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迫成为龙傲天》作者:照乌山 文案: 无修派的师尊跟他的小姨子跑路了,留下一个烂摊子,无修派上上下下几百号人如何谋生存,求发展,成了头号难题。当事人莫妄语表示:我真的太难了…… 一夜之间,无修派门前拉出大旗: 想修仙吗? 上无修派吧! 撞鬼了吗? 上无修派吧! 想知道自己姻缘什么时候到吗? 上无修吧! 这里有一流的道长,优质的体验,完美的服务, 开业大吉,打折促销,五十,五十,一律五十,五十块你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 —————— 本文又名: 《霸道道长爱上我》 《我的师父在哪里?》 《无敌是多么的寂寞如雪》 《八一八我的极品师兄》 —————— cp属性: 强强 双向暗恋 —————— 最终解释权归作者所有, 不可以骂我写的人物, 也不可以骂我。 微博指路:国民偶像照乌山 内容标签: 强强 情有独钟 仙侠修真 爽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莫妄语、顾风归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不渡神佛,渡你 第1章 【序】 三月春和景明,草长莺飞,汪洋大海间耸立一巍峨崇巅,山间云雾缭绕,山脉绵延不绝,碧绿青葱削壁下,一条银白飞涧如落天银河。繁花瑶草簇拥中央,设一紫檀木莲花讲台,一位鹤发童颜,面容俊气的仙人正在向他的一百名弟子布道。 无修闲人盘腿坐于莲花台上娓娓道来——“上古时,天地混沌,两间人物俱无。又五千四百岁,清气上浮,成天;浊气下沉,为地。轻清上腾,为仙、为道、为人;重浊下凝,为鬼、为妖,为魔。自此天地交合,群舞皆生,期间育一魔尊,噬尽天地清浊之气,妖魔鬼怪尽出横行于人世也。为师昨日夜观天象,七星连珠,荧惑守心,此乃天下大乱之兆也……魔尊,即将出世……” 师尊第五百八十一次言之凿凿说魔尊即将出世时,莫妄语正盯着师尊那一边长一边短的雪白发鬓发呆,盘算今天中午吃大葱馅还是韭菜馅儿的肉包子。 魔尊又双叒叕出世了。 他翻着白眼,对着手中用金箔纸搭就的炮台吹了一口气。 魔尊到底有没有自己的事业?怎么每天都在出世的路上?他到底出不出生?他再不出生,东城集市豆腐西施肚子里头的胖小子倒要先出生了。 总之,师尊嘴里说出的鬼话,他是一个字也不会信的。 师尊身边还坐了一个打哈欠的小姑娘。那小丫头片子是师尊从山下带回来的,比莫妄语小三两岁,生得唇红齿白,腰如柳叶,一张玉盘似的脸蛋儿跟她做的包子一样粉扑扑的。师尊说,这小丫头片子是他的小姨子,要莫妄语管她叫师姨。莫妄语在心里骂了一句放屁——小姨子? 他们修行之人,断六亲,爹娘都不认,哪儿来得小姨子? 这时一人往他头上砸了一团纸,莫妄语大怒,回头,见三师弟莫忘思正躲在桌后对他合十致歉,然后冲他点了点食指,示意时辰到了,帮忙将前面正在睡觉的莫小丙叫起来。 莫妄语心神一分,气息不稳,鼻间一口气吐得重,手中刚刚用金箔纸搭成的成排炮车轰然倒地。 坐斜对角的莫小丙此时发出微弱的鼾声,他口吐白沫,与周公棋局正酣。 莫妄语气不打一处来,一巴掌招呼过去。 莫小丙惊醒,跳了一丈高,抱头高呼道——“啊,啊!魔尊?难道魔尊他又出世了!” “正是!”莲花台上,师尊击掌大喜,好不容易的得到了一点呼应,激动得他几乎热泪盈眶。他对莫小丁投去了深深的赞许的目光,竖着大拇指,说:“莫小丙,今日为师布道,就属你听得最认真,你天资果然非凡!是的,魔尊马上就要出世了。” “魔尊出世……会如何?”莫小丙怯怯问。 师尊眉梢紧锁道:“自然……天下大乱,生灵涂炭了。” “那我们会死吗?”莫小丙年龄尚小,上个月刚过十岁生日,他基本功刚到运气的阶段,更不用说修道了。 师尊一顿,道:“人固有一死。” “师尊,”莫小丙道:“我不敢死。”莫小丙到底年龄稍幼,他说的不敢死,本是“怕死”的意思。 师尊一笑,道:“死有什么敢不敢的?大难当头,是谁想躲便能躲得过的?” 他招了招手中一柄降妖宝杖,柔声道:“为了应对魔尊出世,下个月我将闭关修炼。我不在的这段时间,我门下一切事物,全由我的大弟子莫妄语料理。” 念到莫妄语的名字,师尊的脸刷得拉了下来,他头疼地将手中的降妖宝杖往地上一敲,喝到:“莫妄语,你还不给我上来!” “我?”莫妄语吊儿郎当惯了,也没个坐相,被当众点名,一个激灵,连忙将搁在案几上瞎晃荡的腿放了下来,左顾右盼,诧异地指着自己的鼻尖,指望这只是师尊一次口误。 “对,莫妄语,我说的就你,我大弟子除了你还有谁?给我上来,赶紧的。” 师尊对上莫妄语可就没对莫小丙的好脾气,他恨铁不成钢直吹胡子瞪眼,道袍长袖一扫,冲莫妄语射出三根大小不一的鹅卵石,每一只都目标明确地冲莫妄语脑门上招呼。 “师尊手下留情啊!”莫妄语左躲右闪地一一避过。他叹了口气,前往师尊莲台下直挺挺地一跪,行礼道:“无修派大弟子莫妄语领命。” “莫妄语啊,莫妄语……”师尊感喟着,他像老妈子一样喋喋不休、又事无巨细地跟莫妄语交代了一番门下事物,从这一百弟子如何照顾,到前院养着的那三只小鸡一日三餐要撒几把饲料,一一交代清楚,最后说道感慨之处,眼中甚至含了两行清泪。 “莫修,”师尊又道:“为师修行多年,在江湖朝野,都有不少朋友。我若不在,你们遇上了什么麻烦,去找他们,他们谁都要给你几分薄面。若实在有麻烦解决不了,便去青城仙府找他们的顾左伊,顾云霄,他们看为师的面子,也会出手相助。” 提到青城仙府,莫妄语心里又一咯噔。 青城仙府在“金木水火土”五行中占的是个水字。 仙府人,修君子剑,习冰阵之法,人如其名,各个是清冷淡泊、爱管闲事之徒。他们家大业大,修为极深,道行很高,为人又正派,在江湖中名声最盛。于是其他门派扯皮拉筋,一定要找青城仙府评理,而他们仙府人倒也不负众望,将“老好人”、“和事老”发挥到极致。 这群人,莫妄语既不能惹也不敢惹。因为无修派五行属火,水克火——青城仙府天生克他。 仗着自己天资不凡,他莫妄语在哪儿不是走路横着走的小霸王?偏生被青城仙府压了一头,这亏他可不吃。 莫妄语在心中默默嘀咕着:我莫妄语就是饿死,死外面,从这跳下去,也不会找青城仙府的人帮一点忙! “为师这里有一块玉符,你拿去,”师尊从阔大的袖口里掏出了一块巴掌大、白色玉石。 玉符来头不小,跟随师尊多年,同师尊手中那柄焰火宝杖、身上那间短袍道服、一样声名显赫,拿出去世人便知,这便是无修闲人的传人。 那玉石雕刻成一只如意形状,两端微翘,中部平整,玉符正中心是两只相交的圆圈,乍一眼看去,像一只虎视眈眈的眼珠。 花纹两侧则是两行笔画错综复杂的篆文,一边是“修仙问道,请往别处;”另一边是:“成仙立佛,莫入此门。”这十六字,便是他们无修派懒懒散散、无修无为的家训了。 莫妄语接了过去。他的手指刚触碰上,便被玉石表面蕴藏着大巨大的灵力震得一激灵。 这玉符表面附着的百年灵力,顺着他的指尖钻往他灵脉之中,好似天灵盖上被劈头盖脸来了一棒子。莫妄语承受不了,险些将这玩意像一只烫手山芋一样扔了出去。在这紧要关头,师尊却像是料到一般,轻而易举地抓住他的手腕,两指正好按在他的命门之上,令他动弹不得。 紧接着,只觉师尊往他手腕上的大陵、内关两大穴上,这两穴位似是被拨开了一道开关,一股灼热滚烫犹如岩浆般的灵力立刻冲了进来,瞬间融进他的丹田内。莫妄语腹部一沉,正要运气试探,师尊却又松了手,那股注入他丹田的灵气跟着不知去向。 “莫修……”师尊突然面露悲伤,一张不显年龄的俊脸上竟落下了两行清泪。 他从那莲花台上下来,站在莫妄语面前,俯下身来。莫妄语抬头看师尊,师尊生着一双笑眼,看谁都眼中带笑,然而此时师尊眼角却低垂下来,含着化不开的悲痛。师尊伸出手,在他的肩膀上拍了拍,低声道:“莫修,你天资聪慧,灵根上佳,但性气过于刚正,不懂迂回。要知道,世间事过犹不及,刚过易折,为师不在的日子里,你可要好好磨练自己的性子,把这驴脾气给我撅回去。” “知道的。”这话师尊不知同他说过多少次。莫妄语耳已生茧,早已练就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的神功。 事实上,莫妄语压根没把师尊闭关当做什么大事。 他的不着调可与师尊是同根同源,一脉相承。师尊在家时便是甩手掌柜,门下事物一概扔给最老实的三师弟莫妄思打理,自个儿三天两头游山玩水。他想,这回闭关,师尊大概是又起了玩心,等他在那鸟不拉屎的大洞里耗上几日,知道无聊了,自然会自己出来。 “你听到了没!”师尊这次却动了真气,怒吼一声,竟然抬脚要踹人。 “听到听到了!”莫妄语慌忙跪正,四指并拢举起,道:“真的,我发四。” “也罢也罢。”师尊叹了口气,眉间郁色依然不散。 他从面前檀木案几上的仙瓶中抽出柳叶,向台下众位弟子撒去除恶驱魔的灵水,然后道袍衣袂轻飘,化作一道金光,瞬时不见。 饭毕,练功。窗外打更,已是辰时。莫妄语翻身个上.床休息,掏出师尊给的玉符看了又看。 那玉符表面源源不断的银色灵力流转,形成了一圈圈波纹。不知是不是这玉符认主,在他怀中放了半栈香的功夫后,除了银光,玉符外围还出现了一层属于他的红光光芒,两股光芒似乎在相互厮杀,原有的纯白灵力极其排斥这圈红光,尽力撕咬,然后像大鱼吃小鱼一样一点一点吞噬尽,最后完全不见莫妄语灵力的气息。 莫妄语心中纳闷,倒也不做多想。他将玉符放进怀里,闭眼开始运气。 无修五行属火,至刚至阳,无修弟子丹田内孕结元神是一团终年燃烧不灭的烈火。修为低者,则火焰微弱,如受潮的木柴,只见烟,不见火;修为愈深,火焰便越滚烫、灼热。莫妄语此时修为已到第三重天,丹田元神内火焰熊熊如火龙,随风而起,盘旋向上,滚烫的血液似赤红的火山熔浆,噬肉化骨。 莫妄语闭眼运气,引着滚烫的灵力由丹田而出,围绕着气脉运转,经过一轮周旋后,又再次回到元神中,由此循环往复,为一小周天。 他觉那灵力更厚重几分,火焰内的温度极高,即便是他也觉烧得有些耐不住,像是没穿鞋的凡人一脚踩进了火盆里,灼得皮开肉绽。他暗想,这是不是要突破第三重天的前兆?忙试着又运转了一圈灵力,引那团烈火冲动命门。 灼热的灵力运送至手腕处时,便像是大江大河激荡在赤壁之上。他发鬓全是热汗,两大穴完全堵死,水泄不通,一团烈火无处释放,反过头灼烧起他的筋骨和血肉。他死咬牙关,又试着又冲击一次,这次不仅没有突破,反而在他丹田下狠狠反击起一阵剧痛,痛得他眼前一片血红。 莫妄语慌忙收了灵力,一身青赤色道袍湿透粘在后背上,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的落汤鸡一样狼狈不堪。身体还在不断发抖,每次发抖都激发出一次抽打似的钝痛。莫妄语病急乱投医地胡乱调整气息,又静坐了半根香,眼前终于出现一丝清明。 还是老样子,第三层怎么也冲不过去。 自十八岁生辰后,他便卡在了这里。 身体内灼热滚烫的灵力生长的越来越强大、越来越凶恶,而他却无法得心应手地掌控他们。他身体上的几大要穴像是被封印了,灵力无处可去,更不用说为他所用,它们反而成了一头在他丹田间哀嚎冲撞的困兽,夜夜撕咬啃食他的筋肉。 他用手背抹掉额前冷汗,他干脆收了灵力,盘腿在床边枯坐,手中吊着那枚玉符,一手把玩,一边心里默默盘算。 虽然师尊日日高呼魔尊出世,但最近天下太平,至今连魔尊的汗毛都没见着——俨然是狼来了的传说。 唯一一次冲突,还是数年前金山天门欺负东苑这个小门派,硬说在他们的地界发现了魔尊的骨灰,引得近二十家大小不一仙门别派前去围剿。最后从他们掌门桃天星屋里搜出了一罐洗衣用的皂角粉。 这事说大不大,但说小也不小,至少东苑姚氏经此一役,完全偃旗息鼓,再也不足以与金山天门抗衡。 莫妄语想了一会儿,精气冲血脉,浑身绵软无力,于是顺势倒头呼呼大睡,一觉睡到了天光大亮。 寅时一刻,山间天色刚蒙蒙亮,一颗启明星在黑云间若影若现,打更人还没来得及出门,这时三师弟莫妄思气冲冲地一脚踹开了莫妄语的房门。 “师兄,出大事了,出大事了!”莫妄思扑上去便掀莫妄语的被子,嘴里公鸭似的大喊大叫。 莫妄语暴怒地在床上翻了个身,他掐了一个火诀,看也不看,狠狠朝莫妄思砸了三只火球,“别吵吵,是天塌了还是魔尊又双又又又又又又又他妈出世了?把你吓成这样!” 莫妄思早已经习惯莫妄语的坏脾气,他灵猴儿似的躲过莫妄语那几只火团,死死抱住莫妄语的胳膊,发疯似的摇着他说:“比这还从糟糕。” “怎么?” “师尊不见了!” 作者有话要说:哈哈哈突然出现开个坑, 三更 蟹蟹大家捧场! ??ヽ(°▽°)ノ? 第2章 【序】 “师尊不见了!” “嗯?”莫妄语一个激灵醒了。他当下认真起来,下床找靴,系着腰带说:“你从头到尾跟我好好说一遍,师尊怎么不见了?他不是闭关了吗?” “起初我也是这么以为的。”莫妄思回答道:“我今早早起练功,偶然发现今日山中晨露甚妙,是上好的无根水,可助师尊修行,可师尊昨日布道后便闭关了,于是我用瓷碗盛了一钵,想送师尊屋里去,没想到到了师尊修炼的洞口一看,竟然没有结界……” “没有结界?” 闭关修炼中若被外界干扰,极易走火入魔,师尊每次闭关,都一定会在断崖前设立结界。结界是火种之阵,碰触者轻则身体溃烂,重则当场暴毙,仅有几位门生习得护身口诀,默念口诀时靠近,才不会被火焰灼伤。因此,洞外没有结界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师尊压根没有来修炼,还有一种是…… “洞外无结界,并不能说明什么。”莫妄语立刻打断自己的思路,他狠掐眉心一把,一振精神,然后将红铜铆钉护腕往青赤色劲装上一扣,整好衣身,反手取下床边挂着的佩剑,“边走边说。” “我怕师尊有不测,于是赶紧上山,到了山上,也没找着师尊。”说话间他们已到达了师尊修行洞穴之下。 洞穴修建在万丈峭壁之巅,抬头看,只能看见遮眼的山间云雾和重重叠叠的仙桃灵草匾。 通往洞穴只有两种方式:一条是凡人路。那是一条万阶天梯,淹没于瞒天蔽日的丛林之间,这条路三百年只有一人走过,那是一位砍柴的樵夫,他徒手爬完了这一万层阶梯,只为求师尊救他的女儿,师尊深受感动,当即从阎王爷手里头将那孩子抢了回来。 还有一条则是仙人路,他们修道之人走的路。那是一条漫漫不见尽头的云梯。 凡人路难走,仙人路也不容易。云路直上直下,需百年修为,外加深厚纯真的内力,越往上升,越需要调动更多的功力,如果半途□□力不支,便会摔下来,此乃半空折翅。方才莫妄思为了取无根水,功力耗费大半,让他马上再飞一次,实在难为人。 莫妄语一想,便说:“这样吧。” 他一拍剑鞘,喝了一声——“剑来。” 手中佩剑如飞虹,直插入漫漫云中,那剑剑刃火红,好似刚从滚烫岩浆中□□,剑柄则是黑鱼皮,把上有一枚红宝石,艳如滴血。那剑带着火光射穿层层彩云,金光透亮的晨色中,瞬间铺就一条金光闪闪的大路。 莫妄语足尖轻点,飘飘落于剑光之上,转头对莫妄思道:“上来。” 莫妄思谨慎道:“师兄,这路全然由您灵力化成,可我们是两个人,您可撑得住?” “废话真多,”莫妄语扬眉道:“信不过?” 莫妄思无话可说,忙跳了上来,踩着剑光一路爬到山顶,脚下果然坚实稳固犹如平路。 到了洞穴外,莫妄语收了剑光,俯身捧了一把泥,放在鼻间轻轻嗅。 这里没有外人的气味,洞口的藤萝和灵草郁郁葱葱,几乎有一人多高。莫妄语两手背在身后,原地转了一圈,然后停下脚步说:“师尊压根没闭关。” “什么?” 莫妄语抿了一个火诀,手指间迸出一团赤红的火花,“洞口的泥土是松的,也没有任何人经过的痕迹,至少师尊不是从这个地方进去的。” 他举起了手中的火光,道:“走,进去看看。” 火光照亮一条蜿蜒曲折小径,这小径极窄,仅仅只能容一人,两人并行便显拥挤。小径两侧是古老的石墙,上有用坚石刻成的人像,那些人像或坐或立,或卧或躺,或哭或笑,或搂或抱,乍看像是什么高深的武林秘籍,实际上走到尽头便会发现——这是无修师尊闲来无事画的春宫图。 莫妄语举着火光向前。莫妄思怀抱他那柄木剑随后,一路战战兢兢瑟瑟发抖,他忍不住抓上莫妄语的衣角,说:“师……师兄,您,您说师尊会不会死里面了?” “胡言乱语!”不知师尊吉凶,莫妄语心中也是混乱一片,听莫妄思提了“死”这个忌讳,气不打一处来,恶狠狠呵斥了他一声。但训完人,眼角余光瞥见莫妄思那脸通红一片,莫妄语于心不忍,又开口宽慰道:“放心吧,能取师尊性命的人,现在还没出世呢。” 莫妄语话音刚落,一群黑压压的蝙蝠扑扇着翅膀朝他飞来,蝙蝠翅膀带起的灰尘一下迷了眼,手掌心的火光跟着也灭了。蝙蝠身带福气,属灵物,不得伤害。莫妄语食指中指一并,上下交叉,大拇指在半空中虚虚一扫,念了一串麻利麻利哄的驱逐令,“散!” 那群蝙蝠乌压压地从山洞里飞了出去,莫妄语眼前一亮,看见前方师尊修行的火石上,躺着一份书信。 莫妄语快步上前,取下,三五下撕开一看: “爱徒莫修,见信如晤……阳春三月,燕语雕梁,心旷神怡也……” “废话废话废话……”莫妄语不耐烦地迅速往后翻。 “林中麒麟独卧,山窟仙狐出入,甚是好景难忘……” “废话废话废话……”莫妄语忍不住大骂道:“坏老头,自家笔墨,当是不花钱么?!” 莫妄语一目十行,骂骂咧咧,终于读完书信,在最末一页找着到一句不是废话的话—— “举笔如扛鼎,不必多言,我和你们的小姨子游山玩水去了…… “不必挂念,因为我们不会回来了。 “莫修,无修派就交给你了,你要恪尽职守,不负重担……” “我可去你的了!”莫妄语勃然大怒,当场便要将书信撕做两半。 “我不信!”莫妄思硬是从莫妄语手中抢来了书信,又从头到位细细看了一遍,终于再次看到了最末这句话,几乎昏厥。 师尊闭关原来是个幌子,他是想借此争取时间,带着小姨子偷跑玩儿去了! 莫妄思不见棺材不落泪,强忍着泪水道:“不,师兄,可能……这,这是一首藏头诗,师兄您看。” 他特意翻出一句,“举笔如扛鼎,不必多言,我和你们的小姨子游山玩水去……” 振振有词道:“这句话倒过来看——我,不,举……他是不是在暗示我们什么?” 莫妄语:“……” “我觉得师尊应该不是这个意思。”莫妄语定了定神,他突然想到什么,道:“快,快去小姨子屋里看看。” “是!” 两人踩着剑光,飞速下山,直冲小姨子那间屋里去。 此时果然人去楼空,这次连一封纸条也没留下。 一只棕色花猫突然从桌角蹿了出来,扑上了莫妄语的腿。 莫妄语低头一看,那狸猫毛发黄棕相间,呈漂亮的虎皮纹,一双琥珀色眼眸威风凛凛,额头上三道花纹相交,隐隐显现出一个个“王”字。 莫妄思一惊,腿都软了——“老,老虎……小姨子怎么还养老虎!” 莫妄语吹了声口哨,“阿寅。”那凶巴巴的狸猫——老虎,又立刻乖巧地摇着尾巴爬到了他的膝盖上。 莫妄语从食盘里抓了一把林间松果喂给那小老虎吃。他幽幽道:“我真傻,真的。当初师尊要我当他大徒弟时,我就不应该答应。我莫妄语向来霉运走到底,这么好的事儿怎么会轮到我头上? “现在好了,师尊跟他的小姨子跑了,她小姨子养的宠物也不管,全扔给我,我不可得帮他养着?幸好他要我养的是只老虎,要是个儿子,我现在就自挂东南枝!” “嘘嘘小宝贝,”莫妄语骂完,温柔地抓了抓小老虎脑袋顶上的毛,两手捂着它的小耳朵说:“怪,爹爹骂的不是你。” “嗷呜!”阿寅温顺乖巧地在莫妄语的手掌上蹭了蹭。 “哎……”莫妄思在桌边坐下,一手撑着桌沿,垂着头,犹如丧家犬似的的长吁短叹,道:“师尊跟他那貌美如花的小姨子这么一去,真不知几时才能回来,你说他若是不回来了?可怎么办?” “不怎么办,”莫妄语懒洋洋地给阿寅捉虱子,道:“糟老头子,他在的时候就爱搅得谁都不得安宁,现在人溜了,也要给我留个烂摊子。” 埋怨完,莫妄语眼皮一垂,对莫妄思一本正经道:“师尊不在这件事能瞒一天是一天。” “怎的?” 莫妄语顺着阿寅身上的虎毛,正色道:“我们无修派虽然向来不争不抢,但其他几家可没这么大的心,师尊不在,群龙无首,看看他们是怎么欺负桃天星的,到时候就会怎么欺负我们……” 莫妄语话音刚落,便听见屋外扑腾两声,如笨呆鹅入水。 莫阿丙个头小,猫身躲在窗户下,竟没被屋里人察觉,将莫妄语的话听了个七七八八。 他知道他们没了师父,旋风似的跑向屋外,呜呜哭成了一个一百八十斤的孩子。 其他师兄弟见小师弟哭得这么难过,过来安慰他,“阿丙,小师弟,你怎么了?你哭个什么?” 阿丙掩面嚎啕大哭道:“呜呜,呜呜……大师兄说,师尊和他小姨子跑了!”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好,我是照照的存稿箱 第3章 【序】 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 然而莫妄语这番辩白谁也不会信了。 此时出尘脱俗的仙门莲花台下,正混乱吵闹如城东西门口的菜市场。 无修师尊的百来名徒弟,吵架的吵架,斗殴的斗殴,如果看得再仔细些,甚至还能瞧见几个弟子正在人群中浑水摸鱼地偷偷打啵。 “师兄,师尊跟他小姨子跑了,你就说这事儿怎么办吧。”二师弟莫妄行提剑立于仙台下气势汹汹地质问莫妄语。 莫妄行的脸上锐下尖,眼珠凸起布满血丝,鼻梁骨中段起节,微微向左侧偏移,耳骨尖露。他当不惯老二,奈何莫妄语比他先入师门,事事比他强,因此他素来跟莫妄语不对盘,费劲心机得拆莫妄语的台。 师尊在时,尚且有人镇镇他,现在师尊跑了,他便压根不将莫妄语放在眼里,一心要当这山中的猴大王。 他振振有词道:“师尊临走之前,什么也没交代,反而数落了师兄几句性格过于刚正,这说明师尊对师兄接任掌门之位尚且存疑,所以我们现在要重新选出我们门派的新掌门!” “新师尊?”这一提议顿时一石击起千层浪,马上有师弟反驳道:“无修师尊当初能够坐上掌门之座,是创宗立派,历经重重磨难,我们谁有资格。” “我倒是觉得,师尊玉符给了谁,谁现在就是掌门。”一个穿青赤色裙装的姑娘背负长剑,站了出来,脆生生说道。 无修门下女弟子甚少,他们门下只有莫玉这一个。莫玉年龄刚过十六,个头刚抽条,又瘦又高,一张巴掌大的脸上一眼看过去只有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由于是这无修唯一的女弟子,被师兄师弟们宠得无法无天,气性难免骄纵。“大师兄资历最深,道行也最高,若要真选出一个新掌门,我觉得应该是大师兄,正反轮不着二师兄你。” “师尊临走前的确给了大师兄玉符,但是师尊说的是闭关,和他现在出走是两个性质。”莫妄行没底气地结结巴巴反驳道。 “我看掌门不掌门的,可以再议,”又有师弟开口提议道:“我们当初进无修派修道,就是为了师承无修闲人法术,现在师尊不知去向,还不如就地散了算了。无修派家大业大,库里宝物众多,我们一人分几样,再投奔其他几个门派也不错。” “你们说的都是什么狗屁话!”莫妄思气得满脸通红,他抽出手中一柄青白火刃佩剑,大喝道:“什么掌门不掌门,什么散伙不散伙,师尊不过是外出几日,过段时间就回来了,你们现在是想造反不成?” “三师弟,”莫妄行两手抱在胸前,冷笑道:“你是师尊跟前最亲近的马屁精,师尊是什么脾性,未必时至今日你还不清楚?师尊随心所欲惯了,爱去哪儿便去哪儿,心里何曾有过我们这些徒儿?回来?他还知道要回来?” “二师兄,你别胡搅蛮缠了,我看你就是想趁师尊不在的时间浑水摸鱼!”三师弟莫妄思大声说道。 二师兄莫妄行被当中拆穿了心事,勃然大怒道:“你这小崽子,怎么跟师兄说话的?师尊不在,是不是连长幼尊卑都不知道了?真不懂规矩,我今天就替师尊教训教训一下你。”说着便从袖口中抖搂出一根虎筋鞭。 这虎筋鞭是莫妄行十二岁时,只身进山除妖,从一只百年修为的老虎精身上抽下来的。靠这成绩,莫妄行一战成名,只可惜他是少年英雄,在此之后,修为一直平平。十二岁打虎可谓佳话,但十六岁还只会打虎,那就只是笑话了。 莫妄行对莫妄行动手,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自以为自己苦练多年,实力已经同莫妄语不相上下,莫妄语是大徒弟,无外乎是运气好,是师尊第一个捡来的大徒弟,但若真要比剑道,比修为,他的虎筋鞭不一定就比莫妄语的剑来差,他借此教训莫妄行一顿,也是为了给自己立出威望,让其他师弟师妹们乖乖听他的话。 莫妄行来势汹汹,二话不说,一鞭子恶狠狠地向莫妄行抽了过去。那鞭子浸过毒液,又布满倒钩,挨一下破块皮,刮一下掉块肉。 莫妄行以为莫妄思看在师兄弟情面上,怎么也不会真动手,压根没来的及准备。他修为又比莫妄行低了好几个档次,连躲都不知道如何躲,慌张提剑去挡。 那软鞭迅速往莫妄思的宝剑上缠了上去,虎筋鞭性软,宝剑质刚,软鞭以柔克刚,化掉了刀刃的锋利。 莫妄思右手臂和宝剑一同被软鞭缠住,他慌忙往外挣,紧接着便听见衣袖撕破的声音。 莫妄行冷笑,见师弟处下风也不见好就收,反而拖着那软鞭狠狠往回一牵扯,那软鞭将莫妄思整个人提了起来,咚咚两声往地上一甩,摔的莫妄思扑在地上,耳朵嗡嗡直响,两眼冒金星。 “就你这修为,还想教训我?都给我看清楚了,这就是跟我做对的下场!”说罢第二鞭子便抽了下来,莫妄行当真下了狠手,故意挑莫妄思背部最脆弱的左肋骨处,以他的劲道,若无转机,莫妄思的肋骨能当场断掉两根。 莫妄思伸手欲抓剑,但右手手臂被软鞭捆绑过,酸麻无力,使不上劲来,耳边风声呼呼作响,眼看那鞭子就要抽下来了,他干脆一闭眼,食指掐诀,往自己身上套了一个灵罩。 灵罩的灵力来源于使诀人的体内灵力,灵力充沛深厚之人,则灵罩坚硬,可抵万人之兵,但若是灵力本就孱弱之人施展,则只是给自己身上做了一个亮闪闪的装饰。莫妄思不过一十四岁少年,体内灵力只有几分,召出的灵罩薄如蝉翼,而莫妄行这一鞭,劈头盖脸便招呼了下来。 “撕……”莫妄行只觉虎口一震,右边手臂从手腕开始一直酥麻到了后肩,肌肉间如有万只蚂蚁啃咬,痛得他咬牙切齿,手中的鞭子立刻掉在了地上。 莫妄行一手捂着手臂,有些发蒙,甚至不知自己是打到了什么。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那绝不是莫妄思的灵罩。那呆头鹅似的傻小子,怎么可能有这么深厚的内力,而且他手中的鞭子,绝对没有来得及碰到这灵罩就被那异物给挡开了。 到底是什么东西?莫妄行不觉心慌,是什么人有这么强大的内力?他眼睛四处转,企图找出那到底是什么,只听脚下咯噔一声响,滚来了一只被它劈成两半的核桃壳。 莲花台上,莫妄语倒吸着气甩胳膊,方才那只核桃壳,可是用了他五成的功力。 他站起身,懒洋洋道:“行了。” 闹哄哄的无修派顿时鸦雀无声。 平日里莫妄语不着调惯了,大家渐渐也忘了他是无修派师尊无修闲人的开门弟子,是他们的大师兄,修为高山仰止,内功深不可测,单单用一只脆皮核桃壳,就能打得二师兄嗷嗷叫,更不用说他的那把长虹剑剑刃出鞘了。 莫妄语终于得了一丝清净,满意地神挠了挠耳朵,不咸不淡地说:“师尊既然将玉符交付给我,又让我在他闭关的时料理门下事物,我作为你们师兄,自当尽责,你们只管放心,天塌下来也有我罩着你们。 “与此同时,我也会想办法把师尊给你们找回来,一百号徒弟还没出师,就想一个人跟相好归隐田园?对不起,在我莫妄语这儿可没这么好的事儿。 “所以你们别吵吵,现在就想着分掉师尊的宝器还太早了些,以师尊的脾性,在乡野待上十来天便回来了,都散了吧,大家该干嘛干嘛,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 莲花台下众位师弟面面相觑,交头接耳一番,又各自默默散去。 莫妄行心中五味俱全。他一方面不得不服莫妄语的修为是远远在他之上,今日这枚核桃,是给他的一个警告,暗示这次算了,但有下次,核桃要打的就不会是他手中的虎筋鞭,而是他的脑袋瓜子。 可另一方面,他又越发地心有不甘,明明是亲师兄师弟,为何师尊如此偏爱莫妄语,想必是将自己的毕生所学倾囊相助了,所以莫妄语修为才会如此之高。为何师尊不偏爱他?莫妄行又气又恨,愤愤踩碎了脚边的核桃壳扬长而去。 众人散去后,莫妄语从莲花台上跃下,落在莫妄思跟前。 “给我瞧瞧。”他拎着莫妄思的后衣领子,将人整个提了起来,然后拨开莫妄思被撕成两半的袖子看了一眼。只见莫妄思袖口下的皮肉掀起了一条红白相间的血印子,红的是血,白的是肉,看起来血肉模糊甚是骇人,但没伤着筋骨,只是一般皮肉伤。 “啧啧,真是个小可怜……”莫妄语放下心来,放开手,让莫妄思自己站好,两手背在身后,说:“吃一堑,长一智,现在知道了么,不该你出头的时候,别给我瞎出头。” “大师兄,我……”莫妄思到底年纪小,正是听不进道理的时候。他虽然挨了一顿打,但心中依然不平,二师兄的坏心思,现在已是昭然于天下。别说这次了,就算一千次,一万次,他还会提剑相对。 莫妄语一眼就看出莫妄思咬着牙,眼睛还红了一圈,要哭不哭,是心里还不服气。 他便也不再多说,对莫玉抬了抬下颚,说:“行了,行了,把你这爱逞英雄的三师弟带去涂点药膏,可别留了疤,到时候师尊回来拿我是问。”莫妄语只得作罢,跟着莫玉涂药去。 第4章 【序】 莫妄思在屋里休整了三日,那鞭伤还没好利索,便抱着剑去练功,任谁也拦不住。 莫妄语知道这小孩儿争强好胜,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他去了。 这日莫妄语在后院训“猫”。他用一竹篓子装了一筐生肉,每一块片成巴掌大小,然后用一根竹竿子上栓麻绳叼着。那小老虎喜吃肉食,莫妄语举着竹竿子往哪儿指,小老虎便往哪儿跑,刚半日的功夫,已学会跑圈、跳远、爬树、作揖。 莫妄语乐不可支,哈哈大笑地喂阿寅肉吃,抱着它又亲又撸,道:“谁家老虎最厉害?谁家老虎最漂亮!” “喵呜!”小老虎发出百兽之王的咆哮,然后脸颊贴在莫妄语的脚背上,连擦带蹭,还将白软的肚皮翻了出来,要求莫妄语给它撸毛。 “哈!”莫妄语乐得给阿寅挠痒,笑眯眯道:“我家阿寅最厉害,我家阿寅最漂亮,瞧瞧这气势,喏,再来一块!” 莫妄语又想奖励阿寅一块肉片,伸手一探,却发现那筐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空空如也。 “大师兄……”站在树下等候多时的莫妄思终于弱弱地举手叫了他一声。 虽然阿寅现在身量还只有一手臂长,依偎在莫妄语脚边时,温和得像一只人畜无害的小狸猫。但莫妄思心里清清楚楚,这些都只是假象,就瞧它额头上那威风凛凛的一个“王”字,还有这一身油光水亮的虎皮纹——这哪里是什么宠物,这分明是一爪子能将人拍飞的恶兽!所以任何时候都站在一丈远的地方比较保险…… “哈!你来得正好。”莫妄语对莫妄思招招手,道:“刚好阿寅口粮没了,你顺道去后厨再给它弄点来。” “大师兄,我这次来就是跟您说这事儿的。”莫妄思吞吞吐吐,面露难色。 “怎的?” “那个……”莫妄思讪讪道:“后厨,后厨没这老虎的口粮了。” “喵呜……”那老虎在莫妄语身边待的时间长了,当真通了人性,竟听得懂莫妄思的话,知道自己没肉吃了,喉咙间呜呜咆哮,又白又长的牙齿磨得嘶嘶作响。 “怎么可能,”莫妄语压根不信,他撸着阿寅的毛,道:“你瞧,它才多大点,肉一次就只能吃几口,怎么可能这点口粮都不剩呢?” 放屁!莫妄思翻着白眼腹诽——是,是,它是一次只吃了几口,可它一口能吞一头猪啊! “大师兄……”莫妄思好声好气地解释道:“咱们账房里的余钱,当真没你想的那么多……” 师尊在时不爱管事,于是莫妄思年过十二,会算鸡兔同笼,算数天赋初露头角,师尊便大喜过望地将门派里的账目全部交由他掌管。莫妄思不仅脑袋瓜子好使,心底又正直,一直将帮派内的账目理得清清楚楚。 莫妄思取了账本,一摞一摞地搬进莫妄语书桌上跟莫妄语解释。 无修派门下现有一百弟子,其中六十余人刚入仙门,还未辟谷。早上要吃糯米烧麦、油条豆浆;中午要吃两道荤菜恢复体力,三个素菜增加营养,外加一碗紫菜蛋花汤养胃;到了晚上,那更不用说,八宝粥、小米糕、酸菜萝卜阳春面是少不了的宵夜。所以这六十人六十张嘴,就是一个大头。 二来,无修仙门地处人间,只要在人间,就有人间事,要办人间事,就要花真金白银。譬如,逢年过节,那人间皇帝设宴摆席,请客吃饭,来人请他们,他们不得不去露个脸,一去,就得多少送些赏花钱意思意思,这些人情债,又是一笔开销。 三来,各大仙门各自为政,密谋发展,谁家法术高强,法器厉害,谁称王称霸,谁家法术低劣,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法器,就要落后挨打,他们无修派若不奋起直追,甘于人后,日后只会日渐凋落。因此要花大功夫去搜罗仙器法器,而这自然又需要些盘缠路费…… “停停停……”莫妄语听得脑袋顶上几乎冒出了一阵青烟,他用力地抓着自己的头发,愤懑道:“我,我都修仙了,怎么还要花这么多钱!” 莫妄思反过来安慰道:“大师兄,您这不是还在修仙但还没成仙么?成仙后自然就不会有这些烦恼了。” 莫妄语蹙眉沉吟半晌,突然想出一主意,道:“我今日下山去,再招他三百名弟子,教他们修仙,一名弟子十两银子,这不就三百两银子了吗?” 莫妄思总觉得这办法他在哪里听说过,那群江湖骗子,是不是就打着这面旗号来着? 莫妄思竖起根大拇指,好脾气道:“那个,大师兄好提议!只是……” “又怎的?”莫妄语没好奇道。 莫妄思:“只是这三百弟子入我门下,也要给他们地方住吧?他们都是刚修行的凡人,也要吃饭,还有我门下道袍也得一人发一身……所谓羊毛出在羊身上,靠招徒弟,咱们真赚不来多少钱。更何况有仙骨慧根,能入我门下修行之人,在人间也是凤毛麟角,师尊这么多年,不也就找来了这一百人,您上哪儿去一口气找三百个有灵根,能修仙的?” 莫妄语又急又气,捶桌便大骂:“吃吃吃,就知道吃!都给我辟谷!” “大师兄……”莫妄思淡定地擦干净被莫妄语喷的一脸唾沫星子,将桌上一碟软糯可口的驴打滚推到莫妄语跟前,低声提议道:“师尊临走前说,他同青城仙府交情颇深,若我们有麻烦,请他们帮忙,他们一定会帮,要不……” “要不什么?” “要不……”莫妄思两根手指并在一起搓了搓,“要不我们找他们暂时借点?” 莫妄语一顿,一根手指搁在桌沿轻轻敲了敲。他略微思忖,自言自语道:“他们青城仙府,个个是君子,而且脸皮又比纸薄,找他们借,他们倒是会借。” “那咱们怎么不找他们借?”莫妄思问道。 “但借钱总是要还的,还不如现在就想一个万全之策。”莫妄语安静想了一会儿,不得其门而入,便又问:“师尊在时,是如何弄来钱的?” 莫妄思便说:“师尊跟我们当然不一样,无修闲人盛名在外,数不清的人想请师尊出山布道、清谈。这些差事他去一次,就能带回来好几箱的钱财。 “那我们也这么搞,不就行了。”莫妄语摊手道。布道、清谈,这些事他虽没干过,但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跟师尊耳濡目染这么些年,嘴皮子功夫他再厉害不过了。 莫妄思摇头道:“师尊名声在外,自然有人愿意请他。大师兄,您虽然修为高深,但毕竟……毕竟资历尚浅,在江湖上还没闯出什么名气,自然,没人愿意请您了……” 莫妄语向来心高气傲,自诩南城一霸,但被莫妄思说“资历尚浅,没什么名气”,倒也不恼,只是两手抱在脑后,靠在黄桃木椅背上,好似闭目养神。 “师兄?”莫妄思见莫妄语半晌不言语,出声试探。 莫妄语忽地一睁眼,似乎想到了什么。 赚钱,说到底就是财货交换,他们有什么东西能换钱呢?当然是这一身斩妖除魔,装神弄鬼的本领了。按照这条思路,莫妄语茅塞顿开,他立刻从案几上抓来一只狼毫笔,浓墨润笔尖,刷刷往信纸上写了几笔。 “大师兄,您写什么呢?”莫妄思好奇地探过头去,只见莫妄语在那纸上龙飞凤舞地写着: “寒窗苦读多年,依然榜上无名? 相公总说公务繁忙,不肯回家? 思念已故的亲人,想跟他们说说话? 如果你也身受以上问题的困扰, 请联系我们吧! 这里有一流的道长, 优质的服务, 完美的体验。 金榜提名不是梦, 如意郎君一线牵! 消灾弭祸, 排忧解难, 风里雨里, 无修道长, 等你!” 莫妄思看得眼花缭乱,却也被莫妄语极具煽动性的语言弄得跃跃欲试,“哇……师兄,您说得我都想来试试了……” 莫妄语一笑,道:“世人一声所求,不过四个字,贪财好色,我给的是他们最想要的东西,他们当然会来。” 莫妄语落了笔,掐了个幻影诀,只见左手和右手幻化出无数只手,每只手上都握了一只狼毫笔,刷刷地在纸片上留下一模一样的字迹。不过一眨眼的功夫,房间里便飘满了写好字的纸片,粗略一估,至少有数千张。莫妄语收了法术,又鼓嘴对着纸片一吹,纸片飘飘然飞了起来,自个儿乖乖钻进信封里,整整齐齐地落成一排。莫妄语舌尖卷在上颚吹了一声尖锐的口哨,那数千张信封立刻好似生了一对翅膀,雪花似的哗哗向外飞去。 莫妄思几乎看呆了,他看着那纸片全部飞到半空中不见踪影,然后一片片飘落至山下的村庄里,大海外的仙岛上。 莫妄思一直看到最后一页纸片也消失,忍不住噔噔跑到莫妄语跟前,好奇道:“师兄,他们真的会找我吗?” 莫妄语不答话,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菱形的嘴角微微一扬,竖了一根食指抵在唇边,道:“嘘,你要等。” “等什么?” “等人上门给咱们送钱!” 作者有话要说:(≧?≦)? 第5章 【多情自古空余恨】 莫妄语所谓的“等”,不是一天,不是两天,而是足足三十天零十一个时辰外加半柱香。 由他精心制作的那数千张信纸飞入寻常百姓家后,后续的态势发展,却和莫妄语预想的截然不同—— 收到这纸条的人家,全都没将它当一回事。他们一致认为,这一定是谁家的小孩在搞恶作剧,不然怎么也没见着信鸽,信就飞进家里去了呢? 也有人的确遇上了烦心事,正不知找谁求助,收到这信封以为是神仙显灵,到处磕头跪拜想要瞻仰一番。然而莫妄语光顾着追求风度,说得那是个天花乱坠,偏偏却将最重要的一件事忘记了——他忘记写无修派的位置,于是这些本想来求助的凡人,根本无法找到莫妄语的人了。 当然,也有修道的同行收着了这书信。他们往书信上下个回溯咒,立马就能知道信是从哪儿寄出来的,可他们本就是道士,有麻烦要么自己解决了,要么找自家的宗主解决了,再怎么也犯不着去找莫妄语。 于是莫妄语左等右等,无修派门前依然冷冷清清、凄凄惨惨。阿寅没得肉吃,日渐消瘦,缩在莫妄语脚边,像一只可怜兮兮的大病猫。 就在无修派马上面临全员喝粥的破产边缘,这天傍晚,莫妄思突然从院外飞奔进来。他跑得满脸透红,上气不接下气,身后还跟着一个咿咿呀呀的莫小丙,还有同样两颊绯红的小师妹莫玉。 他们急吼吼地冲进莫妄语房里,激动地将正睡得不知今夕何夕的莫妄语摇醒——“大师兄,大师兄,你快醒醒!” “别吵吵……”莫妄语像打发苍蝇一样虚弱地挥了挥手。他已经三天没有啃猪蹄了,三天啊!这是怎样的人间惨剧。 莫妄思急不可耐,恨不得扒了莫妄语的被子,他对着莫妄语的耳朵大喊道:“大师兄,你快起来,有人来给我们送钱了!” “什么?”莫妄语三生大梦同时惊醒,瞬间翻身下床。 这个来送钱的冤大头叫桃佩南,是北屿桃氏宗主门下一小小仙门的掌门人。他修道,会简单的周易和奇门遁甲。但是门派弱小,背后的北屿桃氏又被金山天门打压后元气大伤,遇着难事无人相求。 莫妄语奉上一杯热腾腾的龙井茶,笑盈盈道:“桃掌门,这次来做什么买卖?” 桃佩南面容粗狂,大脸盘,下巴又方又硬,生了一双燕眼,眼窝深陷、黑白分明,鼻头微垂,盖住了上嘴唇。他面色铁青,手腕上饶了一圈紫檀佛珠,飞快地盘弄着。他眼睛四处一转,见屋里只有莫妄语和几个不过十来岁的小兄弟,却不见无修闲人的影子,便道:“无修仙人为何不出来见我?” 莫妄语奉茶的手一顿,微微眯起了眼睛。 师尊不在这消息暂时还不能透露出去。当日莲花台下一通大闹,自家门下当然是全知道了,但自家人毕竟是自家人,有些话关起门来说倒也不碍事,只怕传到心存邪念的外人耳里,徒生异端。 他一笑,一笔带过道:“我师尊闭关修炼,所以不能来见您,您有什么事儿,跟我说是一样的。” 桃佩南仔细端详着莫妄语,道:“是么?当真是闭关?可我怎么听别家仙门都说,你们师尊是不见了?” “嘁,”莫妄语心中一震,这消息是如何走漏的?难道他们无修派中有了奸细?虽然心中怀着种种猜测,但莫妄语面上依旧嗤笑,道:“桃掌门,您所谓的别家仙门到底是哪家仙门?是金山天门?还是青城仙府?您最好报出名号,我好去同跟他们好好理论理论!” “小道长莫气。”桃佩南改了口,低头品茶,道,“我只是随口一说罢了。” 莫妄语便说:“我师尊现在在闭关修炼,你却说我师尊不在家,我也不能拉我师尊出来给您瞧,您这不是在难为我吗?再说了,”莫妄语话锋一转,歪了歪头,似笑非笑道:“这些话桃掌门应该自己也只信七成吧?不然您今日也不会来找我。” 说着,莫妄语随手将玉符放在了桌上。玉符通体散发红光,艳如滴血,须臾又变回雪白,表面红色波纹不曾散尽,竟像五彩波浪此起彼伏。 桃佩南自然认得这玉符,无修仙人竟然将自己随身携带的玉符交给了这人,桃佩南不由正视眼前这个年纪轻轻的少年。只见这少年不过十七八岁,长了一副好眉眼,一双桃花眼眼角微扬似笑非笑。他穿着一身青赤色劲装,领口有一两排火焰状暗红色刺绣,两手抱在胸前,扣着两只红铜色铁铆钉护腕在桌上敲得叮当响,看起来有几分轻佻,可一旦开口,却又句句话掷地有声。 “好,我信你。”桃佩南点了点头,他轻轻深吸口气,切入主题道:“事情是这样的,我……要请你们寻一个人。” “什么人?”莫妄语问道。 桃佩南虽是小门小派,但毕竟也是仙门,饿死的骡子比马大,若只是想寻一个人,根本不必特意来请他们无修出手。 果然,桃佩南面露难色,不肯细说,只含糊道:“是一个十岁的小男孩。” “十岁的小男孩,”莫妄语继续问道:“那男孩同桃掌门什么关系。” 桃佩南突然不悦,瞪着莫妄语道:“你问这么细做什么?那男孩同我什么关系,又与你何干?” “怎么不关?”莫妄语笑眯眯地说,“我们无修虽然一直算不上什么响当当的名门正派。但我们也有三件事不做:一不杀人、二不放火、三不抢小娃娃的糖葫芦。若桃掌门您要杀这孩子,我莫妄语不成递刀子的恶人了?我可不想我家师尊不在的时候,多背这么一道恶名。” 桃佩南默默不语。 莫妄语翘着嘴角继续说道:“丢了一个孩子,本不是什么大事,你们桃宗主不肯管,去青城仙府递个折子,他们人爱管闲事儿惯了,自然会帮你,又何苦南辕北辙,跑我这儿搬救兵?桃掌门,这孩子到底有什么见不得光的地方?您若不同我说实话,这事儿可就真难办了……” 桃佩南咬了咬牙,袖中手握成拳,好似下了决心——“那孩子……那孩子是我,我和婢女所生……” 莫妄语毫不意外地微微一笑,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桃掌门家中可是供了一位狮吼,金山天门的二小姐可是您夫人?” “是……” 莫妄语道:“您在外头有私生子,这事她可知道?” 桃佩南面如土色,慢慢同莫妄语说道:“我同贱内同房十年,一直没有孩子。我寻医问药,最后发现没有孩子是因为贱内星幼年时常在深冬练功,坏了下半身子,落下了病根。但……但我桃家虽小,也不能没有子嗣,所以我不得不……另想办法。” “那可不是辛苦桃掌门了?”莫妄语道,他手指沿着茶杯杯口碰了碰,略微一思忖,道:“桃掌门,若真是如您所说,那孩子在哪儿不是显而易见的么?” “我知道你意思,”桃掌门点头道:“你怀疑贱内生性多疑,心胸狭隘,发现了那孩子,于是故意将那孩子害死了。” 莫妄语颔首。 桃佩南道:“那孩子一直藏得非常好,养在我外甥家中,她不会知道。” “你府上还有谁知道这个秘密?”他又问。 “除了我和我外甥,再没有。”桃佩南极其笃定。 莫妄语又一笑,道:“桃掌门,这种时候了,您何必还骗我?” 桃佩南惑道:“我骗你什么了?” 莫妄语说:“您说您府中没人知道,可那婢女,她能不知道这事吗?” 桃佩南脸色一沉,低语道:“死人自然不知道……” 莫妄语听得心头一紧,对桃佩南的为人又多了几分了解,此人看起来面相和善,实则凶狠,下起狠手不留情分。 这时桃佩南又说:“这也是我为什么要你们无修派帮忙的原因,那孩子身份特殊,为了我桃家的名声,也为了我的名声,你,万万不能泄露。” “这个我自然晓得。”莫妄语竖一根手指抵在唇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桃佩南放下心来,他不安地在椅背上动了动,问:“这桩买卖,你们接不接?” 莫妄语微微一笑,拍手道:“一没杀人,二没放火,三没抢小孩的糖葫芦,我为什么不接?” “好。”桃佩南松了口气,“你们要什么?” 莫妄语道:“我们无修向来是明码标价,你儿子值多少钱,你们桃家就得付我多少钱。” “钱不是问题。”桃佩南道。 “姚掌门,够敞亮!”莫妄语竖起了大拇指,大声夸赞。 “击掌。”莫妄语伸出手掌,与桃佩南击掌三下,击掌为盟。 有了钱,莫妄语便大方地请桃佩南留下用茶,上了些吃食,就着瓜果又问了桃佩南一些家事。邻近戌时,莫妄语才引桃佩南入书房。 作者有话要说:(*^▽^*) 第6章 【多情自古空余恨】 入书房后,莫妄语拂开袖袍,掩上房门,两指一弹,唤亮了桌角一盏灯火摇曳的助烛台,示意桃佩南在桌前坐下。 桃佩南忐忑地坐下,问:“接下来要怎么做?” 火光中,莫妄语轻声道:“寻人先求卦,卦定吉凶。” 他手往桌上一招,只见桌上多了六枚铜板,一只龟壳。那铜板不知年代,表面附着一层斑驳的浅绿色锈斑,看起来甚是陈旧。龟壳则质地光滑,边缘盘出一层包浆,乌黑透亮,在烛光中熠熠生辉。 莫妄语将铜板装进龟壳中,扑扑晃了三下,一下不多,一下不少,然后将铜板倒了出来。桌面上的铜板三面朝上,三面朝下。莫妄语重复同样步骤三次,一一记下每次的卦象,最后将那六枚铜板一字在桌上排开。 “地天泰,坤上乾下。”莫妄语自言自语道。 “小道长,”桃掌门凑近细看那铜板,低声询问道:“这卦象什么意思?” “学文满腹入场闱,三元及第得意回,从今解去愁和闷,喜庆平地一声雷。”莫妄语解语道。 “喜庆?听起来,道像是好事。”桃佩南若有所思。 “此乃中中卦,”莫妄语解释道:“不吉不凶,应时而变。” “应时而变?”桃佩南思子心切,一时参不透其中玄妙,便急道:“活着就是活着,死了就是死了,这如何应时而变?。 莫妄语瞬地撩起眼皮,一双茶色眼眸不动神色地好好端详了桃佩南一眼。他手掌在桌面上一拂,又将龟壳和铜板悉数收捡回去,淡淡地说:“应时而变的意思就是——应吉应凶,全看您接下来如何做了。” 桃佩南一怔,恍然大悟,原来他儿子此时正陷于危机之中,生死未卜,连卦象都无法回答。他定了定神,手指掐着眉心痛楚,又问道:“那现在又该是好?” “掌门莫急。”莫妄语手中突然多了一只巴掌大的罗盘。那罗盘也是铜制,圆形底盘,外围一圈密密麻麻的刻度,其中四个点稍粗,定东南西北四大方位。罗盘正心则是一根铜针,那铜针煞是奇特,乍一眼看去似与普通铜针别无二致,但细看便会发现,那铜针竟然是悬浮在罗盘之上,不见任何支点。 “若想寻人,还需定方。” 这句话的意思是,要想寻人,就要先知道这人的大致方位,不然没有方向的乱找,就成了无头苍蝇。这宝罗盘上的一根铜针,会随主人的灵力而动,追寻失者的气息。但这种方法并不稳定,如果周围干扰气脉过多,就会飘忽不定,一会儿指北,一边指南,甚至原地打转。 莫妄语问桃佩南:“桃掌门可有你小儿的贴身物件?” “什么贴身物件?” “若是有您儿子身上的血,那是再好不过了的,但现在您儿子不在眼前,自然取不到他的血,只能退而求其次,用他的贴身物件,捕捉气息。” 桃佩南想了想,才怀里掏出一只虎头娃娃,道:“我这儿有一个他爱玩儿的花布老虎,你看看可行不可行。” 莫妄语接了过去,用木镊子从中夹出了一根毛发。他将头发递给桃佩南,然后两指在桃佩南的眉心一点,问:“这根头发是你儿的吗?” 桃佩南握着头发的手猛地一颤,只觉自己眼前突然出现了一片白光,他看见那片白光里,一个小儿正快活地奔跑。莫妄语问话时松开手指,桃佩南眼前的幻境也跟着不见,他满眼噙泪,道:“是……是的,那是我儿……” 莫妄语便将那根头发拴在了指针上,他闭着眼,口中念了一段心诀:“山上杜鹃花正艳,山下清泉杨柳吹,要问故人何处寻,村前童子骑青牛……” 桃佩南屏气凝神,生怕多呼出一口气弄乱了那根微微颤动的指针,他双眼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指针,指针先是静止不动,然后在莫妄语念完最后一句诗后又迅速地转动起来,指针先偏向北,然后猛地一震,又偏往南,最后发狂似的原地转起了圈。 “小道长,这是……” “这……”莫妄语也面露难色,道:“你儿子现在所在的地方周围气息混乱,所以我的罗盘无法指明方向。” “这可怎么办……”桃佩南急道,“难道他已经死了?” “那倒没有。”莫妄语道:“还记得刚刚的卦象么?您儿子的生死,全由您的定夺。” 莫妄语站起身,手指沿着身后书架上的书脊游走,他的手指先是走过一条短斜线——“马走日,”继而又走了一条长斜线——“象走田,”最后手指穿出一条笔直的隔间,越过两条空缺——“车走直路炮翻山……”手指在一卷书册上停下。“找到了,”莫妄语将那卷书册抽了下来。 他将书册在桌上摊平,问桃佩南,“那花布娃娃呢?给我。” 桃佩南再次将那花布老虎递了过去,莫妄语接也没接,只是翻过手掌,掌心朝上,紧接着那布偶便从中部发出布帛撕裂的声音。 “嘶!”那布偶在桃佩南手中突然自己燃烧了起来,桃佩南烫的一哆嗦,收回手,那布偶上的火光跟着蹿了起来,仅仅一瞬便烧成了一团黑色的粉末。 “你!这是我儿最喜欢的玩具,连睡觉都舍不得放开,你怎么可以将他烧了。” 莫妄语没答话,而是迅速地将还带着余温的粉末撒了上去。 那一卷空白宣纸,薄如蝉翼,起初并无图形,一旦注入黑色粉末后,立刻便像炭笔一样逐渐绘出路线,现是一条光秃秃的曲线,然后是远山近水,高树小桥,商铺人家。 画幅最后显出全景,莫妄语问道:“桃掌门,这地方您可认得?” “荆南城……”桃佩南猛地抬起头,看着莫妄语道:“当然认得……” 地图上出现的位置有些特别,它位于南苑边界,只要再往北跨过一片绵延的昆仑山脉,便是青城仙府的地界;而再往西走,渡过一条水势滔滔的通天大河,那片富饶的万里平原又归北屿姚氏掌管;其中还有一部分,因几年前桃氏与金山天门摩擦,割给了金山天门。于是就这么巴掌大一块地,足足盘踞了三股强大的势力。 现在正是太平年月,三方以和为贵,互不相扰,他们谁也想管控这地块,但又清楚一旦出面,便枪打出头鸟,成了挑事的炮仗。最后大家干脆都默契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也不管,于是这里便成了一片鱼龙混杂的不法之地。 在荆南城,既可以碰见妖怪,也可以碰见道士,如果碰见了个普通人,那也不是什么稀奇事。正因为这里人多嘴杂,所以这里的消息也最灵通,那些表面上看正大光明的名门正派家里闹了什么矛盾,上这儿来一打听,门清。 那孩子现在落进这种地方,的确吉凶难定,全靠人为。 第二日。莫妄语看好地势,简单拾掇一个包袱,便打算出这趟远门,给家里上上下下,这一百张嗷嗷待哺的拖油瓶们搞点钱来。 “大师兄,大师兄,大师兄!我也要去!”门前大树下,滚出一只黑布隆冬的萝卜头。莫小丙抱着一柄桃木剑,癞皮狗似的尾随在莫妄语身后,一张小嘴嘚吧嘚吧,颠来倒去就这么两句话,让莫妄语用茅房的时候都不得安宁。 莫妄语本就脾气急躁,脚步越走越快,忍耐了半个时辰,终于受不了。他猛地脚步一停,转身便将那柄木剑从莫小丙怀里夺了过去,往莫小丙跟前一横,质问道:“是谁有这个胆子给你剑的?” 他们无修派十二岁上擂台,打赢的,挑兵器,打输了的领跌打万花油。莫小丙这会儿还在运气的阶段,现在就开始舞刀弄枪,好比一个人路都没走稳就想着飞,摔不死都算命大。 莫小丙仰着脸,大声答道:“我三师兄帮我做的!”他将三字拖得老长个,一脸得意,还有些许理直气壮。 “好好好,”莫妄语冷笑,他掂了掂那剑,云淡风轻道:“那就让你三师兄跟你一起关禁闭几天吧。” “大师兄!”一听这话,莫妄思终于忍不住,也从院中大树上飞下来。 他刚刚一直都在边上看着莫小丙怎么央求莫妄语,本打算等莫小丙真触了莫妄语的逆鳞,莫妄语要喊打喊杀时再出来救火,可哪曾想到,这小混蛋比他预想的还不靠谱。 “还知道下来?”莫妄语没好气道。 莫妄思行礼道:“大师兄,您莫要再怪师弟,他不懂事。” “你还知道他不懂事?他不懂事你还不懂事?一天天的,尽跟着他瞎胡闹。” “大师兄,”莫妄思突然抬头道:“莫小丙年龄小不能去,可我,可我为什么不能去?现在二师兄出走了,整个门派,就我道行最高。” 莫妄语不气反笑,道:“今天到底是个什么日子?我明明记得我出门的时候酱油没泼啊,怎么一个两个的,都要给我颜色看?莫小丙不让我省心就算了,莫妄思,你也跟我胡闹?” “师兄……”莫妄思语气放软了,可心性是压根没变,朝地上看着的眼睛飞速转动,正琢磨着如何才能跟着师兄一起出门。 莫妄语道:“莫妄思,说你道行高,好,我也不难为你,”他随手便从一旁的柳树上扯下一根柳条,攥在手里,然后将那手背在身后,道:“你今日若是能从我手上抢走这根柳条,我就让你跟我一起去。” 莫妄思两手抱拳,向莫妄语扑了过去,虽然知道胜券不大,但仍想试他一试。 他从莫妄语左侧进攻,因为莫妄语惯用右手进攻,所以左翼稍显虚弱。没想到他拳头刚近莫妄语身,莫妄语便突然闪到了他身后。 莫妄语在莫妄语左肩上点了点,示意如果自己手中有剑,他此时已经脑身分家。 “再来。”莫妄语笑眯眯道。 莫妄思这次更凝神静气,牢牢盯住莫妄语,然后从正面出拳,想打在莫妄语的胸口上。这一拳出去,莫妄思却收不住力气,那拳头的前方根本都没有阻力,猛打在空气里。紧接着,眼前的莫妄语突然像烟花一样噗的炸了,莫妄思愣在原地,听见头顶传来一阵戏谑地轻笑。 “哈哈哈!”莫妄语倒勾在屋顶,两手抱在胸前,低眸看着他俩道:“妄思,我不在的时候好好照顾自己,还有你那笨蛋师弟,等哥哥回来给你们带肉吃。走啦!” “大师兄!”莫妄思抱起莫小丙便要追,但莫妄语人此时已经到了千里之外。 第7章 【多情自古空余恨】 午后无修山脚下驿站酒馆,莫妄语正坐在堂内小酌。“小道长,”酒馆门上玉珠卷帘噼里啪啦地被掀了起来,桃佩南大步进来,身后跟着三名穿皂色道袍的修士。 这几位修士身材高大,全都穿着灰色道袍,怀中抱一柄长剑,面无表情,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看起来像是伙夫,倒不像是修行之人。 “小道长,这么早就喝酒啊……”桃佩南见莫妄语只身一人,没个帮手,手中也不见什么凶悍的兵刃,不由不放心道:“这次不知会遇上什么风险,你不带几个帮手,如何防身?”桃佩南话音刚落,便觉一阵凉风从他耳侧擦着削了过去。 “剑来。”只见莫妄语举手在空气中一抓,便握住上一只赤铜色宝剑,那宝剑起初看寻常,绯红色,很厚重,粗估有百余斤重,剑柄上镌刻着一片祥云,但若细看,便能看见那赤红如火的剑刃上,正流动着血红的灵气,那灵气是驾驭这把剑的力量,纯正、醇厚,因为它的速度太快、太急,以至于在剑刃上呈现出一圈接近静止的柔光,乍一看像是刚从血水中提将出来。 莫妄语“嗒”地一声将飞虹剑配于腰间,笑眯眯地问道:“您看我这样能不能防身?” 桃佩南语塞,暗道现在年轻人实在嚣张,但又不得不对莫妄语刮目相看。这小道长虽然看起来吊儿郎当,但没想到道行这么高深。先是那一手排卦寻人,又是现在的召剑之术,别说他再修行百年也望其项背,就现在的几个名门大家子弟,也无人出其右。若他不曾查出异端,真心出手帮他,说不定真能渡过此劫。 桃佩南不再多言,转身便出驿站上马。 由无修至荆南城先走水路,再走山路,进山行走两三个时辰后,已经渐渐没了人烟,只见山间古木参天蔽日,百年古树枝繁叶茂,巴掌大的叶片层层叠叠,滤过了微弱的光线。林间草香花香弥漫,半明半昧之间宛如仙境。 夕阳西下,天色渐暗,已是入定时分,桃佩南缓下脚程,从马上下来。他伸手在眼前搭凉棚,看见前方不远处有一间破庙,便说:“今日在这里歇歇,天亮了再走。” “好。”莫妄语点头道。他心存防备,散出一点元神探路。 散神诀这种功力便是将加强元神的感知力,由半知扩大到为全知,探寻空中的气息,哪里灵气充沛、怨气深重,便将元神专注注往什么方位,确定灵气物或者怨邪的方位。这口诀无往不利,全天下没有什么灵物能躲得过莫妄语的眼睛,唯一美中不足是,太费功力,如果在散出大量元神时受到攻击,很容易废掉修为。 莫妄语稍稍散出一丝元灵,一探,发现前方竟然一片清明,别说邪气了,甚至连点人气都没有,空气清幽,散发着泥土的清香。 几人行至草庙前。从外观看,这间草庙破败不堪,屋檐上露了几只碗口大的窟窿,门扉和窗框全都生了蠹虫,一推门,伴随着吱呀枝丫,老人哭泣似的低呛,一股又腐又臭的尘土味铺面而来。 莫妄语用手扇开眼前的气味,进屋后再看,只见草庙正中间放着一只正正方方黑色退光八仙桌,桌上搁一只兽形香炉,香炉里沉香燃尽,底部形成一层白色的尘垢。 有香炉便应奉有神灵,可莫妄语四处一看,墙壁和屋顶光秃秃的,没找见香火供奉的神像。 这时,他却看见桃佩南要那几名修士卸了包裹,从中取出一只牛皮水壶,倒水静手,然后毕恭毕敬地又从包里取了三根香,点燃后对着八仙台的正前方拜了拜,插在香炉上,嘴中默诵经文。 桃佩南拜佛时,几名修士给她清扫出一片干净空地,又铺上稻草软垫,供桃佩南休息。 