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乖》作者:钟敬言 文案: 李月寒第一次看到苏星厌是在亲戚的一个饭局上。 十二岁的小男孩安静漂亮,一个人窝在角落里面干巴巴地只吃白饭。 她于心不忍,替他挟了一筷子菜。 好看的小男孩从碗里抬头,黑黝黝的眼睛里面闪着光,他声音极细极轻,捏着筷子说道:“谢谢阿姨。” 李月寒:“……” * 若干年后,当小男孩长大,会脸红会害羞,会拉着她的手急切告白:李月寒,我喜欢你! 李月寒:呵,之前谁叫我阿姨来着? 苏星厌:…… Ps.1、相差八岁姐弟恋 2、内向脆弱美少年×外冷内热姐姐 内容标签: 三教九流 情有独钟 因缘邂逅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李月寒,苏星厌 ┃ 配角:新文《小算计》求预收 ┃ 其它: 第1章 从火车站一番辗转,到家已经傍晚六点。 夕阳烧红半边天空,烟紫色的镶边在云层极目处淡淡飘了层雾。 李月寒就带了一个小行李箱回来,夏□□服没几件,挑挑捡捡只够塞满小半边箱子,另外一边全拿来装书,海岩的《玉观音》《拿什么拯救你,我的爱人》……她是他的忠实读者,心情不好的时候总要打开他的书翻上两页。 “如果把一个爱你的女孩儿甩了就算是伤害她的话,那伤害女孩儿对我来说已经是家常便饭了……” 目光刚落在第二章开篇的第一句话上,卧室门便被人有规律地敲了三下,李月寒摘下眼镜合上书本,拉开门看到许招娣站在门口。 母女两人有两张极为相似的脸,柳叶眉吊梢眼,没表情的时候淡得像要原地升仙,偏生一张樱桃小嘴中间嵌了粒滚圆的唇珠,似笑非笑的时候总像索吻。 许招娣今天穿了件纯黑镂空花边连衣裙,脖颈上挂了串akoya的珍珠项链,腕上一根碎钻细表哒哒哒地走着时间。女人一旦迈过四十岁,衰老就像地上的影子咬着不放。但许招娣却是个例外,时间把她酿成酒,眼角几道浅淡的鱼尾纹更添风/情。 她的目光不轻不重地从李月寒身上过一遍,然后才开口:“收拾一下,等下去参加个饭局。” 饭局是许招娣的弟媳苏护攒的,为的就是给她年长十岁从镇上迁到梧南的哥哥接风洗尘。 李月寒点了点头,手抓住门把没放,“好。” 她关门换下睡衣,从衣柜里面拿出一件白T和九分长的牛仔裤,就在李月寒站在落地镜前犹豫要不要扎起头发的时候,书桌上的手机突然响起。 听到消息提示音她稍稍怔楞,目光抬起的瞬间就与镜子里的自己对上了眼,红唇黑发,一双眼睛冰冰凉。 手机提示音再次响起。 李月寒捞起手机,屏幕上显示最新一条防暑通告,还有服装打折的广告短信。 淡白色的手机光亮了又暗,门外许招娣隔了些距离催促:“月寒,好了吗?” 她握住手机悄然叹了口气。 天色渐暗,暮色沉浮,一两颗碎星在天边闪烁。小区的路灯一盏一盏地亮起,淡橙的光泼开一地影子。 许招娣习惯在车上准备一双平跟鞋,她做事素来周全,方方面面都能考虑清楚。这也因此形成她强硬的性格,不管在家还是工作场所,都说一不二。 李月寒系上安全带之前下意识又看了眼手机,打开Q/Q,微信,把它们全部划拉一遍。 许招娣不懂声色地将她的小动作尽收眼底,挂挡发动,车子平稳行驶出去,她的声音也不带起伏,“从下楼到现在的十分钟内,你掏出手机总共三次。” 车子驶出小区开向马路,她的语调微微上扬,比起不解更像等待李月寒给她一个解释,“怎么回事?” 手机攥在手里抵着掌心有点疼,李月寒侧头往外看,夹在耳后的头发掉下来,遮住她侧脸的表情,“同学交流。” 许招娣看了她一眼,“你的手机没消息提示。” 她见李月寒不应,握着方向盘自顾自地说下去,“你已经二十岁了,有喜欢的人很正常,这可以说出来。毕竟比起其他,我更讨厌隐瞒。” 窗外霓虹绿的红的,亮的闪的,乱七八糟从地上烧到天上。李月寒手指扒着车窗缝,冷气直冲脑门顶上吹。 头有点疼。 她打开手机点到淘宝软件,直接从橘色框中输入关键字词,页面很快蹦出一堆同类型的商品。李月寒往销量最高里点,也不看评论,下单付款一气呵成。 许招娣问她,“你买什么?” 李月寒表情极淡:“手机防窥膜。” 视线从宽阔的马路转到一条破旧的街道上,又粗又黑的电线蛮横地把天空划分成不均等的一块一块。仅能容纳两辆车宽的水泥路破碎颠簸,光线昏暗,电线杆旁边的路灯破了个罩子。 李月寒做事素来表面不显,往往都是闷声不吭地暗地解决。有话她也不说,搁在肚里藏在心上,闷出黄莲苦的脓疮暗汁来,哼都不哼一气。 孩子越大,就越像飘飘荡荡踪迹难觅的风筝,许招娣仅靠血缘做的一根线牵着,拉扯,她不喜欢这样抓不透的感觉,谁知道哪天这根线就断了。 她踩下刹车,挂上空档。车子停在一处小饭馆后面的露天停车场上。 脏水,菜渣,后厨帮工蹲坐在马扎上,拿水管冲刷泡在澡盆洗洁精里的脏碗。污水汇成一小股的溪流,顺着地势弧度流到臭水沟里去。 许招娣捻开车灯,她解开安全带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靠在车背上,浓橙色的光落在她的眼睛里面,幽幽闪着蝌蚪般点漆的亮。她试着放缓口气,可做了那么多年的领导,当了那么多年的家长,一时半会儿的松软显得毫无真诚。 “我没有要窥探你生活的意思,只是想关心你。” 车内冷气无所不在,阴冷尖刻地往骨头缝里钻。李月寒按下车窗,八月夜风还带着热,一波一波吹进来。 她摸了摸露在袖子口外面的胳膊,总算找回自己。副驾驶座的安全带绑着她不能动弹,解开,李月寒对上许招娣的眼。 “我也没有说你在窥探我的生活。” 她成功看见许招娣的笑脸出现裂痕。 今生的母女前生的债,说不清楚谁欠谁的。 许招娣的出生就跟她的名字一样讽刺。农村家庭,排行老三。面朝田地背朝天,东躲西藏的许父许母为的就是想在第三胎生个男孩。 谁知道又是个没带把的。除了名字,许招娣从小到大就不受父母待见。 这样的境况直到五年以后幺弟的出生才有所好转。 但对她而言,也没好到哪去。 很多日子,人能熬过来靠的全是一口气。但这些日子不能回头望,一看就是触目惊心的鲜血淋漓。 母女两人谁也不开口说话,这时候突然的电话铃声打破空白的静默,李月寒看到许招娣按下接听键。 嗯嗯啊啊应了几句,她的嘴角边上始终挂着一抹嘲讽的笑。 电话掐断,她对李月寒说道:“下车吧,你舅妈刚才打电话催我们了。” 从停车场往前走,就看到一间两层高的小餐厅。店面一旧就显破,白瓷砖水泥墙的面上淋着一层又一层的铁锈印。 餐厅里面简陋油腻,老板躲在柜台后面问她们要吃什么。 许招娣说不用,带着李月寒上二楼。 楼道狭窄,光线昏暗,李月寒不得不摸着扶手往上走,厚重油腻的灰蹭了她一手。 走廊也窄,米白色的瓷砖在光晕不明的灯下显脏。 她们顺着苏护给的房间号找。 这里门板不隔音,隐约见能听到男人和女人的谈话声。 粗糙,高昂,几声急促的笑像划破口的塑料袋,胡咧咧扯着嘴的丑。 “嗐!有钱算什么呀?没个儿子以后黄泉地里见祖宗都不知道该怎么交代。”扣桌子的声音刺耳,“毕竟断子绝孙了都。” “是生不出来还怎么样?” “谁知道?估计命不好才给人养媳妇。”后面搭着几声奚落的笑。 李月寒看到许招娣没动,她刚要推门进去,手却被拦了下来。 “大人的事情,小孩子跟在后面就好。”她的脸落在阴影里面,看不清表情。 再然后门被推开,李月寒看到许招娣的脸上瞬间跃上了笑,油墨重彩,白牙森森。 “在聊谁呀那么热闹,站走廊上都能听你们的声音。诶,哪家断子绝孙了?快说来听听。” 第2章 在初中以前,李月寒对于外婆的理解仅限于课本描绘的抽象概念之上。 一根脐带建立的共生关系,但却随着分离切断。 许招娣很少在她面前提到过去的事情,日子苦到一定程度连回忆也是残忍。 她第一次见到外婆是初三那年,外公归西。路途几个小时的颠簸让她疲惫不堪,到地方后还没完全回过神来,就被一群人挤着攘着带进一间破旧的房子里面。 房子的大堂中间挂了根子/宫状的卵形灯泡,视线压得暗沉,连带屋子也显得低矮。她跟在许招娣后面跪下,但膝盖还没挨到蒲团就被一群粗声粗气的男人给拉了起来,他们满嘴黄牙,烟雾从鼻腔施云布雨般喷出。 “你不能跪!不能跪!” 她懵懵懂懂站起来,又被推向大堂角落的一个小房间,那里暗沉,唯一的光源便是进门右边墙壁上的一扇小窗子。 太阳光是散的,厚重的尘埃在视线里漂浮。 “许娘,你看你外孙女来看你啦!” “这姑娘长得白净,又斯文,跟招娣当初一样,看着就是个大学生的样子。” 有人在她旁边耳语,刺鼻的烟臭味吓得李月寒想逃,然而脚步还没迈开,手腕却被人先一把捉住。 “乖,去给你外婆打招呼。你妈以前跟你外婆吵架闹别扭,现在还没说话。你是晚辈,在中间牵桥搭线乖一点。” 她还没有弄清楚这中间毫无根据的逻辑结构,就被人一把推到墙角前面。 那里更暗,李月寒分辨好一会儿才看到一个人影轮廓。 瘦小,干枯,花白的头发也不知道多久没有打理,枯草堆般散着,像年岁经久快要腐烂的植物。 他们说——“这是你的外婆。” 房间外面大堂中央,幽闪的烛火伴随念经声腾腾燃起。 念咒声,碎语声,杂乱熙攘地混在一起。 房间里面没有光,或者说唯一一束光源正照透了黑暗,衰老颓败,念经拜佛,渡的是无量地狱。 他们说——“这是你外婆。” 一老一少相互对望,彼此不言。许大娘却突然伸手摸了把李月寒的后脑勺。 她咧开嘴笑:“这孩子的脑袋后面长反骨。” 笑报应轮回,“得累苦了父母。” * 李月寒刚从记忆中抽回神来,就看到许招娣跟苏护已经半真半假地聊上。 苏护今年三十有六,一头细软的长发由一根菜市场两块二的橡皮筋简单绑着。她瘦得过分,锁骨一块骨头连着骨头,老旧的掐腰短衫套在身上还有多余空间;她也干得过分,浑身水分似被抽空,余下一具皮包骨,皮肤黝黑倒也不显人老花黄。 但苏护从不承认自己黑,她不知从哪听来的叫法,说自己的皮肤是沥青色。 一种介于黑和黄之间的颜色。 李月寒给自己和许招娣分别倒了杯热茶,破开餐具的塑料膜,放筷子进杯里洗漱,哗哗哗地几声响,掩在苏护和许招娣热闹的谈话声下。 “姐,你最近可真是一天比一天漂亮。” “你就别恭维我了,生来劳苦命。家里公司连转轴一样转。比不得你福厚,闲有闲的舒服。” 倒也神奇,没见面的两人恨得咬牙切齿,等再见上的瞬间又亲热得恨不能合为一体。然而总有些看不见的刀光剑影在暗地里来回,柔成化骨绵掌招招往性命上取。 在杀人不见血这方面,苏护跟许招娣比起来可就差太远。她小学没毕业为了家里的装修钱就辍学打工,刚满十八为了长兄彩礼钱又紧紧地嫁进许家。一张嘴巴凶悍不足,笨拙有余,话一说到激动处,嗓子就像被敲坏的漏风锣鼓。 前菜一道一道上来,花生瓜子,凉菜卤料,桌上的饮料没人动。 苏护的哥哥苏强抓了把花生,他从许招娣李月寒进来以后就不再说话,连眼睛都没敢抬一下。 苏护说干了嘴,饮下半杯热茶,她的视线从餐桌上转过,最后定格在李月寒的身上,似忘记之前笑许招娣给人养儿媳的事情,她挤眉弄眼地问道:“月寒现在可真是漂亮得扎眼,这在学校得有多少男孩追啊?” 李月寒笑而不语。因为许招娣曾经跟娘家断过联系的原因,她对面前的这个舅妈没记忆也没感情,逢年过节不得不走动一把,关系仅停留在礼貌表面。 可谁知道这位没眼力见的舅妈抓起把瓜子追问下去,“看这样子就是有人在追。有喜欢的吗?我跟你说女生可不能挑。你别仗着自己现在条件好这样看不上,那也看不中,挑来挑去最后剩下的还是自己。诶,你今年多大?要二十一了吧?呦——我二十一岁那会,小孩都三岁了……” 凉菜盘被撤下。辣炒牛肉,上海青……一道一道按着顺序端上来。服务员一面听苏护满嘴叨叨叨个不停,一面又带着微笑布菜。 她嘴角卡得弧度微妙,乍一看似乎也同自己一样在忍受苏护通篇满嘴的愚蠢。 李月寒捏住筷子顺着苏护的话接,听不出嘲讽奚落,“舅妈说得对,总不能让我妈继续给别人家养儿媳。” 苏护笑得发干,连带嗑瓜子的声音也跟着熄火,“话不能这么说。” 旁边的许招娣并没有开口帮腔的打算,她给李月寒挟了一筷子的菜,催促她多吃点。 服务员端着菜盘离开,转身的时候不小心跟门后面突然跑进来,萝卜头大的小人撞个满怀。 她惯性后退几步,再看清来人后无奈地笑着说道:“小弟弟,你慢一点。” 李月寒从碗里抬头。 最开始的第一眼,她以为是哪个精灵迷了路——纯黑柔软的锅盖头稍稍中分,一双黝黑的眼睛水汪汪得像布满蓝色雾气的林间清泉。 老街的饭馆大多呈现一股旧日的颓败之象,发黄的墙面,黏腻的餐桌,还有不知道被辗转用过多少次的餐具,一样一样连带食客都跟着染上沉重的暮气。 然而他的出现太过突然,莽撞又迷茫,还有被搭话时不言语的怯弱感,鲜嫩得脆弱。 他是个孩子,一个漂亮得与这里格格不入的孩子。 小男孩低头,垂眸,攥着手下意识后退几步。 李月寒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盯着他的时间有点久。 一直没有存在感的苏强这时候开口招呼:“星厌过来!怎么去买一包烟那么久?楼下没有吗?” “楼下没有。”他摇了摇头,从口袋掏出一包黄鹤楼的香烟给苏强,声音细小,“我出去找商店买了。” 苏护见到苏星厌,一张干巴枯瘦的脸顿时笑成一朵花,她拍了拍自己旁边的椅子,叫他过来,“星厌,坐小姨旁边。” 许招娣对他的名字来了兴趣,“这名字奇怪,是星星的星,厌烦的厌吗?” “对。”苏护舀了碗排骨汤给小男孩,巴掌大的瓷碗里面堆满了骨头和肉。 李月寒看到小男孩脸躲在碗后面,小心翼翼捏着筷子夹起一块骨头肉安静啃着,腮帮一动一动,黝黑的眼睛偶尔从碗后面钻出来,大概因为光线原因,他看着像小仓鼠。 苏护坐他旁边,怜爱地摸了摸他的头,对许招娣解释:“原本名字叫星宇的,但这孩子压不住,索性就把最后一个字给改掉。” 许招娣:“他妈妈怎么没跟着一块过来?” 说到苏星厌的妈妈,苏护没开口就先翻了个白眼,张嘴即来就是抱怨:“嗐!别说了,那个女人上不了台面,小家子气又扭捏。说什么在外面吃饭浪费钱,又没花她一分,算得那么精细干什么?生来就是个败兴的。” 李月寒的座位巧妙,刚好就坐在苏星厌的斜对面,她稍稍抬眼便能看到小男孩一丝一毫的细微举动。 苏护说话从来都是过嘴不过脑,她给苏星厌夹了只大虾,还没放下筷子对他妈妈又是一阵奚落:“真的,我就没见过像她这样的人,小家子气又没用。生了星厌以后不能干活,天天窝在家里什么都不做。好,就算说你大龄生产身体吃不消,但你在家里至少得做点什么吧。其他不谈,最基本你也得管好男人吧?结果她呢——我哥出去打牌拦也不拦一下,全家老小生活费说没就没。” 苏强一边眯着眼睛吞云吐雾,一边笑呵呵听自家妹子数落老婆不是,半分辩驳都没有。 小男孩偷偷地把红烧虾从碗里拨出去,汤也不碰,干巴巴地攥住筷子往嘴里赶饭。 他把身子缩得更紧,小心翼翼地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包厢里面的空气并不好闻,沉闷压抑。苏星厌想自己不该回来那么早的,至少马路街边带着汽车尾气的夜风,还带着股舒心的自由味道。 碗里突然多了些青菜。 苏星厌感到猝不及防,他顺着筷子退离的方向抬头看去,看到对面坐着一个比舅妈要年轻许多的女孩。 她对上他的目光,“多吃点青菜。” 热气倏忽间蒸腾到脸上,包厢里的空调似乎不太制冷。 苏星厌埋头,连菜包饭一起赶,咀嚼,咽下,嘴巴终于能腾出空间说话:“好,谢谢阿姨。” 第3章 晚上九点,李月寒等的电话还没打来。 许招娣在包厢里面喝了几杯啤酒,应付苏护一晚上,出来的时候明显兴致不高。 她把车钥匙丢给李月寒,自己打开副驾驶座的门钻进去。 月光清寒,冷水般浇头盖脸泼下一地影子,虚虚妄妄,李月寒站在车外吹了会儿风。 手机还没消息,Q/Q,微信,她甚至连短信记录都翻了一遍,然而界面安静,连10086都忘记催她缴费。 她真切地活在这个世间,却又好似被这个世间遗忘。 许招娣坐在车内喊她:“走吧,站在那里做什么?” 从街口拐弯再往前一段就是市中心,夏天的暑假城市是座不夜城,天上的星星一路乱七八糟地烧到地上,街口喇叭彻夜不消放着流行乐,或者是各类打折促销的广告宣传。 商家说他今天跳楼大甩卖,明天就歇业大吉找跟小姨子跑了的老板黄鹤聚头;电影院的门口一张巨型海报劈头盖脸,跳出来嚷我们又欠某某某一张电影票…… 李月寒小心翼翼地开着车从街道穿过,从车流穿过。这个世界太忙,霓虹彩灯闪花人眼,饮食男女各自奔波。 许是车内环境太静,刚好又碰到路口红灯。李月寒调转电台,随手播开一个音乐节目。她看了一眼许招娣,后者正靠在车窗假寐,人能藏住苍老,却藏不住疲态,但肌肤纹理又因为疲惫而变得深沉,一道道深成沟壑,时间比刀无情。 歌声继续—— “有没有那么一种永远 永远不改变 拥抱过的美丽 都再也不破碎 让险峻岁月不能 在脸上撒野……” “喂——”许招娣从手提包里面掏出手机,刚好这时候红灯转绿,李月寒关掉电台。歌声一下被掐断,许招娣的声音徒然放大,像墨染宣纸,深浅轻重皆留印记。 汽车开动。 “今天怎么没来吃饭?厂里临时有事。好,我知道。没事没事,这不怪你,你也没办法。”她保持原来靠在车窗的姿势没动,腕表秒针竞走,滴滴答答,许久许久,李月寒看到许招娣稍稍动了下身子。 “那个……” 前方道路堵塞,安全警示牌反着刺眼的光,辆辆汽车被迫挤成长龙,尾气喷出一头热。 隔着车窗隐约能听见几声抱怨的脏话传来,粗鄙的言语之中大概能顺出故事的大概——汽车追尾,才知道是母女对峙,为情为钱,为那一分的爱偏要掰开一大半给弟弟用。撕破脸,哭泣,柏油马路做舞台,拉着众生一起唱。 爱的换算方式是钱,特别是在没钱的时候。 真稀罕!李月寒侧目望去,食指有规律地敲着方向盘,雷厉风行说一不二的许招娣竟然也有开不了口的时候。 “妈怎么样?”她捏紧安全带,“我听大姐说上星期她在田里干活摔断了腿。本来打算今天跟你当面聊聊的,现在她这样,总不能真把她丢村里面,大姐二姐也有自己的生活,隔三差五是能回去看看,帮忙照料些把,但夜里怎么办?还有穿衣换裤,七十多的人一个人生活,手脚又不便,你难道就没跟苏护谈过这些问题吗?很多话在她面前我不方便说,毕竟婆婆不是亲妈,中间差的可不止一层。” 红蓝警灯交替闪烁,穿着制服的男警长化身街头居委会大妈,但奈何母女两人不认账,扯着嗓子哭喊数落彼此。 当妈的风度全无,“我从小对你哪不好了?是少你一口饭还是缺你一件衣服?要补习给你补习,要学琴送你去上兴趣班,从小到大你花我的钱难道还少了?!喂喂喂,做人要讲良心,现在跟我要车子房子,就不怕出门天打雷劈?” 做女儿的只知道哭,“一样要给你们养老,为什么房子车子全把我摘出去,口口声声叫我对家感恩戴德,为什么弟弟什么都不用?他闯祸你们跟着后面擦屁/股,嫌你们做不好劈头一顿骂,你们声都不敢吭。为什么那么不公平,为什么啊?” 当妈的理所应然,“谁让你是个女孩。” 问题注定无解,人群中传来看客的唏嘘。 有人怨怪不公,“是该留点东西给女儿的,房子车子不谈,钱总该给些。” 有人则站在母亲这边,“本来就是,房子车子给儿子还是跟自家姓,给女儿就是成别人家的东西了。” 交警最后没有办法,让母女两人有话去警局撕扯,两部汽车被拖走,道路很快疏通,前面的车流隐隐有移动的趋势。 李月寒挂挡重新发动,副驾驶座的谈话声逐渐拔高,许招娣哼声冷笑,之前的温情仿若是一场幻觉。 “许振邦,拜托你讲话凭点良心好不好,你是家中独子。爸妈照顾你那么多年,没钱出力去照顾他们怎么啦?苏护整天懒在家里,从麻将铺白天待到晚上,孩子不管,家务也不做,让她回村照顾一下老人又怎么不行啦?呵!心疼你媳妇,大姐二姐就不是人了吗?妈就不让人心疼了吗? ……现在跟我算起账来,我赚的多家里给过多少帮忙?别忘了我考上大学的时候,家里的钱全攒着给你买城市户口!爸妈防我跟防贼一样,还藏了我的录取通知书要我给家里打工买房。算账?我一笔一笔账拿出去,摊在太阳底下给人看,谁会说我无情无义!” 电话挂点,车内还弥漫着股浓厚的硝烟味。李月寒摁下车窗,夜风大片大片毫无规则地涌进来,吹乱了发,吹淡了心口气焰。 车子拐了个弯驶进停车场的路口,街边的喧嚣一下被隔绝在外,月光洒在绿化带上,亮白白的一片晶莹。 许招娣沉默得让她心绪不宁,于是开口问道:“小舅刚才怎么说?” “能说什么,不是没钱就是没时间,总之永远都有理由。” 她靠在车椅背上,手半掩住脸,很疲倦,音调往后越往下掉。 李月寒把车开进固定同车位,随口说道:“不然打些钱给外婆,也算尽了份心。” “捡到一块钱她都要存起来给儿子,打钱没用。” 谈话无疾而终。 回家以后,许招娣洗漱完就关门休息。李月寒的爸爸最近出差,家里一旦没人说话,便静得像间空房。 她回卧室打开电脑,单曲循环之前在车上没听完的歌。深夜十点,卧室没有开灯,唯一的光源来自窝在被子里面的笔记本,屏幕投射淡白的光,映得露在吊带外面的皮肤渗起一阵鸡皮疙瘩。 李月寒看着电脑,一天时间,学校的论坛帖子一个顶得比一个高,【大三新闻系吴非劈腿大一学妹,正牌女友撞破开/房现场】 专业系的老师曾经说过,新闻标题得简练抓眼。 实践证明真理。从凌晨三点到深夜十点,大三新闻系的吴非劈腿,从论坛热闹到微博贴吧,虚虚实实几张照片,男女从被子里露出来的两张脸,相互叠映,床大得能让他们变着花样翻滚。 学生会报社的部长吴非,年年都拿奖学金的吴非,清秀斯文一件白衬衫霸占所有少女梦的吴非,一天时间内身败名裂,臭名远扬。 然而李月寒的手机依然没有反应,从早上六点到晚上十点,它冰冷安静,妥帖地与裤子口袋重合。 直到月色黯淡,星光垂泪,凝在地上化成露水,湿了空气湿了心情,淡蓝色的薄雾隔着窗户若隐若现。 毫无预兆间,她又想起那双忧郁的眼,她猜想那孩子大概是幼鹿投胎,只因走错了黄泉路,说好化风化雨却做了人。他的皮肤是藏在青苔底下的白,透明的阴沉的,能看到青蓝色的血管。一双眼睛黑黝黝闪着怯懦幽怨的光,他不敢看人,睫毛浓成阴影,盖在他的眼睛上面。 这个孩子,怎么偏生一副玻璃娃娃脆弱样? 手机沿着口袋缝振动。 接通,李月寒静默不语,等对面先开口。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露水结成脸侧泪,曲曲折折掉下来。 他笑,语气里是深深的疲惫,“月寒,你这又是何必?” 第4章 心脏似有若无被针扎了一下。 但李月寒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抬眼往玻璃窗外看,郁蓝色的天空寡云多雾,星光挣扎却依然逃不过黯淡,她开口,声音清浅,平静地叙述一件无法争辩的事实,“吴非,你已经成了众矢之的了。” 专业课上老师经常会布置新闻短评的作业,通常一千字左右。所有人都在想着如何运用词藻和废话堆砌字数,但李月寒没有,她写字跟说话一样,素来直击命门,字字诛心一阵见血。 就好比现在。 吴非没在这个问题上继续纠缠,他只是说:“月寒,我们好聚好散吧。” 第一次从他嘴里听到好聚好散这个词,是在大一开学的班级聚会上。一顿饭一扎酒一通KTV里的胡乱嘶吼是拉近人与人之间距离的最佳方式。 李月寒受不了光线昏暗又极端热闹的环境,她灌下几杯啤酒头脑昏涨,跟舍友交代一声就出去外面的巷子吹风。 城市建设不管在哪都大同小异实在无聊,精钢水泥高楼叠起,看不到的白墙面上总有重金求子的广告。 秋天的第一片叶子从树梢掉落,碎在脚下,李月寒把它轻轻踢开。从肺里叹出鼻尖的气凝聚成有形有状的薄雾。她忽然想起九月份的梧市可不这样,那里的树叶能从春天绿到冬天。 真是矛盾,人总要离开之后才想起怀念。 巷子口传来手机电铃。 李月寒站在原地发呆。谈话内容从喂开始,中间穿/插沉默填补空白,偶尔嘴唇动了动,似要开口,却也只是不轻不重应了个嗯。 公共场合,不算偷听,更何况李月寒站在这里也听不出个丁卯寅丑。 她只是从整条街的涣散灯光中,隐约觉得讲电话的这个男人背影莫名熟悉。 李月寒想,也许他们曾经见过。在许许多多跟现在一样的,九点四十五分。 分针秒针咔哒停顿,世界其实是一幅一幅被定格的连环漫画。 风吹过来,树叶在脚边打旋。他把身体重心大部分交给墙面,背靠着,抬头的瞬间看到对面站着一个女孩。 白毛衣,蓝牛仔,长头发,唯独一双眼睛躲在灯光照不到的黑暗中,看不真切。 吴非从口袋里面掏出一根烟,对面电话还在继续呱噪,要表达地无非就那么几件事——厌倦了,不爱了。 偏偏要拿花言巧语做装饰,找一堆冠冕堂皇的理由强迫他人相信。吴非很想打断电话里的那个人,说声好巧,我也是。 早就厌倦,早就不爱了。不,甚至可以说从一开始,就没怎么爱过。 但不行,女孩的心思异常敏感薄弱难猜透,他要真这么说,错的就是他了。 “吴非,我一直都觉得你很像风,就算在我身边我也抓不透。也对,像我这样的人,怎么可能轻而易举就把你抓获。” 高中阅读最喜欢考上述内容使用了什么修辞手法——比喻、拟人、排比、顶针……本质上的它们都是占字数浪费阅读时间的废话。 可她还在继续。 对面女孩的面孔如浮雕凸/起,她从黑暗中走出来,一双眼睛还带着黑夜里的余韵,冰冷又魅惑。长发牛仔,白毛衣,她美得让人流连忘返。 于是吴非开口打断:“既然这样,我们好聚好散。” 电话挂断。 女孩走近,望着他笑,“被甩了?” 爱的初时名词叫同情。吴非点了点头,烟雾跟随他的动作游动,“异地恋,说受不了一个人。” 李月寒:“你很难过?” 吴非的目光回望向她:“如果我说难过,你会同情我吗?” 她笑,嘴角牵起酒窝,很快浮上来又很快藏下去,“看你对我的角色定位。” “是陌生人,还是……”九点五十分,秒针咔哒竞走,世界只是被时间遗忘了那么小小一个瞬间,等再回过神来的时候,分针不知不觉已经移动了五个小格。抓不住时间抓不住岁月,所以古往今来的史书画卷上才会一遍一遍耐心提醒我们要珍惜眼前光阴。 可总有些时间,注定是要用来浪费的,浪费在对一个人无所事事地思念上。 九点五十一分。李月寒抬起腕表,口袋里的手机不停振动,舍友催她回去,世界像滚筒洗衣机般疯狂旋转,她按下了暂停键。 然后对这个不久之前被甩的陌生男人说道:“现在九点五十三分,希望明天的这个时候你能记起我。” 他来了兴趣,“然后呢?” 她的双手藏在背后,一步一步踩着灯光倒退离开,声音散在风中,“然后我会进入你的梦境,出现在你的生活里面。” 直到后来第一次在梦里与她荒唐,直到班级联谊她刚好坐在对面,吴非才相信,原来李月寒说的从来都没有错。 故事的开头不管怎样刻骨铭心,到最后都是一样的满目荒唐。 他又重复了一遍,“月寒,我们还是好聚好散吧。” 分手哪来好聚好散?没有撕得鲜血淋漓,也要在对方的心口上剜块肉下来,通红通红的良人痴心,最适合煲汤爆炒做药引。十八味的苦痛有十八种做法。 保持同一个姿势听电话太累,李月寒换了只手拿手机,她摁了摁眉心,一股郁气从肺部挣扎叹出,叹吴非的自作主张,叹他冥顽不灵,“跟我分手,你舍得吗?” 吴非:“我已经厌倦了。” 李月寒:“不,你没有,我知道你还喜欢我。” 吴非:“月寒,自欺欺人没意思。” 凌晨三点是一个人意志最薄弱的阶段,困倦疲惫,在太阳出来之前抵达高峰。深夜里噩梦的挣扎,最终都会在黑暗与光芒交接处抚平。每个人脆弱如胚胎,袒露出柔软的部分,供人伤害。 他挑这个时间打电话过来,用意十分明显。 李月寒收起双腿坐在床上,嘴角露出一抹无可奈何的笑:“从头到尾,自欺欺人的一直都是你自己。” * 牛奶三明治,每天早上一个苹果帮助医生远离我。 液晶电视屏幕上的女主播字正腔圆,烫染得宜的发型衬得她脸型流畅,西装衬衫,腰部胸部卡得刚好。石油涨价,资源紧缺,哪里哪里战火绵连,哪里哪里又灾旱不歇。天上人间,我们就是上帝手里的一副要打烂的牌。 许招娣每天早上都有看新闻联播的习惯,了解时事,她自己偶尔玩点股票,是抛还是握在手里,倒着看新闻联播能帮她指点迷津。 李月寒姗姗来迟,从卧室里面出来的时候,许招娣的早餐要到尾声。 她喝掉最后一口牛奶,餐盘里面落下少许残渣,视线从李月寒的脸上略过,她问道:“昨晚没睡好?” 李月寒:“认床。” 谎话信手拈来,最不需要动脑。 跟人说话分三种。一种愚钝,话往直白里讲还是混沌懵懂,脑子差根弦,拐着弯被骂还乐呵呵地傻笑;一种舒心,知道听音辨色,谈话从不担心自己的雷/区被踩;最后一种就是像许招娣这样,跟她聊天需要提起十二分的精神,指不定稍微晃神的间隙,自己的老底就全部被她空手兜去。 千年狐狸万年妖,玩不过许招娣这点基本认知,李月寒还是有的。 所以她在她面前,素来食不言寝不语,说话也是眼睛向下探的乖巧样。时间一久,许招娣都忘记了自己女儿也是有脾气的。 “这个暑假你有什么活动?” 李月寒没着急回答,先反问她,“有事?” 许招娣也不隐瞒,旧话重提昨晚,“你外婆不是腿断了吗?我想如果这个暑假你没事的话,能不能替我回去一趟?时间也不久,就半个月,跟你舅妈一起。” 第5章 拒绝的话在嘴边打转。 然而也就视线一晃,昨晚许招娣靠在车窗疲惫的姿态猝不及防又闯入脑海之中。 她今天换回白衬衫黑套裙的职业装,珍珠项链被摘下来,只留下一根简单的女士手表扣在腕处。 许招娣原本的工作地点是在外省,今年重回梧市,公司明升安贬给她挂了个副总闲职,忙里忙外全是琐碎,还不能露出半分不满,省得落人舌根,被吃瓜落。 农历七月立秋,可却不见半分舒心的凉。日子按照它原有的节奏走,铁面无私,分毫道理不讲。 心也就一软,李月寒把最后一口抹着花生酱的吐司塞/进嘴里,跟拒绝的话一块儿咽下去,她点了点头,含糊不清地问了一句,“什么时候?” 做母女比做冤家还冤。 从市中心到农村也就半天功夫,她和苏护一起,舅舅许振邦给他们买了两张大巴车的卧铺票。 等到约定地点,她才知道苏星厌也要跟着一块。 苏护没有详细解释,单单就笑着说了句,“带孩子回村里避暑,城市太热,天天闷在房间里面也不好。” 许招娣不信,梧市人素来重节迷/信,这农历七月刚开个头,剩下什么日子谁不清楚?她撑着太阳伞冷笑,直接戳破苏护面皮上的假话:“大家都是土生土长的农村人,进了城也脱不了根。明人不说暗话,我也不给你兜圈子。七月十五快要到了,按照规矩是得后人三叩九拜烧符烧纸。苏护,你既然决定要做,就两边都做全。毕竟苏家有好风水也吹不到你这个许家人……”她一顿,见苏护许振邦脸色变坏,收着话音放柔,嘴角露笑,“瞧我这话说的,你苏护是那糊涂人吗?” 苏护心中置气口不敢言,滴滴答答笑怪许招娣多想,“什么年代了姐,谁还做农村那一套。我就是带孩子回农村玩一趟。” “这不是前不久才出来吗?”她没让苏护继续说下去,赶在前面截住话头,嚷了几句算啦算啦,“反正你心里有数。” 农历七月初的太阳正是毒辣,滴溜溜地绕着乌泱泱的脑袋顶转,天晴无风,连云都停滞不动。 大巴车里面冷气足得过分,被子床单全都一股长期未洗的嗖臭味。旁边床铺的中年男人大大咧咧躺着按手机,一个红色塑料袋挂在他的脚边,装有垃圾和饮料瓶,没扔准的瓜子壳全部散在走道上,索性他的脚气不重,顺着空调风吹过来的味道也还可以忍受。 李月寒半靠半坐在卧铺上,微信消息陆续响起,高中死党杨青和颜琅琅纷纷约她出去玩。 李月寒统一简单回复没空,半个月以后从农村回来再约。 微信三人损友群突然热闹起来。 杨青【卧槽!没看错吧?月寒姐要被送到农村改/造!!!哈哈哈,大声欢呼庆贺三声!广阔天地大有作为,且看腹黑毒舌李月寒如何遭受社会毒打,感念生活不易。】 颜琅琅【楼上的你笑小声点,要被月寒姐看到有你好果子吃。】 杨青【(贱笑)楼上的别告诉我你不开心?】 颜琅琅【屏幕已经被我笑碎了(泪目)】 李月寒默默爬上来【楼上的两位,我已经全部看到了。】 杨青【……】 颜琅琅【……】 李月寒笑里藏刀【终于知道为什么你们本性纯良了。】 颜琅琅:“……” 杨青:“……” 不敢应不敢应,应了后面还有大招等着她们。 李月寒【两个加起来高达二百五的智商也不适合去做坏事。】 颜琅琅【……呼!放下心来】 杨青赶忙拍马屁【正面开嘲,月寒姐果然一如既往地善良】 三人群里面絮絮叨叨又拉扯起来,颜琅琅说她最近的恋爱,抓不透猜不着男友心思,最后感叹倒追来的爱情不容易。 杨青直接戳穿她【亲亲,您的恋爱经历也就一次,这样老沉的口吻不适合您呢。】 群里再次腥风血雨热闹起来。 这样三人群装两人聊的把戏她们次次贪嚼不烂,成为彼此间一个默契的梗。朋友相处久了,贴己话已不多说,抱怨玩笑、漫无边际毫无营养的对话才是日常。 只是偶尔不知怎么开口的关怀,比双方初识的招呼更难。 女孩的心思有着千千结肠,李月寒的手指在屏幕面前点点打打,写下几个简单的字。 【不得不承认,互损有益身心健康。】 大巴车开往高速路口,柏油路衬在青山下面,绿树黑土,天是被水洗过的蓝。 出发之前苏护被徐招娣揭皮揭脸奚落一顿,轮到李月寒面前自然没有好脸色看。世上之人最会欺软怕硬,不凶不恶行善积德,也活该被人欺负。 一路顺畅,全员无话。 长途汽车时间太久,耳机里面反复循环的又是听到要烂的歌,无触无感。李月寒看车窗外面单调闪过的景色发呆,时间一久,意识也跟着模糊起来。 只剩下耳机里面藏着的人间絮语,念念叨叨,反复吟唱梦的荒唐和爱的苍凉。 “红色夕阳下落, 黯淡的云朵, 憧憬像飘浮的泡沫, 光映出灿烂的颜色, 可却没有照到我。” 隐约有男人的叫声传来,李月寒睁开眼,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躺在大巴车的卧铺上,一只耳机挂在耳朵里面,另外一只已经蹭到身上。 声音又喊:“诶,地方到啦!快点起来!” 天色朦胧,以深蓝色为调,极目处的边缘镶有几颗碎星点缀。炊烟袅袅,从黑瓦红房的烟囱里面飘出来。暮色像极了书上诵读的短诗,美好得让人迷惘恍惚。 车内灯亮。 苏护从李月寒的上铺下来,周围絮絮叨叨全是人声,方言普通话,杂七夹八。 李月寒东西不多,也就一个书包,她拎起自己的运动鞋背上包,排队跟在苏护的后面出去。 梧市的乡村被弃置在城市边缘的角落之中,黑色田埂旁边坐落几株青绿色的芭蕉和香蕉树,稀稀落落分布,小村越显清冷凉薄。 村子路口的水泥道上聚集许多敞篷车夫,他们似乎从不担心生意,懒洋洋地窝在位子里面等人问价。 到白桐村五块,到北淮路六块,价钱太高涨得离谱?——拜托最近修路,只能绕远地方走。 苏护跟其中一辆车的车主降价,五块钱的路费磨到一个人只算三块钱,但司机也是硬角色,一口价不带讲,直接问:“要不要走,不要走就下一个人,别耽误我做生意。诶诶那位小哥,你要去哪?北淮路吗?一个人六块钱。什么?嫌贵,拜托现在那里修路,我们生意也不好做。几个人,没事没事,都上来吧上来吧。” 敞篷车扬起乌黑浓厚的尾气扬尘离去,留下牵着小孩手的苏护站在原地咬牙顿足。 暮色越沉,马路边上亮起了灯,虚虚影影纳在地上一片。马路边偶有私家车快速经过,粉尘飞扬浇得人满嘴都是汽油味。 李月寒打开手机找滴滴,但地方偏僻,一辆肯过来的车都没有。最糟糕的还不止如此,手机信号信号四格变两格,她走走停停,身心溢出不耐烦的疲惫。 苏护还坚持为那几块钱据理力争,一辆车不行便辗转到另外一辆。别谈什么起步价五块还是六块,就这两个女的一个小孩,三块钱大家方便怎么啦? 李月寒背着包直接过去打断问司机:“到白桐村一个人五块钱对吧?好,有微信吗?我扫码给你。” 生活就是一地琐碎的满地鸡毛。 