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关调·长安曾有少年郎》作者:木头森森 文案: 深情少年将军x冷心绝情皇后x温柔霸道皇帝 有一年长安城里盛传了一个西关侯的话本子,达官显贵、平民百姓都爱看。 那话本子里写—— 【长安曾有少年郎,寒窗苦读数十载,谋功名,搅朝堂,赢权势,居高位。 求媒聘之人皆被拒之门外。 后解甲归田,客死他乡,终生未娶。】 世人唏嘘,想起一位少年将军,戎马半生,一朝为红颜,客死他乡。 排雷:非典型权谋文,全是虚构,不禁考究;be 原文中“你坐高堂,勿沾风雪”这句话从网上看到的,已经找不到来源了 内容标签: 虐恋情深 复仇虐渣 搜索关键字:主角:牧原白,卿如安,齐修远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没有一个好结局 立意:总会有一个好结局 冬宴 隆冬时节,长安城下了好大一场雪,白茫茫的一片覆在红墙绿瓦上,十二街道银装素裹,从眺望楼看能将京城的大好风景尽览眼底。 京城一年一度的冬宴就设在这眺望楼。 帝后同坐,为犒劳边关将士设宴,好不热闹。 在座夸赞最多的非少年将军牧原白莫属,十三入行伍,十五建功勋,年纪轻轻,战功彪炳。 那张脸因常年征战饱经风沙磨蚀,有被风刮过的裂痕,可瞧着却又是好看的,浓眉大眼,笑起来时令人心生敬佩。 同僚的马屁一拍一个准,牧原白都笑盈盈的受了,只是提起个人婚配时,他那张好看的脸就像戴了假面,笑得不尽心。 皇帝齐修远,少年登基,前朝重武轻文,到他这儿就想文武双全,可朝堂改革哪有这么容易,他一方面想削兵权,一方面又不得不对武将新秀牧原白极为倚重。 他年轻气盛,血气方刚,又是最好拿捏的时候,皇帝自是要好好控制住这位。 是以这次设宴,明面上是犒劳将士,暗地里也有拉拢和警告的意思。 话到这里,皇帝随意地问了一嘴:“朕若没记错的话,原白应与皇后同岁,今年二十有三了吧。可有心上人?” 牧原白放下酒杯,面色惶恐:“陛下折煞臣了,皇后娘娘千岁,臣怎敢与娘娘齐比。” 他微微抬眼看向皇后,只见她淡然喝茶,抿了一嘴,看向皇帝露出浅浅笑意,皇帝握着她的手轻轻拍了拍,眼里溺着沉沉爱意。 恩爱无俩。 牧原白敛了眼,听见皇帝笑,皇后说:“牧将军莫紧张,此宴随意些,大齐若能多得几位如尔一般的将士,千岁万岁都是大齐的福气,也是本宫与陛下的福气。” 沉稳大气的嗓音,没有丝毫矫揉造作,她坐高堂,贵气冲天。 牧原白起身行礼:“陛下和娘娘寿与天齐,臣等誓死卫国,保我大齐千秋万代。” 一呼百应,在座纷纷献忠心,眺望楼里一直回荡着这句话。 皇帝心情大好,笑着让诸位坐,又将话题拉回到牧原白的婚配上,“原白常年戍边,对京城有些事情尚且不知。”他笑着看牧原白,眼底有点看好戏的意味,“京城的姑娘都称你为梦中情郎,崇远寺的姻缘树上有一半挂了你的名字。朕听闻时还专门和皇后去看过。” 皇后浅笑:“牧将军福气可人,将来不知是哪家姑娘能站在将军身边呢。” 牧原白微笑着,执杯浅酌并不回话,眼神从皇后身上掠过,捕捉到那点笑意后便不敢再细看。 杯中美酒水光涟涟,他频频出神。 皇帝说:“朕倒是替原白想了一桩婚事,原白可想听上一听?” 牧原白笑道:“让陛下费心了。” 皇帝看着皇后说:“这本也是朕的一点私心,”他笑了笑,又看向牧原白,“去岁上元节,京城闹刺客,朕的妹妹晋安公主贪玩,私服出了宫为刺客所伤,后为你所救,你可还记得当时晋安公主对你说了什么?” 牧原白眉头微皱,极力回想当日场景。 那日走到护城河边,突然听到前方大喊救命,有刺客。 他忙跑过去,只见到一个蒙面人拿刀架在一个少女的脖子上,衙役很快出现,形成对峙。 牧原白见蒙面人形单影只,听他大喊一声去死,刀架颈侧,少女脖子上已经见血,牧原白拿起旁边猪肉摊上的菜刀扔过去,蒙面人拿刀的手臂上直直插入一把菜刀。 少女见状晕了过去,牧原白忙过去摁住蒙面人交给衙役,后又抱着少女去了就近的医馆,少女的婢女跟在身后忙前忙后,见他要走忙问姓名。 牧原白报了名字,她有点惊讶:“攻破边沙王宫的牧原白?” 牧原白点头:“是我。” 小婢女连连道谢,说改日必登门酬谢。 牧原白说不必,可不曾想,这个改日就在他出发返边之日,皇帝为他送行,身边跟着晋安公主,他这才知道,自己前日救的人竟是皇帝的妹妹。 牧原白摇头,求皇帝恕罪。 皇帝没怪罪,倒是替他记住了,“晋安公主说,牧将军英姿,京城难出其二,好女当嫁好儿郎。” 牧原白的脸上依然浅浅笑意,皇帝问:“今日朕问你,晋安公主可配得上你?” 话甫落音,满堂寂静。 堂下你看我我看你,最后看向牧原白,他倒是无波无澜,慢悠悠喝完杯中的酒,起身跪礼,“谢陛下美意。” 皇帝舒了心,眉眼柔和,当他是懂进退的。 在座同僚已经开始道喜,可话还未说完,又听见牧原白朗声说:“微臣出生卑微,配不上晋安公主。” 少年血气方刚,话音掷地有声,皇帝柔和的眉目瞬间结冰,满堂再次陷入寂静。 牧原白一改往常的笑脸,此时还有些悲痛,讲话声都抖了起来,“臣少时失孤,不懂人间温情,后为奴,得一恩人怜悯,识得一二三字,又得恩人赏识,会些三脚猫功夫。曾以为这就是臣的一生,可当时滋州匪寇横行,掠杀恩人一家,臣侥幸逃过一劫,时年十三岁,恰逢朝廷征兵,臣便立志,要大齐再无匪寇之患。” 他顿了顿,竟有些哽咽:“臣是常年行走在刀尖上的人,已有一半身子交给了阎王爷,晋安公主千金,若嫁我……来日若臣战死沙场,于公主是肝肠寸断,于臣更是心有不忍,这一生都亏待公主,更有愧陛下。晋安公主当得比臣更好的人,还请陛下三思。” 他讲得诚恳,闻者不无道理,可在皇帝耳里便是不受控的。 常言伴君如伴虎,君王心思难捉摸。 皇帝低眉掩住眼底怒意,嘴上却笑着说:“原白想多了,朕并未要赐婚,婚姻大事,朕也乐得见两情相悦。” 他颇为惋惜地说:“朕知原白是心付山河难付美人,鱼和熊掌,就是朕也不能两得。” 牧原白当即磕头,脑袋抵在地板上,冰冷的触感从额头刺进大脑,遍体生寒。 “臣誓死效忠陛下。” 皇帝让他起身,嗔他太多礼,坏了这热闹的气氛。 牧原白罚酒三杯,眼神偶尔飘向皇帝的身旁,见皇后为皇帝斟酒,脸上笑意绵绵,心里一阵闷堵。 方才提到晋安公主,她也是这般,浅浅的笑,坐在皇帝身边很温顺,明明以前是位跋扈的女子。 在心悦之人面前,是不是所有人都善于伪装? 伪装自己的爱慕或伪装自己的锋芒? 牧原白不知。 看着楼外遍地银白,他想起滋州的雪,并不厚重,可如今却像一片阴沉的天,压在他心坎上,默默下起了鹅毛大雪,一点一点侵蚀他燥热的血液。 他听见皇后说:“京城好女千万,将军若有意,本宫倒是可以替将军多留意,来日讨杯喜酒吃也好。” 牧原白回头,对上她笑盈盈的眼,一如当年初见,在雪意绵绵的滋州城内,他衣衫褴褛地跪在路边,两卷草席裹着双亲,嘴里麻木地喊着:“求好心人可怜。” 那时她也是这般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底带着清澈的笑,说:“男儿膝下有黄金,本姑娘今日受你一拜,替你了了后事,你当如何报答?” 他磕头,哑声答:“只要恩人需要,当牛做马,在所不辞。” 彼时不解她的笑,如今懂了,是十年如一日的高傲。 雪意连绵的天,阴云避日他却看到了第一缕光,曾妄想抓住这道光,可到底没抓住。 他自嘲一笑:“谢皇后娘娘。” 除夕 每年边关将士回京述职都在年关,过了年就要立刻返边。 一到除夕,皇帝都会宴请重臣,牧原白自然在列。 除夕当天,牧原白还在校场练兵,直到午时才放人回家。 副将刘会元跟他出身一样,一入军营便是过命之交,每年过年都是两人一起,这会刘会元收了枪,站在擂台外问他几时入宫? 