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退婚后成了太子妃》作者:庄小九 文案: 镇国将军府的独生女乔盈儿,长得肌肤如雪,娇憨可爱。自幼就定给了武安郡王府的小世子。可及笄之后,世子竟嫌她呆蠢,爱上了父母双亡,寄养在她家的表姐。他宁愿舍弃一切,也要迎娶心中的白月光。 世子上门退亲,乔盈儿不哭不闹,笑嘻嘻地点头同意,顿时坐实了呆傻之名。人人都笑话说,她日后必是嫁不出去了。 然而,她表姐前脚刚风光无限坐上花轿,镇国将军府就接到圣旨,指配乔盈儿为太子妃。 武安郡王府前世子后悔吐血:……是太子劝退我的。 太子杨陌斯文腹黑,据说心头早有一粒朱砂痣,娶乔家姑娘为的只是乔家将。然而太子妃进门后,所有人才发现……朱砂痣?太子妃右眉尾上还真有一颗。 皇上生辰宴上,最受宠爱的六公主当众嘲笑乔盈儿呆傻。 太子脸色平淡:“六妹欺凌亲嫂,品行有亏。回去禁足三个月。” 然后,他当着众人的面,捏了捏乔盈儿的小脸,亲手给她夹了块红艳艳的松鼠鱼:“慢慢吃,刺都炸酥了的。” 当场,筷子勺子掉了一地。 盈儿:……重生一回,全都不一样了呢。 又名《重生追妻火葬场》《呆姑娘的幸福生活》 包甜,小天使,请你收藏一个吧! 内容标签: 励志人生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乔盈儿,杨陌 ┃ 配角:预收《权臣的婢女妻》 ┃ 其它:预收《被退婚后成了皇后》 一句话简介:大腹黑遇上天然呆就成了火葬场 立意:坦诚永远是最好的策略 第1章 白眼狼 重阳节后第二日。 一大早,起了风,落着雨。 城东北镇国将军府的白草院月亮门虚掩着,蒙蒙烟雨笼罩着青瓦白墙。 进了院,秋叶黄黄绿绿,辅满了青石径。 雨水缠缠绵绵地打在葳蕤的竹叶青萝上,发出簌簌的声响。 红柱绿额的画廊上一个丫头也没有。 屋檐滴滴答答挂着一串串雨水珠子,檐下一扇开着的花窗前站着一个人,照亮了一院暗淡。 少女肌肤如雪,眉眼娇憨,乌发挽成高耸可爱的元宝髻。发心插着点翠金花钿,额尖一滴红宝垂珠,身着鲜亮的银杏黄对襟衫。美得明亮耀眼,像秋日里穿破灰色云层的一道光。 她伸着手,乐此不疲地看着水滴在手心迸成一朵小小的花儿,然后在玉臼般的掌心积起一小汪水渍。 “姑娘呦,你都及笄了,怎么还跟个小孩子似的淘气。这秋风秋雨寒气重着呢,快关了窗吧,可别吹病了。” 听筐儿又在唠叨,盈儿心里觉得好笑。筐儿明明只比她大一岁而已,却成天像个老嬷嬷,喜欢絮絮叨叨。 大概是她把人家的名字给取坏了。 当初从厨房把筐儿选上来的时候,见她长着一张方脸,她便想起诗经里的一句话:维筐及筥。方筐圆筥,便给她改了名叫筐儿,后来又选了圆脸的小丫头,便叫筥儿。 筐儿伺候她极是尽心,就是说话一筐一筐的,常常说得她昏昏欲睡,不走神都难。 虽这样想,她到底收回了手,甩了甩手上的雨水,从腰间抽出条丝绢擦了擦,正要揣回去,一阵风卷来,才用了半日的新丝帕便飘飘乎乎地随风而去。 “……” 又要被筐儿念了。她一脸正经,装作什么也没发生,匆忙回头,不想刚一转头,额角就一痛,竟是迎面撞上了筐儿。 “……” “姑娘!你什么首饰没有,怎么今儿个为条禁步竟这般魂儿都没了一样!一早守在窗口看了八百回。要我说,这刮风下雨的,玉珍楼的掌柜肯定得改日才来了。你就安生坐下吧!”筐儿揉了揉额头,看来早就已经习惯了她的冒失,嘴里念叨着,就探身去关窗。 方脸衬上严肃的表情,看上去十分有气势。 盈儿心虚,不敢拦她,便让开些,张开双手食指拇指,夸张地比划出碗口大的椭圆形:“这老大的翡翠整整三块,还有上百粒的各色宝珠。又是玉珍楼的掌柜亲制。我这条禁步啊,可不是普通的禁步,那是天下第一禁步!” 筐儿手上不停,白她一眼:“翡翠真能那般大,你挂上还迈得动腿?那可真成了禁步。” 盈儿一愣,想象了一下自己浑身挂满宝石,走不动路的情形,“噗”地笑出了声。筐儿大约也想到了一处,也绷不住,两人一起笑起来。 正笑着,就听外头脚步声“啪啪”响,随即“砰”地一声,主仆两人忙推开窗看去。 一个十五六岁的肥壮丫头正手扶院门,大口喘气。 等看清来人,盈儿脸上的笑容便顿时隐去。 “绿波?你慌慌张张干什么?” 筐儿语气不善地问。 绿波顿时扯着喉咙叫唤起来:“盈姑娘,不好了!不好了!”她说话带着些许乡音。 筐儿瞪起眼珠子,大声呵斥道:“一大清早的,你咒谁呢?我呸!你不会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绿波喘够了,一溜烟跑进屋,擦了把脸上的雨水,便迫不及待道:“盈姑娘,真的不好了,世子来退亲,我们姑娘听到消息,急得不行,叫我赶紧来报信。” 她脸上虽极力作出愁眉苦脸的样子,可眼睛和语气却都掩饰不住地兴奋,一看便知,正在幸灾乐祸。 ***** 盈儿歪坐在次间的黄花梨独板围子罗汉床上,手下压着一只秋香色引枕,神情恍惚,墨黑的眼直愣愣盯着绿波—她表姐柯碧丝的贴身丫头。 原来退亲是这一天。上一世刻骨铭心,伤得她体无完肤的日子,她……居然会忘了。 盈儿对自己感到有些无语。不过转念一想,她坠崖重生的时候一定摔坏了脑子,有些事情一时记不清楚,也实属正常。 反正,她现在也想起来了。 想必跟上一世也差不了太多。她自小订亲的武安郡王世子跟她的表姐勾搭成奸,这会儿珠胎暗结,等不及雨停,赶着上门退亲,好另娶心中的白月光,掩盖丑闻。 上一世,她不明真相,痛不欲生,以为自己真像他们指责的那样,过于骄奢。再想表姐身世可怜,便忍痛同意,成全了他们。后来无意中得知真相,她连夜跑去跟母亲商议如何还自己一个公道时,才知道,她母亲竟然早就知道一切。听她要找父兄告状,还理直气壮地要求她善良一点。 她真不知道善良两个字还能这么定义。她视作亲姐一同长大的表姐,她亲生的母亲,为了权势富贵,出卖她背叛她欺骗她。而她若揭穿她们,就是不善良。 当时她只想死,可惜没死成。 因为太子要选良娣,她的名字竟赫然在备选之列。 这时自杀便是抗旨,视同欺君,满门遭祸。 为了父兄,她嫁给了杨陌,进了东宫。 杨陌啊……心头蓦然升起的名字让她一个激灵。 前尘往事尽如灰,这一世,她只求与他永不相见。 ***** “难怪你跑这么快!狼心狗肺的白眼狼!” 回过神来,她才听见筐儿在叫骂,仔细一瞧,绿波不知何时已经被打倒在地,筐儿正不顾众人拉扯劝阻,蹦着跳着要撕打绿波。 “救命呀,盈姑娘,你的丫头要打死人了!你也不管管!”绿波双手护着头,在红毯上翻滚。 盈儿压下心头因为往事带来的不舒服情绪,起身慢慢走到她身边,弯腰,语气轻柔地问道:“哦,她打你哪儿了?” “脸,她打了我好几巴掌。还有腰,她踢我!疼死我了!” “哦!哪里最疼?” “腰!都要断了!”绿波眼泪汪汪地告状。 众人见状都以为她定会扶起绿波,责骂筐儿,可心里又都极不服气。 明明柯表姑娘只是夫人妹妹的遗孤,可自打姑娘十岁上出事,摔呆傻之后,夫人对柯表姑娘就越来越偏心,如今更是没个边儿了,出入都带着她,对姑娘是不管不顾。如今这家里,倒像这位柯表姐才是正经的小姐。 这绿波是她的贴身丫头,叫姑娘的贴身丫头打了,她们岂会善罢甘休,一状告到夫人那里,夫人一定会大发雷霆。 姑娘现在若是不帮着绿波数落筐儿,说不得,到时也会跟筐儿一起受罚。 哪知众人就见盈儿慢慢直起了腰,一步步走到筐儿面前,笑着拍了拍她的肩,突然转过身,提起白纱裙,露出杏黄鞋,朝着绿波腰间就狠踹一脚。 绿波惨叫一声,在红毯上翻了个滚。 所有人,包括筐儿全都呆住了。 盈儿却没事人一样,转身又坐回了罗汉床,脱了鞋,洒脱地揉着右脚尖,一脸天真地娇笑道:“这下好了,若你真死了,也是被我踢死的,怪不着我家筐儿啦。” 绿波:……。 众人:……。 ***** 筐儿一怔,旋即明白过来,姑娘这是准备替她顶锅呢。回头绿波找沙夫人告状,姑娘必定说打人是她自己的意思,她还亲自动了手。 鼻头酸酸地,她好想哭,那么好的一门亲事,眼看就要丢了,姑娘居然还肯花心思这样护着她一个小丫头。 可好端端的,武安郡王世子为什么要跟姑娘退亲呢?不会是听信了那些传言,以为姑娘真的呆傻吧? 姑娘十岁那年重阳,去青云峰登高,从山坡上摔下去,撞得头破血流,差点儿送了小命。至今右眉尾上还留着一个小印记,日常用胭脂点了,人不知道的,只以为那是一粒天生的朱砂痣。 打那以后,姑娘话也少了,时儿发呆,时儿傻笑,时儿悲戚。走路撞墙,吃饭卡嗓,忘东忘西都是家常便饭。因而家里上上下下才都说她摔呆傻了。 可这五年来,她贴身伺候着,最是清楚。姑娘除了常常就不知道魂儿飞哪里去了,呆一些,根本不傻。为了这个,她不知道跟人吵过多少架。可外头的闲话却根本止不住,反而越传越烈。 真要退婚了,姑娘将来可怎么办呀?名节受损,再加个呆傻的名声,别说再找一个皇亲国戚,就是门第差些的好人家,也没人愿意娶这么一个媳妇啊? 虽然不敢相信也不愿意相信,可是想起这几年越来越冷淡的世子爷,包括这次及笄,武安郡王府只打发个老嬷嬷送了支如意来,她心里知道,必是真的。 是以看绿波不怀好意幸灾乐祸,她才气不过,动了手,不想倒连累了姑娘。 想到这里,她挣开本来拉着她,现在早已经呆成木鸡的众人,走近罗汉床大声道:“姑娘,这亲事是老爷跟王爷订的,哪能他们说退就退!你先别着急,咱们找他们说理去!” 盈儿正在揉刚才用力过猛,杵疼了的脚指头,听到筐儿的安慰,忍不住笑起来。上一世,她退亲后,可是嫁了太子,做过宠冠后宫的贵妃呢。武安郡王世子夫妇见了她,都得下跪行礼。 虽然这一世,她呆傻之名满京华,必定不会再嫁太子,可这亲,她还是定要退的。 只是,退亲之后,她可不想再像上一世那般“可爱”加“善良”了。 第2章 我同意呀 “把我的玉针蓑取来…… “把我的玉针蓑取来。”揉了片刻,脚趾头已经不痛了,盈儿才打断还在耳边喋喋不休的筐儿。 玉针蓑由塞北白玉草编织而成,细密如丝,可挡雨雪。去年大哥为了她的生日礼,寻遍塞北,只因白玉草珍贵如白玉,才找到一件,家中上下,整个京城,只她独有。 上一世,后来郡王府罗列她的骄奢十罪,此为其一。 那时,她傻气得很,怕人非议。听说她的十宗罪在坊间流传,为了堵人口舌,进了东宫也不敢再穿。还是后来杨陌也得了一件,遇雨之时,不但自己穿,还硬叫她也穿,这才堵了世人的嘴。一来太子珍贵,穿什么都是应该的。二来谁敢没事非议太子呢。 思绪到此,她发起了怔。那日他温柔的眉眼,含蓄的笑意渐渐浮现,忽略掉心中那一丝酸痛,她打住乱飞的思绪,自嘲地想,他体贴起来,可真是世间无人能及。只可惜……他真正爱的人从来不是她。 今天要见郡王府的人,她倒偏要穿上这玉针蓑,青玉伞。只可惜,那条天下第一禁步没及时送到,不然论奢华,一件便可抵上前世十宗罪。 哪知,想什么来什么,她刚披上玉针蓑,外头就有婆子叫:“玉珍楼的掌柜带人来了”。 筥儿撩开帘子,一路小跑出去,一会儿回来,手里多了一只细长的红木匣子,上面打着玉珍楼的印记。 盈儿双手合什,叫了声阿弥托佛,“快,打开我瞧瞧。” 所有人集体无语。这退亲的事都火烧眉毛了,姑娘竟然还只顾着件首饰!这可真是呆到家了。 匣子一开,只见一片流光闪烁,所有人都齐齐倒吸一口凉气。绿波也凑上前看,眼睛里顿时流出了羡慕的口水。怎么这傻子这么有福气呢! 三块鸡卵大小水色透亮的翡翠,任何一块就足以做成最上等的首饰,便是一品夫人戴了,也绝不会有人敢嫌寒酸。 可如今却做成了最容易磕磕碰碰的禁步。中间连缀也不用丝绦,全是莲米粒大的珍珠和五彩的宝石。只在收尾处用了两串石青色的大流苏,压下了珠光宝色的浮艳,衬得无比华丽高贵。 众人正看得啧啧称奇,眼晕不止,却听盈儿吩咐道:“替我换上吧。裙子也换了,我要那条茜红的。” 众人……彻底无语。 就连缩在一边的绿波也跟着翻了个白眼。怎么退亲这事,这傻子好像根本无所谓一样?!她家姑娘千辛万苦赢来的胜利,瞬间没那么香了。好扫兴! 就这样磨磨蹭蹭了小半个时辰,才总算是一切齐备,一群人浩浩荡荡往沙夫人居住的铁衣堂去。 ***** 铁衣堂是沙夫人起居的正院,其名取自岑参《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中的一句“将军角弓不得控,都护铁衣冷难着。” 这首诗乃边塞诗的压卷之作,写尽了边塞的瑰丽磅礴,也写尽了将士的艰苦卓绝。盈儿的父亲乔执极爱此诗,故家中院落多从此诗中取名,以让京中家眷不忘边塞寒苦,惜福念恩之意。 盈儿的白草院也不例外。她十二岁分院而居时,乔执正好回京,便亲自从头一句“北风卷地白草折”里取了“白草”二字给她。 沙夫人一听便说这名字不吉利。 乔执血战沙场多年,见惯尸骨如山,哪里在乎这个,当即大笑,说王江宁亦有一首《塞下曲》,有诗一句“黄尘足今古,白骨乱蓬蒿。”既嫌白草不好,不如叫白骨院更妙! 盈儿自然知道父亲是在调侃,可想起前世今生,红颜白骨,心下所感,几乎泪目,便笑着点头拍手道:“白骨好,白骨好。” 沙夫人当时气得直捋胸口,厉声骂她蠢笨,被父亲当场打了一耳光。 沙夫人在丈夫跟前丢了脸面,又气她蠢笨,从此对她更是冷淡,只一心宠爱柯碧丝,极少踏足她的院落。 她倒觉得白草这名字很是吉利,不然,她还得一直应付沙夫人的虚假母爱,十分累心。 后来这事不知道怎么传遍了京中,成为她摔呆变傻后著名的奇闻妙事之一,颇为夫人闺阁们带去了不少乐趣。 ***** 铁衣堂守门的两个婆子本正躲在门檐下躲雨,远远见来了一队人。原不知是谁,可当中那把闪闪发光的青玉伞实在太扎眼,两人对视一眼,都摇头,又纳闷,家中这位呆小姐,十天半月也不来请一回安,今日下着雨,怎么倒来了?难道是特意来见世子的? 等人走近了,两人一眼就看见伞下的盛装打扮的盈儿。都忍不住心中暗暗嗤笑,呆小姐打扮得这般隆重,果然是来见小郎的。 两人仍躲在廊下,并不上前,草草行过礼,便道:“今日夫人贵客临门,姑娘改日再来请安吧。” 盈儿睁着明澄澄的大眼,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可我就是特意来见世子的呀!” 两人心中无语。大家闺秀哪能想见外男就见外男?这都及笄了,还能说出这般不顾脸皮的话,除了呆傻还能是什么呢? “老奴们不敢做主,只听夫人吩咐。” 筐儿见她们态度简慢,心中早着了火,正要上前理论,就见盈儿已经提着裙子噔噔上了台阶,双手用力把两个婆子往两旁一推,嘴里嘟囔道:“谁要你做主,我堂堂一个姑娘,我自己做主。” 两个婆子本站在湿滑的台阶上,被这意外一推,左右一倒齐声跌落在硬硬的青石地面上,顿时痛得杀猪般叫唤起来。 ***** 进了院子,一条大甬路直通五间大正房。 房檐正中一块青地赤金大匾,“铁衣堂”三个大字端正大气,右下角小小一方宝印“紫宸之宝”。 盈儿看着上面“紫宸”二字突然又发起了呆。上一世,如果不是跟杨陌在紫宸殿大吵那一架,他情急之下说出真心话,也许她今天还在他的后宫稀里糊地以为自己宠冠六宫呢。这样想来,紫宸殿也挺吉利的。 她正发着呆,就见一个穿青绫袄的大丫鬟开门出来,皱眉对她道:“姑娘,夫人有正经事,不得空见你……” “绿波都跟我说了,世子来退亲,可是真的?”她笑问。 金璃一愣,随即狠狠瞪了绿波一眼,携住她的手,就往外带:“姑娘,别听这些闲言碎语,这风大雨大的……” 可她一语未毕,正屋大门一开,走出一位容色翩翩美少年。 盈儿一见,便两眼弯弯笑了起来。这人头戴束发白玉冠,齐眉勒着雕金云纹嵌白玉抹额,一件松绿银织锦花箭袖。面若皎月,眉如笔画,睛含秋波,未语先含笑,正是武安郡王世子杨继。她现如今尚未退亲的未婚夫。 杨继是郡王妃嫡出长子。自幼聪慧,八岁上便请了恩典,封为世子。 本来这样的孩子,极易长成膏粱轻薄之流,可他偏大有其祖遗风,勤学上进,文武双全。弱冠之后,又跟着太子办事,深得太子器重。 怎么看都是绝顶佳婿人选,也难怪叫京中闺秀趋之若鹜。 若不是镇国将军与武安郡王当年在沙场上曾并肩做过战,这门亲事又订得早,这世子妃之位,倒真轮不上她。 也难怪自己那位眼高于顶的表姐,两世都不择手段、挖空心思要将他抢去。 上一世,她以貌取人,识人不清,为他不知落了多少冤枉泪。 可如今再见,他看上去只只一条穿得不错的胖头鱼罢了。 她心中冷笑,提起裙摆,几步直冲到他面前,仰起小脸,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听说你要退亲?!” ***** 杨继完全无法掩饰自己的惊讶。 自打乔盈儿摔伤变傻,镇国将军夫人便不再带她出门,也不让她出来见客。偶尔在宴席上远远见上一面,也难知底细。 他刚才在室内听得外面吵嚷,便忍不住赶出来看上一看,万没想到几年不见,这乔盈儿竟出落得这般美丽。 青玉伞,玉针蓑,茜红裙,金翡翠,身姿袅袅婷婷,肌如新荔玉脂,眉眼如真似幻。 这一笑更是可爱,仿佛精灵落人间,连暗淡的秋雨都鲜活起来,哪里有半丝呆傻之气。 “盈妹妹,我……”他呆呆地看着盈儿,“退亲”二字莫名地竟说不出口来。 可柯碧丝那头他已经闯下祸事,还叫太子撞破,也力劝他退亲……。他硬了硬心肠,一拱手:“我确是来退亲的。” ***** 盈儿听了,脸上笑意不减,一扭细腰,迈步就朝室内走,刚跨过门槛,抬头就见沙夫人和郡王妃双双站在跟前。 沙夫人横眉竖眼抢先怒斥道:“你来做什么?谁叫你来的,赶紧回你的院子去,这里自有我替你做主。” 盈儿心中冷笑,却故意撅起粉嘟嘟的小嘴,可爱地歪头笑道:“不用太太作主。我同意呀!” 杨继跟在她后头,左手撩起前襟,正以最潇洒的姿态跨门槛,听到这话,吃惊得一脚踩空,失去平衡,正正摔倒匍匐在盈儿脚下。 他狼狈抬头,就见一双黑白分明,睫毛长长的眼睛冲他眨了眨:“世子,你不必给我行这般大礼的呀。” 杨继脸红如血,羞愧万分,一时分不她是真的傻还是在讽刺自己。 沙夫人则脸白胜纸,心如死灰。这女儿竟傻到连别人是摔倒还是行礼都分辨不出。真退了这门亲事,必是一世都嫁不出去了。 第3章 匕首 明明屋子里光线甚暗,映…… 明明屋子里光线甚暗,映得所有人本来就很黑的表情更黑。 可盈儿坐在那里,小脸却在黑暗里也如美玉一般,发出淡淡柔光,表情一派懵懂天真,眼睛亮晶晶的,煞是好看,明显对退亲之事全无半点不快。 杨继狼狈地暗暗揉着膝盖头,越看越觉得她生得好看,心里郁闷之极。 早知乔盈儿并不如传说中那般呆蠢,他也不会一时鬼迷心窍跟柯碧丝有了瓜葛。 可如今他就算不怕柯碧丝寻死觅活一尸两命,也不能反悔自己答应过太子的话。 “人不风流枉少年。可你既已有了谈婚论嫁的心上人,便该赶紧跟乔家退了亲。不然叫乔家父子知道此事,怕是会提刀直接砍了你。” 太子当时脸上带着浅笑,似乎并无半点责备他私德有失之意,反而好心提醒。 那日他跟柯碧丝在玉珍楼私会,柯碧丝催他赶紧退亲。 两人在小室之内缠绵了一会儿,哪知柯碧丝前脚刚走,他一出门就撞见了微服的太子。 也不知道太子刚才到底听到多少,他心虚得直发抖。 乔家父子将乔盈儿宠上天,这是满京城无人不知的事实。 可这天子脚下,他身份尊贵,乔家父子顶多也就打他一顿,他并不如何害怕。他更怕的是,从此上了太子殿下的黑名单,一生空有虚爵,再无实权、一生所学付诸东流。 他忙不跌地匍匐在地,唯唯诺诺答应一定尽快退亲。 当天晚上,他便回家跟王妃商议。 郡王妃本来也嫌弃乔盈儿,正发愁这门亲事,不但没责骂他,反而立刻与他一同想法子。母子两个趁着王爷出京之机,赶来乔家,准备先斩后奏,把这事做实了。 “这事,盈儿答应不算。我答应了也不算。当初这亲事是两家男人订的。要退,也得我家老爷同意。怎么,王妃连退亲这样的大事,都不必跟王爷商议的么?就算王爷如今领了皇命,出京在外,也不过十天半月就会回京,何必如此着急非要我现在就答应你们退亲?” 这车轱辘话,沙夫人之前已经说过许多遍,杨继不免心中焦躁起来,道,“就是我父王回来,以世子之位威逼于我,这亲,我也必是要退的。” 盈儿听到这话,眉尾一动。上一世,杨继是以世子身份娶的柯碧丝,两人一直风光恩爱得很。若是这一世真如他所说,丢了这世子之位,不知道这两人以后会不会狗咬狗一嘴毛,悔不当初?不善良可真是痛快多了,她嘴角忍不住悄悄弯起。 郡王妃却一指她道:“当初男人们订亲时,你家姑娘好好的。如今你瞧瞧,我儿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她还笑得出,可见是真摔傻了。我儿可还是堂堂郡王世子,文武双全,在太子跟前也是得用的人,日后前程似锦。你们硬拿小时候的婚约说事,非要将个傻姑娘嫁他,未免太不讲道理!” 说着,她眼中竟流下泪来,拿手帕拭了拭眼泪,才又一脸通情达理地道,“这桩亲事是你家姑娘出事在先,如今咱们两府不如商量着来个变通。府上现成有位柯姑娘,虽然父母双亡,身世堪怜,可是自强不息,德言容功样样都是好的。以我说,你跟将军便收了她作个义女,嫁给我儿。如此,既全了你我两府之前的结亲之义,又解决了我儿的为难之处。” 这一番算计周全的鬼话,盈儿真想给她的厚颜无耻拍掌叫好。上一世,除了理由不同,其余几乎一字不差。她傻傻地以为柯表姐真是无辜被牵连进去的,这才最后无奈同意了这个提议,还替她向父兄说情,最后父亲答应收柯碧丝为义女,让柯碧丝嫁得十分风光。 沙夫人听了这话,一直沉默不语,明显对这提议动了心。 盈儿看得清楚,心里冷笑两声,作出一副天真不解世事的模样,笑道:“太太,你就答应退亲吧。我才不要嫁他。我都亲眼瞧见他跟柯表姐亲过嘴儿了。” 她咬字清晰,音色明亮。不但让屋里诸人听得一字不差,就是屋外守着的一干丫头婆子们也无一不听得清清楚楚。 ***** 乔家王府所有下人个个目瞪口呆,内心却八卦心汹涌澎湃,都立起耳朵,恨不得这傻姑娘再多说两句。 这可是惊天的大丑闻呀!武安郡王世子跟柯表姑娘,竟然早就已经有了首尾?! 杨继满脸通红,嘴唇却白得全无半点血色,抖个不停。与柯碧丝无媒苟合的事若是叫他父亲知道,他这个世子就真当到头了。 郡王妃慌乱大怒,拍桌起身,扫得白釉茶杯连水滚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胡言乱语,简……简直是不成体统,你……你真真是个傻子!” 她久居上位,气势惊人,饶是沙夫人当了这些年的一品夫人,被她这一吼,也吓得往后一仰脖。 地上诸人,更是吓得扑通跪了一地。 见郡王妃被气得张牙舞爪,盈儿只觉得格外愉快,眉毛都没动一根,故意奶声奶气地继续挑衅:“我说的是实话呀,他们不但亲嘴了,还……” 果然,王妃这回根本不容她再说,挥着手掌,完全不顾形象地就朝她扑过来。 盈儿早有防备,跳起来转身就跑,还不忘拉上早就呆若木鸡的筐儿。 郡王妃一掌落空,用力过猛,身体前栽,噔噔向前两步,正踏到地上刚碎的杯子上,当即一滑,“哎哟”一声,向后就倒,腰窝重重搁撞在坚硬的桌角,顿时呼天抢地涕泪直流。 一片混乱中,沙夫人双眼发直,嘴里“啊”了一声,口吐白沫,晕厥过去。 ***** 一路飞跑回白草院,盈儿命人闭了院门。换了衣裳,见还没人追来,她便愉悦从容地吃了中饭。 一时,见外面风停雨住,秋阳散了一天乌云,照得院子里亮晃晃的,她便兴致勃勃地穿了件银红缂丝披风,换上油鞋到院子里瞎逛。 只是秋后无花,只有芭蕉叶上的水珠子一粒粒晶莹剔透,煞是可爱。 她便扯了一片,吹着水珠子在叶面上滚来滚去地玩耍。正玩得开心,筐儿鬼鬼祟祟地问她:“姑娘在哪里瞧见……嗯……那个……” 盈儿噗嗤一笑。 他们那样奸诈,做事滴水不漏,怎么可能让她亲眼瞧见呢?上一世,若不是从庙里小尼姑处得知真相,她也许一辈子都蒙在鼓里。 她笑嘻嘻地朝筐儿脸上弹了一滴水珠,道:“梦里。” 一场前世今生的大梦,今日也总算是出了一口恶气。 相信以武安郡王的刚正,一旦得知杨继柯碧丝勾搭成奸,郡王妃背夫退婚,杨继世子的之位必危。 这时,院门突然咚咚响起。 就听金璃在外头高声喊:“夫人请姑娘赶紧到铁衣堂去。” 筐儿一急,也顾不得再打听丑事,忙道:“筥儿去叫二奶奶,也不知道怎么样了?!若姑娘现在去铁衣堂,肯定会吃大亏……” 盈儿不慌不忙冲她摆摆手,走到院口,隔着门,明知故问:“叫我去做什么?” ***** “你胡言乱语一通就跑了,害惨了我家姑娘。夫人如今让你去铁衣堂跟我家姑娘还有王妃世子道歉。” 院外传来的竟是绿波嚣张不已的回答。 “你不会说话,不知道闭嘴呀!你这样说,盈姑娘怎么肯跟我们去!”金璃气得在埋怨。 绿波却似乎全不在乎:“刚才夫人说的话,你没听见么?她不开,咱们便是把这门给砸个稀巴烂,拖也把她拖了去!” 听到这里,筐儿哪里还忍得住,大声怒骂道:“狗仗人势的下作胚子白眼狼,有胆你就真劈门!看到时候二爷回来,能不能饶得了你!” 绿波不甘示弱,在外面狂骂回来,一边又真叫婆子去寻斧头锤子。 盈儿见筐儿跟绿波一来一往吵得正来劲,也不想管她。事到如今,多拖延一刻是一刻,就让他们破门呗。反正她们就算敢砍门而入,也绝不敢砍她。 她索性自己回到室内找了对护膝,以备一会儿二哥赶不及,她到了铁衣堂,真被按着下跪陪罪。 她刚系好护膝,就听外头“咚”“哐”一阵乱响,想来绿波还真是说到做到,斧锤交加开始破门。 白草院的月亮门,本来就是个摆设,并不多结实,想来抵挡不了多久。 她赶紧朝外走,刚刚走到还在骂得起劲的筐儿身后,就听轰地一声,漆黑的门扇倒地不幸阵亡。 门外,肥壮的绿波正一手提锤,一手叉腰,笑得嚣张得意。 门内,白草院内众人全都惊慌失措,悲愤不已。 筐儿气疯了,暴跳指着绿波痛骂:“你个下作猖妇养的死龟奴!你家姑娘私通世子,你死不要脸望风把门!看看一会儿到夫人跟前,不扒了你们两个的皮,再用席子卷了去沉塘!” 所有人一齐呆住。 柯碧丝私通世子,虽说在铁衣堂众人都听得清楚,可毕竟姑娘有些呆傻,也不知所说是否确实。 筐儿则不同。她一向正常,又是盈儿的贴身丫头,主仆两人必定是真亲眼看到过什么,筐儿才敢这么说话。 绿波大骇,顿时发狂一般,挥舞着手上的锤子朝筐儿奔来。筐儿吓得转身后逃,却不想一头正正撞进盈儿怀里。 眼睁睁看着拳头大的锤子朝着自己的面孔砸下,盈儿完全不及反应,浑身僵直,宛若石像。 却不想下一瞬,一声惨叫响起,倒在地上的人却是绿波。 绿波肩背处插了一把金色匕首,直没至柄,腥红的血从伤口处涌出,流到地上,染红了一地落叶。 盈儿心脏骤停,脑子一片空白,双眼发直死死盯着那把匕首。 如毁,这把匕首名为如毁。乌木嵌金的手柄,尾部嵌了一粒夺目的六角形红宝石。她不会认错,这就是如毁,杨陌最爱的随身配刀,前世时,她曾经淘气地抢来削过梨皮! 如毁,如毁,怎么会在这里?! 愣了不知多久,她才颤抖抬眸,怔怔看向前方。 明明阳光如此明朗,她却一时有些分不清是梦是醒。 一群人正涌入月亮门,她一眼就看见了他。 她上一世真正的劫。 当朝太子杨陌。 第4章 我管他是谁呢 上一世,第一次…… 上一世,第一次见到杨陌,是她嫁入东宫那天晚上,也很意外。 杨陌生母,先文穆皇后临终前替他订下娘家内侄女蒋寄兰为妻。 太子事母至孝,十八岁时轰轰烈烈娶了蒋寄兰,待她生下嫡长子后,才填充后宫。 同为良娣,她与林采之同一天嫁入东宫。可林采之年长她一岁,又是太子詹事林雍之女,据说从小就跟太子熟识。甚至有人说,太子之所以一直没开后宫,不仅是为了尊重蒋寄兰,也是为了等林采之,好许她一个名副其实一人之下的良娣之位。 她入洞房之后,就有宫女来说,太子今日要去林采之那边,让她自便。名分上她们都是良娣,可还是分了先后。 孤零零一人坐在喜床之上,听着外面远处隐隐传来的喧闹喜庆,她既觉松了一口气,又觉得加倍凄凉。 倒也不急着摘掉喜帕,有这一层粉红的纱挡着脸,她觉得少了许多难堪。 不知不觉,就倚着架子床的柱子上睡着了。 依稀仿佛之间,听到有人在说莫要吵她,那声音极低沉好听。 又听有人在说不合规矩。 她睡得正迷糊,勉强睁眼,只觉得眼前粉红一片,有人影在晃,伸手扯下了头帕,她一眼看见了他。 他穿着喜服,坐在放了合卺酒的圆桌旁,一手撑着下颌,脸色微红,正双眼明亮地看着她。 见她醒了,头一句话,他问:“饿不饿?” 那一夜,他宿在了她的房中。 那一夜,是她误以为他爱她的起点。 这一回,他竟也走近她,问:“怕不怕?” 她怕,她怕得要死。可相比被绿波一锤子打死的恐惧,她更怕这一世再与他有任何牵扯瓜葛。 她不是故意要看他,是双眼意外落到他身上的。 如今的他年轻些许,穿着微服。头上漆黑的发束得整齐,戴一顶白玉金冠,素米色锦衣,绣淡灰云纹,腰上挂一串古朴黄玉珮,半露米灰绫裤,厚底官鞋。 素淡身姿挺拔如白鹭,目光清澈如春水,似暖还寒。 内心尖叫着想转身逃开,可身边都是惊慌失措到处乱窜的丫头婆子,她根本无路可走。 可又忍不住有些倔强地想,这一世他们根本不认识,她就该若无其事地屈膝谢他的救命之恩或者干脆无视他。 心念陡转,她越过他,向前跌跌撞撞奔去,嘴里喊道:“菡嫂子,救命呀!” 也许是错觉,她与他擦身而过时,他修长的身躯似乎猛地僵硬了一瞬。 ***** 叶菡是她二哥乔檄的妻子,亦是出身武将之家。虽长得容貌娇弱,身材玲珑,却偏喜好舞枪弄棒,如今主持着府中中馈。 她扑进叶菡怀里,浑身都在颤抖。 “一个个的,连姑娘都保护不好!没头苍蝇一样。还不赶紧把这狗东西拖下去,死生由她!” 乔檄在咆哮,这是不让人救治绿波的意思了。 盈儿心里酸暖。她摔笨之后,母亲虽日渐嫌弃她,可家中父兄却正好相反,一个比一个怕她受半点委屈,待她之好,更甚前世。 乔檄长得魁伟粗犷,却心灵手巧,得闲常亲手给她做些新奇玩意,那把青玉伞便是他所制。 这次做禁步的那些珠宝,也是他送她的及笄礼。整整一大匣子,饶是她前世在宫里见多识广,也十分吃惊自家哥哥的大手笔。 侧眼看到有侍从上前拔下绿波肩上匕首,用白绢擦拭干净,双手递呈给杨陌。 杨陌接过,还匕于金鞘,默默立于原地,竟莫名显得有些萧索,不知在想什么。 “莫怕莫怕!”叶菡在她耳边轻声安慰,又像待小孩子一般拍着她的背,嘴里道:“我听得世子上门退亲,急得要死。偏你二哥又迟迟不归家,只得打发了人去满城找他。可算是他回来得及时……” 盈儿却越听越糊涂。 就算小厮去找乔檄时,二哥正跟杨陌一起。他也没理由跟来乔家管人家的家务事,还不顾体统直闯内院。 这根本不合情理。除非他是故意的,想来见她? 可这猜测未免过于可笑。 这一世,他们从未相见,她又广有呆蠢之名。他有什么理由不顾体统来见她? 前一世,她不就是因为自作多情,最后心碎而死的么? 这一世,要学乖啊。 ***** 去铁衣堂的路上,叶菡偷偷告诉了她杨陌出现的原由。说杨陌是杨家的亲戚,听到退亲这事,特意来瞧瞧,看看能不能帮着两家说合说合。 盈儿:……原来他是来示恩乔家的。 她怎么忘了,上一世,他对她所有的温柔都是做给她父兄看,以笼络人心的。只是她自己一直没看清楚罢了。 一群人还没走到铁衣堂院门口,就见朱红色院门大开,里面涌出十来个人来。 “本宫倒要去看看,是哪方神圣,竟敢闯入内院,杀人行凶?!”郡王妃一马当先气势汹汹。 “拿我名帖,着京兆尹来见!”杨继扶着她,也怒气冲天威风八面。 沙夫人则一脸慌张,由金璃柯碧丝左右相扶,紧跟两人之后。 盈儿莞尔,突然就很想看看他们知道来人是谁后的嘴脸。 片刻之后,双方人马果然狭路相逢迎头撞上。 就见郡王妃张着大嘴,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牙,两眼突起,像只蛙。 杨继也是一脸我是谁,我刚才说了什么话的无措。 “二郎,你怎么交了这么个不知轻重的朋友!敢到咱们家里杀人!快把他送了官!”只有沙夫人尤未发现不对,冲乔檄急道。 乔檄冷笑:“送官?你儿子我可没这胆子。你不如问问杨继,看他有没有这个胆!” 杨继这才如梦初醒,大叫一声:“不敢,不敢。”说着一溜烟飞跑,想把那正出发去请京兆尹的小厮给揪回来。可他之前摔伤了膝盖,没跑两步就一头栽倒,又狠狠摔了一跤,竟爬不起来。 这一下转折太猛,所有人全都目瞪口呆。 盈儿一时没绷住,“噗”地笑出了声。 就听一个寒磬般的声音淡淡响起,道:“婶子,你还不快叫人扶他起来?要任他扑在地上丢人现眼吗?” 语气中的斥责之意,叫所有不知他身份的人全都大吃一惊,满心疑惑。 ***** 那天后来一切的事,都像是在梦里。 所有人进了铁衣堂后,都异常地安静,包括沙夫人,也好像突然长出了脑子,没再提绿波被杀一事。 杨继被人扶进来后,就战战兢兢地对杨陌说:“我跟母亲是来退亲的。盈儿妹妹虽同意了,奈何沙夫人一直不肯答应。” 盈儿不免有些担心杨陌会给两家“说合”,不想他竟只是转了转手上的翡翠扳指,点点头,还侧目看了她一眼,脸色似乎还透着些愉快。 乔檄大约已经知道了杨继与柯碧丝的事,十分生气,说盈儿既然不想嫁杨继,他作主,这亲事就此作罢! 沙夫人只扭捏了两下,看了看旁边低头哭泣的柯碧丝,就佯作唉声叹气,叫人取出一只青铜缠臂金退还了郡王府。 郡王妃母子接了订亲信物,不敢再多停留,匆匆告辞而去,也没再提要让盈儿认错的事。 随后,乔檄也送杨陌出门。 盈儿恍恍惚惚被叶菡一路送回白草院。 叶菡大概以为她是被退了亲,正在伤心,便好言劝了她好一阵子,又道:“你别难过。我跟你哥哥,日后必定替你找个好的。这找夫君又不是做官为宦,品级越高越好。最要紧是找个实在的,会疼人。我舅舅家有个孩子就不错,回头我……” 听她越说越远,恨不得立刻就要给自己安排相亲一样,盈儿才如梦初醒。 她想那么多杨陌做什么呢?反正这一辈子也就见他这一回。 忙把头靠在叶菡肩上,她笑道:“嫂子要是准我去桃花山散心,我就真的一点儿也不难过了。” 桃花山位于京南,马车两日就能到。 山不高,绵延十里皆是桃花林。 百丈河穿山而过。 河边有个小小市镇,名叫兔儿塆。虽不大,却一应杂货酒楼茶舍俱全,十分方便。 春日桃花满山,落英缤纷,百丈河满河皆红,鳜鱼鲜肥,正应了那句诗,桃花流水鳜鱼肥,是阖家春游赏景的绝佳之地。 固而京中官宦人家在山上多有别院,乔家也有一座。 若是可能,盈儿想在这里避世隐居一辈子。 “可是此时已过重阳,那里连秋桃都收完了,若想游玩,不如我陪你往北,去青云峰看枫叶?”叶菡道, 听到青云峰三字,盈儿心里猛地一抽,直起身,垂睫掩住眼中痛楚,揪着丝绦的手指关骨节都泛了白,道:“我讨厌青云峰。” 青云峰那深不见底的山谷,是她粉身碎骨之所。 此生她再不想踏足一步。 叶菡自然不知,道:“哎哟,我该打,你当年可不就是在青云峰摔伤的么。不去,不去,咱们就去桃花山。” 待叶菡走了,筐儿上来替她取护膝,便问:“姑娘,你才怎么不问问二奶奶,那位杨公子是什么人?也该好好谢谢他。今日若不是他在,姑娘说不得已经被绿波那贱人伤了,还得被押着向那对狗男女道歉才罢休呢。” 盈儿一愣,心中掠过复杂难言的情绪,半天,她道:“我管他是谁呢。” 筥儿正端了茶水进来,嘻嘻笑道:“救命之恩,姑娘都不报么?回头我找二奶奶打听去,看看他娶没娶亲……” “你敢去,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盈儿气得抓起刚拆下的护膝就朝她砸去。 她力气不大,那护膝也不重,正正挂在筥儿脑袋上,垂下两条黑色系绳,晃啊晃的,像两根长长的蟑螂须。 她本在生气,见此情形,却还是忍不住噗地又笑了起来。 可心里到底冒出一个疑问……这一世,他成亲了吗? 好像并未像前世那般,听人说起太子大婚的热闹。 第5章 他妹子竟然打了太子 去桃花山…… 去桃花山的事倒十分顺利。 叶菡跟沙夫人一说,沙夫人立刻同意了。只是不准叶菡同去。说家中本来事多,郡王府不日又要上门来向柯碧丝提亲,总要做些准备。 见沙夫人如此偏心,叶菡都替盈儿难过。只得先派人到那边别院准备起来,这边又细细替盈儿准备了诸多物品,派足了婆子侍卫。 盈儿这几日都在收拾东西,外头的消息也不断传进来。 说是不知道什么人把退亲的事告诉了王爷,王爷火速回了京。最后也不知道郡王府内是怎么闹腾的,反正过了几日,就听说武安郡王上了书,要把杨继的世子之位废掉,转给他庶出的大哥杨经。 随后没两日,郡王妃就请了媒人上门为杨继求娶柯碧丝,婚期订得很急,在两月后的十二月十九。 这事轰动了全京城。 世人尽皆感叹杨继多情,为了心中所爱竟肯舍弃一切。 人人又都叹乔盈儿可笑。 被人退亲,竟不哭不闹,还笑嘻嘻当场同意。 这样呆傻,莫说杨继不肯娶她,这偌大一个京城怕也没有哪家小郎愿意娶她。 纵使有镇国将军府这样得力的娘家,这孩子日后也必是嫁不出去了。 筐儿听到这些话,气得又骂:“日后姑娘一定嫁一个最好的,气死这些嘴碎的玩意儿。” 盈儿只是笑。她可巴不得这名声传得越远越好,没一人愿来娶她,她才能一个人青山绿水,永世静好。 临出发,筥儿抱着那禁步匣子来问她要不要带上。 她便点头。 筥儿笑起来:“怕二奶奶要给咱们多派几个侍卫才行,回头有人来打劫这天下第一的禁步,可要糟糕。” 说着便坐在一旁,打开禁步匣子,往里面塞丝棉,以免路途颠簸磕了碰了。 一阵绿光闪入眼中,盈儿猛地想起一事,忙道:“你打开来我瞧瞧。” 待匣子打开,盈儿嘴角的笑意顿时僵住。 果然……这翡翠成色跟那日杨陌手上翡翠扳指的品相极为相似。 她真是糊涂了。这样好品相的翡翠,还是三大块,必是贡品,二哥从哪里寻得来?必是东宫呀。 她伸手啪地合上盖子:“替我送去给二奶奶吧。就说,多谢谢她辛苦替我安排桃花山的事。” 虽然这多半是二哥立了什么功劳,杨陌赏他的,跟她没半点关系。 可只要沾了他的边,她便看也不想多看一眼。 她与他,死门生路,从此两相忘。 ***** 从来没有这般自在过。 前世没有,这一世也没有。 乔家的别院在山腰,沿着山路,走到兔儿塆只要小半个时辰。 山下有不少农户,每日早晨,公鸡打鸣的声音络绎不绝。 她被吵醒也不恼,便起床。 有时在家吃早饭,吃完就在院子里盘花弄草。 或者索性便穿得朴朴素素,带着筐儿筥儿下山,到小镇上去吃馄饨烧饼面条包子。 吃完了,再在小镇上溜达溜达,或者去田间捉蚂蚱青蛙。 单纯的山野,单纯的日子。 吃睡玩乐,日复一日,她几乎都忘了这里离京城也不过两日路程,并非真的桃花源。 这一日,她又想去镇里的老汤家饭馆吃松鼠桂鱼。 桃花流水鳜鱼肥,这道菜最好吃的季节自然是桃花开时,不过老汤头做的松鼠桂鱼,无论什么季节,都外酥里嫩,风味绝佳,好吃得让她想连盘子一起吞下去,真真是她两辈子吃过最好吃的一道菜。 唯一的缺点是,只能到店里吃,若是送到山上,挂浆炸出的酥皮便不脆了。 当然,若是她摆出镇国将军家小姐的谱,霸道地将老汤头招到家里来做,老汤头怕也不敢拒绝。 只是她并不想叫别人知道她的身份,不然还怎么跟筐儿筥儿两个小姐妹一般在兔儿塆胡吃乱逛? 反正走小半个时辰,对她来说也不算个事儿。就算天再冷点儿,套上车,也不过一会儿工夫。 深秋山景已经萧瑟,风儿吹得树枝呼呼响。 她跟筐儿筥儿三人沿着山道慢慢走,府里的侍卫们则尽职地远远跟在后面。 行得一半,正走得小脸通红,却听见山路前方有马蹄声响。 她并没多意外。 这条路上,还有几家别院,都有仆妇看守。 日常要运送东西,也会架了马车出入。 她便与筐儿筥儿找了处略宽畅的地方,往路旁草丛树下站定,眺望山景,想让马车先上山。 时近正午,秋阳晃眼,她微眯了眼,只见枯林山石转弯处,伴着马蹄声声,出现一人一马。 满腔的血几乎凝住。 为什么会是他?怎么会是他? 皇家人有皇家人的去处。便是春天桃花最盛时,他也不该出现在这里。 高大的乌骓白鬃大马上,杨陌身着秋麒麟色云锦箭袖,腰束黑色缀银革带,一袭银色披风,英挺清俊,气度高华。 转眼一人一马已经到了近前。 她忙低头,心想自己穿得如丫头一般,他肯定认不得自己,必会纵马而过。 正心中默念他看不见我看不见我看不见我……,可两条黑黑健壮的马腿还是偏偏一步不多一步不少地在停在她面前。 视线只敢停在两条健硕的马腿上,马匹的气味很重,她只拿头顶给他看。 声音仍是一派的冷淡清寒,如这山里的秋风,他问:“乔姑娘要下山?” 盈儿郁闷。他怎么认出她来的?!他又问的这是什么废话。 不过她总不能当不认识他,当即敷衍地点点头,心里盼着他赶紧滚蛋。 不想他却并无半点继续前行的意思,竟接着问:“去哪里?” 盈儿真想一拳打在马腿上,说不定马儿受惊,会把这个讨厌的人带得远远的。 可也就只能想想而已,真一拳下去,马儿先送走的人只会是她。 “盈儿?” 听到乔檄的声音,她如遇救兵,抬眼看去,果然见乔檄正策马上来,她忙叫道:“二哥哥,你怎么会在这里?” 乔檄行到近前,扯住马缰,裂开嘴角笑道:“我与……杨公子出京办事,路过此处。想到咱家别院稍作歇息。” “那二哥哥赶紧带杨公子去歇息吧!”她仰起脸,心头一松。他们要歇息自去歇息他们的,反正别院里有的是婆子丫头。她下山吃完东西,等他们走了再回就好。 哪知乔檄还没回答,杨陌却冷冷道:“有客至,你这个主人,不招待一下吗?” ***** 汤老头的小饭馆虽然在本地数一数二,可是跟京城华丽的酒楼没法比。 小小的木头房子脱了漆,外头一块大红匾额,四个写得挺周正的大黑字:汤家饭馆。据说是某个上京赶考的才子所写。 门口一副木底黑字对联:粗茶淡饭世间乐,细水长流天下欢。 掀开蓝花门帘,里头放了七八张木头桌子。自然也不可能有包间这种东西。 因天气渐冷,堂中没什么行商,只有一桌客人。 盈儿跟在杨陌乔檄身后进门,等看清那桌客人,就暗叫一声不好。 袁宝福居然也在。 这袁宝福是本地一个小乡宦之子,生得颇为富态,十七八岁,尚未娶亲。 一个月前她到梁家馄饨店吃早点,被他一眼看上了。 之后她下山,时不时就会碰到他。每次他都红着脸,很害羞地远远看着,并不敢上前说什么胡话。 见他并无什么无礼举动,她也就懒得多事,只当看不见。 没想到七八天前,她在胡家烧饼铺又遇到他。 他竟满脸通红地凑上来,结结巴巴地打听她是哪家的,说要遣媒婆来提亲。 倒让她一时愣住。 两世为人,极少见这般赤诚男子,对个丫头也郑重其事,愿意以礼相待。 她懒得跟个小毛孩子计较,只不理他。 离开时,他倒也并没敢继续跟着。 只是那日她都走得老远,一回头,他居然还在原地一动不动,傻傻地看着。倒叫她心生唏嘘,心里生出一丝温暖。 如今袁宝福见着她,果然当即又红了脸,匆匆站起,笨手笨脚,带翻了桌上的一碗面汤,将他一身墨绿绸衣弄得狼藉一片不说,那汤碗还掉下来正正砸中他的脚尖。 他痛得一跳,却没叫出声来,只脸更红,一双眼腼腼腆腆地看着她:“姑……姑……娘。” 盈儿一下没忍住,噗地笑出声来。 袁宝福见她笑了,也傻傻地笑起来,眼珠子亮亮的,激动得脸更红了。 老汤嫂是个嘴碎的婆子,可也是见过世面的人。她看当先进来的两位公子相貌穿着,便知人家身份不俗,以为盈儿只是碰巧跟他们一起进门,便先请两位公子稍等。一边拿着抹布使劲擦桌子,一面取笑盈儿道:“真要跟姑娘道个喜了。这位袁小爷自从知道你喜吃咱们的松鼠鱼,便日日在这里等你。今日总算是把你给盼来了。” 盈儿不觉得害羞,只觉得头痛。 这事虽然叫杨陌知道也毫无关系,可她二哥哥乔檄在呀,别误会了她跟袁宝福有什么,怕出事把她抓回家才好。 正要开口辩解,却听寒磬般的声音凌厉而起:“撵走!” 老汤嫂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就见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两个装束齐整,孔武有力的锦衣侍卫,一人一边架起袁宝福,就朝店外拖。 袁宝福蹬着双腿,挣扎大喊:“你们做什么?我犯了什么王法?盈儿姑娘,别怕,我叫人来救你……” 盈儿瞠目结舌,反应过来,气得粉脸通红,转身就朝店外跑。 筐儿筥儿不明白她要干什么,忙急急跟上。 可惜盈儿没跑两步,胳膊就被人死死抓住。 她抬眼一看,竟是杨陌,心里更是翻江倒海怒气翻腾。他凭什么要赶走袁宝福?!他凭什么抓住她?她跟他根本毫无关系。 “不许去。”他命令道,声音波澜不兴,眼睛里却有火苗在窜。 可盈儿已经气疯了,哪管他是什么情绪,抬脚就朝他的小腿一通乱踢,像一只落入陷阱徒劳挣扎的小动物,嘴里呜呜咽咽地嚷:“放开我,放开我!袁宝福是我的朋友,你凭什么欺负他?” 他是太子,身份高贵又如何?在她心里,他还不如一片挚诚的袁宝福! 所有人集体呆若木鸡。 尤其是乔檄,脑子里反反复复只有一行字不断滑过——他妹子竟然打了太子他妹子竟然打了太子他妹子竟然打了太子……。 第6章 振振君子 乔檄无限恐惧地在脑…… 乔檄无限惶恐地在脑子里循环了无数遍“自家妹子打了太子”这件会掉脑子的事情,然后发现情况比他想象的还要诡异百倍。 杨陌竟然就这样牢牢抓住盈儿,任她胡作非为!侍卫要上前,也被杨陌抬手制止了。 这是什么情况啊?杨陌被盈儿下降头了?他可是太子啊,从小到大怕是没从来没人敢动他一根指头。 乔檄惊惶半天,才猛地回过神来,他干站着干嘛? 一个箭步上前,幅度之大,差点儿扯胯,乔檄使劲抓住盈儿肩头:“你疯了,快别踢了!快停下!” 老汤嫂早吓得把桌上的酱油罐子都给推下了地,夯实的黑地面上湿了一块,酱油的香气弥漫了小店。 老汤头拎着菜刀赶出来,直问:“出啥事了?” 几个身材高大,满脸威严的侍卫抱刀一拦。 老汤头顿时吓得跟老汤嫂抱成一团抖个不停。 盈儿仍在奋力挣扎,杨陌灰白的绫裤自小腿下,泥脚印子越来越多。 眼泪疯狂如雨,狂流而下,每一滴都承载着前世到死都未能对人言说的羞辱与痛苦。 嫁入东宫虽非她所愿,可那日衣衫粉红,红烛高烧,由夜而明,他眉眼间的温柔,举手抬足间的体贴,都让她自作多情,以为他心中,她与别个不同。 于是,东宫的日子便不似想象中那般难过。 蒋寄兰性情温和,清高骄傲,身为太子妃,又有了嫡长子,并不屑于跟她们这些人争风吃醋。 林采之性情洒脱,见识胸襟都不似寻常女子,与她相处得亦十分和睦。 其余冯陆之流,并不受宠,可也没人欺负她们。 东宫花团锦簇一团和气。 而她是花中之花,锦中之锦。宫里宫外,从上下下,谁不说一声,殿下最宠的是她。 可偏偏奇怪的是,别人都陆续有了孩子,就连最不受宠,性情最自卑的冯氏都生下了一个女儿,唯独她迟迟未有动静。 转眼五年过去,先帝旧伤复发驾崩,太子顺利登基。她又压了林采之,被封为贵妃,一时风光无限,除了忧心子嗣之外,再无别念。 可浮云世事改,不到两年,元后竟然也如先皇太后一般难产而死。 本来平静的后宫一夜间惊起滔天骇浪。 她是宠冠后宫的贵妃,娘家父兄更是得力,她本以为这个后位如探囊取物。可杨陌一道圣旨却彻底打碎了她的自以为是。 最后的赢家是淑妃,也就是已经儿女双全的林采之。 那夜是中秋之后,月亮尚圆。她气得发了疯,生平头一回表现得像个市井泼妇,大吵大闹直闯杨陌的内书房紫宸殿,质问他到底为什么这样对她。 她两世为人,都无法忘记他那时的眼神,满是厌恶冰冷,说出口的话一句比一句恶毒。 他说她根本不配当皇后,他说林采之比她好一万倍,他说他从未爱过她,他说她一生都不会有半个子女,因为他绝不允许有外戚之患……。 那一刻,她终于如醍醐灌顶,看明白了一切。 他宠她,是为了乔家。 他防她,也是为了乔家。 无怪她多年盛宠而无子。 那一天之后,皮囊虽依然完好,可五脏六腑早己碎成了渣。 过了二十五岁生日,重阳登高日,她说想去青云峰疏散。 自争吵后就一直冷着她的他竟放下前朝,亲自陪她。 那日车驾浩荡,罗盖蔽日,红尘满天,在世人眼里,是何等赫赫荣宠。 而她心冷如刀,当着他的面,毅然跳下了观星台。 反正早已经碎了,不如里外碎个彻底。 反正她一日不死,这场大戏便一日不会停锣。 “你若再闹,我便一刀宰了他。” 冷漠的声音好像从青云峰上传来,伴着丁丁的伐木声。 突然醒觉已非前世,浑身的力气却早用完,她身子一软,眼前一黑,便往地上滑去。 晕过去前,只知道有人紧紧搂住了她的腰。 ***** 醒来的时候,已经在别院卧室,面对着一面清冷的白墙。 外头传来细碎的语音。 “还没醒吗?”是男女莫辩的声音。 “没有!没有!没有!你别来了行不行,都说醒了会叫筥儿去跟你说的!”是筐儿在回答。 “我们公子十分担心……” “担心,担心个屁!还不是你家公子气的。”筐儿压低了嗓子在吼。 盈儿莞尔,心想回头要是筐儿知道那位公子是太子,会不会因为自己说过这样无礼的话吓得昏过去? 今天发了一场疯,这会儿竟然觉得全身都轻松了好些。 也是,上一世,她再气,再疯,也没胆打皇帝。 这一世,他微服而来,她痛打他一顿,总算出了一口憋了两辈子的怨气。至于会不会因此掉脑袋……她默默想了一会儿,反而心里前所未有的笃定。 虽然打他的时候,只是一时冲动,可如今,她做了这般大不敬的事情,说不定倒是现成给了他一个拿捏乔家的把柄。往乐观了想,这回,他就算想笼络乔家,说不定也用不着硬娶她这傻子,还得费心演戏那么累人。 心情一愉快,肚子就容易饿。 她哼了一声,外头筥儿筐儿飞跑进来,一迭声叫道姑娘醒了。 ***** 杨陌此刻正跟乔檄站在前院的亭子里。 亭翘六角,上有一匾,上书三个铁勾银画大字:露香亭。 亭畔一株梧桐,树叶半黄,萧萧疏疏。山风猎猎,叶声簌簌。 亭中石桌上铺了厚厚的绿色绣布,水酒果点俱全,可并未见半点动过的迹象。 见常夏飞奔而来,杨陌喉头不易觉察地动了动。 “醒了,醒了,醒了,乔姑娘醒了。喊饿呢!” 杨陌紧绷的脸色这才缓了一缓,转过身依栏而立,远眺秋山。 乔檄听了也觉得肚中饥饿,又觉啼笑皆非。 他妹子把太子乱踢一通,太子没怎么着,她自己倒先晕了。 她一晕倒,他这还没来得及伸手,殿下先一把抱了起来,就这样一路抱着骑马回了别庄,送回内室。 都没吃午饭,他便叫人安排了吃食点心,可太子也一口没动,只一会儿便叫贴身小太监常夏去问一回醒没醒。 他不吃,他也只好忍着。 若到现在,他还看不明白太子想做什么,也真是白活这么大岁数了。只是实在想不明白,殿下到底是何时瞧上自家这个傻妹妹的。 “殿下,小妹无礼,殿下不加怪责,乔家感激不尽。”乔檄躬身道,“现在天色不早,殿下还是早早用些餐食,不然今晚赶不到青象镇了。” 杨陌背对着他,淡声道:“萧萧远树疏林外,一半秋山带夕阳。想必等到夕阳西下,这里必更令人心旷神怡。” 乔檄:……。 哪里心旷神怡了?这桃花山的风景只春天最好。秋天并无丝毫出色之处。殿下这意思难道是想在此留宿?可他们明明有一桩极棘手的事情,需要赶紧回京处理。 这趟他们出京为的是抽检各地秋粮收成入库情形。为防县令田官们勾结做假,故而一路行来,两人都是富贵公子打扮。 本来这种事跟他们兵部不相干。军粮只需找户部拨要。可太子却说,每年收来的公粮军中倒用了一半。每多抱怨粮食少短,抑或年分过陈。户部官员多与各地县令田官盘根错节,便从兵部点了他同行。 杨陌做事细致严谨,手下也极为得力。他们出京时间虽短,倒真查出好几桩弊案。 有收了新粮,入库陈粮的。也有收了新粮,大半偷卖给商家,库里只上面薄薄一层是真粮,下面全都稻草充数的。最可恶的,还是九溪县令侯易游,竟胆大妄为,称说今年边塞吃紧,擅自增加一成粮赋,以至民怨沸腾。 可这侯易游敢这般胆大妄为,却是因为他是建王的人。 建王是贾后之子,比太子还大上两岁。本来是景武帝庶出长子,可文穆皇后去世后,贾氏被立为继后,如今也算有了嫡子名分,在朝中早已跟太子分庭抗礼。 如今建王的人犯下如此大错,正是天赐良机。以他看来,就该赶紧入京,奏明皇上,重挫建王。 可回京途中,杨陌却非要绕路来这桃花山。 他初时不解,现在总算是明白从点他同行开始,太子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虽然他实在想不明白,自家妹子深居简出,太子是什么时候惦记上的。 ***** 给太子一行安排好住处,匆匆吃过中饭,乔檄才满肚子官司地赶到盈儿所居后院看她。 才到门外,就听得盈儿在里头抱怨:“天色也不早了,他们怎么还不赶紧赶路,难道还想在这里住下不成?!” 乔檄:……。 等见了盈儿,就见她拥被坐在床头,头上发髻身上衣衫尽皆松松垮垮,露出一小截雪白的脖颈,少女的纯洁气息中奇怪地带着几分妇人的慵懒。 他忙偏开眼神,心中暗暗叫苦,他这个妹子还真是全无男女之防,一团孩子气。 任谁都看得出杨陌身份高贵,非是常人,她却浑身不知,当面冒犯。 这般天真单纯。 殿下这会子也许有几分喜爱,可他要什么女子没有,盈儿真进了宫,怕是没两年便会失宠,被啃得骨头都不剩。 他思虑片刻,便让筐儿筥儿去门外守着。 盈儿见他如此郑重其事,便不由心惊肉跳,直觉大事不妙。 果然,就听乔檄问她:“你可知与我同行的杨公子是何人?” 盈儿强作镇定,冷道:“坏人!” 乔檄:……。 半天,他收回崩坏的表情,道:“是殿下,民间传说振振君子,白鹭于飞的当今太子殿下!” 盈儿倒没想到乔檄会如此单刀直入,想了想,哼了一声,心道他算哪门子的君子:“那又如何?他要怪罪我踢了他,一刀砍了我好了。” 乔檄表情再度崩溃,半天才收拢五官,破釜沉舟咬牙道: “他没怪你。我看……他喜欢你!” 第7章 他的算计 “咚”地一声响,乔…… “咚”地一声响,乔檄无语地看着自家妹子小脸皱作一团。 就这么好生生地坐在床头,她都能把后脑勺撞在架子床的柱子上。 可该说明白的话,还是得说明白。 “他喜欢你。”他重复强调一遍。 盈儿捂着后脑勺,脸色白得像清冷的墙面。 “不可能。” 乔檄也觉得不可能。当众殴打太子这种事按常理也不可能发生,可他妹子不也做了? 他长叹了一口气,道:“我有证据,说给你听。” 盈儿无奈,滑进被子里,恨不能捂住耳朵拒绝。 ***** 原来这一世,文穆皇后临终,仍是替杨陌订了蒋寄兰。 两年前,文穆皇后丧期满后,杨陌就准备迎娶蒋寄兰过门,可刚开始准备婚礼,杨陌就莫名其妙从马上摔下来,昏迷了几日。 几司会审,刨根问底,把整个京城翻了个儿,都找不出事发原因。 钦天监监正便出来占星,说蒋氏八字日支下虽有天德,有高嫁之命,可命盘中带伤官,冲撞了太子。 一时朝臣们议论纷纷。虽说这八字未必就测得准,可太子乃一国储君,未来的皇帝,绝不能有半点闪失,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 太子却坚持说蒋氏乃先皇后之遗命,不肯退婚。 为了这事,朝堂上吵了好几天。最后皇帝被吵烦了,便说既然蒋寄兰命格不合,不如从蒋家另选一个跟太子八字相合的女儿。既全了先皇后想让太子娶蒋家女的遗命,又免了太子被冲克之担忧。 满朝文武争先恐后给皇上点赞。 谁知太子竟然在丹墀之上长跪不起,说先皇后亦知蒋家有女众多,选定蒋寄兰其中必有深意。他怎可因这一次意外就违背亡母遗愿? 心思纯良些的朝臣们忍不住纷纷赞叹太子至孝。 心思奸诈些的,嘴上虽也赞太子至孝,可心里却暗暗怀疑,太子是不是对这蒋寄兰情有独钟啊? 毕竟两人也算是青梅竹马。蒋寄兰又长得空谷幽兰美貌出众,性情更是柔顺端庄。 不过,无论哪一派,都觉得太子置个人婚姻之事于江山社稷之上,实在是本末倒置,对他颇有微词。 可太子竟是一意孤行,坚持婚礼照旧。 礼部左右为难。皇上已经明显不想让太子娶蒋寄兰。太子却顶着先皇后的牌位,坚持不让步。最后不知道哪个聪明人给礼部尚书出了个主意,让他去劝退蒋家。 蒋家本来自然是极不愿意的。可是实在架不住来自各方的压力。又想,太子如此挂念亡母,对蒋家可谓情深义重,就算是不娶蒋家女儿,也一样会照顾蒋家。如果不退亲,就是得罪了当今,后果更加严重。思前想后,便主动提出退亲。 太子闻讯十分愤怒,却也无可奈何。 太子退婚后,太子妃的人选便成了京城最热门的话题。不知多少人家挖空心思想要把女儿送进东宫。也不能怪所有人都当太子是块唐僧肉,实在是就算抛开身份地位,太子也是绝佳的女婿人选。人长得龙章凤姿,气质雅洁,人品又贵重谦和,从未闻什么淫邪不端之事,朝堂行事,更是周到缜密,令群臣拜服。 可也不知道什么缘故,比他年长两岁的建王都生了两男三女了,太子就是顶着各方压力一直不肯选妃。 一晃两年过去,太子已年过二十。蒋寄兰也出乎所有人意料地嫁入建王府做了侧妃。 太子妃的人选却依然不见踪影。 坊间便都开始传说,蒋寄兰大概永远是太子心头一粒朱砂痣,没有哪家女儿会入得了他的眼。 当然有人不信这个邪。可无一例外,个个都碰得灰头土脸。 比如蒋家,虽然无奈退了亲,可还不肯死心。借着端午节的由头,选了个长得极像蒋寄兰,又更美貌一筹的女儿,还到太子府上,面呈了一枚精心绣制的香囊。 太子接过香囊,淡淡一笑,赞了句心灵手巧,便赏给了随身的小太监。据说,蒋姑娘泪洒当场,几乎晕厥。 还有户部尚书的嫡长女简姑娘,才名遍京华。于皇后娘娘举办的红梅宴上,夺得头筹。皇后娘娘问想要何赏赐。简姑娘可不像寻常长女那般清高,竟然落落大方说久闻太子书画双绝,盼太子赐墨宝,书画她的咏梅诗,以为珍藏。 这样的雅致,本可传为一时佳话。可太子依然淡淡一笑,指指年过七旬的翰林马侍讲:“有当代书画圣手在此,孤怎敢班门弄斧?马侍讲请。” 据说简姑娘还算体面,脸上一白之后,竟然笑盈盈地朝马侍讲鞠躬请教,把场子圆了过去。 不过,流传最广,最丢脸的却是陈阁老的孙女儿。 这位陈姑娘自许京城第一美人,在太子春祭回京的路上,与太子“偶”遇了一回。 据目击者说,当其时,杏花春雨,杨柳依依。烟雨朦胧中,陈姑娘在路边坡上草亭中,冰雪颜如玉,春衫窄窄薄。纤手拨瑶琴,一曲动山川。 随行众人无不为之侧目缓行,心动神摇。 可太子却高骑花骢马,坐下白玉鞍,目不斜视,马不停蹄,一骑绝尘地走了。 据说,所有人都听到了陈姑娘心碎的声音。 而那天,乔檄恰恰也是随行人员之一。他可以证实,那位陈姑娘的确貌若天仙。而太子也的确如传说中一样,连眼神都没给那可怜的姑娘一个。不但如此,太子事后还揪出了替陈姑娘安排“偶”遇的礼部官员,将之连降三级。 自那以后,太子身边就清静多了。 说到这里,乔檄十分笃定地总结道:“跟你说这许多事情,也是想叫你知道,殿下待你有多与众不同。” 盈儿:……。 不过旋即心中一松,释然。 二哥可是堂堂兵部侍郎,杨陌连他也骗过了,自己上一世被骗绝对不是因为自己太笨,而是杨陌太太太腹黑了。 只是奇怪,这一世,他为什么千方百计不肯娶蒋寄兰。 难道他心中的朱砂痣是林采之? 这番故作姿态的折腾,都是为了让林采之能正位东宫? “京中闺秀如云,他不喜欢这几个,只能说明他喜欢的另有其人,二哥哥怎么会胡思乱想到我身上?谁不知道我是全京城都闻名的呆蠢呀?!” 乔檄用一种无限同情的目光看着她,然后说:“也不用提那时他非跟着我进内院,抢在我之前救了你的事。也不用提这次他非要绕道来桃花山看你的事,甚至也不用提今日你那样踢打他,他半点没恼你,还一路抱着你回别院的事。单只一件……” 听到这里,盈儿“啊”地尖叫一声,翻身爬起,捶床怒道:“二哥哥,你……你明明在,我的丫头们也在,你……你怎么能让他一个外男抱着我回来!” 叫世人瞧了去,她岂不是失了名节,非嫁他不可?! 他心机太过深沉可怕,竟然趁她晕倒做了这样的事情。 乔檄忙举起手作投降状:“他动作太快,我……就算敢抢,也近不了他的身啊。” 盈儿捂住脸,浑身颤抖,杨陌,杨陌,都两世为人了,他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她? 乔檄大概被她的反应吓到了,急向她解释:“他真的喜欢你。你可知,你及笄时,我送你的那匣子珠宝也是他送的!” 盈儿只觉无力。他的算计,竟来得这么早! 就像上一世,她到现在也没明白,他对她的算计始于何时。 半天,她强压住心头的恐惧和厌恶,尖刻地问:“好,就算他是真的喜欢我,可我不喜欢他。二哥哥,这样你也要把我送进宫里去吗?” ***** 秋日的阳光明亮而不炎热。一会儿冒出云层,光芒万丈,染遍山林。一会儿又藏匿行踪,任苍烟莽莽,空林寂寞。 杨陌一直站在窗口,一动不动,像是在赏景,又像是在沉思什么。 “殿下,这裤子是洗还是扔?” 他转过身,见常夏手中正捧着自己之前换下来的浮线绫裤子,浅色的裤子上如今全是深深浅浅的泥印子。 他愣愣地看了片刻,伸手接过,将裤子放在案头展平,只见凌乱的一片泥印中,右膝下方有一枚脚印小巧可爱,格外清晰,他张开手指,量一量,嘴角浮起一缕说不出意味的笑容,道:“就这般好好收起来罢。” 常夏心中一叹,得亏自己谨慎多问了一句。这位乔姑娘日后怕是有大造化。 便默不作声,仔仔细细地把那条裤子整理好,找了个极好的匣子妥当收起。 ***** 吃过晚饭,已经四野俱黑。便是山下农家有灯火,也被树林所挡,看不见一丝光。 天上一弯细丝般的小月亮,还时不时躲藏在云层后。 星星倒是颇亮。 盈儿站在露香亭内,依着阑干抬头看星。 星海浩瀚,迢迢无边。她既经两世变故,便越发相信这天上是真有神仙。便两掌合什,心中默祷,只盼这一世能脱了那魔星,自自在在。 正虔心祝祷,就听得有寒磬般的声音吟道:“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她心头大震,一时忧喜莫辨。她就是明知从杨陌歇息的主屋瞧得见这里,才来此故意引他出来,好跟他直接说上几句话,可嘴里却道:“谁在那里?吟什么酸诗?” 乔檄虽然告诉了她他的身份,但因未曾问过他的意思,便嘱咐她还只当他是杨公子。这倒也正合她意,还能继续放肆。 第8章 孤会负责 只见一只明晃晃的八…… 只见一只明晃晃的八角气死风灯从假山石后转出。 一高一矮两个身影正向这边走来。 筐儿捅了捅她的腰,轻声叫她快走。 她只当没听见,怒道:“是你?你这人好生无礼。” “比姑娘自愧不如。我如今腿上好几块青记,皆是拜姑娘所赐。” 身着纯白鹤氅裘,风神如玉,杨陌徐徐走近,常夏提灯在旁照路。 盈儿懒得看他,别过头去,哼了一声:“谁叫你作威作福,无故赶人。活该。” 杨陌上了台阶,走进亭里,也依着阑干,抬眼望星,并不说话。两人相距不过一尺。 一时,小小的露香亭便显得十分拥挤,又有些说不出来的气氛。 筐儿筥儿本杵在原地不动,却被常夏扯了扯衣袖。 筐儿怒得一甩手,低声骂他别动手动脚。 常夏磨牙,凑近她低声说了句什么,筐儿一惊,拉住筥儿,全都退到了亭外。 盈儿并未注意到两个丫头的动向,杨陌靠得太近,她浑身紧张,不动声色地向旁边移了移。谁知杨陌也不着痕迹地也跟着移了移,还是保持一尺的距离。 “世上哪有无缘无故的事?比如今夜月黑风高,姑娘来此,总有缘故。” 盈儿正气愤他居然靠过来,就听他淡声道。 前世便是她不装傻时,口齿上也赢不了他。如今更不是对手。盈儿放弃跟他斗嘴的打算,踢了踢阑干,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来,冲杨陌扬了一扬:“我来拜月求神,干你何事!你赶紧走开,别耽误我的事。” “姑……姑娘……”后头传来筐儿发抖的声音。 盈儿头也不回,嚷道:“闭嘴。” 身后传来牙齿格格打架的声音。盈儿只当没有听见。 杨陌脸上神色莫辨喜怒,眸色幽暗盯着她片刻,一抬手,将那信夺了去。 见他如她所计抢了信去,盈儿心中大松一口气,脸上却装作大怒,抬脚朝他踢去:“强盗,你抢我的信做什么?” 谁知杨陌似乎早有准备,身形一晃,躲了开去。 一脚踢空,重心顿失,盈儿“呀”了一声,朝前载去。 那人这回偏又不躲了,她一头栽进他怀中,腰上瞬间缠上了条铁臂。 淡淡的苏合香弥漫鼻端。 盈儿一愣,一股酸楚袭上心头,眼泪不争气地涌了上来。 上一世,他喜欢的本是伽南香,说其味沉稳宁神。她送他苏合香,他也不肯用,说其类松而非松,味浮不醇。 她本也不甚在意。只有一回两人去观音庙拜佛。她便取笑了一句,说伽南香果然宁神,倒如古寺老僧一般。 哪知回来后,他便命人换掉了伽南香,自此只用苏合。 怎么这一世,他现在就用起了苏合香? “姑娘……”筐儿和筥儿惊天动地的叫声唤回了她的神志。 她双手用力抵在他的胸膛上,挣扎着要挣脱,他却在她耳边讥笑了一声:“原来投怀送抱,便是姑娘的缘故?” 盈儿有理说不清,又急又怒,抬头瞪他,怒道:“你再不放手,我便叫我二哥哥出来揍死你!筐儿……筥儿……”声音却并不多高,其实并不想真的惊动乔檄。 “姑娘……”筐儿筥儿尖叫着冲到了亭子里,可却只眼巴巴看着杨陌,并不敢真动手去抢。 盈儿气得要命。看来那个死常夏已经跟她们两个说明了杨陌的身份。 杨陌并不理会她的挣扎,双手将她连胳膊带腰一齐搂住,扬声叫常夏提灯过去。 这时,就听响起一阵杂沓的脚步声。不一会儿,就见乔檄带着几个手下冲了出来。 乔檄一见亭中情形,大惊失色,呆立原地。 盈儿气得面红如血,几乎要晕倒过去。 杨陌看了一眼乔檄,脸上依然喜怒莫辨:“你来的正好。管好你妹子,让她别再乱踢乱叫。” 乔檄羞愧万分,满脸通红,上前行礼。 杨陌这才一松手,一推盈儿:“我劝你别再胡闹了。” 他用力甚大,并无半点怜惜之意。 若不是筐儿筥儿正好在边上,左右抢上来扶住了盈儿,她就得一屁股摔地上。 盈儿虽然气得牙痒,恨不能冲上去咬他一口。可见他已经展开手中那封信,心知目的已经达成,便恨恨地低声嘀咕了两句,躲到了乔檄身后,暗暗观察。 就见常夏举高了手中的气死风灯,照得杨陌手上的信一片光亮。 他初时脸色冷淡,越读脸色越阴沉。 短短一封信,他读了好几遍。这才慢慢又折好,抬眸看向盈儿的目光冰冷如刀。 有那么短短的一个瞬间,盈儿竟觉得他在恨她。 这让她心头一松,却又涌起几分莫名的失落。 那封信,她绞尽脑汁写了整整一个时辰。 信中,她求神诅咒了几个人。 郡王妃,杨继,还有杨陌。 个个皇亲国戚,身份尊贵,尤其是杨陌。 虽未提杨陌之名,可说杨公子粗野无礼,动手动脚,坏她名节,诅咒他不得好死。 算是犯了大不敬之罪,其罪可诛。 她是这样想的。反正他要的只是乔家。若是他手上握着乔家不得不向他效力的把柄,那么他也许会放弃非要娶她的念头。杨陌有了这个“罪证”,既可要挟亦可示恩于父兄。她再表现得愚蠢一点恶毒一点,他大约会放弃娶她的想法。 见杨陌折起信,她心中更回笃定,杨陌是中计了。 之前脸色不好看,大约是因为觉得她实在恶毒无脑吧。 “你……信也看完了,你……你还给我!” 乔檄一惊,急问:“那是你的信?写了什么?” 盈儿心虚道:“没……没什么。” 杨陌听着他们的对话,抬眼望向亭外星河,半天,回头,手一抬,将信的一角插入气死风灯的开口。 火苗腾腾地燃起来,那一团火光照得杨陌脸上光影恍惚。 他看着盈儿,语气晦涩,道:“确实没什么。” 风大,那信纸说话的工夫,已经烧到他指尖。 他轻轻松手,最后一片信纸好像火蝴蝶,摇摇坠落。 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苦心谋划灰飞烟灭,盈儿浑身僵立,呆若木鸡 杨陌却看她一眼,眼神利如冰刀:“如你所愿,孤会负责。” 说完,他拍拍手,一甩鹤氅,扬长而去。 独留盈儿在风中欲哭无泪……。他这是什么意思? ***** 回到屋里,乔檄急得火冒三丈,再三逼问她那信里到底写了什么,杨陌说会负责是什么意思?! 盈儿心急如焚,脑子里好像同时响起七八只车铃,叮叮当当乱作一片,再度陷入两眼呆滞,灵魂出窍的状态。 筐儿对此早习以为常,怯怯地朝乔檄福了一福道:“二爷若是早些跟我们说清楚,那不是什么杨公子,是太子殿下。姑娘也不会闯下大祸啊。” “太子殿下身份尊贵,长得又跟神仙似的好看,连世子都比不上。姑娘若能嫁他,不是喜事一桩么,姐姐为什么说是祸事?”筥儿在一旁端茶送水,手里拎着个茶盘,睁大圆眼不解问。 筐儿气得拧她一把:“你懂什么,他那般尊贵,又误会咱们姑娘今夜故意设了圈套要嫁他,能给姑娘什么好果子吃?” 乔檄满脑子全煮成了浆糊,忙把两个鸡同鸭讲的小丫头打发出去守门。 他在屋里冲来冲去,半天推了推盈儿道:“我不是跟你说了,你入不入宫,这事关系到你和乔家的未来。要待我写信给爹爹问过之后再做打算?今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那话什么意思?负责?你真想嫁他?” 盈儿这才如梦初醒,像只被踩中尾巴的猫儿,一跳老高,抓住他的手,凶巴巴道:“不嫁,不嫁。” 她现在回过味儿来,断定杨陌大约并不认为之前的把柄够用,又猜出她的计谋,这才一招反杀,索性借机将事情定下。将他为了乔家要娶,变成乔家设计逼他娶。 不然以他太子之尊,非要娶个乔家被人退亲,还傻名在外的女儿,岂不惹人嗤笑? 乔檄还在屋子里转圈。 她想了半天,越想越不安,上前拉住乔檄的胳膊,道:“二哥哥……就当我现在才知道他的身份,你带我去同他赔个罪,就说咱们乔家不要他负责罢?” ***** 杨陌回到住处,神色阴郁,脱了鹤氅,便提了把剑,到院前练武场中舞剑。 剑气光寒,江海凝光,羿射日落,雷霆震怒。 看得常夏心惊胆战,知道他这是气得狠了。 可他实在也想不明白殿下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他虽站得近,可也没敢偷窥信上写了什么。要说乔姑娘算计,可人家乔姑娘好好地站在亭子上,殿下瞧见,大氅都不及穿就奔了出去,还是他紧赶慢赶着给披上的。再说,殿下是那怕人算计的人么?他不愿意,谁能算计得了他? 常夏正胆战心惊,就听见外面有人传:“乔侍郎,乔姑娘求见。” 常夏心中大喜,拔腿正要奔去开门,又赶紧立在原地听示。乔侍郎也就罢了,这乔姑娘,殿下要不要见,那可真是说不准。他朝场中看去。 剑光一滞,气势顿时弱了几分。好似一只琴曲,突然断了根铉,任操琴人再怎么努力,也无法再连贯顺畅。 外面传来守门侍卫的低语声,隐隐听见“歇息”,“不见”等语。 常夏硬着头皮道:“殿下若是不见,奴才就去说一声。” 剑气终止。 杨陌呼吸不均,将剑重重插在地上:“去换身衣裳。” 第9章 滚起来 他就坐在上首她父亲以…… 他就坐在上首她父亲以前坐过的地方。 她父亲是将军,常穿铠甲,坐在那里,总是气势压人。 而他斯斯文文,一身柔软的浅色丝袍,手指修长白皙,轻轻扶着扶椅的手柄,但她却觉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好像有一只箭已经搭在弓上,箭头对准了她。只要他轻轻一松手,冰冷锋利的箭头就会插入她的心口。 乔檄跪在她前面,在不停地替她赔罪道歉,解释今晚一切都是误会。 她低着头,把目光投在他的胸部以下,不敢看他的脸。 乔檄说完,室内只有烛花轻轻爆裂的声音。 没有人说话。 半天,才听见常夏战战兢兢的声音响起:“殿下,这地上怪凉的,乔姑娘跪了这许久……” “她哪里这般娇贵了,跪这一会儿,还能冻死她不成!”杨陌的声音明明白白带着讥讽。 盈儿觉得自己实在失策。来这里时几乎搬空了白草院,偏偏没带那对护膝,刚才来得又急,没想到这一层。这地全是青石板,又硬又冷,怎么可能不痛不冷? 她轻轻地挪了挪膝盖,正想开口卖惨,就听他不耐烦道:“滚起来,坐凳子上!” 盈儿忙谢恩站起来,揉了揉膝盖,见乔檄还老老实实地跪着,忙上前去拉他。乔檄抬头看杨陌,杨陌冷冷挥了挥手。 有侍卫搬了小凳子来。 明明旁边就有椅子,他不让坐,就是故意让他们难堪吧。他这样,反而叫她安心了许多。坐在小凳子上,姿势有点奇怪,但好歹比跪地上强多了。盈儿团成小小的一坨,整理了一下裙裾。 乔檄身材高大,坐在小凳子上更是奇怪。可也顾不得,只赔笑道:“多谢殿下原宥不咎。今日之事,就当不曾发生过,殿下不必挂怀。我日后必好好教导盈儿。” 一语未毕,就听杨陌轻轻哼了一声,道:“她确实该好好教导一番。” 盈儿心中疑惑,不知道他这是什么意思。他就这么轻易放过乔家?或者他想到了别的钳制乔家的法子?懒得再找她的麻烦? 谁知杨陌下一句竟是:“明日一同启程回京。” 盈儿心脏一缩,脸上血色尽失。 乔檄也傻了眼。 他们可是出来办正事的。随行十余人,个个轻骑快马,明日若是起个大早,再赶得急些,说不定,天黑之前就能进京。带上盈儿,拖拖拉拉,明日多半只能在青象镇停留。 “这……岂不耽误了殿下的正事?”乔檄劝阻。 盈儿勉强笑道:“怕是来不及?我……” “来不及?莫不是你还想跟什么人话别不成?” “呃,对……哦,不……”盈儿惊得结结巴巴。她心里的计谋仿佛都被他瞧个一清二楚。实在不行,她其实是很想跟袁宝福来个生米煮成熟饭,就不信他还能要她。 他浑身好像都凝了冰,眼色阴霾地盯着她,一拍椅子扶手,起身就走, 将进内室的门,他顿一顿,并不回头,冷声道:“乔檄,去准备。” ***** 盈儿瘫坐在圈椅里,一脸半死不活的表情。 乔檄指着她道:“之前在露香亭到底出了什么事?!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最郁闷的不过是,他们到现在,也搞不清楚,他到底是同意了既往不咎呢,还是依然坚持要负责。 从要带她一同回京看,多半是后者。可是……乔檄看着自家呆头呆脑的妹子,只觉得头都要炸了。怎么会这样?!难道殿下是故意的,就是想要跟乔家联姻?可是这也说不通呀,殿下要是真有这种想法,这会子,怕不跟建王一样,内宫都人满为患,儿女都生一窝了? 筐儿护着自家姑娘,凑过去,挡在中间:“露香亭的事,我已经说过好几遍了。姑娘真的是想烧香焚信拜拜月而已,哪知道殿下突然来了。真不关姑娘的事。” 筥儿在一旁探头探脑,一脸不解:“我看呀,殿下多半就是瞧中了咱们姑娘了。嘻嘻,我看得明明白白,姑娘要摔倒,他让开就是,偏不躲,还抱着咱们姑娘不撒手。” 乔檄一屁股坐下,半天回不过神来,他这是打定主意要娶盈儿了? 可盈儿这性子实在不适合进宫……他想来想去,道:“如今也没别的法子了。你赶紧收拾东西。明日一早一同启程。到京,我就赶紧给你订个人家。实在不成,便是袁宝福也将就。” 盈儿怔怔地看他,知道乔檄这是真的疼她,渐渐红了眼眶,瘪着眼泪,乖乖点了点头。 ***** 盈儿并没有收拾多少东西,只乘了一辆马车。 路上倒也平静。 第二日晚间宿在青象镇。这是从京南入京的第一大镇,街市繁华,人烟阜盛,虽比京城差些,却也非寻常市镇可比。 他们一行并未住在客栈,也没住官驿。 从车窗中往外瞧了一瞧,见马车停在一座青砖大院外,盈儿心头猛地一跳。这座院子她前世来过。 那时她才进宫不久,心情一直十分低落。正赶上太子要出京巡视河防,要去整整一月。太子妃当时身上有孕,便说选一个人陪同出京,方便照料。 一时人人都往太子妃处送礼。只有她无意相争。 谁知最后却选了她,人人都羡慕不已。她虽心中并不觉得如何,可也知道这是趟美差,能出门逛逛也是好的。 出京第一夜便住在这座院子里。她坐了一日的车,只觉腰酸腿疼,又不敢说,杨陌却瞧出来了,夜里歇下,竟亲手替她揉腰捏脚……也是那一趟出行之后,她才渐渐失了一颗心。 想到这里,她粉脸通红,心中更是气愤。 抬手敲了敲车板:“去问问二爷,趁现在天色未黑,我想到街上逛逛,买些土仪带给母亲嫂子,可行?” 一会儿有马蹄声过来,乔檄在车外道:“咱们快去快回,天黑前回来吃晚饭。” 车慢慢前行,一时到了闹市,乔檄亲自接她下了车。 盈儿双足刚刚落地,一抬眼,正对上那一双眸子。 秋日的斜阳下,他背手而立,眼神透过柔和的橙光,沉深无言,默默凝视着她。 竟透出几分难言的惆怅。 盈儿别开眼眸。可他那似乎惆怅的眼神却仍在眼前晃动。 他惆怅不惆怅又关她什么事呢?更也许他根本没有什么惆怅。他那样心机深沉,说不定只是在暗暗算计人,只是看不出来罢了。 耳边乔檄在问:“你想买什么?这里有珠宝玉器铺子,那边有南北货品。” 盈儿愣了愣。她只是心头郁闷,不想在那个院子里多呆。哪知道还是摆脱不了他呢。 不过这青象镇的特产,她倒是熟悉的。 一是玫瑰花酱,二是烟熏猪蹄,三是五香豆腐干。毕竟这里近京城,什么珠宝玉器,南北杂货,再怎么也不可能比京城齐全。倒是吃食不同,这里水好,做出来的吃食,别具风味,却是别处学也学不来的。 她虽然有时记性不太好,前世的事想不起来。可有一件事,她倒没忘。杨陌不吃猪蹄。他不仅不吃猪蹄,什么猪头猪耳猪舌猪尾巴猪下水,他通通不吃。 “我想去吃猪蹄子。我上次下来的时候,吃的那家叫什么来着?”她推了筐儿一把。 “流香楼。”筐儿也机灵,抬眼一看,赶紧道。 “对对,就是那家,可好吃了。咱们先去吃一顿,再买些带回去。嫂子肯定也喜欢吃,还有我的小侄儿侄女们也肯定爱吃。” 乔檄有些无语。他与杨陌出行多日,平日也交往甚密,自然也知道杨陌不吃这些。 他为难地看了看杨陌:“呃……不如公子请自便?”刚才盈儿派人来说要出门,本来已经一脚踏进门槛的杨陌又退了回来,只说他也想逛逛。他总不敢说不行。 就见杨陌白玉般的脸色沉了沉,冷道:“走罢。总不成那什么流香楼只卖猪蹄子?” 崩溃……。盈儿放弃了挣扎。 流香楼从这里就看得见,门口停了好些车轿,俱都齐整华贵,距离向北不过十来丈。 她便不想再上车,边走边逛。 临近晚饭时分,街边小贩们和酒楼的小二都吆喝得十分卖力。路上人虽来来往往,可见他们一行衣饰排场,都远远避开。 盈儿一路行来,买了一堆玫瑰花酱。又见小贩们拿竹签串了五香豆干在卖,便又叫筥儿去买了几串,当场便拿起一串,边吃边走,十分粗野不堪。 大概实在觉得有些丢脸,杨陌远远跟在后头。乔檄自然也陪着他,惭愧得满脸通红。 盈儿打眼瞥见,嘴角露出一丝冷笑。上一世,她规矩做人,最后落得个魂飞魄散。这一世,她就要自在做人,什么规矩体统脸面,统统去见鬼。 “天仙似的小娘子,买朵花儿戴吧。”刚到流香楼门口,一个头发稀疏满脸皱纹的老婆婆勾腰驼背凑上来,手上拿着一朵做工粗糙的大红花,可怜巴巴地问。 她手中的竹筐里还满满放着一堆各色的花儿,想是这一整日都没卖掉几朵。傍晚的寒风吹得她嘴皮皲裂,瞧着十分可怜。 盈儿停下脚步,犹豫了片刻。这些花儿,别说她不可能戴,便是筐儿筥儿怕也嫌弃。 若是买了拿去扔,却也辜负了这老婆婆这般辛苦。 正为难,就听有人道:“晚妆羞戴丽秋花。小娘子若喜欢,这花儿爷替你买了。” 盈儿抬眼,就见老婆婆身旁不知何时站了一位衣饰华丽的男子。 这人年纪不大,长相英俊,尤其是两道漆黑的吊梢眉尽显风流。 他浑身酒气,满脸通红。大概刚从路旁的酒楼吃完饭出来,身边站着几个身手矫健的侍卫,一看就是个不成器的贵胄子弟。 若是寻常,被这样的男子调戏,她才不管他什么来历,早叫侍卫打过去了。 只今日不同。 她不怒反笑:“哼,你是哪家的爷?我做什么要叫你买花儿?” 那男子见她美貌惊人,娇憨可爱,越发得了意,凑近来,笑得十分自许风流。 明明已经深秋,他手上居然还握了把象骨扇附庸风雅。 就见他把折扇一伸,来挑盈儿的下颌,“哎哟,这声儿酥得爷骨头都断了,再叫一声来听听?” 哪知扇子刚伸一半,咔嚓一声被一剑斩作两截。 第10章 流水花池 他一惊怒吼:“什么…… 他一惊怒吼:“什么人敢跟小爷动手……” 话音被重重一巴掌打断。他两眼发直,鼻流鲜血,向后就倒。 他身后四五个侍卫一涌而上,扶人的扶人,拔刀的拔刀,叫嚣的叫嚣。 盈儿被筐儿筥儿扶着退到一旁。这边杨陌的乔家的侍卫们二十来个,一半将对方的人三下五除二利落制服,一半排成一排将盈儿护在身后。 筐儿在人墙后气得跳脚直骂:“什么狗东西,灌了两口黄汤就不知道姓什么了。连我家姑娘都敢来调戏。” 盈儿却看清了打吊梢眉的人是谁,心里一时有些说不清楚的情绪。 他身边的侍卫个个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哪里用得到他堂堂太子当街出手打人。若是传出去,岂不是个笑话。更何况,他向来斯文从容,冷静高贵,怎么会做出这样冲动的事情? 可他偏偏就做了。 不仅如此,此刻还脸色铁青,眼神比手里的剑更寒冽。若不是常夏挡在他身前,乔檄又死死抱住他的腰,他简直一副要把那个吊梢眉搂成马蜂窝的模样。 盈儿心中冷笑。也许这一切只是做得乔檄看的吧。好让乔家毫无顾虑地答应把她嫁给他。 吊梢眉及一干侍卫倒也不蠢,早瞧出不对来。 “你……你们是什么人?” 乔檄忙抢着道:“镇国大将军乔家。” 镇国将军乃武官正一品。本只授予皇亲别支。只因为乔执当年救了皇帝的命,这才格外恩赏。因而本朝独此一家,别无分号。 对方一听,虽是一惊,却也腰杆顿壮。 “我还当是谁,原来是镇国将军乔家!敢打伤本小爷?我叫你们吃不了兜着走!”吊梢眉擦着鼻血,口齿含混地骂道。 乔檄惊疑不已。这人明知乔家,还敢口出狂言,不知道是什么来头。 反倒是杨陌似乎已经冷静下来,拍了拍他的胳膊。 乔檄忙松开他,顿时又有了底气。这天底下再硬的后台也硬不过身边这位了。 “你是何人?”杨陌冷声问。 “爷是辅国公钟家嫡长孙钟成康,字威来。” 论爵等,辅国公是超一品。但钟家这个超一品,又是超一品中的超一品,因为他爷爷不仅有爵位,更有实权,当年硬是去考了科举,一路做到当朝内阁首辅。 钟家的嫡孙女儿,也就是这个钟成康的亲姐姐,还嫁给了建王为妃。 也难怪钟成康不把乔家放在眼里。只可笑他尚未入仕,不曾见过太子。 杨陌微低了头,嘴角轻勾,冷笑一声:“那我今日便替钟国公这老头儿教育教育不肖子孙。”说罢,他动了动右手食指。常夏会意,上前左右开弓,连着打了钟成康四五个耳光。 啪啪啪,一声一声地,乔檄觉得十分解气,可心中更加左右为难。 本来在后头看见有人调戏盈儿,他正准备让侍卫赶上看看。哪知杨陌竟是随手从侍卫手中夺了一柄剑,箭一般奔出。关切之情,比他这个哥哥可急迫多了。现在明知钟国公家在朝中举足轻重,杨陌又正值用人之际,他竟然还是毫不迟疑出手教训钟成康。 这番举动实在不像那个向来谈定自若,谋划精准的太子。反而像个恋爱中热血冲动的毛头小子。他如此着紧盈儿,如果乔家真装傻,硬把盈儿嫁了他人,岂不会被他记恨一世?可要真把盈儿嫁他,又怕盈儿将来在宫中吃苦。 乔檄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钟成康被打得鼻子口来血,杀猪般叫唤。当街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 盈儿就听得人议论纷纷。 “哎哟,这什么人呀,连辅国公家的人都敢打。” “不是乔家的吗?” “乔家的是那个。打人的是那个!你眼神不行。” “那位公子长得丰神如玉,难道是武安郡王世子?着急护着自己儿媳妇儿?” “我说你眼神不行,这消息也不行。这武安郡王世子早跟乔家姑娘退亲了。” “你行,你行,那你说说,这位公子是何人?跟乔家什么关系?为什么为了乔家姑娘得罪权倾朝野的辅国公?” 另一人哑口无言。 盈儿听得心中烦躁。就算她对前朝事所知有限,可要说拉拢朝臣,辅国公家可比乔家势力大多了。建王不就上赶着娶了他家的嫡女?现在他要是得罪了辅国公家,等于逼着辅国公家彻底倒向建王。这不像他。 上一世,她记得他虽未与辅国公家联姻,却与辅国公维持了良好的关系。及至登基,还继续重用钟家,世人无不赞他胸襟宽阔。 而且,她也实在没想到这看上去十分不成器的东西,居然是未来的少年状元钟成康。 常夏打完,呵斥道:“不长眼的东西。还叫,只打你几耳光已经是看在老国公的面子上了。” 钟成康被打得晕晕乎乎,正要怒骂,听到常夏声气,他却双眼一翻,晕倒过去。 常夏无语。他明明没敢下重手,这钟成康也太不经打了吧。 两个侍卫上前,抬起晕倒的钟成康扔还给钟家侍卫。 钟家侍卫扛起钟成康,吓得一溜烟跑了。 ***** 围观的人全在指指点点。 杨陌看着盈儿,幽黑的眸子好像有火苗在烧:“这样你还有心情去吃你的猪蹄子么?” 盈儿本来已经不想去,可被他这样一问,就心生逆反,扬眉嘻嘻一笑:“为何没有?” 她抬脚就往流香楼走,还没忘了吩咐筥儿,让她去把那老婆婆的花儿连筐一起全买了。 可等她在楼上雅座安顿下来。筥儿拎着花筐回来,身后跟着常夏,说花儿是常夏付的钱。 盈儿有些忍无可忍。上一世,他便是最会做这种小情小意儿的事,哄得她团团转。这一世,她才不吃他这一套。 见杨陌正慢条斯理地用茶漱口,她更觉火上心头,“谁买的,就给谁好了。你拎着做什么!” 杨陌闻言脸色一沉,“你若不要,便一把火烧了罢。” 乔檄见状,忙给筥儿使眼色:“盈儿,殿下好意,你还不赶紧谢过?吃饭,吃饭,天都黑了。” 盈儿见经过钟成康一事,乔檄马上向着杨陌说话,心中更是有苦说不出,憋闷难受,只好拿猪蹄子泄愤,啃得满嘴油花。 瞧杨陌坐在一旁,一副满脸尴尬,食难下咽,只能喝闷酒的模样,她又幼稚地觉得大仇小小得报,有些畅快。 ***** 可到底还是躲不过。戌时,他们回到了杨陌的私宅。 这座院子虽小巧别致,可房舍不少。也不知道是巧合还是命运,她居然住进了上一世住过的那间尽欢阁。 这里与正室金樽堂共用一个院子,中间用花墙隔断,墙上开了一扇月亮门。 她散了头发,正准备歇息,筥儿过来问那筐花儿是不是要带回京,她好收拾起来。盈儿沉吟片刻,道:“院中有个流水花池,把这花儿都倒进去吧。” 这些花儿随水流出,流到哪里便是哪里。若叫人捡了去戴也是造化。 筥儿听了,便跑了出去,一会儿空手回来,又兴奋又好奇地问:“姑娘怎知这院中有个流水花池?我找了好一会儿,原来藏在院子那一排木香藤后面。” 盈儿一愣,旋即强自镇定道:“我猜的。这院子瞧着就像有流水花池。” 筥儿心思单纯,笑得可爱,拍手道:“姑娘好厉害,这都能猜中!我……” 话被门口传来的脚步声打断,随即就听有人怒叫:“乔盈儿,滚出来。” 盈儿心头大惊。 她几乎不敢相信这声音竟然是杨陌的。 前世和他一起那么久,就是紫宸殿那一次大吵,他也没这般失过态。 见筥儿吓得缩到帐子后头,她强忍心慌,道:“筐儿,你到前头,去看看是怎么一回事。” 筐儿去了,可还没到门口,就听得“砰”地一声,门被人踢开,筐儿惊叫一声:“殿下!” “乔盈儿,滚出来!” “殿下,您冷静一下!殿下!”常夏劝阻的声音十分焦急。 盈儿见是躲不过去了,只得伸手扯了外袍披上,趿拉着鞋朝外面走,嘴里低声骂道:“也不知他在发什么疯!” 哪知刚掀开猩红毡帘,身前一个影子就扑了上来。她吓得惊叫一声,已经被铁箍一样紧紧勒住,寒气中带着丝丝酒气,唇却是灼热的,压下来,将她的惊呼全数堵在了嗓子里。他攻击得没有丝毫温柔,蹂.躏得毫不迟疑,激烈中带着深深的渴望和满腔的怨恨,好像这不是一个吻,而是一场对仇人的搏杀。 她彻底僵住,一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那熟悉的亲密让她羞耻又无助,她只能拉回残存的意志,尽力挣扎。 衣衫滑落,露出雪白娇嫩的肌骨。 火热又疯狂的吻蔓延开来。 “啪”的一声,盈儿终于挣脱了一只手,一巴掌胡乱打出去。 响亮的声音让杨陌浑身一震停住,盈儿趁机气息喘喘大声呵斥,喊:“杨陌!” 杨陌似乎突然清醒过来,自厌地一咬牙,猛地将她一推。 她毫无防备,腿又发软,重重摔倒在坚硬的地面上。 他怔怔看她,满眼赤红,咬牙切齿。 胳膊上传来刺痛,她清醒一些,这才看清,他下半身全都湿透了,手里攥着一把红红绿绿的绢花,还在滴滴答答地滴水。 难道他下水捞那些花儿了?她怔怔发呆,良久,才听到他冷寒彻骨的声音。 “你不要太……”说到这里,他声音梗住,脸色白得几乎透明,眼里有晶莹的东西在流动。随即把手中的残花狠狠往她身旁一掷,转身而去。 劣质的花儿渗了水,黄色绿色蓝色混杂在一起,在红色的地毯上画出奇怪的图案。 目光停留在那一团混乱上,一如她的心。 他刚才眼中的晶莹是什么?她不要太什么?什么意思? 瘫坐在冰冷的地上,她瑟瑟发抖头痛欲裂。 第11章 就是这丫头? 筐儿跟筥儿虽也…… 筐儿跟筥儿虽也在瑟瑟发抖,可还是赶上前扶她,见她身上也湿了一片,忙又找衣裳给她换。 筐儿手刚伸到她露出的胳膊上,就叫了一声:“姑娘怎么这般冷?筥儿快去叫婆子们,赶紧烧一大锅热水来。” 这一夜盈儿没睡好。反反复复恍恍惚惚想着些好像已经忘记,其实并没忘记的事情。 第二日起来已经日上三竿。 筐儿进来伺候她梳洗,脸上带着些迟疑。她心情不好也懒得问。也没人来催,慢条斯理吃过饭,筥儿便问什么时候出发。 透过窗棂,外面阳光似乎还不错,她猜大约已经是巳时二刻了。 一时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又见镜中人眼眶浮肿,挂着两个大黑眼圈,便吩咐筥儿把斗笠和面纱都戴上。 等出了门,就看见乔檄一脸心思在等她。 她左右溜了一眼,居然不见杨陌,心里的忐忑好像一下没了落脚的地方,变得虚飘飘的。 乔檄道:“殿下天不亮就先走了。” 她心里莫名有些堵,强作轻松地笑道:“那可真是谢天谢地。”说着就去登车,却一脚踏空。要不是乔檄眼明手快提了她一把,她怕不要一头载在车辕上,脑袋都得起个大包。 乔檄摇头叹息,无奈:“你呀,果然还是个孩子。毛毛躁躁的。” 盈儿也觉得尴尬。 好在上了车,也没事,她便闭上眼睛装睡。 可是昨夜发生的事,还是不住地浮在眼前。 他那句话没说完,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今儿一早先走,是终于决定放弃她了? 傍晚回到乔家,她就发起了烧。 烧得迷迷糊糊地。她一会儿觉得委屈,想哭,却又哭不出来。一会儿又觉得轻松,庆幸这一世终于逃过一劫,可却也笑不出来。 沙夫人来看了她一回。骂了筐儿筥儿一阵,又埋怨她,说她这么大了,也不知道寒热饥饱,早不病晚不病,偏眼看着年关也近了,柯碧丝的亲事也没几天了,她还回来添乱。 盈儿迷迷糊糊中听见,也没力气和心情跟她吵架。只想,大概乔檄并未跟沙夫人提及太子的事。 叶菡倒是无论多忙,每天早晚都不忘来瞧她。 不过也没提听见外头什么消息。她也不好打听。 病到第四天早上,烧总算是退了。筐儿跟筥儿都松了一口气。 可她还是没什么食欲。便想起在青象镇买的玫瑰酱。筐儿便道该送的都送了,白草院自己留了两罐,正好拿来调了吃。 正喝着玫瑰酱调的葛根粉,外头突然传来“咚咚”的脚步声。 不一会儿,筥儿掀开帘子,满脸通红的跑进来,叫道:“你们再想不到我遇到了什么事儿!” 筐儿便骂她:“有什么事儿不能等姑娘病好了再说?” “不能!等姑娘病好,姑娘的东西都要叫飞雪院那帮贼给搬空了!”筥儿气得直跳脚,难得地骂起了人。 盈儿慢慢地喝着葛根粉,只口中越来越没了味道。 这事,前世就发生过一回。这一世再发生一回,倒也不奇怪。 因她自小就订了郡王府的亲事,沙夫人自那时起就开始给她攒嫁妆。因对方是郡王府,所以样样都拣最好的。父亲和两个哥哥也时不时地有了好东西就往里塞。 可后来亲事出了变故。她万念俱灰,也没想起嫁妆的事。等从庙中回来,她母亲便说原来替柯碧丝准备的那些东西配不上郡王府的门第。反正她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嫁,就算嫁,也嫁不到郡王府这样的人家,所以便把她的嫁妆原封不动地全给了柯碧丝。 耳边传来筐儿跟筥儿的对话,果然就是嫁妆的事。沙夫人替柯碧丝拟了嫁妆单子,让二嫂子安排人去清点准备。二嫂不太同意,两人争执了两句。筥儿去领白草院的月钱,正好听见了。 她突然有些想笑。她母亲怨她不该跑回来添乱,怕不是怕的就是这个乱吧。 若不是杨陌,她原本准备等柯碧丝出嫁前两日才回来的,早忘了这件事。 还剩下小半碗葛根粉。她便吃不下了,把琉璃碗一搁,拿淡盐水漱了漱口。 她道:“你们两个替我准备衣裳吧。我瞧瞧去。” “姑娘还病着呢。等二爷回来了,我去找二爷。他必会替姑娘作主的。”筐儿忙劝她。 她捋了捋额角的散发:“这么小的事,做什么还要求二哥哥?” ***** 十二月初,天极蓝,可风却寒。 二嫂平时打理府中事务都在暖锦轩。 她进了垂花门,沿着穿山游廊走到正房。院子里站了十来个穿得厚厚实实的管事婆子,台阶上又站了四五个衣饰齐整的丫头。见她来了,忙争着上前打帘子,又通传道:“姑娘来了!” 跨过高高的门槛,盈儿进了屋。叶菡迎上来,道有什么事派个人来就是,怎么明明病着,这么冷的天还自己跑来了。 她跟叶菡寒暄着,抬眼就见堂中她母亲坐在正中,旁边紧挨着的竟是柯碧丝。一个多月没见,柯碧丝想必人逢喜事精神爽,原来薄皮无肉的脸颊意丰润了不少。她身上穿着件大红羽纱面的夹袄,里面翻出白狐狸的领子。 她便上前请安。 沙夫人十分没好气:“你来做什么?可是听说我要替丝儿理嫁妆,病着也要来争?” 柯碧丝便在一旁细声细气地道:“听说妹妹病了,不知现在身上可大好了?我原说去看看,可姨母怕我染了病,耽搁了正事。如今看见妹妹如此,我也就放心了。” 听出她话里话外说自己多受沙夫人宠爱,筐儿跟筥儿气得脸都红了。 盈儿倒是面上没有任何波动,自行拣叶菡下首坐下,整了整衣裳,才一脸天真道:“太太,我的嫁妆本来就是我的。我干什么要争呀?” 沙夫人噎了噎,道:“你的亲事还没影儿呢。日后就算嫁,也嫁不了郡王府这样的人家。那些东西白搁着,你不如大大方方送了给你表姐,也全了咱们镇国将军府的脸面。” 还是熟悉的套路。上一世,为了争那么一口气,她嫁给了那个人。这一世么,看这些日子的情形,如果她想,她依然可以嫁他。她正要开口争辩,不想,有人抢先了一步。 “姨母,您别这么说啊。我只盼着盈妹妹能嫁得比我更好。不然我一辈子都不得心安。太子还没选妃,若是盈儿妹妹选上了,到时候还怕这些嫁妆又不够体面了呢。” 这话真真虚伪得令人作呕。可恶心完了,盈儿心里却又忍不住想,他也老大不小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选妃? “就凭她?太子殿下多挑剔的人,想也不敢想呀。算了算了。盈儿,这里没你的事,赶紧回你的白草院去。” 沙夫人见她又在傻傻发呆,越发嫌弃,不耐烦地道。 回过神来,盈儿也不理她,手儿朝叶菡一伸,道:“二嫂,柯表姐的嫁妆单子,给我瞧瞧。” 叶菡忙把单子递给盈儿。 就见厚厚一叠子,什么良田商铺,家具珠宝,绣褥帘幔,应有尽有。盈儿凭着上一世的经验,估算了一下,这起码也得七十二抬。 拿着单子抖了抖,她往怀里一揣,道:“这都是我的。太太要给谁备嫁妆,我不管。我的东西,一根线我也不给她。” 叶菡低了头,想笑又不敢笑。她这位小姑子做事就是这般直接了当,傻是傻了些,可却也叫人难奈她何。 沙夫人气得一拍桌子:“你……你……把单子交出来。” 却见盈儿已经起了身,冲她扮了个鬼脸:“太太欺负我,回头我写信告诉爹爹去。” 一提起乔执,沙夫人顿时就萎了。只为骂了一句这死丫头蠢,就被丈夫打了一巴掌,这事儿,她想忘都难。 “姨母,您别生气。丝儿只有您了。您若是气坏了身子,可叫丝儿日后靠谁去呀!”柯碧丝的眼泪说来就来。 沙夫人忙抱住她不住安慰。 盈儿懒得再听再看,跟叶菡告辞。谁知刚走到门口,帘子一掀,走进一个婆子来。 那婆子神色慌张:“夫人,二奶奶,不好了。辅国公钟家老太太带着她家孙公子上门来了。” 盈儿脚步一顿。莫非是钟成康?他来做什么?她当即往回一坐:“二嫂子,我留下来瞧瞧热闹。” 沙夫人早前在不少酒宴上见过这位钟家老太太。只是乔家根基薄,她娘家出身也普通。根本挨不上这位老太太的边儿。 她心里有些发慌,不知道这位老太太来是什么事。 便一起起身,迎到院中。盈儿心里想着多半跟上次钟成康被打有关,反正打人的不是她们乔家。有本事,钟家找杨陌算账去。她病才好,才不要在外头吹风,便仍旧坐在椅上不动。 等了一会儿,就听见外面人声喧浮,也听不清说了什么。 一时,帘子一开,就见一位鬓发如银的老太太被人左扶右拥地请了进来。 老太太虽然脸上带笑,可看上去仍是十分威严。盈儿这才站起,老太太双眸电一般朝她射来,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通,道:“就是这丫头?” 盈儿挑眉,黑莹莹的眸子回看着她,丝毫没有怯意,就听一个男子声音道:“正是!” 闻声看去,果然看见了吊梢眉钟成康。 钟成康也正看她,眼神一亮,竟冲她扯唇一笑。 没了酒意,钟成康看上去相貌居然十分出众,比前武安郡王世子更胜一筹。 盈儿心中升起一个荒谬的想法。 第12章 烂桃花 这钟成康不会是来求亲…… 这钟成康不会是来求亲的吧?不会吧?不会吧? 谁知钟家老太太被请到上座,就很不以为然地瞟了她一眼,开口第一句话就是:“哼,果然是个没规矩的丫头。有客人来也不知道迎出去。” 盈儿暗暗骂了自己一句,她怎么这么喜欢自作多情呢? 不是求亲,那是什么?也不像是为钟成康调戏她来道歉的。她一时想不明白。 这一世她虽然没怎么出过门,可上一世可没少见这些命妇。不过每次进宫,这位钟老太太不是跟皇后蒋寄兰说话,就是与林采之聊天,跟她倒是不熟。 但人家能抓住辅国公那样的老头,又能养出钟成康那样的孙子,必定目光如炬,是人精中的人精。 她便只当没听见老太太的言语攻击。怕自己一时演过了,被人家识破。 钟家老太太瞧不上她才好呢。 钟成康对袁宝福,她宁选袁宝福。 ***** 一时全都坐定。丫头们忙着上茶送水,放置点心果盘。 那钟成康竟不住地拿眼瞧她,态度十分轻浮。 盈儿皱着眉头,十分不舒服,又想不明白,他瞧个什么劲。 她又没涂脂又抹粉,还病了好几天,脸色苍白,嘴唇泛白,打扮得也十分朴素,外面一件素银绣腊梅大毛披风,里面半旧红绫短袄,系着条银红丝绦,下面露出素皱撒花裤子,一双黑色挖金小羊皮靴。 便忍不住甩钟成康一个大白眼。 哪知钟成康不但不生气,还“噗”地一声,满嘴茶喷了个满天花。 钟家老太太气得直拿龙头拐仗咚咚杵地:“一个两个,不成个体统!真真是冤孽!” 沙夫人莫名所以,赔笑道:“老太太请用茶,不知道今日突然光临寒舍有何见教?” 钟老太太没好气地看了她一眼:“你教出来的好女儿,居然当街就能拿着东西又吃又逛!半点大家闺秀体统全无。难怪武安郡王前世子,死活不肯娶她!” 沙夫人一听脸上飞红,辩解道:“哎哟,您老人家这话说得。这满京城谁不知道我这女儿原来再伶俐不过,可怜十岁上摔成了个半傻子。这哪里是我教出来的!” 哪知钟老太太听了,吊梢眉挑到天上去,重重地又杵了一下地:“你个当娘的,怎么不护着自家闺女,反管自己闺女叫傻子?!” 呃……所有人都是一脸震惊。 尤其是盈儿,这钟老太太这么嫌弃她,她还以为是来兴师问她当街勾引她宝贝孙子之罪的,怎么现在又帮她说话?! 沙夫人愧得满脸胀红,说不出话来。 “老夫人,若是我盈儿妹妹闯了什么祸事,真不是我姨母的错呀。只能怪天意弄人。”柯碧丝插嘴护着沙夫人。 钟老太太正眼儿都不看她,翻着眼皮:“大人说话,有你插嘴的分儿吗?没规矩,没脸皮,自己亲亲表妹的亲事都抢,这总该是你这姨母的错了吧!” 室内顿时静得好像死了人。 柯碧丝满脸苍白,薄薄的脸皮好像都要气得胀破了一样。 沙夫人脸红得犹如中风。 盈儿:……。 上一世在宫里见到钟老太太,可是最进退得体会说话的人。原来私下这么有意思! 看在老太太的面子上,她决定一会儿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为难钟成康。 倒是叶菡机灵地双手给老太太奉了茶,道:“不知,您老人家今儿到底有何事呀?” 老太太抬抬眼皮,咚咚又杵了杵拐杖:“来求亲!” “哐当!”沙夫人过于震惊,整碗茶全倒扣到自己身上。 “谁?……求谁的亲?”她结结巴巴地问。 老太太提起拐杖,指指钟成康:“还能有谁。这人不都给你带来了!” “求……求谁?”沙夫人再问。 老太太给了她一个大白眼:“你还有几个傻闺女?” 盈儿:……。看来她就不该去什么桃花山,这下各种烂桃花纷踏而至,让她简直应接不暇。 除了张大嘴表示自己震惊之极外,她完全无言以对。 柯碧丝看看钟成康又看看十分猖狂的老太太,一时难以置信。 她时常跟沙夫人在外走动。钟家是什么人家,她清楚得很。 武安郡王府虽然身份高贵,可论权势却是远不及钟家。钟家那个老爷子,也就是这钟老太太的丈夫,在朝廷中可是一言九鼎的人物。她亲眼见过不知道多少名门贵妇上赶着巴结钟老太太。 而且钟家的爵位,多半将来就是落在这个钟成康身上。 凡是京中未婚的适龄男子,她全都仔细打听过。 这钟成康是京中有名的纨绔。人长得好,又放荡不羁。可也继承了乃祖的之才,读书作文,十个也不抵他一个。小小年纪就是个秀才。据说若不是辅公国压着,不许他参加乡试,拿个解元都不在话下。 正因如此,钟家对他寄予厚望,溺爱非常。对他的亲事更是千挑万选,迟迟未定。 万万没想到,他们居然会来求娶那傻子。 那她算什么?若是杨继还是世子,她这个世子妃,倒还可与之一拼。 如今鸡飞蛋打,也不知道将来还能不能得个别的爵位,又是几品,可再怎么高也高不过辅国公了。 这样一看,乔盈儿岂不是真像她之前讥讽的那样,得了一门比她更好的亲事?! 凭什么这蠢货竟有这般的好命。除了娘胎,她哪里不如她? 她心里仿佛泼了整碗的酸辣汤,强笑着推了一把沙夫人:“谢天谢地。盈儿妹妹日后若真成了辅公国夫人,可真是光耀门楣。姨母,您还担心什么呢?” 盈儿本来一直发呆,耳中传入柯碧丝这句话,倒是突然回过神来。 别以为她听不明白柯碧丝这话的用意,不就是在提醒钟老太太,她这样呆傻,做不了辅国公的夫人吗? 可惜,若她真想嫁钟成康,听了这话自然大怒。可她不想。一点儿也不想。 “柯表姐,你胡说什么?什么辅国公夫人?谁要当辅国公夫……” “闭嘴!”钟老太太一声中气十足的怒呵打断了她,“沙夫人,你这个外甥女儿太没规矩了。我老太太还硬朗着呢,辅国公夫人我也当得好好的,她就当面咒我去死?!我呸!倒是你家这个傻闺女,还懂得分寸!” 懂得分寸?分寸在哪里?她明明只是想再强调一下辅国公夫人的确不是什么人都能当的! 可这位精明过人的钟老太太硬是给她拐了个弯! 人家不会这么会儿工夫就看穿了她吧? 所有人都被钟老太太给惊得够呛。 “祖母,盈儿妹妹只是天真烂漫,您怎么一口一个傻闺女的叫人家啊!”钟成康撒娇埋怨,打破了一室凝滞的空气。 这声“盈儿妹妹”直叫得盈儿浑身发冷。 “哈哈哈哈,这亲事八字还没一撇呢,你这混蛋小子就护上媳妇儿啦!”钟老太太放声大笑,然后冲呆若木鸡的沙夫人道:“这就叫呀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我这猴儿似的孙子呀,我瞧了这些年,也没见谁能降住他的。” 所有人再度瞠目结舌。 “那祖母您就不要再东拉西扯说此有的没的了,赶紧替您的宝贝孙儿写上一撇呀!” 盈儿怒瞪钟成康,就见他自认潇洒地冲她挑了挑吊梢眉,做出一副万种风情俱堆眼角的风骚模样。 盈儿:……救命,她快要被钟成康这个模样给腻得昏厥啦。 “沙夫人,你说呢?若是应下了,我明日就遣媒来下聘。” 沙夫人傻愣愣地正要点头,柯碧丝却猛地推了她一把:“姨母,盈儿妹妹的婚事,您不跟姨父和两位表哥商议商议么?” 沙夫人傻呼呼地拍拍她:“这有什么好商议的?钟家这样的人家,定是我烧了高香,人家才能瞧得中盈儿。”说着,她转过头,冲钟老太太谄媚一笑:“我……” “太太!”盈儿跳起来厉声打断沙夫人,满脸通红,气势汹汹冲到钟成康面前:“你到底在搞什么鬼?我才不要嫁你!” 钟成康却并不恼,挑眉站起,冲盈儿深深一揖:“前日是我醉酒莽撞了。可自打见过盈儿妹妹,我便瞧天下女子尽皆庸脂俗粉。故而求着祖母上门提亲。若是妹妹肯嫁我,我保证从此洗心革面,好好读书上进。” “我信你个大头鬼!”盈儿气极。这钟成康是扮猪吃老虎的吧。她嫁不嫁他,他都是未来的状元郎。 “哈哈哈哈……真是老天有眼,泥猴儿你也有今天!这个孙媳妇儿我喜欢,沙夫人,那咱们就说定了。”钟老太太竟然又是一阵大笑,自顾自地把亲事给定下了。 叶菡站在盈儿身边,就见她身体一个踉跄。她忙伸手扶住,在盈儿耳边道:“妹妹别急,凡事有你二哥哥呢。” 盈儿跳着脚,气得像头发怒的小鹿,嘴里嚷着:“我不嫁,我不嫁!我不嫁!”冲出门外。 身后传来的却是钟家祖孙此起彼伏的大笑声。 盈儿气得几乎晕厥过去。 钟家这样的人家,怎么可能随便乱娶媳妇。 二嫂说得对,这后面的事,只有二哥哥才能打听得清楚。 她在这里瞎闹,根本糊弄不了那两人精。 第13章 太子要选妃了 这头送钟家人出…… 这头送钟家人出了门,柯碧丝便拉着沙夫人急急回到内堂,道:“姨母,您也要想想钟家那样的人家,跟建王牵扯得如此之深。可二表哥又与太子殿下交好。这中间的关节利害,不跟姨父商议,怎么可以随便订下这门亲事?” “商量什么?钟家这门亲事不比郡王府差。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不行,不行。”沙夫人直摇头。 柯碧丝心里恼怒,脸上却不敢露出分毫,只叹了口气道:“姨母,其实……我也是心疼姨母。如今我的婚事也近了。诸多事要准备,钟家的事也不能失礼。不然妹妹日后嫁过去,岂不让人小瞧了。不如这样罢,姨母,我的亲事一切从简,本来我就是个孤女,多得姨母待我这般好。我已经再知足不过。”说着,眼中又垂下泪来。 沙夫人一看顿时又一阵心疼,忙扯着她道:“还是我的丝儿最聪明明白。老二家的,也是个糊涂人,竟然从头到尾一句话不说。要说贴心,你可比我那个命中魔星贴心多了。”沙夫人想起盈儿便觉丢脸伤心。说着,又搂住柯碧丝,叹息了一番,又说嫁妆的事不用她担心。 柯碧丝见劝住了沙夫人,忙趁热打铁地劝她赶紧派金璃走一趟钟家,就说家中如今诸事繁杂,议亲之事待家中办过跟郡王府的亲事再慢慢议起来。沙夫人便都依她。 她见金璃领命去了,才告辞回了飞雪院,翻出一堆不用的尺头,叫小丫头捧上,往叶菡的瀚海居来。嫁妆的事今日若不是叶菡作梗,哪里会被那傻子抢了去。再则,她也得想法子劝住二表哥,叫他不能答应钟家的亲事。 过了未时,乔檄才进门。一进堂屋,就见叶菡跟柯碧丝站在饭桌旁,再看桌上的饭菜,已经动了小一半。 他点头寒暄过,进内室换了洗手衣裳,出来,就见桌上的饭菜茶水已经重新布过。 再看柯碧丝竟还站着,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他坐下,便不动筷子,道:“柯表妹若有话便请讲。” 这是不想再留柯碧丝吃饭的意思。 柯碧丝便干笑道:“二表哥,我也知不该耽误你们夫妻吃饭。只是今日这事,我有些话要跟二表哥问清楚。毕竟,我……郡王世子舍盈儿而娶我,我终归是有错的。只希望她还能得一门好亲。” 乔檄早接到小厮传的消息,知道今日钟家上门的事。他便拿眼看着柯碧丝,等她说。 “我之前跟着姨母出门,其实听到过不少关于那位钟家公子的事情。唉,他自然样样都是好的。只有一样……绝非良配。不知道二表哥知道不知道?” 乔檄依然不说话。 “有些话……唉,我一个没出门的姑娘实在说不出口。二表哥若是不信,这钟家的亲事,先别应承下来,私下去打听一番,自然知道,我真的是在替盈儿妹妹着想。” 乔檄淡淡地点点头:“表妹有心了。你该忙着准备嫁妆,我便不留你了。” 柯碧丝气得脸皮再也挂不住,咬牙含泪告辞出去。 叶菡送她出去,回来便埋怨乔檄道:“你也不是不知道,她是太太的心头肉。你这样,她指定一会儿又跑到铁衣堂哭诉,回头你在外头,太太念叨不着你,可我在家里,却少不了受夹板气。” 乔檄心事重重,只管大口吃饭。叶菡唠叨一阵,见他饿了,便在一旁伺候他用饭,又把今日嫁妆的事,还有钟家来求婚的事,给他说了一遍。可乔檄只管低头吃饭,叶菡终于忍不住,遣散屋里的丫头婆子,火冒三丈,问他:“你今儿怎么了,回来就闷头吃饭,不言不语的。我跟你说得嘴都干了,你怎么连理都不理我,要是你盈儿妹妹,问一句,你得答十句。” 乔檄闻言,放下碗,咕嘟咕嘟喝了两口茶,擦了擦嘴角,搂住她的腰,俯身亲了一下她的脸颊,羞得叶菡满脸通红,哪里还顾得上生气。 “太子要选妃了。今儿早朝圣上发了话。过两日,礼部拟了章程就要公布。”顿了顿,乔檄道,“我得赶紧去趟白草院。” “你……打算送盈儿去应选?”叶菡愣愣地问。 乔檄摇头,拔腿就走。 ***** 盈儿身体本就没好全,今日又累着了,回来喝了两口粥,倒头便睡。可是却又睡不踏实。迷迷糊糊睡了一阵,就醒了。也不知道怎么了,一会儿想着钟成康那莫名其妙的笑,一会儿又想着钟家那个有趣的老太太,可更多的时候,她想的却是——钟成康来求亲,到底后面有什么她不知道的事情?总觉得跟杨陌有关。 杨陌大她五岁。如今已经二十出头。前世,这般大时,他孩子都生了几个了。 一想到孩子,她的心又开始翻腾,说不出是伤心多一些,还是仇恨多一些。 又想起那日他湿淋淋醉熏熏地发酒疯。 他发什么酒疯?他有什么资格发酒疯,还强亲了她! 想到这里,她就觉得更加心烦意乱,翻了个身,叫筐儿:“拿条湿毛巾给我。” 一时,筐儿用红漆盘子奉上两条热腾腾的湿毛巾。盈儿也不起身,抽了一条,使劲地擦嘴。 看得筐儿莫名所以:“姑娘喝的紫米粥,明明都一滴油星儿都没有呀。” 筥儿在一旁嘻嘻笑起来:“这都过了好多天,怎么姑娘想起来就擦嘴呀。要我说呀,姑娘就嫁了太子殿下才好呢,我跟筐儿以后就是宫里的大姑姑,要多威风有多威风。” 盈儿气得把擦过嘴的毛巾一团,使劲砸向她,“威风个屁!” 筥儿一闪,那毛巾朝外飞去。 乔檄刚进门,就见一团白影朝自己飞来,伸手一抓,竟是条毛巾,有些哭笑不得:“还担心你病,我瞧你精神得很!” 盈儿见是乔檄,忙要起床,乔檄走到床边,按住她的肩头:“你乖乖趟着吧。听说你今儿也累了一日。” 筐儿便又往盈儿背后塞了几个枕头,方便她坐在床上说话。 刚放好,叶菡也进了门。一进门就道:“你这哥哥,真真气人。自己走得飞毛腿一般。就不能等等我。” 乔檄道:“谁叫你腿太短!” 叶菡气得砰地一脚踢在他坐的椅子腿上。 盈儿看得直笑,心里却又忍不住有些艳羡。这才是正经的夫妻呢。 她便往床里让了让,招招手:“二嫂子莫生气,坐床上来。” 一时坐定,筥儿和筐儿便搬了小几搁在床边,上了点心茶水,便去关了门。 乔檄便把太子要选妃的消息说了,又道:“这消息出来,钟家竟突然上门求亲,这事怕是有些蹊跷。” 脑子里突然模糊一片,心里也空荡荡的。他终究是要选妃了。这一回,应该不会再委屈了他的心肝宝贝林采之了。 呆了半天,才听乔檄道:“我怀疑钟家上门,与太子选妃有关系。” 盈儿回过神来,心里原来连不上的线,突然就通了。不过,她倒没把想法说出来,只静静听乔檄分析。 “那日在青象镇,殿下做得如此明显,摆明了对你有意。按理说,钟成康也不是傻子,就算当时不知道殿下是谁,事后打听一下,也总该知道了。没理由非要跟殿下抢人。除非……背后是建王。只是建王妻妾众多,也知道咱家不可能把你嫁去做什么侧妃,所以……唯一的办法就是由钟家出面联姻,这样,乔家要么会保持中立,要么会支持建王。反正绝不可能支持殿下。” 乔檄这一番分析倒是与她不谋而合。 “等等等等……你在说什么呀?什么殿下对盈儿有意?你……你怎么提都没跟我提!你还当不当我是你老婆呀……”叶菡在一旁气呼呼地嚷道。 “你嚷什么嚷,这种事本来就是越少人知道越好。回头再跟你细说。”乔檄打断叶菡,接着道,“这事不管怎么样,都得听爹的主意。我已经送了信去。这边好在我听说柯碧丝把娘给劝住了。不过盈儿,你得想想,这三人,你最想嫁谁?” 她谁也不想嫁。可是两害相权取其轻。这一世要逃过他,钟成康倒还真是一条路。不比袁宝福,一个单纯赤忱的傻孩子,根本不应该牵扯到这样的天下大事中来。而现在搞成这样,她哪能对父兄不管不顾,想嫁谁就嫁谁。 “什么三个人?哪三个人?”叶菡又在嚷。 乔檄扯她一把:“别打岔。”便又对盈儿道,“虽然要我看,袁宝福反而是最好的,可是若真的跟他结亲……殿下怕是不会放过他。钟成康就不同。” 叶菡气得拍了拍床,道:“好吧,好吧。什么都不告诉我。要我说呀,妹妹去选妃,顶多选上个良娣,有什么好的。妹妹这性子,也不适合在宫里与人争。倒是那钟成康,一表人才,我看不错。” 盈儿听她说得委婉,忍不住心中觉得有些好笑。是呀,她连柯碧丝都斗不过,前世居然有勇气去东宫,也真是无知者无畏。难怪杨陌让她当宠妃。她是使坏脑子都不够。 蒋寄兰很清楚自己的位置,有先皇后的情分,有正室的位置,有嫡长子,牢牢地握着正室的位置。若不是后来死了,林采之再怎么得杨陌的欢心,也半点动摇不了她的位置。 而林采之,跟杨陌既是知己,又是青梅,说话做事无不正好如他的意,又长袖善舞,与后宫众人无不交好。这也是最后杨陌定她做皇后的原因之一。立后诏书上说她兰心蕙质,善解人意,又柔顺端庄,敦厚平正。 当初她看不透,直到蒋寄兰死了,她才觉得也许后宫那些花团锦簇里早长满了虫子。 蒋寄兰怀了三胎后,精神一直不好,便把宫务交出,好专心养胎。本来她身为贵妃,接管顺理成章。可因为杨陌“宠”她,后宫所有人都与她为敌。这事便落到了林淑妃手中,最后蒋寄兰一尸两命。 “你说句话呀,别一直发呆,行不行?”乔檄忍不住拍了她胳膊一下。 “呃……嫂子说得极是。这东宫……我是绝不能去的。”盈儿吃痛回神,有些心不在焉地答道。 “可是殿下明明都亲……”筥儿的嘀咕声传入耳中。 盈儿心头狂跳,目光如箭射向她,厉声道:“你还说!” 也许是她反应过于激动,让乔檄心生怀疑,“筥儿,殿下怎么了?” 盈儿:……。 第14章 又不是给你的 盈儿一时接不上…… 盈儿一时接不上,就见乔檄满脸狐疑的目光在她跟筥儿之间转了两圈,又追问道:“还有,我一直想问,那日,殿下怎么突然又提前走了?!是不是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 筥儿眼巴巴地看着盈儿,见她从来没这般严肃凌厉,一时心中害怕,摇了摇头。 盈儿这才转过眼眸,心怀侥幸,干笑道:“殿下都亲……亲眼见过我多无礼了。就算选我,肯定也最多是个宝林什么的。我才不干。” 乔檄若有所思看了一眼筥儿,没再追问。 “其实,虽然钟成康花名在外,风流浪荡些,可你嫁过去毕竟是正妻,他们要敢亏待你,我们乔家好歹说得上话儿。而且有钟家老爷子在,无论将来如何,钟家都不会有事。”乔檄道。 这都是真真正正替她着想,替她打算的话。 她把头软软地靠在叶菡肩膀上,笑笑。有那么多真心爱她的家人,她前世怎么那么傻,竟然为了那个狗男人,就不想活了。这一世,就算最后还是不得不进东宫,她也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她要看着父亲和大哥从沙场凯旋而归,要看着二哥二嫂家的肃哥儿和蓁姐儿长大成人,结婚生子,听他们叫她姑奶奶。 盈儿沉默。她始终想不明白那日杨陌在发什么疯,就算喝醉了,她也不过是扔了那些没法儿戴的花儿,他何至于表现得好像她做了什么伤透了他的心的事一般。还有那半截话又是什么意思。第二日又为何独自离开。 两世人,说来可悲,她竟然依然看不透他。 可,不到万不得已,她绝不放弃希望。 “唉,这事也奇怪。殿下都这般年岁了,早几年选妃,不就没咱们盈儿什么事了?怎么盈儿刚刚及笄,就开选了。这巧得,真叫人为难。”叶菡在一旁念叨。 盈儿心头一动,有些发呆。心头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这么巧,他不会是在等她成年吧?想到这里,她都忍不住鄙视自己,太过天马行空自作多情了吧,这毛病不改,这一世还得吃大亏。 她当即甩了甩头,破釜沉舟般道:“我想了想,钟家的老太太挺好玩的,就选钟家吧。” 乔檄听得差点喷茶。不愧是他妹子,这订亲的理由。 “啪”一声,盈儿腿上挨了叶菡一巴掌。她这个嫂嫂力气也太大了。 “谁说你傻,我看你才精呢。买猪看圈,嫁人看院。一个女人嫁过去幸福不幸福,婆婆可比丈夫还重要。钟家有这样豁达通透的老太太掌着后院,我看那钟成康啊日后错不了。” 看了一眼一脸尴尬的乔檄,盈儿趴叶菡肩头嘻嘻笑起来。心里却在想,反正借着钟家这把伞,先把太子选妃这场雨躲过再说。嫁不嫁的,还有时间筹划。 反正钟成康本来也不是什么好人,祸害他,她不心虚。 ***** 乔檄夫妻出了白草院,便去铁衣堂,跟沙夫人商议钟家的事。 沙夫人却把柯碧丝的理由复述了一遍。说朝中势力盘根错节,还是要问过乔执才放心。又说家中现在忙一桩婚事都忙不过来,他们也不知道心疼她这个做母亲的。钟家又不会长脚跑了,等柯碧丝出了嫁,乔执也回了信,才慢慢商议不迟。 说得乔檄跟叶菡哑口无言。两人对视一眼,都不敢提太子选妃的事,怕沙夫人势利心起,非要等到太子选妃的事定了,才肯谈盈儿婚事。 回到瀚海居,孩子们早散了学,回来一家子走了晚饭,又说了会儿话,打发孩子们去睡,两夫妻才上床闲话。 叶菡便叹气,说若是耽误了钟家的婚事,等礼部颁了章程,再要议亲却是不能够了。 乔檄替她捋了捋乱发,心中替盈儿难过,脸上却笑笑:“我真是娶了个好媳妇儿。盈儿在家里,都亏得你护着。”把手枕在头下,他默默想了想,翻身侧对着叶菡:“我倒有个主意,进可攻,退可守。” “说呀说呀!”叶菡甜蜜地推推他。 “我明日私下里跟钟家老爷子见个面,若钟家愿意,我们交换件信物,这亲事便算私下订了。对外倒也不用声张。” 叶菡开心地翻身爬起,道:“还是我家夫君最聪明。我这里可巧有件好东西。你等着。” 乔檄不解,就见叶菡起身从珠宝箱里取出一个大匣子,夫妻两个坐在床头,打开一看,烛光下,珠光宝色,熠熠生辉。 乔檄眼晴一晃,认出那三块大翡翠,愣了一下:“这东西怎么在你手里?” 叶菡撇撇嘴絮絮叨叨:“盈儿手笔大得很呢。她去桃花山前,叫人把这东西送了给我。我虽不知是什么因由,可想她既送我,都要去散心了,我若推来让去,反叫她多心。你可还记得,当日为了这东西,我还跟你闹过一场呢,也不知道是不是传到她耳朵里了。唉其实,她倒是个懂事的。可是我也不能真拿了她这般贵重的东西。本来想日后她出嫁时,给她添妆,如今拿去做信物却是再合适不过。” 乔檄翻身坐起,手里拿着那条禁步,想起这东西的来历,心中更是沉重。 那时他眼看盈儿及笄礼将近,便想着不如亲自制作个什么新奇玩意儿给她。却一时又想不到什么好主意,便去了商铺最多的东大街瞎溜达。 不想却遇到了太子。太子问他是不是来替家中夫人选首饰珠宝。他便如实说是在替盈儿及笄礼发愁。 不想第二日,太子便送了他一匣子的珠宝。手笔之大,令人咂舌。他只当太子是想笼络乔家,可觉得实在太过贵重,第二天,越想越觉不妥,便特意又去找了一趟太子,坚决推辞不受。 他还记得那日太子坐在高椅之上,高不可攀,脸上隐隐带着一缕意味不明的笑意,眼眸幽深看着他,淡声道:“又不是给你的。” 推辞不过,他只得抱回了家。实在无法解释太子有什么理由要送这么大的礼给盈儿。何况太子未婚,盈儿又是订了亲的人,不好有什么瓜葛,便只好跟叶菡说是自己在外头立了功,太子赏的。 叶菡见了喜欢,便说要拿来镶几件首饰。他又觉得太子既然打着送给盈儿的名义,他做哥哥的怎么能叫自己媳妇儿拿了去。便不让,叶菡气得几日没理他。后来乔檄自掏私房钱又亲手替她做了枝垂珠钗,才将她哄好。 如果那日根本不是什么巧遇,如果殿下这场选妃根本就是冲着盈儿来的,钟家这条路真的走得通么? 殿下跟盈儿之间到地到了哪里程度了? 乔檄越想越惊心,一把抓住叶菡:“你悄悄地派个人去白草院,把筥儿那丫头找了来,我有话问她。” ***** 筥儿大半夜被叫进瀚海居,还是头一回。 一进门,就见乔檄夫妻二人穿得整整齐齐,灯光之下,两人脸色严肃得跟黑木雕出的人像一般,怪叫人害怕的。 “你之前说殿下明明都亲……那句话,到底什么意思!那天夜里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你从实交待!” 乔檄问。 筥儿想不明白。姑娘之前说世子跟柯表姐亲了嘴就让他们成亲。为什么姑娘跟殿下也亲了嘴,却不肯跟殿下成亲呢?那日她瞧殿下真真是难过得很。多半是气姑娘把他买的花儿给扔了。虽然,她觉得,那也不叫扔,那只是玩儿。这事,她其实还挺想告诉二爷二奶奶的 ,可她已经答应姑娘了,绝不能说一个字。 她只得垂低了头,抿着小嘴,摇头。 “你不说是不是?不说,我今日便让人牙子把你拖去卖了。”二奶奶可比二爷凶多了。 她瘪瘪小嘴,扑通跪倒在地。可心里其实并不怎么害怕,现在都半夜了,哪里去找人牙子?她又不傻。再说,姑娘哪会任由她被人卖了?她便继续摇头。 “筥儿,我知道你跟筐儿两个都对盈儿忠心耿耿。可这事非同小可。你若说出来,我们可以帮你家姑娘想法子,你若不说出来,可能会害了你家姑娘一辈子。” 听乔檄这样说,筥儿也觉得很有道理,可是她真不能说呀。便又摇摇头。 “啪”地一声,就见二奶奶一拍桌子,抽出胆瓶里的大鸡毛掸子,朝她走来。 她吓得赶紧抬手捂着自己的小脑袋。 “算了算了。盈儿最宠这两个丫头。她不肯背主,我倒还放心些。算了,你走吧。” 筥儿大喜,立刻在地上重重磕了个头,心道,二爷二奶奶可真是好人,不然那鸡毛掸子真打上来,她可就惨了。 磕完头,她起身开开心心飞快地跑了。 她筥儿可是最忠心耿耿的丫头,姑娘让她一个字都不许说,她就真从头到尾一个字都没说呢。 “你呀。就是太心软。白叫了来,什么也没问出来!”等筥儿走了,叶菡气呼呼地埋怨乔檄。 乔檄一笑,伸手搂住她:“谁说没问出来。太子跟盈儿那天……果然有事。不然那小丫头怎么一个字不敢说只拼命摇头?” “也是。对了,那丫头当时那句话怎么说的?”叶菡十分不甘心。 “殿下明明都亲……会是亲什么呢?”叶菡寻思半天,眼睛突然张得老大,瞪着乔檄:“不会是……”她举起食指按在自己的嘴唇上。 乔檄:……。 想想也不无可能。如果是真的,事情可就更紧迫了。 不管怎样,盈儿自己不愿意,也不适合嫁入东宫。而钟家确实无论从哪方面来讲,都是门好亲。 他便叫叶菡把那条禁步好好收拾起来,打定主意,明日就去找钟国公敲定这门亲事。 第15章 旧港 第二日一大早,叶菡亲自…… 第二日一大早,叶菡亲自来白草院,偷偷跟盈儿说了今日乔檄要去议亲的事。 送走她,盈儿呆呆出了会儿神,突然笑了起来。明明昨日钟家说要来提亲的,可现在却要二哥出面。可见她那个母亲不知道又做了什么。前世她一辈子没过去这个坎,始终想不明白,自己的亲身母亲,为什么在她受到那样痛苦的伤害时,不站在她一边。 而今生,她早想开了。谁说生了她就得爱她?天下有的是为了自己日子好过,便卖儿卖女的父母。她只当沙夫人是个熟人,而不是亲人,便不会再受伤。 两个小丫头在她背后暗暗摇头,对她这种种莫名其妙的举止早就习以为常。不过,两人又都十分兴奋。飞雪院的拼了命抢了姑娘的亲事,结果,姑娘转眼又得了一门更好的亲事。看样子,姑娘很是满意呢。 只是筥儿心中到底觉得十分惋惜,见筐儿出去听丫头婆子们回事,便鬼鬼祟祟凑到盈儿耳边道:“殿下明明比钟成康那个浪荡子强上万倍,对姑娘也好,为什么姑娘就是不喜欢呢?而且你们都亲……” 气得盈儿一把拧住她的耳朵,作出恶狠狠的模样吓唬道:“钟成康坏在脸上,他坏在肚子里,你懂个屁!以后你再敢提那晚的事,我就把你的小耳朵揪下来喂狗!听见没有!” 哪知筥儿完全不怕她,她一松手,就嘻嘻笑着在屋子里乱跑,嘴里还嚷着就说就说,气得盈儿朝她乱扔了一阵引枕坐垫,直到筐儿回来,才把两人都给吼住。 ***** 闹过一阵,盈儿觉得精神又比昨日更好些。吃过中饭,见外头没什么风,天蓝如洗,阳光普照,她忍不住又想念起桃花山自由自在的日子,便穿了件霞面锦的小羊羔衣裳,雪白的小羊皮靴子到院子里去。 只是隆冬天气,院子的树木枯的枯,秃的秃,没什么看头。只有墙角一树红梅铁干虬枝,枝上星星点点结满了花骨朵。 盈儿便走到近处,踮着脚,伸长手戳着花骨朵儿玩,一边嘴里哄道:“今儿太阳好,开朵花儿出来瞧瞧呗。” 筥儿噗嗤笑出来:“梅花儿不是最不畏寒么?姑娘便是要哄这花儿,也该说,今儿天冷才是。” 筐儿翻了个白眼:“这花儿是说开便开的?你当姑娘是则天皇帝?” 三人正在说笑,院门一开,盈儿就看见乔檄跟叶菡匆匆走了进来。 盈儿抬眼看见他们两个的脸色,嘴边笑意渐渐沉了下去。 进了屋,乔檄跟叶菡垂头丧气,竟半天不说话。 盈儿强忍心里的失望,叫筐儿跟筥儿两个赶紧端茶上果子点心,她自己拿了一只蜜姜棋子饼放在嘴里,慢慢地抿着,镇定心神。 半天,叶菡推了推乔檄,见乔檄不肯说,便自己挪过来,坐到盈儿身边,牵住她的手道:“盈儿,你说实话吧,你跟太子殿下是不是早就好了?” “噗……”盈儿没喷,旁边正偷吃桂花糕的筥儿喷了乔檄一脸。 乔檄瞪视她,筥儿吓得赶紧拿出手绢要给他擦,刚伸手,又觉得不对劲。她的手帕怎么能往二爷脸上抹,一转身飞快地跑了。 饶是盈儿心事重重,也被这一幕给逗笑了。 就见叶菡一脸无奈,气咻咻地拿自己的巾子替乔檄擦脸。 筥儿动作倒快,她这里还没笑完,这丫头已经端来一盆水,还带个小丫头端了一盘子毛巾。 叶菡便指着筥儿骂:“这般毛燥没规矩,早晚我揭了你皮!”一边亲自上手,拧了毛巾替乔檄擦脸。 本来极为严肃的场面,因为筥儿这通折腾,气氛倒是顿时缓和了不少。 待小丫头拿了东西退下,筐儿便守在门边。 盈儿这时早镇定下来,便故意脸上带笑理直气壮道:“谁认识他呀!” 乔檄见她嘻嘻哈哈,不肯说实话,怒道:“盈儿,你老实说,你第一次见殿下是什么时候?” 盈儿收了笑脸。第一次见他是什么时候?上辈子成亲的时候。可是这话不能说。 “二哥哥,我日常都在家中,又不出门。第一次见太子,不是退亲那日,你带他来的吗?” 乔檄无言以对。 叶菡却眦目暴跳,双手狠狠一推:“你还不肯说实话?你还赖在你哥哥身上?你知不知道,今儿出了什么事?!我们夫妻这样实心实意地为你,你居然还在糊弄我们,你有没有心肝?!” 她身材娇小,力气却大。 盈儿被推得往罗汉床上一倒,肩膀撞着床边挡板,发出砰地一声巨响。 盈儿捂肩闷哼了一声。 “可姑娘说的就是实话呀!”筥儿急得抢上前去扶盈儿,替她辩解道。 乔檄一惊,双手扯住叶菡胳膊一拽,用力极大,竟将她扯得摔下床来:“你疯了,居然对盈儿动手!” 叶菡狼狈地半跪在地上,悲愤之极,流流满面,伸手指着乔檄,委屈地吼道:“你竟然为她打我?!你把她当心肝宝贝捧在掌心疼,她呢?害得我们夫妻这样,她却连句实话都不肯跟我们说!” 乔檄一边伸手扶她,一边大吼道:“你怎么知道她没说实话?也许只是殿下见了她,她并未见过殿下!” 叶菡气得挥拳打他。 眼看夫妻两就要动手打起来,盈儿顾不得肩上的疼痛,叫道:“到底出什么事了?你们倒是先说清楚啊。” 她不是不信任他们两个。可是两世为人,她怎么说得清楚?尤其是杨陌,她是真不知道他到底在干什么。 叶菡坐在地上放声大哭。 乔檄无奈抱她起来,安抚道:“只是去旧港宣慰而已,那里又不吃人。” 旧港?盈儿一时也搞不清楚旧港在哪里。她起身下床,忍着痛,伸手牵住叶菡:“嫂子,是哥哥要外派了吗?这跟我有什么关联?” 叶菡气极甩开她的手。 扯到肩背,盈儿又闷哼一声。筥儿气得小脸通红,扶住她,劝她赶紧坐下。 乔檄见状气得又骂叶菡,让她别拿盈儿撒气。叶菡回骂。眼看两人又要吵起来, 盈儿忙强笑道:“我又不是豆腐做的。没事没事,求求你们坐下,先把话说清楚吧。” ***** 今天为了盈儿的亲事,乔檄上朝时,早早就去了东朝堂。 辅国公一来,他就厚着脸皮上前打了招呼,约好散朝后一起去望仙楼吃顿饭。 不过几句话的工夫,本来大臣们候朝时聊天约饭也寻常,乔檄以为根本不会引人注目。 谁知散朝时,他刚上车,常夏便赶了来,说太子召见。 他只得命人去向辅国公解释,说等事毕去府上拜访赔罪。 到了东宫,太子竟在龙首池畔的水榭等他,还设了宴。 大冷的天,池水全结了冰,灰白一片,在太阳下发出惨淡的光。 池畔除了几株青松未凋,俱是枯木萧林。 他实在是食不下咽。匆匆吃完,正欲告辞,就听太子笑道:“如今旧港正是夏日,碧海万倾,阳光如火,是不是比这景致好上许多?” 旧港之远,在爪哇国之最南,过了赤道,春夏节气均与上京相反之处。前日该国遣使来朝上贡,皇帝大喜,便议要遣使前往,以示上朝厚待,也便增收固疆。 乔檄不解他怎么突然提起旧港,干笑应和,说自然如此。 太子便道:“那明日早朝,孤便荐了你去,如何?” 乔檄惊得背心淌汗,知道自己触怒了他。可是想来想去,也想不出自己在公事上犯了什么错。若是为了盈儿,他这还没来得及跟辅国公提亲事呢,太子怎会未卜先知?便硬着头皮道:“兵部事忙,小官又于这宣慰之事,一无所知,怎敢当此重任?” “忙?孤看你是闲得慌!”不想太子竟然勃然变色。 他吓得赶紧往地上一跪,请求太子明示。 就听太子冷笑一声。一个长长的红木匣子就朝他飞来,啪地砸在他手上,痛得他呲牙咧嘴,却动也不敢动。 不用细看,他也知道,这是他放在车中,准备拿去给辅国公订亲的禁步。 “这东西,孤送出去的时候,说过什么话,你可还记得?” 寒磬般的声音再度响起,如雷贯顶。 乔檄自然是记得的。只没想到太子现在居然完全不再掩饰,直接跟他挑明,让他避无可避,也只得心中叫苦。 直到太子拂袖而去,才有小太监扶他起来,送他出宫。 ***** 听完乔檄的话,盈儿是久久作不了声。 呜呜的哭声不停传到耳中,她觉得自己真地很对不起叶菡。 如果乔檄真被送去旧港,这一去起码要几年工夫。更不用说海上风高浪险,随时可能尸骨无存。 虽然肩膀后背还在痛,可她真的一点都不怪叶菡会这么情绪激动。 如果他在她及笄之前,就看中了她,只能说明他看中的真的不是她,之所以要作出一副喜欢她的样子,大概是知道父兄都不是趋炎附势利欲熏心之人,是为了让父兄安心同意婚事吧。 实在头痛得很,她甩甩头,把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抛开:“所以现在还有转圜的余地?不如,二哥哥帮我约他见上一面吧。若他真是为了我为难二哥哥,那么我去求情或许有用。” “转……转圜什么?你哥哥说宁可抛下我们母子,去旧港冒险,也不能叫你入宫。若不是他手上没了信物,只怕这会子他已经直接去钟家替你订了亲了。”叶菡捂脸痛哭。 温暖又心酸的情绪划过心头。盈儿扑过去,抱住叶菡,摇了摇:“好嫂子,别哭了,哭得我心都要碎了。二哥哥爱护家人,不畏权势,嫂子嫁了个多好的男人呀。反正我最坏不过是嫁给那个混蛋。你信我,我绝不会叫二哥哥去旧港就是了。” “盈儿!你傻呀。我去旧港不过三五年。你不同,嫁错人,可是一辈子!”乔檄起身,顿顿脚,“我看你去跟他谈也谈不出什么结果。筐儿筥儿,随便拿件你家姑娘的东西给我。我这就去钟家。快刀斩乱麻,把这事先说定。旧港的事,总还有别的法子。” “哇……”地一声,叶菡本来止住的哭声顿时高了百倍,她推开盈儿,猛地站起,指着乔檄骂道:“你个没良心的。心里眼里只有你妹妹。我们母子在你心里都是死人不成?!” 盈儿跌跌撞撞,差点儿摔倒,气得抄起茶壶往地上狠狠一摔,“你们两个,都别吵了!我要去见那个混蛋!你们跟我一起去!现在就走!” 她大喝一声,震住了所有的人。 第16章 选镇纸 乔檄骑马,叶菡跟盈儿…… 乔檄骑马,叶菡跟盈儿乘车。两人俱换了男装,充作乔檄小厮。 到了东宫下马桥,三人便下了车马。 三人走到宫门,向值守角门的军士递了乔檄的求见帖子,便站在外头等着。 盈儿穿着凤鸟花卉浅黄绢面绵袍,戴菱格纹棉手套,外面又披了件小羊羔毛蓝绢雪披,拉着叶菡站到了避风处。 远远看着紧闭的朱漆宫门,上面一只只闪亮的铜钉,兽首大门环,与前世一般无二。不知不觉又想起前世种种。 她当年嫁入东宫的时候,身份不够,轿子走不了这正南的延福门,只能走正东的安和门。别小看了这点不同,无论她后来多么受宠,都得给蒋寄兰请安行礼。逢年过节,祭祀典礼,更不必说,事事都矮蒋寄兰一头。说到底,她也只是个妾,还是个无后的妾。 因而后来蒋寄兰死了,她才会发了疯一般想做皇后。谁知,最后却变成了她要向林采之行妾室之礼。 她永远记得,册封之日,杨陌跟林采之两个,那么高高在上,那么端庄威严。她却必须在丹墀下三拜九叩,任内心泪流成河,脸上却还要恭敬微笑,高声祝贺。 那样憋屈到窒息的感觉,她永远不想再来一遍。 等了好一阵,本来阳光灿烂的天色,竟然暗下来。风一紧,开始飘起了雪花。 正看着簌簌的雪花正发呆,就听叶菡道:“先前不知道殿下对你如此上心,我才说你不适合进宫。他既如此,你若进宫,必得宠。其实……其实……” 盈儿嘴角扯了扯。受宠,可不是么?昭阳殿里第一人,随车常伴君王侧。全宫的女人都嫉妒死她。她也曾沾沾自喜。可哪里知道真相竟是那般不堪入目。 拍了拍叶菡的胳膊,她笑得没心没肺:“其实什么?” 叶菡眼圈一红,违心之话到底说不出口。 就见乔檄朝她们跑过来,一脸尴尬:“殿下说今日没空,让我改日再来。” 盈儿嘴角顿时凝了朵雪花。 乔檄看看天色:“眼看这雪要下大了,咱们还是先回吧。” 哪知话音未落,就见盈儿已经向宫门值守奔去。 他大急,追上前去拉她,低声道:“你干什么?若是叫人知道你是女的,来找殿下,你这名声还要不要了?” 盈儿仰脸不理他,大声道:“就要坏了我的名声,瞧他还敢不敢要我。哼,早知如此,我便应该穿着我的火狐裘来,叫全京城的人都知道,我来过东宫!” 可奈何乔檄力大,一把扯住她,她便动弹不了。肩背上格外的痛,她眼圈一红:“若今日不见着他,万一明日他真送你去爪哇国,怎么办?!” 说完,她冲着守值的大喊一声:“叫常夏出来。我欠了他银子,来还他的。” 那守值的听她声音细细,以为是个小太监,又奇怪乔檄怎么会与个太监在一处,便又通传进去。 一时,常夏跑了出来。一见是她惊得脸色大变。 盈儿便毫不客气地道:“你替我传话,问他肯不肯见我。” 常夏见她已经冻得脸色铁青,忙点头弯腰道:“唉哟,哪有不肯见的理。赶紧进去,先暖和暖和。”一边又瞪乔檄:“你可真糊涂!真要把她……冻病了,你担待得起么?!” 乔檄:……。 叶菡:……。 守值的兵士更是目瞪口呆,常夏在东宫那可是横着走的人,怎么对着个小太监这般点头哈腰?他们可只是照章办事,没得罪什么得罪不起的人吧? ***** 从延福门到东内苑隔着一个大球场,冬天球场上光秃秃地一片。 常夏自然不能让盈儿就这么冒雪走过去。 他把他们先请到门边小屋里暖和着,上了茶水点心。才吩咐人去安排了三顶蓝呢暖轿,将他们抬到东内苑偏殿前。 到了地儿,常夏亲自上前替盈儿打了轿帘,请她下了轿,送入西偏殿内,安顿好,才一溜烟地跑去见太子。 他跑到东偏殿的书房外,两个当值的小太监正面如菜色,见他如见救星,立刻迎上来,低声道:“哎哟,常公公,您老可回来了。殿下让找个新镇纸,可黄总管翻遍了内库,也没找着殿下满意的,全给扔了出来。” 常夏一顿,正想着要不要进去看看情况,就听里面一声闷响,随即听到黄总管颤抖的声儿道:“那……奴才把这掐丝珐琅金麒麟镇纸拿走,给您去取那个黄玉汉鼎卧马?” “滚!” 常夏听得浑身一抖。殿下多斯文一人呀,寻常可跟这滚字不沾边。可见是心情坏到了极点。 黄总管出门,一眼看见常夏,就一脚朝他踢来,骂道:“你个小兔崽子,人还你的钱呢?一去这半天,丢我在这给殿下撒气。” 常夏哪能让他踢中,往旁边一让,笑道:“您老可别。我去!我去找镇纸,还不行吗?” 说完,他叫上一个小太监,一溜烟跑到内库,随手捡了十来个各色镇纸。 那小太监脸色如蜡:“常公公这是要让殿下自个选?” 常夏一笑,只叫他跟上。 出了内库,他却不往东走,直接去了西偏殿。 看得小太监一脸莫名。 盈儿见常夏领了个小太监进来,手里还端着一大盘子的镇纸,十分不解。 常夏径直走到她跟前,深深一揖,道:“殿下正选镇纸呢,总选不出一个中意的。不如劳动您选一个?” “常公公,这可是殿下的东西……”小太监见盈儿面生,穿的又是宫外服色,忙提醒常夏。 常夏暗暗翻了个白眼,正因为是殿下的东西,才叫这位选呢。 盈儿却不明白这在打什么哑谜,也没心情问,她只想赶紧见到杨陌。便拿眼瞧去,什么白玉梅花诗,什么龙首凤尾竹,什么乌木雕,什么阴阳铜圆环,个个都是精品。一时倒想起,她前世时还从他手里抢过一个黄玉汉鼎卧马镇纸,可爱得紧,可惜并不在这中间。 目光落在一个奇形怪状张牙舞爪的棕黄色木根镇纸上,她便问:“这是什么,怎么瞧不出来?” 常夏忙把那东西转了一个方向,盈儿“噗嗤”一声笑出来,一指:“就这个吧。” “盈儿!”乔檄叫道。自家妹子还真是不傻愣愣地不怕死。居然要选个蟾蜍镇纸给殿下。 常夏也暗暗吐了下舌头。不过,这位选的,便是再丑一万倍的癞□□怕殿下也是欢喜的。 只是他却没胆去送。 “那就烦请您跟我去送一下?” 捧盘子的小太监吓得直抖,盘中镇纸哒哒直响:“常公公……您怎可擅作主张叫外人进殿下书房,那可是要杀头的。” 常夏飞起一脚,不轻不重踹在他小腿上:“就你懂规矩。怎么连个镇纸都选不好?!只会惹殿下生气。” 盈儿:……。她真怕那小太监一个手滑,把那些价值连城的镇纸全摔了。 这些规矩她自然也是知道的。不过她以为必是杨陌的意思,借着这个由头,好避开别人的耳目。毕竟,这东宫之内,有的是各方的人马。 便没推辞,跟在常夏后头去了西偏殿太子书房。 进殿门时,她自然而然地抬了下脚。 常夏见状倒是一惊:“这里垫了块汉白玉,下着雪,我还怕您瞧不见绊着。您倒眼尖。” 盈儿暗暗握了握手。这书房她上一世不知道来过多少次,不自觉地就抬了下脚。真是不思量自难忘。 进得东殿,抬头就见大紫檀雕龙凤长案上放着三尺多高通体雪白的玉珊瑚,一对儿青铜夔龙回纹大扁壶,地下铺着米黄异域风物图案波斯毯。 穿过几道帘帷,到了书房门口,鼻端就传来一股淡淡的苏合香。 莫名一阵心酸,她低了头,跟在常夏身后,进了门。 “这是谁?常夏,你好大的胆子!竟敢……” 突然听到一个苍老带嘶哑的声音,也是熟的,她认得,是东宫总管太监黄显。 不由就愣住了,难道带她进来,竟然是常夏在自作主张? 就听脚步声响,她还没反应过来,脖颈处一紧,被人紧紧勒住,呼吸顿窒,她抬起头来拼命挣扎。 “哎哟,我的妈呀,黄总管,您老人家赶紧撒手呀,勒不得!”常夏急得跳脚,又抬头看向几案后,叫,“殿下,殿下,您赶紧说句话儿呀。” 可却见太子坐在那里,双眼发直,已然魂飞天外。 “你……真要他勒我死不成?”盈儿顾不得肩上疼痛,双手猛抓,想用力想掰开黄显,用尽力气喊出一声。 这句话好似神咒,杨陌如梦初醒,大喝一声“放手”,双手一按桌面,从案后飞跃而出,冲到近前,飞起一脚踹开了黄显。 黄显往旁边一跌,脑门咚地一声正正撞在香炉上,顿时起了个大鼓包。 可他也顾不得揉,也顾不得起身,只傻眼看着那个不知哪里来的女子竟软软地倒在了殿下怀里。 殿下抱着她满脸苍白,心急如焚大叫:“传太医!” 黄显:呃……抓刺客抓错了? 小太监们全乱作一团,有人拔腿就往外飞奔。 却听那女子嘶声道:“不要。我……咳咳……没事!喝水……。” 