,与这谷内清风,遍地摇曳的花草,还有那一对,据说是害他摔伤了脑子的夙鸟。 偶尔还有薛灿。 栖凤谷不进外人,能进来的当然只有薛灿。薛灿说他从树上摔下来,摔伤了根骨,身体没有调养好,最好是静心调养,并不赞同江原出谷。 如是自己要死不死,江原是不理会的,但薛灿道:“我为了替你治伤,把自己搞成这个模样,你不顾自己死活,难道也不念着我的情分吗?” 他伸出脉叫江原把,的确有伤在身。 而江原自己调息过,行气有阻,郁结不通,非朝夕所能化解。又薛灿说的不错,总觉得不该就此浪费别人的好意,就没和身体过不去,转而听了薛灿的话。 除却刚开始那段时间薛灿时时陪在江原身侧,以防他突然又犯病,后来江原身体好些后,薛灿就不常来了。他忙,忙起来十天半月不见踪迹,回来时身上还带血气。 西域不太平,总有些七七八八的事需要薛灿去操心。江原能理解,因为他素来不爱管这些事,从前只负责打架收拾人,具体怎么摆平,都靠薛灿舌灿莲花。而到后来有不识趣的人闯进谷来找薛灿麻烦找到江原头上,江原也处理地很干脆。 头一回江原刚把来人吊在树上,薛灿就一脸紧张追了来。见江原无事,才松了口气。江原见薛灿一脸紧张,还忍俊不禁。他那时已然以罗网覆眼,瞧着像是半个瞎子,要是背后再背个箩筐举个幡,就是个假半仙,算命不要钱。 “你担心什么,难道怕我打死他吗?” 薛灿命手下将人抬走,才道:“当然是担心你,可惜你没有良心,不能体会我的好意分毫。我即便是果真担心,也是白操心的。” 江原坐在树上晃着腿,叹了口气:“我还是情愿摔死了,也好过现在你天天在我耳边念叨。”欠人命容易,欠人情难啊。 不过这话在见到薛灿不悦的神色时,江原也识相地不说了。毕竟薛灿对他是真的不错。即便是忙,也总是情愿呆在谷中多陪伴他。是江原不喜欢因为自己的事拖累到别人,就只作不理会薛灿,好叫薛灿走。 但一个人又确实无趣,江原就成天研究那一对据说是害他从树上摔下来的鸟,若非后来被他寻到一个合理而正当的理由,一个人溜出西域来中原给薛灿上演一出报恩戏码。这两只鸟大约会被他拔了毛煲汤喝。 薛灿曾无数次说:“江原,你没有良心,我这样对你,你半点动容都没有,还时常要赶我走。我真的怀疑你究竟当不当我是朋友。” 江原道:“我若不当你是朋友,你是怎么自由来去这栖凤谷的?这里是谁的地盘,进谷者死,这条规矩难道你忘记了吗?” 薛灿便不说话了。 因为栖凤谷是江原的地盘,别人不能进,进来走不了几步路,就会迷失在这片凤栖花海之中,永远找不到归途。薛灿能进,当然是因为江原。 江原这个人,你对他好一分,他嘴上不说,心里能记三分。薛灿救他,他可以把命还回去。可江原要对一个人亲近还是冷淡,却不是时间长短就能够影响的。所以如果是薛灿对他做这种事,恐怕会在惊愕之余,被江原打死。 早前在栖凤谷,薛灿同他开玩笑说双修时就被江原一口回绝了。世间美人如此之多,江原没有喜欢过人,即便是爱慕颜色,也是见之即忘,并不放在心上。除了年幼时说过诨话。 但那个诨话,也并不当真的。不过是瞧不清人,又年纪小,从而胡言乱语。 其实那时候江原懂什么呢,只以为他是男的,那是个女的。两个人在一起,就是一男一女,像那对鸟一样,会生一个蛋。那个蛋变成一个娃娃,便有了家。江原自出生起就是一个人,天生地养,他当然也想有个家。 然而岁月流逝,后来江原就没了这念头。 但白晚楼不一样,从最开始就不一样。 江原一开始对白晚楼好奇时,甚至都不曾见过他。只是从薛灿嘴里听到无情宗,便留心多听了一句,然后就从那一溜长串的名字中,记住了白晚楼。 如今想来,中原有无情宗,蝴蝶谷,药谷,三个地方他可以去,为什么冥冥之中先选择了无情宗呢。难道果真只是因为此处有忘忧丹?还是因为,正好有个合适的缘由,叫他可以来这个留下印象的地方,亲眼来瞧一瞧,看一看? 无从说清。 或许两者兼有。 可能是因为像白晚楼这样疯起来连自己都打的人,竟然会既救他,又对他好。也可能是因为这样强大的一个人,孤零零有那样柔弱的一面,总之种种,都叫江原上心。 上着心上着心,就上了心。 江原叫了一声‘晚楼’,方说:“你不能这样。” “不能怎样?” “你方才做的这些事,并非同任何人都可以这么做的。有的事,只有和亲密的人才能做。你有师娘吗?你若是有师娘,你师父就只同她做这一件事。” 江原说完,却见白晚楼只是看着他,江原这才想起来,白晚楼既然光明正大,敢于在人前对他如何亲近,必然是不受拘束,想如何就如何,但不一定明白其中道理的。 想来白晚楼疯的时候,没人教导他男女之事,而在疯之前,年岁又太小,他那个不着调的师父可能来不及教他就嗝屁了。所以白晚楼不知道这些,江原一点也不奇怪。 西域花样多,江原也是见多了才知道这些,其实自己也没真枪上阵。他只是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他竟然替了白晚楼那老师父的职,要教白晚楼什么是亲密的事。 固然先前白晚楼所为,叫江原心头跳得极快,但江原不欺负无知者。他只是耐心地告诉白晚楼:“渡气不必以口相哺。只有伤重含咽困难,又情急之下,实在没有办法的时候,这或许是一种途径。”而修道中人,一般不会出现这种情况。 江原细细说来,自觉已经将种种可能说了一个遍,末了想到一事,便又加紧补充:“但若对方是个女的,你无论如何也不能这么做。若是这么做,之后就要娶她的。” 无情宗很少有女弟子,稀有的很。就算曾经有,但不论是晏齐,还是连照情,甚或是云行,都不是怜香惜玉的人,多半也不曾有过温情,大约在踏进内宗的门前,就吓回家了。 白晚楼道:“为什么要娶她。” 为什么? 自然是因为这是极亲密的事。若是叫人亲了,或是叫人看见了,又不对别人负责,岂非是对人家大大的不尊么?但白晚楼可能真的能做出这种事。大约没有几个女儿家愿意被他掐着脖子说滚。 江原道:“没有为什么。” 白晚楼道:“那你呢?” “我什么?” “你娶女的。” 江原震惊道:“我当然没有。” 他长这么大,连雌鸟都只见过那么一两只,何况是人呢。自水中将白晚楼捞出来时,所触肌肤细腻,都是揪着衣服并不曾轻薄。即便是喂药,也是情急之中不得不为之。连对白晚楼都是如此,何况是对别人,不被他一道雷劈死就不错了。 江原自觉说的是实话,却莫名从白晚楼眼神中看出了不信的味道。 “你有。”白晚楼道,“你说娶她。” 娶—— 江原在如芒刺背的眼神中硬生生想出这么一个人,顿时觉得自己给自己挖坑,实在是哭笑不得。他道:“不过是半大小子的话,不能当真的。”何况这也已经是永远不可能的事。 “你没有同她渡气吗?” 江原斩钉截铁:“当然没有。” “也不会和别人有?” “不会!” 白晚楼:“为什么不会。” 江原简直头大:“哪有什么为什么!” “那你只同我这样?” “我当然——” 江原话未说完,眼见白晚楼有凑过来的意思,比起惊喜,更像是惊吓,顿时往后一退,就撞上了石栏。 这口真气已经渡得够够的了,再渡下去,恐怕要补过头。只是江原心里是这样想的,但谁能知道,其间震惊与躲避之意过于明显,叫白晚楼看在眼底。 白晚楼看了会儿江原,便退开了一些。原来如此,江原所做所为,都是为了救他。但他不需要别人救,白晚楼如果需要别人救助才能活下去,恐怕早就死透了。 看来,白晚楼已经要到了一个答案。 也明白了江原的意思。 只恐怕江原想要的这个东西,他是不能以一还十的给了。因为真气给多了,白晚楼会死。但若要白晚楼让别人同江原做这个事,恐怕别人会死。 江原既然无意,他又不需江原时时来救,自然不需要执着于要一个答案。原本白晚楼有一些失望,他很少失望,唯一失望的,是在得到万仞剑之前,那柄长剑过于脆弱,不能叫他随心所欲的使唤,还断了。 如今大约是,原来江原同他搂在一起,又要渡真气,不过是尽人事看天意。 白晚楼已经打算走了。 却听江原说:“我当然只同你做这些。” 白晚楼的脚尖只伸了半步。 江原浑然不觉。 他只是有话还没说完。 “我当然不会同别人做这些。他们和你怎么会一样呢。我看见他们,便同看见路边的石头一样,没有任何区别。既不会愿意与他们做这种亲密的事,也不会像看见你一样。”江原心要跳到嗓子眼,声音越说越低,到最后,只说道,“心里欢喜。” 欢喜。 江原说完,似乎是怔了怔,自己心中又将这两个字慢慢咀嚼了一遍。随着咀嚼反复,他眼睛越发明亮起来,闪着喜悦的光芒,叫人忍不住想一看再看。江原的眼角,从刚才起就有些淡青色的纹路,不甚明显,眼下越发鲜明,就像是绣了两只青色的蝴蝶翅膀。 此间妖异之处,叫白晚楼视线落在上面。但江原没有发现。 他只觉得自从说出那两个字,心里就像浸泡了蜜水一样,方才被白晚楼亲了又渡气的地方,分外甜蜜,就像是从前尝到过的甘霖。即便是先前有些忐忑不安,有些不知所措,也全数消解了,无比祥和安定。 在与白晚楼反复纠缠间,江原忽然明白了一件事。他对别人不愿这么做,是因为这是极亲密的事,只有双修的道侣,或者要成家的人才会做的。 就如江原同白晚楼说的一样。如果他对一个女娃娃做了,便要娶她,但江原不愿意。那他对白晚楼做了呢——江原不但愿意,心里还很喜欢。他同白晚楼行这等那等事,就算生不出蛋,也要成一个家,变成一家人的。 从此他们就是这世间最亲密的人。 生也在一起,死也在一起。 像那对差点被他扒光了毛煲汤的鸟一样。 “白晚楼。” 不同于年少时胡言乱语,江原忽然之间明白了些什么,一时高兴,一时忧虑,高兴于春风得意,忧虑于他的老毛病。他只不过多看别人两眼,晏齐的屋子就叫雷给炸了,如今他这么喜欢白晚楼,岂非连看也不能多看一眼。 他念了白晚楼的名字半天,一时不知道应该再说些什么,只是想到白晚楼所作所为,既不懂又直接,说抱就抱,说亲就亲,实在危险的很,便抢先一步道:“你与我做的这些事,一定不能再同别人做的。” 作者有话要说:江原:真高兴。 天雷:我也高兴。 【您的快递打包完成,正在出库中,电力很强,请注意查收:)】 第53章 捉个正着 这话实在是说的没有必要,江原只需看看白晚楼波澜不惊的神情,便晓得多虑了,白晚楼当然不会与别人做这些事,更不会耗费自己的精力去渡气,若非是江原,只怕别人在进入这里之前,就已经死了无数回了,哪里还能碰到他。 来则有往,江原与白晚楼会这样,究竟是因为江原先对白晚楼好,还是白晚楼先对江原不错,实在也说不清。反正现在的结果,江原很喜欢。 江原笑眯眯看着白晚楼,觉得自己果然应该早点摘了这罗网,这样才能将白晚楼看的更清楚一些。他虽然认识白晚楼才不久,却总觉得已经认识了很久一样。若说先前不过是因为一时好奇,继而难以放下,如今白晚楼非将他的心里话逼问出来,便一下觉得不一样了。 想到先前还嫌白晚楼麻烦,不愿意照顾他,江原觉得自己真是傻。中原是个好地方。他真应该早点来,如果早点来,白晚楼就不必在这里孤单那么久。 书上说,看喜欢的人会越看越好看。江原也不知道,是因为他喜欢白晚楼,才觉得对方如此叫人流连不舍,还是因为白晚楼本来就好看,才更叫他喜欢。他不过是望着白晚楼,风那么大,本应该吹得他很冷,但一时也顾不上,似乎光是两人站着,就能站很久了。 “真奇怪。”江原说,“竟然没有打雷?” 这种安静实在难得。 这回白晚楼开口了。 他道:“何故有雷。” “你不知道我的毛病,我没同你说过。”或许说过白晚楼也不记得,江原笑道,“我这个人,倘若见着好看的人,天上就要打一道雷。如果人很好看,便打两道。从前云行师兄和晏峰主都吃过这个苦。我来此之前,因为急着要找你,便将晏峰主的屋子给打坏了好几间,把他气得不轻,差点要找我拼命。” “但是你这么好看,我越看心里越欢喜,竟然半点动静也没有。”江原道,“你说是不是很奇怪?啊,我知道了,他们一定恃强凌弱,不敢找你的麻烦。” 同样的理由,江原对着别人说过两次。只是一次是吓唬云行,一次是糊弄晏齐,虽然都是真话,却疏离有礼,一腔机关算尽,骗了云行的酒,又进了晏齐的门。但像现在这样,拿这为之奈何的破毛病开玩笑,只为了逗人开心,倒是破天荒头一回的。 可惜这个玩笑只有江原笑,白晚楼却没有笑。他不但没有笑,甚至眉梢眼角都十分凌厉,叫人看了就胆战心惊,如果再被他瞪上一眼,连腿都会软下来。 白晚楼道:“你担心这个。” 江原半开玩笑道:“是啊。” 言语之中,其实有些遗憾。他不曾见过白晚楼露出笑容。像是在心境之中那样明媚而灿烂的神情,果真只是在梦里,在这之前没有见过,以后也不知道有没有机会。 白晚楼不知道有没有留意到这一分遗憾,他只是若有所思,不禁意间,指尖轻轻拂过石栏,石栏上就是一层薄薄的冰霜。须臾一下顿住,在上头按出一个浅浅的坑来。 江原只是稍有些遗憾,也就过去了。因为他知道白晚楼的性子,晓得这位白长老如今已经算是温和,又岂能一步跨到天上去,图求更多。倘若一个人开心,不由自主就会笑的,或许白晚楼还不够开心。如果是他常年受病痛困扰,也不会开心。 原本江原还想同白晚楼说些别的什么,比如他有些想告诉白晚楼,其实他不是中原的人,他的故乡有些远,他来无情宗,是想看看这里的丹药是否果真像传闻中那么神奇。江原以为,他一没做见不得人的事,二不曾对不起无情宗,并不必要遮掩。而且既然要同别人在一起,当然是要清清白白的在一起。 但是江原刚要开口,白晚楼忽然凑上来,堵住了他的嘴。 这本该是一桩令人高兴的事,但江原很快就皱起了眉头。他察觉白晚楼这一回,是果真在与他渡真气。白晚楼所修灵力流转与江原并不适配,但真气不同。它是一种无形的气,遇谁便化入谁的血肉。所以有些魔修会以吸食他人灵力为生,就靠这个道理。 一回是无意识。 二回是无知。 三回再索求无度便没有必要了。 何况真气这种东西,又不像双修于双方都有益,最多对江原有益,对白晚楼,却远远是弊大于利。 江原皱着眉头,本要推开,白晚楼却按住他没动,须臾江原只觉得唇舌之中被推了什么东西,圆不溜秋。他才觉得不对,就叫白晚楼在喉间一点,咕嘟一声咽了下去。白晚楼这才撤开,面色有些微微发白,却道:“给你。” 又—— 这回又是什么。 是石头,还是天上的月亮,莫非仍是什么粥汤吗?不论江原有多少旖旎的话,此刻也都咽下去说不出口。他一把扶住白晚楼:“这是什么东西?你怎么了?”先担心的倒不是白晚楼是不是害他,吞的是不是毒药,而是白晚楼。 可是对方将他微微一推,而后盘膝而坐,兀自调息。他的脸色发白,唇也不再水润,微微发干,同先前的模样判若两人,仿佛刚才那一口真气,花了他极大的精力,叫他像失了灵气的白梅,迅速枯萎干涸起来。 而在此寂静之中,江原听得一声细微的裂声,他抬眼望去,山河平静云雾缥缈,并没有任何异样。江原不过是略略抬头看了一圈,就将注意力重新放在白晚楼身上。 在这里说了这么久的话,一时被冲昏头脑,竟然忘记他二人究竟为何才在这里。分明是才从苦痛中走出来,连伤带病,连好没好全都是两说。 江原差点以为白晚楼又要跳到水中,浑身结起冰霜,若再如此,若是连他的血丹都无法治好白晚楼,江原又能做什么?幸好白晚楼不过片刻脸色就恢复了正常。 待白晚楼睁开眼,江原才道:“你没事吧?” 白晚楼道:“没事。” 江原不放心:“真的没事?” 白晚楼不答,只道:“连照情打你了。” 江原一愣,心道他怎么会知道。而后一想,哦,为了炼丹,他特地将连照情的功力压制在血脉之中,白晚楼方才那一口真气,在他体内过了个循环,自然轻而易举就知道,残留在江原血脉中的功力是谁的。 但这事其实也不怪连照情,江原不过是炼个药,顺便替白晚楼抱个不平。 江原道:“他知道你身体没好,却还骗我说好了,师父不在,身为师兄理当为兄为父,却不尽大师兄的责任,任你一个人留在此处煎熬。我不找他说话找谁?” 这个话说的理所当然,理直气壮,好像白晚楼就是不应该受这委屈,他替白晚楼抱不平,就是应该的。 白晚楼怔怔看着江原,半晌道:“他没有错。” 白晚楼站起身,负手于身后,便在晚风之中孑然独立。他道:“你知道,为何这里永远安静,没有雷,没有雨,连个活物也无吗?” “……”江原一怔,这才发觉,此地确实分外安静。原来他之前在水池边听到水流潺潺声,觉得安静无比,并不是错觉。按说有草有花的地方,便会生虫,到了晚时,虫鸣阵阵,这里却连动静也无的。他道,“为什么?” 白晚楼道:“因为这里是阵阳。” 便如八卦有生死门,大凡道门都设有阵,分阵阴阵阳,阴阳结合,才叫这护门大阵活转起来。山之心脉,阴阳协调,譬如人之血液,汩汩流动循环。山间钟灵毓秀,灵力滋养,之所以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正在此处。听着是极佳之地,但只有一个缺点,凡有活物,皆化作灵气,供奉着这处山地。 所以这个地方,即便是江原,也呆不得多久。 你看连照情他来么?珠玉他来么?都不来。于他们而言,真气生于道元,周而复始,灵力可滋养再生,此地就有如饕餮,久留反伤。但于白晚楼而言,却好比沙漠绿洲。 因为他道元有失,生不出灵气,不算活物。反而倒行逆施,从中借了这灵阵的光,叫它的灵气在丹田中过一遍,极大程度缓解白晚楼的状况,不至于叫他体内干涸。 而且,云顶台外设有灵符大阵。 这灵符大阵,叫至纯灵力泄不出去,外面污浊之气又钻不进来,此地阴阳两遮,虽然明处,于卦象上,却像遁隐的甲子,是一处绝佳屏障,天雷亦无法窥探其中一丝一毫。 毕竟是一山灵脉所在,又是白晚楼养伤之处,倘若不是绝佳宝地,连照情又岂会把白晚楼安置在这里。天天打个雷,是嫌白晚楼疯起来不够快吗? 江原这才明白。原来不是他的毛病好了,而是因为这里藏得太深,根本叫人无从发觉。 他也终于明白,为什么白晚楼会回来。为什么晏齐不奇怪。为什么连照情知道他要带白晚楼走时,神情很是古怪,既想要说些什么,又什么也没说。原来他那样的豪言壮语,在他们看来,不过是小孩子过家家,是个不能当真的玩笑话。 要白晚楼的命那么难,又那么简单。江原几乎是已经将白晚楼的命拿捏在手中,两次有余,轻易便可割舍。他仿佛知道了什么惊天大秘密,又觉得,还是情愿不知道的好。 白晚楼大约瞧出江原的叹息,叹息于他只能在此地才获得片刻安宁,但白晚楼觉得这实在不必。他不必江原叹息,江原也不必叹息自己。但见江原眼角的青色花纹已逐渐消退,瞧着与常人无异,说道:“你不用呆在这里。” 江原蹙眉想了半晌,咬着唇笑开来:“那不成,我已经在连宗主面前放下了话。”他说倘若白晚楼在山外,他便在山外,若是白晚楼在山内,他就在山内。他同白晚楼在一起,是天经地义。固然当时是特别为了激怒连照情,却也半分没有说错。 江原是叫这先天条件后天毛病困住的人吗? 不是。 如果是,他便不会一怒之下扯下罗网,情愿叫雷劈死,也不肯将它戴上了。天下间,唯有江原自己能困住自己。他想走就走,想留就留,就算眼前是悬崖,别人叫他不要走,他若是要跳,还是会毫不犹豫跳下去。 “我同连宗主说的话,不是为了你,是为了我自己。”江原请白晚楼随他一道去故乡,又请他看山下的烟花。君子既出,便不会反悔。这个地方,困不住江原,也不会叫他困住白晚楼。“不过,恐怕要委屈你在这里还要多呆一阵子。” “我当然也——嘘。”就在他二人说话时,江原噤了声,他先一步,将白晚楼拉到了身后。白晚楼任他施为,只是瞧了瞧江原紧紧拉住他的手。 外面忽然传来凌乱的脚步声。 有两个。 除了江原和白晚楼,这里不应该有第三个人。此时跑来不知死活打扰他们的会是谁呢?江原悄悄蜷起手指,便见隐蔽的花丛后,倏忽转出来两个人。正是珠玉同璧和。 江原眨眨眼:“珠玉?” 珠玉被唤得一愣,下意识应了一声,随后才反应过来,说:“你要叫我师兄。”珠玉这样的名字,是只有连照情才叫的。 他换回了那一身的珠光宝气,瞧起来像个大金元宝。原本神情焦急,但见白晚楼安然无恙,便神情一松。止住于此,恭恭敬敬将手放在胸前,道:“珠玉见过云顶真人。” 璧和也放下剑:“璧和见过云顶真人。” 江原一时大奇,看了看白晚楼。他不曾见过别人对白晚楼行礼。莫非只有长老是行这个礼么?先前他们见连照情,似乎也极为普通。而且,也是难得听珠玉璧和唤白晚楼这个名号。 白晚楼也不答应,他不过是站在此处,就叫人不敢逼视。如今的模样,就像是冬日里的风雪,打在面上刺骨的生疼,哪里有先前问江原这个那个的神情半分。 白晚楼淡淡道:“谁准你们进来的。” 珠玉似乎极为熟悉他这个模样,愈加恭敬道:“是因为剑气忽然止息,我与璧和久不见真人回应,生怕出了变故。”说着看了江原一眼,大约就是,变故就在你身边这么个意思。而后才道,“一时情急,才冒昧进来,还请真人见谅。” 剑气? 江原醒来时,便不曾见过剑气。 珠玉道:“既然真人无事,我们就出去了。” 白晚楼:“嗯。” 珠玉又同江原点点头:“小江。” 这么有礼,同他也要打招呼吗? 江原谦逊地点了下头。 珠玉道:“我是让你和我一起走。” …… 这个大喘气的毛病同连照情一样! 江原:“我不——” “你同他出去吧。” 江原顿时看向白晚楼:“可是你——” 在珠玉璧和几乎能吞下鸡蛋的震惊中,白晚楼按上江原的脑袋,与他渡了一口气。“我尚未调息完毕,倘若赶的及,我便能在三花大会那一日出来见你。” 要让一个人闭嘴。 太简单了。 直到踏出云顶台。 江原都摸着嘴,在那笑。 一扭头,珠玉与璧和看着他,眼神之复杂热切,倘若江原是根木头,已经被削成薄片丢进灶里燃起来的那一种。 江原:“……看我干什么。渡气你们懂吗?”说着袖着手,遗憾地摇了摇头,“你们一定不懂。这种事,毕竟不是人人都能做的。” 忽然一个声音凉凉道:“渡什么气,我懂不懂。” 江原:“……” 原来珠玉与璧和那个复杂的眼神看的是他身后的人。 连照情。 作者有话要说:江原:嗨。 情情::) 热心群众:解释一下! 江原:我—— 热心群众:好了解释就是掩饰。连宗主你听见了。 江原::) 第54章 阿弥陀佛 江原道:“……连宗主,好巧。”他往连照情身后看了眼,既谦虚又有礼,像极了初入宗门见不太多世面的小弟子,体贴地招呼道,“带客人溜达呢?” 连照情身后,慧根和和气气:“阿弥陀佛。” 一颗光头亮得能叫江原闭起眼来。 连照情当然不是一个人,他身后还有一堆人。慧根,眉如意,甚至是金非池,都是与江原分别没多久,还能热乎的叫出对方名字的模样。 如此浩浩荡荡,特别像是先前受了江原的欺负,从而依仗着宗主的面子,挺直了腰杆子上来讨债的。 倘若真是讨债,江原觉得自己很有门面。中原十大高手,这里就站了五个。岂非是天下的一半都站在他面前,还被他气的要死吗? 慧根笑道:“小施主,看来我们很有缘分。” 江原合了个掌:“老和尚,我喝酒吃肉,和佛门无缘的。” 并不想被你渡化,从而剃个光头出家。 连照情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目光流转之间,艳色不可方物。此处夕阳独好,他站在青山绿水中,含嗔望你时,映了一身艳色,情意浓重,真不愧于照情之名。 但江原欣赏不来,他觉得这眼刀辣地能把他从头到脚撕成条。 江原头皮一哆嗦,沉默而寡言地将脑子里那些存起来的八卦拎出来抖了抖,并没有从中找到一条‘连照情护犊子’的条目来。 那连照情在不高兴什么,又没亲眼见到他同白晚楼这样那样。 “慧根大师面前,如此不懂规矩。”连照情道,“莫非这也是晚楼教你的?”说这话时,眼神凉得像冬月的雪。似乎只要江原承认,便能去见地下的祖宗。 这一点,连照情真不愧和白晚楼是师兄弟,瞪起人来,不怒自威,是能叫别人不敢多看一眼就要双膝发软跪下。 江原合了个掌:“阿弥陀佛。”话一出口顿觉不对,老和尚的阿弥陀佛太过于洗脑,怪不得要渡化凡间苦厄就要很多个和尚对着念经。 他立马将手放下,不卑不亢道:“长老说往来不来非礼,来而不往亦非礼,都是宗主教导的好,非他之功不有乱邀。” 一句话既没否认连照情,又没承认白晚楼。是死是活都在江原这一张嘴。听得连照情眼角抽了一抽,江原所说倒是半句不错。确实是宗主教导的好,又没说是哪个宗主。宗主多不值钱的玩意儿,前任埋在山堆里,现任气死在山脚下,后任还虎视眈眈。 顾青衡哧笑一声。无情宗内的人不和,不管是宗主不和,还是弟子不和,顾青衡都乐见其成,幸灾乐祸,恨不得能火上加一把油,烧起来才好。 他扯扯嘴角:“油嘴滑舌之辈,如今耳朵倒是好了?”分明就是在讽刺江原先前装聋。 江原是谁,晏齐没有将他推下山崖,白晚楼没有掐死他,连照情没有打死他,难道还会怕一个顾青衡吗?小兆天昆元剑已经弃剑而去,顾青衡是什么,就是个屁。 不过几句挑拨之言,江原面不改色,应也未应。将个耳聋贯彻到底。 倒是连照情道:“什么耳朵?” 顾青衡指了指江原:“倒是要问你的好弟子,先前大师好心好意问他你在何处,他顾左右而言他,却说自己耳朵不好,照情,你就是这样约束弟子的。” 他从来不爱说好话,尤喜火上浇油。 但连照情说:“哦,这件事。” “他说的不错。”连照情道,“师叔不知道,我宗门弟子不但耳聋,还眼瞎。看不见面目可憎之人,听不见蝇蝇犬吠之声。何况我约束弟子好不好,师叔不知道啊?” 连照情微笑道:“说打就打,说骂就骂,很会立规矩。” 便在两人暗中较劲之时,珠玉自江原身后走上前。他同璧和像两扇门,江原就夹在门中间,经过他时还带了一阵风,刺啦刺啦的。 珠玉越过江原,同连照情道:“回禀宗主,弟子与长老请安,长老一切安好。” 连照情这才淡淡“嗯”了一声。 连照情怎么会在这里呢? 说来话长。 也就白晚楼和江原互相渡气那么长。 要知道连照情原本正在和慧根和尚他们周旋,指着云顶台足以震惊宗门内外的剑气吹嘘自己师弟多么厉害,不过是区区闭个关破个心境,话才说到一半,啪叽一声滔天剑意就没了,水花都没有一朵。 眉如意摸着下巴:“无量天尊。” 这句话的意思是,年轻人还是要悠着点,不要夸下滔天海口,这不海口没堵上,冲了龙王庙吧。 连照情都懵了。 那个时候发生了什么事呢。 那个时候,睡梦之中的江原一把揽过白晚楼的脑袋,按着人就来了个深而长的‘饮水之乐’。 白晚楼是个人,他还没修成仙,肉身凡胎,再厉害也是会有破绽的。 原本已寻到堪破心境的那丝生机,正欲从中探究,正是一脸肃穆,周身狂风直起,就被戳了个干干净净。剑意来得像风,走得像浪,风平浪静,连个招呼也没和白晚楼打。 剑意起,连照情说这不过是师弟要破关,不用你们多管闲事。但剑意起又落,是拦不住这么几个人了。分明就是有事才会回落。 金非池第一个叫着‘小晚楼’冲了上来,他飞得比谁都快,眨眼之间就没了人影,只留两只蝴蝶。 随及是眉如意。 再是慧根。 连照情捏了捏额角,不知为什么就有一个不好的预感。起起落落,总是和一个人有关。最好不要叫他在那里看到不该看的人。 结果还真是巧。 渡什么气,七窍生烟那种吗? 慧根‘阿弥陀佛’了一声,捏着佛珠,一脸慈善,只说道:“无事就好,无事就好。”那叫一个情真意切,仿佛在里面的不是白晚楼,而是他嫡亲大弟子。 白晚楼当年打了他十八罗汉,跨了他的佛仗,还差点掐了慧根的脖子。慧根这么大度,果真什么都不计较?江原才不信。 眉如意上前两步,踩上这吊桥,一柄佛尘揣在怀里,仰着脖子看这云雾飘渺的仙台,又往下,去看那有着一条银练的仙人侧卧之处。 道法自然,眉如意慧眼如炬,一眼就瞧出其中的不同。不禁轻轻咦了一声,说:“高山流水,仙人遥望,是好地方。” 江原听了心里咯噔一声,他不是觉得这里不好,只是才从白晚楼口中得知此地玄妙,生怕叫人知道太多,惹人羡妒。 还有—— 这帮人。 “……”他无言地看着这么几个人,竟然果真像在自家后院一般溜达起来,东摸摸,西看看,还站在吊桥上远眺,见到山河壮阔,日头西斜,目露惊奇之色,活像个没见过世面的。 江原看了眼连照情,委婉道:“还是不要在长老闭关的地方喧哗比较好。” 惹了白晚楼,谁都别想走。 连照情道:“你不是还从那里出来吗?” 他看江原就走得很高兴。 江原道:“那是宗主你叫我去的。” “我叫你找他这个人,没叫你进去。” “他人在里面,我当然要进去。” “可我也同你说过此言应当作废。” “大丈夫岂能说废就废。” 顾青衡:“你们说够了吗?” 江原和连照情同时回头:“关你什么事!” 顾青衡:“……” 眉如意道:“无量天尊。” 慧根捏着佛珠:“阿弥陀佛。” 呆在一边玩蝴蝶的金非池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想了一圈,他好像没有尊和佛可以念,但此时不说些什么,又觉得不太合适,便张口道:“苏沐。” 此话一如犹如平地惊雷。 “你叫谁!” 连照情和顾青衡立马回头。 顾青衡指尖冰针已在莹莹烁烁,不由分说分刺而出。 针尖不分敌我,刺地江原眼睛一痛。 连照情腕间一抖,金色细锁便如长蛇,叮叮两声将顾青衡的冰针一并挡下,而后道:“顾宗主!”他重声道,“莫要忘记这里是谁的地方。顾宗主随意动手伤人,只怕有些放肆!” 顾青衡道:“那你得问问,金谷主何出此言。”他冷笑一声,“我与苏沐是死是活都势不两立,乍然听到他名字,只以为他没死,本能反应而已。你的好师父如果在,只怕他要比我先动手。” 连照情道:“家师可不是暗中伤人的人。” “不是?”顾青衡哈然一声哧笑,将脸一冷,“只怕是瞒着你,叫你不知道他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那你就说说吧!” 剑拔弩张中忽然遥遥传来一个声音。 十分响亮,还十分诚恳。 江原袖着手,将地上被打落的冰针小心翼翼踢到了桥下,免得有人没看见不小心踩到,刺穿鞋底,莫名其妙地一命呜呼。 说话的正是他。 “顾宗主老是这么愤恨,可是你不说,我们怎么知道苏宗主到底做了什么,叫你如此生气,连他死了都恨不得刨出来打一顿呢。” 江原问慧根:“大师知道吗?” 慧根摇头。 又问眉如意:“道长知道吗?” 眉如意也摇头。 眉如意和慧根是什么,是中原两杆称,一杆称正直,一杆称仁慈。中原但凡有不平不正之事,理当先寻上佛门与道门,好叫这二位来主持公道。当年力除罗煞门时,也是二位领的头。当然不知道他们想不想,只是坐上了这佛道的位置,便也身不由己。 最超出红尘之外,却又最坠于红尘之中。 江原摊着手,一脸遗憾:“你看,他们都不知道。” 此仇此恨无人可知,昆元剑和无情宗为什么会翻脸,还是一桩悬案。无情宗的人只知道昆元剑在关键时刻叛宗而去,而昆元剑灌输给座下弟子的思想,又都是全是无情宗的错。但究竟如何,除了两个当事人,别人知道什么? 顾明夕听了顾青衡的话,膈应了连照情这么多年,只怕连个为什么都不知道。 中原人么,不听师命,扫地出门,都是叫人丢尽脸面的事。实在迂腐地很。恩怨情仇,最好当面讲清楚,一并了断,才是快意人生。连这也分不明,修个屁道。江原说的实在是大实话。虽然实话总是不好听。 “正好如今慧根大师在,眉山道长也在。顾宗主如果想要将苏宗主的不齿之事公之于众,叫众人替你申冤一道讨伐,实在是最好的机会。你总是一脸恨他又替他遮瞒的模样——”江原顿了顿,“实在叫人觉得,其实顾宗主心里很喜欢苏宗主吧?” 先前还像点人话,但最后一句话一落,顿时像点燃了炮仗星子,顾青衡登时大怒,甩袖就如疾风冲将过来:“你放屁!”竟是五指成爪,一把就要去抠江原的脖子。 他怒极而发难。江原身边没站任何人。先前还有金非池将江原一把捞走,难道这一次,江原也如此好运,有个什么贵人将他捞一捞吗? 但见掌风将至,江原脚踏小太极,身形往后,立时倒在吊桥绳索上,顾青衡的指尖在他脖间堪堪捞过——江原借势一弹,一把握住绳索一个鹞子翻身立在绳索之上,单手负于身后,身形随着绳索微微晃荡,眼中有笑意也有冷然。 “顾长老如此冲动,难道是叫我说中了心事,恼羞成怒吗?可惜这天下间,能掐到我脖子的人,也只有一个。顾长老你若想试试手感,还得往后排个号,先让一让。” 顾青衡一招未得,立即变势,错手间卷袖而上,哼了一声:“你果然深藏不露。” 先前,金非池卷走江原后,只留下慧根三人,慧根曾与顾青衡不赞同道:“顾施主。你方才为何出手。在别人的地方,打伤别人的弟子,恐怕不是正人君子所为。” “我为何出手,大师难道不知道吗?” 顾青衡到此才流露出一些笑意。 他伸手一指这里残落一地的柳枝。 “此地妖气甚重,偏他一人从中而来。此子既装聋,又心性颇高,若回手,便能瞧出这遍地狼藉是否出自他手。若不回手,如此不尊师重道之辈,我替连照情教训一二,又有何不可为。” 可惜当时未能试探出,却自己染了一手毒。 如今看来,必是此子所为。 他岂能不再一试? 江原不退不避,躲闪之间竟不曾落地,轻者重也全在这链锁之上。 山中风大,他像个没有着落的藤枝,晃晃悠悠,仿佛下一刻就要被风吹得七零八落,甚或往外一倒就要落到山崖中去,却偏偏再如何叫人胆战心惊,也没叫顾青衡讨到一丝便宜。 连照情眼色一沉,上前一步便要出手,却遭金非池一拦。 拦他的不是慧根不是眉如意,却是金非池,叫连照情诧异。 金非池一把按住连照情,蠢蠢欲动的金链便乖乖回到了连照情的手腕之上,安静地蛰伏在那里,像个金环。 “你做什么?” 金非池道:“哎,你这么大人了,怎么还如此轻易动怒。长辈教导小辈,指点几招,你看看便罢了,何必亲自动手。” “那叫指点?”连照情道,“我自己的弟子,爱打就打,爱骂就骂,爱踢出门就踢出门,关他什么事,需要他来替我指点。他这么大脸面吗?” 金非池道:“可你看他身形。” 此中所指‘他’,当然不是顾青衡,而是江原。 顾青衡步步紧逼,江原手无寸铁,交锋之间,他忽然两指一并,珠玉只闻剑鸣之声,但觉腰侧剑起,倏忽一下长剑落到江原手中。 珠玉震惊无比。 他的佩剑与璧和的是一对,在此处灵石中取矿材锻造而来,与他心法相配,寻常人用不得。倘若人人都能用,此地岂非轻易可破? 再者剑如人,哪有人随便用的。 江原哪管许多,稀依记得白晚楼曾教授给他的入门剑法,一招一式使来生疏,纯粹是借了长兵之利,用来挡一挡顾青衡而已。 而顾青衡却是越打眼中越复杂。 江原一看就是没练过剑的人,但他没练过剑,用起剑来,竟然逐渐精通。 所挡之招虽朴实无华,却招招硬手,撇去浮华的剑招,纯粹是用了剑之本意。剑者杀招也,挽挑刺,直指准心,没有一招失手。 他竟然自通剑意? 这是个什么人? 这根本就不是人! 金非池一脸看热闹的神情,唯恐他们打的不够大,只拿肩膀撞了撞连照情。 “哎,这招分明是小晚楼用的吧?” “他同小晚楼什么关系?小晚楼收弟子吗?但是他用小晚楼的招,却还用别人的剑。你有没有告诉过他,剑如人,不能瞎借,用了就要对人家负责的。” 作者有话要说:震惊! 某弟子借师兄上位,踹了师兄傍宗主,傍了宗主找长老,渡了长老现在连看桥弟子都不放过了!他究竟有几个好妹妹(划掉)。 第55章 姑苏沐雨 却说这边,江原随手取了珠玉的长剑,人却还在绳索之上,任顾青衡如何甩招硬是不下来半步。顾青衡眼色一沉,竟然翻身也上了绳索。 一时之间,江原与顾青衡只站在一侧,脚下太极交错如履平地,踏得风生水起,整座吊桥十分热闹,晃得有如水上浪头。 浪啊。 多晕。 修道的人都是在陆地吧,多半呆在山里。也就是说,不大识水性。除了姑苏烟雨来的晏齐,尚且见过烟波淼淼,坐过乌蓬小船,其他人都不怎样。 连照情是正儿八经大漠里长大的,小时候只见孤烟黄沙,被苏沐捡走了,又常年呆在深山中。眼下脸色有些发青。 定力深如眉如意,脚下有磐石,纹丝不动。又有慧根,站如钟,一声佛号震天响。只苦了随连照情而来的一些小弟子,定力差些的差点晃吐了,纷纷立剑以稳脚下平衡。 若顾青衡的招式是无缝不钻,江原所挡是滴水不露,一柄长剑叮叮叮作响,上面俱是被打散的冰针,听的珠玉心都要痛死了。 倏忽间顾青衡化出无数残影,每一道都同本人一样,自四面八方向江原攻去。江原只有一柄剑,他能抵挡这四面八方的人影吗? 慧根轻轻吁了一声:“自昆元剑断后,老衲以为这一招是不会再见了。禅陵宗顾施主化剑为针,化阳为阴,原来他没有完全忘去剑意。” 千山鸟绝,万径人灭,当年小兆天昆元剑,便是靠‘十方剑影’成名,剑影笼罩之下,不留一线生机。 十多年前,昆元剑意气风发,一举跃上中原名册,四处寻人比试,以惩奸除恶为道。一日昆元剑游历至一处村庄,遇上一帮被扫地出门的废徒。 所谓废徒,是因种种过错被赶出师门,从而无处着身,三两成群便结成同行之人,好的一道修行,不好的祸害四方。 显然这帮人是后者。 仗着一身修行尚可,在外面横行霸道,又天高地远,无人管辖,只有靠路见不平的游士出手,但天下游士岂是那么多的呢。 昆元剑横眉怒目,果断出手,追击至一处山林。废徒到底是有些本事,利用山势地形,将昆元剑困于山雾之中。 “哼。”昆元剑一声冷哼,“想困住我,怕你没这个本事。” 他立时站定,手中长剑这时便使出那一招‘十方剑影’。 十方剑影所到之处,方圆十里都可无人,别说是区区山雾,还有隐在山雾中的那帮废徒,均可化成血雾。眼见剑影将出,却听叮地一声,昆元剑剑锋一偏。 一道人影在眼前划转而过。 昆元剑怒道:“什么人!” 听得一声朗笑:“你这个人脾气好大,这里这么多条命,一剑下去就什么都没了。你很忍心?”说罢又轻言细语说,“可把你吓到了,没事吧?” 还从未有人能接下过昆元剑的十方剑影,且在他出剑之前,触碰到他的剑锋,而昆元剑却连此人什么模样都没瞧清。他细细聆听,但闻衣袂之声,猛然转头。 凝目看去,一个人影蹲在地上不知做什么事,待山雾渐退,昆元剑离得近了,这才看清,这是一个人,当然,不止是一个人,还是一个明眸皓齿的人,年不过二十多,明目如电,冲你望来时,仿佛整个世界都亮堂起来。 这人怀里正抱了样东西,鼓鼓的还在动。昆元剑细目望去,忽见两只长长的耳朵从那人衣裳中冒出来。竟是雪白一团一只兔子,浑身不掺杂色,唯有眼睛红红的,像宝石。 原来他轻声细语,是在同兔子说话。 “哎别动。好不容易抓到了。”刀锋竟在眼前毫不为惧,兔子要跑了他反倒惊慌失措起来,还能冲昆元剑横一眼,“若非我下手快,你赔我兔子么?” 昆元剑莫名其妙道:“兔子有什么了不起。”他年少风流,知己红颜遍布中原,又金刀铁马,宅院无数,院中奇珍异宝堆成山,哪样不比兔子值钱。 说罢只觉被人牵着鼻子走,当下便怒:“走开,莫不是你同那伙贼人是一道的。好故意在这里分开我的注意力么?” 这便四下寻去,哪里有废徒踪影。 一气之下脚下使出踏雪无痕的功法,一跃竟上了半空,轻灵如燕。 地上这人轻轻一声咦,大约是新见这种功夫,兴致盎然。便见昆元剑恼怒之下,竟又要使那十方剑影功法,这才收了笑。 昆元剑心中不平,誓要杀尽这天下奸恶之人,方才的小插曲磨灭不了他的心性,已然又要重出宝剑。这一剑出,是果真四下无活物,连只兔子也不会有了。 但他望到地上仰头瞧来的人,眼珠子一转,先是一招‘山海浪滔尽’,迷雾顿散,便听几声惨叫,阵中隐匿之人跌落在地。 昆元剑嘴角勾笑:“出来的正好!” 正待施剑,却忽觉动不了。 原来不知几时他的脖间竟横了一枝极细的树枝。 树枝而已,柔弱又轻易可折,难道可怕吗? 倘若是普通的树枝,当然不可怕。 但若那树枝上散发的杀意,足以刺入你的脖颈,冰冻你的血液,叫你立时一命呜呼,它就是杀人的利器,当然可怕。 昆元剑额上已渗出冷汗。 因为地上眨眼之间便没了人。 而他背后毛茸茸的,有个东西蹭着他的背,须臾一只长长的耳朵在他臂弯透了一透。昆元剑难道还不知道身后这个抱着兔子的人是谁? 便听身后人道:“他们死了不可惜,但这山间种种活物又做错了什么呢,三里之外,有几个猎户,他们进山打猎,是想多卖些东西好过冬,家里还有夫人孩子等着,你这一剑下去,便要绝了几家人的希望。实在不必要叫别人陪葬。” 而地上的人眼见有机会,正要逃走,却不妨几道寒芒刺来。立时惨叫一声,没了动静。这人分明一手握了树枝,一手抱了兔子,竟然还能取了这几人性命? 这是人? 昆元剑冷汗已滴至眼角,浸入眼中,朦朦胧胧,叫眼睛发疼。他动了动咽喉,便觉身后压力一轻。衣袂声响间,那人已到了地上。昆元剑松松领子,难逢对手的兴奋压过了对于死亡的畏惧,他上前两步道:“喂。” “你是哪里人,叫什么名字,你来和我比一场,赢了我就放你走,你若是输了——”昆元剑一时语塞,忽然眼睛瞄到那只兔子,“兔子给我。” “你要我的兔子?”年轻人有些讶异,“不行。” 但他很快又笑起来:“不过,我可以和你打。” “你等一下。” 说着竟然上了树。 昆元剑紧紧盯着他的动作,这才忽然发现,原本此地并非只有他们两个人,树上坐在那枝桠之中,竟还有第三个。 绿叶之中,那里有一抹白。 是真的白,像还没落到尘间的雪。 那竟是个孩子,不过六七岁模样,冰雪姿容,冷冷瞧来,如有寒霜。怀里正抱着那只兔子。兔子白,他也白,一时之间,竟不知道他是兔子,还是兔子是他。 昆元剑竟然到现在才发现此人,如果不是那人上了树,或许等昆元剑离开这里,也不会晓得这第三个人的。 这两人是人吗? 是鬼吧! 年轻人将那兔子往那孩童手里一塞,说道:“抓只兔子可真不容易,你好好揪着它,不能叫它跑了。我去一去就回来。”又顿了顿,方只用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道,“倘若我赢了,接下来咱们就不必睡破庙吃野食啦。” 震惊之中,昆元剑看见那人下来—— 理了理衣袖。 扎了马步。 热了好一会身。 昆元剑:“……” 他抬剑一指:“你的剑呢?” “我没有剑。” 打架一定要用剑才叫公平吗?那人挠了挠头,从地上拣了根树枝,掰去杂枝,这才说道:“现在可以了吗?你用剑,我也用剑。” “……” 这简直就是侮辱! 昆元剑气的拔剑而去。 一刻钟后呆在当场。 树枝虽然无用,但当它指着你的要害时,便很有用。而树枝已在昆元剑咽喉之前,昆元剑离那人咽喉还差几分。 这人不用剑,却随心所欲,见他用什么招,跟着用什么招,所用不见外家功夫,却用昆元剑自己的剑招打败了他自己。 昆元剑成名至今未遇敌手,这个穷小子究竟有什么本事,竟然叫他落了下风? 他怎么都想不明白,却是那人丢掉了树枝,而后说:“嗯,看样子我赢了。你方才说,你赢了我就把兔子给你。那现在我赢了,你有什么东西给我吗?” 昆元剑本该气得脸色通红,但这个人这么不要脸直接问他要东西,竟然一时连反驳的话也说不出来,憋了半天道:“我连你名字都不知道,凭什么给你!” “名字?你早说嘛。”年轻人想了想,“叫我苏沐吧。” 君入姑苏见,沐雨细春风。江南是不错的。 昆元剑道:“苏沐?” 苏沐背着手,笑眯眯。 “现在你知道我名字了,愿赌服输,东西呢?” “……”昆元剑没好气道,“你想要什么?” 苏沐将昆元剑打量了一遍。鞋子看起来很贵,衣服看起来很贵,就连头上的须须看起来也很贵。这分明就是个吃住都很贵的有钱人。 苏沐眨眨眼:“说要什么就太见外了,我们交个朋友吧。我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你叫我大哥怎么样?” 哦大—— 放屁! 昆元剑剑尖直指苏沐:“你管谁叫大哥!” 苏沐应得干脆:“你啊。” 昆元剑:“你!” “我也想叫你大哥,可是你分明打不过我。你们这里,不是赢的人才叫大哥么?但你要是不高兴,我委屈一些,让你一让,叫你一声大哥也成。” 苏沐脆生生道:“大哥,以后小弟在这里,多劳烦你照顾了!” 这便是昆元剑与苏沐头一回碰面。 栽了个彻底。 先开始昆元剑被洗脑的觉得自己赚到了,虽然输了,却收了个小弟,应当是不亏的。后来才发现不是。 吃他的用他的住他的,出去惹了祸一并报‘请找我大哥昆元剑’,一时之间随着苏沐名震中原,连带着昆元剑与苏沐关系铁得穿一条裤子乃至交好友的传闻沸沸扬扬。 昆元剑收着金非池寄来的账单,眼角跳得像抽了筋。 他一把攥紧那纸条,忍了半天道:“他还干了些什么?” 宅院中的下人小心翼翼看他:“上个月在蝴蝶谷住了半旬。上上个月听说把成王府里给掏空了,成王气得破口大骂,说要找昆元剑一讨高下。” “现在人呢?” “去药谷了。” 昆元剑道:“孩子呢?” “晚楼小公子随着一道走的。” 昆元剑心想,这倒也是。 苏沐向来带着白晚楼,片刻不离身,同吃同住同榻而眠。昆元剑一时都要以为,那叫白晚楼的孩子其实是苏沐所生,别是年纪轻轻搞下的风流债,遗落的私生子吧? 何况此子着实为狠角色,虽一言不发,却无声无息,昆元剑都不太能知道,他几时几刻出现在哪里。年纪轻轻,身上竟已有霜凛剑意,他若成,岂非一朝独响中原? 下人道:“账单还报不报?” 昆元剑:“……报。” 说来。 毕竟是大哥。 及至昆元剑弃剑之前,苏沐与昆元剑的兄弟情分还是美谈。至于后来世上再无昆元剑只有顾青衡,无情宗再无苏沐只有衣冠冢,便是叫人唏嘘不已,成为茶余饭后又一轮谈资。 都说靡不有初,鲜克有终,可见世事再好,或许也不一定有好的结局的。 相隔十年,又见十方剑影。 此回不同以往,再无昆元剑,只有譬如漫天丝雨的冰针,自四面八方如风雪而来,叫人避无可避,一不小心咽喉便中一记。 此危机时分,众人紧盯战局之时,却是叮一声。 金非池弹了一枚铜钱。 铜钱立在桥木上,滴溜溜打转。 “不妨来赌一把。”金非池摸着下巴,嗔转之间明艳动人,“非昆元剑所发十方剑影,能打中几分?” 作者有话要说:慧根:押个佛珠。 眉眉:押个拂尘。 老金(被打):那我押个小蝴蝶。 连照情:押个屁呀!我桥要塌了你们看不见嘛! 第56章 危桥注意 若一根针来,可挡,三四根亦可挡,三四千根,细如毫发,如何挡得。这一招十方剑影,已不再是十多年前那一招。 十多年前的十方剑影,虽气势虎猛,但仍然青涩。顾青衡弃剑而去,不再是大哥,也不再是昆元剑,却从没放弃钻研这一招十方剑影。它仍然虎猛,但比从前更加狠辣,叫人只触到剑锋,恨不得就要被撕成两段! 也就是苏沐死了叫他万分可惜——倘若当年,昆元剑初见苏沐之时,便能用此一招,不知道当日赢的人究竟是谁,之后种种,又是否会有变化! 顾青衡无剑起势,立时发难。 铜钱立在桥柱之上滴溜打转,任其狂风啸尔,仍未停下。 慧根道:“顾施主脾气未改,遇到事时仍然如此急躁,这一下手半分不留情,区区弟子恐怕无法招架——” 金非池不耐烦道:“你猜不猜。” 慧根立马说:“老衲猜九分。” 剩下一分,便看天意。 眉如意揣着拂尘:“我猜五分。” 慧根道:“五分?” 眉如意笃定道:“五分。” 如果连照情帮忙,那就能挡五分。 金非池拿食指点着嘴唇,一身金衫轻薄软透,在风中像飘摇的蝴蝶。“那我来猜,我猜,一分也打不中。“说着他看连照情,”连宗主,你教的弟子,你说呢?” 他教的弟子? 他教的弟子要是有如此能耐,连照情梦中都会笑醒。他怎么能教出这样的弟子。何况,连照情自己也不用剑。 连照情一手金丝银线细软狠辣,取人性命于无形,是打不出这样磅礴剑气的。而眼下珠玉那柄剑,却牢牢立在江原面前,剑声嗡鸣,直透心际。 江原是无法抵挡这无孔不入的针,又,珠玉的剑不是他的剑,无法与他适配。他将自身修为灌注剑中,令其泛出如此华彩,以作屏障,抵挡这呼啸剑意,已足够叫人刮目相看。 两相对抗之中,忽然咔嚓一声,江原发冠尽碎。一头长发泻了一身,一身青色流纱袍被割了个七零八落,于狂风之中可怜兮兮地乱舞。 像身上挂了一堆水草。 纵使狼狈,却不退半分。 眼看赌局即将开出大小,所有人都紧紧盯着江原,包括顾青衡。顾青衡冷笑一声心道,哼,倘若不接实这一招,便是个死,若是要活,就要使出全力。你既然不用剑,想必总有别的东西。倒是来试试,方才那一地狼藉妖气,究竟何人所为! 江原却忽然收了手。 这一手收的所有人始料未及,剑意如啸虎,一出难收,江原不挡,便如浪浪之势扑面而来波及他人,值勤弟子面上一痛,头上一轻,脸已被剑意划破。 眼见就要有无辜旁人惨死剑下——慧根念一声佛号,禅杖杵地,身上顿起金钟,金钟之势足以纳下整个云顶台。 眉如意拂尘如瀑,长长一甩间,将那冰针尽数揽下。 唯有连照情,负手于此,动也未动,面上却一抹志在必得的笑意。 赌? 赌个屁。 赌江原,就是个叫人料想不及的人。 连照情早已习惯江原做事不讲道理。 所有人赌他能不能接下这一招,却没有人想过,江原大可以不接这一招。凭什么你们要打,他就要奉陪呢?即便是不接这一招,有慈悲为怀的和尚在,总不会叫任何一个人枉死的。 江原立在绳索之上,青衣翠然。那个金钟无比巨大,正好扣了他一头,仿佛他就是那被金钟要收在其中的妖魔。 江原道:“弟子不才,招不是弟子的招,剑不是弟子的剑。输了叫长老面上无光,赢了也不是我的功劳。实在不能继续陪顾宗主过招,叫顾宗主失望了。” 倘若江原用上真力,他是个什么来路,岂非能叫众人一望便知?然而江原用对手的招式打对手,实在狡猾至极。顾青衡冷不丁被一套路,噎道:“你不敢?” “是不敢。”江原坦然道,“为了照顾些顾宗主的面子,省得叫别人觉得,你连白长老手下一个小弟子也打不过,传出去实在不好听。” 事已至此,他收了手,竟然还敢嘴上不饶人。可见江原这个人,即便眼下就是个死,亏可以吃,架可以输,嘴上的便宜,是一定要占个够的。 但他这一说,果然又戳中顾青衡痛处。顾青衡确实打不过白晚楼。但顾青衡打不过白晚楼,难道还打不过江原吗?顾青衡恼羞成怒,便欲教训这不知死活的小子。 可惜这回没给他机会了。珠玉眼尖,熟知此地,忽觉一丝细微的失重,顿时大声道:“诸位小心!桥危矣!”话音刚落,便身下一重,哗啦一声,桥板裂成数段。 这不过是一条普通的吊桥,既非金玉所造,又年久失修。平时只有一两个人在上面走一走倒还好。哪里能忽然容下这么多人,又踩又踏还打它。 普通的木头而已,能承载到现在实属不易,剑气之下,绳索早已尽是裂痕,只是勉强支撑,忽然安静下来,便如最后一只蚂蚁,一根承受不住,尽数散开。 一时所有人都朝下坠去—— 无情宗的小弟子脑袋生下,犹如倒栽葱,一时没使上力,只心中绝望道此命危矣,一时又心酸又觉得自己倒霉。 不过是跟着宗主撑撑脸面陪客人随意逛逛,先是头晕到快要吐,然后又要承受不该他们承受的威势,现在还要掉到山下去。 听说云顶台山下是沉谷,其中埋骨无数,还有冥兽能吞人心火。就算不摔死,只怕也要遇上猛兽被吞下腹去。 正在拼命自救,忽觉衣领一紧。一张艳照四方的脸倏忽就在眼前。如此近距离看宗主,当真叫人屏住呼吸,眉如柳裁,面似桃花,哎呀,好看得紧。 连照情腕上金锁疾射而出,牢牢拴住一块巨石。他伸手拉住两个弟子衣领,便将人一把往悬崖岸边甩去! 慧根一根禅杖轻点,一棍一个人。 眉如意道意全开,脚下顿时仿若屏障,叫人如履平地,硬是将这下坠之势托了一托。 也就是趁这么一眨眼的喘息之中。 方才因措手不及而失势的弟子纷纷自救,原本像一锅乱下的青团,不多时间又一只一只跳上锅沿,心惊肉跳之下,倒无一分损失。 江原离珠玉璧和最近,两手各抓一个,就被安然无恙带到崖边。这一切发生地快,结束地也快,等他站稳,桥已断尽,只余此处与对岸两根浮柱,和剩余一段绳索,随风飘荡。 远方云雾之中,依稀可见一处仙台。从前这里有一道桥相连,走到云顶台还算近。如今咫尺天涯,要过去,便只能像一只鸟了。云顶台这座浮崖,便真的成了孤岛牢笼,离天那般近,凡人可望不可及了。 桥断了,足以叫连照情发火。 但能叫众人胆战心惊的,却不是连照情已然风雨欲来的怒气。 而是一声叹息。 这声叹息,十分飘渺,像从冰雪之中而来,不仔细听是听不见的。但也不必听见,因为已然能感受到了。山上风大,也冷,但只吹得面皮发疼。但这种寒意,却是从脚底开始,直直蹿上骨子里。 这声叹息就像叹在人的心间,叫人想拨开这云雾,看看是什么人。这样的人,不应该叫他叹气,应当叫他高兴。江原一个激灵,往前走了两步,直勾勾盯着那浓重的云雾之中。 如今分明不是冬日,脚下却泛起冰霜,没见过世面的小弟子惊呼一声,挪开了脚。那里有一朵冰花,晶莹剔透。 而熟悉且晓得此是何人所为的,虽不见人,却已纷纷将手放在胸前,恭恭敬敬道:“内宗弟子见过大长老!” “大长老!” “见过大长老!” 顾青衡蓦然攥紧手,指尖悄悄拈了一枚针。 他说了三个字。 “白,晚,楼!” 而随着这名字一道而来的是凛冽的剑气!轰然一声,直将顾青衡击出三丈之远! 剑意扑天盖地寒意刺骨,远胜方才顾青衡所为七成有余。若非顾青衡心有警觉早有准备,此刻已经胸腔塌陷说不出话,嘴角流血了。 顾青衡尚未站定,便觉寒风扑面而来。 一只素白的手自他脖间堪堪晃过——顾青衡猛然一避,顺手便是一把针,尚未出手,腕间已遭另一只手钳住。 …… 顾青衡心头一跳,时间仿若静止。 而后冰霜忽地一下沿着指尖迅速蔓上。 白晚楼轻指一弹—— 顾青衡反应更快,一招金蝉脱壳,人已逃脱之时,留在那里的一捧冰针已被冻实,随着白晚楼轻轻一弹,碎成了粉末,晶晶点点,像日头下的冰屑。 但这并未结束。 白晚楼也并没有想要收手。 他掌心一翻,一柄通体晶莹的长剑就在眼前。 方才顾青衡如何使十方剑影,白晚楼亦如何使十方剑影,起势转合竟然分毫不差!方才顾青衡还留有余地,而这一招若出——他心底一沉,倒吸了口凉气。 便见漫天剑影中,他倏忽一下被人一把拉开! 眉如意将顾青衡往后一推,慧根佛杖直挡森森剑气。 一道金禅真力顺杖而上,叫金非池一把掸开。 金禅真力与剑气并缠轰地一声撞在山壁之上,一声炸响,叫整座灵符大阵一阵动荡。尘烟消退,碎石崩裂,好大一个洞! 剑气破空之声如同冰层裂开,脆而惶惶。万仞之声传数里,眨眼之间便成两方战局。 一道白虹迅疾而至,揽袖而下化作一人。衣饰无一不精,海珠无一不明。衣如雪,人胜雪,像是从天上下来。 “我已说过许多遍,亦容忍很久,再吵,就给我滚。”白晚楼抬起眼,冷若冰霜,“在我无情宗喧哗,欺我无情宗弟子,你们实在放肆。” 作者有话要说:白晚楼(os):好烦哦他们还在打,还在打,怎么还在打!连照情你不管管啊!wtf桥断了!以后原原怎么来找我啊,生气气! 【dbq以上纯属作者臆想,实际上晚楼:烦。】 【好叭你们都说要二更,那今天压榨个二更。以补之前总是晚点,年底了工作狗的痛你们懂的。顺便送上一个冰雪女王款白白(咦)】 第57章 照着脸怼 “白施主恐怕有误会。”慧根道,“我等既为客,既不会在贵门地上放肆,也不会欺负你的弟子。方才点到为止,不过是一场切磋。连宗主也在此地,亲眼所见,并非有假。” 只是棋逢对手喜悦足以吊人胃口,兴至酣处,便都忘记了这里是哪里。 白晚楼的剑尖划在地上,看了江原一眼,见其发冠已碎,发丝凌乱,又身上衣裳破败不堪。眼中虽瞧不出别的意思,一柄万仞剑上萦绕的寒气却愈发明显。 但凡有靠近他的弟子,心中叫苦不迭,只觉得要被这寒气冻死了。 “点到为止。”白晚楼说,“很好。” 便随着‘很好’两字落地,白晚楼人影倏忽之间到了顾青衡面前,扬手间就是两巴掌,尚未叫人反应过来又掌中运起冰寒之力当胸就是一掌。 他速度之快叫人根本抵挡不及。 眉如意原本就在顾青衡面前,却叫顾青衡一把推开,这便挨了个实打实,一下撞到山壁之上,胸腔一震吐出一口血来。 白晚楼旋及收手。 “你伤我弟子,毁我木桥,以大欺小,以长欺幼。我一不取你性命,二不断你筋骨。但要你同他一样受些皮肉之苦。”话对着顾青衡说,最后一句,却是在回答慧根了,“老和尚,你要的点到为止,有没有道理?” 说话之间,一柄万仞剑悬而未落,以白晚楼为中心的三尺之内,地面均覆寒霜,没有一个活物敢靠近,连只蚂蚁也无。 而白晚楼站在寒霜之中,如冰雕玉琢,整个人都似一块寒冰,叫人不可接近,唯有眉心的红痕,愈发鲜艳欲滴,像燃烧在冰原的火。 这哪里是有道理!简直是睚眦必报。江原分明半分都未挂彩,白晚楼这一掌,却足以要人性命。慧根看的眉头直跳,痛心不已:“阿弥陀佛。白施主,修道中人多仁厚之心。你分寸必争,下手过重,恐怕有碍你功德,于己于彼,都非益事!” 阿弥陀佛? 白晚楼不吃这一套。 他往连照情那里走了两步,只道:“大师兄。” 竟然难得开口叫了连照情一声,简直是破天荒的事。 白晚楼道:“我无情宗的人是都死光了吗?”说着万仞消于掌心之中,再开口已是寒意涌动,“需要外人来替你教训弟子。” 自见白晚楼起,江原便眼睛错也不错。 分明分开就在眼前,再见却像隔了三秋。 原来喜欢一个人,是片刻都不愿分离的。 江原见白晚楼出手有过两回,一回,是在浮陨坛,白晚楼嫌吵,同成沅君动手,不巧犯了疯病。第二回 ,便是现在,白晚楼没有犯疯病,却比犯起病来,更叫人噤若寒蝉。 犯了疯病的白晚楼,尚知让成沅君一剑。 不犯病的白晚楼,却果真是想要顾青衡的命的。 江原动了动嘴,他很想叫一声‘白晚楼’,但只张开口,眼前金芒一闪,倏忽一道金锁牢牢盯在他脚下,直把这岩石翻出三尺之深。 江原:“……” 他看了眼金锁的主人。 连照情仿佛无事发生。 连照情心情不好。 一是因为桥断了。 二是因为白晚楼叫他大师兄。 能叫白晚楼叫他大师兄的事,通常都不是什么好事,而能使得白晚楼叫他大师兄的人,也一定不是什么好人。他想到这个可能的人,心情就更差。 但是怼人不怼自己人,自己的师弟,要打也要关起门来自己打,要关也要不叫外人看见自己关。让别人瞧笑话的事,连照情是从来不做的。 “慧根大师,话不是这样讲。顾宗主是什么人,小江又是什么人,需要他用上拿手绝活来指点?倘若不是大师你心怀仁厚,小江怕是已经一命呜乎。” “我无情宗一草一木,都不容别人放肆。” 连照情负手道:“小江是晚楼看中的嫡亲弟子,你们这样欺负人,便是在打晚楼的脸。晚楼的事,本宗作不了主。但是顾宗主的伤,本宗还是能作主的。不如——” “不必。”却听那边低咳几声,顾青衡受白晚楼一掌,虽面若金纸,嘴角溢血,却还能强自撑着站起来。 他抹去唇边鲜血,说道:“原是我下手过重,吓到贵宗弟子,又未顾全此地,毁你一座桥。自愿领这一掌,愿奉上金银以作赔偿。不劳连宗主费心。” “倒是白长老。”顾青衡看向白晚楼,“多年不见,旁人只道你身患重症,不见踪影。却原来这么多年,不过是闭关修行,功力见长。”就算此刻出山,认下这天下第一的名头,怕也无人多说闲话。 若论场中故交,顾青衡同白晚楼应当认识的比连照情还要早。他初见苏沐时,苏沐身边就跟着白晚楼,哪怕往后数年不曾相见,白晚楼留在顾青衡心中的模样,最深刻的还是抱着那只兔子坐在枝桠之间。 当年冰雪姿容,待到如今眉目含霜,哪怕什么都变了,骨子里的狠劲是不曾变过的。 昆元剑从以前就知道此子并非善类,日后恐有腥风血雨。果真不错。当年血染罗煞堂,乃白晚楼一人所为。这样的人,疯了究竟是不是好事? 顾青衡自眉如意身边走出,方才眉如意拉过了他,叫他免受剑气袭身之苦。他道:“多谢眉道长出手相助。只是,一人做事一人当。不必再叫道长替我周旋。” 对顾青衡的话,白晚楼理也不理。他打完了人,就像从未认识此人,方才打的也只是一根木头。只不过一转身,就朝江原走去。 江原看着白晚楼朝自己直直走过来,不禁瞄了连照情一眼,生怕白晚楼在大庭广众之下要替他渡气。毕竟白晚楼极有可能做这种事。 眼见白晚楼已到跟前,江原张口:“白——” “你的剑。” 江原一愣:“啊?” 剑怎么了?珠玉的。江原还没弄明白,但见白晚楼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手里的剑。一言不发,竟然略过他径自朝崖边而去了。 江原尚在疑惑中,却见顾青衡眼神微动,忽然道:“晚楼,当年林中初见,你师父送你一只兔子,玉雪可爱,叫你千万揪紧了不能丢。那只兔子还好吗?” 此话一出在场几人都变了脸。 提什么不好提苏沐! 不知道白晚楼是怎么疯的吗! 白晚楼不过见了一只兔子碎了,就如此癫狂。但原来那兔子是从前苏沐送过给他的?连照情忽然明白白晚楼为什么对兔子念念不忘!他以为那兔子多值钱,竟然是这样? 活的兔子当然死了。剩下那只玉雕的却还在这里,在江原手里。这只兔子他送给白晚楼,白晚楼又送还给他。只要有它在,江原就可以自如出入这云顶台。但江原忽然觉得这只兔子有些烫,烫地叫人握不住。 可到底是兔子烫还是心烫,都不及此刻江原对白晚楼的担心,继而对顾青衡分外不喜欢起来。原本他觉得这个人脾气又差又易怒,尚有心情逗一逗。但人都是有底线的。顾青衡千不该,万不该,去诛别人的心。 顾青衡在此时选择和江原动手,一方面确实是想试探江原。另一方面,他是什么人,江原是什么人,他会这么耐不住脾气,非要与江原争个高下,还连压箱底的招式都用出来? 他若不用十方剑影,怎么叫慧根他们动手。桥也断,山也崩,顾青衡就不信,白晚楼还按捺地住,呆在这深山之中永不见人。 原来顾青衡千方百计,在这里逼迫白晚楼出山,竟然就是为了问这么一句话。 听说白晚楼疯了。 听说白晚楼是因为受刺激过大疯的。 有许多个听说。 也有许多人不信。 人们只挑自己喜欢的信。 但顾青衡信。苏沐同白晚楼多年生活在一处,是他亲眼所见,比见连照情还早。既然白晚楼出来了,顾青衡就多嘴问一句,看看白晚楼究竟是不是真的因为前尘往事而发的疯。 正好猜一把—— 苏沐究竟有没有死。 江原紧紧盯着白晚楼,生怕他受了什么刺激,要犯起毛病来。 他还记得白晚楼犯起病来受了多大苦楚,每日每夜同心魔抗争,落到那样无依无援的地步。这才好了一半,如果因为顾青衡这几句话触动白晚楼心事,岂非前功尽弃吗! 但是在众目睽睽之中,白晚楼脚下停也未停,只兀自走到崖边,便如展翅的白鹤,飞入云雾之中,向着那琼台楼阁,再也瞧不见。既不知听没听见,也不知发没发疯。 仿佛一块石子扔入冰湖上。 扑通一声,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江原这才怒极反笑。 他其实脾气不好,但也难得与人生气。 可是生起气来,别人不见得能讨到好。 “顾宗主。”江原忽然说,“听说顾宗主出生于江南淮阳,淮阳有个名妓,卖艺不卖身,每到晚霞渐起时,便只接一位客。” 顾青衡面色忽然十分精彩。 然而江原并没有想要住嘴。 “我记得顾长老在无情宗留了一个弟子姓顾,名明夕。日月交替之时为夕。哦哟。”他似是十分惊讶,“日月交替之时,是不是彩霞满天啊?” 顾青衡已然涨红了脸。 有的事。 其实很常见。 但被人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出来,就有些难堪。又何况这多半是胡说八道,然而胡说八道之事,最为令人较真,甚或当作真实口口相传。 顾青衡胸膛起伏,一口老血噎在胸腔之处:“你,你不可——”不可同明夕胡说。然而气极攻心,一句话未能说完整,便生生气晕过去了。 才说了两句就气过去了? 他还只是胡诌的,没上真本事呢。 江原心中冷笑一声,面上却一脸不知所措:“啊?顾宗主?这是怎么了?”他无辜看向连照情,“连宗主。要不快请衡止师叔过来,替顾宗主看一看。他未伤我分毫,又自愿领这一掌,实在是难得的英雄好汉,可千万不能叫他死了。” 千万。 不能叫他这么痛快的气死了。 连照情:“……”他原本也有一腔火气,此刻竟发也发不出来。但见江原一脸惊惶,说的和真的一样,不禁捏了捏额角,这个人气死别人真是一把好手。 连照情道:“璧和。” 璧和道:“在。” “把衡止叫来。” 璧和有些犹豫:“师叔若不肯呢?” 连照情道:“就说白晚楼要死了。” “……哦。” “好了,其实是误会一场。”连照情倒不想把这几个人全部气死,气死那么一个两个也就够了。其实他还挺想听下去的,但是顾青衡自己先气晕了,真叫人没趣。“不如先回去,正好方才同几位说的事,再细细商量一番。” 原本他还想等一等。 但经此一事,连照情已另有打算,他已叫晏齐将黄泉杖和结魄灯取来,免得夜长梦多,横出岔子。弄的得不偿失。 在场都是聪明人,又多作壁上观,没人真想起冲突。慧根与眉如意对视了一眼,也就罢了。他们又不肯果真在这里和连照情闹翻的,一点好处也没有。 这便打着招呼周旋。 “也是没想到。” “现在的年轻人,青出于蓝啊。” 连照情笑了笑,经过江原时,用只有两个人的声音道:“把脸上的得意收一收。”真是生怕别人看不出来什么叫志得意满。 江原:“……哦。” “还有,今晚亥时到我房里来。” “……” 又是半夜。 江原有点挣扎:“能不能——” “不能。”连照情微笑道,“这个灵符阵,是我设的。我只需要动动手指,它便能成为另一个阵。你猜,有些偷偷溜进去的小老鼠,还能不能出来?” “……” 在威胁别人这件事上。 无情宗真的是一以贯之。 不分对象。 待到白晚楼已远去,地上寒霜消退,除却空气中仍残留的寒意,和顾青衡嘴角的血迹,就看不出来这里来过谁。白晚楼来得快,打得快,骂得快,走得也快。叫人只见惊鸿一瞥,牢牢记在心中,再也忘不掉。 剩下一些没走的弟子这才捂着心口,敢说出话来。 “这就是白长老。” 果然同传闻中一样,夺目又锋芒毕露,叫人心脏怦怦直跳。他看你一眼,你就觉得被冻伤,又觉得,情愿在这一眼之中被冻成雕像的好。 江原连连点头,深有同感。 晚风叫这雾气更重,眼前空空荡荡,只有悬崖。云顶台如同仙境。江原捧着剑,望着那根本已经不见人影的地方,久久舍不得回头。直到肩膀被人拍了拍:“好看吧。” 江原点点头。 “是不是很喜欢啊?” 江原重重点头。 就听冷哼一声。 江原回过头。 珠玉脸色不善。 而金非池笑眯眯看着他。 “那你还抱着别人的剑做什么?” “拿了人家的剑,还说喜欢小晚楼。怪不得小晚楼气的脸色发白,话也不同你多说一句就走了。你既不留他,又不追他,还抱着剑不放。我要是小晚楼,一定再也不理你。” 江原张着嘴。 金非池道:“你张嘴,你张哪里都没用。” 作者有话要说:江原:那,那张哪里? 有奖提问:金非池是什么人? A.江原的娘家人 B.晚楼的娘家人 C.路人 D.大美人 第58章 拆家大户 江原这才明白过来,为什么白晚楼只说了一句话,看了他一眼,就理也不理他的走了。原来是因为这柄剑?这可真是冤枉。他不过顺手拿来用,哪里知道其中的意义。 江原一把将剑抛还给珠玉。 取回剑的珠玉脸色更差了。 什么意思,他的剑有这么烫手吗! 可是江原只是将剑抛还给珠玉。没有多说一句话,也没有动身要去找白晚楼做一个解释。金非池原本以为,江原先前还这么急着要找白晚楼,现在也一定想要追上去的。 但江原的反应,却叫金非池始料不及。 他竟然。 连‘哦’也不‘哦’一声。 走了! 金非池眨眨眼,指着江原离开的方向:“他走了?” 珠玉道:“走了。” “他听到我方才说的什么吗?” “应当是听到了。” 金非池便呆了一呆。 珠玉忍不住笑。 “谷主难得有诓不到人的时候。” 金非池叹气道:“是呀,他真不好玩。” “不好玩你为什么诓他?”珠玉道,“可见他还是好玩的。” “嗯。算是好玩。”金非池摸着下巴,“倘若他接下那一招十方剑影,你的剑此刻已化成灰烬,再也找不见了。如此看来,他果然很宝贝你的剑。” 这倒是。 若是江原硬接下那一招,他人或许能够平安无恙,但是珠玉的剑,一定受不了剑意的摧残。会同这吊桥的绳索一样,崩裂地干干净净。 珠玉抚摸着剑柄,上面刻着珠玉二字,这柄剑名珠玉,击之声音润滑,有珠圆玉润之意。他的剑有柄对剑名璧和,一如他有个合修的人叫璧和。他二人,原本就是因为剑名而取名的。珠玉道:“他不是宝贝我的剑,他只是宝贝人。” 宝贝对他有善意的人。 投人以木桃,报之以琼久。 珠玉道:“江师弟是好人。” 江原是不是好人? 江原从来不觉得他是好人。 只是剑何其无辜,不知红尘,不染尘埃,却要因着世人的爱恨情仇,或斩或伐。兵器无本错,端看其主人心境。 珠玉心里对江原好,所以珠玉的剑,江原用来十分顺手。倘若珠玉对江原心有龃龉,又怎么能使出这剑半成威力呢。 可见人与人之间是相互的。 有人对江原好,江原记在心里。有人对他不好,他立时便能讨要回来。一分一厘,像有一杆秤,半分也不错。 金非池骗不到人,觉得心中像少了点什么。半晌一敲手心:“对了,我明明是要来找小晚楼的。在这里站着干什么。”说罢两三句‘小晚楼’一喊,就要朝云顶台去。 珠玉连忙拉住他:“前辈止步。” 金非池看着珠玉拉住他的袖子,说:“我这上面绣的是金线,苏南的绣娘花费很多功夫绣成的,双面的花,上面还有一百只小蝴蝶——” 他话未说完,珠玉已经撤开了手,举起双手以证清白。 金非池有点遗憾。 “你放这么快做什么。” 放这么快,岂非就弄不坏了,弄不坏,他找谁赔? “……” 说不放碰的是他,说松手太快的又是他,总之只要金非池不让你高兴,他怎么说都是可以的。十分不讲道理。珠玉叹了口气。 北有药谷,南有蝴蝶谷,一个能把死人救成活人,一个救生死无依之人。如果一个人快要死了,或许只剩下一口气,求孙玺可能有条生路,毕竟行医之人到底心善。但求金非池,或许他让你多喘一口气,只是为了好玩。 金非池来之前,连照情关照过底下的弟子,如果见到一个衣裳金粉粉,长得尚且只比他差一点,又喜欢拿着蝴蝶飞来飞去的‘老头子’,不要理会他。因为他这个人,你越理他,他越来劲,又会在你对他上心时,忽然甩脸走人。 珠玉只在多年前见过金非池一面,远远瞧着,并不如何清楚这位前辈秉性。但如今知道了,连照情说的一点都不错,这个人,随时随地都在给一个陷阱,要叫你心甘情愿跳下去。唯有一句话不对,这哪里是老头子,他分明看着很年轻。 珠玉道:“白长老不喜欢别人打扰。” 如果进去,别说一百只蝴蝶,一千只蝴蝶也能被白晚楼一剑砍了。 金非池道:“不会不会,我同他是好朋友,并不是别人。” “他现在什么也不记得,连宗主也不认,何况是好朋友。”珠玉道,“就算白长老愿意,苏宗主定下的规矩,云顶台也不允许外人进入,还请金前辈不要为难我。” “我非要进呢?” 珠玉坦然道:“晚辈只好动手了。” 金非池眯起眼:“你觉得我打不过你。” “前辈要捏死我,岂非同捏一只蚂蚁一样简单。”珠玉毕恭毕敬道,“但是职责所在,我若是活着,是不叫别人踏进此地半步的。前辈大可先捏死我,我技不如人,便无话可说。” “你以为我不敢!” 倏忽间金非池一记掌风已就在珠玉面前。 珠玉闭上眼,只觉得面上像寒风刮过,却久久没有痛意。他睁开眼,金非池掌心停在他眼前,差一点就能叫他去死—— 金非池咬牙切齿了半天。 最终恨恨收回手。 “若非我答应过别人,绝不叫人欺负你们,眼下你已经成了我谷中花肥。哼,你们从上到下,都一点也不好玩。”金非池说着,转身便飞远了,“我要去找别人给我评公道!” 珠玉看着金非池已远去,便飞身朝云顶台去,只站在崖边,任清风过尔,仿佛长了根。虽然没有了桥,可是他职责所在。他同璧和,是苏沐授道,自那时起,便肩负起看守云顶台的职责。无情宗有多久,他便呆多久。 这里是白晚楼的牢笼,又何尝不是他与璧和的呢。 原本这个牢笼固若金汤。 但天雷一声响,将它劈出了缝隙。 珠玉忍不住抬头看天。 先前他就觉得外面似乎有些不同。 老是有咣咣咣的声音,还有些电光火花。 为什么? 雷打不出来吗? 有一件事,珠玉倒是奇怪的。 连照情就足够闪瞎人眼,他同金非池站在一起,便更要闪瞎人眼,叫人不敢逼视。江原不过是见见云行,便能劈一小劈,见晏齐,就能劈一大劈。缘何与连照情金非池二人呆在一起,竟然半点也不觉得左右为难。 还是说因为人心是偏的,叫江原的雷也劈歪了? 心确实是偏的,偏起来江原自己也不知道它在哪里。但雷劈不下来,是因为连照情未雨绸缪,早早在江原离开后,不管有没有用,先布下了一层防雷的阵法。只要不是九天霹雳,寻常打上去不痛不痒。 连照情倒是想过,江原这个毛病若果真如他所说,见色方起意,那他岂非就是个大法器,谁得到江原,便指哪打哪,童叟无欺。 但毕竟不代表先拿自己人下手。 就被打坏的屋子这件事,晏齐已同连照情诉了一堆的苦。他师兄弟几人,从前生活在白晚楼拆家的阴影之下,如今生活在江原拆家的阴影之下。实在是不愿意再受这等折磨了。 虽然愤懑于江原见他从来心平气和,但连照情到底也不想连他这一处安身之地也被天雷摧毁的一根木头都不剩。 修屋子要钱的。无情宗不做生意,没有经营收入,靠什么养活弟子。苏沐攒下来那堆老本吗?晏齐的屋子在修缮,如今同连照情挤一间屋,因为他不愿意去伏龙岭,和衡止的小宝贝们睡在一起。 连宗主为了守护无情宗的安稳含辛茹苦,两个拆家大户却浑然不觉。 江原在离清溪峰半步之地停住了。 远处晗宝阁的塔尖金光闪闪,就像是夹在山缝中的宝藏。 江原站在这里,是因为从方才起就觉得有一股甜味绕萦绕不去,而今愈发明显。这种香味,只有成天浸身于花海中的人,才能带来。 因为江原从前在栖凤谷,就成天闻到这种花草的味道,太熟悉不过。但是无情宗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身上有这种味道的人,只有两个。一个是同他一道在花海中浸了多年的薛灿,还有一个,则是在谷里泡得能皱皮的老蝴蝶,金非池。 说来两只都是小蝴蝶。跟了他一路的会是哪个? 江原心中一动,便闭上眼睛。 然后一头倒下,直接从山上栽了下去。 这一栽,若是撞上尖尖角角,就是来世再见的命。 金非池原本悄悄藏在一边,随了江原一路,打算看他热闹,忽然见人从山上一头栽下,软啪啪一团,毫无灵力护身,磕碰着就会一命呜呼的模样,顿时吓了一跳,立马冲上前去。 谁知道江原有没有受伤,是不是受了重伤。他不过是看着好玩,这才跟了江原一路,倘若看着江原死在这里却漠然不管,岂不是有大大的罪过。 金非池正伸手拉人,忽然手被人一把攥住。 不好。 金非池猛然抬头。 好亮一双招子,目光如电,疾迅而来。 满眼写着蓄谋已久! 手既已落了先招,待要撤手,却也晚了。 江原一把钳制住金非池的手,另一只手却已去抓他脖子。但金非池怎么会是这么容易被抓住的人呢?江原只觉得手中一空,眼前人就像蝴蝶一样不见了。他止住坠势翻身跃上一处嶙峋山石,便见不远处,蝴蝶盈盈围绕之处,有一个人。 江原微微一笑:“金谷主好快的身手。” 没有丝毫惊讶。 显然是早就知道金非池会来拉他,也早就知道他抓不住金非池。这一出,不过是为了报复金非池拿他寻欢作乐罢了。 金非池摸着脖子,虽然江原没有掐到他,但那种寒意逼人的感觉却不是假的。哎,学什么不好,为什么非要学别人掐脖子呢。脖子露出来,是叫人看,不是叫人掐的。 但金非池不喜欢吃亏。 他手一伸便要掐回来。 交错之间两人就在这极其窄小的地方打了起来。 此回不同之前。 江原与顾青衡,是大开大合,一个用剑意,一个便抵挡。地方大,又以守为主。而今对上金非池,金非池不用剑,套路诡异,像蝴蝶一样捉摸不定。江原要守也守不住,干脆化守为攻,一招一式只取人面门。出手利落狠辣,丝毫不像从前的江原。 他对付什么人,用什么招。 当然都是挑最方便的。 不多时江原脚下一缠,金非池欲点上他颈侧,而江原扯上了金非池的衣袖。 江原及时道:“我输了。” 当然是江原输。 金非池那一点,若点中他命脉,他半身麻痹,动也不能动。而他只捉住了金非池一只袖子,又能伤害到对方什么呢? 金非池眼珠子一转,故伎重施:“你知道这衣裳多贵——” 贵? 江原只听到这一个字,也不管金非池后面说的什么,要请多少绣娘之类,干脆利落地把袖子一扯拉了半幅下来,光明正大扔到了山下,任它随风飘荡。 那可贵的太好了。 先前还遗憾伤不了金非池。 如今送上门来给他撕。 怨不得他。 话被这撕拉一声掐灭的金非池:“……” 一下子像个哑巴。 “你,你——” “我,我——”江原眨眨眼,“手滑,对不住。” 手滑不滑,与眼瞎不瞎,是两回事的。 金非池一把扯回袖子:“你不在乎白晚楼啦?” “我待长老一片赤诚。” 金非池将江原看了又看:“我瞧不出来。” 江原便自崖间枯树取过一截枯枝,问:“这是什么?” 金非池道:“树枝。” “你再看?” 金非池又看了看:“还是树枝。” “不错了。”江原欣慰道,“你眼没瞎,我眼也没瞎。这就是一根树枝,就像那只是一柄剑,无论如何看,都不是一个人。我喜欢人,又不爱剑。缘何会将剑当成人呢。”白晚楼当然也不会因为一柄剑去同他计较。并不是所有人都嗜剑如命的。 金非池:“……你说的好像有些道理。”他摸着下巴,似乎果真在思考江原说的对不对,面上就露出些天真无辜的神色来。 他人生得极为明艳,此刻眉头轻蹙,食指点着唇峰,竟然瞧着不过二八年华,实在叫人惊讶。因为实际上金非池的年纪,应当是比连照情大,比苏沐也要大的。 江原忍不住打量着金非池,心中在想,传闻说金非池同眉如意是一辈的,眉如意已然仙风道骨,长胡子飘飘,金非池却仍然如此年轻,他究竟几岁了? 或许长的好看的人,都很古怪。 比如连照情,又比如白晚楼。 想到白晚楼,江原心中一动。 他又看了眼金非池。 金非池叫白晚楼‘小晚楼’,可见其关系亲近,江原又听闻曾经苏沐带着白晚楼片刻不离身,那苏沐去蝴蝶谷胡作非为时,白晚楼应当也跟着见过金非池。 如此说来—— 金非池岂非是离白晚楼的过去最近的一个人? 但是江原还没能开口,他的手臂忽然又烫又痛起来。这种痛意叫江原皱起了眉头,实在难以忍耐。大约是面上痛楚玉明显,金非池咦了一声,一把拉过江原手臂,撸起了他的袖子。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是一道单选接一道问答。 请问白晚楼是什么颜色。 A.白色 B.绿色 C.粉色 请问白晚楼在哪个情况下会变成上题所选的颜色x 第59章 新的八卦 江原只觉得手臂灼痛难忍,一时不察,被金非池捉个正着就把袖子撸开了。但见手臂光滑,哪里有半分灼烧的痕迹,别说伤痕,连条疤也没有。可是金非池却皱着眉头,他右手捉着江原的胳膊,左手掌心一翻,一团金雾中钻出来一只巴掌大小的蝴蝶。 江原瞧着大为奇特,一时连痛楚都被好奇之心压了下去。江原知道薛灿也用小蝴蝶,也知道薛灿一直吵着要同金非池比,但江原并不知道,薛灿这么多年究竟有没有和金非池比过。不过依他看来,若薛灿真的来,恐怕也比不了金非池。 这只小蝴蝶散发的灵力至纯至强,不同于先前金非池拈着玩的任何一只,尚未近得江原身,就已经叫江原心头震撼,仿若春雨洗面了。 蝴蝶随着金非池指引,停在江原胳膊上。 江原正盯着它,看它如何施为,就觉得手臂一痛。 这种痛不是灼烧的痛,而是被咬了一口那种。金色的蝴蝶停留在江原手臂上,初时还微微扇动翅膀,后来渐渐不动了。它的翅膀颜色也开始变得奇怪,有些粉,渐渐发紫。江原瞧得入了神,不知不觉中才发觉,那种灼痛感已然不见。 金非池将那只不动的小蝴蝶取回来,它已从一只金蝴蝶变成了紫色的蝴蝶,僵硬得像石头做的,只轻轻一捏便化成了灰。金非池有些遗憾:“可怜你才出生,见了这红尘一眼,尚不知其中妙处,竟然就误了性命。” 江原放下袖子,在手臂上摸了一摸,觉得已经没事,这才道:“我是中毒了吗?”依他看来,能叫一只蝴蝶变色的,或许是因为吸了他的毒血。 中毒? 金非池笑了。 “你以为我是孙玺,替人行医治病的么?” 他这会笑起来,就没有之前那么天真无辜,也不再同你开玩笑,眉宇间是一种凌厉和张狂,哪怕他身形纤柔,瞧着叫人觉得楚楚可怜,也不会叫人心里生出一种柔弱的错觉了。因为一个柔弱的人,是当不了蝴蝶谷的谷主,也不会叫苏沐都低头相见的。 江原这才想起来,这个人,先前在顾青衡掌下,一把就将他给捞走了。又轻飘飘将慧根的金禅真力给挡了回去,就像那不是佛门掌门人击的一掌,而不过是一粒不起眼的灰。蝴蝶谷主金非池,在白晚楼拔剑之前,向来是这中原第一人的。 其实即便是现在的白晚楼,也不一定果真能从金非池手下捞到好处,因为白晚楼还年轻,金非池却已经活了不知道多少年岁。孙玺治的是病,金非池擅治的,却是咒。 江原听见金非池问他:“你先前见了谁?” 见谁? 这话江原就没能明白。 他岂非见过很多人。但是江原所见的人,连照情,晏齐,顾青衡,哪一个金非池没有见过呢,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问他。但金非池能问,一定不是随便问。 江原反问道:“你觉得我该见了谁?” 金非池道:“你一定是见了一个我不喜欢的人。” 江原:“……” 天知道金非池不喜欢谁。 不过不用江原挖空心思想他见了谁,他很快就知道金非池问的是谁。因为金非池看了江原一会儿,忽然说:“你知不知道,西域有一个栖凤谷?” 江原眼皮顿时一跳。 如果金非池不喜欢的那个人在栖凤谷,那可真是不巧,因为这个人就在金非池眼前。不过江原一个字也未提,连惊讶也没半分,只说:“知道。” 金非池又说:“栖凤谷谷主,你认识么?” 江原道:“我怎么会认识他呢?”又问,“怎么,难道是他给我下咒?可是我和他远无冤近无愁,又怎么能碰得上他害我。” “他当然不可能害你。”金非池道,“他已经死了很久,又怎么会害你。” 金非池这话轻飘飘,却不曾想这话像一道晴天霹雳,一下子劈懵了江原。江原挨过雷多少次,哪一次不是淡定自如地顶着焦了的头毛就这样算了。这回并没有真的雷打他,江原却脑瓜子都像被劈了开来,思考不能。 栖凤谷谷主死了?他怎么会死了呢?江原从来不知道,他自己竟然死了?难,难道先前他从树上摔下来时,其实摔死了,薛灿为了救他,才逆行了功力?所以薛灿才对他来中原这件事一脸紧张,总是吵着要他回西域? 不过短短一句话的功夫,数种可能性在江原脑子里打转,他甚至连自己不是个活人都八卦了一遍。但自己八卦自己,还是一桩不太有趣的事。江原只能张着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半晌只能道:“那你为什么要提起他?” 江原神色如此古怪,仿佛被人咒了一顿,但金非池只当江原见识短浅,觉得江原不知道也是应当的。何况确实也算是被人咒了一顿。便道:“因为你身上的咒,便出自栖凤谷。” 传闻中西域有一处栖凤谷,那里开满凤栖花,凤栖花上都是紫色的小蝴蝶。美似仙境,树蔓垂条成荫,但没有活人敢进,因为那里的花都是毒,草也是毒,就连栖凤谷唯一的活人,也是一个毒人。 是药三分毒,栖凤谷只有一个活人,当然就是这里的谷主。自从他活下来,就再不会被毒死,也不需吃任何药。再毒的药,他也不过难受几日,便自行消解。 倘若谁能得到栖凤谷谷主,便如获至宝。 因为你既得到了世上最补的药,也再不怕世上最毒的毒。 “但其实,栖凤谷最开始是没有人的,也并没有什么谷主,那里只是一处毒沼之泽。传闻是昊天君遗留下来的神迹。”金非池负手道,“许多人想要往神迹一观,却无从进去。你猜他们做了一件什么事?” 江原如梗在喉,他神色阴晴不定,半晌后方说:“做了什么事?” 金非池道:“他们往里面,扔孩子。” 江原蓦然踉跄了一步,被金非池扶住。 金非池道:“你没事吧?你脸色很差。” 江原道:“没事,风太大。” 一边这样说着,一边心头却在翻腾。 因为金非池说的,江原都知道。 甚至比金非池知道的更清楚。 中原有一个魔修名破天,破天流转到西域,在那里建了一个魔城,里面收容的都是各地无处可居的散修。或修妖道,或修魔道。 破天虽然在西域,却自小受中原的正统道教长大,即便人修了魔,却也极为严格,不允许手下的人有任何作奸犯科之事。初时尚可,魔城在破天的管束下渐成规模,西域也再没那么多四处闲晃惹事生非的散修。 但后来,破天破了心障,与元昊化解了怨恨,在归元阵中一并死去。魔城失去了主人,此地无人看管,逐渐妖魔横生。 就是这帮人,兴建了一个血狱。 血狱里头关着的都是幼儿。大约是没人要的,或是虽有家中父母,却被他们看中资质,故而杀光了老幼,一并抢过来。他们想要的不止是西域,更是中原。但他们缺少一个合适的武器。这个武器,应当见人杀人,遇佛杀佛,替他们开疆扩土。首当其冲的,就是把西域的栖凤谷拿下来,里面不止有毒沼,更有无数珍宝。 百余年间,他们往栖凤谷投了无数的幼儿,无一存活,只有一个,既没有死在那里,也没有再走出来,叫人疑惑万分。 直到有一日,有个命大的半大小子耐不住寂寞,自己跑了出来,撞进他们手底。 无吝于天降大喜。 江原从来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出现在栖凤谷,他只知道当他睁开眼睛时,身边没有人,他喊谁也听不见。江原一个人在泥地中坐了半个时辰,终于觉得,再不走就要饿死了。可是这里迷雾重重,他不知道要往哪里去。 直往里走了一阵,江原终于耐不住饥饿跌倒在地,陷入黑甜的昏睡之中。再醒来,却是被一股香味香醒的。江原睁开眼,此时又到了白天,太阳暖洋洋照在他身上。而他起身,这里雾气缭绕,远处绿叶青翠,有如仙境。 香味是就在他周边的花叶上传来,一大片一大片,上面还停着紫色的小蝴蝶吸食着花蜜。江原顾不得许多,摘下几朵就开始往嘴里嚼。 虽然素。 比饿死的好。 他连着啃了好一片花,瞧着像一个仙子头发秃了一样,这才吁了口气,觉得能活下来了。好景不长,大约吃多了,江原开始肚子疼,他疼的死去活来,肝肠寸断,又渴,于是又去喝水。这里没有水,他就去喝露水,舔两口也好。 但还是疼。 叫江原脸色煞白。 他想,完了,今日是要死在这里了。那就死吧。但就在江原心灰意冷闭眼时,他忽然看到了一只鸟,绿色的鸟。那只鸟在那里蹦蹦跳跳,须臾飞到了树上。 树上有一个窝。 江原:“……” 他本已疼的走不动路,但是自从见到了那鸟,江原忽然又有了力气。那就不是鸟了,在他眼中,仿佛是一只烤熟的鸡。死可以死,可是他不能饿死,倘若到了地下见了阎王,他说起自己的死因,岂非十分丢脸么? 江原一想到丢脸,便觉得难以忍受,硬是挣扎着爬起来。其实他没照镜子,倘若叫别人看见,是要骇死人。因为他皮肤红肿,嘴唇青紫,耳边溢血,一看就是中毒颇深,无法救治,不多时就要暴毙而亡的模样了。 吃肉的力量支持着江原走到了树边,但他已经没有力气上树。他在那喘了两口气,方说:“鸟啊。我问你一句。你若是肯救我,叫我吃了你,我一定把你的毛供奉起来。” “你肯么,你不说话我就当你肯。” 鸟:“啾。” 江原道:“好,你肯了。” 说罢硬是将裤腰带一勒,爬上了树,终于到了那窝前。窝里叽叽喳喳有几只幼鸟,还有一只鸟蛋。江原伸手就将那幼鸟抓起来。 幼鸟叫得撕心裂肺。 “……” 江原换了个蛋抓。 蛋叫不出声音,但那几只鸟叫得更惨了。 “……” 江原犹豫了很久,这才哎然一声,将蛋那往一扔。 “算了算了,反正我都是要死的人了,何必叫你们陪我。听说世间美景繁多,我见了这里,就当是见过仙境。可惜不能再去娶媳妇。今日一别,我怕是再也看不到这美景,见不到美人。你们就替我多看看,再多生两窝崽子吧。” 江原力气早就没了,他年纪小,身量也小,蜷在这树上,倒正好一团。江原说着,闭上眼睛:“算了,我这就去死了,你们看在我没吃你们的份上,可多照应些我,别啄我的肉。” 幼鸟叫得更加凄厉起来! 阴影笼罩中,江原忽然睁开眼睛。 原来一只勾着喙的大鸟虎视耽耽,就等着江原闭上眼,就要冲下来吃他的肉,喝他的血。这只鸟身形巨大,这窝幼鸟都不够它吃半顿。 江原想,若是他现在就死,别说他的肉身不保,这窝鸟也是逃不过的。他固然是难逃一死,难道要叫这刚刚出生的小鸟一并遭罪吗? 这样想着,竟然又生出些力气,硬是爬起来,像一尊活佛一样坐在那里。他腹内绞痛难忍,江原就不停地吸气呼气,让自己好过一些。他在这窝边摸索着,随手抓过一根树枝,趁大鸟不备,用力朝它掷去。 竟果真叫它飞走些许。 只是这么一动,江原不禁呕出些血来。乌黑泛紫。他是个乐观的人,即便过会就死,也不会皱一下眉头,不顾自己这口血有多奇怪,只见这一招果真有效,便大受鼓舞,不停地找树枝朝那大鸟丢去。 结果他牵动内息之间,又呕了一堆血。 一个不过几岁的娃娃,站在树上,一边嘴角溢着血,一边嘴里哧哧地驱赶着鸟,一身衣裳脏污地看不出颜色,别提有多奇怪。 江原却浑然不觉。 有一枝大约是沾了血,往那鸟扔时,那鸟如临大敌,到底不再坚持,盘旋了两圈,便高高在天上不再下来,须臾飞远了。 “……” 江原一把脱力,再低头看身上,不忍直视。只是这么一活动间,他竟然觉得周身轻快许多,再一抹额头,全是虚汗。但若再动半分,是动不了的了。 江原喃喃道:“看来眼下是死不了,但若不能动弹,还是要饿死。”这么说着,目光在鸟窝上逡巡了一圈,那些幼鸟瑟瑟发抖,团在一起。 江原看了半天,方道:“哎呀,既然刚才不吃你,现在也不会吃了。比起生吃,我还是,还是更喜欢火烤的……”这么说着说着,竟然头一垂,没了声息。 若非被啄醒,世上便再也没有了江原。 而且不是毒死,是饿死。 等江原微微睁开眼,仍是在那个枝桠上,而脑袋一点一点,全是痛意。他伸手掸开,觉得脑袋上的毛都快被啄秃噜了。一张嘴,嘴里滚进一个凉凉的东西。 江原下意识一咬,甜汁爆了满口。 “……”他顿时三下五除二将它吞了下去。 用力挣起身一看,身上滚了好几个红通通的果子。 一只绿色的鸟在他肚子上蹦。 江原把它拎起来:“你给我的么?” 鸟:“啾。” “我是人,听不懂的。”江原将它放下,忍住了烤鸟的冲动,心道,不管它能不能吃,有东西吃就行。一通果子乱吞一气,吞完觉得饱腹无比,又睡了一觉。 江原就在这棵树上,睡了足足七天。 醒了就吃果子,吃饱困了就睡。 七日后,忽觉脑中灵台清明,蓦然睁眼,竟觉周身轻松无比,不但不用去死,反而一蹦三尺高,爬树再也不用费力。 江原大乐,他一伸手,七日间与他常伴的鸟就飞到他手臂上。而除却身上脏污,眼前明亮,甚至连花木上的纤毛都清晰可见。而花香,草香,甚至是水流的味道,一并涌入神魂之中。这个世界一下份外清楚。 江原在花地里跑了一阵,往后一倒,躺在其中,一只蝴蝶停在他身上,似乎极为留恋。江原望着眼前的青天白日,目光渐渐坚定起来。 往后多年,江原份外珍惜生命,珍惜这世间一花一草。他觉得这些有生命的,能叫他看见的东西,都叫人心情愉悦。因为一个人在死过之后又回到人间,当然会觉得美景无一不美,美人无一不好看。 人既然能好好活着,为什么不饱饱眼福呢? 上天叫他大难不死,他就要活下去。 活他一个潇洒。 活他一个快意。 如果不是阴差阳错出了谷,被人又关回了血狱之中,江原恐怕到死也不知道,他究竟为何会出现在栖凤谷中的。虽然吃了点苦,倒是知道了身自何来。 有时候江原觉得自己运气不好,因为或许他曾经也有家人,但如今,除了腰牌上自己的名字,他一无所有。但有时江原觉得运气又不差,因为即便如此,他头一回能活下来,第二回 还是能逃出来,还叫他遇到那个救命恩人。 虽然如今他们是不可能了。可当时江原确实很喜欢‘她’,在黑暗的只能等着别人送水送食的日子中,那双温凉的抚在他额上的手,是江原生命中唯一的光彩。 不过,江原记得自己出谷撞进别人手里,还记得逃了出来,甚至记得同薛灿将魔城收入手中时将那座血狱大卸八块,那里果真如同血狱,血流成河。却不记得,他几时死过了。 金非池推了推江原。 “你没事吧?” 他又打算招一只小蝴蝶出来,却被江原按了回去。 江原道:“我没事。你为什么又说和栖凤谷谷主有关,又说他死了?我怎么没有听说过。何况西域有人会下咒吗?” “我说的当然不是从前那个栖凤谷谷主。”金非池道,“薛灿你认识么?” 薛灿? 江原当然认识。 “西域魔主?” “是西域魔主。”金非池笑了一下,“但是,从前中原的排行榜中,西域上榜的那个人,从来没人知道他名字。几年前薛灿露脸在中原,才确定下来他名薛灿。” “现在,栖凤谷是他在管。” 清溪峰。 晗宝阁已有一阵子没人打扫了,原先管职的小江已经飞上枝头当了凤凰,成了宗主面前的红人,当然不会再做这些杂事。新替任的弟子有一茬没一茬撩着扫把,半晌捏着脖颈。这么回头间,乍见一个人走来,立时脑袋不动了。 这个人似乎很眼熟,又似乎很陌生。眼熟的是一种感觉,陌生的是脸。这个弟子如此好看,倘若见过,一定不会忘记的。 按理来说,见到不认识的弟子过来,理当拦下盘问一番。因为最近山上的外人太多。但是这个人身上陌名的气场,叫人不想要去盘问他,心有怯怯。 直到他肩上叫人一拍,有幸目睹过现场雷声阵阵的人立马凑上前,又小声又兴奋地告诉他:“看见没有,他就是小江。” “什么?他就是小江?” 弟子有些不信。 他的师兄郑重地点头:“我亲眼所见。” 雷光之中,从晏峰主房里滚出来的。 晏峰主还衣衫不整。 啧。 风化啊! 这是江原摘了罗网后第一次回清溪峰。他离开时,尚是半夜,没多少弟子认他认得清。后来就被叫去了内宗,再后来一直呆在云顶台。可以说是步步高升,渐入腹地,鸡犬升天速度之快叫人望尘莫及。 晗宝阁的金顶如此醒目,就连在此地也看得清,就像是那山缝之中夹杂着宝藏。他已经旷工了好几天,不晓得连照情这么小气的人,还会不会给他发工钱。 路上遇到弟子,江原只觉得又亲切又熟悉。但他现在没有心情与他们同往常一样打招呼。方才金非池同他说了几句话,只说他身上气息同西域那小蝴蝶同出一源,又说栖凤谷现在是薛灿在管,便突然走了。急得就像家里的母鸡要生蛋。 江原身上当然会有幽冥蝶的气息,因为他不但从栖凤谷出来,更见过薛灿不止一回。栖凤谷也确实是薛灿在管,江原自醒来,便不曾接手过了,成天吃喝玩乐。于金非池而言,那或许是个大秘密,但于当事人而言,这不就是废话。 金非池走的这样急,莫非是发现了什么,从而去找薛灿麻烦么?想着想着,江原叹了口气,他实在没心力管薛灿会不会被找麻烦,倘若他现在见到薛灿,也有许多话想要问的。 叹着气的江原抬起头,就见树后丛中屋墙后,不知道为什么多了好些青衣飘飘的弟子,有一个手里还拿着扫把,看他的眼神有些怪异,见江原望来,立马像吓到一样挺直了背。 江原:“……” 他道:“出来。” “……” 那边挤成一个大青团的人堆扭动起来,大约是互相推搡了几下,终于有一人不敌,被推出来踉跄着跌到江原面前。 江原道:“有事?” 弟子期期艾艾:“我听说你——” 江原摸了摸自己残留不多的耐心。 “有个毛病。” 你才有毛病。 “见不得好看的人。” 这倒是。 “倘若见了便要劈雷下来。” 看来他将晏齐的房子那一劈,所有人都知道了。 “那你——”弟子期期艾艾,“看一眼我怎么样?” 江原:“……” 那边还有一堆的弟子排着队,眼中闪着跃跃欲试的光—— 作者有话要说:江原啊江原,告诉我世界上谁最美丽。 当然是小天使们!!! 【今天晚了因为加班。明天就2020年啦,就,祝小天使们在新的一年,万事大吉,一切顺利,一定要给老子开心呀!!】 第60章 一个祝福 找雷挨劈是假,借机凑过来往江原手中塞东西才是真。江原眼神一动,手心里就被塞了一个东西,圆不溜秋,触感微凉。 便见那个素未谋面的弟子大声道:“江师弟说,上有宗主长老,下有峰主师兄,我们这样问他,是在为难他。若是说我们好了,如何与峰主交待。若是说我们不好,又是在影响师兄弟的情份。大家还是散了散了。免得被大师兄抓到,治我们过错,去山下扫地。” “啊?” 远远一堆唏嘘之声。 肉眼可见的失望。 不过弟子说的倒也不错,江原才从内宗回来。先不说内宗几位,单说金非池,又岂是旁人好比的呢。只是说要叫小江评比的人是他,如今说散了的也是他。话都被一个人说尽了。 但见其余人全部散去,江原没动,他只望着那个陌生弟子的背影说:“这位师兄能言善辩。好话叫你说尽,坏话也叫你说尽,我现在是里外不是人呐。” 江原是半开玩笑,奇怪的是,并没有得到此人的回音。而是那弟子待人都走了个干净,这才对江原道:“小江师弟,请随我来。” 江原同这个人并没有交情,连面也没见过,不知道此人叫他去做什么。那弟子说完,就兀自往前走去。江原略一思忖,跟了上去。 跟一个陌生的人走不可怕。 可怕的是连胆子也没有。 那弟子领路在前,江原随之在后,但觉周围景致越走越熟悉,这路也越走越熟悉。待到了那长在崖边的老松树,一处茅屋。江原停住了脚。他在这里住了三个多月,如何认不出来,这里分明是他的住处。 他们从未见过,为何要带他回这里?难道是云行叫弟子带他过来的么?江原顿时疑窦顿生。他站住不动,并不肯再往前半步,刚要开口:“你——”见弟子朝前走了两步,忽然之间脚下一顿,整个人倒了下来。 江原一惊,立马上前一把拎住弟子的衣领,好叫他没有一头栽倒在山崖之下摔成肉泥。就见他衣领之上,一只紫色的小蝴蝶扑着翅膀飞了出来。 蝴蝶不过指甲盖大小,残留的气息如此熟悉,一看就知道是谁。江原将手探在那软倒在地的弟子颈侧,但觉上头脉博跳动,顿时舒开眉目。 江原略微沉下脸来,已然十分不悦。 “你想见我,何必要用这个方法。” 江原已经猜到了是谁使的手段,在这里能用这个手段的人只能是薛灿。江原本来也是要找他的,一来,他二人先前在倚荷院不欢而散,江原心中并非全不在意。二来,金非池说的话,叫江原心里有些疑问,也想找薛灿一并说清。 可是用这样的方法,江原十分不喜。 “怎么,你脸色这么难看,是因为我动了无情宗的人么?你要庆幸我心情好,他还活着。毕竟你知道我的手段,即便是将他先弄死了,也能叫他开口说话的。” 一个人坐在树上,指尖停了一只紫色的小蝴蝶,山上风大,蝴蝶被吹得摇摇晃晃,他整个人也摇摇晃晃,像是没有着落的浮萍。 果然是薛灿。 也果然是薛灿操纵弟子叫江原来。 “你来这里,难道就是为了弄死人?” 江原见到薛灿,知道他没走,本应当心里是有些高兴的,他本以为薛灿负气而去,一定是不理他了。不论平时如何嫌弃,江原当然没有想和薛灿吵架。他们毕竟是朋友,抬头不见低头见那种。 但是薛灿做的事,消减了江原的欣慰。 薛灿道:“他当然还活着。” “早先你对成沅君用小蝴蝶的时候,我便同你说过,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今日见了金非池,你从前总是吵着要同他比,可依我看来,你却不如他。” “金非池——”薛灿轻声念了一遍这名字,方感慨道,“但我还是赢过他的。” 却不说什么时候,又是怎么赢。 他看江原:“你不喜欢我的法子。明明是从前见习惯的,你现在就不喜欢了?我没有变,不过是因为你变了。”见江原不说话,才放软语气,“不然你叫我怎么办呢?我要找你找不到,当然只能在这里守株待兔。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才来,就给弟子下了命令,叫他们若是见了你,一定将你带来见我。” “我不知道你在这里。”江原也不想同薛灿置气,既然薛灿自己给台阶,他顺势也就下了。江原上前两步,仰头看着坐在枝桠上的薛灿,“我以为你生我的气,回西域了。” “你不知道?你当然不知道。我给你疗伤的小蝴蝶被你掐没了,联络用的灵蝶被你用掉了。现在,就连护着你不被雷劈的罗网,你也一并拆下。”薛灿叹了口气,言语之中似有惋惜之意。“我总共就这么些好东西,全数给了你,你不要它。” “我不喜欢别人干涉我,也不喜欢一辈子被一样物件给约束。”江原道,“这么久了,你应当明白我是什么样的人。” 何况灵蝶撞在阵上消亡,并非江原本意,而罗网,他虽然取下,也没有随意丢弃。江原抬起手腕:“我没有不要它。” “江原。”薛灿道,“我只想最后问你一句,你真的不同我回西域吗?” 江原不答。 若是再早一刻钟,江原一定会说走。 毕竟西域才是他的家。 但现在,江原只是沉默。 先前,江原不答时,薛灿很生气,甚至翻脸离去。但这回再问,江原不作答,薛灿却没有动怒,大约是早就猜到。只心平气和道:“因为白晚楼?” 听薛灿提到白晚楼,江原神情有些变化。如果真心喜欢一个人,从眼神中就能看出来。薛灿认识江原多年,自然知道这样的神情是什么意思。 薛灿一时之间,连问也不必问,只说:“你还记得你怎么说的吗?你说世间情爱大多无趣,美人虽过眼但不必长留心中,你不会喜欢任何一个人。” 这话确实是江原说的不错。 因为那时薛灿同他开玩笑说要双修,江原断然拒绝,这便这样回答薛灿的。本就是他的原话,江原无从辩驳。但他又怎么会知道以后的事呢。 薛灿观察着江原的神色,了然道:“你真的喜欢他。” 这回江原说话了。 他道:“不错。我是喜欢他。” 这里的风很大,穿过山间,就只有呜咽声。而地上的弟子一动也不动,仿若是个假的人。薛灿站在江原对面,看了他很久,面上的神色,叫江原难以辨别。须臾薛灿道:“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喜欢他。” “我不知道。”江原摇摇头。 情爱之事难以说明,若要说白晚楼对江原好,其实也不见得过分的好。若要说一见钟情,江原初时只是觉得白晚楼虽然好看却过于凶残。若要说日久生情,他同白晚楼在一处的时间,别说和薛灿比,甚至连云行都比不上。 可是恍然之间,当白晚楼离开之时,江原才发觉有的人就是不自觉地叫你上了心。先是有些不忍心,再是有些挂心,最后你只要见到他开心,心中就也很高兴。 如果别人同江原渡气,江原一定将人打出去。 但白晚楼同他做这件事,江原只觉得心里欢喜。 薛灿道:“你说喜欢他,是因为他长的好看?那倘若日后你见到更好看的人,你是不是也会喜欢上别人?你喜欢他又能喜欢多久?” 江原肯定道:“我虽然不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他。但我一定不会喜欢别人。” 倘若如今关在云顶台,又同江原吃住在一处,每日在那发呆,却固执地一定要等他回来的人是个丑八怪同样叫白晚楼,或许江原也会喜欢。可见虽然白晚楼好看,但江原喜欢他,却不只是因为他长得如何了。 真心喜欢一个人时,就不会在乎对方的容貌的。江原道:“也许等你遇到一个人,叫你放不下时,你就会懂了。只是你现在问我的问题,我也不能回答你。” 喜欢就是喜欢,有什么理由呢。换了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有时候差一点都不行的,就像他同薛灿永远只能是朋友,但他对白晚楼,不论是这一回见,下一回见,但只要见了面,想必心中都是不同。真心喜欢一个人,会沁在骨血中,刻在心上,哪怕挖心抽血,也不会改变。 “我只是有个问题,一直不明白。我同你认识十多年,救你的是我,陪你的是我,即便是这样,你却对一个只见了几面的人,说什么喜欢——”薛灿说到此处,沉默了一下,方说,“也罢。只是我再问你一句话。你还记得我们怎么认识的么。” 听薛灿提及过往,江原一时有些心软。 他道:“我也早就回答过你,我没有忘记。” 就比如说,虽不曾提,但年幼时,江原这条命,还是薛灿捡回来的。 江原替白晚楼分解心神时,曾同白晚楼说起年幼的事。说他曾经被人抓了去,没有死在牢狱之中,却差点被渴死,最终捡回一条命,是因为有人救了他。江原一直没有提过这个人后来如何,也没说过是谁。 但其实他一直都在。 就是薛灿。 那时江原逃出来,大约头撞到了石头,眼睛一时瞧不见,一直都像个瞎子一样被照顾着。救了他的那个人,替他找草药敷眼睛,又给他找水找食物,除了不说话,没有别的毛病。江原一度以为他的‘小媳妇’是个哑巴。后来才晓得,不过是因为被他掐伤了嗓子。 其实江原不需要药治眼睛,他自己就是药,只是时间长短,必然能好。但被人照顾的感觉还是挺好的。