牧原白爱耍大刀,喜欢那种握在手里有重量的东西,能给他安全感,此刻根本无暇理他。 刘会元话多,私下在他面前有些口无遮拦,“上回冬宴,陛下要将晋安公主嫁你,美事一桩你拒了,今日皇宫夜宴,你逃得过晋安公主,难保这回又来个什么郡主,你可想好理由了?” 一阵冷风擦面而过,“砰”的一声,大刀砸进地砖里,裂痕斑驳。 牧原白翻下擂台,稳步朝他走来,冷言警告:“这是在京城,你最好管住自己的嘴巴。” 提起大刀,地砖四分五裂,留下一个深坑。 刘会元哑然,好一会儿才笑说:“野惯了,你别往心里去,我自是担心你才会这么说。” 牧原白轻哼一声:“我倒觉得是该找个人管管你了。” 刘会元憨笑:“倒也不是不可以,就是咱们太糙了,没有哪家姑娘看得上。” 牧原白说:“别拿我跟你相比。” 他摸了把自己的脸,确实糙了点。 刘会元跟在他身旁,正要开他玩笑,宫里来人了。 牧原白把刀扔给刘会元,让他回将军府等着。 刘会元在后边乐呵呵地喊:“回来别忘了买点酒,府里等着你热闹呢。” 雪停了两日,除夕日更冷了些,牧原白披着大氅骑马入宫,脸颊微红,是风刺的。 下马时,公公引路,路过一处小园,他瞥了一眼,只见梅花满园,枯枝败叶中出生机,他愣了神,抬头看天,日光微暖。 引路的公公在前方轻喊:“将军,将军,请跟小的前去迎源殿,宫宴即将开始了。” 牧原白回神:“有劳公公带路了。” 小园内,梅花遮掩处,有贵人静坐喝茶,热气飘渺盖住她的视线,身旁的婢女轻声说:“皇后娘娘,方才是牧将军途径此处。” 她轻声应答,不见喜怒,只望着枝头梅花出神,想起一句诗——“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 她问:“可有随从?” “并无。” 她笑了笑,将杯中茶水倒掉,折一枝红梅带走,“回宫更衣。” 除夕夜宴,帝后同堂,听了一屋子的吉祥话,君臣一家亲,个个都是喜笑颜开的样子,只有牧原白,那笑意始终未达眼底。 他不懂奉承讨好,场面话说不过三句就要卡壳,是以只能多喝酒。 后来撤了桌,还要上万城楼与京城百姓共赏除夕焰火。 牧原白微醺,步子轻轻,有小公公见他走不稳要来扶,他抬手道谢,说不妨事。 皇后往后看了眼,对身边的婢女使了个眼色,婢女便先离开。 后来在众人站在楼前,夜色清明,万家灯火连绵不绝,城中热闹非凡,皇帝与皇后携手上前,楼下百姓直呼万岁千岁。 那场景,牧原白不是第一次见,却如第一次见时,心下一片微凉。 前方执手的一对璧人,是他这辈子都得不到的妄想。 他在心里默喊“卿卿”,一遍又一遍,那人从未回过头。 天太冷,有小官送来汤婆子和热茶,一位婢女给牧原白递茶,手指快速在他手心里滑过,他当即瞪大眼睛,那婢女却已走向下一位。 手心一阵硌应,他微微张开手掌,里面躺着一个小纸团。 拉过大氅将自己裹了裹,趁机看纸条,里面写着——宴散,朱门楼见。 他心口一阵狂跳,还有些窃喜,目光再次看向前方,得见她侧脸在烟火里明灭,她似朝他笑着,一点点,随着烟火照进他的心。 他看着她欠身告退,皇帝替她拢了拢氅衣,眉眼有些担忧,说:“回去好好休息,不必等朕,晚点朕来看你。” 两手交握好一会儿,皇后带着婢女离开了。 临行前看了他一眼,淡淡一扫,牧原白知道该赴约了。 不多时,他借着酒意告退,说府上还有些无亲无故的战场兄弟在等他回去守岁。 皇帝允了,派人送他出宫。 路走一半,牧原白喊住带路公公,掏出一个荷包送他:“公公,除夕当值想必很是辛苦,不如就送到这里,剩下的路我自己回吧。” 公公忙推辞:“将军,使不得,这小的该做的。” 牧原白笑:“年年除夕,这宫里最忙的当属你们,想必也有人在等着公公一起守岁,公公就收下,当新岁讨个好彩头吧。” 公公面露难色,见他手里的荷包沉甸甸的,又心动的很,“那多谢牧将军,祝将军战场所向披靡,一往无前。” 看他转身离开,牧原白这才往朱门楼走去。 刚拐过弯,就看见前方站着一抹红色的身影。 牧原白加快速度,雪地上踩出“咔咔”的声音,那红影转过来,凤凰于归的步摇垂在一侧微微作摆,慢慢晃动着他的心。 “原白,你来得晚了些。” 卿如安微笑着,早已不见当年的稚嫩嚣张,取而代之的是落落大方与贵气优雅。 牧原白跪礼:“娘娘恕罪,席上多吃了些酒,走路慢了点。” 卿如安扶他,“你倒是多礼。” 牧原白不说话,也不敢看她。 卿如安敛了笑意就显出了几分威严来,牧原白想,她这几年的日子定然也是不好过的。 “陛下此前要将晋安公主嫁你,你不要,今日我倒想问问你,你要什么?” 牧原白终于看她了,可怎么看都觉得她陌生,记忆里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少女早已不见踪影。 “娘娘想要我要什么?” 卿如安冷笑一声,缓缓吐出一口气:“我要你封侯拜相,前途无量可好?” “然后呢?” “然后……”卿如安露出少女的娇俏:“自是护我一世平安啊。” 守着她 牧原白回府,一屋子人在院子里烧火烤肉,还未进门就已经闻到了肉香,他好笑道:“这是京城,不是边疆,哪有你们这样吃肉的。” 刘会元见他回来了,递了块大膀子给他:“少废话,这么吃才痛快。” 众人都说是,他拍着胸脯,夸张地说:“有回占了将军的光,我跟着去吃了趟冬宴,那菜上的,太小家子气了,我一个粗鄙之人不懂文雅,只懂大口吃肉,那才痛快!大家说是不是啊?” “是!” 牧原白咬了口肉,确实爽快:“今日我也没吃饱,再给我来完酒!” 刘会元立刻就给他满上:“嗳,这才是嘛,我敬将军一杯。” 要喝时,有人拦住,问他:“你敬将军什么?” 刘会元顿了顿,见牧原白一脸看好戏的样子,将那人踹开:“去去去,明知道老子肚里有酒水没墨水,还来涮老子开心。” 牧原白笑,举杯敬各位:“诸位与我是同生共死的战场兄弟,也是与我一般在这世上无亲无故,今日大家坐在这里就是一家人,我牧原白一穷二白,但绝不亏待各位。明年此时再话家常,我希望诸位皆在,一个不少。” 府内的酒都被搬了出来,刘会元站在桌子上高喊:“来啊,今日不醉不归!” 众人高喊:“不醉不归,不醉不归。” 一群大男人嗓门也大,闹起来真让人头疼。 牧原白不胜酒力,酒过三巡就回了房,从衣襟里摸出纸条看它在烛火下慢慢化为灰烬,忽然看见天空中飘着细碎的雪,不知怎的,他又提着一壶酒上了屋顶。 头顶月光晃晃又渐渐隐进云层里,院内梅花独开,渐渐也没了颜色。 他叹了口气,突然有人抢走他手里的酒,牧原白不知刘会元何时发现他的,问他上屋顶作甚? 刘会元反问他:“你不是歇了吗,上来又作甚?” 把酒还给他,笑了,“莫不是今日陛下真带了个郡主来?” 牧原白横了他一眼,“我怎瞧着你幸灾乐祸的很。” 刘会元说:“咱们都是穷苦出身,这等美事放在寻常人家是高攀,你怎的还瞧不上,莫不是心里有人了?” 牧原白不说话,雪簌簌下着,不会儿就白了头。 刘会元愣了:“真有?我怎不知?” “要你知?” “啧,这不奇怪嘛!”刘会元说:“咱俩一同当的兵,你身上有几块疤我都知道,但你要说你心里装了个女人,那我可真没看出来。同在军营这么多年,也没见你跟哪家女子打过照面啊?” 牧原白把酒递他,声音淡淡,惆怅的很,“十岁那年,我卖身为奴,有家商贾小姐买了我,替我葬了双亲,我说这辈子要为她当牛做马的。后来她一家被匪寇掠杀,她被匪寇捋走卖去青楼,我侥幸逃过一劫,跟去青楼打杂,守着她。” 刘会元哑然,知晓他无亲无故,有个前主,却不想还有这样一段事。 “那……你如今荣耀在身,养个小姐不在话下,怎不去接她回来?” 牧原白默了默,不是不去接,是去晚了。 他入军营第一年,一有空闲就带着钱去见卿如安,满心欢喜地说:“卿卿,你再等等,我很快就能凑齐赎金了。” 