其他人休整时,莫妄语便靠在屋顶横梁上抱臂看着桃佩南。 桃佩南盘腿坐下,闭门养神,袖中手不断捻珠子念经。其他几位修士继续正襟危坐,如罗刹坐阵守在桃佩南身侧。 莫妄语突然一笑。 桃佩南皱眉道:“何事?” “桃掌门,”莫妄语含笑道:“您做过亏心事吗?” 桃佩南本是合着的眼皮一颤,又继续紧闭着,捻珠的手盘得飞快。他的下巴紧了紧,咽下多出的唾液,道:“小道长又在胡言乱语什么?我桃某平生从没做过亏心事。” “是吗?”莫妄语将两手枕在脑后,道:“我就做过亏心事,做得还不少,没想到真有人从未做过亏心事,桃掌门当真是个圣人。” 莫妄语突然从横梁上起身,居高立下地睥睨着桃佩南,笑盈盈道:“可是,桃掌门,您既然从未做过亏心事,那为什么您这么怕鬼?” “我,我……”桃佩南猛地睁开眼,像是踩着了痛脚,气急败坏地瞪着莫妄语。 莫妄语故意做出受惊的模样,举起双手做投降状,讨好桃佩南道:“桃掌门莫气!我这人就这样,嘴上没个把门的,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我就这么随口一问,您何必如此紧张?” 桃佩南似是稍稍松了口气,道:“我不曾怕鬼。” “是么?”只听莫妄语眯起眼,接着说道:“那就好了。常言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桃掌门如果真没做亏心事,是不必怕这屋里的鬼。” “什么!”桃佩南头皮发麻,沉声道:“什么……什么屋里的鬼?”他和那几名修士无头苍蝇似的抓着佩剑到处看,可这巴掌大的草庙,一眼就能望尽,哪儿见着什么鬼? 莫妄语努了努嘴,道:“你们进屋的时候,没看出这草庙的古怪?” 桃佩南压抑着怒气道:“别卖关子了,有什么古怪?快说!” 莫妄语笑了笑。他天生一双鹰眼,聚神时眸色偏金红,光彩照人,视力极佳,加之修行的灵气上乘,更使他的五官触感是常人数倍,一进门,他便留意到这间草庙的端倪。 草庙有三扇门,两扇窗户,门扉和窗户缝隙上,都有一排排错综复杂的抓痕,他细细比对一番,发现抓痕大部分来自于动物。 人的指甲绵软,呈弧度,因此五指的抓痕中部有一个微小的凹陷;而野兽的爪子则坚硬锋利,于是抓出来的印子又尖又细,像是用针扎出来的。但这微妙的差别晃得一眼看过去,基本上分别不出来。 于是他故意吓唬桃佩南道:“掌门您看这门板,上面全是抓痕,可见这里死了不少人呀。” 桃佩南一看,果然如此,顿时惊出一身冷汗,他沉声道:“道长,道长求您救我!” 莫妄语眉稍微挑,咧嘴微笑起来。 桃掌门胆子太小,不怎么禁吓,他就这么稍稍一试,便将自己从“小道长”荣升为“道长”。 对于这个新的称谓,莫妄语表示相当受用,毕竟作为男人,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希望被人叫做“小”。 莫妄语弹了弹肩头落的灰,似是无奈地叹了口气,道:“桃掌门,这就对不住了。我们可是说好了的,我这次来,是为了寻您儿子,现在您不只要我寻你儿子,又要我救您,这可就是两码子事了。事情一码归一码,两码子的事,那就得收两码子的钱。” 莫妄语慢条斯理地竖起一根食指,然后缓缓中指也跟着竖了起来,在桃佩兰眼前晃了又晃。 坐地起价也不过如此,莫妄语不要脸得坦坦荡荡。他本就不是为了行侠仗义,而是为了赚钱来的,现在能赚两份钱,为什么不多赚些? 桃佩南二话不说,直接道:“好,好,道长要多少钱,我都给你!” 莫妄语摆手,道:“诶,还是老规矩,明码标价,童叟无欺,您觉得自己这条命值多少钱,给我多少钱就行。当然了,我想……”他一顿,笑得更灿烂了,“您作为掌门人,这条命,应该比那孩子值钱多了吧?” 桃佩兰忍着怒意,道:“我自然知道长的意思。” “行,”莫妄语一拍手,又道:“既然桃掌门开口要我救您的命了,我莫某定当鼎力相助个,所以我接下来要问您的问题,您一定要跟我说实话。” 桃佩南深吸了口气,道:“好,你问。” 莫妄语正色道:“您现在必须告诉我,您到底在害怕什么。” 桃佩男缓缓叹了一口气,道:“好吧,我告诉你……” 他顿了顿,讲道:“这几日,我时常做梦,老梦见那个被我害死的女婢。那女人站在我窗户外面,远远地看着我,下雨在那儿,刮风也在那儿,像是生了根。我听说这叫冤魂入梦,道长,您可知道这个说法?” 莫妄语认真听桃佩兰说完,尔后眼睫微扇,嘴角笑意似有似无。 这话说得隐晦,一个梦境,虚实难辨,从中看不出什么。可桃佩南讲述时,说了一个“冤”字,这字用得颇为精妙。 莫妄语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人本就是你杀的,其中有什么冤情,难道您不是最清楚的吗?” 桃佩南脸上的表情逐渐僵硬,半晌不再出声,只是手中的串珠捻得飞快。 莫妄语正要追问,这时屋外传来吱呀一声清响,似乎是有什么东西弄断了地上的一根树枝。他立刻噤声,示意其余人留在原地不要动,也不要出声,然后缓缓起身,脚步极轻地移动到门边。 作者有话要说:??ヽ(°▽°)ノ? 第8章 【多情自古空余恨】 莫妄语背靠门板,手中的飞虹剑剑柄顶了一下身后的门扉。户枢腐朽难以转动,嘭嘭响后露出一条缝隙。莫妄语透过那条细缝向外一看,看见门外站了一个人。 那人身材瘦小,穿着一身青色道袍,弓着腰不知怀中抱着什么,在屋外要入不入,鬼鬼祟祟地四处徘徊。 莫妄语将手中的剑飞了出去,架上那人脖颈,紧接着闪身过去,沉声喝道:“什么人。” “啊!大大大……大师兄……”那人蓦地转过身来,原来是偷偷跟来的莫妄思。 莫妄思这一路提心吊胆地摸黑上山,就为找着莫妄语,现在好不容易找到人了,本想哭诉一番辛苦,没想到脖子上还被自家亲师兄架了一柄剑,吓得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妄思?”莫妄语唰地收了剑,急道:“你怎么找来了?”从无修山到荆南城少说也有七八百里路,这一路上他们虽然没碰着什么恶人,但也不甚太平。荆南境内黑市鱼龙混杂,许多人就逮着莫妄思这样的小道士抓,卖去炼灵丹、当药人,抢手得很。 莫妄思一边哆哆嗦嗦地观察莫妄语面色,一边打着颤伸出两根手指,一直伸到莫妄思的衣领口,然后从中夹出了一只用灵符团成的金白色小珠子。 看清那玩意儿,莫妄语几乎被气笑了,“莫妄思呀,莫妄思。你还真长本事了,连我都会算计了?” 莫妄思往他身上放的东西叫“定位珠”,是他以前偶然突发奇想写出来玩儿的。 这玩意儿是先用符纸写追踪令,然后团成球,放在想追踪人身上,想找这人的时候,施一个回溯的法令,便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知道这个人现在在哪儿。 结果这小玩意儿在市面上卖得挺俏,挺多想随时知道自己的丈夫上哪儿去花天酒的小媳妇们一买就是一沓。莫妄语万万没想到,这玩意儿有一天竟然也会被用到自己身上。 莫妄思弱弱地将怀中抱着的柳叶条举了起来,讨好似的对莫妄语说:“大师兄,您看……” “看什么看?”莫妄语没好气道:“别人是拿根鸡毛当令箭,你这拿的是个什么玩意儿?” 莫妄思说:“师兄,您说我要是抓到了这根柳条,就能跟你一起出来,您看,我现在抓到了。” 莫妄语被莫妄思这不怕死的一根筋行径气得七窍生烟,他阴沉着脸,一言不发,将那“定位珠”往地上一弹,又将柳条掷在地上,皮笑肉不笑地对莫妄行竖起了三根手指。 “大师兄……”莫妄思连连求饶:“我不要,”他打商量道:“三天禁闭实在太多了。” “你再猜。”莫妄语难得好脾气道。 莫妄思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三……三十天禁闭?” 莫妄语道:“再猜。” 莫妄思惊呼:“三……三个月?什么啊!”他耍赖道:“不,我不要,大师兄,您忒狠了。” 莫妄语道:“什么三个月,你想得倒美,你关三个月禁闭,无修派的账谁管?我还得重请个账房先生,哪儿有这么好的事?”他晃了晃三根手指,道:“三鞭子,一鞭子都别想少,回去就给我上祠堂领,听见了么?” “呜……”三鞭子……狠还是大师兄狠,想来就算是师尊发火,也顶多是弹一下天灵盖。更何况莫妄语的身手他也领教过,下手没个轻重,莫妄思已经感觉臀部酸痛了,低低呜咽一声。 “听见没!”莫妄语抬高了声量。 “听见了……”莫妄思蔫得像霜打了的茄子。 莫妄语这下舒服了,一拍手,领着莫妄思进屋去。 桃佩南见莫妄语带人进来,慌慌张张地和那三名修士摆出了阵势。莫妄语一笑,向桃佩南他们赔礼道:“瞧瞧这搞得,真让桃掌门见笑了,我师弟年纪小不懂事,怕我遇见危险,一个人偷偷下山寻我来了,妄思,还不赔礼道歉?”说着莫妄语按上莫妄思的后脑勺,莫妄思低了低头。 知来人不是妖怪,桃佩南终于松了口气,他才放从怀中掏出一条白色汗巾擦汗,幽幽道:“道长,没想到您师弟也是个小小英雄。” “还小小英雄,”莫妄语气又上来了,道:“明明是个小小魔王,叫他在家里待着非不听,在家百日好,出门事事难,怎么就不肯舒舒服服待在家里?” 莫妄思也不吭声,蹲在角落拾掇出一块空地,又将腋下夹着地一只小包袱卸了下来。莫妄语见莫妄思不搭腔,便揪了揪他耳朵,说:“问你话呢,小丙那么黏你,你就这么跑出来了,他没给我在家把屋顶掀了?” “哎……”莫妄思不否仍,反而低声叹了口气。 “什么?”莫妄语惊道:“当真给我掀了?” “那倒没有……”莫妄思哪里敢在这节骨眼告诉莫妄语,听说他也要走,莫小丙又哭又闹,萝卜似的抱着他的腿不撒手,硬是将莫妄语书房的门板撞出了半人大小的窟窿。 莫妄思顾左右而言他,道:“大师兄,您出来这么久,也没带干粮,要不要吃点东西?我这里有猪肉粉条大肉包子、梅干菜扣肉饼、香酥鸡腿……您要不要来一个?”莫妄思飞快地转移话题,从怀里掏出用油纸裹着的香喷喷的包子。 莫妄语闻着肉香,肚子里的馋虫立刻被勾了出来。他修为早过了辟谷的境界,但嗜吃好酒,依然不改,为此常被师尊骂作酒囊饭袋。那时莫妄语的脸皮还是稍稍薄了些,每次师尊大骂时都老老实实撕下一条烤鹅烧鸡大腿肉,毕恭毕敬拿去孝敬师尊。 对于这几个师弟,莫妄语再了解不过了。他心里明镜似的清楚,莫小丙那不省事的毛小子铁定在家给他捅了个大窟窿等着他回去补,但看在莫妄思千里送来的肉包子的份上,他决定暂不追究,一抓便抓了一个又白又大的,塞进嘴里。 吃了肉包,莫妄语再看向桃佩南明显松懈下来,垂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桃掌门”莫妄语言归正传道:“方才我问的问题,您还没回答吧?您说冤枉,是为什么冤枉?” 桃佩南见方才的变故只是虚惊一场,已经安了心。他算了时辰,已近子时,子时阴阳交接,阴气最甚,过了这个点,阳气便渐渐升起,那些冤魂也不敢出来作祟。于是他临时改变主意,瞒过一阵是一阵,不再打算同莫妄语说真话,搪塞道:“什么冤情不冤情,道长实在太咬文嚼字了,那不过是我一时口误罢了。”说罢便再也不肯做声,手指飞快地盘着佛珠。 莫妄语只能就此作罢,将外衣团了团,枕在脑后睡觉。莫妄思也睡下,学着他的样子将外衣垫在脑后,跟他头顶着他。 莫妄语合着眼,听见头顶前的莫妄思衣服擦了擦,“何事?”他问道。 莫妄思便低声对莫妄语说道:“师兄,我看这位桃掌门好生古怪。” 莫妄语闭着眼的眉梢微微一扬,连莫妄思都看出古怪,可见这桃佩南有多反常。他问莫妄思:“为什么这么说?” 莫妄思说:“师兄,您看见那桃掌门点的香了么?” 莫妄语看了一眼香炉里燃着的香,那香看起来与普通寺庙里供奉的香并无二致,也是细细一根,外面刷了一层金漆。 莫妄思说道:“我自幼跟师尊进山岭中采药,草药、香草之类,不说样样了如指掌,也能略知一二,可桃掌门用的香,我真的从来没闻过,里面除了沉香、马蹄粉、木屑,应该还混了些别的东西。” 莫妄语心中微怔,莫妄思的话一下点醒了他。进屋后,莫妄语也察觉草庙中气味不对,但他一直说不出个所以然,现在想来,原来这种感觉是源于陌生,是人身处陌生的环境,闻到陌生的味道,自然而然生出的警惕。 莫妄思见莫妄语不语,便接着说:“大师兄,我看要不算了吧,虽然这笔生意能赚许多钱,但这桃掌门看起来不是什么好人,孩子的母亲很大可能是他害死的,他还不肯承认,他的钱太脏了,给我我也不想要。” 莫妄语闭着眼道:“钱还是要的,钱又没做错。” “可是……” 莫妄语道:“是非因果,自有定数;天道轮回,报应不爽。现在你给我睡觉。” “昂……” 几人一路疲惫,早早入眠。莫妄语眠浅,说是睡觉,不过只是闭眼运气。 这几日,他的修为增长的速度,比从前要快上许多,但每每到了突破的关键处,又如进了死胡同,怎么也出不来,以此反复。莫妄语运转了三个小周天,过了大概一炷香的时辰,屋里突然起了一阵阴风,那香炉上的三根香灭了。 莫妄语猛地惊醒,一睁眼,只见一道黑布隆冬的影子里伸出一只粗如柳树的胳膊,猛地向他掐来。 他立刻起身,脚跟左右飘,往后连退几步,堪堪避开。他正视眼前的邪物,这才发现那粗壮的手臂上竟然有一层鳞片,鳞片随着动作张合,此时每一片鳞片全都翻开,竟然像无数双眼睛。 “剑来!”莫妄语大喝一声,召来长虹剑,又在心中掐了一个火诀,长剑周身立刻燃起熊熊大火。铁剑嗜火,被烈火锻炼后刀刃白如秋霜,一刀便劈向那只邪物。 第9章 【多情自古空余恨】 “嘶嘶”邪物发出一声锐利的惨叫。它惧怕那剑上的灵火,见火光则避,跳至了半空中。 莫妄语趁胜追击,只见面前的黑影中却突然出现了一只手,从虚无中伸了出来。那手臂上生了一层鱼鳞一样的铠甲片,张合时反射银光,像无数只闭合的眼睛。这手五指收作拳,重如千斤玄铁,狠狠击在了莫妄语的小腹上。 莫妄语被打得连连后退,脚跟着地,稳住底盘,腹部灵气回注,眼前一片金星跳动,生生挨下这一拳。 “可真打疼我了!”他咬了咬后牙,唤起一丝清明,坏脾气地低咒一声。 他混着血腥咽下一口唾沫,幻化步伐,手中剑锋回勾,甩出一串剑花,红光如喷火。他专攻那只鬼拳,与其来回拉扯,接下几个硬招后,渐渐发现其中玄机。这邪物的手臂是刚刚生长出来,力量虽大,却动作呆板愚钝,挥来的几拳,毫无技巧招式可言,拳拳照他正面打。 这么想来,莫妄语马上有了主意。他斜过剑锋,身形瞬移,角度刁钻地刺向那鬼拳左翼,逼那鬼拳必须同样变化方位。果然,那鬼拳不得不笨拙一转,莫妄语连补一刀,连根将那只鬼手砍了下来。 “嘶嘶……”黑影又是一阵锐利的尖叫。空气中飘来一阵焦枯的黑炭味,火焰灼烧着,一只小儿的手臂从半空中掉了下来,在地上扑扑几下,最后成了一块木炭不再动弹。 莫妄语收了剑,扭头冲其他人乖戾地吼了一声,“退后!” 其他几人听见打斗声惊醒,莫妄思睁眼便看到一只一丈来高的黑影正漂浮在半空中,那黑影没有形状,幻化多变,捉摸不透。 他立刻提剑相助。他与莫妄语虽然同门,但年龄稍小,灵气远没有莫妄语充沛。他也想使召火术,掐了诀,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剑头也仅仅只迸出几朵小小的花火。那花火倒是好看,绚烂如村头嬉戏小姑娘玩的烟花筒,唯独唬不了人,打在这怨邪上犹如给老虎挠了挠痒痒。 “退后,”莫妄语喝了一声,赤刃替莫妄思接下了一拳,“别管我,保护桃佩南!” “是!” 桃佩南此时如梦初醒,惊呼“布阵”,身侧三名修士立刻以铜剑相击,迸发出三道浅白色银光。银光交错在一起,勾出一只三边相等的勾股形,那勾股形迅速旋转,分裂出越来越多的银线,织成一道密不透风的银色屏障。 “桃木阵?”莫妄思暗暗惊呼,目不转睛盯着看那三名修士如何摆出招式。 莫妄思喃喃自语道:“书上说,天下不可攻破有五大阵法,青城仙府“天寒不渡”(冰阵)、金山天门“金瓯无缺”(铜钱阵),我们无修的“一灯照世”(火阵),还有昆山“泥藏红花”(土阵),最后就是这北屿的“桃李春风”(木阵)了……” 桃木阵用三支桃木剑摆成,桃木辟邪降福,每支剑剑锋用鸡血、雄黄酒、蛇胆淬炼,外表呈焦黑色。布阵时,三名修士各自持各自的木剑,然后咬破舌尖,往剑刃上喷自己的血,将灵脉与剑融为一体,木剑从而成为他们能够操纵的,身体的一部分,剑在人在,剑灭人亡,自然坚不可摧、功不可破。 莫妄思这边话音刚落,便见莫妄语甩开手中长剑,那剑锋呼啸若火,在半空中旋出一条巨龙似的火鞭。 火鞭直抽在一名修士手中的桃木剑上,只听噼里啪啦一阵火烧,那修士手中的桃木剑立刻被烧成了黑粉。那名修士被烫得跳了起来,阵势外缘一层银光应声碎成了无数片。 他扫了那三人一眼,道:“这三位修士,压根不是北屿桃氏的人,不过是偷学了点花架子,吓唬外人还算管用,但真要降妖驱邪,那就差远了去了。” “什么?”莫妄思惊讶道。 莫妄语在与黑影过招中抽空回过头,抬了抬下颚,示意莫妄思看修士手中的佩剑,提点道:“瞧见他们手中的桃木剑了吗?剑柄笔直,不屈不折。这分明不对,桃树木质明明偏软,枝干也弯曲呈婀娜之姿,哪有这么直的?一看就是用松木、桦木仿作。” 莫妄思恍然大悟。那几个修士也面露愧色,尴尬地将那几柄松木仿制的假剑收了起来。为了防身,他们各自又取了自家趁手的兵器,刀枪棍棒等不提。 桃佩兰见自己赖以存活的保护伞没了指望,顿时魂飞魄散。他跑出阵势,淌过满地血水,泪眼涟涟地哭诉道:“道长……道长,您可要救我。” “妄思!” “是!” “桃掌门,得罪,”莫妄思一把拉住桃佩南的后衣领,然后大拇指往他脖后的风池、天柱两大穴上猛地一按。桃佩南忽感颈椎的棘突处一麻,身体不受控制地软了下去。莫妄思连忙将他往后拖,低声道:“我师兄盖世无双,普通的怨邪斗不过他,您别在这儿给他添乱。” 少了桃佩南的哭天喊地,莫妄语耳根终于清净了不少。他静下心来,专注对抗眼前的怨邪。他已经一连斩断了它十来根鬼拳,但每次鬼拳一断,在同样的位置,马上会生出黏糊糊的白肉。那白肉迅速地生长,须臾长成小孩拳头的模样,然后这小孩大小的拳头抽搐着展开,张开五根手指,眨眼间大小已经和成年人无异。 莫妄语手中剑法越发凶狠,剑锋红过了头,呈现出霜白色,阴恻恻的令人胆寒。 他又用同样的方式,横拉剑锋,回身挥剑便是一刀,一刀将那不成型的白肉削了下来。然而无论莫妄语如何又披又砍,那鬼手犹如野草一般,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莫妄语感觉体内的灵力正在流逝,而眼前的怨邪却有愈战愈勇的势头。他心道,要想破邪物,光斩杀由邪物邪气聚集成的幻体并没有用,真正要破除,必须击破邪物元神。于是他缓下手中招式,屏气凝神,一边与邪物斗剑,一边从怀中抓了张符纸。 转身与那黑影相错时,他食指在空中画撇画捺,刷刷地写了一个“现行令”,紧跟着一掐诀,往那团黑影贴了上去,那黑影立刻成了真形—— 只见在那片黑压压的黑影中,隐隐绰绰显现出一道人影。那人影在莫妄语默念令咒时渐渐清晰起来。 莫妄语定睛一看,眼前站着的,分明是一位瘦削的小个子女人。她穿了一件红色的绸纱衫,裙摆拖到了地上,盖住那双藕粉色的软底小鞋。她站立的姿态不太稳当,像是被重物压得向右侧倾斜,下一刻就要摔到地上。她梳着姑娘家的大辫子,脸白而小。五官被一层白雾似的瘴气遮挡住了,唯一能看清的,是她下巴上有一颗米粒大小的黑色小痣。 莫妄语还想再细看,却见那团照在她脸上的白雾变成了浓墨,泼将出来,一下盖住了那女孩的模样。紧接着,这团黑影受惊似的不断蜷缩,喷出一股股泛着腐臭味的血水,最后滴滴答答地从门缝间流了出去。 “师兄,邪物赶走了吗?”莫妄思问道。 莫妄语道:“跑了。” 他坐在原地不动,压了压丹田震荡的灵力,又侧耳听了听,然后手掌朝外,“起。”猛地向往虚虚推了一掌。 紧闭的门扉悄然打开,屋外纯白色的月光银河似的泼了进来,细细碎碎地洒在门前、窗下。 莫妄思匆匆从地上爬了起来,跑去门前,他仔细四处了一圈,确定周围没有危险,转身关门的时,从看见地上有重重叠叠、或深或浅手指抓过的痕迹,有的指缝很大,像成年人的手,有的则很微弱,像婴儿的手使不上力气。 “道长……”桃佩南几乎要疯了,“我们现在怎么办?” 莫妄语从怀里掏出一沓黄符纸,合眼再次运转灵力。这场鏖战耗了他不少体力,丹田内灵力所剩无几。他忍痛引出一丝,注入黄符纸上。然后用食指和大拇指在上面画圆画圈,最后往上面喷了一口唾沫星子,啪啪地贴在门框、门缝和窗棂上。 贴符时,他余光一瞥,瞧见桃佩南蹙了蹙眉。莫妄语便故意用更嫌弃的眼神睨了桃佩南一眼,大声道:“看来桃掌门是把别人练功修行的时间,全用在个传宗接代上了,一点修为没有不说,连我现在在做什么都不明白。” 桃佩南面上一哂,道:“道长在做什么?” 莫妄语又往黄符纸上喷了些唾沫,啪地贴在窗户上,道:“人阳气最为鬼所惧,人之阳气最重在於唾液,虽然威力不大,对厉鬼不太管用,但有甚于无,凑合凑合也能用。”桃佩南和那三位假修士一听,立刻喉结猛动,急需唾液,就等莫妄语扭过头去,赶紧抹在自己脸上。 “妄思。” “在!” 莫妄语扭过头道:“你拎来的包袱里,带了大蒜么?” 莫妄思摇头道:“这个真没有,师兄你不爱吃大蒜的。” 莫妄语点点头,道:“倒也是,” 他干脆自己将包袱拎了过去翻找了一会儿,最后摸出了一只香喷喷的糯米香菇肉丁烧麦。他一口叼上烧麦,振振有词道:“虽说这糯米也能驱邪,但……实在太好吃了啊!” 莫妄语又翻找一番,终于从包中翻出了一小袋调味用的盐巴。他舍不得全用完,专用黄符纸另折了一小碟,省着日后烤肉吃,剩余的全部沿着门缝,均匀地洒在地上。 做完这一切后,莫妄语提起“剑来”,沿着那门缝画了一笔,那剑刃极其锋利,与花岗岩制成的地面摩擦出金色的刀光。 莫妄语收了剑,对莫妄思道:“看见这条线了么?你们谁也别踩到这条线外面去,知道了么?我现在出去看一下。” “好,”桃佩南见整间草庙被各种灵符贴的密不透风,稍稍放下心来,但依然怕莫妄语走远,又道:“道长早点回来。” “嗯。”莫妄语提剑起身。刚抬脚,此时一柄金色宝剑破门而入,震开刚刚贴好驱邪符纸的门扉。莫妄语立刻转身袖袍一招,将那剑挡开,剑头嗖地定在了墙壁上,没入整整三寸。屋里立刻又进来一群人。 第10章 【多情自古空余恨】 这群人打头的是个年轻男人,这人面色白皙,面部骨骼尖锐深刻,眼眶凹陷,眼珠眸色极浅,呈琥珀的颜色。他头顶金冠,穿了一身繁花似锦的金色袍子,立领,腰间一条金钱腰带,一双白手指上戴了一串连在一起的金戒指。 他跨步走进屋里,指间瞬地射出一道金线,二话不说,一举便勒住桃佩南的脖子,将他半个人吊在了半空中。 “剑来!”莫妄语立刻喝道。一道飞剑斩向金丝。那金丝看起来软如棉絮,细如银针,实际上却坚硬如玄铁,砰地和莫妄语的长虹剑震出了一阵金石之音。 “啊!”来人一声惊叫,手臂阵痛难忍,匆匆收了金线。 那人抬头,这才看见出剑人竟是莫妄语,立刻破口大骂道——“莫妄语!你个王八蛋!” “哟,”莫妄语两手抱剑在胸前,歪过头笑盈盈道,“金满堂,金少主,稀客稀客。” 金满堂一年前跟莫妄语打了一架,惨败。 他的金丝被莫妄语的剑来一剑斩成两段,铜钱剑上的铜钱都掉了,更不用说那些他带来充场面的金马、金蛇等宝器,全都被莫妄语的那把破剑敲了个稀巴烂。 作为金山天门的少东家,金满堂去哪儿都被人捧着,何曾受过这样的侮辱,一时气不过,趴在地上留下一行清泪。 谁曾想这一幕正好被最爱凑热闹的江湖百晓生看在眼里,于是他在书轩说书时,将这一段浓墨重彩地大肆渲染,闹得江湖传言四起,人人都说金山天门少东主被无修派大弟子莫妄语打哭了。这让金满堂气郁得几乎要发疯。 尔后,金满堂闭关了整整一年,苦心修炼,就是为了出来后将莫妄语打得满地找牙,而今天正是金满堂出关后和莫妄语碰见的第一次。 金满堂召回金剑,手掌朝剑锋上一抚,上面那一层金壳褪去,露出内部光芒四射的铜钱来:“莫妄语,我今天不是来找你的,你若是知趣,就给我滚远一点。” 莫妄语乐呵呵道:“桃掌门是我无修的大主顾,我可不能让你动他一根汗毛。我就不明白了,你们金山天门怎么说也是个名门正派,天天拿着刀拿着剑要打要杀,成何体统?” 金满堂冷笑,道:“呵,我金满堂今天敢闹出这么大阵势,自然是手里有十足的证据。” “说说看。”莫妄语掏掏耳朵道。 金满堂偏过剑锋,指向桃佩南道:“桃佩南,北屿桃氏下派小族,同魔尊勾结……” “噗嗤……”莫妄语听完金满堂的话忍不住笑出了声。 “莫妄语!”金满堂怒吼,他被气结巴了,“你,你,你笑什么?!” 莫妄语按了按眼角,将笑出来的眼泪憋回去,说:“好笑还不许人笑?我有时候真怀疑,你们这些人到底能不能听见自己说的话?到底是个什么狗屁?就桃掌门这半吊子的修为,魔尊也要勾结?那他真的是不用干了,还出世呢,干脆回家出殡吧。要我说,金少主,您不如再去查查桃掌门的灶房,说不定也能搜出一罐皂角粉呢。” “莫妄语!”金满堂被莫妄语这番冷言冷语激得七窍生烟,他大口喘息,圆形的鼻翼又张又合,两眼狠瞪着莫妄语。最终,他道:“你别以为,你也能脱了干系,”他向身后人使了个颜色,一人从乌压压一片人群间走了出来。 “二师兄?你……”趴在地上运气的莫妄思对着已经穿上金山天门金丝软袍的莫妄行喊出了声。 “妄思,”莫妄语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的二师弟,冷笑道:“你叫谁二师兄呢?你叫他二师兄,他肯认你这个三师弟吗?” 金满堂面露得意之色,指着莫妄行道:“把你知道的,统统说出来。” 此时已经换上金家姓氏、金家道袍的金妄行开口道:“桃佩兰是北屿桃氏门下小族,与魔尊交往甚密,他特地上无修山找无修派大弟子莫妄语密谋,想来我无修也已经被离间,我虽然是无修派弟子,但若是我自己的师兄也同魔尊勾结,我是绝对不会包庇的,所以一知道这件事就来投奔金少主……” “很好!”金满堂得意洋洋道:“莫妄语,听清楚了吗?连你师弟都说你们勾结魔尊,你还有什么好说的?今天我不来抓你,是因为我要先解决桃佩南,你着急,下一个就是你了。” “漂亮,漂亮!”莫妄语点着头,哐哐给莫妄行鼓了鼓掌,道:“我二师弟一直是个顶顶聪明的人,走了也好,走了也好,我们无修小门小户,哪供得下这么大一尊佛?” 莫妄行面露愧色,蓦地转过头去。 莫妄语轻轻叹了口气,眼中青赤的眸光渐渐暗了下去。他对金满堂说道:“金少主,您切听我一句话,会背叛的人永远会背叛,今天他为了投靠你们金山天门背叛我无修,明天就会为了更大的利益背叛你,留他在身边,你是自己给自己找了一个祸害。” 金满堂微怔,缄默地看着莫妄语。 莫妄语嘴角微扬,接着说道:“金妄行是不是还跟你说,我们师尊失踪了?我们无修派现在正是最虚弱的时候,如果你们想除掉我们,现在抓着我们与魔尊勾结,现在打进来是最好的时机?” 金满堂一惊,不可置信地看着莫妄语,又狐疑地看向莫妄行,莫妄语这番话,竟然和金妄行说的分毫不差。 “金少主,你当真信啦?”莫妄语嬉笑道。 “我……”金满堂开始动摇了,无修闲人当真在闭关?不然莫妄语怎么有底气放这样的狠话? 莫妄语捂着肚子大笑起来,道:“真的太好笑了,金少主,你怎么这么好骗?我告诉你,我们师尊现在好好闭关修炼,你不信?你若是不信,直管去我们无修山看!”说到这儿,他语调一沉,不咸不淡道:“只是我师尊脾气不好,尤其是刚出关的时候,见人杀人,见魔杀魔,你跟不跟我去?” 金满堂一慌,顿时打消了找无修派麻烦的念头,他抹了一把脸,猛地将莫妄行一推,道:“叛徒永远是叛徒,你竟然还想害我,滚啊!” “少主……少主……”莫妄行跌坐在地上,又慌忙由坐改跪。 他睇了莫妄语一眼,见他始终抬着头,看也不看他,只得在心里叫苦。他太了解自己师兄的性格,莫妄语眼眶浅,容不得一粒沙子,今日他投奔了金山天门,他是绝对不会再将他领回去。他只得向金满堂磕头,道:“我同您说的,句句属实,您一定要信我。” 金满堂冷声道:“你若不走,我便杀了你,来人,拖走。” 几名金衣修士上前,将莫妄行拖出了草庙,又听得咚咚两声响,不知是将人扔在了哪里,那群人又回到屋内。 金满堂指了指桃佩南,道:“他,抓起来。” 几名金家修士提剑上阵。桃佩南本就身受重伤,三名护他的修士本就是花架子,此时全无招架之力,成了金满堂的砧上鱼肉。 桃佩南垂泪道:“冤枉……冤枉,我什么都不知道啊!金少主,你我说起来也是亲家,你怎么可以抓我?” 金满堂厌烦地摆手道:“亲家个屁。我二婶烦你烦得要死,早想跟你和离了,你知趣点,跟我们走!” “哐当哐当。”莫妄语剑锋横扫,一气打掉了五把铜钱剑,道:“金满堂,你想要他的命,你怎么不问问我的意见?” “我问你个屁的意见!” “我不管,”莫妄语手中剑锋一挑,晃出一道剑花,轻而易举地破掉金满堂一串来势汹汹的攻击。他跳至半空中,踩着金满堂的剑柄在半空中翻了一个筋斗,泼皮无赖道:“我就要告诉你我的意见,我的意见是——不行。” “我管你行不行!”金满堂被激得不杀桃佩南了,转而刺向莫妄语:“谁挡我道我杀谁,大不了我连你一并杀了。” 上次打架金满堂惨败,早就恨不得拔了莫妄语的筋出气,此时已是动了杀心,手下的招式又狠又阴毒,招招要取莫妄语性命。 莫妄语体内灵气消耗过大,此时也没能完全恢复,不敢贸然跟金满堂对抗,金满堂进攻的时候,他便晃几个虚招往后退,来回拉车,耗了金满堂一些功力。 金满堂是个急性子,这也是他性格里最大的弱点,没吃过苦,忍不了委屈。他气急攻心,一心要打败莫妄语,而莫妄语偏偏故意不拿出真正的实力,却跟他兜圈子,他不由冒火,手下的招式越猛的同时,右手探进袖口摸了一块铜钱。 “莫妄语,你去死吧!”金满堂试了一招天女散花,手中的铜钱剑突然散做无数片铜钱,飞镖一样向莫妄语飞去。 这一招莫妄语却早有防备,他食指往飞虹剑剑锋上一叩,引出一道灵气,那剑刃立刻幻化出两把,在半空中迅速旋转,形成一道屏障,紧跟着莫妄语另一手食指中指相并,在空中画了一道符文:“引火术!” 只见一团烈火突然从飞快旋转的剑中喷了出来,一口将铜钱雨吞没,融化成黑色的液体,飞虹剑跟着再次回到了他的手中,红光闪闪。 “哎哎……当真可惜,”莫妄语故意对莫妄思喊道:“这么多钱咧,都化掉了,可惜可惜,待会你看紧点,金少主再出‘天女散花’时,你赶紧用麻布袋子将钱装走,明白了吗?” “明白!”莫妄思在边上大声应了一声。 “莫妄语!”金满堂气得咆哮。他心下一横,往手指中藏了两枚铜钱,趁莫妄语转身时,“嗖”地扔出去一只。那一枚铜钱穿过还未消逝殆尽的火势,向莫妄语的左臂扎了过去。 莫妄语察觉背后声响,立刻回过左手手腕相抵,“叮……”的一声,那枚不知如何处理过的铜钱一下将他的钢铁护腕震开,护腕噔地落在了地上。 金满堂偷袭得太不厚道,莫妄语反应过来,立刻收招回护,但左翼的破绽还是露了出来,避不可避,藏在金满堂手中第二枚铜钱直直对准他的脖子射了过来。 “噔噔!”这时窗外突然飞进一道银光。 莫妄语只觉自己肩膀被人拍了一下,然后感觉耳边一道凉风拂过,那块差点要他命的铜钱,竟然没碰上他的喉咙。相反,他没了护腕的命门被人按了一下,一股极醇厚,又质感清凉的灵气跟着注入他的心脉。 莫妄语抬头一看,只见一位穿白袍的年轻男子从窗外进。这人面白如玉,颊丰隆准,一双凤眸蓝中带青,眉心三片“羽衡”白如霜雪,周身一片寒气,淡雅清香,肃肃如松风下树,朗朗如明月入怀。 作者有话要说:是的,就是这位小哥哥 第11章 【多情自古空余恨】 “青城仙府……” “他们来这里做什么?” 屋里人不由一阵窃窃私语。 莫妄语收了剑势,认出来人,朝那人虚虚拱手,唤了一声:“顾道长。” 顾风归颔首。 顾风归是青城仙府大弟子,师从青山慈尊,品行皆为上等,为人虚怀若谷,不露圭角,虽名声在外,却一心降妖修道,甚少知其行踪,不知今日为何也出现在了这里。 青城仙府的一众弟子入内,屋中两派人顿时势均力敌。 “稀客,”金满堂没狠挫莫妄语深感遗憾,碍于与青城仙府同为名门仙派的情面,皮笑肉不笑地说:“青城仙府上这儿来是有何贵干?” 顾风归亮出手指间夹着的一枚铜钱,那铜钱背面有一圈黑印,是下过咒怨的痕迹。 顾风归两指用力,那枚铜钱钳成粉末,道:“金少主,何必如此?” 金满堂理亏,不敢看他,道:“这事不需要你们插手吧?” 顾风归道:“此事现在由我们青城仙门接手。” “凭什么!”金满堂不服道。 他话音未落,莫妄语连忙顺着杆子往上爬,大声说:“顾道长,求求您主持公道,他,他竟要杀我,杀人犯法啊,杀人犯法啊!您赶紧将他走!” “你少放屁!”金满堂瞪着莫妄语的眼睛几乎要喷火,明明刚刚出手狠得要死,现在倒有脸装虚弱了。 顾风归淡淡地看了莫妄语一眼,垂下眼眸道:“好,我自会定夺。” 金满堂哪里肯依,大呼小叫道:“这里明明是我们金山天门的地盘,要定夺也是我定夺!” “金少主此言差矣。”顾风归道:“您脚下这块地,有一半是青城仙府的地盘。”说罢,他引出一名仙府弟子。 那弟子比顾风归要稍矮,年级也稍小,但也长着一张小古板的脸。 他规规矩矩地一一朝顾风归、莫妄语、金满堂还有桃佩南鞠躬行礼,然后从袖袍中取出一把软尺,蹲在地上。 “小子,”金满堂没好气地指着那孩子,道:“做什么呢?” “这都看不出来吗?”莫妄语道:“他在量边界。” 那孩子手中软尺横比竖比,时不时停下来在纸上计算,口中正振振有词。丈量了片刻后,再次向顾风归行礼。 顾风归微微颔首,那孩子便道:“此间庙宇往东五十五步,归金山天门所有,往西五十五步,归青城仙府所有,往南三十三步半,则归北屿桃氏所有。” “啧啧,”莫妄语听完大呼过瘾,道:“金少主,怎么样?你还有什么想说的?人桃掌门现在可是好好坐在自家地盘上。” 金满堂脸色气得由白转青,又由青转红,他恨恨向莫妄语身上削了一刀,道:“那你左脚还踩着我的地?!” “啊……抱歉!”莫妄语利索地往后一跳,跃进青城仙府的地盘,和顾风归结结实实撞在了一起。 顾风归显然不喜人突然近身,一惊,却没恼火,只是撩袍微微往后退了半步,避开莫妄语的触碰,然后俯身检查那怨邪在地上留下的痕迹。 他手指按在地上的斑斑点点、沟沟壑壑。 这些痕迹大部分是莫妄语用剑捅、划出来。 莫妄语双臂抱在胸前,靠在一边看着,顾风归突然起身,莫妄语抬头一看,与那双冰蓝色眼睛狠狠撞了一下。这当真是一双极好看的眼睛,平静得不含任何杂质,如果看得再近些,再仔细些,甚至会看见那天空般通透的湛蓝色里,还有一丝浅淡的青。 莫妄语一时忘了移开眼睛,一瞬不瞬。反倒是顾风归生性内敛,率先败下阵来。他微微收紧下颚,低声道:“这里邪气很重,刚刚发生过一场恶斗?” 莫妄语连忙也转过眼,大致将刚刚的恶斗说了一遍。又问:“顾道长,您常年在外面斩妖除魔,这类怨邪可见过?” 顾风归摇头,“不曾见过。”他张开手心,手中生出一片白色雪花。那片雪花不断吸附着地面上的怨气,颜色又白到黑,然后又黑转白,最后实在无法支持,簌地碎成了无数颗雪沫。 顾风归道:“从怨气看,这怨邪心中怨念极重,生前必然是受了很大的委屈。好在这怨邪成形时间不长,还未成魔,若魔化,后果不堪设想……”他话锋一转,看向莫妄语,问道:“可有受伤?” “当然没有,”莫妄语道,“我怎么可能……” 说罢,又听金满堂冷哼了一声,阴阳怪气地说:“编,莫妄语你就在这儿给我接着编。这里怨气这么重,谁知道是不是你们与魔尊勾结留下的?” “嗤,”莫妄语被气笑了,反唇相讥道:“你有证据吗?没证据就把嘴巴闭着,一开口就招人取笑。我就奇了怪了。有些人我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也不知道是怎么跟来的,你是心悦我吗?” “莫妄语!”金满堂破口大骂:“你血口喷人!” 莫妄语说:“我有说一个字那个人是你吗?不知道是谁上赶着认,我又有什么办法。”他摊手道。 “莫妄语,”金满堂气得发冠都歪了,他气呼呼地又提剑,大喝道:“刚刚若不是顾风归帮你挡了一招,你现在早见阎王了!还在这儿跟我撒泼?来来来,这么能说,有本事再来打啊。” 今晚几场恶战消耗过大,莫妄语已是强弩之末,这时候如果再跟金满堂斗殴,他也吃不消了。他暗地里琢磨,有青城仙府的人撑场面,按理说金满堂不敢硬逼他出招,于是他识趣地往后一蹿,灵巧地藏到顾风归身后去了。 这时顾风归对桃佩南开口说道:“桃掌门,您儿子是在青城仙府地界失踪,我们青城仙府自会出面解决。” 桃佩南受宠若惊,但又有些惶恐,当初不敢找青城仙府就是因为这件事见不得光,无修派看在钱的份上会闭嘴,不知青城仙府这帮视德行为至高荣光的修士会不会对他评头论足。 桃佩南正心神不宁,忽地又听金满堂也开口了,道:“这儿也是我金山天门的地盘,我们也要管,更何况他虽然不中用,但孩子是无辜的,孩子更是我们金家的血脉!” “得!”莫妄语道:“择日不如撞日,桃掌门,您就当撞大运了。” 桃佩南心事良多,但又有苦说不出,只能一一谢过了。尔后,他频频看向莫妄语,暗示他不要多语。莫妄语理解他要面子,便也闭口不提方才的追问,准备等这些人不在时再谈。 天色正晚,夜间出行不便,这间草庙正是歇脚的好地方横。三家门派,二三十来名修士,关了门,在门缝、窗框上贴上自家符咒,各自按照衡量出来的地界坐下修整。 青城仙门弟子拾了没人碰的扫帚和簸箕,将小屋的地面收拾一番。 金满堂还是那么霸道得不要脸,一个人像一头牛一样占了最大的地方,闭眼盘腿,哼哧哼哧地运气。 莫妄语被弄得没地方,便凑过去跟顾风归挤在一起并排坐着。顾风归也在运气,双手放在膝盖上,闭着眼那双冰蓝色眼睛,身上凉飕飕的灵气不断盘旋,偶然灵气漂浮到了莫妄语的鼻尖上,透彻心扉,有晚风的草香味,舒服得很。莫妄语本灵力受损疲惫不堪,他年受体内滚烫的灵气灼烧,即便入眠时常心悸不得安宁,此时有凉风拂面,难得心静,不知不觉竟睡了过去。 “香,香!”半醒半眠之间,他突然听见有人低声唤道。 莫妄语一惊,猛地一睁眼,发现庙里一片漆黑,月色被乌云所遮蔽,香炉里的三根香,已燃烧殆尽。他恍然发现自己靠着在一个人的肩上,他一惊,闻见鼻尖草香,顿时完全清醒。 这是最低级的错误,在巨大的未知危险前、在一群不知目的的陌生人前,他竟然这样毫无警惕地睡了过去,若是顾风归有心,半夜割了他耳朵,他睡成那样,大概都不得而知了。 莫妄语慌忙尴尬地坐直身,又心虚地瞥了顾风归一眼,再三检查顾风归白练做的衣领上没有留下自己的口水。顾风归两手始终端端正正地搁在膝盖骨上,背脊挺拔而笔直,他的面上依然冷冷清清,白如宝玉,唯独耳尖泛着红光。 这一觉功效却又奇大,莫妄语感觉体内的灵力恢复了至少五成,他试着端坐稍稍运气,将灵气在丹田中聚集成一团火焰,火焰一点点将他僵直的身躯烤化,这么运转一会儿后,身体轻盈,眼、耳观感更加敏锐,整个人像是从肩上卸下了千斤重的担子。 “香……香!”这次莫妄语听清是桃佩南在说话。 “香,赶紧点上!”桃佩南慌慌张张地说,“香是什么时候灭的?害得我又做噩梦了……” “是。”修士从背包里抽出三根香,用火折子点燃,插-进香炉里。 草庙里亮起了三朵火光,像漂浮着三只红色的眼睛。 “为什么要点香?”金满堂问出莫妄语方才的疑问。 “没什么……”桃佩南飞快地盘着手中佛珠,道:“我的一点小习惯,我喜欢这种香味,安神,夜里睡得着。” “是吗?”金满堂起了好奇心,起身想走近些看那香。他刚抬脚,便感觉到自己脚踝处有什么东西在牵扯。他不满地低斥一声道:“谁抓我?快放手!” 没人说话。 金满堂便问他的小厮,“金宝玉,是不是你?” 金宝玉怯怯地说:“少主,我没有啊……” 金满堂顿时面色大变,因为他另一只脚也被人抓上了。金满堂吓得两脚乱蹬,咚的一声脸朝天地摔在了地上。莫妄语立刻掐诀,扔出去一面火符,火符飘升至半空中,明亮如灯火,将草庙照亮如白昼。大家这才发现,不知何时,他们脚下的地面隐隐浮起一层黑雾,那黑雾刚刚没过脚踝,像一条黑色的河流。 第12章 【多情自古空余恨】 “金满堂!”只见金满堂身后突然冒出了巨大的黑影,莫妄语大吼一声,一掌将金满堂拍开。 “靠靠靠……”听得金满堂一声声地惨叫,他的身体被黑烟绑缚了起来动弹不得,在地上拖行了将近半米。莫妄语飞快地往金满堂胸口和前额贴了两张符纸,高喝“退散”,那黑影稍稍松弛,金满堂立刻爬起身,一抓铜钱剑便往地上胡乱劈砍,边砍边嘴里振振有词,“敢打小爷我,要不要命?” 那黑影此时较之前同莫妄语过招时,要足足大上将近三倍,它像是吹气膨胀起来了一样,将整间矮小的草庙填充得满满当当。浓密的黑影将他们包围起来,莫妄语定睛一看,看见黑影里有白色的、类似肉虫一样的东西在蠕动,是无数只正在生长的手臂。 金满堂扔出一只降妖宝器,一片金光闪闪地天网将那怨邪禁锢期间,然后他立刻口念咒语,妄图净化怨邪。然而怨邪仅仅安静了一秒,立刻便撕开了天网,对天发出一声哭喊似的咆哮,体内如肉虫似的不断扭动的婴儿手臂,突然膨胀成成人的大小。那手臂一只打在金满堂的脖子上,金满堂摔在了门墙,吐了一口鲜血,“啊……” 第二拳则落在金山天门其他弟子身上,金满堂修为还拿得出手,也被打得惨败,更不用说其他人了,立刻摔得东倒西歪。 青山仙府弟子立刻提剑上前,他们分别站在黑影的四周,手中并冰刃如同八根冰柱,中段聚集成冰,那黑影立刻动弹不得。顾风归爽利出剑,一剑斩断那黑影左侧的百条手臂,斩断处平整光滑如镜。然而不过须臾之间,被顾风归斩断的地方,又有数百条手臂生长出来,堪堪镇住怨邪的阵势也被怨邪挣破一条口子。 莫妄语挑剑又刺入,这次,剑尖却传来了巨大的阻力。他改用肘部用力,向前一顶,推剑出去,只觉剑头真的触到了实体,然后紧接着碰地一声,那怨邪喷出一股黑血,浓重的腐臭味弥漫开来。 他不由想到顾风归刚刚的话,喃喃自语道:“晚了、晚了,怨邪已经魔化……” 莫妄语离那黑血最近,只觉自己脸上一热,被那股腥腐难耐的臭味熏得胃部一阵反胃。 他呸了一声,用手背摸脸上的血迹。他刚抬起手,却发现手背上附着着的粘稠的黑血竟然一点点融进了自己的皮肤里。那黑血和他的灵气胶着,相互抵触片刻,有火热的刺痛感,最后两股相融,化为一体。莫妄语察觉古怪,没有声张,回头看其他人。 其他人身上也沾了不少黑血,用手摸开后越摸越多。 那颗被戳破的地方不断往外喷血,这些黑血落地后却变成了更加浓密的黑烟,自地底而升遮蔽天日。 他被黑烟狠呛了几口,只觉满肺叶里都是血腥味儿,眼前漆黑一片,隐隐约约看见对面的人在毫无章法地胡乱挥剑,几百只肉虫似的手正像雨后春笋一节高过一节,直将飞虹剑插在地上,被逼得接连后退,直至退到桌角才堪堪立住。 顾风归提着剑还在打,黑乎乎的液体顺着他手中一柄银色的水兵清月剑白刃而下,也不知是那怨邪的,还是他自己的。 一股浓重粘稠的血腥味扑面而来,桃佩南的三名修士此时已暴毙了两名,数团无脸黑影正撕扯着桃佩南和他的几名修士,莫妄思也被邪物缠住了脖子,被在地上拖曳。 莫妄语迅速定下神来,横剑下挥,救下莫妄思,然后迅速从袖中抽出一张符纸,食指中指同时在半空中画勾股形,双手合十,掐了一个辟邪决,符纸往天空中一扬起,上面的决文由纸符上脱下,每一道笔画形成一道凌厉的火光。这五符围绕在他周围,像一道密不透风的铠甲,每一张符上金光刺目,将他一张清秀俊丽的脸庞映得犹如罗刹。 他猛地睁眼,一双杏眼目眦尽裂,大喝:“召!”灵符同时爆发出火光,五道形成一条火舌直旋转着蹿天屋顶,火光所到之处,恶灵退散,护住伤势严重的桃佩南和金满堂等人。 “一灯照世……”身受重伤的桃佩南和金满堂忍痛抬头观望。 无修派在江湖间名声颇盛,世人都知无修闲人修为极高,火阵无人能敌。但无修闲人人如其名,是个江湖闲散人,不像北屿白氏那般高调,爱抛头露面,所以在众人面前使出招式的次数少之又少。而这次看莫妄语摆出无修闲人的火阵,才知其精妙之处。火阵五行属火,却由邪气助燃,这意味着邪性越高,反而激发出火阵的威力越大,此时只见那个火舌如巨龙一般飞檐走壁,所到之处灼烧得邪物尽散。 莫妄思也看向师兄,只见在一片灼眼的火光当中,莫妄语手提一柄火红的长剑,肩头窜着两团猛烈跳跃的火把,一身青赤色劲装已经被红火吞噬殆尽。他的脸庞被巨大的光亮照得略微变形,那双总是多情含笑的眼睛此时映着两团凶狠跳动的血色火把,俊逸非凡的五官在光芒之间融化了,剩下薄而消瘦的凹陷的两颊,如同白骨上附着了一层同样惨白的人皮。 看见这幅画面的人,很难感受到这股巨大力量背后救世主降生般的救赎。他觉得自己的心脏被一双大手紧紧抓了起来,生出比对那黑影更大的恐惧,在遥远而古老的传说里,那个脚踩红莲,一步一印,从赤血红雨中走来的修罗,应该就是眼前这般模样。 莫妄语脸色惨白,额间渐渐渗出黄豆大的汗珠,他自知自己的功力撑不了多时。一旦火阵熄灭,这无穷无尽的邪物立刻会卷土重来,到时候他们真要没命。 他急中生智,突然对顾风归喝道:“顾道长,快帮我画三道符文!” 顾风归这边并不乐观,他同师弟坐阵“天寒不渡”冰阵阵眼之上,五把三米长的冰锥悬浮周身,每把冰锥都迸发着刺眼的宝蓝色光芒,与莫妄语的火阵不分伯仲。他面无血色,听见莫妄语唤他,长眉微动,徐徐抬起左手,长袖轻召,袖口中飞出三道银白色符文,犹如带雪的箭头。 莫妄语原先的五张符纸烧化了三张,此时由顾风归这三张符纸替代,火势再次蹿了起来,足足有五丈之高。 莫妄语得了空闲,收住招式,迅速抓出一把符纸,看也不看看扔在了空中,然后符文上自动开始浮现他在心中默念的符文。与此同时,他立刻抽身回头,厉声问桃佩南:“桃佩南,我问你,你那个老相好,她的眼皮上,是不是有一个痣?” 桃佩南惊讶地张开嘴。 是的……那颗痣,他怎么会忘记那一颗痣呢? 她的脸又浮现在了他的眼前。伺棋,这是她的名字。 有时候他们刚一番云雨,她趴在他的身上休憩,用那双狐狸一样娇俏的眼睛看他,葱根似的手指摩擦着他的下颚,然后像一只最温顺的小狗,将嘴唇贴过来,细密地亲吻他的脸颊。他知道她很喜欢她,他也觉得这很理所应当,毕竟他是她是这个低贱的婢女生命中出现过的最尊贵的男人。 他无所谓地用手指按住她可怜兮兮的发红的眼角,抠挖着那片小小的凸起,嗤笑着问:“这是什么?” 她被抓得痛了,哀怜地推他的手,轻声细气地说,“这里是一颗痣。看相的总说这里有痣命不好,会栽在男人手里,但我可不信,你对我这么好……” “她是怎么死的?”桃佩南不用言语,莫妄语心中已经有了答案,他手掌抚开长虹剑上的火红剑光,开门见山道:“她是怎么死的?” 桃佩南沉默不语。 莫妄语低喝道:“桃掌门,事到如今,要活命你快跟我说实话。你当我真在乎你的死活?我还有个师弟在这儿,如果你再隐瞒,要了他的命,我告诉你,我们无修派杀人可不犯忌。” 桃佩南身上重伤,匍匐在地,只能仰望着莫妄语。莫妄语明明不过少年年纪,平日轻浮乖张,但此时却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她,散发出高位者的压迫感。 桃佩南想到自己做过的恶心事,害怕得一股黑血直涌心头,一口喷了出来。 他犹豫半晌,终于吞吞吐吐地开口道:“她是我杀的!” “我在问你,她是怎么死的?”莫妄语大声说。 “心,心……” 他低声道,他的手抓进地里,那浸满了黑血的黏糊糊的泥土,像一团停止跳动的心脏——“我挖了她的心脏。” 本来他没打算杀她的。 一日夫妻百日恩,她毕竟是他最喜欢的女孩。 可那孩子,他越长大却越像他亲生母亲,尤其是那双眼睛,太像了。有一次,他出远门办事,回来的时候,他看见那孩子坐在门框上等他,唤了他一声爹爹,他突然被这双眼睛吓到了,太像了,就是她了,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他能看见,其他人看不见吗?越是下等人,越嘴碎,他们一定在背后窃窃私语,说那孩子是这个贱婢的,而掌门又这么关爱这个孩子,这不就说明他们有见不得人的勾当吗? 还有夫人,如果有一天夫人看见了呢?她会不会生疑? 他虽然那么的厌烦自己的夫人。那是一个无趣透顶的女人,身材臃肿,声音聒噪,躺在贵妃椅上像一摊汗津津的重重叠叠的肥肉。但偏偏,这女人却是金家人,她若不高兴,她娘家人不会放过他。他进退两难,只能向那个婢女下手。 同时,伺棋对孩子太好了。她总是给他些玩具逗他,跟他说话。无论桃佩南旁敲侧击地提点过她多少次,但她每次都是表面上答应,背地里还是想办法跟孩子走得近。也不知道是不是天生的血缘关系,那孩子也跟她亲,最喜欢的玩具便是那人送他的。 没有其他办法,他必须杀她。如果死的时候没有眼睛,就认不出杀他的人;如果没有舌头,就不能向阎王爷告状;如果没有耳朵,就听不见亲人的哭泣,没有了心,就不能轮回…… “啊!”那黑影立刻发出尖锐地怒哮,像是极度痛苦一样扭曲着无形的躯体,不断摩擦着它的利爪和尖牙。它哭泣着,哀嚎着,被怨恨喂饱,它恨死了桃佩南,它要杀他报仇。 第13章 【多情自古空余恨】 顾风归听罢面色微动,转眼看莫妄语。莫妄语脸色铁青,手腕转动飞虹剑,好像翻飞出一片花火。他深吸了口气,道: “怨邪是由怨气凝结而成,魔化便是不断加深它生前的执念,所以它最脆弱的地方,就是它生前伤得最重的地方。”他举起手指,按在了心脏的位置。 顾风归颔首,召来一把水兵月青霜白刃剑,道:“是。” 面对身形越来越巨大的黑影,莫妄语微笑了一声,道: “顾道长,你见识比我多,你可曾亲手降过魔?” 顾风归道:“太平年月,少见魔物,今日也是头一次。” 莫妄语撇嘴一笑,道:“巧了,我也是头一遭,又有牛吹了。” 几句调笑后,莫妄语屏气凝神,从怀中抓了符纸,与顾风归对视一眼,同时散开。无修派的黄符纸和青城仙府的银符如两丛蝴蝶一般飞在一起,两人异口同声低喝一声——“现!” 黑影颤抖着,扭曲着,发出痛苦的嚎叫,然后重重雾气渐渐散去,一名穿着红色双喜纹锦衣的姑娘从中走了出来。 这是莫妄语第一次看清魔物的脸,那是一位秀气的姑娘,五官生得寡淡,丹凤眼,鼻梁低矮,鼻翼又小又薄,嘴巴很小,上嘴唇翘了起来。她始终保持着手抱宝物的动作,手臂上全是银色的鳞片,然而拱起的手臂里却空无一物。 莫妄语记得自己曾在书中读到,刚刚成魔的怨邪都会生出鳞片,这些鳞片坚硬如玄铁,可以挡住外界伤害,护住魔心。因此这鳞片是上好的宝物,若是用从万年魔物身上撕下鳞片做成铠甲,穿在身上将刀枪不入。 “莫妄语……”那魔物开始说话了,一道尖尖细细的女声带着哭腔啜泣着:“你我本无瓜葛,为何你要频频坏我好事?”说罢尖锐的手指已经抓在了莫妄语的胸口上,然后掏心似的往外一抓,那爪子坚如玄铁,莫妄语整个人腾空而起,继而向后翻滚,重重摔在了地上。 “哎呀呀,”莫妄语摔得够呛,顾风归拍了一下他肩膀,在身后托了一把。莫妄语连忙稳下身盘,召来长虹,剑刃插入地中,撑起身来。 “不是……”莫妄语一边运气,一边跟那魔物打商量道:“这位漂亮姐姐,你是不是搞错了啊?你家的负心汉是桃佩南,桃掌门,你赶紧去杀他,杀我做什么?” 伺棋道:“我不杀你,你会让我杀他?你可三番五次坏了我的大事。” 莫妄语见这魔物竟不上当,便道:“拿人钱财,□□,这是规矩。” 伺棋冷笑,道:“你连桃佩南的钱都收,还拼死护他,可见你也是个负心汉。” 莫妄语哭笑不得道:“等等,我怎么就是负心汉了?你这太冤枉我了。我长这么大,小姑娘的小脸蛋儿没摸过,小手没牵过,小嘴也没亲过,可没辜负过谁家小姑娘的心。” 伺棋讥讽道:“听呀,听听你们男人嘴里说出来的混账话呀……你怎么可能没辜负过姑娘的心呢?就你这张小白脸,再加上这张个一句真话的嘴,谁家姑娘不动心呢?你更坏,惹得人动了心,还不知道。” “行吧,”莫妄语无奈道:“什么话都你说了,我还能说什么呢?好好好,都听你的,我就是坏蛋行了吗?”他话锋一转,又道:“可是伺棋姑娘,你杀的人也不少吧?”他示意地上已经暴毙的几名修士的尸体,“你可曾想过,你杀的那些人,也是爹娘生,他们的爹娘得多难过?” “闭嘴,你给我闭嘴!”伺棋恼羞成怒,歇斯底里地掀起了一阵飓风,“我的孩子被人抢走了,凭什么其他人一家和和美美?我不服,我就要杀了他们,让他们也尝尝我的苦处,如何?你如何!” 莫妄语便说:“伺棋姑娘,你太着急了。因果报应总会来,只是有时候来的慢了一些。你若是早早放下执念,投胎做人,因你生前积下的善果,还能生个好人家,现在偏要堕魔,只会落个魂飞湮灭的下场。” “你别想感化我。”伺棋说:“我早就不信了,什么天道轮回,什么因果报应,我伺棋活着的时候没做过一件歹事,却落了个枉死的地步。你看桃佩南,他呢?他照样好好的,还有钱请你来杀我。我做错了什么?我偏要堕魔,天不替我报仇,那我就自己为我自己报仇,谁挡在我前面,我就要谁的命。” “各人有各人的苦处,姑娘这又是何必……”莫妄语话音未落,突然便朝剑柄上拍了一下,飞虹剑出鞘,唰地飞了出去。飞至半空中,又一化二,二化三,三化五,五把剑同时射击,摆做一道云谲波诡的剑阵。方才他同魔物谈笑,实则是为了放松伺棋的警惕,趁机运转灵力,待聚集充足灵力后,一击制敌。 “我大师兄不愧是我大师兄……”莫妄思拖着受伤的肩膀,趴在地上看见妄语出招,忍不住低低惊叹。 这时顾风归也收回托他肩膀的手,长袖一召,也唤出百支银针,如雨幕一般,见缝插针地紧跟在莫妄语的长剑之后。 青城仙府的一众弟子们也在认真观摩这场恶斗,他们细细记下自家师兄这招“天女散花”的招式要点,又偷偷研究无修派剑阵的弱点,最后发现莫妄语招式一环扣一环,粗粗一看甚是随意,然而第一招留的破绽,被紧而来的第二招变成了攻克的一环,大开大合之间攻守兼备,竟然没有可破之处。不得不承认道:“虽然无修派招式粗狂,但匹夫之勇,倒也无敌。” “切”莫妄思嘟囔一声,“打架就打架,好看有什么用,花里胡哨的。” “你!”两边人都年轻气盛,差点就要吵起来,却听见顾风归柔声对莫妄语说道,“右翼。” “诶?”莫妄语反手一剑,削去伺棋铁臂上一层钝甲,伺棋受挫,正要回收,是绝好的进攻机会,却忽的听见顾风归要他攻右翼,不甚明白其目的,但抱着顾风归总不会害人的心态,莫妄语还是收了剑势,轻捷地一跳,从那魔物头顶跃了过去,改攻右翼。 落至右翼后莫妄语立刻明白顾风归的用意,伺棋刚刚魔化,□□笨拙,动作要比他慢上一拍,于是莫妄语跳到右翼的时候,正好看见伺棋抬起钢臂,露出了咯吱窝。 咯吱窝这部分形态复杂,连了好几根细骨头,要比一根直通通的手臂麻烦得多,所以刚刚魔化的怨邪这个部分都十分虚弱。伺棋的咯吱窝部位,便是一团乱七八糟、不成形态的软肉。莫妄语立刻手腕一转,剑头往里头一扎。 “啊!”伺棋发出一声闷哼,连连后退。 莫妄语连忙抓住这上好的机会,从怀里抓出一包黄符纸,往上面飞速花圈,然后噗地喷了一口唾沫,猛地拍在伺棋的胸口上。只见那张黄符纸在伺棋的胸口上燃烧了起来,须臾烧穿了一只碗大的窟窿。透过那只窟窿,可以看见对面吓得面如土色的桃佩南和金满堂,还可以看见一颗,火红的,鲜血淋漓的,跳动的心脏。 “就是这个地方了……”莫妄语心中剧烈震荡,恨不得一剑便捅中那个位置。但欲速则不达,心急是大忌。莫妄语一着急,猛攻几招,招招想取伺棋心脏,却近不了伺棋身,反而连挨了几拳。 伺棋一手捂着自己咕咕血流的心脏,手臂上细小的鱼鳞甲片像肉眼可见的迅速生长起来。起初,这些鳞片看起来还像刚出生婴儿手指的指甲壳,而此时他,它们已经成了深渊里生长的大鱼的甲片。她在仇恨、愤怒,这憎恶的情绪让她的实力不断强大。莫妄语的刀尖划了过去,全如何也刺不穿那重重叠叠的铠甲。 莫妄语头脑发热,身体里的灵力不受控制地四处乱窜,这时“莫道长,”顾风归突然唤他。 莫妄语回头。 顾风归道:“右翼。” 莫妄语如梦初醒,一颗焦急的心脏瞬地平静下来。 仍魔物的鳞片如何强硬、不可攻克,它们也无法生长在不成型的咯吱窝的那块软肉之上?想到这里,莫妄语再次故技重施,缓下招式,假模假样地跟伺棋对了三招,然后突然虚晃一招,引伺棋转身,抓住右翼破绽,长剑一挑,直驱而入,又咯吱窝为入口,扎入魔物的身体里,然后在她体内转移刀锋,一举将那颗心脏挑了出来。 火红的心脏在黑泥的地上滚动着,最后跳跃着停留在了桃佩南的脚边。桃佩南连忙撸起裤脚,从靴中抽出一把三寸来长,亮晶晶的小匕首,一刀扎了上去。那心脏像一块装满腐肉的袋子突然被戳破了,黑色的血、恶心的腐臭喷涌而出。 桃佩南举起两只沾满黑血的手,兴高采烈地对莫妄语他们大声说:“死了,她死了!” 没有了心脏的魔物没有了执念,她的身体在他们的眼前消融,由一个俏生生的姑娘,变成一具无法辨认的黑影,然后滴滴答答的汇聚进他们脚下黑黝黝的河流里。 乌云尽散,阳气渐升,天亮了,阳光照进了这间破败的小屋,光线所照射之处,一片金光灿灿。 第14章 【多情自古空余恨】 莫妄语扶起莫妄思,环顾草庙。地面上横七竖八都是剑痕和血迹,昭示这里方才有一场恶斗。 “师兄,”莫妄思“嗖”地落下一行鼻涕,泫然道:“我再也不想出来除魔了,没钱就没钱,没钱在无修派喝粥也是好日子。”莫妄语大笑一声,道:“知道怕了?知道怕了就好。” 顾风归俯下身,两指按在两名横死修士血淋淋的脖颈上,默讼悼亡经,度死者怨灵。已死修士伤口处便升起来一道怨气。顾风归从他们手上收走名牌,记好呈录,收进袖里,给这两位修士家里人写了书信,寄在一片雪花上,弹指飘出窗外,然后吩咐两位仙府子弟,一会儿带着尸体下山去,交给他们的亲人。 莫妄语扭头看顾风归。顾风归立于原地,默不作声,冰冷的眼神落在面前一滩黑色的血迹上,那是伺棋的心脏消融的地方。 死去的故人可以超度、怨邪也可以超度,唯独堕魔之人,不入轮回,永世不得超生,度无可度。 莫妄语念他品格高洁,想必是对这魔化的怨邪动了侧影之心。 他缓步走到顾风归身侧,手指弹出一朵金色的火花。那火花徐徐飘落在黑色血迹上,将那血迹烧成了黑色的粉末,随风飘散,道:“有三德,一曰正直,二曰刚克,三曰柔克。道长刚克,立教虽殊,亦有功德。” 顾风归眉梢微动,回头看他,然后垂眸点头。 莫妄语走向八仙桌,将桃佩南剩下的香全部取走,他掰断了其中一根,然后揉开香外层的红色粉末,露出微微发黄的内芯。 “我师弟告诉我,这是驱邪的?” 莫妄语对顾风归说道。 顾风归从莫妄语手中取走一根,也掰开揉碎,放在鼻前轻轻嗅了嗅,道:“有驱邪的艾草,但也混有招妖的天狗草。对于怨气这么大的怨邪来说,驱邪的艾草不仅不会驱走怨邪,相反会激怒它。”顾风归一顿,旋即起身至八仙桌前,举起那只兽形香炉审视,他用手指将香炉底部的灰垢刮开,果然看见了一串阴刻符文。 “这是什么?”莫妄语一眼扫过后说道。 “不知。”顾风归摇头道。 莫妄语便道:“这地方好生古怪,虽然伺棋已死,但也不能久留。”说罢提了剑,手指掐诀,捻出一张灵符,啪地一声扔在地上,那灵符落地瞬间炸做一只火球,翻滚开来,越碎越多,一会儿血迹斑斑的地面便生出一条蜿蜒爬行的火龙,一直烧到了金满堂跟前。 “火火火,莫妄语你烧我!”虽说真金不怕火炼,然而金满堂是个假货,衣角沾着一圈火星,慌得跳起身,几名随从扑扑拍灭他身上的火。 紧接着,莫妄语右手一扬,念了一声“起”,地上那温顺地火苗顿时蹿高一尺有余,红色的火舌舔舐着门框窗框,房梁开始颤动,屋顶带着火光的瓦砾不断下落,其他人慌忙往外面跑,再一回头,草庙已经烧了个精光。 “房子塌了,快跑。”房梁轰然倒塌,其他人顾不得干粮行李,慌张往外跑。 跑到屋外回头一看,莫妄语缓缓从一片废墟里走出来,手里还不忘拎着一只装满大肉包的干粮包裹。 “莫妄语!”金满堂烧了一脸黑,鼻梁上两道黑炭的印子,像大花猫的胡须,他气得失声了,指着莫妄语你你你半天没你出来,眼睁睁看着莫妄语几口将大肉包吃光,终于憋出一句——“莫妄语,你真气死我了。” 莫妄语对金满堂的大惊小怪已然麻木,他一个眼神都懒得给他,又在包里掏了掏,掏出一只炸得金黄的粉丝肉末鸡冠饺,给站得离他最近的顾风归递了过去,“吃早饭不?” 顾风归显然也惊慌了一下,手紧握剑柄,青白色剑柄上白光闪烁,一团白雾似的冷气不断凝结碰撞。他慢慢松开手劲,那股白烟也跟着散去,立于原地,脚踩噼里啪啦轻声作响的黑色灰烬,无表情地将莫妄语瞪着。 莫妄语以为这是不想吃,便要收回去,“不吃啊,那算了……” 话音未落,手腕便被人攥上,顾风归猛地将他一拽,差点将他拽到自己跟前,将那鸡冠饺夺了过去。 “原来是想吃啊……”莫妄语哭笑不得,心道这青山仙府的人可真是别扭。他道:“顾道长,你也真是,想吃就说嘛,我这里还有很多的,喏,欢喜团子、梅菜烧麦、三鲜豆皮……诶,对了,你爱吃芝麻酱吗?我这儿还有干拌面条……” “师兄……”莫妄思眼看着自己的口粮几乎全被莫妄语塞给顾风归了,委屈巴巴地举起手道:“我也没吃早饭呢……”况且这包还是他的呢! “瞧我这师兄是怎么当的!”莫妄语狠敲了自己脑门一下,赶紧将那空了一半的袋子还了回去,道:“袋子可看紧了,有人惦记着呢。”说话时,莫妄语故意朝金满堂挤了挤眼。 金满堂虽然也带足了干粮,但那些吃的早被莫妄语这一把火少了个精光。昨晚一夜恶斗,灵力本就虚弱,也没有食物果腹,莫妄语那群人故意并排坐在他面前吃好吃的,气得他差点背过去,人也不骂,一拂袖,转身便走。 桃佩南独自站在一片废墟之上,桃佩南却突然面露惊愕的神色。 难道真的这么巧?草庙烧掉后,露出后山一片桃源。桃佩南不敢置信地朝一株桃树走去,拂开落在树干上的枝枝叶叶,果然在那树干上看到了一个圆形印记。 “怎么了?”莫妄语质问。 “这里……这里……”桃佩南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手也不自觉握住了腰间佩剑。他猛然想到伺棋已经死了,现在哪有什么好怕的?于是转而声音提高,说:“这儿是我们埋伺棋的地方……” 莫妄语四处一看,此处乱石嶙峋,泥土干燥,东南侧有大片树林。正午之前,此地不进阳光,是一个阴气极重的乱石岗。想来桃佩南杀了人,心中不安,急着想早早脱手,随便找个地方埋了了事,何曾想此处风水极其容易尸变,无形中又加快了伺棋的魔化。 桃佩南凭着记忆走到一棵桃树下的土包前,扑倒在地,假惺惺地哀嚎道:“伺棋呀,伺棋,我可怜的伺棋,你虽然魂飞魄散了,但我们毕竟一夜夫妻,我真为你难过,日后我会给你诵经超度……”干嚎半晌,终于挤出一滴鳄鱼的眼泪,然后擦干净手上的黑血,随手掐下一片绿叶,放在那土包上。 做完这些,桃佩南依然放心不下,又问了莫妄语道:“她是魂飞湮灭了吧,不会再来找我了吧?” 莫妄语两手抱在胸前,无所谓耸肩道:“其实这挺难说的,我只知道报应跑不了的。”说话时莫妄语似笑非笑,语焉不详,也不说这报应是谁的报应,让桃佩南听了不甚舒服。 桃佩南说:“莫道长,我虽然跟你约定的是,你找到我儿,我就给你钱,你现在虽然没找到我儿子,但也救了我。我桃佩南不是转脸不认人的人,该给你的钱,一分不得少。” 桃佩南离开后,其他人也陆续拾掇行李辞行。 但莫妄语依然守在原地,两眼一瞬不瞬地看着那坟包。 顾风归走出数步,停下,转身蹙眉问,“何故?” 莫妄语摇摇头,低声道:“也不知为何,总觉得那孩子还活着。”他跟顾风归说了那人求签上的偈子,道:“那签告诉我,事在人为,我若尽力,便能救那孩子,我若救不来这孩子,便是因为我没有尽力。”作为无修派的大弟子,从小便是他照看着师弟师妹,莫妄语早就习惯了将责任、过错往自己的身上大包大揽,即便他自己也不过是个十七八岁少年。 顾风归看了看莫妄语,道:“这不是你的过错,不必放在心上。” “顾道长……”莫妄语蹙着眉,自言自语道:“您是否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不太对劲?”顾风归问道。 莫妄语摸了摸下颚,道:“你还记得伺棋的样子么?” 顾风归点头。莫妄语紧皱眉头,再次唤起这段记忆。伺棋红裙飘飘,悬浮在他的眼前。他一边和脑海中的伺棋对视,一边对顾风归说:“桃佩南找我的时候,交给我了一样他儿子最喜欢的玩具,是一只红色的布老虎。因此我看见伺棋怀中抱物的时候,便立刻以为伺棋怀里抱着的东西,就是这个布老虎。因为她将布老虎给那孩子了。但,我现在觉得我可能想错了。” “哪里错了?” “她怀里是空的。” “你觉得她抱的实际上是什么?” “那个孩子。” “所以你觉得那孩子还没死?”顾风归问道。 “没错,”同顾风归一言一语的分析里,莫妄语越来越坚定自己的推测。他的卦象绝不会有错,那孩子不会死,只要他们尽力。太阳穴里一根青筋猛地突突跳起,莫妄语合了合眼,狠按了一把,低咒道:“该死。” “莫妄语!”已经走远的金满堂他们见莫妄语还在原地,骑在马上转头道:“你们在说什么悄悄话呢?走不走啊!打情骂俏也别在别人的坟头上啊。” “金满堂你滚蛋。”莫妄语反唇相讥道。他骂过了瘾,又是一顿,脑中灵光一显,好似被人敲了一下,突然明白了什么。 他兴奋地看着顾风归,一时将对顾风归的恭敬扔到了九霄云外,道:“顾灵,若是你,若是你死了,你会把自己最珍贵的东西带去哪里?” 带进我的坟墓里…… 顾风归微怔,和莫妄语同时转头看向了桃树下那只用泥土垒起的小坟包。 第15章 【多情自古空余恨】 两人都是行动派,有了猜想后,莫妄语二话不说,掐诀吹气,将手中的佩剑变成了一把玲珑地小铲子。他附耳趴在地上,用铲柄敲打地面,当敲击到某一处,发觉声音有异,手指一转,由铲柄换做铁头,埋头挖土,不一会儿便掏出一只土坑。 “莫妄语!”走出百米开远的金满堂见莫妄语迟迟不见跟上,疑心他又生出鬼点子,突然回头观望,竟看见莫妄语和顾风归两人在挖坟,怒骂道:“莫妄语!你还有没有心?别人都死了,都魔化了,都灰飞烟灭了,坟里连粒骨灰都不得剩,你竟然还挖人家的坟!变态吧?” “土里!土里!”莫妄语本不想搭理金满堂这个榆木脑袋,但见其他人也是一头雾水。莫妄语不愿让跟他一起提着铁锹的顾风归也被当做变态,不得不提点道:“妄思,如果你死了,你有机会带走你最爱的人,你会把他藏到哪里?” “我……”莫妄思当真认真思索一番,最后郑重地回答道:“自然是让他好好活着了……” “……”莫妄语尴尬地摸了摸鼻尖,道:“挺感人的,但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金满堂站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忽地恍然大悟,翻身下马,找着宝了似的扑向莫妄语已经挖出的一小堆泥,大喊道:“那孩子,那孩子在棺材里。” 莫妄思跟着也反应过来,连忙出手相助。 桃佩南怔了一会儿,半晌才移步到了坟前,直愣地看着黑泥,喃喃自语道:“孩子当真在下面?可已经这么久了……” 孩子失踪已经超过十二个时辰,就算伺棋的确将孩子藏在了自己的棺材里,可过了这么久,那孩子肯定没了气,现在就算将那孩子挖出来又怎么样呢? 另一方面,经过这夜的惊吓。桃佩南光是想到那孩子,便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恐惧。那孩子有一双和他母亲一样的眼睛,长大后也会一日比一日像他母亲。那么当他知道真相后,他会恨他吗?会想杀了他报仇吗? 找到孩子的喜悦,顿时被来自心虚和愧疚的恐惧冲淡了,复杂的种种情绪交杂地盘踞在桃佩南的心头,令他右眼皮上一根筋脉,不断突突跳动。 突然,莫妄语手中的铲子一顿,铁头似乎碰到了什么硬物。莫妄语怕铁铲无眼,伤着孩子,于是抬了抬手,示意前来帮忙的其他人暂时停下。 莫妄语屏息徒手抹开地上一面黑色薄土,只见一只发黑的桃木盒子从土中显露了出来。那棺材不大,用的是最次等桃木,外壳极薄,埋在土中多年,表面腐蚀出大小不一的洞眼。 “那孩子……”那孩子可还活着?大家心瞬地提到了嗓子眼。 莫妄语也掌心冒出一层薄汗,他不敢大口呼气,生怕惊扰棺材里的人。稳下手脚,指腹沿木棺材的侧面探了一圈,在左侧摸到了一只牛鼻锁。那牛鼻锁锈迹斑斑,莫妄语检查一番,并没有发现任何咒语。 “哇哇……”这时,棺材中突然传来小孩哭泣声。 随着这一声啼哭,莫妄语顿时卸下一口气,一推锁环,将那棺盖掀开,果然下面有一个哇哇哭泣的小孩儿。 那孩子看起来比很健康,一双黑亮的眼睛上挂着泪珠,脸颊圆鼓鼓的,因为大声的啼哭呼吸过度,翻起了一层红晕。 此乃不幸中万幸。桃佩南是个薄情之人,杀伺棋后,草草便将人埋葬,用的棺材等物,皆是最次等材料。再加之,木棺埋下不深,为孩子提供了呼气的空隙,所以那孩子在里面过了这么久还有气。 “我儿我儿……”桃佩南一把抱住那孩子。 莫妄语跟着从洞穴里跳了出来,长长地松了口气。 莫妄语将手中的铁锹再次变回佩剑,系在腰间。他两手抱在胸前,好好欣赏了一番面前父慈子孝的画面。然后嬉皮笑脸地对桃佩南说:“桃掌门,您方才说的话可算数?” “我方才说了什么话?”桃佩南疑惑道。 莫妄语原封不动地将桃佩南对他说的话重复了一遍:“我桃佩南……钱一分不会少。” 莫妄语轻笑道:“桃掌门,方才可是说好了,没有孩子钱也不少我的,现在这大胖小子我可给你找回来了,您不加钱?” 桃佩南虽然不齿莫妄语不要脸地要钱,但又发自内心地佩服莫妄语,于是忍痛,道:“双倍。” “敞亮。”莫妄语竖起大拇指。 桃佩南抱着那孩子上马,对莫妄语说:“莫道长,您虽然年龄小,但气性、修为都是上乘,这次我与我儿能活着回来,全仰仗道长相助。日后我桃家若再遇上什么麻烦,还请道长出手相助。” 莫妄语面上哈哈一笑,说:“我们无修小门小派,没什么能力,帮桃掌门找回孩子,多亏金山天门和青城仙府两派道长功劳,桃掌门的麻烦,我无修派哪儿能解决?所以,劳烦桃掌门尽快把账结了吧。” 桃佩南听出莫妄语言中的婉拒,知道莫妄语不愿同他深交,于是不再多言。拱了拱手,带那孩子驾马离开。 桃佩南驾马离开后,莫妄思却对着那背影长长叹了口气。莫妄语往他脑后拍了一把,道:“小子,年纪轻轻的,叹什么气呢?像个小老头。” 莫妄思双手缩在袖中,低低叹了口气,道:“师兄,我只是觉得,老天当真不公平。您看,这伺棋姑娘,年轻又漂亮,从未做过恶事,然而却落了个不得善终。您再看这桃掌门桃佩南,做了歹事,不照样过得好,还有一个儿子。那孩子面相上看,福泽绵厚,是个孝子,想来会一直服侍他到老。什么因果,什么报应,桃佩南这样人还能活得好好的。师兄,恕我愚钝,其中道理我悟不出来。” 莫妄语一笑,道:“我早猜到你不高兴我接了桃佩南的差事,对不对?” 莫妄思不说话,垂下头去。 莫妄语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你只管放心,老天心中有数。”他微微一顿,嘴角露出一丝恶作剧似的调笑,道:“桃佩南一心求子,求的不过是桃家后继有人,血脉得以延续,然而你想过没有,那孩子压根不是桃佩南的。” “什么?”莫妄思目瞪口呆,舌桥不下,“不是……不是桃掌门的孩子?” “没错。”莫妄语道:“见到桃佩南的第一眼时,我便见他气色不佳,似在走霉运,眉心又有一道竖着的皱纹。这条折子叫折子纹,显示克子女,不易有子嗣,所以他说起他儿子不见了,倒也不在意料之外。 “紧接着,夜里在草庙中与怨邪的第一场恶斗,桃佩南的三名修士死了两个。当时我检查桃佩南的伤势,试了他的脉象。桃佩南脉象别的毛病没有,唯独显现出常年气弱肾虚。这是从根子上坏了,看来他年轻时的风流债还是找回来了,根本不可能孕育子嗣。” “天啦……”莫妄思感慨万千道:“想不到,桃佩南最想要的孩子,竟然压根不是自己的。” “没错。”莫妄语耸了耸肩。 莫妄语掐指一算桃佩南命格,此人命格奇特,八字入曲直格(都是木),从强从旺,前三十年走了一路水木好运,然后明年出运,接下来便全是坏运气。他的好日子也就要到头了。 莫妄语一言不发,扶手将桃佩南放在坟头那片绿叶拾了起来,掌心发热,烧做一团灰烬洒在伺棋的墓前。 “师兄,”莫妄思又问道:“您明明什么都知道,为何不告诉桃佩南?真想看看他知道真相后的表情。” “告诉他可就没意思了,”莫妄语无所谓道。他扭头看向顾风归,一笑,道:“倒是顾道长,你也不做声,真是有些意外了,那日你也试了桃佩南的脉搏,不是吗?” 顾风归道:“莫道长说得对。” “我说得什么对了?”莫妄语笑问道。 “是非因果,上天心中有数。”顾风归道。 桃佩南领着那孩子转眼消失在马道尽头,这时金满堂跨坐着一匹高大黑马哒哒过来。 “金少主。”莫妄语似笑非笑地招呼一声。 “嘁,”金满堂在马背上睥了莫妄语一眼,依然不服气道:“莫妄语,上回过招,我认输,你修为确是在我之上,但我一定会打败你,下回见面,谁也不要手下留情。” 莫妄语哈哈大笑,道:“金少主,您可千万千万别手下留情。” “哼!”金满堂鼻腔间冷哼一声,领着一干金山天门弟子也离去。转眼间,一片桃林之间,独剩无修派和青山仙府几人。 莫妄语笑笑地看向身边的顾风归。顾风归一身白衣胜雪,衣袂飘飘,气质脱尘,宛若仙人。他念道此人气性高洁,待人以直,又于危难之际渡了他一口灵气,委实值得深交,若能做朋友乃是人生一大幸事。 莫妄语性格素来直接了当,想到什么便做什么,动了心念,立刻大大方方向顾风归走了过去。 “顾道长,”莫妄语笑盈盈道:“我想你也要回去了,这一别山高水远,我若想见你也不知何时才能相见……”他从怀里掏出一张银色符纸,两角对折,叠成了一只扑扇着翅膀的纸鹤。他对那银色纸鹤吹了一口气,纸鹤晃了晃,飘在半空中转了一圈,最后落在顾风归肩上。 顾风归曲了一根手指,将那纸鹤从接了下来,抬眸看他,似是不解。 莫妄语两手抱在胸前,歪着头一笑,道:“顾道长,这只纸鹤是我用写了‘通音诀’的灵符写的,您若是想见我,便捏着这纸鹤,然后在心里想想我,我若感应到,便能同你说话了。 顾风归不语。 莫妄语以为他是不要,不由难堪,摸摸鼻尖道:“若是不乐意感应到,也能拒绝……”莫妄语话音未落,便听见脑中传来顾风归温和的声音:“好。” 莫妄语一愣,费了半刻才明白过来,他能突然在脑中听见顾风归的声音,正是因为顾风归用了这道通音诀。莫妄语大觉欢喜,拍手道:“对,就是这样。” 顾风归曲起手指,让那纸鹤落进他腰带中的暗兜内。 “顾道长,就此别过了!”莫妄语笑眯眯地对顾风归一拱手,转身正要走,只觉手腕上突然传来一股凉意,不知何时,自己已被顾风归用一条银链子扣住。那手铐由冰制成,寒气刺骨。 莫妄语冻得龇牙咧嘴,将那链子拽得叮当响,动用灵力烧了半天,也不知链子是用什么做的,竟也不怕他体内的熊熊大火,融了半晌,纹丝不化。 莫妄语又怒又笑,无奈抬起手来,道:“顾道长,这是几个意思?” 顾风归二话不说,反手往他肩上一推,便将人押在了自己的青白霜刃剑剑上。 第16章 【多情自古空余恨】 “顾道长!您要将我师兄带去哪里!”莫妄思在云下大声问道。 莫妄语道:“师弟不必担心,我去去就回。” 一众青城仙府弟子御剑而去。顾风归与莫妄语同乘一剑。剑上,顾风归端坐剑头闭目养神,莫妄语则被锁在剑尾到处乱动。 起初,莫妄语花费心思想挣开那链子,没想那链子却极其刚硬,上面刻了一圈细密的花纹,每次莫妄语想提起灵气,但那经脉中的力量聚集到链子上时,便会像碰到什么屏障,突然散开,变得绵软无力,想必那刻纹便是青山仙府的什么咒语。 莫妄语好汉不吃眼前亏,试过几次,知道没辙,便歇着了。可他歇着也不愿闲着,他盘腿坐在顾风归对面,目不转睛地盯着顾风归直看。 顾风归盘膝而坐,合眼运气练功,眼皮也不抬地问:“何事?” 莫妄语将手腕上链子摇得哗哗响,嗤笑道:“顾道长,你说我何事?” 顾风归不动声色。 “顾道长,你真的变了,”顾风归不理他,他说得却更带劲儿。他往自己的脸颊上摸了一把,道:“我脸上受伤了么?” 这么一说,顾风归果然睁开眼。他当真以为莫妄语受伤了,盯着莫妄语认真细细看了一遍,直到确定这人杏花似的脸上皮肤每一寸都完好无损,这才稍稍松了口气。放下心来后,顾风归暂时缺席的理智也重新占领高地。他明白过来,莫妄语说这些话不过是为了拿他打趣,不由愠怒地抿了抿唇,低声道:“没有。” “没有啊,”莫妄语笑眯眯道:“我还以为我脸上有了口子,不够英俊了,所以你不喜欢我了呢!顾道长,你为什么不跟我说说话?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你以前多温柔,看见我受伤会传我灵气,灵气多宝贵啊,你说传就传,跟不要钱似的。怎么现在却突然翻眼不认人了呢? “我还是个伤号,你怎么可以这般待我?”说着说着,莫妄语动了真情,自己几乎都信了,将手上的链子摇得噼里啪啦响,伏在剑上嗷嗷干嚎两声,真挤出了两滴虚伪的眼泪。 “你挖坟挺利索的。”顾风归突然眼也不抬地说道。 顾风归不说话便不说话,然而一开口便将莫妄语噎得死死的。莫妄语猛地磕巴,尴尬地摸了摸鼻尖,轻咳道,“顾道长,你真狠……” 莫妄语见这一路想跑是不可能的,于是干脆收了心思,老老实实地在剑上坐好,朝云下观望。 这是他头一遭上青城山来,于是对什么都好生稀奇。他吹开眼前浮云,便见不远处显出一块白雪皑皑的琼瑶仙境。青城山地处无修东南面,隔了近百里,山脉相接。山峰终年为后雪所覆盖,在云上往下看,只见云是白的,山也是白的,山峰好似漂浮在白云之间,如梦似幻。 青城仙府弟子按下云头,收了剑锋。莫妄语也从剑上下来,一脚便陷进了松软的雪地里。青城山内雪深半米,各式奇草异树旁逸斜出,光秃秃的枝丫上挂满了晶莹剔透的雾凇,犹如一团团落入尘世的云朵。 一群青城弟子出门相迎,各个白衣胜雪,飘飘然如仙子。 “大师兄。”青城仙府弟子恭敬地向顾风归行礼。顾风归抱袍还礼,不多言一句,立刻拽着莫妄语往雪深处走去,然后七拐八拐,穿过千回百折的长廊,将人扔进了一间幽静的房间里,然后轰然关上门。 “诶诶诶!”莫妄语四处一望,见这房间黑洞洞的,没有窗户,只有这一扇小门,心中立刻警铃大作。他太信任顾风归了,直到自己被扔进来前,还一直以为顾风归不过是跟他开个小小的玩笑。 莫妄语抓着这暗室仅有小窗户上的铁栏杆,嘶力竭地大吼道:“顾风归!顾风归!顾风归你到底几个意思?” “顾风归!你有本事别跟我来阴的。把手铐给我解了,我们出去打!” “顾风归!不要仗着自己长得好看就到处欺负人,你算什么男人!是男人就出去打!” 可无论莫妄语如何大呼小叫,顾风归岿然不动,甚至同几位前来问询的师弟柔声细语,得知师尊已经回来后,转身就走。 “顾道长!” “顾风归!” “顾灵!” “靠!” 莫妄语抓在地牢门框鬼哭狼嚎,顾风归却郎心如铁的一个眼神都不给他,紧接着,他突然感觉自己手腕一轻,只听哐当一声,那链子掉在了脚边。 可现在没了手链又怎么样呢?他依然像是被压在五指山下的孙悟空,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莫妄语干脆懊恼往地上一倒,躺在密室中央呼呼大睡起来。 也不知这密室有何玄机,他一躺下去,便觉通体温暖,密室的地面由玉石打造,玉石并非冰冷刺骨,相反不断往外散出热气,莫妄语只觉自己像是浸没在温泉水里,身体的各个穴位都被纯正的灵气开拓,脸颊、肩膀以及手臂上的几处细小的伤口,也传来了轻微的瘙痒,迅速地长出新肉,自行愈合。 莫妄语心中暗喜,没想到顾风归明明看起来挺精明一人,却在这事上犯了傻,竟将他关在了这里,赶紧抓住机会,认真运气,将玉石上传来的灵力全部收入丹田。 练了将近一个钟头,莫妄语通体温暖,握着拳头在空中晃了晃,自言自语道:“小爷这一拳头,能打十个!” 突然他耳尖微动,听见了动静,密室的门扉吱呀一声开了,顾风归缓步进来。 莫妄语眯起眼,将顾风归睇着,似笑非笑道:“哟,这不顾道长吗?顾道长还真是大人有大量,只将我关在这儿,没将我捆在这儿,也没殴打我,真真是名门正派……” “顾灵……”顾风归身后又出来一人,那人穿一雪白道服,仙风道骨,怀中抱一避尘,呵了一声:“退下!” 听到这人命令,顾风归往后退了半步。莫妄语眼珠一转,估摸这人应该便是顾风归师父了。果然,这人朝他微微一笑,彬彬有礼道:“妄语小友,你可认得我?” 莫妄语好好打量这老人,这人慈眉善目,白眉垂在肩头,看起来很是和气。 “不认识。”莫妄语老老实实回答道。 “不认识没关系,”老家伙柔声细语道:“我是青城仙府的顾左尹,同你师尊是多年老友。这次我听我徒儿顾风归外出碰见了你,便要他接你来这里做做客。” “坐客?”莫妄语几乎被气笑了,他故意弯腰从地上将那已解开了的银链子捡起来,往手腕上一套,摇得叮当响,耍泼道:“这就是你们青城仙府的待客之道!什么也不说,便将我抓来这儿欺负!诶,可怜我师尊不在,不然他知道自己的徒儿如此受苦,得多难过……”说着两手捂上脸,假模假样地嗷嗷大哭起来。 顾左尹被莫妄语突如其来的嚎啕大哭吓了一跳,慌忙看向顾风归求助。顾风归已经闷葫芦似的一声不吭。 碍于此事的确是自己徒儿做错,而自己又同无修闲人是多年老友,顾左尹心中甚是愧疚,迭声安慰道:“莫哭莫哭,妄语,此事是我们青城仙府的不对,我这徒儿,性格素来温和,待人和善,今天也不知怎么的,把你扣上不说,还非要将你带来他练功的密室,若是得罪了你,我替你好好教训他就是了。” “顾风归,”顾左尹喝了一声,道:“到底怎么回事儿,平白无故地,你捆他作甚?” 顾风归道:“我若不捆他,他不愿来。” “谁说的?”莫妄语道。 顾风归道:“你向来怕水,因为水能克火,青城山到处是水,你怎么会来?” 顾风归说的也没错,若不是顾风归的缘故,莫妄语这辈子都不乐意上这青城山半步。但他毕竟一路绑过来,模样委实不好看,吃了老大的亏,自然不愿早早低头,所以理直气壮地大声说:“谁说的,你在这儿,我还不来找你了!” 顾风归微愣,直直将莫妄语看着。 这时顾左尹开口道:“小友,此事的确是我这徒儿不对,你莫要放在心上,我替你好好教训教训他就是了。” 莫妄语手在脸上一抹,将大哭脸换成了大笑脸,一拍手,笑盈盈地对顾左尹说:“你要如何替我教训他?” 顾风归闻言低头不语,松树似的笔直站在一旁。 顾左尹叹了口气,手中拂尘一召,往顾风归身上抽了过去。 顾风归站在原地纹丝不动,受着。 莫妄语吓了一跳,他不过是想开个玩笑,在顾风归这里找回点场子,压根没想到青城仙府的规矩这么要命,竟然说打就打。 “剑来!”他慌忙喝了一声一道火光四两拨千斤将那拂尘拨开。莫妄语震得手臂发麻,光是拨开那劲道,都觉得吃力极了,更不用说是打在人背上了。顾风归这人也真是根木头,三岁小孩都知道挨打要跑,他却动也不动。 他顾左尹和顾灵同时一愣,顾灵一双冰蓝色眸子直勾勾地盯着他,好似刚刚不是他救他,而是他杀他了。 “哎呀呀!”莫妄语继续耍无赖,道:“没意思没意思,真没意思,你打他,我干看着,一点意思都没有!” 顾左尹今日不得不哄莫妄语高兴,只能无奈道:“小友,那你想如何呢?” “跟我打。”莫妄语抬手虚虚在半空中一抓,握住了飞来的长虹剑,“我早就想领教一下我这个小人打不打得过你这个君子剑。” 第17章 【多情自古空余恨】 顾灵冷冰冰地盯着莫妄语。 莫妄语眼光不闪,接着他的目光。顾风归的眼皮很薄,很白,上面有浅淡细碎的青色血管,浅蓝色玻璃珠似的眼眸里却跳动着一团强烈的火,似乎要将他一口吞入腹中。但很快的,这双过于激烈以至于近乎脆弱的蓝眼睛垂了下去,再次避开了他的目光。 “看剑。”莫妄语不再多言,一拍剑鞘,腾空跃了出去。 红如火焰的刀刃刮向顾风归耳侧低垂的浅色碎发,一根头发飘了起来,顾风归挺拔的上身往左一偏,躲开来势汹汹的剑锋,两根白皙的手指夹住莫妄语熊熊燃烧的刀刃,低声道:“我说过,你打不过我。” 莫妄语嘴角往上一扬,眯起眼,笑了起来,道:“还没过招呢,说什么大话。输了可不要哭鼻子!”他猛地往回抽剑,刷刷甩出一串琉璃似的烟花,然后左手两指往剑口一擦,剑光中两眼血红,再次举剑向顾风归刺了过去。 大厅前这一阵打斗,很快便引来了青城山一众弟子簇拥观看。 大师兄顾风归虽然修为极高,但他常年在海外降妖,甚少露面,仅有年末清谈才会出席,极其神秘,修为究竟如何,也只存在江湖传说之中。所以大家都想借此机会好好开下眼界。 “排好队排好队,个高的站后面点……”顾左尹捧了一把香茗茶,坐在一张黄藤椅上观战。他也觉得这是一个绝佳的学习机会,边看边对大家提点道:“难得的机会,大家都好好看看你们大师兄是如何用剑的,学着点学着点。” “是师父!” “这就是无修派的‘一灯照世’吗?当真厉害!” “那是当然,”资历稍深的弟子说道:“无修闲人平日虽不问江湖事,但能成开宗立派的师尊,自然道行极深了。” 大家小声议论。打到酣畅处,有弟子出声问道,“师父,您说我们青城仙府的‘天寒不渡’,对上无修派的‘一灯照世’,孰优孰劣?” 顾左尹道:“阴阳五行,金木水火土,相生相克。我们青城五行属水,无修派五行属火。但滔滔江海能扑灭火苗,熊熊烈火也能烤干晨曦朝露。所以两者绝无优劣之分,只有道行修为高低。” 弟子立刻又问:“那大师兄和无修派的这位莫师兄,两位师兄又谁胜谁负呢?” 大厅前的光景,被一红一青两道明光分成两半。一片赤红霞光当中,莫妄语召出一条火龙,火龙绕着他的肩膀和手臂而上,不断喷出巨大的火焰,将满地白雪灼烧出大小不一的坑洼。与之相对的一片无尽青白里,顾风归默立期间,后背显出一只庞大的冰麒麟,数百只无眼的冰锥悬浮在他周身,宛如一方密不透风的屏障。 顾风归修为如何,作为师父,顾左尹再清楚不过。顾风归灵根极佳,而且相当纯净,不存半点杂念,是百年难得一遇的上好苗子。而天资再佳也需苦练,顾风归除了天赋异禀之外,还有一条道走到黑的韧劲儿。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一练便是十余年,到现在不过十八九岁年纪,却是这一辈人中翘楚,一骑绝尘,无人能及。 反观莫妄语,这孩子出招顾左尹倒是头一回见。没曾想,这表面看起来不大稳重、爱哭爱闹爱做鬼脸的少年,一旦握上那柄飞虹剑,立刻眼中冒火,杀气四起。 他的出招极其干净利落,举重若轻。该收的时候收,绝不恋战;该狠的时候狠,吃人碎骨,收放之间,环环相扣,酣畅淋漓,颇有几分无修闲人那糟老头年轻时的风采,与他爱徒一时瑜亮,难分伯仲。 但若硬要一分高低,顾风归还是胜了一筹。顾左尹归因于顾风归年长一岁,这多出一年的修行,不仅让顾风归的修为更加精深,也增益了经验,磨炼了性子。所以出招稳重,不急不躁。唯一的变数在于,顾风归收了劲道,只守不攻,说是比武,却更像是陪着友人打闹,不肯出手伤人。这便给对面人递去了一把刀子。所以谁赢谁输,实在难以预料。 “谁胜谁负?”顾左尹一捋下巴上白苍苍的胡须,悠悠道:“这还当真难说。” “祭!”莫妄语翻身后跳,跃至长虹剑剑尖之上。 莫妄语不是蠢蛋,恰恰相反,他机敏伶俐绝不在顾风归之下。所以同顾风归几招下来,已看出他迟迟不肯暴露自己真正的水平,而是敷衍了事。于是他心中一动,便下狠招,想办法硬逼顾风归出手。 他运转丹田灵气,低啸一声,体内一团火焰喷涌而出,在他肉|身外形成一只飞旋着的火龙。那龙头咆哮,龙身盘旋,龙爪有力,他站在那巨龙之中,犹如天降战神。地上半人高的积雪还没来得及融化成水,便蒸发成雾,莫妄语手中长虹剑破开重重雾气,直刺向顾风归的左肩。 青城仙府五行属水,怕猛火,此时火光冲天,半空中充满炎炎热气,胆子稍小,道行尚浅的弟子,已经受不了的缩在了后面。 顾左尹在一旁观这战事,本没将这小孩子拉头花的小事放在心上,但此时一窥莫妄语的实力,委实震惊。 无修闲人临走前拜托他照料自己门下弟子,提到大弟子莫妄语时,说此时的莫妄语才刚刚修炼到“一灯照世”的第三重天。“一灯照世”共有九重天,这行路才至三分之一处,便如此可怕,可想而知,这最后一重将是何等的毁天灭地? 但顾左尹仅仅讶异了一下,并没有动作,更没有暗中助力顾风归。名门正派之人,愿赌服输,被打败了便是被打败了,没什么好丢脸的,他也想看看如今的顾风归道行又到了什么境界。 只见白茫茫中,雾气散开,顾风归长袖翻转,左右手双手合十,食指画撇抹揦,周身显出一层银蓝色冰罩同那火龙狠狠撞在一起,地面哄哄震动,一条雪脉隆起,地龙似的逼至莫妄语面前。 莫妄语只觉自己丹田一颤,右脚和顾风归同时往后退了一步。这一大招出去,没有打得顾风归满地找牙,他非但不恼,反而生出了一种棋逢知己的畅然,他冲顾风归大呼一声:“顾道长,漂亮啊!”然后上身一转,剑锋反挑,冲顾风归飞了过去。 这次顾风归终于出剑了,他那柄剑刀刃映雪,铛铛两声抵在莫妄语剑锋上,然后紧接着手肘发力,向外一震,一股冰冷刺骨的气流顿时击打在莫妄语的手腕上。 莫妄语虎口发麻,隐隐知道顾风归功力绝对在他之上。 打是打不过了,莫妄语输也要输得惊天动地。他玩心大起,故意借顾风归击过来的劲道往后一躲,左侧抛出一破绽,让腹部受敌。 果然,顾风归眼眸一沉,急速收了剑势,生怕伤人一分。 莫妄语见人上当,连忙趁机一把抓上了顾风归的手腕。 顾风归大惊,慌忙挣手,道:“你做甚!” “啧啧,顾道长,”莫妄语似笑非笑道:“你怎么脉搏跳得这么快啊……” “你……”顾风归好似乱了分寸,耳尖滴血,一双菱形的嘴唇也因为恼火剧烈颤抖起来,“放手。” “不放!” “放开!”顾风归猛地抽回手去,匆忙转身提剑便走。 “顾风归,你别走啊!”莫妄语在他身后得寸进尺道:“接着打啊!来啊!” “比武点到为止,”顾左尹站在一边观赏完莫妄语狠殴自己的亲徒弟后,终于出声打圆场。他打发观战的众弟子退下,嘱咐此次观战机会难得,回去一定要好好复盘,吸取经验。然后又领着莫妄语回大厅喝茶。 “没想到莫小友修为这么高,不亏是无修闲人爱徒。”顾左尹乐呵呵道。 莫妄语牛饮似的一口喝完他们青城仙府特产大红袍,又看见面前果盘上盛了一把雪堆子似的冬瓜糖。他抓了一枚,塞进嘴里,尝着味道不错,又抓了一把,揣入怀中。他吃完糖,也不跟顾左尹瞎掰,开口便道:“慈尊,您跟我说实话,我家师尊到底去哪儿了?” 顾左尹面上一僵,无修闲人临走前的确来找过他,但他没想到这件事竟然被这小子一猜就猜中了。他知道这是个机灵人,没必要跟他兜圈子,于是干脆放弃绞尽脑汁地编谎,给莫妄语又推了一杯茶去,柔声道:“你师尊临走前没说这个。” “他同您说什么了?” “自然是一些让我帮忙照顾的话了,”顾左尹温和地说:“我同你们师尊交情颇深,现在你们师尊不在,我自会好好关照你们。我听说,无修派现在囊中羞涩,缺衣少粮,十分艰难。我听了非常过意不去,于是想帮你们一把。” 莫妄语眉梢一抬,颇有傲气道:“我们无修派顶天立地,用不着谁照顾、关照。” “不必照顾自然更好。”顾左尹愣了一愣,又好脾气道,“但少年郎,你别不肯听我这糟老头的话。再顶天立地的人,必要的时候也需要一个帮手,现世百魔横出,不甚太平,遇着麻烦事儿了,也别一个人硬抗。” 莫妄语不置可否地努了努嘴,又塞了一块糖瓜,腮帮子鼓起了一只泡。 顾左尹见莫妄语冥顽不化,油盐不进,说什么也不愿接受他的这份好意。他一方面在心里骂了一句无修闲人带的是个什么徒弟,脾气性子就是茅坑里的石头一样,又臭又硬,简直跟他一模一样;另一方面又有些佩服,少年的骨气,能扛山河,能抗日月,无修派有这样的弟子,也算后继有人了。 吃罢一盏茶,又闲聊小坐半晌,顾左尹要留莫妄语吃顿家宴。莫妄语却叹了口气,婉拒道:“晚饭真的不是不想吃,而是不能吃,你们是不知道我家里那群师弟们,哎,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我出来这些日,再不回去看看,他们能给我把天掀了,我真得赶回去了。” 顾左尹便道:“莫小友,那我就不留你了。顾灵,送送。” 顾风归出面护送莫妄语到他来的地方,手一挥,召来一团白雪似的霞云,轻飘飘地落在他面前。 莫妄语第一次见这玩意儿,有些稀奇,跳上去后,发现那云又柔又软,宽敞舒服,他在里面打了一个滚,说:“哈,这东西有意思。” 顾左尹笑道:“此云能瞬行百里,若日后有什么麻烦事,小友召来霞云,来见我们便是。我若不在,我的徒儿顾风归也是一样。”他见顾风归不答,又唤了一声:“顾灵?” “是。”顾风归应声道。 “哈哈,”莫妄语托着腮,笑盈盈地趴在那白云上对顾风归说:“顾灵,你拳脚功夫不错,我知道你今天是让着我,有机会再切磋切磋,我会来找你的,等我啊。”说罢云朵一闪,呼呼地蹿到天上。 “行了,走吧。”顾左尹带领弟子离开。 其他人渐渐散了,只有顾风归一人默立原地。 他看了一眼那人消失的方向,招了招衣袖,细不可闻地低声轻语道:“到现在,也改不了说空话的坏毛病。” 第18章 【多情自古空余恨】 霞云行了个把钟头,茫茫白云中,望见了一座青山,山上红叶胜火,风景如画。莫妄语按下云头,快步行至院中,却见院里无人,正奇道人都上哪儿去了?这时忽地听到莫妄思的声音:“小丙,别抓我头发了。” 他连忙一拐弯,进到后院,一进门便看见莫妄思面前放着一木盆,正坐在一只木头小凳上哼哧哼哧地搓内衣内裤,背上还背着一只大竹筐子,莫小丙正坐在里头,两只手不老实地抓他的头发,时不时还呲出虎牙朝莫妄思的脖子上咬一口。一只圆团子似的大花猫窝在他脚边,两只肉呼呼的爪子搭在他膝盖上,不断用鼻尖拱着他装过肉片的口袋。 后院另一角,一个穿红衣裳的小姑娘正斜靠在走廊上,手里不断转动着一根烧火棍,那黑不溜秋的烧火棍被她舞得虎虎生风。 莫妄语一进院,倒是阿寅最先看见他。只见一道球一样的影子跳了进来,扑进他怀里,热乎乎的舌头舔着他的脸颊。“哎呦哎呦,”莫妄语扶着自己的腰,叫道:“莫玉,你到底给阿寅喂什么了?怎么转眼长这么大!” “大师兄!”看见莫妄语回来,莫妄思和莫玉立刻扔下手里的东西围了过来,“大师兄,你回来啦!可吓死我了,顾道长抓你去做什么了?他是要害你吗?你再不回来,我们就打算去救你了。” 莫妄语哈哈大笑,道:“无碍,顾道长原来只是请我去坐坐客罢了。” 莫妄语回来后,师弟师妹们很是欣喜,将他团团围住,叽叽喳喳地要他讲讲这次出去遇到了什么稀奇事。 莫妄语弯腰将莫小丙从莫妄思后背的篓子里抱了出来,带回房间,哄上床,讲评书似的说了说他们怎么破那庙中怨邪、又是如何找回桃佩南的孩子。 这群小屁孩儿们没多少见识,听得如痴如醉。 “大师兄!”莫玉道:“下次我也要跟您一起去。” 莫妄语道:“你去作甚?女孩子家家。” 莫玉气得跺脚,道:“女孩子怎么了,没想到大师兄这么看不起人,我修为明明比这帮臭小子都高!” “师兄师兄,”莫小丙举手道:“我也要去我也要去!” 莫妄语道:“若想跟我一起出去斩妖除魔,那自己功夫可要练得扎实,来,让我瞧瞧我不在这几日,你们练功了没有。” “练了,练了,师兄你快看我!”莫小丙连忙摆出招式,使出吃奶的劲儿给莫妄语打了一套乱拳。 莫妄语哈哈大笑,抓上莫小丙两只小脚,扯下小鞋棉袜,塞进热水盆里泡着,又抓来一条干净的热毛巾按着莫小丙的脸咕噜了一圈,道:“乱拳也能打死老师父,挺厉害的嘛。” 洗完脚后,莫妄语将莫玉送了回去,然后回来将莫小丙往大通铺上一滚,卷了一层棉被,招呼莫妄思也睡下。 他挥手就要灭掉灯火,这时莫小丙肉呼呼的小手却伸了过来,抓上他的手腕,“大师兄……” “怎么了,小家伙。” 莫小丙抓着莫妄语的衣袖不肯放,莫妄语一抬头,只见小孩圆滚滚的脸颊上都是眼泪。他瘪着嘴,低声啜泣道:“大师兄,我想师父了。” 莫妄语一怔,向来伶牙俐齿的人,竟也一时想不出宽慰的话。莫小丙年龄实在太小,还不明白打碎了的牙,要往肚子里咽的道理。于是他想哭就哭,想笑就笑,从不隐瞒。 “小丙,你给我过来!”莫小丙这么一闹,莫妄思也从床上起来。他也是个半大不大的孩子,他也想师尊,但他怎么好意思跟莫小丙一样一头栽进莫妄语怀里呜呜大哭,他红着眼睛,厉声训道:“多大个人了,怎么还小孩儿似的。” “可我就是想师尊!难道你不想他吗?呜呜,师尊在哪儿呀?呜呜……师尊对我最好了。” 莫妄语从怀里抽出一块帕子,看了看正反,确定两面都是干净的,然后捏住莫小丙的鼻尖,揪下两条晶莹剔透的鼻涕虫。“我以前就说过,咱们无修派,各个弟子都是‘妄’字辈的,妄语、妄行、妄思,唯独到了关门弟子这里,却成了‘小’字辈,‘小’字辈多好,老幺,就是招人疼,你这一哭,让大师兄多难受呀。” 莫小丙便不敢哭了,眼里含着泪花。 莫妄语接着说道:“你担心什么呢?这么小一人,想的倒真多。你师尊这么有本事,你是怕他饿着还是冷着了?” 莫小丙垂下头,圆圆的鼻尖轻轻吸着气,小声说:“我睡不好,我梦见师尊了,梦里师尊对我好好,抱我到处走,还会给我带糖葫芦吃。” “得……”莫妄语气极反笑,捏上莫小丙肥厚的小耳朵,狠狠转了一圈,斥道:“敢情你爬我身上哭半天,哭的我衣领子都湿了,就是想吃糖葫芦。” 莫小丙从莫妄语怀里探出冬瓜似的圆脑袋,一双水灵灵的眼睛柔顺的眼睫还挂着泪花,他也不说话,就对着莫妄语傻笑着砸吧嘴。 莫妄语无奈,又往怀里搜了搜,摸到了几颗在顾风归家里随手抓来的水晶冬瓜糖,便掏出来,道:“这次出门急,没给你们买什么好东西,就这几颗糖,你们一人一半。” “谢谢大师兄!”莫小丙破涕为笑,压根不记得自己方才是多么多愁善感。肥短的小手抓了满满一把,也顾不得剥掉外头的糖衣,直接便往嘴里塞。 “诶呀!”莫妄思连忙将莫小丙手按住,一边骂一边将糖从他嘴里扣了下来,将外边那层糖衣剥掉,再喂进他嘴里,道:“真是的,你蠢不蠢,要剥皮啊!” 莫小丙嘬着手指,好吃的眯起了眼,献宝似的问:“三师兄,你要不要吃一个?” “我不吃你的。”莫妄思被莫小丙糊了一身的口水,嫌弃道。 “吃一个吧。”莫小丙一边劝莫妄语,一边自己又吞了一个。 “不吃!” “吃一个吧!”莫小丙再吞一个。 “行了行了。”莫妄语拍了拍手,将两个小孩往被子里一塞,灭了灯,道:“都给我睡觉。” 解了嘴馋,莫小丙不再哭闹,嘬着甜津津的大拇指,进入梦乡。莫妄语摇摇头,这小子总算安静下去了,刷牙这种事,明早起来再骂吧。 他反身掩上门,两手背于身后,缓缓走在安静的后院里。 他在无修派生长多年,呼吸的每一口都是无修山温暖潮湿的空气。他熟知这里的每一寸土地,即便被蒙着眼睛,他也可以数着脚步,准确无误地走到自己想去的地方。 后院左侧是浴火池,里面流淌的是红色的滚烫的地火;庭院右侧是莲花台,师尊总在这里给他们讲课,然后是练功室、枫树林、晨曦、朝露。 不知不觉地,他的脚引着他来到了无修派最幽寂无人的东侧祠堂。 莫妄语站在长廊外愣了半晌,想不明白自己是如何转到了这里。既来之则安之,他摇摇头,弹指生起一团火苗,点燃了祠堂外一条长龙般的宫灯。那跳跃的红色火焰,安静地照在少年瘦削但挺拔的肩膀上,膨胀而庞大的黑色影子映在了地上,跟随少年一步步走上漫长的阶梯。 他踏进祠堂,撩袍往蒲团上一跪,双手合十,对向空荡荡的墙壁。 这里没有祭神佛,什么都没有。 这是他头一次如此清晰的意识到师尊走了,真的走了,可能会回来,但也可能永远不会回来。他怨恨这不告而别实在太久,以至于这恨已经化作了一丝淡淡的苦楚。莫小丙姑且能向他哭一哭,可他又能找谁哭去呢?他展开手掌,看着掌心里错综复杂的纹路,心想,是否该点上三根香呢?但很快的,他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师尊还没死呢?为何要上香?于是他生疏又滑稽地对着前方拜了拜。尔后,自觉可笑,垂下手来,自嘲地低咒道:“糟老头子,现在你倒是潇洒了,可害得我好苦。既然不打算管我了,当初捡我回来,又是为何?” 他的运气一直不大好,留给他的路,总是怎么走怎么错。能进无修派修炼,成为无修闲人的开山大弟子,真的用完了他这一生的好运。 他尝试从回忆搜寻出些什么。人多少有些记忆,那是他走过路的证据,可是莫妄语每次回想,大脑里却总是一片空白,好像整个人沉在阴恻恻的漆黑的深黑里,只能徒劳无获地睁着眼睛。 无修闲人说他灵根不错,悟性也高,拳法打得漂亮,剑术也有模有样,唯独性情刚直,快人快语,日后会得罪不少人,坏掉自己的根基,于是特地给他赐了名字——“莫妄语”,意思是不要乱说话,出言有章,行归于周。 这名字究竟是否化解了他的顽固,莫妄语也不知道,但在无修闲人的庇护之下,他再如何胡作非为、无法无天,也没人敢拿他如何,顶多是前来告状的人多了,少不了要挨无修闲人的几顿打。 莫妄语心里酸涩,像是在山上玩耍时吃了一颗坏掉的果子,喃喃自语道:“现在没人打我了,挺好的,总不是坏事,有什么好难过的呢?”然后他深深吸了口气,从蒲团上站起身来,推门出去,两手背于身后,灭掉了百盏天灯。 第19章 【多情自古空余恨】 桃佩南与莫妄语有死契,回去后便如约送来了三箱金元宝,以及数箱黄符纸。无修派燃眉之急解除后,一时风平浪静。莫妄语整日溜猫逗狗,躺着数钱,日子倒也清闲。 虽然此事桃佩南脸上无光,不愿大肆宣扬,但一路同行的修士,见识了莫妄语的修为,都深深佩服,一时江湖上关于无修派、莫道长的各种说辞此起彼伏,说他神通广大,天下无敌,这些瞎话被江湖上的无良说书先生推波助澜,无修派的门槛几乎被踏破了,少不了人想前来找莫妄语帮忙,再也不怕没得生意做,没得钱赚。 虽然在外面降妖除魔有性命之忧,一颗脑袋随时拴在裤腰带上,十分危险。但自身的灵力与那魔气胶着,再将魔物一击而破,取其魔元,其乐趣也是无穷,所以来人只要给的钱财数额客观,莫妄语都乐意出山。 然而这些找来的,却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比如,有一户人家的丈夫说自己中邪了,因为他的右脚大拇指,每隔一天就变黑。 莫妄语一听,是件大事,于是连忙赶去,一连整整查了三天三夜,硬是什么也查不出来。最后,出于偶然,他发现这丈夫只有两双袜子,一双黑的,一双白的,那双黑的袜子褪色,于是每穿一次,就会将大拇指染黑。 又有一回,有一户人家又来请莫妄语帮忙,说他家住了鬼怪,每天夜里总是能听见狗对着夜色无端吠叫。莫妄语领了莫妄思和莫玉去这人家中排查,又查了三天三夜,恨不得和那狗子同吃同住,最后终于发现,原来那狗的狗窝上茅草屋顶破了个洞,每天夜里上头滴水,水珠正好砸在它头顶上,于是每砸一下,它便会叫唤一声,将那窟窿补好后,也就没什么事了。 诸如此类“怪事”层出不穷,时常令莫妄语哭笑不得。 “这日子……有点无聊了。”莫妄语练完一日功课,躺在书房的黄花梨靠椅上闭目养神。阿寅就趴在他腿边,拖着舌尖舔爪子上的毛发。莫妄语一边发呆,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摸着阿寅腹部软毛,他突发奇想道:“也不知道他们青城仙府有没有碰见什么稀奇事儿……要不召顾道长出来问问?” 言出法随,莫妄语立刻展开手掌,召出一只翩然的纸鹤,掐诀召唤,却觉眼前突然金光一晃,几乎要被闪瞎了。只见一大群人吵吵闹闹、熙熙攘攘地跑进院子里来。 “这是我大师兄的屋子,你们不许进去!”莫妄思牵着莫小丙蹬蹬地往前跑,后面跟着乌泱泱一群金衣金冠的金山天门修士,怎么也拦不住鼻孔长在脑门上的金满堂。 “大师兄,这人非要往里面跑,拉也拉不住。”莫妄思急道。 “妄思,没事儿,我知道了。”莫妄语安抚道,“金少主,好久没见啊,这么想我?” 莫妄语皮笑肉不笑,闲适地拉开桌角抽屉,从中随手抽出两张黄符纸,两指夹住,猛地往外一飞。两张黄符纸顿时化作两把带火苗的飞镖,唰地削去金满堂肩头华服上一根翘起来的金丝线头。 “莫莫……莫妄语!”金满堂吓了一大跳,慌乱拍灭肩头的火苗,怒不可遏地大喝道。 “啧,衣服起球了,帮你修修,哪儿买的,质量不怎么好啊。” “莫莫妄语!你太欺负人了!” 莫妄语倚在椅背上笑眯眯道,他手指在扶手上扣了扣,道:“我欺负人?金少主,你能听见自己说话吗?再怎么说,这里是无修山、无修派、是我莫妄语的地盘,你就这么跑进来,招呼也不打,通报也不通报一声,是来打我脸吗?多好看一张脸,你也忍心……” “莫妄语……你……,”金满堂几乎被莫妄语的不要脸言语气得无言以对,他想上哪儿去就上哪儿去惯了,哪懂什么进门要先敲门的道理。他拳头发痒,真想跟莫妄语打上一架,但他这次来却是有事相求,只能勉强耐住性子,忍气吞声地咽下已经到了嘴边的恶言恶语,硬邦邦地说:“好,我这次贸然上山,自然有不对的地方,但你们无修派的弟子修为平平,拦不住我,难道还怪我了?” 说道这里,金满堂突然觉得自己脚边有什么东西在低声咕噜,他低头一看,见一只幼年时的吊眼青额大白虫正冲他龇牙。他骇了一跳,便要拔剑。 莫妄语哈哈大笑,两指压在舌尖下吹了一声口哨,道:“阿寅,过来。” “喵呜!”小老虎一跃而起,再次蹿进了莫妄语怀里。 莫妄语安抚地摸了摸小老虎的毛发,满意道:“到底是自家养大的猫子,会护主。”他心情大好,对上金满堂便也和颜悦色起来,道:“金少主,你有什么事儿快些说,赶着吃中饭呢!” 金满堂起身挽了袖袍,向莫妄语信步过去,在书桌前停下,掌心朝下地往桌上一拍,留下一块巴掌大小的金砖。 莫妄语抬了抬眉。 金满堂道:“喏,我听说你们无修派近来囊中羞涩,所以连偷鸡摸狗的小差事都乐呵呵的接下。我听说后很不好受,念你我旧情,特地来给你一桩肥差,你接不接?” “唷,金子!”莫妄语笑盈盈地将那金子接了过去,吹了口气,放在耳边听了听声响,啧啧道:“我听说金山天门的少东家出手很是阔绰,去醉仙楼赏那小红杏儿小白莲,一出手就是这个数……”他五指展开,伸出巴掌,在金满堂鼻子前面晃了晃。 金满堂面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白。男人嘛,多少有点小嗜好。醉仙楼的小红杏儿漂亮,小白莲温柔,他心中苦闷,便沉在了这片温柔乡里去了。 “给你给你给你!”金满堂没好气地从怀里掏出一沓银票,也顾不得看上面的数,随手便拍在桌上。 莫妄语乐呵呵地将那银票一张张看了,嘴里念念有词地算着数,最后却将那堆金子和银票推了开去,向后一靠,倚在椅背上,笑眯眯地说:“我无修派现在油水足得很,不是什么差事都肯接。” “你!”金满堂压下想杀人的冲动,沉声道:“你又要怎样?” 莫妄语竖起了三根手指,道:“还是那句话,我无修派门规,三条规矩,一不杀人,二不放火,三不抢小孩儿糖葫芦。” “这是谁定的狗屁规矩……”金满堂哭笑不得。 “我定的。”莫妄语大拇指点了点鼻尖,灿然道。 “得。”金满堂往椅背上一摔,算是明白莫妄语方才的行径就是来戏弄他的。 莫妄语终于玩够了,不再继续戏耍,正经道:“我想金少主同我,也算是过命的交情——金少主就是想要我命。如果不是真的山穷水尽,金少主就算被人用刀架在脖子上,也不会来找我的。所以,究竟是什么麻烦,送金少主上我这儿来了呢?” 金满堂的心事被莫妄语说中了十成十。的确,只要还有一丝转机,他都不会上无修山来向莫妄语低头的。但这回,他是真的别无他法。想到今日来意,金满堂脸上浮现出悲痛的神色。但他抹了把脸,又恢复了惯常的趾高气扬,道:“莫道长说的没错,我金满堂今日就是走投无路了,所以才上你无修山上来。” “金少主请讲。”莫妄语道。 金满堂道:“我家那点破事,你不可能不知道吧?” 金满堂家里的那点破事人尽皆知,莫妄语自然不会不知道。 金满堂父亲金龙天乃金山天门第十七代掌门,仪表堂堂,灵根极佳,是难得一见的修仙奇才。继任后立刻一展拳脚,以其铁血严苛闻名,凭一己之力将金山天门发展得蒸蒸日上。但总是英雄也有弱点,金龙天的弱点便是女人。 他位置高,相貌又好,朋友遍天下之外,好妹妹也遍地都是。因此金满堂虽然是嫡出的金家长子,这继承人的位子却一直做不牢固,而他的胞妹金悦星更是众矢之的。 金满堂气性高,资质也尚可,不大好欺负。可金悦星却性格温顺,身体羸弱,从娘胎里带出了一身的病,走三步便弱柳扶风,随便想点办法,就能轻而易举地弄死。 毕竟金山天门掌门的位置是只有一个的,能死一个是一个。 金满堂想到家中那一滩烂泥,不愿多说,直切正题道:“我小妹金悦星今年年芳二八,一日去山里上香,回来后便病了,我请过名医,却一直查不出问题。昨日,我在临城办完事便赶了回去看她,却发现她不仅身体差了许多,手背上生出了指甲壳大小的鳞片,那鳞片又和我们上次除魔所见的伺棋手臂上生出来的一模一样,我很难不想,我家妹子难道也……” 莫妄语一手托腮蹙眉静静听完,他手指无意识地在椅背上扣了扣,反复琢磨金满堂的话。他摇了摇头,道:“按理说不大可能,魔化从来只出现在怨邪、鬼魂身上。除此之外,无论是人还是妖,都不可能魔化。” 金满堂叹了口气,道:“莫妄语,道理虽然是这样,但你不知人心险恶,这类法术,不是从没有出现过的……” 金满堂的话令莫妄语微怔,脑中突然冒出了两个字——“祭魔……” 第20章 【此恨绵绵无绝期】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千万条修仙道路中,总会分叉出几条歪门邪道,祭魔便是其中一种。魔王出世,代表一种最强大、最毁天灭地的能量。即便他象征着罪恶,也吸引着无数修士渴望追随,祭魔,应运而生。 祭魔便是通过活人与魔王说话,可魔王现在还没有出世,那怎么办呢?便用童男童女献祭给魔王的元魂。魔王如果高兴了,便会通过这一媒介向献祭人传递音信。没有人知道这条音信会是什么,但这批追随者坚信,无论是什么,只要得到了,便能收到魔元的魔力,从而修为大涨,万寿无疆。 但莫妄语从来没想过真的有人会这么做,他不曾低估魔元的威力,却低估了人的贪欲。 想到这里,莫妄语心中一震,也不知为何,从丹田处而起,有一股灵力脱力似的捶在了他的胸口上,似乎想将他的胸膛撕出一条口子。“莫修,莫修,莫修……”耳膜嗡嗡作响,像是有一把尖锐的铁锥正在不断击打着,他猛地抓紧椅背,感觉这股翻腾的灵气想一击重重的拳头从他身上穿了过去。 “莫妄语?” 莫妄语听到有人叫他。 他睁眼见金满堂蹙眉看自己,蓦地回过神来。他看向自己的小腹,那里完好无损,并没有留下什么血窟窿,只是系在腰间的那块玉石表面却红光四射,微微发颤。他按捺下心中古怪,凝神又一试探丹田灵气,只觉那股不受克制的灵气飘然无踪。 莫妄语回过神来,敲了敲自己的脑门,起身道:“瞧我这脑子,刚刚说哪儿来着?祭魔?这种事我的确在书上看到过。” 莫妄语起身转向身后的书架。无修派藏书众多,这书架不过是冰山一角。莫妄语不爱看着玩意儿,所以摆放的多是些话本,且杂乱无章。他绕着那书架来来回回走了一圈,口中念诀,振振有词道:“马走日,象走田,车走直路炮翻山,士走斜线护将边,小卒一去不回还……找到了……” 莫妄语从中抽出的是一本页边起卷的旧书——《乌山异闻录》。这里的乌山不指地名,而是指上古一位游仙,记录了他在人间游历一路所见所闻,所思所想,被各门派奉为第一奇书。 莫妄语凭着记忆,隐约记起“祭魔”二字,便在他游历无修仙山时记过一笔。 莫妄语手指按着书角,唰唰乱翻,心中掐诀,手指一停,书页展在他心中所想的一页处,赫然有“祭魔”二字。 《乌山异闻录》中记载,“祭魔”需童男童女,入招魔阵,然后取其心血。被祭魔后的男女并不会丧命,而会呈现活死人的状态,并且身体出现魔化迹象。这几条简短的特点,金满堂的胞妹逐条满足。 由于“祭魔”邪术手段极其恶劣,而且失传多年,毕竟这天地间已很久很久没有魔王,又何来召魔之说?即便是《乌山异闻录》中也只一笔带过,不知真假。 莫妄语一目十行,草草看了个大概,心中了然。他权衡一番,思索要不要接下这桩差事。 一来,这绝不会是个亏本的买卖。金满堂是个人傻钱多的主,钱财短不了他。虽然现在无修派蒸蒸日上,从不缺衣少食,但钱这种东西,当然是多多益善,多一点总比少一点好。二来,莫妄语本就闲的蛋疼,正想出去惹点麻烦,于是金满堂来找他正中下怀。 “金少主,”莫妄语笑眯眯地伸手抓上桌上的金砖,道:“定金我收下了。”同金满堂击掌三次,定下契约。 事不宜迟,两人连夜便御剑便赶往金山天门。云上疾行数小时,天色由墨水漆黑渐渐透出了一丝橘黄色晨光。莫妄语盘腿立于剑上,对脚下金色的云彩吹了一口气,两片云朵徐徐散开,显露出不远处一座耸立于深海的山峰。 金山天门位无修派西南面,相隔百里,与无修山山脉相连,风景极佳,从云上远远看去,深蓝色的大海波涛汹涌,巨浪拍击着黑色的海岸线激荡起半人高的白色浪花。 仙地正中有一座宝山,这宝山黄枫密布,呈一片金黄,山的两头被个海浪不断修整,向外翘起,中部被海风吹拂,吹出了一面凹陷,而这凹陷处却又古怪地突然隆起一高峰,乍一眼看去,竟然真像一枚放在一片白云之上的金元宝。 望见金山,金满堂便按下了云头,道:“快到了。” 他引着众人在调转云头,脚下金铜钱乖巧地在天空中兜了一个圈。金满堂立于剑上,两手从背后移至胸前,手腕虚虚划动两笔,画了一个太极,只见前方虚无当中掀开一层金珠串成的屏障,金满堂领着众人从中而入。 金满堂落至东山头,从剑上下来,道:“东山是我的地方,我现在领你们过去看看我妹妹。” 他正要抬脚,突然一顿,转身对身后跟着的大批修士道:“你们给我听好了,今日我请莫道长来,是来叙旧的,明白没?”其他人心如明镜,立刻跌声答应匆忙散去。 此地四季如秋,大片大片枫树林叶片四季黄灿灿如金箔,金满堂领着众人快步穿过,途中经过白玉砌成的玉桥,桥下是秋日清凉的清潭水,下桥后再七歪八拐,转过金木长廊,终于见到一间雕梁画栋的房屋。进入房屋内也是一派辉煌,铺面而来是檀香清气,两排灯柱指向内室,灯罩当中放的竟然不是普通蜡烛,而是一只只拳头大小的夜明珠。 “靠,这也太有钱了……”莫妄语一边看一边感叹,一边感叹。 他在心中默默盘算——这次的差事可不简单,得好好敲诈上金满堂一笔。 金满堂撩开红色帷幔,用一只金质勾环扣在床边,挽了挽被角,对向那张红木床上躺着的姑娘,金满堂声音要温和不少,至少没有了那讨人厌的得意劲儿。道:“小星今日可好些了?” 床上躺着的姑娘看向金满堂,眼珠却定住不动,下巴一张一合,好像一只没有灵魂的玩偶人一样发出呜咽声。 金满堂回头示意莫妄语上前。莫妄语行至床边,观那姑娘面色,金满堂所言非虚,这姑娘确实病得厉害,甚至说她要死不死都不为过。 她长得很清秀,眉毛和眼睛很淡,脸颊无肉,往下凹陷,嘴唇青白,不断抽搐。而最令莫妄语注意的是这姑娘眉宇间萦绕一团浓重的怨邪之气。 修道之人半开天眼,能观人气,这团黑气自印堂而起,蔓延至眉中、眉梢,眉尾,浓密不散,可见已深入肺脏多时。 金满堂掀了被角,握上金悦星右手手腕,转过来给莫妄语看内侧鳞片,那鳞片有指甲壳大小,细细密密一圈,触碰时一张一合。 莫妄语不再多问,手指按上金悦星的手腕,只见那圈鳞片陡然炸开,像无数只大张的眼睛。 “你……”金满堂心疼妹妹,低低吼了一声。但又念医者仁心,莫妄语如此做也是为了救妹妹的病,于是语气半途一转,哀声道:“你轻点,别捏断了。” 莫妄语眼皮不抬,自顾自地沿那骨骼一寸一寸往上按捏、压迫,用力之大,真说要掐断了也不为过。只见在莫妄语不断紧闭下,那姑娘细弱的胳膊上,立刻凸起了一块手掌大的脓包。那脓包的轮廓渐渐清晰,看出是一块还没生长出来的鳞片。脓包迅速往上逃窜,每次窜动那串像眼睛一样的鳞片便肆意的颤抖起来。 莫妄语松开手,脓包消失不见,像是和血脉融为一体。 莫妄语示意金满堂到外面说话。绕至屏风后,莫妄语问:“金姑娘这样多久了?” 金满堂懊悔道:“我上个月出南山降妖,回来再见时,已经一病不起。” “你妹妹脾性如何?” 金满堂道:“我妹妹脾性温顺,不怎么爱说话。” “朋友呢?” 金满堂道:“她不爱与人交朋友。” “出事前去过哪里?” “去楠香山上香。”金满堂道。 “同谁去的?” “一同去了八人,两个贴身婢女,还有我娘亲和婶婶、堂姐。我逐一问询过,都说星儿白天一直和她们在一起,没去什么不该去的地方。” “喊魂了吗?” “喊了,没用。” 金满堂一顿,低声问:“你说是不是祭魔?” 事实上答案已经显而易见,活人魔化,只可能是被献祭了。莫妄语自顾自地点头,但又马上改为摇头,对金满堂说道:“现在还难说,但不排除这一可能性。” 根据金悦星目前的状态,她魔化至少说也有三五天之久。