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裹尸还》作者:乌锁 【一】 那是我做战地护士的第一天,天气不错,只是被滚滚浓烟充斥的天空糊住了阳光。 前线缺人,我伤好了便立刻报了名。护士长不赞同,但因为是自愿原则的,也不好说我。 那年,我19。 齐绍铭24。 他是中士,有官衔,又是英国留学回来的人才,这种人才大多在后方,前线的很少,护士长照顾我不让我去前线,派我重点照顾他。 第一次见面时,他拖着一条快被截肢的腿,双目通红,脸上都是土和油,衣服和沙粒黏进血肉,被压在担架上还大喊着——【老子要上前线!把兄弟还给我!老子跟小日本拼了!...】 声音近乎歇斯底里。 这种场面,来了十几天我也见多了,见多了就见怪不怪了,也不像刚来时那么不知所措。况且自乱阵脚只能拖慢救援时间,我平静地指挥人抬担架进去。 没喊多久,他就晕了过去。 打了麻醉,送去临时手术室。 手术很顺利,我给他擦脸、擦身子,防止感染。 ——长得还挺俊。 鼻子很挺,脸部线条明朗,闭着眼,睫毛比女人的还长,这脸和脖子下面两个颜色,应该是晒的。不过晒黑点儿也好,省得像我那个便宜弟弟,太白了,倒显得娘了。 打仗也不是就成了打仗机器,平日里我和别的护士也会偷偷说哪个当兵的帅,哪个当兵的和我们的护士好了... 我心说这位仁兄要被讨论几天了。 . 【二】 我和齐绍铭的关系可谓是针尖对麦芒。 这家伙嘴毒又话多,偶尔我忍不住怼回去,还正中其下怀,逆反心理一上来,越发话多。 奈何我又不能打他,还要给他换药、喂饭! 他也认准了这一点,整天惹我,等我换药的时候还欠儿欠儿的,一副“你能奈我何”的样子,实在烦人。 直到那天,我收到了苏杭那个臭小子寄过来的信,一直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心情十分美丽,哼着小曲给他换药。 那大约是我俩认识一个多月后了,他年轻力壮的身体好,已经能下床了。 “怎么,什么好事儿啊?难不成你们这儿最帅的李医生给你求婚了?”他抱臂靠在床头的墙上,吊儿郎当的。 我瞪他一眼,“今天我弟来信,我高兴,不跟你这无赖一般见识!” 他倒来了兴致,又问,“弟?你还有个弟弟?应该不是独子吧,要不怎么舍得让他上战场。” 我拿药的手顿了一下,声线平稳,只是语气低落,“家里,就我俩了。” 他后背猛地离开墙壁,“我.......” 还是头一次见他吞吞吐吐,我倒有些不习惯,继续说,“我家在南京,父亲是个读书人,就是你们这种留过学的最看不起的穷酸的读书人...其实我有时候也挺看不起他的,只知道念那些无用的书,又杀不了鬼子,还整天评论时局,说这说那的...” 我一边给他换药一边说,“大屠杀的时候死的,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倒也没遭多少罪。临死前想做回英雄,把隔壁王奶奶家的小孙子护在了身子底下...但很遗憾,没救下来。” 他似乎想说什么,但我琢磨着大约就是安慰的话,我听了也不少了,便继续说,“父亲当了一辈子私塾先生,顽固,甚至可以说迂腐...但他却十分爱国,国难之际,家里能捐的都捐了,一米八多的大男人瘦得不成样子。我和弟弟也吃不饱,但也都没说,倒是他喝过酒之后会拉着我俩说对不起我们... 但他还是坚持办私塾,不要钱,把孩子送来还管顿饭。但即便如此,人还是一天比一天少。后来我才明白,他在这乱世还要坚持教书的意义——鬼子要打,书也要念,不能鬼子跑了,丢了千年文明不是... 父亲说——这叫给岁月以文明。” “他离开了,但把这份风骨留给了我们姐弟俩,所以伤好了之后,我就去学了护士,弟弟去了前线。” “你呢?