殿下竟是言听计从,忙道:“追回来!倒水,快倒水!” 一时又有人拔腿往回奔。东宫可从未这么乱过。 黄显坐在地上,脑袋瓜子痛得要裂开,张大嘴,呼呼直喘气。 他可是从小看着殿下长大的老人,殿下向来沉稳,便是当年文穆皇后去世时,殿下才十二岁,也只是悲伤,不曾见半点慌张失措。 一边看常夏正无比殷勤地围着转,又气得牙痒,这女子什么来历,常夏那小子居然不事先跟他通通气。回头非扒了那小兔崽子的皮不可。 正恨着,几个小太监上前,七手八脚将他整个抬了出去。 他回头一望……殿下正怒瞪着他。他赶紧双眼一闭装死。 第17章 有恃无恐 盈儿扑倒在杨陌怀里…… 盈儿扑倒在杨陌怀里,只觉得浑身上下都在痛。肩上痛,嗓子更是被火烧肿了一般。 她本就病体未愈,刚才在外头又冻了半天,现在受了大惊,出了一身虚汗,软绵得连手指都动弹不得。 常夏递上热茶,她费力抬手想去接,却指尖微颤。 杨陌抢先伸手接过,自己先喝了一口,试了试温度,这才递到她唇边。 天青色的茶杯,修长白皙的手指,突然有些模糊。 上一世也是这样。有一回跟他出去狩猎,回来就高烧不止。太医怕是在外染了时病,便将她移到宫外隔离将养,怕传给他,也怕传给宫中其他贵人。 规矩如此,她倒也没觉得是委屈。 只是有天夜里口里干渴,醒来叫人送茶水,不想掀开帐子,进来坐在床头的人竟是他。 那天他也是这般,先替她试了试茶水温度,才递到她唇边。 第二天醒来,要不是筐儿筥儿叽叽喳喳告诉她,她都怀疑自己是在做梦。 为什么呢?他拼命捕捉她的心,自己的心却不肯给她。不觉中,脸颊慢慢湿了一片。 她别开头,故意把眼泪蹭到他的衣袖上,才嘶声道:“我自己喝。” 杨陌修眉一动,嘴角抿紧,有些生气地把茶杯塞到她手上。 可稍一用力,疼痛便从肩胛处瞬间往下发散开,手指打颤到竟连那小小的杯子都握不住。 “别闹了。赶紧先喝下,仔细回头嗓子疼。”杨陌轻轻吁出一口气,抬手,轻轻将杯沿搁在她唇上,倾斜成一个恰如其分的角度。 终归还是嗓子烧得太难过,盈儿想了想,便就他的手喝了半杯,这才觉得好些,哑着嗓音,低声道:“你放开我。” 杨陌皱眉,把手中半杯剩茶往常夏手中一递,右手一抄将她打横抱起,几步走到他日常小寐时躺的罗汉床上,将她轻轻放下,又拉了床蓝锦被子给她盖上,这才拉起她的右手。 他只轻轻一拉,她就娇娇地痛叫一了声。 杨陌当即黑了脸,问:“你的手怎么了?” 真是有点儿太丢脸,总不能说是被叶菡打的。 “想摘梅花,不小心扭着了。”眼睫不安地眨了眨,密密盖住眸子。 “你身边伺候的都是死人不成!”杨陌怒道。 盈儿眼波一横,冷讽道:“殿下身边的倒不是死人,一上来就差点儿把我掐死!” 杨陌被噎了一下,抿紧的嘴角却松弛下来,也冷哼了一声:“谁让你不声不响跟人进来的?黄显已经手下留人了,不然一招就能杀了你。” 这对话好像越来越奇怪。尤其是,她就这样躺着,他还就坐在床边。仿佛他们已经是一对在拌嘴的老夫老妻一样。差别只是前世的她,敬着他,爱着他,说话绝不会这般放肆没规矩。 “我……我要再喝点儿水。”硬压下心中的涌动的情绪,她转开话题道。 这回常夏机灵地直接拿了小滴水壶过来。杨陌接过凑她嘴边喂她。她喝了几口,觉得嗓子略好受些,才诘问道:“殿下做什么要威胁我二哥哥,说要把他送到旧港去?” 屋里本来好好的气氛,却因这一句话,突然好像连熏香都结了冰。 ***** 半天,她听见杨陌的声音好像从冰面滑过,带着浓浓的幽怨:“真是兄妹情深。你不一直对孤避之犹恐不及么?如今竟连日乔装进宫,替他求情。” 这酸酸的语气,竟像是在怪她对乔檄比对他好,他十分不痛快一样。可他有什么资格跟乔檄比?! “那是自然。他是待我极好的亲哥哥,殿下是我什么人?” 杨陌修眉都竖起来,眼眸横睨,嘴角浮起一缕讽笑:“孤既不是你什么人,你凭什么脸面来求情?” 盈儿暗暗咬牙,闭眼吞恨。他确实从来就不是她什么人,至少从来不是她以为的她的什么人。 实在无话可说。吸了吸几乎流出的泪水,她用没受伤的左手撑住床,欲起身。 他却右手一伸,又将她按了回去。左手却扶着她的背,好像怕自己用力太猛,让她摔到床上被硌着一样,明明带着气,却还如此温柔。 她脸色通红,拧开眼神不再看他:“我不是来求殿下的。我只是来跟殿下说一句话。” 杨陌没作声。 她便道:“若我二哥哥去旧港,我也想跟着一起去看看碧波万倾,烈日如火。” “你威胁孤?”杨陌沉沉地道。 “殿下又不是我什么人,我凭什么威胁殿下?”她冷笑。 “你……乔盈儿!你不要有恃无恐!”杨陌咬牙切齿,霍然起身,在室内转了几圈,突然住脚,一脸青黑,指着她道:“好,好,你不是孤的什么人。那孤问你,你……想不想成为孤的什么人?” 他竟然还敢这样问。她想再天天向他跟他的妻子行礼问安吗?她想再看着他跟别的女人一个接一个的生儿育女吗?她想看着他天天装作有多宠她爱她,其实从第一天就一直在算计她吗? 不想,她一点都不想。这辈子不想,下辈子也不想。 可她也不想真触怒他。她是来讲和的。她要救乔檄,要与他相忘于江湖,不必刺激他出气。 “我又傻又呆,还叫人退了亲。我能成为殿下什么人呢?来东宫当秀女么?” “我只问你想不想,没问你行不行!”杨陌生硬烦躁地说。 好似一面撑了许久的鼓猛地被这一锤砸破。他千方百计诱得她想,却又心狠意决不许她行。盈儿愤懑不平心神俱裂,嘶吼道:“你早知道的!我不想,我不想,我不想!” 就见杨陌的脸色从黑转白,冷得像湖面上的冰雪。书房暖暖的地龙好像都灭了火。 他用最凶狠的眼神盯着她,仿佛下一刻就会扑上来,亲手拧断她的脖子。 她却不退缩,不低头,不回避,就这样睁大黑白分明的双眸,满怀悲愤地直视着他。 良久,她才见他动了动唇,发出极干涩的声音。 “滚!” ***** 盈儿回到家就彻底病倒。 乔檄跟叶菡都很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可她却连句话都说不出了。 就这样昏沉沉地烧了两天。第三天头上,她才稍微清醒一些。正赶上叶菡来看她,她便艰难地问:“旧港?” 叶菡眼圈一红,轻轻拍着她的手:“没事,没事。旧港没事。”说完,抽出绢子擦了擦眼泪,才道:“对不起,我那天实在太冲动了。伤了你。” 盈儿心头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便又昏睡过去。 耳边只模模糊糊听有人在哭,她也没有精神去想是谁。 就这样恍恍惚惚地病着,外面越来越冷。 梅花终于开了,筐儿和筥儿每日都给她摘一枝新鲜的进屋插瓶。 中间乔檄来问她,钟家的亲事还要不要继续。 她呆了半天,想着那一个“滚”字,便摇了摇头。 乔檄用十分内疚的眼神看着她,半天,默默地走了。 这一天,她正睡得迷迷糊糊,耳边远远传来一阵锣鼓和鞭炮声。 她醒来怔怔地想了一会子,便明白过来,叫筐儿。 筐儿上前替她打起帐子,满脸担心:“姑娘,你今儿身上可爽利些了?” 盈儿笑起来,越笑越开心,笑得眼泪都流了一下来。原来她病了这么久,柯碧丝都要嫁了啊。那太子妃大约也早定了人。她终于自由了。 筐儿见状吓傻了,忙叫筥儿。 半天,筥儿飞跑进门,手里端着热气腾腾的水盆,小嘴嘟囔着:“哎哟,一院子的人都跑去看热闹,连个看火的人都没有!” 盈儿搭着筐儿的手,坐起来,止住笑:“你也去看吧。看完了,回来跟我学学。” 筥儿把水盆放在床前小几上,笑嘻嘻地道:“看她的有什么意思?虽是武安郡王府,可如今只是个没名头的嫡子,花轿都只是四抬的。等太子娶妃,姑娘许我去看,我便回来学给你听。” “太子妃定了谁?”盈儿便问。 筐儿替她披上厚衣裳,道:“听说多半是太子詹事林家的那位大姑娘。跟太子青梅竹马,打小就认识的。” 盈儿心头咯噔一下。原来太子妃竟还没定么?前世太子妃是早订下的,早早成了亲。后来选良娣也不过数日就定了。旋即,她又自嘲的笑了笑,选太子妃怎么可与选良娣相提并论。她真是病糊涂了才会以为这事早已了结。 不过……没了蒋寄兰,他直接娶他那兰心蕙质,善解人意,柔顺端庄,敦厚平正的继后为妻,也是顺理成章。 心中虽还有些不安,可她又想了想那个“滚”字,便觉安慰。 这一世,再也没有那个人了呀。刻意忽略掉心底那一抹不易觉察的钝痛,她开心地想,也许等一切尘埃落定,她可以嫁给袁宝福,做一对痴傻平凡的夫妻。 洗漱完,吃了早饭,又吃了药,她就让筐儿筥儿扶着自己在屋里走了几圈,松散筋骨。 她得赶紧好起来才成。 三日后,柯碧丝回门。 她要参加回门宴,了结一下跟柯碧丝杨继的总帐。 第18章 抢人姻缘的报应 明明是郡安王…… 今天明明是武安郡王府娶嫡长子媳妇的日子,整个王府张灯结彩,红色的灯笼挂了满院,可来往的仆妇小厮们脸上却都不见半分喜色,反奇怪地弥漫着一种压抑的气氛。 其实自打王爷雷霆手段换了世子之后,王府就像一艘雨季出海的船,三五日就有一场风暴。 暴风眼就是郡王妃。这段时间,她的心绪简直糟透了。她实在想不明白,退亲这事,乔家傻姑娘一口答应了,沙夫人也没为难,王爷为什么还要大发雷霆,坚持不娶乔家那个傻姑娘就要换世子? 虽然说儿子与柯碧丝的事确实上不得台面,那日因乔家傻姑娘说的话,外面也传了些风言风语,可她已经派人到处去散播杨继至情至性的议论,只要两人成了亲,过两年,谁还会在意这个? 她想来想去,她们母子落到这个田地,一怪柯碧丝不要脸,二怪侧妃王氏。儿子跟柯碧丝有染的事,必是新世子杨经的生母王氏传到王爷耳朵里的,又日日在王爷耳边吹枕头风,不然王爷又何苦为难自己亲亲的嫡子? 因此,她有点由头就拿王氏作伐。 王氏性格柔顺,一向对郡安王妃做小伏低。一开始还忍着,后来便开始向王爷哭诉。 王爷训斥了郡王妃几次,郡王妃更是对王氏恨之入骨,百般折磨,大冬天的竟然罚王氏在院子里跪着。 新立的世子杨经正意气风发,见母亲如此受苦,哪里忍耐得住,便处处护着自己母亲与郡王妃作对。 这日去迎亲,一早便又吵了一架。 郡王妃想给儿子撑场面,叫杨经跟着一起去迎亲。杨经怨恨她多年欺负自己母子,便不肯去,说他是世子,要留在郡王府替父亲招待客人。 他不提世子还好,一提世子,郡王妃就忍不住火冒三丈。当场便与杨经大吵一架,说他不孝,逼着他非去迎亲不可。杨经坚持不去。两人僵持不下,最后惊动了武安郡王。 郡王一来,不但站在杨经一边,还说郡王妃换亲另娶,失信于人,郡王府已经够丢脸的了,亲事不宜张扬。郡王妃当场哭成泪人,气得几乎晕死过去。 杨继在一旁扶着郡王妃也气得落泪。 他生下来便顺理成章地成了世子,本来从未觉得这世子之位是如何难得。如今丢弃了,才知道个中滋味。早就后悔当初不该跟柯碧丝勾搭。又恨柯碧丝,恨她用一尸两命,状告官府来威胁,更恨她行事不谨慎,为什么偏偏那日约他去玉珍楼,叫太子撞见,不然他怎会沦落到今日这般。 好容易出了门,偏又下着大雪,路滑难走,花轿都摔了两回,叫他心情更是坏到极点。 到了乔家,拦门讨喜起哄的人群中,不见乔檄的身影。看那些人的穿戴举止,也不像乔家人。这边撒了金角子喜钱,一堆人见是真金子,都急赤白脸打破头一窝蜂地去抢,哪有人顾着堵门。 他进门后让小厮去打听了才知道,原来俱是柯家和沙家远亲,趁热闹来打秋风。 乔家人口本就不多。沙夫人在内室陪着柯碧丝,乔檄媳妇在招待亲眷。不知为什么没请乔家族人来帮手。 整个婚礼都是下人在忙,冷清得不像个样子。 他忍不住心中怀恨,揣想乔家族人必是怕来参加婚礼,叫乔家父子知道了,日后不照应他们家的子弟,这才躲得远远的。若他还是世子,却又不同,料这些人也不会不给他这脸面。想着想着,越发后悔,眼中几乎滴下泪来。 ***** 此时,内室里,柯碧丝也在哭。 沙夫人抱着她只有劝:“哎哟,我的儿,再哭可花了脸,回头嫁过去,怎么见人呀!”说着拿出手绢要替她擦泪,却被柯碧丝躲过了。 “不是姨母不想多给你准备些嫁妆。实在是盈儿那些嫁妆都是多少年攒下的。被她捂得紧紧的。我也不敢硬抢呀,不说你二表哥不答应,若是叫你姨父知道了,我也吃挂落。” 柯碧丝听了她的话,心中暗恨,哭声更响。这个姨母,说得好像多喜欢她一样,可到了要真金白银的时候,却是这般小气。她好话歹话说尽,手段使完,也才东拼西凑了不到五千两的嫁妆。 她嫁的可是王府嫡子,没有一万两银子的嫁妆,岂不叫人笑话。可怜她自己多年来,为了出门不丢脸,也为了跟京中各家小姐来往结交,一分钱私房都没攒下。这次出嫁,本来还指望着这些小姐妹们给她添添妆送嫁,好风光风光,可谁知一个二个都来信说,家中管得严,不让来。 一想到这些,她就真的伤心,又想再卖卖惨,便反手抱住沙夫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姨母怎么可以冤枉丝儿。丝儿哭,不是因为嫁妆少,叫王府的人瞧不起,是舍不得姨母呀。我苦命的母亲哟……如果今日瞧见我出嫁了,也不知道有多开心呢。” 沙夫人一听,果然顿时泪如雨下,拔下头上的大金凤插她头上,道:“这枝钗算是你母亲给你的。你别怕,这里就是你的娘家呀。有空就回来,有事只管找姨母,姨母替你撑腰。” 两人正抱头哭得起劲,金璃跑进来道:“表姑爷进门了。” 沙夫人一惊:“怎么这么快?” 金璃心道,讨喜拦娶的都眼浅,忙着抢金角子去了,可不是快么! “姑爷身份尊贵,谁敢真拦呀!”旁边打扮得簇然一新,准备跟着陪嫁的绿波洋洋得意地道。她上次被杨陌飞出匕首伤了肩膊,养了两个月,竟是活了下来,只是右胳膊算是废了,从此再也抬不起来。 金璃立刻用帕子捂住了嘴,怕自己笑出来。 世子之位没了,不就是个白丁么,连花轿都只能用四抬的,能尊贵到哪里去? 心里又庆幸,总算把这个表小姐送走了。不然天天油嘴滑舌尽哄着让夫人倒贴私房钱。这些年,夫人花在这位表姑娘身上的钱,可是比自家正经姑娘多了十倍不止。这次为了给她备嫁妆,二爷二奶奶盯得紧,夫人没法动用公中的,只得贴私房。要不是她暗中使劲拦着,怕夫人的棺材本都能叫她哄了去。 ***** 虽然没有刻意去打听,可柯碧丝这场婚礼的一些琐碎小事,到底还是传进了白草院,一院子的人都格外兴高采烈,都说这是抢人姻缘的报应。 也为了叫盈儿开心,一个个便都加油添醋跑到盈儿跟前来使劲八卦。 “我亲眼见的,表姑爷那脸拉得比驴还长。” “听说过火盆的时候才好笑。表姑爷牵着表姑娘过火盆,不知道怎么地,竟一脚踩翻了,火星子把嫁裙下半截烫得全是窟窿。郡王妃当场就黑了脸。” “谁也好笑不过绿波。她出门见了四抬的轿子,还问是不是抬错了!” “噗嗤”一声,盈儿终于忍不住笑出来,精神也顿时又好了几分。 一屋子的丫头婆子更是笑得东倒西歪。你捶我,我扯你,个个笑得腰酸背痛,眼角淌泪。 转眼两日过去,雪停了,阳光明媚,到了柯碧丝回门的日子。 ***** 盈儿一早起来,吃过饭跟药,就忙着梳妆打扮。 谁想刚梳好元宝髻,正跟筐儿筥儿两个挑首饰,沙夫人竟然一脸怒气地来了,开口便叫她不要出席。 盈儿依然对着镜子,既懒得转身,也懒得请她坐。 因为病了好久,镜中的女子下颌尖尖,脸庞和五官显得格外精致美丽。 这个形象跟前世仿佛重叠。 她伸手摸了摸镜面,一时又恍惚起来。 “哎哟,你真是……呆头鹅都比你伶俐几分。你去回门宴,没得倒再招惹些笑话。回头传出去,怕钟家也反悔不肯娶你。” 耳边传来沙夫人的埋怨。 无数次类似的话,她听得太多,完全不觉痛痒。 “我就要去。不娶就不娶。”她打开一只黑漆描金的妆奁,从里面拿出一只金红耀目的宝石花钿,问筐儿:“这个怎么样?” “你……唉,哪有女儿这般跟母亲说话的?我来了,也不问一声,也不请我坐,更不说倒茶。”沙夫人自顾自地坐下,埋怨个不停。 见筐儿替她把花钿细心插在头上,她对着镜子看了看,摇了摇头:“有点儿俗气,换一个。” 见她根本不理自己,沙夫人气道:“嫌俗气?嫌俗气,送你表姐吧。” 盈儿冷笑一声:“不给。”又从妆奁里往外拿东西。 八宝挂珠钗,赤金彩蝶桃花簪,点翠牡丹玉华胜……件件精致华丽,价格连城。 沙夫人又眼红又生气,道:“但凡你善良些,大方些,分点儿嫁妆给你丝儿表姐,她也不会一进门就被婆婆磋磨!” 善良,大方? 这两个词好像有两根长针刺入心头,她心脏猛地一缩,痛彻心扉。 她的母亲这样说她,因为她不肯把嫁妆送给抢了她未婚夫的女人。 她曾经的丈夫也这样说她,说她比不上林采之,只因为她受不了他还有那么多别的女人。 去他的善良大方。 她就要不善良,不大方。 转过身,张大眼,她笑得十分可爱:“她被磋磨了?真真是活该!” 沙夫人被噎得差点儿一口气没上来,心道哪有人这么说话的?果然是傻的。跟她争也没个结果,便喘了片刻才道:“今日我要当面敲打敲打杨继。叫他护着你表姐些。你在,说话不方便。你就别去了。” 盈儿手里拿着一枝金镶宝石蜻蜓步摇,弹着上面的垂珠玩儿, “好吧。” 沙夫人松了一口气,这才定眼仔细瞧她。见她这一瘦,竟格外美貌出众,心中更觉郁闷难忍,多一刻也坐不住了。好好的姑娘,怎么就傻了呢?! 待沙夫人走了,盈儿便仍端坐在梳妆镜前,吩咐道:“继续呀!” 筐儿一脸不解:“可姑娘刚刚不答应了夫人不去了吗?” 盈儿理直气壮:“我不答应,她会一直赖在这里,我哪有工夫梳妆!” 筐儿:?……。 筥儿:噗……。 第19章 听墙角 筥儿接过蜻蜓步摇,笑…… 筥儿接过蜻蜓步摇,笑嘻嘻地:“这大冷天的,蜻蜓都冻死了。姑娘,我给你选一个金嵌红宝梅花钿怎么样?” 插上一看,果然衬得她有些苍白的脸上有了血色。 盈儿便点了头。 筥儿又从匣子里挑了一对金点翠的串珠流苏,替她插在两侧鬓边。 见流苏形状颇像上次那条步摇,她便道,“夫人怎么可以说姑娘不大方!之前那条天下第一禁步姑娘说送也就送给了二奶奶。” 听提起那条禁步,盈儿的好心情顿时被一阵风吹散。 上次去东宫,她滚出来的时候,哪里还记得那条禁步。 虽然宝石是他送的,可终归是她身上戴过的东西,并不想就这样留在杨陌那里,但要再闯一次东宫,她又没了勇气。 摇了摇头,甩开这让她难以释怀的情绪。 “哎呀,姑娘这是三岁么?不乖乖呆着打扮,居然晃着头上珠子玩儿。”筐儿正往她脸上扑胭脂一下扑到耳侧,气得又唠叨上了。 盈儿:……。 ***** 柯碧丝虽然只嫁了三日,可再回镇国将军府,看着府中一砖一瓦,一门一窗,却晃若隔世。 在垂花门前落了轿,扶着绿波的手进了门,抬眼见到前面青灰色的团螭影壁,一阵心酸涌上心头,眼中就垂下泪来。千辛万苦,好容易嫁入王府。新婚三日,本该蜜里调油,哪知却是苦胜黄连,远不如在乔家的日子舒服。 绿波见她又落泪,回头看了一眼,见杨继同小厮还在垂花门外,便低声劝道:“奶奶放心,昨儿我都跟夫人说好了。今日那傻子不会来,你一会儿只管放心地诉苦。夫人肯定会替你作主。” 一时进了铁衣堂,还没上台阶,沙夫人就奔了出来,她还不及下拜,沙夫人就牵住她手,上下打量一番,旋即搂入怀中,声音哽咽:“我的儿,才嫁三日,怎么就这般憔悴了!” 柯碧丝这回倒是动了真感情,扑到沙夫人怀中,紧紧抱住,放声大哭。 ***** 盈儿这边打扮停当,外头就有小丫头进来报,说是表小姐跟表姑爷已经进了二门。 她一笑,吩咐道:“去把杨大夫请了来,在穿堂那个花厅等着。” 一时自有婆子去了。 她便张罗着要出门。 筥儿兴高采烈一路小跑去取衣裳。 筐儿却大惑不解,问:“姑娘上回开了十剂药,如今还有四包呢,吃完了再请大夫也不迟呀。” 说完,见她不回答,又道:“再说,离午饭还有大半个时辰呢,这么早出门,要去哪儿呀?” 盈儿挑眉抿嘴,乐道:“这会子他们肯定在铁衣堂的正堂说话。我想去听墙角。” 筐儿:……。 不过,八卦之心,人皆有之,她便悄悄道:“那我先打发人,去给金璃姐姐塞点银子!让她开了后门儿,让咱们从后屋进去。” ***** 到了铁衣堂,也不知道是银子使对了,还是如今的风向不同。毕竟柯碧丝已经嫁了,这些丫头婆子再捞不着好处。 一个个不但没阻拦盈儿,还涌上来主动给消息。 “看来过得不如意呢,瘦了一圈儿。” “还没进门,就哭得天崩地裂,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又死了一回老娘。” “表姑爷那脸,我跟你说,比我这鞋底子还难看呢。” 盈儿听得心情愉快,便叫筥儿打赏。 一时绕到后门进了后房,大概是金璃安排好的,房内竟是空无一人,临窗大炕上辅着银红飞凤锦缎褥子,旁边小几上茶果点齐备,茶壶还细心地搁在暖窠子里,冒着热气。 盈儿便上了炕,拉了褥子盖住腿,保暖,又叫筐儿筥儿也上了炕陪着。 前头的声音传过来清清楚楚。 “你怎么不护着她些?她可是新媳妇儿,这么冷的天,一大早天不见亮去给你母亲请安,居然让她在外头冷风里站着等!”沙夫人气势汹汹质问。 “教妇初来。我们王府什么地方?她的规矩都得全部重新学。我母妃也是为了她好。”杨继不以为然在辩解。 “伺候一顿饭,站不稳摔了盘子,就命她跪上一个时辰!你们也不怕这些事传出去,叫世人笑你们王府刻薄!我这花枝儿一样的外甥女,才三天呀,你看看,这膝盖成什么样子了?学规矩?有这么学规矩的么?” 随即响起柯碧丝抽抽答答的哭声。 倒叫盈儿心生唏嘘。嫁人有什么好的?伺候完老公,伺候婆婆,一辈子都看着夫君脸色过日子。还得跟那么多其他女人争呀抢的。 “姨母,你别怪我相公了。他既为人子,怎能轻言母过?便是我,若不是姨母苦问,我不敢欺瞒,也再不敢说出一丁点儿委屈。” “怎么不怪他?当初与他订亲的本是盈儿,他非要娶你,娶了去又不珍惜。” “我为了她连世子之位都丢了!你们还要我如何?若是你们觉得王府待她不好,大可以和离!”杨继居然开始咆哮。 盈儿讶然之后忍不住无奈地勾起嘴角。 果然呀,这世子之位才是命门所在。上一世,杨继顺顺利利娶了柯碧丝,两人一直是京中出了名的恩爱模范夫妻,羡煞多少未嫁女子。这一世,世子没了,恩爱看来也没了。 “和离?你……你是欺负我们乔家没人么?二爷呢?二奶奶呢,快请人去催!”沙夫人又气又吼。 “继哥哥,你……明明知道,我离了你活不了,怎么忍心说这样恨心绝情的话?!”柯碧丝哭声更响。 顿时听见一堆婆子丫头走动的走动,说话的说话。前头乱糟糟响成一片。 也不知道是哪个晕了头的婆子,竟走错了方向,往后来,打开帘子一见盈儿,就惊叫了一声:“姑娘怎么藏在这后头?” 盈儿淡定地抽出手绢,擦了擦手上的点心渣:“我哪里有藏?我一直光明正大地坐在这里。” 前面一下全安静下来。片刻后,就听脚步声响,一堆人挤涌出来。 沙夫人一眼就瞧见盈儿跟两个小丫头坐在窗下炕上,炕桌上一堆点心渣,显然是听了好一阵子了。 她气得差点儿中风:“你答应了不来的!” 盈儿眸眼弯弯,毫不心虚:“我答应不吃饭呀,又没答应不来铁衣堂。” 杨继站在帘子后,双眼发直,犹如木雕泥塑。 眼前的女子肌肤如荔,吹弹得破,下颌尖尖,眉目楚楚。一身藕荷色镶狐狸毛紧身小缎袄,裹着玲珑的身段。浑身上下珠光宝气,美艳无匹,坐在锦绣堆中,仿佛刚刚落尘的小仙女儿。眉眼更是灵动活泼,哪里有一丝半点呆傻之气。 一阵刺痛的后悔涌上心头,难怪听说钟成康那小子对她一见钟情,上赶着要来求亲。 她根本不傻,根本不傻!他怎么误信了传言,不亲眼证实一下,就莽莽撞撞地错失了姻缘。 柯碧丝身体晃了晃,扶着绿波,摇摇欲坠,一张脸比花窗上糊的白皮纸还要白。刚才那些话都叫这傻子听了去,现在还一脸幸灾乐祸。她简直是无地自容,没脸见人。一股恶心浊气涌上,她赶紧捂住嘴,强行忍住。便又想,她肚子里有尚方宝剑呢,王府还有杨继想和离,门儿都没有。 至于这傻子,钟家可是绝无可能。 她出嫁前,曾特意请了自己以前刻意巴结的一些小姐妹上门,暗示解释并不是自己抢了乔盈儿的亲事,而是乔盈儿其实比外面传的还要呆傻百倍,乔家怕她嫁入王府招祸,才让她背了这个骂名,替嫁过去。 这些小姐妹中,就有钟家的一个表亲。她提到钟家不知实情,上门求娶乔盈儿的时候,那姑娘当场就气红了脸,说回家就要告诉她姑母去。 “你这死丫头,还会骗人了。快下来,赶紧回你的白草院去,别在这儿添乱!”众人都在发呆,只有沙夫人气急败坏,冲上前,亲自动手就去扯盈儿。 盈儿一甩手,就往炕里爬:“我不回,我不回,我就不回!” 筐儿筥儿在炕上滚来滚去阻拦沙夫人。 沙夫人就叫身边的丫头婆子们动手。 可丫头婆子们也只敢去揪筐儿筥儿。 一群人正围着炕闹得不亦乐乎,就听有人怒呵一声:“这都是在干什么?不成体统!” 盈儿忙一喜叫道:“二哥哥二嫂子快来救我,太太非要赶我走呢!” 乔檄上前,拦在沙夫人跟前,满脸愤然道:“母亲,不就是一顿回门宴吗?盈儿在又能怎么样?非要在外人面前闹成这样沸反盈天,也不怕人笑话!” 叶菡也忙上前,扯住沙夫人道:“母亲,我刚听得婆子来传,说表姑爷在嚷要和离,到底怎么回事?” 沙夫人一听,顿时气得倒忘了要赶走盈儿的事,道:“可不是,你妹妹嫁过去三日,膝盖都跪烂了。我才说他几句,他竟然吵着要和离!你们听听,这不是在欺负我们乔家没人么?二郎!这事无论如何,你得替你妹妹撑腰!” 乔檄皱眉,看了一眼缩在炕里头的盈儿,见她像头受惊的小鹿,正揉搓着手腕,心头不忍,道:“母亲,你别一口一个妹妹的。我只有盈儿一个妹妹。” 柯碧丝闻言扯住沙夫人放声大哭,“姨母,丝儿就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好可怜呀……” 沙夫人心疼得也跟着哭,又骂乔檄:“表妹就不是妹妹了!你们一个一个的,怎么就没点善心!”又抱住柯碧丝道:“你放心,就是打着骂着,我也要叫他替你出这个头。” “唉哟,大家都在这气头上,越说越拧把,不如先去吃饭,两杯酒下肚,什么话不好说的!”叶菡只得赶紧挽住沙夫人往外走。 叶菡个儿小力气大,沙夫人叫她拖着走,又想吃饭时没了傻丫头搅局,倒也好。便就叫柯碧丝。柯碧丝更是巴不得赶紧离开,一群人呼呼啦啦全走了。 见他们都走了,盈儿一骨碌溜下炕,又叫筐儿跟筥儿一起跟上。 筐儿一脸懵:“姑娘不是说不去吃饭么?” 盈儿扬眉:“我就去那里坐着,一口都不吃!” 听了这话,筐儿翻起了大白眼。 筥儿却咯咯笑得在炕上直打滚。 第20章 揭露 乔府请客,向来都在琵琶…… 乔府请客,向来都在琵琶斋。 此处地方轩敞,树木山石都精致可爱,夏有芭蕉,冬有梅。此时,除了几株暗香浮动的梅花,还有几棵短干枝粗的枇杷树,结着指尖大小青青的果子。 因嫌炭盆不便,砌了地龙,一进屋子,就温暖如春。 室内地上只放了一张酸枝木圆桌,桌围栩栩如生雕刻着各色果蔬。 近旁放了一圈八张乌木官帽椅。 这头一众人等进屋落座,沙夫人便牵了柯碧丝的手,跟她一起坐了上座。 另一侧杨继坐了。 乔檄夫妻便坐在三人对面。 乔檄跟杨继之间隔了一张空椅,叶菡跟柯碧丝之间则隔着两张。 柯碧丝便朝叶菡招手:“二嫂子,你坐过来罢,我想跟你说说话呢。” 叶菡看了一眼沙夫人的眼色,只得挪过去,挨她坐着。 几人说了一会子不咸不淡的家常话,诸如王府是他们自己开伙还是吃大厨房之类的,便有婆子来问要不要上菜。 此时离午时还有一刻钟,叶菡便请沙夫人示下。 沙夫人心想喝上两杯,气氛松快些才好继续敲打杨继,便让开席。 一时丫头婆子们开始出出进进,捧杯安箸进羹。 正热闹着,几人都没留神,就见乔檄身旁突然多出一个人。定晴一看,沙夫人气得差点儿没背过气去。柯碧丝跟杨继的脸色也跟乌木椅一般黑漆漆的。 盈儿双手托腮,一脸无辜,明眸顾盼,瞧着众人。 沙夫人怒道:“你……你明明答应了不来的,又想耍赖不成?” 盈儿鼓着腮帮子:“我脑子不好,记不住了。”说着,她转头看向叶菡问,“闻着好香呀,二嫂子,今天都有些什么好菜呀?” 站在她身后的筐儿一脸无语:……不说好一口不吃的么? 筥儿则又捂着腰,笑得小脸儿更圆了。 叶菡眼珠子转了转,又不动声色地挪了回来,坐在她身边,道:“你病刚好些,可不许贪嘴。我可得看着你点儿。” 沙夫人无奈,总不能叫婆子把这傻丫头给架走吧。就算她肯,乔檄两口子也不答应呀。只得恨恨地咬咬牙,劝柯碧丝:“你们别管她,她就是呆脾性,听说有好吃的,赶都赶不走。” 柯碧丝眼眸一转,道:“姨母莫担心。其实我也想见盈儿妹妹呢。听说她病了,我还怕她一时想不开,郁结于心。如今瞧着,她倒是全没把我与相公成亲的事放在心上。这我也就总算放心了。” 杨继脸上浮过一缕讽笑,低头不语。 一时菜都上全了。屋里漂浮着各种菜肴的香气,只是其中一味,十分突出,腥中带着微妙的辣臭气。 沙夫人皱了皱眉头:“哪道菜用了这许多的蒜?” 话音未落,柯碧丝“哇”地干呕了一下,慌慌张张地用手绢捂住了嘴鼻。 叶菡道:“前日母亲说让上些好菜。我问了厨房,有没有什么海鲜。说是还有些干牡蛎,便叫他们发了用蒜烤的。” 盈儿低头暗笑。叶菡说的并不准确。找到干牡蛎不假,怎么做,却是她让筐儿去打点了厨房的人,让今儿的菜全都要多多放蒜。 上一世,柯碧丝“坐床喜”后,便千娇万宠。她曾偶然听见沙夫人与柯碧丝笑谈怀孕经验,说两人怀孕时都是闻不得半点儿蒜味儿。 见那道蒜烤牡蛎壳形状如花,褐红色蛎肉上撒满了白蒜,极是可爱,沙夫人便伸手拿起一壳,往柯碧丝碗里放:“可怜见的,在王府是不是伤了胃口?来尝一个。” “呕……”的一声,众人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柯碧丝就一口酸水喷了出来,不但祸祸了她面前的杯盘碗盏,还溅到了靠她最近的蒓鱼汤,蒜泥茄子。 所有人:……这饭还怎么吃得下啊。 盈儿把筷子一放,“柯表姐莫不是病了吧?”便给筐儿使了个眼色。 筐儿先是一愣,旋即想起之前姑娘奇奇怪怪地叫了杨大夫来,便心领神会,趁乱溜了。 “没……呕……”柯碧丝才说一个字,便又吐了出来。 这下沙夫人慌了神,忙道:“叫大夫过来瞧瞧!” “不……哇……”柯碧丝心急如焚,可一张嘴,气味冲进,便恶心难忍,呕吐不止。 杨继见状,心知原因,大觉不妙,腾地站起,慌张道:“这……内子身子不适,我这就赶紧带她回去,好好休息。” 沙夫人急得眼泪直流,跺脚发脾气:“这才三日呀,好好的人怎么成这样了?这哪成?叫大夫,快叫大夫!” 柯碧丝艰难地扶着椅背站起身,抓住绿波拼命摇头,欲往外走。 被沙夫人一把扯住胳膊:“哎哟,我的儿,你别这么要强了。待大夫看过我好放心呀。” 柯碧丝双眼喷火,拼命一推,沙夫人跌跌撞撞往后就摔,乔檄眼明手快,抢上扶住,道:“你这是在干什么?母亲只是担心你,你竟然这般推她!” 叶菡见状,也赶紧上前,一把揪住柯碧丝。她也是生过孩子的女人,见柯碧丝和杨继的反应如此反常,心中忍不住疑惑上了。她身小力气大,柯碧丝挣扎不脱,道:“我……没事……哇……”一口酸水呕出来,溅脏了叶菡的裙摆鞋面。叶菡气得跳脚:“你都这样了,还没事,大夫呢?!” 盈儿坐在椅子上,双手托腮,看得津津有味,嘴角含着一缕淡淡的冷笑。上一世,她发现丑闻后,第一反应是找母亲伸张正义,可却发现沙夫人早知此事。这一世,没想到这时沙夫人还不知。大概是上一世,她闹着不肯退亲,那边没法子,只能说了实情吧。这一回,她立刻同意,柯碧丝便不必提此事。现在她要揭穿此事,没想到最支持柯碧丝的沙夫人倒成了助力,倒是意外之喜。 这时杨继一个箭步冲到柯碧丝身边,死死抓住她的胳膊,脸色比柯碧丝还要苍白,道:“我这就带她回去请太医瞧。” 叶菡却扯住不放。 两个一左一右正用力拉扯着柯碧丝,就听门口婆子丫头小厮们大呼小叫地喊:“大夫来了!大夫来了!” 一时,就见一堆人乱糟糟拥了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头子进门。 沙夫人一见便一愣道:“怎么不是咱家平常看病走动的大夫?” “盈儿病得久了些,便说要换一个,我便给她请了我娘家熟用的大夫。”叶菡忙中解释道。 柯碧丝张嘴想呼,却又一口吐了出来,杨继衣襟上顿时湿了一片。 杨继顾不得肮脏,疾言厉色道:“我夫人如何尊贵,自要找太医瞧过才放心。来人,备车赶紧回府。” 杨大夫进屋见众人拉拉扯扯,本来正莫名其妙,听到他这样瞧不起自己,吸了吸鼻子,胡子一翘,见柯碧丝妇人打扮,也没多想,便道:“这屋子全是蒜味儿,辛辣刺鼻,她脸色浮肿,呕吐不止,不就是有喜了么?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疑难杂症,还敢瞧不起老夫!” 一句话震耳发聩。 屋里屋外顿时安静一片。 此次同来的有不少王府的婆子小厮。听到这话,就有一名王府管事模样的高瘦精明婆子上前怒道:“事关我们奶奶清誉,怎可任你这老头儿胡说八道!” 杨大夫胡子又是一翘:“你当老夫是那随口胡吣的江湖郎中么?!简直岂有此理!叫她坐下,这脉老夫一把就知!” “呸!我们奶奶才成亲三日,就是有喜,这会儿也绝不会就有反应。还敢说你不是江湖骗子!”那婆子也不好惹,大声反驳道。 杨大夫一惊,顿足大笑:“我才呸!呸呸呸!她成亲三日就有孕是我的错不成!” 这杨大夫原也是行武出身,在军营里跟糙汉子混的,这话在他来说,已经极尽文雅了,可听到众人耳中,尤其是杨继耳中,略带荤腥,杨继脸色飞红,只觉是平生未受过的奇耻大辱。 他松开柯碧丝,几步冲到杨大夫跟前,扬手就是一个大巴掌。 哪知杨大夫虽然年纪老大,却身手利落,一个旋身,避开他,却是真恼了,大声道:“怎么着?还动上手了?有本事,你证明你媳妇儿没怀孕!” 杨继气得脸红筋胀,哪里肯放过他,一抬腿朝他踹去。 乔檄见状,忙上前大喝道:“你们这样打来打去,成何体统?”又叫小厮,“拿我帖子,请太医院杜犟头来。谁是谁非,一辩就明。” 这太医院杜犟头本名并不叫这个,只是在京城出了名的直言不讳,不会看眼色。便是太后有了病,也点名找他,就怕那起子胆小的太医有事不敢明说,反耽搁了病情。 这说话吵架的工夫,盈儿一直盯着柯碧丝的动静,见她已经趁着众人不备,凑到了窗前,绿波悄悄开了窗,她似乎缓过些劲儿来。沙夫人则在近前陪着她。 盈儿眼睛一转,便连汤带汁,将那蒜泥茄子盛了一碗。 一片混乱中,也没人留神她,她把碗递给筥儿,悄声吩咐了一句。筥儿笑嘻嘻地走了。 第21章 赖帐 “这可真是祸从天降!我…… “这可真是祸从天降!我不过是初嫁王府,又思念姨母,这两日伤了胃口,一时不适而已!”柯碧丝听到要请太医,强忍恶心,右手指着杨大夫,大声说出几句整话来,“却叫有心人故意污蔑我……”一语未毕,一只小碗“哐当”落地,正正砸在她脚下,一股蒜味儿弥漫开来,她“呕……”地一声,又吐了出来。 众人都没注意到这碗是谁扔的。筥儿人小,又人不知鬼不觉地溜回了盈儿身边。 可这下,只要稍有经验的婆子,都瞧出不妥来了。 可万想不到,王府的那个管事婆子,却还叉着腰,指着杨大夫道:“奶奶都说了不是,哪个不信?赶紧去叫那个什么杜太医呀,谁还怕了谁!你这个臭老头,敢污蔑我们奶奶,一会儿有你好瞧!” 柯碧丝正吐得头晕脑胀,听到这话,双腿一软,晕了过去。 杨继只觉得如雷轰顶。若是真叫了杜大夫来,纸可再包不住火。 可转眼一看那婆子,突然心中一动。这严嬷嬷原是郡王妃的陪房,最得力的左膀右臂。他心中计较,见柯碧丝晕倒,一顿脚道:“叫便叫,不叫岂能证明内子的清白!” 盈儿听了大感意外。这杨继打的什么算盘?不怕丑事暴露吗?正疑惑,就见一堆婆子抬了柯碧丝往旁边的小室去,沙夫人和叶菡紧紧跟着。 那小室由四扇隔扇门与大厅隔开,原就是为酒醉或身体不适的客人所备,一应床褥俱全。 见她们都进了门,片刻工夫丫头婆子们还有叶菡都退了出来,绿波站门边朝外张望了两眼,就关紧了房门。 叶菡一出来,便匆匆跟乔檄说了几句,夫妻两便离开大厅,不知道去了哪里。 盈儿见状心知,大约叶菡也看出来柯碧丝有问题了,可能找地儿跟乔檄商议对策去了。 柯碧丝装晕,遣开众人,多半是打算跟沙夫人吐露实情,好逃过这一劫。 可两世大仇,筹谋已久,连杨大夫的性子,她都算好了的,天也帮她,又弄了个郡王府婆子来,此仇今日不报,不知要等何年何月。 她冷眼看了看郡王府的那个一脸精明的婆子,见她正凑在杨继耳边不知说了什么,杨继脸上阴晴不定。 她便招手叫筥儿来,吩咐了几句。 筥儿趁乱中无人注意,飞奔出门,绕到后面回廊上,凑近小室窗户,贴耳细听,就听里面果然隐隐传来柯碧丝的声音,承认自己有了身孕,但孩子是杨继的,求沙夫人无论如何都要阻止杜大夫给她瞧病。沙夫人气急败坏,却也无可奈何,几人商议一阵。筥儿听得差不多,便又转回来,贴在盈儿耳边,细细说了。 盈儿心中有了数,便也不急,只叫筐儿引杨大夫另到一室歇息。 杨大夫不肯,筐儿只得叫人搬了张椅子,引他远远到角落里坐着。 一时,一个圆胖须少的老头子撇着嘴,背着手由下人引了进来。 这边金璃便开了一扇隔扇门,杜大夫由人引了进去。杨继紧跟,叶菡最后。 盈儿便跟在叶菡身后也想挤进去。 不想金璃一手拉住她,道:“夫人吩咐,不许姑娘进去。” 盈儿扬眉一笑,转身便走了,倒让金璃有些意外。 这边杜大夫进了门,便觉屋子狭小,气味浑浊,让开门通风。金璃知道开不得门,便去开窗。万没想到,窗户一开,就见盈儿探出头来,冲她嘻嘻一笑。 金璃便只得装没瞧见,随她去。 盈儿便凑在窗边朝里看,就见紫檀木月洞门架子床上青纱帐轻垂,里面模模糊糊一个身形,脸上盖着绢帕,一只左手伸出纱帐外,腕上搭着一块轻纱。 沙夫人坐在床边,身后站了一人,隐在暗处,背对众人,看着床上。只瞧衣裳头发,仿佛是绿波。 盈儿弯着嘴角,笑嘻嘻地看着。心中冷笑,若不是筥儿事先偷听到了她们的计谋,知道柯碧丝跟绿波掉了包,她也觉察不出呢。 就见杜大夫左手撩起衣袖,按住寸关,沉吟片刻,道:“确是无孕。只是……” 他迟疑着,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 床上的人轻轻一动。沙夫人面露喜色,叫了声阿弥托佛,忙不迭就要起身送客。 杜大夫迟疑着,正要起身,就听一个女子娇脆的声音传来,“咦?你看病怎么只按一只手?” 他循声瞧去,就见窗口站着一位少女,乌发雪肤,容色绝艳。 确实心中有些不解的疑惑,便道:“莫急,自然是要按另一只手的。夫人,请!” “这……左手看了,何必还要看右手?”沙夫人脸色转喜为忧,一脸慌张。绿波伤过右手,若是不侧身,右手根本伸不出来。可要是侧身,面纱掉落,岂不前功尽弃?当初怎么没想到这一出,让绿波起手就横躺岂不没事。如今可要怎么办? 杜大夫心中顿时起了疑,目光如炬:“怎么,少夫人右手有何不便?” 就听有人把隔扇门拍得咚咚响:“不对不对,之前她还拿右手指着老夫骂人呢!奶的个娘,老杜,你别叫人骗了,折了一世的名声!” 盈儿讶然失笑,原来杨大夫跟杜大夫竟是认识的,还在隔扇门外关注着这里的动静呢。 就见床上越发抖个不停,连带着帐子都跟着晃来晃去。 杜大夫见状哪里还有不明白的。他生平最爱惜名声,最恨叫人利用。若不是之前那美貌少女点醒,几乎叫她们骗了去。 他当即拂袖而起,怪笑一声:“难怪这脉像奇怪,不似妇人。不如现在就掀开面纱,以证视听?!” 沙夫人摇摇欲坠,站在床前,双手一张:“不……不行。她……” 可她这一让开,原本站在她身后的那人便一览无余,也无处藏身。虽然她还是不肯转过头来,可是已经开始瑟瑟发抖。 “啊?柯表姐,你怎么穿着绿波的衣服?!”盈儿赶紧补刀。 这时,王府严婆子从杨继身后窜上前去,一把揪住柯碧丝,撕打道:“好呀!你好手段,还想瞒天过海。未嫁就偷人,揣着肚子嫁到我们王府来,当我们王府是什么地方!” 柯碧丝吃打不住,往床上扑躲,拉得帐子东倒西歪,床架子格格直响。 “可孩子是你们家少爷的!打坏了,严老货,你担当不起!”绿波翻滚起身,护住柯碧丝,揪住了严婆子的发髻。 “我们少爷最守规矩,岂会做这样没脸的事!你还敢胡乱攀诬。我已派人去禀明王妃,她来了,非把你两个浸猪笼不可!” 杨继站在一旁,脸色发白,双眼发直,竟是半句话都说不出的模样。 盈儿见了,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原来刚才严婆子跟杨继商议的是这个主意。原来杨继比她想象的还要卑贱。 上一世无风无浪,他自然做得他的情圣。这一世,丢了世子之位,尝到了苦果,眼见婚前通奸的事情捂不住,那婆子便教唆他赖帐。 “继郎……继郎……你救我呀,救救你的孩子呀!” 屋里回荡着柯碧丝凄厉哀婉的哭叫声。 “谁知道你之前睡过多少汉子!还敢攀扯我家少爷!” 听得这话,沙夫人气昏了头,也顾不得身份体统,扑上去就撕打严婆子。 金璃见状怕她吃亏,忙上去帮手。 王府来的其他婆子也一齐涌进来,女人们在床上叠罗汉一般,揪打作一团, 正打得乱七八糟,外头有人大声通传说王妃来了。 一时众人倒都住了手。 沙夫人柯碧丝绿波金璃全都气喘吁吁披头散发。 沙夫人捂着腰眼,她替柯碧丝挨了严婆子几拐子。最惨的是绿波,她拼命护住柯碧丝,右手又不便,被打得脸上雪淋呼喇,眼角青肿,瞧上去十分可怕。 那边严婆子头发也被扯秃了一块,假发髻歪到脖子边挂着,脸上更是好几道指甲痕迹。 就见隔扇门一开,王妃身后带着十几个婆子丫头气势汹汹地涌了进来。小小的屋子哪里挤得下。 叶菡忙上前行礼,又赶紧命人撤了外面厅中菜肴,重新打扫干净,又让无关人等全部离开。 这边人刚清完,正要关门,盈儿却挤了进来。她只觉头疼。正要劝说,就见盈儿摇摇摆摆径直走到角落里捡了张椅子坐下,笑嘻嘻道:“乔家跟王府吵架,我来帮个手。” 王妃听到这话,脸上全是鄙夷,十分不耐烦,道:“关门罢。莫要为个傻子耽误了工夫。” 听到这话,盈儿格格笑得更开心了。 叶菡跟乔檄夫妇瞧在眼里,都觉得十分无语,真傻的是郡王妃吧。 他们俩之前还没想明白这事是怎么闹成这个地步的。可刚才听到盈儿叫杜大夫摸右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位姑奶奶从头到尾都在装傻。可她既然连太子都不想嫁,更不会瞧得起杨继,这般报复又是为什么呢? 一时屋子里总算清静下来。 王妃正位高坐,拉长脸道:“事已到此,多说无益。和离,还是休妻,你们乔家选一条吧!” 沙夫人顿时脸色如雪,身如筛糠,话都堵在嗓子眼里,咳咳咳吐不半句。 第22章 登门 柯碧丝脸上的薄皮都要撑…… 柯碧丝脸上的薄皮都要撑破了一般,不顾一切冲向郡王妃,双膝打弯跪倒,头伏在地上,磕得咚咚闷响,放声大哭道:“娘娘,娘娘,我肚子里的是继郎的骨血呀!你怎么忍心让他流落在外……” 郡王妃下颌高抬,脸色如冰,声音比冰块还要更硬上三分:“放肆!你素行无端,谁知道这孩子是谁的?!” 一时室内全都寂静无声。有人过于震惊,有人心觉有理,有人气急攻心。 盈儿目光不经意扫向杨继,见他捏紧了拳头,低着头竟是一言不发,自私懦弱还狠毒。真是让人哪只眼睛瞧得上?这样的垃圾被柯碧丝抢走,她倒应该庆幸才是。一时间,对柯碧丝的恨竟淡了好多。 就听郡王妃又道:“你若乖乖答应和离,我就送你到庄子上去,依然好吃好喝好伺候。等你生下孩子,保你一世衣食无忧。不然……我便以淫而乱族之罪休了你。你怕是要死无葬身之地,你是个聪明人,自己掂量掂量。” “继郎,继郎,你说话呀,你救救我呀!我……还有我肚子里的骨肉都是你的呀,你不能不管我们,你不能看着我们去死呀!”柯碧丝闻言哀嚎不止,一路跪爬到杨继面前,伸手紧紧抱他的腿,苦苦哀求。 杨继脸上露出些不忍,嘴唇动了动,便别开眼神,朝她看来,眼神里满满悔恨哀求。 盈儿回他一个大白眼。难不成他还想甩了柯碧丝再吃她这棵回头草?真是无耻得没边了。 “明明是你儿子用强,占了我外甥女儿的身子……你……你们……欺人太甚!二郎二郎,你说句话呀!” 突然听见沙夫人的歇斯底里的叫声,盈儿:……。 就见杨继脸上明显一愣,旋即飞起一脚,把抱在腿上的柯碧丝踹得飞扑出去:“贱妇,你……你,你千方百计勾引我,我才上了你当。你……你居然污蔑我用强?!” “继郎……继郎,你听我解释……” 本来还有一丝同情柯碧丝的,听到这里,盈儿也不知道该同情谁多一点。 两个都不是好人,她也就收起自己并不多的同情心。 只是彻底释然。跟这两人的两世之仇,今天算是了结。接下来,她只好好看戏罢。 “嗖”地一声,郡王妃砸出一个茶碗。茶碗在空中划出一条弧线,正正砸中柯碧丝肩头,茶水顺着肩膊浸湿了一片衣衫。 “贱妇,我好好的儿子已经叫你毁成这样,我恨不能杀了你才解心头之恨。你居然还诬赖他……好好……休妻,立刻就休,我作主!””郡王妃气得霍然站起,隔空指着柯碧丝怒骂。 沙夫人直直冲到她面前,伸手就想拉她:“休妻?休想?咱们便是掰扯到皇后娘娘跟前,也要把这话说明白了!” 郡王妃一巴掌拍开她的手,转手朝盈儿一指:“你这个蠢货,你看清楚点,你自己亲闺女坐在那里呢!你这么护着这个贱妇做什么?闹到皇后娘娘跟前,咱们两家以后在这京城的脸还要不要了?!你听我的,休了柯氏,送到别庄,我再让我儿娶了你家这个没人要的!两家合力压下这桩丑闻,才是正理!” 沙夫人呆愣愣站在原地,也不知道是不是没听明白郡王妃的话。 柯碧丝却最先反应过来,飞快爬到沙夫人脚边,抱住她,哭喊道:“姨母姨母,我……我愿意做小。让继郎娶了盈儿,我做小,我做小还不行吗?” 沙夫人则弯腰扯她:“你先起来,让我想想。有了身子的人,这大冷的天,别总跪在地上。起来起来!” 这一幕实在过于匪夷所思。 盈儿哭笑不得。郡王妃跟杨继的算盘大概是想娶了她,乔家会在王爷处使力,让杨继重新当回世子。柯碧丝和沙夫人的算盘,就是她是个真傻的,必能容得下柯碧丝母子。 “等等,等等,咱们把话说清楚了。谁说我没人要了?钟家,就是那个大名鼎鼎的辅国公钟家,都来提过亲了呢。”虽然没了下文,可这时候倒可借来一用,盈儿自信满满地笑道。 “我奉劝郡王府还是别再打我妹妹的主意了。如今,就算你们八抬大轿来娶,她也不屑于嫁。”一直没说话的乔檄也对这群人的自说自话再也忍无可忍。 郡王妃却根本不信,仰头冷笑道:“钟家谁呀?愿意娶你?不是哪个旁枝庶出不成器的东西吧……” 正笑着,外头就听有脚步飞响,片刻有婆子喜声大叫道:“夫人,奶奶,姑娘,大喜呀,建王妃亲自上门替钟家嫡长孙钟成康向咱们家姑娘提亲来了!” 郡王妃笑声卡在嗓子眼里,脸色发白。 杨继更是失魂落魄直瞪厅门。 母子俩俱不敢相信,那个赫赫有名才名远播的京城纨绔钟成康要娶乔盈儿!? 盈儿:……。救命,她只是想借钟成康来打打脸,并不想来真的啊! ***** 建王妃虽然年纪轻,可身份比郡王妃高了一截。她一来,见完礼,便坐了上座。 她长得倒跟钟成康有几分相像,两道吊梢眉,显得十分有气势。 她一坐下,就笑道:“哎哟,我也知道今日是郡王府的少夫人回门,还想着,这都后半晌了,也该结束了。没想到,你们还在呢。实在对不住得很。我那个小魔头弟弟,是一刻也不愿意等呀。我这个做姐姐的,只好厚着脸皮来了。” 因为一直在忙柯碧丝的事,沙夫人几乎都要忘掉钟家的这门亲事了。这时见到建王妃,几乎以为是在梦中:“这……钟家真要娶我这……女儿?” 建王妃转眸早瞧见了盈儿,见她一直发呆,笑着冲她招招手,“可是瞧我有几分像我那小魔头弟弟?呆住了。快过来!姐姐给你见面礼。” 态度竟是十分亲切,仿佛盈儿已经是她的弟媳妇了。 盈儿总算是缓过神来。虽然她谁也不想嫁,可是眼下倒不由得她不好好想想。 郡王府想吃回头草,万一沙夫人一心替柯碧丝打算,真答应了,岂不是更牵扯不清? 还有太子选妃的事,尘埃也未落定。万一就像前世一样,选了个良娣,岂不糟糕? 倒不如先跟钟家定下亲,到成亲总还有不少日子,大可慢慢计议。 再拿眼去看沙夫人,见她不但没有露出欢喜的模样,反而迟迟疑疑,便更觉事不宜迟。 她当即一笑起身,朝建王妃走去。 “盈儿……你想清楚。”叶菡有些着急地问她。 “你真的要……?”乔檄也是提醒。 她掉头冲他们夫妻一笑,太子她是绝不嫁的。前有狼后有虎,就算最后嫁到钟家,也不是一条最差的出路。 她决然走到建王妃座前,屈膝行礼,抬眸微笑。 建王妃竟也亲自起身上前,拉她起来,携着她的手到自己的座位旁坐下,又从头上拔下一朵宝珠钿花插到盈儿头上,笑道:“难怪我那无法无天的弟弟一眼就瞧上了。雪肤花貌,标致可人也就罢了,难得是这一团清爽利落可可爱爱。” 她又冲沙夫人笑道:“我可是纳彩礼都带来了。足足三十二样,就是院子里放着呢。你收下,她可就是我们钟家的媳妇儿了。” 沙夫人却还在沉吟。 正在这时,外头又是一阵脚步声响。 盈儿心里咯噔一下,直觉不妙,就听外头乱成一团,有婆子尖声惊叫:“不……不得了,宫……宫里来人了。让……让接圣旨!” ***** 眼前好似突然浮起一片粉红,这是上一世她嫁衣的颜色。 盈儿双手紧紧握住椅扶手,骨节玉白,声音紧绷,大声道:“二嫂子,不管出什么事,你赶紧命人先收了钟家的纳彩礼,再摆香案接旨罢。” 叶菡慌慌张张地看向乔檄,让他拿主意。 乔檄心里重若千钧。他盯着盈儿看了片刻,盈儿的目光十分沉稳坚决,并无半点犹豫。 他咬咬牙,沉声道:“就照盈儿说的办。我先去瞧瞧宫里来的是谁……” 话音未落,厅门一开,乔檄贴身的小厮一头闯了进来,只见他满脸大汗,气喘吁吁道:“爷……爷,殿……殿下……” 乔檄一时脑子没能反应过来。 那小厮长吸一口气,急道:“是殿下亲至。摆了太子的仪架。外头不敢不开门……已经到了垂花门。” 乔檄双腿一软,转头再度看向盈儿。 就见盈儿一脸似笑非笑,半天,站起身,朝他走来。 一路走,她一路已经摘下鬓边刚才建王妃送她那朵宝珠花钿,走到跟前,她把花钿轻轻放入他手中,笑道:“二哥哥,你去告诉他。他来晚一步。我已经许了钟家。” ***** 路转堂在垂花门后,中间隔了影壁,影壁与正堂之间有一个极宽敞的前院。 青砖辅地,左右各有一高耸山石。山石周围种了花树。 只是隆冬季节,周围花树都凋谢了。可因为今日柯碧丝回门,沙夫人特别吩咐往干枝上绑了花叶,远看过去,倒是繁花似锦。 左右两边都站着太子随行的宫女太监侍卫,还有十来个礼部的官员,把院子填得满满的。建王妃带来的三十二样纳彩礼早叫给抬出了垂花门。 堂下各人俱都敛声屏息,只听得几只麻雀在外头檐上打架。 堂内,太子坐在正中上位,黑眉深眸好似都结了冰,面上不见半丝喜色。 天色已近申时二刻。 乔家的人竟然迟迟未来接旨。 第23章 好命 铁衣堂内却又是另一番情…… 铁衣堂内却又是另一番情形。 所有人都不明白乔盈儿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叫太子来晚了一步?她已经许了钟家? 太子殿下就是来乔家颁旨, 也肯定是因为乔家父子又立下了什么泼天的功劳,皇家特意给个脸面。 “这到……到底是怎么回事?”建王妃一脸莫名地站了起来。 沙夫人也一脸不解地问紧挨她坐着的柯碧丝:“啊?她……她这是又在干什么傻事儿哟?” 柯碧丝心头却是一阵乱跳,又悲愤不堪。沙夫人待她再好, 她也不是沙夫人肚子里生出来的, 不然也定能像这傻子一样,有的是好亲事,又何必自甘下贱去抢乔盈儿的亲事?! “太子殿下来了?你们乔家还在这里磨磨唧唧, 不赶紧出迎?!”郡王妃见一众人等居然都在沉默, 嚷了一句,便自己带着杨继迎了出去。 建王妃紧皱眉头, 走到盈儿身边, 见她一脸失魂落魄,叹了一口气, 伸手从乔檄掌心取走了那朵宝珠花钿。 “恭喜姑娘了。这天下,任谁也不敢跟太子殿下争呀。” 说完,她也带人迎了出去。 乔檄满眼无奈地看着盈儿,“哪怕……哪怕就在刚才, 收了钟家纳彩礼,也还算有个由头。可如今再做什么,说什么, 都是欺君之罪。便是咱们乔家肯,钟家也绝不肯。”跺了跺脚, 他又对叶菡道:“我先出去。你带盈儿去打扮一下,出来接旨罢。” ***** 路转堂的香案早已摆好,三柱高香都烧了半截下去,黄公公双手捧着圣旨,胳膊都酸了, 忍不住偷偷打量太子,见他依然是满脸的冰霜,便只得继续憋着。 倒是沙夫人穿着一品诰命的衣裳坐在堂下,身后站着柯碧丝,她左右看了一眼,又偷偷瞧了一眼太子,颤着声悄悄问乔檄:“太子脸色这般难看,是不是你爹爹他们犯了大事儿?” 乔檄摇头。 “那怎么还不开始?”沙夫人又问。 乔檄长吸了一口气:“妹妹还没到。” “她?关她什么事?”沙夫人一脸不解。 虽然她说得极小声,可在这所有人连大气都不敢喘的堂中,仍显得格外突兀。 乔檄羞愧满脸,正待再让人去催盈儿,就听一个尖细老迈的声音道:“乔姑娘再不出来接旨,便要误了吉时了。” 沙夫人满脸无法相信,须臾慌张站起:“啊,圣旨怎么会是颁给她的?……我……我这就着人去叫那死丫头……” “放肆!”蓦地一声呵斥传来,寒如刮冰。 在场诸人都吓得浑身一震,抬头看去,就见太子常年冰白如玉的脸孔上竟因怒意染上一抹淡红,愈显得容色惊人,晃若仙姿。 沙夫人扑通跪到在地:“殿……殿下息怒!” 她刚跪下,众人就听得后院传来少女娇憨的声音:“哎呀,你们别烦我了。这身衣裳怎么就见不得人了?!” 沙夫人头上滴汗不止,心里又是埋怨又是着急,就怕太子已经在气头上,盈儿无礼连累了乔家。 就听脚步咚咚有人从后房进了堂。她也不敢抬头。 “殿下,乔姑娘到了。”小太监惊喜的声音传入耳中。 “嗯,开始吧。”是太子在回答。 原本寒过冰凌的声音竟然好似化了的春水,再不见一丝丝怒气。 沙夫人趴在地上:……这到底怎么回事? ***** 常夏迎上前,对盈儿一身几乎全白的衣饰的仿佛视而不见,笑眯眯地道:“姑娘请到香案前接旨。” 礼部官员上前接过黄公公手中圣旨,供于香案之上。 盈儿怒目瞪了常夏一眼,也不去看座上的太子,提着裙裾,跪倒在香案之前。 一时众人都被礼部官员引领着到了各自的位置,齐齐跪下行礼三遍。 就听司礼官大声宣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乔氏女盈,品性纯良,敦厚讷言。束身自好,珠规玉矩。丽质天成,亭亭如蔻。……细经礼考,特甄选为太子正妃。顺平二十一年十二月二十二日。钦此。” 乔家所有人:? 建王妃:……。 郡王妃:! 杨继:!? 盈儿:? 内心不能说不震撼。再怎么想,她也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不由抬眼去看杨陌。 他的嘴角居然露出一缕……淡笑,也不知道是愉悦还是阴险。 “咳咳咳咳咳咳……”常夏在她耳边连咳数声,咳得气都要断了,盈儿仍是一脸呆若木鸡。 他那么骄傲。她都明明白白说不要他了,他都气得叫她滚了。他为什么还要来娶她?最骇人的还给了她一个太子妃之位。 这位置,满天下未嫁的女儿谁不想要? 她呆傻之名遍京城,又被人退过婚,这个位置怎么也不可能轮到她。 就差一步啊,就一步,一步之遥。她的命运就可以与前世完全不同了。 可就这一步,她重活一回,竟然还是没能跨过去。 但她又想,不管如何,她现在是太子妃,而不是太子良娣。命运终归还是有所改变。 只要她好好地守住这颗心,这一世,终归还能活下去。 “乔氏盈儿,行、行礼谢恩!”礼部官员也没见过这种奇怪的场面,说话都结巴了。 肩上一重,盈儿一愣,就见常夏一脸愁苦,像只幽怨的小狗哀求地看着她。 盈儿长吸一口气,缓缓伏下身体,叩头谢恩。 ***** 那个镇国将军府的乔盈儿,那个因为呆蠢叫武安郡王府刚刚退了婚的傻姑娘,居然摇身一变成了太子妃? 这消息好像长了飞毛腿,不到第二天全京城都炸了锅。 说书的先生:“那一日,寒风瑟瑟,太阳高照。太子殿下银袍金带,八匹白马驾车,亲至乔家颁旨。乔府中门大开,张灯结彩,乔家小姐盛装而出。哎呀呀,那可真叫是绰约多逸态,轻盈不自持。尝矜绝代色,复恃倾城姿……” 窜巷的货郎:“不骗你。我常在乔家后门卖货的。他家小丫头说了。乔家夫人,也就是那太子妃的娘,听到圣旨,当场笑晕过去了。” 摆摊的婆婆“就有这么巧的事。郡王府回门子的日子,钟家也上门求娶,要是圣旨再晚下得一刻,我的天呀,这太子妃可就许了钟家了。” 串门子的小媳妇:“颁圣旨的时候,前郡王世子也在场呐。可真真笑死个人,他还嫌弃人家乔家姑娘傻。我看他才是大傻狗。娶了个扫把星,把自个的世子之位都折腾没了。人乔家姑娘倒成了太子妃。谁不说句老天有眼。” 买花的姑娘“那天乔家门口挤得是水泼不进。先是郡王妃,后来是建王妃,后来又是太子的车驾。那阵仗,两条街都堵了个结结实实,害得我在街上足足耽搁了一个时辰。” …… 一个比一个真情实感,好像她们真的全在现场一样。 盈儿躺在床上,听筥儿坐床边跟她绘声绘色地学外头人的这些闲话给她解闷,忍不住发笑。 “如今呀,满京城,谁不打心眼儿羡慕姑娘的好命呢?”筥儿见碗中药已经凉了些,便端过来服侍她喝药。又说起这两天家中川流不息来道贺的亲朋好友。 她病着自然是不方便出去见人。沙夫人也不方便。 那天沙夫人接了旨倒是没笑得晕过去,而是太子人都走了,她还没回过神来。一直不肯相信这是真的。回铁衣堂的路人,柯碧丝大概也是失魂落魄,一个没扶稳当,沙夫人一脚踏空,摔了一跤,当场跌断了右腿。郡王妃母子便让柯碧丝暂留在乔家,过几日再作打算。 “昨儿个大堂老爷家最小的那个外孙媳妇也带着礼上了门。说要见姑娘。二奶奶哪里肯,三言两语把她打发了。”筥儿说完外头的闲话,开始说家里的,也难为她这些亲戚认得比她还清楚。 盈儿想了一阵,实在想不起这人的脸来,又觉得嘴里发苦,正要叫她给自己拿块蜜枣甜嘴,却听得外头筐儿低声在骂:“传什么传?她怎么还有脸来白草院?大棍子打出去就是了。” 盈儿愣了愣,也猜不着是谁。 远远传来一阵哭声。 筥儿忙跑出去瞧,便听她劝筐儿,道:““姐姐,外头下着大雪,她还有身孕。咱们不叫她进来,传出去,人家怕会说未来的太子妃小气刻薄呢!” 盈儿:……她居然还有脸来找她? ***** 雪花从昨夜一直下到今晨,地上屋上,早白茫茫一片,这会儿还是一片片如纱似帘地下个不停。 柯碧丝穿着件厚厚的大红绣金大毛衣裳,已经在白草院外站了小半个时辰。肩上已经积满雪,脸色青紫一片。 绿波冻得实在受不住,道:“奶奶,那天的事,我瞧着都是她给煽起来的火。她怎么会帮你呢?咱们在这里白白受了冻,要是你肚子里的……” “闭……闭嘴。”柯碧丝牙齿打战,格格直响,“若是这孩子一冻没了,也是他的命。若是我就冻死在这里,她乔盈儿也别想安安生生地做她的太子妃。” 绿波跺着已经冻得麻木的脚,看着黑漆漆紧锁的院门,忍不住流下两行热泪。 凭什么乔盈儿傻呆傻呆的,可命就那么好。她家姑娘明明样样都好,可命又为什么这么苦呢? 正心酸不平,总算听院内脚步声响,门吱呀一声开了,有个婆子嗡声嗡气地道:“姑娘醒了,叫你们进去。” 第24章 手炉 两人在正面堂屋里又坐了…… 两人在正面堂屋里又坐了小半个时辰, 才有小丫头从帘内出来说:“姑娘吃过早饭,这就出来了。” 见乔盈儿架子如此之大,柯碧丝主仆心中俱恨得出血, 脸上却只得赔着谄媚的笑:“不急的不急的。” 又过了片刻, 才听到里头又有了动静,丫头打了帘子,一堆人簇拥着乔盈儿出来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乔盈儿如今身份不同往日, 一眼看去, 清丽逼人,贵气天成, 竟再无半点往日呆傻的模样。 她心中酸妒, 脸上恭敬,屈膝行礼:“妹妹好!” 却见乔盈儿眼神淡淡, 盯着她半天,突然一笑:“我自然是好的。你看上去却不太好呢。” 屈辱恨意在内心翻江倒海。她自从住进这个家,就知道自己比不上乔盈儿。不是因为容貌,不是因为才情, 而仅仅只因为,她不姓乔。所以她从小就知道寄人篱下忍辱偷生的滋味,所以她知道无论想要什么都得靠自己去争取。只要能过得好, 无耻也好,受气也罢, 她都不在乎。 她再度向盈儿恭敬行礼:“恭祝妹妹成了未来的太子妃,这可是天大的福气。哪像姐姐我,自小孤苦无依。本以为郡王府的亲事阴差阳错落在了我头上,是我的福缘,不想如今……。” 说着就滴下泪来。 **** 室内地龙烧得极暖, 丫头们穿着薄衫都叫热,可盈儿还是畏寒,身上厚厚穿着玫瑰紫白狐腋袄,怀里还抱着金银线二色护套小手炉。 纤白的手指轻轻敲着手炉,发出朵朵的响声。 见柯碧丝一直不停的擦眼抹泪,她心如止水。她对柯碧丝的善意与同情,上一世已经用完了。 “阴差阳错?不如说你深谋远虑。你又何必谦虚?” 她没叫坐,柯碧丝便干着着,抬眼看着她,红红的眼中,神色复杂,“妹妹或许不信。可若说深谋远虑,只怕谁也比不过当今的太子爷。” 思绪不由晃了晃,这话倒不假。嫁他九年,被他深谋远虑了九年。刻意忽略掉心中那抹不堪回首的刺痛,微微扬了扬眉,她淡声道:“你跟杨继无媒苟合,总不成也是他谋划的?” 柯碧丝薄薄的脸皮抽了抽,咬牙道,“也未可知!” 她见过后宫多少不择手段的燕燕莺莺,真没谁能比柯碧丝更不要脸。 想了想,叫柯碧丝进来原是有桩公案要了结,倒不必在口舌上浪费工夫。 她冷笑道:“那想必我十岁那年从坡上滚下,也不是你动的手,而是他了?!” 柯碧丝一惊,抬眼脸来,瞳孔一缩,越发显得她脸上皮薄狰狞,她扑通跪下,连连摇头:“不是我……真不是我!” “真的不是我家姑娘!”绿波跟着跪下,三角脸上两只眼睛瞪得凸起。 “既如此,行吧。送客。” 虽然因为前后两世重重叠叠,她经常记不清楚到底哪些事是这一世发生的,可这件事,她倒是记得很清楚。 柯碧丝来乔家后,她真心当她是自己的姐姐,吃的穿的用的玩的,都大大方方分她一半。 那年秋日去青云峰赏红叶,她也是与柯碧丝同行同止,亲密无间。 重阳节后那一天,风有点儿大。她本来并不想出门。 但柯碧丝一大早就出了门,回来说在后山找到了一处绝佳的观景之处,一定要下午带她去瞧瞧。还说偷偷备了菊花酒,就她们两个,没大人拦着,更能尽兴。 她便去了。果然山崖之上有一小亭,酒水点心齐备,景色更是一望千里,秋色如海。她喝得薄醉,看得兴起,凭栏沉醉,肩背却猛地被人一推,顿时滚落山下。 醒来后,所有人都众口一词,说是她自已靠在栏杆上,栏杆断掉跌落的。 她并不相信。 柯碧丝费尽心思引她去那里,不就是想让她一命呜呼,好彻底在乔家取而代之。只是谁能想到她会重生呢? 筐儿早看这两人不顺眼,听到令下,立刻挽了袖子,招呼婆子上前去拖柯碧丝跟绿波。 “真不是我家姑娘,是一个小子。” 眼看就要被拖出门,绿波挣扎着回头大叫道。 “停!” 直觉告诉她,绿波没有说谎。之前她叫这主仆二人进来,本来只是想把这件事砸到她们脸上,叫她们知难而退,再也别幻想着还能从她这里捞半点好处。没想到竟另有隐情? 几个婆子便放了手。 柯碧丝扶着绿波靠在门边,两人十分着急,你一言我一语,事情经过说得十分凌乱,但盈儿倒也听明白了。 原来那天上午,柯碧丝跟绿波出门遇到个小丫头。小丫头热心地说发现个风景极好的去处,她下午要带自家小姐去。 柯碧丝一心想多结交些京中闺秀好以便将来找个好人家,又怕自己一个人去,人家懒得理她,便硬要拖着盈儿去。又怕实话实说,盈儿懒得见外人,反不想去,因此便没提这事。 到了那里,那个小姐和小丫头并没出现。柯碧丝更庆幸没跟盈儿说实话。她也没什么心思看景,就坐着喝酒吃东西。没想到,盈儿在栏边看景时,不知道草丛里突然窜出个黑布蒙面的野小子,一把将她推了下去。 事情发生的时候,所有人都吓得六魂无主,等回过神来,那人早不见踪迹。 因为闯了大祸,又拿不出证据来证明是有人把盈儿撞下去的,又怕被人说是她们勾结了外人要害盈儿,所以柯碧丝就苦苦哀求盈儿的奶妈还有丫头们,说只是意外。奶妈和丫头们也怕担责任怕得要死,所以大家便合力把那栏杆弄断了,这才去叫人救她。 “我虽然处心积虑抢了你的婚事,可那也是……不得已的呀。我跟你不同,亲事一直没个着落,我尽力结交京中闺秀也是想找一个好人家。若是我能遇到个更好的,我又何必做这样的事,得罪你跟姨父表哥们?” 耳边传来柯碧丝喋喋不休的声音,一直在解释自己抢她的亲事有多不得已。 她也无心再听。 虽然柯碧丝主仆说的话,像是真的。可她除了身上有郡王府的婚事,并没有什么别人可争之处。除了柯碧丝,谁还会这么计谋周全地想置她于死地? “妹妹……你如今已经是太子妃了,看在我们是亲亲的表姐妹,一处长大的情分上,你能不能帮我跟王妃说几句好话?我知道是我对不住你,可我肚子里的孩子是无辜的呀!” 孩子?一听柯碧丝提起孩子,本来已经平复的心境,又滚起一股压不住的火气。前世,她着魔似地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也有一个原因,就是嫉妒柯碧丝儿女双全。 正想发话赶走柯碧丝,就听外头有人憋着笑意来传:“姑娘,东宫又来人了。” “哎哟,太子爷待姑娘可真好,日日都惦记着姑娘呢。”筥儿又开始格格笑。 盈儿:……。 自颁旨后,东宫其实日日来人。 不是探病,就是来传话,每次自然都少不了送些东西过来。 前日送了一枝高丽进贡的山参。全头全尾,怕不至少有个百年。 也有瞧着不怎么值钱的玩意儿。南海椰壳雕成的小人小马家俱物什,整整一套。她瞧着倒是可爱,便送给了肃哥儿蓁姐儿。高兴得两个孩子给她嗑了几个响头。 乔檄叶菡本要拦着,说是太子送的东西,不宜转送他人。她颇不以为然,送了她,便是她的,她想送谁便送谁。 两人心里也知道她跟太子之间实在蹊跷,便只得由着她。 不过前两日东宫来人,她只是让筐儿出去收了东西,给了赏钱直接打发了,见都懒得一见。 可今日看着柯碧丝僵硬的黄脸嫉妒的眼神,她的嘴角还是几不可见地翘了翘,便道:“叫他进来吧。” 一时常夏进了门,冲她恭敬地行了礼,便笑道:“今日下大雪,殿下想说接下来几日天必会更冷些,便着我送了这个手炉来。” 一旁小太监上前,黑漆盘上,放着一只小南瓜大小的朱漆描金缠枝牡丹手炉。 筥儿上前收下,笑眯眯地嘴里叨叨道:“殿下对姑娘可真好,知冷疼热的。” 闻言,盈儿眉尖一蹙,这些张扬给别人看的“好”啊,除了给她招恨,真是一无是处。 而他对自己真正心尖上的淑妃,才是真的好,平时不显山不露水,关键时刻,总让她笑到最后。 呆呆盯着那精致华丽的手炉看了片刻,她才神情恹恹地,用下巴指了指柯碧丝。 “我瞧你刚才在外头也冻着了,这东西便送你吧。” 柯碧丝受宠若惊结巴道:“这……这行么?这……可是殿下送的东西。” “那又怎样?我瞧着不顺眼。你要是不要?”她小脸一黑,冷道。 “姑娘!”筥儿不满地撅起小嘴,将那手炉紧紧抱在怀中,双眼瞪着柯碧丝。像只护食的小猫。 这时,绿波揪了揪柯碧丝的衣角。 柯碧丝猛地回过神来,扑通一声跪到地上,冲她磕了三个响头:“妹妹的大恩大德,我没齿难忘。” 盈儿拧着脸,没理她。柯碧丝这样的人,哪里可能感什么恩?她这样做也不过是做给别人看的罢了。 待柯碧丝走了,常夏才赔着小心道:“敢问姑娘为何不喜欢这手炉?回去殿下问起,小的也好跟殿下回话儿。下回也能避了姑娘的忌讳。” “手炉何辜。我只是不喜欢送手炉的人。”盈儿硬邦邦道。 常夏:……。这天下敢这样说殿下的,也就只有跟前这位了。 可殿下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偏心里眼里都只惦记着这一位。 孽缘呀! 第25章 女儿不娇 这些话,殿下若知道…… 这些话, 殿下若知道了,怕不又要整晚乱弹琴,虐待他们的耳朵。这位早晚嫁入东宫, 若是跟殿下这样绷着, 他们这些奴才也受苦呀,便陪着小心道:“奴才斗胆说句话,殿下自打定下这门亲事, 瞧见刮风, 便想着给姑娘送斗篷。瞧见下雪,便想着给姑娘送手炉。听说姑娘玉体欠安, 巴巴地派了陈太医来。回去, 姑娘不知,奴才可看得清清的, 殿下抓着陈太医细细问了小半个时辰……” 陈太医?听常夏提起这人,盈儿刚刚因疯言妄语稍得平复的恨意顿时如洪水卷来。 这位确实是太医院第一高手,上一世可没少给她看病。 结果就是她整整九年的不孕不育,还半点瞧不出端倪。 前几日这位来给她看病, 她连手腕都不曾让他碰一下,便在帐子里,让筐儿伸了手腕给他。想来他回去也不过是胡言乱语一通。他开的药也全都喂了院子里的竹子。 “闭嘴。说好的一句, 你这都说了好几句了。回吧。” 盈儿暴躁地打断常夏,窈窕的背影消失在兰花紫的帘子后头。 常夏心中暗暗叫苦。他刚才说错了什么了吗?陈太医日常可是只给宫里最要紧的几个人瞧病。怎么这位听了更生气的样子?! ***** 这边筐儿送了常夏回来, 还没进次间的门,就听见筥儿在低声抱怨:“姑娘干嘛要把手炉给表姑娘?她那样下作的人,哪里配得上这样的好东西?!” 筐儿便掀了帘子走进去。就见盈儿半趴在罗汉床上,一脸恹恹,双眼发直。 她走近, 坐在床脚,抽过一条褥子裹住盈儿的双脚,问,“姑娘,我也不明白。就算姑娘不想要,送给大奶奶二奶奶,再不济留着日后赏人,怎么偏送了她?” 盈儿翻了个身,仰面朝天,双眼看着屋顶。 木梁一角有蜘蛛在结网。 人生在世,营营苟苟,谁又不是网中人。 她出了会儿神,才道:“当年的事,既然不是她做的。抢亲一事,我便不想再跟她计较了。” 杨继丢了世子之位,柯碧丝未婚先孕的丑事也再瞒不住,两人烂人都撕破了脸,这辈子大概也恩爱不了了。中间还有个无辜的孩子。重活一回,她更珍惜生命,并不想把时间全浪费在报仇上。 赏柯碧丝一件太子给的东西,只是向世人表明一个态度。 她这个即将上任的太子妃,胸襟广阔,原谅了柯碧丝横刀抢亲。 柯碧丝后来显然也是明白了她的用意,才会嗑头谢恩。 至于其他的事,比如说郡王妃把不把她放在眼里,王府到底会不会仍然坚持要休了柯碧丝,她可管不着,也不想管。 这些盘算三两句也跟两个丫头解释不清,索性便懒得说了。 “姑娘真信?可除了她,还有谁能把姑娘当眼中钉,肉中刺呢?!”筐儿问。 这其实也是盈儿自己的疑问。 谁最恨她呢?上一世,东宫所有的女人,没一个不恨她。可这一世,她真的没跟谁结下这么深的仇怨。可如果真是柯碧丝干的,她的奶娘等人也没有理由替她遮掩。设计这事的人应该对柯碧丝跟她的关系十分了解,才能想出这样高明不留半点痕迹的计谋。 她合上双眼,默默半天,心中倒是有了个如何调查真相的主意。 不过这件事,她唯一能信任的人,也只有乔檄。 ***** 不过,她还没想好怎么跟乔檄说,当天晚上,刚吃过晚饭,乔檄跟叶菡两夫妻竟一起过来看她。 还有几天就过年,他们夫妻都忙得脚不点地,何况此时外面天又黑,还下着雪,倒叫她有些意外。 两人进门时,靴子都湿了一半。 盈儿便叫拿了便鞋给他们换,又让进暖和的次间说话。 换下的靴子自有婆子拿了去擦干烘烤。 乔檄就在挨炕的椅子上坐了。叶菡本也要挨着乔檄坐下,盈儿却招手让她上炕。 叶菡犹豫道:“如今妹妹身份与往日不同。我怎么敢……” 盈儿手肘架在炕桌上,背靠着秋香色坐褥,不以为然地笑道:“别说我还没嫁,就是嫁了,你也是我嫂子,讲什么身份?上来上来。” 叶菡方上去挨她坐下,几人说了一会子闲话,喝了两杯热茶,才听乔檄道,“听说今儿殿下又派人送了东西过来?” “哦,我随手赏给柯表姐了。” 乔檄顿了顿,道,“你这般大度虽是件好事。可我听说,你还跟常夏说了些不怎么中听的话。盈儿……殿下毕竟是殿下。” “是呀,妹妹,你们将来是要做夫妻的。他待你这份心,叫谁瞧了不眼热,你就算不稀罕,好歹给他留些颜面。何苦说那样伤人的话。不说他那么尊贵个人,就是寻常男子,再热的心,怕也经不起你这般践踏。” 乔檄讲的是礼,叶菡却是从做夫妻的角度给她分析利弊。两夫妻都是真心替她打算。 可这些道理,她岂会不懂?只是不想再陪他演一世这恩爱的把戏而已。最好将他气得日后再也不理会她才好呢。 “嫂子,我不明白。东宫什么没有?他赏我个手炉作什么?咱们乔家便是再穷,也不至于连只手炉都没有罢。我倒觉得,他这是在瞧不起我。” “噗……”叶菡嘴里的一口茶,如喷泉一样射出去,滋了乔檄一脸。 乔檄:……。他招谁惹谁了,怎么谁都朝他喷呀? 叶菡笑得忍不住,忙抽了绢子替乔檄擦拭,一边道:“哎呀,我的姑娘啊,你这一会儿聪明一会儿傻气的,我都不知道该说你什么好!成,你说他送你个手炉是嫌弃咱家穷,那我便再跟你说几件事儿,你听听。” 盈儿:……。今天一个个都怎么了?上赶着替杨陌当说客,虽然内心抵触,不过叶菡的话还是飘进了耳中。 礼部接到圣旨要替太子选妃,上下官员便铆足了劲头,加班加点,一翻辛苦之后,把名单呈入东宫。 可不到一刻,便被扔了出来,让重新再选。 一连报了三次,都是这般。礼部便以为,太子还惦记着蒋寄兰,并非真心想选妃。 便只得又照着蒋寄兰那种空谷幽兰,端庄温柔的样子重拟了一份名单,结果还是不到一刻又被扔了出来。 礼部官员们打破了头,也想不明白个中缘由,只得去塞了银子,去请教最贴身的常夏。 据说常夏推辞不过,给他们出了个谜题:女儿不娇。 礼部的人个个才学傲人,自然一下就猜中是个字迷,娇字没了女儿,便是个乔字。因此便把京中姓乔的官宦人家女儿全细细考察了一遍。 若论家世呢,镇国将军府倒也不差,可乔家只有一位名声欠佳的适龄姑娘。 礼总官员想想都觉得不可能。可是再一想,太子跟乔檄关系不错,乔执乔简两员虎将镇守边关也屡立战功。这才如醍醐灌顶,殿下这根本不是在选妃,分明是在点将。于是便将乔盈儿的名字列入一试。 不想这一试,名单便再没被扔出来。 说到这里,叶菡笑着牵起她的手,轻轻拍着道:“可笑这些话,也不知道怎么就从礼部传得满京。连我娘家的人都听说了。只是我又不便跟他们说,殿下哪里瞧中的是咱们乔家,殿下分明……” “嫂子又怎么知道他瞧中的不是咱们乔家?!” 一句话噎得叶菡打了个嗝。 乔檄抹抹额头,道:“你不知外头的事。虽说如今有人在传殿下地位不稳,可我瞧着……他政务娴熟,早不动声色将六部牢牢握在手里。建王靠着联姻,还有贾家的声势,明面上看是实力不可小觑,可内里一盘散沙。再则,谁不知道乔家是皇上的人,殿下若要军中支持的力量,还不如另寻大家世族,胜国公冯家,宁靖侯陆家,甚至蒋家都比咱们靠谱。何必为了娶你,差点儿惹恼了陛下?” 冯家?陆家? 这两家以前在东宫也都有人,只是不怎么受宠,可也没受什么罪。毕竟娘家实力在那里,后来一个封了德妃,一个封了宜妃。 自己的父兄就是天底下最勇猛最不可战胜的将军,所以杨陌想要他们的死心塌地忠心耿耿,跟陛下抢人也不是不可能。 “惹恼了陛下?他怎么惹恼了陛下?” “这还用问。你在京里这呆傻的名声且不说,光是被武安郡王府退亲这一条,陛下跟皇后娘娘也不能同意啊。我听说……殿下可是费尽了周折,还……” 话到嘴边,乔檄及时打住。殿下这番周折所费极多,他一时打不定主意哪些该跟盈儿说,哪些不该说。 头一件,便是上次他跟着殿下出京查秋粮入库一事。抓到九溪县令侯易游,胆大妄为,擅加一成粮赋,以至民怨沸腾。 本来这是打击建王的绝佳机会。 可为了换得贾后在选妃一事上的支持,太子殿下竟与建王私下和解。 最后建王自己出面,揭发了侯易游。 侯易游被革职充军,皇上嘉许建王守正不阿,斥责太子办事敷衍,明明奉旨查看,却只发现些鸡毛蒜皮无关痛痒的小事。 为此,建王党在朝中很是扬眉吐气了一回。 不仅如此,为了选她,太子还跟詹事林雍为首的太子派属产生了前所未有的隔阂。 更有钟家上门求亲,也并不单纯。 桩桩件件,他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 第26章 今日而绝 若不是为了情之一字…… 若不是为了情之一字, 无论如何也说不通。只是不明白,盈儿似乎认定了太子别有心机。 可这误会若是连他也不帮着澄清,怕是日后盈儿进了东宫, 这日子也难过。 想了想, 便略去了朝堂中侯易游一节,只把其余的事娓娓道来。 太子詹事林雍本是太子派属的智囊和头领。 太子若立林雍长女为正妃,便更激励团结太子一党的人心。 可他偏舍了林采之, 坚持硬要娶乔盈儿。 建王一党便趁机散布消息大搅浑水, 离间太子与林雍,说此事表明太子对林雍并不信任。 一时, 太子一派内部混乱不已。 林雍一派自不必说。就是平时跟林雍不太对付, 不希望他娶林家女的那些人,也对他颇为失望。 他们分析得其实十分有理。 乔家本就忠直刚正, 便是不加笼络,乔家父子也必会全力拥立正朔,何必多此一举? 趁这个机会,不如好好地笼络一批至今摇摆不定的世家, 比如胜国公冯家,宁靖侯陆家之流。 而最让支持者沮丧,建王一派得意的, 是太子竟然因为这件事,跟陛下多次争执。 陛下大怒, 罚太子去天王寺给文穆皇后跪灵,不认错不许他回宫。 后来还是因为钟家上乔家求亲,这事才有了转机。 钟国公在朝中地位超卓。 钟成康又才名显著,虽然年纪尚小,未能入仕, 可谁都瞧得出钟国公这只是想磨磨他的傲气轻浮,其实在把他当未来钟家掌门人培养。 虽然有人问起这事,钟国公都是一脸苦笑,说是那个不成材的孙子钟成康对乔盈儿一见钟情闹死闹活,家中老妻溺爱不明,才不得已应了这门亲事。 可钟老国公是国之砥柱,怎么可能仅仅因为自家孙儿胡闹就与乔家结亲呢? 更何况文武重臣联姻向来是个忌讳。 再想想建王是钟老国公的女婿,明显建王一派也不想见乔家倒向太子,又知乔家最是疼惜这个女儿,这才釜底抽薪,派出金龟钟成康联姻。 太子一派看到这个势头,才觉得联姻乔家大约确实是步好棋,这才稍稍平息了争议,开始想办法促成此事。 可就算有人不断替太子美言,连贾皇后也屡劝陛下,陛下仍是不肯松口,直到钟家真的大张旗鼓上乔家求亲,陛下才命人快马从天王寺招回殿下。 两人关在紫宸殿内不知谈了些什么,太子拿了圣旨后,一刻不停,飞奔至乔家颁旨,这才抢在钟家之前定下这桩婚事。 见说得口干舌燥,盈儿脸上仍是一副不以为然,他深知过犹不及,便笑道:“这些事,传得沸沸扬扬,也不知真假。你以后入了宫,总可以慢慢去辩真伪。不过,你也该知道,林家长女封了良娣。冯家和陆家各封了一个良媛。你这里拼命把殿下往外推,有的是人想抢着要。” 后宫连着前朝,太子的亲事哪里容得下多少儿女私情?便是钟家,她也没天真到真相信钟成康那个浪荡子对自己一见钟情。原来后头连着两派之争,只觉得浑身都疲倦不已,她伸手捂住嘴,打了个哈欠。 “妹妹,这你倒不用担心。殿下可为你着想了。我打听过了,说是你先进门,三月之后,林良娣进门,再三月,才是冯陆两家的姑娘……” 叶菡又从女人的角度出发劝她,可她实在不想再听这些,便揉了揉太阳穴,乔檄夫妻见状,便起身告辞。 临出门,乔檄才小心翼翼道:“等你身上略好些,天也晴了,你还是去瞧瞧娘吧。你连柯碧丝都原谅了,她到底是咱们的亲娘,如今天天念叨你……” ***** 原谅柯碧丝是一回事,原谅沙夫人却是另一回事。她并不想勉强自己。 可她不去,她却来了。 第二日一大早,雪刚停,沙夫人硬是叫人抬了小暖轿,亲自到了白草院。 不过几日不见,沙夫人竟是白胖了许多,大约是成日在床上躺着吃喝的缘故。 盈儿听人来报时,刚吃过早饭,便吩咐丫头婆子,请沙夫人在堂屋稍待。 她在帘子内,就听得沙夫人在外头抱怨:“我是她亲亲的娘,怎么倒叫我在这里等?我如今是连她的屋子也进不了么?她这还没嫁给殿下呢,日后怕是连宫门都不肯让我踏一步!我怎么生了个这么呆呆傻傻不懂事的女儿哟!” 就听金璃等在小声劝沙夫人。 盈儿心里平静得如雪停了院子。 她慢条斯理地吃过饭,才慢慢出了帘子,捡了张离沙夫人最远的椅子坐了,也不去看沙夫人,也不说话,只呆呆盯着窗上的阳光出神。 外头放了晴,阳光透过白皮窗纸照进来,撒在她久病苍白的脸上,显出光亮与血色,看上去美得十分虚幻。 一时,沙夫人竟也呆了。这个女儿自打十岁上摔伤,便越来越痴呆肥傻,什么时候竟长开了,变得如此清丽绝艳?难怪太子跟钟家人都瞧中了她。 气势便不觉弱了下去。 “哪有你这样做女儿的?自家亲娘摔断了腿,你竟是问都不问一声,我这巴巴地来了,你连个好都不问!你这样痴痴呆呆,怎么做得太子妃?!” 听到这话,盈儿慢慢侧过脸来,看她,仿佛看着一个陌生人。 “我做不做得太子妃。你该抬着轿子去东宫,跟殿下说去。” 沙夫人脸上又是尴尬,又是愤恨,涨得通红,正要开口说什么,却被金璃扯了扯袖子。 盈儿只当没看见,又扭头,继续看着亮亮的窗户发呆。 “我知道你是在怨我偏心,说我多疼着你柯表姐。在郡王府的亲事上,也帮着她。” 这话倒叫盈儿有些想笑。怨吗?那是前世的事情了。只有真情实感的付出了,才会觉得怨恨。这一世,她对沙夫人早没了感情,又哪里来的怨恨? “可她也是你亲亲的表姐呀,你就不能善良些?你生来什么没有。她呢,除了我这个姨母,还有什么?本来好容易得了一门好好的亲事,也被你搅和得成了丑闻,郡王府如今还闹着要和离……你说,咱们不帮她,还有谁能帮她呢?你如今可是太子妃了,王府那边你若肯替她说句话……” 原来,沙夫人这么急着见她,是为了柯碧丝,她们才是母女情深。 她回头,一眼就瞧见金璃满脸尴尬,还在拼命拉沙夫人的袖子。 可沙夫人说得激动,右手扶着八仙桌,上身直起,脖子扯得老长,还一扬胳膊,甩开了金璃的劝阻。 唉,她的生母待她,甚至不如身边懂事的丫头。实在懒得理论,又后悔刚才自己出来见她,给自己找不自在,便道:“太太如此一说,倒提醒了我。我如今既是太子妃了,岂是谁想来见便能来见的。请回吧!” 沙夫人一听,哪里还忍得住,气得伸直了手臂,指尖打颤,点着她骂道:“你……你……你忤逆不孝……你就不怕我去官府告你不孝,看你还当不当得成这个太子妃!” 要不是她现在站不起来,大概早扑上来撕她了。 “噗……”盈儿笑出了声,真是太滑稽了,“你去告呀?怕不到时候人人都说我是个傻的,你是个疯的。走吧。” 冲筐儿筥儿招招手,她起身朝次间去。便是沙夫人赖着不走,也只能干坐着。 不想刚走到帘子跟前,“呼”地一声,后面传来声响,她一愣回头,就见筐儿眼明手快,举手一拦,一只白瓷茶碗哐当坠地,在她脚前碎成一片狼藉。 “莫说你成了太子妃,便是上了天,你也是我肚子里爬出来的。你敢不孝,就是十恶不赦!” 雪白的碎瓷片,一块块露出了锋利的边缘,冰冷如刃,好像正戳中心脏,麻木中渗出了一丝血,痛感如洇湿的红毯,一点点蔓延开。 还是会痛,还是会因这个生了她的人受伤。 上一世,她豁不出去,撕不破脸,被这样的亲情道德紧紧束缚住,一辈子没能畅快。 这一世,她该早早做个了断。 长吸一口气,她抬起头,口齿从未有过的伶俐,厉声道:“十恶不赦,乃谋反、大逆、谋叛、恶逆、不道、大不敬、不孝、不睦、不义、内乱。我如今可是天家人,论罪过,大不敬之罪可在不孝之前!” 说完,她又连着冷笑了两声,低头看着脚旁的碎片,抬起脚尖,轻轻踢了踢地上的碎瓷片,声音冷如窗外冰雪,“你我母女情分,一如此碗,今日而绝。” ***** 叶菡跟乔檄知道了此事,还没到午饭时间,就来白草院看她。 夫妻两个一起劝了她半天,都说沙夫人是糊涂人,让她不要跟她计较。 又说反正她都是要进宫的人了,以后便是沙夫人想再烦她,也没了机会。 盈儿倒没想到他们会这样劝她。心里温暖,又想跟杨陌的婚事都成了定局。 他这人虽然心深似海,可至少表面上待她极好。前世是个良娣时便是如此。今生做了正妃,想来更是如此。旁人不知真相,瞧了他面上做的这些事,都不敢欺负她一星半点。 今后,大概无论是沙夫人还是柯碧丝,只要她不愿意,她们连见她一面,跟她说话的机会都没了。 这样想来,这桩婚事也并非一无是处。 她难得地有了些好心情。 待夫妻两走了,吃过中饭,好突然就觉得心里有些怪怪的。 好像这一天有件什么该发生,却一直没发生的事情。 直到天黑如漆,过了宫门院门都落匙闭户的时间,这件事都没个着落。 晚上,她坐在床边,筐儿替她散头发,就见筥儿拎着汤婆子进了门,一边替她烫被窝,一边嘴里嘟囔道:“殿下今儿没送东西来,不是常夏那小猴子真把姑娘的话一字不错的传了去,殿下真生气了吧?” 一道微光滑过脑中。 她终于明白这一天,她心里觉得该发生而没发生的事情是什么了。 第27章 子孙万代 睡得极不安稳,迷迷…… 睡得极不安稳, 迷迷糊糊中,仿佛看见了他。 他侧身躺在床上,身材颀长, 右手支颐, 一动不动。 盈儿抬手揉了揉眼睛,眼前的人依然一动不动。 她愣愣地抬眼看向窗口。 花棂格子,被外头的光一映, 发出暗淡幽蓝的光, 好像一朵凝固的硕大雪花。 她想了想,今天已经是腊月二十九, 明天就是三十, 除夕之夜。 天上没有月亮,这才这般暗淡吧。 转过头, 她又看了看眼前人。 虽然背着光,看不甚清楚脸,可那身形轮廓,熟悉的感觉, 甚至淡淡的苏合香气,她还是知道,就是他。那个她爱过也恨过的男人。那个她想永远淹没在前世再不复相见, 今生却还是没能避开的男人。 心里越加糊涂。 怎么会突然又梦见他呢? 刚重生那一年,她几乎夜夜梦见他, 总听见他在她耳边呜咽哭喊:“我错了我错了,只要你肯回来,这江山,这后宫……朕全都给你。” 一声声,撕心裂肺, 伤心至极,明明她心中是那样的眼,可还是忍不住跟着一起难过。每每从梦中哭醒,只得跟丫头婆子们说,是头痛。 直到后来的某一天,仿佛也是年底,敢是连着下了好几天的大雪,刚刚放晴。 梦突然就停止了,她便再也没梦见过他,直到今夜。 她侧过身,左手支颐,也一动不动,静静地看着他。 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他的五官清晰地浮现出来。 俊秀漆黑的眉毛,修长深邃的眼,居然还睁着呢。 这个梦可真是清晰呀。也许是因为她又要嫁给他了? 她叹了一口气,伸手按住那微蹙的眉心,指尖顺着高挺的鼻梁慢慢滑下:“那些话,你再说一遍吧?” 也只有在梦里,她才敢这样真正地放肆。 也只有在梦里,她才能听到他说出她想听到的那些话。 只要再听一遍,也许她就能放下前尘往事,好好地跟他过日子。 她不稀罕他的江山,更不稀罕他的后宫。 她想要的,从头到尾,不过是他而已。 “什么话?”他终于动了动,问她。 盈儿更加恍惚。在梦里还能这样对话么? 指尖停在他的唇珠上,唇瓣温热,气息一缕缕滑过皮肤,一点点传入脑子,盈儿更加混乱。 她朝前凑了凑,就见他的眼珠随着她的移动下垂了一些。 “你……”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一声尖叫不由自主地逸出嗓子,可嘴还没张开,就被一只干燥温热的大手捂住了。 双眼睁得要多大有多大,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正上方那张熟悉又有些陌生的脸。 他疯了吗?他怎么进来的? “别叫!”他低声道,眼角微微拉长,在笑。 她想抬腿踢他,却被男人修长的躯体死死压住。 “别乱动,你再这样拧把,孤可要忍不住了!”声音低哑暧昧不明,嘴唇就伏在她耳边。 脸上腾地一热。她自然明白他这话什么意思。咬着牙,想了想,闹开了,确实也于事无补,便只得忍住气,瞪着他,点点头。 他黑眼珠亮亮地看了她片刻,才有些不舍地放开了捂在她嘴的那只手,身体却还是压着她不肯动。 “混账!滚开!”盈儿不堪重负,压低了声息怒骂。 “你想听孤说什么话?”他却浑不在意,问。 盈儿心里更加难堪,别开脸,不理他。 他也不恼,只继续就这样静静地怔怔地看着她,好像失而复得,又好像久未相见。 半天,他不知道从哪里取出一朵头花,即便在暗淡的光中,也闪闪发光。 他举起头花,往她的长发上插。可乌发松散一枕,那东西怎么也挂不住,总往下滚落。 他认认真真地插了四五回,头花还是“吧嗒”一声又掉到床褥上。 她实在忍不住,抿着嘴笑起来:“谁大晚上睡觉戴头花。你带个镯子来不就没事了?” 他听了,一怔,便低下头,伏在她枕边轻轻地笑。 笑着笑着,盈儿就觉得颈上微微一热,她气得扭头躲闪,蹬着脚伸手推他:“快下来,你……再不老实,我就叫人了。” 耳边传来粗粗地一声喘息,他移开了唇,头在她颈侧被褥上蹭了蹭,身体却还是没动。 盈儿无奈,半天闷声问:“你来做什么?” “你不说不喜欢送东西的人么……” 盈儿愣住,不明所以,就听他幽幽又道,“所以孤亲自来送了。” 她脑子懵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话绕来绕去的意思,忍不住嘴角一弯,哼声骂道:“不要脸。” 骂声未毕,唇却被牢牢堵住。 灼热的气息缭绕着,熟悉又陌生。突如其来,猝不及防。 她懵懵昏昏地,半天回过神来,使命抓挠他的后背,双足乱蹬。 床吱嘎吱嘎响了起来。 “姑娘……姑娘,你被魇住了?”次间传来筥儿半梦半醒的声音。 随后便听见筥儿下床穿鞋。 盈儿急得要晕过去。 他终是松开她,看她一眼,却又复重重往她脸上一吻,“你和脸,孤要你。” 这才翻身一跃下床,身手敏捷地推窗而出。 盈儿捂着脸孔,面红耳赤,心跳如雷,半天回不过神来。 筥儿举着蜡烛过来查看,她赶紧翻身闭眼装睡。 筥儿趴在床边,探手摸了摸她的额头,自语道:“幸好,没烧。” 说着蜡烛的光便向门口移去。盈儿虽不敢睁眼,可心里松了一口气。 哪知筥儿的脚步声都要到门口了,却又突然近返,光又亮上许多,接着听见窗户格格响,筥儿嘟囔道:“窗户怎么开了,昨晚明明关严了的。可别把姑娘再吹病了。” 一股热气在脸上弥漫开。 待筥儿终于耷拉耷拉走了。她才长出一口气,摸了摸他刚才躺过的地方,还带着一点点余温,果然不是梦。 她翻过身来,看着帐顶,呆呆半天,耳边反复响着他临走说的那句话:你和脸,孤要你。 心莫名地慌成一团。她欲盖弥彰地将头埋进被褥里,指尖却意外触着一点湿意。 心尖一颤,她忙细细地沿着枕边褥上摸了一回,细滑厚实的丝褥上,确确实实有几点湿意。 难道刚才他竟是……。 怎么可能? 她这样想着,心底里结的冰到底化了一滴。 ***** 第二日,筐儿筥儿进来伺候她起床。 筥儿便凑近了她的脸,左看右看:“姑娘昨夜做梦哭了?怎么眼儿肿成这样?” 筐儿便骂:“昨夜你是不是又睡成了死人?姑娘夜里梦哭了,你都不知道?” “我……我明明进来看过的。窗户不知道怎么开了,我还替姑娘关了窗,还……” “别吵了,吵得我头疼。” 盈儿实在心虚,只想她们赶紧转移注意力。 “哎哟,多少年没叫过头疼了。定是昨晚着了风。你怎么当值的?窗户都没关严实!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筐儿气得伸手就在筥儿背上拍了一巴掌。 筥儿跳脚,嗖地躲上了床:“姑娘……姑娘救我。我昨天睡前明明都细细查看过的!” 筐儿更气,扑到床上去扯她:“姑娘,你可不能再惯着这丫头了。回头进了宫,她也这般不负责,没规矩,岂不给姑娘惹祸?我今儿非好好教训教训她。” 盈儿目瞪口呆,正要两个一起骂,就听筥儿尖叫一声:“还说我!你昨天给姑娘怎么散的头发,这头花还留在床上呢!” 盈儿这回可真是开始头疼了。 她明明把这朵头花儿藏进枕头里的。 本想今天找个机会混进首饰匣子,反正她首饰极多,丫头们也未必就能马上发现。 到时候只混过去就算了。哪里想到两个小丫头打架,竟然给翻出来了。 筐儿也不打架了,伸手从筥儿手里夺过那头花,就见并不是寻常纱绢所制。 镶金的头针上头,用珍珠及各色宝石装饰着凤鸟、葫芦、蝙蝠,卍字纹绶带,金光辉煌,一看就非凡品。 筐儿怒道:“你……你老实说,从哪里偷来的?还敢诬赖我?你也不瞧瞧这纹饰,这叫子孙万代,姑娘还没成亲呢,哪会有这样的头花!” 一句话,盈儿羞得脸都抬不起来了。 混账杨陌,难怪这东西他要自己偷鸡摸狗地送进来。 昨夜黑灯瞎火的,她心慌意乱,也没看清楚。若是看清楚,非砸他个满脸花。子孙万代,谁要跟他子孙万代! 见筐儿手伸得长长,杵到筥儿眼前。 筥儿睁着圆圆的眼睛,看得出神。 她一咬牙,伸手夺过,慌里慌张藏进袖子里,骂道:“你们两个一大早的,也不管我洗,也不管我梳,从地上打到床上,闹得我头疼!两人一起罚,都去次间门口跪着,叫别人进来伺候!” ***** 可筐儿筥儿两个没跪多久,盈儿这里还没梳完头,就听见外头脚步声乱响,有丫头来报,说是二奶奶来了。 今儿可是大年三十,叶菡最忙的时候,一大早的,她怎么不去理事,反先到她这里来了? 正疑惑着,外头传来叶菡的声音:“你们两个怎么一大早的跪在这里?闯了什么祸了?” “二奶奶帮我们求求情吧,我们……”筥儿叫道。 盈儿心头一跳,这丫头话最多,一会儿又把头花的事扯出来。 也顾不得头梳了一半,便提出裙子往外跑,掀了帘子就问:“二嫂子怎么一大早到我这里来了?可有急事?” 第28章 龙凤呈祥 叶菡倒吓了一跳,上…… 叶菡倒吓了一跳, 上下打量了她一眼,脸上都是笑意,便让人抬了一只檀木匣子进来, 便往次间的炕上坐:“昨儿个擦黑, 殿下微服来了。跟你哥哥说了这半夜的话儿。后来醉了,我只得安排他在你哥哥的小书房歇了。” 婆子们把那两尺见方的檀木匣子放在炕桌上,她便一指道:“这是殿下昨日带来的, 说这是东宫给你的年礼。宫里的年礼和新年礼, 自有宫里的小太监再送来。” 原来他昨日是这样进来的。真是好计谋。她还当他是飞檐走壁进的乔家,还想乔家府里的侍卫怎么这般无用。 又暗暗生筥儿的气。要不是这小丫头, 她本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把那头花混进这匣子里。 想到这里, 不去看桌上的匣子,反狠狠瞪了筥儿一眼。 筥儿嘻嘻一笑, 跳起来:“哎呀,姑娘,我还以为殿下昨日生气了呢,原来没生气。我来收, 我来收!” 盈儿便想,叫这丫头下去也好,省得她又多嘴叨叨昨晚的事, 万一叫叶菡瞧出些蛛丝马迹,他不要脸, 她还要呢。 筥儿见她没说话,便开开心心抱着匣子要下去,却被叶菡叫住了。 叶菡便递给盈儿一张单子:“这是清单,查一查,别到时候少了东西, 我可担不起。” 盈儿伸手接过,也不想看,便要往袖子里塞,脸上微红,“二嫂子说的是什么话呀。” “姑娘,还是查一查吧。我担心有人手脚不干净。”筐儿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自己站了起来,阴阳怪气道。 筥儿一听,回身把那匣子往炕桌上重重一搁,一张小圆脸气得像鼓起腮的红金鱼:“筐儿姐姐,你还污蔑我!那子孙万代的头花,我就是在姑娘床上捡到的!” 盈儿:……。 她可不可以去撞下墙? ***** 灵机一动,她硬着头皮从袖子中掏出那朵头花,放在炕桌上:“二嫂子,这花儿也是我在床缝里捡到的,随手搁在床上,本想等机会问问你呢。哪里知道这两个一大早地撕打起来。我才罚她两个跪在这门口。” 叶菡一脸疑惑伸手接过,拿在手里仔细看了看,突然嘴角一抽,起身抱起那匣子,拉着她往卧室去,筥儿头一个跟上来,却叫叶菡止住了:“你们在外头好好呆着。” 一时进了门,叶菡便把匣子放在床上,坐床边打开。 只见里面一共三件首饰,米珠珊瑚镯子,伽南翠花钿子,还有龙凤点翠长簪。 叶菡拿起一件,仔细瞧了瞧,也把手中万子千孙头花翻过来一指:“你老实说,这花儿你哪里得的?” 盈儿见她手指处两件首饰都有一个小小的,一模一样的圆形印记。这她再熟悉不过。 只是她打定了装傻赖账的主意,便睁圆眼儿凑过去,歪着头道:“这是哪里的章,不像是玉珍楼的呢!” 见叶菡满脸疑惑地看着她,她心里暗笑,当个傻子自有当傻子的好处。 “你哟,你也得了不少东宫的东西了,怎么还不知道这个?这可是宫里匠作监的印记。你老实说,你这首饰真是捡的,还是什么人送你的?” “自然是捡的,谁会送我这个?!”盈儿一脸理直气壮。 “胡说!这样的精品,便是皇后娘娘也戴得,你上哪里捡去?若是他送的也还罢了,若是别人,可是会闯下大祸。” “哦呀,我想起来了,这是我上次从东宫回来时,袖子里多出来的。也不知道往哪里藏,便随手扔在床缝里。后来病得厉害,便忘记了。” “什么?!这么重要的事,你怎么不跟我们说呢!原来殿下那时候便已经打定了主意了!害得我们提心吊胆的。你呀……” 盈儿见糊弄过去,忙左手抱住叶菡的袖子,右手从匣子里取了伽南翠花钿子,往她头上一插:“大过年的,二嫂子辛苦了,送你吧!” 吓得叶菡忙两手乱抓,要从头上摘下来:“你呀,这可是殿下亲手送来的,这福气得多大呀。你敢给我,我可不敢要!” 两人正在推让,外头传来婆子的大笑声:“哎呀,常公公,您怎么又来了?” 盈儿一愣,叶菡忙冲到妆台前,冲着镜子把那钿子取下,又随手抿了抿头发,回到床边把钿子收到匣子里,见桌上还扔着那头花,想了想,便也放进匣子里。 冲盈儿道:“丫头们要是再问,就说这头花是我悄悄给送你的吧。” 想了想,又端详了盈儿片刻,真诚地劝道:“你呀,一会儿见了常公公,可别再说那些伤殿下心的孩子话了。你二哥哥,昨夜回来跟我说,殿下向来极有节制,从不醉酒。可为了你那一句刺心的话,一直喝闷酒,把自己都喝醉了。殿下对你如此上心,这是你的大福气,好好珍惜着,” 盈儿忍不住暗暗翻了个白眼。他实在是过于阴险奸诈了。故意在她哥嫂面前演这一出,顺利留宿乔家不说,还多了两个相信他,替他美言的友军。 好心情一直持续到见到常夏送来的东西。 那是一对暖红玉龙凤镯。 看着这对镯子,昨夜的情形又浮上心头。 也许因为当时星月无光,半醒半睡,竟不觉如何。 可现在大白天再看到这对镯子,却晃若当头棒呵。 她都干了什么啊?竟然忘记前尘往事,跟他调笑起来! 玉色亮泽如油脂,她慢慢伸手,取出镯子戴在腕上。 左手龙,右手凤,晃了晃摇晃,玉光流转,越衬得腕白肤红,指若笋芽。 “谢天谢地,姑娘喜欢。为了这对镯子,殿下可亲自翻遍了内库。金的嫌俗气,伽南香木的嫌不对季节,翡翠的又说太冰冷。好容易选了这一对,兆头又好。难得姑娘喜欢。回头奴才告诉了殿下,他必能欢欢喜喜过个好年。” 常夏的声音远远传来。 她嘴角轻扯:“殿下费心了。” 他真的费尽了心机。连她随口的一句话,他都能作出这一大篇文章来。 又是子孙万代,又是龙凤呈祥。 他这样深的心机,她便是盘算到累死,也不及万一。 她倒不如从善如流,该吃吃,该拿拿,省得独自生气,郁闷死自己,那多不划算呀。 ***** 大年三十,倒也安安稳稳吃了顿团圆饭。也不知道乔檄夫妻跟沙夫人说过了些什么,沙夫人虽然脸上淡淡的,竟然没有说什么难听的话为难她。 盈儿对乔檄夫妻真是除了感激,也说不出什么。 她给乔檄夫妻的一儿一女,一人备了十二两黄金。 当然也费了些心思,一两一个,都做成了小猪小狗十二生肖模样的压岁锞子。 两个小娃娃一个八岁,一个六岁穿得棉滚滚,抱起这个,放下那个,小脸皱成一团,说这些小动物太沉手了,蹭她腿边问,能不能换成上次椰壳儿那样的?把她逗得笑个不停。 吃完饭又带着两个孩子去放爆竹,热热闹闹开开心心地过了年。 大年初一,家中只有她跟沙夫人。 只因太子要陪同皇上祭告祖庙,举行大朝会。百官朝贺,万帮来朝。十分热闹。 乔檄身为兵部侍郎自然要去参加。 而朝会之后,命妇们又要去朝贺皇后及后宫嫔妃。 叶菡也身有诰命,自然要去。沙夫人则因腿伤,早早跟礼部告了假,留在家中。 她怕柯碧丝借口上门拜年,又来烦她,早早便命人守好了白草院的院门。 没想到,竟然一日无事。 乔檄跟叶菡两个晚间又来她这里闲话了一回。 聊起大朝会和后宫朝贺的事情。 乔檄便有意无意道:“今日见着殿下,素日眉梢眼角那一抹说不出的沉郁竟不复见,更显得皎如玉树临风前。我听众官都在私底下打趣他,说他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盈儿低头卡卡磕着瓜子,当听不懂他在暗示什么。 “可不是么?常夏还能说假话不成?今日我进了宫,皇后娘娘特意招了我上前,问起你呢。说殿下这么些年,就没个入眼的,偏就瞧中了你。这娶亲诸事,也不放心假手于人,自己一天问三遍。还说,姻缘二字,正应了那句俗话,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说你就是生来专门降咱们这位太子爷的。偏钟老太太还在一旁凑趣,道皇后娘娘下手太快,若是慢了一步,你便是他们钟家的了。这群人里头,也就钟老太太见过你。皇后娘娘跟众家夫人便围着她打听你。当时呀,郡王妃也在,你是没瞧见,那张脸呀,简直没法看。”叶菡忙跟着打边鼓。 盈儿听到这里,抬起头来,喝了口茶,一脸天真,笑道:“皇后娘娘可真是慈爱。” 任谁也知道,贾后跟太子的关系一直是面和心不和。谁不知道她在京中名声不佳呀。贾后作为继后给太子娶了这么位儿媳妇,定有人诟病她不贤良。所以贾后才会借着这个机会,向众人说明是杨陌自己瞧中的她。而且日后亲事上有什么失礼不周之处,也是太子自己的问题,跟她这个后娘可没半点关系。 “皇后娘娘自然是慈爱的,可我明明想说的是,你看殿下对你多好,郡王妃当初有多嫌弃你,如今就有多没脸,你真不明白?!”叶菡不依地推推她。 实在不想再听他们两口子一直说杨陌的事,盈儿抿着嘴笑嘻嘻地顺势将头靠在她肩上撒娇:“有什么好明白的?想多了,脑壳疼。” “姑娘,还头疼呀?是不是前儿夜里真招了风?”筥儿关心地问。 盈儿心中一个激灵,暗暗叫苦,正想说点什么把这话题转开,却听筐儿凶巴巴吼:“你还敢提?肯定是你没关严窗,不然好好的窗户,半夜怎么会裂着缝儿!” “我明明关紧了的!姑娘,你是不是夜游了?我还听见床响……”筥儿仍倔强不肯认。 盈儿脸孔骤热,急中无奈,手一带,炕桌上的茶壶顿时哐当滚翻,流了一桌子的水。 筐儿筥儿也顾不得再吵嘴,忙上前收拾。 盈儿干笑道:“哎哟,二哥哥,二嫂子,你们明儿不还回叶家拜年么,记得都替我问个好儿。早点儿回去歇息吧。” 乔檄跟叶菡目光狐疑地盯了她片刻,便依言告辞出来。 走出白草院,叶菡想着想着,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第29章 姐姐妹妹 乔檄莫名所以地瞧着…… 乔檄莫名所以地瞧着她。 叶菡忍住笑, 眼儿左右瞧了瞧,想了想,道:“回去给你细说罢。反正呀, 还真是卤水点豆腐, 咱家这位姑奶奶,可把太子殿下降得死死的。日后你这个亲舅爷怕是在这京里可以横着走了。” 整个过年期间,乔家拜年的贺柬飞帖堆积如山, 上门的客人也是车水马龙。 筥儿像个小探子, 不时飞跑来报。 “现在来的是二少爷兵部的尚书大人。” 盈儿:……尚书上门给下属拜年?也不怕脸面挂不住? “又来了一辆马车,是镇远候家。” 盈儿:……这可是拐了多少道弯儿她都搞不清楚的亲戚, 往年应该都是飞张帖子作罢。 …… “胜国公冯家上门了!” 盈儿一愣。冯家那位姑娘, 后来封了德妃的。她想了一会儿,才记起初略的面貌, 面白而瘦,沉默寡言不争不抢。如今想来,深宫寂寞,也是个可怜人。 她暗暗叹了一口气, 让筐儿取了件灵芝玉如意送到前头去。 一时筐儿回来,手里端个盘子,捧了件首饰。盈儿拿过一看, 见是一只累丝嵌珠丹凤朝阳簪,并不如何贵重。 丹凤单凤, 难道是说冯家女儿以她为尊,不会争宠? 后宫也是个小朝廷,处处皆有政治。 她淡淡一笑,命筥儿收了。却听筐儿道:“我来时,听外头人报, 说是太子詹事林家也来了,同来的还有他家大姑娘。” 手里的簪子一划,正正戳在掌心,隐隐生痛。 林采之,她来干什么? ***** 这位林姑娘年长她两岁,无论前世今生,在京城都声名远扬,人人赞奇。 她父亲林雍出生清贵世家,当年一举高中,先入了翰林院,后来仕途顺遂,一路升至礼部侍郎,负责科考等事。两年前又转任吏部侍郎,负责官员任选,更兼为太子詹事,总领东宫,辅佐太子已有十二年。虽然只是个三品官,却是朝中赫赫有名的实权人物,太子的左膀右臂,未来首辅备选。 她母亲是世代簪缨之族忠毅侯府的嫡长女。 林采之本该千娇万爱被捧在手心里长大,可偏偏五岁上她亲娘一病没了,亲弟又比她还小了两岁。 林雍便将姐弟两个一起带在身边,亲自教养。虽后来再娶,又生了几个子女,仍是最疼爱的这姐弟二人。 及她年纪稍长,便常代表林府出面交游,应答进退一应人情世故无不妥帖。在林家,她继母反倒是靠了后,不敢有半点微言。 后来进宫,她也是长袖善舞。无论是太子还是蒋寄兰对她都十分敬重。冯陆二人也都跟她交好。便是她心中虽然警惕着,却也挑不出人家半点错处,实实在在是个厉害的。 可这一世却怎么这般奇怪?按理说,林采之也是订了亲的人,就该在家中安静备嫁,不适合再抛头露面外出应酬。林雍竟然这样大大方方带她来了乔家?这对父女是来查看她的虚实的么? 揉了揉被戳得发痛的手心,她把簪子交给筥儿,让她收起,才问,“林夫人也一起来的?” “林夫人没一起来,说是过年忙累,引发了腰疾。过年间的各家走动,只能靠她家大姑娘。”筐儿道。 “姑娘,东西收好了。我到前头去帮姑娘瞧瞧这位林姑娘长得美不美吧?”筥儿凑过来贼兮兮地问她。 她忍不住想笑。 林采之自然是美的,不是蒋寄兰那种纤弱而幽静的美丽,也不是陆氏那种张扬俗气的艳丽,反而是女子中少见的大气恢弘,顾盼生辉,不正经起来,又十分娴雅俏皮。 上一世,她背地里可没少下苦功,背书练字,就想跟太子说起话来时,也能如林采之般应答如流,对各种典故如数家珍。可奈何她出身武将之家,再怎么努力也追不上林采之这位翰林学士之女。 这一世,她已然得了个呆傻的名声,又无心争宠,倒不必再费这个力气。 “去吧!”她拍拍筥儿。 筥儿一溜烟跑了。 “姑娘!你怎么尽惯着她。回头到了宫里还这样,怕不叫人笑话。”筐儿不满地咕哝。 盈儿伸手把筐儿拉到身边,帮她顺了顺鬓发:“我也惯着你呀。进了宫,就没这般自在了。你还不赶紧抓紧时间撒撒欢儿。” 筐儿低头扭了扭身子,嘟着嘴:“我也走了,姑娘这里谁伺候?我不去。” “我平时不叫老嬷嬷们伺候,就是怕她们成天叨唠个没完。你小小年纪,别成天跟个老嬷嬷似的。机会难得,你也去前头瞧热闹吧。这里叫哪个婆子来不成。”说着,便把筐儿推了出去。 等筐儿走了,她却并不想叫人进来伺候,就坐在炕上窗边,用手顺着窗格子一条条地漫无目的地画着,呆呆出神。 也不知画了多久,就听外头脚步声响,“姑……姑娘,快快点,林……姑娘说要见你呢!” 帘子一撩,筥儿上气不接下气小脸通红地跑进来,就去翻柜子。 果然,这个林采之就是来探虚实的,不见她怎肯空手而回。 “你慌什么?我干嘛要见她?” 筥儿喘着气,已经从箱子里抱着一堆衣裳扔在炕上:“姑娘不见她呀?” “姑娘,你还是去见见吧!”这时筐儿也喘着气掀了帘子进来。 “为什么?”盈儿不禁有些奇怪。 “我看她就是故意上门来伸量姑娘你的,姑娘连见都不敢见,说出去岂不叫人笑话姑娘怕了她?”筐儿脾性爆,眼里揉不得沙子。 想了想,盈儿笑道,“你们两个谁去回个话儿吧。就说……我恪守闺训,家中有母亲嫂子,不方便见人。” 话音未落,就听外头有人道:“姑娘,我们奶奶可是顶不住了,着我来请您。” 筥儿忙扔了衣裳,过去打帘,进来的是叶菡的贴身丫头韵梅。 韵梅长得富态,穿得一身簇新。 “姑娘,实在是那林姑娘太会说话,挤得我们奶奶不得不应了她。夫人在一边,也说该请姑娘出去见见,日后好互相帮衬,尽心伺候太子。你若是不去……” 盈儿沉吟片刻,道:“她既一定要见,让她来白草院。” 别人也就罢了,她不能任由叶菡被林采之挤兑得地儿站。 她们两个日后要怎么斗,那也是嫁进东宫后的事。大过年的,跑乔家来欺负她嫂子算怎么回事? 她若听话去见了,便算是被林采之拿捏了一回。她可不干。 一时韵梅去了,这边筐儿跟筥儿便吵着要给盈儿梳妆打扮,盈儿笑道:“看你俩这个喘的,好好抿抿头。一会儿呀,别给我丢脸就成。” 筥儿一脸“啊”的表情,探着头:“可人家林姑娘打扮得那叫一个……嗯,反正特好看。” 筐儿一扯她胳膊:“那又怎么样,咱们姑娘不打扮也比她漂亮!” 筥儿挣了挣,苦着脸:“你又打我。” 见两个小丫头又在争吵,盈儿忍不住想笑。想着堂屋比次间略冷,便从筥儿抱出来的衣裳堆里挑了件半新不旧,带银狐风毛领子的茜红绣凤丹花棉袍加在外面。 不多时,外头人声喧哗,她才由两个丫头陪着出来。 就见门口涌进一堆人。 当先是坐在暖椅上,叫人抬着的沙夫人。后面跟着叶菡。 叶菡身旁是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子,梳十字髻,戴金冠,披件玫红金花缎银鼠披风,风姿楚楚,绰约万端,顾盼生辉,正是林采之。 盈儿心中大惊。林采之竟是比她记忆中的模样更加美貌惊人,气韵高华。 林采之自小跟在林雍身边进出,杨陌早该跟她相熟。这样的女子他不选来做正妃,选她一个退了亲,还看着呆呆傻傻的? 自古前朝连着后宫。英雄盖世强如汉中兴之主刘秀,为了权势富贵,也要放弃挚爱发妻阴丽华,娶郭圣通为妻,以便得到真定王刘杨的支持。 杨陌此举除了笼络她父兄,实在想不出第二个理由。 她冷眼见婆子们扶着沙夫人坐到上首,便上前笑着拉叶菡坐在自己跟沙夫人之间。 就听沙夫人道:“我这个女儿自小孤僻惯了,平素不见人,中馈管事也从没学过。以后入了东宫,怕是诸事没个头绪,还得你多多帮衬……” “实在是盈儿病了好些日子,才好些,不好叫她吹风,这才劳你过来。”叶菡急着打断了沙夫人这灭自家威风的话。 就见林采之站在原地,并不落座,只淡淡地垂了垂眼眸,嘴角浮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你瞧瞧,连客人来了,她也不知道让个座儿。真是见笑了。”沙夫人却还是依然锲而不舍黑她。 盈儿只觉得滑稽,愚蠢也是种大病,无药可医。 她端端正正地捧着手炉,笑道:“东宫还没来人教我规矩。我也不知道林姑娘来我这里,算是什么人。也不知道该以什么礼待她。” 仿佛没听见她话里的暗讽,林采之笑吟吟点头算是行了礼,道:“采之见过妹妹。我家太太腰痛,走动不得,我只好替林家来乔家拜个新年。在外头听说你病了,想着若不亲来问个安,回头见了殿下,怕要怪我不懂礼数。” 见她突然扛出太子的大旗,盈儿嘴角弯弯一笑,满脸天真,道,“我瞧着,你确实不太懂礼数。不过你也不用担心,反正回头会有宫里嬷嬷来家教的。” 所有人都是一愣。这话也说得太不客气了。 “还望妹妹指教,采之哪里不懂礼数?若等日后宫里嬷嬷来教,岂不教采之更丢脸?”若换一个人,必会恼羞成怒,可林采之竟是连睫毛都没动一下,依然笑吟吟道。 “那我问你。你是良娣,我是太子妃,你为什么一直叫我妹妹?不应该叫姐姐吗?” “可如今你跟我都还没入宫呢。我年长两岁,不应该叫妹妹吗?” “哦,我还以为咱们名分已定,你才来见我的呢。不然往年逢年过节怎么不见你往我家跑?” 两人说话,一个文雅柔和,一个娇憨任性,都不见丝毫火气。 可这一番刀光剑影,却是明明白白。 众人不由得都屏住了呼吸,想看看到底谁输谁赢。 第30章 金乳酥 就见林采之嘴角的柔和…… 就见林采之嘴角的柔和慢慢收起, 显出些锋利,道:“一善染心,万劫不朽。百灯广照, 千里通明。你我今后若是作姐妹, 则双赢。若是作仇寇,则双输,你又何必定要扭曲我的一番好意呢?” 说完, 她又微微点头, 算是见过礼,就要转身离开。 “咦, 那这样罢, 你若肯叫我声姐姐,我便信你对我没有敌意。你也不怕回头见了殿下, 他怪你不懂礼数。” 盈儿笑嘻嘻道,又给筐儿抛了个眼色,筐儿几步跳走到门前,拦住了出口。 她这白草院岂是林采之想来就来, 想走就走的地方? 林采之看了一眼筐儿,顿住脚步,转身回头, 眉毛轻扬,依然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 看着她道:“殿下最是知道我的为人,岂会是非不分?” 盈儿手托香腮,明亮的眼睛睁得圆圆的,十分可爱:“我也听说你跟殿下自幼就认识,他肯定知道你的为人。” 林采之嘴角上翘, 再度点头致意,转身欲走。 盈儿却幽幽叹了一口气道,“我就想不明白,他怎么不选你做太子妃?” 这场胜负实在过于明显,小丫头如筐儿筥儿也听明白了,一脸激动兴奋。 叶菡用帕子按住嘴角,暗暗发笑,她算是看明白了,之前自己担心盈儿不适应东宫都是多余的,自家这个小姑子根本一直就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沙夫人则面色尴尬,表情错愕。她这傻女儿到底是真傻还是假傻呀,这位林姑娘能说会道,满京闻名,盈儿跟她斗嘴,竟然占了上风?这些年,她是不是错把珍珠当鱼目了?! 林采之脸上又红又白,脚下一滑,身形踉跄,旁边的丫头手快扶住她,气得满脸通红骂道:“再没见过这样无礼的人家!我家姑娘好好地来拜望,没茶没水没座儿!说话句句夹枪带棒,家中大人也只当不知。叫全京城的人都知道了,指不定怎么笑话呢。” 盈儿抿着嘴乐,林采之这丫头她也认识,叫秋云,也是前世的老熟人。 前世也是丫头中的翘楚,怎么这一世这么快就破了功? 论吵架,筐儿自来就是一把好手,哪用她吩咐。 果然就见筐儿站在门口,大声回骂:“再没见过这样无礼的客人。我家姑娘好好地在自己院子里歇着呢,她一个外人偏往人家内院闯。说话处处提着太子殿下,唯恐别人不知道她跟殿下从小就相熟一般。家中大人也放她出来这般现眼。叫全京城的人都知道了,还不定怎么笑话呢。” 秋云放开林采之,上前跟筐儿鼻子对鼻子,眼对眼,眼看两个丫头就要动手,沙夫人忙叫:“哎哟,这可成什么体统!别吵了别吵了,送客!送客!” 沙夫人是站不起来,不然早跳脚了。金璃忙上前,伸手虚扶林采之。 筐儿拿眼看盈儿,盈儿正想点头放人,却听外头有人叫道:“东宫又来人了。” 盈儿一愣,这两天大约是过年,事忙,东宫倒没见人来。怎么今日这样巧? 想了想,吩咐道,“请他们进来吧。” 东宫来了人,林采之自然也回身重新坐下。 ***** 一时,常夏带着两名小太监满脸笑进了门。 常夏一进门,见满满一屋子人,脸上竟是不见半点吃惊的样子,也不知道是早知此事,还是东宫训练有素。 他上前冲盈儿行礼之后,才跟各人见礼。 见完礼,他才招呼着小太监上前,笑道:“今儿东宫置了戏酒,席间有两道菜,殿下吃了入口,便叫厨房重新做了,命奴才送过来。” 就见两个太监手上都各提着一个笼屉,下面一个铜隔层,里面隐隐放着烧红的银霜炭。 盈儿便招手叫他们近前。 两个小太监躬身上前,打开笼盖,热气袅袅。 盈儿打眼看去,就见一笼里有几块雪白的方饼,周边烤得焦黄,中间放了一只黄色花状琉璃碗,盛着半碗细碎的沾粉,像是芝麻核桃打碎拌了黑糖。 “咦,殿下怎么赏了姑娘几块糍粑呀?”筥儿在旁边好奇地探头探脑,问。 这东西,盈儿自然认得,不过,她却不好说。只是奇怪,怎么这东西现在就有了。上一世还是杨陌登基后才有一个南边的厨子献上来的。她吃了甚是喜欢,还重赏了那厨子。 就听有人小声嘀咕道:“东宫的宴上怎么会有糍粑这种平民的吃食?”语气十分不屑,好似在说筥儿太没见识。正是之前跟筐儿吵架的林采之的贴身丫头。 常夏上前道:“筥儿姑娘,这叫金乳酥,又叫奶豆腐,是用酸果点了新鲜的山羊奶制成。吃时,用小火煎得软软的,入口即化,是宫里一个新来的云滇厨子的手艺,今儿还是头一回做。” 又指着另一道菜道:“这道松鼠鱼球,不是寻常用的鲤鱼鳜鱼,而是用的黄鱼。风味倒甚是不同。” “嘻嘻,殿下还记得我们姑娘最爱吃这道菜呀!”筥儿笑道,“姑娘,我先收起来罢,一会儿中饭便吃这个?” 盈儿忍不住心里觉得有些好笑,她身边这两个丫头可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也好。这金乳酥,你分一半出来,叫人送到瀚海居去给肃哥儿蓁姐儿他们吃。”又拉着叶菡道,“你忙了一整日了,一会儿不如就在我这里用饭?” 一旁沙夫人的脸色又红又黄,跟松鼠鱼上挂的浆一般。 林采之从头到尾都云淡风轻的模样,似乎完全没受到半点影响。可她身边的丫头却是脸都绿了。 筐儿得意地瞥了她几眼,抬起下巴,开开心心地取了赏钱,交给常夏,要送他们出去。 林采之这才站起来,笑道:“常夏,你这皮猴子,我这么大个人在这里坐着,你怎么只当没瞧见?” 常夏忙点头哈腰给她拜年。 林采之便道:“我也来了一阵子了,正好告辞,跟你一同走罢。” 常夏扭身又冲盈儿行过礼,才随着林采之一起退出。 外头隐隐约约传来两人说笑的声音。 也等不及外头笑声消失,沙夫人怒道:“宫里赏了吃的,你人人都惦记着,怎么就瞧不见你亲娘也坐在这儿呢!” “夫人莫是忘记了。上回我便说过,你我母女情分已经断绝。” 叶菡吓得忙站起来拉她:“哎哟,你也累了,不如进去歇一歇。”又冲沙夫人道,“太太,外头还不知道有几家等着呢,我也没工夫坐下慢慢吃饭,您就当心疼我,跟我一起出去,万一郡王府来了人……” 沙夫人本来面红耳赤,听到郡王府三字,便把拐杖咚咚地敲打着地面:“我是管不了她了。等她爹回来管!” 等叶菡拖着沙夫人走了,满满的室内顿时显得空荡荡。 盈儿伸了个懒腰,这一仗她赢了,心里颇舒畅。 就听筐儿在一旁气呼呼地道:“我还当那林姑娘是个好人,没想到竟是这般可恶。好在姑娘这今儿没发呆。不然倒叫她欺负了去。” 正好筥儿刚将两道菜收好回来,接口道:“我原本瞧她这般好看,以为是个好的,哪里想到,她一直说她跟殿下要好,哼,那也没见殿下赏她一盘金乳酥。” “她哪里好看了?又瘦又高,干干瘪瘪的,难怪成天能穿上男装在外头走。哪像咱们姑娘,要胸有胸,要腰有腰,便是换上男装,也装不了男人!”筐儿怼筥儿。 一个念头滑过脑中,盈儿揉了揉腰,愣愣地问:“你刚才说什么?” “啊?我说姑娘要胸有胸,要腰有腰……” “不是,前面一句。” “她哪里好看了?又瘦又高,干干瘪瘪……” “不是,后面一句。” “我知道,我知道,姑娘问的是那句吧?难怪成天能穿上男装在外头走……”筥儿插嘴道。 盈儿慢慢点点头,又发起了呆。 若当初那个推她下山的人并非男子呢? 再更进一步,当初引着柯碧丝去那里的小丫头也并非丫头呢? 可时间却对不上。 她投崖的时候,林采之可是新后上位,活得正风光。怎么也不可能未卜先知她这一世会选为太子妃,重生回来推她下山呀? 她大约是累了,都能胡思乱想到这种程度。 ***** 这头常夏跟林采之说了一路闲话,出了乔家的门,他便躬身作别。 林采之却觑了觑左右,见再无乔家人在旁,轻声道:“那小丫头刚才说殿下还记得我们姑娘最爱吃这道菜呀,这话却有些奇怪,是什么意思?” 常夏脸上堆笑:“就是字面上的意思。“见林采之脸色略僵,他忙又打躬作揖道,”林姑娘,宫里事忙,我实在不好多耽搁。” 林采之便笑道:“我岂不知道你是殿下跟前的红人。也不敢耽搁你。只是想请你替我捎句话儿。”说着从身旁丫头手中接过一个沉甸甸的荷包,塞到常夏手中。 不用打开,光凭手上的分量,常夏就知这可比刚才筐儿给的多了十倍不止。 他笑哈哈揣入怀中。 “你跟殿下说那金乳酥我也想尝尝鲜儿,想必他不会笑话我嘴馋。”林采之俏皮道。 常夏笑哈哈道:“哪能呐。” 回到东宫,酒戏未散。 常夏站在太子身边,见他瞧过来,便递了眼色点头躬身。 太子脸上一抹紧绷消散,移开目光,继续与宗亲耆老们谈笑。 及至下午酉时,太阳将落山,宴饮才歇。 伺候着太子更完衣,喝完醒酒汤,常夏见左右无人,才道:“奴才去时,两人果然已经碰了面。在白草院堂屋里坐着呢。” “喔,那……她瞧上去心情如何?” “瞧着不错,赏了奴才笑脸儿。送去的金乳酥,还叫分了给乔檄的两个孩子吃。” 额头上突地被敲了一击暴栗,“笑脸是给你的?” 就见太子脸上带笑,走到案后,随手辅了张宣纸,提了笔,在上头描绘。 见太子心情不错,常夏揉揉额头,涎皮搭脸凑过去道:“可林姑娘瞧着那金乳酥眼馋,非托奴才跟殿下说句话,想求殿下也赏她一盘呢。” 太子眉尾轻轻一扬,提起手中的笔,若有所思。 第31章 信 常夏也不敢打扰,只好闭嘴…… 常夏也不敢打扰, 只好闭嘴等着。 不想太子默默想了一会儿,竟然又接着画画,既没答应也没否认。 常夏暗暗捏了捏袖子里沉甸甸的银子, 便上前端了茶盘出去, 换了新鲜的茶水,再端进去,见太子笔下已经画了一小半, 图中一位美人, 五官还是空白,但头上却戴着一顶九翠四凤双博鬓的太子妃凤冠。 他心里忍不住好笑, 殿下这是在思念太子妃了么?看来这大婚的日子不会定得太远。 可就算太子殿下心里眼里都只有乔家那位姑娘, 别的姑娘也不会一点体面都不给吧。尤其是林家那位姑娘,有跟殿下从小的情分, 又有林家的脸面,他便硬着头皮笑道:“殿下,今儿说不得那金乳酥还剩得有,不如叫奴才……” 话未说完, 就感到两道电光朝他射来,他心底不由得打了个轻颤。 “金乳酥不成。过两日,连同冯陆两家一起, 赏一盘蜜瓜葡萄吧。” 如今冬寒,蜜瓜葡萄都是西域贡品, 也算稀罕之物。可这些个高门大户自家都有冰窖,怕也都存得有。这份体面哪里能比得上金乳酥? 难道殿下就是要世人知晓,未来的太子妃与其他几位在殿下心中根本不可同日而语?也是要随手敲打林采之,她与冯陆二人,虽然名分有差, 但在殿下这里,也不过一视同仁? ***** 林采之在马车上等了一阵子,她父亲林雍才出来。 父女俩一路回了府,吃了中饭,才进了内室,遣退左右,盘座炉边,由林采之亲自煮水奉茶,才开始谈起今日到乔府一事。 “如何?” “冲动鲁莽好争口舌之胜。我不过小小撩拨,无论她还是她身边人,就都沉不住气了。”林采之嘴角一撇,颇不以为然。想了想,一笑,又道:“还有个糊涂透顶的亲娘。” 林雍皱眉摇头:“她若真如此不堪,殿下又怎会为她殚精竭虑费尽心思至此?你真没瞧错?” 林采之垂了眸子,捏着金红釉瓷茶碗的骨节泛了白:“殿下必有深意。”顿了顿,又道:“昔日汉武帝雄才大略,也要重用卫子夫家的卫青霍去病。” “嗯。明儿你再去见见那柯氏,多打听一下乔氏旧事。你要记住,世上无无用之废人,只有不善用人之废物。”林雍捻须沉吟道。 “父亲教诲,采之谨记。” 父女二人又闲话了一阵朝堂内外杂事,见时辰不早,林采之便问林雍要不要歇晌。 林雍伸了个懒腰,笑道:“你是个聪明孩子。父亲一向是放心的。只是刚才秋云说你让常夏带信,求殿下也赏你那个什么酥?”说着,他伸手取过林采之手中的金红釉瓷茶碗,在掌心慢慢摩挲,叹道,“真是漂亮。” “我只是想试探一下……” 林采之辩解之语未毕,林雍手一抬,好端一只精美绝伦的茶碗摔入碳火之中,磕在铁炉边上,哐当一声,碎成几半。 “这些小女儿心思,可示人,不可入心。若你还想做未来的皇后,最好记住,你将来嫁的是殿下,不是男人。”林雍脸色严厉,可语气却十分温和,看上去无比怪异。 林采之脸色发白,也不知道羞愧还是害怕,她当即身姿坐得更加挺直,伏身行礼道:“父亲教诲,采之谨记。” ***** 乔家这头,叶菡本说趁这工夫回瀚海居看看孩子们,刨上两口饭。沙夫人便要跟了去。只可惜还是晚了一步,金乳酥早叫两个小娃娃吃得干干净净,嬷嬷丫头们正端着盆子给他们洗手呢。 桌上两只油汪汪的空白盘子,屋里飘着浓郁的奶油香气。 沙夫人咽了咽满嘴的口水,拿拐仗杵地,红着眼跟叶菡抱怨:“我这个女儿真是白生白养了。我是打她了还是骂她了?难不成就为了我朝她扔了一只碗,她气性就大到这个地步,真要跟我断绝母女关系?” 叶菡也是头疼这个糊涂婆婆,三两口咽了些点心,便婉转道:“她自然是您亲生的,太太原该对她好些,事事护着她些才是。如今她做了太子妃,您可再别再人前人后说她半句不是了。叫外人听了去,可怎么好呢?” “我就不明白了,这家里还要我来护着她?她老子当年为着我骂了她一句,当场就跟我变脸,打了我一大耳刮子。她两个哥哥,也别说了,有什么好东西,老娘不顾,老婆不顾,什么不是先尽着她来。丝儿可怜见儿的,就我这一个姨母,你说说看,我若不凡事多护着她点,你让她一个孤女怎么过?!” 显然沙夫人仍是不认为自己有半点儿错处。 叶菡心内叹气,也知道一时劝不动她,她这些日子忙瘫了,也没力气劝,便只好道:“外头还有的是客人等着呢,我去换件衣裳,就出去了。娘不如早些回铁衣堂歇一歇?” 沙夫人甚是不甘心,拉着她道:“难不成就任她这样下去?这眼看就要出阁了,又是嫁的皇家,多少事要准备,我这当娘的不会跟她计较的。你是她嫂子,她跟你向来好。你帮我劝劝她!别跟我治气了。咱们一起好好准备嫁妆才是正理呢。” 叶菡被她拉着,进退两难。可也不想应下这话,好在韵梅也是个有眼色的,道:“奶奶,外头堵了一街的人。您再不出去,怕是要叫人说咱们乔家傲慢。” 叶菡当即抽手,把两个孩子往沙夫人怀里一推道:“娘帮我瞧着这两个吧。我真得走了。” 说着急急出了院子,回头看沙夫人没追来,才舒了一口气,忍不住摇头冲韵梅道:“亏得你机灵。我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自家好好的亲闺女不知道心疼,倒疼着一个不成器的。如今后悔也是晚了。” 韵梅笑道:“我瞧着姑娘倒是把奶奶当半个娘。日后呀,怕谁也没奶奶在姑娘跟前有体面。” 叶菡叹了一口气,拍了拍韵梅的手:“我原还有些小心眼儿,醋着爷怎么事事把自家妹妹往前头搁。如今呀,我也当她是我亲妹子疼。上回我失手打了她,她从头到尾没半句怨言。便是柯碧丝这般对她,到了,求到她头上,她还赏了一只手炉。真真是个心胸宽大的。今儿对上林采之,也没落了半点下风。怨不得太子爷一眼瞧中了,把她搁心上疼着。” 两人一路闲话,又到前头路转堂去接亲待友去了。 ***** 却说沙夫人跟孙儿孙女玩了一会儿,两个孩子便吵着要去铁衣堂看刀。 铁衣堂乔执的书房里头,挂的刀倒比放的书多。大小不一,甚多精美漂亮的匕首。 沙夫人便也由着他们。到了铁衣堂,便叫嬷嬷们带着去书房玩耍。 自己上炕坐着喝茶吃糕生闷气。 一时又惦记起柯碧丝来:“我呀,也是命苦,怎么生了个这般不懂事的女儿?本还有个贴心的外甥女在身边,可她偏偏婚事又不顺。如今在王府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形。这过年过节的,都是初二回娘家,怎么竟然人都没冒个头,就来了一张飞贴打发人。我这心里急呀。” 金璃瞧瞧左右,找个借口把其余人等都打发了,这才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来。 “这是刚才那位林姑娘的丫头趁人不注意交给我的。说是她家姑娘今儿来,其实是替表小姐传信儿来的。” 沙夫人一惊,慌张夺过,撕信看毕,当即痛哭流涕,叫嚷道:“快,快把二郎给我叫进来!” 倒把金璃吓了一大跳,急慌慌拉住她,道:“林家姑娘交待过,她们好意来送信,可不想卷入王府跟乔家的恩怨中,还望隐瞒了这事。这会子,林姑娘刚走,门上也没有什么人来送信,咱们这头就接着信,是个人也猜得着是林家姑娘送的信。便是要叫二爷来帮手,也得先想好了章程,前后话头说圆了。” 沙夫人一急早没了主意,便把信抱在胸口,哭着问金璃有什么法子。 金璃叹一口气,出来到书房里提名胡乱写了几个字。肃哥儿忙着拿小匕首戳着小木头人玩儿,蓁姐儿却凑过来问,探头探脑:“金璃姐姐原来会写字呀!” 金璃心里一慌。蓁姐儿虽然只得六岁,可已经进了学,一本诗经都读完了,可别瞧出什么来才好。便忙掩了自己的鬼画符,笑道:“我不过乱画个花样儿。你可别跟人说,回头倒叫人笑话我。” 说着携了信出来,拿那封信的信封封了,交给一个机灵的小丫头,让她从后门出去,到外头不拘找个什么闲帮把这信送到门上,就说是送给夫人的。 ***** 没来由地折腾了一上午,盈儿也觉得累了,又怕吃完饭睡午觉,积了食,便索性先睡了一觉。醒来后只见筐儿在身边伺候,便知筥儿那小丫头闲不住,又跑出去瞧热闹去了。 吃过午饭,她才觉得脑子清爽了许多,便叫筐儿到前头去问问,看看之前林采之出门时,都说了些什么话,做了些什么事。她总觉得以林采之的精明,冒着被人议论的风险,非要上门来见她,不会只是想探探她虚实这般简单。 谁知筐儿先就笑了起来:“还等姑娘吩咐,您不知道咱们屋现成有个包打听,她跑出去好大一阵子了。” 话音未落,就见帘子一动,探出个圆圆的小脑袋,筥儿笑道:“筐儿姐姐又编排我。我饿得前心贴后背的,打听到了好些事儿呢!哼,等我吃过饭,慢慢说给姑娘听。” 第32章 谁是幌子 盈儿便忙笑道:“那…… 盈儿便忙笑道:“那金乳酥我们都吃过了, 给你留了一块,叫人热了给你吃。” 筥儿圆眼亮晶晶地,噗嗤笑了, 一时出去, 回来端了一盘子吃食,坐在屋里,就着小几, 先就夹起金乳酥咬了一口。 奶香顿时在舌头尖上化开, 酸软滑腻,不粘牙齿, 抿一抿, 又泛出些甜甜的后味来。好吃得她直咂巴小嘴,笑道:“给姑娘当丫头, 可真是好福气。这金乳酥呀,多少人眼馋吃不到嘴哟。” 接着便把沙夫人到瀚海居,想蹭肃哥儿蓁姐儿的金乳酥吃,却没抢着的笑话说了。 盈儿听了弯了弯嘴唇。这才到哪儿哟, 若是杨陌还是前世对她那副捧在手心里怕化了的模样,日后有的叫沙夫人看着摸不着,闻着吃不着的好东西。 筐儿收起桌面上的花灯图样, 哼了一声:“我看现如今夫人指不定多后悔呢,之前待咱们姑娘那样不好。”抬眼见盈儿在笑, 便又道,“不过姑娘,您真的要跟夫人断绝母女关系么?我倒也不是担心别的,就是担心那起子不知道事情来龙去脉的人,回头借了这个事, 说姑娘不孝。” 盈儿笑着双手扯住她的腮帮,把她一张小方脸扯得更方,又揉了揉:“你呀,成天操心得像个老太太。不孝就不孝呗,谁还能拿我怎么样?!” 她俩说话的工夫,筥儿已经把一整块金乳酥都吃完了。 她心满意足地舔了舔嘴唇上的油光,道:“姑娘,我还打听到,那个林姑娘给了常公公好多银子,让他去跟殿下也讨一盘金乳酥呢。你说好笑不好笑?这殿下自己赏的,跟自己讨来的,能一样么?!” 盈儿一愣,不由想起前世的一件怪事来。 东宫的第一个生日,杨陌给她找了一匹温顺的小红马,陪她在东宫球场打马球。 她出身将门,虽然手脚比不上叶菡那么利落,可骑马射箭也不在话下,马球打得也不错。 杨陌又故意放水,把球送她棍下,让她进球,哄她开心。她很是得意了一阵。 可不想过了一个月,林采之过生日时,杨陌也如法炮制。甚至连送的马匹,也跟她那匹是同一个妈生的。更过分的是,打球的时候,杨陌竟十分认真,跟林采之有来有往,打得十分热闹。 虽然后来是林采之输了,可她这个拣便宜赢的却臊了个够呛。 为了这事,她心里不得劲了好一阵子。 后来日子过久了,她发现,不仅这一桩,她有的东西,往往过些日子,林采之那里也有了。 不过筥儿总是笑着劝她:“就算她们也都有了,可娘娘这儿还是头一份。说不定是她瞧着眼热,找殿下讨的。这殿下自己赏的,跟自己讨来的,能一样么?!” 她那时坚信自己在杨陌心中是头一份,便觉得杨陌是有意为之,以平息各宫的醋意,让林采之当个幌子。 直到后来紫宸殿争吵后,她才明白确实是杨陌有意为之,只不过,自己才是那个幌子。 今天不过是块金乳酥,林采之也不是眼浅的人,有什么必要讨要呢?筥儿肯定不会说谎,那就是林采之有意为之。故意做出来让她看?跟杨陌合起伙来骗她? 她越想越觉得自己太滑稽。上一世因为她位份低人一等,杨陌有意宠她,施恩乔家给林采之打掩护还说得过去。这一世,她可是堂堂正正的太子妃,光这一项已经足够乔家死心塌地了。有什么必要多此一举? 一时想不明白,她便又魂游天外,双眼发真怔怔地瞧着筥儿。 筥儿正就着冬笋炒肉,干烧鱼吃得起劲,见状咽了一口白米饭,冲她一笑,大约是以为她还想听,便边吃边说,扯了一堆闲话,未了,筥儿打了个饱嗝,喝了口热茶,擦擦小油嘴,笑道:“对了,还有一件怪事。我回来路上碰到蓁姐儿一脸雪白从铁衣堂出来,瞧着怪害怕的模样。我便问她怎么回事,她就问我会不会画符?还说见金璃姐姐画了个符,偏骗她说是在画花样子。” 世人都怕符咒巫蛊,便是要画,也是家宅不宁,请了道士来,或是去观中请。金璃分明不识字,怎么会去画符,画了给谁用?也不怪蓁姐儿见了害怕。 这事还真是够奇怪。 她想了想,道:“你回头吃完了散散食,给蓁姐儿送个小观音像去镇一镇,莫叫她吓着了。” 筥儿最是喜欢往外跑,听了欢欢喜喜地点了头,自己吃完就去了。 盈儿这边丢开了烦人的心思,跟筐儿开始琢磨怎么糊元宵节的花灯,又商议着要怎么才能说服叶菡同意她出门逛去。 这可是她在宫外头过的最后一个元宵,以后再要看灯,就得看杨陌的心情,她可不想为这种事还求他的恩典。 一众丫头婆子也跟上来凑热闹,指指点点,正讨论得热火朝天,筥儿板着小脸回来了。 她一向最爱笑,盈儿便知有事,忙散了人,只留下筐儿。 筥儿便坐下,气鼓鼓道:“大过节的,还让不让人安生了。还以为她嫁到王府就没事了,没想到事儿更多了!” 盈儿托腮依在炕桌子上,看来柯碧丝在王府又出事了。她便静静听筥儿发泄。 倒是筐儿急燥,听筥儿抱怨一阵没重点,先骂上了:“你说话怎么没头没尾的?叫人怎么听得下去!” 筥儿不服气地瞪她一眼,小嘴叭叭叭叭,把事情经过说了。 她拿着一只玉观音到了瀚海居,就见沙夫人的软轿停在堂屋外头,里面传来争吵的声音。她便也不找蓁姐儿了,只说是来找奶奶有事,便站在门外等候,尖起耳朵听里面在吵什么。 原来竟是沙夫人今儿得着了柯碧丝送来的信,说自己年前就被王府送到庄子上,她害怕王府容不下她们母子,所以想法子逃了出来。如今被好心人收留。盼着沙夫人派人秘密接她回乔家养胎,等孩子生下来再找王府算账。 乔檄夫妻便说如今正在年下,来往人多,怎么说柯碧丝也是王府的人,私自逃了,哪能直接接到乔家来。不如先安排到乡下别院,再联络王府,弄清楚是不是误会,再决定不迟。 沙夫人又哭又闹,说现在柯碧丝身体有孕,到别院去万一病了找个大夫都没地儿去。坚持说要接回家来,还逼着叶菡立刻给准备车马,如果乔檄夫妻不肯,她就自己去接人。 双方僵持不下,闹得不可开交。最后叶菡没法子,说她有个陪嫁的院子,就在城里,因叫前一家租客糟蹋得不成样子,本想年后修葺之后再租出去,不如就整理一下,给柯碧丝暂住。 沙夫人便急着要亲自去看,又要叫人去收拾院子,这才匆匆走了。 叶菡乔檄便又急着回到前头待客。 她才把观音交给蓁姐儿回来了。 盈儿听罢,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王府若是真要害柯碧丝,也没必要送到庄上去害。灌点药,落了胎,也就是了。 退一万步说,就算真的要送她到庄上,等丑闻风头过了害她,必然看守严密,又岂能让她轻易逃脱?想了想,便问:“那她如今在哪里呢?” “说是那位好心人不敢得罪王府,不能说在哪里。” “那往哪里接人去?” 筥儿小脑袋晃晃表示不知。 盈儿沉吟片刻,又问:“那谁送的信?” “我……我再去打听。姑娘还想知道什么?”筥儿站起来,小圆脸蛋上有两坨红,大概是觉得自己这包打听没打听清楚有些惭愧。 “去吧,再打听一下今天铁衣堂还发生过什么事。另外跟二爷说一声,等客散了,若还没醉,来我这里一趟。” 柯碧丝上次拿了她赏的手炉回王府,王府要是真送她去别院,没理由不知会乔家一声。可沙夫人事先不知道,那很可能是只告诉了乔檄。 ***** 乔檄来的时候,已经快到亥时,满脸通红,浑身酒气。 叶菡亲自扶着他,他还高一脚低一脚,摇摇晃晃。 “唉,也没什么急事,不说没喝醉才来么?”盈儿迎上去跟着要扶乔檄。 乔檄却冲她一鞠躬:“唉哟,未来的娘娘,哪能叫你扶,折了我的福气。没醉,没醉……”说着,高大的身体一扑,去坐炕边椅子,只身体不怎么听使唤,差点儿就一屁股坐歪,掉下去,亏得叶菡眼明手快,一脚踢在椅子上,椅面移动,正正接住了他。 这下不仅盈儿绷不住,叶菡和筐儿筥儿两个也笑个不停。 笑完盈儿忙让她俩去端些酸梨汤来给乔檄醒酒。 “二嫂子,不如还扶二哥哥回去罢。这事也不急。不过是觉得柯表姐的事有些蹊跷,想着问问你们……” “我就知道你是为了这事,见他喝得半醉,才上赶着也跟来了。”叶菡捶捶腰,也没跟她客气,自己上了炕,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坐好,便把自己这些日子接待贵妇们听到的闲言碎语以及从乔檄处得来的消息一股脑都说了。 那天柯碧丝得了手炉,一副得了尚方宝剑的得意,当即回了王府。 王妃跟杨继想着既然盈儿不计较前事,沙夫人又明显十分宠爱这个外甥女,过些日子等风头过去,再慢慢托了太子说项,没准儿世子这事还能扳回来,便也就忍了。 柯碧丝这才算是过了几日少奶奶的好日子。 可王府也是一淌深水,她未婚先孕的事,没几日就传到了王爷耳中。 第33章 利用 王爷初时还不肯相信,便…… 王爷初时还不肯相信, 便偷偷叫了大夫来查。查明是真,只觉得一辈子的老脸,王府素来的名声全都毁了, 气得差点儿中风。当场把杨继打个半死, 若不是一众人死命劝阻,直接打死都有可能。 王妃在求情拉扯的过程中也被打了几下,事后又被罚在祠堂里跪了三天, 最后病倒, 直到过年都下不了床。 倒是柯碧丝,没受什么皮肉之苦。 主要是因为乔盈儿原谅了她, 她背后便还连着乔家, 二来未出世的孩子毕竟无辜。 可又怕留她在府中,丑闻越传越厉害, 未来孩子生下来也一辈子叫人指指点点,便决定把她送到青云峰的别院。计划着等她顺利生下孩子,长到一两岁再接回来。反正孩子到底几时出生的只有王府的人知道。到时候把孩子的月分往小里说,只说是坐床喜, 三个来月的差别,谁也瞧不出来,丑闻也就给遮过去了。 尽管谁都知道沙夫人溺爱柯碧丝, 可王府并没把沙夫人放在眼里,只是担心盈儿这个未来的太子妃还有乔家父子而已。又知道乔盈儿跟沙夫人关系不睦, 便索性由世子杨经出面,约了乔檄在外头,跟他商议。 说到底这其实是王府的家事。人家能来说一声,已经是对乔家的尊重。 乔檄虽对柯碧丝十分厌恶,可连盈儿都原谅了她, 也是有血缘关系在乔家长大的表妹,终归有些情分在。又觉得王爷的打算确实是对两家都好的法子。 只要柯碧丝安安生生生下孩子,回王府好好过日子,将来王府虽然是没分儿沾手了,可看在太子妃与乔家面上,王府也不会过分为难她。一个富贵闲人的日子却是跑不掉的,便就点头同意。 但又担心沙夫人这个糊涂娘知道这事反节外生枝,回家来此事就只跟叶菡说了。 叶菡知道盈儿虽然不再计较柯碧丝抢亲的事,却也并不会对她的好日子喜闻乐见,便也就没跟她提。 谁知道柯碧丝去了青云峰,不知道听了谁的挑唆,以为王府要害她,趁着年前别院的下人们心思都在过年上,竟带着绿波逃跑了,至今下落不明。 王府吃了闷亏,不敢声张,过年也不敢上乔家的门,就怕没个交待。一边私下派出大量人手到处找寻。可柯碧丝竟是藏得十分严实,一直没找到。没想到,过了年,她竟有本事找人把信送到了沙夫人手里。 乔檄夫妇也不好告诉沙夫人他们事先知情,更不想在盈儿出嫁前把柯碧丝这个搅家精再接回乔家,横生事端,这才坚决反对。 盈儿听了,眉头难得地皱起,道:“这事单一件已经够奇怪。好几件事连在一起就更是奇怪。” 便让筥儿把打听到的事情一件件又说了一遍。 除了金璃画符这事,筥儿还打听出来送信的是个常在乔家后院逛的闲帮。 而在这个闲帮送信之前,铁衣堂刚好有了小丫头就从后头出了门,说是去买针线,回来手上却是空的,跟门上说是没遇到货郎。 乔檄在一边连喝了两碗浓浓的酸梨汤才觉得脑子清爽了些,晃晃头,道:“你这圈儿绕得我头晕。你是说这信是从铁衣堂送出去的?