她坐在香雾缭绕的屋子里,衣裳半敞,恹恹地说:“你回去吧。” 牧原白放下银子走了。 他入军营第二年,当了百夫长,俸禄涨了一番,去哪也有人巴结了。 可她的房门对他紧闭,隔着一扇门让他滚。 于是他在的那几日,她的门前无客,她也不见他。 他入军营第三年,成了副将,有好事的人听闻他流连烟花柳巷,找来娼妓供他解闷,他不看一眼,带着赎金去找卿如安解释,她递来一张纸,约他去城外的庙里祈福。 他满心欢喜,早早准备妥当,出城那天还是出意外了。 一帮刺客从天而降,庙里一片血光。 卿如安与他分散,等他再找到她时,只见她握着一把滴血的短刀,神情冷漠地看着他,她脚下躺着一个与她很像的女子,胸前淌着血,已经没了气息。 牧原白立即反应过来,拿走她的短刀,替她擦去血迹,粗粝的手抖个不停,犹如他在战场第一次杀人,温热的血液溅他一脸,心里一阵湿黏。 他又很冷静地说:“不要怕,有我在。” 他要带她走,卿如安却拉住他,指着地上的尸体,说:“不能把她留在这里。” 牧原白找了个荒地,将死去的女子埋了,卿如安捧了一抔土洒下,没再说一句话。 那天牧原白没送她回青楼,而是去了自己的住处,又替她买了身衣裳换下。 隔着一道屏风映出她曼妙的身姿,牧原白立即转身低头,心头狂跳,觉得脸有些热。 卿如安将衣服挂在屏风上,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牧原白艰难地攥紧手掌,哑着嗓子问:“为什么要杀她?” 卿如安换好衣服出来,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知道她是谁吗?” 牧原白摇头,她说:“户部尚书张元慎的女儿。” 张元慎这个名字太熟悉。 卿家做的是外贸生意,出事那年,大齐的茶叶与布艺品深受别国喜爱,卿家最后一笔生意是张元慎拉过来的,说要合作却起了贪心,联合滋州匪寇将卿家灭门,卿如安因长得貌美被卖去青楼。 自那日起,卿如安就活在了地狱里,除了复仇再无其它。 青楼是个好地方,达官显贵总有她能接触到的人,她一边忍着厌恶,一边在这些人面前卖弄风情,终于等到了张元慎,还见过他女儿,知晓她女儿即将入主中宫,她就已经做了打算。 卿如安拉着牧原白的手,脸色终于露出一丝悲戚:“原白,你帮我一把。” 他又如何能拒绝呢? 那日起,他也再没去过青楼。 有人说,他常去看的那个姑娘死了。 进宫 卿如安浑身是血的倒在张府门口,气若游丝地喊:“爹,娘……” 门口的小厮见状赶紧回屋禀报,张元慎秘密让人去寻张倩的下落,这种节骨眼上若是传出女儿失踪的事来,他跟宫里没法交代,自己也没了脸面,于是见到卿如安时除了也吓一跳外,也记得赶紧叫大夫。 卿如安伤的太重,张倩的左手臂内有块红色指甲盖大的胎记。 张元慎特意让婢女前去帮忙换衣查看,出来后听婢女说,确实有胎记,不过被划了一刀,已经看不太清楚了。 他这才放下心来。 卿如安醒来时,只觉得浑身巨疼,动都不能动,大夫还在一旁为她号脉。 她突然坐起来拿起一旁的剪刀对准众人,发疯似地喊:“别过来,我是张尚书的千金,你们只要放了我,要多少钱我都可以给你们!别过来。” 她用力的喊着,声音却嘶哑无力。 张元慎吓一跳,他的夫人更是心疼的直落泪,颤抖着双手说:“倩倩,是娘啊,你看清楚,是娘啊。” 卿如安失焦的看着她,反应了好一会儿,剪刀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她泣不成声地喊了句:“娘,我好疼。” 这一喊揪疼了所有人的心。 那几日卿如安都待在房里养伤,进出除了婢女就是尚书夫人。 有日卿如安要照镜子,看到自己的脸被划伤结着丑陋的血痂就要哭,尚书夫人见了忙过来哄她,说过几日就好了。 卿如安却将镜子砸了,将众人都轰了出去。 尚书夫人急的砸门,卿如安卸去悲伤,嘴角勾着一抹冷笑,心里一阵痛快,却道只是刚刚开始。 张元慎旁敲侧击地问过几次关于她出事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像受了莫大的刺激,讲话颠三倒四,张元慎只得作罢,喊来大夫又是开药又是扎针,尚书夫人心疼得很,问他到底是女儿重要还是荣耀重要。 张元慎听得心烦,骂她妇人之仁,又让她紧着照顾张倩,过几日要入宫见太后,说皇帝也会在,这是提前让两人打个照面。 卿如安入宫那日,显得特别紧张,紧紧攥住尚书夫人的手,说自己怕。 尚书夫人安慰她:“没事,若是太后问你什么你都不要答,娘替你说就好。” 她乖巧点头,亦步亦趋地跟着。 那日倒是没见到皇帝在场,只看到来了个公公过来报,说陛下要政务拌住一时过不来。卿如安垂眸,心里有些焦急。 后来她悄悄扯尚书夫人的衣服,说自己想如厕,尚书夫人面露难色,太后见了倒没觉得扫兴,派人带去方便。 卿如安盈盈行礼,那温顺的模样甚讨太后喜爱。 方便过后,为她带路的小婢女不见了,卿如安循着记忆里的路打算自己走回去,却突然听见前方脚步匆匆,她探头过去正对上一双眼,差点惊叫出声被那人立刻捂住,小声说:“别喊,我好不容易躲起来,会被发现的。” 卿如安瞪着双眼点头,那少年这才松开她,又拉着她赶紧跑离现场。 卿如安一身伤才刚好,跑不了两步就跌到,手掌擦出一条血印,吓得少年不知所措,她挥挥手,说:“不碍事的。” 嘴里发出轻轻的呵气声,还是痛的。 少年扶起她,摸出一条帕子给她缠住,问:“你是谁,怎会在这里?” 卿如安诺诺答:“小女乃张尚书的女儿,随母亲来宫赴宴,刚刚走出来就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她说得有些委屈,也不知是装的还是疼的。 少年一顿,抬眼打量她:“你就是张倩?” 卿如安点头:“大人知晓太和宫怎么走吗?我不记得路了。” 她露出少女的娇憨,显得纯真可爱,少年被风迷了眼,拉着她手:“我带你去。” 到了太和宫,卿如安行礼入座,却发现周围的人都起身喊:“陛下万福。” 卿如安愣愣地看着他,还是尚书夫人拉她,她才反应过来行礼。 齐修远挥手免礼,亲自过来扶卿如安,心里有块石头落了地,她总算松了口气。 大婚 帝后大婚那日正值秋分,卿如安的花轿从张府抬出,一路过正阳门到虚元殿,长安十二街道挂满红灯笼,喜乐震天,一入皇宫,那阵仗又大了一倍。 走过一切繁文缛节,齐修远握住她手,将凤印一并交与她,她笑容浅浅,执手与他一同接受万臣朝拜,刚刚尝到至高无上的地位带来的甜头。 而城下热闹的人群里,牧原白看着正阳门久久不肯转身。 那晚齐修远揭开卿如安的扇面,递了她一杯酒,唤她卿卿,她手一抖,酒洒了,脸色闪过一丝慌张。 齐修远笑,问她是不是很紧张? 她点头,说:“陛下为何叫我卿卿?” 齐修远重新为她斟酒,说:“我还未登基时,曾听人唤自己的妻子卿卿,觉得特别称心,就想着有一日我也能这样唤我的妻子。” 卿如安带着少女的娇羞看他,轻易就能捕捉到一个男人心思。 她说:“陛下,夜不早了,卿卿侍奉你就寝吧。” 那晚红帐翻滚,初尝人间这等滋味,卿如安只记得齐修远一直喊她卿卿,这让她如梦似醒,不合时宜的想起另一张少年的脸。 那张饱经战场洗礼的脸并不柔和,却喊她卿卿的时候最为动情。 没多久,卿如安收到一封牧原白的私信,信上恭祝她一切顺遂,又报了自己的战绩,像在邀功却又略显心酸。 卿如安看过便焚掉,回信从来都是“安好”二字。 在边关的牧原白奋勇杀敌,深入敌军腹地,带着两千兵马直捣边沙王宫,砍下边沙王的脑袋吊在城门示众。 自此边沙战争结束,牧原白身受重伤,卧床月余,提笔给卿如安写信时,从来报喜不报忧。 他不忍。 年底,牧原白回京,长安城百姓十里一迎,无尚荣光。 眺望楼冬宴,那是牧原白第一次正面见皇帝,并不惶恐紧张,甚至安心。 