家中可有兄弟姐妹?”我没给他安慰的机会便话锋一转。 他鹰隼般的眼睛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又懒散地靠了回去,“以前家里做点小生意,还算富裕。”说着,他点了根烟。 我本该阻止他,但注意到他垂眸时敛去满眼悲伤的样子,我没阻止。 那一刻我意识到——这个我原本以为战争前是个不务正业的公子哥的男人,似乎也有一段惨痛的经历。 其实,这里的每个人,身处这个时代里的每个人,都有。 无一例外。 无一幸免。 “我母亲没得早,家里有一父亲,还有一个姨娘,姨娘的儿子是大我三岁的兄长。”烟雾后的他眯了眯眼,似乎在回忆。 “汉奸带着鬼子进城的时候,想要和我父亲谈合作、要物资。父亲一开始誓死不给。后来,他在刑场听见一位烈士的发言,回家后喝了一晚上闷酒,第二天就答应了。他在黑市买了炸药,假意请鬼子搬粮食和物资,在仓库点了炸药,和鬼子同归于尽了。” “姨娘风韵犹存,被鬼子看上。她假意顺从住进来公馆,在刺杀的时候失败了,在公馆三楼大骂一声——小日本儿不得好死,然后一跃而下...血,溅了一地,大雨都冲不掉印记.....第二天,那里被摆了很多菊花。” “大哥送我出国深造避难,我回来后才在别人口中知道大哥参军了...几经辗转,也是在别人口中才知道——他已经牺牲了。” “尸首就地埋葬,也不知道在哪儿。” 沉默在我俩之间蔓延。 死亡太过沉重,加上至亲的加持,压的人喘不过气。虽然我俩都好像很平淡地叙述,但其实都是装的。 他抽完一支烟,下意识去拿第二支,这次我挡住了他的手。 他坐在床上仰视我。 “对身体不好。”我淡淡的说。 “好不好的吧,也不知道能活多久。”似乎觉得这话太不积极,他又笑着说,“我齐家满门忠烈,我也不能拖后腿不是!” 我看着他总是漫不经心的眼睛,到底没说什么。 满门忠烈, 如果必须死,那这个结果似乎是对这个时代里我们的祖国,最好的交代和献礼。 或许,只有亲身经历过这样的时代才能明白——比死亡更可怕的是人们对死亡的漠视。大街上被砍头的、战场上倒地不起的,人们渐渐习以为常、冷眼相待...而一个民族是否有光明的未来,坚船利炮重要吗?当然重要。但我以为比这更重要的是——人们心中的信念!否则即便一天列强退去,也只剩...不国之国... 不过幸好,我在齐绍铭身上,在这些战士身上,看到了这种信念。 而且,正以燎原之势熊熊铺展! ... 后来,我俩的关系好多了,虽然他还是时不时逗我,但不似之前那般剑拔弩张,我对他也有了很大改观。 医院离前线很近,每天都能听见炮弹轰鸣,人们对此愤懑又麻木。我就经常皱着眉头,到给他换药的时候,他就给我堵着耳朵。 屋外灰烬漫天,城外大火烧红了半边天,惨叫声、叫喊声、咒骂声、嚎啕声,从四面八方涌来,暂时隔绝于他的双手之外。 那是我一天中心最静的几分钟。 换完药,我还蹲在那儿,抬头对视几秒。看着他眼中碎光,熠熠生辉。 在这里,人命如同草芥, 在这炼狱般的地方,人们带着那微乎其微的对未来、对光明的渴望。悲恸在这里毫不稀奇,但一条条生命的逝去仍令人胆战心惊。但残酷的战争逼着人成长与勇敢,人们在一次次天人永隔中练就一身胆识,为中华开路。 我面前这个青年就是,从少年年岁至今,在刀枪箭雨中,逐渐勇敢、逐渐坚毅、逐渐懂得民族大义。 后来过了很久,我才明白一个道理,——一个人在你生命中出现的时间是多么重要。对于我,在那个战火纷飞、不知道有没有明天,甚至下一秒就会惨死的年代,遇见并爱上齐绍铭,似乎是一种必然。 我记得,有一回日本人吃了败仗,停战好几天。恰逢那天,天气极好,火烧云大片大片,绵延万万里。 