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纨诗》作者:猫大夫 文案: 牟云笙与单钰博的两个纠葛。 主角:牟云笙,单钰博 ┃ 配角: 俞浩 第1章 牟云笙到分所开完季度会议,乘坐电梯下楼,在楼下的咖啡厅跟母亲会面。她看起来有些憔悴,想必前一天晚上没有睡好,见到他时也没有起身,只是远远地冲他点了点头。 站起来甚至向牟云笙走过来的,是坐在她身边的俞浩。 “饿了没?”牟云笙把手在他的背后轻轻放了一下又松开,问道。 俞浩摇头,“跟阿姨一起吃了点蛋糕。” 牟云笙走到雷艳萍面前,站着与她对视了两秒钟,才拉过刚才俞浩坐的那张椅子坐下来,另外给他拉了一张椅子。 “他怎么样了?”牟云笙问话时,余光看了一眼刚才还站在自己身后的俞浩,确认他坐下来以后才看向雷艳萍。 雷艳萍无可奈何地摇头,唏嘘道,“医生说,长的话有半年,短的就三个月了。” 牟云笙拧起眉毛,“哪个医生?牟远扬?”他抬手拒绝了上前服务的服务员。 她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嘟哝道,“你哥一句话都没说。” 母亲这次回国,是为了牟云笙的父亲牟晋。牟云笙也是上个星期才得知,原来牟晋已经是肝癌晚期,转到了上海的医院接受治疗。他的病情牟远扬一直隐瞒着,知道确定为晚期,才相继通知牟云笙和雷艳萍。 牟云笙因为要开会,没有陪同母亲去医院探望父亲。是俞浩陪长辈去的,不过牟云笙想起自己那位并不熟悉的父亲,大概能够想象陪着母亲一起去的俞浩受到的是怎样的对待。 俞浩第一次来上海,却遇到了下雨天。牟云笙望着被雨水打湿的落地窗户,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察觉到俞浩正忧心忡忡看着自己,便对他淡淡笑了一笑,让他安心。 “小鱼是第一次来上海吧?”也不知道他们这大半天是怎么相处下来的,雷艳萍到此时此刻才开始寒暄。 俞浩微微一怔,点头道,“是第一次。” 雷艳萍对他温和地笑笑,转而对牟云笙说,“你别忙着工作,陪他去走走转转。” “我知道。”牟云笙拿过俞浩喝到一半的咖啡喝了一口,发现不是他喜欢的那种咖啡豆。 俞浩抿起了嘴唇,看看雷艳萍,欲言又止地看向正端量着那半杯咖啡的牟云笙。半晌,他看他们都没说话,便小声问,“你什么时候去看你爸爸啊?” 手中的咖啡杯一沉,牟云笙缓缓把杯子放下来,反而说,“你喜欢梅花吗?下午带你去看梅花。” “云笙,都那么多年了。你别怪你爸爸。”雷艳萍语重心长地劝说,“这眼看都要到尽头了,还要这样不放过吗?” 牟云笙不耐烦地努了一下嘴巴,好像没有听到母亲的话似的,问俞浩,“今天去医院,他给你气受没?” 俞浩一愣,窘促地笑笑,“没有。” “你撒谎。”牟云笙平静地戳穿了他的谎言,转而对雷艳萍说,“你看到了。这是谁不放过谁?” 雷艳萍满面愁容望着这个儿子,良久,长长叹了一声。 父母离婚得很早,一对儿子,分别跟了父亲和母亲。因为孩子的关系,曾经的夫妻在离婚以后倒是还常有联系,更不要提那时满心没有恩怨情仇的两个小孩。牟云笙对这个父亲没有太多印象,只知道父母离婚以后他每个月都要跟着父亲去一趟爷爷奶奶家,父亲每个月都会给他们生活费——尽管那些钱在母亲再婚以后显得非常微不足道。 长大一些以后,父子的关系当然就不如小时候那样好了。青春期的少年总是叛逆的,开始懂得了当年是谁辜负了谁,也缺少包容的能力。但牟云笙距离那个叛逆的时期已经很远了,为什么还是不愿意原谅呢?对此他自己是不明白的。 就好像那个时候留下的伤,把复原能力也一起烧坏了。 离开咖啡店以前,牟云笙走到前台打算买一杯美式咖啡带走。他在当天提供的咖啡豆里选择了一种自己能喝得习惯的,在刷卡时拿起旁边放的礼品卡,又给俞浩买了两张。 “先生请旁边稍等。”收银员礼貌地把卡片还给他,目光忍不住往俞浩身上瞟了一眼。 牟云笙看到了收银员胸口别着的铭牌,上面那个花体“Richard”让他的目光短暂停留了一秒钟。 “你真的不去医院看你爸爸啊?”俞浩帮他把纸杯放进隔热套里,还是耿耿于怀。 牟云笙很确定地说,“先带你去玩。” 俞浩愁眉苦脸地望着他。 他拿过了他手里捧着的咖啡。 牟云笙的父亲不喜欢同志,非但如此,他的反同情绪特别强烈。所以牟云笙从高中时起,就不受父亲待见。但毕竟他很早就不跟父亲生活在一起了,他原本时常在心里默默安慰自己,彼此都是眼不见为净。 可事实是,一旦想到自己有这样一位父亲,牟云笙再怎么能言善辩,也同样哑口无言。 刚回国的那段时间,牟云笙并不喜欢来上海出差。原因很简单也很可笑,就是单钰博在上海分所上班。 后来单钰博出国、结婚,两个人之间几乎再没有联系,这份膈应自然就消失了。牟云笙心里明白,无论自己多少岁,做了多少了不起的事情,该不成熟的时候,还是没有办法成熟。 牟云笙的父亲同样也很不喜欢单钰博。他忽然想起来。 雨并不大,要是愿意,完全可以不打伞。只是春寒料峭,把枝头的梅花冻得一朵朵都在颤抖,深褐色的枝干上湿漉漉的,显得特别脆弱。牟云笙在公园门口的地摊上购买了一把廉价雨伞,在俞浩的头顶上打开。 公园里有不少背着长|枪短炮的摄影爱好者,还有打着油纸伞的模特,妆容浓重,身上穿着的汉服一看就知道材质恶劣。但模特们很受摄影爱好者欢迎,她们以一个人为单位,在梅树下摆出端庄的姿态,被无数镜头拍摄着。 俞浩近两年才喜欢上摄影,为此牟云笙给他买了入门级的单反相机。 一开始他拍出来的照片简直乏善可陈,牟云笙总是看半天也找不到值得鼓励的地方,常常忍无可忍把相机拿出来对着同样的风景和物品拍摄,再把相机还给他。俞浩看着照片的对比,不好意思地笑,说真是聪明的人做什么都能做好。 牟云笙会被他这话堵得无话可说,无可奈何地扶住他的肩膀轻轻摇一摇。 好在俞浩这个人自从跟牟云笙在一起以后,也没有那么容易被打压了。尽管被牟云笙数落得厉害,自己还是乐此不疲地玩他的摄影。时间一长,等到牟云笙再看他拍出来的东西,总算能找到一两张好看的。 “伞太低了。”俞浩把相机举起来,说话间把自己头顶上的伞推开。 牟云笙又好气又好笑,只好在旁边等他拍下那朵点缀着雨珠的小绿萼,听到快门连续响起的声音,又把伞伸过去,低头问,“怎么样?” 俞浩将相机给他看,苦恼道,“聚光好难。” 他沉默着看了一会儿模糊得一塌糊涂的照片,问,“你想拍哪里?这朵花?” 俞浩点点头。 “打伞。”牟云笙把伞塞给他,将相机拿到自己手里来。 “一个大男人喜欢这些花花草草的,不对啊,俞老板。”牟云笙一边调侃他,一边帮他把梅花上的雨珠捕捉下来。 俞浩把伞举高,嘿嘿笑了一下。 牟云笙揣摩着俞浩大概要拍下的画面,调焦完成以后连续拍下了三四张照片。 就在他要把相机交给俞浩看一看时,忽然听到隔着梅花树林由远而近飘来一个似笑非笑的声音,“Richard他就是喜欢这种花花草草的。”连调笑的语气都似曾相识。 完全是条件反射一般,牟云笙喉咙一紧,低着头把相机递给俞浩,“你看看。” 俞浩捧过相机翻看了一会儿,唏嘘道,“还是你拍的好。”他抬头对他笑。 牟云笙刮了一下他的鼻梁,见到他把伞柄夹在肩窝上,不但样子滑稽,也没有遮住雨。他好笑地把伞拿过来,扫了扫他头顶上细细的水珠,“还拍吗?还是继续往前走。” 他顾盼左右,注意力又回到了相机上,“往前面走一点吧。” 牟云笙没来得及做一个不着痕迹的指引,俞浩已经走向了他不应该去的那个方向。 如果从此就在地球的两端,老死不相往来,不必再惺惺作态地故作友好,倒也落得轻松。但偏偏巧合就是太多,往往这些太多的巧合都是不遂人愿的,所以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时候,也只能自认倒霉了。 更无奈的,大抵是连倒霉这样的想法都不能有。怎么能说是倒霉呢?对方是他。 牟云笙唯一的疑惑,就是像关唯晨这样的人物怎么就屈尊纡贵到公园里面来看梅花了?而且还是三五好友结伴同行的模样。 “关总好像喜欢白色的多一些吧?”一个跟关唯晨年纪差不多的男人客气地问道。 关唯晨手里打着一把直柄黑伞,双排扣西装外披着大衣,走在梅花夹道的路上多少有几分怪异。但他这样的人,走到哪里都是最受瞩目的,应该也不会有人在意是不是突兀了。 他的伞下除了自己,还有单钰博。 “这种透着点绿色的白好看一些,是叫绿萼吧?”他的中文说得不太好,听起来有些生硬。 单钰博回头望了一眼刚才经过的铭牌,点了点头,开玩笑道,“你要不要买一棵回去种?” 关唯晨斜过眼睛看他,唇部的线条有一个非常细微的变化,看不出是笑了,但却能看出来人是高兴的。 他没有回答单钰博的玩笑话,因为单钰博脚步停了下来。 牟云笙握紧了手中的伞,发觉关唯晨身边那几个人都云里雾里的模样,不知道怎么的,忍不住想要发笑。看起来这些人也不是关唯晨的朋友,只不过是陪衬。 “这不是牟律师吗?”关唯晨继续用中文说。 牟云笙始终不喜欢他那口咬字过分刻意的普通话,发现他问候完以后便看向了俞浩,便稍微往前走了一小步,同样问候道,“关总,好久不见。” 关唯晨还是看着俞浩,过了几秒钟,才意味深长地微笑,看向牟云笙说,“是啊,好久不见了。” 第2章 夏天在清明节以后就到来了,车窗外躁动的声音像海浪声一般,一波一波地涌来,被隔绝在坚硬的玻璃外,听起来十分模糊。只剩下那些闪烁在车窗上的红色光亮尤为刺眼,在被城市的灯光照亮的夜里显出可怖的触目惊心。 牟云笙贴着车门坐着,放在身前的那双手在瑟瑟发颤。他浑身上下都在发抖,出于紧张,也出于兴奋。他光洁的额头上渗着透明的汗珠,望着隔着一个十字路口的街区被警车围住,围观的市民很快被拉开的警戒线隔在了酒吧门口五米开外,同样也将路口挤得水泄不通。他的眼睛瞪得特别大,好像能把玻璃瞪穿。 身体在发凉,胃却滚烫,牟云笙好几次找不到呼吸的频率,提起一口气,不知道要如何松开,一松开,又不知道什么时候该进行下一次呼吸。 过了二十分钟左右,簇拥着的人群出现了缺口,警察依次带着一些已经戴上了手铐的男男女女从酒吧里出来。早就准备在酒吧门口的媒体记者蜂拥而上,相机闪光灯不断在闪烁,还不时有摄影师被推开。 那些被带出来的人远远看去几乎都是颓废而沮丧的,可也有例外。一个手臂上纹着龙纹身的男人穿着黑色背心,神情特别轻松,嘴角挂着得意洋洋的笑容,邪魅地笑着,在经过记者面前时还冲摄影机竖起了中指——他很快被警察把脑袋压下来,推进了警车里。 牟云笙一个恍惚,低下头发现是单钰博握住了自己的手。他眉心紧蹙,看着他的眼神充满了歉意和担心,牟云笙脑袋里面空空的,看着黑暗中他像雕刻一般清楚而英俊的脸,心中忽然涌出了一股冲动。他很想吻他,就在这辆车里,和他做|爱。 单钰博的目光是专注的,干净的指尖好像要挖进他的手心里,轻微的痛苦也没让牟云笙清醒。他只能目不转睛看着他,想象他此时此刻已经将自己拥入怀中,开始要人命的缠绵。 牟云笙张了张嘴巴,没说上话。突然,他转身用力拉扯车门开关,发现车门根本打不开,呼吸一凝,生硬地拉扯着开关,开始用身体冲撞。 见状单钰博倒吸了一口冷气,二话不说就把他抱过来,将他开始不受控制的身体紧紧搂住,眼见他的双腿开始踹门,整个车体开始摇晃,连忙俯下身用另一边手把他的双腿也抱住。 “这是还要去哪里?”坐在驾驶座的单书贤转过身,严厉地看向后座的两名少年,目光如同鹰鹫一样锐利,丝毫不见平日里的慈眉善目。 可牟云笙好像没有听到长辈的质问。他不去踹门了,而是在单钰博的怀里挣扎,抬起胳膊和他纠缠。 单钰博面如土色,既要推开他又不敢松开他,好声好气地哄劝,“好了,没事了。云笙你冷静一点,冷静一点。” 牟云笙置若罔闻,跪起来掐住了他的脖子,眼睛里放着光,开始啃咬他的脸。 “云笙,云笙!”单钰博声音发着抖,好不容易把他推开,进而压倒在了后座上,“云笙,对不起,你忍一忍,很快就过去了。” 看着痛苦却不自知的牟云笙,单钰博几乎要哭出来。他用乞求的声音朝父亲喊道,“爸……” 单书贤从座位底下找出一根皮带丢到后面,“捆起来。” “爸……”单钰博难以置信地看着丢到面前的皮带。 “手帕塞嘴里。”单书贤看他不动作,把车座往后放,长腿跨到后座来捡起皮带,一手抓住牟云笙的两只手腕迅速绕了几圈捆起来,“快!他要咬舌头了!” 单钰博手忙脚乱,急忙撬开了牟云笙的嘴巴,转眼间他坚硬的牙齿就重重地咬合,疼得单钰博以为手指要断掉。他掐住他的下巴,不断说着不要咬,用手帕把牟云笙的嘴唇分开,忍着心疼在脑后打成死结。 牟云笙双手被皮带拴住,还在挣扎,手腕很快磨出了红印,不能动弹的嘴巴还在哼哼着什么。单钰博抱住他的双腿,一顿折腾,浑身是汗。 单书贤紧皱着眉头,看着牟云笙像蛇一样扭曲的身体,突然扬起手往单钰博脸上狠狠掴了一掌,恨道,“看你怎么跟你雷阿姨交代!” 他的耳朵被这一记耳光掴得嗡嗡作响,脑子好像也在脑壳里面震了震。不知道是不是这个耳光太响亮,吓得一直拧扭着身体的牟云笙竟然消停下来。他呆呆看着有些恍惚的单钰博,眼睛里的光好像在瞬间消失了。 