他偷偷瞄了眼卿如安,她俨然脱胎换骨,不像记忆里跋扈的娇小姐,也不像青楼里的冷美人,很像张府那位文静大气的千金。 她朝他亲和一笑,装作初次见面的样子说:“这位便是深入敌军,直捣边沙王宫的小将士?” 牧原白立刻上前行跪:“回皇后娘娘,正是微臣。” “你叫什么名字?” “牧原白。” 那日起,牧原白的名字响彻长安城,他从一个副将成了执掌一方军印的少年将军。 隔年中,大月氏国出兵犯境,西关无人能挡,朝廷急成一锅粥。 齐修远每喊一个名字就能蹦出千万阻隔,张元慎蹦跶的最厉害,他气得摔奏折,“这不行,那不行,我大齐难道无人可用吗?” 堂下寂静无声,他甩袖离开,连带着冷了卿如安好几天。 有次卿如安带着自己做的凉茶到乾坤殿,齐修远看了她一眼并没说话。 卿如安也不说话,斟了茶就坐在一边看书。 齐修远没法当她不存在,奏折也批不下去了,总觉得那些字在跑路,再看卿如安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又免不了想起张元慎,真是又气又没办法。 他放下折子,问:“皇后到这儿来做什么?” 本以为她过来是要讨说法,像其它妃嫔那样问上一句,怎的这几日不来看我? 却没想到,她说:“臣妾来为陛下分忧。” 齐修远眼神一亮,突然又是一沉:“后宫不得干政,你身为皇后难道不知道吗?” 卿如安立即下跪,说:“臣妾明白,只是臣妾不愿看到陛下整日愁眉苦脸,也不愿陛下与张尚书心生龃龉。臣妾不懂朝堂,只想陛下一切都好。” 齐修远听完心中一暖,过来扶她,问她夹在中间是不是也不好受? 她点头,却说:“臣妾身为皇后,于公于私都应以国为重。儿女情长在国家大事前,都当往后放放。” 一番话让齐修远亮了眼,心里甚是欣慰。 “你有何法子?” 卿如安提笔在纸上写下三个字——牧原白。 齐修远皱眉,似在考量:“去年边沙元气大败,又分了四个部落,虽说目前成不了气候,可也需要有人镇守。牧原白若走了,谁顶上?” 卿如安笑,“西关艰苦,不比北方富足,定有人肯换。”她顿了顿,又说:“换上去的人陛下须好好盯着,近年打仗国库空虚,北方是条财线,盯住它就等于盯住了银子。” 齐修远一副不敢置信的样子看她,半晌也笑了起来,抱着她在额头留下一吻,“真是卿卿吾爱啊!” 于是不到三日,牧原白便做好了交接,带着五千冲锋军直奔西关。 两个月后,西关传来捷报,与此同时张元慎被判通敌边沙四部。 北方驻守的将领正是张元慎极力推荐的门生,利用职务之便,张元慎一直在中传递消息。 事发之后,齐修远大怒,立刻要问斩。 卿如安流了两滴泪,却并未来求情,齐修远看在她的面子上没有株连。 没两日尚书夫人也疯了。 卿如安躺在美人榻上看完牧原白的平安信,趁着炉子里还烧着张元慎的信,一并投入火中。 烈焰灼灼,她弯了弯眼,伸出一只手,慢慢握紧成拳,享受着这股掌之间的玩弄。 权利的火焰已经烧了起来,还得再旺一点。 卿如安病了两日,滴米未进,愁坏了齐修远,尚食局更是想尽法子变着花样做菜,卿如安看都不看一眼,趴在一旁干呕。 齐修远立刻叫太医,查出喜脉。 卿如安心一沉,看着齐修远喜不自胜的模样,又是一阵干呕。 齐修远激动地抱住她,“好卿卿,你要当娘亲了。” 卿如安勉强扯出一丝笑,“真好。” 当晚,卿如安便跟齐修远说要去崇明寺为孩子祈福三月,齐修远本不同意,在她一番劝说下只得小心安排。 离宫那日,齐修远送她到宫门口,千叮咛万嘱咐,生怕出一点意外。 卿如安觉得好笑,说他此刻没有一点君王的样子,倒像个小孩子了。 齐修远也不恼,握着她手吻了吻,“卿卿吾爱,亲亲吾爱。” 卿如安笑着受了,带着一筐甜蜜上了马车。帘子一遮,她便敛了笑,使劲擦了擦嘴巴,眼底如一潭死水,没有半点波澜。 牧原白突然收到卿如安的信,差点从城墙上摔下来,肩膀上的灰鸽来回踱步,他笑了声说它真是个好信差。 打开信一看,里面寥寥数句,记的都是她的日常。 卿如安没将有孕一事写进去,牧原白不知,握着信件在城墙上笑得发狂,没被卿如安吓到却被刘会元吓得跌落城墙。 他哎哎两声,紧接着“砰”的一声,沙坑砸出个大坑。 刘会元抢了他的信在城墙上哈哈大笑,“让我瞧瞧到底是什么好消息让你笑成这样。” 牧原白在下面气急败坏地喊:“刘会元,你要是敢看,我军法伺候!” 刘会元挥挥手,“来吧,我皮糙肉厚。” 展开信件一看,脸上的笑退了下去,他左看右看,朝牧原白喊:“这上面写了个啥?” 牧原白坐在沙坑上又是一阵狂笑,三两下翻上墙,抢过信纸,说:“不识字就别装文化人,耍你的枪去。” 刘会元憨笑,不死心地问:“你说说,我都好奇死了。” 牧原白大发慈悲,展开信件指着上面的字说:“今宵红林尽染,来日落霞齐赏。” “什么意思?” 牧原白指着西边渐沉的太阳说:“让你在日暮时分看看会不会有敌兵来犯,他们最喜欢干这种偷袭的事了。” 刘会元听了立刻提枪耍一套,愤愤说:“来一个,老子杀一个!” 一语成谶。 当晚敌军偷袭,军营大火,牧原白让人赶紧去保护粮仓,自己率五十铁骑攻破大月氏右翼,让刘会元带两千冲锋军从左路支援,扰乱敌军视线,将敌军拦腰斩断,逼退边境。 牧原白身披铠甲,手握重刀,骑在马上发号施令,“给我杀!” 刘会元拦住他:“将军,此时不可冒进,这明明就是大月氏的陷阱,一旦踏破边境,后续支援跟不上我们……” “副将刘会元听令!” 刘会元只得闭嘴接令:“末将在!” “本将此刻命你带一百冲锋军秘密前行,火油都带上,今晚我要看到西关的天是红的!” 刘会元顿住,忽而笑了,接令就走。 当晚西关的天果真红了半边,一直到天将明时,牧原白在营帐前来回踱步,他担心刘会元恋战,又怕自己给的兵少了。 喊来小兵牵马,正要集结人马去支援,就听见哨兵来报,“报将军,刘副将与一百冲锋军尽数归营。” 牧原白这才松了口气,笑骂了句臭小子,便回了营帐等他来报。 帐外传来沉沉的铠甲声,人还未见,声先到。 “痛快!什么不入流的兵,连我冲锋军的马尾巴都追不上还敢来挑衅!” 刘会元一入帐就倒了碗水全数饮下,“将军,你真讨嫌!” 牧原白笑:“烧人家营帐的可是你,我怎么就讨嫌了。” 刘会元卸了枪,把战况一一禀报,甚至摸清了周边地形,牧原白当即召集将士商议进攻,就趁大月氏此刻元气大伤之时。 行军前,牧原白写了封给卿如安,说成败在此一举,年关回来赏红梅。 他在这边冲锋陷阵,卿如安在崇明寺礼佛,滑了胎。 齐修远怒不可遏,极力彻查此事,最后查出问题出在太后身上。 太后屏退左右,传人进来,一个婢女战战兢兢地出来跪礼,太后说:“这位是皇后的婢女,近日发现皇后举止奇怪,总在屋里烧东西,她从火盆里抢出些残页,皇帝自己看看吧。” 齐修远通过几张残页,拼凑出令人心寒的计谋。 他不敢相信,“就算这样,为何要落掉孩子?” 太后看了眼婢女,婢女说:“回陛下,皇后娘娘最近点了麝香,而这麝香正是去岁太后娘娘送的东西,每个宫里都分了点,有身孕的娘娘懂得这些自是不会擅用。” 齐修远如遭雷击,不知如何去的福祥宫,一进门就看见卿如安躺在美人榻上默默流泪。 他心一紧,慢步过去,在她面前蹲下身子,握着她的手,问:“今日可好些?” 卿如安摇头,泪自眼眶滑下,齐修远替她擦泪,温声说:“太医说头胎都不好要,往后会好些。你别伤心,是这孩子与我们没缘分。” 卿如安握着他的手贴到自己的肚上,声音喑哑,“昨日,它还在的。” 齐修远心口一痛,见她这般伤心,太后说的那些话他没有全信但也是有过疑问的。 “麝香对有身孕的人不好,点香的宫女朕已处死,谋害皇子,罪无可恕。” 他也是恨的,但没办法将心底疑问问出口,感受到卿如安在自己怀里颤抖身子,他就心软的不成样子。 那之后,齐修远比往常来福祥宫还要勤快,来时总要带点小玩意哄卿如安开心。 