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涧》作者:失效的止疼药 文案: 有些东西哪怕一辈子得不到也还是能活,但他真的很想回到那个西涧的夏天。 张弛(攻)X 文韶(受) 宗应弛→叶韶怀 第1章 1 西涧的夏天特别热。 它刚好踩在北回归线上,一年只能轮一次太阳直射,可好歹至少也能每年轮一次。 不像文韶,八百年也摸不到一次球。 “文韶你他妈行不行啊?你抢不到对手的球就算了,怎么自己队友的球你也接不到啊?!给老子下来!别他妈丢人现眼!” 要不是张弛上周打球把腿给折了,现在只能坐在看台上用拐杖当魔杖使,他一准把文韶从球场上赶下来。 中场休息,文韶主动要求把自己换下来。他走到张弛身边,从他手里接过饮料喝了一口,有点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我球技这么烂吗?可是我每次跟你打的时候都很顺利啊。” “废话!还不是因为老子一直给你喂球!”本来这么热的天出来上体育课就很遭罪了,还要被迫欣赏文韶糟烂的球技,张弛躁得一肚子火,他看着球场旁边差距离谱的计分板,恶声恶气道,“要是老子能上场,这把肯定我们班赢!” 文韶用手背抹了一把脑门上的汗,无辜道:“都说了让你在班里休息了,非要跟来看,看了又生气。” 张弛文化课成绩奇差无比,但特别擅长运动,只有体育课是他的高光时刻,所以哪怕小腿骨折,他拄着拐杖都要来。 而且…… 张弛抬头看向文韶。 每次看到文韶的时候,他都会忍不住想。 他怎么这么白? 明明他们每天一起骑车上下学,顶着同一片天空,受着同一个太阳的炙烤,只有张弛越来越黑,文韶还是那么白。 像张弛他爸收藏在玻璃壁橱里,从来舍不得用的白瓷茶盏。 “好热啊。” 在球场上疯跑的时候还不觉得,现在停下来不动了,汗水仿佛要把文韶浇透,他掀起球衣一角擦着额头上的汗,腰部那一小节亮晶晶的擦了釉似的皮肤露出来,正对着张弛的眼睛。 张弛看了一会儿,想起刚才文韶在球场上跟人搂搂抱抱碰来碰去,突然支着拐杖站起来,又冲文韶劈头盖脸一顿骂。 “你看看你打的什么球,队友就差把球塞你怀里了你都接不住,除了不停扭屁股你还干了些啥?” 文韶脾气再好也受不了了,他把张弛的饮料扔在地上:“就你能耐,你他妈自己爬回教室吧!” 他们班教室在四楼。 张弛顿时偃旗息鼓,觍着脸道:“文韶,小韶韶,韶韶宝贝儿,求求你扶我回去~” “滚。” 2 厕所里,张弛站在小便池旁边看文韶脱衣服。 体育课上玩了一身臭汗,文韶打算在厕所里用凉水冲一下,换掉球衣,把干爽的校服上衣穿回来,这样等下坐着上课会舒服很多。 文韶把脱下来的球衣随手扔在水槽边,打开水龙头,弯腰把脑袋凑过去。 张弛站在边上看他裸露的上半身,和他因为弯腰的姿势露出的一小节白色内裤的裤腰。 文韶很瘦,不是病态的消瘦,是小树苗般往上生发的那种少年特有的瘦,但该有肉的地方都有,比如屁股。 张弛又不明白了。 明明腰那么细,为什么屁股却那么翘? 可惜文韶不换裤子,不然张弛可以趁机看看他是不是在内裤里塞了东西。 “你干嘛呢?等我给你脱裤子啊?”文韶直起身回头,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疑惑地看着张弛,他头顶上的水珠滚下来,顺着背部线条一直滑进白色裤腰,被棉质的布料吸干了。 张弛的喉结上下动了动,冲着他把胯一顶:“你来。” 文韶骂他神经病,转过身继续低头冲凉。 3 “根据题意,由极值点处导数为0即可求解出参数a……” 听不懂,张弛一个字都听不懂。 他很努力听了五分钟,但真的听不懂,他尽力了。 数学太难了,也就只有文韶这种学霸才会听得津津有味。 张弛盯着文韶高挺的鼻梁,突然产生了一种想用尺子量一量的冲动,也许女娲在捏文韶的时候,是用数学公式精确计算过的。 “张弛!” “到!” 张弛腿折了站不起来,老师喊他他就举手示意一下。 “所以参数a的值是多少?”数学老师冷着脸走到张弛身边,透过厚厚的镜片瞪他。 “呃……”张弛扫了一眼自己空白的卷子,他根本不知道讲到哪题了。 教室里传来阵阵窃笑,大家都等着看张弛的笑话。 张弛正准备破罐子破摔,说不知道,突然听见文韶捂着嘴在一旁小声提示他:“是……” 张弛没听见,他清了清嗓子故意拖延时间。 文韶再次开口:“a是……” 张弛还是没听清,他把脑袋稍稍凑过去。 文韶:“a是1!” 这次张弛听清了,他昂起头正要自信作答,结果不知怎么的突然半路舌头打结,说了句:“我是1。” 全班哄堂大笑。 数学老师气得满脸通红:“下课到我办公室!” 张弛又羞又臊,余光扫到文韶还在捂着嘴偷笑,他恼羞成怒,伸手去掐文韶腰上的痒痒肉,文韶被他掐得一颤,扭腰躲他,两人趁着老师转身的时候在桌子底下掐了一阵,最后迫不得已十指交握互相制住了对方。 张弛握着文韶热乎乎的掌心,突然觉得心情没那么糟糕了。 4 暑假到了,但跟张弛没什么关系,他现在是高三生了,暑假得补课,这本该是件很痛苦的事情,但文韶会骑着小电驴接他上下学,张弛又觉得挺好的,高三就得补课,往死里补。 “磨蹭什么呢张弛?到你家楼下了,快下车。”文韶坐在前座,伸出一只手拍张弛的背。 张弛耍赖,一把抱住他的腰,故意把脸上的汗往他校服上蹭:“怎么这么快?三分钟都不到呢。” 文韶嫌弃地推他的脸:“你家离学校步行也才十分钟,快给老子滚下来!” 张弛牛皮糖似的抱着文韶不撒手:“我家在九楼,你扶我上楼吧。” “神经病吧!自己去坐电梯。” “那你来我家吃饭吧,我爸妈这周又不在家。” 文韶推他的动作一顿:“下次吧。” 张弛感受到他的松动,继续劝道:“来嘛来嘛,我让你试我新到的AJ。” 文韶犹豫了一下,下车帮张弛把拐杖支起来:“今天我爷爷奶奶来看我,都等着我回去吃饭呢。” “哦。”张弛单脚跳着下了车,沉默地接过了文韶手里的拐杖,转身往楼梯口笨拙地挪动。 突然。 “我下午来接你。” 张弛脚下一停,没有回头:“谁要你接,我自己走去。” 文韶没理会,继续说:“两点整,我在楼下等你。” 张弛没忍住,还是回头了:“那你得去楼上接我。” “好好好,都听你的。” 文韶骑着小电驴走了,张弛独自拄着拐杖进了电梯,然后在电梯里捂着脸笑成狗,但笑着笑着他就停了下来。 他邀请了文韶好几次,让他来家里玩,文韶都拒绝了。 如果连这点小事文韶都不肯答应,那他要是对文韶表白,文韶肯定也不会答应。 5 暑假补课就没有体育课了,但没有体育课也不能阻挡男生们要打球的心。 从下午放学到上晚自习有40分钟的吃饭时间,男生们吃饭只需要5分钟,剩下的35分钟都可以打球。 晚饭后,文韶陪张弛晃到篮球场,在看台上坐下。张弛打不了球也想来过过眼瘾。 同班同学看见他们,立刻热情挥手:“文韶来啊,来打球!” 文韶扫了一眼脸色沉郁的张弛:“算啦,我陪张弛。” 同学调侃道:“张弛又不是你老婆,你陪他干嘛?快来打球!” 文韶站起身跃跃欲试。 张弛瞪他:“不许去。” 文韶于是冲他们喊:“我老婆不许我去!” 同学们笑作一团,自己打球去了。 张弛忍笑忍到面目变形。 文驰坐回他身边长吁短叹:“都俩月了,你这腿怎么还不好啊?” “伤筋动骨一百天你不知道啊?”张弛放松地靠在台阶上,另一条没受伤的腿抖得飞快。 文韶:“我还得伺候你到什么时候?” 张弛:“一辈子。” 文韶:“……我现在就杀了你。” 张弛腿不好走路,所以他们提前几分钟离开了球场,在快到教学楼的时候,一个眼睛大大的可爱女生拦住了他们,往文韶手里塞了一封粉色的信,然后低头红着脸小声说了句:“晚自习放学后我在操场等你。” 还不等文韶有什么反应,女生就匆匆跑走了。 文韶拿着那封信在原地愣了好半天,突然意识到他这是被送了情书。 他正要向张弛嘚瑟,一回头发现张弛拄着拐一步一晃已经走出老远。 第2章 6 晚自习的下课铃一响,张弛就拄着拐冲向教室门口,但拄拐走路太慢了,他干脆抱着两根拐杖,单脚跳着一路挤过人群朝楼梯口蹦跶。 文韶拎着书包在后面叫他,张弛装作听不见。 