江原从来一个人,没与人这样相处过,渐渐的就从掐人脖子才肯喝水吃东西,变成自发自觉摸到山洞边,听那熟悉的脚步声,等着人回来。 但事与愿违,追兵没有放过江原,有一日江原听到的不是熟悉的脚步声,他立即躲了起来,只听到有人说:“那小子来的地方不是这里吗?怎么不见人。”说着又埋怨,“让你不要那么快动手,活着还能领路。” 江原顿时心头如锤重击,大为震怒。但不行,他虽震怒,却没有失去理智。若是贸然出去,除了送死,没有别的好处。 可难道就这样放过他们吗?当然不可能。 江原从不打算放过任何不需要放过的人。 他蛰伏在黑暗之中,眼睛亮的像捕猎的野兽。 从此江原就知道,光活下去,远远不够。 江原回了栖凤谷,休养生息,拼了命一样修行。他所学甚杂,只求好用,不求归属。之后有三年,他又一次出了谷。这回江原直接去了血狱。他与血狱有三个仇怨,两次是为自己,一次便是为那个‘女娃’。就是在那里,他重新见到了薛灿。 与薛灿重逢,知道他没死,江原又有些高兴,又有些失落。高兴于重新见到了‘喜欢的人’,失落于,果真亲眼所见,却同心中所想并不一样。 虽然在眼瞎之时,江原曾经对那个救了他的‘女娃娃’心生好感,可是时间流逝,江原心中便一点想法也没有了。 薛灿行事过于斟酌心计,而江原的性格很简单,以德报德,以怨报怨。他虽出身不如何富贵,亦受过不少苦难,但从不怨天尤人。既然救命恩人没死,仇又已报,江原对于拿西域大权没有兴趣。世上快乐的事这么多,何必一头钻进执迷不悟的迷障中。 所以那时,白晚楼与他说到娶不娶妻,渡不度气之时。江原才会说,当然没有。确实是实话。他同那个‘女娃’,是断无可能。 其实除却收服西域那段岁月,他二人之间有过见面,后来一切大定,薛灿忙于事务时常奔波在外,江原又只呆在栖凤谷中不愿出来,二人之间的交谈不多,了解也不多。 若一定要想起来,反而是薛灿野心勃勃利用这个打那个,利用那个牵制这个,玩得一手好伎俩,这种印象最为深刻。 说来也糊涂,大约岁月过于长久,他又摔到了脑袋,江原只记得,他们应当很亲密,可往细了想,其实他们中间大约有很长一段时间似乎是不见面的,若果真十分亲密,又怎么会久到江原都快忘记薛灿小时候是什么模样呢? 倒只有眼瞎之时,那双手在额上的触感,叫江原念念不忘。但事到如今,江原当然不会同薛灿说,你来摸摸我,好叫他怀个旧。想想便难以忍受。 年头初醒的时候,江原无事可做,便想起从前往事来,想到那段过往,略微有些遗憾和失望,因他觉得,薛灿还当哑巴的时候,并不像是这样性情的人。若是这样性情的人,又怎么会白白救他,害自己受牢狱之灾。 但救命恩情不可忘,江原是当薛灿朋友。所以江原一心想还薛灿人情,不仅仅只是因为这次忘忧丹的事,更是连带着之前的情分,一道包含在内的。 沉默在他们中间蔓延开来。 须臾薛灿道:“好吧。看来你已心如磐石。” 江原退后两步,便见薛灿跳下树来。薛灿这个人,眉目清朗,笑起来其实很有感染力,对得起灿这个字。想来江原初见薛灿,便觉得对方笑起来是不错的。 薛灿笑道:“我虽再三劝了,却也是无用功。若我一定要劝阻你,你反而生我气。你找到了喜欢的人,我理当祝福你,与他白头偕老,生死与共。” 作者有话要说:《论八卦的形成模式》 没发生时。 瓜众:我觉得你们在一起了。 正在进行时。 瓜众:我觉得你就是喜欢他的。 现在完成时。 江原:谢谢你们啊我们在一起了。 瓜众:卧槽???竟然是真的??我不信!! 小剧场 江原:不错,我是喜欢他。 白白:咔!机位没拍到,再说一遍。 导演(卑微):大佬,能把摄像师放了吗? 第61章 一块金锁 听到这句话,江原心头有些发烫。如果你喜欢一个人,又得到了朋友的祝福,你也会高兴的。江原本来就没什么朋友,薛灿同他置气,他有些苦恼,如今把话说开,江原当然高兴。连带着先前两人的僵持,也一并抛了开来。 江原道:“多谢你的祝福。只是你先前一定要同我生气,我也很奇怪。”因为江原并不是有了喜欢的人就见色忘义的人。“何况我不是不回来,只是这里有些事抽不开身,但我已经同他说好了,等这里的事好了,会带他回西域看看。” 薛灿嗯了一声:“这就好。”又问,“你喜欢他,那你同他说过了吗?他也喜欢你?像你对他一样对你好吗?” “这——” 提到心上人,人总是会有些腼腆的。即便是江原,平时再如何厚脸皮,眼下这么喜欢来喜欢去,没由来有些赧色。他心里想,这些人,金非池也好,白晚楼也好,薛灿也好,一个喜欢这个那个,一个按着头和他渡气,还有一个张口闭口喜欢。都说中原人含蓄,好像也并不如此。 江原道:“我还没有与他说过这件事。” 只是因为薛灿一直问他,江原才如此坦白。 薛灿哦了一声:“我是第一个知道的。” “算是吧。”江原想了想,他只同白晚楼说过,渡气不能随便同别人渡,却没有说过,若是同喜欢的人在一起,做个么亲密的事都可以。“等他好些,我再同他说。” 好些? 薛灿道:“他病了么?” 没有病,但这如何说呢。江原不欲将白晚楼狼狈的模样同别人说,想必白晚楼也不会喜欢在别人面前失态。 江原略过这句问话,只半开玩笑道:“你一直问这个做什么?先前你明明不喜欢他,现在又总问他。对了。”他看了眼这棵松树,枝桠粗壮,树枝茂密,“你一直在这里么?不会吃睡都在此地吧?我怎么没见过你。” “你满心只往云顶台跑,又几时回过清溪峰?”薛灿笑道,“好了,你不爱听,就不说这些。我当然不睡这里,自己找罪受,有毛病么?听那些往来的弟子说,你最近很威风,又炸了晏齐的屋子,又将连照情气的不轻,先前不久,还炸了云顶台的吊桥?” “你怎么知道?” “你那里剑气冲天,雷光闪动,我怎么会不知道。” 江原一想,也是。略过气死连照情不提,只将顾青衡的事与薛灿说了一通,方道:“那昆元剑脾性如此暴躁,不知道是怎么当宗主的。也不知道我有哪里得罪他,非要揪着我不放。” 薛灿若有所思道:“大约是你身上的气息惹他生疑。你不是催动内息,调了血丹出来么?恐怕不止顾青衡,那两个和尚道士,都有所察觉。” “但是昆元剑这个人,从前就是这样暴脾气的。”薛灿同江原站在松树之下,背倚着那块大石头,说,“你知道他为什么会和无情宗前任宗主闹掰吗?” 哦? 这倒是个大八卦。 是江原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 江原道:“我听传闻说,顾青衡因爱生恨。”说着自己鸡皮疙瘩都抖了一地,只觉得眉心直跳,实在不可能,“总不会是真的吧。” 薛灿哈哈大笑:“还有这等事,你这一说,倒并非不可能。毕竟苏沐长着一幅好相貌,年少风流,顾盼生辉,确实要叫许多人折腰。” 这话说的他亲眼见过一样。 江原奇道:“你怎么知道。再说了,他远在无情宗,你几时见过?” 江原来中原听的这许多八卦中,倒并没有提及苏沐如何年轻生辉,哦,倒也不尽然,是有提过一句,惊才绝世。想必一个胡子老头,可惊但也不会叫人称绝。 “我虽然没见过他,但总有别人见他。你看,他收的几个弟子,哪个不是相貌堂堂,白晚楼不提,是冰肌玉骨。连照情比你栖凤谷的花还毒,晏齐叫万千闺女心折,衡止仙风道骨,哪一点比白晚楼差。”薛灿道,“难道一个丑八怪,对美色如此讲究么?” 江原:“……” 非要说起来,苏沐收他们当弟子时,连照情几个年纪还不大,无论苏沐再怎么年轻,同连照情应当也差了好几岁。非要收年轻漂亮的弟子—— 这是变态啊。 但想想苏沐搞的那些事。 好像确实也挺变态。 那他把白晚楼一直贴身带着—— …… 江原真心实意骂了一句。 果然变态。 既然不是因爱生恨。江原摸着下巴:“难道是为了宗主之位?”那也不像啊,昆元剑是当了一阵子的长老的,倘若他不肯屈居人下,又何必在创宗之时同苏沐一道来这里。 薛灿哧笑一声,他道:“你也见过昆元剑的弟子了。应当知道他的弟子是他的什么人吧?” 江原:“是什么人。” 薛灿:“……你不是都当着别人的面,把他底细都抖出来么。” 啊?什么来着?江原在惯常胡说的记忆当中翻捡许久——哦,说顾明夕同顾青衡同姓顾,有那么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他立马惊讶道:“我瞎说的。” 当时怒从心头起,脑子里一闪而过,大约是哪里听来的八卦,江原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胡乱编排,讽刺了顾青衡一通。如今听来,江原道:“竟然是真的?” 还真叫江原给蒙对了。 确实是真的。 昆元剑当年心高气傲,却心系于淮阳一楼中女子,甚至令其珠胎暗结。女子醉心于昆元剑,但昆元剑当年乃中原名士,一心向道,只求练出最快最狠的剑,如何能答应与她成亲,不过一直私会便罢,只不过那孩子一直随身教养。 后来这女子为官吏所求,她被官吏抓走前,去信昆元剑,问昆元剑几时能娶她。昆元剑因事未至,那女子不甘受辱,当晚便自尽了。 这和苏沐有什么关系? 江原心想,难道苏沐抢了他老婆? 薛灿继续道:“昆元剑心思狭隘,本就对输给比自己年轻的苏沐心有不甘,他未前去,是因为正在悟剑的紧要关头。昆元剑虽未前去,却托信请苏沐代为走一趟。” 结果苏沐没走,回信说,既然当了无情宗的长老,如何能醉心情爱,断然拒绝。也就这么一晚的时间而已,事情便挽救不回来。 昆元剑虽怒于苏沐见死不救,但毕竟是他自己的家事,故虽心头大痛,却隐忍不发。只这么一次,叫两人关系出现了裂痕,再不如从前亲近。 苏沐寻常不在无情宗,所收弟子又过于年幼,宗内事务多少都是昆元剑打理。那时罗煞堂在中原搅成一锅粥,昆元剑最是嫉恶如仇,便亲自前往,要将罗煞堂斩杀殆尽。也就那一回,昆元剑身败回来,将养几日,却性情大变了。不多久,苏沐身亡,昆元剑折剑而去,从此与无情宗势不两立。 “不过几日就能性情大变?” 薛灿道:“一个人,如果经历了变故,又或者遇到了很打击他的事,性情有变化,是再正常不过的,甚至能同之前截然两人,又昆元剑本就不是大度的人。” 可是连他的红颜知己死去都不能叫昆元剑性情大变,又有什么能叫他从此与苏沐势不两立呢?所谓爱恨情仇不就是如此两件事。 薛灿说到这里,却卖起了关子。 “你猜为什么?” 江原道:“我怎么知道。”他猜过的都错了。 “因为他知道了一个秘密。”薛灿微笑道,“说着情爱岂非红尘俗事,对他所求置之不理的苏沐,自己却醉心情爱。而苏沐之所以不肯出山助他,却是急着要与心上人送礼呢。” “你说,这桩事,够不够叫昆元剑大怒?” 这实在是个大秘密,叫江原一时也有些瞠目结舌。 原来苏沐是这样的人? 如此说来,昆元剑不是怒于苏沐不出手相助,却是怒于苏沐言而无信,打自己脸了。想来昆元剑与苏沐结交,那些美谈并非有假,起码八分是真。但苏沐如此作为,于昆元剑而言,大约是一种背叛吧。 昆元剑认苏沐为兄弟,又醉心剑术一心想打败他。结果兄弟不是兄弟。本因此剑结义,如今瞧来却如此讽刺。他大怒之下,才会折剑而去,彻底弃了昆元剑的名号。 想必一个修剑的人,若非心头大恸,是不会轻易断剑的。 一时江原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若苏沐果真如此作为,顾青衡如此阴阳怪气,倒没什么好说的。他心里那些情分不作假,后来的怒意也是真,百感交集,当然处处针对。留顾明夕在山上,究竟是碍苏沐的眼,还是不忍自己见了后,时时想起这段过往,从而心头难受呢? 江原道:“那他此次过来,又何必找不痛快。” “苏沐都死了,他有什么不能来。不来,难道还说明他怕故人么?”薛灿道,“你当他们果真来做客么?你冲着忘忧丹来,他们何偿不是,即便是连照情,你又当他是什么好货色。” 连照情? 这怎么又和连照情有关。 江原忍不住将薛灿看了又看:“你好像什么都知道?” 薛灿嗔怒道:“你怀疑我?我什么都知道有什么奇怪,我又不像你,窝在谷里像孵小鸡,叫你出来也不肯。成天同——”他说着住了嘴,只道,“再说了,这是中原人的事,何必要你去掺和。他们如此复杂,我才叫你早些回去,不与他们搅和。” 又像个炮仗。 江原摸摸鼻尖:“你说连照情怎么?” “我说,他本也不怀好意,你只要记着,他叫你做的事,你不要做。他若是要同你说话,你也不要听。原本三花大会早就该办了,你怎么不想想,为何拖到现在?” 说到这个江原有话说。他道:“还不是你那日非要拿只小蝴蝶,叫成沅君同白晚楼打,白晚楼若不发疯,何必横生枝节。” “我那是帮你对付他们,谁叫你不领情,你现在反怪起我来了。”薛灿道,“早知道有今日,我当时就不该留他们一命。” 江原沉声道:“薛灿。” 薛灿住了嘴,半晌道:“我胡说的。” 江原叹了口气:“薛灿,你从前不是这样的。” 动辄打杀。 “我记得你从前曾经手下留情,说因为那个人虽然冒犯了你,但求你放过他的妻子。”江原道,“结果你不但放了他的妻子,还放了他。” 只说不要叫他看见,再被他抓到,求再多饶也没有用。 江原印象中,薛灿虽然擅心计,又算是心狠手辣,却不算是歹毒的人。如果薛灿果真歹毒,江原也不会同他做朋友。 薛灿一怔,大约没想到江原会主动同他提陈年旧事,他轻声道:“你还记得这件事?”见江原点头,便陷入了沉默,须臾喃喃道,“你还记得,我自己都忘记了。” 说罢长长叹了口气,似乎陷入了什么愁绪当中,不再露出笑容,瞧来就面无表情,看在江原眼中,叫他觉得分外陌生。江原正想说些什么,薛灿却已十分自如,仿佛方才的怅然是假的,不过是江原看错。只问:“白晚楼疯病还没好么?” 白晚楼疯,是人尽皆知的事。 薛灿会问并不奇怪。 江原点点头,但皱起眉头,又有疑惑:“可依我看来,不像心病,反而像是——”他一时也不好说。若说不是心病,白晚楼又很容易被刺激。但有一点是肯定的,白晚楼既然只能呆在云顶台,方可缓和症状,一定是修为有损。 依江原在白晚楼心境所见,白晚楼年少时,就应当能调动天地之力。他若是没病没痛,何至于到了现在都无法突破圆满呢。 这时江原便想到先前薛灿所说剑气。 那时江原尚在昏睡中,是不知道的。 江原问薛灿:“你说见到剑气?” 薛灿道:“云顶台来的。” 江原若有所思。 薛灿道:“他不是被连照情关进云顶台的么?” “他不是被关进去——”江原顿了顿,“他的事情有些复杂,只恐怕他同连照情,也并非外人所说那样势不两立。” “一山不容二虎,即便并非势不两立,却也不见得有多少师兄弟的情分。他们这几个师兄弟,不过是叫同一个人师父罢了,在一道相伴的岁月,恐怕都不如这身边的花草来得怜惜长久。”薛灿不以为意,只道,“不过,听闻关押白晚楼的地方固若金汤,你是怎么进去的。” “你问我为何灵蝶不在,便是如此了。”江原将那日与璧和一事说了一通,“它想进来寻我,却被大阵挡在外头,一头撞上去,就没了。” “原来如此,怪不得苏沐有恃无恐。”薛灿道,“原来是因为云顶台这个地方,有这么一个巧妙的活人机关,寻常人想进都进不去的。” 他二人站在此处,放眼是层峦叠嶂,青山翠渺,如今风不是很大,只吹了几片云雾过来。因着天色通透,瞧着远处,还能依稀有一处浮台仙影,淡淡一抹,像是蘸了墨水不小心在纸上突兀添的一笔。 “那里是你的心上人。” 江原顺着看过去。 他虽然没有说话。 但神色已表明一切。 薛灿全部看在眼中。他想,有的人就像风一样,风这种东西,任你如何去抓,也要从指缝中溜走。你难道能困住风么?困不住的。既然困不住,人活在世上,为什么不去抓一些能抓得住的东西呢?活着,还是要实在些的好。 “我走了。”薛灿忽然道,而后才说,“你继续同你的心上人好吧。早些同他说清楚,都说最是人间留不住,能快活一天是一天。” 江原啊了一声:“你要走?” 薛灿嗯了一声:“你当我果真很空闲,只为了找你么?我有事要办的,只是先来找你,但你不同我走,我就只好去做正经事了。以后恐怕也不会再有空同你见了。” 办什么事?难道薛灿手这么长,竟然伸到了中原来。江原忽然有一种他在大山里面自给自足啃馍,兄弟却已经在外面金碧辉煌吃香喝辣的感觉。 江原道:“你还来不来?” 薛灿道:“你以后同美人相依相伴,我何必来不识趣。恐怕就算我要找你,你也不会有空理会我。” 江原想了想:“有道理。” “……” 薛灿本以为,江原总会留他一留。结果江原从来没有变过。他气了半天,在气死之前,抿着嘴便要走了。欲要转身,方想起一事,又同江原说,“有件事忘记告诉你,方才叫人塞给你的暖玉,你留着。你不是夜间睡不安稳么?拿着它,往后便能睡个好觉。” 这才果真离开。 这一回薛灿说要走,似乎真的是走,江原看着他的背影,总觉得,这一别,他们似乎再也见不到了。江原望着薛灿离开的背影,忽然上前两步,喊道:“薛灿!” …… 但是薛灿再也没有回头。 “我知道你小气,不肯给我留下点钱。但你也不必跑这么快。”总感觉薛灿在听到喊声后,飞的更快了。江原站在那里,叹了口气。要玉有什么用,又不能吃。 连照情约了江原在亥时,离亥时还有些时间。江原看了看天色,回到屋前推开门,屋内摆设还是他离开时的模样。桌上一只空碗,是白晚楼留下来的。 想到白晚楼的粥,江原不禁有了笑意。说来先前还很嫌弃,如今倒是有趣。只是即便是现在,他也是能不喝就不喝的。哪怕白晚楼掐他的脖子。 再往里看,锦被还在,明珠也还在,唯一缺少的是那个人。江原坐在床沿,心里想起白晚楼。不知道对方现在在做什么。一日不见方如隔三秋,他才见过,却觉得有些想念。 他喜欢白晚楼,那白晚楼喜欢他么? 江原手里握着那块暖玉,胸口捂着那只冷冰冰的兔子。脑子里一会儿是白晚楼冷若冰霜的脸,一会儿是薛灿笑眯眯同他说话,两个人颠来覆去,直把他搅得头痛。 忽然之间他就想起梦中一个孩子。 那个孩子走在凤栖花丛中,胸前还有一块金锁。 他方才忘记问一句,薛灿有金锁么? 作者有话要说:江原:话说我好像见过,在哪里呢? 【无责任小剧场】 当你已经打到最后一关,需要任务物品方能解开下一步,然后你兴奋地打开了任务提示,发现这个东西,它,在八百年前就被你失手销毁了。 这种心情大概就是—— 该死的卧槽吧。 论手机的重要性。 第62章 三千神佛 成沅君坐在椅子上,案边搁了一盏茶,左手轻握着一柄美人金,右手却在把玩一把锁。金色的,很小巧,是刻了福生长泰四个字。怎么瞧,都像是小孩子才会戴的玩意儿。 “就这个?” 他朝对面坐着的人看过去:“你三更半夜找到本王,就为了要给本王看这么一个小东西。” “东西虽小,用处却很大。” 成沅君笑了笑,他将这哄孩子的玩意儿往桌上一扣。 “你同本王说说,如何个大法。” 顾青衡视线落在这‘福生长泰’上:“成王还是轻着些,我好不容易找了个一模一样的,若是摔着了,恐怕就没有了。” 成沅君撑着下巴:“骗孩儿的东西,本王府中一摸一大堆,你这什么惊奇的宝贝,要叫你这么当心?有话说话,没话,本王可不留你过夜。”他拎起这小小的锁片,意味不明,“本王叫你找白晚楼喜欢的东西,你找这娃娃的东西给我,莫不是在耍弄我?” 顾青衡走过去,那将锁片以食指拈起,说:“苏沐带着白晚楼入主中原后,一人力挑了其他所有门派,将中原搅得鸡犬不宁,但他只放过了一个门派。你猜是哪里?” 成沅君看着顾青衡:“哪里?” 这件事,成沅君并不知道。他虽然知道很多事,却也有很多事不清楚。因为苏沐入中原时,成沅君刚巧有事不在中原,而当成沅君回到中原,苏沐早就崭露头角,风生水起。 而苏沐去佛门,十分低调,并不像是去成沅君王府之中讨要结魄灯那样厚颜无耻,弄得满城风雨。所以知道的人,只怕就慧根一个,还有苏沐本人。成沅君不知道,顾青衡却知道。因为顾青衡同苏沐在一起的时间,实在算不得短。 顾青衡说:“是佛门。” 那时苏沐年轻气盛,十分张狂,谁都不放在眼里,众人视之头痛,却因其未曾有残害他人之举而为之奈何。但苏沐放过佛门未折腾,是因为他,有事相求。 一日慧根正在念经,忽然察觉身后气息一滞。 慧根敲着木鱼的手便停了下来。 他道:“苏施主。” 苏沐迈进门槛的步子就停下了。他身后门外叠着十八罗汉,像塔一样,一个个堆叠起来,未伤分毫,却叫人动弹不得。 苏沐既惊且觉得有趣,他道:“我动作已如此轻,你还能知道我?” 慧根转过身,便见到一个眉目风流的年轻人负手站在那里,他看着文弱,眉宇间甚至算得上温和,但慧根知道,这个人从血雨腥风中走来。 “就是因为太轻。”重会叫人发现,过轻也会叫人发现。反常即为妖。慧根念了一声‘阿弥陀佛’,“过犹不及,望施主知道这个道理。” 苏沐问:“我没念过书,听不懂你说的话。你说简单一点,什么叫过犹不及?” 慧根看着苏沐,苏沐大胆地回视他,目光澄澈。 慧根微微一笑,他伸手指向那院中一处流水。 “这水声如何?” 苏沐静心听了听:“就是水。” 慧根便将手中禅杖一挥。 “现在呢?” 苏沐闭上眼:“江河涛涛。” 慧根再一挥:“现在如何?” 嗯—— 苏沐感受了一下:“轻风细雨。”说罢皱起眉头,似乎极为不乐意,“过于粘腻。” 慧根收起禅杖,方才所历虚境全数消失,苏沐睁开眼睛,很是好奇地看着慧根的禅杖。“刚才那是什么?” “是灵笼。”慧根道,“老衲见过江河涛涛,又在轻风细雨中走过,每过一个地方,不舍其中风景,便将它们保存下来,藏在禅杖之中。三千世界,方才你见了其中之星点。” 水若泛滥便成灾,若过少则为旱。 “一如施主所作所为。”慧根道,“年少轻狂为锋芒毕露,意气过胜惹血光之灾。人若是不及时收敛自己言行,便要惹来灾祸。你问什么是过犹不及,这便是过犹不及。” 苏沐听懂了:“你拐着弯骂我。” 他走到外头,伸出白皙的手掌,那只手瞧着并没有用力,只是覆在那高高叠起的十八罗汉身上。“我如今算什么?” 慧根不答,只捏着佛珠道:“阿弥陀佛。” 苏沐微微一笑,轻轻一点,就叫那十八罗汉如山一般倾塌。他眼看着慧根红色的身影风一般掠过,一个不差地将手下弟子安然接住,并未叫他们受到半点损伤。这才道:“我若杀了他们便是不讲道理,若是任他们打我那叫过于窝囊,如今这样,才叫以礼相待。” “老和尚,你懂吗?” 他如此不分青红皂白,冲撞慧根,十八罗汉受不过这气,额角青筋爆出,即便是拼着打不过丢一条命,也要上前与他博上一博。 苏沐展袖后退,高声道:“我已手下留情,你们不依不饶,这叫赶尽杀绝。大师,你慈悲为怀,看遍春秋,悟破红尘。可惜手下弟子没教好,易怒易躁。你连他们都渡化不了,谈何渡化世人,渡化苍生。” 十余年岁月一晃而过,当年苏沐所言却一直在慧根脑海当中。慧根曾在会友时感慨道:“老衲修行半载,得此一言,忽如醍醐灌顶,竟然破了一层心境。” 但苏沐找他,却不是为了气他,也不是为了帮慧根破除心境。 成沅君道:“那他去做什么?” 顾青衡道:“他去替别人求一道平安符。” 苏沐虽然是将十八罗汉叠起来才进了佛门,却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他本意要同寻常香客一样进殿,可惜近日实在惹人瞩目,叫人不妨都不行。 苏沐不得已,只好一路打上慧根的禅房。而后同慧根说:“我听说你们这里的人,会把一些小东西拿来开光。”开过光的东西就有灵性,可以保佑主人。 他掏出一样东西来:“和尚,光怎么开?” 慧根定睛一瞧,却是一个长命锁。 花了一两银子买的。 还被人诓了,买贵了。 慧根不满于苏沐所作所为,有心惩戒,又不肯痛快答应,便说道:“你听错了,开光要讲诚意。若是随便什么人都拿东西来叫老衲念一段经便能灵验,岂非坏人也能与天同寿么?” 他这么说,不过是欺负苏沐初来乍到,并不了解其中风俗。但苏沐再不了解风俗,应当也知道是假的。慧根只是说了带刺的话而已。 谁知苏沐一愣,竟果真问:“那我该如何?” 慧根道:“你当拜遍这三千神佛,心诚所至,金石为开。就比这区区一段经文,要来得灵验有用。从此这长命锁,便记了这世间最诚的心意,当然能保你平安。” 成沅君沉默了,他重新将这锁片拾起来,说:“后来呢?” “后来。”顾青衡想到了当年,当年他在宅院中,见苏沐额心通红地回来,却红光满面,得知缘由后,半天没有说话。他想,苏沐这样的人,竟然也肯学小女儿姿态,却信这些东西,同和尚弯来绕去。可见人有千万种,从不能轻易定性。 他唏嘘一声,说:“后来,他果真叩遍了三千神魔。”见一个拜一个,果真一个不落,且真心诚意,并没有弄虚作假。 其实慧根很奇怪,他问苏沐:“你信么?” 苏沐道:“出家人打不打诳语?” 慧根道:“不打。” 苏沐道:“你不打诳语,我也是诚心而来,如果我非要计较你是不是故意为难我,今日我来这里的目的,岂不是白白糟蹋了吗?我来,不是为了吵架的。” 慧根愣了愣,便又问:“施主不像信奉神佛的人。” “我不信。”苏沐合掌看这三千神佛,“即便我拜,我也不信。”倘若神佛有用,世间之人便不会遭遇苦难,可是在苦难中的人那么多,拼死挣扎时,也不见得天降神光前来将他们救一救,能救人的永远只有自己。 有的人自己如何不信,落到别人身上,便什么都肯信了。谁能想象的到,这么一个祸害跑到佛门,竟然规规矩矩拜了佛,兴高采烈拿着那小小的哄孩子的玩意儿回去。就为了替别人求一个长命百岁。 成沅君道:“你怎么知道。” 顾青衡道:“我为什么不知道。” 当年他二人亲如异性兄弟,当然什么话都讲的。 想着往事,顾青衡冷笑一声:“只是万没想到,他这一腔热忱用在这种地方。”苏沐对待不关心的事不闻不问,对上心的事却不计一切代价。想到当他求助苏沐时,苏沐或许却在讨别人欢心,顾青衡心中就觉得又痛又恨。 成沅君摸着手中冰冷的金锁,他说:“这是假的?” 顾青衡道:“当然是假的。” 是啊。成沅君心想,当然是假的。真的他已经见过了,只怕早就化成了灰烬。只是万没想到那化成灰烬的东西,竟是如此来路的。不然——他蓦然心头火起,一把攥紧金锁。 “他肯为了白晚楼,做这种事。” “他为什么不肯。成王不应该比我更知道他愿不愿意做这种事。他是怎样的人,不还是你告诉我的么?”顾青衡目光逐渐冷下来,只道,“成王找我做的事,我已经做完了。东西呢?” 虽神色冰冷,语气却很急迫。 成沅君已恢复如常,闻言轻笑一声,把玩着锁片,只慢条斯理说:“你的心上人离开这世间,也有十来年,当日不愿相娶,如今却要从奈何桥边将人拉回来,昆元剑,你倒没想过,她愿不愿意再同你好?” 这话比利剑还要叫人心痛,顾青衡身形一顿,忽如闪电掐上成沅君的脖子,成沅君轻手一拍案面,美人金利刃顿起,反掌便将顾青衡格挡住。 顾青衡怒道:“你答应我的,难道忘记了吗?” “啊,没忘。”成沅君笑着自身上取出一个瓷瓶,“你这么凶做什么,小心些。” 自那瓷瓶入手,顾青衡眼神错也不错盯着它,伸手便要取过。 成沅君连声道:“轻点,摔了,你的心上人可再也找不回来了。”说着将顾青衡推开,自己取出扇子扇起来,十分得意,“若非当年本王经过淮阳,不忍如花美人命丧于此,从而将她未散魂魄收拢起来。你如何才能与她再续前缘。昆元剑,本王与你恩情大于山海,你可要好好谢过本王。” “所以你就藏了十年?”顾青衡将那瓷瓶收拢,哧笑一声,“成王,话不要说得这么动听。你将这事瞒我许久,明里暗里敲我替你做事也不少。你救人,当真是因为不忍,还是因为握着别人的把柄,莫非自己不知道么。做人要适可而止。” “你要做什么,我管不着。但如当初说好的一般简单,结魄灯我势在必得。还有——不管你打什么主意,你最好都不要插手我禅陵宗的事。至于无情宗——”顾青衡笑了笑,眉宇中有些不屑,“我只怕你斗不过连照情。” 即便同无情宗早已没了关系,但顾青衡却没怀疑过连照情的能力。倘若无情宗是这么容易就能对付的,成沅君何必周旋这么久,却啃不下它一块骨头。 风秀于林必摧之。皇帝想摧他们很久了。即便眼下同成沅君合作,但从根本上来讲,顾青衡永远不可能和成沅君站在一条道上。 成沅君笑了笑:“我现下将东西给了你,可见对你十分放心。昆元剑,她死之时,连对来世的期盼也没有,故而魂魄散的四处都是,我好不容易替你取回一些温养十年。结魄灯不过是用于聚魂,你要叫她重获新生,却还是需要忘忧丹补全她的心智,再用黄泉杖引她入轮回的。难道连照情会任由你将这三样东西取走吗?” “十年了。”成沅君微笑道,“忘忧丹消失这么久,我替你养着这残魂这么久。等这么长时间,不就为了这一日。我不觉得我们应当互相怀疑。” 这里是一处牢笼。 黑暗阴森。 江原记得这里。 这里是血狱。 他出谷后一心要报仇,二话不说将这里拆了个精光。也是他运气好,正好逢上这里的妖修魔修内斗,大多数人都在总坛打架,这里看管的人就不多,江原正好坐收渔翁之利。 他没有剑,只取了一枝树枝。那树枝上已然沾满了血气,江原十分嫌弃,将它扔了,本要离开,却忽然被一个地方吸引了注意。这里所有的门都是打开的,里面关押着的人都已经离开,但牢狱尽头有一间屋子,一点动静也没有。 江原脚下一顿,便朝那里走去,随着他过去,地上藤蔓像长了眼睛,自动自觉替他清道,牢牢缚住那扇门。但闻一声裂响,大门四分五裂,一股寒气扑面而来,白雾一团,将藤蔓都覆上了白霜。 整个屋子都是寒冰所雕。 而这冰室中间,摆了个冰棺。 江原像着了魔一样走上前。 冰棺中躺着人。 是个孩子,不过五六岁大,冰肌玉骨,脸很白,但这不是没有生机的白,而是莹润剔透。死了的人,是不会有这样的面容的。只有活人才会生机勃勃。可是活人又岂会有他这样苍白呢? 一种莫名的力量叫江原俯下身,伸手朝他脸上摸去,冰冷,但柔软有弹性。江原仿佛能知道它软软地贴在你额上时的触感,温凉温凉。 一种莫名的悸动,叫江原没有马上离开。 他的手指尚停留在冰中人面上—— 忽然那个孩子睁开眼! 江原蓦然惊醒。 他一个翻身坐起,心头像被大锤击中一样怦怦直跳,头晕目眩很久,方发觉原来他只顾坐着想事情,竟不知几时倚着床栏睡着了。 作者有话要说:师徒日常小剧场 从佛门回来后。 徒弟弟问师父父去了哪里。 师父父说:去了一个5A级地方旅游,有十八个保镖,一个导游,3D立体影像播放,走时还有小礼物送。说着把礼物给了徒弟。 后来徒弟贯彻了这个理念,去了那个5A级地方,见了十八个保镖,一个导游,除了没有3D影像,但同样拿回了一件小礼物(黄泉杖)。 把师父的教导贯彻的很好。 大师(慈善):给老衲去‘佛祖不能说的词’。 今天实在太晚了,噗通跪下。晚,晚安,梦里见【 第63章 故作情深 想来这么多时日费心费力,实在有损心神,一时松懈,就入了梦。方才梦中惊骇尚在心头百驱不散,而梦中所见已忘得七七八八,唯有最后一幕叫人印象深刻。江原掐着额头,无论如何也丢不开这个梦。 血狱中的冰棺。 冰棺中的人。 那是个不过五六岁大的孩子。 他死了吗?应当是没死的。江原下意识觉得他应该活着。这个孩子是谁?江原认识的这么大的孩子并不多,不过只有薛灿一个。难道他是薛灿?可是薛灿应该长什么样子——江原陡然发觉他自己竟然想不起来。 手臂不知何故又灼痛起来,这回一路上下蔓延,叫江原连指尖都在颤抖,他禁不住捂住手,却固执地仍在回想。 江原在想一件事。 他在想,他到底是怎么认回薛灿的。 江原知道他是在回血狱报仇时,才与薛灿重逢,可是中间的过程呢?他们曾于月下饮酒,也曾一道赏花,更曾背靠背并肩作战。 但是,当初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才叫江原认为薛灿就是那个孩子呢?如果冰棺中的人是薛灿,那为什么他不记得?如果冰棺中的人不是薛灿,又是谁? 那到底是谁在和他月下饮酒,谁在同他一道赏花,薛灿拈着蝴蝶问他好不好看的模样忽然模糊起来,而过往却像红尘繁景迅速后退,直到退到一处花地,薛灿拈着蝴蝶的模样忽然变成了另一个人。那个本该在棺里的孩子拈着花,递到江原面前。 他说:“给你。” 冰雪姿容,不难见往后风采。 这回不止是手臂痛,连着肚腹内也开始灼痛起来,丹田之中就像揣了个火球,一路烧着江原的骨骼筋脉,烧得江原的心阵阵发颤。 “呃。啊——”江原捂着头,手指在额上掐出一道白痕,像是受了伤的野兽一样挣扎。但他没有闭上眼睛,倘若有人看见,便会发现江原眼中的神采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来得明亮。 那是不屈。 任何人见了都要心惊的。 江原历过两次焚心之苦,头一回刚进栖凤谷,硬是凭着自己刚性咬牙承受了下来。第二回 总算有贵人相助,仿佛是绿洲中的甘霖。他不愿意死,上天也收不回他这条命的。 烈火焚身之苦也不过如此。但最难忍的却不是烈火焚身之苦,而是一种撕扯的力量。就像是他体内还有另一道强劲的拉力,硬是要将这团火扯回来,撕裂,踏碎。 江原捂着心口喘了两口气,这种灼痛几乎令他产生一种错觉,就像是被千万道雷劈中,躲也无处躲。只能眼睁睁看着天雷将黑夜映得亮如白昼,而他的身躯在雷声中化为焦炭。但江原心中还有一个信念,他不能死。 万般挣扎中,他忽然心头生起一股无名之火。反手就拍碎了床栏,一记掌风过去,屋里桌椅轰然尽碎,尘烟四起遍地狼藉。夜色之中乌云滚滚,隐有雷声响动。 云行在晗宝阁的塔顶已经很久。 他不是一个人,与他同在的还有三个弟子,四人分坐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呈金木水火五行大阵。既是五行,岂能没有土? 有,土为中土,亦在中天。 这无边苍穹,就是黄土。 便在此时,空中忽有雷光阵阵,隐在云层当中看不分明。这回的雷光同先前的小打小闹都不同,风雨欲来中挟裹着叫人心惊胆战的的气息。但闻雷声,云行及随众弟子抬起头。弟子心中不安,面上惶惶。云行道:“不可分神。” 但忽闻弟子一声惊呼,塔尖竟然咯咯作响。 云行顿时大惊。 清溪峰藏风纳水,而晗宝阁像极了一块藏在碧玉中的金子。这金顶之上,却有一座玉塔。金玉金玉,金与玉自然是依在一起的。 无情宗秘宝有二,一在塔顶,二在云顶。云行在这里就是奉了晏齐的指令,晏齐自内宗而来,要他看护好晗宝阁塔顶,不可出任何差错。 他四人顿时飞身而起,再也顾不得别处异样,立即换位,分结天地玄黄阵势,但闻云行一声轻叱:“镇。”一股灵力自他四人身上破而出,硬是将这异动压制下去。 黑夜中,成沅君的身影像一片竹叶飘过,悄无声息落进竹林中,风声吹动着竹叶的声音,轻而易举将他的衣袂声给掩盖了下来。他无声停在枝头,一手攀过枝桠,自缝隙中朝外往去。 云顶台的动静既然能叫连照情连同慧根等人一并前来,为何这么多人中,偏偏不见晏齐与云行?既然他们不来,一定是有更重要的事。 那白日里那帮弟子,瞧着左一堆,右一堆,似乎果真只是为了找一道雷劈一劈,暗中却藏阵势玄机,欲要将江原围起来。若非江原提前被施了傀儡术的弟子拦住,只消再往前两步,便会落入阵中,无论从哪一个方向,都不能轻易离开半步。 他若离不开,自然也没薛灿什么事。 还能叫薛灿同他说话? 成沅君在清溪峰呆了很久了,这晗宝阁不是没有来过,但还是自那日剑气冲天时,云行忽然来到阁顶,这才察觉出端倪。后暗中观察,云行时常往此地来,这才有几分猜测。他不显山不露水,心里暗中已经有了计较。 成沅君自沉思中回神,便见云行收手。他将身子往下沉了一沉,待云行几个已经离开,这才露出脸来,只往他们离开的方向望去,就径自上了阁顶,走到方才云行呆过的地方。可是这里除了一个塔顶,什么也没有。 成沅君绕着这塔尖转了一圈,伸手抚上,玉璧光滑,并无异样。他沿着这纹路一路摸下,忽然心中一动,两指一并一推,似乎找到一条缝隙,再往前推去,却如何使力也不成。 欲再使力,却忽觉危机顿起。 一股极强的力道猛然击来,猝不及防之下,成沅君以掌心相挡,顿时闷哼一声,硬生生被打退几步。胸腔气血翻涌生疼。 而那玉样塔尖泛出华彩,却再叫成沅君近不得身。 无情宗的阵,一旦布下,除了布阵本人,是难以解开的。即便这里果真有什么叫人求而不得的好东西,成沅君也碰不得它分毫。所以连照情才这么放心,从不叫任何一人看守。因为有人说过,最明显的地方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这句话一点也没说错,成沅君来来回回无情宗这么好几趟,几乎将这里翻了个遍,连苏沐的地宫都摸遍了分寸,也从没翻到任何东西。 却想不到,好东西就放在江原能每日看夕阳的地方。 近在咫尺,日夜可见,却偏偏求而不得。成沅君抚着伤到的手臂,微微笑起来,露出一个浅浅的酒窝。这可真叫人可恨。 却是在晗宝阁顶杀机暗藏之时,江原在打碎一住床栏和屋内器具后,竟然硬是凭着过人的自制力强迫自己从混乱中清醒过来。 他一拳打向地面,硬是叫地面被砸出一个浅坑。喘了两口粗气,眼神渐渐清明,除了手臂仍然灼痛,腹内渐起清凉之意,像是天上降的雨,浇灭了那一丛火。 真是奇怪了,怎么会做这种梦。 江原想,难道因为白日里同薛灿聊了聊过去,又想到了那不知哪来的金锁,这才组成了梦境吗?梦这种东西,最是虚无缥缈。 薛灿是江原见过的,血狱是他亲身所历,至于那金锁,江原唯有在苏沐地宫中见过一枚,连样子都没瞧清,就化成了灰烬。 想必正因如此,又劳累,种种才在他梦中出现。薛灿还说他的玉是好东西,简直放屁,拿着就做噩梦。江原将它随手一扔,只觉心头烦扰,无端生出闷气,一脚踏出屋门,直觉凉风扑面,方觉好过许多。 下午他见薛灿时,仍旧是重逢旧友的欣喜,但是金非池的话,就像在江原心中播下了一颗种子。金非池说他身上有咒的痕迹,又说气息源于栖凤谷,栖凤谷除了他当然只有薛灿。而如今江原回想起来,忽然觉得对薛灿的了解实在不多。 江原不愿怀疑自己的朋友,但当一件事令人困惑,有百种千种想不通,就没必要当一个睁着眼睛的瞎子,情愿装着糊涂被欺骗,也不肯痛定思痛看一眼真实。 江原不得不承认,薛灿确实很奇怪。 一来,薛灿对他如何受的伤语焉不详。二来,即便他果真从树上掉下来,也不会叫薛灿自伤功体来相救,栖凤谷是什么地方,是江原自小长大的所在,那里每一根草每一棵树,江原都了若指掌,他当年都能在毒草丛中活下来,如今越活越回去,竟然还会自己吃亏? 但如果薛灿欺瞒于他,又是为什么呢? 还有,梦虽是缥缈之物,却也有现实的依托,凭空是造不出来的。固然过去,金锁,年少记忆,都是本就有的东西。但那间屋子,那处冰棺,江原并不曾记得见过,更别提冰棺中那个孩子。难道他要去血狱重新走一遭?不可能,时隔多年,那里早已荒弃,何来遗地。 没有星辰月色的山间,只有漆黑和呜咽的风声,往外看去一片苍凉,哪里有白日云雾缭绕半分仙境之色。仙与魔一念之差,好与坏一线之分,这个世间就如太极之势,阴阳混合,方生出变化万千。江原本不过是吹风解闷,竟然无端生出感慨来。 一阵劲风疾射而来,直冲江原脑门,而江原似乎要溺在这无边夜色中,动也不动。来人只觉将要得手,却忽然眼前一空,他心头顿惊。只觉身后风声起,再要躲便难。 脖上不知几时横了一根极细的树枝。 它是真的细。 而且是随意从地上捡起那种。 可就是令人不敢动。 江原面不改色,只将手中早已摸到的武器横在偷袭者脖间,淡淡道:“我瞧着是不是特别好欺负?你们一个个的,是长了眼睛不管用吗?不管用,我替你们摘了吧。” 这么说着,竟两指如刀果真要动手! 来人根本没想到,被迫之下不能再装路人,腰下一软哧溜一身钻出桎梏,而右手扇面一打便挡住了江原两根直往眼戳来的手指,左手却势如破竹直往江原脖颈处砍。 万没想到江原只在肩头牢牢一抗,硬生生接了一招,两指夹准那柄扇子,再横里一扭,整个人翻身之时,也带着身前的人转了一圈。 这便从背对着人,变成了面对面。待看清人脸,江原利落松手,食指一敲,成沅君只觉手腕震痛,一把收回美人金,偷偷蜷了蜷手指。 “怎么又是你。” 成沅君道:“是不是很巧?” 江原对成沅君没什么好脸色,他觉得这个人很烦,江原很不喜欢。但毕竟是连照情的客人,如果死在他手里,还是叫无情宗交待不过去的。 “成王大半夜不睡,跑来作贼?” 成沅君道:“如果不是你大半夜不睡,你又怎么会知道我大半夜不睡?”说着在江原黑脸之前兴奋地冲他招手,“我刚才得了个好东西,还听了个好故事,迫不及待要告诉你呢。你要不要看一看,听一听?” 江原:“没兴趣。” 说着就要走。 他原本心情就不好,好不容易吹了点风好过一些,一见成沅君,心头更加烦躁。但他不欲叫成沅君看出来,便只想走远一些静一静。 但成沅君道:“白晚楼的东西,你要不要看?” 江原眼神一动。 成沅君多么观察入微,不过是一个眼神的变化,就知道江原心思已然松动。成沅君也不故意吊江原胃口,只走到他前面,摊开掌心,手掌上竟然是一枚精巧细致的金锁。 江原瞧的一愣,忽然想到梦中那枚金锁,他伸手接过这金锁,手指摸上那微微凸起的字,念了一遍:“福泰长生,这是?” 成沅君得意道:“有没有觉得很熟悉?” 江原略一思忖:“地宫中那一枚锁?” “是,也不是。” 成沅君要哥俩好地冲江原勾肩搭背,却被江原将手一掸,似笑非笑警告道:“成王,还请自重。你哪只手碰我,小心就叫你哪只手烂下来。” 成沅君心里暗暗咒骂一声,不再试图捋人胡须,收回手,打开了扇子,拼命给自己扇风,说,“那枚锁我连样子都没见着,就已经被你弄坏了,我又哪有这个本事叫它恢复如初呢。这一枚锁是仿造的。你小心些看,弄坏了我可不负责。” 今夜无星无月,若非此地还有些灯火,何从看起。江原将它在手中细细端详,闻言只道:“你弄一枚锁做什么,赔给连照情么?” “笨。”成沅君一把合上扇子,敲着江原肩头道,“我后来想了一想,苏沐的地宫没人进去过,却有人将他的衣物放置在莲花台,这说明什么?说明有人替他料理过后事。” “你猜猜,谁能替他料理后事?” 江原一思忖,心里只有一个答案。 他道:“白晚楼?” “不错,就是白晚楼。也只有白晚楼。”成沅君扇子敲着手心,“白晚楼既然能替他师父挡了雷劫从而道元受损,你说他对苏沐好不好?他对苏沐这样好,我们却毁了别人的贴身之物,实在是大大不该。你不是还要接近白晚楼,套取忘忧丹所在么?不拿个东西去骗骗他,怎么获得别人的信任?” 他说话间极为亲昵,无形中靠近了江原,仿佛与江原十分亲密一样。 听到骗这个字,江原心口忽然一痛。云顶台中,正在打坐的白晚楼蓦然睁开眼,喷出一口血来。血点溅在他的衣服上,为这素净染了红尘的颜色。他无声抹去嘴角残血,眼神晦烁不定,半晌守住灵台清明,捏出清心诀,方才闭上眼。 江原将锁合在掌心,面不改色:“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成王明明还醒着,却已经开始胡言乱语了。” 成沅君道:“怎么,你不认账了?” “你费尽心机,借倒酒之际,暗中窥探连照情实力是假?借机接近白晚楼是假?故意同我摔下岩蛛洞穴也是假?倘若这些都是假,是你真心对白晚楼。”成沅君似笑非笑道,“那你将他支开,与我单独在地宫中呆了两天,这总该是真吧?” “我替你遮瞒这么久,都没有告诉他们,这苏宗主的地宫,躺起来凉,摸起来更凉。当了两天的好兄弟,现在你就不认了。江原啊江原,做人岂能如此无情。” “连照情都无法随意进出云顶台,你却能随意进出不止两回。你怎么骗白晚楼的?论起心机手段,本王在朝在野浸淫多年都唔——” 成沅君蓦然被掐住了脖子,不能再说出半个字。他虽然呼吸困难,面色很快涨得通红,却并不惧怕,反而嘴角带笑。 “怎,怎么。戳中痛处了——” 江原沉着脸,颈下的脉博就在他掌下跳动,十分有规律,只要他一用力,这个人就不会动,心也不会跳了。手臂又开始痛起来,连着一股烦躁在他心中滋生,叫江原十分渴望捏断这个柔弱的脖子,了结这条鲜活的生命。 “成王。”江原低声道,“中原有一句话,叫敬酒不吃吃罚酒。我已经同你说过了,饭能乱吃,话不能乱说。倘若你不知道该怎么说人话,要不要我帮帮你,以后不必再说话了?” 说这话时,江原自己都不知道,他面上有青黑色的纹路疯狂的滋长出来,像那日在云顶台时出现的一样,而眼珠泛红,在夜色中显得颇为妖异。 但是很快就像有另一种力量在与这青黑泛紫的纹路较劲,半现不现,叫江原心头越发烦躁,连带着手下也越来越用力。 成沅君被掐地闷哼一声,本能就抓上了江原的手。 江原乍被一声闷哼惊醒,陡然发觉眼下情状,一怔之下,一把将成沅君甩开。他看着自己的手,心里微微发慌。他这是怎么了?江原不是没杀过人,但像方才那种几乎失去理智,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情况却从来没有。 不但想杀了成沅君,竟然还觉得快意。 难道他果真被成沅君说中,戳了痛处,想杀人灭口吗? 成沅君被他一推,踉跄了两步,摸着脖子咳嗽。江原是真的要杀了他,一点都没有手下留情,成沅君一记后招原本已经备好了,差点就要动手,然而江原竟然松了手。 他咳了好几声,方觉能吸进气来。 “咳咳,江原啊江原,你该不会演一场情真,把自己演了进去。你难道不想知道,白晚楼为什么会发疯,他发疯是为了谁?你觉得他对你好,是真对你好吗?你我本才是一路人,何必演一场眷恋情深,连自己的立场都搞不清楚。” “人家可是有师父的,他们并剑情深时,你——” 江原后退了两步,忽然道:“你闭嘴!” 而后一脚踏出悬崖,振袖而去。 成沅君追了两步,大声道:“你不肯信我,情愿自己欺骗自己,不妨去找连照情问问清楚。问问当年那个叫白晚楼情愿替身而死的人究竟是谁!你看他有没有叫过你一声名字啊!” 但是江原已经像一只青色的鸟,远远融进夜色之中,不知有没有将这句话听进去半句。 成沅君在悬崖边停了下来,他脖间还有红色的痕迹,是方才树枝划出来的。这若是剑,成沅君已经死了。可是江原他,毕竟不是一个滥杀之人。 第64章 来战个痛 成沅君这个人,惯会使一把美人扇,但他不太与人打架。因为他有钱,他有很多钱。有钱能叫鬼推磨,何必亲自动手。可他又确实在排行榜之上,因为他有心计。 成王在朝在野周旋多年,一颗玲珑心算计起来,没人能逃过他这张网。他惯会洞察人心,抛出了足够多的甜头,好吸引人一步步陷下去,最终落入他的掌心之中,为他所驱使。 一旦叫他窥探见你心中最薄弱的地方,他就能无孔不入,像最甜蜜的毒药,侵进你心房之中,来而反复的碾着,叫人既看见希望,又叫人绝望。比死还要难受。 当年,他就是这样对顾青衡的。 成沅君掰着手指。 数着中原几个人。 佛门阿弥陀佛。 道门无量天尊。 都是吃饱了饭念经的。 无趣。 无情宗连照情,阴狠毒辣,美人计于他并不管用,反叫他将美人往荷塘里一埋,从此填了荷塘,只有空柳余怨。既不好名,也不好利,有师弟三人,与晏齐最融洽,与衡止最淡漠,与白晚楼——大约还有嫌隙,但护起短来,又似乎不分敌友。 需小心应对。 昆元剑顾青衡,有一红颜知己。育有一子,为嫡亲之徒。生平执念,于剑术再精一步,打败义弟苏沐。可惜红颜已故,嫡子无才,而同苏沐间还有了嫌隙。 成沅君眉头挑了挑—— 易怒者不适合修心,易妒者不适合修剑,执念过重容易走歪路。这样的顾青衡,在成沅君眼中,简直全身都是弱点。 世间情爱啊,尤其是那种失而不得的,成沅君太知道昆元剑这充满怨气的剑法从何而来了。他只需要稍稍适当在顾青衡面前露出些破绽,顾青衡疑心过重,自己就会寻上门来。 顾青衡想要什么,成沅君就给什么。 但难道顾青衡就真是傻的吗? 他真的相信成沅君会好心帮他? 当然不是。 不过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什么瓷瓶,什么魂魄。 不过是妄言。 若谁死了都能活,世间还有生死之分么? 顾青衡说苏沐时,十分不屑,说苏沐不信神不信佛,轮到别人的事上,作小女儿姿态,情愿去求一个心安。但顾青衡现在自己不也是一样,仿佛握着那不知是什么的瓷瓶,得到那结魄灯,就能叫心中女子重新回来,半倚窗栏,勾琴轻笑。 人总是情愿活在欺骗当中,活在回不来的过去里,给自己织一个梦,似乎这样能叫自己好过一些,也似乎这样就能少一些愧疚。 从前江原没有任何弱点,难以掌控。但现在他有了,而且这个弱点简直是个惊天大杀器。再多问一句,江原只要再多问一句,他自然就会想知道第二句,第三句。当一个人有了欲求,便已经向网中靠拢。 但这只笼中鸟。 却在收网时破笼而出。 成沅君一个人站在那里,不知在想些什么,须臾渐渐笑起来,越笑越大声,笑的自己眼泪都出来了。“演一场眷恋情深。嗯,倒确实把自己演进去了。” 成沅君犹记得很多年前,是真的很多年。他奉皇帝的命令,前往西域却铲除一帮魔修。这帮魔修为非作歹已久,逐渐有成气候的趋势。中原多修道之士,原本道者与国运相连,可任何皇权都不会叫天与他相争。 罗煞堂是皇帝的眼中钉,无情宗也是皇帝眼中钉。自然西域也是。当然,倘若他们能自己打起来,皇帝是最高兴的了。他当然愿意他们两败俱伤,他好坐收渔翁之利。 那这样,中原就该有一个人。 淮南王岂非是最好的人选? 那可是一帮魔修。 成沅君能打得过谁呢? 不过是去送命。 但送命,也有不同的送法。 成沅君骑着一头驴,晃啊晃的晃进西域,运气很好,正好遇上他们内讧。西域的气候同中原不同,太阳照上来要更热烈几分。成沅君一缩脖子,就躲过一柄扔过来的长剑。他抱着手臂,坐在高处,看下面打成一团。 看到兴起之时,甚或拍掌叫好。 这么明显,当然叫下面的人注意到这个一身珠光宝气的小子,立时有人一剑戳来,成沅君哎呀一声摔到林中,不顾满身枯草,爬起来就跑,身后的魔修怒道:“找死!” 一剑飞来,正要刺中成沅君背心时,却被叮地一声给挡了下来。 一个青色的身影横里飞来,一手揽过一根劲竹,一把将成沅君拎起,扔到一处高枝,随后指间竹叶齐发,一叶一人,这可不是飞叶摘花,这是飞叶摘头啊。那魔修的脑袋瞬间就没了,差点溅了成沅君一脸血。 成沅君看得津津有味,但忽然发觉救命恩人竟然转头就走了。立马叫道:“恩人,恩人,你怎么能不管我呢?” 那人听到声音,转过脸来,成沅君这才看清,原来所谓的恩人,竟不过是个风流俊俏少年郎。明眸皓齿,皮肤很白,穿着那件青衣裳,比宫里那个青釉大花瓶好看。 “你不会自己下来?” 成沅君扒着竹子:“这么高,我怎么下来。” “跳啊。” “……那会摔死的。” “摔死?”救命恩人眉头一挑,负手飞身而来,一脚就将他踹了下去,在成沅君落地前一把拎住他的衣领。两指轻点,叫成沅君虎口发麻,指间一把银针立马掉了一地。他虽然才杀了五六个人,笑起来却还是很干净,只道,“摔死,还是被针插死?” 成沅君:“……” 但见那人要走,他不禁道:“喂,你叫什么名字啊,你救我,我报答你啊。” “你怎么报答我?” 成沅君转着眼珠子:“我有钱。” “我不要钱。” “有钱可以买很多东西啊。” “我什么都有。” 说着那人神色一凛,远处天罡大阵已朝他劈头扣来。他像一只轻盈的雀鸟,自竹林中穿梭而去,一身青衣风流。不用剑,不用鞭,却一把袖子揽过,手中握了枝劲竹,揽了一袖竹叶。转身就又同人厮杀而去。混战中,还有幼童嚎啕哭泣的声音。 “你还是快走吧,免得死在这里,我可不能拉你第二回 。” 成沅君张着嘴,觉得这个人不像是人,像是那种修成人的妖精。如果是人,又怎么会生得这么好看,还这么轻。他飞来飞去,几乎没有声音的。 成沅君才沉下脸来,哪里有方才半分天真无辜的神色,只淡淡道:“给本王出来。” 他身后立时出来几个黑衣人,纷纷跪地。 “渎职之罪,本王就不问了。你们不是说这里都在掌握之中?本王放你们几个在这里,就是替本王收拾出这样局面的?”成沅君似笑非笑道,“留着这些窝囊废,被个少年郎杀了?” 几人呐呐不能言。 江原是他们计划中的意外。 这个意外原本是他们一手造成的。栖凤谷确实要养一个药人出来,得到栖凤谷,他们在西域便有了充足的丹药来源。没想到这个意外落在他们掌心之外,还反过来刺了他们一刀。 但血狱这事他们从头到脚都没有和中原的主子汇报过。实在是天高皇帝远,谁都管不着的事,哪里知道会突然过来查岗。 成沅君道:“行了,从现在开始,这里本王亲自操手。”他微笑道,“本王的皇帝哥哥恨不得本王死在这魔修肆虐的西域,本王就趁他心意。” 杀伐声中,哭泣声十分明显。成沅君离的也算近,他只见一个扎着双髻的幼儿坐在那里不知所措,满脸污泞,而剑光闪动之处,几乎要将幼儿剁成肉泥。成沅君刚嘱咐完手下,便道:“都给本王退下,不许出来。” 说着一改方才手无缚鸡之力,不知从哪里打出一把美人扇来,便冲了过去。 成沅君才自剑光下将幼儿一把捞起退出战圈,就见一人替他挡去一记斧锤。成沅君回过身,那个‘青花大釉瓶’眼有讶异,却露齿一笑,比方才温暖不少。 “你倒是挺英雄的。” 自出生以来,头一回有人说他挺英雄的。 成沅君一愣,连放下孩子的动作都轻了一些。 天知道他连救个孩子都是算好位置的。 正好能叫这个人看见。 成沅君,淮南王。 当今皇帝的弟弟。 皇帝有很多弟弟。 他不过是其中一个。 身为皇帝的弟弟,淮南王却从没回过宫里,一来皇帝总是再三推阻,二来他也不想回去。什么时候皇帝叫他回宫,才是要他的命。届时,是一口茶都不敢喝的。生怕喝了就没命了。生在皇家,哪里有什么情分呢。 宫里动不动就会少人,或是宫女,或是什么娘娘。成沅君小时候还不懂的,有一次他皇帝哥哥吃一块糖,成沅君也喜欢。皇后就问他:“沅儿喜欢吗?” 成沅君道:“喜欢。” 皇后就笑了笑,赏了他一大块。 成沅君捧着糖高高兴兴地回宫,他娘知道后,没说什么,只说:“沅儿,有了喜欢的东西,是不是应该一起分享?” 成沅君一想,是啊。 他有很多玩得好的宫女太监,便将糖给了他们。 结果那些人吃了糖后,七窍流血死了。 死之前,一个个痛苦地问他:“殿下,奴婢做错了什么啊殿下。”一双双手朝成沅君伸来,捉住他的衣摆,呕出的血弄脏了他的衣裳,成沅君站在那里,茫然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嗫嚅两句,本能间要后退,却被人按在当下。 是他的母亲。 不过是得了皇帝一夜恩宠的宫女看着她的儿子。因为这个儿子,她有了个名分。可也因为这个儿子,她是如何在皇后的眼皮底下活这么久的?每日每夜,都提心吊胆,但提心吊胆,有用吗?没有用。就算她真的死了,皇帝也不会多看一眼。 而最可悲的是,她死了,她的儿子只会更可怜。 “不准走。沅儿就在这里看着,他们都是替你死的。你知道他们死了,会被扔到哪里吗?枯井太满了,或许他们连枯井都不配有,只是被拖到荒郊野外,去喂狼。” 成沅君定定站在那里,却是他的脸被抬起来,那个最熟悉的亲人告诉他:“要想活下去,不能叫别人瞧出你的喜好。不然你自己活不了,别人死,你也只能看着他们死。这个皇宫的人,没一个是真心实意的。你要会装,沅儿懂么?” “你难过吗?” 成沅君点点头。 “想哭吗?” 成沅君点点头。 “那就活下去。” 后来成沅君被封了淮南王,远远派在外头。他在外时,听说皇帝死了,大约是说中了诅咒。皇帝死那一日,成沅君宫中也没了一个人。等成沅君追回宫中,外面白纱满天,他的宫里却安静的像没人在。只有一个满头白发的女人安然躺在床上。 如果不是成沅君回来,不知几时才能有人发现。成沅君看了很久,替那个女人簪上了花,而后取过她压在身下的一本书,里面大多是些修行之类的话语,还有些叫人看不懂的图。 成沅君略略翻了一遍,而后一把火将这里烧了干净。 火光满天,宫中闻讯而来,却惊恐地发现淮南王站在那里,双手负于身后,眼中满是烈焰,一滴泪都没落,嘴角却勾起笑,像盛满了叫人要沉溺在其中的美酒。 从此淮南王这个弟弟,叫皇帝既怕又惧。 成沅君心想,他母亲说的不错的,情爱之事,沾了便像毒,实在没什么意思。人活在世上,还是要抓些实用的东西才好。真巧这一场戏,他也演得太过逼真,原本还以为能假戏成真的。 江原心头突突直跳,眼前血色既有又无。方才压下的暴躁又浮上心头。再凉的风都吹不灭他心头的火气。但他尽力控制了自己,只一身妖魔混杂的气息四散而溢,叫正在打坐的慧根双目如电,念了一声‘阿弥陀佛’,握起了手中的禅杖。 作者有话要说:白白:啊,我的头上是草啊。 【心痛的双更一下。不连这剧情我也很难受,晚安爱你们。】 第65章 吵不过他 云顶台上,白晚楼睁开眼,心中似有所感。他还差一些,就能将江原喂他吃下的血丹消化完毕。自从突破心境以来,虽然剑意因行之有差,未能及时跟上,但白晚楼神思清明不少。 十年间,白晚楼都活得像在云雾之中,不知自己从何处来,往何处去,留下在此地是为了什么。多半时刻世间无声亦无色,他与别人,就像两个世界。 犯起病来,只一心要离开这里,却也不知道,离开了要去找什么。他的根在这里,他的道在这里,他离开无情宗,又要往何处去呢?若不犯病,方得一时半刻清醒,便更没有理由离开此地。 孤寂是一个人的孤寂。 连白晚楼自己也救不了自己。 但江原连破两重心境,不管自己是否会有损伤,只握住他的剑刃,叫那鲜血流到白晚楼心里,硬是将那冰封雪原烫出了一个洞,将白晚楼从迷瘴中拉了出来。 发生的事无法挽回,受的伤无法抹消。但人总要活下去,往前看,朝着远方走,而不能活在自己编织的梦境里。江原是这样的人,白晚楼也是这样的人。故自清醒后,白晚楼身体虽未能痊愈,但心中山清水绿,已然一切看的分明。 云顶台上,珠玉一人守在那里,璧和尚未归来,忽觉一声异响,抬眼间目光如电往远处看去。远处云层间隐隐绰绰,似有光亮。前阵子无情宗总是莫名其妙落雷,连带着白晚楼也一并遭殃,但自连照情布下护山大阵以来,已许久不曾有雷声涌动。 珠玉曾经于道意中窥探到一丝预感。眼下他心有所动,觉得天地之间似乎要有所变化。可惜他修行不够,解不出来。 便在珠玉思忖之时,却是一道身影飞来。 正是璧和。 珠玉心下松了口气:“璧和。” 起码有他与璧和在,这里是安然无恙的。 但是璧和似乎很急,一落地,就朝珠玉道:“我从衡止真人那里回来,路经清溪峰,见晗宝阁顶有异动,好像小江有事,只怕白长老也有危险。快些进去看看。” 珠玉大吃一惊。不应该啊,这里安静无声,白晚楼自进去后再没出来过,又怎么会有危险呢。但他本能反应之下,与璧和一道启剑进去查看。 两剑相合即为阵锁。 云顶台外的大阵忽闪几下,两人已走了进去。 云顶台一如既往的安静,仿佛这里没有人。珠玉查看一遍,并未觉得有异动。他喊了白晚楼几声,没见回应,生怕白晚楼在闭关,免的打扰。便回头道:“你是不是——” 一声轻微地刺入声。 “……” 珠玉张张口,站在当下。 一柄长剑穿体而出,剑尖自珠玉背心透出来。剑是好剑,锋利无比,这珠玉知道,他们惜剑如命,情愿自己脏兮兮,也不会叫长剑染半分尘土的。所以那柄剑上,血珠风吹即落,干干净净,闪着寒光。 璧和将剑拔将出来。 珠玉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他同璧和都太过于了解对方,亦知道对方命门所在。璧和这一剑,直接刺透了珠玉的心。叫珠玉再也抬不起剑。 璧和干脆利落地从珠玉身边经过,珠玉虽不能动,一只手却拉住了璧和的衣摆。他一句话也没能开口,但璧和与他合修多年,岂能不知对方要说什么? 璧和道:“我知道你要问什么。你不要怪我,我实在受够了这无止尽的岁月。你知道吗?这里像一个牢笼,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连这里的草有多少,我都数了无数遍。” “我问过你,可惜你心如磐石,并不肯走。”璧和将珠玉的手放下来,把他扶好,令他躺在地上,只看着珠玉睁着不肯闭的眼睛,“这一剑不会要你的命,但我也不能叫你阻拦我。” 便在璧和起身之时,他腰间盈盈飞出一只紫色的小蝴蝶,映入珠玉逐渐失去光彩的眼中。珠玉张张口,他想说,你是被迫的? 但璧和手指一动,珠玉就再也不能做什么了。 在珠玉不动之后,璧和才一把将那小蝴蝶捏在了掌心,倏忽一下就叫它化成了灰烬。“若非你瞧见,我都不知道有这个小东西。哎,寻常傀儡蝶岂能奈你我如何呢。但若如此能叫你好过,你便这么认为罢。” 幽冥蝶之所以能操纵他人,不过是借着人心隔肚皮,暗藏机锋,各有所欲。但像白晚楼和连照情之辈,心性坚韧强大之处,是区区幽冥蝶干扰不了的。 便似那日江原所纵灵蝶,亦不过如此。 该怎么做,要做什么事,都只是璧和自己的心意而已。 正巧这时一人自阴影中走出来,说:“仙长不受人所累,确实是应当获得自由的性子。长年在此,倒是埋没人才。” 璧和淡淡道:“你不必多说。” 说罢自往前走去。 这里有一处四方水池,池间只开了一条道,中间是一个圆台,状似莲花。无情宗的莲花台,目前为止有两个,一个在仙人坡的地宫里,是单瓣莲。云顶台这个是重瓣莲。莲有并蒂一说,应和着两地阴阳调和的关系,同珠玉璧和二人也是遥相呼应的。 原来云顶台同仙人坡,就是成双成对,互补而生。 白晚楼就在那里打坐。 一道脚步声渐渐走近,夹杂着拍掌的声音。 “美人如玉,如琢如磨。苏沐真是造的好景,藏的好人。要进这个地方,可真是不容易。小晚楼,好久不见呀。” 白晚楼睁开眼。 璧和拎着剑,面无表情。 而在璧和身后,走出一个人来。 珠光宝气,风度翩翩,是成沅君。 成沅君走上前来,笑容满面地俯下身,轻声道:“一别十载,你还记不记得我?你不记得我没关系,我一直都记挂着你。听说你疯了,我还很可惜。毕竟你也是我看着长大的。” 白晚楼纹丝不动,神色也不变一下,就像一座冰雕。 成沅君这话什么意思。 他看着白晚楼长大的? 哦,也对。 苏沐带白晚楼来中原时,白晚楼还小,但是成沅君已经认识苏沐了。后来直到苏沐出事的前几年,成沅君多多少少,一直同苏沐有来往,当然也算是看着白晚楼长大。 但其实,他们认识的时间,理当应该更早。 白晚楼同成沅君没多少交情,当然,他同任何人都没什么交情。与成沅君有交情的是苏沐,与其他人有交情的,也只有苏沐。苏沐才是那个广结交友的人。 苏沐先开始是不同成沅君来往的,架不住成沅君几次三番上门来,他与成沅君差不多年岁,有许多能聊的话题,饮酒弄花,谈笑风生,渐渐就成朋友。每当他们谈笑饮酒时,白晚楼素来只练剑。酒也罢,笑也罢,从来影响不到白晚楼半分。 成沅君道:“叫你家小孩儿一道来。” 倒是苏沐会说:“他小,不能喝酒。” 成沅君便会道:“男孩子怕什么,得先尝一尝。我老早就会喝酒了。不但老早会喝酒,还老早就晓得这温香软玉有多好,哎,你要不要试试?” 苏沐道:“世间情爱多为虚妄,我没有兴致。” 成沅君道:“你又不是和尚,你——” “好了。”待见白晚楼波澜不惊的眼神望来,苏沐生怕成沅君说什么少儿不宜的东西,直接拿了个酒坛堵住他的嘴,“成兄怕是醉了,走吧,你该出去了。” “我不走,你说这里随我来,你看,太阳都快要下山了,天色将暗该是留人的时候。今夜我睡在这不成么?我们再喝两坛多好啊。” 苏沐摇头:“不行。” “小孩儿得早点睡。不然长不高。” 成沅君乐了:“你这个人,他是你儿子吗?你同他什么关系,酒不让喝,连睡觉也要管。以后他娶媳妇你也要管吗?” 苏沐笑道:“他与我之间,你懂什么。即便是我操持他娶妻生子也很正常。再说了,你当他是你么?你往后少来,不要教坏他。” 说罢就将成沅君赶走。 苏沐所说虽半开玩笑,却也不是害成沅君。白日里来,阳气攀升,有苏沐在,倒无事。夜里一凉,阴露渐重,外人是受不了的。何况他只说成沅君若要寻他饮酒作乐可随意来,却没说能长留。做人要讲原则。 成王怏怏,只能走。 倘若不是后来苏沐与成沅君之间因着各种各样的事情生了龃龉,逐渐有了争执,他们本应当能是更好的兄弟。 不过,苏沐同成沅君交好也罢,交恶也罢,都与白晚楼无关。旁人若是经成沅君这么一挑唆,大多是或伤神或愤怒,甚至能拍案而起。 昆元剑在此,一定早早说一句:“闭嘴。” 白晚楼却只说:“你来这里,是为了激怒我?” 成沅君戛然闭嘴。 白晚楼看向璧和:“叛宗之人应当如何,你明白么?” 璧和道:“唯有死一途。” 白晚楼的神情就愈发冷淡下去,声音像结了霜:“既然明白,就自己动手。” “宗内教诲,我从不敢忘记。”璧和道,“死不可怕,我不怕死。只怕日复一日,如同游走亡灵一般的活着。” 白晚楼这才仔细看璧和。 他从不仔细看任何一个人。 璧和的模样,实在太过于普通,在这个美人如云的无情宗,丝毫不起眼。同珠玉站在一起,更是被比下去七八分。正因他如此普通,才不能叫人想到,他竟然做出这样的事。 成沅君找上璧和,问他:“如今有一个机会,可以叫你离开这里。你肯不肯?” 璧和答应了。 “长老,我不像你,你疯了,所以不知道时间过起来是多么折磨人。我很清醒。苏宗主觉得我与珠玉适合合修,便要我们合修。他觉得我与珠玉能在这里当个阵锁,便当阵锁。但我不肯。”这枯躁的岁月,太漫无边际了。 白晚楼道:“话太多了。” 话落之间,他倏忽起身,成沅君瞧都没瞧清,白晚楼已然出手。璧和举剑而退,却听叮叮几声,他虎口发麻,而白晚楼食指在长剑上轻点,一掌已必,已然回到原位。 不过是眨了下眼。 甚至风还没停。 璧和的长剑已然断成几截。 璧和呆了一下,蓦然心口一痛,吐出一口血来,断剑支地,喘息困难。方才他用剑刺穿珠玉身体的时候,珠玉不知是否也是这样的心情。心痛如绞。 怎么会呢? 白晚楼应当处在练功的要紧时候,若非不要紧,他是断然不会在教训了顾青衡后,话也不多说一句,就直接回云顶台调息的。白晚楼有多不愿意呆在这里,连照情不知道,难道与他日夜隔阵相对的珠玉璧和还能不知道吗? “你不肯动手,只好我来帮你。”白晚楼冷眼看着璧和,“人都有决定自己去留的权利,我不怪你。但你错就错在伤了珠玉。做错了事,就要承担后果。这柄剑,原本与珠玉是一对,你用剑伤害同门,不配握剑,我替你断了它。” “现在,你可以自尽谢罪了。” “还有你。”白晚楼微微侧过脸,他没有看成沅君,却叫成沅君觉得仿佛被剥了皮地打量一样,“苏沐已经死了,你若是有话要同他说,不妨到地下,同他慢慢说。实在不必激怒于我。毕竟我与他之间,是生是死,也不会有任何嫌隙,而你——” “成王。”白晚楼道,“你莫非忘记了,究竟为何同他心生龃龉么?是你自找的。你所作所为,精于算计,叫他失望,从而寒心。” “你隐瞒不提身世,他有没有怪过你?没有。” 苏沐说生在哪里不是自己能决定的,所以怪不了别人,但只要好好活着,是王爷还是皇帝,或者是乞丐,又有什么区别呢?倘若是兄弟,便不计较这些的。 “你需要力量,他是否置身事外?也没有。” 相反,但凡成沅君开口,苏沐大多是能帮就帮。 “但你做了些什么?”白晚楼头一回露出微笑来,却人比冰要寒,眼比刀子冷。难得开口说话,难得回应别人,更难得与旁人解释,但字字如针,句句扎人,将人一颗心诛得千疮百孔永不超生。“你欺他,骗他,利用他。还妄图要他的真心。” “他相信你,但你信过他么?你从来没有。” 成沅君一面希望苏沐能同他站在一起,想必是人间快乐事。一方又天生骨子里精于算计,试探苏沐,看他是否果真无心于权势。但他们的嫌隙却也不是因此而成,最根本的,是两个人观念不一样。 先是从杀一个人开始,究竟是该杀,还是该放。苏沐不爱将恩怨牵扯到别人身上,成沅君却无所谓,他自皇家出生,什么诛连九族没见过,旁人,哪有旁人,既然生在世间,就没有完全无辜的路边人。 成沅君为求目的,不择手段,不叫人死,却比叫人死了还要难过。这一切苏沐看不惯,他们开始有争执,逐渐沉默。反复循环。而最后一根稻草,却是成沅君骗了苏沐。 他答应苏沐放过一个人,却被苏沐发现并没有。 苏沐二话不说,割袍断义。 苏沐是个怎样的人,想必没人比成沅君更清楚。爱即是爱,恨即是恨,但爱恨常常一笑而过。什么事都不会在他心上留下痕迹的。苏沐睚呲必报,报完海阔天空。他当你是朋友,便会信你敬你,但他若是失望,千金也难买一回头。 白晚楼道:“哦,真是不好意思。我不该叫你去地下找他慢慢说。他对你这样失望,从前就退避三舍,不愿再见。想必死了也只愿两条河各走一边,不肯见你——” “白晚楼!” 不过一个‘见你’二字话音刚落,成沅君眼角迸红,几欲滴出血来。他连着几句被戳中痛处,简直有如暴怒的狮子,心头又急又痛,怒呵一声,二话不说就攻上前来! 招招狠辣,哪里有先前江原所见,温文半分。瞧着一点也不像是那个从前的纨绔王爷,亦非拿着美人扇充充脸面,招招狠辣,竟掺了半分刁钻打法! “你又如何!说这么多话,不过是为了拖延时间便罢。你当有人会来么?白晚楼,地宫中那一枚金锁,放的不错啊,福泰长生,是别人求来的吧。可惜它早就化成了灰烬。要不要猜猜看我是如何知道的?” 他二人动作之快,譬如残影,璧和撑着断剑在一旁,根本就看不清身形。风起尘涌,遍地狼藉。哪有从前半分仙境。但见云顶台的大阵承受不了这样的冲击力,竟要咔嚓裂开。 无人注意的地方,璧和颤抖着手,掌心一翻,方才那只被本该被他掐死的小蝴蝶竟然好端端在他手上。只是它已不再是紫色,而是呈淡金之色。纹路与先前截然相反。 “去,去吧。”璧和道。 他将那金色的小蝴蝶隐去身形,用起唯一的力气,叫它如针一般,刺入了成沅君腰间。 作者有话要说:恭喜您激活了男二毒舌大礼包附赠‘BOSS(是的BOSS)狂暴’BUFF无限层。 小剧场《号外!终于轮到全剧最懒的主演全天的戏!》 白晚楼(台词中):balabala(好长啊好烦啊) 成沅君(台词中):balabala(嘤我为什么要惹他再也不想和他同台戏了) 剧组其他人:吧咂吧咂磕瓜子中(看戏)。 【之前少的台词都是要还的】 珠玉飘过—— 瓜众:有名有脸有剧情就要杀青。还好我们没名没脸没剧情,一天天净赚工钱,当群演真好。 全场除对戏和磕瓜子之外的第三种风景 ↓ 未出场江某(举着灯牌打call中):晚楼哥哥!嗷!晚楼哥哥看我!【被拖走 【以上,是来自前线记者“被劈成两半的洋葱头”冒险报道。】 第66章 偷听墙角 倚荷院内。 晏齐同连照情正在一处,看着面前的一盏灯。它不大,一只手就能将它托起,颜色陈旧,上面的一些红点,看着像是特意染就的梅花。瞧上去平平无奇,同家中所用纱灯没有区别,但它就是结魄灯。 传闻中的。 传闻毕竟是传闻。 都是放屁的多的。 倘若传闻都是真,白晚楼的老相好能排成长队,而连照情就是入幕宾客之一,得不到师弟丧心病狂把人关起来这样那样那种。 晏齐初回下山听到这个传闻时,难得很有兴趣在茶亭呆了半日,喝光了三壶茶,结了一两银子。然后问那讲地唾沫横飞的店小二:“那无情宗又不是只有连照情与白晚楼两人,怎么不听你说其他?” 店小二得了银两,正是高兴,更加卖力地给这位看着人傻钱多的客人吹牛逼。“当然有其他的,客官你要听哪个,我就能给你讲哪个。只是因为最近大伙儿比较想听连大美人,这才打听的多一些。” 打听—— 晏齐道:“难不成你这还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了。不是我说,无情宗的人你见过没,哎呀,那是个个风姿高雅,看着宛若仙人啊。我有一回远远瞧过那云顶真人,啧。”小二一拍大腿,“这辈子都忘不了。” 晏齐微笑道:“你可知他还有两个师兄?” “知道,看着高强其实脑子有些问题喜欢把自己关起来的衡止真人。”小二嘴皮子溜地像磕多的瓜子皮,“还有一心求爱大师兄不得的晏峰主嘛。” 说到我爱你你爱他他不爱你的虐恋情深,小二积极性又被调动了起来。“你是不知道,据说那晏峰主痴心所爱连宗主,可惜连宗主一心只有小师弟一个人,晏峰主郁闷成疾,时常半夜独自披着衣衫徘徊在连照情门外,对月流泪,哎,真是说来心酸,叹来可惜!情之一字,最为难解难分呀!” 半夜徘徊的晏齐:“……” 他克制住了自己,没有杀了店小二,但是找了一堆小二,让他们聚在一起拼八卦,谁说的多说的好,就赏一两钱。并请了一个说书先生,将这些八卦记成册,一封快信送到了连照情手里。 据说那天连照情把门砸了。 事后师兄弟两个相看两厌了很久。 唯一不受影响的是白晚楼,该吃吃,该睡睡,高兴了就拆两个楼,不高兴了就拆三个楼。逍遥自在地一点都不像是一个被关起来这样那样的。 所以说,八卦这东西,准了才有鬼了。就像这盏灯,恐怕扔在大路上,都不会有人有兴趣捡起来看一眼。大约他们脑海中的结魄灯,就是金光闪闪,一看就非俗物那种。 晏齐道:“我本以为,再难见到这盏灯了。” 青鸾结魄灯原本一直收在成沅君的府中,但是苏沐来中原后,在成沅君家像在自己家,来去自如,还顺了一堆的宝贝,这盏灯就在其中。 之所以成沅君一直没要回来,就是因为他自得到以后也一直将它搁置在仓库中。因为这东西实在寒碜,既不能点,又不能烧,作不了他用。 自从苏沐死后,这盏灯便一直封存在云顶台。无情宗有两宝,其一黄泉杖,就在晗宝阁顶,其二结魄灯,在云顶台白晚楼处。那日剑意忽灭时,原本要回清溪峰的晏齐折了回去,欲要一探究竟,却是白晚楼出来,亲手将这盏灯交给了晏齐。 须知这盏灯几乎是白晚楼的命,同那兔子一样重要。他将这灯交给晏齐,晏齐几乎是要惊掉了眼珠子。他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这不是——” 晏齐一直以为,白晚楼如此宝贝这灯,不过是因为这或许是苏沐的东西。毕竟谁动一谁白晚楼就会跟谁拼命。但白晚楼却道:“区区外物,我已不需要。” “他们不是一直想要么,送给你了。” 晏齐眼抽了抽:“谁要啊!” 谁要? “谁要就给谁。”白晚楼一点留恋也没有,把灯往晏齐怀里一扔就走。 晏齐接了个猝不及妨:“你去哪?” “多话。” “……”晏齐道,“如果世人知道,他们求而不得的这盏灯在白晚楼眼中不过是个破烂纸玩意儿,不知道会作何感想。” 连照情伸手摸了摸它:“我也不信它有什么用。” “对了,这么晚你找江原做什么?” “我要他去点这盏结魄灯。” 晏齐有些惊讶:“你说什么?” 江原有些惊讶:“你说什么?” “我说——”连照情倒吸了一口凉气,“你怎么进来的!” 江原就站在门口,看上去风尘仆仆,似乎颇为疲倦,几时出现的,连照情和晏齐竟然半丝都未察觉! 江原几时来的? 不久,刚够他听到最后一句。 却说江原离了成沅君,一路往岳仞峰去,夜色中,岳仞峰就像一柄利刃,直冲天际。陡而峭。夜风刮着皮肉根骨,叫人面皮生痛,江原心里却一片茫然。他凭着意气而来,却不知道要往何处去。 故乡远在他方,此处不是归处。 朋友刚刚分手,心上人还在云里雾里。 世间都有道,有道方有尽头。妖易容巧面,魔蛊惑人心,剑过于刚直。而他究竟从何处来,要往何处去,因何而生,又究竟该归于什么道呢? 江原从没想过这件事,总是车到船前必有路的活着,此刻经心头焦灼,成沅君刺激,思绪自梦里现实来来回回转了几圈,竟一时突破意境,琢磨起这个问题来。 这本该是个大问题。 如果放在眉如意或慧根身上,值得他们坐下来入定,在入定之中,去三千世界畅游一番,勘破红尘,跳出轮回,或许能有收获,由此就离大道更近一些。 但江原没有意识到他已徘徊在破境边缘,他梦里的冰是冷的,现实的心是烫的。梦中的人是陌生的,却叫他恋恋不忘。现实中的人与他日夜相对,却叫他渐渐忘记应是什么模样。 少一寸与道无缘,多一寸入魔之境,江原如今的心境,尚需不倚不差,正正好才行。但他心头炙热间,一身混杂的气息已然控制不住。 江原从前什么都修的,妖也修,魔也修,什么好用便用哪个。因着他百无禁忌的体制,学什么都快,功体之间也毫不冲突。江原从来不受妖性或魔性影响。 而自苏醒这大半年来,薛灿说他身体没好,又因为江原这个破毛病,叫江原戴着罗网,身上放着薛灿的幽冥蝶,助他调理内伤。固然江原没觉得自己有内伤,毕竟小蝴蝶是他谷中之物,倒也无甚大碍。 而今解了这罗网,掐了这小蝴蝶,江原便觉得像解放了一般。他之血脉奔流汹涌,叫人一腔力道都无处去使,却偏偏有个淤结阻在其中。就像是奔腾的江流被一座大山挡了去路,来回冲刷着他的筋脉,叫他使不出力,又奈之不得。 正是心中凶性渐起时,江原一头就扎进了这倚荷院。自房间而来一种莫名的香气抚平了他的心性,叫他沸腾的心湖渐渐平静下来。一旦静下来,江原才觉得浑身都在发痛。 他随意往四周看了一眼,方知此地为何处。一时倒想去云顶台外坐一坐。哪怕不见人,如此隔空相望,亦是好的。但一想白晚楼或许在闭关,就淡了念头。他上回贸然闯入,害白晚楼受了内伤,实在不想重蹈覆辙。 喜欢是一回事,究竟该做什么事,又是另一回事。眼见连照情屋中灯火通明,江原掐指一算时间正好是亥时,便掸掸衣裳欲要推门。 推门前,却听到晏齐的声音。 深更半夜两个人,他贸然闯入可能不太好。 江原一寻思,轻轻将门推了一条缝,但见两人衣衫整齐,又听到最后那一句,‘我叫他来点这盏结魄灯’。不知道是诧异于结魄灯本灯,还是诧异于连照情竟然叫他点灯,又或者觉得这种抢都抢不来的机会得之太过容易。一时讶然,这才脱口而出道:“你说什么?” 晏齐奇怪地看了江原一眼,心想,他惊讶什么,难道他知道这其中的秘密? 然而江原没管连照情皱着眉头,已经迈步进来。 “你要把它给我?” 连照情道:“给你很奇怪?” 江原:“……” 很奇怪啊! 这本来是其他人求也求不来的东西,你就这么随意给人,这样真的好么?这么一样大宝物,应当是很昂贵,世间仅有的吧!江原心头泛起涟漪,视线就落在这灯上—— …… 江原道:“这是结魄灯?” 连照情:“嗯。” 江原沉思了一下:“西域有一种灯,以木枝为架,外面糊上一层薄纱。里头放了药草。大家喜欢在夏天点它,还会点许多盏,就同它一个样。” 西域?还很多? 连照情与晏齐暗中对视了一眼。 这灯原本确实出自西域,但这件事,知道的人应该很少。江原这个年纪的人,更不会知道。连照情心里怀疑江原另有所指,借题发挥,试图说些别的意思。面上不动声色,只道:“哦?用来做何要事,是什么阵法么?” 江原道:“驱虫的。” “驱——”连照情刚想附和一句果然高深莫测,就闭上了眼睛,硬生生把话咽了下去。他实在不太想看到江原这张脸。 有时候连照情真的很可惜他自己没有这个看谁劈谁的毛病,不然他真的很想把这个脑袋劈开来看看,这个人究竟都在想什么。 说话间,江原已经离灯很近。方才令他莫名安心的香味就是从这灯中而来的,江原不受控制地将它拿起来,只觉得周身舒畅,像是寻到了安宁之地。 “我听说,结魄灯燃烧的是点灯人的魂魄。所求至真至纯之人,所燃火焰便愈加纯透。而经它所照之处,游魂就能随着黄泉杖的指引,通往往生。执灯之人所求的魂魄则会受着灯火的指引,回到这尘世间来。” 江原看着这盏破旧的灯,倒是生出一些与寻常不同的真挚。大约在这样的古物面前,再浮躁的心也能这样被抚平的。他轻声道:“它此刻不亮,或许是我没有所求——” 连照情凉凉道:“那是因为它没有灯芯。” 江原:“……” 他淡定道:“我知道。” 果然是无情宗的男人。 怼起来连自己的东西都怼。 于三花会上请出三宝,洗去尘埃,再请佛道高人为其渡化尘心,是惯例。即便是无情宗再不讲这么世俗规矩,做这件事也要做的漂漂亮亮。而点结魄灯,用它来指引黄泉杖,是一种寓意,意在引领世间没有归处的游魂进入轮回,各归故乡。 但晏齐惊讶的地方却不在于此。 他惊度的地方在于,连照情明知道现在的灯根本点不了,叫江原去点什么呢? 点灯,需要灯芯。 但这盏灯的灯芯,已经没有了很多年。 世人皆知青鸾结魄灯,无空黄泉杖,怀君忘忧丹,是当年那天地人三位仙长的化身。有结魄灯在,便不怕死。有黄泉杖在,就能往生。得了忘忧丹,便能忘却前尘。但世人不知道的是,这三样东西,原本就是一起的。 而这些东西,最早都出自破天手中。 破天流转西域后,除了钻研道术和破元阵,更用尽西域的奇珍异草,炼出一颗丹药。而后取焦冥鲲骨,做了一盏灯,将这丹药放置其中,用它来当灯芯,点三明神火。 忘忧丹本来不叫忘忧丹,它原本只是一颗药。据说若生食可令人淬骨培元,重获新生。但若作为灯芯,点燃后,药性催发出来,却可指引黄泉路,成了后人口中的‘不死灯’。 破天用它点三明神火,神火不灭,便能保元昊尸身不腐。他自己就用黄泉杖,开辟了鬼门。以自己的生魂闯进鬼门,试图寻回元昊的魂魄。但是并没有,他穷尽天上地下,也找不到自己失而不得的道侣。 一夜之间,破天耗尽精元,喟然而亡。而没有他灵力催动,结魄灯很快就灭了。元昊与他须臾就化成了白骨,再也不被世人所知。可叹他二人生前分离怨怼,死后白骨交依在一处,倒反而像是恩爱多年的夫妻了。 而这三样东西流传下来,就越传越神,成了众人口中的不世法宝。其实算也算法宝,只是没有开天辟地那般神奇而已。 连照情与晏齐能知道这些,不过是因为师父教的好。因为他们的师父就惯常会把这灯点了当安神灯用。说句实话,虽然连照情曾经鄙视过这种做法,可在享受过几次药香催入眠后,嘴上还鄙弃,身体很诚实地享用了几回。 好药毕竟是好药。 连照情开始时,还是有些晓得珍惜的:“这药是救命的。这灯传闻中能救活人的。你天天点着它用来安然入睡,会不会太浪费了一些?” 苏沐指着外面一只鸟:“这是什么?” 连照情道:“鸟。” 苏沐又指专心练剑的白晚楼问:“这是什么?” 连照情道:“……师弟。” 苏沐满意道:“对了。鸟和你师弟,都会飞,都漂亮。正如这个灯芯,芯子好不好,都能点。至于效果怎么样,是否用来暴殄天物——都看它管不管用。干净的水,或是脏的水,能救一个要渴死的人,就是好水。大补丸和小补丸,吃了要是屁用没有,它就什么都不是。我现在拿它让你们睡得更好一些,是不是实现了它的价值?” 他一脸讶异地拿书卷覆了脸:“你们总不至于叫它长眠地下数百年,连外面糊的纱受潮了还不见天日吧。” …… 无情宗上下被这样教导出来的,都是典型的实用主义者。不管外面吹的多么花里胡哨,能杀人的就是好剑法,漂漂亮亮转了半天剑花没伤一个口子的就屁用没有。至于人么,对他们好的人就是好人,对他们不好的人就是坏人。至于对别人怎样,关他们屁事。 连照情道:“你去告诉他这灯点不亮,问他灯芯在何处。” 江原不动,这事实在有点麻烦。这灯急速拉低了他对于无情宗秘宝的期待。他意兴阑珊:“如此看来,所谓黄泉杖恐怕不过是一根破旧的棍子吧。” 连照情想了想:“我说的他,是指晚楼——” 江原:“朴实无华方为至宝。” 立马转身就走。 连照情:“……” 待江原走后,晏齐方对连照情道:“忘忧丹已经丢了很多年了,你也知道现在说的不过是忽悠他们的。白晚楼怎么会有。你拿一个没有灯芯的灯,点了有什么用?” 连照情道:“所以我才让江原点。” 反正江原能用一只鸡来糊弄他们,还喝了他的酒杯。点不燃一盏灯,有什么稀奇,又不丢连照情的脸。和尚又不知道它到底能不能点。到时候说一句,哦,放久了受潮了,他们知道个屁。连照情严重怀疑这颗药早就被点没了。 再说了。 关键还是看点灯的人。 从前是苏沐点的。 如今—— “我也不过是借花献佛,白晚楼宝贝了它这么多年,为什么现在肯拿出来给你?他不需要的,难道是这盏灯吗?”一并扔下的,怕还是一个人。连照情道,“他对多少人不假辞色,偏偏独爱你门下弟子。你不要告诉我你看不出来。” “……”晏齐道,“我明白你的意思。” 但他叹了口气。 “他们也不像啊。” 而在外面的江原刚走了一小段,忽然想起来,他来这里,本不止是这件事,还有一个疑惑没问连照情的。这么一想,便又折了回去。 作者有话要说:小江:歪,白白你在干嘛呀。 正和某人battle的小白:在和你特别要好的一个人聊从前。 小江:……我突然头疼,不过来了哈。 送一曲《八卦再现》:一个墙角就在眼前,一句八卦划过天边。谁的草原,盛开晚楼间。 第67章 慢慢算账 “像与不像,不是你我说了算。” 连照情随意拨弄着一朵花蕊,白色的花瓣,嫩黄的芯。据说这是一盆兰花,弟子端到他房里的。可是后来连照情才发现,它其实并不是兰花,只是长的与兰花像,而弟子又不认识。 “何况这件事,宗内私下里传的沸沸扬扬,一字半句未能传到晚楼或江原耳中,这中间你岂非费了不少力气。” 晏齐没有回答,只作默认。 要让一个疯了十年的人,忽然对别人好,是不可能的。要叫别人对这件事不作谈论,也是不可能的。从白晚楼在雷霆震怒下将江原护在身下那一刻起,他同江原的所作所为就已经落在众人眼底,叫所有人既惊且疑。 其实许多传闻落在江原耳中,热门的他听过不少。比如,有说江原靠后门上位的,有说江原见异思迁,先傍师兄再傍宗主,见一个傍一个的。有说江原心机深重,步步为营,一朝攀进内宗博白晚楼欢心的。 江原都没当回事。 他唯一没听过的只有一个。 白长老之所以对小江另眼相待,是因为当日天雷滚滚,叫他受了刺激,因而特别乖顺,呆在小江身边。弟子们本来不信,后来亲眼所见,方觉是真。然而白晚楼的事,向来为宗内禁忌,不敢多提,提了便是八十大鞭。 而连照情所派弟子,在江原不知道的情况下,将他与白晚楼保护地很好,从不叫不该听的钻进他耳朵半分。故而只有弟子好奇前来张望。却从没有闲言碎语敢在江原耳边提半个字。 顾明夕原本那日堵上江原的门,就是要说这件事,可惜江原嘴快,手也快。 江原手若慢一些,便能听到顾明夕说:“不过一个小小的弟子,你当白长老为什么对你青睐有加?苏宗主当年就是死在天雷里,白晚楼是因为他才疯的,也因为这个缘故,才对你好的。你当他是在意你吗?他不过是触景生情,认错了人,也待错了人。他当你是苏沐啊!” 然而这话到底是没能说出口。 因为江原手快。白晚楼手更快。而到了云行手里,顾明夕再不识相,也不会说了。这话不能说给江原听,又有什么意义呢? 对连照情等人而言,传闻不必管真假,白晚楼确实在意江原,这是个显而易见的事实。何况出乎意料的是,白晚楼十年不治之症,竟然有所好转,倘若江原能叫白晚楼有所恢复,那江原究竟像谁,又有什么好去辩驳的呢。 “他肯有耐心陪伴白晚楼,当然最好不过。若非如此,我何必多次容忍。”连照情漫不经心道,“何况晚楼认错人这件事,本来就是以讹——” 话未说完,连照情忽然变了脸色,但是已经晚了。大门砰然一声叫人踹了开来,木片四溅中,本该远去的人面色铁青站在那里,眼中几欲迸出火来:“连照情!” 江原目光如电,随着他破门而入,一道汹涌气劲已朝连照情拍去。连照情的门不过修好才两日,竟然又被人一脚踹成了几块,他额角青筋直跳,怒道:“江原!” 就在这两声怒吼间,屋内器具俱碎。身形变幻间江原已然攻到连照情面前,他动作如此之快,竟叫连照情都为之震惊侧目!须知无情宗上下,除白晚楼外,已无人能在连照情面前讨得便宜。即便是佛门的慧根也不能。 而江原,他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杂役! 晏齐被江原一袖掸到墙边,闷哼一声,旁观在外,早已看清江原模样,面有青黑色,眼珠泛红,周身魔气四溢。晏齐大吃一惊,耐住肩头撞出来的痛意,袖一垂,一柄长剑已落在掌心之中。 “照情,他入了魔心!” 江原已是怒发冲冠。哪里还知道连照情他们在说什么。方才同成沅君对峙时他已然怒火攻心,一路直冲倚荷院,是硬生生按下的火气,如今退至门口,只听到最后一句‘晚楼错认人’,就脑袋一嗡,成沅君同他说过的话顿时从旮旯子里翻了出来。 “小江,你不肯信我,只一厢情愿当他是人,他当自己是什么,是无情宗的万仞剑,还是苏沐的小弟子。白晚楼若是真心对你,这么些时日来,可有叫过你名字半次!” “你护他,为他说话,你说他对你好,你可问过没有,在他眼里你究竟是什么人!你同一个疯子讲真心实意,他连你是谁都不知道!” 江原心头那点与这血性拉扯的力道顿时被狂躁给湮灭,对抗变得微不足道。盛怒之下,江原再不知道对面的人说了什么做了什么,硬生生压下的狂躁彻底泛上来!血液在身体里鼓动叫嚣,仿佛要冲破限制。而江原身上青筋暴起,瞧着份外可怕。 他在入魔的边缘,只差一脚。 江原不是一个喜欢轻易怀疑别人的人,因为动不动猜忌实在太累。信就是信,不信就是不信。若是朋友,便不必要随便生疑。但倘若这个朋友果真不值得交,一刀断了就是,也没什么好不能割舍。 又想要信,又怕信,这样的人活的累。 成沅君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他又想要信人,又惧怕信人,便在信与不信的临界点来回蹦哒,屡次试探,直将他同旧友那点轻薄的情分,一点点消磨殆尽。 所以薛灿才怕江原生气。 江原不生气,一旦生气,便难以挽回。 而方才成沅君在那里挑拨离间,江原原本没当回事的。即便白晚楼果真同苏沐有些什么那又如何!且不说十年前白晚楼才多大,苏沐已经死了,谁心里没个过去,他一个成年人,连生死都不怕,竟然要去和死人呷这一口醋吗? 非要一定争个先后,江原自己一直念念不忘的却还有最早的那个女孩儿,难道这也值得拎出来说一说吗?何况自见过薛灿,江原便将这事埋在旮旯子里,再不叫它见天日。倘若连这事也要计较,江原同薛灿岂非应该不再往来。 但江原不喜欢这样。 喜欢一个人,只是世界中多了一个人,却不代表着要同过去一并断开。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只是一个人活着,即便是花是草,还有些邻居亲朋。倘若在情爱的世界中,只剩下偏执和独占,只剩下两个人活着,这才叫作可怕。 是以无论成沅君如何挑唆,区区苏沐不会叫江原怒火冲天。江原会走,不过是因为心里莫名的烦闷,心头的躁意阵阵上涌,他的脾气不知道为什么变得十分易怒,甚至心中叫嚣着要毁了眼前的一切。 这不该是江原的作为,他不喜欢身不由己的感觉。当然,他更不喜欢的,是被人欺骗。 江原一路往无情宗来,初衷并不坦荡,也耍了心计用了计谋,但未在感情上错待别人一分。他不愿与别人有过多牵扯,就避着人走。固然有心接近白晚楼,却不曾拿话头骗他! 薛灿叫他答应连照情的要求,江原不肯,只觉那并非他所愿。而后来他肯,不过是因为自己心里想要这么做。他愿意照顾白晚楼,不是因为连照情的请求,也不是因为薛灿的推波助澜。江原做事,向来不喜欢受别人指使。 他在云顶台时,本可大大方方告诉白晚楼,亲你是因为喜欢你,是世上只有一双一对那种喜欢,生死不离弃的喜欢! 但江原为什么不说,因为他觉得眼下尚未同白晚楼挑明身份,实在算不得光明正大。既然喜欢一个人,就要清清白白,坦坦荡荡。 白晚楼当然可以不喜欢他,世上情爱本就讲究你情我愿。正因在西域听了太多,晓得情之一字着实惹人烦恼,江原从前才不愿沾染半分。 可若是所有人都看的明白,只有他一个人被蒙在鼓里,就叫江原无法忍受!薛灿知道,却不告诉他。连照情知道,却着意欺骗他。岂非他就像那一日在浮陨坛上,拿着一只鸡当凤凰,而所有人都在看他的好戏? 原本就绷着的那根筋立时落了下风,内劲陡然又激荡起来。江原脑中早就没了别的想法,只有撕碎一切的想法在疯狂发酵。他二话不说,已然五指成爪,就朝连照情抓去! 连照情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正同晏齐说话,一句‘晚楼认错人的事,本来就是心讹传讹胡言乱语,又何必叫它污人耳目’还未出口,就被抢了先机,几招守势被迫之下,一记掌风被刮出门外,打得一脸懵逼。 这怪不得连照情,他自得了结魄灯,便将自己关起来,一直在思索其中的灯芯去了何处,是否与苏沐有关,白晚楼知不知道其中底细,此刻将灯让出来是何意。 这么多事缠绕着连照情,叫他未踏出房门半分,当然也不知道外面风云涌动已发生了好几件事。如今单方面被江原打的莫名其妙,顿时心头也是火气大起。 想他一路来一直在收拾烂摊子。 在大漠当一朵荆棘玫瑰当的好好的,有事杀杀人,没事抢抢货,反正脸好看,功夫又不差,正是混的顺风顺水,莫名其妙被人收了当徒弟。还是个放养的。 都放养就算了,最多他那个便宜师父没有心,却偏偏还有一个格外偏心的。 偏心也就罢了!他娘的眼睛一闭死了个莫名其妙!死了就算了,唯一应当知道真相的那个,还疯了个彻底! 这剩下的三个师弟,十年来连照情承受着流言蜚语,将他们拉扯到如今一个比一个变态的成才模样,他含辛茹苦,容易吗! 好不容易白晚楼不疯了,好些了,有个朋友能够陪一陪,不再拆家了,结果江原又开始撒起疯来。他这是找了个剑鞘吗!他这是替白晚楼找了个拆家的好伙伴吧! 连照情简直气的要死,别说白晚楼疯,江原疯,他也要疯了。这年头疯起来不用付代价是不是!既然大家都要拆家,那就拆个干净,一起去地下找罪魁祸首吧! 屋顶蓦然被打出一个大洞,砖瓦哗啦啦碎了一地,尘烟四起风声乌咽中,里头冲出两道人影,无情宗的宗主一把抖出金锁链,在夜色中寒芒毕露。 “魔心个屁!”连照情气的双颊泛红,长眉倒竖,张口就怒道,“他敢在本宗面前入个狗屁魔心,本宗就叫他知道什么叫后悔!” 却是这个时机。 成沅君与白晚楼刚好在胶着之中。 璧和动作极轻,成沅君又全力应付白晚楼,根本注意不到璧和做了什么。当下那泛着淡金色的小蝴蝶把成沅君刺了个正着,隐在他体内再也没有动静,成沅君却恍然不觉。他只将手中之物一抛,瞬间就被白晚楼一掌劈了个粉碎。 来都来不及捞。 但白晚楼看的分明,那是一只兔子。 是他给江原的。 白晚楼曾对江原说:“倘若你要来,有了它,你便能自由出入此地。”如今兔子在这里,能够轻易出入此地的却不是江原。江原没有来。 “白晚楼。”成沅君骤然后退间,身后山壁炸裂开来,碎石落在池水中,水花四溅。他道,“若非你正巧有伤在身!若非你的弟子轻易背叛你!若非你亲手替本王开了门!本王还在苦恼如何进来。看来,你我之间长久的情义,还是比你同连宗主要来得深厚的多啊?” 随着成沅君一声大笑,白晚楼一剑劈下,万仞霜寒百鬼哭,原本就已经有了裂痕而今愈发裂痕满布的灵符大阵轰然而碎。 云顶是无情宗山脉的灵眼,就比如人之心脉,心脉既碎,山中原本按着道法自然循规而行的灵力顿时四下散逸,连照情所设护山之阵隐了两隐,随之碎了个精光。 饶是面上被刮出几道血痕,衣衫破了好几处,成沅君却颇为快意。他着意来,岂非就是要惹怒白晚楼,叫他疯上一疯的。 无情宗倚仗此地已久,仗着它的先天之势叫人攻而不得。成沅君从来不知道为什么。其中秘密在哪里,苏沐哪怕醉死也不曾透露半分。现下成沅君才知道,原来此地是三环连扣。 一扣白晚楼。 二扣珠玉璧和。 三扣仙人坡。 但是当珠玉璧和散了,白晚楼自己毁了此地,仙人坡再无另一个人看顾,苏沐,你又能如何,你能料到今日吗?你觉得珠玉璧和永远一心,你觉得白晚楼与你永远不会产生嫌隙。人心呐,都是肉做的。肉做的,就是戳一刀,就会流血,就会有伤疤。 哪来的完美无缺。 毫无嫌隙,太天真了。 白晚楼这么好用的一把刀,却一直被藏在鞘中,实在可惜。你要他像冰雪一样不染尘埃,我非要你看着他是如何在尘世中杀出血花来的。 成沅君目的已达,不再恋战,回身就往内宗去。若他此刻所料不错,顾青衡应当已经出手去夺结魄灯。而江原,也应该就在此地。 不过转瞬间之间,一切尽如成沅君所料,甚至比他想的还要好,江原已然同连照情等人混战在一处,连照情一条金锁挥得风生水起,显然是杀红了眼。 这忽然的一声炸响叫整个宗门为之震动。一时江原几人没能站稳。连照情与晏齐顾不上江原,只往云顶台而去,江原欲要跟上,却被慧根阻了去处。忽然一记金钟响,夜空中一道卍字佛光劈头罩下。 “什么人在此放肆!” 江原此刻青衣卓然,一头黑发随风乱舞,目光如电,一触及慧根禅杖便一把被打开:“和尚,给我让开!” 慧根道:“阿弥陀佛,施主,天意有可为,有不可为。红尘均是业障,不可被其所惑,一身修为皆付水,入了魔情道障!”紧紧缠着江原没有放。 江原被缠地不胜其烦,欲往云顶台而不得,百般受阻,心中火气越来越大,霍然转身弃守为攻,目光如电。“天意?老和尚,我让你看看什么叫天意!” 猛然抬掌间,慧根隐隐觉得心中不妙,却听哪里有破空之声。后知后觉中,慧根忽然抬头,饶是黑夜,亦是黑云滚滚,雷光隐隐,劈头盖脸的,就像个刚刚点燃的炮仗。如果他没记错,连照情曾用于防雷的护山大阵,才碎的一点都不剩。 慧根:“……无量天尊。” 自家佛号都叫错了。 作者有话要说:天雷:你的小可爱突然出现! 【回厂修理了一下时不时缺电的功能。】 今天成沅君拿到剧本,问导演:为什么我这个哈哈大笑后面标注是写39声。我笑39声,我有病吗? 小江:我写的,让你先笑39声:) 第68章 双剑合璧 江原有个毛病,是众所周知的,但他同你说的时候嬉皮笑脸,又几道小雷下来,打在人身上陡一激灵,不痛不痒,就叫人当真不起来,只以为这不过是江原戏耍人的一个小手段。但如今这雷云滚滚,天威毫不作假,而江原在这雷云之中,满目森然,就叫人笑不起来了。 慧根念了一句‘无量天尊’,脑门就被一道拂尘扫了一记。眉如意一身宽衣道袍,飞身落至慧根身侧,大声道:“平时念经总同我争,现在知道我无量天尊好了吧!” 慧根不愧是慧根,有大肚量,即便是脑门叫拂尘扫了,却不以为意,不计较眉如意同他争论,只握紧禅杖,凝重道:“老衲本以为,这位江施主学艺不精,不谙大道,故而徘徊在妖性与魔性中间。” 眉如意负手道:“学艺不精,是挡不了昆元剑一招的。” 因为顾青衡无论再如何弃剑断剑,他都曾是响彻中原的剑修,无情宗能任长老的人。不论他生十个八个儿子,有九个七个红颜知己,他还是能轻而易举叫别人败下阵来。 “是啊。”慧根感慨道,“老衲看走眼。” 大道至极为无形,这位小江施主不是学艺不精,而是一身修为已渐至无形之境,越是锋锐,越是澎湃,越是如浩瀚江海,就越趋于平静,叫人察觉不出来了。 “一个人,如果因为他喜,天地为之而喜,他怒,天地为之而怒。一身气机与天地相连——”慧根望着夜色中面如含霜的人,见他面上青色纹络逐渐攀上眼尾,而眼中泛着妖异,不禁道,“他就已经站在一线天机之上。成,为道。败,为魔。一念之差了。” 这样的人,慧根只见过一个。 江原虽一身热血,丹田中却转着一股冷意,那股冷意,叫江原能保持一线清明。即便是身不由己,差点就要为这难以抑制的躁狂所驱使,但还是克制住了自己。 从前他周身绕着天雷,不能为他所控制,亦非他所喜。如今他心中并未想要这天雷,亦不曾见什么心动之人,但他动怒之间,忽然像捉摸到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锋机。仿佛这雷是因他而生,为他所使,但凡江原一点手指,此地就能夷为平地。 江原并不知道自己眼下的模样是如何诡异,只冷眼看着慧根:“和尚,我不愿意欺负出家人。你若是识相,就乖乖撤开。” 他余光掠过四周,一个硕大的金钟不知何时已在他周围,将他牢牢扣起来,金色的佛光中,江原一身青衣在狂风中摇摇欲坠,就像是一只蝴蝶,不服天意而执意挣脱。 禅杖的一头在慧根手中,另一头在江原手中。金色的佛杖上电流涌动,发出刺啦的声音。很快就蔓延到了慧根手上。但慧根牢牢握着禅杖,沉稳地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佛能够舍身饲鹰,慧根心中空明,即便是身陷地狱,也并不觉得痛苦。他平和道:“老衲曾经接待过一位施主,这位施主个性固执,惊才绝世,非正非邪,平素最看不惯佛与道。但他同老衲一起,在大雄宝殿坐了七天七夜,江施主,你知道为什么吗?” 江原置若罔闻。 慧根道:“因为他心中有红尘。” “小江施主,你心中也有红尘。红尘可助你得道,亦可叫你堕魔。老衲阻不了你这天地气机,今日你这万雷而下,恐在场无一人能逃。此为业障——” “小江,不要听他胡说,他不过是要拖延你时间,好将你一并拿下。”慧根一句话未说完,在这混乱之中,两道人影先后而来。为首一人冲江原大声道,“云顶台已破,结魄灯已得手,我们快走!” 正朝云顶而去的连照情与来人撞了个照面,忽闻此声心中一震,于半空中朝江原望去,却正见顾青衡自屋内疾射而出,他手上正拿着那盏结魄灯,连照情顿时变了脸色。一道金锁就朝顾青衡射去—— 顾青衡猝不及防间手腕被一缠,掌中灯没拿稳,不过眨眼之间就被勾了去。眼见灯就在半空中,一道拂尘横空里卷来,缠住灯座。顾青衡二话不说,运起剑气,就朝拂尘斩去。 便听三方之力撞在一处,拂尘被削去一截,金锁松了开来,那盏灯直直落了下去。江原闻得此声,原本已渐平和的气息一乱,天上雷团乱滚,不受控制地就砸落下来。山头遭此一击,顿时叫人纷纷躲避。一时就像是煮沸的锅里有一锅的青团子,蹦来跳去不肯熟。 慧根要拦这雷,金钟之势便松,江原趁势一举击破,跃身而出!眼见那灯自半空中落下,就要落入顾青衡手中,江原指诀一掐,一道落雷阻住顾青衡,一脚踩上顾青衡肩头,借他之势将他踩得矮了一截,自己伸手一捞,就将东西拿到手中—— 而忽然平地风霜起,一道剑光如有劈天之势,剑气叫在场诸人一下被弹将开来。江原已全无自我意识,为取灯离得最近,毫无防备下受到冲击最大,一下失去意识,身形往后直击出三丈有余。他昏迷中着不到力,眼看就要撞上山壁摔成肉泥,立马被人捞了起来。 成沅君一把将江原负在背上,脸色沉沉,不过几步之外就逃离了战圈。这里不必他再呆下去,灵阵已破,东西到手,而留在这里交给慧根他们对付的人—— 当然是白晚楼。 半空之中,山体震动。白晚楼高高在上,如同无情的神祗俯视众生。他满面寒霜,眼中的寒意足以能冻伤这世间所有活物,手中一柄刀仞比任何时候都要来得夺目,仿佛能劈裂天地。剑起云涌,四周竟飘起鹅毛大雪。 当年他以剑意连动天地之意,不能成,铁剑碎成千万段,而今终于成了。这一剑若是下来,佛门道门一并陨在此地,无情宗夷为平地。倘若世人问起,西域同无情宗起的纷争也好,无情宗内讧也好,都会随着他们的消逝渐渐被人遗忘。 借力打力—— 岂非就是成沅君一惯的做法。 也是他的根本目的。 身后的佛号之身传来,成沅君已不必再看。在这场博奕中,他赢得了胜利。什么生死两不猜疑,人只要活着,只要心还能跳,又岂会没有弱点呢?想要的东西就要自己抓住,他一样也不会输。成沅君背着江原自山间往外跃去,皓夜之中,忽然有一股极重的香味。 明明没有月亮,却像有了月亮。 明明没有星辰,却像漫天都是星辰。 你根本不知道这个人是怎么来的,但当你定睛望去,他已经就在那里,明艳四方,周身金蝶飞舞,如梦似幻,连这夜色都变得朦胧柔和起来。 但这种柔和,终究是假象。 因为金非池这个人,远比你所想的要令人惧怕。 成沅君牙齿咬得很紧。 他死死盯着这个人:“金非池。” 金非池明媚一笑:“成王。” 成沅君眼中含霜。 他这么多天都没有和金非池打上照面,正因知道金非池已然离开了无情宗,又多方揣度之下,才挑今夜动手。哪里知道这个老不死的竟然杀了个回马枪。 金非池刚来,不知道看到多少。 成沅君不欲与他正面起冲突,而他左右气机分明已被锁定,心里虽恨,面上却笑道:“金谷主来的正好,无情宗的白长老忽然发疯,我好不容易才逃离出来。你若不去看一看,恐怕那里再没有人能活下来啦。” “嗯,你说的很有可能。小晚楼如果生气,是会死人的。”金非池洒然一笑,“但他们死了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只是答应过别人,不能叫外人欺负这里。