那铁衣堂又从哪里得的信儿?飞进去的不成?” “就是呀,太太虽然见了不少人,可都在我眼皮子底下。虽然如今家中客来客往,可我也十分小心,都在二门外见客……”叶菡说到这里,顿了顿,一脸自我怀疑。 今天还真有进了二门的客人,就是林采之还有她的贴身丫头。 一时屋中各人都沉默下来。 只有筐儿和筥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上懵懵,不明白他们在打什么哑谜。 过了片刻,还是盈儿再度打破了沉默:“二哥哥,你可知道,林家在青云峰有没有别院?离咱们家的院子远不远?离王府的院子距离又如何?” 见乔檄脸上的酒色渐渐散去,她想了想,索性一并说了:“二哥哥,你能不能帮我再查查,那年我在青云峰出事前后,林家的人在哪里?有没有什么失踪或者出了意外的奴仆?这事不急,重要的是要仔细,千万别让林家发觉咱在查他们。” 乔檄神色复杂地看着她,长叹一口气,点点头。 叶菡也是一脸惆怅。 明明还没进宫,就已经开始宫斗,想让人不担心都难。 盈儿却并没害怕,反而憨憨一笑,拍拍乔檄,又抱抱叶菡:“既然做了太子妃,这样的事早早晚晚都会找上门。说来多亏了蓁姐儿,叫咱们发现得早。回去好好安慰一下她,别让她吓着。” 又转头看向筐儿跟筥儿:“今儿这事,只得咱们五个知道,都要保密哦。” 筥儿小圆眼睁得滴溜溜圆,一脸视死如归:“保证打死都不说。” 筐儿:噗……。 室内本来沉重无比的气氛,因为这两个耿直的丫头,倒是瞬间减轻了不少。 ***** 既然想到柯碧丝可能与林采之有勾连,乔檄跟叶菡自然更不想让她回乔家。 沙夫人去看过叶菡那间屋子,十分嫌弃,又怕叶菡阳奉阴违磨洋工,故意拖着不接柯碧丝回来,便自已找人来收拾。 她久不管家,又是在年下,即便出了重金,找来的工匠也不是很合适,便告诉她怎么样也要过了元宵才能收拾出来。 她按着柯碧丝的交待,偷偷摸摸让金璃往一家戏院子送了信,说是过了元宵就接她回家。她怕柯碧丝闹脾气又跑得不见踪影,没敢跟柯碧丝说实话。 柯碧丝接了信,就说想她想得整夜整夜睡不着,想回家来过元宵节。 沙夫人自然相信,又忍不住拿她跟盈儿比,越比越伤心。怎么自己亲生对她倒不如个外甥女亲呢?原来有一家子男人宠着,就不把她这个娘的放在眼里,如今当上了太子妃,对她更是没有半点感情,还说出要断绝母女情分的话来。 当下便写信过去,说让她元宵当晚趁人多灯多,偷偷溜进乔家。 就算乔檄两口子拦着,她也先借口柯碧丝只是来家吃顿元宵饭,等吃过饭便留宿,她不信乔檄叶菡两口子还能叫人把柯碧丝从铁衣堂给架出去。 主意打定,她对修葺院子的事便不怎么着急,开始暗暗收拾铁衣堂的厢房,盼着元宵节。 盈儿这头自从让乔檄去查外头的事,便也不急,开开心心准备过元宵。 如今天承平已久,百姓安居乐业,元宵节一过,这个阖家团圆热热闹闹大人小孩都吃得肚儿圆的年就算是过完,大家伙儿又该打起精神来该干嘛干嘛。 所以这一天,男女不禁,上京通宵可赏花灯,猜灯谜,放烟花。 过元宵比过大年还让她开心。 尤其是今年过完,下一年若是嫁入了东宫,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出宫呢。 想着叶菡里里外外太忙,她便把这乔家花灯的事给接了过来。 蓁姐儿肃哥儿两个听了,自然日日往白草院跑,一大两小,再加上一堆丫头婆子七嘴八舌,挖空心思,最后倒真设计出来一盏极具巧思的花灯。 做灯的匠人倒是现成就有,两人都是乔檄带出来的,手巧心思灵。 她又早早打发人出去买了好些猜谜的书,当然她也不会笨到原封不动照抄书上的灯迷。 比如书上说“前有毒夹,后有尾巴,全身二十一节,中药辅要它”猜蜈蚣,她就说“前有两只夹,后面没尾巴,空有八条腿,道儿走不直。”打螃蟹,浅显些,给小孩儿们猜着玩儿。 也出了些稍有难度的,比如画了一只恶狗,一只凶猫,打个成语,谜底便是如狼似虎。 如此种种,忙了好些天,总算在元宵节当天上午把灯跟灯谜都准备齐全。全都挂了出去,时辰不到,就都用蓝布给挡住,叫家丁看守着。 忙完一这趟,她也是真累,便歪在罗汉床上,喝着热热的玫瑰蜜,琢磨着晚上出去该走哪条路线才能看到最多最好的灯。 不过宫前的鳌山灯海她并不想去,一来人太多,二来以后她就算想看,也可以在宫城上随便看,毫无趣味。 想得正出神,就听外头筥儿一阵嬉笑,跑进来,道:“姑娘,我就说,这么大的节,殿下准忘不了姑娘。常夏又来了呢,这回送了好大一盏灯!” ***** 盈儿笑笑,没说什么。 毕竟杨陌真不是个小气人,自打上次送完金乳酥,过了几日,又派常夏送了一回水果。 一只两尺大小的水晶盘,常夏亲手捧着,没让小太监沾手。 饶是上一世盈儿在宫中见惯了珍果异品,见了都忍不住有些吃惊。 筐儿筥儿更是看傻了眼。 那水果像只圆滚滚的刺猬,竖放着,黄中带绿,顶上一撮带尖的绿叶,像小孩子头上扎着个小揪揪,遍体一个个带褐色针刺的五角形凸起,跟龟甲一般。一拿出来,屋子里就散发出一种清爽又甜蜜的香气。 筥儿最好奇,过去拿手戳它,还被扎了一下。 这东西盈儿其实认得,是从极远的外洋运来的水果,名叫菠萝,本土并无种植。 也不知道是不是之前随爪哇国的使者来的。 这样一只,便是百两银子也无处买去。上一世,她总共也就吃过三四回。 常夏身后还跟着个宫里的厨子,当场替她把菠萝切好,又用盐淹上,才离开。 本来她也不是小心眼的人,可那一次,她还是忍不住打听了一下:“这是单我有呢,还是其他几位都有?” 常夏当时就笑了,一脸总算找到了发挥机会的兴奋。 “这次送果子,倒是全都有的。不过,其他几家送的都是西域进贡来的蜜瓜葡萄。只这菠萝,宫里总共也没有几只,殿下也就分得这一只,便送了来。” 西域的蜜瓜葡萄,自然是年年都有,数量也多。别家不知道,乔家地窖里都存得有。 自从收到那对暖红玉龙凤镯,她就决定从善如流,该吃吃,该拿拿,不再在谁利用了谁上纠结费心思。反正他能利用她,她也能利用他,还得了实惠,何为及时行乐?便开开心心地赏了常夏,又把切好的菠萝送了一多半到瀚海居,剩下的几块拉着筐儿和筥儿一起吃。 可死劝活劝,筐儿筥儿两人都觉得这福气大过了头,也就一人吃了一块。剩下的反正是冬天,留给她分了两天吃。 现在过元宵,这么大的节,杨陌送东西来是意料之中。 她想了想,如今林采之既然已经跟她斗上了,她这个未来的太子妃也不能太怂了。 总要做点儿什么,她便让筥儿去招了常夏进来。 第34章 逛灯 整个年节期间东宫气氛都…… 整个年节期间东宫气氛都洋溢着一种由内而外的松快。 黄公公连走道儿的脚步都轻快了许多。 不过今日有些不同。 自打常夏去了乔家, 殿下就明显地有些心神不宁。一会儿拿着折子看,看半天都不翻页。一会儿端起茶喝,喝半天, 茶杯还是满的。一会儿站起来转圈, 眼神不住往门口瞟。 他也不敢去打扰,只得耷拉着脑袋,站在案旁, 尽量减少存在感。 一时听得外头脚步声响, 就见杨陌本正端着杯子出神,慌张一放, 杯底一半搁在一叠还没看过的折子上, 杯口一歪,茶水流出。黄公公见了, 正想上前收拾,却见杨陌把折子一抽,右手衣袖一张盖覆在水渍之上。左手拿起一张折子,装模作样地看了起来。 黄公公:……殿下那折子倒了。可他没敢出声, 就尴尬地看着。 就听外头传来小太监的声音:“启禀黄公公,林詹事家送了元宵节礼及书信到东宫,请公公示下。” 黄公公没答, 只拿眼看杨陌。 杨陌把手中折子啪地拍在案上,神色间似乎有几分赌气:“带进来。” 一时林家的管事带着秋云及几个小太监拿着东西进了门。 管事手里提着一只灯, 用蓝布罩着。秋云手里托着一封信,小太监手里托着几个盘子,后面的盘子里各放着一只小巧的上漆摄丝盒子。 那管事和秋云行过礼,秋云双手奉上那封信,便笑道:“这些礼都是我家小姐亲手备的。只跟往年不同, 除了这灯之外,那些点心也都是小姐亲自下的厨房,是殿下日常喜欢吃的几种点心。” 黄公公上前取信,就听秋云又补充道,“小姐为了做得可口,从半年前就开始练习,手上都烫了好些泡呢,就是为了今日能给殿下一个惊喜。” 双手将信呈给杨陌,见他抽出信瓤,一目十行看过,沉吟片刻,把信瓤又慢慢放回信封中。黄公公打眼去看秋云,就见她满眼期待。 杨陌却什么都没说。 秋云忙又上前,揭了那挡灯的蓝布。 那是一盏中型大小的走马灯,约两尺圆三尺高。因没点上,看不出用了什么图案。 那秋云见杨陌仍是无话可说的模样,有些着急,也没等吩咐,上前就把灯点上了。 一时就见灯上缓缓映出一桢桢图案。 第一桢是一对少男少女捧书共读,第二桢是少男少女下棋,少女大约是输了,背对着少男生气……。 这影像中的故事,黄公公大约是知道的,不过些林采之与杨陌青梅竹马的往事。 可他看了看杨陌,见他仍是一副无动于衷深不可测的表情。 他心里忍不住轻轻叹了一口气。唉,殿下在千方百计讨乔家姑娘的欢心。林家姑娘却在千方百计讨殿下欢心,可怜呀。 “你家姑娘费心了,大可不必如此。”杨陌终于说了一句话。 秋云更加着急。她家姑娘在信中约了殿下今日同去逛灯,殿下却一副并不知晓的模样。她一时怀疑她家姑娘在信里没把话说明白。如果从殿下这里得不到准信儿,她回去怕也得不着好儿。 见黄公公抬了扣拂尘要赶人的模样,她忙壮起胆色,道:“殿下今晚可会去逛灯?我家姑娘……” 话未说完,外头脚步声匆匆,走到门口停下了,传来低低的听不清是什么的对话声。 “不去。你回吧。” 杨陌语气生硬带些匆忙。 秋云脸色发白,只得跟管家一起退下,出了隔扇门,就见常夏一脸嬉笑,手里也拎着一盏灯,只得小南瓜般大小,也用蓝布遮了,看到她,点了点头,就匆匆进了门。 出门的路上,秋云从袖中掏出一只精致的小荷包,塞给带路的小太监,低声打听:“常夏公公这是去哪里办差回来呀?” 那小太监不动声色地收了,动了动嘴唇。 秋云倒有几分本事,愣了一愣,有些不服气地确认:“乔家?” 那小太监小眼左右一溜,点了点头。 ***** 这头常夏进了屋,看到林采之送的走马灯还在徐徐转动,也没多看,而是掂了掂手里的灯,把自己到乔家送灯的差事简单交待了一番,最后一脸捉狭,举着手中的灯道冲已经退回案后,正装模作样看折子的杨陌道:“奴才去了这些回,还没见乔姑娘像今日这般兴头大。还叫奴才带回了这个,说是逛灯时方便带着!” 杨陌两眼看着那灯,脸上黑了一片。 黄公公冷眼看见,上前就踹了常夏一脚:“你个榆木疙瘩脑袋,那是给你的吗?明明是给殿下的。还不赶紧打开来,看看这灯是什么模样?” 常夏白挨了一脚,也不生气,仍是笑嘻嘻地道:“公公当我是傻子不成?我仔细地向筥儿那丫头打听了,今儿乔姑娘会出门逛灯,连出发的时辰,还有路线我都摸得清清楚楚呢!” 黄公公忙又偷眼去看杨陌,见他又恢复了日常那神仙般不染俗尘的模样,只是眼神却落到那盏灯上。 便上前问,“这是什么灯?”说着仔细去揭灯的罩布。 “拿给我时就这般包着。我也没瞧见。”常夏道。 这时,蓝布取下,就见那灯的形状与寻常花灯俱不相同。 寻常花灯,或是十二生肖,或是扛灯,佛灯,关刀灯,走马灯,门楼建筑,山水人物。 而这一盏,铜丝磨得极亮,金灿灿地,网格状,每一格都镶了一块龟甲似的琉璃片,绕成一个椭圆柱形,上面缀着五六片碧绿的叶子,挑灯的木杆子也磨得油光水滑,还发出清新的香气。 这灯绝了,形状既独特,又有寓意,更难得的是好闻还好用,真的能气死风。 这样的巧思,震得三人一时都没能说出半句话。 半天,杨陌伸了伸手,常夏忙把灯呈上。 也不用点上,就能想象这灯必是今年整个元宵灯节最闪亮的那一盏。 杨陌看着这灯,手指在琉璃片上细细摩挲,半天嘴角微勾:“投之以木瓜,报之以琼琚” 他送她一只真菠萝,她送他一盏菠萝琉璃灯。 眼眶微微发热,半天他问:“她何时出门?” ***** 冬天总是黑得早,申时末刻,天就已经黑得透了。 天公也作美,竟没什么风,天上一轮团圆皎月,照得千家万户如在云中。 有性子急的,早早就把自家的灯点上了。 随着一盏盏花灯亮起,大大小小,千形万状,整个上京像一卷会动的画,慢慢被灯海银河淹没。 盈儿跟着乔檄叶菡一家吃的晚宴。沙夫人没露脸,只打发了金璃来说身上不爽利,叫他们吃过晚饭,自去逛灯,不必管她。盈儿跟肃哥儿蓁姐儿都急着出门,也没心思吃什么东西。乔檄跟叶菡这些日子累得狠了,也食欲不佳,嘴上笑话盈儿跟个孩子似的,可也匆匆扒过几口饭,便换了衣裳带上小厮丫头,乌泱泱一群人赶在酉时二刻出了门。 他们从后门出去,先绕到前头,看自家的灯。 却发现乔家门前人挤人,已经堵到大街口,连步行都困难。 一群人只得远远站在路边,美滋滋地听着来往路人的赞美。 “乔家今天这灯,怕是上京头一份儿的。” “可不是,也不知道是谁的水晶心肝玲珑心。竟想得出这样的主意。” “银河鹊桥牛郎织女这主意倒也不算新奇,新奇地是竟能做出银河一样的效果。” “哼,不新奇?不新奇怎么没见人做过?” 出来逛灯都是一家一家的,人多嘴杂,难免意见不一。自然就有人劝的。 “别吵了别吵了。听说乔家二爷可是什么机巧都会,往年不过是不在这上头费工夫罢了。如今可不同了,人家乔家的姑娘成了太子妃,东宫都赏了一盏极大的鸿雁灯,自然要好好庆祝一番。” “最难得灯谜不艰涩,我都能猜中,可惜没能挤到跟前,不然我也能赢个彩头呢!” “人家的彩头还大方,你瞧瞧,我都得了个小银耳坠子……” “不都说林家姑娘最是聪慧么,不如咱们到他家去瞧瞧……”过往路人有人提议。 就有人道:“聪慧是聪慧,可就是太聪慧了,出的谜一个比一个难猜中,费劲!” “她家的灯也不好看。今年竟然摆的是五谷丰登,真真是……还没进东宫呢,就急着拍皇上的马屁!” 盈儿在路边站了一会儿,就听到了不少消息,心情十分舒畅。 站了片刻,两个小孩子先沉不住气了,嚷着要去别家看看,一群人便都慢慢顺着人流朝西去。 盈儿落在最后,偷偷地左右打量了一下,并没见着那独一无二的菠萝灯,心里竟有些小小的低落。 不过筥儿也跟两个孩子一般着急,扯着她朝前走。 一路看灯走走停停,热热闹闹,乔檄带了几个身强力壮的小厮,看到好看的灯,便护着一家子往前挤。七嘴八舌,群思广益,倒也猜中了几个,盈儿得了个铁手铃,当即系在手腕上,一走动,就发出叮叮当当的铃声,惹得一家子直发笑,说倒像是牵了家中那条大黄狗来逛灯。 盈儿也不恼,十分自得极乐。 一时到了一家门前,却是极特别。 整个门口只挂着一盏孤零零的四面宫灯,显得十分寂寞。。 本来也没几个人上前,就是有人好奇上前,也是看几眼便离开,嘴里还嘟囔着:“这叫人怎么猜呀!” 盈儿忍不住好奇,正好此处也没人,便上前仰了头看。 就见四面宫灯上都绘着画儿,俱都聊聊数笔,线条流畅,极具功力。 第一面画着四五个人围着一个柱子坐着,其中一人离了座,衣裳半扯开。 第二面画着一块石头,一个破洞,水灌入湖,波涛起伏。 第三面画的是一个鲜红的珊瑚笔架,一件五彩衣裳。 第四面画的是一钩弯弯的月亮一片薄薄的云彩。 叫猜一个成语。 盈儿看了片刻完全摸不着头脑,忍不住笑道:“难怪这里没人,这叫人可怎么猜?” 乔檄听了笑道:“这简家越发会出谜题了。怕是遍京都没一个人能猜中呢。” 这时,就听身后响起一个寒磬般疏朗的声音:“倒也未必。” 盈儿心头一震,淡淡涌起一丝喜悦,却并没回头。 片刻后,一人修长的身形停在她身边,手里提着一盏上京独一无二的菠萝灯。 第35章 一生一世 盈儿仍不侧脸去看他…… 盈儿仍不侧脸去看他。 拧着脸仍旧瞅着那盏宫灯发呆。 两人看了一会儿, 杨陌便道:“我猜着了。” 盈儿:……这人肚子里弯儿最多,会猜谜倒不出奇。 看守宫灯的简府家仆便托着纸笔上前,笑道:“那请公子写下谜底, 小的进去问过我家主人。” 杨陌提笔在上面挥毫写了四个字, 笔锋圆润淳厚,又利落秀挺。 盈儿到底忍不住好奇心,凑过头去看, 就见上面写着:鸡毛蒜皮。 盈儿满头雾水, 抬眼去看那宫灯,实在想不明白那四幅图跟鸡毛蒜皮有什么关联。最难得的还是, 一般人猜成语谜都往高雅深奥处走, 杨陌堂堂一个太子,怎么会猜到市井气这般重的一个词上? 本来一直不肯正眼看他, 此时倒忍不住侧仰了脸。 月下灯影中,就见她双眸亮如星辰,灵动如秋水微波,嘴角弯起, 举起一根玉白的手指,刮了刮脸颊:“若是猜错了,看你羞不羞。刚才口气那般大。” 杨陌目光一深, 屏了一口气,道:“打个赌。若我猜中了, 你便也给我一个彩头。” “若是不中呢?”她不以为然轻哼一声。 “若不中,任君驱遣。”杨陌一派镇定,若风中玉树。 可他身后的乔檄倒抽一口凉气。此时的杨陌自然是微服,可那也是太子呀。 任君驱遣?他妹子要疯起来,这话之荒唐简直堪比烽火戏诸侯。 两人刚绊完嘴, 那家人带着一人出来,两人手中各端着一个盘子。 左边竹盘子里放着一个小孩儿拳头大小的白白元宵,上面还裹着生粉,眼见没煮过。又放着一个红艳艳的柿子。 右边红木盘子里却一只玉雁,晶莹秀丽,一看就价值不菲。 那家仆道:“恭喜公子,果然猜中了。不过我家小姐说这两个采头里,公子只能选一样。” 盈儿:……这也太费脑子了,连彩头也带着谜语。 不过照她说,不管那元宵柿子有什么寓意,还是选玉雁更实惠。 就见杨陌将菠萝灯交到她的手中,接过了竹盘子。 盈儿:……。 那两个家人恭恭敬敬地朝他俩一鞠躬:“祝公子跟小娘子一生一世,相亲相爱。” 哗地一声,后头一堆人跟着起哄,笑成一片。盈儿回头看时,就见不知何时,除了乔家人,后头已经围了一圈看热闹的路人, 就有个胆大的油子好奇道:“到底谜底儿是什么呀?别是你家小姐看这位公子长得俊俏,故意说人猜中了吧!” 盈儿听了这话,便拿眼看杨陌。 杨陌嘴边露出一缕浅笑,上前指着第三个画面上那鲜红的珊瑚笔架和五彩衣裳道:“头戴珊瑚笔架,身穿五色衣裳,不是鸡?” 盈儿再看,果然,那珊瑚笔架确是画在衣裳的头部位置,便抿了嘴不说话。 杨陌又指第二幅画:一块石头,一个破洞,水灌入湖,波涛起伏。 “一字投石成破,灌水成波,岂不是皮字?” 盈儿:……这字谜一经他这么解说,倒还真没那么难了。 他又回到第一幅画,笑道:“这里四五个人围着一个柱子坐着,可是离座的人却要脱衣,我一时其实也没猜出来。可看到第四幅画,才知道这是一个蒜字。你想想,剥蒜可要去衣?” 盈儿:……。 她指了指最后一幅画:“弯月云彩怎么就成了毛字?” 杨陌一笑: “若是行书草写,瞧上去,毛字可不就是下面一个云字,上面一弯眉月?” 盈儿:……。所以她看的画顺序不对,应该是三四一二才对。 经杨陌这般解说,路人自然个个服气。不过就听人群中有个小媳妇在嘀咕:“这位公子做什么不要玉雁,反要这不值钱的生元宵柿子?那玉雁且值些银子呢。” 盈儿简直觉得小媳妇问到了自己心里去。当即又挑眉看杨陌。 结果杨陌还没回答,就听后头有男子训斥小媳妇:“你懂什么?这生元宵跟柿子再加那竹盘子,是说祝你一生一世。所以那两个家人才这般说。” “你懂,你懂,那怎么就不能要玉雁了?”小媳妇不服气。 那人自然答不上来。 盈儿这时却是回过味来,知道杨陌为什么不取那玉雁了。 她终于记起,上一世简家有一才女,因为善出谜语,以谜择婿名动京华,那位姑娘就叫简玉雁。 若是取了玉雁,便是允了亲事。杨陌不取也是正常,简姑娘虽然才高八斗,谁知道她长得怎么样,万一要是很难看,性情不佳,自然进不得东宫。只是想不到杨陌,竟然连人家姑娘的闺名都知道。这样想时,她就忍不住瞪了杨陌一眼。 杨陌见她突然不喜,一时不明原由,不由愣怔思索。 这时就听有个老者道:“雁之一字,于诗中常寄思念之情。有范仲淹云: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又有杜工部诗云:孤雁不饮啄,飞鸣声念群。这位公子与这位姑娘相携看灯,感情甚佳,自然不想要这悲雁哀声。” 盈儿没想到会冒出个不懂装懂的老酸儒,忍不住低头轻笑。 “我送你的大雁灯可不是这个意思。”杨陌俯身轻声道。 “这我知道。顺乎阴阳,以守信约嘛。”盈儿得意地道。婚姻六礼纳采、问名、纳吉、纳徵、请期、亲迎六个阶段,常用大雁作礼,是因大雁南来北往,顺时应季,不失其约。所以杨陌送她大雁灯,是说自己坚守信约,也是视她为妻的意思。 谁知杨陌身体一僵,浑身温和之气顿敛:“不,你不知道。”说罢转身便走。 盈儿一愣,不明白他怎么突然生了气,再左右一看,更是吃惊,这么会儿工夫,乔檄叶菡竟然带着一家子不见了踪影,只有筐儿筥儿仍在她身边。 前前后后左左右右都是看灯的人,三教九流无所不有,正是泼皮赖汉调戏良家妇女的好机会。她们三个女子,可不敢落了单。 就算为了跟杨陌赌气,她也不会拿自己的安全开玩笑,忙厚着脸皮跟了上去。 ***** 她容貌娇美,肌肤在暗夜里都发光,手里又提着一盏独一无二的菠萝灯,虽然只穿着素净的宝蓝衣衫,头上也只插了简单的玉簪,还是引得行人纷纷注目回头,尤其是男子们的目光火辣辣的,更叫她心中不安。 好在杨陌走得并不快,身边又有暗卫替他阻开人群,盈儿一阵小跑,追上他,便气呼呼把那菠萝灯往他手中一塞,道:“乔檄他们怎么突然走了?是不是你下的令?” 杨陌停了脚,抬头并不看她:“你打赌输了。这便是彩头。” 盈儿:……。 两人这一停,围观的人更多。两人都姿容绝世,男子手里提着个光明玲珑的菠萝灯,旁边小厮手里还端着一个奇怪的竹盘。 就有人指指点点:“这一对儿好生般配。”“好奇特的灯儿。”…… 还有小夫妻在一旁吵架。 小媳妇在埋怨自家男人:“你看看人家那位公子生成谪仙模样,还帮他家小娘子提灯。我手冻了叫你帮着提一会儿,你倒嫌大男人提个兔子灯丢脸。难不成你比人家那位公子还高贵!” 那男人也不甘示弱:“你要是有人家小娘子一半美貌,别说提一会儿,便是提一辈子我也心甘情愿呢!” 两人吵吵闹闹声音渐远。 还有人在猜谜。 “那竹盘是什么意思?” “是哪家给的彩头吧?真够捉狭的。要我就不要,直接扔了。” “扔什么扔,可是一生一世。怕是这位公子跟小娘子乐在心头呢。” 实在是不胜其扰,盈儿便道:“我不想逛灯了。” 杨陌浑身气息又是一凛,声音冷淡:“你难不成现在就想回家?!” 那怎么可能。虽然乔檄一家不在,有些尴尬,可是她还没玩够呢。 “我想去逛吃市。”之前急着出门,在外头走了这么一阵,有些冷,就觉得有些饿了。 杨陌顿了顿,便抬脚往吃市方向走。 吃市离得也不远,就在大宁坊与兴宁坊之间,临时为看灯备的。 一进巷口,也是川流不息的人。 各种吃食小摊子张灯结彩热气腾腾,叫卖声争先恐后不绝于耳。 有卖肉粥,豆粥的,有卖油茶扁食的,有卖枣糕年糕的,有卖面灯豆面团儿的,也有卖馒头包子馄饨麦饼的,自然最多的是各种馅儿的元宵,甜的咸的,煮的炸的,应有尽有。 各种食物的香气填满了热闹的夜。 盈儿看着每一摊都流口水,急不可待地捡了一家看着十分干净的元宵摊子。 只可惜小摊一共就一张桌子,早坐了一家人,也是老老小小的。三个孩子就盯着杨陌手上的灯目不转睛地看,也顾不上吃了。 那家子的主妇抬眼看了他们,便笑:“小娘子这灯是个什么灯?瞧着怪好看的,没见过呢。” “菠萝灯,是远洋的一种水果,本朝还没有呢。”筥儿抢着答道,又顺着问:“你们可还要吃多久呢?” 那主妇怪不好意地道:“我们这也才坐下。怕是你们有得等了。不如再看看别家去?” 就见常夏把手中竹盘子交到筐儿手中,上前鞠躬,从袖子里摸出三个打成小动物形状的金角子递上去,声音细声细气:“给孩子们买个灯儿玩。” 那主妇正要推辞,那家男人已经双手接过,慌慌张张地庭,朝他们鞠了一躬,拉起三个还在吃的孩子就要走。 那主妇一脸莫名,却看来是个柔顺丈夫的,一边不住回头,一边跟着走了。 就听那家男人的声音隐隐传来:“没瞧出来么,那是个小太监。你也不想想,什么人用得起!” 盈儿:……。 那摊主一家三口见他们出手阔绰,也十分殷勤,重新擦干净了桌子。 那婆子见常夏手里还托着个生元宵,便问:“要不要我替你们顺手煮了?” 杨陌就拿眼看盈儿。 盈儿背着人流坐下,想了想,这东西扔了也怪怪的,吃了也不浪费粮食,只不知是什么馅儿的,便点了点头。 那婆子一瞧,知道这公子大约是什么都听这小娘子的,便接过去,直接问道:“小娘子,这柿子,不如我也替你们洗洗,剥了皮,分成两半。” 谁知盈儿还没回答,杨陌抢先道:“切成片儿罢,多切几片”。 盈儿只当他是想到了常夏筐儿跟筥儿,便没说什么。 一时他们要的元宵都煮得了。 盈儿要的是玫瑰红豆沙。杨陌要的是冬瓜金桔。常夏要了紫米黑芝麻。筐儿筥儿要的是一个是桂花藕丁,一个是山楂冰糖。 那小小子刚把元宵端上来,就听那婆子道:“哎哟,这柿子里还藏得有东西呢!” 第36章 蜜里调油 便用盘子端过来给他…… 便用盘子端过来给他们看。柿子皮已经去了一半, 里头藏了个白白的东西,盈儿便接过来,要了清水, 洗了洗手, 把柿子的肉小心剥开,就见里面竟然藏了个姆指般大小的事事如意玉如意,洗干净了, 就见玉色油润, 雕工精美,可爱至极。 “恭喜爷跟姑娘, 这彩头可真吉祥!” 盈儿故意笑:“这是你家爷夺得的, 跟我有什么关系。” 杨陌横了她一眼,吩咐道:“把这柿子拿去, 还切成薄片。想来那元宵里也有东西,怕是煮了也浮不起来。” 那婆子笑道:“那倒没有,浮起来了。这就得了。” 盈儿忍不住噗嗤一笑,真是难得杨陌也有猜错的时候。 那大元宵煮熟了, 竟有碗口般大。 杨陌便看了盈儿一眼,亲自接过,取出随身的匕首, 擦了擦,轻轻剖开, 就见里面金光一闪。 “我来我来!”盈儿欢喜叫道,可小手刚刚伸出,就被一只大手迅速捉住:“小心烫着。” 盈儿一愣,脸上飞红,忙要抽手。 杨陌却抿紧嘴角, 并不看她,反而握得更紧,另一只手轻轻挑起那金光,就见渐渐拉出两条绵线般粗细的金线,线上头尾一边是扣一边是钩,中间结了个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同心结,竟是两条金丝同心结碗绳,一条比另一条粗些长些,应是分了阴阳。筥儿便自告奋勇去清洗。 盈儿实在佩服这份巧思,便笑道:“这位简姑娘心思如此玲珑,实在是个妙人,这会儿,你后不后悔,没拿那玉雁?” 她说话时,眉眼楚楚,黑白分明的眸子斜睨着杨陌,可爱中带着几分难得的媚态,一边又挣扎着要抽出手来。 正好那婆子此时将切好的柿子盘放在面前。 杨陌并不松手,用筷子夹起一片红艳艳的柿子放入口水,凝视她的眼神如月光般柔和:“世世不悔。” 盈儿心头一跳,脸上慢慢泛起一片桃花色,见那柿子少说也切了一二十片,便心里升起些捉狭,低声啐道:“只吃一片,哪里称得上是世世不悔?” 柿子本就是寒凉之物,秋燥之时吃了,尚影响不大。冬天多食,容易胃痛腹泻。杨陌小时体质并不强壮,胃肠不佳,柿子这种东西向来都是浅尝则止。 就见杨陌半垂眼眸,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淡淡一闪:“我若将这些都食了,你便信我?” 信他?信他什么呢?信他世世不悔?他又有什么好悔的?便是娶了她,后宫还不是要什么样的女子就有什么样的女子?上一世,她死了之后,他还不定又纳了多少新人,又宠了多少女子。 心里这样埋怨,她脸上却一派天真笑盈盈道:“好呀。”又甩手,道:“你放手,我要吃元宵了。” 杨陌这才放了她,动手将那般柿子挪到自己面前。 一旁常夏吓得够呛,伸手把冒着热气的元宵往杨陌面前一推:“哎哟,这热腾腾的元宵还没下肚呢。空腹吃多了这冷柿子,回头爷可要受罪。” 杨陌却不理他,眸色幽黑看着盈儿,张唇,放入一片艳红柿子,舌头轻卷,已经入口。 见他真吃,盈儿心里一跳又有些凉凉酸酸的。 转眼杨陌已经吃了四五片,她有心阻止,却张不开嘴。 旁边常夏急得团团转,一个劲地拉着筐儿道:“你可帮着劝劝你家姑娘吧。大节下的,再把爷吃病了。就算是怎么赌气也不能拿身体闹着玩儿呀!” 筐儿也觉得有理,便挪到盈儿身后,拿手指戳她的背。 盈儿实在不知道如何开口,便拿勺盛着温度已经可以入口的元宵狠狠咬了一口,玫瑰红豆沙软软流入口中,本是又香又甜又暖又酥,可不知怎么的,她却觉得有些无味,一双黑葡萄似的的眼儿向上瞄着杨陌,见他还是不紧不慢,一片片地吃着柿子,转眼已经吃了七八片,她心里到底一点点软下来。 一粒元宵吃完,她舔舔嘴唇,刚要开口叫他别吃了,反正信任不信任一个人,又不是靠赌一次气就能成的。谁知却突然听见后头传来一声笑:“好巧呀,居然在这里遇到你们!” 她心里好像被人灌了半碗皂角水一样,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当下便抿了嘴,气呼呼地瞪了杨陌一眼。 哪知杨陌本来一直跟她绷着的脸上却露出了一丝笑意,他侧脸看向来人,打了声招呼:“林公子!” 因杨陌在,筐儿筥儿也不像寻常那样跟她同坐,所以一张桌子倒还有两个空位。来人也不客气,径直坐到杨陌相邻一侧,与盈儿正对。 “咦,还有柿子?我能吃一点儿么?”林采之一身男装打扮,看上去潇洒俊俏,坐下便指着那盘柿子问。 她一来,他就笑。她在他面前又这样的熟不拘礼。盈儿顿时觉得自己刚才吃的不是元宵,而是又苦又涩的柿子皮,眼神飘向柿子盘。 一片片红柿子辅得像缺了半边的扇子。 却听杨陌淡道:“这剩下一半,是盈儿的。” 盈儿:……。 这混蛋太奸了吧。如果她说不同意,便是她小气。如果她说同意,他就不必吃完剩下的,还不用承担半点说话不算话的负责。 她暗暗磨牙,盈盈一笑:“可有公子在这里,自然什么事都要听公子的安排。” 修长的手指在粗瓷白盘子沿上一推,盘子滑到她面前,抬眼就见杨陌眸色晶亮,嘴唇微勾:“这一半,是你的。你若不肯吃,我便替你吃了也是一样的。” 盈儿:……这人也太阴险了。拿她绕个弯儿,既拒绝了林采之,又把吃柿子这艰难的任务甩给了她。 有心继续跟他犟着吧,又怕他真吃出个好歹。再说,他这样拒绝了林采之,她心里多少还是有些受用的。 “我吃,我为什么不吃?这可是彩头!哪能轻易给了别人!”盈儿把盘子拉到跟前,抽了筷子,夹起一片,就放在嘴里,却是脸色一变,这柿子又冷又硬,好像还没熟透,透着苦涩,要多难吃有多难吃。可当着林采之的面,她咬牙忍了,还强迫自己脸上露出一个甜笑。 心里早把杨陌骂了十七八句,这混账刚才明明吃得津津有味的,是故意害她上当的不成?!想着,又忍不住拿眼挖了杨陌几下。 杨陌一脸无辜,轻松自在地跟林采之聊天:“林公子,不好意思。盈儿护食。你不如去问问哪里有卖柿子的?” 林采之也是好气量,脸上居然还挂得住笑:“不过一盘柿子罢了。我也来一碗元宵,嗯,你这里可有冰糖核桃馅儿的?” 那婆子忙殷勤上前。 这时,筥儿兴冲冲地拎着两条金黄的链子回来了,因这东西精细,她特意找了家开着的金铺进去请人清洗磨亮,这才回来。一回来,就见座位上多了一个不速之客。当即上前,故意将那短链在盈儿面前晃了晃:“姑娘,我洗干净了!不如现在就戴上罢。” 为掩下嘴里的苦涩,盈儿正忙着吃元宵,没工夫理她:“先放桌上好了。” 筥儿小圆眼儿左右一转,拎起长的那条,看向杨陌:“那公子这条?” 就见杨陌不紧不慢地伸出了右手,还配合地把袖子往上捋了捋。 常夏忙上前要接过筥儿手中链子,却被瞪了一眼。 常夏:……如今连伺候的人也是乔姑娘的人手更香么?! 筥儿两眼发光,上前将手链轻轻一绕,替杨陌扣上了。 杨陌手腕冷白,姆指上套着只碧绿的翡翠扳指,那手链只比棉线略粗些,看上去并不相衬,可杨陌两眼却露出十分喜欢的模样,盯着瞧了半天。 筥儿嘻嘻一笑,又凑到盈儿身边磨她:“姑娘!您得个铁铃铛都欢天喜地地挂上了,这链子多好的彩头呀!搁奴婢这里,回头再弄丢了!” 盈儿无奈抬头,正想骂她多事,却猛地瞥见杨陌竟然又不声不响地开始吃那柿子。 心里蓦然涌起一阵淡淡的波,有些心痛,又有些清甜。 她把勺子一扔,伸出右手腕,故意小声嘟囔道:“吃个元宵都不得清静!真是怕了你了。你个死丫头真是烦死人。” 筥儿才不怕她骂,当即兴高采烈地给她扣上了。完事,还得意地朝林采之的丫头秋云挑了挑小眉毛。 林采之沉得住气,秋云可不成,早气得脸色发红,跟那柿子片差不多。 手上多了条细细的链子。见杨陌又朝柿子片伸了筷子,盈儿实在忍不住拿起勺子就敲了那筷子头一下:“这我还想带回去吃呢,都叫你吃光了!” 杨陌笑起来,便转头默默吃元宵,一时见盈儿也吃毕,便指指那柿子盘,对那婆子道:“这盘子也一起送给我们吧。” 那婆子早收了常夏十倍的银钱,哪里会计较这个,自然满脸欢笑地允了,又讨喜道:“人常说好得蜜里调油,老婆子今日算是亲眼见到了。你们小两口呀,真真比我这蜂蜜红枣的馅儿都要甜呢。” 说得盈儿满脸涨红,赶紧起身。 杨陌倒是一脸镇静,只嘴角微弯,给常夏一个眼神。常夏忙又上前,给那婆子又加了赏钱。 这时林采之的元宵刚刚端上来,便只得一笑跟他们作别。 待看到盈儿一行消失在拥挤的人群中,林采之才一推那碗根本没动过的元宵,脸上露出些怨愤的神色,骂秋云道:“你不说他不来逛么!” 秋云又委屈又愤恨:“殿……他明明是这样说的!姑娘!我真没骗你。你刚刚也瞧见了,他们……他们……” 到底不敢说他们两个一唱一和,根本不给自家姑娘脸面。 林采之咬破下唇,半天冷冷一笑,抽出手绢擦掉血痕,起身离开:“来日方长。走吧,去乔家看看,咱们的黑鹦鹉是不是成功回去了?” ***** 这边盈儿吃过元宵,浑身暖洋洋地,又觉得累了,便说不逛了,要回家。 杨陌脸色也有些发白,便陪着她,两人一路慢慢行去。 路上自免不了叫人指指点点。 盈儿拉低了帷帽,挡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猫儿般的大眼,路人的目光便都只集中在杨陌身上。一路上各种赞美艳羡之词不住飘进耳中。 “姐姐,这不知道是哪家的公子?真真好风仪。” “哥哥,你看这位公子脸色雪白,身上衣裳也银光似雪,倒像只白鹭仙鸟般!” “怎么娘给我说的都是些歪瓜裂枣,人家娘就能替她挑个这般的好夫君呢!不公平!” 盈儿:……这可跟她娘可没半点关系。 一路到了乔家巷口,前面依然人挤人,盈儿便停了脚:“我要绕到后巷进门。你们……” 她想说不必再送,就听杨陌淡声道:“后巷人少,我既支开了乔檄,自然得负责到底。” 盈儿知道也拗不过他,便抬脚转向后巷方向,却突然听得前面一阵杂乱,又有铃声将将,接着有马蹄声响,身边人群乱作一团。她一愣,手腕上多了一只温热的大手,将她一扯,扑进一个坚实的怀中。 就见两匹黑马从人群中冲出,后头拖了架黑头红漆马车,险些撞到来不及跑开的路人。 这不是乔家的马车么?有什么事这么着急出门? 就见后头滚浪般涌出一堆看热闹的人。 一片人声鼎沸的杂乱中,她听有人嚷道:“乔家死人了!” 第37章 命案 短短五个字,好像惊雷炸…… 短短五个字, 好像惊雷炸响,盈儿觉得自己没听清,抓住杨陌问他是不是也听见了, 见他下颌点了点, 她双腿顿时一软,若不是正被紧紧裹在斗篷里扶着,她怕是会一下滑坐到地上。 今晚家里只有沙夫人啊, 母女亲情, 哪里是嘴上说断,就能真断掉一干二净的? 这一刻, 所有的委屈和伤害都变得好像没那么重要了。 一想到沙夫人可能出了事, 她就忍不住浑身颤栗不止。 似乎觉察到她的颤栗,坚实的胳膊更紧地缠住了她, 耳边响起镇定如磐石般的声音:“别怕。凡事有孤。” 接着,就见杨陌又低声对常夏说了两句。 常夏一转眼混入人群中。片刻后,就见两道灰色的影子追着马车驰走方向飘去。 盈儿僵立了好一阵,等街上人群散得差不多, 才勉强挪动步子,被杨陌扶着去了乔家后门。 看门的奴仆本来并不认得杨陌,可却都认得常夏, 又见杨陌公然扶着自家小姐,便都知道他是谁。慌慌张张开了门, 畏畏缩缩站一边,都拿眼看着盈儿,不知道该不该见礼。 盈儿哪里有心思计较这个,只颤声急问家里到底出了什么事。 却没人敢回,还是筥儿上前, 指着其中一个相熟的,刚上头的小丫头让她来说。 那丫头因跟筥儿极熟,倒没那么害怕,便上前把事情经过说了。 原来盈儿他们一行前脚出门,后脚沙夫人就派了金璃来后门守着,要等柯碧丝回来。 哪知等来等去,一直没有消息,金璃便只好回了铁衣堂。 哪想到了戌时二刻,绿波竟披头散发冲到乔家正门,大哭大喊,说她家小姐没了。 门外本聚集了不少看灯的人,听到这个消息,顿时炸成一锅粥。 守仆哪敢耽搁,立刻放了她进去。绿波便飞跑到铁衣堂哭泣着告诉沙夫人。 沙夫人闻讯当即就晕了过去。 好在金璃这丫头行事还算有章法,忙打发人分三路,一路出去请大夫,一路去叫乔檄盈儿他们回家,最后一路叫人到外头赶紧收灯。 可乔家今年的灯实在太好,门外人群熙熙攘攘,听说乔家出事,哪个不八卦?都想多打听些消息,不但没散,反而越聚越多。 结果大夫和乔檄还没赶来,沙夫人自己倒先苏醒,便不肯再等,大哭大叫,逼着人备了马车,带着绿波立刻往柯碧丝出事的地儿赶。 这才有了盈儿他们之前在巷口撞见的那一幕。 听完,盈儿心情说不出的复杂,不是沙夫人,让她大大松了一口气,可想到柯碧丝,又沉甸甸的坠得难受。 半天,她从杨陌怀中挣脱出来,轻轻朝他行了个礼:“殿下请回吧。这件事……想来等我二哥哥回来会好好处理的。” 杨陌关切地握了握她的手腕,轻声道,“这事孤会亲自处理。若是被人所害,孤必抓住凶手,严惩不贷。” 说罢,又指着筥儿:“扶你家姑娘回去好好歇息。” 筥儿顿时一脸自豪。 殿下看出来了,她可是满门心思就想要殿下跟姑娘好的呢。 ***** 回到白草院,在罗汉床上趴了半天,又连喝了两杯热奶,盈儿才缓过些神来,怔怔发呆。 过了最初的冲击,她心里倒没开始那么难受了。 就是担心柯碧丝是被她牵连才丢的命。可是她又安慰自己,以林采之的手腕,留着柯碧丝给她添堵比杀了,要有用多了。 可不是柯碧丝,还能是谁呢? 想来想去,脑子里一片混乱,根本没个头绪。 筐儿便过来问她要不要散了头,洗漱了歇息。 盈儿翻身坐起,不想手腕上丁当一阵作响,她这才想起手上还系着个铁铃铛,便伸了手让筐儿给她拆下。 拆完了铃铛,手上还戴着那条金线同心结腕链。 筐儿便伸手要摘。 筥儿在一旁收拾杯子,打眼瞧见,忙急着叫:“别呀,要是殿下一直戴着,回头见姑娘摘了,岂不是觉得姑娘太不把殿下放在心上。” 筐儿气得啐了她一口:“你个小滑头,就知道讨好殿下。瞧瞧,如今你在殿下跟前都有脸了。我只问你,你还记不记得自个儿是谁的丫头!” 筥儿哪里会服气:“姑娘总是要嫁殿下的。难不成,你想见姑娘还没嫁,就跟殿下闹翻?别人可都红眼鸡一样盯着呢!” 眼见两人又要吵起来,盈儿忙打岔道:“你别在这儿贫嘴了。那柿子难吃得要命,悄悄拿去扔了。若是回头有人问起,便说我都吃了。” 筥儿眉眼一亮,把手中的盘子往几上一搁,笑嘻嘻地凑到她跟前:“我说呢,原来那东西难吃呀。怪不得殿下早叫常夏从我这儿取走了。殿下真是会心疼姑娘。” 心头莫名一抽,她忍不住想,之前那般混乱,他怎么还有工夫惦记着这盘柿子?不会是要拿回去撑着全吃完吗? 目光落在腕间那条细细的金链上,小巧的同心结缠得十分好看,伸手抚了抚,她自己解了扣,交给筐儿:“放在床头,明儿早起再给我系上。” 筥儿说得没错。 单看现在出了这么多奇怪的事情,甚至闹出了人命,就知道太子妃这个位置怕是比前世的贵妃凶险万倍。蒋寄兰最后虽当上了皇后,可还不是没得善终? 真情也好,假意也罢。 她想要过得好,需要杨陌。 嘴里泛起柿子一言难尽的苦涩,她想,也许这一世,她不同了,他也不同了。 ***** 第二天早上,盈儿刚吃过包,乔檄跟叶菡就来了。 两人眼中都有血丝,昨晚熬到不知道多晚。两人坐下也没多余的废话,就把昨天发生的事简要地叙述了一遍。 原来沙夫人偷偷派人给柯碧丝送了信,叫她元宵节回来。 柯碧丝自然是欢天喜地,元宵节当晚,早早就跟绿波两个打扮好。 可她做事缜密,到了乔家周围,并不敢贸然上门,而是先假作观灯,暗中观察。 不想这一看,还真发现乔家周围,早早就散布了不少形迹可疑的人。 她们怕是王府来抓她们的人,便只得隐在看灯的人群中,不敢往后巷去。 本来想让人送信给沙夫人,派人出来接她们,可人来人往,绝大多数都是拖家带口,忙着观灯。 她们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便只得在四周转圈。 转了一两个时辰,累得精疲力尽,柯碧丝身上有孕,先顶不住了,便找了个人多的小吃店歇脚,派绿波回来察看。 绿波再次回到乔家巷口,发现之前那些形迹可疑的人都不见了,便欢天喜地往回跑。 不想回到小吃店,就见柯碧丝埋头趴在桌上。 她上前叫人却叫她不起,着急一推,柯碧丝竟然身子一歪,滚落在地,不知道什么时候竟是死了。 绿波吓得六神无主,一路狂奔至乔家报讯。 昨晚沙夫人去时,吓傻了的店家早已经报了官,如今包括绿波店家在内的所有人等,都被暂押在京兆府。 盈儿听罢,便忍不住问:“那昨晚咱们府外那些形迹可疑的人呢?查到没有?是什么人?” 乔檄脸色有些微妙,看了她好几眼,才道:“根据绿波的描述,很可能是殿下的暗卫。” 盈儿顿时愣住了。她明明是逛了好久,在简家才遇到的杨陌,难道杨陌一早就在她家附近?所以后来杨陌跟着她走了,绿波回头才发现这些人都不见了。 实在想不到,这样的阴差阳错,竟然叫柯碧丝送了性命? 无语呆怔了半天,盈儿又问:“那可有查明,柯……柯表姐的死因?” 乔檄又看了她几眼:“昨儿京兆府本想着大过节的,天气又冷,便叫人把尸首送到了停房,想着今儿再慢慢查明不迟。我赶去确认的确是她之后,立刻着人通知了王府。王府却只回说知道了,请京兆府秉公办理。杨继竟是根本没有露面。” 顿了顿,乔檄又盯了她好几眼,看得盈儿都觉得莫名其妙:“你这般瞧着我作甚?” 一直不曾开口的叶菡道:“你呀,真是个有大福气的。你想想,杨继那人竟然凉薄到这个地步,若当初不是叫柯表妹抢了去,你若嫁了他……想想都替你后怕呢。” 的确如此。可是乔檄瞧她的眼神分明不是后怕,而是……敬畏? 她不由得再转向乔檄,审视地看他。 “后来殿下竟亲自去了。京兆府自然半点不敢耽搁,立刻找了最好的仵作,说是被人以极细长的柳叶刀刺入肺腑,一刀毙命。当时食肆中人满为患,店家也没有留意到有什么行迹可疑之人。又据绿波说,柯表妹身边当时有个包袱,是她的首饰金银及宝钞,却是不见了。看上去很可能是一桩劫财杀人案。” 乔檄恭敬道。 这回盈儿总算明白,乔檄的态度怎么变得怪怪的了。大概是觉得她过于受杨陌的宠爱了。 不过这件事,可大可小,杨陌是个谨慎人,亲自过问倒也未必是为了她。 还有,劫财杀人也未免太巧了些。 而且之前收留柯碧丝的人是林采之的话,为什么林采之没有派人护送柯碧丝? 她正想质疑,乔檄又道:“殿下觉得这事很有可疑,已经责令三法司全力以赴,十日内查明真相。” 盈儿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他肯查,就必有结果。她只要安心等着便好。 却见乔檄低了头,似乎在犹豫什么。 她心里便蓦然有些难过。乔檄在她面前何须如此谨慎见外? 说来有趣,上一世也是这般,对她最好的父亲兄嫂,在她进宫后,唯恐让她难做人,事事倍加小心。 反倒是待她最是凉薄的柯碧丝跟沙夫人还有沙家的那些亲戚,在外头总是打着她的旗号胡作非为。 脸上浮起一个单纯的微笑,她故意不避嫌,伸手去拉乔檄的手:“二哥哥,发生这样的事,也非咱们所愿,你别难过。” 乔檄一惊,慌张躲开,不让她牵手:“如今你可是准太子妃了,怎么可以还像小时候一样!” 她却偏死扯着他不放:“那又怎么样,这不是还没有嫁过去么!二哥哥,有什么话,你尽管说呀。干什么跟我这么见外。” 乔檄被她闹得无法,苦笑道:“其实柯表妹死了,我也确实难过。不过,我最担心的还是这事于你不利。你当初叫我去查林家,我想着年节下事太多,便没怎么使劲,想等过了年再说。结果就出了这样的事。你说,现在要不要跟殿下提这事?若是提了,殿下会不会以为咱们是借机打击林家?觉得你善妒?可若是不提……我真怀疑是林家想借这事整你。这满京谁不知道,你跟柯碧丝有抢亲之恨。” 抢亲之恨?见识了杨继的真面目,她倒该感谢柯碧丝的抢亲之恩才是。 可是这些话,现在说来,倒更像是风凉话,说了也无人会信。 乔檄的担心的确有理。 林采之的事,跟杨陌说与不说,真是两难。 说了,也许有利于破案。 可林采之替柯碧丝送信这件事,她们并没有实证。 就算沙夫人愿意出来指证,别人怕也会以为沙夫人是在替她扫除未来的障碍。谁会相信沙夫人爱柯碧丝胜过爱她,绝不会利用柯碧丝之死为她谋利呢? 若他们贸然说是林采之所为,林采之完全可以反咬一口。 她思考良久,道:“不若,我去跟殿下说。” 第38章 心里话 几个又商议一阵。 …… 几个又商议一阵。 盈儿见他们一直不提沙夫人, 便想他们大概是怕提及沙夫人自己不高兴,便只好主动问起。 叶菡便道昨日沙夫人情绪过于激动,大闹京兆府。 府尹知道她是未来太子妃的亲娘, 一品的诰命, 不敢拿她如何。 还是后来杨陌去了,见实在不像个样子,便命人给她灌了宁神汤, 送了回来。 大概那汤药效果太好, 直到现在都没醒。 盈儿本来心情沉重,听到这里, 想象了一下当时的情形, 嘴角忍不住翘了翘,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好。 正要送乔檄夫妻回去休息, 哪知外头就个婆子来回:“夫……夫人醒……醒了,叫……叫二……二爷二奶奶,还……有……有姑娘一起过去呢。” 倒不是这婆子过于紧张才结巴,而是这婆子说话本来就结巴。 平时没人打发她传话, 大约铁衣堂的人都知道叫二爷二奶奶也就罢了,可姑娘跟夫人早闹翻了,姑娘又那般金贵, 来传话,也怕惹恼了盈儿, 当初绿波就在白草院打过一顿。 乔檄叶菡一听便急着告辞要赶去。 盈儿也忙站起来,想了想,道:“你们跟……太太说,我换件衣裳就过去看她。” 乔檄跟叶菡一愣,便都脸色一松, 点点头去了。 ***** 筐儿筥儿忙着给她换好衣裳。 筐儿便特意找了那护膝出来,要她套上:“夫人若是把怨气撒在姑娘身上,有这个也好些。” 盈儿便点头,伸了腿出来让她套。 筥儿便嘟嘴道:“如今不比从前。姑娘这般贵重,我瞧着便是太子殿下,也舍不得叫姑娘跪呢。太太若是叫跪,你不跪,她能怎么着?” “你这小嘴成天叭叭地,就会挑事儿。就是因为姑娘贵重,行事才不能叫人挑出错儿来。夫人为了柯表姑娘的事,正伤心,回头姑娘跟她顶着,再把她气出个好歹,岂不叫人说姑娘不孝?!”筐儿一边替盈儿套上护膝,一边还不忘教训筥儿。 “姑娘,你之前不说过,不孝就不孝,谁能拿你怎么样?怎么现在这么容易又原谅夫人了?”筥儿也不跟筐儿说,反来问盈儿。 盈儿伸手拉她坐在身边,摸了摸她的头,笑得温和:“我这样做不过是叫我自己心安罢了。谁知道谁跟谁见的是最后一面呢?” 那天柯碧丝来求她,她若是没把那个手炉送她,现在听到柯碧丝的死讯,会不会后悔? 昨日如果沙夫人真死了,她会不会后悔当初连块金乳酥都故意不给她吃? 就像上一世,杨陌放下前朝陪她去青云峰,怕也没想到那一趟竟是死别吧。他可曾像她梦里希望的那样悔之不及? 有幸重生,她不想再做任何会让自己后悔的事情。 这一辈子,她也许永远都不会跟沙夫人真正亲近。 可她也不会再小气到,故意不给她体面。 她所求不过心安二字。 谁知筥儿听了,努了努嘴,仍是不服气:“哼,我瞧呀,姑娘就是心软得跟那煮熟的元宵一样。换个人,见了待自己不好的人得了不好的下场,不暗暗乐和就算善良了呢。夫人怎么有脸怪姑娘不善良!” 见她一直替自己不平,小圆脸气得鼓鼓的,像只鼓了腮的小金鱼,可爱得不行,盈儿忍不住笑嘻嘻拧了拧她的小腮帮:“还是我们筥儿最了解我。来来来,把那条同心结金链子给姑娘我系上。姑娘我可是有太子殿下撑腰的人呢,谁敢对我不敬,我叫筥儿打她!” 哄得筥儿噗嗤又笑了。 筐儿无奈地在旁边翻了好几个白眼。 ***** 刚走到铁衣堂正屋外,就听得卧室内传来一阵叮里哐当的乱响,接着响起沙夫人的嘶吼骂人声。 “如果不是你们一个二个从中作梗,我的丝儿早早就回了乔家,怎么会死于非命!呜呜呜……没一个好人!没一个好人!” 接着又响起瓷器破碎的声音。 “盈儿那死丫头呢?她也死了吗?她只当没个这个娘了,是不是?我要见她一面都见不到了,是不是?” 筥儿当即气呼呼地又扯了扯她的衣袖:“姑娘,咱们回吧。” 筐儿也担心道:“姑娘,回头你可别再发呆了,再叫夫人拿东西砸着了。” 盈儿站住脚,还真有些犹豫。 就听乔檄怒回道:“娘,你知道不知道,如今殿下待盈儿如珠似宝一般,瞧着她的脸面,竟是叫齐三法司最厉害的捕头,限期十日破案。你不是最想捉了凶手,碎尸万段吗?如今除了殿下,怕也没人有这本事。你是盈儿的亲娘,就算不能待她好些,好歹也给她些脸面!” “我不给她脸面?是她不给我脸面!宫里赏的东西,她连一口也不给我沾!我也不是馋这一口东西,我要的就是这一个脸面!” 盈儿:……看来金乳酥这事虽小,伤害却是挺大。 想了想,她也不进屋,走到窗下,道:“不是我不进去瞧你,是我怕你一时恼起来,乱拿东西砸我,又叫我跪着。我如今可金贵着呢!你伤着我一根头发都不行!” 屋内一时没了声音。 她等了片刻,又道:“你想吃那金乳酥,大不了我回头再请殿下赏一盘子,我们大家伙儿一口不吃,全给了你。” “你……你……谁真馋你一口东西!你给我进来!”沙夫人总算开了口。 “你先答应我不乱砸东西,再答应我不叫我跪,我才进去看你呢!”盈儿仰着头,忍住笑,跟她喊话。 “哐当”一声,窗户开了。 金璃探出身来,脸上带着无可奈何的笑:“姑娘可真真淘气。如今别说这府里,就是这全天下,敢动姑娘的又有几个呢?夫人也就嘴上发发狠,哪里舍得真动你一根手指头呢!快进来,别在外头冻着了。” 再见到沙夫人,盈儿竟有些恍若隔世。 上一回,沙夫人还养得白白胖胖,如今却形容枯槁,像一棵失了水的老树,皮肤都皱成一团。 她突然想,若是不把沙夫人当娘,只当个普通的老妇,也就没什么好恨好怨好不平的。 她冲她淡淡地笑了笑:“请太太安。” 沙夫人的眼睛通红浮肿,泪水涟涟,看向她,瘪了瘪嘴,突然放声大哭起来,指着她:“你……你……当初为什么要揭穿丝怀孕的事,若不是不然,丝儿也不会落到这个地步。她是叫你们逼死的!” “母亲!”盈儿还没出声,乔檄吼了一声,“她若是安安生生在王府别院呆着,谁又能害了她!” 沙夫人呜呜地哭着捶床:“她才嫁过去不到一个月呀,王府凭什么送她去别院?还不是因为怀孕的事情?!你就会护着盈儿!从前是因为领了你爹的命。现在更是!你瞧着她就要嫁太子殿下了,就更是巴结上去!你……”说着沙夫人青黄的手指指向叶菡,“你也一样,趋炎附势,若是你们肯早早接了丝儿回来,她又怎么会叫人害了!” 叶菡到底是媳妇,只得任她骂,不敢作声。 乔檄满脸忍耐,咬着唇。 见他们两个都站在床前,盈儿叹了口气,自己抱着手炉,找了个座儿坐下。 沙夫人一脸愤然看她。 盈儿冷然看着她,开口道:“太太,害死柯表姐的人,其实是……” 沙夫人一惊,以为她得了消息,睁大红肿的眼像只狼一般看她。 盈儿抬起玉白的指尖,指向她,轻轻道出一个字:“你!” “你……你胡说!”沙夫人又开始捶床。 筐儿大约是怕她又朝盈儿扔东西,朝前站了站。 筥儿更绝,悄没声儿地摸到沙夫人床边,把她手能够着的东西一个个都移得远远地。金璃见了也只当没看见。这些东西可都是花了大价钱卖来的,沙夫人如今私房早空了。 将她们的举动一一看在眼里,盈儿心里对沙夫人最后的一点亲情也流失得干干净净。 就事论事,心平如镜,她淡声道:“她本是来咱们家投奔的,她但凡对乔家有半点感恩之心,也不会不择手段,做出抢我亲事这样恩将仇报的事情来。是你待她好得过了分,这才应了那句话,升米恩,斗米仇。” 沙夫人瞪着眼,嘴里嗬嗬作响,却找不出话来反驳。 “她身怀有孕,若是当初能信任你,告诉你实话,回门那日你自然会护着她,也不至于叫我揭穿。你瞧瞧,她连你也一起骗呢!” “你你……果然是你!你好狠的心!”沙夫人指着她。 “我狠?我再狠也没有你们狠!若不是我福气大,叫人这样抢了亲,只怕一辈子抬不起头来做人!她做错了事,若是肯老老实实在别院悔过,日后自然也能过上好日子。就算逃出来,若肯等二嫂子的小院子修好,再住进去,也能安生。你却纵着她一定要急着回乔家!你说……不是你害了她,又是谁?” “你……你就不怕气死了我,你得守孝,当不成你的太子妃?”沙夫人气得呼呼直喘,拍着床大叫。 盈儿也没想到自己明明是想来修好的,最后变成这样。也许是她们母女命中缘薄。 不过,说出了早就想说的心里话,也觉畅快。 她站起身,脸上半点情绪皆无:“是你叫我来我才来的。既然你觉得我在气你,那我走好了。” 叶菡上前一步,抱住她的胳膊:“既然来了,把话儿都说开了也好。归根结底,咱们才是真的一家子。” 乔檄也上前:“母亲,有句话我也早就想说,不吐不快。这些年,你怜惜柯碧丝是个孤女,待她好过盈儿。我们瞧在眼里都替盈儿不平,这才越发对她好些。你若管这叫趋炎附势,也随你。你心肠好本没错儿,可你不该忘了你是盈儿的母亲,不是柯碧丝的。母慈子孝,你对盈儿,可有母亲应有的慈爱?!” 说完这些话,乔檄便拍拍叶菡:“咱们都走吧。让母亲好好静一静。” 出了铁衣堂,跟乔檄两口子告了别,盈儿便在筐儿筥儿陪伴下慢慢往白草院走。 “姑娘今儿说的话,可真是说到我心坎里去了。只可惜我是个小丫头,不然,我也想上前问一句呢!在二奶奶的院子里好好养着不好么,干嘛非要急着赶着回乔家,真是好像鬼打墙,急着投胎一般。”筐儿走在前头,替她按住伸出来的树枝,怕挂着她。 筥儿扶着她,十分担心:“若是夫人真的想不开,自己跟着柯表姑娘去了,姑娘会不会真要守孝,嫁不了太子殿下呢?” 盈儿:……沙夫人若真这么重感情,也不会在柯碧丝横遭不测之际还有闲心惦记着金乳酥了。 不过筐儿倒是没说错,柯碧丝急着赶回乔家,有没有别的目的呢?按理说,她该乖乖藏到生下孩子才最符合情理。 这件事,扑朔迷离,不会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还是得把她知道的事告诉杨陌,只是什么该说,该怎么说,她得好好想想。 过了两天,叶菡叫她去瀚海居吃晚饭,一进正堂,她就看见了杨陌。 第39章 回旋镖 杨陌正坐在窗下的紫檀…… 杨陌正坐在窗下的紫檀雕花几前, 对面坐着额上冒汗的乔檄。 几上放着一只黄色矮脚香榧木棋盘。 看棋局参差,黑棋已经被一块块隔开,零零落落, 胜负早就分明。 见她进门, 乔檄忙招手叫道:“快来快来,我这半柱香的工夫,已经被殿下围得死死的, 马上就要输了。” 盈儿心里暗暗发笑, 脸上却不露出半点情绪。 杨陌这人算计人最狠,棋技自然也强, 全天下怕没几个人能赢他。何况她哥哥这个臭棋篓子?就算空呆着尴尬, 随便聊点儿什么,也比这自找罪受被杀得灰头土脸强呀。 她斯斯文文弯腰, 右手掌搭在左手掌上,高举过额,向杨陌行礼。完礼又要向乔檄行,乔檄忙笑着站起, 不敢受她的礼,嘴里直叫,“你来, 你来!” 盈儿站在原地不动,嘻嘻笑道:“谁不知道我是个傻的, 哪里会下棋呢!” 前一世,这玩意儿,她倒是找名师指点过,以为自己挺不错。 后来进了宫,才知道, 别说跟杨陌比,便是林采之的棋艺也远在她之上。 她自然是不服气的,私下努力用功,又缠着杨陌教她。 后来倒是能下过林采之了,可在杨陌跟前还是不堪一击。 这一世,她对这些完全不上心,想来差杨陌甚远,何必去自讨苦吃? 说完,她就要往另一侧去,刚要迈步,就听杨陌淡声道:“不妨,你坐下,我教你。” 盈儿本想拒绝,可转念一想,便一笑,敛眉坐到乔檄的位置上。 窗外已经半黑,只有傍晚柔和朦胧的光照入,映得她半边小脸白得发光,眸子又亮得出奇。 无视杨陌的目光,她捡起一枚黑棋。 常夏躬身上前,想要收拾棋盘,她却抬手拦住,一脸天真地问杨陌:“这一步,我该下到哪里?” 乔檄额头流下三条黑线:……棋有这么教的么? 可抬眼一瞅,杨陌浑身气息竟然都柔和得像春风一般,似乎很是乐在其中。就见他淡定地一指棋盘右上角:“其他几块如今已经回天乏力,想垂死挣扎,可在此一冲,或可救活。” 盈儿嘴角弯弯,毫不犹豫,按他所指,科地一声,轻轻放下黑子。 纤白的手指被那黑漆漆的棋子一衬,显得更加莹白可爱。 杨陌的目光在她的手指上停顿了片刻,才从容地落子紧迫其活路,倒像是认真在下。 接着盈儿再度拈起一枚黑子,又睁大眼睛问:“那这回下哪里?” 乔檄:……。 “两”人足足下了半个时辰,乔檄直观得眼花缭乱。 全程杨陌左右手互搏,盈儿仿佛就是个木偶人,替他落子罢了。 可他瞧着,这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下的太子殿下竟然丝毫不以怪,反而乐在其中。 最后终局一算,也不知道是不是杨陌有意放水,本来已经被杀得片甲不留的黑棋竟然只输了一子。 乔檄目瞪口呆。偏偏他妹子居然还兴高采烈,一脸得意地扯着他的衣袖炫耀,道:“二哥哥,瞧瞧,若不是你之前输得太多,这局我就赢了。” 乔檄:……我家妹子到底知不知道脸皮为何物啊? 再望向杨陌,他更是无语至极。 这位太子爷明明自己跟自己下了一回棋,听到这样无耻的话,居然嘴角微微上翘,明显心情好极了。 ***** 饭桌摆在瀚海居的正堂里。 正中一张紫檀雕花圆桌,四张官帽椅。 按理杨陌当坐上座,可他说自己微服,当只论家礼。 按家礼,乔檄是二舅哥,年纪最大,当坐上座。 叶菡坐乔檄旁边,接下来是盈儿,杨陌坐在盈儿与乔檄之间。 常夏站在杨陌身后,要替他试菜,杨陌摆手拒绝。 盈儿冷眼瞧见,终归有些担心,便轻声道:“还是试试罢。万一吃出个好歹来,我们家可担不起这个责任。” 一时饭桌上本来温暖和谐的气氛有些凝固。 乔檄两口子埋头互视一眼,都不敢多嘴。 道理是这个道理,可自家这妹子能不能好好说话呢?那可是太子,这刚开朝头一天,日理万机的,可听说自家妹子有话要说,下了朝换上衣裳就来了乔家。又好脾气地陪着玩了这么久的棋子。就算是个普通人也该给人点儿面子呀? 乔檄偷窥杨陌的脸色,就见玉白的脸上果然隐隐有些怒色。 他暗暗叫苦,正想开口打个圆场,一时又找不出句合适的话,正着急,就见杨陌喉结动了动,盯着自家妹子的眼珠子渐渐亮起,半天,就听杨陌道:“也好。那你来替孤试。” 乔檄:……对不起,白操心了。 ***** 盈儿没想到回旋镖扎到自己身上来了。上一世,她可没少干这活儿,这一世嘛,她斜睨了杨陌一眼,把目光投到桌面上。 乔家虽然富贵,可平时份例也算是节俭。像乔檄两口子再加两个孩子,也就是四素四荤,一冷一汤。 可是今天这一桌放得满满当当,盈儿也懒得数,可少说也有二十来个菜吧。 远的,她也懒得去够,就近扫了眼,目光落在一盆汤上。 绿叶青碧,汤色清亮,浸着红褐色的方块猪血,上面撒着几粒红色枸杞作点缀。 除了猪肉,猪身上的这些东西,杨陌可是一概不喜。 她当即不动声色盛了两块猪血,夹了几片菠菜放在小碗里,双手递给杨陌,然后自己又从汤盆里随意盛了碗出来。 “我没替人试过菜,也不知道这样成不成?”她笑眯眯地夹起一块猪血咬了一口,问。 杨陌盯着那猪血,脸上满是戒惧之色问:“这东西瞧着相当来路不明。” 常夏苦着脸凑上来,劝:“乔姑娘,元宵那日,殿下吃了好些柿子,这两日肠胃还没缓过来呢。您就别再让他吃这些个……” 话示说完,就被盈儿拿眼狠狠挖了一挖,他当即不敢再出声。反正到了乔姑娘这儿,殿下硬是连那涩柿子都全给吃下去了,这猪血怕也没什么,说不得还能把殿下这挑食的毛病给改了呢。 杨陌怀疑地盯了常夏一眼,见他话说半截,便拿眼询问乔檄。乔檄缩着脖子,埋着头,一副不敢直视的模样。 他便用筷子夹起,仔细观察了一下那猪血块,问,“这是什么?” 若直说这是猪血,他说不定连筷子也要换掉,黑漆漆的眸子转了转,她笑盈盈地道:“旺子。” 猪血叫法甚多。有叫血豆腐的,有叫猪红血花的,南边也有管它叫旺子的。她想着叫别的要么带猪,要么带血,只有旺子二字,最有迷惑性。 杨陌果然一脸迷惑,瞧着她,迟疑又问:“到底是什么?” “哈哈哈,盈儿啊,你也实在太过淘气了。” 叶菡本来一直在忍,到这儿实在忍不下去了,插话道,“殿下,这是猪血,有养血清毒之功效。若是殿下不食,不妨换一道,试试这羊肉冬瓜盅,滋补暖胃。” 盈儿无奈地瞪了叶菡一眼,理直气壮:“我怎么淘气了。我又没说假话,这真的是叫旺子嘛!” 常夏上前伸手:“乔姑娘有所不知,这猪身上的东西,除了猪肉,殿下什么都不吃。奴才这就收了去。” “不用。” 常夏手上一顿,心里暗笑,莫不是殿下真为了乔姑娘要改了这偏食的毛病? 这声“不用”倒叫盈儿也很吃惊,她怔怔地注视杨陌, 就见杨陌目光停驻在那块褐红色的猪血上,眼神十分复杂,并不是厌恶,反而有几分……内疚。 这未免有些奇怪。难道他觉得杀猪吃血太过残忍?对猪感到内疚? 半天,他才转向她,眼神暗淡,声音低哑:“真叫旺子?” “真叫旺子,蜀地的叫法,我没诓你。”盈儿咬着筷子头,十分不解。 他凝视她片刻,嘴角淡淡一笑,夹起那块猪血就放入嘴里,十分镇定地囫囵吞了下去。 盈儿:……亏得这猪血块切得小,不然,怕是要噎着。 吞完,杨陌立刻拿起茶杯猛灌了好几口,才双眼脉脉瞧着她,意味深长地慢慢念道:“旺——子,旺——子……好,很好。” 一开始,盈儿没明白他这样说是什么意思,等回过味儿来,一张粉脸顿时烧成成了小辣椒。 果然是斗不过他。好大一只回旋镖又扎回她自己身上来了! 郁闷。 ***** 吃过饭,早就如坐针毡的乔檄跟叶菡便立刻找借口退了出去。 常夏左右瞧瞧,也赶紧把屋子里的其他人,包括筐儿筥儿全拉了出去,还贴心地掩上了门。 外头早黑成了夜,屋子里点满了烛火,明暗摇曳,盈儿一时有些恍惚,前世种种忽上心头,曾经多少个数不清的夜晚,他在烛光里熬夜看折子,她就静静地在一旁看他。 “你在跟我比耐性么?”半天,耳边传来杨陌清冷的声音。 如梦初醒,盈儿猛地抬头,没有注意到他的自称是我,而不是表明太子身份的孤。 她起身朝他深深一个鞠躬。 杨陌坐着没动,淡问:“你什么时候这般多礼了?” 盈儿整整思绪,郑重道:“谢谢殿下帮着调查我表姐遇害一案。今天请殿下来,其实是有些案情相关想跟殿下说。本来想请我二哥哥转告,又怕哪里说错了,殿下怪罪他。” 杨陌哼了一声,带些不满。 盈儿心道,你哼个什么劲,上次为了想跟钟家订亲的事,你不就是要打击报复我二哥,把他送旧港吗? “我表姐逃离王府别院,定是有人唆使接应。” “哦?你怀疑这唆使的人是凶手?” “她费劲把我表姐弄出来,又何必杀她?” “那你怀疑什么人?” “我怀疑唆使之人的仇家。” “你可知这唆使之人是何人?” 盈儿沉默。向一个男人举报他的心上人这种事,十之八九会反噬。人家非但不信,还会觉得你是因妒捏造,所以她才不想让乔檄来淌这个浑水。 “林采之。”她可以让杨陌自己去查。可一来会耽误时间,二来未必能查得出来。这案子,不管怎么样都会牵扯到乔家,越早揪出真凶越好。 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她没敢抬眼去瞧杨陌的脸色。 毕竟在杨陌心目中,林采之兰心蕙质,善解人意,又柔顺端庄,敦厚平正,可比她好一万倍呢。 两道审视的目光紧紧地盯在她脸上,好像洞悉一切,要看穿她一样。 袖子里的拳头紧紧握了握,他必然不信,可哪又怎样?事实如此,她问心无愧。 “就知道你不会信……”盈儿小声在嘀咕了一句,才一本正经道:“那天林采之来我家,常夏也知道的。她走后没多久,我母亲就说接到了我表姐的信。这件事是不是巧合,你一查便知。” “你怎知我不信?” “你信?”目光抬起,落入他的眸中。 他也正注视着她,莹亮的眼珠子里有烛火的影子在闪。 “一直不肯信的人是你。”他说,语气委屈,眼神幽怨,还揉了揉胃腹处,“那些涩柿子,我是白吃了。” 盈儿:……。 第40章 洗手 “你……你不会把剩下的…… “你……你不会把剩下的那半盘, 也全吃了吧?” 那柿子的滋味,想想盈儿都觉得舌头发麻。虽然知道柿字谐音世字,可他那么执着于把那涩柿子吃完, 她还是无法理解。 杨陌表情哀怨, 仿佛是个小童生,辛苦写了篇好文章,兴头头地等着被先生夸, 先生却完全忘了这事。 “呃, 那柿子那般苦涩难吃,殿下做什么硬要吃它?” 杨陌之前饮了几杯酒, 向来冷白的面孔上本微微发红, 听了这话,红中泛起颓然的苍白。 他侧着头, 目光沉得像无底的深渊,又像是冒着蓝色火苗的炉膛,极冷又极热,极恨又极爱, 矛盾得叫人费解。 “是啊,明明那般苦涩,孤为何还要如此执着?” 他又用回了“孤”, 这个表明身份与距离的自称。 一个字就将他们隔开,她觉得他生了气, 而且,他说的并不是柿子。 “世世不悔”,那天他说过这样的话,当时凝望她的目光脉脉缠绵。 他执着于吃光柿子,难道是想跟她说要与她世世结缘么? 可就像他说的, 明明都是苦涩,一世,已经多余,又何必生生世世? 而且,吃几片柿子,就要她信他?世间怎么会有这般轻而易举获得的信任? “殿下说的这些,我半点不明白。”她嘴角一弯,露出人畜无害的傻笑,“反正我没说半句假话。” 见杨陌一动不动,她起身行礼,迈步离开。 谁知刚走两步,右手腕上一紧,叫他扯住了。 “你做什么?”她心里一跳,回头见杨陌抿着嘴,脸又恢复了玉石般的色泽,似乎已经恢复了一向的平静镇定。 “也有很甜很甜的柿子,下次我们一起吃。” 他说,手指头在她的手腕上轻轻揉了揉。 那一片肌肤好似着了火,发起烫,热气一路渐渐上了脸。 ***** 回到白草院,盈儿便叫筥儿打一盆温水来。 筥儿晃着小脑袋,一脸不解:“姑娘刚吃完饭,这么早便要洗漱么?” “洗手!”盈儿没好气地回她。 筥儿小圆眼睛顿时睁得像只黑葡萄:“我知道了,嘻嘻。我这就去!”说着蹦跳着往外跑,差点儿一头撞到刚进来的筐儿身上,她灵活地一闪,掀开帘子跑了。 筐儿气得高声骂:“真是半点规矩都没有,也就是姑娘纵着你。等进了宫,叫老嬷嬷们揭了你的皮!” 骂完,她走到炕边,伸长脖子朝帘子处望了望,才低声道:“刚才我们出去,殿下没对姑娘怎么样吧?虽说已经订了亲,可到底还没成亲,要是传出去,倒叫人说姑娘不庄重。如今好着,殿下自不会多想,可日后想起今日孤……” 听她又给自己婆婆念经,盈儿哭笑不得,拿手戳了戳她的额头:“快别念了,我头痛。” “哎哟,怎么又叫头疼?可是刚才出外招了风?我去叫她们熬点儿姜汤来。” 盈儿怕她再念,便抚着额装作真痛,推了推她。 总算是清静下来,她才突然一拍脑门子,就说自己刚才好像忘了什么,原来是忘了问杨陌讨一盘金乳酥。 一时,筥儿笑嘻嘻地端着盆热水进来,还叫小丫头端着香胰子。 “姑娘要洗哪只手?我带了香胰子来,保管姑娘要洗得多干净就有多干净。”她挽起袖子,兴冲冲地问。 盈儿刚抬起手,正想清洗右手腕,听到她这样说,突然明白过来她之前说自己知道了是什么意思。举着手一时进退两难,脸上飞红,气得撩起盆里的水就朝她小脸洒去:“就你会淘气,怎么这般讨人嫌!” 筥儿跳着脚,一边跺一边笑得更大声:“哎哟,好好好,我最讨人嫌,姑娘手叫人牵了,这才拿我撒气哦!” 盈儿又羞又气,跳起来要去撕她的嘴。 筥儿哪能让她抓住,像只会扑棱的小鸟,满屋窜。 ***** 那一头,黄公公见杨陌回了东宫,神色如常,心里便松了一口气,又朝常夏打了个眼色确认,常夏朝他快乐地挤了挤眉眼。 他这才彻底放了心。看来今日那位乔家姑娘没给殿下气受,不然东宫又要阴云密布好几天。 他便命一众宫女端着脸盆漱盂巾帕等物在旁侍立,自己乐哈哈地上前伺候更衣。 就见杨陌将左手浸在盆中片刻,便抬起手来。 他忙取了块干帕子替杨陌拭手。拭完了,以为杨陌会洗另一只手,却见他指了指脸。 他忙赶紧拧了一块干净帕子递上去,杨陌擦了擦脸,便将帕子扔在了铜盆里,起身要更衣。 黄公公:……殿下今儿太奇怪了?这是忘了洗右手呢?还是有什么不便? “殿下,这右手?”作为一个尽职的总管,他举着帕子,十分认真地寻问。 就见杨陌捻了捻右手的食指跟拇指,嘴角漾出一缕温柔:“今儿不洗了。” 黄公公:……怎么忽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等收拾好下来,他忙偷偷拉了常夏问:“殿下今儿个怎么了?这右手镶了黄金?” 常夏也是一头雾水,半天耸耸肩,打了哈欠:“反正殿下在别的上头,再精明冷静不过。一遇到乔姑娘嘛,反常才是正常。你管他呢!” 黄公公:……好像确实是这个理! ***** 过了两天,盈儿就觉得事情有点儿不对劲。 因为据包打听筥儿的消息,柯碧丝一案现在外头竟然一点风声都没有。 这太过违反常理。 且不说元宵节当晚,绿波在乔家大门口人极多的情况下大吵大嚷报的丧,就是沙夫人大半夜乘着马车在大街上飞跑,惊动的人也不会少。 这么奇怪的案子,又牵扯到武安郡王府刚成亲不到一个月一尸两命的新娘子,应该轰动全城才是,怎么会没什么消息? 便想自己亲自出门打听一下。 正好叶菡来找她商量准备嫁妆的事情,她便提出想要去趟玉珍楼。 初时叶菡自然是反对的,说她如今身份贵重。 可盈儿卖了下惨。说自己一旦进宫,要出门逛街可就不像现在这般容易了。又说只要不乘有镇国将军府徽记的马车出门,京中又没什么人认得她。 叶菡听了当即表示这确实挺惨的。再说她自己也是从年前忙到现在,小半年没怎么休息过,便道她来安排一下,明日两人出门逛一天,闲散闲散。 到了第二日,天公也作美,竟然艳阳高照。 姑嫂两人早早便出了门,去有名的烹牛居面铺吃早餐。这地点却是盈儿特意选的,跟柯碧丝出事的食肆在一条大街上。 这家铺子也是京城老字号,最出名的就是红烧牛肉面。 到了店外,就见柱子上挂着一副黑漆金字联:烹牛宰羊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 盈儿还是头一回来,忍不住笑出了声:“难怪叫烹牛居,原来用了诗仙李太白的名句。可惜一大早的,咱们不好饮酒。” 说完,就见叶菡一脸惊讶地看着自己,她突然省悟过来。 自己向来装得蠢蠢笨笨,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无一拿得出手,突然知道了诗仙名句,也难怪叶菡惊讶。 “这诗我听爹爹念过的。走罢。”倒也不是想瞒叶菡,可她总不能说,这些都是她前世学的吧?怕不吓得叶菡以为大清早的撞了鬼。 叶菡早叫人来订了楼上雅间的座儿。 两人进了雅间,就见里头摆设十分简洁,除了桌椅之外,只在门口立了个落地的酸枝木书法折屏。 便有两个酒楼的小丫头,一红一绿来伺候着,送了洗手的水与漱口的茶来。 筐儿本要接过来伺候,盈儿却摇头,叫她也闲散闲散,便一边慢慢洗着手,一边跟两个小丫头聊闲天。 她今日出门穿得朴素,上身一件半旧的玉色驼绒小棉袄,下身一条松花夹裤。头上梳着简单的单螺,插一根金钗,鬓边簪一朵蓝色绢花,看上去也就是个小官之家的小姐,人又格外和气。两个小丫头便更认定了她不是什么高门贵眷,洗个手的工夫,便随意起来。 盈儿见时机差不多,擦着手,便道:“刚才来时,见有家辅子,叫什么脍什么的,在街东头,门上贴了封条,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穿绿袄的那丫头便得意地一笑:“这事儿,姑娘可是问着人了。元宵节晚上那里……” “阿青,闭嘴!你可别忘了差爷们的吩咐,多嘴多舌的,回头给咱家招祸!”穿红衣的那个却突然厉声呵斥道。 叫青果的丫头虽是一脸不满,却不敢再多说什么。端了洗手水,随着红衣丫头下去了。 盈儿也不为难她们,只给筥儿打了个眼角。筥儿立刻便笑嘻嘻地溜了出去。 等到坐下,叶菡便凑到她身边,低声问:“你有意选这里,原来是想打听那事么?” 这事盈儿倒没必要瞒她:“二嫂子不觉得奇怪么?明明该满城风雨的事情,如今却好像泥牛入海,悄没声息的。” “这个……还真是。你哥哥也觉得奇怪。只是咱们家跟这事儿有关系,三法司的人也不肯多说什么。” 看来杨陌很会照章办事,让人挑不出半点错儿来。 一时牛肉面上来果然名不虚传,汤底香浓,面条劲道,但是盈儿这张嘴,前世不知道尝过多少天下名厨的手艺,便觉得这面条也不过如此,倒是叶菡直呼好吃,连汤都喝了个干净。 这时筥儿那丫头才溜了回来,附在盈儿耳边轻声道:“官差挨家挨户打过招呼。说这事关系重大,不许乱传,影响了办案,就当作凶犯同伙一起抓到牢里去呢!” 盈儿听那个红衣女孩的话,已经猜到,可是又觉得奇怪。为什么这样?是怕影响了武安郡王府?还是乔家?抑或是……怕这件事最后扯出林采之?这样怎么十天破案?不会最后随便找个替罪羊,皆大欢喜吧? 正思虑间,就听筥儿又道:“不过姑娘猜怎么着?我塞了些银子,那阿青还是悄悄跟我说了些事情。说前两日坊间有人传,说有人瞧见太子詹事林家的护卫一直暗中跟着被害的小娘子。” 这倒也并不意外,毕竟如果凶手是冲林采之去的,自然要放消息把案子的视线引到林采之身上去。 可这也是她想不通的地方之一。 林采之费心劳力,冒着得罪王府的风险接近柯碧丝,为什么不好好保护她,反而让她这样莫名其妙地送了命? 她正想得头痛,就听有人敲门,阿青进了门,脸上露出些惶恐和巴结:“外头有位公子叫奴婢传话,想见姑娘呢!” 盈儿心头一跳。难道是杨陌?可是现在明明还没散朝。可除了他还会是谁?不知怎么的,她竟然想到袁宝福。当初也是吃早餐时遇到的。 心里一时有些唏嘘,但也知道不会是他,毕竟看阿青这模样,对方应该是地位颇高才是。 “请他进来吧!” 就算问了姓名,人家不说真话,也是白问。 再说,她今天出来本来就是想打探消息的,能多见一个人就是一个人。 第41章 护妻 此时朝堂之上,皇帝揉着…… 此时朝堂之上, 皇帝揉着额角,心里气不打一处来。 堂堂上京,元宵之夜, 王府新妇, 未来太子妃的表姐,居然在众目睽睽之下叫人刺杀,他这个皇帝很没面子的好吗? 太子主动请缨要办理此案, 他也就允了。 没想到当初立下的军令状十日之期已过一半, 案件还是毫无头绪。 太子向来做事谨慎,少有叫人抓住错处之时。结果他没出事, 那个不合适的太子妃家倒出了这么件匪夷所思的事情, 叫建王抓住把柄,开朝这几日, 天天在朝堂上为了这事,两派人马闹得不可开交,把政事都给耽误了。今天更是闹得空前白热化,让他忍不住后悔订下了这门不般配的亲事。 他正头疼, 就听一位御史又开始破口大骂:“你们三法司个个尸位素餐!不好好正经办案,反而派出官差挨家挨户,防民之口, 此举为何?可是为了掩盖你们无能,方便制造冤假错案, 敷衍了事么!皇上,臣恳请彻查三法司渎职!” 刑部、都察院、大理寺这三法司的个个垂头丧气,面如土色。 又有一位御史上前道:“其实臣想说句公道话。此事并不能全怪三法司。此案与未来太子妃有关,太子殿下亲自过问,三法司的人自然要听从殿下的指挥。” 话虽说得平淡, 可这是事态升级,直接把矛头指向了太子杨陌。 不过倒也奇怪,太子一党今天异常沉默,并不像前几日那般积极反驳。 皇帝对太子这般沉稳十分满意。 办案需要时间,毕竟十日之期还有一半呢。 至于防民之口,他也觉得太子办得极妥当。元宵命案未查清之前,如任由闹得满城风雨,于他这个皇帝也颜面无光啊。 建王一堂这般咄咄逼人,其实有点儿操之过急了。 他正想发言,就听之前破口大骂的御史又开了口:“你这叫公道话?我只问你,此案既与太子妃有关,怎么倒叫太子殿下亲自过问?若这事万一是太子妃因爱生恨,恨柯氏抢了武安郡王府的亲事,夺了母爱,这才指使人趁元宵夜里的热闹杀了她,又当如何?难道殿下会将太子妃绳之以法!若是皇上或者建王殿下主理此事,才能说一声公道。” 这话皇帝可不爱听。 后悔订亲是一回事,可如今定都定下来,那就是皇家未来的儿媳妇,无证无据怎么可以这样凭空污蔑猜测?还重提她与武安郡王府的亲事。这事,武安郡王府都臊得没脸提,出了命案后,武安郡王更是连上朝的脸都没了。 他挺直腰板,正要申斥,却有人快了他一步。 “案发地脍鱼居位于长兴坊。安御史家位于亲平坊,只隔了一条街。安御史对此案如此热心,孤可不可以猜测,你那日出门看灯,见柯氏孤身一人,身带财物,便杀人越货呢?毕竟安御史两袖清风,家贫如洗。” 皇帝闻言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家儿子。这位安御史今日虽然叫得凶,可平时在朝堂上也并不是多有存在感的角色。他一时也叫不出这人的姓名,更别说知道他家居何处,家境如何。儿子……这是对满朝文武都已经了如指掌?! 朝堂里几百官员更是一片静默。不知道安御史是何人的大有人在,而就算知道他的,也没几个知道他家住何方,家境贫寒。 就连那个安御史本人也如遭雷击,半张着嘴,说不出半句话来。 太子却似乎并不知道众人已经震惊得无法思考,也许知道了也并不在意,他缓缓又道:“太子妃心底纯善,曾将孤赏赐的手炉赠与柯氏,助她回王府安居。此案发后,她又主动提供破案之线索,岂容安御史随意污蔑诋毁?” 皇帝:……原来这回立刻跳出来驳斥安御史,是为了护着自个媳妇啊! 他往后靠了靠,坐得更稳当看戏。 就听太子又道:“御史一职,以小驭大,秩卑权重,弹纠之前,当需细查实据,慎之又慎。可安御史恣意妄言,草率行事,溺职非法,还望父皇加以责罚,以免带坏风气,毁坏朝纲。” 皇帝也正看这安御史不顺眼,便问:“那依你之见,当如何处罚?” 这时建王回过神来,赶紧上前求情:“安御史妄言太子妃,确实有错。可他性廉直介,不畏贵戚,乃是大忠之人。若只因言语得罪太子妃便加责罚,不免有堵塞百官言路之虞。” 皇帝又觉得脑子发晕,左右为难。 这两个儿子这回是顶上牛了。 “皇兄,安御史该罚并非因为他诋毁的人是太子妃,而是因为身为御史,他不该无凭无据诋毁任何人,失了本分。”太子淡淡一笑,又反问建王,“再则,皇家一体,若有人无据诋毁建王妃,孤头一个便不会答应,难道皇兄不这么想?” 建王:……。 皇帝在龙案后头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心里一叹,这两个儿子,长相差距且不提,便是这智力差距,也实在太明显。 他家这个皇位,继承人没有什么悬念。 就听太子又道:“父皇,以儿臣见,不如就罚他万二千钱,以为警戒。” 皇帝更觉满意,嘴角都忍不住翘起来。 安御史年纪老大,打板子,打出个好歹未免显得严苛。 罚他丢官,又未免叫人说皇家小气。 他既没钱,就叫他更没钱,痛在心上,才知教训。 安御史这时才总算回过神来,脑子里算了算万二千钱是多少,咕咚一声,晕倒在地。 三法司诸官虽仍是低头垂耳,一副心虚的模样,其实心里早笑翻了。 被参的毫发无伤,参人的反而出了大血。 跟着太子殿下混,明显比跟着建王混有前途啊。 ***** 这边盈儿想见见那位公子的打算却遭到了强烈的反对。 第一个站出来的是筐儿:“姑娘!那位公子不知道是什么来头,您怎么可以贸然相见?若叫有心人传出去,还不知道成什么样子呢!” 叶菡自然也跟着反对:“这事不妥,不如我出去瞧瞧是什么人,再做打算?” 盈儿正想找找理由说服二人,却发现那个阿青也不知道是不是收了人家的银子,竟然已经手快脚快地将人领了进来。 那人一身柳绿锦衣,腥红裤子,腰束墨玉带,一双桃花眼,两道吊梢眉。因是一大清早,他看上去没沾半点酒气,又脸上严肃,把那轻佻纨绔之气倒去了八分,竟显得玉树临风,腹有锦秀。 盈儿真是万分意外,不由怔了怔。 叶菡则直接责备道:“钟公子,你既知是我们,便该懂得避嫌。你可是跟我们家姑娘议过亲的人。如今她的亲事已定,你怎么能上赶着地来求面。” 盈儿听了,有些不好意思。虽然这钟成康猛浪惯了,可她要不说请,他也进不来。叶菡这是连她也一起骂了。 不过,世间待女子也实在不公。男人三妻四妾,女人不管订没订亲,连见外男一面,也要遭人诟病。 她想了想,道:“二嫂子,正是因订了亲,才要见一见呢。大家也算是半个亲戚。”杨陌跟建王是亲兄弟,钟成康是她未来大嫂的亲弟弟。在外头遇见了,打声招呼,又不是没人其他人在场,也不算多失礼吧。 叶菡无言以对。 钟成康挑眉一笑,顿时又显得有几分流气。 “正是这个礼。只是说起来有趣,我两次偶遇姑娘都在饭庄。莫非姑娘与我,其实食性相近?” 这话却是颇有挑逗之意,十分不恰当了。 叶菡气得红了脸,怒冲冲要赶人:“招呼打过,钟公子请自便吧。” 可钟成康根本不理她,只拿一双风流眼朝盈儿抛媚眼。 看得盈儿心里直犯恶心,真想把刚才吃的牛肉面吐他一脸,不过在吐之前,她觉得自己得利用一下这死小子。 “钟公子求见我,只是想打声招呼而已么?”她睁着黑莹莹地眸子,一脸天真,冲他笑问。 钟成康顿时一副皮都酥破的模样,殷勤道:“这自然不是。其实我刚才瞧见你那小丫头在外头鬼鬼祟祟,打听元宵命案的消息,便想着姑娘此行,说不得是为了这事。我既然知道些消息,自当告知,不然也枉费了当初姑娘对我的青眼之谊。” “钟公子请慎言!”叶菡忍不可忍,搓了搓手腕,看上去只要钟成康再敢不三不四,就会冲上去揍人的模样。 盈儿忙在桌面下轻轻拉了拉她的衣襟,对钟成康笑盈盈软绵绵道:“公子不要诳我,赶紧说罢。” 钟成康鞠了一躬,便笑道:“这事三法司没日没夜满城在查,已经知道不少消息。据说当时,柯氏原在青云峰的王府别院养胎,偶遇了太子府詹事林家的大姑娘,也就是日后要做太子良娣的林采之。柯氏怕王府害她,便求林姑娘帮忙逃走。林姑娘也不知道是不是看在姑娘你的面子上,便帮着她逃了出来,还在京里找了个秘密小院给她藏身。元宵夜,柯氏想回乔家去见你母亲,结果途中遇害。” 她见钟成康一边说,一边还不住眼地打量自己,脸上便装出一副呆傻的模样,听得入神。 心里却想,三法司果然厉害,几天工夫就把她原先的怀疑给查清了,林家在青云峰果然有别院。 便听钟成康接着道:“三法司一见这事牵连到了太子府詹事林家,自然不敢大意,立刻汇报给了殿下,想请林采之过堂查问。可殿下听后,不但不准三法司捉人,更下令这事不许往外透露一星半点。这才有了官差挨户封口的事情。” 说完,他摇了摇脑袋,叹了一声气,“林家是太子殿下的左膀右臂,林采之更是跟太子殿下青梅竹马,如今又即将成为良娣,惹下这样的泼天大祸,若真叫去过堂,日后还怎么进得了东宫?殿下自然是要护着他们的。” 听到这里,盈儿脸上依然一副呆滞天真,心里却泛起一点酸涩。 果然是这个原因,她怎么会以为是因为王府和乔家? 那天自己告诉杨陌凶手是林采之仇人的时候,他是不是早就知道林采之卷入了此事?却半个字都没透露,亏他还好意思怪她不信他。不过,她也没傻到看不出来钟成康不怀好意,想故意挑拨自己跟杨陌的关系。 她见钟成康似乎也没别的消息了,便笑道:“你也知道我脑子不太好使。你告诉了我这么多,我也记不清楚,回去便忘了。不如……” “不如怎样?”钟成康笑得越来越猥琐。 “筐儿,我瞧着这里有纸笔,不如拿给钟公子,请他写下来。” 钟成康一愣,却旋即挑挑眉,接过纸笔,墨飞如云,片刻工夫就写好了。 盈儿接过一看,心里暗暗骂了一句。这混账还真有才,这么会儿工夫,竟然将刚才说过的事情,写得文采翩然,简洁明了。 她把钟成康写好的东西揣在怀里,这才招手叫了筥儿过来,低声在她耳边说了几句。 这才道:“今日多谢公子了。公子请回罢。” 钟成康躬身,正要退下,就听门外脚步杂沓,片刻工夫,哐当一声,门被踹开,连屏风架子也哄地一声倒地,一群官差涌了进来。 第42章 相谈甚欢 猝不及防,所有人都…… 猝不及防, 所有人都慌作一团。 叶菡呆呆坐在椅上目瞪口呆,筐儿差点儿把她的胳膊捏断,筥儿缩在她背后瑟瑟发抖。 钟成康也往旁边跌跌撞撞让了几步。 盈儿心里觉得十分不妙。世间哪有那么多巧合, 这大早上来吃面都能遇到钟成康?偏还有差役上门, 莫不是这是钟成康设的陷阱? 若真如此,他的目的何在? 败坏她的名声破坏她跟杨陌的婚事? 跟太子退婚可不比寻常。这回要是再退了,钟家绝不敢娶。所以钟成康怕不是想害她?根本没有对自己一见钟情这回事。 那是为什么呢?难道是建王并不想看到乔家跟太子连成一线?他们以为她对钟成康有好感, 所以派钟成康来给太子戴绿帽子逼着太子退亲? 想到这里, 她伸手朝后,把筥儿拉了出来, 又吩咐了她两句。 筥儿害怕得本来就小的身体缩得更小, 可还是抿着小嘴,坚决地点了点头。 这时, 就见那群官差身后冒出一个人头来,正是刚才穿红衣的那个丫头。 她躲在一个矮胖子官差身后,伸手朝她一指,道:“吕都头, 就是她……她一直打听元宵夜的事情!” 那都头双手抱刀,鼻孔抬得能看见鼻毛:“那就只好请小娘子跟我们走一趟衙门。” 盈儿正想答话,就被叶菡扯了一下胳膊, 这一耽搁的工夫,就听钟成康大声喝道:“大胆!你们知不知道这是未来的太子妃!” 若说之前她还只是怀疑今天偶遇钟成康是个陷阱, 那么钟成康这句话,倒让她十成十肯定从上门求亲开始,钟成康的目的就是想借她,挑拨乔家跟杨陌之间的关系。 她忍不住冷笑。 她讨厌杨陌不信任杨陌是一回事,可如今亲事已定, 杨陌对她志在必得,就是为了父兄的未来,她也不会脑子不清楚再跟钟成康有任何瓜葛。 钟成康喊完这句话,吊梢眉挑得老高,桃花眼中隐隐带着得意。 乔盈儿果然是个轻浮的蠢货呀。居然以为他真的会钟情她,对他这般毫无防备。 正得意,就瞥见乔盈儿身边的小丫头手里端着一碗剩面汤,朝他走来。 他正惊讶莫名,一股牛肉浓香泼面而至,旋即面门就被黏糊糊软棉棉的东西击中,眼睛里也进了汤,辣乎乎地根本睁不开,他张口要骂,一阵熟悉的香浓牛肉汤流上舌尖,带着强烈的辣味。 钟成康气得几乎晕过去。 他自小过得不比皇子差,上次叫太子当街打了一顿,已经是生平奇耻大辱。 万没想到,现在竟然叫乔盈儿当众泼了一碗吃剩的面汤! 最恶心的还是,他居然还喝了点儿! 这丢脸的程度简直更胜之前。 他气急败坏抬起衣袖就擦脸,可脸上的汤汁容易干,眼睛里的辣汤怎么办?又痛又刺,他真担心会这样瞎了! “水……水……给我水!” 他的小厮手忙脚乱满屋子找水。 筥儿十分好心地给他递上了一杯茶,自然也是喝剩的。可那小厮被吓坏了,哪里还反应得过来,拿过来就朝钟成康脸上泼,给他洗眼睛。 筥儿则功成身退,一溜烟又跑回盈儿身后躲起来,还不忘邀功:“姑娘,我泼得准不准?” 盈儿忍住笑,捏了捏她的小手,轻声问:“之前叫你加辣,没忘吧?” “没忘,没忘!” 叶菡和筐儿面面相觑……。 转折太过突然,一群官差个个直脖子瞪眼,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都忘了自己是来干什么的了。 那带官差来的红衣小丫头更是指着盈儿,像见了鬼一样:“你……你是太子妃?!” 旁边阿青推了推她:“你可闯了大祸了!” 红衣小丫头两眼一翻,扑通一声倒地晕了过去。 盈儿:……太子妃而已,又不会吃人,过了过了。 正感慨,一抬眼,就看见门口站了一个怎么想也想不到的人。 杨陌赶来时,就看见这样一幅画面。 一群官差像木雕泥塑一样站在门口。 地上躺着个红衣小丫头。旁边蹲着个绿衣小丫头正拼命掐她人中。 钟成康一身浓郁的牛肉汤面气息,头发上挂了一片绿菜叶,吊梢眉上挂着茶叶沫,双眼红肿紧闭,脸上湿漉漉,既有酱油走过的痕迹,也有绿茶到此一游之芬芳,还有娇俏的辣椒籽作为点缀。 再看盈儿,端坐在圆形餐桌正中,眼儿微弯,无辜娇憨。 身后两个小丫头,满脸傲娇。 叶菡用手绢捂着嘴,大概是在暗中发笑。 看来,是他关心则乱了。这个陷阱,她处理得很好。 “太子殿下驾到!”高亢尖细的太监嗓响起,盈儿才从呆怔中回过神来,连忙起身,正要屈膝见礼,胳膊已经被抓住一抬:“免。” 待杨陌在盈儿身边坐下,小小一间雅房已经跪满了一地的人,见过礼,常夏便叫人全都退下,不得将今日之事传出,只留下钟成康。 钟成康仍是睁不开眼,只垂着头,像只丧家之犬。 “你还真是名副其实地不开眼呐!” 盈儿听杨陌头一句话就这样一语双关讽刺钟成康,忍不住想笑。 却听钟成康道:“殿下,小民只是得知太子妃在此,故而来拜见一下。本来相谈甚欢,可不知道怎么的,官差一来,太子妃就叫小丫头拿牛肉汤泼我。还请太子殿下明察,替小民伸冤。” 盈儿心里那个气,恨不能把筥儿筐儿还有韵梅吃剩的汤全泼他头上。 都到了这个时候,这家伙还不忘挑拨离间。 杨陌本就是个醋坛子。 上一世,她因为从小跟杨继有婚约,曾经也把杨继当良人挂怀。后来遭了背叛,才倍觉伤心。 嫁给杨陌后,一开始她郁郁寡欢,虽不全是因为杨继,但杨陌一见她稍有沉思不快,就以为她是对杨继余情未了,十分耿耿于怀。两人为这事,可没少吵架。 “哦?相谈甚欢?真的?” 果然就听杨陌语气发酸地问。 她抬头,却意外发现他不是在问自己。 “正是。乔姑娘向小民打听元宵案的进展,小民将所知奉告后,她还要小民写下来给她呢!” 钟成康明显在继续煽风点火。 盈儿赶紧从怀中掏出那张纸来,轻轻一笑道:“这东西我本来就是想请二哥哥转交给你的,既然见到了,就直接给你好了。” 杨陌接时,姆指指尖竟在她的手背轻轻一滑,害得她手一抖,差点儿把纸扔在地上。 这人,怎么这样喜欢做这些小动作! 杨陌却一脸正经,接过那张纸,看了看,没说什么,便把信纸折好,放入袖中。 “来人,把钟成康带往刑部,交给肖侍郎。” 盈儿一惊,难道只要在坊间议论此案就真要被抓起来?为了维护林采之,他竟然不怕得罪钟家,直接用这般雷霆手段?! “凭……凭什么?!我犯了哪条王法?”钟成康怒吼。 “孤只是见你对此案如此关心,好心送你一程。想必到了那里,你一定能跟肖侍郎相谈甚欢!” “噗”盈儿忍不住笑出声来。 钟成康管她询问案情叫相谈甚欢,杨陌便送他去最能相谈甚欢之处。 真是有点妙呢!看来,他与前世不尽相同,没那么容易吃醋了。 可她很快发现自己这结论下得早了。 待把不开眼的钟成康送走,关上门,杨陌立刻一脸老陈醋色。 “他来求见是他别有用心,你为何要见他?” 盈儿瞥瞥跟几个丫头一样,退到窗边一脸憋笑的叶菡,红着脸道:“我只是想知道一下案情嘛!多奇怪呀,外面一点风声都听不到!” “打听案情,你不找孤,你找他?!” 盈儿:……这就有点儿不讲理了哟。他送上门来了,你又没有。 “我不想殿下为难呀。” “为难什么?” “殿下是此案的负责人,破案之前,当然要保密呀。万一我就是幕后凶手呢!” “你还是不信孤信你。” 怎么越扯越远,又扯到信不信上来了。 她心里忍不住又燥起来。 这一世,她终归是要嫁他了,他还想怎么样?难道他还想她像上一世那样,天真愚蠢,对他深信不疑,爱得深沉?! “你信我,你管我见不见钟成康呀!这时间你不该还在上朝吗?难不成你听见我见到了钟成康,连朝都不上了,飞跑了来!” 她吼完定睛一瞧,竟见杨陌别开眼神,玉白的脸上浮起可疑的晕色,连耳根都泛了红。 盈儿:……。 想了想,有件事,她心里到底还是想知道原因,便道,“除了信上这些,其实钟成康还说,你之所以不许民间议论此事,是因为要护着林采之,怕她牵扯进来,你就娶不成了。” “你信?”他反问。 “我信不信有什么要紧的,不过……” “要紧!” 话说一半就被打断了,眸色在空中相遇,那样认真珍视的神色,让她忍不住心跳。 “要紧!”他再度深深望着她,重复道。 “我……我就是不太信才问你呀!”她避开那不好承受的眼神,有些别扭地承认。 “以后有什么事,直接问孤,好过你去向不三不四的人打听。” “你在东宫呀!是我想见就见的么?” “嗯,所以咱们得尽快成亲!” 这一下转折太过猝不及防,盈儿无言以对。 “噗……”这回笑出声的不是盈儿,而是筥儿。 盈儿羞得满脸飞红,拿起桌面上擦手的湿毛巾就朝她扔去:“闭嘴!” “殿下,成亲时间可是定了?”叶菡身手敏捷地一把截住那毛巾,问道。 这事跟她关系极大,意味着她又要忙翻天。 “定了。四月初二。” 叶菡脚下一滑,差点儿从窗户一头栽出去。 这是要她的命啊。 之前柯碧丝的亲事,她就忙得头秃,现在怕是要一夜白头。 盈儿才及笄,急个什么劲哟。可她打眼去看太子,突然又觉得可以理解。这位年岁可不小了,对自家这个小姑子这份在意,连她看了都眼热。难怪不想等。 听了这个消息,盈儿脸色泛白,一股浊气从心底冒出来,十分烦躁。 一旦进了东宫,从今往后,可就是唯向深宫望明月,东西四五百回圆。 想见家人尚且不易,何况这样出门品尝人间烟火? 再说,他这么急,莫不是怕林采之的事情冒出来,婚事生变? 早把她娶了,他也好早早娶进林采之。 想到这里,更觉心絮如绵,剪不断理还乱。 “你……你别再东拉西扯的。你倒赶紧说呀,不许坊间议论,到底是什么原因?”她不耐烦道。 “水清见鱼。” 啊?什么意思?难道不应该是浑水摸鱼吗? 第43章 独爱 这天接下来,盈儿十分珍…… 这天接下来, 盈儿十分珍惜最后的自由时光。 先去了玉珍楼,订了几件首饰,又去了云衣阁, 裁了几件衣裳。 吃过午饭, 还去戏园子里听了一回《霸王别姬》,直到吃地晚饭才回家。 倒是再没遇见什么意外。 她怀疑杨陌离开时,派了暗卫暗中保护她。 回到家中, 早已经掌了灯。 有婆子迎上来, 跟叶菡汇报说今天沙夫人得知她们姑嫂出门,没跟她说, 又在家发了好一通的脾气, 让她一回来,就去见她。 盈儿听了都替叶菡累, 便拍了拍她的肩膀:“二嫂子自己先回瀚海居吧。肃哥儿跟蓁姐儿怕是想了一天娘了。给他们带的髓饼可别凉了。” 叶菡也真是想好好歇一整天,便叫韵梅道:“也罢,你拿一盒髓饼去铁衣堂,看看情况。” 韵梅一脸不情愿地拿了饼盒正要离开, 盈儿想了想招手叫筐儿:“你去罢。就说是我拦着不让二嫂子去的。” 韵梅一听,立刻几步小跑过来,如甩烫手山芋一般把那盒髓饼递到筐儿手上。 叶菡便奇道:“今儿怎么了?这般护着我?” 盈儿上前抱住她的胳膊, 把头靠在她的肩上:“我在家的日子眼看着数得出来了。之前都是嫂子护着我,趁如今我有了名分, 能护着你,就让你也过两天自在日子。” 叶菡半天没说话,只是拍了拍她的头。 ***** 回到白草院,睡了一路的筥儿倒是精神头不错,招呼着其他的丫头婆子伺候着她换了衣裳, 刚洗漱完毕,筐儿就回来了,一见她跟筥儿,筐儿就再也绷不住,笑了出来。 这倒是件奇事。 她有意派筐儿去,就是因为筐儿性子强,不会叫人欺负。不吵一架已经不错,怎么倒笑着回来了? 筥儿比她还好奇,冲上前拉着筐儿就问为什么。 筐儿一边笑一边把事情经过说了。 她提着那盒子髓饼去了铁衣堂,见了沙夫人。 沙夫人因腿脚不便,这一向成天都在炕上,想来是吃过了晚饭,正闭着眼养神,见她来了,手上又提着一个饼盒,顿时来了精神,问她:“是盈儿那个死丫头叫你送来的?” 筐儿见她没问二奶奶,便只好道:“今儿在外头回来都累了。二奶奶赶着去看肃哥儿蓁姐儿,姑娘便叫我给夫人把这个送来。” 髓饼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东西,这家是皇建院前郑家的,味道比寻常的香甜些。 沙夫人便把金璃那饼接过来,立时就拿了一块咬了一口,完了砸巴砸巴嘴:“殿下送的髓饼果然不同些。只是……盈儿怎么还没跟他说,叫送了金乳酥来呢!” 筐儿说完这话,自己又忍不住笑起来。盈儿更是早抱着筥儿,两人笑成一团。 笑完了,盈儿想,她今天见着杨陌,又忘了金乳酥这事了。 她老想不起来,沙夫人偏念念不忘,想来可真真有点儿好笑。想着便笑着问,“你可跟她说了那饼只是在外头买的?” 筐儿摇了摇头,难得像个小孩子样:“难得夫人心情这么好,我做什么没事找不痛快。” 盈儿又笑起来,这才打发她下去休息。 筥儿笑够了,从床上爬起,开始替她散头发,不知道怎么的又开始八卦:“姑娘,今儿殿下说什么水清见鱼,后来说的那一堆,我也没太听明白。不过呢,那钟成康根本不是好人,你可千万别信他胡说。殿下不想叫人知道这事,才不会是为了林采之呢,我瞧着,殿下除了姑娘,谁也不会喜欢。” 盈儿嘴角带着笑意,看了看镜中的自己。这一向竟是瘦了许多,越来越像前世的自己了。 可不变的是,对这些复杂的计谋,她还是理解困难。 杨陌给她的解释是,这次杀人手法十分高明,明显是有人精心策划,所图必大。 若按照寻常办案的法子,一点点查下去,查个一年半载都未必能有头绪。 所以他另辟蹊径,严命封锁一切消息。 对方见无法浑水摸鱼,就必会采取行动,自然就会暴露形迹。 到时候再顺藤摸瓜,自然一击即中。 所以她今天去查问此事,烹牛居才会叫人报了案,来了官差。 可她既不全信钟成康的话,也不全信杨陌的话。 林雍是他的左膀右臂,就算不是为了林采之,为了林雍,他也会保护林家的。就像为了乔家,他一心要娶她一样。 他所谋所求在江山在社稷在天下。 上一世,他登基之后,确实也做得很好。 无论是通过重用钟国公稳定朝政,还是兵不血刃地送建王到封地,让他再翻不起风浪。 还是通过在后宫对各家雨露均沾,安抚朝中重臣。 这些都她这小小女子无法理解的世界。 还记得有一次,陆妃生日,她伤了风,发着高烧,便称病没去出席生日宴。 那晚陆妃宫中的宴乐声传来,她看着黑漆漆的夜,觉得无比凄凉。 后来钟磬声消,他宿在了陆妃处。这本是惯例,若她不病,也未必计较。 可那一天,她烧得实在厉害,恍恍惚惚中,手里竟一连一只手也抓不着,便忍不住觉得委屈难过。 觉得他口口声声说这满宫的女人,他独爱她。可她明明病了,他却与别人如常宴乐欢好。 这叫哪门子的独爱呢? 第二天下了朝,他来看她。她心里有气,便故意装睡,不肯理他。 他那么聪明,大概早瞧出来她是假睡,便坐在她床边,握着她的手,跟她说了一大篇前朝后宫彼此影响的大道理。 又说,他既是皇帝,身上负着全天下人的安危,便不能任性而为。 凡处事必先得考虑国事,再考虑家事。 像陆家,满门将才,镇守东南,海清河晏,实是国之砥柱。 人家的女儿在宫里,平日不得宠也就罢了,生日这样的日子,他若再不给人几分脸面,岂不寒了陆家的心。 这一世,她入了东宫,大抵也差不多会是这样。说什么谁也不喜欢呢?一个林采之,她便比不过。 她抬手猛地拧了筥儿的大腿一把:“殿下以后美女三千,你这种话,以后千万别再说了,白叫人听了笑话。有这闲工夫,你不如用用你的小脑袋帮我想想,那钟成康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筥儿哎哟叫了一声疼,抱怨道:“你们怎么都喜欢打我呀!” 随后,又放下梳子,揉了揉大腿被拧之处,道:“我瞧着他呀,怕不是他也喜欢姑娘吧?” 盈儿:……算了,这丫头满脑袋都是你爱我我爱你,再想不到别的。 她觉得,钟成康就是来离间自己跟杨陌的。 ***** 钟成康在刑部呆到老晚,还是钟国公亲自到刑部详情,肖侍郎才放了人。 他简直都要气疯了。 明明瞧着乔盈儿是个傻的,没想到,她竟然给他泼了一碗牛肉面的剩汤,对他来说,实在是奇耻大辱。 钟国公把他领回家,倒没责备他,还让他换了衣裳,好好吃了顿饭,才把他叫到书房里问话。 “事情我已经听说了。你呀,自恃聪明,如今可懂得了一个道理?”钟国公坐在太师椅上摇了摇。 钟成康垂头站在一旁,用脚尖踢着地上的毯子边出气。 什么道理?不就是乔盈儿那女人一直在扮猪吃老虎吗? 他现在甚至怀疑,在青象镇的时候,乔盈儿就是故意装不懂,害他被那个醋精打一顿的。 这个女人,真真可恶! 他被打了之后,听到那个小太监的声音,才猜到对方是谁,这才装晕跑了。 可是这件事实在太丢人,他回家之后,还是向爷爷奶奶告了状。 爷爷叫他去向那醋精赔罪,他哪里肯? 便又去向姐姐诉委屈。 不想没过几天,他姐姐就找上门来,给他出了个主意,说让他去求娶乔盈儿,也算是赔了当街调戏人家姑娘的罪。 他觉得这确实是个报复醋精的好主意。 便答应了。也不知道姐姐是怎么说服爷爷奶奶的,奶奶便带着他上了乔家的门。 那一面再见乔盈儿,他倒觉得她比在青象镇时更美貌了几分,娶了也不亏。 谁知这事因为柯碧丝的亲事,竟一直耽搁住了,等他求了姐姐再上门,竟然晚了一步。 不过,姐姐也说了,乔盈儿本人倒是愿意的。 只是醋精是太子,他掰不过人家罢了。 他从小心高气傲,就觉得又是一桩奇耻大辱。 反正建王跟杨陌终有一战,他跟杨陌这也算是结了夺妻之恨,自然要帮着他姐姐。 所以今天他姐姐着人送信,让他去烹牛居挑拨杨陌跟乔盈儿的关系,他就去了。 反正能给杨陌添堵的事,他都愿意干,最好闹到乔盈儿退亲才叫好呢。 “爷爷说的道理可是人不可貌相?” 钟国公瞧了他一眼,摇了摇头。 “那乔家姑娘必有过人之处,才叫殿下这般着紧。这个道理还要浪费我的宝贵工夫跟你说?” 钟成康也知道自家这个爷爷的本事,当下也不敢再自作聪明。 “你想去离间人家,结果倒叫人送到了牢里。你想想,你又没作奸犯科,那肖侍郎凭什么不放人?” 钟成康一愣,说到底,他也就是给不该接触的人打了声招呼。 今天去了刑部,那肖侍郎却押着他不放,问他一个未出仕的世家公子,从哪里来的消息?受何人指使? 他自然不能说是自己姐姐指使,便只说是出去喝酒时,旁边人嘴碎听来的。 他喝得糊涂,也不记得在何处,是何人。肖侍郎拿他无法,也不敢对他用刑,就这样僵持住了。 “坏事不是不可做,可做了不能留半点把柄!你倒好,文采飞扬,写得那么详细。你这是想在乔家姑娘面前卖弄自己的文采呢?” 钟国公冷笑一声。 “我……才没有。我又不喜欢她!我只是……只是……”他急得白了脸,一时也想不明白自己当时怎么就这般听话,乔盈儿叫他写,他就写了。 钟国公抬起粗粗的眉毛,鄙视地看着他,突然失声笑道:“蠢材,你不会真对那乔姑娘动了心吧?人家可是未来的太子妃,就凭你这点儿本事,也敢肖想太子殿下的女人?” “我不是!我没有!”钟成康脸色由白转红,直跳脚。 “跪祠堂!三天!给我绝了这招祸的念头。” 抗议无效,他那位成了精的爷爷,给了他一个十分无情又无聊的判决。 跪在钟家祠堂那一排排黑漆漆的灵位之前,钟成康不服气地想,爷爷这老狐狸错了。他怎么可能喜欢乔盈儿! 可跪着跪着,他好像闻到了牛肉面浓郁的香气,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在冲着他笑:“哼,你是哪家的爷?我做什么要叫你买花儿?” ***** 眼看十日之期将过,柯碧丝一案,还是石沉大海一般没有半点消息。 虽然上次杨陌说,要想打听案情可以直接问他,可盈儿只要一想到没多久就要在东宫日日与他相处,避无可避,她就觉得还是少见一次是一次。 倒是乔檄给了她一份青云峰各家别院的地图,还有过去十年别院转手的记录抄本。 她这几天没事就在看图对账簿,想找出些当年的线索来。 这天她又缩在炕上看图,外头婆子来传,说沙夫人来了,好像还带了礼。 第44章 到底是谁? 自打上次说出心里…… 自打上次说出心里话, 盈儿觉得自己面对沙夫人,就像面对一个寻常老太太。 她怕冷,懒得下炕加衣裳, 便把炕桌上的地图和帐册简单收拾收拾, 说请沙夫人进次间来。 一阵轱辘声响,沙夫人被金璃推了进来。 这椅子是乔檄给她特制的,带四个轱辘。 她坐在上边, 穿着大毛衣裳, 鼓鼓囊囊,腿上还搭着一块细羊羔皮子。 想来不冷, 再说, 盈儿也并不想跟她一起坐炕上。便叫筐儿给沙夫人抬一张小几来,放置茶水点心。 沙夫人本来脸上带着笑, 听到这话,撇了撇嘴:“怎么?你那炕上有金子,怕我偷了不成?” 盈儿翻了个白眼,也阴阳怪气道:“我如今可是太子妃呢, 哪能谁都能上我的炕。” 沙夫人被噎了一下,努努嘴:“哼,我还懒得折腾爬呢!前儿个你送了我一盒髓饼, 今儿我也送你一盒你自小喜欢吃的玫瑰饼。” 说着,金璃便上前, 将一只木盒子放在炕桌上。 方方正正的匣子雕着精致的图案,漆着明亮的红漆。这种玫瑰饼出自京中大饼铺郑家,有钱就能买到。乔檄三不五时就会给她带一盒。 心里并不觉得温暖,反而有一种梦境般的不真实感。 难道柯碧丝走了,沙夫人终于想起自己这个亲女儿了? 她笑笑, 目光落在沙夫人脸上,托腮不语。 沙夫人却不敢直视她,手攥着细羊皮糕子皮,扭捏着,半天才道:“你这般瞧我做什么?我也知道你不稀罕这个,莫说殿下现在三天两头给你送宫里别人见都没见过的吃食,就是你哥哥,疼你的时候倒比孝敬我的时候多。” 盈儿有些摸不着头脑,难道沙夫人今天来送饼,又是催她送金乳酥的? 这几日东宫还真没来人。不然,她也许能记得跟人说一声。 正胡猜乱想,就听沙夫人飞快地道:“这么些天了,你柯表姐还在衙门里,你是怎么个打算?还有绿波,也一直押在刑部牢里,话也问了,刑也上了,怎么还不放人?是不是你叫殿下押着她?当初她破过你的门,你还记着这个仇呢?!” 她语速极快,一口气说完,盈儿倒是花了片刻工夫才听明白。 柯碧丝的尸体王府还没领走,现在还在刑部。 绿波被过了堂,用了刑,还关押在牢里。 沙夫人怀疑她报复绿波,叫太子不放人。 三法司怎么办案,她一窍不通。只是她相信人家这么做必有这么做的理由。 这三件事,都跟她无关,沙夫人却突然提起这件事,还巴结着让她拿主意? “那太太是怎么个打算呢?”她伸了下懒腰,揉了揉眼睛看了一上午的地图和帐册,她眼都花了。 沙夫人一愣旋即,双手响亮地一拍,脸上露出欢喜无限的笑容,道:“我就说,你是个心善的。再怎么也是我的女儿,不可能真不认我这个亲娘。” 盈儿也懒得跟她辩自己只是问问看,她到底是什么打算,并没有要管这事的意思。 “丝儿是叫王府磋磨死的。自然不能叫王府再把她领回去。咱们去把她领了回来,好好下葬。她也没个后,我便想替她收养个孩子。绿波跟她最是忠心贴心,就叫绿波替她带着。这样,日后,她也有个香火着落。” 原来如此,这是要跟王府起争执,所以想起她这还没过门的太子妃,要借她的势去压人。 她沉吟着没说话。沙夫人又自说自话道:“金璃今儿见了绿波,可怜她原来多富富态态一个人,如今瘦得颧骨都冒出来了。另一桩,既领了你丝儿表姐回来,嫁妆自然也是要要回来的,我先替她收着,等那孩子长大,娶妻时用。” “今儿一早夫人说今儿天寒,让我往牢里给送些衣裳去。”不等她问,金璃赶紧解释道。 原来是绿波的主意。只是十分奇怪,这绿波,不过是柯碧丝的丫头,怎么会想这么远?如果真按她说的这么安排,那绿波可是要一辈子都赖在乔家了。想想当初柯碧丝就是一门心思定要回乔家,才出的事,盈儿总觉得脑子里有什么东西飘浮着,想抓又抓不到头绪。 “反正衙门的事,也就殿下一句话。我瞧着殿下待你是极上心的,你若说东,怕他不会往西。” 沙夫人沉浸在理所当然中无法自拔。 盈儿看着她只觉得心平如镜。 “太太,你说的这些事,一件,我也不会去办。” 她语气平静得好像在聊早上吃了个豆沙包。 正一脸欢喜憧憬无限的沙夫人顿时好像叫人捏住了脖子,挥舞中的双手可笑地僵在空气中。 片刻之后,她才大喘一口气,满脸肌肉哆嗦着,拧头左看右找,却发现她说了这一阵子的话,这屋里的丫头竟连茶都没给她上一碗。 她气得只揪着细羊羔皮子,狠拍自己的大腿:“你……你再气她抢了你的姻缘,她也死了,死了!再说,要不是她抢了你的姻缘,说不定死的就是你!你又哪会当得上太子妃!你真真是……狼心狗肺!” 又是这种狗屁不通的浑话。上一世,她进了东宫后,沙夫人可也没少说。无非是姻缘前定,她抢了你的,你才有这大福分。上一世,她到死都面皮薄,压在一个孝字下,没能回嘴。 这一世,她可不管个。 她也左看右看,见自己用的是只胭脂紫釉茶碗,倒有些舍不得拿来撒气,这时,手上突然多了一个铜烛台,她定睛一看,竟是筥儿递来的。 她当即呼地一声扔出去,正正砸在沙夫人面前的地上,哐当一声,弹了两弹。 声势可比瓷碗要惊人百倍。 沙夫人吓了一跳,尖叫一声,往后就缩。 发了一回狠,她大声道:“你这些话,我半句也不想多听。筐儿筥儿,你们听好了,以后我这白草院的门,没我的允许,太太连大门都不许再踏进半步!” 沙夫人目眦尽裂,抄起膝盖上的小羊羔皮子朝她扔来:“你真真忤逆不孝!我……我今天一定要上衙门告你去!” 那羊羔皮子倒没砸着她,反倒把炕上地图和账簿上弄得乱七八糟,狼藉一片。 “真真好笑,你不说反正衙门的事,也就殿下一句话么?你不说我叫他往东,他不会往西么?你还去找衙门?!金璃赶紧的,推她去!” 她是真没想到,稍微给沙夫人一点好脸色,人家就能顺杆爬得这般高。 沙夫人气得呼天抢地,筐儿可不管金璃推不推,上前便抢了轮椅扶手,原地转了个圈。 筥儿一溜烟抢上,掀起了帘子。 沙夫人嘴里骂着,可声音倒底越来越远,渐渐消散。 筥儿过来捡起了那烛台放好,又要来收拾炕上的账册。 盈儿长吸一口气,一手扶着炕桌慢慢坐下,明明已经心平如水的,却还是渐渐地红了眼眶。 两辈子的气,今天也算是又出了一回。 憋屈都是自己的,只要能豁得出去,别管什么礼教规矩,怎么着心头都畅快。 她将那小羊羔皮子扔到地上,慢慢收拾帐册,一滴泪落下来,滴在册子上,顿时洇湿了一片。 盈儿一惊,伸手去抹,却看到一行字:顺平十五年蒋景同购进南麓十里坡别院。 蒋景同是蒋寄兰的父亲。 南麓十里坡离乔别院不远。 而她从坡上滚落出事,是顺平十六年! 按理,蒋家在文穆皇后在世时,圣恩浩荡,早应该在青云峰有别院才是。怎么倒要在南麓这不太好的地角买一座? 这未免奇怪了些。 她擦擦眼泪,赶紧叫筥儿:“来,帮我把这些账簿按年份排一排。” 一翻查看,结果真让她大为震惊。 顺平十七年,蒋家卖掉了这个别院。 她拿出地图,在地图上比划了一下自己出事的地点,恰恰在蒋家别院与乔家别院之间,到两边,步行都不过小半个时辰。 她又查了查林家的院子,在北麓,除飞林采之会飞,或者当时在别人家做客,不然绝不可能是她。有可能吗?林采之跟蒋寄兰上一世在闺中就是好友,入东宫之后,林采之也从来不跟蒋寄兰争宠。不然,后来蒋寄兰不能理事,也不会那么信任地把宫务交给她。 林采之或者蒋寄兰,到底是谁? 从时间上看,蒋寄兰最先过世,如果她也重生回来……就最有可能跑来害自己。毕竟她当时表面上占尽宠爱,东宫女人,没人不恨她。 蒋寄兰死时,并不知道杨陌爱的人根本不是她,所以才会跑来想杀了她。 林采之的可能性反而没那么大。人家是最后的赢家,有什么必要跑来害她? 捏着账簿的骨节泛起玉色,她越想越觉得难以置信,手足冰凉一片。 亏得她装作呆傻,不然保不齐蒋寄兰一计不成,会生二计。 这个发现,盈儿谁也没说。就是一直跟她一起查看的筥儿筐儿,她也没有提,实在是太过乱力怪神,如果不是她自己重生了,怎么也不会想到。 这一世也好,上一世也罢,在进东宫之前,她跟蒋寄兰和林采之都没有任何交集。 谁能想到,蒋寄兰会来杀她? ***** 当天晚上,乔檄和叶菡因为听说她跟沙夫人大吵一架,又双双来看她,劝了她好一阵。 她看他们担心得很,只能反过来劝他们,便问了问他们的打算。 她不提这事还好,一提叶菡便满肚子的苦水。 “这真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她今儿逼你不成,又来逼我们两口子。一直说,如果我们当时同意接她回来,也就不会死于非命了。怪我们害了她。”说着,她就摇了摇头,一仰脖子,把一整碗茶都喝了个干净,“可我哪知道柯表妹鬼迷心窍一样,非要回咱们乔家呢!如今她人是走了,可如果太太非要把绿波接回来,还要替她养个孩子,怕不是咱家又多了一个副小姐,一个小少爷要我伺候着!” 筥儿上来给上茶,便小声嘟囔道:“绿波一门心思想回来,怕不是想对我们姑娘使什么坏吧!” 盈儿:……真是一语点醒梦中人。之前怎么抓也抓不到的那缕线,总算是连上了。 柯碧丝不会是跟林采之勾结着,想回乔家替她收集消息吧! 虽然这种胳膊肘往外拐的事,一般人干不出来。可柯碧丝却是未必。 她只会把自己的不幸全怪在自已揭露了她的丑闻上,而不会反省自己为什么要做出这些见不得人的丑事。 如果她猜对了,那么以杨陌的聪明,手上还押着绿波,没理由审不出来。 可是就算审出来了,也只是绿波一面之词。 林采之不承认,谁也不能拿她怎么办。 何况,杨陌肯定也会护着她的,最后,怕是外头半点风声都传不出来。 那她,要不要去传一传呢? 第45章 不要 考虑再三,她觉得还是应…… 考虑再三, 她觉得还是应该先找到确实的证据来证明自己的猜测。 跟林采之日后必在东宫再战是一回事,无凭无据冤枉人又是另一回事。 而且以杨陌的手段,会不会很快就发现是自己传出去的?万一他误会自己在是争宠, 岂不尴尬? 可这证据可真不太好找。 林采之谨慎精明, 绝不会像钟成康那个傻瓜一样写下什么东西。 其余的就是空口无凭。 唯一可能的证人就是绿波。而且绿波到现在还念念不忘要回到乔家来,必有所图。 倒不如等过两天案情出来后,看看怎么处置绿波, 再作打算。 转眼十日之期已到, 一大早,天上彤云密布, 又下起了大雪。 雪花极大, 一片片打着璇儿,像无数个穿着白衣, 跳胡璇舞的小人儿在空中飞动。不多时,就像是雪白的花儿辅满了大地,空气里透着澌澌的清冽。 盈儿惦记着案子的事情,吃过中饭, 也不想睡,便招呼筥儿叫她去找些栗子来。 筐儿会意,便出去找婆子们端了铜火盆小凳子放在堂屋里。 三人便坐在小凳子上, 捡几个鹌鹑蛋大小,油得发亮的栗子, 扔到通红的炭火盆边上。一会儿栗子便鼓起了皮,再一会儿,只得砰地一声,一个栗子竟裂了口,跳了起来, 溅起几点火星子。 筐儿忙笑道:“姑娘坐远些吧。溅烧了衣裳事小,若是蹦到姑娘脸上,可怎么办呢!” 盈儿不听,反又凑进了些。 筥儿本来正拿着火钳翻栗子,听到这话,放下火钳,起来拉盈儿:“哎哟,回头姑娘要是伤了脸,太子殿下怕不把我们两个也捉去火烤了!筐儿姐姐,快来!” 盈儿也不敢真挣扎,怕闹翻了火盆烧起来。只得拍开她的手,往后挪了挪,便吩咐道:“这火盆烤得怪热的。把门开了,掀起帘子来,咱们吃着烤栗子,瞧着雪景,那才叫乐呢!” 果然乐趣更添了一层。 外头早玉界琼田皓然一色,雪还兀自下得如风吹梨花。 砰地一声,又爆了一只栗子。 盈儿心头一动。她在这里烤着栗子赏雪,不知道父亲与大哥在边塞如何呢?想必是大雪满弓刀,霜旗冻不翻。也有四年多不曾见过他们了。思念之情一起,她便进次间拿了纸笔墨壶,在堂屋地八仙桌上写起信来。 写完便用块青石镇纸压住,她便又坐回炭火盆边。 些时两个丫头早烤好了一小盘子,就搁在一旁的凳子上。 她抓起一个,觉得还有些烫手,正要扔下,就听见院外有人叫门:“快开门,二爷要见姑娘。” 盈儿笑道:“他来的倒是正是时候,不如叫上二嫂子一起,咱们大家围炉烤栗子赏雪聊天。” 一时早有婆子出去开了院门。 手里的栗子有些烫,她忙低头,倒着手,呼着气,就听筥儿在耳边惊喜地大叫一声:“姑娘,你看!” 她抬头望向门外,就见满天飞花,琼珠玉海中,一人踏雪而来。 银色披风的一角在风中飘扬,一抹艳色时现时没。 “天爷呀,殿下好像神仙下凡!” “真比那画儿好看呢!” “啊啊啊啊啊……” 丫头婆子们议论纷纷,最后那一串“啊啊啊”,是筥儿那小疯丫头。 她心绪百转千结。 虽是人间富贵极,可他却偏生来一副高洁风流态。 被这皑皑白雪一衬,越发应了李义山那句诗:朝佩皆垂地,仙衣尽带风。 可他偏做的不是神仙事,越发什么规矩都抛下,竟这般直接闯到她院子里来了。 怔了片刻,她才回过神来,有些心慌,把手里的栗子往盘子里一扔,转身就要回次间去,却被筥儿一把拉住,急劝道:“姑娘不想知道案子的结果了么?” 这一耽搁,他已经到了门口,却没迈步进门,反而略侧了身,站在门边,目光幽幽投向她。 盈儿一时有些进退两难。 这时乔檄和叶菡赶上前来,奇道:“殿下怎么站在门口?” “未得主人许可。”他道。 乔檄叶菡面面相觑,最后还是叶菡抢先进了门,走到盈儿身边,拉了拉她的胳膊:“案子的结果出来了,殿下一下朝就跟着你二哥哥来了咱们家。说是你关心此案,想亲自告知。” 十日之期查一桩无头公案,他说办还真就办成了。她是深知他的本事的。别说这小小一桩凶案,上一世,比这难上百倍的事情,只要他下了决心,就没有办不成的。 “怎么不在瀚海居?” “下雪了呀。殿下说你病才好没多久,怕叫你顶风冒雪回头再病了。你瞧瞧……”叶菡说着,贴她耳边,低声道:“他多疼你呀!” 也不知道是不是被叶菡的呼吸吹的,她耳根有些发热,心里又气。 他不请自来,结果到了门口反倒说什么示得主人许可,这是非逼她亲口请他进来。 有心叫他就这么站门口吧,抬眼又见乔檄双手拢在袖子里,也站在门口陪他喝风。 她只好点点头:“请罢!” 乔檄脸上露出笑容,忙三两步上前,将杨陌让到上座。 她便吩咐筐儿筥儿要把那烤栗子的铜火盆收了。 不想就听杨陌道:“这雪天烤栗子聊天本是乐事,怎可叫孤扰了?你只管烤你的,孤坐这里慢慢给你说案情便了。” 叶菡忍住笑,打着圆场:“我也好久没曾烤过栗子。闻着倒怪香的。不如……我打发婆子去多取几张凳子来,再添些新酿的甜米酒来,咱们边吃边说。” “奶奶好意,这却是不行。今儿殿下赶着过来,午饭还没吃呢。这会子怎么能空着肚子吃酒?栗子也是不好克化的东西。”旁边常夏刚替杨陌收了斗篷,便忙拦道。 “殿下没用过饭你怎么不早说?”叶菡忍不住埋怨乔檄。 乔檄:……。他哪知道他没吃过?今天散朝后,太子叫他等等。后来太子换了便服出来,说要跟他一起回家。他也饿着呢,可也没敢提。 盈儿在一旁听得,心里已经骂了好几句。这怕不都是他算计好的,便是她没在烤栗子,他怕也是要到她这里来吃一顿。忍不住拿眼去瞟他,不想他也正在看她,还用手指了指桌面。 她这才猛地想起,之前写好的信,还铺在桌面上,岂不叫他看了去! 顿时红了脸,几步上前,去取信纸。 他手快地替她移开了青石镇纸,还摸了一下那镇纸,道:“赶明儿送你个好的。” 盈儿冲他翻了个白眼,把那信折好,交给筐儿。 转身时,听他问,“要不要孤替你送?八百里加紧。” 她头也懒得回,不客气地道:“不要!你……你赶紧说完,赶紧走吧!” “那好……吧。” ***** 她坐下,故意背对着他。 早有丫头婆子又送了些地瓜土豆榛子花生玉米来。 筥儿将地瓜土豆扔炭里,在铜盆上架起铁丝蒙,放上栗子榛子花生玉米。 一时屋里各种杂粮香气四溢。 厨房里也送了一桌酒菜并一坛子甜酒来。 杨陌跟乔檄就在八仙桌上用餐,常夏站一旁试菜。 叶菡则陪着盈儿两个坐在铜火盆边。 屋子里只叫了筐儿筥儿两个伺候,韵梅守在门口以防有人靠近偷听。 盈儿只得慢慢剥着栗子等他们用餐。 好在两人吃得倒也还算快。 只是一吃完,乔檄便道:“殿下若是不嫌弃,不如一起坐在铜火盆边,也尝尝新烤得的这些个吃食。” 叶菡忙站起来,挪开自己的凳子,往盈儿旁边加了一张。 杨陌便往那里一坐。 盈儿忍不住小声嘟哝道:“这会儿,你怎么不问主人允许不允许了。” “在家从父从兄,你哥哥已经允许了。”他答得理直气壮。 盈儿被堵得无言以对,气得手上一捏。 栗子壳一滑,戳中指尖,她轻轻哎哟叫了一声,翻过手指瞧看,就见指腹有一点点红痕。 白皙修长的手指不紧不慢地伸过来,捏起了她掌心那粒半开的栗子:“笨手笨脚的。孤替你剥罢。” “不要。你这样磨磨蹭蹭的,到天黑怕也说不完案子!” “不耽误。你听着罢。” 他文武兼修,可应该从来没干过这种伺候人的活儿。 可他手指有力,轻轻一捏,烤得半焦的栗子壳就分开了,手指十分灵巧地掏出栗肉,放在她的掌心,依然滚烫。 放一粒入嘴,炭火独有的香气还有栗肉的绵香在齿间绽放,带着炙热的甜。 他从案子一开始说起。 这案子既然这样重要,三司自然精锐尽出。 绿波一开始就供出了林采之。所以他们很快就查清了林采之如何帮助柯碧丝从王府别院逃脱,又如何帮她在城中藏匿,成功躲过王府来搜索她的人,所有时间地点不到几天全查都清清楚楚。 虽然林采之牵扯到了这个案子里,可因为林采之是林雍的女儿,又是未来的太子娘娣,所以三司自然要来请他的示下。问要不要查将林采之带到刑部审讯。 杨陌说到这里,停住了话头,笑道:“其实你叫孤来乔家,说林采之替柯碧丝往乔家送过信这件事,绿波也早就交待过了。” “那你当时怎么不告诉我?” 杨陌横了她一眼,“不想打击你的积极性。” 盈儿:……。 想了想,她翘了翘嘴角道:“那殿下自然是舍不得她被叫去审讯的啦!” 杨陌嘴角一勾,侧脸注视着她:“谁说孤舍不得?” 他答得这么快,倒叫盈儿有些吃惊,难道她猜错了。 可是连钟成康都知道,如果林采之去了刑部受审,便是摆明了有杀人嫌疑,怕是就当不成太子良娣了。 “那她到底去没去?”她眼珠子亮亮的,今天头一次直视着杨陌。 杨陌看上去心情不错,摇了摇头。 眼里的光淡下去,她低下头,冷冷地一笑:“还说没舍不得。” 男人是真情还是假意,果然要看行动。 上一世,她吃甜言蜜语小恩小惠的亏还不够大么?这样大的事情,杨陌自然是要护住林采之的。 “你不提醒过孤吗?说这事可能是她的仇家所为。那么她的仇人所图为何?是不是就是想让她背上杀人嫌疑犯的名声到堂受审,失掉入宫的资格呢?” 盈儿没抬头,伸手接过筐儿递过来的一般剥好了的玉米粒,放了一粒在嘴里,慢慢嚼着。 “如果孤当时就叫林采之到堂受审,岂不上了他们的当?上了他们的当不要紧,可孤只有十日时间破案,又怎么能莽撞行事?所以孤才压住了所有的消息,就是想让一计不成,忍不住想吃食的鱼儿浮出水面。” 虽然知道他说得有理,可她心里还是好像刚才叫栗子壳刺中了的手指,不是痛,只是有些隐隐的不舒服。 “说来这条鱼,还是托你鸿福才抓到的。” 听到这里,盈儿一惊,想起了钟成康的挑拨离间,其实钟成康也真是枉作小人。 她跟杨陌政治联姻,如今已经势同骑虎,不得不行,挑拨也没有用。 至于她跟杨陌的关系,也是外头瞧着热罢了。 “建王?” 她轻轻地问。 第46章 凶手 火光反照上来,他白玉般…… 火光反照上来, 他白玉般的脸上抹着霞影,黑眼珠格外的明亮,下颌点了点。 “吧嗒”有东西掉落, 盈儿回眸, 看见乔檄双手还作持物状,手里却是空的,满脸震惊看着自己。 “二哥哥作什么这般吃惊?那日我不就见着了钟成康么。那钟成康是建王妃的亲弟弟, 当日还是建王妃上门替他求的亲!” 而且还有蒋寄兰, 是建王侧妃。 脑后蓦地又传来一声轻响,她转眼去看, 就见杨陌的脸色阴沉得好像雪前天空, 本来端在手里的银盘子已经搁在了火盆边缘。 见她看过来,他酸声道:“你对他求过亲这事, 倒是念念不忘。” 盈儿眼尾讥诮地一挑,心道:我念念不忘的事可多着呢!上一世的那些烂帐算也算不完。这一世,眼见着又是一堆烂帐。 “他家世人才皆好,又只向我一人求亲。我念念不忘, 有什么错?” “盈儿!别胡说。” 乔檄跟叶菡同声尖叫。 当着未婚夫的面说对另一个男子念念不忘,一般男子都不能忍,何况是高高在上的太子。自家这妹子虽说天真单纯, 可这也太过言语无状了。 两人都十分担心地去看杨陌,却不想, 杨陌脸上竟像是云开月现一般,比之前还清爽许多。 两人你望我,我望你,脑门上都挂满了黑线。 就听杨陌淡声道:“只向你一人求亲?你这是在怪孤选你为妻的同时,还又选了多人入东宫么?” 呃……。怎么被他噎住了?如果说是, 便显得她好像多在意他一样。如果说不是,又好像她赞成他找一堆女人。 “殿下不要顾左右而言他。只管说案情罢!磨磨唧唧的,天都黑了。”她粗鲁地拿起火钳当当敲了几下盆边,又狠狠白了他一眼。 外头果然光线已经十分暗淡,屋里都要点上蜡烛照亮。 杨陌握拳抵了下嘴角,掩去那一抹笑意,眼里流动着融融的光。 “本来孤只当建王这次是趁火打劫,并非主谋。可钟成康狗急跳墙般去见你,又有意散布林姑娘与此事有关的消息,倒叫孤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 见他又停在关键处,分明是有意卖关子,她也不急,又慢慢捏起一粒玉米放入嘴里,糊糊的烟火味儿杂着甜香侵入舌尖,她下意识地舔了下嘴角。 却见杨陌眼神一热,下一刻,唇角被温热而短暂地触碰了一下。 她猛地一惊,回过神来,正要骂人,他已经飞快地收回了手,抢先道:“脏了。” 盈儿涨红了脸,眼神扫向四周,见个个都装聋作哑,缩着脖子,低着头。 只有筥儿那丫头笑得小圆眼睛都眯成了一道缝儿。 盈儿气呼呼地冲她呲呲牙,筥儿笑得更开心了,还往她盘子里放了一块红薯。 …… “咳咳!”大概是见她一直跟小丫头眉来眼去的,杨陌咳了两声吸引注意力,才接着道:“林姑娘年前本并没有去青云峰的打算,可有人约了她,她这才偶遇了柯碧丝。” “谁?难道就是那个主谋?”乔檄问。 盈儿心里浮起一个名字,却没说话。 “蒋侧妃。”杨陌慢悠悠地吐出一个名字,伸手从她的盘子里也捏了一粒玉米,放入口中,慢慢地嚼着。 “这……这岂不奇怪?蒋侧妃约她,她就去了?她那么聪明伶俐的一个人!”叶菡大惊失色。 盈儿低着头,心里头绪纷乱,想不到蒋寄兰居然做得这般明显。 可为什么林采之不主动告知此事?就算林采之还幻想着撇清关系,不肯说出实情。作为此案负责人,杨陌就算不明审林采之,也早该暗审才是。什么怕打草惊蛇,其实都是想维护林采之的鬼话。 林采之是个最会深谋远虑的人。大约从很小的时候就打定主意要进宫。所以在文穆皇后替杨陌作主订下蒋寄兰后,她就开始刻意结交。 上一世,在被选为太子良娣前,林采之就与蒋寄兰情同姐妹。入宫后,更是处处维护蒋寄兰。不知道内情的,谁不赞她一句重情重义。 这一世大概也不例外。 只是后来出现了变故,蒋寄兰竟然嫁给了建王。 只没想到,这两人在蒋寄兰婚后仍有往来。 如果蒋寄兰真的如她猜想的那般,也是重生一回的。那么蒋寄兰跟林采之往来,多半是想报前世之仇。 而林采之自恃聪明,大概也是想从蒋寄兰那里收集些建王的情报,好在杨陌这里卖乖露脸,这才虚与委蛇,哪知道却中了别人的圈套。 “你不意外?”正沉思,就听杨陌问她。 “嗯……好像以前听人说过,她们两个关系本来就好。” 杨陌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她,并没追问她是听谁说的,反而不等她再度催促,就自觉地接着说起了案情。 一方面是钟成康跳出来散步林采之卷入此案的消息,一方面又得知林采之是蒋氏诱到青云峰去的。这件事的主谋已经呼之欲出。 又查明蒋氏营中,最近有一位使柳叶刀的高手退伍还乡。 三法司便精锐尽出,连夜前往抓捕。 那人陷入重围,拼死拒捕,最后力竭自杀之前,说他是因入伍多年,回乡在即,却囊中羞涩,故而见财起意。 在他身上又发现了作案用的凶器,与柯氏身上伤口吻合。而且,还找到了他埋藏柯氏财物的地点。 完全没有替死的可能。 凶手伏诛,线索断掉。虽然明知幕后主使是建王,可也没有直接的实证。 又怕皇上多心,疑他借查案构陷兄长,所以便就此打住发榜告民结了案。 太子果然有才干,当初看着毫无头绪的一桩案子,十天之内就结得清清楚楚。 蒋寄兰算是赔了夫人又折兵,本来想要害得林采之身败名裂,结果反而暴露了自己。 林采之有了警觉,蒋寄兰再要害她几乎不再可能了。 可绕了这一大圈,他到底把林采之护得周周全全的。 心里粘粘地有些发堵。 “既说完了,殿下赶紧回宫吧!莫太晚了,连宫门都落了匙。”她冷冷道。 杨陌眼神在甜米酒上一扫,又朝常夏扬了扬下颌,常夏立刻会意,上前正要倒酒,却见杨陌眉头一皱,他忙连盘子一起端了上前。 杨陌便道:“孤说得口干舌燥,你怎么连杯茶酒都舍不得?” 还想她奉茶奉酒?盈儿真想抡起手上的火钳打他一顿。 可到底没真傻,也没骄纵到那种程度,便指使筥儿:“给殿下倒酒。” 筥儿上前,刚要拿酒壶,却叫杨陌伸手按住了壶盖。 “孤今儿一下朝,饿着肚子,冒雪前来,细细跟你详说案情。不敢求你一个谢字,讨你一杯水酒也不成么?” 这话说得太可恶了,这般忍辱负重的模样,若她不给他倒这杯酒,倒显得她粗鲁无礼,不知感恩。 “那既如此,我便说个谢字,这酒便不给你喝了。”她鼓着腮,半侧着脸。 火光照上来,映得脸色一半明一半暗,长长的黑睫覆在眼上,投下一道淡淡的弧影。 “你不肯替孤倒,那便孤替你倒罢。吃了那许多的栗子玉米。” 说着,他轻轻叹了一口气,手滑到壶把上,倒了半杯米酒。 这酒刚刚酿得,清香扑鼻,上面还漂着些许绿色的浮沫。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十分应景。来!” 也不管她如何反应,他左手扶着她的手,右手将那酒杯塞到了她的手中。 盈儿一时不知作何反应。 以他的身份,能上门已经是恩典,这样百般讨好,也难怪她上一世,不谙世事,很快便信了他的甜言蜜语。 只是只要想想林采之,便什么感动都变得如这酒上浮沫。 她淡淡一笑,接过酒一饮而尽,亮出杯底,道:“殿下,这下可该打道回宫了吧!” 杨陌却自己给自己也倒了一杯,端在手中,慢慢抿着,一副不着急的样子。 盈儿便想给乔檄使眼色,叫他帮着催一催。 哪知乔檄却跟叶菡两个,两颗脑袋埋在一起,剥着红薯皮。 “其实,孤本来还想说说绿波的事……,可主人家一直撵孤走,大约是并不想知道罢。”他突然轻声自言自语道。 “绿波?殿下?绿波还有事?”急着发问的是叶菡。 毕竟如果真按沙夫人的安排,以后绿波的事,叶菡得一直头痛。 这人怎么这般阴险啊!就算她自己能忍住好奇心,二嫂子也忍不住。 盈儿气得把火钳重重地一搁,也懒得洗手,端起酒壶,拿起只空杯,满满倒了一杯,双手奉给杨陌:“喝吧!” 他不喝了这口酒,别说讲绿波的事,怕是今晚都能赖在乔家不肯走。 杨陌却并没立刻接过,反而眸色幽幽看她。看得她差点儿恼羞成怒,他才嘴角一勾,伸手接过:“多谢。” 这杯酒杨陌捧在手上,轻轻地抿一口,细细地在嘴里回味半天,才又接着喝下一口。 不过是乔家自酿的普通米酒,他却喝得好像什么琼浆玉液,甘醴玉露。 “绿波一开始便供出了林姑娘。这只有两种可能。要么她确实毫不知情,也是被人利用。要么,她也是其中重要的一环。” 听他娓娓道来,却一开口就提到另一种可能性,盈儿倒是心惊。 绿波是柯碧丝打小带在身边的丫头,本该最为忠心耿耿。 所以她从来没想过第二种可能。 她不由屏住了呼吸,看着他。 杨陌却反倒移开了视线,清了清嗓子,接着道:“所以,三司的人便将她的来历查了个透。最后发现,她有个哥哥,在朱雀大街上开了间玉器辅子,就在鼎鼎大名的玉珍楼旁边。按理说,哥哥这般有钱,怎么会对自己的亲妹妹不闻不问,由着她当别人的丫头。” 这话一说,一屋子人个个惊悚无比。 之前剥着红薯皮的乔檄夫妻手里举着剥了一半的红薯。 筐儿手里的玉米滚落在地。 筥儿手里的铁叉当地掉在铁丝蒙上,差点儿打翻。 盈儿更是仿佛叫霹雷打中,手心冒汗。 绿波原来这样深藏不露的可怕。 上一次绿波破门时,本来是追打筐儿,可见了她,竟然不闪不躲,那锤子就直直地下来了。现在想来不是故意要敲得她头破血流的吧? 原来绿波行事嚣张,依仗的不仅仅是沙夫人对柯碧丝的宠爱。 杨陌似乎很满意大家的反应,便从怀中掏出一叠纸来,递给盈儿:“看完了,孤有话单独跟你说。” 拿过那叠纸,刚看了两眼,她便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第47章 米酒吻 这是一份绿波的供词。…… 这是一份绿波的供词。 雪白的纸, 明亮的墨,应该就是这两日写的。 原来绿波七年前就已经被蒋家的人收买。 那个玉器辅子,虽然放在她哥哥名下, 可她们其实只是白拿钱, 并管不了事。 蒋家人一直没要求绿波做什么,只说让她好好呆在乔家。 直到六年前,辅子的人给她哥哥送了信, 让她某年某月带着柯碧丝在青云峰的某处出现, 遇到一个丫头后,按那丫头说的事做就行。 于是便有了她被推落山坡的事情。 谋划得如此周全深远, 她可真是大大低估了蒋寄兰。 但绿波一直并不知道玉器辅子是蒋家给的, 更不知道推落她的人是谁。 再接着看,便是绿波如何替柯碧丝跟杨继穿针引线, 最后成其好事。 最后才是元宵案相关。 柯碧丝在年前被王府秘密送到别院,看管极严密。 是绿波往外送了信,蒋寄兰才得知她们的所在,便命她想想办法带柯碧丝逃出别院, 回乔家。 柯碧丝本来就疑神疑鬼,怕在别院被害,所以一经挑唆, 便同意了。 两人趁着大年夜的混乱,先是逃到了蒋家别院里, 后来再度按照指示逃离时,才“偶遇”林采之。 林采之得知她们的来历,当时便动了心思,将她们藏到轿中,带回了京城。 后来跟沙夫人约好元宵夜回乔家, 绿波又便按照对方所说的,想办法将柯碧丝带到了那间食肆,借口去上厕所,溜出去跟自己哥哥见面,然后接到了一条奇怪的指令,让她接下来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跑到乔家大门口去闹,有什么事都推到林采之头上。 因为对方的指令向来奇怪,绿波也没多想。等发现柯碧丝遇害,她后悔莫及惊恐万分,却更怕自己被人杀掉,便只得狂奔至乔家报案。 接下来,便被扣到衙门里,她自然立刻供出了林采之。 据她供认,林采之指使她们一定要想方设法回到乔家,好收集未来太子妃相关情报消息。 作为交换,林采之说,她嫁入东宫后,一定会劝太子帮助柯碧丝风光重回王府,甚至会想办法帮助杨继恢复爵位。 后来,她哥哥被发现后,先过了堂,招架不住,立刻招了。 只是蒋家人做事谨慎,他哥哥也不知道对方是什么人,只说当初自己叫人设了套,欠了钱,只得去求妹妹。 最后对方说如果以后替他们办事,便可保他们兄妹富贵平安。 这些年,他们办了不少事,都极琐碎,主要是收集乔家的一切情报,比如说沙夫人跟乔盈儿的关系,还有乔家人出门的时间,乔家发生的大小事情等等,并无半点危险。他们便更觉得这是容易钱,越发努力。 哪里知道会卷入这样的通天命案。 绿波本来还心存侥幸,以为交待主动,很快就能出去。没想到,就这样被关押着,一点消息没有,心里自然着急得要命。 后来金璃来给她送厚衣裳和被子,她便想出了过继个孩子的法子,想叫沙夫人救她。 盈儿看到这里,轻轻蹙眉:“那过继孩子的法子,真是她自己想出来的?” 话音刚落,她就感觉到杨陌往她身边倾了上身,挨得更近,近到在浓烈的炭火气里,她都能闻到他身上传来的苏合香。 她不动声色地往凳子边上挪了一点点。 “查过,她并未见过旁人。”杨陌道,目光留在她脸上片刻,又一笑:“不过,既然你怀疑,不妨再查一次。” 盈儿直觉他又有些不怀好意。 不过她虽没见过正经供词的模样,可见那叠纸上,每一页都按着一个血红的指印,最后还签了押,便猜这是原稿,并非抄本。 他从三司拿了这样重要的证物出来,若是出了差错,他也逃不了干系。 只为了讨好她?这真不像他。 上一世,他可是端方正直,一心想做个圣主明君,一言一行,都克己守礼。 便连生孩子这样的事,他都当成国事在办。 有一回,记得好像是因为冯氏怀孕,她心头郁闷,好几日不肯理他。 后来,他喝得薄醉微醺,半夜跑到她住的绫绮殿跟她解释,说普通人家,尚且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身为帝王,生子一事,关乎社稷国本,更是马虎不得。 普通人家,多子多福。帝王之家,更是如此。 只有在众多皇子中最后胜出的那个,才能顺承天命,担当大任。 不然,若只得一个两个,最后不得不矮子里选将军,江山落入愚笨无能的帝王手中,才叫涂炭天下生灵。 他还又举了好些史上的例子。最有名的自然是那不食肉糜蠢笨如猪的晋惠帝。只因他兄长司马轨病死,他再不合适,也只能被扶着坐天下。 又说,一个帝王若不能将江山交付到最合适的子孙手中,自己再如何英明神武也算不得是个好皇上。比如始皇帝与隋文帝,两人都是盖世英雄,结果轰轰烈烈的皇朝却都二世而亡。 她那时虽然心里不满,可也觉得无不道理。又被他千哄万哄,便也就与他和好如初。 只不过到了紫宸殿那天,她才发现,这通通都是鬼话。 既然他想人人多生,好让他择优选择,可为什么偏偏不让她也有一个孩子?! 前世种种痛处,远不是这一叠供词就能安抚的。 把那叠供词递还他,她道,“殿下刚才说还有话要单独与我说,我瞧天色已晚,倒是不必了。” 绿波既然招了,便肯定会判,自然不会再回乔家。她也没什么好问的。 却见杨陌脸色淡淡,并不答话,反而一双眼瞟向常夏。 常夏在一旁,心道,怎么这乔姑娘该知道的都知道了,翻脸就跟翻书一样狠。明明知道殿下只是想单独跟她相处片刻,却说这样撒话。殿下这样瞧他,他岂不明白? 可是殿下这般委曲求全是何苦呢?多少女子不能爱,再没见过乔姑娘这般没心没肺的。 别人不说,便是林姑娘若能得殿下半点儿青眼,还不定高兴成什么样儿呢。 元宵案里,林姑娘确实有些小错,可也是叫人利用了,并没有存心要害柯氏。 这么冷的天,她哭哭啼啼来求见殿下,想当面解释当日情由。 门上往里传了消息,他怕传出去不好,便让她进了东宫。 也没敢像上次对乔姑娘那般直接往殿下的殿里引,而是叫她在明德门外左小殿内等候传召。 结果殿下既不见,更不听,还怪他多事。 林姑娘自来多爽利漂亮的一个人,听到他这般冷淡绝情,当时红着眼,白着脸,连滴泪都流不出,叫人看了真真觉得可怜可叹。 心里这样想着,他便有些不情愿地上前道:“殿下恕罪。奴才有些内急,容奴才出去片刻。” 说完,还没忘了拉住筐儿:“还烦请姐姐带个路。” 筐儿看看自家姑娘,见她没抬头阻止,想来是默许了,便只好随着常夏往外走。 筥儿小圆眼像两粒滚珠转来转去,也跳起来道:“哎哟,茶都凉了,我去泡壶新的。” 叶菡见状,揪住还在闷头吃红薯的乔檄衣领:“可不是天不早了。孩子们见不着爹娘该着急了。我们先回去一趟,回头再来!” 眼见杨陌只不过看了一眼常夏,一屋子人便全退了个精光,盈儿也只能暗暗叹一口气。 他能有什么话要单独跟自己说呢? 她其实并不想听。 ***** 室内一时安静下来。 炭火气猛地就很熏人,盈儿顿觉心浮气躁,她就手拿起茶水心不在焉地喝了一口,不想那茶只得半盅,竟带了好几片茶叶进去,一时卡在嗓子里,吞也吞不下,咳也咳不出,她顿时呛得面色赤红,双眼含泪。 正捶胸乱咳,背上被轻轻拍了两下,她一顿惊住,抬眼看去,就见杨陌一脸担忧看着她。见她看过来,他有些无奈地端起杯子,递到她嘴边。 她慌不及想,就嘴就喝了一口。 入口清甜绵香绕齿,她连喝两口,突然醒悟过来,噗地一声,满脸羞红,喷吐出来。 她又没倒米酒喝,这分明是杨陌自己的杯子直接喂了她。 喷完一看,她又滞住……眼前玉白的面孔上点点斑斑,星罗棋布,表情震惊。 咳就这样止住了,取而代之的是笑声,不受控制地逸出嗓子。 她捂着脸,笑得恣意放肆。 他先是愣怔,旋即慢慢勾起嘴角,突然手臂一抬。 她直觉不妙,想躲,却叫一把搂住了脖子,火热的唇压下来,堵住了一切声音,只有喘息夹杂着让人心绪难宁的甜。 唇齿根本不及抵抗,就被长驱直入。 帘外,雪花还在不停地飞旋,天地间寂无一人,好似笼着纱帘的大床。 而他们此刻就像是床上人。 又羞,又急,又怒,又窘,说不上哪种情绪多些。 眩晕片刻后,她双手使力抵住他的胸膛,想要挣脱。 可她再了解不过,他看上去颇颀长瘦削,其实身上肌肉匀称密实。 