很久没有见过这么美的景色了,似乎是上天给人们的慰藉。 能走路的伤兵都挤在院子里或者趴在窗边看天看云。 人们嘴角挂起久违的笑,看着好天气就像看见了希望。 我扶着他做康复训练的时候问他——“战争结束后,你想做什么?” 兴许是那天太美了,他少有地没说什么“等结束再说”这样的话,而是看着天边落日,勾起一边嘴角,“娶个媳妇,生一男一女,送他们去上学,学校是宽敞明亮的,而不是在破旧的窝棚里,孩子们是会笑的,而不是本该纯真的眼睛里写满恐惧。” “其实啊。”不知想要说什么,他耳廓泛红挠了挠头,“我虽然说话不讲究,但这都是之前跟我们团长学的,环境太他妈影响人了。其实...我挺喜欢看书的。打完仗,粮食贵,书比粮食便宜,我想着买上一大箱子!慢慢看!” 他歪头看我,“你觉得怎么样?” 他长得高,我才到他胸口位置,费劲儿仰着头,但笑得灿烂,“很好。” 他见我笑,也笑了,又说,“男孩儿就叫——安,女孩儿叫——鹿,好不好?” “......我说好不好干嘛!关我什么事!”我有些羞恼,“你爱叫什么叫什么!”说着就要跑。 他不顾及腿伤,拄着拐杖就要追上来,但见我跑得太快,又开始扮可怜,“哎哟,哎哟...我这伤口是不是又裂开了...苏医生,你快来,我疼....” 明知道他耍无赖,我还是回去了。 “嘿~”他直起身直对我笑,“安就是平安的意思,鹿...你猜什么意思?” “我不猜,不说拉倒!”我第一次被那种莫名的情愫包围,整个人又激动又不自在。 他也不卖关子了,弯下腰,快趴在我耳朵边上才说,“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你那双大眼睛真好看!像小鹿似的!” 【三】 又两个多月后,他的腿伤好得差不多了。 我也被派去做别的工作,忙了大半天,到了晚上饭点儿才有空给他送饭。 却看见,那张熟悉的床上,躺着一个陌生的面孔。 我愣了一会儿,在狭窄的过道挡了路被人拍肩膀才回过神走开。 拿着饭缸走出去,一脚刚踏出门,就看见他背着手从门口走进来,嘴里叼着根儿杂草,帽子戴得很正,风纪扣也扣好了,但...怎么看怎么像个军痞。 走到我面前才把手拿出来——是一捧嫩黄色的迎春花。 咔嚓一声! 我吓了一跳,扭头看去——是一个洋人。拿着相机的洋人,前几天我看见过他,护士长说这是战地记者。 对我笑了笑,那人就离开了。 齐绍铭不在意,继续看着我问,“喜欢不?” 我咳了一声,眼神飘到一旁,闷声“嗯”了一下。 他弯下腰,想看我的表情,我便埋头更深。 “好看么?” “嗯......不好看你送我啊!?”我抬头抿嘴笑着看进他的眼睛。 他盯着我说,“嗯,我也觉得好看。” 我又害羞地低了头。 他胸腔发出闷笑,“苏医生,我要离开了 ,你没啥想说的?” 我这才抬起头,咬着嘴唇,刚想说什么就被他打断了,“你还是别说了...我要上前线的,很容易死人...要是我能回来,再说吧。”他嘴角的笑很牵强。 我在他转身的时候拉住了他的衣角,近四个月的相处在脑海中掠过。 什么时候心动的,已经分不清了。 也没必要分清。 在那个爱一人终一生、守着承诺可以过一辈子的时代,连爱情都是在质朴中透露出浪漫。 “我等你回来...绍铭。” 他垂在裤缝边的手,紧紧攥了起来,似乎用了很大力气才回过头,“傻丫头,等什么啊,我这一去,马革裹尸都可能落不着.....” 我摇摇头,“齐绍铭,我知道你怎么想的,也知道你为了我好。” “我也不想和你说什么道理或者要什么承诺,我就想说——我和我那个顽固的父亲一样,认定了就是认定了,劝不过来的。” 他垂眸,额边青筋暴起,不是在隐忍什么。 我笑着,但眼泪顺着脸颊流下,“喂,齐绍铭,你都要走了,不打算抱我一下?” 