小晚楼自己要和小情儿打架,我也没有办法的。也好也好,都死光了,我就不用再守承诺啦。” 蝴蝶谷谷主不分善恶,不辨是非,视人命为儿戏,确实是这样性子的人。他这一番话,叫成沅君都不能反应。成沅君不禁道:“既如此谷主拦本王作甚。” 金非池袖着手,轻飘飘就到成沅君面前,叫成沅君顿时退了两步。他道:“我拦你做什么,你又一点都不好玩。你将他放下,我就让你走。” 他是指谁? 当然是指江原。 此地难道还有别的人吗? 成沅君眼皮抽了抽,面上还是一派客气,若非他两手要托着江原,只怕眼下要拿扇子出来扇一扇。“谷主即便是缺人,却也不至于同本王抢人吧。” 金非池道:“他是你的人?” 成沅君道:“当然是我的人。” 金非池认真看了看他,随及拍着手笑开来:“你胡说。你怎么证明他是你的人?他同你这样那样过吗?他身上有小晚楼的气息,又有我给小晚楼的定魂珠。可见小晚楼已同他生死相许了。”金非池道,“他分明就是小晚楼的人。你还不将他放下——” 说着,不待成沅君心中惊怒,就已经出手朝成沅君攻过去。 定,定魂珠? 白晚楼几时—— 金非池功力远甚成沅君不止些许,成沅君满脑子是金非池几句乱七八糟的话,顿时心头像被雷劈过一样混乱,又背上负重,失了可谓不止一两招先手,应付地手忙脚乱,一个不察,就叫金非池一掌拍中胸口,倒飞出两丈,一口血哇地喷出来,却到了此时此刻,还不肯松手。 白晚楼早年受天雷焚身之苦,一身浑然道元生生裂开,虽不至于没命,却心神大伤。须知修道者最忌道心不稳,白晚楼破了道心,损了道元,若严重一些,是要疯癫堕魔的。可是他在这样的情状下杀了罗煞堂一十四个人,浑身沾了血气,甚至额间已有魔纹,却并未入魔,只犯起失心疯。 成沅君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 现下他懂了。 原来金非池将定魂珠给了白晚楼。 成沅君咳出两口血,血气弥漫开来,金非池本要取他性命,却轻轻咦了一声,而后住手,只在空气中嗅了嗅。这种味道,倒是很熟悉。金非池看了眼成沅君:“我是不是认识你?” 成沅君唇边虽有血,面上却不改色,只道:“本王拜访过金谷主多回,金谷主恃才傲物,眼中又岂会有本王这么一介无名之辈呢。” “不对不对。”金非池托着下巴,细细打量成沅君,忽然他啊了一声,“我是见过你。十年前苏沐来找我,他给我看你的画像,说你遇上了麻烦,叫我帮一帮你。我不肯,他还烧了我一片花地。” 成沅君陡然一震:“你说什么?” “你是聋的么?哎,他这么帮你,你现在要毁他心血,伤他弟子,怪不得他不同你好。就算是帮你,也不肯叫你知道的。”金非池有些惋惜,“他生就一双明目,却是瞎的。” 成沅君却不管这许多,只低吼道:“你将话说明白!” 什么叫苏沐找金非池帮他! 他们自割袍断义以来,许久不曾谋面,后成沅君得知苏沐在此,就来找过苏沐,虽善其辞,苏沐却爱理不理。成沅君自觉尚能容忍,又原本是他翻脸在先,苏沐使小性子倒也无妨。故苏沐在他府内掏东掏西,只作不知。 那一回,皇帝召他入宫,却是要害他性命。成沅君亲信不在身侧,皇帝知他江湖本事,找了数位高手,断了宫门放了精兵数列,欲要将他就地处死。成沅君受困之余,曾捏碎一块玉,这块玉,他与苏沐结义时,各有一块,原本是互相传讯用的。 玉碎瓦不能全,他曾想,或许苏沐会来帮他。 但苏沐没来。 只后来一阵迷风过,皇帝改了性子,成沅君脱了困。此一脱困,皇帝对他像换了个人,嘘寒问暖,叫成沅君莫名其妙。成沅君本欲杀之而替代,却忽然又换了主意。皇帝并非没有用处,与其他坐在这朝中握这冰冷皇权,还不如逍遥江湖来的自在。 成沅君又去找了苏沐,他并非是要去责怪苏沐不来,倒只是想同他说一声,玉碎了,不如重新换一块。他们是否也能重新再做回兄弟。这么一上山,他看到了什么呢? 苏沐拿着一件衣服,正替他的小弟子盖上。左右不走,却将睡着的人看了又看,摸摸他的头发,摸摸他的嘴角,又将那长命锁摆摆正,眼里的笑意是成沅君从不曾见过的。 成沅君顿时有如雷劈。 而当他一上前,苏沐眼中神色便淡了。 成沅君捺住心头惊色,只道:“玉碎了,我——” 便觉一物抛来。 成沅君接住一看,是一块玉。 苏沐道:“那便还给你吧。” 当时无情尚在眼前,成沅君才眼神一暗转身离去。但如今金非池却说,当日苏沐竟然暗中托他相助。金非池活到现在这么大岁数,总共只答应过别人三件事。苏沐占两件。而其中一件便是此事。 金非池却显然没有放过他:“我答应别人不告诉你,但我如今没有同你在说,我只是同人在说。他帮他的朋友,而你背信弃义,恩将仇报,不算人的。” 成沅君一时不知道自己该哭该笑,他手愈发收紧—— 金非池捅完刀子还不够高兴,还是有些疑惑。“不过我虽然帮你,你还不配我亲自来。只一个画像,岂会觉得你气息也很熟悉呢?”他在那里拼命想,究竟是哪里熟悉。忽然一拍手,“你的味道,同小江身上很像。他的咒是你下的?” 成沅君没有能够回答。 因为他的脖子上已经覆上一只手。 悄无声息。 而一道声音在他耳边幽幽响起。 “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成沅君身后,江原眼神清明,哪里有狂躁不清半分。手掐上脖子的力道平稳有力,又哪像是身受重伤之人。成沅君咬着牙,但他还是没有松开手,只说:“你没有晕过去。” “我不晕,岂能听到如此好戏,知道你究竟想做什么,弄明白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江原淡淡道,“拉人当垫背,还要有个理由。而你做这一切,也是因为苏沐?” “我也是没想明白,是我同他哪里像,要叫你们一个个的,抓着我不放。”连照情是,白晚楼是,成沅君是,金非池也是。还有—— 江原心头漫上一股痛意,他张开手心,里头飞出一只小蝴蝶,一半金,一半紫。是他在成沅君身上发现的。这只小蝴蝶,正是璧和藏了很久,又在最后还给成沅君的那一只。 江原将那蝴蝶一把捏住:“薛灿同你是什么关系。” 金非池恍然拍掌:“小蝴蝶。” 嗯,怪不得他觉得熟悉。 原来成沅君也有小蝴蝶。 成沅君脖子被江原掐着,闻言却道:“你觉得我们是什么关系?” 江原手指将成沅君的脖子捏的咯咯作响,几乎就要断掉,成沅君眼前已经冒了金星。但他二人一个都没松手,成沅君硬是没松开江原,江原也没松开成沅君。 他们是什么关系?从方才发现这只小蝴蝶起,江原就不止一次想过这个问题。他实在很不愿意去想,却不得不想。 为什么薛灿在清溪峰,成沅君也在。为什么当日在浮陨坛,薛灿的蝴蝶非要停在成沅君身上。为什么薛灿一走,成沅君就开始生事。为什么薛灿总是一定要他离开这里,却不说为什么。这岂非是他们早就商量好的,却瞒了他,从而作一场布局吗? 薛灿几时认识成沅君的? 他们又谋划了多久? 那他从树上摔下来,是不是薛灿骗他。薛灿有病,也是假装。借他天雷之症,叫白晚楼认错人,从而叫他接近白晚楼,也是算计之中。但白晚楼心中挂念苏沐,成沅君记恨苏沐,岂非与他一点关系都没有的。 江原嘴角微动,忽然掌下使力,欲置成沅君于死地。却是成沅君蓦然发难,而金非池不知为何将江原拦了一拦。 成沅君趁机脱逃而出,抚着脖子,笑道:“倒也并非你想的这般。你那个好兄弟,是将你放在心上。我叫他抹去你的记忆,他不肯,觉得你们该当是兄弟。叫他让你接近白晚楼,他更不肯,非要劝你回去。可你终为美色所惑。我与他就起了争执,分道扬镳了。但他骗你也是真,我劝你啊,找朋友的时候,眼睛擦亮一些,免得最后伤心——” 他话未能说完,江原已然掌风袭面。 周遭已有落雷,天怒中,金非池一把拉住江原:“不可。你的定魂珠承不了你身上的噬心咒,你再动怒,它便要裂啦。” 但金非池已然拉不住江原。 而江原身后却一道剑光如电而来—— “不用他动手。”白晚楼霍然将江原一把推到金非池手中,一身煞气无人可挡。他发已全散开,一剑往成沅君心口刺去,便似索命修罗,“我要他的命!” 白晚楼竟在此地?他为何会来。难道他没有疯吗?若所算不错,此刻他应当已同慧根两败俱伤了!成沅君蓦然疾退,风声鹤唳间,看了眼白晚楼,又看了眼江原,点点头:“嗯。好,很好。原来你们也是说好了一起骗我的。” 白晚楼被激怒是假的。 连照情同江原动手是假的。 原来所有的一切都不过是为了叫他放松警惕,只以为计谋得逞,好这么来打他的脸呢。 成沅君想明白间,不禁哈哈大笑。他不再隐藏实力,扇面剑影间连着换招上百回,而连照情将来,晏齐将来,天上有着沉闷的雷声,此回成沅君多半是败。 白晚楼一击而去,成沅君似躲未躲,竟故意往前一送叫他刺得半分,而后一扇挥去,扇面若中,白晚楼身上便要挂彩。但白晚楼眼下剑刺在成沅君心口,一时是脱不出来的。成沅君人狠,心更狠,情愿自己受伤,也要叫这一招得手。 却在此时,扇面叫人握住。 是江原。 白晚楼趁机拔出剑,脱身而出。 成沅君失了这一手,愈落下风。而江原与白晚楼却像是练了无数遍,白晚楼用剑,江原用他的剑。万仞只一把,于他二人却均如己物,这不是两个人在同成沅君打,而是一个人。攻守兼备,进退有度,一丝缝隙也没有。 而他们用的招式份外简单。 不过是无情宗的入门剑招。 白晚楼习剑时,曾有人告诉他,剑不在层次,不在巧妙,在于一剑之间。你一剑若中,便是好剑,一剑若不中,即便是多么高深的剑客,亦不过花里胡哨罢了。从一至九,再归一。所有的剑意,都只是在开头那一剑之中的。 江原不过是第二回 握剑,但他心念之处,与白晚楼却像是练了数回。白晚楼抛,他便晓得要接。如何换位,如何交错。两拳难敌四手,一时竟叫成沅君目不暇接。 便在近身之余,成沅君以扇为盾卡住万仞。万仞是苏沐寻来的剑,此剑所在是成沅君说的,他的美人金与刀仞是同样材质,当然能作抵挡。成沅君眉头微皱,一指轻弹,一团轻雾自他背后将出,而近在咫尺间,他忽然看到江原的眼睛。 那里无悲无喜,只有冷漠。 成沅君手忽然一松。 一剑便刺入他心口。 江原没想到剑刺得这么准,他毫不犹豫,一把将它刺地更深一些。有仇当场便要报,向来是他的宗旨的。江原不是一个滥杀的人,却也不是一个慈悲为怀的和尚。他离仙魔之境,大约只差一个红尘。 待要毫不留情拔剑,却忽然被握住剑刃。 成沅君道:“你同他们一起作戏的?” 这话问的莫名其妙,江原眉头微皱,一把将剑拔出,任成沅君面如金纸,只淡道:“不曾。”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是真,差点入魔是真,连照情发怒是真,慧根想扣他在金钟里也是真,无情宗差一步就毁了还是真。今夜任何一步都是真的,成沅君并没有算错。只是江原在最后关头克制住了自己。还有——不论何种境地,江原都不曾疑心过白晚楼。 作者有话要说:真·扎你一刀。 金非池:我磕的CP才是真的! 第69章 风雨未退 这一招将计就计,江原没有和白晚楼约好。只是他虽狂躁不能自持,却并没有要疑心白晚楼。而白晚楼也是自己要来的,他究竟有没有上当,如今疯不疯,江原也不知道。他们连剑都没有说好要一道用,但是有些事就是自然而然,连思考都不必。 就像这句‘不曾’说来如此轻巧。 成沅君怔怔望他许久,不知道是因为觉得剑叫人痛一些,还是话叫人痛一些。只一口血喷在剑上,看江原似有再一剑之意,说道:“你——” 但只说了一个‘你’字,剩下再没有话。他要说什么呢。但无论他要说什么,想来江原都不会在意的。成沅君想来想去,原来他们之间无话可说。而白晚楼不耐烦他们在那唧唧歪歪,已然将江原往后一拎,决定自己动手。 不过是一剑之间,白晚楼眼中含霜,身负钧天之势而来——成沅君扇子自袖间滑出,再不恋战,哪怕胸口这一剑足以要他半条命,身如鬼魅,只朝后疾退。 纵然一步是错,往后也步步是错。该要如何,还应当如何,方才那些惊色和犹疑仿佛从来不曾有过,胜败之间,他始终是那个笑来无害的淮南王。 “今夜是本王失策,贪心了一些。”成沅君高声道,“小江,你固然沉住了气,这一剑捅的还不够狠心,没留下本王的命。下次,手法要准一些。” 说话间,那边好不容易稳住局势的连照情已然正赶来,成沅君一眼瞧去,连照情与江原他们在一处,而他在另一处。中原与朝堂大约就是如此不对付的了。 败有两种,一种是传闻,一种是亲眼所见。成沅君一定要是前者,即便是败,也不能叫他们亲眼所见。江原但见成沅君要走,本能追上前去。却见成沅君手中捏了一个诀,冲他一笑,江原尚未能反应过来,后脖子就一紧。 白晚楼一把拎住江原往后一甩。 “小心!” “本王即便是败,也是自己肯败。”话音未落,成沅君所站之处便猛然一声炸响,腾起一团紫色的烟雾。 他竟然炸了自己! 江原愕然地看着那里再无半个人影,只有血气弥散,不知那里站着的人是否也同这血雾一样四下而散,便听那边连照情道:“晚楼,你那边如何!” 白晚楼手里还抓着江原的领子。 他松开手:“无碍。” 江原看着白晚楼师兄弟二人说话。他想,原来传闻果真十有九误,说这两人如何有嫌隙,都是假的。他们分明一切尽在不言中。 这一声炸的江原心里发嗡,一时有些痛。只是这种痛楚,尚能忍耐。江原记挂着方才的事,自成沅君身上飞出的那只小蝴蝶飞在他手里,更是飞在他心里。比起身上的痛楚,被朋友背叛的痛意更明显一些。 他说的朋友,当然不是成沅君。他同成沅君不过一面之缘,又能算的上什么。江原只要想到,他同薛灿如何亲近,那些对月赏花的日子不假,喝的酒不假,并肩作战不假,而至如今,却全是薛灿骗他的。人心隔肚皮,他就觉得自己像被浇了一盆冷水。 但最令江原难以忍受的却是,那人是薛灿,是他以为当年死了,从血狱中好不容易认回来的‘女娃娃’。因着失而复得,他格外珍惜,也分外容忍。 他的容忍,便是得到这样回报的? 那他在受伤不醒时,究竟发生了什么?失去的一段记忆叫江原同这世间的喧闹仿若分离开来。他像在这世间,又像不在这世间。 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薛灿是谁?女娃娃是谁? 他又是谁,他果真是江原么? 江原忽然之间迷茫起来。 迷茫中,手上忽然一冷,江原一低头,原来是白晚楼握住他手心,他眼神如此明亮清澈,就像一汪冰泉,仿佛要看到他心间。 江原觉得自己大约是疯了,他说:“你是谁?” 白晚楼有些讶然,冰冷的眉目也松动了些许。他道:“我是白晚楼。” 江原哦一声,便又问:“我是谁?” 白晚楼道:“你是——” 他似要说,但面色忽然变的茫然又痛苦,隐忍之处,连着手上也不自觉用力起来。这一攥,却先叫江原一时清醒过来。 …… 江原眨眨眼,浑然不觉自己方才说的什么,印象中他似乎是发了一会儿呆,只是发的到底什么呆,就想不起来了。江原见白晚楼难受,担心他发病,问道:“白长老无事吗?” 白晚楼方才十分难忍,现下好了许多。他看着江原,似乎有些不明白话中所指何意。在江原眼中,白晚楼还是那么好看,即便他才与人大杀四方。 白晚楼没先回答江原,却只道:“你当喊我晚楼。” 若是先前,江原一定高高兴兴叫一声晚楼,觉得无比亲近。但现在毕竟不是先前,先前,他是无情宗的江原,不是栖凤谷的江原。白晚楼是无情宗的长老,不是苏沐的弟子。 饶是江原方才不知为何而发呆,但之前发生了什么事,他还是记得的。成沅君与他们打了一架,自己把自己炸成了血雾。 江原不是很明白,既然要活,为什么要死。既然要死,为什么叫别人也不得好过的活。 有时候江原觉得他自己实在很倒霉,他并不想要掺和在无情宗,连照情却要将他同白晚楼绑在一起。他愿意同白晚楼绑在一起了,别人却又要叫他们分开。成沅君与无情宗的恩怨,又关他屁事呢?他单纯想去喜欢一个人而已。 江原叹了一口气:“这究竟是为什么?” 白晚楼不答。 江原便道:“晗宝阁工钱只有两个铜板,我也未在无情宗习得半分功法,但今日我若是失了手,便要将命丧于此地。长老是觉得,我的命太过于微小不值一提,不配知道缘由吗?” 他说这个话时,一只手仍叫白晚楼握着,神情却既淡且冷,没有从前亲近温和半分。一时之间瞧来,眉目锐利之处竟比白晚楼还要叫人不敢直视的。 这话说的如此锋利,叫连照情陡然一惊,莫名有一种不认识江原的感觉。但见二人无言以对,而他却像被排斥在外,连照情莫名要开口替白晚楼解释:“江——”立马被人捂住嘴拖到一边,这人手上香,身上也香,一身香气,香的连照情几乎要翻白眼。 捂住他的人嘘了一声:“别吵小晚楼说话。” 连照情挣脱不得,张嘴就是一咬。 金非池一声怪叫,连忙将人一把推开,心疼地看自己的手。连照情下口毫不留情,牙尖嘴利,竟然将他手上咬出痕迹来。他气得拧紧了眉头:“臭小子!” 连照情不客气道:“他们能有什么话说!” 金非池呼着手道:“你懂什么。你们不是常说,夫妻之间如果吵架,是连马都不愿意听的。你是马吗?你又不是马,你为什么要吵他们。” 什么夫,夫妻—— 见连照情一脸愕然,金非池高深莫测凑到连照情耳边:“小晚楼把我的定魂珠送给别人啦。他们还这样那样,气息交融,生死相许。他们的事,当然是夫妻之间的事了。如果这都不算夫妻,岂非就是负心汉,要抓去浸猪笼的。” “……” 连照情瞠目结舌。 什么这样那样!什么时候的事!他们不是只渡气吗?渡气这事连照情还没和江原算账呢!江原一直在他眼皮子底下,哪里会有机会同白晚楼做那个事情? 那个,究竟是哪个! 说连照情,他也实在是劳心劳力。 这里打成这样,连照情没有马上来,是因为他要先去云顶台。那里的灵符大阵破后,对无情宗影响很大,首当其冲是白晚楼。成沅君只知这是苏沐设下的阵,若是损毁应当无法复原,却不知这个符阵,一半是苏沐所画,一半却是连照情所画。 当年设这阵时,苏沐把连照情叫过来,先给他示范一遍,再叫连照情依葫芦画瓢。连照情只试了一下,就怒道:“我怎么会!”他那时也才十五六七,正是少年抽条的时候,最为年轻貌盛,嗔怒起来,艳若桃花不可方物,比那夕阳映了满山还要出彩。 倘若是山下人见了,一定心也软腿也软,再不舍得叫连照情皱半分眉头的。但是苏沐老神在在,直接捏上了他的脸:“你是大弟子,你不学谁学?衡止么?他拿什么学,总不可能叫一条大蛇过来看门吧?” 连照情被捏地痛呼一声,又生气又打不过。 苏沐便道:“我比你们年纪大,日后总会比你们死的早。又或者我不在这里,你能保证这个符阵百年千年无忧吗?倘若事事只能依靠一个人方能完成,这件事必是办不成的。” 当时连照情不以为然,事后却觉对极。起码这么多年,白晚楼在无意识间破坏了这个符阵多少次,哪一次不是连照情修修补补弄好的。 连照情不是不知道成沅君的别样心思,但是这么多年,成沅君拿无情宗没办法,也早就习惯了。只不知道为什么忽然之间就发了难。 这么急躁,实在不像成沅君的性子。 依成沅君的性子,大约要等胜券在握,再同你慢慢磨,总之是一定不会叫自己吃亏的。但是这一回,他不但暴露自己,还一败涂地。行事如此莽撞,不知是什么原因叫他这么急。 连照情到云顶台时,衡止已经到了。 是璧和将他请来。 先前连照情嘱咐璧和,叫他将衡止请来,便是请来这里以防万一。衡止已然将珠玉璧和二人摆在一处。珠玉被一剑穿了心,但并没有毙命。而璧和剑已断,从此再不能举剑,若是活下来,也只是一个或许体弱多病的普通人。 连照情走到璧和身边,璧和微微睁开眼看他。 连照情心中很复杂。 固然他心知成沅君心思繁复,处处提防,并提前做了准备,有将计就计的意思,却并没有想到璧和会行这么一出。 若说璧和叛变,他在最后却反捅了成沅君一刀。 那只小蝴蝶绕着璧和很久,只是如同璧和告诉成沅君一样,傀儡于他等人,实在没有用处。留着,不过是为了看看它究竟意欲何为。而成沅君背着江原这么久,小蝴蝶与江原同出本源,一定程度上叫江原清醒了过来。 但若说璧和忠心,他完全不必做这等两败俱伤的事。璧和究竟怎么想的,也只有问他自己才知道了。 连照情道:“你有什么要说的?” 璧和道:“该说的,我同长老已经说过。” 连照情道:“看来你不是被迫。” “没有人可以强迫无情宗的弟子。”哪怕是躺着,说这句话时,璧和也不曾低头。他剑已断,根骨也毁,此刻就是说两句话,也十分费劲。眼前的夜色从未如此模糊,山上的风也从未如此冷。但他却觉得一身轻松。“我不喜欢被困在此地。” 璧和与珠玉是依此地而生,又将自己一生奉于这里,从最开始,他们就是苏沐选出来特地造于云顶台的一把锁。 无情宗在,云顶台在,他二人便也在。地不破阵不毁,气机浑然天成,他二人的宿命便在此地,永远无法离开。 但与天寿长,与地寿齐,璧和并不喜欢。漫长的岁月叫他一直在思考,这山间的风,天上的云,转来动去,究竟是什么意味,有什么乐趣。他若不能自在红尘,即便是与天地同寿,又有什么意思呢。 不过,璧和虽然不愿意留在这里长埋白骨,却也不愿意成为他人的驱使。成沅君答应给他的自由与富贵,璧和全都不想要。他行他的道,哪怕是个死,也心甘情愿。 所以他顺成沅君心意破了此阵,是他自愿。而不肯叫成沅君笑到最后,哪怕是拼尽最后的修为也要给成沅君埋了个钉,也是他自愿。璧和做出这样的事,难道不知道后果或许是死吗?他应当是知道的。 连照情须臾道:“你既然都明白,本宗便只能按宗规处置。你伙同外人,破了此阵。但因此阵本是晚楼顺势而为,就算你半分过错。你伤珠玉,使他断了与此地的气机,也算你半分过错。一分过错,足以叫你以死相抵。白晚楼断你剑,破你根骨,便算替本宗行刑。” “云行。” 云行上前:“在。” 连照情道:“将他扔到伏龙岭。” 是死是活,便看天命。 珠玉眼中滚下一滴泪来。为修道者,跳脱红尘,无喜怒悲乐,自然不会流泪。这滴泪这么烫,叫珠玉有些不知所以然。他自天意中窥探到那一丝生机,原来是因为这丝变化与他有关。当时不知是福是祸,如今看来,既是福,又是祸。 可见天意多变,是揣测不到的。 连照情便看珠玉:“珠玉。” 珠玉道:“在。” “阵已破,锁已毁。云顶不再需要阵锁,你可自由来去,随你想去哪里,不必再守在那里了。”连照情顿了顿,又说,“你若一时想不到要做什么,晏齐的晗宝阁才走了一名杂役。可以先去那里干,工钱叫晏齐开。” “……是。” “得了闲,就去替衡止炼炼药。”连照情哼了一声,“放着清闲的活不干,等你忙的脚不沾地,就知道在那里看门享清福是多么高兴一件事了。” 谁有他惨。 又忙又累还常常倒贴钱。 但万没有想到,又忙又累还有更惨的时候的。连照情才处理完珠玉璧和二人,自觉很是妥当,匆匆赶来只见了师弟一眼,就被金非池拖到一边。 而金非池居然同他说这样的话。 眼神交流几个来回,连照情确认金非池确实是那个意思后,几乎要跳起来!白晚楼就算天下第一,不也是他的师弟!就算和别人生死相许,长兄如父,他要说一句话,竟然还怕打扰他们吗!什么世道!还有,谁准他偷摸和别人生什么死! 连照情差点就要叫白晚楼滚回来。 金非池说了什么,连照情想了什么,江原又岂会知道。他只是看着白晚楼,要听一个解释。而自方才那话出口,白晚楼便没了声音,待江原已渐失去耐心,方说:“皇帝素来忌惮中原修道之士,不愿见一家独大,盖过他的权势。” 江原哦了一声,道:“成王有何居心,你们是知道的。” 白晚楼道:“是。” 那日白晚楼在仙人坡,将江原从岩珠洞中救出,已然恢复神智,后来与晏齐在外夜谈,还提醒过他,叫他多注意成沅君,必要时同连照情商量好对策。 若是连照情他们早有准备,江原便一点也不怀疑白晚楼为什么会在这里。一个没有疯癫的人,当然是不会成为别人的靶子,叫成沅君得逞,让他们自相残杀。 江原何等聪明的人,只不过一个‘是’字,就能推出前因后果。他恍然大悟,想来成沅君同薛灿早已相识,故而成沅君初到此地,谁也不找,先找他。而连照情将计就计,便任他去接近白晚楼。 原来他揣了一肚子的假八卦,是自以为聪明。如此想来,顾青衡,白晚楼,连照情,成沅君,他们所为所知皆因苏沐,与他又有什么关系。这场局中,他从来就是个路人罢了。 “我可真是矜贵。”觉得荒唐间,江原不禁笑了起来,“我是什么样的人,我什么人都不是,不过是个普通人罢了。” 普普通通活,普普通通交个朋友,再普普通通喜欢一个人。竟然值得这么多人惦记。若论值钱,江原觉得自己一定是最值钱那个。 这也不过是自我排解。想来多年旧友抵不过算计,心上人如镜花水月。这么一时之间,江原觉得心里淡极,既非愤慨,也不觉得难过。竟似到了情极而淡,万物皆不过笑弹的无情之境。 白晚楼的手还抓着江原没有放,江原却将手自他掌心中抽出来。待白晚楼看过来,江原方道:“成王同苏宗主之间的恩怨,我不知道,也不必知道。顾宗主同苏宗主之间的恩怨,我也不必知道。我只有一件事疑惑不解,还请白长老解答。” 白晚楼看着江原的手,方道:“你说。” 江原道:“认识这么久,为何从不听你叫我的名字?” 白晚楼:“……” 在一边光明正大偷听的连照情越看越觉得不对劲。金非池不是说白晚楼将定魂珠都给了江原,他二人生死相许,已然是别人拆不开的了。可他所见这两个人,好像并不是在互诉衷肠,却像是一言不和之间,就要打起来的模样。 连照情道:“你说他们有夫妻之实?” 金非池道:“对呀。” “他们互诉衷肠?” 金非池点头:“不错!” “……”连照情指着头顶滚滚乌云,雷光隐隐。而看江原眼中,已然是风起云涌之势。质问道:“那这是什么?” 金非池:“……”他眨着眼睛,特别无辜,比连照情瞧着都要艳胜三分。“你不是说,打雷是你们宗门的风俗吗?” 作者有话要说:论‘叫我的名字’的多重用法。 吵架时:你为什么不叫我名字! 看电影时:你应该像他们一样记我名字。 某种运动时:看着我,叫我的名字X 【今天看了年度报告,谢谢小天使们陪伴,么么哒。会努力发糖产甜饼的 !】 第70章 分手快乐 江原没有多问白晚楼任何一句话,提的要求再简单不过,即便你去问看门的童子,认识这么久,应当也能喊他一声小江。 但是白晚楼迟迟没有开口。 白晚楼是个什么样的人? 白晚楼,他能毫不留情地掐死一个人,也能干脆利落地断璧和的剑,却又能在指间饶过一只扑腾着翅膀的飞蛾。谁对他好,他就记着谁。 苏沐留给他一个无情宗,他就护着这无情宗。江原送他一只兔子,他便还江原一只兔子。清清贵贵,干干净净,黑即是黑,白即是白,就如他的剑一样,说斩尽这世间,就斩尽这世间。即便要杀人,也要留他们一时半刻的准备时间。 江原知道白晚楼是这样一个人,故而从来不曾疑心他。也正因知道,才更觉得心头看的明白。白晚楼既然不屑于骗人,那么在他眼里,真就是真,假就是假。 难道白晚楼不知道江原让他叫的并不只是一个名字吗?他如果不知道,为什么迟迟不说。他如果知道,那让他无法开口的,究竟是一个名字,还是一个人。 江原眨眨眼,觉得自己在这无声之中,应当什么都明白。世间少有一见钟情,也没有哪个人无缘无故会对别人好。看来他觉得自己另受青睐,也不过是沾了别人的光。 “罢啦罢啦,我已经对你这么好了,就再大方一回,免得叫你触及往事伤上加伤。届时我操的心岂非全成了无用功。” 眼见白晚楼难以开口,眼中挣扎,似有癫狂之色,江原忽然一声长叹,长腿一迈步上前,一把揽住白晚楼:“总算你没有为了不让我生气,而特地开口骗我,叫我空欢喜一场。” 遂将人以口舌,堵了个严严实实。 江原情愿白晚楼不开口,也不想听一句假话。他喜欢白晚楼,岂非就是喜欢他这个人如冰雪一般透彻吗?无情也好,多情也罢,从来不遮掩。而他与白晚楼之间,无论是炼了血丹也好,破了心境也罢,都不过他一意为之,既没有叫白晚楼回报,也不曾以此要挟对方欢心。心之所向,从来不曾后悔。 高兴喜欢一个人,是他江原。不高兴喜欢一个人,也是他江原。岂能由外人置喙,去说他其中值不值得。 江原一手压着白晚楼的头,一手捧着白晚楼的脸。将那该说的不该说的,全部给压回了舌尖。当着连照情金非池和尚道士的面,把人亲了个彻彻底底。 连照情瞠目结舌:“他,他——” 慧根震惊:“阿弥陀佛!” 阿弥陀佛也管不了红尘凡心了,待痛痛快快亲了一个够,江原方松开嘴,只说:“你先前问我为什么要抱你亲你,我现在告诉你,那是因为我喜欢你。我心里喜欢你,见了你,就忍不住想抱一抱亲一亲。我想同你好,就像山下那些寻常人家,结发不离——” 这是什么听不入耳的话! 慧根痛心疾首:“阿弥陀佛——” 金非池一把按住连照情。 江原一口气将心中所说全部数尽,神色却也不变,仿佛他诉的不是衷肠,只是再寻常不过的话,同问你吃没吃饭是一个意思。 确实不必变神色。 因为不待白晚楼回答,江原已经将他放了开来。 “但凡事终不能勉强。”江原淡淡道,“一如我同你说过,山间的玉石,即便是再好看,我再喜欢,不是我的,我便不要。只放在那边,动也不会动的。” 这回金非池瞪大了眼睛要开口,却被连照情一把给捂住了嘴。现下这走势,连照情就觉得很好。桥归桥,路归路,小江总算说了句人话。 慧根叹然:“阿弥陀佛。” 情之所至,即为本心。 本心可退可进,不可偏执。 慧根从一开始就看出来江原这个人,看似多情却无情,是一个适合念佛剃头的好苗子。如今听其寥寥几句,果不其然。 “红尘扰人啊。”慧根叹然一声,遂万分唏嘘地问眉如意,“他们非礼完了吗?” 眉如意凉凉道:“完了。” 慧根这才睁开眼睛,但见夜色下两人迎风而立离的如此之近,好似一对璧人,虽然没在做什么非礼的事,却总觉得叫人心生羞意,眼睛不知道要往哪看。 老和尚六根清净了这么久,从前被一个人破过一次戒,硬是当着和尚的面把当年红尘俗心给翻了一遍,叫慧根念了半年的经方能定心。如今没有再听人逼逼叨叨,却看了个现场版,这回不知道要念多久的经。 可怜慧根无处落眼,金非池过于明艳,连照情又像荆棘里染了毒的花骨朵,远方一双璧人仿若新婚,最后和尚只能看眉如意。 眉如意:“……看我做什么。” 慧根道:“宝相庄严,叫人静心。” 眉如意沉默一瞬,立时大怒:“你直接说我老罢了!” 慧根诚恳道:“出家人不打诳语。” 而这边,白晚楼怔怔看着江原,他似乎要说什么,忽然面色一变。江原才觉得身后寒毛倒竖,白晚楼已经一把将江原拉到身后,转身便迎上这破天一剑。 白晚楼快,有人却比他更快,是顾青衡! 顾青衡不用剑,他手上一把冰针,却如天罗地网。 “白晚楼!” 大怒之间,声声泣血! 若不管顾青衡,白晚楼可全身而退。但若不管,江原便要在这天罗地网之中!白晚楼一个回身,便闻叮叮数声,将那冰针一并弹去,不妨间手臂上了几针,他不以为意,眼中含霜,两指一并,便将冰针尽数震出体外。 即便如此,寒气已经入体。 白晚楼却连哼都没哼一声。 顾青衡怒道:“还莺莺的命来!” 眼中血红,显然已入魔障。 莺莺是谁?江原听过莺莺,正是淮阳那个在傍晚之后只会接一位客的女子。但莺莺同白晚楼有什么关系,是白晚楼杀了她?如果不是白晚楼,顾青衡为什么要白晚楼偿命! 连照情脸色一沉将要出手,却听白晚楼一声清呵:“退下!”不过简单两个字,硬是将连照情阻在当下。而白晚楼已然化出剑来,面色沉沉。 “他要战的人,是我。” 江原张口:“白——” “你也闭嘴。” 白晚楼微微侧头:“你不是说不要我了么。” 江原:“……” 他老子的,方才他说的这么委婉,白晚楼应当听不懂的,怎么这个时候反应倒是很快。 但江原很快也没心情去风花雪月了。 顾青衡的实力不容小觑,一个能同当年的苏沐并提的人,岂能等闲视之呢。尤其是此刻失了心智,实际出手早已超出功力数倍,太阳穴发鼓,面上青筋虬结,叫人看了胆战心惊,几乎要暴体而亡。 但见顾青衡身上还有佛光灼烧的痕迹,才和别人分完手的江原立马就开始质问慧根:“和尚,明明是你打的他,为什么他要找白长老拼命!你怎么渡的红尘!” 慧根双手合十:“阿弥陀佛,顾施主入了魔,破了老衲的金钟。” 不过是瞬息之间,白晚楼与顾青衡二人已然打到另一处山头。他二人都是一等一的高手,虽然在座均不是善茬,但此时也不能再随便插手,也插不进手了。 顾青衡眼下心中已什么都不剩下,唯有白晚楼三个字。而他眼中也什么都不剩下,只有白晚楼这个人——还有劈碎他手中白瓶的那一剑。 早前江原一脚踏上顾青衡的肩头,将那结魄灯拿到手,便叫白晚楼的威势一下撞出三丈之外,叫成沅君捞了就走。可成沅君捞了江原就走,剩下的却还有很多人。 白晚楼疯起来,连照情都无法阻拦一分半分。便见他清啸一声,已持剑而来,一时之间,天地温度骤然,空中飘起雪花。顾青衡欲往江原处追赶,却被白晚楼一阻,而那白色的瓷瓶掉出,一剑就被白晚楼劈了个粉碎。 顾青衡当即脑袋一片空白,急急伸手捞去,什么也没捞到。他不曾见里面有什么残魂半分,只见眼前已一片虚无,就像他十年来空空如许的一场残梦。 血脉中像有一只蝴蝶鼓动起来,煽动着他的心,叫他身心皆如蚂蚁噬咬,心头混乱不堪,最终沉沦于血色之间,一声怆然:“白晚楼!你还我莺莺!” 却已分不清,莺莺此人,究竟是人是魂,是不是早已死了十年,连根骨头也捞不着了。 顾青衡一入魔,立时连眼中血色都起了变化,一身魔气滔天。慧根当下便拦住他:“顾施主,不可为心魔所困!”心中亦大为疑惑,不过是一个普通的瓶子,碎也就碎了,难道连照情还赔不起吗?怎么就忽然疯了呢?却哪里知道,这不过是一场空梦。 那个白瓶,是顾青衡多年的希望,他盼着拿到结魄灯,叫莺莺残魂得以往生,并不期许再续前缘,只望她来世寻个好人家,千万别再遇到他。十年了,他眼看期冀将成,这个希望却被白晚楼亲手所毁。 顾青衡岂能不恨! 江原看的面色微沉,虽不知白晚楼究竟做了什么事,但依他之见,白晚楼的性子,是决不会做出任何解释的。顾青衡显然已经发了疯,若叫他继续纠缠,最后怕不是要决出生死。 “顾青衡!”白晚楼闪身一躲,不叫这魔气沾他身半分,只冷声道,“你枉做空梦,不过是成沅君同你做的假情假意,竟也肯叫自己甘心做梦不复醒。你简直丢昆元剑的脸!” 手下不曾留情,嘴上亦没饶半分。哪有先前叫江原名字半个字也叫不出来怔怔的模样。别说这话能叫清醒的顾青衡再一次气疯,便是江原也大为感慨。 白晚楼这个人,不说话是在扎人心,说话更是扎人心。他最好闭紧嘴,坐在那动也不要动。但凡动嘴动手间,就是在要人命。是挺招人恨的。 “是啊,顾青衡,人死不能复生。”江原亦高声帮着捅刀,“你的莺莺十多年前就死了,是自己撞柱而亡。你自己没有去救她,何必将这冤枉栽在白晚楼身上!” “哈哈哈哈,人死不能复生,人死不能复生!”顾青衡哈哈大笑,蓦然回头间,面色狰狞,硬生生将江原吓了一跳。 “你怎么不问问白晚楼,他是如何从鬼门关爬着将苏沐的魂魄从地下要回来的!他叫我不要做梦,他自己呢!这十年,他没有活在梦中吗!他如果没有活在梦中,如何见到一只兔子就发疯!那只兔子便是从前苏沐送给他的!” 当时不过年少,顾青衡还风华正茂,苏沐亦是风流少年郎,白晚楼还很小。他们三人初见是在一处林间,苏沐放着山贼不打,却硬是从剑光下保了一只兔子小命送给白晚楼。顾青衡记的很清楚,从来没有忘记。 “你手中那盏结魂灯,自苏沐离开后便不曾亮过,你可知为什么吗!因为其中的灯芯早就燃光了!”顾青衡也不知是癫是疯,说的话却足以叫人震惊。 江原要捅别人一刀,没想到刀插回了自己身上,一口老血差点噎死。幸好这八卦远比刀要来的叫人震惊。江原震惊,连照情震惊,便是连和尚也面露惊色。唯有金非池摸着下巴,倒并非如何吃惊,反而若有所思。他看了看白晚楼,又看了看江原,陷入了沉思。 “你们不信?和尚,你枉称慧根,却不知道这世间三宝究竟该如何用的吧。”顾青衡冷笑一声,这会儿像是疯,又像是不疯。若是不疯,就不会说出这样的话,说是疯,却又条理清楚。他一指白晚楼,“白晚楼用自己的修为作灯引,足足点了它七日七夜。” 这话叫连照情面色一变。因为他不觉得顾青衡说的有假。结魄灯如何去用,唯有无情宗的人才知晓。顾青衡当年同苏沐一道称兄道弟这么久,甚至比他这几个弟子还久,他知道一些,当然也不叫人惊讶。连照情只是震惊于顾青衡接下来几句话。 “白晚楼,你能效仿破天,欲从黄泉中捞回苏沐魂魄,如今却要阻我救莺莺!当年你师父对她袖手旁观,只为了替你送一把剑讨你欢心!如今你又叫她魂飞魄散,就为了这个小子?你们师徒二人倒果真是天生一对!” 这声便如一道雷,硬生生将江原劈在当下。 这世上,有几个人知道当年的事情呢? 如果说白晚楼忘了,成沅君只知前因后果,那其中过程如何,却只还有一个顾青衡知道了。顾青衡将这事藏于腹中瞒了十年,谁也没告诉。与成沅君相交时,不曾提,来无情宗时,只见云顶,不见昔日晚楼,亦不曾提。 唯有他自己,时常梦中惊醒。 说来其实很简单,怪只怪苏沐过于年轻气盛,天之骄子,必惹人妒。他年纪轻轻,修为已入大乘之境,偏偏运气不好,要逢天雷之劫。 天雷劫虽惨,单天雷劫却也还好,一并惹上情劫才叫烦上加烦。故苏沐虽然觉得倒霉,但依然认为不过小事一桩,故没有告诉宗内任何一人,尤未告诉白晚楼。 依他修为,远在无情宗,本可安然渡过。可有罗煞堂弟子得知此事,竟顺利摸到苏沐所在,不知说了什么做了什么,等被骗远的白晚楼回转时,已经一切都晚了。 苏沐竟然抗不过半道雷! 这事连照情不知道,但顾青衡恰巧知道一二,闻讯赶到时,便只见苏沐倒伏于地,而白晚楼状似癫狂,一跃而起将苏沐抗走。 顾青衡心念急转,悄然跟上,便见白晚楼落至一处山间,很快入了地下。顾青衡没看清白晚楼如何消失的,只四处看去,发觉此地有银练一条,似仙人抚发。 幸而顾青衡未走远,见白晚楼很快又出来,匆匆点起一盏灯便又不见了。这灯顾青衡没见过,但它一亮,天地都要为之震动。而天上雷云未散,轰然阵阵,似在为有人与它争天命而发怒。 白晚楼所在雷光隐隐,顾青衡根本不能靠近,他也不知道雷阵之中,白晚楼有没有死。顾青衡寻不到入口,只在那里等了几日,待疑心白晚楼是否已然离开,才忽闻一声悲啸,便见白晚楼披头散发,浑身焦黑,肩上抗着一个人,几个纵跃,竟消失在山巅,再也不见了。 他动作远比先前还要快,这一回顾青衡根本追不上,不知白晚楼带着苏沐去了何处,也不知苏沐究竟死了没有。后来白晚楼再出现,就是在罗煞堂了,但那盏灯,却再没出现过。 顾青衡离开无情宗后,心中一直记着这件事。 他大约知道这是什么灯,但不明白白晚楼点来何用。苏沐一死,中原传闻沸沸扬扬,顾青衡一声不吭,只去了一趟西域,明里暗里查了许久,方知数百年前破天与元昊一事。也才知道,结魄灯究竟应当如何去用。这才明白,原来当日白晚楼所为竟是要学那破天,去黄泉之中找人魂魄。 那一声悲啸,应当是无用之功了。 倒同前辈一个模样,一个结局。 正因知道其中缘由,亦知这三宝究竟派何等用处,成沅君以结魄灯为由叫顾青衡替他做事时,顾青衡才答应的如此爽快。 那白瓶中是否果真是莺莺魂魄,人究竟能不能从生死关头爬回来。随着那瓶碎成千万粉末,顾青衡已然不再关心了。他只知道,一切俱是徒劳。一时之间多年积郁涌上心头。 莺莺死,该怪他自己。他请苏沐帮忙,苏沐置之不理。可是置之不理的苏沐,却是自己打自己脸要同心上人在一起。顾青衡疯的不知是别人,还是自己。 顾青衡这一声声砸在江原心上,他早已怔怔不能言语。风声依然大,江原觉得身心仿佛不是他的身心,就像身在远方,而这里的人,也像是远方的人。 但出乎意料,江原心中却并不如何失望,甚或早因成沅君提醒,便在意料之中。只是不曾想,白晚楼处处喜欢掐人脖颈,冷面冷情冷心,但他从前,竟肯为苏沐做到如此地步的。 原来他一身伤痕,皆因他人。 若是如此,白晚楼将自己困在心境之中,多年不曾解脱,倒是能够理解。与顾青衡所说不同,江原并不是觉得这有什么不妥,想来苏宗主惊才绝世,而白晚楼冰雪姿容,他们即便是真的有什么,又有什么关系呢? 别人是别人的事,他是他的事。他喜欢白晚楼,同白晚楼无关,同苏沐也无关。至于白晚楼——若是喜欢一个人,便应当要他好,岂能强求。 江原不是强求的人,也不愿被人强求。先前他想不明白,只觉得此行,朋友不是朋友,心上人不是心上人,自己实在没什么意思。如今知道这等往事,仿佛经历了一番痛彻心扉,反而心中豁然开朗,一时释然之下,一身气机与天地相连,竟再无阻碍! 江原再没有顾‘我喜欢他他喜欢别人别人已经成了蚊子血’这等饭后谈资,只忧心白晚楼被人旧事重提会否犯了心病,这么一眼间,便见白晚楼脸色如霜,而顾青衡似不要命——或许他真的不想要命,不知是疯是癫,要同白晚楼同归于尽了。 曾经疯的人现在不知疯不疯。 一直没疯的人现在却疯了。 世道果真难辨。 江原不着细想,便一声怒呵:“住手!”不顾白晚楼将他同连照情等人一并拦在外头,硬是挤身扑了过去。 世间能调动天地之力的人很少。苏沐算一个,可惜败了。白晚楼算一个,可惜因他疯癫,也败于半途,能叫众人亲眼所见的,眼前竟只有一个江原! 江原本就生于死路之中,是从生死关头爬回来的人。先前一身气机似有若无,为外物所阻难以自持,亦不知收敛,故而一旦情绪激动,便随着他心砰砰跳,总要有雷哐哐响。 而今他一朝破境,多情无情,不过是身外之物,付之笑谈。这气机融入他自身,天地是他,他就是这天地。风清月明,花香鸟语,皆入他本心,顿觉神清气爽,胸口郁堵再没半分,灵台澄明,再无阻他的东西了。 只徘徊在云中已久却久久不得下憋了半日的雷终于寻得契机,一朝如泻闸洪水,啸如龙虎扑将而来,尽数打在江原与顾青衡所在之处,叫天地震动而人靠近不得。连照情大惊之色,只大声道:“晚楼!” 声音淹没在雷声之中,却并没能得到回应半分。这回没有护山大阵将小江这破毛病挡一挡,也没有什么人可以当一回英雄。这道雷砸下来,岂非是要死人的。 连照情看不到的雷光之中,白晚楼见此雷阵,大难临于头都不及此刻面色震然,下意识要将江原罩在身后,却被人握住手,反身压在身下。 江原没有管身后顾青衡将要冲上前来,只看着白晚楼,说道:“你看,即便你并非喜欢我,但我一见你,心中就如此欢喜,遮也遮挡不住,只怕这雷要打的较往常更响一些了。只是你这回需记住,我不需要你替我挡着,我也不是苏沐。” “我姓江,名原,没有字。” “你记住了。” 便是惊天一声震响。 却是在连照情头脑一片空白之时,自雷光中走出来一个人。连照情顿时面露喜色,想来白晚楼能从天雷中活下一次,便能活下第二次。 但他很快就变了神情。 因为那个人不是白晚楼。 他一身青衣风流,潇洒自如,细细瞧来竟容光焕发,一扫先前灰败模样,连眼角妖异的纹路也尽数褪尽,就像这天地最为肆意的风,自由来去这天地之间。 是江原。 又不太像是江原。 这个人,远比江原从前更来得丰神俊朗。 连照情惊疑道:“小江?” “啊?”江原正一手抗了一个人,分不出手掸灰,只能先在嘴上道,“连宗主,这回没有拆你半个房子,也只打了一座山头。可这只能怪顾宗主自己要寻死觅活,不能怪我的。你可不能扣我工钱。” 连照情:“……” 说话的腔调一点也没变。 看来是小江了。 江原将肩上人扔了一个给连照情。 连照情闪身一躲,慧根接了个正着。 正是劈的如焦炭一般的顾青衡。 眉如意自顾青衡面上剥落下一些灰,一脸惊色:“哦哟。”连头发也焦了,好像有点惨。 江原道:“他入了自己的魔障,疯疯癫癫。老和尚,你不是最喜欢念经么?最好将他带到庙里去,好好念上三五个月的经,替他渡化一下红尘。” 至于另一个人。 江原小心地拢在怀里。 待连照情来时,江原看了看白晚楼,便要将白晚楼归还于无情宗。白晚楼是无情宗的人,连照情是他师兄,更不是传闻中要将他关起来这样那样的,将白晚楼还给他,实在是再情理之中不过。却在江原要撤手时,叫人一把攥住了手。 白晚楼面色微白,他同顾青衡一样,抵不过这天雷威势,方才若非靠江原,恐怕早就劈成了灰烬。眼下身上已几近麻痹,却用尽力气将江原拉的死紧。 虽然这所谓的死紧,也不过是江原轻轻一掸便能卸下的力气。 江原俯下身去。 白晚楼的气息就在他耳边。 “有一句话,他说的不对,我从未在梦中醒不过来,也从没有自己骗自己。”因受雷击的缘故,白晚楼声音极低,气力不济,只有江原一个人能听清。 但江原听的很清楚。 白晚楼说:“我要你。你不要走。” 白晚楼从未开口挽留过别人。 平生只有江原。 作者有话要说:急的我没写作话就发了。 不行,没有作话的我没有灵魂。 为什么我这么晚,因为我在熬糖啊! 【啊我今天废话好多,大概是因为切瓜切饱了】 小剧场《今天的电视剧官宣》 八点档电视剧《我比你的蚊子血要好!你喜欢别人我就不要了!看着我的眼睛说爱我!原来你一身所伤都是别的男人害的!让我来温暖你忘了你的他!》即将上线,主演小江。 同档电视剧《我就看看不说话》随后接上,主演小白。 今夜我们都是瓜众X 第71章 要留不留 江原确实心生去意,但他这个念头,不过是才动了一动,既没有说,也没有任何情绪外露,不知道白晚楼是怎么知道他要走的。 白晚楼分明气若游丝,但他勾住江原的手,却像有千钧力,叫江原一时不能放开。白晚楼的手,一惯是冷的,像冰一样,江原不止握过一次。那时在冷池中,白晚楼一身冰水,整个人往下滑去,叫江原揽他时都无处下手。 如今白晚楼身上,也这么冷么? 江原才勘破机缘,上了一层心境,仍未从飘渺的气机中回转过来,一时心思飘渺,红尘不留痕,其面容平和,气机平稳,整个人都不似红尘中人,但闻白晚楼此言,心头却仍微微一动,像被抓过一样,叫人禁不住要上前。 他眼神变化万千,像无数星辰在眼中蕴过,这只手该不该放,这个人该不该留,在心中盘桓许久,最后到底没松开白晚楼,只就着俯身的姿势,轻轻贴上白晚楼的额头。 果不其然十分冰冷。 “我在的。”江原道,“我不走。” 江原手里握着一盏灯,这盏灯他原本想要归还连照情,但连照情没有收。连照情手中还抱着白晚楼,看着冷硬的人一旦失去知觉,也只是软软一团,窝在连照情怀里,长长的头发自连照情臂弯处泻下来,就像那时江原初见一样。 “这盏灯没有了灯芯,便也没有用处了。”连照情道,“它既是珍宝,本该归属于晗宝阁管。晏齐不在,你就先替他收着吧。” 连照情说完,便飞身而去。他一动,白晚楼的手顺势就垂了下来,素白一只,指尖荡在袖外,手指微蜷,像握了什么舍不得放开的东西。 慧根没走,他念了一声阿弥陀佛,见晨光中青年长身而立,似有通达之意,不禁上前一步,眼中殷切:“江施主。” 江原看了他一眼。 慧根道:“老衲看施主很有悟性,不如随老衲回佛门,一道念经罢?”原来是一腔胸襟无处去,好为人师的本能犯了,挖人墙角来了。 江原尚未答话呢,金非池已抢先说了。 他满面倨傲:“老和尚,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我看山下的人写话本,总是喜欢写你们和尚拆人姻缘,原本替你们不值,现在看来,倒是大有道理。他去和你念经,小晚楼怎么办,你要小晚楼拆了你的山门吗?” 金非池说着又看眉如意,目露怜悯:“似乎你们道门的人被拆的姻缘最多罢。” 眉如意一脸暴躁:“关我什么事。把你的蝴蝶拿远一点。”不知道他最讨厌这种飞来飞去的小虫子吗!尤其还特别香的那种! 慧根不急不躁:“昨夜之前,江施主心中有红尘未尽,老衲当然不强求。如今他意有通达,气机澄澈,已是通明之境,红尘俗世,不过是过眼云烟罢了。即便不入我佛门,老衲佩服他年纪轻轻却有如此境界,请道友讲经,又有什么不对呢?” “老和尚大师。”就在慧根与金非池在那里你一言我一语起争执时,一直望着连照情离开的方向不曾说话的江原却忽然开了口。 他虽然还是叫老和尚,却十分客气地加了大师。在江原而言,已经是十分给面子的事了。 “我早先便同你说过,我这个人,脾气差,心眼小,睚眦必报。喜欢喝酒,又爱吃肉,以前还有家室。实在是不能剃头念经。” 慧根长眉一挑,乐颠颠想再说两句。 便听一句‘但是’。 酒照喝,肉照吃,家室有待商榷。江原负着手,手里攥着一片衣袖,白而轻薄的一片,不过一个用力,它便化成了灰烬,飘散在无尽山河之中。 他随意道:“但是,你说的倒是一个好主意,横竖我现在也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哎,和尚,你们念经,能不能渡人红尘的。” 慧根惊地一下捏住了佛珠。 宁毁一桩庙,不拆一段姻。 他只是见江原资质颇高,便兴起结交之意,随便唠嗑两声,却不代表果真要江原同他回去。而江原这一声应承,却忽然勾起慧根埋在记忆深处的不大愿意回想的往事。 早年间,同白晚楼有关系的人,有那么一个,也进过佛门。他磕过三千神佛的响头,听慧根念过七天的经,走之前拐了他门下三十八个小和尚还俗。 三十八个,三十八个啊! 需知入道入佛需缘分。 慧根这么多年,一两年也就能看中一两个小弟子,还想找人接他衣钵的,竟然一下被苏沐拐走三十八个小和尚,就为了报复他磕的这三千响头听的七日经! 往事不堪回首。 慧根立马后悔自己提了这一嘴。 他干脆利落道:“老衲开玩笑的。” “出家人不打诳语。”江原轻飘飘瞥了他一眼,“谁和你开玩笑。” 佛门清静,包吃住,有小和尚玩,有什么不好。 日头升起,山河依旧。一夜过去,对于摊头摆茶的人来说,并没有什么不同。他们既不修道,也不在朝中为官,每日复每日,就卖一个茶水钱,聊着已经过时的八卦。 但无情宗不同,作为中原盛产八卦的第一阵地,它宗内上下都知道了一个新八卦。 新产的,还热乎着。 大家都知道,小江有毛病。 他看到好看的人,就要忍不住打个雷快乐一下。所以后来弟子们其实很想叫小江看一看自己,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即便是要被雷劈,顶个锅盖也就过去了。但能证明自己的容颜尚可,这当然是一件叫人十分高兴的事。 作为一个盛产美人的宗门,上至宗主长老,下至峰主师兄,这一溜的水准都是叫外面的人能把嘴角擦一擦的。要不当日江原应招个杂役,还需同那么多人抢。不就是因为出色的‘审美能力’,才叫晏齐在人海茫茫中一眼相中他么? 可见要被美人看中,还得足够的亮。 现在江原就非常亮,比从前还要亮。 这个亮,不是单说他容貌。诚然小江不当瞎子后,没了遮他半张脸的罗网,瞧来是既青翠又鲜嫩,但冲你笑一笑,就像是秋后沾了晨露的翠竹,望之心旷神怡。 但现在说他亮,是因为他身边还跟了个大光头。 晗宝阁的小江。 他竟然皈依我佛了! 慧根走他便走,不日就动身! 这是为什么?无情宗的白长老他不好看吗?和长老在一起不开心吗?难道小江傍宗主傍长老,现在连佛门的光头都不放过了吗?可是长老他还躺在床上生死未卜啊! 这岂非就是始乱终弃?还是说,小江他终于劈雷把自己劈出毛病来了! 因为这个承诺,慧根硬生生在无情宗住了下来。他拿将‘黄泉杖放在无情宗好生保管他一定好好念经替它渡化’的条件,换连照情留他在此,好吃好喝好劝小江,就是不走。 佛门的大师念念叨叨:“江施主,你还是想想清楚,我佛慈悲,不缺弟子。” “谁说我要当你弟子。你们不是慈悲为怀么,你之前还劝我妄自情深皆无用,红尘俱是笑谈不该执着。如今我要你渡我,你渡不渡?” 慧根苦着脸:“此渡非彼渡,硬渡无用啊。江施主——” 江原的步伐迈的更快了,一头钻进房间,把门窗关了个紧。慧根不生气,他左右看了看,便在门前一坐,自怀中掏出一个木鱼,敲啊敲的开始念经。 “阿弥陀佛。” “阿陀陀佛。” 江原在床上装死,充耳不闻。 慧根掀开眼皮,见房内没动静,他继续念:“白日依山尽,阿弥陀佛。” 江原翻了个身。 “晚楼听风雨,阿弥陀佛。” 江原捂上了耳朵。 “山外青山楼外楼,阿弥陀佛。” 江原一下翻身坐起,跳到后窗外去了。 不过是一夜的功夫,已然翻天覆地。因为成沅君身份特殊,连照情将他炸了自己的事情压了下来,不愿叫人知道太多。淮南王死在无情宗,总归不是一件好听的事,正好给别人理由,叫他们上门滋事。更何况,成沅君要能这么痛快死了,连照情把余生倒过来写。 至于那炸山的动静,实在太好推说。 江原不是第一次炸山了。 托他的福,他这个破毛病,已是人尽皆知。先是炸过云行,又炸过晏齐,还炸了连照情的屋子,再炸一次山又有什么稀奇。 白晚楼被连照情带回了云顶台,唯有那里才能叫他恢复的快一些,却也不如往常那般快。大阵破就是破了,即便复原,也终究不如从前的好。 衡止冷着脸过来,又冷着脸走,扔下一堆丹药,和一句话。 “死不了,也快了。下次不死别找我。” 回回折腾,气的他心口疼。 连照情将白晚楼安顿好,看晏齐替白晚楼掖发丝,却负手站在那里,想着顾青衡所言,一时有些出神。从前的事,他一概不知,问也问不到白晚楼。顾青衡说的是真的么?应当不是假的。一个能将他逼疯的事,又岂能是假的。 原来,白晚楼曾经为苏沐连命都不要。一时之间,连照情忽然觉得苏沐偏心倒也不是白偏。 在连照情的印象中,他对苏沐其实了解不多。尊一声称呼为师,实际关系,却还不如与晏齐他们来的亲近。实在是因为这个师父不太靠谱,面也见不着。 连照情生于大漠,是一个胡女同过路商人所生。听说是商人过大漠时,与那里跳舞的胡女一见钟情,一夜露水,便有了他。可惜商人要走,胡女也不留,九个月后,胡女将他生下来,便不见了踪影。 连照情是一个阿妈带大的,他的母亲留给他的,是一条金锁,一本书,还有吃穿不愁的银两。那书上教的功夫,连照情都学了,金锁连照情也会用。他天生聪颖,很快便成了一个马队的小头头,只劫富商。 连照情的模样,应当是随他母亲,十分艳丽,年纪小时不辨性别,也有不少人打他的主意,但因连照情出手狠毒,占他便宜的没有好下场,终于再不敢妄动。从此大漠中便多了一朵令人心惊胆战的毒花,长在荆棘之中,碰一下能要人命的那一种。 那年连照情十二,正是夏日,大漠太炎热,过路商旅很少,这么少的人中,连照情还要挑人品不好的下手,兄弟们快揭不开锅。连照情便留他们避暑,自己出去溜达。 就是那一日他见到苏沐。 这个人一身翠色,在这大漠中,像是遥不可寻的绿洲。即便是连照情原本有些渴,但见那双笑盈盈的眼睛望过来,忽然就不渴了。 苏沐见他,轻轻咦一声:“圣教的孩子。”便颇有兴趣看连照情,“圣女同你是什么关系?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你要不要和我走?” 圣教是什么,圣女是什么。 连照情道:“同你走,我有什么好处?”他晃着脚,身上一袭红衣,明艳逼人,比苏沐见过姑苏的花更好看。 苏沐道:“嗯,我没什么好处给你。不过有一些本事。可是你看,你一个人,我也一个人,我们在一起吃一起住,便是一家人。这岂非就是大大的好处?” 连照情好奇道:“你有什么本事,有我大么?” 苏沐道:“可大了!”他神秘兮兮道,“我能把一只兔子变成一个人,你说大不大。” 兔子还能变成人? 连照情没见过这等把戏,他抬着下巴:“那你变,你若变出来,我就信你。” 苏沐道:“你等等。”说着兴致勃勃跑到骆驼后面,先捧出一只兔子来,雪白一只,眼睛红红的,像宝石。他高声说,“你要先闭上眼。” 连照情实在太天真,他闭上眼。 随后听一声:“好啦。” 睁开眼一看,顿时惊呼一声。 连照情在大漠,只见过自己,和一帮五大三粗的男人,最多有几个胡女身姿妖饶风情万种。他虽通男女之事,也懂一些外行人不懂的内情,却到底是没见过世面。哪里真见过这么可爱的兔子,又能变成这么可爱的孩子。 连照情一下被吸引了眼球,他跳下树,走到那‘兔子精’面前,见他玉雪可爱,忍不住伸手摸一摸,差点叫这精怪瞪死。 苏沐得意道:“怎么样?” 连照情忍不住点头:“果然厉害。”但他又有些怀疑,“这果真是你变的吗?我没有亲眼瞧见,哪里知道是不是你骗我。” 苏沐咦一声:“他白不白?” 连照情点头。 “可不可爱?” 连照情又点头。 “你见过他这么好看的么?” 连照情承认道:“不曾见过。” 苏沐便道:“他那么白,又那么好看,岂是世间寻常人能比。你看,在这烈日之中,他身上还那么冰凉,若是寻常人,早就流汗啦。这不是兔子变的么?” 连照情便有些迟疑了。 说到底他年纪还小,即便杀人不眨眼,有时候也是挺好糊弄的。何况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这只兔子变成的娃娃这么可爱,便是连照情也忍不住要喜欢的。 苏沐见连照情心动,更添了一把火,直接勾中了连照情心弦。他大方将‘兔子精’往前一推,说:“送你啦。” “送,送我?” “对呀,他给你当小师弟好不好?” 连照情眉开眼笑。 白晚楼面无表情。 若非苏沐偷偷和他说:“你帮帮我嘛,以后我们要立大名声的,总得有个管家才好。顾大哥实在容易生气,一点也不可爱。你看他多可爱,这么好骗,给你当个师兄好不好?” 白晚楼一定当场就走。 但连照情不知道啊。白晚楼被骆驼藏在后面,他哪里知道苏沐并非一人前来,其实是两个人和一匹骆驼一道走的。 后来的无情宗宗主再如何心狠手辣,也是有过天真可爱容易上当的时候的。如今回想往事,简直是上了贼船。 苏沐是真把连照情当接班人养,什么都塞给他学。自己成天不见人影,带着那兔子精——后来连照情才知道并不是。带着白晚楼逍遥山水,时不时捡个徒弟,美其名曰:“看你太辛苦,替你分担一下。” 结果那些徒弟,都是连照情拉扯大的! 连照情就不该改这名字,情在山水之间,他就应当是无情的。从前连照情一直心有不平,觉得苏沐实在太偏心。就因为是白晚楼先遇到,便占尽先机么?他只是晚来一步,便与第一眼瞧见的就不同了。 对苏沐不满之余,又对白晚楼生气,觉得你已经占尽便宜,却如何都是冰冷的模样,似乎世间万物都不能叫他动心动念,因而又嫉妒又生恨。 但如今想来。 或许白晚楼只是这样的性格,他之情深义重,不外露于形色,别人又如何知道呢?想来他们虽一道以师兄弟之名相称十来年,却还是不够了解。直到这时,才发觉彼此离得远。 那他这十年间,只顾着壮大无情宗,只要白晚楼不死,便万事大吉,但究竟有没有关心过他这个无情的师弟,究竟有没有觉得孤独寂寞,亦或伤心半分的。 也许他都不如小江关心白晚楼。 想到这里,连照情不禁叹了口气。 晏齐听闻叹气声,回过身来:“怎么,晚楼的伤很难治么?” “老毛病。”连照情摇头。 皮外伤终究是伤不了白晚楼的,但他已然破损的道元之症,又该如何去治呢。从前他还期盼能有一个忘忧丹,想着或许找到后,就能点了这盏灯,能替白晚楼寻到生机,所以假借找到忘忧丹的名义办这三花大会,或许有人能送上门来。 可是如顾青衡所说,这灯不亮十年了,原来当年就燃尽了灯芯。想来白晚楼早就知道,才将它弃之如无物吧。这世间,还有别的替代物么? 晏齐不解道:“那你叹什么气。” 连照情道:“没什么事。”又看了一眼晏齐,觉得三个师弟中,晏齐实在是最乖巧听话懂事的一个了,除了脾气好不好都喜欢把人捆了扔到山下外,真是再好不过。这么一想,便温和道,“你很好。” “……”晏齐被那突如其来的慈爱搞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他沉默片刻,方道,“照情,虽然你可能是对晚楼求而不得,但我并没有徘徊门外的。你,你不要误会。” 连照情:“啊?” 忽然想到自己这整个宗门的风评—— 瞬间没了那点仁慈的心。 算了。 晏齐也不是什么好师弟。 “走吧。”连照情叹了口气。 晏齐有些茫然:“啊?” 白晚楼一个人在这里,云顶台又不允许外人进入,他和连照情离开的话,谁来照顾白晚楼。连照情将白晚楼带回来时还很担心,眼下就不管了吗? “可是——” “可什么是。”连照情也不知道是说给谁听,只道,“白晚楼是什么人,能叫小儿夜啼的人,天雷都不怕,中了顾青衡的冰针,也不过是手脚冰冷而已,并没有断气。最多床上躺到自己醒,他这么多年都是这样过来的,难道你还担心他活不成吗?” 说着有意无意往上瞟了一眼,负手就走。 晏齐一眼就懂,只匆匆跟上,待离的远了方说:“他几时进来的,我竟一点也没发觉。我昨日不在,听金谷主说小江十分威风?” 晏齐要留在云顶台操持别的事,自然不能来。何况只需对付一个成沅君,又何必需要这么多人呢。成沅君十年前不能他们如何,自然十年后也不成的。如果白晚楼连成沅君也对付不了,也愧对天下第一的名号了。 只是不知道白晚楼竖着去,为什么是横着被连照情抱进来的。而且是连照情抱,却不见江原。江原分明很在意白晚楼,可以为他冲连照情发火,昨日那种情况却不来。 连照情面色不悦,轻轻哼了一声。 当然威风,当着他这个师兄的面,在无情宗,把他宗门大长老抱着亲,还能怎么威风!幸好最后两人吵架了,最好快点吵掰。两个拆家的人,简直要命。 待连照情与晏齐走远,被竹林掩住的房顶一角才跳下来一个人。 叶影婆娑,不是江原又是谁。 江原在屋顶已经呆了很久,他现在一身气机与天地相融,有风他便是风,有花他就是花,只悄悄站在你背后,恐怕少有人能发觉他。而现在云顶台不如从前,即便没有那只被成沅君捞走的兔子,江原也能轻而易举进来。 他看了眼连照情离开的方向,似犹豫了一会儿,方走进屋去。 云顶台江原来过两次,均是在那山壁水池下替白晚楼疗伤,最多去过那剑台,自那最高处,俯视着这整片山脉。唯有这间清静的院落,不曾进来。江原没来之前,曾想过此地是否清贫,白晚楼一个人在这里时,会看着日头东升西落,对壁无言吗? 如今江原迈进来,这里确实简陋,同躺在床上那个人不大相配,同他身上昂贵的纱绸和海珠也不大相配。无人问津的白晚楼躺在那里,面色苍白,长睫如羽。 江原坐在床沿,伸手在他脸上摸了一摸。 江原本想回西域,可西域有薛灿,江原暂时不想见。但若留在无情宗,无情宗有白晚楼,江原一时也不是很想见。所以才逗那老和尚,说要和他去佛门的,硬是把一颗秃头愁的更亮了一些。但江原岂会真的去佛门念经呢。 江原同慧根做了交易,他给慧根一块长命锁,让慧根天天揣着它念经,几时慧根觉得这锁够灵性,够能保人平安了,江原就不同他去佛门。不然他就把三千神佛都折腾过去。 “我弄坏你的东西,当然会赔给你。”江原摸着白晚楼的脸,自言自语道,“哎,但是你怎么知道我本来要走的。我要走,你却要我留下来。我留下来了,你又不说话。你究竟是什么意思呢?”一边嘀嘀咕咕,一边拼命戳白晚楼的脸。 指尖带着电火花,小小一朵。 江原这个破毛病,他从昨夜就发现了,被雷劈过后,这是没有好转,反而更加严重,甚或还更厉害了些。除了不会再控制不住劈人,一激动就连指尖都蹿小电花。一碰白晚楼,就噼啪一下,叫白晚楼在梦中也皱起了眉头。 作者有话要说:无情宗最新瓜田《那一夜》 瓜众1:听说大半夜的小江要拐长老私奔,被宗主发现后打了起来,宗主一气之下打伤了长老,结果长老还被宗主抱了回去。 瓜众2:天啊,棒打鸳鸯,这是何等的丧心病狂。这是法海啊。 小剧场 江原:你为什么不让我走啊。 白白:你么么完就走,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第72章 红尘俗心 白晚楼隐隐约约觉得自己坠在深渊,一直在往下坠,如何也到不了尽头,身上像有千钧力,压得他起不了身。忽然脸颊一痛,叫他噗通坠了地。 周围是风,头顶是雷,白晚楼有些茫然,只觉得这个场景无比熟悉,却又叫他想不起来。但无论如何,白晚楼都记得应当护着些什么。 当他想起这件事时,便忽觉怀里多了个重量。白晚楼费力地把怀里的人翻起来,但那应当也不算是人,一个浑身焦黑头顶冒烟的人,同一个木炭也没什么区别。 雷打在身上的滋味,总是叫人难以忍受的,但那是白晚楼,这世间的喜怒与他无关,苦痛也与他无关,他生来无情无心,就算是眼下他也变成木炭,白晚楼也不会多皱一下眉头。 谁死了都和他无关,唯有这个人不行。 黑暗中,白晚楼有些茫然。 他拍拍身下人的脸,结果拍了一手灰。向来爱不离手的万仞剑就这样丢弃在一边,一地焦黑中,唯有它是洁白无暇,盈盈烁烁,像是这天地间唯一一丝光亮。 江原戳着白晚楼的脸,看那小火花噼啪一下,白晚楼就皱一下眉头,再噼啪一下,就又皱一下眉头。脸都要被戳出坑了。 这样都不醒?江原正在想白晚楼真能睡,便见床上的人眉头蹙地更紧了一些,微微张口,似有昵喃。江原以为白晚楼要醒,连忙俯下身:“什么?你说什么?” “……痛。” “啊?” 江原又低了一些,他没有听清,追问白晚楼:“你说什么痛?哪里痛?” 白晚楼睫毛微动,额上有冷汗下来,湿涔涔,人却始终不能醒,只喃喃道:“痛。”却到底没叫江原听清是哪里痛。 这可怎么是好,白晚楼被雷劈也不是一回两回,江原本以为这次应当也很容易醒,可是白晚楼不醒,却还说痛。江原想来想去,只能起身去找连照情。 人还病着,没有懂行的照顾总不行。江原不能再炼血丹了,他血有毒的,怕毒死白晚楼。 床上的白晚楼于睡梦中昏昏沉沉,不知今夕何年,只看着这不停歇的雷,抱着怀里没有气息的人,觉得心里发凉,又生出一股痛意。痛意是生平头一遭,叫白晚楼不知所措。 这个人要死了。 死,就是往后埋在土里,再也不会笑,再也不会说话,也不会陪他练剑。他会从这世界上消失,寻不到一丝一毫。往后余生,再也没有这个人了。 于白晚楼而言,生死俱是平常事,从小就见过许多。他是从棺材里爬出来的人,应当算是从死路来到这人世间。初到这世间时,不知日夜,不知春秋,不知万物皆有生死。 原本,白晚楼会是这世间最利的刀,最快的剑。但有人不信,还很认真告诉白晚楼:“你是人呀,你摸,心会跳的。人不吃生的东西,会生病。”说罢,就给白晚楼烤鸟吃。 鸟是热的,火是烫的,手是暖的。 但如今这手很冷了。 那股奇怪的感觉自胸口渐渐弥漫开来,叫白晚楼难以忍受,手脚发软,连指尖都在微微颤抖。白晚楼这才后知后觉,这大约就是痛楚,他不过挨了几道,就这样痛。那他不在的时候,怀里的人是不是更痛。 既痛之后,白晚楼开始后悔。为什么他不在呢?他应当在的。他们从没有分开过,为什么偏偏这个时候他不在?但白晚楼挣扎了很久,也说不出半个字—— 梦境之外,江原正细细看着白晚楼,但见白晚楼忽然面色大变,而喉间咯咯作响,整个人都挣扎起来,仿佛下一秒就要驾鹤西去,顿时吓的要跳起来。 江原不敢碰他,只高声喊道:“白晚楼?白晚楼!你怎么了!究竟哪里不舒服!你,你等会儿,千万别死啊,我马上找人救你!” 一边安抚不知听不听的见的白晚楼,一边急着往外跑,差点被门槛绊了一跤,这才想起来自己是会飞的。立时振袖飞去。 先前江原还想着,白晚楼若不先来见他,他就不去找白晚楼了,即便是答应了白晚楼要留下来,却也是情况特殊。他从来就对白晚楼好,又为什么要在对方伤病加交时叫别人伤心呢。留下来,便真的只是留下来。 江原骨子里是个很骄傲的人,他虽然喜欢白晚楼,也没有怪白晚楼,却也不代表要硬凑上去。喜欢的东西有很多,何必据为己有。 白晚楼的根在无情宗,道在无情宗,一如他的根在西域,他的道是他自己,都不必轻易改变。即便他再见白晚楼,也不是无情宗的江原,而是栖凤谷的江原。 可惜想的很好,如今跑的如此之急,却哪里有他所说半分不恋红尘的模样,他要是果真不恋红尘,又怎么会连看家本领都忘记了,连着额角也流下汗来。 江原跑的这么快,就不再见床上的白晚楼挣扎了半日,咯咯作响的喉中,终于能支离破碎的吐出字来:“……你不要死。” 也就是江原听不见。不然他必然能知道,他一直希望白晚楼叫的名字,白晚楼终于叫了。 随着那一声名字喊出口,白晚楼眉心那如朱砂一抹的印记,生生裂了开来,艳艳滴下血,混在湿漉漉的枕巾之中。 “……江原,你不要死。” 既轻且低。 江原一头扑到连照情那里,闯了个空门,倚荷院一个人也没有,他又折身出去,路遇那几株柳树缠人,一时无心应对,又心头急怒,厉然一回眼,竟凭空炸雷,直接将那几株柳树给炸成了两半,自树心剖开来,焦黑吐着烟。 他一身气机与天地相融,原本血毒是正阴之身,却通集百荟修正阳之意,阴阳交融之下,就容易产生碰撞激出雷花。 只心境虽破,道意尚未完全炼化,还不能做到完全随心所欲,但再也不会像先前那样,控制不住便引来天雷。如今若惹江原不高兴,他便随随便便就能送你一身雷光的。 倚荷院外,正好一个蹦蹦跳步的小弟子经过,江原一把逮住他,带着一身肃杀的气息:“你家宗主呢?” 无情宗的人这么多,并非所有人都认识江原,小弟子乍被一个青衣弟子叫住,见他身上衣着,是最下阶的杂役,本奇怪他为何在此。乍一见其面容,只觉双目明亮叫人不敢逼视,身上道意磅礴竟叫他站不稳脚,当时就心头一震,慌忙答道:“秉,秉,秉道祖。” 小弟子差点咬了自己舌头根,不知为什么一声‘道祖’就出了口。无情宗只有宗主,哪有道祖。他也来不及纠正自己的称呼,只回答道:“宗主同大师下山去了。” 下山? 白晚楼这样他下什么山,和尚不在念经吗? 江原皱着眉头道:“晏齐呢?” “去见衡止真人了。” “那衡止呢?” 这话又厉又快,这人虽然好看,却那么凶。小弟子只觉得双腿发软,几乎要被这气势吓哭,抖着手指:“和,和晏峰主一起。” “……” 江原实在没法同这个年岁不过十三四的小弟子说清楚,提脚就走,走了两步折回来,扔给他一个帕子:“你哭什么,我又没骂你,小孩子哭哭啼啼小心没媳妇。” 后来小弟子扑到师兄怀里告状说被一个很凶的人骂没媳妇这就是另一回事了,一边哭一边擦眼睛一边诚实道:“但,但他长的真的很好看。” 说着又悲痛起来。他没有媳妇,可怎么办。 且说这边江原在关键时刻寻不到一个有用的人,忽然想到一人,金非池啊。金非池还没有走,他是老前辈,又通阴阳术,与孙玺是朋友,岂非比连照情有用的。 江原当即大声道:“金非池!” 没人回他。 山谷之中,像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 “金非池,你出来!” 江原穿梭在一处雪竹林间,最近金非池来的最多的地方便是此地,说他的蝴蝶难得见这么多的竹子,很是喜欢,常常一呆就是一日,硬生生把雪竹林变成了蝴蝶谷。 “金非池,你快出来,我有事找你!”在雪竹林中找了半日,江原心烦之余,忽然眼前一亮,原来前面竟有几只金灿灿的小蝴蝶。愈往前小蝴蝶愈多,江原一个纵跃便往蝴蝶深处去,但见前头日头强盛,忽然钻出雪竹林,就是一片花海。 无情宗竟然有花海? 一时间微风拂面,蝴蝶飞舞,仿佛不是在无情宗,恍惚之中倒叫江原想起了自己的栖凤谷。栖凤谷也有一片花海的,只是那上面飞的不是金色的小蝴蝶。 江原定定神,就觉得脑门一痛。 他哎哟一声抬头。 树影斑驳处,垂下两片衣衫,金光闪闪的,衣裳的主人躺在树枝上,眼中波光粼粼,面上也波光粼粼,他整个人就波光粼粼的像一条金色的鲤鱼。怨不得叫金非池。 金非池撑着头:“你叫魂呐。” 江原吸了口气:“你快下来救救白晚楼。” 白晚楼? 金非池眉毛一挑:“不救。” 什么? 江原始料未及,当下就是一呆:“你这是什么话,你不救他,他就要死啦!” 金非池道:“你不是已经舍了红尘俗心嘛,如今他死不死,和你有什么关系。小晚楼早些年就差不多死啦,如今多活十年八年的,也是他运气好。他活着不记前尘,又要疯癫,有什么痛快,还不如死了的好。” “你!”满口死来死去,登时叫江原大怒,“人命关天,你怎能如此胡言乱语!” 动怒之处,竟身上电光隐隐,仿若能激出火花来,多碰他一下便要炸了。 然而金非池竟然十分倔强,往后一躺:“不救。” “金非池!” 江原气极,左右一看,随手一招。剑不来树枝来,只轻盈盈一跃,要将金非池打下树去。江原虽不是练剑高手,却极聪慧,这一招,竟是融合了无情宗几位当家的招式精妙,似剑中霜寒,又有金锁诡谲,甚或有云行飞剑之势。 眼见一枝刺来,金非池蓦然睁眼。 江原大惊,这一剑刺去,竟然落了空。 眼前蝴蝶扑扇着翅膀,哪里有金非池半个人影,而身后香气近身,江原猛然回身,正与金非池对了个正着。 金非池毕竟是金非池,蝴蝶谷的谷主,要叫当年的苏沐都啧啧称奇,一个不死的老妖怪,哪怕江原如今融了气机,也并不能从金非池手中讨到好处的。 金非池停留在半空,指尖停了只小蝴蝶,莫名叫江原想到薛灿,他想,薛灿一直苦练幽冥蝶,时时刻刻同他说要和金非池比个高低,可就江原所见金非池,恐怕薛灿根本就不是他的对手。薛灿是半道出家,金非池却已修炼至妖了。 “不救就是不救,你就看着他死吧!” 这人虽然近妖,嘴却气死人。 江原心头火蹭蹭往上冒,什么红尘,什么大道,全都见了鬼。而他面上已消失许久的纹路和眼中妖异,竟又开始蹿出来。江原手臂又开始痛起来了。 他难耐地喘了一声,只觉得手痛,身上痛,心里痛,一想到白晚楼会死,脑袋也开始发痛。像是要把他整个人给劈成好几块一样的痛。 江原低吼一声,再出招,便没了章法,只有狠辣。 金非池眼中妖异一闪,道:“来得好!” 一句话落,不再留情,一把攫住江原的手,在江原身上大穴急点,后一掌拍向江原丹田,硬是将那动荡的定魂珠给压制下去,任那噬心咒起作用。 没了定魂珠压制,此咒如鱼得水,眼看江原眼中已没多少清明,尽泛血色,几乎失去智智,而四周魔气大乱,金非池这才五指一张。原来柔弱的小蝴蝶忽然如针一般,刺进江原大穴。 江原闷哼一声。 金非池迅速张阵,阴阳逆行,乾坤斗转,待江原面上青筋扭曲直至挣扎无力,遂低呵一声:“咄!” 一指点向江原眉心。 此指有千钧力,江原顿时像被泰山压了顶,又像一箭穿额,只觉浑身的骨头都要碎去,几乎是在死去活来中走了一遭,待穴位中小蝴蝶尽出,四肢一软,便站不住脚。 金非池将江原放下,这才看那已然变成紫色的小蝴蝶,见其僵直如冰,才哎然一声长叹,长袖一挥,叫它化成灰去。“我要救人,却总拿你们抵命,难道你们不是命吗?哎,像我这样的人,大约不是好人的。” 蔓在骨子里的灼痛散去,江原只觉得周身疲倦。待睁开眼,方见金非池站在他面前,见他醒来,将手上的东西给江原看。那是替江原解咒的小蝴蝶化成灰后留下来的,紫色的一只蝴蝶,被江原看了一眼,它便化成了灰烬,不见踪影了。 江原捂着头:“这是?” 金非池道:“叫你发疯的东西。” 江原道:“发疯?”他随及醒悟,“你是说,我之前之所以心烦意乱,控制不住自己,又时常手痛头痛,便是因为它?” 金非池点点头。 “似这种以血为媒的咒术,不为人知,以你生平最惧为食,你越是怕什么,它便愈加活跃,直到叫你发疯发癫。对功力深厚的人最为管用,因为这种人,一旦失控,便再难以还转的。”尤其是倘若有人在闭关,在破心境,一朝败,便是余生尽毁。 江原怔怔,咒多无形,但为什么,他身上的咒术却有形,有形还是一只紫色的蝴蝶呢? “你身上咒藏很深,颇具灵性,若非激它出来,恐怕我揪不到它。至于为何是这个模样,大约是因为同施术者关系匪浅吧。不过如今咒既解,叫你不好过的那个人,想必受到反噬,也并不如何好过。”金非池问江原,“我唯知一人擅使这种蝴蝶印记。” “西域的薛灿,同你是什么关系?” 薛灿。 薛灿。 是笑来灿烂的灿。 薛灿笑来,面上有酒窝,像盛满了叫人醉的美酒。江原曾与他相处大半年,薛灿既关心他,又照顾他,从不假手于人,其中真心实意,毫不作假。虽然他们从前疏远过,但这大半年的相处,几乎找回原先亲密无间的情分。 江原沉默半晌,方道:“他是我朋友。” 金非池讶然:“你朋友?” 江原听出惊讶之意,他大约知道金非池为何惊讶,因为薛灿是西域魔主,说薛灿是他朋友,便等于告诉金非池,他也来自西域,同魔城关系匪浅。 只是这件事并没有什么重要,薛灿也好,西域也好,不必非要在此刻说。即便是江原想问薛灿一个清楚,那也是之后的事了。他只是一把抓住金非池:“你目的也达到,我也任你教训了,就同我去看看白晚楼。” 江原并不关心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只还记得白晚楼喉间咯咯作响,深陷梦魇,怕是不太好。不论他同白晚楼是什么关系,有什么还能比白晚楼活下去更重要的呢。 金非池不再摆架子,他原先就是为了激怒江原,如今目的达到,咒术拔除,就立马同江原一并赶到云顶台。 夜色将近,云顶台只有风声,分外萧条。江原刚解了咒,一身大汗淋漓,被风一吹,就有些发冷。但他还是很快就进了屋。一见白晚楼,见他已面如金色,额上还有血,顿时大为慌乱,以为白晚楼遭人暗算。 “白晚楼!”江原大声叫他,刚欲伸手触碰,却一碰白晚楼,两人均被电了一下,刹那间分开手。只能担忧喊道,“白晚楼,你醒醒!” 一股拉力自江原身后袭来,原来金非池轻而易举将江原拉开。金非池凑近一看,见白晚楼额间有血,伸指一抹,心里咯噔一声。立即将江原一袖挥出,不叫江原进来,便已落下大阵,任江原在外如何敲喊,也不能靠近分毫了。 江原在门外站着,腹内一腔暖意袭来,江原后知后觉,这才想到,哦,或许是定魂珠。想来他身上有咒不知几日,白晚楼一定早有察觉,这才将定魂珠给了他。如今他咒术已解,心头烦乱,这定魂珠倒像善解人意,来安慰他了。 这么胡思乱想不知多久,外面天色变暗也没察觉,不知心在哪里,身在何处,只有屋内一盏灯才是唯一的光亮。 身后有脚步声,大约是连照情几人从山下回来,一边说话一边漫步而来,忽觉此地异样,轻赶慢赶几步,刚到时,正好逢上金非池从屋中出来。 江原顿时问:“他怎么样了?” 金非池看了江原很久,直到江原极不自然,而连照情也开始拿狐疑的视线扫视江原时,金非池才道:“按说他很多年没受过刺激了,你对他做了什么?” 刺激? 江原立马举手:“我什么都没干啊。” 连照情眯起眼:“……” 江原:“……这,摸了摸脸算吗?” 可能还电了一下。 金非池道:“谁要听你们摸来摸去这些非礼的事。”他指了指脑袋,“我是说这里。” 作者有话要说:金非池:正主拆我CP那是不行的。 有时候带点小电流真的是很方便的事【咂嘴 小剧场《太上忘情这件事》 小江:白白你再不醒我要拿太上忘情剧本飞到天上去了。 白白:你尽管拿,飞的了算我输。 第73章 互相坦白 云顶台的居所很小,只有两间屋,一间睡着白晚楼,外面那一间便坐了好几个人。正是江原和连照情几个。江原出去前,又看了白晚楼一眼,发觉他面色红润,这才安心。 那边金非池喝了一口茶润喉,已然开口:“放心,他只是原本道元有损,如今心神波动,受了极大的刺激,这才又牵动过往的旧伤。看着吓人,不比他本人吓人。” 这话听起来一点也不好笑。 连照情道:“他额间究竟是伤,还是入魔的印记?” 金非池道:“这不好说。” 不好说? 金非池倘若不知道些什么,连照情便把名字倒过来写。这条老鱼,滑不溜秋,难缠地很。从前也就罢了,如今连照情大约能了解江原的心情,仿佛其他人什么都知道,而他自以为一切尽在掌心中,却一无所知,这种心情确实不好。 江原即便是炸了山,连照情也能理解了。连照情冷笑一声:“怎么,这桩事,成沅君吐一点,昆元剑吐一点,便是连金谷主也要吐一点出来么?” 金非池道:“实在我——” “因为他答应过我,此生绝不开口。” 江原站起身。 白晚楼扶着门,就站在那里。 像白晚楼这样的人,有很多人羡慕他,嫉妒他,觉得他无情无心,却拥有世间的一切,实在叫人很眼馋。他有一个偏心的师父,有一柄绝世好剑,有一身寻常人追不来的修为,有一幅天生叫人心折的好容貌。但偏偏他都不放在眼里。 也许是满则溢,刚必折,白晚楼拥有的太多了,上天才要叫他疯上一疯。他有一身修为,用来杀人不眨眼。有一个偏爱他的师父,却早早离去。空有冰雪之姿,却不解世间情爱半分。 所以当白晚楼一无所有时,更容易惹人是非。 江原从前听别人谈起白晚楼时,都是那种既唏嘘又幸灾乐祸的口吻,仿佛将白晚楼踩在脚底就能叫那些人痛快。他听了一耳朵,饮完茶,扔下茶钱,便压了帽檐走了。出了门还能听到别人在说:“嘿,看,瞎子。” 江原那时还系着罗网,看着确实是一个既穷且弱的瞎子。他站在门外想了想,然后走了回去,在那桌人惊异的眼神中掀了他们的桌子。 在一溜的破口大骂中,江原身轻如燕,哧溜一下蹿进竹林深处,随意攀了支竹子,回身哈哈大笑。“你是什么东西,也配唏嘘他,叫你的口说一说,都嫌脏了他的名字。” 不论是见白晚楼前,见白晚楼后,江原向来觉得白晚楼不论是疯是癫,即便是摔落在尘埃里,你也觉得仍然是要仰视他的。 如同白晚楼现在一样。哪怕才从床上爬起来,也绝无半分虚弱的姿态。背挺的很直,一身冷意凛然,现在拿把剑给他,他都能立马杀几个人。 白晚楼走进来,带来一身寒意,叫江原下意识捏紧拳头。他朝江原望来,江原忽然不知道怎么与他对视,只清咳一声,将椅子拉开,又替他取了个垫子,方说:“你坐。” 这两个人先前是什么关系,发生过什么,倒是没人知道。但是江原在众目睽睽之下抱着白晚楼亲了又亲,说什么结发不离喜不喜欢的话,大家是听在耳中的。 言犹在耳,如今却像闹着别扭。 两人气氛之诡异,叫其他人半个字也不吭。 金非池眼珠子咕噜一转,站起身来:“我忽然觉得这里有点闷,出去走一走,走一走。” 连照情:“……我觉得不闷。” 晏齐温和道:“挺闷的。” “不——”连照情在两道视线中改了口,“闷。” 好吧,连照情悻悻想,三人成虎,那就闷吧。反正就算屋里不闷,心里是挺闷的。 晏齐道:“金谷主头回来,我带你出去逛逛。” 这么一边说着,就和金非池一道将心不甘情不愿的连照情给架了出去。连照情一出去就挣了开来,拉长了一张脸,只觉得自己这个师兄现在是一点面子也没有。 但他也不愿意再将白晚楼气出病来。 这屋里的不是人,是两个拆楼机啊。 待一屋清静,无人开口,江原在膝上擦了擦汗,想想白晚楼这种能把自己闷死的脾气,大约是不会主动说话的,又想到他病中起来,不知道身上有没有出汗,会不会冷。眼睛瞟到桌上热水,就要伸手替白晚楼倒一杯。 结果一伸手,白晚楼正好也要倒水。 两人手碰在一处。 噼啪一声电花一闪,江原吃痛,手只往后一缩,却叫白晚楼攥了个紧。 江原分明能看到两人交握处隐有电光闪动,别说白晚楼,连江原自己都被电的疼,白晚楼却面不改色。哦是了,他是连雷都不怕的人,区区电花怕什么呢。 白晚楼道:“你躲什么?” 江原道:“我没有躲。” “那你为什么不看我。” 江原游移着眼神:“看了啊。”没有对视,下巴却忽然被攫住,缩也缩不得,硬生生看着白晚楼那张叫人视之不能望的脸近在眼前,长睫如羽,冰肌玉骨,确实能把无情的人也硬生生抠出一颗心来的。 江原咽了咽口水,觉得眼下他的手劈里啪啦作响,别说手,可能浑身都在冒电火花,连头发都要根根竖起来了。 白晚楼道:“我叫你很厌恶吗?” 江原道:“没有。” “那你是什么意思。” 江原沉默了一下。 白晚楼将江原松开,但见江原面上被他掐出的红痕,又伸手摸了一摸,叫江原面上也像被电流刺啦了一下。真是山水轮回,先前白晚楼躺着时,江原趁他不知道戳他脸,如今又被掐回来。可见坏事做不得。 江原挣开白晚楼的手,只道:“我看你还是披一件衣服,金谷主说,你不易大劳心神,不易动怒,免得伤势反复。” 剑台上,金非池摸着那块石头,见上头剑意入石三分,不禁感慨:“小晚楼是天生练剑奇才,若非此际遇,或许早已入无人之境。” 台上风大,连照情如风中飘零的花。他抚过自己长发,问道:“晚楼近些时日,癫狂之症已不再发作,我看他已经很好,为什么这次伤势又重了?” 金非池道:“很好?”他摇头,“不好。” “道元之伤原本就不可逆转,能叫癫狂之症不再发作已是万幸,但已经损伤的道元是无法复原的,倘若白晚楼再不好好珍惜,叫它一而再再而三裂开,只能使它碎的更快。到那一日,便果真无药可医。” 晏齐问:“他究竟为何如此?” 金非池摸着这石槛,见眼前星子闪烁,叹了口气,饶是他明艳逼人,这一口气叹起来,却叫人觉得他不那么年轻,而是一个长者了。 江原正欲取一件衣服,便听身后人说:“苏沐。” 江原一顿。 这个名字,江原实在已不愿再听。 白晚楼淡淡道:“我认识他二十年。” 剑台风大,金非池与连照情等人寻了个避风的地方,这才说道:“我见过苏沐,也见过小晚楼。” 这话说的很没意思。金非池当然见过苏沐,又岂能没见过白晚楼?但是金非池在这个时候说这句话,连照情忽然明白过来。 “莫非你说的是十年前。” 不错。 正是十年前。 金非池才是真正见过他们最后一面的那个人。他生平答应过三件事,一件答应苏沐要护着无情宗。一件答应过白晚楼,不提此事。 十年前一个普通的日子,金非池在蝴蝶谷中玩着小蝴蝶,顺便决定下次苏沐来时,一定不能再叫他装个可怜使些伎俩就坑一堆东西去,便听童子来报,说:“谷主,小公子来了。” 小公子是指白晚楼,自苏沐时不时带白晚楼来串门,蝴蝶谷的人一直这样叫他的。金非池虽然觉得苏沐这个人很是狡猾,但他挺喜欢白晚楼。 因为白晚楼又聪明,又话少,一看就是个练剑的好苗子。其实不光练剑,金非池很想将白晚楼挖到蝴蝶谷。他年纪也大了,如果有一个漂亮的娃娃当接班人,那就最好不过。 可是苏沐很护犊子,头一次听说后,当夜便出了谷,还烧了金非池一片花地,气的金非池扭曲了一张漂亮的脸。 这回白晚楼一个人,难道是认清苏沐的歪心肠,来投靠他啦。金非池眼睛一亮,连蝴蝶也不玩了,就兴冲冲出门,还叫道:“小晚楼。” 但一见白晚楼,立马收了笑。 如今想来,金非池都觉得实在不堪回首。金非池叹道:“小晚楼向来整洁干净,我不曾见过他如此狼狈。” 世人皆知云顶晚楼乃天下第一剑,天下第一人,似冰雪一般在皑皑山巅不坠红尘,又岂能想象到他会身衫褴褛,身上焦黑一片,尤其是背,皮开肉绽。 白晚楼怀里还搂着一个人,见金非池来,他将这个看不清模样不知生死的人交给金非池,只说:“你救救他。” 金非池一按脉,就知回天乏术。金非池没有出谷,不知谷外的事,但再一看这人,哪怕已不成模样,仅凭气息,也能知道这是个谁,当下心里一个咯噔。 白晚楼眼神亮亮地看着金非池。 金非池斟酌道:“先进屋。” 一进屋,白晚楼便道:“他受了天雷,心脉俱损,丹田气海已破。我没有找孙玺,孙玺已经救不了他了,但你可以。” 条理清楚,他说的不错,像这样的伤,孙玺确实救不成。因为孙玺只能将死人救活,却不能救受了天劫的人。若人人都可救,天劫又何苦累人呢。 但金非池也不成啊。 金非池道:“他已经——” “他没有。”知道金非池要说什么,白晚楼很快道,“我第一时间点了灯,开了鬼门,没有在黄泉路上找到他。他尚在人间。” “……”金非池倒吸了一口冷气,“你点了灯?” “嗯。” “用什么点的。” 白晚楼掏出那盏灯,里头的灯芯还剩下大半,散发着幽幽香味。顾青衡所说忘忧丹已燃尽是错的,苏沐岂会真的那么傻,燃忘忧丹助眠呢,那不过是普通的丹药,对苏沐而言,药这东西最不值钱,随手炼来就是。 金非池一看这灯,这丹,再看劈的不成人的人,心中便有了数。这灯虽然救不回人,但因点燃的药性足足熏了苏沐七日七夜,药性浸到他骨中,即便苏沐死了,也再不会腐烂了。又捏了捏苏沐手脚,手心尚软未僵,说不定还能救一救。 白晚楼便道:“能救?” 金非池道:“我试试。” 白晚楼点点头:“你救着,我出个门。” 连照情一掐时间,他说:“他出门杀人。” 金非池道:“不错。他沐了浴,洗净了身,才出了门。第二日他回来,我便闻他一身血气,又沐浴净身,方才进屋。”很快金非池就知道白晚楼消失的这一日干了什么。 晏齐一直注意着其中的关键部分:“如你所说,莫非师父他老人家还活着?”即便苏沐其实大不了晏齐太多,但晏齐一向称呼他为老人家的。 但若活着,白晚楼为何如此。 苏沐人呢? 金非池摇摇头。 灯火如豆,江原站在那里,听白晚楼道:“自我醒来,第一眼见的便是他。” “他将我捡回去,替我治伤,教我吐纳,授我习剑,告诉我何为人。” “中原人注重名分,我既非他亲兄弟,又非他子嗣,同他一起,外人颇多闲话。他不愿叫我听那些话,就收我为弟子,如此便名正言顺将我带在身边。” “其实我不在乎这些。” “他死于奸人之计,我替他报仇。” “顾青衡所说不错,我是救他,但我救不回他。” “我的伤,是因为受了天雷加之耗损修为过度所致,以致道元有损难以复原,因而连带着伤及神智,控制不了自己时,便会肆意伤人。” “十年来我不记得过往,疯起来连宗里人也不认,皆因伤病所致,却并不是活在什么他没有死的梦境之中。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固然我希望他好好活着,却也不必骗自己。” 晏齐疑心苏沐没死,金非池却摇摇头说:“小晚楼回来的时候,与我一道去看,苏沐已然不成。我本以为小晚楼会很难过,他却一声不吭,只将人带走,不知去了哪里。” 连照情道:“还是不必再问。” 说罢再没有提。 不过有件事金非池其实很奇怪。因为他之前为了调查江原身上的咒到底来自何处,曾经苦思冥想,因而想到了不少往事。 有一件事,金非池是从脑子里翻出来的。他记得白晚楼走之前,捏着那颗忘忧丹问他:“这个药,除了点灯熏香,听说能淬筋骨,是真的吗?” 忘忧丹,是破天所制,出自西域。金非池没用过这个药,但他说:“普通的丹药都有淬筋骨的功效。你手里这颗若是想救回人,恐怕不行。” 如果光靠这药能救回人,破天何必去黄泉找元昊。 白晚楼嗯了一声,便走了。 金非池暗想,忘忧忘忧,故名思义,忘去红尘忧愁,可近大道无情。若白晚楼果真把这药给苏沐吃了,若苏沐活了过来,难道他忘记了一切,活在什么不知道的地方吗? 也许他应当再去一趟西域。 薛灿的小蝴蝶,也叫金非池很在意。 世上能使小蝴蝶又通阴阳咒术的人,唯有一族,很早以前的洛罗景。洛罗景是神通未褪尽的古老一族,从前侍奉于皇权之中,替皇帝占卜国运。但神权与皇权不可兼得,遭皇帝疑心是必然,洛罗景祖先算到自己的命运,早早安排了退路。 皇帝下令诛族时,逃了一部分族人出来。 这部分人,分三支。一支往西域,一支往大漠,一支留在中原。金非池便是留在中原那一支留下的后代。而他是金氏唯一留下的洛罗景的血脉。 十年前,西域忽然变的有名起来。西域一直有名,因为它有破天,有魔城。而它这一回有名,是因为魔城向来低调,此次却十分高调,在中原边界大范围活动,这才将魔主薛灿的名字传到中原。因而薛灿上了中原排行榜,并注以幽冥蝶操纵术为名。 金非池对谁当魔主没兴趣,但对小蝴蝶有兴趣,苏沐死后,他又十分无聊,便暗中离开过蝴蝶谷,往西域一探究竟。只远远瞧过魔城,却听人说薛灿不在西域,向来行踪诡秘,摸不清人的。 金非池撞了个空,也不急。西域有许多好玩的,他便留下来,一边打听薛灿,一边打听小蝴蝶。这才知道薛灿原来还同掌了栖凤谷,也知这栖凤谷曾经的主人同薛灿是好兄弟,而今谷主故去,便将栖凤谷留给薛灿打理。 西域十日半月一呆,终于听人说薛灿回来了,只金非池仍未能照上一面,就又听说薛灿进了栖凤谷。看来这个薛灿把栖凤谷看的比魔城还重,倒是个重兄弟情义的。 因着这事,那日金非池头一次发现江原身上有咒术时,才又熟悉又惊讶,又说栖凤谷的谷主早已故去,薛灿才是谷主这样的话了。叫江原好不生疑。 如今金非池想到,江原说薛灿是他的朋友,不知是否知道薛灿底细,知道洛景罗一族。只是先前忙着给江原解咒,又马上替白晚楼治伤,还没有机会去问。 白晚楼寥寥几句,就将他同苏沐的事说了一遍,这十年,甚或更多年,就在这简简单单几句话中,一带而过。而他所承伤痛,是否也伤病加身,如何艰难险阻去找的金非池,却全部略过,一句不提。 但白晚楼不提,难道江原就不知道其中意思吗?江原只需听顾青衡寥寥几句,就知道当年他师徒二人是如何情深义重,这种情,不一定要男女之情,世间情分,岂能简单以男女之情一概而论。 苏沐死在白晚楼眼前,白晚楼还救不回他,这本身就是一桩叫人心碎的事。而今白晚楼在江原面前,将这十数年的感情一并说来,岂非是将白晚楼的心重新剖一遍。 江原低声道:“好了,你不必说了。” 白晚楼道:“我还没有说完。” 但眼前一暗,江原已经走到他面前,遮住了白晚楼的眼睛。 “嘘,不要说了。”江原低声道,“不要说了。” 白晚楼的睫毛很长,刷在江原手心,叫他手心痒痒的。而灯火昏暗,白晚楼刚醒,即便再如何冷面冷心,看在江原眼中,却觉得这十数年不止碾了白晚楼的心,也碾了他的心。 先前,江原还没有来云顶台偷偷看白晚楼时,一个人呆在房里不见任何人。金非池坐在窗边,晃着两只脚。他指尖飞着一只金灿灿的小蝴蝶,金非池将它放开,又抓住,抓住,又放开,自我消遣的不亦乐乎。 “喂。”金非池道,“你不要阿弥陀佛啊。” 江原指尖一拈,打出一个电火花。 “那你也不要无量天尊吗?”金非池道,“你现在骨骼清奇,道门是正宗入道之地,眉如意虽然讨厌了一些,一身修为却不作假,你同他习道,假以时日便能入飞升之境的。” 江原指尖一拈,又打出一个电火花。 金非池道:“那白晚楼——” 轰一声,一只花瓶碎了。 江原手指冒着青烟。 金非池:“原来你还是很在意他,那你怎么不看看他?” 江原看了金非池一眼:“我只说留下来,又没说要看他。” 江原自融了天机以来,不言不语,潜心悟道。他从前一身杂修,虽逍遥天地,功力亦非寻常人能比,却总觉得心头迷茫。而今灵台从未有过的清明,神情气爽,似乎摸到了所谓天机的一丝边缘,只是还不够透彻。 情是什么呢? 是不知所起。 也是放不下。 是红尘俗念,愁绪万千。 朋友是什么? 是萍水相逢,拔刀相助,可遇不可求,不必追问从何处来,也不必追问往何处去。 一只飞蛾飞到江原面前,江原张开掌心,他自发尾至指尖,都刺啦刺啦带着电,那只飞蛾毫不畏惧,只落在江原指尖,扑着翅膀不肯走。 林叶潇潇飘进窗来,江原盘膝而坐,想至深处,释然一笑。 见江原周身气息愈发平和,金非池目不转睛,却逐渐凝重,敛起神情,连蝴蝶都不再玩了。半晌金非池开口道:“你悟到了?” 江原道:“悟到了。” “悟到什么?” “什么都有。” 江原一把将飞蛾拢入掌心,走到窗前,任它飞入空中,跌跌撞撞离去。他从生死中来,得过且过一天。如今从情爱中来,方知世间之事都可拿起,也都可以放下。 如慧根所说,经此一事,便如历劫,情与爱,仇与怨,江原皆付之一炬,终于到了情为淡的境地。从前江原就是一个潇洒的人,如今他同以前没有多大区别,只是更看开了一些。 他仍然喜欢白晚楼,仍然会关心白晚楼,却不会再因此想不通。江原还想过,依白晚楼的性子,其实也更适合修道,不适合拖入这凡间情爱之中。他应当是山间仙人,何必惹尘埃。 而今江原重新见了白晚楼,方知所谓无情,不过是一种说法。白晚楼还是简简单单就叫他走不开,迈不动。只听几句话,就觉得心都要碎。 人若不为形所累,眼前便是大罗天,原来他之前所谓的无情之境,其实还是没有看破,执着于形障。心中若有道,便不必在乎形式,随心而已。 红尘也好,仙途也罢,白晚楼身在何处,江原便留在何处。他的心,已经在不经意来见白晚楼时,就留在红尘之中,万劫不复,亦不回头了。 “你说的不难过,我却难过的要命。” 掌下的人依然冷的像冰,却叫江原心口发烫。 “我之前是生过你的气,后来就不生气了。因为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你做的很好。我同你说过的,我小时候,也有人救过我,至今不曾忘。可惜我应当早点遇到你,如果我再早些知道中原有个白晚楼,我一定早就来啦。” “我生气,只是生气别人骗我,却不是气你师父,也不是气你。知道你师父待你那么好,我只会高兴。知道你对他这么好,我更加高兴。” 江原揽着白晚楼,轻声道:“因为你这么好,我这么喜欢你。” 作者有话要说:气氛正好。 白白(忽然):要渡气吗? 江原:……呃。 小剧场《我喜欢的人他有辣~么好》 瓜众:我不想听我只想知道你什么时候能馋他!!! 第74章 趁人之危 四目相对间,一种悸动叫江原逐渐低下头去。江原没有想太多,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就是想干就干了,也分不清是谁先主动,反正烛火在那烧地哔剥直响,而墙上两个人影已经紧在了一块儿。 再冷的人抱久了也会有温度,白晚楼刚从塌间起来,只着了件轻薄的衣裳,衣带一解,实在很好将手伸进去。意乱情迷间,江原忘了这是哪里,但觉有一种充盈充斥着他的身心,叫他禁不住在那脖颈上咬了一口。 “你叫叫我。” 白晚楼被这一口咬地一激灵,一双手差点就要掐上江原的脖子。这实在是将命门置于敌人的爪牙之下,练功禁忌。索性那人是江原,江原这样摸来摸去,白晚楼并不讨厌,相反还挺喜欢。因为温暖。就像在冰原中,江原是唯一那一点暖意。 男人到了这个时候,大多是任本能做事的多。既然伸了手,便顺势而下。江原没听到白晚楼应声,不禁更重地咬了一口:“叫我。” 白晚楼神色忽然挣扎起来,但江原浑然不觉,感官被本能支配,不过是想要更多一些,一个过于激动,手抖了一下。噼啪电花一闪,江原痛呼一声,立马将白晚楼一推,正见白晚楼面色一白,咳出一口腥血。 江原吓地浑身热火都退了个干净,以为这一电一推把人弄出一个好歹,先前见白晚楼面如金纸的心理阴影顿时罩了上来,立时要出门喊人。 白晚楼只觉得头痛难忍,随后就被人重重推开,身上像被电过一样,只回过神见江原离开,嘴一抹就将人拉回来往桌上一压,气势十足:“你去哪里?” 他唇边还带血,眼睛却晶亮。 于白晚楼而言,江原喜欢什么,总是要给他更多的。江原若是要渡气,也不是不行。只是他方才头痛欲裂,气血翻涌,没办法才将江原推开。若是一直任自己头痛下去,犯了疯病要人命,醒来便也晚了。 江原哪知道这中间许多弯绕,说句实话,好端端一个男人在那什么的时候突然挨一记电光火石,还把相好给电出毛病,谁还有心情!再一看,两人衣衫零乱,白晚楼脸上的红晕哪比得上他衣襟艳色触目惊心。 他立时推着白晚楼:“我去叫人。” “叫人做什么。你不是说,这事只能两个人做?”却是掌心一动,一双冰冷的手覆上江原,白晚楼道,“难道你要同别人做这件事,先前说的是假的,是在骗我?” 江原一愣,随及哭笑不得:“什么?当然不是。我只和你做这件事。你也不能同别人做。”不过恐怕也没人活着敢对白晚楼做这种事。 “那你跑什么?”白晚楼说着便要低下头去,他很聪明,能举一而反三,一下子就学会了,甚至还能做的很好,而且他现在头也不痛了。 白晚楼头不痛,江原头痛啊。 “等一等,等一等。” 江原连忙抓住白晚楼。 白晚楼沉下脸:“你果然骗我。” 江原被按在桌边,觉得这个位置实在比较危险,老腰抵在桌角都快要断了,听白晚楼如此说,简直又想笑又想皱眉。 白晚楼主动他当然很喜欢,只是有的事情它真的很看心情,且不说方才吓了一大跳,就理智回笼,也想起来白晚楼刚从伤病中醒来,而连照情他们还没走呢。 “不是骗你。方才是我不该,你还病着。”江原道,“我这是在趁人之危。” 白晚楼眉头松起来:“我没有事。” 江原:“我知道你没事,我有事。” “你有什么事?” 江原伸手摸上白晚楼半边肩,他二人能清楚感觉到一种刺痛感。江原松开手,无奈道:“你看,大约是我修行不到家,那天雷余威尚在,只恐怕没同你做成好事,便要先被电死啦。” 白晚楼:“……” 他脸色又冷的像山上的冰雪了。 这是当然的。 白晚楼不喜欢江原对他拒之千里的感觉。他先前总有一种感觉,倘若他不同江原说清楚苏沐的事,只恐怕江原真的便要离他而去,再也不会回来了。如今江原才说了喜欢他,本应当是件好事,可转眼之间又与他保持着距离。 这叫白晚楼的脸色如何好看。 可现在白晚楼也没有办法。他的气机是冰霜风雪,江原却竟然是这天地中最阳刚的正气,别说动心动念,激动一下就手冒电花。 固然白晚楼不怕电,江原却似乎怕的样子。倘若像先前一样天雷之威也就罢了,现在即便白晚楼想替江原挡一挡,也挡不成。因为江原是一定不愿意伤害到白晚楼的。 江原闻到空气中焦香的味道,不禁有些苦笑,从前见不了白晚楼,见一眼便要遭雷劈,如今还当将这天雷已收入麾下,哪知道这是能看不能碰了。 难道他要闭关个一年半载么? 这回是罗网都帮不了他啦。 有美人不能看,有美人能看不能碰,不知道哪一个叫人更啼笑皆非一些。比起这些,江原更在意白晚楼方才为何会突然白了脸。他虽然不小心电了白晚楼一下,却并没有能叫白晚楼受伤的地步吧。 白晚楼终于松开手。 江原直起老腰,暗暗松了口气。 “你果真没事吗?” 江原想替白晚楼拢了衣裳,伸出手,却心有余悸,倒是白晚楼捉住江原的手,硬是按在自己领口上。白晚楼一脸坦然:“你先前渡气不曾脱我衣服,方才却要脱。刚才做的事同渡气是不一样的吗?你要运功?” 江原面色一红,含糊道:“应当,应当不一样吧。”一想到方才的意乱情迷,和掌下肌肤的触感,江原动心之余,只觉得一身气息又要控制不住噼啪作响了。 但白晚楼却要问个清楚才行。 “哪里不一样。” 运功同渡气不同,渡气可以量力而为,运功若不提前同白晚楼说,如何两人能配合地好。配合不好,一次便足以走火入魔。 江原被白晚楼如此直白一问,一时竟不知怎么回答。有的事做就做了,非要当经书一样去解释,江原没有这么厚的脸皮,何况白晚楼瞧着你,实在叫人心中有愧。 他摸着鼻子:“你若是见过别人成亲,就知道,成亲的人就是会在一起,有时候会那个。倘若有一方是女子,就能替对方生个——” 话至此处,江原忽然哑了声。 这话他小时候也说过,对尚是个孩子的薛灿说的,说以后要娶他,当一家人,就是雄鸟和雌鸟在一道还能生个蛋。 童言无忌,希望薛灿不要记得才好。一想到薛灿,又想到或许薛灿对他有所算计,江原忽然之间就很没有兴致。他记起来,若非因为白晚楼这一病,他本应当已回了西域。 江原叹了一口气。 白晚楼警觉道:“你叹什么气,你后悔了?” “当然没有。” 江原哭笑不得,他敢说后悔么,他若说,恐怕眼下那双手就要掐上他的脖子。白晚楼不会风花雪月,不会温存缠绵,最会的大约就是掐脖子。只是笑着笑着,眉目间有些冷淡。 “我只是想到我的朋友。” 白晚楼没有问江原他的朋友是谁。依白晚楼的性子,确实也不是一个好奇的人,他愿意同你解释便同你解释,不愿意时,当你是个木头。而白晚楼对江原,确实也已开了许多先河,有了很多例外了。 江原起身踱步几回,似在忖度,他对白晚楼了如指掌,但白晚楼对他,却一无所知。须臾江原道:“我同你说过,我的故乡比较远。” 白晚楼看着江原。 江原道:“你听过栖凤谷没有?” “你们中原有蝴蝶谷,我们西域有栖凤谷。蝴蝶谷产小蝴蝶,栖凤谷也产小蝴蝶。”江原本已话到嘴边,但一转,却只先说道,“我这个朋友为了救我受了伤,我此行来无情宗,原本就是替他讨药来的。” 白晚楼道:“无情宗不炼丹,你要什么药。” 江原磊落道:“忘忧丹。” 白晚楼眼神一变。 忘忧丹是无情宗的三宝之一,一直不见踪影多年,别说是江原想要借用,即便是看,也无从看起。何况忘忧丹已经燃尽,顾青衡说的时候,江原应当听到的。但白晚楼没有问江原别的,他只说:“你受了什么伤?” 江原有些讶异,他本以为,白晚楼必然要关心的,自然是什么人需要用到忘忧丹,但白晚楼最先关心的却是他受了什么伤。 江原心头一暖,如实道:“我如今没事,我与他所修功法,同你们中原不同。他无法精进修为,恐日渐流失功力。于他却是大大不妙。” “听说忘忧丹可以淬筋骨重塑血肉,所以我原本,是想来瞧一瞧此事是真是假。”若是真的,便得手走人。只是不论真不真,如今他喜欢了白晚楼,就不能如此打算了。 却是这时,外面传来朗声:“假的。” 金非池已然进来:“外面可冷死我啦。”一边搓着手,一边捧起热茶要往嘴里送,结果茶未送到口中,茶盏一裂,热水泼了出来。 