可下楼梯对于一只脚的张弛来说难度还是太高,他不得已再次支起拐杖,一步一步往下缓缓地挪。 文韶终于追上他了。 “你闹什么脾气呢?就不能等我一下吗?手给我我扶你下去。” 张弛没理他,继续龟速下楼。 文韶顾及着周围的同学,忍着火气陪他一路挪到一楼。 文韶说:“我去把电驴骑过来,你在这等我一下。” 可等文韶从地下车库出来,张弛早就没影了。文韶憋了一肚子火,骂骂咧咧骑上电驴,最后在校门口找到了张弛。 “张弛你什么毛病啊!晚饭那会儿还好好的呢,怎么说翻脸就翻脸啊?” 张弛冷着脸,嘴巴抿成一条缝,双目直视前方,双手快速挥动拐杖,看都不看文韶一眼。 “要你管我,你不是收到情书了吗?人家不是约你操场见面吗?你去啊!管我干嘛!” 文韶简直莫名其妙:“怎么了?就我收过情书吗?你没收过吗?没有女生跟你表白吗?你他妈比我还受欢迎好吧,我两年总共也就才收了两封情书,你收了多少封你算过吗?发什么神经呢?” 张弛突然停下脚步冲文韶大喊:“又不是我让她们送的!” 文韶愣了两秒,推着小电驴跟上他,放软语气:“怎么还委屈上了?我又没怪你……你走这么久腿不疼吗?我骑车送你啊。” 张弛还是不肯理他,就这么梗着脖子一路走到自家小区楼下。 高三放晚自习本来就很晚,加上张弛磨蹭的这二十多分钟,现在都快要十一点半,小区周围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 张弛见文韶还推着车跟在后面,忍不住出声:“你跟着我干嘛?” 文韶把电驴停在路边,跟着他走进楼道:“我送你上楼。” 张弛回头瞪他:“你神经病吧!我自己坐电梯。” 文韶气得直咬牙,一拳捶在他肩头,把他怼得倚在墙上,再伸手夺他的拐杖。 张弛握着拐杖不给他:“还给我!” 文韶一言不发,瞪着他手上暗暗用力。 张弛心里委屈,他发了狠,带着点不管不顾的劲儿,红着眼对文韶吼:“你撒手,不撒手我就亲你了!” 楼道里的封闭空间一说话就有回音,张弛那句“不撒手我就亲你了”在狭窄的空间里响亮地回荡了无数次。 张弛看见文韶愣了一下脸红了,他等着文韶松手,可两秒后,文韶突然抢走了他的拐杖,还抬起了他的胳膊作势要把架起来。 张弛一下子来了火,他把搭在文韶脖子上的手臂用力一夹,趁文韶转头瞪他的时候低头亲了上去。 其实根本不能叫亲,因为张弛不会接吻,他只是单纯把嘴唇压在文韶的嘴唇上。 ——太软了,软得不像话,软到让张弛觉得他们吵架都是他的错。 也不知道就这么亲了多久,张弛缓缓退开,他后知后觉,文韶好像没有反抗。 文韶没有反抗,但表情非常严肃。 张弛后悔了。 他看着近在咫尺的文韶,突然觉得他们以后再不会靠得这样近了。 “你不解释一下吗?”文韶问,仍然让张弛扶着肩膀没有动。 张弛的勇气耗尽了,他不敢看文韶的眼睛,他松开手,小声说了句对不起,想伸手去拿自己的拐杖。 文韶给他了,看他接过拐杖一步一顿朝电梯口走去。 电梯从4楼下来,很快停在1楼,朝张弛开了门。 张弛进电梯之前,突然听见文韶在后面说。 “张弛你就是个懦夫,亲都亲了,说一句喜欢我这么难吗?” 张弛猛地回头。 沉闷的橘色日光灯下,文韶还是一脸严肃,但他的脸是红的,眼眶是红的,嘴唇也是红的,这让他的严肃看起来更像是虚张声势。 “我在你面前脱衣服你无动于衷,给你抄作业你无所谓,天天天天接你上下学还要看你脸色,现在都给你亲了你还是不说话,张弛你他妈就是个混蛋!” 电梯门在身后缓缓闭合。 张弛扔了拐杖,单脚跳着冲到文韶面前,捧着他的脸狠狠啃了上去。 7 有时候张弛会在听不懂的课上幻想些不着调的事情,比如买彩排中奖五百万,再比如世界末日,火星撞地球,把文韶扒光了干到他承认喜欢张弛。 后来某天他听摇滚歌曲的时候突然燃起一腔热血,觉得敢于实现梦想的男人才是真男人,于是他开始坚持每天中午放学买张5块钱的刮刮乐,一个月后,亏了135。 张弛遗憾放弃了彩票梦,转而寄希望于火星撞地球。 然而火星没等到,他等到了文韶向他表白。 当天晚上张弛在卧室里戴着耳机蹦了一晚上迪,第二天一大早神采奕奕地站在自家楼下等文韶来接他。 文韶一看到他就脸红了,他刻意强壮镇定,试图向往常那样保持面无表情,但张弛疯子似的扔掉了拐杖朝他身上扑。 “大清早你干什么!那么多人看着呢!”文韶慌忙把他往电驴后座上摁。 张弛坐在后座上发疯,一边怪叫一边蹬腿,文韶嫌他丢人,差点没把他扔下车。 在前往学校那短短三分钟的路程里,张弛快活得想冲所有人欢呼。 他不要彩票中奖,也不要世界末日了,他只要文韶。 可怎么会这种好事呢? 张弛担心自己在做梦,总是在上课的时候突然抓住文韶的手,强迫他跟他十指相扣,好确认他的存在似的;又或是在上厕所时,突然把文韶拉进隔间里接吻,他一边跟外面的同学插科打诨,一边把文韶亲得腿都站不直。 张弛的心在七月底某个周六的夜晚踏实落地。 那天他去医院摘掉了腿上的护具,然后带文韶去了一家偏远的小旅馆。 他把文韶上了,让他一边哭,一边说爱他。 文韶那一身白被张弛糟蹋得不像样,张弛毫无愧意,他早就想怎么干了。 整个暑假张弛都泡在蜜罐里。 他恨不得告诉全世界自己在和文韶谈恋爱,但这是不可能的,于是他只能转而把这股热情发泄在文韶身上。 七夕那天,张弛送了文韶一盒榛仁巧克力,而文韶完全搞忘了这回事,于是周末又被张弛拉到小旅馆讨了十倍报酬。 事后,张弛抱着文韶腻歪:“老婆我好爱你,好爱好爱。我现在好幸福啊,就好像……” 张弛语文不好,吭哧半天才想到一个比喻:“就像榛仁巧克力在你的口袋里热化了,黏糊糊地一滩,你把它从包装纸里挤出来,就会看到榛仁和我躺在里面。” 文韶给了他一个无语的表情:“有点恶心。” 8 暑假补课快结束了,张弛头一次觉得西涧的夏天这么短暂,哪怕他很努力地想要把和文韶在一起的时间紧紧攥在手里,它们还是从指缝里渗了出去,避无可避。 暑假最后一轮测试成绩出来了,张弛又是倒数第一,而文韶跌出了年级前三十,班主任把他俩一起叫到办公室,说要给他们调座位。 张弛差点把拐杖扔了:“别啊老师,文韶只是一次失误,他下次肯定还能再考回来的!” 班主任气笑了:“这是文韶的错吗?是谁总是找他上课讲话?一节晚自习一个半小时,你有一小时都贴在他身上,我要再不把你俩分开,你能把他霍霍到大学都上不了!” 张弛急了:“怎么可能呢!老师你别胡说,我……我改,我再不找他讲话了,我跟他保持距离,他下次肯定能进年级前三十,不对,年级前十!但是求你别让我俩调开。” 班主任皱眉:“张弛,看看你自己吧!我当初把文韶调到你身边就是为了让他能拉一拉你,结果呢?不仅你没上来,你还把文韶拖下去了!” 张弛:“我……” “老师。”一直站在旁边沉默的文韶说话了,“这段时间我确实有点懈怠了,我向您承认错误,但是我知道自己的水平,我还能再往上走,张弛也是。” 张弛惊讶地回头看他。 班主任也把目光投向文韶。 “老师您再给我们一个月,一月后,我进年级前二十,张弛脱离年级倒数后一百。”文韶的语气很轻,但听着却格外有力。 张弛看着文韶,四肢突然萌发出一股力量,离高考还有九个月,他觉得自己也许可以拼一把,为了文韶。 最后在张弛和文韶的再三保证下,班主任同意暂时不动他们的座位。 放学后,两人推着车一路朝家走。 他们两家在相邻的小区,张弛家最先到,他们在楼梯口依依惜别。 张弛问:“你高考要考到哪里?” 文韶:“北京。” 张弛哀嚎一声:“那我努力一下,至少拼个北京的二本。” 文韶笑:“别怕,我帮你。” 他们要分别了,张弛舍不得让他走,他直直地盯着文韶的眼睛,突然拉住他的手腕。 “文韶,你来我家吃饭吧。” 文韶愣了一下:“下次吧。” 张弛咬了咬牙,没再计较这个话题:“那下午两点你在这里等我,我们一起去学校。” “行啊,那我走啦。”文韶冲他挥了挥手,骑上车走了。 张弛站在原地目送他,一直到他拐弯出了小区。 9 “卡——非常好,恭喜叶韶怀老师杀青!” 剧组一半的人都涌过去,拥抱的拥抱,送花的送花,告别的告别。 宗应弛挤不进去了,干脆等在最后。 