十字街口对面的警车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扬着警笛、晃着车灯离开,但看热闹的市民迟迟没有散开,仍然在回味这场隔天必定会上当地头条的出警。 原本在摇晃的车体安静下来,停靠在路边的车位上,未被路灯照亮,黑色的车身更显深沉死寂。 不久,一个中等身材的男人低着头走到车边,敲了敲车窗。 单书贤放下车窗,客气地问道,“怎么样了?” “已经都走了,目前看没有问题。单医生请放心。你们先回去吧,我现在去所里看一看,有什么事再联系。”男人说着,往后座瞟了一眼,表情微妙而复杂,对单书贤微笑时,礼貌中带着些同情的意味。 单书贤叹了一声,道,“今天谢谢你了,小张。” 回家路上车里安静得好像没有坐人似的,牟云笙已经不再挣扎,他的能量好像已经耗尽了一样,开始哭,鼻涕眼泪都往单钰博的衬衫上蹭,哭得像个完全懵懂的孩子,像个受尽委屈的女人,毫无尊严。 单钰博搂着他,看着前面开车的父亲露出来的后脑勺,呆若木鸡。 已经是深夜,路上越来越安静。车开进单位大门时,单钰博余光瞥见大门口伫立着的哨兵,明明知道他不会看到车窗里的人,还是下意识地抱紧了牟云笙。 小区里宿舍楼的灯几乎都已经关了,完全不会有人想到住在这里的人会有人在凌晨三点钟以后回家。 七号楼的楼下,站着一个神情焦急的女人。她穿着齐整的浅灰色格子女式衬衫和印花高腰包臀半身裙,分明仍然是上班时的装扮,但她脚上踏着的却是一双木底拖鞋。从很多地方都可以看得出来她是一名漂亮的女子,光是为了眺望而不断踮起的双脚,还有因为紧张而绞在一起的十指,都能看出她年轻时必定更是可爱动人。 她盘着头发,卸了妆,鹅蛋型的小脸五官精致,素净的面容略显苍白,在楼道白色的灯光下显得憔悴却美丽。 在不知第几次看手表上的时间以后,她终于看到了熟悉的车牌号,踏着拖鞋往前走了几步,等到车停在自己面前。 车门一打开,孙颖丽眼眶瞬间就湿了,她捂住了嘴巴,难以置信地看着被单钰博搀扶着下车的牟云笙,几步上前颤抖地喊道,“云笙……” “孙阿姨……”牟云笙经过一路,已经恢复了清醒。他吃力地撑起眼皮,额头上都是汗,吧嗒吧嗒往下掉。 孙颖丽对他伸出手,他双手才碰到她的胳膊,脚下就没了力气,一下子滑到了她温暖的怀里。 “怎么这样……”孙颖丽忍住泪水,勉力支撑着牟云笙的身体,抹掉他脸上冰凉的汗水,无助地望向了从车里出来的丈夫,“书贤,怎么搞成这样?” 单书贤重重地摔上车门,箭步走到了他们身边,发狠朝一脸颓然的单钰博脸上连续掴了几掌。 “天……”孙颖丽眼看自己的儿子被打得摔到了车门又滑到地上,下意识想要上前去扶住,可怀里的牟云笙更是令她走不开。 单钰博一声不吭地倒在地上,还没来得及爬起来,又被父亲揪住衣领提起来,狠狠往脸上下了几拳头,打得他吐出水来,晕头转向。 孙颖丽无声地哭出来,颤着声音说,“书贤,别打了,他知道错了。”她抱紧牟云笙的脑袋,哀求道,“钰博,跟你爸道歉啊。认个错,别不说话……” “他知道错了?你看他哪里像知道错?”单书贤把儿子打趴下了,打开了后备箱的门。 见状孙颖丽睁大了眼睛,急忙叫儿子名字,“钰博,你快起来,快跑!钰博!” 已经来不及,单书贤从车里找到了高尔夫球杆,往已经倒在地上毫不反抗的单钰博身上打下去,接着又是好几脚,好像地上的这个人并不是自己的儿子,而是什么十恶不赦的混蛋似的。 单钰博抱住头,肩膀和背上连续挨了好几杆子,腹部也被父亲揣得五脏六腑乱了位,呕出血来。 “书贤你别打了……”孙颖丽哭着求道,“再下去楼里楼外都知道了。” 楼底下单家在管教儿子,倒是没有一般所见的骂骂咧咧,施教的人不吼,只管一顿打,受罚的人也不逃,顶多就是蜷缩作一团挨抽。 孙颖丽声音本就是弱小的,就算哭起来,也是细弱蚊蝇。眼看着自己唯一的儿子被抽打,又心知肚明他做错了事,求得没多少底气,只能一直淌眼泪。怀中的牟云笙看起来是那么虚弱,仿佛转眼间就会像一缕烟一样消失掉。 “这是造的什么孽啊……”她擦着眼泪,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突然扶住了牟云笙的身体让他站好,抓着他的胳膊用力摇,“你们学什么不好?怎么竟是碰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摇晃之间,孙颖丽看到了牟云笙左手臂内侧的针孔,登时倒吸了一口冷气,险些昏过去。她没了力气,再顾不上儿子被打,瘫坐在地上,捂住脸再也无法控制地哭起来。 牟云笙恍恍惚惚,低头怔怔看着坐在地上的女人。她脚上的拖鞋因为材质的关系,没有办法弯折,一坐到地上,脚踝就拧成了奇怪的形状。 身后仍然是拳打脚踢的声音,奇怪的是,却没有痛苦的喊叫。 牟云笙缓缓转过身,呆呆看着整个人缩在车胎旁边,用双手护住头,被踹得转过身去,差点要钻进车底的单钰博。 “单叔叔……”他看到高尔夫球杆被高高举起来,往单钰博的背上打下去,这才突然想起来那个滚在地上的人是谁,“别打了!” 高尔夫球杆应声而落,重重打在单钰博肩膀上,好像一声闷雷。 牟云笙被那道银色的光影晃乱了眼,摇摇晃晃,倒了下去,头一下摔到了车门边的后视镜上,又是一声闷雷。 “云笙……”孙颖丽眼睁睁看着他的额头被摔出了血光,连忙爬过去。 可是,他已经整个人晕倒在了车胎旁。 第3章 牟云笙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便是天花板上的吸顶灯,古色古香的工艺,灯光调得很暗。窗帘拉得很紧,看不出究竟是白天或黑夜,床一如既往地松软,盖在身上的被子散发着淡淡的香味,这是牟云笙所熟悉的味道。 他打算翻个身,结果发现左手手背上插着东西,一拉扯,皮肤就传来针扎一样的刺痛。牟云笙拨开被子一看,果然看到手上正在注射针剂,他吃力地抬起头,依稀看到挂在床边立式衣架上的那只吊瓶,看起来已经吊了很长一段时间了。 牟云笙昏沉沉的,浑身没有力气,张了张嘴巴,发现叫不出声音,只好稍微侧过身子,蜷缩进被子里。 关于自己为什么会躺在这张床上,牟云笙已经完全不记得了。可每次他来到这个房间、这张床上,都是很少思考的。他闭上眼睛,呼吸着被子里跟单钰博身上一样的味道,再度睡了过去。 这一次睡下去,倒是没有之前那样不省人事了,他甚至知道单书贤是什么时候进来给自己换吊瓶的。灌进皮表底下的液体忽然中断,血液开始从血管里往输液管倒流,牟云笙睁开眼睛,正好看到单书贤过于专注的神情。 他帮牟云笙换好了下一瓶注射液,低头发现他醒了,也不惊讶,平淡地说,“这是最后一瓶了。” 牟云笙缓慢而无力点头,“嗯。” 许是听到房间里面的声音,孙颖丽从虚掩的门外进来,哭红的双眼一和牟云笙对视,又是泪光闪烁。 牟云笙虚弱地笑笑,“阿姨。” 孙颖丽走到床边坐下来,给他掖了掖被子,关切道,“感觉好一点了吗?” “嗯。”他点头,问,“单钰博呢?” 她怔住,抬头望向丈夫。 单书贤俯视着他,神情凝重而深沉。他看了他好一会儿,告诉他,“你爸爸过来了。” 闻言牟云笙蓦然睁大了双眼,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立刻坐了起来。 “唉,你先躺躺,好好休息。”孙颖丽忙不迭要将他压回床上,好声好气地规劝。 牟云笙管不了那么多,挣开她的手,一边找鞋一边问,“单钰博呢?” “他没关系的,你别担心。你快躺回去,再动针头插穿血管了。”她小心翼翼地扶着他的手,像是捧着一块玉石一般。 “单钰博呢?”牟云笙只是问。 他连续三次问了同样的问题,听得两位长辈都哑然。孙颖丽疼惜地看着他,望向丈夫。单书贤思忖片刻,将注射液从衣架上取下来,交到孙颖丽手里,在离开前说,“云笙,你不是我儿子,我说不了你。” 已经在低头穿鞋的牟云笙愣了一愣,再抬头时,单书贤已经走出了房间。 牟云笙在孙颖丽的搀扶下,拖着没有力气的双脚走出了单钰博的房间。经过走廊,他扶着墙,膝盖在不断打抖,好几次要栽下去。 可他始终没有再摔下去,走到客厅,只看到单钰博跪在木地板上,双手抓着膝盖,样子看起来十分颓废。牟云笙隐约看到他的胡渣,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下巴,也有些扎手了。 牟晋回头看到几乎是倚靠在墙上的儿子,消瘦的脸线条更是生硬了许多。他眼睛瞪得圆圆的,让牟云笙以为他下一秒就会扑过来将自己打趴在地上——一如单钰博的父亲这样对待他。 可牟晋没有,他咬牙切齿地瞪着牟云笙,好像忍着一腔的怒火,与其把五脏六腑都烧个干净也不喷出来。 半晌,他厌弃地转回身去,用低沉的声音问坐在旁边沙发上的单书贤,“单教授,牟云笙他能不能戒?” 单书贤脸色一白,沉了沉气,道,“牟法官,云笙的情况不在我的知识范畴内。但请你放心,既然是我家这个不肖子把云笙害成这样的,我们做家长一定会负责到底。暑假结束还有一个多月,这段时间就让云笙住在我们这里,我来安排他的饮食生活。” “是我自己想吸的,跟单钰博没有关系。”牟云笙不由自主地走上前去。 闻言单钰博双肩一抖,才回过头,便看到牟云笙挣开孙颖丽踉踉跄跄走了过来。他连忙起身迎上去,果然牟云笙没走两步就跌倒在地上,又被单钰博搀扶到沙发上坐下来。 看到他这副窝囊样,牟晋气不打一处来,尖锐的字句从齿缝里挤出来,“你倒是好意思说?这很光荣?你妈这些年到底是怎么教你的?自己跑到美国去享福,把你一个人丢在国内,书不好好读,一天到晚学些三教九流的东西,交些三教九流的朋友。” “我没瘾,那天只是个意外!”牟云笙听到他说自己的母亲和单钰博,扯着声音反驳。 完全没想到他竟然还顶嘴,牟晋吼道,“意外?!怎么个意外法?要不是张队长提前通知你单叔叔,你现在人都在里面了!一名法学生,知法犯法,丢尽脸面。没成瘾你还得意了?” 眼看他一巴掌就要打下去,单书贤连忙拉住他,满是歉意地说,“牟法官,孩子劲儿刚过去,精神和身体都很虚弱,打不得、打不得。” 父子二人都恶狠狠地瞪着对方,恨不得眼刀把彼此刮得面目全非。牟晋忍了很久才终于把手放下来,一抽西裤裤腿再次坐下来,气得用力扯松领带。 “牟叔叔,对不起,都怪我。”单钰博在一旁低声说。 “关你什么事?”牟云笙受不了他低声下气向自己父亲道歉,冷冰冰地说,“要不是出警闹上了新闻,还要引起公诉,他管我死活。” “啪——” 一记耳光落下,在场所有的男人都目瞪口呆、哑口无言。 把牟云笙护在身后的孙颖丽嘴角流出了一丝血,眼睛里满是泪水,跪在地上望着牟晋,哭着说道,“千错万错,都是我们的错。艳萍她去美国时,没能带走云笙,托我们照顾好他。千不该万不该就由着两个孩子在外头野,学坏学成这样了,我们也不知道。你要怪,就怪我和书贤吧。别怪……” 她话说到这里,自己也知道道理上完全说不通,忽然自嘲地笑着摇头。 单书贤把妻子扶起来,言语恳切,“牟法官,我们也不是说不负责任。你要是信得过我单某,就把云笙留在这里,他有没有毒瘾都不论,我一定把他调养得健健康康的,再回学校。你要是不放心,就把他带走,我们也保证他们两个以后再也不会有机会见面。我在北京也有一些朋友,看看两个孩子还是能够办到的。” “要我跟他走,除非死。”牟云笙一字一句地说。 单钰博惊愕地看着他,迎来的却是他冷得像冰雪一样的眼神。 牟晋仿佛早知牟云笙会说这样的话,双手握成了拳头以控制自己不会一拳抡下去。半晌,他转过身,对单书贤叹气道,“实不相瞒,这件事情已经立案了,过些日子是我出庭审理。今天知道差点没要审自己的儿子,我实在是……” “怕什么?难道不需要回避吗?”牟云笙讽刺道。 孙颖丽急忙捂住他的嘴巴,“云笙,你少说两句。” 看到牟云笙拨开了孙颖丽的手,牟晋铁青着脸,同样讽刺道,“你倒是挺清楚的。我倒要看看,你这副样子,以后能去哪家不入流的律所打杂。” 他落下这句话,再向单书贤夫妇道别,很快离开了单钰博家。就连要相送的孙颖丽,也没有跟上他的脚步,转眼间就被关门声堵在了门内。 父亲一走,牟云笙就像战败的公鸡似的,颓然瘫坐到了沙发上。 “云笙……”单钰博跪在他的腿边,轻轻握住了他冰凉的手。 牟云笙回过神来,动作迟缓而木讷,在和他对视以后微微一笑,反握住了他的手,“没事了。” 孙颖丽走回客厅,捡起地上那瓶还剩下大半平的注射液,针头早就被牟云笙拔|出来,液体一颗一颗从针孔里挤出来,在地板上流了一地。 她回头看到单钰博和牟云笙握在一起的手,整个人都打了一个颤,再看向就站在他们旁边的丈夫。 单书贤眉头紧蹙,低头看着他们,良久,摇头再摇头,“荒唐。” 吃西红柿鸡蛋面时,牟云笙才知道原来自己已经昏迷了一整天。虽然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进食,但他仍旧没有胃口,漫不经心地挑着碗里的面吃。 “还是吃不下?”单钰博在一旁关切地问。 牟云笙抬头就看到他脸上的淤青,再低眼又看到他手臂上的伤,最后把目光落在了面前的这碗面上,挑起一根往嘴里送,吃到一半就咬断了,“想吃米粉。” “我去外头打包一份回来给你?你想吃什么粉?”单钰博问。 “你们都别出去了,我让小胡送过来。”