付钱上车,苏护还是不满意,拉着苏星厌坐在自己身边,念念叨叨,舍不得花钱又要摆长辈架子。 “月寒,你就是没吃过苦,花钱才那么大手大脚。一个人少两块钱,三个人就能省一顿饭钱。舅妈也不小气,只不过有了家庭,花钱就不能只考虑自己……” 她听得头疼,农村土路颠簸,两瓣屁/股要摔四瓣,苏护又跟唐僧念经一样,叨叨叨一张嘴巴就没上嘴唇嗑到下嘴唇,破皮流血安静一阵子。 简直比许招娣还糟糕。 夜风呼啸涌进来,苏护的声音像颜色消退的画卷,晕晕笼笼模糊成一团,笔调勾勒全看不清楚。 李月寒悄悄松了口气,只盼望这夜风不停。 “月寒,月寒!” “嗯?”她后知后觉回过神,面色隐在黑暗中稍显不耐,李月寒摸不透苏护又要发表什么长篇大论,语气多少带冷,“又怎么了?” 苏护矮一头,也不摆长辈架子,“你晚上要吃什么?我回去做。” “哐叽——”一声一个坑,连人带车一起狠狠往地上砸,板凳底下是震动后余颤,李月寒心里骂了句脏话,攥住底下板凳扶手,“村子里面没餐馆吗?” 苏护难以置信,“乡下地方餐馆开了给谁吃啊?” 李月寒:“那早点店铺呢?小卖部呢?总该有吧?实在不行买四桶泡面回去将就一下也好。” 外婆家里做饭还是用传统的炉灶,劈柴生烟烧水,再简单能吃上一口热乎的东西也要等一个小时左右。 但苏护不知道是舍不得花钱,还是真关心老人孩子健康,一口一个不肯,念叨得头头是道。 李月寒被磨得有脾气也没地方发,现在人生地不熟,除了忍也没其他办法。刚刚垫付车钱已经是费力不讨好,她不想跟苏护继续在无用的口头争论上纠缠下去,撂下句,“我都可以。” 换来片刻舒爽的清净。 作者有话说:求个收藏~ 第6章 “你把热水放在旁边,剩下的我可以自己来。” 昏暗的房间里面没有开灯,唯一的光源就是右边靠墙的一扇窗,芭蕉叶过滤掉大部分的光亮,屋内视线模糊,乌黑的家具颜色晕湿般扩散。 李月寒遵从外婆许娘的指示,把暖水瓶放在她的床边,又搬来一张椅子,拿一个银盆放在上面。 这些本是苏护的工作,但她早上煮完一锅面条就仓促出门,涂脂抹粉喷香水,隔夜的酸菜浸了股味。 家里的老人小孩,她心安理得全部丢给李月寒,说自己辛苦那么多天了,总该出去放松一下。 水蒸气冲脸翻滚涌上,银色面盆瞬间结了层雾,面目模糊,更显表情呆滞。许娘苍如枯枝的手往水里面稍稍一探,李月寒回神问道:“外婆,要冷水吗?” “不用,刚刚好。”她瘪了瘪嘴,身子往床里面缩,拿过床头的方形毛巾,浸水拧干,一只手解开衬衫扣子,另外一只手捏着毛巾往衣服里面伸。 李月寒偏头不去看。 跟上次过来相比,白桐村这些年变化不小。左右邻里房屋修葺,前后又添了几套小洋房,青绿色的爬墙虎缠着黑色铁栏杆蜿蜒,自成一派悠然清新的韵味。 外婆家的红砖房落在其中四面楚歌,过分破败的景致与周围一片的欣欣向荣格格不入。唯独外面的厕所总算修补好,顶上终于砌了面天花板。 “你舅妈去哪了?”毛巾放进盆里搓洗声跟她的话语同时响起,淅淅沥沥洒出几滴落在李月寒脚边的水珠。 灰尘漂浮,望向光的地方更显阴暗。隔了一代人一代岁月,被迫凑在一起的两代人自然没话讲。 李月寒言简意赅:“出去打牌了。” 许娘明显不满:“一家子赌鬼,生在麻将桌死在麻将桌上。” 她不应,默默听着。 银色面盆周围腻了圈水垢。许娘田间劳作不小心摔断腿,洗不了澡只能每天早上打盆热水擦拭身体。 李月寒起身把水倒掉。 客厅大堂的中央摆了一张黑白老人相,目光冷淡地看着人来人往,日升月落。 倒完水转身回来,猝不及防间李月寒又对上玻璃框里面老人的目光,他的眼角生了几粒褐色的老人斑,皮肤像极鳄鱼皮,干/硬褶皱。目光沉沉,压得大厅光线也暗了几分。 心脏闷在胸膛里面咚地一响,脸盆抓不稳差点掉下去。 许招娣曾经笑话过她,“你就是没吃过苦。” “你说你受不了孤独,可却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比孤独更难忍受的是贫穷。内心无法安定的时候,连物质都给不了你安全感。” 空调冷气,冰水网络。她腻着一身汗缓缓蹲下,像电视里的慢动作回放,慢慢地,咯吱窝里面全都是汗,慢慢地,地下的阴凉往脚底下钻。 “你怎么了?” 一道稚嫩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李月寒转过头,光影拂略,层层叠叠,视线里阴阴暗暗,虚实交接。苏星厌的一双眼睛映过来,自上往下,悲天悯人。 她站起来摇头,“没什么,就有点累。” 右边前屋子里传来一声咳嗽,蝉鸣抓住夏天的尾巴,一声比一声急促。 客厅大堂除了一张照片,就只有他们两个。李月寒注意到苏星厌的脚踝拖鞋里全部是沙,她问:“你去哪了?” 苏星厌打开手,李月寒凑近去瞧。屋内光线昏暗,他小心翼翼捧着几枚乳白色的贝壳,光滑平整,小巧玲珑。 “这里有个小海滩,平常没什么人在。”他问,“你要去吗?” 他说话温吞,发音含糊,像嘴巴里面含了块糖,说快了听不清楚。音色单薄,一听就知道这男孩不大会生气。会生气的人嗓门大,声音穿透力强,隔着十里八乡都能感受到3D立体声在耳边环绕。 一个早晨从睁眼开始,蝉鸣穿透绿叶,大堂水泥地阴凉,但空气却是闷热。房间里面没有空调,只有一个用了多年的生灰的老旧风扇。 手机信号四格变三格,偶尔两格,电联通话声音断断续续,网络也是糟糕。 她不想闷在小房间里面日复一日地无聊,点了点头,“那麻烦你带我去了。” 海滩是真的很小,海水浑浊,浮浮沉沉经常有枯树枝漂上来。 苏星厌沿着海岸线走,赤脚踩在细沙之中,偶尔发呆,偶尔会去追浪花涨潮,用力踩下一个印子,等潮水涌上冲淡掉痕迹。 李月寒捡起一根长木枝,无所事事地在沙滩上写字画画,有时候会从口袋里面掏出手机,没等来她要等的电话消息,校园论坛前顶置“爆”的帖子也被管理员删除。 原来的帖子内容她一直都有备份,重新编辑上传,再多添了几笔描述和爆/料。4G网络掉到2G,进度条好似老年痴呆行动迟缓,等好不容易上传成功,屏幕却忽然跳出一个灰黑色的方形框。 【您已被管理员限制发帖】 苏星厌跑跑跳跳,一个踉跄就被自己绊倒,身子倒在细沙上,手里的贝壳全甩出去。 一切都要重头开始,甚至更难。 换个邮箱继续注册,等待接收验证码,点击确认,进度条缓冲失败,李月寒被告知网络不行。于是关掉后台程序重新开始,注册,验证,点击确然,进度条卡顿——百分之三十,五十……一点一点。 她在等,看天上云卷云舒,海水潮涨潮落,并不着急。 苏星厌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沙子,重新捡起刚才散落的贝壳。 【恭喜您成功注册】 李月寒顺理成章将之前的内容再次发布。 长期盯久方形屏幕眉头发疼,李月寒关掉手机摁了摁眉心,视线里忽然闯入几个米白、砖红的贝壳,它们由一只稚嫩柔软的手掌托着,上面掌纹细密散乱。 听说这样的手相天生劳碌,注定要为琐事操心。 “你好像不太开心。”小男孩的话被风吹散,吹到她的耳朵里面,断断续续,夹杂着海水的咸湿气息,“贝壳送给你。” 李月寒抬头,他的目光比海水还沉,眼珠黝黑,中间折射点光亮,却被睫毛挡住,琐碎扑闪、游移不定的光亮。 李月寒没接过贝壳,她伸手扯了一把苏星厌的脸颊,然后凑过脸仔细打量半晌,看得小男孩脸红局促,伸出的胳膊垂在腿侧,手掌攥成拳头。 “你好像很喜欢贝壳”李月寒松开手,没解释刚才举动的原因,“为什么?” 苏星厌抱着膝盖坐她旁边,摊开掌心,不知是透过掌纹窥探自己的命运,还是看握在手里的几枚贝壳,“因为我姐姐很喜欢贝壳。她以前会用贝壳做成风铃,跟一小节的铁管挂在一起,还有铃铛,系在窗户面前,晚上风吹过来的时候,叮叮当当很好听。” 李月寒:“你跟你姐姐的关系很好吧?” 他不语,掌心缩成一个拳头藏在身侧,很久很久才轻声说:“她一点都不喜欢我。” 浪花翻涌,单调的风声配海,潮起冲上几枚贝壳和枯枝,退下又把它们带走。 男孩的表情就算是笑也掺杂了悲伤,更别提他此刻抱膝不语的模样,本就瘦弱的身子缩成小小的一团。 痛苦是身上的一道伤,它时刻能看见时刻在痛着,回忆重温的伤痛之感其实根本没有必要。 李月寒提起嘴角转移小男孩的注意,“你知道刚才为什么我掐你的脸吗?” 苏星厌不解,目光转过来很快生出好奇,“为什么?” 果然是小孩子。 李月寒半真半假叹了口气,正经道:“谁叫第一次见面你就喊我阿姨来着。” 苏星厌呆愣:“啊?!”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她冲他挑眉坏笑,上提的嘴角牵出酒窝。 苏星厌被她逗笑。 这时候一阵急促的铃声忽然响起。 苏星厌看到李月寒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方形屏幕不知显露出什么内容,抹掉了她的情绪,抹净了她脸颊一侧的小酒窝。 第7章 八月份的夏天,总要来一场轰轰烈烈的大雨。 天气还是一如既往的闷热,就算破了个洞不断漏雨的天空也无法浇灭的热。下水道被堵,雨水积到脚踝高,私家汽车开过的时候溅起一人高的水花,浇得人满身狼狈。噼里啪啦,雨砸窗户,噼里啪啦,路边的绿化芒果树被砸下了果子。 然而八月快要过半,太阳依然当头晒到晚。未来几天的降水量全靠主播的一张嘴,躲在玻璃屏后面夸夸其谈。 “未来几天我市的降水量将达到……” 胡影的手机在茶几上“嗡——”地振动一声。 【你有看校园论坛吗?之前删除的帖子又被重新发出来了。那女的好像故意的一样,删她一次就多放一点料,她到底要怎样?】 给胡影发消息的人是她的大学舍友,兼职校园论坛的管理员。 胡影皱眉【她的号不是被禁了吗?】 屏幕很快跳出条新消息【她又重新申请了一个。现在的人也真是无聊鸡/贼,一堆人把那女的帖子内容复制粘贴下来。我删一个,他们就发好几个,又是讨论又是爆/料,连带我们宿舍因为你都被人从头扒到尾。】 【不然,你跟那女的打个电话沟通一下。影影,我今天从上午到现在除了删帖子可什么都没干,学校宣传部的老师还打电话过来问我怎么回事。你跟吴非学长的事情可是越闹越大了,你俩既然真心相爱,她一直缠着又有什么意思?】 胡影的眉头从拿起手机开始就没松下来过。电视屏幕里的女主播嘴巴张张合合,下一帧的画面转成广告插/入,黄发垂髫笑意盎然,手里端着一样东西嘴巴咧到耳后根,张口是好闭嘴也是好。 她的心窝蓦然腾起一股气,摸到遥控关掉电视,世界登时安静下来,可手机屏幕里的方格文字依然乱糟糟地杵在眼睛前面。 【不然,你跟那女的打个电话沟通一下……】 切回手机主页面——九点二十五分。 阳光碎在玻璃窗上,天上的云层像刚从脏水盆里捞出来一样,浸满了沉甸甸的脏污。 橙黄的光芒也就眨眼间的功夫黯淡下来,胡影攥着手机抵在胸口。 对于李月寒她的确抱歉,可更多的也只是抱歉。 调出号码,拨打出去,电流嘟嘟几声响,然后空白一阵,李月寒的声音忽然出现。 “喂。” 一如既往的清冷音调。 胡影咬唇,不愿露怯,“月寒学姐,是我。” 她知道:“胡影。” 李月寒的声音平常没有起伏,她似乎在海边,浪花涨潮拍打海岸的单调声响跟随海风一同穿过电波涌来。 胡影的眼前猝不及防浮现出一张窄而小的脸,下巴略尖,皮肤瓷一般白,这张脸上时常没什么表情,就算笑一笑也只是提唇般敷衍表态。 神态,五官……零零总总的局部汇总勾勒出的是李月寒的模样。她的淡然处之,她的事不关己。 天空“轰——”地一声巨响,最后一缕阳光被云层过滤回收,站在高层楼房往下看,行人步履匆匆,风吹树叶卷边飞舞,末日倒数的齿轮逐渐转动。 她决定摊牌,“月寒学姐,我跟吴非,是他主动的。当初把地址照片发送给你,我也只是想让你主动退出。” 对面无声。胡影攥住底下沙发布料,干硬粗糙,难以想象底下包裹的是层层棉花。 绝望的念头如幼苗破土而出,她甚至自轻自贱地盼望对面李月寒能声嘶力竭狠狠骂她。哪怕是用最粗鄙的言语,嘶吼叫嚣,骂她贱/人狐狸精,裤子腰带松得谁都可以钻进去。 但李月寒却没有,海风徐徐,忽然转换格调温柔,她的声音比风轻,“嗯,我知道。”又笑,“但让我退出,是不可能的。” “轰隆——”蓝白色的电光当头劈下,天雨粟,鬼夜哭。风在她的耳边尖声呼啸,论坛微博脏言脏语,李月寒的事不关己,李月寒的淡然处之。 凭什么?凭什么幕后推手可以把自己摘得一干二净? 胡影实在忍受不住,她的嗓音声嘶力竭到变形:“李月寒你有病吧!把我的照片视频全部传到网上,我被人骂被人辱。这没什么,毕竟我勾你男人我欠你的我心甘情愿!可就算欠债还息利滚利也有到头的一天啊。为什么你还不肯退出,为什么你还不停在论坛爆/料,告诉我你到底要怎样?你到底要怎样才肯放过我和吴非!” 房间空荡,电视安静,一个四方盒子套住另外一个四方盒子。阴雨雷电天为保平安最好不要开灯,于是视线越来越暗,景象模糊,好似身残眼盲。 于是听觉敏锐,能捕捉到通过电流传来的微妙细节。 “照片视频是你发给我的,地址也是你分享给我的。一个人看一个人堵心,我po到网上一群人看,还有人陪我堵心。掰开因果算来算去,种孽的是你开始的是你,怎么后来成了我的错?胡影——”李月寒轻笑,“年龄再小不懂事也要讲道理。” 胡影越激越勇,“对,你没错你有理。可你这样坚持是为了什么?吴非吗?他已经不喜欢你了。” “一段感情一直纠结爱与不爱,最后难受的还是自己。”她好似突然回神,哦了声,“你怎么知道他不喜欢我了?跟你上/床也许就为了换个口味换个新鲜感而已。男人的承诺吧,最禁不起一个字眼一个字眼地死抠。如果可以的话,最好当面跟他问清楚。” “问清楚他是不是的确非你不可,问清楚他是不是真的那么讨厌我。” 电话不带拖泥带水被利落挂断,忙音单调回荡。轰轰隆隆,天空又劈下一块雷来。 昏暗的房间之中,胡影的视线渐渐被雨水淹没。 墙壁不隔音,邻居家的液晶电视声音隐约传来。 “ 2日夜间阴天有阵雨或雷雨,雨量中到大雨,部分镇(街道)暴雨,个别镇(街道)有大暴雨。还请本市观众朋友们,注意出行安全。” 八月份的夏天,总要来一场轰轰烈烈的大雨。 * 苏护这些天很忙,刚搁下筷子碗,手心一抹嘴就要抬脚开溜。 她今天穿了件碎花掐腰衬衫,领子中间挖成一个V字型,脖子与肩膀衔接的锁骨处吊了根细金项链,晃晃悠悠,毛孔蒸腾价值十几块的浓烈香水味。 苏星厌抬头望了眼他的小姨,想问又不敢问,眼睛怯懦地在空气中转了个圈,又缩回到自己的碗里。 李月寒不痛不痒,与己无关地夹菜吃饭。 餐桌油腻,饭菜生冷,红褐色的大蟑螂绕着方形木桌腿绕圈跑。 许娘拄着拐杖从黑黝黝的房间里面出来。 苏护又惊又虚,刚迈开步子的脚转个圈就去扶住许娘的胳膊,张嘴即来就是埋怨:“妈,你现在腿脚不利索,不好好在床/上呆着,到处乱跑什么呀?” 许娘睨她一眼,“下来吃个饭也叫乱跑?” 李月寒转身给许娘盛了碗饭。 许娘接过,问苏护:“那么晚你要去哪里?” 苏护眯着眼睛笑:“嗐,就跟我以前的几个闺蜜搓点麻将。这不是好久没有见面了吗?我一直都在市里面呆着,好不容易回来一趟,这还不得抓紧时间聚聚。妈——”她话锋一转,又是一顿念叨:“你也真是的,不好好躺着到处乱跑。本来幺姐硬叫我回来照顾你,你要是哪里哪里不舒服,这是让我们两家不好做人啊!” 苏护没给许娘开口的机会,聊到这个又开始唾沫横飞扯起其他来,生活小孩,她老公每个月紧巴巴的一点工资,言语之间毫无逻辑但胜在废话连篇,叽叽喳喳吵得人头晕脑胀。许娘的脸色像极了大门外的天,越来越沉。 她饭菜没吃几口就放下筷子,苏护比她更着急,扯着嗓子喊:“你这是干嘛?你这是干嘛?还不如让我给你把饭送进来,看看来回这一顿折腾。” 夜间吃完的碗筷没洗,扔在锅里舀几瓢清水浸泡。 苏护匆忙,拨弄头发拉扯衣服,边走边对李月寒交代:“月寒,晚上星厌的洗澡水你帮忙烧一下,我还忙,就先走了。” 经过这些天的相处,苏星厌面对李月寒已经淡了最开始的局促。 他在苏护离开以后,声音细细地问李月寒,“月寒姐姐,我们现在要干什么呀?” 从前吃过饭,李月寒搁下筷子就往房间里钻,没关注过苏护,只知道她每晚都忙,忙着洗碗忙着安置苏星厌,然后火急火燎出门打牌。 没料想今天许娘半路杀出,耽误了她不少时间。 李月寒隐隐感到不对,但又不愿往腌臜事那细想。 门外风凉得过分,听说近日台风登陆,梧市得连下几天大雨。 她让苏星厌先回房间看电视,拿热得快烧两人份的洗澡水。 等水烧好以后送到他的房间,李月寒站在门口问:“自己洗没关系吧?别把床打湿。” 外婆家里面没有专门淋浴间,以前男人洗澡穿个裤衩在大厅解决。女孩就躲在房间的红色胶澡盆里,一个洗完水留给下一个,大夏天也不能开窗,姐姐妹妹一个个被热气熏得从头红到脚趾间。 李月寒绞了把毛巾,淋漓的水珠落在她的身上,澡盆旁边是块舒肤佳的纯白香皂,腻在蒸汽里,与从前摆放的位置一样。 时间是走了,可却又以各种模样留下。岁月是个轮回,一圈下来又一圈。 窗外隐约听到几声闷雷响,台风入境比想象中快。 李月寒拧干毛巾擦拭身体,门外砰砰砰有人在敲。 她听到苏星厌的小声呼唤:“月寒姐姐,月寒姐姐……” “轰隆——”一道青雷从天劈来。 第8章 一道门,外面里面的视线猝然擦黑。暴雨天气电压不稳,突然断电并不罕见。 李月寒花了些许时间适应黑暗,然后伸手去摸床边衣服,苏星厌还在门外,嗓音掐着微弱的湿意。 “月寒姐姐,你能开一下门吗?” 许娘的房间里面传来一两声压抑的咳嗽,天空扯开的青雷照亮大厅墙上老人的黑白面孔,似笑非笑,面目逐渐扭曲,似要从玻璃罩里面挣扎爬出。 苏星厌不敢去看,但毛孔、呼吸,湿漉漉冰凉凉,风贴着胳膊小腿游走,他不在身边,他就在身边。 屋子大得空旷,却又无处可逃。 苏星厌只能乞求,“月寒姐姐…” 房门从里面拉开,恐慌有了宣泄口,苏星厌不管不顾往李月寒的怀里扑,黑暗中看不到眼泪,所以啜泣也值得原谅。 但他还是不敢哭出声,咬着嘴唇把呜咽吞下。 “星厌,我还在这里,不怕。” 黑暗吞噬人的视觉神经,但触觉嗅觉却比平常敏锐。苏星厌能清晰感知到李月寒拥抱他的形态和体温,清冽的肥皂味往鼻尖里钻。 房间很暖,蒸汽融在夜风之中。 李月寒打开手机电灯。感谢现代文明,在这动不动打雷断电的日子里,保留人类些许栖息之地。 小孩的眼角还挂着一两滴泪。李月寒细声哄他去床/上呆着,找到手机里面百八年前下载的单机游戏,教他玩。 苏星厌手指点屏幕,视线却巴巴抓着她,看又不敢看,小心翼翼地眨着。 李月寒没法,耐心哄道:“没事,我去把洗澡水倒掉,你要害怕喊我一声就好。” 在高中许多好友的印象之中,李月寒就像墙角里的绿植,温柔耐心与她搭不上边界。一道数学题目不管对方听没听懂,超过两遍就不会再讲。 但对于苏星厌,大概他还是个孩子,所以李月寒的耐心和温柔都成绝无仅有的例外。 倒水回来,开窗透气,忙完一系列琐事以后,李月寒看到苏星厌正拿着手机发呆,目光怔怔地,带着一股子用心的迷惘。 李月寒也没多想,随口问他,“游戏好玩吗?” “嗯。”他应得很是敷衍,三魂有七魄没在话上。 李月寒隐隐觉得不对,她凑过去看了眼手机屏幕,素来冷淡的脸上表情像被打翻的颜料盘,所有颜色乱七八糟凑到一块热闹起来。 杨青【为表好友安慰,特赠极品大鸟帅哥照三张。Ps.清秀狂野总有一款是你的菜。】 网络信号不好,三张图片跟在杨青的消息后面不停转动灰色圆圈,模模糊糊只能看到肉色块系的线条。 苏星厌无知无觉,全程凭借好奇本能,眼睛黏在图片上。 李月寒默默切回主页面。 手机屏幕仅剩百分之八十的电量,撑过一个晚上还是绰绰有余。 夜风夹雨飞进来,浅淡的手机光线比廉价塑料袋的材质还薄。 小孩问她,“大鸟在哪里?” 李月寒:“…啊?” 苏星厌:“刚刚我看了好久,连羽毛都没看到。” 李月寒:“………” 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孩子的好奇如六月份的雨,来时轰轰烈烈猝然不及,走时又不带丝毫预兆,眨眼功夫就跳到下一个话题,“月寒姐姐,那你喜欢清秀还是狂野的男孩子啊?” 李月寒的表情挂不住,“你才十二岁,知道什么是清秀,什么是狂野。” “嗯——”他支着下巴,倒认真地思索该用什么词汇表达起来。 为了打断苏星厌即将深入发展要走歪的思绪,李月寒直接掰过他的肩膀躺下,“现在——”看一眼手机,铁面无私,“八点三十五分,乖孩子要睡觉了。” 手机电筒的灯光铺满墙角,他藏在里面,影子被无限拉长,眼睑半垂,情绪半遮半掩,欲说还休。 李月寒发现,自己对这孩子真凶不起来。 他的眼睛黝黑湿润,像刚刚淋过一场大雨,半曲身子躺在靠墙的床边一角,目光似线如勾,盯着床边木门。 “我想等小姨回来。”他细声说。 晚上八点四十五分,全村停电,一片漆黑。苏护大抵还在麻将桌上徘徊,白板红中四筒九条,看不到的全靠摸。至于摸牌还是摸手,就另当别论了。 隔壁一声咳嗽紧跟一声,许娘也没睡,大雨如注,噼里啪啦怕是夜半也不会停。 李月寒摸了摸苏星厌的头,“会回来的,你现在闭上眼睛睡一觉,明天早上你的小姨就会回来了。” “真的吗?” 李月寒语气肯定,“真的。” 他的眼底生出点点依赖,凑到李月寒的身边,小声又含糊地念叨:“月寒姐姐,要你是我亲姐姐就好了。” 雨滴砸在屋檐,树梢,还有破旧的水泥地上,淅淅沥沥,声音单调。变化跳动的时间被黑夜模糊,揉碎,隔壁屋子时不时传来的一两声咳嗽也逐渐安静下去。 风从窗子外面吹进来,一张薄毯盖在身上温度刚好。苏星厌翻了个身,背对李月寒,细小的呼噜从他那里轻浅传来。 今天再糟,一觉醒来明天也会更好。 “哎呀——昨天下了大雨,我那些闺蜜没办法硬是叫我留下来过夜。本来早上还要我吃完早餐再走,我一想到全家老小根本就咽不下,路过早餐铺买了包子稀饭和馒头就赶回来。唉!这天气,怎么下过雨还那么热!” 一大早起来,苏护的嗓音就像京剧吊嗓,咿咿呀呀,差副水袖就能登台唱戏。 李月寒注意到她的耳垂上比昨晚多了两粒白金耳钉,说话侧目映照笑容也灿烂三分。 一碗清粥配酸菜,苏护喝一口便笑一下,筷子点点让苏星厌多吃点,“昨天小姨不在家一个人睡怕不怕?” “我跟姐姐一起睡的。”没有人教,苏星厌早上醒来就自然改口。 苏护眉头紧拧,拿筷子头敲他脑袋,“这孩子一早睡起脑袋不清醒,月寒姐姐就叫月寒姐姐,姐姐姐姐的——”她看李月寒端着粥在旁边望,一笑改口道:“叫乱了都。” 许娘闷在房间里吃饭,苏护怕她跑出来,特意把第一份早餐一早就给送进去。 李月寒掰开一个馒头撕成小片吃,笑呵呵地对苏护道:“舅妈,你这对耳钉真好看,铂金的吧?” “嗐——”苏护抬手遮在耳垂处,怕李月寒探头继续打量,脸色难辨,“你这孩子说什么呢?你舅舅哪给我那么多钱去买白金耳钉,也就昨天晚上在小卖铺那买一对银制耳钉戴着玩。说是足银,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李月寒没同她继续争论下去。 早晨饭毕,苏护刷完昨天的碗筷就回房间补眠。许娘偶尔哎呦哎呦叫唤几声,见无人搭理,便打开床头收音机,随便调转一个节目打发时间。 细雨隔绝外出,远处田埂地上歪歪扭扭一串黑色脚印。 李月寒闷在房间里面带苏星厌写作业,检查他的暑期语文数学和英语试卷。错误率居高不下,正确的答案如白昼流星难得一遇。 苏星厌的心里对自己多少有数,他局促在小马扎上不敢乱动,屏息静气等风暴来临。 然而与意料中的相反,李月寒并没有骂他,而是开口反问:“喜欢读书吗?” 他的表情透露出微妙的迷惘,笑,模样比刚才更局促,“我不知道。” 他很诚实。 “我觉得读书……像是在讨好大人。如果我天天闲在家里,爸爸妈妈肯定不开心;但如果我努力学习,姐姐肯定又会更加讨厌我。” 细雨如丝,缠绕整个世界,从窗外看过去的世界灰扑扑的一片。都说梧市好山好水好地方,但落雨的时候,悲伤全都一个模样。 压抑憋闷,视线窄小。 李月寒想告诉苏星厌人不该绕着别人活,开心与否要由自己主观判断。可转念又想,人这一辈子说是生生死死独来独往,可谁逃得过血缘温情牵绊? 她一个活到二十岁的成年人都没办法完全放开,更遑论他这个十二岁的少年了。 手机铃响,逃不过的情感羁绊始终牵绊住她。她拉扯别人的,别人不肯放过她的,一通电话紧靠电波传递爱恨情仇。 又有谁要让她作配挥洒笔墨讲故事呢? 雨继续下,李月寒透过窗户极目远眺——这恼人的雨,也不知何时才停。 第9章 “最近怎么样?” 李月寒看了眼坐在小马扎上看书的苏星厌,没有着急回答,而是带门出去。 雨声淅淅沥沥淡了她的声音,李月寒走出大门躲在屋檐下,“还行,这里开销小,没什么需要花钱的地方。” 纠结两三秒,她还是决定开口询问:“妈,舅妈在村子里面人缘怎么样?” 许招娣:“怎么想到问这个?” 李月寒:“我看经常有人约她打牌,好奇她这个性格怎么在牌桌上吃得开。” 许招娣也没往深处细想,哼地一声冷笑,语气里充满浓浓的鄙夷和不屑,“又抠又精,谁爱跟她来往?见到麻将铺子走不动路,摸到牌桌嗓门大得人脑袋疼。”稍稍顿住,她很快意识到不对,“苏护最近是不是有什么不对劲?” 那对白金耳钉在李月寒眼前倏忽闪了一下,她不敢妄下定论,换个话题堪堪掩过,许招娣那边大概也忙,三言两语电话匆匆收线。 烟雨朦胧,天地之间窄得仅仅一线之隔,青山绿水藏与雾中,影影绰绰遮住远山大半边的模样。 李月寒心思兜兜转转,乱七八糟从苏护转到自己身上。她从前自诩清高,以为读了几本大部头的书,听过几段风/月故事就等于看破红尘。说情说爱说到底,一个俗字而已。 手指不知不觉点开手机相册,模糊的几张相片全是抓拍同一张脸,白衬衫金镜框,或侧耳倾听,或皱眉思索。李月寒抚上线条模糊的画面,掀唇一笑,自己到底也不能免俗。 李月寒的目光从大门转过,落在苏护的房间门口。从某种程度来说,她们是同一类人。 落雨的乡村是副颜色单调水墨画,与大厅里的黑白照相应相呼。照片里的老人眉眼似笑非笑,和落满尘灰的墙壁家具挤在一起,和潮湿发霉的墙角共同呼吸。 他漠不关己地看这人来人往,荒唐无稽的人间热闹。 — 胡影从动车站下来已经晚上十点。周围人来人往,脑袋顶上灯光冰凉,脚下的影子踩着影子。 她跟着人群走出车站,四方设计一套嵌一套,迷迷糊糊跟着路标走也是梦一般迷惘。 还好这时候挂在脖子上的手机响,胡影接通,从小玩到大的闺蜜问她现在在哪。 胡影:“就还在车站里面。” “你别急,慢慢来。” “嗯。”对于头次到来的陌生城市,夜里独自一人徘徊,说不害怕那是假话。胡影庆幸闺蜜因缘巧合考到了他所在的城市,暑假呆在这里打工不回家,不然像今天她这样莽撞而来,也不知道能在哪里落脚。 跟着人群走,胡影一眼就看到站在外面的闺蜜。两人搭乘出租车,夜深起露,月落星沉,待回到住所时天色更黑更浓。 闺蜜暑假留在大学城附近的一家奶茶店打工,包三餐食宿。小公寓里一个厕所一个阳台和三间房堪堪相互挤着,客厅里女孩子的鞋子衣物乱丢,阳台黑沉沉地晾满了刚洗的衣服。 当下环境没给胡影仔细参观的时间,她从一个城市辗转奔波到另外一个城市,长途公交动车还有出租来回替换,心力已是交猝。她随便冲了个澡,回到房间卸下满身疲惫,本以为一沾枕头就睡,谁知道翻来覆去脑袋却愈发清明。 “睡不着?”闺蜜躺在她的旁边问,话音刚落就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胡影也不好意思,“是不是吵到你了?我动静小点。” 视线忽然亮起床头暖灯,胡影稍稍眯眼,她看到闺蜜坐起来一脸困倦地撑着下巴,懒懒说道:“既然不困,那我们聊聊。” 胡影撑着胳膊坐起来,原本尖窄的脸蛋更是不挂几两肉,眼下青黑熬得层层叠叠,像几年前莫名流行的熊猫眼妆。 闺蜜不兜圈子,直接说道:“你最近变得很奇怪,是跟那个男人有关吧?” 胡影的事闹得满城风雨,虽然李月寒在互联网安静了几天,但不代表人们的记忆也跟着新帖新博文而随之清除。她咬唇不语。 闺蜜又问:“他知道你过来了吗?” 胡影脸上这才有了点颜色,抬眼眸光泄露碎星般的情绪,幽怨哀叹:“他要是知道,会让我过来?” 上次通话,李月寒笃定的口吻让她害怕,似要寻求安全感,胡影下一个拨出去的电话号码就是吴非。 她很急切,盲目冲动,像胸口里的一团藏也藏不住的火,烧到电话另外一端,急冲冲地出卖自己的不安,“吴非,你是不是很讨厌李月寒?”像再三确认,她口气急促地逼迫他的回答,“是吗?你是很讨厌她吧?一直纠缠你到现在。就是她不让我们名正言顺地在一起,就是她霸占着你,还搞臭我们的名声!”说到后面,她的嗓音戏剧化的夸张。 手机那头很安静,只能听到窸窸窣窣的摩擦声,然后“咔嚓——”一声火机响,胡影莫名其妙想起他点烟的样子。 疲惫不耐,种种负面情绪从一根烟中传递出来。他的眼神被从鼻子口腔钻出来的烟雾遮挡,与平常不同,此刻的他满是熟人勿近的疏离。 他开口,嗓音暗/哑,“我有点恨她。” 恨这个词过分巧妙,蕴含的情绪太烈太浓,如辣酒入吼,噼里啪啦从喉咙烧到肠胃,再经过心脏肺腑,将它们拧在一块揪成一团,等散开以后余韵还在疼痛未消。 可为什么会疼为什么会痛?胡影一时不敢轻易开口,她的理智渐渐回笼,几乎是打探着问:“跟帖子有关吗?” 吴非浅笑:“也有吧。” 那你爱我吗?这个问题在她脑子里飞快窜过,然而胡影没有开口的勇气,至少是在这样的场景下。 凭借本能冲/动,或者说是想证明什么,胡影在家密谋好几天瞒过父母,然后独自奔波辗转来到一个跟他有关,于己陌生的城市。 她想当面问问他——你爱我吗? 不是暗示,不是暧/昧,也不是猜测,而是面对面,直接坦率地提问——“你爱我吗?” 像信仰之基动摇崩塌,胡影站在一片废墟中急需吴非的力量。语言最是虚无缥缈,但也是最有效的能量补充剂。 — 白桐村的雨落到晚上十点也依然不停。 电路未修,李月寒的手机电量从百分之八十缩短到百分之四十,她怕有事真联系不上,干脆直接关机,隔段时间就打开看一下。 苏护从睡醒睁眼到现在便没什么力气,脸色寡欢。天一擦黑,她炒完菜就拿炉灶烧一家人的洗澡水。 许娘叫她别着急,吃完饭水都凉了。 苏护没应,阴阳怪气地念道:“呵,这还真把我当保姆了。老的老的成天呆在家里什么不做,小的小的吃完饭筷子一丢就关起门来当小/姐,活该我是老妈子的命,烧水做饭粗活细活全都一个人干!” 许娘噤声不语,屋子跟随暮色一同沉默下去。 待到晚上十点,残烛火光摇曳,朦朦胧胧照亮室内一角。李月寒翻来覆去依然不得好眠,她下床开窗透气,感到空气是从未有过的窒息。房门忽然被小声地敲了两下。 “月寒姐姐,月寒姐姐。”是苏星厌。 她开门,看到穿着奶牛睡衣的小男孩软软一笑,怀里抱着长耳朵的蓝色史迪仔,“月寒姐姐 ,我晚上能跟你一块睡吗?” 对面苏护的房间紧紧闭合,她猜想这小孩大概是自己偷偷跑出来。半蹲下身,烛火摇曳她的影子。 李月寒:“你小姨同意吗?” 小男孩没答,半张脸埋在蓝色玩偶的后面,单单露出一双黝黑的眼睛,那是一双极其中式的双眼皮,眼睑单薄,睫毛浓厚。看人的时候总凝着股说不透的婉约和哀怨。这该是双女人眼的,李月寒稍稍晃神,可惜长错了地方。 苏星厌双臂抱紧玩偶,极小声地嚷了句,“她在睡觉。” 史迪仔可怜巴巴地垂着耳朵看她。 李月寒硬着心肠又问:“为什么要跟我一起睡?” 十二岁,也是大孩子了。男女有别,纵然他不懂,李月寒也该避嫌的。 苏星厌揉了两把史蒂芬的大脑袋,然后凑到李月寒的耳边,极细极轻说了几句,话还没完,李月寒已经笑得肩膀发颤。 “既然这样……”她嘴角上提,眼睛里面憋了股闪亮亮的坏,“也不是不可以。” 第二天早上苏护发现苏星厌又跑到李月寒的房间睡觉,从开锅煮面到端面上桌一路念念叨叨。 许娘一早就打开房间门,天晴以后些许阳光难得愿意跑进去,大门外的电路工人也一早过来维修电线杆。 李月寒坐在四方形的餐桌前面,许娘拄着拐杖走出来。小男孩还在蒙头大睡,苏护执起筷子嘴巴依然不停,“不知道的还以为苏星厌什么时候改姓换人家。呵,这小白眼狼,白给他吃给他喝!阿猫阿狗灌点迷/魂汤,就跟着人走喊爹叫娘。” 李月寒慢悠悠地应道:“这也不能怪星厌。毕竟你的呼噜大得像电钻,我睡在对面都能听到。” 许娘适时配上几声笑。 苏护脸上挂不住,眉毛立起眼睛睁大,咦咦咦地尖着嗓子说道:“我这是为谁啊?!我这是为谁啊?!要不是天天烧菜做饭我有必要那么累吗?再说哪有像电钻,那么夸张吓唬谁啊?” “那你这几天好好休息。”许娘假笑道:“反正一日三餐,早上一锅面早上吃完还能蹭到中午晚上。这样还不如我自己来,别人怎么说你我不管,天天像这么吃下去我只知道自己会饿死。” 一早上被两人呛声,苏护的沥青脸比隔夜的酸菜还难看。 第10章 盂兰节的气息一天比一天浓郁,农村街道破败的水泥路两边摆满了红红绿绿的扎纸和一片金灿的纸钱。 苏护近来心情不畅,一日三餐许娘做完端上桌,她支着筷子挑挑捡捡,阴里阳里能说出一百句不好来,末了还要补充句:“都说了让你别做,做了落给人家嚼舌根。” 许娘表情冷淡:“日子你过给别人看?” 呛得她黑脸发青。 李月寒的大姨这几天从镇上赶来。她今年四十有八,一头乌黑卷发层层叠叠像胶卷,身后带着个三岁不到的拖油瓶,短袖上衣糊满结壳的鼻涕,鼻子上还挂着新鲜一条。 苏星厌难得表现出与年龄相符的刺头,遇到那小孩靠过来拔腿就跑。 大姨笑呵呵看着孙子胡闹,帮许娘李月寒坐在大堂里择菜。方形桌上堆满她过来买的一大堆菜,有肉有虾,从餐桌一头堆到另外一头。 苏护搬来个小马扎搓衣服,头发随便挽了个髻,音调好似打鸣鸡,一声比一声高地同大姨聊天。 说到近来盂兰节,大姨掉了几滴泪,屈起手腕揩,音调走样,已微微有了哽咽,“今年你回来,月寒回来。这节一定要好好给爸过,他辛苦一辈子,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每一分钱都要留给家里。” 李月寒咽下一个哈欠,眼尾冒出泪花。旁边苏护和许娘的表情也稍稍木然,像走错片场的观众,可又不好开口中途退票。 大姨掉了几滴泪,见没人回应,自己也感到无趣,埋头捡起几根菜继续择。 李月寒曾经问过许招娣——外公是个怎么样的人。 那时候初夏的天蓝到发黑,吃饭的方形木桌搬到屋子外面,一盏灯光支起一片亮。 她跟许招娣拿浆糊包福纸,小簸箕堆得叠叠高。 一开始问题怎么开始,李月寒也不清楚,只知道那是她和许招娣为数不多和睦相处的时刻。大概也是个俗套开场,不是问你难不难过,便是问你爱不爱他。 李月寒挑了后者,许招娣手上的动作稍稍凝滞,然后继续,“不清楚。” 李月寒:“为什么?” 许招娣:“有爱有恨。爱得心生埋怨,所以才恨得百般不得。” 李月寒不解,但她没继续问下去,而是聪明地换了个方向,“那外公是个怎么样的人?” 许招娣沉默,福纸上浆糊沿缝折叠,脚下暮蝇围绕,一口就是一个包。 她抬眼,目光穿过大厅里的人来人往,落在后面的黑白遗像上。 “他跟很多男人一样,自私懒惰。有一次你外婆病在床/上起不来,他在外面自己下餐馆,对家里不闻不问。哦还很好/色,你舅舅娶苏护那年闹洞房,年轻人挤得屋子水泄不通,农村习俗估计你不知道,疯起来不管像不像话,苏护半边胸膛被拉到外面。你二姨拉你外公离开,他还不动,站在原地看完全程。” 灯泡的光被风吹得晃晃荡荡。 她好像有点懂得许招娣的恨从何而来,“那爱呢?” 许招娣:“我考上大学那会儿,你外婆藏了我的录取通知书,是他偷偷给我的。” 为人子女的百般心思,最怕爱不痛快,恨也不痛快。 