叶韶怀的行程非常赶,听说飞机就在三个小时后,等下跟大家告完别,换个衣服就要直接去机场了。 宗应弛坐在道具自行车上,远远地看着他。 叶韶怀再过一年就要30岁了,但是秀气的长相和谦和的气质让他看起来很显小,演起高中生来完全不违和,加上娴熟的演技,他比23岁的宗应弛更像个高中生。 此时叶韶怀还穿着剧中的高中校服,和宗应弛的一模一样,料子轻薄透气,又是白色,在太阳底下能隐隐透出身体的线条。 宗应弛开始盯着叶韶怀的腰出神。 叶韶怀跟导演和副导演聊了十多分钟,然后回头看向宗应弛。 宗应弛在一瞬间就察觉到他的视线,从自行车上下来,朝他走去。 “韶哥。” 宗应弛在叶韶怀面前站定,他比叶韶怀高一点,但他会下意识把背弓起,显出一种不自觉的乖逊。 他很尊敬叶韶怀,剧组里没有人不尊敬叶韶怀。 叶韶怀是童星出身,年少成名,而且演技精湛,不到三十岁能拿的大奖就拿了个遍,关键是性格随和,大半个娱乐圈都是他的朋友。 所以宗应弛听说叶韶怀要来演《西涧》这部同性题材的电影时,一度以为是个同名同姓的其他艺人,结果见了面才发现,竟然真是他。 叶韶怀的眼睛颜色很淡,和这双眼睛对视的时候,宗应弛都会有种奇妙的感受,好像他是被选中的,是特别的。 这种感觉有瘾,有了第一次,就想有第二次,第三次…… “小弛,我要走了。” 宗应弛做了个深呼吸,笑着朝叶韶怀张开双手:“抱一下吧韶哥。” 叶韶怀把怀里的花束全部给身后的助理,然后伸手环住了他的腰。 “演得很棒,最后邀请我吃饭那句特别好,我都已经准备离场了,你突然来了这句,吓得我差点没接上。” 宗应弛没说话,就低头抱着他。 叶韶怀拍了拍他的背,笑道:“第一次演戏都是这样的,会有段时间很难出戏,慢慢就好了,接下来才是你的重头戏,我看好你,加油。” “我舍不得你,韶哥……” 导演和剧组人员都在周围看着,但宗应弛就是忍不住。 剧里的文韶要走了,剧外的叶韶怀也要走了。 叶韶怀安慰他:“又不是见不到了,你不是有我的手机号?我们以后常联系,有问题就给我打电话好吗?” 叶韶怀轻轻推了他一把,没推开,于是再次拍了拍他的后背。 “没事,好好的。” 宗应弛放手了,叶韶怀打量他的表情,只是眼眶有点红,倒没有哭出来。 “那我走了。” 宗应弛点头:“韶哥慢走。” 叶韶怀最后跟剧组挥了挥手,坐车离开了。 宗应弛盯着那辆车看了许久,直到全然看不见。 导演拍了拍他的肩膀:“抓紧准备,十分钟后我们继续下一场。” 宗应弛揉了一下眼角:“好。” 第3章 10 暑假补课结束,离正式开学有两天的假期,张弛回家的时候发现家里气氛不太对。 “爸,妈,我回来了。” 张军和王庆兰并肩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哟,怎么了?咱家不是要破产了吧?” 张弛去了厨房,从冰箱里掏出一罐可乐,一摇一晃地回了自己的卧室。他其实对家里有多少钱并不关心,哪怕真破产也无所谓,只要不耽误他跟文韶一起考大学就行。 比起客厅气氛奇怪的父母,还是赶紧给文韶发消息聊天要紧。 因为学校管得严,张弛一般不带手机去学校,他习惯把手机放在枕头底下,伸手一摸就摸到了,但是今天他把整张床都翻了个遍都没找到手机。 张弛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冲到客厅。 “妈,你们是不是拿我手机了?” 王庆兰没有说话,张弛顺着她的视线,看见了茶几上的手机,和一盒避孕套。 张弛心一紧,羞耻感顿时点着了怒火:“爸,妈,你们怎么随便乱翻我柜子!” 一直沉默不语的张军猛地抬头:“张弛你还要不要脸!” “我怎么不要脸了!你们乱翻我东西还说我不要脸?” 王庆兰:“文韶是谁?是不是跟你玩得最好的那个男生?” 张弛的呼吸顿时就急促了:“你们翻我手机?!” 王庆兰笑起来,带着哭腔:“要是不看你手机,我们怎么会知道我们的好儿子都在学校干了些什么?!你怎么有脸拍那些照片的,怎么有脸说那些恶心话的,啊?张弛你害不害臊啊?!” “我们互相喜欢,我们在谈恋爱!发点照片怎么了?又不违法!” 张军拿起茶几上的烟灰缸冲张弛砸了过去。 11 宗应弛躺在酒店的床上看剧本,接下来的戏非常重要,是整个剧情最大的冲突点了,且焦点都在张弛身上,宗应弛头一次拍电影,还是这么有难度的戏,他压力很大。 突然,门外传来敲门声。 “宗哥,你睡了吗?” 是助理小桃的声音。 宗应弛正在酝酿情绪,被打断后很不高兴。他下床开了门:“这么晚了有事吗?”语气有点不耐烦。 小桃手里拿着一个棕色的毛绒小熊玩偶,小心翼翼地仰头看着宗应弛:“那个,宗哥,中午叶老师走的时候,他的助理留了这个让我给你,我一时忘……” “怎么现在才拿给我啊!”宗应弛一把抢过小熊玩偶,砰得一声把门关上了。 房间里,宗应弛扑倒床上,抱着那只小熊打了个滚。 因为宗应弛姓宗,所以他的粉丝自称棕熊,所有的应援礼物都是棕色小熊玩偶,他一直以为叶韶怀不会关心这些,没想到他竟然知道。 宗应弛躺在床上,把小熊高举到半空中仔细打量。 黑亮的眼睛和鼻子,弯弯的嘴角,还穿着件带口袋的针织毛衣。 宗应弛怎么看怎么喜欢,用手捏个不停。 忽然,一张便签从针织毛衣的口袋露出一个角,宗应弛把它掏了出来。 是粉色的。 宗应弛后腰发力从床上弹坐起来,他拿着那张对折的便签,莫名有点紧张。 他做了个深呼吸,咬紧后槽牙打开了便签。 【祝小弛:万事顺心,工作顺利——叶韶怀】 叶韶怀字如其人,秀气收敛,没什么锋芒。 短短十四个字,宗应弛翻来覆去看了快十多分钟,才珍惜地把那张便签塞回小熊的口袋里。 没由来的,宗应弛突然很想看一看叶韶怀,他拿过手机,在百度搜索里输入了叶韶怀的名字,顿时跳出一大堆咨询和照片,第一条便是—— 叶韶怀和妻子楚秋结婚两周年纪念日。 12 距离开学已经过了一个月,张弛始终没有去学校,他爸妈把他关在家里,没收了所有电子设备,说什么时候跟文韶分手什么时候才能出去。 张弛怎么可能跟文韶分手,哪怕张军打折了一根晾衣杆,张弛都没有松口。 背上被打肿的地方还在隐隐作痛,但张弛心里却甜滋滋的,带着点跟恶势力抗争的自豪感。 只是不知道文韶怎么样了,他失踪一个月,文韶有没有想他? 肯定想了,说不定还哭着鼻子到处找他,但必然是找不到的。 张弛现在不在学校附近的那间房子,而在市郊区的别墅里,文韶不知道。 张弛躺在床上乐呵呵地傻笑,但这笑容并没有在他脸上停留多久。 卧室曾经是张弛最喜欢的地方,只要一放假,张弛不是去球场,就是缩在卧室里。这里藏有他青春期的全部秘密,他可以在这间卧室里肆意哭笑,做任何想做的事,在这里张弛感到放松快乐。 但现在他只觉得孤独痛苦。 他还要在这里待多久? 什么时候才能见到文韶? 他的父母有没有去学校找文韶的麻烦? 文韶还好吗? 他有没有受到伤害? …… 晚饭的时候,张军和王庆兰来卧室找张弛,再次强迫他跟文韶分手,张军骂他小流氓不要脸,王庆兰威胁说要给他转学。 张弛就躺在床上,背对着他们,静静地装作听不见。 第二天早上张弛像往常那样睡到中午。昨晚他爸妈来发泄了一通,应该能安稳个一两天,张弛这么想着,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慢悠悠下了床,想先去厨房找点吃的。 然而一开门,他看见了坐在客厅里的父母,还有四个陌生男人。 所有人的视线在一瞬间转向张弛,张弛瞬间清醒了。 “爸,妈,家里来客人了?”张弛的嗓子有点干。 张军没有看张弛,他冲那四个男人挥了挥手:“带走吧。” 张弛在一瞬间动了起来,他的拖鞋在奔跑中掉了一只,但他来不及管,他盯着大门的把手,只要再给他半秒钟他就能摸到它,拧开它,逃出这里。 但是。 “放开我!爸!妈!操你妈你们给老子松手!滚开!别碰我!爸!妈!妈!!!” 张弛被拖出家的时候,看见王庆兰把头死死埋在张军怀里,而张军始终没有给他一个眼神。 第4章 13 “卡!不对,还是不对,小宗你过来,我再好好跟你讲讲。” 接连N机了十几次,宗应弛也疲惫不堪,他从道具床上下来,脸上都是汗,化妆师立刻上来给他补妆。 