金非池长袖一兜,转瞬间换了只杯子,热水一滴不落盛在杯中,这才一饮而尽,仿佛方才什么也没发生。连照情道;“晚楼,不可无礼。” “金非池,你话很多。”白晚楼显然很不愉快谈话被别人打断,他一下站起身来,单手负于身后,即便衣衫单薄,却也是一派长老风范,威势不容他人小觑。 金非池道:“你别看我,我答应你不同别人说,就不同别人说。”说完心中暗想,只是我随便和一棵树一株草在那里瞎聊天,被别人听了去,又岂能怪我么。 江原显然听进了金非池的话,他虽然也不确定传闻是否为真,但金非池如此肯定,就叫人心中奇怪了。江原不动声色道:“谷主如何晓得。” “若为真,我早拿它治小晚楼了。”金非池哧笑道,“果真如此神奇,天下人人便能当神仙,你当这是仙丹,吞了就能飞到月亮上去么。” 不无道理。江原一笑:“原来也不过是听了传闻,才好奇罢了。”想来好奇的人,从来不止江原一个。 江原先前听顾青衡说过一耳朵,只是一个疯癫的昆元剑的话,又如何能叫人相信,而今看金非池和连照情的反应,看来他们确实也是不知道的。 早在晏齐收江原入宗时,晏齐就查过江原来历,但一无所获。若非如此,连照情又岂会处处故意纵容。只是没想到,最后江原竟成了成沅君拿来对付白晚楼的一个筹码,虽然这个筹码重的将成沅君这条船给压了个底朝天。 眼下听江原自己露底,连照情意味深长道:“我倒不知你还有身在栖凤谷的朋友,他既然身在西域第一大毒谷,又岂会需要中原的丹药呢。” “医者不自医。”江原道,“我来无情宗前,也不知道原来苏宗主有这么多朋友。”西域和中原离的这么远,薛灿不来中原,江原也不出谷,连照情又岂会知道他们呢。 这话说的也不错。 中原对西域确实知之甚少。 白晚楼看了江原一眼,无论如何,江原话中对他这位朋友的袒护之意还是很明显的。即便江原方才因为他而叹气,但江原没有弄清楚事情之前,仍会护着自己人。 “我先走了。”白晚楼淡淡道。他站起来,低头看江原,“修为阻滞不一定需要忘忧丹,药谷孙玺心慈仁厚,擅治百病,你可以去找他。” 江原还没能回答,金非池已经拍桌。 “什么意思。我不是人呐。” 江原看着金非池,金非池那张明艳的脸气的通红。都说蝴蝶谷金非池和药谷的孙玺天生八字不合,骨子里犯冲,若是当着一个人的面夸另一个,那是要跳脚的。 何况是白晚楼夸。 白晚楼可是金非池一心想挖回去当墙角的人,眼下却说孙玺的好话,金非池岂能忍?他当下就对江原道:“孙玺懂什么,他只会煎药,你那个朋友,我或者可以一观。只要你将他带来,没断气的我必然叫他活蹦乱跳。” 江原从善如流:“那就多谢金前辈。”十分客气还叫了一声前辈,说罢朝白晚楼挤挤眼,这人果然很容易激。 白晚楼面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这才转身朝屋里走去,他气力不济,仍然十分疲倦,说要走,并不作假,不过是走之前再替江原讨个好处而已。 白晚楼只着了亵衣,披了件白色轻纱缎,瞧来飘然若仙,一身海明珠晃的江原眼花,只把眼睛都粘在他身上,人还在这坐着,心已经随着飞了进去。 “对了。”便在江原心已飞进去时,白晚楼又折了回来,捧起江原的脸,与他渡了一口气,“方才没有不应该。我喜欢你做的那个事,也喜欢你对我趁人之危。” 指尖与脸颊接触是刺啦刺啦的电石火花,这回江原不止心飘着,魂也飞了。他都不知道该怎么回头看那几个人的脸色。 作者有话要说:连宗主:禽兽啊! 晏峰主:他还在生病啊! 金非池:让我康康【咦 小江:我%……&% 第75章 言而有信 连照情重重一拍桌子。 江原回过神。 其余三人面色迥异。 连照情面露不悦。 他就觉得哪里不对,自方才出去了一趟,看江原与先前似乎又有不同了,倘若从前江原一身气机是混沌不明,而后经过与成沅君一斗,是似有若无,不似红尘中人,现在却完全稳定下来,既飘渺又沉着,落地生根。 而江原同白晚楼之间,不过寥寥几句话,甚或可能只是看了一眼,却叫人觉得其中气息流淌,不必言语间,就是心照不宣的默契。 连照情:“……” 特别生气! “你们方才做了什么事?” 江原刚要开口—— “别说了本宗不想听!” 江原:“……” 男人真麻烦。 明眼人都能瞧出的东西,金非池又不瞎,岂能看不到。比起不瞎,他还特别敏锐。金非池眼睛睁地大大的,几乎能将他从头到脚剥光了看。 江原气息有变,与白晚楼二人又衣衫零乱,金非池又不是十七八岁的嫩娃娃,有什么没见过。顿时一乐,他问:“你悟到了?” 江原是知道金非池这个人,为老不尊,一点都不像一个前辈,动辙这个那个,满口胡话。他忽然觉得白晚楼与金非池差不多,同样嘴上不把门。怪不得金非池一口一个小晚楼,看来白晚楼很对他的脾性。 江原点头:“悟到了。” “悟到什么?” “什么都有。” “红尘呢?” 江原道;“红尘在我心中。” 心里有红尘,身在大罗天也在尘间,心中无红尘,身在闹市亦如山间岁月。有情无情实在不必执着,道法是自然,他一惯活的潇洒,看的明白,却没想到在情之一字上,竟然也会有看不透的时候。此回若非白晚楼咄咄逼人,或许江原果真要随缘了。 “本宗看红尘在你们钱眼里。”连照情沉着脸,他一点也不想知道悟到的道,只说,“你们两个哑谜如果没有打够,可以去山下打,淮南王府就不错。” 为什么要扯淮南王府。这个时候扯成王府,岂非是意有所指。江原道:“连宗主先前下山,是不是听到了什么消息?” 晏齐从房内出来,在江原同金非池你来我往时,他先去看了白晚楼。白晚楼一到房内便躺了下来,很快就睡了过去。晏齐只这么一看,有些忧心,再出来时,也没仔细听江原他们吵什么,只说:“是不是再叫衡止送点药来。我看晚楼面色还是差。” 一说到白晚楼,金非池与连照情二人均住了嘴。 金非池摇头:“他病不在身,在心,衡止的药太毒了,是药三分毒,你拿药压的越快,只恐有一日反噬的就越快。”并不赞同这个做法。 其实一个道元破损的人,大约一年内便会废了根骨,与常人无异。或因神智有损,误入魔心。似白晚楼这般,既活着,又不清不楚的活着,却还秉持道心的活着,当真是少有的。 金非池多年来早已备好白晚楼若疯魔该如何应对的退路。倘若白晚楼果真疯魔,但凡他伤一人,同门相残也好,或对其他门派弟子出手也罢,都会叫无情宗落人口舌叫人讨伐。 有时候讨伐一个门派,只需要一个理由。 而白晚楼就是这个理由,叫人巴巴望着,就等他破戒,从而行的光明正大。但十年一晃而过,连照情将白晚楼藏的那么深,白晚楼要疯不疯,就是不叫他们得逞。 想必成沅君便一直引诱白晚楼出手的,不论是弄碎了白晚楼的兔子,还是翻了他师父的地宫,或是闯了云顶台,极尽挑衅之事,偏都遇上了铁板,屁用没有。 见众人沉默不言,金非池咄了一声:“干什么,我只说难治,又没说他要死。有我在,他能死吗?”见连照情张口,立马就道,“你敢提孙玺?” 连照情虽然是无情宗的老大,但是金非池不归无情宗管,而且他年纪又实在是大,比眉如意还要大,是前辈中的前辈。金非池大声,连照情还真无法像对江原一样把他轰出去。这便将孙玺二字吞了回去,只说:“自然是信金谷主妙手通天,以阴换阳。” 金非池道:“哪有小情儿你艺高胆大,连命也敢放在称上算计。你师父如果知道,你将无情宗与小晚楼一道当筹码,说不定会打你的屁股。” 江原一口水差点喷出来,暗想,苏沐打连照情的屁股,金非池是哪里知道的。难道他经常打么,这实在太难以想象了。 “哼,顾青衡将我底细透了个干净,和尚都知道我根本没有忘忧丹,成沅君又不见了,三花大会想必办不成,功亏一篑。”连照情说着哼了一声,倨傲道,“原本不过是想探个风声,想看昆元剑当年离开时,是否将丹药一并带走,没想到也不在他身上。” 说到昆元剑,晏齐心中一动。 “他果真疯了吗?” 疯不疯这不是得问一个人吗? 连照情看江原。 晏齐看江原。 金非池也看江原。 “……” 江原这杯水拿在手中要喝不喝,最终还是喝不下去。任谁被三个各有风情的美人盯着,想必都食难下咽的。江原何止食难下咽,他只能放下杯子说:“反正疯不疯,听和尚念念经都好。”就算不疯,却也是大受打击,不言不语,问不出半个字的。 “他是自己寻的苦恼,多半是受了成王诓骗,是非在心,得失过重,甘心受其驱使,活在一场梦里。”连照情慢慢道,“真是白担了一声大哥的名头。” 晏齐嗯了一声:“怪不得昆元剑。成沅君此人,做事攻于心计,擅挑人心弱点,十分缜密,没有万全的把握不会出手,此次若非晚楼清醒,怕就是要中他的计,叫我们疲于内耗。” 白晚楼是唯一那步棋,他若失利,将要面对的就是中原门派的讨伐。当年他如何对待罗煞堂,如今别人就如何对待他。从云端摔到尘泥,岂非就在人们嘴里。 “成沅君既能出手,想必给自己留足了后路。”只是有一件事叫连照情想不通了,他看江原的眼神充满着狐疑,光明正大的狐疑,“若他不是非要带你一道走,恐怕也不会留下破绽。你与他究竟是什么关系,是他的什么人?” 江原是他的什么人。这个问题,江原实在很冤枉。他只在无情宗见过成沅君,从前根本不曾见面,是成沅君自己几次三番非要纠缠于他。江原道:“我也想知道,不如连宗主告诉我,你又当我是什么人呢?” 这话顿时叫连照情闭了嘴。因为连照情忽然记起来,先前江原突然大怒,一言不和与他打起来,正是因为他同晏齐在说白晚楼是否将江原错认成苏沐的事。 旧事重提,连照情一时理亏气短,半晌没理江原,只嘱咐晏齐:“你叫云行下山,盯着点淮南王府。”装着听不见江原说话。 江原见好就收,不多为难。 待连照情先行离开,而江原和金非池落在后面。 江原道:“白长老的事果真没有办法?” “其实也不是没有。”金非池道,“你晓得道分阴阳吧。” 江原点头。 “无情宗的阵,分阴阳双阵。” 江原点头。 “即便是门锁,也是珠玉璧和二人。” 江原还是点头。 金非池道:“你想不明白么?” 江原:“我应该明白什么?” 金非池用一种愚钝的眼神看他:“晚楼道元有损,不可逆转。但道法自然,一生万物,道元损了,重新结一个便是。你是唯一与他气息相和的人,血肉相融,又心境相交,岂非与他再适合合修不过。” 江原张着口:“你的意思是——” “我早叫你同他这个那个了,谁叫你动作这么慢。合修之道虽然救不了他,却也比衡止那些药要好,那个多了,说不定还能治病呢。对了。”金非池似乎也并没有同江原开玩笑,只随意提了一嘴,便道,“你说要救的那个朋友,是不是薛灿?” 江原心头咯噔一声,不动声色道:“如何说的?” 金非池笑道:“你话中偏袒之意,我岂能听不出来。先前我问你,薛灿同你是什么关系,你说是朋友,一个能叫你替他寻药的朋友,岂非是很要好的朋友?” 既然金非池已经说了,江原便也不瞒,只道:“不错,是他。只是我也知道,中原同西域水火不并。如今成王的事尚未有着落,白长老病着,我不愿在此时再将西域牵扯进来,免得宗主过于操心。” 成王,西域,中原,纷乱复杂,唯一所系都在无情宗。若薛灿同成沅君确有关系,他们一道盯着的无情宗就成了悬仞之剑,危乎其危。 江原不提薛灿的名字,是想先自己查探个清楚,万不可捕风捉影,叫薛灿惹无故麻烦,也叫无情宗怨及西域。一旦打起来,谁都没有好处。 只是,金非池方才明知薛灿这个人,也知道江原身上的噬心咒出自西域,却没有提及,不知是为什么了。且不论为什么,江原心想,金非池必有自己的理由。 金非池嗯了一声,又说:“薛灿这个人,我没有见过,但只听闻他素有心计,下手狠辣,你当他是朋友,他果真也当你是朋友么?你不要是被人骗了,白做了嫁衣裳。” 薛灿心深不深,这事难道江原不知道么? 没人比江原更了解薛灿了,十来年的相处不是假的。他从前为什么会与薛灿疏远,不就是因为觉得薛灿这人攻于心计,叫江原失望。 而自江原醒后,往无情宗来,到碰上成沅君,再到最后与成沅君打了一架,难道不是桩桩都在套里。江原先前生气的,岂非就是上了朋友的当。 可是金非池说来就不同了,因为江原毕竟是将薛灿当朋友的人,而金非池不过是几面之缘的路人。江原心里自有打算,不过随便听了,并没有将他的话放在心上。 但下一句就不同了。 金非池望着江原,眼中颇有意味:“有时候人太聪明也不见得好,你倒是想想,方才小晚楼为什么要抢掉小情儿的话。我都能听出你话中偏颇之意,小晚楼这个人,便是连他师父也要称一句冰雪聪明,他莫非听不懂么。” “你也别当情儿不知道,他为宗主十年,将无情宗于风雨中操持到现在,其谋略手段不可小觑。成沅君所布之局,哪样不在他眼皮底下?他能将小晚楼豁出去将计就计,其心性冷硬,不是外表瞧着那般叫人失了警惕的。” 金非池只拈过一只小蝴蝶,叫它停在江原肩头道:“替他人做嫁衣倒无妨,别到时候扎了自己的手。” 江原心头一动,然而金非池已经哼一声:“我走了。” 江原道:“你要走了?” 金非池笑眯眯道:“莫不是你舍不得我?” “舍不得也是没用的。蝴蝶谷不出世的规矩,我已破了两次。若再一直在外逗留,祖宗不乐意,我也要挨雷劈了。”不待江原说话,却已经动身,“我要同小晚楼告别,你不许跟来。” 只走了两步,却又听金非池一句:“嗯,我还是不放心。”回身不过随随便便一指,江原竟觉得不能动,连跟手指也不能抬了。 “好极好极,你在这好好静会心,不要吵我们说话。”金非池拍着手,亲昵地点着自己的小蝴蝶,这才往屋里去。而江原竟只能像尊石雕一样竖在外头。 江原听不到金非池与白晚楼说了什么,但见金非池再出来,已经是沉下脸,收了笑,哪有方才明媚脸色半分。他留给江原一只小蝴蝶,又道:“你若要叫他活久一些,便让他呆在此地,不要妄加走动。”说着独自离去,只留下江原负手站在风声中。 连照情他们已然另有要事离开。珠玉璧和已分,无情宗失了一个很大的倚仗,若要临危不惧,自然需要极大精力的安排布置,又岂是简简单单几句爱恨情仇就能解决的呢。 成沅君是朝堂的人,不愿叫无情宗一家独大,故而要挑起佛道诸门与无情宗的纷争。倘若江原不来,成沅君或许会挑三花大会下手,或许会另谋计策,总之是一定要拿白晚楼开刀,叫白晚楼成为众矢之的的。 而今江原来了,却反而成了新的下手点。江原也不知道,自己这一趟中原,来的究竟对不对,亦或者说,他不论来不来,都在这局里,是逃脱不掉的。 就像他不愿与血狱的人为敌,他们却非要惹上门。他不愿参与这些纷争,却一个两个都想从他身上得到些什么。成沅君利用他,薛灿骗他,连照情疑心他,金非池又不知为何独独对他很感兴趣。哎,江原叹了一口气。有时候人只想简单地活一活,也是不成的。 但世上最难的事,就是要江原服命。 江原没有马上离开云顶台,他折回去看了会白晚楼,摸摸白晚楼的脸,在床边呆呆坐了一会儿,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了会儿,试着照金非池所说替他梳理了一下经脉,觉得运气不受排斥,这才替他调理了一周天,而后额角抹汗离去。 后每一日,江原都来看望白晚楼一次。白晚楼这一回不知伤在哪里,江原琢磨着要炼血丹,不知有没有用,却被白晚楼推拒掉了。 白晚楼精神已然好转,近来心情也好,大约是因为无人打扰,又有江原陪在身侧的缘故。难得偷闲,竟是这十年间最为惬意的时光。 有一件事叫江原十分惊讶。因为他以为白晚楼只会掐人的脖子,只会捅人心窝,却不曾想,他除了剑法精妙之外,竟然琴棋书画皆通一些。他在白晚楼居所找到一把琴,实在有些灰尘,但只弹指间,竟还有悠吟之声。 江原几乎是瞬间被这琴声吸引。 白晚楼道:“你听么?” 江原道:“你会弹?” 白晚楼点点头,便将琴取过,随地而坐,琴架于膝头,寥寥几拨。江原未见姑苏,从琴声中听到了水流之声,未往大漠,从中似迎面孤烟风沙,一曲毕,久久不能回神。而落花闻声,缀于白晚楼发间琴间,叫江原拾去。 那一瞬间,江原几乎觉得,他从来想要的不过是这样宁静的生活。一间屋,两个人,朝起看日出,相伴看夕阳,闲来弄花,困时饮茶,余生了了,已经够了。 无情宗上下几乎都知道,小江现在同白长老形影不离。从前白晚楼身边有三个人,或是失踪或不知生死,总之没有活着出云顶台的。现在江原不但能自由出入,每每入时气定神闲,出来满面红光,也不知道在里面做些什么。 私底下弟子们在那边投铜钱,押了一注,说:“我赌小江还能再白长老手下坚持三个月。” 但是那一注上被扔了个银块。 众弟子抬头看。 “三个月?”顾明夕道,“我赌三天。” 三天? 为何只有三天? 若论容貌,白晚楼为天下第一,若论修为,世上难有白晚楼敌手。只要白晚楼不发疯,他又不会随便杀人,难道江原要做什么事,叫他活不过三天? 弟子左右相顾,问:“顾师兄如何肯定?” 为什么肯定? 因为一个人想走,是别人留不住的。 连照情派人所盯的淮南王府,没有成王的消息,既不说他生,也不说他死。但中原很快就传了另一件事。这件事叫山脚下茶水亭的老板,每日进账翻了近乎一倍。 西域动了。 无情宗如果动了,那只能是连照情几个都已经不能动弹了,而同理,西域如果动,自然也是因为当家主人管不住。西域的当家主人只有一个,已久不见其人影。 风清云朗,白晚楼在剑台练了一圈剑,江原只坐在一旁,看白晚楼练至一遍剑,后将剑抛来,叫江原一把接住。 “上回的剑招,你还记住么?” 江原道:“记得。” 白晚楼道:“练与我看。” 江原闷不吭声,只将万仞握在手中,把白晚楼教给他的一套入门剑法,全部练了一遍,练至一半,白晚楼似有满意之色,飞身而来,一把握住剑柄,与江原对视一眼,两人心有默契,将这剑换至二人左右手,齐齐练了一套剑招。 这剑招并不是双人用的,不过是他二人使来一人一半,倒像是同一人使出。恐怕这天下间,能将一套剑招练的如似两人一般,也就他二人。 一套剑练毕,白晚楼方道:“你的心不在剑上。” 作者有话要说:好困,晚安啦,白白送上晚安吻。 第76章 玉面修罗 江原最近除了炼气,看望白晚楼,打扫晗宝阁,便没有多余的事。他正在擦一个匣子。这个匣子里,装着一盏灯,破旧的纱灯。擦着擦着,江原将它拿了起来,若有所思。他将指尖在灯芯处抹了一下,而后拿到鼻端闻了闻。 一股极淡的香味,很熟悉。 江原应当是在哪里闻过的。 但是在哪里呢? 便在这时,光线一暗,凭感觉也知道有人站在他身后,正巧挡住了这个光线。江原没有抬头,他以为是云行,只有云行会来这里找他,而云行已经找了江原好几次,多半是在说同一句话:“小江,你果真不拜入我清溪峰门下么?” 江原既然帮无情宗赶跑了成沅君,该的是大功一件,他又颇有资质,就此沦为一个普通的杂役为免过于可惜。云行一直守在晗宝阁,只听晏齐约摸说了当日江原与白晚楼一剑双用是何等英姿,却不曾亲眼见过,很是懊恼可惜。 白晚楼不收徒,会收弟子的,便只有连照情和晏齐。入这两个人的门下是有区别的,若是当了连照情的弟子,江原便只能留在内宗,云行很少能见他。再说了,晏峰主他温温和和的不好么?跟连宗主做事实在太要命了。 这几日来,云行念念叨叨,就想叫江原入他师父的门下,与他当师兄弟。江原听的耳朵里都要起茧。他本以为是云行又来,一边翻看着手中一些器物,一边道:“别念啦,我要是入你门下,白长老一定会打死我的。” “白晚楼不是很爱护你么?” 这声音不是云行。 江原抬头,是一个熟人,但这个熟人却不应该在这里,他应当在慧根那里,听慧根与眉如意念他们的经。慧根将要返回佛门,已与连照情说好要带昆元剑一道走,消他魔性。 江原站起来:“顾宗主。” 顾青衡随意披着衣裳,散着发,看起来像是刚从哪里跑出来。但你若要说他疯,他眼神却十分清醒。可清醒又如何,白晚楼看着也清醒,但谁知道白晚楼究竟是不是犯病呢? 江原也不确定顾青衡此刻究竟如何,只看顾青衡盯着结魄灯的模样,不禁将它往身后一藏。这里只有一道门,顾青衡就站在门口,倘若他突然发难,木架是要倒的。架可以输,木架不能倒。江原一手在后,暗暗戒备。 顾青衡忽然道:“灯是点不了的。” 江原莫名其妙。 顾青衡又道:“人死也不能复生。” “……”江原心想,看来顾青衡一定还疯着没好,慧根的经念的还不够。他不欲和疯子多说话,只低头要走,但顾青衡没有在意,他自言自语道,“所以莺莺是活不了的。” 便在江原要经过顾青衡时,手却忽然被人拉住。顾青衡双目明亮地望着他:“你说,你为什么要同连照情说我疯了。” 江原眉头一皱,顾青衡痛呼一声,缩回手去。原来方才竟不知怎么回事,只觉掌心如针刺,疼痛难忍。他看着江原,江原道:“顾宗主,你若是没有疯,现在便该带着明夕师兄去佛门听经念佛。也许过不了几个月,疯病好了,便能回禅陵宗了。” 顾青衡捏着手掌,闻言眯起眼。 江原说的一点也不错。 倘若顾青衡没有疯,连照情一定不会放过顾青衡,慧根也要主持公道。即便是顾青衡下了山,他禅陵宗的面子也会一败涂地。一疯百念消,前尘尽忘,谁会计较。 江原是故意的。 顾青衡不再装疯卖傻:“你放我?”他冷笑道,“须知你放我,便是在背叛连照情,背叛白晚楼。无情宗对于背叛的人,向来不留余地。” “留不留余地,看顾长老便知道了。”江原直接道,“我只知道明夕师兄在执法堂逍遥快活,不曾受过亏待半分。顾长老叛宗断剑,连宗主也没直接捅上你的心窝。” “若论余地,无情宗给的够多了。” “你的意思难道我还要感谢苏沐?” “……”江原叹了口气,“你如果非要和一个已经故去的人计较,又有什么意思呢。我虽然不知道你们究竟为什么会分道扬镳,但就我看来,苏宗主并不像是那种阴阳两面的小人。当年的事,你果真有问过苏宗主么?” 江原直截了当道:“你若对他不满,便要说。有疑惑,就要问。不说不问,私下论断,轻信他人。昆元剑,你说苏宗主对不起你,你何尝对的起他。你说他偏心,你何尝正过心。难道不是一开始就对他心存偏颇,不过是有了个正当的借口,从而顺心行事吗!” 顾青衡蓦然捏紧拳头:“你!” “我什么!”江原低呵一声,“我要是你,与其计较一个故人,还不如带着明夕师兄,教他做人,授他剑术,也好过叫你二人死后到了他母亲面前,也无法交待。” “为人师,为人兄,为人父。你做到了什么!” 寥寥几句话,顾青衡如遭雷劈,面色惨白。 他这一生,竟然在这三两句话中被说了个完全。 江原没有兴趣管别人闲事,若非顾青衡痴心十年,叫他想来心头一动,不知为何想到同样深陷困境的白晚楼,他一定当场劈死顾青衡就了事的。可若是行一善积一德,小恩小惠,行来倒也无妨。全当替白晚楼积德。 可惜顾青衡不聪明,非要来招惹他。 那就别怪江原不客气了。 打死人的本事或许不够,气死人还是绰绰有余。别说顾青衡只是一时心头迷茫,才叫江原编排说疯了。即便是顾青衡没有疯,江原也能将他气疯的。 江原懒得再费口舌,再要挤身出去。胸前却拦了一只手。三番四次阻他去路,这回江原是真的没有耐心了。他眼中神色沉下来,嘴上不轻不重道:“顾长老,我不欺负伤患,但有时候被逼急了,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而就在江原驻足的地方,有一条青黑色的小蛇,不过拇指粗细,正十分认真地试图爬上顾青衡的下摆。江原这些日子没白费功夫,拿血喂了好几条蛇,如今正好来试试管不管用。 顾青衡的手动了。 金环蛇蓄势待发。 顾青衡掏出一锭金子,直接道:“我要说的话,听不听?” 江原:“……” 金环蛇蓄的势还在腹中,忽然觉得天旋地转,懵逼之中就被人拿脚尖滚到了角落里。它主人客气地握住了顾青衡的手:“请说。” 晗宝阁的小江脾气不好。 但好美色与钱财。 不必怀疑,是真的。 顾青衡忽然觉得先前以为江原这个人如何如何难以琢磨的自己像个傻子。他有点觉得自己找上江原是错的,冲动来问江原为何放他也是错的。但来都来了,顾青衡便不能白来。他道:“你知道孙玺吗?” 江原眉头微皱:“药王?” 当然是药王。 “当年破天曾拜入孙玺祖师门下,他一身炼药本事便从此而来。破天曾炼忘忧丹,造三宝。除破天外,孙玺应当是最了解忘忧丹的人。” 顾青衡哼了一声:“一日前,有人在药王谷外,见到孙玺同圣教的人在一起。圣教近两年来,同西域走的很近,而西域同成沅君走的很近。成沅君如果出事,你觉得他会放过一条船上的人吗?听说西域之主久不见人影,而西域正在翻天,这个时候孙玺踏进去——” “你觉得他是死是活?” 当然是险多。 江原不动声色道:“我知道药王,也知道他本事很高。但他是死是活与我何干。我与他素不相识。顾宗主同我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呢?” “没什么意思。”顾青衡道,“成沅君骗我,我不愿叫他们好过。同你随便说说,你若听便罢,不听也罢。到底与我没多大关系了。” “但恐怕孙玺死了,你会后悔。” 江原手里虽然握着剑,心思却全部在那一句‘你会后悔’上,但他心里记持着的,却并不仅仅是孙玺的死活,因为孙玺既为药王,便不会那么容易死。 江原更在意顾青衡说的另一句话。 他说西域无人之久。 薛灿呢。 自无情宗离开后,他没有回去吗? 但若薛灿不在,又是谁需要孙玺。 江原眼神微动。 白晚楼说的不错,他的心确实不在剑上。 人的心若不在剑上,这剑也就没有了练的必要,即便再练,也练不到心里,更不会精进半分。平白费了力气。 白晚楼将剑收回,道:“你想走?” 江原沉默片刻,说:“我必须走。” 江原本以为,白晚楼这种说一不二的性格,知道他要走,一定不让他走。哪怕是掐着他的脖子,也会叫他留下,却是白晚楼将剑化去,负手道:“那你就走吧。” 江原道:“你不留我?” “你若留,我不留你,你也会留。你若要走,我留了你,你也会走。”白晚楼道,“你现在走,但是你的心会留下来。但我若留你,你的心永远在你朋友那里。” “……” 白晚楼说的一点也不错。 江原即便现在留下来,同白晚楼一起,心里始终有一件事没有解决。就算现在不走,江原早晚也会走。因为他不是笼子里的鸟,也不肯被人当靶子使了还糊里糊涂活着。 即便是喜欢白晚楼,江原也有自己的路要走,自己的事要做。 而白晚楼没有强留他。 江原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感觉,只觉得又快意又欣慰,看向白晚楼的眼神,充满着他自己都无法言说的情感。他不喜欢被人拘束,所以即便同薛灿如此要好,薛灿要他走要他留,却叫江原不喜。但是白晚楼懂他,不必言说。 世间知心人,恐不过如此。 江原觉得他待白晚楼之心,每过一日便多一日。原来这世上有这么一个人,叫他每时都比过去的那一时,更多喜欢一分。 待至七日后,慧根寻上门来,将那金锁交给江原。慧根人都瘦了一圈,目光却炯炯有神:“江施主,灵物不过是有灵气,若要庇护他人,仍是只靠自己。” “我当然知道。”江原接过金锁,见上面福生长泰,“神佛如果管用,大师何必每日悟道念经,不过天天拜他个三千响头,自然也功德圆满。” 江原额外等了这七日,就是要等一把锁。有时候,人做事不一定需要理由,只万事图个心安。江原将这金锁放在白晚楼床沿,又看了白晚楼那把琴很久,这才转身离开。 江原挑白晚楼不在之时走,殊不知他离开的时候,风那么大,本以为不在的白晚楼就站在剑台,手里握着那块长命锁,看了他很久。 小路狭隘,一人骑着匹快马飞奔在路上,他头戴斗笠,黑纱覆面,只身形挺拔像一根劲竹。忽然之间他吁一声腾空而起,马应声而倒,四面忽起网兜。一伙人只觉得罩住了东西,哈哈大笑冲出来,只叫道:“老大,好肥一条鱼。” 便闻一声笑:“是吗?” 忽然之间劈头盖脸一道网将这堆人全部吊了起来挂在树上,一个个头朝下哀声叹气叫苦连天,那钢刀叮叮当当全部落在地上,被来人一脚抄起,握在手里,端详半晌,方道:“想打劫也不找好些的刀,一碰就断。” 说着指节轻轻一敲,刀便都断了开来。 被吊起来的山老大心中大惊,这可是他花了大价钱请人打的刀,竟然就这样断了,这个人是什么来路。这回打雁没打到却被啄了眼,立马就说:“老大。” “老大,你为什么要叫自己?” “闭嘴,不长眼的东西。”阎一平将人骂了一通,又笑容满面,不顾自己像条咸鱼一样荡来荡去,客气地拱手道,“老大,我们有眼不识泰山,不知遇到高手,不知道老大是哪个山头的,有无名讳,小弟好上门拜访啊。” “拜访?”来人哈哈大笑,只露出一双亮极的眼睛,叫人胆战心惊不敢直视。“怎么拜访,拿什么拜访,是刀呢,还是火呢。我住在岳仞山,你若要拜访,便去找岳仞无情吧。” 岳仞无情? 无情宗? 阎一平大惊,难道这个人是无情宗的人? 无情宗哪位高人下山历练? “他老子的,无情宗一个大门派,欺负我们这些小山贼算什么本事!有本事正面杠啊!老子不怕你们!混蛋无情宗!混蛋无情宗!” 阎一平正在那里与小弟破口大骂堂堂无情宗竟然欺负两个山里的小喽啰,骂至口干舌燥处,忽觉背后寒意袭来。 小弟缩着脖子狂吼:“老大,老大,神仙啊!” 一个人一身雪衣不染轻尘,像不着力一般轻飘飘落在树尖,双手负于身后,似藐视苍生。他所站之处,草木为之静寂,树叶上覆了霜雪。阎一平直接看傻了眼,他抢过好几个压寨夫人,但至今不曾见过有谁能比过此人。 这,这他娘的又是哪个老大。 阎一平连忙道:“小神仙,小神仙救我啊。方才有一歹人不由分说将我们绑成这样。若再这样吊下去,我们一定手脚俱废。” 却听来人道:“他绑你,你骂我作甚。” 啊? 阎一平一呆。 他没骂这小神仙啊。 阎一平替自己叫屈:“是他叫我们骂的!” 来人眼神一厉:“他怎么说的。” 阎一平连忙将事情原委添油加醋说一遍,又格外补充:“这人面目可憎,一看就是假冒无情宗之名,过来寻我们的事。小神仙,你要为我们作主啊!” 那人道:“原来如此。” 阎一平拼命点头。 便听神仙道:“我说为何寻他不到,原来是你们欺负了他。”说着脸色愈发冷淡下来,声音里像带了寒霜,“我都不欺负的人,你们好大的胆子。” 指尖一动,竟有剑光闪动。 阎一平只觉得眼前一花,脖子忽然叫人掐住。 这个人长的天上有地上无,力气也绝对能抗一棵大树,这哪里是神仙,这是白无常,勾命来了。阎一平生来没受过这等苦楚,几乎就要一命呜呼时,只觉心中惨然,抢马不逢时,竟然不知为何,苦声朝天叫起来:“哎,他走就走,竟然,竟然还找白无常害我。我就算,就算变成厉鬼,也要找他索命。” 找他? 白无常忽然住了手。 “你能找他?” 阎一平晕头转向,只觉命不久矣,满口胡话便说出了口:“他就算化成灰,我也认得他,哪怕跑到天涯海角,也一定会找到他。” “……” 眼前的白无常没说话,须臾长袖一拂,扑通扑通几下粽子落下地来。阎一平一个没提防,脑袋直直往地上一砸,哎哟一声,只觉得脖子差点断了。便听眼前的煞星冷淡道:“我留你一命,带我去找他。” 江原一路疾驰,总觉得有种寒意自背后而来,他往后看了看,空无一人。这条路上只有江原一个人。方才的山贼也已经教训过了,难道又有什么拦路贼吗?这么一想,立时改了主意,不走大道,但见前面城门,反而改道进了城。 作者有话要说:江原:我要走。 白白;你走吧,男人最重要的是自由。。 江原(大喜):我爱你。 三秒后。 白白(掐指一算):嗯,他已经走过了,可以回来了。 第77章 美人恩呐 江原连飞带骑,不过短短时日内就到了西域与中原交界处一座小城。中原同西域隔的不止是一座城,但这已是最后一处。过了这个城,还要隔一段荒漠,方是西域。所以顾青衡说圣教与西域往来密切,江原一点也不怀疑。 因为它们原本就离得很近。 自无情宗一路往西来,所见景物越发熟悉,江原心中难得升起一些愉快。但凡任何人踏在归乡之途,都会心情愉快的。江原离开西域分明才大半年,如今回去,却觉得已经隔了十年八年之久,如经历半生,实在叫人感慨万分了。 此地已有异域风情,吃穿用度多艳丽浓烈,路上行走的人,一半是中原装饰,一半是西域模样。来往通商便利,寻常人与修士走在一处,并不狷介。 江原自入城来,先买了一匹马,他的马先前遭了山贼毒手,如今正是没有坐骑的时候。他得了马,先不骑,只将马绳牵在手中。 过了这个镇便有一长段的漠地要走,十分枯燥。即便江原不需水食,他也得把马喂好。江原又不是中原那些人,拎着柄剑就能在天上飞,若能飞着不下来,岂非就是神仙么? 那他还修什么道,直接飞升就完了。 便在走时,江原忽然站到了马的另一侧。灰马自鼻间哧了一声,大约没闹明白。却是江原轻轻抚着马背,低声道:“不要闹,回头我给你吃好草。” 这便与几个穿着古怪的人擦马而过。 这几个人,江原认得一些面孔,因为薛灿闹着他要出谷时,江原曾经见过,是魔城中的人。只是不知道那几个魔修认不认得江原。 江原望着这几个人的背影,若有所思。这其中似乎还有外人,身上纹饰繁复,个个额间拴了一抹金丝穗,露出的脖颈有一朵小小的莲花,颜色各异。莫非就是顾青衡所说圣教么? 大漠深处有个圣教。圣教以圣女为贵,凡圣女者不得与人私通,若生下孩子,圣女就要被处死,而她的孩子,若为女便接替她母亲成为新的圣女,若为男,便会被丢弃在大漠之中,听天由命。江原虽然没有见过圣教的人,依稀也知道一些事。 但是圣教并不会外出行动,常年在大漠深处,与中原从不往来,几时竟然与西域开始走动了。江原在心中忖思,薛灿同成沅君似乎有往来,难道圣教同成沅君也有往来? 这个时候江原反而有点遗憾,薛灿叫他出谷,他或许应当多走走,如今问起世事,反倒像与世隔绝的老人家,一问三不知。 如果薛灿果真失利,西域不一定安全,江原不确定这些人是敌是友,干脆避而不见,只想私下先打听一些消息。 他这么忖思着闷头走路,便没察觉前头撞上一个人。但听惊呼声,已经晚了。江原下意识把人一拉,堪堪叫人站稳,馨香满怀。一眼没望到,低头一看,原来是个姑娘。 江原点点头:“抱歉。” 便要绕开来。 却是手臂被人拉住,只听惊喜道:“小江哥哥,是不是你呀?” …… 江原这才凝目看这姑娘。 大约十七六岁年纪,穿了一身绛红色,轻纱罗缎,身上金银首饰叮当作响。唇红齿白,是个俏佳人。一男一女在街上这样拉扯,又郎才女貌,江原已经听见路上人窃窃私语。他余光瞟去,但见那几个未走远的魔修将要回头—— 江原果断把姑娘拉到一旁,借着胡同掩去身形,挨在一处看,见那几人往后张望,又几人交头接耳离去,这才低头看那姑娘道:“你是什么人?你叫我什么?” 话出口,就见手中女子皱着眉头,眼中泪光点点,痛出来的。江原一怔,这才觉得手下太用力,这便松开来:“得罪了。” 苏婉儿也不计较,只揉着手腕:“没事,我不疼。你问我叫你什么,我叫你小江哥哥,你是江原么?” 这下江原更疑惑了:“你怎么知道我名字。” “我——”苏婉儿眨眨眼,恍然道,“嗯,你不记得我也是正常的。上回见小江哥哥时,婉儿才五岁。如今我也长大了,我认得你,你不认得我啦。”说着又探头探脑,“只有你一人吗?我从不见你,以为你再也不回西域了,想不到在这里见到你。” “婉儿?” “苏婉儿。”苏婉儿道,“你替我取的名字呀。” 但是江原一脸迷茫。江原既没来过此地,也从未见过苏婉儿,更不曾替人取名。 “婉儿原本不叫苏婉儿,叫乞儿。那年冬月,乞儿在路上要饭,被一群流氓地痞欺负,是小江哥哥你将他们打跑了,还给婉儿买了新衣服,叫阿罕照顾我。” 那年冬月特别冷,西域向来比中原暖和,也下起鹅毛大雪。雪色中江原一身青翠,叫人想到将要来临的春日,而他身边远胜雪色的小少年,更是叫苏婉儿难忘。别说是隔了十年,即便是过二十年,苏婉儿也记得这张脸。 见江原实在茫然,苏婉儿只能絮絮道:“我同阿罕后来去漠里,替一些迷路的客商引路,靠此为生计,近来才回的此地。阿罕与我一直想见见你呢。” 江原道:“你叫我江原。” 苏婉儿点头。 “我叫你苏婉儿?” 苏婉儿又点头。 “你说我的眼睛像是姑苏城外的烟雨,那里柳色青青,姑娘都撑的油纸伞,婉儿多姿。实在是适合我。便不要那什么劳什子乞儿。就应该叫婉儿。” 江原道:“我不会说这个话。” 苏婉儿心头一惊。 江原同情地看着她:“我从不会如此长篇大论去夸一个人。还是一个姑娘,你若小我十多岁,便是个娃娃。我对娃娃没有兴趣。” 苏婉儿:“……” 江原道:“世上同名同姓这么多,你一定是认错了人。” “我不会认错的。我就算记错名字,难道还不认得你吗?你长的那么好看。啊。”苏婉儿一拍手掌,“你又不是一个人的,你还同一个小哥哥一起。你这次,是回来找他吗?” 小哥哥—— 难道是薛灿吗? 那更不可能。 江原同薛灿在冬日里救一个小姑娘,他有病吗?栖凤谷春暖花开不好吗,他闲的没事去邀请薛灿一道出行。江原就算不记得,也绝不信自己肯同薛灿一起走。 就算苏婉儿所说是真,就算江原和薛灿一道出去过,但江原自己都不知道姑苏什么模样,又岂会替这女娃取这名字。江原心下已认定这姑娘或许认错人,也不便与她多说,只道:“你的确认错。我还有事,便不与你多说了。” “哎,小江哥哥。” 苏婉儿一把拉住江原。 风华正茂的姑娘,一双柔荑又白又嫩,贴着你的手时,又暖又软,若是寻常男子,大约此刻已红了脸,结结巴巴,不敢多看了。可江原毕竟不是寻常男子,话还客气,眼神已经冷了下来:“苏姑娘,放手。” “别说我不是你口中的小江哥哥,我若真是,想必也不会让你姓苏。”江原现在几乎快要有苏姓创伤症,姑什么苏,苏什么沐,现在还来苏婉。这是叫他和姓苏的过不去了。江原只道,“你若不放,我便要叫非礼了。” 苏婉儿张着嘴:“我不信。” 江原看着她,忽然大声道:“苏——” 苏婉儿立即道:“好了好了,我怕你了。” 江原眉头这才一挑:“别过,不送。” 洋洒而去。 哪管后面姑娘红的绿的盯着他不放。 姑娘婉转,看在别人眼中是我见犹怜,可惜江原早就见多了天下第一绝色,眼下审美标准抬的太高,又从来不是一个心慈手软好发怜心的人,一颗心绑绑硬。心上人都不能叫他留下,何况是一个小姑娘? 江原边走心里边想,要不是他自无情宗来,已厌倦旧友故人的戏码,就冲着白晚楼犯疯病的脑子,他用苏沐的身份去套点话,岂非再容易不过? 才十七八,和他玩旧友认亲的把戏。哼,这一招江原早就玩腻了。在大漠当引路人,手却这么白嫩,一身环佩叮当非富即贵,骗谁呢。 只是,究竟是什么人要用一个姑娘骗他。此人知道他的名字,又知道他于过往记性不好,在此地拦截他,难道是早知道他要回西域,特地在此充的暗桩吗? 江原牵着马,只快步走,在心中暗想,原本还想歇上一日,看来是留不得。但江原转念又一想,不对。若是如此,不如在此住上一夜。如果有人冲着他来,夜半无人总会露马脚。他何不引人出来呢? 两边一寻思,江原改了主意,干脆将计就计住下来,看他们到底是什么把戏。顺便,西域的动静既然能传到昆元剑耳中,想必这小城里也满是风雨,正好先打听几句。 既已定下,江原脚一拐,就入了最近的酒楼。 “老板。”江原将老板招呼过来,随意瞥了两眼,见此地有一些身穿白衣又佩剑,像一个个白团子的人,心道这帮剑修几时出山了,只说,“将我的马喂一下。” “来咧。” 江原将银两交给老板,状似不经意道:“我看这城中似乎有一些西域来的修士?他们怎么都从西域出来呀。西域的规矩不是不进中原来吗?” “哎哟,不进中原不错,可这也算不得中原了。客官您可别好奇。”老板麻利叫人把马牵头,这才神秘道,“这儿可不止只有那些西域的修士。听说西域的魔主不见很久了,他们一路从西域寻出来找人呢,在这城中有两日啦。” 找薛灿找到这里来? 江原笑了笑,嘴上不辩解,只当自己是个路人听过便罢,心中却道,这可不是找人,这是想把人扼杀在西域外,不叫人回去呢。看来顾青衡的消息并不作假,终日打雁被雁啄眼,薛灿这么多年都不曾将人驯老实。 只恐怕叫薛灿吃苦头,怕是有些难。 却在这时,城外,阎一平生不如死地被人拎着后脖颈,觉得自己快要吐了。他晕剑,晕高空,晕树,什么都晕。他只是一个打打劫的山贼头子,他真的不爱飞。 阎一平苦啊。 阎一平如果知道自己今天打劫会打到小神仙身上,马没劫到,自己连财带色被劫走,他今天打死了也不会出门的啊。小神仙好看有屁用,好看能当饭吃吗! “小,小神仙,不如我们缓一缓。” 小神仙置若罔闻。 阎一平抖着腿:“这,他必不可能跑这么快,他骑马,连马都没了,你会飞,一直飞,岂不是要飞过头吗?” 这位浑身上下冷冰冰,仿佛头上都冒着寒气的白无常看了他一眼,说的话都带着冰渣子:“再多说一句话,杀了你。” 话只这么说,却道:“万仞。” 万仞忽然降了一大截高度。 这突如其来的落差叫阎一平心都要跳出来了。只以为是从天而降要摔成肉泥,啊啊啊了半天,忽然发觉自己贴着地面在飞。 “……” 既然都贴地了。 就不能走路吗! 白无常这才道:“好好找。” 这要阎一平命的小神仙是谁? 能是谁呢。这天下间,可以踩着万仞飞,又动不动掐人脖子,甚至好看的叫人眼珠子能掉下来,几乎是个白无常索命的,当然只能是白晚楼了。 江原一定是做梦也想不到,他以为在云顶之巅安然养伤的白晚楼,早就跟在他身后,与江原前后脚的差距。江原前脚走,白晚楼后脚就出了无情宗。 光明正大地没告诉连照情。 恐怕连照情现在都还不知道白晚楼跑了。啊,现在或许知道了。因为白晚楼走的时候,还搜罗光了晗宝阁可用的宝物,包括那盏灯。 白晚楼倒也没多想。 他不是故意跟来。 白晚楼让江原走,就让江原走,是真的,没骗人。可是江原刚走,白晚楼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忽然觉得云顶台有些空,有些冷,他从前从来不觉得此地孤寂空冷的。剑也不好玩,琴也不好听,那落花也格外萧瑟起来。 这么一落差,白晚楼开始不高兴。 因为他愿意让江原走,却没想到江原拍拍屁股自己走了,竟然没叫白晚楼一起走。可是从前,江原分明说过,他的故乡有许多有趣的东西,若有机会,一定要带白晚楼去看的。如今机会便在此,江原却不兑现承诺,难道那些话全是假的么? 白晚楼不知寂寞。 但他现在忽然觉得无趣。 白晚楼能等一个十年。 但他现在连十天也不想等。 心念动人便动,不过一声清啸,白晚楼已像白鹤一般自云顶高冲而下。若此间有雾气缭绕,他自山雾间来,就果真与神仙无异了。 无情有云顶,云顶有仙人,仙人扶大阵,阵上连珠璧。如今仙人不在,大阵不在,珠玉璧和不在。此地便是空台。没有人的居所中,唯一把琴躺在那里,上面还有落花。叫连照情赶来之时,额角青筋直跳,砰地一声就摔了药碗。 “晏齐,给本宗把珠玉璧和叫过来,本宗要他们在一个月内将此地大阵恢复如初。另外,叫云行带弟子三十人,务必找回白晚楼。”连照情头发都快竖了起来,“他是嫌自己最近疯的时间太少,还是嫌自己命太长。简直胡闹!” 这前半句话若是传出去,大约弟子们又要口传连宗主大发雷霆要把人抓回来如何如何了,晏齐暗暗想,那他这次照旧押一注‘白长老另有真爱,连宗主怒发冲冠’吧,反正是稳赚的买卖,绝对不亏的。 晏齐和连照情确认:“要活的?” 连照情莫名其妙:“你要死的?” 不小心听了一耳朵的弟子捂紧了嘴,恍然大悟一般溜了出去。他决定押一注“求而不得晏宗主,嘴硬心软连照情”,话说回来山下茶馆今年的分红还没给他呢。 此当然是后话,暂且不提。 江原不知道白晚楼就在身后,白晚楼不知道连照情要抓他回去。不过薛灿倒是先一步知道,江原离开无情宗,往西域来了。 他一把捏住了信纸,信纸无风自燃,很快就烧成了灰烬。眼下薛灿不在西域,他阴沉着脸:“西域在本座掌控之中,本座嘱咐过,近日动静不可叫外人知晓。他是如何知道的。” 一个脸上有魔纹的人道:“是昆元剑。” 昆元剑。 顾青衡。 薛灿道:“他不是被雷劈疯了吗?”说罢又凉凉道,“想要本座不好过的人多了,难道他以为,叫江原回来,便能给本座添堵吗?枉自聪明。” 只这么说完,却沉默了。 半晌后,薛灿才道:“我不在的这些时日,魔城中谁跳的最欢,谁最迫不及待想要取本宗而代之?现在谁出了西域?” 一人便上去轻声说了几句。薛灿面上覆着一个面具,只能瞧出两只眼珠子,还有下颚青黑色的纹路。听了几句,嗯了一声。 “圣教那面呢?” “已派出人。”手下道,“五日后便能到圣教总坛。” “好。”薛灿满意道,“圣教人心浮动这么多年,一直伺机而发,也是时候该换换血了。” 手下你望我我望你。 “那江原——” “不要管他,也不许动他。”薛灿拈着小蝴蝶,脸上青黑色的纹路便又深了些许,“他的事,本座自己会处理。” 便在白晚楼目不斜视要往西域去,阎一平大叫道:“反了反了,啊呀小神仙,你走反了路,快些停下停下。” 白晚楼道:“我认识路。” “不错,往西域是往这条路,可是你要找的人,他不走这条路呀。你究竟是要往西域去,还是专门要找人去?” 他当然要找人,但是他要找的人当然是往西域去。所以他找人和去西域这有什么冲突吗?白晚楼这才回头看阎一平:“何解。” 他眼中无情,面带薄霜,无论看多少次,也是好看的惊人。哪怕才被白晚楼掐过,阎一平立马就能忘记生死之间的恐惧,只想要再多看两眼的。眼见白晚楼神色渐渐危险,阎一平擦擦口水,这才道:“我先前要劫那人的马——先别掐我!” “劫他的马,没成。他警惕性太高啦。”阎一平捂着自己的脖子,说道,“小神仙,我当山贼二十多年啦,比你年纪都要大。你听我的没错。像他这样警惕的人,才吃过亏,一定不会马上就走大道。这里只有一座城,他岂非要稍事休息?” 白晚楼道:“他和你不同。他有事,很急。” “……” 能怎么不同,不还是人吗,不是人难道不吃喝拉撒么?无论江原是谁,是不是人,要不要吃喝拉撒,阎一平是不肯再走了,他难得找到一处人烟之地,怎么能不趁这机会逃脱。只要到了人堆,还愁从这白无常手中跑不掉? 阎一平是打算好了,一定要拐白晚楼进城的。 他语重心长道:“就是因为连小神仙你也知道他急,他才一定要停下来。骗我们先走了,这才反而留在我们后面。你年轻不懂,这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小神仙,你想啊,他那么聪明的人,是不是要反其道而行之?” “……” 白晚楼想了很久,慢慢道:“他确实聪明。” 阎一平咧嘴一乐。 当时心里就想,说聪明还真聪明了,小样,到时候爷爷找个尿遁一溜,你自己找人去吧。可只觉得头皮一冷,又脑门一轻,像有刀光贴着头皮过,却根本不见人出手。 阎一平眼睁睁看着自己一截头发落到这玉面修罗手中,几乎要怀疑自己的头还在不在。 白晚楼掂了掂:“看到这头发吗?” 阎一平咽了咽口水。 难得见这小神仙笑了一下,却尽带寒意:“我取你的命,和取这头发一样简单。他脚程不会快过我,若非走在我前面,便果真是在这城中歇息。倘太阳下山之前我见不到他,你懂么?” 作者有话要说:某日薛灿一个人在家。 叩叩,门响了。 薛灿一看:你来干嘛! 白白:快递要停运了,我怕你吃不到狗粮,气的还不够,所以亲自上门康康你—— 砰。门关了。 白白(超大声):满意五星好评还有渡气运功全套双人系列赠送! 小剧场《一个男人能有多双标》 江原:我不喜欢娃娃。不喜欢给别人取名。不喜欢长篇大论夸别人。主动靠近我的美色一定别有居心。走开,这些该死的美人。 第78章 小江哥哥 城门口进来两个人。 喧闹的街市忽然静了声。 卖糖的忘记了吆喝,赶路的客商不小心和别人撞了一下,连声道不好意思,却仍然止不住将眼睛往一边瞄。视线焦点的白晚楼视若无睹。他看一个人,同看一颗白菜没有区别,但他看自己,也同一颗白菜没有区别。 大街上变的很安静,出奇的安静。这种安静阎一平一进城就感觉到了,可是身边那一位小神仙就算知道大约也是瞎的聋的,所以听不到别人的窃窃私语。 阎一平还打算好了,只要将小神仙诓进城,城里人这么多,还有许多天上会飞的修道中人,他找个借口往人堆一钻,怎么会跑不掉呢?可万没有想到,进城不错,有许多修道中人不错,确实也有人飞不错。 但根本没人敢靠近他们三尺之内啊! 可阎一平能说什么? 当你的命被别人握在手里,就什么也不能说。阎一平只能再一次痛恨自己半吊子的山贼生涯,如果这次他能活着回去,他以后出门一定看黄历。 眼见所有人都偷偷往阎一平身边看,阎一平往白晚楼身边靠了靠,咳了两声,轻声道:“小神仙,咱们是不是买个帽子什么,遮一遮脸?” 白晚楼看了阎一平一眼,没有理会。他知道这里的人都惧怕他,躲地远远的不敢过来。可这又如何呢,白晚楼在无情宗的时候,弟子也很怕他,这些人与弟子们不同之处便在于,即便是怕,也不会与他行礼。 白晚楼不理他,阎一平有些绝望。 因为太阳已然悬悬挂在天际。 而阎一平提出要进城,不过是随口胡说的。他怎么会知道白晚楼要找的人到底是在这城中,还是已经沿着大道一路西去。他甚至连那人要往哪里都不知道。可是白晚楼说到做到,太阳沉下去时他若见不到人,是一定要他命的。 这个时候拍拍小神仙的马屁有用吗? 便在阎一平想着现在讨好白晚楼来不来得及时,白晚楼停了下来。他停在一个卖糖葫芦的地方。当然,白晚楼停在这里,并不是因为他看上了这个摊主,也不是看中了糖葫芦。而是他感觉江原似乎在此地停留过。 江原很会隐藏自己的气息,或许是与他身上戴着那个罗网有关,罗网是天蛛丝所制,可以隔绝江原与这世间的气机,所以江原带着它的时候,便不会引动天雷。他若不想叫人找见,即便是白晚楼,也很难寻到他的。 可阎一平不同。 江原身上有金非池留下的一只小蝴蝶。于白晚楼虽然无用,但阎一平一个普通人,身上沾了金非池的小蝴蝶,冥冥之中,小蝴蝶自然会引阎一平停留在江原来过的地方。 阎一平看了会儿小神仙,不知他在沉思什么,却忽然见白晚楼伸手,取过一串糖葫芦,吃了一口——就这样走了。 走了! 没付钱! 阎一平立马看老板。 卖糖葫芦的老板自白晚楼站在他面前不动起,额上就开始渗汗。他在这里卖了一辈子的糖葫芦,也不曾见过这样好看的人。西域风情多是热烈的,眼前人却像是山上的风雪,哗地一下刮到你心里,看你一眼,你还觉得脸皮疼。 但这么好看的人,他竟然白吃白喝。 老板一时都有些懵逼,回过神来就道:“哎,哎你站住!长的好看不用给钱了是吗!谁告诉你脸能当饭吃的!你钱还没付呢!” 一把拉住白晚楼的衣袖,顿时一个激灵,这不光是人看着冷冰冰,衣袖也冷冰冰的。他眼睛顿时瞄到白晚楼衣袖上的海珠:“你这海珠价值连城,我看小公子你也不像没钱的人啊。你是故意的?” 白晚楼冷冷看着摊贩,这根糖葫芦上所沾江原气息最重,白晚楼这才拿走。它看着又很晶莹可爱,白晚楼没有多想,就咬了一口。既然老板要与他计较,白晚楼便将糖葫芦一扔,正好插在那树把上头。 “还你。” “你吃了一口你还我!哎,有没有道理!” 阎一平顿时头痛,眼见这里聚的人要多起来,他连忙上前当和事佬:“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家公子出身富贵,平时出门哪需要他付钱的。不是故意的。当然是我给,我给。” 塞了几个铜板过去,这才叫老板住嘴。 见白晚楼已然离开,阎一平上前暗暗道:“他啊。”他指了指自己的脑子,“这里有问题。老板你大人有大量,别和他计较。” “原来是个傻子?” “嘘。”阎一平道,“叫他听见,可不得了,能杀人的。” “这么厉害?” “可不是。”阎一平苦笑道。不然他早跑了。 只这么随便拉着家常,白晚楼已然往前走远,阎一平瞟了好几眼,确认白晚楼已远去,这才悄摸摸往城门口的方向去。他当然是故意和老板拉家常的!现在不走,真给别人当小厮吗! 阎一平轻手轻脚走了两步—— 顿时准备狂奔! 忽然一柄剑从天而降,嗡地一声入地三寸,就贴着阎一平的头皮落在他面前。万仞的动静不大,只逮了阎一平一个人,但也不小,足够叫旁观的人惊呼一声。 不远处,有两个人腰间铃铛作响,他们站住脚,对视了一眼。是剑气,还是足够强的剑气。这里为何会有如此强的剑气? “是薛灿?” “薛灿不修剑。” “是剑修?” “这里确实来了一些剑修。” “要看看吗?” 其中一人站住脚,略一沉思:“看看。” 他们本来搜寻无果,准备出城,再往附近一带看一看。薛灿从中原来,又往中原去,中原多剑修,虽然不一定是薛灿在此,但说不定同薛灿有什么关系。 他操着奇怪的口音:“罕多,我和阿娜再留一日,你们先回去。薛灿受了伤,他需要孙玺,可是孙玺在我们手中,他如果活着,一定会回此地。” 那叫罕多的人点点头。 “拔珠,你自己小心。” 万仞到底引了些谁的注意暂且不提,阎一平是差点腿软了。白晚楼分明已不在此地,他的声音却如此近而冷,仿佛从未离开过,轻描淡写:“过来。” 阎一平:“……” 简直欲哭无泪。 这么一出足够叫人闭嘴。卖糖葫芦的老板被万仞的锋芒刺地一痛,默默走到摊位边,将白晚楼啃过的那一串糖葫芦拿了下来,递给阎一平,然后捂上了自己的嘴,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看着阎一平的眼神,充满着同情与庆幸。 原来这个人说的是真的。 果真能死人。 但见阎一平跑过来,白晚楼随意道:“你准备去哪里。” 阎一平道:“能去哪儿呢。小神仙你走的这么快,连买下来的糖葫芦都不要,我这是替你取来呢。”说着将那少了一口的糖葫芦递给白晚楼。 白晚楼道:“给你了。” 根本不拿。 后白晚楼每至一处,察觉江原驻足过,便要留下来取一样东西,不但取来,还要闻一闻再咬一口,然后扔给阎一平,但他根本不打算出钱。 阎一平手里很快就多了一堆东西。 从包子到铃铛,甚至有一块布。白晚楼竟然连布也要咬一口,阎一平瞧得目瞪口呆,他只是编排白晚楼是个傻的疯的,但难道他果然是傻子疯子吗?当然最过分的是,这些钱全是阎一平出的。阎一平出门一趟,钱财色没劫到,被色劫了财,说出去简直丢尽山贼的脸。 “小神仙,小神仙。” 眼见这每个摊位白晚楼都要逛一遍,而他们已然要近这城中腹地。阎一平终于捧不下了,追上来道:“小神仙,你这,喜欢了又不买,买了又不要,这浪费钱的。我很穷啊。” 白晚楼道:“买什么?” 买什么? 当然是买这些东西啊! 阎一平将手中一堆东西凑到白晚楼面前:“诺,这些不都是你拿回来的么,全都是我拿钱买的。你现在不要了吗?” 这些东西上面的气息不足,叫白晚楼试了一下便不见了,可见江原只是经过,并没有很长时间的停留。白晚楼随意看了一眼:“给你了。” 阎一平顿时瞪大了眼睛:“什么?我——” 却是这时,白晚楼忽然眼神一厉,他足尖一点,自人群中霍然跃起,如同仙人一般直往上而去,收起惊呼声一大片,阎一平叫了半天:“喂!喂!我要跑了!喂!我真的要跑了!我跑了你别追啊!” 白晚楼此时哪还能听到别的。 他跃过人群,冲着一人便要抓。 酒楼内,江原正将小二招过来,故作不知,只问他:“我见好些穿金戴银的人,他们不像此地人,也不像中原人,是大漠那里来的么?” 小二道:“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最近这里可热闹了,先前听对面酒楼的老板说,还有些什么王爷的人呐,非富即贵,跑来落脚。” 王爷—— 那必然是成沅君。 江原紧追着问:“是不是淮南王。你见过他?他们几个人?是最近来的?还有些谁?” “这,我也听那些客人说的。我们怎么会认识王不王的呢。那些修士平时飞来飞去,当然不会叫我们看见的。但估摸着他们也该要走啦,平时从不来,如今一呆就在这里两日多,地都快翻了一遍。” 看来连照情所料不错,成沅君一定还活着,只是,他同薛灿到底几时认识的。他离开无情宗,难道回了这里?倘若如此,将孙玺绑来倒也情有可原。但成沅君分明可以留在中原养伤,难道薛灿会替他提供庇护之所? 不过,何必要庇护,无情宗当然不会赶尽杀绝。依连照情的心性,若非死在当下,他才没那闲功夫去反过来要成沅君的命。 莫非成沅君要的不止无情宗? 薛灿要的不止是一个西域? 江原略一沉吟,只觉得自己对薛灿了解的还是不够。而今想来更觉生疏。 这次回西域十分有必要。江原要弄清很多事,比如他究竟怎么从树上摔下来的,血狱中是否有那么一个冰棺,冰棺里是否果真有个孩子。 这个孩子,同他有关系吗? 他一定遗落了很多事。 小二见这位俊秀的客人面色微沉,已不再理会他,因着对方给的钱不少,便热情道:“客官还有什么别的要问的吗?” 江原回神,笑道:“没有了。” “那我走了。”小二道,“客官要是不急着离开,可以多留两日,我们这里最近都有烟花大会,晚上满城花火,可好看了。有好些客人专程来看。之前还来过一些胡商呢。” 胡商? 江原想到了苏婉儿。 既想到苏婉儿,江原不禁想到白晚楼。 实在不能想不到。 因为白晚楼就在他心里。 江原曾许诺要带白晚楼看这烟花,看西域美景。他如今回来,本来很想同白晚楼一道走的。可是金非池同江原说过,最好叫白晚楼呆在云顶不要出来,江原憋了很久,才将话憋了回去。他不愿意冒这个风险,也不愿意因为别人的事,牵累白晚楼。 便在这里,外头吵吵闹闹,十分热闹,连带着这楼里的人也探头探脑。小二只恐江原还有事要吩咐,故而只望了外头一眼,便听人在那兴奋地说:“哎呀,小神仙。我见过这么多天上飞的,不见有人生得如此好看。” 小二笑道:“真没见识,圣女才叫好看。” 江原漫不经心道:“你见过圣女?” “当然没见过,可是咱们这里,最美的便是圣女了。听说她从不出圣教,但你若在大漠迷了路,或许会见到她。红纱裹面,一身环佩叮当。”小二面露向往,“走起路来没有声音,比漠里最美的花还要艳丽。” 江原笑了笑,不以为然。 圣女算什么,即便果真美艳,又怎及他心上半分。风雪之中,有人捧着月色递到江原面前,那是江原见过的绝色,再也不会忘记。 小二道:“哎呀,打起来了。” 在这里打起来,岂非很惹人注目?那些人不知走没有走。江原本要避开,但总觉得有些不安。似乎如果他不去看一眼,就会后悔。楼里已然有人握着剑往外去,江原心中一动,亦站起身—— 白晚楼抛下阎一平就发难,阎一平几乎要以为白晚楼的钱袋叫人给掏了。可是白晚楼显然不是带钱的人,难道这个人就是他要找的? 阎一平瞠目结舌,一个姑娘? 一个打起架来,露胳膊露大腿的姑娘? 被白晚楼盯上的人显然也不是吃素的,只觉身后危机将至,腾空而起,直往房梁上去。白晚楼一抓抓了个空,并不迟疑,一个翻身,人未落地,已有拔高之势。一时之间两人竟然在屋檐上打了起来。但闻环佩叮当一声响,方知白晚楼交手之人,果真是个姑娘。 苏婉儿只觉背后寒意直起,不及想便回手应了招,待看清人,不禁先在心中赞叹一声。这人生得好模样。她至今所见容貌艳丽者,都不及圣女。可是眼前人有如风霜冰雪,嗔眉怒目处,却远胜大漠毒花。 “喂,你干什么!”苏婉儿脚下疾退,两人已离人群很远。她是偷偷溜出来玩的,并没有想要同人打架,更不想引人注意。先前遇到江原是意料之外的事,可是江原不认得她,还如此凶,苏婉儿原本正郁闷地踢着石子,就莫名挨人打。 她只有十七八,正是最容易使性子时,寻常都是别人让着她,阿罕很听她的话,哪里会有吃亏的时候。还接连吃两次亏,当下就有了薄怒。 “你这个中原人,实在不讲道理。” 苏婉儿足踝叮铃一声响,掌心垂下一条长鞭。长鞭如蛇影,似自四方来去,若被她的长鞭绞到,此人不死也要成为大花脸。她的功夫尽得她师父真传,向来很有自信。可是白晚楼竟然忽然不见了,苏婉儿心头一惊,乍一回头,手腕就叫人握住。 白晚楼道:“江原呢。” 江原? 苏婉儿道:“你也认识小江哥哥?” 小江哥哥。 白晚楼眯起眼,手下更用了几分力。这个人果然认识江原,不但认识,一定不久前才见过。他没有管这手下是姑娘,不是冥兽,也没有管她的称呼,淡淡道:“他在哪里?” 白晚楼的手劲与江原的手劲是不同的,江原好歹知道客气,白晚楼不知道客气两个字怎么写,也从来不会怜香惜玉。在他眼里,只有要杀的人,和暂且不用死的人。倘若苏婉儿不如实交待,她就要被划到要杀的人那一栏。 苏婉儿才觉得这人有些熟悉,便因手上痛楚一声痛呼,眼中泪光点点,倔道:“关你什么事。我即便是见他,也绝不会叫他跟你这个坏蛋走的!” 白晚楼眼中寒光一凛:“找死。” 苏婉儿却忽然感到不妙。 这个不妙,并不是觉得她要败在白晚楼手中,而是有人正要过来,她腰间的铃铛已经开始响了起来。她是偷偷出来的,若是被发现了再逮回去,可比在这小子手中受苦要来得叫人头痛。当下便道:“小江哥哥!” 待白晚楼回头,苏婉儿两指一并,整个身影竟然倏忽化于无形。倘若金非池瞧见,一定要仔细多看一眼。在中原,他的小蝴蝶举世无双。可是这个小姑娘竟然会金非池的招式。 传闻洛罗景一族,曾分三支逃离。 一支留在蝴蝶谷,一支往西域,一支往大漠。蝴蝶谷已只有金非池一人。那这个小姑娘同薛灿是什么关系,她究竟是西域的人,还是大漠的人呢? 这些白晚楼是不知道的。 他从不会叫人在手下逃脱,也从不会在打架时分心。江原曾在白晚楼发疯时见过他打架,即便是前有连照情金锁束腕,后有晏齐举剑正对背心,白晚楼连头也不回,不过横空一掌,剑气如有实质,就将晏齐牢牢拦在身后,再不能前进分毫。 可这一回白晚楼失了手。 即便是知道身后没有江原,在听到江原名字那一刻,白晚楼不知为何,还是回了头。一失手就有空隙,待白晚楼收回视线,苏婉儿早就不见了。 “……” 白晚楼沉着脸,左手一翻,万仞归于掌心。待要离去,忽然觉得如芒在背。他在屋檐往下一览而过,眼见人群中有两道视线遥遥望来。 白晚楼双目如电,不过是一眼之间,就瞧出这两人衣着古怪,不是中原人。修道的人,与寻常人有差异,尤其是气息上的差异。 几乎是在与那两人对视的瞬间,白晚楼果断反身离去,借着建筑掩去他们探究的目光。江原要回西域,而在西域遇上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便只有一种可能。 他们所为之事一定是同一桩。 白晚楼本来不过是想见江原,但与苏婉儿交了手,又遇上两个奇怪的人后,他忽然改了主意。他仍要找江原,但要暗中找。江原太弱,没有他护着,实在很容易叫人欺负。 人群之中,没人注意到的角落,阎一平捧了一堆吃食悄悄后退,转到小巷,撒腿就跑。结果他跑到巷口刚探头,立马将头缩了回来。心口怦怦直跳。 老娘诶。 这不是他抢马未遂的那个人吗? 就是他将小神仙带来的。 他现在到底是回去告诉白晚楼你要的人找到了,还是不要管这两个人,马上去逃命呢?如果他马上逃命又逃不掉,人却又跟丢了,岂非是一条死路吗? 彩灯初上,太阳已经只剩下一点挂在天边了,最多不过几个眨眼的功夫,就要沉到地平线下面去!也许白晚楼早将他忘记了! 就在阎一平还在挣扎要不要趁着白晚楼不在马上离开,就觉得熟悉的背后发凉的感觉又来了。他只头皮一麻,后脖颈就叫人拎住。 命运的分岔路口,太阳尖尖都要不见,阎一平立马做出了抉择:“小神仙!小神仙松手!我见到你要找的那个人啦!” 江原一路出来,只听说有两个人打架,一个如花似玉,一个似玉冰雕,难得一双璧人的好相貌,说不定是吵架闹别扭的相好。但等江原看时,那边早已没了人,听说已经打到远远的天边去了。一个用剑,一个用鞭,好生厉害。 江原不是一个好奇的人,尤其当这件事与他所行目的无关时,江原更没有兴趣。但此回不同,他心中总有一种微妙的感觉,督促着他要来看一看。 人不多,江原随着人流走到一个小巷边,随意往里一瞥,没有半个人影。但往前一看,却是拐角处有两个人身形高大,耳珠挂坠,正是先前擦马而过其中两个,正朝此地来。 作者有话要说:苏婉儿:你是小江哥哥吗? 【点击是将获得线索一条。】 小江(经过): 我就不点。 白白(经过):把NPC打出了脾气,直接隐藏。 【有的时候游戏不通关,实在是自己干的x】 全场最惨阎一平:我是个山贼呀,我是个坏人呀,我为什么要一直替小神仙付钱购物拎包包呀。 第79章 月色撩人 来人正是拔珠与阿娜。 江原不认识这两个人,但他们身上的气息叫江原禁不住皱眉,这两个人不同于中原和西域的魔修,江原离他们越近,便越觉得心悸。待离得近了,灯火之下,江原已然能看到他们身上的莲花印。 圣教中人才会有莲花印。 路只有一条,此处又没有马,正面遇到,那是避无可避。若此时离开,反倒不像江原作风。江原与圣教无怨无仇,先前是因为拔珠二人与西域的人混在一处才会避开,单独遇上圣教的人倒也无妨。若这时他不避,只迎面而去呢? 拔珠低头,他腰间的铃铛动地很厉害。圣教中人自有一套互相联络的方法,他们行走在大漠以外,倘若铃声响起,说明有两种可能。一种,是与他们圣教有关的人,第二种,便是足以叫他们引起危机的人。 “阿娜。” 阿娜听上去像个女人的名字,实际却是一个男人。一个头上簪了花的男人。但他哪怕是头上簪花,身形却似铁塔,瞧着与柔婉沾不上一点边。 拔珠道:“铃响,应当有我教中人。” 阿娜目光如鹰眼,叫人不寒而栗,他的视线在这人流之中逡巡而过:“可是我没有见到熟人,也寻不到我教中人的气息。” 江原一袭青衣,一手负于身后,只与拔珠二人正面经过。就在走过拔珠二人身边时,拔珠只觉得铃铛动得愈发厉害。他一把将铃按住,无意识中就要朝江原看去,忽听一声震天响。西南方的天空,蹿起一朵盛大的花火。 正是烟花炸开。 拔珠抬起头。 江原与拔珠二人擦肩而过。 满天的烟色中,拔珠收回视线,余光只不过是有一团青色的身影朦胧而过,一个普通人罢了。拔珠没放心上,往后看了一眼,就没多在意。 “没事。是中原的烟火,我已见过两日。”阿娜按着铃铛,“这里没有我教中人,会不会是先前见过的那个用剑的中原娃娃。” 江原站住了脚。 拔珠与阿娜说的话旁人听来叽哩咕噜,一句也不懂,但江原不知为何能听明白。他听懂了那铁汉口中的用剑的中原娃娃。仅仅是这几个字,就足以叫江原抬起眼。 “嗯,可惜没有见到谁与他动的手。”拔珠道,“我知道中原有一个人。他容貌天下第一好,剑术天下第一高,脾气天下第一冷。不知道刚才那个人与他比起来如何。” “再找找,找到了抓回去。找不到就算了。” “好。” 江原定定站在原地没有动。用剑的人有很多,可是他心中冒出一个可怕的猜测。但这应当是不可能的。白晚楼不可能在这里,他应当在云顶台,练他的剑,弹他的琴,作他的画,脾气差时再掐两个人。 再者,白晚楼呆在山上,几乎可以说是与世隔绝,一颗心冻得和石头一样冷,他下山能来干什么呢?江原找不到白晚楼会出现在此地的理由。 黑暗的巷子顶,阴影处站了两个人。一个人站着,另一个人被拎着后脖颈。阎一平瑟瑟发抖,他已经在腹内说过很多次了,他真的晕高处。 “小,小神仙。”炸开的烟火映在白晚楼面上,将他衬得愈发动人。阎一平咽着口水,只缩着看那两个外域的人离开,这才敢开口,小小声道,“你既然已经找到了人,是不是能放我走了?我可是在太阳下山前找到他的。” 阎一平十分奇怪,他本来同白晚楼说好已经找到了人,可是白晚楼却不由分说直接拎着他藏了起来。白晚楼难道不是要找人吗?既然找到了,又玩什么把戏? 但是他问白晚楼也没用,白晚楼不同你说话的时候,如果不是他还有呼吸,看着都不像一个活人。阎一平正在胡思乱想,只觉得脖子一轻,就被人一把拎到地上,总算脚踏实地。 白晚楼道:“他为什么站着不走。” 阎一平:“啊?” 他看了眼江原,这他怎么知道。 阎一平揣测道:“说不定在看烟花?” 烟花? 白晚楼这才顺着阎一平的话望过去,天上盛开那一团团花火,色泽亮丽,像天上坠落的星雨,也像盛开的十里牡丹,还像夜晚的无情宗,弟子手中举的灯火。 这就是烟花? 江原曾经说过要带他看的那个吗? 白晚楼从没有见过烟花,疯之前没见过,疯了后更没有机会见。但烟花于他,世间繁景于他,同那山间清风林木,又有什么区别呢?世间万物,在白晚楼眼中都是一样的。江原说要带他看这烟火,好似也没什么特别,还有些吵。 白晚楼不过是略略出神望了一会儿,便将视线收回来。他收回视线,正见江原动了,却不走,而是在路边摊子流连,似乎举步不前。 他在做什么?他喜欢这些东西?联想到下午每个摊位上留下过的江原的气息,白晚楼略一思忖,叫过阎一平:“你过来。” 阎一平凑过来:“小神仙有什么吩咐。” 无比自觉。 “跟着他。”白晚楼指着江原,“你下午如何替我付的钱,如今就替他付钱。他喜欢什么,你就给他买什么,但不许露面。不许叫他知道是你买的。” “……”阎一平苦着脸,“可是他会跑会飞,我只有两条腿。他还那么聪明,又岂会发现不了我呢。小神仙,你这个要求实在有点难。” 白晚楼没有回答,只看了阎一平一眼。 就这一眼,阎一平已经觉得脖子一凉。 “……”他小心翼翼道,“我猜,如果我说我做不好,可能头发要再断一截?” “你可以试一试。”白晚楼负手而立,分明一身仙姿,说的话却比阎一平这个山贼还要来得狠辣无情。他凝目看着江原,道,“做完这件事我便放了你。” 阎一平没有办法,只能跟了出去,顺手在一个卖面具的摊位上摸了个兔子面具戴好了,他觉得自己也挺倒霉的,一直在花钱。不知道这位无情宗的小神仙能不能认账还钱。 江原从方才就觉得有人盯着他,他暗暗想,会是苏婉儿吗?可气息又不像。一时摸不清是谁,干脆将计就计,任人跟随,只在摊头挑挑拣拣,故作买东西的客人,却拿眼角余光暗中打量。出乎他意料的是,他并没有见到任何高手。 便在江原疑惑时,不多时有人拍着他的肩膀。回头一看又是一个姑娘。江原现在不只对姓苏的有心理阴影,对姑娘也有心理阴影,当下退了一步。却是那姑娘不作声递给他一盏灯。 江原:“……” 他拎着灯有些茫然。 若说此时是茫然,接下来便莫名其妙。 江原每到一个摊位,那个摊位的老板就笑容满面地迎上来给他手里塞东西,也没管江原要不要,也不问江原要钱,只道:“客人,祝万事如意。” 江原自长这么大以来,坑蒙拐骗次数不少,但还没有没开口别人就主动送东西上门的,一时有些懵逼,摸不清什么状况。这些老板仿佛说好一样的大方。江原不禁怀疑今天是什么特别的日子,难道今晚所有的东西都是不要钱的吗? 另一边,阎一平为了跑在江原前面把摊位打点好,简直腿都要断了。只每个摊位面前与老板塞了一点银子,低声道:“劳烦了,若有一个青衣小哥过来,你便挑好的给他。不要同他说起我。”他想了半天,终于找到一个合理的借口,“他心上人给他惊喜呢。懂吗?” “哦哦,懂,懂。”老板表示很明白。 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姻。 在民风开放的西域,简直不要太懂。 而青衣的小哥也实在好认。 就算这里有许多青衣小哥,江原走在人堆中,也像是那无数根竹中最亮最水润的那一根,上头还有着晨露,鲜嫩欲滴,叫人瞧了又瞧,一定不会将他错认。想来能做如此大手笔的姑娘,意中人一定也只有这一位。 白晚楼站在高处,迎风而立,只低头看着江原很快被一堆东西给淹没,不禁露出了满意的微笑。他向来是一个自己得到什么,便要叫对方得到更多的人。 阎一平正好提醒了白晚楼,江原那么爱钱,又在摊位前流连不去,有人送他东西,应当是好事一桩。他虽然对烟花没兴趣,但江原总是与他提,想必江原很喜欢。江原既然喜欢,便不必叫别人扫了他的兴。把江原解决了后,白晚楼转身朝拔珠二人的方向追去。 圣教的人,凑巧白晚楼还认得几个。圣教的事,也凑巧白晚楼还沾染几分。不论圣教此行为的是谁,既然踏出了大漠,进了他中原的地方,白晚楼便不打算置身事外。斩草除根向来是他无情宗在外行事原则。 却说这边阎一平终于走好了最后一个摊位,但见一个人捧了一堆东西,堆的高高的连脸也看不清,正面朝他走来,不禁心中快意,觉得老子办事还是不错的。当下兴致起来,打算绕到江原身边,瞧瞧他脸上有多懵逼。 结果一转过去。 懵逼的立时成了阎一平。 他一把抓住这个陌生的青衣人:“你是谁?他呢?” 他? 他指谁。 当然是指江原。 那个年轻人也是挺莫名其妙:“这位客人叫我替他将这些东西运到酒楼去。你又是谁,你是他的朋友?那我跑腿的费用是找你结账了?” 阎一平一跺脚,只恨自己一个走眼,竟然叫江原来了个金蝉脱壳。不过是片刻的功夫,江原竟然不见了。想也是,这人心计如此狡猾,又岂会是无功受禄安然自得之辈呢。当下四下张望过去,却哪里还有江原半个身影。 “小神仙呀小神仙。”阎一平喃喃道,“你叫我做的,我可是都做了。可惜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只恐怕你要避着他,却早已叫他发觉了。” 这实在是一个很难对付的人。 或许掐他脖子的白晚楼还好揣测一些。 阎一平在那唏嘘了好一阵,突然醒悟过来。那这不是说明两个人都不在,他落了个单,可以跑路了?阎一平试着走了两步,见无人追来,所有人都在看烟花,当下撒开就跑。 多做好事还是有好运的。 天了个老子,老阎我很快就能重获新生啦! 拔珠二人走的不快,一边走一边似在找什么人。白晚楼紧随其后,心中已认定他们要找江原的麻烦,正在思忖要不要直接将他们解决掉。不知不觉中,跟到了一片灯市。这里地方广阔,是处看烟花绝佳的平地。 天上有星辰,地上有灯海。 灯海之中,还有不少忘情相拥的男女。 灯市上张灯结彩,红绸一片,喜气洋洋的摊主拿着自己得来的新鲜玩意儿在那叫卖。“漠里来的红纱哎,给鲜珠儿当嫁衣哎。一生一世一双人哎。” 人影交错中,拔珠二人忽然回身。白晚楼眉眼一沉,看来这两个人并不算笨,是故意将他引到此处开阔之地,叫人无法藏身的。他不再犹豫,垂在袖间的手已然动了。 要两个人的命并不难。 即便是再来十个,也不难。 就在白晚楼捏出剑诀之时,他手上忽然一暖,随及被人一拉。这个气息过于熟悉,在一接触的时候就叫白晚楼放松了警惕。 江原一把拉过白晚楼,但见拔珠二人已踏过人流而来。此地无他处可避,他没有多想,余光瞟见一块红纱轻飘飘而起,扬手扯了一块,就将白晚楼往边上一按—— 亲了上去。 红纱轻飘飘,正好将二人罩了个严实。 光影重重,天燃花火,谁能看得清里面是谁。这里便在西域与漠里边缘,不论是姑娘还是小伙儿都大胆地很。方才还有不少人借着烟火灯火示爱的,这事实在不稀奇。 而白晚楼在内,江原在外,乍一看,便像是一对恩爱伴侣情难自禁。一时之间惹得起哄声一片,很快就给他们鼓起了掌。 被动静引了注意的拔珠看了一眼,没看清人,只有红纱款款,而两人相拥而立。他自漠里来,对此见怪不怪,想来不过是一对伴侣闹的名堂。左右看了一圈,再不见其他人,便与阿娜道:“看来是我多心。算了,不要找了。这人不是我教中人,不必管他。” “趁薛灿不在,将西域把实比较重要。” 阿娜点点头,二人不再管其他,径自离去。 江原虽然亲着白晚楼,实际却一直在分神关心拔珠二人,直等拔珠与阿娜彻底离开,身后气息再无异样,这才放下心,松开嘴。等心思回神,方发觉自己都做了什么。 自收到那些东西,江原便觉得有种莫名的熟悉感,像月光,像那不能入口的粥。这世上,江原只见过一个人送别人东西时,恨不得叫你被这些东西淹没方觉诚心诚意。 那个戴兔子面具的人着实跑的显眼,江原不想留心也不能不留心。他不过是略施小计就得以脱身,只反身往此地寻来,揣着一种疑惑和隐隐的期盼。 果然没有料错。 天上有星辰,地上有灯海。 灯海中是他的意中人。 一袭雪衫的白晚楼站在人群中,不作遮掩,尤为显眼。就像是高山上的雪化在尘世间,再冷,也叫万家灯火映出一身暖意。 “你怎么在这里?”江原清咳一声,有些面红。这种不自在,在白晚楼肆无忌惮凝视他的时候更加明显。权宜之计是真,情难自禁,却也是真。 红绸轻纱,将二人朦朦胧胧罩在一处,仿佛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喧嚣。江原看着白晚楼,心中既是难以相信,又是高兴。但此时此刻,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烟花的声响或许都不如江原的心跳来得响。 心情澎湃间,江原只觉得掌心一痛,他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抬起眼,便见白晚楼也自他手上收回视线,两人目光落在一处。交触之处,指尖电光闪烁,欲叫他们耐不住痛楚而分开。 江原下意识要松开手,手上却蓦然一紧,白晚楼一把将江原拉回来,任掌心如何刺痛也不肯分开半分。烟火声中,江原便听白晚楼说:“我想见你,就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别人对小江:我觉得,所以你应该,你还是听我的。 白白对小江:你喜欢什么我给你什么。十倍够不够?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X 第80章 给个痛快 江原呼吸一滞。 这实在是一句很简单的话。 但寥寥几个字,胜过江原听过的世间一切动听的情话。他生平不曾有一种情感,像现在这样,仿佛能够溢出来,叫他眼里再看不见其他,脑海之中也再想不到其他。 从前江原喜欢白晚楼,怜其心智,惜其才华,敬其勇武,爱其容貌。但若要江原放下,他也能够放下,最多有些可惜。喜欢一个人固然会有留恋而舍不得,却并非不可割舍。 可如今白晚楼就在他眼前,鲜活灵动,再在此时叫江原放下,江原忽然觉得不能了。这个人主动拉他的手,即便是手上再冷,江原心中却滚烫。 他再没能顾手上那恼人的电花闪不闪,大不大,痛不痛,周围喧不喧嚣。就算眼下有雷劈死他,也不过是身外之物,分不得江原半分注意。 从没有人对江原无欲无求,大多总要讨些什么好处,哪怕是应承许诺,也要留一分。也就白晚楼,不过是想送他东西便送了,想见他便见了,至于江原如何作想,大约是不在白晚楼考虑范围之内的。 眼前这个人冷硬无情,不通世故,掐起别人脖子,从来不会眨眼。但他从来很坦诚。白晚楼就连疯,也疯的很明白。世间算计落在白晚楼眼中又算什么呢?江原突然涌起一种冲动,他很想将自己的心意一并剖开来,摊给这个人看。 “我——”江原开口道,“我喜欢的东西很多,钟爱的很少,可若叫我想要了,我便不会放手的。你知道你私自下山落在我手中会是什么样吗?” 江原攥紧白晚楼的手,他本就双目明亮,如今更是熠熠生辉,像落了千万灯火。江原有许多话想问白晚楼,但现在那些都可以被在脑后。 重要的只有一件事。 白晚楼面不改色道:“趁人之危?” 江原一愣:“啊?” 又一想,嗯,方才虽是权宜之计,但究其结果,确实有些显得趁人之危占人便宜。如今他正与白晚楼缩在这一方小天地中,仿佛世间只剩下他二人,而外面的人都不作数的,那即便是趁人之危又如何。江原失笑,随及道:“两个人都肯的事,就不叫趁人之危了。” “这叫情不自禁。” “我喜欢你,你想念我,你我之间,便如木瓜与琼琚,永以为好。”江原道,“我不趁人之危,只想情不自禁,你答不答应?” 不论是趁人之危还是情难自禁,所得到的结果都是一样的。倘若你喜欢一个人,那个人又喜欢你,谁趁谁的危,又有什么要紧呢? 白晚楼话少。 但他直接。 渡气这件事,虽是江原教的,但白晚楼青出于蓝,学得很会。至于在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在什么人面前,白晚楼不在意这个。世间既于他没有区别,别的人就也只是青菜萝卜,除了江原之外,不值一提。 这世间唯有两样东西各占他一边心房。 一柄万仞剑。 一个江原。 倘若一定要比较起来,他也曾经弃过剑的。 江原在众人善意的哄笑声中带走了白晚楼。他二人直上屋顶,寻了处癖静的地方,不论去哪里,手还紧紧地握着。江原已经感觉不到手上痛不痛,或许这痛楚抵不过心间的酥麻之意。他生平头一回体会到什么叫无话可说。 无话可说有两种。 一种是人高兴时,有满腹甜言蜜语。 另一种,是人高兴时,已什么都不会说了。 江原从前是第一种,现在便是第二种。 他先前不告而别,没叫白晚楼随他走,一是因为顾虑金非池的告诫,二却是想,有时候离的近了便如镜花水月看不真切,白晚楼或许不知道江原所谓的喜欢是什么意思。 江原并不希望自己从此只是无情宗的江原,他早晚要离开无情宗,这里不是他的故土。而白晚楼也应当明白,会请他吃烤鱼,又愿意亲他的人,并不是杂役小江。也许他们分开一段时间,彼此都能想的清楚。他是谁,于白晚楼究竟是什么? 江原多情,也寡情,对你好又像对你不好,你仿佛得到了他,却永远得不到。他要的东西,一定是干干净净的。若不是他的,他情愿不要,半分也不会将就。 事总有偏差。 白晚楼自己来找他了。 所谓失而复得,喜悦无以言表。 江原先前还在想,没能带白晚楼回西域,没能叫他一道看这烟花,实在有些可惜。但眼下白晚楼就在眼前,江原愉快道:“听小二说,这里的烟花,即便是胡商也会过来看个一二。可见你我来得十分及时。你喜欢吗?” 白晚楼其实不怎么喜欢。 太吵。 但他看着江原眼中笑意吟吟,忽然觉得这烟火还不错。 白晚楼不是没有看过江原的样子,也不是没有和江原渡过气,但此情此景此人,叫他心底难得高兴起来。这世上很少有什么事会叫白晚楼欢喜或是难过。他做事只会觉得愿不愿意,没有值不值得。若是愿意,命给出去也是可以的。若是不愿意,生死不能叫他有任何动摇。 外人没有说错,白晚楼确实无情。 “你一个人出来,连宗主答应的?金非池说你不能下山的,你的伤没事了吗?还会不会头痛?”江原问了很多个问题,喜悦褪去后,剩下的便是忧心。 江原始终不能忘记白晚楼一身冰冷坐在冷水池中,面露着青白,头顶冒着寒气,就像他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只是这天地间造就的玉雕。 “要我死,没这么容易。”白晚楼盘膝而坐,话中尽是随意。但他话头一转,“可你拦我杀那两个人。你若不杀他们,他们就会杀你。” “他们为什么要杀我。”江原道,“我与他们没有仇怨。” 白晚楼不说话。 江原想了想,明白过来。白晚楼既然早就来到这城中,想必盯了他很久,大约是见到他避着拔珠二人走,便误会了,以为他们是仇人。 “他们是圣教的人。”江原道,“圣教与中原没有仇恨,你若贸然杀了他们,难免结仇。无情宗才与成王结下梁子,并不适合再与圣教为敌。” 倘若中原以无情宗为尊,西域以薛灿为尊,那么大漠便是以圣教为尊的。圣教并非心慈手软的好惹之辈。他们招式古怪,有一千一万种法子叫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所以江原情愿避开些走,不想节外生枝。 此间复杂,他想,白晚楼是不明白的。 但江原也不必白晚楼明白。 有些事,还是糊涂些好,世间事多劳心劳力,沾染多了,徒惹人不快。江原情愿白晚楼一无所知,练他的剑,修他的道,当他的无情仙人。 白晚楼与江原在房顶坐了一会儿,夜风叫人昏昏欲睡,但白晚楼十分精神。他忽然站起来,要往房顶下去。江原一把拉住他:“你去哪里?” 白晚楼道:“找人。” 江原以为白晚楼还要找那两个身形高大的外域人,说道:“不必找他们。他们目的不在于你我,另有其人。” 说着江原沉吟,或许他要改变策略了。白晚楼来了,江原本想要拖一拖观看形势的念头就淡了,最好速战速决。当下心中就有了决定,只拉过白晚楼:“我们走。” 白晚楼不是想找拔珠,这两个人,既然当时没能解决,倒不必硬要追上去,等下回见了面再动手也不迟。 他站起身本是想要找阎一平,叫阎一平将马赔给江原。但江原牢牢拉着他的手不松,白晚楼望着江原的手,难得想着算了,江原自己都不在意,便放阎一平一马。 却说白晚楼下山后,连照情大怒,遣云行点了三十名弟子,命其务必将白晚楼带回来。而慧根已离开无情宗,往佛门而去,走之前,不忘记老毛病:“晏峰主气宇非凡,老衲看你很适合念经,不日本门将百佛相聚,晏峰主要不要一道来?” 热衷于拐人回去念佛。 晏齐微微眯起眼,其容貌清俊,一笑间如狐狸狡黠,叫人望之心折。只看了眼慧根身后与其一道前行的顾青衡并顾明夕师徒二人,谦虚道:“我宗门已请大长老随大师回去,又送上长老首徒一位,大师便别再从我这里挖人了吧。” 说着上前,借与慧根告别之时,轻声凑其耳边道:“淮南王心中记挂着的可不止此处,佛门与道门乃中原两大支柱,有昆元剑在手,或可作为利刃,或可作为屏障,究竟为刃为屏,就要看大师如何点化了。” 若论个人,顾青衡力比苏沐,论势力,禅陵宗为顾青衡一手所创,其根基声势不可小觑。如今顾青衡身在佛门,不论是作为淮南王的一个缺口,还是作为佛门的一个帮手,对慧根来说,都是善之有度,缺之不得的。 公报私仇过于小气,大发善心不是其本性,将一件事处理地滴水不露,运用到极致,决不浪费一分一毫,方是江原所为。于公于私,江原都送了慧根一个大人情。 慧根一本正经:“阿弥陀佛,老衲是正经人。” 晏齐眼中意味深长,也不知信与不信。 和尚要离开前,只望见山崖顶,一人金丝滚边流纱袍,眉眼艳比罂粟,整个人的气势比他手中那条金锁链还要勾人心魄,不禁与晏齐再行一礼:“阿弥陀佛,老衲日前念经,心中有所感悟。我佛门与你宗门缘分非在此时半刻,却深不可测。” “也许是时机未至。”长眉长须的和尚一脸禅机,“兴许他日有缘,自当能在佛前再聚。” “聚够没有。”下一秒禅机就挨了一记拂尘。眉如意挑着眉,一脸不耐烦,“老和尚,你走不走,你再不走,这两个人便要被我带回去讲道了。反正你也念了我的无量天尊。可见我的无量天尊比你管用。” 慧根摸着头赶回去,满面苦口婆心,哪还眼藏有半分玄机:“阿弥陀佛,慎言慎行,如意,为道者岂能如此暴躁。” “你再叫我如意,我就把你和金非池的小蝴蝶一起绑起来,占了你的佛门,叫我的小道士欺负你的小和尚,再把你扔到山沟沟里去。” …… 晏齐只望着两人飘然离去,心中不禁忖思。中原能安稳到现在,大约是因为佛道两门互相压制,却又互相扶持。若一味扶持,心中有忿。若一味压制,两败俱伤。眉如意与慧根深谙其理,既不叫对方一家独大,却也不肯叫别人占了他们秋色。 老狐狸精,不愧是你。 却在晏齐与两只老狐狸扯皮时,云行已点弟子三十名,均御剑而行,在夜色中如同划过的星辰。星星本在天上,偶尔也会思念凡间。能叫云行驻足的只有一件事一个人。 云行猛然刹住剑。 他似乎感觉到了白晚楼的行迹。 此刻阎一平正徜徉在城外,他既是山贼,顺手就牵了别人的马,丝毫不愧疚,跨马而上便往与此地相反的方向而去。白无常既然要往西域,又寻到人,一定是不会再留心他的,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想到他山上那群嗷嗷待哺的崽子们一定已经等他很久,而他将从无常手下重返人间逍遥。阎一平痛快地简直要笑出声来—— 忽然山歌戛然而止。 阎一平吁一声勒停了马。 马蹄焦躁不安地在那喷着响鼻。 他面前一排两排三排,整站了二三十人,一身青衣流纱袍,衣着同先前阎一平打劫未遂的那个人几乎一个模样。 而这些人面容个个清秀疏朗,周身气势如寒冬凛人。阎一平木着脸,他似乎不用问都知道这些人是谁,来自哪里,又来找他做什么。 为首一人左袖一揽,他的剑忽如银花散开,旋及收势归袖,一双靴子似不染尘埃,便听身后人一溜声“大师兄”这般恭敬声中,眉目俊秀的年轻人道:“他人呢?” 老了个祖宗的。 果然是一门的人。 连问话都一个模样。 阎一平:“……” 他才跑出多远,你们找人,能不能不要一个挨一个。想要下山玩,大家一起走不好吗?为什么非得玩你追我赶的游戏。他得罪了谁?他不过是想要一匹马。 阎一平疲倦地抹了一把脸:“小仙君,我晕高处,晕剑,还晕青衣服白衣服的人,身上也没有钱。眼下太阳都下山了,打死我也做不到在太阳下山前带你找见人的。” 这人在说什么胡话?云行只觉得莫名其妙。但他确定这个人见过白晚楼,不但见过,与之相处的时间还不短。可他一人来此,莫非是抛下白晚楼而去么? 云行是温和的人,但不是温吞的人。他对江原好脾气,不代表他对别人也一样有耐心。严师出高徒,清溪峰的大师兄随了晏齐脾气将弟子扔到山下去的时候也不少。 太阳下山总还会上山。 云行抬起剑,谦逊有礼:“我找人,很急,你既然见过,便劳烦你带个路了。你既从那来,想来回去也用不了多久。” “……”内心麻木煎熬中,阎一平只有一句话想问,“你们山上还有什么神仙没下来的,能否叫他们同你走在一处,好给我一个痛快么?” 作者有话要说:阎一平:说吧,这后头一个个的还跟着几个神仙,我好有个心理准备。底裤都快被扒光卖了,你们还是不是人啊。 云行:不是。 晏齐:不是。 小剧场《无情童话》 有一天,白晚楼出门遇到了麻烦,找了个山贼解决了。山贼虽然觉得这个‘英雄救美’的戏码不一样,但他在命运的指导下还是说,我不要你报答,这样吧,你回去以后,把你遇到的第一个人送给我。 白晚楼一想,江原已经离家出走了,不在无情宗,那他回去遇到的不管是谁,都可以送,而且倘若他飞着走,路上只会碰到鸟,倘若他靠腿走,也只有山门弟子。若他带着导航走,珠玉璧和随便挑。 于是当白晚楼没心理负担的回去后,山门口站着他大哥拿着小皮鞭等了不孝师弟半天。 连照情(怒气冲冲):你还知道回来啊! 白晚楼:…… 第81章 有点心虚 却说不管阎一平如何悲惨地落到云行手中,这边江原说走就走,带着白晚楼连夜出了城,只留那盛开的烟花炸在身后,将二人衬出烟火气来。 江原本要牵马,白晚楼却淡淡道:“胡闹,你在宗门这么久,便只学到这个吗?”说着召过万仞剑,将江原一提,两人一剑化作剑光,一下便离城数十里。 江原被这夜风灌了满口,讪讪想,这是欺负他不是个剑修,不用剑呢。寻常打架倒可以随手取一截树枝,可这树枝要载两个人是万万不能的。 而且—— 江原有些无语地望着腰间环着的手臂。 原本骑马还揣了些不可言说的心思,想着那话本里写两人一马纵剑天涯,有美人在怀岂非再痛快不过。万没想到偷腥的没偷成,反而自己成了那条鱼,被牢牢衔在嘴里。 江原与白晚楼随意道:“我只知道西域最近比较乱,只没想到圣教的人都来了。按说圣教是不出大漠的,他们过来,不知是薛灿的朋友,还是他的敌人。” 却是白晚楼问:“薛灿是谁。” 江原被问了个猝不及妨,下意识道:“你不认识吗?” 白晚楼道:“从未听说过。” “啊?你——” 江原突然想到一件事,白晚楼已十年不曾下过山了,从来只作疯癫人,怕是连这世道变了几变都不知道。他不认识薛灿,好像也不奇怪。 “他是西域的魔主。”能和金非池齐名,与白晚楼排在一个小本本上。江原想了想,“倘若中原无情宗可算一大宗,西域便只有一个魔城,剩余皆是散修。薛灿便如连照情。” 就是当家管事的。 白晚楼沉默了,突然道:“你先前说,要来无情宗替人寻丹药治病的朋友便是他?” 江原一噎,忽然发觉他确实从未和白晚楼提过薛灿的名字。因为他知道薛灿是西域的人,免得惹无故麻烦,这才故意没有提。便是那回在云顶台,江原也只说了西域与栖凤谷,或许白晚楼与连照情能够猜到一些,但猜到与知道毕竟不同。 无情宗真正从江原嘴里听到薛灿名字的只有金非池。 因着金非池不知与这玩蝴蝶的朋友是什么因缘呢。 眼下被白晚楼指名道姓一提,江原眼珠乱转,只道:“是啊。” “你朋友是西域的魔主。” 江原莫名有些心虚:“是,是啊。” 他半天没回头,也不知道白晚楼是什么表情,只是在江原回答后,白晚楼便不再说话了,半晌,就只有一个冷冷的哼。哼的江原背上都出了热汗。 …… 太奇怪了。 江原心想。 他不分正邪,交的朋友是无情宗也好,老和尚也好,薛灿也罢,从来不会因身份而心虚。大多同白晚楼说的实话,更没做什么不光明不磊落的事,为什么白晚楼哼了一声后,竟然叫他莫名奇怪面红心跳,不敢回头起来。 索性白晚楼并没有作多余的表态,似乎听过也就罢了,对江原交什么样的朋友,一点也不关心。只道:“你现在要去看他死了没有。” 江原谨慎道:“应当是死不了的。” “那你要不要去看他死了没有?” “……看。” 江原的马到底是不如白晚楼的剑快。白晚楼与阎一平说的不错,江原脚程一定快不过他,若是叫江原慢吞吞骑马,他们或许还要三日后才能进西域,而非在这寅时。 “我们先回栖凤谷。”无论如何,栖凤谷是一定要去的,或许薛灿正躲在里面生闷气。江原想到栖凤谷,想到要将白晚楼带回栖凤谷,心情不禁好起来。“我带你回家。” 传闻中栖凤谷是西域一大毒谷,里面长满了毒花毒草,遍布沼泽泥地。活人进不得,若进去便是一个死,再不能往里多走几步的。江原当年能活下来,实在命比天硬。 他竟然称这个地方为家。 果真思路不同常人。 进栖凤谷的路出人意料的顺利。江原一路没碰上什么人,就连从前那些散修也不曾遇到。或许他们四散在各地,也或许他们留在了魔城之中。 江原上回离开此地,还是大半年前,而后一半时间在中原晃悠,一半时间耗在无情宗。耗在无情宗的时间中,他同白晚楼一直隔了一座山的。 如今想来俱是一些辛秘的小窃喜。 栖凤谷门口有一大团雾,江原熟门熟路兀自进去,一枝藤曼绊住了他的衣摆,江原将衣摆随意一撕,正要招呼白晚楼,却见白晚楼已然绕开了那一团荆棘,走起路来,比江原还要顺畅。而他所过之处,草木遇寒纷纷怏头,哪敢阻拦他。 江原:“……” 看来是白操的心,白晚楼不论在无情宗,或是在别的地方,都肆意凛然的很,不会有叫他吃亏的时候的。 江原收回想要拉过白晚楼的手,一边嘱咐白晚楼好好跟着他,不要离他三尺远,一边就朝里疾步而去,口中道:“薛灿,薛灿?” 迷雾深处是一片花田,花田之后是一片树林,这些树都是树冠直上云霄的冲天大树,合抱需几个白晚楼,有藤曼自树间垂条下来,像绿色的帘子。 江原在屋内屋外转了一圈,不见薛灿踪影,但这里十分干净整洁,看上去像是有人打扫过的。这里除了薛灿可入,别人不能进,想必平时的打扫皆出自薛灿手中了。念及薛灿对他的用心,即便江原不认同薛灿有些做法,却依然心头一软,感念于他的情分。 薛灿不在谷中。 江原想到他在无情宗时,薛灿出现过几次,不知道薛灿是几时到中原来的。他上回说要走,难道真的没有回西域吗?顾青衡说西域无主多时了。 江原眉头有些紧,一个回身,却发现白晚楼不在。白晚楼一向是个随心所欲的性子,疯的时候如此,何况不疯。想来那个乖乖坐在树桩上等着江原回来的白晚楼,是再也瞧不见了。 江原生怕白晚楼在此误食什么,只能返身去寻,没走几步路就见到了人。薄雾晨曦,凤栖花地上悬了一层薄雾,一片紫色中只有一抹白。白晚楼负手弯腰,似乎在打量这中原见不到的花朵,不多时伸手欲采。 看出神的江原连忙道:“不可。” 但白晚楼已然摘了一朵,把玩在手心。 江原一个纵跃过去,将那花拿开,只见紫色的花液已然染了素白一手,不禁皱起眉头,拿袖子给白晚楼擦:“我同你说过不能随便碰,不要离我过远,万一——” 话至此处,却有些发怔。 隐隐中,江原觉得他似乎说过这些话。 但是那种感觉过于飘渺,江原想不起来,他究竟是果真说过这些话,还是因为只同白晚楼说了,才产生的错觉。难道是他曾经叮嘱薛灿的? 自从那时入了白晚楼心境,江原后来就开始做混乱的梦,叫他有时候都搞不明白,究竟什么是真,什么是假。果真是他记忆中的事,还是他借假了别人的回忆引发的旧梦。 呆怔间,便觉一阵清凉。 白晚楼袖子一挥,一股寒意扑面而来,叫江原脑子清醒不少。醒来便见白晚楼双目如寒星望着他,虽一言不发,却像看破江原心中的迷雾。 江原心神一凛,不再多言,只说道:“栖凤谷俱是毒花毒草,寻常人碰不得。凤栖花虽然没那么毒,万一叫你有什么不好。我只恐怕帮不了你。” 白晚楼淡淡道:“我习惯了。” “……”江原抬头看白晚楼。 白晚楼收回手,只拢过一朵花,细细拈着花茎,轻描淡写道:“衡止的丹药,俱是妖兽毒物中提炼而成,虽毒入三分,但可缓我疯症。我不怕毒。” 如此一解释。 江原垂下眼,说不清心中的那是松了一口气,还是有些空荡荡。但却同时想到,怪不得金非池不赞同再叫白晚楼吃那些丹药。 他上回用血丹替白晚楼梳理经脉时,本担心血中毒性恐会叫白晚楼受不了,却发觉白晚楼体内的滞淤,其中寒性与毒性并不比血丹中少,甚或相见甚欢。当时江原只以为是因为连照情内劲蕴含其中所致。 原来中间是这个道理。 算来不过半月有余。江原暗暗忖思,除那夜电闪雷鸣,白晚楼昏睡不醒后额间渗了血,后来白晚楼似乎就不曾再犯过病。他如今确实是好了么? 只心中想,嘴上却是不提的。 没病激出病来,他岂不是傻子。 “不怕,却也不能以引为豪,到底是毒物,久呆不妥。”江原捉了白晚楼的手,将他带离那片花海,但觉白晚楼走在身侧,一时与梦中情境混淆,倒不禁叫他轻声唤了句,“晚楼。” 得来白晚楼回眸,方醒转过来。 这便不再多言。 到了屋内,江原自己搜罗着需要的东西,查看床格中有无异样,又去薛灿住所翻拣了几瓶丹药塞在怀内。待留心到白晚楼时,却发觉他一人自得其乐,东摸摸,西看看,难得在白晚楼面上瞧出一些兴致盎然。 这里分明一样东西都不如白晚楼身上哪怕一片纱值钱,竟然值得白晚楼如此模样。江原不禁有些好笑,心道,当时在仙人坡胡乱诓的,说什么有很多好玩的东西,没想到白晚楼是当了真,连个锅碗瓢盆都不放过。 江原看着白晚楼,见他拿起一只风筝。 彩锦做的,绣工精致。 “这是薛灿的。你要是喜欢,我给你做一个。”江原记得那天他拿这风筝看时,薛灿脸色黑的和什么一样,只说不许碰,像动了他相好的。 白晚楼端详了半晌:“你们认识很久了?” “不算一面之缘,也有许多年。”白晚楼既随江原到此地,也知道薛灿与他的关系,江原也没什么好不能说的。“我同你说过的,年幼时被人救过,便是他救了我。” 作者有话要说:《听男朋友说过去的事》上映 【最近关于肺炎的新闻比较多,春运将至,各位小天使做好防护措施,勤洗手,少去人口集中的地方,注意冷暖,保护自己和家人呀】 第82章 人间煞神 “嗯。”白晚楼指尖摸过那风筝一角,垂下的眼睫瞧着既清冷又柔和,“是听你说过这件事。只是不知道,原来你们后来一直在一起,从来没有分开过。” “并非如此,我那时,其实受了伤,既看不见他长什么模样,也不曾听他开口说话。后来甚至以为他死了。”江原自白晚楼手中取过这风筝,将它随意摆好,“当时虽然逃出生天,也得人相救,追兵却不曾放过我,一路追到山崖间。” “我藏身于暗处,听他们说的话,只以为救我的人死了,一心想着要活下去替她报仇,在那里躲了两天,确实没人后,才悄悄回到了栖凤谷。” 报仇不假,一腔热血送死便不必。 为了治伤,江原吞了很多药草。 他不识药理,只凭一腔倔性与百毒不侵的体质,要与天抗命,只知为了好起来,要把药吃的越多越好,差点没噎死自己。 “一晃七载,我自觉大功告成,也无心栖于此地,便又一次出谷,要去那血狱报仇。” 七年过去,江原以为这些人应当收手,却反而愈演愈烈,狱中仍关了许多人,还有些年幼的孩子,大约每日会被灌药物以增强抗药性,再试图扔到栖凤谷中,再造一个江原。可惜老天注定的事,又岂能有例外呢。 江原便是江原,世上独一无二。 “我拆了他们的牢房,放了那里的人。”说起这些事,江原面上便覆了层薄薄的寒意,有些冷淡,与他素来脾性不同。大约是那些鲜血淋漓的岁月,终究是给人留下血性的。 “不用我动手,狱中人得了自由,自然会想要去报仇。” 这些人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流,多少是与当年的魔城有仇的,重获新生,岂能苟且,不必江原说,自己寻上门去战个痛快。而江原不过是叫这浑水搅得更分明一点。 年少时的江原锋芒毕露,其肆意狂傲之气远甚如今,现在才像是一截被收于鞘中的翠竹,往前推个十来年,那不是翠竹润玉,那是飞叶摘花,寸寸割人心。 “我与他在那里相遇,我救他一命,他又替我救人,相处默契,才结交为友。后无意中聊起,才知他也是被捉去的。” 说来真是巧,一日醉酒,江原躺在枝头,薛灿坐在树下石台,与他说起年少时的经历,提及见过一个隐忍的少年,竟可潜伏数日以嘴衔刀片伤人,江原呼啦一下坐起来,三两句话一对,恍然发觉他以为死了很久的人,竟然就在身侧。 江原犹记得当时欣喜若狂,问薛灿还记得多少,薛灿道只记得被人掐了嗓子,说不出话,沉默寡言了许久。江原一想,啊,是的,当日他那一掐实为要人命,小孩子脖颈幼嫩,差点把人掐哑,确实是不该。 想再仔细问过后来的事,薛灿却说记不清了。江原表示很理解,想必牢中日子不好过,他也不愿意叫薛灿想这段灰暗的岁月,再受这份苦楚的。 与旧友重逢叫人喜悦,而那时薛灿与江原二人在西域也算有些名堂。江原是向来都有的,大家都知道栖凤谷的药人出谷寻仇了。 薛灿道:“这里实在混乱,依我看,不如有一个人,能将它重新掌管起来。也好不叫那些散修危害他人。这样也会减少中原对西域的仇怨。” 江原听着有理,能不生怨便不生怨,既然有了他与薛灿这样无辜受累的人,又何必再多一些。破天当年也并不是要肆虐人间的。这便道:“好兄弟,你说的对。你若有意,着手便去做。我能帮的,一定帮你。” 白晚楼负手站在那里,久久不言,半晌方说:“既如此,你应当与他一道执掌魔城,又为何常年居于谷中不问世事。他又为何要在你身上动手脚。” 江原一怔,道:“你知道了。”一想,白晚楼又不是傻子,岂会不知道呢。金非池能通过江原身上气息的改变,察觉他中了咒术,他与白晚楼又那么亲近,白晚楼想必也有察觉的。只是白晚楼没有说而已。 能叫江原无防备中招的人,岂非只能是他的朋友。而江原亲口承认的朋友,难道还有其他人吗?有的事经不起推敲,左拼右凑便是一个不愿叫人相信的真相。 金非池说白晚楼,即便是苏沐也要称一声冰雪聪明,江原做事,又岂能瞒得过他。而打雁终要被雁啄眼,为他人做嫁衣裳,却要小心自己被扎了手。 看来金非池的话,多半都要听一听。 “你说的不错。”江原叹道,“他确实叫我与他一道执掌西域。”在这件事上,薛灿许诺江原可与他同掌魔城,诸位见江原便如见薛灿。 可惜世道会变。 人也会变。 承诺也会变。 初时一切都好。 江原与薛灿重逢是件快活事,薛灿所说的局面,江原觉得很好。他力挺薛灿去收伏西域,更愿倾栖凤谷之力。 江原是个药人,是个被迫而生的药人,又天资聪颖,学什么都快。原先西域的人想得到江原,便想将他炼成人器,他日往中原时,能起一臂之力,可惜他们败了。他们没有得到的,薛灿得到了。 江原善药善毒,替薛灿磨炼丹药,提补修为。薛灿打架不如江原,江原是他收伏西域这帮魔修的前锋。及至最后西域归于魔城一处势力,薛灿成为魔主,江原理当分半壁江山。 但是江原拒绝了。 薛灿做事,过于攻心,江原与他相处,有些心累。江原当他是朋友,可以帮他,却不能接受时不时的试探。开始江原说服自己,薛灿在那里吃了不少苦,不信任人也能理解,倘若不是因为江原,也许薛灿并不需要这么些年的磨砺的。 但江原终究有些失望。 他心中的‘薛灿’,并不应当如此。 江原记得,从前他在外面帮薛灿打完架,就一定要回栖凤谷,从来不在外面过夜,似乎不回去,心中便缺了什么。而后西域稳定,为了避嫌,江原愈发疏远薛灿,慢慢也不再出谷。哪怕是他一个人,他似乎也自得其乐。 “早先时,他也曾放过别人老小的。”后来便谁都不放过,攻其人心薄弱处,专挑痛的地方戳,偶尔看的江原也直皱眉。回首往事,江原也觉唏嘘。这么久远的事,如今起来像蒙上了一层纱,在记忆中吃灰,叫人记不分明。“我们终究道不同。” 这世上,究竟有什么人是不变,什么事是不变,什么情是不变的呢。