大姨晚间带着孙子回去。许娘跟在后面走,腿脚不利索一瘸一拐还要跟着赶,浑浊的眼珠流出几滴透明的泪,“家里冷清,你记得多回来看看。” 家里不是冷清没人,而是没一个把她放在心上的人。 — 白桐村大多都是老人,稍微年轻一点的不是搬到市里县城,就是外出其他省份打工,一年才能回来一次。男人的老婆留在家里守着孩子老人,日常打发时间的最好办法就是白天麻将铺,夜里电视机。 在这之中,一个喜欢满村子乱逛的中年男/人反倒突兀。 他三十有五,看上去年纪跟苏护差不多。白衬衫黑西裤,金丝眼镜架在鼻上,发胶抹得又浓又厚,皮肤略黑,嘴唇稍厚,是猪肝涨紫的颜色。 一次李月寒在家门口不经意跟他碰见,本就擦肩而过,男人却忽然叫住了她。 “诶,以前没看到过你啊?是苏护的亲戚?” 他知道苏护? 李月寒侧头看他,一个人的精致从细节能窥探出来。男人的手指干净修长,指甲齐整无脏无垢,没做过粗活。 衬衫西裤,腕表价位…他跟苏护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又是怎么知道她的? “月寒姐姐!”苏星厌躲在门后叫她,“你外婆找。” “好。”李月寒无视男人,转身回房。 留下那个男人站在原地,目光黏在她的身上不肯离开,“月寒…”他的脸上浮出一抹笑,轻念道:“名字好听。” 刚跨进门槛,李月寒就被一股蛮横的力道拉进房间。她猝不及防,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就看到苏星厌“砰——”地一声把门紧紧关上。 李月寒转了转自己被扯疼的手腕,很快冷静下来,“怎么回事?” 他保持正脸对门的姿势,头抵在门上,没动。 李月寒继续问:“为什么撒谎?”根本就没有外婆找,是他随口扯的谎话。 李月寒忽然意识到一件极其糟糕的事情,她对苏星厌似乎并没有什么警惕心——这并不好。 小男孩贴着门转身看她,屋子外头种了一株芭蕉树,叶子层叠交映落到屋内一片阴凉。他站在那块阴凉地里,未长开的胳膊,小腿,孩子的手指关节脆弱纤细,处于儿童和少年的过渡,阳光和阴影斑驳陆离。他看她,目光最后还是落在阴影里,散不开的忧郁。 李月寒转过脸重复刚才的问题,“为什么撒谎?” 苏星厌:“他很坏。” 李月寒:“你怎么知道他坏?” 苏星厌:“因为……因为我看到他压在我小姨身上,然后我小姨哭了。” 时间指针忘记走动,空气也跟着凝固。懵懂无知的小男孩打翻潘多拉的魔盒,放逐出的恶鬼在哭泣咆哮。 然而悲剧式的故事在之前就已经循环播送了预告,苏星厌的话除了证实李月寒的猜想之外,还确定了悬念背后的男主角。 耳钉,衬衫和价位不低的腕表眼镜…一切最是荒谬,也最是合理。 隔壁传来一阵压抑的咳嗽。 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李月寒半蹲下身捂住苏星厌的嘴巴,四目相对时,他的呼吸蹭到她的掌心,羽毛般的柔软和痒。 跟同龄的小孩相比,苏星厌的个子并不算高。他好像营养不良,看上去小小一只,蔚蓝色的短袖套在身上,感觉能穿到小学毕业。 李月寒放开他,“你跟过你小姨?” 苏星厌留念她掌心里的洗衣皂香,他的手指背在身后扣门板,“扣扣扣——”声音重复着单调。 听说大人的世界里藏着一个又脏又漂亮的秘密。它是伊甸园里的红色苹果,哄骗亚当夏娃心甘情愿地背叛上帝,它是书里欲遮欲掩的句子,点到三分不继续往下… 它是暗示,是比喻,是世间一切巧妙又龌/蹉的联想。 苏星厌躲开李月寒的目光,他好像隐约懂得,却依然还是懵懂,脑海里浮现小姨哭泣的画面和李月寒的面孔交织,他下意识嫌脏。 那个秘密究竟漂亮在哪? — 随着许娘的腿脚逐渐恢复,苏护反而不能随心乱跑。借口越来越难找,说打牌不行,许娘不知故意还是真的心血来潮,一辈子缩衣节食的人竟要求跟着她一块上牌铺。 好不容易编了个借口脱身,走到半路她却又碰到李月寒。 生命是存在血液里的轮回。李月寒有张和许招娣极为相似的面孔,冷淡单薄,看人的时候目光尖锐如刃。苏护下意识心虚,总觉得自己在她眼中已经被开/膛/破/肚。 “舅妈,你去哪啊?” 苏护笑:“怎么?你外婆还在家等你呢!这里农村晚上不安全,女孩子不要乱跑,到时候你出什么事我怎么跟你妈交代?” 她依然咬着原来的问题不放,一字一顿,慢悠悠如凌迟般问道:“舅妈,那么晚了,你要去哪?” 暮色深沉,绛紫色的黯淡笼罩在彼此脸上,五官被模糊被淡化,影影绰绰只剩下道轮廓。远处半人高的野草、茼蒿泼墨一般绵延成片。 苏护着急,顾不上长辈面子,口不择言地嚷道骂道:“我去哪?!我天天关在许家给你们做牛做马,怎么?出去跟姐妹聊聊天还不行吗?我是会跑还怎样?!一天到晚防我跟防贼一样!” 李月寒点了点头,侧身从她身边绕过,末了还要转头补充句,“舅妈,我没其他意思,就是想提醒你农村太晚不安全。我跟外婆星厌都会等到你回来,你什么时候到家,我们就什么时候熄灯睡觉。” 苏护还要骂,李月寒截了她的话头,“这不是防贼,也不是担心你会跑,只是出于家人的关心。但是,说来也怪——”李月寒笑,“好端端的舅妈怎么联想到'防贼'、'会跑'这样的词去?你跟我舅明媒正娶情投意合,这形容倒像我们强迫你一样。” 天色更深,李月寒身形如魅,说完以后隐入无边的黑暗之中。 这一路,苏护如西天取经徒步经历九九八十一难,胆战心惊凭借一腔莽撞的孤勇往前冲。 等她在明亮的灯光下看到钱岩,心里自是泛起对他对自己的心疼。 … 两人衣/衫/半/tui,缠颈而卧,餍足之后精神涣散。 苏护的音调像超市打折的廉价砂糖,掐着快过期的做作和嗲。 钱岩心思漂浮,想到别处,那个叫月寒的女孩模样又在他面前闪烁。 苏护嗔他,“想什么呢?我跟你说了那么多,一路走过来这不容易那不容易,你倒好发起了呆。” “没有。”他抱住她,呼吸在耳边扩大,“你是不是有个亲戚,叫月寒。” 男人和女人,说穿了就是裆里的那点事。 钱岩话音刚落,苏护立马猜到他肚里打的主意,她一声不吭,捞过床边散落的衣裳。 钱岩啧一声,拦着苏护的腰问,“你这是干嘛?我只是关心你一下嘛!” “你这是关心?!”苏护戳着他的胸膛,“少装了吧,那点心思都荡在脸上。真把我当三岁小孩哄!” “诶诶——”钱岩身体还未完全餍足,抱过苏护又拉又哄地亲上一顿,女人的身子好似橡皮糖,左右随他摆弄。 可总是少了点什么——少女的冷淡面孔映在眼前,瓷一样白皙的肤色,底下隐约能见到青绿色的血管,像初开未开的白玫瑰,只适合摧毁。 钱岩多少心不在焉,也嫌身下女人呱噪。 一场云雨事毕,苏护穿好衣服问钱岩什么时候能再过来。他抽烟放空,回答得懒散又敷衍,“不知道。” “你这是什么意思?”苏护故意闹脾气,要他哄。 可钱岩不买账,裤子拎起前后摆出两副面孔。他叼着烟打量面前的人,冷笑:“反正你都快回去了,多来一次少来一次又有什么差别。” 苏护:“你要是想,我也可以找个借口留在村里…” “别!”钱岩打断她,“长期来往没必要。” 苏护跟钱岩是在去年过年的牌桌上搭上的。 他出手阔绰,牌面上不在乎输赢,通宵牌局散场以后还能请牌友吃喝玩乐。 苏护听说他的老婆在城里开公司当老板,自己做个女强人。可钱岩没用,家里花钱供出去的大学生除了会说几句漂亮话,装出一副斯文样骗骗女人就没其他能耐。 时间一久,他老婆就打发他回村,银行卡里的钱不少他一分。但婚姻名存实亡,夫妻两个各有各的生活。 苏护还听说,钱岩风流,村里面稍微好看点的女人跟他都有来往。 听到这里她动了心思,钱岩刚好也有意思,两人一勾一搭,眼睛一对便滚到一块。 通往女人心灵的途径是vagina。苏护内心封闭许多年,也不知道怎么就被他给凿空。冤家冤家,说不清是上辈子的债,还是这辈子的劫。但有一点可以确定,那就是苏护真的喜欢上他了。 女人一旦动了心,可比尘埃卑微。苏护见钱岩对她爱理不理,心里冒出的委屈蒸发成泪,拽着他的手问,“你要怎样?” 钱岩不答。 她咬咬牙,“你就是惦念那个李月寒对吧?” 他依然没反应,烟雾笼住半张脸。 苏护靠近,手心顺着他的肌肤纹理往上,语气近乎讨好,“你要是想,我让你们两个见一面又有什么关系?” 他这才动了动,视线看向她,镜框后面的眼睛浮现出笑,钱岩的手掌盖在她的手上,这才肯给她一声,“乖。” 第11章 白桐村近来发生了件荒唐事。 隔壁一队的新婚俏媳妇,在傍晚的村子小路上被人玷了清白。 人是被她婆婆找到的,发现的时候躺在荒草地里,底下是一摊秽物。警方鸣笛匆匆,也才一顿饭的功夫,事情就传遍家家户户。 连身在梧市的许招娣都已经了解情况,特地打电话给李月寒,叮嘱她天黑就别出去。 “村里闲汉子最多,就算人家跟你搭话你也别理。人心坏起来猜不透,知道吗?” “嗯。”她点了点头。 房间里面许娘唤她,一声拉得比一声长。 李月寒应了声诶。 听筒里的许招娣纳闷,“你外婆叫你做什么?” “不知道,可能有什么事吧,毕竟她对我一直都爱搭不理的。”说完她便收线。 房间里的许娘让李月寒帮忙去一位朋友家里拿衣服。 “那是我之前买的衣服。”傍晚时分,墨紫色的云尽数吞灭晚霞,只留下几缕痕迹不显的光亮。许娘浸在昏暗之中,整个人剩下一个大概轮廓。 苏护在厨房里忙着炒菜,没空分一个眼神过来。 “明天就中元节了。”许娘怕李月寒拒绝,补充道:“我总不能还穿那么几件衣服。” 凉风映着骨骼吹,转瞬之间天空彻底黑净。 李月寒出门前从房间里面带了样东西。 苏星厌跟在她的后面,但还没迈出门槛,便被苏护骂着回去。 “苏星厌,你干嘛?!出去这个门就别想回来了!一个暑假玩疯了都,作业写了吗?新书知识预习了吗?就不怕开学成绩吊车尾啊?!” 小男孩手指抓着门框进退两难。 李月寒站在门外朝他回望,又抬头看了眼天空,星辰浩瀚无际烂漫。她笑笑,对他说道:“天空很漂亮,有空抬头看看。” 苏星厌:“你喜欢天空?” 李月寒稍稍顿住,目光凝结片刻后抬起,“电影画面最后一帧的定格多数都是天空。” 因为它代表结束。 而总有些事情,需要结束。 李月寒说完以后,掉头扎进苍茫的暮色之中,黑影如魅,一尾鱼般游走离去。 远方天色与山相连,层叠起伏,从边缘处开始的锯齿痕迹,如同被不规整撕裂的纸张,又像极无数张女人脸:怨怼的,哭泣的,皱皱巴巴,没有一张是美的。 她就这么形单影只地过去,与山色暗夜融为一体。 — 到达许娘的朋友家,李月寒的手机显示满格。 她站在黑色铁门外揿了揿门铃,很快一个男人开门让她进来。 猪肝色的嘴唇,还有金丝边的眼镜,虽然他今天换了件横条纹的短袖套头衫,可李月寒还是将他认出来。 钱岩主动招呼:“呀!好巧,是你啊!” 李月寒微笑不应。 钱岩看出她的警惕,两手摊开状做无奈,“我不是坏人。很早之前我就跟苏护还有许娘认识,以前从没见过你,上次看到你就觉得奇怪,没忍住问了几句。” 前庭门院摆放几株长势喜人的发财树和橘子树,夜色氤氲了景象,墙边上蓝底白字的门牌号——白桐村3队21号也跟着若隐若现。 钱岩邀请她,“先进去喝杯水,许娘的衣服不知道我老婆放哪里了,我得先去找找。” 李月寒跟在他的后面进门,在钱岩反手准备关门的时候,她忽然反问:“有必要关门吗?” 他愣住,而后一笑,“是没必要。” 庭院前的大铁门留了条豁口开的大缝。 从跟苏护串/通,到今天的准备钱岩自认天衣无缝。眼前的女孩刚满二十,踩在纯真和成熟的分界线上。纯白的棉质短T掐着她的曲线,她的眼神有多纯真,她的身体便有多邪恶。 生来的脆弱易碎品,生来就是让人摧毁。 钱岩把下好药的水杯放在李月寒面前。她的眼神比脸色淡,轻轻略过一眼便不再看。 钱岩驾轻就熟,没着急拿衣服,先坐下来跟她开腔闲聊,然而张嘴才刚刚开了个头,李月寒就直接打断:“你能先把衣服给我吗?” 钱岩笑:“这不着急。” 李月寒蹙眉不耐,“不急我就明天来了。” 钱岩又看了眼分毫未动水杯,“从刚才到现在,聊了那么多你不渴吗?” 李月寒:“一直说话的是你,我就恩了两声,渴什么?” 钱岩:“……” 李月寒:“你先进去拿衣服,渴了我会自己喝的。” 钱岩当然不会回房间拿衣服,而是转身去厨房准备了点小零食。他出来的时候发现茶几上的水杯里的水少了一半,脸上笑容更甚,“刚刚去找了,没找到衣服,不知道被我老婆放在哪里,打电话问她说不知道,得等到回来再找。” 钱岩说这话的时候顺势靠着她坐下,膝盖不知无意还是有意,时时蹭着她的膝盖。陌生的男性气息如同藤蔓环绕,温热的体温像花蛇游走,李月寒稍感不适,拉开两人距离。 谁知道钱岩又跟着贴过来,嘴巴还不干净,“月寒,你叫月寒对吧?名字跟人一样,冷清又漂亮。我第一眼看到就喜欢上你了,你很漂亮,人在阳光底下发着光。” 浸着汗的手攀到李月寒的胳膊上,鸡皮疙瘩一路开花。 上一秒李月寒甩开他的手,下一秒他就靠得更近,另外一只手撑着沙发稳住重心,直直朝李月寒压过来。 扭动的阴影扑头蒙面,扼住她的咽喉,似要让她窒息。水晶吊灯的光亮窄成一条线,游动,沉浮。李月寒不断挣扎扭动,钱岩箍得更紧。 “你要真敢碰我,我就算死了做鬼也要扒着白桐村3队21号这块地皮不放!” 钱岩不理她的咒骂,脑子更兴奋,“宝贝宝贝,我真的太喜欢你了!” 李月寒尖声喊救命,到后面又好似颓然放弃,手垂在身体一侧,虚弱无力地问道:“所以,是许娘骗我到你这里拿衣服的?” 钱岩见她不再挣扎,以为药/效发作,烈女变/dang/妇,他也不着急进行下面的动作,得意洋洋抱着李月寒炫耀:“可不是,我早就跟你舅妈好上了。上次见到你,我茶饭不思,是你舅妈在中间牵桥搭线。爹不疼娘不爱的小可怜,连你外婆发现我跟你舅妈那档子事,第一个想着是怎么把你也拉下水。” 他要让她心甘情愿地臣服,彻彻底底地绝望,于是愈发添油加醋地描述,说到后面,自己也兴奋起来,支起身子要扒开李月寒宽大的牛仔裤。 然而手刚摸到她的腰际,一道尖锐的冰凉便抵着他的腹部。钱岩涨热的脑袋像被一盆冷水兜头盖下,定睛往下看,一把尖锐的水果刀正横在两人面前。 面前的女孩比刀锋利,“再不起来,等我捅下去吗?” 他们距离靠得实在太近,钱岩不好伸手抢夺,他也不想好好一桩鱼水之事惹上见血的官司。缓缓起身往后退,他往上举起双手,干巴巴挤出一张笑脸,“月寒,你这是做什么?” “防身。”李月寒坐起来,未整衣衫,任它凌乱。 眼前女孩眼睛明亮,声音有力,半点不像是药/效发作的样子。钱岩往摆在茶几上的水杯那看,又转眼往下的垃圾桶里探——心道不好,抬眼就看到李月寒冲他笑。 “怕你失望,我把水倒了一半。” 钱岩嘴硬:“你这孩子,拿别人的好心做坏事。我刚刚就脑子发昏,没其他意思。” 李月寒努嘴示意:“那你把水喝了。” 他不动,她坐在原地自在冷笑。 钱岩被人看穿意图,心思千回百转一百八十个调。他在村子里面跟已婚的嫂子半推半就也来过几段露水情缘,暗示不行就下/药,下药不行就用/强。除了他家的母夜叉,其他女人摆弄几趟后无非就是那个样。 他试图去抢李月寒的水果刀,却不料对方动作更快,转了个方向刀尖直接对准自己的左边胸膛。 殷红如梅的血迹很快在白T一角盛开,刀尖刺破衣服深入表皮。她的脸色近乎透明般苍白,手掌也白,青蓝色的血管挂在凌厉的白骨之上,稍一用力,便是颜色叠起层次分明。 李月寒:“我要死了,你这好日子估计也到头了。” 蛇打七寸,杀/人诛心。李月寒巧妙捏住钱岩的痛点,他胆子不大,见点血色便面色发白,脚步往后迈,拉远自己同李月寒的距离,生怕半点血滴沾到自己身上。 “忘了跟你说个事——”少女纤细的手指把/玩着水果刀,银白亮刃反射灯光映在她的脸上,刀尖沾了些少许浅薄的红。她的嘴角从坐起开始,始终噙了抹笑。白T的领口被撕裂,露出黑色的内/衣肩带,头发也乱。 她脆弱、尖锐,却又迷人,像极了手中沾血的刀。 然而此刻的钱岩却不敢发挥他的遐想,也不知道眼前这个女疯子最后会把刀尖对准谁。鱼水游戏惹上这样的人,钱岩心里来回把苏护来回骂了个遍。 突然而至的警车鸣笛划破农村寂静,炊烟袅袅,老人妇女顾不得炉灶上还未盛放的饭菜,急急忙忙从家中大门探出头来,寻向警车方向咬着耳朵猜测哪户人家发生什么故事。 钱岩脸色一变,骂了句脏话转头对上李月寒的眼睛。 她笑:“我是故意的。” 再然后的下一秒,水果刀掉落在地毯之上,连带水杯打翻,玻璃声脆,映着少女蜷缩在地的小声啜泣触目惊心。 钱岩眉头直跳,骂了句干//你娘,挥起拳头还没朝她扑过去,便被破门而入的警/察狼狈地制服在地。 第12章 从警局出来的时候,已经凌晨三点。 李月寒身上披了件女警给的方格外套,她的T恤被钱岩撕裂,前后两块布料挂在身上样子难看。 许招娣跟在她的后面出来,一身风尘浸满疲惫。 刚接到警局打来电话的时候,许招娣还不信,以为是骗子新编一套的信口雌黄。她相信自家女儿,一通电话前□□代她要小心谨慎,怎么后脚就突然出事? 女警在电话里面简单地跟她解释前因后果——她的弟妹不忠,在外勾人。亲妈知道以后第一反应是想着怎么把自己的女儿给一道拉下水。 她不信,以为自己听了个笑话。可人生本来就是场荒谬无稽的讽刺喜剧,每个人手中剧本的最终章藏在上帝那里。 路上驱车回去的时候,许招娣没哭。半辈子的苦半辈子的难,半辈子别人的嘲笑同情她都自己咬着扛下来,眼泪百八年前就蒸发干净了。甚至心也麻木,好似痛觉失灵,反应很上了年纪一样的老人迟缓。 直到警局之中母女对峙,许招娣没忍住问许娘祸害她孩子的原因是什么。 许娘冷笑,五官挤成一个狰狞的形状,“谁让你自私呢?同样都是在市里面,你当副总吃香喝辣,你弟弟给人天天在工厂里面打工,又苦又累挣不到几个钱。他住的是什么房子,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娶的是什么样的老婆?你这个做姐姐的,也不怕晚上睡觉不安生?” “当初你的大学录取通知书,我就不该藏起来。”她弯起嘴角,享受许招娣脸上碾磨细致的痛苦,继续喷出恶毒的句子,“该直接撕掉。” “你个赔钱货!克父母!活该这辈子生不出儿子。李家的香火,就是断在你的身上。” 亲生母女一头血脉连一头。许招娣想不通自己究竟做了什么让许娘恨到如此地步。 肩膀被人揽过,她侧头看到一张与自己极为相似的面孔——单薄纤弱,细长的眉眼勾勒出神情的冷淡,岁月在血缘里轮回一遍又一遍。许招娣将重心靠在李月寒的肩上,靠在自己血缘的另外一端。 她听到她说——“外婆,我们会走法律程序立案。剩下的事情,我已经打电话通知我爸爸了,他正从梧市赶回来,有什么话你跟他交代好了。” 灯光映得影子冰凉,许娘的表情如冰封凝固。 三秒以后,一个眨眼回神的瞬间。对面突然发出动物般含糊的嘶吼:“许招娣,你不能告我,我是你妈,哪有女儿送妈坐牢的道理?!你就不怕人笑吗?你可真狠……” 李月寒牵住她的手离开。 盛夏已去,暮夏将枯,凌晨三点的户外能嗅到冷冽空气的味道。 许招娣松开李月寒的手,脚步越来越慢,最后落在她的后面。 “我开车吧。”李月寒试图拿走她手里的车钥匙。 但许招娣没让,说了句不用后,兀自拉开车门坐进驾驶座。 她让李月寒坐后面。 车子在停车位上没有发动,两人如雕塑一般也不知枯坐多久。 直到旭日东升,灿烂的金色阳光在车前铺陈,朝霞裹着一抹玫瑰色凝在云端如雾气般上下浮动。 李月寒口袋里的手机振动,一声一声嗡嗡,突兀地划破车内安静的氛围。 “妈,我出去接个电话。”她说。 许招娣点了点头,她像被忽然松手的提线木偶,身子缩在驾驶座上。 李月寒开门出去,电话接通,入耳即是吴非的声音。 他似乎很疲惫,也不知抽了多少的烟。 “月寒——”他唤她。 近来事忙,李月寒纵有一颗玲珑心,也分不到两块地方。她以为吴非回心转意,终于肯回到她的身边,语调柔柔地应道:“我在。” 吴非笑,他又唤了一声她的名字,粗砺的嗓音像被风沙碾过,“我爱你。” 爱是一段感情的衍生品,它既不是出发点,亦不是落脚点。李月寒蹙眉,她不喜欢他的表述。 一段感情靠爱维持,最像一盘散沙,风吹即散。 可吴非依然愚蠢地咬着她问:“你爱我吗?” 李月寒叹息:“我只要是你的,这就够了。” “我也是这样回答胡影的。”他的嗓音死水般沉,拉着李月寒似要一同溺没,“然后她现在死了。” 李月寒尝到空气中冰冷的铁锈味,吴非的语调让她非常不适。 身后汽车鸣笛尖锐长啸,作背景配乐。李月寒转过头,她看到许招娣趴在方向盘上哭,肩膀起伏,刺耳的滴鸣从她两条胳膊下传来。 东边的朝阳如血溅满整片天空,树影之上也似沾满血腥。寒意攥着太阳光藤蔓般生长,将她环绕。 耳边有声音低喃:“现在,我终于完全属于你了。” 霞光万道,弑血为盟。 李月寒的心底一直有一个秘密。 秘密是个中性词汇,它没什么不对,唯一的不对就是不对人说。 说了,就是个错。 人的一生追溯回望,值得/抽/出来讲述的记忆,边角已被磨花。故事的开头不知从哪开始,故事的结尾又好似早已敲定序章。 不管对于亲情还是爱情,李月寒要的从来不多——无非是彻彻底底的占有,全心全意的服从,爱要如炼狱之火般带给人厚重的疼痛,才能让人感受到被爱包围的安心感。 许招娣曾经给过那样绝望的爱,她控制她的所有。李月寒叛逆过,反抗过,但最后还是被驯服,臣服在她的脚下。 那时候还没有许娘,没有徐振邦也没有什么苏护,他们只是沉淀在许招娣的记忆之中,偶尔翻出让她针扎般地心疼一下。她会晃神哭泣,然后脆弱地向李月寒寻求慰藉。 人是种矛盾的生物,李月寒有多讨厌她,就有多爱她。 后来的转变是从初三参加外公的葬礼开始,许招娣跟娘家关系破冰,恢复了走动。她开始收回在李月寒身上的注意力,对她的要求也从全心全意的爱她,变成做个乖巧的女儿。 她逐渐很少倾诉她的痛苦,也很少在难过的深夜里抱住李月寒说妈妈只有你了。 也对,亲情归位,苦尽甘来的人生还有什么痛苦值得倾诉。 她属于许招娣,可从那么一天开始,许招娣却不再属于她了。 也是隐约间动的心思,李月寒觉得她应该从许家人那里把许招娣夺回来。 机会得等,办法也得等。 至于爱情…… 李月寒眼前再次浮现出那种与吴非七八分肖像的脸庞。她得不到的人,只能找张相似的脸代替。 可千般滋味回过神来,不是他依然不是他。 吴非在电话里面心甘情愿的臣服,反而让李月寒感到一场游戏只用三分心思就通关的索然无味。她不接话,甚至对胡影的关心超过于他,“胡影怎么回事?” “她……” 许招娣依然在哭,李月寒打断他故事性的铺垫,开门见山地问道:“不是自杀吧?” 吴非:“死于意外。” 李月寒侧头,“能详细点吗?” “车祸。” 那便于她无关了,当即心下了然,李月寒扬了扬眉毛,找了个理由收线,“我这边有事,先不聊了。” “月寒——”他再次叫住她,“你会完全属于我吗?” 李月寒嗤地一声冷笑:“难道不一直都是?” 雾气尽散,世界的轮廓从模糊到清晰。 汽车滴鸣已停,许招娣抽出纸巾擦泪。 电话里的吴非挣扎着要说出那个名字。 李月寒转身,当作自己什么都没瞧见,给她亲爱的母亲留足体面,然后蹙着眉头,声音冷凝,“吴非,你要的反应该给我都给了,作了那么久你也应该够了吧?” 电话切断。 许招娣收拾好情绪后,摇下车窗叫李月寒上/来。 母女两人一路无话,很快就重新回到房屋破旧的许家。 不过一晚上的时间,这里却放佛大变一场模样。 苏星厌被许振邦电话通知苏强接走,大概因为自家妹妹干出的混账事,他也不敢多说,匆匆忙忙从梧市赶来,随便收拾点东西就带着孩子离开。 许振邦还在派出所里面,后面烂事一堆,有够让他头疼的。 李月寒看出许招娣没休息好,于是带她到自己的房间。 木门从里面栓上,窗帘被重新放下。世界恢复夜的寂静。 许招娣头靠枕头,闭眼喟叹出一口气。 李月寒坐在床沿边上看她,她的身体侧躺蜷缩,姿势像极子宫里足月的婴儿。 脱鞋躺在床/上,李月寒从后面环住许招娣的腰,然后揽住胳膊往里缩,用力地将许招娣抱在自己怀里。 鼻尖全是熟悉的洗发水味,这让李月寒多少感到安心。 许招娣闭眼没动,李月寒知道她没有真正睡着。 也对,受了那么大的委屈,怎么可能毫不在意地轻易睡着。 一场眼泪蒸发不了偏心带来的难过。一个人不管多大,在父母面前依然只是个孩子。 李月寒知道许招娣委屈,委屈许娘溢出来的偏心。 她抓住许招娣的手,“妈,你别难过。” 怀里的人嗓音带着湿意叹了口气。 李月寒口吻冷静,“外婆对我做的事情虽然荒唐,但也可以理解。她怀你的时候,计生正抓得牢,一家子躲躲藏藏又被花钱罚款,结果最后生下来的是个女孩。她怪你耽误许家,不是很早之前你就知道的事情吗?” 昨日结痂的伤疤被重新揭起,许招娣攥住枕头咽下哭泣。 李月寒附在她的耳边轻声道:“妈,别为你不爱的人想那么多。至少再糟糕,我还是属于你的。” 第13章 上午十点,阳光像被打碎的玻璃杯,碎渣散得到处都是。 大姐二姐赶到许家,和许招娣坐在一起,姐妹三人没聊几句就先红了眼眶,剩下的话堵在嗓子眼里出不来。 气氛凝滞压抑,李月寒从房间退出到厨房烧水。 热水烧开需要一定时间,她搬张凳子坐在灶台面前。 口袋里的手机忽然响动,颜琅琅发微信问她什么时候回来。 李月寒【快了,也就这两天吧。】 阴影纳下,白瓷砖镶嵌的厨房浸着一股散不干净的油烟味,沉淀多年的油烟污垢,扒在砖缝墙角里面。 李月寒起身推开窗户,风带着一股让人窒息的燥/热吹来,糊在玻璃面上的窗户纸已经老旧泛黄,边角翘起,风一吹它便拍打着窗子角,发出哒哒哒的声响。 颜琅琅【告诉你一个惊天大八卦!!!】 李月寒盯着屏幕挑眉,对于好友她总能多出开玩笑的心思,【你给林得鹿戴绿帽了?】 颜琅琅不甘示弱秒回【这比杨青向你告白的机率还低。】 李月寒【那八卦就不够惊天了。】 颜琅琅终于破功【李月寒,我真想顺着手机网线去揍你!】 关于嘴贱气人这件小事,李月寒总是不厌其烦地告诫她的朋友们——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跟从娘胎里就牙尖嘴利的女孩比起来,她们始终太年轻。 憋闷那么多天的情绪,她难得挑起嘴角笑了下,手指灵活地在键盘上敲打。 【听说八卦憋久了对身体不好……】 颜琅琅当然知道,她没想着铺垫就直接切入正题【你还记得我们以前的数学老师陈星润吗?】 李月寒心跳加快【嗯。】 颜琅琅【啧,怂货!一聊到老师你就跟锯嘴的葫芦一样不敢蹦一个字来,都毕业好几年了,背地里开几句玩笑有什么大不了。】 李月寒没回。 颜琅琅继续【你知不知道陈星润他谈恋爱了。】 李月寒稍稍怔松,更不知道回什么,只发了个【哦。】 颜琅琅对李月寒冷淡的反应很不满意,她加大马力继续放料【陈星润跟他女朋友是相亲认识,两个人在一起小半个月了。啧啧啧,以前觉得陈老师是枚长相帅气,性格又好的优质男。没想到最后也走上了相亲的道路。他不知道学校里面有多少女生明恋暗恋他吗?为什么非要把自己扔到婚恋市场上去供人跟买菜一样挑选。】 “啪——”热水烧开,沸腾一小会自动断开电源。李月寒的视线从手机转到窗户以外,杂草丛生的荒地之上,盯着那片乱七八糟的翠意盎然。风也吝啬,收了最后一点声音。世界从里到外真正安静下来,偶尔能听到一两声压抑的啜泣,像深夜里掐人咽喉的梦魇。 李月寒知道许招娣在哭,她积攒那么多年的泪水,一次两次哭不干净。 “同样都是孩子,谁没有怨…这些话我谁都没说,半夜气得睡不着,自己跑到厕所流泪都不敢吭声……” 是的,这个李月寒可以作证。许招娣极少在她面前谈论许家,偶尔冒出一两句,那也是热水溢出杯面承受不住的多余。 微信消息一声紧跟一声,李月寒保持原来的姿势没动。 许招娣的声音从房间里面传来,闷闷地,像盖住棉被悄悄讲述私房话,“还好我有你们。” 大拇指甲掐住手掌心,刺痛让李月寒长长地吁了口气,像刚跑完一场惊心动魄的八百米,心脏在胸腔里面没有节奏地胡乱跳动。 花费那么多力气,兜了一圈回过头看——许招娣跟许家的关系反而更近。 李月寒点开微信对话框,里面一长串下来全是颜琅琅的自言自语。 【你不知道陈星润恋爱这件事情碎了多少少女心,听说他们班的数学成绩直线下降。】 【要说那些女孩子也真是大胆,喜欢谁不好,连老师都敢了歪心思。我天,我要是陈星润,估计都不知道该哭该笑了。】 【每个人都活在自以为是的特例之中,可真正的我们只是别人唱腻的陈词滥调。】 最后一句话过分扎眼,李月寒摁掉手机息屏,深深地吸了口气。 对话框里的消息一个接一个发来。 颜琅琅【嘿姐妹给点反应好吗?】 颜琅琅【T﹏T】 颜琅琅【听完八卦就跑,祝你以后小孩的干娘是杨青!】 李月寒的心思跟不上颜琅琅的俏皮话,她翻出相册又重新看了一遍曾经抓拍的高糊相片。 清秀的侧脸,骨骼分明的手腕,零零总总的细节勾勒出的全是一个人的轮廓。 她知道这个人从始至终都不属于她,两人的关系在课堂开始,也在课堂结束。 “每个人都活在自以为是的特例之中,可真正的我们只是别人唱腻的陈词滥调。” 她活得还没有颜琅琅清醒。 热水溢出杯面,从来不对好友讲述自己心底话的李月寒这次也没忍住,发送条消息过去。 她就用那么简单的一句进行概括,【琅琅,我的生活烂透了。】 李月寒呆在白桐村的最后一天是盂兰节。 许招娣和大姐二姐扎了捆纸钱在路口处烧,烟灰随风缥缈,吹到天上,散在空中。 许家大姐拉长调子念念叨叨吟唱古老的歌谣,简单概括无非是求祖宗保佑下半年的喜乐安康,保佑幺弟徐振邦能顺利度过眼前难关。 许招娣和许家二姐双手合十,跪在路口的水泥地上,引导祖宗别走错了归家道。 李月寒站在她们身后,淡黄的纸钱叠叠飞舞,从身上略过,扑倒在破败的水泥地上,突显这个村庄一股子药石无医的颓然气息。 这天以后,他们的生活各自步入正轨。 苏护许娘还有钱岩按照刑法被判三年有期徒刑。 许振邦跟苏护离了婚,许家大姐很快又替他找了一个,成年人组家过日子,多是将就。 李月寒在大三开学跟吴非分手,他没什么反应,以后在路上两人碰见也当没看见。 昔日恋人变成怨侣,惹得众人唏嘘感慨。不懂内情之人只当吴非出/轨,李月寒挽回不得只能顺其自然给双方留个体面。 至于胡影,早就被当做恶人自有天来收,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世间的热闹一出紧接跟一出,旧的故事还未完结,新的传奇已咿咿呀呀抖着水袖粉墨登场。他家的人儿心肝肠寸断,他家的红花未开根先枯… 人生就是一场一场戏,酸甜苦辣走穴一遭过一趟,回过头来依稀望,日头升起又降下,五年光阴,也只是区区的弹指挥间。 近日,某所高中有一女生跳楼自杀,疑系抑郁症被言语刺激所致。该高中靠近闹市,学校周围皆是商店居民楼,有好事者拿手机录像上传微博。视频一经曝光,热度便高居不下。 梧市某写字楼内。 电梯的上升数字不断变化,从一到十如芝麻开花节节高。站在李月寒旁边的是隔壁财经组的记者,铮亮的脑袋稀稀疏疏搭落几根黑发,他手里咖啡已喝完一半,有一搭没一搭地同她闲聊。 “要说最近报社改/革,奖金不按资历按业绩,可怜我一把老骨头还要出去跟你们年轻人抢版面。” 李月寒微笑不语,她入职三年,却深知在前辈面前说多即错。 那人并没意识到李月寒回应的消极,依旧自顾自地絮絮叨叨,讲述最近生活压力怎么怎么大,工作又如何如何不顺心。 李月寒从心底觉得他呱噪,对方抱怨找错了对象,谁不知道财经组赚钱门道最多,寒暑假组织小记者活动,平常商业广告经费能接到手软。她一个成天风里来雨里去,开着辆小电动满街跑的社会记者能给他什么安慰? 正想着,包包里面的手机如同煮沸的热水,扑腾扑腾一声接一声地响。 李月寒朝那人露出个抱歉的笑容,电梯刚好停在十二层,她一边接起电话一边往外走。 “昨天下午女高中生跳楼的微博看了吗? 讲电话的人是李月寒的顶头上司赵音,也是社会新闻组的组长。她说话爽利,电话一被接通就直接切入正题。 李月寒很快反应过来,“嗯。” 视频总共时常两分钟,内容是一个女孩子站在老旧教学楼的天台上哭,铅灰色的天空占据画面三分之二的内容,剩下仅仅一角容纳女孩子单薄脆弱的面孔。她说什么模糊之中已听不清,但却像极雏鸟声音带血的饮泣。 摄像者同当地居民一起站在旧楼底下,画面之中看不到他们的面孔,但看热闹的嘲讽声却是不停。 “什么抑郁症,唬人的吧?” “有本事跳啊跳啊,你跳了我就相信你抑郁。” “跳啊跳啊…” “啪——!”重物砸地的钝响。 视频画面的最后一帧抖动几下后依然定格在天空,三分之二的铅云辽阔,只不过最后一角除了一个天台楼顶,已经再无所有。 新闻经过一个晚上的发酵,热度越来越高,社会各众对事发对象和事发地点都相当好奇。连今天早上的《梧南早报》都留了一个豆腐块版面转载网页消息。 然而直到现在,关于事发地点,视频上传者一个字都不肯透露。甚至因为害怕惹火上身,他在半夜十二点就偷偷注销了微博。 一夜之间,id号如同凭空蒸发,除了一个简单的两分钟分钟视频以外,社会各众能获知的消息相当少。 但现在赵音却对李月寒说:“事出地点已经知道了,就是梧市的梧南中学。那个跳楼的女孩子叫谢思露,今年高二。”稍顿一会儿,她继续说道:“如果没记错,你好像是梧市本地人。” 第14章 “那个女孩她并不想死。”赵音继续说道:“视频里面她的哭诉其实是一种对外界的求助,只不过漠不关心的人太多,围观群众只可惜热闹没越闹越大。所以我想关于这个女生,也许我们能做个深度报道。她很漂亮,漂亮的女孩就算没有故事,也会有故事找上她。更何况红颜薄命,里面留个人遐想揣摩的空间本就很多,我们要做的,就是给读者把故事讲清楚。” 赵音嗓音里面染上兴奋,“快,月寒,快点跟梧南中学取得联系。我们得争取在视频新闻网站之前做篇更详细的报道。” 现在纸业媒体不好做,涂脂抹粉换一百八十样面孔只为赚点关注度。然而印刷媒介的速度比不得一根网线,满篇铅字文章比不过几帧画面更让观者喜闻乐见。 传统纸媒进入一个瓶颈的尴尬期,饿死不易,发财却难。 李月寒先联系了高中语文老师灭绝师太,然而对方很早之前就被学校调去初中部,除却表达自己的惋惜外,也抱歉不能提供其他帮助。 “不过,你们高中数学老师陈星润有教那个女生班里的数学。”灭绝师太提议,“你可以问他,也许他知道点什么。” 李月寒不合时宜地稍稍晃神,等回过神来她下意识抓住手边的笔,好得利蓝芯圆珠笔,笔尖扎在手心上,李月寒笑得狼狈,“那谢谢您了,等下我就跟陈老师联系。” 听说,真的只是听说,三年前陈星润就已结婚,太太是第一次的相亲对象。 李月寒以为自己是个执着的人,可当初在听到这个消息以后内心奇异地无悲无喜,像冬天不小心打翻的一杯温开水,抹布擦过就没有痕迹。 原来再深刻的喜欢也经不起时间的冲刷。只不过偶尔回首往昔,翻出藏在角落里的岁月抖一抖灰,二十五岁的李月寒还是会心疼十七岁那年的自己。 喜欢得太过用力,刀子割得心口疼。 她收回思绪,翻出电话薄找到陈星润的电话号码,按照上面的数字拨打过去,几声嘟嘟响后那边响起一声喂。 李月寒压下纷杂的思绪,再次同陈星润讲明来因,“听说您是谢思露同学的数学老师,不知道对于她,您的看法是什么?” 师生间没来得及寒暄,就直接切入正题。陈星润在长久的静默以后叹了口气,“你有问过她的家长吗?” 说到这个,李月寒心下一沉,“之前有电话联系,但她的父母不肯多聊,只说他们的女儿给他们丢脸。” 后面当然还有更难听的话,谢母一脸鄙弃地骂自家女儿不/检/点,“就那张脸,听说还跟人早/恋,天天成绩吊车尾,怎么学坏怎么来。上网不知道从哪看来的抑郁症,嚷嚷自己也抑郁。要我说,不玩手机就什么事都没有!要死也不知道挑个清净地方,还让人录视频发到网上。