他很震惊,在一个传统的中国家庭长大的我可以说出这样开放的话,但紧接着,震惊消退,眼眸温柔化水。 他眼里也有泪,在夕阳下闪着光。 我靠在他胸前,低声说,“齐绍铭,迎春花好香啊。” “嗯......下次再送你。” “....好.....我等着。” 他取了一朵,去掉枝叶插在我的鬓边。 “...好看么?” “好看!” ....... 那个年代,对于未婚的姑娘,最坏不过是嫁给军人,聚少离多还日日忧心,不知道哪天就再也见不着了,连具尸骨都捞不到; 但最幸运的也是嫁给当兵的——因为不论是因为何种原因上战场,他们都是那个时代最掷地有声的存在,而军人的妻子,似乎也与有荣焉。 我在心里默默地想,竟一时偏向他那一边。 又不自觉地开始,畅想以后的以后....... 【四】 三个月后。 我收到了齐绍铭的信,整整开心了一星期。 那天早上,我照常哼着歌给伤兵挂好点滴,一转身就看见两个衣着整齐的兵 ,迈着铿锵的步伐走了进来。 他们是送遗书的,我认字多,往常遗书都是我来整理,医院有伤兵不识字想写遗书或家书,也是我来写。 所以我认识这俩人。 像往常一样,迈着无比沉重的步伐,来宣告又一次的死亡。 屋子里安静极了,所有的人都看向我的方向,能活动的士兵都下床站好,坐在床上的也都理了理衣裳。 “你好,请问你是苏糖女士吗?”以往只是交信的两人忽然叫了我的名字,我恍惚了一下,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是我。” “这是您弟弟苏杭的遗书,您.....” 我颤抖着手接过遗书和死亡通知,两个人连同整个屋子的伤员都向我敬礼。 “节哀。” 我也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才打开信。 说是遗书,其实就是平常的家书。 这小子从不写遗书,他说——【姐,我每多杀一个鬼子,咱们离胜利就近一天,我能活着最好,但如果我不幸死了,那以后的太平就当是我留下的遗书了!】 我还记得他站在我面前傻呵呵的样子,明明比我小一岁,但进军营时决绝的背影已经足够撑起这个只剩我们姐弟俩的家了。 打开信的时候,我觉得自己的腿在不停抖动。 于是我蹲下身子,铺开信纸。 他和以前一样,说一些有的没的。 比如他有杀了几十个鬼子;比如他力气大,排长让他当了投弹手;比如今年战地边开了好大一片迎春花,有战友唱起来小调儿,那花儿可好看了,像父亲还在的时候,我俩在外面疯玩,去了山上,那里也有一片盛大的迎春花,那次回家我们还被好一顿教训....... 他说,他做了个梦,梦里他是哥哥我是妹妹,于是他说下辈子我们还是一家人,到时候不是姐弟,是兄妹。 到时候他照顾我... 他说,他突然想吃我做的马蹄糕了... 他说,他的生日过了没关系,希望冬天我生日的时候他能回来一趟给我过生日,毕竟女孩子娇气,得宠着点... 他说,我年纪也不小了,有没有中意的?他说他不希望我喜欢当兵的,会很苦的,但他又说还是当兵的好,爷们儿!疼人!... 短短十几行,我看了又看。 周围的人都关切地看着我。 我过了好大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抱歉,我...出去一下。 ”医院本就充斥着鲜血、死亡与离别,我不想把情绪传递给更多的人。 踉跄着站起来,跑几步扶一下床才出去。 我跑到一处坍塌的破屋后面,信贴在胸口,捂着嘴嚎啕痛哭。 我的小杭还不到20岁啊, 他还没遇到喜欢的女孩子,还没谈一场甜蜜的恋爱,还没过几天太平日子... 怎么,就...没了...?... 