活人魔化的时间越长,对肉身伤害也就越大,尤其是本就体质羸弱的女孩,所以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将魔气从她体内逼出来。 发生类似魔气入侵这种事,民间也有很多土法专门应对。比如说用玩具老虎、花脸面具之类的东西吓病患,只要病患害怕得嚎啕大哭,魂就回来了。又或者吞服驱邪的烟草,用烟草的阳气驱赶。这两种方法对付一般怨邪绰绰有余。 莫妄语思忖片刻,道:“金少主,讨一壶开水,再要一卷煮烟草。” 第21章 【此恨绵绵无绝期】 金满堂招手叫人去了,这时莫妄语却突如其来地叫了一声——“阿寅。” 云从龙,风从虎,只听大堂内掀起一阵虎风,一只“吊睛白额大虫”喵呜一声,从屋顶上蹿了下来,软乎乎的大肉垫落在莫妄语的肩上,耷拉一条湿哒哒的舌头。 莫妄语指了一下床榻的方向, “喵呜。”阿寅听从指令,从莫妄语背上一跃而下,虎尾拖在地上画了个圈儿,然后停在了床榻前。它黑色倒勾股形鼻尖沿着床边嗅了一圈,将头探了过去,轻轻拱了拱金悦星。 “我靠!”金满堂见自己的妹妹就在这老虎爪牙之下几寸处,慌得要拔剑,口中大骂:“莫妄语,你,你又在搞什么鬼!我知道你看不惯我,但你我之间恩怨,我们自己解决,大不了出去打,欺负我生病的妹妹是几个意思。” 莫妄语低语道:“别吵吵。” 金满堂吓得不轻,然而金悦星却还是没反应,一张脸涨得通红。即便老虎趴在眼前,依然呆愣不语。 莫妄语再次伸手握住金悦星的手腕挤压按捏,那东西却受了惊,蛰伏在皮肉之下,不肯现行。 金满堂脑子终于灵光一回,明白莫妄语是用老虎吓人招魂。然而这招却不见效果,不由心急问:“再怎么办?” 这时,一名金山天门婢女端了一碗开水,一卷烟草进来。 莫妄语接了过去,将烟草放在鼻尖下轻轻嗅了嗅,然后将烟草从中剖开,分作两半,一半浸到沸腾的热水中,另一半卷起留着备用。 莫妄语先用一只小木勺,舀着浸过烟草的热水给金悦星服下,服用小半后,又让金悦星干吞下备用的烟草卷。烟草气味刺激冲鼻,难以下咽,然而金悦星服用时却不为所动,嘴巴一张一合,好像在吃寻常吃食。 过了一会儿,烟草开始作用,金悦星的脸色立刻红润起来,红润不断加深,很快从健康的绯红变成发紫发青的猪肝色,灰蒙蒙的眼珠像是要凸出来一般鼓起,喉咙里不断发出老头儿喘息似的鼓风机声,然后哇啊哇啊的怪叫起来。 莫妄语一惊,立刻放下碗,掐住金悦星的人中,在她胸口和小腹上方用大拇指各自狠狠按下,按中两处大穴。 金悦星又是啊啊一声,喷出一口黑血,方才好不容易服下的烟草汤汁混杂着流了出来。待口中、腹中全部烟草都呕吐出来,金悦星止住喘息,又恢复方才呆愣的模样。 接连两种驱邪的土法都不见效,莫妄语沉默不语。 金满堂更是六神无主,不停问莫妄语:“这可怎么办呀?诶,莫妄语,你倒是说句话呀!” 莫妄语蹙眉思忖片刻,最后下定决心,抬头道:“金姑娘身上的魔气邪性过大,在她身上的时间也太久,普通的驱邪方法完全行不通,所以……” “所以什么!”金满堂急道。 莫妄语道:“所以只能用驱邪阵了。” 听到驱邪阵这三个字,金满堂沉默了。 驱邪阵是第一驱魔之法,威力无穷。 驱邪阵一把双刃剑,可以叫做瓮中捉鳖,也可以说是画地为牢。驱邪阵的召唤方法是,在地上用鸡血画出八角星,东、东南、西、西北、中、南、西南、东南,八个角各取用一样宝物镇邪,驱邪师坐于阵中,引出邪魔,与之一战。 邪魔不得出,驱邪师也不得出,两厢缠斗,直至分你死我我活。邪物致死,驱邪师方能出阵;反之,驱邪师不幸丧命,则驱邪阵破,邪物再次出阵为祸人间。因此坐阵之人,每次都是以性命相搏,修为不敌,稍有不慎,都会命丧黄泉。 金满堂在屋里来回踱步,沉默不言,直至行走至圆桌边,用手撑住桌沿,缓缓坐下,开口道:“驱邪阵变数太多,若你要用驱邪阵,我来坐阵眼。” 莫妄语同金满堂打过这几次交道,对其为人有了些许了解,此人虽然自以为是、心高气傲,但也不是全然无可救药的坏坯子,要求亲自坐镇阵眼,也是出于对妹妹的责任感。 莫妄语扬扬眉,笑了起来,无所谓道:“收人钱财,□□。金少主,你只管将钱给我准备好了,坐阵眼这种事,交给我就是了。” 说完他两手背在身后,大摇大摆地在房中转了一圈,他一会儿指向灯台中拳头大小的夜明珠,一会儿指向桌上摆放的白玉台,乐呵呵道:“这个、这个、这个、还有这个,不要。其余的,都包起来罢,我驱完邪带回去。” 金满堂脸上由青转白,本对莫妄语主动入阵的几分敬意顿时荡然无存,他从牙缝间挤出一句咒骂道:“莫妄语,我真的是服你了,你到底是五行缺火还是五行缺钱,掉钱眼子里的人都没你这么疯的。” 然而莫妄语已经晃出了门外,道:“现在该吃吃,该喝喝,夜半子时,我在这里摆好阵。你带着孩子来就是。饿了,有啥吃食?” “莫妄语,你真的是……”金满堂嘴上骂骂咧咧,但还是领着莫妄语去厨房找了吃食。 饭讫。 天黑尽。莫妄语盛了一碗新鲜的鸡血,在院中画好了驱邪阵。驱邪阵一共八面,谓乾、震、坎、艮、坤、巽、离、兑,每一面上阵一宝器,第一个角上镇金称心、第二个角上镇石墨,第四个角上镇璎珞,第五个角上镇白骨,第六个角上镇桃木剑,第七个角上镇艾草,第八个角上则是一碗灯油,浸没一枚灯芯。 莫妄语着一身青赤色端短身劲装,怀中长虹剑火光逼人。他站于驱邪阵中央的阵眼之上,对金满堂以及金山天门的众位前来压阵的修士道:“子时阴气最盛,只有这时才会弃主而出,现在我们就等着。” 又过了许久,夜色愈深,气温泛凉,四处寂静。莫妄语道:“时间到了。”随着他说话间,那跟浸没在煤油中的灯芯亮了。他向金悦星伸手,一张俊脸印着火苗似魔似仙。 金满堂看着周遭鬼魅的气氛,心中打鼓,一时不敢将妹妹交付过去。莫妄语便在金满堂腕子上敲了一把,金满堂劲儿一松,金悦星的手腕从有种脱落下来,莫妄语便扶了上去,牵着金悦星进入阵势内。 金悦星一入阵,体内魔气立刻感觉到了阵法的威力,开始蠢蠢欲动。 “嘶嘶……” “吱吱……” 金悦星清秀的五官变得扭曲,面部凹凸不平,好似皮下有气体涌动。她没有说话,紧抿着唇,但她的身体却开始发出古怪的声音,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哭声是属于婴儿的,脆生生、清亮的啼哭;笑声又是属于老者的,悲呛、苍凉的哀嚎,两种声音此起彼伏,让本就深幽的夜色诡异得令人不寒而栗。 守在周围的修士们面如土灰,纷纷紧握手中的法器,严阵以待。 金满堂更是心脏吊到了嗓子眼,金色的灵力光芒运转至紧绷的手腕处,形成一团金灿灿的光圈。他一手紧握铜钱剑,另一手绕出一根夺命金丝,目不转睛地盯着莫妄语的下一步行动。 莫妄语神色自若地牵着金悦星的手,款步行至阵中,然后待金悦星在阵眼处站定,两指突然蘸上了备好的鸡血,蓦地涂抹在金悦星的前额上。金悦星一下被定住了。紧接着,他两指夹一张灵符,运转丹田中的灵气至右手手掌,凝神聚力,猛地往金悦星胸口一拍,低声吟唱道—— “神惊魄悸却收得,刃头已吐微微烟。刀乎刀乎何烨烨,魑魅须藏怪须慑……” “呃啊……”金悦星身体人偶一样向后一倒,摔出一道鬼影落入阵中。 莫妄语迅雷不及掩耳地手掌向天,风驰电掣地召来了一道火球,唰地朝那鬼影击去。这火球威力并不算大,无法挫败鬼影,但瞬间便在阵中烧出一条火龙,将金悦星和鬼影隔了开来。莫妄语趁机将金悦星往阵外一推,对金满堂喝了一声:“接着。” 金满堂早有准备,金悦星摔出阵中时一把将她抱进怀里。 “星儿……” “哥哥……”金悦星如同回魂一般,面色如常,毫发无伤,一双美眸含泪要落未落,道:“哥哥,我是怎么了?我为什么在这儿?” 金满堂道:“星儿,没什么,你只是生病了,现在已经好了。” 这时金悦星突然看见眼前血阵,赫了一跳,指着那阵中人啊啊尖叫了两声,眼皮一翻,晕在了金满堂怀里。 只见那阵中黑风四起,阵角灯火被邪风刮得忽明忽灭,一团无形的黑烟笼罩住了莫妄语的身影,只留下一柄红如芒光长虹剑。 金满堂一把将怀中的金悦星推给婢女,慌忙提剑大喊道:“莫妄语,你现在怎么样了?” 然而站在那团黑影之中的莫妄语却什么也听不见。 他睁着眼睛,用灵气封闭住了自己的口鼻,然后像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行走一样,徘徊在这团幽暗的黑影之中。 隐隐约约的,他听见有人喊他,“莫修,莫修……” 那声音很轻,像是被风从很远的地方吹了过来,忽远忽近,萦绕在莫妄语的耳廓周围。每一次呼唤后,跟着细细密密的窃窃私语,好多好多人在说话,莫妄语凝神分辨,期望听清他们到底在说什么,可他越用力,这些声音听起来却越模糊,好像每个字都在叫他的名字:“莫修……莫修……” 他一手撑住剑柄,狠狠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尖锐的刺痛带来了一瞬的清明。 他曾在书上看到过一种鬼魅,能够用呼喊一个人的名字来蛊惑人心,遇到这种情况,若想破阵而出,必须静心。于是莫妄语再次狠咬舌尖,几乎尝得一口血腥,然后在心中默诵心咒道:“鬼魅,无形者,不罄於前,故易之也……”武斗实属上乘,但文斗则地基不牢,师尊总说他这是心不静,而自己心不静,又如何能安抚同样躁动的鬼魅? “鬼魅,无形者…… “不罄於前…… “鬼魅…… “莫修……莫修……” 莫修……莫修…… 声音越来越大,完全盖过了莫妄语的默诵。莫妄语被这铺天盖地的怪声叫得心乱如麻,只觉太阳穴一根青筋突突只跳,一阵气急攻心,几乎要扑倒地上去。 莫修…… 莫修 莫妄语灵气大乱,那天盘踞在丹田的火龙犹如失控一般,不断灼烧着他的筋骨和皮肉。莫妄语痛得丧失神志,无意识地弯腰抱住小腹,以护住自己的心脉。 “嗖嗖……” 这时突然半空中射来一直冰箭,将驱邪阵击开了一道裂口。一道冰凉飘逸的白影长驱直入,犹如仙身临界,朗朗诵道:“鬼魅,无形者,不罄於前,故易之也。人神皆守,神光同聚。魑魅魍魉,速散、速退、速破……” 作者有话要说:“神惊魄悸却收得,刃头已吐微微烟。刀乎刀乎何烨烨,魑魅须藏怪须慑。”——出处《割飞二刀子歌》唐代卢纶 “鬼魅,无形者,不罄於前,故易之也。”——《韩非子·外储说左上》 人神皆守,神光同聚。——化用《黄帝内经素问遗篇》“人神失守,神光不聚” —— 第22章 【此恨绵绵无绝期】 莫妄语两眼血红,浑身冷汗,湿淋淋犹如从地狱里爬出来一般。他的手指痉挛着,仅仅能勉强握住那柄早已与他融为一体的长虹剑。他一手撑住剑柄,挣扎着想要站起来,然而尾骨传来一阵酥麻,满眼金星地摔进顾风归怀里。 “顾风归……”他透过汗水和泪水,睁眼狠瞪着面前的人,咬牙切齿地低声咆哮,“你送死!顾风归你送死! “你知道你脚下踩的是什么阵吗?这阵是驱邪阵。虽然它叫这名儿,但实际是囚魔,魔气一进来便形成结印,里面的人不可能再出去,外面的人不能进来,唯有除尽魔气,方可出阵……你……” “我知道。”顾风归淡淡地说。 “你知道还进来!顾风归,你真是找死!”莫妄语怒吼。 顾风归一言不发,一手搀着摇摇欲坠的莫妄语,任他恶声恶气地辱骂,另一手掌心朝外,按在他后腰三焦俞、气海俞、关元俞三处大穴上。 冰凉的灵力顺着这三处穴位源源不断注入莫妄语翻滚的丹田,像一叶小舟驶进惊涛骇浪的大海里。 莫妄语只觉天灵盖又麻又痒,有无数只蚂蚁啃咬他的骨肉,他难受得几乎要奔溃了,“放手,放手!”即便他满脸泪水的求饶道,顾风归依然不肯放过他,他的手指持续加力,轻声细语道:“莫修,跟我念。 “鬼魅…… “不!不!”莫妄语紧紧抱着脑袋。他感觉自己的喉咙被堵住了,无法发出声音;眼睛被盖住了,无法看见颜色;耳朵被堵住了,无法听见声音。他好像是一具身体,又好像不是,浑身上下唯一的存在是那脑海中轰鸣地呼唤——“莫修,莫修……” 他不断用脑门狠撞顾风归抱着他的手肘,“别……求你……求你……” “莫修……”顾风归灰白的发鬓开始往外渗出细密的汗珠。 他捧着莫妄语,好像捧着一份珍宝,他的珍宝。莫妄语吧并不会知道,他的每一声哀嚎,令他有产生了多少痛楚,那是一把锋利的锥子,扎在他颤抖的心头上。他小心翼翼地抱着莫妄语,按住他的下颚,防止他在大喊大叫中不慎咬到自己的舌头。 他继续用灵力疏导着莫妄语体内到处乱窜的灵力,低声道:“莫修,跟我念,”他安抚着——“鬼魅,无形者,不罄於前,故易之也……” 莫妄语被顾风归逼得几乎崩溃,他瞪大眼睛,望进眼前虚无。他觉得自己的体好似崩裂了,变成一块块个碎片,他向天神祈祷,希望可以降生一个人给他一刀,拿走他这条命,这样至少不会如此苦楚。 但顾风归却不许,他压迫着他的四肢,强迫他跟自己念诵心咒——“莫修,跟我念……” 莫妄语被逼得满眼是泪,求饶似的嘴唇颤抖,牙牙学语一般跟着顾风归念——“鬼……鬼魅,无形者,不罄於前,故易之也……” “人神皆守,神光同聚。” “人,人神皆守,神光同聚……” “魑魅魍魉,速散、速退、速破……” “魑……魅魍魉……速散、速退、速破……” 当最后一个字在顾风归的强逼下脱口而出,那股禁锢着他的肉身,要将他撕成碎片的巨大的力量兀自消失。 磅礴的灵力倒灌至双腿,莫妄语开始感受到了自己的力量。 先是发麻的手指终于可以动弹,然后是手臂、双腿。 一片黑雾从他眼前散去,他的耳边终于不再是强烈的轰鸣声,和无数人呼喊他的名字。 他侧耳细听,发觉自己可以听见风声,晚风正轻轻吹拂过金山漫天遍野的黄色枫叶。还有心跳声,他的心跳,顾风归的心跳,两颗鲜活的心脏,在各自的胸腔里鲜活的跳动着。 “顾道长……”莫妄语哑声道。 他张开手指,勉强握上长虹剑剑柄,从顾风归的怀中费力地站了起来。 “莫道长。”顾风归依然温和。只是他的前额全是水珠,那身胜过雪的白袍头一次不负齐整,额前灰发微乱,迷了那双冰蓝色眼眸。 莫妄语揉着依然胀痛的太阳穴,一时陷入一阵短暂的沉默。 他不禁想到上次驱邪,也是类似的情景。 他刺中怨邪的心脏,而怨邪的血液却流进了他的身体里,与他融为一体。他的身体里流着怨邪的血,他可以听见魔气呼唤他的名字。他隐隐开始觉得哪里开始不对劲了,可能是无法突破的第三重修为,也可能是师父留下的玉符表面涌动的红光。 他无法肯定这种古怪究竟是什么,但他知道,这绝不会是一件光彩的事。他并不想让顾风归知道,于是选择佯装无事,摇了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发生什么了,突然感觉身体难受……” 他咧了咧嘴,活动开筋骨,转移话题道:“顾道长,您怎么突然来了?” 顾风归依然用关怀地眼神深深的注视着莫妄语,看不出是否相信他的说法。良久,顾风归开了口,声音依然很轻软,道:“是你叫我来的。” “我叫你?”这下轮到莫妄语疑惑了,他惊讶地指着自己的鼻尖,道:“我?我叫你?可我没叫你来。” 顾风归没言语,只是曲着了根手指,从怀中取出了一只纸蝴蝶。那只小巧的蝴蝶表面注满灵力,正在他的指尖上微微扇动着那双近乎透明的羽翅。 “诶……哦……”莫妄语看着这只蝴蝶,恍然大悟。金满堂找他之前,他的确有打算同顾风归寒暄,只是突然被打断,没想到那时候顾风归已经收到他的音讯了。 “你真的收下了我的东西。”莫妄语忍不住咧嘴。 他送顾风归的时候,这人看起来分明老大不情愿。 顾风归手握拳抵在唇边,脸颊红了又白。他咳了咳,简单地解释道:“收到讯息后,我便去无修山找你。你的师弟,莫妄思接见了我,他说你去金山天门除妖,所以我便来了。” “哈,”莫妄语用手背擦了擦干燥的嘴唇,自嘲道:“幸亏你来了,不然我可完蛋了,顾道长,我又欠你一条命了,诶……这烂账可算不清白……” 顾风归低头不语,只是默默收回握在他手腕上的五指。 阵内妖风四起,吹来一阵阵混着血腥和泥巴的气味。 黑影被困在驱邪阵阵眼当中,八只阵角,镇压八样宝物,全被魔气掀得捶地作响,最末一盏灯烛火苗摇曳。 莫妄语抬眼看向了面前那只蠢蠢欲动的黑影,眯起眼睛,道:“顾道长,和上次那个伺棋,这怨邪有何不同?” 顾风归摇摇头道:“完全不同。” “怎么说?” 顾风归道:“如果我没有猜错,这不是怨邪,而是魔气。” 莫妄语诧异地扭头看顾风归。顾风归突然入阵,根本没有机会了解前因后果,更不知“祭魔”这一说,却依然一眼看出魔气与怨邪二者不同,实属见识广博。莫妄语道:“顾道长好眼力,可否告诉我您是如何看出来的?” 顾风归解释道:“未成形的怨邪和魔气最大的区别就在于其形。怨邪虽然也是一团黑雾,但他有人心,便脱不了人形,所以时常露出人特征,比如人手、拳头、脚。但魔气不会,它本就诞生于天地之间,与魔尊两面一体,是魔尊的信徒,所以全然无形……” 莫妄语听完,按照顾风归的指点细细观看眼前无形的黑影。黑影被囚困于阵心,浑然无形,好似一把熊熊燃烧的黑色火焰。 莫妄语喃喃自语道:“似乎是这么回事儿。” 顾风归轻轻一顿,郑重地看向莫妄语。 “嗯?”莫妄语问道。 顾风归语重心长一叹,道:“莫修,以你功力,你打不过它。” 莫妄语挑了挑眉,他平生最不喜遭人看不起。他两手抱在胸前,眯起眼睛,斜看顾风归道:“你打得过了?” “我也打不过。”顾风归诚实道。 莫妄语:“那你还说我。” 莫妄语话语落地,蓦地闪到了顾风归前头。一招红铜铆钉护腕,叮叮当当替他挡掉了突如其来地一阵邪气。他得意洋洋地努了努嘴,示意顾风归看看他的厉害。 顾风归转过头,同他贴得很近,单薄的淡色嘴唇几乎贴上了他同样冰凉的鼻尖。顾风归细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那双海水一半冰蓝色地眼眸微微闪动,道:“莫修……别闹。” 莫妄语本是专心致志对付魔气,偏偏顾风归这一句提点传进耳中又软又温和,令他大乱阵脚。“谁,谁别闹了?”他偏开头,手腕转动剑柄,道:“准备好了么?”。 顾风归颔首。 莫妄语衣摆一扇,灭掉阵中灯火,道:“释魔!” 囚于阵心的黑影顿时没了禁锢,从阵心处喷涌而出。 ———————————————— 站在阵外的金满堂面色铁青着一言不发。从阵外来看已经什么也看不清楚,一团团好似沸腾的黑气将阵眼中的两个人卷在一起。二人一人一身青赤色劲装,一人霜白道袍,两抹光点忽上忽下,犹如浩然大海中的两只飘荡的小舟。 他观战许久,看不出一个所以然。 此地魔气冲天,已经引来金山天门众多修士前来查看。但他们看清阵前站着的是少主,顿时不知如何是好。 金满堂认出这些人是父亲的随从,道:“我父亲回来了吗?” “掌门已经回来了。”修士如实禀报道。 金满堂心中越发慌乱,金龙天若知道他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搞小动作,必然会来发火。 他终于站不住脚,猛地拔剑,大步朝那驱邪阵走去。 “少主……使不得,使不得。”随行修士们意识到金满堂的举动,连连制止,“少主……两位道长已经释魔了,这驱邪阵刚好镇着魔气,您若破了阵,让那魔气跑了出来,那才不得了?” “那又如何!”金满堂举剑一吼。 是,他是看不爽莫妄语。是,过去整整一年他做梦都想将莫妄语打败。但莫妄语是他的对手,不是他的仇人,即便要杀了他,他没有下作到用这种方式。 修士道:“少主,驱邪阵威力极大,您若过去破阵,恐怕会反受其害……” 盛怒之下的金满堂却什么也听不进去了,他一脚将那人踹,大步流星地奔向阵中。 每走一步,他便调动一次灵力,两股灵力凝聚在他壮硕的手臂上,形成两道金光逼人的金线,当停在阵外时,他整个人都好似笼罩在一片金光当中。 他大喝一声,使出十成十的功力,用手中铜钱剑狠狠往驱邪阵上一劈。只觉一股惊涛拍岸的余震击打而来。金满堂被震得五脏六腑错了位,人飞起了丈来高,猛地撞在树下,口中喷出一口黑血,再看那驱邪阵,外缘完整不破,不伤分毫。 ———————————————— “着。” 长虹剑尖端甩出一道耀眼的火花,犹如一团流星,甩向了颤抖的黑影。阵眼灯火一灭,莫妄语亮剑相抵,那灯火复而又明,紧跟着黑雾腾空而起,升了一仗余高。 这团黑雾迷离了莫妄语的眼睛,他用手背挡了一挡,再定睛看时,那黑雾已化做了一个身姿窈窕的姑娘站在原处。 那姑娘有一张潮红的鹅蛋脸,肤白貌美,着一身藕色纱裙,三寸金莲穿了一双银色软底小鞋,身姿窈窕,摄人心魂。 莫妄语愣了一愣,一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眼前的“姑娘”巧移金莲,走到了他面前,口吐花香,媚眼如丝,娇滴滴地请安,道:“莫公子,您真要杀了奴家么?” 莫妄语:“……” 他沉默半晌,忽而哈哈大笑起来。 “姑娘”:“?” 莫妄语一直笑出了泪花,他用手背擦了擦眼睛,哎呦了一声,道:“我天,现在的妖怪挺厉害的,连美人计都出来了。你当真以为我不打女人?” 那女人僵了僵,露出怀疑的神色。 按理说,这些仙门弟子怀瑾握瑜,高情远致,应该是不好意思打女孩子? 然而莫妄语真的不是一般仙门弟子。 他自幼便一门心思扑在了吃喝玩乐以及练功打坐之上,起不了凡心。而且说老实话,魔气在审美这方面,的确需要再苦下功夫。就目前的画皮功夫而言,真没赶上顾风归光风霁月的万分之一。 莫妄语转动手腕,眉开眼笑道:“你也不打听打听,东南西北一条街,哪个漂亮姑娘没被我拉过小辫子。” “你说过,”向来沉默的顾风归却突然开口道:“你从没摸过姑娘的脸……” 莫妄语:“?” 他一愣,没想到顾风归竟会将他一句无心之言拿出来翻旧账。 “姑娘”道:“能不能别废话了?你到底打不打女人?” 莫妄语道:“我是不打女人,但你是女人吗?死妖怪!你这样的,我一拳头能打四个。” 不见半点怜香惜玉,莫妄语手中长虹剑出鞘,对准那女人的天灵盖飞了出去。 那“姑娘”显然没料到莫妄语当真这么心狠手辣,在原地顿了一瞬才想起来该躲。动作慢了些许,生生被削去了一边的耳朵,顿时半边脸颊湿哒哒的全是鲜血。 “姑娘”见计不成,立刻又生一计,嗷嗷大叫两声,突然弯腰抱膝,蹲在了地上。 紧接着,少女柔软的身躯幻变为一名粉雕玉琢的奶娃娃。这小娃娃穿着红色小棉袄,虎头小鞋,虎头小帽,手里握着糖葫芦,迈着小短腿摇头晃脑。 “这……”莫妄语惊愕,手中的剑锋要出未出,道道:“就算我是个变态,这么小的小孩儿,我也下不了手。” “小孩”又或“姑娘”得意地笑了起来,道:“我就知道。” 它话音未落,一柄冰镖却扎在了它的胸口上。 莫妄语瞬然回头,立于他背后的顾风归虽然两手垂于身侧,什么也看不出来。 但想也不用想,冰镖必然是他射出来的。 莫妄语诧异地拍了两声巴掌,赞许道:“顾道长,我以为我已经够变态的了,没想到你比我还狠……” 顾风归淡淡道:“魔气无形,能化作各式人形蛊惑你,少女、幼童、老人,你不可分神。” 莫妄语道:“道长所言极是。” 他便也收起最容易引人犯错的恻隐之心,亮出长虹剑就要出招。 却见这孩子突然由蹲坐的姿势变成站立,身量突然增高,接近一成年人。然后他伸手一抹脸,在抬起头时,竟然是莫妄语的模样。 顾风归飞到一半的长剑立刻收势。 “顾道长……”两个“莫妄语”并肩站着,同时发出声音。无论从外貌、衣着,甚至声音来看,都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顾灵!”其中一人大声说道,“你不要听他的,他是魔气,我才是莫妄语。” “放屁!”另一人反手过去就是一大嘴巴子,反唇相讥道:“顾风归,你别信他,他在骗你,我才是莫妄语。” 顾风归一手紧握水兵月青白霜雪刃,半晌不敢动作,骨节处被捏得咯吱清响。他无法贸然出招,唯恐伤到真正的莫妄语。他凝神,细细地看着两人的脸庞。两人都是少年的模样,也是想象里的模样,即便闭上眼睛,他仍可以完整无缺地将这个人勾勒出来,肆意张扬的眼睛、柔软浅淡的嘴唇,以及瘦削但绝不羸弱的挺直的肩臂。“莫修……”顾风归走投无路地低声开口。 “顾灵!”两人同时答应,“我,我是莫修!” “你不是!”一人愤然拔剑,二话不说便向那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身上砍了过去,“让你装我,让你装我,你真该死,看看,看看,看我不打死你!”另一人不甘示弱,横剑相挡,道:“呵呵,学小爷学得还挺像呀,可是小爷我才是正牌,你这个冒牌货!” 两人个“莫妄语”用的都是长虹剑,连招式都一模一样,好似在面对面的照镜子。 如果第一个莫妄语使出来的是“灯”字第十三招“火龙摆尾”,那么第二个莫妄语立刻便会使出“照”字诀第十七招“炉火纯青”,尽数破招。 两人越斗越凶,那个真的莫妄语手指抵于剑上,不断调动灵力默念心诀。 对面这人,好像他肚子里的蛔虫,又好像他的一道影子。 “他”太清楚自己的弱点,以至于每一次出手,都紧扣住了他的要害。 握剑的右臂阵阵酸楚,莫妄语算出自己已经失误三招,心道,顾风归这会儿不同他添乱,他便万幸…… 莫妄语正这么想,对面的假“莫妄语”一剑便刺了过来。莫妄语往后一跳,倒吸一口凉气,这“人”用的,偏生就是他最擅长的“灯”字最末一招——万家灯火。 莫妄语自己太知道自己的厉害,眼见对付不过去,干脆弃卒保帅,爽快地舍弃掉了自己的半边胳膊,收剑护住心脉。 然而就在这时,在一旁迟迟不曾动作地顾风归飞剑过来,金石之声响彻云霄,一剑刺入假“莫妄语”小腹之中。 冒牌“莫妄语”全然不曾料到顾风归竟然突然分辨出来,毫无防备,结结实实挨了这一剑,腹部露出了一只碗口大的窟窿。 莫妄语在地上滚了一圈,滚进顾风归怀里。顾风归搀扶着他,手在他的腰间拨了拨,又按住他的命门。 莫妄语捡回一条小命,却不惊喜,反而有些后怕,嗤嗤倒吸一口凉气,对顾风归道:“乖乖,这招太狠了,顾道长,你就不怕捅的人是我?” “不会。”顾风归回答道。 “不会?”莫妄语一脸不信,道:“你如何分辨的?说老实话,连我看它就像自己照镜子,完全看不出区别。” 他突然紧张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道:“难道我脸上哪儿长了痦子我没看见?” 顾风归不动声色,深深地看着莫妄语,道:“不会认错。” “为何?”莫妄语道:“快告诉我。” 顾风归却面色一红,避而不答,转头道:“莫修,专心。”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天河不产粮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天河不产粮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3章 【此恨绵绵无绝期】 魔气不乐意自己备受冷落,嗷地叫了一声打断莫妄语和顾风归两人的窃窃私语。它一寸一寸地将扎在腹部的冰剑拔了出来,扔在地上,古怪地扭动脖颈,骨骼处不断发出咯吱咯吱的怪声,好像要将自己的脑袋拧下来。紧接着,他两手捧住自己的脸颊,带血带肉的脸皮撕扯下来,手掌一抹,化开脸上的红血,突然换了一张面容。 这张崭新的脸,嘴角漠然而冷淡,皮肤苍白如终年不融化的冰山积雪,眼睛则是透彻心扉的冰蓝,一身青赤色的紧装被血水冲刷掉了颜色,洗涤成一袭雪花般飘逸的白袍——这张脸是顾风归的。 魔气给自己换上了一张新脸,故技重施,企图再次混迹于他们当中。 莫妄语却哈哈大笑起来。 他拍着手,捧腹几乎直不起腰。 “你你你,你笑什么!”魔气质问道。 莫妄语惋惜地摇了摇头,道:“这次不行、不行,差远了。不像不像,一点也不像。矮了些,胖了些,黑了些,眼睛里的蓝色也深了些。还有了……”他一顿,指向魔气的腹部,道:“你这肚子上的大窟窿还没被变没。” 魔气:“……” 它气急败坏,又十分尴尬,大吼道:“莫妄语!你以为变成人很轻松吗?变成你已经很累了,你还嘲笑我,去死吧你!” “别别别!”莫妄语笑得腰都直不起来,手中剑虚虚晃了一晃,道:“大哥,求求你,真的,别再他妈逗我笑了,我再笑剑都提不起来。” “莫妄语!”魔气无地自容,终于不再化作人形,而是恢复一团烟雾的原形。 莫妄语终于止住了笑意,弯了弯眼睛,道:“顾道长,虽然逗它挺好玩的,但我看这天色也不早了,乘早收工。” 顾风归微微颔首。 这时又听“噗”地一声,第八只角上那盏灯油火将尽。莫妄语干脆舍了长虹剑,以火剑代替灯盏,护住阵眼。 少了长虹剑,功力相当削去一半,莫妄语便少了几分莽撞。他好好静下心来,一想,突然道:“对了,顾道长,我方才被魔气入侵,你同我念了几句心咒,驱了我心魔。这心咒这般厉害,能否化解魔气?” 为了能跟莫妄语好好说话,顾风归以冰为界,立出一道半人高冰墙,回眸望莫妄语,道:“何尝不可?” 莫妄语便拍手道:“行,反正你我现在也困在里头出不去了,总是要死的,不如死马当活马医?” 顾风归点点头。 “可是顾道长,”莫妄语又道。 “何事?” 说起这事来,莫妄语头一回有几分羞涩。实话实说,他真的不是个读书人,偏生那些修道要背的砖头厚的经文,一展开上面密密麻麻都是字。他抬眼看向顾风归,难以启齿道:“那啥,顾道长……” “嗯?” “是这样的,”他绞尽脑汁,思索着如何让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听起来不那么蠢蛋,“那个,我心咒没背完。” 学业向来优异刻苦的顾风归头一回听说还有这样的事,冰蓝色眼睛一闪而过一丝错愕。但他马上恢复了冷静的神情,端正道:“无妨,心咒全篇逾千字,全文背诵的确困难。” 莫妄语心里哈了一声,摸摸鼻尖,道:“那现在如何是好?” 顾风归道:“莫道长记得多少?” 莫妄语道:“记得……记得,开头三句。” 这三句心咒,好似修真界的南无阿弥陀佛,修道者入道后总挂在嘴边,无事时修心,有事时保命。至于这三句后面再三句,师尊每次布道时,还没念到这儿,莫妄语就已经大梦正酣了。 顾风归没想到莫妄语关键时刻,掉了这么大个链子,一哽,继而又柔声道:“无妨,你可以跟着我念。” 莫妄语眼睛亮晶晶,高兴道:“那再好不过了。” 顾风归又道:“法力无边,念诵需费灵力太多,你我现在损伤太过,若单独念诵恐怕体力不不支。”那双蓝眸睇向莫妄语,尔后又转向别处,两手背在身后,淡淡地说:“把你的手给我。” “嗯?”大敌当前,莫妄语不疑有他,顾风归说什么,就是什么,大大方方地向顾风归伸出手来,掌心朝上,道:“然后呢,顾道长?” 顾风归不发一言,一召袖袍,与他掌心相抵。 莫妄语微愣,只感觉自己的手掌好像捧上了一块寒冰。顾风归的掌心很凉,和他这个人如出一辙,他的手指并不柔软,食指关节以及掌心处,分别有两个常年累月摩擦生出的厚茧,接触时引起微小的酸麻。 掌心一痒,莫妄语下意识抽回手,顾风归却反客为主地握住了他的五根手指,十指相缠绕,冰凉的体温和略带粗糙的质感,混杂着一股透彻心肺的灵力汹涌而来。莫妄语心跟着慌了起来,正不知如何反应,又听顾风归已开始低声吟唱:“鬼魅,无形者……” “鬼魅,无形者,”顾风归的声音打断了莫妄语的杂思,顾风归身上寒气逼人,他躁乱的心跟着沉寂了几分。他立刻压下心中古怪,强迫自己不去细想手指间过于温和的厮磨,屏气杂念,缓缓吐息,手指掐诀,一字一句跟着顾风归念诵:“鬼……鬼魅,无形者,不罄於前,故易之也……” 言出法随。 二人微薄的灵力相汇,形成了一股涓涓细流。 心咒中的每一个字脱口而出后,都形成了巨大的法符,劈头盖脸地向魔气飞去。这些文字形成了一面捕魔网,将黑影禁锢其间,魔气收制个,狰狞的形体不断扭曲,好像有人在不断尖叫。 “莫修……” “莫修……” “莫修……” 那该死的声音又来了,像无数人对着他耳朵轻声细语。 “莫修,求你,求求你,别杀我……” 莫妄语双眼发红,狠咬舌尖忍下声音的撕咬。 他不断告诉自己,什么也没有听见,什么都没有听见。 那不过是不存在的幻觉。 “莫修,我是为魔尊传递音讯的……”魔气哀求道。 “莫修,不要杀我,你会后悔的,你会后悔的! “莫修,莫修…… 魔气得不到莫妄语的回应几乎要发狂。它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它分明感应到了莫妄语体内那剧烈震荡的、不受控制的灵力在冲动。它无法言之凿凿断定莫妄语的身份究竟是什么,是人、是神、是魔、是仙。但它能至少可以感知,他,至少他的一部分,是属于他这边的——见不得阳光、生长于黑暗、暴戾而阴鸷的本能与天性。 “为什么要克制自己呢?”它低声劝说着,“你明明跟我们一样……” 一团黑气爬在了莫妄语的肩头,阴沉而潮湿的气息喷在他的耳垂上,像从黑暗里伸出了一条湿哒哒的舌头。 “我有讯息要带给魔尊,你帮我,你帮帮我,魔尊会感谢你的,莫修。” 莫妄语闭上眼睛。身体好像被分成了两半,一半是属于自己的,淹没在无尽暗沉的黑夜里,体内不受控制的灵力不择路径地在血脉间冲撞,它们经受了魔气的蛊惑,想破体而出。 另一半是不属于自己的,像是漂浮在清凉的泉水里。他的手指与顾风归的手指缠在了一起,不知是谁握住了谁。截然不同的两股灵力在此间互相交融,滚烫的变成了冰凉的,而冰凉的又灼成沸腾的,不分你我。 就这样,好像站在悬崖峭壁旁的人回过了头,流离的理智在出离崩溃的边缘每每被猛地拉回—— “莫修!” 最后一声是顾风归在叫他。 莫妄语蓦地回神,又觉指尖被顾风归一掐。 顾风归□□道:“鬼……鬼魅,无形者,不罄於前,故易之也…… “人神皆守,神光同聚, “魑魅魍魉,速散、速退、速破…… “唯有子不语,怪力乱神…… “语常而不语怪,语德而不语力,语治而不语乱,语人而不语神……” 灵力再次聚集,向魔气反扑过去。这一次,魔气连轻声细语蛊惑莫妄语的气力都没有了。它的身体剧烈的缩小,释放出腐败的腥臭。 “顾道长,”莫妄语念毕心咒,以火符画圈,心肺俱伤依然眼中带笑,忙中偷闲地跟顾风归插科打诨道:“日后有空,你一定要来我无修山找我,我师尊一定想见见你,看看到底是何方神圣,能让我把心咒都给背下来了!” 顾风归面色未变,但眼中却是一软,低吟:“莫修,专心。” “好好好,”莫妄语被顾风归念叨得头疼,道:“我专心成了吧,可它明明都快要死了。” 阵心当中,方才如烈火熊熊燃烧的魔气只剩下一点虚弱的火星,它的形态愈来愈小,最后坍缩成一地黑血。 莫妄语拔起插在地上的剑,两指朝剑锋上一抹,震出一阵金石之音。 天色透亮,一道红日直破万里乌云。 天地之间,魔气荡然无存。 “我天……”遮天蔽日的驱邪阵开阵,方才用铜钱剑都震不开的灵界已经消失无形。一片浓雾里,一道赤青,一道月白,两道身影从浓雾中徐徐显现。 众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尤其是震伤在地的金满堂。如今他也算真正领教这驱邪阵的厉害,笼中困斗,何其凶险,若今日是他坐阵,他肯定无法撑到这种地步…… 莫妄语用剑气扫开阵角上的宝器,冲金满堂喊了一声:“金满堂,血!” 金满堂使唤人提来一只活鸡,手起刀落地抹了鸡脖,逼出一碗鸡血来。莫妄语接过,朝地上一浇,那滩黑血立刻沸腾起来,鼓起了大大小小黑色泡沫,泡沫消退,蒸发成细碎的黑色粉末。 “算是完事了。”莫妄语望着满地狼藉,收起飞虹剑。他抬脚要走,却见顾风归听留在原地,俯下身来。 他回头看,见顾风归伸出手掌,低声吟诵一支安魂曲,掌心之下的黑色的粉末在青白的灵力之下化作了万千雪花,飘到了半空之中。 莫妄语呀了一声,连忙朝空中伸出手掌无修山常年炎热,犹如一座假寐而憩的活火山,像雪花这么空灵飘逸的玩意儿,甚少见过。一片六边形的雪花瓣落入掌心,莫妄语像是接着了宝贝,忍不住举了起来给顾风归看,“顾道长,下雪了!” 顾风归并没有看向那司空见惯的雪花,而是和往常一样,继续用那个人从未察觉的温和的眼神凝望着他,微微摇了摇头。 “诶,顾道长?”莫妄语视线终于舍得从雪花上移开,他看见顾风归白如霜雪的两颊上,也不知怎么搞得,沾上了一些黑色的粉末。 他想也不想,将长虹剑往腰间一挎,举起手,便用袖口去擦顾风归的脸颊,口中低低念叨道:“瞧瞧,瞧瞧,多好看的一张脸,都被弄脏了。” 他自顾自地细细的擦着。顾风归的面容近在咫尺。他长得真的挺好看,面色白如璞玉,五官规整俊气,下颚方正干净,嘴唇又红又软,明明是个比他高出了一个头的大小伙子,时常看起来却比小姑娘还要俊美几分,看久了让人心中发痒。但只要那柄水兵月清霜白刃剑一出手,谁都不会再被这淡雅的外表欺骗,而是闻风丧胆,唯恐避之而不及…… 莫妄语心中胡思乱想,却见顾风归的脸在他兢兢业业地擦拭下越来越脏。他连忙住手,这才发现自己袖口上沾染了一圈那浸过鸡血的黑色粉末以及一些不明物体。 “不好意思啊顾道长,”莫妄语歉然道,他举起双手给顾风归看,道:“我没想到我手更不干净……” 莫妄语尴尬地正要收手,却被顾风归一把掐上了手腕。 这一次,顾风归的表情要冷冽许多,尤其是那双冰蓝色的眼眸,像一片汪洋的冰冷的大海,海面之下暗流涌动,澎湃着不为人所知的热情。 这双冰蓝色眼睛着他,继而又无可奈何地一软。 顾风归背手身后,转过身去。 第24章 【此恨绵绵无绝期】 驱魔之后,莫妄语再次为金悦星把脉。 金悦星脉象趋于平稳,和正常人无异,只是稍微虚弱。反倒是方才贸然破阵的金满堂内伤严重,灵力倒灌,震断了几处细小的灵脉。 “我妹妹现在如何?”金满堂关心道。 “无大碍,但仍需后天调养。”莫妄语收回搭在金悦星手腕上的手指,两眼再次细细个审视金悦星气色,确定魔气已完全离开身体。金悦此时神色自若,双颊泛红,露出年轻女子的羞涩。 莫妄语彬彬有礼地询问道:“金姑娘,可否告诉我,你们那日在山中上香发生了什么古怪的事情?” 金悦星先是眼睫轻颤,迅速地瞥了金满堂一眼。金满堂没有说话,金悦星便顿了顿,斟酌半晌,柔声对莫妄语说:“莫道长,我那日跟我的姐妹进山上香,上完香就回来了,并没有什么古怪的地方。至于我身上的魔气,说真的,我也不知道是怎么来的。” 莫妄语一边听着金悦星柔声说,一边笑盈盈地点头。 实际上,他压根不买金悦星的账。 显然金悦星在撒谎,她或许骗得过脑子里只有一根筋的金满堂,但绝对骗不过莫妄语。 莫妄语每天管着那个百来号少年期的臭小子,这帮小混蛋正是最会撒谎扯屁的年龄,谁老实,谁心里有鬼,他看一眼,心里门清。金悦星也是这个年龄,又是养在深闺当中,于是撒谎的功力更显拙劣。她每说一句话,手指便在裙摆上绞一下,眼珠也四处乱飞,这都是撒谎的典型表现。 “星儿,”金满堂体恤道:“你别怕,我们一定会想办法找出来到底是谁这么害你的。”他抓上金悦星的胳膊,一摸着纤细的骨骼,想到这么瘦,想必是吃了许多苦,不由感慨万千,垂下泪来,和金悦星两人抱头大哭。 莫妄语双臂抱在胸前立在一旁看着,看着看着竟有些走神了。有时候他真的闹不明白,金满堂到底是从哪儿来的这么多眼泪——架打输了要哭,病治好了还要哭,不知道日后娶了媳妇,是不是到了洞房还要太高兴了哭。 金满堂哭着哭着,突然抬头瞪向莫妄语。 莫妄语被这一眼瞪得发慌,疑惑地挑眉——“有事儿?” 金满堂咬着后牙槽指了指金悦星,又冲他做了一个想办法的手势。 莫妄语这才明白过来金满堂是要他想办法安慰人,可他真的不会安慰这种软绵绵的小姑娘,毕竟以往家中都是莫玉将其他师弟给打得嚎啕大哭。 他一时手足无措,金满堂这会儿还没结账,他有点担心金满堂赖账,毕竟越有钱的人,越抠门。于是他只得将自己这只本挂得老高的灯笼摘了下来,出声道:“金姑娘,麻烦你等一下再哭吧,我有一件事一直想问你。” 金满堂:“……” 这话虽然糙到了一定境界,但管用倒是管用,金悦星真的不哭了,道:“谢莫道长救命之恩,莫道长想问什么?我知道的已经告诉你了。” “倒不是上香的事儿,”莫妄语道:“我只是好奇,金小姐住在这里,应该没有人虐待吧?” 金悦星和金满堂同时一愣。金满堂气急败坏地说:“星儿,若有人欺负你,你只管告诉我,我一刀便将他们都杀了。” 金悦星忙说:“没有,没有的事。” 莫妄语便道:“我想也是,金小姐毕竟是金少主的妹子,是金枝玉叶,应该没人会这么没眼力劲儿。” 既摸不准莫妄语为什么这么问,又摸不准莫妄语是猜到了什么,于是金悦星试探道:“莫道长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莫妄语笑笑,问道:“金小姐手指上的针眼是怎么来的?” 金悦星一怔,下意识便将手往袖口里藏。但金满堂先反应过来,抓上一看,只见金悦星十根白葱一样的手指,指尖上有三五个小小的针眼。 金满堂又要哭了,他发作道:“你可是我金满堂的胞妹!人就在我跟前,就在我眼皮子底下,竟然还有人害你!” 金悦星道:“哥哥,没人害我,是我自己做针线活的时候不小心伤到的。” 金满堂听了这话反而更生气了,道:“什么?逼迫你做针线活?我老早就说过了,我金满堂的妹妹,这辈子要拿针,也是拿我们金山天门的‘天女散花千束金针’!” 金悦星道:“不是的……” 莫妄语插嘴道:“我就是给金小姐把脉的时候,偶然看见金小姐的指尖上有大小不一针扎的痕迹,这应该是刚刚做针线活,不太熟练导致的,所以我多嘴问了这么一句。 他话锋一转,顺着金悦星的话反问:“既然没人逼金小姐,那么就是金小姐自愿的咯?我想以你们金家的财力,要什么有什么,喜欢什么款式,花钱买就是了,再怎么也用不着金小姐亲自动手吧? “诶,不对……”莫妄语又摇了摇头,道:“话也不能这么说,毕竟从外面买的东西,总比不上自己亲手做的那份心意。” 莫妄语笑眯眯地将金悦星硬逼进死胡同里,只差没将她竭力遮掩的事情点破——你的手指上都是针眼,是因为你在给你相好绣鸳鸯。 金悦星面前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说实话。她脸上阵阵绯红,咬着嘴唇道:“没人逼我,我不过是闲得无聊了,所以想做,不可以吗?我本来身体就不好,药罐子一样整日倒在床上,我练不了什么‘天女散花’,我什么都练不了,所以我自己给自己找点个事情做不可以吗?你们抓着不放到底是做什么!” 她说得太激动了,突然猛烈咳嗽起来。金满堂顿时又慌了神,连忙又叫莫妄语,又叫顾风归,还张罗来一群婢女,手足无措乱作一团。 莫妄语随手往金悦星喉咙旁几处穴位点了两下,通了气,金悦星便也不咳嗽了。 金满堂安抚道:“星儿,你爱做什么就做什么,喜欢绣花我们就天天绣花,你要什么针,什么线,我明日都派人给你送过来,星儿,莫哭了。回屋歇着去吧。”说罢召来人,护送金悦星回屋歇着。 金悦星走后。金满堂一言不发,引着莫妄语和顾风归朝自己别院走去。莫妄语在金满堂身后缓步跟着,心中盘算,以金满堂那狗屁脾气,待会肯定又要发作,怪他方才不该逼问他的妹子。没想金满堂一掩房门,却卒地停下脚步,冷着脸转身道:“莫妄语,我知道你刚才想说什么。” 这下换莫妄语愣住了,难道金满堂并没有他想的那么蠢? 金满堂烦躁地往怀里抓了一把,掏出一块四四方方白色的丝绸帕子,亮给莫妄语看。 莫妄语接过瞥了一眼,道:“这是什么?怎么绣了两只鸭子?” 金满堂脸一黑,嘴角抽搐,半晌道:“这是一双鸳鸯。” “哈?”莫妄语歪过头又对着那帕子看了半晌,道:“绣工还需加强。” 金满堂一把收走那帕子,胡乱一团,像扔垃圾一样塞进兜里,冷着脸道:“我金满堂的妹妹本来就不用会这些。” 做哥哥的都会对自己未来的妹夫看不过眼,这一点莫妄语深有体会,他自己也有妹妹,如果某一天莫玉那丫头给他牵来一个猪头似的傻小子,然后说这是自己的心上人,他可能也会两眼一黑,当场晕厥过去。 莫妄语见金满堂原来心里也门清,便也不再跟他兜圈子,直入主题道:“所以你早就怀疑你妹妹有个相好?” 金满堂说:“是。但是……” 听到还有但书,莫妄语挑了挑眉,“但是什么?” 金满堂道:“但是我还不知道那个人是谁。” 莫妄语:“……” 他本以为自己的任务已经完成了,现在拿钱回家躺着就行,没想到金满堂留了后手,还将他诳着,现在不仅要除魔,还要抓奸。 金满堂瞥见莫妄语一脸吃瘪,道:“你吃什么亏?我请你来,本来就是给我妹妹治病,现在还不知道病根,你怎么能走?” 莫妄语道:“我就问你,令妹现在身体好了没?是不是能蹦能跳?我治好病了,为什么不能走?你不给我钱,我现在就去你家门口贴大字报去!” 莫妄语一嚷嚷,金满堂立马怂了。他自认为自己有两个地方远不及莫妄语,一是那天生奇才的修仙灵根,二则这是死不要脸的高尚品格。他低下声来,道:“莫妄语,你喊什么喊?我方才就是跟你开个玩笑而已,你救了我妹妹,我谢你都来不及,你就当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行不?之前说好的钱,只是点小钱,你若捉到了我金满堂门中奸细,除了我这个少主的位置不能给,我小妹的婚约不能给,你要什么我给你什么。之前说好的价钱,翻倍,成不成?” “啧啧……”一听涨价钱,莫妄语立刻换了一副嘴脸,乐呵呵地竖起大拇指,道:“爽快还是咱们金少主爽快!”他顿时变得非常好说话,道:“现下魔气都驱了,找个人还不好办?我自己就是无修派大弟子,不图你少主的位子;我自己家也有妹子,更不图你妹妹,我又不是奸商,翻倍本来是可以的,只是……” “只是什么?”金满堂警备道。他总觉得莫妄语这笑令他瘆得慌。 莫妄语笑眯眯道:“只是我们这次可是两位道长为您服务啊!” 金满堂:“???” 莫妄语用手肘拱了拱顾风归,“是吧,顾道长?” 他抿着嘴唇,用气音偷偷同顾风归低声密话,“顾道长,我知道你不缺钱,但小爷我最近手头真的不宽松。你别看我无修派那些小家伙各个精瘦得跟豆芽菜似的,实际上能吃的很,我家里还有一只猫,也是个祖宗,处处花钱处处难啊……您帮我敲金满堂这次竹杠,我要到的钱,分你一半,好不好?” 顾风归侧耳听着莫妄语那笑盈盈的声音穿进耳朵里,好像这人就趴在他肩头,环着他的脖颈,同他轻声笑语。其实不用到处坑蒙拐骗的,其实可以跟他去青城仙府的,他什么都可以给他…… “不是,”金满堂惊恐地瞪着不发一言的顾风归。 他简直不敢相信,以顾风归肃然的性格,怎么会任由莫妄语在这里上蹿下跳,拉着他坐地起价?他见顾风归迟迟不阻止,于是替顾风归说道:“不是,莫妄语,你要点脸行不行?人家顾道长又不是你们无修派的,他来,是出于仁义道德,帮忙降妖除魔,济世太平,我凭什么还给你钱?” 莫妄语强词夺理道:“我不管,那你问顾道长这次来,是帮你的,还是帮我的!” 莫妄语挺会顺杆爬,经过数次交际,他多少摸着了顾风归的性子。顾风归这人心肠特软,虽然表面上不怎么搭理人,但一接到他的纸鹤,就特地从青城赶来金山帮他,几乎是有求必应,百依百顺。而莫妄语也有点想试探一下,都说兔子急了也咬人,顾风归性子上来是什么样子。所以今日做的过分了些,看顾风归究竟能容他容到什么地步。 “顾道长?”金满堂低低唤了顾风归一声。他就不信了,青山仙府的人,还会由着莫妄语在这里胡作非为? 没想到顾风归神情漠然,对莫妄语淡淡道:“帮你。” 金满堂:“……” “你看你看!”莫妄语立刻拿着鸡毛当令箭,得意道:“听见了吗?顾道长是来帮我的!如果顾道长是来帮你,那当然是处于仁义道德;但他是来帮我的,就是我们无修派外援。你得再加一倍酬劳。” 金满堂无言以对。他倒是不心疼什么钱,金山天门,命里带财,别的没有,就是有钱。真正令他不爽的就是,这两人站在他面前卿卿我我,让他油然而生一种孤家寡人的孤苦寂寥之感。他无奈道:“得,得,看把你给惯的,莫妄语,你再这么下去,总有一天会被人打死的。” 莫妄语道:“打死的事儿以后再说,现在赶紧找点吃的,搞不好先饿死了。” “真的是!我服你了!” 金满堂嘴上骂骂咧咧,但还是派人给莫妄语和顾风归二人张罗了一桌吃食,准备了一些金山天门的地道小吃。 金山天门处处金碧辉煌,茅坑都贴了一层金片,莫妄语猜想,会不会连吃食也全是用金子做的?然而当饭菜端上来的时候,他是真的心服口服,因为这里的吃食,无论是红烧猪蹄、还是软糯凤爪,上头统统点缀了一层金箔纸,端上来金光璀璨。 看着眼前这冒着金光的佳肴,又想起前些天无修派如何艰难困苦,后厨铁锅中白开水一样的粥饭,莫妄语不由悲从中来,直叹——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同人不同命兮!悲叹完,他立刻灵敏地将菜肴上的金箔纸一一捻走,收入袋中。 饭桌上,金满堂一边呷菜,一边陆陆续续同大家讲了讲金家都有些什么人。 最先要说的,当然是金山天门掌门金天龙。可金满堂是金天龙的儿子,儿子在背后不可乱说老子,于是不提金天龙,先说了说现在在金山天门住着的,并有名号的,几房老婆。 大房这一支是金满堂和金悦星两人,也暂且不提。 二房是两个女儿,三房是一个儿子,四方是一儿一女,五房是三男二女。其中三方的儿子年龄太小,上月初七刚办了满月酒;五房虽然儿女多,但多病早夭,最后活下来的只有一儿一女,儿子十岁,女儿十一。 所以这么粗粗算下来,只有二房的两个姐妹,以及四方的一位小弟一位妹妹年龄与金满堂和金悦星相仿。 因为金悦星幼时年幼多病,金天龙给她算命,算出她喜与属虎的人一起,而金家只有二房太太属虎,金悦星十岁之前,一直在二房太太身边长大,与两位姐妹关系甚好,这次上山,便是和她们三人一同。 与四房太太这一分支,关系则不怎么融洽。 金满堂如实说道:“金悦晨是我同父异母的弟弟,比我小两岁,灵根不错,是个可塑之才,很得我父亲宠爱。但家中毕竟我是长子,纵然四娘他们有不服气的地方,也不敢冲我来,于是全撒在金悦星身上去了。 “有段时间,我一直在海外除妖,回来后发现星儿病得厉害,一查才知,那群千杀的混蛋,竟然趁我不在,将我妹子吃的保命药掉了包,要将她害死!我实在生气,冲到他们院里去,当着四娘的面,给了他们家那小丫头一巴掌。我告诉他们,我金满堂不是什么好人,只知道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你们如何待我和我妹子,日后我便如何待你们。四娘吓得大哭一场,也病了个把月,害我挨了我爹的一大耳刮子。 “这事之前,如果表面上还装一下兄友弟恭,这件事之后,就完全撕破脸了。”金满堂说道。 莫妄语听完金满堂家中剪不清、理还乱的家族史后,问:“现在你最怀疑的人就是四娘屋里的人?” 金满堂没有否认,但说道:“金悦晨心眼虽然坏,但能力真不怎么样。我四娘这一支是普通人,这么多代,也就出了金悦晨这一个能修道的苗苗,所以根基实在浅。就算他想动用魔道邪术,他也不会,更没有人能告诉他。” 莫妄语听完,觉得言之有理,又想了想,问:“那么金小姐有什么和男子相见的机会?” 金满堂道:“没什么机会,她身体不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身边都是认识的人。” 莫妄语道:“原来是兔子在偷吃窝边草。” 金满堂道:“可以这么说吧。” 莫妄语摇摇头,道:“要我说,娶老婆还是娶一个的好。一生一世一双人,省了多少麻烦。” 一直沉默思索地顾风归开口道:“你想娶妻?” 莫妄语被顾风归突然一问,愣是问红了脸,他尴尬地摸了摸耳朵,道:“嗯?有谁不想呢?” 正说着,这时屋里突然进来了一个人。这人一身金丝锦衣,面相天圆地方不怒自威,鼻梁骨很粗,中间突起一个小结,鼻尖呈鹰钩状,眉宇同金满堂有几分相似。 “堂儿。” 那人叫了金满堂一声,只见金满堂立刻哐当一声,在这人脚边跪下,低声道:“父亲。” 第25章 【此恨绵绵无绝期】 金满堂这突如其来的一跪,把莫妄语给跪懵了。 他打出生后就没见过自己的父亲,将他养大的无修闲人又疏于管教,这么多年只让他跪过一次,还是当年将他带回无修山,收他做徒弟那回。 莫妄语见这架势,站在原地左看看右看看。 他命硬,学不来弯腰,所以跪,是不会跪的,他只是有点尴尬,不知道眼睛应该看向哪里。 金天龙这时招了招手,解了莫妄语的僵局,他一手飞快盘着两枚纯金核桃,不耐烦地对金满堂撩了撩眼皮,道:“起来罢。” 金满堂慌忙起身,站立后依然垂着头立于一旁。 和金满堂一同来的,还有几名随从,各个都穿着金丝锦服。而衣服上的立领、暗纹、以及花式,又同金满堂的那一帮人不尽相同。 其中又有一名年轻男子,金丝锦服外又套一身金纱衣,腰间缺了把佩剑,脚上踏着一双金面软底鞋,走在了金龙天身侧。 这人与金满堂年纪相仿的年轻男子,长相极为阴柔,眉眼细长,用烧尽的炭笔描了再描,嘴唇鲜红,肤色乍一看雪白,但却又有说不出的怪异,待这人摇头动起来后,便发现他脸颊和脖颈两处的皮肤颜色两样。原来他脸上涂的都是香粉,糊墙一样的厚厚一层。 莫妄语心中大胆猜测,这人应该就是金满堂之前提到过的金悦晨了。怀着疑问,他朝金满堂看了一眼,金满堂接住了他的眼神,又迅速垂下头来,认可了莫妄语的猜测。 金龙天一边入屋落座,一边问金满堂道:“练功了?” “练了。” “南城事情办得如何?” “办好了。” “怎么办的?”金天龙冷声道:“去了七天才办好?我不过是让你除掉几户和魔尊勾结的异类,你就这么费事儿,日后你要如何接管我掌门之位?” 金满堂羞愧地无言以对,垂头不语。 莫妄语心想,现在房中还有外人,金龙天就将话说得这么难听,可想而知,以往没有人的时候,金龙天骂得应该更难听了。他又瞥见金龙天训斥时,身旁那位年轻男子露出得意之色,更加佐证了莫妄语的想法。 金满堂解释道:“可是父亲,我并没有掌握十足的证据,证明他们与魔尊勾结……” 金龙天一抬手,道:“不用跟我说这些废话,什么证据不证据?他们如果真的跟魔尊勾结,会给你留下证据吗?金满堂,你实在软弱无能了。东边呢?东边又什么时候去?” “五日……”金满堂挂念胞妹身体,打算将金悦星治好后多留几日照料,没曾想突然瞥见金天龙脸色越来越阴沉,立刻改口道:“三日后。” “嗯。”金天龙不置可否地颔首。 他盘问完话,这才睥向莫妄语和顾风归。 顾风归虽然和金满堂是同一辈,但青城仙府势力在五族世家中如日中天,顾风归作为青城仙府大弟子,名声斐然,金龙天不得不卖几分薄面。落座之时,冲顾风归微微颔首,道:“没想到顾小友也来了,让你见笑了。” 顾风归淡淡地说:“金掌门如何培养门下小辈,顾某不该多言。但金掌门不看证据,便要灭门灭城,喊打喊杀,这件事我觉得有必要再探讨一番。” 莫妄语扑哧一声,连忙咬了咬舌头。 他真的没想到一向谨言慎行的顾风归竟然会开口嘲讽金龙天,而且一句话就扎金龙天痛处。 金龙天一手遮天的行径早就在修仙界为人所不齿,其他仙门小门小户,势单力薄,敢怒也不敢言,但青城仙府没什么好忌惮。 金龙天被小辈顶了一句,心中极其不快,脸色比方才对着金满堂更阴沉了几分。碍于长辈的情面,又不能呵斥什么,冷着脸在桌边落座,抬了抬下颚,又指向莫妄语,问金满堂道:“他什么人?” “我,我朋友……”金满堂解释道。 “什么门派的?” “无修派。” “无修派?”金天龙道:“叫什么?” 金满堂正要开口替他回答,没想却被金天龙低喝打断:“我在问他。” “是。” 金天龙严肃地看着莫妄语,用沉默要求他立刻回答。 莫妄语可算是知道金满堂暴躁的坏脾气是从哪里来的了,想到这里,他竟哈地一声笑了出来。 金天龙骤然一愣,从来没人敢在他面前嘻嘻哈哈,他脸色阴沉不定,低喝道:“笑什么笑,到底有什么可笑的?” “抱歉抱歉,”莫妄语连忙抱拳打哈哈道,“没什么没什么,就是想到一点好笑的事了,金掌门可千万别生气。我是无修派的无修闲人的大弟子莫妄语,突然来金山天门拜访,没向金掌门问候,实在不好意思。” “莫妄语?”金天龙皱起眉来。 莫妄语扬了扬眉,道:“难道金掌门听过我的名号?啧,没想到我的名声竟然这么响亮。” 金天龙当真想了起来自己是在哪儿听到了莫妄语的名字,他睨了金满堂一眼,金满堂慌忙低下头。金龙天从鼻腔里发出了响亮的嗤声,冷漠地呵斥道:“原来这位就是当年把你打哭的小英雄。” “不敢当,不敢当。”莫妄语拱了拱手,承让了一下,继续笑嘻嘻的。 大堂里的气氛却愈发胶着,只听金龙天冷冰冰地哼了一声,道:“出息。纵然你是他的手下败将,不想如何将他打败,反而干脆投降了,我金家铮铮铁骨,怎么会有你这样的?” 纵使同金满堂是一见面就打架的关系,但当面听闻金天龙这般辱骂,莫妄语也受不了了,他握上剑柄,正要开口大骂金天龙死老头,却突然瞟见金满堂垂在身侧的手指缝间往外冒血,顿时一噎,那些骂人的话也吞回了肚里。 这时金悦晨见金满堂被骂,立刻跳出来落井下石道:“哥哥,你为什么这么做?若是我,为了我们金家的荣誉,我就算死也要跟他拼命的!被打败并不丢人,没了我们金家的脊梁骨,那才丢人!” 金悦晨这番话正中金龙天红心,垂眸品茶间流露赞许的神色。 金悦晨说着瞟了金龙天一眼,见父亲果然喜欢自己的大话,更加得意起来。 愈发大声,指桑骂槐道:“我娘从小教育我说,人不能不争气,输了并不可耻,可耻的是输了便去舔别人的脚丫子,这简直窝囊,我们金家是不会出这种窝囊废的!” “咳,”莫妄语握拳抵于唇边轻轻咳嗽了两声。 莫妄语向来是唯恐天下不乱,而且这是别人家的家事,他巴不得再乱一点、再鸡飞狗跳一点才好看!但现下场景实在是太辣眼睛,他受不了了。 于是他笑盈盈地开口道:“你说你想杀了我是吧?” 金悦晨:“???” “我我我……”金悦晨没想到自己吹个牛皮,却会被莫妄语这么当真。他灵根尚可,却舍不得用功,所以年龄虽然和金满堂差不了多少,但“金瓯无缺”“金”字诀都没有学到。而这莫妄语修为高到跟妖怪似的,也就青城仙府的大弟子顾风归能跟他博弈一下。他怎么可能与之一战?这不上赶着送命么? 方才一张铁齿铜牙顿时生锈了似的,什么也说不出来,磕磕绊绊说道:“莫道长又没跟我比试过,我做什么要杀您呢?” 莫妄语道:“来,我们捋一捋,你刚刚的话是怎么说来着?你说如果你跟我比试,输了,你拼了命也要杀了我,是不是?” “我我我……”金悦晨当然知道自己打不过莫妄语了。 他期望着金龙天、又或者金满堂能替他说句话,解个围,没想到两人谁也不发一言。 金满堂是不打算帮他的。