死也不让人安生……” 李月寒不打算全部告诉陈星润,她听出他话里的抵触,也知道因为舆论压力,学校不可能让他们老师同学跟媒体透露什么,因此李月寒也只能委婉问道:“谢思露的成绩怎么样?” 这个陈星润很快回答:“她读书很认真,不管是课本上的笔记,还是平时作业和考试,她都认真对待。虽然成绩不尽人意,但在平时你能感受到她的刻苦用功。” 李月寒:“像这样的学习状态,她从开学一直保持到高二下学期吗?” 陈星润苦笑:“高二开学以后就没有了,上课不是睡觉就是发呆。” 李月寒:“你有想过她这样的原因是什么吗?” 陈星润停顿半晌,叹了口气才继续说道:“高一期末有人在学校贴吧里面发了个跟她有关的帖子,内容比较露/骨,当时在学校里面掀起的风波也大。我猜想,也许她后面的变化跟帖子有关。” “那……老师是怎么看她的?抛开课堂表现,因为这个帖子,大部分老师对她的看法是什么?” “不知道。”陈星润实话实说,“现在的小孩不像以前好看透。谢思露课上课下很安静,成绩也一直在中下游徘徊,属于最容易被老师忽略掉的那类学生。帖子出现以后…”他顿住,而后说道:“我只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 李月寒:“所以你认为她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孩呢?” 陈星润:“安静,乖巧,也认真。” 李月寒在梧南中学的贴吧上找到了谢思露的帖子。 总共两个,第一个帖子的发布时间在她高一期末,漂亮的女孩坐在巷子口脏污的水泥地上,一个打扮杀马特的男孩半蹲在她的面前,一只手狠狠捏住她的脸。女孩面色平静,因为动作原因被迫抬头往上看,眼神无悲无喜。 她很漂亮,像极油画里面的水蜜桃,暗色调的背景和殷红迷黄的水果颜色相互冲突,整个人散发着一股即将腐烂的芳香。 李月寒继续翻阅楼层内容,剩下的照片尺/度更是不堪。唯一不变的是谢思露的眼神,无波无澜,跳出欲/望悲欢。 赵音的电话在这时候打进来。 “调查得怎么样?” “问了她的父母和数学老师,现在正在看谢思露在梧南中学的帖子。”李月寒滚动鼠标,二楼三楼的污言秽语和小道爆料接踵而来。 【这个女生怎么这样?】 【听说她初中就跟人乱/搞,早就不是什么好人了。】 【啧,照片里面还摆出一副不情不愿的面孔,都那么脏了,还装纯给谁看?】 李月寒眉心发疼,截屏保存帖子内容。 赵音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我们的速度还是慢了,网上爆料更快。谢思露在梧南中学的帖子早就被人截屏发出去了,还有她的一堆照片。这个女孩的风评很糟糕,早/恋,成绩差。网友现在不相信她抑郁症,只当是借口,被人刺激过头才任性跳楼。” 李月寒:“梧南中学怎么说?” 赵音冷笑:“除了官/方表态,其他内容只说不知道。” 事情的发展走到一个结局落定的胡同口,前后不通。 不少谢思露的同学在网上放料,说她性格孤僻,平常也没什么朋友,还污名化抑郁症,高一早/恋,跟人在巷子口勾勾搭搭不/检/点。 这样的女孩,跳楼自杀都已是轻的,她该被绑在道德的十字架上,受众人唾骂,遭烈火炙烤。 李月寒没办法,在兜兜转转一个上午的徒劳无功以后,她只能把电话再次打给陈星润。 “抱歉,老师。”李月寒揉了揉皱起的眉,“网上的风评好像跟你对谢思露的评价有点不太一样。” 陈景润沉默一阵,而后苦笑:“大概大家跟我一样,只相信自己眼睛看见的。” 可眼睛看见的,就是真相吗?哪怕是二十四小时贴身跟拍的摄像机,也照不到一个人心的角落。 李月寒捏着笔头敲了敲笔记本,横线扉页上散落着几个她刚才反复看见的高频词汇。 “早/恋,漂亮,不/检/点,小巷口。” 李月寒重复再次喃喃重复一遍,思绪中好似有什么要挣脱而出,“早/恋,漂亮,不检点,小巷口。” 陈星润没听清:“月寒,你在说什么?” 扣扣扣的敲笔声被一下掐断,突然而来的空旷寂静在电话两端无限放大。 李月寒声音清晰,“老师,谢思露的男朋友跟小巷口里跟她一起拍照的男孩子是同一个人吗?” — 梧南中学位于闹市,学校前门一条街道两边全是杂货铺和零食摊,小餐馆也多,密密麻麻一间紧挨另外一间。 傍晚五点放学铃声刚刚敲响,一批批学生像海滩浪潮涌向街头小巷,夕阳在他们头顶如画卷展开,荡下两笔余晖散落人间。 李月寒站在校园门口外,看街道人跟人,车跟车,堵得水泄不通,寸步难行。 保安守在校门口,一脸高度警戒,估计也是受校领导的命令,防止外来人员浑水摸鱼偷偷进来。 电话在口袋里振动,李月寒拿出来摁下接听,她的视线依然停留在校门口,从每个出来的男孩脸上扫过。 赵音问:“有思绪吗?” 李月寒反问:“现在网上怎么说?” “说辞还是一样,从父母到同学口径一致。唯一的不同就是事件热度已经下来。” 似乎已经一锤定音。 一个男生从校门口里面出来,他周围同学皆是三三两两,相互搭肩而行,剩他一人孤单地显眼。 赵音:“但我还是不信,视频里谢思露的状态根本就不像装的,谁会在最后一刻还想着哗然取宠。但每个人对她的看法完全一样,特别是她的父母,厌恶感简直要从屏幕里溢出来。” 男生的步伐向一个没人的小巷子里迈进,李月寒跟在他的后面亦步亦趋,她分出半分注意力给电话里的人,轻声道:“有转机。” 赵音:“什么?” 李月寒加快步伐,“那个转机叫——”最后三个字她加大音量,“苏星厌。” 前面的男孩步子顿住,站在原地。 李月寒挂断赵音电话,双手/插/在口袋里面,对前面身形消瘦转过来的男孩说道:“我们聊聊。” 作者有话说:男主终于长大可以谈恋爱惹,撒花! 另外小说隔日更换日更,大概写得太糟糕,没什么人看只能早点完结惹〒_〒 最后求个收藏吧! 第15章 十七岁的男孩身形单薄,双手乖巧地垂在裤子两侧,他的额前碎发被风吹起,看上去比夏季里的柠檬清新。 五年没见,再见已是大人模样。 李月寒不确定他是否还记得自己,毕竟纠缠住两人的记忆并不光彩,而他当时也只是个萝卜头大的孩子。基于礼貌,她决定主动上前招呼:“你好,我是《梧南早报》的记者李月寒。” “嗯。”男孩的眼神在渐暗的天色中晦明难辨,他抓紧书包背带,语气中带着南方临海地带里独有的冷清温柔,“我记得你,月寒姐姐。” 小巷子狭窄杂乱,时不时还有三轮车从中穿过,喇叭高扬:“收破烂,旧家电旧电器以旧换新……” 实在不是个叙旧的好地方。 在得知苏星厌还没吃饭以后,李月寒带他到自己常去的一家小餐馆。 折身返校,路过两边的榕树碎下一地影子,顺着街道再往前走,经过梧南中学校门,后面的景色逐步单调荒凉,几家裁缝摊、理发店懒散地开着门。 李月寒走在苏星厌的前面,两人中间隔着一小段距离。他大概怕人误会,故意慢吞吞放缓步调。 从另一条巷子拐弯,走到尽头便是梧市的另一条街。这里大部分老人居多,环境清幽,夏日闲时泡一碗茶,他们能从下午散坐到晚上。 李月寒带苏星厌进一家老旧的粥店,她点了两份白粥和一碗牛肉羹,再叫几样小菜,零零散散摆一桌,清淡又丰盛。 “我心情不好的时候,晚餐就喜欢在这里解决。”她捏住汤匙顶端,细长的手指因为用力,指尖掐住点点葱白。 店内暖色系的灯光湿晕晕地照着,模糊影子轮廓。老板忙完以后坐在柜台后面看手机,店内安静,偶尔响起一阵哗啦啦声,是风吹店外的榕树叶。 李月寒见苏星厌不语,便捡了几个家常话题同他闲聊,脸上带笑说道:“我记得你以前,就有点认生。” 她的样貌寡淡,细长冷淡的眉眼,尖细小巧的脸庞,不言不语时稍显尖锐。但眯眼一笑,整张脸便即刻鲜活起来,暖茸的灯光聚在她的眼睛里面,折射出点点金斑碎光,但笑意又好似未达眼底,余下三分淡然如茶叶清苦。 在苏星厌的印象中,李月寒一直都是这样冷淡的模样,难过得不够彻底,开心也是随意。然而当两人再次遇到,她却又是不同。 他低头喝了口粥,闷出一声嗯。 一顿饭在静默中结束。 李月寒没着急走,她攥着一张纸巾,姿态随意地问道:“她是什么样的?” “嗯?” “我很好奇——”她凑近,清亮的眼眸里沉淀着光,与瞳孔颜色融在一起,像朦胧的水蒸气,熏红了他的脸,“能让你心动的女孩究竟是什么样的?” 苏星厌不着痕迹地拉开两人距离,他避开李月寒的视线,低头唤她,“月寒姐。” “嗯?” 十七岁的男孩眼神干净,黑亮瞳仁里的情绪无遮无掩尽显而出,“我现在脑子有点乱,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能周六跟你联系吗?” 他虽然清瘦,但却也是手长脚长,身子憋屈地缩在这小小一角里面,看上去可怜兮兮。 李月寒忽然想起,五年前的小萝卜头眼巴巴看她的样子,于心不忍也不好再追问下去,她主动留下自己的电话号码,“想聊的时候随时都可以来找我。” “好。” 晚上到家给赵音回电,李月寒简单地把事情经过跟她复述一遍。 彼时她刚洗完澡,正坐在卧室梳妆镜前拍打水乳。她的护肤品算不上多,零零总总的这些,还是颜琅琅嫌她太糙帮她买的。 赵音听她说完,沉默一阵,“今天周四,后天周六,那也快了。” “会影响稿子进度吗?” “不会,等谢思露的新闻热度过去,沉寂一段时间,我们再把反转发出来。读者只看自己想看的,我们现在得给他们一定的思考时间。” 赵音小到细节都能考虑周到。 李月寒点了点头,想继续同她讨论谢思露的父母,然而还没开口就先被对方抢白。 “对了,那个苏星厌怎么回事?”赵音的语气中难得带点工作以外的揶揄,“现在脑子很乱,得跟你周六见再聊。怎么听怎么像拐弯抹角地约你。” 李月寒无奈,一口否决,“不可能,他只是个孩子。” 赵音:“是个孩子学人早/恋?” 于是李月寒重新定义:“是个刚接触大人世界,对很多情感都还懵懂的孩子。” 赵音又换个角度问:“你十七岁的时候在干嘛?” “我十七岁吗?”李月寒抚上镜子里的脸,回忆被无限拉长,“很冷漠,自私,只考虑自己,想要的东西不计一切代价。” “还没长大就知道了坏?” 她笑:“对,大概人的劣根性所在,自己无师自通。” 赵音没答,留给她回味的时间,而后才开口:“所以说,十七岁也不小了。” — 晚修铃声打响,沸腾的教室很快安静下来。 苏星厌坐在教室最后一桌的角落里面,靠窗独坐,手长脚长稍显憋闷。 他的前面是个长发不爱说话的女孩,厚重如啤酒瓶的眼镜偶尔抬起看钟,再低头沙沙写字,青春痘大油脸还有无神的眼睛,让她沧桑好几个年头。 前面有人分发试卷,最近考试临近,作业复习一波未完又来一波,黑压压的脑袋传出一两声啧嘴的抱怨。 苏星厌拿到最后一张卷子,视线从上面的题目扫过。 已知二次函数f(x)满足 f(x+1)-f(x)=2x 且 f(0)=1 ,求f(X)。 他在题目旁边写了个解,可剩下的思路确是无解。 像极了今晚,从天而降的遇见。 他撑着脑袋捏起笔,一瞬的功夫就发起了呆。 陈星润从后门出现,拍了拍他的肩膀,苏星厌放下笔,跟在老师的后面出去。 从谢思露跳楼以后,不少老师都会把他叫出去谈话,学校甚至还专门为他安排过几次心理辅导。大概怕他受到谢思露的刺/激,年轻气盛想不开跟她做一样的傻事。 班上同学对他也小心翼翼,这种小心倒不是所谓班集体的关心爱护,而是好事者的八卦探求,却又不敢随意招麻烦。 但苏星厌也无所谓,从小学转校直到高中,他就一直游离在集体之外。学习成绩不好不坏,四十多人的班级,他的排名长期卡在二三十名里浮动,不迟到不早退,无不良嗜好,偶尔打两把游戏,是班级里面最容易被人忽视的那一类。 除了这场带有血色的恋爱给他的平静生活化开一个口子,从此流言蜚语似风一般灌进来。 “今天下午是不是有个《梧南早报》的记者找你?”陈星润示意他坐下,扶了把眼镜框,看样子准备长聊。 苏星厌点了点头,“老师怎么知道?” “她以前是我的学生,今天向我打电话问思露同学的事情。也是我鲁莽——”陈星润停顿片刻,表达自己的歉意,“看完网上那些真假不实的言论,她再打电话过来以后,我一冲/动,没经过你的允许,就擅自主张把你的名字告诉了她。” “没事,老师。”苏星厌提唇笑,“不算打扰。” 他本来以为,这辈子都可能见不到她了。 陈星润后面跟他聊了什么,苏星厌没放在心上,眼前浮浮沉沉的都是同个人的影子。 她的冷淡,对一切的漠不关心,然而她的怀抱和体温却是温暖。 让人想再度靠近。 十二岁那年,一些该懂的不该懂的腌臜事,苏星厌也多少明了。 周五晚上没有晚修,苏星厌却依然坐在教室里面。 高三楼道里的灯火映着光,隐约照亮教学楼前面操场的轮廓。 教室门忽然被人推开,苏星厌明显被惊了一下,匆忙拿书本盖在桌子上。 “星厌,你怎么在班里面,周末不回家吗?” 他是住宿生,一般一个星期回去一次。 苏星厌摇头,“这个周末留下来自习。” 那同学也是过来自习,他回到座位哦了声不再多说什么。 苏星厌见那同学心无旁骛地看书,却依然感到紧张,他谨慎地将书本挪开,露出桌上的草稿纸。 坐了一会儿,苏星厌从抽屉里掏出手机走出门。 梧南中学的学生玩劲儿大,高二走廊零零散散,就没几间教室亮起灯。 苏星厌走到走廊尽头的拐角,双手撑住栏杆。夜风汹涌,却吹不干净他手心里细密的汗。 从口袋里拿出手机,划屏解锁,昏暗的环境中也就手机透出点亮。 苏星厌点开通话图标,摁下十一个数字,却在最后的呼出键卡住。 他重新拿出口袋里的草稿纸,借着手机微弱的光浏览上面的文字。 晚上九点,星辰困倦,苏星厌晚饭以后就窝在座位里面,一条一条列下自己打过去的理由。 解释自己跟谢思露真正的关系。 约定两人明天见面的时间。 他知道有家餐馆很好吃,环境安静,他心情好的时候,就喜欢在那里消磨一顿。 …… 甚至连开场白他都反复写了又写。 原本还算平整的草稿纸,此刻已被他捏得皱皱巴巴。 苏星厌瞧不上自己的磨叽,又觉得理由太过直白,现在他在电话里讲清楚,那明天两人是不是就没话讲了,万一她觉得连见面都没必要呢? 这样想着,原本涂涂抹抹删减好几个版本的开场白,又不大行。 心思正在烦躁间,苏星厌的拇指不小心触到了呼出键,嘟嘟嘟几声响,苏星厌后知后觉还没反应过来,顺着电波就传来一声,“喂?” “喂?!喂……喂。”他吞吞吐吐,一个喂字转了三个调。 李月寒问他,“信号不好?” 小鸡啄米猛点头,“嗯!” 李月寒浅声笑了会儿,然后问他,“明天什么时候有空,我们聊聊。” 他心跳如鼓,抓着栏杆的手加重力气,“我……都可以。” “那明天下午三点?” 苏星厌耳尖发红,嗓音透露少年人无意识的温/软,“好啊。” “嗯,那你早点休息,明天见。”李月寒客气说完,下一秒电话挂断。 草稿纸上的开场白一句都没用上。 夜风渲染他的温柔,苏星厌保持原来的姿势没动,握着手机,声音低不可闻,“明天见。” 作者有话说:这两天比较忙,又遇上卡文,但我还是会努力日更的! 第16章 周六上午暴雨如注,噼里啪啦落到下午还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临近三点,李月寒开车出发,在梧南中学校门口的一家奶茶店前停下来。 雨帘盖住车窗,眼睛跟世界也隔了层幕布,街头巷尾店面招牌的颜色仿若被冲刷干净,乍一看去,眼中的色彩单调地只剩灰白两种。 李月寒挂住空挡,拉起手刹,然后解开安全带挑了个稍微舒服的姿势坐在驾驶座上。 车内空气潮湿,她拿起副驾驶座的手提包,给苏星厌发了条短信,说自己在校门口奶茶店的二楼等他。 梧南中学校门口的奶茶店已经转手好几任老板。但店内装潢还是从前的风格,唯独卡座翻新,换成暗红色的沙发,上面还摆放了几个方形抱枕。通向二楼的楼梯,也漆成明/黄色调,楼梯扶手缠绕着颜色更深的芒果黄小彩灯,在狂风暴雨的天气里,生生挣出片温暖。 李月寒给自己要了杯加冰拿铁,又帮苏星厌点了杯柠檬养乐多。考虑到十七岁的小孩口味,她站在柜台前犹豫片刻,照着菜单点了份小薯和鸡翅。 扫码付款,手机没有收到苏星厌的短信回复。 李月寒站在店门口往外探头,看了眼时间,三点过十分。这个点苏星厌早该出来了,然而对面的校门口依然空荡。 老板问她,“请问您要在一楼还是二楼坐?” 李月寒收回视线,转身回答:“二楼。”打开手机,再次发条短信给他,【来了吗?】 依然没有回复。 李月寒坐在二楼靠近落地窗的卡座,从这里往下望,能看到梧南中学的校内景象,脚下的街道巷口也尽皆纳入眼中。 偶尔有一两个人踩着水花经过,步履维艰,差不多走一步得骂两句。 雨实在是大,潮气粉尘般落下又飞扬。 拿铁、柠檬养乐多,还有小薯和鸡翅被老板端盘送上,李月寒摁下手机看时间,三点二十,她没等到人,连条回复也没收到。 拨号呼出,三声响后对面传出声喂,略带粗糙的暗哑嗓音,估计他刚刚才醒。 李月寒并不生气,以前还遇到过约定好的被访对象临时反悔放鸽子,在报社里面工作三年,她的脾气早已被磨得平和许多。更何况今天大雨,光从宿舍出来站三分钟,怕都能把自己淋得半湿。 “现在三点二十,而且外面下了很大的雨,你还要出来吗?”她问。 电话那头声音顿住,而后她听到苏星厌清了清嗓子,但开口的音调是依然拖长拍的沙哑,李月寒只当他刚起床嗓子干,没往深处细想。 “你出来了吗?” 她不打算隐瞒,“嗯,就在你们学校对面的奶茶店二楼。” 他没什么力气地念了句抱歉,语气匆忙,“我现在就过来。” “嗯,不急。”李月寒叮嘱他,“你来的时候穿拖鞋,沙滩裤就好。现在外面的雨很大,小心淋湿感冒。” 也只是极其普通的一句客套话,不知道是不是李月寒的错觉,苏星厌只是回了一个嗯,可语气却莫名让人感觉好乖好软。她甚至能想象出此刻苏星的厌是坐在床边上,不修边幅,头发凌乱,可还是因为她随口一句的关心,举着手机脸红发怔。 像玻璃杯里的啤酒浮沫,满足感快要溢出杯面。 啧!冰拿铁的杯面水蒸汽掉在她的手背上,李月寒喝了口咖啡压住脑子里面乱七八糟的想法,吸管咬得用力,留下一圈齿痕。 难道真的年纪大了? 颜琅琅最近的确帮她买了一堆抗衰老的护肤品。 但自己也才二十五岁。 然而上个月跟杨青逛街,她们好像就是被一群高中生喊阿姨。 李月寒在微信三人群里丢了个问题。 【什么时候感觉自己不再年轻?】 颜琅琅【我感觉自己时刻年轻。】 李月寒【……你家得鹿可能招架不住你这位女妖精。】 颜琅琅不要脸地继续补充【我家得鹿更是时刻年轻,雄风高振。】 李月寒默默嘴贱【越炫耀什么,越没什么。】 颜琅琅【……】 颜琅琅【李月寒,我敲你妈!我要跟你拼命!!!说我丑说我胖说我黑都没什么,就是不能说我家得鹿半句不好!】 杨青终于上线【嗯,你丑你胖你黑。】 问题三言两语就被扯到太平洋,李月寒笑着看颜琅琅在群里跳脚,说要打死杨青。 楼梯间有声音响起,一节一节的阶梯被踩得吱呀作响。 李月寒的视线从手机转到楼梯口,她看到苏星厌穿着宽大的浅色牛仔裤,一身白T被雨水淋得近乎透明,奶白色的皮肤藏在底下若隐若现,头发湿漉漉地搭在额头上,露出底下一双似乎也被雨水打湿过的眼睛。黝黑干净,望向她的时候显出少年独有的无辜气息。 掌心里的手机振动,偏到太平洋的问题终于跳出了个答案。 什么时候感觉自己不再年轻? 杨青【看到年轻人一脸依赖看向自己的时候。】 李月寒喝了口咖啡,她怕是真老了。 “月寒姐……”苏星厌话没说完,先捏住拳头捂住嘴巴咳嗽两声,气若游丝,走路的脚步也是虚浮。 李月寒意识到他的不对,“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没事。”苏星厌坐在她对面,单手撑住额头,“昨天晚上没休息好……咳咳,有点着凉。” 他的面孔显露出一种不健康的潮/红,这也因此映照他的眼睛颜色更黑。小男孩没什么精神,话说不到三句就藏不住事。他蔫蔫地靠在卡座沙发的角落里,拿抱枕揣在怀里头,脑袋耷拉在抱枕上面,嘴巴还要硬撑,“我昨天晚上没休息好,现在有点困。” 一只冰凉的手触到他的额头。 “嗯,烧成碳了昨晚的确是没休息好。”李月寒不阴不阳接一句,见他没应,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吃药了吗?” 苏星厌没正面回答,他现在甚至连说长句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哼出一两个词,糯糯唧唧,声音小到听不见。 那就是没吃了。 目前以他的状况,李月寒也不好展开采访。 她知道如果叫苏星厌回宿舍,他也只是把湿衣服脱掉,窝在床上昏天暗地继续睡觉。 两相权衡,李月寒决定带苏星厌回家。 她大学住宿,受过一个人生病没人管的苦楚。舍友能帮忙带药带饭,但总比不过家里人的照顾妥帖。更何况苏星厌性格孤僻,在跟班级同学基本没有来往的情况下,李月寒估计他病死在宿舍床上都没有人管。 两人五年前勉强度过一段相依为命的岁月。 李月寒素来面冷心热,虽然跟苏星厌长久没见隔了层岁月的生疏,但她心里还是把他当作五年前的小萝卜头看。 小萝卜头现在长大了些,可还是跟从前一样,一难受,眼睛比心先做出反应,黑黢黢地望着人,一望就望到人心底。 “走吧。”李月寒拿过旁边的手提包,从宝石红的小手包里面找出车钥匙,“带你去诊所看一下。” 她今天穿了件黑白格子吊带裙,外面笼了件乳白色的开衫,一头长发散在肩头,挡住背部些许风景。本是极其淡雅的装扮,可她手中的提包却是颜色浓郁,红得扎眼,像暴雨天里的柿子林,啪地一声砸下一地浓烈黏稠。 苏星厌的目光在她的包上停顿片刻,而后转头望向落地窗,湿漉漉的短T贴在身上并不舒服,脑袋昏沉,眼皮发烫。 一天才刚刚开始。 “我可以的。”可以接受采访。 “你现在连说十个字以上的长句都困难,怎么采访,只说yes or no?”李月寒放软语气,“走吧,先去诊所看病拿药,然后去我家,我做午饭给你吃。”中午熬些清粥,总比校园门口的速食快餐强。 苏星厌的目光这次重新落回她的身上。小男孩似乎很局促,听到李月寒的话,原本烧得发红的脸更是要烫得冒泡,慢半拍把抱枕扔到旁边,支起身子,目光往她那边探了又探,“好啊。” 语调比棉花糖软。 把没吃完的小食和饮品打包,李月寒准备带他去距离最近的一家小诊所。 天空像是破了个洞,雨水不断往里灌进。从店里出来的时候,李月寒发现苏星厌的牛仔裤被雨水浇了个透,白色运动球鞋看着也颇有重量感。 她顿时对现在青春期小孩的行为感到难以理解,“不是让你穿拖鞋过来吗?现在浑身湿漉漉的,感冒不是更重。” 雨声嘈杂,噼里啪啦说话声也跟着开了个岔。苏星厌矮身凑到她的身边,街边雨雾同他的温度一起朝李月寒扑来——温热的粘稠,沁凉的湿意,像闷在车内的潮气。 “你说什么?” 李月寒稍感不适地后退两步,到底不再啰嗦。 温度计的体温高达39.5,诊所医生笑着打趣,“晚点过来还可以在脑袋上煎个鸡蛋。” 苏星厌笑笑不语,他虽然强撑着一股力气,但看上去心情不错。 医生开完药后,李月寒扫码付钱。 他看到停在外面的车,自然而然跟苏星厌搭话,“你姐姐对你真好。” 李月寒正在输入支付密码,一小截的素白手腕从防晒开衫露出,青蓝色的血管攥住她的筋脉骨骼,脏灰色的墙面空了个缺,往上便是她单薄白皙的侧脸。 苏星厌看得发痴,猝不及防对上李月寒付款抬头的目光。他弯起嘴唇笑,痴迷的神色在眼底被碾碎成少年人坦率的光。他的身体发热心也热,哑着嗓子想起回答刚才医生的话题。 “嗯,我的姐姐最好了。” 作者有话说:已补。 第17章 后面雨水渐小,势头没有上午凶猛。 苏星厌拿完药,坐在副驾驶上没一会儿便睡了过去。从额头到耳朵,连脖子都烧得泛红。 李月寒挂挡开车,在经过男装店的时候,给他挑了件黑色沙滩裤和红色短T。 到家以后李月寒把他叫醒,男孩懵懂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解开安全带打开车门,依旧没什么力气,蔫蔫地跟在李月寒的后面,话也不多。 李月寒毕业以后就搬出来一个人住,租住的小区靠近报社写字楼,开车来回十分钟左右。房租不贵,就是小区设备老化,有一定年头,楼房全是不超过五层高的爬梯房。小区绿化也是寒酸,几棵松树稀稀拉拉,间距相隔甚远。一棵棵松树单独拎出来看更是营养不良,像中年男人一样需要面临谢顶危机。 一层单元两间房屋相对。李月寒住在最顶楼,独门独户,再往上爬就是天台,平日里基本没有人来。小区的住户基本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都市生活隔阂人际关系,楼梯间里人们偶然遇到也只是匆匆一瞥,甚至有的连一个完整的眼神都没给予对方半点。 苏星厌烧得难受,整个人靠在玄关门边的墙上。李月寒叫他脱鞋,他也只是胡乱踩两下鞋跟,然后踢到一边。 “月寒姐姐,我困。”他整个人顺着墙角滑下来,湿衣服还贴在身上,两条胳膊圈住腿,小声嘟囔,“我想睡觉。” 生病的人再乖也要闹三分脾气。李月寒自己招惹这个麻烦回家,自然没有半路把他抛弃的道理,她拆掉新衣服的标签,放在苏星厌的怀里,软声哄道:“先把衣服换掉。” 苏星厌乖乖听话,从厕所里面换完衣服,他出来就看到李月寒端着温水坐在沙发边上。 “过来吃药再睡。” 他几乎没有犹豫,吞掉退烧药以后喝了口水,杯子放在茶几上,乖巧发问:“月寒姐,我可以睡沙发吗?” 他自是烧得脑袋突突疼,却还强撑着一股劲,担心自己给她打带来困扰。 一得应允,即刻倒下。 这一觉睡得实在漫长,昏昏沉沉,好似要把高二开学至今缺的眠一次补上。他吃过退烧药,黑甜的梦中没有磨人的痛楚。 再睁开眼时,暮色已至,天边红霞蹉跎不散,沉淀了颜色。 墙角的落地台灯被人点开,暖黄的颜色照亮客厅一角,他看到一个穿着白裙的身影经过,从厨房饶了一圈又再度出来。 “你醒了?”李月寒端了两碗白粥出来,她把长发简单地挽了个髻,松松款款要垂到肩膀处来,额前有一两绺碎发散着。灯光不实,照在她身上也如梦似幻,不大真切。 窗户被打开透气,雨后泥土腥香顺着清风飘进来。 她坐在他的对面,拿来一个小马扎半坐半蹲在茶几面前,长裙随意散落在地。 苏星厌的目光不知道该搁放在哪里,好像只能看墙,看角落里的台灯把她的影子映在墙上,像植物园里的花草标本,留点颜色形状也让人欲罢不能。 “能开灯吗?”他问。 李月寒不解,“已经开了。” “我说的不是这个灯……”他低下头,看上去非常符合陈星润的形容——安静孤僻,不爱讲话。 李月寒知道他的意思,应一声好,走到靠近厨房的一面墙壁,摁亮灯的开关。 乍然从灯光里破裂的光亮刺眼,苏星厌更不知道该看向什么地方。外面的天色变暗,李月寒转身进厨房端菜。 这三年她独居在外,从前十指不沾阳春水,现如今一人生活也能给自己偶尔开两三回的小灶。 她知道人一发烧就没胃口,晚上特地熬了清粥,再炒两盘青菜。 苏星厌并没有坐在沙发上等饭菜送上来,他把毯子折好放着,又起来去厨房拿两人的筷子。 客厅窗外弦月半挂,一室一厅的小公寓里两人摆盘忙碌。 其实也没什么好忙的,李月寒坐在小马扎上看苏星厌进进出出,拿筷子,擦灶台……她一个人的生活冷清惯了,视线中忽然出现一道身影难免感到奇妙。 “你别忙,先过来吃饭。” “好。” 小孩很乖,听到她的话立马放下手中的抹布,又在水龙头前洗了遍手,才坐过来。 红色T恤似乎买大了,穿在他的身上更显清瘦。个长腰细,胳膊上更是没挂几两肉,就脸蛋还有点婴儿肥,少年青涩如酸甜口味的果糖,一点也不腻人。 李月寒问他,“现在感觉怎么样,退烧了吗?” 苏星厌迟疑两三秒,然后放下筷子搁下碗,“我也不知道。” 对上李月寒不解的视线,苏星厌抬手摸了把脖子,声音更是软乎,“月寒姐姐——”他像五年前那样叫她,带着孤注一掷的依赖感,“我刚起来,现在感觉身子发软。” 李月寒的手自然而然再次触上苏星厌的额头。她的指尖沾了点碗沿的热,手心微凉,很舒服的温度。苏星厌抬起脸要离她的手更近,可也才两三秒,李月寒很快收回。 她重新端起碗,姿态随意地说道:“退烧了,就是你一天没怎么吃饭,身体没力气。我厨房里多煮了些粥,不够自己进去盛。” “好。我吃完以后可以接受采访的。” “行。” “吃完以后我来洗碗吧?” 李月寒挑眉,从头到尾打量他一遍,又低头抿了口粥,并不着急回答。 一盘青菜见底,留下几根菜叶管子,菜水腻着圈圈油渍,餐盘外延也糊了层薄油。 李月寒这才开口:“来者是客,哪有让客人洗碗的道理?” 一碗清粥快要见底,她喝下最后一口,碗放在茶几上砸出轻微的声响。 李月寒似笑非笑的时候,表情最是锐利,目光直直落在对方身上,不藏住打探,但眼尾上挑,嘴角掐了抹笑,看久了像挑衅。 苏星厌顶着她刀子般的目光辩解:“习惯了,在家也这样。” “我周末回家,不止洗碗,连饭菜都是自己做的。” 李月寒收回目光,想起苏星厌的家庭情况,她只当自己刚才的反应过分敏/感。 对人对事,比起旁人说什么,李月寒更相信自己的判断。生物界中的动物对不寻常的气息有种天然感知,这种感知能帮助它们驱利避祸,逢凶化吉。精钢水泥里的大千世界,李月寒本能的动物官能并未钝化。 但苏星厌的说辞不像作假。他妈妈身子羸弱,二胎生完窝在家里也只能做些轻便的活;苏强更是不可能下厨做饭,一个月肯老实打工攒钱已是极限;至于他的姐姐,更是同他们没有联系。 也许是自己过分敏感,人稍稍有一句话没说对就上纲上线。李月寒揉了揉眉心,不往深处细想。 但她还是没让苏星厌去洗碗,“你发烧刚好,先休息。” 这次他没再拒绝。 窗外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雨,淅淅沥沥蛛丝一般黏附在玻璃之上,紧接着雨势转大,豆大的雨点砸向窗户。 夏季的雨总是反复无常,褐色水蚁扒在洗碗池前的窗户上,它们被雨水打湿翅膀,细足挣扎蠕动,最终还是受不得重负坠落在地。 李月寒忽然想起自己刚才忘记关上客厅的窗户,现在怕是已飞进来许多只水蚁。这东西麻烦,她来不及冲掉手上的泡沫,就匆匆赶到客厅。 客厅里的苏星厌把窗户合上,但还是晚了一步,天花板的长条灯管已被许多只水蚁环绕,形成一个褐色小圈,还有许多只水蚁往他们的身上冲,密密匝匝看得人头皮发麻。 苏星厌对李月寒无奈苦笑:“我关窗的速度没它们快。” 李月寒刚拍死一只水蚁,还有一只翅膀掉落,剩下虫身在她的胳膊爬动,她抓住掐死,对苏星厌说道:“现在只能把灯关掉了。” 水蚁只往光源处扑。两人分别把客厅厨房的灯给关掉,手机也不能玩,一人坐在沙发一端,枯坐着等待。 苏星厌想起身上衣服的事情,“月寒姐姐,这两件衣服多少钱?我等下转给你。” 李月寒:“没多少钱,不用客气。” 苏星厌笑:“是该说你客气才对。其实随便借套衣服给我就好,不用特意去买。” 李月寒:“我家没有男士衣服。” “哦?”他的目光在暗色里闪了闪,“月寒姐姐的男朋友还没在你家留过宿吗?” 李月寒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听声辨位,转向沙发的另一端,“我单身。” 他没说话,情绪隐在黑暗后面。 李月寒同他再次聊起谢思露,“对于你女朋友的遭遇,你好像没什么反应,不难过吗?” 他顿住片刻,后背靠在沙发上,衣料摩擦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然后保持一个姿势没动,面孔朝向李月寒。 他的语气很淡,“不难过。” 李月寒:“为什么?” 苏星厌:“因为我跟她不熟。” “不熟?”李月寒惊讶他的用词,“不熟全校师生知道你们早/恋?” 第18章 苏星厌第一次见到谢思露是在高一下学期的期末。 他那时候刚吃完午饭,经过学校巷口的时候,看到巷子里面有一个女生瘫坐在地上。她的头发凌乱,半边身子蹭靠在墙上,一只手撑地一只手扶墙,下巴以一种别扭的姿势被人掐住。周围聚了两三个男孩,手里举着手机,嬉笑闹骂,逼她摆出各种难堪的姿势。 他顿住原本要离开的脚步,替她赶走那些男孩。 巷子重新恢复的寂静,一只狸猫无意错入,又夹着尾巴拉长声调喵一声跳走离开。 苏星厌站在谢思露面前。 女孩的头半仰靠墙,双眼无神地望向天空。 现在已经是炎夏七月,可她依然一身长袖校服笼在身上,多余的宽大愈发凸显她的可怜。 苏星厌无意间看到她胳膊上的划痕,淡了痕迹的殷红,只留下清浅的几道,偏偏又能看到刀经过的痕迹。 他倚靠在巷子里灰色的墙面上,一手插兜,墙后的一棵榕树给他扯下半块阴影。 苏星厌没问她跟那群人的关系,只道:“你手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谢思露的表情很淡:“自己划的。” 他又问:“刚才为什么不反抗?” 她这才给他一个眼神,却是在冷笑:“反抗有什么用?” 夏季闷热,大地也要被太阳烤化。他们陷入长久的沉默中,像要与墙角阴影融为一体,光影灿烂,照射大地亮得人睁不开眼。他们面对面相坐相站,目光里盛满刺眼的光亮,看不见彼此。 苏星厌抬脚要走,然而迈开步子还没多远就被谢思露忽然叫住。 “你为什么要帮我?” 他停下来转过身。 流云飘过,太阳光像从漏斗中过滤一遍,谢思露的脸庞更加清晰。 苏星厌透过她想起另外一个人,“想弥补些什么。” 谢思露:“你没带给我任何伤害。” 苏星厌扯出一个笑容,“是我十二岁那年遇到的一个人,你的境遇跟当时的她有点类似。” 说完以后,苏星厌彻底转身离开。 他跟谢思露高一同班,两人都是被班级边缘化的人物,但类似的命运并未让他们惺惺相惜。偶尔眼神碰到,也只是若无其事地错开。 小巷口的事情就像十六岁一去不复返的夏天,跟随闷热的空气一同被蒸发干净。 两人第二次交集在开学不久的高二上学期。 谢思露在小巷子里,跟叛逆学生的亲密照片被曝到学校贴吧,网页里的留言不堪入目,原本被边缘化的人物拉到审判台的视线中央,老师学生甚至无关紧要的低年级学妹,都对她指指点点。 青春和漂亮,彼此不可调和的两样美好,共生于一个女孩的身体之上,本就是原罪。 世事容不得人讲对与不对。 那是个极其普通的下午,天阴多云,浓稠的灰盖住整片天空。 苏星厌刚从厕所出来,准备穿过走廊回到班级,然而没走几步却忽然听到“哗——”的一声,极其果断的倒水声,然后他的裤脚被溅,星星点点的水渍沾湿他一小片的裤子。 人群中突然爆发出一阵尖锐刺耳的笑,掐不住嗓子的肆无忌惮,青年男女的旺盛热烈捅破高二走廊的寂静。 苏星厌顺着笑声的方向转头,他看到一个身形纤弱的女孩被围在人群中间,她的头发衣服全被打湿,发丝还在滴水,脸色苍白,她淡漠地抬眼,视线从一张张脸庞扫过,情绪不显,最后落在一个打扮艳丽的女生身上,目光不动。 那个女生被她看得发毛,大概也是心虚,忽然作恶梗着脖子凶她,“看什么看?!泼的就是你啊,像你这样不检点的女生,厕所里的臭水最适合你啦!” 谢思露一言不发,依然目光一动不动地盯着那个女孩。 她的眼神像枯萎的玫瑰,透明的虹膜里映照出的全是灰白色彩,了无生气的空洞像被虫蛀掉病树。 女孩生气地扬起手,巴掌要往她脸上扇。 谢思露依然死死地盯着她,盯着巴掌落在自己脸上。 想像中的疼痛没有如期而至,周围人的嬉笑起哄全然静止,谢思露目光转动,看到最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帮她拦下了巴掌。 着装艳丽的女孩粗鲁地从苏星厌的手中要抽出自己的胳膊,但奈何对方力气太大,她的挣扎徒劳无功。 女孩开始不耐,嗓音尖锐地喊道:“喂,你放开我!” 