我记得父亲说他给我俩起名——苏糖、苏杭,取自“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之意,又说母亲喜甜,尤其是怀孕的时候最喜欢吃糖,所以便用了“糖”字。他总是唠叨年轻时在杭州遇到母亲,一见倾心,他说杭州是个好地方,等不打仗了,我们就搬过去... 然而,如今父亲没了,弟弟只留了封信回来......我不要人间天堂了,即便身在这人间炼狱也没关系。 我想要家人...... 以前我总觉得自己的名字与这个世道格格不入,但如今这个家给我留下的,似乎也只有这个名字了... 【五】 又六个月。 伤兵不断,只见多不见少,医院里的护士大都是二十来岁的姑娘,累倒了好几个了。 有一天,一个看着很眼熟的洋人找到了我。 “我马上要离开中国了,这张照片是我之前来的时候拍摄的,一直没有机会给你。”说着,他递了过来。 黑白的照片上,我低着头,捧着一大捧迎春花,齐绍铭站在我身前,我俩离得很近,他的侧脸很好看,只是在夕阳下有些模糊,但上扬的嘴角还是那般桀骜。 照片没有颜色,但我似乎嗅到了花香,感受到了他温暖的怀抱。 我抿嘴笑了, 我记得他说喜欢看我笑...看我笑,他也开心。 感谢的话还没说出口,护士长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了过来。 “糖糖!糖糖!” “怎么了护士长?” “.........”护士长喘着粗气,眉头紧锁递给我一个保存完好但有些皱的信封。 信封上没有名字, 但我大约已经知道是谁了。 母亲死得早,自小跟父亲弟弟相依为命,除了他们,就是齐绍铭那个混蛋了! 那一刻我只觉得脑中轰隆作响,许多声音一瞬炸开,似乎有父亲的声音、小杭的声音、南京家里那条街上走街串巷的叫卖声...惨叫声、炮弹声、...孩子们追逐的声音、读书的声音...齐绍铭叫我名字的声音....... 我想抓住一个,但怎么也听不清。 好像整个世界就那样迷糊地离我越来越远。 护士长担忧地叫了我好几次。 我点点头,接过信,先给洋人先生道了谢,才打开信。 好像,能慢一点看,就慢一点... 只有三行, 二十三个字。 他也没有写遗书的习惯,这信写得仓促,笔力苍劲但略显狂放,不似之前他在书上作注一样规矩。 应该是觉察到是一场硬仗,慌忙中写完的。 【吾爱苏糖,见字如面】 【我爱你,像爱我们的国家一样 】 【别等了。】 泪水啪嗒滴落在我脚下的泥土中,像他还在时的某一天,我看出苏杭的笔迹不对劲,于是写信问他是不是受伤了。苏杭不得已在又一次来信中承认他被流弹划伤了,说是小伤,不要紧。 那个傻小子肯定在骗人... 那天,我看信的时候正抱着铁缸子喝水,忽然就掉落在地,水溅到白色护士服上,缸子顺着台阶滚下去,眼泪不停地流着,肆意了整张脸。齐绍铭就蹲在下一层台阶上,小心翼翼地看着我,轻轻地、不厌其烦地为我擦去似乎永远流不尽的眼泪。 “苏糖,别担心,还活着呢,别吓自己...你别哭。” 我哭得喘不上气,透过朦胧的双眼看他,“齐绍铭,你说...你说我们能赢吗?这仗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啊?” “....快了,我们一定会赢的。苏糖,别怕。” “那,齐绍铭,你也别死,我们一起迎接胜利,好不好?” 他端视我良久,露出那个标志性的痞笑,“行!听你的!” 但我不是阎王爷,我说的不算。 他还是没能回来。 我忽然想起他离开的前几天,和他一起被送来的战友伤好全了先回了战场。我端着酒精和纱布站在转角,看见两个人神采奕奕的看着对方,双眸满是对这个国家的希望,紧握着对方的手说——“幸得今生遇见,若此行一去不返,我们来世再见!” 