太后摇着脑袋气得不行,只得派人监视着卿如安,她坚信卿如安非善类,可一连数月,年关将近,卿如安都安分守己,这让太后也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多心了。 齐修远倒是越来越黏卿如安了。 一夜旖旎过后,齐修远把玩着她的发,丝丝绕绕缠着他的手指,松手即散,他又绕,松手又散,如此几次,他突然抱住卿如安,脸庞陷进她的发,一只手慢慢滑到她手掌,捏着她手心,叹息着说:“犹记得初见你时害你跌了一跤,这儿还留了刀疤,想是你回去就没上药了,为何呢?” 卿如安握着他的手,往他怀里一动,弯着眼说:“自是因为记仇,让它提醒我,陛下如此不懂怜香惜玉,往后可不能让你得寸进尺。” 齐修远笑,与她又是一番缠绵,不但得寸进尺还要再多进三分,淌在她耳边的话却又是那么令人难过。 “卿卿,莫再伤我了。” 卿如安含糊应着,要说的话被他吻了进去。 那时,她心里闪过一丝迷茫,坠进来的光只亮了一下便灭了。 宠爱 年关送来西关捷报,牧原白率领的冲锋军大败大月氏国,月氏国遣来求和使者,齐修远下令让牧原白与使者一同进京。 一通耽搁,终于在除夕前夜回到长安城,牧原白连夜入宫述职,一身寒气逼人,齐修远早已让人备好暖炉,忙让他坐。 这一番又到了天亮,齐修远回福祥宫,发现卿如安已备好早膳在等他了,他打趣她:“倒显得你比我还勤快些。” 卿如安接着他的话讲:“帝后同心,臣妾自与陛下同心同体。” 有时候一句话真的能哄人开心,无论真心与否,齐修远在这一刻的欢喜堪比牧原白带来的捷报。 他说:“有卿卿与牧将军真是朕的福气。” 卿如安伺候他用膳,话题扯到牧原白,她就多问了一嘴,“牧将军少年英才,前平边沙,今又战月氏,所向披靡,战无不胜,陛下可准备好奖赏了?” 齐修远有点犯愁:“牧将军功勋卓著,已是封无可封,兵权如今一分为三,朕握不住不踏实。” 卿如安掩嘴一笑,齐修远看她这狡猾的样子就明白她有主意了,“卿卿既有主意何不为夫解忧?” 与她之间,齐修远也喜欢这种民间情趣,喜欢听她喊夫君。 卿如安伸手:“那夫君可有报酬?” 齐修远握住她的手放在嘴边亲吻:“什么都给你。” 卿如安心头甜蜜蜜的,抽回手故作姿态:“空口无凭。” 齐修远抽来一张纸,当真方方正正的写下这句话——什么都给你——还拓了印。 卿如安目瞪口呆,心头柔软处自此顶开,如涓涓细流淌过,让她想哭。 她收了纸折好放进胸口,就像放了块盾牌,让她更有底气的撒娇:“君无戏言的。” “无戏言。” 卿如安笑了,“此事也好解决。” 齐修远认真听着,“兵权如今三分,北方的陈沫,东边的贺朗,西关的牧原白,前二位都是沙场老将,又是先帝亲自提拔的,自然封无可封。可牧将军是武将新秀,人际关系一清二白,收兵权可从牧将军先开始。” “朕也是这么想,可怎么收是个问题。” 卿如安慢悠悠的喝了口汤,吊足了他胃口才说:“好说呀,封他为侯,三代承爵,冲锋军任他调遣,其它兵权回收。” 齐修远皱眉:“外姓侯从未有过,再说就给他留个冲锋军他能肯?” “就是因为外姓侯从未有过,所以显得无上荣光。划一方地,三代承爵,朝廷养他三代已经够了。再一个,冲锋军是牧原白一手建立的精锐部队,虽说只有五千人,但感情深厚,默契度高,陛下要是收了冲锋军,再谈收兵权才是真的难。” 卿如安说完,齐修远大笑,直叹她真是只狡猾的狐狸。 除夕夜宴,齐修远问牧原白要什么奖励,牧原白也不客气,开口就是粮草,“西关风沙大,近沙漠,将士们水土大多水土不服。陛下若要奖励,那臣就要粮草,吃饱了才有力气打仗。” 齐修远满足他,当即就下令,年后准备粮草由牧原白亲自送到西关。 牧原白跪恩,皇后淡然一笑,小小开了个玩笑:“前线兵马不可一日无粮,牧将军亲自护送这些粮草可要放心些?” 牧原白答:“大齐铁骑在哪臣都安心。” 齐修远大笑,连连叫好,卿如安也笑,“有牧将军和众将士们在,本宫与陛下也安心。” 牧原白:“誓为大齐效忠。” 他这忠心一表,齐修远后面的话就好说了。 他使了个眼色,近侍就递来圣旨,齐修远喊道:“牧原白上前听旨。” 牧原白跪下,朝皇后递眼色,只看到她轻轻点头,抿了口茶做了个口型,“接。” 当晚,牧原白被封边远侯,兵权回收朝廷,另外两个武将面若土色,你看我我看你,都是利益算盘。 他们不懂牧原白怎么这么轻易就答应了,一点反驳的话都没说,好像真如他说的那样,誓死为陛下效忠。 可他们哪里知道,他不是为陛下效忠,是为皇后当牛做马。 宴散,牧原白离宫,半路被一个小宫娥喊住,说皇后娘娘在前面等。 牧原白立刻就快了脚步,瞧见前方的人影时,赶紧整理仪容,确认一切都好才上前。 卿如安开他玩笑:“牧将军如今前途无量,可是膨胀了,本宫都要喊不动你了。” 他忙说:“饮酒误事,来的路上慢了些。” 瞧见她瘦了许多,滑胎一事已有耳闻,可她既不与他说,他便无权过问,只是忍了又忍,才问:“你在宫里一切可好?” 卿如安淡了神色,好像又变回他记忆里的冷美人,“都好。” 话到这里没了,显得四周空旷又寂静,牧原白都能听到她的呼吸声。 天空飘起了雪,牧原白挥着大氅遮在她头顶,卿如安抬头,望向他的眼神有些动容。 他说:“你坐高堂,勿沾风雪。” 雪落大氅上一点即化,化成一点青黑的水印子,落在他头上却是久久不化,白头就在一瞬。 卿如安心中涌出一丝歉意,但只是一闪而过。 她说:“如今你既是西关大将军,又是边远侯,大月氏国今来求和必要开一条商路,西关定是必经之处,工部侍郎唐镇的大哥曾与我爹一起做过生意,此人奸诈,当年滋州匪寇案也有唐家一手,如今轮到他们拿命来偿了。” 牧原白温声应着,“我来办。” 卿如安笑了笑,递给他一个平安符,仿佛刚才的狠绝不曾有过,“原白,多保重。” 牧原白看着她的身影没入夜色,一点红影衬着白雪成了他眼中永远的绝色。 手心里一片冰凉,有雪落在符上,湿了红字,他放进胸膛试图捂热。 除夕一过,大月氏国的求和使者便回了国,牧原白让刘会元一路相送,以防使者探查周边布防,来时哪条路,回时依旧哪条路,多条狗吠都要刘会元领军棍。 刘会元压力如山,一边上马一边骂他不是人,马吃了牧原白一鞭子,直接冲出去,刘会元忙喊:“愣着干什么,还不跟上!” 后面的兵一呼而应,齐齐跑出去,牧原白笑了起来,只有这种时候才能见到一个少年的明朗笑容,无关权斗,只是开心。 上元节那日,他乔装去了唐家铺子,探查一番后便说自己是来谈生意的,手里有条好路可让利。 做生意的谁不贪财?唐掌柜立即出来笑脸相迎,问他是什么好财路? 牧原白坐下,糊弄话张嘴就来,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侃了唐掌柜三盏茶才把人哄住,离开时,唐掌柜还嚷着有空一起喝酒。 牧原白出了门也没回府,就四处溜达,年年回来,年年都没逛过这长安城,他边走边想往年自己回来都在做什么? 想起府里那棵梅花树又是一阵叹息,他知道,他可能再也见不到折梅比美的娇小姐了。 行至正阳门,恍惚想起卿如安嫁入宫中那日,那可比上元节还要热闹得多呢。 不知她是否真的一切安好。 返边那日,皇帝来为他送行,身边站着晋安公主,她笑容浅浅,说想来看看大齐男儿的飒爽英姿。 皇帝知晓晋安的心思,接着道:“我大齐好男儿当边远侯如是。” 晋安红了脸,皇帝大笑,牧原白谢礼,不看晋安公主,直接挥衣上马作别,威风凛凛。 行至城门,他又回头看,正阳门上站着一抹红影,牧原白知道是卿如安来送他了。 遥遥相望,都看不清彼此眼里的复杂情绪,就仿佛一条似有若无的线,看不见却又将他们紧紧绑在一起。 马儿嘶鸣,牧原白张嘴,无声说了句保重,便策马飞奔,就好像再多看一眼就会彻底失去她一样,他还要留着这一眼,等年关再见。 