再使力,也不过是蚂蚁撼树,哪里动得了他分毫。 实在无法,她也顾不得会不会弄翻火盆子,一脚蹬去。 万想不到,他些时却突然一松手,她身体后倾,顿时摔下凳子来。 屁股酸酸地发痛,她尴尬得好想就地挖坑把杨陌给埋了。 杨陌抿着嘴,一脸忍笑,居高临下地朝她伸出一只手。 “你属马的么,那么喜欢乱踢!” 盈儿才不想碰他的手,撑着地狼狈地爬起,也不坐,远远站开,哀怨地拿眼瞅着他:“你就会欺负我。” 杨陌抖抖衣襟,也站起身,向她走了两步,见她后退,便不再继续向前,只手尖意犹未尽地蹭了一下唇瓣:“一时情不自禁。” 盈儿胀红了脸:“你有什么话说?不过是想……是想……哼!” 杨陌脸上亦是微红:“确实想,日思夜想。” 见真是口头上半点说不过他,她气得索性几步走到桌边,端正坐下,摆出一副我很凛然,我很正经,你不要再想欺负我的样子来。 “你还不走?!” 杨陌眼神亮如星辰,仿佛看着她,无论嬉笑嗔怒都极可爱,却突然说出一句话来:“绿波已死。” 盈儿本正尴尬羞怒,听到这话,一时没回过神来,半天惊得一拍桌子:“你……你说什么?” 她虽对刑律所知有限,可也知道案子审过,人犯就算要判斩,也绝不会这么快就执行。 除非是被人直接暗杀在牢中,或者人犯自知无望自杀。 “怕你误会,所以想单独跟你解释一下。” 误会,误会什么? 她一时无法思考。 第48章 是不是误会? 世事难料到这个…… 世事难料到这个地步, 也是她万万没想到的。 一个多月前,柯碧丝风光嫁入王府,绿波还气焰嚣张, 嫌弃花轿只有四抬。 如今两人竟都已经没了。 掌心里寒浸浸的。 她讨厌柯碧丝, 讨厌绿波,可也没到恨不能她们全去死的地步。 手里突然被塞进一杯热茶,抬眼就看见杨陌一脸担忧地凝视着自己。 紧紧捂了捂温热的茶碗, 怕再莽莽撞撞又呛到, 她小心谨慎地呷了一口,默默半天, 才问:“误会什么?” ***** 这头乔檄夫妻出了门, 倒也并没真赶回瀚海居,这么大的雪, 路上泥泞难行,跑来跑去的也是麻烦,等筥儿出门时,韵梅就拉着她要她也一起到西厢房里坐着等待。 筥儿也不让他们干坐着, 张罗了些茶果点心,就穿得厚厚地跑出去拦筐儿,怕她带常夏方便后, 愣科科地去打扰了姑娘跟殿下。 官房离得不远,在后院抄手游廊尽头。 她刚走一半, 就见筐儿跟常夏一前一后地来了。 见到她,筐儿赶紧上前两步,急问:“你不在姑娘身边伺候,怎么跑这里来了?” 筥儿双手拢在棉衣袖口里,笑嘻嘻道:“我来接你们呀, 二爷二奶奶有事要问,咱们去西厢房去一下。” 常夏也把手拢在袖口里,笑道:“还是你有眼力见儿。你来得正好,我正想跟你们说呀,回头好好劝劝你家姑娘。殿下待你们姑娘这份心,再没人比我瞧得更明白的。你们姑娘不说谢,好歹给个好脸子吧!” 却不想,筐儿冷笑一声:“有这份心又怎么了?青天白日的,我们姑娘还没嫁呢。不听说大婚定了四月头上么,总共也没几日了,怎么就等不及,尽要做些违礼乱规矩的事体来?!别人再不敢议论殿下如何,怕不一盆污水全泼我们姑娘头上,说咱们姑娘不尊重!” 筥儿一听筐儿念经,便也跟盈儿般觉得头痛,偷偷朝常夏吐了下舌头,做了个鬼脸笑道:“筐儿姐姐说得极是。只是殿下必有重要的事情跟姑娘说。那门还大开着呢,还能做出什么违礼乱规的事来。只要咱们不走近了也就是了。” 常夏之前便已经心里存了些气,听筐儿也是这般不知好歹,这股气便再忍不住:“有这份心又怎么了?你们姑娘,我瞧着便是个无心之人。之前元宵夜,殿下吃那一盘冷柿子,回去闹了好几日胃痛。这些日子为了查案,也是食不定时,没日没夜的。今儿朝上刚向皇上呈清事项,空着肚子便急赶着来跟你家姑娘说。便是想私下跟你们姑娘说两句体己话,怎么就违礼乱规了!” 眼看好好的,两个人竟是要吵起来,筥儿忙小跑上前拉住筐儿:“快走快走,跟个小太监拌什么嘴呀,怪冷的。” 按筐儿的脾气,那是逢吵必到底的,可听了常夏的话,倒也有几分触动,便也没再回嘴,顺着筥儿的梯子就下了,只嘴里不服道:“我们姑娘怎么没心了!难道都像有的人般,没得赏还要讨着要,才算有心不成!” 筥儿拉着她在游廊上跑得飞快,转过墙角,还能听到后头传来常夏骂骂咧咧的声音:“小太监怎么了?小太监还不能理直气壮吵个架了!呸!” ***** 不过常夏也没吵两句,看着离白草院的正房近了,他便止放轻了脚步,止了声音。 筥儿扭头看见,小眼珠一转,忙拉着筐儿到了西厢房门口,便把她往里一推:“姐姐先照顾一下二爷二奶奶吧。我说好的要倒茶。” 自己一溜烟跑了。 却并没去拿热水,而是跟常夏两人一左一右,蹑手蹑脚地沿着回廊,偷偷走近正堂门口,扒门框上,朝里面偷看。 她刚看了一眼,就都立刻捂住了小嘴。 原来里头,她家姑娘端坐在八仙桌边,一脸严肃。 殿下站在她面前两三步远,背对着大门,瞧着倒像是在向上官回事一般。可见常夏说得没错,殿下是对姑娘真的有心。 就听她家姑娘说道:“我有什么好误会的?” “你若没误会,便不会这般对我。” 筥儿一听,殿下竟然又不再用太子的自称了。怕再听到什么不该听的,她忙退到一边,朝常夏使眼色。 常夏会意,两个人又是都往后院溜去。 ***** 屋子里,盈儿听杨陌又开始你你我我地说话,当下便也不觉得自己坐着,他站着有什么不妥。 “我怎么对你了?”她问。 “你不信我。”杨陌的话很轻,还带着一丝委屈的叹息。 她正想质问我凭什么信你,却听杨陌又自言自语道:“这也不能怪你……总之,我一件事一件事地做,你终归有信我的一日。” 盈儿便闭嘴不言,手里端着茶碗又慢慢抿了一口。 “按律,绿波最多判个流放。可我不想留她。” 听杨陌这样说,盈儿心头咯噔一下,突然明白他说的误会是什么。 杀绿波灭口,是为了维护林采之。 她自然会这么想。他却说是个误会。真的是个误会么? 他给她看那些供词,为的是要取信于她。 他赶在官府语之不详的公告前,赶来跟她说案情,也是为了取信于她。毕竟绿波的死,根本瞒不住。 如果不是前世被他骗得太惨,而她还记忆犹新,她大概真会轻易相信了他。 果然,就听杨陌道:“不是为了她,是为了你。” 盈儿淡然地抬眸直视:“我想听听你的解释。” 见她如此淡然,杨陌脸上不见半点喜色,反而更如美玉蒙污般黯然:“好。” “如果她活着,你母亲难道不会要你救她?你若不救,母女隔阂更深。你若救了,她回到乔家,不知道还会做出什么对你不利的事情。我断不能安心。” “我不会救。隔阂也无所谓,反正还有两个多月,我便要去东宫了,不是吗?” 要说,杨陌还真是料事如神,知道只要绿波活着,沙夫人便不少不了折腾。 杨陌皱眉盯着她看了片刻,突然一笑,给她讲了个始皇帝幸梁山宫的故事。 这是史记上所载,想必是真。 说是秦始皇到梁山宫去,在山上看到丞相的车马众多,不喜,便抱怨了两句。后来有人便把这话转告了丞相,丞相害怕忙把车马毁了。结果秦始皇大怒,说有人泄密。便把当时在场诸人一个不留,尽数杀光。 听完故事,就听杨陌问:“你以为始皇帝为何如此残暴?” 盈儿直瞪着乌黑的眼珠子发愣,并不是很明白这个故事跟杀绿波有什么关联。 “绿波知你太多,知乔家太多。日后,她若落入任何一个想对你不利的人手中,都是防不甚防。我不敢冒险。” 盈儿倒抽一口凉气,心口一阵乱跳,思绪纷纭杂乱。 一时觉得他说得极有道理,一时又觉得这不过是他为了维护林采之找的借口。 半天,她别开脸,轻声道:“哼,你也不用打着我的幌子护着别人。” 话音未落,就见眼前的人身影一动,胳膊一撑,将她圈在桌椅之间:“就知你必然误会。” 苏合香气直袭鼻端,盈儿拼命往椅子后缩,可椅子后头便靠着墙,哪里有什么后退的地方? 头也不敢抬,就怕一下凑到他下颌去。 “你……你让开。” 他轻笑了一声。下一刻,她只觉得右耳垂一阵咬痛,还没醒过味儿来,他已经退开。 盈儿恼怒地摸了一下右耳垂,怒道:“你……属狗的么?居然咬人!” 上一世,他也是这般,兴致起来,最爱咬她。倒也从来口下留情,不曾真咬伤过。 杨陌心满意足地伸出舌头舔了舔唇瓣,勾起嘴角:“便是狗,也是只咬你。” 盈儿:……这是什么狗言狗语! ***** 及至晚间散发时,筐儿瞧着她耳珠上一片可疑的红色,反复瞧了半天,还抓了筥儿来一起看。 她只得强自镇定,指着耳环背锅:“大约是有些不干净了,拿去炸一炸吧。” 筐儿一脸狐疑:“这可才去桃花山前才炸过呢!筥儿……” 筥儿小圆眼眨巴眨巴,推了她一把:“也别大惊小怪的。姑娘这皮肤跟牛奶冻一般,蹭蹭就红。看明儿不好,再说罢!” 一时主仆三人一边忙着准备安寝,一边又都问起绿波的事来。 她想着杨陌走时交待,让她别说太多,尤其是筐儿筥儿,怕她们听了以后生出些不该有的心思。 一时,她又想起秦始皇的故事,便道:“绿波这也是咎由自取。自古叛徒都没好下场。你们以后在外头,可要嘴紧些,莫把这屋的事往外说,谁知道哪里还藏着一个绿波呢。” 筐儿立刻拿梳子敲了筥儿一下:“就你成天在外头跑,今儿是不是也跟那个常夏说了姑娘的事了?!” 筥儿夸张地叫了一声,缩了缩头:“常夏又不是别人,他还跟我说了好些殿下的事呢!” “他怎么不是别人了?他是殿下的人,今儿还骂姑娘没心呢!” 盈儿闻言不由挑了挑眉毛。 常夏对杨陌忠心耿耿这是毋庸置疑。不过,在后宫,他也是有偏好的,上一世便也是跟林采之更好。 “他那不是为了殿下抱不平么?殿下自打吃了那涩柿子,胃就一直不好。姑娘,你说,您要不要也对殿下表示一下关心呀?比方说,下回殿下再来时,姑娘给亲手煮碗酒酿圆子?” 盈儿听着,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他今日说的:“总之,我一件事一件事地做,你终归有信我的一日。” 吃柿子也算是件傻事了。可正是因为傻,才值得一做。 她一时呆呆地发着怔,浑浑噩噩,直到最后躺下,还是思索个不住。 他如今做的这些事,已经远胜前世。 若她还是前世那个单纯小姑娘,怕早就交付一颗真心。 一时心中百转千回,浑身渐渐发热,伸手一摸脸颊,竟是有些热手。 朦胧睡去前,她忍不住想,今天临走,他叫她等着瞧,虽不知道等着瞧什么,但她猜着,应与林采之有关。 到时且看吧。 ***** 柯碧丝的案子,第二日官府出了公告。 公告自然不会提到蒋家与建王,只说是一名军中未等武官,因想筹财衣锦还乡,才见财起意杀人越货。 财物已经追回,凶手已伏诛。 满京顿时闹得沸反盈天。 乔家自然也不例外。 听说沙夫人又哭闹着要去接柯碧丝回乔家。不过,王府已经接到官府通知,去接了人,还连绿波也一起接走了。 除了沙夫人,也没人关心绿波的下落,连官府告示上都没提。 等沙夫人得知绿波已死,已经过了七八日,王府都已将二人草草下葬。 沙夫人又哭闹了一回,把自己都闹腾病了,这才消停。 期间,叶菡每回来百草院都是面如菜色。 盈儿也懒得过问,以免给自己添堵,只是让叶菡不要客气,筹办嫁妆的事,有能交给她的交给她就好。 一时百草院,倒也忙乱起来。 又过了几日,大约是礼部择了吉日,又祭了天,便公布了太子大婚的日期,果然是四月初二。 一时满京民众又都有了新话题,顿时把元宵案忘了个干净。 只是盈儿心里却还惦记着那句话,眼见着都到了二月中,还是毫无消息,不免又有些暗自失望。 直到那一日,林采之来了乔家,说要见她。 第49章 道歉 盈儿看到林采之的时候,…… 盈儿看到林采之的时候, 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上一次见,还是在元宵节那天。 她跟杨陌正在小摊上吃着元宵柿子,她跑来横插一杠子, 要吃那柿子, 被拒绝了。 那时,林采之还是潇洒清俊如男子,并无作出什么哀苦委屈模样。他们离开时, 她也未作半点儿纠缠。 但现在, 本来就瘦的她简直瘦脱了相,眼睛无神, 眼下青黑, 嘴唇发白,脸颊凹陷。 两世人, 无论发生什么事,她都从未见她这般凄惨。 连林采之身边那个向来趾高气扬的丫头秋云也是一脸蜡黄,形容憔悴。 这些天她也让筥儿外出悄悄打听过。 官府宣布了此案结果后,便没再禁止坊间议论。 只是杨陌手段果然厉害。 竟然没有一丝关于此案牵连到林采之的传言。 后来太子大婚消息一定, 民间立刻就转了向。以至于,她甚至怀疑杨陌把婚期订得这么急,就是为了掩过此案。 那为什么林采之会是这般形容?还跑来见她?果然杨陌还是在私下做了些什么? 她看着林采之, 并不说话。 林采之站在地上,嘴唇扯动, 片刻后双膝一弯,直直跪倒在地上,秋云也随她跪下。 “姐姐,妹妹是来向姐姐道歉的。” 听到这一声姐姐,盈儿轻轻喘了一口气, 心情放松了许多。 她将右手肘扶在八仙桌上,问:“为何道歉?” ***** 林采之低着头,自然垂在身侧的两手紧紧揪住了衣襟。 心中苦涩难以言表。 她居然丢脸到跪在乔盈儿面前,祈求她的原谅和帮助。 无论如何,她都想不通,自己怎么会栽了如此大个跟头。 打小,她就比别的女孩眼界宽,心志稳,很明白自己要什么。 若她是个男儿,自当科举进身,为官为宰,做出一番事业。 可惜是个女儿身,一生事业都只能寄望于自己将来的丈夫。 这些年,她留心观察过的少年男子怕是比女子还多,就没见过能稍及杨陌的。 虽长相不是她在意看中的,可就单长相,杨陌也远非寻常男子可及,更遑论那一身卓然的气质。 她最看中的才干,杨陌更是一骑绝尘,远甚旁人。 还有那一份无人可及的尊贵。 除了杨陌,世间再无一男子配做她林采之的夫郎。 可文穆皇后替杨陌早就订下了蒋寄兰。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她就算能搞掉蒋寄兰,这个位置也仍会蒋家女儿的。因为文穆皇后也姓蒋啊。 故而,她想着嫁给杨陌做个良娣。 她有耐心也有信心,只要入了东宫,假以时日,她必然会彻底赢得杨陌的心。然后找机会取而代之。 她一点儿都不急。 第一次见到蒋寄兰时,她才十一岁,已经在家开始打理内院。 蒋寄兰大她一岁,已经订了亲,出来见人时,一副清冷高高贵又娇柔的模样。又有未来太子妃的身份,自然是众人追捧的中心。 与那些环绕在蒋寄兰身边的女孩相比,她的身世不算太好。为了引起蒋寄兰的注意和好感,她刻意投其所好。 听说蒋寄兰爱兰花,便特意重金请了极会种兰的能手到家,精心培育出了一盆赤红色的天彭牡丹,传为奇谈。她便遍请京中闺阁小姐妹们来赏,蒋寄兰听闻,自然也想一睹兰芳,便结识了。 她刻竟结交,蒋寄兰便跟她渐渐成了闺中蜜友。 后来,杨陌出了意外,成亲的事有了波折。 蒋寄兰无奈退婚,哭成泪人时,她在旁。 蒋寄兰最后不甘心就这样失去从小就人人赞的凤命,决定嫁给建王时,她也在旁。 在她看来,蒋寄兰就是个有些清高的娇娇女,并无特别之处。所以才放心地一直与她交往,还时不时地从蒋寄兰处套些建王府的闲话来,转述给父亲。 节前去青云峰,却是因为蒋寄兰来信哭诉。 蒋寄兰说过年时建王妃给后院所有人都做了新衣,发了节礼,偏克扣了她这院的。她一时没忍住气,去找建王妃理论,却上了那贱人的套,反被污蔑为陷害,说新衣节礼一丝不错地早就按时发了,是她自己管理下人不力,叫下人糊弄了去。 建王也不怜惜她,还把她送到了青云峰的别院,命她思过。 她觉得自己实在丢脸,也不敢跟娘家人说这事。 也不知道要在别院呆多久,说现在正是春兰盛开的时节,问她能不能送她几盆花,让她在别院解闷。 信尾又十分关心地说到,武安郡王府的大少奶奶乔盈儿的表姐也被人送到了青云山别院,与她同病相怜。感叹世事难料,说没想到乔盈儿竟有这样的福气,叫人抢了亲事,反成了太子妃。还让她小心,说她从柯碧丝处听来,乔盈儿不但容貌娇美,性格也并非外界所传的痴傻。 从头到尾并无半字叫她前往青云峰。 可她既听到了柯碧丝消息,便起了想接近了解乔盈儿,以便将来时机成熟好取而代之的心。当下便跟她父亲商议,回信说既知她遭了难,她自当亲自送几盆上好的兰花去。 之后一切顺利。柯碧丝一心想回乔家,她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诱得柯碧丝主动提出,愿意向她提供乔家的消息,换取日后回王府的支持。 直到元宵节。 她想约了杨陌一起去逛灯,好一展长才,不想被干脆地拒绝了。 她并不信杨陌不会出门,早早便在东宫后门外等着,果然看见杨陌便服出行。她远远地跟在后头,想找个机会接近。 至于柯碧丝那边,她也没甩手不管,派了林家的侍卫早早暗中跟随保护。 不过是从她的秘密小院到乔家,小半个时辰的路程,又是元宵夜,人来人往如织攒动,怎么可能会出什么事? 那天她在元宵摊子强行跟杨陌搭讪,却被气得半死。怒冲冲满腔郁闷地想去乔家看看柯碧丝是不是顺利回去了,半路上就听说出了事,只觉得自己是在做梦。 父亲震怒,锁了她三天。 三天后,冷静下来的父亲让她无论如何都要想办法见太子一面,当面分说情由,就说她只是想着柯碧丝是太子妃的亲表姐,想帮个忙,并无别图。建王的人设下这个圈套,只是为了离间林家跟太子。 她去了东宫,靠着常夏的帮忙,倒是进了大门,可是却连球场都过不去。 太子只让常夏传话,叫她回家,说事情总会查清楚的,她做过什么事,不需要她自己来说。 她真没想到,这么多年的经营竟然就这样毁于一旦,眼看离进东宫不过数月,却恐怕自己再也迈不过那道门了。 而最让她无法忍受的是,她甚至不知道,蒋寄兰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算计她的。 细想起来,说不定,是说有人告诉她,蒋寄兰喜欢兰花开始。 不过,无论是她,还是她爹,都不是轻易就认输放弃的性子。 听到太子殿下一力压下了所有不利于她的传言,她便觉得,虽然她犯了一个大错,可也许等太子调查清楚,便该知道,人不是她杀的,她只是想多了解太子妃的喜好而已。 不管太子信还是不信,她都可以有话辩解。 官府结案后,她听说绿波已死,更是心中暗喜,以后这事再无对证。 可见太子虽不肯见她,可心里还是护着自己的。 她心中甜蜜,索性亲自动手绣起了出嫁时要穿的小衣。 可第二日,太子便招了她爹去东宫,据说只问了一句话:“你打算如何处置?” 这句话,听起来似乎是征询她爹的意见,十分尊重客气。其实,是让林家自己拿出最能接受的最狠的手段来处理她。 又因为这手段是林家自己提出来的,林家日后无论如何都只能咽下去,怪不到太子身上。 她看中的才干出众的男人,用最狠的心最奸的手腕来对付自己。 根本没有给林家半点讨价还价的余地。 ***** 见林采之只是一味直挺挺地跪着,盈儿有些厌烦。 有心机的人做事,总是这般不干脆。 既然来认错,来道歉,姐姐也叫了,就该老老实实真真诚诚,说说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 这样闷头不吭气,想激得她沉不住气,有意思么! 盈儿伸了个懒腰,站起身。 她一动,林采之这才终于动了,抬头有些错愕的看着她。 可盈儿懒得看她,扭扭腰,朝次间走去。 筥儿赶紧上前打帘子。 筐儿狠狠地瞪了林采之主仆二人一眼,道:“你们既无话说,便回去罢!” “姐姐留步!是妹妹错了!妹妹嘴笨心糊涂,见了姐姐,心中惭愧,一时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林采之跪在地上,向前步行几步,哀哀恳求。 筥儿小眼珠一转,放下帘子,笑道:“姑娘,好话赖话,你也听听罢,就当解闷子了。” 盈儿知她是个包打听的性子,瞪她一眼,转过身来,坐回椅上,瞧着手上的寇丹色笑道:“最多给你一柱香的时间,不管你说得完,还是说不完。” 筐儿立刻便去点上香。 那一缕袅袅轻烟升起时,林采之终于开口道:“我与蒋寄兰自来交好,根本没想到,她会害我。我见到柯氏,想的也是,她是姐姐的表姐,就算是看上姐姐面上,王府也不该如此磋磨她。既然见了,我岂有不伸手帮一下的道理?” 盈儿听了,心里嗤笑一声。林采之这性子,还真是够韧的。事情都到了这个地步了,她还想把自己洗得白如莲花呢。 她不会以为她乔盈儿真那么傻,会信了这些鬼话吧。 她垂下眉,慢慢地喝着点了木樨清露的香茶。 “姐姐,那日我替她送信。本想着跟姐姐说的,可是因为妹妹莽撞冲动,一时说茬了,便赌气没说。都是我不够稳重。” “可绿波说你与她们达成了共识,要她们替你盯着我的一言一行呢。”盈儿实在是懒得听林采之继续编些胡话,她说得不尴尬,她听得都尴尬了。 林采之似乎早料到有这一问,随即答道:“这是她们误会了。我并非要她们盯着姐姐的一言一行,只是想多了解些姐姐的性情喜好,日后入了东宫,才能更尽心地伺候姐姐。” “噗……”筥儿又没规矩地笑出了声。 盈儿十分无奈,这丫头确实是叫她宠坏了,回头真得好好说说她。 “算了,反正绿波已死,也没了对证。我且问你一事,五年前重阳节,你可是去了蒋家别院?” 林采之脸上一惊,旋即想了想,道:“去了。蒋寄兰说她家新买了个别院,叫我们去赏秋游玩,顺便帮着想想如何布置。” 看她脸上的表情倒不像是做贼心虚。 也是,如果林采之也是重生而来,就不会对蒋寄兰毫无防备,以至于输得这么惨。 蒋寄兰那时候怕就把林采之当了替死鬼。只是谋害她的那件事,被柯碧丝说服她身边的丫头婆子瞒了下来,蒋寄兰才没用到这一步棋。 她想了想,便道:“我看你不是来道歉而是来辩解的。只是我不明白,你这样做有何意思?” 林采之又朝前爬了几步。 筐儿忙上前一站,拦住她,一副怕她狗急跳墙伤着盈儿的模样。 却见林采之从怀中掏出一封举起,道:“妹妹也知道姐姐不会信我。可姐姐若肯替妹妹将这封信交给殿下,妹妹便任由姐姐处置,绝无二话。” 筐儿皱眉伸手阻拦,同时扭头用眼神问盈儿该不该接。 第50章 输赢 盈儿用手指头敲敲桌子:…… 盈儿用手指头敲敲桌子:“真是好笑。你爹就是东宫詹事, 有多少信你托他转不得?再说你与常夏那般熟悉,若他肯收你的信,托他也就是了。何必来找我?林采之, 你是不是以为全世界就你一个聪明人?” 说完, 她就淡淡地目视着林采之。 上一世,她虽然单纯,可也并不是傻子, 与林采之也就是面子情, 从来没真信过她。 再世为人,她更不可能会上她的当。 任她处置?这个要求实在奇怪。 若她们两人都已经进了东宫, 林采之犯了错, 她来处置倒也说得过去。如今还不知道怎么样呢,便是太子要处置, 怕也要经过林雍的手,哪里轮得到她? 林采之的脸色顿时又白了几分,突然咬着牙,朝地上砰砰砰磕了三个特别响的头:“因为我做事莽撞, 好心办了坏事,害得姐姐的表姐无辜惨死,家父气得病倒。殿下也生着妹妹的气, 不许常夏收信,亦不肯面见。” 说到这里, 她抬起头来,脸上早泪痕一片,便从袖子掏出一条细绢擦了擦眼角,才哽咽道:“妹妹知道,姐姐最是明理心善, 当初连柯氏做下那样的事,您都能原谅她。妹妹如今虽然有错,相比柯氏,实在不值一提。殿下生妹妹的气,说来都是为了姐姐。只有姐姐原谅了妹妹,殿下这气怕是才能消呢。” 说着,她用手绢挡住眼神,用眼角偷窥乔盈儿的脸色。 就见乔盈儿脸儿一片皎洁,小嘴粉嘟嘟,气色比上次见着更好了几分,偏着头,似乎在思考什么。 她也知道自己那些话,骗不倒乔盈儿。只是她来,也并不是只是如此。 殿下要个处置。这个处置本该林家来决定。 可是林家处置重了,不甘心。处置轻了,又怕殿下不满意。 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找个背锅的,乔盈儿就是不二的人选。所以,她只能等大婚的日期定了之后,才上门拼命示弱,苦苦哀求。 如果乔盈儿真呆傻心善,原谅了自己,林家便可以此为筹向殿下求从轻发落,说这是未来太子妃这个当事人的主意。 如果乔盈儿刻薄严苛,不原谅她。那她即便是受了重罚,乔盈儿也得不着好。一个刻薄的名声逃不掉不说,还会让殿下对自己心生同情。 林家人,即便是败了,也不会败得毫无收获。 可如果她明白对乔盈儿说,自己就是来求惩罚的,又怕乔盈儿识破其中的关节,不肯作主,她才假借送信之名将这个处置的权利交到乔盈儿手里。 她有十足的把握,怎么处置自己殿下并未跟乔盈儿说过。不然,殿下不会问她爹怎么办? 见乔盈儿一味发呆不语,她有些心急,又道:“这信姐姐不妨看看,只不过是解释因由,并无其他。妹妹实在想不出让殿下消气的法子。可若是姐姐肯替妹妹递了这信,殿下必是明白姐姐已经原谅了。看到姐姐贤惠,咱们姐妹和睦,殿下定能开心的。” 就见一直发呆的乔盈儿脸上浮起一缕奇怪的笑,片刻后,挑起了眉尾,那颗朱砂痣蓦然明显了好多,说不出的妖艳。 可一开口,却又是一副天真娇憨的模样。 “哎哟哟,本来我都想着不过是替你送封信,与人方便自己方便,举手之劳而已。可林姑娘这会子倒是提醒了我。殿下若是知道我分不清哪些事该管,哪些事不该管,怕才会不开心呢!” 林采之心里一沉。自己操之过急让乔盈儿识破了?还是……乔盈儿一直在扮猪吃老虎,只是在耍她? 屈辱和怒意冲塞心头,她林采之绝不会就这样轻易认输。 “姐姐这是气到连妹妹都不肯认了么?可咱们日后可是要相处一辈子的呀!” 就见乔盈儿听到这话,似乎再也沉不住气,霍地站起,朝前走了两步,突然又笑起来:“若你定要我拿主意,其实也不难。你先回罢,这种事,我总要问过殿下才罢。” 闻言,林采之心下骇然,冰凉一片。这个乔盈儿果然从头到尾都是在扮猪吃老虎,必定是早就看穿了自己,这才又把这球打到太子手里。 若真叫她问过殿下,还不知道怎么添油加醋,到时可对她大大不利。 她心中恼恨,却又无可奈何,朝地上猛地又磕了三个头:“姐姐不肯原谅我,倒也不必问殿下了。妹妹先行告退。” 却听乔盈儿突然冷声道:“我自然是不会原谅你的。你要的不过是我这句话。我便给你如何?反正全京的人都知道我是傻的。滚!” 林采之狂喜。原来以为绝望的事,竟突然有了转机。 她一刻不停地起身,飞快地跑了。 ***** 林采之前脚出门,后脚筐儿就冲出去找了把盐来,到处洒:“真是晦气!姑娘,以后她要再来,别见了!” 筥儿正在给盈儿往手炉里加热水,细细拧紧铜螺丝盖,将手炉重又拿夏荷绿绣粉海棠罩子套好,递给盈儿:“姑娘,今儿这事,我没看懂。可瞧林采之走时,得意得不行不行的,好气哦。” 盈儿捂着手,往炕上侧倒着,竟觉得有些累了。 嫁人有什么好的呢?没有林采之,也有其他人,树欲静而风不止。 这世间男子便是如此,总是要有一堆女人。 订亲时还送什么大雁,说来都是种玷辱。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许。只见过大雁忠贞生死相随,何尝见过世间有人做到? 林采之挖空心思,明为道歉,实际上是将她逼到进退两难。 她原谅,那别人也就没有再批评林采之的理由。 她不原谅,那还没出嫁,就背上个心胸狭窄不够善良的名声。 她之前也想把球再扔回杨陌手里。 可林采之最后那句话,其实是逼她打折胳膊往袖里塞装大方。 那么她就算去问了杨陌,杨陌怕也是要反问她。若杨陌自己早有了决断,这么久了早该有了结果,又怎么会任由林采之出现在这里?反倒平白多见杨陌一次。 他们不过是想逼得她装大方,然后好皆大欢喜。 她偏不装。 道歉什么的,她才不买账。 反正她是傻的,她倒要看看杨陌还装不装得下去。 “她大概以为她赢了。”她揪了揪筥儿头发上的小丫丫。 筥儿皱起小脸:“那她赢了么?” 筐儿也坐过来:“姑娘怎么能让她赢了呢?!” 看着两个这般关心输赢的丫头,她想了想,眨眨眼,故作神秘道:“输就是赢,赢就是输。你们猜猜看。” 两个丫头:……。 可到了傍晚,她们俩便知道,这回姑娘又赢了。 因为太子殿下再度微服亲至。 ***** 盈儿倒是没想到,他会来得这么快。 上次他说会再调查一下绿波的事,后来一直没什么消息,她也没追问,怕他又找借口跑了来。 中间又有订下成婚日期这样的大事,礼部和宫里的人三天两头往乔家跑,盈儿也忙得很,倒也把这事给忘记了。 没想到,事关林采之,他就跑得这么快。 他来时,她正在跟叶菡讨论陪嫁丫头的事情。 她现在只有筐儿筥儿两个是时时在身边的,自然要带着嫁过去。其余的,她屋里还有许多二等的丫头,也有四个婆子,只是她也不怎么爱用。 想了想前世进宫时选的人,她都有些记不清。实在是她当时心情不佳,全由叶菡作主。 叶菡的意思是至少要带八个得用的大丫头进去。 一来,她是太子妃,人家稍好些的人家,姑娘出嫁,也至少要有四个。少了八个就太不像样子了。 二来,她向来不喜欢用婆子,那丫头就更得多。所以,八个已经是少得不能再少了。 两人正在对着名单讨论,外头有婆子跑来报,说二爷又带着杨公子来了。 虽然说现在杨陌来乔家,人人都知道他的身份。 可是他微服而来,叫太子殿下礼仪便跟不上,所以只称杨公子。 叶菡一听,便收了名册簿子,笑得暧昧:“瞧瞧……殿下待你,那是叫谁瞧了不眼热。”见盈儿怔怔地发呆,她便又道:“唉哟,还要再等两个月。都不知道,这期间,他还要跑来咱家多少次!” 盈儿皱了皱眉头,脸上并无半点喜色,叫筐儿给自己拿件厚实的衣裳来。 筥儿急道:“姑娘难道穿成这样就去见殿下不成?” 盈儿吃过饭了,衣裳再家常不过,一件月白素衫子,下面银纱裙。 她又不喜欢累赘,头上只别了一朵金花钿,耳朵上挂了个小红宝坠子。 盈儿抬头抚了抚头发,瞪了她一眼:“你不是常说你家姑娘长得美貌无双,可以素面朝天么?” 筥儿盯着她的手腕,突然一拍脑袋跑了。 这时筐儿找了件玫红珠绣富贵牡丹的羽纱棉袄子来,盈儿见了,也懒得挑剔,便加在外面。 这时,筥儿跑了来,往她手腕上系了条细细的金手链。 盈儿一瞧,正是元宵夜得的同心结彩头,便甩手不想戴。 筥儿便合着手掌求道:“好姑娘,我可是留心着呢,上次殿下手上就戴着的。那回咱们在烤栗子吃,他没计较也就罢了。如今既然姑娘不想打扮,便戴着这个。藏在袖子里。若是殿下戴着,便晃出来,也叫殿下欢喜。若是殿下没戴,也就罢了。” 叶菡便笑:“可真是个伶俐的小丫头。不如回头你也帮着挑挑陪嫁的。” 她在旁边瞧得分明。筐儿是一味愚忠,只以盈儿马首是瞻,这原也是好的。 可是盈儿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对太子是左挑眉毛右挑眼。这样中间若没人提点着,谁的热情经得起一次次泼冷水呢,何况那还是太子,多少女人挖空心思要讨好。 盈儿一想也觉得筥儿说有几分道理,便不坚持。 一时出了帘子,就见杨陌已经在八仙桌上坐下了。 见她出来,杨陌眼神一亮,目光便停在她身上。 乔檄便上前拉住叶菡:“你也在这里半日了,孩子们吵着要娘呢。” 常夏便也上前去扯筐儿:“姐姐,你有件好东西要送给你跟筥儿,来。” 不等筐儿回应,筥儿上前推了筐儿就走。 转眼间,屋里就又只剩下盈儿跟杨陌。 盈儿便走到八仙桌另一侧,坐下,轻轻抬了睫毛,去瞧他的手腕。 就见他穿着件天青色锦袍,袖口滚着墨黑的边,越衬得手腕皮肤白皙,只可惜烛光闪闪,一时竟瞧不清有没有戴。 便听杨陌道:“林采之今日来,并非我的主意。” 盈儿本来挺心平气和的,可一听他这样说,反来了些气:“我自然知道。就是因为你没主意,她才来的,不是么?” 哪知就见杨陌忽地站了起来。 盈儿一惊,有些惶然地抬头。 他已经似笑非笑地走到她身边,将右手伏在桌面上,突然凑近了问:“今儿晚上你吃的可是饺子?” 盈儿往后让了让,赶紧别开脸,心里尴尬,难道她口气这么重么?隔着桌子他都闻到了味儿。 她窘得脑子犯起糊涂,根本想不起今晚吃的是什么。 正满脸羞红,无言以对,就听他道:“不然怎么沾了满身的醋味儿?” 盈儿恍惚片刻,恼羞成怒,伸手用力想推开他,不想手腕却被一把扯住。 随即听见低沉暗哑的声音道:“真想今日便是四月初二。” 下一刻腕上传来一股大力,她便撞入一个温暖坚实的怀中。 第51章 怀疑 苏合香萦绕鼻端,好像塞…… 苏合香萦绕鼻端, 好像塞住了呼吸,一股酸楚从嗓子里升上来,眼眶就红了。 知道力量不济, 挣扎无益, 可也不甘心就这样被他揽在怀里,她伸手摸到他的腰间,使劲拧了下去。 可这毕竟是冬天, 他穿得得厚实, 她力量又小,他只是略略一动, 便笑了起来:“要拧我, 也该换个地方,比方说脖子。” 说着, 他弯下腰,头凑到她的耳边,近得她能听见他脖子上血管跳动的声音。苏合香的香气更浓郁地侵来,耳鬓厮磨, 气息相交,那感觉比抱她入怀更亲密百倍千倍。 被磨得无法,她想抬脚踢去, 却连腿都被别住,抬也抬不起。 心中郁结无处可散, 眼泪便不争气地流了下来:“你就会欺负我!” 他手上紧了紧,将她搂得更深,嘴唇就在她的耳畔:“是你一直欺负我。” 下一瞬,她浑身轻轻一颤,因为耳垂被含在了嘴里轻轻地吮咂。 吻顺着耳根滑下, 落在她的颈侧,轻如羽拂。 然后停下,她听见他说:“你放心。” 她浑身一震,旋即更怒更委屈,抬手就往他脖子上狠狠一抓。 白皙的肌肤上顿时浮起五道长短不一的红痕,触目惊心。 她顿时脑子一僵,清醒过来,停了挣扎。 他伸手摸了摸伤处,嘴角一勾凑上来,堵住了她的唇。 温绵柔和,好像吻的不是唇,而是一碰即碎的幻镜,那样地珍惜。 气息渐沉,连扶着她的那双手都渐渐滚烫。 她浑浑噩噩,晕晕沉沉,直到他放开自己,都没回过神来。 说什么做什么都易做假。 但亲吻时那份小心翼翼的珍视爱惜却不易。 不敢信,却又不由得不信。 半天,才想起他说的那句话:“你放心”,更觉恍惚难受。 “是我的错。愿以为以林雍的聪明,定会明白我的意思。” “你的意思?” 他仍站在她面前,眸色深深地看着她:“过两天,你便知。” 说着,他左手拉起她的手腕,右手指捻着那一结同心,手腕一抖,也从袖中滑出一根同样的链子。 就听他轻声念道:“横垂宝幄同心结,半拂琼筵苏合香。” ***** 待他离开许久,筐儿筥儿扶着她回到次间半天,她还是呆呆怔怔的。 “横垂宝幄同心结,半拂琼筵苏合香。”上一世,她喜欢苏合香,便是因为李太白的这句诗。这份心思,她深藏于内,从未与他提及。 这一世,他怎么会突然念了出来?难道只是碰巧? 还有他说“你放心”。 他好像看得她明明白白,可是她是重生的啊。如果没有前世种种,她怕是早被他这些深情宠爱弄得昏了头。 除非……他也是重生的! 蒋寄兰,她还有杨陌,如果都重生了,这一切才说得过去。 而唯一没有重生的林采之,才会活得糊里糊涂,输得一败涂地。 这个想头在她心里转来转去,从这一世第一次见到杨陌开始,一件件细细想来,越想越充满了疑惑。 筐儿见她如此,十分忧心,以为她是呆病发作。 将她安置好,她便叫了两个小丫头及婆子服侍,便扯着筥儿退到厢房里。 关上门,她就厉声斥责道:“我早就想找个机会好好说说你。今儿瞧见,你是越发过分了。” 筥儿自然是不服的,叉着小腰道:“我也知你早就对我不满。今儿不过是听不得二奶奶夸我伶俐,还叫我帮着挑陪嫁的丫头,才来找茬!” 筐儿冷笑一声,坐下咕嘟咕嘟喝了一大杯茶,才粗鲁地拿手背擦了擦嘴角:“我会在意这个?你也忒小瞧我了。我在意的是咱们姑娘!瞧你不顺眼,是因为你成天价地站在太子殿下一边,见着高枝就攀个没完没了!” 筥儿脸见松了一口气,也有样学样,在一旁坐下,自己倒了茶,也咕嘟咕嘟地喝了几口:“你也忒小瞧我了!我在意的也是咱们姑娘!我站殿下一边,不过是看他待咱们姑娘一片真心!” “哼,他不过送了几件东西,多来了几趟,你便瞧出别人的真心了!这真心未免也太好瞧了些!” “我哪里看的是这个!从第一面起,他便抢在二爷前头伤了绿波,救了咱们姑娘。还有在青象镇,姑娘叫那钟成康调戏了,他跑得也比二爷快!二爷待咱们姑娘那叫一个好,若他比二爷还快,证明他待咱们姑娘,比二爷还要更好呢!你倒说说看,我说得有理没理?” 筐儿一愣,倒有些哑口无言,瞪眼打量筥儿。 她比筥儿先挑来伺候盈儿,年纪也比筥儿大两岁,如今已经十七岁,凡事都压了筥儿一头。今儿叶菡的话,她嘴上否认,可心里还是有些不服的。便觉得他们这些人怂恿着姑娘讨好殿下不过是势利眼儿。 再没想到筥儿竟有她没想到的道理。 她心里不免有些不舒服,便道:“便是他如今对姑娘好,难道还能一辈子对姑娘这般好?远的不说,回头东宫里的那几个,什么林家姑娘,冯家姑娘,还有我听说陆家姑娘,长得美貌艳丽。姑娘只得殿下一个人,可殿下不知道会有多少人。你天天怂恿着姑娘,说什么跟殿下永结同心。到时候,殿下再有了别人,岂不叫姑娘伤心!” 筥儿听了她的话,倒也愣住了,半天白了一张小脸问:“啊……你说今日殿下是不是跟姑娘说了什么关于林家姑娘的话,姑娘失望,这才犯了呆病?如果这样,那可真真是我的罪过了。” 这倒叫筐儿不免有些惭愧。她想了想,伸手拉住筥儿的手:“你也别乱想,我看姑娘虽然呆呆的,倒不像是伤心难过的样子。别的不说,林采之前脚来找咱们姑娘的麻烦,殿下后脚就来了,还是着紧咱们姑娘的。不过……” 说着,她朝筥儿招了招手,用手圈着在筥儿耳边说了几句,筥儿听了,咯咯笑起来,连连点头。 接着两天,她们都瞧着盈儿怪怪的,也不是伤心,也不是难过,就是一直在出神,像是魂儿被人招走了一般。 叶菡来商议事也注意到了,便私下问了她俩个。 她们也只能摇头。 叶菡见了,心里担忧,这日乔檄回来,便跟乔檄说了。 不想乔檄笑道:“这事,你倒不必急,我这儿有个消息,保证药到病除!” 叶菡问,他也不肯说。 叶菡没好气地捶了他几拳,便张罗着赶紧吃中饭,完了就往白草院赶。 他们来时,就见盈儿正在院子里散步。 如今梅花已谢,春花未发,天气渐暖。 可盈儿身上竟是裹着火狐裘。 “你怎么倒穿起了这个?可是又病了?脸上这般红?怎么不在屋里?” 乔檄上前,见盈儿脸色通红,一连串急问道。 盈儿抹了抹额角的汗,伸手摸了摸火狐裘,有些尴尬。 这狐毛光滑如丝,色泽红火莹亮,拼接更是柔顺如缎。莫说这初春天气,便是朔漠最凛冽的北风也莫奈它何。 这是她十三岁那年生日,父亲从边关送来的。 这样的衣裳,她活了两世,也只见过这么一件。 便是前世在宫中受尽恩宠,以杨陌的帝王之尊也没找到一件可与之媲美的。 今儿筐儿跟筥儿帮她整理日后入宫要用的衣物,她一时看见,想起这一整冬,她竟是没穿过一次,倒是辜负了它,又想着自己的信怕也到了边关,不知道父亲会是什么心情,一时思念之情涌上,便穿了它,到院里里走走。 这会子,热得浑身冒汗。 “不是,就是喜欢这衣裳,想穿一穿,这就进屋,脱了它。”盈儿说道,便往屋里走,又问,“今儿你怎么回来得这般早?” 乔檄一笑:“有好消息急着告诉你。” 盈儿听了,心里一跳。那日杨陌说过两日,她就知道了,难道跟那林采之的处置有关? 一时进了门,她赶紧跑到卧室换下火狐裘,筐儿又怕她一热一冷,便又强让她穿了件大毛的背心。 待出来次间坐定,上了茶果,才听乔檄道:“今日出了件奇事,你听了一定高兴。” 原来今天在朝上,殿头官都要宣布散朝了,林雍突然站了出来。 所有人都以为他要讨论什么官员任用考核的国家大事。 不想他跪倒在地,痛哭流涕,自责教女无方,不配嫁入天家,自请陛下降罪。 当时所有的人全懵了。 虽然有不少人之前已经听说,元宵命案林家牵扯其中,可是太子一味袒护,这事明明已经翻篇了。 怎么林雍这只老狐狸自己反而跳出来?大家都看向太子,包括皇上。 见太子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十分淡定,并无出班维护之意。 皇上便问:“究竟何事?” 林雍便把林采之如何接到蒋寄兰的信,如何去见了柯碧丝,又如何将柯碧丝接回京中,最后不幸遇害一一说了。 只隐去了林采之跟柯碧丝的交易,只说出事后,林采之为此日夜不安,自责“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自惭自己德行有亏,不配嫁入天家,自请退婚。 如若不允,她便只好自断其发,自请出家。 林雍文采斐然,把林采之说得十分贞烈。 可这朝堂上站的,哪只不是狐狸?锣鼓听音,说话听声,谁还听不出这言下之意? 不就是因为林采之在这件事里实不光彩,被殿下厌弃,逼林家主动退婚么? 殿下之前一力压下这件事,既给林家留了脸面,又让林采之日后还有嫁人的可能。 现在这样体体面面地退了亲,林家只会感激涕零,更加效忠。 不然,之前的事情爆出来,林采之毁了名声,这亲不退也得退。 但这样做却会让太子一派的人寒心。 就像之前建王对那个擅自征税的侯易游,鸟尽弓藏,不但杀了人家,还把人家的家抄了,侯家很多私产甚至直接进了建王府,建王自己倒是被皇上表扬了,可建王一党个个自危,好几个甚至私下叛了变。 反观太子殿下,处事那是一如既往,厚道又圆滑,真真叫人佩服。日后这储位真没有怎么悬念。 乔檄说完,一屋子的人半天都没回过神来。 尤其是盈儿,心里乱成了一团沸粥。 两世人,她都一直坚信杨陌对林采之是真爱。 可林采之这一世,竟然就这样轻易地折了。 蒋寄兰设下这个毒计,于公虽然并未捞到什么好处,反而暴露了自己。可叫林采之退了亲,也算是报复成功了。 可是……这终归也要杨陌愿意顺水推舟才行啊。 难道她一直都猜错了?杨陌让林采之当皇后,生孩子,跟爱不爱没有半点关系? 她怔怔发呆,半句话也说不出。 就听叶菡在旁边道:“你不说说了这事,盈儿就不呆了么?怎么我瞧着,她这呆病发作得更厉害了?” 她心里苦笑,正想说话,却听得远远传来婆子惊惶失措的叫喊声:“二爷,二奶奶,可出了大事了!” 第52章 讨公道 盈儿忙强自收扰精神,…… 盈儿忙强自收扰精神, 道:“不知出了何事?要不要紧?” 叶菡揉了揉额角,抱怨道:“真是一刻也不叫人得闲。”说着,她推了推乔檄, “也叫你呢, 说不得还有外头的事,你先出去瞧瞧,我里喝两口茶再出去。” 乔檄:……。 一时乔檄出来, 见外头站了些婆子丫头, 就问:“是谁报的信?” 其中一个矮矮的婆子便站出来道:“那报信的还在院门口站着呢!” 乔檄不解道:“怎么不叫进来回话?” 那婆子便笑道:“姑娘发了话儿,那院儿的人, 一个也不许放进来。” 乔檄揉了揉眉心。虽说有殿下护着, 可是盈儿这样不管不顾,传出去, 一个不孝,这太子妃怕就飞了。可他也知道,盈儿从来也没想要当什么太子妃。 所以这个结,怕是只有爹回来才能解得开。 可是爹镇守边关多年, 便是盈儿大婚也不可能回来。 想到这里,就听外头那婆子又哭喊道:“二爷二奶奶,如今连你们也不管夫人了么?” 乔檄一听, 心里倒有些着急。自打柯碧丝跟绿波两人都死了,沙夫人就病了。 他们夫妻日日轮番去伺候, 可没少受折磨。 前几日总算是好了,他们这才松了一口气。 哪里知道这才消停了几天,便又出了事。 只得迈步出了院门,还没站定,就见沙夫人身边的一个婆子满脸是汗, 朝他冲了过来,一把扯住他的衣袖,道:“二爷,快走快走!夫人带着金璃上王府去了,说是要去替表姑娘讨个公道。” 乔檄脚下一滑,差点儿没跌倒。 ***** 次间里,盈儿见叶菡喝了茶也没出去的意思,便有些好笑地问:“二嫂子可是早知道是怎么回事?” 叶菡一脸苦笑:“夫人要出门,自然要动车马。确实有人来说过。可她也没跟我说,我也只得装不知道。” 若是没出林采之这档子事,盈儿其实并不介意沙夫人闹出什么丑闻来。 可如今见杨陌这样处置林采之,她不免对自己以前深信不疑的事起了些疑心,在搞清楚真相之前,她倒不能再听之由之,破罐子破摔。 “嫂子不妨跟我说说,也散散心里的郁闷。” 叶菡正一肚子苦水没法子吐,便道:“还能有什么事,不过是去王府要嫁妆。这事儿,说句心里话,我是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如今柯表妹也是作为王府的儿媳妇葬在了王府的墓地里,灵位也是入了家祠的。日后杨继再娶媳妇,还要拜她的牌位。这嫁妆虽说不少,可是如果真心疼柯表妹,也就舍了,让她安安生生,在地下也有个夫家投靠,不然难道做个孤魂野鬼不成?” 盈儿听了,忍不住抱了抱她的肩膀:“二嫂子心真好。” 她虽不知柯碧丝的嫁妆有多少。可是这世间少有人不见钱眼开。 这嫁妆要回来虽说是沙夫人的,可是百年之后,还不是要分给两个儿子。也可以说,有部分是叶菡的钱。叶菡都不想再计较这事,偏沙夫人还要去讨。 按习俗呢,若是柯碧丝与杨继和离,这嫁妆自然是可要回来的。 如今柯碧丝死了,她的嫁妆,娘家人要搬回来也并不是完全不行。 只是如此一来,王府大概也会要求移葬,灵位肯定也不会再保留。 柯碧丝又不是乔家人,也入不得乔家的祠堂。 而柯家人早不认这个女儿,也不会要她。 所以叶菡才说要回嫁妆,柯碧丝就会成孤魂野鬼。 她其实也想不通沙夫人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沙夫人还没断了要给柯碧丝养个后代的心思?或者只是因为没了钱? 她一时也说不出话来。 这时就见乔檄又走了回来,弯着腰,顿时显得没那么高大了。 他冲叶菡拜了一拜,“听说娘去了王府,想来要见的也是郡王妃。不管怎么回事,我一个大男人,也不方便处理。我也知道夫人辛苦,可这事,除了夫人,我也再没别人能求了。” 叶菡将身体转了个方向,不想理会。 少见叶菡这般孩子气,盈儿便忍不住笑着拍了拍她的背,像哄孩子似的道:“二嫂子,别生气。我来跟我二哥哥说。” 说完,她正了正色,冲乔檄道:“二哥哥,你只管去王府找世子,就说是来接咱们家太太回家的。无论怎样,先把她劝回来,别的事,等她回来了,再慢慢商议。若是现在嫂子去了,怕太太反而当着王府人的面闹得更难堪。” 乔檄夫妻听她这样说,都有些诧异。 乔檄想了想,便匆匆走了。 倒是叶菡上上下下看了她好几遍,才道:“要不怎么说太子殿下就是太子殿下,一眼就瞧中了。我可真是白当你嫂子这些年,倒没看出来,你处事竟是这般有成算。” 盈儿叫她赞得有些脸红。 她上一世跟着杨陌那么久,瞧他处事,总是滴水不漏,到底学了些皮毛。处理不来国家大事,可于后院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倒是并非不懂,只是一向懒得费劲罢了。 “唉,嫂子说得过了。不过是上次听说柯表姐去别院的事,是世子出面找的二哥哥,想必他们有几分交情。王府想来也不愿意这事闹得满城风雨,肯定会帮着压下来的。” 叶菡笑起来:“你也别谦虚了。你有本事,我们才安心呀。不然,东宫那是什么地方!” 闻言,盈儿不由又想到林采之。 其实上一世,东宫里除了林采之和蒋寄兰,冯家姑娘一直是个沉默不惹事的性子,陆家姑娘长得艳丽,可心思外露,倒也不难对付。 如今最厉害的两个人都没了。单是冯姑娘和陆姑娘,倒是也没那么可怕。 怕只怕……林采之这个良娣没了,礼部又会增选一个她完全不了解的人上来。 他还叫她放心?后宫女人绵绵不绝,就算他对她是真的,她怕也是一辈子都放不了心。 想着想着,她以手撑额,林采之退婚的冲击好像搅浑的水,一点点澄清,心里明镜般亮了起来。 她现在就相信,就感动,未免也太早了些。 ***** 晚饭前,盈儿正在看筐儿筥儿理出来的衣裳单子,就又听得院门外一片吵嚷之声。 接着就听沙夫人的声音传来:“你们……反了不成?……不许进,我……进了?我……她娘,她这还没嫁呢!” 虽然远些,沙夫人中气不足,声音有些断续,可还是能猜到沙夫人在说什么。 盈儿只觉得头痛,想了想,叫筐儿过来:“给我找件厚衣裳吧。” 筐儿闻言去了。 筥儿一脸担忧:“姑娘要出去见夫人么?” 盈儿拍拍她的小手:“这件事总要解决,不然,就算我嫁了,也是个隐患。” 一时筐儿回来,仍是拿了那火狐裘。 盈儿有些奇怪:“中午穿了,可没把我热坏,换件薄些的吧。” 筐儿却道:“这会儿太阳快落山了,夫人那性子,不会轻易放过的姑娘的,还不知道要扯多久。宁可热些,也别冻着了。” 筥儿便道:“要我说,还不如叫他们全进来呢!也不妨碍日后,仍是不准他们踏进半步。” 盈儿一想,也有理,如果她出去,少不得倒叫叶菡乔檄也跟着在外头吹风。就是沙夫人,也是刚病愈,真闹得又病了,对她又有什么好处?还不是又连累叶菡端汤送药。 她伸手摸了摸那火狐裘,怔怔地发了会儿呆,若是爹爹在京里,这些都不是半点问题。 想起乔执,眼眶便微微发了热。 成亲前见不着,日后进了宫,就更难相见。 可惜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 她的爹爹还得喝着浊酒,守边卫疆。 她亲手替爹爹酿的那坛子金樽清酒至今埋在梅花树下,大概是没机会亲手奉给爹爹了。 强忍鼻酸,按下心头思念,她便仍披了这火狐裘,出到正堂来,坐下吩咐叫把人都请进来。 一时人群涌进,她一眼就看见了坐在轮椅上的沙夫人。 沙夫人鬓边斑斑,脸色虚浮泛黄,眼珠子混浊,明显病还没好全。 她叹了口气,起身请他们全都坐下。 沙夫人瞧着她的动作,脸色略好了些。 一时再坐定,上了茶水果盘。 沙夫人仰头喝了茶,见呈上的来点心五颜六色样子精致,便问:“这可又是宫里送来的?“顿一顿,拿起一块,咬了一口,道”说好的金乳酥,至今我也没见个影儿!” 盈儿瞧那点心虽然五颜六色,做成各种花样子,精致可爱,其实也不过是黄的桂花糕,红的赤豆糕,白的马蹄糕,紫的芋头糕,绿的绿豆糕,并无特别,但确实是前日杨陌打发常夏送来的,便道:“你病了这些日子,那东西也不好克化。等你大好了罢。” 沙夫人瞪她一眼,又一连吃了几块点心,才道:“哼,你们就会唐塞我。我也学乖了,二郎今日哄我回来,说要好好商议,那咱们现在就商议,别今日推明日,明日推后日。” 乔檄抹了一把脸,困窘道:“娘不累么?” 沙夫人摇摇头:“这件事是我的心病,不解决了,我才累呢!再说……” 大约点心吃得干了,她又端起茶喝了两口,道:“你瞧瞧,我才听说,就为着林家姑娘得罪了你,连良娣也做不成了。你在殿下心里那是要多重有多重。如今你亲亲的亲娘,就为了你亲亲的表姐,求你一件小小的事,只要你点个头应了,还有什么办不成的?哪里还要费劲商议?” 盈儿有些发愣,看几乔檄。怎么沙夫人这么快就知道了这事? 乔檄一脸惭愧,好似嘴里塞了一把黄连。 他说这事,本是想说林采之只办错了那么点儿事,便丢了良娣之位。 让沙夫人不要闹,回头再连累了盈儿,丢了太子妃之位。 沙夫人一听,倒真没闹,立刻跟他回了府。可却直奔白草院而来,非要盈儿出来替她在这件事上出头不可。这叫他这个做哥哥的怎么能不惭愧? “你要回嫁妆来,可有什么打算?”盈儿想了想,问。 “之前就跟你说过。替她找个养子,我替她养着,让她有个香火。”沙夫人打了个嗝。 “王府怎么说?” “他们能怎么说,人家巴不得跟柯表妹撇得一清二楚。只是碍于咱们家脸面没提这事罢了。”乔檄道。 “那还要我出什么头?”盈儿有些不解。 “他们想要把丝儿迁出王府墓地和祠堂,这哪行!”沙夫人理所当然道。 盈儿长吸一口气。要了嫁妆便不再是王府的人,沙夫人两样都要占全,这是明摆着欺负到王府头上去了。 她倒又想起,杨陌说要去查是谁给绿波出的主意,到现在还没下文。 压下心口那涌动的怒意,她一口回绝:“这样不讲理的事,我可出不了头。” “你……我就知道,你们又耍我,你们合起伙来耍我。把我哄了回来,还是这句鬼话!”沙夫人满眼通红,手指一晃,从乔檄指向她,怒气汹汹。 盈儿冷冷看她。 沙夫人这下连眼皮都鼓胀起来,一抬手,一只茶盅朝她扔来。 盈儿一惊,她倒不在意被砸到,可不想污了这件火狐裘。 筐儿筥儿又都站在她的身后。 情急之下,她伸手要去挡那茶碗。 却见那茶碗突然直直坠地,在面前摔得粉碎。 盈儿震惊过度,抬起头来,就见门口出现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 第53章 亲爹 门外有夕阳的光,从他身…… 门外有夕阳的光, 从他身后照来,让他的脸陷入暗处。 可盈儿仍能看清楚他的轮廓。 他高大的身材比门框还略高些,身躯凛凛, 胸脯横阔, 头戴貂毛围帽,穿着一件半旧普蓝螭虎暗纹锦袍。腰缠黑色牛皮扣带,可光秃秃的, 连条汗巾也没挂, 更别说京中男子常挂的玉佩荷包等物。 屋内安静得有点儿诡异。 盈儿使劲揉了揉眼睛,就见他张开双臂, 突然放声大笑, 声音洪亮,震得仿佛连烛台都在晃动不已。 这样熟悉的笑声, 不是梦境。 盈儿大喜若狂,惊呼一声,像只小兔子般跳了起来,朝他奔去, 一头就撞进他怀里,就哽咽着叫了一声“爹爹”。 明明衣裳还带着寒气,又因风尘仆仆带着些混杂的汗味儿与马匹的气息, 可盈儿却连心头都暖起来,双手紧紧环住乔执的腰, 鼻头酸酸的,泪水片刻便斑驳了他的衣襟。 “爹!你怎么会突然回来了?不会是……”半天,乔檄迟疑的声音响起。 盈儿闻言,这才从惊喜中回神,突然由喜转忧。 乔执是边关大将, 不得征召不得擅自回京。如乔檄在兵部,都不知道这个消息,那她爹爹不会是为了自己出嫁的事,私自回京吧?这可是要掉脑袋的事情。 再怎么思念爹爹,她也不希望他冒这样的风险。 赶紧擦了擦眼泪,抬着看去,却先看见乱蓬蓬的胡子,然后才是他的眼 他虎目微红,拍拍她的背道:“放心,放心。殿下从中斡旋了好些日子,爹调防了。” 泪眼狂喜地流个不停,眼前模糊一片。 “傻孩子,哭什么?以后有爹爹在,谁还敢欺负你,爹爹头一个不饶她。” 乔执说着,目光却是投向旁边一直呆若木鸡的沙夫人。 盈儿双手抱着乔执,将泪水蹭在他的袖子上,舍不得放开。 还是乔檄无奈地上前拉她道:“爹爹也不知道赶了几日的路,想来也累了。你先放手!有什么娇等明儿撒不得!” 盈儿想想也对,正待放手,就听外头又响起一片混乱的脚步声。 她不解地抬头看向乔执。 乔执伸出粗糙的大手替她抹了抹眼角的泪珠:“你大哥哥他们也回来了。” 说着便带着她走到堂中,在八仙桌一侧坐下。 盈儿偎在他身边,忙招手叫婆子,就有婆子上前,将她的椅子移到乔执边上。 另一头,早有丫头婆子收拾了地上的碎茶碗,川流不息地开始上水上茶上点心。 片刻之后,就见门口又涌起四五个人来。跑在前头的是两男一女,三个孩子。 大的大约十五岁上下,长得豹头环眼。 中的是个女孩子,看上去十岁上下,五官明丽,肌肤略黑。 最小的一个只有五六岁的样子,穿得圆滚滚,一进门就睁着一双圆亮的眼,左看右看,突然朝盈儿奔来。 盈儿一愣,这不认生的小团子已经迈着小短腿跑过来,一头扎进她怀里:“姑姑,你就是盈姑姑!” 这声姑姑叫得盈儿心都化了。 上一世,她到死都没见着大哥最小的孩子一面。 红着眼,她一把搂住他,笑道:“你就是成哥儿吧?” 见小团子点点头,她忙笑着叫筥儿给拿那五颜六色的小点心。 便把成哥儿抱在怀里,看他咔嚓咔嚓地把小点心塞了满嘴。 怕他吃急噎着,她又忙叫拿牛乳来。正忙着,一抬眼,却见门口走进一男一女。 男的自然是她大哥乔简,身材劲瘦,精神抖擞,只看上去略有些风霜了。 她都不记得有多少年不曾见过他,忙抱着成哥儿迎上去行礼,叫了一声大哥哥,鼻子又发堵。 又转脸去看大嫂卢双燕。卢双燕长得眉目清秀,三十许人,虽然看得出仔细打扮过,可却一脸疲倦,似乎精神不太好。 想来是长途赶路累了。 她忙叫了声大嫂。 卢双燕便露出一点有些疏远的笑,叫了声妹妹,然后就斥责道:“成哥儿,没点规矩。泥猴儿一样,就往你姑姑身上蹭。” 盈儿抱紧了成哥儿,笑道:“我喜欢的。嫂子赶紧坐着歇会儿吧。” 叶菡也跟上来,一一见了,就急着告辞,又问各人吃过晚饭没有,得知没吃,就赶着去安排厨房及住处。 待叶菡走了,盈儿便又抱着成哥儿坐回椅子上。 ***** 这边沙夫人先是吃惊,继而见到丈夫儿子媳妇还有孙儿,自然也是开心得直流泪,便问道:“你们回来怎么也不提前写封信来?” 乔执皱皱眉,冷淡道:“这是军事机密,连檄儿在兵部不管兵马调动,都不知此事。如何能叫你知道!” 沙夫人见乔执不高兴,有些心虚,便陪笑道。“都挤在这里也不像。不如你早点儿回铁衣堂歇一歇,洗漱一番,换了衣裳。有什么话,明儿大家再叙也是一样的。” 万没想到,就见乔执大掌啪地重重一拍桌面,震得人耳嗡嗡响。 “别的事倒可慢慢叙。只是我上回走前,特别叮嘱过你,要好好待我闺女,怎么的?若不是老子正好赶到,你那茶杯岂不正砸中了!你就是这么当娘的?!” 沙夫人自来就怕乔执,早吓得心惊胆跳,可又觉得委屈,便强撑着道:“那……那也是她不把我这个当娘的放在眼里。以前有二郎给她撑腰,我就不敢拿她怎么样了。后来亲事订下了殿下,她便更是横行霸道,一点儿也不孝。不信你问问,这院子,她不点头,我连进都不敢进来呢!你要再这么着给她撑腰,她可真要飞天上去了!” 乔执脸色阴沉,双手对握,转了转手腕,骨节咔咔作响。 沙夫人不由想起上回被打。那一耳光,打得她半边脸肿了七八日。如今想来,还觉得脸上火辣辣的。 她不由得双手紧紧捏着衣襟,身子向后缩了缩。 好在乔执并没动手,而是声音隆隆地吼道:“老子一辈子只得这么一个娇闺女,马上就是太子妃。本来就该宠上天!你个傻婆娘!” 沙夫人半张着嘴,心里叫苦,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儿子孙子一大堆,当着面就被丈夫骂傻婆娘。她这个丈夫可真是为了女儿,半点不给她留颜面。 正羞愧郁闷,就见乔执又一拍桌子:“老二,你来说,到底怎么回事儿!” 乔檄便把沙夫人想要嫁妆,王府要他们接回柯碧丝,沙夫人不同意,想让盈儿出头的事情简要说了。 乔执脸色越来越沉,不等乔檄说完,就冷道:“老二,去叫些人,送你娘今日就回沙家,让她跟沙家人商议去。这事,咱们乔家不掺和。” 沙夫人一听,顿时忘了自己脚上还上着夹板,猛地一站,咕咚一声摔倒在地。 周围的人都唬了一大跳。 她忍着痛向前爬行数步,又哭又喊拍着地面道:“老爷,将军,我们少年夫妻……你怎么一言不合就送我回娘家呀?我这老脸还要不要了?这,这,你一回来,为着你那心肝宝贝的女儿,当着这儿子媳妇孙子的面,你就这么对我,我不活了!” 乔简目瞪口呆,匆匆上前,劝道:“爹,娘也是一时心好,可怜柯家表妹。今儿咱们才回来,也不急,等歇两日,没准娘就想明白了。” “那就叫她搬到飞雪院去,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再出来见我!”乔执怒吼道。 飞雪院是原来柯碧丝住的地方。这是让沙夫人在那里禁足。 乔执果然不愧是沙场老将,快刀斩乱麻,一锤定音。 盈儿从头到尾没吭声,见此倒是松了一口气。孝之一字大过天。 除了她爹,谁来收拾沙夫人,都名不正言不顺。 她若是跟之前一般不在乎做不做太子妃,自然不必在意人家说她孝不孝。 可如今杨陌为了她,连帮她爹爹调防这样的大事都做了,她又岂能不感激他? 虽不知道他是看出了只有她爹能收拾沙夫人作妖呢,还是看了她的信才想到的?又或者……他真也是重生而来,所以在帮她弥补她前世最大的遗憾。 他说过,他会一件事一件事的做,赢回她的信任。 那这件事,实在比林采之退婚更让她内心动摇。 重生一世,时间多么宝贵,难道她都要用来猜疑伤心怨恨? 不管杨陌是重生而来,还是这一世的他与上一世不同,也许她都该豁出去爱一场。 哪怕只是一瞬,也不算辜负上天的美意。 ***** 沙夫人并不情愿,可是乔檄和乔简怕她再惹怒了乔檄,便两人把她架到轮椅上,把她送了出去。 叶菡见外面天已经黑了,便把饭食全都送到了白草院。 一家人团团圆圆热闹非凡,乔家真是好多年不曾有过。 成哥儿吃饱喝足,便窝在盈儿怀里,小脑袋耷拉着,嘴角流出一丝明亮的线。 叫盈儿看得又是心酸又是好笑。 上一世,看别人抱着个孩子,她不知道有多羡慕。可这会子,抱了这小胖哥儿这么久一阵,她是手也酸,腰也痛。 成哥儿的奶娘瞧见她有些抱不住了,便笑着上前接过。 “姑奶奶,这孩子在边关时就听老将军成天念叨您,这才跟你不见外的亲。” “抱下去罢,三个孩子,要什么吃的玩的,只管来跟我说。” 等放下成哥儿,她才见叶菡跟卢双燕紧挨着坐着,两人头凑头,不知道低声在嘀咕些什么。 就见叶菡抬起脸来,脸上露出些尴尬。犹豫片刻,便站起来,走到乔执面前,行了礼问道:“请老爷的示下,崔大娘子跟崔小娘子该怎么安置?” 盈儿一下愣住。怎么一下来了两个姓崔的娘子?难道她爹爹在外头纳了姨娘?! 乔执正跟乔檄在谈论盈儿的事情,从退婚扯起,这才说到桃花山,听到这话,不以为意地挥挥手:“崔大娘子住铁衣堂的厢房。崔小娘子,你问你大哥。” 叶菡似乎对这个安排挺吃惊,不过也没多说什么,只又屈膝行了礼,走到乔简身边。 就见乔简脸色有些冷,看了一眼低头满脸漠然的卢双燕,道:“麻烦弟妹给找个独院儿吧。” 叶菡脸上强笑着,伸手招了个婆子到跟前,耳语了几句,那婆子便去了。 这才重又坐下吃饭。 盈儿瞧在眼里,心里算是明白为什么大嫂脸色疲惫,心情不佳了。 想来这崔小娘子甚得大哥喜爱,不然这次回京不会特特带了来。 至于那位崔大娘子,爹居然让她直接住进铁衣堂,可见也是个得宠的。 一时想起刚才乔执对沙夫人的态度,心里忍不住想,若是沙夫人知道爹有了人,会是什么反应呢? 是会大吵大闹撒泼打滚,还是善良贤德,大方成全? 她还真是有些好奇呢。 第54章 恶人 飞雪院原是柯碧丝的住处…… 飞雪院原是柯碧丝的住处。 她嫁后, 沙夫人就说她还可时不时回家来住,便还留了几个丫头婆子,日常收拾打扫。 如今她自己住进来, 看着那些个柯碧丝用过的帷帐, 桌椅,睹物思人,再想想这一家子, 竟没一个人站在自己这边, 更觉得伤心百倍,躺上床上, 辗转反侧, 哭个不停。 金璃便劝:“夫人,您这样伤心, 老爷也听不见。不如早些睡了,明儿请了大爷跟大奶奶来,许是他们能帮着您说说话。” 沙夫人更觉难过,哽咽道:“老大?他要是听了老二的, 怕是也要跳脚,说我不疼他妹妹。我是谁也指望不上。这一家子的男人,没一个不把那丫头当个宝的。明明是她不孝, 便是以前,丝儿哪日不来请安, 她呢?十天半月不理我。都说我疼丝儿不疼她,可她自打摔傻后,就跟我远着,现在有了太子殿下,也把她捧在手心里, 更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说着,她喘了口气,又接着长篇大论:“你说,这忤逆不孝的女儿,我当娘的说她几句怎么了?她老子竟是半句也不肯听!还说什么就该宠上天。我……我也没怎么着她呀,就算砸了她几次,可也没真砸中,没伤到她一根头发。想想真是伤心啊,这男人,有了女儿就没了夫妻,我们多年不见,上来就为了他的宝贝女儿,当着全家人的面给我没脸!呜呜呜……” 金璃一时有些后悔勾起她这长篇大论,自己这些日子也累得狠了,便道:“夫人赶紧睡吧。您倒该想想,是就这么跟老爷拧着,还是低个头,柯表姑娘的事就此打住。” 沙夫人气急:“我就不低头。我就不信,他还能关我一辈子。” ***** 不想第二日,金璃借口到铁衣堂收拾衣物,本想找乔执替沙夫人求求情,哪知乔执去了盈儿处,只有大崔氏在。大崔氏大模大样拦着她,说老爷不在,这些东西她初来乍到,搞不清楚,谁也不能搬。 金璃得知她是谁,当下骇得脸色发白,哪里还顾得上收拾东西,立刻飞跑回飞雪院,向沙夫人汇报:“夫人,赶紧叫大爷来一趟,问问清楚吧。” 沙夫人亦是吓得六神无主,一叠声地叫赶紧请大爷。 可一时丫头去了,回来说,大爷也在白草院,说是给姑娘送礼物去了。 沙夫人气得后仰,厉声叫请大少奶奶。 一时卢双燕愁眉苦脸地到了。 听她问起大小崔氏,顿时也一肚子苦水:“娘,您是不知道,那小崔氏哪里是救了大郎的命,根本是勾了大郎的魂儿。我是心里有苦说不出,大郎还叫我感谢她,说没她,我就要做寡妇了。”说着就捂脸泣不成声。 沙夫人心里发急,只想知道大崔氏的事,便道:“大郎这话也没说错呀。倒是你爹,这把年纪了,怎么竟纳了这大崔氏?你们也不劝着些。” 卢双燕听了浑身一顿,止了悲声,擦了擦眼泪,神色顿时冷淡好些:“爹这么些年一个人在边关,想有个人近身照顾,我们做晚辈的怎么好劝!娘好好歇着吧,刚回来,好些事,等我理清楚再来瞧您。” 说着,竟是站起来要走。 沙夫人一把扯住她的袖子:“那大崔氏怎么个来历,你也要跟我说说呀!” 卢双燕咬着牙,使劲扯出衣袖:“我做儿媳的,怎么好私下跟婆婆议论公公的小妾。” 说完,飞也似的跑了。 沙夫人气得又砸了一个杯子。 ***** 卢双燕出了门,眼泪又不争气地流下来。 便忍不住对贴身丫头秋环道:“本来我还以为她与我同病相怜,都是没人爱,没人管的。可没想,她竟是这样的人,自己儿子纳妾,便说有理。自己丈夫纳妾,便怪别人不替她拦着。难怪老爷一回来,就禁了她的足。倒是盈儿……我以前总嫉妒她,没想到,反是她能体谅我的不易。” 秋环便道:“我也瞧那盈姑娘是个好的。咱们成哥儿从外头来,脏呼呼的,贴着她,她竟是亲亲热热抱了那许久,要不是成哥儿睡着了,我瞧着还舍不得放手呢。” 卢双燕想起三个孩子,心里更觉悲苦,如今小崔氏还没生养,若是再生出一地的庶子庶女,她还有孩子该怎么办呢?便站在风地里哭个不住。 秋环也跟着难过,便指指前头一处红墙楼阁,道:“不如到那边歇一歇。” 两人正往前去,却见远远来了一队人。 仔细一瞧,当中一人外披银氅,内着江牙海水白蟒袍,人如玉树,双腿颀长。 乔檄跟在他身后几步。后头一堆人俱穿着宫里太监服色,手里一个个捧着大红漆的盘子,上头都搭着鹅黄巾子,不知盛的何物。 卢双燕吓了一跳,忙接着秋环躲在山石之后,待那一队人都进去了,才抚着胸口自言自语念道:“振振君子,白鹭于飞!难道竟是……想必是了。” 秋环不明所以,问:“奶奶在说什么?那人是谁?” 卢双燕伸手扶住她的肩,只觉得双腿酸软,怔怔道:“那是太子殿下。真想不到……都说殿下对她如珠似宝,我还当言过其实,再没想到,咱们昨日回京,殿下今日就赶着上门送礼急着拜见岳父。可见传言不假。她可真真是好造化。” 秋环吓了一跳:“唉哟,我还说是哪家的俊俏公子,竟是这般风姿!早知是太子殿下,我就再多瞧几眼了。谁知道以后还有没有这个福分。” 卢双燕站在原地想了想,便道:“咱们赶紧回去吧。把我还有三个孩子带给盈儿的礼也赶紧理出来,这事赶早不赶晚。” ***** 这头盈儿在白草院里,左手拿着乔执给的一块宝石,对着阳光看个不停。 那宝石灿如明霞,鹌鹑蛋般大小,对着光,又粉中略带紫色,艳光四射不可方物。 她笑道:“这怎么瞧都没有蓝色呢,怎么倒是一种蓝宝石?” 乔执挠挠头,笑道:“那波斯人确是如此说的。不过管它是蓝宝石还是红宝石,终归是难得一见的宝物。爹爹寻了给你做嫁妆,你不喜欢?” 盈儿将那宝石托在手中,笑道:“怎么会不喜欢,只是担心,若是这东西宫里也没有,倒叫人忌讳。” 乔执摸摸她的头,感叹道:“我的丫头长大了。竟知道顾忌这些。不用怕。你爹在边关卖了这许多年的命,带回些奇珍异宝有什么稀奇?总归不是抢来的。” 乔简也道:“我跟爹流的血若是凝成宝物,怕是这万倍大。你别尽瞧爹爹给的,哥哥这个也难得呢!” 盈儿笑着将那霞光宝石放入一个泥金绘着异域人物的盒子里,拿起一个碧玉瓶子,一打开,满室异香,瞧进去,是一粒粒药丸。 便笑道:“这又是什么香?不是寻常的玫瑰茉莉,也不是麝香鹡鸰香?” 乔简略有得意,笑道:“这是天山雪莲香。” 盈儿忙叫了一声阿弥陀佛,雪莲从发芽到开花需要历经五年,采得一朵已经是不易,这一瓶子,不知道要多少雪莲才能炼成,便道:“这东西给我倒是糟蹋了。你与爹爹征战沙场,该留这药在身边才是。” 乔简脸上一黑:“谁说糟蹋了。你想想,这宫里不定多少肮脏事,什么时候中了毒都不知道。你带着这个,若是有了不妥当,可比服了人参还能延命。” 乔执也道:“这可是你哥哥费了大心思才制成的。若不是我们这趟回京,还真不放心托人送来。你只管收着。” 盈儿闻言一愣,眼圈微红。也不知道上一世这霞光宝石和雪莲香丸是不是因了这个原因,一直没到自己手中。 可都是父兄的血汗换来的。 父兄这份心意,比这两件东西更加珍贵。 她便含泪亲自仔细收了。 看看天色,便说要留两人吃晚饭,她要亲自下厨。 乔执跟乔简有些意外,都怀疑地看她。不过两人长年征战,在吃上从不讲究,自然也不推辞,便坐下,吃喝着筥儿送上来的茶水果品,商量着接下来该如何到兵部汇报交接,要拜会哪些京中官员。 又说要把老二也叫了来蹭饭,尝尝盈儿的手艺。 父子两正商议得热闹,就见婆子来报:“殿下来了,说是要见老爷跟大爷!” 乔执跟乔简一惊,俱都赶紧起身,忙问殿下在何处? 婆子道:“如今在瀚海居。二奶奶遣了老奴来问,老爷是在铁衣堂见呢,还是在白草院?” 乔执呆了片刻,问:“日常家里来了贵客,难道不在路转堂相见?怎么竟会直接入内院?还进姑娘的白草院?” 那婆子笑道:“老爷才回来不知道。殿下三不五时就往咱家里跑的。初时微服来了,大家不知都当是二爷的好朋友,叫杨公子的。如今,家里上下哪个不知殿下来了必是想见姑娘的,自不好把他拦在外院。” 乔执气得磨牙:“简直不成体统!请他到路转堂!” ***** 盈儿正在后头小厨房清点要用的食材。她昨日见父兄吃什么海鲜都不怎么得劲,便想着做几个味道浓郁的菜色,看缺少什么,正列了单子让人去大厨房要,却听得杨陌又来了。 便不免心情复杂,有些发呆。 父兄回来这事,她还真想谢谢他。 可之前是二哥二嫂有意成全,他们才有了多次独处的机会。 如今爹跟大哥大概会想着礼教,不肯让她见他呢。 正怔怔想着心事,就见筥儿笑得见牙不见眼地进来了。 她拍着手跟筐儿道:“哎哟,这下可好了,也不用你跟我做恶人了。” 筐儿不解,问她何意。 筥儿便笑道:“上次不是你说,让我跟你一起看着点姑娘么?以后不能叫姑娘跟殿下独处。还没成亲呢,不能叫咱们姑娘坏了名声。” 筐儿气得一巴掌拍在她背上:“你这嘴怎么没个把门的!我……我哪有这样说过!” 筥儿一耸肩,突然回过味来,筐儿确实跟她是悄悄说的,却也不以为意,吐吐舌头,道:“是是,你没说过,是我说的。” 说完,她便凑到盈儿身边,笑得止不住道:“殿下带了好些礼物来要送给老爷跟大爷,人都进了瀚海居了,却硬叫老爷跟大爷给请到路转堂去了!” 盈儿想起那情形,也觉得有些好笑。 杨陌选这晚饭前来,大概想着又要在乔家蹭饭吃。这下可要噎着了。 便也懒得做饭了,叫收拾起来。 筥儿却道:“其实也不用收拾,不如就做一道菜,如果殿下留下用饭,也好尝尝姑娘的手艺。” 盈儿犹豫片刻,想:虽不能亲口道谢,做一道菜谢他,这主意也不错。 便回到前头,对筥儿道:“那你去问二奶奶一声,问他今日留不留饭?若是留饭,都有些什么菜。我这里要做,也好不重了样。” 却不想,筥儿去了,一时回来,竟还带回了叶菡卢双燕,并三个孩子。 成哥儿一见她,就举着小胖手,迈开小短腿飞跑过来:“盈姑姑,礼物!” 盈儿开心地一把抱住他。 心道,今日这道菜杨陌看来是没福气吃到嘴了。 第55章 粥 就见成哥儿手上举了一个小…… 就见成哥儿手上举了一个小孩儿拳头大的红石榴。 她伸手接过, 又吃了一惊,竟不是真石榴,而是一块大红玉, 雕工精湛。石榴多子, 这是成亲的礼物。这自然不可能是成哥儿送的,她忙笑道:“多谢大嫂。” 卢双燕脸上露出些微笑来:“我才在收拾给你的礼物,成哥儿瞧见了, 非要自己拿给你。他自己也备了礼物, 只是不好意思拿出来。” 盈儿这还是头一回见她笑,心情顿时轻松了些, 忙请众人坐下, 仔细看了三个孩子送的礼。 老大送了张自己亲自射得的白狼皮。盈儿直接辅在了炕上。 老二送了个自己绣的小绵羊荷包。十岁的孩子,能有多好的手艺, 但盈儿牵着手赞她手巧,当下便挂在了腰上。 成哥儿则小脸红红地从荷包里掏出一块圆白的奶糖,放在手掌心里,大眼睛眨巴眨巴, 奶声奶气地说:“我忍了好久,都没吃。留给姑姑的。” 盈儿觉得这糖甜得心都酥了,便舌头一卷, 直接从成哥儿手里把糖含进嘴里。 成哥儿格格笑起来:“痒痒!” 三个孩子见她喜欢自己送的礼,都开心得不行, 跟她越发亲近。 她便叫筥儿引着三个孩子在一边吃茶果点心。 叶菡不客气地上了炕,又招呼卢双燕也上来。 一时坐定,她便先捂嘴笑着抱怨道:“今儿我原想着大家伙儿刚回来,要收拾安顿,太太又在飞雪院, 不好安排接风洗尘的酒水。谁知道殿下竟是来了。真真是慢一刻都不行,急着见老丈人呢!害得我急就章地赶紧跑到厨房亲自去安排!刚弄完,就听筥儿来说,你也要做道菜!难得难得!早知道,今晚的宴就该让你来安排。你就是叫他们吃盘草,那几个怕也吃得津津有味,赞是盘仙草呢!” 一顿话,说得卢双燕笑起来:“这些年没见,二弟妹这嘴越发能说了!” 盈儿被她如此打趣,虽面上强作镇定,可耳根还是烧了起来,道:“难道他不来,咱们就不用吃饭么?这也怪得着别人!” 结果叶菡越发大笑起来:“哎哟,先还不情不愿的,怎么爹爹跟大哥一回来,你就护上了!快快快,给咱们说说,你准备给殿下做道什么菜?我跟你大嫂给你打个下手,开开眼!” 盈儿羞红了脸,气得伸手拧了她胳膊一把:“我才知道二嫂子是个人来疯。寻常在家,再没这般口无遮拦。这还有孩子们在呢!” 卢双燕见她们两个相处得跟亲姐妹一般,心中羡慕,试探道:“你有事要忙,我带孩子们先回去吧。” 盈儿忙抱住她的胳膊,道:“别走别走,就在这里吃饭吧。再拿出些威风来,帮我教训教训二嫂子!” 卢双燕一顿,便笑起来:“教训是不敢的,饭倒是可以吃一顿。” 盈儿一愣,见她总算开朗些,也跟着笑起来,便道:“也不用麻烦大厨房了,就叫他们送些东西来,咱们就在我这小厨房做些。筐儿原是厨房里出来的,手艺不错。” 几个人便热热闹闹地商议要吃什么。 又都嫌作菜絮叨,便说不如吃火锅。 盈儿凝神一想,便道:“我倒有样新奇的吃法。咱们做两个锅子。一个呢,便是寻常的红汤,该怎么吃便怎么吃。另一个咱们用小米熬了浓粥做底,只管往里烫些菌菇青菜甚至皮蛋鱼肉,最是适合女人孩子。且男人们在外头喝了酒,送些给他们当粥喝,也护胃解酒。” 叶菡便拿眼瞥了瞥她,又忍住笑道:“可不是,听说殿下胃不太好,有了这个,怕不是一碗下去,顿时便好全了!” 盈儿气得又要拧她,她忙笑格格往卢双燕身后躲。 卢双燕笑着直躲:“这主意不好么!成哥儿也能多吃呢!你还不赶紧把肃哥儿跟蓁姐儿也叫了来!大家热闹!” ***** 沙夫人这一下午是如坐针毡,等熬到晚饭时间,见这么些儿子媳妇竟无一人来看她,连自己份例上的饭菜也没送来,又气得又骂天怨地,哭成泪人,就叫金璃去问。 一时金璃回来,便道:“今儿殿下来了,老爷叫在琵琶斋摆宴,大厨房的人实在忙不过来,这才晚了。” 沙夫人一听,又气得捶炕:“是不是人人都去了,就独不叫我!” 金璃看了她几眼,小心地道:“就只男人们在外头。两位奶奶并孩子们全去了白草院,说是吃什么粥底火锅!” 沙夫人顿时更不好了,气得浑身发抖,道:“这是哪里的规矩,搁着自己的婆婆饿着,媳妇闺女竟都吃自己的,不来请安,也不来伺候!你去,你去!把他们通通叫了来,一个不许少!我饿着,他们也别想吃饱!” 喊完,见金璃站在不动,她越发气得哆嗦:“怎么,如今连你也不听我的话了!” 金璃无奈,转身就走。 走到门口,回头望了一眼,叹息一声,又住了脚。 片刻转身回去,往沙夫人跟前一跪,哭道:“夫人,有件事,我想跟您说很久了。我年岁也大了,家里一直说要给我说个人家。我本想着等柯表姑娘出嫁了,就跟夫人说。哪知出了这么些事,一件件的,就拖到现在。我也知,我不是个好的,伺候得不周,夫人就瞧着这些年的情分上,放了我吧。” 沙夫人顿时浑身僵直,手指着她半天说不出句整话来。 金璃见她久久不说话,便又道:“夫人,反正我如今要走了,有些话,您听也罢不听也罢,看在伺候您这么些年的份儿上,我若是不说,也不甘心。我是眼瞧着您怎么偏心柯表姑娘,反倒把自己亲生的姑娘靠了后的。我也知道,你先是怕姑娘呆傻给您丢脸,后来又因为老爷为了姑娘打了您,您觉得是姑娘挑唆的,所以恨她。其实姑娘哪是那样的人呢!” 沙夫人坐在黑暗里,也不知道听进去多少。 可金璃既然开始,这些年憋着的话,就再也忍不住:“以前也就罢了,你嫌姑娘丢脸又跟你不亲。可如今且不比从前,殿下待姑娘这般好,眼见着就是一世的大富贵,您竟然还这般待她,只为了堵一口气,觉得她是您亲生的,她就该孝顺。可是正是亲生的,您之前的偏心眼才更伤人。” “老爷回来,还带了个姨娘。您现在还只想着您的不平,您的面子,您的威风,您就不想想,您要是还不赶紧跟姑娘还有大奶奶二奶奶搞好关系,日后那崔大娘子,可是就要爬到您的头上去了!这会儿,您还犟着不肯跟老爷认错,还要闹,难道要像柯表姑娘那般把自己作死才算完!” 说完,见沙夫人仍是没有反应,便叹了一口气:“我说了这一篓子不该说的话,您要是还让我去叫大奶奶二奶奶来立规矩,我便去!”说着,她站起身,就要往外走。 刚掀帘子,就听身后传来一声嘶哑苍老的声音:“那……你去叫崔大娘子。我想看看她什么模样儿。” ***** 路转堂里此时则酒宴正酣。 安排座位时,乔檄跟乔简本要请杨陌上座,可杨陌坚辞,说自己微服而来,只需守家礼。 最后乔执坐了上座。杨陌反坐了末座。因为按家里,他算是妹夫,只能敬陪末座。 乔檄是见怪不怪,倒是乔执跟乔简颇有些不适拘谨。 一时酒菜上来,见乔执乔简连筷子都不敢动的样子,杨陌便亲手给倒酒上菜。 父子二人是既诧异又受用。 一时喝起酒来,便也渐渐忘了拘束。 便感谢杨陌这次帮着斡旋调防。 他们虽然忠心耿耿,可是西北苦寒,一去十几年,自己又没有要雄霸一方的野心,年岁渐大,尤其是乔执都是做爷爷的人了,思念幺女,早就起了回京之心。只是数次上表,皇上都只是嘉赏,并不答应。 杨陌这次能说动皇上,不但光了工夫,更冒了风险。 乔檄已经在兵部,父子二人俱是虎将,回了京,就算没有拱卫京畿的实权,也易招皇上疑心。虽然这话不能直说。 就见杨陌笑道:“其实守将长久驻守一方,好处是安稳,可亦有积弊。孤不过是跟皇上说,若动其他人家一试,只怕会引起不必要的君臣猜忌。不若孤便从岳家作个表率。日后若再调动别的人家,也就名正言顺。” 闻言,乔执心中一动。这理由虽是不错,可是若此次回京,自己父子只能领个虚职,可远不如手握重兵,镇守一方,对太子日后顺利登基有利。 他便看了一眼乔檄,想想昨夜乔檄跟自己说的种种太子如何爱重盈儿,心中其实不信。 他便佯装醉得厉害,笑道:“我乔家可没根基,只有一身打仗的本领。现在没了兵权,日后可帮不了你。” 就见杨陌本来因带着酒意,显得十分谦和的脸色突然变得青白一片。 他心中一凛,自己这话说僭越了,听着倒像是想讨要实权一般。可是他娶了盈儿,难不成他还想看他最后败给建王? 可杨陌并没发作,反而垂了眼眸,看上去似是十分忧伤。 乔执脑子乱成一团,好似灌了一斤白酒似的。 就听杨陌突然轻轻一笑:“正要这样才好。” 乔执:……这太子殿下瞧着好好一个人,怎么说出话来,莫名其妙呢?他娶了自己的女儿,难不成是想娶个废物一家子? 正百思不得其解,就感到腰上叫人捅了捅,他扭头一看,正是乔檄。 乔檄冲他眨了眨眼,笑道:“殿下说得没错。爹回头没事倒该跟妹妹念叨念叨。不然妹妹老疑心殿下求亲是冲着咱们乔家来的。” 乔执:……再看杨陌,果然见他已经抬起眼来,黑眸亮亮地期盼地望着自己。 他突然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这回他调防,派来接替的是昌明侯,颁旨的时候,那太监念了一大串为国为民的大道理安抚三军。他们父子也费了好一番劲说服麾下诸将。总不成那些全是废话,真正的原因,只是殿下为了怕盈儿疑心他,才把他们父子调回来的?! 他正不知如何作答,就见门口进来一个圆脸小丫头。 这丫头他认识,是盈儿贴身的丫头叫筥儿的。 他忙问:“可是你家姑娘有什么事?” 筥儿笑得见牙不见眼:“姑娘说今日有宴,怕大家高兴喝多了酒,伤着胃,所以特意做了这小米粥,叫奴婢送来。” 说着便从身后婆子的食盒里取出四碗黄灿灿的小米粥来。 及至放到跟前,一勺子下去,就见碗底翻出炖得软烂的菜粒,五颜六色煞是好看。 筥儿便道:“里面放了山药,南瓜,莲藕,丝菌,豌豆,香菇,波菜。” 一边说,还一边拿小眼直看侍立一旁的常夏。 常夏猛地回过味来。上回他可是狠狠地跟筥儿抱怨过,说殿下吃了那冷柿子胃不好。这小米粥里,放的可不都是养胃的好东西。 他忙兴奋上前,道:“殿下这胃不好可有一阵子了。” 他举着勺子正要分出些来试吃,就听杨陌问道:“这是你家姑娘叫人做的呢,还是她亲手做的?” 第56章 胃不舒服 乔执心道,我闺女从…… 乔执心道, 我闺女从小娇养,十指不沾阳春水,哪里真会做什么饭?再说大家小姐所谓做饭, 不过是个心意, 能放把米就算亲自了。这有什么要紧?这么不问,岂不叫盈儿难堪? 心下便有些不满。 却见筥儿笑眯眯凑近了道:“这主意是姑娘出的。这米粥是姑娘亲手熬的。就连这菜粒子,都是姑娘一样样亲手切了下锅的。最后这一碗一碗的, 也是姑娘亲手盛的。” 乔执一旁听了, 松了一口气。心想幸好这熬粥简单。又暗笑小丫头瞧着聪明,说话怎么这般啰嗦。 他吸了一口气, 闻着粥香, 口中流涎,看着杨陌, 等他先吃,自己才好开始尝尝亲闺女的手艺。 就见杨陌,听了这番话,眼睫低垂, 盯着那碗粥仿佛盯着什么龙肝凤胆一般,脸上露出十分奇怪的表情,竟像是——要感动哭了一般。 乔执更觉奇怪。再看旁边小太监也奇怪, 竟是干举着勺子,迟迟不动手试吃。 这时, 就见杨陌嘴角慢慢扬起,拿起勺子,盛了一勺,放入口中。 一口一口地,杨陌吃得极慢, 隐隐的,就见他眼中有晶莹的光在闪动。 乔执:……我闺女这手艺是好吃哭了么? 他忙也挖了一大勺,放入嘴里。 只觉一股咸香温软滑过舌面,还真好吃。 他抬眼再看了看杨陌,就算好吃,也不至于让这位自小炊金馔玉的太子爷感动到这个地步吧? 乔简也一脸呆滞地吃了一口。 乔檄见他们俩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大大翻了个白眼,少见多怪,以后这种奇怪的事还多着呢! 只是大概也明白杨陌为什么会这般动情。 他苦苦追求这么久,自己那傻妹子一直没给你什么好脸色。看来父亲和大哥回京这事,杨陌着实是做到了妹妹心坎里。 这粥就算难吃,只要妹妹能对杨陌有所回应,他这颗一直悬着的心也可放下了。 他便也喝了一口粥,竟是火候刚刚好。那菠菜叶子竟然并不软烂,可见食材是按不同时间顺序放入的,每一样都软烂适中。 心中却又升出些疑窦,自家这妹子什么时候学会做饭的?他怎么不知道? 不过旋即又想起筐儿原是从厨房选出来的,大概是这丫头在一旁指导着做的,便也安心喝起来。 还别说,大鱼大肉大杯酒后,这暖暖的粥滑入肚腹,真挺舒服。 想不到,自家这傻妹妹,真想照顾起人来,还有一手。 如此,盈儿便是嫁入东宫,也不怕叫人诟病什么都不会了。 ***** 这头金璃心情复杂地又回了飞雪院。 一进门,就见桌上放了好些饭菜,看来她去找崔大娘子时,厨房把饭菜送来了。 借着昏暗的烛光,她看了看菜色,四荤四素,一汤,份例一分不少,可看上去已经冷了,还没动过一筷子。 沙夫人坐在一边,脸色蜡黄,一下子仿佛苍老了十来岁,见她回来,眼睛里又激动起来:“那娼妇人呢?叫她赶紧进来见我!” 金璃眼中含泪,提了裙子,又慢慢跪下:“崔大娘子说,夫人在禁足中,老爷吩咐不能来拜见。” 说完,便觉得室内连昏暗的烛光都一下子熄灭了一样,陷入令人害怕的黑暗。 她提心吊胆,双耳竖起,就怕沙夫人把一桌子的饭菜都朝她砸过来。 不想竟是没声没响,半天,就听得呜呜的哭声,然后那哭声越来越大,最后变成嚎啕大哭,她本来心中也对沙夫人生了厌,可听到这样的哭声,又觉得可怜。好好的一个正头夫人,儿女又都争气,竟是叫一个什么也没有的姨娘压在头上。 “我做错了什么?我究竟做错了什么?你们一个一个的都这样对我!是不是要我死了你们才甘心!好,好,好……我……我就死给你们看!” 金璃闻言吓得魂飞魄散,腾地跳起,冲上前去,却见沙夫人哐当砸碎了一只碗,拿起碎片就往手腕上割。 金璃一把抱住她:“夫人这是何苦,就跟老爷低个头,认个错,放下柯表姑娘的事,出了这道门,还能治不了那个崔大娘子?” 沙夫人放声大哭:“是了,是了,他一回来就这样狠狠地打我的脸,就是怪我护着丝儿,没护着盈儿。他这是折磨我为他的好女儿出气呢!你你……去跟他说,我……我不管丝儿的事了,我不管了。叫他放我出去!我要出去!” 金璃忙安抚住她,匆匆朝琵琶斋去。 ***** 金璃到了琵琶斋外,却听里面十分安静,心里诧异,还当酒宴已经散了,可看又有婆子太监侍卫守在门外。 她便冲个相熟的婆子招招手。那婆子过来,问她何事。她想了想,夫人认错这事,总不能托别人转告,便道:“怎么里头安安静静的?可是散了?” 那婆子笑道:“殿下哪次来能这么早走。这是刚才姑娘叫人送了几碗粥来,里面这四个,哪个不是把姑娘当宝,这会儿,一个个都认真喝粥,顾不上说话。” 金璃听得哑口无言,又羞愧难当,这一家子,也就夫人糊里糊涂,自家好好的女儿不捧着,倒去捧个不成器的外甥女儿,把自己搞到这个地步。到底没敢进去,转身往铁衣堂去等乔执。 这时里头确实安静。 因为乔家父子三人都在围观杨陌。 杨陌喝这粥的态度,简直堪称虔诚,喝得极慢,每一口都在嘴里品品。 他们也只得默默喝粥。可他们都喝得底朝天了,杨陌还在慢慢喝。 他们心里都觉得好笑,可面上却不敢嬉笑,只得眼睁睁看着。 好容易等一碗粥喝完,乔家父子正准备再劝菜劝酒,就见杨陌突然捂住了胃腹部,脸上露出几分痛苦的神色。 三人顿时都吓得浑身僵硬。这要是杨陌在乔家吃死了,他们一家子可都是灭门的祸事。 乔执惊道:“殿下,这是怎么了?” 杨陌摆摆手,道:“没什么,只是胃里有些不舒服。” 乔简吓得叫:“赶紧传太医!” 只有乔檄看着常夏,见他竟是一点不慌的模样,心中一转,立刻明白过来。 果然,就听常夏道:“哎哟,可是吃得急了些?赶紧找个地儿,叫殿下躺躺。” 他心里实在好笑。上一回杨陌借口喝醉了,留在乔家,就是为了夜会自家妹子。那时他也没想到这位殿下对自家妹子如此执着。今日又来,没能见着盈儿,看来是不甘心了。 他便假装不懂故意为难道:“若是这样,天色不早,不如早早回宫休息,明儿还要上早朝呢!” 果然就见杨陌拿眼刺了他一下,仍是捂着胃道:“容孤缓缓。不如就到你的瀚海居稍歇一阵。” 乔执急着上前,伸手就扶道:“何必舍近求远,我们家这琵琶斋就有小室,快快收拾起来,给殿下躺躺!” 乔檄一旁细观,就见杨陌腮帮子都咬得紧绷绷的。 他强忍住笑意,并不想真惹恼了他,便道:“不知道是不是厨子无意中犯了殿下在饮食上的禁忌?不如叫来问问。” 杨陌闻言,脸上表情略略一松,才任由乔执乔简二人扶着去了小室。 ***** 盈儿这时已经吃得肚儿饱饱,只略喝了几口酒,便满脸通红,脑子有些晕乎乎的。 说来这都怪卢双燕。 本来叶菡叫拿来的是玉醴酒,甜而不醉。可卢双燕两杯下肚,就嫌弃说淡而无味,叫人取了她带回的凉州葡萄酒与金叵罗来。 那金叵罗有碗般大,一碗下去,她想不醉也难。 叶菡本出身将门,也是喜酒之人,得了这美酒,便也喝个半醉。 倒是卢双燕,看着文秀,酒量竟是极好,把二人灌得半醉,她还好好的,只是话多起来,一时讲起在西北的事情,开始还好,等说到小崔氏,竟是忍不住,泪流满面:“救命之恩啊,你哥哥说,要我谢谢她。我谢呀……可我这心里跟被人灌了马尿一般难受!盈儿,你还没嫁,以后便知道了,任殿下再怎么长得好,再怎么富贵,可后宫那么些女人,你就不如你二嫂子这般的有福气!” 盈儿半趴在桌上,头沉沉的点了点,想起前世那些糟心事,也不禁泪水如珠:“我懂,我懂!大嫂子,回头我帮你劝劝大哥哥。家和万事兴!嫂子不开心,孩子们能开心么?他能明白的!” 卢双燕听了,拉着她的手,泪如雨下,滴在她的手背上,:“不用不用。你一个未嫁的小姑子,不好管哥哥的房里事。只是你这情我领了,我领了。” 见她俩相对而泣,叶菡也红了眼:“哎哟,你可拉倒吧。什么好不好的!盈儿愿意帮你,你就受着,若是二郎敢有外心,我没法子了,也厚着脸皮求盈儿帮忙。他们年岁差得远,乔家这两个哥哥是把盈儿当半个女儿疼的。盈儿的话,他们保证听。” 卢双燕便抱着两人,放声痛哭。 正哭得伤心,就有婆子慌慌张张地跑了来,道:“哎哟,这是怎么了,姑娘,可出了大事了。不知那粥里放了什么,殿下吃了竟是胃痛不止,现在躺在琵琶斋里,叫了太医!” 一番话,说得三人顿时忘了哭。 盈儿吓得酒都醒了,心里抽跳得厉害,也不知道是担心杨陌多一点还是担心父兄多一些。 “我……我没放什么呀?爹爹呢?哥哥们呢?他们吃了有没有事?” 粥都是一锅里盛的。 那婆子道:“那倒是没有!” 盈儿还不放心,又追问:“真没有?你可别骗我?” 那婆子只是外头跑腿的,也没亲眼见着那几个,便有些心虚地摇头。 叶菡见状,脸色略白,忙道:“如今也顾不得什么了,咱们赶紧赶去瞧瞧!” 卢双燕也满眼焦急,穿衣套鞋。 一时三人带着丫头婆子浩浩荡荡地往琵琶斋赶。 外头天黑月亮,一阵北风吹头,盈儿顿时清醒过来,突然站住了脚。一个锅里盛的粥,别人都没事,单他有事。怎么想也不合常理。除非是筥儿搞的鬼。可是不管是前世还是这一世,筥儿这丫头都忠心耿耿,怎么也不可能做这种杀头的事。 叶菡跟卢双燕都是一惊:“怎么了?” 盈儿本想说,必是杨陌的诡计,让众人不必担心,可看着卢双燕红肿的双眼,心里盘算片刻才迈开了脚步,道:“就是一时走急了,缓缓。” 两人一门心思都早跑到了琵琶斋,便也没追问。 到得琵琶斋,就见乔执满头大汗坐在小室门口,乔简则握着拳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其余下人无不面色凝重,一派紧张。 倒没见乔檄跟常夏,想是在小室内陪着杨陌。 她们一到,就婆子大声叫道:“姑娘和奶奶们来了!” 话音刚落,就见常夏跑了出来,大喊大叫道:“哎哟,乔姑娘,你快进来瞧瞧,殿下疼得可厉害了!” 盈儿:……你演得这么浮夸,让我如何相信? 第57章 想你 盈儿只当没听见他说了什…… 盈儿只当没听见他说了什么, 径直走到乔执身边站定,拉起他的手,先上下打量了一下, 虽见毫无异状, 可还是问道:“爹爹还好?” 乔执本正忧心忡忡,见她来了,也不理那小太监, 一脸镇定, 顿时也安了心,想杨陌大约是常常这般。 又见女儿先急着关心自己, 一颗在战场上练得坚硬如铁的心软得一塌糊涂。 更后悔这些年在边关, 对女儿关心少了,叫她在家中平白受了许多的委屈。心道, 自己若是不一一替她找回公道,真不配作她的爹爹。 低头掩住眼中的狠戾,却瞧见自己的手骨节粗大满是茧子伤痕,盈儿的小手雪白娇嫩, 便怕伤着她,忙小心地抽出手来,道:“你爹爹皮糙肉厚, 啥事儿没有。”说完,他扫了眼左右, 贴着盈儿耳边道:“殿下什么都好,就这身子骨太娇了,不成呀!爹可真担心!唉,这太子妃,怎么就选中你了呢!” 如果可以选择, 他可不想女儿做什么太子妃。嫁进皇家,他这当爹的都管不了女婿,还不是任由女儿叫人欺负。想想就憋屈。 盈儿见他一脸不满,心里又暖,又有些想笑。 杨陌前世时也是胃不太好,主要是成天为国事奔忙,经常忘记吃饭。可除此之外,他身体其实很不错,每天工作六七个时辰,回到后宫还精力依然充沛,啥也没耽误。 后来,她跟他如胶似漆地好时,便常赶着饭点到书房陪他。 他看他永远看不完的折子,她就静静坐在一旁,要么临贴抄经,要么看些闲书,到点儿就拉着他定时吃饭,倒是渐渐地把胃养回来了。 后来紫宸殿两人大吵之后,常夏还来找过筥儿,跟她说皇上又犯了胃病。可筥儿听也懒得听,甩着大茶盘子把他打了出去。 又听说,陆宜妃去侍疾,不知道哪里惹了他,被打了板子。 也不知道她死后,谁取代了她的宠妃地位? 她一时想远了,怔怔地出起了神。 乔执见了,后悔自己说话造次,叫她忧心了,忙又推了推她道:“没事没事,他还年轻,回头爹爹教他一趟拳,好好练练,身子骨肯定能好起来。” 盈儿这才懵懵地回过神来,笑笑。 却听有人在说:“你来做什么?添乱么?!” 她循声瞧去,就见乔简满脸不耐烦,卢双燕正低头站在他身边,似乎又在流泪。 她忙走过去,拉住乔简的胳膊问:“大哥哥没事吧?” 乔简扭头见是她,立刻收起了脸上的不耐烦,关切地道:“你别管我了,我能有啥事?你赶紧进去瞧瞧殿下去。可别真出什么事!” 盈儿大眼睛眨了眨,看了一眼卢双燕,见她正拿巾子抹泪,便拉着乔简走开几步,低声在他耳边道:“听你们出事的时候,大嫂子正带着我们喝葡萄酒。一听你出事,飞也似的跑来,脸都吓白了。你怎么对她这般凶?” 乔简一愣,脸上露出些苦笑:“你是不知道,她就没个大妇的样儿。你先别管我们的事,赶紧去看看殿下。” 盈儿也知道此时并非说话的好时机,便道:“也罢。大哥哥,明日抽空儿到我那里来,我们兄妹好好单独说说话儿。” 乔简点点头。 乔檄在里头早听见盈儿来了,可听见她问完这个,又问那个,就是磨磨唧唧不往里面走,再看看杨陌,一开始眼睛一直盯着门口,现在已经侧过身,脸冲着床内侧生闷气。 他真是哭笑不得。殿下在外头办起事来,那叫一个滴水不漏,镇定自若,气度恢弘。 怎么到了自家妹子这里,就这般幼稚小气? 便只好开口叫道:“盈儿,快进来,有事问你!” ***** 盈儿走进室内,就见杨陌躺在床上,背对着外面,乔檄像个老嬷嬷般坐在床前。叶菡站他边上。 花梨木的架子床上,挂着米白色纱帐,两边用玉钩挂起,看上去像一朵倒挂的百合花儿。 不知怎么的,她又想起前世的种种。 十次有九次是她使性子,这样躺在床上等他来哄她。想不到,这一世,样样都有些不同。 乔檄立刻起身,她便坐在他原先的位置上。 叶菡便一拉乔檄:“这屋子里挤了这些人,闷得慌,咱们出去吧。” 盈儿看他们夫妻一眼,有些无语,但也没有阻挡。 见他们两个一出门,常夏探控头,就从外扣上了门,盈儿更觉无语。 也不知道她爹爹看了这一幕作何想。 就听外头传来些动静,恍惚听见乔执在说“混蛋”,“出卖”,“妹妹”等语。 又听得好像是乔檄的声音说“冷静”,“殿下”,“回头”。 片刻后,又听乔执道:“盈儿,你又不是大夫,问候一声,便赶紧出来,别耽搁了殿下休息。” 她瞥了一眼还在床上生闷气的杨陌,张口回道:“嗯,爹,我知道……” 一个“了”字未及出口,毫无防备地,耳边传来床吱嘎一响,唇就叫一片灼热堵住了。 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她脸红如血,双手张开,抓住他的衣裳,努力想挣脱开。可又不敢乱动,怕闹出动静来,她老爹一个忍不住,直接闯进来,那时岂不更丢人。 他跪在床上,发了狂一般,双手勒紧她的细腰,唇舌如无情的炎火,在她的唇上反复灼烧,好像恨不能把两人都一齐烧成灰才能释放心中那一团火似的。 那热情烧烫了她的心,想让她不顾一切地再爱一场。 终究还是止不住意乱情迷,仿佛又回到前世,与他情浓意蜜的日子。 双手渐渐放弃挣扎,环住了他的腰。 “盈儿!盈儿!”耳朵里传来父亲的担心,她突然清醒过来。 突然羞愧难当,后怕不已。她可真是疯了,疯了。 前世他伤她如此,她向他略为示好,也就罢了,怎么可以这么轻易就一败涂地? 此念一起,她狠狠合齿,一股咸腥味道从舌尖传来。 他终于放开了她,却将头蹭在她的颈窝里,重重喘了两声,又开始亲吻她跳动的颈侧。 “你……混蛋。” “……真的好想你。” 明明距离上一次相见,还不到十日。可他的声音听起来,却好像有两辈子那么久远,带着失而复得的委屈。 颈间突然落下一滴两滴温热,渐渐连成了片,慢慢地滑落到颈窝里,消失不见。 ***** 就在乔执几乎要发狂将常夏揪起来扔到一旁的时候,盈儿有些神情恍惚地从里面推开了门。 乔执上下打量她一眼,见她鬓发略松,嘴唇红亮,心中暗恨。这杨陌哪里像传说中振振君子的那个太子,根本是个好色无耻之徒!他下定决心,成亲之前,绝不让他再见着自己的宝贝女儿了! 送走一帮子女眷后,没多久,杨陌就离开了。 他离开前,乔执仔细看了看,竟看到杨陌的嘴唇上似乎有一点不正常的红,他猜测大概这登徒子被盈儿咬了。果然不愧是他乔执的女儿,有胆量。 送完杨陌,乔执就把乔檄乔简都叫到了铁衣堂,先把乔檄痛骂了一顿。 乔檄也只任由他痛骂,等他骂完了,才道:“我瞧着殿下对妹妹是真心的。怕是比咱们几个有过之而不无及。不然,我便是冒着掉脑袋的风险,也会阻止盈儿嫁他。” 乔执操起一把椅子就朝他扔了过去:“放屁!他哪里能比得老子!盈儿叫人欺负了,他屁都不放!你等着,老子不在的时候,欺负过盈儿的人,老子一个也不会放过!” 乔檄眼明手快一下接住。 正嚷着,就听外头有人说话,他便问是谁,婆子回报说是金璃,已经等了好一阵子了想要见老爷。 乔执正在气头上,立刻叫了金璃进来,骂道:“你也是一个。日日在夫人身边,就瞧着她欺负乔家正经的姑娘,不知道规劝。来人,打她十板子!” 金璃吓得魂飞魄散:“……我劝了,我真劝了!夫人如今知道错了,叫我来请老爷呢!” “拖出去,打了再来说话。”乔执立了心要替盈儿出气,也要杀一儆百,毫不容情。 金璃:……。 ***** 第二日一早,乔简跟着乔执到兵部交割完,回到家里,就来找盈儿,一到白草院门口,就见外头站了好些婆子丫头,倒吓了一跳,忙问怎么回事。 婆子丫头们都道并无事,只是来看望姑娘的。 乔简一想也就明白了。知道昨日打了金璃,这些人平素待盈儿简慢,怕被找后账,急着来补救。 看看人数众多,心里越发生气,道:“也不用你们瞧了。全都去琵琶斋外头,跪上一个时辰!” 吓得一堆人跑也不是,留也不是,都大声哭喊起来。 盈儿正在里面正坐着一边理自己的嫁妆,一边听筥儿眉飞色舞地说闲话。 “金璃真是早不去,晚不去,正正撞在老爷的刀口上了。打得腿都瘸了。听说昨夜回到飞雪院,夫人又哭又骂了一晚上,闹着要见老爷,老爷却没搭理。” 筐儿在旁替她研墨,笑道:“今儿一早,咱们白草院外头就排起了长队,我先还不明白,打发了好几波。后来明白了,就叫她们干站着,吹吹风冷静冷静,也是好的。” 盈儿嘴角含笑,知道爹爹是因为这些年没顾上她,觉得内疚,想要加倍补偿。又不知道怎么做,便拿出军中那一套,先打了再说。 可他哪里有什么需要补偿的呢?不是他跟哥哥在外头流血流汗,她哪里有这么金尊玉贵的好日子?光手中这一大摞的嫁妆单子,还不是这些年,他跟哥哥们一点点替她攒下的。可他想做,便让他做去。她也犯不着装好人,替这些人求情。 正想着,就听筥儿又道:“不过,我还听说,老爷也不光是为了教训这些人。也是因为在嫌殿下对姑娘不够好,所以要替殿下做做样子呢!” 盈儿一愣,便又想到杨陌昨日的奇怪情形。 一碗粥而已,他何至于情绪激荡到流泪?他待自己,上一世时,也是这般,好虽好,可极少为了她打人骂人,便是她与人有争,他也很少当面维护,说这样才不至于替她结怨。 那时她自然也是信的。 只是如今对比着爹爹,一时倒不知哪个才是真对她好了。 不觉又发起呆来。 直到乔简进门,连唤她几声,才回过神来。 想想乔简跟筐儿筥儿俱不熟悉,便打发了她们出去。 两人聊了一会儿家常,盈儿便与他聊起那场几乎要了乔简性命,后来收了小崔氏的战事。 说到凶险之处,盈儿也后怕得脸色发白,听到小崔氏如何冒险救助乔简,她感叹不已,道:“这小崔氏不仅是哥哥的恩人,也是咱们乔家的恩人呢!回头我倒也要好好谢谢她。” 乔简听了长叹一声,道:“你嫂子这人……唉,还是不如咱们将门出身的女儿爽快。她若有你一半明理,大哥也不会像如今这般头疼。大哥没处理好家事,倒叫妹妹担心了。惭愧惭愧。” 盈儿替他添了些水,一时不知道如何劝起。见一旁果盘里放了些青葡萄红苹果黄桔子,灵光一闪,便拿过一只桔子亲手剥好,递给他,道:“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叶徒相似,其实味不同。所以然者何?水土异也。” 乔简也不是不学无术之人,自然明白这个典故,说的是环境不同,连水果也能长得不同。 可他不是很明白妹子怎么突然冒出这样不相干的话来,便问:“妹妹这话何意?” 第58章 家务事 她并不急着回答,又取…… 她并不急着回答, 又取了只苹果,慢慢地削着皮。 乔简见她手指纤细,光洁得没有半点痕迹, 怕她不要小心伤了手, 便伸手接过道:“我来削。” 盈儿想了想便也由他。 便托了腮,看他削苹果,一边道:“大哥哥, 我虽出身将门, 可若是我嫁了寻常夫婿,他要纳妾, 我也是不答应的。” 乔简顿了顿, 摇摇头:“其实爹爹也跟我说,有些怪老二, 怎么搞的,竟叫你选上了太子妃。若是寻常人家,你嫁过去,姑爷若敢对你不好, 咱们一家子打上门去,不揍死他。现在选了太子妃,虽瞧着太子待你是好的, 可日后少不得一堆人给你气受,想想我们都担心得很呢。” 盈儿有些啼笑皆非。原来她哥哥不是不明白, 只是看妹子跟看妻子完全是两个想法。 不过说句话的工夫,乔简就已经削好了果皮,连成一线,宽窄一致,果然是使惯了刀子的好手, 还细心地替她将苹果切成小片,挑去内核,整整齐齐地码成一盘。 看得盈儿目瞪口呆:“哥哥哪里学得这般好手艺?” 乔简笑道:“这还需要学么,看看就会了。” “哥哥这般聪明,可怎么就看不明白嫂子呢?”盈儿笑道。 乔简一愣,这才想起:“你适才说那个橘生淮南的故事,我虽不明白你想说什么,想来是想帮你嫂子说话吧?” 盈儿摇摇头。乔简十分意外。 她笑道:“虽说嫂子是个好人,也是我的亲人。可是再怎么样,她也排不到哥哥前头。无论哥哥做什么,我总是要站在哥哥这边的。” 乔简笑起来,看她一脸娇憨可爱,不由想起小时候她抱着自己的腿撒娇的样子,转眼就长这么大,要嫁人了,忍不住眼圈一红,伸手抚了抚她的头:“嗯。” 盈儿也红了眼圈,道:“可是哥哥也该想想,若是一直跟嫂子这样僵持下去,两人都不让步,嫂子伤心,三个孩子也看在眼里。我瞧着,除了成哥儿不懂事,大郎跟大姐儿可都不像一般孩子那般活泼呢。这一家子不开心,最后哥哥跟小崔氏又能快活到哪里去?” 乔简苦笑摇摇头:“我怎么让步?那是我的救命恩人。你嫂子就是心太窄。你去劝劝她才是正经。” 盈儿把之前的桔子塞了一瓣到他嘴中:“哥哥,本来好好的一个家,就像这甜甜的桔子。可是自打硬来了个小崔氏,就像是变了水土,渐渐的怕是叶徒相似,家若尤在,可味儿完全变了呢。就算我去帮你劝嫂子,她若是答应接受小崔氏,怕也不过是从此对你死了心。你们还年轻,三个孩子都还小,难不成一辈子就这样夫妻离心么?” 乔简慢慢地品着那桔子的味道,半天,道:“那依你说,这事如何可解?” 盈儿想了想道:“哥哥若是信我,不如让我先跟小崔氏谈一谈?” ***** 小崔氏听说乔家那位最尊贵的姑娘要见自己,便扯着乔简道:“爷陪我去吧。我是个草木人儿,你妹妹可是未来的太子妃,我站在她跟前都得发抖。” 乔简笑道:“我妹妹最和气不过,再说她是我妹妹,又不是卢氏的妹妹。她总是向着我的。你救过我的命,她只会重赏你。放心。” 小崔氏见说不动乔简,便只得带了个丫头心惊胆战地来了白草院。 一进门,就见个圆脸小丫头满脸笑地迎上来叫:“小崔姨娘来了?” 小崔氏听了,一颗悬在半空的心落下一大半,忙跟在那丫头后头,进了次间。 帘子一掀,便有一股细细绵绵的甜香萦绕。 可这香并不像她寻常用的那些,若是烧得多了,便觉呛鼻。若是烧得少了,便觉寡淡。 她又忍不住四处张望两下,就见四壁雪白,挂着几幅山水。 墙边案上,放着宝镜,金盘。盘中放着这冬日里寻常见不着的各色水果。角上一只云龙纹熏炉,冉冉冒出一缕青烟。 青纱绣牡丹帷帐,落地螺钿花鸟屏风,东西放得不多,不可是合在一起,竟是说不出的雅致好看。 再看向南窗炕上,就见辅着青色的条毡,红漆的炕桌,边上坐着一位姑娘。 十五六岁的年纪,穿件柳黄洒花袄,嫩黄绉纱挑银线裙,膝上搭着一块白狼皮子。 肌肤雪白,容色娇憨,手里还抱了个莲花手炉。 这就是乔家那位宝贝姑娘么?瞧着果然朴素亲切得很。 她忙在行礼,盈儿一掀皮子,就要下炕,她吓了一跳。 就听盈儿道:“不敢当不敢当。你救了我哥哥,便是我的恩人。” 小崔氏剩下那一半悬着的心也落了地,忙笑道:“姑娘说这话可折煞了我。我不过是一介村姑,大爷是来救咱们的,受了伤,岂有不救之理。” 盈儿笑着上前拉了她的手,将她请到炕上,还是郑重朝她行了一礼:“不管如何,还是你救了他。总是该谢的。” 小崔氏慌张中受了她一礼,只得红着脸谢了。 一时总算是坐定,盈儿便又请她吃喝,说些闲话。并不曾提及卢氏,小崔氏这才彻底放了心。 红着脸打开自己的礼物盒,送给盈儿:“这东西想来姑娘也不稀罕。可这是我自己去树上摘来的。” 只见里面一粒粒果子核,瞧着倒像是桃核一般,却又更扁平些,已经晒干了,黄澄澄一枚枚的。 她笑道:“我哥哥以前送来给我过。这叫巴旦杏?是不是我哥哥给你出的主意,知道我喜欢这个?” 小崔氏低了眼,一张脸更红。 要说长相,小崔氏浓眉大眼,大脸盘子,也并不多美,可看着十分淳朴。 盈儿瞧着更明白了乔简为什么为难,又为什么会对大嫂那么不耐烦。 这小崔氏并不是什么狐媚子女人,反而又老实又淳朴。 她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办。 劝人家离开哥哥的话也一句说不出,只得让筐儿去库里取了好些衣料和东西送给小崔氏。 小崔氏欢欢喜喜地走了。 她却是发起了愁。果然是清官难断家务事。 但是再难,她也不想看到大哥一家就此陷入明眼可见的困境中去。 ***** 小崔氏喜气洋洋地回到叶菡给她安排的院子里,却发现乔简不在。一问,说是去了卢氏的住的角弓堂。 她默默片刻,拿起盈儿送她的礼物一件件查看。这样的富贵她从来没想过,如今居然能见着未来的太子妃,日后怕不是个皇后,想想都觉得是在做梦。 吃过晚饭,乔简回来了。 她便迎上去,把盈儿送的东西一样样说给乔简听。可说着说着,就觉得乔简不太对劲。 “姑娘真如你说的那般和气,还美得像仙女一般。那屋子里,也不知道烧的什么香。好闻极了。”说着,她便拉住乔简,将头靠在乔简肩上:“爷闻闻,是不那味道还在呢?” 乔简轻轻搂了搂她道:“我回来搬些东西,既回了京,便不好像以前那般随意。我……今日要搬到角弓堂去。” 小崔氏听了,心里顿时觉得撕裂一般。 在西北时,卢氏就没少跟乔简吵,吵得乔简烦了,就直接搬到她屋里,后来便很少去卢氏房里,便是去,也不会留宿。怎么一到京里就变了呢? 可是她也说不出什么来。 人家是正妻,她不过是个妾。 她低了头,默默流了半天泪,便转身起来,去替乔简收拾行李。 一边收一边擦眼抹泪。 乔简见她这般,心里也是难过至极。 可今日吃到嘴里的桔子,那滋味仿佛还在齿边,又想既然已经决定要好好跟卢双燕过下去,就不能再像原来在西北时那般只住小崔氏这边。 ***** 卢双燕此时则紧张得手心冒汗。坐在炕上,开了窗往门口张望着,耳朵也随时听着外面的动静。 秋环在一旁不停地安慰她:“奶奶跟爷吵了那么多回,竟是不如盈儿姑娘劝他一回。早知如此,奶奶就该给盈儿姑娘写封信,请她帮个忙劝解着才是。” 卢双燕瞪了她一眼:“你别絮叨了。以前不都说她傻么,我哪里想得到这个!再说,就怕爷去了那边,被她一狐媚又心软了。” 今天乔简主动过来说话,还说听了盈儿的劝,要搬回来。 她也真是没想到盈儿竟是这般实心眼。昨儿说要帮她,今天就办了这事,还办得这么漂亮。 一时没绷住,就感动得哭起来。又怕乔简误会,嫌她烦,硬生生憋住。谁知乔简看了不忍,伸手搂了搂她。 自打小崔氏进门,两人就没这么亲密过。虽然是个误会,可她也就将错就错了。 后来吃过饭乔简说要去跟小崔氏说一声,她虽然心里害怕,可还是硬生生强忍住了。 可等乔简前脚走,她后脚就后悔得跟什么似的。 小半个时辰,她等得好像有两年那么漫长,终于听到外头有动静,她浑身都在抖,赶紧关了窗。 一时就听见脚步声杂踏而来。 夫妻多年,连他走路的声音,她也能从一堆人中分辨得一清二楚。 不紧不慢,一长一短,听着那声音,咚隆,每一声都敲在她心上,让她想哭。 那声音终于渐渐靠近房门,大门响起吱呀一声。 眼中泪水再也控制不住,扑簌簌如雨飞落。 ***** 第二天,听到说大哥哥搬回了角弓堂,盈儿长叹一口气。知道自家这个哥哥的脾气,想通了,便去做,不会拖泥带水。 只是想想小崔氏,又觉得她也可怜。 归根结底,一个男人有好几个女人,这种事,对谁都不是一件好事。 可惜,大哥努力努力还能解决,她自己这一辈子,是逃不掉的。 便有些烦闷,随便吃了两口鸡肉馄饨便没了胃口。 这一上午就都有些没精打采的。 偏礼部又派了人来通知,说明日起便要派女官来指教她宫中礼仪。她更觉得郁闷。 勉强吃了中午饭,筥儿却跑来报告:“姑娘,金璃来了。” 盈儿一想,必又是沙夫人的事,便道不见。 打发了小丫头出去回话,筥儿便笑道:“听说夫人已经向老爷认了错,说是再也不管柯表姑娘的事情了。今儿上午,已经搬回了铁衣堂。” 盈儿便道:“这有什么稀奇?” 沙夫人都认错了,她爹爹就是看在他们三个子女的面子上,也不可能一直把她关在飞雪院。虽然她是完全不介意的。 “当然稀奇。一大早,夫人过去的时候听说大崔氏正服侍着老爷洗漱。结果夫人当即就打翻了醋坛子,说大崔氏不能住在铁衣堂,叫二奶奶给安排个院落。哪知老爷说,如果夫人不想跟大崔氏同住铁衣堂,大可以再回飞雪院去。” 盈儿:……她爹爹这分明是故意要给沙夫人难看呀! 她不免来了些兴致,就见之前出去回话的小丫头又回来了,说金璃不肯走,一定要见到姑娘。 盈儿想了想,便问:“她可说了有什么事?” “说了,说是请姑娘到铁衣堂去。还说大爷二爷还有大奶奶二奶奶都请去了,就等姑娘了。” 盈儿不解,看了一眼筥儿。 筥儿便跑了出去,一会儿回来道:“听说是想要大家伙儿去评评理!” 盈儿:……。 第59章 猛药 院中草木已经开始鼓起芽…… 院中草木已经开始鼓起芽苞, 提前透露出春天旺盛的生机。 天空湛蓝得像块磨得正好的宝石,透着亮,一缕缕白云飘浮着, 让这宝石像是半蒙了面纱美人, 更多了几分娇俏。 盈儿仰脸,阳光像花洒般倾倒下来,只觉得风软气暖, 心情顿时轻盈飘扬起来。 带着笑意, 踏在青石径上,一路到了铁衣堂。 铁衣堂还是铁衣堂。 她在五间大正房门外止了脚。 仰头看房檐正中那块青地赤金大匾, “铁衣堂”三个斗大的字在阳光下分外鲜明。 目光却不由落在右下角那小小的一方宝印上。 “紫宸之宝”……如今再看见这两个字, 却不再似把刀,直戳心脏。她下意识地抚抚胸口, 虽还有太多疑问不甘,可她呆怔半天,还是朝前迈开了脚步。 筐儿跟筥儿见她先是站着久久不动,看着扁额犯着呆病, 然后又好像梦游般朝前走了,都十分疑惑,左看右看, 也没看出那匾额有什么问题。 筥儿便笑道:“姑娘是不是觉得如今老爷回来了,连这铁衣都不冷了?” 盈儿闻言回过神来, 笑笑没说话,提着裙子迈步上了台阶。 门外站着的丫头媳妇们早上前帮着打了帘子,又通传道:“姑娘来了。” 一时进了门,就见确实已经站了满屋子的人。 正中大条幅下,八仙桌两旁, 一边坐着乔执,一边坐着沙夫人。 乔执满脸冷怒。沙夫人拿着手帕不停抹着眼泪。 其余哥嫂分两边端坐,都是一脸尴尬。 地上立着一个年约三十许的妇人,穿着一身绫罗,头插珠翠,半低着头站在地上。 众人见她来了,都是脸上一喜。 乔执站了起来,招招手:“闺女,坐爹爹边上。” 她这才看见乔执身旁早放了一张酸枝木椅。 她便冲沙夫人行了一礼,却不叫她。接着便走到乔执一侧,亲热地挨他坐下。 探头见他桌上的杯子空了,复又起身凑过去给他添满了茶水。 乔执笑眯眯地看着,也不说话。 沙夫人双眼红肿,瞪着浑浊的眼珠子看她,看着看着,眼中又流下泪来,指着地上的那妇人道:“我叫你们来,就是让你们瞧瞧!最小的女儿都要出嫁了,当爹的倒是给你们找了个小妈来!真亏他也有这个脸面!竟是带回了京。带回京也就罢了,家里这许多地方,哪里住不得,还一定要住进铁衣堂。这是明晃晃打我的脸,不让我活呀。我被逼死了,你们当儿女的就有脸了?你们就不帮着你们的娘说句话儿!” 盈儿这才抬眼去看那妇人正面。见她发色黑亮,两颊瘦削,眉骨硬朗,想起她爹说的有骨气,忍不住心里有些好笑。这崔大娘子果然长得有骨气。 就见那崔大娘子低眉垂眼地冲盈儿弯膝福了一福,道:“夫人这样说可折煞妾了。大家伙儿连姨娘都不必称,只管叫我大崔氏好了。” 说起话来,竟是连声音都十分硬朗。 沙夫人气得打颤,把桌子拍得咚咚响:“你们瞧瞧,她还敢顶嘴!你们帮我说句话儿呀!” 盈儿闭嘴不言。 如今家里有大哥大嫂二哥二嫂,暂时还轮不到她说话。 可没人说话。 乔简双眉紧皱,嘴角下撇,不知在想什么。 卢双燕穿着件玫红衫子,头上还插了朵浅粉色的大牡丹,显得心情精神都好了许多,低眉垂眼,双手置于膝上,一动不动。 乔檄缩着脑袋,显然也并不想说话。 叶菡则抬眼看她,给她递了个含笑的眼色。 她便也回了她一个会心的微笑。 她们两人是这屋里跟沙夫人接触最多的。 “老大,你来说!”沙夫人见无人说话,只得点名。 “爹做事自有爹的道理,我做儿子的只能听他的。”乔简道。 “那我是你娘呀!他定要让一个妾住进正室铁衣堂是什么道理?!”沙夫人几乎是在咆哮。 “大郎说得有理呀。娘,大崔氏住在铁衣堂方便伺候爹,也方便伺候您呀!” 万没想到,出来说话的竟然是卢双燕。 就见沙夫人被噎得浑身哆嗦,半天道:“你怎么不叫小崔氏住进你那角弓堂!” 卢双燕眨眨眼:“那是我没娘这么好的福气。” 盈儿:……卢双燕出身文官之家,说起话来,还真是让人无处可避。 沙夫人气疯了,直接吼道:“闭嘴。这里哪里有你说话的份儿!” 卢双燕听话地闭了嘴,倒没继续再跟她顶下去。她这样做,虽有报复沙夫人那日完全不同情她的意思,可主要还是看明白了,公爹这是要替盈儿出气,才故意为难沙夫人。她既受了盈儿的大恩,怎么可以不出来帮腔呢。 “老二……老二,你来说!你不像你那个不长进的哥哥,学着人养小老婆。”沙夫人转向乔檄求救。 就见乔檄抬起头,一脸为难:“娘要我说什么?我一当儿子的,手心手背都是肉。向着娘,就得罪爹。向着爹,就得罪娘。娘您要是心疼儿子,就别让儿子坐这个蜡!” 沙夫人:……。 半天绝望地看着叶菡:“老二媳妇,你是管家娘子,你说说,哪家有姨娘住在主院的道理。” 叶菡笑道:“原是大嫂不在,我自然只得硬着头皮当这个管家娘子。如今大嫂回来了,待她歇几日,我自然是要交钥匙的。太太这事,还得问大嫂才作得准。” 沙夫人只觉得天旋地转,趴在桌上,直不起腰来。 儿孙满堂有什么用,到头来,没一个站在她这边说话的。更想起柯碧丝的好来,一时悲从中来,放声痛哭,哭了半天,知道无人可求,便想到还有一个人没说话。 她抬起泪眼,看向盈儿:“你呢?你眼看就要嫁太子了,就不怕人议论你爹宠妾灭妻?你别以为你爹只是纳个人?她还年轻着,日后再给你生几个弟弟妹妹,一辈子赖着你这个未来的皇后娘娘,给你添堵!” 听她这样满屋子找援兵,乔执竟是端坐着一动不动,并没出声制止,反而满眼含笑,用手捋着长长的胡子不住点头。好像这就是他要的结果一样。 盈儿见她到底还是想起自己来,只觉得心里又悲凉又好笑。 她有意长叹一声,道:“太太时常教导我要善良要大度,之前柯表姐抢了我的亲事,您不是不但让我不要跟她计较,还说我应该连嫁妆也一并送她,才算得善良么?她可是把本来属于我的家整个儿抢了过去呢。如今,崔大娘子也不过是住了间铁衣堂的厢房,这又算得什么?怎么就扯得上宠妾灭妻?” 沙夫人目瞪口呆,眼泪挂在嘴角边都不会动了。 盈儿心里冷笑,又道:“崔大娘子在边关替您照顾我爹,太太怎么也该善良些,大度些。好好谢谢她替您辛苦一场。要我说呀,就该送她一些嫁妆,操办一个盛大的纳妾宴,才算得您善良,待我爹爹也夫妻情深。” 只听哗地一响,沙夫人突然爆起,将桌上的茶盘果盘通通扫落在地,接着歇斯底里道:“你个不孝的东西!” “啪”地一声,响亮得惊人。 盈儿吓了一跳,抬眼看时,沙夫人右脸已经肿了半边,人也滚到了地上,狼狈不堪。 乔执拍桌而起,怒指门口,道:“你还有个当娘的样子么?!老子在外头拼命,挣得荣华富贵,是让你好好照顾我闺女的。你倒好,贴补你那个外甥女也就罢了,竟为她欺负我自己亲闺女?动不动就拿孝字压人。怎么的?她要为你这个傻婆娘跟她爹作对才叫孝不成?滚,滚出铁衣堂!爱上哪儿去哪儿!” 沙夫人趴在地上,几乎已经无法动弹,嘴角一股血流下。 乔简跟乔檄本来自然也是对沙夫人十分不满,可见自己爹动了手,就觉得老娘可怜,忙上前扶她。沙夫人抱着他们放声大哭。 乔简深知自家老爹的掌力,便道:“爹,娘糊涂,可她到底是我们几个的亲娘。您慢慢教她就是。怎么还动起手来?” “要不是看在她生了你们几个的份上,老子直接动板子打她个半死。把她还抬回飞雪院去,老子不想她脏了这铁衣堂的地。” 见丈夫们都上前帮手,卢双燕跟叶菡也只得跟上,四人将沙夫人放到轮椅上,推了出去。 一时屋子里只剩下盈儿跟乔执还有大崔氏。 乔执暴躁地一口气喝完一杯茶,盈儿便又上前替他添满。 乔执一连喝了三杯,才算勉强压住了怒气,道:“你娘刚才说的,你真不介意?不怕爹爹丢你的人?” 盈儿看了一眼在一旁默不作声的大崔氏,觉得应该真是个有骨气的女子,便道:“只要爹爹开心,我便开心了。别人爱议论议论去,反正最多人家又笑我是傻的呗。” 乔执眼中露出一篇温暖,抬手笑着摸了摸她的头:“这就对了。爹也只要你开心。” 待盈儿告辞而去,大崔氏才上前替乔执捏了捏手膀子,道:“我还以为将军刚才会跟姑娘说实话。” 乔执一笑,摇了摇头:“还不到时候。我得下猛药,让那傻婆娘真知了错,去跟盈儿道歉。不然她就这样委委屈屈着进了宫,我可舍不得。” ***** 这头沙夫人浑浑噩噩地叫人送回了飞雪院。 金璃含着泪瘸着腿上前服侍,给她上药。 乔檄跟乔简对望一眼,乔简便道:“娘,您好好歇着,我们先回去了。” “呜……”回答他们的是一声大哭。 兄弟两人只得站住脚,等金璃敷完药便让她出去,说里头有他们四人就好。 沙夫人躺在床上,脸上火烧一样痛。 那一年也是这样,一言不合,他就当众打了她一耳光。都是为了盈儿! 她有时真恨不能没生过这个女儿。一出生,就夺走了全家人的爱和关注。 怎么会这样呢?当年盈儿出生时,她多高兴呀,连生两个顽皮的小子后有了个娇软可爱的女儿,一声声叫着娘,抱着她的脖子亲着她的脸。 可是……她摔傻后就变了个人,看着自己像是看着仇人。 一天天,不知不觉就走到了今天。 她错了吗? 曾经多少人羡慕她呀,丈夫功成名就不但没抛弃糟糠之妻,后院更是干干净净。 儿子争气,女儿可爱。幸福都要满出来了。 可为什么一切都变了呢?现在她众叛亲离,没有一个人站在她一边。 “你们……我生的,为什么不帮我?”她口齿不清地问,一说话,脸皮嘴角都火辣辣的痛。 “娘,这事真不是我们能帮的。爹这么大个将军,老了老了,要找个身边伺候的人,我们能说什么?”乔檄道。 “小崔氏,你妹妹叫去?你搬回了角弓堂,谁说……不能帮?”沙夫人激动起来,也顾不得嘴上脸上的痛。 乔简无语半天,道:“那不是妹妹瞧着,怕我过不好,这才伸了手么。” “我……过不好!你们……伸手!” “我们伸手也没用啊。我要去替娘说话,保不齐爹也拿大耳光扇我。也就妹妹在爹跟前说话管用。”乔檄道。 “是呀,妹妹温柔体贴又会说话,若是她帮您去说说,没准爹就不为难您了呢!”叶菡也忙道。 沙夫人咬着牙,不吭声,心里却是活动了。 第60章 认错 这时卢双燕早不想再呆下…… 这时卢双燕早不想再呆下去, 便道:“都这个时辰了,我那成哥儿怕醒来了又要到处找娘。太太,你好她歇着, 我先回去了。” 沙夫人满脸涂着消肿药, 转过半边脸,歪着嘴道:“不成。你,留下, 侍疾!” 乔简有些歉意, 看了一眼卢双燕。 卢双燕却温柔地点点头:“你们都忙去吧。我在这里伺候娘。” 一时众人都退去,沙夫人就一会要水, 一会要冰, 折腾了半天,自己都累了, 可脸上肿消了不少,才道:“那大小崔氏一伙儿的。大崔氏留下肯定给小崔氏撑腰,你能好到哪里去……你不想想法子?” 卢双燕双眸冰冷。她算是看出来了,这婆婆又心窄又自私, 难怪放着自家姑娘不疼,疼外人,只为了外人成天捧着她说好听话。 之前她来跟沙夫人诉苦, 其实也存了跟沙夫人一起,想办法将小崔氏赶走的心。 可是没想到沙夫人根本不关心她的痛苦。 相比之下, 盈儿一个小姑子,倒说帮就帮,真真是一心为了他们夫妻好。真是不枉乔简最疼爱这个妹妹。 她轻轻一笑:“之前娘不还劝我,说小崔氏对大郎有救命之恩,叫我敬着她谢着她么。如今好容易托着盈儿的福, 大郎回转了些。我也不是那不通情理的人,何苦又闹得家里不得安生。” 沙夫人支支吾吾道:“你们还年轻呀。哪像你爹,这么大年纪了,再娶妾,岂不叫人笑话老不修。盈儿对我有误会,她既肯帮你,说明跟你是要好的,你替我跟她说说去,叫她劝劝她爹,先叫那大崔氏搬出铁衣堂。” 卢双燕心里冷笑不止,便也懒得跟她再说:“我哪有这个脸面。因为我们年轻,她才帮我。看的不过是大郎罢了。” 两人僵持住,秋环寻了来,说是成哥儿哭着要娘。 卢双燕便起身要走,沙夫人见拉着她也不过是话不投机,便放了她。 便又叫金璃进来。 金璃便哭道:“夫人,您能不能安生些。若只管这样,回头,不等我家去,我这条腿也叫老爷打断了。” 沙夫人进退不能,便只能闷头生气。 ***** 盈儿这边,第二天,宫里来了个女官。 她便把东厢房收拾出来,虽然上一世她是良娣,学的东西远不如太子妃多。不过毕竟在宫中生活多年,经验丰富,很多礼仪并没忘记,学记起来倒也快。 两个女官十分意外惊诧,不住口地夸她聪明,都说本来还担心婚礼太赶,时间不够,太子妃这般聪慧,她们也好交差。 虽然不比之前成日轻松自在,可两边相处也算是愉快。 这日正说到称谓。宫中称谓也是件十分复杂的事情。 如何称呼皇上,皇后,后宫妃嫔,又及诸王诸公主。宗室里又有多少人,谁跟谁又是什么关系,谁又娶了谁的女儿。这里头光是讲建王,就讲得两位女官唇干舌燥一下午,还没讲到谁生了几个孩子,是男是女,都叫什么名字。 盈儿一个头两个大,便称头疼。 其实何止她头疼,两个女官也头疼,大家便不约而同地笑起来。 正好杨陌又派了常夏送东西来。这回送的是一坛子桂花酿。 盈儿有些不解。 那两女官却是又笑了起来:“瞧瞧,这便是殿下了。真是便是我们这样的人儿,他也瞧在眼里。” 盈儿一听,便知道这酒大概是两位女官都喜欢的东西。 就听常夏笑道:“两位姑姑都是宫里有名的和善讲规矩的人。给乔姑娘讲解必会疲惫,也好喝两杯解解乏。” 这话说得委婉,其实是让她们不必过于严格,半醉着过去就行了。 两位都是宫中混出来的聪明人,哪里不明白这个。两人对视一眼,心里都暗暗发笑,殿下这疼媳妇都疼不到点子上。日后太子妃进了宫,闹出错把郡主当公主的笑话来,太子妃岂不丢脸? 盈儿心里自然也是明白的。 见这酒,倒想起因为沙夫人一直不服软,还在飞雪院住着,所以乔家大团圆的接风宴到现在也没开。 自己那坛酒还埋在地下,也是时候挖出来了。 一时又想起那金乳酥,成哥儿他们必是喜欢的。可她又从来没主动跟杨陌要过什么东西,倒有些张不开嘴,便叫筥儿:“殿下赏赐美酒,可总不能叫姑姑空着肚子喝,你去瞧瞧有没有什么点心。” 筥儿笑道:“宫里送来的呢,早叫几个孩子吃完了。只得咱们自己的点心,若是成,我便去取去。” 常夏多聪明一人,立刻问:“不知孩子们都爱吃什么呢?赶明儿我多送些过来。” “不拘什么。只是那金乳酥,他们没吃过,若有,给他们尝尝倒也新鲜。”盈儿努力装作随嘴一提的样子,可心里实在有点儿不自在。 常夏大喜。 自从这位送了那碗小米粥,殿下就跟喝了什么神仙药似的,整个人精神气都大不相同。 每日里越发挖空心思,叫他们也帮着出主意。可又怕送得不妥,反惹了她误会生气。今日送来这坛酒,还是查过两位女官的喜好才下了决心。 如今这位居然主动张口,要金乳酥。那可是省了他们多少力气。 回到宫里,他忙不迭地跟杨陌汇报了此事。 就见杨陌放下手里的折子,呆呆怔怔了半天,似乎才明白过来,接着便嘴角上扬,声音激荡:“去,立刻到御厨房,叫他们赶紧做了。除了金乳酥多做,其余的再做细环饼,胶饼,琥珀饧,白茧糖,藕粉桂花糖糕,新栗粉糕,菱粉红枣糕各二十四枚,明儿一早就送了去。” 常夏:……人家只提了一句而已,殿下这是要给人家开饼铺子么! 第二天,盈儿听说常夏送了点心来,便叫拿进来看看。 结果就见一队小太监抬着二三十个食盒进来。她也吓了一跳。 再打开一一细看,各色糕饼无不精致新鲜,一时倒说不出话来。 两位女官也凑过来看热闹,便都笑道:“这可真是把整个典膳局的饼糕都搬来了。” 常夏忙道:“哪里的话?这些个东西,每一样,都是殿下亲点的。昨儿典膳局特特忙了一宿,全是新鲜现做得的。” 盈儿听了,有些尴尬。她自来不是个作威作福的性子,不过是随口一提,并没有要这样大动干戈的意思。 果然,那两位女官的脸色便都不太好看。待常夏走了,便道:“于上位者更当谨慎行事。想来今日之事,非姑娘本意,可……殿下宠爱姑娘之心,还当节制,以免叫有心人无端做出文章来。” 盈儿知道这是好话,只得虚心接受。只是有些不解。杨陌自来小心谨慎,上一世做太子时就十分严于律已,当上皇帝,更是天天说要给天下人表率,虽然宠她,也不会做这种容易叫人诟病奢靡的事情。怎么这一世,性情倒变了这许多?颇有几分要做昏君的样子。倒叫她好端端地有些担心起来。 等一节课了,她便告了会儿假,跟筐儿筥儿两个分配送来的东西。 一时人人都有了,包括大小崔氏,筐儿便道:“上次姑娘答应夫人说要给她金乳酥的,这回给得多,要不要就把这事儿了了?” 盈儿想了想,便点了头。 ***** 沙夫人这几日自然是没一天能睡得好的。脸上痛,心上更痛。 身边除了金璃,也有几个丫头婆子,但也无人劝解。 她郁闷郁结于心,之前的病又没好全,竟是真病了。 叶菡得了消息,替她请医延自不在话下。 乔简乔檄还有卢双燕也都来看她。 盈儿没来,叶菡说是宫里来了人,忙着学规矩。 乔执也没来,说是天天在外头跟多年不见的朋友喝酒宴请。 她便知道,盈儿这死丫头不原谅她,哪怕她是死了,那死老头子也不会来看她一眼。又听说,如今铁衣堂的事,都是大崔氏作主。她心里着急,有心想跟盈儿认个错,可是又实在拉不下脸面。 这天刚吃完药,就见金璃欢天喜地地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一个小巧的摄丝盒子。 还未进近,她就闻到一股浓郁的奶香。这味道她以前闻过,不禁眼睛一亮:“可是金乳酥?” 金璃笑着坐到床边,打开盒子给她看:“可不是,说是今儿一早,殿下把整个东宫的点心都搬了来。” 沙夫人吸着鼻子闻了闻,就要坐起来。 旁边小丫头忙给她身后塞了几个引枕。 “那还送了些什么别的?” 金璃叹了一口气:“夫人,您就想开些吧。自己的姑娘,有什么拉不下脸来的,就叫了来,好好说说话儿。老爷瞧了也喜欢,大爷二爷还有奶奶们也乐意,以后,您想吃多少宫里的点心吃不着。” 沙夫人一边迫不及待地已经把金乳酥送到嘴里,一边含混道:“我是为了口点心么?说来真正的心病,还是那大崔氏。你去跟她说,就说,以前都是我错了。等我病好了,就来向她陪罪。” 金璃:……。 当晚待盈儿下了课,金璃便来了白草院。 因有宫里的女官在,筐儿自然也不好将她拦在院外,便请了进来。 金璃上前就给盈儿磕了个头,又送上一个匣子。 盈儿不解,打开一看,倒是愣了一愣,里面是一朵珠花。珠子都发了黄,金子也都发了黑,式样瞧着也有二三十年了。 “夫人说谢谢姑娘送的点心。若是她不病着,便亲自来向姑娘陪罪,以前都是想得左了,还望姑娘瞧着她是亲生母亲的情分上,原谅她过去的种种不是。” 盈儿听了心里倒有些感叹。能派个丫头来认错,看得出沙夫人是准备真低头了。说来还是要感谢杨陌周全,搬回了她爹爹这尊大神,才有如今这光景。 再看那朵花儿,只觉得有些眼熟。 “这花儿是老爷当年给夫人的聘礼,夫人出嫁时便戴着它。夫人本想姑娘出嫁时再给姑娘,可如今姑娘嫁入了东宫,想来这花儿上不了头,便只能先给了姑娘作个念想。” 盈儿心里微微一动。她想起来自己为什么瞧着这花儿眼熟了。 上一世,沙夫人最后把这花儿给了柯碧丝。柯碧丝戴着进过宫,说自己跟她姐妹一般,沙夫人才会把这般重要的东西给了她,望她看在这个情分上帮她一个忙,替她给沙家要个茶引子,还说愿意把这珠花再转赠给她。 她当时听了生气还来不及,哪里还愿意帮她。 为此还特意生气地跟杨陌说,这茶引子,谁都可以给,偏不能给了沙家人。 她捏着那珠花,手不免微微有些颤抖。 若是柯碧丝不死,不知道这东西最后会落到谁手上。 原谅?这一生,她大概都不会真正的原谅她。 将那珠花收好,她笑了笑,:“回去跟太太说罢,不管她认不认错,我也不会去管大崔氏的事,让她趁早死了这条心。” 也不知道这话最后金璃有没有如实转达,过了七八日,沙夫人还是又亲自上了门。 第61章 负荆请罪 因两位女官当时正在…… 因两位女官当时正在给她上课, 盈儿想了想,如果叫沙夫人当着人家的面发疯,终归不是很体面。 便只得跟两位女官告了罪, 迎到门外。 此时已经到三月头上, 春光明媚,白草院草绿花红。 她走出院门,就见沙夫人扶着一个眼有点儿生的婆子站着。 十几日不见, 沙夫人就像干了水分的, 脱了层皮的丝瓜,又瘦又黄又黑。 夫人抬眼见她, 一时心里百转千回, 眼晴里就流下泪来。 春光朗照,眼前的女儿梳着普普通通的单螺髻, 乌木般的秀发上只挽了一枚金蝴蝶彩珠钗。外面披了件杏黄色镶黑色风毛的披风,里头是月白缂丝绣玉兰花对襟小袄,一条拖泥妆花银线裙,脚蹬白色小羊皮靴子。 脸色如玉流光, 眉眼娇憨,美貌秀媚。 明明是锦秀堆中长大的,可偏偏是个极简朴的性子。 她以前觉得有福不知道享, 是她傻气,蠢钝, 因而不喜。 可如今看着,竟是傻人有傻福,反而像丝儿那般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看着盈儿浑身好像会发光的模样,她张了张嘴,突然没了来之前的那股勇气:“我……我就来瞧瞧, 若是不便,我回头再来。” 盈儿回头望了一眼,筥儿立刻给关上了月亮门。 盈儿这才皱了皱眉:“金璃呢?我不是叫她带过话了么?” 沙夫人看着她脸色瑟缩了一下。盈儿一愣,看向筥儿。 筥儿也摇头。这一向两位女官来了,她们跟着盈儿也在学习,又从府里挑了六个丫头,她跟筐儿一个三个带着,忙得脚不点地,睡觉的时间都没了,自然也没顾得上满院子打听去。 这时,跟在沙夫人身边的婆子便上前道:“姑娘借一步说话。” 老爷不让说,怕传到宫里去。” 盈儿跟着她走到了一旁,问了称呼,原来是从西北一路跟回来的,以前在军中打杂,姓张。 这张嬷嬷口齿不错,便把金璃的事说了。 原来金璃那日带了话回去,沙夫人照例大发雷霆,哭天泼地,打碎了茶碗,要拿碎片割手腕,说不活了。谁知金璃大概也是积了气,不但不去拉她,反而冷嘲热讽叫她慢慢割,等出了血,她再去叫人。 沙夫人怒不可遏,随手就把碎片朝金璃扔了去,哪知金璃一个闪避不及,叫碎片在脸颊上划了一道。 金璃本来已经说了人家,见自己破了相,当时也嚷着不想活了,捡起碎瓷片就直接往脖子上抹。 沙夫人吓得魂飞魄散,死命抱住。 人是救下来了。也惊动了乔执。 亏得大氏崔取了他们带回来的伤药,金璃脸上没留疤,可却再不肯去伺候沙夫人。 乔执知道是盈儿一句话引起的,便不许府里任何人宣扬这事,尤其不准白草院的人议论,怕传到宫里去。 事后更是换了沙夫人身边所有的婆子丫头,命了她来伺候沙夫人。 听完这话,盈儿远远看了一眼沙夫人,见她神情呆滞,想来是真吃了不少苦头。 “那她今儿来什么?” “将军发了话,若姑娘出嫁前,夫人还不来给您好好认错。您前脚出嫁,后脚就把夫人送家庙。今儿天好,她便说要来。” 盈儿:……她这些日子几乎闭门不出,乔执他们也忙。所以也就晚上请安时,一大家子见上一面,倒没听谁提过这事。 “你先带她回去吧。等过两日,两位女官沐休,再说。” ***** 可两位女官沐休也正赶上乔执他们沐休。 叶菡跟卢双燕两妯娌还有孩子们这一向都不敢来打扰盈儿,早憋坏了。 又见天气极好,家中丈冰轩里两棵老玉兰开得满树大花,吃过早饭,便早早摆了茶酒,叫齐家里上上下下所有人,甚至连大小崔氏都叫上了,一起赏花游玩家宴小集。 盈儿想起自己那坛梅花树下的老酒一直没工夫挖,便叫了孩子们一起过去亲自动手。 一时挖了出来,坛子上的泥都顾不得洗就直接抬到丈冰轩。 倒到碗中,竟是清澈透亮,微微闪着金光,香气馥郁。 乔执惊道:“好酒,你如何会酿这个?” “你不说,我倒是忘了,爹爹上次离京之后,盈儿就说从什么书上瞧见了这酿酒的方子,说要试着酿酿,叫我替她准备了些东西,不想竟真酿出了这般好酒,亏了亏了,盈儿若是不嫁东宫,光凭这酿酒的手艺,便能成个大富婆。”叶菡兴奋道。 一时所有人都笑起来。东宫日后若是顺利登基,那是贵有天下,这账算得实在是糊涂。 盈儿在旁边只笑不语。哪里是什么书上,这酒是她前世时在宫里无聊时学的,不知道浪费了多少粮食,才总算学会了。 “这酒叫什么名儿?”乔简问 “金樽清酒。” “连名字也极妙呢。太白仙诗云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瞧瞧这酒,再瞧瞧这玉兰花儿,可不像一只只玉盘,正正应了此景。”卢双燕拍手叫好。 一时大家都坐下,开始赏花吃酒。 盈儿见此时天清风暖,花好人圆,孩子们热热闹闹,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家人俱在身边,只觉得人生再无憾事。可想着不久就要离家进宫,又觉得十分不舍,再喝了两杯酒,偎依在乔执身边,更觉得人生无常。 她前世学这酒时,也想着亲手奉给他品尝,哪里想得到这个愿望隔着一世,终究是实现了。 正感叹,就见院门外走进一人,正是如今守着沙夫人的张嬷嬷。 张嬷嬷进了院,行了礼,就走到乔执身边问:“夫人也想来,说是当着大伙儿的面了了那事。” 乔执转了转玉杯,看了盈儿一眼,突然虎目微红,点了点头:“了了也好,眼见着盈儿出阁的日子没几日了。” 院门开处,沙夫人一身暗黑的衣裙,杵着拐,佝偻着腰走了进来。 看见院中情形,她瘪着嘴,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只站在原地僵僵地立着,片刻已经泪流满面。 乔简乔檄看了一眼乔执,见他冷冷地,便不敢说话。 叶菡和卢双燕都把孩子们拘在身边。 一时院中竟只听得见玉半花瓣叫风吹落的声音。 张嬷嬷走近沙夫人,提醒道:“夫人。” 沙夫人才如梦初觉,拐杖铎铎地敲在地上,一步步朝乔执走去。 及到跟前,她早已经泪流满面,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盈儿与乔执并排坐着。 她却正正跪到了盈儿面前。 所有人都是一震。 盈儿也完全没有想到。 看来沙夫人是真的不想去家庙啊。 上一世,她在家庙里住了两三个月呢。确实清苦孤独。 沙夫人低着头,跪在她面前:“我错了。盈儿。我错了。你瞧着我生了你一场的份上,原谅我吧。” 盈儿有些恍惚,沙夫人的头发,什么时候竟是几乎全白了呢? 眼神有些模糊起来。 抬眼止住下流的眼泪,她看了看一院子的亲人。 入眼的是乔简乔檄期待的眼神。 父亲和两个哥哥要的是一家子和和睦睦闹闹热热。 她就要出嫁了,终归他们要跟沙夫人相处下去。 权当为了他们。 她起身,却并不去扶沙夫人,反叫张嬷嬷:“扶夫人起来到席上坐罢。” ***** 那一席酒将散的时候,杨陌又送了东西来,这一回却是各色的风筝。 小孩子们顿时开心得疯了,一个个拿着风筝满院子地跑。 成哥儿跑累了,卢双燕要抱他去睡,他却不肯,偏跑来要盈儿抱。 盈儿便抱着他,待他睡着了,才进屋,将他放在床上。 小崔氏便坐在床边,主动说要守着孩子们,又趁空跟她说道:“原来姑娘进宫还要上学呢。先生还是两个女的。真真是想不到,女人也能做官儿呢。” 盈儿见她淳朴,并没有怪自己把乔简拉回卢双燕屋里的意思,更觉得对不住她,便道:“其实女人能做的事虽不多,可也不见得只得嫁人这一条路。我以前还想过,就带着筐儿跟筥儿两个到桃花山去,那里民风淳朴,我就种种花儿,一辈子不嫁人。” 小崔氏低了头:“我又没姑娘的好本事。一家子都叫匈奴人杀光了,也没个投靠处。那年若不是将军相救,我也没命了。我也不敢拿什么救命恩人的款,也不想将军为难。只是……” 说着,豆大的泪珠滴了下来,她忙别过身子,抽了绢子抹脸。 盈儿心头一动,想想自己若是进了宫,这事怕更是搭不上手,便道:“你若愿意,我便叫爹爹索性收了你做我姐姐,以后你也是乔府正经的姑娘小姐。日后再叫爹爹给你找个好人家,当正经的夫人去。若是你想给崔家留个后,便招个上门女婿也成。” 听到最后一句,小崔氏猛地抬起头来,大圆脸盘红红的,眼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子。 盈儿再想多说几句,筐儿冲了进来,道:“姑娘,快出去,有好戏瞧呢!” 说着扯着她就往外跑。 出了门,到得院中,一瞧,真的大为惊骇。 只见玉兰花下,垂头丧气跪着一人,身后绑着绿黄荆条,头低到胸前。 一个相貌堂堂的中年男子,身着青色蟒袍,手提马鞭站在他旁边。 就见他呼地一扬鞭,就抽在那荆条上,杨继随即便惨叫了一声。 盈儿忙跑到乔执身边,问:“爹,这是怎么回事?” 乔执拍拍她的肩:“不就是你瞧着这回事,有个词叫什么来着……负荆请罪。” 盈儿:……他爹是怎么办到的? 乔执一笑,贴她耳边道:“我回京后,武安郡王一直要见我说要请酒陪罪。你爹我欠他那口酒么。总要给你出口气。我不肯见他。放了话出去,除非他带杨继上门负荆请罪,不然我与他割袍断义。” 盈儿抱着乔执的胳膊,低头偷偷将眼泪蹭在他的衣袖上。 前世对不住她的这些人,死的死,伤的伤,认错的认错。 她爹爹这是想让她半点委屈遗憾都没有的嫁进东宫。 想必这样不依不饶,也是做给杨陌瞧的。 日后他待她比不上她爹爹,可没脸说出什么疼宠她的话来。 ***** 那天之后不久,小崔氏便夜里来找了她一趟,下了决心,说愿意招婿上门,给崔家留个后。 盈儿十分感叹她不容易,后来想想倒也不奇怪。一个乱军之中,敢冒着性命危险勇敢救人的女子,这样的选择也属正常,便叫了乔简来。 乔简听了小崔氏的决定,眼眶发红,犹豫半天,到底点了头。 隔了两日,盈儿便抽空跟乔执说了。 乔执听完,拍了拍她的头,笑道:“你还是不原谅你娘。都不管大崔氏的事。” 盈儿知道那日后,沙夫人搬回了铁衣堂,而大崔氏也仍住在厢房。据说沙夫人如今老实得很,也不敢找的崔氏的麻烦。 听乔执这样说,便笑道:“我与娘是生分了,要像别个母女那样,是不能够的。不过面上情分,看在爹爹的面子上,日后,我不会少了她的。” 乔执望着她,眼神有些落寞,半天苦笑道:“说来,还是爹爹的错。若爹爹在你身边,也不会叫你受这么些委屈。” 