或许,有些离别,在很久之前就被铺垫好了,只是不曾被留意。又或许,是我下意识逃避,总以为自己受得苦够多了、会特殊一点、幸运一点...但到头来,自己也只是苦难众生之一,毫无特殊可言。 况且,这天杀的世道,也从不缺少遭受苦难的人。在这样的时代里比苦,得到的只能是更深的绝望。 ... 我终于还是像很多人一样,失去安逸、失去家乡、失去朋友、失去家人、失去爱人,一步一步,被迫万劫不复。 或许不知哪天我就会去陪他们。 只是可惜,这些人里,我和他遇到得太晚。 我们这辈子,只相处了四个月。 不会再有以后了。 那是我真真正正地理解——【国破家亡,家破人亡】,这八个字的含义。 沉重地、血淋淋地、毫无遮掩地、血肉模糊地...明白了... 【六】 我的左手腕在一次鬼子的偷袭中为了保护主治医生,被子弹射透了。 医生比我有用,命比我值钱,能救好多人呢。 取弹片的时候,很疼,手腕上的大窟窿血流个不停,但我没有出声。 我听人说,他死的时候,是伤在了肋骨,又在跟敌人拼刺中划破了肚子,绝望中,毅然决然引爆了一箱手雷弹,炸死了周围十几个鬼子,被他救下的兄弟没了条胳膊,拉着我的手说——“邵明哥,他身上没有一块好地方了...肉都烂了、焦了,要不是我看见那是他,是认不出来了...但他死的时候紧紧捂着胸前口袋里的遗书....。 他应该更疼吧。 ... 后开我离开了前线,到后方支援。我还接生了一个婴儿,是个男孩儿,因为营养不良干干巴巴的,但眼珠子一转一转的,不哭也不闹。那母亲还没来得及好好看孩子就死了,临死前把孩子拖给了我。 我不熟练地抱着孩子,恍惚中响起某个冬天,阳光很好,他憧憬地说——要生一男一女,男孩儿叫安,平安的安。 ... 后方的日子比前线安稳太多,拿着抚恤金和以前的家当,再加上我常去医院和学校帮衬,又种了些菜,也够家用的了。 有一天,安安哭着回了家,一遍遍地拉着我问,“爸爸呢,我爸爸呢,妈妈,我为什么没有爸爸啊。” 一准儿是在外面听了什么。 那天,我带上干粮和钱,领着安安去了他战死的地方。 五年了, 这里已经没有了敌占区的影子。 小鬼子也不比以前猖狂。 人们似乎嗅到了胜利的味道。 野草参差不齐铺满整片曾经的荒原,没有人烟,却到处生机。 “妈妈,爸爸在哪儿?”安安仰头看我。 “就在这儿。” “嗯?”安安看了一圈,奶声奶气得不解道,“在哪里呀?” “爸爸穿什么衣裳?长什么样子?” “他啊,穿着那张照片里一样的衣裳,那叫军装,他是个军人。” “军人是什么?” “军人...就是杀鬼子的英雄。” “英...雄?” “对,英雄。安安要为爸爸自豪,所有人都喜欢英雄的。” 安安皱着眉,认真想了想。 “那怎么当英雄啊,妈妈?” 我看着望不到头的草地,以及极远处淡去的青山,泪水朦胧了双眼,我似乎看见了父亲拿着竹板追赶着逃学的苏杭,苏杭见父亲追不上,得意得对我笑,向我跑来。 又似乎看见了我的齐绍铭从泪水中出现,穿着挺括的军装,叼着一根杂草,样子极其不正经,但嘴里却念叨着——【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 齐绍铭就是个骗子!——他没回家,尸体也没有... 我觉得心像破了个口子,有人在心里哭得歇斯底里、神鬼闻之皆泣,然而面上只留淡淡的愁。 呢喃道——“英雄啊,就是普通人,但突然有一天,他有了想保护的人,于是就成了大英雄。” 【后记】 现在电视上经常出现一个情节——就是抗战时期,某个配角只要说了“回来就娶媳妇”或者在前线看了心爱姑娘的照片,弹幕上就会有人说——【看吧,这肯定要死了】【死亡警告】【赌十包辣条,肯定回不去】..... 齐鹿觉得,这只是电视剧的一个片段啊,这个兵、这些兵,每时每刻都在思念的,而非只是“死亡预告”之前。 