听到他们说话的孙颖丽走过来说,“想吃什么粉?” 牟云笙看看单钰博,摇了摇头,“不用了,谢谢阿姨。” 孙颖丽点头,又转身回到厨房看她刚刚在烤的小饼干。 望着她的背影,牟云笙小声问,“我的手机呢?” “被收起来了。”单钰博无奈地抹了抹自己的脸,道,“我的也被没收了。” 牟云笙皱起眉头,“那能干什么啊?网不让上,电视不让选台,连电话都不能打。”他沉了沉气,“跟收监有什么区别?你爸妈怎么这样?” “没有办法,还在风头上。”单钰博挠了挠额头。 这下子牟云笙连半根面条都不想吃了,放下筷子直接推到了单钰博面前。 汤汁从碗里荡出来,在桌上留下一道水痕,看起来滑腻腻的。 单钰博把筷子拿起来,低下头吃面。良久,他抬起头,偷偷朝厨房里瞄了一眼,窃声问,“你还记得那天谁往你胳膊上扎针的吗?” “鬼才记得,我当时正抽烟,跟小龙哥聊着天呢。”牟云笙没好气道。 “别让老子知道,否则非告得他一辈子呆在里面出不来。”单钰博说罢,囫囵吞枣似的吃了好几大口。 听罢牟云笙忍不住笑他,“你怎么告?这种都是公诉的。法盲。” “信不信我下学期就转系?”单钰博骄傲地说。 牟云笙冷冷一哼,“你省省吧。” 单钰博继续吃面,一口面还没吞下去,又说,“等着,肯定比你先考到律师执照。”’ 他嗤笑一声,当做没有听见,转头看向在厨房里忙碌的孙颖丽。单钰博吃东西没什么声音,不知怎么的,牟云笙余光看到他的吃相,却有些饿了。 “我饿了。”他说。 单钰博一愣,看看碗里剩下的卤汁还有几口面,又递回给他。 牟云笙二话不说接过碗,埋头把剩下的吃了个一干二净。 第4章 孙颖丽是家庭主妇,她要是拒绝所有的约会,就可以一整天都呆在家里面不出门。她负责单钰博和牟云笙两个人的三餐饮食,还有督促他们在跑步机上完成每日的运动量,定时提醒牟云笙吃药。 已经和外界断绝联系的单钰博和牟云笙,每天就只能看看中央新闻和一些前言不搭后语的电视剧,生活比起从前,简直单调无聊到了极点。 牟云笙在不久后接到了远在美国的母亲给自己打的电话,平素对自己放养无度的女人终于紧张地问他究竟碰了哪些东西,让他乖乖听从单书贤的安排配合治疗。 他听得烦不胜烦,随意敷衍了几句就挂断电话,还没来得及把手机丢在旁边,已经看到等在一旁的孙颖丽对自己伸出了手,脸上挂着抱歉的微笑。 牟云笙把手机还给了她。 度日如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开学。单钰博已经无聊到了翻牟云笙带回来的课本,开始研究起民法来。 牟云笙经过他身边,踢踢他的腿让他让开,又跨过他走到书架前蹲下来。 “总得做点什么刺激的吧?再下去会死人的。”牟云笙在书架上找可以看的书,漫不经心地说。 单钰博坐在地毯上,依靠着床,懒洋洋地说,“关上门就能做啊,看你肯不肯咯。” 牟云笙找到了一本旧杂志书,闻言微不可闻地轻轻笑了一声,翻开杂志书,惊讶地发现竟然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了。 “不是吧?这种老古董你还留着啊?”他看看还算崭新的开面,信手翻了翻,“这一期出的时候,我们高中都没毕业吧?你是书迷,买了收藏啊?” 单钰博跪行过来坐下,看看书架上还陈列着几本,耸肩道,“没有啊,这期还挺有趣的,就买来放着了。你看,我也不是每一期都买。” 也是,如果他有收藏杂志书的习惯,牟云笙不可能不知道。他翻到里面的主推文章,一看笔者名字,眨了眨眼睛,“这名字很眼熟啊,好像在哪里见过。” “学弟来着。”单钰博靠在书架上,笑着说。 牟云笙想了想,问,“你学弟还是我学弟?” “我们的学弟。”他笑着把书拿过来,想了想,说,“人现在好像在美国了吧。” 牟云笙正想知道他是为什么收藏这一期,可看到其中一张照片是两个上身赤|裸拥抱在一起的男人时,就猜到答案了。 这一期的主题是“直面”,主推文章跟拍出来的照片色调灰冷,白天的照片天空是灰色的,黑夜的照片灯火朦胧了一切,看不清行人的面容。 有一张照片,一个面目干净的男人略显无措地站在一盏光线晦暗的灯下,背后是这个城市最大的渔场,被绿色灯光照得阴森诡秘的树林是巨大的背影,仿佛要将他瘦削的身体吞咽下去。 或许是身上的T恤穿的时间太长了,松松垮垮地罩在身上,把白生生的锁骨裸|露出来。男人有一双笔直而修长的腿,穿着刚好露出膝盖的卡其短裤,脚上的帆布鞋一看就是廉价货,但却十分干净。 “这是谁?模特?”牟云笙指着照片上的人,托着腮问。 单钰博耸肩,“应该不是吧?这家一般不请专业模特的,除非出模特特辑。”他往后翻了翻,在页脚找到了出镜人的名字,“俞浩?” 一个过于普通的名字,从牟云笙耳旁略过。他拿过杂志书,前后翻了几页,都是这个人,想必这篇文章取材的对象就是他,所以一直进行跟拍。 “腿很好看啊,”单钰博靠过来,看着照片评论道,“臀部也挺翘的。” 牟云笙正打算看学弟在文章里写了点什么,闻言眉尖动了一下,斜睨着他,勾起了嘴角。 “不过跟你比起来,真是差太多。”说着,单钰博把他手里的杂志书拿走,更靠近了些。 牟云笙笑着侧开身子,却没有避开他…… 有趣的是拍摄这组照片的摄影师,据单钰博说,牟云笙自己也是见过的。据说地点是若干年前在当地的一家酒吧,他那段时间从外地回来,天天泡在酒吧里,牟云笙他们没少见。 那家酒吧是整个西南地区最大的演绎吧,每个星期都有变装表演,一到周末就热火朝天,在当时还在上高中的牟云笙看来,无比嘈杂。 少年时期的事容易在记忆里留下烙印,经过单钰博提起,牟云笙努力回想,才大概想起了这个摄影师的模样。 “他现在怎么样了?”牟云笙还记得那时这名摄影师众星捧月的阵仗。 单钰博翻箱倒柜地找烟,“好像结婚了?没打听。”他可算找到一包私藏在抽屉角落里的外国烟,撕开包装取出一支,坐回了床上。 牟云笙皱眉,“形婚啊?” “谁知道,那些搞艺术的,脑子都有点问题。”单钰博点上烟,抽了一口,冲牟云笙递了个眼神。 牟云笙靠到他的背上,接过烟和打火机,点上烟也抽起来。 两个人窝在房间的床上吞云吐雾,窗户也没开,没一会儿整个房间就都乌烟瘴气的。 牟云笙看着自己吐出来的烟圈,低头开始仔细看那篇文章,过了一阵子,问,“单钰博,你说我们会一直这样下去吗?” “会啊。”他几乎没有思考就回答。 牟云笙一听笑了,偏过头说,“你知道我说的‘这样’是怎样吗?” “不是这样吗?”单钰博转身勾过了他的腰。 他挣开他,“诶,烟灰掉被子上了。” 单钰博松开他,好奇道,“怎么突然说起这个了?” 他耸耸肩膀,把杂志书在他面前晃了晃,“学弟说GAY很难找到伴侣,大多数人都是形单影只的。” “又不关你事,你不是有伴侣吗?”单钰博的烟灰掉到了杂志的照片上,他端起杂志书抖了抖,还是有一些没有抖掉,好像趁着热度黏在了模特的那件旧T恤上。 牟云笙奇怪道,“你说谁?” “你说我说谁?”他抱过来。 他抓起杂志,举起双手投降道,“烟灰掉床上了。” 他放开他,看到他已经低下头开始看书,沉默了片刻,说,“云笙,当我男朋友吧。让我照顾你。” 牟云笙没有说话,他好像看书看得很认真,翻书时,指尖在无意间擦过了模特的脚踝。 半晌,他突然说,“我不用你照顾。” 单钰博一梗,道,“好,照不照顾先不说。我们堂堂正正地交往,你当我男朋友,好不好?” 他翻书的速度变快了,很快就翻到了最后头的广告页,正好是北狮实业的宣传广告。那个广场当年在大陆开第一家的前夕,还铺天盖地做广告,现在全国起码有十几个这家美国公司投资的大型商业广场了。 “牟云笙。”单钰博忍不住不耐烦。 牟云笙猛地抬起头,直视着他,同样不耐烦,“我刚才问你我们会不会一直这样,你说了‘会’,对吧?”看到他愣住,他进而说,“那你现在还问这个干什么?” “所以你刚刚是这个意思?”单钰博难以置信地看着他,觉得可气又可笑,手一张开,烟灰就散落在床单上,“这个意思?” 被他忽然抬起来的声调弄得微微错愕,牟云笙迟疑片刻,说,“有什么不好?你不也跟其他人做|爱吗?” “这怎么一样?!”单钰博叫起来。 牟云笙咬了咬牙关,“怎么不一样?” “牟云笙!”他大声喊着他的名字。 争执的声音传到了门外,孙颖丽很快敲门,贴着门板关切地问怎么回事。 他们都没有说话,直勾勾地看着对方,好像这样就能交流。可事实上,除了他们各自的坚持,他们看不到彼此有任何的商量和退让。 孙颖丽又在外面叫了他们两声。 单钰博逼视着他,压低了声音说,“你不想跟我交往,是因为还想跟别人做?” 牟云笙静了两秒,回答得很简短,“对。”说罢他再没有等单钰博说话,立即应了门外,“阿姨,没什么事!” “云笙啊,晚饭已经做好了,你单叔叔也要回来了。出门洗洗手,准备吃饭吧。让钰博也快点。”她交代道。 牟云笙看了单钰博一眼,起身披上衬衫,把还没抽完的烟往杂志上捻灭,随手丢在地上,跨下床走去开门。 单钰博偏过头,看着地上他的影子越来越远,把烟蒂用力碾在杂志页面上。 照片上模特光滑的膝盖上被戳出了一个黑洞,烧到了底面的商业广场广告上。小腿上也留有被上一个烟蒂烧焦的痕迹,看起来有些触目惊心。 来不及触目惊心,杂志书很快就被丢到了垃圾桶里。 房间里遗留的烟味很快就被进来打扫房间的孙颖丽发现,她没有说什么,只是沉默着,在丈夫回来以前把窗帘和窗户都打开。 阳光照进房间里,灰尘飞扬。 单钰博洗了手,走回房间,看到尘埃之中孙颖丽的背影,不禁怔住。 她明显没有注意到有人在看着她,而是抖开床上凌乱的夏被,把落在上面的烟灰抖落。 “妈,我来吧。”看她用鸡毛掸子扫掉落在地上的烟灰,单钰博走过去说。 谁知孙颖丽正转身去捡起那只放在床脚边的垃圾篓,一低头,就看到里面用过的安全套。母子二人同时看到这样东西,都愣住了。 单钰博喉咙发干,半晌道,“我来收拾吧。” “他是喜欢你吧?”孙颖丽随他把垃圾篓和鸡毛掸子都拿走,忽然问道。 他抓紧了手里的东西,不知要如何回答。 孙颖丽凝望着他,声音有些发抖,“可是,你把他害成这样。他还喜欢你吗?” 单钰博不知道。他想不明白,如果牟云笙不喜欢他,为什么还要陪着他一起疯狂。 第5章 新学期伊始,远离自己出生、成长的城市,暑假里所经过的荒诞好像过眼云烟一般,没有在牟云笙身上留下任何痕迹。回到学校,他每天中规中矩地上课,偶尔一个人到学校附近的小店吃顿饭,再回到学校自习,日子过得倒也是井然有序。 牟云笙所认识的前辈们在九月开始以前就不见人影,鲜有在食堂或者宿舍遇见,如果不是常常在图书馆和自习室里碰到,还以为他们集体人间蒸发了。一年一度的高校模拟法庭竞赛就要举行,学校收到了举办单位的邀请函,开始组织学生参加,像牟云笙这样低年级的学生基本上没什么机会参与其中,不过出于好奇还是在组委会将赛题发布在网站上后,下载下来看了看。 晚上他在图书馆里写答辩状,中途去上了趟洗手间,回来见到两个人正站在自己的位置前面看他的电脑。牟云笙端着水杯,走过去看了看他们,默默把笔记本转了过来。 “怎么在写这个?有兴趣参赛?”其中一个戴眼镜的微笑问道。 牟云笙无所谓地耸肩,把水杯放在桌上,“闲着没事写一写。” 他讶然看着他,意味深长道,“闲着没事写的,比我们的队员写得还要好。”他看向了身边那个小麦色皮肤的男生。 牟云笙只觉得这个人眼熟,看多了才发现原来是一位有名的学长,之前还上过电视节目,至于另一个人好像是大三的,他一时想不起名字。 “我看你这边写的……”没戴眼镜的那个说话间又瞟了一眼牟云笙的电脑,露出不能苟同的表情,“苏浚在供述笔录中三处证据可以证实,他知晓孙媛一直在打听股票行情,打算以此谋利。而作为东杨电器的董事,苏浚并没有遵守《公司法》中规定的忠实义务和保密义务,他仍将公司将有重要有力交易的内|幕信息透露给孙媛,告诉她‘东杨值得买’,促使其购买东杨电器的股票,对证券市场上的其他交易主体的合法权益造成了损害,扰乱了金融管理秩序。苏浚的行为已经触犯了《刑法》第一百八十条的规定,构成泄露内|幕信息罪。” “泄露内|幕信息,是指法律规定的特定主体,以明示或者暗示的方式将内|幕信息透露、提供给不应知道该信息的人,让他人利用该信息买入或者卖出股票、或者进行期货交易,获取不正当利益。单从这一点来看,就不能推定苏浚构成泄露内|幕信息罪。”因为在图书馆里,牟云笙说话的声音并不大声,但却是平稳和确定的,“首先,本案的内|幕信息是‘东杨电器将与周兰电器合并’,可是从供述笔录中很容易就可以看出,苏浚并没有向孙媛明示这一信息,他只是告诉她股票值得买;其次,控方所提供的证据证明,孙媛对股市行情并不具备良好的分析能力,她并不可能从‘东杨值得买’这样的信息中推断两家公司即将合并的内|幕信息。所以,被告人也没有进行暗示行为。” 他听了哽住,面部的肌肉变得紧绷了不少。 倒是那个戴眼镜的学长在思忖片刻以后,很有兴趣地问,“还有呢?” 牟云笙耸了耸肩膀,“被告人本身是否符合主体条件以及内部信息敏感期范围的判断也有待商榷。” 他颇为感慨地看了他一会儿,笑着问,“你叫什么名字?” “牟云笙。”出于敏感和直觉,他忍不住又瞟了旁边那个人一眼。 只听学长笑着说,“原来你就是牟云笙,听说过你的名字。