而且不仅如此,他正将袖口中的拳头捏得咯吱咯吱响,就等金龙天走了,想办法将他打一顿。 而金龙天想的则是——看看这个到底有没有刚刚信誓旦旦的骨气。 金悦晨孤立无援,还没开始打,倒是站在原地哆嗦起来。 莫妄语见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也不打算真的出手伤人,随手往桌上一拂,将一根筷子扫到了地上。笑盈盈道:“你是想比试,还是想帮我捡这双筷子?” 金悦晨脸色腾得白尽了,顿时明白莫妄语的意思。他是要让金龙天好好看看,自己的脊梁骨是多么好弯。 金悦晨握了握拳,暗想,就算比试,这里本是金山天门主场,就算这莫妄语再怎么神通广大,也要留几分面子,总不真的伤了他? 金悦晨心里的小九九,莫妄语一目了然。 他便笑盈盈地将手中另一只筷子一转,只见摆在桌上的飞虹剑立刻咯吱咯吱地转动起来。 金悦晨吓了一跳,他现在敢肯定,如果他选比试的话,莫妄语是绝对会随便割只耳朵下来玩玩儿。 还是保命要紧…… 金悦晨深吸口气,认命似的,用左手慢吞吞地从金满堂脚边将那只筷子捡了起来。 莫妄语牵了牵嘴角,仰脸对金龙天道:“这脊梁骨也太软了,金少主跟他比起来,真的算得上铮铮铁骨了。” 隔着桌子,金满堂一脸慨然。 莫妄语扬眉,心道,只要你别又感动哭了,咱什么都好说。 金龙天面色铁青,接近厌恶地瞥了金悦晨一眼,什么也不说。 他扣了扣手中茶杯,淡淡地说:“无事不登三宝殿,我金山天门一次来了你们两尊大佛,真是蓬荜生辉啊。” 说完,突然话锋一转,又道:“现在你们谁来跟我解释一下我府上出现在那个驱邪阵又是怎么回事。” 桌上所有人为之一怔,各人怀着各自的鬼胎,一时无人言语。 * 驱邪阵魔气冲天,金龙天不可能没看见,而他随行的那些修士从金满堂这边一撤,第一件事就是跑去给他通风报信。“简直胡闹,”金龙天喝道:“你们究竟知不知道驱邪阵的厉害?” 即便是像做到了他今天这样的地位,也会慎重使用驱邪阵。因为在驱邪阵中,你永远都不知道自己将面对的会是谁。如果你要对付的妖魔修为在你之下,或许可以保住一条小命;可若是远远超过,那便是上赶着见阎王。 就在他眼皮子底下,这帮兔崽子,竟然画了驱邪阵,这可不是在胡闹么? 金龙天骂完,道:“你们这次侥幸,但也别太得意,这不过是运气好罢了。修道之人,应该懂这样的道理,人的运气这辈子就那么多,总有用光了的一天。下次就说不准了。我现在要问问看,为什么我金山天门会出现魔气?” 金满堂解释道:“父亲,因为星儿被歹人所害,所以才会有入魔。” 金龙天阴晴不定地盯着金悦星看了好一会儿,道:“怎么回事?” 金满堂简略地同金龙天讲了讲大致情况。金龙天道:“我不允许金山天门出现这种事情,堂儿,你要替我将人找到。” “是。” 金龙天又问:“星儿身体现在好了么?” 金悦星说:“好了。” 金龙天说:“好了就好。在我金龙天的门下,不允许出现任何跟魔尊有关联的事。我们是名门正道,不能跟他们搅合在一起。”他的嗓门不大,但那平静的声音透露着不怒自威。 金龙天对魔尊深恶痛绝。若魔尊当真有一天出世了,金龙天必定是第一个要手刃它的人。 其实话说起来,金龙天与那什么魔尊也没什么深仇大恨,毕竟魔尊到现在还没出生,正不知道在哪儿玩着泥巴蛋蛋,它就算想害人,也没这么个条件。 可金龙天就是恨它,那是他们所谓名门正道流淌在血液里的个正义感。 金龙天拾起碗筷,还未呷饭。这时又有修士进屋托着一份帖子,同金龙天密语几句。对话间偶然传来几个熟悉的字眼,诸如,魔尊,勾结……金龙天脸色大变,立刻匆匆离去。 这顿饭也因为金龙天的出现不欢而散。 用饭后,莫妄语在金山天门客房留宿。 趁这机会,一直到傍晚,他一直在金山天门府中,以及金悦星护院外四处转悠。他瞎转不是为了看风景,而是为了留心观察任何有关魔气的痕迹。 然而雁过姑且留痕,按理说,无论这件事是谁做的,多少都会留下一点痕迹。比如,偶然落在地上的挂牌,又或者半只花纹奇特的脚印。但这人他做的相当之漂亮,莫妄语花费数个时辰,依然一无所获。 入夜之后,金山天门寂静无声。 莫妄语回到客房,解下腰间佩剑立于桌边,自己为自己倒了一杯子凉茶,没有喝,只是将瓷杯捧在手中。 事实上,驱邪阵的后遗症并非没有。此时莫妄语还会偶然觉得耳膜发胀,好似有人在耳边低语。 说起来,这些天发生的怪事并不少,而最令他困惑的,就是自己。 为什么自己会听到魔气的声音? 那魔气分明是冲自己来的。 它不是魔尊的信徒么?为什么却有话要对他说呢? 莫妄语想着想着,胸膛的心剧烈跳动起来。他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若师尊在这里,他姑且还可以告诉师尊,看他老人家会不会给他一记爆炒板栗,然而笑呵呵地说:胡思乱想!然而师尊现在不在,无修派就像一艘被他开得跌跌撞撞的破船,不知将要通往哪里。 莫妄语下意识地摸了摸师尊留给他的玉符。他掏了出来,捧在手心上看着。此时玉符已经完全被血红色染透了,属于莫妄语的红色灵力流窜着,像一枚鲜红的玛瑙。 “算了,”莫妄语思来想去毫无进展,便干脆将玉符往桌上一放。盘起双腿,两手在胸前虚虚比划一个太极图,双眼紧合,开始运气打坐。 这本是他每日必备的课业,风吹雨打,刀山火海,照练不误。然而今天他刚一合眼,引那灵气流出丹田,立刻便感觉到了一股全然不同于往常的,巨大的热流。 那热流不受他控制,自灵脉而出后,立刻像一条狂妄肆意的大海,汹涌地奔向了他的命门处两大要穴,然后像猛虎下山一样,攒起这一股子蛮劲儿,就要冲开那被封存的穴位。 莫妄语心中大动,也不知这是不是就是第三重天即将突破的征兆。他连忙深吸口气,屏气凝神,没想到在他的意念之下,那不受管束的热流,竟然开始顺从他的指令。他尝试着引领热流往回倒灌,然后在手臂上储存起来。 进行修炼之时,每突破一重天,就好像修仙历劫一样,是脱胎换骨的巨变。一方面灵力飞速增长,可另一方面,也伴随着将整个人砸成碎片,然后一一拼凑起来的不测。 虽然金满堂现在不打算杀他了,可保险起见,还是在一个自己熟悉的地方进行突破更为保险。 于是再次运转了一周天之后,莫妄语谨小慎微地将灵力存储起来,不再强制冲破。 门外又有晚风吹过。一群金山天门巡夜的修士敲更,然后挑着宫灯远去。一晃眼已是一更天。莫妄语卧在床上假寐片刻,最后实在无法入睡,干脆一咕噜从床上爬起,推门外出,轻车熟路地敲了敲隔壁房门。 其实当敲第一下的时候,莫妄语就已经后悔了。 这么晚了,也不知顾风归是否已经睡下,贸然前来,实在失礼。 可没想到的是,屋里静了一瞬,继而传来布料摩擦的细碎声响。蓦地窗角亮了一盏小灯。 “顾道长?”莫妄语见人已经起来了,便轻轻叫了一声。 紧接着,一股清冽的寒风扑面,一袭白衣,穿戴整齐的顾风归为他开了门。 莫妄语钻了进去,哈哈笑了笑,明知故问道:“顾道长怎么这么晚都不睡呀?” 顾风归没说话,只是反手关上门扉,将手中端着的一盏小灯放在了桌角上,然后立起茶托间倒扣的杯盏,为他倒了一杯茶。 莫妄语顺手接了过去,没曾想,那茶盏却是热腾腾的。 莫妄语微愣,脑子里顿时冒出两个问题,第一个问题,这么晚了,怎么茶是热的;第二个问题,顾风归房间里,怎么会有热茶?他脑筋猛地拐了一个大弯儿,暗想,莫不成这热茶是特地给他备着的? 但他立刻摇摇头,将这过分自作多情的念头甩了出去。 顾风归这么冷,大概就是自己想喝点热水吧。 这么想着,他又看向顾风归去。此时顾风归的脸颊沉浸在晦暗的烛火间,只有一道深刻的轮廓,那双漂亮的玻璃珠似的深蓝眼睛一时看不真切,更不用说其中藏匿的深情。 莫妄语情不自禁地晃了晃手指,御火之术深入骨髓,那微小的火苗,便跟着他的手势陡然升了起来。 他缓缓品一口香茗,喃喃自语道:“这地方可真无聊。” 和热热闹闹的无修山比,这里始终环绕着一种压抑的低气压。这里的人也是如此,每一个都腰杆绷得笔直,好像下一秒就要拔刀相对,喊打喊杀。 “我算是知道金满堂那狗脾气是怎么来的了。”金满堂自言自语道:“有这样一个爹,没到处杀人已经很难得了。” 顾风归又挽起袖,往桌上的香炉里点了一块檀香。 “是不是想到什么了?”他开门见山道。 莫妄语眼睛一亮,笑盈盈道:“莫非顾道长的眼睛会读心?一下就猜到我来做什么了?” 顾风归莞尔不言,等着莫妄语开口。 莫妄语两手抱在胸前,穿着小牛皮靴的脚闲适地搁在对面椅上,他两眼亮晶晶地,嘴角含笑道:“说是想到什么,到也不是,只是有一个念头吧。顾道长,你见识广博,你对祭魔这种邪术了解多少?” 顾风归道:“了解不多。” 莫妄语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祭魔有一个必要条件,那就是必须用童男童女,是么?” 顾风归道:“根据古书上的记载,是有这样的说法。” 莫妄语一手托腮,道:“对,就是这里,我觉得怪得很。” “做出祭魔之术的这个人,他又能从哪里知道呢?无外乎也是从古书上看了。他也不知真假,只会依葫芦画瓢地照着书上来罢了。所以古书上说什么,他便会做什么准备,这样一来他也必须要准备童男童女才行。” 莫妄语一顿,拖长声音道:“现在童女我们有了,可童男了?这个人去哪儿了?” 顾风归若有所思,道:“莫道长现在想怎么做?” 莫妄语微微一笑,道:“所以我才来找你了嘛。” 他抬头望向了窗外,看着漫天的繁星。 今晚夜色很好,凉如清水。 他扭过头,笑盈盈地对顾风归说:“我看今晚夜色很好,顾道长想不想跟我同游一番? 第26章 【此恨绵绵无绝期】 “好。”顾风归点头道,安静地看着莫妄语,大海一样深蓝色的眸子,好似浸溺着无尽的温和。 顾风归似乎是天生的好脾气,仍他搓圆捏瘪,对他的任何要求,合理也好,无礼也罢,似乎永远都只有这么一个回答。 莫妄语笑了起来,高兴得拍了拍手,道:“太好了。” 顾风归撩袍起身。莫妄语却突然想到了什么好玩的事,抓了飞虹剑,足尖用力,身体腾空而起,瞬地从窗户蹿了出去。 他飞似的在屋顶上快跑,身形幻化成一道赤影。 他早就想再跟顾风归比试一番。 上回比武,虽然输了,但那不算数。 什么才算数呢? 他赢了就算! 而且上回他们比的是内力。内力这东西,本就需常年累月的不断积累,他年龄比顾风归小了十来个月,相当于比他少了十二个月地积攒,输是人之常情。 比脚力和比体力又不尽相同,脚力是在内力的基础之上,对瞬移、速行、御剑等十来种法术的融会贯通。脑袋瓜子聪明伶俐、悟性高的,即便内功稍逊一筹,依然能四两拨千斤压一头。 而且在江湖上奔波保命,跑得快,比武功高可有用多了。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武功再厉害,也有被对手打趴下的那一天。可跑得快就不会,因为打不赢可以跑! 莫妄语轻如飞燕地跃至屋顶,脚踩片片青瓦,身形瞬移,好似一道赤影,唰地将黑夜拉出一条白晃晃的豁口。 顾风归垂下的碎发被莫妄语带起的风吹得微动,他愣了一瞬,看向已经消失不见的身影,不觉莞尔,也提剑跟上。 耳边晚风呼啸,行了半柱香,莫妄语估摸已经走出百八十里地远,不由慢下步子,打算等等顾风归。他回头一看,突然眼角一只青芒色光点一闪而过,瞥见身后紧紧跟着一抹白影,步履闲适,神仙中人。 莫妄语挑了挑眉梢,心道,顾风归急行咒使得也不错。 他不甘示弱地再次手指掐诀,又使了一个遁百里,身影幻化成一道无形的红光,瞬地出现在了数里之外。 这次应该赢了吧…… 莫妄语在一户人家屋顶上落地,小心翼翼个地扭头回看,何曾想,那道白影竟然已经飘然至他身侧,同他并驾齐驱。 莫妄语:“……” 莫妄语站在屋顶青瓦上拱手,“顾道长……” “莫道长。”顾风归点头回礼。 双方表面上礼节性问候却暗流汹涌,两人各自立在屋檐一角,遥望相视,剑拔弩张。 莫妄语玩性大发,不甘心地召来飞虹剑,立于剑上,以剑代足,御剑而行。 飞虹剑乃是上古神器,法力无边,又与他的“一灯照世”御火之术极其契合,飞腾起来速度极快,无影可循。 莫妄语立于剑上疾飞,只见一道月白色身影飘于青芒色冰剑之上,不急不缓,一步不落地跟在他身侧。 莫妄语侧头看顾风归,这人本来就白得像没有见过太阳,此时站在溶溶月光里,人像透明的一般,那一身白衣被晚风吹成了一只巨大的翅膀,他始终跟着他,明明再用一点力气,就可以超过他,但却偏偏和他并肩而行,一步不落。 天□□玩的莫妄语突然觉得这个游戏不够有意思了,至少没有今天头顶这清凉的月色有意思。 他缓下速度,好似站在那剑锋上。 顾风归跟着也停了下来,看向他。 “顾道长,”莫妄语弯了弯眉眼,叹了口气,道:“算啦算啦,我不想玩了。” 顾风归温和道:“那你想做什么?” 莫妄语摇了摇头,抬头看向月亮,说:“你看呀,今天的月亮好圆。” 顾风归也望向那轮圆月,点头道:“是的。” “我们就在月亮下走走吧,”莫妄语从飞虹剑上跃下,配剑于腰际,两手背在身后,踩着脚下片片红砖绿瓦。 顾风归与他并肩同行,两人均安静着一言不发,莫妄语却一点也不觉得无趣,反而生怕自己呼吸声大了,吹乱顾风归身上的香气。 他再看脚下,远方是连成绵绵不绝的高楼,耸立的城郭围墙就在前方,这才发现他们这一路你追我赶,竟然已经到了城中。 他手搭凉棚,四处观望,道:“我想我们应该到了。” “是。”顾风归点了点头。 两人也不多言,都收了法术,如同两个伸手出众的宵小,肩并着肩,在月光下踩着地砖四处乱走。 这城郭实在太大。而莫妄语和顾风归两人,一人打南方来,一人打北方来,对金山天门脚下地界,均不算熟悉。而他们想要找地人,更是连一点突出的特征都没有,想要找到如同大海捞针。 莫妄语正要开口同顾风归商量对策。 这时突然听见身后传来猪拱食似的的哼哼声。 莫妄语一惊,握剑回身相护。 铛铛两声,击在了一柄铜钱剑上。 金满堂勉强撑着那飞虹剑剑锋,身体摇摇欲坠,上气不接下气地哼哧哼哧喘息,道:“莫妄语,你快收手!” 莫妄语咦了一声,随手甩了个剑花,然后将剑收于腰际,道:“你怎么来了?” “你……你们……倒是,等等我啊……”金满堂上气不接下气道。 他对莫妄语还是不放心,这家伙浑身都是心眼,谁知道会不会见这事越查越麻烦,干脆脚底抹油,偷偷跑回去算了? 所以莫妄语和顾风归夜里没睡觉,他夜里也睡不着,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应该将莫妄语盯在自己眼皮子下头。于是跑去守在莫妄语房门口监视。没曾想还真被抓了个正着。 莫妄语大半夜不睡觉,就往顾风归的屋里跑! 金满堂在后面追了这两人一路,这两人真不是人,跑得贼快,一会儿速行,一会儿瞬移,一会儿还御剑,可把他累趴下了。 金满堂喘匀气,站直腰,大骂道:“妈的,跑这么快!累死我了。我就知道你们会跑,没想到真被我猜到了!” 莫妄语道:“谁跑了。” “你!就你!难道你不承认?”金满堂不可置信道。 莫妄语道:“我真没跑。” 他跟金满堂说了他们方才的猜测,说明他们夜里出来,是为了找那个“童男”的。 金满堂若有所思,道:“你们的想法倒是挺有道理,但是我金山天门地界万里,人口也逾十万人,你俩打算怎么找人?是守株待兔,还是指望瞎猫也能逮着个死耗子?” 莫妄语笑嘻嘻道:“哈哈,其实找人只是额外,我们这次出来,主要是赏月啦!” 金满堂狐疑地看了看莫妄语,又看向顾风归,最后抬头看头顶的月亮。 赏月? 真的假的? 虽然今天的月亮是非常的好看,又大又圆,可是两个大男人的,大半夜不睡觉,整这些花前月下,不膈应人么?金满堂自己被自己的这番想法折腾出一身鸡皮疙瘩。 他上下牙床打了会儿架,最后开口说道:“其实如果想找这个人,倒也不是完全没可能。” 莫妄语耳朵竖了起来,道:“你有什么门路?说来听听。” 金满堂便将自己的想法说给莫妄语听,道:“你说,星儿被入魔之后,大病一场,那么这个和她一同入阵的童男,会不会也有类似地症状呢?” 莫妄语赞同地点了点头。 金满堂继续道:“这个童男的身份,也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和我们一样的修士。如果是修士,那么出现这种自己解决不了的事情,应该会上金山天门,找我,也就是他们的少主求助,可是到目前为止,我并没有收到任何相关的名帖,所以这种可能性可以完全排除了。” “这样就只给我们留下了第二种可能性,”金满堂说道:“那就是他的身份只是一个普通人。那么普通人生病了,他会去哪里呢?” 莫妄语道:“医馆。” “没错。”金满堂道:“我知道这儿有一位非常有名的名医,你们跟着我去找找他,一问,便知道谁也得病了。你看,我跟你们说吧,要找人,其实也没那么的困难。” 莫妄语道:“可是你怎么知道,这个人生病一定会去这家医馆呢?说不定他家里贫穷,连医馆都去不起。” 金满堂便道:“我当然想到这层了,只是刚刚没说出来,既然你提了,那我还是告诉你吧。医馆是不要钱的。” “不要钱?还有这样的好事?”莫妄语惊讶道。 金满堂道:“我不跟你说了吗?我金山天门就坐在大金矿山上,别的没有,就是有钱,所以我们这里医馆看病都是不要钱的。刚刚我没告诉你,也是为了不伤害你。” 莫妄语:“……” “我谢谢你好吧。”莫妄语道:“你知道?你知道怎么不早点带我们来?” 金满堂面露尴尬之色,道:“我这不是,我这不是之前没想到吗?走啦走啦。” 趁着月色,金满堂从屋顶上跳了下来,领着莫妄语和顾风归走进一条狭长的胡同,左拐右拐,最后停在一家用木栏杆遮挡起来的医馆前。 作者有话要说:日语里的我爱你 第27章 【此恨绵绵无绝期】 “招魂?”金满堂面露骇然之色,“莫妄语你又发疯啦?” 招魂虽然不算邪术,但毕竟跟死人魂魄、怨邪搅合到一块去了,总归不是什么好事。毕竟谁也无法知道,他们招来的这位魂魄,是否心怀怨恨,不甘暴毙,正想找个替死鬼。 莫妄语也不是不怕这些,但一番思索后,实在没有更好的办法,“如果金少主现在有更好的办法解决我们的困境,当然更好不过了。” 金满堂沉吟片刻,终于咳地叹了口气。他服输地蹲下半身,与莫妄语放在地面上的骨灰盒眼睛平齐,道:“行吧,你现在想怎么做呢?” 夜半子时,在僻静无人的狭窄小巷中的一面破墙墙前,莫妄语脚边燃起了两团火苗。一团稍小,另一团稍大一些,他将手中黄圆片形纸钱扔进火苗中,少年白皙俊朗的五官被映衬得分明,口中振振有词,道:“走过路过千万别错过,一点小钱,献给各位大人,不成敬意,不成敬意……” 话音刚落,那小火团上空便起了一阵小旋风,哗地刮走了一片由纸钱烧尽的灰烬。 金满堂跟着打了个寒颤,小声嘀咕道:“呀,我怎么突然觉得有点冷?” 莫妄语挑了挑眉。他方才生起的两团火焰,稍大的一团是为了召唤死者,稍小的一团则是给过路阴间差事的过路费。修仙之人通天灵,多少要与仙道、鬼道打交道,所以该到的情谊不能少。 莫妄语见准备得差不多了,便直起身,手中取来了一只锈迹斑斑的青铜铃铛。这只铃铛便是招魂铃,能召唤来刚死去不就的魂魄。他一手握铃,一手掐诀,口中轻声念诵一段招魂咒,紧接着手腕微动,只听铃铛中传来了又低又沉的铃响,铃声飘荡极远,在长长的小巷子里不断回荡。 他扭头看向顾风归,只见顾风归默立于黑夜之中,面白如玉,好似一只晶莹剔透的白瓷娃娃。莫妄语顿时又起了玩心儿,笑盈盈道:“顾道长,你怕不怕?” 顾风归凝视前方空无一人的巷道,道:“修道之人降妖除魔本是天责,自然不怕。” “是吗?”莫妄语笑着说:“这可怎么办,我有点害怕呀!待会鬼出来了,你保护我好不好?” 顾风归回首看莫妄语,莫妄语一双红曜石般的眼睛含着笑意,少年单薄的嘴角也上扬起来,分明是在说些瞎话拿他取乐罢了。他心知肚明,却无心戳破,淡淡回答道:“好。” 莫妄语一愣,分明是自己主动招惹的,此刻却被这个“好”折腾得脸颊通红。他摸了摸脸,这什么跟什么?他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坑就算了,还把自己给埋起来了。 金满堂:“……” 金满堂站在两人中间,觉得自己的存在非常多余。 这两人都不是什么好鸟,一个闲得蛋疼,非要主动撩拨别人,最后被堵回来来,反而羞愧得红了脸;另一个道貌岸然,嘴上说着这么肉麻的话,脸上竟然还一副云淡风轻。他像吞下了一只苍蝇,指着莫妄语大骂道:“莫妄语,我服你了,你好不好意思?你要不要脸?我拜托你打情骂俏也注意下场合好不好?你怕鬼?我看鬼才怕你吧。” 莫妄语尴尬地挠了挠头,抵拳在唇边咳了两声,道:“行了行了,我不就是开个玩笑么?好啦好啦啊,都别吵了,嘘,场子都清好了,他要出来啦。” 莫妄语一边说着,一边摇动着手中的铃铛,围着那两团已经烧尽了的黑灰转了几圈。又过了一会儿,一阵阴风吹动了他的青赤色直缀衣角,莫妄语再回过头,只见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女孩出现在了他的身后。 莫妄语他们三人均是开过天眼,所以都能看见这亡故的女孩。莫妄语与他两人面面相觑,道:“不对啊,不应该是一个男孩?” “是女孩吗?”金满堂谨慎道:“会不会是女扮男装?”他伸出手,去抓那女孩的羊角辫。 那女孩哇哇尖叫了两声,每一声都如同被掐上了脖子的杜鹃鸟,然后嚎啕大哭起来:“呜呜呜,呜呜呜……” 莫妄语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指责金满堂道:“你就不能温柔一点?” 金满堂举起两手,道:“乖乖,我真不知道怎么哄小孩……” 莫妄语虽然这么骂金满堂,但事实上自己也不知如何温柔,也被这小孩哭得一个头两个大。他笨拙地蹲下身,让自己和那小女孩一般高,然后看着女孩的眼睛,手指戳了戳女孩地腮帮子,道:“小家伙,你叫什么名字?” “阿冬。”女孩回答道。 莫妄语松了口气,还好这次召唤来的是个善良的小女鬼,而且是还能说话的那种。 “阿冬呀,”莫妄语道:“这名字真好,你是冬天生的吗?” 小女孩阿冬摇了摇头,道:“不是,阿冬是因为我娘说我长得像个冬瓜。” 莫妄语:“?” 这小女孩脸圆滚滚的,做鬼之后脸色惨白,于是看起来倒真像冬瓜瓤。想来她活着的时候,应该也是这般可爱。 莫妄语体贴地为她将脖颈下散落的一粒纽扣系好,又忍不住摸了一把那圆滚滚的脸颊,道:“小冬瓜,你是怎么死的?G怎么还留在这儿?凡间可不能常留,留久了,魂魄就化鬼怪了。” “我生病了,”阿冬回答了莫妄语的第一个问题,然后她瘪了瘪嘴,似乎正在酝酿感情。果然,在沉默了一会儿后,小女孩深吸口气,拖着嗓子嚎啕大哭起来,“呜呜呜……呜呜呜……可是我不想走,我还想吃东西……” 莫妄语吓了一跳,他手足无措,又不知道这小女孩嗓门开关究竟在哪儿,只能一会儿拍拍肩膀,一会儿拍拍背,安慰道:“乖,乖,咱们不哭了……” “呜呜呜……”好声好气的安慰并没有见效,恰恰相反,小冬瓜哭得更伤心了,穿着虎头小花鞋的脚边汇聚了两汪水坑。 莫妄语没辙地向金满堂和顾风归求救。金满堂这小子毫无人性,竟然眼皮子一翻,望向天去,好像压根没听到莫妄语同他说话。 莫妄语只好又看向顾风归。 他并没有对顾风归抱有多大的指望,他都搞定不了的小女孩,这么不解风情的顾风归能怎么哄?光是想想那画面,莫妄语就觉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然而莫妄语还沉浸在顾风归哄孩子的臆想中,没想到下一瞬,顾风归已经撩袍对那小女孩俯下身来。 他对女孩伸出手,苍白的手掌里放着三颗滚满了的糖粉末的冬瓜糖。 “你吃吧。”顾风归说。 “糖!糖!”小冬瓜马上抓了一颗,塞进嘴里,高兴得眯起眼来。 莫妄语咋舌,心道,随身带糖?这到底是什么样的癖好?难道顾道长很喜欢吃糖吗?他盯着顾风归看,一直看到顾风归回头也看他,他不可置信地问道:“原来顾道长这么爱吃糖。” “不爱,”顾风归摇了摇头道。 不爱?不爱怎么还随身带着?莫妄语愣了一瞬,突然想到上次被顾风归强行带去青城仙府做客,临走时,他随手顺了几颗糖揣兜儿里。难道顾风归是为自己带的吗? 莫妄语心直口快,想到这里便已经脱口而出道:“难道顾道长真的就是为我带的吗?” 顾风归一怔,还没说话,那灼热如炭烤的手指在他的掌心划过,莫妄语抢走了一颗,剥开糖纸,眉眼弯弯,笑眯眯地说:“顾道长这也太周到了。不过我不爱吃这玩意儿,我是给我家那几个臭小子带的。不过顾道长的糖,我还是爱吃,真甜……” “哇哇哇……”小冬瓜见自己的糖被莫妄语抢走了,顿时打鸣似的嚎啕大哭起来。 “停停停……”莫妄语差点被噎住了,甜滋滋的糖果含在嘴里又不能吐出来还给这小家伙,“我不就吃你一颗糖吗?你冷静点……” “莫妄语,你看你!”金满堂眼珠子几乎要翻掉了,他早就看不惯这俩人腻歪来腻歪的,俩大老爷们儿的,怎么还吃糖?“又把别人弄哭了吧!” 莫妄语被小冬瓜哭得太阳穴直突突,他揉了揉眉心,叹了口气,然后捏住小女孩的鼻子,说:“打个商量行不行?只要你不哭了,你要什么都行,看见你眼前这个金光闪闪的大哥哥了吗?”他示意小冬瓜看金满堂,“这位呢,是你们金山天门的少主,有的是钱,你要星星他都能给你买下来。” 金满堂气急败坏道:“莫妄语,你就会整我。” “嘘嘘!”莫妄语凶了金满堂两声。 小女孩鼻尖被捏住,想哭也哭不了,只能泪眼汪汪地听莫妄语说话。莫妄语说的话,她也一大半听不明白,只明白了一句,要什么都行。她黑葡萄似的眼珠转来转去,然后突然一亮,似乎想起来要什么了。 莫妄语看准时机,准备放手,道:“咱们可说好了啊,我松手后,可不能哭。” 小冬瓜点头。 莫妄语松开手。 小冬瓜倒吸一口气,吓得莫妄语又要捏她的小鼻尖,这时小冬瓜开口道:“糖,好多糖!” “糖?” “嗯!”小冬瓜砸吧嘴道。 莫妄语忙看向顾风归,顾风归摇了摇头,最后一颗糖已经被莫妄语吃了。 莫妄语不死心道,“只能是糖吗?能不能换别的?” “啊……”小冬瓜深吸口气,又要大哭了。莫妄语连忙捏着她的小鼻子,无可奈何道:“停停停……” 他灵机一动道:“小家伙,你知道钱吗?” 小冬瓜摇了摇头。 莫妄语再接再厉,从怀中掏出一沓还没稍完的纸钱,道:“这个呢,就叫钱,是可以用来换糖吃的,你想换多少,就换多少。” 莫妄语解释得卖力,升起掌心焰,烧了一沓金元宝。小冬瓜怀里突然抱上几块沉甸甸的金砖,可还是懵懵懂懂,嘴巴瘪了又瘪,又准备嚎啕大哭起来。 “别别……我的小祖宗啊……”莫妄语一手虚虚搂着那孩子,一手疲惫地扶着太阳穴。这小东西再这么看哭下去,他可能也要一屁股坐在地上一起哭了。 “真的是头一次碰到不要钱,要糖的……”他一筹莫展,只能病急乱投医地望向顾风归,“顾道长,你看怎么办嘛!” 第28章 【此恨绵绵无绝期】 顾风归也是头疼,俯下身和莫妄语一起想办法。好在这人长得漂亮,不仅讨他喜欢,还讨小朋友喜欢,小冬瓜看见他,黑眼睛不会转了,也忘了哭。 顾风归沉吟半晌,道:“一般来说,魂魄逗留在阳间不肯离去,多半是因为心中有未了结的夙愿。” 莫妄语手指戳了戳小冬瓜,道:“可是这么小的小孩儿,能有什么夙愿呢?我看她的夙愿,就是吃糖吧,吃很多很多糖。” “糖……”小冬瓜很快抓住了关键词,眼睛瞬地亮了起来,砸砸地舔着嘴角。 顾风归不语,伸手握上小孩的胳膊,然后将小孩的衣服卷了起来。莫妄语猛地呼吸一滞,只见那孩子袖口之下的手腕,竟然纤细得像骨头外附了一层皮。 “这是……”按理说,魂魄的模样与生前的模样是相同的,也就是说这孩子不仅是病死的,更是饿死的。 顾风归沉声道:“生病之人,即便进食,依然会日渐消瘦,最后只剩一副皮包骨头。这孩子一直说想吃糖,是因为太饿了。” 金满堂面色一沉,心生怜惜,粗声粗气道:“何曾想,在我金山天门的地盘,也有饿死的事。” 莫妄语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这孩子面相极好,乃福厚之人。这辈子夭折,是老天舍不得她,要她早点回去,下辈子定有锦衣玉食,富贵绵绵。” 小冬瓜哪里听得懂这些话,舔着嘴唇,软绵绵地喊了一句——“糖!” “又回来了,”莫妄语道,“这可怎么办?” 顾风归道:“她并非怨邪,体内也无怨气,更无夙愿,只是孩子心性,所以不愿回去,为她念一曲安魂曲,肃清心神,自会离开。” “有道理……”莫妄语点头道,金满堂也若有所思地频频颔首。 顾风归抬手朝那女孩眉心一点,周遭温度骤降,凝出一圈霜降。顾风归双唇快速蠕动,低声吟诵了一支安魂曲,曲声悠长,肃穆,潇潇雨歇。 那女孩仍不知发生了什么,黑亮的眼睛四处乱转,然后身体渐渐变得透明,几乎看不真切,然后突然吹来一阵晚风,幻化为一捧银色的碎片消散不见。 “哎……”金满堂望风叹息。 他感慨完,转身对莫妄语说:“莫妄语,你到底行不行?能靠谱点不?” 男人最怕被人说不行了,莫妄语手中铃铛冲金满堂一推,挑眉道:“要不您来?” 金满堂顿时怂了,他如同避蛇蝎般往后一跳,道:“别别,您来,您来……” 莫妄语翻了个白眼。第一次召错人,他自己也有点尴尬。所以这一次更加用心谨慎。 他在一片寂静里屏气凝神,晃动手中铃铛,口中低声念诵一段咒文。 静立半晌,原地又起烟气。 朦胧中,一道灰扑扑的影子从墙上走了下来。 莫妄语定睛一看,来人性别、年龄和那位孟先生所说的一一对上,这次估摸着是叫对了人。 男孩上身穿着一件灰扑扑的短扎上衣,下身是黑色窄角短裤,脚上踩了一双草鞋。他生得浓眉大眼、虎头虎脑,两手拢在袖中,探头探脑地向地上的纸钱,那纸钱早已被抢了个精光,不由面露遗憾之色。 男孩看向莫妄语和顾风归,怯怯问道:“你们是黑白无常吗?” 莫妄语一愣,下意识低头看自己的衣服。无修派青赤色劲装,在黑夜里好似泼墨;而顾风归那身白色道袍不染纤尘,衣袂飘飘,两人并肩站在一起,正好跟黑白无常一模一样…… 莫妄语面露尴尬之色,他咳咳清了清嗓子,道:“我们不是黑白无常。” 男孩显然不信,一脸戒备。 莫妄语便手中生起一团焰火,给那孩子烧了一沓纸钱。 男孩怀中突然多了一沓钱票,立刻信了,高兴起来。 金满堂摇了摇头,对莫妄语道:“这小子跟你一样,也是个财迷。” 莫妄语却松了口气,说:“这次碰到的总算是正常人了。” 他对那小男孩柔声说:“小孩,你是孟先生的病人吗?” 那男孩收到了莫妄语的纸钱,对他多了几分亲近,回答道:“是的。” 莫妄语和顾风归对视一眼。 金满堂立刻又掏出一把纸元宝。他不会召火术,用两枚铜钱币相互一擦,引来一团小火苗。他给男孩烧了纸元宝后,继续问道:“小孩,你得的是什么病?” 男孩手中又多了好些金元宝,愈发眉开眼笑,回答道:“孟先生说我得的是怪病。” 莫妄语便道:“能不能让我们看看你的手臂。” “好。”那男孩撩起手臂来。只见胳膊上有一团黑乎乎的印记,显然是那团曾经在他血肉之中四处乱窜,令人备受煎熬的魔气留下来的。 那男孩惊慌地手臂上乱抓,道:“我……我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你生前是什么样子?”莫妄语问道。 男孩一边抓,一边害怕地说:“之前我的手臂上好像有虫子在爬。孟先生也不知道这是什么。” 男孩一脸天真无邪,倒让莫妄语心生几分怜惜,“好孩子,”他拍了拍男孩的肩膀,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黑。” “小黑,”莫妄语温和道:“你能不能告诉我,在生病之前,发生过什么怪事?” “怪事?”男孩拿了钱,于是很好说话。他认真回忆了一会儿,道:“没什么怪事,和往常一样。”他顿了顿,突然低头道:“我想我生病,大概也是上天对我的惩罚吧。” “惩罚?”莫妄语眸色一闪,立刻追问:“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我偷懒了。”这孩子一字一顿,老老实实地交待道,“我娘叫我进山里抓山鸡,我却在树底下偷偷睡觉,醒来天快黑尽了,我也没抓着山鸡,匆匆下山去后,到家便生了病。” 莫妄语听完在心中一琢磨。从时间上看,男孩小黑和金悦星同时出现在山上的,而且他们都很笃定,说自己并没有碰见什么怪事。起初,莫妄语对金悦星保有怀疑,认为她有所隐瞒,但现下看来,金悦星说的其实是实话。很大的可能,她上山后也坠入梦乡,不省人事。 但现在还剩下一个问题,这问题便是,金悦星和这个无名男孩,为什么会同时准确地出现在山上? 莫妄语想明白了这一点,开口便问:“小黑,你为什么这个时候进山呢?” 那男孩回答道:“因为现在这个季节,是山鸡最肥美的时候了。”莫妄语正遗憾再次一无所获,这时那男孩却突然继续说道:“而且这一天家里来了一位贵客。” “贵客?”莫妄语心头一紧。 “是的。”那男孩突然转过身,指向了金满堂。 三个人全都为之一怔。 金满堂大吃一惊,“我?” 紧接着,那孩子继续说:“那位贵客穿的衣服,和这位哥哥差不多。” 三人同时松了一口气,但立刻又再次警觉起来。金满堂手上的铜钱剑握得骨节咯咯响,他黑着脸,抿唇一言不发,心中破口大骂——他妈的,叛徒果然出在自己家里头了。 莫妄语瞥了金满堂一眼,示意他此时千万莫要发作。他继续问那孩子:“好孩子,你继续说。” 那孩子便接着说道:“这位贵客先是跟我阿妈聊了好一会儿,他说他很会算命,只用拿到生辰八字,然后再摸一下骨,就能知道前程如何。我阿妈便给他了我家三兄弟的生辰八字,他算了算,又一个一个捏我们的手腕骨,然后说,我阿妈好福气,生的都是贵子,日后一定有出息。 “他这么一说,我阿妈当然很高兴了,问要怎么给他酬劳。这位贵客便说随缘,但是他特别想吃山鸡肉。我阿妈便说,让我大哥去打,可是贵客又说,还是让我去吧,因为我个头儿小,跑得更快。” 男孩说道这里,似乎突然想起了之前被遗忘了的古怪的地方,他皱了皱眉,说:“也不知怎么的,我们猎户靠山吃山,我是在山里头跑大的,从来没有迷路过,可谁知道那天偏偏一进山就迷路了,别说抓着一只山鸡,一直在原地兜圈子。最后我实在走不动了,便想在树下靠一会儿歇歇脚,再等我睁眼的时候,已经好晚,我赶紧下山。这会儿我又不迷路了,一会儿便到家去。回家后,我阿妈见我手里也没一只山鸡,还骂了我好几句。后来我便病了。我阿妈哭得太伤心……” 那男孩说道这里,眼角耷拉,眼中满含泪珠。 莫妄语渐渐明白过来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位“贵客”应该就是他们要找的人。他先打着算命、摸骨的幌子,来打探村中人家的生辰八字,而这男孩的生辰八字刚好有什么特别之处,例如,全阴全阳,天干一字,地支顺连,正是他要找的人,于是他便骗这孩子上山。 而山中早就设好了迷阵,普通人什么也看不明白,入阵了还不知道,于是好似在原地兜圈子,又徒生疲劳,陷入昏睡。于是这人将童男童女献入祭魔阵中,期望与魔尊通灵。 这中间必然又发生了什么,导致祭魔失败,于是被魔气入侵,但又没死的两人便各自醒来,回到家中,除了身体不适之外,什么也不知道。 金满堂问道:“小孩,你说的这位贵客,他长什么模样。是高是矮,是胖是瘦,你同我说说看。” 那男孩好好回忆了许久,脸皱成一团,道:“这人,这人,我记不得了,他没什么特别之处,长得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不丑也不美。” 莫妄语听完心里一怔,冒出一个想法,也不知对不对。 他对那男孩说:“谢谢你帮了我们的忙。” 那男孩摇了摇头,又问:“你们会找到伤害我的人吗?” “会。”莫妄语笃定道。 那男孩轻轻松了口气。 莫妄语观着男孩魂魄气色。这男孩虽然短命,但遭受的是无妄之灾。他身上福气深厚,这一世又是一个善良醇厚地好人,因此死后魂魄边缘干净整齐。 莫妄语再次解下腰间铃铛,举了起来,没有摇,说:“人鬼殊途,魂魄不宜在阳间停留太久。你若没有什么心愿未结,就早点回去吧。” 那男孩点点头,嘴上说:“好……” 但足尖轻点,并没有转身离开的意思。 “怎么了?”莫妄语问道。 那男孩严重隐隐期待道:“我想问问,你们刚才有没有看见一个小女孩?” “小女孩?” “是的,”那男孩朝自己的胸口比划了一下,道:“大概这么高吧,她刚刚还在这儿的,但现在我看不见她了。她说她很想吃糖,但是我没有糖,也没有钱,现在我有许多钱了,可以临走前给她买一些。” 莫妄语一顿,道:“她吃到糖了,已经过去了,你也去找她吧。” 那男孩明白过来原来方才冬儿已经来过这里,并且讨到了糖果。他放下心来,道:“谢谢两位道长。”他虚虚朝莫妄语他们一拜,然后也消失不见。 第29章 【此恨绵绵无绝期】 天光渐亮,临街茶馆、小贩,陆续开门营业。炖着羊骨头的大铁锅里,咕咕冒起一串水泡,一把小麦面过水,盛碗,再淋上咸鲜酱头,由机敏的店小二端送到食客桌前。 “客官,三碗羊杂面好了咯!” “谢谢!”莫妄语捧着大瓷碗,深吸口气,食指大动。 “哎……”坐在他对面的金满堂却情绪低落。他一手托腮,一手用长筷百无聊赖地拨弄着面汤表面漂浮的几片薄如蝉翼的羊肉块,幽幽道:“若让我知道,在我金满堂的地盘上,是谁在操纵这类邪术,我一定要抽了他的筋,扒了他的皮,将他挂在城门上示众!” “啧,吃饭的时候别说这些。”莫妄语道。 他摇了摇桌上的醋罐,问身侧的顾风归:“顾道长,您吃醋吗?” “不吃。” “哦。”莫妄语道:“我爱吃。” “咳咳,”金满堂看得别扭,敲了敲桌子,道:“莫妄语,你现在就没有什么看法?” “什么看法?” 金满堂道:“你平时嘚吧嘚吧那么能说,今天一大早怎么这么安静。” “一宿不睡,谁高兴说话?”谈到这里,莫妄语终于慢条斯理地吃完碗中面食,依依不舍地放下碗筷,道:“说起来,金少主心中有没有想到什么人?虽然一般女人的直觉很准,但男人的直觉也不差的。” 金满堂摇了摇头,泄愤似的将面条一根根挑了起来,道:“他说的太模糊了,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不美不丑,这到底是什么模样?说老实话,就是让我凭空想,我也只能想出一个人的轮廓,想不出这个人的长相来。” “这就是他要达到的目的。”莫妄语道。 “什么意思?”金满堂问道。 “普通是最好的为伪装,”莫妄语道:“平凡、不起眼、掉进人堆里也认不出来,即便和他碰见了一万遍,一转身也记不得,这样他的目的就达到了。” “真有人这样?” 莫妄语道:“怎么不没有呢?比如,你还记得方才给你上茶那小厮的模样么?” 金满堂一愣,嘴巴张了又合,便秘似的半晌没说出来,泄气道:“真烦。” 莫妄语道:“可是你不觉得奇怪么?” “什么奇怪?” 莫妄语道:“这人为何要穿一身你们金山天门的衣服?这不是故意告诉别人自己的身份吗?” 金满堂歪头想了一会儿,道:“哎……我现在真蒙了,这人到底想干嘛呢!” 莫妄语一边跟金满堂闲聊,一边也梳理着自己的头绪,伸手从餐碟中抓出一把花生米。 “我想到了三种可能。” “第一种可能:他是故意这么做。这样一旦东窗事发,那么其他人就会找你们金山天门的麻烦,而他却安全。这种就叫声东击西。”说着莫妄语在桌上摆下了第一粒花生米。 金满堂咬牙切齿道:“该死,这人心眼太坏了。” “第二种,这是他的失误。”莫妄语继续说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人总是会犯错误的,匆忙之中,他忘记了自己穿着金山天门的衣服。如果这种情况,那么这个人就在金少主,您的身边了。”莫妄语放下第二粒花生米。 这一次,金满堂不多言语,情绪却要比方才凝重许多。 “再就是第三种,”莫妄语继续说道:“这人并不担心自己金山天门修士的身份被发现,却担心自己的模样被发现。” 金满堂疑惑道:“什么意思?” 莫妄语道:“打个比方,比如您的父亲。” “啊?”金满堂面色一怔。 莫妄语举起双手,道:“别紧张,我只是打一个比方。金山天门修士成百上千,若是想混在其中其实不是难事,但若是金龙天这样的掌门,谁都知道他的脸,你要他如何浑水摸鱼?所以他必须换掉自己的脸,伪装成一个普通人,但不必换掉衣服,因为怀疑谁也不会怀疑到他头上去。” 金满堂沉默不语。 莫妄语说完自己的想法,却发现自己手中还多了一粒,便道:“还有第四种可能性吗?” 这时顾风归从他掌心中取走了最后一粒,道:“还有一种。” 莫妄语眼睛一亮,道:“顾道长请讲。” 顾风归道:“他始终都在以真实面目示人,因为他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留下任何活口。” 莫妄语在心中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第四种可能,他的确没有想到。 如果真是如此,那么金悦星和那个已经死去的男孩,绝对不是最后一对受害者,也不是第一对受害者。他的手,已经沾满了鲜血。 “客官,续茶水吗?”店小二不知这一桌方才刚说了什么,乐颠颠地提着水壶过来。 金满堂腾地起身,两眼盯着店小二看了好一会儿。 店小二上了茶,退下。 金满堂手握住茶杯,突然诶了一声,拍大腿道:“我又忘记他长什么样子了!” * 金山坐地万顷,无论四季,漫山遍野是金灿灿的枫树林。 金满堂回仙府后,不做休息,立刻集结了数十名精干的修士,沿金悦星上香的路线而上,寻找遗留的蛛丝马迹。 一行人行了半日,走走停停,边走边找,行了半日,才到半山腰上。 越往深山中去,山林中野草越发繁茂,人烟罕见处生长有半人来高。 行了半日有余,渐渐日薄西山,朗月当空。 一路毫无所得,金满堂不由有些泄气,抽出腰间铜钱剑,撒气似的在地上横画竖画,劈倒一排杂草,口中抱怨道:“我们一定是来迟了,不管那人是谁,这会儿肯定已经把证据给清得干干净净。” 莫妄语默默不语,低头往前,一边走,一边口中低声数着脚下步子,步履逢九则换,看起来像是蹦蹦跳跳,实则每步都有章可循。 这种步法独特之处在于,若是不慎踩进迷阵,就会在阵外狠狠绊上一跤。虽然可能摔个狗吃屎不甚雅观,但却避免了进入陷阱还不知道的危险,保住小命。 莫妄语走着走着,突然想到什么,开口问金满堂:“对了,通常每座山都有些民间传说,你们金山有没有?” “我们有矿,算不算?” 莫妄语:“……” “你这算事实,我说的是民间传说。” 金满堂摇头,道:“没有,修仙之人,哪儿信这些。” 莫妄语道:“无修山就有。” 金满堂问:“是吗?” 莫妄语道:“无修山传说多得去了。有人说无修山万年灼热,是因为天上有个神仙,有一次喝醉了,摔了只宫灯下来,摔的碎片把我们那儿烧了个精光,于是就有了无修山。所以无修山火力充沛,在这里修行能得道成仙。” “真的假的?”金满堂将信将疑道。 莫妄语大笑,道:“这谁知道呢?不过无修山的确终年如夏,熔岩沸腾。顾道长,” 他扭头问顾风归,“你们青城呢?” “也有。” “是什么?” 顾风归颔首,道:“有人说青城山下其实是一只沉睡万年的大海龟。” “哈?”莫妄语道。 “嗯。”顾风归道:“万年海龟冬眠于此,被大雪覆盖,于是成了青城。” “那你们怎么不叫龟山啊?” 顾风归道:“我师尊觉得龟山这个名字不太好听。” 金满堂见两人门派都有传说,唯独自己没有,觉得被比了下去,心中不快,这时听见身后传来一道细细的声音,“其实,我们金山也不是没有……” 金满堂一喜,立刻将那说话的小个子男人从人群里提了出来。 莫妄语偏头看了一眼,那人只穿了身灰扑扑的罩衣,没系铜钱剑,始终低着头。头一回见穿这么低调朴素的金山天门修士,莫妄语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金满堂也不问这人的名儿,只管催促道:“你快讲讲,快讲讲。” 那人便说:“少主并非凡人,民间传说自然不知道。” “就是!”金满堂大声附和。 那人继续说道:“我们金山又叫姻缘山。” “姻缘山?”金满堂摸了摸下巴。 “是的,”那人说:“我们金山外形看,中部隆起,两侧外翘,地下又有金矿,所以大家都说看起来像是一只金元宝,于是被叫做金山。” “但其实换个角度看,这中间隆起的平台,又像是一座专门供神仙休憩的会仙台。传说中,天上的神仙,都是在这金元宝中心的平底上幽会,所以此地又叫做姻缘山了。许多姑娘到了二八年华,都会进山祭拜,祈求上天能赐予一段好姻缘。” “如何祭拜?”莫妄语好奇道。 金满堂没好气道:“你问这么细做什么?难道你还想拜拜?” 莫妄语道:“技多不压身,趁着年轻多学点,不会吃亏的。” 金满堂:“……” 那人回答道:“就对着山里的这些枫树拜拜,风一吹,满树的枫叶叶片响,天上的神仙就听到了。据说拜的树越老,就越灵验呢。” “有点意思,”莫妄语看向头顶那透过重叠叶片撒下的稀疏月光,莞尔道:“没想到你们金山的传说,竟然一点铜臭味儿都没有。” “切,”金满堂冷哼道。他满怀期待地听完,大失所望。姻缘?什么东西?娘里娘气的,一点也不响亮。他呸了一声,不屑道:“什么狗屁传说,天上的神仙怎么会做这种鸡鸣狗盗之事?私下凡间幽会,又是什么光明的事?这样求来的姻缘,又是什么好姻缘?男奸女盗!” 那小个子男人见金满堂大发雷霆,慌忙往后一退,钻进人群里躲了起来。他本就其貌不扬,顿时泯然众人。 莫妄语摊手,道:“金少主,您不能因为自己没有意中人,心理就这么阴暗嘛。” 金满堂反唇相讥道:“难道你有?” 莫妄语也不知怎么的,听到这句话,眼睛下意识地飘向了顾风归。顾风归抱站在一旁,安安静静地听着他们的胡说八道。莫妄语看过去的时候,那双冰蓝色的眼睛也转了过来,冷冽的目光似乎能看戳穿人的心意。莫妄语心砰砰跳了两下,尴尬地哈哈干笑,道:“我也没有,但我心理不阴暗。” “嘁,”金满堂撇嘴。 玩笑开到这里,莫妄语猛地一顿。他抬头定定地望向远方,只见不远处月亮照不见的一片黑黢黢丛林之间,漂浮了一团淡绿色的火星。 第30章 【此恨绵绵无绝期】 “退后。”莫妄语紧紧握上腰间飞虹剑,赤红锋刃出鞘半寸,蓄势待发。 金满堂顺着莫妄语的眼神向远方看去,嘶地倒吸一口凉风,跟着也抽出铜钱剑来,叫道:“那边……那边有鬼火。” 修道之人信鬼神,但不尽信民间传说。 乱石岗会出现鬼火,有两种可能。一种是这里有冤魂,冤魂用荧光引诱路人靠近,索取性命。第二种可能,则是埋藏在这里的死者尸首腐烂自燃。 莫妄语屏气凝神,细细分辨空气里的气息,此处空山清爽,满树松风。“这里没有怨气。”他拔出飞虹剑,剑锋燃火,拖曳于地,划出一条篝火,地龙似的一直烧至树下灯盏前。 不知前路如何,金满堂谨慎起见,抬手令其他人留在原地等待。 莫妄语抬步,顾风归也动了身。 “顾道长……”莫妄语看见顾风归手中陡然多了一把青芒剑,便也不多做劝说,两人并肩去往那鬼火方向。 绕过几块硕石,眼前陡然一亮,一盏浅绿色宫灯立于一棵枫树树根下,那灯光莹莹,在寂静又伸手不见五指的黑眼里,像一双忽闪着的野兽的眼睛。 莫妄语攥紧了手中的剑,正要抬步靠近看得更仔细,却被顾风归冰凉的剑柄挡了挡。 莫妄语蹙眉疑惑地扭头看顾风归。 顾风归抬了抬下颌,示意莫妄语再看。 莫妄语多了几分警惕。他的五官比常人灵敏,尤其是一双褐瞳,期间有火光跳动,夜晚视物如处白日。他定睛再一看,赫然发现那团所谓鬼火,并不是鬼火,而是一团聚集在一起的食腐虫。 食腐虫以腐败的坏肉为生,尾部有一盏鬼灯,簇拥成一团便似一盏明灯。 莫妄语一惊,立刻袖中两指一弹,射出一团金色火球,那火球啪地砸进食腐虫的老窝里,只听噼里啪啦一阵昆虫蝉翼翅膀被烧焦的轻响,漫天遍地食腐虫从树根下的大洞里飞了出来。 莫妄语回头用手肘护住眼鼻,耳边凉风习习。莫妄语眯眼一看,只见顾风归抬手朝虚无中凭空一握,空气中的冷气顿时凝成一把水光滟潋的双刃青白大刀,刀面向前横劈,一道青芒震碎满天飞虫。 趁这机会,他立刻食指掐诀,从怀中抽出一沓黄符纸,看也不看,恰好五张,往空中一飞,形成一道火障,他猛地翻身回挡,下意识想将顾风归护于其间。 然而顾风归和他想的一样,大刀飞出,宽大的袖口挡在了他的前面,手臂虚虚环在他的脖颈上,微凉的手掌按着他的后颈。 莫妄语觉得那里有些痒了,像爬落了一只小小的瓢虫。 “顾道长,”莫妄语缩了缩脖子。 顾风归低眸看他。 这个姿势太亲近了,而他又比顾风归矮了一些,顾风归那单薄的嘴角几乎要贴上他微凉的鼻尖。 “嗯?” 莫妄语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眨着眼睛,胡说道:“有虫子,有虫子掉到我衣领里去了。” 顾风归愣了一瞬,终于松开了碰到他脖颈的手掌。 莫妄语刚松了口气,顾风归却拉上他的衣领,微凉的手指在脖颈上摸摸索索。那痒的感觉又出现了,这一回更严重,不是一只,而是一排,令他几乎发颤。 莫妄语脸腾地红了,拼命护着领口,喏喏道:“顾道长,你,你别这样?” 顾风归反而疑惑,道:“不是有虫子吗?” 莫妄语扶额,道:“烧死了,烧死了。” “莫妄语!”留在原地的金满堂突然喊道。 他留在原地,忽地看见一团团墨绿色飞虫犹如蝗虫过境,铺天盖地飞来,一惊,慌忙用袖袍捂住口鼻,喊道:“快,摆阵!” 数十名修士立刻训练有素地摆好方位,铜钱剑金光逼人。金山天门的奇阵“金瓯无缺”,阵如其名,表面好似一只金光闪闪的大罩子,莫妄语管这罩子叫乌龟壳。这罩子虽然看起来晃眼睛,实际上作用还行,任何兵器、法术全都攻不进来,反而会回弹至施法人的身上。 金满堂站在阵前,凶神恶煞地挥动着手中铜钱剑,一片食腐虫自腰腹处截断,喷出满地铜绿色液体。 “这里到底发生过什么……”他大声问莫妄语。 莫妄语连忙回过神,用手背冷了冷灼热的脸颊,道:“能发生什么? 食腐虫越多,证明这里的腐肉越多,哪里会有腐肉? 死人身上了。 “地下有东西。”莫妄语道。 他已经没了耐性,他举起一只手掌,猛地朝半空中一抓,食指紧握,地表枫叶陡然窜起一束火苗。火苗犹如龙蛇盘旋向上攀爬,中心形成急速旋转的漩涡,照红了大半个天空。 数不清的食腐虫被卷进了漩涡中,烧得噼里啪啦响。方才声势浩大的食腐虫经此浩劫彻底势弱,仅仅活下几只老弱病残,拼了命地扑扇羽翼朝着反方向跑去。 一股难闻的、烤焦的肉味在空气里蔓延开来。 青烟散去,脚下的泥土覆盖了一层冒着热气的碳焦,一根白森森的骨块,倒矗在黑色的泥土之上。 莫妄语灭了火苗,朝那骨块走去。 他没有猜错,那是一个人的手骨。 右手小拇指,第一段指节。 “来人!”金满堂一声令下,命人过来挖土,自己也亲身下阵。 几名修士解下了腰间佩剑,刚插入泥土中,马上就碰到了硬物,缓下劲儿来,慢慢清扫尘土,众人的脸色越来越暗淡、越惊恐。 凡事都有因果,比如为什么此地的野草生长得如此茂盛,又为什么会有这么多食腐虫盘踞于此,全是这片土地之下埋了尸骨。 尸骨不只一具,而是许多许多具,几乎数不清楚。 这些骨骼大小不一,腐烂程度也不尽相同。目测有的是小孩、有的是成人,有的是老人,甚至还有些是马、牛、狸猫、黄狗之类的家犬。骨骼并在一起,不属于同一具的骨头缠作一团,像错综复杂的树根。 金满堂看着满地狼藉,黑着脸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莫妄语俯身一具一具检查。尸体腐烂程度太严重,基本上无法辨别死因。 他手指按动手骨的第三指节,口中念咒,往尸身上下追魂咒,却依然无法探得生前发生了什么。 他再下清心咒,依然没有反应,这说明他们的身上也没有魔气。 两条路各自走到头,却都没有路,莫妄语陷入了死胡同里。 他被几个疑团所困扰着。 第一,这些人是什么人?他们为什么全部死在了这里? 第二,是谁杀了他们?是一个人做的?还是许多人做的? 第三,这桩惨剧,又是否和那祭魔邪阵有关? 他思索着,喃喃自语地梳理着自己的思路。 “祭魔乃是上古传说,实际上并没有人真正施展过,对不对?”他突然开口问道。 金满堂点头道:“可以这么说。但你问这个做什么呢?我的天,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莫妄语闭了闭眼,尝试着分析自己心中那三个疑团,道:“第一个问题我不知道。但是从尸骨腐烂情况来看,他们不是同时死亡的,而是分批、分次丧命。” “第二个问题,我还是不知道。但既然尸骨是不同时间丧命,那么不论是同一个人还是不同人,他们都是分批、分次下手。” “第三个问题……”莫妄语猛地止住,心脏一跳,不再往下言语。 金满堂满头雾水,道:“所以,你到底在说什么呢?虽然每句话我都听得明白吧,可连起来我真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莫妄语站直身,两手背于身后,道:“这个人在尝试。” “尝试?”金满堂依旧心中模糊,但隐约明白了些什么,只觉后背生出一阵凉意。 屠夫也不是一生下来就是屠夫。第一次尝试,总会有失败的地方,只有不间断地练习、精进,最后才能熟练地剥掉它们的皮毛。 “第一次祭魔,他又如何知道到底该怎么做呢?”莫妄语道:“他只有古书、经文、亦或者道听途说来的民间传说中的一段戏言,依葫芦画瓢,先是摆阵,然后杀生,最后招魔……当然不可能一次就成功。 莫妄语望满地狼藉继续说道:“所以开始几次全都失败了。可能是血的问题,血不应该用马血,而应该是人血;可能是猎物的问题,不应该是牲口,而应该是人,一点点分析自己是错在了哪里。第一次错了,第二次便改过来,第三次再改,再改……” “你别说了,”金满堂道:“弄得我满身鸡皮疙瘩。” 莫妄语道:“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吧。” 金满堂道:“那最后一次,我妹妹和那个男孩,他们都活下来了,这说明他成功了还是失败了?” 如果成功了,那么魔尊应该已经收到了讯息。 莫妄语心惊,不敢做答。 他听见了吗?他不知道。他也不知道那个不断叫他姓名的声音到底是什么…… “失败了。”此时顾风归断然开口。 “为什么这么笃定?”金满堂看向顾风归问道。 顾风归道:“”如果魔尊真的收到了他传递出去讯息,各家仙门此时不会这么安静。” 金满堂想了想,道:“说的也是。” 莫妄语定了定神,道:“言归正传,那个人应该还会再次害人。” “是……” 莫妄语话音刚落,猛然听见身后传来了咚的一声响,像是踢着了什么东西。 他回头一看,发现身后的金满堂此时却像是中了邪,两脚定在原地一般一动不动,一双虎眼定定地望向远处,脸色煞白。 “金满堂?” “莫妄语……”以往金满堂叫他,语气里总有些泄愤、戏谑的成分,但这一次他叫得尤为认真。 “怎么了?” 金满堂满眼惊慌地看着他,喃喃道:“我好像入阵了。” 莫妄语心里一咯噔,不敢确定金满堂的意思,再一低头,只见金满堂的脚边滚出一只杯口浑圆的铜杯。 第31章 【此恨绵绵无绝期】 铜杯仅有普通酒杯大小,外形朴实无华,表面镌刻了一层阴文,笔画繁复,粗略一看,并非咒文,而是普通的几句用篆书写就的吉祥话。 莫妄语再一检查,确定铜杯上没有符咒。 作为天天与法术、迷阵打交道的修士,莫妄语极其笃定,这玩意儿肯定跟他们脚下的阵势密不可分。 他沉下脸,撩起眼皮环顾四周,赫然发现此地西南、东北、西北三个方向,各立一株参天大树。 他向第一棵大树走了过去,这棵树下放了一盏宫灯,那宫灯里的灯油烧尽了,于是成了一群食腐虫的窠臼,也就是方才他们看见的鬼火。 他再退回的第二棵大树,这里发现的则是金满堂不小心踢出来铜杯。 再是第三棵树,莫妄语走到树前,此地除了落叶什么也没有。 “这是到底是什么?”金满堂转动着手中的铜杯道,“看起来像是什么法器,但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呢?” 莫妄语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应该是邪阵的一部分。” 金满堂若有所思,然后立刻反驳道:“不可能。” 莫妄语他挑眉。 金满堂笃定道:“不管什么阵,至少要构成一块封闭地界,要么三星成阵,要么五角成阵,再厉害点的,八面起阵。可是这里只有这一个破玩意儿,还不是什么上古神器,就是个普普通通的茶壶,能摆出什么花儿来?” “是,”莫妄语凝思道:“你说的没错……” “那你还在想什么?”金满堂道。 莫妄语手指向上,指向眼前一棵棵参天古树,道:“古树属什么?” 金满堂抿抿唇,不甘愿道:“木……” 莫妄语再手指向下,道:“我们脚下是什么?” 金满堂:“土……” “好,”莫妄语道:“金木水火土,古树属木,土地属土,缺了一个金、一个火、一个水……” “宫灯属火,” “铜杯属金,” “就只缺一个了。”莫妄语停下脚步。 缺了一个水。 金木水火土,无论哪一项缺少了都组不成阵势。莫妄语心想,难道是他遗落了什么?他俯身在地上找来找去,这里没有水壶、没有水杯,更没有水井,也没有任何水流过的痕迹。 这时顾风归行至他的身侧,掌心托起一片树下枯叶,开口道,“无根水。” “无根水!”莫妄语一下被点醒,满眼清明。 他抓了一把地上的落叶,上面湿漉漉的,滚着一层露珠。 顾风归所习的“天寒不渡”,正是水阵大宗,于是他解释道:“无根水,又叫天水,是天上除降,不沾地的水,盛在这一放落叶上,刚好补全了阵势所缺。” “原来如此,”金满堂诧异道:“好精妙的迷阵,不知到底是谁设出来的。” 莫妄语道:“无论是谁设的,这个人都相当厉害。” 顾风归道:“也可能是背后有高人指点。” 林间传来阴风测测,莫妄语心中隐约不安。他当机立断,取下别在腰间的飞虹剑,斩断了一根树枝,又将赤青道袍下摆划拉下一根布条,在那根树枝上绕了几圈,然后插在地上,做好标记。 “我们赶紧下山,”他收了剑柄,道:“下山后查一下哪几户人家少了人口,这中间可能有规律,这样我们大概能找到下一对童男童女。” 金满堂凌然,立刻召集人道:“快走。” 