周围人也劝他,“对呀,同学,你是个男孩子,欺负一个女生干什么?” “谢思露跟你什么关系?你别好管闲事!” 周围人的语言有软声相劝,也有不屑的威胁,被围在人群中间的谢思露无悲无喜,好像此刻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苏星厌对那个女生说:“道歉。” 女生自然不肯,激动地嗓子更尖,“我凭什么要给她道歉?你是她什么人就在这里好管闲事,臭三八!怎么?难道你也瞎了眼跟这臭鞋有一腿?!” 周围人的起哄因为女生的一句话已经变味,他们拉长调子一韵三转,没误会也要添两抹绮/丽桃色。 苏星厌冷笑:“是啊,所以道歉。” 周围人见他语气认真,起哄声比之前弱下不少。 女孩的脸色一时难辨,“我不要!” 苏星厌:“我叫你道歉。” 女孩挺起胸膛回呛:“我不道歉,难道你敢打我吗?” 苏星厌嗤地一声笑出声。他的长相虽然稍显清弱,但冷笑时气场却是阴鸷吓人,“你都敢泼我女朋友水了,难道我不敢打你?” 他说完抢过女孩手里的水桶,桶里的水还剩一半,苏星厌又问一句:“道不道歉?” 女孩不情不愿瞪着谢思露不出声。 苏星厌的另一只手松开女孩的胳膊,他一手端住水桶下沿,一手抓住水桶边缘,作势准备要泼。 女孩很快很小声地念了句抱歉。 谢思露脸上的表情这才有动,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极具嘲讽的笑。 苏醒厌问谢思露:“你听到什么?” 谢思露摇头,“什么都没听到。” “谢思露!”女孩咬着牙加大音量喊她名字。 苏星厌拦在谢思露面前,“道歉,声音就像现在一样大。” “对不起。” “听不见。” “对不起。” “听不见。” 周围没人敢出来帮她,所有人都躲在周围看热闹。 女孩的自尊已被伤到极限,她的眼睛噙满了泪,手指收起掐住掌心,“我说——”她加大音量,“对!不!起!” “哗——”最后半桶水全部泼在女孩的脸上,身上,衣服吸饱了水,滴滴答答从袖子衣角落下。 人群中没料到是这样的反转,在短暂的惊讶以后,讨论声此起彼伏。 苏星厌冷冷地把空水桶丢在她的脚下,砸出一声闷响,空水桶在走廊的瓷砖地板弹了几下,最后滚到角落里,他嘲笑女孩道:“那么臭,厕所水跟你最配了。” 下节课是班会,就算不上也没有什么。苏星厌转身拉住谢思露的胳膊,穿过人群带她下楼。 乱七八糟的议论和狼藉全被他们抛掷身后,苏星厌越走越远,速度快到谢思露只能在后面跟着跑。 两人来到一个被荒废的教学楼天台上,阴风飒飒地往校服领子里灌。 苏星厌脱下自己的外套,丢给谢思露,“你的外套湿了,换件干净的。” 她丢回来,“不用。” 苏星厌没强迫她收下外套,自己也不穿上,挂在胳膊肘弯。 上课铃响,他们所在的这栋楼在新教学楼的背面,算一个完全避世的世外桃源。 谢思露问他,“又是想要弥补什么?”她不待他的回答,继续说道:“不管怎样,你这次跟我牵上关系,麻烦真的大了。光学校里一人一口唾沫就能把你淹死。” 苏星厌没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反问:“你呢?我一直很好奇你为什么不反抗?” 话题到这嘠然而止,苏星厌没继续讲下去。小区路灯的光透过窗户照射进来,不甚明了的光芒,他躲在半明半暗的阴影中间,脸上神色难辨。 “后面呢?”李月寒倚在沙发上问他,说话间抬手摁开旁边的落地台灯。 一小片的橙汁光从黑暗中渗出,溢得到处都是痕迹。 苏星厌:“你觉得她是个怎样的人?” 这个问题在几天之内李月寒问过许多个人,但被人反问却是第一次。 她从矮柜上随便找出一本笔记本,一面整理苏星厌刚才说的关键句子,一面回答他的问题,“我不知道。” “那你的报道打算从什么角度来写?跟网上一样批判她?” “我不是上帝,没有批判任何人都权利。” 苏星厌不解,“那你……?” “我会尽量写出客观事实。” 苏星厌笑:“我从不相信新闻客观,或者说新闻只是主观选择的客观。毕竟真相永远苍白无聊。” 苍白无聊。 李月寒盯着本子上下意识记下的句子,许久才开口说道:“她很漂亮。” “跟同龄女孩不一样的漂亮,十七岁的身体装了八十岁的灵魂,总让人忍不住猜测也许她下一秒要死去或者下一秒要升华。”李月寒转头看他,“这是我对谢思露的看法。” “真相从不苍白无聊,而是苍白无能。许多人在困境里挣扎,却连反抗的勇气都没有。”李月寒盯着苏星厌,问道:“谢思露她挣扎过吗?” 作者有话说:已补。 第19章 “你挣扎过吗??” “反抗过吗?” 秋天的风寒中带凉,阴丝丝地专挑脖子衣领里钻。在外面逗留的时间太长,苏星厌的手脚已经泛凉。 谢思露蹲坐在天台的一个小角落里,双手抱住膝盖,脑袋埋在肩膀里面,这是一个极为防御的姿势。她没回答苏星厌的问题,只是说道:“以后我的事不用你管。” “为什么?” “因为没用。” 天台的围墙密密麻麻留下许多人的秘密,谁和谁要做一辈子不分开的朋友,谁又爱而不得地喜欢着谁,谁下次一定要打败他的同桌,重获榜单第一……庸人忙碌,世人匆忙,面皮下面藏纳着欲/望的疲惫。 都说少年人是初生的太阳,因为迎接他们的是衰老的末路。 当年偷偷摸摸在墙面上写各种秘密的人,现如今早已各奔东西,除了年少轻狂的疯言傻语不断接受日晒雨淋,便是墙角散落的一堆粉笔头被时间忘在原地。 苏星厌捡起一根粉笔,唰唰唰地在灰色水泥墙上写下一句话。 谢思露抬头看去。 【天空是电影画面的最后一帧。】 她来了好奇,“为什么这么说?” 他把粉笔头随手丢掉,然后拍了拍灰,一屁/股坐在谢思露的对面,双手后撑着地板,仰头朝上看,侧脸喉结脖子肩膀在天地中间连成一道流利的分割线。 “这句话我也想了很久的为什么。” 他呈大字型躺在地上,手脚摊开,“后来我看了很多电影,发现不管好人坏人,死的那一刻都是正脸朝向天空的。” “它其实不是电影画面的最后一帧,而是每个将死之人眼里的最后一帧。” 谢思露学苏星厌摊开手脚,躺在他的旁边。 视线一下从窄变宽,楼房绿植,墙面上乱七八糟的文字全都消失,眼睛空落落地只剩一片铅灰色。谢思露眨了眨眼,睫毛颤抖。 谢思露:“那结束,还真是一件很无聊的事情啊。” 苏星厌笑,水泥地板硌着他难受,屈起胳膊枕在脑袋后面,他应道:“的确很无聊。” “所以好好活着。” 谢思露没应,许久,她笑着叹了口气,“告诉你一件事,我刚上初一的时候就被人拖到厕所里揍了一顿。” “她们把我拖到厕所,说我勾/引其中一个女孩的男朋友,堵在墙角扇我巴掌,一边扇一边骂,拿手机录像逼我承认自己是个婊//子。”谢思露说到这里,似有千斤顶压在身上,不堪重负逼她喘了口气,她攥紧拳头把眼泪闭回眼眶。 她想要笑,证明自己过去了不在意了,然而笑出来却又心有不甘,生生一口气卡在嗓子眼里,含含糊糊跟着接下来的话一块叹出来,“我什么都没做,凭什么白白担这个名头?那几个女孩就一人一个巴掌,抓我脸,扯我的头发,尖皮鞋往我肚子里踹。我被打得没有力气,缩在地上承认了,当时自己什么都没想,就觉得有什么能比命重要?” “现在才发现吧——”她是真的再笑,“我的确贪生怕死,生生被一条命给牵绊住了。” “你别再帮我了。”谢思露从地上爬起来,白色校服后面蹭了满背的灰,地里还留了一道她的水印子,像她碎了无数片的灵魂,其中的一个□□。 “初中也有男生帮我出头,但除了让我更麻烦以外,没有其他作用。” — 话题太过沉重,苏星厌说到这里就讲不下去,他笑着叹出口气,眼眶逼出一圈红,“之前听到她的死讯,没多大感受,现在聊起她生前的岁月,又觉得压抑。” 李月寒放下笔,转了转因为长期书写而酸涩的手腕。 是夜无风,雨滴淅淅沥沥下得着实密集,窗帘只拉一半,还剩一半垂挂在墙壁后面,引得楼下路灯探头而来。 苏星厌的脸上交织两种色彩,暖澄的黄和晦暗的白,清秀的五官色彩登时变得厚重,葱鼻撑起面部起伏,眉峰已隐隐透出青年人的尖锐。 李月寒这才发现,苏星厌不但一双眼睛长得好,连眉毛都是锋利的漂亮。 他吸了吸鼻子,一双眼睛迎着台灯转过来,眼眶敷红,眼角湿润,黑色瞳孔点着莹莹水光,眼泪晃了晃,要掉不掉。 少年人的清俊被这双眼睛打破平衡,他不知道自己此刻的表情,是暗夜的罪,诱/人的罚。 李月寒收回目光,视线落在自己手腕凸出的一块骨头上,手指无意识地抚/摸,指尖带暖,顺着手背的肌理往上,点到小拇指的骨节,微痒。 难得评析一句,话却刻板到不讨喜,“早/恋不对。” 苏星厌的声音放低,“我们是装的。” 李月寒抬头望,也不催促他擦泪,“你这副样子,她见过?” 苏星厌抽纸望眼睛上随便擦两把,“没有。”说到后面,他自己也嫌丢人,“我也不是爱哭,就每次流泪都遇到你了。” 李月寒倚在沙发接话,玩味着笑,“知道了,小哭包。” 小哭包臊得耳尖冒红。 笔记本上记录的两人第二次交集,谢思露只叫苏星厌别再帮她,原因合情合理,她怕麻烦,知道一两个同学的仗义执言根本不起作用。 但谢思露为什么不找老师家长求助呢?还是找过,却根本没用。 李月寒想起之前采访谢思露父母的状况,两位父母对孩子的厌弃溢于言表,在后面一些自媒体视频采访中,一提到女儿,他们的语气更是不耐。 苏星厌的故事,陈星润的评析,还有谢思露视频中声嘶力竭的饮泣,都和谢思露父母的说法矛盾。 真相如同迷雾探花,虚虚实实相当难辨。 李月寒重新提起笔问他,“你为什么帮助谢思露?” 在之前的回答中,苏星厌隐去了部分事实,起因动机包括偶尔的出手相帮,无非是因为谢思露的境况与五年前的李月寒相似。 他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表述。 身子悄悄地往后挪了挪,他的脸隐到灯光照不到的地方,“我觉得她看着不像坏人。” 李月寒:“就这样?” 苏星厌:“就这样。” 李月寒在笔记本上写下答案,而后又问:“她初一被欺负为什么不跟家长老师说?” “她很漂亮,高二的时候因为贴吧照片的事情,就有不少女老师阴阳怪气地说,女生在外面被欺负,一个巴掌是拍不响的。我想她之前应该遇到过类似的状况,可能当时说了,但并没有什么用。学校通常遇到这样的问题,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这个理由也说得通。 李月寒:“那她的家长呢?为什么那么讨厌她?” 苏星厌摇头,“我不清楚她的家庭情况。” 晚上九点的时候,赵音发来一段视频和一条网址链接,她说这是谢思露跳楼的直接起因。 李月寒点击进看,视频内容大概是苏星厌说谢思露初一被人在厕所殴打,说自己是婊///子的事情。 早期的帖子被网友再次翻出,视频里面少女青肿的面孔和那句微弱的“我是婊//子”让这个古早贴再次活跃起来。 网友A【小/三活该被人揍成猪头,才上初一就知道勾/人,长得漂亮了不起吗?】 网友B【楼上你能不能积得口德,现在有什么证据证明她是小/三吗?再说初一懂什么?】 网友C【楼上怕是个惯三吧,这种事情要找什么证据,做了就要承认,年纪再小不懂事,做人也要有基本廉耻!!!】 网上言论依然不友好,但唯一欣慰的是舆论开始呈现两极化趋势,没有像之前那样一边倒。 赵音的电话这时候打进来,李月寒按下接听。 赵音:“帖子看完了吗?” 李月寒:“看完了。” 赵音:“调查得怎么样?从她那个男朋友那里聊出了什么?现在谢思露的热度重新上来,网友言论也不再一边倒,舆论发展到一定极致最不缺反转。你看稿子能不能争取周一晚上写完,报纸周二就出来。” 话题热度需要一个良好的切入点,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梧南早报》受铅字印刷的期刊局限,新闻的时新性自然比不过网络新闻,报社内部的新媒体部门刚刚成立,发展滞后,部门里被临时抓来帮忙的“老人”水土不服,微博微信每天定时定点发布几条消息,评论点赞少得爹哭娘怨。 李月寒知道赵音拼报纸销售量和文章传播度,她如实回答:“刚刚知道她男朋友和她是假装恋爱,看她被欺负有个名义好出手帮忙。两人没见过几次面,我只能从他嘴里了解到谢思露高一高二被人欺负,之前贴吧里的亲密照片是被人强迫拍摄的。” “现在唯一的矛盾点在她的家长,为什么那么讨厌她?” 赵音沉吟半晌问:“她爸妈的采访录音你还保存着吗?” “当然。”每个记者都会保存自己每段采访录音,保证避免被访者反悔,一口咬定记者胡编乱造,从而惹上官司。 赵音继续说道:“你再听听,现在只能重复听听,看我们不是漏掉了什么。” 李月寒不大喜欢谢思露的父母,因为他们刻薄的模样跟她记忆中的某个人格外相似。 录音再度打开,李月寒一个字一个字听得仔细,谢思露的父母对女儿多半是抱怨,说她自私懒惰,在家什么都不做,又仗着漂亮不安分。 “有一次我叫她教她弟弟写作业,她懒得出奇,说自己的作业还没写……” 按下手机的暂停键。 “弟弟?”李月寒挑眉,心里知道不简单,但还是没忍住冷笑,“呵,又是故事讲烂的老生常谈。” 作者有话说:下章就来感情线,求收藏~ 第20章 李月寒再次去了趟谢思露家。但和上次不同,这次她特地避开谢思露的父母,打算去问他们的邻居。 谢思露家庭的所住地在一处被荒置许久的城中村。一辆车宽的道路毫无规划,摩托车经过扬起一阵尘土,前边还有座修到一半未完工的楼房,攀手架搭有好几层高。光线昏暗的杂货店躲在道路的楼房里面,三十出头的光头老板赤着胳膊玩电脑,嘴里一根烟烧到半截,无所事事消磨时间。 李月寒穿过羊肠小巷,拐了好几道弯口。梧市的老城区巷子最多,杂错相交好像蜘蛛网,稍不留神能把自己绕晕。 李月寒的方向感素来不错,走过一次的地方能一眼记住。她顺着记忆绕到谢思露的家门前,一间用水泥砖砌成的小房屋。 小房屋有一层高,总共住了好几户的人家,一户人家一间房,走廊很长,没窗户,白天不点灯基本看不清楚。 住在这里的大部分是外来人口,有独居的单身汉,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也有拖家带口的中年夫妻,一边吃饭一边教孩子读书,房子不隔音,大人的打骂声和孩子的哭闹声要撞门而出…… 李月寒找来的时候正值午饭结束的档口,里里外外进进出出不少人,但没人分一个眼神给她。最近来的记者太多,气质稍微文弱点的都与他们这块地方格格不入。生活被人打扰他们自然不快,久了态度也跟着冷下来。 李月寒站在房子外面的一个洗碗池那,守着等人过来。 最开始是个小女孩,大概上初中左右,身上穿着梧南初中部的校服。 李月寒一开始问她认不认识灭绝师太,又挑了几件高中的好玩事同她聊。 小女孩正逢初三中考,关于高中择校烦得要命,她一边洗碗一边问:“姐姐,你觉得梧南高中部的学习氛围怎么样?” 李月寒客观作评:“一般,如果能冲到重点高中就尽量去重点高中,环境的确能影响一个人。” 小女孩憋闷,“我们老师说我的成绩上梧南高中部是肯定可以,但考上重点高中还有点悬。” 李月寒:“考试很难说的。我之前初三的时候我们老师说我的成绩上重点高中肯定可以,结果最后我还是去了梧南。” “啊——!”小女孩瞪大眼睛,“这样吗?” 李月寒:“所以世界上没有绝对的事情,你尽力去试,总比没试就直接放弃来得强。” 李月寒的宽慰的确很好地安慰到小女孩,她的话比之前多,叽叽喳喳嗓门也更加响亮。 李月寒找准时机,诶了句,“谢思露的弟弟应该跟你差不多大吧?你俩成绩谁好?” 提到他,小女孩的表情瞬间不屑,“他啊——混子一个,估计连中专都考不上。” 李月寒装作不信,“不可能吧,中专不考都能上。” “啧!我说真的!……”她刚着急开口,屋子里头忽然有人喊她名字,然后噼里啪啦鞭炮般的一阵骂—— “你是洗碗还是洗澡,女孩家家话那么多,还不快进来准备上学。阿猫阿狗都敢聊,被拐还要帮忙数钱!” 小女孩的表情吃瘪,应了一声“哦。”,夹起尾巴端着锅就匆忙回房。 不多时洗碗池又来了个单身汉,二十五六的年纪,衣服邋遢表情涣散,见到李月寒先往她的身上瞟一眼,然后把自己的碗扔到洗碗池里,“哐叽——”一声,房东提供的公用洗洁精像不要钱,使劲随便挤。 “你们这些记者——”他打了个嗝,嘴边的油渍反射太阳光,“跟围着屎的苍蝇一样,哪里臭往哪里跑。” 李月寒笑着不应,只是问道:“我看你住在谢思露他们家对面,不知道你对这个女孩有什么看法?” 单身汉往她身后看,“怎么没麦克风还有摄像机?” 李月寒:“我是报社记者。” “哦,报社记者。”他顺着碗沿/撸/两把,打开水龙头冲水,“就你一个吗?” “对。” “哪家报社的?” “《梧南早报》。” “哦——”男人洗好碗,又接了捧水洗了把嘴,慢慢悠悠,爱答不理。 李月寒好耐心地把问题重复一遍。 他不正经地笑着睨她,“想知道啊?我的问题可不白答,你能拿什么换?” 这人说话没正形,李月寒不打算继续跟他纠缠下去。 刚准备走,男人却忽然抓住她的胳膊往自己的怀里拉,“诶,大记者,你这不行啊,还没问完就走,说出去不怕别人笑。” 两人左右拉扯。 李月寒往外用力推他,但手上力气不够,像在打棉花,她瞪眼恶狠狠地呵斥:“放手!” 男人根本不吃这套,“谁放手,你叫谁放手……干!” 话音未落,李月寒的耳边突然砸过一道拳头挥肉的闷响,紧跟着是男人叫痛的咒骂。胳膊和肩膀上的重量骤然消失,她被扯着手腕,撞到另外一个人的怀里。 青桔柠檬的气息干净,是熟悉的味道。 她刚刚站定,身后的男孩又担心地护过来,他把李月寒拉到自己的背后,以身体为盾,挡在她的面前。 “她叫你放开她,没听到吗?” 男人胆小怕事,从地上起来骂了句脏话就带着自己的碗跑开。 苏星厌还觉得不够解气,刚要追上去就被后面的人拉住衣服。 李月寒:“适可而止,狗急也会跳墙。” 苏星厌转身,“他欺负你,我要给他一个教训。” “这是我工作的一部分。” 苏星厌冷笑,又不知道在气什么,委屈得自己眼眶红一圈,转头不去看她,:“被欺负了不还手也是这一部分吗?” 李月寒见他那副被欺负的哭包样就头疼,她从包里放出两样东西放在苏星厌的手中,“我准备了防狼棒和报警器,他没办法真正伤到我。” 苏星厌心头的郁闷稍稍舒缓,可还是不解气,故作凶恶地扭头撇嘴道:“这两样东西又不是万能的,自己在外面工作怎么不知道多长个心眼?” 眼前的小男孩,用个稍微娘气点的词,又娇又蛮来形容一点也不过分。明明凶不起来还要学大人摆张臭脸,李月寒原本因为工作受阻的烦闷散去不少,她暗自憋笑嫌弃:还真是一点也不可爱。 “不过——”李月寒双手插兜,她今天穿了件墨绿色的连衣裤,长手长脚皮肤白皙,黑发随意扎成一个低马尾,整个人干练又清纯。 她的视线直直地望向苏星厌,盯得男孩又耳尖冒热。李月寒敛下目光却不点破,神色清明,状若无意地问道:“你怎么过来了?” 一句话问得苏星厌脸上的红晕尽/褪,“我……” “我记得你今天早上要回学校。” 他没有开口,也没有看她。 李月寒双手环胸,站姿随意地等待他的回答。 等到他好不容易编出一个理由,还没开口道出个丁卯寅丑,她又笑着故意打断,“算了,现在时间不早,我还有工作要忙,你先回学校温书。” 苏星厌想到刚才那个抱住李月寒的男人,他不放心,“你要回报社吗?” “等会儿。” “那……我不会打扰你工作的。”他转身去蹲水泥砖房的墙根/底下,降低自己的存在感,“等你回报社,我就回学校。” 李月寒不打算理会,只随他去。 不多时,房子里面又出来一人,头发全白衣服质朴,她拽着李月寒的胳膊,特地放下音量,“你这孩子,打了人还不快点走。” 李月寒笑:“我也想,但工作没完成,走也不安心。” 老人对她还有印象,毕竟是第一个上门采访的记者,她的五官皱成一团万分不解,“你不是来过吗?” “奶奶。”李月寒挽住她的手腕,直叹气,“思露是个苦孩子。” 老人心善,听到她低低念了这句话,心情登时低落下来,也叹了口气,“的确是个苦孩子,但能怎么办?又不是亲生女儿,隔层肚皮当然是差上一截。” 苏星厌蹲在墙根听不清她们在聊什么,两人的声音都刻意降低,细细的低迷,化成清风缠绕指尖。 他不自觉放松身体,却见李月寒忽然朝自己走来。大概心情不错,她提出要请他吃饭。 “你们聊得怎么样?” “还行,至少得到了让我满意的答案。” 两人坐在一个小包间里,环境清幽,往外看去是一片车水马龙。这个时间点饭店里面没多少人,李月寒点了两三道菜,很快全部端上来。 苏星厌却没胃口吃下,他纳闷:“为什么你没有一点心情不好的样子?” 李月寒不解,“嗯?任务完成我不该心情好吗?” 苏星厌狠狠抓住桌布的流苏,有点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的情绪,“你是在回顾谢思露的痛苦,为什么……为什么一点反应都没有?甚至还能带我来这里吃饭。” 李月寒放下碗筷,她没有回答,而是撑头打量他,许久才慵懒地放下自己的胳膊,靠着椅子还起胸,语气凉薄,“你觉得自己的生活完满吗?” 李月寒自是知道答案,所以才会更加嫌弃,“我以为你截止十七岁的人生已经教会了你该怎么适应晦暗无光的生活,懂得理解人类悲喜并不相关。可谁知道你还是光荣地活成一副蠢样子?” 苏星厌:“……”他被骂得脑子发懵。 李月寒夹起几片牛肉,颜色渗血的红唇撕扯肉部纹理,白瓷小碗留了一道她的口红印,她姿态优雅,说出来的话却字字珠玑,呛得苏星厌毫无还嘴之力,“真正的苦痛说不出口,能说出来的痛苦叫作秀。” “这里没有舞台,你叫我作给谁看?你吗?” 作者有话说:十二岁的苏星厌:月寒姐姐虽然有点冷漠,但对我特别好,比我姐姐都好! 十七岁的苏星厌:……被骂到怀疑人生,这感情线不如不要 第21章 自那天以后,两人不欢而散。 苏星厌沉默了很多天,不管是上课还是晚修,他永远都神色恹恹地撑着下巴发呆,好久好久才在课本上写下一字半句。 班主任担心他又钻牛角尖,上报学校再次给他安排心理辅导。 “你看到了那份报道了吧?”心理老师坐在办公室里问,周五放学的校园里没多少人,晚霞的光辉铺满整片窗户。 老师抬了下银框眼镜,稍稍低下头,沉声说道:“那篇稿子写得很好,事实详尽,笔触客观,比网上抓着只言片语就大做文章的无良媒体强。谢思露同学之前受到的污蔑,都一一沉冤得雪。”她顿一会儿,继续劝说:“逝者已去,我们能做到不多,活着的人就该好好活着。” 天色转暗,老师起身打开电灯,回来的时候给他带了一杯温水。 苏星厌接过说谢谢,老师坐在他对面继续说道:“没事。也是我的偏见,之前跟你接触几次,以为你只是个早/恋不学好的男孩子。但看到周二的报道,我才知道自己对你的误解有多深。你在谢思露同学困难时刻提供的帮助,还有接受采访时的仗义执言,大家都有目共睹。” 一通话说完以后,心理老师嘴巴发干,一杯水一口气就喝下一半。 对面的男孩听了她的话以后没什么反应,他只是坐在位子上唔了声,像刚听完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 男孩靠坐在椅子上,两条长腿随意摊开,脚上蹬着一双黑白格的帆布鞋,鞋底磨得有些薄。他浸在冷白色的灯光之中,样貌清俊气质疏离,碎发软软地散在额前,锋眉若隐若现,一双眼睛湿漉漉地映着黑,不带情绪抬眼看人的时候最显无辜可怜。 他虽然不爱说话,但总能很好地激起人的母性本能。 心理老师忍不住暗自感慨:这孩子可真会长。 此刻的苏星厌却发神想到李月寒。他低头没看老师,一只手正在撕另外一只手上的死皮。 他想起她嘲讽的笑眼,随意绑起的乌黑长发,唇红似血,落到碗沿上开出一朵梅花印。 她好像变了,又从未改变,亦或许五年前的李月寒,只是自己看到的一个片面而已。 心理辅导结束以后,苏星厌回教室翻周二的《梧南早报》,他顺利找到李月寒撰写的大篇幅报道,看得出报社的用心,特意给她留下一大块的版面。 李月寒的深度报道写得像纪实小说,她从近日女高中生抑郁跳楼谈起,层层剖析谢思露的跳楼原因,以陈星润,苏星厌还有邻居老人的视角为倒叙线索——老师眼中的好孩子无故跳楼,早/恋男友里面其实大有文章。家长同学的态度虽然没正面提及,但却像阳光下的阴影,字里行间随处可见,推动主角一步一步走向悲剧末路,报道在老人一句,“孩子又不是亲生的。”中戛然而止,毫无预兆的收尾留给读者足够回味的时间 。 “我不是上帝,没有批判任何人都权利。” 苏星厌感到头疼,他把报纸扔回原来的地方,不见不想没有烦恼。 梧南中学的校风素来涣散,临近期中,不知道哪个班开始带头,中午午休不自习,偷拿多媒体的钥匙看电视。 班级女生拉上教室两边的窗帘,室内光线一下黯淡下来,多媒体的屏幕上投注出现众生百态的人物脸,黑板上的板书还没来得及擦干净,留给值日生卡在预备铃和正式上课铃的间隙争分夺秒,挥舞板擦上演生死时速。 一般这个时候苏星厌都会用来睡觉,大段冗长无聊的台词最适合催眠。班级成了电影院,光线一暗,同学连去厕所都是猫着腰放轻步伐,总之很有观众素养。 最近教室放的是一部有点年头的韩剧,男主拥有能够听见人心的特异功能,跟女主相差八岁,阴差阳错两人曾经也有交集。 不知道剧里哪个设定触到了苏星厌的心,这次他没趴在桌上睡觉,而是撑头看电视。 剧里男女主的再次相遇起源于一场官司,男主作为被告的同学,利用特异功能知道事实真相。但因为证据不足,作为被告的辩护律师,女主劝被告主动认罪,减轻刑罚。 男主愤怒于女主的冷漠和形式化的无所作为,眼前人不是多年前的那个人,甚至她的言行陌生,与世界上所有好逸恶劳的胆小之辈并无多少不同。 苏星厌看到这忍不住乐,他没继续待在教室,而是推开后门走出去。 凉风灌进他的衣服里,周围没人,他掏出手机摩挲通讯录里那个以L开头的名字。 — 周五李月寒在外面跑新闻。一家婚纱店老板跑路,拖欠员工工资和顾客订单全无下文,房东过来催缴房租不知道该要找谁,电话拨过去只有冰冷女声耐心重复,“您好,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请您稍后再拨。” 她采访完拍好照以后就回家写稿,后续进程跟房东还有员工时刻保持联系。 周二关于谢思露的报道,不管是印刷报刊还是微博官网的报道推送都达到了意料之外的关注度和传播度,舆论再次掀起一波高//潮,大V和各类营销号纷纷转发。 李月寒看着屏幕不断跳跃变动的数字倒没多大反应。 新闻三天以后变旧闻,再悲伤的故事也抵不过不断涌现的新鲜事。 看惯了网上几句话组成的嘈杂热闹,她知道不管是再强烈的愤怒,还是再极致的狂欢,都只是走个虚有其表的过场而已。 实在没有必要放在心上,浪费情绪。 倒是报社和直系上司赵音喜笑颜开,传统期刊终于打败了一次网络媒体,听说今年的招商广告也跟着水涨船高。赵音恭喜她说经此一役,李月寒的大名跟着打了出去,很多宣传公司甚至通过自己,想把她给挖走。 不少好友也打电话过来祝贺。 颜琅琅:“恭喜你啊大记者,工作三年大名人尽皆知,我邻居家一个八十岁老太都知道一个叫李月寒的记者仗义执言,用事实说话。” 杨青:“诶,光恭喜太没诚意了,哪天我带着颜琅琅到你家突击一场蹭顿饭。想吃什么我给你做,做不出来就点外卖。” 相互寒暄几句后,他们又投入新一轮的生活忙碌。 李月寒在敲键盘的时候,桌上的手机忽然振动,她腾出一只手戴上蓝牙耳机,也不看来电提醒,直接接听。 “喂,您好。” “月寒姐姐,是我。” 上次两人不欢而散,李月寒本以为他们不会再有联系,可没想到苏星厌竟然今天主动打电话过来。 她不动声色,手指抚上戴着蓝牙耳机的耳朵一侧,低声应了一道嗯,问:“怎么了?” “月寒姐姐——”手机对面的声音很无助,“我需要你的帮助。” “嗯?” “我们学校下下个星期就要期中考了,但我们班的同学每天中午午休都在用多媒体看电视剧,晚上晚修也是一样。教室里面根本就没有学习的氛围。月寒姐姐,这个星期还有下个星期中午和晚上能不能去你家复习?” 苏星厌站在教室门口外面,多媒体屏幕里男女主的对话声隐隐传来,他的心跳如鼓,女主角尖锐的“你疯了吗?”在耳边回荡。 电话那头安静良久,像故意撕扯他的心绪,攥在手里,刚刚松开又一把捞过抓紧。 苏星厌感到氧气稀薄,他叫了一声她的名字,“月寒姐姐……” “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她忽然开口问。 “我在找一个地方能好好复习。” “不。”李月寒声音坚定,不容置疑,她像高高在上的主人,轻蔑又随意地掷出他内心最柔软的一块,“你在对我妥协。” “万事低头第一次,后面就会有无数次。苏星厌,你还要来吗?”她带着笑意问。 世界上没有纯粹的善恶,它们甚至能揉杂在一个人的身上,她可以润物细无声地倾注她的好,也可以利落果断地展现她的坏。 苏星厌想起小巷口里李月寒叫住自己的第一声,内心的情绪也如撒旦毒/汁,浸着不合时宜的喜悦。可这不对,真的不对,因为他是踩着谢思露的血肉得到自己所想之物。 他认清了自己的卑劣、冷漠和自私,甚至觉得当初在李月寒房间内为谢思露哭泣的自己也透着一股伪善。 统共接触过两次的人,他的悲伤,做作而已。 但还好,苏星厌稍感欣慰,因为她也一样。 高尚得不够出尘,卑/贱得也不够彻底。 他们都一样。 苏星厌往前几步,一只手撑在教学楼的黑色铁栏杆,风灌进他的短袖校服里面,撩起他的额间碎发,露出那双带有攻击性的锋眉,他的眼神一点点沉下来,黑得深不见底。 风顺着电波涌进李月寒的耳朵,他的声音夹杂风声一起,带着破碎的笑。 “好啊,月寒姐姐,我永远永远妥协于你。” 第22章 周末报社双休,但李月寒依然忙碌。 她从早上起床,就先电话跟进婚纱店老板跑路的事宜,又在网上查找对方征信记录……零零散散一场琐碎下来,再抬眼看钟已到中午十一点。 从睁眼到现在,她只灌了一杯黑咖啡,目前肚子正饿得难受。 拿起手机刚准备挑一家外卖下单,屏幕叮咛响动一声,一条消息提示出现在手机上方。 一分钟前的最新短信。 她点进去看。 苏星厌【月寒姐姐,我到你家来自习啦!现在我在门外,你方便给我开个门吗?*^_^*】 李月寒看了眼自己的睡衣,觉得不便【等等,我马上就来。】 她回卧室随便抽了件及膝的休闲裙换上,咬下腕上的黑色皮筋绑了个低马尾,纯素颜的面孔,脸色稍显寡淡。 苏星厌站在门口等待,逼仄狭小的空间里面往上抬头能看到从天台门缝里渗漏出来的光。 现在十一点五分,光线狭长且明亮,是个好天气。 门从里面拉开,他看到了她的脸,还有运动休闲裙和低马尾,心跳不觉地加快一拍。 班上同学曾经上网上微博找过她的照片,不管男生女生对她的样貌多少有些失望,大概跟想像中不符,不是一眼能记住的漂亮。 “差副黑框眼镜就是班级里头读书最死的书呆子了。” “才女看着一点也不惊艳啊,我以为本人会长得跟文字一样张扬。” “才女又不等于美女,诶,这里有张她高中的照片。哇!样子简直比现在还素,她旁边那个朋友好看,身材气质还有五官简直一绝!” 苏星厌记下他们浏览过的网址,默默找到李月寒的照片,然后一张一张本地保存。 漂不漂亮是个主观命题,苏星厌只知道,李月寒的每个表情五官和动作,都刚好卡在他心动的点上。 是那种,看一眼就心跳加快、脸红害羞的点上。 此刻她站在自己面前,苏星厌下意识攥住书包带,原来组织好的语言,又被脑子里的一片空白打乱。 “月寒姐姐……” 真蠢!每次开场都是这句。 李月寒侧身让他进来。 “吃了吗?”她回到客厅拿起手机,“没吃我点两份外卖。” 单身公寓地方小,李月寒屁/股大的地方塞着客厅卧室厨房厕所,没阳台没餐桌,吃饭工作都在客厅沙发前面的小茶几解决。 苏星厌点了点头,“吃过才来的。” 话刚说完,肚子就不合时宜地发出“咕咕——”抗议。 李月寒倒也没笑,手指在屏幕轻点两下,下完单付好款,她摁掉手机息屏,抬头对苏星厌说道:“别撒谎,你的身/体比你诚实。” 他垂眼抿唇,乖乖应:“好。” 手机下单的外卖,店面开在家楼下,不到十分钟就送上来。苏星厌开门去接,两份牛肉炒饭配可乐。 “不知道你喜欢喝什么,就点了可乐。”李月寒把茶几上的笔记本电脑和零散的A4纸收拾到一边,腾出地方给两人用餐。 李月寒吃饭的时候,话一向不多。她左手拿勺舀饭,右手执筷将餐盒里面的豆芽、胡萝卜丝和青椒挑出来,丢到一边。小口吞咽,细声咀嚼。 待到腹满八分饱,她立刻停下筷子,餐盒里还剩下小半碗饭。 苏星厌没忍住问:“月寒姐姐,你不吃了吗?” 她点了点头,将餐盒装起放进塑料袋里,“太腻了,吃不下。” “月寒姐姐,你是不是不喜欢这家店啊?” 李月寒歪头思索,“可以这么说。” 苏星厌更是不解,“那既然不喜欢,为什么要点这家的外卖呢?” “因为送餐速度快,另外对我而言,食物的基本作用就是用来饱腹。我很讨厌在思考吃什么方面浪费时间。” 苏星厌:“……”这话也不是没有道理。 午饭后李月寒没继续处理工作,而是拿一本汪曾祺的散文窝在沙发里消磨时间。 苏星厌蜷起膝盖,坐在地毯上复习数学,笔尖落在稿纸上发出细密的沙沙声响。 静谧用和谐织网,捉捕住阳光尘埃,凝成一个固定的圈点,落在地毯和沙发上,时间的指针似乎也被磨钝,许久许久才走动一格。 一份数学练习卷从选择题的最后一道,做到大题最后一道的第一小题。草稿纸早已换了好几张,密密麻麻全是公式和演练步骤。 困倦像虫,不知什么时候爬到身上咬下一口,苏星厌放下签字笔伸了个懒腰,揉两把脸。 耳边忽然响起书本砸地的声音。 他转过脸,沙发里的李月寒不知道什么时候变了个姿势,脑袋歪在肩膀一侧,两只胳膊自然地圈住自己,头发早已蹭乱,一小绺掉下来遮住眼睛。 喜欢是种什么样的情绪呢?明明知道不该靠近,可却还是忍不住靠近。 苏星厌只有在她看不到自己的时候,才敢肆无忌惮地去看她——看她脖间的黑色小痣,看她纤弱的面容和指甲干净的手指…… “如果喜欢你就是个错误。”他拨开她掉下来的发,李月寒温/热的呼吸从他指尖扫过,细密微痒的触感像蚂蚁啮咬。世界过分安静,他只能听到心脏在胸腔里单调的跳动。 他不需要她的回答,更像是在对自己说:“那我只能一错到底了。” 苏星厌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了过去,只知道醒来的时候已到傍晚,夕阳西沉。 李月寒依然窝在沙发里面看书,见他从茶几上爬起来,抬眼招呼一下,“醒了?” “嗯。”这一觉好像睡得挺久。 晚上苏星厌不肯再让李月寒破费点外卖,他主动提出做晚餐。李月寒见他那么积极,也不好扫兴,只能带他去厨房,给他条件自由发挥。 但是…… 苏星厌打开秋风扫落叶,空空荡荡的冰箱,万分无奈地叫李月寒:“月寒姐姐,你家冰箱怎么什么都没有。” 李月寒非常不满意他措辞的不严谨,“什么叫什么都没有,你好好看看,冰箱柜门里不是还有两包泡面一盒蛋吗?” 苏星厌:“……”这还不如什么都没有。 十七岁的小男孩有股很难撬动的倔强。直接体现就是不管李月寒怎么哄劝苏星厌煮泡面,他都梗着脖子不同意。 “实在不行我自己煮。”李月寒的好脾气有时间限度。 但小男孩也不让。他没像上次一样直接同她正面争论,而是瞪着委屈巴巴的眼睛,挡在冰箱面前,又乖又软地劝道:“月寒姐姐,我出去买菜,你等我一下再吃晚饭好不好?” 李月寒怀疑他是不是故意卖可怜,但无奈自己没有直接证据。转念又想这孩子天天闷在学校里吃食堂,或者出去吃外卖,生活也没比自己健康多少。 算了,她劝自己,跟孩子计较什么。 两人一起去超市。 