盈儿含泪笑道:“因为有爹爹撑腰,再多的委屈,如今也是一丝都没了。” 四月二日,如飞而至。 “良田千亩,十里红妆”。 着冠服,盖喜帕,出院子,登金辂,与杨陌同入延福门,谒庙祭祖先,对行大礼。 一切匆匆,如在梦中。 等盈儿略清醒过来,人已经坐在了东宫大殿的喜床之上,满鼻尽香,入目皆红。 杨陌就坐在她的身边,等着同牢合卺,以结同心。 第62章 太牢 外面远远有钟鼓磐磬的叮…… 外面远远有钟鼓磐磬的叮咚声不断传来。 越显得内室安静无声, 她好像能听见自己砰砰乱跳的一颗心,也仿佛能听见身旁杨陌混乱的呼吸。 手心里微微出了汗。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听见司闺女官道:“吉时到, 进称心如意。” 便有宫人用金盘捧了玉如意跪到杨陌身前。 明明也不是没见过, 盖头也并不厚重,并无什么可怕之处,可她还是没来由地紧张起来, 连呼吸都屏住了。 隐约就见那宫人跪在地上, 双手高举金盘过头,杨陌却迟迟没有伸手。 盈儿心里莫名地一跳, 难道他后悔娶了自己不成? 又想, 前世时他娶蒋寄兰是不是也这般迟疑,还是迫不及待?这样一想, 前世种种如潮水涌入,叫她窒息难忍,便轻轻地呼了一口气。 杨陌闻声侧脸看她,浑身一颤, 终于伸出了手,一把抓起玉如意。 眼前俱红,包括他的手与脸, 还有那本该洁白的如意。 如意到了眼前,却只见如意纹头颤抖个不停, 好容易伸到盖头底下,一用力,却滑不溜地滑了出去。 她听见杨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似乎在镇定情绪。 如意再度到了眼前,却是抖得更加厉害, 以至于她眼前的盖头都抖不停,室内高烧的红烛光茫好像被了水波,一波一波地涌来,叫她眼晕。 突然便想起杨陌夜入白草院,给她戴子孙万代头花,一直往下掉的那一幕。 忍不住就觉得好笑。 以前怎么没发现,他心思过人,琴画俱佳,明明也不是手笨的人,怎么倒老在这小河沟里出洋相? 见那如意再度伸来,她便轻轻低了低头,将头盖上长长的流苏勾在如意头上。 如意挑起,眼前一亮,她却不敢抬睫,到底有些害羞。 可却感到杨陌的目光比红烛的火苗子还要灼热,在她脸上流连不放。 又听司闺道:“进太牢。” 太牢自然不是牢狱。而是猪牛羊三种肉。同牢合卺中的同牢,是说夫妻同食一盘肉,从此就是一家人。 一时又有宫人呈上金盘,盘中放着切得半分厚的肉片。 牛肉羊肉盈儿倒还好,就是这猪肉,竟是一多半都是白白的肥肉,那一片还有手掌般大小。 盈儿捏着筷子,开始慢慢先吃牛肉,再吃羊肉,及到猪肉,她便有些发愁。 可这是成礼所需取其肥沃之意,自不能都用瘦肉,便是捏着鼻子硬咽,也不能剩下。 就见杨陌也是先吃的牛羊肉,最后筷子停在那一大块肥猪肉上。 他是猪身上其他东西一概不沾的,猪肉虽是吃的,可也并不喜食。 偏那司闺还道:“殿下太子妃请用。莫要误了合卺的时辰。” 盈儿抬眼看了一下旁边案上象耳八卦金漏壶滴漏,见那箭尺露出小半截,她估算着大概已经到了戌时末刻,便强忍着不适把那片肥肉夹在筷上,旁边司闺替她托着小金盘。 到底朝那肥汪汪之处咬不下嘴,便小口小口地先咬瘦肉。 心道,其实今日大可不必进太牢,少牢也是一样,只取牛肉二肉,不舒服许多?不过又想,这样的小事,杨陌根本也不会去理会,想来这些都是礼部与皇后准备的。 本来那肉就略腥,又冷了,便更是难以下咽。 盈儿只觉得,每一口都如遭苦刑。如果日后的生活也如此一般,那可真是要了命了。 眼神便直往杨陌处瞟,看他如何。 就见杨陌脸色发白,也是一副辛苦万状的模样。 不过与她不同,他大约是觉得长痛不如短痛,大口咬,飞块吞,她刚咬完瘦肉,就见他那一块已经全都食完,嘴唇亮亮,眼神脉脉朝她看来。 盈儿憋着气,狠咬了一口肥肉,却是只觉一股恶心从胃里返上来,轻轻呕了一声,差点儿没一口吐出来。 等强咽下,已经双眼微红,水光盈盈。 正想歇一歇,再努力努力吃第二口,就见杨陌伸筷过来,夹走了她盘中那块肥肉,直接塞进了嘴里。 那司闺大惊,叫道:“殿下,这于礼不合!” 就见杨陌脸色更白,眉心微紧,十分镇定地将那肉囫囵吞了下去,喘了喘气,才道:“时辰要紧。” 盈儿看着他亮亮的嘴角,想了想,伸手掏出绢子,替他擦去。 杨陌转眸看她,脸上的白渐渐被泛起的桃色淹没。 “太子妃,这不合规矩!”耳边响起司闺无奈的声音。 盈儿并不瞧她,微微垂了眼睫:“女德要紧。” 总算是渡过了这一劫。 不过,后来,盈儿才知道,这太牢的主意,竟是杨陌拿的,不仅如此,这场婚礼的每个细节,都是他亲自敲定的。这也便是为什么自从那日在琵琶斋喝粥装病后,他就忙到再没时间跑到乔家来见她。 她有问他:“为何要自找苦吃?” 他当时正在看折子,头也不抬道:“与你大婚,怎可有半点不足。” ***** 因为吃了那大肥猪肉,他们两个都急于赶紧进入到婚礼的下一个环节,喝合卺酒。 卺是一种匏瓜,形如葫芦,苦不可食。一剖两半,红线想连,盛酒其间,酒味亦苦。 新娘新郎各饮一卺,从此夫妻合二为一,同甘共苦,琴瑟和谐。 这酒清冽味苦,入口后又回甜。真真是及时雨,解救了两人刚才饫甘餍肥之苦。两人速速饮尽,都觉意犹未尽,恨不能再多饮几杯。 只可惜于礼不合,司闺早又呈上了金剪刀,及小荷包。 这小荷包是盈儿自己动手绣的有数的物件之一。 上一世,她受过名师指点,女红在一堆后宫中出类拔萃,杨陌最爱磨着她替他做这些随身的小东西。 这一世虽然学的时候不曾认真过,但毕竟两世为人,其实手艺更上层楼,之前无心跟柯碧丝相争,便隐藏实力,一心想当个傻子而已。 小小一个鸳鸯荷包,金彩辉煌,用了不下百种丝线,水似在流,叶似在动,两只鸳鸯连眼神都好像带着绵绵情意,叫人一眼就爱不释手。 就由司闺上前,从她耳后剪了一小缕头发,与杨陌的缠在一处,结了个同心结,放入小荷包中。 这才算是结发夫妻,终于礼成。 按理,这结发多是由妻子收起。盈儿便看看一直站在远处的筐儿,正要让她肯前收拾,就见杨陌伸出手来,取了荷包,摸了摸腰带,又想了想,放入了袖中。 司闺冷眼旁观,倒没再说什么于礼不合的废话。 这些日子为了让这场婚礼尽善尽美,太子殿下可谓是操碎了心。自然也不是不知礼的人。只是在太子妃面前,什么都不如太子妃重要罢了。抢食太牢的事都做了,抢着收藏结发这种闺阁小事,她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何况,她们这些日子来也累得腿都细了,便打起精神盯着漏刻,见吉时已到,便行礼如仪道:“礼成!” 所有人都长长出了一口气。 ***** 等司闺等人拿着各种物品退去,换成相熟的常夏跟筐儿在跟前晃,两人似乎一下都轻松了许多。 便相望一眼,由常夏筐儿上前帮着各自脱去繁重的外裳,盈儿也摘了那沉重的凤冠,只着里面的中衣。这中衣自然也非寻常多用的白色,仍是喜庆的真红,绣工精致,一如外裳,只是轻便许多。 杨陌双眼便盯着茶壶,喉结动了动。 常夏拿眼瞧着杨陌的脸色,迟疑着上前,试探着举起了手。 果然就见他眉心一皱,冲他使了个眼色。 常夏便求救地看向筐儿。哪知筐儿却双手交叉放在丹田之处,一脸端庄。他心道,娘娘肯定是故意让筐儿来伺候的,要是换成筥儿,肯定会暗助殿下。 盈儿在一旁,早看见他们两个的眉眼官司,其实她也早想喝点儿茶吃点儿东西。之前嘴里的肥油味道还没完全下去呢。 想了想,看在他替她吃了那大肥肉的份上,她便如了他的意罢。便伸长手,摸了摸青花茶壶的外面,见还暖和着,便问:“殿下可想喝茶?” 杨陌眼里顿时好像点着了明灯,嘴角一勾,点了点头。 盈儿看得心里又软塌了一角,便起身上前,坐到桌边。杨陌立刻也跟了上去,坐在她身旁。 温热的茶水入了喉,果然舒服了许多。盈儿再看桌上的点心果子,见琉璃盘子里放着雪白的花生,深红的栗子,还有已经剥好了的红红白白的石榴等物,不觉眼神一黯。这些东西哪里真有什么用的呢?有没有子嗣不过全凭他的喜好罢了。 这一世,他早早把父兄调回京,是不是就没了顾忌,愿意跟自己子孙万代了? 她一直都是喜欢孩子的。 可是想要子孙万代,总需要做点不可描述之事,却又是她不想的。还是太快了。从父兄回京,她打算原谅他,到现在还不到两个月。 前世种种还横亘心头,现世以后还有很多女人进宫。 …… 目光一转,见桌上还放着玉酒壶,她便伸手倒了一杯,一仰脖子喝了下去。 喝得急了,酒又浓郁,她顿时脸上烧起一片桃花。 刚想倒第二杯,就见杨陌抢先一步倒了一杯,也是一口而尽,饮得比她还急,片刻也是脸红如火。 她心念一动,莫不是他也心慌意乱,不想行那什么礼? 两人默默喝一阵酒,都有了些醉意,她便豁出去道:“不如早早洗漱吧。” 终归不比寻常人家成亲,也没人来闹洞房。 ***** 再度换了衣裳坐回床上,杨陌便迫不及待地朝常夏使了个眼色。 常夏便凑到筐儿身边,拉着她出了门。 盈儿冷眼看着,也没阻止。 一时屋里终于只有两人。 盈儿紧张得额角又开始冒汗,低垂着眼睫,用余光看杨陌,见他端坐着,下颌紧绷,呼吸紊乱。 她不由觉得有些好笑又觉得有些心酸。 上一世,他可从容着呢。她还记得那时室内也燃着一对儿臂粗的龙凤红烛,光明灼灼。 她虽对他从无憧憬,可到底还是有些害羞,不敢抬头看他。 不记得有什么太牢,只记得,他将系着红丝线的合卺酒杯塞到她的手中。 一切从容。 酒色清甜入喉,心情却是暗暗酸涩,这些对他实在算不得陌生。 对比今生,如果他也是重生,哪里会比她还紧张呢? 眼角余光看他,心口微暖,今世这个紧张青涩的他,她更喜欢。 偏了偏头,她正想打破沉默,却不想此时杨陌猛地转过身来,双手一圈,她便落入他的怀中。 唇被灼热封堵,他狠狠地热烈地毫不怜惜地吻下。 这样的热烈的吻,比前世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太知道,如果她毫不抵抗,最后的结果必定是粉身碎骨。 而她根本不想,至少现在不想。 她嘤嘤作声,小手抓住他的颈,想要推开他。 他却双眼赤红,深深地望着她,眼睛仿佛藏着跨越生死,失而复得的渴望。 片刻停顿,头再度俯下,吻却落在她颈侧最娇嫩的肌肤上,温柔地慢慢下滑。 第63章 翟衣 颈侧肌肤微痛,想来已经…… 颈侧肌肤微痛, 想来已经留下了不该有的印记,胸腔里气息好像要全都被挤光了一般,叫她不由得连边抽气。 可脑子却依然清醒着, 略喘过气来, 她发狠地重重咬了下唇一下,顿时舌尖尝到一丝咸腥。 “我好睏!” 她大声叫出来。 杨陌没有反应。 “我好睏,不要闹了!” 她索性又高喊了一声。 杨陌的动作终于稍稍停顿, 唇停在她颈侧血管砰砰跳动的地方, 那里她的气息最浓郁,再往下, 是纤细的脆弱的锁骨, 还有雪白如玉的颈窝。 他迟疑着将唇伏上,低低地压抑地喘着气, 留恋难舍。 她忍不住轻轻扭动想要逃避,低声哀求:“求你。” 他的头伏在她的颈旁,不再动,半天他身体的灼热渐渐褪去, 才听他道:“睡吧。” ***** 辗转一夜,将近五更才总算睡去。竟是一夜无梦。 及至清晨才被外头司闺刻板的声音叫醒。 “殿下娘娘,请梳洗准备, 辰时当至清晖殿向皇上皇后娘娘拜谒敬茶。” 听到清晖殿的名字,她怔了片刻。前世杨陌登基后, 她常得到清晖殿去向蒋寄兰请安。蒋寄兰起得早,她卯时就得起身,然后梳洗打扮。这一世,不知道她有没有福分住进那清晖殿。也叫别人来请安。 默默想了片刻,又觉得没意思, 便揉揉眼翻身爬起,才突然想起一件大事。 元帕。 若无落红,视为不贞。就算解释原因,她新婚之夜不与太子行周公之礼,也于礼不合,难免触怒皇上。 见杨陌正侧躺在一边,睁着眼慵懒地望着自己,话到嘴边,又吞了下去。 毕竟昨晚是自己理亏。 她忙慌慌地翻开被子,心想也不知道现在补救还能不能蒙混过关。 可一床被子都翻遍了,那元帕还是无影无踪。 她站在床上,手里举着□□凤锦缎被子,别扭地盯着杨陌,心里万分纠结,咬着嘴唇欲言又止。 这一咬,一阵刺痛传来,她轻轻“啊”了一声,这才想起昨晚自己咬了自己一口。 “痛?” 杨陌问,随即连同被子伸手将她一搂。 她猝不及防,直直扑倒,正正跌在杨陌身上。 他眼神严肃地盯着她的唇瓣片刻,轻轻叹了一口气,伸出姆指用指腹轻柔地摩挲:“何苦?孤……总会等到你的心甘情愿。” “殿下娘娘,奴婢们拂尘漱盂巾帕俱已齐备。”外头又传来司闺一板一眼的催促声。 实在是躲不过去了,忍着耳根处滚滚烧热,鸦羽般的眼睫轻轻颤动,她轻声道:“那……元……” 只见眼前忽地一亮,不知杨陌从何处抽出一条白得发亮却又皱皱巴巴的丝绢在她眼前晃了晃。 她心里发急,伸手夺过,坐起身,扭头背对着杨陌,展开一看,脸顿时红得像门口的红灯笼。 上面竟然有点点腥红。 “这……这哪里来的?” 身后一股温热靠近,一条坚实的胳膊从后头缠上了她的细腰,肩窝一沉,眼前多了一根白皙的手指,是左手无名指。 洁白的指腹上一道伤痕,细红线一般,微微鼓起。 他总是这般策无遗算。她还以为昨夜自己睡得不踏实死,却原来连他后来做了什么都浑然不知。脸红得更厉害。 “谢我。”耳廓处传来他低沉的嗓音。 “不,我谢它。” 她一笑,舌尖便在那道伤痕上轻轻滑过。 感觉到身后男人浑身一震,瞬间连耳畔的呼吸都温度陡升。她太熟悉他的反应,慌忙叫道:“进来!” 却不想杨陌双手一伸,扭过她的头,灼热狠狠地在她唇上压下。 盈儿大惊,只能呜呜地,挣扎得像只没吃饱的猫咪。 “吱”地一声,殿门敞开,四月清晨,带着露水的阳光照了进来。 杨陌这才松开她,轻笑出声:“有帐子。” 不错,这龙凤红绡纱帐虽不厚重,可在殿内暗处,人从外头进来,必是瞧不见的。 可是……想想刚才那一瞬,仿佛当众亲热,到底还是连耳带腮全红上来。 ***** 朝见帝后,自然要着翟衣,素纱为里,锦罗为面,饰以翟翚雉纹。头上戴的凤冠花九树,两博鬓。只是这冠却与她前世见蒋寄兰戴过的十分不同。 倒非规制,而是美感。 这样的东西自然都是宫里匠作司承制,设计但求无过,不求有功,多是将金凤翠云牡丹珠花等等五颜六色一一堆砌,闪得人眼发晕,倒叫人看不出多美。 这顶凤冠却大不同。 以金色为主,一朵朵金花细细做成各种形状,金凤栖于其间,仿佛在花云中飞翔。 却又不会过于单调,珍珠攒成白牡丹,翠色点缀,美不胜收。 配上深蓝色的翟衣,高贵典雅,不可方物。 她不禁赞叹:“哪个巧匠,竟是这般好心思?可曾重赏?” 常夏之前随着司闺宫女们一齐进的门,听到这话,见太子勾着嘴角,并不言语,心想,殿下在娘娘身上用了这许多的心思,娘娘对殿下却不过一碗小米粥,真真叫人心酸。 便道:“这冠是殿下的手笔。可从画到做得可费了一两年的工夫。” 盈儿听了一怔,眼睛盯着那凤冠,心中又升起疑惑。 一两年,一两年前他设计这个是为了谁? 若说是为了她,这一世,从第一次相见到如今不过半年余。除非他早见过她? 不由疑惑地拿眼瞧他,就见他也正眸色深深地谛视着自己,仿佛藏着万语千言,无从诉起。 她默默垂下眸子。 不管情愿不情愿,到底还是又嫁了他。 若说他也是重生而来,对前世种种没个了结,她就重蹈覆辙,岂不是对不起上一世的自己? 若他不是重生而来,只是这一世格外不同,可日后两人中间到底要隔着那么些人,又怎么能真的做到一往情深,以心相托? 左右都难,她心里乱糟糟,索性不再多想,暗忖,且看看他如何处置林采之留下的空缺再作打算吧。现在她更该操心的是怎么面对宫里的这一堆人。 打定主意,她便沉着地由司闺帮着穿衣着冠。 ***** 等上了金舆,去清晖殿途中,她便默默出神,把宫里要紧的人都想了一遍,拟定相处之策。 皇上她上一世自然也是见过的。 皇上年轻时好战勇武,明明是九五至尊却还要率军上战场,结果陷入困境,这才叫乔执有了救驾立功的机会。 有了这一层因缘,皇上待她一直和善亲切。 只是她是太子的良娣,寻常也没什么理由可往皇上那里跑的。 各种宴席上见了,也不过是行礼如仪,并没有机会跟皇上私下里说什么话。直到皇上旧病复发驾崩,她对皇上的了解都很有限。只是后来他病如沉疴之时,杨陌日夜侍疾,她去看望,无意间听见父子对话,才知道皇上心里最看重的儿子一直只有杨陌。他还批建王心胸狭窄,不堪托付江山。 她那时本还想继续听下去,却被从里头出来的太监打断了。 这一世,不用多想,光看建王在元宵案上的那些鬼祟,就上不了台盘,想来杨陌的地位便是稳如磐石。 可是杨陌的地位越是稳固,怕是皇上对她的要求便会越高,少不得在他面前沉稳讷言,事事听杨阳的意见,应该能讨得他的欢心。 至于贾皇后,这个人倒是十分特别。 皇上还是太子的时候,她入选宝林。凭着美貌与聪明,在东宫就是头一个得宠的,所以才会抢在先皇后前头生下了庶长子。待得皇上登基,她便直接封了妃,家里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逐渐势大。 后来建王十岁时,她封了贵妃。 再后来文穆皇后难产而死。她便顺理成章地成了皇后。 可谓是顺风顺水。唯一不顺的大概就是建王没有杨陌争气。 她上一世跟贾后也算相处了多年,却是一直看不透她。 蒋寄兰死后,她与林采之争后位时,贾后身为太后,本来一向不管她们之间的明争暗斗,却意外表明态度支持她。后来她失败,贾后自请去了兴庆宫颐养天年,不再管宫中之事。 她一直没想明白贾后这样做是为什么。 不过,她倒是知道贾后十分识时务,当初建王夺嫡,贾后并没不择手段,不死不休,所以杨陌对母子两个也都没有斩尽杀绝。 贾后应该不会在面子上为难她,甚至可能会刻意讨好,只为了彰显贤德,讨皇上的欢心。因为皇上极喜欢看到后宫儿女如民间一般相亲相爱,而不是你死我活,争斗不休。 她只要不拿贾后当继母,好好孝顺,应该也能过关。这倒也不难,毕竟贾后前世对她有襄助之谊。 其余人等,倒也不需要多虑。她的身份就是最好的保护,只要她不主动攻击别人,想来别人也不会吃饱了没事干来招惹她。 唯一一个叫她拿不出对策的,便只有贾后所出幺女六公主安平。 皇上十分喜爱纵容,因而养得骄纵跋扈,十分难缠。 上一世,她们这些人就个个都怕这位公主。这一世,她怕是最好远着她才妙。 一一思虑已定,便到了清晖殿前。 降舆,乘凤轿再至内殿阶前,由司闺引导,站在殿门之西候召。 就见杨陌先她一步,已经到了阶前,却是站在殿门之东,与她遥遥相对。 阳光正好,从东面照来,杨陌全身沐浴在清晨的阳光中,轮廓分明的侧颜好像在发光。 他冠带齐全,着衮冕九章,前后各垂九旒,每旒贯赤、白、青、黄、黑五色玉珠九颗。 身上穿着与她同色的深蓝蟠龙袍,缠玉带,着皮靴。 她一时有些看呆。 上一世,当他着冕服时,身边站的总是别的女人。而她只得望着他们的背影,暗自心酸。 这一世,难与他比肩,本是件开心的事,可她却一时分不清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 正心里恍惚发呆,就听见有少女的轻笑声。 她抬眼看去,就见内殿不知何时开了一窗,窗口立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女,穿着明艳的公主服色,正弯着大眼,捂嘴轻笑,神色间颇不以为然。 盈儿:……可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这位安平公主是有名的跋扈难缠。 却听杨陌道:“六妹,今儿什么日子?容得你这般放肆。” 安平被骂,放下小手,不高兴地嘟囔了一句什么,收起笑容,却仍站在窗口拿眼瞟着他们。 就听殿内太监高声通传太子殿下及太子妃娘娘驾到。 盈儿扶着司闺的手,一颗心又莫名紧绷起来,忍不住看了一眼杨陌,便往台阶上迈,可那司闺不知为何此时突然往后退了半步。 她手下一空,重心顿失,一个蹒跚,就要往台阶上摔去。 第64章 蒋寄兰 “哈哈哈……” …… “哈哈哈……” 清脆的少女笑声在一片寂静中格外突兀。 盈儿又羞又急, 伸手去抓那司闺,去抓了个空。翟衣又十分繁琐,她第一次穿, 拿捏不住, 腰上还挂着她那沉甸甸的天下第一禁步,眼看就要扑倒在台阶上出个大丑。 腰间却蓦然缠上了一条铁臂。 抬眼看时,杨陌竟已经抢到了她身边, 姿态虽然还是那般从容, 可眼神里却透出了急,问道:“可有伤到哪里?” 她红着脸, 安心地靠在他的怀里, 在裙下暗暗动了动脚脖子,摇了摇头。 就见他嘴角一松, 点点头,待她站稳,才松开了胳膊,站在台阶上, 似乎在等她准备好再一起上台阶。 这时司闺赶上前谢罪,并伸手要扶她,她冷眼一笑, 暗暗吸了气,避开了她的手, 正要抬脚,微凉的小手却被一只温热的大掌裹住了。 “走吧。”杨陌道。 盈儿连腮带耳都泛起红云。 有心说不用吧,自己刚刚确实差点儿出了大丑。也不放心再让那司闺扶。 可就这样牵着手进殿,到底不庄重。 在要出丑还是要庄重间,她只犹豫了一瞬, 就反握住了杨陌的手。 ***** 清晖殿是皇上日常起居的正殿,自然金碧辉煌,大气恢弘。 光进殿口的朱红大柱就粗大到她张开双臂也环抱不住。 里头早坐满了人,可满殿肃静,鸦雀无声。 一块金边黑底大匾,上书“崇文尚武”四字。 匾下五扇隔金漆螺钿屏风。 屏风前面龙座上皇上亦着冕服,旁边一个老太监怀里抱着先文穆皇后灵牌。 贾后及一干人等俱在下手。 她也不敢抬眼去细看,只赶紧松开杨陌的手,往后退了两步,低头站定。 司闺上前,引杨陌稍前,三跪九拜。 盈儿又在后六肃三跪三拜 一时行礼敬茶奉见面礼品完毕,就有女官请走了文穆皇后灵牌。 便赐了座,再上了茶水点心。 这才开始像民间一家子般与众人一一相见。 见完皇帝后宫几位要紧的妃子,还有建王建王妃及诸皇子与公主后,盈儿意外地见到了蒋寄兰。 蒋寄兰坐在建王与建王妃身后,像一道没有生命的影子。 如果不是建王妃特意介绍,她大约是忽略过去了。 曾经的蒋寄兰空谷幽兰美貌出众,性情更是骄傲无比。 面对她们这些人的时候,永远从容温柔,嘉言懿行。世人皆赞她说,这做派活脱脱就像她的姑母,也就是先文穆皇后,太子殿下的生母,皇上的元配。 可这一世的蒋寄兰,美得依然清冷,却不再是空谷幽兰,而是冰霜冷雪,看一眼,就叫人彻骨透寒。 与她见礼时,蒋寄兰空洞的目光停留在她脸上片刻,才像一道冰刀般滑向她的胸膛,屈膝行礼,道:“建王侧妃蒋氏见过太子妃娘娘。祝娘娘福祚隆长。” 虽然掩饰得极好,可她知道蒋寄兰必是恨死了自己。 前世的蒋寄兰在宫中地位很稳固。因为杨陌事母至孝又极重规矩,她是文穆皇后临终亲选的儿媳,是杨陌的结发正妻,谁也越不过她去。更何况,她还生下了嫡长子。 她刚进宫时,蒋寄兰并没把她这个叫人退过亲的倒霉女人放在心上,主要精力都用来提防林采之。 所以那次太子出京,明明人人争着想去,蒋寄兰却把那个机会给了没争没抢的她。 本来在宫里对她也就淡淡的杨陌,她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出宫之后,像是变了个人,对她百般体贴,她也渐渐对他动了心。 回京后,杨陌对她的宠爱更越来越明显,尤其是那次雨中赏荷花。 她还记得,那天正好是休朝之日。 后宫本来就僧多粥少,杨陌这人又成天乐于阅读奏折,从不知疲倦。 便是沐休日,也很少陪着大家游玩,更何况那天还下起了雨。 可那一天,不知道他怎么突然来了兴致,召集众人说要雨中赏荷。 各宫妃嫔全都欢喜不尽,在防雨油衣上尽显其能。所谓油衣,就是在绢丝织成的雨裳外涂上油脂,既能防雨,又不妨碍花团锦簇。 她得到消息,犹豫片刻,便随便披了件十分简陋的桐油油衣去了。 赶到荷塘边,所有人都早到了。 蒋寄兰穿着一件深紫绣白凤牡丹的油衣,十分符合她的身份。 而林采之则穿着一身编成软甲式的蓑衣,身手敏捷利落,颇有英气。 杨陌站在二人之间,身上居然穿了一件簇新的玉针蓑。 细雨如丝,池中荷花开得正好,清香扑鼻。 可她来得晚,又不想叫人想起她也有一件招摇的玉针蓑,便不敢往前凑,只缩在一众宫人身后。 不想杨陌的目光却穿过众人落在她身上,朝她招了招手。 她身为良娣,自然也是有资格站在他身边的。 便只好硬着头皮上前。 不想杨陌上下看了看她,笑道:“怎么穿了这个来?” 她不免尴尬。不穿这个,难道穿那件惹祸的玉针簑不成? 哪知他却当着众人的面,一伸手把那简陋的油衣拉开了。 她羞愧万分,以为是他嫌弃这衣裳太丑。 想着雨也不大,淋着也就淋了,便背过身脱下。 不想刚一脱下旧衣,身上就多了一件轻软之物。 她凝神一看,细雨润湿,闪闪发光,不由惊骇之极,竟是杨陌股了身上的玉针蓑给了她。 她再看四周众人,一个个的眼神简直恨不能生剥了她。 尤其是蒋寄兰。 她还是头一回看到蒋寄兰眼中露出那样不端庄不温柔的神情。 再美的女人,嫉妒的眼神终也像蛇,叫人害怕,也叫她一辈子都忘不了。 她还记得那时她还不太习惯被宠,吓得忙硬着头皮道:“不敢要殿下的。妾其实也有一件。” 不想杨陌扬眉:“那何不赶紧叫宫人取来?” 那一日,荷花开得真好。 那一日,只她跟杨陌两人穿着同样的玉针蓑,成双成对。 那一日,她以为杨陌真是个好人。 那一日后,她的玉针蓑,便想什么时候穿便能什么时候穿了。 也是从那一日之后,渐渐所有人都知道,乔盈儿是东宫最受宠的女人,连她自己也这么认为。 蒋寄兰明面上自然还是一如既往待她,维持着清高与身份。 可暗地里抓住机会,给她穿穿小鞋事也是免不了的。 又或者摆出太子妃的贤惠架子,劝杨陌后宫要雨露均沾,以免后宫生事。 若不是她没有生育,怕就不止如此了。 紫宸殿后,她每每回想起赏荷一事,都觉得杨陌这样做,分明是故意拿她当幌子招人恨。 没想到,隔了一世,她又看到了蒋寄兰更可怕的眼神。 虽然她也明白,蒋寄兰没有不恨她的理由。 明明蒋寄兰才应该穿着翟衣与太子同来拜见帝后,正式成为太子妃。 可却因为莫名其妙的原因,这位置成了她的。 而蒋寄兰自己却只能嫁给老婆孩子一大堆的建王成为侧妃。这样的场合,只能坐人人家夫妻背后当影子。 怎么能不恨? “格格格格……太子妃果然是个呆的呢,人家蒋侧妃的腿都要酸了也不知道扶一下。” 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响起,才把她拉回现实。 这笑声她很熟悉,又是那位安平公主。 她忙伸手去扶蒋寄兰,可指尖还未碰触到粉紫色的衣袖,对方就已经起身后退了。 盈儿淡淡地笑了笑,又继续认人。 可心里却想,蒋寄兰重生而来,头一个就收拾了林采之,断了林采之的皇后之路。 下一个要对付的人,大约便是她跟杨陌了。 只是不知道,她到底会怎么做。 ***** 待全都相见完毕,就听贾后道:“你们今儿可都看清楚了!就说太子妃是殿下自己死活求来的,到底不一般。瞧瞧!手牵手来见咱们,真真是蜜里调油,叫人羡慕呢!” 这话听起来倒是句好话,可不能细品。 新婚后第一天正式拜见帝后,何等庄重的大事,他们俩牵手而来,举止轻浮,于礼有违。 传出去,对两人都没什么好处。 何况这话还当着皇上的面说的。 可是她是新妇,总不能一来就顶撞婆婆,便只能低了头,做羞愧状。 “母后有所不知,刚才太子妃差点儿在台阶上摔了一跤呢!哈哈哈,也不知道她怎么学的规矩,穿着翟衣连路都走不稳当!所以太子哥哥才牵着她,怕她出丑!” 落井下石的自然是安平。 盈儿想了想,事情必不会那么巧,说不定那司闺就是受了安平的指使,故意叫她出丑。 毕竟这宫里,谁也不敢惹安平。 现在,她叫安平这般当众奚落,皇上皇后都不发声,可见并不当回事。 她若是反击,怕反倒叫帝后觉得她小气。可不反击又觉得憋屈,想了想,还是决定装傻充愣怼回去,却不想叫杨陌抢先了一步。 “六妹应该在殿内等候,怎么却看到殿外去了,莫非有千里眼?” 这倒叫盈儿有些意外。 上一世,若是她叫安平欺负了,杨陌必是叫她莫计较,绝不会像现在这样帮她回击过去。 皇上率先哈哈笑出了声。 人群中也爆发出零星的笑声。 盈儿也抿了嘴笑起来,看向安平。 安平红了红脸,可眼珠一转,得意地扬起眉毛道:“太子哥哥,我适才略有不适,才开窗透气,看见的。” 盈儿:……。 安平胡闹归胡闹,可挺聪明。知道自己胡乱开窗也是于礼不合,便加上个略有不适的借口,才算是滴水不漏。 “啊,安平公主身体不适么?殿下,该叫太医来,还是赶紧送安平公主回殿去休息才是?” 盈儿抓住机会赶紧给安平添堵,脸上却诚惶诚恐。 安平:……她还想留下看热闹呢! 就听杨陌接口道:“太子妃关心六妹,不如由蔡司闺送六妹回殿休息?” “父皇,您看,太子哥哥护着太子妃,欺负我呢!”安平叫嚷道,蹭到皇上身边倒打一耙,完全不讲理。 不过讲理就不是安平了。 “哈哈哈,你太子哥哥知道你顽皮,故意逗你呢。来说说,昨儿晚上你吵着要去闹洞房,可是叫你太子哥哥给打出来了?” 安平嘟起小嘴,道:“父皇替女儿作主,昨儿我连东宫的门都没进得去,哪里闹得成什么洞房!”然后一指其他几个孩子,“他们也通通都叫太子哥哥的护卫给打出来了!” 几个孩子赶紧七嘴八舌,控诉了一番杨陌如果粗暴地把他们拦下,急着进殿。 听得众人全在大笑,都说太子殿下果然护太子妃护得极紧。 盈儿听得脸更红。 原来说昨晚清静是皇家规矩,原来是他。 幸好如此,不然昨晚的事真叫这帮孩子听了去,她还有什么脸。忍不住又偷偷笑着,睨了杨陌一眼,杨陌也正看她,冲她一勾唇瓣。 两人眉来眼去,落到别人眼里可就是另一番滋味。 蒋寄兰垂在袖子里手,指甲全扎进了掌心,直沁出血来。 上一世,这个女人就抢夺了全后宫所有女人的宠爱。 这一世,做了太子妃,怕更是要集名分与宠爱于一身。凭什么? 她怎么可能叫她如了意? 半天,趁众人都在笑孩子们闹不成洞房的事,她悄悄扯了一下建王的后腰带。 第65章 美人计 “哈哈,太子未免把太…… “哈哈, 太子未免把太子妃护得太好了些。我可记得当年我成亲之时,你们几个可没少闹腾。小六还爬到了我的婚床上,洒了满床的花生栗子, 倒叫司闺们收拾了大半夜!” 建王突然开口笑道。 众人也都跟着笑, 安平更是笑得滚到了贾后怀里,笑道:“哎哟,大皇兄还不赶紧谢我, 要不你如今怎么能生那么多!” 一句话, 所有人都笑得前俯后仰,帝后笑得尤其开怀。 也难怪安平受宠。能逗得帝后一起欢笑, 如寻常人家夫妻, 可是天大的本事。 只是盈儿有些不解建王说这话只是闲话家常呢,还是别有深意, 便抬眼看去。 建王其实也不过比太子大了两岁。可也不知道是不是成亲早,又酒色过度的缘故,竟然眼睛浮肿,眼神浑浊看上去有些无精打采。倒像比杨陌大了十岁不止。 “太子妃性若娇花, 我差点儿拐了来做弟媳妇,好好护着痛的。也怨不得太子殿下疼惜。不比我这芦草似的人,便随了你们风吹雨打了!”建王妃泼辣地笑道。 盈儿眉心一跳。这对夫妻是什么意思?又提钟成康。 杨陌向来是有些醋精的。她当初愿意嫁给钟成康这事, 杨陌嘴上不说,心里难免不介意。 便去看杨陌, 就见他嘴角一勾道:“做不了姐姐,做皇嫂也是一样的。皇嫂可要记得今日的话,日后凡事都护着太子妃才是。” 盈儿:……前世时,他就算护她,也顾着一个名分, 礼字当头。从来不会明目张胆,当着帝后就把话说得这般直白。 有些感动,有些好笑,又有些好奇,她忍不住偷偷看众人的反应,果然都十分精彩。 尤其是躲在建王妃身后的蒋寄兰,浑身都在微微颤抖。 “不过呢,还是有人告诉了我些太子哥哥洞房的事情呢!父皇母后可想听听?”安平挤在帝后中间,一手抱一个,一脸天真地问。 贾后便笑道:“哎哟,你快闭嘴吧,你太子哥哥护妻护得这般紧,你要羞了太子妃,回头看他收拾你!” “不怕不怕!有父皇替你撑腰,你们呀,昨日就该来找父皇,父皇给你们一道金牌,瞧他还敢拦着你们。昨日没闹了洞房,已经便宜了他们!你只管说来,新婚三日无大小!” 想不到皇上竟然也这般爱热闹。 “是呀,父皇常说,咱们虽是天下至尊至贵之家,可这天伦之乐,也不可少的。六妹,你只管说!若是你太子哥哥定要罚你,皇兄替你受了。”建王赶紧拍马屁。 安平咯咯笑起来:“那我便说了,头一件呢,太牢的那块大肥猪肉,竟是太子哥哥替太子妃吃的!” 盈儿心里已经雪亮。相必这安平真是收买或胁迫了蔡司闺。 “是么?”皇上的声音沉了沉,明显有些不高兴了。 盈儿心里一惊,突然明白过来,建王夫妻说一大箩筐的话,绕这一大圈,是为了什么了。 他们只是想让皇上看明白,她是有多不适合当未来的皇后。 第一印象总是最重要的。 如果从进门第一天起,皇上就认为她娇气任性,日后难免处处以这种印象看她,对她不满,敲敲打打在所难免,最坏的情况,甚至还可能让杨陌索性废掉她。 杨陌若是为了她顶撞皇上,岂不叫皇上以为他是个爱美人不爱江山的情种,一怒之下,废了杨陌的太子之位都有可能。 杨陌若是任由她被皇上收拾,以她的娇弱,难免不满,也会夫妻离心。 所以,贾后建王一党,包括安平,今天都只做了一件事,就是强调她娇气无能,杨陌却宠她入骨。 为的就是要彻底坏了她在皇上心中的形象。 他们要离间的不是她跟杨陌,而是通过她,离间杨陌跟皇上。 所以在台阶上司闺动手脚,不只是恶作剧。 安平从头到尾也不是调皮胡闹,而是在帮自己一母同胞的亲哥哥争宠。 这是一个精心设计的大局。而她跟杨陌都不知不觉地踏了进去。 “确有此事!”她还没想明白怎么破了这局,就听杨陌回道。 “哦?太子妃将门女子,想不到竟娇养若此?又不是要她吃糠咽菜,一块肥肉而已,竟不能为全礼而食之?还要你代劳?” 皇上的不满已经十分明显。 可是皇上跟太子说话,她贸然插嘴,只怕会让事情更糟。 她低头默默,掌心微湿,一颗心提到嗓子眼里。 “父皇,太子妃之前曾在桃花山小住。期间曾载筐及筥,亲自下田,薅荼蓼,播黍稷,并非娇生惯养之辈。想来若真是糠菜她倒是能食得的。反倒是肥肉,儿子瞧她没那么大的福分,便抢了来吃了。” 盈儿:……他怎么知道自己在桃花山经常下山在田里跑?!难道他早就派了人在她身边暗中窥视?所以才一看到袁宝福就把他扔了出去?又或者,他赶来桃花山,就是因为她身边冒出了袁宝福?! “哦?你真种过田?”皇上的语气果然缓和了不少。 民以食为天,历朝历代的皇帝,没有不重农的。 皇上跟太子每年春秋两祭,也要下田一种一收,祈祷丰年。 皇后和太子妃也要跟去,结耦同耘。 可大家都不过是做做样子,哪里真的会如农夫农妇一般拔草翻土播种下苗? 也难怪皇上立刻转了兴趣点。 盈儿心里大大松一口气。杨陌果然是杨陌,两句话就破了别人精心设的局,还给她找到了表现的机会。 她忙笑道:“回父皇,不过是最浅显的罢了。我去之时已经是秋末,能种之物不多,种过一种冬苋菜,这种菜喜冷凉,先用陶土盆发出苗来,再移到土中。还有就是大蒜,最是容易,只要将蒜瓣扔在土里,洒了水,便见风长。父皇若是喜欢,我回头在东宫里头找块地,也种些蔬果出来,新新鲜鲜,摘了来给父皇母后尝尝。” 其实她更喜欢种花。不过种花到底是闲事,比不得蔬菜粮食,是人离不开的,这时提起,反倒不美。 至于说要在东宫种菜,也是想证明她确实并非赵刮之流,只会嘴上谈兵。 可没想到,皇上听了脸色顿缓,反问道:“那如今四月,种些什么最宜?” “俗话说乡村四月闲人少,才了蚕桑又插田。四月正是种田的好时光。什么豌豆、四季豆、朝天椒、茄子、玉米、葫芦,丝瓜都种得的。” 她一口气说了一串蔬菜粮食名。 喜得皇上连连点头:“好好!记得叫上安平几个成天无事忙的一起去帮忙,回头朕要好好尝尝你们亲手种出来的蔬果!” 盈儿:……。 杨陌:……。 安平:……。 其余人等也个个脸色精彩。 盈儿松了一口气却又有些好笑。 因祸得福,她这会种菜的太子妃,看来皇上挺满意。 ***** 建王妃出了宫,坐着象铬走了一会儿,这才掀开帘子,看了看前面建王的金铬,犹豫片刻,轻轻叹了一口气,对外头骑马的护卫道:“去跟王爷说一声,就说……前儿听说老太太身子有些不爽利,既出来了,我索性回一趟钟家瞧瞧去。” 一时那护卫回来道:“王爷说今儿不得空,问老太太好,缺什么只管到府上库里取去。” 建王妃听了,点头说知道了,谢谢王爷,便脸色阴沉,一路到了钟家。 今儿太子大婚,全体官员休朝三日,待明日大宴后,后日才开始上朝,因而钟国公及几个儿子孙子也全都在家。 听得建王妃突然回来,大家都十分意外,迎出二门,寒暄完毕,建王妃跟钟老太太进了内室,钟老国公叫众人散了,自己也进了内室,见建王妃红着眼睛,就上前拍了拍她的肩头:“委屈你了。” 建王妃用帕子捂着眼睛,哭得双肩微微颤动,钟老太太将她搂在怀里,陪着她流泪。 却说钟成康,本来已经随众人散了,可走到半道,又折了回来,想着等姐姐出来,向她打听一下乔盈儿在东宫怎么样。他也说不出自己是什么个心情。又盼着她过得好,又盼着她过得不好。可无论好与不好,他总是想多知道一些消息。 可走到院门口,透过花墙,远远就见钟国公的贴身护卫站在台阶上,院里一个丫头不见。 他心里一跳,明白过来,想必姐姐跟爷爷奶奶有大事要议。 便立刻退出来,想了想,绕到后院。 攀上一棵银杏树,翻墙进了后花园,延着墙根摸到了内室窗下,蹲下偷听。 就听得里面传来老太太的哽咽声:“如此说来,那人倒是留不得,是个祸害。” 钟成康听到这话,双腿发软一下坐到地上。 他自小锦衣玉食,娇生惯养,虽也知道家里的大人们少不了做些见不得光的事,可从来没想到他家老太太这么洒脱豁达慈眉善目,平素连只蚂蚁都舍不得踩死对谁都笑哈哈的人,却一上来便说要杀人。 “你是老糊涂了。这又不是后宅那点儿破事,真要动了她,可就撕破脸了。这件事,你容我细想想。” 又听他爷爷道。 他胸口那股气这才慢慢的吁出来。心想,幸好还有他爷爷这老狐狸替钟家掌舵。 便又将耳朵贴在窗根细听。屋里安静了片刻,才听他爷爷又道:“那今日你瞧着,殿下待太子妃是真心还假意?” “老头子,你没老糊涂吧?太子之前不惜触怒皇上,也不顾忌咱们家,定要抢那乔氏,怎么可能不是真心的!” “爷爷,我不明白,他是真是假有什么打紧的?” “你们呀……到底还是见识有限。蒋氏这条计谋其实倒颇是不俗。可成败只在一点。那便是殿下到底对乔氏是否真心。” 接着他便听到他爷爷细细分析情势,却越听越心凉。 原来当初她姐姐那个求娶乔盈儿的主意,竟是建王的侧妃蒋氏出的。 他姐姐之所以能说服爷爷奶奶,并不是真打算给他娶乔盈儿,不过是试探杨陌罢了。 若杨陌就此罢手,那他们的这条美人计就行不通。 若杨陌待乔盈儿真心,必会苦苦哀求皇上成全。 若皇上答应了,杨陌得了乔盈儿,他们再从中作鬼,叫杨陌不得不行些周幽王,商纣王之流爱美人不爱江山的荒唐事,久而久之,皇上必动摇让他继位的信心。 若皇上不答应,杨陌必然对皇上心生怨怼,父子不合,自然又给了他们机会。 所以归根结底,那桩让他忽喜忽忧的婚事,不过是他们想帮建王夺嫡的棋子罢了。 他瘫坐在墙根,浑身冰凉。 耳朵里又传来他姐姐惆怅又羡慕声音:“想来……是真的吧。” “何以见得?” 就听钟国公又追问道。 是啊,何以见得? 杨陌真的喜欢乔盈儿到,建王可以利用乔盈儿搞美人计的地步了吗? 他也很想知道。 第66章 气味相投 他希望是真的,又不…… 他希望是真的, 又不希望是真的。 就听建王妃失落地道:“我说我差点儿拐了乔氏来做弟媳妇,好好护着痛,结果你们猜太子殿下怎么回的?” “弟媳妇”三字听到耳中, 心头猛地好似叫人扎了一几针, 那丝痛慢慢涌上来,和着血,红了眼。 钟成康不明白他也并没有那么喜欢乔盈儿啊, 怎么听到这三个字, 竟会这般难过? 又听建王妃接着苦笑道:“他笑了笑,说我做不了姐姐, 做皇嫂也是一样的。还要我记得今日说的话, 日后凡事都护着乔氏。他就说得那样坦坦荡荡,当着皇上皇后, 满屋子大人小孩子!唉……也不知道这乔氏哪来这么大的福分!” 这话说完,屋子里半天没有声音。 他靠在墙根捂了捂依然隐隐作痛的胸口,也无心再听下去,便悄悄由原路又翻出墙去。 ***** 这头盈儿跟杨陌回到东宫, 便都换了衣裳出来,到偏殿里坐定,喝了茶, 杨陌这才问她:“你想如何处置蔡司闺?” 蔡司闺就是那个故意使手段,差点儿让她在台阶上出了大丑的司闺。想来代吃猪肉的事, 也多半是她传出去的。这样的人留在身边,确实是个隐患。 可司闺是正经的太子女官,从六品。因为太子大婚,才调入东宫。这样明目张胆必是早有后路。她又没有人家勾结安平的真凭实据,贸然处置, 人家反倒能反戈一击,怪她初入宫闺,为点小事,就滥罚宫人。 盈儿呆呆出了会儿神,笑道:“倒也不必。” 杨陌轻轻摇头,语气越发温柔:“予其惩,而毖后患。你如今是太子妃,又是初来,不可不立威。” 盈儿便一脸无辜,睁大眼问:“那以殿下的意思,该怎么罚呢?” 杨陌一愣,旋即大笑起来。 盈儿微红了脸,知道杨陌看穿了她的小心计。 罚人是杨陌的主意,连怎么罚都是杨陌说了算。这事就算传出去,别人也挑剔不到她什么。万一再传到皇上耳朵里,也知道她对杨陌是言听计从,心地善良,又不会自作主张,如此善良柔顺,皇上自然放心。 就听杨陌笑了一阵,道:“传蔡司闺。” 蔡司闺样貌普通,可在宫中时日久了,举止行动中都有一种威仪。所以就算是明知自己犯了错,也并没有半点仓皇,而是镇定地跪到了他们面前,行完礼便低头听候发落。 “你今日大意失职差点儿累及太子妃,本该受罚。可太子妃心地仁善,替你求情,欲叫你将功补过,你可愿意?” 盈儿端坐上方,面带微笑,做出一副十分温柔软绵的模样来。果然这事叫杨陌处置最好不过。他可比自己高明多了。说蔡司闺不是受人指使,而是大意失职,表明了他们对贾后没有猜忌之心,惩罚蔡司闺完全是因为她犯了错。 就见蔡司闺脸上微微一愣,伏身在地:“谢殿下仁和。谢娘娘宽厚。小官愿领罚。” 正等着杨陌继续,不想他却又转向了她,笑道:“如此,便由太子妃来指派你罢。” 盈儿闻言,心里雪亮一片,不禁暗自感叹。 如果由他直接定了如今处罚,日后东宫诸人眼里必是只有太子,没有她这个太子妃。 无论做何事,哪怕是处置一个宫人这样的小事,杨陌也能做得滴水不漏,既叫她得了好名声,还能帮她立威。这细致入微温柔体贴,若这都不叫真心,她也不知道什么才该叫真心了。 冲杨陌感激一笑,她便柔声道:“皇上吩咐下来要在东宫种菜,这是头等的要紧事,就由你来张罗吧。先去替我寻一块地,不要太干或是太湿的,离水不要太远。大小么,一亩也就够了。找了地,再去多找些种子来。” 一时吩咐完毕,蔡司闺退了出去,正好常夏进来,说是皇上有事要召见太子。杨陌便又换了常服,匆匆去了。 盈儿总算是得了些闲儿,忙把筐儿筥儿两个叫了进来说话儿。 ***** 两人自从伺候盈儿,还没跟她分开过这么久,一见她,眼睛都红了。 筥儿瘪着小嘴道:“姑……”想着不能再叫姑娘了,心里难受起来,眼泪汪汪地接着道,“娘娘,以后咱们都不能再近身伺候了么?” 盈儿见状,拉她到美人榻上坐下,抽出手绢替她擦眼泪,心里软软的感动着。 上一世,她是良娣,初进宫时没人看好她这个冷灶。 东宫的司闺还有掌正掌书等人,全围着蒋寄兰和林采之转,没人理她。 她自己也自卑,心情也不佳,所以主仆三人进了宫都只缩在自己的丽正殿。 一开始,筐儿筥儿出去替她办事,因摸不清东宫的门道,可没少受气。又怕她知道了难受,筐儿还嘱咐筥儿不许她回来说嘴。 这一世,她做了太子妃,哪能还叫她们两个跟着别人的闲气呢? 再说,她刚来那个蔡司闺就给她穿了小鞋,她可不敢信这东宫的人。只是筐儿筥儿虽然进宫前匆匆学了些规矩,可真到了东宫,还差得远。 “我前日叫你们去找掌筵的冷姑姑,你们可是去了?” 见筐儿还拘谨地站着,她伸手把她也拉过来,坐在自己的另一边。 “以后就咱们三个时,还如以前一般相处。你这般守着宫里的规矩,没得倒生分了。” 筐儿抬着榻尾小心地坐下了。 筥儿才破涕为笑,又恢复了以前的活泼,道:“去了去了。冷姑姑果然面冷心热,叫我们得空就过去,她自会慢慢教导我们宫里的规矩。” 说来上一世,这位冷姑姑人如其名,在这东宫也是个坐冷板凳的。 她本是掌筵,掌管床祷、几案、铺设等事。只因一事设三人,另外两个都抢着去伺候蒋寄兰跟林采之,便把她挤到了丽正殿。 初时,大家都冷,见面也说不上两句话。 冷姑姑做完事,也从不在丽正殿多逗留。 不过后来发生了一件小事,她才发现这位姑姑是位妙人。 那时杨陌自从新婚夜在她这里宿了之后,就一直没来。 她也并不介意,反而觉得清静。 可有一天,冷姑姑来替她铺设的时候,见她点着苏合香,便问她有没有伽南香。这香她自然也是有的。只是自己不甚喜欢。便问是什么缘故。 冷姑姑看了她几眼,道:“人总是对跟自己气味相近的人更亲近些。” 说完,便一板一眼地退出去了。 等冷姑姑走后,她想了半天,才想明白。 她不过见了杨陌一面,又是新婚夜,一开始紧张得要晕过去,后来又被折腾得要晕过去,哪里知道他身上用的是什么香。 冷姑姑这是提点她,让她平素多用跟杨陌一样的香,便于跟杨陌亲近些。 她当时无心争宠,本身又不喜欢那香气,便只装作不知。 不过心里却是感激冷姑姑的,便叫筐儿筥儿两个多去求教宫里的规矩。冷姑姑倒半点不藏私,悉心教导二人,后来冷姑姑年岁到了,出宫出嫁时,她厚厚地送了冷姑姑一份嫁妆。 这一世,杨陌早早就用上了她喜欢的苏合香,而且冷姑姑也挤不进崇德殿,进宫前她便哄着那两位女官提了冷姑姑一嘴,便顺水推舟地叫筐儿筥儿两个去拜师。 想到这里,她心里突然咯噔一下,又发起了呆。 “人总是对跟自己气味相近的人更亲近些。”……莫不是杨陌早知她喜欢苏合香,所以这一世早早便用上了?以便跟她气味相投? 那他怎么会知道的?东宫暗卫打听来的?还是……他真的也是重生而来! 若他真重生而来,她死后,他与林采之难道闹翻了?所以这一世,才会对林采之那么绝情? 心思反复,一时又不知道该怎么想才好了。 “娘娘……娘娘”筥儿举着五个手指头,在她眼前晃了晃,她才如梦初醒,回过神来问:“怎么了?” “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开始来伺候娘娘啊?” 盈儿拍了拍脑门,让自己清醒些,才道:“只要我在崇德殿,你们便都可以。只是出门的时候,还得由东宫的女官们来引导。对了,筥儿,你对那个蔡司闺,留些心。” 筥儿立刻兴奋地睁圆了小眼睛。 ***** 贾后住在万春殿。六公主安平自然也与她同住。 两人从清晖殿回来,安平就老大不高兴。 贾后叫她去睡午觉,她也不肯,就坐在月洞窗前,手托着腮发呆。 贾后便坐到她的身边,戳了戳她的脸颊道:“做什么不高兴?若不是你今日搞那些鬼,太子又怎么会牵着那乔氏的手进殿?叫你父皇瞧了心里不痛快,这会子怕是召了太子去骂了。” 安平闷闷地看着窗外的芭蕉影子,小大人一般叹了一口气:“那又有什么用。不管咱们用什么法子,太子哥哥都有法子轻轻松松反败为胜。他要是娘生的就好了。大皇兄笨死了,半天都不知道说句话,还要那个蒋氏在后头戳他的腰!他是木头吗?” 贾后听她提这个,也叹了一口气,在她边上坐下:“安平,你也瞧得出来,太子是过于聪明了。你皇兄要是有人家半分聪明,母后也不想你掺和进这种事。如今咱们母女一起努力,也不过是叫你父皇别过于偏心罢了。其他的,还是别乱想才是福气。” 安平闷闷地趴在贾后怀里,怒着跺脚道:“我也不光是气这个。只是气,太子哥哥干嘛把那乔盈儿吹得那么好,害得父皇叫我跟着去种地!晒也晒脱了我的皮!我不要不要嘛!好气!” 说得贾后笑起来,拍着她道:“好了好了,哪能真叫你去除草施肥晒太阳。不过是去瞧瞧罢了。再过一个月便是你父皇的生日,你替你父皇做的东西,一共扎了几针?那才是要紧的。” 安平听了一头栽进贾后怀里:“母后,你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呀!” 两人正谈笑,贾后就看见自己最得用的彭宫令在天青色帷幕后探头探脑,便放开安平,起身出来。 那女官见安平也跟着出来,便低头不语。 贾后会意,便道:“还不快去绣房!到时候我可不叫人帮你!” 安平气鼓鼓地跺着脚走了。 彭宫令跟在后头,仔细关上门,这才回来,从怀里掏出一块锦帕裹着的东西,仔细打开,摊在小几上。 贾后一看,便红了脸,笑骂道:“怪道不要安平瞧。你鬼鬼祟祟地弄了这个来,做什么?” “娘娘细看看,难道看不出问题来么?” 那彭宫令说着伸手一指。 第67章 真心 贾后因嫌那东西不干净,…… 贾后因嫌那东西不干净, 之前并未细看,如今叫她这一指,倒凝视着瞧了片刻, 见雪白的巾帕皱巴巴地, 上面除了些黄色印记,还有斑斑血点,一切正常, 并未瞧出什么端倪。 便用眼神再问。 彭宫令便禀手道:“别的倒也罢了, 这血点子,却是奇怪, 怕不是那处的血。” 贾后:……。 不过这彭宫令是宫中积年的女官, 见多识广,她若说这血迹可疑, 便必是真可疑。 彭宫令接着道:“初夜血多色浅而模糊,只因有别的液体混杂。可此血却是色深而清晰,倒像是指尖割破后蹭上的。” 贾后呆了片刻,心里噗噗跳个不住, 道:“你是说……你可问了蔡司闺?” 彭宫令满是自信地点头。 这些训练有素的女官不必听墙角,光看床上被褥的痕迹,便能明察秋毫, 推断出前日床上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事情。 贾后脸色发白,怔了半晌, 才站起来,在室内走了几步,复又坐下,问:“可太子待乔氏那上心的劲头,瞧着不像是假的呀?你等等……你等等……” 彭宫令便默立一旁。 半天, 贾后拍了拍几案:“你收好罢。这事莫叫别人知晓了。送个信儿出去,看看外边怎么说。” 待彭宫令走了,贾后一个人正凝神思忖,门吧嗒一声开了,安平探头探脑地跑了进来。 “母后,难道太子哥哥跟乔氏恩爱全是做给咱们瞧的?” 贾后无语,一把将安平扯到身边,道:“你适才没走开?!你可真是……” 安平不以为意地嘟嘟嘴巴,显出一种怪怪的可爱。 她的相貌上半张脸像贾后,下半张脸像皇上,美丽是美丽的,可是下颌线条颇为刚硬,便略带男相。 她蹭着贾后坐下,道:“我算是明白了。太子哥哥那般狡猾,若是找个聪明的,必能识破他只是在利用她,必不肯陪着他演戏,便是乔氏这样,傻傻的一哄便上当的才好!这才定那般作腔作势,叫全天下人都知道他极爱重这乔氏。蒋侧妃就上了当,偏一口咬定太子哥哥之前定要退婚,是为了乔氏色令智昏,真真可笑。咱们莫叫再听她胡扯才好。” 贾后戳了戳她的脑门:“你呀!对男人简直是一窍不通。男人呢,若真遇到了心爱的女人,便是不顾规矩忘了父母的。照母后推断,先你太子哥哥必原是要娶蒋侧妃的,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瞧见了乔氏,便是一见倾心,眼里心里再容不下别人。这才一门心思闹着退了婚,又想方设法娶了乔氏。你想想,演戏哄着咱们上当也就罢了,哄得你父皇也信了,朝中众臣也信了,还不怕他日后当个昏君,对他又有什么好处?” 安平眉开眼笑,道:“父皇对母后便是如此罢!不过,那乔氏可比不上母后的指甲盖。我就不信,太子哥哥那般地上无天上有的人会对她一见倾心!” 贾后笑起来,拍了拍她的屁股:“你父皇待母后确算是不错。不过,不说先皇后,母后一辈子迈不过去,就后宫,什么时候不是满满当当的?现如今又宠着顺妃。若是你太子哥哥待乔氏如你父皇待母后,最多不过是叫她做个良娣罢了。哪里需要费那般大的力气,非退了跟蒋侧妃的婚事,要给乔氏一个元配正宫的名分?这份情谊,天下少有,我瞧着必是真心的。”说到这里,她慈爱地摸了摸安平的鬓发,“母后只盼着,日后你也能碰到一个如此待你的。” 说得安平小脸通红起来,跳下地,转过头道:“我才不信。我要去找蔡司闺问个清楚!” 待安平走后,贾后又默默坐了片刻,才叫了人进来,道:“叫厨房今晚做一碗海参麻丸汤,一碗桂圆红枣粥送到东宫去。” ***** 于是盈儿跟杨陌的晚餐中,就多了这两样。 这还是盈儿进宫后,正正经经的第一顿饭。 饭桌摆在正殿东暖阁。 一张丈阔的大圆紫檀雕花桌上面辅了红色桌单,手捧红色漆盒的太监们在常夏的带领下,排成两排,将各色冷菜热菜,主食点心,汤水羹粥一一放上,一共二十四品,最后才是贾后特别赏赐的那两样菜。 等常夏试吃的工夫,盈儿盯着那两道菜,心里直打鼓。 贾后送这两道菜来是什么意思? 海参麻丸汤补肾气,壮腰膝。桂圆红枣丰胸补血。明显一道给杨陌,一道给她自己。 昨晚房中事,传出去的可能性虽然不大,可也保不齐那蔡司闺有什么法子听墙角。 难道贾后知道了,所以送这两道菜让他们好好努力? 还是只是贾后单纯想表示自己这个继母对儿子儿媳妇的关心? 按规矩她坐在方桌下首,杨陌坐在她的正对面。 桌子太大了,她把目光投向杨陌,嘴唇动了动,眼角余光扫了扫满殿肃立的宫人,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小声了,杨陌听不见。大声喊,也未免太可笑。 不免怀念起自己在白草院那些毫无规矩的日子。想起白草院,自然又想起一大家子人,从乔执到叶菡再到成哥儿,一个个想了一遍。一时又神思乱飞,忘了自己身在何处。 突然眼前盘中多了一筷子燕窝鸡丝炒香蕈,血红的燕窝丝伴着雪白的鸡丝,还有嫩嫩的香蕈,一股浓香直入鼻端。她愣愣地抬眼一看,正看见杨陌俊秀的眉眼。 这下可真是猛吃一惊,身体往旁边猛地一让,却侧仰悬空。 她脑子嗡地一声,晕了。 好好的,东宫正经的第一顿饭,她就能吃摔到地上,真传出去,要叫人笑掉大牙。 这想法,不过转息之间,她还来不及伸手去抓椅背,已经不可避免地侧摔出去。 但她却没摔到地上。 并不是有人从后头接住了她,而是她叫人当胸揪住了衣裳。 而那只大手救命的大手正正揪在她的两峰之间,令她羞愤欲绝。 一时不知道是摔下去更丢人,还是这样叫他救了更丢人。 她脸红出血,双眼含嗔,与杨陌大眼瞪小眼。 “你……你……”舌头不利索,可手还算灵光,她已经抓住椅背坐直身体。 杨陌眸色如海,有些不舍地慢慢松开手:“你刚才……在想什么?” 盈儿愣了愣,总觉得他神色间似乎若有所指。 可她顾不得细想,反而飞快地转头看了看四周,这下脸更红了,只觉得再没脸见人。 四周宫人一个不少,竟是连那个会告密的蔡司闺都站在香炉旁边,鬼鬼祟祟。 再看一眼盘子里的菜,和邻座放着的餐具,她才明白过来。 新婚燕尔,跟杨陌隔着丈宽的桌子吃饭,她一点也没觉得有问题,反而觉得这样更好。不用她装腔作势伺候杨陌,替他夹菜。 谁能想到,他竟是不顾规矩,直接坐到她身边来了? 若是他提前遣退左右,只留筐儿筥儿常夏这几个,也就罢了,偏偏还有这一屋子的人。 传出去都是她的不是。 “你……这样不合规矩!”说着,她忙红着脸低头起身。 杨陌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道:“你们全都下去吧。” 一时,便都是窸窸窣窣的衣衫走动声,片刻安静下来。 屋子里便只剩下两人。 盈儿这才背过身去,脸红如桃理好胸前的衣裳,转过身来,拧起细眉,薄怒道:“你……好好坐在上头吃饭不好么?!” 杨陌手肘撑着桌子,拳头抵着下颌,偏侧着头,一脸理所当然:“不好。” “怎么就不好了?!”盈儿气得想拿筷子敲他的头。 “太远。”杨陌说,深深的眸色里露出一种莫名的哀伤。 倒叫盈儿一时愣住了。 心里也是一阵酸涩。 若他亦是重生,他们跨越两世,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同处一室,还要隔着丈远。确实太远了。 却没有勇气去问个清楚明白。 心里倒宁可他不是重生。这一世的他,待她是真心,也就够了。 默默坐下,眼角瞥了瞥杨陌,目光在桌上的菜色中寻找,却意外见到铜珐琅碗里盛着的烧狍肉锅塌。 俗话说食狍肉能成仙,这道菜前世时就是杨陌的心头好。可她却赚肉质太柴不香,向来不吃。 她沉默片刻,伸手夹了一块,放到杨陌碗中。 杨陌微微一怔,眼神更深地盯着她,片刻后,凑过来,在她侧脸颊上印下一吻,这才坐直了,淡淡问:“你怎知道我喜爱吃这个?” 盈儿一愣,垂着头,道:“之前无意中听教我规矩的姑姑提过。” 杨陌嘴角微弯,点点头,又问:“你适才在想什么?那般出神?我叫你几声,你都没听见?” 盈儿:……。 她这个自打摔伤就有的呆病,便是如此。 经常走神,一走神便什么都听不见,看不见。 不然也不会叫人说她呆傻。 “不过是在想,皇后娘娘送咱们这两道菜,究竟何意?” 杨陌慢慢咽了嘴里的菜,这才道:“你心虚了?” 一时想起那块元帕,脸上刚刚下去的红云又像火山一样喷了出来。 “我……我……我为什么要心虚?!” 话音刚落,嘴还未闭,就被塞了一只糖醋鱼翅球。 盈儿:……。 “不用担心。贾后……是个聪明人。” 嘴里说不了话,只能慢慢把那鱼球嚼了。贾后……确实是个聪明人。上一世也是,并没一味怂恿着建王跟杨陌斗,所以才会母子俩全得了善终。 就不知道这一次,建王有了蒋寄兰,会不会不甘心,反而生出些事端来。 他说不用担心,那她也就不担心了 ***** 转眼新婚到了第三日。皇上在太吉殿大宴群臣。 宴会由光禄寺主办,礼部协办。一如元旦大朝会般热闹非凡。 盈儿再度穿上了翟衣,戴上了凤冠,坐在仅次于帝后的高台之上,接受满朝文武,宗亲勋贵们的朝贺。 看着一路跪到虔礼门外的人群,她心生感慨。 果然,这才是一个男人对女人真正的宠爱。 叫她与他一起,名正言顺,富贵同肩。 乔家一门自然也来了。 乔执乔简乔檄沙夫人叶菡卢双燕,满门全正品大妆,极尽荣耀。 虽然只隔了两天,一家子再见到盈儿,一个个都未语眼先红,就连沙夫人也不知道为什么两眼含泪。她腿脚还不太便给,就由叶菡跟卢双燕两人左右搀扶着。 杨陌叫免了礼。 再见亲人,盈儿自己的眼眶也有些发热。 等宴散了,问过杨陌,便请了他们到东宫再叙。 可等真在东宫见了,盈儿又觉得满腹千言万语,竟是半个字也说不出。 就连乔执也低着头,举着全是伤茧的大手,悄悄擦了擦眼角。 见自己在场,所有人都拘谨得不行,全不似以前在乔家那般自在,杨陌便只好先起了身,道还有别事,让他们吃过晚饭再走。 杨陌前脚一走,盈儿便让宫人全数退出,身边便只留筐儿筥儿伺候,关了殿门。 她这才松了一口气,站起身,走到乔执身前弯腰就是一拜。 乔执忙伸手:“哎哟,娘娘……唉……”大概是叫她娘娘实在别扭,话都说不下去了。 盈儿又好笑又伤感,拉着他的胳膊摇了摇:“又没别人,你叫我闺女好了,谁还能把你拖出去打一顿?!” 一句话,倒说得一家人都笑起来。沙夫人缩在一边,怯怯地也跟着干笑了几声,眼巴巴地看着她,似乎想说什么,却到底没说出口。 盈儿眼尾余光瞧见,也懒得理她,只粘在乔执身边,与哥哥嫂嫂们说了些东宫的事,还告诉他们皇上叫她种菜。 不想她刚担到种菜,乔檄突然一拍脑袋,道:“之前一直想提醒你来着,结果忙来忙去的,倒是忘记了。殿下除了从来不碰猪杂碎,也不喜欢吃狍子肉!” 盈儿闻言,顿时愣住了。 第68章 妾发如蓬藋 乔檄见自己说完这…… 乔檄见自己说完这话, 盈儿又呆呆地出起了神,便张开五指伸手在眼前晃了晃。 这招魂的法子他还是跟筥儿那丫头学的,向来好用。可他晃了十来下, 盈儿还是呆若木鸡。 额角冒汗, 他心说,自己也没说什么呀,怎么又惹得自家这个妹子犯起了呆病。 只好求救般地看向筐儿跟筥儿两个丫头。 筐儿跟筥儿也面面相觑, 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不过, 两人到底见怪不怪多了,筐儿便上前, 用手在盈儿肩上推了推。 盈儿这才像是被触动了机关的木头人一般, 醒过来。 可仍是双眼发愣,问乔檄:“你怎么知道他……不喜欢狍子肉?” 乔檄这才松了一口气, 笑道:“上次在桃花山,因去得突然,家里没什么好招待的,我便叫人去买些野味。一时间只得了一头新鲜的狍子。做得了, 知道你不爱吃,也没往里送。谁知呈上去,他那头也是碰都不碰。我私下偷偷问过常夏, 才知道他也不喜欢这东西。我当时还想,怎么你们倒是口味相同呢。过后你成亲前, 我总说提醒你一句,却是忘了。” 听了乔檄的一番解释,盈儿心里更加迷惑。 却听沙夫人在一旁怯怯地道:“还记得那时你才两岁大,你爹爹跟你哥哥出去打猎,带回来一头狍子。烧得了, 我捡了最嫩的胸脯肉喂了你一口,哪知你一嘴就吐我身上,嚷着嚼不动……从小就娇……” 这还是她今日第一次开口说话。说着,见众人都奇怪地看着自己,她忙闭了嘴,眼睛又红了。自打摔那一下,这女儿就不再是她的了。她也想有个娇娇的女儿在身边疼呀,丝儿那么可爱,她偏宠些有什么错呢?却硬是得罪了姓乔的一家子。 两个儿子媳妇不亲自己也就罢了,乔执还找了个大崔氏来处处压着她。 盈儿……如今这般尊贵,蠚肯像帮卢双燕那样帮她,把大崔氏也一起送到桃花山去,她可省了多少心。 她心里后悔,结结巴巴巴结道:“你从小就娇娇的,雪团一样,可招人疼。” “你也记得盈儿小时候么?小时候你是怎么疼她的?后来你又是怎么对她的?她摔了那一下,是把你的心眼子也给摔偏了?还是把你的脑子给摔没了!”乔执声音如雷,一阵噼里啪啦呵斥道。 沙夫人顿时吓得半句不敢再多说,赶紧低头耷肩。 盈儿见状,忍不住莞尔。 看得出来,沙夫人是在刻意巴结,回忆小时候的亲情,可……也是太晚了。 ***** 乔家人在东宫吃过晚饭才走。 因为杨陌在场,大家都十分拘束守礼,客客气气走完饭,又带了若干礼品回去给孩子们,便送了出去。 一时杨陌和盈儿都分头去净房洗漱。 等盈儿回来,就见杨陌早已经洗好,穿着家常的春水绿衫子,坐在窗下椅子上,由宫人们伺候着擦头发。 红烛的光照得他眉眼格外俊美,恍惚间她仿佛又回到了前世。 那次雨后观荷,本该是蒋寄兰与他并肩,还有林采之,穿着跟杨陌一样的衣裳已经够扎眼的,她便有意往后错开两步。 可每次她一落后,他便回头拉她一把。 两人穿着一样的玉针簑,沿着龙首池畔漫步徐行,烟雨如织,荷风送香。 散了后,他便跟她回了丽正殿。 洗漱之后,记得他也是穿着一件家常春水绿衫子,坐着让宫人擦头发。 她怯怯地站在一旁,也挨不上手。 他却瞅着她笑了笑,招了招手,叫她坐到他的前面去。 她当时还不明白,等着下,他便取了巾子轻轻替她擦着长发,又曼声念道:“妾发如蓬藋……” 想到此处,她两魇生霞,只因后来她才知道,这首诗还有上一句:待郎欢厌足。 正脸上发烧,腰上却被重重地捅了一下。 不用回头,也知道定是筐儿见她一直盯着杨陌出神,在背后提醒。 她猛然回神,就见杨陌也冲她招了招手。 一颗心抽得极紧,她慢慢走过去,到了他跟前,手里却叫塞了一条巾子:“你来。” 盈儿:……。 一袭湿漉漉的浓密黑发拖在脑后,这得擦多久呀! 盈儿心里郁闷,暗忖:还说他这一世对自己好便也罢了。这样瞧来,还不如上一世的。倒把她当宫女使。她的头发可也湿着呢。 可也只得认命地替他擦拭着。 擦着擦着,便又走了神。 那狍子肉是怎么回事? 她不喜欢吃,他也不吃。东宫的厨子怎么会没事往上送? 她给他夹了之后,他又为什么会问:你怎知道我喜爱吃这个? 而且后来他也吃得很香的模样。 他是在试探她吗? 她却偏偏说了句谎话。若是他从来不碰,哪个姑姑会无中生有说起这个呢?! 他却并没有戳穿她。 为什么呢? 她脑子里乱成浆糊,一时没留神就停了手继续发呆。 “娘娘可是手酸了,不如叫奴婢来?” 蔡司闺在一旁小声提醒。 盈儿回过神来,正要继续,杨陌一回头,伸手一扯,将她扯到自己面前,站在分开的两腿之间。 他抬眸看她,嘴角弯成一个好看的弧度,牵起她的手,一边摸一边细细查看:“这么会儿就手酸了?孤瞧瞧,这手是什么做的?娇成这样?” 盈儿浑身肌肤都生得粉雪晶莹,手上自然也不例外。 指形细长,肌肤均衡,指尖莹红,倒像一根根玉葱结了珊瑚果,美白娇嫩得叫人想咬上一口。 杨陌眼神渐深,喉节动了动,低着嗓音道:“人都下去罢!” ***** 嗓子里蹦出来的心跳越来越震耳。 她低垂着眼睫,胳膊偷偷用力,想把手从他的掌中抽出来。 可他的手却那样固执地紧紧握着她的,让她觉得有点胀痛。 看着她的眼眸有了些恼怒。 “若我松了手,你要跑去哪里?” 盈儿轻轻一颤,怔住了。 若是以前,他松了手,她必是跑得天涯海角,与他老死不相往来。 可如今…… 想了片刻,她轻轻叹了一声:“我……不会跑了。” 手上的指劲渐渐松弛,看着她的眼神也渐渐柔和起来, 半天,他嘴角一勾,伸手揽住她的腰,轻轻一带。 她低呼一声,身体一旋,已经坐在了他的右腿之上。 脸不可抑制地好像烧起了火苗。 他沐浴后,身上依然散发出苏合香的清淡,让她心里胀胀的。是她在自作多情,在想他要与她气味相投吗? 他伸出一只手指,轻轻地抚上她的右眉端,那里有一个米粒大的不易觉察的白点伤痕。 “这里原来不是痣?” 盈儿低了眸子,声音轻柔:“十岁时摔伤的。怕不好看,才点了胭脂。” 指尖在眉尾细细地摩挲着,片刻后,他道:“好看。”顿了顿,又听他道,“这才对了。” 这才对了?为什么这才对了? 他真是重生而来,才知道她前世时并没有这道伤,没有这颗痣? 可她……却害怕到不敢再想下去。 她能面对这一世的他,却不知道怎么去面对上一世的那个他。 侧身抓了一块巾子在手中,她道:“时辰不早,我继续替你擦头发吧?” 杨陌嘴角微微一勾,也伸手抓了一块巾子在手中,抬起了手,轻轻地顺着她的头发滑下,直没入腰间。 头靠在了她高耸的胸前,手停在她柔软的腰间,渐渐收紧,呼吸渐促。 果然是待郎欢厌足,妾发如蓬藋。 最后还是红着脸叫了筐儿筥儿进来,才把她乱七八糟的长发慢慢擦干理顺了。 而他就却背靠在雕龙凤花檀木床柱子上,始终微弯着嘴角。 ***** 也许是东宫真的太能让她触景生情,她进宫不久,呆傻的名声便传遍了。 这事还是筥儿跑来给她说的。 “我在膳房小路旁的假山石子后头,才蹲了小半个时辰,就听到了满肚子的闲言碎语,啧啧啧,我还当东宫规矩严,想不到这些太监女官们,比咱们乔家的下人还嘴碎。” 杨陌不知道去了哪里,盈儿坐在窗下桌前,正拿了一本《齐民要术》在看。 听到这话,她抬起头来,笑道:“挺好。你如今没事就满宫乱窜去,尽量多地认识宫人。时间久了,你便知道,什么话是什么人说的。” “好什么呀?他们嘴里可没好话。娘娘,奴婢就不明白,咱们明知那蔡司闺是贾后那边的眼线,为什么还留她在跟前伺候?” 筐儿坐在一边照着盈儿的吩咐,正一包包地整理乔檄送来的各种瓜果种子,分别在一个账簿上列出所需时令,土壤,水分。 若是一时盈儿也记不清,便查《氾胜之书》《齐民要术》之类的农书。 她听到这话,便住了笔,把埋在心里好几天的话问了出来。 盈儿想了想,放下手里的书,提醒道:“如今进了宫,你们两个便该知道,有些话放在心里,心知肚明便好。你这样红口白牙地说蔡司闺是贾后的人,若叫人听了去,反拿住了你的把柄,好像我一进宫,便要跟贾后争权一般。” 筐儿脸红了红,点点头。 “可有些道理,娘娘也该教教我们。筐儿姐姐问的话,我也不明白呢。”筥儿凑过去,巴拉着桌上的种子,道。 盈儿见她把筐儿登记过的种子跟没登记过的又搞混了好气,没好气地拿书拍了一下她的手背:“规规矩矩地坐一边儿去。若有个身份贵重,谁也不敢得罪的人来找你,逼着你做了些也算不得多伤天害理的事,你该如何?” 筥儿笑嘻嘻地缩回手:“我?打死我也不会做背叛娘娘的事啊。” 盈儿忍不住笑道:“知道你忠心,可若是有人逼着你往冷姑姑的被窝里塞只死耗子呢?你若不肯,就把你赶出宫去。” 筥儿愣了愣,眨巴着小圆眼,思忖着。 “若冷姑姑知道了,痛打你一顿,还要把你赶走。你会不会觉得她处罚过重,本来有的一点内疚之心反都没了?说不定就恨上了她。日后若有人叫你往冷姑姑饭碗里下毒,没准你也下了,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筐儿也一脸郑重地认真在听。 盈儿接着道:“反之,若是她把你叫去,说我知道这事是你干的,不过我知道你也有难处,不打算为难你,只是要小小地处罚一下你的。你会怎么想?” “我会觉得冷姑姑人真好。下次大概就更不愿意伤害她了。”筥儿一脸领悟地道。 “可是我还是觉得不对。若是把她赶走了,她哪里会有机会下毒呢?再说就算她不愿意伤害娘娘,可那个逼她的人,她也不敢得罪,下次还是会得了令来害娘娘。我猜这些个说娘娘呆傻的话,多半是从她嘴里说出去的。还说娘娘连椅子都坐不稳,吃顿饭都差点儿摔下去。虽然那天人那么多,可我瞧着最可疑的就是她!”筐儿却不服道。 盈儿正想再往深了说,却听外头有人来传:“蔡司闺有事求见娘娘。” 盈儿:……还真说曹操曹操就到。 第69章 谁的人 算算时间,盈儿想那块…… 算算时间, 盈儿想那块地大概蔡司闺也该找好了。 叫了进来,果然是说那块地的事。 盈儿想想天气正好,自己几个也在室内呆得太久了, 不如就出去走走, 回来好吃中饭。 便叫蔡司闺带路,也不坐轿,一路走去。 东宫北面龙首池里的水从宫后银台山上流下来, 又从龙首渠向东流出东宫。 这块地便选在银台山, 龙首池与龙首渠之间的三角形地块上。 蔡司闺指着那一片林子道:“娘娘说不要太干或是太湿的,离水不要太远。大小一亩。奴婢细细看过东宫各处, 就这块地最合适不过。” 放眼看去, 林木葳蕤茂盛,有松有柏, 有桃有李。 正是四月天气,桃李半谢,碧叶滋生,眼看就要结果。 树下虽有杂草灌木, 可瞧得出来,凡是花树之下,都清理过。 这并不是一片荒林。 盈儿还记得, 上一世时,林采之曾在这林子里建过一间小木屋, 四周广种桃花幽兰,春暖花开,夏日炎炎,或是秋高气爽之时,常搬来住上几日, 颇有林中隐士的风范。 还曾在此结社吟诗,邀了杨陌作评判。杨陌倒也公正,每次都给林采之个魁首。 蒋寄兰本来防着林采之,可见她得宠,便开始支持林采之,还笑着给林采之取了个“林下居士”的名头。命人人都要去捧场。 她觉得麻烦。每次作诗,总要愁掉好几根头发。林子里虫蚁又多。可蒋寄兰的话,她也不敢不听。 后来有一次,她手腕没包好,也不知道叫什么虫子咬了一口,回来红肿了好几天。 接下来,杨陌沐休日,林采之又说要结社,杨陌便一口推了,还拉着她也不让去,只赐了酒菜,叫其余人等自便。 可没了杨陌这个“评判”,也没了她这个陪衬,她听着这诗社便越来越无趣。 再后来,到了冬天,杨陌偶染风寒,久久不愈,就有人说是林采之的屋子坏了东宫的风水。 林采之听到风声,便索性叫人将那屋子拆了还原。 这才把这诗社的事彻底停了。 也就是这样日常的小事,一件一件,积年累月,她无法不相信杨陌待自己是极好的。 只是……为什么呢?为什么他会算计她,还算计得那么狠? “娘娘……” 蔡司闺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拉回她飞走的思绪。 “筐儿筥儿,你们觉得如何?”盈儿问道。 “这里离崇德殿也太远了些,走过来要小半个时辰。”筐儿道。 “这林子好好的,若是砍了整地,没个三五年,这地里种不了东西吧?”筥儿一下说到了点子上。 “可除了这里,其余的地方,不是离水源太远,就是土壤发粘,砍了树,再运了熟土来辅也是成的。”蔡司闺忙道。 盈儿听她这样说,便知道这块地确实是个圈套。 且不说砍林会不会动了这后山上的风水,就说这份兴师动众,劳民伤财,外面御史不知道可以喷多少斤口水。她因为识得农作而从皇上那里来的好印象,怕是要全败光。 这样的计谋,大概也是真把她当傻子了。对付起来倒也容易。 转头见龙首池里的荷花碧叶如伞,已经开始打花骨朵,一只只鼓鼓地像个小纺锤,她笑笑道:“蔡司闺说得有理。” 却见蔡司闺闻言脸上不见喜色,反略一怔低了头。 盈儿心中了然,这蔡司闺果然也不是什么坏透了心的,只是叫人拿住了,不得不做这些事罢了。 她指了指那田田荷叶,道:“日头晒起来了,不如叫人摘几枝来遮阳。” 蔡司闺脸上露出些疑惑,却只得叫人去办了。 筐儿有些懊恼。要派人回去取吧,一来一回,也是来不及。 只得接过那大荷叶,举起来替盈儿挡着日头。 盈儿便沿着龙首池赏荷,走到与龙首渠相交处,过了拱桥,朝西北去。 蔡司闺道:“娘娘这是要去哪里?” 盈儿不理她,只管扶着筥儿的手,一路绕过龙首殿。 一绕过殿,就见前面豁然开朗,在龙首渠,龙首殿和银台山之间有一块极平坦的空地,生着齐膝深的碧绿芦草,叶片又扁又短。 盈儿站在河边,用手搭眉,瞧了瞧,明知故问:“怎么这里有这老大一块空地?” 蔡司闺勉强笑道:“这里是一片芦苇,地太湿了些,娘娘说不要太干或太湿的。所以……” 盈儿心里一沉。 若不是她前世熟知东宫的各个角落,岂不叫这蔡司闺蒙混过去。 这块地是沙地,这些草是芦草。虽看着类似芦苇,却是矮上许多,什么地界都能长。反倒是芦苇,只能生长在湿地上。 只因之前银台山上发过水,有山石滚落此处,因而一直留着这块空地,还养了些水鸭鸳鸯。 到了冬天,这里平整出来,泼上水,还可冰嬉,比在龙首池跟龙首渠上玩儿安全。 这蔡司闺都叫她抓了个现形还想狡辩,未免也太不把她放在眼里了。 不过她们当她是半个傻子,反倒叫她更容易办事呢。 “这芦苇倒是长得小巧可爱,我瞧瞧去,折些插在案瓶里瞧着也别致。” 说着,她便继续扶着筥儿的手,要往里走。 蔡司闺忙急道:“娘娘肌肤娇嫩,那里虫蚁甚多,若是咬伤,奴婢如何向殿下交待。不如叫个小宫人过去替娘娘折了来。” 盈儿听到此处,心头猛地一突。 她怕虫蚁咬,这事也是上一世从林采之诗社那件事后,宫里才知道的。之前就是杨陌都不清楚。是谁告诉这蔡司闺的? 蒋寄兰。 难道这蔡司闺是蒋寄兰的人?!而不是贾后与安平的人?那便大不同。贾后跟安平必无杀人之心。可蒋寄兰有。 她止了脚,给筥儿使了个眼色。筥儿是个爱学爱问的性子,她之前想着在桃花山隐居,带着两个丫头山上地里乱跑,筐儿不知道学了多少,筥儿必是懂的。所以之前才会一看那林子,就觉得不妥。 果然,就见筥儿机灵道:“我去罢。小宫人不知道娘娘的喜好。” 这下蔡司闺无话可讲。 筥儿去了,一时回来,左手里举了一把芦草,右手攥成一个拳头。 她把那芦草往蔡司闺眼前晃了晃:“走近了,原来这不是芦苇,而是芦草。瞧瞧,这叶片子,又短又平,旁边也没长小白毛。” 蔡司闺脸色微微发白,干笑道:“想不到姑娘竟这般渊博。” 筥儿嘻嘻一笑,伸开右手攥着的拳头,里面是一把松松的黄黑土壤:“我还有更渊博的呢。瞧瞧,这土不粘,这叫沙地,正是种瓜果蔬菜的好地界。” 蔡司闺忙躬身道:“受教了。奴婢办事不力,请娘娘责罚。” 盈儿笑道:“你也不是农官,叫你办这事,却是我任人不当。罢了。” 敌明我暗,赢得也容易些。 最好是留着蔡司闺在身边,日后好抓住蒋寄兰的把柄,彻底解决掉这个隐患。不过这事,一定是要瞒着筐儿的,以免她沉不住气,反坏了事。 种菜的地点就这样定下来。 她便叫筥儿留心。筥儿倒是真伶俐,叫了两个也是从乔家带来的丫头早晚去盯着。有什么事都回来回报。 杨陌听说种菜的地订了在那里,怔怔地出了会儿神,并没多说什么。 她想着,他可能也是想起之前的一些事,便也只当没注意到,揭过去了。 ***** 转眼五日过去,杨陌新婚假期结束,开始去上朝。 按理,她该早早起来帮他梳洗,送他去上朝才是,可是头一天,她就睡过了头。 一觉醒来,已经日上三竿。 蔡司闺进来伺候时,她便有些恼怒,问她何不叫醒自己。 蔡司闺巴结道:“是殿□□贴,不让叫醒娘娘。” 盈儿看了一眼漏刻,已经辰时二刻。 现在梳洗好,吃了饭,再到宫里去给贾后请安也是晚了。 想想有些丢脸。 明明晚上跟杨陌也只是相拥而眠,并没做什么到三更半夜。 自己只是白天跟杨陌去看了一趟种菜的地,晚上竟是睡成这样。 看来,她过去在白草院里实在是自在过头了。 想了想,不想这蔡司闺守着伺候,便叫她去取准备好的种子。 蔡司闺一愣:“那日我瞧娘娘跟筐儿姑娘已经准备了好些种子,那地块种得下这许多么?” 盈儿笑道:“咱们种菜难不成要种给整个后宫吃不成?不过是每样一点,瞧个新鲜罢了。” 待蔡司闺前脚走,她后脚便把筐儿叫了来伺候。 待梳洗好了,吃完饭,蔡司闺的种子也取来了。 盈儿便打发了她,自己亲手将那十来包种子一一打开,细细查看。 筐儿满脸疑惑:“娘娘何必定要用她的种子?若是辛辛苦苦种完了,甜瓜发酸,豆角发苦,可怎么办?” 盈儿一愣,她只想着要先育了苗,便不用担心她拿发不了芽的种子来害她,倒没想到这一层。 可是若是完全不用她的,又等于在告诉蒋寄兰,她已经提防蔡司闺到了某种地步。 踌躇片刻,她还是道:“还是按前日的法子,咱们把这些种子都归了类,看看哪些是能种的,哪些是不能种的,至于用不用,再说罢。” 心里忍不住有些感叹。 相比之下,乔家那些事情,都是鸡毛蒜皮。 宫里……说是步步惊心也不为过。 这还是宫里只有蒋寄兰一个对手,日后要是再进了新人,尤其是代替林采之的新人,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 ***** 却说蔡司闺回到了崇德殿的后罩房。 她是六品的女官,自己独住了两间。外间还有一个小宫女伺候她。 刚进门坐下喝了一口茶,小宫女便领了个万春宫的人进来,说是说彭宫令找她。 当着面,她客气笑笑,说换身衣裳就去。 待那万春宫的人走了,就气得砸了一个杯子。 等去了万春宫,果然哪里是彭宫令找她,贾后跟安平都在呢。 她行完礼,被赐了座,那彭宫令便道:“如今殿下已经复了朝。眼瞧着冯陆两家的事也要操办起来,再是……之前林家的本是良娣,可如今空了缺。殿下那里自有礼部的人去说。太子妃这边,便你去跟她说了吧。看看她是个什么章程。我们娘娘最是体恤人的,太子妃若是有了难处,只管过来问示。” 蔡司闺心里气得吐血。 她虽姓蔡,生母却是姓蒋的,是蒋家的远亲。 她能做到六品官,蒋家没少出钱出力,可一直也没让她做什么事,只在尚寝司里混日子。 她初时天真,还以为蒋家是当她亲戚,照顾一二,十分感激。 哪里想到,太子成亲前,贾后竟任命了她做东宫的司闺。 她在宫里多年,再傻也看得出来贾后跟太子不是一边的。人家有自己的儿子建王呢。 把她搁在太子身边,能有什么好差事? 可她也不得不去。 果然,太子妃还没进宫,蒋家那位建王侧妃特意来见了她。 给她说了些也不知道从哪里打听来的关于太子跟太子妃的喜恶习性。 瞧着太子跟太子妃那般恩爱,太子妃又单纯得像个孩子,她真是不忍心作恶。 可是……她能怎么样的?一家子都捏在蒋家手里呢。 太子妃才新婚几日,就要她去做这种讨人嫌的事,是怕太子妃太善良,不肯收拾她么? 可她也只能笑笑,起身恭谨道:“谨遵娘娘懿旨。” 说完,她便要告辞,却被安平公主叫住了。 第70章 不可为而为之 蔡司闺很讨厌这…… 蔡司闺很讨厌这位在宫里横着走的公主。 在她看来, 这位公主真是白瞎了自己的身份。 身为公主,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就该高贵善良才对。怎么竟做些市井小民做的事?年纪也不小了, 成天就想打听哥哥嫂嫂的房中事。 之前逼着她在台阶上给太子妃使手段, 可真是完全不顾她会面临什么样的后果。 那天要不是太子眼晴里时刻都有太子妃,一下子奔来扶住了,太子妃真在台阶上摔一跤, 出了丑, 她这个司闺也脱不了干系。罚俸也就算了。可瞧着太子殿下对太子妃那处处关紧的模样,太子妃真摔出个好歹, 太子殿下还不得打折了她的腿, 再把她扔去做苦役?这辈子都毁了。 可这位公主事后还来把她骂了一顿,说她没把事办好。 可她心里再讨厌, 也不敢给安平脸色看,只得乖乖站定,低眉垂首,听她说话。 “那地是怎么回事?叫人引她去那林子, 怎么反到河边的苇草荡子去了?”安平说话毫不客气。 蔡司闺听了,心里又十分鄙夷。 瞧瞧这位公主,待下人态度如此粗鲁, 可比人家太子妃那温柔高贵的劲儿差远了。 想了想,她便把经过简要说了, 却刻意没提盈儿跟筐儿检查种子的事。安平一心当太子妃是个傻的,想看太子妃的笑话,她何必提醒她? 便只说筥儿:“奴婢瞧着,太子妃是个耳根子软的。倒是那个筥儿,十分机灵能干, 对种菜也颇有心得。” “哼……会种菜又怎么样?那些种子,便是神仙也种不出根好吃的菜来。我看到时候,她怎么跟父皇交待!” 蔡司闺默默低了头。反正她们叫她把那有问题的种子给太子妃,她确实也给了。 至于人家太子妃种不种,关她屁事。 ***** 却说乔家父子三人这日下了朝,都黑着脸,回到家里就关在乔檄的瀚海居开会。 不在铁衣堂是怕沙夫人一会儿就跑来一趟表示关心。 自打那日去了东宫,沙夫人回来就对乔家父子三人格外殷勤。 乔简乔檄到底是她亲生的。他们两个小的时候,乔执一个人远到边关当个中级的武官,还没发达。 家里里里外外都是沙夫人在操心,一手一脚把他们养大的。 所以两个再气母亲颠三倒四,把娘家外甥女搁在盈儿前头,也对她拉不下脸来。 而去乔简跟卢双燕的角弓堂,又怕成哥儿不懂事跑来打扰,所以三人如今要谈正事,便都来瀚海居。 乔执大刀金马地坐在上座,咕嘟咕嘟,大口喝完一壶清酒,便挽起袖子,冲着乔檄开骂:“瞧瞧,这就是你说的真心?!真心个屁!盈儿才嫁过去几日呀?这就迫不及待地要选新的良娣了?!” 乔简忙劝道:“这事倒也不怪太子殿下。礼部提出来的,毕竟后头还连着冯陆两家的事。” 乔檄看着激动的老爹,心里直喊冤枉。 以太子对盈儿那志在必得的架势,便是他们在京也根本拦不住呀。再说礼部提了这事,又有冯陆两家人在朝堂上守着,太子就算不想再找良娣,以他那筹谋绵密的性子,也不会当众说什么呀。 再说,若不是太子把林采之给逼退,又哪里有这空缺的事?自家这个老爹真是,但凡关着盈儿的事,便太着急了些。 “爹,您只想想,历朝历代,这做帝王的,就是再怎么宠爱一个女人,这后宫,也不可能清静得了。就说那杨贵妃……玄宗不顾伦常爱不释手,可不也还有个梅妃么……” “我呸!”乔檄话未说完,脸上就实实在在地叫他爹给结结实实喷了一口口水。 乔檄:……您儿子我也是堂堂三品堂官,您也是个堂堂一品将军,咱们不能别这么粗鲁么? “你这是咒你妹妹怎么的?那杨贵妃是什么好下场?”乔执拍桌子怒骂,又指着两人道:“再说咱们爷三,这份功名是一滴汗一滴血挣来的!杨家那一帮子祸国殃民的货也配跟咱们比!” 乔檄抽出绢子慢慢抹掉脸上唾沫,老爹骂得倒也没错。 可是他爹自己不也纳了个妾,怎么好意思要求贵为太子的杨陌一生只有一个女人? 在场的,也就他有资格在杨陌面前说句硬话了。 他擦完脸上唾沫,反问道:“那爹是个什么主意?” 一句话真把乔执给堵住了。 乔家除了抱怨,还能有什么主意呢? 一切终归还是要看杨陌的打算。 可他绝不是坐以待毙的脾气,不然当初也不会在眼看回天乏术的情况下还会一腔孤勇救回皇上,立下奇功。 他顿顿顿又喝了一壶清酒,一拍桌子:“你去找太子,就说我想跟他谈谈。” ***** 乔檄去东宫的时候正碰上礼部的几个官员从重明门的角门出来。 几个人一见他便远远打了招呼。 他心头一动,忙上前。 一番寒暄之后,他便问起良娣之事。 其中一位圆胖官员便皮笑肉不笑道:“这事事关国祚,轻忽不得。殿下的意思是赶早不赶晚,让我们尽快处理。您尽管放心。” 乔檄在京中日久,认得此人跟陆家颇有些渊缘,心中不住冷笑。 盈儿再怎么也是个太子妃,陆家姑娘原来输给林采之也就算了,如今要输给个新来的,倒有工夫看别人的笑话。 “确是要赶早不赶晚,不然后面的两位岂不是还要拖下去。” 那人气得越发圆胖,冷笑几声,与其余人等拱手而去。 乔檄一个人站在东宫外半天,一抬脚,还是转回家去。 心里烦恼,也不敢先去找乔执。 叶菡是知道这事的,也在家心急等消息。见他垂头丧气地回来,便忙遣退左右,给他上了清茶点心,问是怎么回事。 还没等乔檄把话说完全,她就气得拍桌子:“真真是咱们看错了人。虽说这事……唉,咱们都知道早晚会发生,可怎么也没想到……盈儿这才嫁过去几日。先前我还说着太子叫冯陆二人晚入宫是体贴。可现在细想,这样岂不是反往盈儿心口撒盐?倒要叫盈儿前脚刚进宫,还没热乎几天,就要来替她们操办亲事。” 乔檄也叹了口气。心中不免后悔当初还是不够坚决。怕什么去旧港,直接将跟钟家的亲事订死,若是钟家敢这样欺负盈儿,他们直接打上门去。可现在……就东宫门那道门,没有杨陌的许可,他们连进也进不去。 夫妻两个正相对后悔自责,却有丫头进来说老爷来了。 乔檄:……。 乔执一进门,见两人这副模样,就气不打一处来问是了情况,听完一张老脸简直要杀人。 乔檄只得安慰道:“爹您也莫着急。殿下做事一向九曲十八弯,当初点我去查粮,我哪里想得到他是想去桃花山找盈儿呢……” “呸!” 乔檄只觉脸上又是一湿。心里这个郁闷。 他爹这习惯真是太可怕了。他宁可叫他打一巴掌,也比次次被这般喷一脸好。 下回说什么他爹不爱听的话,他得早早拿袖子挡着脸。 忙抽出绢子,赶紧擦脸。 叶菡在一旁见了,却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乔檄死瞪她几眼,倒是夫妻同心,明白她为什么发笑。只因之前,他这张脸叫筥儿那小丫头喷过,也叫盈儿喷过。 “你还笑?你还笑得出来?!”乔执怒道。 叶菡忍住笑,忙道:“爹您别着急。太子再怎么也是外人。便是爹去问他,也是君臣有别,不如我去一趟东宫,问问盈儿,再作打算。” 但她心里其实也明白。这事挡不了,她去,不过是想跟她说说家里的事,叫她开心,再劝劝盈儿,叫她心里好受些罢了。 乔执冷眼看着她,片刻冷笑道:“原来如此。我说你们怎么就护不住你妹妹,任她受别个的气呢。原来你们凡事倒要问她。全无自个儿的主意。她又是个软绵的性子,可不就叫人欺负了么。” 叶菡一愣,心里忍不住有些委屈。她也是真心想替盈儿打算的,可是之前她一个人夹在婆婆跟小姑之间,她也难呀。 她正委屈着,乔执已经站起了身:“罢了,也不指望你们了。我自个儿上东宫,找太子说去!再不济,我拼这张老脸,找皇上去。” 乔檄吓得直追上去要拉住他,却叫乔执一巴掌给扇到一边。 乔执脚步如战马踏地一般咚咚走远了。 叶菡见他远走,忙拉着乔檄道:“爹爹这脾气可真真是……咱们对着娘,能怎么办呢?!” 乔檄却怔怔半天,心想,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今日他倒是真服了自己这个爹爹。相比之下,他便是缺了这般决断。若是爹爹今日听了那礼部官员的话,怕是越要进东宫见太子,问个明白。他却……。 叶菡见他一直不理自己,恼怒地推了推他。 乔檄回过神来,正色道:“爹爹原没说错。你我日后都该好好听爹的教训才是。” 说完,一拍脑门:“我先走了。” 等叶菡回过神来,乔檄早不见了踪迹。 她想了想,顿了顿脚,叫韵梅:“给我妆上,我也要出门。” ***** 却说盈儿这一天,都在忙着准备种地的事。 先是挑出了合适季节,又合适土壤的种子。 又把各种种子分类。哪些是要先育苗的,哪些是可以直接土播的,都要种多少,要准备什么样的肥……一一都写在纸上,细细计划起来。 等中午睡完午觉,见杨陌还没回来,心里虽然略有些挂念,但是上一世时早习惯了,倒也没觉得什么。 杨陌这个公事永远第一,没个完的时候。 就算偶尔早早回到后头,也是要看折子看账簿,常常到夜半三更。 便又叫了筐儿一起盘算种地的事,正忙碌着,外头说叶菡来求见。 她心里一愣。前两日才见过,有什么急事? 忙叫筐儿把东西都收拾了,便出来到前头偏殿等叶菡进来。 一时叶菡进来,正品大妆,两人见了礼,叶菡便满脸不安地上下打量她。 她倒被叶菡一番打量搞愣了,忍不住笑问:“这是怎么的了?你风风火火地来了,倒就打量我不说正经事?” 叶菡这才期期艾艾道:“娘娘还不知道那事儿么?家里爹爹都急疯了。现在正带着你二哥哥,在前头跟殿下闹呢!” 第71章 你放心 盈儿听她这么说,心头…… 盈儿听她这么说, 心头一跳,倒也并没多着急。 不管什么事,就说是闹, 她相信她爹又不是个莽夫, 怎么可能真对杨陌无礼? 再说,之前她也不是没真对杨陌无礼过。杨陌既然在成亲前把她爹爹和大哥一家都弄回京来,自然也知道他们在自己心中有多重要。就算他们略有失礼之处, 杨陌看在她的面上, 也不会过于为难。 当下笑道:“究竟是何事?” 叶菡见她听到父兄找杨陌闹,还能如此镇定, 来时揪着的一颗心顿时放下了一多半。可见嫁进来这几日, 两人是极好的,所以盈儿自信绝不会出什么事。 之前的后悔顿时也就放下了。 这位姑奶奶瞧着娇弱, 有时候还呆呆的,可其实早把太子的一颗心攥得死死的。就算是后宫再来一堆女人,也绝对撼动不得她的地位。 反倒是嫁了那不靠谱的钟成康,就能比现在好? 有什么好后悔的呢? 当下便长松一口气, 把事情说了。 盈儿听了她说的话,心里竟是意外的平静。 原来今日朝堂之上,他们议了这事。不知道杨陌今日迟迟没回来, 是不是与这件事有关。 她呆呆地想了一阵,心里知道挡得一时, 挡不住一世。 杨陌的后宫怎么也不可能只有自己一个。 倒还真不如就像杨陌说的赶早不赶晚。 东宫早早有了新人,她也少受些他的撩拨,以免再把一颗心又傻傻地全交出去。 便淡淡道:“辛苦嫂子来给我报信。我还真不知道前朝已经开始盘算这件事,想来后宫这早晚也要动起来了。” 叶菡见她态度平淡,便合掌一拍:“其实爹爹和我们也是一怕你想不开, 二怕才刚嫁进东宫,应付不来。若他们知道你这般沉稳,怕也不会急得跟惊风一般。” 盈儿笑起来,心中到底觉得温暖。 又跟叶菡闲聊了片刻家常。 叶菡见她虽然态度从容,可兴致并不高,便忍不住劝道:“要说女人嫁人呢……全是凭运气。当初我嫁给你二哥哥,也是我爹瞧着乔家家风正。说乔家老爷子发达了不但没忘糟糠妻,还一个多余的屋里人都没有。可……谁知道,老了老了,屋里到底又添了人呢。” 盈儿想到她爹纳妾的理由,再想想大崔氏的骨气,嘴里抿着一粒早熟的樱桃,嘴角弯了弯。 见她笑了,叶菡便当自己走对了路子,忙又劝道:“你大嫂也是一般,当初跟大哥两个多好。可突然来个救命恩人小崔氏,能不剜心糟心?可又能怎么样?和离了三个孩子怎么办?亏得她运气好,你肯帮她。她如今可是逢人就说你的好。” 盈儿便问小崔氏的情况,叶菡便又扯了一回小崔氏,说她在桃花山日子过得不错。又说家里人都在帮她找合适的人。因她想找人入赘,一时倒还没个合适的。 两人又絮絮叨叨了些家常。 叶菡看着漏刻已经,便又凑近些,低声道:“跟你说句贴心窝子的话,你二哥哥这里,虽如今是好的,日后还不定怎么样呢!男人呀,就没个准头。虽说东宫要进新人,可当初你若是不嫁太子,嫁了那钟成康,怕是如今已经要闹和离了。” 盈儿一愣,便露出一缕苦笑。 叶菡瞧见,却心里咯噔一下,难不能这位姑奶奶还对钟成康念念不忘? 虽然那钟成康是才子风流,可也太不成器了些,想了想,便贴着她的耳朵道:“你是不知道,那钟成康前日为着跟人抢个小戏子,把陈阁老家的小公子打了个头破血流,腿还折了。听说怕要留下残疾。老国公给活活气病了,钟老太太亲自上人陈家去陪不是。陈家不依不饶,两边闹得厉害。” 盈儿听了更加愣住。 前世时这钟成康虽然也是广有纨绔之名,可倒没听说闹出这么大的事。 他这样行止失德,日后参加科举,叫人揪出来,怕是状元郎是做不成了。 以她看来,钟成康闹归闹,不会傻到自毁前程的地步。 这倒真是件怪事。 正怔怔发呆,外头有小太监跑来回报:“殿下回来了。” ***** 盈儿送走叶菡,才回到正殿,见杨陌已经换过衣裳,穿一身浅耦合色衫子,正颇有兴致地在看她列出来的种子表。 盈儿看了看自己身上正好也穿着件浅耦合色的衫子,便瞧了一眼常夏。 常夏忙心虚地一缩头。 她便觉得有些好笑。 前世今生,杨陌都喜欢在这些小事上示恩爱。唯恐天下不知他待她好一般。可这却也有用。点滴在心,水滴石穿,任她不想动心都难。 可若是进了新人……在她看来,这份恩爱便再不足道。 正心里感怀,就见杨陌嘴角含笑,朝她招了招手。 她走过去,抬在他身边坐下。 杨陌便举着她列的表格笑道:“倒没想到你还有农官之才。” 一句话,把盈儿说笑了:“我之前在桃花山,可见到不少农妇农女,哪个不会种这些东西?说起来农事,比好些男子还明白呢。我如今这些倒是纸上谈兵多一些。” 杨陌听了,偏着头,瞅着她笑,又拿起一张纸问:“这上头写的,孤倒是越看越不明白,什么淘米水十缸,橘子皮两斤,还要打这么些木格子,都是做什么用的?” 盈儿也偏着头,瞧着他笑,摇了摇头:“这却是暂时不能跟殿下说,只是个想头,成不成,还不一定呢。” 盈儿见他不提选良娣与冯陆之事,便也不提。 两人又商议一阵该种什么,杨陌便特特说要种些西瓜,她便说没有好种子。正议论着,蔡司闺从外头进来,肃手道:“娘娘,奴婢有要事要请娘娘示下。” 盈儿便放下手中的种子,觉得有些诧异。 据筥儿的线报,蔡司闺一大早就被叫到那边宫里去了,回来就没来她跟前打转。一直等到杨陌回来,她才来冒头。有什么事蔡司闺要故意当着杨陌的面来给她回报? 杨陌既在,她自然不能叫他回避,便让她说。 就听蔡司闺道:“今日皇后娘娘召奴婢过去,吩咐奴婢来请太子妃娘娘示下,如今选良娣还有冯家陆家的事都时间紧迫,想问娘娘有什么安排要不要宫里派人来相助?” 盈儿听完,心里更觉得诧异。 这蔡司闺既是蒋家的人,当会想法子挑拨自己跟杨陌的关系。 那么良娣的事也好,冯家陆家的事也好,都是绝佳的机会。 按理,她该背着杨陌来跟她说才对。这样才能多说两句添油加醋拱火架秧子的话。 可这一整天,都不见人影,反等杨陌回来,她倒来了。 难道她猜错了?正发呆,就听杨陌道:“你去回皇后娘娘的话。就说太子妃忙着种地,准备给父皇献寿。这些事,孤与礼部自有安排。东宫这边还跟之前一样,由黄显操持。” 盈儿想了一会儿,才想起黄显是谁。就是杨陌身边的大总管黄公公,上回差点儿没把她给掐死的那个。只是平常都叫他黄公公,一时倒记不起他的本名来。 就拿眼去看蔡司闺的反应,见她低眉垂眼,可双肩松弛,竟是很乐见其事一般,便退了出去。 看着蔡司闺的背影,她越想越不明白。 就觉得耳垂上一阵刺痛,她回过神来,摸了摸,气道:“你堂堂一个太子,怎么动不动就跟小狗儿似的咬人呐!” “噗……” 规矩还没学好的筥儿又笑出了声。 杨陌一张白玉般的脸孔顿时浮起霞光。 盈儿也是满脸滚烫,怎么一时倒忘了室内并不是只有他们两人。 筥儿跟常夏还在跟前呢。 “还不赶紧都滚下去!” 半天,杨陌声音尴尬地道。 筥儿偏是个皮的,竟真个拉起常夏,转着圈地往外走。 倒把杨陌都给逗得大笑起来。 盈儿:……。 ***** 一时屋里没了别人。 盈儿也忍不住眉眼弯弯笑了起来,樱红饱满的粉唇间,露出一排奶白的贝齿,闪闪发光。 正笑得开心,杨陌瞧着她的眼神却突然转深,突然真如猎犬一般扑了上来。 她大惊往后就倒,却叫一只铁臂托住了后腰,就这样将倒未倒之际,杨陌俯身上前,嘴唇轻轻地接触一下她的眉眼,鼻尖,慢慢滑到唇上,停在那里,好像正面对一杯琼浆,不舍得饮下,只把唇搁在杯沿。 她屏住了呼吸,有些眩晕,嘴唇如花瓣遇风般轻轻地颤动了一下。 却与他的灼热轻轻一触,便又分开,好像蜂在花心盘旋。 下一刻,唇舌就被牢牢占据,苏合香与他的体息一并袭来,将她卷入了一个甜蜜又令人挣扎的旋涡。 也不知过了许久,他才餍足地扶她坐起,将软软的她搂在怀中,嗓音暗哑,道:“你放心。” 这不是他第一次跟她说这句话。 你放心,放什么心呢? 新人良娣,还是冯陆二人? 也不知道他是不是也是这样承诺了父兄。 如果说活了两世,她学到了什么,那便是,凡事总不能看眼前,且等着,看他到底怎么做,再信他也不迟。 她轻轻点头,伸手去取茶盏。他便由她伺候。 一时喝了茶,她才问:“我瞧不明白蔡司闺。我猜她是蒋寄兰的人。” 杨陌笑道:“你没猜错。不过,她与蒋家羁绊不深。而且……她人本性不坏。不然,当初贾后往这里派,我也不会睁只眼,闭只眼。” “那她刚才是什么意思?” “你上次没对她严刑峻法,她这是在知恩图报。” 盈儿一脸不解。 杨陌鼓了鼓腮帮子,气不过地曲指弹了她额心一下:“连她都瞧出来,我必不肯叫你去做这些堵心的事,才故意当我的面说起。知我必将事一概揽过去。你怎么倒不明白?我这心真都白操了。” 盈儿抚着额头,白了他一眼,总觉得事情未必如他所说。 不过这事除非问蔡司闺本人,否则也争不出个对错。想了想,便转身从后头的柜子里,拿出来一个小屉,只见里面一共二三十个小格子。 “人不坏?这些都是她送来的种子。用呢,我不放心,不用呢,又好像打草惊蛇。你说我是用还是不用?” 杨陌拆开一包,见种子细细黄黄,也瞧不出个所以然来,想了想便道:“这些种子上都有类别名字,也不是难事。我再到外头找了好的来,按样一一替换过,只说是他们给的,也就是了。” 盈儿:……。这么简单,她怎么没想到!真是什么难事,到了他手里,都轻而易举迎刃而解。 ***** 却说这头,叶菡回到家里便跟乔执和乔檄把见到盈儿情形说了。 便又跟他们打听见杨陌的情形。 哪知两人对视一眼,乔檄便道:“这事到此为止。殿下要娶谁也不是咱们乔家管得着的。” 知事情必不会这般简单,她便等夜里,在枕边又问乔檄。 谁知乔檄翻了身,拿背对着她:“爹都说到此为止了。别问!” 叶菡:……。 这也太奇怪了吧?到底葫芦里埋的什么药呀! 可第二天,她就听到了更为奇怪的事情。 第72章 怪事 消息是从卢双燕那里听来…… 消息是从卢双燕那里听来的。 本来她想着卢双燕回来了, 又是大嫂,这中馈之事还得交给人家。 可盈儿出嫁这么大的事,她并不放心交给卢双燕。 虽然说这样说有点奇怪, 她自己也不是没女儿, 可她心里是既把盈儿当妹妹又把盈儿当女儿来痛。盈儿出嫁,她跺在被子里哭得眼睛都肿了。反倒是乔檄来劝她,说他们男的, 日后要见盈儿有诸多不便, 她是女的,想见盈儿了, 只要厚着脸皮, 只管去东宫。以杨陌待盈儿的娇宠,还会给她娘家嫂子难看不成?说着乔檄自己倒红了眼眶。夫妻两个抱头痛哭, 都说日后无论如何也不会叫蓁姐儿也嫁到皇家。 可是盈儿的婚事如今尘埃落定,她虽然有些不舍,可是这么些年,管家也累了。 想着自己不主动, 卢双燕肯定也不好意思提,这日在暖锦轩议完事,歇了午觉, 便叫人请了卢双燕来瀚海居商议。 不想卢双燕一听,就笑了起来, 道:“好妹妹,你可饶了我吧。若叫我喝酒,我倒是能的。叫我管家,还是在京里,这么些送往迎来, 我可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若你真累了,只管指使我去办些不紧要的小事。别的,总让我慢慢学起来才是。” 叶菡听了倒对卢双燕有些刮目相看。 卢双燕嫁乔简时,乔家还是普通人家,卢双燕的出身便与沙夫人相仿。她刚嫁进来时,家里都是沙夫人跟卢双燕在管。她印象里,卢双燕是有些小家子气的。这次回来时,又跟乔简闹成那样,整个人更是阴郁冲动。不想这才多久,竟是这般开朗大方起来。要说还是盈儿调解她这家庭矛盾有功。 想起盈儿,她又更觉得奇怪。 这么些年,这丫头总是懒懒的。家里请了人来教功课,无论学什么,她都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不像柯碧丝学得十分上心。 可是这次出嫁,盈儿自己替自己办理的那些事,一桩桩有条不紊,妥妥当当,无师自通。 帮卢双燕调解家庭矛盾更是手到擒来,再想想昨日在宫里见了她,越发贵气沉稳,可见这本事倒是天生的。 “你怎么也发起呆来?看到你这般发呆,我倒想念咱们那位好妹妹了。听说你昨日去了东宫,瞧着可怎么样?” 听卢双燕这样问她,叶菡才回过神,笑道:“好着呢!唉不是我说,二郎待我虽也不错,可比起太子待咱们这位妹妹呀,那只真是连人家的脚趾头都比不上。” 卢双燕听了摇头叹息:“她那么好的人,也是该有这样的福气。只是,你今日不叫我,我也正要来找你。昨日我娘家哥哥送了信来,我今早便回去了一趟。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听到,说起选良娣的事情来,说是皇上似乎属意陈阁老家的二姑娘,还问我,有没有法子把我们卢家的姑娘也送一个进去。” 叶菡一听,脸上的笑便再挂不住。 陈阁老家的姑娘个个以美貌闻名。之前大姑娘公然追求太子,出了大丑,回头叫陈家嫁到了京外。 听说现在这位二姑娘,美貌才情都更胜其姐。 可她真正气的,还是卢双燕。 她居然来说什么要送卢家姑娘进去。 别说盈儿之前帮了她,就是没帮她,当嫂子的,也不该做这样猪狗不如的事。 卢双燕伸手亲热地来拍她的胳膊,她下意识地避开。 卢双燕瞪着她,举起了自己的双手。 她倒是吃了一惊,卢双燕十个指头竟然都包着白布。 之前一直藏在袖子里,她也没看到。 “我听了我哥哥的话,就跟他急了。在娘家打了一架,骂他们猪狗不如。明明知道太子妃对我有大恩,居然能歪想到这种地步!本来是我娘家的丑事,我不该提,可我不提,怕你日后听到风声误会我!更怕传到太子妃耳朵里,伤了她的心!” 叶菡:……。要说她打架倒也还说得过去。卢双燕向来斯文,可见是真气得急了。 又忍不住好笑,忙问她有没有好的伤药。 卢双燕笑道:“哪能没有呢。我打一架,也是想彻底绝了他们这些不该有的念想。”说完,还把手藏进了袖子中,又道:“只是那陈家姑娘,我打听过了,十分出众,若是进了宫,还真叫人担心。我跟你说,这文武之家出来的姑娘,终归是不同的。就怕殿下如今宠着盈儿,日后叫陈姑娘给迷了心窍。咱们家该想个法子,别叫那陈姑娘进宫才是。” 叶菡在意的却不是陈姑娘如何。之前的林采之,蒋寄兰,还有陈大姑娘,哪个不是一等一的美人儿,太子还不是根本不把她们放在眼里? 她在意的是皇上的意思,着急问道,“你娘家哥哥从哪里听来,说皇上属意陈二姑娘?” “他说是在戏园子里撞见钟成康,听他嚷嚷的。” 叶菡更觉得这事莫名其妙,那钟成康在戏园子里闯了天大的祸事,打了陈家的人,怎么又跑戏园子去了?而且还嚷嚷?钟老国公是皇上心腹,这消息多半有些准头,这是唯恐天下人不知? 两人正说着话,乔檄回来了。 叶菡便急着把这消息跟乔檄说了。 哪知乔檄听了面不改色:“爹都说到此为止了。你们俩就别瞎折腾了。这事也不许往东宫传,没得叫盈儿白操心。” 说完自己就进去洗漱了。 叶菡跟卢双燕面面相觑,都觉得这事有鬼。以乔家这三个老爷们对盈儿的爱护,该比她们还着急才是,怎么竟这样漠然?到底是那天在东宫,太子给他们吃了定海神针,还是被太子狠狠地敲打了,不敢吱声?想想,怎么都是前者的可能性更大。 ***** 外头的消息盈儿一点也不知道,只专心地准备种地的事。 杨陌办事又快又准,第二天就给她找来了一批各类相同的种子。 她收好东西,到底好奇,便把之前蔡司闺拿来的种子拿给杨陌,让他交给乔檄,说是还是找人也种种看,看看到底有什么古怪没有。 不想杨陌听了这话,却拿眼角不满地瞟着她,半天没说话。 她有些不明所以,想想他可能是嫌弃自己多此一举浪费他的工夫,又想他确实日夜都很忙碌,有太多正经事,便有些讪讪的,收了回去,准备找个借口打发筥儿出宫时带出去。 不想刚把东西收到匣子里,就又听杨陌不满地哼了一声。 她一时有些不知道该如何进退,手里捧着那匣子,张着一双清美眸子,若盼若抑。 一道轻叹响起,手上一轻,柔软轻轻触碰眼皮,然后慢慢滑开,直到耳畔:“你如今已经嫁人了!” 盈儿轻轻一颤,偏了偏头,可那萦绕在耳畔的热气也尾随而至:“有事夫君服其劳,何必假手他人?” 他人?乔檄如今也成了他人了么? 杨陌这口醋实在喝得有些太远了。 可她心里还是不由得微微一热。 想了想,道:“那夫君可许我用龙首殿么?” 龙首殿在宫北,后头靠银台山,前望龙首池,游廊曲栏直深入水中甘露亭上。夏日天热,开了龙首殿的窗,便是水天一色,碧荷连天。秋日后山又是红叶如霞,苍山如画。 上一世的时候,这便是杨陌自己小行宫。 后来两人极要好,她又爱这边的景致,便常常留宿此处。 杨陌为了陪她便在龙首殿里隔出了一间大书房,处理政事。 这一世,听说杨陌也最爱龙首殿,日常自己办公都在此处。她又刚嫁进来,怕他有所顾忌。 可龙首殿离那块地最近,天气也越来越热,她想在那里给自己布置一间小殿,带着人住过去,也省得每日来回辛苦。 “娘子想如何用……”杨陌的胳膊从背后缠上了她的腰,她被搂在坚实的胸前。 “我想……”她张口刚想解释用途,却觉得腰上一紧,杨陌用了力,滚烫的身子紧紧从后头贴得无半分空隙,不稳的气息在耳边道:“随意。” ***** 过了几日,龙首殿收拾出来,她便带着人搬了过去。 那片地已经被清完草根,深深地翻了一遍,又将土施放底肥,耙起成垄。 适合直接土栽的瓜种子直接下了地,包括黄瓜,南瓜,丝瓜,苦瓜,都种在一垄上,方便以后搭架子。 需要先育苗的各种豆角也都单列一垄。 绿叶菜诸如波菜韭菜小白菜油菜也起了一垄。 剩下的便都种成了果子,一架子葡萄,几棵樱桃杨梅。 杨陌想要的西瓜,就种了一整垄,好几个不同的品种。 转眼就把一亩地填得满满的。 期间宫里的孩子们来了两回,都是安平带着来的。 地里的苗还没冒出来,只有几行空空的土。樱桃杨梅葡萄也只有秃秃的枝,看不出个所以然。孩子们瞧了几眼,也都没兴趣。 她叫孩子们进殿里吃东西,安平就阴阳怪气拒绝,其他的孩子都怕她,也不敢跟盈儿亲近。 盈儿也知道,这些个皇子公主,个个都不是娇生惯养,重不得轻不得地,也不指望他们做什么事。 若是问她,她便细心回答,若是不问,便由得他们四处逛,只叫宫人们好好盯紧了,莫要掉到河里池里也就是了。 这样过了十来日,育的菜苗露头了,一棵棵小苗绿油油的,像娇娇的小女孩儿,十分可爱。 她便派人去通知各位皇子公主。 下午安平便带着一堆孩子过来了。 这时已经近五月,天热起来,又是午后太阳最大的时候。 见孩子们都没戴斗笠,她也不敢叫他们在地里多站,怕晒着了,便叫他们进殿休息。本以为又会像前两次那般被拒绝,她也好马上清静,不想安平竟抽出绢子擦了擦额头:“那便进去歇会儿罢,这日头真要叫人晒化了。” 进了殿,盈儿便命人做了冰碗来。 几个孩子都要了不同的果子,橘子葡萄樱桃红桃西瓜,只有安平,什么果子都要加一些,五颜六色,满满一大碗。 盈儿笑劝道:“这冰凉的东西吃多了,回头再肚子痛。” 安平嘻嘻一笑,小嘴里说出来话却是有些毒:“你还有工夫咒我肚子痛?回头陈家姑娘进了宫,我看你要脑袋瓜子痛呢!” 盈儿并不知道这陈家姑娘的事。 这良娣的事,杨陌叫她放心 ,她心里其实还是有些隐隐期盼的,盼着最好不要补人了。 可竟然冒出了个陈家。想着崇文尚武,杨陌后宫三人,如今都是武将,这良娣落到文臣人家,也是情理之中。 心里不是不介意,可也不能当面输给了安平,她张着一双清灵灵的眸子,指了指旁边正在埋头吃东西的几个孩子,笑道:“公主这话我却是听不明白。莫不是皇后娘娘提起他们的娘时,都说头痛?” 几个孩子全部从碗里抬起头来,手里捏着小银勺子,看向安平的眼神有害怕,有恼恨,有委屈,有不甘。 安平:……傻子,这都不明白! 她又气又憋,哪里还有吃东西的兴致,把手中的碗用力一推,站起身来,转身要走,一抬头,却看见杨陌站在门口,也不知道听了多久了。 安平:……。 第73章 跪下 这时,其余的孩子们也全…… 这时, 其余的孩子们也全都看见了杨陌,一个个都赶紧站起来,上前行礼。 盈儿迎上去, 也行了礼, 有些奇怪他今天回来得这般早。 之前收拾龙首殿,她本来只想收拾出一个小偏殿来自己住。 结果第二天被杨陌派来办这件事的人居然是他身边的大总管黄公公。 盈儿有些摸不着头脑。 外头的三桩大事,哪一件不需要忙到脚点地, 这黄公公就这般大本事, 忙完外头还能忙里头? 结果黄公公却把腰弯得跟个虾米一样,笑道:“如今这东宫, 什么事也比不上娘娘您的事要紧呐。” 黄公公来办这件事的结果就是把龙首殿原来杨陌的书房给挪到小偏殿去了, 然后库里的东西流水样往里搬。用的是黄花梨六柱挂檐如意床,铁梨木卷云纹翘头案, 黑漆嵌螺钿花鸟纹内翻马蹄塌,挂的是鲁绣芙蓉鸳鸯帐,墙上山水俱是古董名家,屋里便是一只杯, 一个鼎,也都价值千金。 最后她实在是看不过去了,才笑道:“这屋子布置得神仙都住得, 我倒不敢住了,怕失手打了东西。” 可就这样, 这大殿也布置得比崇德殿半点不差,更有甚之。 不过,现在她跟杨陌反改到此处起居,倒也不算浪费了。 所以如今杨陌下了朝便直接到此。 一时见过礼,杨陌也不进去换衣, 反笑叫常夏带其余的几个弟妹出去玩儿,只留下安平。 安平虽然得宠有些无法无天,可真到这时候,也知道高低礼体,只乖乖站在一旁,不敢吭声。 盈儿坐在杨陌身边,替他倒了茶水,两人又闲话几句,杨陌才道:“安平,你时才说的陈家的话,哪里听来的?” 安平眼眸骨碌碌转了几下,道:“父皇跟母后商议时,我听见的。父皇瞧中了陈家二姑娘,说她貌若天仙,温柔和顺,似桂如兰。母后则说陈家二姑娘处处压了太子妃一头,若是真进了宫,怕是人人都只道有陈良娣不知有乔太子妃了。” 盈儿自然知道安平在有意夸大其辞,故意叫自己难堪,帝后未必说过这样的原话。 可也很难不往心里去,心里小小地扎上一根毛刺,不舒服。 说起这陈家二姑娘,她前世倒是见过的。 陈家是当朝大族之一,她又是族里数一数二的姑娘,自然嫁得好。她记得上一世是嫁到了仪文公主府,成了靖威侯世子夫人。 容貌确实是一等一的,举止气质也绝不是轻浮之辈。 与林采之相比,似乎更美更稳重。皇上既然这般看中,想来之前大约是年纪不够吧。 若真进了宫,倒真是个能叫她头疼的人物。 她正发呆乱想,却听杨陌冷呵一声:“跪下!” 她一惊回神,目光朝杨陌投去,只见他神色看上去似乎平静,可细看,他两边嘴角微微下弯。这一点,她最了解不过。这表情是真怒了。 可就算是怒了,安平可是贾后跟皇上的宝,连句重话也舍不得说的。 前一世,安平也没少捣蛋。蒋寄兰,林采之还有她都少没吃亏。 不过杨陌莫说是当面教训这孩子,怕是背后都不曾有过,不然安平的折腾也不会越来越厉害。 她记得最清楚的一次是,贾后过五十岁整寿,皇上命大办庆祝。 杨陌便从《千金翼方》里寻了个澡豆方子,用丁香、沉香、青木香、桃花、钟乳粉、真珠、玉屑、蜀水花、木瓜花各三两,奈花、梨花、红莲花、李花、樱桃花、白蜀葵花、旋覆花各四两,麝香一铢。一共一十七味材料,捣诸花,不捣诸香,别将真珠、玉屑别研作粉,合和大豆末七合,研之千遍,用瓷罐密贮。据说用这种澡豆洗脸洗手,一百日其面如玉,光净润泽。 只因所费奢靡,杨陌只做了一份给贾后,多剩下的一点点,不过一两拿给了她,还叫她莫要声张。那时她正好因错晒了日头,脸上有些不妥,用了这东西果然没几日不但恢复如初,滑腻白晰更胜从前。 安平先是在贾后那里用过一回,便直接来找她要。 这事只有杨陌跟她知道,她便当是杨陌告诉安平的,又不敢得罪这位公主,便把剩下的半两全拿给了安平。 谁知安平接过便道:“我就知道。这东西这般琐碎金贵,定不会只做了母后一人的。不过想来,这全宫上下,除了你这里,别人怕也不会有的。” 她才知道上了当,气得直跺脚,却又不能从安平手上抢回来。 等杨陌回来,她便忍不住告了状。 杨陌听了,也就是笑笑,并不曾责怪安平半句,反拧着她的脸皮调笑道:“果然是好东西,这肌肤是越发娇嫩了呢。” 只是过了两月,他又偷偷做了一斤专给了她,还在枕边低语,叫她连身上也用这个。当即把她羞得缩到被子里不敢露脸。 可如今,安平不过是传了个消息,杨陌不但当着她的面质问安平,还要叫安平跪下,她真没听错? 她看向安平。 安平也是一脸的震惊,似乎完全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似乎是为了证明她们都没听错,杨陌又是冷声呵斥道:“安平,跪下!” 安平又羞又气,小脸瞬间胀得通红,张着一双怒眼直视着盈儿,一脸都怪你,你还不赶紧替我求情的骄横模样。 盈儿:……。 要说这宫里谁最大,自然是皇上,再就是贾后与杨陌。 安平怕杨陌便拿她出气,也是很聪明,柿子捡软的捏。若她还是前世那个处处怕出错的自己,怕当下也慑于这道瞪视,替安平说起情来。可她不是。 她巴不得杨陌教训一下安平,能出出心里两辈子的憋屈。 当下便冲安平眨眨眼,一脸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的无辜。 气得安平五官都挪了位。 可安平到底是安平,她见这一计不成,当下委屈地红了眼圈,跺跺脚:“太子哥哥为了太子妃欺负我!我找母后去!” 说着,竟是一转身,跑了。 盈儿一愣,转眼看向杨陌,就见杨陌也是一脸呆怔,便忍不住觉得好笑。 杨陌回过神来,瞥见她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肌肤莹莹,容色娇艳如盛开的海棠,右眼尾那颗胭脂痣更是诱人心魂,忍不住伸手一扯,将她搂进怀里。 盈儿一惊,正要挣扎,耳垂上又是轻轻一痛,她气得捏拳直捶杨陌的脸口:“你收拾不了妹妹,便来收拾媳妇!” 话未说完,唇已经被灼热堵住,腰肢一软,已经被扑倒在榻上。 盈儿大羞。 就算安平跑了,那一群孩子还在旁边侧殿内等着呢,叫他这般胡作非为,一时松了鬓发,褪了胭脂,叫她怎么好意思再见人? 可身上沉重,就是奋力挣扎也是徒劳,反更乱了衣裳,只得强忍住任他压着吮着,渐渐地便觉得自己仿佛处身于一一阵阵浪涛之中,承随着波峰波谷,颠簸辗转,又好像叫千万重的水草缠住了身,扯进一个旋涡里去,眩晕着,都像要化成了泡沫。 气息的浓烈渐渐散去,她也才渐渐清明,听他在耳边沙哑喃喃道:“信我。” 未了,杨陌去洗漱换衣,她都没好意思照镜子,更不敢再见人,只得打发了筐儿拿摄丝盒子装了龙首池新出的红菱,给孩子们各拿了一盒子回去。 到了晚间,各处自然又都道了生受,回了礼,只有贾后那边没有动静。 她想了想,心中打定了主意,也就没有再跟杨陌商议此事。 ***** 第二日,她特特早起,梳妆妥当,命筐儿将昨日的红菱又装了一摄丝盒子,又叫取了一只长颈圆腹的天青壁瓶,亲手插了两只粉红的荷花,正欲往贾后的万春宫去请安顺便探探昨日安平回去怎么说的,可还没穿好出门的衣裳,就听得外头回报,说是贾后带着安平一起来了。 她忙迎到殿外,亲自上前扶着贾后和安平下了玉辂,迎入殿中,又亲自奉上茶水点心招待,一切礼仪半点不错。贾后瞧着微笑点头,安平却是半黑着一张脸,对她的殷勤一副爱搭不理的傲娇模样。 寒暄一阵,贾后方笑道:“昨儿安平回去,说你种的菜,好些都发了苗,青葱可爱得紧,我便想着也来瞧一瞧,也清清眼。” 盈儿忙笑指着桌上荷花道:“才要带两枝荷花去给母后瞧瞧,不想母后倒是对菜苗有兴致。下回我便送母后一盆子灯笼小辣椒,又好看又能吃。” 说着,便带了贾后安平去看菜园子。 因时辰尚早,阳光正好,照得人身上暖洋洋的,却半点不晒。可贾后怕晒,还是叫人打了罗伞跟随。 一时走在垅间,她便一一指给贾后看,哪些是菜,哪些是瓜。 一路看过去,也不过一柱香的工夫,贾后便摇头笑道:“叫我瞧着,这些个菜苗都长得一个模样,实在辨认不出。” 安平更是早就一脸不耐烦,东张西望地。 盈儿见状,便知道贾后说要看菜苗不过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怕还是为了安平昨日在这里叫杨陌斥责了,来找她麻烦,这才故意选了杨陌不在的时候一大早赶来。 便又回到殿内,再喝茶奉了点心,又扯了几句种菜的事,贾后方笑道:“昨日安平回去,哭得跟什么似的。说是因对你失礼,叫太子斥责了。我便想着来问问到底出了什么事?若是安平错了,我再不护短的。” 这话说得客气,可与兴师问罪无异。 若是安平错了,也没有说叫安平认错,这还不叫护短,什么叫护短呢? 若是她错了呢?贾后自然也不会放过。 贾后在后宫这么多年,一路爬上来,后宫地位稳固如山,哪里会是什么善茬? 她看向安平,见她正两眼炯炯,小嘴撇着,一脸得意,心里竟忍不住有些酸酸的。有个这样护短的母亲,难怪安平能在后宫胡作非为。 “母后,安平自然是不会说谎的。安平,你没跟母后说是怎么回事么?”盈儿笑着反问。 安平听了脸上黑黑的,毫不客气地朝她翻了个大白眼:“母后问你话呢,你倒来问我?” 盈儿见安平这般嚣张,便知昨日她说的那些话,应该是跟贾后商议过才说的。 想了想,便笑道:“不过是说选良娣的事情。安平哪里就得罪了我呢?我成日在这里忙着种菜,外头的事,殿下通通不许我沾一个指头,都是黄公公在办。若不是安平将父皇与母后私下议论的话传给我听,我真是两眼一摸黑。”说着她指了指桌上的摄丝盒子,“瞧,我还备了些红菱今日想带过去感谢安平呢。” 先将安平得罪自己这件事撇清,杨陌惩罚安平,便跟她无关了。 再说,杨陌行事,从来不会师出无名。虽然杨陌没跟她提昨日叫安平下跪的罪名是什么,她也能猜到一二。 将帝后私下的话乱传,是宫中大忌。贾后不会不知道。 谁知贾后听了她的这话,脸上露出一闪而过的尴尬,随即却是冷笑一声:“跪下!” 盈儿:……。 这是说理不过,直接翻脸? 真没想到,贾后的行事,竟跟前一世也不一样了。 第74章 放手 心里暗暗叫苦。 …… 心里暗暗叫苦。 突然又明白了贾后为什么要不辞辛苦一大早就跟安平到龙首殿来。 今日没有朝会。 杨陌多半是在那头的书房跟皇上和大臣们处理各种事情。 如果把她叫到万春宫去收拾, 杨陌难保不会听到消息,若是要救她,就赶得及。 在龙首殿就不同了。 就算有人传信给杨陌, 等他赶回来, 一来一回大半个时辰,该罚的早罚完了。 她低着眉眼,站起来, 还真想像安平一样耍赖一跑了之。 可她毕竟不是安平。 她慢慢地一步步慢慢朝后殿走去。 耳朵却尖起来, 听着后面的动静,大约贾后是太过吃惊, 竟一直没有出声。 她眼看都要走到通向后殿的帷幔处了, 才听见安平尖叫:“母后,她想逃跑!” “你……你……你回来!” 贾后震惊得都结巴了。 盈儿一转身, 满脸无辜,迷迷糊糊地道:“什么逃跑?娘娘要吃桂虾,我自然要亲自动手准备。” 贾后:……。 桂虾倒确有其物,是一种南边来的贡虾, 生于河流入海口,咸淡水域之间,肉质比寻常的河虾更加鲜嫩肉多。 安平噗地一声笑出来:“真是个傻的。母后是叫你跪下呢!” 盈儿却站在鹅黄帷幕之下, 眼睫绒绒的大眼睛黑白分明:“母后最是慈爱公正,我又没做错什么事, 怎么会叫我跪下呢?安平你定是听错了。” 安平先是一怔,旋即拍着手,笑得前俯后仰。 贾后却是十分尴尬,瞪了安平一眼,心道若是不能把罪名说清楚就叫她跪下, 岂不成了她不慈爱不公正? 便正正脸色道:“谁说你无错!世人都道你天真,可你既做了太子妃,再天真也该知道,本宫问你话,只管如实一一答来,你却一会儿扯东,一会儿扯西,胡搅蛮缠,叫你跪下,你又装疯卖傻,岂是无错?” 盈儿听她这样说,便知道贾后今天是一定要自己难堪。 若是前世,她必定早吓得跪地求饶。 可这一世嘛……她跺跺脚,一转身猛地接朝门外冲去,嘴里嚷道:“我犯了错,无脸见人了,我死了干净。” 她这一下动作迅速,转眼就奔到了门口。 贾后反应过来,当即吓得魂飞魄散。 她不过是想小惩大戒,替安平出一口气。她的女儿,金尊玉贵,从生下来,便被捧在掌心里,便是掉一根头发,她都要心疼半天,昨日竟然哭着回宫,她能不气?偏昨日皇上没在她宫里,安平受了委屈,也没办法向皇上告状,叫她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今日跑来,就是想折腾一下这位新来的太子妃,叫她明白明白宫里的规矩。任她动谁,也不许动安平半分。 若是杨陌舍不得这位太子妃受半点委屈,来找自己的麻烦。她也好借机向皇上哭诉一番委屈。 可要闹出人命来,她可就说不清楚了。 当即吓得大声叫:“拦住她。” 安平闻言,顾不得身份,直接跳起来,飞快地追了上去。 有几名贾后的宫人原就站在门口,虽不知就理,听到这话,立刻围上来,堵住了盈儿的去路。 谁知盈儿一头就朝她们撞了过去。 那几人吓得六神无主,是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刚要伸手,筐儿等几个从乔家带来的丫头已经追上去,嘴里顿时乱叫:“不得了了,有人打太子妃娘娘!” 筐儿带头冲上前去,与那几人缠作一团。 眼见安平追来,盈儿只得沿着回廊飞奔,直往池心甘露亭而去,安平紧随其后。 眼看着已经无路可逃,盈儿靠着栏杆,气喘吁吁,伸手指着安平道:“你再过来一步,我……我就跳下去!” 安平却大声冷笑,朝前继续奔来,还伸手指她:“有种你就跳!” 盈儿:……。 她没想到安平在宫内横冲直撞,竟然真的比她还傻。 如果她真跳下去,贾后就完了,连安平怕也要倒大霉。 倒不是她有多自信,相信杨陌会替自己报这一箭之仇,而是贾后在宫内宫外素有贤名。 虽然以前她宠冠六宫,可是年岁不饶人,建王又不是很争气,如今贾后能够笼络住皇上的,一是她的好名声,一就是安平这个活泼可爱的女儿。 可她这个太子妃刚进门一个月,人人都知道她天真蠢笨,必无什么心机,却叫贾后逼得跳了池,无论死活,可想而知,贾后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当然,她是不会死的。 因为这龙首池是人工挖出来的,现在又还不到水丰之季,不过三尺深。 二来,她会凫水。 眼见安平已经触手可及,她正要松手,就听一声极尖极凄厉的呼声响起。 “别跳,千万别跳!有……有话好好说!” 她循声看去,松了一口气。 贾后正在众人簇拥下飞快地下了回廊,正朝她奔来。 她伸手抓住栏杆,朝安平得意道:“母后叫我不跳的,我总不能不听她的话。” 安平转头看了一眼贾后,正要说什么,就见贾后几乎要哭起来,上气不接下气直叫道:“安平,快回来!千万莫胡来!” 安平虽然任性骄纵,可见贾后如此,倒也只是顿了顿脚,反往回奔去,嘴里不服地叫嚷道:“母后,她只是吓唬人呢!” 盈儿暗暗摇头,若不是记着贾后前世对自己的那点善意,她真跟这对母女不死不休,这会子已经在水里了。怎么还会站在这里等她们来废话? 贾后脚步飞奔,几度差点儿摔倒,好在叫旁边的宫人及时扶住了,嘴里气喘不停地道:“你……莫……莫冲动。没错,没错……你没错,乖,快别站那……” 眼见贾后满头大汗入了亭,盈儿正要松手上前,却猛地听到一声尖叫。 凄厉惨烈,仿佛地狱里活人想向生路里挣扎,仿佛绝望至极。 那声音在叫:“盈儿!” 她骇然循声看去,就见杨陌正沿湖飞奔,素色的衣袂在风中扬起,像一只飞翔的白鹭。 他身后远远跟着一大窜人马。 她怔住了,这样的呼唤……为什么有些耳熟,好像她并不是头一回听见? 杨陌转瞬而至,贾后与安平身边宫人吓得赶紧扶着两人避让,好几个手脚不便惊惶之中,倒扑通扑通跌入湖里。 素色的身影如飞鹰般直落到盈儿身边。 盈儿目瞪口呆,见杨陌脸色惨白冷峻,额角冒汗,双眼眼白布满血丝,瞳孔却像不到底的深井,空洞恍惚,颈上蓦然多了一道铁钳,呼吸一窒,就听杨陌厉声嘶吼道:“你又想干什么!?” 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杨陌,好像全世界就要在他面前瞬间崩溃消失,充满了恐惧与绝望。 呼吸越来越困难,她却并没有挣扎,一双黑幽幽的眸子反而温柔地静谧地看着他,指尖抬起,她抚上他的脸颊,露出一个安抚的微笑。 她想起来了。 那样绝望的叫声,上一世,她坠落深谷时,他也是这样心胆俱碎地嘶声叫她。 可她太恨他了,一点都不想听。 血肉尽碎,魂飞魄散之时,她好像还听到山谷中传来的绵绵不绝的绝望回声,那是他的声音。 “放手!放手!放手……” ***** 所有人都吓得魂飞魄散。 最先回过神,冲上来救她的人反而是贾后。 “殿下,松手!快松手呀!”贾后抓住杨陌的胳膊几乎在哭求。 可她常年养尊处优,哪里有什么力气,只能干着急。 好在这时黄公公也冲到了,他上前一托杨陌右手手肘,盈儿颈上压迫顿时一松开,她抚着脖子,一边咳一边喘,脸红筋胀,嘶声道:“妾错了……错了……错了……” 她错了。 他待她是真心的。 不管当年他为什么要让林采之做皇后,也不管他为什么要说那些让她彻底绝望的话。 青云峰上,若没人死拉着,他大概已经随她一起跳了下去。 眼泪不住地涌上来,模糊一片,她伸手紧紧抱住僵立的杨陌,投入他的怀中,放声大哭。 ***** 她被送进内殿休息。 筐儿跟在身边小心伺候着,给她颈上裹上冰帕,一边不住抹眼擦泪,嘴里啰嗦埋怨筥儿:“你看看,你看看,是不是你之前全错了!关键时刻才能瞧出人的真心来。殿下平素待姑娘千好万好,可瞧着姑娘得罪了皇后娘娘与安平公主,不说帮着姑娘,倒赶上来就掐姑娘的脖子。” 筥儿被骂得不敢抬头。 她本来在菜地那边督着人干活,并没看到事情的前后经过。 也不敢细问,只得默默抬起袖子擦眼泪。 盈儿见她们误会了,一时也不知道如何替杨陌辩解,兼之嗓子又痛,听筐儿车轱辘话说了好几遍,她实在忍不住,指了指筥儿。 筐儿不解,筥儿忙上前,小圆眼睛红肿得像两粒红毛桃。 盈儿伸手拉了拉她的手,指了指外头。 筥儿忙点头出去了。 没了埋怨的对象,筐儿又数落起她来:“姑娘今日真是吓死我了。我还以为姑娘是想学安平公主,一跑了之,才上前拦住皇后娘娘的人,怎么倒跑到那甘露亭上去了。那里又没有路!” 埋怨完,又道:“皇后娘娘可比不得家里太太,叫您跪一下,便跪一下好了。自古媳妇儿跟婆婆作对,绝没好下场。” 盈儿听得实在脑瓜子疼,便摆摆手,闭上眼。 一时大约也是精疲力尽累了,竟一下睡了过去。 恍恍惚惚,好像又回到了青云峰观星台。 观星台青石筑成,九九八十一级台阶,仰望上去,好像能走进云间。 明明是白日,却又好像有星星。 许久没见瘦了许多的他站在台阶上,回身向她伸出手。 她却好像没有看见他一般,自己提着裙裾,咬牙一步步向上爬。 身后传来一声无奈的叹息。杨陌跟了上来。 也不知道爬了多久。 终于眼前一阔,风声潇潇。 双腿酸胀,浑身大汗,她一步步走到青石栏杆前,看向群山万壑。 秋色似锦,江山如画。 她听见杨陌在身后说:“取件披风来,莫叫娘娘着了风。” 脚步声不急不徐地靠近。 他总是这般从容。 她却并没有回头,只是轻笑了一声:“不必了。” 一个即将死去的人,怕着什么风? “盈儿,别跟自个的身子赌气。朕知道你还在生气,其实那日朕……” 那张嘴里的甜言蜜语,她半个字都不想再多听。 身影一起,随风而下,便是两世为人。 醒来红绡枕上俱是斑斑泪痕。 她怔怔发呆,听见外头有人在窃窃私语。 “为何迟迟未醒?” 是杨陌在问,声音带着浓浓的担忧和烦躁。 “太医说娘娘惊悸疲累过度,说不得要明早才会醒来。殿下明日有朝会,不如先去歇息。叫常夏在这里守着,若是娘娘醒了,便来禀告殿下。” 这声音老迈,是黄公公。 “不必了。你们都下去吧。” “殿下,您这一整天,都滴水未沾,叫老奴如何放心?好歹喝一口燕窝鱼蓉粥也好啊。”黄公公又劝。 “吃不下。都下去吧!” 闻言,她顿时心里又酸楚得想流泪。 半天,她轻轻咳了一声。 第75章 该有多恨 很快就听见脚步声靠…… 很快就听见脚步声靠近床边, 有人掀开绡帘,盈儿睁眼一看,却是筐儿。 筐儿满脸都是泪光, 红肿着眼睛, 看她醒着,眼泪又扑簌簌往下掉。 她见了心里越发难过自责。 上一世,她一怒死了, 筐儿筥儿两个还不知道会伤心成什么样呢! 那时, 她早已经打发她们出宫嫁人。 两个都嫁得极好。 筐儿嫁了个四品的武官,是乔执的部下。那人出身农户, 凭着一股不要命的勇气还有灵活的头脑, 硬生生拼出了功名。筐儿嫁过去后,见多识广, 做事周道,那武官恨不能把她顶在脑门上供起来。后来生了一儿一女,幸福美满。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后来杨陌派了他们去了外任。说等他历练一番,日后回京少不了筐儿一个诰命。 可筐儿一家还没回京, 她就已经死了。这诰命想来也是得不成的了。 这一世,她倒要好好再替筐儿谋划一番。 再说筥儿,就更是不得了。这丫头后来越发能干, 筐儿嫁人后,她就是她跟前最得力的管事。本来还吵着不想嫁人, 谁知那一年开新科,在宫里设传胪宴,她跑去瞧热闹。 那一期,钟成康是状元,惊才绝艳。可探花郎也是人物不俗。 她早知钟成康的纨绔之名, 自然是瞧不上眼的。可却对那位探花郎一见钟情,回来就偷偷打听人家有没有娶亲,还没好意思叫她知道。 后来阴差阳错,有些波折,不过到底还是成就了一番姻缘。 与筐儿相比,杨陌向来是更喜欢筥儿,得知这事,便破格提拔。那人便一路青云直上。 她死前,筥儿已经是京中贵妇,极有脸面。她仍是三不五时地进宫,继续替她办事。 想来,她一死,筥儿的日子也好不到哪里去。 这一世,她定要好好活着,为了身边这些人,也为了杨陌。 筐儿上前先哭了一场,才道:“娘娘可想吃点儿什么?” 盈儿倒也不饿,只是嗓子里干涩得紧,便指了指旁边的茶壶。 一时连喝了几杯温茶,才好些。却听外头突然没了动静,一时心里又觉得奇怪。 她还以为自己醒了,杨陌必会进来瞧她。怎么倒没了声音? 向来都是杨陌主动来找她,她从来少有主动找他的时候。上一世便是这样。 她动了动唇,心里羞愧,实在说不出口叫杨陌进来。 便轻声道:“筥儿呢?” 一时筥儿也是满脸泪光地进来了,见到筐儿,瘪了瘪小嘴,一脸委屈不敢说话的模样。 想了想,她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戌时末刻。也不知道娘娘怎么就一下睡过去了。虽然太医说娘娘无妨,可殿下急,我们也……。”说着眼泪吧嗒吧嗒又掉下来。 一时倒让盈儿想起筥儿日后那成熟自信的模样就觉得好笑,便伸出手替她擦泪:“快别哭了。都这个时辰了,你出去叫他们拿些粥水进来,请殿下也进来。” 筥儿忙匆匆出去,可一会儿回来,眼眶更红,眼神闪烁,半垂着头道殿下已经走了,吩咐让娘娘好好将养着。 盈儿心里蓦然一空,脑子里又混乱成一片,胡乱吃了几口粥水便又倒头睡了。 却也睡不着,翻来覆去地想不明白。他得知她醒了,没事了,怎么倒不想进来看她? 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颈,还隐隐作痛。 一时也不知道该不该生气。 却大约明白他为什么会一副恨不得索性掐死她算了的模样。 见她站在甘露亭栏杆旁,他必是想起了前世的观星台,这才失了态。 曾经有多爱,眼睁睁看她坠崖就该有多恨。 他不来见她,大概这一回是真的生她的气了。 ***** 第二天早上醒来,筐儿便报告说,贾后打发了彭宫令送了好些人参鹿茸冬虫夏草灵芝之类的高级补品过来,还说了一阵好话,叫她好好修养着。 看来昨天自己这一顿胡闹,真把贾后给吓到了。 这世界本来就是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 她大概便是这愣的。 便打发蔡司闺也带了些东西过去回礼。 洗漱完,才坐着吃早点。 见檀木大桌上霁红盘里盛着莲花酥细环饼象眼棋饼,小青碗里是黄、白、紫三色老米熬的粥,珐琅碗又有十二盘小菜,银鱼鸡蛋,鸡丝酸菜,胭脂萝卜等等,比平常的早餐更丰富了许多,想来不是份例上的,便问筐儿支了多少钱。 虽然她嫁妆不少,可她向来不喜欢奢靡。以前在白草院时吃得更加简单。早餐不过是些小馒头包子,就小米粥,再加些糟的腌的小菜。 谁知筐儿倒笑了:“哪里要咱们出钱补贴呢?奴婢还当殿下早跟娘娘提过了。娘娘的一应用度,越了份例的,一概都由殿下那边补齐的。今儿这餐送来时我也吃了一惊,比寻常又上一等,问厨房,说是黄公公交待的,说娘娘昨日受了苦,要好好将养将养。” 听了这话,盈儿心里又更软了一块。无论前世还是今生,他再怎么生她的气,也不会真的对她不闻不问不管。就是吵得最厉害的那次,事后他也是叫人送了东西来的,只是她当时气得发疯,把那些个刚刚进贡来的新鲜果品包括极难得的荔枝芒果全都砸了个稀烂。 咽下一口温热软糯的米粥,热乎乎直入心口,眼睛忍不住微微湿了。 慢慢吃过饭,她便吩咐道:“去厨房要一只野鸡来,我想亲自炖一盅汤。” 筥儿正走进来,听到这话,拍手笑道:“啊,咱们有口福了。” 筐儿狠瞪了她一眼:“你还当咱们还在白草院呢!姑娘难得动手做了东西,都叫咱们享了福。如今姑娘成了娘娘,你也不瞧瞧自个有那么大的福分不!” 听得盈儿笑起来:“今儿可没有你们的份。” 筥儿笑着道:“姑娘做了娘娘怎么倒小气起来?昨儿殿下一滴泪没有,我跟筐儿姐姐可是流了好大一缸泪呢!” 话音未落,背上又挨了一大巴掌,叫筐儿啐道:“你这规矩可都是白学了!竟然敢取笑起主子来。” 见她们两个又如在白草院时一般吵吵闹闹,盈儿在一旁笑而不语,心里却是前所未有的安宁。 等两人吵闹得差不多,她才问筥儿,昨日贾后跟杨陌在外头说了什么。 筥儿忙凑上来,笑着把自己探到的情形说了。 那时盈儿到了内间休息,杨陌跟贾后还有安平都在外面大殿中。 就听得贾后道:“唉,我也不过是来问问昨日的事情经过,再想不到她竟是个气性那么大的!今儿若真出了事,可怎么好!” 又听安平道:“是她自己犯傻,母后又没为难她!” 两人类似的话翻来覆去说了不知道多少遍,却没听到杨陌吭一声。 筥儿在后头听得奇怪,心里也忍不住有些生气。 事情发生时她是不在场,可早打听清楚了。明明是贾后叫娘娘下跪,娘娘不肯,才闹起来的。怎么就是没为难呢?!可她也不能冲进去辩驳。又生气殿下怎么都不替姑娘说一句话。 又听了一阵,才听有人道:“皇后娘娘与公主不如先行回宫,这事殿下自会处置。” 筥儿听出说话的人是黄公公。 却听得贾后急道:“唉,可千万别提什么处置不处置的!闹大了,传到皇上耳朵里,没的叫他操心。说咱们怎么了!” “母后,这事明明是她不对。您何必替她掩饰!传到父皇耳中才好呢!”安平气鼓鼓地,仍是理直气壮。 贾后急着阻止道:“安平,莫要再胡言!” 奇怪的是,杨陌依然一言不发。 反倒是又听黄公公道:“常夏送娘娘与公主出门。” 一时贾后母女总算走了。 就听里头黄公公细声劝道:“殿下,喝口热茶,娘娘无事,娘娘无事。” 片刻传来奇怪的磕碰声。 好像是牙齿打战,又像是茶碗撞着桌面。 筥儿正奇怪,就听黄公公道:“殿下,您缓缓劲儿。娘娘只是在吓唬皇后娘娘,哪能真跳呢?不信您叫那个筥儿来问问。” 筥儿一惊,原来殿下竟是以为娘娘要跳池,被吓坏了,这才半天说不出话来么?刚才那些碰撞声是手抖得连茶碗都拿不住? 正犹豫要不要继续偷听,就听有人往后头来。她忙往后退出,又假装正要往里面走。 那人一出殿就迎头撞见了她,便叫正好,引她进了殿。 等进了殿,行了礼,黄公公就问她:“娘娘今日怎么会往甘露亭上跑的?在亭上打算做什么?” 她见黄公公站在杨陌身侧稍后之处,嘴里这样问,却直朝自己使眼色,便又赶紧去看杨陌。 就见杨陌坐在椅上,浑身僵硬,脸被黄公公的影子挡住,看不真切表情。 想着刚才在外头听到的动静,她忙回道:“皇后娘娘叫娘娘下跪,娘娘不肯,便学着昨日安平公主的模样跑了出去。只是门口都堵了皇后娘娘的人,娘娘慌不择路就跑到甘露亭上去了。皇后娘娘跟安平公主误会娘娘要跳池,不敢再逼。后头殿下就来了。” 就见黄公公浑身都松了一口气的模样,道:“殿下,您瞧,真只是个误会。之前殿下掐了娘娘一下,不如传了太医来瞧瞧,看看有没有妨碍。” 就见杨陌僵硬的肩膀微微一软,片刻点了点头。 黄公公忙打发了身边一个小太监去了。 筥儿向来胆子够大,便问道:“亏得殿下回来得巧。只是日后若还有这样的事,奴婢该如何及时通知殿下呢?” 黄公公便道:“你倒真是个胆大机灵的。这事有咱家呢,你只管在娘娘跟前好好伺候着,别让娘娘操劳了便是。” 筥儿听了,这才知道,今日必是黄公公一见贾后她们来此,就打发人去通知了杨陌,不然两宫这么大的地方,哪里赶得及。 可见殿下是真的好好地护着娘娘的。 她这才放了心。 说到这里,筥儿便笑对盈儿道:“奴婢胆子还是不够大,不然便该问殿下,怎么好好地一来就掐娘娘的脖子,真是为了娘娘得罪了贾后跟安平么?我瞧着不像呢。” “什么像不像的!不是殿下掐了娘娘这一下,娘娘能晕睡这么久?什么殿下吓坏了,说不出半句话来,我瞧着都是你自己杜撰的,只是为了替殿下说好话!”筐儿不等盈儿开口,便骂道。 “我要说了半句假话,我天打雷劈!”筥儿也不甘示弱。 眼见两个丫头又要吵起来,盈儿忙道:“好了好了!都不许吵了。筥儿,你赶紧去忙菜地的事吧。这件事是头等要紧的。” 等筥儿走了,她才拉着筐儿道:“不管他为什么掐我,其实也算是一件好事。” “娘娘,奴婢愚钝,不明白。” 筐儿眉头皱成一团,满脸不解。 第76章 鸡汤 盈儿笑着伸手揪住她方方…… 盈儿笑着伸手揪住她方方的脸颊扯了扯。 听了筥儿说的情形, 她越发笃定杨陌也是重生的。不然绝不可能单看她站在水亭边上,就受到那么大的刺激,失态到伸手掐她。 他想一把掐死的那个应该是前世那个绝情狠心的她。 而绝不是筐儿猜测的, 是为了不得罪贾后跟安平。 不过, 他这一掐,贾后也好,安平也罢, 自然也不能再让杨陌继续追究她的不是。这是一桩好处。 另外便是, 蒋寄兰知道杨陌上一世有多宠自己,这才一直通过贾后与安平在皇上面前吹风, 想让皇上担心杨陌日后成个爱美人不爱江山的昏君, 从来考虑让建王接班。 他这一掐,皇上会怎么看? 这才是贾后不想让皇上知道这件事的主要原因。 可就算杨陌不说, 这东宫发生这么大的事,皇上又怎么会不知道? 也算是菩萨保佑,阴差阳错,叫皇上以为杨陌对她不过面上情分, 蒋寄兰的一番计谋倒没了着力之处。 怎么不是好事? 可是这些事分析给筐儿听,未免太匪夷所思了些,她想了想, 便道:“安平必定会加油添醋向皇上告状的。可皇上一打听,她们母女好好的, 什么事都没有,反倒是我,新婚燕尔,被母女两吓得差点儿跳了池,又被太子殿下掐得昏过去, 岂有不觉得我受尽了委屈?” 她记忆中,这位皇帝好武逞勇,跟她爹一样,不喜欢成天哭哭啼啼软绵绵的人。不然也不会这么喜欢调皮捣蛋的安平。 她如果乖乖地跪了,事后哭哭啼啼去诉委屈,大概反不得这位的欢心。 再说,就算她分析得不对,事已至此,以其往坏处想,不如往好处想。 见筐儿听了,虽不再言语,可神情之间还是迟疑不信,正好外头来说已经送了野鸡过来,她也不再说什么,起身去了厨房。 当晚,餐桌上,便多了一道野鸡汤。 她亲手盛了给杨陌,又给常夏盛了一碗。 汤色浓白宛如凝脂,漂浮着几粒红红的枸杞。还没入口,就已经鲜香四溢。 常夏咕嘟嘟喝完,直叫好喝。 筐儿便在一旁低声咕噜道:“能不好喝么?我们娘娘从今儿一早就守在小厨房里,熬了一整天。” 常夏看了看盯着盯着那碗汤怔怔出神的杨陌,笑问:“怎么要熬一天呢?” 筐儿瞥他一眼:“这要用极小的火煨着,一点点浮沫和油腥子都不许见。里面的食材也是……” “都下去吧!”两人正说得热闹,却听杨陌突然道。 一时室内只得剩下两人,气氛突然凝重起来。 盈儿见他一直盯着那碗鸡汤发呆,一颗心莫名地开始砰砰乱跳。 