导演指着剧本一处对他说:“你再看看这段,你觉得这时候张弛在想什么?” 宗应弛沉默不语,演到现在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导演又给他看刚才那段回放:“看见了吗?这什么状态?英勇就义吗?不对啊小宗,他怎么能是这个反应呢?” “张弛才大多?他今年才17岁,他有这么大的意志力吗?他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不害怕吗?他家那么有钱,从小父母溺爱,要什么有什么,冷不丁被送到矫正所里他不害怕吗?” “挣扎是对的,反抗是对的,但是你表现得太坚强了。你是不是看他之前跟文韶的互动以为他很强势?他跟文韶撒娇闹脾气,要拉手,动不动给人拖厕所里强吻,这是坚强的表现吗?不对!这恰恰是没有安全感的表现。” “张弛一直能坚持到现在的根源,都是文韶,他觉得文韶在等他,他挺过去就能回去找文韶了,但是文韶呢?文韶真的喜欢他吗?” 宗应弛猛地抬头。 “你好好想想,张弛,在这段关系里文韶从来没有主动过,他是出于什么心态跟你走到一起的?他有说过为什么会喜欢上你吗?有跟你聊过未来吗?班主任说要调座位的时候他紧张吗?” “文韶马上就要高考了,他的成绩是可以冲击清北的,这么重要的时候,他还顾得上你?” “文韶身边不缺追求者,没了你张弛又怎么样?只要他想,他第二天就可以重新找个男朋友,你张弛算什么?” 宗应弛焦躁起来,他不小心伸手抹掉了脸上的妆,化妆师赶紧又上来补。 “但是你就这么放弃了吗?不会的,至少这时候还不会,文韶是你现在唯一的精神支柱,你还是要坚持,死活不松口,一边绝望害怕,一边咬牙坚持,直到被矫正所‘治疗’成‘正常人’。” 导演合上剧本,问宗应弛:“现在明白了吗?” 14 矫正所在一栋很旧的建筑物里,张弛躺在医用床上,他看见天花板的墙皮蛛网般裂开,仿佛随时要掉下来。 头顶的光线突然暗了下来,六张看不清面孔的脸压住了张弛的四肢,另有一人用布捂在了他的嘴上。 尖锐的刺痛从太阳穴骤然传来,张弛全身痉挛,他的尖叫困在布里,无声痛苦。 魔鬼般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还喜欢男的吗?” 张弛的嘴巴暂时获得了自由,太阳穴还在抽搐疼痛,他却依旧固执地说:“喜欢!” “唔!!!” 仿佛一万根针从太阳穴刺进大脑,张弛大睁的双眼几乎要跳出眼眶,额角和脖颈的青筋顿时暴起。 “再给你一次机会,喜欢男的还是女的?” “文韶,文韶!” “文韶是男的还是女的?” “男的……啊————!!!” 张弛眼前一黑,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自己的脑子碎了,可是下一个瞬间,他又冒出一个念头:为什么他的脑子碎了却还是记得文韶的名字? “知道错了吗?” “文韶……唔——!” 天花板上的裂纹好像变大了,屋顶要裂开了,要砸下来了。 “还喜欢男的吗?” “文……啊啊啊!!!” 为什么屋顶还没有塌。 15 宗应弛失眠好几天了,他的状态不太好,加上没有经验,拍摄进度拖得很慢,叶韶怀在的时候还能带着他演,现在只能全凭他自己。 而进度越慢,宗应弛就越出不了戏,状态更差,第二天继续NG,已经变成一个恶性循环。 宗应弛在床上干躺到凌晨两点半,实在是睡不着,他打开手机,习惯性地搜索叶韶怀。 叶韶怀已经离开剧组快一周,有媒体发出了一段他的杀青访谈,宗应弛迫不及待地点了进去。 访谈里叶韶怀穿着正式的白衬衣和黑西装裤,但是因为领口的扣子没扣,袖子挽到手肘,所以看起来非常随意。事实上他只要往那一坐,就会给人一种安心的感觉。 记者:“请问叶老师为什么会接《西涧》呢?毕竟是同性题材的电影,加上尺度比较大,似乎都没法在国内上映?” 叶韶怀:“想多尝试新角色吧。我演到现在,接到的角色都是正面的,没什么人格瑕疵的那种,但我其实挺想演一些不一样的角色,比如《西涧》这类的,或者一些反派啊,市井小角色什么的。还有就是,因为一些个人原因,我欠《西涧》的导演一个人情,所以……” 记者笑起来:“最后这个才是真正的原因吧叶老师?” 叶韶怀也跟着笑起来,把左手的袖子捋下来又撸上去:“哎你不要说出来嘛。” 宗应弛看到这也跟着勾起嘴角。 叶韶怀就是这样一个脾气很好、没什么架子的人,跟他开玩笑他还会害羞,害羞了就会脸红,宗应弛跟他在片场相处了两个多月,已经很了解他了。 记者:“听说这次跟您演对手戏的是新人偶像宗应弛,您觉得他怎么样呢?” 宗应弛紧张地坐起来。 叶韶怀几乎没怎么思考,很快回答说:“他很好,非常好,第一次演戏就能表现得这么好,我是很欣赏他的。” 宗应弛脸上一热,感觉有些不好意思。其实他能这么快进入张弛这个角色跟演技完全没关系,他和张弛是同一种性格,所以他根本没有在演,只是在镜头下体验另一种生活。 记者又问:“请允许我偷偷八卦一下,您的爱人对您拍这种题材的电影没有反对吗?” 宗应弛僵住。 “她呀。”叶韶怀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奇怪的表情。 此时访谈切入了一段视频,画面像素有点低,看上去是用手机拍摄的。 镜头一开始就是叶韶怀的爱人楚秋躺在沙发上捂着脸兴奋尖叫。 接着出现了叶韶怀的声音:“你在干嘛?” 楚秋没有上妆,但素颜依旧好看,她捂着嘴笑个不停:“磕到了磕到了呜呜呜……” “什么磕到了?你在看什么?” 楚秋把手机转向镜头,那是《西涧》的一张剧照,是张弛和文韶在楼道里第一次接吻的照片。 “啧。”叶韶怀的声音里透着满满的无奈,“拜托,我是你老公好吧,你看到我跟别人接吻第一反应竟然是磕到了?” 楚秋毫不在意,笑得更大声了:“没办法,太上头了哈哈哈……” 不知道摄像的叶韶怀做出了什么表情,楚秋的笑意收敛了很多,她像是伸手摸了摸叶韶怀的头。 “生气了呀?你怎么还生气了呢?好了好了,摸摸头,不气不气,其实我可醋了,嫉妒死了……” 宗应弛在视频结束前就点击了退出,他低着头在床上静静坐了片刻,突然冲向保险柜,把塞进里面的小棕熊取了出来,抖着手掏出小熊口袋里的那张便签。 【祝小弛:万事顺心,工作顺利——叶韶怀】 简短冰冷的十四个字,疏离,客套,精准地概括了他和叶韶怀全部的关系。 宗应弛突然想到他们第一次在片场见面的情景。 “韶哥。”宗应弛跟叶韶怀握了手,心脏跳得飞快。 叶韶怀问他:“宗应弛对吧,谈过恋爱吗?” 宗应弛窘迫摇头:“没有。” “那就是初恋了?”叶韶怀冲他眨了眨眼,表情俏皮可爱,“没事,哥教你谈恋爱。” …… 宗应弛站不住了。 他把那张粉色便签攥紧在手心里,一点一点跪倒在地,小熊玩偶还在冲他微笑,宗应弛盯着它看了一会儿,骤然放声大哭。 16 一个月后,张军和王庆兰来矫正所看望张弛。 矫正所里所有孩子都穿着军训时的迷彩服,张弛也是如此。他被两个叫做“辅导员”的男人带来见面室,他瘦了,神情恍惚,眼神麻木,在看见张军和王庆兰的那一刻,他突然发疯般猛冲向他们,大声喊道:“爸!妈!救我!他们虐待我!我要死了我真的要死了!你们放我出去吧!求求你们了,爸——妈——” 然而他身前的“辅导员”一把架住了他。 张军和王庆兰吓了一跳,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但接着他们身侧一个穿着白大褂医生似的中年男人便朝他们摆了摆手:“别慌,小孩子吃了点苦头就要回家是很正常的事,你们先坐下,张弛也坐下,我们一起好好聊聊。” “爸……妈……救我……”张弛被拧着胳膊,他抬头看向面前的父母,泪流满面。 而张军和王庆兰只是惊慌地看着他。 “辅导员”引导着张弛坐在张军和王庆兰对面。 中年男人温和地问张弛:“来,跟你父母讲讲,还喜欢男的吗?” 张弛缓缓摇头。 “还喜欢文韶吗?” 张弛全身不自觉挣动了一下,接着继续摇头。 “这就对了嘛。”中年男人欣慰地叹了口气,转头对张军和王庆兰道,“二位现在还担心吗?这只是一个月的效果,但你们也看到了,刚开始孩子还是有点不服气的,在这儿再进行半年疗程,应该就没问题了。” 张弛的眼眶里含着泪,他死死盯着张军和王庆兰,看着他们松了口气露出笑容,感恩戴德地冲男人鞠躬道谢,绝望地闭上双眼。 张军和王庆兰走后,张弛再次被送进了电击治疗室,接着像摊垃圾似的被扔进了禁闭室。 禁闭室狭小逼仄,没有灯,只有一个脑袋大小的天窗,被铁栏杆封得死死的,被关在这里的孩子吃喝拉撒都在这里,整个屋子弥漫着一股恶臭。 “辅导员”把张弛扔进了禁闭室,临走时狠狠踢了他两脚,骂他变态同性恋。 张弛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仿佛死了一般。 晚饭时,“辅导员”从门下的小口给了他一碗糊状的菜粥。 张弛没吃,他把饭倒了,用力把塑料碗掰裂了一小块,用不算锐利的尖角划上自己的手腕。 一刻钟后来收碗的“辅导员”发现了异常,他们叫来“医生”检查张弛的伤势,那“医生”仔细观察了张弛手腕上三道血肉模糊的伤口后,笑道:“有本事朝脖子大动脉上戳啊张弛,你这是干嘛?画纹身呢?这点小伤死不了,包扎一下,先把今晚的禁闭关完再说。” 禁闭室里重新恢复了安静,张弛静静地躺在脏污的地面上,感受着手腕上的钝痛。 他通过天窗,看见了夜幕上的星点,想起了跟文韶放晚自习一起回家的情景。 然而,当“文韶”两个字出现在脑海里时,太阳穴忽然传来一阵针刺般的剧痛,张弛顿时蜷缩起身体几欲干呕。 那个可怕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 还喜欢男的吗? 张弛缩成一小团瑟瑟发抖:“不喜欢了。” 还喜欢文韶吗? “不喜欢了。” 17 宗应弛发烧住院了。 《西涧》有一段情节是张弛被矫正所其他孩子霸凌,他们把他关在男厕所里殴打,泼冷水,宗应弛穿着单薄的短袖,在深秋的天气硬生生撑了两个小时。 打了点滴以后,宗应弛便迷迷糊糊睡了过去,梦里他回到了跟叶韶怀拍摄校园剧情的那段日子。 以前上体育课宗应弛是第一个抱着篮球冲出去的,但跟叶韶怀在一起后,他们俩就常常一起失踪,班里同学约篮球比赛,想叫他俩撑场子,结果人影都看不到一个。 无人的器械室里,宗应弛把叶韶怀压在墙角用力亲吻。 叶韶怀浅色的眼睛湿漉漉的,小鹿似的,宗应弛忍不住亲上他的眼睛,故意欺负他说:“干嘛这样看我,喜欢我啊?” 叶韶怀红着脸,坦诚点头:“喜欢……” 宗应弛快疯了。 然而,当他想再进一步时,眼前的场景突然变得扭曲。 宗应弛猛地从梦里醒来,出了一身的汗。 文韶消失了,周围只有医院苍白的墙面和刺鼻的消毒水味。 宗应弛终于想起来,文韶根本不存在。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文韶是假的,西涧是假的,初恋也是假的,但痛苦却是真的? 巨大的空虚感从心口处蔓延开来,吞噬着五脏六腑,宗应弛溺水一般大口呼吸。 叶韶怀。 叶韶怀。 宗应弛躺在病床上,放纵自己思念叶韶怀。 想着把他抱在怀里的手感,想着亲吻他嘴唇的触感…… 他真的很想叶韶怀,想得全身都疼,如果不能见他,听一听他的声音也好。 于是宗应弛掏出手机,拨通了那个在通讯里躺了两个月的号码, “嘟——” 通了! 宗应弛紧张又期待地等着,他又开始出汗了,掌心的汗水甚至沾湿了手机。 几秒后。 “喂?”一个女人的声音。 宗应弛一句“韶哥”卡在嗓子眼。 女人听对面没有声音,又问:“喂?哪位?” 宗应弛正要说话,突然听见对面的背景音里传来一句熟悉的声音问:“谁啊?” “不知道啊没有声音,一个陌生号码,打错了吧。”女人挂断了电话。 宗应弛握着手机,眼前的视线开始模糊,有温热的液体顺着眼角流了下去。 第5章 18 张弛一共在矫正所里“治疗”了九个月。 某天早上“辅导员”告诉张弛他能回家的时候,他正在食堂擦桌子。他扫了“辅导员”一眼,淡淡地说了句“知道了”,接着认真地擦完了每一张桌子。 来到矫正所时张弛就没带行李,进来时一个人,出来时也是一人。 张军和王庆兰正在矫正所门口焦急地等待,看见张弛的身影老远就开始挥手,张弛只是平静地看着他们,默默走近。 “你受苦了。”张军眼眶发红,拍了拍张弛的肩膀,欣慰道,“不过治好了就行,都值得。” 王庆兰紧紧拥抱了张弛,声音哽咽得很明显:“我们宝贝瘦了。” 张弛仍旧没什么表情:“不走吗?” “走走走!上车,我们回家!” 上车后,王庆兰观察着张弛的神色,小心翼翼地问:“宝贝饿不饿?我们中午去吃烤鸭吧,你不是最喜欢吃庭寿阁的烤鸭吗?我们现在就去,怎么样?” 轿车开始发动,矫正所的大门越来越远,张弛背过身,透过轿车后的玻璃盯着那扇破旧的铁门,看着它在视线里逐渐消失。 半晌后,他对王庆兰说:“好。” 一个月后,张弛回到了学校,不是之前那个高中,他们搬家了,去了另外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 虽然矫正所再三保证他们已经治好了张弛,但张军和王庆兰依然很紧张,他们让张弛去了一所非常严格的寄宿高中,学校采用半军事化管理,除了周日休息半天外,学生除了吃饭睡觉只能做一件事——学习。 刚开始的那段时间,张军和王庆兰担心张弛会联系文韶,他们每周都会检查张弛的手机,还会询问老师张弛在学校的学习情况,但这其实是没有必要的,因为张弛完全不社交了,不跟人说话,也不用手机聊天,通讯录里只有张军和王庆兰两人。 “张弛很听话,学习也很努力,就是性子有点闷,不爱讲话,也没什么朋友……” 听了老师的话,张军和王庆兰对视了一眼,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惊讶,但他们很快就宽慰地笑起来。 “那就好,那就好!” 一年后,张弛考上了本省一所不错的大学,专业是他爸妈选的金融专业。 四年后,张弛大学毕业,进了银行工作,表现优秀,业绩突出。 逢年过节,张弛回家吃饭,又听见父母跟亲戚夸耀张弛,说他从小就聪明,小时候成绩不好那是不肯学,后来开窍了就一飞冲天,只是他们决口不提张弛为什么开窍。 他们说这话时,张弛就坐在沙发上给他们削苹果,认真又仔细,苹果皮长长地垂在桌上,从他下刀的那刻起到削掉最后一点果皮,一直没有断过。 就仿佛张弛的人生。 从走出矫正所的那天开始,他便笔直地朝前走去,一步也没有踏错。 偶尔张弛也会回忆过去,但那些记忆好像变成了黑白电视里的场景,张弛失去了关于它们所有的气味和色彩。 只有在想起某个名字时,张弛的大脑神经才会斑斓地跳动起来,带着令人眼花缭乱地色彩一帧一帧地刺痛,让张弛知道,他还活着。 19 宗应弛杀青了,但是经纪公司没有让他休息多久。像宗应弛这样的新人偶像,如果不能持续保持高曝光度,很快就会被人遗忘,所以他们要让宗应弛趁着《西涧》的热度尽可能多的接工作。 半个月后,宗应弛进入某热门综艺的拍摄,成为了这一季的常驻嘉宾。 这个综艺已经拍摄到了第三季,主要是请些知名演员在一处僻静小乡村里生活,由于完全没有经费,嘉宾们必须想尽办法赚钱,和当地的村民交易,然后做饭生活。往日遥不可及的名人要像普通人一样艰难地讨生活,这个看点吸引了不少观众。 这次一共请到了九位嘉宾,宗应弛是里面咖位最小的,很多观众都不认识他,就算知道他也是因为《西涧》,但《西涧》的题材毕竟有些敏感,观众们看宗应弛也或多或少带了点有色眼镜。 好在宗应弛性格活泼,会来事,为人又谦逊真诚,很快就跟其他八位嘉宾打成一片,综艺播出后逐渐获得了不少观众的好感。 节目拍摄到最后一期时,导演说他们请到了一个神秘的飞行嘉宾。 “这位其实大家都认识,还跟我们在场的一位男嘉宾是银幕情侣……” 大家都在笑着猜测是哪位女嘉宾时,叶韶怀突然从导演身后推门而入,所有人愣了一秒后都开始哈哈大笑,把戏谑的视线投向宗应弛。 这是宗应弛第一次表情管理失控。 