这是张志敏。”他介绍道,“怎么样,有没有兴趣加入我们?” 这让他忙碌起来,从书状的书写到等待赛题疑义的修改,再到初赛正式开始,牟云笙都得跟整个团队待在一起。 单钰博给他打过几回电话,他几乎都是无暇接听,再打给他时,偶尔听到背景是喧闹夜场的欢叫声,连对方的声音都听不清楚,也觉得没什么好说,就挂断了电话。至于他给他发的消息,也跟系统消息混在一起,有时候被牟云笙直接设定为已读,就屏蔽了过去。 在准备比赛的这段时间,牟云笙证实了一件事情,就是那个叫做张志敏的学长的确是GAY.虽说他并没有招摇地出柜,不过牟云笙加入团队不久就听说了他的传言,甚至还顺便听说了他的男朋友。真正确认是在某个晚上,正打算去咖啡店里刷夜的牟云笙去买烟,看到张志敏和他那娇小玲珑的男朋友从图书馆勾肩搭背走出来。 他男朋友牟云笙认识,纤细的奶油小生,才上大一,招蜂引蝶的类型。牟云笙这人不太会去记人,不过这个小孩儿他倒是印象深刻——刚开学那会儿迎接新生,他在招待处一下子拦住了正在骑车的牟云笙,要不是他一个急刹车,他就要在开学第一天演一出螳臂当车。小孩儿抓着他的车把,可怜巴巴地大眼睛望着他,问他宿舍楼怎么走。 牟云笙没搭理他,让他去问负责招待的志愿者,不想他不知从哪里打听到自己,还缠了他一段时间。过了小半个月总算消停下来,人也像人间蒸发似的没了,只是偶尔听宿舍里的人说大一有个十七岁的小男生满世界转悠,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想被人操。牟云笙倒是奇怪,既然满世界的转悠,怎么自己没再见找。 这回见着,就是在别人怀里了。 要不是亲眼看到,牟云笙还以为张志敏是零。虽然外表看起来并不娇弱,肤色健康得好像海滩的冲浪男孩,不过他日子过得比牟云笙要细致很多。参赛队伍里抽烟的不止是牟云笙一个,有时候女生没来,几个男生在吸烟区集体抽烟,张志敏一进来就厌恶地挥掉灰白色的烟雾。 他的衣着总是干净而体面,天气再热脸上也看不到汗和油——总会被他及时地用纸巾擦掉,喝不了什么酒,燕京喝不了三瓶就趴在桌上胡言乱语。牟云笙猜想他肯定也不去夜店,真是个无趣的人。 那个小孩儿,张志敏的小男友,应该也是这么觉得的。竞赛初赛还没有开始,他就被小男友甩了,一起辩论的时候因为无精打采被领队说了一顿,出门还倒霉地碰到了小孩儿跟新交的男朋友大摇大摆地下楼,顿时脸黑得跟炭似的。 不过圈子就是这样,玩玩就好,牟云笙见怪不怪,听到别人对张志敏窃窃私语,也不放在心上。可他们说归说,不知怎么的,竟然带上了他。学长还好奇地问,“牟云笙,听说你有个很帅的男朋友啊,怎么一直没见到?” 牟云笙停下正在修改书状的手,从笔记本后面抬起眼睛,看看其他面色各异的同伴,怪道,“我哪里来的男朋友?” 张志敏不知道怎么的,从被小孩儿甩了以后就不太待见牟云笙,听到他这么说,脸上表情更是诡异。在牟云笙眼中,张志敏一直都看他不顺眼,对他的生活习惯和为人处世嗤之以鼻,所以看到他这样的表情,也不十分在意。 后来牟云笙才听说,原来那小朋友竟然在被插得要射的时候,喊出了他的名字。尽管是听说,牟云笙还是觉得不寒而栗,怪恶心的。 “牟云笙,你去哪儿啊?”小孩儿颇为兴奋地看着他问。 牟云笙一边腿落在地上,百思不得其解地看着眼前这个人,“同学,这大街上你突然冲出来拦车,合适吗?” 他满不在乎道,“有什么关系?你骑的又不是摩托车,你又不是韩国人。” 牟云笙翻了个白眼,扭开车头,不耐烦地说,“松手,我赶时间。” “你去哪里嘛。”他不放弃地问,“中关村?国图?” 他用力把车子往后一扯,总算挣开了他的手,“国博。” “从这里?!”他叫起来。 别说多一句实话,牟云笙就连多一句话都不想跟这个小朋友说。他皱着眉头,催促道,“让开让开,我跟人约了吃饭。小孩子不好好待在学校里学习,成天出来勾男人。想玩找你男朋友去,耽误事儿。” 说着不由这小学弟分说,他起身蹬着自行车离开了。 秋日如果没有雾霾,风尽管有些大,可天空却是湛蓝的。牟云笙迎着风骑了六七公里,额头和颈子上都渗出了汗,手臂上也出现了被太阳晒红的痕迹。他一路把车骑进了单钰博的学校,到系馆外等他,正好看到有人在楼下的台阶上拍婚纱照,便百无聊赖看了一会儿。 他把表带和手腕上的汗都擦掉,重新戴好手表,接到单钰博的电话问他在哪里。 “理科楼外面啊。”他理所当然地回答。 单钰博愣住,片刻,无奈道,“我在明理楼下面等了你十五分钟了。” 牟云笙懵住,“你到哪里干什么?” “我刚下课啊。”他哭笑不得,在两厢沉默良久后,不太确定地问,“你不会不知道我转系的事吧?我给你发过消息,也在电话里提过的。” 他脑袋里轰然一声巨响,一瞬间全是空白的。“什么?”满是汗的手牢牢攥着手机,牟云笙看到拍完婚纱照的新婚夫妇与摄影师和助理一起从自己面前经过,看起来是说不出的般配,“你在胡闹什么啊。” 第6章 那顿晚餐他们从食堂人最多的时候吃到了阿姨开始擦桌子熄灯的时候,点的麻辣香锅里还剩下大半盘菜,牟云笙没什么胃口,就连米饭也是一颗一颗夹起来吃。 单钰博好几次想要说话,可抬头看到他始终埋着脸,又开不了口。 终于等到拿着抹布的阿姨已经走到了他们旁边擦桌子,还往他们这里看了好几遍,单钰博按耐不住说,“吃不下就别吃了,喝点酸奶。”他说着,把已经插了吸管的酸奶袋子靠到了牟云笙的碗边。 牟云笙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抬头问,“叔叔阿姨知道吗?你转系。” 单钰博点头,“当然啊。” 他顿时哑口无言,筷子在米饭上面捅了好几个洞。 良久,单钰博解释道,“之前都在忙转系的事,刚转过来,事情多,课一时也跟不上,就没去找你。” 他困惑地望着他,眼神中充满了不确认。 “也新认识了一些朋友,晚上没什么事情的时候出去喝几杯。以前系里的同学还约过我几顿饭。”单钰博说着笑了笑。 牟云笙对此并不意外,也扬起了嘴角。 他想了想,点头更像是给自己看的,“最近常常刷夜看书,看多了发现原来自己是个法盲,什么都不懂,还老是想当然。”看到牟云笙讶然,他自嘲地说,“还是要多看书才行。” 牟云笙低头扒了两口冷饭,没嚼几下就咽下去,很用力,好像会卡主似的。 “你懂的比较多,以后多教教我吧。”单钰博笑着说道。 他笑了笑,一点也不轻松,“你是个大学霸,什么东西不是一学就会?还用我教么?” 单钰博愣住,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又说,“全国高校模拟法庭赛已经开始了吧?你参加吗?到时候,要不要到我们学校来比赛?” 牟云笙倒是希望一开始没有答应参加,原以为是一个锻炼自己的机会,天天往这里跑也没什么。现在看来,真是不该这么争强好胜。他点头。 “那下月月底你要来我们学校住咯?”单钰博高兴地说。 “也就几天。”他意兴阑珊地说着,抬眼看到怅然若失从他脸上一闪而过,忽然觉得胸口郁结得不行。 他搓了搓发麻的额头,开始从书包里找烟,余光瞥见食堂阿姨像是守株待兔一样盯着自己,又没把打火机拿出来。“单钰博。”他叹了口气,望着他,问,“你知道法学院出去的学生以后要做什么吗?没上大学以前,你考虑过自己将来要做什么吗?我知道你很聪明,你从小就很聪明,所以……所以或许学法律对你来说也不算是难事,说不定你将来还可以轻轻松松通过司法考试。可是,这是你想要的吗?” 一顿饭吃下来,牟云笙几乎没有吭声,眼下却忽然一通几乎哽咽的质问,听得单钰博怔忡。他不安地看着他,牵强地笑了一下,说,“我知道以后要做什么。虽然才刚接触,可我希望可以通过努力尽快地掌握,和你一样,将来成为一名律师。这些我转系以前都考虑过。” “和我一样?!”牟云笙睁大了眼睛,眼中不知道为什么,充满了恐惧和害怕。他努力克制着自己的声音,所以说得不大声,语句却在颤抖,“可这是你的人生啊!” “我知道啊。”单钰博理所当然地回答。 “这也是……”他看起来像是忽然失忆了,没有说接下来的话。半晌,他终于忍不住拿出了打火机,取出一支香烟,问,“这里可以抽烟吗?” 单钰博神情凝重地看着他,说,“我只是不希望以后我们除了什么烟味道冲、什么酒好喝以外,什么都说不了。” “我想抽烟。”牟云笙只是说。 正巧是星期六,那天晚上牟云笙没有回学校。他把书包丢在单钰博的宿舍里,和他一起到三里屯喝到了大半夜,两个人半醉半醒在卫生间的隔间里泄了火,又到附近的酒店开了一间房,烟烟酒酒意乱情迷度过了那个周日。 星期一中午牟云笙睡在单钰博车的后座上,被他送回学校。车停下来以后,他朦朦胧胧地坐起来,望着前面开车的单钰博发呆,很快就被他发现,从后视镜里看过来。 牟云笙脱力地扬起嘴角,忽然爬起来扑到前面一把搂住了单钰博的脖子,捧起他的脸用力吻了下去。 眼看他的膝盖压到了操纵杆,单钰博手忙脚乱把车钥匙拔|出来。 他的气息里还弥漫着酒精和香烟的味道,非常浓烈,以至于他的口腔是苦涩的,苦得单钰博整个人都有些发懵。单钰博把手伸进他的衬衫里,发热的掌心蛇一般在他的身体上游走,缠得牟云笙开始发抖,喉咙里发出像小动物一样痛苦而惊慌的声音。 “要是我不同意你转系,你还会转吗?”牟云笙把他从前面往后扯,在车座之间逼仄的空间里,喘吁吁地问。 单钰博跨到了后座,抓着他的手,说,“我跟你说过的。” “但我没有答应。”他逼视着他,却被他推倒在座位上。 他俯视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我很认真,没有开玩笑。” 闻言牟云笙怔住,过了一阵子,他沮丧地笑了一笑,“可为什么,这一切会这么像一场闹剧、一个笑话?” 烟酒过度导致牟云笙刚回到学校的那两天都没什么精神,他本来就不是一个能够拿来开玩笑的人,最夸张的一次不过也就是队里一个学姐开玩笑说难道连牟云笙也失恋了?彼时牟云笙连眼睛都没抬起来,就又听到她自己打圆场,说怎么可能,开玩笑的。 转系以后,单钰博因为要抓紧跟上,课业十分紧张。可他还是会每天给牟云笙打电话,无论通话时间有多长,这一通电话总是要打过来。牟云笙只要看到他的来电显示,就会不假思索地把电话接起来,不管当时在做什么事。 周末单钰博会到牟云笙的学校里来和他一起自习。如今的他再也不会因为在法学院的教室里拿出一大摞理科书籍而引来好奇的目光,牟云笙偶尔翻翻他的课本,还是和从前一样,很少有标记,整洁得像新的一样。 吃午饭时,隔壁桌的两个学生在议论同学的八卦,称某某系的关某某是一位大富豪的私生子,正巧被单钰博听到。在她们吃完离开以后,单钰博神秘地对牟云笙说,“听说阳光广场的董事长会在模拟法庭的决赛上听审。” 那两个女生议论得太过兴高采烈,没少引人侧目,牟云笙也听到她们在讨论什么。听到单钰博这么说,他愣了一下,想了想,说,“要给你们学院资助?” “嗯,本来北狮就成立了奖学金,每年到这个时候来个人看一看。”单钰博吃着饭,道,“不过董事长也就是奖学金刚设立的那年来过一次而已,也隔了七八年了。应该是因为这次题目的缘故,所以有兴趣吧。” 牟云笙的确看新闻里提到过,北狮实业的董事长因为涉嫌内|幕交易被带走,不过那是年初的事情,也过了大半年了。案件发生在美国,又不是牟云笙感兴趣的类型,他当时也就是听一听。可单钰博这么说,他倒是很惊讶,“之前说被抓起来了,后来就没事了?” “被抓了?”单钰博明显对这件事情更不了解,不明不白地看着他,“没有吧,什么时候的事?听说这次来我们学校的这个四月份才当上董事长的。” “这样……”原来是在那之后才担任董事长的,那么应该就不是同一个人了。 单钰博好奇道,“被抓了是什么情况?” 牟云笙不大在意地摇头,“没什么,可能是他们公司的一些人事变动吧。” “从题目给出的取证来看,东杨电器和周兰电器合并协议达成的时间是20XX年10月18日,而苏浚得知周兰电器有合并意向的时间是20XX年9月12日,将这个情况透露给孙媛的时间是在9月12日至9月15日之间,是在内|幕信息形成之前。他的行为应该不符合内|幕信息罪的主体要件吧?”既然说到了竞赛的事,单钰博就随意地聊了起来。 还有不到一个星期初赛就要开始了,牟云笙除了日常课业以外每天都沉浸在这个案子当中,可是忽然听单钰博说起,仍是感到惊诧。他放下已经夹起来的油白菜,注视着他。 单钰博思量道,“《证券法》第七十五条第二款明示了‘上市公司收购的有关方案’属于内|幕信息。所谓‘方案’就不是一种意向或者讨论,而苏浚在20XX年9月12日打高尔夫的时候得到的信息仅仅是周兰电器单方面的合并意图,后续的发展还具有很大的不确定性,单纯地就合并的可行性进行研究并不能对公司股价产生重大影响。所以应该算不上是内|幕信息?” “《证券法》第七十五条第一款把内|幕信息定义为‘证券交易活动中,涉及公司的经营、财务或者对该公司证券的市场价格有重大影响的尚未公开的信息’,所以构成本案内|幕信息的条件有两个:未公开性和重要性。只要具备这两个条件,就构成内|幕信息。”牟云笙耐心地说。 “10月18日达成的合并协议中规定,合并之后周兰公司向东杨公司注资,获得东杨公司的股权。这明显不是法定的‘公司合并’而是‘股权收购’,所以协议的签署主要表明了这个方案的确定形成,而对该方案可行性进行的讨论是内|幕信息在筹划期的表现形式。 “9月12日球局上对此投资入股方案进行筹划讨论的,是对这次入股行为有决定性影响的两家公司的总经理,按照一般理性投资者的判断标准,这个筹划信息的来源不但是可靠而且是重要的。非公开性的判断标准之一,就是以知情者的范围是否足够有限。那天打球的就三个人,到10月18日这段期间是商讨筹划期,根据商业惯例,除了参与谈判的相关人员和中间人苏浚以外,不会有人知道筹划的内容,像孙媛这样一般的股民就更不可能知道了。所以东杨电器股权方案从筹划期开始就具有非公开性和重要性。” 单钰博认真听完他所说的诉状,放下筷子想了一会儿,又说,“但是苏浚主观上并没有……”他顿了顿,奇怪地问道,“怎么了?” 牟云笙回过神来,尴尬地笑了笑,说,“没什么,只是不太习惯和你说这些。” 的确,以前没有上大学的时候,他们也没有一起讨论过功课。因为他们都能够独立完成和应对,所以没什么值得讨论的。下了课,做完作业的时间,都是一起出去玩,几乎不会这么一本正经地说话。 牟云笙的声音非常好听,像是一匹精美的绸缎。可他很少说话,单钰博以前来找他一起上自习,偶尔遇到他跟同学在分析案件,他总是大段大段地说话,就像刚才那样。 形容不了的好听。 第7章 几阵秋风吹黄了校园里的银杏,卷起的落叶在校道上翻飞。学校里的游客渐渐多起来,特别是银杏道上,随处可见举着长|枪短炮在拍照的人,到旧式建筑附近取景的新人络绎不绝,阳光晴好的日子情况更甚。 在外地念书的老同学来到北京,必定要找单钰博。他有车,只要不限行,他可以带他们到绝大多数他们想要去的地方玩。但单钰博的学校本身就是个旅游景点,金秋时节招待老同学时,在大礼堂附近走几遍,时常能够看到在银杏树下拾果子的小孩子和对着镜头幸福微笑的情侣。 拍婚纱的人大多有一个惯例,就是如果时间占线拉扯得太长,笑容会在快门按下之后的那一刻立即消失,露出一脸倦怠和不耐烦。看不出有多幸福,疲惫的表情倒是跟满天的落叶相得益彰。 他们会问起牟云笙,但牟云笙要准备比赛,基本上没有空。单钰博每次到他学校找他,他都很忙,甚至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在图书馆的休息区啃面包。他偶尔会来找单钰博,但次数很少,每次来也都是在院馆自习然后就近食堂吃饭,晚上在学校外面的酒店开房,早上一大早骑车回学校。 牟云笙抽烟越来越凶,他原本身体就不好,到了深秋,开始咳嗽,然后喝很多的胖大海和罗汉果,可还是不要命似的抽烟。 一次,单钰博发现他右手食指和中指的指甲已经被烟薰出了颜色,浸在浴缸里面仔仔细细洗了很久很久,动作却渐渐慢下来。他握着他苍白得近乎透明的手不说话,过了一会儿抬起头,发现牟云笙两眼放空,一回过神,就把手从他手里抽开。 那位大名鼎鼎的奖学金资助人在模拟法庭竞赛前夕来到了学校,并且莅临经管学院进行演讲。他演讲那天经管学院聚满了人,显得明理楼外头有些冷清,单钰博起先也打算去观望观望,一直只听说这个人还有这个人给学校出的钱,却没有见过人长什么样子,可是看到这阵势,便打消了念头。 “诶,过几天模拟法庭决赛听审的资格,帮你跟组织的师兄说了,到时候你跟我一块儿进去。”一同从楼里出来的同学开着车锁,对单钰博说道。 他也取了自己的自行车,车把一提就把车掉了个头,跨到了上面,“初赛你不看?” “初赛算了吧,队伍太多了。我有课,还要做家教,耗不了那么长时间。”同学看他想去,给他出主意道,“我回头再问问师兄。不过关唯晨也就只有决赛会去听啊,你不是为看他?真那么好好学习啊?” 单钰博从头到尾都没有去看关唯晨的打算,骑在路上,一听笑了,“当然是好好学习啊。啊,对了,那个关唯晨不是不会中文吗?他去听辩论,听得懂吗?” 同学一经他提醒,也懵了,“是哦。唉,可能是想看看热闹吧。好好学习早说啊,我把你推出去给师兄,你再去跟校队的指导老师沟通沟通,准成。诶,上哪儿吃饭去?” “万人啊,吃完回院馆了。”单钰博还有一些作业没做完。 “这么努力?”对方瞪圆了眼睛,惊讶得不得了,“我回宿舍那边吃,约了妹子。先走了啊。” 单钰博跟同学在分岔路口道别,把车停在食堂门口,背着书包跑向了食堂。得益于成功企业人士在校演讲,这个时候食堂还没什么人,单钰博不用等待就拿到了自己的盖浇饭,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来吃。吃完饭,收到刚才那位同学发来的消息,说一切都已经搞定。 他放下心来,收拾餐具打算先到老馆还书。在路上单钰博收到牟云笙的消息,向他确认下午是不是要去中关村吃饭。上回他们分别时,曾经提起过这个星期五要一起到外头去吃泰国料理,单钰博骑着车回消息,顺便问他吃完饭以后怎么安排。 一句“风雨无阻”还没来得及发出去,单钰博耳畔忽然响起了一阵尖锐的喇叭声,抬起头心差点没跳到嗓子眼,忙不迭抓住了刹车调转车头。完全已经来不及,从十字路口冲出来的轿车还是跟单钰博自行车的前轮撞到了一起,恰好撞到车架上,单钰博一个趔趄掉下了车,脚跟不稳踩到道牙上,只听“咯噔”一声,连人带车都摔到了地上。 余光瞥见骑车经过的学生无一不被这场校园交通事故吸引了注意力,单钰博坐在地上,心里暗骂了一声,脚崴了。他把自行车推开,把右脚扶好来,握住脚踝摸了摸,果然错位了。 “同学,你没事吧?”司机神色匆匆地从车上下来,跑到单钰博身边关切地问。 单钰博疼得额头直冒汗,挥挥手说,“没关系,是我没看路。”他看看那辆价格不菲的轿车,抬头对司机说,“没关系,你们先走吧,我没事。”开始有人聚过来了,单钰博只想快点化解眼前的窘态。 司机完全惊讶于单钰博表现出来的不耐烦,车是撞了人,不过事实的确是单钰博骑车时玩手机没有看路。尽管如此,这个学生说出这样的话,还是不免让人咋舌。 就在他吃惊的功夫,单钰博已经把错位的关节拧了回来,声音不算响亮,可又着实让司机看了个目瞪口呆。单钰博捡起地上的手机,单腿缓缓站起来,跳着去扶倒下的自行车,司机连忙上前帮忙,关心地问,“要不要送你去校医院?” “不用,真的不用。”他重复着,索性进一步问,“没刮花您的车吧?” 司机一愣,这才想起来去看看相撞的地方。 这时,汽车后座的车窗打了下来,露出一张宛如雕塑的侧脸。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东方面孔,一看就是平日里不苟言笑的人。 他在车窗完全打下以后转过头,用黑色深邃的眼睛看向尴尬扶着自行车的单钰博,单薄的嘴唇似乎已经抿了很长时间,开口时甚至显得有些迟缓。他用英语问单钰博有没有事。 单钰博很快就从旁边的议论声中知道了他是谁,顿时更是想快点离开现场——他可不想上新闻。于是他回答没什么大碍,顶多敷一下冰块就能好。 “还是去医院看一下吧,上车。”司机确认车没事以后,又过来殷切地说。 单钰博弄不明白,车里的人这么冷漠,怎么开车的人这么热情。眼下他也不想弄明白,想着还要去找牟云笙,他说,“真的没关系。再说,我上车了,自行车还要找地方放,挺麻烦的。”说完他唯恐司机还是抓着他不放,又扭头对车里的关唯晨说,“不然关先生给我签个名吧,就算两不相欠了。本来也是我没看路,才撞上的。” 关唯晨沉默的目光里掠过了一丝讶然,转眼间单钰博已经积极地从书包里掏出了本子,单脚跳到车边,把纸笔往里面递。 他审视着车外笑着的青年,审视了足足三秒钟,才伸手拿过纸笔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谢谢关先生。”单钰博看了一眼,非常漂亮的铜板体。 关唯晨问,“你叫什么名字?” 单钰博把纸笔放回书包,闻言一愣,回答道,“Clive.” 他微微侧过头,看他的眼神中又多了一份思量。 出于直觉,单钰博迎上了他的目光,但很快又避开了。他低头检查了一番自己的自行车,确认还能骑,就坐了上去。 “还能骑车吗?”关唯晨问。 单钰博对他笑笑,“OK.” 在旁边围观的学生趁着车还没开,有个别激动地上前来求要签名并且和关唯晨说上几句话,司机眼看情况要往预期外的状况滑去,连忙上前去谢绝热情的学生,又钻回车里把车开上路。 单钰博另一边脚使不上力,蹬车的动作显得很滑稽,骑得也很慢。他犹豫过后还是往校医院的方向骑,拿出手机给牟云笙打电话告诉他自己出了点小状况,恐怕自助餐要晚些时候才能吃了。 那辆载着关唯晨的轿车很快就从单钰博身边经过,彼时他还在单手骑车,跟牟云笙打电话。也许是心虚,在车经过身边时,单钰博鬼使神差地往车窗看了一眼。 他觉得自己看到了车里的关唯晨,因为有一个强烈的声音在告诉他,自己也在被他注视着。 单钰博还在校医院里敷冰块和缠固定胶带,牟云笙已经急匆匆地到来了。 “你搞什么鬼啊?”他站在门口,迎头便说。 给单钰博缠固定带的小护士看到牟云笙,惊讶地看看单钰博,然后又低下头来继续工作。 “给你发消息的时候没看路,撞到车了。”单钰博满不在乎地说着,抬眼看到小护士凝眉看着自己,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牟云笙进门,拉了张椅子坐下来,看了一眼他的右脚,见到没有肿得很厉害,就松了一口气,“不是非常严重。” “我现场就复位了。”他耸肩,结果又被小护士瞪了一眼。 牟云笙的书包空荡荡的,好像什么都没装,被他提在手里。单钰博好奇问道,“你书呢?” “都在图书馆里啊,没来得及收拾就跑过来了。”牟云笙等他包扎好,说,“行吧,我先回去了。” 单钰博一愣,忙道,“别啊,你一来一回骑个十几公里当是锻炼身体呢?先别回去了,你的书我都有,在哪里不是自习啊?” 他犹豫了一下,看眼下的状况能不能出去吃自助是个问题,便道,“那成吧,我让同学帮我把书拿回宿舍。晚上吃什么?去不了中关村了吧?” “你想去还是能去啊。”单钰博不当受伤是事,崴了脚根本不算受伤。 牟云笙撇了一下嘴巴,“我不想去了,晚上去西门吃吧,我想吃烤翅。”他看他站起来,就帮他拿起了书包,单钰博的书包很沉,不知道装了多少书。 “这么好养?”单钰博看档次一下子降了那么多个等级,笑着说道。 “呵呵。”他斜过眼睛看他,干笑了两声,把自己的空书包丢给他,自己则把那个沉甸甸的书包背到了肩上。 第8章 模拟法庭决赛的前一天,牟云笙去了酒吧一趟。那家酒吧他不常来,上一次光临还是刚开学的时候。他一个人坐在不怎么扎眼的角落里,时不时拿出手机看一看,满心还想着赶回学校,不免有些不耐烦。 他这样的人坐在GAY吧里,哪怕是在最角落,只要有觅食的人经过都会注意到。可牟云笙这次来目的不在于此,看到一个高大健壮的男人朝自己走过来,他立即起身迎上去。对方喜出望外盯着他,他却目不斜视经过,弄得男人一时之间回不过神来。 牟云笙通过幽深的走廊往外走,快走到尽头时终于见到自己等了一晚上的人,开口就说,“还以为你不来了。” “牟少找我,哪里能不来?最近风声紧,走动不太方便。”戴着修颜眼镜的小平头个头不高,嘿嘿笑着,对牟云笙伸出了手。 他漫不经心地跟他握了一下手,手放回风衣口袋时,多了一只小巧的塑料包。“行,走了。”他无心眷恋,反手拍了一下小平头的肩膀,侧过身继续往外头走。 小平头惊讶地拉住他,舍不得地说,“就这么走了啊?难得出来一趟,喝两杯啊。” 牟云笙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看出他所说的喝两杯还有别的意思,拒绝道,“我明天还有事,算了。”说着,他从钱包里拿出薄薄一叠钱塞他外套内侧口袋里,凑近他说,“酒钱算我。” 小平头胸口被他拍了几下,笑道,“牟少出手真是阔绰。” 他淡淡笑了一笑,大步流星走出了酒吧。 晚上牟云笙没有回学校,而是住在学校附近的房子里。他重新把决赛会用到的开庭陈词和最后陈述看了几遍,把草叶和烟丝均匀放在卷烟纸上,捻起来来回滚动,然后在背胶处抹了些唾液把烟卷好来。 才要点烟,旁边手机响了,来电显示是国外的电话号码,他瞥了一眼,把手卷烟叼在嘴上,一边点烟一边把电话接起来,“喂?” “喂?干什么呢?”母亲的电话从大洋彼岸传来。 已经有些陌生的味道涌入了鼻息,融入了细密的神经末梢,牟云笙舒服地轻微一叹,依靠在沙发里,说,“不干什么,准备明天决赛。” 雷艳萍早些时候得知他要参加这么重要的赛事,非常惊讶,两天过后竟然进了决赛,还有他发言的机会,更是为他高兴,“好啊,那你好好准备。”她停了停,怀疑道,“你在抽烟?” 他用无名指挠了挠眉心,觉得面前书状上的字开始放大了,一个个特别清晰,好像长了眼睛似的盯着他看,让他过目不忘。牟云笙笑了笑,“嗯。” “少抽点烟,对身体不好。多做锻炼。”雷艳萍责备道。 牟云笙只是笑,“好,知道了。” 雷艳萍在那头沉默了一会儿,旁边有小孩子哭闹的声音,奶声奶气地喊妈咪。