卿如安一直在搂上看到他策马离去,她才发现自己眼睛有点酸,一眨眼就落了两行泪。 她套出牧原白的口型,发现他喊了她卿卿,还要她保重。 嘴角尝到咸咸的味道,心也跟着泛酸,好似自己将他拉入了无底深渊。 “你怎么在这里?” 齐修远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卿如安心一紧,忙擦泪却还是让齐修远看见了。 “怎么哭了?” 卿如安说:“梦到死去的孩子,在这门外说进不来,我就过来看看。” 这是齐修远的痛,当即就搂着她轻声哄着,眼神望向西边沉痛无比,那面牧字军旗终于隐进深处,看不见了。 后来齐修远问她想不想再要个孩子,她摇头说再等等。 齐修远问她等什么? 她说:“等时机。” 她说她去问过菩萨了,菩萨托梦告诉她,年中是要孩子的好时机。 齐修远笑,顺她的意。 过了两月,朝中出了一件大事,工部侍郎唐镇徇私枉法,滥用公权为胞弟逃税走私,抄了家。 齐修远顺道又治了翻贪污腐败,一时人人自危。 卿如安在福祥宫里烧信,嘴边笑意绵绵。 牧原白问她下一个是谁? 她想了想,提笔写下“太后”二字,要为肚子里的孩子报仇。 那封信还未出宫就被齐修远截了,初夏时节却让他遍体生寒,险些要站不稳。 他开始想,到底是何时开始,他的卿卿跟牧原白有关联的,又是何时开始,他的卿卿竟变得如此心狠手辣? 他顺藤摸瓜的查下去,越查心越凉。 以前太后说的话似乎还言犹在耳,她说皇后并非善类。 阴谋 卿如安受尽宠爱,却不恃宠生娇,在齐修远面前她可以烂漫也可以娇嗔,日子一久,她好像开始贪恋起这种宠爱了。 齐修远每天都过来用午膳,却不再夜宿福祥宫。 有日卿如安问他最近在烦闷什么,总不见笑脸。 齐修远抬眼看她,眼神中带点冷意,一闪而逝,卿如安却准确的捕捉到了,心里是有慌张的。 “卿卿近日又都在忙什么呢?” 他素来温和,卿如安说:“什么都没做。” 齐修远问:“可想回去探亲?” 卿如安一顿,稳了稳心神:“算了,母亲已然神志不清,臣妾去了只会徒增悲伤。” 齐修远看了她许久,轻声唤:“卿卿。” 他说:“你真狠心。” 没有温度的声音,刺得卿如安别过头不敢再看他,“陛下还有要事处理,不要在这里耽搁太久了。” 当晚夜深时分,齐修远来了福祥宫,让所有人都退下,自己脱了衣服往床上躺,搂住怀里的人叫她张倩,卿如安立即醒来却装睡,听到张倩的名字她立刻就觉得浑身血液都在翻滚上涌,胸口像是压着一口气吐不出,让她觉得窒息。 齐修远一会叫她张倩,一会叫她卿卿,覆在她腰上的手越收越紧,卿如安吐出一口气,摸着他的手说:“臣妾在。” 齐修远问:“你是谁?张倩还是卿如安?” 外面滚过一道雷,炎热夏季的雨水来得迟却猛烈。 卿如安觉得自己此刻就像外面任雨浇打的芭蕉叶,噼里啪啦的,浑身都疼。 她反问他:“陛下觉得我是谁?” 齐修远的脑袋埋进她的脖间,这个多次亲热的地方一如既往地吸引他,他狠狠咬了一口,疼得卿如安倒抽一口凉气,却不吭声反抗。 他又问:“你什么时候时候跟牧原白扯上关系的?” 窗外风雨交加,混着雷电,刹那的光亮让卿如安看清了齐修远的脸,天生的帝王相,天生的不怒自威,可那双眼里却蓄着泪,就等她一句话判决。 “陛下既然都知道了卿如安,怎会不知道我与牧原白何时扯上的关系。”她笑了笑,抬手擦过他的眼,是干的,“陛下今夜是来赴云雨的还是来问罪的?” 齐修远见她这般模样,心头郁结更深,掐着她的腰说:“假扮张元慎的女儿入主中宫,诬陷张元慎通敌,逼疯尚书夫人,封牧原白为边远侯,拉唐镇一家下马,还要杀太后!这桩桩件件,卿卿真是好手段。” 声如鬼魅,凉意渗进深渊,卿如安第一次在他面前产生害怕的情绪。 她摇了摇头,齐修远眼里的寒意就散了三分,似乎只要她说一句不是的,他就会立刻相信,过去吻她。 可他却听见她说:“除了杀太后,这一切不都是陛下下旨的吗?” 齐修远试图透过一道道闪电来从她的脸上找出一丝悔意,可从始至终,一无所有。 外边雨声作响,屋内也是一触即发,两人都较着劲,最终还是齐修远先败下阵。 他痛苦万分地开口:“那个孩子,你为什么不想要?是否从未对朕有过真心?” 他的第一个孩子,他们的第一个孩子。 从查出喜脉那日起,他就盼着这条小生命的降临,听她要去庙里为孩子祈福,他万分不舍却也是极高兴的。 卿如安闭了闭眼,觉得心脏一阵绞痛,“陛下还记得当年滋州匪寇案吗?滋州首富卿永安一家被匪寇掠杀,卿家被洗劫一空,各行产业是陛下一条条剥皮拆骨分给了各个商户。我没有怨言,我只恨你在这个案子上批了永不翻案四个字。” 她依然淡笑,诚恳问他:“为何呢?” 又是一道雷滚过,齐修远觉得自己此刻就像被雷击过,他少年登基,彼时不过十二岁,滋州匪寇一案他批下“永不翻案”四个字的时候,才十五岁,常常跟一帮大臣斗智斗勇,他也有少年脾气,只是不曾想,第一次意气用事竟害得一家被灭口。 他羞于启齿,惊觉可能这就是报应。 齐修远翻身起床,离开福祥宫时,他站在门口给了最后通告:“你最好劝牧原白在西关安分点,否则他敢冒然回京,朕便让他死无全尸。” 卿如安浑身发冷,一句话终于戳到她的痛点,“你不能杀他。” “哦?”齐修远冷笑着回身,卿如安看不清他的神色,嘲讽的口吻却是听得一清二楚。 “西关地势关键,如今通了商路,若没有牧原白镇守,邻国就像过无人之境直逼长安。”她说:“他是忠于大齐的。” 齐修远朝她走来,身影渐高,带着身后的冷风站在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是在提醒朕,牧原白只听你一个人的吗?” 卿如安摇头,齐修远笑了起来,伴着划破夜空的雷电,一点点砸进她心里。 “难怪他连晋安公主都看不上,原来早就看上了朕的皇后。”他蹲下来,直视她的眼,轻声道:“好,朕不动他。天亮朕就下令,边远侯此生永戍西关,无诏不得回京。朕要你们见都不能见。” 卿如安暗松一口气,顶着压迫感问:“那陛下打算怎么处置我呢?” 牧原白在西关一直没收到卿如安的回信倒是等来了无诏不得回京的诏令,刘会元看到圣旨时很疑惑:“不是才封了边远侯吗,怎么就不能回京了?那封地还给吗?” 牧原白把圣旨扔给他,沉声说不知道。 他心里一直很不舒服,总觉得出事了,于是给卿如安又去了一封信,等了一月还无回音他便坐不住了。 深夜牵了马要走,却碰到刘会元拦路,提醒他无诏回京可是要掉脑袋的! 牧原白却等不了,什么功名利禄,如果对卿如安没有用的话,那他要了又有何用。 他骑在马上,一脸焦灼,“别拦我,闪开!” 刘会元不让,“军中怎可无主帅!你告诉我,为什么就算掉脑袋你也要回京?” 马儿变得焦躁,不停蹬腿,牧原白牵着缰绳,突然扔给他一样东西,刘会元接住后大惊失色:“将军!” “闭嘴!”牧原白说:“我将冲锋军的调令给你,若我此去无回,冲锋军就交给你了,定要给大齐守好西关这道口。” “将军,到底是为何?”刘会元都要急死了。 牧原白夹紧马肚,“有人在长安等我,我必须回去一趟!” 闪开刘会元,牧原白便陷进夜色,一路快马加鞭,不敢走官道,紧赶半月终于到了长安。 他扮成乞丐在朱门楼前查探每日出宫出纳的宫女和太监的出现时间和人数。 等了两日,他找到管事嬷嬷开始编故事,怎么惨怎么来,捞出混着泥巴的十两银子塞给嬷嬷,求她发善心带他去宫里谋份差事。 就这样混进了宫,去侍卫处报道换衣服,又买通了一个太监换了身太监服进了福祥宫。 他端着茶水点心上了二楼观星台,见到卿如安卧在美人榻上看书,身形消瘦,脸上有些病态,已经没有肉了。 他突然湿了眼眶,手一滑,茶水点心落一地,又慌忙低头拾东西。 她的婢女在一旁骂他笨手笨脚,牧原白不说话,眼前却出现卿如安的鞋,而后听见卿如安说:“无事,你们都下去吧。” 