李月寒还是上午那一套休闲裙,蹬上纯白的匡威帆布鞋,头发重新绑了个低马尾。 苏星厌偷偷在落地镜前打量两人——他推购物车,她跟在旁边。相似的服饰,同样的穿衣风格。中间横隔八岁的年龄差,好像并不明显。 超市抢购减价车厘子的人堆里面忽然挣出一个脑袋发秃的中年男人,他站在两人面前,苏星厌视线刚跟他对上,就见他兴奋地冲李月寒挥手招呼。 “月寒,你也出来逛超市啊?” 李月寒:“嗯。”她看了一眼那男人手里一大袋的车厘子,没忍住揶揄道:“果然这个月报社广告拉得多,财经组又赚了不少?” “什么呀?!”男人笑,“刚好碰上水果打折。” 他指了指自己刚钻出来的人堆,“车厘子没便宜多少,一个个跟抢疯了一样。” 两人闲话拉扯一阵,男人见苏星厌无聊地站在原地踮脚发呆,立刻收了话音,笑道:“好了,我也不耽误你时间了。看你们姐弟俩好不容易出来逛街,我还拉着你讲半天报社里的无聊事。” 苏星厌原本平静的内心忽然腾出一股火:“……” 男人不识相地同他继续套近乎,“小弟弟,今年读高几啊?呦——现在孩子营养真好,一个个没多大,个子却一个比一个高。” 苏星厌:“……” 等李月寒结账付款以后,苏星厌郁闷地拎着一大包的购物袋跟在她旁边,“我……看上去很幼稚吗?” 他从刚才纠结到现在。 “你也不老啊,为什么他一口就咬定我们是姐弟?” 李月寒斜眼瞥他,“姐弟不对吗?不然你希望他怎么说。” 苏星厌:“……”心里的实话当然不能跟她说。 “我只是不想自己看起来太幼稚。” 李月寒不理解男孩的小心思,她歪头问苏星厌,“你觉得刚才那个人成熟吗?” 不待他回答,李月寒继续说下去,“按发量来说他是过分成熟了。” 苏星厌:“哈哈哈……” 李月寒又问:“你猜他几岁?” 苏星厌很认真地回答:“四十五?” 李月寒摇头。 “四十二?” 继续摇头。 “三十八?” “差不多了,他三十六。” 苏星厌:“!!!” 李月寒看着他一脸震惊,劝慰道:“所以说,成熟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第23章 在班主任把多媒体的钥匙没收以后,班级同学就知道以后偷偷看电视的机会可能再也不会有。 “你们也是胆子大,投放仪和屏幕弄坏了谁赔?”班主任站在讲台上半骂半吓,唬得底下同学一张张脸憋成菜色。 今天是周日晚修,窗外天空跟窗内同学的心情一样黝黑沉重。 上周考试刚刚结束,各科老师连着两天疯狂批改考卷,现在成绩单捏住班主任的手里,他的视线在底下同学和手里的成绩中间来回扫荡。 “一个个心玩疯了都,知不知道自己这次考试有多烂?!”班主任说完以后,目光刀子般在班级环绕一圈,底下同学触到很快又缩回去,他面色不虞地将打印好的四张成绩单分别丢在每个小组的第一桌。 油墨打印的纸张,向后传送是个漫长且反复的过程。自己的别人的,黑色跳跃的数字,如市场股票牵动在场所有人的心。 苏星厌正撑着脑袋在做一篇英语完型阅读,黑色签字笔在卷面上勾勾画画,填选答案。 班级有人在讨论他,一开始声音很细,也不知道谁从成绩单上钻研到什么,诶了一句“苏星厌他……!”又戛然而止,再然后是从前面斜侧而来,若有若无的视线压过,带着探究好奇和打量。 苏星厌抬眼往前随意一瞥,众人立刻心虚地收住声音和目光。 戴着酒瓶厚眼镜的前桌女生轻飘飘将成绩单丢在他的课桌上,在转头之前只问了一句,“数学考卷的最后一题你是怎么做的?” 他的排名班级第十,数学单科成绩年段第一。 各科考卷在第一节晚修下课由课代表分发。 苏星厌刚拿到手中的卷子,就被前桌女生借去参考。 他百无聊赖,继续做手中的英语试卷。 “恭喜啊,第十名。”有人跟他闲聊,讨教学习方法,“你这次怎么考得那么好?” 苏星厌提唇淡笑:“运气而已。” 前桌女生刚好抄完他的大题步骤,转过头来还考卷的时候,看着苏星厌的脸色没忍住纳闷:“你这次考班级前十,怎么脸色比考班级倒一还难看?” 一个人坐在那里,目光沉沉,遮不住的失落。 苏星厌被人看穿了心思,微微一愣,但他并不打算详细解释,收回卷子敷衍道:“没有啊。” 班级同学以为他又想到谢思露,本就不熟,也不知是不是无意中戳到了他的伤疤。谈话僵在一个奇怪的点上,幸好上课铃声及时敲响,解救角落里的尴尬。 苏星厌抽出英语试卷底下的草稿,英语考卷被压在底下。 有人突然推开教室后门,三两步回到座位,“刺啦——”一声拖开桌子下面的椅子,惹得班级众人频频回头,那人似乎不察,又好像故意,细声尖锐地跟同桌哀号:“这回是真用不了多媒体了!班主任刚刚在年段室里问我有没有自己偷配钥匙,还说我再偷用多媒体,就叫家长过来。” “啊——”都是一阵惋惜。 苏星厌划掉草稿上的第一句话——“同学使用多媒体追电视剧,影响学习。” 他心情的确不好,因为考试结束以后,唯一一个名正言顺继续呆在李月寒身边的理由也没有。 他们的关系比蝉翼还要薄弱,手轻轻一扯就碎。苏星厌凭着点久远和不堪的过去,像赌徒一样抓住李月寒片刻的心软,以便能厚颜无耻地继续赖在她的身边。 有多难多脆弱多荒谬,没人比他更清楚。 想了想,他还是从桌洞里面摸出手机,打开短信界面。 【月寒姐姐,我们班还在用多媒体看电视,我能不能……】 不能!太拙劣的谎话反而会出卖自己,苏星厌一个字一个字删除。 【月寒姐姐,我……】 啧!真笨。 【月寒姐姐……】 他把手机扔到桌洞里去,也不知道在生谁的气,盯着桌上的草稿本有两三秒,然后发泄般狠狠撕掉最上面的一页,简单粗/暴揉成个球,反手丢进桌洞里。 下一秒,他又把揉成球的草稿纸从桌洞里面掏出来。 上面一条一条列满了他有望接触李月寒的所有理由—— 【没钱,希望能去她家给她做饭换点零花钱。】 苏星厌撇嘴叹气,拿起黑笔默默划掉,理由太过市侩,保不齐月寒姐姐怎么想他。 【班级太吵,复习不下去。】 跟之前的借口大同小异,没有创新。 …… 他一条一条浏览,一遍一遍思索,最后结果都是提笔否决。 直到最后一条【周六生日。】 灵感即刻就来,这个周六他生日。 从善如流拿起手机,苏星厌躲在桌洞后面编辑内容:【月寒姐姐,周六我生日,一个人在学校好无聊,能去你家找你吗?*^_^*】 反复检查几遍,点击发送,然后就是等待,漫无边际的等待,他像被抛弃在时间的荒野里,周身黑暗不见光明。 距离晚修放学还有二十分钟,苏星厌耐心重复的只有一件事情,拿出手机,查看短信,息屏,放进桌洞里,再拿出手机…… 直到桌洞里的手机“嗡——”一声响。 心跳在左边胸膛加快跳动的频率,苏星厌不知道自己此刻想的是什么,又或者白茫茫一片什么都没想,他不敢奢望一个结果,又或者从头到尾奢望的只有一个结果。 解锁滑屏,掌心里的手机却被忽然夺走。 一片阴影从上笼下,苏星厌看到班主任站在他的面前,语气无奈,“苏星厌,跟我来年段室一趟。” — 周日晚上,赵音约李月寒出来小酌几杯。 两人找了一家清吧,驻唱歌手在舞台上慵懒拨弹吉他,周围人三三两两,从落地窗户能看到外面的车水马龙。 赵音似乎心情不好,杯子里的酒喝完紧接又一杯。 李月寒点了杯柠檬水,靠坐在她旁边。 赵音神色朦胧,几杯黄汤下肚,话也说不清楚,“你怎么不喝酒啊?” “没兴趣。” 她顿在原地,而后又慢半拍地点了点头,“哦——对,你这人最无聊了。” 李月寒不置可否。 她问赵音:“怎么今天约我出来?” 赵音人脉一向宽广,朋友更是遍地开花,随便叫上一个人陪她疯癫陪她闹,都比在这跟自己清冷灌酒强。 两人关系仅局限在上下级,工作以外没有其他话聊。 赵音的身形烂如一摊泥,她垂下肩膀低着头,嗓子里含/混地呜咽两声,“我被甩了。” 无病无痛无降薪无灾祸,职场得意情场失意,在人生反复强调没有更糟糕,只有最糟糕的狗血当下,赵音遵守自然守恒定律,有得有失,实属幸运。 李月寒挑眉,“你大概不需要我的同情。” “要同情还找你?”赵音撩了把头发,嘟囔道:“我最受不了比便秘还难看的同情脸了。” 她闷了口酒,“我只想找人说两句而已,不需要安慰,也别说什么下一个更好这种屁话。听我讲完,然后各回各家。” 赵音今天穿了件黑色吊带亮片裙,半卷的头发堆在肩膀,她晃晃悠悠,像仅靠几根牵丝线掌控的人形木偶,靠在吧台前,双手撑着脑袋感叹:“倾诉真难。” 柠檬水的杯底加了几块方形冰块,晃一晃能听到冰块碰撞的清脆声响。李月寒无聊地抚上杯壁,听赵音絮絮叨叨说着老掉牙的都/市爱情。 “老子差一脚就要跟他扯证结婚,结果他跟我说不合适,他要一个顾家的女人。顾家?!”赵音冷笑:“赚的一年还没我多,找个顾家的全职太太,一家人靠他那点工资集体喝西北风吗?” 聊完自己终于能分半点精神给她,赵音凑近,一嘴酒气喷她一身,“诶,话说工作三年,你怎么连个男朋友都没有?” “不想。” “为什么不想。” “因为麻烦。” 醉酒的人最不会看人脸色,喜好刨根问底,“哪里麻烦?” 李月寒饮下半杯柠檬水,“像你现在这样就挺麻烦。” 赵音:“……” 卡座有人点歌,室内角落搭建的小舞台很快响音乐前奏,戴着黑色鸭舌帽歌手拉过一张高脚凳,抱着吉他坐在上面,懒懒开嗓,歌声醉人—— “Well you only need the light when it's burning low; Only miss the sun when it starts to snow; Only know you love her when you let her go ……” 室内光线调暗,冷蓝色的壁灯似梦游走。 酒吧里没人说话,众人抱着杯子听歌手浅唱。赵音被李月寒呛了一遭,更是不想开口讲话,杯酒下肚,醉得恍惚。 李月寒从包包里拿出手机,屏幕上显示十分钟前送达的一条最新短信。 【月寒姐姐,周六我生日,一个人在学校好无聊,能去你家找你吗?*^_^*】 赵音顺着屏幕光,醉醺醺地趴在她的肩上,“谁啊?” 李月寒:“上次采访那小孩。” 赵音眯着眼睛用力看,打了个酒嗝,修炼多年的敏锐度并未被几杯黄汤影响,“几次三番约,连周六生日那么扯的理由都用上,他不会对你感兴趣吧?” 跟之前不同的是,李月寒没再替苏星厌辩解,她眯着眼睛从屏幕上扫一眼,语气寡淡,“我不清楚,但最好不要。” 赵音继续问:“他周六找你庆祝生日,你同意吗?” 冷蓝色的灯光照在李月寒的脸上,她眼睛半垂,食指沾上玻璃杯壁往外渗出的水蒸气,逶迤拖拽,打湿前桌。 “你觉得麻烦像什么?” 赵音摇头。 “麻烦像片未知的雷/区,没人知道炸/弹埋在什么地方,会给自己造成多大的伤害。” 赵音好像懂了,“你要主动扫雷?” 李月寒并不作答,只是提唇浅笑。 作者有话说:BGM:《let her go》很喜欢的一首歌 第24章 苏星厌的班主任叫许武强,是个四十出头的中年男子。对待学生和班级事宜,他素来宽容,大多采取睁只眼闭只眼的应付之道。 但这次期中考试班级成绩大幅度下跌,又被教导主任当面指出学生午休不读书,偷拿钥匙开多媒体。他在同僚面前失了面子,心态再佛也要蹭出股无名火来。 虽然这次苏星厌成绩大幅度进步,但时机不巧,他碰上许武强最愤怒的时候。 年段室里面安静得针落可闻,一站一坐仅有两人,许武强灌了杯凉茶,叫苏星厌搬张椅子坐过来。 思索再三,他考虑到这个男孩本次成绩进步,而且数学成绩年段第一,不管是侥幸还是实力,都不该过分批评,还是得以鼓励为主。 想到这,许武强压下多余的愤怒情绪,语重心长地同他讲道理,“这次你考得很好,但也不应该骄傲放松自己。学校之前一直有强调,走读生不能带手机,住宿生手机不能带进教室。就算你有特殊情况带进教室也没关系,但也不能在晚修的时候玩。” “你现在高二,一次考好不等于永远考好……不然这样,手机的话先放在我这里保管,等周五放学以后再还给你。” 苏星厌下意识攥紧衣角,骨节泛白,“老师——” 许武强抬头看他,“怎么?”这已经是很宽容的小处罚了,按照学校规定,学生在课上玩手机被看到就一律没收,老师暂管到学期结束。 苏星厌:“我能先看条短信吗?” 他表情紧张,看样子不像撒谎。许武强回忆起之前在教室里,他时不时拿起手机又放下,估计真有什么重要事。 许武强把手机给他,“把该回完的短信都处理好。” “好。” 滑屏解锁,他点开收信箱,李月寒的消息出现在最新一栏,左上角顶着个红色小圆点。 苏星厌目光反复,再三确认李月寒的回答。 【可以】 他抑制不住嘴角的笑,再看一遍,还是【可以】。 她说可以,可以在周六找她,可以继续呆在她家,可以一个下午无所事事坐在客厅里同她消磨时光…… 她说可以。 许武强不理解苏星厌忽然而来的高兴,他问:“怎么了?” “没什么。”苏星厌摇头,点击退出短信界面,然后将手机关机。他的眼睛明亮兴奋,脸上出现的是许武强少见的张扬色彩。 这孩子素来安静,很少有情绪如此外露的时刻。 许武强重新打量了一遍苏星厌。年轻男孩的模样比成绩优异,哪怕穿着一身寡淡的校服,也阻止不了一副好皮相成为孽缘的起始,祸/根的典型。他忽觉不对,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多想,抓着男孩问道:“刚才你回的是谁的短信?那么开心。” “家里人。” 许武强当然不信,然而眼下没有证据,也不好胡乱揣测就扣他帽子。但作为班主任,他还是没忍住鞭笞男孩两句,“星厌,你也别嫌老师啰嗦。喜欢一个人一件事或者一样东西,你得争取长期的拥有。” 他看了对方一眼,见男孩没反应继续说道:“有能力的人才有可能得到更多。你现在高二,希望你能好好加油,为自己争取更多你想要的。” 苏星厌眼神中的狂热冷却下来,像一盆冷水从头到脚浇了个彻底。 许武强跟不上他情绪的变化。 男孩只是乖巧地说声谢谢,“老师我知道了。”然后转身离开。 走廊空荡,远方灯火寂寥。苏星厌站在外面没着急回班,他想起许武强刚刚说的话,那句适时提醒他的话。 “有能力的人才有可能得到更多。” 提醒他想要得到的终究是奢念一场。 — 另外一边。 赵音昏沉沉地靠坐在副驾驶座上,窗外霓虹路灯从她脸侧略过,收音机里播放单调催眠的纯音乐,她似是不懂,目光从正前方转了个方向,直愣愣地盯着李月寒,“刚刚你是怎么想的?” 既然没意思不喜欢,为什么不在短信里面直接挑破,省得周六还要特意为这小鬼空出一天。 前方红灯,斑马线上有行人穿过,李月寒跟在一辆车的后面停下,双手离开方向盘,“当面拒绝可以省下很多后续麻烦。” “但你给了他希望。” “摔得越狠,就记得越牢。” 赵音靠在玻璃窗笑:“你可真坏,一片少男心踩在地上碾。” 前方交通信号红灯转绿,斑马线上两边路人驻足等待。 李月寒发动汽车,赵音没说几句话,就靠着车窗昏昏然要睡不睡。 夜太长太静,思绪纷杂,一如夜空凌乱的碎星。 其实赵音说得不对。她从来都没有给他希望,一切只是他自己的幻想。 不该喜欢的,偏偏惦念上,心里难受也是自讨苦吃,怪不了谁。 不能因为他的纯情,就说她残忍,这不公平。 长夜漫漫,一辆纯黑的丰田汽车从高架桥快速穿过,灯光璀璨似星光,拉长车的影子。 送完赵音回家以后,李月寒调转车头换了个方向。 包包里面手机振动,她拿出蓝牙耳机,接通电话。 “喂,月寒。”是她的爸爸。 “嗯。” “最近报社很忙吗?你好久没回家了。”李潇声音微哑,他大概刚结束手头上的工作。 李月寒看前方路况,晚上八/九点,马路依然繁忙,车灯霓虹和路灯,乱七八糟的灯光颜色堆叠在一起,晕成许多个小光圈。 她有点疲惫,遇上前面堵车,交警穿着亮色制服指挥交通,汽车速度像蜗牛爬行,呼出的尾气比开出的路长。 “看你,你在家我就回去。” 李潇沉默不语。 印象中,自月寒出生以后,他跟这个家就隔了层膜,融不进去。许招娣对李月寒从来都是无微不至地照顾,她会半夜起来给她喂奶换尿布,会一个不落地出席女儿大大小小所有需要参加的家长会议,会把孩子抱在自己的怀里,贴着耳朵说话……妻子从不刻意让孩子去学什么才艺,只要女儿好好学习,然后陪在她的身边就好。 遇上过年过节,妻子会特意跟女儿睡在一起,他那时候不察,只觉得欣慰,家庭氛围融洽,他也不需要像其他男人一样为鸡毛蒜皮的琐事头疼脑胀。妻子能干贤惠,女儿安静懂事,他只需要努力工作就好。 然而时间越久,就越是不对。 “你跟你妈从来没在我面前吵过架,我甚至连你们私下的相处模式都不清楚。这几年你自己独立了工作了,但却变得不爱回家。”李潇苦笑:“我都不知道为什么。” 李月寒敷衍性淡笑:“爸,你别多想了。” 后边喇叭刺耳长鸣,每个车上驾驶座的司机脾气暴躁,街道小吃摊的喧哗声顺着风的方向传来,偶尔一两两电动车抢道往前,剐剐蹭蹭,惹起新一轮的谩骂和纠纷。 她没心情闲聊,几句话就同李潇挂断电话。 交警疏通交通,车子一辆跟着一辆往前开,李月寒离开堵塞路段以后,转了个方向换另一条路走。 车内就她一个人,纯音乐的钢琴声多少有些单调,李月寒调转一档午夜电台,主持人同每个不眠人在深夜里浅聊。 第一个家庭主妇说老公出/轨住在外面,她每天从七点枯坐到晚上九点,等着哪天玄关大门被人拉开。 第二个是名高三生,压力大到不敢去想明天的太阳。 李月寒挑了个最近的露天停车场,随便停在一个公共车位上,挂空挡拉手刹,她摁下车窗听着每个人活不下去,但又得厚颜无耻活下去的伤心事。 深深吸了口气,她是糟糕的,但不是最糟糕的。 “各位听众朋友,接下来为您插播一首周杰伦的《夜曲》。在歌曲播放期间,大家可拨打夜语热线100XXXXXX,小可在这跟您聊聊知心事。夜语热线:100XXXXXX。” 音乐前奏响起。 “ 一群嗜血的蚂蚁,被腐肉所吸引; 我面无表情,看孤独的风景; 失去你,爱恨开始分明; 失去你 ,还有什么事好关心……” 鬼使神差,李月寒拨出那个热线电话号码。 时长三分四十六秒的歌曲在车内回荡,耳边是手机拨号的单调忙音,一下一下不轻不重地敲击耳膜。 歌曲掐在最后一个音调上,叹息裹挟冰冷的柔情,炎夏的夜难得温柔,风中带有水汽冰凉。 沁在心上,渗入肌肤之下。 电话接通,后台接线人员问她怎么称呼。 “免贵姓李。” 电话转接,主持人温柔的声音响起。 “李小姐,你好。” “你好。” 李月寒关掉电台,换了个姿势靠坐在驾驶座上。 主持人引导话题,“不知道李小姐打电话过来想跟我们聊些什么故事?” 她笑:“没有故事,就一堆糟心事。” “所以才更要倾诉。” 李月寒张口,却不知道该怎么组织语言,想说出口的句子太多,它们齐力在她的脑海里挣扎涌动,最后眼前只落得那么一两句的只言片语。 破碎的只言片语。 她把掉下来的头发捋到耳后,简单地组织了下语言,“我爸今天催我回家。” “不想回?” “很不想。” “为什么?” 她顿住,而后才浅声开口:“因为不快乐。” 作者有话说:也许明天有一章 第25章 周六早上五点半,苏星厌从床上睁眼醒来。 窗外天光放亮,彩云拥着朝阳而来。 八人间的宿舍已有六人回家,除了他还有一个舍友正在对床的上铺打鼾。 苏星厌扒拉两下头发,从衣柜里翻出自己的所有衣服,堆叠在床上。 舍友翻了个身,铁架床不经碰,一动就咬着床板吱呀响。 他挑了一件纯黑的短T,裤子是九分长的浅色窄牛仔,踩着拖鞋走到门后贴在墙上的穿衣镜前,左右打量——好像不太行。 翻身回到床沿边前继续翻找。苏星厌没多少衣服,夏天短T就三件,一黑一白,另外一件红T恤还是李月寒给买的。 牛仔裤更少,就两条用来替换。 对面舍友夏东延被苏星厌的动静吵醒,他眯着眼睛从枕头里懵懂抬头,往下望着苏星厌发愣。从枕头底下摸出手机,夏东延看了眼时间嗷呜一声又埋进了枕头里。 “兄弟现在才五点半!你怎么起得比我奶奶还早?”他声音痛苦,闷闷地从枕头底下传来。 苏星厌尴尬地放下自己刚撩起一半的衣服,讪讪地说了声抱歉。 “你一早起来换衣服?”夏东延难以置信,但他也不敢多问。苏星厌性格孤僻,一直以来都游离在班级和宿舍之外,话向来不多,锯嘴葫芦闷不出几个字。 “嗯。”苏星厌坐在床沿上,沉默几秒,就在夏东延重新趴回床上,他忽然抬头问:“东延,你能借件衣服给我吗?” 夏东延:“……” — 上午九点,苏星厌准时站在李月寒的家门前。 防盗门从里面开了小半,她穿了件白色衬衫黑包/臀/裙,左边耳朵别了枚珍珠耳钉,细小精致,衬着乌发更黑。 “不好意思,今天我不能陪你过生日了。”李月寒让他进来,“昨天晚上报社临时安排了篇人物专访的稿子,我今天得去采访。” “但我想下午五点之前能赶回来,冰箱有菜,想吃什么中午自己做。”她重新坐回茶几前的小沙发,戴上另外一边的耳钉,“喜欢什么口味的蛋糕,我给你带。” “都行。”他站在原地很安静。 李月寒故作不察,“那巧克力味?” “嗯。” 往下无话。 李月寒收拾好茶几上散乱的资料,又检查了一遍手机日程。她做完一系列的工作以后,抬头看了眼站在原地的苏星厌,“作业带了吗?” “没有。” 她点点头,表示知道,“我这里没有电视,电脑里面有重要资料也不能随便借你玩。想看什么书从书柜里拿,要手机没电,茶几下面的第一个抽屉有多线头的充电器。” “好。”苏星厌搬了张小马扎坐在她的旁边,“月寒姐姐,晚上你想吃什么?” 李月寒没答,转过脸来看他,“不气了?” 她今天上了点妆,眼角敷了层浅淡的咖啡色眼影,腮红晕到脸颊两边淡下,唇色更薄,细细的一层枫叶红。 半卷的长发工整地散在她的肩膀后面,今天的妆发沉淀了她气质里的知性,加深了眼角中的锐利。 苏星厌下意识否认,“我没气。” “但我爽了你的约。” 小男孩瘪了瘪嘴,一秒委屈,偏过脑袋说道:“生气有什么用?” 听着像在抱怨。 李月寒无声地笑,拿过沙发另一端的手提包,检查里面的必带物品。 苏星厌还惦记着刚才的问题,“月寒姐姐,晚上你想吃什么?” “都行。”她合上包包准备离开,但起身对上苏星厌幼鹿一般湿润、幽怨的目光时,心头依然稍感不适,“准备一道青椒炒牛肉,一道可乐鸡翅,还有一份凉拌黄瓜,其余你按照你的口味来。” “嗯!”男孩眼睛发亮,声音也比刚才有力不少,就差两只爪子往前搭。 他今□□服上胖乎乎的白色小奶狗倒与他气质上有几分相似,李月寒随口夸赞:“今天的衣服跟你很搭。” “真的吗?”苏星厌耳朵尖冒红,他局促地抓了下头发,口吻却满不在乎,“我随便穿的。” “这样啊。” 他觉得她的语气像在哄小孩。 李月寒离开以后,公寓里面就剩苏星厌一个人,他抱着手机无聊地打了两局游戏,当电量还剩百分之二十的时候,他在开局之前退出,然后随意地将手机扔到茶几上。 苏星厌踱步来到客厅的小书柜前。李月寒的家里随处可见很多本子,素描本手账薄笔记本,零零总总散在各处,永远也写不完,几张几页里面藏有她的摘录,或者瞬间的思考。 一个心思生起,也是出自偶然,他想送她点什么。 这份偶然的心思很快根深蒂固,长出枝繁叶茂的参天大树。 他找到一家精品店,在文具区域搜找了许久,最后看中一款价格近三百的英雄牌女性钢笔——曜石黑的笔身,中环镶有金色印花,冷然高贵,沉默中藏有最低调的奢华。 一眼就让他联想到她。 一个月的生活费总共八百,最近学校也没有其他开销,五百块钱撑一个月的伙食费勉强足够。 也足够送她一份礼物。 苏星厌稍感愉悦,他叫来服务员,“我想要这支钢笔。” “好的,我们钢笔可以免费刻字,请问您有想刻的字吗?” 他想刻的字…… 橱窗里面小盏灯光倒映出苏星厌的面容,与柜台里面的钢笔相互错映。 他想刻在心上,贪婪攥在手里的,从头到尾只有三个字。 少年立在橱窗前有两三秒,而后转头对售货员说道:“麻烦你帮我刻下李月寒这三个字。” — 回来才发现自己没有钥匙,苏星厌站在门前无奈苦笑,手机只剩百分之十的电量,来回划拉几下,就自动黑屏关机。 他转身坐在通向天台的阶梯上,两条长腿随意向前伸展。 打开礼品包装袋,里面除了一份装有钢笔的黑色布绒笔套,还有一张小片贺卡。 上面写有他的寄语,“月寒姐姐,谢谢你陪我,这个生日我很开心。” 只要能跟她在一起,苏星厌都很开心。 坐了一会儿,他没忍住幻想李月寒看到钢笔是什么样子,她的表情大概还是很淡,也许会拆开笔帽随便找出一张纸在上面写点什么。 会写他的名字吗?苏星厌捧着脸笑,还真是幻想。 李月寒回来就看到苏星厌窝坐在阶梯的角落里,她挑了挑眉,从手提包里找出钥匙,插/进钥匙孔扭转几下,另一只手还拎着一个九寸大的巧克力蛋糕,“你怎么坐在外面?” 苏星厌从地上匆忙站起,慌乱地将礼物藏在身后,他想把礼物藏在李月寒客厅的一个小角落里,等她回去能自然发现,算给个惊喜。 “我想买点东西,但出门回来以后忘带钥匙。” “哦。”李月寒看他在后面藏了什么,也不打算多问,开门以后她侧身说道:“你先进去,我手里还拎着东西。” 苏星厌接过她手里的蛋糕先走进去。 晚餐最后换成火锅,千张蔬菜洗净装入菜篮,李月寒又出门买了些丸子和肥牛。 苏星厌趁机把礼物放在沙发的角落里。 李月寒晚上依然穿着早晨出门的衣服,衬衫塞/进裙子里面,刚好卡住她的腰线。 公寓里的餐桌很小,木黄/色的方形桌,勉强能放下一个电磁炉和一个小蛋糕,苏星厌挤挤挨挨,将菜篮两三个叠起堆在桌上。 李月寒拉开椅子,坐在他的对面。 水雾蒸腾,熏得头顶灯光醉然。 她扔下几颗丸子,蔬菜,又端起菜盘拨下一筷子的肥牛,动作不急不缓,间或抬头朝他微笑,米白色的珍珠耳钉藏在发间,若隐若现衬在脸侧。 苏星厌终于知道为什么粉红骷髅销金窟,就算要命男人也肯献上。 李月寒吃饭的时候很少说话,她端着个巴掌大的瓷碗,碗沿沾了点火锅辣油,红的白的交相映错,辣得她眼底水汽朦胧,瓷白肌肤被火锅热气熏得铺面粉红,水灵灵摇晃光影,嘴唇也红,像刚被人轻/薄吻过。 残月未尽,他们碗筷先停。 李月寒抿了口冰水,抽出面纸擦脸上薄汗。 苏星厌盯着她看,说道:“夏天吃火锅是件很美妙的事。” 李月寒挑眉看他,掀起眼底一片水光滟滟。 苏星厌知道这是她表达不解的意思,低头喉咙咽动,他拿起旁边冰水灌一大口,笑着说道:“我很喜欢。” 李月寒没应,她示意苏星厌将电磁炉和火锅拿开,“我插蜡烛,你应景许个愿。” “好。”苏星厌笑得快乐。 九寸巧克力蛋糕不大,足够两个人分享。 李月寒起身关灯。 苏星厌一直不适应许愿这种事情,总觉得双手交握闭上眼睛多少令人难堪。然而一年只有一次名正言顺向上帝讨要愿望的机会,他浪费了好多次,今年一定要好好把握。 上帝啊,我真的好喜欢眼前这个人,我知道相恋是一场奢望,但我恳求您大发慈悲,让我能陪在她的身边,哪怕是化泥成灰,我也愿意亲吻她的鞋尖。 蜡烛吹灭,李月寒摁下电灯开关。 桌面上杯盘狼藉,一个完整还未开动开动的蛋糕放在中间更显突兀。 李月寒问他,“还吃得下吗?” 苏星厌摇头,少年人最藏不住心事,喜怒哀乐像洒在白纸上的颜料,让人一目了然。 他心情好,话也多,“晚上火锅吃撑了。” 李月寒:“那可惜这个蛋糕,你们宿舍有人吗?” “嗯。”他从善如流地接过李月寒的话,“我带回去给他吃。” “好。” 往下无言。苏星厌局促地抓了抓头发,舍不得走,“月寒姐姐,我把桌上碗筷收拾一下吧。” “不用,我来就好。” “哦。”小男孩想到等下要走,情绪自然低落,衣服上的小奶狗放佛也跟着垂下耳朵。 李月寒叫了声他的名字,“星厌——” “嗯?” “以后没事,不用想借口刻意找我。” 苏星厌抬头看她,表情惊愕,六月底的天气冒着隆冬里的寒气,心里不解,更是害怕相信——难道她知道了自己的心思? “月寒姐姐——” “你现在是成年的大孩子了,要懂得避嫌。我毕竟是独居的单身女性,你一直跟我来往,就算真没什么,也防不住别人瞎想。” “不会的!”苏星厌急切打断她的话,怕她继续说下去,“我这次隔了五天才来找你,没人误会,也不会有人瞎想。月寒姐姐,我们五年前,五年前的我们有交集,我们相依为命过一段时间啊。” “五年前的回忆对我而言并不光彩。”李月寒冷笑,“苏星厌,你要提醒我什么?” 他顿时噤声不敢说下去。 李月寒继续:“以后逢年过节做个互发短信恭贺快乐的远房亲戚就好。” “月寒姐姐——”苏星厌不甘地开口,眼底藏匿的水光在灯下无处可藏,残羹冷饭风影摇晃,他冷着声问:“如果我喜欢你呢?如果我跟你在一起呢?那别人的瞎想是不是就不算瞎想?” “月寒——”他声音更低,少年人已知情/爱便不再纯净,一举一动掺杂着暗示联想的脏,他盯着李月寒看,带有侵略性的危险,“我喜欢你,从十二岁那年就带着欲//望喜欢你。” 第26章 “所以,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结局在开篇定下,他藏不住心思,自然输得一塌糊涂。 冰橙色的灯光像银制刀具,一光一影切割画面成片。她坐在他的对面,七分光亮三分暗影,所谓越是漂亮就越是残忍。 苏星厌指甲掐住手掌心,不让眼泪掉下来。 李月寒垂眸从餐桌扫过,最后定格在他的脸上,“你没有必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也别想什么多余的心思。及时止损,对大家都好。” “我只想陪在你身边,从没奢望跟你能有什么。”他继续最后的徒劳挣扎,藏在腿侧的手放在桌上,他想伸手碰碰李月寒,然而手掌朝下摊开只是做了个虚无的形状,往后缩回,手指小心翼翼地蜷起。 “我只想陪在你身边。”从无多余的念想,更没贪心的奢望。 李月寒二十岁的时候以一种过分干脆的姿态从他的世界里消失,除了一堆比八点档的狗血剧还俗烂的后续,还有几句与她有关似假非假的传言,就再没其他。 少年时光浩浩荡荡,苏星厌一个人转校求学,面对父亲的自私懒散,母亲的体虚懦弱,还有长姐的疏离厌恶,他无力改变,只能在一个又一个的深夜里,回忆她单薄的面容,和怀抱的温度。 越是渴望,过往许多细小的情节跟着越是放大。苏星厌想起李月寒的眉眼,和年少在门缝里窥探的辛秘重叠,她咬唇哭泣,面孔仰于他的视线之下,芭蕉树的影子落在她瓷白脆弱的肌理之上,明暗交涌,一抖一颤幻成蝴蝶飞舞。 梦里的琐碎乱七八糟,极具暗示,等醒来以后他的裤间已湿了一片。 生物书上说,这是青春/期的表现。 湿润、粘稠,与她有关又无关的青春/期。 窗外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了雨,噼里啪啦砸在窗户上。 李月寒侧头转脸,半卷的头发被随意挽成了个髻,松松款款堆在肩膀,她曲起食指,摁揉眉心,“我没兴趣知道你喜欢我的原因。” 她声音很低,开口的话却比刀剜心口还狠,“你想呆在谁我身边也跟我无关。总而言之一句话——”她放下手,扭头看他,“别来烦我。” “啪嗒——”眼泪最后还是不争气地跟着雨水落下来。 苏星厌觉得丢脸,胡乱抹了把眼,头埋得更深,“对不起。” 火锅汤底冷得结成一层油腻。 雨继续在下,降了点闷热,然而心中更凉。 “你回去吧,我累了。”李月寒靠在椅子上,闭眼假寐。 椅子拉动,擦着地面发出,“刺啦——”声响。 李月寒不想同他有什么视线接触,干脆全程闭眼,然而好久没听到门锁落下的声音,她心里纳闷,睁开眼却看到苏星厌在收拾桌上的碗筷。 李月寒:“……你在做什么?” 苏星厌的嗓子还掐着哭音,“洗碗。” 没骨气地又抽泣了一下。 李月寒无话可说,“我不需要你的帮忙。” 苏星厌已经把碗放在水池里浸泡,他拿着抹布过来,把桌上的残渣扫进垃圾桶里,他的声音很小,也很固执,“你说你累了。” “这跟你没关系。” “我知道,但我喜欢你。”小男孩破罐子破摔,直起身子又委屈又憋闷地说道:“所以就算跟我没关系,我还是想要对你好。” 李月寒:“……”这回她是真的无话可说。 在两人无言对峙间,玄关插橇里的门锁忽然扭动,紧接着一声响亮的“superise!”拉长调子跳跃蹦出。 李月寒转身去看——好友颜琅琅和杨青正双手高举一堆垃圾食品,她们脸上挂着过分热烈的笑,然而时间太长,眼前的震撼太大,她们嘴角的笑容以一种别扭的弧度,逐渐僵硬扭曲。 场面安静得近乎诡异。 最后还是苏星厌一声没忍住的哭嗝打破僵局。 杨青很快回过神来,她试探着问:“我们是不是来得不是时候?” 颜琅琅秒懂,手指在空中点了两点,“我们现在是不是得腾出空间给你们?” 痴男怨女,月黑风高,她们默契地相视一对——等什么?马上撤! 然而脚步还没迈出去,李月寒咬着牙叫住她们,“关门换鞋,给我滚去客厅坐好。” “哦,好的!”异口同声,相当默契。 杨青在李月寒正式工作一个月以后收到把备用钥匙。当时李月寒无所谓地说道:“我担心自己哪天死在房间里面连个收尸的都没有,钥匙给你一份,要哪天你发现我们超过一个半月没联系,就带着草席来找我。” 杨青不解,“拿草席做什么?” 李月寒:“方便裹尸。” 杨青:“哦。”的确很有道理。 时间的遥控往前调台,好巧不巧卡在这个尴尬的节骨眼上。 杨青叹气,她今天过来就该提前准备两张草席,这样还能跟旁边的颜琅琅分享。 李月寒的公寓不大,客厅里的沙发正对厨房。 杨青看到穿着柠檬黄短T的小男孩正在端盘忙碌,他的眼睛很红,没瞅李月寒几眼,就委屈巴巴要掉泪来,但他偏生忍着不哭,睁大眼睛用力把泪憋回眼眶,熬得一双眼睛比兔子眼红。 月寒姐照样装瞎没看见,起身另拿一块抹布擦桌子,嘴上不饶人,“不想洗碗就放下抹布回学校,别在这里耽误我时间。” 啧啧啧!杨青忍不住感慨,嘴巴毒成这样,你不单身谁单身? 怀里的手机振动,杨青打开,看到颜琅琅给她发的微信。 颜琅琅【我发现月寒姐对那个男孩不一般。】 杨青【……哪不一般?】 颜琅琅【他们肯定发生过什么不愉快,但月寒姐竟然没直接轰他走!!!这还不算不一般吗?】 李月寒的性格自我,因为这些年在社会摸爬滚打,才稍稍收敛,然而一个人就算伪装得再好,也改变不了原来的本色。 杨青念此忽然顿悟,而后看着颜琅琅重重点头——月寒姐对那个男孩,的确非常不一般。 就在她们那边你来我往打眉眼官司的时候,苏星厌已经收拾好餐桌厨房,他自觉拎起垃圾袋,哑着声音对李月寒说道:“蛋糕留着你们吃就好。” 他不待李月寒作答,带着垃圾出门。 房门落锁“碰——”一声响,李月寒单手扯下橡皮筋,搬过一张小马扎坐下,她问道:“你们怎么来了?” “之前约好一起庆祝你做出大报道的事情,忘了?”颜琅琅嗔怪她没记性,视线一转,诶了句,“刚刚那男孩哭得很委屈啊?你们什么关系?爱慕者与被爱慕者?” 杨青已经拆开桌上吃食,抓着薯条往嘴巴里送,含糊不清地说道:“你看那男孩一脸怨念,要你们真没故事,我把这几年看的言情小说熬汤喝。” 李月寒拈起一块鸡米花蘸酱,“记得汤里少加点盐,你已经够闲了。” 刚抓起一把薯条的杨青:“……” 颜琅琅了解李月寒个性,“算了,你不想说我们也不勉强。只是第一次看一个人让你不爽,你却没有把他直接赶走,我们感到很惊讶。毕竟只要月寒姐生气,就算监考老师也敢怼到没面子。” “多少年的老事了,还提?”李月寒抽出一张面纸擦指尖,一手撑住下巴,另外一只手搭在茶几上,跟她们说起苏星厌,“他是我舅舅前妻的侄子,我们五年前相处过一段时间,他……”说到这里,李月寒稍稍停顿,片刻后找到一个合适的形容,“很乖。” 杨青:“但你们刚刚很不愉快。” 李月寒笑:“因为他犯了一个很严重的错误。” 没人往下继续追问。 颜琅琅和杨青开始聊起李月寒的那篇报道,再讲起她近期写的稿子。 颜琅琅一手端着蔬菜沙拉,另外一只手捏着塑料叉,“所以你之前说朋友圈测号码凶吉,前世今生全是骗人的?” “算命还没神到凭你买的电话号码就能换算吉凶,骗你信息而已。”李月寒边说边起身,解开前襟几颗衬衫扣子,“你们先聊,我回卧室换件衣服。” 周六一天奔波忙碌,换下紧绷腰线的衬衫以后,李月寒重重地叹了口气。 