牟云笙权当是幻听,用手指捻起书状一个字一个字地看。 “要是这回比赛得到什么荣誉,对你将来考司法有好处吗?”雷艳萍突然问。 “亏你还是法官的前妻,到底懂不懂啊?”他一听笑喷了,直得用手腕扶住额头,哼笑道,“也许能去个好单位实习吧。” 雷艳萍质疑道,“你喝酒了?怎么感觉醉醺醺的?” 牟云笙眨眨眼睛,“没有啊,我很精神也很清醒。” “真的?”她并不相信,想了想,又说,“我说,你还是到美国来吧。雨果的爸爸在哈佛法学院认识人,你来很方便的。” “我算知道你为什么跟牟大法官离婚了,差很多好不好?”牟云笙高声叫道。 “你真的没醉?”她再一次提出疑惑。 牟云笙笑着说,“没醉没醉,就这样吧。你去奶你的娃娃,我忙活儿去了。”他说着挂断电话,把手机往玻璃茶几上随意一丢,倒在沙发上翘起二郎腿,哼着不知名的曲调看书状上的字。 那些字好像飘出来了,浮动在空气中,把他渐渐包围。 冠军赛当天早上,单钰博一大早就来到学校招待参赛队的宿舍,果然没有找到牟云笙。他给牟云笙打电话,想问问他究竟回了学校还是去了自己那套房子里,谁知牟云笙却告诉他人已经到东门了。 还没到七点半,他去楼下的食堂给牟云笙带了早餐。 这两天为了参赛,牟云笙都是穿西装出现在单钰博面前。他长得高,腿又长又直,有着线条流畅而锐利的肩线,定制的西装穿在他身上便是杂志上的精英形象,加上他那张脸,还有举手投足之间再自然不过的优雅和随意,这些天他出现在法学院,总是会吸引别人的眼球。 就算是他用吸管喝打包成杯的豆浆,拿塑料杯子的手和手势都能让人盯上看半天,单钰博站在窗边看他吃早餐,看着看着忽然笑出来。 “干什么?”牟云笙斜眼看他。 单钰博冲刚刚才走上楼去的那两个女生抬了抬下巴,“以为你是什么明星呢。” “你怎么知道她们不是在讨论我的西装价格?”他不以为意地说。 他耸肩,倾身在距离他很近的地方闻了闻,“换了香水?” 牟云笙点了点头,没说原因。 刚吃完早餐,单钰博就见到几位院系领导和老师出现在了一楼。他和牟云笙交换了一下眼神,都知道是发生什么事,自发自觉地往别的地方走,不妨碍他们迎接重要人物。 他们经过二楼窗户,往楼下看去,单钰博认出两天前跟自己的自行车撞到一起的轿车,确认了刚才的猜测。他想起那天那个缠着他非要送他医院的司机,忍不住笑出来,又想起一件事,说,“对了,我跟关唯晨的车撞一起那天,拿到了他的签名。” “签名?”牟云笙莫名其妙,看到他把本子拿出来给自己看,更奇怪道,“字很好看。吃烤翅那天怎么给听你说?” 单钰博看他也不感兴趣,便打消了把签名给他的念头,把本子塞回书包里,摊手道,“不是什么大事,喝点酒给忘了。” 提起这位不会说中文的华裔富商,两个人还随意地说了几句玩笑话。等到了比赛会场,看到坐在旁听席第一排的他,想起之前开过的玩笑,单钰博忍着笑猫腰走到后排坐了下来。 这位富商的维基百科上并没有关于他听得懂中文的介绍,他所掌握的四种语言里没有一种是中文。不止是单钰博,一起来听冠军赛的其他同学也不乏有讨论关总究竟是来听什么的。 冠军赛现场比初赛和半决赛都要激烈许多,公诉和辩护双方从举证和质证环节开始就弥漫着浓浓的火药味。 不同于初赛时的咄咄逼人,牟云笙在这场表现得非常平稳,特别是到辩论环节,无论公诉方从言语和观点上有多气势逼人,他都始终有条不紊地应对,尽管没有锐利的争论,可所说的辩词却好几次让对方也感到哗然。 旁听席上甚至有同学恨不得拍案叫绝,饶是如此,牟云笙从头到尾都没有一丝放松的神情,他认认真真说着自己的辩护词,反驳对手一次次抛出的质疑,好像一切都在意料之中,而他并不着急迎接结果的到来。 单钰博若有所思地看着自信的牟云笙,完全能够想象到他将来坐在真正的法庭辩护席上的情形。这个时候的他和平时的他很不一样,仿佛那些神经质的紧张和认真都没有发生过似的,他就是在那里,做他生而为此的事,信手拈来、从容不迫。 比赛结束,大家都坐在原位听评委老师对最后的赛事做赛后点评,并且评出本场优秀辩手和冠军队伍。牟云笙和他的同学们一起领取了冠军奖杯,拍照合影时脸上的笑容很僵化,一看就是特意做出来的。他好像一点也没有为这个奖杯感到高兴和兴奋,在不经意间让其他人都感到或多或少的尴尬。 单钰博也看得有些莫名其妙,只当他是紧张过度才这样面无表情。散了场,他看到牟云笙把优秀辩手的奖状交给了同学,快步往外走,面色苍白,自己连忙跟上去。 才走进卫生间,就听到某间隔间里传出了剧烈呕吐的声音,单钰博吓了一大跳,连忙往里头一间一间地推门。他在最后一间隔间看到牟云笙扶着墙往厕所里吐,没有完全消化掉的早餐散发着酸臭的味道,弥漫在整个隔间里。 “你没事吧?”单钰博急忙找出纸巾往里面递。 牟云笙没有回头,手往后面晃了晃抓到他递过来的纸巾,又蹲到地上按着领带,往厕所里吐了好一阵子。 等到他终于消停,擦着嘴巴缓缓站起来,单钰博看到他转身过来那张苍白如纸的脸,倒吸了一口冷气。 牟云笙淡淡看了他一眼,有气无力地按下了冲水阀,把纸巾丢进去冲掉。 “昨晚没休息好?”单钰博关心道。 牟云笙走到水池旁,伸手感应了一会儿才等到水出来。他用冰冷的自来水给自己冲了把脸,又捧了两捧送进嘴巴里漱口,擦掉嘴上湿哒哒的水,转身靠到水池旁,点了点头,“没事。” 单钰博皱着眉头,一直看着他,问,“昨晚几点睡的?” “没事。”他没回答,揉了揉因为呕吐而泛水的眼睛,过了一会儿抬头看向他,扬起嘴角笑起来。 看到他笑,单钰博无奈地叹了口气,“一个比赛而已,不用这么拼。” 牟云笙注视着他,笑容始终没有改变,仿佛这句话没被他听进去,仿佛他没有听到似的。半晌,他说,“我不参加晚宴了,晚上我们出去玩吧。”只当单钰博的话没有说一般。 第9章 模拟法庭竞赛结束以后,单钰博几乎没有再和牟云笙见过面,尽管彼此的学校距离算不上太远,但两个人都太忙。不仅仅是繁重的课业,还有校内的社团活动及学院的学术活动,都把时间填得满满当当的。 很多时候早上醒过来,根本不需要做计划,就已经知道这一天需要完成什么计划内的事,再加上计划外的一些琐碎事,仿佛眨眼功夫,一天就过去了,临睡以前还会惦记着第二天还要继续完成什么没有完成的任务,或者开始什么新的内容。 单钰博从前不知道为什么牟云笙总是忙忙碌碌的,每次打电话约时间,都说没有时间,而现在他明白了。这并不是一种时间不由自己掌控的感觉,因为每一件事情都是自己乐意去做的,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内心是充实的、圆满的。 这种被填充的感觉让他没有心思去考虑,眼下所做的事到底是不是自己所喜欢的。仿佛那已经不重要了,比起让精神深受刺激的快乐和狂欢,这更像是一种持久而麻木的快感。它是稳定的,偶尔会有心惊肉跳的动魄,但终究会回归到如同死寂一样的安宁。 十二月LSAT考试刚刚结束不久,单钰博身边就已经有认识的学长学姐在准备六月份的那一场。这类考试的学习班一年四季生源都不会断绝,加上英美留学热仿佛永远不会降温,校园内外常常会出现补习机构招揽学生的摊点。 前几个月单钰博骑车到校外去办点事,回来路上就在科技园附近被拦下过几回,问着“同学,你对司法有兴趣吗”,而他看都不看一眼就经过。 冬天到了,北京依旧没有下雪。 单钰博在期末考试过后还要继续留校完成一些没有做完的事,在一次和家人通电话时,得知了父亲因为工作调动关系要来北京的消息。 电话这头,他听得愣了一下。他原本以为父亲这辈子都不会离开家乡——即便曾经离开,但最后还是会归去。 “都这个年纪了,还迁到北京了,他也愿意啊。”单钰博跟母亲开玩笑说。 孙颖丽好气又好笑,“还不是为了你。” 他一怔,仍是随意的语调,“我大学都快毕业了。用得着一直看着我吗?” 母亲沉默半晌,说,“你小时候就是没看好你,才变成现在这样的。”她充满了遗憾,“再说,你离毕业还早呢。” 单钰博只是笑。 良久,孙颖丽试探着问,“你现在还去酒吧吗?” 知道她真正想问的是什么,单钰博却装作没有听懂,玩着文字游戏,“有时候同学聚会,会大家一起去。” “我说的是……你们那种酒吧。”孙颖丽还是点明了。 单钰博沉了沉气,心想那种是哪一种呢?他淡淡地回答,“没有,没时间去。” 她顿时松了一口气,语气也明朗了许多,说,“那就好。钰博,现在家里也不勉强你非要像正常人一样交女朋友了,毕竟云笙是个好孩子。你要是跟他在一起,就好好跟他在一起,别再在外头沾花惹草的了。” “那我要是不跟他在一起呢?”听她大有开始唠叨说教的势头,单钰博不耐烦地反问。 孙颖丽语势突然一顿,好像没回过神来似的,“你说什么?” “没什么。”想起牟云笙,单钰博没有好心情,他说,“就这样吧,妈妈。我待会儿还有事,先挂了。你和爸爸保重,再见。” 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有时候单钰博会觉得自己之于牟云笙,是这样的一个存在。只要自己不联系他,他好像永远都不会想到自己。 这样的感觉以前一起上学的时候很少有,因为从小到大都是在同一所学校上学,不论同不同班,步调都是一样的。但上大学以后,这种感觉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多,时而强烈,时而淡薄。 每一次单钰博去牟云笙的学校找他,他的脸上总是看不出惊喜或者高兴,仿佛他来就来了,在他离开以前,也不会不舍。可是,牟云笙从来也不会表现出厌恶感,不管他当时有没有需要忙的事,只要单钰博出现,他就会推掉眼前的事陪他,没有一句怨言。 永远是不清不楚的。在单钰博的印象中,牟云笙总是随随便便。他很贪玩,一起到外头去的时候,玩得比自己还要疯狂。抽烟、酗酒,只要看得上眼,夜不归宿也是常事。 有时候单钰博看不下去,会说上他两句,“这种人你也上,瞎了吧?” “关了灯都一样啊。”牟云笙无所谓地转了转手中的原子笔,歪过身子靠在课桌边,托着腮打量他,笔尾在他的眉毛和鼻尖上分别点两下,“你不能要求全世界的男人长得都跟你一样,是吧?” 单钰博忍不住冷眼。 他却噗嗤笑了,转而厌弃地摇摇头,“要是全世界的男人都长得跟你一样,我才要恶心。”他打了个寒战。 “你什么意思?我很帅好不好?”单钰博往他肩上推。 牟云笙抓住桌子边缘,好不掉到地上,笑嘻嘻地说,“是啦,可是会腻啊。你不腻啊?” “看我自己会,你没看我不常照镜子?”他耸肩,“但是看你不会腻啊。” 他眨了眨眼睛,原子笔在书本上划了两行重点,又转过头来跟他说,“那晚上你别回去啦!” 单钰博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明明得知话题还是被他敷衍过去,还是点了点头。 牟云笙在一些事情上,却固执得让单钰博无可奈何。在那些事情上,他有清清楚楚的底线,别的人试图踏过的时候,他会立即表现出愤怒和厌恶。 可对单钰博则不会。他桀骜得听不进一句劝,但从来不对单钰博发脾气。他在单钰博试图改变他的时候,轻轻伸出手,好像是要与他接近,其实是用自己的双手拉开一个清晰无比的距离。 而他是那么的自私和吝啬,从来不愿意告诉别人,自己不愿意忍受的究竟是什么事情。 自己算得上是鸡肋吗?单钰博有时候会想,对于牟云笙来说,自己说不定是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 寒假放假要回家以前,单钰博在网上遇到了一个圈内的朋友,台湾人。认识的契机似乎是两年前对方因为社团交流活动跟随学校指导老师和社团成员一起来到北京参加活动,两边学校的社团同时作为活动的主办方,就着那个活动交换了个人信息。 单钰博还被他约过。可对方从相貌到个性都不是自己喜欢的类型,而且看起来挺乖的,是个会认真的人,于是单钰博就直截了当地拒绝了。 曾经应邀把他带到了北京最有名的GAY吧,那时叫上了牟云笙一起。那位台湾来的同学看到牟云笙,自然而然就明白了为什么单钰博拒绝自己,转而成为了他们两个的朋友。 网上说他的男朋友春节前要到北京玩,人生地不熟的,希望单钰博他们可以帮忙做一下地陪——如果有时间。 单钰博在聊天窗口上看到对方传来一张照片,是个相貌清丽的男孩子,和平时看到的那些讨人喜欢的小受气质都差不多。平时单钰博看多了,分不出谁是谁。既然是朋友的男朋友,还是个未成年人,来了当然要尽一下地主之谊。 他把照片传给牟云笙。 十分钟以后,牟云笙回复道:男朋友? 单钰博无奈叹气,回道:长得没你好看的都不足以成为我的男朋友。 完全可以想象牟云笙看到这句话时是什么表情,必定是目光变淡,一脸受不了。单钰博不禁笑了。 果然,牟云笙说:不如说说主题吧。 其实牟云笙已经订好了回家的机票,但为了招待来自宝岛的小朋友,他还是把机票退掉。单钰博这边规划着那孩子四天的行程安排,牟云笙则在网上向小朋友了解喜好。 长城、故宫博物馆这样的行程必不可少,考虑到他学的是历史,他们考虑让他去一趟南京。 单钰博这一届高中毕业生,班上有十二个人报考了北京的学校,而牟云笙那个班则也有十个人。明明是约饭局就可以凑到一个圆桌的人数,其实上了大学也很少联系。 