众人要退,牧原白还跪在原地,婢女拉了他一下没拉动,卿如安抬手,婢女退下,四周回归安静。 牧原白的脑袋贴着地板,知晓她平安就可以了。 卿如安突然问:“你叫什么名字,第一次来福祥宫送东西么?” 牧原白不答,卿如安看了他一眼,没什么感情的说:“抬起头来。” 牧原白深吸一口气,缓缓抬起头,卿如安没什么表情的脸突然变得惊恐,一只手在他面前握成拳头,低声说:“你怎么会在这里!” 牧原白声音有些许哽咽:“我来看你是否安好。” 卿如安似被气到:“你没收到我给你的信吗?我一切都好,我让你不要来!” 她压着声音却压不住怒气,可这模样让牧原白笑了起来,这般鲜活的泼辣样,还是当年在冰天雪地间高傲地说我受你一拜这样话的娇小姐。 “你笑什么!”卿如安都要气死了,“不要命了?赶紧给我想办法回西关。” 牧原白起身,捞过一旁的毯子给她披上,眼里满是心疼:“我会回去的,你又瘦了许多。” 卿如安如今这身子太残败了,早年的旧疾一刀一拳的全给她还回来了。 想起那夜若不是突然吐血,齐修远还不知道要怎么处置她呢。 想到这儿,喉咙一阵发痒,止不住的咳。 楼下的婢女听到正要上来却被人拦住,搂上的牧原白递来茶水给她,拍着她的背喊了声卿卿,卿如安咳得泪都出来了,转头喘着大气看他,“原白,你这辈子不欠我了,你赶紧走吧,别让齐修远发现你。” 牧原白不肯动,她撑着身子说:“我命令你,赶紧走!” “好。”牧原白摸出胸口的平安符还给她:“战场刀剑无眼,不比你在宫中如履薄冰,它保你比较重要。” 卿如安看着这道平安符又是一阵咳,牧原白塞进她手里,提醒道:“你坐高堂,勿沾风雪。任何事我都可以替你办了,只要你还需要我。” “好一个你坐高堂,勿沾风雪。边远侯如何出现在宫里呢?” 齐修远不知何时站在楼梯口,此刻正信步走来,卿如安挡在牧原白身前对齐修远摇头。 这一动作,落在齐修远眼里是羞辱,落在牧原白眼里是惊喜。 她说:“是我让他回的。” 牧原白立刻摇头:“不是,是我自己回的。” 他怎么肯让她担罪。 齐修远拉过卿如安,看着牧原白不再有往日的温和:“朕记得给你下过旨,无诏不得回京,边远侯这是违抗圣令啊。” 牧原白跪下,话还未说出口,一阵脚步声传来,御林军统帅出现在楼上。 卿如安拉着齐修远的衣服,拼命摇头:“不要,你放他走,我不见他了,以后都不见了,你放他走。” 牧原白看向她,犹如被抛弃的小孩,刹那带他回到十岁那年,风雪交加的滋州城里,他像条无家可归的狗一样宿在路边。 “你不要我了?” 他从心底生出一股害怕,死死看着卿如安,看着她摇头,一边咳一边流泪,“不要了,都不要了。” 殊不知,她越像这样被揪着软肋越让齐修远愤怒,“御林军何在?” 楼下齐声应答,齐修远咬牙切齿地说:“边远侯无诏返京,押入大牢听候发落!” 牧原白被押走时没有反抗,因为他看到卿如安用一种近乎乞求的眼神看着他,对他摇头。 福祥宫再次陷入安静之中,卿如安泣不成声,齐修远看着她,心里也不痛快,“朕是不是说过,若他敢贸然回京,朕让他死无全尸,你为何要哭?” 卿如安渐渐喘不上气来,喉间犯甜,一口鲜血吐出,落在齐修远的黑袍上不见踪影,下一秒整个人就倒了下去,齐修远吓坏了,抱住她传太医。 他真是恨死怀里这个人了,时时刻刻都在揪他的心。 太医跪了一院子,齐修远脾气越发越大,东西摔了一屋子:“想,给朕想!不管用什么法子都要保住皇后的命!” 太医跪在院子里瑟瑟发抖,其中一个惶恐开口:“皇后娘娘服用此毒已久,已经药石无医了。” “那就给朕查,往死里查,毒药从哪里来,经谁人之手,皇后何时开始服毒的?都给朕查个底朝天!” 齐修远怎么会信,她那么心狠的人,要杀的人没杀完,自己怎么会先死。 那几日皇宫人人胆战心惊,生怕引火烧身。 齐修远去看了卿如安,太医在扎针,她还未醒,他又转身去了大牢。 牧原白浑身是伤,嘴里滴着绵绵血丝,殷红中带着暗,受了不少苦,见他来,只有一句:“卿卿可好?” 齐修远不答,隔着铁门看了他许久,听着他气若游丝的呼吸,心中的悲愤一点点在积压,“这些年,你当她手中的刀,就不曾后悔过?” 牧原白缓缓摇头,忆起过去种种,如梦似幻,。 如若一切重来,他不会帮卿如安进宫。无论何时何地,他都能帮她抵风挡雨,让卿如安在她眼前慢慢生长,哪怕一身仇恨,他也会为她所向披靡。 牧原白笑了起来,声音哑哑的:“对我来说,没有什么比她活着更重要。” 卿如安救他一命,于猎猎寒风中带他回了家,教他识字,还请先生教他习武,常挂在嘴边的话是,你的命是我的了,这辈子都归我。 他这辈子就是为卿如安而活。 他最后恳切地求齐修远:“陛下,所有的一切都是我做的,与她无关。求您,对她手下留情。” 齐修远心中的妒火渐渐升腾,听到他这句话时,怒极反笑,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般问他:“手下留情?哈哈哈哈哈哈哈手下留情?” 齐修远笑够了,撑在门边,看他镣铐加身,狼狈不堪,哪还有一点将军的英姿,眼中的恳切却让他想起了卿如安挡在牧原白身前的样子,这让他嫉妒到要疯。 “你知不知,她拿命相挟,求我对你手下留情?”齐修远的声音低低传来,牧原白沉重地闭了闭眼,听他继续道:“封你边远侯,圈你西关地,无诏不得回京,一切都是她给你打的好算盘。原白啊原白,你回来做什么呢?你想让她死还是自己死呢?” 齐修远残忍地笑了起来,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这场局做到最后,他竟成了胜利者。 意外之喜,却让他怎么也开心不起来。 心里裹着恨,每看牧原白一眼,就觉得自己像个傻子一样被卿如安耍得团团转。 他是天子,是皇帝啊。 齐修远拂袖离去,身后传来枷锁铁链的拖地声,还有沉沉乞求的声音:“求陛下放她一条生路,原白死不足惜。” 大结局 长安城又下了一场大雪,眺望楼里依旧热闹非凡,天子坐高堂接受武将跪拜。 桌上美酒佳肴,杯中豪放厥词,最后都化成一句——誓为大齐效忠! 呼声阵阵,气壮山河。 齐修远大喝一声好,举杯敬诸君,酒过三巡,他站到门外看着万里雪封的盛景,想起多年前他的身边坐着一位大气女子,红衣摇曳,执手相看时,满眼蜜意。 他后来想过,这些都是卿如安装出来的吗? 那些甜蜜和温柔,那些解忧与杂思,都是她事先准备让他掉入的陷阱吗? 冲锋军统领刘会元站到他身后感叹:“好大一场雪啊,西关的雪不比长安厚重,却要冷得多。” 齐修远闻声看他:“刘将军征战沙场多年,遍览无数好景,不知哪处最让刘将军神往?” 刘会元憨笑摇头,他一介武将,不懂风花雪月赏好景,可要说最印象深刻的景…… 他喝了口酒,借了几分胆量,指着北方说:“那还是打边沙最过瘾,牛羊马群四奔,草原一望无际,直捣边沙王宫时最痛快,边沙王的头颅挂在城门口的好风景,臣此生就见过那一次。” 齐修远沉吟着点头,脸上不辨喜怒,刘会元也不敢再看他。 “可惜啊,这等好风景,朕未曾见过。” 冬宴一散,刘会元策马去将军府,没有进门,曾经高挂的府牌已经换成了“大司马府”,抬头看,曾经红梅压墙,如今只剩阴沉的天与轻盈的雪。 刘会元又策马去了梨园,戏班子演的正是西关封侯的好戏,看得刘会元热血澎湃,赏钱一个劲儿的扔。 “好!唱得好!” 有人评戏,说起少年将军牧原白,无不崇拜夸赞,说他是大齐的战神,有勇有谋,英姿飒爽。 就是可惜了,违反圣令私自回京下了狱,圣上念其军功卓著,免了死罪,流放黔地十年。 刘会元笑容淡了下去,眼里不无悲痛。 当年牧原白深夜回京,他怎么也拦不住,听闻长安有人等他,刘会元想知道那个人到底是谁,可一路暗访,均无所获。 台上起了阵仗,台下一片叫好。 身披铠甲的边远侯举刀落下,一举一动都是那么惟妙惟肖,刘会元起身大喊:“打得好!” 