卧室窗外落雨,室内并未点灯,她把衬衫套裙随手扔到床上,拉开小半片的窗帘,小区灯光映着雨水湿亮。 苏星厌的面孔在她的脑海中闪现。 她不喜欢男孩子哭,对人也很少莫名心软。可偏偏对他总是例外,也是意外。 自从跟吴非分手以后,李月寒就没再尝试过恋爱。其实说到底,不管是陈星润还是吴非,比起爱与被爱,她更需要的是束缚和依赖。 像许招娣那样以爱的名义将她捆绑在身边,像陈星润那样半夜一人在书房抽烟,无意之中陪伴她度过许多空白时光。 爱是一段占有关系的衍生品。 从每个人对待情感的态度,李月寒能隐约感觉自己的观念和大众不符。 她觉得这样的感情,谈起来无非是重复大学时期的麻烦,所以干脆拒绝。万幸现在是快餐时代,追求者见她态度冷淡,很快收起心思转换下一个目标。 门被敲响,杨青站在卧室外面喊她名字。 “月寒姐,你没事吧?” “哦,没有。”李月寒这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站的时间有点久。 她拉开卧室门走出去,杨青跟她说:“琅琅先回家了。哦,还有——” 杨青拿出一个礼品袋,“沙发上看到的。” 李月寒的印象中家里没有这样东西,她猜想大概是之前苏星厌留下的。 杨青说包装袋里有苏星厌写的一张小贺卡,东西是送给她的。 一支刻有她名字的钢笔。 李月寒食指和中指夹住卡片,上面是男孩一笔一划认真写下的话。 “月寒姐姐,谢谢你陪我,这个生日我很开心。” 所以,他现在还开心吗? 作者有话说:已补。 第27章 夏天的雨势头强劲,猛一浇下能够从头湿到脚。 苏星厌没有带伞,他从楼上下来丢完垃圾以后,猛一扎头走进雨里。天边闷响两道雷,劈裂天空挣出一两道青白色的闪电。 没走多远,一辆车跟在他的后面,打着双闪按喇叭,车主摁下车窗喊他,“同学同学!” 苏星厌没应,闷头继续往前走。 那人没办法,挂一档跟在他的身边亦步亦趋,继续喊道:“同学,我是李月寒的朋友,她刚刚下楼让我送你回去。” 苏星厌停在原地。 颜琅琅在驾驶座上松了口气,她踩下刹车,打算等苏星厌回身坐进车里。 却没料,他一个转身折回来,直接走到驾驶座的窗边,问颜琅琅:“为什么月寒姐姐不送我?” 颜琅琅虽不聪明,但哄骗一个小自己八岁的男孩还绰绰有余,她口吻淡定,“你舍得她淋雨?” 一句话问得苏星厌哑口无言。 小男孩任性起来耍脾气,就什么都不顾,今天痛痛快快淋了场雨,明天烧到爬不起来难受的不还是自己。颜琅琅看不过眼,往里招了招手,“先坐进来,我有话对你说。” 对方杵着不动。 颜琅琅叹息,跟孩子沟通果然容易加快衰老速度,她的两只手放在方向盘上,无奈放出杀手锏,“跟你月寒姐姐有关的。你是不是喜欢她?” 颜琅琅停顿片刻,见他没否定那就是默认,于是继续说道:“喜欢她就要先了解她,你难道就不想知道……” 小男孩从善如流绕过车头,走到副驾驶座那,拉开车门,矮身坐进去,他的衣服裤子和鞋还在淌水,外面大雨如注,密到车窗全是一层厚重的水幕。 颜琅琅扭开车灯,见男孩眼眸如星,炽热地说道:“我想知道。” 颜琅琅:“……” 她手伸到后座拿了张毛毯,丢给苏星厌,“先擦一下身上的水,小心明天感冒。” 车子启动,颜琅琅问他住哪。 “送我回梧南中学就好,我是住宿生,这周没回家。”他看了眼被自己衣裤打湿的副驾驶,胡乱擦了把脸道歉,“不好意思,把你的车弄脏了。” “没事。”颜琅琅朝他笑笑,“你回学校快点换件衣服,小心感冒。不过说来凑巧,你也是梧南中学的学生。” 前方遇到一个路口,下雨天堵车,城市交通瘫痪,一辆接着一辆动弹不得,交警在雨中挥舞指挥棒直接吹口哨,红灯转绿,电动车自行车,撑伞或者穿雨衣的行人匆忙穿过。 颜琅琅并不烦躁,继续同苏星厌聊下去,“我们三个高中也在梧南读书,月寒姐跟你聊过吗?” 苏星厌摇头,“她没跟我说过高中的事情,但我听了我们数学老师讲过。” “你们数学老师?”颜琅琅来了好奇,眯起眼睛问:“让我想想,是不是陈星润?” 苏星厌:“嗯。” 聊到熟人颜琅琅更是兴奋,“陈星润教了我们两年半的高中数学,他人挺好,月寒姐自从被他教过数学成绩一直高居年段第一不下。” “月寒姐她很喜欢数学吗?”不知道为什么,想到自己这次跟她一样数学年段第一,苏星厌的心底就忍不住高兴。 然而颜琅琅听到这里,皱眉摇了摇头,“还好吧,没感觉她有多喜欢数学。只不过她所有科目成绩都很好,排名从没掉过年段前三。哎呀——反正你要喜欢一个人,为了她努力变好肯定没错。” 颜琅琅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摊开,刚准备继续说些什么,后面的车忽然按住喇叭狂滴,她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停了有小段时间,跟前面的车差了好大一截距离,赶快双手握住方向盘向前驶进。 一路走走停停,颜琅琅跟苏星厌聊了不少关于李月寒的事情,雨天路滑,她也开得小心翼翼。 “其实我跟月寒姐在小升初的英语补习班上就见过,但她这人很怪,总是自己一个人,不跟女生玩也不跟男生玩。” “那你们是怎么成为朋友的?” 颜琅琅笑:“说来也是机缘巧合。我跟杨青从小学就是好朋友,初中分到一个班成了前后桌,杨青的同桌是个高壮男生,我的同桌就是月寒姐。” “她还是不爱讲话,一个人独来独往,我长那么大就没见过比她更孤僻的人。那时候第一次年段月考,我们学校没安监控,考场座位按照班级座位来排,大家就把自己的课桌跟同桌的课桌拉开一段距离就好。本来也没什么,谁知道数学考到一半,杨青的同桌给月寒姐的前桌扔答案,小抄扔歪了地方,掉在月寒姐的课桌脚下。刚巧不巧就被监考老师看到。” “但监考老师只看到事情发生的后半截,她一口咬定是杨青给月寒姐传答案,说什么也要收了她们俩的卷子。” 苏星厌听到这里跟着紧张,他问道:“最后收了吗?” “当然没有!”颜琅琅扬了扬眉,一脸骄傲,“月寒姐可厉害了!她直接抢过监考老师手里的答案,很大声地念了出来,然后一个一个分析哪题正确哪题错误,最后又借来杨青的试卷,把卷子怼到老师面前,问她三份不同的答案怎么判定作弊?” “你不知道当时那个场景——!”颜琅琅现在说起还很激动,“杨青被冤枉得不知道该怎么办?吓得眼泪一直往外冒,结果月寒姐两三句话局势扭转,不带一个脏字呛得监考老师哑口无言,全班都被她给唬住了,没一个人敢吭声,最后老师没办法只收走小抄答案,把月寒姐和杨青的考卷还给她们继续考。” 颜琅琅朝苏星厌笑:“也是从那以后,我们成为朋友。但月寒姐这个人吧,你不容易走进她心里。她给你看到的顶多一个平静的湖面,底下的暗涌有多凶猛,只有她心里清楚。而且……” 说到这里,颜琅琅万分为难地停顿了一下,车子开过路口往前拐弯,梧南中学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 “她跟她妈妈的关系很微妙。我从来没见过这样一个母亲,她不希望她的女儿有朋友。你理解我的意思吗?”颜琅琅一手握住方向盘,一手在空中随意抓了下,“不是那种对你的交友横加干预指手画脚,她就是完全不要她的女儿有任何一个朋友。” 苏星厌不解,“为什么?” 颜琅琅摇头,“我到现在也不懂,只知道月寒姐这副性格的养成跟她妈妈肯定有关系。” “她不跟你们说吗?” “每个人的生活里面都有一堆无力解决的烂事,既然她不想说,我们又何必追问下去,用她的痛苦来满足我们的窥私欲呢?” 车子在校门前停下,颜琅琅从车后座拿了把伞给他,“回去快点换衣服,小心感冒。” 苏星厌抬手接过颜琅琅手中的雨伞,他问:“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 “因为李月寒说话的确不好听,她刻薄起来给人难堪的不止你一个。”颜琅琅笑,“她不是一个很好的人,但也不是一个很坏的人。” “我之所以告诉你这些,是因为就算以后你们真的没什么,也希望你不要一个片面去完全的否定她,或者否定自己曾经喜欢过的这个人,甚至于怀疑自己的眼光。” “她很好,为人仗义又可靠,不管做什么事情,都能做到很好。” 苏星厌沉默一会儿,又继续追问:“但追求她的人那么多,你们总不可能一个一个跟对方解释。” 颜琅琅:“因为我感觉月寒姐对你有点特别。” 窗外的雨此刻已经减小,淅淅沥沥砸着车窗玻璃,车内顶光柔柔地照在苏星厌的脸上,他被雨水彻底浇透,一双眼睛映着更是湿亮。 男孩听到关键词汇,嘴角微微往上扬起,遮不住的心情好,他的眼睛跟着眯起一层亮,但又不好意思把喜悦表现得太过直白,身子往车门边缩,一只手扒住副驾驶座的靠背,语气里藏着期待,“为什么这么说?” 他似乎没意识到自己有多好看。 不是那种英气笔挺的帅气,也不是阴柔过分的长相。 他的五官精致漂亮,尤其一双眼睛生得好,委屈时看人幽怨勾魂,不言不语时偏又无辜乖巧,更别提他笑时说话,光碎在他眼里的模样。 为什么这么说?因为相貌也是一种天生的资本。 但颜琅琅并未点破,男孩一旦了解自己帅气就会显得油腻,她含糊解释了下理由,“大概因为你年龄小,她有点恻隐心。” 听说编假话会遭天打雷劈,月寒姐那种坏起来不管老弱病残都一并算计的角色,颜琅琅有点担心自己的生命安全。 望老天原谅。 小男孩听到这里情绪明显低落下来,他手指抠着牛仔裤,开口的问题自己也不确定,“你觉得我们可能会……”他自己都觉得在一起很难,停顿一会儿改口道:“有以后吗?” 颜琅琅歪头思索,“我觉得……” 苏星厌的眼底重新燃气期待。 “不太可能。” 期待一秒破碎。 “为什么?” “因为她对你偶尔生起的同情心,不等于是爱。” 第28章 六月一过,日子热得更快,知了一声一声拉长了夏天的燥热感,太阳毒得人不能出去,长期三十五度以上的高温,穿着短袖短裤身上也像裹了一层不透气的保鲜膜。 奶茶店里冷气正足,大桶大桶的冰块堆在前台,底下的玻璃橱窗放置一排的新鲜柠檬,排队点奶茶的人从空调里面站在树荫外面,店员一嗓子喊人取号,旁边另外一个人堆里蹦出几个人拿着自己的号码牌往前台跑。 李月寒掏出手机拍几张照,又跟前面穿着灰色短T的女孩闲聊,问对方排了多久,从哪里了解到关于这家奶茶店的信息。 “就朋友圈嘛,你应该也是。”女孩笑,“最近不是很多网红奶茶店生意火爆,饮料好喝,我看照片上顾客很多,就好奇是不是真有那么厉害。” 近来一系列网红奶茶店一杯饮料难求,顾客能从上午排队到下午,甚至因为一杯奶茶热到中暑送医院这样令人啼笑皆非的新闻也层出不穷。 杨青曾经给李月寒带过这家店的奶茶,李月寒还没拆开吸管塑料袋,杨青就先天花乱坠一通吹捧,竭力描述自己等得有多么辛苦。 但等真正喝下,李月寒还没开口评价,杨青就先一脸便秘脸地表示自己的难以置信,“好像也就这样,跟以前高中对面卖的奶茶没多大差别。” 一杯普通奶茶却有极高热度,甚至燥出了打免费宣传的民间新闻,大批受众赶热闹或者真好奇,网上关于这家网红奶茶店的测评也是隔三差五出现一个。 李月寒寻到一个新的新闻选题,上午出门直接赶到这家店门口。 适逢暑假,排队买奶茶的人更多,大部分还是未出社会的学生,嬉嬉笑笑聚在一块儿。 李月寒站了会儿,听到她们说前面有个好看的小哥哥。 “真的吗?真的吗?真的很好看吗?” “当然,我就是在微博上看到了他的照片才来的,就是听说那个男孩很低调,连记者的采访都拒绝,只说自己是打暑假工的高中生,不想生活被打扰。” “有照片吗?让我看看!” … 又是一阵叽叽喳喳的热闹。 李月寒的手机突然振动,她按下接听,打来电话的是李潇。 “喂,爸,我在外面,有什么事长话短说。” 李潇近来电话打得频繁,隔着两三天早中晚就要问候一趟,父女两人没有话聊,张口闭口话题中心全部集中在许招娣的身上。 但李月寒并不想聊许招娣。 “你妈最近脚崴了,有空回去看一下。” 前面排队的长龙稍微缩短了点距离,李月寒跟着灰T女孩挪动步子,她一手拿电话,一手胳膊环在腰上,不轻不重叹出口浊气,算是退让,“我今天晚上就回去看她。” 李潇说好。 父女两人没话讲,各自拿着电话尴尬几秒以后就默契地分别挂断。 点单队伍很快排到李月寒,她盯着面前的电子菜单,要了一杯店内的招牌奶茶。 “嗯,好。”店员的回答迟钝几秒。 李月寒抬眸,视线从屏幕上移开,她伸手取单号的时候碰到一双熟悉的眼——黝黑的瞳孔,扇形的褶皱,眼梢微微上/挑,垂眸眯眼时有着轻微的冷。 他的下半张脸被口罩挡去大半,可还是能从局部五官中窥探出熟悉的影子。 大概他就是那个很好看的小哥哥。 “K0255,排队等。” 李月寒点头道谢,扫码付款以后,折身站在另外一拨人中。 室内放着慵懒的流行乐,李月寒靠在一面墙上,她今天穿了件灰黑色的破洞牛仔短裤,下沿布料参差不齐,一只胳膊反手扶住后腰。 头发没扎,散在肩膀。 吉他愉快的前奏响起,慵懒的女声腔调像柜台前飘出凉意的水汽,李月寒随意地靠着墙面,她的前面站了几个人。 来来往往,像海水潮涨潮落。 “When you are lonely as the sky, Left to be bluish, Left to be bluish, Waiting for the dark to come, To hide your bluish your bluish……” “前台点单换人,星厌你来负责打包。” 位置换动,他站在柜台后面正对着李月寒。 她姿态完全放松地靠在墙上,烟蓝色的壁灯光沿着她的锁骨游走,切到她的下颌侧颜,柔软白皙脖颈中间有粒黑色的小痣,藏在发间若隐若现。 外面温度高达三十八摄氏度,她却冷得不在同个气候。 “Find the red light up the dark, Sky blush till sun goes down, You blush till lights fade down again, Just lie with me and i can see, Why the world is awake to escape the hurricane……” “星厌,打包。”店长在身后突然催促。 苏星厌后知后觉回过神来,伸手扯下一个包装袋,右手拿过奶茶颠倒摇匀,装下一个吸管系好,“K0255。” 歌曲咬着最后一个音,绵密沙哑的歌手嗓音不断重复,“All so blue。 ” 她带着取单号过来,长发随意散在肩后,趿拉一双木底黑面人字拖,姿态慵懒,比蓝色冷清。 冰桶冒出的水汽横隔在两人中间。 “我的奶茶,谢谢。” “好。”他的耳尖冒出一抹胭脂红。 — 傍晚六点,李月寒结束用餐从公寓出发回家。 她换上平底凉鞋,早上的短T牛仔也跟着换成一身黑的连衣裤,没化妆,单单抹了点口红。 赵音一通电话过来要约她喝酒。 “没空。”李月寒按了下车钥匙,打开驾驶座矮身坐进去。 “有事?” “嗯。”她启动车辆,挂倒挡开出去,踩离合再换挡,油门踩下,车子如离弦之箭快速飞出。 “需要处理点烂事。” 烂了二十多年的事。 钥匙扭动,李月寒开门进玄关,屋内很暗,晚上六点也没开灯。 她把钥匙随意扔到茶几上,“碰——”地一下砸出声响,按下开关,头上顶灯亮起。 暗色被噬,黑夜抖落它的褶皱露出原本面目,一位充满贵气的妇人双手环胸靠坐在沙发上,她掀唇冷笑,面容与李月寒有着六七分的相似。 “终于舍得回来了?” 李月寒并不惊讶许招娣坐在这里,她不应话,径直走到对方面前,屈腿半蹲,不顾对方挣扎一只手直接抓住她的脚踝,用力攥紧,再狠狠甩掉。 “原来没崴。”李月寒抬头冷笑,“现在借口越来越不走心了。” 许招娣不甘示弱,立刻反唇相讥,“但你还是回来了。” 她的脸上浮现出一股与现在剑拔弩张氛围不相符的喜悦,眼角眉梢点着亮,但偏偏又要压制住唇角上扬的弧度。 她说:“看,你还是在意我的。” 李月寒起身拿过钥匙要走。 许招娣着急,站起来一把将她拉住,两人左右拉扯了下,许招娣一个踉跄,半边身子靠在李月寒的身上,她的语气已经软了下来,甚至带着哀求,“月寒,回来住。” “不可能。”李月寒一口否决,“当初是你先放弃我的。” 许招娣垂头:“我后悔了。” 李月寒觉得讽刺,她提起一边嘴角笑,眼睛却是淬着冷意。 她拂开许招娣的手,转身坐进沙发,没先开口,舌头抵着后牙槽,而后深深叹了口气,“妈,我们聊聊好吗?” 许招娣在她对面坐下。 “我一直觉得自己是畸形的。”李月寒语速不快,深思熟虑组织语言,“包括现在,我都不能很好地去理解所谓的爱与被爱。” “我原本以为是自己的问题,特别是高一那会儿,你跟外婆有了走动,你说我……我只是你的女儿。”李月寒说到这里,停顿了下,她没看许招娣,继续往下,“那段时间我很痛苦。” 许招娣有些急切地打断她,“我知道……” “你当然知道!”李月寒挺直身子,但很快又颓然垂下肩膀,她看着许招娣,脸上硬生生挤出一个笑,“因为你是故意的。” “我越是因为你痛苦,你越是快乐。”李月寒的声音里含着颤抖,“因为这是证明你被爱的最好表现。” 许招娣没应,惨白的灯光照在她的脸上,过滤掉的层层铅华,只剩兵败如山倒的落寞之势。 “我的畸形是你带来的。”李月寒很快收拾好情绪,她又恢复到原来淡然,甚至冷淡的态度。错开眼不再去看许招娣,李月寒摁揉眉心,“妈,你才是最病态的那个。” 李月寒从小对父亲的认知很淡。 她极少同李潇在家交流,因为许招娣不喜。 她的母亲从不吝于在李月寒面前表现自己痛苦的情绪,一开始只是哭,唬得李月寒陪她一起哭,再然后就是不说话,不管孩子什么反应都不给一个回应。 她们是母女,不管是缘是劫,血脉里斩不断的联系,就注定她们是彼此的唯一。 客厅里安静得针落可闻。 许招娣起身拉开窗帘,梧市一带最繁荣的夜景就在她的脚下,她依靠在墙上,背对着李月寒,自顾自开口絮絮叨叨,“都说高处不胜寒,我一个分公司的副总,高不成低不就,往上要看董事总裁的意思,往下又要在下属面前做恶人。最近工作很忙,也就这几天有空回趟家……” 李月寒:“你什么意思?” 许招娣仰头停顿了下,她双手环胸,身子绷成一条线,沉下声来幽幽说道:“月寒,你迟早会回到我身边的。” “我养出来的神经病,除了我,还有谁要呢?” 第29章 爱这种东西对许招娣而言,就像橱窗里的奢侈品,没见过,自然就不惦念。 许娘对她极其一般,怀不容易生也不容易,一趟趟惊心动魄的鬼门关下来,结果是个女儿。 许招娣出生那天,许父跑到一处山头气得三天没回,一回来噼里啪啦摔桌子砸凳子,燥得家里没片刻安宁。隐隐得,连带许娘看她都带有仇人的恨意。 “如果不是你,家里会成这样!” “我怀你那会儿肚子大得跟球一样,还要天天东躲西藏,为了生你差点半条命都送上。你就是我前世的冤家,这辈子特地投到我肚子里让我生活不痛快。” 许娘骂人的时候,从来只挑最脏的句子骂,说她是小娼//妇,臭瘪//三,迟早要出去烂掉。生活的不幸需要一个可视化能够去怨恨的投影,许娘不幸的投影就是许招娣。 许招娣以为父母亲情就是这样。 直至五岁那年幺弟出生,家里办酒热闹红火了三天三夜,许父和许娘把徐振邦含在嘴里怕化,捧在手心怕摔。 她才知道,原来爱是这样,也才知道她的父母并不爱她。 爱是橱窗里的奢侈品,她既然见到,就自然惦念。 许招娣渴望在生病时,许娘能坐在床边嘘寒问暖,为孩子烧得发疼,而自己无能为力偷偷抹泪;许招娣也渴望半夜离家未归,父母急得漫山遍野去找去寻…… 后来长大,她逐渐认清自己的渴望是没法实现的幻想,渐渐地也对父母失了心。 她开始想要一个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孩子,最好还是个女孩,她们是彼此血脉里的唯一,她可以拥有来自女儿最完全最纯粹的爱。 考上大学,跟家中决裂,外面的世界热闹又嘈杂,许招娣居于其中,如浮萍随波,她牢牢在经过的每一处留下痕迹,只为了能给生存扎根。 再然后认识李潇,两人自然地相恋结婚。许招娣对婚姻从不抱有期待。她小时候经历的农村荒唐事太多,隔壁村隔壁组甚至隔壁屋,男人出轨女人跳河,老掉牙的家常故事见多就不算奇怪。 刚开始还掉几滴眼泪叹可怜,到最后一颗心肠也是磨硬,毕竟婚姻总归那样,越求个安稳越没安稳。 女儿的出生填补了她生命的空白,但糟糕的是,她需要跟李潇分享孩子。 许招娣前后想了很多,甚至把要不要和丈夫离婚归入自己的考虑范围,但左右考量到月寒以后的生活,她还是决定将这个计划先行搁置。 李潇是个传统意义上的好男人,他忠诚且忙于工作,不擅长跟孩子交流,甚至对着女儿挤出一个笑脸都生硬干巴。 许招娣终于不用担心谁会抢走她的孩子。 等李月寒稍微大了点,许招娣会有意识地将女儿和丈夫隔开。 然而孩子越大,那种难以掌控之感就越是强烈,许招娣渐渐能感受到李月寒对她的厌恶,但又不得不妥协去爱的无力。 许招娣知道,孩子已习惯了被掌控,也习惯了去占有。 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去爱。 她们本该这样相互拉扯,带着怨和独占欲一直纠缠下去。 但许父的突然去世,让许招娣的生活开出了一条岔子,她开始追思回忆,恍然想起许多被自己错漏的过往。 她在李月寒身上不断索求的情感,最初始的源头和最开始底色,名字都叫父母。 许招娣原本破碎了一块,但过往模糊的记忆将破碎填补,也许是顿悟,又或者是另外一种感慨,人生短短几十年,何必抓着过去的苦难不放,斯人既已去,就该更加珍惜眼前人。 当她在决定跟许家和解,恢复走动的同时,也在不断减少对女儿的关注。 许招娣能感受到李月寒的痛苦。 母女连心,许招娣本该感到多少难受,但心底却又隐隐腾出一股喜悦——李月寒正因为自己而痛苦。 她是被人爱着的。 这种喜悦是不对的。 — 李月寒从家出来以后,没直接回到公寓,而是换了个方向漫步踱到江边广场。 风很大很凉,带着江水的湿意吹佛到脸上。 李月寒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晚上九点三十五分,难怪周围冷清四处无人。 她忽然动了酒瘾,抬腿去附近的便利店买了几罐青岛啤酒,店员给她扯下一个材质粗廉的塑料袋,拎在手里的时候,李月寒总担心要破。 她随便找了个临江的长椅坐下,刚巧旁边有个垃圾桶,零食袋塑料瓶和卫生纸,绿色可回收垃圾桶里装满了就往不可回收的垃圾桶里塞。 江边广场这些年也做不了少市容市貌的改造,路灯特地换成长条柱子形,托底镂空,刻菱形样式,锈蓝色的铁柱明显隔三差五需要上一次漆,灯管外面的铁柱子罩了层白色透明塑料壳,灯光柔柔,过滤掉了一层尖锐。 李月寒拉起铁罐扣环,深深仰头灌了口酒。 一个人喝闷酒,不但容易醉,还很无聊。她摸出手机在三人群里面发了个红包,颜琅琅手快,红包刚发出的下一秒她就点击领取。 红包名称叫陪//酒服务,金额共计五十二块。 颜琅琅后知后觉【靠!手快了!那个我现在在外地怎么陪,月寒姐视频远程陪//酒可以吗?】 李月寒【麻烦你讲点职业操守。】 颜琅琅【兼职工作没有操守。】她又在群里艾特杨青【姐妹,活让给你来做。】 杨青【被长辈拉着相亲,腾不开身〒_〒】 颜琅琅的手速很快,消息疯狂输出中。 【怎么办?月寒姐好不容易低头求一次人,还是给钱倒贴的那种!】 【不然我找人来好了。】 【月寒姐你等着,我现在就去联系。】 李月寒【……不用,一个人也没关系。】 颜琅琅【你不是喝酒了,怎么开车?我叫个人送你回去。】 这也不是不可以。 李月寒发了个OK的手势过去。 颜琅琅和杨青明显有事,三个人简短地聊了几句后,便又忙碌各自的事情去了。 李月寒摁掉手机扣放在长椅上。 一罐啤酒很快见底,但李月寒却不见丝毫醉意。有人说酒量是天生,她这点便是像李潇,红的白的怎么灌也不会醉。 开到第三灌啤酒的时候,李月寒的手机忽然振动,翁嗡嗡响个不停。她没看来电人,直接划开接听。 对面不语,先是沉默一两秒,而后弱弱地喊了一声,“月寒姐姐……” 李月寒感觉到他的紧张。 “怎么了?”李月寒捏着啤酒罐问。 “我是苏星厌。” 李月寒点了点头,“听出来了。” “你在江边广场哪个地方?琅琅姐叫我接你。” 李月寒没直接回答,而是反问,“上次是她送你回学校?” 用的是问句,语气却是肯定。 “嗯。” “难怪叫你过来。” 李月寒跟苏星厌说了详细地址,但男孩怕自己找不到,抱着电话叫她别挂。 江边传来一阵阵水腥气,昏暗的柔光像层薄纱,披拂在她的身上。 苏星厌怕李月寒无聊,东拉西扯找着话聊,他说月寒姐姐,我今天在奶茶店里看到你了,你也喜欢喝这家奶茶吗? 李月寒想回答的嗯了几句,不想说的就沉默带过。 电话那头声音略带嘈杂,他的脚步声,说话声,偶尔穿插汽车尖锐的笛鸣。 江风腥中带凉,李月寒仰头喝了口酒,另一只手接着电话,胳膊支在椅背上,她听到苏星厌的鼻息,略喘。 一罐酒很快见底。 李月寒扯过旁边的塑料袋,想再拿一罐,电话那头的人似有所感,开口阻止道:“月寒姐姐,别喝了。” 李月寒想也不想就骗他,“我没有。” “我看到了。” 李月寒:“……” 翻找塑料袋的手顿住,她抬头,入目之处一片江水茫茫,两边树影重重,棕榈树绿珊瑚和开得快要残谢的刺桐花,正安静得置于灯光月影之下,偶尔一阵风吹来,树叶相碰哗哗摇动,声像落雨。 苏星厌不再说话,李月寒的耳边只听到他的喘//息。 她握着手机缓缓转头,长椅正对一条由石板铺成的三人宽小路,道路两边的长条路灯错落有致,灯光像水波温柔,他就站在李月寒的对面,气息还没喘匀,目光湿亮,满头大汗。 铁制罐头被按出一个小凹口。 李月寒没挂掉电话,看着他问:“跑过来的?” “嗯。”他用胳膊擦了把脸上的汗,怕李月寒看了嫌脏,又多此一举把胳膊藏在衣服后面,偷偷抹掉多余的汗,“公交要等太久,我就直接跑过来了。” “晚上没班?” “我向店长请假了。” 两人中间隔了段距离,但苏星厌没有上/来,他把手机握在耳边跟她讲话。 李月寒叫他过来。 江边凉风正对着脸吹,她的面孔藏匿在昏暗的光影之中,一身黑的连衣裤,正红色的嘴唇,面孔苍白,长椅周围随意摆放了两三罐空掉的酒瓶。 盛夏正热,草丛里的刺桐花却是开得恹恹,花瓣打卷颜色加深,尖尖的瓣尖颓然朝下,最是脆弱也最是美丽的时刻。 李月寒挂掉电话,两只胳膊撑在膝盖上,身子前倾。 江水被风搅动,破碎的光波在月光底下晃了晃,一如今晚的她,脆弱冰凉。 苏星厌想,温度最能安慰到一个人,也许李月寒此刻正需要一个拥抱。 他察觉到她的坏心情,屈身半蹲在李月寒的面前,一只手放在她膝盖旁边的长椅上,抬起脸道:“月寒姐姐,烦心事要说出来,憋久了对身体不好。” 李月寒支起后背,盯着男孩满是汗的脸,伸手在他的额头上揩了揩,浅浅开口,语气却像被风迷住了魂魄,“苏星厌,你还喜欢我吗?” 第30章 月光压在她的眉眼上,幽暗的光火在她眼底小幅度窜动。李月寒摸上苏星厌的眉,指尖点过他的眼,再寻着鼻骨往下,最后定在他的唇角,轻点触碰,她开口时,语气带着药石无医的绝望,"你还是喜欢我的,对吧?" 她急需证明点什么,像溺水者抱紧浮木的挣扎,哪怕是片刻还生的幻象也要紧紧抓牢。 苏星厌攥紧她的手,力气大得李月寒下意识要甩开。 但苏星厌不让,他依然抓得发紧,骨节一根根泛着白,"月寒姐姐,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喜欢你,一直都是毋庸置疑的事实。"他把她的手收在下巴底下,温热的气息扫过她的指尖上。 因为姿势原因,李月寒被苏星厌抓住手,不得不顺着弧度半俯下身,两人靠得极近,目光深深只望到彼此。 李月寒心中一悸,她本能要往后仰,但苏星厌不让,他另外一只空出来的手攥住她的胳膊,逼迫她保持现在的姿势不动。 "苏星厌!"李月寒喊他。 胳膊和手上的重量感一下消失。 苏星厌松开李月寒,勉强掀起嘴唇淡笑:“月寒姐姐,问这个干嘛呢?你既然给不了我回应,又干嘛让我抱着幻想。” 李月寒的理智因为苏星厌这句话回笼,她神色中的攻防瞬息之间重塑建造,垂眸下望,李月寒看着少年的眼睛时,多了份思索和较量。 她声音沉沉地开口:"我的确给不了你回应。" 意料之中,毫不意外。 "但我能给你幻想。" 苏星厌倏忽抬眼往上看。 她的面孔如梦似幻,灯光湿晕,淌开水华般的一滩一块。 "这段关系如果真要开始,那么对你很不公平。"李月寒冷静地问他,"你愿意吗?" 苏星厌迫不及待,"我愿意。" 她这才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就算后悔也是你自己的事,跟我无关。" 他们的关系还没真正开始,李月寒就先将自己干干净净地摘出去。 她披拂一身夜色,正红色的嘴唇在柔光中像在滴血,然而面孔苍白,好似沉寂多年的大理石雕,冷然中散发着不近人情的腐朽气息。 苏星厌不知道这个夜晚李月寒经历了什么,却能清晰感知到她的脆弱——绝望腐朽,跟同身体一起长成的脆弱。 她不喜欢他,只是想找个人获取一点点的安全感。这个夜晚就算不是自己,也会有其他男人做候补替上。 苏星厌并不感到失落,相反心底还有些隐约庆幸,哪怕是空梦一场,冲这份欢喜,也是值得。 在李月寒的面前,苏星厌一直卑微,一直都是心甘情愿的臣服。 "是,月寒姐姐——"他深深望向她的眼睛,像起誓般真诚允诺,"不论如何,我都会永远永远妥协于你。" — 两人确定关系以后,日常相处就卡在一个微妙的点上。 李月寒对他不冷不热,从报社回来看到苏星厌在门边等她,目光也只是在他身上停留片刻,而后不着痕迹地自然转开,"你来了?" "嗯。"苏星厌的手上总会拎着下午赶到菜市场买回来的新鲜果蔬,"今天晚上想吃什么?" "随便。"她推门进去,扶着鞋柜矮身解开鞋面上系着的结,包包什么丢在地上,换上拖鞋以后再拿起来扔到沙发里。 考虑到小男孩目前还要靠家里养,口袋里的钱也不多,李月寒每个星期总会放五百在鞋柜上,"买菜的家用,没其他意思。" 苏星厌不肯收,鼓着腮帮认真掰扯,"哪有女朋友给自己花钱的道理?" 大概因为是第一次真真正正地谈恋爱,所以苏星厌格外上心。 他没什么经验,也没有朋友能提供意见参考,所知的一切都是求助于度娘,日常抱着手机在奶茶店的休息时间里,检索该如何当个满分男友。 满分男友第一则[要帅!] 苏星厌:“……”真是简单粗/暴。 满分男友第二则【对女孩就要肯花钱,隔三差五下顿日料馆子,或者去吃法国大餐。】 当代一穷二白男青年深深叹了口气。 满分男友第三则【身体健康,活要好!= ̄ω ̄=】 最后一句很内涵。 苏星厌手忙脚乱关掉手机界面,整个人唰时从头红到脖子/根。旁边店长看他一眼,关切地问道:“星厌,你没发烧吧?脸怎么一下红成这样?” “没……没。”他结结巴巴,思绪还在身体健康四个字上疯狂咕噜咕噜冒气泡。 店长看他一眼,语重心长,“年轻人还是要照顾身体,小心中暑防感冒,最近天气热,冷气又大,店里已经好几个人不是中暑干不了活,就是突然发烧病倒什么都不能做。要真难受,就好好休息别硬撑。” 苏星厌心虚地应了一声:“……哦,好。” 店长看他那样,放不下心追着问道:“你身体怎么样?” 小男孩一本正经地重声强调:“很健康!” 苏星厌的意识从满分男友守则中回过神来,他捂住拳头,一派老成地清清嗓子。目前他的确没钱,暑假打工挣的那两三千还得仔细留给开学以后用,但能给李月寒花钱,他还是非常乐意去花。 “虽然我没办法带你去日料馆,也没办法请你去吃法国大餐,但一些力所能及的家用支出,我不想委屈你。”小男孩说这话的时候有些紧张,不大自然地把手里买回来的菜和水果放进冰箱里面,他打开又合上冰箱柜门,还是散不去紧张,“姐姐,我会努力做你的满分男友的。” 李月寒没太跟上苏星厌跳跃的思路,她走到厨房倒了杯水,仰头喝一口,放下杯子斜眼看他,“日料馆、法国大餐还有你那什么满分男友,从哪里看来的?” 苏星厌:“……啊?!” 李月寒:“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总不能是你一觉醒来就自己跑到你脑子里去。” 苏星厌不知该如何解释,隐约中感到有些丢脸。 但李月寒也不好糊弄,他不说话,她就抱着胸看他。 最后还是苏星厌先撑不住,打开手机页面,把如何当个满分男友的历史记录调出来给她看。 李月寒接过手机看他一眼,嘴角若有似无噙着抹笑,她转身靠在冰箱旁边的灶台上,一条一条往下浏览所谓满分的男友守则。 “满分男友第一条——要帅。”李月寒浅声念出来,视线好不时从他身上扫过。 苏星厌羞得就差当场凿洞钻进去,脑袋埋在肩膀下,剩下一对耳朵尖冒红。 李月寒伸手掐住他的下巴,往上抬。像恶作剧一样,她看一眼手机,又仔细将他打量,最后还煞有介事地说道:“挺帅的。” 苏星厌:“……”大型公开处刑现场。 李月寒见他不情不愿,又要强迫自己听的小媳妇委屈样,差点没忍住笑,她故作淡定地咳了咳,松开小男孩的下巴,往下滑过图片继续翻页。 “满分男友第二则——对女孩就要肯花钱,隔三差五下顿日料馆子,或者去吃法国大餐。”她的眉头蹙在一块儿,“后面什么日料馆子、法国大餐就是典型鬼扯。” 苏星厌反驳:“给女朋友花钱不是天经地义吗?” 李月寒转脸看向他,小男孩没有之前局促的情绪,一派真诚话里不像掺有半分的假。 她忽然也想顺着他的话不切实际一把,收住手机扣在下巴底下,李月寒点了点头,“没错,所以以后我就等你带我下日料馆子和法国大餐。” 小男孩很好哄,两三句轻飘飘的承诺逗得他连连用力点头。 “但这之前,我在你身上花的钱都是投资。”李月寒到底还是顾忌他的自尊,“鞋柜上的家用不多,还不知道够不够你买一个星期的菜。” 苏星厌有些怔愣,站在原地软乎乎地叫了她一声,“姐姐……” 他说不出此刻内心的感受,有些酸有些涨,月寒姐姐看着冰冷阴郁不近人情,可总能在某些时刻恰如其分地戳中他心脏某处柔软的地方。 忽然很想抱抱她。 然而苏星厌还是不敢,两人虽然确定关系有一段时间,但日常相处还是客气疏离,他甚至不敢叫李月寒的名字,还是像往常那样喊她姐姐。 李月寒拿起手机继续往下翻页,看到屏幕里的内容,先抬起眼颇为古怪地瞅了他一眼,再然后就是捂住嘴巴痴痴发笑。 苏星厌很快联想到什么,他着急局促又害羞,情绪乱七八糟牵扯着他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怎么说,一张脸涨得比刚开始还红,他在空中瞎比划地解释道:“月寒姐姐,这……这是瞎说的。” “嗯?”李月寒攥住手机看他,装傻充愣故意使坏,“这是守则,还会作假吗?” 苏星厌:“当然!这也不知道是哪个回答的人瞎编的。” “什么?” 苏星厌急得口不择言,“月寒姐姐,我对你的感情是走心不走肾的!”他就差竖起三根手指对天赌誓。 该认真的地方千万不能松懈,想到这里,李月寒没忍住又是一阵笑,她好不容易收住表情,故作淡定地问道:“所以,你的身体到底怎么样?” 第31章 苏星厌兼职暑假工的网红奶茶店叫果乐。 起初的营销热潮退散以后,现在店内的奶茶生意也是寥寥,闲着没事做的时候,几个店员会聚在一块抱着手机打游戏,见有人来了才你推我我推你,挤出一个人来到前台问顾客要点什么。 店长也是替人打工,见他们这样多半睁只眼闭只眼,但想到业绩还是发愁,拿着十几天前的报纸版面咬牙切齿。 “这叫李月寒的记者是吃饱了撑着没事干吧?