江原从前潇洒肆意,一腔热血,后来看多是非,历经变故,不但没有看淡世事,反而将一柄刀磨的该润的地方润,该利的地方利,愈发夺目,叫人移不开眼。 也许是到了故土,将心中唯一一块遮掩的秘密都展现在白晚楼面前,江原无所顾忌,难得说了很多。其实江原说的不少地方,是有含糊的。 他究竟凭何认定薛灿,又从哪里深信不疑薛灿。何况江原年幼时就不安分,出谷两回,长大后愈发肆意,难道就因为道不同,而居于栖凤谷,再不出来了? 他若不出来,这十多年是如何过的。 西域魔城,毕竟是十多年前就已建好的了。而江原所说,岂非都是十多年前的事。这么多年,他总该不会一直在这里当和尚撞钟吧。 江原也是人,是人就会失望。他虽说不在意,提及过往,仍会冷淡。江原说起这些事时,心绪有些翻涌,头也有些疼。他所说俱是真,甚至能记得,当年是如何同薛灿见的第一面,又如何两人把酒言欢,可隐隐总有一处空白,叫江原像丢了什么。 隐约中,他闻到一股极淡的香味,十分熟悉。他应当是在哪里闻到过的,但一时江原想不起来。便在江原仔细辨认时,他脑袋一重,被人一把按进怀里。 那股说不清的香味就变了。 是白晚楼。白晚楼身上有一种冰雪霜凛的味道,像是冬雪中的梅香,清幽淡雅,隐隐闻不见,需要静下心来,方觉心中安宁。 察觉按着他脑袋的手撸着头,仿佛江原成了一只大型的兔子,叫人顺着毛发。江原不禁道:“白长老,你在安慰我?” 白晚楼低低嗯了一声:“没事,有我在,我不会叫别人欺负你。” 虽然没人能欺负江原,但有人这样护着,总会感动的,何况白晚楼向来言出必行,他护着江原的次数难道还少吗?江原感动了一会儿—— “长老。” 白晚楼:“嗯。” 江原埋在他怀里的声音有点闷:“要不你先松一松手。” 白晚楼身上虽然很香,也有些软软的。但是天下第一用天下第一的力气箍着你,怕是大罗神仙也会闷断气的。江原便觉得自己口鼻不通风,大约是快要晕过去了。 白晚楼一松手。 江原这才觉得活过来。 他瞄了一眼白晚楼,觉得这个福利不错,以后可以常有。当然,对这位大长老,可能从亲到抱开始,都要一并教过去。这和人亲亲摸摸,当然不能用杀人的力气。 江原见白晚楼摸着这木桌木椅木质碗筷,说道:“偶尔他会来找我喝酒,便会留宿,所以也会多替他备一套碗盏。” 白晚楼抬眼望他:“你们一起睡?” “一起——不是那种一起。” 江原忽然记起一件事,连忙补救自己:“那日你问我有没有对别人做过那种事。我说没有,是真的。自重逢,我对他再没有那种少不更事的想法。” 倘若是别人要误会,江原只会叫别人误会了去,公道是非自在人心,何必多费口舌作解释。可是白晚楼毕竟不同。世上美人众多,多半不怀好意,江原只信白晚楼一个人。 “嗯。” 白晚楼这便像听了顺耳的话,将手挪开,桌面上五个手指印像个浅浅的小坑,还冒着烟,看得江原顿时毛骨悚然,后知后觉起了一身汗。 这位天下第一人,他会黑虎掏心。 “我若是他,便不会在这里。” 白晚楼轻轻叩着桌面,仿佛将桌子按出坑来的人并不是他,也没有再回答江原。抬眉间,身上那种叫人刺痛的气势便愈发强盛起来。就像他们聊的不是风花雪月,而是金戈杀伐。 白晚楼道:“他既然同你关系这么好,平时还有留宿。若他的居所不能久留,又要避人耳目,此处常人不能至,或为最佳选择。” 一个连傻子都能猜到的地方。 而薛灿知道,别人自然也知道。这一路行来,连西域外的小城都有人驻足查看,薛灿最有可能的藏身之地却没一人把守,他们进来过于顺畅。 大家都是聪明人,江原的肠子捋直了更是能绕无情宗一大圈,他几乎是立刻就明白了白晚楼的意思:“你是说,有人故意留出这么一条空,就为了在这里堵我的?” 白晚楼不答。 请君入瓮何其简单。 就好比说—— 现在。 便在白晚楼蓦然聚起掌中寒气时,江原已经听到外面传来的动静。栖凤谷就是江原的地盘,一如无情宗是白晚楼的地盘,那里的风声雪中俱是白晚楼耳目,而如今一草一木,也皆是江原耳目。 江原当即将门一掩,拉过白晚楼:“与我来。”快步跑到那参天古木边,两人对视一眼,后纵身一跃,稳当当落在枝叶繁茂的树桠上。 那窝小鸟被吓了一跳,探着头差点摔下去。 连忙叫江原将窝推了个平。 “哎呀,占你们窝呆一会,别叫啦。” 可是那些鸟根本不买账,哪怕还小还不会飞,依然叫的那叫一个吵,结果白晚楼一记冷眼过去,犹如寒刀,立即噤了声,个个缩成了团。 江原一乐:“白长老驭鸟有方。” 也就是江原与白晚楼上个树的功夫,方才他们所在之处很快就有了动静,来的人若放到中原,那必然是个个都认识的。无念魔僧,诛莲道士,并蒂双剑萧清绝,带了一帮小喽啰,哪个不是慧根和眉如意的旧识。 江原眉头挑了又挑,心道,看样子是守了多时,来的还真快,明摆着是要将他与薛灿当成亲兄弟呢。还真是和佛门与道士过不去了,到哪都找他麻烦。 “门口阵法有动静,那小子一定已经回来了。”无念魔僧眉心一朵绽开的黑莲,显然已将魔功炼至极致。他道,“若是找不到他,便将此地烧了。” “好主意。”诛莲笑道,“烧了他的宝地,就不信他不出来。即便他不出来,叫他气死也是好事一件的。” 萧清绝道:“回来了哪个?你们又要气死哪一个?” 无念与诛莲对视了一眼:“不管回来哪个,气死哪个,都好。” 江原听得暗暗皱眉。 “大长老啊。”江原悄悄凑在白晚楼耳边,“你们无情宗有三绝,我们西域可也有。诺,瞧见没有,底下那个秃头的,不男不女的,还有那一个叫着无量天尊的。他们要把这里烧了,你说,咱们先欺负哪一个?” “这里不是有毒么?” “是呀。”江原拍着大腿,一脸怒其不争,“可是薛灿总要来找我喝酒,我便给了他避毒丸,好叫他不要每次都在门口叫魂。” 眼下薛灿不见了,这避毒丸大约也被抢走了。 就这样还想和金非池比高低。 江原早晚有一天能被薛灿气死。 原来还是自己送上门给人作的。白晚楼面无表情,一言不发,直接跳下了树。动作之快,江原连一片衣角都捞不动:“长老,长老,哎呀你怎么这么暴躁。” 下去这么快,江原上来干什么! 就为了气一气这些鸟吗? 江原捏着额角,一叹气,双手一撑也跳了下去。 阎一平被挟裹在一堆无情宗弟子中间,看看这个貌若春花,望望那个清俊可人,如果不是后脖颈被人拎着无法离开半步,他是众星捧月一般逍遥快活了。 城中有无白晚楼,实在再好认不过。那一柄柄剑落在屋檐时,城中人从街东到街西,几乎是在一盏茶的功夫内鸦雀无声。 此地乃中原与西域往来,见过世面的人有很多。包括苏婉儿与阿罕。苏婉儿被白晚楼气跑后,差点直接回大漠,将阿罕都抛在了脑后。要不是身上落了串银铃,银铃叮当一声响,唤回了苏婉儿的理智,叫她知道她来中原并不是为了吵架,眼下她早走了。 那二三十个人实在太显眼,叫人不注意都不行。苏婉儿望着云行,问阿罕:“阿罕,他们就是无情宗的人。我听说,无情宗的人个个很凶,不好惹。” 阿罕是个黑高个,眉目深邃:“不错,前任宗主与魔修往来,遭至天谴。现任宗主囚禁师弟,心狠手辣。他们行事不端不正,你最好不要同他们认识。” “师弟?是不是那个容貌天下第一好看的人?他有圣女好看吗?有没有我下午见到的那个坏小子好看。那个坏小子上来就打人,真是气死我了。你说,中原人长的都好看,可是脾气为什么这么差,动不动就要拿枪动剑的。” “中原人都这样。” “才不是。”苏婉儿嘴一撇,“小江哥哥很温柔。”说着她又皱起细长的眉毛,咬着唇,眼中秋波泛泛,瞧来颇为动人,“哎,可是小江哥哥不认得我了。我同从前差那么许多,他不认得我也是当然,可是我同他说实话,他为什么不信呢?” 说起来,下午同她打架的那个男人,似乎也很眼熟。苏婉儿对他印象很深,可是那个人这么好看,她如果见过,应当不会忘记的。 苏婉儿自言自语道:“我应当再见他一面就知道了。” “你不能再见他。”阿罕沉声道,“作为下任圣女,你私自出教,来到此地见这些人便是在违反禁令。教中有人在此,如果被他们发现——” “可我又不想当圣女。”苏婉儿道,“再说了,他们来这里,就是为了找圣子的。如果我先一步找到圣子,这个功劳就是我的。教主当然会答应我的请求。” 阿罕还要再说,俏丽的姑娘气地跺脚:“你再吵我,就不要再跟来。我自己去找小江哥哥。不用你多事。反正你总是帮着别人欺负我。” 阿罕:“我——” “救命呀。”苏婉儿转身朝外一扑,不偏不倚撞在云行胸间,“大哥,我脚好疼呀,我是不是崴到脚了呀。你能帮帮我吗?” 美丽的少女叫人无法拒绝。 阎一平从云行身后探出头来:“哎呀姑娘。” 终于能从绿叶中见到一朵花儿的阎一平十分快乐,像见到了亲人,冲苏婉儿拼命挥手:“你也要找小神仙吗?哎呀,你可真厉害呀,能同他打好几手。” 还扒着云行装柔弱的苏婉儿:“……” 这人是谁。 云行握住苏婉儿的气腕,力气不算大,只是叫人无法挣脱而已:“姑娘见过我门长老?” …… 苏婉儿今天遇到三个男人。 三个顶好看的男人。 可惜一个比一个木头。 握的她手腕生疼。 但苏婉儿把气咽了下去,甜甜道:“认识呀,他往西域魔城去啦。你是他的什么人,你要去找他吗?那最好快一些,听说圣教的人同西域的人要打起来啦。我看他还受了伤,若是不小心夹在其中,岂不是你们说的无妄之灾。” 她不过是胡说八道,心中愤恨于云行不知怜香惜玉,新仇旧恨便一并上来了,哪里知道随口随说竟然是真的。江原与白晚楼果真是在西域的。 云行略一沉吟,毫不怀疑。 因为晏齐同他说过,江原一路往西,白晚楼若随之而去,一定也是往西的,阎一平又说白晚楼已然见过江原,依白晚楼的脚程,此刻怕是已经到了西域。 想到此处,云行吩咐十个弟子留在这里,十个弟子往四周找寻,最后十个同云行一道往西去。云行道:“你同我一道来。” 阎一平:“哦。” 苏婉儿:“好呀。” 说罢两人互相看了一眼。 却说苏婉儿歪打正着,说对了地方。江原与白晚楼先一步到了栖凤谷,未见薛灿,只见旧物。不过是吐露了一些心声,就遭到别人打扰。尤其这个打扰,还是江原前头旧债。 白晚楼听够了,便不再要听,只手一撑树往下一跃,一柄剑就握在了手中。无念与诛莲哪能想到从天而降一个人,连人影也未瞧清,剑光便如寒冰破体而来,一剑而过先毁了了一片花地。若非无念他们闪得快,眼下人就成了两半,作了花肥。 一剑既出寒霜起,无念半身已覆了雪。 “什么人!”他厉声道,手中佛珠已疾射而出。 无念魔僧的佛珠,每一粒都可致人死命,此回打出去却有去无回,叮叮叮几声像砸上了冰块,瞬间结冻成冰,随及碎了一地。心痛的无念大叫一声。 便在这个当口,已然闪开身的诛莲自刀剑光影中瞧清来人,顿时大惊:“白晚楼?”心底一股寒意已经冒了上来。 听诛莲如此说,掏出剑的萧清绝定睛一看,竟果真是白晚楼。白晚楼又不像江原,宅在谷内不常见,他好战之名传遍大江南北,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而无念等人近十年才入的谷,他们当然见过白晚楼。 三人心念疾转,互相看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异之色。 白晚楼明明已经疯了。 还是他们亲眼所见。 哪怕只见过十年前的白晚楼! 可是白晚楼这十年间,容貌与年少时又有什么区别呢。所谓疯了的传闻,岁月的折磨,只叫他愈发冷硬,出手更不留情。 罗煞堂不止十四个堂主,它还藏了许多西域的修士。中原容不下的,罗煞堂都能容下。若非它被白晚楼一夜灭了,它便是在中原的第二个魔城。 当日在罗煞堂,白晚楼单挑十四堂主时,无念等人便在场,白晚楼以道心徘徊在入魔边缘,他的额间叫剑尖挑破,流下血来,双目血红,整一个玉面修罗,眼中只余狂乱,岂有半分清明。若非连照情赶来及时,继罗煞堂灭后,或许白晚楼就是中原正道要诛的第二个邪。 亏的连照情硬生生将白晚楼逮了回去,半丝风声不透,咬牙将一个疯子困了十年,不叫他在中原露半分面,硬是未叫他入堕成魔。 那白晚楼应该在无情宗,又怎会在这里?可这人果真是白晚楼本人的。他一身白衣持剑而立,眉眼覆寒意,偏生的好模样,却额间红痕艳色欲滴,叫一个谪仙映衬得如同人间煞神。 “认识我,很好。”白晚楼冷冷道,“不必叫你们死不瞑目。” 作者有话要说:飞鸽传书 保安队队长云行:小江在外又认了个好妹妹,天天江哥哥江哥哥叫唤。 老岳父连照情:嫁妆去掉一箱,彩礼增加一份。 苏婉儿:他们不馋姑娘,他们一定是太监! 第83章 卿本佳人 剑起之下无完卵,无念诛莲根本不是白晚楼的对手,萧清绝一看不妙,扬起并蒂剑,扫起凤栖花一片,花雨之中欲袭白晚楼空处。白晚楼过于自负,与他三人交手,竟还敢大露空门,那就是送上来的命了! 然而萧清绝剑未点到,背后已经一寒,一丝寒意直直点了萧清绝的背心,叫他僵住不能有半分动弹。随及小腿一痛,萧清绝‘啊’一声大叫,两指急如闪电一捏,一条细长面条的小蛇被他掐来,瞬间就成了蛇饼。 可惜他已叫江原得了手。 江原叹了口气:“又毁我一条蛇。”养起来实在麻烦,这些人又不负责赔。他原本是替白晚楼挡空门,但见白晚楼游刃有余,根本无须他出手,心下松快,再看樊清绝时,便带了些闲适,“卿本佳人,奈何为贼。” 江原这个人,并蒂剑听过一些。萧清绝在中原得罪了自己门派,被驱逐出来,一路来到西域,投靠薛灿手下。初来乍到时听说薛灿此人性情阴晴不定,但轻易也不为难你,只是千万不可提‘栖凤谷’三个字。 萧清绝多嘴问一句为什么,便听人告诉他:“从前薛城主与栖凤谷来往密切,后来不知何事,两人翻脸断袍,自那后城主便性格大变,动辙起怒。你若是不找薛灿痛脚,西域这么大,任你来去,分外自由。” 后来却又不知怎么听说,两人重归旧好了。只是薛城主把人护得紧,外面的人是瞧不见一分一毫的,也就最近才得见其身影。 话是不错,若非知道这里是薛灿的痛脚,他们三人又如何来惹一惹?眼下听江原提‘佳人’二字,萧清绝眼珠子一转,不顾脚上痛处,并蒂剑还在手上,只与江原笑说:“那我若不为贼,江谷主又待我如何呢?” 声音之低婉,垂眸敛目,也确实算佳人的。并蒂剑会什么,惯会迷惑人心,拿这些小伎俩钻人空子,男女都一样。 凭心而论,萧清绝生了一幅好容貌,巧笑嫣然。若要算佳人,他必然算得上的,在西域也算难得可贵的江南风情,可惜现在有白晚楼在这里,他这个佳人,就并不能拿出来一提了。 “我能待你如何?美色如蛇蝎。”江原避开勾心一剑,单手负于身后,既诚恳又自如,“佛诚不欺我。我觉得你很适合去念经。” “怎么念。”萧清绝低笑道,“江谷主与我念?” 说着一招荡气平江间,两人已近至身侧,萧清绝冲江原眨眨眼:“或我念与谷主听也行,我很会念的,你想听什么,在哪里听?” 只口中甜蜜,手上也不曾留情,却很快变了脸。他出剑算快,江原却一把握住了他的剑柄,叫樊清绝不能妄动,有如泰山压顶。 便听江原诚恳开口:“你知道白晚楼么?” 白晚楼,提他做什么? 萧清绝不禁回首,白晚楼正与那无念魔僧打的痛快,若非无念与诛莲二人合手,恐怕眼下早就已经被白晚楼给击退百八十里远。 “我只喜欢他念给我听。”江原笑眯眯道,“可惜你既不如他好看,又没他温柔,连打架也打不过他。有天下第一在此,我夸你佳人都是在抬举你。” 任谁被这样比较都会大怒,萧清绝立时沉下脸:“你!” “我什么?”江原一本正经,“我说的可是实话,常言有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趁白晚楼在此,你还是快些多看看他,说不定眼珠子就能放亮一些,不再瞎啦。” 江原这个人,说话向来能气死人。 萧清绝叫他好一顿呛,气的要命。偏江原说的是实话,倘白晚楼在此,多少风姿不敢在明月面前抬头。并蒂剑向来不吃这亏,气的要给江原一剑,但再要抽剑,却根本抽不动。他心头大惊,心知自己确实吃了眼瞎的亏,把头老虎认成了兔子。 但江原厉害的岂止是嘴。 好汉不吃眼前亏,即便萧清绝咬牙,却也知道是遭了薛灿的坑,送上门给江原练手的了。当下心中已生出悔意,实在不该凑这热闹。 如今悔已晚矣,只面上挂着勉强的笑意:“怨不得薛城主对谷主念念不忘,多年守这栖凤谷,叫旁人连提也提不得,谷主风清正貌,伶牙俐齿确实叫人心中好是喜欢呀。江——” 话未出口就被一双素白的手掐晕了。 “聒噪。” 白晚楼早就听的不耐烦,直接将萧清绝掐晕扔到一边,抬眼间看了江原一眼,将江原看的背后发寒,不禁辩解道:“我随便说的,什么都没干。” 江原发誓:“你看我望他连个雷都没有。”话音刚落,天上一道雷将萧清绝劈了一记,把个晕倒在地的人劈的身躯一弹,连头发都开始冒烟。 江原:“……意外。” 白晚楼眼色愈沉。 无念魔僧见萧清绝竟然敌不过白晚楼一招,心都凉了,与诛莲对视一眼,心有灵犀,这回是遇上硬点子,倘若早知白晚楼在此,他们根本连来都不来。 是谁说拿了栖凤谷,便是掐住薛灿命门,依他们所见,即便没有白晚楼,江原也不是好拿之辈。原来薛灿肯给江原半壁江山,不是靠色侍人取得的。 无念诛莲心知这回是上了薛灿的当,当下虚晃一招便一个接一个纵身离去,白晚楼岂能叫他们就这样离开,当下以指点剑,人至半空处,万仞已分三柄,剑气平海,一剑落下瞬如冰瀑将谷口封了个严严实实。 身后喽啰哇哇叫着扑过来,实在是叫江原连兵器都不必用,只拿了根树枝指指点点。一边漫不经心逗着这些人,一边与白晚楼打趣:“白长老,这剑术是你教的,我算不算你的关门弟子,是不是应该叫你一声好师父。” “我不收徒弟,也不是你师父。”白晚楼眼中只有无念诛莲二人,眼中寒光直冒,直接一手一个,将人捏晕了撞在一处。“找死。” 眼见身后只剩下最后一个。白晚楼身形闪现间就到了喽啰面前,待再伸手,喽啰吓地摔在地上,捂住自己脖子一脸惊恐。 “白,白晚楼。别,别杀我。” “……” 白晚楼化掌为拳,一拳砸晕了他的脑袋。 江原:“……” 好好一个仙人,不是掐就是砸,打架的方式能不能好看一点?他明明就看那些剑招很不错,为什么白晚楼就是喜欢动手动脚的呢? 地上横七竖八倒下的都是晕过去的,脖子上好红一个指印,太过于惨不忍睹。白晚楼面上沾了血色,瞧来冷硬无比。走在前面,就像一阵风。 “……”江原快步跟在他后面,委婉道,“你不是有剑吗?你用剑多好,你为什么非要掐人呢。掐人多疼啊。万一哑了怎么办,比死还惨啊。” 白晚楼站住脚。 “若我用剑,他们便该碎尸万段。” “……” 待瞧见白晚楼的眼神,江原自觉捂住了嘴。 谁说心上人不能打的。江原看白晚楼好像对他就从来不心软,该亲亲,该掐掐。那万一以后在那什么的时候,白晚楼突然来了兴致,掐一掐再亲一亲—— 江原顿时打了一个寒战。 觉得满心热忱有点凉,某个地方有点痛。索性他不是重欲之人,而白晚楼有一学一,教什么是什么,于男女情爱之事毫无兴趣。不然这是什么变态的嗜好。 江原一路跟着白晚楼,直到诛莲跟前,白晚楼停了下来。那三剑齐落,一剑封门,两剑分别将诛莲与无念二人困在此地,根本毫无逃脱之力。 白晚楼在云顶十年,每日除了练剑便是练剑,因不知往事,无凡尘牵绊,心无旁骛,除了修为不能精进,气海不足,单纯一柄剑,却已练到极致。不需任何花招,就足以取人性命。 江原看了看诛莲:“这个人我在薛灿手下见过,嗯,看来他们一定知道发生了什么,不然岂会在这里来堵我。难道他们和我们见过的圣教那两人是一伙——你干什么?” 江原话未说完,看着白晚楼将诛莲提起来,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白晚楼好像有些不太对劲。他动作比从前更快,下手更狠。江原还有些懵,但只与白晚楼那么淡淡一瞥间,江原脚底就像生了霜。 与其说这是白晚楼。倒不如说,这是头一回江原见过的云顶真人。冷淡漠然,强大无情,像天下万物都没被他放在眼底。 白晚楼道:“想知道什么,问。” 诛莲三人从未受过如此屈辱,被捆在一起吊在那棵老树上,个个头朝下,嘴里呜哩呜哩,气的满面通红。可惜他们并跑不了。因为捆他们的绳,是白晚楼从晗宝阁中带来的。 这绳江原太眼熟不过。 江原之前在晗宝阁打杂时,每日要将那些珍宝擦许多遍,晗宝阁里每一样宝贝他都认得。这根绳是天牛皮所制,看着乌黑发亮,油光水滑,用毒蛇的血水泡过,那毒蛇是衡止亲自抓的,血也是他亲自所放,保管童叟无欺。 白晚楼负着手,声音寒重如冰冻三尺:“这根绳,饮的是血,你大可以挣扎,但凡你挣扎一分,它便掐进你肉里一寸。你知道什么叫见血封喉么?但我保证你会死的很慢。” 诛莲只不过一动,便痛呼一声,只觉得皮绳确实在收紧,而其边缘锋利程度,叫人有如刀割。眼前三人的惨痛模样,并未叫白晚楼神色动半分。 无情宗是有刑堂的,传名声在外也以狠辣著称。冥兽毁阵,白晚楼取其心火,璧和做了份外之事,白晚楼断其长剑,成沅君心怀不轨,白晚楼便要他自食其果。这些人是凭何以为,他无情宗的人,个个面好心善,肯动仁心之念呢。 江原在无情宗多时,只见云行如何温和好骗,白晚楼如何天真可爱,连照情又小气又容易动怒,相处融洽间,竟忘了,这些人原本都不是什么正常的好人。 云行是疾羽银针,连照情是艳丽毒花,晏齐是玉面狡狐,至于白晚楼,是说他心比石头还硬,翻脸无情不认人的。 江原不曾见过白晚楼如何刑讯。 现在他见到了。 “现在,把你知道的,一五一十说个清楚。”白晚楼走上前,诛莲的眼中,便映着这位天下第一倒过来的面容,肤白,发黑,眉心如残血。 诛莲恍然间记起,当年,白晚楼要更瘦削一些,整个人更似一柄剑,锋利无情,也是这样,掐了罗煞堂堂主的脖子,声音并不大,却浸透了寒意。 “半柱香,一五一十,把话给我说清楚。谁告诉你们他在那里。又是你们谁,对他说了什么?”年少的白晚楼只淡淡一个字,“懂?” 诛莲脖子一痛,自回忆中醒过神,原来是白晚楼捏住了他的下巴,素白的指尖划在诛莲脖颈,倘若这是一柄刀,就能将诛莲的脖子划开,纵使他有天大的神通,也只能作一只捏在白晚楼指尖的飞蛾。 “你认识我,我也认识你,我们之间实在不必谈什么耐心。”白晚楼道,“谁叫你们来的,成沅君,还是罗煞堂。” 诛莲紧皱的眉头在听到最后三个字是陡然一紧,江原亦如遭雷击。江原不可置信地看向白晚楼,对方到方才为止同寻常并没有任何区别,根本没有叫江原心中生疑。但原来不知什么时候,竟然犯了癫症吗! 白晚楼已经正常太久,久到江原完然忘记他有这个毛病!他是受了什么刺激,又是几时开始犯病的?江原竟然毫无察觉。 诛莲当然不知道白晚楼是疯是醒,他被问的有些懵,忍不住道:“罗煞堂?罗煞堂的人岂非被你一夜全部杀了个精光?白晚楼,你在胡说什么,莫非他们说的不错,原来你只是看着正常,实则果然是疯了——啊。” 只话一落,诛莲便觉下巴上的力度大的几乎要将他的骨头捏碎,痛地他一声冷呼,而挣动间,皮绳收紧,其边缘割裂皮肤,血液中渗了毒性,更叫人难以忍受起来。 白晚楼道:“说不说。” 说什么?罗煞堂关他屁事。 诛莲一个门外汉,谁知道罗煞堂与无情宗有什么恩怨,他只知道有人与罗煞堂堂主说过一句‘天劫可防,情劫难躲,倘你与他有旧怨,岂非是寻麻烦最好的时机’。 天知道是哪个鬼。 诛莲眼睛都红泛起来:“你师父自己同魔修纠缠不清,叫人传得沸沸扬扬,还不让人说了?他若问心无愧,何必挨不过那天雷。谁不知道他是死在天谴里,关我屁事!” “白晚楼!你们无情宗使这些刑讯伎俩,想要屈打成招吗?与我们魔城有何区别,凭何你们就成天下第一宗,却称我们为邪魔歪道!” “我看是佛门瞎了眼!” “你怎么不找那个魔修麻烦!” 白晚楼眼下还知道什么。他自方才见无印眉心黑莲,便觉脑中如蒙雷击。这个黑莲印像是挑动了白晚楼脑中那根敏感的神经,叫他心中平息的血海忽然翻腾起来! 诛莲说的话,哪个字白晚楼都不喜欢,他心中意气难平翻滚不休。忽然一种愤恨蔓上心头。哪还分清此是何处,这是何人。白晚楼眼中冷光一闪,抬掌便欲拍诛莲天灵盖,却是一阵大力将他拉过! 谁敢拦他,白晚楼心头大怒,一抬头便撞进一双眼睛。这双眼睛的关切叫白晚楼心头不知为何莫名发痛。 “白晚楼。”江原拉住江原,皱眉道,“你是不是头痛?还认不认得我?没事了,我是江原,你想得起来吗?” 但此时的白晚楼,当然不是之前的白晚楼,正是神思不明之时。偏江原这双眼睛,就如同黑暗中劈开迷雾的闪电,叫白晚楼脑中像有千万根针扎过,他张口欲言,却又莫名被按下开不了口。“江——” 江原大为欣慰:“你认得我。” 因着江原拽紧了白晚楼,白晚楼将他手握地死紧,察觉到江原面上痛楚,眼神落在江原发青的手腕上。白晚楼心头一空,稍许回来的神智便丢到了不知哪里。退了两步之下,一怒便要拍下第二掌。 江原叫了白晚楼几声,拉不回白晚楼神智,却只见白晚楼仍旧抬掌欲劈,没有办法,只能再一次一拦,白晚楼第二回 受阻,眼中晦暗不明,蓦然回头一眼,顿时叫江原心中一颤。 他刚张口:“白——” 但没能白完,白晚楼夺身就走。 江原大惊,没能顾上这被捆起来倒吊着的三个人,飞身追去。门口冰瀑仍在,白晚楼并不将其打破,轻易往一处一钻,一头扎了进去。 “晚楼!” 江原一头跟着扎了进去。 原来这里是空的,不过外面瞧来无法进入。 白晚楼身影极快,瞧来只是一抹白影,江原凝神紧追不舍,他二人都不知道自己有多快,只落在别人眼中,便是一青一白两抹魅影,吓的人神智不清,只捂着胸口道:“栖,栖凤谷那个终于成精了吗?” 说着竟然挣脱了钳制他的旁人,像被惊到一样疯一般跑了出去。他是什么人,一个皮皱须白的老头儿,钳制他的又是谁?青壮大汉。 青壮大汉竟然弄不住一个老头儿,当真叫人可笑。可他们不但弄不住,却还像受了什么酷刑,仿佛见到可怕的东西一样,竟然愣直在当下。半晌才反应过来,气急败坏道:“都在干什么!老头都看不住!” 云行刚至西域,便见有人急急忙忙跑过来,嘴里叫着:“啊,有妖怪成精了。”竟然双眼发直,像受了迷障。晏齐多次教导云行,凡有异者必为妖,不可错过。 故云行银针一发,便将人拦下来,弟子将其一扶,以免来人栽倒在地,扶到云行身侧,待云行在他背心一拍,这才幽幽一声叹气,醒转过来。 苏婉儿正在与阎一平辩嘴。 一个说小江哥哥天下第一好,一个说小神仙天下第一好,苏婉儿就不懂了:“你那小神仙,明明是个小坏蛋,他见我就打,他还抓你。你竟然说他好,你疯啦。” “你的小江哥哥这么温柔,为什么要甩下你就走,我看你分明就不受人喜欢。白长老可没有骂我也没打我。他还放我走呢!” 阎一平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大约莫名觉得,虽然我被抓了我也一直劳心劳力花钱,但我要是承认了,岂不是说明自己大大的不行?男人岂能说不行! 即便小神仙抓他凶他,只要阎一平觉得可以,那他就没有受制于人!眼下阎一平也已经知道抓他的人是白晚楼。那可是天下第一。他阎一平和天下第一呆了那么久,还拉过人家袖子,坐过人家的剑,替人家卖过命。 那是虚的吗?那是大大的牛逼! 便在阎一平与苏婉儿争论‘小神仙’还是‘小坏蛋’时,云行皱着眉头,就听那老头幽幽醒转过来一声叹息:“那就是个鬼啊。” 阎一平与苏婉儿登时大怒:“你才是个鬼。” “糟老头!” 老头怒发冲冠:“谁糟啦!” 却是云行凝眸看了老头半晌,忽然道:“孙前辈?” 老头一僵:“谁啊,谁啊。” “孙前辈是谁?” 苏婉儿不认识,她今年才出大漠,哪里认识这么几个前不前辈的。她就只认识小江哥哥。哎,这些人都这么奇怪,苏婉儿忧心地想,小江哥哥还是不要被带坏的好。 云行勾唇道:“前辈不在药谷,怎么跑这里来了?” “什么前辈,我不认识。”老头站起来,“我要走了,你们这帮妖怪,成精的妖怪。” “喂!臭老头!” 云行一把拦下苏婉儿,只看老头要走,慢条斯理道:“素闻蝴蝶谷与药谷百年好友,药谷孙前辈仁爱过人,遇人便称金非池天下无双,医人救命之术乃药谷万不能及——” 话没到半句,便见老头跳了起来:“臭小子!谁敢说老夫不如花蝴蝶!”眉毛胡子一撩,只将脸随便抹了几抹,顿时叫苏婉儿惊叹一声。 原来这人修了边幅,哪有糟老头半分模样,其实是个英俊潇洒的俊逸男子。那皱纹是涂出来的,头发是自己搞的,唯有花白的发色却是真的。 孙玺得意洋洋道:“花蝴蝶怎及老夫。” 云行道:“果然是孙前辈。” “我家峰主说你因为一时贪心,受人引诱,一心想要比过金谷主,被别人诓出了药谷套了麻袋带到西域,原来是真的啊。” 作者有话要说:金非池:这就是你宁肯被抓也闷不出声的理由哈哈哈哈哈哈哈。 孙玺:闭嘴,不然扎你家小晚楼。 今日份小江迷妹与小白‘迷弟’battle。 第84章 大肆威风 “胡说八道!”孙玺紧着眉头,面色通红,“这能叫套麻袋吗?是老夫宅心仁厚,自愿出谷!你们懂个屁!要不是老夫为人善良,那些傻小子,早就没命了。” 药王是这么个脾性,云行倒不知道,他也没兴趣知道。连照情叫云行过来,是为了将白晚楼带回去,晚一分都不行。若是找不回白晚楼,云行也可以不用回去了。 他没耐心和孙玺闲扯,直接道:“前辈方才见到谁。” 孙玺袖子一甩:“没有谁。” 便要走。 云行脸色一沉,欲伸手拉,却忽然觉得手上痛楚,再看去,竟是手掌红肿,仿佛被毒虫咬过,叫苏婉儿小小惊呼一声:“你中毒啦。” 云行能中什么毒,他素来当心,一定是方才拍孙玺的那一记肩膀。云行只看了一眼,便去拉孙玺:“前辈!” 孙玺道:“你再碰我,你要是再碰我,我只怕你烂的不止是一个胳膊!手啊腿啊这张漂亮的脸啊,一并全都红肿流脓!” 苏婉儿怒道:“你这老头怎么如此!” 孙玺嘿然一笑:“如此怎么?谁叫他夸金蝴蝶。” 阎一平看着云行,忽然有些担心,他道:“喂,你,云什么,云大师兄?你没事吧?我看你脸色泛青,很像要死了啊。这个孙谷主,他是不是要害死你啊。” 苏婉儿还在同孙玺争论,云行道:“罢了!是我先得罪孙谷主,可见孙谷主既没本事被人骗来,又眼瞎不曾见我门长老,更小肚鸡肠听不得半句坏话。我到如今全是自己作的,又有什么好说呢。便断一臂以作谢罪!” 这般说着,竟召剑而来,默不吭声就要将自己胳膊砍去!无情宗的剑势有多骇人,不是区区一个山贼能知道的。他从来只见过白晚楼如此狠戾,却原来云行是一样的。 阎一平看了个呆。而苏婉儿一声惊呼,欲出银铃挡开,一想不成,这银铃一出,岂非都知道她是什么人,不过这一个犹豫,云行的剑已到胳膊。 忽然一记白绸横空打来。 看似轻柔,却叫云行如受重击,一脱手剑都没了。而不远处树端站了一个人,墨发白衣,眼中无情,仿佛你靠近他三尺,便要被他冻成冰块。云行手腕剧痛,面上却露喜色。 “大长老!” 那树冠之上站的正是白晚楼。长睫如羽,面若玉雕,唯有眉心不再一点红痕,而是渗上了墨色,叫他整个人正邪难辨起来。 苏婉儿定定看了白晚楼片刻,忽然一拍掌,啊,她记得这个人,虽然与她记忆中略有不同,但毕竟是同一个人,哪怕身形年纪有变化,模样还是不变的。 方才被他一气,竟没想起来。 他就是与小江哥哥一道的那个少年郎么! 孙玺哦一声,满面惊奇:“你就是那个鬼呀。这不是好端端一人,怎么就弄的自己这幅模样,要死不活。喂,你还记不记得我,你师父欠我一堆药呢,还不还啦。” 云行正自松口气,却忽然听阎一平道:“哎呀。”心中一紧,连忙抬头一看,白晚楼堪堪从树上要倒下来,可惜他们离的实在远。他心念急转之处,一眼瞥见阎一平—— 轻推一掌。 阎一平还在叫唤,只觉背后一阵风来,整个人倒飞出去摔在地上,然后身上就砸了个冰冰冷冷软呼呼的身子,还泛着股淡淡的雪里梅香。 但美人在怀并非如何高兴的。 “大,大师兄。”阎一平痛苦地抬着脑袋,指着这个雪里梅香,“你们家长老,他咬我!” 待云行赶至,方觉白晚楼竟一口咬在阎一平脖子上,连血都出来了,眼看阎一平两眼直翻,仿佛要被咬死,云行急着上前,结果被人连脖子一拎。 孙玺一把将云行拎开,两针扎上白晚楼的脑袋,又一针扎上云行的手,叫他手上流出血,直到血色变黑转红,这才往白晚楼嘴里一喂。 “哎哟,你这小子修为不行,叫你化个毒这么慢。”孙玺边抓着云行的手替白晚楼喂血,边絮絮道,“你化的再慢一点,你家长老便要成毒老啦。” 云行被这一出弄了个懵,但觉血液流出,身上已大好,而白晚楼眉心黑气也褪去,这才莫名信了孙玺,只道:“他怎么了?” “他与江小子在栖凤谷呆太久,里面毒气攻心,自他身上伤口入体,渗入血气之中,引他癫狂癔症。要不是心里还能记得你是他宗内弟子,我都逮不着他。” 虽然听不懂但感觉很厉害,苏婉儿一脸崇拜,叫个小姑娘崇拜,更叫老头子高兴。一高兴,什么话都说了。 孙玺一边捋着胡子一边得意道:“任他与江小子跑再快,老夫一眼就看出他二人有个什么毛病,毒气都快冲天啦。可白小子腿上生风,老夫追不上。只能拿你作试验,看看能不能用同宗门的血唤回白小子啦。倘若他不理你,你就死吧。” 云行脸都黑了。 阎一平直翻白眼。 却是孙玺翻翻白晚楼眼皮,不忘道:“金蝴蝶还说我扎针不行,老夫就扎给他看,到底行不行。话说江小子呐,他跑这么快,眼里是不是没有老夫呀!” 江小子? 江小子还在追人呢。 江原自觉已跟得十分紧,仍然将白晚楼跟丢了,他心中已有几分薄怒,硬是按了下来。扬手之间,一只小蝴蝶便在手心,这是金非池走前送他的。江原将它一放,任它飞去,再左右四顾寻不到白晚楼,一火之下干脆折回了栖凤谷。 那冰瀑仍挂在那里。江原一抬手,寒冰顿碎。他不过三五身形变幻间就到了原地。 无念等人正在骂诛莲:“哎呀,你逞的好一个口舌之快,现在叫我等被吊在这里该如何。既然知道是个疯子,你还去刺激他,要不是被人拦下,我们都死啦。” 诛莲僵着脸:“他捏的又不是你们的下巴!” 原来是这三人被吊在那,偏白晚楼束他们的皮绳,专门便用来对付这些个修道中人,尤其上面所沾毒血,以毒攻毒,渗入血液,更叫人浑身发软动弹不得。 眼下三人便像三个蛹,还有鸟在他们头上拉了一泡屎,吵地很,气的诛莲道:“走开,当心道爷得了空,逮了你便吃了!” “哎,你说,到底是谁叫我们来栖凤谷守着,说一定有所得?”萧清绝不管这鸟能不能吃,却忽然道,“我们找了薛灿那么久都不见人影,难道他就一定在这里吗?” “老子怎么知道,薛灿这个人行踪不定,你去问他。”诛莲心头怒火蹭蹭直冒,心中其实也后悔,不该听圣教那两人一家之言。他大声叹道,“我看是上了薛灿那小子的当。” 即便薛灿不在,又信什么薛灿重伤。薛灿不在西域的日子难道还少吗?薛灿那小子颇有心机,说不定是故意引蛇出洞,想要把对他有异心的全部清理了呢。诛莲心中是越想越后悔。 然而能叫诛莲觉得倒霉的时候还没有来,因为他忽然头皮麻烦,察觉一股极大的威压。这与方才白晚楼所在不同,白晚楼来时,便是连根草都冻得僵直僵直,叫人如坠寒冬腊月,而此人来时,却叫人浑身刺痛,仿佛周身都冒着电火花,被架在火上煎熬了。 “这么说,连你们也不知道薛灿在哪里了?” 一道声音自不远处传来。 诛莲扭着脖子去看。 原是早以为离开的江原站在那里,眼神阴郁,面色淡然,虽然清俊不凡,但哪有方才和颜悦色甚或与你调笑的半分闲适了。 无念几人来西域时,江原已经不出谷,而薛城主将栖凤谷护得和什么一样,寻常人根本不能靠近半分,故而他们虽好奇,却也只是偶尔听说。 知道有这么一位谷主。 也知道曾经这位谷主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犯不着他他如书生,犯着他了就是索命阎王。与薛灿一道杀进杀出摆平了西域,叫这里的一盘散沙尽数握在了他们手中。不过自西域稳定,江原便很少出谷,唯有薛灿去找他的份,却少有江原出来要争这一亩三分田地。 无念等人既不知晓从前江原什么模样,便只知道薛灿对江原大献殷勤,偶有机会进入谷中寻薛灿汇报公事,一窥身影,便见其卧于榻间,清风过身,有竹叶落于其身侧,叫薛城主听公事时,还要分神将它拾去。 但终不闻江原动静。 待回神,便见薛灿目光冷冷,这才赶紧垂下头去,心中却暗暗在想,什么城主,什么杀神,原来也不过如此。说不得那些传闻便是假的,不过是薛灿中意,就叫他坐于身侧罢了。 正因揣了这个认知,一听薛灿在外受了伤,无念等人顿时想取而代之,便要拿栖凤谷下手。他们心想,一个文文弱弱的人,必然是没什么可惧的。谁知道兴冲冲来,就撞了两个钉子,眼下看来这还不是钉子,这是棒槌啊。 无念心中一声叹息,一脚将要口出狂言的诛莲给踹闭了嘴,方道:“江谷主。” 江原眼中神光隐动,目光泠泠,皮笑肉不笑。 “嗯,确实很久没有听人这么叫我。倒是有些不习惯。” 他走上前,也不知是怎么弄的,只手一挥间,绑了无念三人的皮绳应声而断,虽身上束缚未解开,倒不必再挂于树上了。江原走上前,蹲下身来:“但不习惯,不代表不适应。好叫你们知道,我当这个谷主时,恐怕你们还在庙里吃素念经。” 江原这样说着,便看向萧清绝,被江原这样一看,萧清绝顿觉从尾椎而起冒到头顶都像是麻的,这个人有毒吧,为什么他被看一看也像被雷劈过啊。萧清绝一个激灵:“江谷主,所谓佳人已经跑了,我可不愿给你念经。” “你念我也不听。”江原瞪了他一眼,随及朝无念三人呵斥道,“说!” “倘你们有所隐瞒,我刑讯人的手段,只怕你们还没尝过。” 这般说着,萧清绝觉得背后一凉,余光瞟处,竟然有一条面条细的蛇冲他歪着头。大有端详打量完毕,就要冲上来咬一口的意思。 萧清绝生平最厌恶这种东西,和眉如意讨厌金非池的蝴蝶一样厌恶,当下便翻起白眼:“秃和尚,你要是有什么知道的,你便都说了。若是叫它坏我一块皮,我和你没完。” 无念也头疼,诛莲的嘴还被无念压着,就怕诛莲一张口就是‘道爷我怕你个屁’,一边接着诛莲一边道:“没什么好说的,我们技不如人,打不过你。你若要问薛灿,我要是找到他杀了他,我还来绑你干什么。找你岂非就是要气死他的么。” 却不听江原道:“谁要问你这个。” 魔僧一愣,不听这个听什么。他们难道不是只知道这个吗? 江原冲诛莲眉一挑:“你方才对白晚楼做了什么。” 诛莲气冲冲的,但嘴被无念压着,他能说个蛋。 江原轻指一弹,无念只觉得一股大力推来,叫他平白翻了个跟头,皮绳掐地更紧了一些,痛地他要跳起来,但无念又跳不了。这种痛,不是平时的痛,叫他浑身像针扎。 “是不是浑身发麻?”江原道,“这根绳,我每日都擦,知道它有多锋利,有多毒。而这个地方,我每日都呆,你以为吞了个避毒丸就了事了?” 江原笑了笑:“只怕你不知道,那凤栖花扬起,连花蕊都是剧毒的。它已随着你的伤口,进入你的全身。” 无念目光闪动。 而江原还道:“落我手里,你当这就够了?”说罢掌心一翻,平地忽然起风,在无念震惊的目光中,江原指尖竟跳着微微的蓝光。分明有阳刚雷电之势。 无念岂能不震惊,他虽入了西域,却还是个识货的,又出身于佛门,自然知晓阴阳平衡。需知天地之力难调,似白晚楼这种变态一样的修为已是少数,江原竟然也可以。 原来江原一身气机不平,竟在方才震怒中,全数融合起来,眼下是雷随心动,江原指哪打哪,想怎么打就怎么打。而如今江原看着沉着冷静,实则一心怒火,这从前避之不及的电花火石,眼下怎能不用个痛快。 江原冷冷道:“寻常毒物有什么意思,要折磨人,当然是要找新法子了。”说罢指尖微动,无念顿觉周身皮肤如上火炙,他难耐至极,忍了半晌方气道,“好罢好罢,我与你说!” 江原蓦然收手。 无念方能喘气。 萧清绝已是闭紧了嘴,只当江原看不见他。当下心中后怕地很,他方才出言不逊,随便撩了一个什么玩意儿,这可不是卿本佳人了,这是佳人他祖宗,碰不得啊。 无念喘过两口气,方道:“罗煞堂盛极一时——” 江原道:“废话。” “……”无念忍了忍,又道,“它盛时,无情宗还是只有几个人的小门派。却也不算门派,不过是几个人占山为王,自诩为宗门。” 江原道:“离苏沐死多久?” “……几年。” 江原点点头:“跳过这几年。我只需要知道最后一年。” 这下无念终于知道诛莲为何耐不住要骂人,他本以为江原总归比白晚楼看上去亲切可爱,原来这两个人一个德行,只是一个明着气死你,一个把你气死又气活,叫你不得好死。 萧清绝不停地拿脚去踢无念,这事他实在不知道,如果秃头和尚和妖道知道,还不快趁早说来。大约他踢的幅度过大,终于叫江原看过来。萧清绝一僵,默默缩回了脚。 江原收回视线,只看无念。 其实无念知道的也不多,他并不是本来就在罗煞堂的,罗煞堂肯收中原视为魔头的修道之士,无念叛出佛门,一头就撞了进去,这才听见那一些闲言碎语。苏沐在中原名头一时极盛,可惜过于来去如风,实在难缠,罗煞堂视之为敌已久,苦于无计可施。 “这你得怪无情宗的宗主本人,他自己过于好胜,又与魔修往来,常年正邪不分,终生魔心,于道意产生歧路。”在道意产生歧路时入魔再简单不过。苏沐心知这点,便要闭关净心,但若能净心,世上岂会有一念之差这个词呢。 无念知道苏沐在闭关,一个人闭关,更知道罗煞堂堂主去找了苏沐,不知说了些什么能牵动苏沐的话,须知一念错步步错的,关闭不成,劫已至。一个破了道意的人,如何能抵。 无念未参与此事,这也是他偷听得来。他那时才听闻岳仞峰上雷光大作,随后就听说无情宗的白晚楼杀了来,要一个交待。 “这事能怪谁?倘不是他道心不端,何必叫人钻了空子。而今罗煞堂已叫白晚楼灭了整门,冤冤相报,岂非无休无止。我们既没有害他师父,又不曾伤他分毫,你现在逼供于我等,又与魔修有何区别。” 无念将话全部吐净。 江原久久不语。 无念与萧清绝对视一眼,暗暗运功。 却听江原一声叹气。 “我要听的事,你们终究不知道。” 这声叹气,简直像叹在人骨子里。 无念三人头皮发麻,尚未能反应过来,忽然像被藤蔓捆住,头朝下脚朝天又一次被吊了起来。江原站起身,任三人晃来荡去,眼神一厉,便有雷光滔天而至,将三人劈地一个惨叫,个个嘴里冒了烟,原来根骨未废,却叫他们一样破了丹田之气,往后功力大打折扣,就比寻常人好过那么一点点了。 “谁说你们不曾伤他。”江原淡淡道,“你们叫他伤心,劳神,又将他气走,害我如今寻也寻不到。岂非就是最大的过错。” “还有一件事。”江原手腕一翻,便将这三人倒提起来。“我从未说过我所行乃正道。亦不曾讲过魔修如何骇人。但凡我用的顺手,看的顺眼,万物皆可入我心中。明白么?” 可惜正因他所行过于随意,倒叫江原觉得自己这些年不曾动手,有些过于宽容。倘若他不曾抱着望一望看一看的念头,直接将这堆破事处理完毕,又何必再叫白晚楼犯了旧疾。 “倒是你们提醒的我,是我太慢了。”一只金色的小蝴蝶扑着翅膀撞在江原肩头,一触之下,江原眼中微暗,连头发都泛着微蓝的灼气,不着痕迹地收回这只蝴蝶,方淡淡道,“我应当早早将此事处理干净,再了了清清去找他。” 魔城便是一座城,分主殿,四大偏殿,另建有刑狱院落数座。世上所有的宗门都差不多,毕竟人都要吃饭睡觉,布局是一致的,唯一的区别便是建在山上还是山下。 无情宗占了很大一块山,建筑错落在山上。西域就是一块平地,魔城独俏零零就在那里,外面有人守戒。 天已接近大白,便是值守人最为疲倦之时,他们才换完班,一时没能回过神,呆呆站着发愣,不知是不是在打瞌睡。 忽然面前一道黑影飞来,值守人被当面一罩扔了个猝不及防,堪堪伸手一接,扑通扑通被扔进来三个人,在地上翻滚哎哟叫了两声。吓一跳之余上前查看,竟是无念三人,当下惊地举起手中长剑:“什么人敢闯我西域魔城,还不快快报上名来!” 便此时一群人已纷纷围上前来,铿锵之声就是长剑出鞘。 可惜他们动作太慢。也就长剑出鞘的功夫,不过是见一道影子略过,再听声音就在后头。 “什么人?” 但闻声音自背后来,为首人大惊之下回身。 往常薛灿所坐位置,已经坐了一个人。拂袖之间宽袍带风,而他青衣如烟雨,双目如电,瞧来叫人不敢逼视,只道:“我进自己的地方,需要和你们报名么?薛灿叫我来,我不来,倒是叫你们都不知道我是谁了。” 江原微微笑道:“我这叫魔城如日中天而立时,恐怕你们还在深山老林中无所依靠,不知自己姓甚名谁该往何处去呢。” “当年薛灿承我一面令牌,许我一句承诺,若他不在,这魔城中事便可由我全权处置。”江原翻看着那枚自栖凤谷灰角落中翻出的令牌,将它一弹,只听清脆一声响,就落在了地上。“我本不过前来赴约,是你们自己要寻我麻烦。找不到你们老大,就别怪我找你们了。” “如今我便是这城中主人。圣教中来了谁,谁请他们来的,来此为何,全部给我一一说来。”江原厉声道。他气势灼人,满面写着‘老子心情很不好’,待话至最后一句,微微睁大了眼睛,不忘和善提醒,“最好快些,我还有事,很急。” 急’字音头刚落,捏掌之间,周围刀剑俱响,底下人不能察觉,便听剑鸣之声,长剑短剑纷纷往江原处疾射而去,遂被揉拢于一处,而往旁边一掷,这才道:“若有一丝瞒报之处,便有如此剑。” 作者有话要说:江原:记得我名字不,江有仇必报原哦【核善。 新年小剧场 新年到了,大家要一起过年。 无情宗上下红通通的。 金非池拎着礼来无情宗串门,看见白晚楼在打坐。 只有他一个人。 揣着关爱晚辈的心思,金非池很热心地去八卦白晚楼:小晚楼,你怎么一个人呐,小江呐。 白晚楼:在他房里。 金非池:什么房?你们分房?你们分床?你们不睡! 白晚楼:? 金非池一脸沉痛:是你不行还是他不行! 白晚楼:? 金非池看着白晚楼,心想,估计是小晚楼太冷情,小江一定是吓坏了,真可怜,太不幸福了。 金非池就给白晚楼一个药,说:小年轻不能说不行,我给你一个药,你吃了,保管叫小江高兴。 白晚楼:哦。 孙玺也来过年,听说金非池找了白晚楼,他觉得不能被比下去,立马也找白晚楼。白晚楼正握着药回去,就遇上孙玺。孙玺一五一十八卦完,又听说金非池给白晚楼药,立马也给白晚楼药:你吃我的!我东西比他好! 白晚楼:......... 过了会儿江原来找白晚楼,就看见白晚楼准备吞药,得了药创伤后遗症的江原吓地一把将药全吞了:你干什么! 白晚楼看着空空的手心。 白晚楼:江原。 江原拉他:啊? 白晚楼看着他:你热不热? 江原:有点。 过了很久。 江原:我吃的是什么? 白晚楼很大方:孙玺和金非池送我的,你喜欢我就送给你。 江原:............ 后来吃团圆饭时,连照情点人头,少了两个人。 连照情:小白呢? 金非池:嘿嘿嘿。 连照情:小江呢?? 孙玺:嘿嘿嘿。 他们两个在把自己和成大面团,红豆馅儿,把江原吃的烫嘴面色通红不用挂灯那种。 【新年快乐,给大家拜年啦,祝你们一切顺利,身体健康万事如意!爱你们所有!】 第85章 斩断前尘 薛灿是城主,他所用令牌只有两块,一块在他自己手里,还有一块确实给了栖凤谷。眼下被扔掷在地上的令牌上面刻着金色的符文,一笔画得很长,确实是一个薛字。上面的符印是不假的,所以眼前的人没有说谎。 人分三种,一种忠贞不渝,一种奸诈狡猾,还有一种就叫作墙头草。在西域没有忠贞不渝,奸诈狡猾也不多,最多的就是墙头草。谁厉害我就听谁,苗头不对转身就跑。 可是重利之下总有勇夫,墙头草也能挺个笔直。哪怕江原话已至这当口,仗着不知哪来的自信,总要跳出那么几个人,不用剑不用刀,狂意道:“令牌又如何,给了令牌的人都不在,一块破牌子有什么用。即便你果真是栖凤谷的人,大不了也就是和我们争一下此地归属权罢了。不必说的如此好听!” 说着左右一望,竟然暴起,哪怕刀剑不在手中,也要直取江原面门。他们手中虽无兵器,但擅长的当然不止兵器,尤擅鬼道!薛灿也好,江原也好,今日撞上门来,就要叫他在这森罗鬼道之中,没有翻身之日。 他们已做了抉择,就没有回头之路的。 一回头,便是一个死。 便是他们扑上来时,江原叹了一口气:“我已经给过你们一条路,可惜是你们自己不要的。”这个世上的人活着本并不容易,却偏偏还有人一心想死。 也就这么一句话的功夫,江原一拍扶手,人已腾至半空,左手一吸一松间,竟将地上那残剑废铁一并纳来,聚成十方剑阵,好一个借力打力,是无情宗剑招‘松海无声’! 在无情宗时,江原见白晚楼有琴,虽琴落了灰,可抚去尘埃,其弦铮然一声,不失为一把好琴。江原忍不住说:“这么好的琴,放着不用可惜了。” 白晚楼走过来,覆上江原抚琴的手,就着江原的手拨了一记琴弦,余音颤然,击在江原心中。“你想听,我弹给你听。” 说是弹琴,白晚楼却坐在剑台。 他拨出了第一声,是个狂,如天地悠响。 “此琴名松意。淮阳谢远所制。” 再拨弄第二声,是个洒,像松海浪声。 “谢远制琴,但不弹琴。他的琴,只给有缘人。” 白晚楼的琴,技巧并非过好,在江原听来,虽有圈点之处,却仍然青涩,或许是因为白晚楼常年握剑,他的琴音,没有古朴,只有剑鸣。 但这青涩之意根本没有打消江原的兴致,反荡气回肠叫他心情激越,情不自禁之下,周身气机激荡,四周草木飒然作响!白晚楼一抬眼,空出左手,剑起万仞,清吟一声,飞剑而去,而剑落至江原手中,如握己身。 鹤跃之姿,潇洒泰然,肆意淋漓之下,江原将多年所悟贯通于一招,不过是一柄剑,竟被他挥出千柄剑影,如玄机之妙,结成十方剑阵! 待琴音落地,剑阵轰然一声,灵力擦出火花,如蒙大鼓,其清越之声,传至山下,隐有松海之声应和而来,似仙声缥缈。不经意间,云顶台与仙人坡互通曲歌,竟有大和谐之妙。 但这些,江原是无知无觉。 他乍见剑阵刚成而散,自己都有些恍惚。 白晚楼收了手,按在琴弦上,只道:“谢远的琴,我习来,并非只作风花雪月。它与我的剑一并可使,你方才所结,乃无情宗至上剑法。” 一剑既出,松海浪平天下无声。 松海无声,并不是要练才能得。 无情宗与别的宗门不同,弟子入门包括到如今,所授都是最基本的入门剑招,从来没有什么高深的秘籍。但凡辛秘些的心法,都是从别的门派骗回来的。 之所以如此,大约有两个原因。 一是因为,全宗只有云行是正经练剑。 连照情玩锁,晏齐虽是剑,却是花剑,至于衡止不提,是个玩动物的。没有人专门教,自然形不成一套专属于无情宗的剑法。 无情宗整个宗门,从上到下,都是散养。你若成,是你自己有天分,你若不成,多习一习,大约总是能突然开窍而成的。 二是因为,白长老曾经说过,倘若你连基本剑招用来都无法打过别人,你学了别的剑招也是无用的。世间道意相通,你会剑,便也会一根树枝。你若不会剑,给你上古名剑,也不过是烂铁一块。连基本剑式都练不好,就能扔下山去了。 故而剑意全靠悟。 江原之资质,世间少有。过目不忘,一点即透。这样的人,无论放在什么宗门,修什么道,都能有所成。所以慧根一眼识英才,卯足了劲想拐江原去念经。而薛灿则一心想叫江原同他一道执掌西域。 多好的人才,不用多可惜。 他们觉得浪费。 但白晚楼不同。 白晚楼叫江原习剑,纯粹觉得剑可修身养性,亦能去除周身杂念。而江原一身妖魔修道意混杂,他若是习剑,就能端正心性,使万念而归一。若是对江原有好处,为何不学。但若是江原没兴趣,又为何要学。 所以白晚楼教江原剑术,又不当他师父,高兴时叫他练一遍,闲时提也不提。白晚楼乃至无情宗上下,待人都是如此了。 爱学学,不学滚。 江原在西域用出‘松海无声’,一时来击他面门之人纷纷撞壁,剑阵嗡鸣之声,直击他们心肺,顿时叫人吐出一口艳血,筋络就像千万柄剑在游走生疼。这么大的魔城,再有人眼瞎,也有人识货的。当下便有人叫道:“十方剑阵!” “什么,十方剑阵?”他们可以不认识十方剑阵,但不能不认识用这剑招的人,白晚楼对他们的心理阴影着实太大。“白晚楼?这个人是无情宗的人!” 江原往地上看了一眼。 开了第一个头的萧清绝立马一激灵。 萧清绝是淮阳人,与昆元剑是老乡,他既知道无情宗,又见过白晚楼,还晓得昆元剑,幽幽醒来一见剑阵,恍惚间还以为自己在中原,这才惊呼出来。 而今被白晚楼三个字激地浑身一抖,反应过来后,立马闭了嘴。要不是被绑着,恨不得打自己两巴掌。白晚楼就白晚楼了,你偏要说出来干什么呢?是嫌方才挨的打不够吗? “也好,也好。”江原笑道,“原来你们都认得,那我便同你们讲讲道理。”说着旋身落地,朗声道,“免的你们说我胜之不武,用无情宗的剑来羞辱你们——” 江原捏了捏指骨,一把抓上来人手臂,来人一惊,只觉手上一痛,似有电击焦意,啊地一声,手中鬼门符一松,就叫江原夺了去。 “一来,若我争,你们还能站着说话?”此地没有飞花,江原招过碗盏,一捏即碎,碎瓷三五片夹在指尖,出手之间,直入对方身上大穴。那是硬瓷,还不是银针,打入人的筋络,顿时叫人气脉不能运气,委顿在地。 “二来,胜者为王,你们如果有本事抢了薛灿的位置,当然不关我的事。错就错在你们既没本事,还试图算计我。我这个人,最讨厌别人惦记我。”江原身形之快,即便是无念,佛门出身,亦不知其所踪。 而四周砰砰然几声,忽有雷声而去,便听惨叫连连,连无念都不知道的地方,竟炸出一团又一团人影来。个个耳坠有珠,身纹莲花,手中握符,一望便是圣教中人。 待看清那符,无念顿时倒抽一口冷气。 这符若与方才那符相和,便能叫鬼门大开。他迅速往边上看去,一数,一二三四五……果真是八个人。八人分站大阵八位,而先前那个人站中位,便能开启鬼门。 “森罗万鬼。”江原只不过瞄了一眼,便将它一把捏成了粉末。“鬼门开,鬼兵出,西域便入鬼海。你们连这招都备了出来,想必是计划已久了。” 可惜遇上的是江原。 江原从鬼门关爬出来,只有叫鬼怕他的份。 这几人都被打懵了。他们在约好的地方呆的好好的,进来的不管是谁,只消鬼门一开,就被厉鬼拽进去,再不得出路的。谁知道这个鬼门竟然成了粉末末,他们遇到的到底是什么玩意儿。萧清绝翻了个白眼,这帮蠢货。 他偷偷朝无念道:“和尚,我们跑吧。” 无念觉得很对:“不错,还是快跑。” 说到底他们也没听任何人的指使,不过是墙头草中最墙头草那批。一直听传闻说薛灿受了反噬,心脉大损,一定是不成的啦,而圣教中人竟要与他们抢头功,这才三人一合计,听说栖凤谷好下手,就去找江原。 谁知道碰上铁板板。 诛莲还晕着。 无念与萧清绝一合计完,立马在地上挪动着要滚出去。这会儿当然也不会有别人在意他们的。也不知江原如何动的手,在场不服气的人只觉得心口一疼,在江原回到座位时,愣怔半晌,方一口老血吐了出来,方觉痛楚难当,哀叹嚎滚。 “三来。一意孤行,任人枪使。妄动心机,是为愚蠢。薛灿既然不在,便是任你们跳来跳去,他好一并处置。叫你们送上我的门,岂非是叫我替他教训你们么。”江原撑着下巴,眼也不抬道,“既是朋友,这些忙便是小事。” “是不是?薛灿。” 正奋力往外爬着的三人一呆。 而他们前面已有一双靴子。 绣的是云纹,镶的是金线。 看着就很富贵很有钱。 这是只有当朝皇孙贵族方能穿的鞋子。 在这西域,这么骚包的人岂非只有一个? 萧清绝不是第一次见薛灿,但一定是第一次这么细致的看薛灿穿的那双靴子。他觉得心里特别苦,咽了下口水抬头望去,便见一人覆着铁面,幽幽朝下望过来。 那眼神黑亮亮的,笑起来,酒窝里盛满了叫人心醉的美酒。可惜萧清绝不爱喝酒,尤其是那种能要人命的美酒。他的花容已经失色,拿脚踹了踹无念,无念已经装死了。 薛灿微微笑了笑:“我记得你,并蒂剑?你来西域时,我见过你。原来你一直同魔僧混在一处,我看你长的也不错,卿本佳人,何必为贼?” “……” 不愧是好兄弟。 竟然连词也说的一样的。 萧清绝想了想,扬起一个笑来:“城主想必对佳人会宽容一些?” “你觉得呢?”佳人是佳人,可惜遇上的人不对。薛灿不知几时,手上多了一把扇子,不过随意一敲,就叫这佳人闷头一棒同和尚见面了去,这才起身,淡淡道,“把他们同这屋里的人全部押到血狱。” 剩余尚算幸运的众人一片哗然。不知自哪里冒出来一堆人,很快就在众人惊异的眼神中,该敲敲,该拖拖,一并给处理完毕。连地上那堆残剑废铁都不曾放过。 “我早说要重建这血狱,你总是讨厌它,又不肯。倘若没这地方,上哪去叫这些人住下来,岂非要他们风餐露宿么?” 江原站在高处,只见场地被清理一空,这才见门后转出来一个人,戴了个铁面具,悄无声息,就像是从地府爬上来的阎王。只对江原道,“你看,现在能叫它派上用场了吧。” 剩余的那些人你望我我望你,见大势已定,实在翻不出花样,而薛灿也不像是传闻中要挂的样子,马上就很识相地喊道:“城主。” “见过城主。” “嗯。”薛灿负手而立,但他这一回没有像从前一样如何灿烂,因为他面上覆了个面具,除了两只黑黑的眼珠子,也瞧不清面容。 “薛灿?”江原仍能听到底下有人小声道,“原来他没有事,那命盘显示的都是假的?看来果然是叫圣教的人钻了空子啊。” 江原这才淡淡望了一眼,后将手里剩余的杯盏扔开,随意道:“我来这么久,你躲这么久,只看我替你教训这些人,看的高兴吗?你叫我打架,又不给我钱。现在倒是肯出来了。” 薛灿有一块命盘,江原也有。命盘是破天造的,历任魔主在上面都有一处命格,几时命格不转,便说明有大灾祸。 薛灿不过是消失几日,这里的人有什么理由认为他受了伤?不就是凭的这个命盘。便在薛灿没有动静前一日,他的命盘忽然大转,遂沉寂下来,再也不动。 这说明什么,这当然说明薛灿遇上了□□烦。正因如此,魔城中的人才分成了两种,一种找到薛灿杀之而后快,另一种,试图将薛灿寻回来重整旗鼓。 江原不是纯善的人,他自杀伐血海中走出来,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正人君子。西域人心浮动已久,薛灿倘若不在中原,将计就计倒也不稀奇。清理门派这种事,不论是薛灿还是中原,做起来都十分熟练的。 而江原与薛灿如此熟悉,岂会不知道薛灿的打算,他先前听了顾青衡一面之词,虽心中犹疑,仍想回来看看,一到西域地界,见城中都有人四下搜寻,心中就定了个大安。一个人若是不叫人忌惮,就没有找的必要了。 薛灿一定没事。 不但没事,还暗中不出钱地看他许久。 亲兄弟明算账,这钱,江原要收的。 听江原一言,见江原如此了解他,薛灿心中是又高兴又复杂。眼神明明灭灭的,不知在想什么,过了一会,这才上前:“我怕你被他们欺负,这才急急回来要帮你。若非你回西域来,我可是要留下他们跳很久的。” 语气一软,便和江原认了饶。 “我本来以为你在栖凤谷,去找了一圈,却没发现你,倒是一片狼藉。原来你在这里。” 叫薛灿没有想到。 “但知道你在这里,我很高兴。从前一直叫你来,你就是不来。如今你总算来了。” “是嘛。你不知道?”江原看着薛灿,但见其面上纹路颇为眼熟,似乎在自己手臂也有见过,只道,“我以为你正好借了我的手要除了他们呢。” “我是想。”薛灿半开玩笑道,“可你怎么肯呢,你又不爱做这个事。何况,我以为你决心留在中原不回来了。怎么知道你会来。” 所以薛灿的将计就计中,当真是没有江原的。江原会在这里,不过是个意外。至于替他出手,更是意外中的意外。薛灿不喜欢意外,但若这个意外是江原,另当别论。 “果真?” “果真。” 江原看了薛灿半晌,薛灿与他直视,方觉互相没有说谎。这才神色松动下来,便带了笑意:“嗯。果真便好。既然你无恙,我就走了。” “这么急?” “我还有事。” 薛灿看着江原要走,忽然说:“江原。” 江原回头。 薛灿道:“你没有话要问我吗?” 江原很干脆:“没有。” 薛灿摸上自己的面具:“这个也不问?” 这个? 这个青黑色的纹路,江原当然见过,金非池早已同江原说过,倘若噬心咒解了,施咒的人也会受到反噬。只是江原来,本就只是为了替朋友解困而来,并非前来质问。江原在乎的事,他究其根底也想要问一问,江原不在乎的事,摆在他前面,他都不会看的。 既然薛灿提起,江原有无不可,只道:“那你有什么要说的?” 薛灿其实有许多话想说,但他看江原的模样,便知对方也不在意了。倘若他们果真是朋友,是兄弟,便只有最后一句话。 但最后一句话,要说什么呢? 薛灿在脑子里删删减减,末了道:“人心易变,天下不稳。你们如果要走,就早点走。想在一起,就好好在一起。不要下山了。” 十来年的情分,到最后他也只剩下三个字。 “你保重。” 江原抬起眼。 薛灿望着他。 他们毕竟还算了解彼此,只一眼,江原便知道,圣教也好,中原也好,薛灿既然将计就计,在他不知道的地方,想必他还有许多打算的。 “中原不是你可以染足的地方。圣教也是。算来算去,恐伤己伤彼。”江原略略一提,最后想到一事,“金非池说忘忧丹并不能治好一个人,倘若你有机会来中原,我带你去见他。或许他有办法治你。” “还有,我从未想过——” 话到此处,江原闭了口。 只一笑,摇了摇头。 薛灿话中赶客之意明显。 江原本想说,其实他从没忘记朋友,可是朋友先疑心他。又想说,他从来和白晚楼只想好好在一起,可这话告诉白晚楼就够了。最后就只觉得什么话都不必再说,说了也是无用。便就这样吧。是非在人心。他只管自己愿不愿意,并不管值不值。 苏婉儿撑着下巴看白晚楼,看着看着,轻轻咦一声,去抓白晚楼手腕,却不及妨手一痛,原是像叫铁钳住一般,不禁痛呼一声:“哎呀。” 白晚楼蓦然睁眼,见是苏婉儿,便将她腕子一扔。苏婉儿气呼呼抽回手,揉着手腕,白皙的皮肤上已然被握地通红,她揉着腕子气道:“你这人怎么这么粗鲁,弄痛我了。” 孙玺凑到白晚楼面前:“白小子,醒啦。” 白晚楼微微蹙眉,闻声看了孙玺一眼,不理,只自己站起身,顺手一摸摸到脑门上银针,孙玺一个没拦住,白晚楼随手就给拔了。 孙玺立马道:“云小子你看到了啊,是他自己要拔的,不是我不替他治啊。你不可以随便说我医术不好的。任谁遇上这样的病人,一定也治不好的。”毕竟大夫最讨厌不听话的人。 云行看了孙玺一眼,随后朝白晚楼道:“大长老——” 白晚楼道:“你来这里干什么。” 云行朝白晚楼行了一礼,方道:“大长老私自离开无情宗,连宗主担心你,叫我带人来找你,一定要将你带回去。” 白晚楼不理会。 孙玺看看云行,看看白晚楼,道:“我看你还是听白小子的话,早点回去的好。你难道不知道自己嘛,跑在栖凤谷呆半天,叫那里的花熏得你毒气冲顶,差点就要被毒傻啦。” 苏婉儿道:“啊?他要被毒傻吗?” “那当然。”孙玺道,“你当他为什么不离开云顶台。当然是因为那里是风水宝地,叫他不必受外邪侵扰,免得入了魔心——” 话未说完,白晚楼道:“孙玺。” 孙玺:“啊?” “我想叫一个人的名字,每每要叫他,便觉脑中疼痛欲裂,连带心神不稳。”白晚楼抬眼看他,“你可知为何,能不能治。” 唔? 孙玺伸手:“脉来。” 白晚楼将手给他。 孙玺把了半天,皱着眉头:“你应该只是道元有损引起的阻滞之症,加之毒气攻顶才会犯癫,没别的毛病呀。眼睛给我看看。” 白晚楼把眼睛一翻。 孙玺:“眼睛漂亮。”把袖子一捋,“舌头。” 白晚楼把舌头伸出来。 孙玺一脸凝重:“舌头也漂亮。” 这是什么毛病,苏婉儿要捂耳朵了。 “……”云行实在听不下去,已然拔出剑来,警告道,“孙前辈,你若再不好好说话,不要怪我无情了。” 孙玺胸一挺:“你们懂个屁。老夫这是看他有没有别的毛病。万一他脑子不好使后,歪眼睛斜嘴还耷拉着舌头,这就是脑中有淤阻。”说罢嘶一声,“可是他好像吃过什么丹药,血中虽带毒,却以毒攻毒,叫他明显连犯疯都比之前好很多啊。” 奇怪。 孙玺再看白晚楼:“还有什么别的症状?” “没有。” “见他会头痛?” “不会。” “说话呢?” “可以。” “咦。”难得有孙玺想不通的事,他摸了半天才发觉胡子叫他剃光了,下巴光溜溜的什么也没有。实在想不出原因,啧了一声说,“叫不出就别叫了嘛。” “不行。”白晚楼断然道,“我要叫他。” 说罢微微沉眼:“孙玺,你枉称药王,却一问三不知。若这事你不能替我解决,你还当什么药王,趁早将药王并入蝴蝶谷,一并叫金非池管了去吧。” 提谁不能提非要提金非池。 孙玺当场便怒道:“你别以为老夫欠你一次便回回踩老夫的脸!眼下你又没损失,什么重要的人,还非得恨的必须要每天骂上几句吗!” 白晚楼冷着脸。他决定的事,别人是拉不回来的。白晚楼果真情愿一身修为尽付流水,也一定要达到目的。 “……”就在一众男人僵了半天时,唯一的姑娘看看这个,望望那个,但见那仙人之姿眼中点点烟火气息,莫名想到阿罕,忽然之间福至心灵,开口道,“难道是你喜欢的人啊?” 作者有话要说:苏婉儿:你们这群直男! 连照情:好像有人在骂我。 晏齐:那我夸夸你,弯得four。 第86章 点缀霜梅 苏婉儿话一出口,除了苏婉儿之外,在场的男人全部直勾勾望着白晚楼,一脸不敢相信。阎一平瞠目结舌,心道怪哉,白晚楼这样的煞神,竟然还会有喜欢的人。 孙玺一个激动,手下针一用力,扎地白晚楼猛然皱眉。 苏婉儿薄怒:“谁要他喜欢!” 白晚楼被那扎错位的银针一激,整个人都疼醒了几分。神思清明过来,方见周围几个是谁。他毒性刚褪,眼下脑中还十分混乱,不知道自己方才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只知道这几个人过于聒噪,吵到他头疼。 白晚楼皱起眉头,正欲叫他们闭嘴,忽见正与孙玺辩嘴的苏婉儿神色一凛,蹭地站起身,竟将挡路的阎一平一推,拔腿就跑,仿佛旁边有人追她一样。 阎一平摔了个哎呀一声。 “干什么!欺负我不会打架是不是!我告诉你,我手下的小弟多着呢!当心我说你恶女跟男斗,把你抢回去做压寨夫人!” 正骂骂咧咧,却忽然嘴上一凉。 阎一平眨眨眼,被云行捂了个结实。 云行冷声道:“噤声。” 而白晚楼已然负手而立,孙玺扒着他衣服在他身后,一脸‘我老了我不能打架你们一定要保护好我’的柔弱模样。药王什么都厉害,样样不比金非池差,唯有一点,他从来在金非池面前抬不起腰。 孙玺他能长命百岁,貌似青年,但他实在菜的厉害,一丝一毫也不会武! 但凡会任何一点,也不必叫人套了麻袋抗走。 这实在是孙玺毕生耻辱。 一片寂静中,有一种极细小的铃声。眼下已起了雾,雾气叫人看不清身影,但觉铃声是四面八方而来。这种铃声,直接响在心中,像是索命铃。 “勾魂铃。” 云行听了半晌,慢慢变了脸色。他没有松开捂住阎一平的手,但神情已经凝重起来:“是圣教的人。”还是最难缠的那几个。 随行弟子顿时面色大变。 云行道:“孙前辈,你到底惹了什么人?” 孙玺道:“我怎么知道,我被人带到这里来,已经这么惨,你怎么非问我。或许是你,或许是白小子惹来的仇家呢!” “惨?”云行冷声道,“你来此地已有数日,难道到现在连替谁治的病都不知道?你如果不知道,在这里还能行动如常?行动不如常,又如何这么巧撞见我们与白长老。” 最开始还当是意外,仔细一想也不对了。孙玺眼睛再快,又是如何在一瞬间勾勒好如何替白晚楼除这毒气的,恐一早就知道白晚楼去了哪,又从哪出来,会遇上些什么。 孙玺是没打架的本事,但若他这么容易就能被抓来为所欲为,大约药谷也早就亡了。他如此狡猾,叫云行岂能相信。云行道:“闲来无事,孙前辈玩的可还开心吗?” “晏齐这只老狐狸,教出你这只小狐狸。” 孙玺眼珠子一转:“但你果真说错,老夫并不认识这两个人,他们也不是冲老夫来的。恐怕这件事,你还是要问小晚楼。” 白晚楼? 白晚楼长年居于无情宗,他能和圣教有个屁的关系。 孙玺却道:“小晚楼,你家师父从圣教中带着你回来,到底干了什么好事,如今叫别人寻上门来。有仇报仇,有冤报冤,你尽管打,死不了有我。” 便在那一片雾气中,有两个人影慢慢显现,而随着他们渐近,周围的空气都变得凝滞肃杀来。来人不止两个,是四个。 为首一人,白晚楼在灯海见过。白晚楼跟了拔珠很久,若非江原当时出手阻拦,白晚楼在灯海就要了他的命,岂会容他来到西域,还与同伴聚到一起,平白增加了动手的难度。 孙玺同云行说的话,白晚楼充耳不闻,他只是盯着拔珠,剑身嗡鸣,随着拔珠的靠近愈发振颤。万仞是灵剑,它知道它的对手有多强大,足不足矣叫它兴奋。 而显然此刻,它要控制不住自己的战意。 拔珠与阿娜慢了些脚程,在江原已然闹过西域逼出薛灿后,终于到了这个地方。他们一进西域,就听说薛灿回来了。拔珠与阿娜对视一眼,薛灿既然没死,他们的合约便还作数。薛灿告诉他们圣子在哪里,他们替薛灿清扫西域叛徒。 计划无变,不必节外生枝。与西域相比,处置圣子更为重要。拔珠本来打算直接找薛灿,但在半途改了主意。 因为银铃响地很厉害。 这周围一定有与他们圣教有关的人。 拔珠来西域,最主要的目的当然不是为了确认薛灿的死活。薛灿死,是他们的意外之喜,薛灿若活——圣教只与人平等合作,从不向任何人低头。 苏婉儿跑的很快,因为她不能留下,她要是留下,拔珠一定会发现她。圣教分两系人,一系以圣女为尊,一系以勾魂使为首。圣女犯了错,便由勾魂使亲自处置。 拔珠为明,阿娜为暗,剩余两人无形无影,从不出面。他们就是圣教的行刑者,苏婉儿只知道勾魂使来了西域,却没想到一来就来两个,若是叫他们逮住,岂非就是个死? 自世人知有圣教起,圣教从不出大漠,但云行知道勾魂使的厉害,就算他从前不知道,现在也知道了,这个威势不是云行所能抵挡的。 弟子们纷纷围在白晚楼与云行身侧,浑身戒备。 雾气中,拔珠露出面孔,他深邃的目光在云行等人身上扫视了一遍,随后落在白晚楼身上,而他腰间铃铛响地几乎要跳起来。在无情宗弟子森然戒备之中,拔珠深深望着白晚楼,声音低沉:“明珠,你。” 拔珠说话叽哩咕噜,云行他们根本听不懂,孙玺在白晚楼身后偷偷探着头:“他说你是不是遗落在大漠之外的明珠。” 白晚楼没有回答,他握上剑柄。 拔珠说了一通,见白晚楼不回答,这才觉得白晚楼听不懂,换成生涩的中原话,又说了一遍:“你过来,与我们走。” 这回云行听懂了,听懂之余便是大怒。他无情宗的大长老,管你们是什么圣教,什么勾魂使,竟敢呼来喝去,说过来就过来,说走就走吗?简直放肆! 云行喝道:“备剑!” 弟子纷纷拔出剑来。 兵剑之声入耳,眼前的中原人一幅要打架的模样,阿娜沉下眼,走上前与拔珠道:“他们不肯交人,他们要和我们动手。这个人很厉害,活的恐怕带不走。” “带不走,就带死的。” 拔珠仍然在说中原话,也很生涩,意思却表达的很明确。他们来,是为圣子。至于圣子是死是活,不用很介意。圣子是圣女所生,他身上应流着圣教的血,他们的银铃是圣教中人的契约,遇到便会响,绝不会认错。 先前在城中铃响,一定也是因为这个小子。就算他不是圣子,他与圣子一定关系匪浅。宁可错杀,不可漏过。拔珠抬起手—— 白晚楼眼一沉,率先动手! 勾魂使银铃一出,任务绝不失手。圣教的勾魂使,不上名榜,但一名勾魂使可抵一个宗主,如今来了两名,只怕是慧根和眉如意在此,都嫌打不够。白晚楼毫不托大,这次直接用上了剑,直取拔珠命门—— 云行待要上前,却只见拔珠手握银铃,与阿娜迅速退进浓雾,而后雾气包裹住白晚楼与其余几人,这大雾中,竟只剩下了他和仍被他捂着嘴的阎一平! 云行大惊! 阎一平掰开云行的手,只道:“身后!” 云行猛然回身,便见一道虚影自他脑后袭来,他闪躲及时,银剑化针,如千羽寒芒疾射而出,却听几声惨叫与怒骂:“云小子,你要戳死老夫吗!” 竟然是孙玺的声音! 云行手一招,千羽寒芒便收拢回手中,聚成一柄长剑。而云行沉着脸,只道:“看来我们是中了计策,着了别人的道了。” 而他还不敢随便出手,因为这勾魂铃响起时,就已经造了这迷魂阵。方才他心神在拔珠的话上,银铃不知响了几响,这迷魂阵,也不知道已经造了几层。 云行急急在雾中奔走,可惜已经一个弟子都不能瞧见。索性因为阎一平一直与他在一处没有分开,这里竟然还能余下他们两个人。 阎一平被云行拎着脖颈有些发疼,又不敢在这关头惊扰云行,生怕误了自己小命。但只觉眼前寒芒一闪,似乎有千万个铃铛扑面而来,吓地往后一缩,脖子已是一凉,而身上叫人重重一推,听云行一声闷哼,长剑已将袭击者挡回。 “不要胡思乱想!”云行低喝道,“勾魂铃之所以叫人心骇,便因为这不同于普通迷阵。在这迷阵中,你想什么便是什么,想的越深便越真。” 你想一柄剑,便觉得眼前有一柄剑。你想千军万马,千军万马就在你心中。剑可捅你心肺,千兵万马能将你踏平。最后陷在迷阵中的人,要么死于阵中人的袭击,要么就死于自己内心深处的恐惧。 曾经有人死在这勾魂铃中,没有任何外伤,却像是被万剑穿心的。也不知他在这阵中见到了什么叫他惊惧万分的事,能叫他受万剑穿心之苦。 阎一平哆嗦着腿:“好,好像晚了。” 他抖着手指云行身后。 云行回头一看。 阵中是一个拎着剑的白晚楼,一样的人一样的剑,一样的风姿毫不留情。 阎一平欲哭无泪:“你要不说最怕的我还想不到,你一说最怕的我就只能想到小神仙。他那个人,你看一眼就忘不掉的嘛。越说脑子里印象越深了。”气死山贼了。 说着阎一平还揣了点希望。 “他是你师叔,或许你知道他的路数?” 云行:“……” 这是要他绝命于此啊。 这是个会要人命的白晚楼。 那真正的白晚楼呢? 他在这迷魂阵中又将如何。 白晚楼很少有不喜欢的事,也从没有恐惧的事。这世上的事,只要能靠武力解决,在白晚楼面前便都不是问题。 所以勾魂使三个字,在别人耳中是索命修罗,却不知在这修罗面前,白晚楼就是个阎王,只有他与你商量叫你跑个几更天,却没有他怕别人份的。 不论来的是拔珠或阿娜,亦或是其他什么人,该杀就杀,该放就放,再简单不过。白晚楼一剑既出便没有收剑的道理。一头扎进这雾气中,根本不在意云行他们是否还在身后,而他到底在不在阵里。 乍不见人影,白晚楼微微垂剑,辨别着风声。忽闻一声细响,他心念一动,人如剑光疾射而去,一剑破开雾气,却是微微一怔。 白晚楼见到江原。 同别人在一起。 他看到小小模样的江原四下奔逃,又见其落入谷中,再见有人施以援手,然后他们并肩作战,把酒言欢,赏花弄月,肆意笑谈—— 但这些岁月中,没有他,没有白晚楼。 他不过是一个看客。 “……”白晚楼攥紧了剑柄。 江原自离开魔城,一路往外搜寻白晚楼,有金非池的蝴蝶作路引,一路沿白晚楼踪迹,应当好寻。细微处,江原听见一片铃声,声音虽微小,却声声入心,震人魄魂,叫江原眉心微蹙。这个铃声过于缠骨,有些令人不适。 而这里竟不知几时起了雾。 西域从不起雾,这雾有蹊跷。 江原一头撞进这雾中,便缓下步伐,细细探索,但是到这里为止,白晚楼的踪迹留下的已然不多。就在江原摸索之时,他眨眨眼,忽然发现前面有一个人影,身形熟悉,竟是遍寻不着的白晚楼。 江原迎上前去:“晚楼。你怎么——” 话至这当口,忽然怔住。 原来白晚楼前面竟还有人。 而那个人,却是成沅君? 为什么是成沅君。 成沅君不是死了吗? 白晚楼与成沅君像是在说话,不曾见到江原一般。但听闻一声哧笑,成沅君道:“原来是这样,怪不得你要找到西域来。忘忧丹没了,灯点不着。总该要想别的办法。这天下倒是有一处地方,是极适合炼丹的。” 江原狐疑道:“白长老。” 白晚楼这才像瞧见他:“你来了。” 成沅君仍穿着那身衣裳,叫江原心头疑窦万千。江原看了眼白晚楼,他手中有一盏灯。这灯江原见过,原来白晚楼没有独自来,还将它带来。而眼下它已然幽幽发亮。 “他为什么在这里?你们说什么丹,什么灯。”江原一时都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只道,“你已想到能将它点燃的方法么?” “嗯。”白晚楼道,“尚需一物。” “什——”江原刚开口,忽然心口一痛。 原来是白晚楼。 他的手从江原心口取出,而后道:“缺你的心血。” 破天的丹,便是在西域所炼,集百毒而成。魔城曾归破天所有,现归薛灿所有。栖凤谷曾用于炼丹,后来用于炼人,并成功炼成一个,就在白晚楼眼前。 江原不可置信,他望着自己胸前的血洞,再看白晚楼,白晚楼将他那捧心血当作灯油,置于灯芯之处,这灯便果真亮起来,幽幽的,像照亮了黄泉路。 “多谢你。”江原如坠梦中云里,却见白晚楼露出一个笑,满意地望着那灯,口中对他道,“你替我养这定魂珠多时,如今我总算能将它取出,置于这灯中,重塑生魂。” 这话就像一柄利刃,说利刃,就果真是利刃,江原只觉得胸口像有尖刀洞出,蓦然心口一痛,喷出一口血来,一时如坠寒冰之中,恍惚不觉身外之物—— 也不知身外之危机。 身后一抹黑影急速逼近,将要临近江原之时,却听那吐了口血的人口中似有呢喃。他在说什么,是为这心中所惧之物而求饶吗? 来人已见惯这等情形。 大多数人在临死之际,在平生最不想见到的事物面前,多是这种软弱的姿态。人心过于脆弱,所以才能产生嫌隙。 他离江原已足够近,便听那显然遭受重击的人轻声说:“我倒要看看,什么人敢在我西域地盘放肆。” 欲伸手重击的阿娜顿时大惊,但这时要撤已然来不及。他本要取其性命的人连头也未抬,反手架住他一条铁臂。 “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江原白皙的手腕暴出青筋,却牢牢捏住了阿娜五指不曾放手。“鬼门我见过,生门我也见过。你这区区迷魂阵,倒是造了个真。” 他淡淡抬头:“差点就叫我信了。” 说罢江原五指一扣,竟比刀仞还要厉害,生生抠入阿娜血肉中来,叫圣教向来无甚表情的勾魂使也禁不住面色大变。 头顶雷云聚涌,江原牢牢钉着他,要拿这天雷阳刚之力破他这至阴迷魂阵。这雷若打在阿娜身上,便是破阵一锁,阿娜岂能叫江原如意! 大惊失色下,阿娜不顾手骨疼痛便要往后退去,江原却死死扣着阿娜没放,方才幻觉全数不见,唯有那口心血吐的是真的,仍旧挂在他嘴角。而面前的白晚楼却没有消失,只是他手中没有灯,也并不曾掏他心窝,而是从未有过的惊慌失措。 江原看着这个白晚楼,既不知是真,也不知是假,但此时,也只当作真的来看。“上回的烟花你嫌不好看,我换一个给你看。只是,我恐怕要多看你几眼——” “才能叫你看这大烟花。” 便听话音刚落,万雷已齐聚,阿娜当机立断,不顾血肉仍在,迅疾后退,生生叫那雷劈了一个空,只打在江原自己身上,到底是舍臂保命去。 白晚楼一把将剑掷出,硬生生削下阿娜一块血皮,便没再顾及,只上前一把揽住江原。 他才自迷阵中闯出,便见江原喃喃自语,叫的却是‘成沅君’。白晚楼心下一沉,方才所见齐齐冒上心头,他生平难得涌起不悦,心中便如被蚂蚁噬咬一样不适。 白晚楼只将这不知明的心绪按下来,要将江原拉出此地再作打算,却忽见未散的阵当中阿娜如鬼魅一般袭来,而江原接了个十足十,发狠间就叫雷劈下来——快的叫白晚楼反应都不能。 江原看到了什么? 白晚楼脸色不太好看。 这个人同他说过,一定要是见到喜欢的人,好看的人,才会犯那个毛病。难道江原在这破阵中,见了什么喜欢的人,好看的人吗?他见了谁? 白晚楼从来不知何谓嫉妒,也不知何为占有,但他想起先前所见,又见江原打别人的雷。 …… 他很不高兴。 不高兴持续到白晚楼将江原抗到一处洞穴,将江原往地上一扔,准备去把孙玺找来,但是他才走两步,便停了下来。死肯定死不了,但若是在他不在的时候,被人截了胡,恐怕白晚楼这辈子都没有吃过这个亏。 只这么一想,白晚楼便不走了。 他就坐在那里,盯着江原。 江原只觉得睡梦中都不安稳,背后发凉,脖颈发酸,就像有人在用目光凌迟他一样。在这凌迟之中,他终于求生欲极强地睁开眼。 浑身上下像被雷劈散一样。 江原睁开眼,眼前只有一片黑暗。他喉咙渴的厉害,心口也痛,浑身力气消失殆尽,觉得自己此刻一定是随便来个山贼也能敲死的。 江原的记忆还停留在之前,因为做了个叫人心情不太好的梦,一个生气,将全身灵力倾泄而出,怒是怒了个爽快,下场好像有些凄惨,就比如说现在。 他动动手指,然后一只手覆上他额头,冰地江原一个激灵,醒了一些。这才察觉,他这脑袋下面是个腿,额头上是个手,拼起来,就是他现在身边有个人。 江原下意识道:“晚楼?” 便听一低低应声。 江原睁了睁眼,面前一片黑暗,他伸手摸去,先是摸到下巴,又摸到脸,再摸到眼睫,眼睫刷在他手心麻麻痒痒的。江原绷紧的神经松了下来:“是你。” 白晚楼将江原的手拿下:“是我。” 黑暗叫人不知所措,江原道:“是天黑了还是我瞎了。”说着就要去摸自己的眼睛,但手却被白晚楼抓住了,冰凉凉的,像软丝绸缎。 “你双目直视天雷,有些灼伤。我已替你敷了药,你不要乱动。” “……” 江原瞎过两次,第一次年幼时,第二次是现在,但现在比从前那一次好。第一次时,江原直到最后都不曾见过救命恩人一面,而现下江原使劲眨着眼睛,倒不知是草药药性过强,还是因为毕竟只是闪了一下并不严重。朦胧中,江原竟能瞧见一些光来。 白晚楼的脸有些看不真切,但就这样躺在白晚楼膝上,如此仰望着,周围是土,旁边是草,眼前是白晚楼。江原忽然觉得此情此景有些熟悉,仿佛他曾经见过。 水滴声中,江原道:“我方才好像做了个很差的梦,还同人打了一架。” 白晚楼:“是迷魂阵。” “怪不得。” 江原说能认出这是假,却也不像。说觉得是真,但也因他心中最阴暗之处而生。真真假假难以分辨,这迷阵却经此一击,散了个彻底。 江原自己都不曾想到心中最阴暗之处竟然是方才那般情景,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觉得实在难以说出口。他向来自诩大方,原来竟这般小气,记仇到现在? 想到白晚楼,又想到那一记黑虎掏心,江原似真非假道:“若你要我的血炼丹,便不必等到现在了。你要定魂珠,我当下便能剖给你。” 身外之物,有什么要紧呢。 江原不过也是随口说说而已,但嘴上一凉,冰冰软软,既狠,又急,还干脆。他不禁张开嘴,与这送上门来的温软细致缠绵起来。便听白晚楼道:“我不要你的血,我只要你。” “……” 这世上大约没人会拒绝这句话。 起码江原不会。 ……江原心气忽然爆发出来。 他一把揽下白晚楼! 喜欢的人对你如此坦诚,而方才幻觉所见扎心扎地透底,这个时候没点反应,简直不是男人。江原当然是男人,还是个小气巴拉有仇必报的男人。他方才扎心扎的很疼,现在回顾一下都要吐血,即便如何骗自己宽容大肚也是不能的。 白晚楼这会送上门来,就像是肉进到了嘴里。含来吐去,细细品味,都不可能叫人吐出来。只会越嚼越狠,恨不能吞下肚,方解心头难言的郁卒与欲求半分。 地很粗糙,一点也不平整,很贵的衣裳被随意扔在一边,海珠滚在角落里幽幽泛着光。微弱的光中两个人并不如何温情地缠在一起,都揣了一肚难言的火气。欲求火加怒火,偏都掖在肚里不告诉对方,只发狠地折腾,有多狠是多狠。 江原在白晚楼脖颈咬了一个重重的牙印,看对方吃痛地蹙起眉头,而鬓发全湿,就像冰化成水,水蒸腾成汽,而寒梅自霜雪中颤巍巍绽放,再去亲他湿润的睫羽。 “我也要你。” “只要你。” 作者有话要说:白天没空,晚上尽力【去睡觉了,晚安。为啥我听到了鸡鸣! 采访一下。 江原:吃了很多遍,高兴了。 白晚楼:我也很好,学会了。 江原:…… 白晚楼以一还十涌泉相报的爱好…… 【肾凉 第87章 掐错了人 薛灿坐在大殿之中,正握着手中的罗网,不知在想些什么。忽听手下道:“城主,圣教的勾魂使来了!”只这么一句话落,顿觉有肃杀之气而来。薛灿一把将罗网攥在手中,不着痕迹地纳入袖里,后微微眯起眼。 来人高大威猛,除却身上伤痕累累。薛灿视线落在拔珠搀扶着的另一人身上,那人伤要来得重,已没了一条手臂,背上削去好大一块血肉。正是从白晚楼手中逃出的阿娜。 拔珠眉目间尽是寒意,看也未看那通报弟子,径自略过薛灿,尽直接往殿后去了,惊地手下不知该不该阻拦,却是薛灿手一摆,示意他不在惊惶,这才道:“发生何事。” “秉城主,据弟兄所报,圣使在外面用了勾魂铃,与几个中原人动了手。” 中原人。 薛灿道:“有些谁?” “药王,几个用剑的。” 薛灿略略沉吟:“都是你不认识的?” “这几个人从未来过西域,弟兄们不识,只远远瞧见,勾魂铃一出,所有人陷于阵法中,便再无法看清,也不敢上前,待雾散,人都不在了。”手下道,“后来才见圣使前来。” “哦。”薛灿若有所思,这才道,“退下。” 等手下离开,薛灿方往后去,他走到一处墙壁,后将手在上面一按,待墙壁打开,闪身进去,此地便又恢复成原状,瞧不出半分异常。 这条通道有些长,但因为墙上镶了明珠,故而并不黑暗。要找拔珠实在容易,只要沿着地上滴落的血珠,薛灿便一路到了一处密室。密室门一开,里面寒气扑面而来,薛灿微微站了站,待寒意退一些,这才进去。 外面是黑暗,里头却十分明亮,因着这里如冰天雪地,俱是寒冰覆盖而成,而正中央有一张冰床,拔珠便将阿娜放在上头,阿娜失血过多,脸已从白变青。发青总是不好的,他的断臂处很快就结了一层霜。 薛灿只站在门边远远望着,不发一言。寻常人躺在冰上,很快就能冻死,一个失血过多的人,拔珠将他放在冰上,竟不怕他冻死。只见拔珠闭目凝气,不多时自掌心中凝出一团团红色的灵气,灵气像有自我意识一般,覆上阿娜的断臂,又一团覆上阿娜皮肉绽开的背。 要离近仔细看了,方能发现这一团灵气并非只是灵气,其中竟是数百只小蝴蝶,模样与薛灿与金非池的是一样的。它们扑在这伤处,很快身形就消融开来,钻入阿娜伤口,但见冰霜融解,分明是寒室中,阿娜面上却渐渐有了血色,拔珠不为所动。 “……”薛灿抱臂看了一会儿,方道,“这是谁这么厉害,能叫圣使吃亏,我请圣使来西域作客,可没有请你在我的地方打架。” 拔珠道:“我要他的命。” “你说哪个?”薛灿面带闲适,“天下第一吗?你与他交手,讨不到好,我劝你还是算了,免得再丢一只胳膊。” 阿娜终于睁开眼:“不是。他不用剑。” 不是白晚楼,不用剑,却能将阿娜打成这般模样,还断了一个臂膀。薛灿心中想到一个人,他放下抱着的手臂,淡淡道:“他的命你要不了。” “他是圣子。” 薛灿道:“他不是。” “他是。”阿娜固执道,“他不是谁是,我的勾魂铃一靠近他,便响地十分厉害。他若不是圣子,为何身上有我圣教气息。” 拔珠沉下眼:“那就更要他的命。” 薛灿蜷在袖中的手已然微微展开,他仍然戴着铁面具,瞧不清神情,话也不轻不重,但已然带了十足的警告:“我说了,你们找错了人。他的命也不该由你们去要。拔珠,我请你来,是商量大事。你如果因为一己之私,一定要捡芝麻丢西瓜,恐怕即便将圣教主位给你去坐,你也是坐不成的。你的目光,未免过于狭隘!” “你请我来,却不声不响躲避多时,如今阿娜断了一臂,你还要替那中原人说话。”拔珠的中原话很生涩,目光却已很幽深,“薛城主,中原人讲信用,你呢。” “说到当然做到。”薛灿打出一柄扇子,在拔珠肩上敲了敲,“急什么,成大事者,要不拘小节。圣教与我西域本是同根生的兄弟,还怕我叫你吃亏吗?” 同根生的兄弟。 不错。 若是从根源来说,洛罗景一族分三支,一支留在中原,一支往西域,一支往大漠,而今世上留下来能用小蝴蝶叫人起死回生的,不外乎蝴蝶谷金氏,西域薛氏,大漠残留的圣教了。 所以薛灿说兄弟,当真没说错,起码上百年前是一家人。虽然远亲还不如近邻,连金非池都不知道有他们的存在的。 “但圣使如果不听我的安排,仍要执着于一些私人恩怨叫我头痛,只怕我也只能叫你们头痛了。”薛灿点了点这寒玉床,“阿娜兄弟的伤,一时半会儿,怕是好不了吧。” 这话说起来,便有威胁小气的意思。拔珠看着薛灿,忽然道:“可这玄冰是我圣教所有,这药莲也是我圣教所制。你私用多年,本就该物归原主。我圣教的人,一个不许遗落在外,圣教的东西,一样不许他人私占。” “如果要说起来,城主恐怕难以交待。” “……”静默之下,薛灿笑起来,拿扇子挡了半幅脸,“这么说起来,圣使是非要与本座争个高低,算个总账了。” 拔珠扯扯嘴角:“不算总账,我们换个交易。” 圣教教主已老,圣女不能代其职,而不知何人所传,说当年圣女与胡商私通的孩子流落在外,他们要迎回圣子,叫他当这个教主。从来圣子只能替圣女的职,倒没有暂代教主的,勾魂使一系与圣女一系结怨已久,这便爆发出来。 薛灿原本约见拔珠,承诺替他找到圣子,而拔珠要将圣教的人给他使用,替他扫平中原,从此大漠归拔出,中原归薛灿,西域一人一半,两人互相得利。但如今拔珠说要换个交易,难道是要毁约? 薛灿道:“你说。” “先前说的,不变,只再加一条。我看城主面子,不为难那个人,但我圣教中逃了一只小蝴蝶。”拔珠淡淡道,“城主替我将她找出来,应当不难吧。” 拔珠一来,苏婉儿便跑的飞快,但一走,心头又有些后悔,总觉得将人抛在那边,不是很应当。踌躇犹豫半晌,又偷偷溜回去,但这里哪还有别人呢? 连孙玺一根头发都找不着的。 她在那附近转悠半晌,小声道:“喂,老头。” 忽然背上叫人一拍。 苏婉儿吓了一跳,转身一看,道:“你要吓死我呀。” 阎一平将她一拉,两人偷摸摸跑到一处背阴地,拐进一个山洞。苏婉儿听到水滴声,四处张望,便见地上坐了一个人,面色惨白。她微微睁大眼睛:“你把他弄死了?” 阎一平叫道:“我怎么会将他弄死!” 云行捂着腹部,那里洇红一片,是与拔珠打斗时留下。原来与拔珠交手的那个人,并不是白晚楼,而是云行。怪不得拔珠身上虽有伤痕,却并未如何严重,想来落到白晚楼手中,便不是这般轻巧,总也要去一条胳膊。 云行道:“苏姑娘。” 苏婉儿蹲下身,愧疚道:“对不起啊。” “与你有何关系呢。” 苏婉儿道:“因为我——” 她住了嘴。 虽然云行对她不错,但他们毕竟才认识几天,是两个地方的人,也是两个世界的人。苏婉儿又不是不谙世事,她自小就见过人情冷暖,知道是非人心,并不会轻易盘出自己底细的。 云行道:“不方便,就不必说了。” 不用苏婉儿说,云行也能猜到一些,动手的是圣教的勾魂使,苏婉儿既然怕见到他们,想必也是圣教的人。能与勾魂使不相往来的,就是圣女的人。听说圣女有个徒弟,年不过十七八,又看苏婉儿容貌俏丽,一身环佩叮当,该当是了。 云行如此解人意,苏婉儿更愧疚了。她蹲在那边不说话,与云行倒看上去郎才女貌颇为登对,阎一平本来是找苏婉儿想办法替云行治伤的,莫名其妙忽然觉得酸溜溜,仿佛三人行必有一多余。当下没好气道:“你愧疚,你愧疚前,能不能替人止血啊。” “他快流血流死啦。” 苏婉儿这才反应过来:“我看看。” 圣教其实也擅医治,苏婉儿还是会一些的,也就阎一平五大三粗屁事不懂只会拦路打截,阎一平一边看苏婉儿替云行处理那道如卷刃割出的伤口,一边皱眉:“你行不行啊,能不能轻点啊,人要给你弄死了!” “哎呀你好烦呀。”苏婉儿气地将阎一平衣服一扒,没顾阎一平反抗,唰唰撕成几个布条,“话这么多你来!我们可是能将死人救活的!” 阎一平翻了个白眼:“你是小神仙吗?” 倒是云行替他们解了围,他瞪了阎一平一眼,对姑娘就温和一些:“什么将死人救活,难道你们的本事,比药谷还要大,比金非池还要厉害?” 苏婉儿冲阎一平做了个鬼脸,这才一边替云行包扎一边道:“嗯,我们圣——”她差点说溜嘴,又咽回去,只道,“我们那里有一个药莲,长在寒冰之中,能叫人腐骨生肌。就算你只差一口气,它也能叫阎王放了你。我虽不曾见过,但听说有人治过的。” “听说嘛,谁不会听说。”阎一平道,“光听没见过,那就是没活成啰。你东西呐,要是这么好的东西,怎么没人见过啊。” “东西丢了嘛。” 阎一平一乐:“果然是吹牛。” 苏婉儿气的脸发白,不再理他,心中恨恨道,等阿罕过来,我一定要叫阿罕好好教训这个泼皮。这是圣女告诉她的,当然不会作假,至于丢到哪里,这谁知道。 眼见苏婉儿与阎一平又要吵起来,云行不得不叫停。他颇为头痛。从来只知道女人麻烦,但他没想到男人也很麻烦,尤其当麻烦的男人与女人在一起,就更麻烦。 “别吵了,阎一平。” 阎一平忽然被叫到名字,不禁呆了一呆。便听云行道:“我与弟子分散,你去替我给弟子送一个口信,让他速回无情宗,告诉连宗主这里的情况。” 又与苏婉儿说:“苏姑娘,你陪我找人。” 阎一平立马跳起来:“为什么她这么轻松,不叫她去送信。现在这样明明是她害的!” “阎一平!”云行脸色虽白,气势仍盛,他本要像对弟子一般训斥,可是阎一平并不是他的弟子,不吃这一套。云行转念一想,放软声调,“你身为一座山的大王,我叫你送个信,是因为你厉害,你总不会要一个姑娘去奔波的。” “……我为什么不能要。我又不是正人君子。”阎一平嘟囔着,但见云行目光炯炯望来,不耐烦道,“好啦我去就我去。” 红衣丫头虽然是女的,但比他能打多了。他要是撞上昨天的外域人,一定跑都跑不了就没有了性命。好男不和女斗,阎一平忿忿想,算了算了,谁叫他昨天被云行救了一救,若非因为要拉他,云行想必也不会伤这一刀的。再说了,那丫头能治伤嘛。 他才不欠任何一个人。 送完信就跑。 待阎一平走后,苏婉儿道:“你支走他?” 云行道:“哦?” 苏婉儿将云行扶起来:“拔珠是冲我来的,我同你在一起,你能保护我,我也能保护你,还能将拔珠阿娜引开。臭山贼就算在拔珠面前经过,也不会引起他半分注意的。你岂不是在救他么?” 她伶牙俐齿,大胆又热情,倒叫云行笑了笑,慢条斯理道:“嗯,他已经替我找到了长老,我便信守承诺,放他走了。你不光打架比他厉害,连脑子也比他好使。” “那我们现在去哪里?” 云行微白着脸,却招出剑来。他的剑与旁的剑不同,能化成流光,苏婉儿是大漠长大的姑娘,对中原这些东西向来好奇。云行便道:“去找万仞。” 他与苏婉儿解释:“剑与剑之间,便如人与人,叫它去找万仞,若在万仞附近,万仞也会有感应,只要白晚楼肯放出气息,疾羽剑就能带我们找到他。” 苏婉儿道:“这么厉害,剑与剑都如此吗?” 云行道:“嗯。从前我们宗内有一柄合剑,名珠玉璧和,它们就是一对,是世间最为亲密的半身。它们在一起,便是一柄剑,一个人。若它们生出异心,便只能毁了。” 苏婉儿听的入了神:“后来毁了吗?” 后来—— 云行道:“剑没有毁,想必初心仍存吧。” “要是世上的人能像剑一样,秉直刚性,坦诚相待就好了。”剑如此,何况于人,但偏偏做人是最累的。苏婉儿惋惜了一声,忽然想起一事,“若坏小子不理会,岂非就没有用啦。” 云行失笑:“应当不会。白长老很有分寸。” 苏婉儿:“……” 这怕是伤的眼睛。 认人不清。 江原又梦到了那个地方。 一样的血狱,一样的牢房,还有深处那一扇门。 江原手中仍然提着剑,一幅才从外面杀回来的模样。一回生二回熟,这次江原没有犹豫,他直接踹门而入,果不其然这里依然像寒冰洞窟。 他径直走向那摆在正中间的冰棺。 若江原没有记错,这其中躺了一个孩子。 这不过是江原一个梦,但要靠近那冰棺时,江原心跳得有些快,不知为何,他有些没由来的紧张,仿佛他要见到的不是一个梦,而是什么埋藏已久的秘密。这里十分冷,叫江原露在外面的皮肤开始刺痛,感觉之真实,仿佛能哈出一口白气。 离最后一步,江原深吸一口气,一步迈前—— 然后一愣。 他快步上前,可那冰棺空荡荡的,根本没有人。怎么会呢?江原伸手在那冰棺上摸索,里面空荡荡的,确实不曾有人。 …… 江原有些发怔。 人呢?不见了? 他上回所见,里面分明有一个人。 莫非梦果真是梦,虚假不能作数么? 便在江原百思不得其解时,一双冰冷的手抚上江原的额头。在这空荡的房间,静寂的寒冰前,任何一点动静都能将人吓出魂来!江原一个激灵,猛然睁开眼,于黑暗中精准无比地掐住那人脖颈,一把将人贯在地上,厉声道:“谁!” 下手之狠绝,犹如待出的黑豹。 这一下贯地极重,因为江原能听到一声闷响,是骨头与地面接触的声音,而人的脖颈是最为脆弱的地方,那里有心脉血液汩汩流动,若用刀扎,一下便够,若是用手,江原再用上巧劲半分,就能听到咔嚓一声,要了人的命。 “说话!” 江原将人掐着脖子按在地上,眼中尽是狠意。他心神仍在那冰棺梦境中尚未回笼,冰冷的感觉还残留在心里,忽然而来的惊吓叫他太阳穴一跳一跳,又痛又烦躁。 被压在地上的人挣扎地厉害,拼命去抓江原的手。而在这挣动间,隐约有股极淡的梅香,叫江原极为熟悉,些许唤回他一些神智。 掌中所握肌肤冰冷细腻,触感光滑,叫人流连不已,似乎已摸过多回,江原甚至能自动联想到它热起来的样子,会有些汗意,湿涔涔的,而这脖颈仰起,修长优美,叫人很想咬一口。江原后知后觉半晌——忽然意识到这是谁! ……他像烫到一样松开手,立马去扶人。 “白,晚楼?” 江原摸索着去拉地上的人:“晚楼,是不是你?”一边问一边摸过去确认。他摸到一头散开的长发未束,衣衫松垮未系,而长睫如羽,是他昨天亲了最多的地方,气息如此熟悉,不是白晚楼还能是谁。 江原情急之下,一路将手自他面颊摸到嘴边,立马被人狠狠咬了一口。这一口足以叫江原痛呼出声,硬是让他忍了下去。被咬的地方又痛又热,一定是有一个牙印。 可是江原哪里敢开口,因为他方才掐的力气远比这一口要来得重。不分青红皂白将人贯的咚一声响,还掐成那样,别说白晚楼咬他,就是捅他一剑也不为过。 待那人松了口,江原这才道:“对不起。” 他有些愧疚,本想说我没想到是你,但这话不能说。才与对方做了那样的事,火热的感觉犹在身体之中,甚或有些食髓知味,转而就把人打了说没想到是你。 那江原还能认为是谁? 这话说出来,才真要被人捅一刀。 在江原看不到的地方,白晚楼心头怒火中烧,胸膛起伏半晌,才将江原的手吐出来。后将人一掸,只撑着地,慢慢坐起来,捂着脖子没有说话。 江原用的力气很大,白晚楼根本没有防备江原,这么一下挨的十打十。而他是个人,又不是仙,身体发肤,哪样不脆弱,不过是片刻,白皙的脖颈间,已然是五个指印,清晰可见。 也就是江原现在是真瞎,看不见白晚楼,他若是能看见,就能瞧见白晚楼衣衫不整,发丝凌乱,身上青的紫的,该有的痕迹一样没少。 这里地势不平,他们昨日交融时又不算温和,动作这么大,就连背也蹭破了皮的。然而这些就罢了,唯有脖间那个指印,因为力气用的极大,又在遮拦不住的地方,很快就红肿起来,看着格外触目惊心。 作者有话要说:小剧场《如果这个时候正好有弟子来》 云行(倒吸凉气):……! 阎一平(通风报信):连宗主! 苏婉儿(奋笔疾书):《那一夜,他一尘不染的衣领下面……》 连照情:不是我干的我也不嫉妒这句话我已经说累了,晏齐你…… 晏齐:让我康康!【成功从押注赚钱变成了观摩弟子出本X 第88章 被看见了 江原伤己伤彼,阿娜没打到,却将自己劈了个七荤八素,雷光灼人,还弄伤了眼,而今只能模模糊糊看到一个黑白相间的轮廓,还不能久看,过于用力,眼睛就灼痛不已。 但眼睛算什么,江原又不是没瞎过,他记着方才掐的那一下,简直忧心忡忡!白晚楼到现在都没开口说话,该不会被他伤到喉咙了吧!他差不多是下了死手的! “你能不能出声?方才头有没有摔到。嗓子痛吗?”江原摸索着去拉白晚楼,伸手碰他脖间,可惜他现在一伸手,眼前人就下意识一躲,更叫江原愧疚不已。 这可真是无妄之灾了。 白晚楼无声呛咳,喉间剧痛,欲开口说话,连半个字也说不出来。恐怕是刚才江原那一下直掐他命处,伤到了嗓子,一时半会儿肿得如山高,是难以恢复了。 江原拉住白晚楼手心:“怎么不说话?” 白晚楼:“……” 他从前是不爱说话,如今倒是想说,却不能说话。白晚楼原本就身上又痛又累,见江原梦中惊呓,好心帮衬,却叫才睡过的枕边人这么一掐,心情别提多差。偏不能打不能骂,连杀也不能杀,然而罪魁祸首还拉着他不让走。 白晚楼想来想去,都觉得气的要死。宽袖一拂,叫江原无法再动,遂自己穿好衣服,理了头发,耐着不适的身体,只往外去。 江原被白晚楼那一拂,拂在麻处,一时身体不能动弹,而眼睛不能视人,世界又忽然安静,仿佛只剩下他一个人。这样等人的感受,忽然就叫江原仿佛回到从前。他那时也只能呆在这里,等人回来替他换药。 但这回不同往日,当年他没能及时出去,与人分隔数年,如今怎么还能犯第二回 错,再叫白晚楼在他面前离开呢?白晚楼这一回击,算是十分宽容了,等身上麻劲过去,江原立马扶着墙站起来,出去找人。 昨天和白晚楼那个的时候,是在夜间,原本就看不清人,又身心激动,顾不上眼睛。现在日头灼盛,在阴凉处还好,一出山穴,阳光劈头罩来,江原只觉得眼前一白,日光叫他几乎睁不开眼,闭目缓了好一会儿,才只能慢慢扶着墙往前摸索。 这山壁上都是青苔,过了青苔处是绿枝藤蔓,江原手往前拂去,不经意间摸到一处凹凸,他心中一动,细细比了比,这里凹凸不平,仔细辨认,竟如同一个手掌印,但不大,比较小。 “……” 这山间恐怕没有一处山上会有手掌印的,只有一地,当年他躲藏之处,因为过于愤怒,又硬要按着不能发作,生生在墙上按出一个手印。倘若这么说,此地便是当年他第一次遇到薛灿,藏身养伤的地方? 江原脑中有些空白,兜转一圈,原来他站的这里,竟是十几年前站过的。从前他在这里第一次喜欢一个人,昨夜他在这里第一次与喜欢的人同眠。当真是巧合。 若真如此,那江原就算瞎也能走了,虽是十数年前,但相比如今这错乱不分的记忆,江原对从前记得还深一些。他曾在这里日日等人回来换药,翘首以盼,也曾溜出去在附近闲荡过一圈,知道这周围是些什么地方。 江原垂目辨听。 眼睛瞧不见,耳朵更灵敏。 风中有水汽,耳中有水声。 从前这附近有一处水潭,水潭上方挂着小瀑布,以前他每日饮的水就是从那里取来。白晚楼会不会去了那里? 江原记的不错。 这里确实有个水潭,较从前更广阔了一些,但那瀑布还是这么大,大约是人迹罕至,这里的水很清澈,也飘不到什么杂草落叶,颇有些深度。 白晚楼也确实在这里。 他走到潭水边,无声地掬了把水抹了脸,又喝了几口,这才缓解了喉间火烧一般的灼痛感。水珠自他眉眼滴下来,落在这潭中,咚地一声,漾开了一个清冷无波的倒影。发是墨黑,衣是雪白,人是玉雕,情似冰封。 白晚楼面上湿漉漉的,尽是水渍,他只是坐在那潭水边,望着倒影中的自己,隐约中,还能看到从前年少的影子,与现在别无二致。 白晚楼难得在发呆。 昨日他冲入勾魂铃造的迷阵之中,原本是能一举将拔珠斩于剑下,但与拔珠一照面,二人均是一震。白晚楼突兀间失了心神,不过一个错手,拔珠反应过来,已疾退至雾气之中,再寻不得,却将白晚楼一人留在阵里。 迷阵迷阵,什么叫迷阵,就是叫你失去方向的。勾魂铃所造迷阵均如实象,阎一平心境中出来的白晚楼能叫云行招架不能,白晚楼面前冒出来的江原,也能摸能碰,捅你一刀,那伤口也很真。 白晚楼便在那时忽然见到江原。 却不是江原一个人。 一场迷梦十年光景,江原絮絮叨叨与白晚楼说过的从前,在白晚楼面前又演了一遍。他既无法参与,又不能拔剑相向,身心被束而挣脱不得中,恍然从记忆中翻出一些碎片来。 这里,他好像来过的。 他也救过一个人。也曾与人月下赏花,也曾与人并剑戏蝶,也曾与人抵足同眠。江原说过的那些,白晚楼都有过。他从前想不起来,后来说不出口,最后只能闷在腹中,看别人眉飞色舞,说着另外的人生。 但有一点,白晚楼与江原一样。江原不屑于作别人的替身,白晚楼也不屑于和别人争,如妇人长短,计较些虚妄的风花雪月。 江原只有一个,万仞只有一把。 白晚楼既从不错认,也没想过他会归于别人。 喜欢是什么,难道不是叫一个人好? 白晚楼不知道他算不算喜欢江原。 没人教过他。 但他要江原。 江原在,白晚楼安心。江原走,白晚楼心情不好。但若江原一定要走,白晚楼也让他走。白晚楼想的很简单,从来江原想要什么,白晚楼给什么。 月色,钱财,但凡江原要的,白晚楼能给十倍。哪怕是渡气,除了比较耗气,但只要是江原,他就很喜欢。除了昨晚那个不太好,比较痛,不过与伤痛相比也是能忍的。 白晚楼一直是这样对江原,也觉很好。但亲眼所听,与亲眼所见又不同,当白晚楼在迷阵中见到江原是如何与别人谈笑风生,如何叫他觉得自己是个旁人,才觉得自己嫉妒,觉得不满。恍然惊觉原来他竟同世间人一样。那种情绪让白晚楼觉得陌生。 这样对吗? 荒地无人,翠草横生,白晚楼一个人跪坐在潭边,水中只映着他一个人,就像那潭边横出的梅枝,斜斜一根伸到水面上去,孤高空寂,只有风知道它开过花没有,在想什么。 