她暗暗咽了一下口水:“殿下不喜欢?” 杨陌抬眸看她,眼眸深如幽潭:“为什么?” 盈儿一怔,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 为什么?为什么在他昨日那样待她之后,她反而讨好地炖了鸡汤? 为什么?她要做吃食给他,选择了鸡汤而不是别的? 为什么?她要亲自动手,而不假手于人? 他问的到底是什么? 还有,他为什么要问这样的问题? 该跟他开诚布公谈前世的事情吗? 前世的她死了以后,发生了什么?他又怎么会也重生了? 千言万语萦绕心头,可却好像有堵墙阻碍了她。 就算与前世的他相认了,问题也依然在那里。 他们中间还有冯陆还有陈姑娘,还有日后数不清的后宫。 相信他?她能相信他到什么程度?会不会再次相信了他,反受比前世更重的伤。 在他眼里,终归是江山社稷更重要。 她害怕,那种痛,那种恨不能让自己灰飞烟灭的强烈痛楚,她实在不敢再轻易经历一次。 这道汤,上一世,她也做过。杨陌极喜。她一时感怀,冲动做了,可事到临头,又退缩了,害怕了,不敢相认。还是再等等,至少,等陈氏的事情解决了。 “妾瞧殿下似乎喜食鸡肉,所以才……” 垂下头,她心虚地喃声道。 半天,感觉到盯着自己头皮的那道目光移开了,只听杨陌淡声道:“孤不喜欢,以后不用做了。” 一盆冰凉的水从头浇下,寒砌入心。 他的口味真的变了么?从狍子肉,到野鸡汤。 她勉强扯了扯嘴角,打起精神,指了指满桌菜肴:“那殿下便吃别的罢。妾来……” 话音未落,就卡在了嗓子眼里,因为杨陌已经拿起汤匙,舀了一勺鸡汤,送入嘴里,满足地咽下,道:“可既然做了,怎可浪费?孤自然要喝完它。” 盈儿:……一只鸡只熬得了一碗汤,她都没舍得喝呢! 他根本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坏死了。 可心情却轻松起来,往自己碗里夹了一筷子槐叶冬笋,嚼了几口道:“这新鲜的槐叶味道不错呢。殿下可也要尝尝?” 杨陌看向她,片刻嘴角翘了翘,伸手朝她点头招了招手。 盈儿跟他隔着老大一张桌子,见他如此,便只得起身,走到近前,自己动手拉了张绣墩,坐在他身边,动手夹了一筷子槐叶,正要放进他的碗中,腰上蓦地一紧。 她一惊,就见杨陌把碗里最后几滴汤全倒到嘴里,然后朝她俯身下来。 还没愰过神,嘴里便传来一阵鲜香,咸咸甜甜。 这一顿饭实在吃了个乱七八糟。 等筐儿进来,见她衣裳上沾了斑斑点点的菜汁油点子,万分诧异,偷偷问她:“娘娘这是怎么了?殿下若不成生娘娘气,砸了只菜碗?” 盈儿只觉得满脸连腮连脖子都滚烫一片,叱道:“还不赶紧张罗着,给我沐浴。” 杨陌在一旁,镇定地喝茶,一派无关已事地超然,看得盈儿牙痒痒,恨不能扑上去咬他一口。 ***** 却说安平,昨日回到万春宫,不想皇上竟然已经在宫里等她们。 虽然贾后让她不要告诉皇上发生了什么事,可她觉得母后的想法有点蠢。 这么多孩子,为什么她独得父皇的欢心?就是因为她胆子大,什么事不遮着藏着,直来直去。虽然看着好像没心没肺。可仔细想想宫里什么地方,哪里会有不透风的墙?这事闹这么大,若是叫父皇从别人那里知道了原委,岂不反而怪她们母女有意隐瞒?再说,她真不觉得自己错在哪里!明明是乔盈儿犯蠢,小小一件事,闹到要跳池,根本不配当什么太子妃! 所以一番见礼寒暄之后,她就主动汇报说:“刚才我跟母后去了东宫。” 果然,话音刚落,皇上就瞥了贾后一眼,颇为不满的模样:“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怎么搞到太子要扔下一堆的军机要事,朝庭重臣急急回东宫去处理?” 贾后额角冒汗,苦笑道:“昨日安平去种菜,却是哭着回来了。问她出了什么事,她也咬着牙不肯说。陛下也是知道咱们安平的,哪里是个肯吃闷亏的人?必是她自己做错了什么,才惹出事来。太子妃刚刚入宫,脸面薄,受了委屈,必是不敢说什么的。妾身为后宫之主,少不得要问个清楚。也不敢叫了她来万春宫问,带了安平同去,想着问明白原委,好叫安平向她陪个不是。” 安平听她这么说,虽然也知道贾后是要护着自己才扯了这篇鬼话,心里却还是不服气,便用帕子使劲揉了揉眼眸,直揉得双眼通红,才扯着皇上的袖子撒娇道:“父皇昨日没来,安平知道,自己受了委屈也没处诉去。跟母后说了,母后也不敢怪太子哥哥,倒白白叫她操心,哪里知道母后竟当是我的错!安平实在是委屈死了!父皇替安平作主呀!” 皇上自来爱她如珠似宝,见她双眼红红,娇腔婉转,又摇着袖子,一颗慈父之心顿时软得跟豆腐一般,伸手拉她坐在自己身边,道:“原来竟是你太子哥哥欺负了你么!却是为了什么事,只管跟父皇说,父皇替你教训他去!” 安平眼珠子轱辘一转道:“人家本是一番好意嘛,那天听到父皇母后说起替太子哥哥选陈家姑娘当良娣的事,便跟太子妃提了一句,叫她小心。谁知她不但不领情,还嘲笑母后。我虽委屈,却想着她到底是嫂子,也不敢回嘴,正要告辞,却撞见太子哥哥回来。他问我到底父皇母后说了什么,我不敢隐瞒,便直说了,谁知太子哥哥听完,反护着太子妃,不问青红皂白就叫我跪下要我向太子妃陪罪!我心里害怕,就飞快地跑了回来。又不敢跟母后说。把父皇母后的话传给太子哥哥听,原是我的不对,安平愿意受罚。” 说完,往座前的地上一滑,半跪半坐在厚厚的地毯上,仰着小脸十分委屈。心里却想,太子打听帝后的对话,可是犯忌讳的事。她就不信父皇不生气。 果然就见皇上皱起了眉头,显是动了怒,也忘了追问杨陌急急赶回去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还亲自伸手拉她起来,道:“乔氏竟敢对你母后这般无礼,你太子哥哥不教训她,反偏心护着,放心,父皇明日自然替你们出了这口气。” 安平得意地直朝贾后眨眼睛。 贾后见女儿得宠,倒把之前的一点心虚谨慎都抛在了脑后,笑着道:“唉哟,陛下,殿下新婚燕尔,正在热乎劲上,护着些太子妃也是应该的。安平还小,受点委屈算什么呢?陛下就当瞧着妾的面上,算了罢。为了这点小事数落殿下,不知道的人,岂有不怪妾的?” 皇上听了这话,更觉恼怒,道:“朕知道你向来贤淑宽厚。只是乔氏本也不是什么伶俐人,你若不好好教导着她,太子又宠着,倒叫她轻狂得没了样子。一点点小事,就闹得太子跟亲妹妹不和。今儿你们是没瞧见,当着朕跟一众朝庭重臣,他听得东宫出了事,脸色发白,慌慌张张就往东宫跑,哪里有半点往日里镇定自若泰山压顶都不变色的风范!陈氏的事,你也莫说什么要问过他再拿主意。你只管定了,东宫早点多进几个人,也省得他一颗心全在乔氏身上!” 安平听到这话,自然内心大喜,忙又道:“父皇英明!可是这也不能怪母后呀。今天母后去了,问她昨日的事,她推三阻四不肯说。母后叫她跪下,她就寻死觅活往外跑。母后跟安平何曾见过这般不讲理的憨人!都吓死了!哪里还敢教训她!” 贾后忙配合女儿以袖掩面:“唉,都是妾无能,惭愧得紧!” “竟有这样荒唐的事情!你们放心,这事必定不能就这般算了!” 当晚皇上就留在了万春宫。 安平开开心心美得冒泡地好好睡了一觉,可谁知第二天,情况却彻底转了个弯。 第77章 视乔氏如命 过了两日,见皇上…… 过了两日, 见皇上没再提这件事,贾后便放了心,想着大概申斥了太子两句, 这事也就了了。想想, 便找了个由头,派人去建王府召了蒋寄兰入宫。 虽然已经是四月底,蒋寄兰却似乎极怕冷, 除了身上的厚织锦夹衫, 外头还裹着件黑花缎披风,看上去越发显得脸上没有血色, 阴沉沉的。 安平靠在贾后身边见她这样, 不以为然地翻了个白眼。 虽然乔氏傻了点儿,可看上去雪□□嫩阳光灿烂的, 若是她来选,她也要乔氏不要蒋氏。也不知道先皇后是什么眼光,竟然挑了这么个阴沉沉的人做太子妃。也难怪太子哥哥千方百计不肯娶,倒叫她那个傻呼呼的亲皇兄得了去。 一时行礼完毕, 贾后便道:“昨日出了桩事,想着倒也该叫你知晓。” 便把安平如何挑唆,太子如何维护乔氏, 竟不惜得罪安平。她又如何去找乔氏,乔氏竟闹得要跳池, 太子回来掐了乔氏的脖子,后来当晚又没去乔氏屋里以及后来皇上的态度一一诸事说了个遍。 安平见蒋氏一直静静地听着,只是听到太子维护乔氏时,一直木然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瘆人的冷笑,倒叫她都浑身一寒, 再定睛看时,蒋氏脸上又是一派木然,快得几乎让她以为刚才看错了。 倒是听到太子一回来就掐入了乔氏的脖子,蒋寄兰细眉紧蹙,露出一脸不解。等贾后说完了,她才问道:“殿下说了句什么话?” 贾后呆了一呆,她当时吓得魂飞魄散,就怕乔氏跳下去,哪里还有心思听太子说了什么?便拿眼询问地看向安平。 安平想了想,一时想不起来,又不肯叫蒋氏小看了,便道:“这要紧么?你一直说太子哥哥对乔氏如何珍爱,可我瞧着倒像是在演戏。不然,那样的情形,护着她都不来不及了,怎么还会掐她脖子?后来乔氏晕过去好久都醒不来呢!要不是黄公公动了手,我瞧着保不准就一把掐死了她!” 蒋寄兰抬起眸子,用一种毫无波澜温度的眼神看她:“自然是要紧的。殿下向来从容,若不是关心情切,又岂会失了常态?若是公主想不起来他说了什么,倒也不打紧,向宫女太监们打听一下,许是有人记得。” 安平叫她戳破自己的小面子,越发生气:“谁说我想不起来的?殿下当时说:你想找死么!” 蒋寄兰明显还有些怀疑,不过没再追究,只淡声道:“他若不是视乔氏如命,又如何会扔下皇上及众大臣飞奔回东宫?其实咱们的计划要不要继续,终归要看娘娘跟王爷的决心。妾不过是知道些底细,才出了这个计谋。” “知道底细?问你怎么知道的,你又不肯说!叫人怎么信你?”安平什么不满地蹬了蹬脚,叫贾后狠狠地瞪了一眼。 蒋寄兰脸上露出些恍惚,眼看向内殿蒙着白皮纸的窗户,半天道:“到底先皇后姓蒋。” 贾后和安平听了这话俱都心头上火。 先皇后姓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先皇后就是死了也压她们母女一头。逢年过节贾后和安平都要给先皇后祭祀,如今的太子更是才干样貌声望圣宠样样稳稳压建王一头。 虽然知道蒋寄兰这话的意思是说太子身边有先皇后的人,可还是忍不住变了脸色。 “哼,你也别把话撇得这么清。说什么是为了大皇兄好。谁不知道,你叫太子哥哥退了亲,怀恨在心,才一心想报复他罢了。” 这些话贾后自恃身份不好说,安平可没有半点顾忌。 蒋寄兰听了,脸上更加苍白一片,隐隐浮上青色:“如今妾已经嫁入建王府,夫为天命,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又怎么会有外心?娘娘跟公主若是无为王爷长远谋划的决心,就此罢手吧。妾先行告退了。” 说着便要起身,贾后心里郁闷至极。那个乔氏有太子护着,名为儿媳,她却说不得碰不得。这个蒋氏不过是建王的侧妃,也敢在她面前这般嚣张,当即喝道:“跪下!” 安平见母亲发火,心里一惊,莫名地怕这蒋氏也不听话往外就跑,好在蒋氏倒是乖乖地往地上一跪,伏趴在地:“娘娘息怒。妾所献之计并不用做什么伤天害命之事,只不过是想着堂堂太子殿下重美人而轻社稷,实非国家之福!哪里比得上建王殿下,一心以天下江山社稷为重?” “胡扯!太子哥哥我最了解不过,便算是真喜欢乔氏,却也不至于到重过江山的地步。若真为了大皇兄谋划,你倒该替他出谋划策,在外头做几件轰轰烈烈的大事情!”安平冷笑道。 “眼下倒有一件事,听说河南水灾,十室九空,这几日皇上与太子殿下日日都在商议对策,怕流民成灾。不如娘娘替王爷吹吹风儿,太子新婚又是国本,不合适亲往灾区。若是派个普通文官,又显不出皇上爱民如子。” 贾后听了长长吐出一口气来:“这事本宫也想过,只是太过凶险,实在不妥。再想别的罢。至于乔氏……倒也不必过于担心,只要陈氏进了东宫,不用咱们动手,太子对乔氏到底有几分真情谊,便可知端倪。你先……” 刚要叫蒋氏起身回府,外头就传来杂沓一片声音,有执守太监慌慌张张地掀了帘子进来,道:“皇上驾到!” 贾后一惊,安平已经跳下座来,叫蒋氏:“你还不赶紧走!” 蒋寄兰摇晃着爬起,却是似乎腿脚一麻,跌坐在地上。 贾后忙起身,叫吩咐人抬蒋寄兰往后去又怕动静太大,气得叫道,“真是无用的东西!就这么跪着罢!” 自己跟安平两个赶紧迎了出去。 一时皇帝进来脸色却是黑黑地,往上座一坐,见地上还跪着一人,皱眉道:“谁又犯了事儿?!” 贾后干笑道:“哪里有犯了什么事,不过是今儿一早起来,想着宫里新蒸了些羊枣糕,挂念着建王府的几个小小子小丫头便叫了她进宫来问问,回头再叫她带些回去。” 这时蒋寄兰忙上前行礼问安。 皇帝看清是她,皱了眉头,声气不佳:“既是挂念着建王府那几个小的,怎么不叫了钟王妃来?岂不平白叫她们妻妾生些嫌隙来!” 贾后听了脸上发白,大觉丢脸。 安平听了,却是心惊肉跳,父皇平时最是顾忌母后的脸面,今儿突然来了,一开口就当着外人下了母后的脸面,可是外头出了什么事? 当下赶紧上前笑嘻嘻地去拉蒋寄兰:“父皇,母后原是传了钟王妃的,可钟王妃身子不爽利,怕过了病气到宫里,才叫了蒋侧妃来。可见她们和睦得很呢!父皇母后,我先带她去取羊枣糕罢,我也有东西要送给我的小侄儿小侄女们呢!” 万没想到,一向对她极温和的皇上竟是脸拉得老长,手一拍几案:“打发个小太监跟着去就是了。朕有话要问你!” 待蒋寄兰叫小太监引了下去,安平便不敢再造次,只眨巴眨巴大眼,做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瞧着皇上:“可是谁惹父皇不开心了?” 皇上瞪了她一眼:“前日你们母女告状,今儿朕叫了太子来一对质,却是两样话说!想不到,你们竟敢合伙起来欺骗朕!” 这话极重,几乎是在斥责她们欺君罔上。 贾后吓得浑身哆嗦,扑通跪在地上,哭道:“皇上,妾冤枉啊!” 安平却眼睛轱辘一转,跺了跺脚,挺直胸膛,道:“哪里有!父皇是天是父,安平哪里敢欺骗父皇!我不服,父皇偏心,我不怕请太子妃跟太子哥哥来当面对质!” 她这一番作态,倒叫皇上有了些动摇,犹豫片刻,便叫人去传。 也没多久,杨陌先行赶到,行礼相见完毕,问是何事,皇上便沉着声气道:“不过是为了前日太子妃闹到要跳龙首池一事。今日你说的与安平不同,朕便叫你们一起来问个清楚明白!”显然心情十分不痛快。 杨陌听了,面上倒没半点惊惧,只淡淡一笑,欠身道:“原来是为了这事。东宫一点小事,倒叫父皇挂心,都是儿臣的不是。” 贾后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最后朝安平猛使眼色。 安平坐到她身边,脸上满不在乎。 众人等得片刻,这才听外头通传:“太子妃乔氏觐见。” 杨陌便抬头看去,嘴角微微一勾。 就见盈儿黑亮浓密的秀发梳了个简单的同心髻,并无多余之饰品,只在鬓边插了一朵粉白的蔷薇,耳上也是极朴素的素银珰。身上穿得更是比宫人都不如。一件窄袖斜襟桃红绣木槿棉衫子,下面黑皱紧身的裤,黑底绣桃红木槿的鞋子。 若不是她肌肤雪白,眉眼楚楚,举止大方,瞧着倒以为是哪个农妇走错了地方。 可皇上见了仍是大皱眉头,斥道:“如何这般形容?!” 盈儿进门时早就见里面是一副三堂会审的架势,可见杨陌也坐在一旁,心里便不觉得半点慌张。 听皇上这样问,她忙行礼回道:“妾正在地里干活,听得父皇召见,不敢让父皇久等,便只好这般来了。失礼之处,还望父皇责罚。” “嗤……”皇上尚未回答,就听得一声嗤笑。 敢在这种场合如些放肆的除了安平再无二人。皇上虽然疼她,也忍不住转头瞪她一眼。 安平做了个鬼脸,一点不怕,道:“父皇让太子妃种地,哪里是叫她真自己下地翻土浇肥呢!这么傻气,不好笑么?!” 盈儿抿抿嘴角,躬身而立,并不辩驳。 倒是杨陌淡声道:“我田方寸耕不尽,何用百顷糜千金。这汗滴禾下土的辛劳,不是亲自躬耕,又怎能真的体会珍惜一食一饭来之不易?” 皇上眉头松开,赐了座,才道:“你真个下了地?都种了些什么?长得如何?” 盈儿便笑回:“黄瓜、南瓜、丝瓜、苦瓜,各种豆角,还有波菜韭菜小白菜油菜,西瓜葡萄杨梅樱桃杨梅也种了些。” 她回完,就见皇上一脸的不信,片刻起身道:“朕日日伏首案牍,也是累了,不如便到东宫走走,去瞧瞧你都种了些什么!” 盈儿心里知道,自己出身武将之家,若说她弓马娴熟,怕皇上还倒信些。会种地?皇上大概觉得她在演戏作伪。 演戏是真没演戏。她一大早确实下了地,只是见日头升上来了,她怕晒,便正要收工,却听人传说皇上召见。 只是她等了这几天,算着多半是为了贾后跟安平上次的事到底传到了皇上耳朵里,现在要过问。想了想,便故意没换衣裳直接过来了。那天的事,她其实也不多占理,不如让皇上分分神。不想这计谋竟这般好用。 如今地里一片绿油油的小苗,看着要多可喜有多可喜,她正愁没办法让皇上亲眼瞧瞧呢。 她自然欢喜不尽地应了。 杨陌暗暗扬了扬眉,嘴角含笑随着皇上起了身。 旁边贾后安平互相看了一眼,心里暗暗叫苦,却也无可奈何。 一时,审案的事暂缓,一行人浩浩荡荡从万春宫往东宫而去。 第78章 菜园子 及至一群人浩浩荡荡到…… 及至一群人浩浩荡荡到了东宫菜地, 皇上一下金辇,就见河滩边上开出了一大片菜地。 正午的太阳正好,照得一株株小绿苗明晃晃的, 河风一吹, 嫩绿的叶片东摇西晃,像一个个会跳舞的纤细小人儿,说不出的可爱。 皇上看得新奇, 沿着垄中凹路走进地里, 指指点点,不住口地问这个是什么, 那个又是什么, 什么时候开花成熟结果,盈儿跟在一旁, 随口答来,清清楚楚,毫不迟疑。 贾后跟安平跟在后头,晒得眼花头晕, 暗暗叫苦。直走了约小半个时辰,安平实在忍不住,挤上前去, 道:“这日头这般大,父皇万金之躯, 传膳的时辰也要到了,父皇不如早些回殿歇息。” 皇上正弯腰看着一株草苗,叶片巴掌大,中间有白筋,四周有小绒毛, 看着煞是可爱。便问:“也叫你跟着太子妃学学稼穑,以知民间疾苦。你可学会了一二?这是什么?” 安平虽来过几回,哪里有耐烦心去认这些菜苗,再说一个个小时候长得差别也没那么大,可她又不想在皇上面前丢脸,便仔细看了看前后右左,瞎猜道:“波菜!” “噗……”旁边有人笑出了声。 安平扭头见是盈儿身边最信任的丫头之一筥儿,一直憋着的气正好找到了发泄处,本来晒得通红的小脸顿时更红,怒道:“你进宫也快一个月了,怎么竟是半点规矩都不懂?圣前失仪,拖下去,打上十板子!” 筥儿向来在盈儿身边得宠惯了,这菜园如今又是她的地盘,因为安平猜得太过离谱,她才忍不住笑出了声。万没想到这位公主这么凶,竟是祸从天降!当下吓得扑通往那泥地上一跪:“奴婢错了,公主饶命!” 盈儿也万没想到会突然变成这样。虽然筥儿确实有失检点,可是这丫头从小跟着她,她连根指头都没戳过,怎么也不能眼睁睁看着筥儿挨打呀! 她刚要开口求情,不想杨陌抢先了一步,道:“父皇,这菜园子打理得如何?” 皇上并不在意个小宫女的下场,叫这一打岔倒也忘了要问那菜是什么,直起腰来,朝旁边太监摊了摊手,那太监忙呈上一条绢子,皇上擦了擦额角,笑道:“不错不错。看来太子妃是下了工夫的!” 盈儿忙上前谢过,赶紧趁机一指筥儿道:“都是这丫头在照看的。若是打坏了她,怕是臣媳一时张罗不开呢!筥儿,你来跟皇上说说,这是什么菜,都怎么吃的?” 皇上顿了顿,定睛多看了筥儿两眼,见一个瘦瘦小小的丫头,不过十三四岁的模样,心里有点儿不信这么个小丫头片子能张罗这么大个园子,便道:“若你回得好,便饶了你的板子。” 筥儿忙往前爬了两步,指着那菜苗道:“这是南瓜幼苗,若是任其长大,结了南瓜,便是吃瓜吃籽儿。若是不任其长老,摘其尖苗,撕去筋条,搓掉绒毛,再拿盐略腌,用姜蒜作辅料,若喜辣可加红椒,下锅清炒片刻出锅,青脆爽口,最是清肠去腻。” 筥儿的厨艺不及筐儿,可这些日子管着园子,也没少跟筐儿念叨日后怎么怎么吃这些自己亲手种出来的新鲜菜。她素来胆大,又知道姑娘必会护着自己,说起话来,毫不怯场,声音朗朗,口齿清晰。 皇上吃了一惊,一时倒真觉得饿了,便指着道:“那现在这苗可以吃了么?” 盈儿:……。虽然有点可惜,但是这菜不就是种来讨好皇上的么,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她便笑道:“自然吃得的,皇上若是不嫌弃,就先到龙首殿里稍歇片刻,叫筥儿这丫头挑了好的摘下送到御厨房里去,叫他们做了来。” 一句话,便把筥儿给支派了。这板子自然是打不成了。 安平心里郁闷,那筥儿不过是乔氏身边一个宫女,太子哥哥居然都要出手来救。看来蒋氏说的没错,太子哥哥对这乔氏确实护得极紧,只是前日怎么倒掐了她脖子呢? ***** 及进了殿,贾后和安平都觉得半条命都要晒干了,叫送上冰来,咕嘟咕嘟猛灌凉茶。 盈儿冷眼瞧见,也懒得提醒她们注意,只小心伺候着皇上,同时留意着杨陌。知道他胃不好,空着腹,叫给上浸了茉莉花的姜水。杨陌抿了一口,抬眸默默看了她一眼,嘴角微弯,便捧着杯子,慢慢地啜饮起来。 没多久,御膳房就把各人的午饭全送了来。皇上闻着那南瓜苗的清香,来了兴致,便叫将桌子全拼在一处,说也像寻常人家般,吃顿随意的饭。 一桌子的人,除了盈儿,那几个都是常年只吃山珍海味的。 这清炒的小菜,又是刚从地里摘来的,嫩得能滴水,皇上就着多吃了半碗饭。 就连安平也是,嘴里不肯说好吃,可盈儿夹给她的一小盘子全都吃光光。 一起吃完饭,又喝了茶,安平跟贾后便劝着皇上赶紧回去歇中觉。本来皇上今天来质问两人,她们就够心虚的,现在这种氛围,之前的事再追究下去,能有她们两个的好果子吃?! 皇上吃得满足,也觉得有些困倦,便也准备起驾。 安平跟贾后互相看了一眼,大松一口气。 哪想皇上一出门,还没上舆,就见外头日头明晃晃,一股荷叶清香拂面而来,他顺着荷香看去,就见龙首池里荷叶田田,碧绿一片,再看甘露亭在一片水光荷绿之中,十分清凉,便想起之前那桩公案来,当即一指道:“听说前日太子妃要在那里跳池?可是受了什么天大的冤屈?正好人都齐全,就往那里去,朕要审上一审!” 贾后:……。 安平:……。 盈儿闻言,急忙叫人去安排桌椅点心茶水。 皇上便在伞盖的阴影之下,沿着回廊慢慢步行而下,盈儿跟杨陌一左一右陪伴,及至走到水上,盈儿便命人拿了些剩饭粒来,扔到池中,一时百鱼攒动,虽都只得两三寸长短,可密密麻麻,倒叫皇上又是一惊,道:“这池里怎么这么些鱼?” 盈儿笑道:“前日想着种菜,这宫里也不好用农肥,便往这池里放了许多的鱼苗。平日菜地浇水,都用这池里带淤泥的水,肥力也就不差了。等鱼儿长大些,还能请父皇来吃这现捞的鱼儿。” 皇上大笑,拍手赞好。 盈儿心中略有些得意,打眼偷瞧安平跟贾后,就见这母女两个满脸皮笑肉不笑。 她便更忍不住嘴角弯弯:“若是父皇母后安平有兴致,哪日得闲了,来这里,咱们钓鱼玩儿。得了鱼,便在这亭上放上铁炉,用铁丝蒙架着,烤来吃。” 皇上笑道:“这主意不错。待这些鱼儿养肥了,记得操办一通。” 说笑着已经到了亭中。 亭心早放了两张竹案,上首一张单独放置了一张描金雕龙竹椅,下手案连边则围放着数张焦黄湘妃竹椅。 亭边靠栏杆另设了银炭泥炉,煮着铁釜,几案上放着茶筅茶具。旁边四五个小太监围着煮水点茶。又有宫人不断用红漆盘子送了果品点心,片刻工夫,亭中竹案已经摆得满满当当,琳琅满目。 皇上坐在龙竹椅上,又叫杨陌坐在竹案下首。 贾后与安平便坐在下面一张竹案旁。 盈儿既是媳妇,又是主人,便站着两边伺候着。 皇上吹着池上荷风,品着香茶,十分惬意,指着盈儿,道:“朕瞧着你事事倒都安排得极妥当,不像人传那般是个不着调的。只是前日的事,皇后安平一个说辞,太子又是另一番说辞。朕倒想听听你的说辞,看看到底是谁在欺瞒朕!” 虽是质问,可语气却十分和缓。 盈儿一听,腿脚一软,心里暗暗叫苦。 杨陌虽对她处处维护,可却像个闷葫芦一样,在外头替她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从来不跟她提半句。这叫她怎么回答?若跟杨陌的口径说岔了,岂不是害他背上个欺君之罪?! 可她转念一想,杨陌就算要维护她,也绝不会在皇上面前说假话。 她缩着肩,心里惶恐,目光向杨陌脸上投去,见他果然十分镇定,还插了一颗剥好的红菱放入嘴里。见她看过去,竟眼神脉脉朝她眨了眨眼。 盈儿脸上一红,忙又朝贾后与安平看去,见二人脸色都十分紧绷。 她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朝皇上深深一鞠躬,道:“父皇,那日的事,都是臣媳的不是。若是冒犯了母后与安平公主,臣媳自当领罚。” “你这样说,岂不是承认是太子在欺瞒朕!”皇上语气突然变得寒嗖嗖的。 盈儿依然躬着身:“殿下便是再顾及与我的夫妻之情,也绝不敢说半句欺瞒皇上的话。” “父皇,您瞧瞧,太子妃有太子哥哥护着,连您也不放在眼里!那日母后问她事情,她也是这般不肯直接回答,顾左右而言它,母后才生气让她下跪的。然后她就泼妇一般毫无体统地冲了出来,闹着要跳池。” 皇上还没回话,安平见有机可乘,在一旁嚷开了。 盈儿一听,十分干脆地扑通就跪了下去,道:“父皇,儿臣并非不愿意回答父皇的话。妾与殿下夫妻同心。妾说的话,自然跟殿下一般无二。那岂不是在说母后与安平欺瞒了父皇!儿臣身为人媳,怎可置婆婆小姑于不义!常言道,家和万事兴。妾初入东宫,本来也该多听母后教诲,便是因此受点儿委屈又有什么关系?那日妾慌张之下,确实失了规矩,原该受罚。” 那天自己不肯下跪,跑出来的事,那么多见证人,她想抵赖是不可能的。又不知道太子到底怎么替她解释的,只能这般糊弄过去。至于下跪,今天听到来传,她已经早把护膝给套上了,倒不怕。 皇上一时皱眉沉吟。 也对,太子跟太子妃一定早串了供,问下去,必是安平跟贾后说了谎。可叫了真,难不成他真要办安平与贾后一个欺君之罪? 他定睛看向盈儿,见她衣着朴素,雪白的一张小脸上干干净净,没半点妖媚不端之色。叫种菜就真下老实工夫去种,半点娇气皆无。现在说跪就跪了,也没半点迟疑。怎么可能只因为贾后要罚她下跪,就撒泼呢! 再看看安平,一脸骄纵。说是来学种菜,结果连波菜和南瓜都分不清,可见是没把他的吩咐真放在心上。 家和万事兴,太子妃说得没错。她宁愿自己受委屈,也不肯指责别人,可见心地善良,心胸宽广。相比之下,安平年纪不过只小了三岁,却是本来无事,也挑出些事来。这般的不安分。 他盘算半天,正要开口,却见杨陌站了起来,一径走到乔氏身边,竟一撩袍角也跪下了。 第79章 受罚 盈儿跪在地上,听皇上久…… 盈儿跪在地上, 听皇上久久没有出声,心里正自忐忑,就听得椅脚在地上滑过的声响, 随即身边突然多了一个。她不敢转头, 眼角余光却瞧见一个浅石青色的影子在自己身边跪下了,她心头猛地一惊,旋即又涌上一丝甜意, 好像自己也刚刚吃了一只红菱一般, 跟这个人真的夫妻同心了。 甜完又有些忧心。蒋寄兰的计谋连她也看得明白,莫说杨陌也是重生而来, 便是单凭他的聪明, 也不可能瞧不出。今日这情势,皇上明显已经被自己哄得挺开心, 就算是有些不满,也绝不会重罚,他又何必再下来淌这滩浑水? 就听杨陌道:“父皇,那日儿臣误听人言, 以为太子妃真的冒犯了母后与安平。一时情急,出手极重,倒叫太子妃昏迷了半日, 儿臣刚才听太子妃言夫妻同心,儿臣未能初时未能信任太子妃, 实在惭愧。若父皇今日有什么责罚,便由儿臣替她领受了吧。” 盈儿垂着头,耳根红了红。那天她哪里是昏迷?分明是睡着了。又暗暗服气杨陌这一番话,分明是在提醒皇上不管怎么样,吃亏的人不是贾后跟安平, 而是她啊。便是她有什么错,他也已经罚过了,还罚重了,皇上再要罚,就是不讲理了。 果然就听皇上道:“你这有事没事就急着护媳妇的毛病,实在欠妥。堂堂太子,天下之本,随便就往地上跪,成何体统?!还不赶紧都起来。” 盈儿:……。都起来?原来杨陌是不想看自己久跪,才干脆跑来跟自己跪一起的么?天下大概真没一个人比杨陌更了解皇上了。 她正要爬起,胳膊上就多了一只手掌。 侧目一看,连耳及腮又都滚热起来。杨陌手上用力,几乎将她提起来。 她其实也就跪了片刻工夫,膝盖上又有厚垫子,根本没事,可他既然亲手扶她,她便只好装作腿脚有些发麻的模样,还揉了揉膝盖,嘴里道:“多谢殿下。” 皇上冷眼瞧见,挥了挥手:“你也坐下吧,好歹也是个太子妃,以后别动不动就往地上跪。小家子小户的习性得好好改改。” 这话说得虽然嫌弃,可其实连贾后也一起骂了。 她是新妇,又是太子妃,贾后也不该动不动就叫她下跪的。 她心里暗笑,忙谢了恩,遂被杨陌扶着坐在了椅上。杨陌这才复又回自己座上。 就听皇上道:“朕难道是那赏罚不明的人么?太子妃瞧着就是个实诚人,胆子又小。皇后,这事还是你做得差了。她一新媳妇,跟小姑子有了矛盾,你得好好调和着,怎么能纵着安平还来找她的麻烦,岂不是吓着了她?!传出去岂不叫人说你不慈爱!” 盈儿听了这话,就去偷看贾后。 就见贾后脸上早一片红一片白,明明一副心梗得要背过气去的模样,却硬扯出一个难看的笑来:“皇上教导得是,臣妾日后自当谨慎。” “父皇,安平哪有找太子妃的麻烦!是太子妃她……”安平却不像贾后这般柔顺。 “跪下!” 皇上突然发了怒,斥道。 安平在皇上面前向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听到这话满脸不肯相信,睁大了眼,小嘴抿着,委屈得好像下一秒就会放声大哭。 皇上却顿时气得黑了脸,再道:“你太子哥哥果然没有说错!连父皇叫你跪下,你都这般桀骜不驯,可见平日里骄纵到何等无法无天的地步!对太子妃,全无对皇嫂的尊重,其罪一。你太子哥哥你跪,你拒不听从,一溜烟跑了,其罪二。不懂得家和万事兴这个理儿,挑唆着你母后来向太子妃问罪,其罪三。朕叫你来体会稼穑之辛苦,你阳奉阴违,连波菜与南瓜都分不清,其罪四。可见是朕素日里宠你太过,今日倒要好好教教你才是!好好,朕今日就罚你在这亭里跪到天黑!” 皇上一口气数落完,盈儿都听呆了。 皇上果然厉害,这一会儿工夫,就给安平罗列了四大罪状!跪到天黑,还是在这亭子里,人来人往都能见到,可算是丢尽了脸面了。 不过,她也没兴趣假装贤惠替安平求情,只坐在凳上,偷看贾后。 贾后一脸泫然欲泪的模样,可咬着嘴唇,竟也没替安平求情,反而看向杨陌。 杨陌倒是开了口,道:“父皇息怒。安平冰雪聪明,父皇教导几句,她必是懂了。不如叫母后带她回去,好生教导。” 盈儿一愣,心里有些说不出的憋闷。 杨陌为人看一步想三步,知道皇上只是一时在气头上才要教训安平,日后想起没准又后悔了,这才出来替安平求情,这些算计,她也不是不懂。 可是安平表面是仗着皇上的宠爱跋扈骄纵,其实是想挑拨离间唯恐东宫不乱,欺负她不是目的,替建王夺嫡才是。她注定失败,杨陌何必忍她?就该让她吃些苦头才是。 她正腹诽得起劲,却听皇上把竹案拍得吱嘎一响,道:“朕倒忘了。安平变成这样,皇后也脱不了干系。”说着一指贾后,“那日安平告恶状,你就该教导着才是,怎么跟她一起欺瞒朕?既是在这里犯的错,你便也在这里守着安平。她跪到天黑,你便在这里坐到天黑!天黑之前,你们母女不得离开此亭半步!” 盈儿:……。 贾后:……。 皇上罚完,带着太监宫人浩浩荡荡地扬长而去。杨陌跟盈儿送到路口。 看着皇上一队人走远了,杨陌因外头还有大员们等着他商议赈灾的事,便又带了人要出宫,临行想起什么,嘴色微勾提醒盈儿道:“外头炎热,记得给她们送茶水,莫要中了暑。” 盈儿初时以为他这样交待是怕贾后跟安平真有什么不妥,这仇结得更深,便真个如他吩咐的,叫亭中伺候的人记得给贾后与安平送水。 她自己回了殿,这才觉得累了,本想躺躺再去亭里看看贾后怎么样了,不想倒在美人榻上,竟一觉睡了过去。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迷糊之间听到有人在低声说话。 “娘娘这两日一惊一乍的,累着了,你别有事没事地来吵她。”这一本正经的是筐儿。 “哈哈哈,实在是太好笑了。娘娘要是错过了,多可惜呀。再说,娘娘以前下午也最多就睡半个时辰,这都一个时辰了,也该醒了。”嬉皮笑脸的是筥儿。 她揉揉眼,倒也好奇什么事这般好笑,便叫她们两个进来。 筐儿忙服侍着她整理衣裳发髻,筥儿咯咯笑道:“娘娘可快理好,出去看看罢!太可乐了。” 盈儿自己举着水银镜瞧了瞧,见自己右脸上有一道睡痕,便伸手揉了揉,笑道:“什么事,你说罢。” 筥儿扭着腰,跺着脚:“说了就不好笑了。要娘娘自己亲眼瞧见才成。” 说得盈儿倒好奇起来。一时整理妥当,她便跟着筥儿出了殿门,朝甘露亭走去。 到得亭中,就见贾后满脸胀红,在椅子上奇怪地扭了扭,见她来了,眼露愤恨:“你……你们实在是欺人太甚。” 盈儿一时没明白。 筥儿说好笑,贾后明明都要气爆炸了好吧。 不由转头去看安平。 就见安平安平跪姿诡异,双腿夹得死紧,佝偻着腰,额角冒汗,脸儿通红。 正看得惊奇,就见安平突然呲牙咧嘴,身体怪异地扭了几下。 这时就见一个小宫女,怯怯地凑上前,手里端着一碗茶,正要往上递,哗啦一声,贾后把整桌子的盏碟茶具俱推翻在地。 那小宫女吓得扑通跪地,大声哭叫着喊饶命。 盈儿先是一惊,旋即突然晃过神来,一个没憋住,“噗嗤”笑出声来。难怪筥儿说,要亲眼瞧了才好笑。杨陌啊杨陌,简直是损到家了,难怪吩咐那句话时,嘴角挂着奇怪的微笑。 本来贾后跟安平就是吃完饭到这亭子里的,后来又喝了茶水。 再被一灌,天呀,怎么可能忍得到天黑不去入厕。 这下难道要尿在裤子里吗?一个皇后,一个公主,还是在这四面漏风的亭子里,这番羞辱,传出去,大概这辈子都不好见人了。 盈儿便只得忍笑劝道:“皇上虽说了,不到天黑不许出亭子,可是这人有三急,想来皇上知道了,也不会见怪的。我带母后跟公主去吧。” 不等贾后说话,安平“腾”就站了起来,飞快地朝龙首殿跑。 贾后咬了咬牙,憋红脸站起了身。 盈儿自然不方便跟着进官房,便在外头等着。 两人在里面呆了恨不得有半个时辰,才拖着脚,慢慢走了出来。 安平见到她,双眼一翻:“可是你让我们来的,到时候可别又怂恿着太子哥哥去向父皇告状。谁不知道太子哥哥最会揣摩父皇的心意,又最会说话。我们这些人绑一块儿,说上一箩筐,也比不上他轻描淡写说上一句半句的!” 盈儿这才醒悟过来。原来贾后跟安平一直憋着不敢上厕所,是怕她告状啊。 “告状,谁最会告状?那日的事,不是你先找父皇告的状么?怎么倒赖起我来!”她也不想装什么十全好嫂子,当即怼了回去。 安平在宫里得宠,向来只有她叫别人吃憋,她怼别人的份儿,万没想到盈儿竟会当着贾后的面直接怼回来,一时太过吃惊,张着嘴竟是无言以对。 盈儿瞥了她一眼:“你还想磨蹭到什么时候?这大夏天的,才到申时末刻,离天黑还早着呢!” 安平:……。 贾后:……。 安平从小没吃过半点苦头,后来据说安平回到万春宫在床上躺了好几天,才能下地走道。 ***** 却说这事叫贾后跟安平恨极了盈儿,安平一下地,就催着贾后紧锣密鼓地张罗陈氏的事情。 过了两天,贾后召见了陈氏。带着陈氏进宫的是陈阁老的夫人。 两人前脚到了万春宫,贾后后脚就派人来通知盈儿过去见人。 这得罪人的差事再度落到了倒霉的蔡司闺头上。 蔡司闺气得又把自己房里的茶碗砸碎了一个,这才硬着头皮出来,一打听,得知太子妃正带着人在菜地里,便只好往那边去。 还没到地头,就传来一片的欢声笑语。 她站在边上,半天没能挪动步子。 唉,这日子多好的。若是添了一个陈氏,贾后安平还有蒋家,一定不会放过自己,必定指使着自己帮陈氏对付太子妃。可太子妃多好个人,之前她差点儿害了人家,人家竟是半点小鞋没给她穿。 要她说,最好是叫陈氏进不了宫。可惜这也不是她能掌控的事。 正站着发呆,肩上突然叫人拍了一巴掌,吓得她一个哆嗦,转头看时,吃了一惊。 第80章 妹妹 竟是太子妃身边最得宠的…… 竟是太子妃身边最得宠的筥儿。 筥儿冲她嘻嘻一笑, 一副十分亲热的模样,道:“蔡司闺站在这里发什么呆,不是想……嘻嘻……”筥儿说着, 指了指宫外, 还冲她眨了眨眼睛。 她脸上一红,进宫这么多年怎么可能不想家呢。不过筥儿笑得鬼祟,似乎又不止是家那么简单。 不过, 她灵机一动, 这个触霉头的差事若是她去通知,少得不叫太子妃嫌弃。若是叫筥儿去, 可就不干她的事了。 她当下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荷包塞进筥儿手中:“我正为难呢。若是姐姐能帮我这个忙, 我倒真是感激不尽。” 筥儿捏了捏,觉得那银子起码有一两, 不免觉得好笑。这宫里可真是赚外快的好地方。随便替人捎句话就能赚这么多。不过,她可也不傻。拿错了钱可是要掉脑袋的,当下也并不敢收,只问道:“你且说说是什么事。” 蔡司闺忙把陈姑娘的事说了。 筥儿听了冷笑一声, 也不收她的钱,板着一张小脸朝田里就走。 蔡司闺见她恼怒,不敢跟去, 心里更觉得日后陈氏若是进了宫,她便怕日日要看筥儿的脸色。相比筐儿, 她现在倒更怕筥儿些。 为难了半天,她一跺脚,贴着身边的小宫女的耳朵嘱咐了几句。那小宫女便朝外头跑去。 她就还站在路口等着。 片刻之后,果然就见筥儿陪着太子妃一起出来了。只是太子妃戴着斗笠,穿得像个农妇一般, 若不是当中簇拥中,她还真不敢认。忙上前行礼。 盈儿上下瞧了一眼蔡司闺,笑道:“你且派个人过去,免得母后久等了,就说我换身衣裳就过去。” 蔡司闺偷偷抬起眼角看去,见她小脸略红,神态如常,一时倒有些怀疑筥儿有没有提陈氏的事。 按理说,新媳妇,听得丈夫要选新人,怎么也不可能毫不在意呀。 却也不敢多问,便打发了人去。 一同回到大殿,又等了大半个时辰,才听得里面脚步声响,就见从帘幕之中走出几个人来。当中一位自然是太子妃。 她一眼看去,便呆了一呆。这与刚才那农妇形象也太过天差地别了。 浓密的黑发上别着一顶金彩辉煌的点翠嵌珠石凤钿,两耳挂着大红珊瑚流苏蝴蝶耳坠,身上一件银红对襟羽纱绣荷花上衣,下着金银线绫子纱裙,系绿绸丝绦,明艳大方,贵气天成,即便是刚刚晒完日头,肤色也白皙如雪。 盈儿一出帘子,就见蔡司闺呆呆看着自己,便微微一笑,问:“可是这身打扮有什么不妥当之处么?” 照理不会呀。她上一世又不是没见过世面。 今日一见,太隆重,显得她好像心虚,要拿身份压人。如太随便,又叫人小瞧了去。 蔡司闺这才如梦初觉一般,连声道:“极妥当。娘娘真是天生丽质,难怪殿下对娘娘如珠似宝。陈家姑娘就是进了宫,也绝越不过娘娘去。”她这样说,也是怕筥儿没提陈姑娘的事,回头太子妃到了那边,再给吓着。 盈儿抿着嘴角笑了笑。 她对自己的容貌从来不自卑。只是有些奇怪蔡司闺怎么突然拍起了自己的马屁?听蔡司闺提起陈氏的口气也没半点幸灾乐祸。 又有些埋怨杨陌。他就会嘴上说叫自己放心,可贾后召见了陈氏,要是一道懿旨下去定了这事,便再难有转圜的余地了。她心里又怎么会一点不烦? 可再烦这事也逃不过。倒不如先去瞧瞧,探探陈氏的底细。 便一路往万春宫去。 一时进了殿,行过礼入了座,就有一个鸡皮银发的老妇和一个貌如娇花身材婀娜的姑娘上前拜见。 盈儿笑吟吟地跟她们寒暄,又夸陈老夫人身体健康,精神矍铄。又夸陈姑娘容貌如仙,性情如兰。她脸上始终没半点不快。 贾后跟安平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互相对视一眼,最后安平实在忍不住,“呵呵”干笑了两声,道:“父皇的目光果然好。太子妃跟陈姑娘很是投缘呢,母后不用担心了,她们两人日后必能相处得姐妹一般亲亲热热的。” 陈姑娘听了这话,一张俏脸顿时红成了灯笼,娇娇怯怯地垂下臻首,玉白的手指绕着腰上的玫瑰紫丝绦。真是我见尤怜。 盈儿心里其实好像塞了一把酸浆草。跟林采之那种男孩子似的女人相比,陈姑娘这种更招男人怜惜,也难怪皇上要指定她。 可她两世为人,又装傻装惯了,表面上还是半点痕迹不露,心思婉转片刻,笑着拉住陈姑娘的纤手,道:“公主说得极是。我家中没有姐妹,就想着有陈姑娘这么一个乖巧的好妹妹呢!我都等不及礼部慢吞吞的做事了,不如就请母后赶紧下了懿旨,把这事定了罢。” 这话听着寻常,可却有两重意思。 如今她是太子妃,安平这个公主也是她妹妹。可她却说家中没有妹妹,又说陈姑娘乖巧,这是显然没把安平放在眼里。就不知道一向霸道的安平,咽不咽得下这口气,会不会跟她吵起来,把选陈氏的事给糊弄过去。 再一层,她主动提出要贾后下懿旨把这事定了。 贾后这人向来谨慎,如果她不提这事,贾后没准儿为了报复她前日这仇在安平的怂恿下做也就做了。 可现在她这样一提,贾后难免不会担心这是个陷阱。贾后虽不怕她,可一定怕她身后的杨陌。 杨陌这人诡计多端,若是贾后以为这是杨陌的主意,定然不敢贸然去做。 她也就争取到一点点转圜的时间。 果然她话音一落,就听安平尖酸道:“太子妃是没把宫里当家呢,还是没当我是妹妹呢?” 盈儿巴不得她这样说,双手轻轻一拍自己的脸颊,冲陈姑娘道:“哎哟哎哟,过两日就是端午,算算我也嫁进来一个月了,还没习惯当公主也是我妹妹呢!” 陈姑娘脸上一白,咬了咬嘴唇,一脸为难,不敢搭话。稍有体面的人家,绝不会新妇进门一月,就要纳贵妾。皇家反而什么规矩体统都不顾。她若喜形于色,反而显得人品轻贱。可她又觉得,这位太子妃果然像外面传的那般,是个憨憨傻傻的。不但不阻止自己进宫,还催着贾后赶紧定下来?她忙趁着太子妃放手的机会,行礼退回陈老夫人身边,垂头站在地上。 盈儿见陈姑娘脸上发白往下退,便知道她到底是大家出来的闺秀,还是要脸的。毕竟一堆人这样当面议论她的婚事,根本不尊重她。再看陈老夫人,脸色更是难看。 却听安平道:“母后,您就赶紧成全了太子妃的愿望,赶紧让她有个妹妹吧!” 盈儿心里咯噔一下,没想到安平还挺聪敏,目标很明确,就是要陈氏进宫,她也只得拍着手道:“正是。” 可她越是表现得积极,贾后便越是迟疑,反叫给陈老夫人和陈姑娘再上些点心果子。 两边正胶着着,就听门口有人传道:“东宫总管黄显求见,说是太子殿下有要紧话要跟皇后娘娘说。” 盈儿一听,悬着的一颗心缓缓放平。 看来他果然是有打算的。只是有些奇怪。她并没有派人去通知他,而宫里的太监宫女们来来往往,贾后通知的又是蔡司闺,黄公公再说手眼通天也至于细致到这个地步?难道是筥儿? 她扭头看向在角落里静立的筥儿,却发现筥儿正一脸狐疑地看着身边的蔡司闺。 蔡司闺也奇怪,耷拉着脑袋,缩着瘦削的肩膀,那模样好像在说,别看我别看我,我不存在。 她免心头一动,难道是蔡司闺去报的信儿?若是叫贾后知道了,蔡司闺岂不麻烦?再说她明明是蒋寄兰的人,为什么要帮自己呢?再想想来之前,蔡司闺拍自己马屁的奇怪举动,越发怀疑是蔡司闺去报的信儿。 且说贾后本来就在疑心盈儿叫她赶紧下懿旨,绕开礼部是个圈套,这时听得太子派了人来,自然无论如何都要先听一听。 自然也不方便叫黄显进来当着众人的面传话,便示意贴身的太监出去。 一时那太监回来,贴着贾后耳边道了几句,贾后有些松弛的脸皮便抖了抖,默默半天,尴尬地一笑,道:“陈老夫人,这鸡子饼吃得可还顺口?若还合您老的口味,我便叫御厨房给装一匣子,给带了回去。” 陈老夫人何等伶俐,一听这话,便知今日到此为止了。她心里不免大怒。自家孙女也是千娇万惯养大的,怎么到宫里来随便叫人消遣一番什么也没有就算了。若是日后成了还好,若是不成,日后说起亲事来都是笑话。这叫什么事! 当即也没给贾后面子,道:“如今年纪大了,这鸡子饼又有白肉又有鱼,油多炸的,倒是怕不克化,不敢多领娘娘的赏赐。时辰也不早了,还容臣妇带着我这不成器的孙女儿赶紧回家吧。” 陈姑娘听了更是低垂着头,可绕着绦带的手指都绞得变了色。 盈儿见机,忙从腕上摘下一只伽南香木镶翡翠手镯,冲陈姑娘招了招手:“这个送你,夏天驱蚊是好的。” 陈姑娘上前谢恩接了。 陈夫人则抬眼深深看了一下盈儿,才谢过。 贾后打眼瞧那镯子小孩儿手指般粗细,内圈为金,外圈秀秀气气的镶了十二块小指尖大的翡翠,木色深褐,既高贵又华丽,一只便价值千金。心里郁闷。这样的好东西,给安平做嫁妆都得了,这个乔盈儿竟然随便就送了陈姑娘,出手这般大方。若日后这陈姑娘要进宫也就算了,可就刚才自己听到的……,怕这事还有得磨。可乔盈儿一个太子妃都送了这般重的礼,自己什么也不给人家,岂不是失了皇后的脸面! 当即内心失血,暗暗咬牙,从头上拔下一只金凤点翠穿珠流苏钗,上面的三粒珠子,一颗颗都龙眼大小,叫人放在托盘里送了过去。 到陈家二人离去,贾后才板起脸教训盈儿道:“你身为太子妃,该懂得分寸。召见勋贵官眷,虽要给体面,可也该节省。一来叫人知道皇家的简朴,不兴奢靡攀比之风,二来也不至于日后捉襟见肘,顾此失彼。” 盈儿眨着眼,满脸无辜:“母后教训得是。只是陈姑娘也不是别人,若是日后做了良娣,便是我的妹妹,自家姐妹这些东西值什么呢?别人谁能来攀比?” 不想贾后猛地一拍桌子,脸色狰狞:“你……你身为太子妃,说话怎么这般轻率!没有礼部的甄选,谁是太子良娣,还没定下的事,怎可胡言!” 盈儿:……。 杨陌果然有动作了。 第81章 美白 等盈儿也走了,贾后揉了…… 等盈儿也走了, 贾后揉了揉眉角,吩咐彭宫令:“你赶紧出去打听一下,礼部那头到底出什么事了?怎么事先咱们这里半点风声没有?难怪今日那乔氏一直催着本宫下懿旨!本宫差一点儿便上了她的当。” 彭宫令点着马脸, 领命而且去。 安平等她走了, 才跺脚,冲到贾后跟前,怒道:“母后!父皇那日已经发了话, 让赶紧办陈氏的事。您今日就是下了懿旨, 谁又能说什么?礼部有疑问,让他们去找父皇!现在这样, 闹得母后里外不是人。” 贾后心里正烦, 见她如此没规矩,也难得怒了, 一拍桌子:“你瞧瞧你这是什么态度!母后就是太过纵容你!才闹得这些日子没一件顺心事。” 安平见她生气,也不害怕,凑上前,抱着她的胳膊直摇:“没顺心事可不是我害的, 都是太子妃。也不知道她是真傻还是假傻,还拿那么贵重的手镯送陈氏。回头陈氏进了宫,哼, 我看她才知道厉害。” 贾后听她提起首饰,更是生气。 她那件珍珠流苏钗还是上年生日特意自己画了图样, 叫匠作监的人特制的。世间独一无二。可她其他的首饰都只有皇后用得,不给这一件也不行。再说,她的首饰,哪一件不是顶顶好的,哪一件送人, 都心疼。 便使劲抽出胳膊,推开安平,气道:“陈家什么身份,若是不给她一个良娣,怕陈家不肯送她进宫呢。” 安平愣了愣,紧贴着她坐下:“刚才黄显来就是传这话?是礼部?父皇的意思,礼部也敢违拗?” 贾后摇了摇头:“所以我才叫彭宫令去打听。刚才黄显来传话,说别的都随我怎么说,只别许陈氏良娣之位,说是礼部那头有难处,已经闹到你父皇跟前了。” 安平眼轱辘一转,怒道:“什么礼部,肯定又是太子哥哥搞的鬼!母后就该当不知道,先斩后奏才是。” 贾后气得拧了她胳膊一把:“陈氏进不进,有什么打紧的,就算她不进,还有陆氏冯氏。总之东宫也不可能叫她乔盈儿一个人独占了。你呀,该学得沉稳些,把事情摸清楚了再行动,省得掉人陷阱里叫人害死了都莫名其妙。” 两母女又闲聊了一阵别的事,突然贾后看着安平的面孔,左看右看了两眼,又摸了摸自己的脸:“前日在那亭子里晒了些日头,我怎么瞧着你倒是黑了许多?你快帮母后也瞧瞧,可是也面黄了些?” 安平一听也急了,仔细看了看贾后,点了点头,又叫宫人赶紧拿镜子来。一看镜子几乎气哭了:“都是乔盈儿害的,我竟黑了这么多!母后怎么办呀!” 贾后抚着自己的面孔,怔怔地问:“你可看见了,刚才乔氏那脸蛋儿,白嫩发光,跟刚剥壳的鸡蛋一样,听说她日日都要去地头转的,莫不是她有什么秘法?” 安平一扔镜子:“哼,我打发人管她要去!晾她也不敢不给!” ***** 这头盈儿回到龙首殿,便叫了黄公公来问,刚才是怎么回事。 黄公公便道:“其实听得今日皇后娘娘要召见陈家的人,殿下便有了打算。只是没想到皇后娘娘竟会叫娘娘也过去。老奴得了消息,这才急急地赶了去。” 盈儿想了想,便没问杨陌的打算到底是什么,反问道:“不知公公从何处得的消息?” 黄公公一笑:“这倒是奇事,竟是蔡司闺身边人。可见娘娘心善,蔡司闺聪明,要择主而侍呢。” 盈儿见自己居然猜中了,倒有些吃惊,半天,想了想道:“我先装不知道这事罢。且瞧瞧。” 黄公公看了看她,垂手站着却没有告辞的意思。 盈儿便问还有何事。 不想黄公公将手中长柄白尾拂尘换了只手,咳嗽了两声,才尴尴尬尬道:“娘娘,其实……日后有这样的事,不妨叫人来通知老奴一声。老奴也知道,之前老奴护殿下心切冒犯过娘娘,娘娘不肯信任老奴。可是如今娘娘也是老奴的主子,老奴自然也会忠心耿耿。” 这话倒叫盈儿有些发愣。半天才想起之前为了乔檄的事自己去东宫见杨陌,结果常夏没跟黄公公说,黄公公上来就勒得自己快断气的事情来。 忍不住就笑了:“殿下掐人脖子这一招怕不是跟公公学的!亏得公公倒懂得破解之法,不然怕不我就被掐得断了气。” 说得黄公公老脸通红,连称不敢。 盈儿便解释道:“今儿的事,不过是小事一件,不甚要紧。若是有要紧的事,自然是会通知公公的。” 一时想到乔檄,倒又想起家人来,便又道:“倒是龙首池里结的新鲜红菱,烦请公公找人做几匣子莲子红菱粽子,回头我想打发人给乔家送去。” 等黄公公领命走了,筐儿便拿出账簿子,把之前那伽南香木镶翡翠镯子从账上划去,写上某年某月于某处赠于何人等字样,一边写一边唠叨道:“先前娘娘要戴这镯子,我倒以为娘娘是怕蚊虫叮咬,不成想竟是要送陈姑娘。早知我挑个便宜些的。怪可惜了的。” 盈儿见她摇头晃脑的模样,笑道:“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我若是出手轻了,一来叫人笑话我小家子气。二来……皇后娘娘也不会肉疼。” 筥儿忙凑过来,仰着小脸问:“娘娘的意思我大概明白,若娘娘都送了个极贵重的,皇后娘娘自然不好意思送个便宜的。可是……娘娘为什么想要皇后娘娘肉疼?” 盈儿哈哈大笑,道:“日后东宫若是进一人,皇后娘娘就要这般折腾我一回,岂不麻烦?如此,她叫我去想折辱我,必得先要好好想想,自己要赔上哪件首饰!” 她上一世就知道贾后有个毛病,倒也不是小气,就是爱美,护首饰。贾后平素待人并不严苛,可若是哪个宫人摔坏了她的首饰,必受重罚。 筥儿听罢,连连拍手,哈哈大笑起来。 就连筐儿也乐道:“如此倒也值了。” 三人正乐着,就听得外头传,说是安平公主派了人来。 一时进来一个穿青色裙袄的姑姑,见盈儿行了礼,便仰着脖子道:“公主前日晒了日头,脸上黑了许多,想问太子妃要些白肤的面脂使使。” 果然是安平身边人,说起话来倒跟安平有几分相似,都一副别人欠了她的模样。 筐儿听了先就冷笑:“我们娘娘那是天生丽质,哪里有什么白肤的面脂。” 那姑姑梗着脖子:“你也莫要诳我。这日头一天比一天毒,太子妃日日都要去地头上转悠,若是常人早晒成炭了。若没什么好东西养着,怎么可能还这般雪白?” 筥儿在一旁又笑出了声,却没说什么。 盈儿有些无奈,见筐儿又要回嘴,忙拦住。说了别人也不信。 她是天生皮肤好,怎么晒也不黑的。可她也不会瞎去晒,出外总要戴斗笠,也刻意避开日头最猛的午时还下午。 那天安平她们是在水榭上,被晒着也是难免。 可要辩解,安平定会以为她是藏私,只得道:“去把我日常用的澡豆给拿上一罐子,许是那东西有用也指不定。” 筐儿虽不甚情愿,也只得转到后头去了,一时拿了个青花人底的瓷瓶子,递给那姑姑。 那姑姑接过,拔了盖子,将鼻子凑过去闻了闻,见这澡豆虽然清香扑鼻,可颜色黄中带绿,一脸怀疑:“这不是寻常的绿豆面熏了些茉莉花的香气么?” 盈儿暗暗翻了个白眼,忙朝筥儿使了个眼色。 筥儿轻轻一拉正要发怒的筐儿,道:“这叫三□□。里面除了寻常的绿豆面,还有一分的白芷粉,长肌肤,一分的白术粉,驻颜祛斑。还有一分的白附子粉,白面除黑。您若不信,只管拿了到太医院去问问,我说得对是不对!” 那姑姑这才总算笑了笑,从袖子中掏出沉甸甸一个荷包扔给筐儿:“若是用了好,我再来要!” 说完便行礼告辞退去。 气得筐儿把那荷包扔地上,啐道:“真没见过这样的,难道咱们欠着她们不成!” 筥儿却上前,捡起荷包,打开一看,是个足有一两的金元宝,忙笑道:“姐姐这是何苦。生谁的气,也不能生元宝的气呀。您要是不要,我可要了!” 筐儿气得劈手去抢,筥儿一跺,筐儿笑道:“谁不要了!这金子咱们分了。” 盈儿看着两个丫头还如在白草院时一般吵吵闹闹,开开心心,也不去管她们,从架子上找了一本《千金面脂方》看起来。 她倒真没注意这日晒的问题,虽说天生底子好,可也要小气护着。 ***** 晚上杨陌回来,两人吃过饭,盈儿觉得殿内有些闷热,便说想出来散散步。两人便一齐出来,也不敢往山边去和水边去,怕蚊子太多,索性便往菜地上来。 软风一阵阵吹上人面,说不出的惬意。鸦雀啾啾,投入林中。天边红日半坠,染得云层紫橙红蓝一片绚丽,龙首渠水倒映着这绚丽霞光,半明半暗,美不胜收。 杨陌与她相携而行,侧脸看她,一连看了好多眼,眼神却有些神秘,倒把她看懵了,摸了摸脸庞,担心道:“怎么?黑了么?” 杨陌伸出姆指跟食指,轻轻在她脸颊上一捻,声气有些轻浮:“哪里,雪白如脂,滑不留手。” 盈儿顿时红了脸,伸手拍开他,黑晶晶的眸子左右一看,见随行的太监宫女都一脸憋笑,尤其是筥儿嘴角都扯到耳根下了,忍不住嗔道:“说话便说话,怎么动手动脚的!” 不想下一刻,纤腰一紧,已经被搂在一个坚实的怀里。 盈儿大窘,挣扎着用力想掰开那条铁臂:“这许多宫人瞧着,像什么话!” 不想杨陌竟赖皮道:“都不许看。” 盈儿眼角余光看去,就见众人果然个个低了头,只是筥儿这无法无天的东西小肩膀抖得十分可疑。 她几乎羞得晕过去,低声质问道:“我哪里得罪你了?你且说说看,我都改了。” 这样说,倒不是她有多聪明,能猜透杨陌的用意。而是前世吃过不少这样的苦头。 杨陌生起她的气来,倒也与众不同。 除了最后那次紫宸殿决裂,其余的时候,他一不会故意跟别的嫔妃亲近,二也不会冷着她,反而会当着众人的面,越发地秀恩爱。她并不是个喜欢嚣张爱炫耀的性子,每当此时,面对众人妒恨轻蔑的目光,便会立刻告饶。 他今日在众目睽睽之下,故伎重演,肯定是有什么不满。 杨陌紧贴着她的耳廓,酸气十足:“听说你今日与那陈氏一直谈笑风生?” 盈儿:……不谈笑风生,难不成她要对陈氏苦大仇深? 她微微偏开头:“来者是客。” 杨陌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灼热的唇跟着俯近,声音暗沉:“你还送了她伽南香木镯子?口口声声姐姐妹妹?” 盈儿侧脸对他,怼道:“难不成你这般小气?我送人件东西你也舍不得?” 杨陌又“哼”了一声,胳膊收得更紧:“她是你哪门子的姐妹?你就这般大方!” 盈儿想着陈氏那花枝带露,娇娇怯怯的样子,心里一直压着的醋意也翻卷上来。 她扭头瞪他,伸手戳了戳他平直的肩:“这岂不是要问你?口口声声叫我放心,如今却叫人打上门来!还害我丢了只好镯子!我还舍不得呢,你赔我!” 杨陌一怔,眼晴那一点点雾气散尽,嘴角慢慢勾起,一牵她的手:“走,我带你去个地方。” 第82章 端午 却没往龙首殿走,而是往…… 却没往龙首殿走, 而是往前去了东内苑的崇光殿。 盈儿走到崇光殿外,便知道杨陌要带她去干什么了。 这崇光殿地上三层,地下还有两层, 全部用来储物。 最上一层, 放置各种金银铜锡玉石珐琅器具首饰。 中间一层,则是绘画书法雕塑漆器铭刻。 地面一层,放置家具竹木织物布匹。 地下两层, 一层放着各种陶瓷印玺。一层放着玻璃文房用品等物, 塞得满满当当。 这间库房,她上一世也来过几回, 只是地方太大, 东西太多,她看得眼晕, 便不想再来了。 两人走进崇光殿,自有太监们上前引路,先从最下面一层看起,杨陌便道:“你自己嫁妆虽多, 可都是你的体已。日后应酬,要赏这些个贵戚官眷,只管来这里取。” 盈儿见到笔架镇纸等物, 一时倒想起前世她抢的那个黄玉汉鼎卧马镇纸来。 只是看这一层层的架子,东西放得密密麻麻, 也不知道放在哪个角落,又不好为了这点小事去查账,便只好暂且放下。 “这天色也快黑尽了。一时也看不完这许多,不如我明儿得了空,慢慢来看。” 杨陌想想, 也不坚持,只道:“父皇的千秋,孤已经备了献礼,只是你那块地,终归一半靠天,以防万一,你还挑些东西备着才是。” 还回到地面一层,见一个个黑漆大箱子都挂着锁,上头写着布匹彩线等等。 盈儿倒想起一事,吩咐黄公公:“再过两日就是端午,我想给后宫那几个娃娃,备些五彩长命缕,我那里倒缺了些黄线,明儿叫人送些去罢。” 按端午之俗,这五彩是红绿黄白黑五色。她以前用的黄色是民间的杏黄。可宫里的小祖宗们,自然要用皇家的明黄或是鹅黄才好。 黄公公应了,她就拉着杨陌要往外走,不想杨陌却停了脚,又拿那种琢磨不定的眼神瞧她。 她一时不解,偏了头,疑惑地瞧他。 杨陌便抿了抿嘴角,见她一脸懵懂,便指了指自己的右臂。 盈儿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斜了他一眼,点了点头。 杨陌这才松了唇,叫执守的太监:“去上头把装木头手镯的匣子拿两个下来。” 一时太监们捧了两个红漆匣子下来,躬身在盈儿面前打开,顿时异香扑面而来。 她定睛看那材质,只见檀香、沉香、伽南、乌木俱有,镶金嵌玉雕工精湛,无一不价值千金。 这库里存的,除了杨陌自己身为太子历年得的赏赐,还有先文穆皇后的嫁妆和身为皇后攒下的各种私房。所以这些首饰无一不是珍品。 想了想这时端午,蚊虫正盛,便还取了一只伽南香木嵌红宝的戴在腕上。只是这一只比她原来的要粗沉些。 第二日叫筐儿复记在账上。 筥儿在旁打趣道:“这下可好,娘娘送出去一只宝镯,却换回来一座宝楼。殿下这是把钱袋子全交到娘娘手里了。待娘娘是真心好。” 筐儿瞥她一眼:“就你会说嘴。成天拍殿下的马屁!” 可她放下笔,看了看账簿,也发愁道:“娘娘,咱们自己都已经有几十本账簿了,那一座楼得有多少本呀!我可是记不过来了。” 盈儿正坐在桌旁,用五彩线打凤凰结,听到这话,住了手,怔怔想了想,淡笑道:“咱们的还是咱们的。那边只说是日后应酬人用,哪里就是咱们的了?这日后宫里还不知道有多少人。哪里就要咱们操这份心。你只管好咱们的就是了。” 筥儿被筐儿骂惯了,也不以为意,凑到盈儿身边,鬼头鬼脑地暧昧笑道:“娘娘,不管日后这宫里有多少人,也没人能越过娘娘去。那个……”说着,她指了指自己的胳膊,“昨日跟殿下打的哑迷,我没看懂呢。” 盈儿见她那模样,分明是看破了来故意取笑自己,气得抓起一把线扔她脸上:“成天就说嘴,有这工夫,坐下打结子!” 筥儿大声笑起来,却是一溜烟地跑了,走到门口还回头做了鬼脸:“给殿下的五彩线,娘娘得打同心结才是。我再去找些白芷、菖蒲、冰片、牛黄来,挂个香囊才像个样子。” 盈儿鼓起小嘴,羞得一张脸粉红,却是无言以对。 上一世,逢年过节,她自然没少给杨陌送这些表情达意的小玩意儿。 可如今,就算她知道她坠崖之时,他本要跟着一起跳下去,知道他待自己本是真心。 可一想到他后来回到宫里,又是群芳环绕,子女绕膝,跟林采之举案齐眉,还是觉得无法彻底放下。 何况,这一世,陈氏陆氏冯氏的事也没有解决。 所以这次端午,她也没想过要送他什么。陈氏进宫,她也没想着要去通知他,找他帮忙。 可却没想到,她给孩子们送东西,他竟会开口索要。 这样孩子气的事,前世的杨陌可不会做,最多只会别别扭扭地暗示她。 一时手里绕着丝线,这东宫终归不是她一个人的。打个同心结又有什么意思? ***** 端午前后,休朝三日。正日子这天,皇上兴趣高,叫去太液池看塞龙舟。 后宫及东宫诸人都在清晖殿外的水榭里。 百官则俱在太液池东的清雨殿山上。 盈儿遥看清雨殿,便有些心有戚戚。虽然父兄都官位不低,有资格进宫观赛,可嫁入皇家,却是没那么自在想见就见。前日她倒是派人送了端午节礼回家,家里也回了礼,说是人人都好,可到底没见着面。尤其是爹爹,回来没多久,她就进宫了,相处的时间实在太少。 思亲之情一起,嘴里的蜜瓜点心就都没了味儿,她没精打采地吃了两口就放下了。便想若是杨陌肯帮忙……也许有法子也说不定,便偷眼去看他。 可目光落在杨陌胳膊上系着的五彩线上,就有些气馁。 她最后只给杨陌打个如意结,杨陌今日见时,脸色不甚爽快。 她这时再去求他,似乎也不太理直气壮。何况杨陌此时也没看她,而是在看安平。 水榭的隔扇全都卸下了,第一排正中坐着皇上,贾后坐在他右侧,另一侧坐着最近得宠的顺妃。 安平因得宠,并不跟一众公主及未成年的皇子坐在一处,而是在贾后身边放了只小绣墩。 盈儿有些没趣,又不好当着众人去拉他。只得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冰绡团扇,转头看向池心太液亭。 碧绿的水面上早已停了八艘各色狭长的龙舟,画船萧鼓,上头各坐满了人,都是些贵胄子弟,就等时辰一到,鼓磬一响,便要出发。 划船的都是些要紧的公侯子弟。 隔得远,也看不清谁是谁。她有些自嘲地想,就算看得清,她怕也不认得几个。 正无趣,就听执事太监高声宣道:“皇帝陛下恰逢端午,暂停万机,朝冠艾草,身着蒲香,君臣同乐。吉时已到,龙舟齐发!” 一时八舟齐发,在水面上如蚱蜢一般忽前忽后,十分迅捷。 安平是个孩子王,早就坐不住,跳起来冲到栏边大声呼叫:“加油加油!” 皇上笑指贾后:“瞧瞧前日才罚过,还是这般不成体统!” 贾后见皇上并不是真的责备,也笑道:“她也就这两年能撒撒娇了,皇上便可怜可怜罢!” 一众带着孩子的妃嫔瞧着帝后都这般纵容安平,便也大了胆子,放了自己的孩子往前跑,一群孩子都站在栏杆边上手舞足蹈,尖叫加油。 皇上见好几个孩子胳膊上挂的五彩线,下面都坠着用菖蒲编出来的五毒,十分可爱,便问顺妃:“小十一胳膊上的五彩线怎么倒跟小七的一样?” 小十一是顺妃所出,也是皇上最小的儿子。 顺妃笑道:“想来都是太子妃送的。小十一稀罕得跟什么似的。” 皇上一听,又看了看安平,见她的五彩线与别人不同,下面系着一只伽南蜈蚣。当下便皱了皱眉头。太子妃既送,自然人人都会送,偏这孩子这般小气。还是不懂得家和万事兴的理。再说,这五彩线到得夏季第一场雨或是洗澡时,便要抛到河里。用伽南木这样贵重的东西,难不成就真扔了?!实在奢靡太过!一时想到雨,又想到河南灾情,顿时把看龙舟的兴致都减了一半。 贾后一直在旁察言观色,见状忙道:“本来安平也是喜欢的,只是那菖蒲编的小蜈蚣不小心扯坏了,这才没戴。” 皇上早不耐烦,明知她撒谎,更是心生厌恶,转头不再理她,扭头去看湖面。 贾后暗暗叫苦,怎么也想不到皇上竟然会注意到这样的小事!乔盈儿送来的五彩线安平哪看得入眼,早拿剪子剪了个稀烂。 盈儿在后头,倒也瞧见了这一幕,不由暗猜,安平的五彩线,莫不是刚才杨陌就已经瞧见了? 这时叫声更加震耳欲聋,她忙看向水面,就见一艘蓝色龙舟一艘绿色龙舟已经甩开众人直往水榭而来。 水榭边的木桩上,早挂着彩帛,谁先取了便算赢。 盈儿伸长了脖子朝前看,就见两舟齐头并进,你争我夺,越来越近。 眼看就到桩前,两舟坐首位背对龙首击鼓的少年一齐站了起来,转过身来。盈儿大吃一惊。 蓝色龙舟上站起来的少年身材魁梧,豹头环眼,竟是大哥乔简的大儿子乔掣。 而绿色龙舟上的更是叫她再也想不到,竟然是钟成康。 两人站起,都伸手去夺那彩帛。可龙舟晃动,都差了寸毫。 她哪里还记得什么规矩,起身冲到栏杆前,高兴地大声叫道:“掣哥儿,加油!” 安平听见,瞪她一眼,尖声叫道:“成康哥哥加油!” 钟成康正站在船头,听见这声喊一抬头,看清栏杆上站的人,一时呆住,竟忘了身在何处。 划船的几个都聚精会神在继续奋力靠近彩帛。 又有一舟赶到,船首正撞在绿色龙舟上,船身一晃,钟成康身子歪斜,扑通掉入水中。 而几乎同时,掣哥儿左手抓住龙角,右手长身探出,扯下了彩帛。 顿时锣鼓喧天,太监大声宣布绿舟夺得头彩! 而些时钟成康冒出了水面,眼睛再度往水榭上看来。 就见盈儿站在朱栏边,身着玫红细纱绣五毒裙,头上插着碧绿的艾草簪,露出雪白的一段胳膊,正冲这边挥手。她笑得露出雪白的牙齿,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好像全天下的阳光都照在她一个人身上。 钟成康一时又看呆了。 却蓦然见盈儿身边多了一个人,只见那人黑着脸,狠狠地朝水中的他盯了一眼,下一刻,盈儿便从栏杆边消失了。 钟成康心头郁闷,怔怔难言。 他来参加这劳什子龙舟赛,本是想着也许万一能见到她。 如今真天从人愿叫他见到了……可又能怎样呢? 正发着呆,就听人大喊大叫:“你们都是死人吗?怎么还不去救成康哥哥?!” 听到这声音,钟成康不禁暗暗叫苦,恨不能再一头扎水里去。 第83章 计谋 一片混乱中,盈儿叫杨陌…… 一片混乱中, 盈儿叫杨陌给拉了回来。她不住回头,因为这时连皇上都冲到栏杆边上去查看钟成康落水的情况。 听安平一口一个成康哥哥叫得极亲热,她也觉得有些奇怪。 钟成康没出仕, 平时到处瞎混, 连杨陌都没见过。安平身为公主,养在深宫,怎么倒跟钟成康极熟? 正怔怔发呆, 手心被一道尖锐划过, 微微生疼。 一抬眼,就看见杨陌黑眸幽幽, 尽是恼怒。 她一时不解, 无辜地看他。 杨陌朝她棱了下眼珠,给了她一个白眼, 磨着牙低声道:“身为太子妃,要懂得避嫌。” 盈儿眨眨眼,突然明白过来,这人是又喝上飞醋了, 当下噗嗤一笑,也低声道:“避什么嫌?那是我亲侄儿!” 两眼却还看着栏杆那头。 杨陌抬了抬下颌,身形一转挡住她的视线, 更是恼怒,道:“还看!” 盈儿瞥了瞥左右。她本跟钟王妃坐在一处, 此时钟公妃的座位上已经空了,想来也是冲到前面去看那个不成器的弟弟钟成康。 见众人的注意力都在前头,她忙五指一反,轻轻挠了挠杨陌的手心。 杨陌浑身僵直,旋即耳根微红。 盈儿忍住笑, 朝他眨了眨眼:“你若是想法子叫了我爹爹来,我保证从今往后连半个眼角都不给他。” 杨陌眼眸深深,盯着她看了两眼,随即松开她的手,冷哼一声,转身也往栏杆处去了。 栏边乱了一阵,钟成康自已游到木桩下爬了上来。 夏日衣裳薄,他浑身湿嗒嗒的,体型毕露,杨陌立刻命太监脱了衣裳给他挡住,立刻送去换衣。 钟王妃笑着回来,见只有盈儿一个人乖乖坐在椅子上,便拿起杯子喝了一口茶,笑着扇了扇风,道:“我那个不着调的弟弟,真真叫人见笑了。这许多的人,就他一个落了水。” 盈儿冲她眨眨眼,低声笑道:“大概是叫咱们那位公主小姑吓破了胆。” 钟王妃闻言越发大笑起来。 建王听见走来看看她们两人,问:“何事这般好笑?” 盈儿自然不好说什么。 钟王妃神色一收,淡笑回道:“取笑我那不成器的弟弟呢。”神色间颇是疏远。 建王脸色变了变,踱着步向后走,盈儿扭头看去,就见他走到了蒋寄兰身边,跟蒋寄兰不知道说了什么,蒋寄兰用手绢捂着嘴笑了几声。 盈儿见蒋寄兰这么热的天还裹着一件暗青色披风,也是奇怪,不免多看了两眼。 蒋寄兰目光朝她投来,两人目光一撞,蒋寄兰眼中都是毫不掩饰的恨意。 盈儿只觉得浑身一寒,忙又扭回头来,却仿佛如芒刺在背。 钟王妃看了盈儿两眼,笑道:“还是你福气好。” 盈儿满眼不解地看她。 钟王妃朝她挪了挪椅子,低声道:“这后院呐,只要人一多,就没个清静的时候。你且好好享受着吧。” 盈儿听了,点点头,一副深有同感的苦涩模样,道:“可不是。你也别羡慕我,母后那日召见了陈氏,我瞧着也就是这早晚的事。” 钟王妃吃了一惊,道:“你还不知道么?陈氏的事已是黄了。” 盈儿一惊,怔怔看着钟王妃。 钟王妃见她似乎是真不知情,眼晴里更是涌起说不出的情绪,有些羡慕,有些无奈,道:“真是有福之人,不比我们算来算去,还是后院塞满了。谁也挡不住。” 盈儿还要再问,皇上已经坐回座位,说要颁赏,她只好住了声。 先就赏了拔得头筹的掣哥儿一匹大宛良驹,十匹蜀锦、十匹蓝格子夏布。其余同舟的,只少了大宛良驹。 掣哥儿上前谢恩。 皇上见面生,就问是谁家的孩子? 杨陌便笑道:“这正经是儿臣的侄儿了,是乔简的大儿子。” 皇上听了极欢喜,直赞虎父无犬子。 杨陌便道:“父皇也好久没空跟乔将军闲叙,不如趁着今儿传了进来,也是个热闹。” 皇上正开心,也不想驳了他的面子,便点头应了。 杨陌见事办成,便拿眼去瞧盈儿。 盈儿眼睛亮亮地,抿着嘴笑冲他笑。 这时又传了钟成康上来。皇上也给了赏一匹葛料,一匹绮罗。 盈儿忙忍住笑意,把脸扭开,看向水榭之外。 两人这一番眉来眼去,别人倒也罢了,钟王妃坐在旁边,看得一清二楚,心思越发沉闷。 正好建王用胳膊撞了撞她,低声道:“你这弟弟也忒不成器了。父皇赏他,不过是冲着本王的面子。回头你可要好好跟钟国公说说,别让他再成了满京城的笑话。陈家的事也早些了解了的好。” 她听了这话,便长着脸站起身来:“王爷教训得是。且容妾去洗洗手来。” 说着带着侍女转身便走,竟是把建王给晾在了原地。显是不想听他多说。 盈儿虽没故意听人家夫妻说什么,可架不住两边离得近,隐隐约约还是听到了弟弟陈家几字,见钟王妃突然离席,她心思一转,便跟了上去。 两人从水榭出来,便往官房方向走。 钟王妃越走脚步越慢。 盈儿便与她并肩而行。默默半天,才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钟王妃一愣,苦笑道:“我那弟弟确实是个不着调的。亏得你当初……”说到这里想起盈儿嫁了杨陌,再提这事已经不合宜,便住了嘴道:“你家那本,我瞧着不难念。叫人羡慕不来。” 盈儿便顺口安慰她道:“你也不用羡慕我。陈氏是父皇指定的,那日已经见了母后,怎么可能轻易黄掉呢?说不得只是误传。日后她要进了宫,怕也不比你家那位好相处。” 钟王妃听了,轻轻摇头,抬眼见旁边山石上有个小巧亭子,便一指道:“不如咱们到那里坐着,说会子体己的话儿。” 两人便拾级而上,进了亭子。 亭中石桌石椅都是现成的,两个便坐下。 钟王妃才把听到消息原原本本地说了。 原来陈氏确实是先暂定了良娣。礼部便问何时进宫。 陈家自然不肯叫自己姑娘在陆冯二位之后进宫。 礼部也说这样确实更符合规矩。只是时间未免太过仓促了些,便去跟陆冯两家商议,看能不能推迟些婚期。 陆冯两家本来听说有人越过自己就心里不痛快。又觉得一个文官之女凭什么就压了他们这些勋贵?以前林雍跟太子关系深厚,他们只能认了。陈家跟太子又没什么渊源,凭什么?越过他们也就算了,如今她后来的自然该后进宫,怎么能抢着先入宫,还要他们两家改婚期呢? 两家不肯,礼部也为难。便说陈家姑娘位分在那里挡着不好办。除非陆陈二人都由良媛升作良娣,陈氏做良媛,这样才算四角俱平,先由陆冯二人进宫,再慢慢办陈氏的事情。 陆陈两家听了这个声气,哪有不想的道理呢?自然便活动起来。 礼部报到杨陌处,杨陌却道:“当初就订的是一位良娣,再增一位,也是不妥。不如从陆陈之中,选一位升上来,另外两个位份相同,就按先来后到,陈家姑娘最后入宫。” 陆冯两家听了,本来要同仇敌忾对付陈家,如今两家又开始你争我夺。 一时三家吵作一团,闹到了皇上跟前。 皇上一听原委,便嫌陈家太过计较,若不是陈家抢着要进宫,硬要欺负陆冯两家老臣,哪里会引来这些麻烦? 陈家也觉得委屈。陆冯两家姑娘又没入宫,自己家的姑娘选了良娣,怎么就不能先入宫?便据理力争。 皇上被吵得头痛,见陈家竟然不知进退,当即冷笑几声,直接否了这桩婚事。 钟王妃说完,满脸羡慕,叹声道:“咱们这位太子殿下,真是叫人不服不行。真真好一个二桃杀三士之计。” 盈儿:……。 盈儿自然知道二桃杀三士这个典故。《晏子春秋》里有这么一则故事,说是春秋时期齐景公手下有三员大将,功高震主,宴子便给齐景公出了一个计谋要除掉三人。齐景公赏赐三人两颗蜜桃。因为分桃不均,这三人先是互相内讧,后又相继自杀。晏子用小小两只桃子,杀掉了三位勇士,虽然智计过人,可也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 她大概猜到杨陌的计谋就是要用一个良娣之位,让陈陆冯三家互斗,最后谁也进不了宫。不能说这计谋不好,毕竟若是三家不争,杨陌的计谋就行不通。可是到底是谋算太狠,怕是三家回过神来,都会暗恨杨陌,君臣离心,对杨陌未必是件好事。 见盈儿脸上并无喜色,钟王妃倒有些不解:“怎么妹妹不高兴么?殿下这是暂时不想宫里进人呀。等你生了孩子,彻底稳固住地位,就算再来了新人,还怕什么?殿下为妹妹如此谋划,我是真没见太子殿下对谁这般好过……。” 盈儿揉了揉眉心,苦笑道:“姐姐也知道我是个再简单不过的人。听到这样复杂的计谋头也晕了,眼也花了。不管怎么样,承姐姐的好意,至少我暂时不必为陈氏的事担心了。” 钟王妃满眼艳羡,终是叹了一口气,没再说什么,两人便去了官房,一时出来,走到小亭处,就见蒋寄兰从下面弯弯青石小径上走来。 盈儿心里微凉,浑身紧张,目光落在钟王妃身上,见王妃也捏紧了袍角,显然跟她一样,心里都怵着蒋寄兰。 蒋寄兰慢慢走近了,直板着上身,屈膝行了礼,阴阳怪气道:“王爷见王妃久不回去,有些挂心,着我来瞧瞧,请王妃回去呢。” 钟王妃声音紧绷,勉强笑道:“有蒋侧妃在王爷身边服侍,且让我得会子闲,跟太子妃说几句家常话吧。” 蒋寄兰听了,并不抬眼看她们,而是半侧着身,看向水榭的方向:“王爷的吩咐,莫非姐姐也不听?” 明明是夏天,蒋寄兰却浑身好像结着一块冰,连声音都是冷的。 这样的她倒让盈儿一时些恍惚。 前世时,蒋寄兰一直高不可攀,对她们这些人说话,也常常是正眼都懒得看。不想如今她沦为建王侧妃,仍是放不下骨子里的骄傲,说话这般嚣张。 建王妃气得浑身发抖:“真不知是王爷的话还是你的话?!” 盈儿倒是没想到建王妃竟是会当着她的面跟蒋寄兰吵起来。 蒋寄兰果然转回头来,明明站在低处,可眼里都是居高临下的鄙夷:“王妃娘娘可是刚才饮多了雄黄酒?难怪王爷不放心。来人,扶王妃娘娘去歇着!” 竟从蒋寄兰身后涌出几个身强力壮的婆子来。想来是建王的人。 本来这是家务事,盈儿不适合出手。 可她真的无法看着蒋寄兰在她面前这么嚣张。 这让她想起前世无论如何都在蒋寄兰低人一头的憋屈日子。 而且,她对钟王妃也颇有好感。 她当即上前半步,拦在建王妃身前,脸色平静,道:“筐儿,骂人。” 第84章 交好 筐儿虽不明就理,可也觉…… 筐儿虽不明就理, 可也觉得自家娘娘受了轻视,忙大声道:“哪条脏洞里钻出来的狗奴才?这般无目规矩!我们太子妃在此,竟就这样撞上来, 冲撞了我家娘娘, 你担当得起么?” 那几人顿时不再敢往上走,俱都面面相觑。 蒋寄兰一张脸顿时铁青一片,声音好似铁勺刮瓷碗般尖得让人十分不适, 道:“太子妃, 这是我们王府的家务事,我们奉了王爷的命而来。太子妃刚嫁入东宫, 没学过规矩吗?弟媳妇要管大哥后院的事!” 盈儿居高临下, 抬了抬下巴:“这里可是清晖殿!你们王府的家务事闹到清晖殿来了?好好一个端午,就不能安安生生过节?你们要闹腾只管回建王府去, 在这里若是传到父皇耳朵里,惹得父皇不开心,我身为太子妃便管得此事。去跟你主子说,钟王妃我留下说话儿了, 说完了自然还他。” 蒋寄兰瞪红了眼,肉眼可见地怒气凝聚,她一步步向她逼近, 像一只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般盯着盈儿,好像就要亮出獠牙, 冲上来一只咬断她的脖子。 盈儿从来没见过这样的蒋寄兰。 她内心不由得瑟瑟发抖,有些明白为什么钟王妃明明是正经王妃,又有得力的娘家,却依然会害怕蒋寄兰。 筐儿显然也吓着了,不过还是本着护主的衷心, 还是挡在她前面。伸出颤抖的手指着蒋寄兰:“你别过来!你再过来,我……我就一脚……” 可蒋寄兰好像是被操纵的僵尸一样,还是一步步地朝盈儿走来。 一阵风吹过,一股特别的香气袭入鼻端。 盈儿一怔,这香气好特别……十分熟悉。她什么时候闻到过的。 正发呆,完全没想到前头筐儿也被蒋寄兰吓到了,又不敢真的一脚把个建王侧妃给踢下台阶,反而吓得后退了两步。 莫名被筐儿撞到,盈儿一个没稳住,往后一跌,脚后跟绊在青石阶上,身体朝后就倒。 蓦然失重,她不由得尖叫一声,伸手去抓筐儿,却不想没抓住筐儿,却反叫人抓住了。 倒在杨陌怀里,盈儿惊魂未定,仰看着他的俊脸,只觉得自己是在做梦。 “你怎么会来?”她喃声问。 杨陌紧紧扶住她的腰站稳,俯头着急地问:“可伤着哪里?” 盈儿满脸羞红,摇摇头,从他怀里挣开,刚站稳,一抬眼,就看见蒋寄兰怨毒的目光正看着她跟杨陌。 此时,蒋寄兰坐在小径旁的花草丛中,暗青色的衣衫沾满了泥土和碎花乱叶,脸上似乎也被灌木的枝条划出了血痕。她就这样满怀悲愤怨毒地看着她跟杨陌,毫不掩饰她的敌意。 青石台阶上掉了一朵宋梅。宋梅不是梅,而是春兰的一种,花型如梅,香气馥郁,经久难散。本不是这个时节该有的花儿,蒋寄兰爱兰,到了端午,竟还有此花。 盈儿突然想起之前那熟悉的香气哪里来的。 是蒋寄兰身上的香气啊。 可是……前世她虽然跟蒋寄兰相处得极久,也知道她爱用兰香,但因两人一直面合心不合,从来没有亲近的相处过。每次相见都离得八丈远。倒没怎么闻过蒋寄兰身上的味道。 那么是在哪里闻到过这香气呢?! 她怔怔地盯着那朵宋梅。 就听杨陌声如寒磬,道:“蒋侧妃,你刚才可是意欲行刺太子妃?” 盈儿:……。 这罪名也太大了。可是行刺……啊,猛地一惊,她想起来了。 蒋寄兰真的行刺过她。 在青云峰,推她下坡的人,她一直以为是蒋寄兰派来的人,没想到,竟是蒋寄兰本人。 那一抹似曾相识的香气,绝对不会错。 这世间九月重阳时节还用得起宋梅香的人,除了蒋寄兰没有第二人。 那也是她唯一一次跟蒋寄兰的近距离接触。 杨陌突然给蒋寄兰安了这么一个罪名,莫非早已经知道? “殿下,蒋侧妃刚才跟我起了些争执,太子妃想帮我,才会失了脚。”钟王妃站出来解释道。 这话也是实情,不过此刻这样说却是在撇清蒋寄兰的罪名。 “钟王妃,我好心帮你,你怎么倒帮着她说话!刚才她就是一副要杀了我的模样,殿下可半点没有冤枉她!” 盈儿说着,又故意往杨陌怀里靠了靠,就见蒋寄兰眼中神色又怨毒了几分。 她心里真真觉得痛快。 上一世,她心里再怎么憋屈,也没谋划过半件针对蒋寄兰的阴谋。 可万没想到,蒋寄兰竟是忌惮她到如此地步。这一世,早早重生而来,就对她下了手。却不想做了件搬着石头砸自己脚的事。若没那次摔下山坡,她怕也不会重生而来。 也许是老天爷都看不过她上一世太可怜,才给了她这一世弥补一切的机会。 “殿下,身为储君,金口玉言,还请慎重,莫要随口污蔑。”蒋寄兰依然狼狈地坐在地上,可却伸长了脖子,姿态高贵地回道。 “今日端午,哪容你兴风作浪?是否意图不轨,容后再审。来人,先把蒋侧妃送到后头看管起来,再传太医给她包扎。”杨陌并不跟她多做言语纠缠。 黄公公便带了几个孔武有力的太监上前。 蒋寄兰见状张嘴就高呼道:“王爷……”谁知话音未落,颈上挨了黄公公一掌,顿时晕厥过去,叫人抬了下去。 盈儿讶然。原来杨陌也有直接用蛮力,不使计谋的时候。这倒是痛快许多。 就听杨陌声音紧绷地埋怨道:“到处乱跑,身边也不多带几个人。若不是孤瞧你离席太久,亲自找来,岂不真会出事!” 盈儿自知理亏,也不驳嘴,反而娇娇地摇了摇他的衣袖,冲他露出一个娇憨可爱的笑容:“知道了!咱们回去吧。” 杨陌瞪她一眼,脸上凌厉的线条缓缓松开,牵着她的手,慢慢往水榭方向行去。 钟王妃站在他们身后,半天没动。待得人他们的背影被山石挡住,她才松出一口气。 身边最贴心的婆子忧心道:“老奴不懂,娘娘为什么要刻意交好太子妃,您终归是王府的人,回了府……怕又要遭罪。” 钟王妃眼中蓦然涌上一阵晶莹:“我倒要问你……那一个不甘心,可他拿什么跟太子殿下比呢?是智计还是决断?就凭蒋氏那个自作聪明的蠢货不知从哪里得到的一些消息?别以为我不知道,蒋氏还做着她的皇后大梦呢。想凭着从龙之功,取我而代之。可笑。真真可笑。” 那婆子看看左右,急道:“便是如此,娘娘也不必刻意交好太子妃,叫王爷越发离了心。” 钟王妃掏出绢子,按了按眼角:“我自然是要交好她。蒋氏有一件事倒是没料错。太子殿下对太子妃是真当眼珠子一般看待。日后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皇后,我不交好她,交好谁?!” 又站着说了一阵,主仆二人见有几个后宫嫔妃说说笑笑从这条路上来,要往官房去,便收拾收拾,往水榭走回。 ***** 盈儿跟杨陌回到水榭,却见龙舟赛的早已经结束,皇上已经带着贾后安平顺妃登了大龙舟,太监们已经抽掉了船板。大船正要驶离。 安平站在船尾舷边,朝岸上张望,见他们相携而来,故意冲他们挥了挥手,大声叫道:“父皇,太子哥哥跟太子妃总算是来了呢!要不要等他们上船?” 皇上也不知道听没听见,反正大船渐渐驶离。 杨陌跟盈儿便只得上下一船。 亦是龙首高桅,雕梁画栋,只比前面一艘小了丈许。 那船靠近水榭的工夫,盈儿扫了一眼剩下的众人,见建王不在,想来是也跟着上了大龙船,便更觉羞愧,道:“都是我跟钟王妃说话,忘了时辰。” 杨陌不以为意,问:“你们都说什么了?” 盈儿水灵灵的眼珠转转,看看左右,想了想,低声道:“你那样算计陈陆冯家,可是真的?” 杨陌怔了怔,眉头微扬:“她竟跟你说这个?” 盈儿笑道:“女人哪有不八卦的?她羡慕我呢。” 杨陌伸手戳了她眉心一下:“钟王妃出自钟家,哪里是寻常说三道四的女子?羡慕你是真,有意跟你交好怕也是真的。” 盈儿没想到他如今越发没了顾忌,顿时脸腮更是滚烫一片。 虽然皇上众人都不在,可还有后宫一众妃嫔和几家亲王郡王。 她都能听见身后有人在窃窃私语,也不知是不是故意说来讨好杨陌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让他们能听清楚。 “殿下跟太子妃新婚燕尔,果然如胶似漆的好。” “太子妃可真有福气。万千宠爱于一身呐。” “殿下自来清冷,还没见他对谁这般亲近呢。自己选的,果然不同。” 越听越觉得羞得慌,她忙向旁边挪了挪,又伸手揉了揉眉心,轻嗔道:“这许多人瞧着,你做什么!” 杨陌嘴角噙笑,不说话。 盈儿便不解,低声问:“她跟我交好?她可是建王府的人,之前还帮蒋侧妃说话呢。” 杨陌这回倒不戳她眉心了,伸手拧了她的脸颊一把:“你呀,还真是个小傻子。她那是在孤面前夸你心善仗义呢!” 盈儿错眼一看,就见栏杆边,几个也不知道是谁家的小不点儿全都睁着大眼,笑嘻嘻地在看热闹。 盈儿:……杨陌是故意让她没脸见人吗?! ***** 盈儿跟杨陌上船时,钟王妃也回来了。 盈儿想着杨陌的话,便招手叫她。 钟王妃还真是不避嫌疑,笑着谢过,便上了船。 只是因为杨陌一直牵着她的手,钟王妃盯了几眼,便找了个借口,远远找了个座位坐下,游湖赏景。 一时游完一圈,到了太液池西的仙安殿下船。 沿着山边,一层层,如舞台般,早已经摆好了上百桌宴席。 最上面自然是皇上跟贾后等人的桌席。 接下来,便是杨陌跟盈儿的。 再下来才是各后妃王爷等等的席次,包括建王夫妻。盈儿从上往下看,就见建王黑着脸跟钟王妃说了几句,钟王妃脸色平淡地回复了什么,建王一脸震惊,十分恼怒地回头朝他们看来。 盈儿立刻转开眼神,心知大概建王知道蒋寄兰被羁押的事情了。还不知道这事最后如何收场。 不过,她也没捉摸多久,心思很快被湖面上驶来的一艘朱漆大船吸引住了。 那船虽然亦是十分华丽,却并无龙首。极可能是官员们所乘。她心里一跳,看了一眼杨陌。 杨陌只勾唇浅笑。 一时那船驶近,就见两个老头子站在船头互相礼让。 左边一个乌纱方翅,身材富态。 右边一个铜盔簪缨,身姿挺拔。 显然是一文一武。 盈儿一眼就认了出来那武将,眼神顿时亮如星子。 第85章 男的 武将是乔执。文官则是钟…… 武将是乔执。文官则是钟老爷子。 文武百官, 多少能臣。 独独召见了乔执与钟国公。 钟国公是朝中磐石,就算不靠钟王妃,这样的宴请, 也排得头一位。 乔家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乔执一直在外为官, 与乔简进京这么久,一直没有委派。 乔檄虽在兵部,可只管器械制作, 虽是肥缺, 并不算实权在握。 今日他们全能上得仙安殿,完全是因为她这个太子妃。 确切的说, 是因为杨陌。 大概在座的妃嫔与皇室宗亲们也是这样的想的, 纷纷朝她这边投来目光,既羡又酸。 一时倒让她有了种“遂令天下父母心, 不重生男重生女”的荒谬感。 不免又想起前世。 虽是荣宠无限,可乔执乔简一直在边关流血流汗,没回过京,自然也没有这种机缘。乔檄虽然在京中为官, 可品阶不够。 凡逢重大节庆,召见群臣,蒋家林家都格外有体面。 她空有个宠妃之名, 却从来没有这种炫耀娘家的机会。 就算有,以她前世唯恐怕人说自己不如蒋林的性格, 怕也不敢露出什么得意骄矜之色。 可再世为人,机会得之不易,她又何需忍着? 她当即眉飞色舞,喜笑颜开,偏了脸看向杨陌, 道:“多谢殿下。” 杨陌闻言转眼看她,眼中亮光也若琉璃,笑道:“你可记得你的话。” 盈儿一愣,她当然记得,绝不多看钟成康一眼嘛。 嘴角扬起,她笑得比五月的阳光更耀眼,看着杨陌,重重地点点头。 一时船上一一下来一群人,乔执身后还跟着乔简,乔檄,乔掣。 钟家那头除了钟老爷子,还有钟成康。 钟成康跟老老实实的乔掣不同,一下船就四处东张西望,然后目光就朝他们这边看来。 盈儿眼角余光自然也是瞧见了他的,可是她既然答应了杨陌一眼都不看钟成康,自然只把目光牢牢盯在乔家人身上。 两家人上了岸,就叫司礼的太监引着到皇上跟前行了礼。 皇上夸奖了一通乔执教子有方,便道:“端午佳节,刚才赛龙舟,乔掣还拔了头筹,你们一家子也去见见太子跟太子妃去。” 乔执等便往盈儿这边来。 说来也是感慨。 跟她爹也不过一个月没见面而已,见他精神矍铄,龙行虎步朝自己走来,她竟然突然眼眶微微发热。 乔执自然不敢直视,叫太监带着到了跟前,行了礼,盈儿嗓子发梗,忙叫起来,又把乔掣叫到身边,问他才来京不久,怎么竟会赛龙舟的? 乔掣虽然进京时日尚短,可从在边关时起就一直被爷爷和父亲教导着,对她并不陌生。 后来进了京,就觉得姑母虽然年纪比他大不了多少,可美得跟天仙一般,待人又极和气。 待得后来得知父母和好,竟是姑母出的力,在心里更是把这个姑母当菩萨一样,恨不能供起来。 之前拔了头筹,也觉得自己替姑母挣脸了,正可惜没能见着。 不想如今竟能走到身边,这样和气的说话,如在家里一般,脸色顿时胀红,激动得结结巴巴道:“我,殿下派人来问的。我当然要参加,给太子妃姑母争光。我……力气大。”说着鼓了鼓自己胳膊上的肌肉。 听得盈儿忍不住笑起来,和京城里暖风吹大的孩子不同,这孩子一看就结实朴素。实在喜欢,只是一时没有准备,手里也没有什么可赏男孩子的东西,便眼眸一转,去看杨陌腰上挂的物件。 杨陌瞧见,嘴角微勾,指了指自己身上的一只淡黄绿色的镂雕勾云玉佩。 盈儿有些意外,这勾云玉佩可是古物,镂空雕刻成勾云,形如壁虎,五毒之一,所以才今日佩戴。 他这样指,莫非叫她亲手去摘? 看了看左右,见一道道目光如雨点般密集都看着这头呢。 盈儿一时有点儿进退两难。 摘吧,未免太过轻狂。 不摘吧,拿什么赏这么可爱的小侄儿? 要知道一入宫门深似海,下次再见乔掣又不知道是哪年哪月了! 她眉眼一转,心道,反正她傻名在外,再多一个轻狂的名儿也无所谓了。 当下笑嘻嘻地凑上前,伸手从杨陌腰上解下玉佩,笑道:“回头我再还殿下一件好的。” 上上下下围观的众人全都看得目瞪口呆。 杨陌却十分满意,镇定自若,脸上带笑:“咱们夫妻一体,何必见外。” 盈儿笑得越发欢喜,也不对杨陌说谢,转头亲手递给乔掣。 乔掣一时呆住,不敢伸手去接,拿眼愣愣地看乔执。 乔执也是一脸震惊,半天回过神来,点了点头:“还不赶紧谢殿下跟娘娘恩典。” 乔掣这才接过,跪下谢恩。 领路的太监见状,便要带几人下去到池边的席位,却听杨陌吩咐道:“坐得远了,一时父皇传话倒是不便,不如就在这里设几张小几罢。” 乔家四人,一边两人,乔执与乔掣坐在盈儿右手。乔檄乔简坐在杨陌右手。 一时众人更是纷纷侧目。 钟王妃便在前头笑道:“殿下好主意。我便借了这东风,也请在这里设两张小几罢。” 钟国公与钟成康便也坐下。 正正在盈儿前头。 一时酒宴开始,盈儿只坚守跟杨陌的约定,半个眼神不往前头去,只顾着照顾乔执饮食,说着闲话,一一问起家中诸人,连大崔氏都问了,独独没问起沙夫人。 乔执看看左右,见众人都忙于吃喝,倒不比之前众目睦睦,忙低声道:“你真一点不介意大崔氏?” 盈儿一怔。她介意能怎么样?再说她为什么要介意? “她能照顾好爹爹,我还要谢她呢。” 乔执两只大掌在腿上搓了搓,道:“原也没想到,你一入宫,竟是连跟你说句话也这般艰难。今日不说,还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 说着,他便一张脸涨得极红,粗了脖子,道:“大崔氏……其实是个男子。” “吧嗒”……盈儿手里的骨筷顿时滑落在地。想想大崔氏那骨感……她沉默了。 世有好男风之人,也并不罕见。远的不说,便是建王,便也有这方面的传闻。她万万想不到……这事竟会发生在自己老爹头上。虽然军营中都是男子,日日操练艰苦,可她爹爹都做到大将军了,要找个女的也不难呀!何必…… “盈儿……”乔执张口正欲解释,却叫杨陌打断了。 筐儿忙上前捡起掉落的骨筷。 盈儿心里又慌又羞,哪里敢看杨陌:“没事,没事!一时手滑。” 等手上塞了干净的筷子,她却茫然然,哪里还有半点吃东西的胃口。 “不是!不是那么回事!”乔执在一旁急得口齿不清。 盈儿忙拿团扇遮住脸,躲在扇后急得咬牙切齿:“爹,快别说了!” 这要叫人听了去,她就是脸皮再厚也扛不住呀。 谁知乔执仍是红了脸,道:“不是……都是假的。我只是想吓唬吓唬你娘!她侄女抢了你的亲事,她还不当回事。我便也要叫她尝尝叫人抢了男人的滋味!看她如何。” 盈儿一惊,明白过来,这才如释重负,缓缓直起腰来,猛地扇了扇风,可吓死她了。 原来如此。 可是回过神来,转眼见乔执也是一头大汗,狼狈不已,又觉得十分好笑。 她爹爹能征善战,怎么会想出这么馊的一个计谋呀? 越想真是越好笑,忍不住以扇掩面,“咯咯”笑出了声。 乔执叫她笑得脸红耳赤,拿起酒壶猛地灌酒。 就听旁边杨陌道:“乔将军讲了什么笑话,这般好笑?” 乔执一口酒呛在嗓子里,顿时又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盈儿越发笑得以扇掩面,扶着细腰,浑身抖个不停。 一时引得众人都顾不得饮酒纷纷侧目。 皇上离他们坐得本就近在咫尺,听见便也笑道:“朕倒不知道乔将军还会讲笑话,不如说出来,叫大家都开开心罢!” 乔执:……。 乔执满头是汗,一时心急,不及细想,硬着头皮随口说了个军中笑话。 说是有一新兵,读过几天书,甚是斯文。一日丢了帕子,便四处去问:“你见我帕否?”众老兵一听,都怒而抡拳捶之,骂道:“咱们上阵杀敌血雨腥风尚且不怕,岂会怕你一酸兵!” 皇上听了,也抚掌大笑起来,道:“自古果然是文武相轻啊。” 乔执更加汗如瀑下……他真没这个意思! “父皇文成武德,崇文尚武,心中自然绝无偏颇。可今日端午,咱们只看了赛龙舟,算是武呢。父皇不如出个题目,叫文臣们也有机会展示展示才能,也免得叫武将们轻视了去。” 就听有人道。众人纷纷看去,却见安平坐在贾后身边,容貌娇美,一团孩子气。可说出来的话却是极得道理。 京中人虽说要文武兼习,可到底还是自来文臣要压武将一头。 当下便有人纷纷附和。 盈儿见是安平,便知道乔家新贵,今日大出风头,安平瞧着不顺眼了,才出了这个主意。 可要比文彩,别说别人,就钟成康在场,也跟她们乔家不相干。她当下坐稳身形,敛了笑意,默默静观。 皇上叫这一阵马屁吹得也十分畅快,又饮了些酒,便道:“这主意不错。便以端午节龙舟为题,却不可只耽于游乐,当以天下为怀,一柱香的工夫,呈上诗文来。拔得头筹者亦如刚才龙舟魁首一般,重赏。” 一时圣谕传出,文臣们纷纷称颂不已。 就有太监抬了只兽头象耳青铜大香炉出来,插上一枝六寸长竹签粗细的黄色甜香,又有小太监穿梭各席发放纸墨。 一时鼓声坎坎,远远传出。 太液池对面也回传来一阵将将鼓响。 顿时一片静默。 盈儿侧眸见杨陌竟也在提笔凝想,便又把目光转向乔执,却见乔执正探着头在看乔掣。 她一笑。她爹虽是粗人,可也喜欢诗文,大嫂卢双燕出身书香世家,是个才女,乔掣文武双全倒也不奇怪。 一时有些无聊,便给筐儿使了个眼色。筐儿忙上前帮她剥五色米粽子。 一时剥得了,只见五彩斑斓如流霞相绕,光泽油润,清香扑鼻。 她便用扇子挡了嘴,刚偷偷吃得一个,正想让筐儿再剥一个香菇鸡肉的,就听杨陌低声道:“这东西吃多了不好克化。” 盈儿顿时羞得满脸通红,瞪了杨陌一眼。他明明在作诗,还分什么神管她吃粽子! 只好偷偷擦了擦嘴角,又端起热茶喝了两口,便趁空去洗了手,散了散,在殿里坐着歇息,估摸着差不多时间,才又回来坐下,就见那香总算是燃尽了。 盈儿一时倒也有些好奇。 也不知道最后谁会赢? 钟成康?还是杨陌? 第86章 斥责 看看日影,已到中天。光…… 看看日影, 已到中天。光柱如火一般舔下,烧得人的肌肤隔着衫子都滚烫。 虽有罗盖挡着,可还是觉得烤得慌。 她心想, 为了不让她们乔家出风头, 这安平真是能没事找事,等评出魁首,大家伙儿都烤得出油了。还说怕晒黑, 真是活该她晒成炭。便瞥了瞥安平, 见她果然在座位上有些坐不住,伺候的宫女正不住地给她打扇。 盈儿忍不住又想笑。只觉身后一阵清风袭来, 她转头一瞧, 见两个宫女站在自己身后,也脸色通红, 满头大汗地摇动着扇子。 如此天气,她在罗盖之下尚且难受,何况这两个宫女,莫要中了暑才好。 便朝这两个宫女摆了摆手。 那两个宫女满眼讶异, 却也如释重负,感激地垂了手。 一旁杨陌见了,看向她的眸色更深了几分, 唇边噙笑,吩咐常夏道:“暑气太盛, 着人再取些冰来,各人桌下都放一些。” 常夏领命去了。 这时一阵鼓声喈喈作响,时间到,众人俱都放了笔。 就有太监过来一一收取,太液池上一时多了许多小小快艇, 将对面作诗写文的官员送了过来,安置在池畔。 一时收齐,便将各人诗俱誊写在绿纹笺上,誊一首,送一首上去,就由太监大声诵读。 一开始众人还听得挺开心,摇头晃脑附和几句。 可没多久,便叫晒得受不住,只觉得头发眉毛都要烤卷了。 再加上这些诗也不功不过,大多老生常谈,并无新意,满耳皆是些粽舸艾叶黄酒香囊,听得人昏昏欲睡。尤其是女眷们,之前无聊俱天热喝了不少茶水,有人内急,也不敢离席。心里便都把安平这个出主意的骂翻了天。 皇上也听得困倦,可也不好说只听一半,只得硬着头皮听下去,可越听越觉得烦躁,文臣们所写,大多旖旎诵圣,跟国事半点不沾边,眉头便越皱越紧,走起神来,一时目光落在贾后安平那头,见两人安平身边站了七八个宫女,都在尽力扇扇,便暗暗摇头,这丫头出的这馊主意,他自然知道是为什么。便是要压下乔家风头,替建王出力。又抬眼去看建王。身边也是几个人用力打扇。 一时又想到乔家,便又抬眼看过去,却见乔盈儿坐在扇盖阴影中,自己正一摇一摇地打着扇子,后头挤着四五个宫人,也都躲扇盖的阴影里。 他心道这乔氏虽然入了宫,看来这些宫人们都很惫懒,看人下菜,竟不好好伺候。 他又看向杨陌,见他身后竟也无人打扇。一时倒十分不解,正疑惑,就有宫人送了冰块来,顿时凉爽许多,他便问身边太监总管:“想得周到,回头去领赏。” 那总管顿时红了脸,道:“不敢冒领功劳。是太子殿下吩咐,怕天气太热一时大伙儿都中了暑气。” 皇上便慢慢坐直了身体,再转眼多看了一眼杨陌跟乔盈儿。再看看建王跟安平,心里顿时更加清明。原还担心太子娶了个蠢妇,忧心日后。不想如今看来倒是个真好的。这江山该给何人,从今后,再不用有半点犹豫。 这时就听诵读的太监口干舌燥,声音嘶哑念道:“五月五日天晴明,飞花绕池鼓瑟鸣。” 想着杨陌乔氏,他亦起了恻隐之心,道:“换个人念吧。” 那太监顿时感激得几乎哭出来。 一时换了个人重新接着念道:“三下红旗碧浪开,九龙浮腾出水来。” 他便暗暗叫了声好。听了这半日,总算有个文采不错的。 这时众人跟前也都多了些冰块,暑气消了一半,倒都忍不住叫了声好。 “浆影劈波飞万剑,竿头彩挂已得标。” 皇上心中道,今日怕是这首夺魁了。 不想却又听得结尾两句:“何需输赢分罚赏,雄黄蒲酒话升平。” 心中一凛,这却是在说既然是个乐,便不该分赏罚?大家一团和气也就罢了。虽说文武之争没个头,确实该浊酒一杯,恩怨消,可龙舟也好,赛诗也罢,自然要有个一二,怎么会不该分罚赏,此人未免胆大偏激了些,心中顿时不喜。却还是命人将此文放在一边。 接下来又听了几首平平无奇之作,才又有一首叫他精神一振。 “笙鼓动时雷隐隐,龙首凌处雪微微。但凭驰骋护国死,不堪楚江空沉沦。” 这诗亦是十分大胆。自古皆赞屈大夫忠贞,亡国沉江忠君爱国。此人竟说宁可战死沙场,也绝不自投楚江。倒是骨气铮铮。便也叫放在一边。 一时又听着念了几首令人昏睡之作,突然又有一首叫他坐直了身板。 “五色新丝缠粽角,万里江山万里香。” 此诗眼界开阔,并未拘泥于今日太液池畔。 “太液池上浪堆雪,千江万龙涌金波。” 这一句仍是一近一远,想是写诗之人,虽身在此处,却心念天下。 “柳影棹飞彩帛新,狂雨桑田却作海。” 听到这句皇上脸上再也挂不住了。他们这里看赛龙舟,夺彩帛,而养蚕所需要的桑田却已经被淹成了海。 这也是他虽端午游乐,心情始终无法畅快的原因。不想这许多的诗词,只这一首提及河南水灾。一时只觉惭愧。河南之事刻不容缓,只是户部还在打饥荒。又一时选不出个合适人选。 就听又道:“竞脱请书上马驰,但使米平民不饥。” 这竟是要自请去河南赈灾! 他心情激动,一敲扇子,道:“好,好!今日朕便要选出这驰救河南之人。” 当下也不再听下面的诗文了。只道:“朕尝说今日做诗当以天下为怀,听到此处,也只有此诗,心怀天下!当为魁首!” 便举目看去,那誊写诗作的太监便躬身上前,奉上原稿。 皇上定睛一看,脸上皮肉抽动了几下,却又笑起来,一扬手:“此乃太子之作。只是太子乃为国本,此次大灾,听闻黄河有决堤之险,必得另派他人才是。不知众爱卿何人可替天下分忧?” 盈儿本来早热得昏昏欲睡,猛地听见太子竟然拔了头筹,不免欣喜得整个人都精神起来,眉眼楚楚看向杨陌,偷偷朝他翘了敲大姆指。看得杨陌嘴角一弯。 两人正在眉来眼去,就听身边有人道:“臣愿往。” 盈儿听这声音,顿时整个人都不好了。猛地转头,就见乔执已经站起,正低头禀手行礼。 这种事自古都是派文臣,哪有派武将的,又不是去打仗! 她爹爹干什么要捡这个烫手的山芋? 这时就又听得一人道:“臣亦愿往。” 盈儿心头一喜,抬眼看去,却是心头咯噔一下。 竟是林雍。 她一时倒想起来。上一世也有这么一桩差事。 那时她父兄都在边陲,她自然也没多留意。当时蒋家与林家都争着要去,最后因为林雍是文臣,拿到了这个差事,办得极漂亮,为林采之后来当上皇后,也算是辅好了一块砖。 她突然就明白她爹爹为什么要来抢这个烫手的山芋了。 为了让她的地位更加稳固,为了让她在皇上面前更能挺直腰杆。 心里一时百感交集,眼眶发热。 这时,又有几人站出来,她看过去,竟是陆冯两家都在。唯独没有建王那边的人。这倒是件怪事。 皇上目光扫了一遍,连连点头:“好好!都是忠臣良将。” 盈儿听他如此说,便以为他要从中选一个,哪里知道,他突然喝了一声:“建王!” 建王正在擦着汗看热闹,不想突然叫到自己,忙起身道:“儿臣在!” “你身为皇子,享天下俸禄,值此用人之际,竟是毫无担当!” 盈儿骇然。 因为贾后跟安平的关系,皇上前后两世对建王都比较容忍。上一世,还动过以建王代杨陌之念。所以杨陌一直是步步为营,十分谨慎。 没想到这一世会有这样的变化。刚刚还宠着安平,搞了个比诗会。她还以为皇上要故意要借机给钟家脸面。乔家是杨陌的岳家,赢了龙舟,钟家是建王的岳家,赢了赛诗,也算是一碗水端平。 没想到,杨陌一首忧民诗,竟让建王倒了这么大的霉。 前后两世,建王这个皇长子,还从来没被当着皇亲国戚,文武重臣斥责过,实在是太丢脸了。 “儿臣冤枉啊。不是儿臣不想替父皇分忧,实在是太子殿下对此事迟迟拿不出个章程,儿臣……” 盈儿:……。这建王简直是个猪头。皇上正在气头上,他若是乖觉,就该赶紧把这差事揽过去。现在居然还敢辩解,向杨陌甩锅。 果然,就听“嗖”的一声,她眼前闪过一物,接着哐当一声响,跪在她下方的建王当头挨了一个金爵杯,泼得满脸都是酒。 “闭嘴!你若不去,便闭门思过。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出来!滚!” 皇上大怒,建王不敢再说二话,撩起袍子,起身就跑了。 钟王妃见状,忙行礼跟上。 建王夫妻一走,场子更静得雅雀无声,盈儿也不敢吭气,因隔得近,她倒能听见皇上气得呼呼直喘的声音。 倒是杨陌挥了挥手,便有太监上前,收拾了地上的狼藉。 “父皇,这事亦早不亦迟。不若就叫林雍去办。他各部皆熟,做事又仔细。必能办得妥当。”杨陌开口道。 皇上这才呼着一口闷气,道:“准!拿笔墨来。” 皇上竟是当场亲写了圣旨,交给林雍。 林雍当即领命而出。 盈儿虽不想她爹爹去,可是见这差事落在林雍头上,心里又有些不舒服。 这林雍抢着立功,只要林采之一日不嫁,便还有可能再回到宫里。可她也知道,林雍确实上一世把这事办得极好。杨陌用人,总有道理。再说归根结底,还是河南的灾民重要。她爹爹虽然一腔热血,可是于这些地方的事,一窍不通,强行去办,只怕是吃力不讨好,倒惹出些是非来。当下按下心里那点不舒服,笑着拉了乔执坐下,又亲自给他添了酒。 “父皇,父皇,您瞧这事也解决了,您莫要生气了。还有两首诗不知道是何人所做呢!我这里都准备好了彩头,就等着一起赏下去呢!” 盈儿闻言,再度看向安平方向。就见她依然一脸天真,仿佛刚才骂建王的事,对她毫无影响。 反倒是贾后,一张脸红红白白的,十分羞愧。 刚才气氛也确实太僵。皇上也有些后悔自己天热火气大,过于冲动。虽然看不惯建王那没出息的样子,可是……想想贾后跟安平,到底还是心软,也又疲又累,可想赶紧收场,便道:“亏得你提醒父皇。这样罢,那两首呢……一首文采斐然,一首立意独特。” 他沉吟片刻,心里还是喜欢第二首,便道:“只第一首竟是走了老庄之途,说什么不必赏罚,岂不知不僣不滥,不敢怠遑之理。没有赏罚,如何匡正除恶,为政治理天下!还是第二首略胜一筹,不知道是哪一位?” 他话音既落,就见座中站起一人。 盈儿一见,惊得打碎了一只白瓷杯。 第87章 杀意 事实是不仅她吃惊得碎了…… 事实是不仅她吃惊得碎了一只杯, 噼里啪啦四周接连发出摔杯子碗碟的声音。 就连一向镇定的杨陌都忍不住“咦”了一声。 皇上见到也是大吃一惊,伸手招了招。 乔掣少年虎虎的圆脸涨得红红地,规规矩矩走了过去。 皇上大笑道:“想不到竟然又是你!乔家将门, 想不到竟出了个才子。” “臣不敢当!” 皇上伸手接过太监递上的原稿, 仔细看了看,见那笔字竟也写得十分遒劲有力,更是满意得连连点头:“好好!只是时才已经赏了你马匹布帛等物, 再赏一份, 倒是重复了。” 皇上说着,见乔掣腰上挂着块勾云壁虎佩, 打眼看见适才写圣旨时用过的和田青玉雕璃镇纸, 便一指:“便赏你这个罢。” 众人大惊。这可是御案上用的东西,就这样赏给个嘴上毛都没长齐的小破孩子?! 安平更是气得发抖, 有苦说不出。 她出了这么个主意,折腾这一大圈,本来是想靠着钟成康给建王一派长长脸,不想害得建王哥哥被当众责骂, 禁足,好处和风头却全叫乔家得了! 正黑着脸色生气,就听皇上道:“安平, 你准备的彩头是什么?还不快拿出来瞧瞧?” 安平:……。 后悔想换一件东西也晚了。侍女手中捧着呢。 打开匣子,里头竟是一张颜氏法帖。 这东西可遇不可求, 全天下也没几件。 皇上看了,捋了捋胡子:“哈哈,这倒是与朕时才送的东西极配呢!” 乔掣行礼谢过,并无多话,还退回了自己的座位。 皇上这才无甚兴致地道:“另一位是谁?” 这下站起来的, 是钟成康。 盈儿忙转过头,朝杨陌直眨眼。一副,你看我乖不乖的可爱模样,瞧得杨陌止不住地嘴角弯起。 也不知道最后钟成康得了什么赏赐,反正盈儿也不关心。 她只断定,这次端午之后,她们乔家在京城,保证再没人敢瞧不起,那大门槛大概要被人踏破了。 ***** 却说蒋寄兰跟身边的侍女喜雨被锁在清晖殿的一间偏殿里,一直无人理会。 眼看外头天光渐暗,两人腹中也开始咕咕作响,外头还是静悄悄的。 见蒋寄兰脸色煞白,闭目不语,喜雨饿得难受,便走到门口,拍门大叫,让拿些吃食来。 不一会儿,总算拖拖拉拉走过来一个小太监,隔着门缝皮笑肉不笑地道:“我劝你们别吵。这会子皇上刚回来,累着呢。” 喜雨也是个横惯了的,道:“我们王妃可是建王殿下跟前最要紧的人,你们这样随意羁押,便是闹到皇上跟前,我们也不怕!” 那小太监一手扶着门,抖着腿,晃得门也跟着摇:“可谁叫你们惹了太子殿下跟前最要紧的人呢?如今别说你们,便是建王殿下也挨了皇上训斥,如今早跟着王妃回府去了。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进宫呢!我劝你们安静些罢。” “什么?”一声刺耳的尖叫响起,就见门缝里露出一只瞳孔黑煞煞,眼白却布满血丝的眼睛。 那小太监吓了一跳,往后倒退了几步。 可随即门缝里扔出一只赤金镯子。掉在地上,摔得变了形。成色真不错。 那小太监看了看左右,伸手捡起那镯子藏进袖子,道:“唉,你们等着,我这就去给你们整治些酒菜来。” 不想就里面人道:“你先过来,我有话问你。” 小太监不敢凑得太近。 “你且说说,建王爷犯了什么事,因何被皇上训斥?” 那小太监便添油加醋把今日宴上发生的事情说了,末了,那小太监又劝道:“今日那乔家人可真是风光无限,皇上眼见得对乔氏也十分欢喜。这可真是风口浪尖呀,您惹谁不好,偏去惹她!也就是我人好心善……” 门里雅雀无声,半天,又扔出一个小荷包:“酒菜不必,你帮我去找黄显来。” 那小太监拾起,打开一看,顿时眉飞色舞,塞到怀里,一溜烟跑了。 *****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门总算开了,一道灯笼红光恍恍惚惚地射进来。 蒋寄兰抬手挡了挡眼睛,半天,才看清来人。 黄公公因是先皇后安排给杨陌的人,对蒋家人自然有几分情面在。 进来行了礼,才拉了把大紫檀木椅子坐下。 “蒋侧妃,今儿的事,我已经替您在太子跟前说了情。这就送您出宫。” 蒋寄兰目光幽幽盯着黄显,嘴角带着一抹冷笑,思绪却飘回了前世。 黄显是先文穆皇后给杨陌找的人。她进宫时,想着有这一层渊源,便极力讨好这老奴才。原以为会成为自己的助力,不想这老奴竟是只忠心于杨陌一人。 若是这老奴能像今日那个小太监一般,给她提个醒儿,告诉她杨陌对乔氏动了真心,她也不至于被人一直自欺欺人,被那对狗男女玩弄于鼓掌之上,最后死得不明不白。 “多谢黄公公了。可请神容易送神难。叫他来见我,不然我不走。” 蒋寄兰动了动酸胀的脖子,之前黄公公打的那一掌,似乎还隐隐作痛。 “殿下这会子忙着呢。蒋侧妃有什么话,写了信,老奴替您转交。若是信得过,口述也成。”黄公公还是不紧不慢。 “忙?哈哈哈哈,大端午的,除了一个乔氏,他还能忙什么?” 蒋寄兰只觉得胸上又被捅了一刀般地痛。 前世今生,杨陌在后宫,从来都只忙一件事——那就是围着乔氏转! 她实在想不明白,那乔氏到底哪一点能让杨陌这般着迷?眼里竟是只有她一个,偌大一个后宫,姹紫嫣红,在他眼里都是背景摆设。 她怎么没早点看出来? 再世回首,明明从一开始就有端倪呀。 那时她心里虽不情愿,可她已经有了嫡长子,东宫再不进人,也说不过去了。 挑选乔盈儿时,她本是不同意的。 倒不是因为乔盈儿长得美,能被礼部送上名单的女子,哪个不美呢? 她是觉得乔盈儿是个退了亲的女人,又奢靡成性,名声不好。选来了,有损杨陌一向的清名。 她两辈子都忘不了,那天的情形。 杨陌手里捏着那张名单,垂着眼睫。那睫毛又长又黑又密,将他的眼神遮掩得一丝不露。 他语气那样淡然,仿佛是在跟她说过节了,要记得给各宗室皇亲备一份周道的礼。 “乔二郎特特托了我,不好驳了乔家父子的颜面。” 那时建王风头正盛,她想了想,便觉得也有道理。乔家既得圣心,又无根基,乔盈儿也是个傻的,不然怎么连个什么都没有的孤女都斗不过,叫人抢了亲。这样的人,便是进来,也不过是件漂亮的摆设,便点了头。只是觉得给个宝林也就是了。 不想杨陌听了,将那名单放在桌上,道:“两个良娣都添满了,省得日后一个个为了位份吵闹。” 那时,她一味地恨着林采之,也更担心林采之。 那女人明丽大方文采飞扬,头脑聪慧,性格还坚韧。若不是文穆皇后姓蒋,这个太子妃再怎么也不会落到她的头上。 林采之跟杨陌青梅竹马长大,林雍又是杨陌的心腹,日后的宰相之才,她一想到这些,便坐立不安。 想着若是乔氏做良娣,倒比林采之一枝独秀的好。到底乔氏也是新人,颇有几分姿色,多少也能分些林采之的宠。 她便同意了,还提出干脆两个良娣同日进宫,一来好示东宫节俭,二来日后两个良娣位份相当,也少了争执。出这个主意时,她惴惴不安,以为杨陌不会同意。因为这明显是在给林采之添堵。 谁知他竟是同意了。 成亲当日,林采之先进的门。 她给林采之安排在了恩正殿。又给乔氏安排了丽正殿。 杨陌果然先去了恩正殿。 她怕杨陌就这样住在了那里,便特意派了司闺去提醒,说也该去丽正殿全了礼数,才好再回恩正殿过夜。 哪知道杨陌一去,竟就直接在丽正殿住下了。 第二日,林采之跟乔氏都来给她敬茶。 她以为能看到林采之的笑话,没想到这女人竟撑得住,神色自若,谈笑风生。 反倒是乔氏,一副娇弱弱,好像腰都直不起的模样叫她觉得刺眼至极。 重生一回,她把这些一幕幕想来,虽每次都好似往自己身上扎刀子,可越想便越是清楚明白。 若没林采之,她大约是不会同意让乔氏当这个良娣的。 杨陌早看得明白,所以才选了林采之做良娣。 从头到尾,他机关算尽,忙来忙去,为的就是一个乔氏。 “蒋侧妃,纸笔准备好了。” 黄显的声音响起,叫回了她飘远的思绪。 雪白的纸,昏黄的烛。 有什么好写的呢?两世为人,他都只为了乔氏一人。别人都是过客。就算她肯问,怕也问不出半句真心话。 她伸手将那张宣纸揉成一团,狠狠掷到地上。 什么争宠夺嫡?建王那个废物是指望不上了。 前世的,今生所有的恨,她都得靠自己来报。 杀掉乔氏,才是对杨陌最好的报复。 “罢了,请你转告殿下,好好看着他的宝贝人儿吧,别自己不小心摔了跌了,倒怪罪别人。” 将脸色埋进烛影中,她淡笑道。 黄显向来是跟蒋寄兰熟悉的。 不知为何,听了她这话,大夏天的,只觉得脊背嗖嗖冒冷气。 不过,这话,他确实不好接。 太子妃今日回来后胳膊上起了些小红点子,也不知道是晒着了,还是叫什么虫子咬了,太子自然又急得跟什么似的,叫了太医来诊治。 蒋寄兰派人来叫他时,他刚坐下还没歇过气来。便去跟太子说了两句好话儿。太子心思根本没在这上头,便道:“叫她以后避着些太子妃。若再敢无礼,绝不轻饶。” 只是这话……他看了看蒋寄兰,心里也有些同情。做不成太子妃也就罢了,偏嫁了建王那么个不争气的。 想起先皇后的情分,他便道:“殿下自然省得。不过……你也知道太子妃在殿下心里的分量,日后远远见着了,能避则避,何苦自己上去找挂落?” 蒋寄兰侧过脸,黑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盯着他,半天扬起一个诡异的笑:“这世间,还有谁比我更知道她在他心里的分量呢!走吧。” 看得黄显心里直发毛。 将蒋寄兰送出了宫,他回到东宫仍是越想越觉得蒋寄兰诡异。 第二日便抽了空,把经过跟杨陌细细汇报了一遍。 杨陌听了,放下手中的折子,默默想了半天,轻轻叹了一口气,道:“无论如何,你只需记得一件事,谁若伤她分毫,格杀勿论。” 黄显:……。 虽然杨陌没说这个她是谁,可他再傻也不必再问。 第88章 成 却说安平与贾后偷鸡不着蚀…… 却说安平与贾后偷鸡不着蚀把米, 再没想到本来想让建王这边在皇上跟前得彩头,却是成全了乔氏。 最最让她们娘两个郁闷的还是一天下来,两人又都被晒黑了不少。 皇上因为中了些暑气, 又生建王的气, 连带的对她们母女也懒得见。好好一个端午节,整整五日,皇上都在清晖殿, 只叫顺妃母子陪伴。 安平跟贾后想替建王求情都没有机会。 眼见着第二日便要复朝了, 皇上又要忙碌起来,安平跟贾后更加着急, 吃过晚饭, 就打着安平的名头,做了碗珍珠荷叶汤, 用霁红碗盛了,亲自一路捧着送到清晖殿来。 太监通报进去,皇帝这回总算是宣了进去。 贾后跟安平这才如释重负,对看一眼, 贾后便嘱咐道:“先哄好你父皇要紧,可别提你皇兄的事。” 安平手上正酸,委屈地撇了撇嘴:“我才懒得管他。笨死了。” 母女两进了殿, 就见皇上半歪在花梨木的罗汉床上。顺妃坐在床尾,正亲手剥了红菱, 伺候着皇上吃。 见到贾后,顺妃忙起来行礼,又要叫人搬了绣墩来,坐在床边下。 贾后看在眼里,气在心头。她要来刚才便通传了的, 顺妃若有心不叫她瞧见跟皇上的这份亲近,早早就该挪下来。偏她进来了,才这般做作,岂不是故意的? “妹妹不必如此,伺候皇上要紧!”可她在宫里这许多年,自然不会轻易输给顺妃,忙笑着道。 皇上听了果然脸色好看了些,便坐起来,挥了挥手。 顺妃忙叫人连盘子一起把那红菱拿了下去。 安平便顺势呈上那碗珍珠荷叶汤,自己坐到了床边:“我来伺候父皇吃这解暑汤吧。” 皇上上下看了她几眼,道:“怎么几日不见,这小脸儿怎么倒像是烤了炭一般?” 安平:……。她这几天可是一直在屋子里捂着呢。那个乔盈儿给她的美白澡豆,想来也没什么屁用! 可也不敢冲着皇上撒气,只得撒娇道:“父皇,可能是安平刚才替父皇熬汤,叫炭火熏的。父皇便瞧着安平辛苦的份上,尝上一口罢。” 皇上便端了碗,用银勺吃了一口,笑道:“味儿甜了些。只这珍珠,倒有些嚼劲。是用什么做的?” 安平:“……是……是……” 她哪里知道是什么做的?她只出一张嘴,这么热的天,难不成她还真看着火亲自放这些东西去熬。可皇上问,她也不敢说自己不知道,当下睁着大眼,结结巴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贾后忙道:“是莲子磨了粉又加了面筋团出来的。” 皇上却到底变了脸色,眼神冷淡地挥了挥手:“拿下去吧。” 贾后心知糟了,忙解释道:“这珍珠寻常都是现成的做得晒干的,做时加一些。安平到底经过的事少,妾也忘了教导她,终归是妾做事不周。” 皇上有些不耐烦道:“你也别护着她。朕还不知道么?嘴上说孝顺,真动手的没几个。安平没事,多往东宫去,向太子妃学学。刚才那些红菱,她亲自下池去摘的,一个个细细挑了送来,这才是真孝顺。” 安平一听,气得脑门都冒烟了,也根本不信,道:“父皇又没亲眼瞧着,怎么知道她亲自下池去摘的?” “混账,好端端的,难道小十一会说谎?”皇上骂道。 顺妃在一旁忙笑道:“小十一如今没事就爱往东宫跑。今儿说是看见池子里的红菱熟了,太子妃便带着几个孩子下了池,亲手摘了一些,挑了最大最好的,用冰匣子装了,让小十一带过来,献给皇上吃。” 安平:……。 贾后:……。 皇上见两人不再言语,当下黑着脸指着贾后道:“陈氏的事,便作罢了。陆冯两家的事也都交给东宫去办。你只盯着些千秋节,还有……”皇上顿了顿,手指又指向安平:“好好管束管束她,慈母多败儿,莫让她再这般恃宠无忌,回头长大了,也跟建王一般不成器!下去罢!” ***** 一出清晖殿,贾后的眼泪就如珠子般往下掉。 她这个皇后,就是先文穆皇后在时,也没像这几日这般丢脸。 先是儿子叫皇上当众斥责,接着自己跟女儿被冷了好几日,现在皇上竟当着顺妃的面把她们母女一起骂了。 安平见贾后难得流泪,自己也忍不住呜呜哭了起来。她也是从小被皇上宠大的,结果乔盈儿进东宫没多久,自己竟是吃了两个亏,越想越生气,越想越委屈。 贾后见她哭,自己又更难受。 可是在外头人多眼杂,两人有话也不敢说,一路回了万春宫。 母女两个眼都哭肿了,一看对方红肿狼狈的眼睛,又抱头痛哭一阵,这才勉强收了泪,开始商议起来。 贾后便道:“你最近便安份些吧。别去惹乔氏。有你太子哥哥护着,你得不着便宜。” 安平气得直踢床裙,把一幅精致的洒线蜀绣五毒床裙踢得满是脚印:“都怪那个乔盈儿,傻呼呼的,哪有太子妃自己亲自下池子摘红菱的!气死我了!” 贾后爱惜地摸摸她的头:“瞧着你父皇倒是喜欢她这份傻劲。如今最要紧是挽回你父皇的心。明日起,你便先学做那莲粉珍珠,得空也多往东宫跑跑,别回头你父皇问起来,你又波菜南瓜分不清。” 安平一头扎在床柱子上:“啊讨厌讨厌讨厌!” ***** 安平被皇上教训了的事,第二天小十一就来跟盈儿学了。 小十一是皇上最小的儿子,如今只有七岁,长得脑袋大大,眼珠儿漆黑,小胳膊也挺健壮。 那时大家伙都从地里回来,正坐在殿里吃着甜甜的冰碗。 他吃完了,便学着皇上的样子,一指小七:“好好管束管束,慈母……没好儿,她恃宠横行霸道,回头长大了,也跟建王一样不成器!下去罢!” 一语完了,一群孩子都笑得前俯后仰,小八没吃完的冰碗全扣在了衣裳上。 这些孩子平日都被安平压着,尤其是小七,也是女孩子,只是生母只是个贵人,虽然十岁了,仍没封号,平时在安平面前大气都不敢出。笑得最欢。 盈儿也被逗得直笑,可这话不但讲了安平,还扯着建王,回头这些小家伙把话传回去,满宫皆知,倒给小十一惹了祸。 她便先伸手帮小八把冰碗捡起来,又眨眨眼把小十一叫到跟前,贴着他耳朵道:“我跟你说几句悄悄话,你可不许跟别人说,你母妃也不成。行不行?” 小十一在她这里玩得痛快,觉得太子妃十分亲近,便眨了眨黑葡萄般的大眼睛,点点大脑袋。 盈儿便哄道:“咱们用这事编个故事好不好?只不许说是安平,也别提建王哥哥。回头他们知道了,定会生气的。” 于是盈儿便跟几个小孩子说刚才只是跟小十一编的故事,这故事不好,编排了安平建王,叫孩子们不可以学。然后这一下午,又一连讲了好几个什么天下仙女下凡,乌龟打仗,小鲤鱼成精的故事,讲得唇干舌燥,才把这一群孩子都哄住了。 等杨陌回来,她已经累得躺在美人塌上,一点不想动弹。 杨陌见状,忙坐过去问怎么回事。得知是这桩公案,忍不住笑道:“如今节都过完了,他们还不去上学去?怎么还日日过来烦你?” 盈儿侧躺着,笑道:“因是父皇上说的要他们跟我一起学习稼穑,所以学里的先生巳时便散了他们。” 说到这里,盈儿突然顿住了。 这样的情形,她上一世幻想过多少遍啊。 跟杨陌生几个小十一小七那样乖巧可爱的孩子,哪怕小八那样笨手笨脚的也行。她每日在宫里陪伴着孩子们,跟他们说说故事,玩玩游戏。等杨陌回来了,两人便谈谈孩子,谈谈家务。晚上早早歇息,早上早早起床。日复一日,平淡而幸福。 可是……她最终一无所有。 相比不让她当皇后,其实从一开始就不让她生孩子这件事,伤她更深。 杨陌……明明对她是有情的,不然也不会想跟着她一起跳崖,可为什么连个孩子都不肯让她生呢? “怎么了?”杨陌大概是见她突然沉默,有些担心地问道。 突然就有了冲动,她鼓足了勇气,抬眼看他:“我们……也能生一群孩子么?” 杨陌一愣,转眸将目光像荷叶下的波光一样藏起。 半天他朝她伸出手来,扶住她的肩头,低声道:“不生不成么?” 盈儿只觉得心口叫冰锥扎了一般,脑子都冻得麻木。 再世为人,经历了这么多挣扎,他的一句话,便将她再度打回原形。 她以为这一世是不同的。结果,竟然又绕了回去。 唯一不同的,大约是……前世她这样问时,他总是哄着她,骗着她,让她一直抱着希望。 眼泪竟然流不出来。也好。其实也好。 有了孩子,跟杨陌便有更深的羁绊,一世伤得还不够么,她真是傻呀。 她淡淡地点头,甚至还能微笑,用尽全部力气,却是只能说出一个字:“成。” 他看着她,半天,松开了手,没再多说什么。 ***** 从那日后,她虽然还是一如既往地下地,跟孩子们说说笑笑,可她知道,自己心里的某个地方,大约是彻底死掉了。 对着杨陌,她沉默的时候居多。杨陌也不知道在忙什么,也许是刻意避开她,天天早出晚归,显得比她还沉默。两人就这样僵持着。 她突然就很盼望千秋节。 因为千秋节后,她便不必日日盯着菜地,可以搬回崇德殿。 东宫就该操办陆冯二人进宫的事情。 有了陆冯二人,她便好名正言顺的把杨陌踢出她的屋子。然后,便可以在宫里过她清静的日子。 这一世,她绝不会因为对他的失望,而抛弃大好的生命。她依然要活得快快乐乐的。 下了几场雨,千秋节总算来了。 菜地也取得了大丰收。 千秋节前一日,她亲自带着一班孩子,到地里采收,连一向喜欢偷懒的安平也来了。 她也懒得跟安平理论,只叫筥儿专门盯着她,别叫她搞破坏,也别叫她不小心伤着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端午的教训过于深刻,安平从头到尾倒都老老实实的。 收完菜,自有太监来把这些菜都送去御厨房,她自己就挑了一些要留下,准备明天亲手做一道菜献上。 小孩子们一见也都吵着要留一些自己亲手种出来,又摘下来的菜。 这个说:“我要波菜!” 那个说:“我要豆角!” 还都怕晚了抢不到,自己趴在竹筐边上想去抓,一个个小屁股撅得老高。 看得盈儿笑弯了腰,上前一人拍了一巴掌:“都赶紧下来。这些菜是头茬的,全都只能献给父皇!你们要吃,等千秋节过后,再来,叫上你们的母妃,咱们摆一桌子,管你们吃个够!” 安平一直鄙夷地抱着手站在一边,见她如此,冷笑一声:“太子妃也太粗俗了些!竟上手打大家的屁股,成何体统!” 盈儿一时兴起,扬了扬眉毛,几步走到她跟前,抬手往她屁股上也打了一巴掌:“我就粗俗了,你怎么样?!” 安平:……。 第89章 孩子 “你敢打我!”安平像只…… “你敢打我!”安平像只蚂蚱一样蹦起三尺高。 盈儿眉飞色舞, 满脸笑嘻嘻,道:“打了又怎样?” 这小破孩子,她早就想教训了。 安平下半张脸本来就有些男相, 此时生起气来, 又红又鼓,更像头红色的小河马,她指着盈儿悲愤地控诉道:“从小到大, 父皇母后都没动过我一根指头!你……你竟然敢!我要告诉父皇去!” 盈儿:……。 她刚才虽说是“打”了安平一巴掌, 可是用的力气跟拍灰着不多。想不到这位公主就气成这样。 不过她看着反而觉得很可乐,心里半点不怕, 反而拍手哈哈大笑, :“去呀去呀!” 她可看得明白,自从上次安平给皇上做了碗不走心的珍珠荷叶汤, 皇上对安平的宠爱就少了许多。安平如今就怕不能讨皇上的欢心,明日皇上大寿,安平哪里敢为了这点小事去惹他不痛快? 果然安平虽然怒,却不傻, 见威胁不管用,眼珠一转,看向一旁看热闹看得笑傻了的小八。 小八手里提着只空着的小竹筐, 大概本来是想抢菜的。 就见安平朝小八冲去,小八吓得倒退半步, 手中的小筐已经被安平抢走。 就见安平举起那筐,就朝盈儿砸过来。 小小的竹筐带着点风声迎面砸来,可盈儿早看得清楚,有准备,笑哈哈地往旁边一闪。 却不想不知何时身旁多出一人, 撞得她肩膀一麻,抬头正要骂人,却意外地看见一张神情复杂的脸。 耳边传来竹筐吧嗒落地的声音。 杨陌伸手扶住她的肩头,眼神好像清晨带着露水的雾气,泛出些说不清的阴郁,“怎么这般不小心!” 盈儿不自在地抬了抬胳膊,用肘部将自己跟他隔开。 冷淡地行了一礼:“殿下回来了。” 安平在一旁,看见杨陌本来吓了一跳,以为又会挨骂,不想他竟是先责备乔氏?!看乔氏的反应,也不对劲,两人吵架了? 她顿时心花怒放,忘了跟盈儿的闹腾,暗暗盘算:……没了杨陌护着,她可不怕乔盈儿。 ***** 六月初十千秋节是皇上的五十大寿,本来礼部与光禄寺就加大了规模,想要办得比往年热闹,光是厨师杂工就有四百余人。 皇上本来还觉得有些不妥,可河南水患一事,林雍处理得极妥当,没起流民,皇上圣心大悦。 贾后安平极力想挽回帝心,也是千方百计的想法子讨好,自然就奢靡起来。 寿宴摆在太兴宫,皇上太子后妃的座次摆在太兴宫的繁花楼内,其余王公勋贵重臣的席位则摆在楼外院中。 因上次在太液池畔不少人晒得差点儿中暑,贾后跟安平便特意搭了竹架子凉篷,又嫌不够好看,俱覆以青绡,下摆各色鲜花,上挂彩灯奇鸟。 花香四溢,鸟鸣啾啾,把繁花楼内外,布置得犹如仙境。 这一场大宴,正午开始,直至暮间。 盈儿陪着杨陌到场的时候,皇上贾后等还没到。 他们便先上了楼。 盈儿见二楼所有的槅扇全都打开了,便走到前面朝外看去。 就见繁花楼对面,有一座高台,匾额上写着两个斗大的字“似锦”。绿栏红柱,二十来丈开阔,早放了大大小小的鼓磬琴瑟,想来一会儿会在此处奏乐表演。 台前的空地也有二十来丈,已经立了一根根儿臂粗的青竹桩子,用红绸绳相连,想来这里一会儿也有动物表演。 中间一条七八丈宽的汉白玉石道路,两旁扎起一个个的晾篷,花团锦簇,美则美矣,就是……盈儿忍不住“噗嗤”笑了一声。 杨陌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边,问:“什么这般可乐?”语气透着小心翼翼。 盈儿看了一眼左右,见宫女太监们都远远地站在帷幕之后,栏杆边只有他们两个。 “我自乐我的,与殿下不相干。”她低声回道,转身想避开,。 手腕一痛,被温热的大手紧紧箍住一扯,她站立不稳,直撞入一个坚实的怀中。 六月中旬天气,又是正午,本来就热,而这个怀抱就更热得好像火炉一般,一股热气卷着苏合香扑面而来。 盈儿脑子嗡了一嗡,眉头紧皱,别开头道:“你……你放开。我……我要下去准备菜了。” “今日父皇生辰,皇室宗亲文武大臣都在,难不成你要让所有人都看出来,你在跟孤闹脾气?!”杨陌语气亦失了平素的淡然。 盈儿抬起头,目光黑森森的冰凉:“我哪有跟殿下闹脾气?” 杨陌脸上顿时笼罩了一层焦灼,又是一扯,将她整个拥住:“我为你做的事,一桩桩一件件都不能叫你信我半分么?孩子……可笑,难不成没有孩子,我待你再怎么好,便都是假的不成?!” 盈儿叫他勒得胸口发胀,前世的痛今生的恨,连同怒气渐渐凝聚上了脸:“待我好?呵呵……那就请你不要再待我这么好!” “你……”杨陌惨白了一张脸,正要再说什么,外头猛地响起一阵鼓乐之声,皇上的仪仗到了。 周身的压力一松,她跌撞着挣开杨陌的怀抱,头也不回往楼下跑。 ***** 强压着铺天盖地的情绪,将皇上贾后等人全都迎了上来,盈儿便忙借口要给皇上献菜下去了。 等下了楼,转到僻静之处,盈儿一下扶住筐儿,觉得全身都断了筋骨,重重地依在她身上,动弹不得。 筐儿吓了一大跳,抬眼看时,见她脸色白瓷般的皮肤上好像蒙了一层灰暗,连眼白都透着小雨前那种暗淡的青白色。她伺候了这些年,便是当初跟沙夫人吵闹不休,被退亲时,也没见过她这般模样。吓得赶紧抱住她:“娘娘不舒服,我扶娘娘小坐片刻。” 好在繁花楼后就有专门安排了给皇上太子们换衣休息的地方。 盈儿进了门,便躺倒在罗汉床上,默默休息了好一阵。 筐儿在旁边见她脸儿忽红忽白,便问:“可是刚才殿下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 盈儿抚着胸口,指了指案上的茶水。 筐儿忙倒了一盏递到她手上。 盈儿一仰脖子喝了,这才觉得好些。演戏可真不是件容易的事。她刚才明明恨不能一刀捅了杨陌,可在皇上贾后面前还得保持微笑。 半天,她才勉强笑道:“大概是中了些暑气。咱们走吧。” 从来都不是为了生孩子而想生孩子。也不是对当太后做外戚有任何野心。 只是渴望这世间能有一个跟他与她都血脉相连的孩子,像他也像她,软软地透着奶香,抱在怀里,可可爱爱地叫她一声母亲。 这一世,那一时冲动,是试探。也有真心。 作为一个女人,想成为一个母亲,是罪过吗? 为什么两世人,这么一点念想,杨陌都要剥夺了去,甚至不给她一个理由。却还咬着口,非说对她有多好! 想到这里,她眼角发热,忙抽出绢子,假装擦额角的汗,悄悄抹去。 如果到现在还对他抱有期待,可真是叫她自己都瞧不起自己。 ***** 赶到厨间,筥儿早等急了。 “娘娘怎么耽搁了?” 盈儿也不回答,只赶紧挽了袖子,系上围裙开始动手。 她今天做的菜并不复杂,是一道五彩蔬菜丸子。 选刚刚摘下来的五种蔬菜,绿豆角,红辣椒,胡萝卜,紫茄子,白莲藕焯水切成黄豆大小的丁,放少许盐少许碱,拌匀挤水,再放入生粉,捏成鸽子蛋般大小的丸子,上屉隔水蒸熟。放晾后,五彩若花,盛以白玉梅花盘。中间再搁一浅金琉璃碟,内放姜蒜糖醋鲜虾汁佐味。 正是暑热天气,吃着既清淡又养眼。最难得的还是这些菜每一样都是她自己亲力亲为种出来的。便是那吊鲜味的河虾也是东宫的太监们从龙首渠里捞来的。 一时做好,她便亲自捧了给皇上的那一份,筥儿筐儿带队,在她身后捧着给贾后杨陌等人的,一起又回到繁华楼。到后面休息室内重新换了衣裳,匀了妆面,这才亲自捧着上了楼。 楼上早济济一堂。沿着窗口边,坐满了一长排人。 皇上居中,贾后和杨陌一人一边,在他稍后之处。 贾后身边是建王与钟王妃,再是安平。 杨陌身边空着一椅。 外头早锣鼓喧天,热闹非凡。 真不想过去啊。她站在后面迟疑片刻,却发现一道道目光朝她射来,旋即有人起座向她行礼道安。 几个小孩子也涌上来,张着黑眼睛,探头探脑,好奇地看着她手里的盘子。 盈儿笑着冲他们眨眨眼:“一会儿向父皇献寿时,你们也一起哦。” 几个孩子兴奋得小脸通红。 正要向前,却突然觉察到一道与众不同的目光。 她略一抬眼,正正撞上一双阴郁的眸子。 那人见她看来,目光一闪,旋即躲开,好像蛇滑进了阴暗的草丛。 是蒋寄兰。 盈儿心里一凛,向前走到楼屋正中上方。 那里放着五张拼接在一起方面桌子,四周辅着簇新明黄寿字飞龙绕云桌围,一会儿皇上看完戏便会到这里用餐。 筐儿筥儿带着宫人把其余的菜放在各个小桌上。 盈儿又巡视一遍,磨蹭了半晌,才往杨陌身边去。 在杨陌身边坐下那一刻,她又觉得背后好像被什么东西盯了一盯,回头一望,却见一抹兰花紫的颜色起了身,正往外走。 还是蒋寄兰。 “怎么了?”杨陌笑问,口气关切,仿佛之前两人不曾争吵过一样。 盈儿心里暗恨,又觉得无奈。 戏台上正演一出八仙贺寿,二三十个人且唱且舞,鼓铙齐响。 何仙姑美貌飘逸,韩湘子儒雅风流,倒是扎眼。 她低声嘲道:“没什么,只是想,殿下若是上台,保管比他们都演得好。” 杨陌竟然朝她翻了个大白眼,低低冷笑一声:“那是你瞎。” 盈儿:……。 ***** 却说这头蒋寄兰下了楼便进了给建王府准备的休息室,低声吩咐了喜雨几句。 喜雨去了,一会儿领着蔡司闺鬼鬼祟祟地走了来。 她见蔡司闺一脸不情愿的样子,鼻子里哼了一声:“咱们姐妹难得有机会见面,说上几句闲话,你也不必怕成这样。” 蔡司闺一张扁脸浮起尴尬的笑容:“我小户出身,哪里敢跟蒋侧妃称姐妹呢。” 蒋寄兰也不理会,苍白的手指在椅扶上抬了抬。 喜雨忙拖过一张绣墩。 蔡司闺谨慎地坐了半个屁股。 蒋寄兰双眼像猫头鹰一般盯着蔡司闺,道:“时才我在楼下远远瞧见太子妃……”说到这里,她嗓子有些发紧,顿了顿,才又接着道:“好像跟太子起了什么争执。你在楼上,可听见了什么没有?” 蔡司闺沉默着。 “听说你母亲最近身体不太好,头晕,我给送了些药去,你莫要担心。”蒋寄兰突然轻轻一笑。 蔡司闺一张扁脸忽青忽白,嘴唇抖动,半天,无奈道:“站得远,没听清楚,只好像听得孩子两个字。” “孩子?”蒋寄兰尖白的小脸顿时仿佛变成了一把寒光闪烁的尖刀,声音从嗓子眼里发出,犹如刀锋。 蔡司闺骇然。 这时却听“哐当”一声,门竟叫人撞了开来。 在场三人齐齐转头,见到来人,全都吓得心惊肉跳。 第90章 祭天 蔡司闺惊骇太过,浑身哆…… 蔡司闺惊骇太过, 浑身哆嗦,从绣墩上摔落下来,屁股着地, 哎哟惨叫一声。 来人越发高兴, 就命人关上了门,一边哈哈拍手笑道:“你们两个鬼鬼祟祟的,我刚可都听见了!” 蒋寄兰镇定了一下情绪, 收起脸上的惊惶与尖锐, 起身行礼:“请公主安。” 就见安平甩甩手,大大咧咧朝她走来, 往旁边榻上一坐, 颐指气使地道:“蔡司闺,你尽管说。昨日我便发现那两人不对劲了。” 蔡司闺皱眉蹙额, 苦着脸,很不雅地揉了揉自己的屁股:“她们都防着我,我只远远听得孩子两字。” 听到“孩子”这两个字,蒋寄兰又觉得恨意好像火山一般喷发出来。 孩子, 如果不是因为孩子,她又怎么会死掉? 上一世,乔盈儿刚进东宫时, 她没太放在心上,反而纵着她想让她牵制林采之。 她记得明明白白。 乔盈儿跟林采之进宫之后, 她看乔盈儿关在丽正殿,日日愁眉不展,根本没有争宠之心。她又正好怀了孕,便怕林采之一人独大,操持着一口气给东宫添了十来个, 不过除了陆冯,都是位份极低的奉仪。若不是杨陌制止,她倒还想多添些人。毕竟人越多,宠越薄。 不过杨陌也并非爱色之人,成天忙着前朝的事,到后宫,也不过在林乔陆冯四处转转。倒是那些奉仪们一个个争来斗去,大事没有,小事不断,叫她颇是烦恼。 这样又过了一两个月的样子。 杨陌要出京到泰山去祭天一个月。 多好的机会。说是祭天,除了祭祀那几日要斋戒沐浴行礼如仪略累些,往返路途都是游山玩水。 若不是她自己身上有孕,她都想跟了去。 后宫得了这个消息,一个比一个蹦跶得厉害。 林采之天天来嘘寒问暖,名贵药材跟流水似地往她宫里抬,比之前更殷勤百倍。 就连冯氏那样的老实人,也给她送了一只巴掌大的人参。 那些个小奉仪平时没有接近杨陌的机会,更是觉得这是天大的好机会,纷纷走关系托门路。 她本来想着看在那人参的面上,就让冯氏再带一个长得丑的奉仪罢了。 可临要定人了,喜雨给她整理礼单,才发现,乔氏还是按着规矩每五日来请一次安。礼品是一根鸡毛都没见着。 要说乔盈儿的嫁妆,当时往东宫抬时,整整比林采之多了小半个时辰才抬完。乔家简直是恨不能把整个家当都搬了来,看得她瞠目结舌。 可是乔氏进了东宫,衣着用度一应都十分简朴。 她便问喜雨:“这乔盈儿天天关在丽正殿,可是压根儿不知道有这么档子事?” 不想喜雨却道:“别人不知道还有可能。她哪里可能不知道?那日殿下说要去泰山这话时,她可不也在场?” 她那时还没起疑心,也没多想,只是记起确实有这么一档子事。 那天正好该是乔盈儿来请安的日子。乔盈儿前脚到,杨陌后脚就来了。 乔盈儿见杨陌来了,就说要退下,却被杨陌拦住了。 她依稀记得杨陌说:“孤不过说一句要紧话罢了。这就要出去。你还留下,陪太子妃多解会子闷儿。” 她当时只当杨陌是关心自己,心中欢喜,便问是什么事。 杨陌便说要去泰山,让她找人早早准备起来。 两人又闲话了几句家常,杨陌便走了。 既有这么桩大事,她哪里还有闲工夫跟乔盈儿这个闷葫芦说废话?便也立刻把乔盈儿打发了。 她便更觉得这事奇怪。 乔盈儿既然是第一个知道这事的,怎么竟是不争不抢?再想想那日杨陌一来,乔盈儿就要告退的举动,她便觉得乔盈儿大概比那冯氏更老实。不然当初也不会连个没来路的表姐都抢不过。 她便就手拿过喜雨的笔,在乔盈儿名下画了个圈,想想,又圈了个钱多却丑的刘奉仪。一来,这刘奉仪当初能进东宫,走的就是蒋家的门路,不然就她长得那个拱梁大蒜鼻,也不可能进东宫。二来,这回刘奉仪也确实孝敬得多。前前后后少说也有一千两黄金。 后来,她每每回想自己当时的决定,就气得想捅自己一刀。再后来,再世为人,天天就想着前世的这些细微末节,她倒是想明白了。 泰山祭天,向来都是皇上亲临,率领群臣,兴师动众。 可那时皇上的身体已经不太好了,朝政多是杨陌在主持。 这个时候突然祭天,既招皇上忌讳,也名不正言不顺。 虽然杨陌打着替皇上祈福的名义,可是太子离京一月,若皇上突然驾崩,建王发难,岂不是会将自己陷入危局之中? 所以,到底有什么理由,杨陌那时不得不去祭天呢? 她重活一世,想破了头,只想得出一个匪夷所思的结论。 那就是杨陌瞧着乔盈儿嫁进东宫后成天愁眉不展,闷闷不乐,想着要带她出去散散心,才挖空心思搞了这个祭天之行。 所以告知她此事时,他早不来晚不来,偏偏乔盈儿来请安时,他倒来了。 而且,他那句“陪太子妃多解会子闷儿”,不是要乔盈儿给她解闷,而是要她给乔盈儿解闷。 她那时又是管理宫务,又是养身子,忙都忙不过来了,哪里有工夫发闷呢! 会发闷的人从头到尾都是乔盈儿。 她这样想,虽然匪夷所思,可她却觉得就是真相。 去泰山这样的大事,没有几个月准备,根本不可能成行。 也许,杨陌从乔氏进宫时起,就已经在筹划。 这才一直没有半点把宠爱乔氏的心思表露出来。 唯有如此,她才会上了当,主动把乔盈儿送到他身边。 而等到泰山之行回来,杨陌对乔盈儿的独宠便再不掩饰,一天比一天明目张胆。 她当时还是没看明白,实在忍不住,以为是去泰山途中发生了什么事情,便拉下脸便把刘奉仪叫来问。 不想刘奉仪一提这话头,就用手绢捂住拱梁的大鼻头,哭成泪人。 “咱们一出京,殿下便命人把乔良娣挪到了他的马车之上。当日宿在青象镇,我别说见殿下,便是乔良娣身边的丫头都见不着。使了银子,好容易才打听出来,他们竟是住在同一个院子里。我去听了听动静,只听得乔良娣身边的丫头在说什么,乔良娣坐了一天的车,腰酸腿疼的,本要叫丫头们捏的,不想殿下竟亲自动了手。她们便只好避了出来。我当时心就冰凉了半截。后来就更不用说……” 絮絮叨叨,边哭边抱怨,刘奉仪把杨陌跟乔氏那次出行的种种恩恩爱爱说了一遍。 她越听越心惊。这哪里是她认识那么多年,总是冷冷静静,平平淡淡,眉眼不惊的杨陌。 她这才明白自己从头到尾上了当。 难怪当时杨陌坚持要乔氏做良娣。 难怪东宫第一夜,杨陌是宿在乔氏宫里的。 难怪杨陌听说她选了乔氏,只是微微一笑,不置一词。 自那之后,她忧心忡忡辗转难眠。乔盈儿盛宠,若是生下儿子,以杨陌对她的宠爱,哪里还会管什么嫡庶长幼? 乔盈儿虽瞧着没什么野心,可乔家父子都彪悍能战,势头蒸蒸日上。只怕天长日久,到时候没了她们母子的立足之地。 她便暗中召来自己放在乔盈儿宫里人,想了法子,要绝了乔盈儿的嗣。 可这种阴私之事,说来容易,动手难。 乔盈儿身边两个丫头又守得极紧,要紧的东西一概不经人手。而且这时,她才发现,原来丽正宫里,早有杨陌的暗卫,盯得极紧。 她又惊又骇,哪里敢轻举妄动。 就这样忐忑不安,心神不宁,一个不留神,身上的胎竟是掉了。 