莫妄语还是走在最前面,这次他走得比进山时更为小心。 他强迫自己静下心,什么也不想,闷着头便往前走,默数脚下步子,逢九则换,这么行了数万步,突然一抬头,恰好又看见了自己刚刚插在地上的树枝。 “我就知道,”莫妄语按了按眉心。 最担心的的事还是发生了。 “果然是鬼打墙。” 其他人闻言,顿时军心大乱,慌慌张张掏出各类法器护身。金满堂见这些人才见到这么点麻烦就乱了阵脚,呵斥道:“你们怕什么怕?我们学法术,就是为了能破这些怨邪迷阵,不就是个鬼打墙吗?有什么好怕的?是不是,莫道长?”他用手肘推了推莫妄语,指望莫妄语能替自己说几句话定军心。 莫妄语老实道:“说实话,我挺怕的。” 金满堂:“……” 天色已近子时,正是阴气最盛,而阳气最弱的时刻,这时被困在阵中,实属不利。 莫妄语道:“破鬼打墙的办法就三种。第一种,找到鬼阵所在,将压镇法宝毁了便可。金山这么大,光上山下山就半日有余,谁知道这个小机灵鬼把阵眼藏哪儿去了? “第二种,就是坐在这儿等着,等到白天天亮,阳气上升,压制了怨邪,鬼打墙自然不攻自破。 “这个办法好。” 莫妄语撩起眼皮,道:“你真觉得,设阵的这个人,目的只是将他们关在这里戏弄一番?” 当然不可能了。 实际上,在山中停留的时间越长,撞邪的几率反而越高。金满堂摸了摸鼻子,突然觉得今晚的金山安静得令人恐惧。“第三种,”他问道:“第三种呢?你总有第三种办法吧。” 莫妄语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好像在说什么无关紧要的事情,道:“我一个人乱转,看能不能瞎猫抓着个死耗子。” “什么破主意,”金满堂一口否决,还以为莫妄语想出来的能是什么好办法,原来是胡闹。 “你乱转撞到鬼了怎么办?尾款还想不想要了?”金满堂说。 莫妄语翻了个白眼,道:“你就不能说我点好的?” 实际上这三个办法,莫妄语已经在心里权衡一番。 说是一个人乱转,其实也没有这么不讲章法。 鬼打墙,说到底也就是一个障眼法。 既然障上的是眼睛,那么他闭上眼,不看便是了。唯一的危险的地方在于,这人心思如此狠毒,设下的阵法又如此精妙,恐怕在鬼打墙之中,还有别的机关。因此如果闭眼在阵中乱走,无意撞上陷阱,那便死得更惨。 但莫妄语不怎么怕这个,仗着手中这把飞虹剑,正面对抗从未怂过。他怕就怕现在这样处于完全被动的局面,对面的人藏在暗处,操纵着邪术蛊惑着他们,像挑逗盅里的蛐蛐,这让他实在憋屈得难受。 所以他干脆这么做——你给我下套子,好,那我也给你下一个。我现在就一个人,你敢不敢来杀我呢? “你有什么好办法,说说看。”莫妄语反问道。 金满堂将他瞪着,的确说不出更好的解决办法。 莫妄语便笑笑,道:“放心,就为了我的尾款,我就不会出事。” “嗛!”金满堂咒骂了一声:“鬼迷心窍!” 为了防止无意中睁眼,受到鬼打墙的迷惑,他用剑划破青衣下摆,撕下一块黑色布条,系在眼睛上。然后劈下一根树枝作为拐杖,继续数着步子往前走,逢九则换。 晚风拂过,两鬓垂落黑色的发丝温柔地摩擦着他的脸颊。 他的眼睛虽然看不见,但耳朵可以听见,鼻子可以闻见。 每走一步,脚下便传来枝叶、杂草发出干脆的折断声,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声响。这种寂静便是最大的异常,好像整座山中就只有他一个人。 “咯……” 他好像听见了一丝新鲜的声音,就在前方不远处。 似乎是什么山中的小兽。 是要出阵了吗? 听到了声音,莫妄语心中一喜,脚下的步伐愈发轻快。 他的步子乱了一拍,又数了九步,脚下突然好似被一堵墙绊了一跤。 他一顿,紧接着便感觉一人钳住了他的手,猛地向后一拉。 他蒙着眼,目不视物,被这么一扯拽,身体立刻后仰,往后狠摔。 莫妄语脑子一懵,心想,这可要摔个脑震荡了。 他咬咬牙,想将这阵痛忍过去。 没想期望的痛楚没有发生,自己摔在了一具硬邦邦的身体上。 莫妄语一惊,第一反应是——是不是摔到死人身上了。 但他下一瞬间便打消了这一念头。 因为后背靠着的这个人身体是温凉的。 比普通人的温度要低,但存有生命的热量。 紧接着,一股凉风的气息在他的鼻前环绕,莫妄语突然放下心来,他猜中接住自己的人是谁。 他转过头,想也不想,一把抓下眼睛上猛着的黑布。 长时间的蒙眼让他早已适应了阴暗,毫不费力地看清了近在咫尺的人的脸。 顾风归就在他眼前近到不能再近的地方,鼻尖几乎碰着了他的嘴角。象牙白的下颚骨干净利落,额前鬓发杂乱,一双冰蓝色的眼睛好像蒙上了一层水雾,波光粼粼。 他抓得太用力了,以至于苍白的手指指节嶙峋凸起。他的胸腔剧烈起伏着,发出沉闷的喘息,这让他看起来十分悲伤。 莫妄语只觉耳边心跳声震耳欲聋,不知自己的,还是顾风归的,只是呆坐在顾风归怀里发愣。 顾风归胸口猛地起伏,低喘一声粗气,道:“你听不见我喊你。” 第32章 【此恨绵绵无绝期】 莫妄语一片混乱的大脑终于开始重新运转,他想到,顾风归突然推他,铁定是因为出了什么事。抬眼一望,果然前方不过数尺的地方就是悬崖峭壁,他们只差一步,便要一同坠入山下。 莫妄语顿时出了一身薄汗,原来这个阵势不仅能障眼,甚至还能用声音、气味、无孔不入地蛊惑心智,差点就要引他摔下悬崖,杀了他。 “太狠了,太狠了,”莫妄语喃喃自语道:“简直令人发指!丧心病狂!有本事现身啊,咱们正面刚,尽折腾些下三滥的手段!” 顾风归见莫妄语还这么生龙活虎,终于松了口气,托在他后背上的手掌颤抖了一下。 少年的身量并不伟岸,背脊的骨骼积蓄着力量,却仍然纤细,在他的手掌间,像是充满生命地震动着。这让他难以再去辨别耳边的说话声,只能听见自己过于喧嚣的心跳。 掌心的颤抖击起了一道涟漪,莫妄语后背像是飘落了一片羽毛,他一僵,猛地意识到,已经说了好一会儿话了,自己竟然毫不害臊,依然舒舒服服地坐在顾风归怀里。 他面红耳赤起来,方才摔了进来,纯属意外也就罢了,可到现在还不起身,到底是个什么事儿。再想方才顾风归表情那么痛苦,难道是因为这几日在金山天门大鱼大肉吃多了,把他给压着了,所以才会流出这样的神情? 莫妄语老神在在,慌忙要从顾风归怀中起身,手撑于地上,却摸着掌心一片湿淋淋的凉意,低头这才发现自己不小心按在顾风归的手背上,而那只手满手都是血。 莫妄语吓了一跳,连忙捧上顾风归的手,道:“这是怎么搞的?” 顾风归往回抽手:“不碍事。” “还说不碍事!”莫妄语立刻大声嚷嚷起来,“都流这么多血了!” 顾风归凛着脸,又要挣,莫妄语却抓得更紧了。 顾风归面相白皙,不见一丝芜杂之色,宽大的衣袍之下,掩盖着的却是精干紧实的肌肉,让莫妄语一时几乎握不住。 “让我看一下……” 顾风归修为如何,他再清楚不过,能伤成这样,想必是方才是拼了命想抓住他。 顾风归又要将他推开。 这一次莫妄语声音弱了下去,他理亏了,委屈地吸了吸鼻子,抽抽搭搭道:“你别推我了,行吗?” 顾风归突然不动了,像一尊佛像一样任莫妄语捏瘪搓圆。 莫妄语想先给顾风归冲洗伤口,可是他不会引水术,急了半天,最后还得反过来要顾风归帮忙,“顾道长,借我点法术。” 顾风归心领神会,抬手指尖引出一道泉水。 莫妄语用一片枫叶盛满,小心翼翼地将水淋在伤口上。 “刚刚发生什么了?”莫妄语问。 顾风归道:“你不大愿意停下来,还要往前走,我只能抓着旁边的树了,技艺不精,不小心划伤了。” “哦……”果然是他间接导致的。 伤口周围的血渍、污泥被冲刷干净后,露出来的是两只树枝扎穿的血窟窿,血肉模糊成一团。 莫妄语倒吸一口凉气,心道,手都快烂了还说不碍事!他小声嘀咕道:“顾道长,你知道吗?我小时候皮来皮去,把身上摔的、撞的,每一块好肉,那时候我师父便说,我长了一身狗肉,连痛都不知道。” 顾风归当然能听出来莫妄语是在拐弯抹角的骂他是小狗,可他却不恼,反而嘴角扬了扬,眼神比头顶的似水的月光还要温和。 “你想你师父吗?”顾风归问莫妄语道。 这个问题反而将莫妄语问住了,因为从来没有人问过他这个。 来请他帮忙的凡人以为他是上天入地的半仙,无修派的师弟师妹们认为他是无所不能的大师兄,就连他自己也觉得他应该是百毒不侵,刀枪不入。 想? 这不应当的。 “谁想那糟老头子?”莫妄语撇了撇嘴,道:“他爱回来不回来,他不回来我当山大王,舒服得很。” 顾风归温和地微笑了一下,没多言语,但莫妄语就是知道,这人肯定不信他说的话了,这令他相当泄气。 他将叶片一扔,凝神掐诀,掌心召出一团火焰,用火星轻轻烤伤口的表面。 为了能让火星烤到每一处,他必须将顾风归的手捧着,就好像在牵手一样。 莫妄语觉得自己一定不能让顾风归误会什么,于是画蛇添足地出口解释道:“顾道长,你别嫌我麻烦,你手伤得有点太重了,这样烤一下,伤口好得更快,还不会发热,更不会留疤。” 留疤这件事是他随口编来哄骗顾风归的,若真想不留疤,还需用他们无修山上的膏药。莫妄语在心里记了一笔,打算了解了这件破事儿后就给顾风归取去。 顾风归莞尔,道:“留不留疤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儿。” “那怎么行?”莫妄语脱口而出的,道:“这么好看的手,留疤多可惜。” 顾风归一滞,莫妄语也是一个激灵。他到底是中了什么邪,还胡说八道起来了。“那个,”莫妄语尴尬地哈哈一笑,道:“我就大概这么个意思。” 他自责着,不敢再拖延,慌慌张张地将方才蒙在自己眼睛上的黑布条缠在顾风归手上,然后在手背处歪歪斜斜,系了一枚难看到令人发指的蝴蝶结。 做好这一切后,莫妄语缩回手,背在身后,刻意得坐的腰杆直挺。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手脚容易发热。他对方才过于的亲近感到浑身不自在,只想快点打破这片尴尬。他一本正经道:“顾道长,您对我们现在的困境有什么想法?” 顾风归收回停滞在手背上布条上的目光,道:“还是莫道长方才说出的两个办法。第一,破阵;第二,等。” 他自动去除了莫妄语说的第三个——瞎猫逮耗子。他们刚试了,这耗子,有点东西。 “等着吧。”莫妄语无奈地妥协道。 他本是不愿意等的。坐以待毙,这是他最厌恶的事情。可是方才顾风归为了救他,差点废了一只手,而他却连知都不知道,这让他不得不重新正视自己的莽撞和任性。 莫妄语道:“现在已经子时末了,再过个把时辰,天就亮了,等着就等着吧。顾道长觉得呢?” “嗯。”顾风归点了点头。 莫妄语道:“你先在这里坐着。” 顾风归盯着他,道:“你要去哪儿?” “我不走远的。”莫妄语狡黠地眨了眨眼。 他钻进草丛,搜罗来好些枝杈,堆做一团,摆在顾风归面前。他对着柴火吹了口气,柴火上腾地冒出一团火苗,道:“这样好多了。” “谢谢。”顾风归说。 莫妄语捡了一根树枝,随手拨着火苗,道:“也不知道金满堂他们怎么样了。” 他自问自答道:“金少主傻人有傻福,就算碰到坏事也能逢凶化吉。” 事实上,莫妄语猜的一点也没错,金满堂就是在睡大觉。 对着跳动的火苗,莫妄语不知不觉也困乏了。 半梦半醒之间,他感觉到自己身体离的灵力在丹田凝结着,来自身体各个部位的小股灵力逐渐汇聚成一条汪洋大江,浩浩荡荡,又不受控制地开始向他手腕命门处穴位冲了过去。 冲击的第一次,灵力狠狠撞在了第一处大穴内关上。封闭的无形屏障挡住去路,灵力在穴位倒灌,打了个小漩,然后开始第二次冲击。 这一次冲击较上一次更为猛烈,而屏障则比上一次脆弱得多,灵力贯通而入,犹如出入无人之境,径直向第二道关口冲去。 莫妄语脑门青筋直跳,他隐隐有预感,自己很可能即将突破第三重天。但练功冲关之时体内灵力异常动荡,稍有不慎便可能走火入魔,功力尽失不说,还有可能直接疯掉。他留在金山天门的时候都不敢擅自冲关,更何况是困于邪阵之中了。 莫妄语连忙提神,想按下拼命冲关的灵力。 可那股在他体内流窜的气息,竟然完全不受他的控制,不断向前,然后拼命撞击第二道关口。 第二道关口是手腕处的大陵穴,拢共三次冲击后,大陵传来了一阵酥麻。第二道关口也冲关完毕。莫妄语只觉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轻,而可以操控的力量却越来越强大凶猛。 经过两次冲关后的灵力势头分毫不减,好似一头困倦多年的野兽,终于找到了发泄浑身上下无尽精力的出口。灵力异常激昂、激进地冲撞着第三道关口,也就是最后一道——劳宫穴。 只觉一股热浪注入丹田,那平静的岩浆顿时沸腾起来,浑身上下每一处毛孔都可是往外冒着热气,那股冲关成功的巨大的灵力犹如大江入海,和丹田内的岩浆融合,消失不见。 莫妄语猛地睁开眼。 一片浓墨似的黑夜离,跳动着一把快熄灭的篝火。原来仅仅只过去了半炷香的工夫。 莫妄语突然陷入迷茫,刚刚突破第三重天,究竟是梦境还是真实?他下意识地翻过掌心,掌心腾地升起一团火焰。身体似乎和之前并没有什么不同,如果非要说异样,那就是要比以前更轻盈一些。 莫妄语不由有些失落。 以往师尊总是跟他说,修仙是最讲机缘。 有没有灵根,是机缘。 灵根是否上乘,是机缘。 碰到什么样的师父,也是机缘。 然而就算有着上乘的灵根,有一个好师父领进门,自己也勤学苦练,但可能比不上一个人毫无灵根,走在路上,却无缘无故被天神点将,这还是机缘。 别的或许强求的来,唯有机缘强求不来。 莫妄语按了按酸麻的手臂,自嘲一笑。看来他的机缘还是没来。 他扭头四处一望,顾风归已经不在原地,不知道去了哪里。 头顶之上的叶片传来哒哒的声响,莫妄语昂头一看,好像是下雨了。 紧接着,叶片上的东西落在了莫妄语的手背上。 他低头一看,那哪里是什么雨滴,而是一只小拇指指节长短的,银色的小蛇。 第33章 【此恨绵绵无绝期】 铺天盖地的银色小蛇砸落在莫妄语头上、肩上。 “发生什么了?”顾风归闻声在树影里走了出来,手里抱着一捧树枝枝条。 原来火堆始终没有熄灭并不是因为山里的树枝耐烧,而是因为每当快火焰快熄灭的时候,他都会进山里拾柴火将火焰堆高。 莫妄语向顾风归扑了过去,“树上都是蛇!” 顾风归被扑了个趔趄,下意识扔了树枝,接住莫妄语。 莫妄语本想替顾风归挡掉那群肉条虫似的银色小蛇,却发现那蛇竟然也是欺软怕硬的主,到了顾风归周身,竟然不敢再往前去半步。 顾风归被扑了个满怀,又被莫妄语摸来摸去,目光愣愣,一时失神。待他明白来龙去脉,抬头看那漫天蛇雨,一手护住莫妄语,另一手召来一柄冰剑,朝天一指,那冰剑飞旋上天,在半空中转了一圈,漫天的银色小蛇成了一片血雨。 僵直的手臂,顿了顿,然后在莫妄语的后背上轻轻拍了拍。 莫妄语不肯撒手。一手搂着顾风归的脖子,另一只捂着眼睛的手五指张开,露出一条缝,小心翼翼地朝外看。 那一大片银蛇的确死了,只剩下零散几只。 他松了口气,这才有点不情愿地慢吞吞从顾风归身上爬了下来。 莫妄语摸了摸鼻尖,说:“其实我不怎么怕蛇的,也不怕虫子,说实话,我真的什么也不怕。” “嗯。”顾风归莞尔。 “是真的!”莫妄语抬高声量。 “嗯。”顾风归竭力表现出一副认真的模样,点了点头。 顾风归没有笑话他,反而让莫妄语更难堪。 “看来留在这里也不是个办法,我们还是再找找路吧。”他转移话题道:“这次我们两个人一起走,应该比一个人要安全一点。” 此地不宜久留,坐在这里等天亮和等死没多大区别。这次天上下银蛇,谁知道待会儿天上还会下什么? “诶……”莫妄语低头在腰间摸来摸去。 “什么东西掉了吗?”顾风归问。 “原来还在这儿!”莫妄语举起刚才系在眼睛上的黑色布条。 看着那根黑色布条,顾风归疑惑莫妄语要做什么。 莫妄语不由分说将他的手拽了过去,三下五除二地用那根黑色布条在手腕上绕了两圈。 “嗯?”顾风归发出疑问。 莫妄语洋洋得意地扬起眉,拽了拽顾风归的手腕,一脸小人得志地说:“顾道长,真是风水轮流转,之前是你绑住了我,现在终于轮到我绑你了。” 说罢用相同地手法将布条的另一头系在了自己的手腕上。系紧后只要他转动手腕,顾风归的手腕也会跟着动起来,两个人就像连体婴一样。 莫妄语满意道:“行了,这样我们怎么也走不散。” 这次依然目不视物,但每走一步,从手腕上传来的绑缚感,却让人心安不少。 照例数九换步,行了百余步。突然莫妄语感觉到脚背上突然传来了冰冷的触感,他猛地睁开眼,低头一看,一只身量有碗口大的银蛇正口吐红信,正慢吞吞地爬过他的脚背。 “我去!”莫妄语整个人都吓傻了,拔剑就是一阵噼里啪啦地乱砍,银蛇被它斩成若干段,往外汩汩涌血,每一段身体都好像成了一条新的生命,朝不同地方向蠕动着,好像蚯蚓一样,没断作的一节,生长成一条新的蛇身。 再放眼望去,不知何时,半人高的草丛里,无数银白色的蛇身若影若现,像一地银色的波浪。它们大小不一,有的将近人腰粗细,有的细长好似棍棒,飞快地在草丛间爬行。 脚下没了落脚的地,莫妄语同顾风归对视一眼,足尖轻点,立刻飘飘落于树冠之上。 “我都不知道它们是被什么引来的,也不知道是什么阵,顾道长见过吗?”莫妄语皱着眉看树下潮水似的毒物翻腾。 顾风归道,“如此凶邪的阵势,还是没见过为好。” “路走不了,也不能原地等,这真是要困死我们。”莫妄语说道。 他心性急,将他困在这里实在要了他的老命。他脑子转得飞快,突然福如灵至,想到了什么,喃喃自语:“干脆用一个一劳永逸地方法。” 顾风归扭头看莫妄语,只见莫妄语笑盈盈的,像是想到什么开心的事儿。 顾风归太了解莫妄语的性子,这笑可不是什么好事…… 顾风归问:“你想到了什么办法?” 莫妄语没说话,只是潇洒地打了个响指,指尖火焰跳动,映着他那张少年心性的笑脸。 顾风归立刻了然于心—— 这…… 真不是什么好办法…… 莫妄语眯起眼,笑盈盈地说:“幸好金满堂的修为没我高,他打不死我。” * 在山另一侧假寐的金满堂突然鼻尖瘙痒,“啊啊!”打了一只喷嚏。 * 顾风归沉声道:“烧山……实属下下策。” 莫妄语口中所谓的办法就是烧山。 万物归宗。 什么天寒不渡、一灯照世;什么金瓯无缺、桃李春风;什么名门正派的君子阵,什么妖道魔族的小人阵,追本溯源也就那么回事——金木水火土,五样灵物搅合搅合成一团。这山上是邪性的很,又是鬼打墙、又是障眼法,大大小小、好好坏坏坏的阵势加起来少说也有三五个。但无论哪一个,归根到底也是“金木水火土”,只要毁了其中一样,剩下的四样也将法力尽失。 既然如此,那么,他毁不掉那人精心藏在阴暗角落里的法器,能不能毁掉这座山呢?他将这座山烧成土,再将土烧成碳,邪阵再如何作恶? 莫妄语道:“是,烧山是下下策。但一百年的树烧光了,我再种一株,过一百年,它又是一棵百年老树,可是人没了怎么办?人死灯灭,那就什么也没有了。这座山中早就布满了邪阵,以你我的功力,再加上一点小运气,或许可以破掉一两个,可剩下的呢?那些我们没撞见的呢?这就是悬在头顶上的一把剑,随时都会掉下来割人的脑袋。” 顾风归听完,停顿了半晌。 与鲁莽、冲动,好似一把烧不尽的火焰的莫妄语相比,顾风归要沉稳、冷静得多。即便怀抱着对莫妄语不可言说的情谊,他也不会任莫妄语胡作非为。经过一番权衡利弊,不得不承认,莫妄语这个不成办法地办法,的确是他们眼下唯一的办法。 顾风归叹了口气,拈下一片树叶。他将树叶凑近莫妄语的掌心。叶片燃了火,唰地落在了地上,好似一块巨石落进了平静的湖水里,立生起燎原之势。 莫妄语嘴角一弯,两手背于身后,屏气凝神,心中念诀,体内滚烫的灵力好似与脚下熊熊燃烧的烈火相容,他引着火龙吞噬地面的大树和草丛,藏在草丛中快速爬行的银蛇被烧得翻滚起来。 大片大片的火海在他们脚下满眼,映红了头顶密布的乌云。 火苗犹如奔腾的大江,却在他们站立的这棵树上频频败北。 火苗舔舐着这颗老树的树根,却始终无法向上蔓延,在树根处盘旋一圈,便退了下去。 莫妄语察觉古怪,从树上下来。 他将脚下烧出了一块圆形的空地,和顾风归并肩站在其中。 “原来是这棵树有问题,”莫妄语手指一晃,手中立刻多了一柄赤色刀刃。 顾风归知道他莽撞,道:“莫修,别冲动。” “放心,我自有分寸。”他打包票似的冲顾风归挤了挤眼。 他的分寸很明白,那就是没有分寸。 他割断了系着他们的黑布,飞虹出刃,用尽了十成十的功力,向古树劈去。 刀刃砍上古树的时,浑身的力量悉数泄尽,好像撞在了一具不见实体的金钟罩上。 莫妄语连忙收回后劲儿,哎呦了一声,说:“我的飞虹剑竟然斩不断。” 他不肯服输,提着剑又要砍——“我今天还就不信了。” “等等。”顾风归说,“树上可能有咒。” 莫妄语恍然大悟,跟着收了剑势。 顾风归围着树转了一圈,细致地观察古树异样。这棵树至少生长了百年,树干有三人合抱粗,表面褐色树皮泛着健康的生命力的光泽,叶片也是绿油油的,每一片纹路清晰,有成人手掌大小。 “树南面树冠茂盛,北面树冠稀疏,”莫妄语分析自己观察到的特点:“这是因为南面阳光强烈,北面阳光稀薄的缘故,并没有什么问题。” 顾风归没说话,突然摘了一片树叶,递给莫妄语。 莫妄语接了过去,将叶片正过来又翻过去看了看,说:“有什么问题吗?” 顾风归将自己手中的另一片树叶比在了莫妄语旁边。 “看起来差不多。”莫妄语粗略一看道。 顾风归摇头,“不是差不多,而是一模一样。” “什么?”莫妄语这才细细比对,叶片的大小并没有差别,全是刚刚好一个成人巴掌大小,叶片上的纹路细细密密,但走势完全相同,直的地方直,交叉的地方交叉,不是差不多,而是一模一样。 莫妄语不敢置信,他立刻又抓了好大一把落叶,将叶片一片一片的比对,一样、一样、还是一样……这整棵树的叶子全是完全一样的。 “这棵树就是阵眼。”莫妄语喃喃自语。 顾风归道:“或许。” 他的身后立起一片冰霜,无数晶莹的雪花环绕在他的身侧,他口中默念心诀,温柔的雪花顿时形成狂放的风暴,犹如一只威风的冰麒麟,向那棵幻术中的大树冲去。 一阵苍白的大雾里,古树枝干颤抖,满树叶片扑扑而落。 莫妄语立刻跟上,方才迟迟无法上扬的火苗腾空而起,簌簌烧成一片火海。 在暴风雪和火龙的双重冲击下,这棵作为阵眼的大树轰然倒地。 “你看那是什么?”燃烧的树干中,有一片小小的金光。 莫妄语灭了火,走进一看,这棵树的树干中心,嵌着一枚铜钱。莫妄语将那枚铜钱抠了下来,铜钱表面的金光陡然退去,表面瞬间布满了铜锈。 第34章 【此恨绵绵无绝期】 “这是什么东西?”莫妄语道。 顾风归走近观看:“铜钱,金山天门的玩意儿。” 莫妄语粗略排查一番,铜钱表面并无符咒,也无咒怨,实则再普通不过。要想弄清楚这到底是什么东西,还需金满堂来辨别。 莫妄语拾起黑布条小心翼翼将那铜钱包好,揣进怀里,打算碰见金满堂时问一问。 他正打算离开,转头却看见顾风归还默立于原地,看着那棵已经不复存的古树。 莫妄语起了玩心,摸准顾风归不会冲他发作的性子,故意开他玩笑道:“顾道长,您不舍得走,是也想求个姻缘?” 顾风归竟不言语,没承认,也不否认。 莫妄语心中略有诧异,想不到顾风归这般看起来清心寡欲的人,也存有求姻缘的心思。他不禁往深处去想,究竟是什么样的姑娘才入了顾风归的法眼。 莫妄语两手背在身后,缓步走到树根前,垂下眼皮看那树干上一圈深一圈浅的年轮,说:“这是‘死’姻缘,有什么好求的。” “嗯?” 莫妄语说:“来这求的,都死在一起了,当然是‘死姻缘’。” “生一起生,死一起死,永世轮回不分离,有何不好?”顾风归却反驳道,他扭头问莫妄语,“莫道长不信这个?” “不信,”莫妄语桀骜不驯地摇头:“我不信,从来不信,什么一根姻缘线,就妄图把我跟别人拴在一起?不可能的,我要什么,我就去争什么;我要不喜欢什么,怎么塞给我我也不要。所以我若是喜欢谁,我就天天跟在谁后面说喜欢他,对他好到天上去,让他一天也离不了我。” 莫妄语说得是眉飞色舞。一直安静地听他讲话的顾风归突然开口问道:“可是如果你喜欢的人,并不喜欢你,若是勉强,反而让他不快活了。” “怎么会?”莫妄语心直口快,得意道:“我这么厉害,怎么会有人不喜欢我?” 顾风归莞尔,用莫妄语听不见的声音说:“也是。” 莫妄语想顾风归的感情之路看来并不畅快,他说这些话,反而让他难受了,于是话锋一转,改为安慰顾风归道:“信则有,不信则无。这老树本来就不是什么好的。你若真想求,我下次带你去城隍庙,那里最灵了,好不。” “好。”顾风归一口应下,转身离开。莫妄语没反应过来,站在原地看了顾风归一会儿,一笑,快步赶上。这时眼前的树丛散开,金满堂那群人竟然就在前方。 原来兜兜转转,莫妄语走了一路,和顾风归两人进入了不同的阵中,而这个阵竟然和金满堂他们所在的阵是交叠在一起的,彼此以古树为阵眼。 金满堂并不知道自家山被莫妄语烧了将近一半,只是觉得今夜有些闷热,睡了这么一会儿,竟出了一身汗。他惊醒,令一群修士摆出的金瓯无缺阵护住,指着莫妄语,结巴道:“你你你,你是人是鬼?” 莫妄语懒得废话,掐了金满堂胳膊一下,“你说呢?” “啊!”金满堂痛得叫了一声,说:“是真的,是真的!” 莫妄语暂且不提方才遇见的那些麻烦事儿,举起手中的圆铜钱,开门见山道:“认不认得这玩意儿?” 金满堂瞥了一眼,沉下脸来。正要开口说话,突然身后一人怀里掉出什么东西。莫妄语闻声瞥了一眼,原来就是方才跟他们讲传说的小伙子。这小伙子像是被今晚的境遇吓着了,脸色惨白,捡起那帕子往兜里塞,露出那帕子的一角,上头隐约绣了两只肥鸭子。 金满堂不耐烦地横了那人一眼,责怪他打岔了。然后扭头问莫妄语:“铜钱你是从哪里找来的?” 莫妄语说:“你知道这是什么?” “是,”金满堂深吸一口气,手中的铜钱剑虚晃一圈,递向莫妄语——“这是我们金山天门铜钱剑上的铜板。” 金山天门的铜钱剑由九十九枚铜钱制成,每一枚铜钱上都刻有灵符。用剑时,使剑者周身灵力注入灵符当中,由此驱动剑柄。 莫妄语:“铜钱上是否有回溯的令咒?” “没有。”金满堂摇头。 “有没有定位的灵符?” “没有。” “你这也没有,那也没有,这让我真的很难办啊。”莫妄语无奈道,“难道你们金山天门每个人用的剑都是一样的?” 金满堂点头,“是的。我们每人的剑都是运用自身灵力,穿聚铜钱而成。就像我父亲所说,真正厉害的武器,并不在于材质,而在于使用这把剑的人。” 莫妄语说:“你的意思是,单靠这一枚铜钱,并不能找不出这把剑地主人是谁?” “没错。”金满堂点点头。 莫妄语哦了一声,眼角的余光特地向那脸色苍白小伙子处瞟去。那小伙子似乎站得更远了,蜷缩在人群里,低着头,只能看见一截细脖子。 莫妄语说:“你们金山天门的剑都这么不好用吗?说断就断?” “当然不是!”金满堂解释道:“既然剑是由灵力和铜钱汇聚而成,那么自然的,若想毁掉剑,单独取下上面的一枚铜钱,就必须先阻断自己的灵力。就好像断掉一条胳膊,或者断掉一条腿,等它们再长好可不是一件容易事……” 莫妄语点点头,他想了想,又问:“剑只能自己断,还是别人也可以断?” 金满堂说:“都可以,既可以自己断;如果心甘情愿,肯将自己的灵力传给别人,别人也可以断。不过说老实话,灵力来自修行,极其宝贵,谁又舍得给别人呢?” 风吹起来一片焦土,此地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一片光秃秃的石岗。夜色正浓,破阵后,这半面山岗只剩平路,再无邪阵从中作恶。金满堂虽然心疼这山中百年灵物,但毕竟捡回半天小命,也不敢胡说八道。带着人连夜下山去了。 * 回屋后,金满堂在屋里摆放了一排耀眼睛的夜明珠,那枚铜钱摆在桌前。天花板上,莫妄语一手抱在脑后,平躺在房梁之上,无所谓地对着天花板抛出一只拳头大的夜明珠,然后伸手接住,再抛,再接住。 金满堂握着那铜钱痛心疾首道:“诶,万万没想到,这人当真出在我们金山天门。” 莫妄语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说:“大哥不说二哥,你看我,不也没比你好到哪儿去?” 他本想安慰安慰金满堂,但一想到自己师尊刚走,茶还没凉,亲师弟便投奔金满堂门下去了,哪儿有什么脸安慰金满堂。 金满堂同仇敌忾说:“每个仙门都会出一个叛徒的。” “是。”莫妄语点头。 他和莫妄语同时默契地看向顾风归。 顾风归:“?” 莫妄语叹气,拍了拍顾风归的肩膀,提前安慰道:“节哀。” 顾风归:“……” 金满堂冲那铜钱直挠头,说:“莫妄语,你倒是说句话呀!” 莫妄语无所谓道:“我再开口可要加钱!” “钱钱钱,你就知道钱,我这儿难道不好吗?还是我对你不够好?我每天都请你吃烤猪蹄,你凭什么不愿意留在我这儿?” 莫妄语抹了一把金满堂扬天喷在他脸上的唾沫,“我是个闲人,可人家顾道长每天日理万机,哪儿有工夫在这儿跟你胡闹?” 金满堂小声嘟囔道:“我怎么没看见他忙?就看见他每天跟着你……肉不肉麻?” “你说什么?”莫妄语横了金满堂一眼。 金满堂跟莫妄语混了这些天,别的没学到,但学到了一个能屈能伸。他气定神闲地往桌上的金杯倒茶,道:“瞧把你急的,我又没说顾道长什么坏话,你这么紧张做什么,是不是顾道长……”金满堂讪笑着将金杯向顾风归推去。 莫妄语终于舍得从房梁上跳了下来,翩然落坐在金满堂面前。 下山后,莫妄语其实也没闲着。一路都在琢磨这铜钱究竟是谁的,但一直没有头绪。于是他转而开始思索自己到底是为什么觉得那小个子怀中手帕如此眼熟。这一想,突然想起来那肥鸭子,可不就是金悦星给她相好绣的鸳鸯吗?也难怪一个大男人对这类风流韵事了如指掌,原来都是从金小姐这里道听途说来的。 难怪说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敢情金小姐的相好,一直就在金满堂自己眼皮子底下。 “办法也不是没有,但是……你要答应我一件事。”莫妄语提前开始缜密的铺垫。 “什么事?”金满堂说。 “那个……”莫妄语一字一顿地说:“别发疯。” 金满堂:“???” “我又不是疯子,哪会随时随地发疯。”金满堂毫无自知之明道。 “不,”莫妄语说:“这件事一定会让你发疯,所以我要你答应我,行么?” “行,行!”金满堂见莫妄语还不信,干脆竖起四根手指,朝天发誓道:“我用我十年修为发誓,我绝对不发疯,可以了吧?” “好,”莫妄语深吸一口气,认真地对金满堂说:“我们现在要去回回你妹妹的相好。” “啊啊啊!”果然不出莫妄语所料,金满堂当场疯了。 他气得拔了剑,对着空气一阵左劈右砍,“啊啊啊!啊啊啊!” 莫妄语早有防备,灵猴似的熟练跃上屋顶,抱住横梁,“金少主,冷静……冷静……十年修为。” 第35章 【此恨绵绵无绝期】 下等修士住的偏房里,突然飞进一道金丝线。金丝线直击在帷幔内一道影子上,紧接“砰”地一声响,一个灰扑扑的人从阴影里滚了出来。 “该死的臭小子。”金满堂怒不可恕,狠抓着那人头发,硬生生从床上拖了下来。 那人的脸顿时暴露在月光之下,他穿了一身灰扑扑罩衣,脑门被撞出了一只大洞,汩汩往外流血,流得满脸都是,迷住了眼珠。即便如此狼狈,依然能依稀看出这人模样秀气,与金满堂这种口中整日喊打喊杀的老大粗有着云壤之别,也难怪体弱多病的金悦星一见倾心了。 “哥哥,哥哥!”床上帷帐中,还出来一人。金悦星蓬乱着头发,单薄的内衣外披着锦被,衣衫不整地扑过去要救那小子。 金满堂将金悦星往边上一推,大吼道:“你给我回去。” 金悦星被推得一个趔趄,捂着脸呜呜哭了起来。 金满堂喝道:“不许再哭了,哭有什么用?” 见金满堂心若磐石,金悦星“哇”地一身扑进莫妄语怀里,哭诉道:“莫道长,求您了,帮帮我们吧,我哥哥会把他杀了的。” “金小姐,”莫妄语吓了一跳,他也不知道手该往哪儿放,僵直着手臂,笨拙地拍了拍金悦星的背,劝慰道:“冷静一点,金少主是个理性的人,不会杀人的……” 莫妄语话音刚落,便见金满堂将手中的铜钱剑一竖,往这人心口上扎去。 “诶!” 这人别说什么灵力修为,就算在普通人里,都算得上身材孱弱。金满堂这一剑下去,他真要见阎王。莫妄语连忙亮剑,剑锋插地,剑气嗖地将人震了出去。那小个子男人擦着地面滚出去很远,狠撞在一边的桌角上。而金满堂手中铜钱剑,剑尖没入土中近半寸。 金满堂语气不善,道:“莫妄语,这是我自家事,你别逼我跟你动手。” 莫妄语好声好气道:“爷,您是我大爷行不行?刚刚不是说好了不发疯的吗?这人跟金小姐关系匪浅,很有可能那日他也上了山。你把我唯一的线索给杀了,要我怎么赚钱?” 金满堂这才恢复了一点理性,握着剑,气呼呼地半跪在原地。 莫妄语便接着说:“而且你刚刚不还答应了我么?不发疯。” “好,我不发疯。”金满堂收了剑,踢了踢那小子的腿,粗声粗气道:“说话。” “说……说什么?”那小子一脸迷茫。 “你知道什么就说什么。”金满堂道。 “我……我叫屠鸿祯。”这小子也是慌了神。他不知道金满堂到底要问什么,于是干脆自报家门。 “鸿祯……”金悦星哭哭啼啼地扑过去,将那人抱在怀里,用手中的帕子按住那涓涓涌动的伤口。 金满堂见这画面,更是气得要杀人。但莫妄语不许他杀,他只能转过身去,不看这两人了。 莫妄语替金满堂问金悦星道,“他是什么身份?” 金悦星说:“他是修士。” “你们府上的?”莫妄语困惑道:“那他为什么看起来这么穷?” 金悦星道:“因为他灵根低劣……” 凡世间,人被分作了三六九等,就算修仙,也逃不开高低贵贱,有的人天生灵根优越,一修行便成名士;而有的人天资愚钝,再怎么刻苦修行,也只能是一名勤勤恳恳的下等修士。 像这位名叫屠鸿祯的小伙子,他就属于那倒霉的后者。有那么一点点灵根,于是不甘心当一个普通人,可那灵根又不足以助他成仙,于是只能在金山天门门下讨份杂役的差事,聊以度日。 莫妄语点了点头,又问那人:“那日金小姐上山烧香,可是想跟你相会?” “我……”屠鸿祯当然不敢说实话,惊恐地看向金满堂。 金满堂脑门上青筋大爆,又要杀人了。 这个没有第一时间拒绝的反应,其实已经给了莫妄语答案。莫妄语便接着盘问:“你上山后,可注意到什么奇怪之处?” 金满堂沉着脸,提剑过来,用剑柄朝那小子脑门上敲了敲,道:“给我老老实实说真话。” “我真的不知道,” 金满堂又是一剑,往那人脑袋后的木柜上扎出一只碗大的窟窿,“再想。” 那人一脸恐慌,道:“我真什么都不知道,真的!” 金满堂见这人这般恐吓也不肯说,问无可问,又怕他说的是实话,心中一阵烦闷。这时突然听见身后一阵噼里啪啦乱响,回头一看,莫妄语竟抬了一面椅子,在屠鸿祯面前坐下了。 屠鸿祯慌张地将他看着,金满堂也是一脸疑惑。 莫妄语露出笑容,他克制地压了压嘴角,保证这个笑看起来是善良的。“这位小友别激动嘛,”他好脾气地说:“我也不是不信你说的话,你说没上山,那就没上山吧,毕竟我们也没有证据证明你在山上对不对?我呢,就是有件事儿想问问你……” 屠鸿祯被莫妄语骗了个彻底,真以为这是个比金满堂更好对付的主儿。他稍稍放下戒心,信任道:“什么,什么事,莫道长请问。” 莫妄语依旧笑盈盈地,说:“我就想问问,您的佩剑呢?” 屠鸿祯脸色顿时惨白,像是从水里捞出的一张白纸。 初上金山时,这人手中就没有佩剑。 那时莫妄语心中虽然古怪,但并没有想明白是为什么,直到找到那枚铜钱之后。 为什么不带佩剑,因为那柄铜钱剑少了一枚铜钱。 “好小子!好小子!” 金满堂如梦初醒,铜钱剑狠狠往屠鸿祯脑后的桌上砸出一只碗大的窟窿。 “我我我……”屠鸿祯舌头像是被人抓住了,整张脸由白便成紫红,脖子粗大了整整一圈,“我冤枉啊!” 莫妄语淡淡地说:“我还没有说完。” 他干脆地打断屠鸿祯地啼哭,举起了一根食指,“甲:魔阵阵眼宝器,取自你们金山天府铜钱剑上的一枚铜钱。而在几乎完全相同的时间,你的佩剑不见了、坏了、没有了,我不信世上会有这种巧合。” “乙,”莫妄语竖起第二根手指:“众所周知,金家大小姐去金山上香后丢了半条性命,这种情形下,常人应该都会担忧上山撞见怨邪、邪阵之物,而你没有剑还敢上山,究竟是因为胆子太大了,还是因为本来就没有什么好怕的?” “我……” “丙,”莫妄语竖起第三根手指:“金山上阵法众多,上了山后再没有活着出来的,即便这次我和顾道长二人同时破阵,也都差点被困死在山上。而你的修为不可能比顾道长更高明,又是如何在与金小姐幽会后毫发无伤的从山上下来?” 莫妄语列完三点,手指在半空中画了个圈,召来已缩成短匕首形状的飞虹剑,在手中把玩。他用“我就看你怎么编”的目光怜爱地看着屠鸿祯,说:“以上三点,如果你能解释清楚其中一点,我就不为难你。” 屠鸿祯不断深呼吸,说:“我,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行为突然看起来这么可疑,您这么说,我真的自己都蒙了。我的剑是自己坏掉的,真的,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有一早上,我出门的时候带上剑,结果刚一握上,那铜钱就全散了,我当时吓了一跳,以为是自己的修为出了什么岔子,但运过气后,并没察觉身体有什么差池。于是也没去细数那铜钱的数目,并不知道其中少了一粒,只是将它们收在匣子里,打算日后慢慢用灵力再铸一把。” “你的意思是,”莫妄语说:“你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剑是怎么坏的?” “是的。”屠鸿祯连连点头。 莫妄语沉默不语,根据金满堂的说法,这种情况并不是不存在,所以屠鸿祯有一半的可能性并没有撒谎。而且这个故事听起来实在普通,反而不像是故意编造出来的。 “这么大一件事,你怎么不禀告,让人重新给你配铜钱?”金满堂质问道。 屠鸿祯讪讪一笑,说:“金少主是天之骄子,若是您的宝器出现问题,当然会有人帮您重新换新铜钱,可像我们这些下等修士,每一枚铜钱都极其珍贵,弄掉了、弄坏了,可就再也没有了,哪儿有人重新给我们配呢?” 金满堂没再说话,他依然将信将疑,但对于这个解释,他并没有挑出毛病。他扣了扣桌子,道:“那第二个呢?” 屠鸿祯有些惭愧道:“说老实话,其实一般像我们这样的小喽啰,关键时候是排不上什么用场的。每次降妖除魔,我都是躲在师兄师弟们的后面,他们出招就行了,从来没碰上过麻烦。如果运气好,还能捡着一些他们不要的法器呢!所以这次上山,我虽然有些发憷,但想金少主、莫道长、顾道长这样的高手都去了,我应该……应该又能捡些法器……” 莫妄语几乎被他的这番寒酸话气笑了,竖起大拇指道:“屠兄会做买卖。” 屠鸿祯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尖。 “再就是第三个了。”屠鸿祯皱起眉,说:“这个我是真的不知道。我本是想同金小姐在山上见面的。金小姐说,我们金山,又叫楠香山,是姻缘山……”他警惕地看了看金满堂,说:“她说,她的兄长是绝对不会喜欢我的,所以我若想跟她一生一世在一起,只能求,只能求天神庇护了……但上山后的事我真的不知道,我睡着了,醒来后就下了山,真的什么都不知道,真的……” “可以了吧!”金悦星突然将浑身沾血的屠鸿祯抱进怀中,愤怒道:“你们可盘问完了?”她目光尖锐地看向莫妄语,说:“莫道长,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您刚刚说了,只要你的三个疑问,鸿祯能答出其中一点,就再不为难他,他现在三点全答了,你们还想怎么样?我跟你们说,他跟祭魔一点关系都没有!” “他答是答了,”金满堂道:“但信不信由我说的算,我看这小子,就是满口胡言乱语、胡说八道。”他恨不得撕了这张嘴,愤愤道:“星儿,你还不明白吗?这臭小子就是靠这张嘴,靠这张嘴说甜言蜜语骗了你的心!” 他一把提上屠鸿祯的后衣领,强硬地将他从金悦星怀里拖出来,“在我看来,这小子还是脱不了干系,必须关进地牢严加看管。” “不要,不要啊!”金山天门的地牢可不是普通的地牢。屠鸿祯好似听见了什么十八层地狱,惊若寒蝉,两腿打颤。他向金悦星伸出手臂,“小姐,小姐救我。” 金悦星趴在地上,几乎要哭晕过去,半晌不能起身。 屋子里闹哄哄的,鬼哭狼嚎此起彼伏。 莫妄语像一尊雕塑似的默坐其中,长眉微蹙,在眉心形成一条浅淡的纹路。为什么人抓到了,还是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到底是什么地方出现了纰漏?可不可能,屠鸿祯没有撒谎? 自从踏入金山天门之后的一幕幕,此时好似一片又一片金黄色的枫叶,走马灯一般在他眼前盘旋。先是驱魔、再是招魂、最后破阵,这一环扣一环的计谋,将他们套得死死的。 他们依然在明处,而那个人在暗处。 就好像蒙着眼睛独自行走,永远有无数双眼睛在看不见的黑暗里窥探着他的背影。 莫妄语突然在混沌中抓住了一丝清明。 他错了,真的错了,有一点巨大的疏漏就在他自己的眼皮子底下,他却视而不见。 他站起身,握住啼哭着的金悦星手腕上的命门,温和地将她扶了起来。 “金少主。”他开口唤住金满堂。 金满堂:“什么?” “不必抓他了。”莫妄语说。 “为什么?” “屠鸿祯没有说谎,”他转头看向了金悦星。明明方才哀嚎了半晌的一双燕眼,此时却依旧清亮。 他清了清嗓子,柔声道:“金小姐。” 握住的手腕中,金悦星的脉搏剧烈地跳动。 “莫道长,男女授受不亲,您这是作甚?” 莫妄语撩起眼皮,淡淡道:“我只想问,我从来没有在你面前说过‘祭魔’二字,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第36章 【此恨绵绵无绝期】 金悦星果然要挣脱,但莫妄语已掐在她的命门上。 金悦星,这个始终以虚弱、可怜、柔弱形象出现的受害者,完美地隐匿了她的行踪。实际上,屠泓祯无法说清的三条疑点,放在金悦星身上照样解释不通。 莫妄语:“金少主请我来给金小姐治病,于是我先入为主地相信,金小姐一定是为人所害,才会身入险境。可现在想来,有没有可能,金小姐被魔气入侵,实则是因为画阵时手法生疏,不熟悉,出现纰漏导致的呢?” 金悦星满脸震动。 莫妄语面带微笑,继续抽丝剥茧:“要想成功地摆出祭魔邪阵,你需要做三件事。第一件,你要一枚铜钱。金少主说过,如果一个人愿意将自己的灵力渡给另一个人,另一个人是可以毁掉这人的铜钱剑的。金小姐身上并没有灵力,不修道,所以并没有配铜钱剑,于是我一开始便将你排除了。但可不可能,有人心甘情愿将灵力渡给你呢?金少主自然不可能给的,其他修士也大概也不会愿意,甚至还会徒生疑心,除非是一个喜欢你,爱你的人。” 金满堂抓上屠鸿祯那小子的衣领,将他提将起来,说:“我妹妹根本不修道,你为何要给她灵力?难道你真的就像你说的这般无辜?” 屠鸿祯恐慌地眨了眨眼,“我,我不知道……” “还说不知道。”金满堂吼道:“除了你,还能有谁?!” 这时顾风归开口道:“将自身灵力传给另外一人,还有一种方法。” “什么方法?”金满堂问道。 “双修。” 莫妄语本正在心中盘算如何用一种更容易令人接受的方式告诉金满堂这个消息,却被顾风归一下打了个措手不及。 双修,其实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双修既能升华体内灵力,又能增进感情,据说还会非常舒服。因此许多情深义厚,几生孽缘的道侣经常在一起干这档子事儿。 但这两个本是平常的字,从顾风归单薄、浅淡、甚至略带苍白的嘴唇间平淡地吐出,徒增了几分旖旎。 莫妄语摇了摇头,企图将脑中古怪的念头排出去。他咳了两声,清了嗓子,说:“那个,就像顾,顾道长说的,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吧……” “什么!什么!”金满堂终于消化完这一消息。他又要疯了,他的妹妹,他心中冰清玉洁的妹妹,竟然已经双修了,而且还是在他前面双修。他疯到已经不知道是对妹妹太过出格的举动气愤,还是自己对人生体验大大落后的不甘。 “十年修为,十年修为……”为了防止金满堂在他说完话前杀人,莫妄语立刻安抚住他,接着说:“得到铜钱后,自然而然你要做你的第二步——寻人。从山上的尸首来看,你应该也不清楚祭魔到底要什么样的祭品。最开始,你还不想杀人,所以用的是牲口、野兽;但这些祭品显然不能完成你的祭魔阵,于是你不得不找人,找男人、女人、老人、小孩;最后你终于摸出规律,祭品必须是一男一女,而生辰八字阴气极旺,也就是你自己,还有那个村里的小男孩。” “第三,也是你的最后一步,祭魔。但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一回你将自己都搭进去了,仪式却依然失败,你没能见到魔尊,反而一股魔气引入了自己体内,你身上本没灵力护体,重伤,这才有金少主请我上山这段事。金小姐,请问我有哪里说错了吗?” 金悦星垂头不语。 金满堂猛然醒悟,放开了屠泓祯。他心中一阵翻江倒海,但金悦星毕竟是他的妹妹,于是按了按眉梢,压下震荡,说:“星儿,你好好跟我说,只要你说了,我都信你。” 金悦星身体剧烈颤抖着,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因为恐惧。 “对,就是我……”金悦星突然一口承认了下来。 “什么!”金满堂简直不可思议,“星儿……你,你,简直糊涂!你为何要这么做!祭魔,那可是邪道,邪道,你怎么会不懂!” 金悦星抬起头,这次真的泪流满面。“哥哥,你又懂我什么?” 她心如死灰地望向前方,眼神中没有一丝光彩,她麻木地说:“你是天之骄子,自幼天赋不俗,有谁敢让你受半点委屈?即便父亲,也只是面上对你苛责,实则爱之深责之切。你当然以为,别人也能活得像你这般容易。 “我打小就不知道做一个正常人是什么感觉。夏天时,胸口痛得像压了一块石头,吸一口气都觉得费力;冬天时,浑身都痛,像是扎了无数根针,吹进一点冷风,就会大半个月下不了床。父亲请了老师,想让我修行,若能修行,我也能改命。可那师父只一摸我的骨头,便说,我没有灵根。对,我没有,就是没有,一点也没有……” 莫妄语手中纤细的手腕比方才颤抖得更加剧烈,单薄的身体摇摇欲坠。 “在这样的仙门世家,没有灵根意味着什么,哥哥你这样的人又怎么会知道呢?没有灵根、体弱多病、不能修仙,这样的人根本不配生在仙门,你以为我愿意当你那个废物妹妹吗?我不愿意!可是我就是不行啊!我试过了,真的,你以为我手上的伤是绣花扎的吗?不,我在偷偷练‘天女散花’,我练不成,我没有灵气,差点废了两只手。他们说,像我这样的人,干脆像普通女子一样算了,找个男人嫁,相夫教子一辈子。可凭什么?凭什么我这辈子就是一个普通人?” “啪。”金满堂反手狠狠给了金悦星一巴掌。 若不是莫妄语始终抓着金悦星的手腕,这一巴掌一定会把打她得摔在地上。 “我金满堂的妹妹怎么会说出这种混账话!邪道就是邪道,是害人的东西。”金满堂吼声如雷。 金悦星头偏了过去,嘴角上渗出血。 她这回也是急红了眼,竟然半点不退缩,仰着脖子反驳金满堂道:“邪道怎么了?邪道又有什么不好,邪道是这个世界上最公平的方法,它不需要你有天资,不需要你有家世,不需要你有钱财,它只需要你信仰它,祭献它,愿意为它献出自己……它是真真正正的一视同,比你们这些所谓名门正派高尚得多。 “你自己看看你用邪阵杀了多少人!”金满堂怒吼,“在我金山天门的地界,尸骨遍野,他们全是你杀的!” 金悦星尖声狡辩:“那是因为我弄错了!他们也不必死的,只是我一直找不到正确的方法,我只能用他们的命来试!可是你又有什么资格指责我?哥哥你杀的人就少了?你别以为我不知道父亲要你去南边做什么,他是要你去屠城!” 金满堂反手又是一巴掌,暴跳如雷,两眼血红,“你懂什么?” 金悦星口中吐血,说:“我不懂?我什么不懂?不过又是父亲扯了一面与魔尊勾结的遮羞布,铲除异己罢了!除了我,世上没有人跟魔尊更亲近,连我都不知道他是谁,你又如何知道他与谁勾结?不过是父亲要你杀谁你便杀谁罢了!” 这句话令金满堂僵在了原地,脸上愤怒的紫红像潮水一样突然退去。 莫妄语下意识召来个飞虹剑,他想金满堂是要杀了金悦星。 “金悦星,”然而金满堂只是冷声开了口。 他被金悦星这句话狠狠地伤到了,那颗从心窝里挖出来,捧给妹妹的心,被这一波冷水,浇了一个痛彻心扉。 金满堂从莫妄语手中拽走金悦星那根纤细的手腕,他拖着她,像托着一只没有生命的布麻袋,从房内一直拖到了个后院。 房中阵阵吵闹早已惊醒沉睡中的修士,上百名修士出来,提着火把、灯盏、夜明灯等照明器具,照亮整片空地。他们伸长了脖子四处打探,看见院心金家大小姐仅仅穿了一件难以蔽体的单衣,披头散发,跪在那里。顿时猜测纷纷,金小姐可是与人通奸被金少主发现了。 金满堂面色铁青,他将铜钱剑架在金悦星肩膀之上,朗声道:“金悦星,你今日堕入邪道,无视仁义道德,杀人满手,与我金山天门道义相悖,罪不可恕!即便你是我亲生胞妹,我也绝不会念在旧情。”他虎眼环视在场每一个人,用恐吓的眼光告诉大家,即便是同门,只要误入歧途,金山天门就再也不会给你回头路。 那柄铜钱剑离金悦星的脖颈仅仅不到半寸,刀刃随着金满堂发抖的手臂、大肆震荡的胸脯颤抖着,拨出阵阵金光,但这把剑到最后依然没有落下来。 金满堂眼中氤氲着一股水汽,他闭上眼,道:“拖下去,关进地牢。” “不要,不要,不要!”金悦星像一只被突然掐住脖子的杜鹃鸟,她叫得比任何时候都凄惨。她并不是那么的害怕死,像她这样的人,早就不想活了,金满堂舍得给一剑,反而是个痛快,可她不敢进入金山天门的地牢。她凄凉地哀求着:“哥哥,哥哥……” 然而金满堂始终心如磐石,不为所动。 第37章 【此恨绵绵无绝期】 后半夜的金山天门闹了一宿。 这是一桩天大的丑事。金龙天这些年举着一面铲除邪道的旗子,在江湖上喊打喊杀,积怨已久,结果最后自己的亲生女儿竟然以身祭魔,简直给他脸上打了一巴掌。 此事大为震荡,其他几大仙门长老,青城仙府慈尊顾左尹、平山庵师尊易项禹,还有几位莫妄语并不熟悉的长老全都前来金山天门监事。无修派也理应出面,只是无修派没了师尊,莫妄语资历又不够,只能作罢。 几位长老在大厅座谈,商议金悦星该如何处置。 莫妄语无处可去,摸了只梨,叼在嘴边,靠在院中枫树上出神。 亲眼看着金悦星被人拖下去,他心中备受刺激,耳膜始终鼓鼓作响,女人尖利的哭声阴魂不散…… 金悦星误入邪道,杀人无数,恶贯满盈,但亲手抓住她,并将她推进地牢,这滋味却并不怎么好受。 莫妄语下意识掏出怀中玉符,放在手心。 也不知道究竟为什么,时至今日,玉符表面殷红如血,已无法看出原来的颜色。一阵阵红色的气息悬浮在玉石表面的气孔上。 这是从莫妄语身体上吸附来的灵力,他的灵力原来就是这个形状、这个颜色,像怨灵一样邪性。 他反复地看握住血红玉符的双手,这双手曾经沾了魔血,魔血融进他的血脉,和他无法分割。他恍然觉得,那个在金满堂剑下哭泣地金悦星成了自己,他杀红了眼,浑身是血,被人拖进地牢。 不知何时,树下来了一人。莫妄语惊了一下,手中的玉符滚下去,正滚落在一双黑面靴旁边。 莫妄语一边暗骂自己粗心大意,一边又想是什么人修为如此深厚,以至于走到了他的面前也没没能被他所察觉。紧接着他便看清了那身白衣,一片如火焰一般的枫树叶片间,顾风归正仰面望着他。顾风归本生得俊朗,面白如玉,被这一树火红一衬,更显得明艳,而他目光尖锐如刀,下颚又方正□□,冲淡了那分艳色,反平添几分英气。莫妄语本紧绷地心念一松,叹世间怎会有这般粉雕玉琢似的人, “抱歉。”他从树上跃下,低头要捡。 然而顾风归已经俯下身,那双还缠着那根黑布条的手,替他拾起了玉符,拍去表面一层清灰,然后带点珍重地放进他的手心里。 莫妄语握着玉符,揣回怀中,吸了吸鼻子,说:“谢谢。”他摸着玉符表面的冰凉,顿了顿,又忍不住说:“是师尊给我的。” 顾风归没说话,眸光微闪,一瞬不瞬地看着莫妄语。 莫妄语心烦意乱,他低着头,并没有察觉顾风归凝视的目光。他自觉后面这句话画蛇添足,耸了耸肩,改口道:“对了,你怎么在这儿?你不是在大堂里么?” 顾风归虽然年龄仅仅比他长一岁,但已经在青山仙府某事,身兼要职,所以这次长老座谈,他本也列座其中,没想竟中途出来了。 顾风归回答说:“我没看见你。” 莫妄语一愣,他哈哈干笑,说:“看我作甚?我又有什么好看的?”跟顾风归几句闲聊,稍稍驱散心中蒙着的那层阴郁,他甚至有兴致同顾风归开玩笑,故意歪了歪头,眯眼自得道:“不过也是……比那些糟老头,我是要好得多了。” 顾风归莞尔,但眼底笑意无比温和,不见半点戏谑。 莫妄语目光又落在了顾风归缠着黑布的手上,这黑布条是从他衣服上划下的一块,沾满血不说,还破破烂烂。从金山下来后,一直乱忙,也没能顾得上看看顾风归伤口如何。 他伸出手,半途中顿住,收了回来,问:“你伤,怎么样了?” 顾风归将那只受伤的手掌背在身后,“无碍。” 莫妄语本想再看看,但又想顾风归大概并不乐意与人拉拉扯扯太过亲近,在树林中是无奈之举,现在还硬拉着人换药,反而有些逾距。于是他没坚持,点点头,说:“那就好。” 顾风归问他:“为什么一个人在这里?” 莫妄语扭过头,无聊地踢了踢树下落叶。方才想的什么,当然不能告诉顾风归,便说:“没什么,就瞎想想。里面那群糟老头,合计出什么来了?金悦星……她,会如何?” 顾风归如实相告:“不杀她,但要关进地牢,直到逼出她体内全部魔气。” 莫妄语不解,说:“你们总在说地牢地牢,这个地牢里面到底有什么东西?金悦星分明连祭魔都不怕,听见要进地牢,却吓成那样?” 顾风归反问:“无修派没有地牢?” 莫妄语哈哈笑了一声,说:“无修派哪儿有这玩意儿,我师尊的性子你们也不是不知道,我们无修派家训:修仙问道,请往别处;成仙立佛,莫入此门。他每日忙着摸猫逗狗,沾花惹草,哪有什么闲工夫折腾什么地牢。” 顾风归点了点头,解释道:“地牢要属金山天门最为出名,里面无外乎是化魔池、剔骨刀、金照光之类……” 莫妄语一头雾水,说:“这又是些什么?” 顾风归一一解释:“抓到误入邪道的叛徒后,首先要除去他身上的魔气。化魔池,顾名思义,是一只注满化魔水的深潭。化魔水销骨销魂,身染魔气之人入水中,便像□□凡胎之人入岩浆之中,通过水洗来将融入血肉中的魔气剥离开。剔骨刀。魔气深入骨髓,要割去皮肉,用尖刀一点点刮干净附着在骨头上的魔气。这叫刮骨疗伤。最后金照光则是将人置于一片金箔中,金箔不断反射光,令人无法入眠,这是要除掉人脑子里邪魔的念头。” 这三种方法,一项比一项凶狠,简直是要将一整个人砸个粉碎,然后胡乱黏成一团,哪里还有个人形。莫妄语喃喃自语道:“这,这真的还不如让她死!” 顾风归没有说话。 莫妄语又问:“难道你们青城仙府也有?” 顾风归说:“几乎每户仙门都有地牢,无修派没有实属特例。” 莫妄语低下头,沉默半晌,开口问道:“顾道长……” 顾风归柔声道:“什么?” 莫妄语深吸一口气,说:“顾道长,你相信魔尊即将出世吗?” “我信,”顾风归回答道,“你不信?” “不信!”莫妄语执拗道:“所谓鬼怪传说,不过是用来吓唬人的把戏,好让大家安安分分、老老实实地过日子,若有谁莫逆了自己的心仪,便又用这当要打要杀的幌子。魔尊当真那么可怕吗?依我看来,很多东西可比魔尊可怕多了……”莫妄语突然止住话头,回过头,虽然心中明知有些话不能乱说,但不知为何,总是忍不住想从顾风归这里听到点自己想听到的东西。 他声音渐渐轻了下去,摇摇头,对顾风归轻笑,说:“顾道长,我是不是不该在您面前说这些大逆不道的话。” 顾风归摇头,淡淡地说:“无妨,在我面前,你永远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莫妄语微怔,这时大堂门大开,众位长老走了出来。 顾左尹径直向顾风归和莫妄语走了过来。他并没有训斥顾风归无故早退,想必顾风归离席前是已规规矩矩地向顾左尹请示过。见顾左尹过来,顾风归恭敬地行了礼,莫妄语也有样学样地拜了拜。 顾左尹没提大堂内讨论的事宜,而是对莫妄语说:“莫小友准备如何回去?” 莫妄语嘻嘻笑,厚着脸皮说:“慈尊回青城也要途经我无修山,能否捎我一程?” 顾左尹一笑,说:“当然可以。到时候你跟着顾风归走就是了。” 这时金满堂也引人过来。他的脸色比之前要憔悴太多,虽然还是那身金光灿灿的衣服、金光灿灿的发冠,但眉眼间是化不掉的疲惫。 “莫道长,”金满堂难得跟他好好说话,更难得唤他一句道长,但这一声语调却无比疲惫,他揉了揉眉心,说:“关于我妹妹的事,多谢莫道长出手相助,当初许诺给你的酬劳,我一分也不会少。” 这事其实也没办得多漂亮,莫妄语本想宽慰金满堂几句,但见金满堂心不在焉的模样,也没有多说,只是道:“我再没什么能帮到金少主,叨扰多日,也该走了。” “好,我用祥云送你回去。” “那倒不必,”莫妄语说:“顾道长会捎我一程。” 金满堂点了点头,冲顾风归和莫妄语拱了拱手,领着人离开。 莫妄语回屋收拾行囊,他来的时候没带什么东西来,走的时候便也轻松。 临走时,在等候祥云的驿站前,莫妄语又看见了屠泓祯。 屠鸿祯还是穿了一身灰扑扑的袍子,曲腿蹲蹲坐在那里,手里抱着一柄铜钱剑,百无聊赖地在地上画圆画方,找回遗失的那枚铜钱后,屠泓祯用灵力,将铜钱重新聚成了一把新剑。 他发现莫妄语看见了他,眼睛一亮,似乎是有许多话要跟他说,却又不敢上前。莫妄语便主动走了过去。 “莫道长……”屠泓祯舔了舔干涩的嘴唇。 “你在等我?”莫妄语问。 屠泓祯不好意思地眨了眨眼,说:“是……” “你等我干嘛?” 屠泓祯说:“我就想问问,莫道长,金小姐,她,她到底喜欢我吗?” 这个问题令莫妄语哑然失笑起来。他孑然一人惯了,并不懂感情里头的患得患失,也不懂爱情里的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他不明白,明明是相爱的两个人,又怎么会看不出来对方的爱意?这不是瞎子还是什么?