此时镜头给了宗应弛的脸一个特写,清晰地记录了他全部的神态。因为震惊,他瞪大了眼睛,但眉毛反而压得很低,在眉心皱起一道褶,他半张着嘴,好像想说什么,但最终也只是紧紧抿起,显出一种压抑的隐忍。 不过很快他便收敛了一切情绪,露出得体的笑容,第一个走上去拥抱了叶韶怀,说:“韶哥,好久不见了。” 因为是最后一期了,嘉宾们对这个村子已经非常了解,上午大家一起去鱼塘里钓鱼,然后拿到鱼店里换钱,去买午饭的食材,再回来做饭。 为了欢迎叶韶怀,中午做饭时,大家特意做了份双皮奶庆祝。 宗应弛看见双皮奶上洒了点碎花生,立刻上前小声对叶韶怀说:“你对花生过敏,中间这点挑出来给我吧。” 叶韶怀温和地笑起来:“你记错了小弛,是文韶对花生过敏,我没事的,不过还是谢谢你。” 宗应弛愣了一下,露出了点尴尬的神色:“好吧。” 这只是个小插曲,虽然宗应弛记错了,但他毕竟是好心,大家调侃两句也就过去了。 下午导演组安排了一场对抗小游戏,互撕名牌,每组五人,都是两女三男,宗应弛和叶韶怀分到了一组。 在游戏里宗应弛一改往日护花使者的形象,只围着叶韶怀转,女嘉宾们笑他像个叶韶怀的小尾巴,他嘴上说着我不是我没有,可只要叶韶怀被人追,他就立刻跟上去把人引走。 最后叶韶怀被另一组的两个嘉宾堵在了一处村民的小院子里,叶韶怀一边跟他们说话周旋,一边想办法找角度逃走,没多久张弛也进了院子。 趁着两位嘉宾转头和张弛交流时,叶韶怀挪动脚步,想悄悄绕过他们从大门逃出院子,然而院墙边正靠着院主人砍回来的一摞长竹竿,叶韶怀经过时不小心碰到了它们,原先的平衡被打破,竹竿摞一斜,眼看就要朝叶韶怀砸下来。 事发突然,在场其他人都没有注意到竹竿的异常,除了宗应弛。 那一瞬间宗应弛大脑空白,当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冲到叶韶怀面前,双手撑着墙壁,把他结结实实护在自己怀里。 宗应弛大口喘气,他紧紧盯着叶韶怀惊讶的表情,等待着竹竿砸下来的疼痛,然而几秒钟后,什么都没有发生。 原来竹竿倾斜到一半便被粗糙的墙面卡住了。 这样一来,宗应弛的紧张便显得没什么必要,而双手撑墙护着叶韶怀的动作也显得夸张怪异,像演霸总偶像剧似的惹人发笑。 宗应弛在叶韶怀那双浅棕色眼睛的注视下,缓缓收回手,局促地站着:“对不起啊韶哥,我还以为竹竿要倒了……” “没事吧?”吓了一跳的众人都围上来询问叶韶怀的情况,宗应弛反倒渐渐被挤出了人群。 “放心我没事,院子里面杂物太多还是太危险了,我们出去吧。”叶韶怀摇头,笑着安抚众人,接着又对人群外的宗应弛喊道,“谢谢小弛!” 于是一群人陆续出了院子,宗应弛和他的跟拍摄影是最后离开的。 这个小意外后宗应弛就不再跟着叶韶怀了,摄影师问他为什么,他不自在地挠了挠头,对着摄影机说:“刚刚闹了个笑话嘛,不好意思再跟着韶哥了,我们去找其他人吧。” 在转身背对着镜头的那个刹那,宗应弛收起了笑脸,抿着嘴唇竭力忍住了眼眶里的酸意。 就在他把叶韶怀护在怀里的那个瞬间,叶韶怀伸手搭在了他的肩上,摄影捕捉到了这个动作,看起来像是叶韶怀在惊慌之下扶住了宗应弛,可只有宗应弛自己知道,当时叶韶怀那只手用了多大的力道。 面对宗应弛突然的靠近,叶韶怀当时的第一反应是把宗应弛推开。 所以宗应弛说:对不起。 对不起,我只是想保护你。 …… 两天之后,拍摄接近尾声,这一季的综艺也即将落幕。临别前一个晚上,嘉宾们坐在院子里围着篝火一边喝村民酿的米酒一边聊天,感叹时间之快,倾诉分别的惆怅。每个人都说了自己的感受,轮到叶韶怀时,他先是说了几句场面话,接着突然扔出了一个重磅消息—— “最后我想借节目组说一个好消息——楚楚怀孕了。” 嘉宾们集体愣了两秒,接着一齐欢呼起来,向叶韶怀贺喜。 整个晚上,宗应弛闹得最疯,他甚至当场来了段即兴舞蹈,说献给嫂子和还没出生的小宝宝,引来了众人的起哄叫好。 叶韶怀专注地看着他,在他表演结束后用力鼓掌,说:“谢谢,谢谢小弛。” 宗应弛高兴地笑起来,眼神却像是在哭。 20 《西涧》在国外的电影节拿了不少奖,宗应弛也因为颇具感染力的表演获得了最佳新人奖,于是某天晚上,《西涧》剧组约好了聚在一起吃饭庆祝。 叶韶怀因为工作关系姗姗来迟,他到场的时候,宗应弛已经醉得不轻,醉到敢用自己沾着酒液的脏爪子揽叶韶怀的肩膀。 “韶……韶哥,你来晚了,罚酒罚酒!” 导演看到宗应弛这副样子,笑着骂他:“臭小子醉成这样,他清醒的时候看到叶韶怀就跟混学生看到班主任,别说碰了,就是看两眼都要偷偷摸摸。” “班主任?我有这么吓人吗?我以为我挺温和的。”叶韶怀无奈笑道,扶着宗应弛在自己的椅子上坐好。 “比喻,比喻你懂不懂?来!”导演也喝了不少,他一边抽烟一边给叶韶怀把酒杯满上。 “韶哥,不喝吗?”宗应弛还两手捧着自己的酒吧,巴巴地看着叶韶怀。 叶韶怀和他碰杯:“喝,今晚你最大,哥陪你喝个痛快。” 宗应弛已经醉得不轻,叶韶怀估计喝倒他也就是三杯之内的事,可没想到宗应弛发起酒疯来这么难缠。他拉着叶韶怀存了他的手机号,加了他的微信,关注了他的微博,还试图要叶韶怀把手机壁纸从楚秋改成他的照片。 叶韶怀把手机藏到身后,皱眉看着宗应弛。 “小弛,别闹了。” 他的声音不大,语气也不重,在酒桌划拳笑骂的嘈杂背景音下,几乎不能被第三个人听见。 但宗应弛就是一下子清醒了似的,收回了扯着叶韶怀袖子的手,坐直身体。 他的脸被酒气熏得通红,眼眶湿润泛红,衣服沾着酒液,精心抓弄过的发型乱了,整个人狼狈又难看。他局促紧张地看着叶韶怀,像只在路边受尽欺负的落魄野狗。 叶韶怀心软,拿走了他的酒杯:“别喝了吧,我送你回家。” 宗应弛没有说话,他的眼睛里蒙着层水雾,像是在看叶韶怀,也像是在看着别的什么东西,叶韶怀扶他起来时他也没有拒绝。 宗应弛的司机兼助理小桃就等在车里,叶韶怀怕宗应弛发起疯来小桃对付不了,于是跟着他们上了车,一路跟他们到了宗应弛的公寓。 好在宗应弛一直都很安静,他把脑袋靠在车窗上,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但是当叶韶怀要扶他下车时,他却突然睁开了眼睛。 昏暗的车灯下,宗应弛注视着叶韶怀,突然没头没尾地问—— “韶哥,你来我家吃饭吧。” “下次吧。”叶韶怀伸手要拉他。 “下次?下次……” 宗应弛嘴里嚼着这两个字,避开了叶韶怀的手,笨拙艰难地自己挪下了车。 下车后,一阵目眩让宗应弛的身形晃了晃,小桃和叶韶怀同时伸手扶他,可宗应弛站直后立刻推开了他们。 他一步又一步朝着公寓的楼道走去,踉跄地,固执地。 楼道里的光在他身后留下一道长长的孤影。 他想,文韶该喊我了,他会叫住我,然后说下午两点来楼下接他,很快了,他马上就要说了。 可直到他跌跌撞撞地进了电梯,瘫坐在地上,眼睁睁看着电梯门合上,都没有等来那句他要的台词。 恍惚间,宗应弛突然记起来了。 没有文韶了。 再也没有文韶了。 第6章 21 妈:【你明年就要32了,工作也稳定了,是时候结婚了,你说你们银行的小姑娘没有你喜欢的,妈给你相中了一个。】 妈:【照片.jpg】 妈:【就是我们小区里你张姨的侄女,是个小学老师。】 妈:【明天你就去跟人见一面,别又像上次一样放人家鸽子,多不礼貌。】 …… 张弛关了微信,把手机收回口袋,站在路口等红绿灯。 还有24秒。 日落时分,华灯初上,放眼望去,到处都是高耸的写字楼,一竖并一竖,让张弛想起矫正所禁闭室那扇天窗。 在他的面前,车水马龙,川流不息,好像每个人都有明确目的,知道自己要去哪儿。 一辆轿车擦着张弛疾驰而过,带来一阵满是灰尘味的风。 离人行道的绿灯还有10秒,晚高峰的车流动得更快了。 张弛望着面前飞速驶过的车流,突然低头看向脚下。 只要踏出几步,他就可以知道自己这一生的终点。 还有5秒。 张弛曲起膝盖,朝前迈出一步 “你别抱这么紧!” “我不!” 突然,一串笑声在身旁响起。 