白晚楼发了会呆,这才站起身,脱了衣裳,走进这潭水中慢慢清洗自己。他不喜欢温水,温水会叫人贪恋,也会叫人懒惰。只有习惯冰冷才能无论在什么环境下都可以活下去。 无情宗共出来三十位弟子,仍跟在云行身边的十六七人,而至昨日散开,至今无人寻上门,这叫人想不通。阎一平就是想找个人而已,一路寻过去,竟然一个人都没见到,却有许多身着黑衣面带魔纹的人面无表情来去森严。 阎一平一出路口立马又钻回了树丛中,两个人从他前面不足三十尺的地方经过,在路过阎一平时,一人想进去看,却被人拉住道:“别乱走。” “刚才我看到一个人。” “普通人罢了。” 那人一想也是,方才所见那人毫无灵力,瞧上去一点修为都没有,这才放弃追阎一平,落了身边人几声数落:“最近城主心情不好,别再生事,我可再也不信别人那张嘴。差点上了他们当,你见到那几个跳出来寻事的人没有,全关在大牢。” “不是放了三个吗?” “放了吗?放出来打死了吧。” “……”阎一平等他们走远,这才钻出来,暗暗沉思,这些人说城主,应当是说薛城主了,薛城主要找人,找什么人?难道是找他们吗? 不行,得通知云行。 阎一平正要找云行,却忽然又站住脚,不对,云行既然要叫他去通风报信,应当是知道自己处境的,想来无情宗的人这么厉害,寻常人实在难以叫他们吃亏,还不如不要添乱,趁没人发现,找上那几个青团子,把话给说了,再去找云行不迟。 阎一平挑小路,给自己找了顶帽子,装作是经过此地的商贩,只混在路上朝外赶,遇到魔城的人便低下头。隐约间听到他们在说什么红衣姑娘,心中更是笃定一定是找苏婉儿的,不禁心中将苏婉儿骂了一顿,越发心急。 便在阎一平要出西域时,忽然住了脚。 因为就在他旁边,经过一队人,中间押了好些青衣弟子,而能叫阎一平站住脚的,正是因为那些人他昨天才见过,分明就是无情宗弟子! 阎一平睁着眼站在那里:“……”怪不得他一路走来都没见到半个人影,原来这些人全都被抓走了!而在他们中,竟然还站了一个孙玺。 难道孙玺竟是个坏人? 阎一平不敢妄动,只想着叫他们快快经过,他好离开去报信,便忽见队伍挣动起来,而听一个弟子道:“薛灿!你敢动我无情宗,你简直胆大包天!” “可不是我要动你们。谁叫你们大长老进了别人的地,抢了别人的人,还打了别人的兄弟。”便听一个轻巧的声音,阎一平偷偷拿眼瞟去,就见一个覆着铁面具的人闲适而来,而在他身边站着的,竟然是昨天那个像塔一样高的铁汉。 “禀城主,进西域一共十六人,全部在此。” 当然不会是全部,起码白晚楼就不在。薛灿也没见过这些人,只‘嗯’一声,看向拔珠:“圣使自己看吧,你要的小蝴蝶在不在这里。” 拔珠锐利的目光从弟子面上扫过,他要找的人当然不在这里,因为他要找的人,一定是一个女的。但是拔珠没有直接摇头,他走过去,径直走过阎一平身边,随着拔珠靠近那些弟子,他腰间的铃铛忽然响起来。 弟子中有人顿时变了脸色。 拔珠眼神一厉,铁爪一伸,将其中一人拎出来,指尖在他眉心一点,抽出一只艳红色的小蝴蝶,也就指甲大小。 薛灿眉一挑:“哦?” 阎一平惊骇地看着灵蝶离体,而此人面目扭曲变幻,眨眼间成了另一个人,轮廓深邃,高鼻深目,竟同样是个外域人。 拔珠面上露出笑意,牢牢掐着阿罕的脖子,用着生涩的中原话:“看来,找到一个。” 阿罕面色通红,死死盯着拔珠。 圣教的灵蝶,可以叫人变幻形貌,以假乱真,他一路来化成中原人的模样暗中护着苏婉儿,就连苏婉儿也不知道,哪知竟败在银铃上。 灵蝶能掩了他的容貌,却放大了他身上圣教的气息,能瞒过苏婉儿,瞒过云行,甚至瞒过天下任何人,但瞒不过勾魂铃。 哦,还有一处地方能映出人或物的本貌,无情宗的浮陨坛。当年苏沐叫无情宗依山而建,特地造了两个地方,一处云顶台,名云生仙顶。一处浮陨坛,名浮生陨梦。一者,叫人视之如幻,遮云蔽眼是仙境,一者,叫人落在人间,撇去芸生幻梦。 既能在现世浮沉,又有通天大道,苏沐以为,两者缺一不可,需在虚虚假假中寻到真实,方才悟透了道心。所以在不开三花大会时,浮陨坛在那里,是专门给弟子静心的。 阎一平是个小山贼,平时也就抢抢别人的马,最多抢抢别人银子,甚至连抢个压寨夫人都没有过的,实在是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遇上江原,是运气不好,遇上白晚楼,叫开了眼界,再碰上云行,那是行了大运。 眼下他夹在无情宗,魔城,圣教三帮人中间,简直就是他山贼生涯的人生巅峰了。需知天下能叫人望而生畏的地方也就这三个,而这三个地方中绝顶的人也就那几个,阎一平岂非是都见了个遍,足够他吹半辈子牛皮,如果他活着。 拔珠拎着阿罕往薛灿那走。 薛灿道:“哦,你就是要他?” “他在,她一定也在。” 拔珠将阿罕扔在那,轻易在他肩头抓出一个血洞,叫阿罕顿时一声惨叫,听的阎一平差点也叫出来,忽觉腿间一痛,竟站在那里,腿软也软不下,叫也叫不出声,而眼一瞟,却是孙玺冲他呶着嘴,示意他闭嘴。 而在场诸人忽见此变,一时惊地没有动静。 阎一平毕竟没有修为,又站的远,不过是诸多无辜人中的一个,并不惹人生疑。如云行所料,拔珠连看也未看他一眼,只道:“薛城主,借你幽冥蝶一用。” 薛灿道:“我的蝴蝶很贵的。” “我们圣教的幻影蝶,难道你没用过吗?”拔珠道,“你用我的蝴蝶时,也没有付过珍宝。现在来分你我。” 薛灿挑挑眉,翻出一只蝴蝶来。 拔珠将它化进阿罕身体,阿罕便倒在那里不动了。这才道:“现在,告诉整个西域的人,你抓到了一个圣教的人。这样,我们的交易便完成了。” “这倒很简单。”薛灿道,“我何止要告诉西域。” 他看着这些对他怒目而视的弟子,轻描淡写道:“还得问一下高高在上的连宗主,为何无故派这么多弟子闯我西域魔城。” 无情宗弟子已全在此地,阎一平完不成云行的嘱托,但他也不必再找人往无情宗报信了,因为有个人已经替他将这事做了个全,脚程还一定比他快。 薛灿没再看这些人,只任拔珠将阿罕如木偶一般拎走,随意道:“把他们押到牢里,分开关。再将消息放出去,就说抓了圣教的人。” “还有,替本座在中原放个消息,再另写两封信,送到佛门道门手中,就说无情宗的弟子在此,请连宗主三日内来我魔城作客。” 弟子怒道:“薛灿!你简直卑鄙!” “卑鄙?”薛灿像听到什么笑话,“西域向来为你们中原除之而后快,本座是魔城城主,为何不能卑鄙,你当本座是什么善人啊。” 阎一平清清楚楚听那戴着面具的薛城主道:“你说我卑鄙,那我就再告诉你们连宗主一声。三日内,若他不到,每晚一刻,我便杀一个人。” 恶名算什么,无非再添一笔。薛灿还会在乎这个?名声这种东西,好时容易叫人送命,差时反叫人惧怕。自他幼时就知道,无非是作踏脚石用的。 “把他们带走。” “是。” 阎一平腿上被人戳个正着,直到那些人离开,他还不能动弹,只能眼睁睁看着孙玺随那些弟子离开。待腿上麻劲过去,他脚一软,不顾跌跌撞撞,滚着就跑。 江原一边找白晚楼,一边心里翻滚着先前做的梦。梦源于现实,他是不是果真见过这么一处冰棺,冰棺里有没有这么一个孩子。倘若他见过,那他怎么会忘记了,就算没有忘记,那个孩子呢? 在梦中,那孩子是睁开眼睛的。 这便说明他一定没有死。 这个人一定不是薛灿。因为江原清楚记得,他认识薛灿时,薛灿并没有这么小。他们重逢,已然都是半大的少年。 难道是因为他丢失了什么记忆。如果是从前的记忆,说不定薛灿是知道的,但江原并不想找他询问,一个人如果肯告诉你,江原就不会忘记,如果不肯告诉你,即便你问了,或许得到的答案也不准确。 何况薛灿至今说的话,是否都为真,江原已不再相信。或许金非池能叫他想起来。江原心中作好了打算,等回了无情宗,他就叫金非池看一看。 便在江原胡思乱想时,他已然感觉到水汽扑面。 江原闭着眼,听着细细的水声,心中越发笃定白晚楼在这里,他感受着水汽从何处溅来,略一歪头,便朝那处笔直走去。江原不会错认白晚楼,可他忘记一点,山壁可叫他扶,山石能让他绕开,没有任何阻碍的地方反而危险。 “晚楼!” 白晚楼睁开眼。 白晚楼在这里饮了水,又清洗了自己,但越洗越觉得内里外表都有一股灼热,如何也压不下去,便放任自己在水中泡着冥思,一不小心就忘记了还有江原。 忽听江原唤他,睁眼一看,眉头就是一蹙。江原已走到近边来,离这深潭很近。白晚楼站起身,却忽然觉得头晕目眩,一时不慎,竟然摔在水中,噗通好大一声。 得不到白晚楼的回应,却只听到重物落水的声音,江原吓了一跳,勉力睁开眼。他视物模糊,眼睛发痛,根本看不清人。只顾着看那是否是白晚楼,根本没在意脚下。 只差一步,他就要栽进潭中—— 忽听一声清脆的‘小江哥哥’,但闻铃叮当响,一阵香风将他往边上一带,便有人握住他的手,轻软道:“小江哥哥,你怎么不看路。” 只有一个人会叫他小江哥哥,江原不必看也知道是那个叫苏婉儿的小姑娘,柔腕在手,江原却只想到另一截腕子。它没这么软,也没这么暖,但很有力。 他是来找白晚楼的,为什么白晚楼不在这里,却遇到了别人,江原不易察觉地蹙了眉头,并不想和这陌生女子有过多交流,但他随及听到另一个惊讶的声音。 “小江?” 江原顿了顿:“云行?” 一见到熟悉的人,江原立马道:“你看白长老是在这潭中吗?我方才叫他半日他也不回我,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云行一见,那潭中果然有一个人。待飞近一看,那确实是白晚楼,只是他紧闭着双目,仰倒在水面,似乎是晕了过去。云行一把捞起白晚楼,视线不过在白晚楼身上一掠,立时顿在那里,差点连水也没踩住。 江原半天没等来云行,不禁道:“大师兄?” 云行这才回过神,心下虽然有无数句话要纷涌出口,却都堵在嗓子眼,不知怎么办间,先脱了自己衣服将白晚楼裹了一裹,这才回到岸边。 江原虽看不见人,却精准找到了云行所在,过去从他手里接过白晚楼,一摸他额头滚烫,身上冰冷,脸色就微微变了一变。 云行看着江原:“你们怎么了?” 江原心里正满头汗,想着不知是昨晚伤到的白晚楼,还是今天伤到的白晚楼,叫他这样了还去泡水,不烧才怪,闻云行此话,只道:“说来话长。” “我伤了眼,又认错人,掐伤了晚楼。” 掐伤是不错,那脖子上的爪子印太明显了。但是云行一脸难以言喻,而瞥见一些痕迹的苏婉儿已经口无遮拦地问了出来:“那他身上青的红的,也是你打的吗?” 没见过世面的圣女继承人像头一回认识江原一样:“我只知道中原的女人打起架来,会又咬又抓。原来你们男人也这样啊。” 江原一顿:“你,你说他身上——” 苏婉儿道:“有很多唔——” 话未说完却被云行一把捂住了嘴。 云行一脸复杂:“我看,先找个地方坐下说吧。” 作者有话要说:苏婉儿:小江哥哥那么温柔的人怎么会咬人,一定是坏小子先动的手。 只有云行:我他妈好像懂了什么! 至于白晚楼为什么越发烧越泡水,原谅他太牛逼了,从没生过病发过烧,以为泡冷水能泡好,当然某些地方受了伤就容易发烧你们懂的【小江牛逼! 第89章 八卦本卦 在场四个人。 一个晕着,一个初经人事,一个没经历过但大概知道发生什么,还有一个是从头到脚都没出过阁的大漠花朵。除了晕着的和苏婉儿不知所以然,云行和江原一脸尴尬。 白晚楼的衣裳已经捡了回来,正生了火在烘,他身上暂时穿的是云行的衣服。从来穿习惯一身白,难得换了件青色流纱袍,反而衬的皮肤愈白。而火光中,白晚楼微微蹙着眉,吐出来的气息灼热,面有红晕,竟是难得可见的脆弱。 云行在无情宗多年,很少见白晚楼,难得见到,也无非是白晚楼又拆了房子打伤了人,或是狂性大发。在云行包括全无情宗上下的心里,白晚楼是那么强大,几乎等于天下无敌,谁能叫他受伤,让他吃亏。 而今这个天下无敌竟然躺在那,犹如一个易碎的瓷瓶,冰山化成雪水,雪水染了梅花,云行这才能体会外人说的那句话。白晚楼确实算得上天下第一。 很叫人怦然心动。 苏婉儿正在替江原看眼睛,她翻着江原的眼皮,仔细检查了一下,但觉无恙,从怀中掏出一瓶药膏来,抹在江原眼皮,再自己身上撕了一条轻纱,往江原眼睛上裹了。这才擦擦手道:“好了。没什么大事,应当很快会好的。” 江原闭着眼睛道:“多谢苏姑娘。” 苏婉儿道:“你从前叫我婉儿的。” 云行看江原。 江原一本正经:“男女授受不亲。” 云行又看苏婉儿。 苏婉儿很不高兴。 “……” 江原到底认识多少人,为什么凭空出来的小姑娘都要管他叫哥哥。云行先看江原,又看白晚楼,再看苏婉儿,只觉得这个场景要是叫连照情看到,一定会大发雷霆。他看了半天,把自己先看晕了,只能叹口气:“你们究竟为什么把自己搞成这个模样。” 这可就真的话长了! 云行是谁,是江原在无情宗最熟悉的人。他在西域能见到云行,比见白晚楼都像看到自己人,立马精神抖擞将昨日经历一并说来。略去和白晚楼胡搞那一段,只说见到的圣教中人,还有与他们交了手。 “还好他们骗不过我,反叫我一道雷劈跑了。” “你这么厉害?” “那当然。” 劈雷是他拿手绝活,信手拈来。他在无情宗这么久,从上劈到下,自白晚楼到云行再到一根草,一样也没放过,难道这功夫是白练的么?区区圣教,何足挂齿。 江原得意洋洋,就差咂一口茶。这个蒙着眼罩面露得色的模样,倒真是和云行第一次见江原时一模一样。但谁能想到—— 兄弟了这么久!他还是个日常挨训的大师兄,别人已经和大长老好上了!原来连照情要他把白晚楼带回来,这带的不是人,是一颗飞到西域去的心啊! 宗内那么多八卦,竟然从一开始就全是真的,天天明晃晃演在他眼前,说在他耳边,是他不听不看,全当笑谈。云行忽然觉得,原来他才是最瞎的那一个。 江原果然和白晚楼有猫腻。 连照情果然放不下白晚楼。 那晏齐呢! 云行想到他师父晏峰主,交托他办事的模样一脸凝重,连寻常半分狡猾劲儿都没有,看着像是伤过心的样子——该不会说晏齐求爱连照情而不得也是真的? 白晚楼都能一腔春水向江流,与人做出那个事情,这世间还有什么不可能!这一瞬间,云行觉得什么都可以信,又什么都不该信。他不禁道:“小江。” 江原:“啊?” 应了个措手不及。 好久没被叫小江,江原一时还有些不适应。 揣了满腹辛秘八卦不得求证的云行欲言又止:“我听弟子们说,你之前本要和慧根大师去念经,投入佛家门下。” 江原莫名其妙:“哦。” 是有这么回事。 云行疯狂暗示:“那你现在——” 江原现在—— 江原现在是真的瞎。 他看不见云行的疯狂暗示啊。 “我是要与他念经,可惜老和尚出尔反尔,我果真要和他去,他却说庙里地方小人又多,连个斋饭都不给我。倘若我一定要去,顾宗主的饭就没碗了。”江原叹气道,“我岂能做这种自利的事,想来想去,也就罢了。” 从来聪明的人这会儿如此愚钝,云行内心许多话想说,又不能像金非池一样厚颜无耻地问,你们是不是这个那个。只能憋着气:“那你怎么跑西域来了?” “那当然——” 江原毫不犹豫就要回答,但忽然住了嘴。因为他突然想起来,整个无情宗,除了白晚楼之外,好像没人知道他根本不是中原人。而他既然已经决定离开西域,与白晚楼一道回无情宗,似乎也没有说的必要罢。 这么一想,江原换了个话题:“你呢?” 江原回家。 白晚楼找江原。 那云行来干什么? 云行来干什么。 他当然是来把白晚楼抓回去啊! 看样子还要多抓一个! 云行追了白晚楼这么久,先叫孙玺施了毒,与拔珠二人交了锋,最后和‘白晚楼’交手挂了彩,腹部至今洇红了布条血淋淋的。伤没好,心还受到重击。一想到这事众所周知,弟子天天在他耳边念,而他就是硬挺了脖子没相信,云行就觉得自己傻! 江原轻轻嗅了嗅:“你既然就在附近,又这么问我,难道你们也遇上了圣教的人吗?我方才闻到血腥味,你受伤啦?” 云行道:“交手时不慎。” 江原一乐:“看来连宗主对你们平时的训练还不够,堂堂无情宗大师兄,竟在圣教人的面前输了一招。” 云行平静道:“大长老打的。” 江原:“……” “勾魂铃你听过吗?可以化出心中最惧怕的人。我先前遇到一个山贼,不知为何他心中最惧怕的人竟然是大长老。”云行干脆换了个称呼,“我是打不过小师叔,但看来你可以。” …… 这回再听不懂,江原便不是江原了。他强自镇定:“怪只怪圣教的人惯会使这些迷惑人心的伎俩,我在那阵中也差点被蒙混过去。这回是叫他跑了,下回叫我撞见,不能留情。” 这话听的苏婉儿脖子一缩,固然知道不是在说她,但下意识还是心虚,不禁支吾道:“我,我去外面找找草药。”就站起来往外走。 一身叮当一响,江原方想起来,还有这么一个人。他乡遇故知,江原与云行说了这么久的话,都要忘记这里还有旁人。 这个时候能找什么草药。白晚楼是泡久了头晕,江原眼睛上的药又已经换好,而苏婉儿先前还十分骄傲自得,说自己这个药如何神效,用不了三天便能叫江原睁开眼睛恢复如初,如今却要找什么草药了。 江原何其敏锐,即便看不见,也能察觉氛围的变化,忽觉周围沉默,又思及苏婉儿模样与反应,心中便想,看来此事与她是跑不了关系了。只是云行向来不含糊,不知为何,竟会将一个陌生女子带在身边,而招至横祸。 苏婉儿很快就撩开藤蔓跑了个没影。 江原侧过脸微微听了一会儿,说道:“圣教的人来不一定是因为她,但一定不会放过她,留她一个人在外面危险,你去看看吧。” 云行也这么想,他没多说什么,只起身出去。待走了两步才品味过来,这不也是在赶他走么?怎么江原说两句他就听了,江原又不是晏齐。 但如今江原与白晚楼是这样的关系,他叫白晚楼小师叔,难道要叫江原小叔嫂?云行心里立马像被千万道雷劈过,最好将他劈失忆才好。 苏婉儿与云行一走,山洞中便只留下江原与白晚楼两个人,还有火声哔剥作响。江原看不见白晚楼,只摸索着拉过白晚楼的手,习剑的人掌心是一层薄茧,再往上就延伸进衣袖中,这个腕子骨骼分明,劲瘦有力,叫江原忍不住流连。 大约是痒意扰人,江原很快察觉掌心中指尖微动挣扎,料想是白晚楼醒了,这便低头看去,虽然也是一片黑暗:“你醒了,好些没有。” 白晚楼醒的很快。他身体好,即便是受伤,也没有躺下过的。方才之所以晕厥,完全是因为泡久了冷水,叫血液阻滞,又烧糊涂,猛然一起身,就眼冒金星撑不住。如今慢慢适应过来,睁开眼睛,就发现自己身上光溜溜只穿了一件衣裳。 江原将白晚楼按下去:“你的衣服溅了水,穿云行的。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江原主要是担心白晚楼的头和脖子,别的倒没什么,无外乎擦伤罢了。 他方才用的力气大,生怕摔到白晚楼的脑袋。还有,白晚楼从刚才到现在,就没开过一个口,即便是不爱说话,却也不是惜字如金的。 江原生怕将白晚楼掐坏了。 怕什么来什么。 显然他的担心是对的。 微凉的指尖划在江原掌心。 云行呢? 江原心头顿时一紧:“你不能说话?” 白晚楼写道,暂时。 江原:“……” 金非池说的不错的,白晚楼最好呆在云顶台,不要下来。他跟着江原,似乎就没有遇上过好事。江原深知是因为自己,眼色便沉了下来,只拈着白晚楼的指腹。倒是白晚楼拍拍他,似有宽慰之意。 掐人掐脖子,对白晚楼而言,再习惯不过。白晚楼没觉得江原有问题,一个人若是在无知无觉中忽然受到惊吓,还不反手给人一个痛快,那是会没命的。在无情宗,掐人脖子是一种传承。江原领悟力很好。 江原拉着白晚楼的手,白晚楼就在无意中就摸到江原手腕,随后指尖一顿。他这才仔细看江原面上那罩的眼纱,那是一个红色的纱缎。 白晚楼去摸那红纱。 江原心知他意:“是苏姑娘的。” 苏姑娘—— 白晚楼无声写道,小江哥哥? 江原念出这四个字,心头顿时一麻。同样一个称呼四个字,换了个人叫,他心里就十分受用了。但是白晚楼怎么知道的? 江原忽然想起先前那些人说一男一女在房顶打架。 原来就是他们。 ……这可真是无巧不成书。 江原道:“她一定是圣教的人。” 圣教?圣教也救不了小江哥哥。 不过白晚楼不管她是哪里的人,是死是活也和他无关。摸完江原的眼睛,就去摸他手腕,但揉捏了半天,并没有找到他想找的东西。 江原只觉得腕间轻痒,忍不住缩着躲了一下,大抵猜白晚楼的意思,道:“你在找罗网么?我把它还给薛灿了。” 这话一说,那手就不动了。 看来是猜对的。 江原捏着白晚楼的掌心,将他拉到自己身边。看不见有个好处,感官更加敏锐。他隔着衣服,便知道那腰线是什么样子,同他以前想过的一样,劲瘦有力,还怕痒。 “你走的太快,所以不知道我已经见过他了。他给我的令牌,我已经还给了他,等这里的事了结,我就同你一道回无情宗。” 至于与薛灿之间别的话,江原没有同白晚楼讲。与白晚楼无关的事,何必再说一遍呢。有些事,江原自己想来,也觉寡然伤神,叹来可惜的。 他只是摸索着白晚楼的肩头,薄薄的衣衫下终于被捂出了些温度。又去摸白晚楼的脖颈,那里被他掐出了伤,叫白晚楼现在都不能开口说话。 “或者你有别的地方想去?” 江原记得他在中原的时候,听人家说过很多地方。他原本是打算在无情宗取了忘忧丹交给薛灿后,就去天南海北逛一逛的,没想到拖到现在都不能成行。 “姑苏不错。” 白晚楼眨眨眼,是不错,晏齐在江南领回来的。 “大漠也很有风情。” 嗯,看连照情就知道了。 “北原就是冷厉一些,但应当别有风味吧,不知道那里的人,是不是都五大三粗,会不会都蓄着胡子?” 白晚楼想想衡止,衡止生得仙风道骨,并没有五大三粗蓄着胡子。 江原还在脑海中搜寻:“你如果想去,我们得先找金谷主,把你的毛病先养好了,啊,我也要治治病。”他半开玩笑道,“姑苏佳人那么多,万一不小心多看两眼,把人劈死了,岂非是我的过错。那我就只能在山顶和你当野人了。” 白晚楼心中一动,这个提议很好,如果在山顶,就只有他和江原两个人,他对那些已经去过的地方并没有太多兴趣,但对和江原呆在一起有兴趣。 而且这样就只有他们两个人了。 江原正这般说着,就觉得耳垂一热。 他一惊之下,差点要跳起来,耳朵顿时爆红。 白晚楼觉得有趣,心中动念,就依葫芦画瓢,照着江原曾对他做过的事,又咬了江原一下,这才用气声凑在他耳边说,哪里都不去,就回无情宗。 山顶。两个人。只和你。 …… 江原见过很多人,惊才绝艳都不在少数,白晚楼即便是天下第一,却也不是叫人最难忘的那一个。他如老僧入定,心有磐石,从未动过心,仿佛天下美人都是过眼云烟。 但万没想到有一天,有一个人会叫他这么好撩拨。 哪怕看不见他的脸,听不见他的声音,但只想一想,就叫江原心头火热,世间可以干的不可以干的事,都想同他干一遍。 又想他好,又想狠狠欺负他。 最好将他按在身下,叫这云顶的仙人挣不了,跑不得,眼里只看着他,叫他的名字,而后融成春水,与他永远在一起。 世间人都说男子是禽兽,甚或喜欢做禽兽不如的事。江原以前哧之以鼻,但他现在有点怀疑自己。因为征服一个高高在上的强者,实在叫人血脉沸腾。 “那我们回无情宗。你喜欢山上我们就住山上,你喜欢山下我们就住山下。这一次,不用连宗主出我工钱,我都陪你的。” 他二人吐露过心声,于危难中互相救助,又才灵肉合一,正是耳热情浓,这般剖着衷肠,就忍不住又要凑到一起。先开始只是如小兽一般互相亲昵,慢慢手就伸到了衣裳里。 说喜欢并不一定能长相厮守,甚至反目成仇的也很多。像江原与白晚楼这样讲实惠的人,能够两个人度过每一天,见彼此容貌,愿意时牵手,高兴时那个一下,就已经很知足。世上还有什么好求的呢?没有了。 泛着热度的身躯叫人根本松不开,若非白晚楼低哑的一哼,叫江原于情热中陡然一惊,他二人已经滚在了一起。虽然现在也差不多,白晚楼衣裳解了大半,江原衣领大开,看着就是很快可以吹灯那种。 关键时刻江原忽然觉得自己被翻了个身,怎么就滚到了底下。滚烫的身躯贴上来,他顿时觉得不太妙。 这个不太妙,不单单是指白晚楼还在生病,生病对无情宗的大长老来说是个很新鲜但绝对不会构成威胁的事。不太妙还指这个状态。 白晚楼好像学什么都很快。 而且他很喜欢涌泉相报。 江原意识到这点,立马汗都出来了,当即收束心神:“等会,等会。我觉得这不太好。”然后他就又被咬了一口,叫江原嘶了一声。 其实苏婉儿当真没冤枉白晚楼,因为他们两个互相咬的也差不多,只是江原先下手为强,白晚楼后知后觉,但可能很快后来居上,再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走之前,你先陪我去一个地方。”江原十动然拒地将大长老按下去拿衣服裹裹紧,一脸正经讲正事。“我先前掐了你,是因为我做了梦,一时没认出是你。” “你知道这里曾经是破天的地方,他曾造过一个血狱,后来那个血狱被我和薛灿拆了,可是我偶尔会梦到里面有一间屋子,屋里有一个冰棺,冰棺里有个孩子。我想知道他是谁。” 江原道:“我怀疑,我可能忘了什么事情。” 作者有话要说:江·一脸正经讲正事·原:我们要克己守礼。 【内心:妈哒!对象是学霸兼武霸怎么破啊!】 第90章 这群男人 江原不是故意诓蒙白晚楼,他有这个念头,也不是一日两日,实际早在无情宗,江原已隐隐有所察觉,只是一直没放心上。一个梦,一个人,倘若只出现一次,那叫日有所思,不过是偶尔。同样的场景出现两次,那必然有蹊跷。 而正是那段记忆,江原清楚地记得发生了什么事,再要仔细往深处探去,却总觉得没有真实感。江原很介意这个梦,尤其想知道梦里的人是谁。 有一个人,最擅长治病。 尤其是脑子不清楚的病。 自江原将白晚楼推开,白晚楼便没有动静,江原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也没在意白晚楼,不知过了多久,才察觉白晚楼捉过他的手,写了两个字。 孙玺。 “孙玺,你说药王?”江原略一沉吟。顾青衡确实说孙玺被人抓了来。不过江原没有在城内见到孙玺,如果抓孙玺的人是薛灿,莫非就是为了他面上的纹路。 江原道:“你找到他了?” 白晚楼当然找到孙玺,但孙玺却不在这里,他正随着无情宗弟子一道,被人押入了大牢,和三五个弟子分开关在一处,下了神仙散。所谓神仙散,便是叫神仙也只能松筋软骨的毒药,这东西江原熟,拿凤栖花做的。 傀儡蝶翅上的花粉也是凤栖花,而这花粉叫人吸入,轻者致幻,重者全身麻痹无法动弹。凤尾蝶食凤栖花的花蜜,通体浸毒,经薛灿一炼,便能操纵人心,叫人落为傀儡。 那些弟子正因中了此物,才任人施为。 “走快一些。” 靠后的弟子被人一推,怒目而视,得来更嚣张一眼:“看什么看,再看把你眼珠子挖出来。生气呀,留着点力气,等连照情来了,记得多叫叫救命。” 弟子原本要骂人,却觉得喉间一哑,没半个字,登时瞪圆了眼睛,但看守的人哪知道他们为什么不说话,只当是吓的,哧了一声,心道,当他们如何厉害,无情宗不过如此嘛,城主还再三叮嘱一定看好,真是多虑。只将人往牢里一推,又打开另一扇。 “萧清绝,出来。” 孙玺抬头,便见对面出来三个人,一个光头和尚,一个眉眼俱是邪气,还有一个生了芙蓉面,好一抹江南风情,尤其是那双眼睛格外温润,像浸了烟雨。 西域有很多魔修并非天生修魔,大部分是中原呆不下去了转投魔城的,各个宗门都有,有个把和尚道士也不奇怪。 萧清绝三人吃了好大的苦,怏怏的,忽然只有萧清绝一个被提出去——无念和诛莲互相对视一眼,只觉得是命不久矣,或许就要走到绝境。 但待萧清绝被提走,才另有人对无念二人道:“你们两个,也给我出来。”说着递给他二人每人一个信,笑了笑,“有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做的好,城主既往不咎,做不好,城中如何对待叛徒,你们是知道的。即便是逃到天涯海角,也跑不了。” 说着一道魂骨钉直穿二人肩骨,这不大一处牢狱顿时两声痛呼,压抑到底,仍听来叫人心惊胆颤。弟子听来俱不忍,唯有孙玺面不改色。 他扎人扎多了,这人扎起来手法也不对,要扎到穴位上,才能叫人既痛苦又不会流血,还不叫人看出来。孙玺摇摇头,这些人,刑讯都不会,丢人。 萧清绝被人一路引到大殿,随后往里一推,关上了门。他有些心惊胆战。与无念诛莲不同,萧清绝没那么大的胆量,在栖凤谷被江原吊起来时,萧清绝也是第一个认怂并踹着无念有什么说什么,全数抖出免受苦楚的。 前面站了一个人。 萧清绝咽了咽口水。 他从前不怎么见过薛灿,但知道薛灿脾气好时如春风带雨,阴晴不定时下手就能掐了别人头骨,叫人断气绝命。看着是个王孙贵族清贵模样,却实在是个狠辣的人。 到底谁先说薛灿受重伤快死了,萧清绝现在就是后悔,无比后悔,老老实实呆着不好吗?安逸日子过的太顺畅了才会想要兴风作浪。 便听一个慵懒的声音道:“过来。” 萧清绝略一犹豫,走了过去。 薛灿走下来,低头看进那一双眼睛。他倒是从没有发现,在西域这样的地方,还有人生了这样的眼睛,就像是荆棘毒花里,还有那么两根绿草,颤颤巍巍,又十分可怜。 “你很怕我?” 萧清绝道:“不敢。” “是不敢怕,还是不敢不怕。” 萧清绝:“……”妈的这有什么区别吗?他就算是个佳人,当一回贼,怎么了!大不了就是一条命嘛。江原逮着他不放,薛灿也逮着他不放。这两个人有毛病吧。 “你不用怕我。不想当将的兵士不是好兵士,本座想当将,本座手下的人也想当将,这再正常不过。”薛灿捏上萧清绝的下巴,“但本座若是你们,就不会去找栖凤谷的麻烦。能离多远就多远,先将城中一干人等纳成心腹才好。” “江谷主多年不问城中事,若非你们自己送上门去,你当他会理你半分吗?就算你将这城里翻了天,叫西域换了个主人,他也不会多皱半寸眉头。” 萧清绝微微瞪大了眼。 他下巴被捏的痛,但远不及他听到这些话来的茫然。江原与薛灿难道不是朋友吗?如果不是,江原为什么要帮薛灿?如果是,薛灿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薛灿抓他来,难道不是要他命吗? 大约萧清绝的疑惑实在写在脸上,薛灿啧了一声,微微摇了摇头。并蒂剑,出身于淮阳,师从于禅陵宗,在顾青衡手下,但因些许事,离开宗门来到西域。老朋友的门生,值得他多照顾一下。只是这么喜怒形于色,是怎么在西域这样吃人的地方活下来的。 “你是不是奇怪,本座为何要同你说这么许多?”薛灿凑上前,轻声道,“为了谢谢你,叫本座看到他替本座出头的一面啊。”简直意外之喜。 “看在这个份上,本座饶你不死。” “来,现在告诉本座,在栖凤谷时,你们做了什么,说了什么,竟然能叫江原动怒,亲自拎着你们到这城中,逼我不得不出面?” ……做了什么。 他们什么也没来得及做,打也打不过,骂也骂不过,唯一能有点身为捕猎者快感的,大约就是气跑了白晚楼,这才将一只兔子点爆成了狼。 “他说我们最大的过错,是害白晚楼伤神,叫白晚楼难过,害他跑出去半天没能找回白晚楼。”萧清绝瞅着薛灿神色晦暗不明,不知要不要继续说下去,犹犹豫豫道,“若是从折磨人的法子来看,江谷主确实如城主口中所说那般无情。” 无情…… 江原曾说,不喜情爱,不屑刑罚,永远不用薛灿的令牌。但如今,他为白晚楼放弃忘忧丹。为白晚楼踏进这魔城,又因为白晚楼,扔出了那块已经放置很久落了灰的令牌。 人果然是会变的。 他什么都没做到。 “这么说起来,白晚楼在栖凤谷呆了很久。那里毒花毒草遍地,他倒是胆大,敢呆。”静了半晌后,萧清绝才听薛灿笑了笑,“也好。” 然后松开钳制住他的手,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柄乌金木制的扇子,神色悠然,没有方才阴沉半分,只闲适道:“本座有一件事,要你去做。” 西域魔城中的事,江原是不知道的,他只是盯着手心。手被白晚楼握着翻过来,然后冰冷的指尖划在他掌心,写了一行字。 孙玺和云行在一起。 江原一字字念过,后道:“可是我刚才只见到云行,没有见到孙玺。云行说你们昨日也遇到了勾魂使,会不会是孙玺被他们抓起来了。” 江原想来想去,觉得很有可能。他不认识孙玺,但听过药王的名声,知道药王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能被抓第一次,当然会有第二次。 “但他的命应当无恙。”江原斟酌道,“如果是薛灿抓了他,一定不会要他死。”薛灿大费周折将孙玺弄到西域,当然是要他治病,不是要他的命。 白晚楼摇摇头。 可惜江原看不见。 这个时候他二人沟通便十分不方便,因为连一个眼神就懂的机会也没有,一个瞎看不见,一个哑说不出。光拿手指划拉,指尖都快蹭出火花。江原身上有气劲,白晚楼指尖在他手心戳多了,就有些发麻。 找回孙玺,杀了那两个勾魂使。 江原微微一惊:“为什么?” 他觉得很奇怪。白晚楼是个动作很快的人,但绝不是滥杀的人,可是从未进西域起,白晚楼就一直盯紧了那两个外域人没放,江原开始以为是白晚楼犯了病,一心想要杀了危害到他的人,如今看来,却不见得是。 指尖已经有了温度,温凉温凉。识字总是有些费力的。幸运的是江原觉得他们还算默契。而此情此景,白晚楼一笔一画在他掌心划转,这种感觉叫江原有些似曾相识。 什么时候? 是谁? 江原神思游离了片刻,待掌心温度消失方察觉白晚楼已经写完了,但他在开小差,根本没有留心。“什么?你再写一遍。” …… 字很长,实在烦。 白晚楼从前不爱说话,现在不爱写字。他看了江原半晌,苦于出不了声,一口就咬上了江原的手,直叫江原皱着眉头嘶了一声,才忿而重写。 “你又咬我。”江原嘟嘟嚷嚷,“你这是添了什么新的癖好。除了掐人,还喜欢咬人吗?你写了什么,你说不能叫他们找到连照情——” 外面一声惊呼。 “你说谁?” 白晚楼迅速沉下脸,他竟然完全没发现山洞口站了一个人。头昏脑胀降低了他的警觉性,白晚楼整个人的气势都变了。 但是苏婉儿毫无所惧,她就没怕过任何人,只匆匆回来,听江原说不能叫圣教的人找到连照情,再思及拔珠他们到底来找什么人,立马就反应过来,三两步走到白晚楼前面,与他问道:“你说不能叫拔珠找到连照情,是不是?” “拔珠?”江原后知后觉半晌,“那个圣教弟子的名字?他为什么不能见到连照情。连照情怎么了?”难道欠圣教钱吗?他看不见白晚楼,也看不见苏婉儿,但只感觉两人气势轰地一声炸起来,快要叫身边人不能靠近。 苏婉儿目光灼然,盯着白晚楼。 “圣子在你们手里!” “……”白晚楼眯起眼。 他没打算叫任何人知道,尤其是苏婉儿。白晚楼目光已然落在苏婉儿身后的云行身上,其中严厉之意,犹如剑气割过云行的脸,叫云行立时肃容。 云行平时很少见白晚楼。掌宗是连照情,内务是晏齐,白晚楼几乎不管事,但他毕竟是一宗长老,无情宗唯一的长老,几可作镇山之用。但凡他经过之处,所有弟子无不低头行礼,大气不敢喘。 如今云行算是享受到这待遇了。 那一刹那,他几乎要跪下来。 圣子。 圣教没有圣子,只有圣女,与教主并肩齐立。但若圣女诞下子嗣,就是圣子,可圣子一般活不过三岁。因为圣女如此纯洁,怎可与人私通。她生下的孩子,也要被扔到大漠之中,葬身于胡狼之腹。 拔珠要找圣子,白晚楼说不能叫他们找到连照情。江原将这关系在脑中一换算,立马震惊了。这岂非说明连照情就是圣教的圣子? 圣教啊,圣教与魔城和无情宗,几乎是并齐。连照情既是无情宗宗主,又是圣教又子,来头这么大吗?那他都对连照情做了什么?想到连照情那张脸,再想到圣女那一身轻纱绸缎半遮面,江原忽然觉得心理承受不太好! 但在江原震惊时,白晚楼却已经动了手。他身上只披了一件衣服,拍地而起间,露出大半个胸膛,其气势如剑,寒意如冰,立时就朝苏婉儿袭去。 不该知道的事叫人知道,白晚楼便没打算叫苏婉儿活着离开这里。连照情的身份,世间只有两个人知道,苏沐和白晚楼。 苏沐将连照情从大漠中带回来时,就同白晚楼说过:“以后他是你师兄,你要对他好一些。他母亲并非不要他,只是太弱小,她弱小,她儿子也弱小,若是留在她身边,最后两人都是一个死。” 怎么才叫对连照情好呢?那会儿连照情已经被骗了回来,他比白晚楼大几岁,一身红衣艳艳的,倚在窗边望与大漠不同的风景,叫他都成了窗外人眼中的风情。 白晚楼想了想,爬下座去,把自己那只兔子揪着耳朵塞到连照情手里,又短手短脚爬了回去,从头到尾面无表情。 但是连照情—— 他长了一幅好容貌,心却比金刚还要硬,并不喜欢兔子这种软绵绵的东西,突然被塞了一只兔子,不知道白晚楼是几个意思。半大少年和娃娃面面相觑,互相瞪着,最后都移开了视线,也没多交流一个字。 目睹了全过程的苏沐看看这个,望望那个,最后揉揉白晚楼脑袋,觉得他真可爱。不愧是他的小晚楼,连喜欢的东西也会和别人分享。 无情宗离西域远,离大漠更远,连照情成天忙于内务,白晚楼从没有想过,竟然会叫圣教的人找上门。他若不知道便罢,既然知道圣教动了这个心思,就不能置之不理。 但凡有任何知道这件事的人,都得死。 苏婉儿哪能想到白晚楼突然发难,大惊之下飞身疾退,一条小金鞭挥的龙飞凤舞。这条金鞭落在白晚楼眼中,更叫他沉下眼来。世上使鞭者不多,苏婉儿的金鞭与连照情自小带的那条金锁,岂非异曲同工之妙。 他一掌拍向苏婉儿,一击没中,掌风所过之处都覆上了寒霜,瞬间碎成冰屑。 “喂!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啊!” 苏婉儿手臂被寒意刮过,只觉得痛痒难当,差不多要去掉一层皮。她真是要被白晚楼气死了,先前她好端端走在路上,白晚楼突然打她,如今不过问一问,白晚楼又忽然出手。 她在圣教中这么多年,还没受过这种委屈,当下怒从心头起,大声道:“你这么不讲道理,就算看在小江哥哥面上,我也不会再手下留情啦。” 说着从腰间摘下一圈铃铛,左右手一夹,竟自挥起铃来。别人只当这铃不过是装饰用,没想到也是一个武器。原来圣女所用武器有两个,一条小金鞭,一付惑心铃,惑人心智,抽人皮骨,惩戒教中不敬之人。 江原没能反应过来呢,这两个人就又打了起来,等他追出去,山石都已滚落一大半,一青一红两条影子缠在空中打的难舍难分。 云行不禁道:“想不到苏姑娘年纪这么小,根基却这么稳。依她之力,即便是来中原,也能闯出一番名堂,假以时日必有所成。” 江原道:“白晚楼十五成名。” 云行:“……” 哦,那十七年纪也算大了。 云行一边观战,一边问江原:“我以为你会阻止他们?” 江原道:“我一个瞎子,我能做什么?你一个大师兄都没说话呢。”再说了他刚见面的时候就把苏婉儿掐得手一圈都在发红。论起怜香惜玉,他不比白晚楼多几分。 云行略略犹豫了一下:“我们三个男人欺负一个姑娘,是不是不太好?” “是三个男人。” 可是江原指了指云行:“有伤。” 又指指白晚楼:“有伤。” 再指指自己:“也有伤。” “她是圣女的徒弟,死不了。” 将这话听清楚的苏婉儿气的俏脸通红,一声清叱,竟从指尖翻出两团红雾,随及朝白晚楼一拍,红雾炸开来,白晚楼以袖一挡,苏婉儿趁他不注意就是一鞭甩过—— 云行咦了一声:“蝴蝶?” 蝴蝶? 江原对蝴蝶特别敏感。 一把摘下蒙眼的红纱睁开眼,日头强盛,叫他眼睛顿时又酸又涩,但换了云行的衣裳,一身青衣的白晚楼自那红雾中冲将出来,墨发如瀑手中举剑,却立时映在江原眼底。 江原一个趔趄,脑中忽然像有什么东西炸了一下。此时此刻他仿佛就是白晚楼,那团红雾炸在他眼前,江原轻易挥剑砍开,足尖落在竹林顶,而他对面一个人摇着一柄乌金扇,笑着问他:“我这招叫你看不见我。” 江原听到自己说:“我没瞎。” “没瞎。” “也还清醒。” “清醒。” 江原笑道:“那就是你瞎了,不清醒。不然我既没瞎,又清醒,能看到你,你却说我看不见你。岂非是你在胡说八道吗?” “这你就不知道了。我用这幻影蝶,再配上惑心铃,站在人群之中,你会觉得每个人都是我,又都不是我。高手过招,又岂容一丝分神呢?” 江原听云行叫他:“小江!”晃了晃脑袋回过神,但见白晚楼行剑之间也有阻滞之意,立马告诉云行,“把她手里的铃打掉。” 云行二话不说,召出自己长剑,疾羽长剑出鞘瞬间,化作漫天丝雨,云行两指一并,指诀一起,它便朝苏婉儿疾射而去,苏婉儿躲一处躲不了另一处,两边招架之余,铃声便停了下来。铃声一停,缠绕在白晚楼眼前的虚影立马消散。 白晚楼一剑就朝苏婉儿刺过去。 江原展袖而起,堪堪挡在苏婉儿面前。他不通剑,不懂剑,不会剑,但不代表江原不会应付剑。苏婉儿差点摔个狗啃泥,怒而回头一看,惊出一身冷汗。 她方才所站之地已成冰原。 万仞剑既出,世间岂有活物。 而江原右手将苏婉儿推开,左掌一吸,云行的剑就到了他手中。白晚楼剑势凶猛,一时不能收回,白晚楼面色一肃,而江原剑一到手,就朝白晚楼手中万仞指去—— 江原的剑是蓬勃竹海排倒而来,而白晚楼的剑如冰山雪岭扑天盖地,他二人身形如电,剑尖即将相碰却毫无收势,看的云行与苏婉儿几乎要惊叫出声! 也就是那一毫厘之差!江原身后巨石炸开,白晚楼身后草木断了一半,两人剑尖都停在对方身前——近在咫尺,半点不动。 四周安静下来,云行方觉血液在体内鼓噪,自己都能听到心跳声,又快又重,而背后发凉,竟出了一身的冷汗,一时腿软腹痛,恨不得掐死这两个人。 江原浑然不觉方才惊险,顺势挽了个剑花,笑道:“看来你我分寸拿捏地都很好。我还想看看是你先停下,还是我不得不停下。” 白晚楼抿着嘴,将他手中剑一夺扔还给云行,满面寒霜一脸怒容,转身就朝苏婉儿走去,半点也没和江原搭腔。 “……”江原悄悄问云行,“他怎么生气了?” 云行很想掐死他:“他没直接捅了你就不错了,你要想和小师叔过招,不能提前打个招呼吗?当他是神仙啊,收放自如,万一伤到怎么办?” 江原若有所思,他是觉得他们很有默契,应当会互相停剑的,而且他忽然看到白晚楼的脸,顿觉很想念他,拿到剑情不自禁就迎上去了,实在是兴之所至。 江原道:“很过分?” 云行面无表情:“呵。” ……看来是非常过分。 白晚楼走的极快,不知有没有听到后面江原和云行的窃窃私语。他缩在袖中持剑的那只手微微颤抖,用力攥紧才不曾失态。天知道刚才白晚楼心中掀起多大骇浪,他本以为江原不过虚晃一招,自然住手。然而江原竟和他来真的。 白晚楼要杀苏婉儿,用的招都是杀招,如果有个万一,便是穿胸而过。江原自信地认为他们之间不应当有意外,可万一呢。 白晚楼不能想象有这个万一。 苏婉儿眼见白晚楼气势汹汹而来,却叫江原拦下,然后白晚楼就走到了一边,一剑劈碎了一块巨石,碎石飞溅,尘土飞扬,没人敢吭个声。 苏婉儿:“……” 刚才白晚楼躺在那里的样子,又安静又脆弱,生的又叫人怦然心动,还勾起过她一丝怜悯与不忍。她真的是想错了。 白晚楼很久没动过真怒,从前别人挑衅他,白晚楼冷漠无情应对,不过是性格使然。但若是说真的发火,掰掰手指也不过一只手内。 连照情孰知这位小师弟的脾气,白晚楼不生气,他随意折腾,最多对方转身就走。但若果真见白晚楼生气,全无情宗上下都没人敢吭声。 江原不碰则已,一碰就戳中白晚楼逆鳞,挑起他真火,也是绝无仅有的好本事。 亲眼见白晚楼斩碎一块巨石,即便是江原也不敢再随意上前,眼珠子一转只看苏婉儿。这是他第二次见苏婉儿,俏丽的姑娘受了惊吓,眼中噙着委屈与怒火,泛出点点泪光,看着当真叫人心动生怜。 苏婉儿:“小江——” “哥哥就不必叫了。”江原干脆道,“旧话也不必再提,我一不信,二不想听。从没见过你,也不曾收过妹妹。” “倒是圣女是否能同我解释一下,你所为何来,又何故招至勾魂使追杀。你既然对圣子的事反应这么大,莫非知道一些内情?谁叫你跟着我们,圣教还是薛灿。”江原说着说着就沉下脸来,掐着人家姑娘的手腕一点也没有留情,“说!” 苏婉儿痛呼一声,半天才抿着嘴道:“我不是圣女,也没有要害你,我自己来,和谁都没关系。说了这么久你就是不信。你根本就不是小江哥哥。” 因为拔珠叫云行受了伤,她也觉得自己有愧,可她已经跑回来认错,江原还这样对她。苏婉儿越说越觉得自己委屈,横了江原一眼,果真连眼泪都要出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云·无情宗唯一正常人·行:欺负小姑娘!你们令人发指!注孤生! 江·无情·原:一切美色都是别有心机,大师兄你还小,不要被骗了。 云·无情宗唯一正常人·行:那你在干什么! 江·无情·原(对白白比心中):晚楼不算美色,他怎么能算美色呢,他是绝色。 第91章 他是瞎了 大约是姑娘的眼泪终于有用了,江原手一松。 苏婉儿将手一把抽回,不再看他。 “圣教内部出现了分歧。”苏婉儿揉着手腕低声道,“不知是谁说圣女曾经流落在外一个孩子,教众希望他回来,但拔珠他们不愿意。” 拔珠为首的勾魂使一直和圣女作对,苏婉儿那天在圣殿外偷听到拔珠与阿娜的谈话,知道他们要往西域来,人小胆大,好奇心重,眼珠子一转就偷偷跟了过来,结果跟丢了人,就一直在西域附近转悠,没想到撞上了江原。 “我若能把圣子带回去,圣女一定会高兴。拔珠他们也绝不会得逞。”苏婉儿看了眼江原,心里憋着闷气,“你们爱信不信。” 她若是和拔珠一伙儿的,就不必跑上来挨这顿气,早联合拔珠将云行等人杀了个干净。依苏婉儿如今的身份修为,对付几个弟子,还需要勾魂使出手吗? 苏婉儿所言情真意切,能看出没有半点虚假,云行都看的出,难道江原看不出?江原倒不是看不出,只是因为苏婉儿先前总是一口咬定与他是旧识,然而江原根本不记得这桩事。 自在无情宗经过成沅君那桩事,知道或许连薛灿都对他有所隐瞒以来,江原只相信自己。尤其是试图套近乎误导他言行的行为,简直是犯了江原大忌。 “拔珠不知道你在这里,那他们来西域做什么。”江原记得他要进西域时,见过拔珠和几个魔修。“你们圣教几时同薛灿认识的?” 可是苏婉儿道:“圣教与西域有往来又不是一天两天。圣女说从前你们西域的人教中求药,还将教内上下搅了个鸡犬不宁。从来就不讲道理。” 一直都有往来?这事江原怎么不知道。 他狐疑道:“什么时候求的药,我怎么不知道。谁求的药,求的什么药?” “你不知道?你知道什么呀。又不是你求的药。”苏婉儿逮着道理,就冲江原开炮,“再说了,你不是连我都不记得,你还记得些什么?” 江原既然对她三番两次试好都不留情,想必确实是将从前的事忘了个精光,你看他现在一问三不知,现在不说他说谁。 “你不信我,那坏小子说的话你也不信。”苏婉儿将手朝白晚楼一指,“他长的那么好看,我见过了当然不会忘记。你倒是问问他,我有没有说谎。” 白晚楼? 江原看了眼正在不远处打坐的白晚楼:“与他有什么关系。怎么,你该不会告诉我,除了小江哥哥,你还有个小白哥哥?” “……” 苏婉儿看着江原,面上露出奇怪的神色之余。她本来以为,或许只是江原记性不好,可他竟然连与白晚楼一道这件事都忘记。难道江原果真什么都不记得了?江原不记得,那白晚楼记不记得。 这么一想,苏婉儿面上气恼的神色便淡了。她想起先前孙玺替白晚楼扎针时,孙玺曾说过白晚楼是因为道元有损,才致毒气趁虚而入,冲上天灵顶,叫他犯起癫狂之症。白晚楼会变成这个模样,而江原又不太像从前的小江哥哥,难道他们发生了什么事情? 无情宗的威名,圣教早已耳闻,只是苏婉儿与江原分别时还小,连白晚楼的名字也不知道,又如何知道这大名鼎鼎的无情宗与他们有什么关系呢。 江原心中对苏婉儿有很多疑虑,但见苏婉儿忽然陷入沉思,心中一动。他望了眼白晚楼,忽然闷哼一声,闭起眼睛,似有痛楚之色。 声音再小,在场几个人又岂能听不见。 云行松开抱剑的手:“你怎么了?” 白晚楼虽没动,却已看了过来。 江原缓解着眼部的刺痛:“没什么,大概因为扯了眼纱,叫日头照的眼睛疼。”他对云行道,“先前晚楼替我敷过的草药,我觉得效果很好,不知还有没有。” 苏婉儿:“我有——” 江原暗中将苏婉儿一踩。 苏婉儿顿时面色一变。 云行道:“苏姑娘不是也有药?” 脚痛的苏婉儿:“……用完了。” 白晚楼无声望来,满脸写着‘要你何用’,很快就转身走了。是他采的药,他知道它长在什么地方,应当怎么处理才能用在江原眼睛上。原本山洞中还有,可是先前被江原一闹腾,早就散成了药渣。 云行正看着白晚楼,就听江原道:“大师兄。” “啊?” 江原朝白晚楼处扬扬下巴:“跟着点。” 云行:“……” 直到云行去追白晚楼,他还在路上反思自己,明明不久前,江原还是一个给他递东西的小跟班,曾几何时他竟然需要听江原的话行事了。就因为他成了师叔嫂?如此说来,以后江原岂不就比他大了一个辈分。云行觉得自己的后槽牙会经常疼。 却说云行与白晚楼一走,江原立马放下捂眼睛的手,三两下将苏婉儿拉扯到一边,低声道:“你认识他?” 苏婉儿张着嘴:“你不是眼睛疼吗?” “疼啊。”江原坦然道,“但又不会疼死。” 他当然只是借个理由把白晚楼支走。 江原沉声问苏婉儿:“你刚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我问白晚楼你有没有说谎。白晚楼怎么会知道我与你是否见过?” “……”苏婉儿看着江原,摸不清江原到底是什么意思,说到他自己时,他一脸不关我事,提到白晚楼,他就一定要究根结底,问个清楚。苏婉儿只一犹豫,随后道,“我是不认识他,只是我见你时,便见他就在你身边的。” 江原头脑中一片空白。 他重复道:“你见他同我在一起。” 苏婉儿点头。 江原又道:“你叫我什么?” 苏婉儿眨着眼睛:“小江哥哥啊。” 她叫的是江原,从没叫错。 白晚楼很快就将草取了来,他来时,江原与苏婉儿分站一处,苏婉儿揉着自己的手腕,不时偷偷瞄江原,江原却像一个石雕,站在那里久不出声。 云行手里拎着一个水壶,方才他借着白晚楼取药的机会,去那潭中打了点水,见苏婉儿与江原僵立在那里,不禁道:“你们吵架了?” 苏婉儿道:“我可没有,是小江——” 江原淡淡望过来,苏婉儿便闭了嘴。 苏婉儿本以为白晚楼才是最凶的那个,江原一定是温柔和煦如春风,如今看来并不是。她忽然就记起来,小江哥哥拉她起来时,对她虽然温和,对那些地痞流氓却看也不看就将人脖子一掐随后吊在树上的。 倒并不算是善人。 白晚楼没有留心这些,他的眼中向来没有任何人,哪怕你们打的青一块紫一块,他也毫不在意。只按着江原坐下,替江原敷药。 江原顺势而为。他在栖凤谷多年,遍识天下药草,当然认识白晚楼手中的草药,能解灼伤。但需要将草茎弄碎,再将草汁涂上眼皮,任其药性渗透。这草要现采现用,白晚楼如何认识药理,如何知道它在哪里,又如何将它弄碎的,用剑剁么? 江原视线在白晚楼唇边掠过,那上面还有一些绿色的汁液。最方便的做法,一般是直接拿口舌嚼碎了。可除了大夫,有谁会这么做,不怕有毒么?他闭上眼,任白晚楼冰凉的手指抹过眼皮,心境之复杂,难以言表。 如果苏婉儿没有说谎。那便有两种可能。第一种,苏婉儿见的不是他,只是认错了人。 能与白晚楼日夜相对结伴同行的人,江原只听说过一个,这个人如同针一样扎在江原心中,叫江原想不听也不行。但是江原既没改头,也没换姓,难道那个人竟与他一般模样的吗?倘若如此,连照情他们也应当认识,为什么不说? 一个人即便想要算计,想要瞒天过海,也不可能留不下任何一丝痕迹。倘若一个不知道,两个不知道,难道三个四个也不知道,整个无情宗的人都不知道?弟子年轻无知,那顾青衡不知道,金非池也不知道? 何况,苏婉儿即便认错人,却没叫错人。 她叫的确实是江原的名字。 那便有第二种可能,苏婉儿当年见的人确实是他,只是江原自己不记得了。 江原有些迷茫。 难道,在他不记得的岁月中,他出过谷,见过白晚楼,甚至与他一道相处过一段时间。那白晚楼记得吗?薛灿知道吗?他回谷后,难道把白晚楼忘记了吗? 自出无情宗,江原觉得自己跳入了一个沼泽,愈往前游,陷得愈深。薛灿倒三番四次劝他回头,但江原不肯。往事那么分明,又那么不分明。 衣带在他脑后系了一个结,那淡淡的霜梅气息便要离开,江原下意识抓住白晚楼的手。但他抓住了白晚楼,却不知怎么说。 说什么,说以前见过?几时。江原自己都不记得的事,拿什么去问白晚楼。白晚楼又怎么会知道,白晚楼比他更不如,早已将前尘往事忘光了的。 云行不知他二人发生什么,但见江原与白晚楼手心相握,总觉得有些尴尬,仿佛自己不应该站在这里。 云行清咳了一声,与白晚楼道:“虽然他们要找圣子,但除了我们几个,没人知道这件事,如果我们主动招惹圣教的人,岂非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谁说没人知道这件事,想到这个,白晚楼就又重新看苏婉儿,大有再将她灭口的意思。 云行的话提醒了江原,眼下重要的并不是他与白晚楼如何,而是圣教的人在这里,或许还会找上连照情的麻烦。但如云行所说,他们主动送上门,就是在告诉对方圣子所在。 江原沉吟道:“我同意云行的说法,圣教离无情宗很远,他们根本见不到连照情。”何况即便找上无情宗,怕也是没这个能耐将连照情如何的。 当年连照情还是个孩子,任人可欺,可今他是一宗之主,天下有谁能将他如何。就无情宗其余几位当家也不是吃素的。 “恐怕已经晚了!” 却是另一道声音大呼着传过来。 阎一平跑的气喘吁吁,一见到云行他们,先不管为什么江原在这里,软着脚直接倒在地上,按着跑的发疼的心脏:“连照情,连照情估计快到了。” 什么? 云行立马上前:“怎么回事。” 阎一平这会儿就地而坐,只顾着平息自己的气息,也管不得这几个围着他看过来的全是他惹不起的神仙。 却说阎一平无意中撞见拔珠与薛灿,硬是凭着过硬的心理素质撑了下来。幸好那日他躲在云行身后,拔珠不认识他,薛灿更没见过他,这才有惊无险。自薛灿他们离开后,阎一平就揣着方才所见惊闻一路拔腿狂奔。 奔到一半,停了下来。 走,他能逃命。 回去,大约会死的很惨。 他是打不过这里任何一个人的。 薛灿已经叫人往中原送了信,想必无情宗的宗主,佛门的和尚,眉山的道士,都能收到这个消息。即便用不着阎一平,他们也会赶来。而他回去,又能做什么呢?他只会给云行他们添个乱,像昨天那样,叫云行再替他挡上一刀。 但如果不回去,云行他们很被动,那个圣使会放出消息,叫臭丫头自投罗网。倘若他们果真上当,被关起来的人岂非又多两个? 他只要再往前踏一步,就能回去做一个逍遥自在的山贼头子,不必再夹在神仙当中求生。生与死之前,阎一平在那挣扎了很久。 “……” 半晌咬咬牙,毅然决然往回跑—— 阎一平狂奔到现在不敢停,要不是还有些习武底子,早跑死了,这会儿咽着发疼的嗓子眼,渴的要死,一眼瞥见云行手里的水壶,一把夺来喝了个干净,这才抹了把嘴道:“我见到和你们一起的那些弟子还有孙玺被抓走了,说要带到大牢。” “薛灿还说要将消息放到中原去,告诉连照情,三日内他若不来西域给个说法,每晚一刻,他就杀一个人,拿弟子的命去告诉中原,无情宗是何等无情无义之辈。” 阎一平苦着脸:“我来找你们的时候,那些人估计就已经去报信了。你们一个个能飞会跑,我看,这会儿连照情都要收到信啦。”说完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咦,但是他来不好吗?他来,你们正好一起,将那个薛灿打个落花流水!” 在阎一平心中,小神仙既然这么厉害,大师兄也这么厉害,想必无情宗的宗主,一定是最厉害的一个人。连照情来岂不是再好不过? 但是阎一平不知道,薛灿根本不是会意气用事的人。 江原了解薛灿。 倘若只是嫌连照情手伸太长,这抓的十几个弟子,薛灿会直接杀了,再扔到无情宗以作示威。当然,也很有可能把活着的人赶出去,算是与中原和解的一个面子。 无论是哪种做法,都不会是将弟子关起来,却大张旗鼓叫连照情来,甚至将此事广而告之,叫全天下的人都晓得,无情宗的弟子落在他的手里。 连照情如果不来,无情宗冷漠无情的帽子便扣了个实,为其他人暗暗记下。连照情如果来,难道薛灿当真只备了一蛊薄酒等他闲叙吗? 要见连照情的人,岂止薛灿一个!就在这里好整以待等着呢。这回江原终于知道圣教的人是谁叫来的了。那薛灿岂非早有打算。 越往深里去想,江原脸色就沉的越厉害。 他想到之前与薛灿分别时,薛灿对他说:“倘若喜欢,便带他早点走,走的越远越好。因为谁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人生在世譬如朝露,今朝不知明夕。这话原是有道理的,做人确实应当珍惜当下。江原只以为这不过是薛灿要与他一划两清,原来,背后是这个意思。 那江原如果不来西域,白晚楼不跟来,云行不跟来,其他弟子不跟来,又会否有如今这个局呢?追溯到源头,江原到底为什么会回来—— 不就是因为朋友之间那点承诺吗? 薛灿啊薛灿。江原闭闭眼,你可真是煞费苦心,算尽心机。你说从不曾想过我会回西域,说因为我回来而欣喜,原来还是骗我的。你说我不曾信你,你又何曾善待过这信任半分。这笔账,你我之间,当真是想算也算不了。 何至于此。 何至于此! “妄作他人嫁衣,还叫针扎了手,金非池说的,原来一点都没错。”江原面上阴晴不定,但听他一声长叹,“是我瞎了。” 说罢连斥三声,面上怒意尽显,在阎一平莫名其妙之下,竟忽然振袖而去。白晚楼立时招剑跟上。两道青色的人影顿时消失在天际。 “小江!小师叔!” 云行连忙上前两步。他哪里知道这其中曲折,根本没料到江原忽然就走,白晚楼还跟的这么快,当下眉头一皱,正欲指剑追去,却叫阎一平一拉:“哎呀,你们去哪里啊!” 云行皱着眉头道:“你拉我干什么,我宗内弟子有难,当然是去救他。”难道果真还等连照情来亲自动手吗? 却是阎一平连连摇头:“不成不成,他们就等着你们送上门呢!他还抓了一个圣教的人,你不知道,他们的招术简直邪门,明明是你宗门弟子,竟然被抽了只小蝴蝶,就变成了另一个人。啊,长的和他们差不多,也是圣教的人。” 苏婉儿心里一惊,当下厉声道:“什么蝴蝶,他长什么样!” 阎一平比划了一下:“高高的,总之都一个样。” “他,他怎么了?” “他肩上开了好大一个洞。”阎一平道,“然后被人拎走了。” 圣教的人能有几个,能被拔珠抓去故意放出消息来引她前去的,一定是阿罕。苏婉儿心神俱碎,她是自己一个跑出来,不愿阿罕跟着,才将他甩在西域外。这么久不见阿罕,苏婉儿本以为他终于乖乖等着,谁知道这个木头一声不吭,竟然变成了弟子一直混迹其中。 这么说来,阿罕是一直与她在一起么? 如今阿罕被擒住,岂非都是她的错。 “拔珠,你敢伤他,我要你十倍奉还!” 苏婉儿眼角通红,小金鞭一抽,一声清叱便要离去。云行一把抓住她:“苏姑娘,你这会儿去,就是中了他人奸计。他一定就等你自投罗网。” “放开我!”苏婉儿挣扎道,“我还怕他吗?” 阎一平心想,你当然怕他,你不怕他,昨天跑什么呀。显然苏婉儿是打不过拔珠的,如今拔珠还与薛灿在一起,云行他们去,就是羊入虎口。 云行没有制过女人,又只能抓她手腕,而苏婉儿也不是等闲之辈,银铃一摇,竟叫云行头晕目眩,差点栽倒。 便在云行中了惑心铃,而苏婉儿将挣脱之时,苏婉儿脑门一痛,便一头栽在地上,面朝下,没了声音。 “……” 云行看向阎一平。 阎一平正举着石头,见云行望来,将石头一扔,把手在身上擦了擦:“这,我们打劫时,就是这么干的,特别有用。” 云行无话可说,只能蹲下身,探了探苏婉儿气,还有气。又摸摸她头,鼓了一个包。他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斥道:“不要敲头,傻了怎么办。” “可是你们也喜欢撞别人头啊。”阎一平无辜道,“小神仙就喜欢,他掐人脖子,不掐脖子就把人脑袋往树上撞。”一撞一个准,包晕。 “……”云行无法辩驳,一激动,身上的伤口又裂了,洇出好大一朵血花。他看着阎一平将苏婉儿翻过来,这才道,“不是让你去报信吗?” 阎一平哼哧哼哧拖着苏婉儿:“弟子被抓了啊。我上哪儿报去,等我到无情宗,你们宗主只怕已经飞了一个来回。” 云行道:“那你为什么不走?” 他不过是随意一问,却见那个被坑骗了好几回的山贼埋头半晌,才吭吭哧哧说:“我要是走了,现在谁帮你拦这臭丫头。你要是跟着她冲动地跑过去被抓了怎么办?你,你昨天救了我,身上还有伤呢。” 云行一怔:“你——” “哎呀,你们小神仙欠我那么多钱,我怎么能就这样跑了。”阎一平疯狂挠着头,硬是只盯着地上的苏婉儿,“再说,听说连宗主是个神人,我有这个机会套近乎难道还不套?” 连照情确实是个神人。 可惜神人遇上不省心的事,也是凡人。 自白晚楼与江原离开已有数日,连照情忙于修缮云顶台,可是锁阵已毁,仙人坡便成了一个无用之地,云顶台也只是一座浮台,即便是重新画起符来,也不如以往。 山是不用护的,这其中锁大半灵力,不过是为了关住白晚楼。连照情站在那里,本想将晗宝阁中的宝器全数祭来,融作新的锁阵,结果去取了才发现,里面被白晚楼搜罗一空。 晏齐与他站在一处,望着这山巅,若有所思:“你说,把黄泉杖取来如何?” 连照情道:“你要用它?” 晏齐嗯了一声。 “从前以为忘忧丹还在,结魂灯又在我们手中,这才留了黄泉杖。如今忘忧丹没了,结魄灯再也亮不起来。这根禅杖留着除了遭人惦记,又有什么用呢。倒不如将它化去的好。” 连照情:“……” 两位当家迎风而立,翩然俊秀,出乃世间少有。如果不是有人急急送来报信,大约今天的心情不必更坏。但事终有愿违。 一剑飞来,珠玉从剑上跳下,呈上一封信:“宗主。” 自锁阵已毁,璧和被扔到伏龙岭替衡止炼丹,珠玉没了铁饭碗,无事可干,就在全宗上下送口信,当然,伏龙岭的口信送的最多。他今天去山下的茶馆替晏齐买茶叶,就遇上一个人,自称是西域而来,给连照情送信。 西域来的人,难道是云行? 珠玉不敢懈怠,立即找上连照情。 连照情没用手拿,只将信一弹,晏齐面色一变,只道一声:“小心!”遂在连照情面前一拂袖,而这信中金印随信而出,遇风则散,虽有一些溅在晏齐手上,倒也无妨。 连照情看了眼晏齐的手,这才看信中所写,而后勃然大怒。 根本不用连照情告诉珠玉里面写了什么,几乎是在同一时间,佛门迎来了叛门弟子无念,眉如意看着很久不见的小师弟诛莲,而整个中原都知道了一件事。 无情宗弟子夜访西域魔城,欲刺薛灿性命,技不如人,尽数扣在城中,今请连宗主一叙,若宗主不来,这人便扔去当作他谷中养料花肥。连照情几乎能想到这信中口吻,嚣张而有笑意。连照情,你来不来? 连照情当即碎了这张纸。 如此嚣张,岂有此理! 江原满腔怒火,直取魔城大牢。 他根本不用去找薛灿,找薛灿,那是解决眼前事之后的事。就如当年,江原闯入血狱,先将牢房拆了,才去找其他人的麻烦。 若是薛灿将大牢仍旧建在那个地方,江原连找都不必找,他闭着眼都知道在哪里。 看守的人只听到一声细微动静,互相对视一眼,待出去看,便觉大门被人轰然一声炸了开来,日头照进来,门口站了一个人。青衣着身,青纱蒙眼,手里提着一截枯木。 如果不是那枯木上头滴着的红色不是桃花而是血滴,此情此景此人,当真称的上是赏心悦目了。来者不善,看守的弟子当即横剑当胸,既疑惑又戒备:“江原?” 着青衣的人有很多,着了青衣拎着枯木上门寻事的人只有一个。也就是得了个十来年的清静,再早以前,一度西域的人对任何穿青衣的人都闻声色变。 天下间只有江原,不拿剑却擅一剑穿心。 这些看守大牢的人比较老,有几个是当年血狱尚在时活下来的。江原曾将血狱拆尽,而薛灿又要重建,为这事他们吵过架。因为江原不明白,薛灿既也是此地受害者,为什么能不计前嫌重新造它呢? 而那时薛灿与他说:“正因如此才要时时见它,好叫心中记得,你无权无势时,受了它多大的欺侮。江原,你既不喜欢它,不看它就是。不能因为不喜欢,便叫它无用呀。” 江原冷面离去:“随便你。” 这不过是他们意见不同的事其中之一。 细细想来,他们从开头就不是一路人。 江原微微侧耳:“你比别人有见识,还认得我。” 他这么说着,已经提着那滴了血的枯枝踏步进来。 没了身形阻挡,外面的情景顿时一览无余。待里面的人看清,立时变了脸色。原来江原身后已经躺了一地的人,趴在血泊之中,不知生死。而他就站在那里,风流俊雅,轻轻巧巧的,就像是来踏青,而不是来要人命。 作者有话要说:别人:提枝看桃花。 小江:提枝吹血花。 小剧场《茶馆新出的无情宗每个人的本子》 江原:落进大佬堆叫他们箭头混乱的小白兔【茶客新作】。 ↑ 白晚楼:被关起来这样那样的美强【曾经的销量第一】。 ↑ 连照情:把大佬关起来这样那样的人【名义上食物链顶端】 ↑ 晏齐:专注于押CP赚钱。 【肥了一新年,一上班估计就要打回原形,都注意自己的卫生安全呀】 第92章 左右为男 这何止来者不善,这是来者要人命,立时有人大叫着备阵,纷纷提剑怒道:“江原,你杀我兄弟,擅闯大牢,什么意思?你要叛变吗!” “叛变?” 江原像听到什么笑话,哈哈大笑,他笑起来,当真是潇洒又肆意,只是其中没半点喜悦之意,叫人愈发心惊。 “你知道这里是哪里?吃人的地方。在这个地方,你同我讲叛变?平时怎么不见你们兄弟情深?”江原不与他们多废话,“无情宗的人关在哪里,识相些,我便不要你们的命。” 什么人,哪有什么人。这里只用来关些不听话的人,无情宗的人又怎么会关在这里呢?难道江原是来找茬的?这些人左右一望,咬牙道:“怕他作甚,我们几个加起来,难道还打不过一个瞎子吗?” 说着只哇哇大叫,就朝江原砍过去。 “无知小儿。”这世上还是不识相的人居多,从前是,现在也是。江原动也未动,微微一哂,提起那截枯枝。可惜他这瞎子,已经当了很多年。 最早以前在栖凤谷,因为身上的毒素无法消解,江原当了很长一段时间的瞎子。不知昼夜,一样摸索着活了过来。正因如此,他更知世上色泽之璀璨,叫人望而珍惜。 江原有今天,难道只靠运气吗? 他根本无须多看,只凭耳边风声,等着里面的人出来送死。来一个便是杀一个。动作非常快,一点花招也没有。 有人侥幸躲过剑招,想要偷溜出去,却是脚跟一痛,原来是不知哪里蹿出来的小蛇,露出尖利的牙齿,如电般蹿起就是一口,顿时麻痹了全身。 “啊,你竟然耍花招!” “什么花招,好用便行。”江原笑道,“你是谁,我是谁,我与你耍什么花招。在这个地方你同我讲什么是正人君子,不如我送你去念佛吧?” 说罢将蛇撤去,那人已脸色发青,再不能动弹。 金环蛇养一条确实不容易,江原很少用,上回用了,也只叫云行蹭破一点皮,还委屈了他养的蛇,物不能尽其用。 江原的招式若细究起来,其实与白晚楼的剑法有异曲同工之妙,都走的一剑穿心的路子。不过是闪身之间,甚至从背后偷袭来的人当头朝他劈下,江原回身一挡,那剑如此锋利,却砍在一截枯木上,硬是砍不下去。 弟子抽不得剑,又砍不下去,心头大急。江原纹丝不动:“练剑,练的不是剑,是招。招无形,术无力,你练的哪门子剑,修的哪门子道。还妄称魔修,你也配。” 送去中原给西域撑面子,是连和尚都不要的。说罢横出一招,那人脖间一红,就已身首异处,噗通一声砸在地上,同外面的人一样了。 江原面上溅了一滴热意,大约是血,他不甚在意的抹了去。这才朝这通道深处走去。这条路又黑又长,在他梦中出现了多次,但是江原蒙着眼,什么也不必看见。 这应当是此地重修后,江原第一次踏进这里。从前这里关了很多孩子,江原就是其中一个。如今这里的血腥气依旧让人厌恶,而里面关着的人发出的痛呼或咒骂,更叫人森然恐怖。 这里关着的都有些谁,江原不清楚,但大约是一些手下败将。那些人大多被打下禁制,一身功力囚于体内发不出来,更有甚至被废了根骨苟延残喘。 黑黢黢的通道中,一身青衣的江原,就像个异类,他脚下踩到枯草,发出悉索的声音,叫人抬起头来看看这是谁。 忽然听得‘梆’一声,江原住了脚。是有人扑在铁栏杆上,声音嘶哑:“江原?江原!这么多年,你才来,当真是好久不见!” 江原侧过头,这人的声音很熟悉。 “你是谁?” “哈哈哈,你不记得我,也对,十二年了,你敢来见我了?”那人蓬头垢面,握在铁栏上的手又黑又脏,一双眼睛却精光发亮,狠狠盯着眼前的人。 “二月初九桃花坞,你忘记自己怎么与我说的吗!你说让我与妻儿团聚,你说放我们一条生路!我信了你什么!” 嘶哑的声音在脑中翻滚许久,夹杂着桃花血花,怒吼着摸到封存记忆的边际,一下冲破枷锁重见天日。江原记得这个人是谁了。 这事实在隔的久,久到江原根本想不起来。 这个人是孙离,孙玺的孙子。 孙玺不是没有后代,他同金非池不同,原本有一个孙子。后来他的孙子被逐出药谷,就来到西域,一直与魔修混在一处,炼一些奇奇怪怪的药。 那些药没少用在牢中人身上。 孙离只是个大夫,他和魔修混在一起,却连手都提不动剑,那时江原与薛灿将这些人铲了个干净,孙离踉跄着要逃,被薛灿一脚踩在身下。 孙玺虽然是药王,他的孙子却实在是个草包,连连求着薛灿要一条生路。江原没说话,只将目光移到孙离身后的那堆草垛。 孙离察觉江原的目光,浑身抖的更厉害了。 “孙大夫过的不错啊。”薛灿倒没在意,只是勾起嘴角,“我听说,你还有个妻子。让我猜猜,她替孙玺生了个什么,重孙?还是重孙女儿?” 孙离也知道自己是逃不过这一劫,但大约是为夫为父,竟然还有几分骨气,原本趴在那,听薛灿提及妻儿,挺直了背道:“我知道自己手上沾满血腥,实在是死不足惜。只是请你们看在她们无辜的份上,放了她们。” “你要是真为她们着想,便早该弃了手中的药炉。”薛灿直起身,“现在同我求饶有什么用,不知道败将不足为患吗?” 孙离知道求薛灿是无用,但见江原不说话,便只看江原。他知道江原,也看过江原杀人,从来干脆利落,从不折磨别人,也不多话。“江谷主,江谷主,我,我把毕生所炼丹药都给你们,药炉也给你们。你——” 求求你。 祸不累他人。 江原对上孙离的目光,孙离这个人,是作恶多端透的,从前在药谷,因为炼害死人不偿命的毒丹,各种走偏锋,才被孙玺逐出药谷。想不到竟然还有为别人求饶的一天。 他的妻子只是一个普通人,普通的再普通不过,甚至都不知道孙离是做什么的,只是被孙离藏在桃花坞,只织布种花,闲散度日。这样的人,白日满手血腥,晚间竟还有良妻伴眠。 祸不累他人,他现在会说出这个话,从前怎么不知道,他试药的那些人,原本也应当有一个家,不必断了半条命。 薛灿根本没有留情。 但江原拦下薛灿手中要人命的折扇。 薛灿道:“你要放他?” 江原道:“如果滥杀无辜,与他又有什么分别呢?” “……” 薛灿是喜欢将人利用透,但这次他只是略略沉吟,便痛快答应了。扇子在指尖一转,转身就走。“好吧,我卖你一个人情。但不要叫我看到。若叫我看到,我不会留情的。” 孙离大喜:“多谢江谷主。” 江原见薛灿离去,便与孙离道:“二月初九,我给你一天的时间,你去将妻儿安置妥当。你别高兴太早,我只是放了你妻儿,却没有要放你。你作恶多端,手上有多少人命,自己清楚,不必我提醒。” 那些记忆沾了桃花的香气与血腥气,在江原脑中像针一样,扎地他蹙紧了眉。江原从前对薛灿说,正当你是个尚好的人,不是放过了别人吗?如今才想起来,其实根本没有。 而有一日他们因为重修大牢而吵起来,江原一怒之下去了牢中,方见到关在其中的孙离,孙离已是人不人鬼不鬼,冲他怒吼着说他背信弃义。 江原只当孙离的事就这样过去,他问过薛灿,薛灿只说处理妥当,谁知竟会撞见孙离。他在震惊之下,跑到桃花坞,那里是一片焦土,分明是火海后遗留的痕迹,枯木连地,再也不会开出桃花来了。 这事是江原与薛灿割袍断义的裂缝。 江原这才想起来,他为什么对大牢莫名深恶痛绝,原来是因为还有这一件事。只是如孙离所说,他距上次踏足此地,竟有十二年之久。他竟然什么都忘记了。 这分明是一桩不愉快的事,但此时此刻,除了因为脑海深处硬是被陈年旧事扰的翻江倒海,江原面上心中竟然十分平静。谁也看不出江原脑中几欲炸开来。 孙离的咒骂声不曾停歇,江原走过去,伸出手,叫孙离眼睛一亮,一把就要抓住江原的手,不料蓝色的电花一闪,孙离惨叫一声,被痛地往后撞在墙上,低低喘息。 他在这里十来年不见天日,早已枯瘦如柴,哪有什么力气。但薛灿又不叫他死,只要他好好活着,每一日每一夜苟延残喘活着,就像以前他对待过的那些人一样。 江原解开牢锁,踩上这腐朽的枯草。 靠在墙边喘息的孙离目光阴冷,望向江原的目光却有些了然:“你遭了天雷劫,怪不得,怪不得薛灿将我困在这里,却不叫我死。” 也怪不得,薛灿一直逼他说出忘忧丹的炼制成分。 破天可是出身于药谷,这世上除了破天,再没人比药谷的人更清楚忘忧丹这个东西了。孙离是孙玺的孙子,总该有所涉猎。若非如此,薛灿会留他至今吗? 孙离手里紧紧攥着一把药粉,只等江原来,就扬洒出去。孙离再草包,他也是当年西域首屈一指的毒王。江原再毒,能有他毒吗? 薛灿要他生不如死,他就要薛灿也生不如死。说来他与薛灿能有什么两样,都是一类人,以己之报还彼之身。 萧清绝站在暗中看着,他也在等,只要孙离出手,他就将孙离杀了,再将江原带走。但是萧清绝没能等到孙离出手,因为在孙离出手前,江原一把将孙离抓了出来扔到牢外。他动作之快,叫孙离根本没有机会能洒出手中的药粉。 萧清绝倒吸一口凉气。 反是江原一把抓起孙离枯瘦的手腕,叫他再不能动弹分毫:“你不知道瞎子的嗅觉特别灵敏吗?”说着随意往一处瞥了一眼,明明是蒙着眼,却像是目光炯炯,能看清人一样。 “同样的招术,再来第二回 就不灵了。”江原道,“我是忘了你,却不代表我不知道桃花坞究竟为何会起大火,你的妻儿究竟为何会死。” 这话一出,孙离顿时面色大变。 桃花坞大火,薛灿反悔,江原确定惊且怒。但他又不是感情用事的人,动怒之余怎么会只顾争执却不去调查个中原因。 原本孙离就是权宜之计,他早就在事将败之际,将妻儿转到了另一处所在,却在桃花坞埋伏了诸多机关阵法。 孙离不擅修行,要人命的本事还是绰绰有余的。只要江原踏进这桃花坞,孙离就能启动阵法,叫进这桃花坞的人绝命于此。 偏偏江原没来,薛灿来了。 “你一定不知道,你的妻子放心不下你,早早也带着儿子踏了来。”有修为的人尚能逃过一劫,普通人又能如何,孙离的妻子立时七窍流血绝气在此。薛灿却逃过一劫。江原捏着孙离的手腕,“固然薛灿有心反悔,但他抓了你妻儿威胁你岂非更好么?” 活着的人,总比死了的好威胁。 “你只见你妻儿死于火中,但你心计歹毒,施下毒粉叫人死后也成为傀儡死而不僵。这把火,你当是放给谁的?”江原冷声道。“不过是没与你说而已,还当世间人都与你一般背信弃义。” 到死都想拉人下水,没有反悔之心,害人不成终害己。 至于薛灿。 薛灿不告诉孙离真相,原本不过是觉得他确实是有心要抓了孙离妻儿,可惜叫她们死了,实在不甘心。故而将孙离关起来,却时时攻以心计,叫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多杀两个人,还是少杀两个人,薛灿又怎么会放在心上,他既不是善人,又行的不是正事,难道还在乎多一个恶名吗? 偏偏江原喜欢干干脆脆,有冤报冤,有仇报仇。薛灿反悔在前,故意隐瞒不说在后,拿这事折磨孙离看他笑话在其次。这才叫江原不喜。 江原这个话,确实是孙离没想到的。孙离只知道江原跑来大牢,与他一番对质,后来就与薛灿割袍断义,但他不知道,薛灿失信固然是一个原因,却也只是其中一个原因。江原与薛灿最后走到翻脸,与孙离又有什么关系。 孙离不过是千千万万个孙离中的一个。 “还有你。” 正得劲听陈年八卦的萧清绝顿时一惊。 “你也应该听够了。”江原拎起孙离,侧目朝萧清绝的方向望去,“你既然来,想必无情宗那些弟子并没有关在这里。怎么,他叫你来等着请我吗?” 萧清绝:“……” 他娘的还真是。 孙离是关在这里,但无情宗的人当然不在,即便先开始在,现在也不在了。薛灿既然知道江原或许会来,又怎么会叫他轻易找到那些人,再放了坏他大事呢? 但总不能叫江原白跑。 所以他要萧清绝在这里等。 薛灿与萧清绝说,江原心里因为孙离记恨他,或许是会看不得孙离惨状,要前去帮衬一把。但如今萧清绝见了江原,心想,薛灿会说这个话,他一定同孙离一样,根本不知道江原到底是个什么人,心里门不门清。 江原连瞎了眼都能知道他,萧清绝自觉打不过他,也不敢去尝试江原手中那已染红的枯枝究竟利不利,是不是比剑还要好使。 他很自觉地走出来,认命道:“确实有请。” 一边说一边心中暗想,这,薛灿叫他将江原带去的那个地方,打晕了带过去和自己走着去应当没有区别吧。反正最后的结果都是一样的。 江原拎起孙离,任他陷在不可置信中几乎要疯魔过去,将那枯枝一扔就朝萧清绝走过去,平平常常几步路,硬是叫萧清绝往后退了几步。 只经过萧清绝身侧时道:“这个人,我要带走。” “……” 萧清绝僵直着背,直到江原已经拎着人走远,而手上凉意退去,这才瞄了眼手腕。那上面,原本攀了一条极细的金环蛇,冲他吐着信子,是萧清绝最讨厌的东西。 方才他若想灭了孙离的口,眼下他就是倒在那里的那个人了。江原这个人果真狠毒,说着要与你商量,其实从来先替你做了决定,哪有什么余地。 作者有话要说:薛灿邀请您组队。 接受。 您的白白即将进组。 三人行必有我师蔫。 第93章 寒梅出雪 无情宗的人虽然不在这里,但萧清绝带着江原,却没有离开此地,而是一路走到一处长廊,前方便是尽头,只有一间关着的门。 萧清绝在这里停下来,打开门。江原听到门锁咔嚓一声响,寒意扑面,这才听萧清绝道:“城主在这里等你,请谷主进去坐吧。” 说着萧清绝便要功成身退,但他没能走,江原一把掐住了萧清绝的脖子,直接将他拖了进来。“你与我一道来。” 铁门砰地一声关上,自动落了锁。 “喂!”萧清绝一个不及妨被捉进来,踉跄几步,被铁链绊了一下。这里四处皆是黑暗,方才的药大约也已生效,江原摘下眼纱,睁目望去。空荡荡的铁皮屋,什么也没有。 江原环顾一圈,双目如电直视萧清绝:“你们城主恐怕不是叫你这样待客的吧。” 萧清绝心里暗暗骂了一声,心道,是呀,原本是请你去睡上一睡,等薛灿完事也就好了,谁知道江原竟然不按套路出牌。这样萧清绝还要听薛灿的话,他是傻吗? 这里只有一间空屋,离他们所在位置最近,萧清绝原本想着将江原骗到此地,往里一塞一锁,他就脚底抹油直接开溜,谁知道竟然会被拽进来。 眼下江原如此问,萧清绝只道:“大,大概是吧。” 却是孙离冷笑一声。 江原道:“你笑什么?” 孙离虽然命门被扣在江原手中,却道:“我笑你们那么多条生路不走,偏偏要往死门来。” 萧清绝大惊:“死门?” 他无意走的,岂会是死门呢。 但是这座牢房原本就是按八卦所建,当然会有死门。从前血狱能被江原拆完,薛灿重建时,便考虑到若有外敌闯入,就引他们到此地。这间铁皮屋一共有三千处暗孔,里面都是淬了毒的利箭,毒是孙离配的,沾血必死。 大罗神仙在此,又岂能从这三千处毒箭中逃生呢?一想到过会这里的机关启动,江原与萧清绝会变成筛子,孙离就莫名痛快。 但听一声细微的机关启动声,萧清绝顿时白了一张俏脸。完了。时运不济。他可真是倒霉透顶。早知道就不往这里来,原本还想偷个懒。这偷的不是懒,是命。 却在三千机关启动,暗箭齐发,孙离的笑顿时桀在喉间,再也吐不出来。他眼前电光闪动,周身发麻,那毒箭纷射而出,却连江原的皮都没碰到,就已经扭曲落地,箭头还冒着烟。 孙离:“……” 萧清绝:“……” 江原收回手,随意将地上的毒箭踢开了一些。越是说起来骇人的东西,大多是没有用的。曾经薛灿同他说过,要造一间密室,里面布满暗箭,叫人插翅难飞。 不过暗箭要看对什么人,顾青衡细如毫发的银针都不能碰到江原分毫,何况这区区箭阵?还淬毒,江原随便给这两个人喝一口血,都要比这箭来得毒。 江原瞥了他二人一眼,欲要出这铁门,忽觉脚下异样。江原走过一个地方,仙人坡的岩珠洞,他踏上那里青砖石的感觉便如此刻一般,这说明什么? 既有生门,便有死门,既有实,便有虚。江原脑中急转,他忽然将萧清绝随手抓来,随后往空中一扔,果听暗箭齐发,萧清绝白了张脸,在空中扭过身子,叮叮叮拿并蒂剑疾挥,而江原只闻一声轻响,眼尖一望,果见地上悄无声息出现一个洞。 他当即立断跳了下去。 萧清绝正在抵抗这第二波的暗箭,忽见江原身子往下一沉,而孙离时刻关注江原动静,一见江原动,立马也扑将过去。两个人影一闪就没了踪影,立马叫道:“江谷主等等我。”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跟着一头扎进去,堪堪被夹了一段衣服在外面,好歹拿剑割了,这才一并落下,滚落不知过了多久方有微光,头昏脑胀站起来,呆在当下。 这里遍体生寒,竟是一处冰室。四周除了冰再没有别的东西,唯有中间一个冰棺。萧清绝抬头看了看,头顶绘有莲花台,而今已经闭合。他们应当就是从这莲花中滚落下来。原来此地别有洞天,死中有生,竟暗藏玄机吗? …… 先一步下来的江原自见到那冰棺起,便觉心中悸动。这个冰棺,江原当然认识,已在他梦中出现多回。原来竟是真的,还藏在这种地方? 他将孙离扔在萧清绝身上,不顾萧清绝厌恶推攘不及的反应,只往冰棺处走去。江原没见过这么大的冰室,也从来不知道西域有这样的地方。他越是靠近这冰棺,便越觉得这里有股隐隐的药香,叫江原觉得十分熟悉。 会有人吗? 会有那个孩子吗? 那个如玉雕琢的孩子在江原脑中一闪而过,但当他要细究,却根本抓不住痕迹。江原心跳得很快,头也有些作痛,他揣着一种莫名的期待,走向那静静躺在那里的冰棺。待看清的那一瞬间—— 他的心立时空了一下。 不是心空,而是这冰棺里面是空的。 这里果真没有人。 但有一个匣子。 “这是哪里?”因着四周皆是封闭的地方,萧清绝绕过倒在地上的孙离,抱着胳膊瑟瑟发抖,但好奇往墙上一看,却忽觉上面有字。 一月初九。 二月十二。 萧清绝觉得奇怪,沿着墙壁一路摸索过去,竟发觉这四面墙上都刻了字,大多是一模一样的,细细数来,其中日月竟以年为计,而至最后一处,方有了不同。 “三月三。五月九。六月十。十二月初五——”萧清绝读至此刻,自言自语道,“后面怎么没有了。” 江原道:“因为后面,这里或许就没人了。” 他已经拿起那个匣子,没有费太多力气,就将匣子打了开来。一股异香扑鼻而来,叫人一时有些头晕目眩,恍如隔世。 漆金,锦锻,金锁。 但里面的东西实在普通。 只是一些枯草编的小玩意。 兔子,蜻蜓,蝴蝶,还有蚱蜢。虽然因为是枯草,十分易断,又发黄,但因为编织它的人手艺实在好,能叫它活灵活现,又保存在这连虫都不生的地方,冻得硬梆梆的,拿起来还有完整的形状。 江原记得这个,因为这是他编的。 编来送给一个人。 江原第二次出谷时,在血狱与薛灿交手间,薛灿不敌江原,只在袖中落下一个小玩意儿,叫江原看见,心中一动之下,立即收手。 他二人虽非敌手,却也是全力相拼,江原收手这么快,害的薛灿差点没收住势头,连忙把扇子一扔:“你干什么呢?” 江原不理,只问他:“这是哪来的?” 哪来的。 除了江原所作,难道还是从哪里买的吗?逛遍这天下,也不能买到这样廉价的东西了。 正因见了此物,又薛灿与他年岁相近,江原才知道薛灿便是他要找的人。不然江原既没见过薛灿,又怎么会知道薛灿就是救过他命的人呢? 如今旧物尚在,这墙上的字是谁刻的,这匣子是谁放的,这冰室的主人又是谁,江原怎么会不知道?但倘若其中一人是薛灿,另一人又是谁?会和他梦中所见之人有关吗? 江原心中隐隐有个猜测,又觉得荒唐。 他将那草编的兔子放到怀中。 孙离忽然桀桀笑起来。 萧清绝转身道:“你笑什么。” 孙离从地上爬起来,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呼出的气都是白的,却只道:“我笑我终于懂了一件事。”但他道,“可惜我不会告诉你的。” “……”江原眯起眼。 他一把将孙离拎起来。 “你抓我也没有用。”孙离毫不畏惧地看着他,“我作恶多端,我该死,我死有余辜。我已经一无所有,你觉得我还会怕什么?” “……”江原忽然笑起来,“你一无所有?” “你倒不是一无所有,你还有个爷爷。”江原松开孙离的衣领,“你说一个药王为什么会轻而易举被人抓来,他难道逃不掉吗?他既然逃得掉,为何不走?我猜,也许他还记着这里有一个他的孙子。年纪大的人,多少会有些顾念旧情。” “识相的,就把你知道的事告诉我。”江原拍拍孙离的脸,不顾对方恨不得吃了他的眼神,“不然,就算要你死,我也会叫你这个不孝子孙见他一面再去死的。成全你,也成全他。” 死是一件很简单的事。 但见不想见的人,恐怕比死还难过。 孙离面色阴晴不定,看了江原半晌,江原毫不动容,显然不是恐吓于他。两人僵持许久,久到萧清绝直撸着自己胳膊呼出一团团白气,几乎要冻僵过去,方听孙离沙哑道:“你知道,薛灿要我不生不死活到现在,为的是什么吗?” “他要另一颗忘忧丹。” “……”江原被冻僵的脑中转了片刻,方道,“你是孙玺的孙子。” “不错。” “破天是从药谷出去的。” “正是。” “薛灿知道世上已无忘忧丹了?” “这我可不知道。”孙离怪笑两声,“但他若是已经得到了一颗,便不会问我要第二颗。都说忘忧丹淬筋骨,塑血肉,能叫人从鬼门关爬回来。但这世上又怎么会有如此仙丹妙药呢?不过是世人的臆想。倘若为真,破天何必大开黄泉路。” 但是,孙离看向那寒冰所制棺床:“若有圣教的寒玉床和药莲为引,要一个未死之人精血重生,或可为之一二。” 孙离惦记着圣教的寒玉床和药莲也不是一天两天,向来打它的主意,只是既为圣物,又岂会叫人觊觎,怕是没命摸到圣教。 竟没想到,或许已在这西域城中。 “……” 江原看向这冰棺。 “你不用看了,那只是寒冰,并不是寒玉,不能叫人活命。”孙离道,“只能叫一个该死不死的人,血液滞留,肉身不腐,多拖延那么片刻。” 拖到等人凑齐了药引。 等苏婉儿醒来,只有阎一平一个人,而她身上被绑了个结实。阎一平抱着胳膊,幸灾乐祸:“老子当了这么多年山贼,绑的人难道白绑的吗?你能轻易挣开——” 苏婉儿略施力,便叫这绳索四分五裂。阎一平顿时目瞪口呆。苏婉儿瞪了他一眼,只将绳索抖干净,拎着小鞭子就往外去。 阎一平赶忙拦住她:“你不能去啊。” 苏婉儿杏目怒睁:“让开,当心我扒了你的皮!” 这臭丫头脾气真坏。阎一平硬是把气忍下去,说道:“我们当山贼的,有句老话叫,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别人都准备好了,你就这样跑过去,岂非是送命吗?” “那云行呢?”苏婉儿反问。 阎一平道:“他哪有你那么蠢,他去接应连照情啦。万一连宗主跑来,人生路不熟,落到别人陷阱里怎么办。”云行当然要提前去和连照情通好气。 却是苏婉儿笑出声来:“你才蠢。他是无情宗大师兄,被抓的是他宗门弟子。别的我不知道,他连你都能轻易送走,免得你落入虎口,难道会让自己的弟子白白在牢里受苦吗?” “你还信他鬼话,以为他要去搬救兵。”苏婉儿道,“他走了多久了,只怕这会儿人都已经到了大牢门口,已经同别人打起来了!” 阎一平大惊:“什么!”细一想,云行确实只让他看着苏婉儿不让她醒来乱跑,就自己拎着剑出去。难道苏丫头说的是真的。其实云行只是找了个借口拖着他们而已。 苏婉儿将阎一平一推:“你若快些让开,姑奶奶我还能帮他一把。若去晚了,只怕连骨头都要凉个透顶。到时候才是去一个赔一个。” 云行已经摸到了魔城外。他一到城外,便听说了城主抓了圣教叛徒的事,又听说几个弟子被关了起来,一番消息与阎一平所说完全一致。 想来阎一平这么惜命的人,逮到机会不逃,却将这事硬是揣在肚中找到他们也是不容易。毕竟依阎一平的能耐,随便来个人都能要他的命。 城门口挂着一个人,本叫云行心头一紧,但见风吹过他的头发,面孔陌生,却有异域风情,不是他宗门弟子,这才松了一口气。一想,这或许就是苏婉儿要的那个人。 云行探查了一番,正要回去,一回身却惊了一跳。苏婉儿与阎一平互相推攘着,争着要走前面,而他们即将走的那个地方,有许多面上有魔纹的弟子走来走去,还有几个圣教的人。 苏婉儿和阎一平正在争吵,却觉得脖子一紧,一手一个被云行拎了回去一顿怒骂:“你们两个来干什么!” 这两人又吵又不听话,若是在山上,云行早就将两人赶到山下去扫台阶。哪里有需要他亲口教训的时候。无情宗的大师兄,平时很少亲自教训人,都是直接扔远的多。 苏婉儿一见城门口的人,眼眶都红了,立时就要冲上前,被阎一平硬是抱着腰拦了个结实。“臭丫头,虽说男女授受不亲,但我是情急而为,你不能赖上我当压寨夫人的。” “阿罕!” 苏婉儿根本不管阎一平胡说些什么,心痛之余,眼中落下泪来。但她只往前走了一步,就被云行拉住:“不可冒进。” 云行问阎一平:“你说拔珠发现阿罕,是因为有铃声。” 阎一平点头:“不错。” 云行沉思道:“昨天拔珠找上我们时,也是因为铃声。”他问苏婉儿,“你们圣教中人,是否靠铃声辨人。” 苏婉儿自悲愤中回过神,抹去眼泪,镇定道:“圣教中人会服食药莲,药莲会保我们百毒不侵,但同样我们身上会有一种独特的气息。幻影蝶喜欢这种味道,拔珠他们的勾魂铃便是用幻影蝶催动的。” 所以每逢处理叛教弟子,拔珠都会带着勾魂铃。但闻勾魂铃响,拔珠就知道弟子就在附近,一但被他找到,就只有一条死。 正因如此,圣女生下圣子,不论舍不舍得,都只将他远远扔在别人家门口。因为弟子的这个特点,他们若要离开圣教,根本就没有藏身之地。 圣子未曾沾过圣女气息,便与常人无异。 当然还有一处情况,一个人的修为足以叫幻影蝶惧怕,从而催动银铃,铃便也会响。拔珠他们在城中听到铃响,首先怀疑的就是苏婉儿,但没见到女人,便只想到先前遇见的那个白衣人。在他们看来,这个人很强,这么强,即便是铃响,也在情理之中。 云行道:“那谁都可以去,你就不能去。” 但是显然已经晚了。 因为苏婉儿不去,拔珠会来。 阎一平往后退了一步,结结巴巴指着云行身后:“云,云——” 云行:“……” 拔珠就站在那里,目光沉沉。 苏婉儿还是有些害怕拔珠的,她见过拔珠对付不听话的弟子,那个画面足以叫苏婉儿夜夜恶梦。但是阿罕在拔珠手中,苏婉儿即便是怕,也不能怕。 拔珠动动嘴角:“格娜。” 格娜是苏婉儿在圣教中的名字。 苏婉儿忍下对拔珠的厌恶与恐惧,小皮鞭一抽,站到了云行面前,俏声道:“拔珠,你私自出教,勾结西域魔主!勾魂使叛教该当何罪!” 虽然苏婉儿根本不知道拔珠来干什么,只知道他来杀圣子,但这不妨碍她胡口乱编。然而偏偏还被她胡口诌对的。拔珠来,确实是因为找圣子下落,更是为了夺圣教主之位。 拔珠不知道苏婉儿不过是胡说,他只以为苏婉儿是果真知道的。苏婉儿是圣女的徒弟,倘若在这里死了,对拔珠而言,再好不过。 他同薛灿做好的交易。薛灿将圣子交给拔珠,而拔珠替薛灿解决中原人。 原本拔珠以为薛灿死了,正是起了心思,要趁这机会将薛灿一并处理,从而接收西域,没想到薛灿不过是使诈。 这倒也罢。他们各取所需。 只是。拔珠看向云行,云行面露警惕,指诀微捏,一柄剑已亮在手上。中原人叫阿娜断了只胳膊,这个梁子能结不能解。拔珠不能轻易算了。 阎一平听着苏婉儿与拔珠叽哩咕噜,一头雾水:“他们在说什么?” “不知道。”云行拔出剑来,“但我知道,世上有一件事,即便听不懂,也一定能互相明白。”动起手来,赢的那个说话。 疾羽剑一出,剑气割的阎一平脸颊生痛,而平地起风,云行周身扬起一股气劲,面容肃然,整个人便似一柄出鞘的剑。他只同阎一平道:“你逃起来快不快?” “啊?”阎一平懵道,“还,还行。” “那就给我跑。”云行把阎一平往外一送,自己已经朝拔珠飞剑刺去。“能跑多远是多远,不必再叫我替你挨上一刀。” …… 圣教有勾魂使,力可拔山河。 拔珠一把抓住云行的剑,而云行竟腾空往后飞去,拔珠手中的剑忽然散作无形,却只有疾光闪烁,原来疾羽银针,便是这一把剑可化作无形千羽,穿过你的胸膛也不叫人发觉。 方才他们所站之处已成废墟。 拔珠既然要用阿罕抓苏婉儿,薛灿就一定不会在这里。云行一剑刺去,心中暗想,如此说来,薛灿一定是抓了宗内弟子,用他们去诓骗连照情了。 但是,世人皆知无情宗人多无情,同门相残家常便饭,师兄弟阋墙众所周知,连照情视人命如草芥,不来又有什么关系。 他最好不要来。没人要他来。 就算连照情不来,还有白晚楼呢。虽江原不知去了哪里,但若白晚楼在此,是一定不会叫薛灿得逞的。他只要在这里拖住拔珠,不叫拔珠去干扰白晚楼,已经是给白晚楼他们解决了一个□□烦。 白晚楼就跟在江原身后,但他比江原慢一步,他到的时候,门口已一片狼藉。白晚楼皱皱眉头,将要踏进去,却忽然足尖一点,整个人如大鹤振翅而起。 就在白晚楼脚下,以足尖为纹路,忽然现出一个金阵,阵心中盈盈烁烁,竟是一盏紫色的灯,它弥漫着紫色的烟雾,那烟不是烟,是很小的虫。随着阵法催动,那虫飞着小翅膀,但凡它刺入脖颈,就叫人面色扭曲浑身青黑纹路泛紫。 这是尸傀阵。 白晚楼眉间一厉,趁阵未成,指剑而下,一剑刺入阵心。尸傀虫竟不惧寒意,一路沿剑直往白晚楼手心蔓延而上。 与此同时的无情宗,连照情已然离去,宗内一时少了两个人,晏齐正去伏龙岭找衡止回来,忽然觉得手心一痛。珠玉见状不对飞身上前:“晏峰主!” 便骇然见晏齐手臂上方才叫金粉沾染过的地方,竟在腾起黑雾,黑雾中蹿出诸多紫黑色的飞虫。晏齐一掌逼下筋脉,但那虫已四下乱飞。 巡山弟子不察,只觉有黑影而来,就是脖间一痛,而后伤口处毒素蔓延,不多时竟不分敌我,面上青色纹路显现,互相争斗起来,与先前江原杀红眼的模样几乎相似! 晏齐筋脉掐的及时,当即道:“珠玉。” 珠玉应声:“是!”松开晏齐,便拔剑朝那飞虫砍去,只是蝴蝶小,那飞虫更小,简直无孔不入,其余弟子反应过来,马上挥剑而去,已经有不少弟子中招。 忽然一条练影闪过,似闪电一般张开血盆大口,将那最多之处的飞虫一吞而尽。伏龙岭腾空而起一人,负手于身后,翩然而来,立于晏齐身侧。 衡止将晏齐手腕一捏,翻开手掌,取出一条蜈蚣,置于其手腕上。等蜈蚣血色渐变,通体已成透明,这才将其取走。 “……”晏齐实在不想多看这蜈蚣一眼,但不得不说,他肿胀的手臂已好了许多,伤口只呈淡紫色,却不再骇人。晏齐皱眉道,“这是什么?” 衡止任那蜈蚣攀爬在他指间摇头晃脑:“这是尸傀虫。” “尸傀虫?” “它同幽冥蝶一样,若叫它咬了,便能操纵人,但它毒性没有幽冥蝶大,恐怕只能叫人发癫。”衡止指尖一动,那条已变得透明的蜈蚣就已经疾射而出。“哪里来的?” 哪里来的倒不重要,重要的是,它以人的修为当饵食,寄人血肉于温床。珠玉没能将它们全部杀死,总有漏网之鱼。而中了尸傀虫的弟子不知该有多少。 难道每一个刀剑相向的弟子,都要将他们斩于剑下。但若不将他拉斩于剑下,莫非就任他们同门相残,以致血流成河,痛心痛身吗? 晏齐道:“你能解?” 衡止凝重道:“恐怕不能。” 尸傀虫也是幽冥蝶的一种,用幽冥蝶操纵他人的人岂非是薛灿。那这天下间,能解这尸傀阵的,也只有薛灿。当然,除非他还有什么别的同胞同术同族中人。 比如另一个玩蝴蝶的。 金非池。 可是金非池远在蝴蝶谷,何况他并不一定在蝴蝶谷中,他离开前,分明说要往他处走一趟,说要查一些事情。一时哪能救近火呢? 便听一个声音自地上传来。 “我可以。” 晏齐低头一看,正是璧和。 璧和失了一剑,只能在地上与他们说话。但见晏齐落下身来,璧和恭恭敬敬行了一礼,面色虽因失了修为而苍白,却说:“我与珠玉重塑云顶灵锁,重启护山大阵,可叫中了傀术的弟子灵台清明。” 晏齐心中一动,这确实是好主意。白晚楼便是能在护山大阵的加持下,十年守得灵台清明,不至于堕了魔心。所以连照情才一定要抓白晚楼回来。道:“你已无剑。” 璧和道:“我就是剑。我归于珠玉剑中,便与他同体同心,与过往并无任何区别。” “……”晏齐道,“你要化作剑心?” “是。” 晏齐看着他:“你不是宁肯要自由,也不愿当一把灵锁,被束在这山巅?” “正因我一己之私,才叫这护山大阵缺失大半效用,让魑魅魍魉之徒有机会以这等邪术犯我宗门。”璧和一直弯着腰,毕恭毕敬,“我之自由在己身,固所愿也,无谓剑或人。” 衡止看了璧和一眼,指间一动,便制住一名已然面色狰狞神智全失的弟子,肃然道:“他的办法不错,晏齐,你最好快一些。” 凡毁阵者必毁阵心,若怕这尸傀,白晚楼就毁不了这灯,但凡阵中人有任何一丝犹豫,灯已燃,尸傀散尽,这西域便要成这尸傀虫的天下。 白晚楼毫不犹豫,任这虫咬上他的手,催动万仞,剑光万丈,叫此地如寒冰封城,瞬息之间,这地面连地上的人还有后面的大牢,都覆了一层寒霜。 已经飞出去的虫子纷纷冻僵落在地上,白晚楼收剑加鞘,长身而立。他手上有一丝黑色的毒气沿手臂直往上蹿,被白晚楼一指截在半路。 风声中,他不瞎,也不聋。 白晚楼收剑时,他就知道身后站了一个人。那个人轻轻摇着折扇,笑起来十分灿烂,就像天下的阳光都洒在他的身上,就像从不知人间疾苦。 “……” 白晚楼转过身。 “云顶有仙人,倚楼听风雨。久仰真人大名,区区一个尸傀阵,果然是奈何不了你的。”薛灿朝他微微一笑,“可惜了我一个布置好的阵法就这样没有了。” “你既然来了,为什么不早些走。你如果走了,又为什么要回来。故人既是天上仙,与我等凡夫俗子,本应再不同途——” 薛灿忽然闭上嘴,在尖锐的剑鸣声中双袖一展疾身而退,瞬息已出三丈。而他喉前一点剑尖如寒芒死咬不放,原是白晚楼持剑紧紧逼上。 竹林叶雨潇潇声,二人追疾至林间,立时惊起满山飞鸟。 自白晚楼居云顶以来,世上之人再未见其出剑,偶尔为之不过小打小闹。他同成沅君打时,让了对方一剑,与顾青衡交手,只打了对方两巴掌。而今剑势全开,能有几人得见。 清霜剑影,美人如虹,剑起之处草木唰然折半。但听叮叮几声,皆是兵器交戈,甚能溅起火星。十方剑阵有碧海松涛,白晚楼剑气破长空,一道劈山填海,薛灿振袖而起,而方才所站之地已然炸的碎泥如雨。 白晚楼一招未歇,踩过竹枝便朝薛灿飞剑而去。 天地剑意尽在他手中,万仞即是他心。空中忽然下起雪,细细绵绵在竹叶上覆了一层。而白晚楼一身青衣墨发落雪,端的是霜白。忽见寒梅出雪来,一枝红蕊为谁开,云顶仙人绝妙多姿,也就如此了。 作者有话要说:另一个片场的小江:让我康康!我要康康! 白白:威亚有点松。 道具组:已经是最小号啦!腰细怪谁呀! 【我好方啊我咋今天更了这么多,上班了,我更不了这么肥了,仿佛被榨干】 第94章 福泰长生 冰室透寒彻骨,江原还好一些,萧清绝已经牙齿咯咯作响,浑身发抖说不出话。这里的寒冰区别于普通的寒冰,其阴冷深入骨髓,若非如此,只怕它也早就化了。 江原替薛灿找丹药,是因为薛灿内里虚耗,灵海不足,若长久的只出不进,早晚有散功之象,但孙离说的时间还要更久一些,照孙离所说,薛灿想要忘忧丹已经多年了,莫非薛灿并不是因为他才受的伤? 还是说—— 江原垂下眼睫,想到另一件荒唐事。还是说,薛灿所说俱为真,他确实是为了替江原疗伤才受到功体反噬。至于江原究竟是不是从树上摔下来,又到底睡了多久——不过是一句话的功夫罢了。谁能说得准。 毕竟他忘记的事,恐怕还不止一桩。 比如苏婉儿。 室内一片寂静,只有呼出的白气证明这里还有两个活人。便在一片孤冷清寂中,江原忽然开口道:“萧清绝,你在西域多久了?” 萧清绝突然被点名,抱着胳膊道:“几年吧。” “几年是多久?” “……这我哪记……” 江原一眼望去,萧清绝的心顿时一紧,脚踝开始发痛,皮肉也开始疼起来,浸到骨子里的疼。萧清绝实在是受够了那麻麻酥酥折磨人的手段,下意识站直了道:“六七年吧。” “哦。”江原道,“那你可有见过我。” 萧清绝:“……没说上话算吗?” 江原蹙眉:“意思是见过?” 萧清绝老实道:“你又不出谷,城主又常年呆在栖凤谷,我们若要与他报禀公务,只能往那里来,若非他给一些避毒丸,恐怕连你一个背影也瞧不着。” “……”江原喃喃道,“果然我不知道。” 他的记忆,九分是过去,一分是自醒来后的一年。但那过去,果真是过去吗?还是已经离他很遥远的事情呢?他既然会忘记苏婉儿,是不是还忘了其他的事情。 江原的手指滑过冰棺的边沿,上面的寒气刺入肌理,叫江原指面发痛,手指连心,就直接痛到心。这种冰冷,让江原想起了白晚楼。一样的冷,一样的清寂。 若说从前只是怀疑,如今听萧清绝一言,江原便确定自己记忆一定出了问题,这问题十有八成也和薛灿有关。薛灿瞒了他很多事,以至于他这个人,或许都是疑点重重。但江原只敲了敲冰面,没有再去想。 因为眼下有一件事,比拎不清的脑袋更重要。倘若他再在这里逗留,孙玺他们几个,大约就真的凉了。江原沉吟道:“孙离,你一直被关在大牢,薛灿往里面塞了些谁应当是知道的。我问你,近日有没有见过一批——” 再一回头。孙离已经歪着脖子面色发青没有了动静,脏污打成结的头发上覆了层白白的结晶,正是冻出来的。萧清绝抖着牙关:“他是个普通人,没有修为傍身,早就晕了。江谷主,我们再不出去,只怕是见不到你要找的人。” 江原走过去,将手指覆上孙离的脉,孙离的脉象微乎其微,几乎已经不动了。他之前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竟不知孙离已经多久没有说话。至于萧清绝,当然不会关注孙离的死活。孙离还没死,但也差不多要冻死了。 江原想了想,看了眼萧清绝:“你过来。” 萧清绝:“哦。” 待萧清绝走过来,江原将孙离往他怀里一塞:“抱着。” 萧清绝惊地几乎要跳起来:“什么!”连连推拒,双手交叉护着胸前,一路退到冰墙,紧紧贴着不动,大声道,“你要我抱着他,情愿我死也不可能!” 说罢生怕江原前来捉他,立时点上墙面,整个人如游鱼一般往上直蹿,欲从那进来的莲花口再出去。可是萧清绝一头撞上莲台,硬生生跌了下来,那莲花台整一个光滑坚硬,哪里有开合的缝隙。 ……这种机关,江原见得不要再见了。自从江原在仙人坡见过苏沐那个看着空荡荡的地宫出口是如何变态后,这种明明白白写着‘出口就在此处但你打不开的地方’简直是儿戏。 江原仰着头看萧清绝:“这是个从外面打开的机关,里面是开不了的。”他刚才看过了,这里光洁如新,连只虫鼠蚂蚁也没有,可见此地自从封闭,便再没人进来过。而那匣子上冰霜之厚重已冻了一层,显然搁置已久。 如果原路能够返回,江原早就走了。 萧清绝顿感绝望:“那岂不是要冻死在这里。” “所以我让你抱着他。”江原实在恨铁不成钢,西域如果都是像萧清绝这三个人一样的能耐,薛灿还打什么中原,在这里当个土霸王算了,简直不成气候。 江原将孙离往萧清绝那里一塞:“虽然毒了一些,但他毕竟是这里唯一的大夫,说不准身上有什么灵丹妙药,若你不小心要死了,还能威胁他救一救。” 江原没好气道:“你叫他先死,岂非把等于把自己的命一并先交待了?” “……” 这话好像有些道理。 萧清绝不情不愿地接过了孙离,一边嫌弃地撇开头,一边运转心法好叫这个几乎快冻死的人身上能够暖和起来。然后他就见到江原呼出口白气,将那匣子拿起来,放到一边,随后双掌置于冰床。 萧清绝道:“你在干什么?” “找出口。” “出口在床底下?” “……”江原闭闭眼,道,“我怎么知道,又不是我干的。有没有出口,你用眼睛找不到,难道不会翻着看吗?