一开始大家都刚到北京,年轻人有的是精力,到彼此的学校逛一逛、玩一玩,倒还是挺有兴致。尤其是单钰博的学校,刚上大一那会儿,他几乎每个星期都在招待高中同学,现在自己学校的旅游景点逛一圈,再到隔壁学校的旅游景点走一走,忙得像个导游。 这个劲头过后,不说再约见面,就连电话或者网上联系都少了。大家开始意识到,原来北京城那么大,而自己宁可待在学校里,再也不愿意走动。 那些北京的著名旅游景区,除非是有朋友或同学远道而来,否则单钰博从来想都不会想去,光是听到名字就觉得疲惫的地点——单单是八达岭长城,他就去了不下三遍。 单钰博和牟云笙上一次一起天|安门广场,还是大一那年的国庆,通宵等着升旗仪式。在那次惨痛而令人激动的经历以后,那个广场对他们来说,就只是个需要进行安检才能入内的广场而已了。 对面的天|安门和天|安门背后的故宫,也是大二上学期有同学从成都来,才一起去过。眼看又要因为招待宝岛同胞而再去一次,单钰博不禁想起了自己第一次和牟云笙去故宫的经历。 第10章 他们在西南部的一个首府城市里出生、长大。上初中以前,牟云笙去过的最远的地方,是一海之隔的海南,而单钰博最远也只去过香港,他们一次都没有跨过长江以北。 那些历史书上面说到的古都,他们都只在历史书上看到。直到初一的那年暑假,两家家长给两个孩子报了当地的一个少年夏令营,两个小朋友才结伴一起跟团开始了第一次离开父母独自出行的旅程。 因为和夏令营的其他小朋友先前完全不认识,单钰博和牟云笙可以说是形影不离,特别是到了人多地广的旅游景点,正值旅游旺季的暑假,他们时常还要牵着手才能不把对方弄丢。 夏令营的指导老师很喜欢他们两个,一来是因为他们长得好看,单钰博嘴巴还甜,二来是因为他们比起其他小朋友,懂的实在是多。有时候他们甚至能向带队导游问出一些连他们都答不上来的专业问题,让导游回过头来又和指导老师念念有词,问是哪里来的小孩。 牟云笙打从第一天见到这位导游开始,就对她很有意见。原因当然还是因为她的导游词说得实在是敷衍胡编。这个问题,在第一天去故宫博物院时,他们就发现了。 “紫禁城呢,是明朝皇帝修建的。明清两朝的皇帝都住在这里。”在站满了游客的宫殿门口,导游回头对小朋友们介绍说,“乾清宫是内廷的正殿,是以前皇帝和皇后居住的地方。” 牟云笙凑到单钰博耳边,小声嘀咕道,“紫禁城不是朱棣迁都北京以后才建的吗?怎么说明清都住在这里?” “口误吧。”单钰博悄悄说。 牟云笙将信将疑地看着这位导游,满脸的不确信。 单钰博低头往他的白衬衫上一看,“你衣服上是什么?这里。”他指着那块淡淡的黄色。 “早上吃芒果不小心滴到了,洗不掉。”牟云笙捻起衬衫衣沿看了看,又揉了揉,还是说,“我总觉得这个导游不靠谱诶。” 单钰博耸肩,不置可否。 后来导游把大家带到坤宁宫,队伍里就有同学问,是不是就是皇后娘娘和容嬷嬷住的地方。导游连连点头,“对对对,这里就是还珠格格里,皇后住的地方了。待会儿呢,我们还会去到景阳宫,以前永琪就住在那里。” 正在吃老冰棍的单钰博听了,差点没把冰棍呕出来。他咳了好一阵子,咳得满脸通红,看向牟云笙,只看到他一脸“我就说吧”的表情。 这部电视剧火遍了大江南北,每次电视台播放,都在说明暑假的到来。他们前一天晚上看电视,还正好看到了容嬷嬷往紫薇身上扎针的情节。班上有许多女孩子都在追这部剧,把VCD租回家里反复看,还给学校里凶巴巴的食堂大妈起了外号“容嬷嬷”。 牟云笙被周围这个大环境荼毒甚久,偏偏妈妈也在家里看。他每天回家都听到电视机里传出小燕子一惊一乍、没完没了的声音,导致每次听到这部电视剧的名字,心情都会变差。 如今碰到这么一个胡编乱造的导游,他更是不待见了。 参观圆明园那一天,导游姐姐带着小朋友们走在残垣断壁、杂草丛生的公园里,分毫不见当年的辉煌繁盛。小朋友们没有办法从几块残石、一片地基上想象以前的皇家园林,一个个都显得兴致缺缺,没精打采。 “那1860年呢,八国联军入侵北京,烧杀抢掠、野蛮洗劫,圆明园也是在那个时候被焚毁了。”导游在烈日之下打着伞,说得没几分精神。 “导游姐姐,1860年入侵北京,火烧圆明园的不是英法联军吗?”队伍之中,忽然有个稚嫩的声音质疑道。 导游愣了愣,四处寻找是谁问的这问题。尽管并没有其他小朋友在意事实,可还是纷纷跟着寻找这个质疑大人的声音。 单钰博惊讶地看着进园子以后就没怎么说话,光顾着看介绍的牟云笙。 牟云笙纠正道,“八国联军是来圆明园进行过掠夺,不过是在1900年吧?那时慈溪太后还带着光绪皇帝往西安逃了,后来签了《辛丑条约》。至于1860年那次,当时光绪还没当上皇帝呢。” 导游呆呆看着他一本正经的样子,过了半晌,尴尬万分地冲着跟队的老师笑了笑,说,“这位小朋友说得对,是姐姐记错了。现在我们来到的地方呢,就是大水法了。”完全是把这个错误敷衍过去的样子。 习惯了大人这个态度,牟云笙蛮不高兴地撇撇嘴,索性不再听她讲解,而是自己走来走去到处转悠了。 单钰博唯恐他在迷宫里面迷路,跟在旁边,离导游距离远了才说,“你也不用这么直接拆穿她吧?” “历史课本上写的啊。她自己历史没学好。”牟云笙满不在乎地说。 他嘿嘿笑,踮起脚尖看墙头的后面,又拉着牟云笙的手走到迷宫的最中心,往下边一看,才发现这个迷宫其实不大。 “好累。”牟云笙在石阶上坐下来,脸被太阳晒得红红的。 单钰博从书包里掏出矿泉水给他喝,说,“要是能去清华就好了。”他想了想,又问,“对了,清华大学不就是用《辛丑条约》退回来的赔款建的吗?” 牟云笙惊讶地眨了眨眼睛,“是这样吗?” “对啊!”单钰博也很惊讶,“你不知道吗?” 他诚实地摇摇头,“这个课本上没说啊,你看课外书看到的啊?” 单钰博点头,“嗯,忘了是在哪本书上看到的了。圆明园第一次被英法联军烧了以后,慈禧太后想修一修,就从近春园那里把材料拆了填过去,修到一半太平天国,又不修了。想去看看怎么样了。” “可是刚刚导游说,要看今天逛圆明园的时间来决定。”牟云笙忧虑道。 “没关系啦,就只剩下几块石头了,我看大家也没觉得有什么好玩的。”单钰博给他鼓劲,“清华北大就不一样了,今天不去明天也是要去的。我看行程表了,这两个地方是被提到的,我觉得家长们会选中这个夏令营,肯定也包含了可以参观这两间学校的原因。” 牟云笙还是很担心。他安静了一会儿,最后故作轻松地耸肩,拧开矿泉水瓶喝起水来。 果然不出单钰博所料,原本要耗费一个下午的行程,实际上没到三个小时就结束了。夏令营的孩子们受到了一番爱国主义教育,离开前还嚷嚷着要打败八国联军、推翻日本帝国主义。 带队老师在太阳西下前振奋起精神,对大家宣布,“同学们,等一下我们就去清华大学和北京大学参观了。那是全国最有名的两所大学,凡是读书读得好的人,都是要去那里读书的。” 闻言,在排队上车的单钰博和牟云笙对视了一眼,都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很快他们就被点到了名字,抓紧时间上车。但目的地距离圆明园太近,不过隔着一条马路,他们感觉才坐下来,又被喊着下车了。 清华西门随处可见拍照留念的人。 他们到的时候,正巧碰见了另外一个也是少年夏令营的队伍,头上戴着旅行社的鸭舌帽,三三两两在门口合影。许多出入校门的学生在这个时候必须从自行车上下来,把车推进校门里再重新把车骑上。 也有不少是带着孩子来游玩的家长,听口音哪里的都有,言语间不外乎还是那些励志的话语,要好好读书,将来考到这里来。 “牟云笙、单钰博!你们俩要紧跟着队伍,不要再到处乱走了。学校里人比较多,走丢了找不到的!”导游举着小旗子,回头看到他们两个耽搁在最后面,根本没有要跟上队伍的意思,忍不住说。 单钰博连忙应道,“知道了!”说着拉住牟云笙的手,象征性地往前面跟了几步。 因为时间紧凑,他们要赶在晚饭以前参观完两所学校,所以在校园里停留的时间不长。他们去看了大名鼎鼎的二校门,还有大礼堂、清华学堂、工字厅,也趁着导游不注意,偷偷去了近春园遗址。 那时学校给单钰博留下的印象并不大,没花多长时间就走完了,不但如此,竟然还有时间去参观不远处的北京大学。 小时候留下来的错觉,在夏令营结束以后不久就修正了。后来他们很快就得知,那天所谓的参观,只是走马观花地看了看一些旅游景点,真正学生们上课的地方,他们根本不知道在哪里,逛的时候他们还奇怪,怎么都没有看到什么学生。 “飞机晚点了?”牟云笙把书包放到了座位上,对坐在对面的新朋友说。 小孩儿嘴唇上沾着一颗米饭,睁着大眼睛点头,腼腆笑道,“钰博哥的学校好大!比新竹那个大多了。” 牟云笙笑着帮他把嘴唇上的米饭捻掉,“我第一次来的时候也有点找不到北。不过你怎么不先给我们打电话,我们好去机场接你?” “他说想体验一下北京的地铁交通。”单钰博无奈叹气,跟小孩儿说,“本来我们打算去接你,然后在二环以内带你逛逛,你自己跑到学校来,只能吃食堂饭了。” 小孩儿天真地说,“食堂饭也很好吃啊。晚上不能参观你们学校吗?” “晚上景点照明非常差,基本上什么都看不到。不过你想去看看老头老太太们跳舞也行。”单钰博如实告知。 “饭卡给你。”单钰博把自己的校园卡给小孩儿,往牟云笙那里抬了抬下巴,“明天我有个小组谈论会要参加,没时间。牟云笙陪你,你要逛学校或者去哪里玩,跟着他就行。” 小孩儿笑着问,“云笙哥也很熟你们学校哦?” “他全北京除了自己的学校,最熟的就是我这里了,闭上眼睛都不带迷路的。”单钰博笑着看向牟云笙。 牟云笙微微错愕,故作轻松地耸了耸肩。 第11章 尽管天气预报和新闻上都曾经提起过海淀区下雪的消息,但整个冬天,单钰博都没有看到一颗雪粒。 转眼间,满城飞絮的季节到了。单钰博就算到了雾霾天,也未必会戴口罩,可到了这个时节,却不得不把口罩拿出来。 毕竟是鲜花盛开的春天,虽然随风飘落的柳絮把校园里的池塘都弄得浑浊不堪,可还是不能阻止游客们的热情。 有不少市民选择在这个时候来游春,学校的景点时常能够看到挥着小旗子的导游。因为过了白天上课时间,学校各个校门就会停止拒绝校外人员入内,所以络绎不绝的人流在日落以后,不减反增。 单钰博在二教听完课,打算直接往西门走,取自行车时竟然看到有游客在大草坪上野餐。 他一边看着他们一边戴上口罩,开锁时听到刚刚过来停车的同学和他的朋友说,“呵,那根针又弯了。” 单钰博提了车以后特意绕到日晷前望了一眼,果然在一组游客之间看到草坪前面的日晷再度被破坏。 “同学,请问那个荷塘月色怎么走啊?”一位女士偶然之间和他目光对上,立即抓住机会问道。 “是荷塘月色还是荷塘月色的亭子?”单钰博反问。 那位女士和她的朋友对看了一眼,一脸茫然。 单钰博把口罩摘下来,耐心地解释道,“荷塘月色在近春园那个池子的西北,东边的山上有一个荷塘月色的纪念亭。自清亭在工字厅东墙那边的土山上。” “谢谢你!”女士和她的朋友都高兴地回答。 “不客气。”他微微笑了一笑,重新戴上口罩,骑车走了。 来到牟云笙的学校,单钰博熟门熟路地把自行车停在了他宿舍楼下,往楼上跑,正好遇到了牟云笙的学长。 对方一看到他就笑道,“好久不见。推了研就是不一样啊,整个人都神清气爽的。” 推研的结果出来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单钰博也就是上一次来找牟云笙时正好他也在,被问起后随口说了一句,没有想到对方还记挂在心上。 他看到对方怀里拿着几本司法考试需要用的书,象征性地扬了扬嘴角,“去上自习?” “是啊。”他说着,把书背到了身后。 “那我先去找牟云笙了,回头见。”除此之外,单钰博没有说任何鼓励的话。也许因为牟云笙的关系,他也不太喜欢这位学长。 往年这个时候,凡是要参加司法考试的学生,都到了真正要焦虑和紧张的阶段。牟云笙的宿舍里只有他一个人,正在把一只装满书的大纸箱往铁架床底下塞。 单钰博知道那个箱子里装的都是国内司法考试需要用到的资料。他看到牟云笙起身险些撞到上铺,不禁皱起了眉头。 “来了?”牟云笙拍拍手上的灰,将放在枕头旁的几本书放进书包里,背上以后说,“我去洗个手就走。” “嗯。”单钰博连书包也没放下。 牟云笙经过小书桌时,把自己那张板凳放回了桌子底下,像是刚才才有人坐过的样子。 “我刚刚上楼的时候,见到你那个姓张的学长了。叫……张什么敏?”单钰博提起这件事。 他们走到公用洗手间,牟云笙走进去洗了个手,出来说,“张志敏?” 单钰博确认点头,奇怪道,“他怎么还在学校里?不是早该毕业了吗?” “他司法考试又没过,住学校附近蹭课蹭自习,刚才还来问我借书。”牟云笙轻描淡写地说着,“你头发上——”他顺手帮他一拨,奇怪道,“柳絮。” “他又没过?这要考第三次了吧?!”单钰博以为自己听到了天方夜谭。 牟云笙依旧说得云淡风轻,“有什么奇怪的,你以为每个人都是你,考一次就过,分数还高得要死?”他顿了顿,又道,“我不也没过吗?” 单钰博顿时语塞,不悦道,“你根本就没考好不好?”看到他笑,他接着说,“其实你可以今年考,反正毕业了也有时间。” “6月我要考LSAT,没那心情。”牟云笙兴味索然。 