齐修远回了乾坤殿,近侍奉来凉茶,口感清冷,他问:“皇后如何了?” 近侍吓得大惊失色连忙跪下,战战兢兢地答:“陛……陛下,皇后娘娘薨逝三年了。” 手里的杯子摔得四分五裂,近侍赶紧求饶命。 齐修远稳了稳身子,无力地挥手让所有人退下。 他坐在乾坤椅上,桌上一堆奏折,大多鸡毛蒜皮的小事情,他看了两页就全扫下桌,气得大骂:“这些混账东西都是干什么吃的,丢了只鸭子也要来呈报朕吗!” 他发了通脾气,看着一地的奏折眼神渐渐归拢,走过去,拨开其中一角抽出一张纸来,上面拓着他的私印,方方正正写着一行字——什么都给你。 寥寥五字,字字如刀,插在他的心上。 他想起卿如安死前让人送来这张纸,他去福祥宫想问问她的心是不是铁做的? 可到她跟前时,她一身孱弱,卧在美人榻上小睡,呼吸浅浅,立刻就让他软了心肠。 他替她掖好毯子,撩开头发,发丝绕着他的手指,也紧紧绕着他的心,松手时却没有散开。 他又摸了摸她的脸,已经瘦到颧骨突显,硌手了。 卿如安感到一点温暖,动了动脑袋,在他手里蹭了蹭,好像不怎么舒服,缓缓睁开眼,就看到齐修远心疼的表情,唤她卿卿。 这让她心一动,想起了大婚那夜,他也是这般唤她卿卿,说寻常百姓家都这么叫自己的妻子。 那时,他全心全意,都是欢喜。 她策划了一切,独独没策划到自己的心动。 她对牧原白说人间无情,你必须永远站在我这边。 牧原白这一生用八个字回应了她——你坐高堂,勿沾风雪。 齐修远呢? 齐修远用他所能,给了她所有温情,让她知道,人间有情,他最值得。 可是她明白得太晚。 夏季闷雷的那个晚上,他将一切摊在她眼前,说她真是心狠,她无话可说,脑子想的确实只有一个,牧原白不能死。 她拉住齐修远的手,神色平静,本想笑一笑,可真的笑不出,“陛下,求你放牧原白一条生路。” 好几日了,他一来福祥宫就是这句话。 齐修远低声说:“你是不是什么都不要,只要他活?” 卿如安点头,缓缓说:“他是我唯一的亲人了。” 半生无忧,半生作恶。 牧原白为她手沾污血,为她撑开一条光明大道,可她知道,她哪有什么光明大道,不过是盲人摸象,走一点是一点。到最后,她真的什么都不要了,就要牧原白活着。 这是她在这世上,最初的一道光。 “陛下,这世上除他外,我已无亲人了。我从未求过你……” “是。”齐修远甩开她的手,“可你这辈子唯一求的,就是让朕放了牧原白。” 他吐出一口浊气,“卿卿,朕告诉过你,莫再伤朕。” 他拂袖走人,卿如安一阵咳嗽,眼眶盈盈,悲痛无比。 齐修远步子一顿,终究还是走了,令人去传太医。 是夜,秋雨大作,乾坤殿内灯火通明,齐修远正在批阅奏折,突然听到一声报,一个近侍匆匆跪进来,声音颤抖地开口:“陛下……福祥宫……” 一听福祥宫齐修远就起身了,又听近侍颤颤巍巍道:“皇后娘娘,薨了。” 他顿时跌坐在乾坤椅上,茫然地问:“你说什么?” 近侍只得又说一遍,齐修远突然狂笑起来,眼泪都笑出来了,“今日太医还说一切都好啊,你,你,还有你,你们是不是都在骗朕?” 乾坤殿跪了一屋子瑟瑟发抖的奴才,全都不敢吱声。 齐修远起身去福祥宫,有近侍跟上,“陛下,撑伞!” 哪还有他的身影,茫茫夜色中,雨砸在屋檐上,滴在浅塘里,绽开的水花就像钝物埋进身体,阻隔血液畅流,而后迸发喷洒,痛入骨髓。 齐修远到时,福祥宫哭声一片,太后坐在一旁听婢女和太医禀告。 见到齐修远一声湿漉漉的狼狈样,她皱了皱眉,斥道:“皇帝可还有皇帝的样子?” 齐修远看着薄纱后那静静躺着的人,心脏钝痛,眼神慢慢转向太后,就像一个孩童被夺走最心爱礼物,有点绝望,还有点妥协。 “母后称心了?” 太后一顿,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皇帝在说什么?” 齐修远掀开床幔,床上的人仪容干净,就像睡着了一样,很乖巧。 他摸了摸卿如安的脸,又卷了卷她的发,绕着手指久久不散,他笑:“朕知道,是母后下的毒。皇后的孩子不是麝香落胎,是早在皇后入宫时,母后就着人下毒了,即使孩子生了下来也是个死胎。” “你……” “母后。” 他回过身,走到太后身边坐下,双眼无神,嘴里却说着:“皇后乃张元慎之女,此前张元慎多有叫嚣,却也懂得利弊站队,这门婚事是母后要的,可母后怕张元慎日后不听话,想拿皇后当人质,还告诉朕,皇后非善类,让朕疑心。母后无非就是想保住外戚权势,驻扎东边的贺朗将军,朕的好表兄,朕明日就拟旨封他为司马大将军,如何?” 他自嘲地笑了笑:“你们所有人都把朕当傻子来骗,所有人都在朕的眼皮子底下玩计谋,计算这计算那,如今,可称心了?” 太后陡然失声:“皇帝……” 齐修远大笑不止,起身摆了摆手:“罢了罢了,朕都遂了你们的意。” 齐修远迈着沉重的步子,一点点挪动着,身后哀嚎连天,身前秋雨连绵,打在他身上冷得刺骨。 皇后薨逝,举国同哀。 牧原白在大牢听见外面的奏乐声,心脏一疼,拉住路过的狱吏问外面何事奏悲乐? 狱吏嫌弃地挥开他:“肯定是死人了才奏悲乐啊。” “死的是谁?” 狱吏说:“皇后。” 牧原白像是发了狂,揪着他的衣袖喊:“你撒谎,你撒谎对不对?” 狱吏掼开他,吐了吐口水:“别碰老子!” 牧原白倒在地上,身心脾肺都被扭曲了起来,疼得他连哭的声音都发不出了。 只在心里不停追问:“为何要骗我?” 次次回信,次次安好。 哪里安好了? 哪里安好了! “齐修远!” 他躺在地上,一遍遍喊着齐修远的名字,似要将他拆骨吃进肚里才能解恨。 齐修远来时,带了一壶酒,狱吏打开牢房门,牧原白坐在角落里看着墙上那小小的窗口出神。 齐修远坐下,自己倒了杯酒喝,缓缓才说:“皇后死前最后一个心愿,是让朕放你一条生路。牧原白,她死都要让你活呢。” 牧原白听见他的声音,发疯似的扑上来,却因为手脚镣铐被扣住,只到一半就被绊住跌在他的脚前。 牧原白奋力挣着铁链却无事于补,只得恨恨看着齐修远,咬牙切齿地说:“我说了,都是我做的,你为何要她死?” 为何? 齐修远又喝下一口酒,笑着摇头:“朕从未想过让她死,朕也舍不得。” 良久,他悲从中来:“是朕没护好她。” 血泪相和,牧原白痛苦过后只剩心如死灰,他说:“齐修远,你杀了我吧。” 齐修远像是听到了一个很好笑的笑话,“让你去陪她?” 他起身站到牧原白面前,一字一句说:“不可能。” “生同寝,死同穴,她是要入皇陵的,无论生死都得在朕的身边。” 冬日一来,皇帝拟旨流放牧原白,又从牧原白开刀,削兵权,兴科举,各项权力他都要牢牢握在手里。 中宫空缺多年,无人为后,福祥宫成了皇宫禁地,无人踏足。 齐修远偶尔经过,只在门口稍坐,总觉得能听见身后门内的欢声笑语,那是他一日忙碌中最后的轻松地。 长安兴泰,盛世空前,城内多了许多英雄少年,入伍参军时,都要报冲锋军。 刘会元当了冲锋军统领,问他们为何要入冲锋军? 他们的回答皆是牧原白。 刘会元又欣慰又感动,提起和牧原白一同作战的情景,他能吹一辈子都不带同样的。 文人骚客也爱写牧原白的故事,后来不知是谁先起的头,借着牧原白当底子,臆造了一个西关侯, 话本子上写,英雄难过美人关,西关侯抗令入京是为红颜。 那故事写得是肝肠寸断,令人扼腕。 刘会元在梨园听过一回,明知是假,可也还是信了。 可话本子终究是要美化许多的,美的东西自然令人欢喜。 他坐台下,看台上西关侯策马离去,旁白响起—— “长安曾有少年郎,寒窗苦读数十载,谋功名,搅朝堂,赢权势,居高位。求媒聘之人皆被拒之门外。后解甲归田,客死他乡,终生未娶。” 话本子里的西关侯是解甲归田,客死他乡,终生未娶。 他认得的边远侯是流放为奴,客死他乡,终生未娶。 他一直不知道,那位让牧原白连死都不在乎的红颜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