他觉得屠泓祯这小心翼翼地疑问实属可笑,说:“我就这么跟你说吧,” 莫妄语道:“如果没有你这个变数,金小姐的身份压根不会被发现,你说她喜不喜欢你?” 屠泓祯微震,低下头去。他从莫妄语口中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却并没有好受多少,相反下辈子这颗心都要同金悦星一起在化魔池中煎熬…… 祥云已降,顾风归朝莫妄语走来。屠鸿祯突然朝莫妄语拜了拜,转身钻进树林中消失不见。 第38章 【何年遥望关山月】 金满堂别的不提,为人大方倒是真大方。当初说好的钱财不说分文不少,反而还多了好些。这些金光璀璨的金元宝、上古宝剑、法器、灵符,成箱成箱地派人运送到无修山,光是给它们找个空房安置都成了难题。莫妄语大手一挥,花重金置办了几间新舍,无修派几户别院变得气派了许多。 有了钱后,莫妄语乐得清闲,早早过上太上皇的生活,每天只做三件事:一是练功,二是逗猫,三是数钱。 但有人就是不想让他好过。无修派替人排忧解难、消灾除祸的招牌已经打了出去,前来请求他帮忙的村民有增无减。对于七大姑八大婶、鸡毛蒜皮这些小事儿,莫妄语懒得出马,于是按照任务大小、酬金高低,一一安排师弟、师妹们下山去,美其名曰——锻炼。 这些揠苗助长的“锻炼”也造成过一定的恶劣影响。比如,有些觉悟不高的,半道上中了美人计,硬要还俗,不修仙了,亲亲我我生孩子去。每每出现这种情况,都把莫妄语气得一嘴包。 无修山风平浪静半月有余。 是日莫妄语抱着已胖成猪的阿寅,靠在黄木贵妃椅上晒太阳。窗前突然飞来一只通体雪白的鸽子,扑腾扑腾地扇着翅膀。 “哪儿来这么漂亮的信鸽。”莫妄语奇道。都什么年代了,道友们都用传音、通灵法术交流,谁还用这种老掉牙的飞鸽传信?莫妄语抓了那鸽子,翻过来一看,瞥见信鸽腿上别了一只小指粗细地的竹筒纸条,取下来,竹筒里是一封信,信上只有八个字——“我,无修闲人,在荆南城弄掉了钱包,没钱吃饭了,赶紧给我送钱。” 莫妄语:“……” 死老头…… 虽然这人将无修闲人不着调的语气学了个十成十,但是笔迹却差得远了,画虎不成反类犬,破绽百出。 莫妄语捋了捋阿寅脖颈上的软毛,将那信往空中一扬,碾做了一地碎片,迎风撒了。 他招呼了一声莫妄思。 “大师兄!”莫妄思背着只大竹篓子来了。 莫小丙这小子实在是太黏莫妄思,跟长在了他身上似的,走哪儿跟到哪儿,即便是上茅房,也要蹲在门口闻个味儿。而莫妄思又脾气温吞,对莫小丙不打不骂,百依百顺。莫小丙硬要扒在他身上,他倒好,干脆编了一口大箩筐,将莫小丙背着,走哪儿带到哪儿。 “把这只鸽子炖了!”莫妄语指着窗框上那只梳理白毛的傻鸟,没好气道。 “啊?”莫妄思瞪圆眼,略微迟疑。 其实莫妄语的脾气来得快,但去得也快。他没说话,有一搭没一搭地顺着猫毛。粗略一算,无修师尊这一走已经走了个把月,无修山终年盛夏如火,没有花开花落引人伤神,但无修师尊院子里的那一丛杂草,真长了老高。 莫妄语手指在扶手上敲来敲去。这封书信,无论真假,写的的确是无修闲人的大名,而且特意留下了一个地址——荆南城。 荆南城是鬼域,三家仙府交接,人蛇混杂,极有可能是真的出了什么事。 既然为了引他过去,连师尊的旗号都扛出来的,莫妄语能不给点面子,过去把这把这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教训一顿吗?而且……在他内心深处,他也隐隐期待着,或许是是真的呢? “死老头儿,”他咬了咬牙,在心中嘀咕了一句:“在的时候不让我好过,现在走了还不让我好过。我去,我去还不成吗?” “是……是真要炖鸽子汤啊?”莫妄思还在不解。 莫妄语回过神,瞥了那笨呆鸽子一眼,说:“算了,两国交战不斩来使,鸽子毕竟是无辜的。”他微微一顿,又说道:“我可能要出趟远门,你帮我把家看好。”他嫌弃地看了莫小丙一眼,忍不住上手掐了一把他那比圆规画得还混圆的脸蛋儿,说:“你也是,少喂他吃的,小孩不能这么养的,该打的时候,千万不能收着。” “嘤嘤。”莫小丙怕莫妄语要来一巴掌给莫妄思做个示范,可怜巴巴地往莫妄思怀里钻。 莫妄思捏了一把莫小丙后脖,将他后脑勺一拍,按进怀里,说:“大师兄,您又要出去了啊。” “嗯。”莫妄语应了一声,两手抱在脑后,无所谓道:“不过这次出门可能赚不着那么多钱了。” 莫妄思说:“大师兄不用辛苦赚钱了,家里的钱实在太多,再多真要放不下了。” 莫妄语嘴一歪,忍不住笑了起来,说:“傻小子,哪有人嫌钱多的?”他眼神微眯,目光放远,自言自语道:“若是运气好,这次说不定还能将师尊给你们带回来。” “什么!大师兄要去找师父?”莫妄思说:“我也要去。” 莫小丙有样学样,“我也要去,我也要去!” 莫妄语翻了个白眼,“你要去个屁。” “喵!”小老虎阿寅不甘示弱,嗷嗷叫了两声,来凑热闹。 “我也要去。”莫玉不知什么时候闪了出来,两手怀抱宝剑,站在莫妄语身后,冷不丁地来了这么一句。 “我去,”莫妄语吓了一跳,连连我往后退了两步,摸着后脖颈说:“你又是从哪儿来的?” “大师兄!” “大师兄!” 这两大一小,外加一猫,柒佰贰拾伍只鸭子似地嚷嚷了起来。 莫妄语被吵得一个头两个大,大吼一声:“吵什么吵?想去哪儿?我看你们是想上天!” 这一声吼吼得几个小萝卜头都缩起了脖子。 无修派没人打得过莫妄语,硬的来不了,只能来软的,开始认认真真地跟莫妄语讲道理。 莫妄思说:“大师兄,您不能这样。您总把我们关在屋里,不让我们外出历练,这样我们永远成长不起来。我们成长不起来,日后您老了,提不动剑了,有人再欺负我们无修派,我们怎么办?” “是的,我们不能当一朵温室的花朵!”莫玉补充道。 莫妄思接着说:“再说了,我们也不是那么没用,这十来天,我跟莫玉已经下山除了好几次怨邪,有一次还打了一只僵尸呢!反倒是大师兄你,你总单枪匹马一个人出去,运气好,偶然碰上了顾道长帮您兜着点,可您不可能没回都碰上顾道长吧,顾道长又不是没有自己的事业,这种时候,我们师弟师妹,才是你最坚强的厚盾!” 到底是爱读书的人,莫妄思又是立论点、又是列论据,用道理说服,用情谊感化,洋洋洒洒、滔滔不绝,给莫妄语洗脑洗了个彻底。莫妄语听得脑壳瓜子痛,他也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主,忍无可忍,气极了,反而噗嗤一声笑起来。 “好好好,出息了,一个个现在都这么有主意,”莫妄语老狐狸一样笑眯眯地说:“话横竖被你一个人说了,我还能说你们什么呢?反正家里好吃的好喝的你们不愿意待,非要出去喝西北风,那就喝去吧,一次喝个够,免得日后还惦记上。” 莫妄语这一番狼来咯的恐吓,吓得莫妄思怂了一点点,跟莫玉面面相觑。到了临行的时候,还特地带上了满满一背包的干粮。 荆南城地远万里,走是走不去的。莫妄语坐拥金山银山,照样抠门得很,舍不得花灵符召祥云,领着师弟、师妹御剑前往。这么行了大概半炷香,远远看见了前方一片灯火通明,映得天空好似白昼,阵阵清扬歌声飘来,靡靡之音声声入耳,这番场景远比上次来时热闹得多。 离鬼市大概一百余里,莫妄语按下剑来。刚从天上下来,迎面便扑来一群妖魔鬼怪,这些人有的是人的身体但长了个老虎脑袋,有的脑袋虽然模样正常,但在脑门顶上插了一把刀,还有的眼眶里哐当掉出了一只眼睛珠子来。 莫妄语惊了一下,但立马镇定下来。然而身后哐当哐当一阵响,莫玉、莫妄思全都将剑抽了出来,紧戒地将架在胸前。莫妄语哑然失笑,食指朝他们的剑锋上一弹,说:“闹什么?再好好看看。” “咦?”仔细一看,才发现这些人并不是妖怪,而是脸上戴了面具的真人。这群人嘻嘻哈哈,吵吵嚷嚷地从他们身边路过就路过了,走远不见。再回头看,沿街叫卖的小贩、街道上的行人全都是这般打扮,顶着鲜血淋淋面具的人穿梭期间,整个鬼市好似人间炼狱, 莫妄语望见不远处有间茶楼,那里的茶馆小厮没戴面具,做正常人打扮,穿灰色粗布衣裳,挎着一只长鼻子铜壶,给客人们倒茶。 莫妄语领着两个师弟师妹进去,要了一壶香茗、几份茶歇,然后又从怀中摸出了两枚铜钱,向那茶馆小厮推了过去,打听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那小厮有了生意,又拿到了钱,高兴得很,于是知道什么说什么,滔滔不绝道:“看来两位客官是刚来的,所以不知道,今日是万鬼节哩!” 此地位处交接,无人看管,人、鬼、妖横行,本是互不相扰,但今日是月圆之夜,阴气盛极,阳气极衰,鬼怪可以夺舍,于是活人为了保命,便用面具遮住脸,这样即便撞见了鬼,鬼也分不清楚了。还有一小部分人,他可不怕鬼,比起被夺舍的恐惧,他们被更大的欲望所支配,于是伪装成鬼怪,混入鬼市,企图用自己的命跟鬼怪做生意。 “有点意思,”莫妄语静静听完,颔首道。他看向窗外,问:“这种面具要去哪儿买?” 小厮指了指窗外长街,说:“到处摊位上都能买。” 此时长街上流灯如火,摆出各式各样的摊位,叫卖声络绎不绝。卖糖果、吃食,这些平常普通的东西,此时也为了应景做成了稀奇古怪的形状。冰糖葫芦里的山楂被裹上一层糖霜,然后在中间用墨笔画上黑圈,用竹签串成串,做成人眼的形状。 莫小丙看见,嗷地一声哭了出来。 莫妄思拍了拍他,说:“不怕。” 莫妄语于是领着莫妄思、莫玉去到摊位上。 他问:“你们要什么样的面具?” 莫妄思要了个白脸的白无常,又给莫妄思挑了一个老虎头。莫玉虽然是女孩,但脾气骄纵乖戾,硬要了个看起来就可怕的头破血流的大黑脸。 莫妄语摇头说:“莫玉,日后谁家小子敢娶你?” 他往腰间一探,本想掏出钱袋,没想却扑了个空。他低头再看,发现钱袋不知去向。“我的钱袋呢?!” 那摊主也不知是人是鬼,顶着一只牛头马面面具,粗声粗气道:“没给钱还想走!” 莫妄语道:“又不是故意不给钱,小爷钱袋被人偷走了!” “关我屁事儿?不给钱别想走!” 莫妄语脾气立刻上来了,道:“面具还给他。”可身侧半晌没声,扭头一看,自己身边哪里还有什么人影?这一眨眼的工夫,莫妄思和莫玉已经不知去向。 莫妄语后背一凉,立刻慌了。他抬眼焦四处一望,一群群鬼脸一样的人朝他走来,不知是人是鬼,没有一个是他的师弟师妹。 第39章 【何年遥望关山月】 那摊主怕莫妄语不给钱,便要抓他手腕,高声嚷嚷道:“没给钱不能走,不能走!大家走过的路过的,都过来看看呀!这位小道长拿了我的面具却不给我钱!我做的可是小本生意,怎么能这么欺负人?” 其他人(或鬼)闻声过来,看热闹不嫌事大,大概听了个头尾,便为摊主打抱不平,指指点点道:“好坏的道士!”“就是!今儿明明是我们的好日子,从哪儿来了这么多道士,坏了我的兴致。” 眼前挤挤攘攘一片,越发看不见莫妄思和莫玉他们的身影。莫妄语心 已经不在这里。他急于脱身,翻找身上值钱的物件,劲装外衣被撩开,露出怀中那块玉符。 “好漂亮一块玉符!”那摊主两眼放光道。 “想也别想。”莫妄语干脆解下腰间的长虹剑,“啪”地摔在店铺杂乱的货物上。 那摊主以为莫妄语解剑是要砍他脑袋,吓得抱着头往木板推车的底下钻,“哎呀哎呀,不给钱就算了,还要杀人啦!杀人啦!” “我不杀你,”莫妄语没好气道:“东西押你这儿了,我过会儿来取,你别嚷嚷了。” 他沿街逆着人流下瞎走,心乱如麻。 “来看看咯,看看咯!”前方突然热闹起来,汹涌而至的人流挡住了去路。一个草台帮子在路边搭起了台。一群头戴面具、人高马大的武夫,从两车黑木箱中取出火圈、宝剑、大石板等玩意儿。 一人提了剑,又拎了酒壶,口中含了一口酒,“噗”地往宝剑剑刃上一喷,然后突然砍掉了自己的脑袋。黑血四溅,飙出了半米高,头骨冬瓜似的滚落在地上。 “啊!好好好!”人群中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叫好声。 那人明明没了脑袋,身体却依然屹立不倒。提着剑的手,还比划着剑花。紧接着,那段少了头骨的脖颈处突然又冒出一只头来,戴着一面全新的面具。原来刚才的场景全是民间把戏,这人用剑砍下的不是自己的脑袋,而是用木头做的道具。 “啊!太精彩了!太好了!”更热烈地叫好声响起,“再来一个、再来一个。” 新上场的,则是一个小男孩。这男孩年龄估摸与莫妄思一般大,带着老虎面具,身量瘦削,穿着身黑不溜秋的麻布袍子,站在人群中央腿抖如筛糠。这男孩表演的是吞剑。头仰朝天,嘴张到最大,将一柄半米长的剑往嘴里送,一眨眼,便吞下了一大半剑锋。 叫好声一阵强过一阵,莫妄语却根本不敢再看,他望过去,满眼都是自己的师弟莫妄思站在那里,然后被这柄开了刃的剑割破了脖子。 他猛地拨开人群,冲了出去,但越来越多带着面具的妖魔鬼怪冲这边走来,几乎要将他推回原点。莫妄语又急又怕,忍不住大喊了一声:“妄思!玉儿!你们到底在哪里!” 那封信……那封信果然是个圈套。这里一定有很大的问题。莫妄思,还有莫玉,他们不可以有事,如果他们有个三长两短,他绝对绝对不会放过自己…… 这时,突然身后一个人握上了他的手腕,将他轻轻向后一带。 莫妄语回过头,只见身后站着一位面带丑生花脸的人牵住了他。 莫妄语正要挣开。 那人却取下了面具,一点点露出面具背后一张苍白的脸——“顾灵?” “莫道长。”顾风归微微颔首。 在一群妖魔鬼怪中碰见一个自己熟悉的,莫妄语那颗震荡的心终于稍稍安定了下来。他平缓心情,问道:“你怎么也在这儿?” 顾风归道:“在查一些事情。莫道长呢?为什么在这?” “说来话长,”莫妄语心又紧了,直提到了嗓子眼,“我师弟师妹不见了……对了,你方才可是才这个方位过来?我小师弟,莫妄思,你见过的,大概这么高,你看见他们了吗?” “没有。”顾风归摇头道。这时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阵鬼哭狼嚎,一群头戴面具的白鬼朝他们走了过来。 “嘘。”顾风归食指抵在唇边,嘘了一声。紧接着,那具高大坚硬的身体高山似地朝他压制过来,莫妄语退无可退,被抵在了一面冰凉的墙壁上。一丝潮湿的温热落在他发红的耳尖上,顾风归的嘴角无意间擦过他的耳廓上,“抱歉,”他再次道歉,撑在墙壁上的手朝下滑动,重新调整了姿势。 莫妄语瞪大了眼睛,下意识往后缩,脑勺狠撞在顾风归垫在他脑后的手掌上,发出一声闷响。从其他人的角度上看,顾风归好像在吻他,实际上并没有,他只是俯下了身,靠得他极近,但即便这样,已经足以让人面红耳赤了。他觉得自己的心脏好像被人捏住了,每一声跳动都异常地沉闷——“砰砰,砰砰。” 顾风归的嘴唇终于离开了他的耳廓,但那温热的气息依然喷洒在那儿,一声重一声轻。“抱歉,”他主动对他解释道:“不能让他们看见你的脸,那群戴面具的人不是人,他们就是鬼。” 是吗?莫妄语瞪大眼,想看一眼,但视线却被顾风归的肩膀遮得严严实实,目之所及,只有顾风归从衣领处露出来的一小节苍白的肌肤。他们离得实在太亲近,莫妄语甚至可以看见顾风归下颚上生出的细碎的胡茬。那胡茬太短,远看像一片青。他喉结动了动,第一次发现,原来顾风归也不是那么的完美无缺,这细小的瑕疵,让他看起来是那样的真实。 感觉到怀抱里这个温热的身躯突然僵硬了起来,顾风归撑在墙壁上的手臂向下移动。是害怕了吗?似乎不该是,这人明明天不怕地不怕,永远神采飞扬,肆意妄为,他总记得看当时他跟其他仙门弟子打架的样子。那柄飞虹剑使得煞是威风,一开口便是:“你们一起上吧,我赶时间。”唯有将人抱着,禁锢在怀中,才发现原来少年的骨骼并未长成,虽然充满一股向上舒展的韧性,却依旧这样柔软,柔软得让人心疼。师父不在了,其实很难过是不是?相依为命的师弟师妹走散了,其实害怕是不是?这些为什么不肯跟他说?顾风归觉得自己的心被揉做了一团。犹豫半晌,掌心终于发于情而止乎于理地落在了他黑色的发鬓上,分明知道不该存有私心,但依旧忍不住轻柔地碰了碰,“没关系,会没事的。”语调自己都无法察觉的温和。 “嗯……”明知道顾风归这么做不过是为了他的安全,但莫妄语不受控制地更加脸红。他感觉腿肚子软绵绵的,使不上劲儿,快要站不住了。 他干脆认了命,两眼一闭,任顾风归将自己抱在怀中,鼻尖全是他袖袍上晚风的凉意。 耳边脚步声忽远忽近,那群人,不,那群鬼几乎擦着顾风归的衣角走来。 莫妄语勉强分出些神,听那群人的动静。 “今年万鬼节似乎没有以前有意思。” “就是啊,一年比一年无趣了。” “都不想吃人了。” “就是,现在人肉好难吃,他们每天都干什么了?” “荒淫无度!” “诶,我好像又闻着人肉香了……” “诶,我也闻到了,好香啊!应该是个童子肉。” “是是!” 莫妄语:“……” 他不知道顾风归心里怎么想,反正他自己是受到了十二分的冒犯。 单身活该被吃掉吗?什么世道! 莫妄语忍无可忍,就要出去打架。顾风风归撑在他耳侧的手臂猛地一僵,将他忽的更加严实,紧接着听见一阵“砰砰砰……”那群鬼突然鬼哭狼嚎起来。 “哎哟哎哟哎哟……你做什么打我!” “我没打你!” “你没打我,我眼珠子怎么掉了?掉哪儿了?掉哪儿了?快帮我捡捡。” “不就在你脚边吗?这都看不到?蠢不蠢?” “没看见老子眼睛掉了吗?” 莫妄语还没动手,这群鬼自己打了起来,不再追究闻见的人肉味儿,又是扯脑袋,又是挖眼睛,闹哄哄地走远了。 脚步声远去,顾风归钳制在莫妄语耳边的手臂松了下来。他直起身,站远了些。 莫妄语终于喘过气来,抬头望他。与他的呼吸急促、两颊绯红相比,顾风归似乎看起来体面得多,那身霜白的道袍照理一尘不染,连头发丝都整整齐齐。或许是因为夜市灯火通明,映得那双冰蓝色眼睛里跳起来凶猛的火把。 “抱歉。”顾风归又跟莫妄语道歉。 冰蓝色的眼睛移了开去,眼底狂热的殷红也一瞬而逝。 “你抱歉什么劲儿。”莫妄语嘀嘀咕咕道:“明明是你帮我的。诶对了,妄思、小玉!”莫妄语一想到自己失散的师弟师妹,立刻又六神无主了。 顾风归道 :“他们是在哪里走失的?” “在卖面具的摊位上,”莫妄语回答道,他突然想起什么,抬头对顾风归说:“顾道长不是也有要务,你去忙吧去忙吧,我自己会找到的。” “没关系,”顾风归淡淡地说,“我的事已经办完了,我和你一起去。我们先去你们最开始走散的地方看看。” “啊?”莫妄语本不想再麻烦顾风归,但好不容易在鬼市中碰见一个活人实在难得,多一人帮总比他一人力量大。更何况,他们已经好久没见了,也不知道下一次见又到什么时候去。“哦,好。”莫妄语低着头给顾风归带路。 刚走了一步,顾风归又牵上了他的手腕。 莫妄语回头:“嗯?” 顾风归低眸看他,然后将手中面具郑重地戴在了他的脸上。 面具上残留着顾风归的温度,顾风归是冰冷的,所以他的温度也是温凉如水,可莫妄语却觉得灼热得像是要烧了起来。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只能站在原地,将站在灯海中的顾风归望着。 顾风归静静地又看了他一会儿,两手背在身后,说:“这样他们就看不见你了。走吧。” 第40章 【何年遥望关山月】 莫妄语跟在顾风归身后,又走了十来步,突然停下步子,面上露尴尬之色,“那个,顾道长……”他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说:“您,您有钱吗?” “嗯?”顾风归也停下脚步,委婉道:“无修派今日是出了什么麻烦?” “不是不是,”莫妄语忙解释道:“我,我钱袋被人偷了。” 顾风归立刻面色一沉。 莫妄语叹了口气,接着说:“哎……我师弟、师妹走失了,他们走失前拿了一家店铺老板几只面具没还,我也没钱付,就把我的飞虹剑押那儿了。没了飞虹剑,我功力算是削了一半。若顾道长手上还有闲钱,能否借我些?也不用多,几个铜板就行了。” 顾风归脸色比方才更难看了。他沉着脸,一言不发,解下自己腰间的钱袋,全部放进了莫妄语怀里。 莫妄语伸手接,那钱袋沉甸甸的,至少装了几十两碎银子。 莫妄语连忙推了回去,说:“你,你别都给我呀,给我几个铜板就够了,我把钱结了,拿回剑,等回无修山就还给你。” 顾风归不接,说:“我身上还有些碎银子。” 他打断莫妄语再度推辞,问:“吃了么。” “啊……”莫妄语低头讪讪道:“吃了。” 他当然是在撒谎。从出家门直到现在,除了在那茶馆里喝了一口茶水,再没吃上别的吃食,饿的劲儿其实早就过了,于是也不觉得难受。 顾风归没说话,转头便走向一户卖煎包的店铺,然后带着三五个香喷喷的大肉包子出来。他将肉包也塞进莫妄语怀里,说:“吃吧。” 莫妄语一手提着钱袋,一手抱着肉包,垂着眼说了声:“谢谢。” “嗯。” 怀中肉包的香气直往鼻中钻,莫妄语飞快低头咬了一口,肉包子是猪肉馅儿的,外皮软糯,肉香四溢。他也是饿晕了,三四口便将一整个肉包吃进腹中。 他举起第二个,这才顾念起顾风归,忙讨好道:“我,我吃不了这么多,你也吃吧,也吃吧!” 顾风归嘴角向上牵了牵,说:“我吃过了,你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莫妄语舔了舔嘴唇,说:“那我吃了。” 顾风归:“嗯,五个够吗?” “够!够!”莫妄语一气将剩下的四个肉包吃完,终于缓过劲儿来。吃饱后,他又想到也不知现在莫妄思、莫玉,还有莫小丙这三个小萝卜头在哪儿?是否走在一起,莫妄思出门的时候带没带钱,饿了知不知道买东西吃。 莫妄语领着顾风归回到卖面具的摊位前。那店老板还没收摊,见莫妄语这次不是一个人来的,还带了个帮手,更吓了一跳,不等莫妄语开口,便将摊位上的剑一推,说:“我不要你这什么剑了还不行么?快走,快走!” 莫妄语没跟他们闲话,问:“我师弟师妹拿走的三个面具,一共多少钱?” 店老板报了个数,莫妄语将钱给了,再次提回飞虹剑。 “乖乖,”他亲昵地摸了摸剑柄,又两指在剑锋上一弹,听那锐利的剑锋发出清脆的回音,心满意足,“我再也不会把你押给别人了。” 那店老板当是送走了一个祖宗,闷头收拾摊位,一边收拾,一边口中骂骂咧咧,“真晦气,真晦气,碰见一个道士倒霉三百年,今天都碰到三个了,我这辈子都翻不了身!” 莫妄语本打算离开的脚步立刻停了下来。 三个? 这个数不对。 显然,这人并没有将年龄过小的莫妄思他们当成真正的道士看,他口中的三个道士,指的仅仅是他和顾风归。可他和顾风归只是两个人,那么最后一个人是谁?想到这里,莫妄语猛地回身,越过店铺小小的摊位,抓上那摊主的衣领,将他整个人提起来,一手扫去他面上的鬼面具,道:“你说的第三个道士是谁?” 除掉面具后,可以清楚的看见摊主长了一双细缝似的眼睛,眼珠的部分黑白混沌,这说明他是鬼,而非活人。 “呀呀!臭道士,你怎么这么坏?都不跟你计较了,你怎么还打人呢?”店主大声嚷嚷道。 莫妄语没功夫跟他闲扯。他现在心静了下来,头脑清晰,于是越来越笃定莫妄思他们突然走散事有蹊跷。妄思、莫玉虽然年龄不大,但心智都很成熟,当初吵着闹着要跟他一起出来,也不是为了凑热闹、惹事,而是真的想为他这个混蛋师兄分忧。所以如果不是有人引诱,他们是绝对不会离开他的身侧。 还有那封古怪的信,什么人引他过来的?让他们来到了这里,又有什么目的?这些都需要他立刻找出答案。 莫妄语举起拳头,对着手背呼了一口气,道:“既然你都说我打人了,我现在不打你,不就冤枉我了?” “好汉饶命,好汉饶命,”一见这架势,这店主立刻怂了。 “说。” 店主只能老实交待,说:“有一个道士,是还有一个道士,大概这么高吧,”他随手在胸口笔画了一下,“长得中规中矩,断了一条腿,所以杵了一根桃木拐杖,穿着打扮,穿着打扮……”他似乎在寻找应如何描绘,突然大腿一拍,道:“穿着打扮跟道长您一模一样!” “跟我一样?”莫妄语惊讶道。 “对对对,”店主指着他的红铜护腕,道:“这他这里,也有这么个玩意儿……他的衣服也是黑色的,还有头发上的黑发髻。”那人手舞足蹈地指来指去。 莫妄语突然松开店主的衣领,自言自语道:“他为何要装成无修的人?” 这时顾风归替他问道:“我们要找这个道士,在哪里可以找到?” 店主说:“街东头有一片空房子,没地方去的人,都躲在那儿,你要找,去那儿找他。” 顾风归说:“我知道这个地方,我们走。” 天边飘来了一片乌云,遮盖住皎洁圆月。漆黑的头顶突然炸出一团团火红的烟花,将鬼市的热闹推向最高点。 街东头却安静许多。越往东面去,道路愈狭窄,原本两人并排行走绰绰有余,渐渐肩膀会碰在一起。两边街道的屋檐几乎碰在了一起,头顶不见天空。 莫妄语四处看,这里有许多空荡荡的房屋,有些房屋甚至没有墙壁,光秃秃的屋梁下铺着一卷破席子。食物腐败的臭味若有若无,整个地方像是一只腐烂了的臭苹果。 这时他突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侧破屋子里传来:“小王八羔子,师兄?等你师兄来救你?他一来我就杀了他!” 莫妄语眸色一凌,定准方位,“唰”地飞出宝剑,哐当整垮了整面纸糊架子做成的墙面。只见墙面后是一间小破屋,地上堆着一张草席,草席旁有几只陶瓷壶,还有一根桃木拐杖。莫妄思、莫玉还有莫小丙三个人,被一根粗麻绳捆在一根房梁下。 莫妄思看见莫妄语,大喊道:“大师兄,大师兄你快走,二师兄,呸!金妄行要杀你。” “那要先看看他有没有这个本事,”莫妄语轻蔑道,他张开手掌,飞剑重回手中,“二师弟,好久不见……” 房间一团阴影里,一个佝偻矮小的人缓缓爬了出来。几个月不见,莫妄行已经形同恶鬼,他虽依然穿着无修派的道袍,但头发鸡窝似的杂乱,袖口的红铜护腕铆钉上爬满了个锈斑,他的手像老树皮,指甲又黑又长,指甲缝里都是泥土,令人作呕。 他在地上摸了摸,终于摸到了桃木拐杖,笨拙地将那拐杖撑在腋下,然后站了起来。当他站起来后莫妄语才明白,为何那店主示意时,会在胸口笔画。因为莫妄行的腿断了一节,看起来只到莫妄语的胸口。 “你真慢!”莫妄行不屑道,“你怎么了?变得这么弱,竟然要我等了你半个时辰!” 莫妄语道:“哎……不好意思,说来话长,我钱袋被人偷了,但……”他顿了顿,“这不重要。二师弟,师尊的信,是你伪造的吧?” 许多事突然间全都解释通了,比如为什么写信人这么熟悉无修闲人的语气和字迹,因为他也是无修闲人一手带出来的“好”徒弟。 莫妄行撇嘴一笑,拍了拍手,眯着眼说:“怎么样?是不是很喜欢我的这点小把戏?我就知道你肯定会来。” 莫妄语无所谓地耸了耸肩,瞥向莫妄行的断腿,说:“看来上次你摔得不轻,不仅断了腿,还摔坏了脑袋。” 莫妄行立刻像是被踩着了痛脚,两眼发红地狠狠盯着莫妄语。都怪他,如果不是这个人非要坏他的好事,他又怎么会沦落到现在这个地步? 那日被金满堂扔下山后,他便摔断了左腿。成了残废,又能如何修行?莫妄行无路可去,只能人不人、鬼不鬼的,像一只寄生虫一样苟活在鬼市。在这臭水沟似的地界里,没捱过一日,他对莫妄语的痛恨便多了一分,他狠得几乎要发疯。他发下毒誓,只要能杀了莫妄语,他愿意用自己的一切交换,无论是命、还是灵魂。可能是他的发愿实在真心,他真的撞上了大运…… 莫妄行脸上肌肉古怪地抽搐起来,露出一抹邪性的微笑,他蛊惑莫妄语道:“大师兄,你怎么还站在外面,快进来呀。不是想救师弟师妹么?那你快过来,再过来一点……” 莫妄行故意引诱,反而让莫妄语顿生警惕。他没有立刻动作,而是眼神向脚下一扫,果然看见坍塌的墙壁后,用黑粉画了一条细线,这条细线横向蔓延开去,将整间破屋圈在其间。 作者有话要说:八戒,是你吗八戒? 测试一下是不是在单机, 本章留评发红包! 第41章 【何年遥望关山月】 “大师兄!”莫妄思声嘶力竭道:“你快走!跟顾道长一起走!二师兄他疯了!这个阵是他用血画的邪阵,你千万别进来!” “呜呜呜……”莫妄思一嚷嚷,莫小丙跟着便嚎啕大哭起来。他太小了,稚嫩的皮肤被粗糙的绳索勒出一条条红印。圆形的鼻孔里流出晶莹剔透的鼻涕,没有人能帮他擦,于是鼻涕一直蜿蜒到了嘴唇上,“呜呜呜……大师兄,抱抱,抱抱……” “没事儿的……”莫妄语心急如焚,也不知在这种情况下如何安慰,粗生粗气地说话,听起来反而像是在吓唬人。 只有莫玉要安静一些,她咬碎了一口银牙,杏眼几乎要往外喷火。她不断地扭动着身体,拼了命要挣开绑缚在手腕上的麻绳,“臭东西,你不是我二师兄!等着我杀了你。” “莫妄行,”莫妄语冷着脸,手中飞虹剑捏得咯吱作响,从齿缝间压抑着吐出:“你真不是个东西!” 莫妄行仰面大笑起来,道:“莫妄语,你不是挺厉害的么?现在满江湖都是你的故事,说你本事大得很咧!那句话是怎么说来着?哦哦,对,咱们无修派,消灾弥难,排忧解惑。嘁,师尊在的时候,我真不知道大师兄您还有这么一颗拯救苍天的心……” 莫妄行话音刚落,便被一道青光震得摔在墙壁上。 顾风归始终不发一言,抬手便用灵符给了莫妄行一击。 他难以无法忍受旁人说莫妄语半点不是。他再清楚不过,莫妄语急忙打出无修派的名号是为什么,如果这人不是莫妄语的亲师弟,他可能会动真格。 “顾道长……”莫妄语意外地个扭头看顾风归。 他自知自己脾气差得很,用师尊的话来说,就是个属“窜天炮”的——一点就炸。但这一天天磨下来,他吃了点苦头,倒也能受气了。 至于莫妄行口中的这些狗屁话,他听了便听了,全当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过去就过去,并不往心里去。只是没曾想,顾风归脾气竟然变得比他还要暴躁了。 莫妄行“呸”地往地上吐了口血沫子,阴阳怪气地冷笑起来:“哈哈!哈哈!好呀,好呀!大师兄,我就知道你不是个一般人。 “师尊前脚刚走,你后脚就扒上青城仙府了。青城仙府到底比我们气派得多。 “上次给桃佩南寻子,这个顾什么的,就也在吧?那时他就死命护着你,现在还护你,谁知道你们之间是有什么龌龊勾当!” “混账!”莫妄语厉声喝道。他对顾风归心存着几分敬意、几分谢意,还有几分他自己也捉摸不透的,说不清,缥缈无形的情愫。故而莫妄行若诋毁的是他,他一声都不会吭,可顾风归不一样的…… 他心中一清二楚,顾风归再如何好、如何温和,对他仅是君子之交,干干净净,不存半点杂念,怎么能被莫妄行这般污蔑? 他握剑的手愤怒得微微颤抖,低声对顾风归说:“抱歉……莫听他,莫听他的胡说八道。” 顾风归转头看他。 莫妄语仰着头,抬步向前,一直到那圈黑线后停下。“二师弟,这么多年了,你的功力还是这么烂……”莫妄语看着地上拙劣的阵法,甚至生出一丝同情。“师尊的课业,你总是积极,但课毕后却不见你花功夫多练几次。” “哈哈……”莫妄行,“大师兄啊,大师兄,你知道吗?我们这么久没见了,有一点你还是改不了。”他声音一冷,只见他举起右手,掌心伤痕累累,重叠着深浅不一近十条伤疤,食指指天,召出一柄飞剑。他红着眼睛,大喝一声:“祭!” 一柄青白刃尖刀此时已刀刃微卷,锈迹斑斑。 那刀立刻像一条灵巧的灵蛇,向莫妄语左眼击去。 莫妄语站在原地,却愣了一瞬。 本是同门兄弟,彼此对彼此招数一清二楚。所以他可以肯定,方才莫妄行使出的这招,绝对不是无修派的法术。 即便莫妄语停了这么一瞬,但化去莫妄行的招式依然绰绰有余。待他回过神来,瞬地一眨眼眸,那即将要刺入他左眼中的尖刀突然停住了,静立在半空中。 “妄行,你的法术是从哪里学的?”莫妄语问道。 “不关你的事!” 莫妄行略微吃惊,没想到莫妄语竟然能这么轻而易举地化去自己的招式。他连忙鼓劲儿,锲而不舍地不断追加灵力。 他用尖长的指尖狠狠在掌心划了一道,鲜血淋漓的手掌再次指天,喝道:“祭!” 莫妄语眼睛前静止的尖刀,尾端突然剧烈地颤抖起来,隐隐有突破之势。 莫妄语试探了一下莫妄行的修为,不行就是不行,离三重天还差了老远。他觉得无聊了,轻轻叹了口气,眼皮撩起,只听噔噔一声清响,那柄尖刀掉在了地上。 莫妄行脱力似的惨叫了一声,胸口灵力剧烈起伏,几乎震断了心脉,吐出一口黑血来。虽然莫妄语并没有动手,但莫妄行心切,调动出全部灵力冲击,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两股灵力相碰,犹如个稚嫩的鸡蛋磕在了石头上。 莫妄行不可置信地看着莫妄语——“不可能……不可能……” 莫妄语俯下身,将捡起掉在脚边的刀。 “我再问你一次,你的法术是从哪里学来的?” 莫妄行咬着后牙槽说:“呸!这又跟你有什么关系?” “不肯说是吗?”莫妄语道:“那算了吧。” 他手掌拂在刀面上,所到之处,刀刃表面附着的污秽纷纷消散,直至露出原有的青光。 莫妄语细细看着那刀柄上的纹路,“当年你十二岁,同我打擂竞技,只抗下我三招便败下阵来。师尊本不打算赐你法器,要你再练两年。你听了便不高兴,在擂台上又哭又闹,说师尊不给你法器,却给了我,是因为偏心。师尊为了安慰你,破例给了你这柄青白火刃,给你之前,特意叮嘱说,你心气太高,日后若想出人头地,一定要沉下心来,百修心智……” 莫妄语随口说着这段往事,手掌微微用力,只见那柄火铁铸成的刀刃微微发红,然后像搅毛巾一样拧了起来,一时间火星飞溅,滋滋作响。 莫妄行不敢置信地看着莫妄语竟然就这样扬掉了手中的清灰…… 莫妄语将飞虹剑剑尖朝下,脚下的青石板砖头裂做数片,剑锋没入地中,震出一条狰狞的沟壑。 那条用弯弯曲曲的黑血画作的法阵分崩离析,他一脚踩在法阵上,然后如入无人之境般,低头走入破败的房屋之中。 “大师兄,你别这样……”莫妄行颤栗起来,他终于明白自己与莫妄语之间的差距,那是一条横在他们之间关于天赋的鸿沟。今日他的所作所为,每一件都是以卵击石,即便他学来了旁门左道法术,依然远远不能与莫妄语相抗衡。 他流淌着鳄鱼的眼泪,哭诉道:“你把剑还给我吧,我知道错了。大师兄,你饶了我吧。我也是真的没办法了。我没有别的地方能去,实在走投无路,才用这种方法引你来,不然以你的性子,你会见我吗?大师兄,看在我们同宗同门的份儿上,您再给我一次机会吧……带我回无修山。” “别说了,已经没意思了。”莫妄语打断莫妄行的惺惺作态,淡淡地说:“师尊心肠软,若他还在这里,听你哭诉几声,应该就心疼你,要带你回去。可我不是师尊,我这人天生铁石心肠,你在这儿哭得再惨、哭得再难过,我也一点都不心疼你,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活该。” 莫妄行突然忘了哭,干涩的眼眶愣愣地看着莫妄语。 莫妄语点了点他的身后,道:“看见了吗?被你捆在那里的人,你认得他们吗?他们都是你看着长大的师弟师妹,你又是如何待他们?” 几个孩子灰头土脸,狼狈不堪。莫小丙哭累了,低声啜泣起来。 “现在你告诉我,你想回无修山?莫妄行,我最后一次叫你这个名字。我告诉你,别做梦了,只要我莫妄语一天还在无修派,我就不允许无修派有你这样的渣子。” 莫妄行低着头,手指在地上抓出一条条横槽,心中的侥幸再次由怒火所取代。 他又输了,而且是一败涂地,无路可退。 他现在还有什么呢?他的腿断了,剑没了,犹如一只永生不得光明的蛆虫,苟延残喘在这泥垢间。 他憎恨太多太多,他憎恨师尊的偏爱,憎恨上天的偏爱,而他最憎恨的,依然是莫妄语…… 为什么你还是比我强?我都这样了,凭什么……凭什么? 他面部肌肉古怪地扭曲起来,喉咙里发出一声声古怪的抽搐。 “好……好……”他阴恻恻地说:“莫妄语,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就等着瞧吧。” 不及莫妄语反应,只觉手中剑锋的顶端传来一阵微不足道的阻力,像是穿破了一只塞满血肉的麻布袋,一股滚烫而粘稠的液体涌了出来,全部喷洒在他的手上。 只见莫妄行将自己的手按在肚子上那条横切的血淋淋的口子上,然后再次高举向天。这时,他的动作停止了,嘴巴大张着,凝固着还不曾说出口的咒骂,那双几乎要从眼眶中凸出的眼睛静止在干瘪的眼眶里。 莫妄语耳膜鼓鼓作响。 他感觉顾风归将他护在身后,然后从他手中接过了那柄血淋淋的剑柄。从来没有人成功地从他手中夺走飞虹剑,这是第一次。 第42章 【何年遥望关山月】 莫妄语愣在原地,满眼都是莫妄行剖开小腹中淌出的殷红鲜血。 到底没有见过世面,即便他可以潇潇洒洒地和众仙家弟子对台,可以面不改色地除尽世间妖魔鬼怪,此时已然被吓破了神。 他从来没有用飞虹剑伤过人,从来没有。师尊说过,修仙问道,是为渡人,而非害人。而现在的他,又和那些他们大义凛然降服驱除的怨邪有何区别? 耳膜又开始鼓鼓作响,细细密密的叫嚣声纠缠着他,体内不听使唤的灵力又开始肆意激荡。他一个趔趄,跌跌撞撞地往后退,却被顾风归握上手腕。 “莫修。”顾风归拉住了他,低声道。 顾风归极少这么叫他。他向来都唤他莫道长,语气彬彬有礼,公事公办,丝毫不近人情。这次突然改口唤了他的字,以至莫妄语一时没反应过来他是在叫自己。 他郑重地对他说:“莫修。” “嗯?” “你看我。”顾风归说。 莫修听话地将眼睛移开,目之所及终于不是一片鲜血淋漓,而是那身白衣胜雪。 顾风归替他挡住地上的人,俯身放下那把被鲜血染头的飞虹剑,“唰”地从白袍下摆撕下了一截布条。 顾风归叫他看着自己,莫妄语就老老实实看着,看着他如何用那块一尘不染的锦缎,小心翼翼地擦拭自己的手掌。 白色的锦缎上沾了血,突兀得刺眼,莫妄语眼睛一痛,下意识要收手,却被顾风归强制地按住。 “别动。”顾风归不满道。 顾风归的手很硬,尤其是虎口处,被常年提剑磨出了一面铜板大小的厚茧。当他强硬地钳制住他的手掌时,那处硬茧正抵在他的手背上,磨得他手生疼。莫妄语抽不回手,不知所措,红肿着眼睛将顾风归看着。 擦拭的时候,他很小心翼翼。他的手指沿着掌心深刻的纹路,掌心、指尖、指缝,不放过任何一个细小的角落。 那双冰蓝色的眼睛宁静而专注,好像这间并不曾淌满鲜血,而他不过是在安静地擦拭着自己最珍爱的宝物。 只有顾风归自己知道,他的手其实是颤抖着的。 少年柔韧的手掌被擦去污秽,在粗露出白净健康的皮肤,他甚至舍不得借此机会在他掌心摸一摸。他亲眼看着莫妄行故意往剑上撞,不惜赔上自己的一条命,也要让莫妄语这生受他的折磨。他真不应该手软,第一道灵符,就该取了他的命。 这是他这么护在手心里的人,他怎么敢,怎么敢…… 当那块雪白的锦缎终于看不出来原本的颜色,莫妄语的手干净得像被泉水冲刷,顾风归终于松开了手。 “谢谢……”莫妄语低声细语道。 他低头缩回手,手掌上好像还瘦顾风归触碰的余温。 顾风归这个人很冷,好似一座终年不化的冰山,拒人于千里之外。但是他的手却是温热的,像是冰山脚下燃起了小小的火把,纵使火光虚微,但已足以驱散万年冰霜。所以当顾风归放开他的时候,他感觉冷了。 顾风归俯身捡起那柄匾浸满血的飞虹剑,默默用锦缎擦净上面的血,然后将剑柄向莫妄语递了过去。 莫妄语不接,那剑柄上像是盘踞着一条口吐红信的毒蛇。 “是他自己撞上来的,”顾风归望向他,开口道,声音清冽明朗,犹如是荒野之中响起了金石之音,唤起莫妄语一丝清明。 “是他自己撞上来的,”顾风归再次重复道,“知道吗?” “嗯……”莫妄语木讷地点了点头。 “呜呜呜……”被绑在个房梁上的莫小丙发出嘹亮的哭声。 哭声唤起了莫妄语的意识。他顿时清醒过来,再次看向顾风归递过来的宝剑。 他这个大师兄是怎么当的?师尊将这几个师弟师妹托付给他,是要他好好照料,他差点将人弄丢了就算了,此时还垂影自怜起来,压根忘了师弟师妹们也看到了这一幕。 他连忙摸了把脸,这一次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神色自若地接过飞虹剑,别在腰间。 “咱大老爷们的,任何时候都别哭啊。”莫妄语歪嘴笑笑,利索地给莫小丙他们解开了绳索。 莫小丙终于能爬了,反而比刚才哭得更伤心,上气不接下气地钻进莫妄语怀里,“呜呜呜,呜呜呜……大师兄,怕怕,怕怕……” 莫妄语无可奈何,笨拙地拍了拍莫小丙的小脑袋,说:“你哭就哭,可别把鼻涕糊我脸上!”他嘴上嫌弃,但手上依然贴心地用袖口将莫小丙的鼻涕给抹干净。 这事儿虽然恶心,但幸好这几个小孩儿被捆在房梁上,没能看得真切,脸上也没溅着血,依旧白白净净的。 莫玉舒展开手腕后,叉腰跑到莫妄行尸首跟前,对着狠吐了一口唾沫,骂道:“什么坏东西,人丑心恶!连本姑奶奶都敢捆了!” 莫妄思则将莫小丙勾了过去。莫小丙被他抱惯了,一搂上他的脖子便不记得哭,反而眯起眼睛,困倦了起来。莫妄思心惊胆战地瞥了莫妄行的尸体一眼,不敢细看,道:“大师兄,现在……现在怎么办?” 莫妄语略微思忖,说:“不是什么大事。这里是荆南城,大名鼎鼎的鬼城,三不管的地,人间皇帝不会管,几大仙家也不会管。”他一顿,转头看顾风归,说:“顾道长,您说呢?” 对于此事顾风归的态度极其重要。荆南城的三不管,有一不管便是青城仙府。青城仙府碍于情面,不出面主持鬼城事务,但若要细细追究,这地界的确有三分之一归他们所有。 而青城仙府就爱管这种你杀了我,我杀了你的江湖事。顾风归作为青城仙府大弟子,将来是要坐顾左尹的位子,现在在仙府也已中身居要职。单从他职务上来说,外出碰见此类伤亡,他有责任,也是必须,向顾左尹汇报。 方才顾风归对他说——是他自己撞上来的,但这是出于情急之下对他的口头安慰,还是盖棺定论,莫妄语也拿不太准…… 顾风归自然知道莫妄语的不安,淡淡道:“青城仙府向来对其他仙门家务事不感兴趣。”这话的意思再清楚不过——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就此翻篇。 已过子时,鬼市最热闹的烟花已经放完了,这个偏远的角落,也是许多像莫妄行这样见不得光亮的人鬼住所,他们此时陆续归来,此地不宜再久留。 莫妄语用莫妄行那面脏兮兮的毛毯将他卷了起来,莫妄行的身体已经僵硬了,依然保持着方才的姿势。睁着眼睛离开人世不大吉利,这叫死不瞑目,但莫妄语伸手掩他的眼睛,他却怎么也不肯闭。莫妄语无法,用毛毯将他的脸盖住,然后点着火,将散落在地上的拐杖、瓶瓶罐罐、还有莫妄语给几个小孩买的鬼面具,全部扔进了熊熊燃烧的火堆里。 “顾道长,您怎么没有颂渡亡经?”莫妄语记得上回顾风归送那两名死去的修士,念了渡亡经,他想顾风归慈悲为怀,纵然莫妄行欺人太甚,也会出面超度。 顾风归没有看他,目视前方,赤红的火光摇曳在那双冷漠的冰蓝色眼眸中。他尖刻的下颚线微微紧收,淡淡地说:“莫道长,有时候,你实在把我想得太好了点。” * 深夜里,莫妄语背着莫小丙,牵着莫玉,领着莫妄思,和顾风归一路回到方才打听消息的客栈。 此时热闹刚刚散,店小二搬了张小竹板凳在门边坐着,他脑袋垂到了胸口,时不时打瞌睡地点一下。莫妄语敲了敲门。“客官打尖还是住……”勤快的店小二睡梦里也不忘将这两句词挂在嘴边,他迷迷糊糊地好望向莫妄语他们,顿时吓得不轻。 这才多大会儿功夫,这几人竟然落魄成这样子。那几个小孩儿还好,穿黑衣服的莫妄语,衣襟上是血迹斑斑;旁边顾风归也没好到哪儿去,白色道袍下摆少了一片,两人并排站着,活像黑白无常。 “你你你……” 莫妄语跨步进屋,干脆道:“说来话长,有没有空房了?” 店小二跟着回到柜台后,两眼依然盯着莫妄语衣领的血迹。 顾风归两指在桌上,扣了扣,从怀中掏了一把碎银子,放在桌子上,道:“鬼市规矩。” 有钱能使鬼推磨,见着了钱,店小二胆子都比方才大了不少。这荆南城,日日出怪事,他知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审时度势,飞快将那碎银子揣进兜儿里,道:“那是当然,那是当然。几位客官要几间房呢?” “两间吧。”莫妄语说道。 他将趴在他背上的莫小丙往上托了托,心无旁骛地对顾风归说:“这几个孩子都吓坏了,夜里肯定离不了人,我跟他们一起,也好照顾一下。顾道长,今天您劳累了一天,单独开间房,歇着吧。” 顾风归看了看他,不置可否。 这时店小二哎了一声,说:“真的太不巧了……” 莫妄语哭笑不得,道:“你们不会连两间客房都没有了吧?” 他环顾四周,直白道:“瞧瞧你们桌子上爬着的苍蝇,这儿也不像是抢手的地儿啊……” 店小二说:“本来我们这儿客人少,但真不知道是什么日子,除了你们,今天还来了好几批客人,财大气粗的,一口气要光了所有上房,我现在给你们的这间,还是好不容易腾出来的呢!” 莫妄语见天色不早,这一夜又是多灾多难,几个孩子累得眼皮都快睁不开,便跟顾风归打商量道:“诶,这事儿办的……本想让顾道长单独一屋好好歇息的,没想到又得跟我们挤着了。” “无妨。”顾风归淡淡道,接过店小二递来的门钥匙,一同上二楼去。 作者有话要说:定错时间,原定19号晚上结果设置成了20号,一早赶紧改过来,今晚更新照常。(∩_∩)! 谢谢楠汪汪的手榴弹,破费了 第43章 【何年遥望关山月】 茶馆客房只有一面宽敞的大床,一面深红色木头圆桌,三把圆椅,窗户下还有一面可以平躺一人的贵妃椅,不大宽敞,但算得上干净。 莫妄语点了灯,哄几个孩子到床上去歇。 后脚店小二便提了一壶沸水进来。 沸水冲泡茶叶后还剩了些,莫妄语讨要了过去,给莫小丙将脸蛋儿擦了。 “真不好意思,”店小二说:“实在没房间,只能让你们这么歇着了。” 莫妄语说:“没关系,再拿几只枕头、还有棉被来。” 店小二答应了,好不容易搜罗来一卷干净棉絮,一只枕头。 东西送来后,莫妄语却没碰,放在一边,招呼几个小孩赶紧睡觉。 这几个小孩儿虽然累了,但今晚着实受了惊吓,尤其是莫小丙,不敢闭眼,硬要莫妄语讲故事哄着。 但莫妄语没有莫妄思那个揉圆捏扁的好脾气,他哪儿会讲什么睡前故事?于是干脆拉下脸,掐了莫小丙肉脸盘子一把以示警告,吓唬道:“睡觉,再不睡觉把你扔柴房去!” 莫小丙不敢不睡,但也没法,只能哼哼唧唧将嘴闭上。还是莫妄思心软,趁莫妄语招呼莫玉去了,贴着莫小丙的耳朵,低声安慰道:“不哭,回去哥给你讲个新的。” 莫小丙眼睛一亮,奶声奶气道:“当真?” “当真。”莫妄思点点头,摸了摸莫小丙短肉呼呼的圆脸,道:“睡吧睡吧。” 莫玉虽然气性比莫妄思和莫小丙都要高,最得莫妄语真传,但到底是女孩子,男女有别,所以莫妄语将外衣放在他们中间,将两边分开。 莫玉直到现在还没消气,依然义愤填膺道:“怎么会有二师兄这么坏的人?我真不明白了,这些年,师尊分明待他不薄,我们也是敬他爱他,他怎么还恩将仇报呢? “口口声声说什么师尊偏袒,天地良心,明眼人都知道,若非要说师尊偏袒,师尊分明偏袒的是他!大师兄明明才是被师尊骂得最多的,训得最多的,他躲在后头乘凉就算了,还胡说八道!”莫玉像一只小炮仗,嘚吧嘚吧猛说一气。 莫妄语好笑,给她将被角掩好,道:“小丫头片子,别的我不愁,真的,我就愁你婚事,你说就这张伶牙俐齿,这谁敢把你娶过门?” “嘁,”莫玉不屑地翻了个白眼,道:“谁稀得?” “好好好,”莫妄语笑着说:“小姑奶奶,你给我先睡觉吧!” “哼!” 好不容易安排这几个孩子睡下,莫妄语自己也累出了一身薄汗。他坐回桌边,倒水喝茶,对顾风归歉然道:“顾道长,实在不好意思……”他环顾这狭窄的房屋,和被三个小萝卜头儿挤满了的床榻,道:“让你看笑话了。” 顾风归垂眸吹开茶盏中浮着的一层茶沫,道:“无妨。你同你师弟师妹关系不错。” 莫妄语道:“从小一起长大的,当然不错了。他们虽然年纪小,但挺听话的,我这次带他们出来,也是想多教他们点东西,没想到结果这样……” “啊,对了。”莫妄语说完突然跳起身,兴高采烈地将留出来的那床枕头和被褥拍了拍,平铺在窗下的贵妃椅上,邀功似的跟顾风归说:“幸好他们有多的被褥。虽然这贵妃椅是窄了些,但躺下个人刚刚好,顾道长,今晚你便在这边歇着吧。” 顾风归望着他,淡淡问:“莫道长又在哪里歇息?” 莫妄语无所谓地耸了耸肩,道:“我就在椅子上靠一晚上便成,我觉少,稍微眯一会儿就行了。” 顾风归脸色微沉。 “我不需要。”顾风归往莫妄语茶杯中续了水,说:“若莫道长今夜不打算睡觉,那就同我聊聊吧。” “啊?好……”莫妄语不疑有他,放下抱枕,坐回顾风归一旁的椅子上。 顾风归道:“你方才说你师弟用的并非是无修派的法术,可想到他是从哪里学来的。” 莫妄语微怔,凝神道:“无修派为‘火’法,灵力来源于日积月累的潜心修炼,而莫妄行使用法术时,却割破了自己的手掌,最后自裁时,也是剖开自己的小腹,所以我认为他法术的灵力来源于人血,”说到这里,莫妄语微顿,语气凝重道:“据我所知,天下只有一种法术需要人血祭献。” 他没有点破,但答案已经不言而喻。 莫妄行已经走上了和金悦星相同的道路。 还有他临死前没能说出口的诅咒,那一手指天的姿势,重重迹象表明,他霍出了自己这条命,也要莫妄语不得好死。 他想诅咒他什么呢?死亡?病残?亦或是痛失所爱?可惜死人不能言语,这个问题的答案再也没人知晓。 顾风归微微颔首,道:“和我猜测的差不多。” 莫妄语便问:“后来可查出金小姐是如何习得邪阵的?” 顾风归摇了摇头,道:“并无所获。” “唉……”莫妄语轻轻叹了口气,他搓了搓脸,眼皮耷拉起来,迷迷糊糊道:“也不知为什么,师尊一走,江湖便乱了。” 不知是这茶有安神的功能,还是与顾风归闲谈时放松了精神。在今夜这样紧张的情形之下,他竟然睡着了,而且睡得很舒服,比任何时候都沉,甚至还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来到了自己的灵虚。 每一个修道人修道到达某一个节点时,都会见到自己的灵虚,至少师尊是这样告诉他的。 那时他刚刚突破第二重天,正意气风发,他以为,在这之后修仙之路,也很棒如此平稳顺利,大道朝天,第三重天境界大同小异,唾手可得。 所以当他意气风发地问师尊,为什么他迟迟不见灵墟时,师尊如何回答,此时他已忘在九霄云外,那老头儿口中总归不是颠来倒去到个那么几个字——机缘、顿悟…… 莫妄语漫步在这片黑色的焦土之上,不远处天边是夕阳余辉,红日降落,赤色残阳被地平线吞没,开阔的视野里没有一棵生长着的树木和花朵。 他走了许久,终于在这片黑色的旷野上看见了一只黑色青铜的高台。那高台有数丈之高,锈迹斑斑的铁索正囚禁着一只奄奄一息的火龙。 火龙巨大的身体盘旋一根青铜圆柱上,它本该喷火的身体此时不断往外冒着黑烟。铁索深深地勒进了它的皮肉,使那铠甲一般坚实鳞片张开了血淋淋的豁口。 莫妄语在那高台之下停住,仰头望向火龙。他从未想过自己灵墟会是这般模样。灵墟是一个人本我的反应。着个人是什么样的,他的灵墟就是什么样的。他自诩不是个好人,但绝不算罪劣深重,自己的灵墟即便不是一片河清海晏,也该是遍地鸟语花香,哪曾想竟然是这么贫瘠而荒芜。 囚禁的火龙疲惫地喷出一团热气,重叠着的眼皮撩了起来,露出一双血红眼珠。一丈长宽的眼珠表层附着一层红色灵气,不断流动、变化。 见到莫妄语后,火龙似乎感到兴奋起来,它四只利爪可是动作,牵引得捆绑着的铁索咯吱作。那双眼睛渐渐明亮起来,口喷个黑色的烟气,欢迎着莫妄语的到来。 莫妄语鬼使神差地伸出了手,掌心轻轻落在那只伤痕累累的头颅之上,火龙的嘴角动了动,好像露出了一丝餍足的笑。 紧接着,后腰处突然传来一阵刺痛,三焦俞、气海俞、关元俞三处大穴突然排出了一股冰凉的灵力。 莫妄语习得的是纯阳法术,至刚至阳,体内灵力终年灼热滚烫,什么时候身体里竟会残存冰凉的灵力? 他堪堪忆起上回在驱邪阵中,顾风归为了救他,往他这三处穴位输过灵力,只是他以为这么久过去了,这点灵力应该早不见,没想到竟然还残留在他的体内。 他还没来得及往深处去想,只觉此处穴位通畅后,体内灵力整个盘活了起来。在那只火龙灼热目光的注视下,莫妄语周身灵力飞快地运转,先行了一个小周天,再行一个大周天,然后这股极其纯净的灵力在丹田处汇聚成一只强大的火龙,沿着灵脉向冲将开去。 数次无法冲破的穴位此时毫无阻碍,灵力推入犹如出入无人之境。莫妄语只觉天灵盖一阵发麻,自己整个人好像被提了起来,沉重的肉身坠坠往下落,而体内至纯的灵却向上升。 源源不断的炽热化作源源不断的力量,他从没感受过这般的强大,好像可以只手摘掉头顶朗月,脚踏漫漫星河。他好像化作了那只束缚的火龙,只是他比那只火龙更加的自由、健壮。 他惊讶地运起腹中灵力,将它们在掌心聚集成一只巨大的火球,那火球越来越大、越来越滚烫,最后成了一团巨大的白光,迸发出毁天灭地的巨响。 莫妄语身体轻飘飘地往后一落,脚下一空,从睡梦中醒了过来。 一块被窗户分割成小块的阳光照耀在他单薄的眼皮上,莫妄语睁开眼,半梦半醒地陷入了短暂的迷茫。他下意识握了握拳,险些将身下的贵妃椅捏塌了,他慌忙住手,揉着眉心哭笑不得。真的在睡梦中突破了第三重天境界?这是个什么事儿…… 作者有话要说:想想他怎么睡的,想想…… —— 谢谢支持 (* ̄3 ̄)╭? 第44章 【何年遥望关山月】 莫妄语揉了揉眼皮,完全清醒过来,发现身边竟趴了三只圆脑袋。 莫妄思、莫玉、莫小丙按脑袋大小依次排开,全都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莫妄语哭笑不得,眯起眼道:“看我作甚?” “大师兄。” “大师兄……” “大师兄!” 三人一声长一声短。 莫妄语手指在椅背上扣了扣,道:“老实交代。” 莫小丙噗噗吐着舌头,手指在脸颊上刮了刮,“羞羞脸,羞羞脸,大师兄羞羞脸。” 莫妄语一头雾水,闹不明白这几个小混蛋又耍什么把戏了,“小混蛋,在这儿羞谁呢?” 他撸起袖子要揍这小屁孩,这才恍然发觉自己早已不是坐在桌边靠椅,而是躺在了那面贵妃椅上。身上盖着舒适的被褥,脑袋下垫着柔软的枕头,也难怪昨天那梦做得如此安稳。 莫妄语宿醉似的揉了揉眉心,企图回忆起来自己是什么时候跑这儿来的。朦胧间,他记得自己当时和顾风归相互礼让,谁也不肯睡躺椅,硬要大眼对小眼地围着桌子聊天。再然后……再然后他便陷入梦乡,什么也不记得了。 莫小丙童言无忌,说:“大师兄,您总不肯抱我睡觉,说大孩子就得自己上、床上去,可是大师兄您这么大个人了,怎么睡觉还要人抱呢?” “嗯?”莫妄语哭笑不得,敲了敲莫小丙脑门,提点道:“这都哪儿跟哪儿,你把话给我说清楚了,谁睡觉要人抱了?” 他撩起眼皮看向莫妄思,说:“妄思,我可跟你说清楚了,以后少惯着他,这一天天的,越来越无法无天,找削呢?” “噗噗……大师兄羞羞!”莫小丙吐着舌头。 莫妄思眼看着莫妄语要撩起袖管揍人了,连忙将莫小丙脑袋往下一按,趁莫妄语还未发作,快言快语解释道:“大师兄,那个……昨天夜里,大师兄您睡着了,倒在了顾道长肩上,顾道长见您困倦,不忍心叫醒您,便,便抱……抱着您去贵妃椅上了。” “是……是他抱我去的……”莫妄语脸颊腾地红了。抱……抱他过去的么?他怎么一点感觉都没有?实在是太没用了。一碰上顾风归,他的警惕性便被抛在了九霄云外,他睡得太踏实,竟然连被人抱着在屋里走了一圈也不知道。这么想来,莫妄语又苦恼了起来。顾风归是怎么抱他的呢?他一点印象也没有了,白白浪费了这么好的机会。 莫妄语正兀自伤神,这时莫小丙突然说道:“我也要大师兄睡觉前摸我额头。” “?”莫妄语更懵了,一脸迷茫地望向莫妄思。 莫妄思扶额,只能继续解释道:“那个,那个顾道长将您放下后,没有马上走,他,他站着看了您一会儿,然后,然后……摸了一下您的额头。” 昨夜莫妄语哄他们睡下后,这几个孩子都睡得浅,稍有动静,便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 醒来后,莫妄思睡眼惺忪地看见了这一幕。 他看见大师兄和顾道长两人并排坐在桌边,面前飘着徐徐茶香。 大师兄已经睡着了,头靠在顾道长的肩膀上,顾道长手臂揽了过去,垂眸看了好久,最后将人抱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放进躺椅上。 放下人后,顾道长也没走,而是在窗下敬立着,凝望许久后,俯下身来。 看到这里,莫妄思心跟着砰砰乱跳,脸颊都羞红了,好像是小时候不小心偷看大人亲吻。 顾道长站的地方正好有月光照进来,将他的前额照得光亮。他还在看大师兄,用一种他从来没有见过的眼神。 莫小丙没有用过这种眼神、师尊没有用过这种眼神,二师兄也没有用过这种眼神。这种眼神应该怎么形容了,莫妄思被折磨得抓心挠肝,他觉得,似乎是喜欢,但又比喜欢更深刻了一层;近乎于迷恋,可又比迷恋干净了许多,近乎于怜惜。 顾道长俯下身后并没有亲吻,而是用修长的手指轻柔拂开大师兄耳边的碎发,这个举动竟然比亲吻更让人心生悸动。 难道顾道长喜欢大师兄?莫妄思冒出了这个念头。 似乎也不可能,毕竟天地有阴有阳,顾道长要喜欢也应该喜欢女人,怎么会去喜欢他一样硬邦邦的男人? 年幼的莫妄思不断努力加固着自己的三观,并且也用同样的理由说服莫妄语:“也可能,也可能是有虫子掉到大师兄脸上了!” 寒冬腊月的,上哪儿去找虫子?莫妄语整个人都不好了,他呆呆地坐在靠椅上,下意识抚上自己的额头。 额头那里是温热的,此时已经摸不出什么。 如果把他抱到躺椅上可以用朋友之间的关照解释,那么摸额头这个举动就过于暧昧了……莫妄语还欲往深处想,这时却突然传来了敲门声,顾风归站在门外。 “顾,顾道长……”莫妄语瞬地一惊,半晌说不出话。方才心里那些乌七八糟的胡思乱想全都与顾风归有关,此时当面撞见人,做贼心虚得厉害,害羞得脖颈都透出一层绯红。 顾风归却面色无异,只是问:“睡好了么?” “睡……睡好了。” “是么?”顾风归却是不信。大手须地盖上了他的前额。莫妄语耳膜间全是自己的心跳声。原来那时他错过的就是这种感觉么?指尖微凉、干燥,有一层厚硬的茧,粗糙的触感刮着他的皮肤,透过指尖熨烫在他的前额上。 莫妄语惶恐地往后一退,佯装淡定道:“没事。” 顾风归脸色微变,意识到自己失态,迅速收回手,恢复平日的冷淡,随口道:“梳洗好了么?” “还没有。”莫妄语实话实说,“刚醒。” 顾风归点点头,道:“屋里铜盆里有热水,梳洗好了下楼吃早饭。” “哦好。”莫妄语迭声答应。 顾风归转身要走,莫妄语差点开口问顾风归昨晚为什么摸他额头。 顾风归见他有话要说,停下脚步回眸看他。 