她又气又怒,发作了一回,借机把东宫整顿了一回,又往丽正宫派了些人手。 可等她身体都恢复了,后宫里林采之也传出喜讯,乔盈儿那里还是一点消息都没有。 她不禁又怀疑,杨陌大张旗鼓宠爱乔盈儿,只是替林采之打掩护。 她就这样疑神疑鬼,提心吊胆,身体便每况愈下,却又叫她发现了一件事。 原先文穆皇后宫里有一位积年的老嬷嬷,姓柯,是文穆皇后最信任的。文穆皇后去世后,这位柯嬷嬷也出了宫。 后来乔盈儿进宫前,杨陌召了她回来,就住在龙首殿伺候杨陌。 她初时没太在意,以为杨陌只是思念亡母。 后来还是有一回她母亲进宫,偶然远远撞见了柯嬷嬷,便十分吃惊,问:“她怎么还在这里?” 她这才知道原来这位柯嬷嬷竟是位产科高手。当年文穆皇后久不能孕,贾氏反而先一步生下长子,蒋家着急上火,重金四处寻觅找到了这么一位。 把柯嬷嬷送进宫后,文穆皇后果然没一年就怀上了杨陌,更顺利生产。 只是后来文穆皇后到底还是死在了生产上。 蒋家人也就认为这位柯嬷嬷大概也是名过其实。文穆皇后过身后便随她去了。不想她竟又回了宫。 因着这事,她便猜测,乔盈儿大概身体有什么毛病,杨陌早知道,这才请了柯嬷嬷进宫,暗中调养。便暂时放了心,又把工夫去盯着那些生育过的女人,尤其是林采之。 只是后来,她才知道,自己竟是完完全全猜错了!不然,也不会稀里糊涂因为生孩子做了鬼。 想到这里,她浑身都因为极度的愤恨轻轻颤抖。 耳边只听得有人在喊:“蒋侧妃,你癔症了?” 她浑然惊觉,看向说话的人。 这样粗鲁无礼的,除了安平,也没别人。 袖中捏紧的拳,好容易养长的指甲戳进掌中,硬生生地拗断了,她感觉到一缕刺痛从指甲缝里涌出来,还有极细小的血仿佛在流淌。这样的感觉让她清醒。这笔账,她一定要跟杨陌和乔盈儿慢慢算清楚。 “我出嫁多年都没有孩子,想不到,太子妃竟是这样的好福气,这才多久,就有了孩子。”她嘴里说着,也不等安平吩咐,慢慢自己坐下。孩子,杨陌怎么可能让乔盈儿生孩子?可笑的是乔盈儿身在福中不知福,大概是为了这事在跟杨陌争吵罢。 也许她的模样实在太过怪异,又也许安平更在意杨陌跟乔盈儿,竟没责备她无礼,而是气得挠了挠桌面,又去捶那金线珍珠罗的引枕。 “可恶,她这么快就有了孩子?!这消息传出去,还不叫太子哥哥跟父皇宠上天?” 宫里的女人,即便是安平这样的少女,谁不知道在宫里要安身立命,要得宠,孩子才是最重要的。可惜在杨陌那里,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这也不一定……。太子妃喜欢小孩子,这些日子,宫里的孩子都撒欢儿往东宫跑,没准儿,他们说的是这事儿。”就听蔡司闺战战兢兢地道。 蒋寄兰回过头,盯了蔡司闺一眼,冷森森的目光在安平脸上打了个转,心里倒突然有了一个计较。 第91章 趵突泉 她便站起身来,道:“…… 她便站起身来, 道:“那一出八仙献寿怕要唱完了。我也该回去了。唉……一会子,开了席,大家献寿, 怕又是那边的出尽风头。安平, 你也早些回去吧,别回头叫人有机会挑唆了父皇,你跟母后忙前忙后, 这一个月的辛苦倒全白废了。” 要对付乔氏, 她如今身份地位都不够,也不方便。 蔡司闺又胆小如鼠, 绝不敢动手。就算勉强被逼动了手, 必会露出马脚来,牵连到蒋家。 以杨陌那性子, 若真伤着了乔氏,他怕是发起狠来,六亲不认,蒋家也要倒大霉。 自然必须找个替死鬼。眼前的安平, 倒是最好的人选。 得宠,天真,跟建王一样小处聪明, 大事糊涂。跋扈惯了,没她不敢做的事。 只是如今安平虽然讨厌乔氏, 可还远不到恨之恶之,巴不得对方死掉的地步。 所以,她得加把火,让安平真的恨上乔氏。 就说这次皇上大寿,贾后和安平可真是费尽了心机想讨皇上欢心。 若是这次的风头被乔氏抢走, 安平岂有不恨乔氏的道理。 她伸手招了喜雨过来,悄悄吩咐了几句。喜雨便溜了出去。 安平正在忙着捶枕头,倒没留神,听了这话,更是把那金线珍珠罗的引枕一把扫在地上,跳起来,指着蔡司闺道:“我看定不是有了什么孩子。不然这么热的天,太子哥哥怎么会准乔氏去厨房做什么菜?你说,他们是不是真吵了架?乔氏惹了太子哥哥不痛快?” 蔡司闺见她突然又来找自己的麻烦,心里冷笑。 吵架是真。可是谁还看不出来?就太子殿下待太子妃那殷勤劲儿,便是太子妃往太子殿下心窝里捅刀子,太子殿下怕都会先担心是不是会伤了她的手。吵点小架算什么? 她当即添油加醋道:“可不是?太子妃那脸色,惨白得跟这白瓷盘子一样。太子殿下多冷静个人,也黑青了脸,话都不肯多跟太子妃说一句半句的。” 安平便更是放了心。只要没有太子哥哥护着,她可不怕乔氏。 她冷静片刻,正要命人开门,就听得外头有人路过,在说闲话。 一个女人道:“听说那何仙姑扮相极俊,可惜我坐在后头,瞧不见。你给学学。” 安平心里略有些得意。 这八仙的扮演者可都是从各戏班子精挑细选的。这何仙姑可有小西施之称呢。 另一个也是女子却道:“今年也不知道谁出的这个馊主意,那竹棚子扎得倒是好看,可却把视线挡了个严实。不瞒你说,我便是坐在前面些,也是就看了个棚子顶儿!” “嘘……你可别这么说,叫人听去了。我听说,是安平公主的主意。得罪了她,你可小心倒大霉。” “原来是她?原来我倒是怕的。可听说太子妃进宫后,皇上便罚了她好几回。已经不如先前那般得宠了。我瞧着今儿,怕她又要吃大憋。想想这棚子的事,办成什么样儿了。” 两人想来也是哪家宗亲贵戚的女眷。说着话,便往前头去了。 安平直听得头上冒烟,双颊赤红。待要冲出去把那两个抓来责骂,待开了门,门外哪里还有半个人影子。 心里存了这股子恶气,安平气呼呼回到楼上,看见乔盈儿正坐在杨陌旁边,两人各自看着外面戏台,一副谁也不理谁的模样。 这时,八仙过海已经唱完了。外头已经开始演马戏。 这也是她跟母后精心准备的。 教坊司的人苦心练了好几个月。 十来匹大象、犀牛、骏马,全都披红挂彩,金铃银镫隆饰入场。 笳角锣鼓一阵狂敲,骑手在上,挥舞着各色旌旗,台上又有各种百戏,场面壮观,热闹非凡,令人目不暇接。 安平十分骄傲,便伸长头去看皇上。皇上满脸笑意,龙心大悦。 待一场喧嚣的热闹下去,再出来的却是清音婉转的丝竹,十分悠扬。 一名绛衣女子,珠翠满头,彩袖翩迁,在台上优雅起舞。 皇上越发高兴。 贾后便趁机道:“安平说,怕一味热闹,皇上突然疲累,这才安排了安静些的。皇上可喜欢?” 皇上自然开心,叫把安平挪到前头贾后旁边来。 安平大喜,得意地坐在贾后身边,开始给皇上介绍这支舞的来历。 原来这是仙女祝寿。 皇上便笑问:“你这瑶池琼台仙境王母娘娘座前,难道只得一个仙女?” 安平正中下怀,忙道:“其实本来这支舞,女儿练好了,想跳给父皇看的。可想想到底身份所限,除了父皇,别人瞧了,怕他们折了福。若父皇喜欢,改日女儿单跳给父皇一个人看。” 哄得皇上更加欢喜,便叫重赏。 贾后母女这番行动,自然也落在了盈儿眼里。 心里也暗觉贾后跟安平果然厉害,一个月的工夫,又把皇上又哄回去了。 就听有人道:“父皇若是喜欢,改明儿我也穿了,跳给父皇看。” 盈儿侧眼瞧去,见是建王。 本来上次端午,建王受了训斥,一直禁足。好容易趁着这回千秋节,贾后跟安平才劝着皇上把他放了出来。整个人倒是又虚白着胖了一圈。 皇上听了,笑着啐了他一口:“你堂堂男子,儿女都一群了,还说出这样的浑话,越发没个体统。看来关得还不够。” 建王便作出一副委屈极了的模样道:“老莱子七十岁了,还能穿着彩色衣服装小孩儿哄父母开心,但凡能让父皇开心,儿臣别说扮个舞姬,便是扮猪扮狗,也不会有半分犹豫。” 说得皇上又哈哈大笑起来。 再看杨陌,嘴角却挂着一抹淡笑,仿佛这些全没听见,只专注地看着台上舞姬婀娜的舞姿。 盈儿心中却突地一动。 上一世,这样的场景可不陌生。 每次盛宴,贾后安平都会千方百计哄着皇上开心。建王也借着这母女的东风让人看着眼热。 每当这种时候,杨陌都仿佛一个外人。坐着沉默不语,时而面带尴尬的微笑,时而蹙眉沉思。 也正因如此,很多人都在暗中怀疑,皇上会不会动了易储的心思。 初时,她刚嫁进东宫,对杨陌也没感情,看到眼里,自然没当回事。 后来莫名其妙地,去泰山的事掉在她头上。 她才对杨陌多了些了解。 夜里自不必说,若她无事,他总是要折腾一番她的。 白日赶路,他有时也坐到车里来,把头枕在她的腿上,有时沉沉睡去,有时会跟她说一些有的没的。 到了驿站,吃饭时,他还会给她夹菜。如果遇到市集,他也会像个普通的新婚丈夫牵着她的手去逛逛,买些用不上的小玩意儿回来。 她还记得那一回到了济南。 两人去了趵突泉。 到泺源堂吃过饭,杨陌便要拉她下水一起沐浴。 她看看幕天席地的柳,香浓绮丽的花,便万般害羞不肯,只说坐在岸边伺候也是一样的。 杨陌站在池中,幽黑的眸子一闪一闪,好像那一汪浮动不安的泉水。 他落寞地笑了一笑,脸色藏着几分难堪:“孤不要你伺候,孤只要你陪我。” 那是两世人,杨陌第一次对她用“我”字。 一瞬间,她心中就像被风吹动的柳叶软软一荡,继而微痛,眼前就泛起之前的场景。 美酒广乐之中,金石丝竹之间,贾后安平建王皇上一家子乐乐融融,而杨陌身为太子,却好像是被遗弃的那一个。 她红着脸,滑进了池中。 汩汩清泉翻涌如一只只白玉圆环,一只沉下,另一只又浮起,好像她那日起伏不定,不知所托的心。 杨陌双眸便潮润地亮起来,好像春天的小草终于暖和过来,从冰冷的地上冒出了头,迎接着阳光。 他向她一步步迈过来。 泉水好像盛放在空中的白色凌霄花,一朵朵飞扬着,空气中仿佛生起了一道道的小彩虹。 薄薄的粉色衫子浸了水,牢牢地裹在她纤细玲珑的身上。 她仿佛眩晕了一样,不敢抬头。 腰被牢牢地环住,一只修长冷白的手指,轻轻扶住了她的下颌,抬起来。 翕动不安地眼睫空隙中,她看见他近在咫尺的唇,他沉默了一会儿,慢慢地郑重地贴了过来。 那种吻法,好像是在吻一道空中的彩虹,仿佛稍微重一些,便担心破碎了。 她五脏六腑都好像卷成了一团,只得紧紧地攀附着他。 …… 想到这里,盈儿只觉得心口仿佛升起了一团火,又藏着一把心酸的冰。 她这个人呀,两世为人,还是输在一个心软上。 心忙意乱,她伸手想去取一杯冰酸梅汤,忘了自己是太子妃,这种事自有人伺候。 不想小几离得略远,她伸手够不着,旁边伺候的筐儿忙叫了一声:“娘娘,我来。” 她心头一惊,手上一乱,竟把放在近前的一碟子切好的果盘全给扫在地上。 “哐当”一声,众人都朝她瞧来。 她顿时羞愧万分,恨不能把头埋进肚子里。 筥儿倒是机灵,扑通往地上一跪,道:“奴婢伺候不周,领娘娘的罚。” 她忙尴尬万分地挥了挥手。 筥儿忙跪在地上,飞快地去收拾地上的东西。 筐儿也赶紧把盛了酸梅汤的琉璃杯递到她手中。 “哼……也不知道是谁,这般笨手笨脚的,搅扰了父皇的寿宴,谁担当得起?!” 安平的声音不大不小地传来,刚刚够她听得清清楚楚。 盈儿:……。 等众人目光移开,才听杨陌低声问:“你刚才想到了什么?脸红成那样?” 盈儿:……。 羞愤欲死已经不足以形容她此时的心情。他不是在专注看戏么?怎么知道她在东想西想,想到脸红?! “你……你不看戏,看我……我做什么?!”结结巴巴,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 “你好看些。” 盈儿:……。 ***** 好容易表演告一段落,开始献寿礼。 先是各国使臣,元龟象齿,大赂南金,玲珑满目。 再有各地方官员进献各地特产,有瓜有菜,有果有木。 安平趁机又阴阳怪气地说了她一句:“也不知道太子妃所种与之相比如何呢!” 盈儿懒得跟她计较,只道:“这些瓜菜自然都是万中选一的,我地里的哪里比的上。” 安平才哼了一句,没再说什么。 最后是在京重臣,皇室宗亲一一献毕。 终于轮到建王。 建王便十分得意地站起来,拱手道:“抬上来。” 一时就有太监抬了只红布覆裹的足有丈长的方形箱子上来。 只听得那箱中多多作响,盈儿也不免有些好奇。难道建王送的竟是活物? 就见建王上前,亲手揭开红布,露出一只巨大的水晶琉璃箱。 众人见得这琉璃箱,已经暗叫一声了不得。 小小一只琉璃碗,已经是价值不菲。这么大的琉璃箱,根本是无价之宝。 待看清箱中所藏之物,所有人全都忍不住惊呼出声,那竟是一只圆径三尺以上的大白龟! 传说当年人祖太昊伏羲氏就是在蔡水中捕获一只白龟,凿池养之,昼夜细察,始作得八卦。 龟本长寿,白龟更是珍希无比。 建王为了寻得这一只龟想来不知费了多少心力财物。 皇上见了果然欢喜,起身亲自上前查看。 只是那龟大概受了惊吓,头与四肢都缩在壳中。 皇上看了一会儿,便有些无趣吩咐好生养着,回到座上,这才问:“不知太子所献何物?” 盈儿其实也有些好奇。 上一世,建王献的并不是白龟,而是一颗鸽蛋大血红的珍珠。 只是后来被人戳破是染的色,惹得皇上震怒。 这一世,既有蒋寄兰在他身边,他自然不可能再犯同样的错。 只不知道杨陌献的礼是否还一样? 第92章 献礼 上一世,杨陌送皇上礼物…… 上一世, 杨陌送皇上礼物也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那礼物也是活物——一只活泼的金毛犬。毛色如秋天的麦田,顺伏着闪着光。一双眼睛黑得像两颗小汪汪的黑葡萄。一被抱出来,它就好像会认人一般, 摇摇毛茸茸的短尾巴就蹦到皇上脚边, 乖乖地蹭着皇上的脚背,像一匹通了灵的小狐狸。喜欢得皇上当场就抱了起来。 据说有了这条狗后,皇上便时时被拉着出来散步。身体都旺健了不少。 这一世, 建王送那白龟不知道是不是蒋寄兰受了小金毛的启发。 如果杨陌还跟上一世般送只小金毛, 倒是叫白龟给比下去了。 就听杨陌也道:“抬上来吧。” 一时脚步声响,几个太监抬了一样东西上来。 盈儿一看, 忍不住“噗嗤”一声轻笑了出来。 竟是一只破破旧旧的土陶罐子, 里面种着一把青苗,瞧着跟韭菜相仿。盈儿没能近看, 倒是一时瞧不出那是什么作物。 楼上众人个个都有双富贵眼,自然也没人认得,不过想着既然是杨陌送的,想必是难得的仙草奇卉, 虽不敢轻视,可也不明白为什么要种在个土陶罐子里。这哪里过得皇上的眼呢? 听她笑了,杨陌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 安平见状, 又道:“太子妃,太子哥哥送的礼品, 你也是头一回见么?笑什么笑!” 盈儿确实没过问过杨陌要送什么。 “殿下给父皇送的礼,我哪里有福分先瞧见。” 就算她心里再怎么生杨陌的气,她也不得不佩服杨陌的聪明。 这东西不管是什么,已经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包括皇上,又一次站起身, 走过去,弯了腰,招了招手:“太子妃,你来瞧瞧,可认得这是什么?” 盈儿突然被点了名,吃了一惊,忙提起石榴色纱裙凑上前去,仔细看了看。 就见那绿草一根根的看着跟韭菜有几分相似,但叶面更宽,颜色也浅些。她凑近了一闻,一股淡淡的清香扑鼻,味儿倒是有些熟的,她想了一想,猜中一物,可又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便眼带询问看向杨陌。 这关键时刻,杨陌却偏孩子气地转开了眼不理她。她心里暗骂了一句。 反正她也不怕说错,便大着胆子道:“我瞧着倒像是麦苗。” “格格格格……”就听安平毫无顾忌大声笑了出来。 皇上却默默地直起腰,用眼看向杨陌。 杨陌这才眼眸明亮,朗声道:“自从河南水患,父皇便一直心中挂记。时值千秋节,勉强操办,也不过是体贴天下爱戴父皇的子民们一片丹心,不忍叫他们失望罢了。林雍日前去赈灾,虽诸事妥当,没有流民,可接下来受灾百姓是不是能在灾后迅速安居乐业,也是父皇挂心的大事。这些麦苗,正是河南受灾一地,重新恢复生产农事后,地里长出来的。想来晚秋时节便可成熟。儿臣想来,父皇千秋,这天下怕是没有比民无饥馑之虞更叫父皇开心的事了。” 盈儿:……。 不得不再度佩服杨陌真真好本事。难怪上一世文穆皇后去世后,他强敌环伺,年轻尚小,还是能稳稳地守住储君之位。 景武帝这人,说来也算是个不错的皇帝,就是本事跟杨陌没法儿比,有点儿眼高手低。想要文武双全,却是文不成武不就,年轻时叫人怂恿着御驾亲征,结果差点儿命丧前线。 这五十大寿,天下有大灾,为安定天下民心,本不该大肆操办。可贾后跟安平只一心讨好,便极尽奢华。建王也是,那白龟不说,单那水晶琉璃箱也是所费甚巨。 这些事传出去,民间难免心生不满。 皇上这会子只顾着高兴,事后若是有半点风声传出,怕又要怪别人奢靡败坏了他的名声。 杨陌真的是把皇上的心思全捉摸透了。他一个太子,送给皇上的五十寿礼只是一陶罐子灾区新长出来的麦苗。这事传出去,还不叫天下子民感动流泪,高呼万岁? 这可比什么礼物都更能打动皇上。 果然皇上满脸欣慰,大声道:“好好好,你果然心怀黎民,不负储君之望!” 杨陌赶紧跪倒,祝皇上寿元无量,福考齐天。 一时全场齐齐跪倒,声震屋宇。 盈儿在人群中,偷偷抬眼看了看贾后安平建王的脸色,心里差点儿笑翻了。 明明是他们挖空心思费尽财力,可风头竟然叫杨陌的几根麦苗给抢了个干干净净。 杨陌不愧是重生了一回。这麦苗可是比金毛要高明百倍。 却听杨陌又道:“不如就将这些苗麦种到太子妃的那块地里,父皇得空时,也可去走动走动,于身体也是好的。” 皇上哪里会有不答应的道理,顿时又想起盈儿种的菜,便道:“正是这理。听说今日用那菜地的里的作物做了不少菜肴,可都摆上来,让朕尝尝。” 便开了席。杨陌跟盈儿仍是相邻而坐。 盈儿此时便出了席,带着一帮孩子们捧着那五彩蔬菜丸子献上,又一起摇头晃脑齐唱了诗经《烈祖》。 “嗟嗟烈祖!有秩斯祜。……绥我眉寿,黄耇无疆……自天降康,丰年穰穰……”。 这首诗赞颂的是商朝开国的君王成汤。祝福皇上长命安康,也祝福天下丰收粮满仓,十分应景,又合皇上的心思。 这便算是盈儿带着孩子们一起给皇上的生日献礼了。 看着五个高高矮矮,样貌出众的儿女,尤其是小十一,小圆脸鼓得像颗糯米团子,尖着小嗓子,唱得极大声,偏又走调得怪腔怪调,皇上顿时笑得前俯后仰,嘴都合不上。 等唱完了,盈儿领着孩子们又各自回了座。 他便自已动手夹起丸子,吃了一粒。 细细的嚼着,只觉得凉爽可口,各种蔬菜的清香糅合着鲜咸中带着一丁点恰到好处的辣味,从舌尖一点点漫开,嚼起来有软有脆,既不会太过软烂,又绝不费牙,什么都恰到好处,这份功力,不输给他最喜欢的两个厨子。 慢慢咽下,他淡淡问道:“这真是你自己做的?” 就见盈儿眼眸闪亮,嘴角弯弯从石榴红的袖子里伸出一只右手来。 皇上便见那一只玉雕似的手掌吹弹得破,可手腕处却有一道发亮的红痕,却听她笑道:“真是臣媳自己做的。丸子一个个捏好,放入锅里蒸着,火候最要紧。蒸好出锅时,我自己亲手拿出来时,还不小心倒被蒸气熏了一下。” 皇上这才笑起来,道:“好好,前儿个有人说给朕亲自做碗汤,结果一问三不知。你这个五彩蔬菜丸子不错,里面都用了什么菜?可都是你们自己种的?” 盈儿听了自然知道他说的是安平,心里觉得好笑,便道:“里面放了绿豆角,红辣椒,胡萝卜,紫茄子,白莲藕,样样都是我们自己种的。有些绿豆角上长了虫,小十一一根根仔细挑了没虫的。还有白莲藕,小八前日一起去拔的……我们个个都出了力呢。” 皇上越发高兴,道:“好好!都赏都赏!小八,那莲藕真是你去拔的?” 小八从来没这么受过重视,小脸红得像胭脂萝卜一般,重重地点头,双丫上挂的金翠流苏也一晃一晃的。 皇上瞧着可爱,朝她招了招手。 小八走过去,皇上指了指桌上一盘酸笋玉耳:“赏给你跟你娘的。” 小八趴向地上,重重磕头,再抬头时,眼圈都红了。 安平在一旁早忍耐不住。她也有去种地,她也有去收割,这乔盈儿偏偏提都不提她,今儿这献礼她倒是知道的,只是觉得跟大家混在一处,显不出来,这才借口自己有单独的礼要献,又要帮着贾后忙生日的事,没工夫。 不想她们一家子竟是全军覆没。 建王千辛万苦寻来的白龟叫杨陌的麦苗轻易打败,她精心准备的舞蹈,也被这一五音不全的表演给抢了风头,再想着蒋寄兰的那些话,越发气愤,打眼看见那盛菜的碟子,她便实在忍不住尖酸地一笑,道:“哎哟,父皇生辰好好的,怎么又是白莲藕,又是白盘子!难怪人都说太子妃呆傻,连个避讳都不懂!” 这话可真是诛心。 白色主丧,皇上死了,自然是太子继位。 安平这样说,等于说盈儿不是真蠢,就是有心诅咒皇上了。 盈儿吓得正要站起辩解,不想手腕一紧。低头一看,石榴红袖子上扣着修长雪白的手指。 她一愣。今天安平几次找她的麻烦,杨陌都充耳不闻,她还以为他不会管她了呢。 就见杨陌脸色平淡,道:“六妹欺凌亲嫂,品行有亏。回去禁足三个月。” 然后,他当着众人的面,捏了捏她的小脸,亲手给她夹了块红艳艳的松鼠鱼:“慢慢吃,刺都炸酥了的。” 当场,筷子勺子掉了一地。 盈儿:……。 重生一回,全都不一样了呢。 杨陌竟然敢当着皇上的面护着她,打安平的脸。这可真不像他。 上一世,她也不是没吃过安平的苦头。 每次杨陌都是背后护着她。当面还是让她忍让,不可得罪安平。 那时她倒是没有呆傻之名,可却人人都说她奢侈成性。安平有一回过生日,她送了安平一块吉祥如意繁花盛开的雨花石,也是极少见的珍品。可安平却嫌弃再好看也是块石头。第二天,闯到丽正殿,逼着她开了私库,进去收罗了一批首饰才作罢。 她气得没法子,等杨陌回来便抱怨了几句,杨陌便笑着带她却了趟崇光殿,道:“她搜刮你,你搜刮孤好了。” 她便赌气一口气拿了整整一箱的首饰回来。可心里到底憋气。 万万想不到,今天这样的场合,不但当着皇上,更当着皇室宗亲,文武重臣,安平奚落她,杨陌竟能直接开口惩罚安平。 虽说杨陌还不是皇帝,可是太子说的话,也不是可以随便轻易改动的。 便是皇上,顾及在众臣面前,两人的和气,也不好当面驳回。 可私下里,皇上怕是并不会喜欢杨陌这样越俎代庖的行为。 杨陌此举,冒着政治风险。 所以前一世,不管安平怎么欺负她,他都只会私下补偿。 想不到这一世,他竟然毫无顾忌地替她出了这口气。 尤其是两人最近一直在闹冷战,刚刚还在吵。 盈儿心里百般感触酸甜难言,尽上心头,呆呆无语。 那边安平贾后等一干人也全都吓傻了。 安平想放声大哭,可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就是不敢流下来。 毕竟皇上的生日呀。 整个宴会的气氛顿时变得十分凝重。 所有人连呼吸都不敢大声,齐齐把视线落在皇帝脸上。 第93章 疼媳妇 皇上有些为难。若是发…… 皇上有些为难。若是发作什么, 可太子早已经把这事掩过去,已经开始在跟太子妃如常吃喝,若是小题大做, 反而扰了这个好日子的气氛。 再则, 安平几次攻击太子妃,他也不是没听见。难得太子妃是个不往心上记较的,没甩脸色不说, 竟是从头到尾都没露出丝毫不快来。刚才带着孩子们表演, 也都夸孩子们,自己反倒谦逊不提。确实是个好的。 至于这白色……安平可真是糊涂。若这白色忌讳, 那建王还送什么白龟?! 可见安平如今是宠得越发没个体统了。若不是她三番五次找太子妃的麻烦, 太子向来稳重,又哪里会当众教训她? 他若是拦着, 驳了太子的面子,也显得他太过偏心安平,对太子妃不好。 看了看满脸羞红的盈儿,嘴里含着块鱼, 嚼也不是,咽也不是,觉得她倒像个老实的小媳妇, 有些觉得好笑,便清了清嗓子:“太子是个疼媳妇的人, 安平,你今儿可踢着铁板了。父皇两不相帮。” 说着,他便捻须哈哈哈笑了起来。 皇上一笑,所有人也都跟着笑声不断,一时楼上尬笑声四起。 就听有个娇嫩温柔的声音道:“皇上最是慈爱, 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这一屋子的孩子,皇上哪个不疼?我瞧着呀,不光太子疼着太子妃,皇上心里也疼着她这个儿媳妇呢!” 顺妃向来也是个伶俐的,今日见盈儿帮着小十一在皇上前跟挣脸,向来也知道将来这江山不过是太子跟建王之间,总跟她们娘两个没半点关系。太子本身比建王强上万倍,如今太子妃既然如此释放善意,她自然也不会放过回报的机会。这是把太子妃跟安平相提并论,说皇上一碗水端得平。 皇上果然觉得这话很是知心。 虽说人人都说他最疼安平,可是别的孩子也是他的孩子,他又哪里有不喜欢的理?自然也不想别人说他偏心。 当下便笑道:“正是这个理。太子妃嫁入东宫,便是跟安平几个是一样的。太子妃是个老实孩子,安平,你以后可不许再欺负她,若叫父皇知道了,你太子哥哥不收拾你,父皇也是要收拾你的!” 贾后气得几乎要晕过去。不过她向来极识时务,忙勉强笑道:“正是,安平该打。回头呀,妾带着她好好去向太子妃赔个不是去!” 一看连最疼爱她的母后都不肯护着自己,眼眶里忍了半天的眼泪便再也藏不住,顺着脸颊往下滚滚流。她忙拿手帕掩住。 贾后看了急得要命,偷偷掐了她一把,又忙给两个儿媳妇使脸色。 钟王妃正想起身,蒋寄兰却快了她一步,眼珠子左右飞快一扫,一把拉住安平,道:“我陪公主出去洗洗手。” ***** 等到了建王府的休息室,安平便再也忍不住,趴在榻上放声大哭起来。 蒋寄兰也不劝她,捧了只茶碗,天青色的,只坐在一旁慢慢喝茶。 眼神漠然地看着屋里的陈设。 虽然是临时布置的屋子,可也到处都透着精致。 靠窗一溜八张酸枝木太师椅,中间隔着青铜足云石面的茶几。四处挂着玫瑰紫的轻纱帷幕。 墙上一幅美人簪花图。漆黑长案头上放着一只雨过天青的花瓶,瓶里插着几枝尚未开全的虾米红的海棠花儿,多好看啊,多用心啊,可是又有什么用的呢? 看着趴在榻上哭得肩膀不住抖动的安平,她仿佛看见了前世的自己。 杨陌啊杨陌……她在他身上用了多少的心思,可有什么用的呢?乔盈儿什么都不必做就胜过她了。 可惜那时候她根本不懂。 看着乔盈儿不能生育,便放了心。 过了几年,杨陌顺利地登了基。 她也毫无阻碍地封了后。她还记得封后大典那天。那大概是两辈子,她活得最扬眉吐气的一日。 乔盈儿那天打扮得好像神仙妃子一般。可是再美,也只能穿着贵妃的服饰匍匐在她的脚下。 丹墀之上,她只觉得畅快无比。 她系着跟杨陌相同的明黄绦,金翟尾上缀着的是五行珠。 而乔盈儿只能系金黄绦,金翟尾上只能缀三行珠。 她在上面,她在下面。她坐着,她就得跪着。 杨陌再宠乔盈儿,也不得不守这些规矩。 其实要按她的想法,乔盈儿这个贱人,哪里配当贵妃呢? 可是没办法。 林采之已经儿女双全,在后宫经过几年经营早就地位稳固,她又长袖善舞,在后宫就没一个说她不好的。相比之下,乔盈儿,除了杨陌对她鬼迷心窍一般,倒是众矢之的。 一个无后的贵妃,总比一个有后的贵妃对她的威胁小。 但是还是不甘心,又有了泰山之行的教训,她只能硬作大方去问杨陌。 杨陌当时眉眼深深看了她一眼,反问:“依你看,谁该做这个贵妃呢?” 她便笑说,乔盈儿虽好,可于社稷无功,后宫众人皆有了孩子,选谁都比乔盈儿有理由。 不想杨陌当即黑了脸,那声音冷得比龙首池冬天的冰还寒冷几分。 她到现在还都记得,他说:“别人也就只能生个孩子罢了。” 她当时十分骇然。 这样的尖刻,不是她一向认识的那个总是淡然宽和,面面俱到,从不疾言厉色的杨陌。 她纠结了许久,甚至找了贾后,想要得到贾太后的支持。 不想贾太后竟道:“你若想平平安安做个皇后,便别去惹乔氏。不是她有多厉害,而是,你终究拗不过男人的心。” 她那时才发现,先皇去世后,贾太后蓦然衰老,两鬓的发丝都见了霜花。 也许,贾后也太老了,没了后宫争斗的心。更何况,贾太后有什么必要站她这头?虽说她名义是上后宫之主,可天下,到底还是杨陌的。 她又去暗示林采之。 不想林采之竟道:“娘娘为我好,为后宫好的心,妾又怎么不感谢。只是我自进东宫,就跟娘娘说过,我与你从小情同姐妹,绝无半点相争之心。你竟不信。如今这事也一样,我要个贵妃的虚名做什么呢?乔氏在皇上心里的地位,又岂是我能撼动的?我只求守着我这对儿女平平安安的,便万事知足。” 实在是毫无办法,她只好让了步。 而那时,她忙忙碌碌,得意非凡,竟没在意杨陌说的那句话:别人也就只能生个孩子罢了。 她糊涂地以为,别人是除她之外的所有后宫女人。 后来她才明白,对杨陌来说,别人是除了乔盈儿之外的所有人。 这时,她的儿子生了一场病。 小孩子自然没有不生病的。 可是,她只有这一个儿子,儿子一病,她便忍不住胡思乱想。再加上,冯氏的女儿就没养住,她就更是着急上火。 儿子的病好了,她便决心无论如何再想办法生一个。 听说她还想再生,杨陌只是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淡淡点了点头。 得知怀上那个孩子的时候,她不知道有多高兴。 那一天,正好花房送来一丈高的一盆血红海棠花儿。 她便吩咐人把后宫的女人全叫了来,说是赏花。 乔盈儿也来了。雪白的脸儿,眼下还有些淡淡的乌青,好像雨后天边还没散云的带着水气的淡云。 大概昨夜乔盈儿又没睡好。原因不问自明。 她本该生气的。可她那天却是笑了,道:“这么些年了,皇上还是最疼妹妹。真是幸亏有了你,不然,咱们一个个的哪有工夫又是伺候皇上,又要怀孩子带孩子。” 这话实在有些失了皇后娘娘的体统。 可她就是忍不住想说。 这话一出,乔盈儿便气得涨红了脸。 她知道,生孩子这事,是乔盈儿最大的心病。 杨陌甚至缠不过她,还陪着她出宫去拜什么有名的送子观音。可还是一无所获。 所有人都很乐见于乔盈儿吃瘪。 尤其是那个无甚头脑的陆氏,扶着将要临盆的大肚子,嘴唇边沾着些葡萄的酱色红汁,大笑:“可不是。真要谢谢妹妹呢。唉,我这身子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也就是上回过生日,皇上留了一宿,便就有了。” 乔盈儿的脸色白得几乎像糊窗的白皮纸,经了些时日,泛出灰青,即便是坐在椅子上,几乎要摇摇欲坠了。 陆氏这一刀,刺得太准太狠。 因为那一日,正好乔氏也生了病。 杨陌这个人虽然宠着乔盈儿,可到底还没到爱美人不爱江山的地步。 陆家在东南守得国泰民安,便是做给前朝看,他也要顾着给陆氏脸面。 听说事后,乔盈儿狠狠跟杨陌大闹了一场。 杨陌身为皇帝,竟然一径的做小伏低。 乔盈儿不让他进房,他竟能整夜在外头弹琴。 乔盈儿嫌他吵,他便叫人抬了桌案,挂满灯笼,就在门外看折子。 没几日,乔盈儿便又跟他和好如初,更甚从前。 不光是她,后宫的女人谁不嫉妒得肚肠都要被醋泡穿了去。 所以,看到乔盈儿一副要昏厥过去的痛苦模样,她只觉得畅快无比,便也笑道:“陆妹妹这身子骨本宫是比不了。之前落了一胎,好容易才养好。后来便一直不曾有这个福气。不想前日无意中跟皇上说了。皇上竟是早有此心,只是担心本宫身体,故而没提起。我原想着总得等个一年半载的,不想竟是这么快。” 说着,她便摸了摸小腹,笑而不语。 众人一看,都不敢相信。 林采之反应最快,立刻离座恭喜她。 众人也便都纷纷道贺。 只有乔盈儿一个人,坐在椅子上,粉白的小嘴全无了颜色,轻轻地颤抖着,比春天雨打的桃花瓣还要可怜。 她便怒道:“怎么,乔贵妃连句道贺都不肯给本宫么?” 乔盈儿死灰着脸,站起来,颤声道:“不敢。恭贺……”谁知刚说了两个字,这贱人竟是双腿一软,昏迷了过去。 她倒有些害怕,以为等杨陌下朝回来,乔盈儿必然又会哭诉告状。 不想她竟打听得乔盈儿发了疯,连绫绮殿的大门都没让杨陌进。 过了两日,杨陌才不知从谁那里打听到这事,来万春宫找她。 杨陌素来跟她们这些人都没什么话讲。 那日也是一样,他来,问了那日的情形,倒也没发怒,只云淡风轻地说了一句话:“好好养胎。莫跟上回似的不小心落了。后宫就交给淑妃吧。” 连一句辩驳的机会都没给她。 只是给了她一点点体面。 她不得不自己出面,以养胎为名,把执掌后宫的大权交给淑妃。 那时,她倒还没有绝望。 她肚子里的孩子,无论男女,都是希望。 只要她能顺利生下孩子,那时,看在孩子的面子上,杨陌的气大约也会消了,她还可以重新做回她的皇后。 可她错了。 而她知道错的时候,已经半只脚踏进了鬼门关。 突然“咔哒”一声响,打断了她的思绪。 她还没来得及抬头,就听来人埋怨道:“安平哭成这样,一会儿怎么回到席上去?你怎么也不好好劝劝她!” 她怔怔地抬眼,门外光有些太亮了,她竟一时看不清来人的脸孔。 只见青蓝色绣裳红罗纱裤进了门。 这下,她倒是看清了。 第94章 龙须 来的是建王。这个扶不上…… 来的是建王。这个扶不上墙的烂泥废物。 心里这样想, 她却扯起嘴角,露出白色的牙,像只开了口的菱角:“唉, 小姑娘的事, 殿下可不懂。这心里不痛快,若是憋着不哭透了,日后才会作下病呢。” 这时安平听得建王来了, 胳膊一撑, 从榻上直起身来,只见她一张浅麦色的小脸上像块画坏的图。 眉峰上描的螺子黛糊到了眼脸上, 嘴角的胭脂抹成一勾红, 拉到颧骨。 双眼赤色,像兔儿眼, 鼻尖也湿漉漉地红着。 建王看了,没心没肺地噗嗤笑了出来。 安平气得抄起榻上的金线蟒引枕就扔了过来。 建王吓了一跳,笨手笨脚地朝旁边一跳。 他因被禁足在家中,更是日日酒色无度, 早虚了身子,这一跳,脚下一软, 哎哟一声,摔倒下去。又不甘摔倒, 伸手乱抓,竟是扯着了一块帷幕角,一扯,整个帷幕全掉下来,披头盖脸, 把他整个人给罩得严严实实。他又惊又乱,跟帷幕摔成一团。 这一下,连蒋寄兰也看呆了。 安平噗嗤一声也笑了出来。 跟着建王的小太监手忙脚乱,好容易把他从一团玫瑰紫里拯救了出来。 建王已经累得直喘气,坐下半天才抱怨道:“父皇如今可真是越发偏心了。” 蒋寄兰气得血往上冲,几乎想跳起来破口大骂。这是什么地方,抱怨皇上,不能等到回了府?若是叫人听到传到皇上耳中,他们全都得扯进去。 为什么,明明是一父所生,建王竟是差了杨陌这么远! 她长吸一口气,道:“咱们莫要议论父皇,只说太子殿下跟太子妃,如今这情势你们还瞧不出来么?” 建王咕嘟咕嘟喝了两口茶,才糊里糊涂地问:“啥情势?” 安平正打发侍女去给自己打水梳洗,那侍女领命走了,她才回过头来道:“还有什么情势?不就是不仅太子哥哥越来越得父皇信任,就是太子妃,也要压我一头了。明明这次父皇生日,我出力最多……” 说到这里,眼圈一红,又吸了吸鼻子,哼了一声:“乔盈儿,明明笨蛋一个,可每次太子哥哥都替她出头!气死我了!” 建王敲了敲桌面:“嗨,这事你急什么?等着宫里进了别的女人,乔盈儿没几日也就被扔到脑后了。关键是太子也太奸滑了。我费了这许多力气,找了白龟,还专门请了工匠打造了琉璃箱……” 听到这话,蒋寄兰心里的恨又像火山一样翻滚起来。 对杨陌……多少女人也没有用,他只要乔盈儿一个。而且,这一世,竟比上一世还宠得厉害。 “今日太子殿下为了乔盈儿,这样的场合,都能当众惩罚安平,殿下到现在还不信我的话?”她怒道。 建王有些不耐烦:“那又怎么样?他就是喜欢乔氏一个,又能怎么样?你那些计谋没一个管用的。这白龟的主意不就是你出的?你怎么不叫我也去找些麦苗呢?” 蒋寄兰气得发抖。当初她可提醒过建王让他去抢这个功劳。她记得上一世,就是林采之的之父林雍去的,有惊无险,立下大功。杨陌的储君之位才彻底稳固。 可那天她被杨陌拘押,没能在场,建王这个废物竟然错失了良机,还惹得皇上雷霆大怒。 归根结底,建王就是怕万一黄河再度决堤,有性命之忧。这样胆小无担当的男人,真是连给杨陌提鞋都不配,还想争大统呢。她算是彻底死了这颗心。 “王爷说得是。还是妾无能。安平最是聪慧,今日平白受了这样的窝囊气,你可打算怎么办呢?” 她强压心中愤怒与绝望,把脸转向安平。 安平捏着拳头,往榻上砰砰捶了几拳:“哼,你们等着,我不会放过她的。” 见她确实是气愤极了,蒋寄兰这才觉得心里略好受了些。 “其实,王爷说得对,如今最要紧的,就是赶紧给东宫多添几个人。也不用多正式,多塞几个奉仪就成。这样的小事,皇后娘娘尽可作得主的。” 建王这才觉得舒服了些,三人便又商议一阵如何选奉仪的事,这才出来,回到楼上。 皇上这时正在看后宫妃嫔们献的礼物。 却正到小八的娘。 小八的娘田氏如今还只是个贵人,这才拖到现在才有机会。 她是个纤细的江南女子,这样大喜的日子衣饰也十分清雅。 上前展开了一件亲手绣的燕弁服。 这衣裳是皇上日常起居的便服,玄色的服袍,青边,两肩绣有金龙。 苏制绣工,十分精致雅丽。 皇上之前因为小八的缘故赏了她一般菜,如今见她虽然女儿也有八九岁了,可还是一副娇软模样,倒是多看了几眼,又看看小八,越看越喜欢,便招手叫小八过去,抱在膝上,问:“你娘对你可好?” 这情形落入安平眼中,刚刚平静下去的心情又好像被人硬灌了一碗酸汤辣椒水,整张脸都皱成一团。 却听蒋寄兰在她耳边道:“看来太子妃刚才抬举小八,皇上果然上了心。” 安平向来在后宫孩子里是头一份儿,哪里见得别人抢了她的宠?再想,父皇之所以注意到小人,还不是因为乔盈儿说那莲藕是小八自己去拔的?可见乔盈儿就是有意要跟她作对,要夺了她的宠。这样一想,心里越发恨起盈儿来。 盈儿自然不知道安平几经蒋寄兰挑唆,早把自己当了仇人。 她之前确实是有意想让皇上注意到小八。倒不是因为想分安平的宠,实在是小八长得可爱,又乖,天天跟在她屁股后头,干活也实诚努力。 她上一辈子没孩子,这一辈子眼瞧着也是没指望的,偏又是个喜欢小孩子的人,所以这一帮孩子,她都喜欢。尤其是小八跟小十一。小十一的娘是个能干的,又是皇上最小的儿子,本不缺宠爱,倒是小八,整个后宫就跟没她跟她娘这个人一样。所以,她就特意帮了她一下。 倒没想到会这般立竿见影。 这时就见小八睁着点漆般的眸子,拘谨地坐在皇上膝盖上,听皇上这样问,便拼命点头。 谁也没想到,她头发耸起的丫丫,挂着金翠流苏,这一晃一晃的,竟跟皇上的长胡子缠在了一处。 皇上哎哟叫了一声,伸手去护住胡子。 小八听了,慌慌张张,吓得猛地抬头,皇上又是哎哟一声。 这孩子顿时吓得要哭也不敢哭,惊惶失措中,竟可怜巴巴地看向盈儿,叫道:“太子妃嫂嫂救我。” 盈儿也惊住了,看了一眼田氏,就见她早吓得几乎昏厥。这也怪不得她,她位份低,又不得宠。女儿好容易入了皇上的眼,却又闯了祸。 听得小八求救,盈儿哪还顾得这种场合自己该不该上前,立刻离座,匆匆上前,行礼告罪道:“父皇可否许臣媳上前帮忙?” 皇上正尴尬。他好容易展示一下自己对小八的父爱,却出了这样的意外。他的龙须可是跟女人的头发一样重要,保护得飘逸顺滑。揪断了,他也心疼。 本来正要叫身边大太监来小心伺候着,可小八竟然向太子妃求救。这倒叫他有些意外。 太子妃进宫总共才三个月。竟然叫这些孩子如此信任?自己的娘都不叫,叫太子妃? 这时小十一蹦了出来,奶声奶气地叫道:“父皇,太子妃嫂嫂可细心了,保管不会揪痛父皇的。上回八姐拔莲藕的时候,用力大了,差点儿一个倒栽冲掉进水里去,幸亏太子妃嫂嫂手快一把抓住了她的腰带。” 皇上看了一眼盈儿,见她全神贯注,十分担心的模样,半点不像装的,心里不免有些惭愧。 自己儿女多,一向忙于政务,精神又不太好,对于不得宠的孩子便少了许多注意。 倒是这个太子妃,竟是没有一双势利的眼,对安平不巴结,反而对小八这么个不受重视的,真心爱护相待。家和万事兴,不是空口说的。这才是真正的长嫂风范。 他当下便放柔了声音:“小八莫怕,父皇叫你太子妃嫂嫂来帮你。” 盈儿得了允许,忙上前,直身跪在皇上座旁,笑道:“小八莫怕,乖乖坐着。一会儿就好了。” 说着,纤指飞快地把小八头上挂的金翠蝴蝶流苏解开,再从流苏上,一一根根轻轻地把皇上的胡子给抽出来。一边解完又去解另一边。玉白的手指好像织梭在跳舞,不过片刻,皇上的胡子便一根不剩的被解救了出来。 皇上这才放下小八,笑道:“叫你娘给你重新把头梳好了。” 小八如释重负,也不敢再点头,怯怯地牵着盈儿手,盈儿便笑道:“赶紧谢谢父皇慈恩,不怪罪你扯了他的龙须!” 小八这才慌慌张张往地上一趴,颤着声儿谢罪。 少女娇脆的声音里带着些许吴侬软音,柔和得像风轻轻地吹动着檐上的风铃。 皇上一怔,看向小八的娘也是一般的温软,便心头一动道:“田贵人,你替朕养了个乖巧可爱的女儿。这么些年也不容易。今儿朕高兴,便升你做个嫔,赐号宣。既庶既繁,既顺乃宣,只原天下百姓繁衍兴旺,万民归心,心情舒畅。” 田贵人浑身颤抖,勉强提着口气,跪倒在地,三呼万岁谢恩。 盈儿万没想到,皇上竟然不但不罪,反而有赏,心情也忍不住跟着激动起来,拉着小八一起跪地,高声祝道:“既庶既繁,既顺乃宣,父皇有庆,万寿无疆。” 这一场寿宴,一向飞在天上的安平公主则成了最大的输家。寿宴一结束,就被挪出了万春宫,送到了仙翠殿。 本来安平十岁便赐了这殿,可以入住。但贾后舍不得她,她自己也不愿意独住,所以还是一直住在贾后的万春宫。这次竟被送到仙翠殿禁足,可见皇上是真的觉得安平不懂事,需要独自清醒清醒。 而莫名其妙的,小八跟小八娘成了最大的赢家。田贵人从六品,升到五品。还得了个跟顺妃相续的封号,只要不出意外,大概到小八成年,田嫔做个二品的昭仪大概不会有问题。 可到场的人全都看得明白。 安平倒大霉是因为得罪了太子妃,才引得太子殿下当场重罚。皇上显然也是对太子殿下千满意万满意,对太子妃这个儿媳妇也是跟太子殿下一般护着,所以才任由太子重罚安平。 而小八和田氏能一窜而红,也是因为攀上了太子妃。 可见得太子妃入宫虽是不久,明明白白地已经站稳了脚跟。 之前因为乔家父子回京后一直没有任用,认为太子妃地位不稳的,看到这里便都觉得脸都叫打痛了。 自打上次端午,乔家已经叫聪明人把门槛都踏破了。皇上的千秋节一过,更是各种帖子落叶一般扫都扫不完。 叶菡跟卢双燕两人简直是忙得脚不点地。 可两人没多久,就觉得这事有点儿不对劲。 第95章 后悔 因为虽然请两人的都多,…… 因为虽然请两人的都多, 可叶菡还是更胜一筹。她一开始以为是她在京中时间长认识人多的缘故。 见着每家都把自家的妙龄女儿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往她跟前送,她还以为人家看中了掣哥儿,不好意思直接问卢双燕, 便来她这里绕个弯儿。 后来她娘家的嫂子跑来给她送礼, 一出手就是百两黄金,她才知道这事不对了。 钱她自然是不敢要的,打发了娘家嫂子, 便赶紧请了卢双燕到暖锦轩。 两人进了内室, 先是聊了些最近的家常,叶菡才提了这事。 不想卢双燕也正为这事发愁呢。 原来卢双燕娘家人早缠了她好久。 说是自打千秋节后, 没两天便传出来了一条消息。 说是万春宫里传出来的, 说陆冯两家一时争执不下,如今婚事已经延了期。可东宫一直只得太子妃一人实在不妥。贾后便跟皇上提了, 说不如先选些奉仪进去。 奉仪是东宫位份最低的侍妾,名额有二十四人之多。 说若是日后杨陌瞧上谁,或者有福气替皇家诞下龙嗣,再给升了位份也是一样的。 皇上大概觉得并不是什么大事, 便允了,还着贾后办理。 因位份低,这次倒也没有大张旗鼓地选秀, 只透了话出来,让愿意的人家送了名册上去。 有些人家便动了心思。暗中虽都走贾后那边的路子。可也有想着毕竟县官不如县管, 日后这些人要在盈儿手下讨生活,若要进东宫,也得先跟太子妃这边搞好关系。 太子妃够不着,可太子妃跟两个嫂子关系都好,尤其是二嫂叶菡, 这点京中也是广为人知,这才都来找她们。 卢双燕便道:“我娘家那头如今把我骂得够呛。说我数典忘祖,嫁了人便不认爹娘。又说反正这么些人,叫我替他们送几个进去,好歹也是自己人,说不定还能帮着太子妃。唉……只是这样的事,我哪里有脸说得出口来。你娘家那头倒还好些。” 叶菡也只得摇头叹气:“虽没说得这般直白,也差不多了。我看这选奉仪的馊主意,分明是贾后在替六公主出气!万一有一两个极为出众的,入了杨陌的眼,到时候又是另一番麻烦。” 两人相对无语,都十分担心。 半晌,卢双燕便长叹一声,道:“可我又想,这事若是实在挡不住,咱们送些自己的人好歹倒比外头的人好些。若都选了贾后建王那头的人,东宫还不乱了套。” 叶菡看了她一眼,虽然知道她是好心,可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自己人?真要送了进去,眼晴里有了荣华富贵,谁还是你自己人?这事是万万不成的!陆家冯家的事还没个下落呢,咱们娘家人帮不上忙便罢了,可别跟着别人闹腾,瞎给太子妃添堵。” 卢双燕被她这意味深长的一眼看得顿时红了脸,忙道:“你说得有理。原是我想错了。那咱们不如这些日子就别再外出应酬了,人来了也不见。” 叶菡想想,烦恼道:“七夕节就在眼前了,我这里已经积了一堆的帖子,哪里就那么好推脱。真是……” 哪知话音未落,就听有个沙哑的声气道:“便跟人说我病了罢。” 两人原是坐在暖锦轩内室里说话,倒一时没想叫人听了去,全都吓了一跳,忙起身迎上去。 就见茜纱帘子起处,久不出来走动的沙夫人叫张嬷嬷扶着,穿一身绿夏布,颤颤微微拄着拐走了进来。 两人虽然都对这个婆婆有些看法,可是自打盈儿嫁后,这婆婆倒像是反而明白过来了。天天的也不折腾谁,都只在铁衣堂里静养,如今虽然头发全白,可身体倒是比先前看到着精神些。 “太太今儿怎么有空过来?可是有什么吩咐?有事叫儿媳妇们跑一趟便是了!”叶菡忙叫人上茶水点心。 沙夫人便在炕上坐下,道:“这天一日比一日热了,铁衣堂老槐树上的知了叫得人心慌。我便出来散散步,不想就走到这暖锦轩来了。那年皇上刚赐了这所宅子,我说总要选个地儿打理院子,便想着这里离二门最近,地方也大,便选了这一处。” 可不是离二门近,不然叶菡也不会就近在这里招待自家嫂子。 听沙夫人絮叨着些陈年旧事,她倒放了心,想来是真没什么正事。 可是也没什么话可说。 叶菡跟卢双燕都沉默尴尬着。 半天,沙夫人才道:“刚在外头听了一耳朵,说是你们娘家人都逼着你们往东宫送人?” 叶菡跟卢双燕越发尴尬,腮帮子都红起来。 两人妯娌关系好,互相抱怨一下娘家人没关系。可叫婆婆听见了,尤其是沙夫人,还真是成了家丑。 沙夫人见两人不说话,怔怔半天,显然是在盈儿的事上,两个媳妇对她还有戒心。 想着刚才在外头听见两人的对话,她心里一阵难过。 两个媳妇嫁入乔家,便真当盈儿是妹妹,遇事胳膊肘没往娘家拐。 而她呢?盈儿可是她十月怀胎生下来的亲亲的女儿。上回在宫里见了那一面,她才发现,以前那个在家憨憨的女儿竟是宝珠一般珍贵的人儿。可她这个亲娘却跟她生分了。全都是因她自己实在糊涂,竟是分不清楚娘家与自己家。 也难怪乔执如今恨她跟仇人似的,进进出出,都只要那大崔氏伺候着,连跟她多说一句话,也不肯。今日她躲出来,实在也是因为乔执跟大崔氏在书房下棋,听说嫌热,便遣散了下人,让谁也不许靠近。 越想越难过,越想越后悔,便红了眼眶,自顾自道:“唉,想来以前真是我做错了。你们做嫂子的,待她的事,都比我上心。我是真心后悔了,也想做些事,叫老爷跟太子妃知道,能解开这个心结才好。你们莫要不信我。” 叶菡跟卢双燕都有些错愕。 沙夫人没了以前那跋扈执拗,绝不认错的劲头,这样低声下气,都叫人不敢认了。 两人对视一眼,叶菡便上前递了条手绢,安慰道:“都是一家子,何必说两家话。太子妃若是知道太太想明白了,不定有多高兴呢。只是外头的应酬,再怎么难推脱,也不能平白无故的,咒您身体不好啊!” 沙夫人接过手绢,抹了抹浑浊的眼角:“那你就叫她们来见我,谁敢开口要我往东宫送人,我就拿龙头拐把她们全打出去!” 叶菡:……。 卢双燕:……。 两人对视一眼,都心道,这泼妇作风的事别人做不到,沙夫人还真能做到。可是两人又都不信沙夫人能做什么。 尤其是叶菡。她对沙夫人更了解些。 这些人来,自然不会空着手,哪个不是带着沉甸甸的银子。沙夫人从前起便有些眼浅。不然后头也不会闹着非想把柯碧丝的嫁妆从王府要回来。 说来那嫁妆,最后还是王府主动送回来了。柯碧丝也还是进了王府的祠堂,作为杨继的元配正妻享受王府的香火。 乔执原本并不想收那些嫁妆,后来经不过武安郡王屡次恳求。 乔执也是个干脆人,便道:“河南大灾,既如此便不如便数捐给出去救人,替她积些功德吧。” 武安郡王便派了杨继亲自去河南赈灾,此事才算是彻底了结。 二来,别人还罢了,若是沙家人来了,以沙夫人护娘家那性子,说不定脑子又想歪了。虽然如今不比往日,有乔执在,沙夫人闹不出什么事来,可还是能免则免。 她便拉起卢双燕的手道:“有太太这句话,也算给我们吃了定心丸子。还由我们去应酬罢,总之我们不答应,她们还能硬把女儿抬到咱们家,逼着往东宫送不成。” 谁知话真不能乱说。 隔了没两日,下头人便来回报,说沙家送了一个女儿上门。 沙夫人将人请到了琵琶斋。 叶菡一听,便着了急。偏这日卢双燕带着孩子去了庙会,家里就她自己。 看看时辰,将近中午。她只得吩咐厨房做一桌待客的菜,便忙忙赶到琵琶斋去看看情形。 ***** 才到外头,就听得沙夫人久违的笑声。 她一时有些犹豫要不要闯进去。 就听得一个陌生的山西口音道:“这也怨不得姑奶奶,这孩子因从小生得就好,又是极乖巧的,她外祖母舍不得,一直留在身边。这要不是年岁大了,想着山西找个女婿总是不如京城好,还舍不得放人呢。” 叶菡对沙家的情况也略有所知。 沙家除了沙夫人与柯碧丝的母亲,还有几个兄弟姐妹。 只是婚姻上都比不得沙夫人运道好,都是小康之家。 听得说山西,便想起大概是沙家二房的女儿。 “可虽是长在外祖母家,可到底是沙家人,这模样,竟跟姑奶奶一个模子脱出来的。姑奶奶瞧瞧,是不是眉眼间,跟太子妃也有几分仿佛?” 还是那个陌生的声音。 听得提到盈儿,想起那奉仪的事,叶菡心里就跟被拨浪鼓似的急,便也顾不得体统,直直地闯了进去。 就见琵琶堂里坐了四五个妇人。 当中上座坐着沙夫人,头上珠围翠绕,身上穿着件酱红绣牡丹穿蝶衫子,脸上涂脂抹粉,笑容满面,跟上回见着大不相同。 叶菡心里暗叹一声。这沙夫人还是护娘家,见娘家人来了,连精神头都不同。 围着沙夫人坐的,左手是一位中年妇人,身上一般穿着织金红罗褙子,脸胖而黄,像只橘子。妇人身边坐了一位少女。猛一看,长尖脸形,脸皮薄薄,穿件鸡油黄的绸衫,裹着瘦长的削肩,竟像是看见了柯碧丝。 她心中更是惊骇。 难怪沙夫人这般开心,这姑娘瞧着跟盈儿没半点关联,可却像沙夫人的心头宝柯碧丝。 也懒得再细看其他的沙家亲戚,忙上前笑道:“哎哟,二舅奶奶来了!好久不见,家里可都安好?” 众人见她来了,知她是乔家的管家娘子,自然也都十分客气。 一阵寒暄过后,她便张罗着要众人上席,吃饭。 沙家人也不客气,将那沙姑娘推到沙夫人身边坐着。 言语之间,她这才知道这位沙姑娘在沙家行五,近日才回京。也跟柯碧丝一般,是个伶俐的,竟说得一口好官话,一双眼睛黑漆漆的,左顾右盼,嘴儿也甜。一顿饭自己没吃两口,一口一个甜得掉渣的姑姑,把沙夫人照顾得妥妥贴贴。 叶菡越看到越心惊,这分明是柯碧丝复生一般。 沙夫人不会被哄得犯了糊涂,一会儿把这姑娘给留家,准备往东宫塞吧?! 第96章 骗子 等吃完了饭,用过了茶。…… 等吃完了饭, 用过了茶。外头人都来了几遭,为些家务琐事请示叶菡。 叶菡都给一一打发了,就是不动脚。 那沙二夫人眼见时辰不早, 叶菡还一路要陪到底的架势, 便哈哈笑道:“这么大个府,二奶奶掌管中馈,我们都知道了。我们娘几个坐着说会子话, 二奶奶倒不必尽陪着, 耽误工夫。” 叶菡只管安坐不动,又让人送茶送水送点心。 沙二夫人跟沙五姑娘便又各种有的没的扯了几箩筐话。 这时, 沙夫人似乎饭后睏上了头, 便坐在椅子上,有些睁不开眼。 叶菡一见, 便忙道:“太太乏了,不如回铁衣堂歇歇午。舅太太这里我陪着便是。你们只管在这里多玩一会儿,吃过晚饭再走。我大嫂子去庙里了,一会儿她回来, 也要见见的。” 那沙二夫人忙挤着眼珠一转,站起来:“哎哟,提醒得极是。来来, 五丫头,快扶着你姑姑回去歇歇!” 说着母女两就一左一右, 要去扶椅子上的沙夫人。 叶菡惊得有些慌了神,忙看向张嬷嬷。 谁知张嬷嬷站在椅子后头,跟没瞧见似的。 她正着急,就听沙夫人道:“哪里用得着五丫头来伺候我,我们这里人多着呢!”说着就冲张嬷嬷招手。 张嬷嬷这才上前。 那沙二夫人黄脸泛红, 更像走了水的橘子,干笑两声道:“姑奶奶跟咱们还客气什么?都是一家子人。我们五丫头我瞧着跟姑奶奶投缘,不如就让她留几日,过了七巧节再往家去。也费心让姑奶奶好好教导教导,日后也能像太子妃一样有出息。” 叶菡听得这话,恶心得简直要把刚才吃下去的饭全吐出来。 竟然真有这赖皮赖脸的人。她娘家也好,卢双燕娘家也罢,谁也不敢硬往乔家领人呀。 还像太子妃一般出息?这姑娘哪根骨头比得上盈儿小脚趾头?真是脸大如盆不知羞耻。 可她心里腹诽不止,当着沙夫人面还是不敢这样骂沙夫人娘家人,只拉长了脸,冷笑两声,正要拒绝。 却听沙夫人沉声道:“太子妃出息,那都是她自己的本事,跟我可没半点关系。要我给教着,都能给教歪了去。先柯家丫头的事,你们没见着么,还敢往我这儿送人!当初她母亲没了,我就该让她还留在柯家,再不济也该去沙家。你们一个个躲老远,往我这儿推……看看,最后落了个什么好!” 叶菡张着嘴,手里捧着杯本想用来装腔作势的茶,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身子往椅背上一靠,默默地喝了一口。 她可怎么也想不到沙夫人竟真的是想明白了。她也可以歇歇,看看沙夫人是不是能把这沙二夫人给哄走了。 这便是做女人的难处。 嫁到别人家,娘家再不好,也只能遮着藏着,把苦水往肚子里咽,就怕夫家瞧不起。 可若是夫家不好,还是只能遮着藏着,把苦水往肚子里咽,就怕娘家瞧不起。 沙夫人就算不愿意留下沙五姑娘,也不能把沙家狠狠得罪了。 就见那沙二夫人一张脸跟注了水似的鼓起来,老红,眼珠子生气地白瞪着,半天撇撇嘴,道:“姑奶奶这是怎么说的呢!柯家的那个,是她自己作贱,命不好。哪能把我们五丫头跟她比。姑奶奶,您是天生的有福人,不比我们这些破落户,嫁了个没出息的人家,好容易有个出息的姑奶奶,想着自家姑娘是个好的,或许有些造化,这才厚着脸皮,千里万里的投奔了来。你这一推不认的,是个什么意思呢?!” 叶菡偷偷咂了咂舌。这沙二夫人可真是好口齿。 沙夫人这时倒也不急着起身了,眼珠子又瞪得清清爽爽的。 “二嫂子说的什么话。这五丫头要是出嫁,我作姑姑的少不得给个添妆。哪里就不认了?她又不是无父无母的人,好端端的住过来,又是个什么意思呢?” 叶菡听了这话,忍不住心里发笑。 沙夫人这话可真直接。跟沙二夫人倒是能针尖对麦芒。 “娘……是我不好,来自小地方,浑身的土气,又不会说话,姑奶奶这才不肯留我的。咱们走吧。何苦在这里惹人嫌。” 这话说到后来,已经带着呜咽。听到叶菡耳中,心里大惊,忙向那一直在旁边低头耷眼的沙五姑娘看去。这种自我贬损装可怜换同情的话,柯碧丝便最常说,每次都能哄得沙夫人心软。 沙夫人果然脸色一变,手里握着那龙头拐,青筋直跳,微微发颤。 脸上恍惚起来,一双眼似乎凹陷进去,像是眼前站着什么看不见的人一般,嘴角垮下,悲伤无比。 叶菡暗暗叹了一口气,想道:“这些人,有备而来,竟如此了解她,知道她心软,就是吃这一套。” 那沙二夫人看到了一眼沙夫人,见她似乎动摇了,便拉着沙五姑娘往地上一跪,哭起来:“哎哟哟,姑奶奶哟,您吃肉,好歹顾念着娘家人喝口汤啊!我们丫头但凡是个不成器的,我也不敢求上来。我这也是瞧着说她表姐既在东宫做了太子妃,她若是能进宫去当个奉仪伺候她姐姐,也算是个大造化。您抬根手指头,就能成全的事,怎么就不能帮帮手呢?!” 叶菡:……。 果然猜中了。只是没想到沙二夫人这么沉不住气,直接把目的说得这么明白。 这时,她反而并不着急了。 不管如何,她是不能让这沙五姑娘留下的。若是沙夫人又折腾,她便闹到老爷那里去。 沙夫人要敢留人,老爷只怕会气得直接把沙夫人送回娘家去。 她便去看沙夫人,却见沙夫人脸上滑下两行浊泪。 那沙二夫人喜出望外,顾不得一脸鼻涕眼泪,把沙五姑娘往前一推,道:“还不快谢谢你姑姑。有你姑姑一句话,你便能进宫跟你表姐作伴儿去了。” 沙五姑娘便顺势抱住沙夫人的腿,哭道:“我自小就在乡下,跟爹娘分开,虽是个有父母的,可也跟没父母的人差不多,饿了自己饱,渴了自己喝……” 叶菡:……。 她叹了一口气,起身去拉这沙五姑娘。不想这姑娘抱得极紧,她力气不小,竟是拉不起来。 她发了狠,卡着这姑娘的手腕,使了劲,这姑娘痛得脸色发白,还是不肯起来。 沙二夫人上前推她:“你干什么,放了我姑娘!” 三人正纠缠在一起,沙五姑娘突然惨叫一声。 叶菡也惊得松了手。就发现原来是泥塑般沙夫人终于动了。 她手里举着龙头拐,重重地一拐打在了那沙五姑娘的背上。 沙五姑娘便猛地往后爬了几步,脸上挂着泪珠,惊恐万状,抬手指着沙夫人:“你……你……” 沙二夫人也吓得扑过去抱住她,母女两抱头痛哭失声。 沙夫人却失魂落魄地自己站起来,张嬷嬷忙扶住她。 叶菡也顾不得沙家母女,跟了上去,忙问道:“娘,您没事吧?” 沙夫人眼泪一滴滴滚落下来,挂在下颌上。两眼发直,脚步摇晃,恍恍惚惚,也不知道听没听见她的话,嘴里喃喃道:“我真傻呀,真傻呀。以前竟是没看出来……骗子,都是骗子。可怜我的盈儿……自小有娘就跟没娘一样,受了多少委屈。” 想着之前种种,叶菡也觉得惭愧,没能尽力保护盈儿,更觉心酸难过。 她一手握住沙夫人的胳膊,一手去抹眼角不断涌出的泪珠。 ***** 外头在选奉仪的事,盈儿先是一点都不知道。 因为答应了几个孩子,千秋节后要请他们还有他们的娘来东宫作客,吃他们亲手种出来的菜。 这毕竟是东宫头一回请客,她自然是有些手忙脚乱。 好在有黄显蔡司闺几个帮手,倒也顺顺利利的准备好了。 她特意选了个有大朝会的日子。 一方面是因为考虑到像顺妃这样的红人,皇上若是不上朝,或者早早散了朝,多半要她陪着。 二来也是有意避开杨陌。 千秋节后,两个人的关系倒没之前那么僵了。 杨陌还是那般,在外头忙完了,回来便跟她一屋子坐着。有话没话说几句。 她不理他,他也不恼。 多半在一旁看他永远看不完的折子,累了或是托着腮,在旁边看着她忙自己的事,或是拉了她到外头散步。 只有一天,他拉她的手腕,不小心碰着千秋节时她手腕上那道小胡萝卜般的烫伤,便捉着她的手,看了半天,最后埋怨道:“你真是个傻子。” 她没问他为什么要骂她傻。反正跟他比,她从来没有聪明过。只是甩开手,拿眼斜睨着他,细长的眉尾微微挑起,道:“那你还不赶紧把那不傻的给娶进来。” 杨陌听了这话,眼眸深深的看进她眼里,伸手抚了抚她右眉尾的那颗胭脂痣,轻轻笑了:“谁让我就喜欢傻的。” 其实黄显已经跟她说过,冯陆两人的婚事又延期了。 这让她心里像半开的花,有些暧昧不明。好像开心,又好像失落。 脑子里清清楚楚地,是盼着赶紧进几个人,好把杨陌给裹走的。 上一世,她虽是盛宠,可并非独宠。宫里其他女人也都过得不错,孩子也没少生。并没有那种一世不得见君王的悲苦。 可心底最深处,她又不得不很没出息地承认,其实这东宫里,她真不想有别的人。 仿佛看穿了她的纠结一般,杨陌那日垂着森林暗处般的目光,姆指轻轻地捻着她手腕上受伤的地方,轻声道:“放心,孤不会叫你再受半点儿伤。” 她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伤。可想想孩子的事,便又不肯相信。有时夜里醒来,听着他在一旁一呼一吸,闻着他身上传来的苏合香气,便有些恍惚,不知道是前世还是今生。 白日里忙着准备宴会,倒是让她不必陷在这种浮沉不定的忧郁中,所以她很认真。 宴会就安排在七夕前两日。 平日里几个孩子的娘少不了明争暗斗,可是那一日大家都十分给盈儿脸面。彼此间言语客气,没争没斗,大概是因为都忙着拍盈儿马屁。 有说经过这半个夏天的耕耘,孩子们都不但长大了许多,也结实快乐了许多。感谢她的精心教导。 有向她讨教美肌秘方的,说一般儿过夏天,自己还没敢在外头晒,怎么就黑了半截。盈儿却是白得像剥了壳的鸡蛋上染了石榴汁,白里透红,晶莹得很。 又多纷纷送她七夕的礼品。 七夕本又是女儿节,这一天,女儿们祈福、乞巧、求爱情。这一世,这三样盈儿都无所谓,又跟沙夫人不睦,所以在娘家时,从来懒得过。 可这几个孩子的娘倒都不约而同送上了七夕的礼。 虽然她们算不得她正经的婆婆,可也全是父皇的女人,勉强算是半个婆婆妈。 顺妃送了她一个五生盆,悄悄跟她道:“说句不怕你恼的贴心话,太子如今还年轻,再怎么挡着,这东宫早晚是要进人的。你赶着那些奉仪进宫前,赶紧地怀上一个,才算是坐稳了。” 盈儿这才知道有奉仪这档子事。 第97章 五生盆 前世时,她对这些全不…… 前世时, 她对这些全不上心,也知道杨陌后宫除了她们几个有头有脸的,还有一堆没头没脸的。至于多少人, 她也没个数。 唯一一个印象深的, 就是去泰山时,那个刘奉仪。 她那时对这些人全不熟,第一次见刘奉仪倒是吓了一跳。 刘奉仪眉眼其实倒也不错, 一双水灵灵的眼, 也算是顾盼生辉。只是那拱梁大蒜鼻太过突兀,把一张脸全毁了。 她心里诧异, 这样的姿容如何进得东宫, 更诧异去泰山这样抢破头的差事,怎么会落到她头上。不过想想自己也来得莫名其妙, 倒也没再花心思去想这事。 尤其是一出城,她就被杨陌缠着,每天也就是出发时和下车歇息的时候,偶然会遇到刘奉仪。 刘奉仪每次都打扮得花枝招展的, 凑上来跟她热情地打招呼,恨不能贴身来伺候她。她自然知道一方面是因为她的位份,一方面, 刘奉仪也是想在杨陌跟前露露脸。 出了宫,杨陌待她又格外的体贴, 她心情也好起来。见刘奉仪这般巴结,便起了点捉狭的心思,将她留在自己身边伺候着。 杨陌初见刘奉仪,倒没像她似的大惊小怪,得知这也算是他的女人, 他手里的黛青茶盏荡了一荡,可身板仍是笔直,端坐如松,面不改色。 只那日夜里,没叫她好过。 她第二日便脚酸腰酸,脖子也围得严严实实不敢见人,便再不敢惹他。 可刘奉仪不知道这些暗底里的官司,见她这般大方,便往她这里送重礼,出手极是大方。还是筥儿这个包打听跟她说,原来刘奉仪家是皇商,家里最不缺的便是银子。 她这才明白为什么刘奉仪这样的姿色也能进宫,还能有这样的好机会。 只是一想到那如兰似桂,清高贵重的蒋寄兰原来是个爱钱的,又觉得好笑。 出行一月,总要撞见身上不方便的日子。她一发现,便早早跟杨陌说了。倒也没敢提刘奉仪的事。 她也知道,除了刘奉仪,这一路上,那些奉旨接待的官员可没少找些色艺无双的少女献上讨好。只是杨陌一概没收罢了。 这些官员只当是他瞧不上,有在驿站见过她的,便都到外头去学舌,说什么乔良娣跟着,天仙似的,殿下哪里瞧得上这些庸脂俗粉女人。下头的官员听了,便越发下心去选人,她都偶然瞧见过一两个真美的。可杨陌也不知道出于什么缘故,也都打发了,还是夜夜跟她宿在一处。 那时她便想着,既然她不成,刘奉仪又入不得杨陌的眼,怕是这些人的机会来了。 她虽没有痛经的毛病,可身上来了,还是有些容易疲累,便早早地回屋歇下了。 睡得迷迷糊糊的,感觉脸上好像趴了只小猫儿一般,热乎乎的直拿舌头舔她,吓得一惊,伸手一推,有人一仰,从她身上滑下,砰地撞到了什么。 她赶紧翻身爬起,却见杨陌满脸通红,一手捂着后脑,眼神在隐隐的红烛光下跳动。 她忙谢罪,问他怎么来了。 杨陌舔了舔嘴唇,好似意犹未尽一般,道:“除了这里,孤还能去哪里?” 浓郁的酒香,带些甜,混杂着伽南香,沉甸甸地熏得她有些恍惚。 她便抿了抿嘴,道:“若要正经的,刘奉仪在那里望眼欲穿。若要不正经的,殿下想要多少都有。” 杨陌靠近她,头一垂,将脸埋在她的肩窝里,像个孩子般蹭了蹭,双手环住她,喃声道:“她们想天鹅屁吃。” 盈儿还从来没听杨陌说过这种粗话。 先是吃惊,后来便觉得好笑,又不敢放肆大笑,只得用手捂住嘴,可越想越觉得好笑,渐渐地整个身子都笑得轻轻抖动。 杨陌抬起头,目光灼灼盯着她,半天,伸手揽住她的脖子,将她的头埋在自己重重起伏的胸膛上,长长叹了一声,道:“你总算是笑了。” 不知怎么的,那天她本是笑着,听到这句话,一阵心酸,便渐渐湿了眼眸。 大概就是那一天开始,失了心的罢。 ***** 这一群人一直乐到下午,还在龙首池里摘了些莲蓬才走。 盈儿便洗了澡,又打了盹,才起身细细查看礼物。 其中最好的,便是宣嫔送的一件夏衫。 烟蓝软云罗,滑不留手,又轻又薄,苏样绣法的鹊桥补子,配色淡雅。 缝得极精致,也不知道是赶着特意给她做出来的,还是早就准备的。 不管怎样,倒都能看出人家的一番真心诚意。 还有便是顺妃送的五生盆。 三足玉石盆上放着两尺长一尺宽的木板,上敷一层黑土。正中央长着寸许长绿油油的小嫩苗,一束束地用红蓝丝线扎着,旁边扎着小茅屋、又有豆芽大小的各色小花木,还立了小小的一溜竹篱笆,篱笆内又有一群小黄鸡。 她手里拿着那烟蓝夏衫,眼里瞧着这五生盆又发起了呆。 那一束束的嫩苗,叫种生,种生种生,听着也知道这是祈求生育的。 这些不中用的东西,前世每逢节庆,她可没少花工夫。 比这个都要强上许多。 可是到头来,也是一场空。 想天鹅屁吃?现在想来可真讽刺,她才是那个想天鹅屁吃的人。 却听有人在耳畔问:“谁送的?” 不用抬眼,也知道是杨陌回来了。 她轻轻放下烟蓝夏衫,起身行礼。 杨陌垂着眸子,伸手扶住她的手腕,叫了声免。 她便垂着头,默默无声上前帮着杨陌洗漱换衣。 杨陌大约在外头喝了酒,身上有些酒气。 两人都沉默,莫名地有一种紧绷。 她知道,杨陌必知道,她刚才看着五生盆想起了什么。 前世时,哪一回她做五生盆,杨陌不是装模作样,不加阻拦,也不知道那时候杨陌看着她,心里想的是不是也是……真是个傻子。 明明早就看开了的,可随着淡淡的酒气,那晚的情形浮上心头,刺得发痛,酸涩难忍。 眼泪在眼眶中渐渐聚集。一滴轻轻地落了下来,洇湿了手中杨陌刚刚换下来的竹青外衫,好像半黑的天上画了一个惨白的月亮。 身体一晃,被一条胳膊紧紧地揽住了。 她挣扎了两下,那胳膊搂得却更紧,冷道:“全都退下吧。” 宫女太监们顿时跟树上抬了一石头的麻雀般,飞也似的的消失了。 “冯陆的事解决了。” 以为他会给她一个解释,可耳朵里蓦然听到的却是完全不相干的事。 若不是又回到了前世,听到这个消息她大约是会开心的。 可现在听到只觉得格外莫名其妙。 她猛地抬头,直瞪着他,恨声道:“你做这些做什么?没了有资格吃天鹅屁的冯陆,你打算找谁来给你生一堆任你挑选的继承人?那些脸长什么模样都记不过来的奉仪吗?” 这是她头一回提起前世。因为她实在想要孩子,杨陌曾经说过,找个奉仪替她生,然后抱了来给她养。 她拒绝了。再怎么想要个孩子,她也做不出抢人孩子,分离人家母子的事情来。 谁知杨陌听了,只咬紧了腮,呼吸顿时急促起来,胸膛高高低低地起伏,一双眼好像幽林的深处,藏着她永远也看不清的秘密与算计。 她甚至不知道他这是在惊讶还是惭愧,或者根本两样都没有。别说他重生一回,便是不重生,以他的心机,她在他面前也一直只是个一眼便看清五脏六腑的傻子。他必是早知道了她重生的事,只是跟她一样,不愿意提而已。 到底还是她先沉不住气,又输给了他。 “不生,一个也不生。”半晌,他的呼吸缓和下来,开口道。语声竟是平静的,却十分笃定,好像在说一件早就打定了主意,绝不会更改的事情。 盈儿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她仰着脸,双眼发直看着他。 他半俯了头,看进她的眼睛里,又道:“这辈子,不生,一个也不生。” 好像支撑着脚的力量突然消失,盈儿趴在他怀里,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她喜欢孩子是没错。可是前世着魔般想生,除了想跟柯碧丝比,也有很大一个原因,是想跟后宫其他女人比。 尤其是那次被蒋寄兰跟陆宜妃联手羞辱之后,她更是怎么也理解不了,为什么人人都能生,就她不行。可到底她还没老到绝望的地步,便一直在努力。不然,也不会绷得像一根一触即断的铉,紫宸殿杨陌的几句话,就让她彻底疯了。 虽然不解为什么,可这一世,没了冯陆,若他真能一个不生,就守着她,她也就认了。 ***** 她到底没跟杨陌打听冯陆两家的事是怎么解决的。 直到七夕那天,叶菡跟陆双燕递了帖子进宫来,她才从她们的口说听说原委。 原来冯陆两家相持不下,渐渐地便真伤了和气。 两家都是根基深厚的,在朝中各拉了一派人马。开始时还只是私下冷嘲热讽几句,后来竟渐渐在朝堂上也对立起来。 两派人马越吵越厉害,皇上一问,得知原由便大怒道:“太子妃娘家,乔氏父子丢了兵权进京这么久了,也没见着要争什么权,夺什么利。你们家的姑娘还没进东宫呢,就势如水火,日后进了宫,岂不反了天!罢了,两家一个都不中用。你们全都回家,闭门思过十日。” 两家本来也没想到会越斗越厉害,如今后悔莫及,却也无可奈何。 盈儿听了,只觉得有些匪夷所思。 两家之所以越斗越厉害,肯定是杨陌的人在中间不断拱火造成的呀。 他真是手段用尽,最后恶人都是别人做了。 陆冯两家必是再想不到,他会自己给自己拆台。 在她看来不可能的事,竟是叫他办成了。 虽然不知道奉仪的事他会怎么解决,但她对他……似乎多了一点信心。 “瞧瞧,这笑容甜得都发腻了,来来来,刮点儿下来,我们回去沾馒头吃。” 突然听叶菡打趣道。 盈儿一惊,才发现自己竟是想事情又发了呆。脸上烫起来,嗔道:“我哪里有笑。” 就见筥儿一溜烟地跑了,片刻回来,手里举着一枚水光明亮的镜子,正正对着她。 盈儿恼得脸上越发红起来,骂道:“你又作妖!” 可眼儿还是忍不住偷偷瞧了一眼镜子。 镜中的少女眼眸明亮,粉红的嘴角微微张着,像一茎半开着的桃花影。 她羞得没脸看,转眼见桌上放着一个琥珀色的香包,也不及多想,抬手就朝筥儿砸去。 筥儿向来精怪,哪里能叫她给砸到?左手拎着镜子,右手一抓,笑道:“哎哟,这香包落了地,可就不能给殿下用了。” 盈儿脸上更红,跳起来去抢。 叶菡听了,越发替盈儿高兴。看来这位姑奶奶跟殿下是越来越好了。 真是好福气。出嫁了,这样子,竟是比在家里时过得还要自在。 不免又想起今日的另一来意,便笑道:“太子妃莫管这丫头,坐下听听,我们还有好事想跟太子妃说呢!” 第98章 好消息 盈儿这才恨恨地住了脚…… 盈儿这才恨恨地住了脚, 用手指着筥儿,道:“还不赶紧把镜子放好了。” 筥儿笑嘻嘻地跑了。 筐儿上前替盈儿正了正头上有些歪斜的一只大凤钗,低声嘀咕道:“她就是被惯得没个正形了。” 盈儿只得假装没听见。其实筐儿这样当着别人的面嘀咕, 也是被惯得没个正形了。只是她觉得这样好些。在东宫里, 拘束处处守着规矩的人还少么?人人规规矩矩,她岂不闷坏了。 天气实在是热,刚才这样一闹, 只觉得额角都湿濡濡的。她便一边抽出条柳黄细棉纱帕子, 轻轻擦了擦,才道:“什么好事?可是你们谁又要添丁了?” 说着, 拿眼去看卢双燕。 只因今儿一见, 她就觉得卢双燕脸色发光,富态了不少, 可这么热的天,上的冰冷果子,一个也不碰,只等热茶放凉了喝。 她前世时因为在这上头格外上心, 所以一眼就有了怀疑。 卢双燕顿时一张脸跟染了凤仙花一样,羞得别开了脸。 叶菡一下拍手笑叫起来:“哎哟,我怎么都没发现呢?!真真该打!早知道, 这么热的天,我也不拉着你跑来见太子妃了!” 卢双燕越发害羞, 道:“哪里就这么娇气了。上回你进宫,没叫我,才让我生气呢。” 两人便问了些卢双燕的情况。 知道她跟乔简算是彻底好了。 尤其端午节,乔掣文武全才,大出风头, 乔简回去,便惭愧地向卢双燕道辛苦。 之前在边关,乔执年纪大了,军务多是乔简一个人在忙。 三个孩子,都是卢双燕尽心在教导。 又说幸亏当初听了盈儿的劝,把小崔氏送走了。这些日子,他闲在家中,跟孩子们也亲近了许多,一家子才算是又团在了一处。 说到此处,卢双燕便眼中含泪道:“这孩子都是托了你的福分才有的。日后出生,还想请你给取个名儿。” 盈儿自然也很开心,一口答应下来。可又想,叶菡说的好事,不是卢双燕怀孕,还能是什么事? 这时叶菡便叫人抬了一个小箱子进来,道:“家里各人知道我们来,给你送的礼。尤其是孩子们,全都记挂着你呢。” 开了小箱子,真是琳琅满目。 有肃哥儿自己用通草扎的小仙女。这孩子随了乔檄,手极巧。 有蓁姐儿串的五色珠子。 乔掣送了一枚金柄把镜,十分可爱,不像是本土的东西。 大姑娘送了她一个竹编万福蜘蛛盒子,里面是她自己养的喜蛛。 成哥儿送的仍是吃的,是一块做成小人儿形状的芝麻糖。 盈儿把那黑黑的糖人拿在手上,直笑道:“怎么竟有这全身都是黑的小人儿么?叫人怎么下得了口?” 卢双燕便道:“我们在边关时,见过不少异域的人,什么颜色的都有呢!” 看完了孩子们的礼,又看了卢双燕跟叶菡的礼。 卢双燕送的竟还是酒。 而叶菡送的,不如说是乔檄送的,是乔檄亲手做的四方委角形银粉盒。 盈儿拿在手上,盒体四面都是透雕花卉,打开一看,里面分了四格,放着胭脂,香粉,口脂,眉黛,同盖安着一面玻璃镜,十分别致。 她不仅笑道:“这七夕也不是什么大节气,怎么这般郑重?” 叶菡眼圈微红,笑道:“虽说不是什么大节气,可是算算你四月二日出嫁,如今七月七,竟是转眼三个月过去了。你以前在家时,也没能好好给你过这七夕节,想想心里就怪难受的。” 盈儿忙推了她一把,道:“那是我自己懒得过。”又往箱子里看,见有一个青色的小小布包,不知道里头是什么东西,便问:“这又是什么?” 叶菡脸上有些激动,瞧了卢双燕一眼,卢双燕却朝她抬了抬下巴,示意让她说。 见她们两个神神秘秘,盈儿有些不解,伸手拿了出来,将那包袱放在桌上,打开一看,脸腾地红得滴血,慌慌张张把那包袱皮又给盖上了。 “你……你们……”她结结巴巴又羞又窘。 见她如此,叶菡跟卢双燕顿时笑得前俯后仰,道:“哎呀,又不是没出阁的大姑娘,怎么瞧着这些竟羞成这样?” 盈儿更窘,只得别着头,急道:“有你们这么当人嫂子的么?不说有好消息要跟我说么?还不赶紧说!这般东拉西扯的。” 叶菡顿时哈哈笑起来,一边笑,一边便把外头选奉仪,沙家送了个像柯碧丝的沙五姑娘来,叫沙夫人真用拐杖打出去的事说了。 盈儿听了,虽也觉得好笑,可并不觉得这算什么好消息。 沙夫人怎么样跟她也没多大关系了。只是为着脸面,她往家里送端午礼的时候,虽没少了她的。只是大崔氏那一份,她倒也没少给。 想起大崔氏的来历,倒忍不住伏在桌上,笑出声来,这事也不知道她爹爹最后要怎么收场。 见她笑了,叶菡便道:“太太如今是明白过来了。天天后悔得什么似的,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你出嫁时,嫁妆的事都甩手给了我跟大嫂,这些闺房事她也没机会跟你好好说叨。便不知道从哪里找了这个来,说自己没脸来见你,叫我们送进宫来。” 一边说,叶菡跟卢双燕一边又扶着腰笑起来。 说真的,盈儿尴尬,她们两个也很好不到哪里去。 这种东西向来都是出嫁前,娘给自己家闺女准备。哪有婆婆托儿媳妇交给已经出嫁的女儿的道理? 还是选七夕节这么个女儿节。 这种事,也就是沙夫人这个脾气做得出了。 笑够了,卢双燕才道:“我之前并不在府里,也不知道你受的那些委屈,没能帮上半点儿忙。如今太太后悔了,终归是件好事。” 叶菡也道:“我也知道你们母女的心结有多深。我们也不是来劝和的。只是想叫你知道,如今家里头,再没你需要担心的事。我们两个不用说,便是太太这么容易上当的,也明白过来了。那些个投机钻营的人,如今在乔家,连条缝儿也找不着。” 盈儿想了想,倒想起,前世时,好像也有这么一桩事。 那时蒋家借着选奉仪,大概是发了一大注财的。 不记得是个什么节,应该是从泰山回来后,蒋寄兰东宫开宴,请了众人的娘家人,沙夫人好像就带了个长得有几分像柯碧丝的人来,说是她表妹。 她也懒得理会。只是当着别人的面,也只得守着礼,应付着。 沙夫人便硬凑到她跟前来,跟她说:“你在东宫,好歹也是个良娣,哪能任由人欺负?我听得蒋家如今可填得金山银山的,想往东宫送的人的人家,都走他们的门路。你想想,这些人进了宫,还不都是听她的?你好歹也要有个心腹。沙家这姑娘,你瞧瞧这品格,跟郡王世子妃也有□□分像了。定也是个有富贵命的,你不如留下她,做个奉仪,也好有个臂膀。” 她只觉得恶心厌恶,可嘴里又说不出什么来,只推说着了点儿凉风,不舒服,也不搭理沙夫人,跟蒋寄兰打了声招呼,便回了自己的丽正殿。 不想没一会儿,本该在龙首殿办公的杨陌竟来了。 她本来躺在床上正难过,听见他来,有些吃惊,正要起床行礼,就被他按住了双肩。 杨陌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黑着脸问筐儿,怎么没照顾好?怎么就着了风? 筐儿吓得赶紧跪下,道:“良娣只是因为不想掺和到选奉仪的事情里去,才找了借口离席的。并不是真着了凉。” 杨陌倒愣了愣。脸上浮起些若有所思,半天,把筐儿打发了出去,便在她身边躺下。 “太子妃那头早早塞了十来个进来,冯家陆家也都往里塞了人。怎么乔家也想让你塞几个?”杨陌从背后抱住她,轻轻捋着她的鬓角问。 她心情烦闷,便愠怒道:“你想要多少人伺候只管随便去选罢了,做什么要这个塞完那个塞,你是枕头不成?” 说完,自己也觉得有些冒犯了。 可听了这话,杨陌非但没恼,反而抱着她的腰,将脸贴着她的后颈,气息吹在她的耳后,笑得浑身轻轻抖动,似乎十分开心,道:“现成送给你的财路你也不要么?” 盈儿也不是完全不懂这些事。只是从来没动这种心思,又觉得耳边痒痒的,便像条鱼似的摆了摆身体躲了一躲:“皇家还能饿死我不成!” 谁知就感觉身后精壮的身体一僵。 她暗叫一声不好,却已经晚了。 想到这里,又想起刚才看的画儿,顿时连耳带腮红得像下了滚水的虾米。 “哎呀呀,你这脸儿,怎么跟开了花儿似的?” 叶菡戏谑的声音响起,她越发心虚,一拍桌子,强作镇定道:“这种歪门邪路的财,本来也不该发。就算你们真想送人来,我也是一个也不肯收的。” 卢双燕却叹了一声,道:“我也差点儿想歪了呢。只是还是替你有些愁,我们这边挡得住,可贾后那头,却像是已经选了不少人了。” 盈儿却难得嚣张地挑了挑眉毛:“任她选来多少人,我也没什么好愁的。” 叶菡撇撇嘴,笑道:“你这么胸有成竹,必然是早有人给吃了定心丸子的罢!我们可真真成了咸吃萝卜淡操心。” 盈儿听出她的话里有话,又红了脸。 ***** 等两人走了,她忙把那包袱叫筐儿收了。 筥儿正好进来瞧见,便问是什么。 她哪里敢给筥儿瞧见这个,想着杨陌差不多也该来了,便喝道:“你成天的也不知道跑哪里去玩了,这会子才回来!还不赶紧过来!” 就见筥笑眯眯地朝她走来。 那笑容看着十分可疑。她刚想叫筐儿小心,筥儿已经劈手去夺筐儿手里的包袱。筐儿唬了一跳,赶紧想躲,却叫筥儿抓住包袱皮,里头的东西“叭”地掉在地上。 筥儿刚瞥了一眼,便捂着脸,惊天动地,“啊”地尖叫了一声。 盈儿窘得血全冲到脑门顶上,正要冲过去,捡起来,门却“哐当”一声叫人踹开,一个粉白的身形风一般地卷了进来,双肩被紧紧卡住,就听一个焦急的声音问:“出什么事了?” 盈儿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地上,皂黑白底鞋下,露出半截五颜六色的画儿。 盈儿:……本来没事的。可你跑这么快,就有事了。 见她似乎没什么事,可举动实在奇怪,杨陌的目光顺着她的视线,也慢慢移到地下,然后偏了偏头,转换了一个视角,移开了脚,盯着地上的画儿看了半天。 盈儿死命埋低头,脖子都差不多要折断了,直到头顶抵着杨陌的胸膛再也低不下去,才哼哼叽叽像小蜜蜂般嗡嗡道:“你……听我解释……不是那样的……” 第99章 差点儿出事 后来的事,就发生…… 后来的事, 就发生得稀里糊涂。 虽然她也知道,跟杨陌总不可能一辈子就这样做对假夫妻。 可是心里终归有一道高高的栏杆,她在这头, 杨陌在那头。 夜里同床而眠, 呼吸相闻,他的手可以放在她的腰上,他可以抱抱她, 可再多进一步的举止, 身体就好像被风吹的帆,他一动, 她就自然而然地远。 杨陌总是叹息一声, 悻悻罢手。 好在第二日态度还如常,并不会因为这个就给她冷脸冷面。 只是上次她一时冲动, 揭开了伤疤,去问他孩子的事。被又重重伤了一次后,她跟杨陌又更疏远了一些。 夜里只推说天热,不惯人离她太近, 几乎贴着内墙睡了。 杨陌便道:“仔细睡迷了撞着你的头。”只得憋闷地把枕头移开到床边,好让她不必真的撞着头。 可因为靠床边太近,有一天, 半夜竟不小心掉下床去。她被那砰的一声惊醒,黑暗里听明白是怎么回事, 只觉得好笑,便不作声,也不理,只当睡死了。 第二天早上起来,杨陌揉着腰, 脸上白着,拿一双黑不见底的眼看着她,好像有无限的委屈一样。 她却心道,这就委屈了么?她可是坠了崖,他不过是掉下床。她若是真狠,就该天天把他踹下床去。 谁知今日她叫那不该见人的东西闹昏了头,竟是没能把持住。 反倒是意乱情迷之际,杨陌也不知道突然想起什么,竟硬生生止住了,一翻身跌跌撞撞地下了地,也顾不得叫人,冲到紫檀圆几前,将那里放着降暑气的一青瓷瓮冰块,连冰带水当头自己浇下。 她轻轻喘着气,隔着尤在晃动的荷绿纱帐,看他,见他背对着自己,肩膀起伏着,重重的呼吸听得清清楚楚。 捏住杏黄皱纱被角的手指恨不能在上面戳几个孔,好叫自己化成一缕烟,藏进去。既然没有可以藏身的洞,便只好拉起纱被,连头盖脸地掩住自己,只露出一双雪白的脚在外面,像一尾以为藏在石头缝隙里万无一失的白金鱼,却其实还小尾巴还露在外面。 室内却安静得十分怪异。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听得脚步声直朝外头去,随后听着门臼“吱呀”响了一声,又响了一声,然后室内更安静得什么也听不见了。 从被子底下悄悄地伸出头来,黑漆漆的眼珠子转了转,就见天光已经有些暮了,夕阳光把天青色的窗纱都染成了一片霞影。 她看着荷绿色的纱帐,发了会儿怔,各种情绪才涨潮般慢慢涌上来。 好像叫人拖着手登山,眼看山顶在望,那个却突然撂开了手,留她独自一人,其情甚至尴尬难言。 却又半点怪不着别人,只是一口气别要肺口,梗得好像囫囵吞了一枚核桃。 可脑子里又是清楚甚至庆幸的。好在那人关键时刻撒了手,不然她与他就这样稀里糊涂地了结了恩怨了么? 好像坐在鸟儿的翅膀上,一会沉下一会飘起,一颗芳心就这样上上下下颠簸了一阵子。 渐渐倒像夏夜的荷塘,安静下来,只听得自己咚咚的心跳。 也不知道是可惜多一点,还是庆幸多一点。 可为什么呢?他停下,难道是怕万一?她伸手抚了抚柔软的小腹,平坦紧致,又摇了摇头。应该不会是这个缘故。上一世,她看过不知道多少名医,个个都说她没问题,健康得很,可就是死活怀不上。 也不是杨陌不能生。别人虽然机会不多,可孩子却不少,一个接一个。容易得跟地里种个苞米一般。 想到那一串让她心酸眼热的孩子,她蓦然又怔住了。 杨陌曾经说过,为君者与世人不同。世人若是选错了继承者,最多不过败家。为君者若是没有合适的子嗣,却是祸害天下,影响到天下苍生,黎民百姓。为了避免不得不选个平庸无能的人来继位,只能多生,才能选出最合适的继承者。 那这一世,他说一个也不生,难道他不打算要那位皇位了? 虽然皇上还有几个别的儿子,可是最有可能的人选也就是杨陌跟建王。 建王的种种表现,无论是气度勇气,还是勤勉谦逊,差杨陌何止千里,实在是不像个能当明君的模样。 如果江山落在建王这样的人手里,那天下不知道多少人会遭殃。 杨陌从来都是胸怀天下,夙夜在公,勤勉不已。这么拼命,也不像是舍得把皇位拱手让人的模样。 越想越头痛,越想越想不明白,就听外头筐儿轻声问:“娘娘可醒了?睡久了,晚上可要睡不着。” 她这才回过神来,突然想起一事,腾地爬起,扯得纱帐晃晃摇摇,跳下地,塔拉着湖蓝色的绣鞋,先四处翻床,把散落的衣裳一件件拾起,胡乱穿起来。 再去寻那东西。 床上没有。 再往地上去寻,也没有。 再往四处圆几面,香案桌,处处看了一遍,全没有。 她顿时脸红得好像台子上插着的红烛一般。 “娘娘?”这回是筥儿的声音,“我们进来了哦!” 盈儿也不作声。 就见筐儿手里端着大热水铜盆,筥儿手里端着衣物巾帕进来。 她顿时又觉得脸上的红烛烧起来了。 两人把手上东西往桌上一搁。 筥儿便东张西望,见床边圆几上降暑气用的青瓷瓮里,冰块全无,金砖地上却是一大滩水,便睁大眼,叽叽咕咕地笑起来,又咂咂舌,道:“娘娘,你们……不会就用这冰凉的水洗了吧?怎么不叫我们?” 盈儿恼羞成怒,拿起一片蜜翠香瓜直塞到她嘴里,怒道:“洗你个头。都是你惹的祸。还不快找找,那东西呢?!”幸好没真出事,不然更没脸见人了。 “之前殿下拿进来了呀!”筐儿拧了把毛巾递到她手上。 盈儿胡乱擦了擦脸和手,将毛巾扔在银盘子里,道:“那还不快找找,瞧瞧在哪里?” 其实她也依稀记得杨陌拿进来了,所以刚才才会一通乱找。 “咔嚓咔嚓”筥儿把嘴里的瓜脆生生地咬了几口,咽了才笑道:“真脆真甜。谢娘娘赏。” 盈儿气得伸出手指重重戳她的眉心:“赏你个头。你眼向来不是最贼么,找不出来,回头就拿你是问。” 筥儿不急不忙,嘻嘻笑着:“那件东西,殿下肯定拿走仔细参详去了。哪能还留在这里!” 盈儿:……。 ***** 也不知道杨陌是不是真拿去参详去了。 过了一个时辰左右,他回来跟她一起吃了晚饭,两人都下意识的回避下午的事。 两人闷着头吃了一餐饭,她也没好意思追问。 到晚上安歇时,她依然全身裹了纱被侧身往墙上贴。 不过片刻,就听得挪枕头的声音。然后身后一团热慢慢地靠过来。 “你……你别过来!”一颗心乱跳,像夏日暴雨珠砸在地面上。 幸亏,那团热听话地停住了。 可腰间凹下去的那一块搭上了一条几分重量的胳膊,虽然隔着衣衫,还是能敏感的感受到结实的肌理,还有体温。 “你还是不放心么?” 听到这话,盈儿倒是怔了一怔。 旋即想起之前的疑问,便明知故问,“不放心什么?” “冯氏,陆氏,将来不管什么氏,我都有法子挡下来。” 盈儿想了想,又觉得浑身裹得有点儿热得难受,便从杏黄皱纱被里抽出胳膊来。 夏日她睡觉,穿的是冰绡丝半袖中衣,一片昏暗之中,雪白的膀子仍是若隐若现。 一只大手又搭了过来。 她便甩开,便压低了声间道:“你挡下来,谁给你生一堆儿子任你选?若不成你连那个位置都不要了?” 杨陌沉默了片刻,突然低声笑起来:“之前……是我想错了。我兄弟好几个,个个都能生。到时候从侄儿里选个最好的,不就成了么。” “之前……”听到这话,盈儿便知杨陌算是认了前世的帐。 可到底心结未解,最大的那个疑问问不出口。 只是纳罕,他都在愿意做到这个地步了,还不愿意跟她生孩子,难道真的是怕外戚?!他们乔家几个男的,确实都十分优秀。可杨陌把他们全调了回来,又迟迟未有选派,权都被剥夺光了,还怎么当外戚。实在是想不通。 不过杨陌这人,一向主意很定。他既然谋划好了,她又何必多替他操闲心。 便觉得困倦上来,闭了眼,不知不觉竟睡着了。迷迷糊糊中,仿佛听到杨陌在喃声道:“这辈子……朕有你就够了。” 第二天醒来时,杨陌早又出去忙公务。 吃过早饭,她正准备把昨日收到的那些七夕礼品再看一遍,都收起来,却听筥儿跑来说,皇后娘娘病了。 盈儿倒是有些诧异。贾后是个聪明人,身体也很好,反正上一世,她不记得贾后生过什么病。 贾后生病,她这做儿媳妇的自然不能当不知道,得赶紧去探望。 一边叫筐儿赶紧去准备探病用的礼品,一边问筥儿可知道是怎么回事。 筥儿轱辘着小圆眼睛,道:“说是昨儿晚上拜月在园子里站久了,着了风寒。” 可盈儿听了她这语气,便知道还有文章。果然,筥儿又鬼鬼祟祟地凑近了,贴着她耳根道:“听说是叫安平公主气病的。” 盈儿:……。 ***** 贾后确实是叫安平气病的。 安平在寿宴上被杨陌罚禁足三月,自然磨着她要她找皇上求情。 贾后心疼安平,自然是一口答应,只让她先到仙翠殿做做样子,七夕前一定想法子接她出来。 安平便哭天抹泪地说要出气,逼着她答应要往东宫塞上二十个奉仪。建王也在一旁帮腔。 她想想也不是什么大事,为了哄住安平,便只得答应了。 偏皇上在寿宴上瞧着小八的娘宜嫔顺了眼,一连几日都是在宜嫔那边过的。 贾后可从来没把宜嫔放在眼里过,怎么也不可能拉下脸跑到宜嫔宫里去找皇上。 安平逼得紧,她没办法,只好写了封手书给皇上说了奉仪的事,让手下大太监送去给皇上请示。 一时太监传话回来,说是允了。 贾后这才安了些心。 又想着以宜嫔的本事,皇上的新鲜劲儿也维持不了几日。还有顺妃一干人呢,哪能干瞧着宜嫔窜红置之不理。 所以便跟安平说不用着急,七夕可是女儿节,哪年她不是跟皇上一起过了。 等到时候皇上见了她,自然会心软,哪能真关她三个月呢。 安平想想有理,便也不着急,在仙翠殿里坐起了山大王。 可谁知这一等,竟就到了七夕前一日。 贾后一时无法可想,便叫了彭宫令来打听,问皇上到底为什么就叫宜嫔绊住了。 谁知不打听还好,一打听,更气得脑子像被敲了锣一般阵阵发晕。 原来小八是个极乖巧可爱的孩子,先前总是羡慕安平得皇上的宠爱。空有孺慕之情,却没有使劲的地方。 现在好容易能跟着她娘能见着皇上了,便使足了小孩子的幼稚心思,想方设法地讨皇上开心。 竟将皇上哄住了。 彭宫令便道:“那母女两人虽无甚要紧,可就怕皇上跟她相处久了,拿那孩子跟公主比较。还是得想法子让公主赶紧出了仙翠殿才是。” 贾后气归气,却没失去理智立刻不管不顾跑去找皇上哀求,或是去找宜嫔母女的麻烦。 她奉着茶碗想了半天,反而动身去仙翠殿找安平。 第100章 挨打 贾后什么样的人呢? …… 贾后到时, 就见安平穿着一件银红蝉翼纱襦裙正坐在回廊里跟小宫女小太监们赌樱桃玩儿。 还听得笑声,她便略放了些心。 安平初来时,也是狠狠撒了几天泼的。她费尽唇舌好容易才劝住了。 看来如今一连关了十几日也习惯了。 她便不让人声张, 打算悄悄地走过去, 跟安平玩闹一下。 谁知她刚跟人摄手摄脚走到回廊下,还没上台阶,就听“当郎”一声, 银红影子蓦然站起, 就听安平叱责道:“你敢赢我!” 随即便是“叭叭”两声响,那是手掌重击皮肉的闷响。 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 贾后惊得顿在原地, 半天不能动弹。 她出身有限,靠着皇上的宠爱一路爬上皇后之位, 对名声二字最是看重。 那些阴狠的心思全藏在肚子里也就罢了,若实在忍不过,也要等机会。 就说太子妃替小八母女争宠,她心里难道便欢喜? 不过是明白太子妃有太子护着, 她根本动不了,恨的代价太高,不值得去付出罢了。 就连选奉仪这事, 她都心里打鼓着,这才派了人暗中去劝乔盈儿娘家的那些亲戚, 鼓动她们往宫里送人。 若是奉仪中的绝大多数都由那些人送进来,太子便也没什么话好说。 皇上日后问起,她也有交待。 她这样步步谨慎,可安平竟然在禁足期间,只因跟小宫女玩儿游戏输了, 便掀桌子打板凳,甚至自己亲手打宫女! 这要传到皇上耳朵里,无论是安平还是她这个作母后的,都是吃不了兜着走! 这孩子,她原以为是个聪明的,不想竟是跟建王一般,蠢成这样。 她可真是白聪明了一世。 就见那些小宫女小太监们全都吓得跟淋了雨的麻雀般,扑在地上,瑟瑟发抖。 安平却仍是怒气未歇,拿起装樱桃的玛瑙瓷盘狠狠地砸在地上,一颗颗饱满发亮红润可爱的樱桃滚了一地。 她又提起瓷青色的纱裙,露出一双紫花蝴蝶翘头弓鞋,一脚踏下,圆滚滚的樱桃便碾成了泥,汁液染地,香消玉殒。 贾后只觉得那一脚正正踩在自己的心窝上,她养的好女儿!、 浑身好像叫人抽筋扒皮般的痛,她捂住胸口,怒道:“你还不住手!” 安平听得叫声,呆了一呆,可随即像只蝴蝶般呼扇着袖子跑下回廊,伸手就娇娇地抱住贾后的胳膊,仰笑问道:“母后,您可是来接我出去过节的?!” 贾后梗着一口气,看看左右。见原来翠仙宫的人全都趴伏在地,自己跟来的人也一个个像断了脖子似的。 她冷声道:“今日之事,不许往外头传半个字。若是有闲言碎语传到本宫耳中,你们全都罚去浣衣局。” 当下众人全颤声纷纷道不敢。 贾后这才黑着脸,扯着安平进了屋,又让身边可靠的宫女太监守在外头,不许人靠近了。 安平见她如此,一副嫌她大惊小怪的模样,站在地上,嘟着小嘴道:“母后也太谨慎小心了。这里是翠仙殿,他们谁敢议论半个字?再说,我也不过是一时天热气浮,恼了,轻轻打了小宫女一巴掌,又没弄出人命来!” 贾后冷笑一声,道:“不错,母后就是一生谨慎,才坐到了这个位置,叫你们兄妹如今这般尊贵。若是一日我走了,你们自问,不说比太子天差地远,便是一个乔盈儿,你们也比不上!” 安平一听,本来就硬朗得跟台阶一般的下颌线顿时崩得像根要断铉,她恼道:“母后心里,我们从来就比不上太子哥哥!好,那也罢了。我们确实不如他!可那乔盈儿?她算什么东西?一个叫人退了婚抢了亲的笨女人,入宫来除了会种地,还会做什么?母后凭什么说安平不如她?!” 贾后一拍桌子:“你还不明白!新婚第二日,蔡司闺害她差点儿摔下台阶,你瞧瞧她是怎么处置的?可有要打打杀?这也罢了,她才进宫多久?你父皇便对她言听计从的。不然她轻轻一推,宜嫔跟小八怎么就能飞上枝头?!” 提到这事,安平更加不服气,跺着脚道:“父皇……那不过是见色起意!” 贾后再也坐不住,左右一看,见落地金花大瓷瓶里插着数枝火红的紫薇花,枝干老长。 她跳到地上,冲过去,抽出一根,倒过头枝条,呼呼地就往安平的小腿上招呼。 “蠢才!打人不打脸!母后今日便教教你怎么打人!” 安平痛得小腿断了一般,尖叫一声,缩脚倒在地上绿毡上,一边逃,一边哭喊:“母后息怒!女儿知错了!” 她刚才口不择言,自己说完也知道造次了。 对任何人,包括母后,她都可造次,唯独对父皇,她绝不能造次。 贾后却并不停手,仍是呼呼挥着花枝朝安平背上打来,一边气喘吁吁道:“你以为你母后当年宠冠六宫靠的只是这副皮囊?!蠢不可及!乔盈儿是个笨人?呵呵!别说你,便是你母后,比她也差得远着呢!你母后使尽心机,也不过是爬到皇后的位置罢了。这后宫还不是花团锦簇?!你父皇今儿宠这个,明儿宠那个!对你们兄妹比别个略好些便算是给母后脸面了!可你瞧瞧乔盈儿,你太子哥哥那样一个神仙一流人物,便连你父皇都拿捏不稳,却偏叫乔盈儿牢牢攥在手心里!她蠢,她笨?这天下怕是再没有聪明的女人了!” 安平叫打懵了,抱着头,哭叫得像只正被活拔羽毛的鸡。 贾后打完说完,那一根紫薇花早成了个秃杆子。 她又气又怒,往地上猛地一扔,也哭起来,道:“你以为你父皇只得你一个女儿么?小八如今可受了宠,你再不争气,叫人唆使着,你父皇说不定就送去跟什么番蛮子和亲!” 这原本是吓唬安平的话,这唆使的人,谁都有可能。可安平因之前受了蒋寄兰的唆使,心里认定了盈儿是仇人,只觉得自打乔盈儿进了宫,自己便每况愈下,定都是乔盈儿使坏唆使的。 背上身上都火辣辣地痛,眼晴恨得要把眼白都染红。 贾后见安平突然安静下来,只当她说的话,安平听懂了。 浑身顿时没了力气。 回到万春宫,叫人送了几丸治伤的药膏去仙翠殿,嘱咐不要请太医声张了,躺下便觉得头沉眼晕,心思烦堵,第二日强撑着草草过了七夕,便病倒了。 连夜传了太医。 ***** 到了第二日,六宫皆惊,纷纷来探望,要求侍疾。 盈儿坐着步辇,巳时三刻到了万春宫外,就见大太阳照得宫外金砖都水汪汪的亮,一众妃嫔三三两两地站在外头。 众人脸上都有透着些晒过的红,衣裳倒是都极素,也都是收口袖子的短襟衣裳,一副立刻便能侍疾的打扮。 顺妃着灰,宜嫔着青,正在低声聊天。旁边小八跟小十一两颗小脑袋凑在一处,嘀嘀咕咕不知道在说什么。 她不免有些惊疑。 贾后这人最看重名声,这样的天气,这些妃嫔倒也罢了,若是小皇子小公主们叫晒病了,岂不让人诟病? 她下了步辇,众人都来见礼,顺妃和宜嫔也不例外。小孩子们也都围过来,纷纷叫她太子妃嫂嫂。 当着众人的面,又有小孩子在,她也不好跟她们打听什么。 寒暄完毕,她便也站在外头,只悄悄吩咐筥儿上前去打听打听是什么情况。 筥儿忙去了,一会儿回来低声道:“说是刚才里头太监出来传过话儿,只说贾后一切皆好,并无大碍,叫众人都散了。可众人不敢散,这才都在这里候着。” 盈儿想了想,便让蔡司闺去门上说一声。 她从东宫过来,来得晚些,也是正常的,倒不怕贾后见怪。总要点个卯,随个大流,看看情形再说。 蔡司闺便走到枣红角门处递了礼品。 不想片刻之后,小角门一开,贾后身边的马脸宫彭宫令走了出来,道:“大家都散了吧。站在这里,反倒叫娘娘挂心,不得好好歇息。” 盈儿听了这话,便想今日怕是见不着贾后了。便拿眼去看顺妃等人。见她们仍是站着不动,似乎只有在这里晒脱一层皮,才能表明她们对贾后的一片真心一样。 可她却想,筥儿说贾后生气,打了安平才病倒的。可贾后之所以生气,却是因安平乱发脾气,打了仙翠殿的宫人。可安平会被关在仙翠殿,却又是因为在皇上千秋宴上得罪了自己。 所有贾后这场病也算是间接被自己害的。贾后心里定是不想见她的。 别人在这里呆着,或许贾后还当是好意在表忠心。 她在这里呆着,贾后怕是觉得她在示威,说不定更生气。 她何苦赔了夫人又折兵? 因而便遥遥行了一礼,转身就要再上步辇,打算回东宫去。 众人见她如此,皆是目瞪口呆。 有胆子大的,也不知道是不是为了讨好贾后,便小声议论着,故意叫她听见。 “大伙儿都担心娘娘,不肯离去,太子妃怎么倒是拿客气话当了真,才来就要走?” “唉,太子妃与咱们不同。她可是有太子殿下护着的。你们难道都没瞧出来,这东宫大门叫她把得严严实实,林家,陈家,陆家,冯家,到了一个也没能进来。” “嘘,小声点儿。我听说,她就是缺心眼儿。至于那几家的事,复杂着呢……” 盈儿:……只能当没听见。不然叫筐儿上去跟人吵么? 她左手扶住步辇竿子,右手提了提裙角,正要上辇,却听人叫道:“太子妃留步。” 盈儿回头,竟见彭宫令快步朝她走来。 众人都吓了一跳。心道,可得自己没先走,不然肯定也成了被枪打的出头鸟。 盈儿便放开步辇,站在原地。 “娘娘请太子妃进去,说说话儿。”彭宫令走近了,朝她行了一礼道。 盈儿:……她看来还是低估了贾后。 贾后这一招,自然是让宫外众人相信,她是真无大碍。 二来也是撇清自己生病跟安平被罚没关系。 她并没有生太子妃的气。 ***** 盈儿才走到贾后寝殿外,就闻到一股浓烈的药味儿,里面似乎掺着人参,看来贾后是真累着了,精神不济。 进了殿,就见贾后宫里都挂着露草蓝的小银万字纱幔,顿时觉得清凉许多。 再往后走,就见宫里的柜头家具俱都是像小房子一样高大。 不便有些感慨。 她其实是不喜欢这些大东西的,只觉得笨重。可是宫室太高大,若是家具小了,也不相衬。 就像她这个人,若是不进宫,便也不用费这些神,也学会了算计。倒是缺心眼子的日子最快活。也不知道贾后这一样一辈子好福气的人,是不是心里也早累极了。 及走近了,就见一张两三丈长的大圆洞架上床,挂着明黄绣百鸟的帐子。 贾后身后垫着高高的引枕,嘴唇干白,脸色麻黄,额上搭着块白棉纱手帕。 旁边小宫女端着一只金盆,盆里浮着半融的冰块。 盈儿忙上前行礼。 贾后便赐了座。 盈儿不敢造次,只乖乖坐着,问她身子的感觉,烧不烧。 问了几句,旁边小宫女便上前要替贾后换头上的巾子。 盈儿忙道:“不如让臣媳来伺候?” 贾后虚弱地嘴角扯了扯:“你倒不必做这些个。倒是有件事……我想求你帮帮手。” 盈儿心头一跳,不免有些紧张起来。 第101章 阴险 贾后什么样的人呢?…… 贾后什么样的人呢? 居然对着她把话说得这般低声下气。 想来定是安平的事了。 其实刚刚听见贾后病了, 她有些疑心贾后是装病。 刚才看见一堆人在外头干等,贾后不让进,她更是几乎确定贾后是假病。 也许贾后本想借着七夕之机将安平接出来, 取消她的禁足。 可能是杨陌无论是作为太子还是作为兄长, 对安平要教要罚都没有问题。 顾及太子脸面,皇上没给她这个脸面。 所以贾后只好装病。 可真进来,见着贾后的模样, 才知道贾后竟然是真病了。 既然贾后真病了, 安平作为亲女儿,被放出来侍疾也是理所应当。 贾后又何必降尊纡贵地来求她呢? 一时想不明白, 她便只好正襟危坐, 道:“母后何出此言?有什么事,母后吩咐一声, 臣媳能做的,自然尽力。” 贾后嘴唇动了动,似乎有些难于启齿,犹豫片刻, 才哑声道:“奉仪的事,虽知你未必放在心上。我还是想跟你提前说一声儿。” 见她吞吞吐吐,盈儿心里更加紧张。这事看来不小啊。 “我如今病着。这些年我也累了, 这一病,怕要几个月才能好透彻, 这奉仪的事,在我手上,必叫它不了了之。” 顿了顿,贾后又闭目半晌,又喝了半碗热茶, 才道。 心跳得越发怪异。 实在是不由得人不好奇紧张。到底多大的事,贾后连往东宫塞奉仪的事都拿来讨好她。 但是这回竟然不用杨陌出手,这事就无疾而终,她倒是喜闻乐见的。便笑着谢道:“母后慈爱,这份情谊,我自会记在心里。” 大约见她并无半点激动之态,贾后抬手捂了捂眼睛,长长叹了一口气,自嘲道:“我也知道,这事是我们弄出来的。如今放弃,实在也说不上什么情谊。更何况……她们便是进了东宫,怕也是泥牛入海,太子哪只眼里能看见她们?二来,太子瞧你这般着紧,怕是连这点小小的恶心,也不想叫你犯了。他那么聪明周到个人,总有法子叫我这事办不成的。” 这话竟是推心置腹了。 她一时想不明白贾后怎么会突然之间对自己态度大变。 她也不惯说些言不由衷的场面话,便低头微笑不语。 贾后突然又说起自己当年进宫的旧事来。 绕了半天圈子,盈儿肚子都要饿了,贾后竟是还没说出到底想求她做什么。 她也不想委屈自己,眼珠子左看右看,见旁边案子上放着一堆金彩辉煌的果碟子。其中一个五福捧寿珐琅碟里放着一碗冰镇折叠酸奶皮子。 她便拿眼去瞧,笑道:“娘娘饿不饿,要不要吃一点奶皮子?” 贾后愣了愣,突然笑道:“赏你吃了吧。” 盈儿也不客气,从小宫女手里接过来,便不作声,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 一碗吃完,她拿手绢抹抹嘴角,笑道:“真好吃。” 贾后神情这才自在了许多,道:“不敢叫你多吃。这冰凉凉的东西。那个玫瑰蟠桃酥也不错的,你尝尝。” 盈儿便又接过,咔嚓咔嚓地吃起来。 待吃完了,又喝了茶,她想了想,贾后大概是放不下这个脸面,是想她主动提出帮忙。 她也想早点回东宫去歇着,便正要开口答应回去劝杨陌把安平放出来,不想就听外头传。 “皇上驾到!” “太子殿下驾到!” “建王殿下驾到!” 贾后一愣,有些发怔。盈儿赶紧站起来,迎出去。 一时皇上杨陌建王三人都进了寝殿。 三人都穿着绛纱袍朝服,想来是下了朝,听说贾后病了,竟是一齐来了。 贾后便作势要下床全礼,早叫皇上免了。 皇上坐在之前盈儿坐的位置上。早有太监们又搬了三张椅子来。 杨陌建王跟盈儿便都归了坐。 皇上便跟贾后絮叨了半天,埋怨她怎么不小心保重。 贾后只字不提安平,只说自己七夕贪玩不小心着了凉,不过歇几日便好了。 杨陌跟建王自然也是一番问候。 末了,建王道:“父皇,母后最是疼爱安平,如今病了,儿臣求个情,放了她出来陪伴母后养病吧。” 盈儿在一旁听了,也觉得这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果然就听皇上道:“也是,她那日虽是莽撞,可关这么些天,也吃了教训了。便即刻放了出来,叫她好好侍疾陪你。” 杨陌却没作声,只拿眼朝盈儿看。 盈儿却只当没看见他,扭了头看向贾后。 贾后这么个聪明人,怎么会不知道她一病,安平肯定就放出来了。 难道刚才贾后吞吞吐吐跟安平无关?那还能有什么事?实在费解得很。 可万想不到,贾后跟她对视一眼后,却道:“安平从小娇纵过了,这才连太子妃也不放在眼里。眼看就要长大及笄,日后也是要作宗妇的。也该叫她收收性子。倒不必急着放她出来。” 此言一出,建王大吃一惊,连皇上也颇为意外。杨陌却垂了眉眼,似乎并不意外。 盈儿更是满脑绕圈圈,最后她索性懒得想了。 就算不是今日,贾后想求她什么事,终归肯定是要张嘴的。 这时皇上打眼见桌上空着一个碗,一个碟,便道:“也近午时了,你可用了些东西?” 盈儿脸色微红,垂了头不敢说话。 贾后笑道:“早起吃了一碗燕窝小米粥,这会子没什么胃口。这些是我刚赏了太子妃的,还没来得及收下去。” 皇上甚是惊讶,瞧了瞧贾后,又瞧了瞧盈儿,十分满意,捻须连连点头,道:“甚好。甚好。甚好。” 盈儿实在不得不佩服贾后。本来贾后这个继婆婆就难当。小姑子又因为她这个继儿媳妇在吃苦,自己也折腾病了,却硬是对这媳妇半点心结没有。这般亲热和睦。看在皇上眼里,岂不更是敬重她心胸开阔,慈爱明理? 就听贾后道:“你们才下了朝,也累了,换了衣裳,休息去吧。我这里有太子妃陪着我也就是了。” 闻言,皇上等又劝了几句,知道病并不沉重,便依她的言起了身。 她送出门口,皇上却顿住脚,道:“你果然是个不错的。好生伺候着你母后。” 盈儿自然连声应了。 皇上上了金辇先走了。 杨陌却扶着栏杆,转头冲她招了招手。 当着建王的面,她也不知道杨陌是想做什么,可也不能不过去。 等靠近了,就见杨陌似笑非笑,看上去像是说夫妻之间的亲密话,声音只有两人听见:“贾后找你说什么?” 盈儿:……杨陌要不要这么料事如神呀。可惜她不知道。 她便摇了摇头。杨陌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便也上辇走了。 建王见两人都走了,便跺跺脚,转身又进了殿。 盈儿便也不跟进去。 不过半盏茶工夫,建王就黑着脸出来了,见她站在外头,浮肿而带血丝的眼睛狠狠盯了她一眼,这才怒冲冲上辇走了。 盈儿一脸懵,在廊下阴影中站了片刻,只觉得脑子都叫这贾后母子给搅得跟浑水一般,甩甩头,这才又进了殿。 再回到殿中,还没走近,就听到抽泣声。 盈儿站住脚,有些进退两难。 倒是彭宫令远远见了,道:“太子妃过来劝劝娘娘吧。” 盈儿雾煞煞走过去,还在原来的位置坐下,就见贾后手中的半条珍珠红的绢帕已经湿了半条。 她尴尬坐下。其实前世她跟贾后真不熟。所以后来争后时贾后支持她,她还挺意外的。 这一世,贾后怎么突然把她小棉袄一样?毫不避忌地在她跟前示弱? 只得伸手向旁边小宫女要了一条温湿的帕子,举在手上,道:“母后知道我是个愚钝的,有什么事,您不说明白了,我便是想破了头也想不到的。您若是能说出来,我能帮的,定然会帮。” 这话倒是真心的。 就算为了前世那一点点情谊她也会帮贾后。何况现在贾后这样哭哭啼啼的。 贾后这才挪开手绢。 盈儿忙递上手中的帕子,贾后接过捂了捂眼,叹道:“儿女都是父母的债。我一辈子好强,如今突然灰了一半的心。那两个都是不懂事的人,我只求你,日后若是他们做了什么冒犯你跟太子的事,你只不跟他们计较,劝着太子,好歹留他们一条性命吧。” 盈儿怔住。 这是什么意思?贾后这是在告密,还是在未雨绸缪? 蒋寄兰要害她,她从进宫第一天便有察觉的。只是看蔡司闺那样子,似乎也根本不想为蒋寄兰所用。东宫其他人,她一时也没有觉得有谁可疑。 只是蒋寄兰既然立心复仇,自然不可能不寻求建王安平还要贾后的支持。 贾后现在的意思难道是,她拦不住他们犯浑,所以只能求她以后网开一面? 盈儿想了想,便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就算我能在殿下跟前说得上话,可若他们真犯了王法,饶了他们岂不是废了法度?母后也好,殿下也罢,都是要垂范天下的人,岂可自己带头做这样的罔顾王法的事情?如何能叫天下人服气?” 贾后听了,脸上皮肉都像被风鼓动的麻纸一般,半天呼了一口气,却不知道怎么呛住了,突然惊天动地地咳嗽起来。 盈儿吃了一惊,上前正欲帮手,却叫彭宫令一推,她跌晃了两下,若不是及时抓住了月洞门的边儿,非摔下去不可。 就见彭宫令扑到床上,扶着贾后,拍着她的背,道:“娘娘,娘娘息怒。” 贾后双眼瞪得发黄,伸手指着她,呼呼直喘。 盈儿有些害怕地往后退了一步,道:“母后莫急。以其日后求着殿下网开一面,何不咱们一起想想法子,叫他们不会闯下不可收拾的祸端?这岂不才是治本的法子?” 贾后突然顿住,双眼收缩,缓缓放下手指,又咳了半天,才道:“那你来想法子。” 盈儿:……。 天呀,姜是老的辣,这才是贾后的目的吧。 她肯定早知道求杨陌网开一面这条路不通,所以才提出来叫她拒绝,然后自己势必得提出解决办法缓和两人的关系,这就上了她的钩。 阴险,实在阴险。为什么这些人一个个都这么阴险! ***** 晚上吃饭时,盈儿便把这事讲给杨陌听。 杨陌听完也忍不住笑了,道:“她若是不阴险,怎么能一路爬上来,把皇后之位坐得稳稳的。” 一句话,却像扯着一风筝的线。 前世那些本来以为飞远了的痛楚,突然又顺着这条线转了回来。 她黯然得像晒蔫了的百合花,垂着脖子:“原来,只有阴险的人才能做皇后么。” 室内顿时不闻一丝声息。 她好像能听到降温用的大冰块在大瓷瓮里崩开,化掉的声音。 半天,又听得铎的一声,眼角余光看见奶皮色的牙筷放在紫檀色的桌面上,绀青色的袍子随着脚步声移动,到了她身边停住。 又有椅子移动和宫人们走动的声音。 终于,门咔哒一声合上了。 第102章 和亲 这是前世压在她心头的两…… 这是前世压在她心头的两座大山之一。 肩膀落入了一双大手之中。 一股力道在把她转向。 她却固执地拧着身体, 也不肯抬头。 明明早就不伤心了,可那股力道越强,她心里就越是委屈, 眼圈也一点点红起来。 “不错。只有阴险的人才能做皇后。” 杨陌的声音几乎没有起伏, 若不是她实在太了解他,她几乎都听不出他声音里那一丝紧绷的颤抖。好像他以前常常喜欢弹的琴,人人听到耳朵里的都是最平缓的调子, 却不知那铉却绷得紧紧的。 “蒋寄兰很阴险, 林采之也很阴险。所以,她们都做得皇后, 偏你不行。”杨陌又道。 明明白白, 这两人这一世连宫门都没进,所以他确切无误, 承认自己跟她一般,是重生而来。 心里其实隐约并不相信这个解释,可她还是莫名地松了一口气。所以他也不爱她们。 虽然觉得极累,仿佛连手指头都举不起来, 可她还是挣扎了一下,道:“那为什么贾后要支持?” 屋角的水漏滴滴答答地响着。 就听杨陌道:“因为你帮过她。” 盈儿猛地抬起头来,发起了怔。她跟贾后明明没有什么交集, 她什么时候帮过她了? 脸颊被人拧了一把,胀胀的一痛, 又松开了手。 她气鼓鼓地用手掌心揉着捏痛的地方,道:“什么时候?” 她不记得,却自然地相信杨陌一定记得。 杨陌伸手搂住她的腰。 她挣了挣:“热死了。” 杨陌却不理,死死地抱牢她,将她几乎扣在怀里, 还把头靠在她的颈侧,贴着她的耳廓道:“还记得和亲那事么?” 盈儿一愣。旋即隐约记起来。 那时她进宫四年多的样子,过了八月节,皇上突然病情加重,杨陌开始监政。 那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不想秋收后,北方突然气候极寒,狄人的羊马牲畜大批冻死,便集结各部落大举南侵,抢粮抢物。 那时她爹爹镇守的西北也受到侵扰,可大约狄人也知道在乔家军手中讨不了好,便避开西北,朝正北东北集结南下。这些地方原有守军,只是军力不足,一时乱了阵脚,纷纷败逃。大批市镇沦陷,狄人一路南下,眼看就要逼近帝京。 杨陌面上从容,心里也急得上火,背上都长了好几个大火疖子,也不敢叫太医,怕动摇了文武百官的信心。只晚上悄悄叫她给亲手上药。 朝堂上众臣见他镇定自若,这才有了主心骨,开始商议各种应对的法子。 林雍便道:“狄人所求不过是过冬之粮食衣物。不如允之。和谈休兵,大家都不必兵戎相见。” 建王一派却极力反对,道:“我堂堂天/朝,不战而降,岁币相贡,如何向天下百姓交待?” 钟国公便出了个出意:“不如和亲。然后将这些粮食衣物当作公主的嫁妆送去。于双方脸面都有交待。待过了这个难关,咱们厉兵秣马。他们不再来犯则已,若是再来犯时,便可将之围而尽歼,永绝后患。” 朝臣们吵嚷了几日,钟国公的意见便占了上风。 而当时皇家未嫁的公主,小八还未及笄。安平却因为太过挑剔,年满了十七还没成亲。 因此钟国公又道:“也不必安平公主和亲,只要选一个王室贵戚之女封为公主也就是了。” 因这主意是钟国公出的,建王也不反对。文武百官也知道吃闲饭的郡主们多的是,选一个不是难事。便都一致赞成。 可杨陌沉吟半天却并未当场表态,只说此事需与皇上商议。 回到后宫,杨陌便跟她道:“值此存亡之际,若皇家不能身先士卒,岂不叫人埋怨位尊而无功,奉厚而无劳,谁又肯忠心卖命?这于安定朝局人心实无好处。” 她听了也只是听了,并不置一词。 当时皇上重病,一日里大半时间都在昏睡。可到底还是皇上。 贾后安平都深得皇上宠爱。这时候杨陌若提出要安平去和亲,皇上若是相信边疆确实兵凶战危,便会怨恨他无能。若是不相信,便会觉得他趁皇上病重,故意打压建王一派。 情势真是进退两难。她见识有限,不敢乱说。 当时她正在给杨陌上药,也顾不得什么,只合身从后头抱住杨陌,将下颌搁在他的肩窝里,道:“殿下心中向来都想着天下百姓安危,江山社稷安稳,老天定会帮殿下度过这个难关的。” 杨陌蹭着她的脸,任她静静抱着,半天才起身去了。 第二日就听说皇上旨意,皇家人当先天下之忧而忧。安平自幼享尽天下奉养,为江山社稷粉身碎骨亦不为过。 朝中众臣听了无不三呼万岁,士气大振,因耻而勇。 可安平却闹翻了天,寻死觅活,贾后又怕皇上没了,又怕安平寻死,两头夹击焦头烂额。可到底还是不敢离开皇上身边,便让蒋寄兰去守好安平。 谁想蒋寄兰头一天去,就听说叫安平推倒崴伤了脚。 便只好换了林采之去。 谁知林采之一去,安平就直接举起个大花瓶要杀了她。只因这议和的主意是林雍出的。 按着顺序,便只有她去。 她跟安平之前没多少交集,只除了澡豆那一回。想想安平这样闹,杨陌在前朝也为难,便硬着头皮去了。 安平自然也不会给她好脸色,端起香炉就朝她砸过来。 幸好筐儿反应快,将她一拉,躲开一击。可那香炉砸在地上,一炉的灰还是带着火星子飞起来,溅在她的衣摆裙角,一卷眼看就要烧起来。筥儿吓得抢了桌上的茶盘子,泼了她一身。 实在狼狈得很。 安平便泪眼滂沱,指着她大骂道:“你们个个都要害我。若不是太子哥哥给父皇进了谗言,父皇怎么会送我去和亲?哼,他不叫我好过,我便也不会叫他好过。你不是他最宝贝的人么!去那院子里站着,我不叫你进,你不许进来。你敢闯进来,我就上吊。” 若是今日的她必定甩手就走了。 可前世的她老实得很。便乖乖在院子里站着。 正是严冬,连阳光都是寒冷的。每一道冷风都如锋利的线从她脸上划过。本来就娇嫩的肌肤,不过一个时辰,就冻得好像一道道要被冰撑破裂开。那份苦楚实在难忍。 筥儿见状便溜出去找杨陌求救。 等杨陌来了,她已经麻木得连嘴唇都好像冻结在了一起,发不出半点声音。 杨陌一路将她抱回了丽正殿,替她脱了衣裳,抱着她泡在热姜汤水里,直到她渐渐暖和过来,才道:“明日不必去了。” 她那时身体底子好得很,杨陌的处置也适当。这样一番折腾,她竟然也没生病。 可也只好装病,有了借口便不再去管安平的事情。 可她不去找安平,安平却来找了她。 安平送了她一堆重礼,然后站在她的床边道:“咱们做个交易罢。你替我劝劝太子哥哥别把我送去和亲。我便让母后保证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都站在你这一边。” 那时她自以为有杨陌的保护,谁也不需要。再说这样的国家大事,她哪能随便干预。便没理安平这个茬,只当没听见。 难道是这件事?安平以为她答应了这个交易? 而安平最后确实也并没有去和亲。 可她明明什么也没做。 她后来才听杨陌说,和亲从头到尾都是只是一个计谋。 一来安定朝臣的心,不至于人心惶惶,乱了阵脚。 二来麻痹狄人,拖延时间。 其实,他早就下了密旨。一方面让乔简带兵横插狄人后方。一方面派了冯家人去收拢退散的各部,集结兵力。 待一切准备就绪,南北夹击。大军在那年除夕之夜发起了反攻,一举将狄人大部歼灭。狄人残部逃往漠北,本朝疆域向北推进千余里,以后直到她跳崖也没有再听说半点消息。 可既然是□□,自然是越逼真越好。所以只有杨陌知道真相。便是贾后也不清楚。所以安平要闹,他们并不真在意。只是贾后跟安平自己干着急罢了。 不过这些话,她听了也就听了,也没去跟谁说。 乔简因此战立下奇功,由威武将军封为镇北侯,统军三十万,留守北疆。 虽然冯家也封了个儿子做忠勇伯,可只是守了一些北方大城。 乔家一门两父子,守了本朝大半个国界。谁不说一声乔家圣宠无敌天下? 盈儿细想了一回,不免迟疑地问:“为什么贾后安平都以为是我劝了你?” 杨陌亲了亲她的耳垂,轻轻笑道:“因为我是这么告诉她们的。” 心里好像被一缕温暖的光吻过。 前世,杨陌到底背着她做了多少件这样暗中维护她的事?有贾后的围护,她后来的宫中岁月果然平淡无波。 难怪他说不阴险的人做不了皇后。 不阴险的人更做不了皇帝。因为他必须比最阴险的人都更阴险。 她想了想,不打算再说继续说这事了,便用手肘推推他:“饿了,吃饭。” ***** 怎么教育安平,她后来也没问杨陌。 其实安平也不是个傻子,上一世皇上在时,她无法无天。可皇上驾崩,杨陌登基后,安平嫁了人,虽然仍是跋扈,可并没做出什么天怒人怨,不好收拾的事情。 可这一世,有了蒋寄兰的挑唆,大概有些不同。 第二日,她先去向贾后问了安,才坐着步辇往仙翠殿去。 才到仙翠殿门外,主听见里头有人在吵闹。 “我不信。让我出去。你一个小小太监,敢拦我,不要命了?” 就听有太监尖细的声音在苦苦求饶:“奴才不敢。可这是皇后娘娘的命令,小的也不敢放公主出去。” “不信,我不信。母后病了,还不放我出去?我不信,让开。” 就见仙翠殿漆黑的角门门板在匡当晃动。 想来有人在门边推搡,撞得门动。 盈儿想了想,便叫蔡司闺去一趟万春宫,让彭宫令再派几个人手来。 她也不急着进门,仍是坐在步辇上。 果然,门板从里向外匡匡当当地开了。 安平披头散发地冲了出来。 盈儿打量着安平。 见她之前略有些婴儿肥的脸庞瘦了许多,像是短短十几日,突然长大了,从一个孩童变成了少女。 她身上穿着件青苔绿长襟上衫,袖幅宽大飘逸,腰间系一条醒目刺眼的灼红腰带,一条绯红洒银珠拖地裙。美则美矣,可这哪里是去侍疾的打扮? 盈儿不免心里叹了一声。作为一个母亲,贾后确实挺失败的。难怪要耍手段求她。 大概是见她跟几个孩子都相处得不错,以为她有法子跟孩子打交道吧。 其实……她也是一窍不通。 一见她在门外,安平就咆哮道:“你来干什么?看我的笑话么?” 盈儿抚着脸颊,偏头想了想道:“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安平:……。 第103章 争宠 安平恨极了,把本来就刚…… 安平恨极了, 把本来就刚硬的下颌线条咬得像一方砚的边,双眼瞪得眼白发红:“别以为你有太子哥哥护着,我就不敢惹你。有人哭着求我的一日。” 说着就怒气冲冲提起裙子往万春宫方向跑。 盈儿看着那一道绿色中带着红的影子朝浓荫中去, 抬手挥了挥:“去, 把她给我押回来。” 从仙翠殿里追出来的太监们一溜烟地追了上去。 他们奉命看押,却没看住人。若是追究起来,轻则罚银子, 重了挨板子。本来就想追, 可又不敢伤了安平,这才束手束脚。现在太子妃既然发了话, 哪有不死命追赶的道理? 安平穿得累赘, 本来就跑不快,不一下就叫几个太监追上了。 她却甩手甩脚, 不让人靠近。 两边正在僵持,那条大道尽头出现了四五个太监宫女。 远远的盈儿也看不清是谁。 就听安平叫:“彭宫令,你来得正好,快带我去见母后!” 盈儿便对筐儿道:“怕是他们都降不住她。你去。” 筐儿去了, 远远地就见几个人吵吵嚷嚷了半天,彭宫令堵着路不叫安平走。安平哭喊着去拉扯。盈儿正想要不要自己也过去看看,就见筐儿伸手抱住了安平的腰。 安平不防, 顿时手舞足蹈地挣扎。 旁边几个太监宫女立刻上前,拉手的拉手, 抬脚的抬脚,竟将安平抬了回来。 盈儿不免笑起来,看来筐儿这个将,她是点对了。 安平一路怒骂着,却还是叫抬进仙翠殿里去了。 跟彭宫令说了几句闲话, 打发她走了,盈儿才跟筥儿进了仙翠殿的大门。 ***** 安平叫人抬进了卧室,仍是骂声不绝。 筐儿指挥着众人叫把她的手脚先缚住。众人却是不敢。迟迟不肯动手。 盈儿进门时,就见安平坐在床沿上,跟个千手观音似的,全身都是手,筐儿从身后反剪着她的双臂。 见她进门,安平狂怒:“不许你进我的房子。滚出去。” “筥儿,去把她的嘴堵上,免得她再说出些不中听的话来。” 盈儿打眼见窗下有一把雕花太师椅,便走到跟前坐下,吩咐道。 筥儿走上前,左右看了看。 安平却是一口痰朝她吐来。 筥儿吓得一跳,灵活一闪,那痰正正吐到跟在她身后的一张扁脸上。 正是蔡司闺。 盈儿:……这下蔡司闺怕是更不肯替他们卖命了。 这边筥儿也不等安平再张口,已经眼明手快地往她嘴里硬塞了个大红苹果。 然后她可没有不敢做的事,从旁边人手上夺下绸带,就把安平给绑缚得像只系了五彩丝线的大粽子。 筐儿这才松了手,甩了甩膀子,叫道:“哎哟,可累死我了。” 安平竟没哭,只是扭着头硬瞪着盈儿。 盈儿也不说话。等太监宫女上完茶水点心,她就让都退出去。屋里只留筐儿跟筥儿两人伺候。 “你若是乖乖听我话,我便帮你说情,叫你八月节出了这个门。你若是不肯乖乖听话,我保管你在这里要住满三个月。若是还不肯听话,我便……”想了想,她用盖碗茶的盖子拨了拨浮起的青茶叶,喝了一口,笑起来,“把你送玄元庙去。” 这玄远庙在皇宫的东北角,银台山北。从仙翠殿过去坐车也要一个多时辰。 盈儿对教育人并无心得。只是想着当初沙夫人那般固执,爹爹一说要送她去家庙,就吓得跟她求了饶。安平总不会能比沙夫人还愚昧固执。上一世杨陌登基后,她可聪明着呢,明明是个很会见风转篷的聪明人。 就见安平大眼睛委屈地眨了好几下,泪珠子就顺着小脸滑了下来。 盈儿知她果然害怕了,便又道:“刚才彭宫令肯定已经跟你说过了。母后病了,操不得心,便让我来照顾你。我从东宫过来,大老远的,坐着小马辇也晃了快一个时辰。我容易么,还要挨你的骂。” 安平呜呜地,小脸胀得通红,想把嘴里的大红苹果给吐出来。 盈儿只当没看见,径直拿起块嫩黄蛋香荷花酥就吃起来。 一块吃完,又拿银签子戳着白兰香瓜吃了几块,这才掩嘴轻轻打了个饱嗝,又喝了口茶,才继续道:“不过你也别担心。母后的病没有大碍,就是操心太多,累的。哪怕是演的,你若能好好跟我相处,叫母后省省心,她的病才好得快。” 呜呜挣扎的声音终于停了。 盈儿心里也总算是好像一块石头落到地。 她想了想又道:“你别骂人,咱们好好说话。我便叫筥儿拿开你嘴里的苹果。可若是我一拿开,你又骂人……” 她左右看了看,一时也没找到好的法子,索性道:“算了,今日我也累了。我们先走了。回头叫人放了你。明日再来。你自己是个聪明人想想我说的话。” 安平又开始呜呜挣扎。盈儿却懒得理她。带着筐儿筥儿自顾自地走了。 她们在门外刚上了马辇,就听隐隐约约传来安平的叫骂声。 ***** 到了第二日,她索性连大门都懒得进,吩咐蔡司闺进去看看情况。蔡司闺一时回来道安平还在骂人。盈儿也就不理,想了想,对蔡司闺道:“你进去跟她说,她多骂一日,便要在这里多锁一日。我可替她算着日子呢。” 这样过了三四日,杨陌见每日回来,盈儿都累得在榻上躺着,叫宫女捶肩。 这日他无事,便坐在榻上,叫众人退下,自己给盈儿捏着肩背,细问是怎么回事。 盈儿这才跟他诉苦道:“原来管教一个公主这般累人。亏我以前还成天想着,生一个长得像我的小公主呢……” 杨陌听了,揉着她肩膀的手掌一顿,双手捧住她白桃般的脸庞,仔细看了看,这才几不可见地松了一口气,眼神黯然,道:“其实我也想过。” 盈儿本来只是随口聊天,并未深想。可猛地听到杨陌这样说,前世那无尽的酸楚顿时又像揭开了开水壶,直往外冒白烟,那烟那雾直冲进眼圈里去,眼眶便又红又潮湿。 “你……又骗我。” 杨陌伸出姆指捻在她的眼角,半天道:“真想过。若咱们有个女儿,也像你这样娇憨可爱,我必会比父皇宠安平更过。嫁人,若是嫁对了,还好。若是嫁错了,岂不叫人心疼死。若咱们有个儿子,像我还好,若是像你,那我可真要头疼死了。江山交到他手里败家。不交到他手里,又怕他活不成。若你走到我前头,还好。若是走在我后头,你岂不是会心碎而死?” 盈儿一时呆住了。 所谓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她只想着生孩子,从来没想过生下来后,孩子们的命运会怎么样。 也许是因为一直有杨陌护着,所以她从来没想过他们的孩子也可能会遭遇不幸。 这些话,从来没听他说过。 这时听来,却是震耳发聩。 这些话,上一世,他为什么一语不透呢?若是他肯说,也许……也许她也不会信。 有太多别的人,太多别人的孩子。 只有这一世,没有别人,也没有别的孩子,他说了,她才肯信。 他不想跟她生孩子的原因,原来竟是怕她养不好?老了受苦? 她只觉得更加委屈,用力推他:“在你眼里我就这般不堪,处处不如别人,连个孩子都养不好?!” 杨陌在榻边上坐不稳,索性一扑,将她扑倒在榻上,道:“你为了生孩子都能不要孤。若是真生了出来,又要养,你还不成天眼里心里只有他们?谁来陪我?!” 跟孩子争宠? 盈儿难以置信地仰视着悬在自己上方的那张脸。 深黑的眸子目光闪动,耳根一缕可疑的红,凸起喉节微微上下滚动。 隔得近了,苏合香越发绵密地合着他的味道绕上来,无形的气息却像有形的线,缠得她的一颗心像粽子一样撑起来。 脸上莫名地滚烫,眼睛里的水色就渐渐深了。 一片柔软的温热靠过来,像裹着细雨的阳光洒在嘴唇上,雨便成了滚烫的酒,滑进嗓子眼,身体便像烤软的糯米糕一点点化了下去。 ***** 贾后虽说是让盈儿管教安平,却也是不放心地一直盯着仙翠殿的动静。 知道盈儿上来就绑了安平,心里抽搐着疼了一阵,只得自己安慰自己:“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义。”她就是下不了狠手,才把安平惯得无法无天。再不管教,日后还指不定闯出什么收拾不了的祸端。不如就放手让太子妃去束缚束缚安平。瞧太子妃进宫来的行事,心胸倒也不窄,想来也不会故意教坏安平。 她平素对宫务最是上心,此时一颗心都挂在安平跟建王这两人身上,也无心理事,便将宫务交给了顺妃。 本来宫里也有一个贵妃,年前一病没了。她也不想顺妃再升,皇上没提,她也就乐得装聋作哑。 顺妃倒也是个聪明人,得了这个差事,十分感激,并没有为难她。接管了宫务,也天天来向她汇报要紧的事。 她因有些灰心,也因为之前说好,要装病久一些,以便把给东宫选奉仪的事给拖黄了,所以明明身体好多了,也乐得躲懒。 这几日,倒成了她进宫几十年来最悠闲的日子。 这日她正躺着,由小宫女用素馨花露头花浸的米汁给她养护头发,却听得外头通传,说建王与蒋侧妃来探视。 她本来愉悦的心情便有些消沉。 当初她可是费尽心机,才给建王娶到的钟王妃。 可自己这个儿子却是嫌弃人家太过端庄强势,只宠着一干也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美貌小妾。 后来她无法,又给他找两个美貌温柔的大家闺秀做侧室。他也就新鲜了几日。 后来不知道怎么的竟瞧中了蒋寄兰。 她原当蒋家不会愿意女儿做侧妃,便试着一提,哪知蒋家竟是一口应了。 蒋侧妃进了门,倒也奇怪,自己这个儿子竟是对她言听计从的。 瞧瞧现在,她病了,钟王妃天天往宫里跑侍疾,她怕她太辛苦,今日特意叫她歇一歇。 不想建王竟是带着蒋寄兰来了。 ***** 蒋寄兰跟在建王后头一进门,就闻见扑鼻的素馨花香。 等绕过挂着露草蓝的小银万字纱幔的落地罩,就见贾后穿着一件秋香色软绸衫子,仰面躺在黑漆鎏金螺钿美人榻上,脖子下搁着个竹枕头,地上放着好些鎏金铜盆,几个宫女前后围着,正挽着袖口,替她清洗头发。 两人行过礼,贾后便笑道:“可是来得不巧。” 蒋寄兰便忙挽了袖子。可上前道:“正好由我来服侍母后。” 贾后斜睨她一眼,淡笑道:“你那袖子倒碍事,不必了。都坐罢。” 蒋寄兰垂了手,袖子滑下来,掩住了她紧握的拳。 建王便道:“还不快退下。” 两人坐了,寒暄了不过两三句,建王便道:“母后既忙着,不如儿臣带蒋侧妃先去看看安平?她一个人在仙翠殿,还不知道哭成什么样呢?!” 室内很安静,只有宫女们忙碌着倒水的声音。这让蒋寄兰心里烦躁得像外头树上的蝉。 这蠢货可真是半点沉不住气。贾后也比前世更讨人嫌。 为什么,这一世,所有的人与事都让她感到这般厌恶。 她正心浮气躁,就听贾后道:“这是你的主意,还蒋侧妃的主意?” 那语气里似乎藏着看不见的暗刺。 第104章 鬼门关 蒋寄兰还是低着头,一…… 蒋寄兰还是低着头, 一动不动。只是宽宽的袖子里,刚刚长出来的指甲往掌心里又嵌了几分,浸出一丝血痕。 “自然是儿子……啊跟蒋侧妃一起的。来前便准备了好些礼物, 要送给安平的。” 建王不知道为什么舌头打了个结, 还是把她供了出来。 她心里烦躁得好像外头树上的蝉全钻了进去。可也只得强忍住,勉强笑道:“安平自小哪里受过这番委屈?这都快二十天了。难道七月半还叫她一个人住着?岂不要吓坏了。到时怕有人议论,这宫里到底还是父皇跟母后说了算, 还是太子跟太子妃说了算?” 她话音刚落, 就听贾后冷笑了两声:“你出去,在那日头底下, 金砖地上跪着。” “母后!”就听建王惊呼一声。 “怎么, 你也想一处去跪着?”贾后的声音前所未有的严厉,像宫里的钟声, 不容动摇。 建王立刻不敢再出一言。 外头阳光猛烈,烤得天空上的蓝色都干涸了一样发着白,地上也一处处亮着,像点着的火苗。 明明院子四周有几棵高大的绿树。有楸树, 有白皮松,还有老槐。不乏浓荫。 可女官押着她到了道路最中央,完全没遮没挡的地方。 双膝落地, 一股灼热隔着薄薄的衣裤传来,像是跪在了烧红的铁板上。 她怎么会沦落到这个地步?!明明重活一世, 该事事尽在掌握之中的! 恨意像空气里翻滚着却看不见的热浪席卷而至,她有些眩晕。 明明安平是一把最锋利的刀,她可以借来杀掉乔盈儿。 可为什么,重活一世,杨陌这个狗男人对乔盈儿那贱人竟比上一世还要好上百倍。 安平可是皇上最宠爱的女儿, 上一世,杨陌顾忌着贾后跟皇上,就算安平欺负了乔盈儿,杨陌也是忍着。 不然,她也不会想到利用安平来实施自己的计划。 可现在看来,如今,任何人在他眼里,便是安平,也是轻如芥粒。 安平不过是轻轻刺了乔盈儿两句,竟被他关上三个月,让她连接近怂恿的机会都没有。 为什么?她就是看不清这个男人? 上一世,杨陌逼她把宫务交给林采之,她还自我安慰,说这是为了她好,好让她平平安安再生下一个嫡子来。 若是她早一点知道这狗男人不让乔盈儿生孩子的原因的话,也许她就不会死。 她会活得比杨陌那个狗东西更长久,看着自己的儿子接替他坐上那个天下至尊为所欲为的位置。 而她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后,享尽人间尊荣。 想到这里,她浑身都轻轻颤抖起来。 就见地上有影子靠近,听到一个尖细的嗓音道:“给她点儿水,别叫她中了暑,晕过去。” 她舔了舔嘴唇,确定干燥,她有些想说话,可嗓子里好像塞了一把棉絮,气息丝丝的喘出来,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清凉的水流进嘴里的那一刻,她仿佛回到了前世。 那时她趟在产房的床上,周围满满都是人影子在晃动。 而她已经没了力气,嗓子也是这样,像是被棉絮堵住了,发不出声音。 “孩子太大了!卡着生不出来!” “娘娘你使劲呀,再多使把劲!” 声音实在太混乱了,她听不清楚是谁在叫。 心里是明白的。可是神智却像是倒时热锅的猪油,无法控制地化开。 “啊,夫人,我们无能!快着人去请柯嬷嬷来吧!” 柯嬷嬷是谁?她想不起来。 “谁?谁?不管是谁?去去去!快去呀!”这样乱了章法,嘶吼的人是她母亲。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迷迷糊糊听得人说柯嬷嬷来了。 就有手摸上来,在她的心窝处使劲地推压。 她痛得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吼。 “你做什么?你是来害命的么?!”还是她母亲在问。 “害命?怕害命还生什么孩子?您老难道不知道么?女人生孩子就是过鬼门关。十个里头能有三个挺不过。”陌生的声音,大概是那个柯嬷嬷。 “可她是皇后!是皇后!” “闭嘴!越是富贵,胎儿越大,越是容易出事!先文穆皇后便是如此!” “你来,像我这般使劲推着。拿剪子来,我得赶紧把下面剪开!” 就听那柯嬷嬷嚷道。 就在那一刻,神智恍惚间,她竟然突然明白了那句她一直没想明白的话。 “别人也就能生个孩子。” 原来别人都只是来给杨陌生孩子的。 唯独乔盈儿不用。 因为这是一道鬼门关。 这一道关,别人都过得,唯独他心尖尖上的乔盈儿过不得。 她怎么忘记了,文穆皇后便是难产而死。 他为什么把杜嬷嬷叫回身边? 原来不是要给乔盈儿寻找怀孕的法子,而是要让乔盈儿别怀孕啊。 她恨自己没有早点看透。 几乎能感觉到她的生命在一点点消失,就像一个五光十色的肥皂泡,一旦戳破,里面空空如也。 这些怀孕的日子,每一次她见到乔盈儿,都会忍不住心里的恶意去刺痛她。 -孩子动了呢! -肚子又长大了些呢。 -啊,圆圆的肚子形状,很可能会再生个小皇子呢。 看着乔盈儿每次都脸色白得像要摔碎的白瓷,或是半透明的即将融化的雪花,她就觉得无比痛快。 她那时想,杨陌对乔盈儿再好有什么用呢!她没儿子,将来老了只有一个惨字。而她就会坐在太后的宝座上,想一想要不要把乔盈儿做成人彘。 胸口的痛,下面的痛已经完全感觉不到了。 她觉得自己浮在一片腥臭的血水之中,而乔盈儿却穿得像一只炫目的孔雀,站在一边微笑。 “皇上……皇上……”用尽最后的力量,她叫出声来。 杨陌没能进来。 他是皇上,产房这样血腥肮脏的地方自然不能踏足。可说到底,还是他不愿意。 若里面躺着的是乔盈儿……不会的,他就是怕里面躺着等死的人是乔盈儿,才一直不让她怀孕啊。 这样的苦,只有她们这些“别人”来承受。 乔盈儿……他无论如何都舍不得。 她没能等到他进来。 却听到杜嬷嬷说:“不行了。” 再醒来却回到了十岁那年……。 她想老天爷也是可怜在她。 “不行了……”她听到有人在耳边说,一时不知道是哪一年,哪一世,眼前一片看不见远方的黑。脖子上灼痛着,像有火在烤。 她晕倒在万春宫滚烫的金砖地上。 ***** 贾后没想到蒋寄兰竟是这般柔弱,不过是叫她跪上片刻,她里头还没教训上建王几句,外头就来传着蒋寄兰晕倒了。 只得命人将她抬到偏殿,又叫了太医来瞧。说是暑邪内侵,热郁气逆,又兼谋虑太过,阴郁不决,肝阴耗损,说是身子亏虚得厉害。 贾后听了更觉生气。待太医退出,便遣退左右,黑着脸坐下,责怪建王道:“谋虑太过?你就安安生生做个富贵闲人罢了。那个位置,你们别肖想了。” 建王因酒色过度,向来面孔浮肿。此时一张脸更像充血一样红胀着,怒道:“母后怎么胳膊肘往外拐!现在父皇还在呢,他便已经一手遮天。他日若是他坐了那个位置,他心里能有母后!能有我跟安平的好?!瞧瞧安平如今,那就是日后儿臣的下场!母后……母后,你真的忍心?!” 这几句话倒好像几拳,重重捶在胸口,疼痛难忍。 贾后呼一呼气,顿了一顿,长叹一声:“若你有人家半点争气,母后便是拼了命不要,也要给你把这位置争到手。可是你……你瞧瞧……成天不跟钟王妃要好,反而对这个蒋侧妃言听计从。你难道不知道她跟太子有仇,只是想利用咱们复仇么?!” 建王听贾后语气松动,忙上前往地上一跪,老大的人像个孩子似的抱着贾后的腿,眼泪从浮肿的眼睛潺潺流下:“母后可怜可怜儿臣吧。就是儿臣不争气,日后若真坐上了那个位置不还有母后帮着么?正因蒋侧妃跟他有仇,儿臣才敢信她。不像钟王妃,他们钟家自己的算盘拨拉得比谁才响。她虽是嫁进了建王府,可心里想的却还是她们钟家的安危。钟国公那老狐狸早就跟那边有了勾连。母后若不忙儿臣,这世间还有谁能帮儿臣?” 贾后看他老大个人,哭得像个七八岁的孩子,再硬的心也软了。皱眉道:“你先起来吧。说说那个……”说到这里,她抬了抬下巴,指向蒋寄兰躺着的那张床。 “有什么好计谋?” 建王这才胡乱拿袖子擦了擦脸,从怀中掏出一张雪浪纸来,双手呈给贾后。 贾后接过,细细看了一遍,指着上面一处道:“怎么林采之也在其中?” 建王眼珠左右楞了楞,道:“她还不死心,就想要进宫。林雍托了人,求了过来。母后,别的不说,若是林家肯帮我……” 贾后蹙眉,心中疑惑不已,暗想:“林雍这人虽说之前为了林采之的事,跟杨陌有了隔阂,可如今刚在河南立了个大功,升了吏部尚书。怎么会做这样的事情?林采之就算进了东宫,也不可能得宠。精心培养的女儿,岂不废了?莫不是这又跟那侯易游的事似的,表面上把证据全交出来给了我们,其实是引着我们踏入圈套呢。不可不防。这奉仪的事……还是该早点罢手。” 便抬眉瞪了建王一眼:“这奉仪的事,我已经答应了乔盈儿,拖上一拖,这事是不成了。” 建王一听,猛地站起来,像只青蛙一样,双脚一蹦离了地:“母后!这样的大事,您怎么也不跟儿臣商议一下!” “商议你个头!你这糊涂脑子,还想争大位?你也不想想,太子只知道围着乔盈儿转,连陆家冯家陈家林家都一个个除掉了。这些人……” 她说着不屑地用指尖点着那雪浪纸,戳得一阵西索直响,“这什么沙五姑娘?家里不过是个驿丞,连品级都没有的官儿,进了东宫,也是浪费米粮,能做什么?你们老实说,收了人家多少好处?!”她越说越气,就手把那雪浪纸团成一团,朝建王脸上砸去。 建王唬了一跳,躲闪不及,正正砸在右眼睛上,顿时又流下一行泪来。 他正要辩驳,却听身后有人道: “母后,这沙五姑娘是乔盈儿的表妹。求到这边来,我们看着乔家的脸面,也不好拒绝。” 幽幽的声音,大夏天的都让人觉得凉嗖嗖。 他一回头,就见蒋寄兰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扶着朱红的床栏杆,斜坐着,披头散发的,像一缕紫色的烟,看不真切。 贾后也向蒋寄兰看去,见她阴阴惨惨的,只看了一眼便不愿再看。 听这话头,明显这事建王府里都是蒋寄兰在操办。 她心中略一想,便是一跳。这奉仪的事,难道不是安平的主意,而是蒋寄兰的?! 便道:“你倒知道得仔细。