你们平时都在做些什么?算计不会算,打架不会打,连找个路也不用脑子想想,薛灿白给你们吃大米的啊?” 被夹枪带棒呛了一顿的萧清绝哑口无言,末了闭嘴半晌,颇有些委屈地横了江原一眼:“我又不用吃饭。”修为到他这里,何必再进五谷,五谷只是喜好,并不作食腹之用。 想想萧清绝还觉得自己挺委屈的,他就是闲散之余以为能翻个身当个坏人,结果中了别人的圈套,被人要挟来要挟去。 萧清绝嘟嚷道:“你们西域人可真奇怪,说朋友又要算计,说敌人又赶回来帮衬。连个大夫都晕得比别人快。” 他还没嘟囔完,江原便停了手。这冰棺推不动,它长年不动,底部已与地面粘连成一体,除非碎开,不可能叫它挪开。但江原停手不止是因为这个。 江原的掌心中,有一股黑气蔓延开来,那股青黑色的纹路重新出现在他脸上,叫江原的眼珠子开始泛红,浑身一半冰冷一半燥热,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 “萧清绝。” “啊?” 江原转过身,目光阴沉:“薛灿叫你将我困在此处,想必是算好了下一步。那你一定知道如何从这里出去。”说着,他突然就五指成爪朝萧清绝脖间抠来,“说!” 萧清绝哪能想到这一出,面前掌心带风,直冲他脸面。萧清绝怀里还带了一个人,匆忙间只往旁边一躲,身后的冰墙就轰然一声,竟被狠狠抓散了一块,悉碎落下些结晶来! 他狼狈闪避间发冠凌乱,大声道:“我要是知道,我还下来干什么!”把江原往下面一关冻死了不好吗! 但江原哪里会听萧清绝多话,行动间眼珠发红,掌心发黑,竟然是中毒入魔的相貌。江原几时竟然中了计?萧清绝一见其相貌,顿时大惊,仓促间往冰棺看去,未觉异常,再看那匣子,上面已泛起异色。 原来这匣子上竟然淬毒? 白晚楼若发疯,还有江原能拉一拉,江原若是发疯,还有谁能拉回?这毒蔓延地很快,竟然连江原都无法抵抗,不多时江原已唇色乌黑,指甲尖硬,似有傀儡之意了! 醒着的江原,萧清绝打不过。 疯了的江原,萧清绝更不是他的对手。 但萧清绝岂能任由江原将他打死,若是将孙离扔开,拔出并蒂剑,或可与这疯子一战!萧清绝心念急转间,一声大喝,剑起四重,尽数朝江原急疾而去—— 江原身上中毒,不知痛苦,而萧清绝受剑势反噬,亦闷哼一声,剑气相撞,沉闷的牢底深处忽地轰然一声,两人各中一招,撞在墙上落下地来,便没了动静。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这冰室中仿佛没有活人,孙离才睁开眼睛。他呼出了一口长长的气,自舌尖下弹出一粒药丸,吞下肚去,方觉周身涌起一股暖意。 孙离爬起来,见江原与萧清绝倒在一侧,身上已泛起白霜,不禁冷笑一声:“愚蠢。”这些修士大多只用拳脚相争,到底不如他动动手指弹的药粉。 孙离走到江原身边,拿脚尖踢踢他,见其面目清俊如往昔,却一动不动,这才放下心来。从前他的药粉为江原而备,没能毒死他,反害了自己妻儿,轮回还转十年,江原终于还是栽在他手里的。薛灿也好,江原也好,孙离一个也没想要放过。 原来他刚到这里来,见江原摸着那草编的兔子久不出声,面露怀念神色,心中一动,只将那匣子上弹了药。倘若江原再去触碰,就叫他药一沾肤便发狂。 孙离只是赌一赌,江原果然舍不得这个匣子的。 确认江原与萧清绝动不了后,孙离踉跄着走到与冰棺相对的那一面墙边,在上面敲敲打打,于十二月初五那一行模糊的字边,摸索到一处冰与别的地方不一样,伸指按下。 但听咔哒一声,头顶有了些许动静,闭合的莲花台慢慢开启,露出一个一人大小的洞缝。孙离面上露出喜色,跛着腿往中央走去。但是这里有些高,孙离要如何才能上去? 孙离将视线落在那冰棺上,便听一个清凌凌的声音在耳后阴森森响起:“那个冰棺即便是竖起来,也不能叫你攀爬着上去的。” 孙离‘啊’一声大叫,猛然回身,头发上衣服上都覆了寒霜的江原静悄悄站在他身后,他就像是冬日里那一株覆了血的翠竹,又冷又硬,但叫人移不开眼。 江原微微一笑:“都说了你的药味道很重,实在难闻。下次下毒的时候,记得挑无色无味的,动作再轻一些。”还有,“过了十年,你还是不会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断人绝路,把自己的生路也一并断了。 而江原身后,萧清绝苦着脸:“醒的真慢,再不醒,我都要把你踹醒了。” 蓦然惊住的孙离:“你,你不是——” “我不是中毒了?不是自相残杀了?”江原掸了掸身上的冰霜,摸到脸上剑气割出的伤口,嘶了一声,“如果不演一出好戏给你看,你怎么才能放心地替我们开门呢?” 江原落入这洞中也就罢了,孙离竟然会主动跳下来,就十分惹人怀疑。而孙离一个药王的后代,会在冰室中叫自己像个普通人一样冻僵,也未免过于疏忽。 江原推着那冰棺,觉得手心发麻发痛时,翻掌一看,竟呈黑色。这药粉确实厉害,不过片刻江原就觉得自己心脉血液鼓噪,似有癫狂之意,倘若不是他事先已被金非池拔出过噬心咒,恐怕就趁了孙离的意要发狂了。 江原干脆将计就计,与萧清绝真意打斗一番,叫孙离信以为真,起身替他们找出一条生路。有的时候,别人的脑子和手,大可以借来一用。 他与萧清绝动手时,狼狈躲过的萧清绝抬眼撞见那凌乱发丝下清亮的眼底,顿时浑身一震:“你——” “我什么?”江原劈头就是一掌,“我要你的命。” 若萧清绝蠢到这地步,连配合也不会,江原就算是真的要了萧清绝的命,又有什么关系。 江原一掌就劈晕了还在震惊的孙离。 萧清绝觉得自己的脖子也是一痛,他以后打架简直要有心理阴影了,别人一伸手就怕来掐自己的脖子。萧清绝不满道:“你们不能换个方式吗?” “好用啊。” 江原拎着孙离的脖子就朝那莲花洞口直飞而去。那机关正要闭合,他游身蹿上,堪堪叫衣角未被夹在此处,而那正下方空荡荡的冰棺就慢慢消失在江原眼前。 白是白,黑是黑。 那种冷寂叫江原心中一空,梦里见过的棺中人顿时在江原脑中一闪而过,分外清晰。黑发白衣,长睫如羽,蓦然冲他睁眼,微微一笑。 江原瞳孔一震,心头乱悸间脑中画面竟然倏忽换了个场景!本是冰寒之地,忽然变作绿柳红莺,原是那本该在棺中的孩子站在花地里,细细择来抉去,折了一支花递与他:“江原,送你。” 身前的金锁一荡一晃。 写了四个字。 福泰长生。 江原忽然一声大叫,气海一空,竟然凭空朝下落去。萧清绝本就在他上方,忽听身后异动,回头一看,江原连带孙离直直往下坠,眼看就要摔回去,吓地差点自己也没立稳,立时要去捞,却仅抓到一片衣角,顿时头脑一片空白,心道‘这回可他娘完了’! 作者有话要说:金锁:我太难了,戏份早杀青了还要三番四次叫我串场,我就问一句,盒饭能多给两个鸡腿吗? 今天短一点,明天肥一点,毕竟重头戏什么的【雪姨‘真是一场好戏啊’·jpg 第95章 十年梦迭 白晚楼一剑既出,剑影所过之处便是白霜一片,落在别人眼中,便只能见到一道白虹嗖地一声过去,连个残影都没有。他剑势急转,眼看虹光将近要将薛灿捅成对穿—— 天下谁能挡这一剑! 昆元剑不能。 成沅君不能。 但是叮地一声,电花火石。 它被一柄扇子挡住了。 是乌金美人扇。 天下间,有一样兵器,与万仞是一个材质。苏沐要替白晚楼寻一把天下无双的剑,而成沅君替他指引了万仞。当年锻造万仞的人,除了万仞外,还炼了柄扇子。 乌金美人扇。 剑芒只在乌金扇面,便不再前进分毫。 薛灿眼中异光一闪,白晚楼心知不对,一低头去,一道金光自底下长蹿而出,直直将他束住,原来那个尸傀阵不过是个诱饵,真正在这里等着白晚楼的是这个封魔阵。 魔气蓬勃而起,白晚楼叫尸傀咬过的那一口毒再没压制,沿他周身筋骨直往上蹿至天灵顶。白晚楼额间的伤痕原来是殷红一点,受毒素侵扰,渐渐泛起黑来。 “我本来不愿意这样对你,你硬要逼我出手。”薛灿卡着这柄通体晶莹的长剑,一脚踩在枝桠上,略略叹了口气,“做你的山上仙人不好吗?” 薛灿这话,实在是算不得亲近,算不得疏离,只道平常。但这平常于这素未谋面的两人而言,便是不正常的。薛灿除了与江原说话,几时这样过。 他所求者不肯留,所抓者皆成空,原本果真是打算放手,干干脆脆清清楚楚,彼此不相往来,好留一些情面。可是他让江原走,江原不走。他不见白晚楼,白晚楼反而要来见他。 如果不是他们剑光残影谁也不放过谁,大约这雪中松竹,美人如画,是十分赏心悦目的。 “你师兄把你看得紧,不肯叫你出云顶台半步,你又何必来西域找我不痛快。道不同不相为谋,莫要欺人太甚啊。”薛灿笑了笑,“小晚楼,你病好些了?。” 小晚楼。 这么叫过白晚楼的除了金非池外,还有两个人。一个消逝在岁月中,一个站在眼前。白晚楼眼中像封尽的冰,冻人彻骨。 白晚楼的剑尖仍指在薛灿喉间,薛灿却像没事人一样,甚至要拿手指撇开万仞。那是天下至宝,是神剑,但那有什么关系。这柄剑的主人已算不得天下至宝,更不是世外仙人,甚至已在他的金环之中,动不得分毫。 但是薛灿没能撇动这剑尖。 剑气炸起周围一蓬白雪,细雪纷扬,剑扇相撞,嗡嗡作响。白晚楼抬起眼,他长睫上也落了些雪,睫羽之下的眼眸,是惊心动魄,哪有半分癫狂。 ……薛灿忽然不笑了。 他意识到了一件事。 白晚楼是故意逼他出手。 万仞一出,薛灿必然要挡。 那他能拿什么挡?他收在怀里很久的,当然只有一柄扇子。而且是不能叫江原看见的扇子。他既然不得已,已经用了乌金美人扇,那应该看到这柄扇子的人呢? 薛灿眼睫一颤,背后一阵凉意穿心而来,他不必回身,只踩过竹枝腾空而起,倒翻了一个身,落到另一处竹枝上,而那剑意已穿过困住白晚楼的金阵,狂风顿起,白晚楼双臂一振,立时将那金阵哗然碎去。 潇潇竹林落叶中,本该在冰室的江原手里一柄并蒂剑格外的粉嫩,冷面肃然看着薛灿,不远处被抢了剑的萧清绝拎着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孙离,恨不得将自己藏起来。 薛灿注意力全在白晚楼身上,竟不知江原是几时到的。他不是叫萧清绝在大牢处拦下江原,将他带到大殿之中吗?江原怎么会来这里的? 江原怎么会在这里,当然是自己出来的。 萧清绝拉住了江原的衣角,衣帛撕拉一声断了开来,便在萧清绝心中只道‘完了’之时,江原指诀一并,萧清绝并蒂剑嗡一声到了江原手中,他拿剑作支点,立剑而起,翻身而上,衣袂飒然,像不着力的竹叶。 江原像烫手一样,将剑一抛还给萧清绝,目光落在薛灿手中的乌金美人扇上:“成沅君的扇子为什么会在你手里。你见过他?他人呢?” “成王败寇有什么好说的。”薛灿看了眼白晚楼,攥紧了手中的美人金,面不改色道,“你气势汹汹对我出手,就是要说这个?” “那你觉得我应该说什么?” “说你并没有受伤?说你故意叫我知道忘忧丹的消息,诓我去无情宗,骗我进岩珠洞,叫成沅君逼晚楼破了护山大阵,再诱我回来,好将连照情骗来,让圣教替你对付他?” “还是说你的冰室作何用途,抓孙离又为了什么,我究竟因何受的伤,为何不记得苏婉儿!”江原逼近一步,厉声道,“薛灿!你要我同你说什么?” “至今为止你骗我瞒我多少,你我心知肚明。也就两天前你与我说的话,我也当作真的,也就这么信了。但你呢?你扪心自问,枉你我这十数年交情,你究竟当没当回真!” 他声声厉疾。每问一句上前一步,眼中藏火淬然锋利,叫薛灿心头一颤,不禁往后一退。 “……” 只放眼望去,但见白晚楼与江原两人迎风而立,心知这回是险大于胜,恐不能好。而江原句句厉声,从前江原质问他的模样便又浮现在眼前,一字一句,就连说的话都相差无己。唯一不同的,便是从前江原比如今更淡薄。 兜兜转转一个轮回,他们竟还是要走到这个地步的。 大势既已去,薛灿心一横,再不遮掩,只道:“是啊。你宽容大度,你不曾与我计较半分。可是你何曾与任何人计较的?什么人能被你放在心上?” 薛灿冷声道:“你当我在这里故意等你的心上人,好将他捉住吗?我早与你说过,若你果真喜欢他,就带他走,走得远远的,在山上不要再下来。世事沧海,谁能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是你自己不听,非要凑这热闹。” “你无心情爱,我醉心权势。你我本就是道不同的人,虚情多年也作不得真。你已经认定是我骗你,我何必再与你解释。” 解释? 事到如今,还需要什么解释。 倘若解释便能填平山海,抹平鸿沟,世间便不会再有误会。江原不想听解释,事到如今,他也懒于听解释,或者说,他已懒得再多费半句口舌了。 江原只问:“无情宗的人呢?” 他来,就是只想把这些人要回来。 “当然在该在的地方!” 薛灿熟知江原的性情,知道他这个人看似亲和,实则眼里容不下沙子,若是与你产生了嫌隙,你套通天大索也捆不回他。他走到如今,原本就步步站在刃尖,维系着这细而小的一根绳,生怕它不小心断了。 可它仍然是断的。 薛灿这个人,心里很少会信任别人,是那种愈是走在刀刃上便愈加狠厉的性子。既然到了这个地步,他反而更加无畏。 听江原上来就问无情宗,摆明不再信他半句话,只道:“无情宗如此明目张胆在我西域进出,我难道要和他们谈笑风生喝茶聊天吗?当然,这得多谢你,若没有你引荐,我倒是要费些功夫才能叫圣教的人知道连照情是谁!” 薛灿深知江原最恨利用,果见江原牙齿一咬,满面怒容。他双目如清泉,愈怒愈亮,叫薛灿望来心惊,不禁要移开目光,不敢多看,只觉这话的下一句就是当胸一剑,却是江原一动,只在袖中将一样东西掷于地上。 “我容忍你多回,便因你当年救我。倘我知道你会变成这个模样,这些东西送给你就果真是我瞎了眼。”江原朗声道,“我情愿当年自己逃不出来,也不要见你!” 这是—— 这是一只草编的兔子。 白晚楼眼神微动。 江原信手取过白晚楼的剑,便将衣摆扬起,剑起之处,一叶青衣飘然落下。“你我之间便如此衣,从此我见你,决不留半分情面!” 那只兔子冻得梆硬,如今一摔,便分崩离析。东西存不长久,终会灰飞烟灭,人与人之间的情分是否也是如此,表面坚不可摧,实际碰也碰不起呢? “……”薛灿看着这只已然碎成一堆枯草的兔子,半晌才道,“原来你记得最深的,是这件事。” 江原袖手而立,左手一招,潇潇叶雨,忽而旋于他手心,便如竹剑,每叶都可取人性命。他随心所欲,不用兵器,又可用世间任何兵器。道意若在心中,外形又有什么分别。 “三息。”江原道,“我只让你三息。” “三息?” 薛灿笑了两声,看着江原,只伸手朝白晚楼一指:“你我即便不为友,又何必为敌。你要与我为敌,不过是因为他罢了。也罢也罢,你只说我骗你瞒你,你倒是问问他,他又何曾对你剖心挖肚,什么都告诉你呢!他难道就一点都没有隐瞒吗!” 江原眼神一动。 薛灿抓住机会,蓦然上前一把抓住江原。 而他突然发难之时,扬手洒出一团紫雾,蝴蝶迷眼,叫白晚楼眼前一花,错失良机,再看时,江原已在薛灿手中! 可是薛灿抓过江原,却没有动手,便在江原惊异之中,一掌拍向自己胸口,五指成爪,鲜血淋漓处硬生生掏出一样东西来。血泊中,那团血肉还在微微蠕动,江原细看去,那竟是一只蚕食着血肉的蝴蝶。 薛灿惨白着脸,冷汗直流,只道:“可惜金非池替你拔了这噬心咒,却没有告诉你,噬心咒原本不叫噬心咒,而叫连命同心蛊。但你只听他的话,想必我的话你也不再听半句。你既然说不曾辜负这十年兄弟情分,那我就送你一件大礼!” 说着薛灿将这蝶蛊一捏,蝴蝶应声而亡。 便在蝴蝶粉碎那一瞬间,江原脑中顿时像被刀劈成两半,剧痛之下两眼怔怔,发不出任何声响。只觉世间静寂,悄然无声,而心像被人一把捏住,蓦然喷出一口血来。 一个人,有命,有魂。江原命关已破,如今魂关亦断,被铡刀闸住的前尘往事一朝倾泻。十年往昔如流水纷涌而来,几乎要淹没江原的口鼻。 周围的景在倒退,人在倒退,只退到最初,十六七的少年郎年少轻狂,踢踏踢踏提了一枝枯木桃花,就懒懒散散坐在血狱牢顶,撑着下巴看下面惊惶的人群。 “江原,你竟然仍活着!” “是呀。”江原苦恼道,“天不收我,我也没有办法。” 底下的人对视一眼,一边暗自叫人绕至一侧,一边满怀戒心准备出手:“你既然活了下来,又来干什么?送死吗?” 送死? 江原哈哈大笑:“你多大了?有没有断奶?这话说的可真是好笑。”他笑着笑着神色蓦然一厉,提着枯枝便飞身下来,血色染桃花,端的是清绝风华。 “当然是来取你们性命!” 江原活到如今,是以天为被地为床,天地是他的师父,鸟雀是他挚友,一身功法刁钻古怪不讲套路,顺其自然之意,如何好用如何来,竟叫一帮大他好几十年的人判不了准头,应不下招式,被耍得团团转。 他既有一身药血,随便被人割破一道口子就顺便喂别人一点血,不出片刻就叫人痛苦地抠着嗓子倒地痉挛。江原旋身躲过一抹剑影,惊讶道:“这么点就受不住了。” 只这样说着,眼中是冷光泠泠。 “我倒是习惯了。” 没有人看管的血狱,剩下的人大多不是一条心,而自江原离开后,这里愈加不成规矩。一地残兵败将,江原很快就没了打头。 他一路追人到了竹林之中,看也没看就将一个挡路的人拎着扔到了旁边,待收割了人头正要离去,方听一人道:“少侠!少侠别走啊!” 江原回过头,一个人四肢抱着竹子,头上还沾了叶子,显得十分狼狈,见江原望来,方讨好道:“你既然救了我,便好人做到底,将我放下来吧。” 江原歪歪头,腾身而起,就将人一把拎下。 那人这才笑道:“多谢少侠!” 江原没兴趣理他,只追着那些人离去,可惜那人阴魂不散非要跟来,江原只听一声‘小心’,便见那人抱了个孩子就地一滚。 这就有趣多了,自己那么弱,命都要没了,还一定要救个人,在他面前博一下存在感。江原看的一乐:“你这人有点意思,我叫江原,你叫什么名字?” “我——”那人张张嘴,挠头一笑,“你叫我薛灿嘛。” 春花繁景中,格外灿烂。 江原蓦然睁开眼,心头惊悸,而在他周身,一股气流足以将薛灿与白晚楼弹撞开来。四周不知几时起了风,天上不知几时起了云。雷光隐隐,电光如游龙,在云层中怒号游走,阵阵雷声惊地萧清绝抱紧了头。 天地中,江原一身青衣,长发披散,根本无人能靠近他分毫。他什么都想了起来。 当年血狱重逢,江原听薛灿自报家门,一笑间不以为意。只想到一事,心里‘哎呀’一声,神色匆忙间振袖就走,听背后薛灿道:“你还去干什么?这人你还打不打了!” 江原朗声道:“你这么喜欢打架,就给你出风头吧。”自己如一指青叶三两步进了那黑漆漆的大牢。残砖断瓦,已不成形,只差最后临墙一脚。 江原还有一件事没做。 这里的人被他放光了,唯有一处最尽头的牢房半点动静也没有。江原本要走的,但心中不知为何有种悸动,只觉得就这样离开一定会后悔,外头转悠了一圈到底回了过来,提着剑就将那门劈成两半。 寒意扑面而来。 空荡荡的屋中只摆了一个冰做的棺。 这可真是奇怪。 江原如临梦境,有些讶异。 他握紧手中兵器,大着胆子走上前,便见里面躺了一个人 。七八岁模样,冰肌玉骨,那双眼紧紧闭着。这个人若是活着,若能长大,足以叫人倾心的。 …… 这里竟然有人? 难道他冥冥中不想离开,便是因为这个人吗?江原年少胆大,不惧鬼神,见这异象也不害怕,情不自禁中,伸手摸上那人的脸,虽冷但柔软,竟与活人完全无异。 “……”江原喃喃道,“你是谁呀,是你叫我来的吗?你这么好看,怎么躺在这里?” 就在他心中觉得不可思议之时,那孩子忽然睁开眼。江原手一抖,呼吸都停了。对视中,棺中人冲他微微一笑。 这一笑如同一根心弦,拨得江原心头一动。他像是中了什么魔障,想也没想,一把将人捞起来挟在怀中,踢了门就如一阵风掠了出去。 这个人他捡了回来,等了三个月的日夜,在夙鸟的鄙视中又抢又夺,寻了无数浆果草药给他喂下去,好不容易才叫他重新醒来,以便证实那一睁眼并不是江原在做梦。 他与白晚楼练剑,他教白晚楼拨琴,他指给白晚楼看这道经上写的字全是屁话,白晚楼一本正经跟他念:“屁话。”叫江原笑得满地打滚。 一朝十年烟雨,对影弄剑成三人。他与薛灿在一起多久,白晚楼就与他在一起多久。偏偏江原什么都没忘记,唯独就忘了白晚楼。 突如其来的记忆打得江原措手不及,叫他难以相信,甚至产生一种不真实感!若是从前他的记忆是错的,现在难道就是对的吗?还是这不过是另一场错局? 究竟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他是否真的是他?从前的是谁,现在站在这里的又是谁呢? 天上的雷云仿佛知道江原心绪难平,便在江原心思紊乱,喉间溢出呜咽之声时,雷光仿佛长了眼睛,在萧清绝一声‘妈呀’大叫中,呼啸而下! 这雷迟到十年了。 人既然要逆天而行,要借天地之力,便也要受这天地之命。江原屡次三番逆天而行,一次又一次命硬地抗下来,天资之聪颖如海纳百川,实力提升之快叫人望尘莫及。可他实力在飞速增长,心境却跟不上。 江原自从在栖凤谷活下来,天生天养,所得皆应于天机,可天机是什么,是无情无念。若他心思清正,便是天清地明,若他心思不正,就是阴阳不分。 阴阳不分者,是颠倒轮回,颠倒轮回者,便受天纲苛责。成败相应,运劫相和,若要有所得,便要有所舍。江原必然要择其一。 当年江原已隐隐察觉自身气机与这阳刚之气相连,恐牵一发动全身,唯有平心静气,无情无念,无欲无求,方能渡过雷劫之危,真正化身于天地道意。 但在江原隐有所悟,欲闭关渡劫之时,不知如何偷摸到他所在的罗煞堂堂主——那个多次交战江原未果的手下败将,趁江原不能动,百般挑衅。 他说了什么呢? 他说:“苏宗主,你要天地大劫,怎么只有一个人?你那宝贝要紧的徒弟呢?你置兄弟于不顾,置朋友于不顾,只为替他寻一剑盼一笑,现在怎么不见他啦。” “我听说,若要渡这雷劫,便不能心系红尘。你特意将他赶走,莫非是心中有鬼,世人所传都是真的?堂堂师父对徒弟别有用心养在身侧,以便暖榻——” “当玩物啊。” 便闻天地雷意炸响,但凡这四字一出,江原硬压下去的心绪翻腾暴起,他蓦然睁眼,双目如电,暴喝道:“住口!”与他怒意相连间,一道天雷轰然劈下,立马叫那人化成灰烬,连声惨叫也无! 但江原喷出一口血来,再难以平静!要过这天雷劫,要的就是无情无欲,可那该死之人临门关卡一言,叫他多年辛秘像被一朝戳穿,心潮涌动,竟再不能恢复如初! 这是江原不能点破的秘密。 原本连想都不能多想。 白晚楼是他带大的。他照抚白晚楼,视他如弟,如子,如友。他要白晚楼修得正道,要送白晚楼人间清明。江原想要的何其简单。 可曾几何时,少年逐渐长成,风华绝代,竟在一夜之间,叫他起了暗晦不能说的心思。心思一动如何平息,天机窥得一丝异样,风起云涌中叫江原嗅到一丝危机。 成也天,败也天。他所修道意,便要无心无情。幸而白晚楼天生无情,不懂压在师徒名分下的那点不可言说,也从不曾在意。他心之皎暇,江原怎可拉他进这人间红尘。 白晚楼被隔绝在外,不能赶及,眼见滚雷齐下,轰然一声将中间的人砸得没了踪影,登时心神一碎,周身狂风四起,勃然大怒! 但见白晚楼冲着那雷光电火中扑身过去,墨发凌乱,一袭青衣覆白霜,眉心红痕泛着黑气,无声清啸之处,四周竹林齐刷刷皆断,倒了一地,叫萧清绝躲都无处去躲,只抱着头蹲在那里暗暗心惊! 这哪里是天上仙,这分明是人间魔! 薛灿被雷阵弹至五丈开外,吐了一口血,面具摔落在一侧,露出青纹毕现的一张脸,该得是富贵满堂王孙之相,眼下连认也认不得,何来灿烂。趴卧在地,咳地心肺都要出来了。 他挖了心头血肉,毁了母蛊,已不能多活。 连照情说的不错,噬心咒被拔了一半,确实是会反噬,薛灿受伤没有作假。但连照情还是没有告诉江原,噬心咒,原叫连命同心蛊,可叫二人同心同命。 同心,便叫被施术的人只记得与施术者有关的记忆。同命,便是叫两人同活。子蛊以母蛊修为为饵食。施下这个蛊的人,只要蛊主不死,身有子蛊的人,基本万无一失。 但薛灿没有想到,即便是江原想不起白晚楼,冥冥之中,江原还是去了无情宗,既喜他,又爱他,叫这蛊术松动,竟要脱离禁制。 不远处雷光涌动,从前白晚楼没有赶上,如今白晚楼即便在这里,难道就有不同吗?江原既然做了选择,结果便都是一样的。 薛灿趴在地上,咳喘几声,不再看他们,只挣扎着转身离去。若是江原不离开西域,也许不必走到如今,可他毕竟偷偷离开的,叫薛灿也不知道。也许江原即便是醒来,心中也不曾信过薛灿,到底是怀了疑窦,这才悄无声息离开。 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薛灿也动过念,想过不如就此算了。他离开无情宗时,说成全江原便成全江原,倒确实想过罢手,但世事终不能如他所愿。 既如此,那就不必强撑脸面。与其在这里为一只草编的兔子而痛心,倒不如先杀了那些无情宗的弟子,好损他无情宗一员大将! 他的尸傀虫已炼成,但凡被它咬上一口就能叫世人癫狂,白晚楼再厉害又如何,他道元已损,又染魔气,入魔是早晚的事。佛道两门匡扶正义满口虚伪,他倒要看看,若天下第一宗出了一个魔,中原要如何收场。 江原自醒来没怎么挨过雷劈,不知道这雷打在身上究竟痛不痛。因为他不在无情宗时,见谁都不是滋味,轻易不会心动。后来去了无情宗,虽然见哪个都好看,随便望一望都要叫天雷闻色而至给他立个规矩,但有白晚楼。 不错。 有白晚楼。 但凡有白晚楼在,江原就没有挨过天雷的苦楚。白晚楼疯也好,不疯也好,向来是闻雷色变,替他挡得牢牢的,却从来不会多说一句话,多邀一分功。 白晚楼唯一做的是什么?大约就是疯的时候粘着你,若嫌他粘得紧了,叫他离远一些,他就当真远一些,安静坐在那里。你不叫他,他就不出声,也不动。 从日头东,坐到日头西。 背挺得笔直笔直的。 任何事物都不能叫他动摇。 从前见那背影笔直,只觉可怜又可爱,但到如今想起,江原方觉如哽在喉,蜜糖如刀,叫他心头像被一只手紧紧攥住。江原之前就一直很想问白晚楼,让你走你就走,让你坐你就坐,让你等你就等,你就这么相信别人会回来找你啊? 作者有话要说:白白:不是啊只有你是VVIP待遇,其他人已经咔嚓了。 意图煽情江小原:……哦。 茶馆力作晏齐老师强烈推荐《因为大号不能谈恋爱所以我换了个小号》,只要十文钱,有绝版不可言说山洞一夜,欲购从速。 第96章 只渡一人 当年的天雷是真的痛,叫江原瞬间便没了意识,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他甚至不知道白晚楼发生了什么。 当他醒来,他不过是以一个路人的身份,听着茶馆闲话,看别人笑话当年风姿无双的天下第一如何犯着疯病。然后还安慰白晚楼:“你不要难过。” 白晚楼眨眨眼:“不难过。” 江原颇为欣慰,又高兴又酸楚。 高兴于不必和一个老变态争风吃醋,酸楚于白晚楼果真是真的无情呀,就连外人都说他师父的心是如何偏得死死的,最得偏爱那个却无动于衷。 如今想来真想把脸埋到土里。他一心想捧在手心里的人,最后被关在云顶台。那是一座浮台,当年江原建它,最初是要与白晚楼在这里日日看山峦,朝朝对风云。 他们都是没有家的人,但两个人在一起,便能有一个家。人也不必多,那么一两个,热闹点的,就够了。 虽然江原从来没有说,但他确实很想要一个家,说句不怕丢脸的,江原嫉妒栖凤谷中那一对夙鸟许久了,它们虽然不是人,却已经生活在一起,还偷摸生了很多蛋。 江原每每爬到树上,盯着蛋,盯着鸟,面露羡慕之意,就会被夙鸟啄下去。这个长期鸠占鹊巢的变态,竟然连个鸟蛋都不放过。若鸟有灵性,便一定这样想。 他想给白晚楼人间清明,结果白晚楼疯了十年。他想要送白晚楼大道仙途一场,结果转眼间叫白晚楼与他共度红尘,还结了春风之实。 江原幽幽一叹。 他都做成了什么事呢?从前他只想戒个色,就被劈没了十年。如今他看也看了,摸也摸了,更过分的也做了,就算眼下这雷将他劈成灰,也是不过分的。 这回白晚楼不在,没能替他挡上一挡,连骨子里到心,都像化成了灰。十年是真的,他不记得,一年似真又假,他活得虚妄。前尘不过如此,七情六欲付之笑谈,就像一粒烟灰,在沧海中不值一提,掸一掸也就过去了。 雷声一阵紧一阵,血肉几乎要开始崩裂,江原正浸在不可自拔的自我怀疑中,忽然一阵大力袭来,砰地一声,撞地江原喉间泛腥,眼冒金星,只觉得浑身骨头都像比泰山碾压过。 这力气比这雷厉害地多,都要叫他的骨头散架。江原睁开眼,才发现白晚楼紧紧捉着他的手臂就在他眼前,满面癫狂,眼中惊惧而心碎。 是为他。 江原:“……” 其实白晚楼一直是这个模样,只是江原当作他疯了,但谁能说白晚楼没有疯呢?他岂非疯了很多年,既糊涂,又清醒。 江原忽然清醒过来。 不论如何,白晚楼都不应陪他去死。 他一个激动,一下将那雷阵击出八丈之高,只盘桓在头顶,一时惊惧万分,竟碍于江原气势,不敢再冲将下来。它虽无情,亦是天意,到底也会欺软怕硬。 江原就疑惑一件事。固然他不记得,那白晚楼究竟是不是记得他,如果记得,为什么不说,连个名字也不叫一声。如果不记得,为什么对他这么好。 江原从前以为,没有什么比被人当作替身更憋屈的事。现在他知道了,原来更憋屈的,是他就算争风吃醋,也郁闷地找不到对象,还他娘的骂了自己很多遍老变态。 “我知道你大概生气我放他走,但他救过我。只是如今也就——”江原没再说下去,站了许久方道,“去找云行吧。他们眼下一定与圣教的人在一起。” 却在江原离开时,白晚楼忽然抓住江原的衣袖,开了口。 “你没有别的话好说吗?” 江原看着白晚楼。 有倒是有。 但眼下雷威颇重,他要与白晚楼在这里说什么? 说白晚楼想起多少?说从前只想着叫白晚楼修个大道,结果回头把他拖进红尘了。说他什么都想了起来,一时半会儿消化不了。还是说白晚楼当他是谁,苏婉儿当他是谁,薛灿当他是谁,他果真又是谁。 等他们叙完前尘旧事,把事情理一遍清,两个人都要被天雷给打成灰。纵使江原已较从前皮糙肉厚,也抗不了太久的。他周身泛痛的皮肉难道是假的吗? “……回去再说。”江原故作轻松,就像身上泛着焦香的人不是他一样,“你若再在此地,只怕一身修为前功尽弃。到时候你师兄一定骂死我了。” 顿了顿,江原方又道:“你,你应当好好修道的。” 白晚楼看了江原半晌,直到江原率先垂下眼来。他挣开白晚楼握紧他胳膊的手,正要脱阵而去,却忽然听白晚楼道:“我也救过你。” 江原忽然住了嘴。 “你说什么?” 白晚楼眼中望着地上那已然碎成渣渣连末也找不到的兔子,没有管那雷光惧怕他,绕着他远走,只牢牢捉着江原的胳膊,就像他若不捉住,便再也无法捉住了。 他从不会有太多的情绪,但自从到西域来,入过那迷魂阵,捉到一星半点记忆的碎片,白晚楼已经忍了很久。 白晚楼是人。 他不是神。 他也会因为江原与别人亲近而吃醋,也会因为江原送别人东西而嫉妒,更会因为江原要走而彷徨不安。他不是真的冰做的,他也会伤心的。 可是江原总是要走,连个理由也没有,每次将他推开,叫白晚楼追也追不上。他只有一次没追上,找回来的就是江原一具焦黑的身体,白晚楼哪里还敢撒手。 “我也救过你。” “我也呆过这里。” “我也收过你的礼。” 白晚楼的嗓子还没有完全恢复,听来沙哑,像从刀锋磨砺而出,支离破碎,叫人钝着疼。 “你要我修道——”他侧过身,挣扎了很久,硬是从被禁锢住的脑海之中挣脱出来,叫了一声,“我心里没有道,只有你。” “江原,你要我修什么道?” 随着这一声名字唤出,白晚楼只觉得身心都哗啦一声,记忆深处的枷锁随着这一声分崩离析,碎了个彻底。 江原总觉得白晚楼不肯叫他,但白晚楼叫不出的岂是这个名字,那是被一并压在意识深处的记忆,困在囚锁之中,自己也不晓得。 白晚楼今年二十五,但他认识江原三十二年。人活着,岂能认识一个人,比自己的年纪还要大呢?当然是可以的,倘若其中的七年,他并不曾算活着的话。 白晚楼自有记事起,所居之地十分寒冷,也十分窄小。每日会有人过来给他送饭,吃完饭,会强行塞给他一颗药。白晚楼不肯吃,便被捏着下巴硬是咽下去。后来白晚楼就知道了,在他弱小的时候,反抗是没有用的。 他顺从的吃饭,顺从的吃药。 大约是因为白晚楼已经很听话,又年纪小,照看他的人觉得一个孩子威胁实在不大,便没有很为难。白晚楼日复一日呆在那个小房间,他唯一能看到外面的地方,是门上一处暗孔。透过暗孔,是一条长廊,长廊中有不同的人,男人,女人,老人,少年,也有孩子。 白晚楼在那里静静看了很久。 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一个孩子被带出去,再也没有回来。 又过了不知多久,他被允许带了出去。 经过一处牢房时,白晚楼听到一个笑声:“哎呀,这个弟弟我见过的。”声音清脆明朗,在这个永不见天日的地方,就像是破冰而出的一股清流。 白晚楼回头一看,昏暗的角落,扒着墙站了一个与他差不多大的孩子。 那孩子嘴里嚼了根草,双目明亮,见白晚楼瞧来,又冲他一笑,但不等白晚楼细看,他就被人一推:“看什么,快走。” 白晚楼一个踉跄,只能被人粗暴地推着离开。 白晚楼去的地方,是一个演武场。 带他去的人说:“看见么?” 看见什么? 白晚楼只看到有人在打架。 一个人打败了另一个人。 然后白晚楼就被推了出去。 “他方才怎么演的招,你练一遍。” 白晚楼被推入场中,他人都没有剑长,可是场中无人,他拿剑要练什么呢?却是忽然一股腥臭味猛然袭来,白晚楼一个不及妨,喉间被死列卡住。 他面色憋涨地通红,只摸索着拿剑狠狠朝后刺去,但闻一声痛呼,喉间一松,白晚楼这才踉跄着回头。 那是一个已经失了神智的魔修。他肩上有血洞的痕迹,是被取了禁制。血狱有很多魔修,像这样被喂了药大发癫狂的,不少。 白晚楼:“……” 后来白晚楼自己也不知道他是如何回去的,只是睁开眼,就已经在屋里,而之后七日,仍然会有人每日给他喂一粒药,大约是伤药,反正白晚楼吃了后,就觉得伤好的很快。 隔了七日,白晚楼又被带了出去。 仍然是这个魔修。 这次白晚楼回去的时候,尚有些意识,他昏昏沉沉间,经过一处牢房,不知为什么,下意识就往里面看了一眼,果然见到那个孩子扒在栏杆前看着他,眼中是白晚楼看不懂的神色。 此后每隔七日,白晚楼都会被人带出去,他的状态也越来越好。后来有一次,白晚楼经过牢房时,只觉得手心被人一扯,他等出了血狱才低头看,是一只草编的东西。 牢里什么都没有,只有枯草。但是枯草竟然会变成这个模样。这不知是什么生物,耳朵长长,尾巴短短。白晚楼看了一会儿,听到别人叫他,就将那草塞到了怀中。 他与这个人从未说过话,但像有一种默契。白晚楼每隔七日经过这里,总会被偷偷或塞或扔一些小东西,奇形怪状,白晚楼全部不认得。 也不知是哪一天,白晚楼经过此地时,再没有人塞给他一些小玩意儿。他几乎是下意识揪住带他的那个人:“人呢。” 这个人一直照顾白晚楼的饮食,这么多时日,倒也与白晚楼有些感情,看他好看又乖巧,基本不太为难他,对白晚楼的小动作,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听白晚楼如此说,便道:“带出去,扔到栖凤谷了。” “你若不听话,下场与他一个样。” 在这狱中有两个下场,去栖凤谷当花肥,看能不能活下来。或者成为一柄剑,足够锋利的剑,见人杀人,遇神杀神。 当你见过希望后,才知道什么是绝望。 白晚楼没有想得到过什么东西,但就在此刻,他忽然有了欲求。他不知爱恨不知生死,但他心中有了一根刺,还有一种生。 后来照顾他饮食的那个人也不在了,听说是因为隐瞒白晚楼与别人的交流,从而被处置了。后来给白晚楼送饭的人,就每日一换。 此后白晚楼功力突飞猛进,叫人哗然。 白晚楼的存在,原本就是魔城的人为了培养一个绝顶的剑傀。白晚楼的资质如果不好,他第一次就会死在魔修手中,白晚楼不是第一个剑傀,却是第一个活下来的。 直到有一日,狱中骚动,说是一个人割了别人喉咙,跑了。一时之间这里所有人都乱了起来。送他饭的那个人尚在与别人说话:“想不到江原这小子,竟然能从栖凤谷活着回来。” 白晚楼抬起眼。 那人仍道:“嘿,能叫他跑一次,还能跑第二次?这回——” 忽觉喉间一凉,白晚楼干脆利落地将筷子插进了他的咽喉。白晚楼不等周围的人惊呼出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又杀了一个。而后将门一推,跑了出去。 其实白晚楼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做,他只是想做就做了。而这么久以来的训练,白晚楼已能轻易杀死一个魔修,何况是区区两个狱卒。他们根本就不会将一个孩子放在眼里。 白晚楼很快找到了他们口中的江原,实在是江原又饿又累,根本跑不了多远。但江原实在聪明,晓得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趁所有人追出去找他,反而就在牢内躲了起来,等人走了才出来。 白晚楼比别人晚一步,反而轻易发现了江原。他跟了江原很久,江原即便比他高,比他壮,但关了这么久,不如白晚楼这个吃饱饭的,走了几步气力不济,摇摇晃晃就栽到山崖下。 见江原一头栽了下去,白晚楼才跳下去,将他拖到山洞中,摸了摸他的额头,候着追兵不在,便出去找了些水,喂给了躺在地上的人。 那人果然很渴,像逢到了甘霖,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将那水喝了个干净。白晚楼活着,没有受任何伤,但他的手很冷。而那个人快死了,手却十分温暖。 然而他喝完水,就一把掐住了白晚楼的脖颈,声音虽然低且轻,却十分清亮:“你是什么人!”十分凶恶,仿佛白晚楼如果答的不对,下一秒脖子就会断了。 白晚楼眨了眨眼睛。 他长年不同人说话,一时之间也回答不出来。 “说话!” 白晚楼拍拍江原的手,江原过了会儿,才将手松开,只道:“你是个哑巴?”虽然仍然警惕十足,大有白晚楼有异动就再掐一次的打算,语气却缓和不少。 只是江原动作实在大,白晚楼不是不能说话,却一时之间竟然说不了话。要不是他非常人,这么小的孩子,脖颈被人这样掐,早就断了。 大约是白晚楼实在不像坏人,反而一直替他换药,不过几天,江原就与白晚楼熟悉起来。单方面的熟悉。从你是什么人,到你什么时候回来我快饿死了。这个才几岁就能面不改色杀完人的孩子瞧上去又天真又无辜,像个稚子。 如果不是因为想把那些江原送过给他的东西取出来,从而被人发现了行踪抓回去,白晚楼或许有机会与江原互道姓名的。 那年江原刚出西域,便觉此地风景独好,想着姑苏沐雨笑春风,一江烟雨任平生。正巧遇上顾青衡,顾青衡问他叫什么名字,江原想了想,便说:“那你叫我苏沐吧。” 从此苏沐就成了白晚楼的师父,但白晚楼何曾在意过半分?叫江沐还是苏沐又有什么分别。人不还是那个人吗? 江原曾笑嘻嘻拉着白晚楼:“听说中原规矩很多的,你这么小,恐怕别人以为你是我的儿子。这样吧,以后呢,我叫他大哥,你叫我师父。我们不回西域,在这里也有一个家。” 白晚楼不置可否。 他自寒冰中见江原第一眼,便只认江原一个人。江原说什么,便是什么。白晚楼没有欲求,这世上对白晚楼而言,最重要的是一个人,最要紧的一柄剑。 人最重要,剑其次。 手中有剑,他才能护人周全。 那一场雷劫来得太突然,白晚楼根本没有想到。 但白晚楼更没想到的是江原会死。 江原竟然会死,这简直匪夷所思。中原于江原,便如江流入海,广阔而奔腾。他同金非池打,初时三败,一个月后,两败两胜,三个月后,三胜一败。金非池大为叹服。 这样的江原,堪称惊才绝世,岂能败于区区一个天雷之中呢? 白晚楼用结魄灯点燃尽了忘忧丹,叫灯火笼罩,药香遍布无情宗,但江原没醒。他开了鬼门,走了一趟黄泉路,也没能找到江原半点踪影。 当年破天做的事,白晚楼做了一个遍,结果却并没有什么分别。传说果然都是假的,江原说的不错,这盏灯,也就能当当安眠灯,做个好梦罢了。 迫于无奈下,白晚楼去找了金非池。 可是金非池没有办法。 从金非池那里回来后,白晚楼抱着江原,手里持着那盏灯,头一回十分茫然。他额间的伤口流下血来,顺着眼角流下,就像一条血泪。 他的出生,便是被人当作兵器一样对待的,是江原要他当人,视他为人,他才是人。是仙是魔还是人,倘若江原死了,又有什么意思呢? 江原都没有了,哪里还有家。 说来皆是注定。 忘忧丹救不回江原,但确能叫活人淬筋骨塑血肉,原本白晚楼强提灵力,道元已损,伤了根基,等不回江原醒来,他便要身魂皆亡的。 可是他点了一路的灯,药性浸透全身,硬是叫这丹药在他血脉中沉淀下来,替他压了这癫狂之症,叫白晚楼不至于立马分崩魂裂废尽修为。冥冥之中,江原就算自己活不成,大约也替白晚楼留了一条命,留下一条后路。 但是成败是非只择其一,这世上叫人无可奈何的事除了生死相隔黄泉碧落,还有一桩。死生不得相认。 什么是忘忧丹,那就是忘记世间红尘不够,要叫世人与你一道忘记。你不贪恋红尘,红尘也不贪恋你。明明记得,却叫他站在你眼前,也要相望不相认,这才叫斩断红尘。 也许当年破天在黄泉路上找到过元昊的魂魄,也可能后世轮回曾经相逢。但是结魄灯点了那么久,破天浸在药香之中,即便是元昊站在他面前,破天也不认识。 可无论什么时候,白晚楼疯与不疯,都没有错认过江原。无论是年幼时看不清面目的第一面,还是后来冰室重逢那一眼,再到疯疯癫癫中蓦然撞进那一抹青衫。 他说他的根在无情宗,道在无情宗,归根结底,还不是因为一个人在无情宗?苏沐死就死了,是他没能救活。他喜欢江原就喜欢了,也没有执着所谓过往。究竟是江原还是苏沐,有什么区别呢?不都是一个人吗? 他认定一个人,便不会再变的。 江原要他当人,他便当一个人。江原要他修道,他便心无旁骛修道。他固然从不解世间情爱,也只是没人教导过他。 不懂便不能拥有吗? 不会难道不能学吗? 修什么道。他心里是江原,难道要将心挖出来,眼里是江原,难道要将眼珠抠出。等他挖了心,抠了眼,再将浑身血肉一并抛却,再修这什么道? “你现在仍然与我无话可说?” 白晚楼看着江原,眼中是江原从不曾见过的情愫,几乎要燃尽这世间。即便是他们灵肉交融时,白晚楼也没有如此失态。 “……原来是你。” “原来是你。” 江原什么都说不出口,只有这四个字,反复滚在舌尖。 他不记得,他不知道,牢里太暗,他看不清当年那个孩子的模样。江原一直以为是薛灿,因为薛灿与他年岁相近,又有他送的东西,江原怎么会想到他记得那么久的人竟然是白晚楼。 如果他当年能更强一些。 如果白晚楼能早点记起来。 ……不。关白晚楼什么事,是他把白晚楼弄丢了。如果他当年不是觉得心里难安,一定要去那铁牢看一看,白晚楼又会如何呢? 江原先前觉得一颗心已经成了灰,现在才知道还不够,化成灰还能和点水粘起来,团吧团吧用刀磨来钝去切成块,再丢到沸水中煮了。 “……”江原无话可说吗?他想说的岂止三言两语,又怎能说得清,到最后便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只一把抱住白晚楼,抚着他的脖颈,声音喑哑,“不要说了。不要说了。” 将他未尽的意气吞下腹中。 也不知是谁先亲上的谁,即便是生死关前,也忘乎所以,只知道紧紧拥着,疯狂索取着,缠绕在一起,仿佛今朝没有明夕,要将对方嵌到血肉之身再不能分离。 他们在一起这么久,但也离开太久了。 没有情如何生念。没有念如何断情。连情爱都不懂的人,又岂能真正跳出红尘,入无上忘情之境呢?所谓无情从来不是断情绝爱,大道若无情,怎么解世间疾苦,渡苍生苦厄。 眼前的人是仙是魔是人,都是他一个人的仙,一个人的魔,一个人的人。他也只追这一个仙,困这一个魔,渡这一个人。 作者有话要说:雷哥:???不是,你们能不能尊重我!我每次出场都看你们秀恩爱,一次比一次恩爱,怎么滴,拿我当工具灯泡了是吗!妈哒我的小电流呢!我要闹了! 《无情宗新闻播报》 晏齐老师日以继夜,继《大号不能谈恋爱所以我换了个小号》后,连夜赶出《换了小号后结果发现我他妈和对象是粗得不能再粗的双箭头我到底图个啥》系列,被称为圈中太太,引领江白CP新潮流。一时连白CP受冷落,跌入低谷。 观众表示:连晏连求而不得CP组将要迎来春天,产粮有望。 连照情:?? 第97章 天人合一 江原从前碍于心境,与情字之间如蒙一层薄翼,和参悟之间差了十万八千里,始终没能达到天人合一,甚至因为过于冒进,被天雷劈了个焦香透骨,延绵至今仍留下后遗症。 如今他心境顿开,灵窍涌动,天地雷意不再是他的阻碍,反而纷涌而至,如海纳百川,汇进他的丹田气海中来。 没死前,中原皆知江原对任何招术心法,有一习一,一点就通,实乃惊世奇才。他既已看破何为情,何为无情,浑身道意就像游龙,在天机中钻来蹿去,与硬梆梆的天纲相对峙。硬是化百炼钢为绕指柔,叫天地不能再奈他何。 从前他心如浮萍飘絮,有情难明,忘情难舍,自以为绝情绝爱方可修成大道。但如今江原方明白,混沌因动念而生出天地阴阳,阴阳因动情而生出万物,万物尝七情六欲迭转不休,方有看破红尘大道忘情。 忘情并非绝情。 放下即是拿起。 唯心尔尔。 现在他的这颗心就像吃了秤砣,直压在红尘之上。一时之间情热,灵力热,心也热,叫江原在疯狂吸取天地阳刚之气的同时,抱着白晚楼,又软又冰,不能撒手。 白晚楼是江原的舍不得,忘不掉。江原是白晚楼的道,是他的根。颤抖中,白晚楼为江原打开全部的自己,从身心到灵体,他们都紧紧纠缠在一起,聆阴阳教诲,尊自然本意,竟达到了天人合一之境。 痛与快意之中,白晚楼眉心紧蹙,长睫轻颤,沾了水迹。他眉间半黑不红的那一抹伤痕,逐渐软化开来,就像一个新鲜的伤口,才被人划开过不久。 这边江原忽然参悟,在天机灵气尚未被江原完全汲取之前一时半会儿不得结束,另一头,与拔珠交上手的云行却还在咬牙之撑,暗暗叫苦。 阎一平被云行推开来,在地上滚了好几滚,再爬起来,那边的战局已是他参与不进去的了,别说参与,恐怕只要靠近一些,他很快就会被不长眼的刀剑戳成筛子。 云行正与拔珠斗在一处,应付地有点吃力。圣教中人擅迷迭奇招,云行一剑过去,觉得应当能刺中拔珠,眼前一花,拔珠却忽然成了苏婉儿,云行大惊之下收回长剑,却听身后传来苏婉儿的声音:“你干什么呀!” 云行脑中嗡一声,意识瞬间清醒,这才见眼前人哪是什么苏婉儿,分明就是拔珠本人。而拔珠铁身如山,一拳冲向云行心口,叫他顿时退了好几步。 拔珠的勾魂铃响彻全场,叫西域的弟子也不禁捂上了耳朵。苏婉儿柳眉竖起,长鞭一甩,指间已经夹起惑心铃。一时两种铃声在场中争斗起来,互不相让。 这种铃声初时清脆动人,后来渐带鬼魅之意,声调又绵又细,就像一只只小虫钻进你的脑中噬咬啃食。意志不坚定一些的,捂着头挣扎片刻,还是迅速陷在迷境之中,轻者晕厥,重者痴傻,再不能醒来。 “……”拔珠眼中眸光微动,左手持铃,右手翻出一团血雾。他看也没看,就将那团血雾往城门口的阿罕疾射而去。 苏婉儿果然面色大变:“阿罕!”一把收起惑心铃,腾身跃起,长鞭如游龙一甩,将那血雾劈了个粉碎,地上星星点点落了些东西。云行定睛一看,那红艳艳的并不是血,竟然是一些如指甲盖大小的蝴蝶。 这个世上,会用蝴蝶的人竟然还不止金非池一个。这些圣教中的人到底是什么来头,这又是什么蝴蝶?与薛灿的傀儡蝶一样吗? 苏婉儿虽然是圣女亲自所教,身手也算敏捷,但毕竟年纪小,又哪里是勾魂使的对手。这么一分神,铃声便停了下来,却是这时候,一记阔斧自她背后横风而来! 阿罕嘶哑道:“格娜!” 苏婉儿侧头一躲,一身红衣翩跹,银饰叮当,发间饰带被斧风割成两半,披了一头一脸。 阿娜虽然失了手臂,但恢复地很快,且功力较之前大有长进。云行一个人对付拔珠已经很不容易,本来苏婉儿还替他分去一些拔珠的心神,但阿娜一来,苏婉儿被迫与阿娜交上手,就只剩下了云行一个人。 其实在这个时候独自来对付拔珠实在不是好计策,尤其当你身后受敌的时候,便在云行与拔珠相争之时,云行只见拔珠眼色一变,心里顿时一凛,但已经回不及身。 一记掌力自云行后心推入,直穿他心腑,叫云行立时呛咳一声,喷出一口血箭,立时面色惨白,额间涔涔冒出虚汗,被击伤在地,半晌不能出声。 再握剑时,连手都在抖。 阎一平咬牙看了半天,转身就跑。他既然一个都打不过,不如不要添乱,趁他处无人,去找找看孙老头躲在何处。就孙玺那个活蹦乱跳还能打他膝盖的模样,一定关不了。 薛灿送出一掌,揽袖落地行了两步,方将扇子一打,漫不经心道:“圣使莫非手生了,只有两人而已,你动作未免也太慢了。” 他身上有不同寻常的血迹,露出来的皮肤十分苍白,没有生气,显然与人争斗过,还受了不小的伤。 拔珠眼眸沉了沉:“你——”。 薛灿道:“你只管做你的,不必问我。” “……”拔珠不再多言,薛灿的死活,原本也与他无关。薛灿既然不答,拔珠就只走到云行身边,见其在地上挣扎,抬起一掌就要朝云行天灵盖劈下。 “慢着。”但是与声音同时而来是一柄折扇,扇面散开利刃,若非拔珠及时收手,差点被削了皮肉。竟然还是薛灿。 “他得活着。”薛灿勾起嘴角,“你不认识他,他是无情宗的大弟子,份量比捉了的那帮小耗子要重的多。我们得留着他。” 至于另一个人。 苏婉儿抱紧阿罕,咬着牙目光如火。 薛灿看了眼苏婉儿,随意道:“我对小丫头没有兴趣,随你喜欢吧。但你若是杀了她,只怕同你教中圣女不好交待。” 拔珠道:“没有教主,没有圣子,也没有圣女。”他不需要向任何人做交待。圣教的教主是时候换个人坐坐,圣教的大漠也已经呆够,若要同祖先一样,永远呆在大漠之中,当一个缩头乌龟,拔珠是已经呆够了。 “格娜,自己动手。” 苏婉儿搂着阿罕脖子的手紧了紧,张口就呸了一声:“你是谁呀,要人家的命还要别人自己动手,你看我像傻的嘛?” 拔珠:“……” 薛灿哈哈笑了一声,一敲手心:“你们圣教的丫头,是不是都这样伶牙俐齿。怪不得你要叫她小蝴蝶。嗯,我有些不忍心了。” 阿罕面露痛苦之色,低声道:“对不起,格娜,如果我小心一些不被别人捉住,就不会被他们用来捉你了。” “是我要说对不起呀。”苏婉儿也低声道,“我太任性啦,还要你混在人堆中,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你看,连拔珠都知道,捉你可以叫我来,看来他们都知道我喜欢你的。” 阿罕一惊:“我,格娜——” “我不要听你说我啊你的,也不想你叫我格娜。”苏婉儿抿嘴,面上还有血痕,眼睛却亮晶晶的,像蒙了灰尘的星星。格娜一名,原本就有星星的意思。“他们都叫我格娜,可你当然和他们不一样的。我要你叫我婉儿,以后都叫我婉儿。” 阿罕眼神闪躲。 苏婉儿却要掰过他的脸:“要是今天我死了,你也不肯说喜欢我么?你要是不喜欢我,我明天就去找个人生个孩子,我是未来的圣女,你知道他们会怎样对我的!” “……”阿罕大急,他知道苏婉儿就是这样,任性起来什么也不管,确实能做出这种事,当下连脸都胀得通红,“你,你不能。” “我就要。”苏婉儿说着说着,伤心起来,“还是你根本就不喜欢我。我要是死在你面前,也不能听见你叫我一声么?” “……” 阿罕比苏婉儿大一轮多,苏婉儿如同大漠中初初盛开的花朵,正是最美丽的时候,她应当值得更好的。但是要苏婉儿死在他面前,他不能想象。 阿罕嗫嚅半晌,方道:“婉儿。” 苏婉儿用力地嗯了一声。 薛灿凉凉道:“说够了没有?” 逼来心上人的回应,苏婉儿心情大好,头也不回,只道:“不用你这个娶不到老婆的人来多嘴,就你这样的坏人,一定不会有人喜欢你的。连坏小子也比你好十分。” 话虽这样说着,手却握紧了小金鞭,银铃悄悄攥在了手里。她附上阿罕的耳朵,悄悄道:“你再等一等,我把他们打败了,就来找你。” 这么说完,苏婉儿忽然暴起,一条皮鞭似狂蛇怒舞,而手中铃铛一挂,竟是与方才截然不同的阵势,与拔珠蛮道:“拔珠,你当勾魂使这么久,有没有被别人勾过魂!” 惑心铃而已,拔珠岂会放在眼里。 阿娜道:“我来。” 对付苏婉儿,他一个人也就够了。 云行冷汗流了一身,他心肺俱损,动一下身便要咳一口血,委实提不起灵力。有心去帮苏婉儿,也没有办法。 而从方才起,远方天色陡然巨变,电光隐隐,雷声之响,久不停歇,叫云行为之心惊。那个雷,那个天,实在熟悉。云行在无情宗见了多回,听到这个声音,就开始骨头泛疼。 大约是云行往那里探去的目光过于明显,薛灿道:“不必看了,你等的人,他不会来。” 薛灿怎么会知道他在想什么,云行蓦然回头:“你对小江做了什么?” 莫非这异变果然与江原有关。江原若不能来,白晚楼呢?金非池说过白晚楼不宜大喜大怒,喜怒对白晚楼而言是催命毒药。如今白晚楼久不出面,难道他也中了什么圈套吗? “小江?”薛灿嗯了一声,“你的小江,大约正和你们大长老双宿双栖,要去天上当一对神仙眷侣呢。”只是眼下,可能连灰也不剩了。 当年江原心中有情挨不过雷劫,最后劈成了个焦炭。薛灿将他带回西域,花了三年时间叫这枯木逢春冒出生机,又花了三年时间,叫这人从活死人有了反应。现在上哪儿找第二个人再费这十年,去挽留一具残骸。 但是他背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天上就不必了。” 薛灿眉心一跳。 他转过身去。 长身玉立青衣璀然,这个人不是江原又是谁。他眉宇间泛着华彩,眼有神光,整个人似脱胎换骨,举手投足间,平地就起风,随手就落雷,不过是电光火石,这里的人惊惧逃跑间已哀连声一片,纷纷倒下地去。 拔珠一喝,那些圣教弟子哇哇叫着要拦上前去,江原随手掐住一个,轻易叫他浑身都炸成焦炭,步间生风 :“我连人间都还没呆够。”说罢已十步并一步,身形变幻间,直接冲薛灿面前抢夺而来。 薛灿轻哼一声展扇疾退,迅速捏了一个指诀,他身形忽如蝴蝶散开,这里遍布紫色的幽冥蝶,但凡蝴蝶所沾之处,皆叫人心神大乱。江原一声唿哨,地上蹿起金环蛇无数,立时要将那些蝴蝶吞下腹。 二人进退交手间殃及池鱼,掀起的尘土叫云行呸了好几口。 薛灿一脚踩过一块巨石:“你呆不住西域,要跑到中原,呆不住中原,要跑到大漠。你将天南海北都跑了一遍,仍旧不能定心安稳。你说你人间呆不够?” 江原紧追而至,毫不留情将那块巨石劈成碎屑:“有他在我身边,我哪里都呆不够。” 雷乃天下至阳之物,万物重生之声,天地间的春意,也是劈开混沌的生机。江原指尖噼啪作响,这雷已不能叫他疼痛,而肯从肤发之中钻入他身躯,化作他的灵力,滋养他浑身血脉。天刚之气不断,江原灵气永不枯竭。 薛灿面色顿时十分难看。 他蓦然攥紧手。 “你活着?” “是啊。”江原道,“你很遗憾么?你既然遗憾,为什么要把我从炭灰中扒出来。你既然扒了我出来,何必再送我一件大礼。” “你这大礼,可叫我全部想起来了。我初心萌动是他,朝夕相对是他,忘而不离也是他。这可都归功于你。”江原目光湛然,整个人如获新生,浑身冒着电光朝薛灿逼近,一踩就是一个坑。“来而不往非礼也,这句话我与你说过吗?” 作者有话要说:他来了他来了,他带着火花走来了。【此处应有bgm,你是电你是光你是白白的superstar】 《今日无情宗头条》 1、西域忽然炸声四起,经采访周边居民说是来自单身狗的怨念。 2、日前某江姓青年经过与对象的破镜重圆后衷心建议谈对象有利于社会稳定。 3、无情宗近日晴空万里唯有长老居所夜夜打雷还特别响可能局部地区还有大雨,值守弟子表示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听不见可能是春天要到的预警。 4、昨日收到最新消息江原与对象吵架离家出走一路坑蒙拐骗游蹿至蝴蝶谷,经金某采访说是咳咳的时候对象过于主动叫他吃不消生怕xx受损,故前来寻求妙计。 5、孙某听闻消息后表示为什么要问金某这样一个单身多年连手都不用的老男人,春天过于活跃扎一针就好,金某隔空表示什么针多粗多大扎多久。 6、无情宗晏某前线报道在雷特别响雨特别大的一个晚上,白某抱着被子钻了他的床,咨询原因是江某扎的他太痛,晏某一时不敢相信这个禽兽的消息,前去质问。原来系江原一个激动发电过量导致。 7、后来江某再也不担心自己局部会有损,因为白某从此对打雷和被打雷都失去了兴趣。 第98章 命还给你 苏婉儿本来不是阿娜的对手,忽然就被人重重一推。苏婉儿差点跌一跤,怒而一看,白晚楼迎剑就朝拔珠二人刺去。这么看谁推的的人,还用怀疑吗?虽然是帮忙,但白晚楼下手之重,苏婉儿没有被拔珠打死,差点被白晚楼推得鼻青脸肿。 苏婉儿跺了跺脚:“哎呀,你这个人!” 但苏婉儿忽然闭了嘴。 因为她发现白晚楼已不是从前的白晚楼,他眉心已全黑透,眼中血色毕现,并不像是从前那个高山之巅的冰雪仙人。 江原一来,局势立时有变。云行只觉得眼前一花,江原竟然直冲薛灿而去,薛灿不进反退,眨眼间两人已交手数回合,动作快地连云行都看不清! 云行头一回见江原出手,看得忘记了自己身上的伤,嘴角流的血,目瞪口呆。他从不知道江原这么能打,他不是只会见色放电,与连照情吵架,耍耍小心机吗?几时竟然能同薛灿打得难舍难分。 就这个修为,何必去傍大长老的床啊!云行忽然怀疑他之前可能叫江原师叔嫂是叫错的,若是这样的小江,恐怕连照情都不见得能讨到什么便宜。 江原与薛灿只交过两回手,一回,是在江原决意离开西域的时候,薛灿拦住了江原没有让他走。但是薛灿输了。 再一回便是现在。 从前白晚楼长兵对短刃,现在江原赤手空拳对短刃,但是他一掌劈下,竟叫薛灿的扇面微微卷曲。江原手中灵力所化利刃一闪而过,数招之间两人已入大殿,炸了一片碎石残砖。他掌心只往下一握,横出一道紫色的雷光,砸在薛灿面前,叫薛灿摔进废墟之中。 …… 薛灿咳了几声,爬起身,转身一退忽然不见了踪影。 苏婉儿一跺脚:“哎呀,他要跑啦!”与江原立时甩袖追进去。 云行待要起身,却也起不动。而苏婉儿已和江原追到大殿之中,但无论怎么看都已经找不到人影了,江原站住脚,拦下苏婉儿。 苏婉儿道:“小江哥哥?” 江原嗯了一声,头一回应了,目光锐利环视四周,说道:“慢些走,他在暗,我们在明,恐怕是有诈。” 这条通道十分幽深,江原从没来过,依他的性子,这种地方再好布置机关不过了。若是突然翻出一块石板来将他们困在此地,倒是麻烦。 却是苏婉儿哼了一声:“有诈又如何,将他打出来。”说罢皮鞭挟裹着灵力一甩,四面墙壁上顿时几道深深的鞭影,碎石崩裂。 这几鞭若是打在人身上,骨头立时就能全部碎了。江原暗暗心惊,自觉离苏婉儿远了一些,这人脾气暴烈,哪里像个姑娘。 但苏婉儿说的还真没错,她几鞭下去,不知抽到什么机关,忽听哗啦一声,果然有块石板翻上来。苏婉儿顿时冲上前去,江原一时劝阻不及,只能跟上。 大门轰然两声,尘土飞扬,被炸了个稀巴烂,而里面寒气逼得江原直退了好几步。待灰尘散去,方见里面幽蓝泛着光,那是因为通体冰壁,而明珠镶在冰上,透出来的。 乍见此地,江原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苏婉儿比他反应快,只看清里面是什么,就已经咦一声跃步上前:“圣教的圣物竟然在这里?” 江原一听,走过去:“什么圣——” 这才看清,前面竟然搁了一张寒玉床,床上一朵药莲,根系扎于玉中。江原望着这药莲与寒玉,忽然想到孙离说过,圣教有寒玉药莲,可与鬼神相抗衡。 “这是圣教的东西,你没看错?” “当然不会。”苏婉儿伸手摸上那株药莲,眉心微蹙,“天下只有这一株冰心莲。它长成时,根扎在玉中,后来这寒玉长成,就将它的根包裹起来。以玉为食,不死不灭,因而才能救人于生死之间。” 说罢‘啊’一声,恍然大悟:“怪不得阿娜断了一只胳膊,伤还好得这么快,他一定是借了这药莲疗伤。哼,我就知道魔头与他们是一伙儿的。” “……” 江原伸手抚上这寒玉床。 那刻在冰壁上的字就映入他脑中。 便在江原久不言语时,外头又是一声炸响,江原与苏婉儿对视一眼,迅疾而出。刚出殿门,便见拔珠已然被一剑刺中心脏。 白晚楼将万仞刺入拔珠心口,左掌立即推力,一掌并上剑柄,灵力顺剑柄直入拔珠心肺,有如千万把利刃,在血液中迅速暴裂开来。 这是什么? 这叫千刀万剐。 寻常人若这样便死了,拔珠到底不是寻常人,血肉炸开的痛楚不足以叫他失智,拔珠仅仅闷哼一声,而后竟然一把握住剑身,往自己心口用力一拉。剑刃刺入血肉的声音着实不堪,但白晚楼遭他一扯,连人带剑往前扑去。 拔珠五指成爪,就要朝白晚楼头顶扣下。 这一切电光火石,白晚楼若弃剑,便能堪堪一避。可是剑便如白晚楼半身,如何人走弃剑,剑一般从不离身。他下意识一拔没拔动,整个人就跌到前面—— 眼见拔珠那一爪即将叫白晚楼开个血洞,江原电气如虹,紫色的电光如游龙自他脚下直朝拔珠而去仍慢上一息——忽然一条细长的金锁直直削上拔珠手腕。 它不是剑,甚似剑,不过是眼前一花的影子,但闻一声惨叫,一只手掌便被齐齐割了下来,血沫飞溅,落到一处,微微蠕动。 白晚楼趁势将剑在拔珠心肺一搅,一击将他逼出十丈,直摔到墙上跌落下来。勾魂铃划过万仞剑身,叮地一声,细微入耳,震动沿着万仞直接钻入白晚楼心里。 那条金锁干脆利落,削了拔珠一只手,就被收在一人手中,唯有垂下的三棱锁头荡在那里,上面红艳艳的染了血,往下落了一滴,便没了痕迹。 苏婉儿捂着嘴,她隔着衣服捅了捅江原:“他是连照情?” 江原也讶异:“你怎么知道。” 废话,苏婉儿怎么不知道。这个模样分明是和圣女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若非无情宗太远,连照情成年到头宅在山上,而大漠中的人深居简出,随便来个谁都该知道连照情是谁。江原当年就是一见连照情,就知道他同圣教中的圣女脱不了干系。 阿罕动动嘴:“圣——” 立时被苏婉儿捂上。 “跑了几天把自己搞成这样。”连照情视线在云行和江原身上逡巡了一圈,最后落在白晚楼脖间没退的印子上,目光一下变得幽深起来,“你们一个个的,好本事啊。” 拔珠一见连照情,便知道薛灿为什么要等他来。他即便从未见过连照情,但仍然能一眼认出来这是谁。可惜他已然身受重伤,恐难以有命。拔珠看了眼阿娜,两人眼光一沉,将铃一抛,立时将它震碎,此地瞬间起了大雾。 苏婉儿一眼看出这二人诡计,娇斥道:“他们一定是想将药莲抢走,好救他们自己。”这样说着就要去拦,没想到刚飞到殿门口,便猛然往边上一闪。 原来两个身影飞弹出来,落在地上挣扎着起不来。江原将苏婉儿一把勾回,再看地上残身的身躯,正是要走的拔珠二人,此刻倒吐一口血,目光满是愤恨,嘴里叽哩咕噜,说的都是别人听不懂的话! ……但江原能听懂。 拔珠他们骂的是人。 便在浓雾之中,隐隐绰绰的正殿门口,走出来一个人。他走得很慢,但惊恐的眼神足以叫他不得不一步步走来。 是阎一平。 不止有阎一平。 还有他脖间横着的利刃全开的扇子,以及握着扇子的人。江原只以为薛灿跑了,想不到薛灿竟然自己又回来。 若说之前叫金蝉脱壳,如今叫什么,自投罗网?江原看了眼阎一平,望着薛灿的目光便沉了又沉:“你连一个山贼都不放过。” 薛灿手劲没有放松,闻言道:“原来是山贼?”只看了看手里掐着的阎一平,笑道,“你不好好当山贼,改行做小偷了?” 光这么看着,倒不像是要人命的狠人,可惜阎一平觉得下一秒脖子就要断了。他勉力打了个哈哈:“这,你要当魔头,我要当山贼,大家都是要吃饭的嘛。” 云行从地上挣起来,捂着心口,望过来的目光有着担忧。阎一平一眼瞥见,原本很害怕,忽然就有了底气,故作镇定:“再说我是光明正大。你打劫他们,我打劫你呀。” 非常有职业操守。 原来阎一平消失这么久,便是去找无情宗的弟子被关在何处。他既是一个优秀的山贼,当然要术业有专攻。倘若是他抢了压寨夫人,一定会放在一个很显眼又守卫森严的地方。大牢的目标太明显,最好是离自己近一些。 阎一平一头钻进正殿之中,开始找暗道。 他找了很久,直到翻到空荡荡的绳子,和已断成两半的锁铐。这里似乎关过人,但又没有人留下,难道是孙老头已经跑了?就在阎一平握着绳子奇怪时,他身后忽然就被顶了一个冷冰冰的东西,寒气顿生。 阎一平:“……” 薛灿面无表情,一手抵着阎一平的命脉,只往那关押之地看。他原本脱离战场,是想将这些弟子绑出来,哪里知道,该有的人不在,不该来的人却呆呆没走。 薛灿幽幽道:“人呢?” 阎一平硬着头皮:“不知道嗷——”他捂着脸,不可置信地看薛灿。这个人,这个人竟然敢打他的头!小神仙都没打过他的头! 薛灿毫不留情掐起阎一平的领子,一股暴虐的灵力蹿进阎一平心脉流走一周半,方道:“一个普通人,生老病死就在眼前,也敢与我作对。” “……” 他目含不屑,又冷漠又无情,仿佛天生贵胄,叫阎一平在害怕之余,忽然不爽起来。普通人怎么了,他可是普通人中的山贼头头。难道是他要来和这些修道的人作对吗?被人坑来拐去,担心受怕,还要被嫌弃技不如人。 阎一平顿时就道:“普通人怎么了!你一个魔头还被小神仙打的屁滚尿流呢!我告诉你,小神仙你打不过,这些人你也找不到!都被我放走的嗷——” 他又被打了记脑袋。 若非情况不对,阎一平一定要跳起来骂人。这些修道的都是怎么回事!神仙打人魔头打人,要么掐脖子要么打头,不知道脖子会疼脑袋也会疼吗! “你们不能文雅点吗!” 薛灿举起拳头,阎一平顿时抱头蹲下。 “……”薛灿目光中浮着冷意,“跑了那也无妨,一群废物我要他们有何用,既然你自己送上门,拿个你也差不多的。”说罢一把抓起阎一平,出门就将拔珠二人踢了回去。 拔珠他们本要留一处青山,哪里能想到被人临门一脚,顿时气地被血噎住,根本说不出话。眼下阎一平虽然被制,却还是大声道:“云行,你不要听他说话,孙老头他们被我放走啦,他恼羞成怒才抓我的,你们尽管打他!” 立时被收紧了脖子,面上泛青。 阎一平是真的普通人,不用薛灿多用力,随便打两下就能叫阎一平魂归天去。根本禁不住薛灿这样拿真气在他体内乱刺。 连照情才来,还没能摸清脉络,只是一路往西域来,见唯有此地天色暗沉,就连云层都是一副放电过度的疲惫模样,心知无论此地有谁,一定同江原脱不了干系。这个臭小子,拆家拆城拆到这里来。真是鬼见愁。 江原从西域来。西域是个什么地方,早有魔修又拐他前宗主,叫世人啧啧称道至今,又有后生拐他师弟,延续上一代的习俗,如今如今还拐他弟子,一拐就三十年。简直放肆! 连照情憋了一肚子的气,眼下终于找到了撒气的罪魁祸首,当下就金锁一抽,嗡地一声,横空就是一抽:“就是你要见我!” 薛灿掐着阎一平避开来,说道:“我以为宗主更关心弟子的死活?” “会落在你这种人的手里是他们技不如人,死活与我何干!”连照情哪里是心慈手软的人,声声诛心鞭鞭散魂,苏婉儿与连照情比起来,便是娇蛮的小姑娘,唯有连照情才是阎罗殿前收人命的煞神。 连照情横空就要扇上阎一平的脑袋。 “我只关心你死不死,你死了,何愁找不到他们。” 最多带些灰回去,警示那些弟子,平时不好好修行,打不过别人算计不过别人,就只能落到这般下场。修道是一条血罗通天的路,谁不是在血海中踏出生来! 若连照情这样不分好歹抽打下去,薛灿不死,阎一平必然要削皮去骨四分五裂,江原欲上前拦下连照情,有个人比他更快,已经一剑绕上,叫连照情的金锁缠了他一剑。 “宗主!” 云行踉跄几步,气喘吁吁,额上见汗,却恳切道:“他,他是我的朋友,不是敌人。”目光带着求情,竟是连照情从未见过的。 连照情一愣,锁势一缓。 “朋友?”他伸手一指,“山贼?” “……是。” 连照情:“……” 为什么来西域一趟,云行都变了? 薛灿哈哈大笑:“无情无情,我看你心中有情,还颇深呢。你们无情宗的道,便是红尘道吗?” 他颇有些愉悦地将阎一平往前一推,正好叫他跌到云行面前:“我成全你当一对生死鸳鸯。连宗主,好好的弟子胳膊肘往外拐的感觉如何?” “够了。”江原上前一步,“你若现在收手,我便替你求个情,放你一条生路。” “求情?”薛灿看了眼此地,拔珠阿娜身受重伤,根本活不久。而其余弟子死的死,伤的伤,已是残兵败将。大势将定。 不过薛灿并不惊惶。他拔了蝶蛊,已命在旦夕,早晚都是一个结局。能拖一刻是一刻,多拉两个是两个,喉间要溢出血来,心中有如火烧,却只轻松闲适地掸了袖子:“你我相熟这么多年,你觉得我需要你替我求情吗?” 江原道:“到现在你仍要求些什么?” “难道你以为我输了吗?” “不是吗?” “那你倒是问问连宗主,他收到那信,可撕了么?” 连照情面色一变。 薛灿道:“我看你的面色不大好,看来是我说中的。哎呀,那撕了可不得了,你撕了它,上面的尸傀虫便被释放出来,以灵体为食,横行霸道,无法无天了。” 这样说着,已冷笑起来。 薛灿当然不是坐以待毙的人,也不会画地为牢。他派往中原的三封信,原本就是附了尸傀虫,依连照情的性子,一怒之下,一定是用上灵力将那信撕去。虫身借其灵肉成形,咬你一口便可叫你神智不清。 无情宗是,恐佛门道门皆是。 眼下中原怕是魔山血海,而无情宗的宗主和长老都在此地,中原乱成什么模样,等他们回去已经晚了。至于圣子是谁,薛灿几日前就派人将消息送到了圣教,此刻也当知道了。真靠拔珠他们扫平中原,怕是早就摔死在坑里。 命这种东西,是能活就一定要活着,但与有些事相比,并非十分要紧,必要时,也可以放在天秤上称一称作个赌注。薛灿不觉得自已败。非要说,他该要达到的目的都达到了。 连照情面色难看至极,他来,不是信这三十人会死。他无情宗弟子,若果真因为这种事死了,是他们无用。但他们可以无用,连照情不能不来,他若不来,死的是三十个人,寒的是满山遍野的心。 无情宗的弟子,多是肆意妄为,甚或传来凶神恶煞,但有几个是滥情杀伐之辈,若真如此,江原岂会在宗内混三个月之久,他眼瞎,心还没瞎,是好是坏分得清。 连照情可以任外界批判他如何无情,也无所谓辩解自己声名,但不能真将弟子性命置于不顾。手心手背都是肉,既为宗主,便连根草都不容别人践踏。 听薛灿这么一说,顿时面如阴沉风雨,身形拔地而起:“他们必然无事,你却必死无疑!” 金锁如勾,已然欲将薛灿缚在阎王锁上断个干净。 一道电光闪过,连照情一麻一痛,手一松失了准头。而一道青衣如电,迅速撞过薛灿,叫薛灿闷哼一声,两人轰然一声齐齐摔进废墟之中。 薛灿摔了个头昏眼花。 脖间叫人死死卡住。 难以呼吸之际,睁眼却是江原咬着牙:“你怎么可以做出这种事。你为何能如此机关算尽,你究竟都要图一些什么!” 目光中,竟然有痛心。 是真的痛心。 这种痛意叫薛灿一恍神。 图什么。 图什么呢? 金非池与江原讲过一个故事。说古有洛罗景一支,通阴阳晓古今,向来为皇室所管束,后皇帝心中生疑,命人将这一族的人屠杀殆尽。其中逃出来一些人,为了活命,他们分成三支。一支藏在中原,一支逃往西域,还有一支,去了大漠。 但金非池只知道在中原的族人只剩下蝴蝶谷中他一个,却不知道这故事还有后半段。 逃出中原的那一族人没有放弃复仇,一心想要颠覆皇朝,要皇帝的命,要皇帝后代的命。他们派了族内最美丽的少女潜伏进皇宫中,要在献舞时,杀了皇帝。 那个最美丽的女人,原本在半个月后,就会成为圣教的圣女。可是当皇帝的老婆,岂非要比当圣女重要呢?这是他们为数不多可以报仇的机会。 为了所仇,牺牲一个女子,是值得并且应当自豪的。但是那个女人背叛了他们,在虚情假意中爱上了皇帝,并且为他生下了一个儿子。 圣教既损失了圣女,又蒙了羞。 他们恨这个女人,也恨她生下的儿子。 她有一个本该很好听的汉名。 薛媚。 薛媚,成沅君的母妃,皇帝死的那一日,她死在冷宫中,没有任何人发现。只有淮南王在外归来,方才发现此事。淮南王替他母亲簪了一朵花,将这冷宫一并付于火中。连带着白发女子年轻时幻想过的梦,还有要了皇帝命的那一本蛊书。 冷宫大火那一日,宫人只见淮南王站在大火前,嘴角带笑,就像是藏了蜜酒,喝一口便能勾心断肠。 皇后要薛灿死,他没死,薛媚用那些奴仆的命告诉他,世间情爱皆是虚妄,没什么真心真意,唯有抓住些实实在在的东西才是真的。你若是柔弱,便任人可欺。 薛灿觉得这世间或许是不公的,待他母亲不公,待他也不公。同样是圣子,连照情的命,却要比他好的多了。皇帝凭何高枕无忧,圣教凭何问心无愧。 圣女取代了他母亲原本该有的位置,拔珠亲自送薛媚去的皇城,皇帝薄情,皇后狠心,这世上除了利益根本就没有什么好人。自年幼那些侍从死在薛灿面前以来,薛灿想要的就一直很清楚。他要圣教与皇帝两败俱伤,要他们生不如死,要他们付出代价。 薛灿自己透露的消息,说西域蛮荒之地,那里妖魔混杂,若不除恐危害龙脉。放任自流,说不定还要与中原一道沆瀣一气。 皇帝那么怕死,当然一听就中计,指名要薛灿去西域,替他除害之时,便想顺水推舟,叫他死在那荒蛮之地。却不曾想,这里于薛灿而言,便是另一个故乡。 那是放虎归山。 薛灿至今,所谋未必不成,所算未必不精。 唯有一个例外。 他在西域认识了一个人,一个本该死在血狱中但没死的孩子,一个本该死在栖凤谷却浴火重生的少年,一个本该葬身于天雷中叫人闻风丧胆的年轻人。 或许是因为当初竹林初遇,江原提着枯枝桃花肆意杀伐,就像血海中的翠色,过于吸引了薛灿的注意。也或许是后来多年相处,并肩作战,叫人生出一些难以捉摸的心思。头一次薛灿在既定的目标中,多了些别求。 他们应当是朋友。 他们难道不像吗? 命运也不曾对江原公平过啊。 薛灿觉得他与江原应当是一样的人,别人对不起他们,当然应该讨回一个公道,为了这个公道,就算有别的牺牲又有什么关系? 可后来薛灿发现并不是。 他们之间的信任岌岌可危。 江原捡了个孩子,费尽心机要救他醒,在他身上投注的目光越来越多,对西域的事务掺与的越来越少。直到离开西域,薛灿撞见江原望着白晚楼的眼神。 少年初长成,风姿无双。他嘴上说着不沾情爱,行为却与话语相悖,也许江原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心思。但薛灿自幼长在深宫之中,他看的很明白。 一个并肩作战的兄弟生了异心,对于在宫中尔虞我诈中浸淫而生的人来说,是大忌讳。若在宫里,像江原这样的人,薛灿若不能为己所用,杀了便是。但是薛灿不甘心。 那只草兔子是当年清扫血狱时,手下在牢中冰棺下随手拾来,一并交给薛灿。薛灿当时将它拈来倒去看了半天,问:“这是什么?” 手下想了想:“殿下,是草。” 薛灿淡淡道:“这里只有薛灿,没有殿下。” “是。”那人连忙应了,又补救一句,“薛公子,这是枯草。不过编的人手很巧,栩栩如生。你要留着吗?” 薛灿略一沉吟:“嗯。” 他将东西往袖中一塞:“留着。它既然在此地,一定有它的用处。”说不得是什么要紧的人留下的要紧东西,必要时能派上用场。 只没想到,确实是要紧人留的要紧东西,派了要紧的用场,一用就十多年。他想要求,求错了,他想放手,事与愿违。到最后强求不得,越走越远。 江原从来不管薛灿做什么,如今掐着他脖子如此问倒是头一回,叫薛灿新奇。 只有对一个人失望,才会痛心。可为什么会对一个人失望,那必然是先有的期盼。如何会有期盼呢?一定是因为付出过真心的。 他们之间有过真心吗? 都是一个谎言圆另一个谎言。 “图什么。当然是图宏图霸业,图恩怨必报,图失去的公道。不然还有什么好图。”薛灿掰开江原的手,“不然你以为呢?” 有时候,薛灿真不知道江原是如何想的。说他多情,分明不将世人放在眼底。说他无情,他却又要给你善意。比如这个时候,明知他是幕后指使,众人公敌,却还要多此一举,不管会否招来非议。 “你既然知道当年你遇到的人不是我,送东西的人不是我,我骗了你这么多,你现在杀了我就是,还问这些做什么?” 但是江原要问:“是不是你。” 他问的没头没尾,恐怕没有一个人能听懂。 但薛灿懂。 薛灿知道江原想要问的是什么。 “……” 对视中,薛灿忽然想起来,那回他在宫中脱困,一时高兴,欲上山寻江原,江原却不肯见,叫薛灿大失所望。这事便如一根刺,扎在薛灿心中,记了许多年,但若非他遇到金非池,也许这辈子也不会知道当年江原托过金非池去宫中替他解了一时危机。 他帮过你,但他不说。 也许薛灿从来不了解江原。 “什么是不是我。” “是不是我去圣教夺了寒玉床,是不是我拿的药莲,是不是我费尽心机救了你才耗损功力。还是,是不是我将罗煞堂的人引来,叫他害你分心。” 薛灿看了江原半晌,方一笑,道:“不是。” 他眉目忽然桀骜起来:“罗煞堂那帮蠢货,我不过随口与他一说,就急吼吼跑来找你送死。谁能知道你心中竟果真有愧?我到时,白晚楼已经奄奄一息,我没杀了他,不过是一时心软。至于你,我既然要你回来,无论你是死是活,总归你到了我手中,便算我赢的。” “寒玉床与药莲本来就在魔城中,只是你长久不问俗事,从来不知道而已。”薛灿道,“听说药人生性顽强,就算身上只剩下一滴血,也能叫自己留一口气。” “江原,我好奇这圣物是否果真有神效,顺便试试你能不能活而已。你当我是什么人,不要将我想的太好了。” 他目光炯炯,既然做了便坦白到底,一点也不曾有过愧疚或是后悔,亦或是觉得不应该。他原本就不是好人,从来不惧恶名,想要就拿,拿不了是算的不够准,怪不了别人。 江原眼中神色变幻莫测,薛灿不惧不慌与他对视,片刻后江原忽然一利刃此入薛灿肩头:“这一刀,我替晚楼要的。你害他无端苦楚。” 扎他一刀有什么要紧,江原就算要杀了薛灿,薛灿也不意外。但江原下一秒就狠狠刺了自己一刀,在薛灿震惊的目光中直痛得冷汗直流:“这一刀,是我还你。” 江原的手在微微发抖,但他面不改色:“我不要你的连心同命。这一年,我情愿自己死了,死在黄泉路上,等晚楼百年千年,与他仙人相隔,也不要和你多呆一刻。” “我不杀你,也不会叫晚楼杀你。”江原的手逐渐收紧,但面上却一点也没有显现出来,“杀你脏我的手。你也不配他动手。” 薛灿:“……” 他看着江原转身就走。 江原或许是不肯杀了薛灿,但不代表连照情不动手,连照情已经不爽多时,能忍江原这么久,不过是因为仅有的一些耐心而已。他与一众人冲到这废墟之中,正见江原从中出来。 便在江原走远,连照情准备将薛灿拿下时,薛灿眼神明灭,忽然道:“你记住了,我只会死在自己手里!”猛然朝自己天灵盖拍了一掌。 这一掌声音够大,是碎骨之声,也直接破了气海,但凡任何人都逃不过,一定是个死的。 连照情站住脚。 从前成沅君诈死时,还躲了个无影无踪,但是眼下薛灿这一掌,是一点也没有弄虚作假,也没有金蝉脱壳之计,眼睁睁就没了声息,倒在一侧,半点动静也无。 在场众人都没出半点声音。 “……” 过了片刻,见薛灿果真不动,阎一平大着胆子过去,揭开薛灿的面具,想看看是否是他本人,这一看,差点惊呼出声。这张脸,即便是印满了魔纹,但阎一平仍然是认得的。 阎一平当下便要道:“他是——” “住口!”江原淡淡道,“我不要听。” 阎一平改了口:“……他是自己死啦。” 死当然是死的。 一个要死在自己手中的人,不会再活第二次。 圣教有蝶为幻影蝶,可变换形貌。而天蛛丝所制罗网,能隔绝一个人与世间的气机联系。薛灿分明来了无情宗,浮陨坛内却只见成沅君。但凡成沅君在,江原用灵蝶千百遍也叫不出薛灿。江原望薛灿不会落雷,望成沅君亦如是。 有些事经不起推敲。 当时选择信任而已。 揪着孙离躲在一侧的萧清绝暗暗捂住自己的嘴,却听孙离桀桀笑了两声:“一个本来就要死的人,却还要多此一举自己杀了自己,真是活久了什么都有。” 萧清绝道:“什么意思?” 孙离蓬头垢面,蹲在那里,扯扯嘴角:“方才他将自己心窝的蝶蛊掏出来捏了碎,那时便已活不成了。你说有时候,明知会死,还要去死,又不要别人知道,为的什么呢?” 孙离说着说着,又桀桀笑起来,被萧清绝一脖子掐晕了。萧清绝甩甩手,心想,怪不得他们喜欢掐脖子,果真是比拔剑快许多还方便的。 没人知道为的什么,有的人从开头差一点点,后面便差十万八千里。江原什么也不想问,什么也不想管,他只想快些见到白晚楼。 金非池说过,白晚楼不可在外久留。 忘忧丹的药性既是压了白晚楼记忆的枷锁,也是压了道元的灵药,如今药效终于散去,浑身游走的魔气便撒了欢地在筋络中游走,每过一分,便占据他心神一分。直至狂性大发,要么堕成魔,要么是个死。 江原直直走向白晚楼。先开始是走,后来便是跑,很快也很急,像奔向他前生后生的根。 白晚楼既没有同连照情他们一样跟进废墟,也没有多说半句话,他就站在那里,踩在圣教中人的胸膛上。除了眉间墨色浓重,还有一柄剑透着血色,叫人胆寒心惊。 苏婉儿心惊胆战地靠近白晚楼,见白晚楼久久望着拔珠不语,伸出手指戳了他一下:“喂,小坏蛋,你,你怎么啦。他已经要被你踩死啦。” “要?”白晚楼歪歪头,望着苏婉儿的目光便愈发寒了一些,“还不够。”只一用力,就叫地上已经差不多的人胸腔又咯哒一声,这才说道,“你也是圣教的人。” 他冲苏婉儿伸出手。 苏婉儿有些怔,没能反应过来。 近些日子小坏蛋虽然还是讨厌,但苏婉儿已自觉将他当成是自己人,是个朋友,根本想不到白晚楼会对她做些什么。 便在白晚楼手中寒刃一现,要洞穿苏婉儿心肺之际,一个人猛然扑过来抱住他,硬生生将白晚楼带离原地。 方才白晚楼所站之处,便是灼烧过的痕迹。 四周响起铃声,躺在地上一息尚存的拔珠顿时面如土色,而苏婉儿却面露喜色,大声道:“师父,师父你来了吗?” 清脆的铃声是从四面八方来。 江原捂住白晚楼的耳朵,将人按在自己怀中,警惕地看着周围,这里雾重,根本看不清来了多少人。但他忽然觉得脖子一凉,立时疾退,一只皓白无骨的手却已经握上白晚楼:“就是他,要伤我徒儿性命?” 就像一声轻叹。 “好大的胆子。” 江原几乎是寒毛倒竖。 这个人的声音,你说她老,那一定是胡说。你说她年纪大,也一定是胡说。她几乎是这世上最美丽的女人,岁月一点也没在她身上留下痕迹。她动作之悄无声息,就连江原也拦不及。 但一条金锁嗖地一声疾射而来。 已经憋了一肚子气,连个对象也撒不到的连照情阴沉着脸,几乎是肃杀了一张艳容:“敢对我宗门弟子下手,老妖婆,我看你倒是好大的胆子!” 作者有话要说:情情(一照面,怒不可遏):老妖婆!竟敢碰瓷我的美貌! 小江:! 云行:!! 小苏:!!! 什么都知道但不敢说! 《今天的一线新闻》 1、茶馆新粮瞬间下降四分之三。有粉丝问太太晏老师‘太太你出坑了吗太太你不爱我们了吗’,晏某表示‘因为家里人都跑了所以他要继承家业很苦恼’。唯有弟子悄悄带八卦下来说,循环恋爱是真的!白某追江某,连某追白某,晏某谁也追不到独守空房黯然神伤。 2、无情宗开放旅游景区后常迎许多莫名人士,其中大夫两名山贼一名穿着暴露的美女若干名。团长大美人似乎对连某情有独衷唯独买他的各种本子若干,包含《那一夜他被师弟抛弃了……》《到底肥水流了外人田》,看完久久不语。 3、晏老师收到私信有神秘粉丝花大资金请他定向写作。晏老师表示产粮为了快乐(零太多了)看在钱的份上你要写什么呢。神秘粉丝只有一个要求《连xx和他的迷弟们》。 4、……晏某不知道该不该退这个钱。 第99章 神魂颠倒 那一鞭几乎时叫江原喊出声来!方才连照情便是挥这一下就叫拔珠断了一只手,如今那只皓白无骨的手腕也就这样要断了吗? 但江原担心的当然不是这只手! ‘老妖婆’余音绕梁,叫江原和在场所有知情人都倒抽了一口凉气,话都说不出来。 “无知小儿,竟敢口出狂言。” 狂言。狂言说了又如何。连照情当然有狂的资本,冷笑一声:“至今为止整二十七年,尚未有人敢对本座如此说话。本座不出山,当真是当我宗内无人,任人可欺了!” 细云金锁疾射而去,已势在必成。但闻轻轻咦一声:“细云金锁?”原本握上白晚楼的那只手掌疾迅一翻,未待人看清,已牢牢抓住细云金锁。 也不知它如何动作,纤纤细指一绕一弹,叮一声,连照情只觉一股大力沿着细金云锁如游龙攀疾而上直冲心窝—— “小儿,你如何有金锁?”连照情脚间一退,那人便转了攻势又取白晚楼面门。“待我收拾了他,再来收拾你!” 苏婉儿在旁边团团转,既插不上手,又因圣女来时起的雾又大又重,叫人看不清身影,只能急道:“师父,这是误会!” 误会? 可真不是误会。 方才白晚楼一点也没有开玩笑,抬手之间确实要杀了她,若非连依娜来得及时,苏婉儿眼下就只能躺着与人说话。 迎面罩来是素手云掌,白晚楼是血色魔身,一柔一刚,但觉掌力吐出扑天之势而来,白晚楼将江原往旁边一推,空手接上。轰然一声,云行他们掩住面,被尘烟呛地咳嗽不已。 连依娜一与白晚楼交手,便觉此子不可小觑。她立时翻出掌心三个小金铃,一摇,四处皆起铃声,有如拨弦之声,叫人心头乱撞,意志不定者,立时就能喷出血。 阎一平顿时如蒙重创,一口血吐出,几乎要没了意识,软下腿来。云行眼尖,将他扯住,顺手替他捂了耳朵,又递了些灵力过去,好叫他一个普通人支撑下来。 白晚楼体内忘忧丹效力已被震碎,记忆大开,悲喜随之而来,原本就勉力维持的道元瞬间遍布裂痕,已形同虚设,轻易便能碎去,根本禁不起再一次的折腾。 他先前受拔珠勾魂铃影响,正是心头不稳,难以压制住体内杀意,如今又逢惑心铃所结法阵四面八方袭来,脑中嗡一声,差点直接入魔。 也就是白晚楼,生死关头从不服气,既已如此,行事再无顾忌,横竖生死一刀。他清啸一声,干脆调起天地归元之力,掌中白霜立起,瞬间沿连依娜胳膊而上,立时冻了一整条胳膊,大有再往上蔓延之势! 即便是浓雾中,也能察觉温度骤降,忽闻一声清啸,原来的浓雾水意瞬间结成冰霜,叫江原眉头发间都结了霜。 此声如灵海扑面而来,挟悟解之意,叫江原心头一挫,像沉到谷底。他立时捏紧拳头大声道:“连依娜!你教中弟子打伤我门派弟子尚未作出解释,如今你又藏头露尾,背后袭人,这就是圣教所为,圣女所为吗?” 圣教?圣女?什么东西。 连照情眉头紧蹙,他问云行:“圣女是怎么回事,圣教是怎么回事?”他来时,分明只知道薛灿关了他弟子大肆挑衅,如何又与圣教搭上关系。 这云行要如何说呢? 云行也只是奉连照情之命前来找小师叔,哪里能知道遇上孙玺还莫名与圣教中人打了一场。云行道:“秉宗主,那位苏婉儿苏姑娘就是圣女的徒弟,圣教的人大约是冲她而来。” 姓苏? 连照情啧了一声。 姓苏的果然都麻烦。 这四周皆是银铃四起乱人心神,连照情听得心烦,江原何尝不心烦。白晚楼方才杀意毕露,正因受了拔珠勾魂铃的挑拨,如今这铃声还在四处乱想,不知道白晚楼如何。他方才所见,白晚楼面上明显魔气浮动,是在此地停留太久了。 江原越想心中越觉不妥,面上便已有些许不悦:“圣女若执意如此,别怪我手下无情。”他原本退让三分,是看在连照情的面子,但生母非养母,让了三分也已足够。 这么说着,江原眼一瞥旁边苏婉儿,闪至其身后,便一把箍上她的脖颈,眼神四下留意,口中沉声道:“再不停手,我便先将她杀了!” 苏婉儿差点跳起来,但觉脖间只有痛意却无杀意,忽然明白过来,只哀声叫道:“师父,救命呀师父。” 江原更用力一分道:“还不住手!” 连依娜蓦然收手,她掌上已结起白霜,半条胳膊都冻得发麻。这么一停手下,血脉中如有针在内里游走,刺得人筋骨发疼。 周围铃声顿停,江原一把放开苏婉儿。视物虽不清,不过江原当习惯了瞎子,不怕这些,即便是闭着眼,他也能听出哪个是白晚楼。 江原精准无比地摸上前去,正见白晚楼捂头闭眼,手指在额间捏出了青紫之色。江原揉身上前,拉住白晚楼胳膊。 白晚楼立时望来,目光如电,肌肉绷地紧紧,江原面色不变,将白晚楼手掰开,替他按上额角,嘘了一声:“没事,没事。” 仿佛在哄小孩。 雾渐薄,隐约现出人影,连照情眼色一沉,忽然发难。此人如此刁钻,竟能接下他的细金云锁,他干脆收锁并指,云行只觉手中剑颤抖,噌一声出鞘而去。连照情一得剑,身法立变剑势,双手持剑劈头砍下! 剑光滔天剑气横生,江原都不得不退开一些,以免被无辜波及。无情宗虽不是一个固定用什么武器的门派,但天下兵器大多通于一道。白晚楼习剑,连照情使锁,但他们互相均有涉猎。必要时刻,连照情即便用剑,也不差外面弟子分毫。 这一剑又疾又猛,较白晚楼多了狠辣,便听苏婉儿一声‘师父小心呀’,一道红练忽如沙子中的疾蛇猛然蹿来,就在即将要咬穿连照情喉咙时,突然被一条金色的细长影子截了胡。 迷雾中逐渐显出一个婀娜多姿的身影。 光看身姿,都知道是世间绝色。 她面覆金纱,眉眼如火一般夺目艳丽,声音如黄莺婉转啼鸣。既缠绵入骨,又淡漠无情:“几个大男人,欺负一个小姑娘,羞耻不羞耻。” 腹影蛇与金环蛇一遇,互相撞歪了脑袋,摔在地上微微弱弱地动着尾巴。江原这才将它一并召回,落在连照情近边:“照圣女如此说,你上来就欺负晚辈,又该如何算?” 江原不怜香惜玉,但他护犊子。 连照情是他找来的大弟子,虽然向来放养又一屁股跑了留连照情善后,可是白晚楼的师兄,可以被自己人欺负,又怎么被外人欺负。哪怕这个人是他娘也不行。 大漠深处有圣教,所修功法刁钻古怪,外人不得窥见。而其中圣女,历来是被圣教的人认为是最能接近神的女人,这个接近,并不止说她容貌出众,更是一身修为深不可测。 那是圣教,圣女若如此好欺,怎么可能与勾魂使相争相斗多年难以分出胜负,叫拔珠为之忌惮,而选择与薛灿合作。 当然,若是拔珠知道薛灿是薛媚的儿子,一定是死也不会踏进这西域来的,平白做了别人手中棋子,为人弓箭,落个两败俱伤。 “晚辈?我倒从来曾听哪个晚辈会叫长辈老妖婆。我不杀了他,已经算是给足了面子。”她转过身来,目光触及连照情。 江原心里顿时一个咯噔,暗叫了声不好。 可是江原话来不及出口,人来不及走,连依娜五并一步,身如幻影。 连照情退不及,人就到了他面前,就连要出鞘的剑,也一并被轻易按了回去。连照情这才发觉眼前这个女人虽身姿婀娜,其功力之深,远在他之上。 “你——”金纱覆面的女人抬手抚上连照情的脸,手如缠丝若有所思,叫连照情寒毛直竖。但她接下来的话,便叫那寒毛竖成了刺。 “你就是连照情,情儿?” 本该是亲近的话,江原却暗暗皱起眉头。 连照情与圣女确实是母子,五官相似,但圣女将连照情扔下时,连照情应当不足月,都没长开,而且时隔近三十年不见,圣女又岂能判定连照情活着,如何能心无怀疑一眼认出连照情。因为血缘相近? 正常人不应当疑心一下吗? 什么情儿,情什么儿,连照情寒毛都竖了一身,一把将眼前女人的手掸开,退了两步,眉头皱得简直能夹死苍蝇。这个女人有病? 连照情第一眼就去看江原,在连照情的认知中,任何看上去有病的人,他现在首要怀疑对象就是江原。比如成沅君,比如薛灿! 连照情道:“你又惹了什么祸!” 这他妈的不是锅是绿帽子啊,江原太无辜了,立马摇着手大声道:“不是我啊,我和她没有任何关系,也不是我叫她来的!” 然而圣女没管其他人,只重新握了连照情的手,在连照情震惊的目光中依偎上去,目中带了看不明白的情愫:“他们说找到了你,我原本不信,原来你果真活着。” “情儿,我是你——” “娘。” 这一声娘叫所有人猝不及妨。 但它当然不是连照情叫的。 江原惊愕地看着白晚楼。 白晚楼已然十分不耐烦,垂着眼擦那柄透着血色的剑,干脆道:“她是你娘,生你又不要你的人。她是圣女,你就是圣子,这些圣教的人冲你来的,结果被我杀了,听懂吗?” 他没管所有人的震惊,握紧剑主动问连照情:“还有两个人,我现在替你杀了她们以绝后患,还是你自己动手。” 苏婉儿:“……” 连照情:“……” 江原张着嘴:“……” 白晚楼没等来连照情的回应,一蹙眉后,自己下了决定,提起剑来:“嗯,你不方便说也无妨。我替你作了这个主。你且退下,我将这个老妖婆杀了便——” 江原一把捂住白晚楼的嘴。 在一众人的目光中,想了想,觉得瞒是瞒不住,既然已经遇见,没必要躲躲藏藏,连照情不会没有自己的判断。 而且虎毒不食子,即便圣教果真要连照情死,如今要杀连照情也是一件十分艰难的事。这么盘思后,再看连照情,就有了几分斟酌的意思:“要不,你听她说说?” “……”连照情有什么好听,白晚楼已经全部说尽,别人的话纵不中信,白晚楼的话却没什么作假的。他认识白晚楼时是在大漠,而后从未去过圣教,白晚楼没必要骗他。 苏婉儿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小小声提了个建议:“我觉得,不如我们放下刀剑,坐在一处,再细细说,好么?” 她将云行一指:“他快流血流死啦!” 云行确实脸色已经泛青。 大殿虽然已经拆得差不多,但若找个地方坐一坐还是可以的。阿罕自觉主动担起活计,替苏婉儿寻了个干净的椅凳。 苏婉儿将椅凳给连依娜。 连依娜给连照情。 连照情没接。 江原正在替白晚楼看伤口,一回头见他们站在那里没一个人坐下,顺手就把东西从连照情手里接下来,让白晚楼坐了,很自然地招呼道:“你们坐呀,别客气。” “……” 阿罕只有再去找。 阿罕走了,其他人却还在,云行和阎一平是不敢开口,连照情是没兴趣开口,江原左右一看,看来只有自己当这个和事佬。 “圣女如何知道圣子的事。” 连依娜听白晚楼说了那些‘生了又不要’的话时,心间便涌起一些难过,闻江原问,便道:“几日前,我教收到西域传来的消息,说找到了圣子。”看了眼连照情,又道,“圣子身在中原无情宗。” 江原抬了抬眼,连依娜与拔珠知道的不同,拔珠直到方才见到连照情,才知圣子是谁。然而连依娜竟知道的如此详细。 连依娜沉吟道:“勾魂使与我向来不对付,我只当他身在西域,是寻了我儿消息引我来。”不过才来,就见到白晚楼对着苏婉儿一身杀意,她便出了手。 只是没想到会见到连照情。 连照情笑了笑:“你倒是知道得清楚。” 岂知这消息又是真是假。 连依娜:“情儿。” 连照情抱着胳膊挑眉。 连依娜想了想,摘下了面纱。 她方才只露了半幅容貌,已足以叫人惊艳。如今将面纱解下,眼若秋波含情,眉似远黛轻描,盈盈蹙眉间叫人骨头都已酥麻。 是神魂颠倒之相。 ……神魂颠倒之相。 在场的男人没一个颠倒,目光炯炯。 连依娜:“……” 圣女不以面目识人,但对连照情当然可以例外。虽然她并不是要指望这群臭男人惊叹才摘下面纱,但他们是不是有问题。 苏婉儿没觉得哪里不对,这帮臭男人的毛病,她这么多天已经习惯了,什么怜香惜玉,一丁点也没有的。众生相在他们眼中一个模样。 但这怪不得江原他们。 于江原而言,世间除了白晚楼无绝色。于连照情而言,他每日铜镜之中看自己便够了。于云行而言,身在无情宗见多了千姿百态,圣女再美,他看连照情已经很习惯。 于阎一平而言,阎一平——阎一平从江原到白晚楼,从云行到连照情,惊艳叹息这件事已经做累了。固然连依娜确实美不可方物,但一个凶悍的美人,还是叫阎一平心有余悸。 阎一平只发现一件事。 这世上越是好看的人,越是不讲道理。 美色面前,命比较重要。 作者有话要说:江·不知妻美·原 连·岂有我美·照情 云·审美疲劳·行 阎·小命要紧·一平 情妈:???我怀疑他们有问题。 【是的他们不直】 《今日头条》 1、连某与母失散多年终于团聚喜大普奔,两人逛街走在街上形同姐?妹。 2、晏某在家中翘首盼归,见连某归来原本正要坑蒙拐骗抱怨几声,忽见其身后女子婉儿多姿,暗自心惊怀疑是否要叫师嫂之时,听连某说这是其母。 3、连某发现最近晏某有了变化。他总是打扮光鲜亮丽,言行规规矩矩,再不和连某插科打诨连把弟子扔下山也少了很多,一见连母就莫名端庄。 4、……连某怀疑晏某可能想做他的父亲。 第100章 冰山一角 待看清连依娜的模样,便是连照情,也有些讶异。按连照情的年纪,连依娜再年轻,少说也要有五十,可是她看上去,竟不过只有三十上下。 连依娜往连照情身边一站,既年轻,又漂亮,容貌还与连照情有七八分相似,说是母子谁信,姐弟还差不多。江原暗暗想,连照情这一声老妖婆似乎也没有叫错。看来连照情容貌艳色映山翠,多是随了他母亲。 连依娜道:“你生在晨曦,我离开时,给你留下一包金叶子和一根细云金锁,叫姆达尔照顾你。可是她后来说你被野狼叼走了。我就一直以为你死了。” 姆达尔确实是从小照顾连照情的那个阿妈的名字,但这并不是什么稀奇事,连照情活得坦荡,从小没躲没藏,若有心要针对他,查一下他的出身,知道这些并不奇怪。 连照情道:“你既然以为我死了,现在就凭别人三言两语就能认定我是你的孩子,恐怕过于草率一些。”这般说着,眉目间的倨傲就全是一派宗主的威严与不屑,“圣教的圣女若是如此轻信他人奸计的人,恐怕圣教亡矣。” 但是连依娜道:“我岂会认错我的孩子呢?” 江原小声逼逼:“都能丢了,为什么不能认错?” 连依娜:“……” 寥寥几个字,叫她胸口像被扎了一刀,扎得连依娜心尖一痛,竟半天说不出话来。 一时满室寂静。 ……江原颇有些懊恼地拍了拍自己的嘴,闲不住你,让你多话,让你多话,别人的事与你有什么关系。寂静间,一种无声的尴尬就蔓延开来。 那边两个大美人是水深火热,叫别人不敢靠近半步,也不敢多嘴半句,这边阎一平悄悄躲开战火,小小声问云行:“你们宗主的老娘好年轻啊。” 是啊。但云行不敢点头。 阎一平又道:“哎,圣女这么厉害,那圣子被找到后,是不是会接手圣教?那你们连宗主岂不又是无情宗宗主,又是圣教教主。牛逼啊。两头通吃啊!” 何止两头,薛灿死了,西域是连照情的,中原本来就是连照情的,现在连大漠都是他的。天下都是连照情的! 他都认识了一些什么人?圣女随便都能给一包金叶子。被白晚楼花掉的银子还怕找不回来吗?以后他要哪个山头,是不是能说‘我认识无情宗宗主’。 一想到山头随他占,压寨夫人随他挑,阎一平越想越兴奋,就差撒着银票欢呼自己傍上了大爷。一回神云行凝视着他,极其冷漠。 …… 连宗主好像与他没什么关系。 阎一平讪讪住了嘴。 连依娜看着连照情,连照情视若无睹。他与圣教毫无瓜葛,连依娜是圣女,与连照情没半分情面往来,他没直接发一通怒气将人打死,已经是他大方。 连照情这个态度,再正常不过。普通人家的孩子还要闹别扭,何况是天下第一宗的宗主,何况连照情也不是个会发脾气的奶娃。他已然足以成为别人的庇护。 连照情自有记事起不曾见过父母,过于年轻时大概会有艳羡,后来自力更生当了大漠里打劫的头头,便不再多想。及至与苏沐进了无情宗,宗内弟子,晏齐,衡止,哪个是有家有子,全都是孑然一人被领了回来。 他们这些人,大无谓的活在这世上,多争口气,多赚点钱,多树点威,就能多活几天。还会有功夫去矫情有的没的吗? 没有的。 家是什么,他们四个师兄弟在一起,点一盏灯火,高兴时扮演一下兄弟情深,不高兴互相取对方的命绝不留情,这样勉强算一家人。 苦乐哀甜,皆是喉中美酒。在无情宗里论有情,就是笑话一场,天下谁人在乎。突然冒出一个他的母亲——连照情一点也不为所动。 连依娜半晌道:“我有你,是因为我爱你父亲。我抛下你,是因为我不能够保护你。情儿,你可以不叫我母亲,但你永远是我的孩子。天底下没有母亲会认错自己的孩子。” 连依娜说的不错,她爱连翠,哪怕他们只有一夜春风的交情,可是世上并不缺一见钟情。连翠喜欢这个在篝火边跳舞的女人,连依娜的心落进连翠专注的眼底,再简单不过。 她本来不叫连依娜,只叫依娜。依娜生来便是要当圣女的人,不过是年轻放纵,不肯屈就于命运,就离开了圣教。 那一阵,正逢教中要送一个女子去中原,没人有空管她。依娜过了好一阵潇洒的生活。大漠中的女子多开放,自由,又热烈。她热爱生命,偶遇连翠,一见倾心,又一夜春风,都是顺自己心意而为。 连翠说要带她走,依娜原本是肯的,但是第二日凌晨,她听到了遥远的铃声。铃声清脆悠扬,缠绵而勾魂。 依娜面色一变,她想到了自己的身份。圣教中的人,一生都离不开勾魂铃的搜索。无论她走多远,也一定会被找回去。 依娜还年轻,不足以与勾魂使抗衡。连翠更是一个普通的商人,若是遇到勾魂使,只有一个下场,那就是死。 江原肯定道:“你离开了他。” 连依娜道:“我是离开了他。” “他肯走?” “他没有选择。” 连依娜微卷的鬓发落在颊侧,眼底写满了自傲,就这侧脸,这神态,果真像极了平日里训诫弟子的连照情。江原掐着下巴,郑重确定了一件事。果然子肖母,简直一个模样。 连翠为何没有选择,是因为依娜在离开连翠前,对他下了蝶蛊。蝶蛊,便是连心同命蛊,也叫噬心咒。又叫好东西,又不是好东西。 它通常被人施用于伤重之人,可叫子蛊与母蛊同命共存,能改变生死,固然说它是好东西。但说它不是好东西,是因为母蛊可对子蛊加以操纵。 这世间万物生灵都是自由的,没有人有权利干涉别人的记忆别人的人生,指手划脚多加隐瞒欺骗,要别人活在他既定的框架之中。所以蝶蛊又叫噬心,噬了自己的心。 连翠没有受伤,依娜却在他身上放了子蛊,从此,她不死,连翠便不会死。但是同时,依娜又改变了连翠的记忆,叫他忘记了自己。 第二日醒来,连翠只觉得心里空落落,但如何也想不起来究竟所为何事。商队已整理完毕,连翠在胡杨树下站了会儿,望了眼碧蓝的天空和无尽大漠,便与商队一道走了。 一夜春风如梦,从此连翠再也不会记得他曾经在银河篝火旁,挽着一个身着舞衣的少女,跪在天地之间,请天地作媒,要他们举案齐眉。 依娜便站在远处望着连翠的商队响着驼铃离开。她不觉得自己做的对。但她是一个任性的人,不顾连翠意愿,甚至没有与他商量,擅自替他作了决定。 但是对依娜而言,生与死,与比爱与恨,还是实际地多。她情愿连翠在远方好好活着,也不肯叫他为了这一夜春风,付上什么代价。 圣教里的人,就是如此天生地养的。圣教背负了祖上传下的诺言,就像一个恩怨相报的诅咒,叫后代人也负上了沉重的枷锁。去宫里的那个女子背叛了圣教,她将命运留在仇人的后代身边,而连依娜的命运就此束缚在古老的家族里。 但连依娜的心永远自由而灿烂。 这个灿烂,替她留下了一个种子。 就像春天爆出的芽。 连依娜本要直接回圣教,因为连照情,又改了主意。她从不躲藏,第一次将自己乔装打扮,窝在民宅之中,足不出户。快临盆之际,连依娜已然能听到勾魂铃的声音愈发地近。 这已经是连依娜的幸运。原本去中原那帮人应当早早就回来,可惜他们遇到了什么事,硬是耽搁了几个月,这才给连依娜喘息的空间,叫她安置妥当了连照情,悄不声回了西域。 她实在没有时间再与她的孩子多呆片刻。 一个人弱的时候,是谈不起条件的,也护不住人。所谓的自由,要有实力作帮衬。连依娜不愿自己永远在躲避圣教的追寻中,也不愿意自己的孩子从出生就东躲西藏,像见不得人。 她的孩子出生于晨曦,连依娜希望他见到的世间,永远是晴空万里,心中没有迷茫,逍遥于天地,不受任何迫使。为此,她可以归于命运,直到她足够强。 等连依娜巩固了势力,想要找找连照情,才听说她的孩子被野狼叼走。此后连依娜专注于提升修为,与勾魂使相争相斗十数年,直到有今日,西域送来消息,说圣子就在中原。 就算是假的,就算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连依娜还是来了。连照情说的对,一宗之主,一个圣女,岂能轻信他人,如此草率。但连照情不明白一点,感情有时候驾于理性。为了心中所爱的人,明知刀山火海,也照跳不误。 这才是情。 苏沐替连照晴换字为‘连照情’,便是希望他能多一些情。大漠里天生天养的花朵长在荆棘中,既美又艳还毒,轻易致人于死命。