张弛转头看去,是两个穿着校服的男生,一个骑着电动车带着另一个,后座的男生故意紧紧抱着前座的人不放手,两人打闹了一阵。 “三,二,一,快走!” 电动车随着人流一起越过张弛朝前去了。 张弛愣了两秒,忽然意识到已经是绿灯了。 22 宗应弛是被门铃吵醒的,强烈的宿醉感让他从床上坐起的瞬间又跌了回去。 大脑还在混乱中,宗应弛睁开眼睛时甚至无法分清此刻自己处在现实还是梦境。 他好像又梦见张弛了。 门铃又坚持不懈地响起来,很快,手机也开始尖叫,宗应弛叹了口气,任命地下床去开门。 “来了!别按了!” 宗应弛忍着一肚子起床气开了门,看见一个穿着白衬衣的大男孩正站在门外。 白皮肤,五官清秀,尤其高挺的鼻梁格外好看。 宗应弛一阵恍惚:“文韶?” “文韶”疑惑地歪起脑袋:“你在说谁?宗老师你不是才醒吧?快点收拾收拾跟我去学校,再不走上课就要迟到了。” “晨星啊。”宗应弛的眼神暗了一瞬,让叶晨星进了门,“你怎么来了?” “还不是我爸让我来的,他就知道你昨晚喝成那样今早肯定起不来……”叶晨星盯着宗应弛茫然颓丧的脸看了一阵,眯起眼睛,“宗老师,你该不是忘了昨晚你干了什么吧?” 宗应弛心虚地理了理睡衣。 叶晨星一看他这个样子就知道他肯定忘记了,于是露出一脸坏笑:“你昨晚喝多了,醉得一塌糊涂,给我爸打电话哭了两小时。” “不可能!”宗应弛一口否认。 “早知道叫我爸给你录下来了!”叶晨星愤愤道,突然他想了什么,看了一眼手机,“坏了坏了,再不走真要来不及了,早饭我买了在车里,宗老师你快点收拾一下跟我走啊!” 宗应弛一面哼着说他才不会干这种蠢事,一面进了卫生间。 关上门后,宗应弛走到洗脸池边,仔细打量起脸上每一条皱纹。 不知不觉,距离他拍摄第一部电影《西涧》已经过去了二十年。 宗应弛用了十二年成为了声名赫奕的大影帝,那年他刚满三十五岁,正是一个男演员最辉煌的年纪,可他却突然宣布退出娱乐圈,进入了某知名表演学院当老师。 于是七年后,叶韶怀的儿子叶晨星考入了这所表演学院,成为了宗应弛的学生。 二十年,似乎是一段相当漫长的时光,但宗应弛总觉得,他离《西涧》的那个夏天,也不过只隔了一段梦的长度。 昨晚他会喝这么多,就是因为备课收集资料时突然找到了《西涧》的视频。 他好多年没有醉成这样了。 宗应弛摇了摇头,打开水龙头,接起一捧冷水朝脸上泼了过去。 五分钟后,宗应弛收拾妥当从卫生间走了出来,看见叶晨星在帮他收拾家里的狼藉。 “宗老师你这也太邋遢了,脏衣服随手扔地上,书和笔也不收拾,泡面盒里扔烟头……啧啧啧。”叶晨星一边嫌弃他,一边帮他迅速整理东西,很快,原本脚都踩不下去的地面逐渐变得整洁。 宗应弛站在一旁看着他的动作,渐渐出了神。 叶晨星和年轻时候的叶韶怀长得太像了,或者说,和文韶长得太像了。 他突然不着调地想,如果他和文韶在一起生活,恐怕文韶也会是这个样子,一边数落他,一边无奈地照顾他。 “你赶紧娶个老婆吧,这个家要是有个女主人肯定不会这样……” 叶晨星一句话便让宗应弛回到现实。 宗应弛对他的话不置可否,去卧室换了衣服出来,装作随口一问:“对了,我记得你爸妈现在在国外看你姥爷吧,什么时候回来?” “下周差不多就……啊!宗老师!你竟然把臭袜子塞在沙发缝里!你也太邋遢了吧!” 宗应弛老脸一红:“叶晨星,要迟到了,你走不走?” 叶晨星执着地帮他把所有脏衣服都丢进卫生间的脏衣篮里,这才急忙忙出来,一抬头看见宗应弛的脸又不满道:“宗老师你这络腮胡子能不能刮一刮?你看你这样子谁会相信你二十年是唱跳爱豆啊?” 宗应弛原本正在穿外套的手一顿。 “今天的课我不去了,你自己去吧。” 说完,他丢了外套就要朝卧室走去。 “可你是老师啊!你不去我去有什么用?我错了宗老师,帅哥!大帅哥!快跟我去上课吧!” 23 叶韶怀和楚秋从国外回来的第二天便邀请宗应弛去家里吃饭,说是从叶晨星姥爷那里得了几瓶好酒,一定要让他尝尝。 宗应弛下午有课,下了课后正打算打车去叶韶怀家,结果看手机消息,发现叶晨星已经在校门口等他了。 宗应弛一坐上车,叶晨星就开始吐槽形体课太难,理论课论文太难写,又暗示宗应弛最近的表演课作业有点多。 宗应弛用手机给叶韶怀回消息说再过半小时能到家,然后转头对叶晨星道:“你再多说一句,以后你的作业加倍。” 叶晨星立即噤声,开始专心致志当司机。 车厢里突然安静下来,宗应弛又觉得不习惯了,马上要见到叶韶怀了,他有点焦虑。 说来可笑,如今他和叶韶怀已经是关系很要好的朋友,这二十年里,他跟叶韶怀合作过很多次,每年都要去他家里吃几次饭,但在即将见到叶韶怀的那几十分钟里,宗应弛还是会觉得紧张。 于是宗应弛主动向叶晨星搭话:“今晚你妈烧了什么好吃的?” 叶晨星眼睛一亮:“宗老师放心,我妈做了你最爱吃的烤鸭,还准备了秘制酱汁,她说你肯定喜欢!” …… “宗老师你自便啊,爸——妈——我和宗老师回来啦!”叶晨星一回家就脱了鞋光脚奔向厨房。 宗应弛换上拖鞋走进客厅,一抬头,看见叶韶怀从二楼走了下来,他的笑容和宗应弛记忆中每一次的笑容重叠,岁月厚待他,那寥寥几笔皱纹无损他的容貌,只让他更加显得更加亲和可靠,他弯起眼睛对宗应弛说:“小弛,你来啦。” 二十年了,如今只有叶韶怀还会叫他小弛。 宗应弛眼眶一热,但表情丝毫不变,他很熟稔地抬起一只手冲叶韶怀挥了挥:“又来你家蹭饭了。” 饭桌上,叶晨星把刚刚在车上吐槽的内容原封不动地向叶韶怀和楚秋又吐槽了一次,只是在宗应弛无声的威胁下,略过了表演课。 叶韶怀看他嘴里塞满了食物还要叽叽咕咕讲话的样子,无奈笑道:“我和你妈都不是话多的人,怎么你话这么多?吃饭都堵不住你的嘴。” “¥%@#¥……”叶晨星急着辩解,但嘴里东西太多了,说出来的鸟语没人听得懂。 楚秋此时却噗嗤一声笑起来:“既然不像你我,还能像谁,当然是像宗老师了。” 宗应弛和叶韶怀同时转头看她。 楚秋比年轻时胖了一些,笑起来时嘴边的梨涡更加明显。 “晨星可是宗老师一手教出来的,他从小就喜欢你,动不动就吵着要找宗老师玩儿,我说得不对吗?”她对自己的结论非常满意。 叶韶怀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也笑着点了点头:“确实。” 宗应弛猜他大概是想到了前段时间他喝醉后打的那通电话。他搓了搓脸上的络腮胡子一本正经道:“也对,我跟韶哥好歹也做过荧幕情侣,晨星严格来说是可以叫我一声干妈。” “哈哈哈哈……”楚秋笑得打翻了筷子。 叶晨星差点把喝进嘴的饮料全部喷到桌上。 “你们俩呀!”叶韶怀无奈地给叶晨星递纸,又弯腰捡起楚秋的筷子,去厨房给她换了双干净的。 这个话题很快结束了,宗应弛问他们在国外玩得怎么样,楚秋于是跟他讲他们去了哪些地方,遇上了什么奇葩的外国人,还有她爸越来越古怪的脾气。 她说话的时候,叶韶怀就在一旁给她夹菜,体贴地剥掉了虾皮,剔掉了鱼骨:“别光顾着讲话,快吃饭。” 宗应弛垂下视线掩去眼底的羡慕,他端起酒杯,一口闷掉了半杯酒,末了大声咂嘴:“好酒!” 吃完饭后,叶韶怀去洗碗,楚秋留宗应弛再坐一会儿,她去装点酒给他带回家喝,宗应弛因此坐在客厅里等着,叶晨星陪他讲话。 过了一会儿,楚秋没有在厨房找到合适的瓶子,她喊了叶晨星过去一起帮她找,于是客厅里只剩下宗应弛一个人。 宗应弛坐着无聊,慢慢踱步到厨房。 不知道叶晨星做了什么,惹得楚秋和叶韶怀一起放声大笑。 宗应弛站在门口看着他们一家三口,看见幸福从叶晨星的眼睛里照出来,从楚秋的梨涡里钻出来,从叶韶怀的笑纹里长出来。 宗应弛忽然觉得胸闷,他慌忙掏出手机,想看看有没有收到新消息,可通知页面干干净净,宗应弛翻遍了通讯录列表,也找不到一个可以在此时说话的人。 楚秋把酒瓶用袋子装好拿出来后,发现客厅已经没人了,后来叶韶怀发现他在门口抽烟。 宗应弛带着酒和他们道了别,叶韶怀一直把他送到楼下。 叶韶怀本来想让叶晨星送宗应弛回去,但宗应弛很坚决地拒绝了。 “你一个人回家行吗?”叶韶怀太知道他喝醉了是什么德行,挺不放心的。 “行,我今天又没喝多少,你不是看见了嘛。”