我瞧那乔盈儿也是个善妒吃独食的,别说是沙夫人那边的表妹,便是乔家这头的堂妹,怕也进不了东宫。你好好养着吧,别再白操这些心。” 不想话音未毕,就见蒋寄兰浑身像是叫人狠狠抽了几鞭般,抖动不已,连床栏帐子都哗哗作响。 见她如此激动,贾后越发诧异怀疑起来。 若这奉仪的事是蒋寄兰的主意,那他们今天一来就想要见安平,岂不是也另有图谋?! 第105章 往事 贾后心想,安平仗着宠爱…… 贾后心想, 安平仗着宠爱,替建王在皇上面前美言几句,或者做些不伤大雅的顽皮事, 帮着建王, 也是兄妹情分,她不必多管。 可是若是这次安平闯祸是叫蒋侧妃跟建王两个怂恿的,那倒是不得不防了。 也就只有乔盈儿这种傻人有傻福的女人, 才会有杨陌这样的男人宠着爱着护着, 把一切都替她谋算得好好的。其他的女人,包括她自己, 想要什么, 都得自己殚精竭虑地去争取。 所以安平喜欢跟人斗,她也支持。 没点儿手段, 日后嫁了人,便是皇家公主,也能叫人吃得死死的。 可是……得找那能斗赢的对象。 不然,只有自个儿倒霉的。 就比如说先文穆皇后在时, 她就半点不敢乱说乱动,一心忍耐,这才有了今天。 她在心里仔细揣摩了一下建王跟杨陌的距离, 越想越觉得绝望。 又想了想杨陌行事的作风,她倒不担心杨陌会把建王给幽禁起来。这种手段太粗糙, 太引人诟病,杨陌定不屑于为之。她怕的倒是杨陌放任着建王闯祸,到时候再来一个架不住群臣劝谏,挥泪斩马谡。 她之前病倒,身体并未完全痊愈, 这一折腾,思虑过度,当晚便又病倒了。 盈儿听得蔡司闺汇报贾后病情反复,有些不解。打发了她,忙叫了筥儿来问。 筥儿便道:“说是建王带了蒋侧妃去探病,不知道怎么惹恼了皇后娘娘,皇后娘娘罚蒋侧妃跪在院子里。我听人说这蒋侧妃奸滑得很,跪了不到两刻,就装晕倒,只得给抬到了偏殿里去。还叫了太医院的人去看。想来皇后娘娘看她不听话,才生气的。” 盈儿听她说得稚气,只觉得好笑:“你可瞧见了?日后少惹得我生气。不然我说不得也三天两头病的。” 筥儿便笑嘻嘻道:“哎哟,我哪里有惹娘娘生气了。我不都在逗娘娘开心么!筐儿姐姐,你说是不是?” 筐儿正在一边写八月节的礼品单子,听到这话,便难得笑眯眯地朝筥儿招了招手。 筥儿正得意,便凑过去,不想就见筐儿提起笔来,朝她脸上一画。 她完全不防素来老成只会骂她的筐儿竟然也会这样,顿时像只蚂蚱一样跳得老高,双臂张开,哇哇地大叫大喊,又觉得脸上湿嗒嗒,忙伸手乱抹,这下更糟了,整张小圆脸上都是深的浅的墨迹,像一只发怒的黑白相间的小猫儿。 筐儿拍手放声大笑:“这才叫惹娘娘开心呐!” 筥儿便朝盈儿瞧去。 就见她本穿着件蜜合色对襟窄袖袄,薄绸贴着身躯,勾出一段风流婀娜。 这时她咚咚猛拍几下桌子,身体后仰,脖子整个扬起来,细长雪白像一条柔弱的花茎,而美丽的面孔倒像是一朵粉白的会笑的花儿。 筥儿便更高兴了,伸手一把抓起桌上的砚台,朝筐儿整个一扬。 墨香顿时弥漫开来,像夏夜走在荷塘边,清新中带着一些隐约的泥水腥,使这清新不会发腻。 蔡司闺出门并未走远,在外面听得里面笑声不断,一时站住了脚,嘴角也忍不住慢慢扬起,心里忍不住有些羡慕。亏得当初太子殿下眼光好,没娶蒋侧妃,不然……想想蒋侧妃那浑身阴间爬出来的样子,她顿时觉得眼前的阳光都好像挡了块大乌云,暗淡了。 正发呆,身边小宫女小耗子偷油一样东张西望着,扯了扯她的袖子,小声道:“那边让司闺去一趟仙翠殿。” 蔡司闺顿时觉得乌云罩顶,把自己浑身都缠住了,又闷又热,喘不过气来。想起刚才偷听到的筥儿说的话,她随口搪塞道:“你跟那边说不知道是谁把皇后娘娘气病了,太子妃吩咐我准备东西去探视,现在不得空。等找机会罢。” 这倒也是实话。 ***** 盈儿再来万春宫,贾后还躺在床上,身后依然垫着半新不旧厚厚的玉簪花锦缎褥子枕头。 她走近行礼,贾后便招她到床边坐。 室内光线有些暗淡,映得贾后的肤色黄中带青,干干地像脱了水的柚子,肉跟皮之间有了空隙。眼睛下面也是一片深青,像死掉的螃蟹的壳。 她心里忍不住有些难过。虽然贾后上一世对她好,不过是因为杨陌替她白揽了个大人情,是场投桃报李的误会。但贾后也从来不是个恶婆婆。 贾后当皇后时,对她从未为难过。当太后时也十分懂得分寸,处处维护着杨陌这个皇帝的名声。建王安平若是做了什么出格叫人诟病的事情,她也会替杨陌出面申斥。后母做到这个地步,她觉得也值得敬重。 便关心地问:“母后可是夜里睡不踏实?” 贾后大约听出她语气里真诚的关心,竟一下微红了眼圈,伸手拉住她的右手,手掌在她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道:“唉,你以后便懂了。女人呀,嫁了人,这一辈子为了子女,就得过五关斩六将,操心操得没完没了。什么时候两眼一闭才算完。” 盈儿听她连死都提到了,便忙笑着安慰道:“再怎么难的事,也难不倒母后呀。” 贾后摇摇头,招手叫侍女给盈儿上茶水和点心,又指着一盘子夹心黄油酥饼道:“那枣泥馅儿做得倒是极香,里面还加了些核桃松子仁。你尝尝。” 那态度像个等着儿女下学回来,担心她们肚子饿的慈母,上赶着送上亲手做得的点心。 盈儿虽然不饿,也还是伸手拿了一块,轻轻咬了一口。焦黄的酥皮有一层薄薄的脆壳,里面却软得像刚出锅的银丝卷蓬松软绵,带一点点咸味,核桃和松子仁都碎得像米粒大小,裹在绵密赤红的枣泥里,不用嚼,就浸着香香的油味儿摩擦着舌头,无比香甜。 这份来自贾后的慈爱,便是假的,也又香又甜。心里忍不住羡慕起安平来。有这样的娘,怎么还那么不懂事,要惹她生气呢? 正认真吃着酥饼,就听贾后道:“你莫以为我说得夸张。这些事,你以后也都要走一遭的。先呢,便想着无论如何也要生儿育女,不然怎么站得稳脚跟?寻常夫家尚且如此,何况这宫里?没有子女的女人……有什么晚景可以想的?” 这话实在是太戳心了。嘴里的酥饼顿时泛出些苦,像是枣泥炒糊了。她也是这样想的呀。不然前世也不会因为杨陌那几句话就绝望到那个地步。 她勉强笑着继续听。 “可能不能怀上,那得靠老天爷!有的人一次就中了,有的一辈子都在白忙活。” 句句说的都是她,心里实在难受,盈儿不想再听下去。 “母后,这枣泥确实不错呢,是用什么油炒的呢?”她想把话岔开。 贾后笑道:“这里头窍门多着。回头我叫他们抄一份方子送到东宫去就是了。” “好容易怀上了,又得战战兢兢,怕坐不稳,十月怀胎那份辛苦,别提了!” 可贾后似乎沉浸在这个话题里不能自拔,不等她反应,继续又道:“好容易月份足了,那才是真难关来了!” 盈儿心不在焉,咬了一口酥饼,回道:“月份都足了,就是瓜熟蒂落,哪里还有什么难关?” 手背叫重重拍了一下,“哎哟,就说你小人家没经过什么事。这女人生孩子,就是鬼门关上走一遭。不说别人,就说先文穆皇后,不就是因为这个……” 贾后说到这里,突然顿住了,生硬地一转,道:“唉,就得神佛保佑,能过得那道鬼门关。等到儿女落了地,你呀才发现,这一辈子,就像是欠了人还不完的债,操不完的心。你瞧瞧,安平那头还没闹完了,建王那头又……,昨晚啊,我想了一夜,越想越没意思。” 难得听贾后提到文穆皇后。 盈儿也怕她再继续说安平建王的事,便道:“母后,先文穆皇后没的时候,殿下才十二吧?可像如今这般老成?” 贾后往后靠去,咳嗽了几声。 她忙端了茶水送上去,贾后喝了两口,摆了摆手。 半天,贾后擦了擦眼角,道:“老成?唉,那日下着雨,我们都在院子里守着。文穆皇后在里头惨叫了足足八九个时辰。宫女们进进出出的,里面抱出来的东西全都叫血浸透了,整床的棉被子呀,湿嗒嗒地拖在地上……叫雨水一冲,便是一道血色的河。所有人都在哭……连皇上也在哭。只有他……伞也不让人打,就像个木头桩子一样站在门口,一动不动。我们都眼睁睁地听着,文穆皇后的惨叫声,一声比一声弱下去,渐渐地一点声儿都没了。可也没法子,便是贵为皇后,小命儿也都全攥在老天爷手里。人啊是半点法子都没有。” 盈儿听着完全呆住,好像有一把带齿的钝刀在心口处一下下地割。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杨陌都从来不提文穆皇后往事。 只是每年文穆皇后忌日,他都会一个人到天王庙斋戒祭祀三日。 上一世,她再得宠,一年里这三天,她也见不着他。 只是他走时什么模样,回来时最多瘦上几分,瞧着也还是那一副云淡风轻,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她便以为他去祭奠也不过如此。 哪里想得到文穆皇后去世时,竟会是这样的惨痛。 那时他才十二岁,那一天一夜……只是听贾后这样说,她都难以承受,根本无法想象十二岁的杨陌会有多痛。 后来贾后再说了什么,她都恍恍惚惚听不真切,只是大概明白了贾后跟她诉苦,拉拢她的苦心。 不过是因为安平跟建王这两个倒霉孩子,贾后希望她教育着安平的同时,也跟杨陌说说,建王若是做了什么蠢事,该骂的只管骂,该打只管打。 临走,她想着建王的事,她不太好不问杨陌就随便答应,便只好道:“安平那边,母后再多等几日。我定好好想想法子。” 贾后见她如此,话到嘴边硬生生又收了回去,只伏在床上勉强笑道:“不急。俗话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又说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安平这骄纵的毛病要板正,哪有这么容易的?” 又让人把那枣泥酥饼装了一盒,让她带回去吃。 ***** 出了万春宫,蔡司闺便眼神闪烁道:“娘娘脸色不大好,不如别去仙翠殿了,回去歇歇吧。” 盈儿愣了愣,也瞧瞧天色,日头影子还斜着,应该还不到巳时二刻,杨陌还没下朝呢。 她站在原地想了想,目光落在筐儿手上的枣泥酥饼上,道:“还是去吧。” 到了仙翠殿,蔡司闺又道:“奴婢今儿这脚后跟有些痛,不如麻烦筐儿姑娘走一趟?” 盈儿先时没留意,此时听她又推脱,心里便有些猜疑,便仔细察看着她的脸色,试探道:“我今儿是要进去的。你就在外头看着车子罢。” 果然就见蔡司闺紧绷的扁脸松了一松,两颊垂下来,嘴唇向两边拉起,白牙一闪即消,束手道是。 盈儿:……。 难道蒋寄兰给了蔡司闺什么特别的指令?让她跟安平传什么信?蔡司闺不愿意,才想方设法避见安平? 蒋寄兰利用安平对付她并不新鲜,新鲜的是,她到底想利用到什么程度? 肯定不是什么简单的事,不然蔡司闺为什么避之不及? 蒋寄兰会想杀了她吗? 第106章 枷锁 如果可以没有后果,盈儿…… 如果可以没有后果, 盈儿毫不怀疑蒋寄兰会痛痛快快地杀了自己。 她永远也忘不了,上一世,蒋寄兰再度怀孕之后, 对她的那副嘴脸。 那时候, 蒋寄兰就已经恨死她了。 本来她是每隔五日就得去给蒋寄兰请安。 可蒋寄兰怀孕后,担心自己又像上一次那样滑了胎,便把宫务交给了林采之, 成天闲得很, 便让她每日过去陪她,美其名曰说是两个闲人彼此解解闷。 她本来就很不愿意去万春宫。现在就更不愿意去。 可蒋寄兰是皇后, 于礼, 她又不敢不去。 去了,蒋寄兰便总是用软刀子一刀一刀地割削她脆弱的自尊心。 她会装模作样地在她面前呕吐, 然后抽出兰花紫的手绢揩揩嘴角,笑道:“你没怀过孩子,没受过这样的苦楚,真是苦胆都要吐出来一样, 难受死个人。” 又或者她会拿着几块柔软的面料让她选:“来来,你手最娇嫩的,摸一摸, 哪一块最软和?回头叫人给小宝宝裁小衣裳。” 还有一次,她记得最清楚。 那天她去时, 蒋寄兰斜躺在榻上,脸上带着不怀好意的笑,说自己的腿抽了筋,几个宫人围着给她捏腿。见她去了,蒋寄兰便道:“听说你很会伺候皇上, 经常给皇上按捏,来,也伺候伺候本宫。” 那天,在冰冷的地上,她跪了整整一个时辰,替蒋寄兰按摩腿脚。 后来每天去,蒋寄兰便都要她帮着捏腿捏脚,说谁也没她捏得舒服。 也是那时起,她才想法子做了护膝,去见蒋寄兰便不忘套上。 杨陌永远在忙。 其实她也想过向他诉苦。 可话到嘴边就梗住了,人家才是真正的夫妻,那也是他的孩子,她便怎么也张不开口。 那一段日子,一梳头,头发就跟下了小雨一样,簌簌往下落,满地都辅上一层青纱似的黑,密密麻麻,像黑色的蜘蛛网线,而她就是被包裹着的蛾,一点点在窒息。 所以听到蒋寄兰终于临盆时,她顿时觉得浑身的骨头一根根软塌,被抽出了身体。 她本来也想跟众人一样赶去万春宫,却走不到两步,就眼前一黑,晕死在地上。 她觉得五腑内脏好像被烧起了雄雄大火,鼻孔嘴巴都有火在窜,可背心手脚却又像被人固定在冰宫里,寒冷渗骨。 昏昏沉沉中,听到筥儿在哭诉,又听到杨陌在怒骂着,却听不清他在骂谁。 她迷迷糊糊地想,蒋寄兰在生孩子,杨陌怎么没去守着?怎么到她这里来了?她又想……哦,说不定已经生完了。也不知道是个皇子还是个公主。 她下意识地不想醒来。 不想去面对杨陌跟蒋寄兰。不想看他们两个高高在上,面带微笑,身后站着个奶娘,抱着一个雪白可爱的小团子,要她献礼恭贺。 也不知道病了多久,有一天,浑浑噩噩中,听到有人在嘀咕。 “娘娘病成这样,那些人竟然敢满嘴的胡沁,说什么当日不是娘娘装病,先皇后娘娘见了皇上,没准龙气一冲就没事了。我也是气不过才打了她们。” 听着是筐儿的声音。 这丫头嫁人后脾气改了许多,怎么竟又冲动打人? “我怎么不知道你的心思?可是如今娘娘病着,没人护着你,万一你出了事,娘娘醒来岂不伤心?下回再有这样的事,你哪怕绑了她们来见我,也是个道理。”是筥儿在劝筐儿。那时候两人倒像掉了个个儿。筥儿越发稳重,倒成了姐姐。 “我知道我知道!可皇上十二万火急传我回京,听人这样污蔑娘娘,我能忍得下!哼,淑妃掌宫,竟让这样的话胡传,传到皇上耳朵里,她就能得了好!” 她恍惚恍惚有些头晕,半天才想明白。 筐儿嫁人后随夫去了河北。原来是她病重,杨陌才叫她回来的。 只是谁是先皇后娘娘? 她怎么听不懂? 后来她叫了两个丫头进来,细问才知道前因后果。 那天她突然昏迷不醒,筥儿忙传了太医。 那时太医院好手全都被叫到万春宫值守,包括向来给盈儿瞧病的陈太医。 新来的太医战战兢兢探过脉相,急得满头是汗。 太医院谁不知道她是宫里头一份儿呢?若是昏睡一会儿醒了没事,倒好。可若是有个万一,怕是整个太医院都要受牵连。当即不敢作主,跑去万春宫汇报了陈太医,陈太医也不敢担这个责任,立刻又汇报了杨陌。 杨陌想着生孩子总要三五个时辰,陈太医也并非产科专长,便亲自带着陈太医离了万春宫赶到绫绮殿来看她。 陈太医便说她是七情闷抑,以致脏腑阴阳气血失调,脑神不清,是郁病之症。 换言之,就是长期受了委屈,憋闷无处可散,心情抑郁所致。 筥儿便借机哭诉了她在蒋寄兰跟前受的一桩桩委屈。 杨陌听完大怒,大概也觉得内疚,便一直留在绫绮殿陪她,说要等她醒来。 可她一直未醒。 万春宫不断来人催,杨陌大概正在气头上,便迟迟不肯过去。 后来直到听说蒋寄兰难产,一直叫皇上,他才赶过去,可还是晚了一步。 如今蒋寄兰头七都过了,宫里却不知道从哪里起了流言。说若不是那天她故意装病,哄走了杨陌,有杨陌的真龙之气镇场,蒋寄兰未必会死。还说她简直就是褒姒妲己之流,所幸皇上不是周幽王商紂王之流罢了。不然本朝说不定就有亡国之祸。 这些流言越传越离谱。筐儿偶然听得几个宫女议论,一怒之下,也顾不得谁是谁,便上前直接赏了那些人一个几个巴掌。可她如今并非宫里有品轶的女官,这样做实在于法不合。所以筥儿才担心。 她实在是没想到。自己这一病,竟引出这么些事情来。问清楚如今宫中还是林采之掌事,便打发了人去说筐儿这次回来,她准备要再命她做个正三品的令人。有了这个身份,在宫里除了皇后身边的宫令,皇上身边的御侍教训谁都成了。 待再躺下,细想蒋寄兰的事,一尸两命,惨是真的惨。可她内心里竟是既无同情,也无内疚,只有解脱。 蒋寄兰的皇后身份对她就是一道压得她喘不过气来的枷锁。 再也不用去万春宫一跪一两个时辰地伺候谁了。 再也不用被蒋寄兰没完没了的羞辱。 就好像一个背着千斤枷锁爬山的犯人,眼看就要累断气了,枷锁却突然脱落,掉入了山谷,从此得了自由。她哪里还会在意那枷锁的下场。 身体这才渐渐好起来。 前世蒋寄兰虽然恨她,可直到死,也没敢杀她。 这一世的蒋寄兰……会不会孤注一掷呢?自己动不了手,便利用别人,比如说……年幼冲动的安平? 这样一路想着,她已经走到安平的卧殿之外。 难得今天里面竟然静悄悄的。 她看了一眼筐儿,道:“把那枣泥黄油酥饼送进去吧。” 筐儿虽然不解,但还是乖乖地朝里面去。 不想她走到门口,盈儿就觉得不对。 怎么安平卧殿外连个小宫女小太监都没有。 按理她们进来前有人通传的。 她也不等筐儿推门,就提起裙子踏着台阶朝上跑。 果然还没上到第一级,便传来筐儿一声惊天动地的尖叫。 她也顾不得这许多,一边大叫传太医,一边已经推门冲了进去。 一眼就看见一双悬在半空中晃晃悠悠的银蓝遍地金高底鞋儿。 地上倒着一张雕花檀木石面高脚凳。 到底是经过两世的人。她虽然慌张,却并没乱了脑子。 上前第一件事便是用力扶起那高脚凳,爬上去,双手一张,准备抱住那双腿往上送。 谁知那腿儿竟然一荡,朝她猛地一踢。 她站在高处,毫无防备,身体摇摆,双手像车轱辘似地向后甩了两圈,眼看就要跌倒,右手却抓住了梁上那人的右脚踝。 “啊……”地一声惨叫响起,一个身体布袋一样扑通掉落地面。 盈儿也被一股大力拽着朝地上扑去,正正跌在一团翡翠绫罗之中。 胳膊肘和膝盖重重一撞。 又响起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叫。 筐儿已经冲了过来,双手来扶她。 她忍着浑身不知道哪里传来的痛,看向地上。 就见那一团金碧辉煌的翡翠色中,藏着一张粉红的脸孔,两道黑黑的眉毛像刀锋一般扬着,线条刚硬的下颌抬得高高的像个鸟的嘴,骂道:“你害我!都是你害的我!” 盈儿吁着一口气,揉了揉手肘,叫道:“还不赶紧扶她起来。” 蔡司闺缩手缩脚地招呼其余的宫女太监,“还不赶紧上去。” 她自己却是缩在众人之后。 一众宫女太监上前七手八脚把安平抬到床上去。 安平又是一阵杀猪似地怒叫,也不知道是哪里的伤被碰到了,还是单纯在发泄怒气。 见她如此生龙活虎,盈儿一颗紧紧缩着的心这才慢慢放松开,开始一通没节奏的乱跳一气。 靠着筐儿的身躯软棉棉地开始颤抖,像在筛面时不停颤抖的手。 筐儿也浑身都在抖,不但抖,还嘤嘤地哭个不停,可手上倒还有劲,死死地扶着她。 好半天,盈儿才算是稍微冷静下来,勉强走到窗边的椅上坐下。 这才看清楚,好几个小宫女太监都被捆着手脚,扔在门后。 一个个嘴里也有塞果子的,也有塞抹布的,也有塞纸团的,乱七八糟。 她忙叫把人都放了问事情经过。 这些人哪里敢隐瞒。 原来安平听得她来了,就叫众人把那老沉的凳子搬到梁下。等搬好了,她又叫众人先绑了一个管事的嬷嬷,绑好了,又叫剩下的人绑另一个,最后只剩下一个小宫女,她自己动手给绑了。 这才爬上凳子,拿根腰带悬在上头。 并不敢挂脖子上,怕万一真把自己勒死了,就用双手吊着,蹬开凳子。 本来只是想吓唬吓唬盈儿,哪里知道盈儿会自己爬上凳子来救她。 她便用脚踢盈儿,不想被抓住了脚,自己一双手撑不住两个人的重量,这才一起摔了下来。 等太医带着医女来了,解了安平的衣裳察看一通,发现她背上,腰上,胸上都有淤青,双掌磨破了皮,左脚踝也扭到了,红肿得像只小猪蹄子,除此之外,倒无大伤。 盈儿这才彻底放了心。只跟他们说是安平逛院子时不小心失了足,摔的。其余一字不提。又再三嘱咐仙翠院的太监宫女们不许把这事说出去,才让她们全都出了卧殿,只留自己跟筐儿两个在里头。 她这才叫筐儿扶着,挪到安平床边椅上坐下。 跟安平大眼瞪小眼瞪了半天,她才道:“我们来做个交易吧。” 安平:……。 第107章 上药 安平侧身躺在床上,盖着…… 安平侧身躺在床上, 盖着一条默绿色的被子,圆滚滚的,只露出雪白的一张小脸, 两眼斗鸡一样看着她, 像条愤怒的绿色菜虫子。 盈儿左右看了看,触目见着的是薄荷色的纱帐,天青色的茶盘, 湖色的帷幕。她以前倒不曾留心过, 安平竟然这么喜欢绿色。 亲手把装枣泥酥饼的摄丝盒子打开,见里头装着的十二个酥饼早摔得东倒西歪, 奇形怪状。 她把盒子递到安平眼前, 安平不屑一顾地转开了头:“摔成渣了,也好意思给我吃。” 盈儿笑了笑:“这可是母后赏我的, 摔成渣我也要吃的。”说着用手指捏起一个。 那酥饼顿时不争气地掉脱了一半,露出深红的枣泥和白色的松仁馅。一股甜甜的果仁香气散发开来。 盈儿默默地吃着,也不说话。 安平终于沉不住气,道:“什么交易?你倒说说看。” “你可知道我爹爹跟我大哥哥原先是在西北镇守的。可如今他们进了京……” “哼, 我知道了,你想让我在父皇面前给他们美言几句,好再派了他们出京, 统领大军?想都别想。”安平打断她的话,抢着道。 盈儿朝她翻了个白眼, 又开始默默吃饼。 半天又是安平烦躁道:“难道我说错了?!你说。” 盈儿这才接着道:“可是你也知道匈奴人和狄人都很骁勇善战。如果有我爹爹那样的大将军镇守还好,若是没有,怕是到了秋后,他们又要南下来抢粮食衣物和过冬的东西。” 安平这回倒是没再插嘴,只静静听着。 “我有个法子解决这件事情。你想不想知道是什么法子?” 安平想要拍手冷笑, 不想胳膊还没抬起,就痛得呲牙,便只得作罢,恨恨道:“谁不知道你笨笨的,你能有什么法子!” 盈儿目光一寒,看向她,缓缓念道:“卤簿迟迟出国门,汉家公主嫁乌孙。” 安平一听,也不作条躺平的菜青虫了,也顾不上身上的疼痛,一轱辘爬起来,坐在床上,满脸胀红,手指好像在打摆子一样指着她:“你……父皇才不会听你的。” 盈儿嘴角抿成一条线,把嘴里的饼渣咽了下去,才道:“你太子哥哥喜欢我。父皇喜欢我。现在连母后也喜欢我。还赐我酥饼吃呢。你有没有?” 安平一扬手,把放在床沿上的摄丝盒子挥在地上:“你……你敢!” 那一盒子酥饼顿时滚得一地的小面皮,绿色毡地上好像长满了小蘑菇一样。 安平气虽然撒了,可她浑身痛得更像散了架一样,哭喊道:“我要见父皇,我要见母后!” 盈儿看着那一地的饼渣,想着贾后的慈爱,不免心酸。 为什么柯碧丝也好,安平也好,得到了那么多的母爱,却毫不知道珍惜呢?!偏要一再作死。 心里一直压着的火气好像点着了,噗噗往外冒烟。 她怒道:“你还有脸要见父皇母后?他们疼你,你可有半点心疼他们?父皇年纪大了,母后如今病着,你在做什么?装上吊吓唬人!若不是我替你遮掩着,这事传到父皇母后耳朵里,你想想是什么后果?!” 安平却不依,双手捂着脸,不停地哭喊:“我要见父皇,我要见母后!” 真是打也打不得,骂又骂不听。这教养孩子的事,可真是烦死个人。 盈儿只得比她更大声地道:“你可知道那首诗的来历?你可知道咸安公主的下场!” 也不管安平肯不肯听,她便一口气把咸安公主的事情说了。 原来咸安公主是唐德宗的第八个女儿,因回纥助大唐平定安史之乱有功,便把她嫁给了回纥武义成功可汗。成亲之时,诗人孙叔向作了一道《送咸安公主》诗,头两句便是“卤簿迟迟出国门,汉家公主嫁乌孙。” 但是这位公主的命实在太苦了。 成亲不久,可汗就死了。她只好又嫁给这位可汗的儿子,偏这位可汗也不长命,她又嫁了下一任可汗,就这样二十年间一共又嫁了四回,才因病去世,到死都没能再回大唐。 她说到最后,安平倒是不哭不喊了,双眼红肿,脸上蹭得都是手掌心上的药,红一块绿一块地,睁着湿漉漉的大眼看她。 她暗暗松了一口气,正要再说,却见安平一脸不屑道:“我还没及笄呢!你可吓唬不到我。” 盈儿:……。 突然觉得不生孩子也是件好事。若是她生出来个安平这样的女儿……她可真是会被气死。 她端起茶碗,咕嘟咕嘟灌了好几大口,才道:“没及笄才好呢。可以先订亲。这样也算是缓兵之计,父皇母后为了边城百姓安危肯定会同意。不然真打起来,不知道要死多少人,花多少钱。反正等你成年时,若是国力强盛了,也不必真送你去和亲。只是……” 她想了想,试探道:“你喜欢的小郎你就嫁不到了。” 果然,安平重重地一捶床,哎哟又狂叫一声,道:“你敢!你敢!我……我要杀了你!” 说着安平竟是把床上一个老沉的白瓷枕头朝她扔来。 若不是她早就警惕,及时缩头,说不定会被砸个头破血流。 那瓷枕呼地一声飞过她,直直砸在地上,顿时绿毡地上雪白一片,像是撒了一地雪白的石子。 “交易!你要不要交易!”躲过这一劫,她急忙起身喊道。 安平站在床上,乌黑的头发跟薄荷色的纱帐缠作一团,气呼呼地叉着腰,半天道:“你……怎么交易?” “你乖乖地听我的话,别让母后再替你操心了。”盈儿急喊道,“日后你的亲事上,我帮你。” 安平双眼圆睁,露出些呆样,半天才道:“那你有什么好处?” 盈儿心道,你指望着我在亲事上帮你,自然便不来害我,这便是我的好处,眼前也能向贾后交了差。好处能少了么? 两世跟在杨陌身边,她多少也学会了些心机。自然知道这些好处不能明说,想了想,嘴里便道:“母后能安了心,早点儿养好病,便是好处了。” 安平眯着眼儿,好像一只十分谨慎的猫儿嗅着眼前的食物,半天才开口道:“你不行,除非……除非太子哥哥肯帮我!” 盈儿:……谢天谢地。 这个主,她还是有信心能替杨陌答应的。 ***** 回到崇德殿她就散了架了般,进屋在床上躺了好一会子,又喝了一盅冰糖燕窝,才缓过气来。 除了衣衫,让筐儿替她察看。 左肋条处有一块巴掌大的乌青,像雪地上留了个小孩子的黑脚印。 除此之外,左膝盖上有铜钱大小的一块擦伤,粉粉的红,正中带着些血色,像朵红心桃花。 她也就不打算叫太医,只让筥儿去拿药来擦一擦。 筥儿嘴里直抱怨着筐儿没照顾好她,脚步重重地去了。 筐儿便拿了衣裳要替她换,她想了想让烧水。 今儿在外头跑了一天,热得浑身都是汗,又跟安平折腾了半天,觉得浑身都腻得慌。 就听筐儿走到门口刚吩咐外头人备水,就叫了一声:“殿下!” 盈儿一惊,再把衣裳穿整齐已经来不及,只得伸手扯起宝蓝色纱被直盖到脖颈处。 杨陌进门,身上还穿着上朝的绛纱袍,抬眼见她躺在床上动也不动,立刻脚步飞快奔至床边,往床沿一坐,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眉心收紧,问:“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可叫了太医?” 她摇摇头,问:“怎么衣裳不换就进来了?” 杨陌犀利的眼神上下扫了她一眼,帮她整理了一下鬓边乱发,道:“见你不在外头,一时担心,没顾上。” 她担心筥儿回来,又惹出些事来,便道:“没事,身上腻腻的想洗澡,正……” 话音未落,就听得外头脚步声重重的,她忙打住话头,正要叫筥儿别进来,谁知已经听见那丫头高声大气地叫道:“娘娘,药拿来了。” 闻言,杨陌顿时坐直了身体,眼神十分不满地盯着她。 盈儿心虚地缩了缩脖子,转开眼神:“真没事,只是……你先出去换衣裳吧。让筥儿给我上药,回头告诉你。” 杨陌坐在床边,垂着长长的眼睫,将眼中的神色藏得如在密林里,看不分明。 他明明并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可她却知道他生气了。 筥儿进来,手里托着一只红漆盘子,上面放着一只半尺高的石青瓷酒瓶,一个黑茶色的小圆罐子,还有好几块白色的棉纱。身后小宫女还捧着两盆冒着白气的清水。 她行了礼,小圆眼睛就轱辘转了转,道:“殿下,奴婢要给娘娘上药了。” 杨陌并不作声,抬手接过了红漆盘子,搁在床头的小几上。 先是拿起那茶色的小圆灌子,打开盖子,闻了闻。 又拿过那石青瓷酒瓶也揭了盖子。这回倒不用闻,一股烈酒的味儿,冲得满屋都是。 盈儿在床上,瞥见他在细细查看用的什么药,便急道:“其实不急着上药,洗完澡再擦也一样。” 杨陌却不搭理她,仍把那酒瓶盖上盖子,淡声道:“你们都下去吧。” 筥儿眼儿转转,自己正要退下,见筐儿还站着发呆,便上前拉着她的胳膊,一路拖出了卧殿,还细心地把殿门关好,站在殿口亲自把守。 筐儿最瞧不上她这狗腿模样,狠狠地瞪了她好几眼。 筥儿不服气地哼了一句,低声道:“你陪着娘娘出去,娘娘受了伤,你倒毫发无伤的,你凭什么瞪我!” 筐儿红了脸,闷下头,道:“闭嘴吧你。娘娘对殿下……哼,还没到那一步呢,你倒不管不顾地急着把娘娘推给殿下送作堆,你倒底是谁的人!” 筥儿转过小脸,道:“这宫里上下,谁瞧不出来,殿下对娘娘是一门心思地敬着爱着护着。虽我不知道娘娘为什么对殿下还是不肯交心,可都几个月了,还这样一直僵下去,也不是法子呀!你成日在娘娘身边是瞧不见那些个魑魅魍魉,我瞧进眼里的可多了。我可听说,殿下如今每日中午都要吃狍子肉,那东西……哼万一哪一日殿下把持不住有了别的人,娘娘可上哪里吃后悔药去!” 两人嘀嘀咕咕拌着嘴,谁也说服不了谁。 ***** 殿里,盈儿犹豫了片刻,还是磨蹭着把膝盖从宝蓝色的被子里伸了出来。 雪白的一截小腿,依着宝蓝的纱被,膝盖处铜钱大的伤,桃花似地开着。 她自己看过去,都觉得有些说不清的绮丽妖靡。 便偷偷去看杨陌,却见他脸色平静,嘴角维持着一个既不是微笑,也不是生气的平稳的弧度,端正得像庙里表情永远不会改变的菩萨。 他拿了白棉纱布垫在她的膝弯处,用左手托住,右手倒了些烧酒替她洗清了伤口,又拿白棉纱擦干多余的酒液。 他这才俯了上身,凑过头来轻轻吹拂着她的伤口。 他凑得极近。 一阵阵气息从伤口处掠过,仿佛蜻蜓在水面上煽动着透明的翅,比柔软的唇在肌肤上游弋更引人遐思。 盈儿觉得一股热沿着膝盖处蔓延下去,直至足尖。 她只得红着脸又催道:“药也上好了,殿下去换了衣裳吧。” 气息顿了一顿。 杨陌侧过脸来,眼睛里有一种莹润的光,好像月光洒在黑色的宝石上面。 “身上的伤呢?” 他哑着嗓音问。 第108章 庆幸 盈儿脸上红得好像五月的…… 盈儿脸上红得好像五月的石榴花, 还带着火气。 身上……他怎么知道她身上也有伤? 她眼睛水灵灵疑惑着,微张着粉红的唇,说不出半个字来。 杨陌仿佛明白她的疑惑, 睫毛一动, 眼神投向她枕侧床沿边。 那里随意而凌乱地堆着一袭茉莉底绣金丝色彼岸花的衫子。 盈儿:……。 粉嫩的唇撮了撮,眉眼心虚地滑开,看着架子床上挂的云水色帐子。 半天她哼道:“不要你……” 话音未完, 只觉身上凉风一扫。 她惊呼一声, 想去抢纱被却见另一端被杨陌紧紧抓在手里,五个骨节分明地突起。 忙胡乱抓了金丝色衫子挡在胸前, 脸给如滴血, 嗔道:“你……你……” 杨陌却别开了眼,气息不稳地问道:“伤在哪里?” 实在躲不过, 她只得回道:“左肋条上。” 杨陌气息一顿,扔下被子,背过身去:“可有出血?” “只是淤青。” “多大?” “小孩子儿脚丫大。” “先拿冰水敷一敷,明儿再上药。” 杨陌沉默片刻, 说了这一句,一顿脚,竟走了。 一口气梗在嗓子眼里, 不上不下的。 盈儿慢慢自己胡乱把衣裳穿好,倒在床上, 拉了被子盖得严实,怔了好半天,也没闹明白,是怎么回事,却是累极了, 竟就睡着了。 ***** 等一觉醒来,室内红光融融,点点烛火隔着纱帐摇曳着像盛开的火鹤。 嗓子干干地,她轻轻咳了一声,叫:“筐儿!” 便听到脚步声,一双骨节分明修长的大手掀起帐子,将它挽在床边的金鱼尾帐钩上。 杨陌披着黑瀑一样的长发,穿着件燕居常服,砂石色的素纱中单衣,领上绣着青黑相间的黻文。 他掀了帐子,便在床沿上脸对着她坐下,问:“醒了?肋上还痛不痛?” 盈儿只当之前的尴尬事全没发生,淡淡道:“不动便不痛。殿下可吃过晚饭了?” 说着便要起身。 “你先躺好。”杨陌道,随即吩咐,“嬷嬷,进来吧。” 盈儿不明白所以,就见外头进来一位穿着青色衣裙的嬷嬷。 圆白的脸,浓密的黑发上插了一根姆指粗细的银簪。 等她走近了,盈儿便觉得眉眼间有些眼熟,不大记得什么时候见过这么一位嬷嬷。 就见杨陌起身让开,那嬷嬷朝她鞠了一躬,算是见礼,便道:“伤着肋条,慢慢养着倒是不妨,容老奴替娘娘看看,有没有伤着肺。” 听口音,这嬷嬷竟是南边人。再看她的脸,明明皮肉有些松弛下垂,看得出年纪,可额上眼角却不见半条皱纹,叫人瞧着略有些奇怪。 这人她见过的,只是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了。 她正在思索,就见这嬷嬷扎起了衣袖,伸手来揭她的被子。 这嬷嬷的手保养得极好,却有蒲扇般大。 她左手掀开她的衣襟,右手举起一根烛,仔细看了看,放好蜡烛,才拿手在她的肋骨处轻轻按了按,她吃痛闷哼了一声。 那嬷嬷道了声得罪,又轻轻地叩了叩她的左胁,细细听过一遍,这才放下袖子,从床边退开,道:“回殿下,老奴听着只是淤伤,并没伤着心肺。等明儿用那活血去淤的药推开,就没事了。” 盈儿看着她那双比旁人都要大些的手,突然想起来了,问:“柯嬷嬷?” 那嬷嬷道:“老奴在,娘娘有何吩咐?” 盈儿怔怔摇了摇头:“没有……多谢。” 上一世,她就知道杨陌身边有柯嬷嬷这么个人。只是这嬷嬷神秘得很,她总共没见过两面,所以刚才一打照面没认出来。 第一次听说柯嬷嬷还是筥儿告诉她的。 那时蒋寄兰刚去世不久,宫里流言都对她很不利。她便让筥儿去打听一下那天产房发生的事,想知道蒋寄兰因为什么难产。她总觉得是林采之做了什么手脚,然后故意把这脏水泼到她的头上。 筥儿有提到过这个柯嬷嬷。 “产婆都是上一回用过的,没有什么问题。奇怪的是,后来说是不成了,反叫了皇上身边一个嬷嬷过去,说是姓柯的。那柯嬷嬷说孩子大不是问题,还是胎位不正。也不知道是生前就不正,还是后来入盆没入好。后来我才打听出来,原来这位柯嬷嬷是伺候过先文穆皇后的产婆,听说皇上就是她接生的。可惜当年没救回文穆皇后,如今也没能救回孝哀皇后。” 孝哀皇后是蒋寄兰的谥号。 她就觉得奇怪,自己跟杨陌这么久,如果这位接生杨陌的产婆一直在身边,她怎么没见过。 便问:“她长什么样儿?你可见过?” 筥儿想了半天,道:“长得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是手大,有把子力气。” 后来她问过杨陌,杨陌叫柯嬷嬷出来见过她一面。 她就特别留意了一下柯嬷嬷的手,果然如筥儿说的手特别大。 她当时求子求得疯魔了,还问杨陌:“这柯嬷嬷既是产婆,可知道这妇人怀胎的事?我想问问她。” 杨陌也没反对。 可她问了这柯嬷嬷一回,也无所获。印象里她只知道接生,对如何受孕并不清楚。 只是今日,杨陌怎么叫了她来给自己瞧这左胁受的伤? 难道这位柯嬷嬷竟是位深藏不露的杏林高手?上一世是受了杨陌的旨意才装不懂妇人受孕的事? ***** 因天色已晚,她随意喝了两口碧梗赤豆粥,就说要去洗澡。 杨陌却道:“你膝盖上的伤口见不得水。肋下的伤也不宜现在泡热水。今日便将就一下。” 盈儿一边下地趿拉绣鞋,一边嗔他道:“可我浑身馊汗味儿,你就不怕熏着你!” 杨陌上前,弯腰替她把绣鞋提上,笑道:“你的臭脚味儿,我又不是没闻过!” 盈儿气得满脸飞红,顿时坐在床沿,把趿拉上的绣鞋给两下蹬掉,举起玉琢似的脚丫,动了动玉笋似的脚趾,道:“哪里臭?哪里臭?” 下一刻,两只扑腾的小脚就像被捉住的白鸽子,动弹不得。 杨陌一手握着她一只脚弓,轻轻一捻,抬眼似笑非笑道:“喔?许是我记错了。那我再闻一下!” 盈儿大窘,蹬了两下脱不开,忙眼珠一转捂住胁下,皱起眉毛,夸张地“啊”了一声。 杨陌顿时放了手。 她立刻把一双脚缩回了床上,藏到被子里。 杨陌无奈道:“受了伤还不老实。你乖乖坐在床上,跟我说说今儿的事。” 脚心仿佛还留着那干燥温热的触感,盈儿脸红红地,忙把今天的事说了一遍,只是刻意避开了文穆皇后过世那一段。 杨陌听得直摇头,道:“你也不动动脑子,她哪里会肯吊死!”说着,恨铁不成钢般用手指弹了她的脑门一下,道,“就算她真要死,让下面人去救就是了。你自己爬那么高,真摔坏了怎么办?” 盈儿:……救人啊,让下面人去救,终究不一样。 再说事到临头,哪里人人都能像他那样冷静敏锐,有脑子呢? 杨陌一向冷静得很,也一向有办法处理任何事情。 就像安平,不相信她能帮她,却愿意相信杨陌。 可是他的冷静,有的时候也会让人觉得不近人情。比如当初蒋寄兰去世。 听说,他赶到时,万春宫早哭成了泪海。 他却滴泪未流,只淡淡吩咐了一声按例办理,便又回了绫绮殿。 筥儿说,那一夜,他连殿门都不许任何人靠近,一直拉着她的手,说了一夜的话。第二天,才青白着一张脸出去办理蒋寄兰的后事。 可惜她一直在昏迷,没听见他那晚说了些什么话。 等醒来,只知道蒋寄兰的后事极尽荣哀,蒋家也得了不少封赏。 他没提蒋寄兰,她也没问。 只是因为那些可怕的谣言,她觉得委屈和害怕。 他把她抱得极紧,用胸膛暖着她。让她不必担心,好好养病就是。 她觉得自己好像被一根坚硬着火的巨藤缠绕,温暖到近乎窒息,却也觉得安心。 他依然每天忙完了外头的事就回绫绮殿来陪她。 她见他总是很疲惫,便没再提任何让他会烦心的事。 后来她果然也没再听到类似的流言。虽然不知道他是用了什么法子压下去的。 现在想来,那时的他,因为陪着她,只任由下面的人去救蒋寄兰,真的没有一点后悔一点遗憾一点内疚吗?而外面传出那样的流言,真的对他一点影响,一点压力都没有吗?也许都有的。 只是他不肯跟她说。 在她面前,他像一块盾牌,挡住了外面所有的纷纷扰扰明枪暗箭,却从来不跟她提。 也许他们是相爱的。 可是他心里却有一个禁宫,锁着一些事,有文穆皇后,有蒋寄兰,甚至有这个柯嬷嬷,而他不打算让她进去。 也许这才是他们两个最后走向悲剧的根本原因。 不让她生孩子的真正原因,他不说。 不让她当皇后的真正原因,他也不说。 上一世的她不够勇敢,不敢去叩问这禁宫里的事。 这一世,如果她还是选择逃避,也许……他们又会重蹈覆辙。 话就在嘴边,她的心跳得飞快。该从哪里问起呢?他会愿意说吗? 正鼓动着自己的勇气,身体却被揽进了一个怀抱。 杨陌在她耳边轻轻叹了一口气,道:“这几天,你好好养着。安平的事,我来处理吧。” 又是这样什么都揽过去扛起来。 他疼她宠她。可是这样下去,真的不行。 她用额头重重撞了一下他的肩膊,摇摇头:“不要。安平的事,你别管。” 杨陌似乎有些意外,可似乎又很喜欢她这个亲昵的动作。 他夸张地揉揉肩,带着笑:“好。不过不许再伤着自己了。” 能真正伤害她的人,没有别人啊。 盈儿抬起头,从侧下方看上去,能看到他线条清晰的下颌还有浓密的睫毛,却看不见他的眼睛。 “你后悔过吗?”她终于问。 杨陌愣了愣,低下头,对上她的眼,带着一丝柔和的暖意。 “什么?” “那天,你没留在万春宫而来了绫绮殿。你后悔过吗?” 尽管声音都在发抖,她还是问出了口。 是害怕的。 不是害怕被打被骂,而是害怕被杨陌继续关在他那座禁宫的门外。 这种拒绝,所受的伤,远比胁下那一片青紫要痛百倍。 杨陌眼里的暖意好像坠入了雪谷,一块块凝固起来,变成了冰。 一块薄薄的,看不见,却完全能感觉得到的坚硬的冰层横亘在他们中间。 不对,那不是一块冰。 盈儿想。 也许在杨陌的眼中,她比冰块更透明,一眼就能望到底。不像蒋寄兰,不像林采之,各有各的阴险。 也许众人之中,他独宠着她,就是因为她连欲望都是清澈明晰的,毫不用他费半点力气。 而杨陌却正好相反。 他像座完美的玉像,洁白无暇,却没有一处让人看得穿。 也许帝王之心本该如此。 可是身为爱人,却十分致命。 她能看见他脖颈上跳动的脉快了,她能听见他的呼吸声渐渐沉重。 她真害怕他又像今天下午那样一跺脚,莫名其妙地走掉。 她抽出双手藤蔓般缠住了他的脖子,抱得紧紧的,将唇贴近他的耳廓,低哑地问:“后悔吗?” 腰身被紧紧地锁住,勒得两人之间完全没有半点空隙。她紧张得完全忽略了肋下的痛。 他勾下头,灼热的唇贴着她的脖颈,轻轻地蹭了蹭,才道:“不。我很庆幸。” 盈儿浑身一震。 庆幸?!她一定听错了。 第109章 春宵 “庆幸?”她喃声质疑,…… “庆幸?”她喃声质疑, 也贴着他的脖颈,唇瓣敏感极了,他的血管噗噗跳动, 热气和震感好像能牵动唇上薄薄的肌肤, 她的唇和声音都有些干燥。 坚硬潮湿的牙咬住了她脖颈上的皮肤,像跟她玩耍的小猫儿,力量刚刚好, 能轻轻地扯起有些痛, 但却并不会咬破皮。 舌尖在唇上舔了舔,她再问:“庆幸?庆幸什么?” “庆幸……万春宫里的人不是你。”声音与平素那清冽的寒磬般的声音完全不同, 十分含混, 好像这是一句不该说,却不得不说出来的实话, 带着慌乱的心虚 。 盈儿怔住,半天,脑子里似乎抓住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却又快得像一道闪电, 根本来不及看清楚。 就在这时,突然传来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 盈儿浑身一震,杨陌猛地抱紧了她。 肋下一阵刺痛, 她哼了一声。 可杨陌依然紧紧地抱住她。 “哗”地一声,好像有一条河的水从天下倾倒下来, 撞击着屋顶,窗棂,扑在地上,砸在地上,溅起一股浓浓的土腥气。 “下雨了?”她迟疑地听着外面的声音。 杨陌把头埋在她的颈间, 像个害怕打雷下雨的无助的孩子。 她习惯性地反手抱住他,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窗户猛地闪过一道蓝光,随后又一个惊天动地的大雷打下来。 怀里的身躯再度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 这样的恐惧,完全不似他寻常镇定自若,泰山崩于前也不会动动眉头的模样。 “老成?唉,那日下着雨……一道血色的河……像个木头桩子一样站在门口……” 贾后的话一句句在这瓢泼大雨的声音中浮起来。 庆幸……她终于明白了,杨陌为什么要说庆幸。 他庆幸她不是蒋寄兰。 庆幸重蹈文穆皇后不幸命运的人不是她。 庆幸他一直坚持住了,没让她怀孕。 可是这样的话他对着她说不出口。 即便是这一世,他要坦承这一点也需要挣扎着才有勇气。 自私,冷血,无情。 这才是真正的杨陌。 他不愿意在她面前承认自己是这样的人。 所以宁可一句话也不说。 所以他才会又从万春宫匆匆回了绫绮殿,拉着她的手一整夜。 庆幸他失去的不是她。也害怕她再也醒不过来。 所以后来在紫宸殿,被逼急了,他才会胡言乱语,鬼扯什么外戚,让她一辈子都死了生孩子这条心。 却没想到会导致两人的生离死别。 可他不知道啊,即便他是个疯子,她也愿意做他的疯婆子。 她有什么资格去审判杨陌呢? 就像沙夫人永远没有资格责怪她对柯碧丝不够善良,谁的痛谁才懂。 眼中的泪珠潸然而下,就像外面狂烈的雨。 她紧紧抱住杨陌,和着咸热的泪,颤抖的唇含住了他软软的耳垂。 ***** 第二天,她睡眼惺忪醒来时,就见明朗的阳光穿过水云色的纱帐,好像一道道摸得着的金线,漂浮着。 叽叽喳喳抑扬顿挫的鸟儿歌声响亮吵闹,好像有几十个长嘴的妇人在外头聊八卦。 让她有点儿奇怪,这样吵闹,自己居然没早点儿醒? 她抻抻有些僵硬的脖子,抬手想伸了个懒腰,却不想腰稍稍一挺,一阵酸酸胀胀的钝痛便从身体各个地方奇怪地袭来,她神智一顿,瞬间红了脸孔。 不由自主地想扯起被子蒙脸,却不想一扯竟是没扯动,好像被什么重物压住了。 她心头一跳,微微抬起看时,就见身侧杨陌腹部朝下趴着,双手握拳乖乖地收在胸口前,一条肌骨匀称修长的腿正压着她宝蓝纱被的一角。 目光落杨陌脸上。他的脸侧着。 额头在金色的光中,一缕缕,好像涂了一层淡金色的粉。 眉眼以下被床柱挡在阴影中,黑长的睫毛在高挺的鼻翼和眼下间落下一道扇形的淡影,漆黑的长发散乱在杏色的褥子上,好像随意画出了几道粗细不的水墨线条。 鼻翼轻轻地翕动着,安静甜畅,像个累极后饱睡的孩子。 她恍惚起来。今日沐休?可想想好像不是。 更何况,就算是沐休日,杨陌向来也是五更末刻就起身的。 前世除了他偶尔生病的日子,她倒不记得见着过他早上醒来的样子。 大概他真是真累极了吧。从前世到今朝,这条相遇的路,漫长又孤独。 如果不是他一直不放弃,他们早就散了吧。 这样想着,心便好像一团醒久了的白面团,柔软光滑,不再有半丝褶皱。 她也不叫人,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 什么都不重要了。 只要他们两个在一起,她就这样看着他,看一生,看一世,看到天荒地老,□□成灰。 阳光越发强烈了,那一缕缕的明亮移到了他眉眼处,扇形的阴影边缘越来越模糊。 眉头动了动,他把头往她的身边凑了凑,重新又回到阴影中,满足地吸了一口气,又继续酣睡。 她忍不住翘起嘴角。他依然不习惯太明亮的光。 她不急。 那座被阴影掩埋的宫殿,门已开了一道缝,阳光早晚会照进去的。 ***** 却说贾后,太子妃跟安平在仙翠殿闹了一场的事,她自然是听说了。 也知道安平跌了一跤,受了伤。 当晚,又偏遇着大雨,她急得恨不能长了翅膀立刻飞过去瞧瞧。 可又听说下午乔盈儿走后,安平竟然不闹腾了,乖乖地吃饭,睡觉,也没再打小宫女太监出气,还认认真真地开始读书写字。 她便叫了一声阿弥陀佛。 好容易太子妃费了那许多力气,才算是把安平的骄纵给扳过来些。她这一去,安平若是觉得有了依仗,又胡闹起来,岂不是前功尽弃? 便强忍着,想等第二日太子过来问安时,仔细问问情况。 哪知只有蔡司闺过来回报,说是今儿一早太子身子有些不爽利,连朝都没去上。 太子妃忙着照顾太子,就不能过来了。 她一听唬了一跳。 杨陌自小就极自律。每日五更即起,入亥即眠。不是习文,便是练武,成日没一刻空闲。 他身体也强壮,极少生病。 她便急着问是哪里不舒服?可请了太医?太医怎么说? 谁知蔡司闺一张脸红得像个压扁的柿子,直摇头说不知道。 贾后一看这情形便知这事不简单。 当下立刻遣退左右,逼问蔡司闺:“你不说,还怕本宫打听不到么?太子什么样的人?轻易能不去上朝?到底出了什么事?!” 蔡司闺红着脸,吞吞吐吐道:“……我如今近不得寝殿,只知道……嗯……昨儿晚上那么大的雨,半夜三更地筐儿跑出来叫人烧水。今儿早起……常……常夏来了,里头还没……没动静,便央着筥儿去问。回来说是殿下昨夜着了些凉……嗯嗯……今儿不能去上朝了。” 贾后听得两句,心里便想起新婚夜送上来的那块元帕。 再听下去,自己也忍不住有些脸红。虽说名义上她是婆婆,可就是亲婆婆也没有打听儿子房中事的道理。 她便忙叫蔡司闺出去等着,单留彭宫令在殿内商议。 “他这十年八年不病一回的。若是只带句话去问安,未免显得我这后妈凉薄。可……你说说,这情形,该送个什么好?” 彭宫令不但脸长,嘴也大,张开一笑,倒像是来了一只河马。 她道:“太子殿下如今得遂了心愿,只有高兴的。娘娘不拘送个什么,他都是欢喜的。” 贾后点点头,想了想,道:“也罢。把上次安南进贡的那一斤金丝燕窝给送去吧。” 彭宫令一愣,道:“娘娘不说这东西吃得比别处进贡的要好,自己都舍不得常吃。怎么倒一下送了一半去?再说,又不是太子妃病了……” 贾后拿团扇挡住微红的脸,“噗嗤”笑了出来,道:“这节骨眼上,我送太子妃这样的好东西,才算是送到他心窝里去了呢。” 彭宫令将信将疑,便亲自带着东西,陪着蔡司闺过去“探病”。 到了东宫,就见杨陌仍是一副万年玉雕的模样,可等她致了问候送上礼品,杨陌竟接过去,亲自看了看,还道:“你回去跟母后说,谢母后慈辉恩赐。” 说完,随手竟把东西递给了太子妃。 倒是太子妃脸皮薄,臊红了脸,嗔视着太子,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最后还是太子妃身边那个叫筥儿的心腹上前接过,算是解了围。 这些事,她自然是听彭宫令回来跟她学的。 她难得地大笑了一场。 正赶上皇上来瞧她,听她在笑,问是怎么回事。 若是从前,她定是忍不住要趁机给杨陌上点眼药,说一句“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可想想这眼药上了也白上,自家那个不争气的儿子还是当个太平王爷的好,便笑道:“我听说安平今儿竟开始读书写字了,便忍不住高兴呢。” 皇上久不见安平,听到这个消息,自然也颇高兴,只是闲聊了几句,便提起太子,有些忧心:“今儿竟是病了,朕打发了人去瞧,倒说是不碍事。只是……他向来勤勉,若真是不碍事,又怎么会朝都不上?这一向是怎么了,你也病,他也病!眼看七月半就到了,看来得好好祭一祭,也不知道是冲撞了哪路鬼神。” 自从皇上宠上宜嫔,贾后便懒散了许多。 不是宜嫔也有别的女人。 皇上再老,只要想要,便有数不清的新鲜女人。 她却不一样。老了就是老了。保养得再好,也比不上那刚开的花儿。 听到皇上这样说,便也不揽活儿,道:“如今顺妃掌着宫里的事呢,皇上亲自吩咐她倒是更便宜些。” 皇上听了倒有些无趣,多看了她几眼,道:“任她谁掌事,谁得宠,终归你才是皇后。” 贾后也不想真惹恼了皇上,便笑道:“那妾便派人嘱咐她一声去。“想想,又顺手多做了个人情,试探道,”可惜太子妃近日帮着我开导安平脱不开身,不然我瞧着她倒是个中用的,能帮上手。” 闻言,皇上又多看了她几眼,笑着捻了捻龙须:“想不到连你这么个精明人都瞧着她好!可见是个真好的。” 又见贾后榻边雕花云石面圆几上放着几块切好的西瓜块儿,不像寻常贡品的品相,水头极足,正觉天热口干,便伸手用银签插起一块道:“这从何来?” 贾后又笑起来:“可不是皇上吩咐的叫太子妃种地,竟种出了些西瓜!今儿彭宫令过去探病,便带了一个过来。想来清晖殿也是有的。” 皇上更觉惊讶,咬了一口,虽不似寻常的甜,却水分更足,沙沙脆脆,清香入喉,不免连吃两块,道:“太子妃是个实在孩子。不错,不错。” 当晚便也不回清晖殿,就在贾后宫中歇了。 第二日,背过众人,彭宫令便给贾后道喜。 贾后淡淡地笑了笑:“昨儿皇上那般欢喜,你没瞧出来为了什么?” 彭宫令怔住了。 第110章 烧烤 见彭宫令不得要领,贾后…… 见彭宫令不得要领, 贾后嘴角微垂,眼神无奈中带着几分尖锐,道:“皇上何等聪明?见我跟太子妃关系融洽, 便知道我的心意。自古夺嫡, 哪有不血雨腥风的?我识趣退让,他自然安了心。你且瞧着,这两日, 建王, 安平,怕都有重赏呢。” 彭宫令想了一想, 自然也明白过来。 贾后从来就是最识时务一个人。当初入宫, 知道自己根基不稳,便安分守己, 绝不闹事,只专心哄皇上开心。这才步步为营走到今天。 与太子妃几次冲突,皇上都是站在那一边的。甚至还特意宠上了太子妃一力推举上来的宜嫔。 这意味还不明显么? 到底还是贾后看得明白。 太子不用说,那是什么人?文穆皇后在时, 还看不出来。文穆皇后走后,十二岁的孩子,竟比三四十的人心机还稳还沉, 把太子之位坐得稳稳的。圣心民心众臣之心,其势早成。 建王又是个不争气的。拿他跟太子比, 说是山鸡比凤凰都算客气。 而太子妃能把太子攥在手心里,自然也不是个好惹的。 与其硬要去争去夺肖想那个大位,最后别说荣华富贵,怕性命都不保。 还不如现在早早地就靠过去呢! 她自己也安了心。 若是贾后要争,她自不免也要帮手, 到时候头一个死的就是她。 自此,对贾后就更加心悦诚服。 ***** 又过了一日,贾后收到了一份安平手抄的《地藏菩萨本愿经》。 茶绿色的织锦硬板封面夹着厚厚的一叠雪浪笺。 托在手中,沉甸甸地压手。 贾后细细摸着封面上那一竖排端端正正“地藏菩萨本愿经”几个字,不及翻看,眼中已经垂泪。 “众生度尽、方证菩提;地狱不空、誓不成佛。” 地藏菩萨许下如此宏大誓愿,是因为在过去无量阿僧祇劫前,她曾经化身为一个叫光目的普通女子。 光目女的母亲去世后,堕入地狱受苦。她便时时念佛画像,终于把母亲救出了地狱。 可她母亲转世后告诉她,因为恶业未尽,十三岁时还会夭折,再受恶道之苦。 光目女为了救母,这才发下宏愿,以孝心感动了天地,终于使她母亲能长寿无忧,最后成佛。 因而此经不但是孝经,也是救病消业障之经文。 安平不抄别的,单抄这个,便是在说要孝顺她这个母亲,还要替她念经消病。 别说安平抄的是地藏经,便是随便什么经,她那么一个跳脱不定的性子,能安安稳稳地坐下来替她抄经祈福,她都要叫声阿弥陀佛了! 待打开看时,就见一开始字迹大小不均,笔画歪斜,到最后一页才端正秀丽,颇得卫夫人簪花小楷神韵。 贾后看着,眼中泪水又不断滴下。知道开头写得不好,是因为手伤。 她手里捧着这一摞经文,心里说不出的感慨。 她果然没瞧错,太子妃连太子那样的人都能攥在手心里,服服帖帖,降伏安平这一个小姑娘,又怎么会失手? 想到此,便又吩咐彭宫令捡起好东西,再往东宫送去。 这回是正大光明地送乔盈儿。 因为太子的“不适”就那一日,已经弄得朝野震动,听说往东宫探病送礼的人把安和门都堵出几里地去。 倒也不为别的,实在是太子平时无病无灾,过个生日什么的,也从来不大肆操办。这些人好容易得了一个机会,自然是络绎不绝。 ***** 盈儿自那日后便觉得有点没脸见人。 倒不全是害羞。这一关总是要过的。 尴尬的是他这般大张旗鼓地“病”了。偏人人来探病,他也不躲着,反出来见人。任谁瞧了,也知道他没病。他这样做,倒像是故意让人人都能猜中发生了什么事情一样。实在是让她没脸见人。 尤其是贾后,可恶坏了。明明是来探杨陌的病,竟是把礼送给她。 这不明摆着对这边的事料得一清二楚么。 她虽知定然又是那个蔡司闺多了嘴,可也无可奈何。蔡司闺虽摆明了是那边的人,却明显没什么恶意。她也不能因为这事,就把蔡司闺撵出去,显得她有多猜忌贾后一样。 再说这几天夜里,她也真是极累,白日里便没多少精神。天气又热,便借口身体不爽利在东宫里躲了几天。 不想今日竟又接到了贾后送来的礼。还是彭宫令亲自送来的。 她便更觉得脸上发烧,强自镇定,也不敢多问送的什么,只把话头往贾后的病上头扯。 彭宫令自然赶紧把贾后之前在皇上跟前夸她的话,还有安平抄地藏经的事说了。 盈儿听了,心里却是像茶杯在那茶盘子里滑了一下,泼出半盏茶来。 安平这弯儿转得也太急了些。 再想想那日跟安平吵架的情形,心跳得更快些,难不成安平小小年纪,心里竟然早早有了瞧中的人?! 她捧着头,使劲想了想前世……一时竟想不起来安平嫁了谁。只好像记得安平过得也并不多顺心,常跟驸马吵架。 前世的她真像是活在海市蜃楼里。自己过得云里雾里的,对除了杨陌之外的事,根本不关心。 ***** 等彭宫令走了,她才把贾后送来的东西打开。 一打开那长方形雕漆箱子,便吓了一跳。 里面放的竟是一个长方盆玉雕石榴盆景。 那石榴树墨玉为干,翠羽为叶,一颗颗石榴果均是火红的玛瑙,都有小鸽子蛋般大小。 树下又有绿玉雕成的草地,白玉砌成的山石,最有趣可爱的是,树下还有黄玉雕成的一对姆指大小的锦鸡。山石旁还藏着一窝黄玛瑙雕成的锦鸡蛋。 饶是盈儿前后两世见过的好东西数不过来,也不得不承认,这盆景,确定算得上是价值连城。 可她瞧着,忍不住长叹了一口气。 贾后这是真心感激她帮了安平。 可是真是应了那句话,慈母多败儿。 安平这孩子,骄纵胡闹,并没把贾后真放在心上。 如今为了亲事,倒立刻乖巧起来。 她心里还真有些替贾后不值,也忍不住有些惭愧。 筐儿跟筥儿也围着看了好一会儿,筥儿才道:“这东西也就娘娘那条天下第一的禁步可有一比了。再没见过这许多的珠宝拼一起做成一件东西的。” 筐儿便问要不要摆出来。 盈儿伸手抚了抚那鼓鼓的小石榴,指尖冰凉。 杨陌怕她生孩子出意外,怕是不会让她有孕的。 贾后祝她开枝散叶,子孙满堂的这番美意,只能是辜负了。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道:“收起来吧。日后安平出嫁,给她做添妆。” 筥儿哼了一声,道:“娘娘心也特好了。安平那样对您,您还惦记着她。” 筐儿一边把箱子关好,一边也道:“安平公主出嫁怕还有好几年的工夫呢,到时候也不缺这个。娘娘若是喜欢,只管摆出来,这东西又摆不坏。” 盈儿笑笑,心里倒没了以前一提生孩子便觉得憋屈的凄凉。 可想想安平,到底觉得这样糊弄贾后有些不心安,便斜依在美人榻上,发起了呆。 直到筐儿送了冰镇的西瓜上来,她才回神。天气实在热,她连吃了两盘,正要吩咐再切些来,筐儿便在旁边叨叨:“娘娘如今也不同了,也别贪嘴,这冰的凉的东西还是少吃为好。殿下这几日就没空过,万一……” 盈儿顿时脸红成了西瓜瓤子。 心里却想,这也真是个不解之迷。 上一世,他也是在她这里的时候多。所以她吃东西都格外小心,就怕万一有了,自己不谨慎再给掉了。 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办到的? 又没给她吃避子汤,怎么就能一次意外都没有呢?! 不然她也不会被哄得死死的。 可想想若是直接问杨陌,杨陌怕未必肯告诉她实话。 说不定还以为她是没死掉生孩子的心,打听这个是想把他的手段给破解了。 想想挺没意思的,又觉得殿内极憋闷,便穿好衣裳出了龙首殿,打算到外头甘露亭上坐坐,吹吹风。 到了甘露亭上,见荷叶田田,碧水如金,其中散布着团团白色粉色黄色的花朵,宛若琉璃世界。 她依在栏杆上,探出半个身子,就见影子倒在水面上,一群摆着尾巴的鱼儿涌上来。 她突然想起之前答应过皇上要请他们来钓鱼玩耍的。 便一时兴起,道:“中午别另外传饭了。咱们钓几条鱼来就在这亭上烤了吃!” 筐儿见她高兴,自然赶紧吩咐去张罗,筥儿本在地头巡视,听得消息叫人摘了些玉米西瓜,拿竹篓子抬了过来,笑道:“新得的玉米烤了才好吃呢。” 盈儿也不管她,凭她去张罗,只找了个阴凉地方,把钓竿放下水去。 那水里鱼多得像缸里养的泥鳅,一条条密密挤在一起,不过片刻工夫就已经钓了一条尺来长的鱼儿上来。 见那鱼像只扁纺锤,头大眼睛低,盈儿便认得是条鲢鱼。肉质嫩,烤了也好吃,她心里便越发高兴。 一边钓了好十来条,觉得累了这才住手。小的便都给放了,只留下七八条大的。其中还有两条她最喜欢的鳜鱼,便舍不得烤了吃,吩咐留着晚上让厨房做成松鼠鱼。 一时早有人拿了铁炉,铁叉,铁网来,烧起了炭。 盈儿便坐在阴凉处在银盆里洗了手,坐着正喝茶,就见有两个小太监抬着一只斗大的箩筐从桥上走了过来。 筥儿开心地迎上去,从筐里取出十来个红薯,十来根香肠,十来个芋头还有一堆小馒头,最后还有一包油纸裹着的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 盈儿笑道:“我倒要瞧瞧你有几个肚皮,烤这许多东西。” 筥儿转头冲她挤眉弄眼地笑道:“呵,咱们难得烤一次,自然要多烤些。也送点儿到前头去,叫殿下知道娘娘便是吃顿新鲜饭也想着他呢!” 盈儿听了,整张脸都好似涂了蔻丹,红到连右眉尾上点的痣都看不出来了。 她恼羞成怒,从银盘子里抄起一块刚用过的擦手白棉帕子,胡乱团成一团,朝她砸去:“你个小马屁精!” 筥儿手上脚旁全都是各种吃食,也不敢乱跳躲避,只得哇哇乱叫着,眼睁睁瞧着那块棉帕朝自己脸上飞来。 偏就这么准,那帕子早散开来,跟风儿一起,直直地像张纸般糊在她脸上,筥儿的叫声顿时戛然而止。 这下不光众人乐得前俯后仰,就是盈儿也乐得弯着腰,捂着肋下。 那帕子也没挂住,吧嗒掉在地上。 筥儿也不管它,把手上的油纸包打开,就见是一大坨已经腌好的肉,皮已经去掉,色泽鲜红,沾着些黄黄红红的佐料。 她便笑问:“是什么肉?” 筥儿回道:“狍子肉。”说着便把肉交给旁边的小太监。那小太监自去烤肉不提。 盈儿却生起满心疑惑。 第111章 狍子肉 她记得前世时,杨陌极…… 她记得前世时, 杨陌极爱吃这个。 这肉跟鹿肉相仿,暖脾胃,强心肺。除了能延年益寿, 还有壮/阳之功。 那时便是夏天, 杨陌也几乎日日都吃,也不怕上火。她自己不爱吃,还腹诽过, 觉得他是因为过于操劳才要进补。 可这一世, 乔檄却说杨陌不吃这个。 筥儿这个马屁精总不会连这个都不知道,怎么特意要了这狍子肉来。 难道这狍子肉有什么特别不成? “这狍子肉怎么做都柴柴的, 烤了更不好吃。”她试探道。 筥儿又鬼模鬼样叽叽咕咕笑起来, 道:“可是殿下爱吃呀!” 果然,这包打听确实是打听过才拍的马屁。 可是, 乔檄肯定也不会撒谎。 那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又爱吃了的呢? 盈儿托着腮,不由得陷入沉思。 ***** 虽说觉得狍子肉不好吃,等烤好了,她还是让切了一半放在盘子里, 跟烤得的玉米还有鲢鱼等菜一起装上提笼,让筥儿亲自送到前头去。 自己则让人削了刨花大小的两小片,咬了两口, 还是不喜欢。 东西烤得多,她每样吃个两口, 也就饱了,便让宫女太监们把剩下的东西都分了。 便继续坐在椅子上赏荷花。 耳朵里却听得有人在问:“倒要知会周女史一声,不然殿下今日的起居注上的吃食便不准确了。” 她心头一动,转眼看见蔡司闺正坐在一旁,手里拿着一只黄白相间的玉米, 很文雅地用手指剥了玉米粒,一粒粒放在嘴里慢慢吃着。 旁边一个小宫女凑在她跟前。 蔡司闺慢慢咽了嘴里的东西,才道:“你提醒得极是。一会子,你吃完了,便去跑一趟吧。” 盈儿眉尖慢慢扬起,便伸手招了招。 蔡司闺忙把手里的玉米放下,笑着走过来。 盈儿便贴着她的耳朵低声吩咐了几句。 蔡司闺脸上有些惊讶,旋即笑成了花儿,抬起下巴,十分神气地走回去对她小宫女道:“也不用你跑了。一会儿,我自己亲自走一趟。” 又闲呆了一会儿,盈儿便戴了斗笠去地里走了一遭,散了散食,才回了寝殿,洗了脸手,准备歇午。 筐儿进来伺候她,见左右无人,待她躺下,便坐在床榻上,问道:“娘娘,有件事,我想不明白。” 盈儿便侧了身,打了个哈欠,听她说。 “那个蔡司闺,明明是那边的人,有什么事,娘娘不叫我去办,怎么倒叫她去办?!娘娘不怕她把消息再走漏了?”筐儿噘着嘴,一张方脸上有些失落。 盈儿伸手揉了一把她的脸颊,笑道:“这大太阳的天,我是心疼你呢。倒吃起这飞醋来。” 筐儿躲了躲,把脸蹭出来,酸酸地道:“我才不信。那送肉的事,怎么就打发筥儿去了!娘娘怎么不心痛她!” 盈儿越发笑起来:“那可是吃食,交给谁手上,我也不放心。不是她去就是你去!” 筐儿便就在脚踏上躺下,侧着脸,有些发闷。 心里想着,娘娘如今跟殿下好了,自己之前一片忠心维护娘娘,如今倒好像成了恶人。 而筥儿这尽会讨巧的小蹄子得了太子的青眼,在东宫简直是要横着走了。也不用问娘娘,就能自己作主叫厨房送吃送喝。 盈儿见她闷闷的,便垂下一条玉白的腿,用脚趾踢了踢她:“要睡也别在那脚踏上,到那边的榻上不舒服些?” 筐儿一动不动。 盈儿这才知道,这丫头是真生气了。倒不是针对蔡司闺,而是针对筥儿。 不免又想了想前世的事。筥儿的性子跟筐儿不同,要说能干,还真是筥儿能干得多。可筐儿到她身边日子更久,年纪也更大些,以前都是筥儿听筐儿的,后来渐渐的好多事上筐儿插不上手,她身边倒是筥儿成了能拿主意的那一个。 当时好像也有那么一两年,筐儿转不过弯来,时不时地闹一闹小脾气。想不到这一世,她这么早就闹上脾气了。 只是她自己也记不清楚上一世是怎么调和两人的矛盾的。后来筐儿也服了筥儿。 她想了想,叹了一口气,道:“你知道我叫蔡司闺去做什么么?” 筐儿动了动,却没说话。 她便侧过身来,道:“我叫她去取殿下的起居注。” 筐儿这才转过身来,虽脸上仍是气鼓鼓的,可开口问道:“娘娘要那个做什么?” 盈儿仰脸看着帐子,云水色的帐子,绣了桃粉色的黑白边儿蝴蝶,半透明的翅膀,黑长的须子,好像活的一般。 “你瞧那帐子上的蝴蝶。”她伸手指了指。 筐儿坐起来,一脸不解。 “这蝴蝶小的时候可是毛毛虫。”她拿手比划了一下,“跟菜青虫可像了。” 筐儿抿着嘴不说话。 “人呀,也跟这蝴蝶一样,小的时候呢,瞧着都差不多,谁知道日后谁能有什么造化呢。” 筐儿捋了一下自己的辫子,瘪了瘪嘴,似乎已经猜到她要说什么,脸上露出些不满。 盈儿笑道:“你瞧我,以前太太总觉得柯表姐比我强百倍,结果呢?她是什么造化我是什么造化。” 筐儿一怔,道:“那是太太糊涂。” 盈儿笑道:“那你瞧我糊涂不糊涂?” 筐儿仔细想了想,摇了摇头。 盈儿道:“你们以后会变成什么样的蝴蝶,我心里有数着呢。筥儿的性子与你不同,自然她擅长的事也与你不同。你呢,只要多多陪在我身边也就是了。她呢,便随她在外头跑。也没有谁好谁不好的。只是……” 她说到这里,顿了顿,仔细瞧着筐儿的脸色。 就见筐儿听了这话,果然脸色松了许多,见她打住不说,还问道:“只是什么?” 她这才放了心,道:“你们两个要一条心,有的事上你要听她的,有的事上她要听你的。若是你们两个互相猜忌,斗起来,我身边可就没个可靠的人了。” 筐儿哼了一声,仍是有些不服气:“什么事上,我倒要听她的。” 盈儿:……。唉,不仅孩子不好教,丫头也不好教。不过,想着这事倒也不急,船到桥头自然直,便也不再说什么,合上眼睡了。 一觉醒来,就见床前圆几上放了四册寸厚的蓝皮红笺册子。 筐儿大概看她睡熟了,便出去了。 她便也不叫人,抽了个金钱蟒的大引枕垫着腰,坐起来,拿过册子翻看起来。 好在这起居注是按时间写的,但凡杨陌的一言一行,都有记录,只是不像皇上的那么细致。 可每顿饭都吃了一什么,还是有记录的。 她想了想,这一世第一次见杨陌吃狍子肉是成亲后那一日。 后来便没见过他晚饭吃。 可筥儿说他喜欢,那大概是中午饭在外头的时候吃的。 这样想着,便只看午饭,从前日往前翻。 这一翻不打紧,竟是日日都吃,可翻了几日,却突然又断了。 她一时有些不解。 难道她猜错了?这狍子肉没什么古怪,只是他突然又喜欢吃了而已? 正迟疑着,听到外头有杂沓的脚步声,她慌忙看向楠木雕花大案上放着的青铜漏刻,就见水海里的小人儿刚刚指向未时。她心头一跳,这个时辰杨陌应该还在办公,怎么就回来了? 再看那厚厚的四册子起居注,也无处可藏,想了想,索性便任由它放在那里。 就听到外头有宫女低低的声音:“娘娘午觉未醒。” “睡多久了?”果然是杨陌的冷淡清越的声音。 “小半个时辰。” “那别吵她,孤先去换衣。”说着脚步声又渐远了。 盈儿呆了呆,心头一动,便把那起居注仍旧扔在床前圆几上头,自己侧过身,脸朝里,假装还在睡觉。 果然没多久,就听得门吱溜一响,随即又有门合上的咔哒声,便有极轻的脚步声走到床边。 床板轻轻一沉,杨陌坐在了床边。 闻着熟悉的苏合香,她心里没来由地有些紧张。 她查看杨陌起居注这件事,也没打算瞒着人,所以才叫蔡司闺去要。 一来她本来也不是个深沉的人,二来这事也瞒不住。 本来妻子关心丈夫,借了来看看,也无可厚非。 但是杨陌不是一般人。筥儿前脚送狍子肉,她后脚就查起居注。杨陌还能猜不到她在疑心什么? 只是杨陌猜中她的疑心,会怎么办? 主动坦白? 还是假装不知? 她正胡思乱想,腰弯处突然多了一只大手,热乎乎的。 她浑身一僵。正想装被惊醒,却不想那手竟像只小鸟儿一般,开始乱窜。 她气得翻过身来,伸手啪地拍掉他不老实的爪子,瞪起双眼,红着脸嗔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装睡!” 杨陌早换了燕居常服。头上连翼善冠都没戴,只用一根姆指粗的象牙簪束着发,盘领窄袖,腰缠玉带。 一伸手揽住她,低头嘴唇蹭了蹭她的眉梢,笑道:“你都没打呼噜。” 盈儿气得用肘子顶他:“你又胡说,人家睡觉可乖了,才不会打呼噜。” 她上一世可是最佳闺秀,连睡觉也特意训练过的。睡相都规规矩矩,哪里会有打呼噜这种毛病。 杨陌笑起来,紧紧揽住她的细腰:“嗯,你可乖了。就是太乖了,呼吸都屏住了。” 盈儿:……。 两人又闲话一回,可杨陌就是当那四大本起居注不存在,问也不问一句。 盈儿心里气恼,便不想理他。 叫了人进来穿衣洗漱。杨陌也不急,叫常夏拿了折子进来,开了窗,他坐在窗前的花梨大桌前,慢条斯理地一本一本地看,还认真地批示。 盈儿:……。 他明明就没办完公事,怎么会提前赶回来? 可赶回来了,怎么也没什么特别的话说? 她有些郁闷。也不去打扰他,便叫常夏坐到碧纱厨里来:“这一向也没工夫跟你说话。外头可有什么新鲜事,说来听听。” 常夏十分拘束,一双灵活的眼睛看着杨陌。杨陌却只专注看折子,没搭理他。 他便束着手笑道:“有筥儿姑娘在,娘娘还要向我打听什么新鲜事。” 正好筥儿用白玛瑙盘子捧着一碟子樱桃进来,放在桌上,便笑道:“常公公真是说笑了。你在外头走过的路,比我坐的凳子都多。喏,我问你,听说林家姑娘赐婚了,这事我只听得个影儿,你倒说说看。” 盈儿:……林家姑娘,是林采之? 常夏尴尬地笑了笑,一双灵活的眼睛再度看了看杨陌,这回却见杨陌轻轻点了点头。 盈儿心里便知,大概这事又是杨阳的手笔。 虽然这一世,杨陌早早跟林采之作了了断。可想想杨陌对起居注的事假装不知,她心气就不顺,再想到杨陌前世到底让林采之做了皇后,她就根本不想再听到林采之的任何消息,便打岔道:“不相干的人,说她的事做什么?你倒不如跟我说说,殿下是打哪时起开始喜欢吃上这狍子肉的?” 常夏这回双眼炯炯,也没再去看杨陌,反而挤眉弄眼笑道:“这不是新婚第二日,娘娘喂殿下吃过一口么?打那以后……” 盈儿:……。 常夏居然倒打她一耙! 是杨陌交待他不能说?还是连常夏都不知道真正的原因? 她倒真是更好奇了。 第112章 秘密 到了晚上,天气十分闷热…… 到了晚上, 天气十分闷热,似乎又要下雷震雨的样子。 盈儿洗漱完毕上了床,见红红的烛影晃动着, 水云色的纱帐仿佛化了水, 上面翻飞着各色的蝴蝶,一只只全是黑影子,像无数的蝙蝠。而她坐在床上, 倒像是在蝙蝠洞里。心里不禁奇怪, 明明是日日都看惯了的,怎么今天偏这么多愁善感? 这时便见杨陌一身素纱中衣, 披着黑长的头发站在床边, 脸色沉在阴影中,看不清, 恍惚还是前世的模样。 那种陌生的隔阂与无力感又像小蘑菇一样冒出来。 也许因为明天就是七月半,前世的尘埃显得格外地近吧。 她恹恹地转过背去,将身体蜷缩得像一只小虾米,尽量往墙边贴过去。 噗地一声, 烛火被吹灭了。床板动了一动,身后涌来一股温热。 然后她被整个搂住,他的手整圈地抱住她的腰, 脸贴在了她的蝴蝶骨上。 她摆动着身体,气呼呼地抱怨:“热。” 听到轻轻地笑声。随后, 有温软的唇在她的耳廓上游移,听到他暧昧而不知羞耻地道:“我还可以让你更热。” 盈儿怒朝后扬起手肘,却并没有用尽全力,只是嘴里骂道:“殿下当节欲养生才是。” 可果然还是更热了,连耳朵带腮连颈都烧起来。 “原来你是担心这个, 才查我的起居注的么?”杨陌往后让了一让,语带轻笑地问。 听到这话,别扭憋闷了一下午的心情突然好像吹进了一阵凉风。 “哼,我还当你瞎,那么厚厚地四大本,只当没瞧见呢。” 杨陌将下颌搁在她的颈侧,笑得身体微微震动。 “盈儿,知道为什么我就只爱你么?” 盈儿自然是有些明白的。可她不想说。 耳朵上却蓦然微微刺痛了一下,她嗔道:“因为我好咬么!” “哈哈哈哈……”杨陌出声地笑了出来,床板都跟着微微地抖动,“嗯,好……吃。” 他把声音故意顿了顿,又拖得老长,明明白白地告诉她,那个“吃”字的真实含义。 盈儿越发脸红,却依然沉默着。 “因为你根本是半点不会耍心计呀。盈儿……” 这话盈儿其实并不怎么服气。前世的她确实半点不会。这一世,她好歹还学会了一二。他这样说,好像他就是因为她是笨蛋,让他省心,他才喜欢她的一样。 “谁跟你比不是笨!你还笑我!” 杨陌又贴上去,就在她耳边,喃喃道:“不是笨,是真。” 盈儿屏住呼吸不动。 “你很想知道那狍子肉的缘故么?”声音漂浮在黑暗里,更加充满了诱惑。 她点了点头。 “那……等我吃饱了,便有力气跟你说了。” 她的腰被紧紧一勒,整个人便被翻了过去。 ***** 第二日,醒来,还是云水色的帐子,却被明亮的阳光照得好像雾气蒸腾一般,无数的蝴蝶,大的小的,红的粉的玉色的杏黄的草绿的都仿佛浮在空中。 空气里还漂着清新的花草香。 她欠了欠身,就果然看见地上浅豆绿汝窑大花囊里已经插满了新鲜的花儿。 一大朵一大团的粉白色福禄考,香气塞得满屋。 她发了半天呆,这才叫人。 等吃过早饭收拾整齐,也差不多时辰了,她便坐上小马辇往宫里去。 今日是七月半。顺妃得了令要大办,所以叫她们一大早就过去,说要一起念诵《枷蓝经》,再到皇家庙里去祭祀。 她便先到贾后宫中,行过礼。 贾后只笑呤呤瞧她:“太子可是大安了?” 盈儿耳根发红,捏着绢子,在手指头上绕了红,脸上绷着强作镇定:“不过贪凉吹了点风罢了,早好了。” 贾后笑得慈祥,动了动嘴唇,似乎有话要说,却还是忍住了,便把一盘子水灵灵的樱桃推给她。 盈儿怕她再调侃自己,默默吃了两颗樱桃,便道:“今日既要念经,又要祭祀,不如我去把安平接出来。完了,还送她回仙翠殿。” 贾后微愣了愣,便点了点头。 盈儿便逃一般地出了万春宫。 谁知到了仙翠殿,安平听得要她去念经,祭祀,便合身往床上一扑,捶着床褥直嚷道:“大热的天气,累死人的事,你倒想到了我。我不去!” 盈儿:……。 这孩子可真是难伺候。她明明是一番好意。想着她被关得太久,趁过节,给她放放风。再到八月节,便顺理成章地出来了。 她往窗边一坐,摇着冰绡纱团扇朝自己脸上扇了扇风,暗暗摇摇头,再想想杨陌昨晚跟她说的事,心里越发淡了要生一个孩子的心思。 原来杨陌为了不让她怀孕生孩子,竟是也吃了不少的苦。 那狍子肉原是药引子。 他常吃的养神丸也不是什么养神丸,而是避孕丸。只光吃那药没用,需得狍子肉做引子催发药性。 他本也不爱吃狍子肉,可憋着不得不吃。早吃得伤了。 所以这一世,在她进宫前,自然是一口不想沾。 这个秘密她前世直到死都没想明白。 不过,盈儿也懒得理她,只道:“你不去就不去罢。反正今儿个宫里的孩子全齐了,个个都要去的。若父皇问安平怎么没来呀?我可不敢欺君。” 安平大叫一声讨厌,砰砰又胡乱捶了一阵床板,末了还是爬起来,叫人给她梳头。 ***** 等她带着安平回到万春宫,就见外头已经停满了车辇,其中就有皇上的龙辇。 下了车,进了宫,上大殿台阶时,她想了想,便伸手去拉安平的手,安平倒是十分意外,瞪了她一眼,站着没动,手也没伸出来。 她便没好气地横了她一眼:“怕叫人瞧见你跟我要好么?你也不想想,你是怎么被关起来的?若是父皇瞧见我都原谅你了,一句话肯放你出来,别人还有什么话说!” 安平想了片刻,别别扭扭地伸出小手。 当两人手牵手出现在大殿门口时,果然就听殿内本来嗡嗡嗡的一片谈笑声瞬间没了影儿,安静得能听见漏刻水流进水海时发出的滴答声。 殿内不比外面明亮,盈儿略适应了一下,才看清殿里坐着的都有些什么人。 皇上穿得整整齐齐,坐在正中金漆万里江山大屏风前的高位上。 旁边稍下的位置坐着早穿戴整齐风华尤存的贾后。其余顺妃,宜嫔等人几个她熟悉带着各自的孩子都坐在她下首。 杨陌也过来了,坐在皇上的左侧,身边有个空位,建王还是那幅肿着脸没睡好的模样坐在下首。 钟王妃跟也眼神一对,便打破一殿安静,笑道:“父皇母后这回可以放心了。我就说太子妃是个会带孩子的,瞧瞧,这不她们两个竟是手牵手地进来了。” 她便笑着带安平上前向皇上跟贾后行礼。 安平一礼行毕,眼圈就委屈地红了,黑葡萄般的大眼睛在贾后和皇上脸上转来转去。 贾后自然早心软成了糕。可当着皇上的面,不敢顺意发话,倒是皇上也有些日子没见安平了,见她小脸都瘦了一圈,脱了些婴儿肥,竟是一晃眼大了许多,也忍不住冲她招招手:“过来,瞧瞧可是知错了?” 安平忙笑逐颜开,提起裙子,凑到皇上身边,仰着小脸道:“女儿早知道错了。父皇原谅女儿吧。” 皇上却笑哈哈地捻了捻他珍贵的胡子,指了指站在一旁的盈儿:“若你皇嫂肯替你求情,父皇便放了你!” 安平便朝盈儿一个劲儿地努嘴。 盈儿却只当没看见,笑嘻嘻地转身就要往杨陌身边坐。 安平小脸急得通红,捏着鼻子,哼哼叫道:“太子妃嫂嫂,求你帮我求我情吧,安平念着你的好儿!” 盈儿这才转过身来,笑着朝皇上又行了一礼,道:“父皇,安平这些日子也懂事了,知道母后身体欠安,还抄了《地藏经》呢。求父皇放了她吧。” 皇上这才仰头哈哈大笑起来,道:“这才真叫家和万事兴呢!安平从今儿起便不用再挶在仙翠殿了。” 安平欢呼一声,便叫人搬绣凳,挤到皇上膝前与贾后之间的空隙坐下。 盈儿在杨陌身边坐下时,眼角的余光可没错过一个人。 那人一身灰紫,苍白着脸,安静孤僻,与这一室的热闹格格不入,倒像是七月半从地底下冒出来的鬼魂,凉嗖嗖冒着冷气。 现在安平这枚棋废掉了。不知道蒋寄兰还有什么别的法子呢? ***** 接下来的一个月日子倒是过得平静。 一来因为地里的庄稼都陆续要彻底收了。宫里的几个孩子几乎天天往她这里跑。安平自从被她降服后,也经常过来,除了对小八酸唧唧的喜欢吃醋挑刺,对别的孩子倒有个小姐姐的模样了。 又因为八月节是个大节,嫁进东宫第一年,光准备节礼就让她忙得脚不点地。 期间筥儿还是忍不住跑来抽空儿把林采之的事情给她汇报了一遍。 原来林采之竟然是还不死心,想着借建王的手,以奉仪的名分进东宫。 那份名单到了贾后手里,也不知道贾后什么时候竟给了杨陌。 杨陌瞧了那名单,便冷笑一声,跟贾后道:“母后何不做个现成的媒?” 陈阁老家的小子本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全京都知道的纨绔。 又因为争戏子叫钟成康把腿打瘸了。这下亲事更作了难。 打坏陈家小子的人,若是别人,陈家也绝不会咽下这口气。偏是钟家。钟老爷子跟钟老太太又带着重礼百般上门赔罪,他总不能叫人把钟成康也打瘸了,可这口气憋得厉害。之前孙女儿的婚事也不顺,便病了好些日子没来上朝。 这时候,确定需要点皇家的体面和恩典。 于是就由贾后出面将林采之赐给了陈家小子。 林采之可是之前要选良娣的人,在京中早负盛名。林家门第也无二话。 这门亲事,陈家满意得不行。 而林雍万没想到会是这个结局,虽有苦难言,可陈家的门第也不差,若想嫁王爷,偏没什么合适的人选。要么年纪太小,要么早已成亲。因为只得一边压着气得发疯的女儿,一边打起一百二十倍的小心替杨陌办事,忙得焦头烂额。 这些事,贾后竟是一个字没跟盈儿说。 杨陌也没提。 若不是筥儿,她倒是白承了人家的这份人情。 回来下午见了杨陌,便免不了又嗔骂他几句,不想杨陌竟不以为然,用手指轻轻弹了弹她的额头,道:“两世一起,我暗中回护你的事,多到我自己都记不过来。你倒来跟我计较!” 盈儿:……。 若不是他做事总喜欢“暗中”,他们又怎么会生出那许多的误会?她又何至于最后会走上那条路? 可他就是这性子,凡事都喜欢在心里盘算,多做少说。这是从小培养的帝王之术,要改也难。 再说,他把林采之嫁给陈家,也不过是一箭双雕,说不定拉拢陈家才是主要目的。跑到她跟前讨好,也显得确实落了下成。 总归,对他而言,江山才是第一位的。 她心里梗梗的,沉吟半天,到底小声抱怨嘟哝了一句:“说得对我多好一样。我死了,你也不过是伤心两天,又回头好好地当你的皇帝!” 一句未了,就见杨陌脸色剧变。 第113章 不想见 就见杨陌的脸孔白得好…… 就见杨陌的脸孔白得好像已经融了一些的雪塑, 冷硬发青,寒气逼人。眼白处却泛起些红,一丝丝像赤红的绣线结了网, 却冷森得吓人。 这副受了重伤的模样, 让她更觉心里酸涩难忍。 上一世,难道他没有做错?没有对不起她? 坠入谷底粉身碎骨的人是她啊! 他凭什么露出这样一副受了莫大委屈,而怨愤不已的表情? 眼圈渐渐热得刺痛, 她回瞪着他, 咬牙颤声道:“我说得不对吗?你倒说说,我死后, 你又进了多少女人?又生了几个孩子?!你的江山……” 话音到此, 她就见杨陌脸红如照着红灯的白幡,他霍然举起了右掌。 她惊得噎住, 嘴唇翕动,不由自主往后倒退一步。 “砰”地一声巨响,榻边的楠木小几倒在地上,桌上放着的汝窑龙纹熏炉被扫到地上, 碎成几片,露出锋利的边缘。 香炉里的灰在柔软的米黄地勾莲波斯毯上扑了一地,未熄的香灰一明一暗地在白与灰黑中挣扎。 地上渐渐地冒起几缕青烟, 燃烧的气味开始弥漫。 她却一无所觉,只站在原地浑身僵直发抖, 脑子里空荡荡的,满腔的不知所措。 耳边嗡嗡地乱成一团,有人声有东西扑打声,有物品落地的声音,还有些人影子在晃动。 她却好像漂浮在这一片混乱中的一个幽灵。 与所有的人格格不入。 那天晚上杨陌没有回来睡, 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筐儿跟筥儿都要挤到寝殿里陪她。 她却一个也不想留。 自己一夜睁着眼到天色朦胧,才沉沉睡去,直到中午才醒来。安平带着几个孩子来找她玩,她便似乎又恢复了常态,与几个孩子玩了一下午,送走了他们,自己才一个人进了屋,坐着却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又发起呆来。 筥儿不知道跑哪里去了,筐儿便把屋里所有人都打发了,把放凉的茶水给她换了一杯,然后绕着她唠叨:“娘娘昨儿个是怎么跟殿下吵起来的?我在外头,见到殿下气得……就像是浑身点着了的爆竹筒,吓得满宫的人,没人敢喘大气。” “好好的熏炉打坏了,那波斯地毯也白给烧坏了。送到了织绣司,也不不知道补不补得好。” “殿下向来好性子,便是以前娘娘踢他打他,他也不恼的。怎么昨儿就恼了?到底为了什么事?说出来,就算我是个笨的,筥儿那丫头总有几分机灵,总可以跟娘娘排解排解。娘娘又这样成日发呆,叫我瞧着心里难受呀!” 她也没阻止筐儿的唠叨,有一点点人声,倒叫她不那么空茫茫无着落。 他凭什么发那么大的脾气呢?她想不通。可他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解释。 她又不像他,那样心思玲珑,别人想什么,一猜一个准!可若他能体会她为什么要那样抱怨,怎么也不该就这样一甩脸子就走了人。 爱她?对她好?却不肯跟她说实话,跟她交心。这叫哪门子的爱? 他总说她不放心。 其实真正不放心的人是他!他对任何人都不放心,包括她! 只是她比别个都傻些,叫他觉得在她身边比在任何人身边都更安全些罢了。 这样胡思乱想着,越想心里越冰凉。 “娘娘……”听到筥儿的叫声,她才抬起眼来,竟是看不清筥儿的脸,视线中间隔着一层雾蒙蒙的水气。 她默默从袖中抽出一条水晶绿丝绢,抹了抹脸面,竟是瞬间全湿透了。 把绢子往桌面上一扔,她吸了吸鼻子,道:“你又跑到哪里去了?” 筥儿怯怯地站在原地,背对着明亮的窗子,脸都在阴影里,哽咽道:“是不是都怪我?是不是林采之的事?早知道我就不乱传话了。呜呜……”说着她就抽泣不停。 盈儿:……筥儿这丫头确实要比筐儿聪明些。 她朝她招了招手:“过来。” 筥儿捂着脸,不停擦眼泪,走过来。 筐儿骂道:“你成日间的就会四处打听,真用着你了,倒又没影儿了。殿下昨日歇在哪里了?有没有人趁机作怪?” 盈儿冲筐儿摆了摆手,牵起筥儿的手道:“不关你的事。你做得很好。若不是你,我上哪里知道这些事去?殿下就是个锯嘴的葫芦。” 说完,她又朝筐儿招了招手,筐儿脚步重重走过来,一张嘴撅得像个木钉,看得她轻轻笑起来,便用另一只手握住了筐儿的手。 她长吸一口气,打起精神,笑道:“好了,你们都听好了。咱们以前在白草院怎么过日子,日后还怎么过日子。殿下待我好我,要好好过。殿下待我不好,我也要好好过。以前我做过的那个什么云中望月饼,好不好吃?别人的中秋节礼也还罢了,我想做几个给爹爹送去。可惜之前在家的日子太短,他总共没吃过我亲手做的几顿饭。” 想到这里,不免又伤感。若是嫁个寻常人家,想回多少次娘家不行。 眼中又有些发热,便又去掏手绢,这时一条嫩黄软罗手帕塞到她手中,一抬眼,就见筥儿正一脸欲言又止。 盈儿:……。 一打听,她可真是气得好容易平复下去的情绪又顿时如煮沸的水。 原来乔执跟乔简竟然都有了任命。 乔执升任北方兵马大元帅,统领节制西北及北方诸镇兵马。手下分西北,正北两支大军。 西北大军,由乔执手下一位姓崔的猛将升任威武将军,领了帅印。 北方诸镇兵马则由乔简重新整顿,操练。 新的北方兵马大元帅府将设在青海,过了八月节,乔执乔简便都要去赴任。 盈儿听了这个消息,半天没回过神来。 她自然知道这是杨陌早早就开始在北方布局,以免像前世一般落入被动,差点儿亡国。 这些外头的大事,她管不了。 可这是她爹她大哥啊,杨陌这狗东西竟然半句话也没跟她提。 她爹爹和大哥可都是要上战场的人,一别就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 这个中秋节,即便是出宫,她也要想法子再见他们一面。 越想真是越气,便霍地站了起来。 ***** 当晚,杨陌回来的时候,龙首殿已经空无一人。 一问守殿的小太监,才知道盈儿竟然一声不吭已经搬回了崇德殿。 杨陌脸上青一阵白一阵,默默半天,还是抬脚往崇德殿去。 也没瞧见常夏跟在他身后心虚得像只钻出洞来想偷油的小老鼠。 等一行人到得殿外,就见朱漆铜钉大门紧闭。 常夏便硬着头皮上前叫门。 半天,筐儿出来,见到杨陌,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便道:“娘娘说身子有些不爽利,怕过了病气给殿下。殿下请回吧。” 杨陌白着脸,眉头抽紧,冷哼了一声:“叫筥儿出来回话。” 筐儿方脸一扬,气呼呼地走了。 一时筥儿的小圆脸出现在门口。 常夏便上前,一把扯住她的胳膊,拽到一边,低声抱怨道:“唉,你嘴怎么那么快啊!我跟你说林采之的事,你偏往你们娘娘跟前传!惹出祸事来了,反害我跟着倒霉!下回你要再问我什么,我可不敢说了!” 筥儿小圆眼瞪得跟斗鸡一般,反怒道:“不说便不说,你们瞒着我们娘娘事还少了不成。” 说着也不像平常那般好性儿,甩了脸子就要回去。 常夏哪里肯放,死死扯住她的胳膊:“哎哟,小姑奶奶,是我说错话了。殿下昨儿也是气狠了,不知道怎么的,竟跑到丽正殿去了,弹了整整一晚上的琴!今儿一整日挨着的人全倒了霉。好容易到了下半晌,自己回转了,来找你们娘娘。想是愿意给你们娘娘陪罪的。你们娘娘好歹见上一面呀。有什么话说开了不好么!” 筥儿听了拼命甩手,道:“原来你也知道有话说开了的好!只可惜你们殿下什么事都瞒着我们娘娘。如今娘娘气大了。” 他们两个虽然嘀嘀咕咕,可对话还是一句不少全传到杨陌耳朵里。 便放下身段,问道:“林采之的事本不值一提,难道还有别的事不成?!” 筥儿动了动嘴唇,却又重把小嘴闭得紧紧的,一副打死也不说的样子。 她虽然不肯说,可这模样分明是承认了还有别的事。 杨陌沉着脸,略思索了一下,便道:“那件事本昨日要说的。” 筥儿睁大了眼,一转身进去了,又过得片刻出来,道:“娘娘还是不想见殿下。” 杨陌胀红了脸,紧咬着腮帮,半天一抬脚转身走了。 ***** 两人就这样僵持了好些天。 杨陌每天来崇德殿,最多就是能见着筥儿,传两句话,可大门还是进不去。 杨陌上朝时,盈儿便又活动如常。 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这天去贾后处问安,贾后还在后头不知忙什么,安平先鬼头鬼脑地冲了出来,讥笑道:“太子妃嫂嫂好大的威风,你天天把太子哥哥关在殿门外头,这事可传遍了全宫呢!” 盈儿也知道早晚这事会传开,早有应对,便神色平淡,道:“都是误会。是我身上不好,怕过了病气给他。” 安平嗤笑一声:“那你不怕把病气过给我!” 盈儿斜她一眼,呵呵一乐:“不怕!” 安平:……。 倒是贾后出来,听到这话,拍了安平一巴掌,笑骂道:“你懂个什么!你哥哥嫂子可是夫妻!” 一句话,倒让盈儿又烧了耳根子。 等请过安,不过有一句没一句地寒暄了些不要紧的事,盈儿便要告退,临走,贾后笑着嘱咐道:“如今入了秋,天干物燥,你们那头可要把门海都记得储满了水,棉套子厚不厚也要查看好了。龙首殿倒是不怕,两头都是水,就是丽正殿,那里好些松树,最易着火。之前还烧过一回,差点儿没把太子伤着,可也呛晕了,一连晕睡了好几日。可吓死个人了。” 盈儿倒不知道还有这样的事。她前一世就住的丽正殿,那里确实有一片马尾松。因松香跟她最喜欢的苏合香气味相近,她倒是极喜欢这片林子,闲得无聊,还自己采过松脂,做药做熏香。杨陌见她喜欢,便叫人在松林中建了一座小小的亭台,摆了琴桌琴凳,若遇明月,她便在松风中赏月,耳边都是他淙淙的琴声。 一时想远了,便停了脚步发起了呆。 安平却是鬼机灵,笑道:“原来你不知道这事啊!这事可奇怪了,你要是把前日做的桂花澡豆送我一斤,我便细细地说给你听。” 盈儿回过神来,笑着白她一眼:“方子给你你也不要,偏就我做的好!一共做了也没一斤,回头再熏了给你补上就是。” 安平便上来挽她,两人便坐在一处。 贾后见她们两个如今是真的关系好了,便在一旁磕着瓜子儿,笑着任由安平说,只时不时补充两句。 也难怪盈儿不知道这事,那一年,她重生回来还不到一年,杨陌刚满十六岁。 第114章 火灾 那时杨陌没娶亲,却早就…… 那时杨陌没娶亲, 却早就移住东宫。 东宫所有的宫殿几乎全是空闲着的。 他平素也只在明光殿内起居,夏天也去龙首殿小住,从来没去过丽正殿。 也不知道那一日怎么鬼使神差。 正是九月中, 傍晚时分。 太阳将下未下, 像一个硕大的橙红色大球挂在西边的树端。 月亮却半透明地挂在东边,像一枚边缘画得模糊的花样子。 杨陌路过丽正殿外。忽然一阵清风吹来,带着一片松香, 微辛微甜, 木气浓郁。他心念一动便叫人开了殿,走进去。 殿内久无人居住, 管理此处的宫人便偷了懒, 殿门上都积满了尘灰。 杨陌便寻着香气一路走到殿后那片松林处。 就见夕阳下,松林的墨绿沉郁如墨, 一道道光射进林间,照着地上厚厚的一层枯枝败叶。 松风阵阵,松香浓郁。 杨陌漫步期间,管事的太监们早吓得魂不附体, 就要召集人手来整理。 杨陌却笑道:“这样正好,人迹未至般,倒有几分‘林上夕阳暮气侵, 松香花露拂巾簪’的意趣。” 一时兴起,便叫在松林中摆了琴, 弹奏起来。 那时天色已晚,下面的人便都催他回明光殿,他却兴起,道:“我日日沉沦红尘中,倒少有这般山野闲情。你们都莫来打扰, 留下风灯酒菜,我自在此处盘桓一阵,就出去了。” 下面人自然不敢违逆,便都退出了林子。 先时还听见他要淙淙弹琴,和乐且湛,后来便是寂静一片。 时间久了,大部分人都去了殿内吃饭歇息,只留下两个小太监望风,这两小太监久站睏倦,便靠在树桩上打盹。 黄显在殿内见后院一片火红,初还以为是晚霞染林。及听到叫声,带人冲出来时,就见松林内火光冲天,黄显砸了茶壶,湿了衣襟,撕下蒙在脸上,就往林子里冲。 众人却忙往门海去取水,因久未有人住,连门海的水都只得半缸。 黄显冒死把太子背了出来,那片松林也被烧掉了一半。 一开始众人都以为杨陌这下毁了。煌煌上国,怎么可以有个烧毁容的太子? 不想太医一查,太子竟然全身上下完好无损,半丝伤痕都没有,只是呛了烟,昏迷了几日才醒过来。 当时宫里就传,说他到底是未来的真龙天子,龙御水,所以大火才伤不着他。 至于怎么起的火,连杨陌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事后查看,说是那油灯不知道怎么被打翻了,点着了地上的枯枝。那枯枝又厚又干,上面还层层滴着松油,一点火星就着,片刻就漫成一片火海。 杨陌倒是见机得快,没去救火,反而立刻往外跑,这才逃出性命。 ***** 盈儿听完,心里好像也燃起了一场火,灼烧得五脏六腑都冒烟似的难受。 算算时间,难道杨陌是在她死后一年多遇到一场事故意外重生的?也许是一块火灾? 她死后,他就算伤心,也有限得很,还是好好地过着他的日子。 而且,他重生回来后,也没来找过她,直到她及笄才出现。 她根本并未冤枉他。他怎么有脸发那么大的脾气! 可她还是有些好奇,便问:“那起火之处有什么特别的么?” “特别?”安平摇着头,看向贾后。 贾后也摇摇头,想了半天,道:“这就不知道了。反正在你宫里,你找黄显来一问就知。” ***** 出了宫,坐着小马辇回东宫的路上,盈儿就一直沉默。 筐儿便道:“娘娘若想知道,让筥儿那丫头去打听一下就是了,怎么这般为难呢?再说,虽说那日是太子殿下不对,可都好几日了,太子殿下天天到崇德殿来要见娘娘,娘娘就是不见,又是何苦呢?!” 盈儿:……也不过几日而已,他作作姿态,便连原来最坚定站她这边的筐儿都要替他说话了。 东宫与皇宫虽然只有一墙之隔,可为了安全见,却只有一道宫门想通。 过了奉礼门,却是东宫的球场,然后是杨陌的明光殿和她的崇德殿,后头才是她上一世住的丽正殿。 去丽正殿并不顺路。 可她现在却很想去看看。 这一世嫁进来,她有意回避,一直没进去看过。 路过崇德殿,外头守门的小太监见了快步跑来要迎接,她便让筐儿摆摆了手。 正要朝丽正殿去,筥儿戴着斗笠却从前头跑了过来。 她想了想,便让筥儿也上了车。 筥儿便摘下斗笠,小脸红红的,扇了扇风,道:“娘娘是想去龙首殿么,我才刚回来,门还没进呢。” “我们是去丽正殿。”筐儿道。 筥儿一怔,旋即笑道:“娘娘想通了?要去找殿下么?” 盈儿愕然,半天才道:“他怎么在丽正殿?” 筥儿怔了怔,有些迷糊道:“哎哟,我原来没跟娘娘说么?那日殿下生了大气,也没回明光殿,反去丽正殿弹了一晚的琴!后来几日,也都是住在那里的。” 两殿相隔极近。 不过说话的工夫,小马辇就已经到了丽正殿门外。 筥儿就要跳下车,盈儿却突然有些心慌胆怯。也许杨陌真有理直气壮的理由? 她忙一把拉住筥儿:“算了,还是回去吧。” 筥儿小圆眼眼尾一垮,颇有些失望。不过也没多嘴,乖乖又坐下了。 筐儿:……。 ***** 回到崇德殿,伺候着盈儿吃了中饭,又等她去歇午觉的工夫,便悄悄溜出来找筥儿。 筥儿在后头屋里,正跟蔡司闺还有两个宫女玩骨牌。 柳木桌上堆了一桌子的骨牌,油光水滑的,都摸成了黄鳝色。 蔡司闺手里捏着一张牌,犹犹豫豫地。 筥儿等她出牌的工夫还在说闲话:“你手背上那个瘊子,我上次叫你用鸦胆子砸碎了包上,你怎么还没弄掉呀!” 蔡司闺道:“这一向太忙,也等天儿再凉些。” 说着把那牌打了出来,是张三条。 筥儿欢呼一声:“和了和了!” 蔡司闺气得把面前的骨牌一推:“你个小蹄子,故意说话引我分神!” 筥儿早笑嘻嘻跳起来,问筐儿:“可是娘娘有什么事叫我?” 蔡司闺便只得停了抱怨。 筐儿见蔡司闺在,便不想多说什么,就坐在筥儿边上,道:“不是娘娘的事。八月节要到了,娘娘要往乔府送东西,我想跟你商量商量,也给家里捎点东西去。” 蔡司闺本来正在码新牌,听到也停了手,道:“我也想往家里送东西呢。我娘身子不太好。端午节,娘娘赏了好些锭子药还给了方子,我想送家去,却是出不了这道门。” 一个小宫女便叹道:“你们家里都在京城,不像我们,便是想送都没处送去。” 筥儿闻言豪气地拍了拍胸膛:“若是到时候娘娘又派我出去,你们两家的东西就都包在我身上了。还有你们,若有信要往家捎的,都包在我身上。” 几人自然欢喜,又闲话一回。 筐儿说要走,筥儿便送出来,看看左右无人,便又低声问:“姐姐找我,必是娘娘的事罢。” 筐儿便拖着她朝前殿走,路上把丽正殿失过火的事说了。 “娘娘也不知道怎么的,想去瞧瞧那失火之处,还问有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筥儿叽叽咕咕笑起来:“这有什么?包在我身上!” 说着自己就跑了。 到了晚饭时分,盈儿吃过饭,便坐在窗前看着半边蛋黄似的夕阳出神。 筥儿便凑过来,摇头晃脑地道:“娘娘,我跑到丽正殿去瞧了一趟!” 盈儿唬了一跳,旋即拉长脸道:“你可是用了我的名头?” 筥儿笑道:“我傻么!我说我是去找常夏的。到了那里又拉着常夏,说要去松林里捡两块松脂治湿疹。原来那起火的地方倒也没什么特别,只是松林里的一小块空地,朝西瞧,林子空一些,能瞧着大半的天色。当年殿下便是在那里看着观星弹琴才引了火。后来索性在那里建了个小亭子,叫作沉星亭。” 盈儿:……。 上一世,也是这个地方,也是这个理由,杨陌也建了琴亭,也叫这个名字。 她竟忘了。 她从摘星台上坠落,他在沉星亭里重生。 冥冥之中,他们两人的缘分竟是这样深? 她不由又怔住了,之前对杨陌的怨怼也淡了几分。 可还是不想见他。 ***** 赶在中秋节前十日,她把给乔家及其余各人的礼都备好了,便让筥儿去问黄公公,安排时间准备送出去。 不想筥儿回来又是一脸鬼笑,盈儿便瞪着她问又有何事。 筥儿便做腔作势,大大咧咧地坐下喝茶,喝完了,才笑道:“哎哟,便是我们这等天天跟在娘娘跟前的,怕是都不如有些远在天边的人了解娘娘心事呢。” 盈儿这时也没什么心事,不过是想让筥儿去乔家时,打听一下父亲跟大哥一家离京的时间,好设法一见。 听她这样说,便轻轻呸了她一口:“瞧你成天轻狂得没了影儿。还不赶紧说正事!” 筥儿笑呤呤地道:“别人家里,黄公公说了,自会打发了宫里的太监去送。从明儿起一家家地送去。不必咱们操心。就是乔家么……” “哎哟……”她正说得得意,却叫了一声痛。原来是筐儿瞧不惯她这副嚣张模样,拧了她胳膊一把。 倒把盈儿逗笑了,骂了声活该。 筥儿笑着瘪了瘪小嘴,道:“乔家呢,殿下说明光殿的桂花开得好,过两日请他们阖府过来赏桂吃螃蟹。这礼也可以当面交割,一并带回家去。或者呢……还是叫我陪着提前送了去。请娘娘定夺。” 盈儿听了脸上绷着,没露出多少喜色,可心里却是一道甜一道苦,象是蜂蜜桂花糕里偏叫人裹了块黄连。 明明是件好事,可杨陌还是那个死德性,连说都不跟她说一声。 就算因为她不肯见他,不能当面说,好歹让黄显打发个人来提前说一声,她也能准备准备!那是她娘家人啊! 她想了想,中秋节,她想跟家人团聚,筥儿筐儿两个岂有不想的道理?再说那礼怎么交割也不要紧。 便道:“还是提前送去吧。省得到时候事多,乱糟糟的再弄乱了。你跟筐儿两个一起去,也能见见家里人!” 筐儿没想到自己也能去,先是欢喜,随即又有些担心:“这可不成,我跟筥儿好歹要有一个在娘娘身边才是。” 盈儿笑道:“不过去送个礼,也不过两三个时辰,宫里这些人,你还怕我没人用!” 筥儿便道:“这事也不难。不如把节礼分成两份。一份我明儿送,一份筐儿后日送。” 盈儿知道这两个丫头忠心耿耿,若不是她们两个轮流着在她身边守得密不透风,别人全插不上手,她也不会前后两世在宫里都过得安安生生的,便应了。 可她还是不想见杨陌。 这样冷战着,转眼就到了杨陌请乔家人进宫赏桂的日子。 那天一大早,盈儿正在穿戴,就有宫人来传,说殿下在殿外,说是有要事商议。 第115章 不能接受 想想两人僵持已经半…… 想想两人僵持已经半个月了。 杨陌没有半点改变, 还是一如既往地做事守口如瓶,行事腹黑阴险。 就比如他现在这样站在宫外。 他是太子,真要往里闯, 谁真敢拦呢? 可他偏不。一直就在外头装可怜, 让她心软。 现在又多一项。她娘家人今天要进宫,他来说有事商议。 分明是捏准了她的脉,知道她心心念念念着娘家人。 不过, 她如今倒是也算是明白了一件事, 冷战除了让自己出口气外,其实既改变不了一个人, 也无法解决任何问题。 她抬眼看了看金色铜镜中的自己。 脸颊上的胭脂往横里拉了些, 好显得脸儿圆圆,富富态态些, 免得她爹爹以为她在宫里过得不好,心疼。 这一向太阳又晒得少了许多,肌肤越发地白起来,如银水一汪。 因她穿着一身宝石红的燕居服, 筐儿手上正举着一只六角菱花地蝶恋花点翠头面比划着,筥儿站得远一些,只露出一角麦穗色素纱裙在一旁立等。 她轻轻摇了摇头:“拿那件翡翠燕子穿柳的。” 这才道:“我一会儿就出去了。有什么话, 到明光殿说也是一样的。” 那麦穗色裙子往前晃了晃,又转了个弯出去了。 可这一会儿也将近一个时辰。 等她慢条斯理步出崇德殿时, 却吃惊地发现杨陌竟然还站在外头。 崇德殿外没有树,都是光秃秃的青石地。 虽然秋天的阳光不那么猛烈,可在外头站上一个时辰还是有够人受的。 杨陌白玉色的脸上都烤得像被烟熏过一样,十分疲惫。 人也明显瘦了几分。 看见她,他的眼神猛地亮了起来, 好像一片阴影突然被阳光打散,水一般荡漾起来。 盈儿站在原地,咬了咬唇,眼眸左右转了转,竟没瞧见杨陌的车辇。 她心里一堵,便扶着筐儿,径直朝自己的马辇走过去。 杨陌果然跟了上来,声音紧绷绷地道:“我们一起走吧。” 她侧脸瞪着他:“谁要跟你一起走?我自坐我的车。” 杨陌伸手握住她的胳膊,喃声道:“那……那……我……我扶你上车。” 盈儿咬了咬牙,道:“别以为把自己的车弄走了,你就能蹭我的车坐!” 说着便真扶着杨陌的胳膊上了马辇,又叫筐儿筥儿也上车。两人倒也利索,不过片刻工夫全上了车。 那赶车的老太监一手拉着那马的缰绳,一手握着马鞭,战战兢兢地,见杨陌没有阻止的意思,便上了车。 却并不敢开车。 倒是盈儿横了心,叫:“还不赶紧走!” 那老太监才“唷”了一声。 马车嘎吱嘎吱缓缓向前开始滚动。 筥儿从窗口探出头去,回来轻声道:“娘娘,殿下跟在车后走呢!” 盈儿:……。 殿内无人之处,杨陌怎么作小伏低她都不介意,可这却是在外头。多少双眼睛瞧着! 这一路走去,若都叫人知道了,她坐在马车上,堂堂太子却只能跟在后头,她可真成了褒姒妲己之流了! 气得无法,只得咬牙切齿道:“停车。”又推了一把筥儿,“你……你……叫他还不赶紧坐进来。” 杨陌一时赶上来,筐儿跟筥儿忙往前挪,让出盈儿身边的地方来。 杨陌便挤在她身边坐下,只拿一双幽幽的眼沉沉地专注地看着她,好像几辈子没见过一样。 盈儿便知他大约也没不是真的要紧事要商议,不过是找个借口罢了。 好容易熬到了明光殿。 外头大堂早布上了桌子,盈儿也不理杨陌,只叫了黄显来问了问准备的情形,黄显一一回答。她也知道黄显的本事,莫说是请他们乔家十几二十来口人,便是上百上千的人,黄显也能安排得丝毫不乱,周到妥贴。 只是她昨天就亲手准备了几道菜,便换了衣裳包好头发,到后厨去忙碌,等把几道菜做好,又回来重新匀了脸,换了衣裳,拆了包头,休息休息等乔家的人来。 这时杨陌才一个人走进来,下颌绷得紧紧的,低声道:“孤是真有话说。” 盈儿看看左右,到底挥了挥手,让筐儿筥儿下去。 杨陌便坐下,拿起茶盅,紧张地用茶盖划着茶盅沿子,卡拉卡拉,叫人止不住地心烦。 他却偏说不出半个字来。 盈儿忍无可忍,索性豁出去道:“我也知道,殿下这不把话说明白了的习惯是自小养成的。可你最可恶的是,你还正话反说,反话正说,让人根本分不清你哪句话是真,又哪句话是假!我又不像殿下这般冰雪聪明,凡事都能料得中!你我前世落得那番下场……你……你……” 盈儿提及前世,声音已经哽咽。 杨陌闻言,眼中也有晶莹闪动,他走到她身边,伸手捏住她的袖子,指骨都发了白,嗫嚅道:“我也知道自己错了……只是且容我些时间吧,只别再不理我。我……前世你走后……我其实……我其实……” 他说到这里,长睫重重地垂下,掩住了眼中的光,可苍白嘴唇咬得渗出一缕腥红。 “你……你其实怎么样?” “我……其实根本不能接受!我……”杨陌说着,抬起了眸子,脸色白得好像冰雕一般,腥色却涌入眼中,像一片烧红的火。 似乎只是提起,那份痛苦都无法承受。 可是,不能接受?盈儿有些茫然。不能接受,这又是什么意思? 正要再追问,外头却响起一阵脚步。 随即听到常夏在外头喊:“乔将军一家已经到了!” 盈儿忙抽出手绢抹了抹眼角,可心里到底好受了些。 杨陌到底还是有些变了。 ***** 等乔家人进来的时候,盈儿早站在大殿门口,就见头一辆乌头黑漆马车上,最先跳下来的竟然是掣哥儿。她心头一跳,就见掣哥儿反身抱了一个穿着大红斜襟小袄的圆丸子下来。 那孩子抬眼见她,眼睛就笑得弯起来,却不像初见时那般直接跑过来扑在她怀里,反而老老实实地站在原地。想来是家里人早吩咐过,让她守规矩。 杨陌就站在她身边,她忍不住轻轻道了一声:“谢谢。” 乔檄的孩子们也就罢了,日后接进宫来玩几日也不算逾矩。可乔简一家人这一去,还不知道哪年才能回京。临行若是只见着乔简,见不着大嫂和孩子们,也是遗憾。 杨陌唔了一声,声音好像绷紧的铉诤地响了一声,松了松。 再见乔执乔简,就见他们在京呆了将近一年,少了许多的风霜,瞧着都年轻了几岁。 乔执看见她,远远地就笑了,可也不敢乱了规矩。四五辆车,一家子包括沙夫人都下完了,全齐了,这才由太监引着,上来行了礼,引进殿内。 到底是在宫里,不比在家,男女分了两桌,中间隔了道楠木玻璃屏风。 虽然杨陌对所有人都十分照顾,还亲自给乔执布菜添酒,可大家还是不免拘谨得很,就连最小的成哥儿都有模有样,端着小碗,吃得一粒饭都不掉。看得盈儿怪心疼的。 席间也不过说些家常闲话。 好容易等吃完了饭,开始上茶,盈儿就给杨陌使眼色。 杨陌隔着玻璃屏风瞧见,不一会儿便找了理由“失陪”了。 杨陌前脚出殿,盈儿后脚便吩咐宫人们全都退出,只留筐儿筥儿两个在里头伺候。 一家子这才红了眼,开始真的叙话。 盈儿便问起去青海的事。 乔执眼眶微红,道:“我在京日子过得虽然舒坦,可也觉得无趣得很。做梦都想回军营。本跟殿下说,无论哪里,无论多少人,哪怕是去看城门呢,也别一直叫我闲着。也没想到,他心里竟然早就有了谋算。竟是这样的重责大任!不过你放心,爹爹和你大哥,保证把北面守得蚊子都飞不进来!不给你丢人。” 盈儿见乔执红了眼,哪里还忍得住,顿时眼泪汪汪地:“若依了我,才不想爹爹跟大哥再去吃这份苦。就在京里过过富贵闲人的日子多好!可这些外头的大事,我是半点插不上手的,他进了里头,半个字都不会提!” 语气间便难免有些幽怨。 乔执听出些来,忙连连摆手劝道:“这你可万万不能怪殿下。这军机大事,哪能随便说,一来后宫不能干涉前朝的事,二来,万一你身边谁是敌国的细作呢!” 筐儿正在团团转给众人上茶,听到这话便鼓了鼓腮帮子。 筥儿正照顾孩子们,给每个人分果子,在一旁听见,“噗嗤”笑道:“老爷安慰娘娘便安慰娘娘,怎么倒扯到我们身上来!若我们真是细作,怕不生下来就是奸细,这也潜伏得太久了些。” 因为她跟筐儿两个都是家生子,一句话说得一群人都笑起来。 “盈儿你也别怪殿下。我嫁你爹爹时,他还是个芝麻绿豆大的小武官,可成天连份公文都不敢往家带!不知道的,还当他掌握着什么军机要事呢!” 盈儿万没想到沙夫人竟然能这样说话,转头看她。 就见沙夫人染了发,脸白发黑,人也瘦了些,瞧着竟是精神百倍,年轻了许多。 她心里一动,便又问乔执:“这次爹爹去赴任,还是大崔氏跟着去伺候么?” “噗……”乔执正喝茶,一口水喷出来。好在他动作快,转开了头,没喷着盈儿,倒喷了沙夫人一脸。 就见沙夫人一脸茶水珠子,眉毛上还挂了几片翠绿的茶叶片。 盈儿忍不住也笑出声来。 一家子顿时全笑得前俯后仰。 乔执呛咳了半天,才道:“如今你娘也知道了。那大崔氏就是日后要镇守西北的崔将军。西北这样的关隘,皇上跟太子都没见过他,自然不放心交到他手中。所以我进京时才带他一起来。可又怕敌国的细作知道他也离了营,惹出战火,便把他打扮作了女人。顺便也耍你娘一耍,教她老站着说话不嫌腰疼!” 盈儿捂着嘴,一时笑得停不下来。 沙夫人默默抽着绢子,擦拭着。盈儿便道:“筐儿,你带夫人下去换件衣裳吧。” 待沙夫人走了,叶菡跟卢双燕才坐过来,靠着她。 叶菡便道:“以前是大哥大嫂子在,现在分开两处,太太便说要跟了去,爹也答应了。” 几人一处又说些闲话,外头就来说,殿下已经在桂花树下摆了酒,请乔家父子过去闲话。 男人们便又都出去了,只剩下叶菡跟卢双燕还有孩子们。 盈儿跟孩子们说了些话儿,又抱了成哥儿一回,再叫筥儿引了他们去赏桂花。 总算是清静了,卢双燕便也顾不得许多,急忙道:“听说你跟殿下这一向在闹别扭!可万万使不得,这男人,你冷着他,他便更会做怪。我当初的苦,你又不是不知道!” 盈儿一时不知道如何应对。 倒是叶菡道:“哎哟,你比我还急。可是不是我说的,殿下跟那普通的男人能一样么?若他要做怪,天下也无人拦得住。我一路瞧过来,便是你冷着他,他也不会作怪。不然当初现成一个个的都抬进来,你又能怎么样?不过呢……” 盈儿也懒得打听她们是从哪里知道宫里的事的。 若是杨陌又是借着饯别,一箭双雕找了她们来做说客,她也只能认了。 盈儿也端了杯茶在手里慢慢喝着,听着两个嫂子劝。 “谁新婚的时候不是蜜里调油?不说别的,你先生个孩子傍身,以后便是再有多少人冒出来,也不怕了。” 卢双燕急急地说着,就往盈儿手里塞了一张折起来的单子。 第116章 只你一人 盈儿有些好奇,正犹…… 盈儿有些好奇, 正犹豫要不要当面打开来看看,就听卢双燕道,“你瞧我一个接一个生得平平安安的, 这都是法子。先我想着若你顺利怀了生了, 也就不多事了。宫里什么秘法没有呢?可是如今我要走了,你拿着,也算是未雨绸缪!” 盈儿前世时不知道求了多少神拜了多少佛, 这些个所谓的秘法也没少用。好像卢双燕也给过她这个方子。谁知道是杨陌自己搞的鬼呢? 虽说这一世, 她已经淡了这份心,可这薄薄的一张纸, 却也是满满的亲情。 盈儿不想拂了她的意, 便随手把那方子揣在袖中。 那一日,桂花确实开得好, 满树金黄,点点碎碎散在碧绿的树叶中,象一盘香葱炒鸡蛋。花香熏得人好像连眉毛眼睫都得眯起来才能承受一般。 孩子们在树下嬉笑奔跑,比谁捡的桂花多。 酒色荡漾, 亲人们的笑声语声在耳边絮絮叨叨。 阳光格外地亮,却不晒人,只烘得身上背后暖哄哄的。 所谓岁月静好, 不过如此。 乔家人离开时,她红着眼直送到殿门口, 杨陌也执女婿之礼陪伴着她。 有太监提了一大个红漆食盒递给沙夫人身边的张嬷嬷。 又嘀咕了几句。 沙夫人揭开食盒,一阵浓郁的奶香味儿钻入鼻端,她几乎打了个喷嚏,看着那金黄酥软的金乳酥,她红了眼眶, 抬眼看向盈儿,哭出了声。 虽然到底没听她叫一声娘,可她已经知足了。 回家的马车上,她一直自己牢牢地抱着那食盒,哭了一路。 乔执见了,忍不住道:“你如今后悔也晚了。咱们闺女那可不是一般人!你瞧瞧太子那待她的模样儿!一个眼色,太子就得乖乖地听着。你离了京,也省得你们沙家那些骨头轻的,借着你这软滥好心肠再给咱们闺女惹麻烦!” 沙夫人只呜呜哭着点头,再不回一语。 ***** 送走一家子,盈儿浑身的劲儿一松,心里又有些难过,不觉酒气上泛,脸孔红得像烫熟的小虾米,脑子也有些晕呼呼,朝外走时,一脚东一脚西,筐儿筥儿两个也被她扯得有些脚步踉跄。 杨陌上前示意筐儿筥儿退下,胳膊一缠,勒住她的纤腰。 她半仰起脸,眼神朦胧,瞥着杨陌,嘟着红红的唇,朝他脖颈处呵了一口气:“你醉了么?” 杨陌浑身一僵,避开眼神,抱扶着她上了小马辇,坐稳了,才哑着声气道:“没醉!” 盈儿小脸酡红,鼓了鼓嘴,眼睛里汪着的秋水都要滴出来一般,气恼地推了他一把:“没醉!你没醉不好!酒后吐真言,你不肯跟我说真话!” 杨陌被推得一晃,头撞到窗口木条上,砰地一声,也顾不得痛,伸手抱住她的肩,朝外吩咐道:“你们都坐别的车。” 这个“你们”自然是筐儿跟筥儿两个。 盈儿晕晕呼呼,捏着拳头一下下捶着他结实的胸膛:“你讨厌!” 杨陌稳坐如松,朝外吩咐:“走吧。” 这样闹了一路,到了崇德殿,盈儿半醉半醒的,叫杨陌直接抱着进了门。 筐儿跟筥儿两个也不敢拦阻。 进了寝殿,两人赶紧吩咐人去熬醒酒的汤,又要上前伺候盈儿梳洗,却叫杨陌冷着一张神仙面孔斥退了。 寻常两人是能进殿的,可今日却只得守在寝殿门口。 就听里头盈儿乱七八糟地在叫。 “热……” “你脱我衣裳做什么?” “啊!坏蛋!” “滚开!” “唔……” 嘴不知道被什么堵住了,只呜呜呜嘤嘤嘤的叫。 一会儿工夫,筐儿筥儿两个在外头面红耳赤,都把头垂得低低的,彼此都不好意思瞧对方,却都拿手捂嘴,怕不小心笑出声。筥儿到底年纪小些,实在听不下去,一跺脚,自己跑了。 据说那一夜,筐儿打发人要了三回水。 ***** 第二天,到五更时,筐儿实在累了,便使人叫了筥儿来替自己守着,她去补补觉。 这时天色还是一片幽暗,风冷露重的。 筥儿便叫人抬了张椅子来,又搬了个小泥火炉,召来一起值夜的两个小太监,在炉子上头烤着花生吃。 三人默默吃得极香,渐渐的天边露出一抹明蓝色,又泛起柿子色一样的橙紫,筥儿伸了个大懒腰,想着天这是要亮了,太子殿下还没动静,黄公公常夏也没来叫起,大概是中秋节假,今儿不会外出了。 便又叫人端茶。 正喝着热茶,却听得外头脚步声急急地响起。 常夏冒冒失失地闯了进来,张口就叫了一声:“殿下!” 筥儿冲上前,拦下他,压低了嗓子,一口气道:“你怎么慌慌张张的,有鬼追着不成!殿下昨儿累了,这会儿还没醒呢。若不是真有要紧事,吵着娘娘,我看殿下能饶了你!” 常夏满头是汗,却不理她,反又冲殿内叫了一声,道:“殿下!” 这时就听殿内脚步匆匆,门框一响,杨陌衣衫不整地出现在门口,压低了嗓音喝道:“闭嘴!有天大的事,也先去偏殿等着,孤这就来。” 常夏吓了一跳,就见殿门又关上了。 常夏:……。殿下要自己穿衣?! 正发呆,小腿上挨了一脚,就听筥儿低声问:“到底什么天大的事,你这么慌张?” 常夏想了想,这位姑奶奶可是娘娘跟前的大红人,他现在可是得罪不起,便贴着她耳朵,嘀咕了两句。 筥儿“啊”地惊叫了一声,忙捂住了嘴,可双眼惊恐得像两只鸭蛋,在凌晨的微光中泛着青。 ***** 盈儿是被太阳光唤醒的。 柔和的明亮的温暖的,从麦秆色的窗纱中透出来,唤醒了纱帐上五颜六色的蝴蝶,也唤醒了她。 她仰面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避开阳光,似醒非醒地又躺了一会儿,才觉得沉甸甸的脑子略有了些头绪。 昨日她是醉了,醉了后……杨陌的影子浮上来,进屋前的事,她还隐隐约约想得明白,可进屋后,她捂住眼,耳根又烧起来,不敢多想,只仿佛好像他做了许多的事,也说了许多的话,她却掉了很多泪,受了很多罪。她红着脸挪开手指,揭开被子瞧了瞧自己,忙又飞快地盖上。轻轻动了动腰,酸酸痛痛胀胀,脸便越发红得像这时节开放红海棠。 半天,自己摸索着先整理了整理,才叫了人进来伺候。 筥儿领着一队八个青衣白裙的宫人进来。 虽然她也知道大家对昨晚的事全心知肚明,可她偏有些莫名的做贼心虚,怕筥儿这嘴无遮拦的丫头取笑,一双眼也不敢左顾右盼,眼神落到大椭圆梳妆镜繁复精致的缠枝合欢花儿上,仿佛想起什么,又红了脸。忙移开视线,去看窗。可窗棂上的隔子花儿又是并蒂莲。一时倒像是全世界的物品都彰显了她的心事一样。 她强作镇定,压下嘴角,那份愉悦光靠闭嘴是关不住的,眉梢眼角寸寸肌肤都带着融融的愉悦,柔和而安静,发着淡淡的望之即明的,叫作幸福的光。 一时梳妆完毕,她又怀着这样奇妙的心情吃了早饭。这才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安静,太安静了。 筐儿不在。可筥儿这丫头的性子,无论如何也不该如此安静才对。 她吸了一口气,去看筥儿,却见筥儿手上绞着一块手绢,都要拧成麻绳了。她心里咯噔一下,忙挥退了左右,只留下筥儿一人。 筥儿这才眼神复杂地看着她,脸上有些挣扎。 盈儿招了招手,心里却是镇定的。杨陌总说她不放心,可经过昨晚,虽然他说的那些话,她不记得了,可那种安心的感觉却存在着,不会再轻易被打破。 筥儿凑过来,半天期期艾艾地说:“出了件大事,虽说早晚也会传到娘娘耳朵里,可是我不知道如今是跟娘娘说了好呢,还是不说的好。” 盈儿挺了挺背,将一盏清茶捧在手中,慢慢地抿了一口。心里竟然依然镇定。连她自己都有些奇怪,昨日杨陌到底跟她说了什么,竟让她这般安心起来? “说罢!天塌下来还有殿下顶着呢!” 筥儿这才脸上露出些激动,显然这话憋得久了,道:“林采之……说是昨儿个上吊自杀了!” 盈儿手里的茶盅抖了一抖,泼出些茶水来,险些烫着了她的手指,她忙把茶盅放在桌上。 绝不可能。 林采之的为人,她再清楚不过。 要比心性坚韧,怕是杨陌都比不过她。前世她不但在蒋寄兰跟前做小伏低,在她面前也向来巴结。宫里宫外,谁不赞她一声心胸宽阔。 就说前些日子,她宁可以奉仪这样卑微的身份也要进宫,就可知她有多狠。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轻易自杀? 就算是下了皇后懿旨赐婚,她逃无可逃,怕她大约也宁可闹着出家等待机会,也绝不会自寻死路。、 若不是自杀,那是谁?又怎么动了得手?林雍跟林采之都不是纸糊的。难道只是一出戏? “人可救回来了?”她问。 筥儿摇摇头,又凑近她,绘声绘色道:“说是今儿一大早,她身边那个丫头秋云起来小解,迷迷糊糊竟撞到了她的脚,晃在梁柱上,人都凉了。吓死个人。林家一大早便报进宫了。” 盈儿听了只管怔怔地出神。 等晚上杨陌回来,她也不主动提这事,只等着杨陌开口。 杨陌却一直神色若常,两人吃过饭,坐下喝茶时,杨陌才挥退了左右。 盈儿心头悬了一整天的大石头算是有一半落了地。 杨陌便坐到她身边,牵起她的手,一下下摩挲着,半天,嘴角含笑道:“还有两日便是中秋。本不想跟你说这等不祥之事。可我若只字不提,怕你又要胡思乱想。” 剩下的一半石头总算落了地。 虽然杨陌还是不肯多说,可好歹算是开了个头。 “其实,我不信她是自杀。可是这也奇怪,若真有凶手,这人怎么下的手?” 杨陌偏了偏头,眼里略有些惊讶,道:“她这事确实有些蹊跷。林雍从小下大力气培养的女儿,十分悲伤。对孤也多有怨责。应该是建王蒋侧妃的人,一来报前世之仇,二来挑拨林家对孤的忠心。她能早早布局,在乔家养个绿波,自然在林家养一两个人,也不是难事。这人平素并无异状,最是防不胜防。” 盈儿听他肯跟自己议论这事,心中欢喜。 可继而有些发怔。 前世之仇?蒋寄兰跟林采之有什么不解之仇?害林采之丢了良娣之位还不算,非要杀了她?! 难道前世蒋寄兰真是林采之害死的?杨陌知道?还扶她当了皇后?! 这么阴险的皇后,杨陌不害怕? 实在太过匪夷所思。 她没说话,可表情已经把话都说完了。 杨陌尴尬地右手握拳,用虎口处捂住嘴,轻轻咳了两声,才脸色微红,抬起黑幽幽的眸子望她,深色的瞳孔里映的都是她。 “所以这一世,这后宫,只你一人。” 第117章 使我沦亡 因马上就要过中秋,…… 因马上就要过中秋, 外头的事,盈儿也插不上手,便也就丢开了此事。倒是杨陌显然这事在林雍与他之间确实造成了些问题, 虽然已经休朝, 他每天还是早出晚归在外头处理事情。 转眼便到了中秋这日。 白天自然少不了去天王寺祭祀,到了日暮,就在太液池西仙安殿再度摆下家宴。这里地势高, 俯瞰太液池, 视线开阔。 这日天气晴和,秋风习习。 盛大的宴会后, 所有人便都移到外头的流光水榭, 坐着品茶吃月饼,看一轮皓月如白玉盘般挂在湛蓝的天上, 一丝丝的彩好像水墨画中的波,荡漾在天上,那一轮皎白的月色倒像浮在水里。 清辉万倾照得对面的银台山像一位侧卧的美人儿,纤侬有致的剪影映在天边。 水波一层层地被风儿吹动, 像匝地辅了一片银毯。 皇上看得来了兴致,便捻须笑道:“琴瑟在御,莫不静好。此景岂可无乐?太子, 听说你近来琴艺颇有精进,不如演奏一曲?” 一语未毕, 众人便都吃吃笑起来。 盈儿臊了个大红脸。 看来杨陌在丽正殿弹琴的事不但传得人尽皆知,就是皇上也知道了。 杨陌倒是从容,笑道:“父皇有旨,儿臣安敢不从?” 便有宫人抬了填漆戗金二龙戏珠琴桌琴凳,又抱来一把五尺来长窄细的黑漆琴。 盈儿认得这琴叫“殷雷”, 仲尼式,桐木斫,是当世名琴之一。 就听建王道:“能聆太子琴音,是我等难得的耳福。干坐着岂不可惜?父皇,不如摆上香案,借着琴音,由我们向天暗暗祈祷一番?” 盈儿心道,建王这话实在无礼,太子又不是乐工,弹琴时众人正该静坐聆听欣赏,哪能一心两用?便有些不满地转头看他。 也不知道是因为月色太美,还是建王本来就是个夜猫子,他一扫平时那副酒色过度的浑浊模样,脸上有一种说不出的亢奋,显得十分精神。 她的眼神也落钟王妃脸上。见钟王妃嘴角微塌,藏着一丝鄙夷。看来这夫妻两个是越发互相瞧不起了。 可她这样偏头看时,也看到了蒋寄兰。 其实她今天一来,就毫不意外地看见了蒋寄兰。蒋寄兰倒是全无变化,她穿着紫色衫子,怕冷地披着一件香灰色斗篷,低垂着头如一道淡淡的影子,隐身在建王身后,不细看,都觉察不到她的存在。 就听皇上冷哼道:“平时不烧香,临时抱佛脚。也不急这一时半刻的。” 众人听这口气,都知道皇上前些日子虽然看在贾后的面子上,狠狠赏赐了建王一番,可心里大约还是不怎么瞧得上这个儿子的。 建王半声不敢再吭。 琴音随风而起,初时切切,缥缈怀远。渐渐峻急奔放,气势恢弘,若庙堂之上,钟鼓齐鸣。再入流畅清,中正洋洋。 盈儿一时听得入了神。 这是诗经中的《烈祖》。 “嗟嗟烈祖!有秩斯祜”描绘的是周王祭祀烈祖的盛况。起头赞扬自己家祖先洪福齐天,中间“绥我眉寿,黄耇无疆”又祝皇上长寿健康,最后却说天下太平,五谷丰熟,子孙绵长。 可谓是应时应景,面面俱到。左手或按或滑,右手或挑或拂,琴技之高,指法之熟,更不在话下。 及至奏罢,众人哄声叫好。皇上亦拍手大笑,赞赏不已,道:“难得难得。果然此琴名为殷雷,便该纵横古今,上叩庙堂。也不叫你白弹,这琴便赏你了!” 杨陌谢了恩,正要起身坐回原座,却听有人笑道:“这曲儿虽好,可今日到底是家宴,若殿下愿意,可否再弹一首软和些的。” 这话音,不用抬眼,盈儿也知道是贾后。只是一时不明白贾后在凑什么热闹。 就听杨陌笑道:“请母后明示。儿臣自当尽力。” “那就……凤求凰吧!” 此言一出,顿时又响起一片“吃吃”的笑声。 皇上也笑了,竟是拍掌缓缓念道:“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何时见许兮,慰我彷徨。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他念一句,众人笑声便高一截。像顺妃等人,因跟盈儿相熟,更是瞧着她捧腹大笑。 盈儿被羞得脸红如血,恨不能伏在桌上,装醉死了算了。 可她之前明明清清醒醒,突然装晕也未免太过奇怪。 只得强撑着转头看向贾后,嗔怪道:“母后!” 贾后却笑得慈眉善目:“哎哟,难不成这曲子只能弹给你听?!” 盈儿本就喝了几杯,这时只觉得浑身上下都在发烧,看向杨陌求救。 谁知他竟然嘴角含笑,坐下调琴。 她悲愤交加,羞愧难忍,便撑着桌角,起身道:“父皇母后,请恕儿臣无礼,儿臣……儿臣刚才多喝了几杯,如今有点儿头晕眼饧的……” 说完,也不管众人反应,跌跌撞撞,仓皇而逃。 身后爆发出更多的笑声,还夹杂着一堆清嫩的童音。尤其是安平笑得最大声,还道:“哎哟,太子妃嫂嫂被羞走了!太子哥哥,你要不要追上去?” 回答她的,是凤求凰起头第一个音。 清越欢快的琴音划破秋夜,打碎月光,好像少年冰冷的心,渐渐融入光与暖。 盈儿虽然逃了,却没逃远,跑出水榭便站在一棵桂花树下侧耳倾听。 花香馥郁得人好像浮在桂花流成的河上。 而河上有杨陌寒磬般的声音随着琴音慢慢吟唱。 一时痴住,浑身渐渐无力,背靠在桂花树上,脑中渐渐浮起前日夜里,她醉得迷糊时耳中传来的声音,真相原来如此。 柯嬷嬷那日虽没救下蒋寄兰,可却瞧出些不寻常的蛛丝马迹。 杨陌查下去,发现蒋寄兰用的接生婆子,居然是林家早早就养着的人。 林家布局长远,手段隐蔽。为了得到蒋家的绝对信任,先在蒋家就接生了不少孩子,头一胎也没下手。第二胎才动了手脚,让蒋寄兰滑了胎。 杨陌登基后,林家觉得时机成熟了,便撺掇着蒋寄兰再生一胎。那婆子暗中给蒋寄兰下药,让婴儿长得过大,生产时又动了手脚,不但不帮着催产,还暗中阻止她生下来,这才一尸两命。 可虽查出了林采之的阴谋,但当时杨陌登基未久,北方未稳,内政也离不开林雍的辅助。再者,那婆子回去后,便被蒋家爆打一顿,当夜便不明不白地死了,再无人证。 杨陌苦思再三,只得按兵不动。 后来林雍便开始在前朝施加压力,要杨陌立新后。 林家为了这个皇后之位,挖空心思,若杨陌让她做了皇后,林家岂会善罢甘休? 既然蒋寄兰身边最信任的人都可能是林家的人,那她身边呢?也许也早布满了林采之的人,甚至筐儿筥儿,杨陌也不敢轻信。因为那个对筐儿筥儿极好的冷姑姑,竟然也是林采之的人。 杨陌怕告诉她真相,她对筐儿筥儿从不设防,若是那边不小心走漏了风声,到时候便会满盘皆输。 最坏的情形便是叫林采之觉察,狗急跳墙,拼个鱼死网破。 必要时林家甚至可以暗杀杨陌,扶林采之的儿子登基。 到时林采之垂帘,林雍摄政,他们又怎么可能会放过盈儿? 当时情势,杨陌只得将计就计,先扶林采之当上皇后,又跟盈儿大吵一架,故意说出那些狠毒的话,冷落她,让林家以为自己谋算已成,稳操胜券,得意忘形。 他却暗中布局,准备不动声色先除林采之,再除林雍。 她提出要去青云峰时,他布局已成。 那一天,他已经暗下密旨,要杀掉林采之。 那一天,他想等到了青云峰,就跟她说出实情。 却万万没想到,到了青云峰,她没有给他说半句话的机会。 眼看她消失在万丈深谷,云烟雾海之中,他情急之下原要一跃而下,却被黄显打晕。 等醒来后,黄显报告了他两个消息。 林采之已经暴毙。 而大批军士搜山,都没有找到她的尸体。 他便存了一丝渺茫的希望。想着她跳崖之后,或被树枝挂住没死,因误会他,趁机逃掉了。 只要她听到林采之的死讯,便会想办法回宫。 便下旨封锁了她跳崖的消息,只称她在山上被蚊虫叮了面部,不宜见人,找了个身形相仿的宫人穿上她的衣服,戴上面纱,回了宫。 这头却继续搜山。 这一搜便搜了整整一年多,几乎将整座青云峰都翻了过来,仍是一无所获。 一年后,以谋逆之罪灭了林家满门。 又要下旨立她为后。 黄显才忍不住告诉了他实情。当初怕他情伤至极随她而去,才撒了谎。 她的尸骨早已经秘密带回,就掩埋在沉星亭下。 当即,他就去了沉星亭。 亲眼证实之后,他便连下数道密旨,先后杀了沙夫人,柯碧丝,杨继等一干人,又封乔家为镇北王,并赐密诏一道。若日后蒋家善待乔家,便无事。若是不然,乔家可奉此密诏另立新君。 安排好一切,那天夜里,就在丽正殿沉星亭里,他亲自捡了松枝,浇上松油,打碎了风灯。 遗旨与她合葬于青云峰上。 “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 凤求凰最后两句划破清秋,度过浓郁桂花香传入耳中,盈儿紧紧扶着树干,浑身颤抖,泪水潸然。 ***** “娘娘,殿下对娘娘情意深重,娘娘为何伤心成这样?”筥儿扶着她,不解地问道。 盈儿没有说话,只掏出手绢自己慢慢擦拭着。 筐儿便道:“娘娘脸上妆都哭花了,不如去偏殿里重新匀一下面?” 一阵风吹过,树上桂花簌簌落下,披了盈儿一头一肩。 筐儿跟筥儿便一人提灯,一人手忙脚乱地替她拂拭。 这时就见水榭方向走来一人。 月亮半隐在厚厚云层间,光线昏暗,凭衣裳筥儿认出那人,便叫了一声“蔡司闺”。 走近前来,黑暗里果然隐约是蔡司闺的脸。 筥儿便伸手把琉璃气死风灯递给她,道:“你帮着提一下,我去取娘娘的妆奁匣子。” 蔡司闺接过灯,淡淡的一片晕黄的光照在她光滑的右手背上。 筥儿便慌慌张张地往回跑。 可她手上没灯笼,地上看不太清,没跑两步,就差点儿跌一跤,身后传来盈儿温暖的笑声:“仔细摔着,也不知道你成日急个什么!” 筥儿只得放缓了脚步。 月光正好,到了水榭中,找到替盈儿保管妆奁匣子的宫人,要了匣子,正要离开,却见杨陌走来,神色有些严肃,问:“娘娘去哪儿了?” 筥儿便笑嘻嘻道:“我们娘娘听了殿下刚才的琴声和歌声,感动得泪流满面,这会子,也不敢回水榭来叫人取笑,便去了……”话刚说到这里,就见一个宫人过来,问:“娘娘若要重新匀面,这些巾子也要用些吧?” 因筥儿双手抱着匣子,那宫人便把装巾子的包袱往上一放。 筥儿眼光落在她光滑的手背上,脑子里嗡的一下。 突然慌得尖叫一声:“殿下,不好,娘娘要出事!” 第118章 浴火重生 筥儿从未如此惊骇。…… 筥儿从未如此惊骇。 双眼直瞪瞪的, 眼前晃动着那一副短暂而鲜明的印象。 昏黄的灯光下,那人手背十分光滑。而真正的蔡司闺手背上却有一个大痦子。 她因急着跑回来取妆奁,没有反应过来, 直到现在, 看到递她巾子的宫人手,才蓦然发现其中不对劲的地方。 她张着嘴,急得都要哭了, 大声喊道:“蔡司闺……蔡司闺是假的!” 杨陌立刻转头, 朝建王的方向看了一眼。 果然之前一直坐在建王身后的蒋寄兰已经不知所踪。 所有人都惊动了,全都朝他们这边看来。 杨陌青白着一张俊脸, 大喊一声“击灵鼓!” 人已经旋风般率先冲出了水榭。 水榭里皇上贾后顺妃等一干人, 全都惊得呆住。 而东宫所有的人马已经争先恐后都朝水榭外跑。 一时人声鼎沸,乱成一片。 皇上定了定神, 听了回报,便大怒道:“即刻扣押建王府所有人等,一个都不放过。” 贾后摇摇欲坠,抱着安平, 两人瑟瑟发抖,放声大哭。 ***** 地面传来轰轰的震动声,渊渊之音仿佛来自地狱。 “灵鼓?哈哈哈哈哈……他为了你居然敲响了灵鼓?” 蒋寄兰右手提着水晶气死风灯, 晕黄的光照亮了她的半边脸孔,毫无生气, 眉目像是庙里涂了很多泥没抹匀的鬼怪像。 她疯狂地大笑,笑得眼角都流出泪来,在那张像是脱了一层皮的假脸上划出一道湿沟。 “灵鼓?什……什么叫灵鼓?” 盈儿心里很慌,却只得强自镇定,引着蒋寄兰多说几句话, 好拖延时间。 她当然知道灵鼓是什么。 举烽火,以诏令诸侯勤王。 击灵鼓,则禁闭宫门以待王命。 宫中只有出大事时才能使用。 比如说皇帝驾崩,比如说有人谋叛,起了宫变。 灵鼓一起,十二道宫门都会立刻紧闭,禁军宫卫全体各就各位,所有宫人都要立刻放下手中诸事,向指定地点集合报导。 此时敲响灵鼓,必是因为杨陌知道她出了事。 ***** 她有些无奈。 如果不是今天正好是中秋之夜,如果不是正好桂花香气太过浓郁,蒋寄兰一靠近她,她就应该觉察的。 那是,她的注意力却全在筥儿身上,怕她慌慌张张跌了跤。直到见她安安全全走远才转身扶着筐儿向仙安殿走。 谁知刚走没两步,就听得“砰”地一声闷响,筐儿“哎哟”惨叫了一声,咕咚倒下,从斜斜的山坡上滚了下去,再无声音。 她惊骇莫名,正想放声叫救命,颈侧却早已抵住了一道冰寒,锋利的刀锋划破了肌肤,刺痛而潮湿,血像一道虫子沿着颈项流下。 就这样被蒋寄兰押到这个小房间里。 房间无窗,长宽不过两三丈,四处杂乱地堆满了大大小小的柴火,一半隐没在黑暗中,只弥漫着浓浓的松油味道。 她猜这里是仙安居的柴房。 身下是硬邦邦,扎人的木头,手脚上缚着蓝色丝带,深深勒进肉里。 蒋寄兰仰脸,嘴巴大大张开,像一个黑洞,一边笑,一边伸手指着她:“你连灵鼓都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从来就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蠢货!凭什么呢?凭什么呢?他到底看上你哪一点?!前世如此,今生还是如此!” 她笑着笑着,眼泪又顺着假脸流了下来。 盈儿心里叹息。她原来也以为杨陌于她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后来才明白其实只是因为她心地最干净。 “前世?前世是什么意思?” 蒋寄兰上前半步,更近地看她,表情狰狞,冰寒的刀锋在她的右眼前晃动。 近到盈儿觉得只要一眨眼,眼皮和睫毛就会被削断。 她惊惶无比,眼睛连闭都不敢闭一下。 “乔盈儿,就凭你也想骗我?!你跟杨陌……你们两个狗男女也是重生的,是不是?!” 蒋寄兰不傻确实不傻。若她们不是重生,杨陌不会退婚。而她也不会装傻这么久。 “你……到底你想要什么呢?”否认只会触怒蒋寄兰,盈儿赶紧转移话题。 “哈哈哈哈……我想要什么?我想要你死啊!然后看着杨陌发疯发狂,看着他心碎而死!然后……建王那个蠢货登基,然后我就是皇后……,哈哈哈哈……” 蒋寄兰得意起来,脸上冒出奇怪的红光。 “可……可你杀了我,杨陌岂会放过你?就连蒋家,也有灭族之祸。” “杀你的人是蔡司闺……不是我!” 蒋寄兰得意非凡,从角落的阴影中拖出一个只穿着白色中衣的女子。 那女子额头上流着一道已经凝固的黑血,一张扁脸,双眼紧闭,竟是蔡司闺。也不知道是死不活。 “你……” 盈儿声音颤抖,说不出一句整话来。 蒋寄兰的狠毒,竟是完全不亚于林采之。 难怪她明明跟杨陌是表兄妹,又青梅竹马长大,杨陌却对她却无半点感情。 “这蠢货以为,我派她去你身边,是要她出手害你,竟怕得一直躲着我。哈哈哈……” 蒋寄兰一手提灯,一手握着匕首,反着手,用手背顶着腰部,又张狂地笑起来。 这个计谋确实相当天衣无缝。也难道蒋寄兰实在无法忍住不说出来。 蒋寄兰选择蔡司闺去伺候她其实只有一个理由,那就是蔡司闺的身形跟她最相仿佛。 所以她平时进宫,无论是什么天气,永远穿着披风挡住身形,就是为了让人避开这种联想。 她只是在等待一个良机,以便能以蔡司闺的身份来谋害她。 偏偏今天桂花盛开,蒋寄兰靠近时,她没能闻出来蒋寄兰身上的香气。不然也不会上当。 一把火把她们两人都烧死在这柴房里,无论是筐儿还是筥儿最后见到的人都是蔡司闺,谁能想到真凶是蒋寄兰?! “你……你……林采之也是你杀的?”盈儿赶紧又抛出一个话题。 “哈哈哈哈哈……不错!谁也想不到……前世,我死在她手里。我最信任的接生婆子,居然是她的人。这一世,我就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秋云?林采之的贴身丫头?”她赶紧问道。她记得林采之最信任的人就是秋云。没想到居然成了蒋寄兰的人。也难怪……林采之会轻易死掉。 蒋寄兰冷笑一声,有些遗憾地道:“可惜……你摔下山之后,便步步谨慎,你们乔家,我竟是插不进手去!不然,绝不会让你活到……” 她说到这,目光落在地面上。 灯光的影子里,有星星点点的亮光,从门口一路蔓延到盈儿脚边。 蒋寄兰脸色大变。她蹲下身来,伸手摸了一把地面,捻捻手指,又把指尖放在鼻端嗅了嗅,抬眼阴森地看她:“磷粉?!” 盈儿不由自主地缩了缩。林采之死后,杨陌就给她拿了这个特制的磷粉荷包,以防不测。 今天一路上蒋寄兰抵住了她的颈子,却没能绑住她的手。她便悄悄抽开了荷包底的小口,盼着杨陌或者筥儿能早早发现她出了事。 蒋寄兰脸色发青,像一只厉鬼,抬起了脚,就见鞋底上,竟已经沾了些磷粉。 即便所有人最后看到的是蔡司闺跟盈儿在一起,可若叫人发现她的鞋底沾了磷粉,她根本洗不掉嫌疑。 杨陌,杨陌……这个男人所有的心思都用在保护乔盈儿这个蠢货上了。若是这样的用心,放在她身上一点点……哪怕一点点,她也许都不会那么恨。她真恨不能把他千刀万剐。 目光落在盈儿腰间的荷包上,那是一只看上去平平无奇的草绿色荷包,绣着彩云追月的图案,十分应景,半点看不出有什么蹊跷。 她左手提灯,右手把匕首放在远处,弯下腰来,粗暴地去扯盈儿腰间的荷包。 盈儿一怔,旋即明白过来,蒋寄兰这是想把这荷包抢走,让磷粉沾得到处都是,这样才能洗清自己的嫌疑。 眼看着蒋寄兰的脑袋就在眼前,机不可失,盈儿猛地朝着蒋寄兰的太阳穴一头撞去。 太阳穴是人脑上最薄弱的地方。若是力量够大,一下就足以把人撞死。 “砰”地一声,盈儿自己也撞得两耳嗡嗡作响,头痛如裂,抬眼看去,蒋寄兰脸朝下摔倒在地上,手上的琉璃灯碎开,火油倾倒,松油冒出一阵浓烟,火苗呼地一声,如展开的红绸扇子顿时窜起。 根本没有时间思考,更顾不得柴火茬刺进身体的疼痛,她猛地朝匕首方向滚去。 ***** 黑夜中,一道星星点点的磷粉轨迹蜿蜒而上,直通仙安殿方向。 杨陌头一个冲到仙安殿,刚破院门而入,就见东南角一股浓烟像条恶蟒冲天而起。 滚滚浓烟带着松油的味道随风而至,他脚下一个踉跄,浑身如坠冰窟,心脏猛地缩成紧紧一团。 黄显慢了他半步,喘着气道:“殿下,磷粉也指向那个方向。” 杨陌身形微微一晃,衣袂翻飞,已经如一道闪电般消失在夜色里。 烈烈火光像一只怪兽,张着巨口,吞噬着小小的一间房舍。 热浪翻滚,空气中弥漫着松油与焦木的味道,火舌冲上半空,将湛蓝的天染成一片火红,像一头得逞的恶狼在得意地炫耀。 地上磷粉的光几乎是一道直线,直通那一片火光之中。 身后不断传来隆隆杂沓的脚步声与鼎沸的人声,可这些声音好像都隔了千里万里一般,杨陌浑身轻飘飘地,仿佛连灵魂都已经不复存在。 火光中,他仿佛看见了沉星亭。 棺木很宽大,可两个人又有些小了。 他只能侧躺着,脸贴着她冰冷的脸。 棺木中的冰块渐渐化成了水,天上星子被滚滚浓烟掩去。 他绝不接受她就这样消失。死亡也不能阻止他跟她在一起。 不要分离,生生世世都再也不要。 一步步,他朝着最热最亮的地方走去。 “殿下……”黄显声嘶力竭惊天动地的叫声,仿佛从地府里传来。 他浑然不觉,麻木地一挥掌,那声音便消失了。 他继续向前,脚上却好像挂了石盘。 茫然低头,看见一个小太监的头顶,是常夏死死抱着他的腿。 用力抬脚,常夏瘦小的身体远远地飞出,重重落在地上,发出“砰”的一声重响。 越来越热,越来越亮,几乎已经不能呼吸。 他却半点都不害怕。 ***** 盈儿晕晕沉沉的,顾不上什么太子妃的体面,狼狈地趴在地上,大口喘着气,贪婪地呼吸着泥土的潮气还有青草的味道。 她听到好多的脚步声,可是压在蔡司闺的身体下,她实在没有力气起身叫喊。 刚才打倒蒋寄兰后,她便抓到了那枚匕首,用力割断了手脚上的绳子。 那时屋里早已浓烟滚滚,火像是一场洪水般涌来。 她扯起蔡司闺,背在背上,用尽全身力气,逃了出来,没跑多远,就一头载倒在小路旁的泥地上,被蔡司闺压得爬不起来。 “殿下……”她听到黄显凄厉的声音。 他来了么?居然这么快? 有些想笑,眼泪却流了出来,浑身顿时好像灌注了某种不可思议的力量。 她向前爬了两下,摆脱了些蔡司闺的重压,努力抬起头来,却看见了惊心动魄的一幕。 笔直挺拔如一只孤独的白鹭,叫满天的火光染成了红。 那道身影竟然笔直地向大火的方向走去。仿佛一个单薄的剪影,随时就会被火舌吞没。 “杨陌!”也不知涌起的力气,她居然跌跌撞撞地站了起来,伸长脖子,用浑身每一滴力量大声呼喊。 那身影猛然一顿。 “杨陌……杨陌……杨陌……” 她的声音嘶哑干涸颤抖哽咽。 她多想拼力朝他奔去,双腿却好像陷入了一片爬不出来的沼泽,她只能站在那里,惨烈地一声一声又一声,滴血一般地嘶喊着他的名字。 漫天翻卷的浓烟和火光中,那人回身,衣袂翻飞,像一只浴火重生的凤凰,朝着她的方向飞翔。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