苏沐在连照情眼中,只见到杀生血性,并没有找到些许对世间的残留依恋。 方才所见,细云金锁已经叫连依娜心中生疑,而一照面,血缘的吸引就是天生的。连依娜将先前听到的消息对起来,心下就已经确定这个人就是她的孩子。 连照情生得好模样,与她实在太像,但连依娜一点也不怀疑会有人假冒她的孩子。她的孩子,岂是别的随便什么旁人就能冒充的吗? 圣女骄傲自负地很。 连照情的冷淡与怀疑叫连依娜心中有些不好受,但心知一切是她自己没有做好,与连照情根本无关。连依娜只望着她的儿子:“我没有养你,没有将你带在身边,也没有权利叫你如何称呼我。知道你活着,活得很好。我已经十分高兴。” 知道连照情活着——江原听连依娜所言,略一沉吟。从西域来的消息,还如此确切,只有薛灿。若说薛灿几日前就将消息送到了圣教,看来并不曾真心指望过拔珠。拔珠也不过是挡了枪。为什么是拔珠,难道薛灿与拔珠还有什么过节吗? 偏偏江原想的事,连照情也在想,他比江原更糊涂。因为连照情根本不认识薛灿,甚至都没能明白这里发生什么。 如今听来,圣女大约也年轻过,也有苦衷,并并故意而为。不过错过就是错过,连照情过往二十七年的岁月,圣女从未参与。又如何能索取这后半生。 谁生谁养不重要,事情已经发生,便无法更改。连照情没兴趣去爱一个人,也没兴趣恨一个人。他自己活得挺好,最多与连依娜一别两宽,要他认一个生母,那是万不可能。 连照情张口道:“圣女的话,我听见了,我也信,只是你我之间实在不必多说那许多。你生了我,我不会忘记。但是后来教养我的,却另有其人。” 连依娜承认道:“姆达尔抚育你,她是你的阿妈——” “抚育是抚育之恩,教养是教养之恩,如你所说,姆达尔若是我阿妈,那我岂不是还有个阿父。” 连依娜没想到,怔然:“哦?” 连照情道:“我宗门前宗主,苏沐。” “噗——” 江原正在喝的一口水顿时喷了出来,呛地连连咳嗽,洒了自己半身。见众人无声望来,立时咳着摆手:“呛,呛了一口。” 圣女了然:“我知道他。”苏沐当年风光的时候,将中原搅得不安宁,连圣教都有所耳闻。后来苏沐没两年,把自己搅死了,圣教也放了一颗心。这样跳脱的人,越是惊才艳世,就越是一块极大的绊脚石。 “怪不得如何也找不到你的踪迹。”圣女叹道,“他有心要藏一个人,一定是使出千方百计,叫别人无计可施。可惜这样的人,不能亲眼见到。” 人生最尴尬之事莫过于坐在这里听别人八卦自己,连照情狐疑的视线如灼烧,叫江原再难坐住,干脆站起身来:“我去外面看看,你们继续。” 三两步并一步走了出去,这才暗暗松了口气。心道,阿什么父,说的好像要与连依娜有些什么一样。别说连依娜老了,再年轻漂亮,美人如蛇蝎,也叫人毫无兴趣。 江原离开那个叫人尴尬地不知是坐是站的环境,舒展了下筋骨,再看这遍地狼藉,心头就有些沉甸甸。他只消一想到此地变成这个模样的缘由,就觉得不能高兴。 便听沉默的风声中,咔哒一声细响。 萧清绝拖着一个人的脚,从一侧墙边转过来,正与江原眼对眼。 萧清绝:“……” 这运气也是真他娘绝了。 这帮人不是忙着去认亲了吗? 江原瞥了眼萧清绝的手,萧清绝下意识手一松,举起来道:“我,我不和你打,只是好歹也在这里效力过一场,你要是不肯,便当我没做过这个事。” 江原有什么不肯,他挥挥手:“走远一些。”山清水绿的,去随便寻个地方。不要叫他看见了,也不要叫别人看见。 萧清绝一听,跑得比兔子还快,又折回来,将一个蓬头垢面的人从墙后翻出来朝江原脚边一扔:“薛灿叫我来拦你时,往中原派了两个人,说要送两封信。我猜,这个人留给你,说不定知道些什么。”他低头看了孙离一眼,“毕竟是毒王。” ……孙离口不能言,恨不能咬死萧清绝。 但他只能落在江原手中,由着江原拎起他的衣领。 江原打量着孙离,不知想到什么,掀唇一笑:“我要你有什么用,但你的祖父大约很想见你。我成全你,送你去见他。” 却说苏婉儿将近些日子以来发生的事尽数与连依娜说了。又忽然想到一事:“对了师父,我在这里找到了圣教丢失已久的圣物,寒玉床与药莲。” 连依娜眼前一亮:“果真?” 苏婉儿立即带连依娜去看。 几人来到那暗室,寒玉床仍在此地,连依娜连连赞叹:“不错,确实是我教圣物。竟然会在这里。”说罢她略有沉吟,“嗯,你如此说来。多年前,确有人来我教中要借寒玉床一用,我教并没有答应。原来是他偷偷拿走。” 连依娜一声冷哼:“简直放肆。” 她捏出铃铛,轻轻一摇,叮当一响,四周便不知几时悄然无声来了几个人,就站在阎一平身后,吓地阎一平差点没摔一跤。 连依娜道:“将这些东西搬走。” “是。” 连依娜这回来,带了好几个人,原本是打算肃本清源,没想到意外收获是遇到连照情,她嘱咐弟子将圣物搬回教中,便与连照情道:“拔珠他们已经对你构不成威胁,你若是想回教中,我随时——” 话落此时,面上忽然一寒。 抬掌便朝那寒玉床拍去。 “什么人,出来!” 却忽有粉尘扑面,浅浅一层,叫人动弹不得。她掌心一痛,原来一根银针。 连照情上前探去。 原来这寒玉床后竟有一个暗洞,如今床体搬移,而里面的暗洞就显露出来,正露出一张清俊的脸,在那里探头探脑的,一见连照情,喜笑颜开。 “哎呀连宗主,总算将你盼了来,你可不知道,我为了替你这帮小弟子解困,费了多大功夫,好不容易把人安顿在这里,才能解了他们身上的尸毒。” 江原他们遍寻不到孙玺和其余弟子,竟然全在这里。 原来弟子们被毒制住,孙玺装作被制伏的模样混在其中。他换了这个年轻的模样,竟叫薛灿也无法认出,顺利进了牢中,等看守的人都跑了,这才将弟子们解了绑,全数带出来。 可惜才走到半路,忽觉身后风声,一看,竟有弟子突然发狂,不分好坏乱砍人。孙玺差点被削了一只胳膊。他一把抓住一人脉博一探:“咦。” 再躲过一记剑风揪出一人舌头:“嗯?” 这是,尸傀毒? 匆忙中,孙玺一时无法准确判断,也不能制住这么多弟子,若不是发现此地有寒玉床与药莲,可天生抑住这种能操纵人心的毒素,孙玺恐怕也有些难办。 “还好老天有眼啊。” 寒玉床下有暗洞,他将弟子一个个扎晕过去扔在下面,取了一瓣药莲撕成片,一个个塞进去,静心打坐这么久,总算叫他们平静下来。 孙玺从里头钻出来,将那些神智委顿的弟子一个个拉出,一边拉一边暗暗瞥连依娜,小声问连照情:“这个凶巴巴的婆娘是谁?” 无人注意到的角落,白晚楼闭目凝神,他听不见外界的动静,意识仿佛沉入了深渊。在深渊里,隐约有杀伐之声。心境中,白晚楼睁开眼。脚下是青山绵翠,他仿佛回到了无情宗。但这又与他平时所见无情宗不同。 遍地血色,就连晏齐都歪在一侧。弟子们拿着剑在互相砍杀,而佛门光头一堆全数聚在那里,将晏齐他们围在一起,念的经叫人头痛不已。 云顶雾气翻涌,晦暗不明。 不知不觉中,白晚楼掌心中被尸傀虫噬咬的那个伤口泛着黑气,黑气浮动欲上不能。就在白晚楼挣扎之际,忽闻一声铃响,像拨弦声,在白晚楼心上轻轻一敲。 白晚楼浑身一震,蓦然睁眼,眼中血色弥漫——云顶示警,是宗内有变危矣。 作者有话要说:【短了点,太困了,晚安】 第101章 我们回家 江原哼着小调,拎着孙离的领子,将他拖进殿中。不过一会儿的功夫,这里竟然一个人都没有,只有一个白晚楼,走前如何现在还如何。 “他们人——晚楼?”江原走上前,正好看见白晚楼心神不宁,眉关紧锁,心里咯噔一下,将孙离随手一扔,就三两步并上前,沉指点上他灵关,“你怎么了?” 孙离被重重扔在一旁,摔了个头晕眼花,却大穴被制,骂不出声。愤恨之际,忽见白晚楼脸色,眼神微微一动,心头咦地一声,一时连别的都忘记了。 这个人,这个模样—— 孙离不是没有见过白晚楼,只是那时离得远,看不清。如今白晚楼额间黑气涌欲出,面如玉雕微微浸出冷汗,与先前削了大半竹林的模样大有不同,反而叫孙离觉得熟悉起来。 白晚楼喉间咯咯作响,正沉在遍山狼藉中久不能回神,忽然心口一股灵力涌进来,一下冲淡了血性,他这才吐出一口长气,自翻腾的血海中拔出神智。 云顶预警,不一定是真,可能为假。因为在道意中无意参到的卦,不是实卦。就像当初珠玉心头微动,他探到无情宗的未来,会因一道惊雷而变,但他无法知道自己的命运,也不知道这惊雷带来的究竟是善还是恶。 万物涌动不息,一切皆在变化,唯有在变数之中产生的才叫定数。当日护山有三重,锁一重,灵一重,白晚楼一重。如今锁归,灵盛,牵一发动全身,即便白晚楼远在他乡。当灵锁回归那一刻,白晚楼自然能从中领悟到变卦。 比如无情宗的现状。 称不上坏,但一定也不怎么好。 江原见白晚楼眼中血色退去,整个人趋于平和,这才放下心。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擦着白晚楼面上的汗,指尖触到他眉心泛黑的伤痕,微微顿了顿,便像无事人一般,与白晚楼道:“其他人呢?” “去看药莲了。” “苏婉儿说的?” 白晚楼淡淡嗯了一声。 药莲和寒玉床都是圣教的东西,圣女既然来了,应当不会再留它们在这里。江原拉了拉白晚楼的手:“你去叫他们出来吧,圣教的弟子在外面等的不耐烦,圣女一直和连宗主在一起,恐怕也要招人非议,堵不住众口。” 白晚楼无声看江原。 江原看明白意思,笑道:“这里还有一个人,怕没要看着,若叫他跑了,不是白费人情。” 白晚楼这才起身。 待白晚楼身影消失在墙后,江原这才蹲下身去,在孙离大穴上按了几下,松了禁制。 孙离猛然呛咳出声,喘着粗气,大约也知道大势已去,望着江原,没有再反抗,反而喉间嗬嗬笑出声来:“当年我取了一百余个药人,想不到只有你活了下来。若知道有今日,不知是否取了你的性命为好。”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天算不如不怕死的算。”江原拍拍孙离的脸,“我命大,上天就是不收,我也没有办法。” 孙离道:“你不杀我?” “死有什么难 。” 孙玺懂了。 “你要将我交给孙玺。” 江原不置可否:“落叶归根,孙谷主记了你很久。” 是啊,当然记得久。孙离被逐出药谷时,毁了孙玺三分之二的药田,孙玺岂能不记得他呢?若非孙离跑得快,当年他没能离开药谷三步,就要被孙玺杀了祭祖。 孙离叹道:“薛灿留我,是要我救一个人的命。你留我,也是要救一个人的命。可惜我是个毒王,不知为何,你们竟都以为我会救人。”说着他动动脑袋,与江原道,“我几番折腾,实在没有气力说话,你可过来一些。” 暗室中,孙玺正从暗处爬出,帮衬着云行将弟子一个个当葫芦一样接出去。边爬边道:“若无药莲,这些娃娃恐怕已经僵成傀儡任人为之了。这尸傀虫竟如此厉害,是谁下的手。” “一定是薛灿。”苏婉儿道,“他死啦。” “啊?竟然死了。”孙玺摸着下巴,自言自语道,“我还想问问他与金非池是什么关系呢。这尸傀虫是幽冥蝶前身虫卵所化,与他的小蝴蝶出自同源的。” 连依娜道:“同源?” 苏婉儿点头:“不错,师父。我亲眼见薛灿用的紫色小蝴蝶,而且他和拔珠关系密切。说不定早有勾结,还是拔珠将教中秘术传授与他。” 圣女若有所思,倒是连照情眼尖 ,目光瞟至一个弟子手腕之上,尸傀虫咬伤的地方经过药莲所治,黑气退去后,像只染了些金粉。 连照情心底咯噔一声,他抓过弟子的手,问孙玺:“这是什么?” 孙玺瞄了一眼:“虫卵。”见连照情不解,解释道,“尸傀虫是以灵力为食,越纯厚的灵力便愈是它生存的温床。短则瞬间,长则一息,它沾肤即化,张口就咬。正因如此,所以叫人心头迷惑,防不胜防的。” 连照情抓着弟子的手紧了一紧,他想到先前接到西域来的信时,一鞭撕碎的信纸,还有晏齐替他挡过一挡后,袖上腕间的金粉。 “你说药莲能治?” “药莲可活死人,肉白骨,你说呢?”孙玺看着那些圣教的人挪着药莲,心头发痛,十分舍不得。他悄悄将揪下来的花瓣塞里一点,“不过要趁早,我发现及时,这才叫人清醒如此之快。晚了毒气攻心,可说不好。” “毒气攻心会如何。” “疯癫失智,呕血而亡,幻觉作祟,逢人就砍。”孙玺挥挥手,“有的人运气好点,救回来伤筋动骨一百天。运气差点,命回来了人傻了。哎呀很多种可能,说不准的。” 孙玺说完,才意识到这话并不是在场任何一个人问的。他目光越过连照情肩头,落在白晚楼身上,正要叫一声‘小晚楼’,就发现白晚楼面色苍白,眉心已经黑透。 “……” 而白晚楼没有理会孙玺,只问了连照情一句:“你离开无情宗多久了。” 连照情面色有些难看。 再快,也已经过了一天。 但那虫沾肤即化,最晚只需一息。 孙离叫江原近些,江原目光沉沉,而孙离不为所动。如今是江原有求于人,孙离是将死之人,他可什么都不怕,十年来,他最痛快的大约就在此刻。 ……江原到底半跪一步,附耳过去。 便听孙离轻声道:“我知道你留我的命是要救谁。因为你不知他所需是医是毒,也不知金非池和孙离是否靠谱,宁愿多一个人,也便多一个办法。毕竟他们若有法可依,就不会叫他白白关起来十年。” 江原眼神微动。 “可惜我告诉你,他是药石无医。” 病可医,毒可医,一个人的道元若是碎了,就是在透支生命,能工巧匠也不能叫它复原。你见过山石碎裂可复原的么?又非女娲补天。最后只是变沧海而已。 孙离喉间发出桀桀的声音,只望着江原,似乎是在嘲笑与惋惜:“你知道剑傀吗?” 血狱新建时,捉了一百多个孩子。一半用于养血,必要时扔进栖凤谷,看那血是否能适应那边的毒草毒花。若成,他们就会将这孩子捉回来当药人养着,取血炼丹,百毒不侵。还有一半,则用于培养剑傀。 剑乃天下百兵之长,他们要吞下中原,便需要武力。一个合格的剑傀,必然要有绝顶的资质,还要服与听话。服从简单,喂药便会叫人失去自我,只当一个听命的傀儡。资质却难,上哪里找一个天生剑意的根骨。 所有的孩子被捉回来后,经过筛选,淘掉一批失了心神痴傻的,剩下一批听话但还有些意识能力的。喂一年药,再扔到演武场,叫他们与疯癫的魔修比试。 白晚楼是唯一一个只看了一遍剑法便会,扔到其中能活下来的,绝顶剑傀。 “但是他跑了,杀了两个人,跑出了血狱。”孙离望着江原,“他从未违抗过命令,他是最出色的一尊人偶。可他竟然跑了。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江原面无表情看着他。 孙离笑了笑:“为了救人。” 救一个觉得自己命大的人。 “你只道是你命大,天不收。但若不是他将你从崖间救起来,喂了药,喂了水。你再厉害,也是一个天生天养各修杂学的毛头小子。不是饿死就是渴死,喝自己的血还会毒死。你真当自己命大呢。”孙离道,“这不叫命大,叫命不该绝。” 世上的人大多是差不多的,就是看人运气好不好。运气好的,像江原,在危险时有人救,头一回叫白晚楼捡回条命,再一回薛灿费了半身功力将他拉回来。运气不好的,比如孙离,自小被人捉走废了根骨,从此再不能修行,手无缚鸡之力,只有炼炼丹煎煎药。 那个时候如果有人能救他,如果孙玺多关心他一些,而非只关心他的药田,是否孙离就不必受断骨断筋之痛? 你看,同样是人,差别就是这么大。 这些事,江原听白晚楼说过一次。白晚楼当然不可能告诉孙离,薛灿既不知道,当然也不会告诉孙离,那孙离又是怎么知道的? 孙离要知道,很简单。 当年他们遍寻白晚楼与江原,如何也找不到两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便去找孙离的。药是孙离研制,白晚楼既然是拿药喂养的,识药香就能辨人。 但白晚楼也算机灵,知道这一点,故意挑了一片药田。西域多奇花异草,自然也有异香。白晚楼带江原藏的那块地方,周围有药草混淆了他身上的味道,又有水汽冲淡了这股味道,叫孙离他们要以香辨人,还费了不少功夫。 毕竟孙离他们根本没想到,一个不过几岁的从未出过大牢的孩子,会有这么多心思。还晓得要利用地形地势躲藏。若不是白晚楼自己从崖底爬上来出现在他们眼中,或许当年要找到江原的时日还要再晚一些。 白晚楼会突然回来,谁也没料到,一时竟不敢下手。他们任白晚楼钻回了大牢,以为他要拿什么要紧的东西,还在暗中观察。等白晚楼又跑出来,才一涌而上,将人捉住。 掰开白晚楼的手一看,才发觉他握在手中的,竟不过是些花花草草,都已经干瘪了。还以为会是偷的什么灵丹妙药,果真无趣。 “一个绝顶的剑傀有了心,懂了痛,知道什么是生,什么是死,那就没有用了。”孙离道,“没有用的人会被如何处理,你应当知道。” 唯有杀了,以绝后患。 但要杀一个人,有时候也难。 比如江原,当年江原与薛灿生了两心,薛灿本要杀他,却如何都下不去手,只好慢慢耗着熬着。又比如白晚楼,绝顶天资,若杀了,世上再难找出一个白晚楼。 杀之可惜,弃之不能。那要如何处置? 就要他忘却前尘。 冰棺是个好东西,死人在其中不腐,活人在其中算半个死人。白晚楼被捉回去后,喂了失魂丹,被安置在冰棺之中,再每日佐以丹药保他不死。 但是这个过程很漫长。 忘记一个人一件事,有时很快,有时需要很久。失魂丹喂下,若非白晚楼自己消化完药性,自己醒来,便是无用之功。但本该三五日就能起的药性,对白晚楼却失去了作用。他就躺在那里,任药性吞食着身躯,就像能睡千年万处,迟迟不醒。 直到所有人失去了耐心,从此忘了这个人,这件事。而藏了一个秘密的大门紧紧关着,其中空空寂寂,寒冰覆霜,霜里藏梅,再也没人打开过。 “他之道元初成,是以无情无心之境所结。你叫他有了心,生了情,从他选择杀了守卫跑出去那一刻,他有今日便是必然。我道他这样的人为何还活着,原来忘忧丹的效用。” “如今他将你全部想起来,眼中所见是你,道元所结是你,他道元不碎,谁碎。他不死,谁死。他选了你,便是选了一条绝路。” 孙离看江原面色骇然,太阳穴处青筋直鼓,袖袍无风自动,端的是血气上涌,将要疯癫的模样,大约下一记就要将他暴击而亡,反而心中快意。 他想死很久了,可惜就是死不了。 “我猜猜,他如今这副模样,你已与他诉了衷肠,有过肌肤之亲,两心不疑,情笃至深?人嘛,得到过就算了。天涯何处无芳草,做人莫要贪得无厌——”忽地‘呃’一声,孙离喉间蓦然多了一只手,再也说不出话。 江原轻轻捏着他的喉管,汩汩的血液在他指下涌动,就像他心中的气血一般。但江原说出来的话,却远比他的面色要平和地多的。 “你说这么多,是想激我杀了你?”江原微微一笑,“那是万万不能的。杀了你,怎么对得起我,怎么对得起他,怎么对得起那一百个药人?” “我要留着你的命,再替你建一个桃花坞。” 听到桃花坞这三个字,孙离顿时面色一变。 但是这还不够。 江原一字一句,慢慢告诉孙离:“我会把你妻儿的骨坟迁移至此,每日每夜告诉他们,当年的机关是谁设的,火是谁放的,他们死于非命是谁做的。” “你说他们如果在地下知道良夫贤父实际是什么模样,会不会很惊讶,会不会原谅你?” 江原笑了笑,只凑近孙离,轻声道:“你想早些死,与你的妻儿在地下团聚嘛,我知道的。我偏不。我不杀你,我要你生不如死。活着无法与他们团聚,死了也不能与他们相见。” 江原一用力,就将孙离给捏晕过去,甩甩手,就像捏了什么碰不得的东西。他举止随意,目光淡漠,只转身要走,便站在此地。 身后白晚楼看着他。 “……” 白晚楼几时来的。 江原不知道白晚楼几时来,来了多久,听到什么,听了多少。但他将手往身后一负,状似无事人,先前的冷意就全都散了去,融尽了霜雪,是白晚楼从来见习惯的模样。 江原走上前:“你怎么在这里?” 白晚楼视线原本落在江原身后的孙离身上,这才道:“准备启程回宗。” 江原一怔:“这么突然?” “突什么然。”不远处连照情没好气的声音道,“你是流连忘返,偷跑跑出了瘾,连东西南北都分不清了吗?” 随后就在连照情身后,一个两个三个像葫芦串一样钻出了很多的弟子,每一个都面色萎靡。最后一个钻出了清俊的年轻人。一见江原就招招手:“小江。” 江原:“……” 这又是哪个认识他的什么弟弟。 江原现在对任何主动找上他的才子佳人都退避三舍。连照情吃人不吐骨头苛扣他工钱,晏齐笑里藏刀是连照情的人,云行看着老实其实是明火阁阁主抽人鞭子不皱眉头,薛灿他娘的十年又十年搅和了他大半生。 什么美人。 呸。 都是豺狼。 江原警惕道:“你是谁,我不认识你。” 孙玺瞪圆了眼睛:“啊呀,你,你竟然不认识我。你这个没心没肺的小东西!老夫的药田全被你糟蹋了,你忘记啦!” 什么小东西,什么药田?他只糟蹋过一个人的药田,难道这人是孙玺?孙玺不是大胡子老头吗?这些人是不是老妖怪,一个比一个年轻啊! 江原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和眼睛,但见孙玺一边说一边朝他冲过来,不自觉地连连后退:“我警告你啊,你再过来我就拿雷劈你的啊。” 退得没看身后还躺了个大活人,脚跟一绊就要摔下去—— 忽然腰间一紧,眼前一花。 江原一把就被拉起来。 白晚楼揽过江原,警告地看了眼孙玺。 我的。 他浑身寒意逼人,不怒自威,尤其现在眉心漆黑,眼泛血色,哪里像是高山仙人,一下就叫孙玺住了脚。 天下一物降一物,白晚楼的怒火谁也承担不起,这位小神仙从小就削花如泥,谁也得罪不起。孙玺摆着手,连连点头:“知道,知道,你的,你的嘛。” 白晚楼这才收回视线,低头看江原:“你没事吧。” 除却面貌骇人,语气倒一如既往。 江原正望着白晚楼不同寻常的模样不能回神,忽听白晚楼问他,一下清醒过来:“没事。” 白晚楼低声道:“你怕我?” 江原:“……怎么会。”他伸手摸摸白晚楼眉心的伤疤,又情不自禁亲亲他的眼。“我对你心里欢喜再多也不够,怎么会怕你。” 嘴里这样说着,心中想到孙离说的那些话,一颗心就像绕指揉,只恨不得时光再倒回个二十年,好叫他将这些错过的全部补回来。 他们分明一直在一起,又一直不在一起。白晚楼一个人冷冰冰躺在那里那么久,不知道害不害怕,难不难受。 他是人间红尘客,白晚楼是云顶无情仙,缘知红尘隔生死,岂叫仙人落凡尘。 江原招惹了白晚楼这么多年,又将白晚楼丢了这么多年。是他叫白晚楼当一个人,眼下江原却要后悔。想到这里,江原就捏紧了白晚楼的手。 江原这般跟白晚楼低诉情衷,哪里还记得他二人是在大庭广众之下揽腰握手靠得极近,还又摸又亲。全部被看在连照情眼底。 “……”从先前就一直憋到现在的连照情忍了很久,他终于没有忍住,咬着牙道,“我想你们是不是有什么话没有对我说?” 说什么。 连照情不是早就应该知道了吗? 在无情宗的时候,江原就说过他和白晚楼在一起是天经地义,固然当时是故意为了气连照情,倒也全是真心话,没有作假。 现在连照情又要听什么呢? 趁人之危的详细内容吗? 江原无辜着脸,倒是孙玺道:“哎呀,连小子,你看看你看看,你看人脖子上那牙印,生米已经煮成熟饭,改不了了嘛。他们早就郎有情郎有意,你又不是今天才知道,难道这么大了还要像奶娃娃,去吃你师弟的醋哇。这棒打鸳鸯的事,做起来可不好。” 苏婉儿连连点头。 阎一平连连点头。 云行连连点头。 连照情一个眼刀甩过去:“你点什么头,我还没问你!” 云行一惊,立马摇头。 连照情白了他们一眼:“还不走?” 江原下意识要跟上,却被白晚楼扯住了步伐。他看了看连照情,又看了看白晚楼。不是说要走吗?白晚楼道:“是他启程回宗,不是我们。” 江原有些怔然。 便在他们争吵不休时,白晚楼微微笑了笑。 “十几年没回来了,我想回家看看。” 家?是江原与白晚楼生活过的那个地方吗?白晚楼难得笑,笑意落在江原眼底,就像落进了春湖里。江原悄悄拉过白晚楼的手:“那不理他们,我们回家。” 第102章 一种信念 江原从无情宗到西域,一共花了五天。连照情却只花了一天。因为江原骑了马,还路上耽搁。连照情却是直奔西域而来。眼下他们要走,甚至连一天也不必。 刚至无情宗,连照情将剑一招,整个人如白虹而去,不认识的人,几乎以为这是白晚楼。再进这熟悉的地方,山门依旧,青翠依旧,却染了血色,叫人心惊。 地上是横七竖八躺着的弟子不知生死,浮陨坛却都是人。晏齐迎风而立,站得笔挺,手中握着一柄剑。这柄剑较常见的不同,是子母剑。剑身映有两个字,珠壁。忽闻剑声啸影,晏齐侧身一让,一个人就落在他身侧。 晏齐道:“照情?”目光中露出诧异。 连照情废话不多说话,直接撸上晏齐的袖子,果见他腕间一个伤口,针一般大泛着黑,它被晏齐控制地很好,直接切断了它要往四周蔓延的趋势,故而晏齐没有毒攻于心。 晏齐还在看连照情,他没能马上反应过来。 “你怎么知道的?” “晚楼说他在预感到宗内有危险,所以我提前回来了,晚楼他——”连照情顿了顿,方道,“他说他晚些就回来。” “他现在很好。”连照情道,“过去我从不曾见他笑过。” 晏齐沉默了一会儿:“和江原?” 连照情古怪地看了他一眼:“你知道?” 晏齐用一种难以言说的表情看连照情:“大师兄,有些时候,有些事——”他斟酌了很久,想要用一种委婉不伤害连照情的方式来表达,“你实在有些天真。” 连照情:“……” 晏齐看向这云顶大阵,阵锁在,符也在,这个护山大阵是不错的,其中光华流转,除却阵中无人,与寻常并没有任何区别。 晏齐与衡止都小看了这个尸傀虫,虽然有不少弟子中了招,但壁和自愿化成清剑供珠玉差使,镇于云顶台,他便以为能借云顶的灵气将这些尸傀虫化去。但是尸傀虫是幽冥蝶未长成时的幼虫所炼,它属于蛊,不是魔物,想以灵化蛊是化不去的。 晏齐但觉无用,面色大变,可已晚了一些。衡止当机立断,挨个将那些已经发了狂的弟子打晕,剩余一些赶至浮陨坛中。 索性慧根不知为何也到了这里,晏齐还以为慧根是来趁机打劫的,想不到老和尚挺讲义气,将禅杖一竖,带了帮小和尚念起经来。 半空一个大大的卍字佛光,底下一干弟子身上沾血,坐在其中,而慧根带着一帮小和尚将他们围了一圈,坐在那里念经。 “……” 连照情听得颇为无语。 念经有什么用,超渡吗? 晏齐也很疑惑,念经有什么用。 慧根是这样说的:“阿弥陀佛,老衲帮你们祛邪。它若只是蛊,便叫它化不成魔。若它死而不僵,反食了灵气堕成魔,岂非更加难办。” 末了抓紧时间给晏齐洗脑:“晏峰主,你要不要一起来听经?”这是从拉人去念经不够,直接借了别人地盘开小灶。要不是他念的经果真有效,晏齐一定将人赶出去。 “晚楼的灵力与这云顶互生互息,我启动了这大阵,大约叫他冥冥之中也有所感应。”晏齐看连照情,“你既然回来,想必已经有办法了?” 办法有。 在西域的时候,连照情与白晚楼对视间,便明了白晚楼未尽之言。在连照情离开无情宗时,无情宗或中原大约已经遭了此祸。 想来薛灿早将自己之后的事排了个妥当,即便他果真死了,该要他看到的,还是会看到。 这个人,当真是机关算尽,连自己也不放过。不知他是否满意了,是否觉得果真是他想要的。但若他果真想要,何必要叫江原将记忆恢复过来呢。 若是薛灿就这样死了,不将蝶蛊拔除,江原即便不会死,却也一辈子也不会将过去想起来,将白晚楼想起来。将白晚楼想起,对薛灿又没好处。 也许临到最后,薛灿也只想当薛灿罢了。可惜他一路到头,什么都不信,就连自己有过的那一点真心,也反复蹉跎怀疑,叫它再也没有了。 孙玺听他们一说,立即道:“用药莲啊。正好有这千年药莲在此,若是寻常尸傀虫,便能叫他们恢复过来。”比没办法好。 药莲正捧在圣女手中。 连照情看向连依娜,蒙着面的女子美艳不可方物,声音也如黄莺轻啼。她与连照情对视了一会儿,方道:“药莲是圣教圣物,只有教主才有权利决定它的用处。” “……”连照情转过头,他与孙玺道,“不用药莲,本宗也能救他们。晏齐一定不会叫无情宗陷入危难之地。” 他没看连依娜转身就要走,袖子却被人拉住。 “情儿。”圣女喊了一声,她抚着药莲,像是下了什么决定,坚决将它塞给连照情。“药莲存在的意义,原本就是为济世救人。我圣教一族,本也当如此。若要它沦为权力争夺的牺牲品,它还不如不要存在的好。” “你且将它拿走吧。” 药莲到手,大问题便解决了,但是孙玺微微拧着眉头:“它只有一朵,如何能救那么多人呢?”他神思变幻,就算找上金非池,两人一道将这药炼出来,恐怕也有些晚。 “点它。”白晚楼当着其他人的面,掏出了结魂灯,递给连照情。“你将药莲作灯引,可叫药性遍布整座山脉。” 结魄灯照亮的地方是黄泉路,鬼门关都能为它而开,何况区区一座山。凡灯火晕黄所罩之处,便是人间。 连照情取出结魄灯:“三花大会迟迟未开,今日便趁这机会,送这三花齐聚。”有黄泉杖指引往生,有结魄灯指引黄泉路,得了忘忧丹,心中空明忘尽一切凡尘人俗扰,自可顿悟大道。从来天地人便是为了苍生而生。 晏齐道:“那忘忧丹呢?” 没有忘忧丹,拿什么点这盏灯? 忘忧丹,忘忧丹岂非都在心中。 白晚楼说,可以用灵气催动。他们当年都碰触过忘忧丹,药性残留在身体当中,便化作血气,从未消退。连照情割破手掌,血气飚溅出来,瞬间化为血灵之气,被引入结魄灯之中。 灯点起来那一刻,黄泉杖发出嗡鸣之声,慧根念了一声‘阿弥陀佛’,一把将它握住,牢牢立在浮陨坛的莲花台中。有了黄泉杖为指引,生与死的关口便有了支点。弟子们的神智不会四散,药香逐渐扩散开来,渐至无情宗内外。 西域。 苏婉儿有些不舍:“小江哥哥,你不来大漠玩吗?” 江原道:“你几时和阿罕请我喝酒,我便来。” 喝酒是没问题的,苏婉儿瞥了阿罕一眼:“那,那你催他。”话虽然露骨,却也满面通红,像蚊子叫一般,看的江原大乐。再泼辣的姑娘,竟然也有这个模样。 白晚楼目光一和,刚想说什么,面色忽然一震,弯下腰来。江原立马扶住白晚楼:“晚楼。”却是周身气劲如刀,立时将衣衫割裂,墙壁倒塌,苏婉儿惊呼出声。 孙玺立马上前,捉过白晚楼的手腕,见他掌心伤口黑气游走,一脉黑线已走至胳膊上沿,目光锐利,“你也受了尸傀毒了?” “什么?”苏婉儿急着推他,“那你救他呀。” “哎呀救什么救,我早说了他不要留在这里。”孙玺道,“这里是魔城,气机混杂不净,呆久了早晚要出大事的嘛。” “奇了怪了,金非池不是给过他定魂珠嘛,不该控不住呀。” 白晚楼是应当留在无情宗,金非池也确实给过他定魂珠。但是他为一个人留下,也会为一个人走。定魂珠早已给了江原,替他压了子蛊一头,叫金非池拔了子蛊时,江原不至于因失了母子蛊之间的联系,而断命散魂。 但是这些,只有白晚楼自己知道,何必与外人道呢。即便江原知道,定魂珠在他腹中,也已经吐不出来,不能还给白晚楼了。 有些东西是还不了的。 孙玺一脚踩上孙离:“孙子,你干的好事,你当年喂他吃过什么药,叫他竟不能识灵丹半分。”天下所有的灵丹妙药到了白晚楼腹中,便只作毒性化在根底。 也正因如此,金非池与孙玺才无计可施,只能叫白晚楼呆在云顶台,由云顶纯净的灵气,日日洗炼他的根骨。也正因如此,衡止多年炼药,于白晚楼而言,都是饮鸩止渴。 他有天下最强壮的人,他也是天下最脆弱的人。一个人的根骨筋络若时时被两种极端给拉扯,怎么能不疯,怎么能不糊涂。但白晚楼从不认命,他心底藏了一丝清醒。 几时江原来。 他就醒。 江原死死握住白晚楼的手,看着白晚楼眼中血色退了又起,起了又退,随着他的心意,万仞现了又隐,隐了又现。终于听白晚楼挣扎半晌,方道:“走。回,回家。” 他的家在哪里呢? 无情宗吗,还是栖凤谷呢,大牢一定是不算的。 孙玺道:“回什么家,你最好叫他呆在这里,他现在哪里都不能去。”他突然一拍脑袋,如梦初醒,“我还藏了几片药莲下来。你等着,我马上去炼药啊。” 江原知道白晚楼想什么,白晚楼不会在乎自己的生死,也不会屈服于魔气。他在不知名的地方,自己将自己困在冰天雪地中那么久,斩尽世间一切邪念,又岂会如此屈服呢? 孙离说的不错,世间之人大多是差不多的,但有人运气好,有人运气不好。可孙离有一句话说的不对,一个人运气好不好,都看他是如何选择。 薛灿不肯走出偏执,孙离自暴自弃愈走愈错,而江原选择生,白晚楼不肯背道而驰。 你能说谁安然无忧,活在这世间,没有任何苦楚呢?非得把自己的怨告诉别人,才觉得世道是公平的,自己是没错的。 江原不吭声,只将白晚楼扶起来,叫他靠在自己身上。“好,我们走。”有一个地方,是只属于江原与白晚楼的,没有其他任何人。 西域其实是一个很美的地方,到处是奇花异草,鸟语花香,小溪潺潺,与中原的秀美不一样,与大漠的苍凉也不一样。这里的异域风情陪伴了江原十来年,也陪了白晚楼很多年。 “你还记不记得,我们是在这里见面的?” “不是这里。” “不是这里?” 白晚楼指了指那个水潭。 “是这里。” 这里岂不是他们曾经呆过的山洞。江原怔了一怔,这才笑道:“还是你记性好,哎呀,我一回两回都记不清。” “你看不见,不怪你。” “那这里你记不记得?” 白晚楼凝目望着那一片的栖凤花,紫色的,从前江原带他来过,因为有毒,一开始的时候白晚楼不适应,脸浮肿起来,被江原取笑丑了以后一定娶不到老婆。 但说归说,江原还是偷偷拿他的血拌在药中叫白晚楼吃了,以免受毒侵之苦。 江原道:“你那个时候一点点大,我很担心将你养坏了。” 很长一段时间,包括到现在,白晚楼的手脚都是冰凉的,江原每每睡着,半夜都会惊醒,摸摸白晚楼的手是冷的,再试探一下他的呼吸,哦还活着。 江原生怕白晚楼活过来,不过是他一个美梦,梦醒过来,白晚楼仍然是躺在冰棺中那个不知生死的人。所有人都不会相信他是活着的,只有江原相信。 那双眼睛那么干净,一眼就拨动了江原的心,岂会是假的呢? 后来去了中原,庙里香火旺盛,江原领着白晚楼在外面看,看人们求香拜佛,不以为然地和白晚楼说:“求菩萨保佑怎么会有用呢?人在要紧的时候,都只能靠自己。” 白晚楼点点头。 哪知江原前脚说完,后脚就问清最大的佛庙在佛门,慧根老和尚最灵光。十分拽而霸气的直接把人家十八罗汉叠成塔,威逼利诱老和尚给他买的长命锁开光。 一定要念上三千遍真经那种。 慧根:“……”这个煞星长得眉清目秀,脑子好像不太好使。他到底是从哪里听人说开光是要念三千遍真经的。每个人都念三千遍,他不得嘴里念出泡来。 那江原不管。 在江原的认知中,一遍管用,那三千遍一定更管用。 慧根便诓他:“可以,但是三千遍经,也要佛祖能听见才行。倘若神佛感受不到你的诚意,你念三千遍经又有什么用?”他对江原道,“我念三千遍经,你磕三千个头。” 慧根原本是叫江原知难而退。 谁知江原竟果真磕了三千个头。 …… 慧根看着外面被叠起来的弟子,再看这个虔诚地果真磕三千个头的人,一时有点拎不清,这个在他的庙中大为放肆的人,究竟是信徒还是魔头。 江原既不是信徒,也不是魔头。他只是个人,一个普通的有了珍视的人,所以也能信那些荒诞不经的市井传闻,会做些令人哭笑不得的小事,偷偷打自己脸,好叫神佛不要信他的屁话,好好保佑白晚楼平安。 江原在还没拔除母蛊的时候,不记得白晚楼。 但他偶尔会做梦,梦中他似乎也在睡觉。 在这个梦中,江原动动头,觉得脑下很软,周身馨香,是枕在一个人的身上。微微睁开眼,是余晖如金,洒了一地薄暮,而树影婆娑,哗然作响,岁月安好不过如此。 正因心底有这样一个影子,无时无刻不勾动着他的心弦,叫他觉得这栖凤谷中,过往的记忆中,仿佛缺了什么,江原才会萌生想出去走走的想法。 江原时常做着那个梦,即便在无情宗也是如此。直到那一次,他在云顶台替白晚楼疗伤,然后枕着白晚楼的腿腹醒来。当时白晚楼半低着头,江原忽然觉得失去的东西回来了。 无情宗中,结魄灯内的药莲将要燃尽,连照情的血气不够用,面色开始苍白,而地上不知生死的弟子青白的脸色在逐渐恢复。 连照情牙一咬,又催动起灵力几分,忽然肩上一重,晏齐将手搭上他的肩膀,一股灵力自心窝涌来。 灯又亮了几分。 慧根闭着眼睛念佛经,佛号悠长余远,同这药莲一道,遍布无情宗上下,叫每个人心中如被灵力刷洗过。它是去邪除魔的,可去世间一切不净。 佛号声终于传到了云顶台,云顶仙台,灵锁大阵,与白晚楼从来同根同源。经年不动的冷水池动荡起来,直接荡到了白晚楼心中。 白晚楼垂下眼,一种杀意从远及近袭来,刮着他的根骨,像凛冽的寒风,也像一柄大锤敲打着他的胸腔。 喧闹的嘈杂声中,经文声愈发明显。如同一圈圈的金光咒,将白晚楼的道元困在其中,一下,一下,有力而慢条斯理地敲打着。 你要生还是死? 我要生。 你要他还是道? 他就是我的道。 你要仙还是魔? 都不要,我要人间。 三分魔性使人沉沦。 三分佛经叫人癫狂。 佛与魔的对抗中,剩下四分,是他于鸿蒙之中初识的那个声音,盖过了汩汩血液之声,盖过了经文之声。那是他一眼不忘的红尘。 生与死中,白晚楼似乎想通了什么,他因为不肯离去,硬要挽留,叫他因无情而生念的道元不堪重负,甚至执念成魔。但若他放下呢—— 魔是什么?是执迷不悟,求而不得。白晚楼眼中有红尘,心里有大道。弃他去者,不可留,扰他心者,多烦忧。拿起即是放下,放下即是新始。 “其实我没来无情宗时,光听到你的名字,也会多念几遍。会想你是个怎样的人,怎样年少成名,怎样冷血无情,怎样天下第一。所以你看,我即便是不认识你,也一样要喜欢你。” 江原揽着白晚楼,冥冥之中,他似乎听到一声清脆的裂响,有什么彻底碎了开来,消散在无形之中,白晚楼倚着他的身子如此沉,叫江原一下住了口,心跳都停了一停。 “……” 江原张张口,眼前的花依旧,蝴蝶也依旧,风筝还在手里,这里一草一木,哪怕是一只鸟,都如此安静。他想要的家,两个人,一个小小的屋子,就在这里。 但是家里的人呢? 当年江原春心初萌,躲到慧根的庙里听经,觉得多听慧根念念‘阿弥陀佛’,或许会脑子清醒一些,不会再见到白晚楼就容易多想。 可惜不过一个时辰慧根就客气地将江原请了出去。原因无他,白晚楼精准无比找上了门。 小少年剑法精准,连挑慧根十个弟子,把人打得痛不欲生。江原若再不出来,大约这三千神佛都要被白晚楼给拆一个遍。 慧根道:“阿弥陀佛,佛说佛渡世人。” 他诚恳地希望江原渡了白晚楼,放过苍生。 过去也好,现在也好,是他招惹白晚楼在先,白晚楼契而不舍在后。佛说要渡苍生,江原只渡一个,也只想被一人渡。白晚楼说江原是他的道,白晚楼何尝不是江原的红尘。 割不下,忘不掉。 “我特别喜欢你,你呢?” 沉寂蔓延开来,日夜颠倒中,江原不知道自己就这样揽着白晚楼坐了多久。从夕阳西下,到月上树梢,露降翠叶,再到日头高照。 江原只是坐在那里,没有半分偏移。光影之中,他背挺得很直,就像从前的白晚楼。 他终于明白那不是孤独,是一种希望,一种期待。即便是忘记了世间一切,也不会将它从心中抹去的信念。 第103章 这个雷啊 佛号念尽,灯燃尽后,宗内危机得以缓解,剩下的事,便是休养生息,慢慢叫弟子恢复如初。圣教来了信,连照情看后,没有回。 倒是晏齐问信上写了什么。 连照情道:“江原说他与晚楼会晚些回来。” “……”晚些回来,晏齐只能想到一种可能性。想到这个可能性,晏齐忽然有些忧心。“不会是私奔吧。我们又没有不同意,他们为什么要走?” “想什么呢。”连照情瞪了晏齐一眼,“他们敢?” 他将信一丢:“江原说晚楼在山上十年,不知山下光景几何,打算带他去外面逛逛。” 什么姑苏烟雨草长莺飞,什么大漠苍凉明月如钩,什么西北险峻勾墨如画。世间有的美景,冬夏春秋,只要有的,只要能看的,都要去看一遍。 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 无情宗不好看吗? 无情宗好不好看,三个月后,无情宗都迎回了江原。此时正值冬季,江原一身绒白的裘衣,赶了一辆马车,来到山脚下,弟子几乎要不认识他。 但是晏齐巴巴望了很久。 没见马车中出来第二个人。 晏齐等了很久,久到江原走上前来,与他对视一眼,问他:“晏峰主你不会是站久了崴脚了吧?”这才转身回了清溪峰。 江原回来后,还是做他的老本行,去晏齐手下的晗宝阁打杂。峰内不知受了谁的指令,对江原像对祖宗,天天小江长小江短,直到江原开始拿眼睛瞪人。 一电一个准。 立时一轰而散。 每日打杂完,江原就去佛门,慧根听说后大惊,极力劝他不要来,但江原还是来了。他不但来,还衣衫整齐,端端正正踹了门,甚至没欺负小和尚。 慧根借着倒茶水的功夫叫过弟子,悄悄道:“将黄泉杖藏起来。” 弟子道:“啊,出家人不打——” 慧根立马道:“这怎么能叫诳语,名利富贵皆浮云,这就是浮云。” “藏来无用,我对它没有兴趣。” 慧根一惊,觉得这门还是不牢靠,竟然抵不过江原的一脚。他正襟危坐,慈眉善目地捏着佛珠:“小江施主来干什么?” 江原眨眨眼:“朋友一场,不要这么绝情啊。”他很诚恳地找了个蒲团坐下来,眨巴着眼睛看慧根,“老和尚,你念经给我听吧。” 慧根:“……为什么。” “我红尘不净。” 这不是要念经,这是发神经。 他直接拿着扫帚将江原赶了出去。 人善被人欺,慧根所有的耐心在一个人身上全部用尽,他几乎要去找眉如意探讨道家是如何做到无为而治,心中空空的了。佛说要渡苍生,慧根如果无法大圆满,一定是江原的错。 那日连照情归来,灯燃尽后裂了,黄泉杖也裂了,连照情嫌弃它,但不能明面上嫌弃啊。江原回来后,连照情便作了个顺水人情,将它偷偷粘起来,叫江原送给慧根。 慧根十分高兴,邀请晏齐去念经。 连照情:“滚。” 江原:“照情,你对出家人怎能如此说话呢?” 连照情微笑起来:“你也滚。” …… 自灯燃裂,忘忧丹的血气尽数被逼出,前尘往事如花隔云端,连照情再看江原怎么都不太顺眼,总觉得他长得虽比以前更眉清目秀,但很像一个他特别讨厌的人。 那种感觉怎么说呢? 就是又讨厌,又愤恨,又想念,又想他死,但真死了又忘不了。一个叫人看了就火大,看不着更火大的冤家。 尤其这个冤家还拱了白菜。 这让连照情更生气。 晏齐不明白:“你生什么气?” 快把自己气死的连照情揣着胳膊,一张明艳照人的脸都气出了眼纹:“不知道啊。”如果他知道为什么这么生气,大约就不会再生气了。 ……晏峰主沉默了很久,他小心而谨慎地问连照情:“你该不会真的喜欢晚楼吧?” 连照情:“……” 晏齐试探道:“难道是小江?” 连照情:“……” “哇。”晏齐由衷感慨,“你不会两个都喜欢吧。” “……”连照情道,“你都是哪里听来的?” 哪里听来不要紧,关键是大家都这么说。 云顶护山大阵重修之后,宗内灵气更足,山青水绿,养出来的弟子白白胖胖,双目含情,多看你一眼都像被勾了魂。 之前弟子死伤过多,没死的修为大损,宗内人手不够,连照情决定派人多招些杂役。他看江原不顺眼,直接派江原担此重责,去大门口坐着招人。 山门口就此多了个眉清目秀的弟子,一身青衣翠翠的,坐在那里左顾右盼,特别招人。尤其是那种眼神不太好的。 这个人吧,他不算绝色,但是青青的,翠翠的,就像竹林中最劲直最苍翠那一棵,叫人一眼就不能忘记。你看他一眼就想看第二眼,看了第二眼就想看第三眼。 最底层扫地的那帮弟子不太能接触到内宗的高级弟子,只听说上面空降了一个人,抢了他们坐着不干活的饭碗,便悉悉索索讨论起来。 不讨论不知道,一讨论吓一跳。听说这个小江走后门,是傍了宗主的关系才能当门童。 “不是吧,我怎么听说是晏峰主啊。” “不是吧,我听说是那一位啊。” “那一位不是……” 肩后一重,弟子们噤了声,瑟瑟发抖转过脸。 云行一脸和善地看着他们:“这么闲,是不是没有事情干?” “宗内不准妄议一人,忘记了?” “……” 惨都没地方叫的弟子被扔了出去,一边扫地一边心中狠狠记一笔,什么和宗主好,什么和峰主好,这个走后门的一定是抱的大师兄大腿。不然很少下山的大师兄为什么会突然看起大门来,还一天来好几次! 成为八卦之流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再多的议论也挡不住宗门口趋之若鹜,排满了人。但是除了外面那些闻色而来的,还有些宗内的弟子,一身青衣,唯恐别人不认识。 “下一个。” 江原撑着头,拿笔划了一道,案边摆了一片金叶子。 “江师兄——”上来的人笑容满面,甚是可爱。“你看我呀,你觉得我怎么样?” “下一个。” 江原看也不看,就将他名字一划。 江小青?叫什么小青,和他抢人吗? “什么怎么样?” 弟子左右看看,凑上前神秘兮兮道:“就,脸呀。我听师兄们说,小江师兄你特别厉害,光看一个人,就知道长得如何。你看看我怎么样?” 江原似笑非笑 :“……” 突然那人就‘啊’地一声被人扔了出去。 ……江原的笔不转了。 他仰着头望着眼前人。 脸如寒冰玉雕,眼是大道无情。眉心光洁,白衣出尘,是别人见也见不到的天姿无双。 可惜天姿无双眼下心情似乎不太好,只不过随便将人看了一圈,就叫那些弟子瑟瑟发抖,一个个飞快地离开队伍去扫自己的地。唯有那些闻‘色’而来的人愈发激动起来! 睡了整整半年才睡饱的白晚楼哼了一声,一把揽过江原,当着山上山下所有人的面,长长渡了一个又甜又香的气,宣示了所有权。 “我的。” …… 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傍什么傍啊。 这是直接傍到了头。 白晚楼道:“他是我——” 弟子跑了个光。 白晚楼:“……”他还没说完。 “他们跑什么?” 江原一把揽紧白晚楼,将他按在桌上:“因为他们知道我特别喜欢你,特别想念你,还特别想趁你之危。你呢?” 他等整整半年。 从夏到冬,从冬到春。 终于等来这么一个人。 日落之时,他体会到了绝望。 晨曦之初,他知道了什么是希望。 那日白晚楼的道元碎了个彻底,却在生死关头,悟到了新的道意。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他的道意因江原而碎,当然也因江原而生。白晚楼就是破茧那只蝴蝶,在生与死之间,爱与恨之间,拿起与放下之间,获得了新生。 无论是白晚楼逐渐恢复红润的脸色,还是眉心正在消退的伤痕,或是孙玺正在拼命熬的药莲,还是金非池急吼吼赶来,急得汗都滴到了眼中的狼狈。白晚楼睁开眼睛的那一刻,江原由衷感谢上天,如有神明听他心中祷告,留下了他的红尘。 白晚楼眨眨眼。 这有什么好问的。 “我当然也特别喜欢你。” 不论是西域那一眼的救命之恩,还是中原那几年的尊师重道,亦或是如今的红尘共沦。他从一开始,就只认定江原一个人,一颗心从来没变过的。 这个雷啊。 炸地从来没这么响过。 春天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正文完啦。还有几个番外。 是晏老师一线报道新作《无情宗的雷究竟香不香》《局部地区的雨下不下》《是谁叫云老师夜夜独立中宵》《我整装束发只为来自西域的你【妈(不是》等等。 这本就是个简单的‘我喜欢的人也喜欢我’的故事,很多不足多谢大家提点包容啦,临到年底的时候存稿用完了,又特别忙,没有按时更新【我的小红花啊。 昂,感激溢于言表,会努力进步哒,爱你们,比大心! 这个冬季比较特别,春天会来,一切都会好,祝你们万事顺利身体健康!下本不剥洋葱放飞自我,一个来自不同剧组的你,攻攻相惜谁更攻的故事233专注甜饼不动摇。 《今日播报只有一条》 白某冬眠醒来后拽着江某大被不起辗转反侧数回数回又数回。 第104章 番外一则 不知从几时起,白晚楼发现江原每晚都会偷偷溜出去,大约半个多时辰才会回来,回来时一身寒意逼人,但江原会将自己弄干弄暖,这才悄摸摸钻回来。 江原以为白晚楼不知道,因为从前不爱睡觉的白晚楼,在冬眠了六个月后,习惯了睡觉这件事,大约是因为血气需要调养,睡得还十分恬淡。为了让白晚楼好眠,江原托慧根带了些香,有助于安神。 就在江原钻回被窝不久,白晚楼不动声色地睁开眼。他确定江原已经熟睡,这才微微侧过身,望着枕边人。小的时候,白晚楼常与江原一道睡,后来江原不在了,白晚楼常犯头疼的毛病,夜间又冷又空,一个人也睡不着,渐渐养成了打坐的习惯。 但是如今江原明明又回到他身边,与他大被同眠,为什么白晚楼又开始睡不着了呢?白晚楼睁着眼睛,睁到了天蒙蒙泛白。 日头初起,江原一夜无梦,清清爽爽伸了个懒腰,伸手摸到白晚楼衣间,嗯,终于被他捂地暖烘烘,不再冰冰冷,心情大好。 “早上好,我的大长老。” 白晚楼淡淡地“嗯”了一声,似乎情绪并不如何高涨,反而有些冷淡。 江原有些奇怪。白晚楼是个喜不形于色,怒时刻摆在脸上的性子,他对人冷淡不是稀奇事,但是对江原冷淡,就有些说不清了。 江原想了想,摸摸白晚楼的额头,没病啊。基于白晚楼是个闷葫芦,哪怕有不舒服也绝不说出口,江原觉得问也白问,不如几时找金非池来看看好了。这就不再多言,只自己起身穿了鞋袜。 此后约有十来日,江原仍旧每晚出去,白晚楼日渐沉默,江原问也问不出所以然。他们之间话并不多,但从前即便不说也心无隔阂,如今却像有了墙,叫外人也能看出端倪来。 第一个发现不对劲的是连照情。 白晚楼从来不会主动找连照情,但最近他找连照情的次数明显增多。连照情在那握了卷书看,只听外面恭敬地问候声,便听门吱一声被人推了开来。 一身寒气的云顶真人推门而入,冷着一张脸,熟门熟路往那一坐,也不说话,就闷不吭声坐着,连杯茶也不喝。 “……” 算来这是第三回 了。 连照情放下手中的书,衣裳摩挲间,趿了鞋下塌,替这位祖宗倒了杯茶。茶水湛黄色,如同琥珀,听晏齐说是山下茶馆老板送的。 连照情将茶往白晚楼那里一推:“怎么了?” 白晚楼不说话。 连照情斟酌道:“吵架了?” 白晚楼还是不说话。 连照情:“……”看来就是吵架了,真是稀奇,江原那样的人能叫白晚楼气到不吭声,需知白晚楼与人吵起架来只会动手,不会留人活路。 他们竟然真的会吵架。 连照情突然兴奋起来! 他往前倾了倾,压低声音:“师兄替你杀了他。” ……众所周知,无情宗的连照情连宗主,虽然艳色映山翠,但其实有根直得不能再直得脑筋,与风花雪月没有半毛钱的关系。 你能指望一个将‘美人计’扔进荷塘埋了的人,懂怜香惜玉?不可能的。 第二个发现这件事不对的人是晏齐。晏齐作为心细如发的狡面狐,生了玲珑心,他几乎是一瞬间就察觉白晚楼与江原之间出了问题。 但是晏齐只看看,不说话。 俗话说床头打架床尾和,白晚楼与江原,既不会骂架,也不会打架,即便是真的打,也不能将对方打死,只要最后还是粘在一处的,又有什么好劝解的呢? 若要分开,是劝不住的。 若分不开,劝也不必。 熟掌内务的晏峰主深谙为人之道。 第三个发现这件事不对的人,是金非池。是正好来无情宗串门的金非池。蝴蝶谷本来有不出世的规矩,即便当年苏沐死,蝴蝶谷也没主动掺一脚。但现在有了不同。 因为孙玺他娘的把无情宗当成第二个药谷,不顾自己年纪大身子骨脆,隔三差五往无情宗跑,不是给江原扎针就是给白晚楼把脉。 一边心满意足就着两人奇特的脉相写诊脉单,一边顺便叨叨两句金非池的坏话。比如蝴蝶谷算个屁,药谷天下第一。 这金非池能忍? 一知道孙玺将到无情宗,金非池火速收拾细软就来了,两人比拼着在无情宗住下来,看谁熬不过谁先走。谁先走谁是狗。 连照情本来怒火冲天,不顾前辈后辈,只想将人一把轰走了事。但是在晏齐不知说了什么话,叫孙玺和金非池莫名拿起谷中宝贝你赌我猜之后,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连宗主就捧着一堆药丹乖乖闭了嘴。 天大地大,长家当的师弟最大。 这日孙玺替白晚楼把脉,金非池抢了另一只手,只一眼,便道:“你与小江吵架了?” 白晚楼闭目不语。 金非池摸着下巴:“……七年之痒啊。” 白晚楼睁开眼。 金非池一拍掌,说对了! 孙玺横了金非池一眼:“胡说八道。”他是亲眼看着江原与白晚楼如何生离死别后如何重获至宝的,江原能有七年之痒,怕是三个痒都过了。 金非池不屑道:“你懂个屁。” 孙玺大怒,他一个有孙子的人,难道比金非池这条老光棍懂的还少? 金非池道:“让我猜猜,他心里有人?” 没有。 “他不理你?” 还是很好。 …… 金非池想了想,把手指圈起来,做了这个那个的动作,暗示道:“这个呢?” 白晚楼:“……” 不说话还不能代表问题吗! 金非池倒吸一口冷气,这说明什么! 这说明江原他—— 不行啊! 这就是问题所在了! 江原对白晚楼很好,好到连趁人之危的事情都不做了。算来除了那一次初初醒来,一时情难自禁做了点不能叫连照情看见的事,后来江原便与白晚楼相敬如宾。白晚楼有时明显感觉到江原起了意,像一块热铁。 可是江原就是不动。 他,他竟然跟和尚一样,不动啊! 难道江原偷偷和慧根念了什么经吗? 江原真当白晚楼不知道他晚上出去干什么吗?他回来时一身寒气,分明是池水中浸泡过久所致。江原是个怕冷的人,可是他情愿晚上去泡冷水,也不肯与白晚楼亲近。 白晚楼一时有些疑惑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难道江原后悔了? 金非池捂着嘴,不敢置信地看着白晚楼,但是他很快反应过来。哎,不对啊。江原就算不肯,小晚楼难道还制不住江原吗? …… 难道说不行的不是小江,是小晚楼? 霎时间金非池看向白晚楼的眼神充满了怀疑。 这个事情,金非池倒也是信的,毕竟小江是个血气旺盛身体健康的年轻人,但白晚楼可不同于一般人。寻常人叫他看一眼便能浑身发抖手脚冰凉,何况是某种情况? 嗯…… 倒也不是没办法。 有个东西能叫白晚楼知道江原究竟变没变心。金非池左手一翻,一只小指甲大小的小蝴蝶就扑扇着翅膀停在金非池掌心。 是夜。 江原自山下回来,他今日在招收杂役时,见了阎一平,与这个山贼头子多聊了些时候,就回来晚了点,不知道白晚楼生不生气。 最近白晚楼脾气似乎不太好,江原也不清楚为什么,只能在平日里言行更温和一些,但即便如此,白晚楼依然兴致缺缺。 今日江原与阎一平便在聊这个事。 阎一平想进无情宗,知道江原在山门口当门童,便揣了一包银子,暗搓搓去找江原开后门。这包银子是他全部家当,这可是花血本来了。 阎一平讪笑道:“神仙他哥。” 江原:“……”他将阎一平脑袋往边上一拨,“下一个。” “别,别。”阎一平使劲把脸凑回来,直把江原逼的挪着凳子往后靠,一脸警惕,“你干什么?这里不是你打劫的地方啊。你识相点!” “哥,哥我不打劫了。”阎一平将银子塞到江原手里,“我,我想进无情宗。” “……” 江原古怪着脸:“你想进无情宗?”这人有病啊,才出龙潭自己又跳虎穴,进无情宗干什么,没被掐够脖子,还是没花够钱,还是欠连照情一顿毒打? 阎一平:“昂。” 昂你个头昂! 江原一把将阎一平掸开:“不收,下一个!” “小阎罗,啊不,小江,小江 ,我当山贼二十年,手脚利落,说往东绝不往西。纵观大江南北,识遍天下人心,堪称百晓生!”阎一平叫道,“你有任何疑难杂症,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小江,我们有共患难的情谊啊小江!” 江原住了手:“疑难杂症?” “专治心病!” “真的?” “真的!”阎一平竖着两根手指,拿他混迹江湖二十年专业专攻人心方便打劫的山贼经验作担保!童叟无欺! “……”江原陷入了沉思。“那你说,一个人如果忽然对你冷淡了,是为什么?” “生气了呗。”阎一平很专业地道,“搞点花送送就好。” 江原眯起眼:“……” 阎一平特别诚恳。 真的,他平时抢的那些压寨夫人都吃这一套,虽然可能是因为嫌他的野花太丑一个个都和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大侠跑了。一抢一个准,全是有主的人。 花这种东西,对白晚楼有用吗?总感觉白晚楼不像是会喜欢花这种东西的人啊。江原手里揪了一丛小野花,一边寻思一边往云顶竹居走。 屋里没有灯。 但是外面有水声。 这么晚了,难道是白晚楼?江原鬼使神差间停下步子,一转脚,朝那山壁后面的水池走去。 这里是一面山壁,人工所为,削地像是山屏,特地将后面的池子隔开来。左右各一个,中间一个白玉通道,佐以莲花台。山壁悬瀑,瀑击水声,叫这里水汽撩人。 自从白晚楼病好后,他既不再犯癫狂之症,也不必需要衡止的丹药饮鸩止渴,就也不用在钻进冷水池中静心疗伤。 但江原熟悉这里。 因为他每晚都在这里泡冷水澡。 今夜格外不同。 一件雪白的衣裳随意扔在白玉过道边,池中水声泠泠响,水汽中有一个人影,墨发垂到水池当中,湿了发尖,随着他起身,就荡在他的腰背之上,贴合出一个优美的腰线。 “……”江原捂住嘴。 天上起了云,平地起了风。 哗啦一声,水中的人转过身,不知是汗是水凝聚在他长长的睫毛上,湿润润的。平日里高高在上的真人,这样身不着寸缕,冰肌玉骨,低眉望你,与从前的冰寒彻骨了无人气不同,透着生机和任人蹂捏的血色—— 江原一个激动,那一簇生机勃勃的小野花噼啪一下就被电焦了,萎靡不振地垂着脑袋,看着特别弱小可怜。 “江原。”白晚楼不知几时到了江原面前,向江原伸出湿淋淋还滴着水的手,“一起吗?” 这是什么! 这是明晃晃的邀请! 这是心甘情愿的色授魂予! 这是哪怕刀山火海也义无反顾往下跳的陷阱! 江原几乎就要握着他的手说好,一触到白晚楼湿凉的指尖,立时像被冻到一样清醒过来,连连后退:“不不,你自己洗,自己洗。”说罢不敢多看,只将手中花往袖间一藏,转身就要狼狈而逃。 白晚楼眼色一暗。 他没有想到,到了这个地步,江原仍然是要拒绝他的。 金非池说:“你将这情蛊放到他身上,他便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你想知道什么,都尽可以问他实话。他喜欢不喜欢你,心里有没有你,岂非一目了然?” 那只指甲盖大小的蝴蝶已经钻到江原衣领之间,江原却走得毫不犹豫。曾经江原说渡气与亲密的事,只同他一个人做,可是如今江原不肯了。 莫非世人薄情,一个模样吗? 但是江原要走,却也要看白晚楼肯不肯。 他看中的人,岂有临阵脱逃的道理。 江原正满面通红,只想着进屋凉快一下,好叫躁动的心停歇下来,忽听身后水声,他心头预警,大感不妙。连不及回头,就被人连脖子带身直接拽到水中。 水冷,但天热。 一冷一热,倒是正好。 但江原不太好。 他被白晚楼按在池中,而白晚楼就这样连件衣服也没穿压骑在他身上,一手压制住江原肩膀,一手掐上江原的脖子,眼中暗流涌动。 “你是我的,就永远是我的。就算你不愿意,我也要勉强你。你只能同我好!”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白晚楼天姿聪颖,身体力行多遍,早就什么都会,从前他要涌泉相报时,只叫江原这个那个支吾一堆理由逃掉,如今江原既然不肯,倒不如往后都叫白晚楼来做这件事。 白晚楼一边心里发酸,一边心中发狠,直接下嘴就啃。痛意叫江原嘶一声,一下激起他心中从方才就一直莫名泛起的暴戾来! 江原一把将白晚楼掀下身去。 白晚楼一个不察,被掀了个正着,哗一声摔在水中,水珠从发间滴下,头发丝贴在身上,天下间无人能叫白晚楼如此狼狈,也无人见过白晚楼这般狼狈。他怔怔望着江原,目光中忽然有些委屈,一声不吭,爬起来就走。 哪知没走两步路直接被人按住。 “我不同你好同谁好?你当我不想么?我天天都在想。”江原除了身体不受控制,嘴巴也不受控制,就像要将心中脑中所有不能言说的话全部倾泻而出。 他恶狠狠咬了白晚楼脖间一口:“我想这样一口口将你吞下腹,想叫你只属于我,想听你叫我的名字直到叫不出声!”想叫这具身躯如雪里红梅,绽开的全是花蕊。 江原什么都想! 可每当江原想到身边的人是他从小带到大的,一想到白晚楼小时候那个可爱的模样,江原就觉得自己脑子被割成了两半,一半告诉他,这是他徒弟,一半告诉他,这是他丢失已久的爱人。一时之间,即便是碰白晚楼,江原都想去撞个墙。 江原想自己过了这道结。 谁知道白晚楼非要撩拨他! 江原眼中泛红,心中所想不受控制的脱口而出,全数叫白晚楼听在耳中。白晚楼怔了半晌,随后在江原的忍耐中挽上他的脖颈。“你想听我叫你什么?小江,江原,苏沐,还是师父。” 白晚楼从不叫江原师父,也很少叫小江,最多直呼其名江原,那也是最近的事。但若是江原喜欢,白晚楼可以多叫几遍。 “师父。”白晚楼凑上江原耳边,声音又轻又哑,“你是我的,我不也是你的吗?你想,我也想,你只能同我好。” 江原:“……” 据弟子惊悚反映,这晚云顶忽然狂风大作惊雷起,电光火石霹雳啪啦了很久。这不过是第一次,后来许多次后,弟子们就见怪不怪了。小江身负异能,可招雷引电,如此惊天地泣鬼神的异象,大约是在努力练功。 作者有话要说:事后采访。 请问你对情蛊的评价。 小江(一脸我他妈都说了些什么的复杂):又恨又爱。 白白(电荷负压过度萎靡不振):…… 这天过后白晚楼又想找连照情喝茶了。 他忽然失去了某些兴趣。 第105章 番外二则 说那阎一平,软磨硬泡用职业山贼二十年专攻人心的经历作担保,缠着江原走了后门,顺顺当当背着小包袱进了无情宗,一进山门就呆在了当下。 来来往往的弟子三两成群,个个青嫩的和山野里的翠白菜似的,冷若冰霜者有之,清秀腆人者有之,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你见不到。 阎一平自以为他已经百炼成钢,被从天而降的天下第一砸晕了眼,又快速领略了中原前几的不同风姿,当然是坚不可摧,世上再难有人入他眼,甚至是当初见圣女,也大大方方表示,固然美矣,不过尔尔罢了。 结果! 小菜虽平淡,但和珍馐不一样啊!珍馐美味但稀少,小菜可口它还多啊!那种被美人围绕的快乐,是你想象不到的! 阎一平可耻地沦陷了。 路过的弟子见这山野村夫的傻样,与同行师兄弟回头道了几句,几个人都笑起来。 “小江,这就是你看中的人,怎么,他能叫你打雷么?” 江原这个毛病人尽皆知,但凡见着点好看的漂亮的叫人动心的,便要叫全宗上下震一震,大约出门一趟治好了,除了晚上偶尔会随便打打旱雷,平日里并不作妖。 先前大长老仍在休养时,江原被连照情扔到山门口看大门,江原还放下过狠话,只有入他眼的人,才能招进来为无情宗添砖加瓦。 如今这个山野匹夫么—— 一溜青衣弟子绕着阎一平转了转,见其面目平凡,浑身透着‘好骗好坑’的憨气,无论如何也与好看漂亮搭不上边。小江的喜好莫非变了? 江原揣着手:“长老好不好看?” 公认的好看。 “连宗主艳不艳人?” 铁打的美人。 “这就对了嘛。”江原义正言辞,“好花尚需绿叶配。大快朵颐后,也是需要清清肠胃的。天天大鱼大肉你腻么?” 阎一平没听懂他们在打什么谜语,快快乐乐抱着包袱站在一边,拿可人的小师弟裹腹,等他们走了,这才问江原:“哎,原来你们无情宗的人,并不是每个都凶巴巴的。”他还以为所有人都只分白晚楼与连照情两种,无论哪一种,都叫人胆寒心惊。 “传闻也不全对嘛。” 江原道:“什么传闻?” “很多啊。我来这之前做了好多功课,我说给你听啊。”阎一平掰着手指数给江原,“比如说连照情喜欢他师弟啦,求而不得怒而囚禁啦。比如说无情宗的师兄弟之间你追我往的爱恨情仇啦。最有意思的是,原来这个苏宗主他其实有病啊。” “噗。”江原差点没被自己一口水呛死,他咳了几声,“怎么,怎么说有病?” “你看这几个峰主哪个不是天姿绝色,这里弟子个个眉清目秀。老男人把宗门整得如此风流倜傥,这不是变态是什么!” “……” 其实有些话阎一平他娘的还真……叫江原反驳不出半个字。爱美之心不可以吗!那挑弟子,当然是挑天分高,长相端正的人!别的不干,光眼前转转看着也赏心悦目吧。 阎一平丝毫没意识到他将全宗上下最危险的人得罪了一遍,揪着小包袱问江原:“我入谁的门下?小江,我是不是和你住啊?” “你?”江原腹内冷笑一声,将阎一平拎到一处金碧辉煌的宝阁,大门一开就将阎一平推了进去,“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当然会额外给你开后门,叫你做最重要的工作了。” “你看到没有。”江原将这满屋珍宝指给阎一平看,见阎一平痴迷的眼神,暗笑两声,只道,“这些都是清溪峰最重要的宝贝,只有大师兄与他看中的人才能经管。现在就交给你,你可一定不能辜负他的期待。” 道理上来说是没错的,像阎一平从前在山寨的时候,放着小钱钱的箱子都是藏在被窝底下,根本不会叫别人碰。钱财乃重中之重,阎一平一点也没有怀疑江原说的真实信。 阎一平道:“你放心!” 江原嗯一声,转脚要走,衣角被人拉住了。 “还有事?” 山贼头头期期艾艾:“那个,平时上哪儿能见大师兄的。” “……” “……” 江原眉头一挑,笑起来,他这一笑,就像是翠林沐金,又叫人心动,又叫人高兴。 “原来这一屋珍宝不在你眼底,是打了这个主意?” 阎一平摸着耳朵,这个那个半天:“他,他救我嘛。我,我钦佩他。想与他交朋友。”但是高山仙人离得太远,与他山野村夫云泥之别,而且他这本职工作打劫抢人,与修道中人的行侠仗义似乎背道而驰。 交朋友与老本行在阎一平心里交来错去,他一狠心,不干了,将山寨给拆了,一箱小钱钱拆分给了弟兄们,叫他们另谋生路,自己拿着赶路费,摸到了无情宗。 钱可以赚,朋友也要交,一个都不能放弃。无情宗的宗主那么有钱,在这里打坐修炼赚钱交朋友,难道不比当个山贼好吗? 江原道:“云行很忙的。” “没事没事我平时不打扰他。” “他也不常在。” “没事没事我可以等。” 江原叹口气:“那随便你吧。” 阎一平乐了半天,想到吃饭问题:“这里工钱多少啊。” “两个铜板。” “……多少?” “你可以不要。” “……两个够了。” 阎一平在无情宗时日久矣,每日将珍宝擦得光洁如新,山上山下打点东西,逢人就问:“大师兄在吗?大师兄回来了吗?” 弟子从‘这谁啊’到‘这人真有毅力’再到‘听说要回来了’,顺利完成了转变,并成功与阎一平打成了一片,从‘喂’叫到了‘小阎’。 高高坐在屋顶的江原嘴里叼了一片叶子,听到‘小阎’这个称呼,笑得直拍琉璃瓦,脑袋在白晚楼身上蹭来蹭去,得为大长老‘有病’的眼神一枚。 白晚楼正在打坐,见身边人没个正形,在他身上歪来倒去,不禁睁开眼:“很好笑?” 江原笑得身子发软,枕了半天白晚楼的肩,干脆往下一滑,直枕美人膝,翘着二郎腿:“特别好笑。” “……”白晚楼一点也不觉得好笑。 江原嚼着叶子:“你说云行回来时,如果每遇到一个弟子,就与他说一声,大师兄你回来啦,小阎找你,他会是什么反应?” 白晚楼:“……”能有什么反应,是他根本就不会有反应,而且也碰不到弟子。为什么会碰到弟子,甩手就飞不好吗?空中只有鸟。 江原怎么说都不见白晚楼回答,不禁抬手戳戳白晚楼的脸:“大长老,怪哉你这么严肃,弟子都要被你吓得不敢抬头,确实不会问你。” “……”白晚楼将江原的手抓下来,“别闹。” “为什么不能闹。”江原反而来了兴致,一个咕噜翻身就将白晚楼往后一按。琉璃瓦是金的,人是白的,嗯金银珠宝美人,是这样了。他蹭蹭白晚楼鼻尖,“我偏要闹。” 白晚楼一本正经推他:“晚上闹。” 江原:“……” 他又一次笑得捶地。 “我的大长老,我不过是与你斗一斗乐,嗯,你说的闹,与我说的闹似乎不大一样。晚上怎么闹?大被同眠那种吗?我最近会点新玩意,上次是不是太重了,这次我……” 说着说着声音就低下去,人也低下去,直被一只素白的手一推。江原一个朝天,但见眼前白影一花,衣袂轻响声中,一个人影已至三丈外。翠竹枝头,白晚楼凭风而立,似不着力,面带薄晕,嗔怒一眼,便展袖而去了。 有的人从拘谨到放肆,有的人从放肆到拘谨,这都是纵容出来的。山水轮回啊,不解风情方肆无忌惮,谙知风情万种后,羞涩之意便油然而生,叫人咂舌了。 冰山化春水,春水绕指柔。江原摸着嘴低笑,嗯,还是自己带出来的崽最可爱。 忽然背后微弱一声:“小江啊。” 江原吓了一跳,一回头,阎一平扒着屋檐冒着头:“你们,那个啥好了吗?方不方便我现在上来找你啊。” “……”别说没有那个啥,就算有也吓回去了。怪不得白晚楼转身就走。江原又倒回去,“别胡说,我们可没有你想的那样。你找我什么事?” 阎一平道:“就是,他们说云行回来了,但那个山太高了我去不了。”阎一平将脸埋在屋檐下,只露出精精亮两只眼睛,“你带我去呗。” “……”江原叹口气,“行吧。” 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送到云行面前,会不会被打出来,那就要看阎一平自己的本事了。不过云行回来的话,第一件事应该是—— 阎一平眼前一亮:“好兄弟!”末了道,“就算你和大长老真的那个啥也没关系,你虚嘛,快一点不是事儿,大长老不虚就行啦!” …… 不是。 这兄弟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云行一路进来,逢弟子问好,便点点头,再得一句:“大师兄,小阎找你很久了。” 一开始云行没有在意,说的弟子多了,云行就疑惑起来,小阎是谁?但是云行回山第一件事,便是要与晏齐问安,他急于此事,就没再多问,只匆匆往清溪峰去。 清溪峰里不止晏齐一个人,还有一个连照情。 云行进屋时,两人正凑在一起说话,神态亲密。无情宗四个人,衡止喜欢和动物玩,白晚楼喜欢自己玩,剩下两个人抱团玩。 如果连照情和晏齐心思坏一点,另两个师兄弟被卖了估计都不知道发生何事。他俩勾搭成奸,啊不,相扶相持,云行习以为常,见怪不怪。 “师父。宗主。”云行一本正经道,“弟子回来了。” 晏齐道:“哦,有什么发现?” “西域十分平稳。” “平稳?” “平稳。” “……”晏齐陷入沉思,他看连照情,“按惯例,薛城主死了,剩下的人不该自立为王,杀个你死我活吗?” 连照情心想,那是因为住在云顶台的那个,偷偷摸摸把那块地儿给接手了!他后来才知道江原他娘的竟然拥有整个西域!根本就是个‘产业好大我不想管我要过平凡生活’的典型! 连照情将这事叽哩咕噜告诉给师弟听,晏齐了然地哦了一声:“原来果真有这种人,放着权势地位不去享受,反而跑出来当杂役。话本诚不欺我。” 连照情连连点头。 冷不丁晏齐忽然道:“师兄不是这样的人吧。” “我当然不——”连照情差点被自己的口水给噎到。他张张口,一想到自己多了个在大漠坐拥圣教的娘,莫名心虚,“我们不是一样的吗?” 都是苏沐捡回来的孤儿。 晏齐若有所思地看着连照情:“哦,实在是因为最近似乎大漠来的信件比较多。我知道师兄你是从大漠来的。”他笑道,“还以为是什么金山银矿找你回去继承呢。” “哈哈。”连照情干笑两声,“怎么会。” 云行咳了咳:“弟子能说话了吗?” 两个人这才正襟危坐。 江原一将阎一平带到他所说的那座山,便心知这是何处。果然弟子们说的那座很高的山就是晏齐的居所。他二人落地,看门的弟子正要叫:“江——” 被江原悄悄一拦。 江原问:“大师兄呢?” 弟子答:“进去不久。” “嗯。”江原与阎一平道,“云行回来喜欢先换件衣裳,洗洗风尘,你若不急,就在外面等他。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又与看门弟子说:“你也走吧。” 弟子一脸懵逼:“啊?我——” 江原拍拍他的肩,轻声道:“你要是不走,呆会被神仙打架殃及了,我可不管你。” 弟子立马抱拳就闪。 这便只剩下了焦心等待满心欢喜的阎一平,还有一帮藏起来看热闹的瓜众。看热闹领头的那个人躲在林间,攀着枝头往外偷瞄。 不多时,云行推门而出。阎一平眼睛一亮,冲上前去就将大师兄的手握了个死紧,浑身上下洋溢着与故友久别重逢的喜悦。 “云行,我可想你啦!你想我不——” 剩余一个‘想’字还没能出口。 门开了。 无情宗实际上当家做主的两个大佬站在那里,目光在云行和阎一平身上溜了一圈,最后落在两人握着的手上。 晏齐还没见过阎一平,他难得叫了一声‘云儿’,微微笑起来:“这位很想你的朋友,是怎么回事?” “……” 云行这才后知后觉:“不是的师父,他是个山贼。” 阎一平连忙道:“我现在不是了,自从我们认识后,我就决定洗心革面,专门为了你来当一个正经弟子啦!” 其实阎一平的意思很简单,他在被人间极端杀器白晚楼和魔头薛灿还有吃人不吐骨头的江原坑蒙拐骗后,觉得又关心他又救他还要默默放他走的云行简直就是人间最后一点善念。也是云行的行为叫阎一平知道什么是朋友什么是兄弟,故而才来结交。 但是! 这是无情宗啊! 上梁不正的例子那么大! 说是朋友谁信啊! 而且连照情这么大一个美人就在阎一平面前,阎一平眉头也不动一下,多么正人君子,心里多么只有云行一个人。云行几乎可以想见以他这帮师弟的八卦传播速度,最迟明日晨起,山下茶馆一定有一轮新的说辞看客! …… 苍了个天。 阎一平还兴高采烈和晏齐打招呼:“师父。” 神他娘师父,云行脸都灰了。 阎一平一脸初生牛犊不怕虎,乐呵呵的。阎一平没见过晏齐,但在阎一平看来,既然他见过云行,见过白晚楼,也见过连照情,那他与晏齐也是神交了。 这一声‘师父’一出,江原笑得枝头乱抖,差点从上头摔下来。果然晏齐面色愈发和善起来。晏齐看连照情:“看来在西域发生了不少有趣的事。” 连照情:“……啊,是。” “这么说你也认识他了。” “啊……是。”连照情含糊道,“但我不是很清楚,只是先前在西域,我要杀这小子,云行还能头一回反抗我,不让杀来着。” 云行:“……” 好一招落井下石。 那就别怪他同舟共济了。 “师父。”云行立马掏出几封信来,“刚在茶馆收到的,说是大漠寄来特地给连宗主的。老板说最近这些信特别多,直压了仓底,刚才忘记交给宗主,给。” 连照情眼睛都直起来。 他正要从晏齐手中将信纸接来,晏齐轻轻一瞥,天不怕地不怕的宗主立马没动。连照情眼神直瞟,随着晏齐将信一字不落看完,额间慢慢渗了汗。 直到晏齐收起信纸,淡淡道:“云行,进来一下。”又与连照情意味深长一笑,“大师兄,我们过会聊。” ……云行与连照情对视间,这才觉得完了。 其实无情宗真正当家作主的人很难说,大事连照情拿主意,但所有人都怕白晚楼,可是真正管家当的是晏齐,而有病没病又缺不了衡止。 但无论如何——晏齐生气,是叫连照情也要惧怕几分的。 连照情和云行到底都没想通,今天这场无妄之灾究竟是怎么来的。是他们运气不好吗? 还有。 云行丧着脸:“师父,你听我解释。” 他真的就是个山贼,他们连朋友也算不上。 作者有话要说:小江:哈哈哈哈哈哈哈 情情(微笑脸) 云行(微笑脸)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恢复记忆的修罗场等着。 第106章 番外三则 近来风调雨顺,就连和尚都少来了很多次,小江师兄又不曾日夜打雷,叫弟子们火烧屁股似的逃灾,以免被殃及池鱼,山门口的守门弟子眼睛一闭一闭,几乎要打起瞌睡。 欲与周公相梦中,忽听车轱辘声声作响,从远及近,堪堪停到山门口来。弟子朦胧中一睁眼,金碧辉煌,立马整个人都一激灵。 马是膘肥身健的好马,车是镂花雕凤的香车,赶车的姑娘面蒙轻纱,一身红衣裹身,风情曼妙,环佩叮当,眼弯弯冲你笑来,弟子几乎看呆了眼。 苏婉儿满意地勾起嘴角。 嗯,这才是见到她的正常反应。 她少说也是未来的圣女,白晚楼这帮小坏蛋,见了她之后,从来连个眉头也不动一下,却反而动不动要掐她脖子拎来拎去,实在不知怜香惜玉。 苏婉儿跳下马车:“这位小哥哥,请问鼎鼎有名的无情宗是这里吗?” 两位守门弟子互相望了一眼,其中一人走上前 ,抱拳道:“正是此处,请位这位姑娘有何要事,夜已深,宗门不便见客。” “嗯。”苏婉儿道,“我们找人。” 我们? 难道马车之中还有人? 便见车帘掀开,伸出一只皓白如玉的手,手上串了金镯,镯上龙凤祥舞,指甲如血一般艳丽。光看这只手,便知这个人,一定是人如其手,天姿绝色。 暮色将合时,弟子们将要安歇,俱四散而去,却忽然听小跑之声,山下的师弟连跑带飞,直接如剑虹一般闯来:“小江,小江!” 江原正在指使阎一平将架子摆整齐,便听门砰一声被推开,阎一平手一抖,一天功夫尽数白费,若非江原捞的及时,怕是要碎一地瓷器。 江原身上分明电光一蹿,直炸地噼啪一声响,弟子下意识退了两步,这才如没事人一般,将那镶金的盒子放回格中:“什么事慌慌张张。” 平时是不敢惹着小江,因他犯起毛病大多要遭殃,但此回事情实在重大,叫弟子不得寻来,他用一种不得了的口气道:“山下来了两个女人!” 哦,女人又如何。 “一个说要找你,一个说要找连宗主。弟子们拦不住,正叫她们上山来,眼下都要到内宗门口啦。你快去看看吧。” 啊? 堂堂无情宗,竟连两个女人也拦不住。江原与前来通风报信的弟子一道赶去,就见好一些眉清目秀的弟子围在内宗门口,拦着不让进,却又眼不知哪往瞧,满面通红。 江原定睛一看,便知为何。 倘若你叫两个衣着暴露的芳华美人这样盈盈望着,近身挨着,确实也不知手往哪望,眼往哪瞧。无情宗不收女弟子,所行之事干脆利落,不曾见过如此女色,弟子们打不是,骂不是,甚至剑刚举起来,便听莺莺啼声:“你们要欺负两个女眷吗?” 顿时不知如何应对。 只能苦心相劝:“两位女施主,此处实不是二位能来之处。” 女施主,江原听得一阵无语,慧根时常来此说经念佛,看来还是有些用处的,竟叫这些弟子耳濡目染,连称呼都随之佛门化了。 带他来的弟子朗声道:“让让,小江师弟来了。” 江原来门晚,该得是这些弟子的师弟。 听闻这一声,其余人如遇救兵,个个面露喜色。 原本其中一位便吵着要见江原,如今江原来,岂非解了他们大大的难题么,立时避至江原身后,高声道:“这位姑娘,你要找的小江,莫不是我们这位江师弟么。” 苏婉儿便道:“小江哥哥!” 这样叫着便亲亲热热上前要挽江原的手,一幅已经做习惯,又与江原熟识的模样。 小江哥哥?这个称呼一出,一众皆是哗然,眼中露出不可置信。无端佳人相寻,称呼如此亲密,她与江原莫非有什么特别亲近的关系么? 可惜下一秒江原就如闪电一般掣住苏婉儿手腕,以一股轻柔但不失刚硬的力道将她推了开来:“男女有别,此处不同于大漠,苏姑娘还是注意些吧。” 说着便抬头看连依娜:“圣——” 连依娜摇摇头。 江原顺势改口:“你此行是为——” “为照情么?” 江原话未说完,便听身后有人已经接了口,他往后看去,却是内宗处走来一人。 “我听外面十分热闹,还当出了什么事,原来是客人寻上门。”说话间,晏齐已至内宗门口,不过几步路,与连依娜互相打量了遍,察觉对方身上功力深不可测或在他之上,心中不禁暗起戒备之心,只走到江原身边,道,“你认识的?” 江原摸摸鼻子:“一面之缘。” 苏婉儿撅了嘴,江原只当没看见。 晏齐只看了眼苏婉儿,便看连依娜,与她行了一礼,是对长辈所为。“看来,这位就是惯常写信与大师兄的前辈了。” 前辈? 弟子们纷纷懵了圈。这两人,一个不过十七八,一个不过三十上下,也就与晏齐差不多大,如何就成了前辈呢? 按圣女的年纪,叫声前辈不为过,但是连依娜模样年轻,行走在外面,无人识得时,当她是二八姑娘者也有之,晏齐却一眼便叫她前辈。且这里分明有两个人,晏齐如何知道,她才是那个写信的人呢? 连依娜轻慢嗯了一声,声音果然十分动人。 “你怎知是我。” 晏齐道:“这位苏姑娘年轻俏皮,字里行间,大约没有前辈这般稳重,对大师兄关怀备至,十分体恤。”又力透纸背,功力骇人。 “素闻狡面玉狐生有玲珑心,今日一见果名不虚传,情儿得你相助,怪不得不肯回来,叫我再三好请,也不动心了。” 这声‘情儿’叫的晏齐心中一动。 他当日所见信中称呼亲昵,与实际听到又是不同的。初见信中‘情儿一切安好,愿得空相聚’这般言论,晏齐还当是连照情的红颜知己,但后来一摸墨迹,又想到连照情为人,恐红颜难入其眼,便断定是连照情的家人。 如今么—— 晏齐看了看江原。 江原心知也瞒不过,咳了两声,拿手捂住口,状似不经意道:“她是连宗主的亲娘。” 晏齐:“……” 他是猜中了开头,但没猜到结局。便见连依娜忽然变了眼色,整个人都柔和起来,轻轻慢慢叫了一声:“情儿。” 连照情负手站在高处,脸色十分精彩。 暮色暖阳中,本该是炊烟四起明烛点灯,安歇的好时候。连照情的倚荷院中却挤满了人。是院中挤满人,不是房中。 房中只有两个,连依娜和连照情。 院中还有两个。 江原不想来,但连照情用眼神威逼利诱他不得不来充门面,来是来了,却死也不肯进去沾这尴尬的氛围。至于晏齐只是站在那里,倚着廊柱不出声。 这些人中,最轻松的大约就是苏婉儿,苏婉儿头一回来中原,也是头一回来无情宗。她一路上山来,望见那些弟子,只觉得个个有趣。 十七八岁正是好奇心重的年纪,一路乱转,便离了倚荷院,去摸那会打人的柳树,柳树仗树多欺人,想要恐吓外人,结果狂风乱舞吹了一遭,叫苏婉儿眼睛一亮:“你也会抽条么?”一条小皮鞭挥得风生水起,硬是叫那柳枝垂在那开始装死,再也不动半根。 苏婉儿逗弄了会儿柳枝,便很快放弃,只抬头一望,见远处一座云台,隐在云雾之中,仙气飘飘。四周皆青翠山峦,唯有它格外不同,似云海中一颗明珠。 “此处往前不可再进。” 却是苏婉儿要再上前仔细瞧,被一位弟子拦住。她仔细看去,拦她的人衣饰繁复,与外面那些弟子不同,格外珠光宝气一些。她道:“为什么不可以?” 珠玉微微一笑:“万事皆分可与不可,何来为什么呢?倘若我到了姑娘的地方,一定也不会随便乱进姑娘的闺房。莫非到时候姑娘还要问我一声为什么不能进?” 苏婉儿眼珠子一转:“那这是谁的闺房。” 珠玉看她可爱,故意道:“恐怕叫你知道了要害怕。” “那你别说了,我胆子小不经吓,不去就不去。” 便在这时听人叫珠玉:“珠玉——” “来了。” 珠玉便与苏婉儿点点头,自己离去。待珠玉一走,苏婉儿立时走到崖边,不过是探了探头,心道,你不要我去,我非要去,看看这是谁的地方这么进不得。立时飞袖而去,就像一只彩色的小鸟,轻飘飘落在对面浮台。 自珠玉璧和不再当阵锁,白晚楼不必关在此处,便无须灵符大阵锁门。苏婉儿轻易便走了进去,但觉脚下土地柔软,眼前有奇花异草,不像在中原,倒像在西域,甚为好奇。 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会住在这里呢? 云顶台风很大,她提着裙摆往前走,但闻水声潺潺,远处还似有竹林飒飒,扶着碗口粗的翠竹往声音来源处走——忽听一道冷冷的声音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苏婉儿吓了一跳,回身一看,一个人迎风而来,白衣出尘,风姿卓然,竟是白晚楼。但想来有仙人之姿的人,除了白晚楼还能有谁呢。 她那回与白晚楼分别时,白晚楼还沉睡不醒,那时白晚楼吞了孙玺炼的药莲,到底能不能活还是两说。是江原弄了辆马车,将白晚楼装在车中,说要带他回中原。 这么一别已是半载,原来白晚楼活了。 苏婉儿对白晚楼谈不上喜欢,因为白晚楼一见她时,便与她打了一架还掐她脖子。但是知道白晚楼要死,苏婉儿还是很难过,替江原难过。如今白晚楼这样冷冷看着她,又凶巴巴,苏婉儿不知为什么,又觉得生气,又觉得高兴。 “你,你活着呀。” 废话。 白晚楼淡淡瞥她一眼,转身就走:“与我来。” 苏婉儿小步跟上,红衣飞扬,边走边好奇问:“这是你住的地方吗?怪不得那些弟子叫我不要来,嗯,若是撞上你,确实叫人怕得晚上都要睡不着觉。” 她如此聒噪,白晚楼就当没听见她的话。 倒是苏婉儿自己胆大,也不怕白晚楼,见白晚楼装聋作哑,自己去拉白晚楼的手:“喂,你这个人懂不懂礼貌,我与你说话,你怎么不理我?” 这时白晚楼已引她走到云顶台边,伸手一指:“回去。” 才来就回去?苏婉儿必不会答应。她拉着白晚楼的袖子没放:“所谓好客之道,你就是这样对我的?我可不走,我——啊!” 原来苏婉儿只顾说话,一个没留神往后一退,一脚踩了空,竟直直摔下台去。苏婉儿顿时面色惨白,这一摔若摔实,苏婉儿便要没命了。 完了。 就在苏婉儿心中空空眼前绝望,忽有一道白影,她不及妨撞进一个幽幽泛着梅香的怀抱。 这是,白晚楼? 苏婉儿头一回与白晚楼靠这么久,差点屏住呼吸。白晚楼看着冰冷,想不到身上香香的,也并不如何坚硬。要不是苏婉儿心中有了喜欢的人,她几乎也要觉得白晚楼是个好人了。 可惜这种感动也就一秒。 下一秒天旋地转间,她整个人都被拔高起来。苏婉儿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人往地上一扔。 没有摔死,却摔了个屁股墩。但是苏婉儿眼尖目明,没错过白晚楼落地时一声闷哼。 白晚楼没有将她带回云顶台,而是就近落在一处山间。苏婉儿看白晚楼刹那白了的脸色,小心翼翼道:“你,你是不是崴到脚啦。” 白晚楼不答。 他将苏婉儿一扔便要走,可惜刚要走,脚踝处就钻心的痛。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仙人脚伤了也飞不起来。但凡白晚楼一用力,就算白晚楼,也要倒抽一口冷气。 苏婉儿见白晚楼如此模样,更是断定白晚楼伤到了脚。原本他们应当能上去的,但那时苏婉儿已离地很近,白晚楼一定是心血来潮要救个人,这才就地而落,没着好力,伤到了脚。 固然白晚楼只是心血来潮,但他救了苏婉儿不是假的。苏婉儿原本就不讨厌白晚楼,只是因为白晚楼过于凶巴巴,这才不知如何与他相处,如今得白晚楼一救,马上将那些小成见都抛了个光,心中愧疚,要上前看白晚楼的脚。 “我看看你的脚如何,严不严重。” 手刚伸上白晚楼裤管,却叫人一握。 “你就算不喜欢我,也不要这样对不起自己。”苏婉儿没有怕白晚楼,只要将他手挪开,“还是你情愿这样扭着,叫它更严重,再叫小江哥哥替你难过?” “……” “你知道当时小江哥哥以为你死了,有多难过。我从未见过他如此模样,恐怕要与你就在一处,再也不要分开。”苏婉儿道,“你舍得叫他痛心吗?” “……”白晚楼神色有了一丝动摇。 苏婉儿多机敏的人,立时趁白晚楼心软,将他手掰开,掀起白晚楼的裤管一看,心底微微抽了口气。想来白晚楼着力过大,才叫这脚扭得如此厉害,立时竟肿起来。她也不敢多碰,又生怕叫白晚楼这般上去施力,会叫脚肿得更厉害。 苏婉儿道:“你不是很厉害吗?怎么这样不小心。” 白晚楼终于开了口。 “你太沉了。” 他又不救人,手上多了百斤的东西,不知道是轻是重,一个判断失误,落地力道就大了一些,然后就扭到了脚。生平头一回。 “我太——”苏婉儿听明白,连脸都红了起来,“白晚楼!” 气得差点将牙都咬碎。 苏婉儿这出,别人并不知道。 叫珠玉的人是连照情,连照情推门叫晏齐进去,晏齐装没听见,又看江原,江原低头看地上的草。一个两个都不晓得解围,连照情沉着脸,派人将珠玉叫来:“去请衡止。” 他就不信,这些师弟一个都不知道尊老爱幼。 却是此时,晏齐分明听里面连依娜道:“情儿,你果真不愿与我回圣教么?” 连照情将门一关,不知道与连依娜说什么了。 圣教—— 晏齐知道圣教。 圣教有圣女,被圣教中的人奉若神明,尊贵至极。若真有圣女,里面那位女子,当然能担起此名。谁能比她更适合呢? 江原道:“圣教的教主年事已高,勾魂使一系已斩根除草,圣女若能寻到圣子,扶他登上教主之位,圣教便不必人心惶惶。” 晏齐道:“他当教主,于无情宗有利无害。” 江原道:“于他自己也有利无害。” 所以连照情不必要犹豫,任何一个人,在有这么好的邀请之下,都不应当犹豫。连照情是这样聪明的人,更应该同意才对。 晏齐叹了口气,但是连照情会摆出脸色,大约是因为他过不了心里那一关。他不能接受的不是教主之位,而是突然多出来的亲情。 江原道:“给他点时间,他会明白的。” 晏齐嗯了一声,却说:“江原。” 江原漫不经心:“啊?” “你好像对照情很了解的样子。” “……” 晏齐抱着手臂,若有所思地望着江原:“不知道为什么,近日来,我总觉得你给我一种越来越熟悉的感觉,似乎我们从前见过。” 江原:“……我们确实认识一年了。” 当然不止这一年。 晏齐摸着下巴:“长的也很熟悉。” 但是那个人影就是在脑海之中挣扎着翻不出来,就像是你明知有这个人,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可再往深处去想,却并不能记起来。这种感觉有点抓心挠肺。想来连照情与他有一样的困惑,这才将江原留在此地,将他与师弟一般情分去处理。 江原心头顿时冒汗。 他大概知道为什么连照情他们会忘记他,又为什么会想起来。当年白晚楼为了救他,点足了忘忧丹,凡碰到过忘忧丹的人,多多少少都受其药性影响。白晚楼忘得最深,无情宗的人其次,金非池最浅。 而白晚楼硬是凭自己的信念冲破了丹药的束缚,后又灯燃裂,忘忧丹的药性便开始消退,连照情他们心头蒙上的迷雾日渐消散,但凡多与江原相处一日,迷雾便消散一日。总有一天,连照情他们会什么都想起来。 倘有那一日,大约三两句是说不通的。 江原正想混两声糊弄过去,便见苏婉儿红色的身影急急扑来,只口中叫道:“小江哥哥,你快与我瞧一瞧,坏,白晚楼他受伤了。” 什么? 江原面色一凛:“怎么回事。” 苏婉儿鼻尖冒着汗珠,脸色有些泛红:“我,是因为我的错,我不小心摔下了崖——” 这话说来长,江原也没仔细听,只沉沉嗯了一声,但温和道:“我们边走边说。” 凑巧衡止来,江原立时道,“衡止,你与我来。”又止住了晏齐,“晏齐,照情这里恐需照应,你走了他不方便。晚楼大约没事,你别跟来,留在这里。” 他这话又稳又沉,叫原本想跟去的晏齐下意识就道:“是。”说完与衡止望着一个懵逼,自我反思,怎么突然应得这么快这么熟练,就像是从前应过无数遍一样。 白晚楼的脚一会儿就肿得高高的,苏婉儿实在不敢乱动他,她又托不动白晚楼,只能千叮万嘱:“我去叫人来,你可千万别跑,要是跑断了腿,小江哥哥生气我不管你的。” 这才急着去找江原。 她不熟悉路,不知此地为何处,要找到江原所在,还费了一番功夫。幸好这里就在云顶台的正下方,又有一处宝阁为标记,才叫人好找。 这一路领着江原去见白晚楼,苏婉儿偷看江原脸色,见其虽面上沉静,眼中却有忧心,心中更是愧疚起来:“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江原已经听她说了事情经过,其实也不怪苏婉儿。谁能知道自己会踩空呢,毕竟没人会故意要受伤的。苏婉儿已经愧疚了,又何必再多加责怪。江原不是这样的人,白晚楼也不是。 “你如果担心他,不如等会亲自将你要与他说的事告诉他。” 苏婉儿一愣。 江原笑道:“你来找我,又去找他,难道不是想请我们去参加你与阿罕的成亲礼么?” 苏婉儿顿时红了脸:“我还没说,你,你怎么知道。” 虽然没有说,可是眼中的喜意是掩不去的。江原何等聪明,见苏婉儿面上的红晕与喜色,便知她好事将近。大约是想亲口同白晚楼说,这才没直接挑明的。 得人白首不相离,是何等幸事。 衡止已率先落了地,苏婉儿路线记得很准,没叫他们费太多功夫找。江原一路过去,乍见此地此景,不禁微微一愣,他收回心神,很快就见到那里坐了一个人。 几乎是在江原过来的同一时,白晚楼就转过了头,他撑着地要站起来,江原赶紧上去按住他:“别动,怕不伤着骨头吗?”只撩了他裤管,叫衡止看,问,“怎么样?” 衡止走进去,随便替白晚楼诊了一脉。 “房事太多了,气血亏损,精气不足。”衡止像没事人一样,收回纤细的手指,任那小蜘蛛爬在指尖缩回袖中,“你需节制。” 白晚楼道:“我很好。” “没说你。”衡止淡淡道,“我说他。” 视线分明落在江原身上。 白晚楼不节制,亏的是江原。 江原一愣,立时面皮爆红。 白晚楼的孽是因江原起,缘也因江原起,若与江原合修,更有利于身心恢复与道元稳定。金非池早与江原说应当早早和白晚楼行天地之礼。 如今白晚楼醒来,江原身心通畅,正是互相情浓的时候,真是夜夜笙歌,过了好一段快活日子。万不成想竟遭衡止如此一言。 江原道:“衡止,我让你看腿!” “腿挺好。”衡止道,“没伤筋没动骨。” 哪条腿都挺好。 大约是看江原窘迫,白晚楼不赞同地看了衡止一眼,这才道:“他说的没错。我没事。”想了想又道,“哪里都没事。” 江原又好气又好笑:“这里还有姑娘。” 白晚楼看苏婉儿。 苏婉儿立马看别的地方,只当自己不存在。 但是江原却道:“婉儿,过来。” 苏婉儿哼哼唧唧过来,见江原轻轻碰着白晚楼红肿的脚踝,眼里有着淡淡的心疼,到底心里不忍,老老实实道:“白晚楼,对不起。” 白晚楼‘嗯’了一声:“你知道就好。” “……”苏婉儿憋了很久才将话憋回去,白晚楼这个人,就不能叫别人多高兴一下。 江原看着苏婉儿:“没了?” “……”苏婉儿撇撇嘴,小声道,“白晚楼,我与阿罕要成亲了,你,请你到时候与小江哥哥一道来喝酒。你一定要来啊。” “……”白晚楼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江原,“她这么凶,也有人要吗?” 苏婉儿顿时再也气不过了。 “喂!” 江原轻轻拍了白晚楼一记:“不可以这样。” 白晚楼这才不说话。 苏婉儿气鼓鼓抱着双臂站在一边,心中只想,嗯,虽然是我叫他受伤的,但是他嘴上占我这么多便宜,我不与他计较已经很好了。这么说着,便只偷偷往白晚楼那里瞧,瞧着瞧着,不知不觉瞧痴了。 她见那里两个人影,偶尔间有轻喁声。 又熟稔又亲密。 世上再无人能插足其中。 “你还记不记得这里。”江原替白晚楼擦着药,这药是衡止方才丢下的。一边擦,一边不忍见白晚楼痛,故意挑了些话分他心神,“我那次见你就是在这里。当时还以为自己见到了什么玉石变的精怪,吓我一跳。” “嗯。” 白晚楼记得。 他当时正巧犯了病,脑子不清楚,又逢冥兽挑衅,正想与这冥兽玩一玩,杀杀它的威风,就见一个翠翠的萝卜落下山来,还是个瞎子,东摸一块西摸一块挑石头,直摸到他鞋前,将他鞋上海珠当成石头去摸。 江原道:“你那时认得我吗?” “不认得。” 江原已替他擦好药,将他裤管放下来,手臂一使劲,便将白晚楼横抱起来:“那你岂非果真要杀了我。” “不会。”就算不认得,江原那么有意思,白晚楼岂会叫他死呢。白晚楼眼睛眨了眨,忽然想起来,“你送我的兔子——” “我给你重新雕一个。” “哦。” 连照情与圣女在房间不知说了什么事,后告知晏齐他将启程与圣女一道返回圣教。来时一辆车,去时两辆车。连照情与圣女一辆,江原与白晚楼一辆。江原走,一面是要往西域多看一看,一面是要去喝苏婉儿的喜酒。 三个人走后,晏齐去见了慧根。 “大师,我要念经。” 慧根道:“你为什么要来念经。” 晏齐道:“我红尘不净。” ……慧根苦。 行至半途时,江原接了佛门的信。 连照情见其面色诡异,问何事。 江原道:“慧根说请我去。” 连照情道:“念经?” 江原面色更诡异了:“去劝晏齐不要念经。” 言辞恳切,用词委婉,就差在门口立个牌子,上面明晃晃写着大字拒不收纳无情宗弟子。 连照情:“……” 江原琢磨了一会儿:“照情。”他道,“你有没有告诉晏齐,你虽然回圣教,但不过是去拿个教印,还是会回中原的啊。” 连照情:“……” 后来佛门损失了一扇门,正在念经发呆的晏峰主被连宗主‘客气’地请了出去,一道去圣教拿教印,再一道回无情宗,就当是公费休假旅游。 对此慧根表示希望你们不要再来。 至于江原,白晚楼说大漠不错,他们就再多逗留几日。反正连照情的地盘,就是他们的地盘。只是可怜圣教中的人,莫名觉得背后发寒,似有旱雷之声。 黄泉杖已裂,佛道两门不再争执。灯已燃尽,世上再无黄泉鬼门之分。三花之宝虽已不在,最终却澄明了天地,实现了它存在的意义。 孙玺将孙子带回了药谷,令其在桃花坞中白日长相思,夜夜不得见,终身面壁思过。金非池对西域薛灿会用小蝴蝶的事一直不解,亲自前往细查,后遇萧清绝,察觉萧清绝身上气息异样,悄悄跟着去见了一个人,便是后话不提。 江原他们祸害完圣教走时,已嫁了人的苏婉儿身披红纱相送,但见一青一白两个人影绝尘而去,恍然仿佛当年雪中相见,那时大雪纷飞,她仿佛就见到了天神。她不过就这样看着,忽然觉得他们很好。大约人间共白首,便是难得的幸事。 如果当初,最早的时候。 江原没有喊住白晚楼,白晚楼也没有回头。 一个逃了出去,成了唯一活下来的药人,一个留了下来,成了血狱最顶尖的剑傀。七八年后薛灿自中原来亲掌血狱,得剑傀一名,知栖凤谷谷主一位。薛江二人基于利益关系,联手同掌西域,欲统中原。 与此同时,大漠黄沙中横出异教欲与圣教争高低,姑苏烟雨中一人屠尽青楼血染溪江。佛道为黄泉杖相争大打出手固不相交,蝴蝶谷不掺纷争避世不出,药王痛失其孙心灰意冷,一时中原如同散沙,人心涣散。 天下大成之时,江原与薛灿因道不同闹翻,割袍断义。江原独自前往中原,自立无情宗派,与薛灿所率魔修战场相逢,厮杀数回,与白晚楼交手间,两人均觉对方风姿无双,可惜都是无情之辈,下手并不留情。 剑傀再厉害,因其无心,不过是人间杀器,杀器不利则断,终败于江原手下,叫江原捏住脖颈一把掐断颈骨,再叹一句卿本佳人,奈何为贼。 剑傀死于江原手下,薛灿败于江原手中,兄弟情深,一并毁于权利相争。天不生路,人不生情,江原断情绝爱,成了当之无愧的绝情谷主。 虽江原领着无情宗除了西域患祸,但因他行事散漫诡谲,本身亦正亦邪,一时为中原正道所嫉妒愤慨,而欲密谋除之。 时中原西域一统五年,无情宗宗主江原逢天雷劫,因不知红尘,未通情爱,不能参透大道,无法跳出红尘,仍败于情之一字。 焦雷声中,江原不解,他既无情,亦不生爱,缘何说他不能看破红尘。天道答,无情而生惑,惑而生障,障而生怖。你离无情两个字,岂非差了十万八千里,连门也摸不到一处。又岂能说自己已看破情障,入无情之境。 江原被劈的如同焦炭,可惜他乃孤身一人而战,无人替他点七夜明灯,背他血行爬跪求药王相救,待风停云歇,雨收雷止,惊才一时的绝情谷主已经凉透。 中原边陲的小城,因中原与西域相争,小城中人人自危,闭不出户。冬日大雪,雪行深处,只有两行脚印,脚印尽头,冻死了一个小小的乞丐。她瘦小的身躯很快就埋在了雪花之中,连来年的春时都望不见。 姑苏烟雨中,屠了一整个青楼的少年被追捕而来的官兵逼至溪江边,他手上染尽鲜血,望了这苍凉的人间一眼,就跳了下去,很快没在翻着浪尖的江水之中。 大漠黄沙里,勾魂使将异教首领逮住,是个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容貌之绝艳,叫人泠泠不敢直视。胜者为亡败者为寇,勾魂使将他拖到圣女面前,圣女厌恶勾魂使,连看也不愿多看。 一夜血雨后,终一切如常。 有童子报与蝴蝶谷主:“老爷,外面死了人。” 金非池指尖停了只金色的小蝴蝶:“何人。” “很多人。” “哦。”金非池吹了吹蝴蝶翅膀,长长的睫毛像镀了金,是与世无争,亦是冷漠无情。“那就死吧。世上人这么多,总有生生死死,各安天命。” 人与人之间,就差那么一点点。 差一点点,有的人是知己。差一点点,有的人破镜难以重圆。每步只消差些毫厘,也许他们在这世上,就不过是互相不知生死的陌生人,死在什么别的地方,也不必叫人知道。于世人口中,只是茶后唏嘘一叹。 何其有幸抓住彼此。 作者有话要说:无责任后续 江原捧了那本《无情秘史》,一字一句看完之后,久久不语。从头到脚绿了一身的昔日山贼趴在他身边枕着下巴,眼神亮亮的:“怎么样?还不错吧!” “……” 这怎么叫还不错呢。 这让江原根本无法评价。 江原将话本合上一扔,直叫阎一平匆匆接住,嚷道:“哎呀,我花了十个铜板买来的,小心点,我还没看!”先拿来教敬江原他老人家了,他多讲兄弟义气! 江原无语道:“这里的人为什么是我的名字?” “你不知道吗?山下好多话本都有你的名字。”就算不直接写明江原,或是江某,或是苏某,或是无情翠某,懂的人一看就知道这是个谁。 从前呢,在江原没来无情宗前,因山上总共就这几个人,十年不变,该听的故事都听腻味了,山脚茶馆的生意都渐渐萧条起来,连茶都开始索然无味。 后来江原来了,叫无情宗上下雷声震响,让十年不露面的天下第一心甘情愿出了云顶台,还叫视美人如花肥的连宗主多次深夜召见。区区一个杂役,引无数美人竞折腰,这是何等的蓝颜祸水。 一夜之间瓜产八百八,带动了一片产业。就连茶馆都重新扩建了一块地,方便听众一边排队上无情宗参观一边坐着歇息,嫉妒地慧根差点将经堂搬到无情宗的大门口来。 江原道:“道理我都懂,为什么我在这里面这么惨。” 他看过的好多本,不是被人骗身就是骗心,要么就是被人当成替身最后自己受不了斩断情缘而出家。先别说江原斩断情缘,为什么要看破红尘出家,回西域当他的谷主不好吗?这千方百计拐他出家的本子一定是慧根写的! 难得看到正常的一本,没有骗身没有骗心没有替身也没有出家,里面的人居然全部死光了,写它的是何等居心,多大的仇! 江原越想越不平衡。 阎一平好不容易将本子夺回,江原指尖一碾,忽然一道惊雷从天而下,阎一平吓地哎呀一声,紫红色的雷花就将他手中的本子烧成了焦炭。 眼看阎一平自己也要变成焦炭,他急中生智,立马道:“还有些新粮你看不看?” 江原二话不说便要打雷。 阎一平扯着嗓子就道:“大长老不可言说的二三事你也不看吗!” 江原顿了顿,随后把雷劈地更响了。 他每天亲眼看现场,亲手摸真人,看个别人臆想的话本作甚!哪个敢胡思乱想的,怕是山门口的安检还不够严实,需要再拿雷劈个透顶! 这个话本,白晚楼也看过。 但是当晚江原就身体力行告诉白晚楼。 “不论我是当初,还是几年后,还是战场上见你,只消我见你,我便一定会觉得你不同。但凡我觉得你不同,我又岂会错过你呢。” 话是很令人感动。 白晚楼道:“今天连照情问我一件事。” 江原正在努力耕耘:“什么事?” 白晚楼道:“他问我,为什么他印象中,你和苏沐长得一模一样,是不是他有问题。” 江原:“哈哈哈哈。”继续耕耘。 白晚楼哼了两声,又说:“后来晏齐也问我这件事。” 江原道:“哦?你怎么说。” 白晚楼翻个身:“我说你去问连照情。” 江原忽然不动了。 白晚楼道:“你好了吗?没好可能要快些。” 依晏齐的脑子,他和连照情一对照,再找找金非池,大约就要杀上门来讨债了。 江原:“……” 那,那还是春宵一刻值千金,快活一阵是一阵吧。 【完结啦,爱你们,比大心。每个人都走自己的路,走出了不一样的结果吧。这个故事没人后悔,因为人是不能回头的嘛,兄弟是真的,朋友是真的,后来走偏也是真的。一步偏了,后面便越走越偏啦。最多唏嘘起来,也只是道不同不相为谋罢啦,得失自在人心,留与梦襟。至于大师兄他们想起来后皮皮江有没有好果子吃,反正有晚楼顶着哈哈哈。虽然故事到这里,但他们在故事外一定是畅游山水甜甜甜哒。】 【谢谢你们的陪伴呀,下本是《当爽文攻遇上虐文攻》,贺朝凤以为傅清离是他的可爱努力受,傅清离以为贺朝凤是他的苦情虐心受。当两个人床上相遇才发现对方都想上了自己,会是啥样呢。就是个攻与攻的碰撞史。会努力的,有空来玩,爱你们。努力存稿,希望准时日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