单钰博说,“考完那个再报名也来得及啊,反正你的话,复习两三个月肯定就能过了。九月才考不是?” “我不喜欢考用不到的试。”牟云笙看着他的时候,眼睛有些放空。 单钰博思量半晌,打消了劝他考司法的想法,语气轻松地说,“对了,我们学院不是有一个和UCLA的交流项目吗?今早我去老板那儿,他竟然让我填写申请表格,争取下学期先去做交换。你说好不好玩?我说还没有托福成绩,他瞪得眼睛都大了!” 牟云笙去自习室的脚步向来匆忙,这时才停下脚步,回头看着他的眼睛,“那你申请吗?” “能去交流学习一个学期也不错,碰碰运气吧,也不一定能得到名额。”单钰博随意说道,“我托福都没考呢,万一没105分,不就去不成了吗?” 牟云笙看他这副可有可无的样子,继续往前走,走开了几步突然淡淡地说,“那你还是别去了,反正要在国内当律师的人,去英美国家也交流不出什么东西。” 单钰博一愣,笑道,“那你去年还去悉尼干什么?” “我去玩啊。”他懒洋洋地回答。 单钰博不喜欢他这种语气。像是作为交换生去悉尼交流学习,对本科生来说明明是非常难得的机会,除非是百里挑一,否则几乎没有可能得到名额。但他非要把自己在乎得不得了的事说得无关紧要。 虽说自己平时也是这么说话的,但听他这样说,总觉得很不舒服。听到这里,他不禁正色道,“托福我已经报名了,下个月考。” 牟云笙全然一副与他无关的样子。 “要是我的申请通过了,6月份就能去美国,比你还要早几个月。”单钰博突然又换成了半开玩笑的语气。 这回牟云笙终于不再像平时那样不将他的事往心里去。他拧着眉头,盯着他,问,“你到底为什么要去美国做交换生?” 他从来都是这样,揣着明白装糊涂。明明自己很聪明,他们也可以很聪明地对话,可他偏偏要聪明的事情放在一边,做出除了吃喝玩乐以外什么都不关心的玩世不恭。而单钰博看到的是,牟云笙只愿意和他分享玩世不恭。 看他终于肯严肃的谈论问题,单钰博说,“我为了什么,你会不知道?” 牟云笙紧抿着嘴唇,在自行车棚里停下来。正好有一个同学下楼取车,他等到那位同学离开,才说,“那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去美国?” 单钰博心头一梗。他知道答案,但答案被他压在心里头。 牟云笙哂笑了一下,坦然道,“你看,揣着明白装糊涂的,不止是我一个人。” 他提起了呼吸,忍着说,“你至于做到这地步吗?” “为什么我做到这地步了,你还不肯放过我?”牟云笙同样咬牙切齿地说。 单钰博紧紧咬着牙关,而牟云笙也没有避开他的目光。牟云笙认真的时候,目光是锐利的,从他浅色的眸子里潋滟出的耀眼的光,曾在无数个瞬间让单钰博内心肃然。 当他用这样的目光注视自己,单钰博清楚地感觉到了冰冷,能让这个开始升温的春天再度跌入严寒。 单钰博问,“你究竟喜不喜欢我?” 他眼中的冰冷在听到这个问题后迅速褪去。可在一秒的失神过后,牟云笙说,“我喜欢你。可是,这让我感到恶心。” 这个答案并没有像重锤一样打在单钰博的心里,仿佛预料之中一般,他只是听到了一个早就在脑海中响起过无数次的句子。 “你为什么就不能从我的世界里离开?”他修长白皙的颈项上透出了青色的脉络,人开始发起抖来,“单钰博,你没有我,不会死的。” 如果牟云笙眼里盛着的是冰,那么单钰博已经看到了冰块的裂痕。他看到他发抖,却觉得自己脚下生了根,“那么你呢?你没有我,会死吗?” 这本不该是一个合乎逻辑的问题,牟云笙却在听到之后,颤抖得更厉害了。这是彼此都不可逆的对白,牟云笙已经没有办法再若无其事地加上转折,故作轻松地决定稍后他们将去哪里玩乐。 他不说,单钰博就帮他说,“你会的。” 牟云笙重重地打了个寒战,用手抓住了自己的下半边脸。他抱着胸,重重复复地进行了好几次深呼吸,好像不吸入更多的氧气就要晕阙过去。 好像不吸入更多的空气,就会晕阙过去。 单钰博难过地看着他,轻声喊道,“云笙……” 他盯着地面上的积尘,摇了摇头,不知是在否定他的答案,还是不愿意接受事实。突然,牟云笙转身走到自己的自行车前,哆哆嗦嗦地把车锁打开,车头掉头就往相反的方向走。 “你到底要逃避到什么时候?”单钰博忍不住朝着他的背影喊。 牟云笙停下脚步。他回头看了他一眼又将目光移开,过了一会儿,才有转身说,“你回去吧,我们再也不要见面了。” 第12章 后来单钰博的申请没有通过,反而是得到了剑桥暑假项目的名额。他前往伦敦的航班,定在了牟云笙考LSAT那个下午。 那天考试以前,牟云笙一直都在单钰博的学校里,中午甚至是在他们常吃饭的那个食堂吃的午餐。 原本单钰博并不知道这件事——因为前一天就已经和同行的同学决定要到了机场再解决午饭问题,后来是一个室友回宿舍时见到他,才万分惊讶地说,“你怎么在这里?刚刚看到你家牟云笙在清芬吃饭,还以为你们一起呢。” 你家牟云笙。 你家单钰博。 时间长了,和他们相熟的人都会这样戏称,但是到底都没有成真。那天单钰博丢下还没合上的行李箱就往那间食堂赶,可到的时候已经找不到牟云笙的身影。食堂外也没有找到他的自行车。单钰博沿着离开学校最近的路线一路骑,一直骑出了学校门口。 他在门前的十字路口看到了牟云笙。 红绿灯在牟云笙到达马路对面时变成了红灯,单钰博大可以闯过去,但他没有。 那是他在美国再次寻找牟云笙以前,最后一次看到他。过后的好几年,单钰博偶尔想起这件事,心里也会疑惑——为什么当时自己没有追上去。 反而是要到了大洋彼岸,才想到去斯坦福,吃一顿彻彻底底的闭门羹。 单钰博没有想到隔了那么长时间,又梦到了牟云笙。 他穿着白衬衫,还是年少时的模样,侧脸的线条清晰而明朗。那太清楚,以至于让他以为是真实的——老旧的城楼上破败的色彩,导游胡编乱造的说辞,以及他们听到以后相视而笑的心照不宣。 也许是这几天温度上升,夜里太暖,他连被他牵着手时掌心贴掌心的温度也觉得真切。 回来的路上,排队候车,他们的名字在上车前依次叫到,几乎是连在一起。 夏天来得太早,天很快就亮了。他醒来时看到窗外明亮的光,吓出一身冷汗,还以为是设置的闹钟没有响,错过了和父母见面的时间。 回国以后,单钰博一直不喜欢北京这个城市,尽管父母在这里,但他还是不喜欢回家。他和父亲的关系从高中时期,父亲发现他喜欢男人开始就没有好转过。牟云笙还在的时候,情况似乎好转了一些,但随着他出国留学,单钰博和父母的关系愈演愈烈。 特别是和父亲。自从得知儿子交了个岁数比自己大了将近二十岁的男朋友,单书贤每回和单钰博见面,对话从来不会超过三句。 就好像那个时候留下的伤,把复原能力也一起烧坏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前段时间在上海偶遇了牟云笙和俞浩的缘故,单钰博回到北京这些天,会频频想起上大学的时候,和牟云笙在这座城里发生过的种种。 特别是母校西门前的那个十字路口,单钰博在一次路过时,看到一个男生从学校里出来,骑着车从人行道过红绿灯,还晃了一下神,以为自己看到了牟云笙。 但牟云笙现在已经不会再骑自行车了,他也不会穿着质感良好、价格朴实的白衬衫,在骑车时任风吹开他干爽的额发,鼓满宽松的衣裳。 工作以后单钰博每次看到牟云笙,他都像是杂志上的精英人士,穿着合身匹配的定制西装,面无表情,眉眼之间透露出些许不屑和骄傲,让人觉得这张脸就是无法微笑,更无法温柔起来。 他全然不是年少时的模样。 单钰博跟谁说呢?他要向谁诉说,活在他记忆里的那个少年,笑的时候有全世界最迷人的眼睛,会皱着眉头说出让人心痛的情话,令他觉得除非是这个人,否则宁可孤身一人? 事实上他已经无法诉说了。 因为他不是孤身一人。 单钰博曾经以为的生生世世被自己推翻。 海誓山盟太遥远,他站在大片麦田的中央。 “牟律师的男友跟我想象的不太一样。”车辆等十字路口红绿灯的当口,关唯晨忽然开口说道。 因为有一场校园演讲,单钰博陪他再一次回到自己的母校。他好几年没有回来了,原本常去的那间食堂已经不在,校园里还多了几栋新的大楼。 单钰博一路看着窗外出神,听他提起牟云笙,愣了一愣,开口却笑着说,“你看前面那个路口。还记得那个路口吗?” “什么?”关唯晨侧过身往窗外望,直到汽车缓慢通过这个路口,他才笑着说,“好像在这里发生过一起车祸。” 他抿嘴笑着看了前排开车的司机一眼,意味深长地说,“那时你有一位很热情的司机。” 关唯晨勾起嘴角,不做评价。 这一次,关唯晨演讲的地点并不是当年的经管学院,而是当年还没有建成的音乐厅。单钰博事先和他说好,仅仅是陪他来学校,自己并不会听他的演讲。 关唯晨知道他并不喜欢听他说教,更不愿意成为人群的焦点,也就随他。一路上,他听单钰博告诉他,哪里和当年不一样了,哪里又是他以前经常出没的地方。 单钰博倒是愿意和他说一说关于自己和这间学校的一切,直到他问,“牟律师以前是不是常常来呢?” 他关闭了自己滔滔不绝的话匣子,定定看着似笑非笑的关唯晨。 “是你问我,我才和你说的。”单钰博不悦道。 他依旧微笑着,理所当然地点头,“是的。而我刚刚又问了你一个问题,你愿意和我说吗?” 单钰博心里一堵,半晌道,“对,牟云笙常来。但是,你所说的牟律师恐怕没有来过。”他看向不解的关唯晨,说,“现在的他和我认识的他已经不一样了,在我眼里,他们并不是同一个人。” 关唯晨若有所思地打量着他,好像在考虑他所说的话。 “怎么?一切都了如指掌的关总,会听不明白我在说什么吗?”单钰博故意把刺夹进了话里头。 他毫不在意地笑了笑,合上一直放在腿上的企划书,谆谆道,“Clive,你要明白,就算是正确答案,只有提交和明示才能拿到分数。” “我明白,我明白……”单钰博漫不经心地回答。 这副小孩子对劝导敷衍了事的模样,让关唯晨兴味地笑起来,说,“其实大部分人都很聪明,事实是怎样心知肚明,对自己和他人承认与否,这是一道选择题。我倾向于选择肯定,因为认识这个世界,借助于最大程度地正视真相。既想听真话,又不想受伤害,世界上可没有那么好的事情。” 单钰博笑着问,“你是为待会儿的演讲做预热吗?” “我是向你说明我的处世观。”关唯晨不理会他的玩笑,“这对两个人能不能长久地在一起,非常重要。” 音乐厅内无论池座和楼座都座无虚席,连走道和前排的空地也都是学生。单钰博在后门远远往大厅里眺望,只看到黑压压的人群,这阵势让他想起了明星见面会。 原本不打算听关唯晨高谈阔论,可当司机问他想要去什么地方时,他想起刚刚下车不久的关唯晨,还是决定过来看一看。 主持人是个女孩子,从远处望去身材十分纤细,长发披肩,风格是活泼的。她在开场前,与同学们聊天寒暄,说起今天要给大家演讲的这位大人物,言语中像是说起了自己的偶像。 诚然,关唯晨的确是很多年轻人的偶像。人们欣赏他的儒雅,钦佩他的果决,还有他身后那个强大的经济帝国将他衬托得像一个国王。 单钰博还在上学时,世面上就已经出现了关于关唯晨的传记书籍,甚至被翻译成几种语言在各国发行。 在认识他以前,单钰博一直觉得那些书都是成功人士做的公关,专门找了人来些,书里的内容也是假非真,被撰书人加入更多的演绎色彩。后来他才发现,撇去书里那些不知道是真是假的经历不谈,关于关唯晨这个人行为方式、性格特点的描述竟然都是正确的——尽管当初他只是在机场转机时无聊,才翻看了机场书店里的畅销书。 关唯晨对待年轻人,其实是苛刻的。这一点他时常很明显地表现出来,毫不避讳。就像这一次,虽然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一个因为紧张而声音发紧的女孩子,他也依旧言辞直截了当。 很快女主持人就因为太紧张而导致一些单词的发音模糊,关唯晨做了一个让她安心的手势,说,“或许我可以向同学们说一说一些我想说的事了?” 主持人立即顺着这个台阶接过话,离开了舞台。 在满堂的掌声之后,关唯晨站在舞台中央。他沉默了大概五秒钟,等待掌声平息以后,开始他的演讲。 演讲开始以后还是陆续有学生想要进来看看热闹,单钰博站在后门,被挤了好几次。过了一会儿,他注意到两个站在前面的女生在频频回头打量自己,交头接耳不知在讨论些什么。 单钰博出门穿了休闲装,没做任何别的掩饰,正在他心里忐忑的时候,果真隐约听到了她们说到“丈夫”这个词。眼看她们的交谈引起了更多人注意,单钰博在事实成立以前,转身离开了音乐厅。 春天尚未结束,单钰博漫无目的地沿着校道走,没过多久便看到了不知从何处飘过来的柳絮。他抬起头,只看到在一阵风过后,白茫茫、轻飘飘的柳絮飞舞,稍不注意就会呼吸进身体里。 一片柳絮飘过他的鼻尖,痒得他打了个喷嚏。 这真是一个让人喜欢不起来的城市。单钰博忍不住心想。 身后响起了自行车的车铃声,他回头,看到一群学生骑着车有说有笑地过来。他连忙站到了旁边的道牙上。 单钰博看看时间,正好是一个课间。 骑着车穿梭在校道上的学生三三两两,朝气蓬勃,单钰博看着他们,只觉得他们的一举一动都是年轻的、鲜明的、奋不顾身的。 就像曾经的自己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