而且,什么时候英雄的死亡可以被这样儿戏了?很幽默吗? 有人说她较真。 或许吧, 但她还是觉得,一个时代的悲剧与伟大,不应该成为人们口中所谓的“梗”; 一条用淋漓鲜血铺就的漫漫富强之路,走在这条路上的每个人,都应该心怀敬畏与感恩。 比如上次回家她在纪录片里看到一位经过战火洗礼的老兵,面对镜头,牙齿几乎都没了,嘴唇往内抿着,几近褐色的皮肤上遍布老年斑,一副细窄的老花镜架在鼻梁上,慈祥又坚定地敬了个礼。当记者问当时是什么情况的时候,老兵热泪盈眶,无措地抬了抬手,哽咽着说——“死的人啊...没数了...都是尸体啊,好好一个活人,转眼就没了...” 即便只是几句话,没有词藻修饰,没有规整措辞,但那股让人心纠的难受就那样毫无防备地扑面而来。 她想,这个和平的年代不应该被戏子、流量、享乐、精致利己、事不关己所充斥。和平年代里的人们因为不曾经历,而更应该需要血性与家国的情怀。 否则,无需敌人或者有朝一日战事再起,那这个民族就会毁在自己手里。 齐鹿想起太奶奶去世前,拉着爷爷的手,两代头发花白的人,都含着泪 。 孩子在父母眼里永远都是孩子。 太奶奶摸着爷爷光秃秃的头,说,“儿啊,不哭,你爸爸是英雄。妈这是去找他享福喽!” 奶奶说爷爷打小就听太奶奶的话,葬礼上是唯一一次没听。 爷爷还是哭了,哭得歇斯底里,颤抖着手 ,把太爷爷和太奶奶的照片放在棺材里,嘴里嘟囔着——“享福...享福好啊....”。 那张照片,齐鹿见过,明明已经那么多年了,但太奶奶保存地极好。她从记事起就被父母警告不准碰那张照片。爸爸说,以前太奶奶连摸都不敢摸,怕掉色,手帕包了一层又一层,打开也只能看着。后来有了条件,才在照片外盖了层膜,太奶奶才敢一遍又一遍抚摸照片上年轻的太爷爷。 齐鹿记得她第一次看照片的时候就觉得太奶奶年轻的时候可真好看,太爷爷虽然看不清样子,但能跟好看的太奶奶在一起在一定也很好看! 不然爸爸也不会总说——有些人相处四个月比很多人相处四十年都来得更情真意切了。 印象中,太奶奶很爱笑,喜欢簪迎春花,也很爱看书,家里专门有一间书房,三大柜子书,志怪故事、正史典籍、兵法药理、小说散文.....什么都有。 每次看书,太奶奶都会拿出那张照片看看书,再看看照片。 有一次齐鹿读金庸,把摘抄本子落在了书房,去拿本子的时候,看见太奶奶一直盯着本子上的几个字看。 她拿回了本子,翻到了红绳卡住的那一页——那页是同桌写的:【一见杨过误终身。】 或许就像爷爷说的——太奶奶活了九十多年,但其实就是守着四个月的回忆。 然而也正是那四个月,支撑着太奶奶一个女人,带着一大家子,走过几十年风风雨雨。 【何须马革裹尸还....】齐鹿被同桌的嘀咕声吸引,回过神听到同桌继续吐槽道,“不就是裹写露头儿了嘛,至于让我抄全诗嘛...毫无人性!残害祖国花朵!” 走廊里有几个男生在打闹,同桌还在边吐槽边抄写,老师已经来了并提前在黑板上写好了任务,有同学在伸懒腰,有的在补觉,有的刚接水进来.....她腰背挺直,扭头看向窗外——青天白云,鸟雀虫鸣,修剪整齐的冬青和梧桐年年在那,树下开了一小簇迎春花,嫩黄的花瓣摇曳着,连风都温柔。 这是和平年间的学校,是太爷爷一直期待却没能等到的太平。 她低头笑了笑,正看见翻开的历史书上写着——1945年9月2日日本正式无条件投降。 历史书上的每一撇一捺都带着最炽热的温度。 指尖拂过每一个字,她静静地合上课本。 或许,这就是牺牲的意义,那些向死而行的生命换来了如今野蛮热烈的民族新生。 这就是一切的意义。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