宗应弛把酒袋子夹在臂弯处,嘴里叼着烟,身上的夹克衫皱巴巴的,乍一看上去像个流浪汉。 叶韶怀叹气:“少抽点烟吧,晨星每次去你家都说跟进了盘丝洞似的,你别带坏他。” 宗应弛叼着烟嗤嗤笑起来,他看着面前的叶韶怀,一身白色针织衫,驼色休闲裤,头发乖顺地贴在脸上,又想起二十年前的那个夏天。 “那下次换你来啊。”也许外国的酒就是容易上头,宗应弛突然有些怀旧,他隔着烟雾对叶韶怀说,“韶哥,来我家吃饭吧。” 这本就是一句玩笑话,因为每次都是他在叶韶怀家里吃饭,按礼数他也应该回请,不过是借用了《西涧》里的一句台词罢了。叶韶怀知道他不会做饭,他理应笑骂宗应弛,回一句“去你家能吃什么”,至少在宗应弛的料想中应该是这样的剧本。 然而,他却看见叶韶怀的脸上浮现出一抹奇怪的表情,他对宗应弛道—— “下次吧,小弛,下次吧。” 宗应弛把烟从嘴里拿下来捏在指尖,惶然地看着他的表情,止不住地发冷。 宗应弛接触表演已有二十年,自己慢慢摸索十二年,教学八年,他怎么会认不出那个表情。 那是怜悯。 叶韶怀在可怜他。 宗应弛一下子明白了。 叶韶怀什么都知道。 24 叶韶怀家住得有点偏,要绕两条街才好打车。 宗应弛茫然地迈着步子,从一盏路灯走向另一盏,每一盏路灯都长得一模一样,他忽然生出一种困在迷宫里错觉,仿佛永远也走不出去。 五分钟后,宗应弛在路边停下,等人行道的红绿灯。 还有24秒。 这一幕有些熟悉,但宗应弛记不清了。 现在已经是晚上九点,路上的车不多,远处只有一辆货车驶来。 还有10秒。 “你又干嘛,别弄我!” “你腰那么细,摸一下怎么了?” 突然,路对面经过两个穿着校服的男生,他们骑着自行车,一只手控制车把,另一只手和对方扭打,沿路留下欢声笑语。 隐约地,宗应弛听见其中一个叫另一个的名字,好像叫什么“韶”,也可能是“邵”,更可能是宗应弛听错了。 但是一瞬间,文韶的身影忽然浮现在视野里,宗应弛看见了文韶推着自行车在路对面冲他招手。 “文韶?”宗应弛情不自禁朝前迈出一步。 【都说了让你在班里休息了,非要跟来看,看了又生气。】 【第一次演戏都是这样的,会有段时间很难出戏,慢慢就好了……】 【磨蹭什么呢张弛?】 【又不是见不到了,你不是有我的手机号?我们以后常联系,有问题就给我打电话好吗?】 【张弛你就是个懦夫,亲都亲了,说一句喜欢我这么难吗?】 【那就是初恋了?没事,哥教你谈恋爱。】 【行啊,那我走啦。】 【小弛,我要走了。】 【下次吧。】 【下次吧,小弛,下次吧。】 …… 刺耳的刹车声和撞击声划破夜空。 第7章 (全文完) 25 “血压40到60,身体多处骨折,内出血严重……” “宗先生,听得到我说话吗?别睡,千万别睡!” 宗应弛强撑着睁开眼皮,在模糊的视线里认出了这里是医院。 “他需要立即手术,患者家属呢?手术同意书……” 家属? 我没有家属。 宗应弛想这样告诉医生,可不知道为什么就连张嘴都变成了一项费力的动作。 是什么时候的事来着? 宗应弛缓慢地回忆起来。 好像是九岁那年,父母遭遇车祸,他一夜之间成了孤儿,是爷爷抚养他长大。爷爷身体不好,宗应弛高中毕业就想去打工,但是爷爷气得差点把他赶出家去。 后来宗应弛上了大学,可不到一个月,就接到了爷爷的死讯,宗应弛没能见到他最后一面。 毕业后宗应弛去了大城市,找不到工作,就去饭店做服务生,不知怎么的就被经纪人看中,签进公司里做小爱豆了。 宗应弛没怎么唱过歌,更不会跳舞,好不容易参加个选秀综艺还遭到排挤,他是公司里最不被看好的那个,后来他甚至又回到饭店去端盘子。 直到《西涧》的出现,直到他遇到叶韶怀。 自此,宗应弛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人生被割裂成两半,前一半属于他自己,后一半全部属于西涧。 这没什么不好,宗应弛想,如果再来一次,他还是会义无反顾地扑向烈火。 因为那是叶韶怀。 宗应弛在接《西涧》之前完全没有接触过演戏,是叶韶怀给他一遍遍讲戏,手把手地教他。 荧幕前张弛和文韶的第一次接吻,是叶韶怀陪他NG了无数次的结果。 宗应弛这辈子都没有被这么耐心地对待过。 他是路上一颗不起眼的石子,习惯被人踢来踩去,可叶韶怀把他捡起来了,小心捧在手上一点点磨,磨成圆润好看的样子。 哪怕叶韶怀做这一切的初衷只是为了完成工作。 快饿死的老鼠哪里会管面前的奶酪有没有毒?被火灼烧的人哪里会管面前的湖是深是浅? 宗应弛怎么可能不掉进陷阱里去呢? 他给了叶韶怀所有的第一次。 第一次牵手,第一次接吻,第一次恋爱。 叶韶怀说要教他谈恋爱,于是宗应弛陷入爱河。 叶韶怀说下次吧,宗应弛便一直等着这个遥遥无期的下次。 这场限定的初恋本该和剧本的最后一个句号一起终止,可宗应弛等了二十年也没等到有人来喊“停”。 这场初恋是虚假的人工造物,是一场精心安排的谎言,它和那部不能公映的电影一起,像一枚鹅卵石躺在岁月的洪流里,被遗忘,被丢弃,被掩埋,却永远不会死去。 他清楚地看见,所有人都随着洪流朝前去了,只有他自己被卡在泥沙里,湍流捶打他,和叶韶怀的无数次拒绝一起,把他磨好的圆形一点点腐蚀成斑驳的孔。 有时候宗应弛也会想,也许他只是太笨了,当他学会了怎么出戏,他就会忘记叶韶怀,很多年后,他也可以带着心爱的人来到叶韶怀面前,坦然地介绍他们认识。 于是他拼了命地演戏,在各式各样的人生里体验恋爱和分手。 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十年过去了,他拿遍了叶韶怀拿过的奖,走遍他走过的路,最终超越他。 转眼二十年过去了,他已经放弃了演艺事业,做回了一个普通人。 可为什么他还是走不出西涧,一抬头依旧是被铁栏杆隔成五分的夜空,仿佛一辈子被困在矫正所的禁闭室里。 现在他终于明白了。 只要叶韶怀还在,他就得演一辈子戏。 演一个不爱叶韶怀的宗应弛。 太难了。 哪怕宗应弛捂住耳朵闭上眼睛和嘴巴,喜欢还是会从呼吸里冒出来。 可他不能叫叶韶怀看出来。 叶韶怀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人,他有自己的爱人,有幸福的家庭。 宗应弛没资格介入。 在这场无法NG的戏里,宗应弛必须时刻保持最佳状态,他已经演了大半辈子,演技的巅峰永远都会是见到叶韶怀的下一次。 太累了。 终点在哪里呢? …… 恍惚间,宗应弛看到叶韶怀站在自己身边,叫着他的名字,不停用手背擦着眼睛,像是在哭。 宗应弛想安慰他,他用力张开嘴唇,却发现自己没有力气出声。 别哭,不必哭。 其实挺好的,宗应弛想。 张弛和文韶的结局挺好的,他的结局也不算很坏。 有些东西哪怕一辈子得不到也还是能活,但他真的很想回到那个西涧的夏天。 视线逐渐模糊,他缓慢闭上眼睛,再睁开时,发现叶韶怀的白发和皱纹消失了,他变回了二十年前的样子。 宗应弛喘息着,挣扎着,用最后一丝力气向他伸出手…… 26 西涧的夏天还是一如既往的炎热,张弛在便利店里买了一杯冰水,趁机凉快了几分钟。 这是张弛自从高中以后,第一次回到西涧,他原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再回来了,没想到因为出差故地重游。 西涧已经大变样了,当初张弛上学的高中已经变成了小学,周边的荒地被开发成了居民楼,道路宽了一倍不止,还加了人行道和红绿灯,张弛再不能像小时候那样随意横穿马路了。 喝完了一整瓶冰水后,张弛走出了便利店,逐渐混入来往的人流中。 现在正是中午放学的时间,街上有很多穿着校服的学生,张弛盯着他们看了一会儿,并不能认出他们的校服,正如同他认不出这座城市。 张弛缓缓朝前走着,和无数张陌生的面孔擦肩而过。 突然,张弛停下脚步,太阳穴针扎般刺痛,他猛地回头,冲着人群喊道: “文韶?” 某个背影顿住了。 27 “文韶,来我家吃饭吧。” “好……”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