莫妄语紧抿嘴唇。这话他怎么好意思问出口,天知道那几个小混蛋有没有编瞎话耍他玩儿?又或许真的只是脸上落了虫子,乱问不就惹出了笑话…… 他难耐地闭了闭眼,抿下唇道:“没,没什么……我马上下去。” 莫妄语心情不大好了,噼里啪啦用铜盆里的水草草洗漱完毕,有按着莫小丙的手脚给他胡乱擦了脸。领着那几个小混蛋下楼吃早饭。 刚进大堂便听见一个清亮的声音正在说:“大师兄,您昨夜去哪里了?我同师弟去您屋请安,您一直不在。” 大堂里当真坐满了人,一边是白色道袍的青城仙府,一边是金光闪闪的金山天门,可谓是泾渭分明。那说话的小道士便是青城仙府的弟子,顾风归师弟,正在同顾风归说话。 顾风归在椅边捧着茶水,淡淡地回答道:“私事。” 接着又听见金满堂聒噪的声音响起,“顾道长,那句老话怎么说来着?同心同德。你我这次也是缘分,刚好碰上了,我爹特地派我来查这事,你师尊也派你来,这不巧了么?要我说。咱们也不必各自为政,你查你的,我查我的,上次我妹妹的事情钱光给莫妄语那小子去了,顾道长没要半分,品行如此,金某甚是佩服,这次干脆我们一起查,可不痛快?” “咳咳。”莫妄语在楼梯上掩嘴咳了两嗓子。吸引了大堂人的全部注意力。 “莫妄语?”金满堂奇道,“你怎么在在这儿?” “路过。”莫妄语在顾风归身侧的空位坐下,问道:“你们在查什么?说来听听。” 金满堂道:“不是不肯告诉你,是没必要告诉你,这事挣不来钱的。” 莫妄语两臂抱在胸前,无所谓道:“全仰仗金少主的福气,现在咱们无修派也是地方一甲啦,不愁吃穿,不愁钱财,所以这事没钱赚我也要听听。” 莫妄语不爱欠人钱,更不爱欠人情。顾风归帮了他好几次,每一次救他命,对他好,他全都一笔一笔记在了心里。所以既然这件事顾风归要查,他就一定也要来凑这个热闹。 金满堂早就习惯了莫妄语的没正形,而他这几次领教莫妄语的才智,深知有莫妄语相助,他们能少走太多弯路,于是很快便毫无隐瞒地告诉莫妄语。“你可知道十年前荆南城曾经发生过一起灭门惨案?” “十年前……荆南城……”根据这两个关键词略微回忆,莫妄语的确想起了这么一件事。 十年前在荆南城曾经发生过一件灭门惨案。那时他刚进入无修派没多久,还在打地基阶段,师尊打发他每日下山挑水,于是他在村落里听说了这件传闻。 传闻荆南城有一户大善人,家中两位美妾,三双儿女,百名家仆,千口家畜,粮仓满当,家庭和美。这样福泽深厚的人家,本该幸幸福福的过一辈子,没曾想一夜之间,犹如秋风过境,百口人全部暴毙。据说早上的时候,血从府门缝中渗了出来,一直流到了大街上,这才被大家知道。 莫妄语道:“这不是一桩悬案么?” 这件事当年成了一桩悬案,是因为事发后,这户人家门窗紧闭,并没有人出入的痕迹。于是又有推测,是否为怨邪所为,可这一说法也站不住脚。一来这户人家心地善良,广施粮米,多行好事,从未与人结怨;二来事出之后,众仙家仙门前来查过一次,并没有查到怨邪的痕迹。于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年的血案成了一桩悬案,至今没有找出真凶。 “是倒是,”金满堂道:“但是就在几天前,新的线索出现了。” 第45章 【何年遥望关山月】 “这户人家死后,他们住的那栋房子便成了空房子,被当做了鬼屋,荆南城的小孩儿,谁不老实听话,都拿那房子吓唬他。”说得累了,金满堂停下喝茶。 莫妄语疑道:“为什么突然要查这桩旧案?” 金满堂看了顾风归一眼,解释道:“大概三天前,荆南城突然冒出鬼火,而这鬼火的地点,正是荆南城……” 普通怨邪不会产生鬼火,普通的鬼怪也不会产生鬼火,唯有厉鬼才能产生鬼火,而且仅仅只能在最极端情况下才会发生,比如自燃、祭魔……到如今已经很多很多年没有出现这种事了,也难怪青城仙府、金山天门如临大敌。 莫妄语低眸又想,昨夜碰见顾风归时,他大概就是在查这件事,没想却特意放下来帮他忙。想到这层,莫妄语心头一颤,又觉得额头有些发烫了。他清了清嗓子,道:“这么大的事,我无修派也不能干看热闹,若我师尊在,一定也会严查。所以你们待会儿要上哪儿去?也算上我一个。” 金满堂大喜过望,重重往莫妄语肩上一拍,道:“我就知道莫道长古道侠肠。” 顾风归面色不悦,显然是不乐意莫妄语瞎掺和。莫妄语特意笑眯眯地朝他挤了挤眼。奈何他这抛媚眼的功力实在生疏,金满堂看到了说:“你眼睛抽筋啦?” 莫妄语:“……” 顾风归却有别的看法,在他眼里却成了小兽似的讨好讪笑。顾风归心陡然一软,又一权衡,以莫妄语的性子,要他不去,比要他去,更有用,于是面色稍霁,恢复之前清冷之态,没再多言,只是将桌上的大肉包子全推到了莫妄语面前,淡淡道:“先吃,吃了再动身。” 莫妄语又一人吃了四个,后来才知那是两人份的。他满足地摸了摸肚子,在心里乐陶陶地嗔怪顾风归,虽然知道你是喜欢我的,但也不能瞎喂东西吃,日后身量渐宽,那不就不喜欢了…… 匆忙走了一路,达到那间传说中的鬼屋来。此时大门门扉紧闭,门锁上布满铁青。金满堂拾起铜锁,用铜钱剑往上一敲,锁立刻开了。莫妄语捡起 说是鬼屋,地上的斑斑血迹已经被擦干净了,除了杂草飞长,也没有什么不同。 但一进入院落,第一感觉便是阴冷。屋外温和的阳光似乎照不进屋里来。抬头四处再看,院里有几棵病怏怏的歪脖子树,这么多年过去了,依然枝繁叶茂。 “这里……这里看起来有点可怕……”莫妄思照理戴着竹篓,将莫小丙像大冬瓜一样放在里头,他反手摸了摸莫小丙,确定人还在,说:“小丙他太小,怕在这里受了邪气回去生病,我带着他,在外头等着吧。” 莫玉不屑地冷哼一声,道:“有什么好怕的,瞧见姑奶奶手里这把刀了吗?谁敢惹我?再说了,胆子越小,越要练胆子,不然光长个儿,不长胆识,日后成不了气候。” 听了这话,金满堂哈哈大笑起来,说:“好一个豪气冲天的小丫头片子。不过说得对,年纪小也要出来历练,我十岁就出来驱魔了,十二岁已经自成一家,十四岁名满天下……” “十六岁被我大师兄打哭了。”莫妄思随口接话道。 金满堂:“……” 他猛地一哽,转头道,“进来这么久,你看出什么了?” 莫妄语已经笑得快摔地上了,他按了按眼角,道:“你们说的那个鬼火,具体是从房屋的哪个方位冒出来的?” 金满堂掏出一枚金光闪闪的罗盘,罗盘上的指针转了一圈后,坚定地指向北方。金满堂领着莫妄语他们过去,最后来到一件破败的屋子里后,指针终于停止了转动。 金满堂静观气象,道:“鬼火应该就是从这里产生的。” 莫妄语点点头,四处一望。十多年没住人的老房子破得厉害,房角生了一层层黑色的霉点,屋顶有一只只拳头大的窟窿,撒下了一层阳光。 莫妄语说:“我到屋顶看看。” “诶……”金满堂刚要说一起去,莫妄语已经掐了瞬移诀闪身到了屋外。 他站在屋顶上,向远处看去。 按理说,无论人站在哪里,头顶的晴天白云应该始终是相同的,可是莫妄语却莫名觉得,今天头顶上的这朵云莫名有些眼熟。 他再向下看,看见重重叠叠,紧密交叉叠在一起的屋顶,幡然大悟,匆匆从屋顶下来。 金满堂一句骂人的话还没憋出来,莫妄语又回来了,而且面色比方才嬉笑严肃许多。 “怎么了……”金满堂低声问道。 莫妄语没说话,只是拔出了飞虹剑。 他刚刚进入第三重天,体内灵力犹如滔滔江海,完全超出了他的控制。他一时控制不住力度,不过是提个剑,便震得地面微颤,紧接着屋顶的瓦片、木桩、墙壁上的砖块,全都轰然倒下。 金满堂站得离那些碎片最近,被结结实实地喷了一脸清灰。他呸呸了几口,“十年凶宅,当年什么样,现在就是什么样,这下可好,被你一掌毁了个干净。” 莫妄语也有些尴尬,道:“咳咳,我本来只打算拆一面墙来着……” 金满堂:“……” 莫妄语跨过一地砖头、灰尘,俯身捡起散落在地上的一片鬼脸面具,鬼脸面具烧得只剩下一办。他猜得一点没错,地上有一块椭圆形黑色的烧焦后的印迹,这里正是莫妄行死去的地方。莫妄语再往前走,房间边缘被他用剑震出来的缝隙还在,错不了了。 金满堂嚯了一声,道:“没想到这面房间竟然通向后街,有点意思。” 莫妄语没接话,而是问:“鬼火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金满堂道:“三天前,怎么了?” 莫妄语闭了闭眼,以为自己抓住的什么,就这么从手指间流走了…… 莫妄行死的位置,正在鬼火发生的地方,而莫妄行死前血手指天,这种种迹象让他不由得将这两者联系在一起。可时间又对不上了,鬼火是三天前亮起的,而莫妄行昨天就死了,这中间隔了至少两天。如果非要牵强附会,那封信,倒是三天前寄到的。 但伪造一封信,还是一封笔记拙劣的信,哪里需要引出鬼火? 莫妄语想到这儿摇了摇头。 金满堂对着那一地狼藉发问道:“这里发生什么了吗?” 莫妄语正想要如何蒙混过关,便听顾风归开口道:“大概是一名没有家室的流浪汉,死后被好心人度化了吧。” “是么……”金满堂看了看灰烬中残存的,没烧尽的破破烂烂,对顾风归随口胡诌深信不疑,然后失去了兴趣,四处一看,道:“这里没什么好看的了,我带你去看大堂。” 莫妄语微微松了口气,赶紧跟着过去。 “当时惨案就发生在这儿,”金满堂领着莫妄语走进大厅。 红木雕画的大厅正中,挂着一副浓墨山水画,画的是一座悬崖峭壁,峭壁之上建了一座凉亭,点嫣红腊梅,飘过朵朵白云。 莫妄语抬头望画。 金满堂问:“这画可有什么问题?画中鬼?” 莫妄语道:“那倒不是。即便有画中鬼,事故发生后,应该也早跑了。我只是觉得,这画不怎么喜庆。腊梅生在寒冬,凉亭又在悬崖峭壁之上,又阴冷,脚下还是万丈深渊,住着心里如何安稳。” 金满堂瞥了一眼,道:“你说这些话都是马后炮。如果这屋里没有发生祸事,而是主人升官发财,你肯定又要说,‘这是副好画,居安思危,处事谨慎。’” 莫妄语笑着点了点头,说:“好吧,你这么说倒也有道理。” “而且,这画上根本没有腊梅,”金满堂道:“你再看看。” 莫妄语微微愣,凑近了看,只见画幅右下角那片红印,根本不是什么梅花花瓣,而是一片溅上去的血迹。 “不错,”金满堂,指向莫妄语膝盖前的那把太师椅,道:“这户人家的老爷就死在你前面这把椅子上,他旁边倒着他的大老婆,地上死的则是小老婆,几个儿子尸首被并排摆在一起放在门前,至于那百来位家仆,则都死在了院子里。” 莫妄语心中一咳,连忙往后退了一步,也不知是错觉还是幻象,他分明看见一个中年男人,目眦尽裂,口角流浓,歪着头死在了自己的面前。 “嘶……”莫妄思倒吸了一声寒气,伸手去摸篓里的莫小丙。莫小丙到底年幼,压根听不明白他们的谈话,这时已经睡得个正好。 莫妄语让这三个孩子跟自己紧一点,再问:“他们这些人是怎么死的?” 金满堂没有立刻回答,而是道:“你觉得呢?” 莫妄语思索片刻,推测道:“通常灭门大案,都是用毒。因为屋里算来至少有几百人,如果是用屠杀很有可能留下活口,或者有人跑去出求助。但是……用毒不可能见血……所以,我想外面的仆人是毒死的,而屋里的人则是被杀?” 金满堂听完极其诧异,道:“我天!这都能被你说中,你说的一点也没错。外头的一百名仆人是中毒身亡,而屋里的人全部都是失血过多而死,其中大老爷和大夫人都是胸口中刀,倒在地上的二夫人则是腹部,几个小少爷则是割喉……” 第46章 【何年遥望关山月】 莫妄语额角几乎渗出汗来,他定了定神,又问:“凶器,凶器是什么?” 金满堂回答道:“凶器倒很普通,不过是一把匕首。” “什么样的匕首?”莫妄语问。 “这就不得而知了……”金满堂摇了摇头说:“大概是一把普通的匕首。” 大厅里没什么可看,又转了一圈后,改道去书房找找有没有被遗漏的线索。书房建在西侧,推门进去,傍晚光线有些微弱,飘着厚重的灰尘,空间狭窄。 莫妄语一进去鼻子便瘙痒起来,呛得直咳嗽。他难受得揉了揉鼻子,让几个小孩在屋外待着,将带着的干粮分了,让顾风归的师弟们帮忙照看,自己一个人进入房间。 放了十年的书长满了蛀虫,一本本错落有致的摆放在书架上。莫妄语俯身从书柜里随手抽出几本书册。这户人家的老爷应该是个规规矩矩的老学究,藏书多是《论语》、《史记》、《左传》之类的大部头,既不见市井间奇闻异事,更不见邪魔外道。 莫妄语翻了翻书页,突然考究的线装书里飘落出几页画报,竟然是几张不怎么规矩,衣衫轻薄,举止奔放的仕女图。 “嗤!”莫妄语瞧见,嗤笑一声。眯眼好好看了看,的确就画报,没别的什么。 他毫无感觉地要将书卷放回原处,抬眼却撞见一根苍白的手指轻轻抵在一册《楚辞》书脊上。莫妄语心中微颤,不消抬头看,便能猜中这手指的主人是谁。圆弧的指尖干净一尘不缁,然而这只白玉无瑕的手背上有一片圆形的疤。一个多月,那处伤口到底长好了。 方才不觉有异的画纸在怀中顿时像着火了一样烫手。 他慌乱将书往原位塞,然而这本书原来位置被倒下的书占了个严严实实,怎么也塞不回去。 那只白皙的手便又覆上来了,盖在他手中握着的书脊上,然后轻轻往里一推,书卷物回原处。然而那张画纸却被挤得更突出。 莫妄语欲盖弥彰地要用手遮,顾风归眸色一暗,抢先抽了出来。 “我,我没看!”莫妄语莫名心虚,双手举天。 其实这种画报,看了就看了,能怎么样?正是血气方刚的大男人,有谁不爱看仕女图呢?不爱看的才脑子有毛病!心里有鬼!他脸皮本是要稍厚一些的,大大方方承认本没什么,但此时对上那双冰蓝色眼睛,总觉气短了些。 莫妄语心中叫苦不迭,昨天晚上到底怎么了,难不成顾风归摸自己额头的时候给他下了蛊,闹得他动不动就上蹿下跳。 顾风归撩起眼皮,那双冰蓝色的眼睛越发清冽了,冷漠得像一把寒光凛凛的霜刀。顾风归不咸不淡地说:“原来莫道长喜欢看这样的?” 莫妄语哪儿爱看着种?说老实话,他天生对那档子事儿没多大兴趣。小姑娘,漂亮是漂亮,特别漂亮的,多看个几眼,讨个心里舒服就够了,一百本仕女图放在他面前,真的还不如一本剑谱对他有诱惑力。 但话到嘴边,他立刻觉得变了味儿。心里又被昨晚不知道到底存不存在的事件弄得七上八下,虚得很,于是一摸鼻尖,嘴硬道:“当然爱看,我,我天天看,夜夜看,难道顾道长不爱看?” 顾风归没有立刻说话。他看起来很安静,又太安静了。那过于白皙的脸颊融进了窗外微弱的夕阳里,俊朗而深刻的轮廓被夕阳细心描出了一层光。他安静地眨了眨眼,纤长而卷曲的睫毛铠甲一样遮盖住他浅蓝色瞳仁,也完美的藏匿了他全部的情绪。 他不动声色,只是点了点头,然后将那张仕女图整整齐齐地折了起来,放在了莫妄语怀里。 莫妄语猜不透顾风归道在想什么,这个动作却让他感觉难受了。他胡乱将那仕女图一揉,硬塞进了书架的角落里。“对了,”他耸了耸肩,无所谓地说:“昨天晚上的事,还没跟你说一声谢。你还是把躺椅让给我了。我睡相不好,顾道长没看我笑话吧?” “没有,”顾风归淡淡地说:“莫道长睡着的时候很安静。” “是吗?”莫妄语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说:“我师尊一直说我睡觉爱动弹,没吓到顾道长就好……顾道长昨晚睡得可好?”莫妄语趁这机会抬头细细观察顾风归,故意说:“我看顾道长眼皮都青了。”这话当然是假话,顾风归何等修为?即便一宿未眠,此时面色如常,跟他对打粗略预估,还是个五五开。 顾风归淡淡道:“莫道长说笑了。” “你们在这儿叽里咕噜说啥呢?”金满堂突然从书架后来半个脑袋道。 莫妄语按了按眉心,敢情这么半天,就金满堂一个人在好好收集证据。他心虚地低头佯装翻书,将书翻得哗啦哗啦响,道:“没说什么,你,你查到了什么了?” 金满堂扬了扬手里一本薄薄的小册子,说:“我找到这户人家的族谱了。” 族谱是非常重要地信息,他们可以根据族谱找出跟这家人有关系的所有族人。大多数灭门惨案都是自家人下手,所以他们要找的人很可能就在其中。 莫妄语说:“拿来看看。”金满堂将书飞了过去。 莫妄语一目十行,飞速翻阅。这户人家姓曾,老爷叫曾成周,膝下一共有三双儿女,其中一个早夭。五个孩子年龄都很接近,最大的不过十岁,最小的只有六岁。除了最小的一个,叫曾高行,是二夫人所出,剩下几个全是大夫人所生。族谱的边边角角还留有一些批注,多是一些门当户对人家孩子的生辰八字,大概是预备成年后合婚所用。 其中,曾高行的名字旁边却写了两个生日。一个生日是腊月初七,但用墨笔划掉了,用朱笔另写了一个正月初三。 金满堂走了过来,在曾高行名下点了点,道:“这小子有点问题。” “怎么说?”莫妄语问。 金满堂瞥了莫妄语一眼,摇摇头,道:“像你这种出生,当然不懂了。像我们这种大户人家出生的,都讲一个嫡庶有别。大老婆生的呢,就是嫡子,能继承这万千家业;而小老婆生的呢,就是庶子,在家里没什么地位,早早就会被赶出去讨生活。这个曾高行,是曾家唯一的庶子,又是老幺,你说他的这些哥哥姐姐、大娘,不欺负他,欺负谁去?” 莫妄语若有所思,他的确不懂这种大家庭里的勾心斗角。金满堂说出来的想法乍一看似乎有那么点道理,但按照这个思路深了想,又有些地方解释不通了。 莫妄语道:“你的意思是,你觉得是曾高行干的?” 金满堂振振有词道:“没错。” 莫妄语道:“如果是因为分家产而内斗,二夫人的死该怎么说呢?她可是曾高行的亲生母亲;其次,死亡的人数也对不上,金满堂说当时曾家所有的少爷都列在门外了,这个怎么说?总该不会曾高行杀完自杀了,自杀前还把自己的位置安排好。光这两点,就怎么也说不通。” “也是,”金满堂摸了摸下巴,“那就肯定不是他了,诶,不对,这样他们谁都不是……” “对,”莫妄语道:“如果他们中所有人都在这,那么恰恰说明他们中任何一个人都可能不在这儿。” “什么意思?”金满堂这下彻底被莫妄语绕进去了。 莫妄语便换了一种方式解释道:“谁对这家人最了解?” 金满堂想了想,道:“大概是周围街坊邻居了。” “不对,”莫妄语摇头道:“人只会对自己的事情感兴趣。你知道你邻居家里有几口人,每个人又长什么模样吗?所以最了解这家人的只有这家人,而这家人全死在院子里了。因此他们中到底有谁,作为外人概念里是模糊的。所以当他们看见房门外有六具尸体,他们不一定真的能分清楚谁是谁。” “哦哦哦!”金满堂恍然大悟,道:“也就是说里面有一个可能是替身!” 莫妄语道:“我没有说一定,我只是说不排除这一可能性。” 金满堂撇了撇嘴,道:“我还不知道你小子吗?一般你说的,都是对的。说实话,若不是我跟你太熟了,我真要以为这事是你干的呢。” 金满堂这局胡说八道莫妄语只当他在打趣,并没有放在心上。他将书卷合上,道:“而且你别忘了,你说的这个曾高行,当年事发的时候才多大,大概六岁?才比莫小丙大多少,怎么可能是他干的呢?” 天色渐晚,再不回去,就要点夜灯,这地方白天阳气盛还能待人,就怕夜里鬼就闹起来了。莫妄语便从书房出来。莫妄思还带着莫小丙在门外瞎转。莫小丙这小子,虽然除了在吃和睡上天赋异禀之外,并不算上乘的修道的好苗子,但他偏偏就有一个本事,那就是让他周围的人都心甘情愿的照顾他。 青城仙府那几个小孩,虽然表面看起来是跟顾风归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古板,现在也一个抱着莫小丙,另一个上树给莫小丙摘桑葚,还有一个用青城仙府的灵符纸叠了个千纸鹤,给莫小丙抓着玩儿。 莫妄语看见有些好笑,道:“凶宅硬是被你们玩儿成了菜市场,你让厉鬼们情何以堪?” 青城仙府那几个孩子见顾风归也跟着莫妄语出来,连忙不玩了,规规矩矩站着。顾风归没说话,只是瞥了他们一眼,领着人往外走。莫妄思连忙将莫小丙扔竹篓子里,桑葚也不要了,背好,亦步亦趋地跟在莫妄语身后,唯独莫玉还舍不得走,被莫妄语狠狠瞪了一眼。 “话说莫道长,你能不能帮我个忙?”金满堂大跨一步,凑近莫妄语,用手肘拱了他一下说道。 莫妄语无所谓地挠了挠耳背,歪头道:“金少主找我帮忙?真稀奇了。” “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金满堂打商量道。 虽说在茶馆里他是义正言辞、大义凌然,说这次不给钱他也要差,但他到底是个生意人,手里不捞上一笔,浑身都不舒服,于是难得敲竹杠的机会送到嘴边了,不要他真怕日后会遭报应。“行啊,”莫妄语吹气道,“看金少主的诚意如何。”他两指一并,做出一个标准的搓手指的动作。 即便早就知道莫妄语认钱不认人,毫无良心,金满堂此时也差点背过气去。他们不是说好了是兄弟吗?兄弟这么讲钱吗?当然,这话他不能说出来,因为莫妄语不仅会说,亲兄弟,明算账,还会说,什么时候跟你兄弟了?金满堂强压下给这座凶宅再添一笔战绩的冲动,说:“你能不能帮我跟顾道长说说,这事别查了。” 金满堂嘀咕道:“诶,我真就是搞不明白了,那么多年以前的旧案,不过就是刚好有鬼火,还硬要查,还有什么能查的呢?人都死了,当年知道这件事的,也早不见了,想查也没得查啊。十年的悬案啊,要是好差,能到现在还一点眉目都没有吗? “也是倒霉,这事儿偏偏发生在荆南城,是我的地盘我就说了算了,可也是他们青城仙府的地盘。你也知道,青城仙府这群人,麻烦得要死,不管什么事儿,都要给你查个水落石出、清清白白。这次来的还是那个顾风归……我家里乱七八糟你也不是不知道,星儿现在还在地牢里关着,也不知道还有没有一口气,我人在外头,心真的不在外头,真想早点赶回去算了……” “你的意思是?” 金满堂瞥了顾风归一眼,见他走在前方,并没有留意这边的动静,便放心地说道:“就,你就跟顾风归说一下,这事就算了吧。你看,我们来了一两天,到处都看了,真的没线索,死胡同,还在这儿较个什么劲儿?现在回了茶馆,对下话,一起编个说法,我回去这么说给我爹,他呢也这么回去说给他师尊,皆大欢喜,可不好?” 莫妄语听完,嗤笑一声,道:“这钱虽然太好赚,但我真不想坑你了。因为顾风归肯定不会答应你的。” “这个我知道,”金满堂道:“所以我才找你当说客啊。难道你没发现?只要你说的话,顾风归都会听。” 金满堂嘴巴没个把门儿的,什么话都敢说,惊得莫妄语几乎跳起来,低喝道:“你胡说八道什么呢?他,他哪儿听我的了?” “还没有,”金满堂鄙视地瞥了莫妄语一眼,道:“何止是听,他简直什么都依你好吗?你自己想想,出来这么久了,打过这么多次交道了,顾风归可跟你说个一次‘不’字?” 莫妄语心一跳,越发七上八下了,似乎是这样,但……但那是因为他并没有提什么需要拒绝的要求,就像顾风归也没跟金满堂说过一次“不”字,因为他压根没搭理过金满堂。莫妄语气急败坏,握拳正要揍金满堂一顿,却听见前方传来一阵惊呼。 一名青城仙府的弟子满脸惊恐地对顾风归汇报道:“大师兄,门……这个大门,开不了了……” 第47章 【何年遥望关山月】 门打不开,那孩子吓白了脸,六神无主地望着顾风归。顾风归道:“后面去。”莫妄语大步向前,让那孩子退到自己身后,手掌猛地拍向门扉。 沉重的大门立刻震回一阵闷响,但却纹丝不动。 “这不会吧,这么邪性?”金满堂不信邪,跟着运气,也狠劈过一掌。一道金光闪闪的掌气击向门扉,跟着往后一荡,结结实实回弹在金满堂自己身上,金满堂连连后退三步,被几名金山天门的修士托住才没摔在地上,“这……这……” 大门打不开,众人立刻慌了。莫妄语也有些心急,眼看天色越来越晚,被困在这凶宅里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但他马上冷静了下来,往后退开几步,抬头望天。此时头顶夜幕深黑,繁星点点,一道惨白圆月高悬于天。莫妄语嘴角扬了起来,微笑道:“走不了门,就不走门罢。” 他丹田运气,手指掐诀,上身提起一股劲道,整个人像是被拎了起来,轻飘飘便到了半空当中,紧接着,他手往屋檐上一抓,身体上攀,想从高墙上翻出去。 翻墙这种事,可是他老本行,无修山没有哪一面墙上没有他的足迹,眼前这一丈不到的矮墙,实在难不倒他。然而手指刚碰上屋檐,指尖便传来一阵针扎似的刺痛。像是不小心抓住了太阳,莫妄语手指被烫得直抽搐,皮肉似乎被融化掉了只剩骨头。他连忙松手,再一看,屋檐周围有一层看不见的临界,彻底堵死了他们出去的路。 明白了这一点,莫妄语立刻从屋檐上跳下来。 落地后,他手还是烫伤得疼,甩了甩,倒吸着气,捏住耳垂。 “走不了了,整间宅子都被设下了临界。”莫妄语道。 “什么……不会吧?”金满堂半张着嘴惊讶道:“那我们,那我们不是要整晚都在这里……”他早就不想查了,心中焦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儿还真是凶宅啊,可我们也不是第一次来到了,上次来,分明没有不让走的。” 莫妄语想了想,说:“大概是犯了什么忌讳。” “什么忌讳?” “不知道,”莫妄语道:“这里曾经冤死太多人,他们亡灵聚集在一起也会是非常强大的力量。当他们听到不高兴的话,比如,他们听见我们说不帮他们查了,要走了,就生气了。” 金满堂想到自己方才是在跟莫妄语打商量怎么撂挑子不干,顿时心虚,但仍是嘴硬,道:“我看明明是你把人家墙给砸坏了,人家才不高兴的。” 莫妄语摸了摸鼻尖不好意思道:“也有可能。” 金满堂叹了口气,道:“难不成现在的意思是,要是我们不查出来,还不让走了?”他哭笑不得,“这是搞什么鬼?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什么线索也没有,就算我们有心要查,也查不出个所以然啊?” 金满堂话音刚落,只见院落大树下突然走出了几个人,有说有笑地往院子里走。莹莹月光里,三个梳羊角辫的小姑娘正并排疾行,正中间那位个子高挑,穿着气质出众,手里端着一只托盘。另外两个一高一矮,一胖一瘦,举止稍显笨拙。 眼看着她们几人便要走到自己面前了,莫妄语正观察得仔细,却突然被金满堂撞了一下肩膀。金满堂压低这声音道:“不躲?再过来她们可要看见我们了。” 莫妄语道:“没事儿,要看见,早看见了。” 果然,那几名姑娘端着东西笔直从他们面前经过,目不斜视,依然嬉笑着说话。 “这是……”金满堂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我,我没看错吧,她们,她们是……” 莫妄语低声道:“是,所以赶紧跟着,好好看......” 执念过于深的亡灵,会不断重演自己死亡发生的场景。他们一般不会轻易出现在活人面前,但方才金满堂那么抱怨,显然没有新的线索就不会再帮,这些亡灵只得聚集起他们的怨气,让他们重看当时的场景。 莫妄语两指向身后比了比,示意其他人安静跟上,然后缓步跟在姑娘们的身后,清清楚楚地听她们说话。 “姐姐,你托盘里装的是什么?”一名矮个子的小姑娘问。 “我托盘里装的是给大少爷送去的吃食,张叔放的时候我偷看了一眼,今晚几位少爷晚膳用的鹿肉,油腻了些,所以特地备了凤梨做宵夜,消食。” “哇……这季节,怎么还有凤梨呀?” “在荆南城,只要你有钱,有什么是买不来的呢?一说还真馋上了,上次尝着凤梨,都是去年的事儿了。怎么,你也想吃?你吃过吗?” 发问的小姑娘应该是个新手,有些难为情地低下头,说:“我刚进府里当差没几日,凤梨倒是,倒是没尝过。” “嘁,出息,连凤梨都没尝过,要我说,”领头的姑娘突然停下脚步,道:“今晚咱们自己吃。” “这,这怎么能行!”矮个子小姑娘胆小怕事,惊恐地回头到处望,生怕被人听着去了。她这一回头,立刻跟莫妄语眼睛撞到一起去了。即便知道她们只是幻影,莫妄语仍是惊了一下。这幻影着实逼真,连眼球因慌张微微放大都看得清清楚楚。 “怕什么怕,”邻班姑娘无所谓道,她揭开托盘,拿走了其中一份,道:“这份是给那个小杂种的,那小杂种算什么东西?他也配吃好的?咱们把这份分了,也没人会知道。” “这是,这是给五少爷的......”那新来的小丫头战战兢兢道。 “呸,还五少爷,曾家上上下下,也只有你这个傻子把他当少爷。一个贱婢爬床生下来的杂种,也配当曾家的少爷?” “五少爷不是,不是二夫人所出吗? “根本不是,”领班丫头道:“那小杂种,是府里丫鬟勾引老爷怀上的,那贱女人以为有了老爷的种,就能过门当夫人了,呸,她怎么也不想想,老爷夫人都是何等人物,堂堂仙门之后,哪里容得这种低贱东西玷污?到底老爷宅心仁厚,赶走了那贱|人,但没要那小孩的命,还真把那小杂种留在府里了。小杂种的命就是贱,老爷算过那孩子生辰八字,凶得很,是个天煞孤星,能把身边人全克死,于是又给那孩子改了八字,过继到二夫人名下。可那又怎么样呢?二夫人可没将这小杂种当自己儿子过......” 领班丫头这番话,那小姑娘听懂了多少不得而知,但莫妄语算是摸清楚了这家人的底细,更对这“小杂种”生出几分同情。府里下人全都不把他放在眼里,对他这般苛责,日子得多不好过。 那几个小姑娘真将凤梨分了,然后端着托盘送到各位小主子屋里去。莫妄语继续跟着那小姑娘的步伐进入少爷们住的宅院。小姑娘一间屋子一间院子将宵夜送到了,唯独没有去往那间没点灯的小屋。 莫妄语多少猜到这间屋子是谁的,推门进去。 意外的是,屋里并没有幻影。黑漆漆的房间里又冷又潮,一看便是入冬后就没点过炭火。床榻上卷着一席恨不得只有巴掌大的破被子,被子已经够薄了,像一层纸,里面的棉絮还露了出来。莫妄语忍不住皱起眉来,这哪里是人住的地方?哪里是一个小孩子应该住的地方? “天杀的,”莫妄思低声咒骂道:“若有人让小丙在这种地方住着,我一定会杀了他。”竹篓里,莫小丙听见师兄叫自己的名字,醒了过来,揉着睡眼惺忪的眼皮,伸手自然而然的抱住莫妄思的脖子。 “那孩子呢?”莫妄语问道:“这么晚了,他不在屋子里睡觉,上哪儿去了呢?” 话音未落,莫妄语只觉得一滴冰凉的液体滴落在他的鼻尖上,莫妄语抬头望,刹那间屏住呼吸。 “大师兄,怎么了?”莫忘思也要仰头看。 莫妄语厉声喝道:“别抬头!” 头顶的房梁上倒挂了一只兔子,那兔子被剥了一层皮,皮毛下的血肉已经风干得差不多,很久才会落下一滴透明的油脂。这样的尸体竟然不只有一只,至少三只兔子被这么悬挂在房梁上,密密麻麻连成一排,躺在床榻上的人一睁眼便能看见,莫妄语腹中做呕,飞出长剑,将它们全部斩下。 “我天我天,”金满堂道:“真认错了,真认错了,这哪里是什么被人欺负的小可怜,分明是疯子,疯子!” 这时窗外突然传来一阵尖叫,莫妄语立刻提剑出去看。只见方才那三个小姑娘,此时踉踉跄跄冲进院里来,眼睛和鼻孔不断涌出鲜红的血液,脸上除了血色面目全非,她们凄厉地尖叫,声音高亢,却异常的微弱,“杀人,他,他杀人啦......” “谁,你说谁杀人了?”金满堂完全忘记眼前的人不过是虚幻的影像,他激动得冲过去要抓住其中一个姑娘,然而手却从她们的身体里穿了过去,眼睁睁看着她们倒在了自己面前,脖子一歪,香消玉殒...... 第48章 【何年遥望关山月】 “别慌......”莫妄语出声安慰道。他伸出两指,俯身试探女孩的鼻息,但那手指直接穿过幻境里的脖颈,按进了土里。 莫妄语只能用眼睛看。三名女孩身上不见明显伤处,眼睛、口鼻,皆向外渗血。血液刚渗出来时还是鲜明的赤红色,干涩后颜色变深,微微发黑。由此可以看出,三名女孩不是死于外伤,而是中毒。这与他之前的推测,以及金满堂收悉的信息不谋而合。 莫妄语站起身,道:“去大堂。” 宫灯散落在地上,火苗摇曳,紧接着被泥土中湿气吞没,光线越来越细微,几乎看不见脚下是否会踩着新的尸体。莫妄语只能弹出一道火球,悬挂于天,照亮整片院落。 每走几步,便会撞见新的尸体,横七竖八的横摆在走道里。莫妄语一个一个检查。同样的,尸体表面并无明显伤痕,口鼻渗血,血液颜色由浅及深。空气里开始弥漫若有似无的铁锈的臭气,其间间杂阵阵排泄物恶臭。 方才普通而静谧的温馨小院此时犹如人间地狱。不断有人浑身是血的到处奔跑,口中发疯似的喊叫着:“杀人了,杀人了!他杀人了!”然而竟没有一个人能够活着说出那个人的名字。 莫妄语明知眼前这一切不过是一场幻影,但过于逼真的景象、气味,都让他感觉自己就在那场噩梦发生的现场。 大堂外躺着四个锦衣小孩,他们被摆得很整齐,由个头高矮依次排列,每个人的脖颈处有一道深可见骨的刀口,黑红的血滴滴答答地给流淌在地面上,一直滚落至阶梯之下。 再往里走,一眼便能看见横死在太师椅上的曾老爷。他死状惨烈,腹部有一处刀伤,从伤口走势来看,伤口边缘较为规正,应该是被匕首所伤。一把大约三寸长的匕首捅了进来,然后逆时针转了一圈,此时,伤口处血已经流得差不多了,于是形成一个拳头大小的红色窟窿。 曾老爷的脸上凝固着他临死前的神情。那神情介乎于两种情绪的变化之间。凸出的眼球布满蜘蛛网状的血丝,粗旷的鼻翼剧烈膨胀,这说明他当时正处于极度的愤怒之中;可微微张开的嘴,还脸颊周围突兀紧绷的肌肉,又说明他十分惊讶。 莫妄语向后退开几步,停顿观察,然后又再次走进。 金满堂此时又急又气,正叹着,世上怎么会有如此恶毒之人?见莫妄语不仅没有什么反应,还在屋中老神在在地走来走去,便说:“你干嘛呢?” 莫妄语不语。他再次变换自己的位置,这一次站在匍匐在地的二夫人面前,俯身检查伤口,观其颜色。和曾老爷有所不同的是,二夫人的伤口偏高,在胸膛处,死前的表情只有愤怒。最后是坐在曾老爷身侧的大夫人。大夫人的伤口和曾老爷相似,也在腹部,但位置微微右偏,表情仅是惊恐。 半晌,他直起身,站在二夫人身体旁边的空位处,抬头看向自己正对面的曾老爷,手指向下,示意道:“我站着的这个位子,应该还有一个人。” “什么意思?”金满堂不解道。 别说金满堂,在场的其他人谁也猜不着莫妄语到底在卖什么关子。 青城仙府的几位弟子,已经从绣袍中掏出一卷卷随身携带的小册子,润湿笔尖,拉出架势,准备将莫妄语接下来要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奉为金玉良言。 莫妄语变换着步子,道:“这个人当时正跪在这里。他应该干了什么错事,触了曾老爷的逆鳞,曾老爷很生气,于是责骂他。二夫人也不高兴,同曾老爷一起责骂。然后……” 莫妄语突然转过身,右手虚握,向前做出剑的动作,“因为二夫人是跪着,而这个人是站着,所以从站位上看,伤口出现在二夫人的胸口。二夫人没有想到这个人会杀她,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就丧了命。 “杀了二夫人后,他再杀曾老爷,曾老爷是坐着的,伤口出现在腹部。这也可以推断,这个人的个子偏矮。二夫人被杀时,曾老爷还沉浸在刚才的愤怒中,所以脸上的怒气死前还凝固着,他也很意外这个人会杀他。最后一个是大夫人,她死前是想逃命的,所以在躲,刀于是偏了,扎在了右侧。” “大师兄,”莫妄思听完连连点头,说:“您分析得好有道理,当时的场景应该就是这样。” 莫玉也两臂抱在胸前,若有所思地点头。 青城仙府那帮弟子认认真真记好了莫妄语说的每一个字。但他们只崇拜自己大师兄,对莫妄语的一番推测虽然佩服,却并不尽信。在脑海中反复推演,虽然逻辑能够自洽,但依然将信将疑。 其中一个年龄稍大的便说:“莫道长这番推断虽然有些道理,但您当时又不在场,如何知道到底发生什么了呢?” “雪舟,”顾风归低喝一声,道:“不得无理。” 这个叫雪舟的弟子连忙低头规规矩矩地向莫妄语行了礼,不再言语。 莫妄语不恼,一笑,道:"顾道长何必对师弟们这么严苛。我又没生气。顾雪舟是吧,你是顾道长的师弟,那我就也拿你当师弟。没错,我当时是不在场,所以到底发生什么,又怎么知道呢?刚才说的不过是我自己的心里的想法,不一定对,但也不一定不对,小师弟,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顾雪舟心想,自己怎么就成他师弟了呢?大师兄不知为何,总对这个无修派的莫道长偏袒。碍于顾风归的淫威,他也不敢多说。不得不对这个不知道从哪儿多出来的师兄说了声:“对......” “啧……”莫妄语高兴了,又捡了个便宜师弟,满意地点了点头。 “莫道长,”顾风归从袖中抽出一卷书册,递给他,道:“十年前案发后,青城仙府慈尊便来查过一次,将当时他查到的线索一一存封留册,以供日后查阅。十年后再生鬼火,于是我将这份文书调出重新查阅,其中提到的几处细节,与莫道长所言,不谋而合。” “当真?”莫妄语眼睛一亮,接过去,道:“我看看。” 他粗略一读,文书中果然提到,当时大厅内一具男尸,两具女尸,根据尸体僵硬程度大致判定。最先死亡为曾何氏,系曾二房夫人;其次死亡为曾,最后死亡为曾孟氏,系曾大方夫人。死因皆为匕刃所伤。 莫妄语看的时候,金满堂也好奇地凑了过去,瞧了一眼,“真对上了......”金满堂心悦诚服。 方才还不服气地顾雪舟这下正没话可说,老老实实在自己的笔记上又多添了一笔。也明白为何大师兄对着人总是青眼相待,这人是真的有两把刷子。 莫妄语将文书还给了顾风归,道:“差不离了……” 金满堂又说:“虽然我们现在可能是猜对了大堂里发生了什么,可这又有什么意义呢?到现在我们还是不知道那凶手是谁,这个幻境也没破除,我们不是还困在里面吗?” “是,你说的没错。”莫妄语点了点头,目光环视大堂,然后视线在某个阴暗的角落停顿了一瞬。 他一言不发,缓步走向大门,将门关了个严实,然后转过身,似笑非笑地对莫妄思说:“你们这次哭着闹着要跟我出来,说是要多学点本事,如今出来这么长时日,可学着点什么了么?” 莫妄思摸了摸背后竹篓子里睡得直流口水的莫小丙,尴尬道:“多少长了见识……” “光长见识当然不行,”莫妄语道:“看了还要会想,不然答案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也置若罔闻。我现在问问你们,方才进来的时候,可发现什么异端?” “异端?”莫妄思一脸迷茫,“什么异端。” 其他人也面面相觑,和三具尸体关在了一起,只觉浑身不自在。 “有......有......”莫妄思小心翼翼地问道:“这里有什么问题吗?” 莫妄语顿了顿,道:“这里少了一个人。” “少了一个人?”金满堂只觉自己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他点兵点将地将在场人瞎数一气:“你、顾道长、小丫头(莫玉)、肉包子(莫小丙)、你那小跟班儿(莫妄思)、五个小白脸(青城仙府弟子)、外加为的人,人没少啊。” 莫妄语道:“我不是说我们的人,我是说这里的人。” 他一顿,低声道:“走廊里的尸体,应该是五个,但我们进来的时候,只有四个。” 金满堂倒吸一口凉气,战战兢兢道:“还有一个,还有一个在哪里?” 莫妄语嘴角勾了勾,眼光锐利地扫向房中阴暗的角落—— “出来吧,”他沉声道:“曾高行。” 角落里突然传来一声短促的怪笑,一个矮小的身影缓缓走阴影里走了出来。 第49章 【何年遥望关山月】 那孩子脸庞上圆下尖,面中一节细短的鼻梁骨微微向左偏移,耳不贴面,耳骨尖露,手里提着一把匕刃,刀尖向下滴血,嘴角上扬,似笑非笑。 莫妄语定神细细一看,不知为何,竟觉得这个素未蒙面的孩子有些眼熟。 “莫妄语,”那孩子准确无误地叫出莫妄语的名字,说:“你运气不错,被你蒙对了不少。”虽然语气不甚服气,但话里话外都流露出佩服的意味。 “我大师兄才不是蒙对的呢!”莫妄思不高兴道:"我师兄神机妙算,神通广大,一看就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你这点雕虫小技,折腾出了个什么幻境迷像,也想难住他?” 那孩子噗嗤邪笑一声,哑声道:“莫妄思啊,莫妄思,无论什么时候,你都在上赶着当他的狗腿子。” “你!你!”莫妄思性格纯良,即便气极了,也不会辱骂人,此时只能咬着嘴唇,涨的满脸通红。他突然想到什么,喝了一声:“你又如何知道我们姓名?” “啧,”那孩子点了点头,说:“看来你也不完全是个蠢蛋。”他随意地晃动匕首,不断甩出眼花缭乱的剑花,缓缓行至大堂中。 “你们不是想知道当时发生什么了吗?我现在告诉你们。” 说话时,他故意抓了一把曾老爷的胡须,尸体倒了下去,直挺挺的斜靠在椅背上,然后被一脚踹开。他坐进曾老爷的席位。那张椅子对于他来说太高了,以至于他的两只脚踩不着地,空荡荡地晃荡。 “外人都道曾家老爷宅心仁厚,曾家夫人贤良淑德,什么大好人,什么大善人,不过是一窝男盗女娼!” 他冷眼睥睨另一侧横死的大夫人,道:“这个女人,她就是个妒妇!可惜,可惜......她天生长得不好看,贼眉鼠眼,面黄肌瘦,姓曾的娶他,不过是因为她是何氏嫡长女,家世显赫。 “什么相敬如宾,举案齐眉,无外乎是在床上没得滋味,犹如左手摸右手罢了,啥意思没有。” 听着半大点的孩子侃侃而谈成人间那档子事,莫妄语眉头深锁。 那孩子继续说:"不过一年,这色胚便要找小老婆啦!但他这人好色就算了,偏偏还好面子,又想要怀抱美娇娘,又想要世人夸他品行正直不好女色,于是只敢背着臭婆娘偷偷干,哄小姑娘困觉,睡完便拍拍屁股走人。 谁曾想,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指望买占便宜,别人也把他算计着。没几日,孟家贱婢揣着他的种就来了。哈哈,臭婆娘简直气坏了,孟家可不能得罪,再不情愿,也只能让她过门。" “只要穿过一次的鞋子就叫破鞋儿。这死老头,见新婆娘生了两个,又不喜欢了。但这次他学乖了,不去招惹那些名门淑女,改找灶房的炊火丫头。炊火丫头哪有什么家世可以撑腰?欺负了不就欺负了?死了不就死了?偏偏留下的小杂种命硬!没死成,还在他眼睛前面隔应人!” “他有一个翡翠琉璃盏,甚是喜欢,一直搁书屋里把玩。这天家里仆人笨手笨脚,给他打了。他们怕他生气,便串通好,说是那个小杂种干的。” “多好的机会呀,刚好能趁机把小杂种好好教训一顿。要是能趁这个机会弄死就好了,日后还能眼不见,心不烦。”那孩子歇斯底里,越说声音越颤抖,最后甚至发出一两声撕心裂肺的吼叫。 “哈哈,哈哈!” “就算……就算……曾家于你有愧,你也不能杀人,”莫妄思心地善良,忍不住说道:“这些人是对你不大好,但他们也没真杀你,不过是平日苛责了你一些,但还是让你好好活到现在。你若心中有气,等长大了,跑出去自立门户,不就好了吗?何必乱杀人?背一条命,要下一层地狱,难道你想图一时之快,永世不得超生吗?" “哈哈,哈哈!”那孩子好似听到了什么,仰天大笑起来,待他笑完低下头来,竟笑得泪流满面。“莫妄思啊,莫妄思,你真是跟你大师兄还有你那师父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你知道我最受不了你们这些人什么吗?自以为是,道貌岸然!” 他冷声叱喝道:“莫妄思,我就问你一句话,你这个锦衣玉食小少爷,可有一天饿过肚子?” “我……我……”莫妄思一时无言以对。在进入无修派以前,他是一个仙门世家独子,备受爹娘疼爱,小小年纪又显露出过人天资,被无修师尊一眼相中,收作弟子。若非说一段艰难时日,那还是师尊刚走那会儿,但即便那时无修派穷得叮当响,实在揭不开锅了,有莫妄语在,他就有本事给他们弄吃的,一日三餐,遇上好日子还有烧山鸡!所以说苦是真的一点没吃过。 “呵......”曾高行冷笑起来,道:“怎么?没话说了?刚刚不是还振振有词么?现在成哑巴了?你知道吗?若没有你那出生,你今日根本不配在我面前说话。” “什么下地狱,什么遭报应,我的天道便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谁欺负我,我就要谁的命。我恨他们,他们死有余辜。” 室内被曾高行大江滔滔般的诅咒震得一片安静。大家僵在原地,半晌没有出声。唯有顾风归腰间一柄冰剑剧烈震动,时刻蓄势而出。 一直一言不发的莫妄语突然抬起眼,目光明亮如火,炯炯有神。曾高行方才一句句一声声吼叫着宣告自己的仇恨,他终于想起来这孩子长得像谁了。 这时,门外有风。 方才被他关上的房门,一扇扇,一面面,哗啦啦吹枯拉朽地全部吹开。 只见曾家大门之外的青石板上,洒了一地银色的月光。 天边屋檐上突然落下一个人来。那人由远而近,一身青赤色道袍在银白深夜中犹如一朵悄然绽放的红花。最后近到眼前,一张仙人似的面孔如天落九星。待看清那人的面孔,莫妄语眼眶陡然一烫,差点滚下泪来。 师父...... 无修师尊从月光里走了出来。 “师父!”几个孩子立刻大声叫了出来,莫妄思不顾一切地背着竹篓子往外跑,边跑口中边喊着:“那是师父,是师父来救我们了!” 莫小丙从睡梦中惊醒,看见师尊,奋力伸出手臂,奶声奶气地哭喊道:“师尊,呜呜,师尊,小丙要想死您了......” “这位,这位真是无修师尊?”其他人也恭恭敬敬地抬首相望。 莫妄语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但觉肩膀一轻,好似卸掉了千斤重的担子。他眼睛一酸,这些天受的委屈全部涌上心头,此时看见师尊,简直是见着救星,浑身上下脱了力。 然而,那句千斤重的一声师尊还没到嘴边,身侧白袍忽闪,一人却突然伸手拦了他一下。 莫妄语蹙眉,疑惑地转头看去。 只见顾风归喉结微动,冰蓝色眼眸中满是隐忍。他温声对他说道,“莫道长,别过去......” 莫妄语被这句话猛地震了一下,方才沸腾着的心脏一瞬间沉沉坠落回胸膛,好像突然从美梦中陡然惊醒,他彻清醒了过来。 太傻了。 师尊早走了,走了不知道多久了。他是真的不打算要他们了,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低下头,压下眼角的泪水,死死地握紧拳头,对那向师尊奔过去的孩子们说:“都给我回来!那是假的。” “怎么……”几个孩子慢慢停下脚步。 果然,幻境中的师尊并没有朝他们看一眼。无修闲人翩然从屋檐上走下来,然后款步走向曾家大院外墙角一个正在哭泣的小男孩。 “哟,瞧瞧,瞧瞧,这是哪儿来的小可怜?”幻境里师尊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不着调。 无修闲人将这小男孩抱了起来,用干净的衣袖擦干净他脸上的污秽,露出曾高行的脸。 “这是......”莫妄思不敢置信。众人再向屋内走廊看去,那里缺人的位置,躺了一个小乞丐。原来,那晚作恶完后,曾高行早已给自己谋好了退路,他杀了一个无父无母地小乞丐,然后自己取而代之,来了一个不留痕迹的金蝉脱壳。 师尊观男孩面相,脸色微变,继而凝神握住男孩的手腕,一寸骨头一寸骨头的按捏上去,这才面色稍霁,道:“小孩,你命真不好,一生多灾多难,但妙在你灵根上乘,若跟我修仙,化这一身戾气,也能有后福。小孩儿,你可愿意?” 曾高行正愁无处可去,没想到现在不仅将师尊欺瞒过去,师尊还要收他为徒,这般美事,怎么会不依,连忙迭声答应,还要给无修闲人作揖拜礼。 无修闲人一笑了之,道:“别急,跟我回无修山后,自会给安拜师宴。”他微微一笑,道:“我家里还有个大徒弟,比你长上几岁,日后你们二人要好好相处,互敬互爱,知道么?” “知道。”曾高行脆生生道,一脸乖巧伶俐。 “好了,我们现在该进去看看,这家到底发生什么了。”无修闲人绣袍朝天一扬,送出一只白白胖胖的大信鸽,道:“得把顾左尹叫上,那小子最爱凑热闹了......”说话间,无修闲人怀抱小孩,消失在闭上的门扉之后。 第50章 【何年遥望关山月】 “莫妄语,你怎么不说话了?哑巴了?”莫妄行眼中全是得意之色,他来回踱步,沾沾自喜,“你刚刚说得头头是道,怎么就没想到那个人是我呢?莫妄语,你也没多厉害嘛。” 莫妄语沉默半晌,嗤笑一声,道:“我不说话,只是一时不知该如何叫你。你现在又给自己取了个什么名字呢?莫妄行?曾高行?还是金妄行?” “我金山天门可从不认叛徒。”金满堂冷声道。 “呸!”莫妄行冲金满堂恶狠狠地吐了口唾沫星子,然而他已经死了,于是嘴里喷出一团黑烟。他不屑地耸了耸肩,说:“随便你,你爱叫我什么,就叫我什么,反正我现在既不姓莫,也不姓曾,更不姓金,我无父无母,无名无姓,你奈我何?” “师尊之后,可曾猜到这件事是你做的?”莫妄语问。 “呵……”莫妄行得意地冷笑:“师尊什么人你难道不清楚?他就爱在外面捡阿猫阿狗回来养着,不然怎么收你?他只觉得我可怜,压根没往那儿想。也是,谁能想到呢?只要我愿意,只要我不说,这件事就永远不会有人知道。” “可你为什么要告诉我呢?”莫妄语继续问道。 莫妄行眸光微闪,冷笑道:“其实我写下那封信,诱你们过来的时候,就没曾想活着。若想祭魔,必须要献祭自己,身上背负的血债越多,祭献来的恶鬼就越强大。莫妄语,我做人的时候,你处处压我一头,但现在可不一样了……”他他幼童的身量渐渐变高、变壮,眨眼间有成人的体格,周身被一团浓烈的黑雾所包围,身体好像在燃烧,衣服和皮肤像一层蛇皮,一点点剥落,露出血红的火苗。他五官狰狞,目眦尽裂地站在那盛放的焰火之中,鬼气冲天。 当莫妄行点名“祭魔”二字时,莫妄语心中彻底明了。原来三日前,莫妄行成功画出祭魔阵,鬼火引燃,震荡江湖。而与此同时,莫妄语也收到了他的伪信,入了圈套。祭魔阵成后,还需一最后一步,就是以身喂魔,莫妄行故意撞死在莫妄语剑下,化作恶鬼。 他和金悦星其实走的是一条路,但他有多年修炼的基础,运气也更好些,所以他成功了而金悦星没有。可他又是如何知道祭魔这这条歪门邪道的呢?关于这一点,他们怎么也没从金悦星口中撬出来。 于是莫妄语试着激了莫妄行一下,道:“你还说你无姓无名?你上哪儿又拜的好师傅,教了你这些事?” 莫妄思冷笑:“莫妄语,我有时候真觉得你是装的,而且装得极其高明,”他血红的眼睛挨个将在场的人横扫一边,道:“要真一个个追究,你们一个也跑不了,包括你们无修派。” 莫妄语心中一顿,猛地品出莫妄行的弦外之音。他控诉所谓仙门侠士的伪善,特意提到他们的无修派。难道祭魔的章法,是从他们门派里流出来的?莫妄语再往深处想,无修派藏书千万,而他又不是爱书之人,光是师尊的藏书,他就有好些并没有看过。 莫妄语道:“你宁愿死了,化作厉鬼,也要纠缠我,我真不知道该说你什么,何必呢?” 莫妄行冷笑一声,道:“对,我活着的时候比不过你,但现在你在我面前算什么?” 他不断舒展的筋骨,邪性道:“说老实话,我死前还有些担心,像你这种道貌岸然、假情假意之人,会不会见我死了,猫哭耗子,留点眼泪,装装样子,然后把我超度了,那样的话,我的计划就全完了,哈哈……好在你比我预想的还要伪善,一把火便烧干净我的尸骨,是不是解气了?真是干净漂亮,助我一臂之力......” 他按耐不住,左手迅速出拳,手中飞出一团火球,正向莫妄语眉心击去。紧接着,他身形闪动,瞬间行至莫妄语眼前,借那火球烟气,两指掐向莫妄语脖颈。莫妄行刚刚化为厉鬼,手中鲜血淋淋,鬼气极其强劲,自以为现在再跟莫妄语过招,莫妄语铁定成他的手下败将。 莫妄语自然认得这两招,这第一招叫“明火执仗”,由丹田引气,途径委中、阴谷两穴,形成合力,灵力凝结为红球攻敌,中招者,重则当场暴毙,轻则皮开肉绽;第二招是“放火烧山”,皆有前一招式余威掩护,横行至人前,攻其不备,乘胜追击。这两招别说本是莫妄语教给莫妄行的,光他自己都不知道用过多少次,莫妄行选这两招实在是班门弄斧,即便鬼气眯眼,他一看便知其破绽。 莫妄语立于原地不动,袖袍一招,袖中灵符飞出,先是将那火球反击回弹,然后紧接着头朝左偏,避过莫妄行的鹰爪,手中飞虹剑柄顺势而上,向莫妄行手肘处猛的敲击。整套动作稳扎稳打,行云流水。 莫妄行若是活人,此时已被莫妄语敲中阳池穴,虽不至于当场败阵,但也要好好吃点苦头。但此时莫妄行已是厉鬼,压根不怕什么皮肉之苦。他恨莫妄语恨透了,一心要取他性命,硬生生接下莫妄语这招,再出第三招,手中匕刃变长剑,横剑要劈莫妄语的脖子。 莫妄语顿了不顿,下盘极稳地腰身向后一倒,避过剑锋,起身时飞虹剑依旧不出剑鞘,五张灵符纸浮于眉间,叮叮当当撞在莫妄行剑腕上。 莫妄行立刻急了。他活着的时候是个急性子,死了也是个急死鬼。他沉不住气,仗着自己刀枪不入,早就丢了无修派连招,想到哪儿砍哪儿,一阵横劈侧砍。 莫妄语依旧气定闲宁,立于原地,微微偏头扭身,一一避开,最后两指在莫妄行长剑上一敲,灵力随剑身震了过去,莫妄行实在接不下,后退半步,堪堪定住。 而正场恶斗下来,莫妄语甚至没离开过自己站的地方。 “乖乖......”金满堂惊叹。他虽有心相助,奈何双方动作极快,根本不给他时间反应。之前他对莫妄语还有些不服气,自诩与他是一时瑜亮,但现在他已经彻底服气。 这人不知道是吃了什么灵丹妙药,灵力比上次会面时还要充沛,简直浩然如滔滔江河,不停不灭,奔涌不息。即便那莫妄行已化作厉鬼,招式虽威风凛凛,来势汹汹,但依旧不如莫妄语的这股子巧劲儿。他不知莫妄语已经在睡梦中突破第三重天,还以为以前莫妄语跟他打,全是让着他,哄他好玩的。 顾风归眸色渐深。莫妄语招式有多漂亮他再清楚不过。少年身段又软又韧,窄腰长臂,动作潇洒飘逸之外,多少有些少年的孩子气。像是抓一把花姑娘的辫子占个小便宜一样。莫妄语过招时总爱折腾些花招,比如故意摸把手,掐下脸,显示自己的厉害超群。就像现在,分明可以躲远些,但偏要站在原地,好像说:我站着不动,你也打不着我!实在气人。 虽然知道莫妄语是不会让自己吃一点亏的,但他依然看不下去。于是莫妄行再出剑时,他手中青剑直接飞了出去。 只听哐当一声一柄青刃格挡,当场将长剑震开。 顾风归白衣乘风,飘然而至,瞬间挡在莫妄语面前。 这招不偏不倚,如神来之笔。 莫妄语即便已突破三重天,功力今非昔比,但看见顾风归身手,依然在心里小小惊叹了一下。 这一剑力道刚中带柔,后劲儿十足,而且干净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当然,主要是漂亮,太漂亮了,简直要迷了人眼。但他脸皮极厚,是不会承认有人比自己还厉害的,于是啧了下嘴,暗道,主要还是人漂亮,招式也就不错吧。 有顾风归相助,莫妄语如虎添翼,他也不再恋战,飞虹剑朝上一指,在莫妄行的小腹处戳出一只窟窿。 “顾道长......”莫妄语对顾风归微微颔首。 “莫道长。”顾风归彬彬有礼道。 虽然莫妄语喜欢极了顾风归这张挑不出半点毛病的好脸,但他实在不喜欢这人总挡在他前面出风头,狠招都被他挨了,这让他还怎么装逼呢? “那个,”莫妄语不好意思地拉了拉顾风归衣角,委婉道:“顾道长......” 顾风归以为莫妄语是刚刚哪里他没看到伤着了难受,长眉一蹙,紧张道:“嗯?” “那个,”莫妄语长长吐了口气,道:“你挡到我打架了…....” 顾风归:“……” 这时,莫妄行又动作了,金满堂慌忙提剑,喝出一声:“莫妄语,你小心他!” “呸!”莫妄行吐了一口唾沫星子,哈哈大笑起来:“莫妄语呀莫妄语,你就这么一点本事吗?打不过就当缩头乌龟,就躲在别人后头逞威风。以前师尊在你扒着师尊,现在有这个顾风归,你就躲在人家后面,有本事你一个人上啊,你自己上啊。” 这莫妄行变鬼还没打赢,整个人都不好了,满口胡言乱语。 金满堂开口大骂:“你放什么屁呢?你是瞎了吗?这叫躲在后面?明明是顾道长你太快被打死了,帮你拉架呢!” 莫妄语本来真想一个人过瘾,但他本是个极其叛逆的人,莫妄行这么一说,他顿时不想上了。他故意往顾风归身后一躲,只探出个脑袋来,大骂道:“怎么?不服气?以前我有师尊护着,现在我又有青城仙府这个大靠山,你是不是特不服气?不服气给我憋着,我凭什么要跟你单独打?我傻吗?我今天就要一起上,我管你?” “莫……莫妄语……”别的不提,全天下真没有比莫妄语更不要脸的,他这波泼皮打滚气得莫妄行七窍生烟。 莫妄语又灵机一动,突然想出了个更有意思的点子,他一拍手,朗声道:“小师弟们,纸上学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光让你们看怎么抓厉鬼没甚意思,你们看一百遍,还不如自己上,所以妄思,你上。” “我……我?”莫妄思愣愣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尖。虽然每次莫妄语出门,他都大喊要保护大师兄,这话是十成十的真心,但正让他上,他又有点怯场了。 “没事,”莫妄语道:“有大师兄教你,你怕什么?” 说着从莫妄思背上将莫小丙抱了过去。他可没莫妄思那么温柔体贴,抱莫小丙好像倒抱一只大白菜梆子。莫小丙猴子爬树,圈住莫妄语的脖子。 “为什么让他上不让我上!”莫玉不服气,她一跺脚,使小性子道:“大师兄,你太偏心了!每次都让三师兄先上!” 莫妄语一笑,宽慰道:“气什么?一个一个来,下一个就轮到你啦。” 青城仙府那几个小呆子此时都已看傻了。他们也没亲手抓过厉鬼,手痒得很。但又畏惧顾风归,怕大师兄不肯向隔壁道长这么平易近人,也给他们一次机会。 莫妄语看在眼里,忍不住歪嘴一笑,道:“你们也别急啊,一个个来。我跟你们顾道长还是有那么点交情,待会我帮你们跟顾道长说说,指不定他心情好了,答应让你们上上手呢?” “当......当真......”这帮孩子藏不住地欣喜,小心翼翼地观察顾风归的脸色。 顾风归竟然一点也没有觉得莫妄语现在是瞎胡闹,脸上表情依旧淡淡的。 金满堂见两家人一派热火朝天,忍不住也想来凑凑热闹,道:“我的人呢?我的人也要练练,不然如何顶大用?” “莫妄语!”莫妄行大声咆哮:“你是在欺人太盛!” 莫妄语这才转头睨向莫妄行,眼中早已没有方才的和蔼可亲,他淡淡地说:“我家妄思脾气好,怎么都不记仇。可我脾气不好,我心眼小得很,你当初离开无修派,莫妄思被你打得三天下不了床,这笔账我还没跟你算过。” 莫妄思这才明白,原来莫妄语是在替自己出气,不由眼眶一热,提剑而上。 莫妄语吹了声口哨,得意道:“不错,”他眸色微沉,吐出四个字:“一灯照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