那么多人间疾苦她不去揭露、不报道,抓着我们这家巴掌店面不放,还说买水军,打虚假营销,欺骗消费者……”店长不屑哼笑一声,“广告不都这么打的吗?我们也是跟着总部做!” “承认自己造假就那么难吗?” 一道女声压着音量在苏星厌的耳边响起,他从单词本里抬起头,淡淡笑了句,“生意不好,店长火气难免大。” 跟苏星厌躲在柜台后面闲聊的女生叫巫宁,两人年龄相当,都是即将高三的学生。 店里面也有自己的人际圈,像苏星厌和巫宁这样,干不到两个月单纯就在旺季打下手的暑假工,跟店里的长期工始终隔了段距离。 巫宁是梧市一所重点高中的学生,留着一头俏丽短发,眼睛明亮骨架瘦小,说起话来脆得像串银铃,她做事利落人也勤快,笑起来一双葡萄眼眯成月牙形,是故在店里面人缘比苏星厌好上许多。 店里也有员工闲聊逗趣,看着两人年龄相仿模样登对,便起了月老心思,半真半假点起鸳鸯谱。 每每这时巫宁一张小巧可爱的团子脸都飘起红晕,抓住衣角假意啐道:“乱说什么呢?我们还在读书!” “呦呦呦——”员工见是这样,起哄的心更是强烈,歪着头咧开笑揶揄道:“能读一辈子的书吗?” 店内冷淡的气氛常常因这不走调的玩笑话而热闹,倒是苏星厌表情淡漠,不搭话也不回应,从头到尾好似半点不同他沾边。 七月末的夏季最是酷热,街道边的柏油马路晒得似乎要化,偶尔一辆车喷出尾气经过,空气胶着抖了两抖,热得更是浓稠。 巫宁自然抓过苏星厌的单词本,左右翻了翻,凑到他旁边挤着肩膀说道:“我看你一页要记好久,不然这样,我念一个单词你拼出来,这样记忆速度比较快。” “不用。”苏星厌拿走自己的单词本,往旁边坐了坐,拉开两人的距离。 室内循环播放陈绮贞的《小步舞曲》。 少女有自己的小心思,她把玩手里黑色的帽子,跟着节奏轻声哼唱,目光悄悄落在旁边认真背单词的少年身上,就一眼又很快收回,她的后背挺直靠在墙壁上,目光直直正视前方,喂地一声喊他。 苏星厌抬眼。 “你……有想过大学去哪里读吗?”巫宁梗着脖子转过来看他,目光不大自然,翘起嘴角露出一个尖细的小虎牙,“说一说,给我个参考。” 见他不语,巫宁继续说道:“喂,我也没有其他意思。不是八月中旬大家都要回学校补课吗?下一次……也不知道多久能见到……”她咬着唇目光涣散,但很快又收拾好心情,胳膊肘曲起来往他身上撞,“苏星厌,快点说呀!一个男孩子,怎么比我还磨叽!” 他们不在同一所高中,这次因缘巧合打工认识。苏星厌性子慢热,巫宁也是厚着脸皮多次同他搭话,两人才算勉强熟悉起来。 苏星厌抠着单词本的书页角,一字一顿话很认真,“我想留在梧市。” “嗯?”巫宁不解,“梧市没有什么好大学,最强的也就一个普通一本。高三还有一年,就算你综合考虑跟梧市里的大学分数线搭,也可以再冲个更好的学校啊。” 苏星厌笑,他不知道想到了谁,语气里全是温柔,“我想留在梧市,跟学校无关,跟成绩也无关。” “那……” 玻璃感应门往两边拉开,苏星厌把单词本放在小马扎上,他起身到前台点单,笑眼如星,看得巫宁一阵失落。 ——我想留着梧市,跟学校无关,跟成绩也无关。 那……跟谁有关呢? 她忽然不敢开口去问。 — 颜琅琅约李月寒来咖啡厅下午茶。 杨青今年刚过二十五岁的大关,一到周末就被家长强行摁着走马观花去相亲。 茶桌咖啡厅甚至连麦当劳的餐桌都连轴转,她惨到在三人群里现场直播实时哀嚎。 杨青【我要疯了我要疯了!!!对面坐着就是一个猪悟能,肉又糙皮又黑,关键还很胖!!!我要疯了我要疯了!!!】 杨青【回家我就要立刻把从初中攒到高中的言情小说,熬成汤喝掉。我当初就不该看那么多不切实际的文学读物,导致对男人一直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杨青【我的天!他有狐臭,还特地跟我强调为了节约水资源,两天才洗一次澡。这位悟能哥哥太伟大,天天洗澡的我真心配不上!】 她已经进入到胡言乱语模式,距离疯魔还差一定距离。 颜琅琅放下手机,捏着精致细小的铁勺搅拌咖啡,没几下又放下勺子,重重地叹了口气。 李月寒看她,“怎么了?杨青相亲,你怎么比她还惆怅。” 颜琅琅托腮:“我在为女人相似的命运惆怅。” 李月寒端起咖啡挑了挑眉,“您这思想觉悟一周不见跳跃太大,我有点跟不上。” 颜琅琅冷静地砸出一个惊天大消息,“月寒姐,我怀孕了。” 李月寒:“……” 她端住咖啡僵住半晌,最后才不确定地问道:“林得鹿知道吗?” “你是第一个知道的人。” 李月寒:“我需要负责吗?” 颜琅琅啧了一声,作势要打,“我跟你讲正经事呢!” 李月寒放下咖啡,“我很正经啊。” 对面好友仅用一个白眼来表达自己的态度。 嬉闹片刻,看着颜琅琅表情放松,李月寒自然地聊起正事,“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不知道。”她是真不知道,“它来得太早了,我还没做好准备。” 身为一名舞蹈演员,颜琅琅的事业目前正处在一个上升的黄金时期,怀孕养胎还有产后休养,零零总总加起来至少要有一年时间不能出现在台前。 她烦燥得就差抓头发,“什么时候中标的呢?我跟林得鹿明明就很小心了。” “现在不是纠结哪次怀上的时候。”李月寒冷静地替她出谋划策,“先告诉林得鹿。他是你的丈夫,你肚子里孩子的父亲,不管你做什么决定,他都有知道的权利。” “月寒姐——”颜琅琅一般碰到什么事,总会下意识找她寻个商量,“你觉得这个孩子我该打掉吗?” 李月寒耸肩,“我不知道。” “我这个人家庭观念比较淡薄,别说孩子,我甚至连结婚都没想过。” 颜琅琅叹气,而后牵起嘴角苦笑:“肚子是我的,子/宫也是我的,只是这肚子里的孩子却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 “林得鹿他妈妈就他一个孩子,我们刚结婚一年就各种电话从国外打来问我们备孕计划,还有我妈,每次跟林得鹿回家一趟,她总要催一回。” 李月寒皱眉,“林得鹿呢?” “他不说,但这几年我也能感觉到他对孩子的渴望。” 李月寒的手指摸上下巴,颜琅琅知道这是月寒姐把她的事情认真放在心上计较的表现。 片刻以后,一杯咖啡热了摊凉,李月寒这才放下手,开口说道:“琅琅,把孩子生下来吧。” “我没打算跟你歌颂母亲有多伟大这类屁话,也不打算说什么孩子无辜纯洁。”说到这里她停顿片刻,不知想到什么低喃着一声冷笑:“孩子纯洁?制造孩子的过程可不纯洁。” 颜琅琅原本一张皱巴的小脸在听到李月寒的话后,被一下逗笑。 月寒姐往下继续说道:“如果把生育比作一个你必要完成的任务,那综合考虑你现在二十五岁的年龄,还有家庭里面给你压力,你选择居于幕后一年时间来完成这个任务最好。” 颜琅琅:“那后面带孩子的事情……” 李月寒:“你妈快退休了,而且林得鹿也不是那种有了孩子自己还是个孩子的人,他不会让你太辛苦的。还有——” 月寒姐抿一口咖啡,“不想再意外怀孕,孩子生下来以后就叫他去结扎。在生育这方面,始终是女人吃亏。” 颜琅琅听完李月寒的话,一颗心重新落回肚子里。 月寒姐就是这样,理智到不近人情。 颜琅琅塌下肩膀彻底放松,她重新拿起铁勺搅咖啡,解决完眼前的烦恼,下一秒就燃起八卦的心思,诶了一声凑近道:“最近怎么样?” 李月寒不答,斜靠在位子上挑眉看她。 颜琅琅摸摸鼻子,“就之前那小男孩,你上次不是喝酒没法开车回去吗?我可是特地叫他过去接你。”她小心翼翼凑近问:“怎么样,你们最近有后续吗?” 第32章 李月寒不答,从包里拿出车钥匙和手机,拉开椅子朝颜琅琅晃了晃,“我送你回去。” 颜琅琅没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心里着急即刻小跑跟上李月寒,“诶,你跟那小孩……” 李月寒见她要当妈的人了,还是那么三五不着调,她急得倒抽一口气,停下步子赶紧扶住颜琅琅的胳膊,瞪她一眼语气却淡:“老阿姨就要有老阿姨的样子,那么三八像什么话。” “……月寒姐!” “胎教从现在开始,你应该不想孩子刚生下来,没先学着喊妈,就无师自通口吐芬芳。” 颜琅琅:“……”都说一孕傻三年,她这肚子刚揣上货,就自不量力想跟月寒姐怼,失策失策。 李月寒先送颜琅琅回家,在车上跟她商量舞团工作该怎么处理,又讨论哪家月子机构比较好,最后还帮她联系梧市当地一家医院最好的妇产科医生。 颜琅琅怀孕至今已有一个半月,平时没什么妊娠反应,就是受不得一点颠簸,坐在车里稍微一晃就起反应想要吐。 李月寒车开得平稳,甚至还贴心地把后座窗户降下半边,方便空气流通。 “下次车里准备一盒话梅,要你想吐可以含着好受点。” 颜琅琅点头,靠在车座上望着正在开车的纤瘦身影,颇为感慨地开口:“以前不少人还奇怪我们三个怎么成为朋友。” 李月寒轻笑:“我也奇怪。” 车子往左拐了个弯,进到颜琅琅所住的小区里面,干净齐整的绿化道路,两边松树挺拔青翠,知了藏在绿叶中不停长叫。 颜琅琅反问她:“月寒姐,那当初你为什么愿意跟我和杨青做朋友?” 李月寒正在找车位停车,明显没打算细想,随口敷衍:“一个我前桌,一个我后桌,就这么成为朋友的。” 琅琅对这个回答很不满意,她仗着自己肚子有货,车刚停稳就解开安全带扑到李月寒的怀里,“我孩子的干妈,这种温情时刻你确定就这样敷衍我,伤了我的心?” 李月寒真是怕了她,咬着牙说道:“你给我坐好。” “我不!”她还在闹。 李月寒要真能被人这么轻易威胁,那不就白被颜琅琅和杨青喊了那么多年的姐,她把手放在方向盘上,低头看一眼窝在怀里的颜琅琅,不说话,一个似笑非笑的眼神就盯得颜琅琅背后发毛。 “要阿姨知道今天你颇为复杂的心路历程……” 得,蛇打七寸。 颜琅琅恹恹地松开手坐好,撑着脑袋偏过头,也不下车,她多愁善感地望向窗边,一双水杏眼平时看着有多神采飞扬,现在就有多可怜巴巴,“我们那么多年的朋友,你一句贴己话都没说过……”话还没说完,颜琅琅就转过脸来眼圈发红、颇为哀怨地瞪她一眼。 李月寒:“……”好友怀孕就变成性转版的苏星厌,她感到头疼。 回忆最耐不住抽丝剥茧,过往的琐碎如今再次翻找起来,无异于是在蚕□□神外在的理性神经。 日子不能去细想,越想就越过不下去。 李月寒收住过往划开的一道小口子,在情绪将她席卷之前喊停,食指敲了敲方向盘,她苦笑道:“琅琅,不是所有人的过去都值得回忆。” 颜琅琅没继续追问下去,她换了个姿势靠在李月寒的肩上,半晌才轻轻说道:“他是个干净孩子,没那么多心眼。” “月寒姐,如果幸福很难,那我希望你至少能活得轻松。” — 车子不知不觉开到果乐奶茶店的后门巷口,道路一边是水泥墙拦住外面景致,另外一边排排挨挤是各家小餐馆饮品店的后门,废纸堆叠在外面,用一根塑胶绳捆住,小餐馆的残渣污水顺着街道坡路往下流,流到下水道里,天气炎热,散着一股恶臭。 现在时间不早,晚霞瑰丽的色彩落在地平线上,霞光一片,映射街道楼房层层栋栋影子拉长。 当李月寒回过神来以后,车子已在后巷一个不好开出去的地方停下。所幸这个点来往行人不多,她直接拉起手刹挂空挡,解开安全带,将车窗完全摁下。 她想起颜琅琅,好友那么多年,平时看着比杨青没心没肺,可她总能在某些不经意的时刻,轻而易举戳中自己心里最柔软的一片。 杨青忙着相亲结婚,颜琅琅也要准备当妈。五年时光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只有在蓦然回首才惊觉时间以一种悄然又浩荡的方式离去。 好像只有她,偏偏只有她,被时光落在原地,默默腐烂。 李月寒感到一阵无力的失落。 环境安静太过,连风声都没有,她打开车内电台,随便找到一个音乐广播频道,里面正在放送一首粤语老歌,调子不疾不徐,也显得更加伤感。 刚打开的电台很快又被关上。 车窗前面忽然传来一阵清脆的少女笑声,嘻嘻哈哈破碎一地娇俏。 李月寒坐在车内抬眼往前望,她看到一个穿着蓝色吊带的短发女孩,笑得一脸明媚灿烂,迟迟不欲归山的夕阳之所以在世间踌躇流连,似乎就是为了特地等她,金灿光影浓稠明亮,那女孩像极盛夏香气清甜的树上芒果。 她撑着一把遮阳伞,叽叽喳喳追在前面男孩的身后,“星厌,你慢点,梧市太阳那么大,你小心出去一趟晒黑了。” “给我一些吧,你一个人拎那么多杯奶茶累不累?” 苏星厌埋头往前赶路,“没事,早点送完,我们就可以早点下班。” 巫宁好不容易跟上他,伸直了胳膊将他罩在伞里面,忍不住嘟囔抱怨:“你急什么,早点下班还不是躲在员工宿舍里面玩手机打发时间?慢一点嘛,我又不急。” 苏星厌:“我比较急。” 巫宁刚准备开口问他急什么,就被一阵突然响起的汽车鸣笛打断,猝不及防发出的声响,吓得她差点把手里的伞扔出去。 苏星厌定在原地没动。 巫宁奇怪:“你愣在这里做什么?不是着急送奶茶吗?” 男孩站在旁边并不回答,但嘴角的笑容却像湖面涟漪,越扩越大。 一种奇怪的不安感在心底冒泡。 巫宁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斜前方的巷子口堵着一辆黑色私家车,里面的驾驶座上坐着位纤瘦高挑的女人,她穿了件纯白衬衫,一只手放在方向盘上,另外一只胳膊撑住车窗,目光又直又慵懒,像道钩。 巫宁下意识要抓住苏星厌的T恤衣角,然而手指还没碰到,他就往前迈步,“巫宁,你先回去,奶茶我送就好。” 她撑起笑脸,跟在后面,“苏星厌,不用。” “我碰到熟人了。” 他步子很急。 巫宁没忍住在后面叫住他:“苏星厌,是你姐姐吗?” 那个所谓的“熟人”是他的亲姐姐吗? 男孩拎着奶茶往前走的步伐停下,而后转头,笑容坦荡又明亮地对她说道:“当然不,她是我留在梧市的理由,是我非常喜欢的人。” — 如果喜悦能够可视化,苏星厌的尾巴怕是现在要翘上天。 他坐在车内东瞧西看很兴奋,奶茶稳稳当当护在怀里,嘴角笑容一个劲地往上拉。 李月寒问他,“你送的这些奶茶,地址都说一下。” “哦,这几杯都是一个地方点的。”他报出一个地名,然后继续说道:“好像是朋友聚餐,点了我们店里的奶茶。” “这样。”因为工作性质,李月寒几乎逛遍了梧市所有的大街小巷,她识路的能力素来不错,也没用导航,直接开车前往。 她看了一眼旁边还在抿唇笑的苏星厌,问道:“今天买彩票了吗?” 苏星厌:“没有啊。” 李月寒:“那怎么比中奖还开心?” 小男孩低下头没有回答,耳朵尖不知道怎么回事又逐渐变红,他偏头看向窗外,虽然声音不大,但发音却是字字清晰。 “姐姐来找我,当然比彩票中奖还开心。” 李月寒眼角睨笑看他,也不说话,只是一昧地笑。 苏星厌莫名其妙,“姐姐,你笑什么?” 李月寒歪头:“不告诉你。” 苏星厌:“……” 苏星厌刚准备开口说什么,车子却忽然停下。李月寒挂上空档对他说道:“好了,地方到了,先把奶茶送上去。” 小男孩不动,目光幽幽望着她。 李月寒最顶不住他这样的眼神,想到之前还有现在,没忍住直接上手掐起他的一边脸,笑着说道:“苏星厌,我发现你——” 如此宠溺的口吻,这么亲昵的姿势,星厌弟弟红着脸等待一场爱的告白,他以为月寒姐姐会发现他今天又帅了,或者今天又甜了。 却没想到对方憋着坏笑,故意拉长调子说道:“真的超级娘。” 苏星厌:“……” “小哭包容易害羞脸又爱红,说句肉麻的情话连我的眼睛都不敢看。你到底有没有追过女生啊?” 他怯怯又直白地瞪她一眼,“你不是第一个?” 被人点名说娘,星厌弟弟心里多少还是有些不快。他的眼睛藏不住事,眼皮往下一垂,夕阳柔柔地照在他的身上,越显可怜。 李月寒半真半假地哄他,“但我吃你这套。” 小男孩抬起眼睛,目光发亮,“真的?” 李月寒把手从他的脸颊上移开,放在头顶揉两下,“弟弟,奶茶再不送上去,里面的冰就要化没了。” “哦!” 还是跟小时候一样,注意力总是很快被转移。 苏星厌送完奶茶下来以后,李月寒发动汽车,问他要去哪里,他系上安全带思考片刻,而后说道:“菜市场。” 李月寒:“可以去超市买菜。” “不要。”他想也不想就拒绝,“最近买菜的家用花的是你的钱,得省点,而且菜市场可以砍价。” 李月寒很惊讶,“你会砍价?” 被说娘气的小男孩此刻非常硬气地点了点头。 实在不怪李月寒惊讶,当代年轻人对于砍价这件事多少都有点羞于启齿。 然而苏星厌却像个另类,他在菜市场的门口就提前打算好晚餐要做什么。 “今天天气那么热,就熬一碗豆腐花蛤汤,加点葱段,卖相好也好下饭。再做一道酸辣拍黄瓜,刚好黄瓜最近降价,比以前便宜,我们还可以多买一点备在家里。姐姐不是很喜欢吃牛肉吗?给你做到香菜卤牛肉,你吃牛肉,我吃香菜。两个人这些菜也差不多。” 李月寒:“……”她放佛无意间挖掘到了一个安宅居家的宝藏男孩。 苏星厌挑菜也有自己的门道,他站在菜市场的海鲜区嫌花蛤不新鲜,转头去另外一家买了条活鲫鱼。牛肉晚上依然高价,他站在菜摊前挑挑捡捡,看色泽看肉质,沉吟半晌跟老板说道:“这肉没那么新鲜,怎么跟早上比才便宜五块钱?” 老板很激动,听到这话,挥舞着砍肉刀就差往苏星厌的脸上戳,“还不新鲜?这肉简直超级新鲜!便宜五块钱已经是我最大的让步了!” 李月寒看着老板一身膘的身板,心有戚戚,躲在后面拉住苏星厌的衣角,“要不我们……” 肉铺老板一听到这个熟悉的开头就眼神放光,望向李月寒的眼神更是说得上一种赞赏的喜悦。 小男孩极有策略地转身拍了拍她的手,语气温柔:“乖,安静。” 李月寒:“……”一身膘的肉铺老板眼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下去。 苏星厌同他打着商量,“不然便宜十块钱,我把这些全都买走。现在时间不早,你也想早点收摊吧?” 老板面色犯难,“我这里的肉也不多了,便宜十块不久我能赚多少?不然便宜六块?” 苏星厌:“大家都做个让步,八块。” 老板:“不行,六块,最多六块。” 李月寒以为苏星厌会继续往下砍。 谁知道他只是牵起她的手,淡淡地哦了句,“那算了,我们不买。” 少年人的手温暖干燥,指腹有长期用笔留下的薄茧,擦在掌心里面能感觉到轻微的粗糙。 李月寒半仰着头看他——男孩好像真的长大了不少。 苏星厌带着她往前走,一步两步,到第三步的时候,肉铺老板心有不甘地在后面叫住他们,“诶,便宜八块就八块。” 砍价是门民间艺术,听音辨色,观声辨形,稍稍一个眼神不对,就落于一场心理较量间的下风,偶尔一场你走我留的小把戏,更是考验老板和顾客之间最后的定力和心性。 老板最后称重的时候,还一脸郁闷地骂骂咧咧,说自己要不是想着早点收摊,也不会少那么多让给他,话音一转柔下声来,他又极为江湖老大哥式地强调:“小兄弟,我们做生意讲究的无非是为人与善。你看我今天也没赚什么钱,全当交你这个朋友,以后买牛肉多来我这边就好。” 苏星厌接过肉,自然连连应好。 两人买完菜后,李月寒开车回去。 其实无需过问,苏星厌的生活,她多少也能猜到。父亲每个月拿着固定工资就当闲散大爷,母亲又身体虚弱,做不了多少累活,唯一一个长姐跟这个家里更是可以说断了联系。 生活以温情织网,底下全是烟火疲惫。 李月寒从中央镜中看了他一眼,不巧跟他眼神碰上,苏星厌挠了挠头,不大好意思,“月寒姐姐,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你见过最小家子气的人。” “因为砍价吗?”她摇头,“当然没有。” “你很厉害,别说跟你一样的同龄人,就是像我这样工作三年的成年人,都没几个能有像你一样清晰的消费意识。” 他不好意思地笑:“你别逗我了。” 李月寒一边开车,一边同他随便找话题,“你是不是巨蟹座?” 苏星厌很惊讶,“你怎么知道?” “随便猜的。”这是实话。 小男孩忽然有些紧张地憋了口气,小心翼翼凑到她旁边问:“月寒姐姐,那你是什么星座?” 李月寒:“天蝎。” “哦。”他转头偏向车窗,提起嘴角又不知道傻乐什么。 窗外霞光如缎,和风轻柔地铺在脸上,每每傍晚,夏夜里的风最是舒服。 他们驱车向前,一路奔赴日生月落里的烟火人间。 第33章 噩梦缠绕,李月寒在闹钟响起的十分钟前醒来。 后背冷汗涔涔,梦里的内容她已记不太清,只记得一股失重感始终拖曳着她往下坠,身下是迷雾重重的无尽深渊。 手机的铃声跟随闹铃一同响起,李月寒接起电话,摁掉闹钟。 “喂——” “刚醒?” “有一阵了。”李月寒靠坐在床上,往后随意撩了把发,“怎么了吗?” 赵音哦了句,很快打开话茬,“你最近有在忙什么选题吗?” “不是周一例会讨论吗?我刚写完一篇报道,目前还不着急。” 赵音:“那刚好。我们组的老肖打算做一篇关于梧市农村孤寡老人的综合报道,但他不是梧市本地人,在采访过程中肯定有不方便沟通的地方。要不这次你跟他一块儿去?” 李月寒掀开被子,趿上拖鞋,问道:“什么时候?” “明天早上九点,报社派车送你们过去。” 李月寒话音一滞,“明天……吗?” 赵音嗅到她话里的不对,很快反应过来,“明天你有什么事吗?”她在李月寒回答之前就替她作了答,“明天周末,你能有什么事?” 李月寒:“……” 她扭开卧室房门,进到厨房倒了杯温水,“你都知道答案自问自答,应该不需要我的应和吧?” 赵音笑。 喝下半杯温水,李月寒反身靠在餐桌前,“行,我今天收拾收拾,明天一早就去报社。要没其他事的话,那就先这样。” “诶诶诶!”赵音尖声叫停,又急又赶地叫住她,“先等等。” 李月寒以为她还有什么正经事,举着电话没挂断。 却不想她略带猥/琐地嘿嘿笑了几声,斟酌着问:“你跟那小孩……” 李月寒跟在她后面悠悠反问:“你跟你前任……” “……” 赵音三秒就被堵住话头,她噎了两秒,挫嘴发出个气音,“得,我算知道那小孩在你心里的地位了。” 李月寒没跟她往下掰扯,说了句,“没事先这样。”然后挂断了电话。 — 八月将到,空调冷气呜呜咽咽从早开到晚。 菜市场里的新鲜果蔬一早就被哄抢而空,商贩早早收摊躲在阴凉处里吹着空调风扇纳凉,苏星厌没买到什么新鲜菜,就简单地挑了几味卤料回家。 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李月寒的口味他也多少摸透——嗜辣好酸,口味偏重,但隔几天又得做些清淡寡口的伙食改换胃口,习惯每天一个苹果,其他水果倒没几个能入她眼,不吃不想也不念。 总之一句话,看着好养活,实则挑得很。 从菜市场到李月寒家得步行二十分钟,穿过几条街道巷口,等一两个红绿灯,他走路速度快,也不需要多久的功夫。 手机在他爬楼梯的时候响起,苏星厌把手里的菜放在地上,一手扶住栏杆,另外一只手从口袋里掏出手机。 “喂,爸。” 苏星厌跟父母关系一直都淡。父亲懒散母亲懦弱,长姐高中一毕业,拎着一个破旅行包,带上身份证和录取通知书,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苏强日子过不顺心,只敢挑家里的两个女人骂,说母亲没用,养着是个吃白饭的;说长姐忘恩,最好死在外面别回来。 家里三口人要吃饭,更遑论每个月到日子就要及时缴纳的房租和水电费,苏强撑不住家庭重担,每每拿回工资交完必交费用,脸色都相当难看。 苏星厌五六年级就做些力所能及的家务活,到了初中更是承包所有家务,暑假跟人出去打工,在太阳底下发过传单,也在玩具厂的流水线里没日没夜组装零件。 苏强免了近乎半个人的生活费用,他担子松快不少,在家里的笑脸也多。 苏星厌没在父亲身上感受到什么爱,他自私懒惰,看事情永远最先是自己,外人亲戚常说,有了儿子男人就会不一样。 苏强跟从前的确很不一样,但都是被生活逼出来的不一样。 苏星厌有时候会消极地想,他何必成家,连累一堆人跟着不痛快。 “你暑假什么时候回家一趟?好久你都没回家了,想吃什么,我让你妈给你做。” 随着苏星厌长大,苏强对他有种近乎讨好的谄媚,这不是什么源自血缘里的爱,而是一种对衰老无能的忌惮。 苏星厌打心眼里看不起他,甚至对书上电视里歌功颂德的所谓亲情父爱感到肉麻寒颤。 “暑假要打工,没时间回去。八月中旬学校高三要补课,临近九月份我会挑一个周末回家。” 苏强忙不迭地点头应和,“对对对。你高三了花销不是更多?要缺钱就别自己忍着,打电话给爸爸说,练习册啊笔啊这些别委屈自己,有空买点好的补补身体。” 苏星厌没着急感动,他单手插兜,影子拉在地上愈显颓废,“你涨工资了?” “没有。”苏强干巴巴地笑,“是你妈,她找了个工厂给人做饭,一个月工资三千,包吃包住。”说到后面声音压低,“你妈还负责买菜,每天漏个十几块到自己兜里也没问题。” 苏星厌还没听完,眉头就先高高蹙起,“她身体不是不好,以前生我落下那么多病根……” “一天才做三顿饭,算什么?而且她都养了那么多年的身体,早该好了。”苏强见跟他说不通,不耐烦地粗/暴收尾,“好了好了,你一个小孩子懂什么?读好你的书什么都别管。” 苏星厌气到冷笑,他一个孩子,连了解家庭基本情况的资格都没有。 苏强:“还有什么事吗?” 苏星厌懒得跟他多聊,冷然呛声几句,“没事找事给我打电话的是你吧?” 苏强发怒,大声吼道:“苏星厌!” 他这边把电话直接掐断。 手机的屏幕光由亮起转黯淡,他叹出一口浊气,踩着台阶坐下。 远方暮色将合,绛紫色的云层重得将要坠入地平线下。他视线之中的光亮越来越暗,一团浓稠化不开的黑暗至后而来,如茧蛹将他深深包围,压抑得近乎窒息。 他对生活无能为力,是那种对着天父祈求长大,也无力改变的无能。 手机在旁边突然响起。 苏星厌看到来电提醒,沉默片刻还是选择接通。 “月寒姐姐——” “嗯,星厌今天很忙吗?” 他拎起脚边的塑料袋,“还好,我已经在上楼梯,很快就到家了。” “好。” 推门进入,苏星厌看到李月寒正端着菜盘放在餐桌上,她穿着件纯白短T,搭一条天蓝色的牛仔裤,两腿纤瘦白皙,青蓝色的脉络隐约能现。 餐桌上是简单的两菜一汤。 李月寒见他过来,催促道:“快去洗手吃饭。” “马上。” 苏星厌拿起围裙系在身上,把买回来的菜放进冰箱里,简单冲了下锅就打开煤气灶,将新买回来的卤料简单加热,他翻炒几下,对站在门边的李月寒说道:“姐姐,热一下就好。” 李月寒:“嗯。” 盛放起菜装进瓷盘之中,苏星厌转过身来问她,“怎么今天想着下厨?” 李月寒装好米饭以后,走在餐桌前面放下碗。她今天扎了个高马尾,将饱/满白皙的额头完全露出,鬓边留着两小绺的碎发,纤细修长的胳膊向前伸展摆动菜盘。 “没什么,一直让你帮忙做饭也不好意思,有时候总该要反馈一下。”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睛并不往苏星厌那看,抓过一张抽纸细细擦着餐盘沿边,一团油污包在纸里,她往脚边的垃圾桶里扔。 “姐姐……” “还有……” 两人异口同声,李月寒抬头往他那里看,笑着截住苏星厌的话头,“我先说。” 他目光轻柔,“好。” 也不知怎么就有点发虚,想起他湿漉漉像被人弃养的小狗目光,李月寒特地错开苏星厌的视线,“明天我要出差,时间不定,这几天你就先别来我这边了。” “……好。” 他应得很轻。 这顿饭两人都没有说话。李月寒话向来不多,大部分的时间里都是苏星厌在说,她偶尔插/上几句,但今天他沉默异常,像面巨大静默又看不透的湖面。 李月寒感觉自己的心情也被带糟。 晚饭结束以后,照例还是苏星厌去洗碗。 两人像是置着股气,谁也不跟谁说话。 李月寒进卧室里面收拾衣服,她装了几件轻便的换洗衣物放包里,又带上一本专门用来打发时间的散文闲读。 她拉上旅行包的拉链,想起外面客厅还有一些赵音发来的基本资料要拿,走出去蹲坐在茶几前的毛毯上,收拾整理一些零散要用的资料。 苏星厌洗好碗,解开围裙放在原来的地方。 他不离开也不动,安静地站在她的后面。 李月寒并不痛快。 “苏星厌。” 腰被人从后面抱住,小男孩紧紧箍住她,脑袋埋在她的肩膀上。 客厅里的灯光将两人影子往前拉,拉到墙角融成一条细长的缩影。 他的温度毫无保留,所以更显依赖感孤注一掷。 带着用力、摧毁一般全心全意的依赖感。 李月寒也说不清自己是被哪个点触碰,她反手摸了摸他的头。 两人之前的无言僵持默默破裂。 苏星厌话里掐着一股濡湿的哭意,但又怕被李月寒笑,闷闷地埋在她的肩膀里说:“姐姐,我想你。” 李月寒笑:“我还没走,你就想了?” “嗯。” “不怕被我笑娘啊?” 他不语,只加重了抱她的力气。 “出发之前记得给我发条短信。” 李月寒很配合地顺从他的心意,“好。” “到了也要给我发条短信。”小男孩得寸进尺,“每天至少都要一通电话。” “行。” “同事是男是女?”她的小管家想得很长远,“有结婚吗?没结婚那有对象吗?” 话还没说完,苏星厌就要被脑子里不断蹦出来的设想先给吓死,一张脸皱得堪比七十岁老头。 李月寒一把扯过他的胳膊,正面直视他的目光,“已婚男性,没你帅。” 他结结巴巴,红着脸故作正经地批评李月寒,“做人不能太肤浅,帅……帅也不可以当饭吃。不过他已婚了啊,那……那……” 李月寒:“那你是在暗示我要跟他发生点什么吗?” “当然没有!”小男孩一秒变身守卫领地的小狮子,就着别扭的姿势一把将李月寒拉入怀里,紧紧抱住,“我不会说话,没那个意思。” “就是我舍不得你,又没有安全感。”苏星厌话音放柔,听着像有点委屈,他的下颌肌肤贴在李月寒的头顶上,稍稍蹭乱了她的发,后面声音更低,“才刚好上没几天,就要出差了。” 李月寒没见过这么黏糊的男孩,光一个短暂的出差就能腻乎乎地抱上那么久。 但他的失落是真的,不舍也是真的。 李月寒胳膊放在他的腰上,真是!怎么自己也跟着舍不得了? 第34章 梧市面积辽阔,城区众多,周围乡镇更是数不胜数。 李月寒这次出差的地方叫井盐村,一个古朴荒凉的村落,仅能容纳两辆车开进通出的道路年久失修,坑坑洼洼两边全是泥巴野草。 村子里面基本没见到什么像样的楼房,全是上世纪留到现在青瓦土砖小平房,有些人家更是落败,用木柱作脊,稻草铺顶。 来这之前,老肖先做了个简单的调查,“生活在这个村子里面的大部分是老人。你们也知道这种小山区,基建落后交通不便,旅游业发展不通,当地又没什么特色产业。年轻人搬出去就没想着再回来过,日子好一点的,就把老人接走,差一点的,老人就留在村里靠每月发放的养老补贴过日。” 这次报道,除了李月寒和老肖,还有一个大三实习生,她迷迷瞪瞪又新鲜地跟在他们后面,高俏的马尾左右甩动,“那老肖——”她跟组里人一起喊他外号,“我们现在要做什么?” 调查采访前后需要牵扯的关节太多,光一个村/委会前前后后就来找他们喝过不少茶。老人也不太配合采访,问几个问题不是装聋作哑,就是紧张兮兮生怕自己说错了话。 村里没有旅馆,他们一行人只得每天天色未明而来,披星戴月而归。 水泥路破碎颠簸,土路坑坑洼洼全是石块,三人虽是搭乘报社的专门派车,可一天天的还是感觉腰酸背痛,筋骨劳累。 实习生嚷嚷难受,晚上在旅馆休息的时候,捧着镜子惆怅感慨:“月寒姐,为什么明明没几天的功夫,我感觉自己瘦了那么多?” “你也才来三天。”李月寒笑,移动鼠标看资料,“快了,还有两天我们就回去。” 李月寒老肖,再加上实习生和司机,总共四个人,房间按性别两两分配。 因此在她出差期间,没办法很方便地同苏星厌电话聊天或者视频通话,甚至因为网络信号原因,为了确保消息能准确送达彼此的手机里面,他们两人只用短信联系。 苏星厌知道她工作辛苦,通常只在李月寒准备睡觉的半个小时之前,发消息过来。 小男孩黏黏糊糊,两人年龄差距横隔在前,话题毕竟有限,苏星厌也不知每天从哪攒出那么多有意思的事情,聊客人聊店长,专捡好笑的给她听,对话的最后他总要叮咛李月寒别熬夜,早点休息。 【虽然我知道劝你别熬夜,你也不会听。】 李月寒背对着实习生,把手机光给调暗,大拇指摩挲左边对话框里最后一句话,想了想,还是问道【为什么要哄我开心?】 苏星厌很快发了个问号过来。 李月寒按着键盘解释【奶茶店里的工作那么累,你去哪找那么多天南海北的笑话,每天哄我开心?】 一条发出去以后又再补充一条【毕竟这些天你遇到的顾客的确有些过分幽默。】 苏星厌【……】 他没很快回答,李月寒不知道他在纠结什么。 但很快,手机嗡一声响,苏星厌的最新消息传送过来。 苏星厌【笑话有些是我听别人讲的,有些是店里真实发生的,还有一些是我在网上看到的小段子。】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哄你开心,因为我就想哄你开心。】 李月寒拿着手机没动,她能想象到小男孩说这话的语气是有多奶乎乎,一字一眼,板着认真。 睡在她旁边的实习生推了推她。 李月寒摁掉手机,反扣在手心里,“怎么了?” “月寒姐——” 实习生哭笑不得,“你看什么呢?我都叫你好几遍了。” 李月寒轻轻蹙眉,“嗯?” 似担心她不信,实习生正声正色道:“真的,你刚才就跟痴了一样,盯着手机屏幕整个人就差原地坐化升仙。” 李月寒没正面回答,扯了句浑话糊弄过去:“不历劫不炼丹,看个手机就能坐化升仙,谢谢你高看我。” 实习生被逗笑。 她没往下继续追问,这三天两人几乎时刻黏在一块,工作吃住形影不离,然而她还是感觉李月寒有股难以接近的距离感。 人人遇事都犯难,刚开始实习生没忍住会同她抱怨几句,然而李月寒只是淡淡地嗯了声,并不接话,蹙着眉头认真思索,什么也不说,进而安静一会儿后,她的办法像从天而降,淡声跟她和老肖商量该怎么采访,又该在哪里攻破村子里面看似简单实则复杂的关系网。 几次下来以后,实习生知道,在他们忙着叹气吐槽的时间里面,月寒姐正在思考问题对策。 私底下老肖作为过来人也给过她不少建议,但最后总要说一段,“不管你大学毕业以后要不要做记者,现在能跟着李月寒,就好好跟她学。她这种人,不管在哪个行业都挡不住发光,旁的不说,你学她怎么克服负面情绪的能力,以后不管做什么工作都受益匪浅。” 一个人的优秀跟能力和管理自身情绪有关,老肖如此评价李月寒也是有他的道理在。 五天时间很快,他们在旅馆里面熬夜发完稿子,第二天一早就匆匆往梧市城区里赶。 李月寒先处理一些五天不在,需要她亲身处理的工作,再回家换身衣服约杨青和颜琅琅出来聚餐。 杨青跟她嫂子做淘宝,卖胖MM专属服装,虽然客户留言少,晒单率也低,但偏偏销量奇高,且清一水都是默认好评。她负责跟人线上沟通,嫂子负责进货寄货,听说最近打算扩招人手,多找几个客服。 杨青日子忙碌充实,偏偏时间不算死板,百般忙碌中总能抽出片刻闲暇,跟她们一起海侃胡吹。 颜琅琅因为怀孕养胎,饮食方面比平常注意,点了杯牛奶,不参与另外两人垃圾食品的狂欢。 杨青:“琅琅,你这怀孕以后可够素的。” 颜琅琅还未作答,李月寒就拎起嘴角坏笑。大家都是成年人,一个眼神方向自然默契走歪。 颜琅琅掐着吸管啜了口牛奶,本来打算掀篇翻过,但看着手里牛奶的颜色怎么往深处想,怎么就喝着不对味,她放下杯子,怪李月寒坏了她的兴致,“月寒姐,胎教从现在开始,你应该不想我的干妈在学会喊你之前,就无师自通会开车。” “呵!”李月寒难得夸赞一句,“牙尖嘴利,你这孩子不容易,在肚子里就帮着他妈拔高智商。” 牙尖嘴利颜琅琅:“……” 杨青憋笑憋得一脸菜色。 颜琅琅来气,抬起手拍了下杨青的胳膊,力道不大,“啧,要笑就笑,再这样小心我拿鞋子打你。” 颜琅琅高中甩拖鞋往人脸上挥的画面,杨青到现在都心有余悸,她没绷住脸上表情,捂着肚子哈哈大笑,“琅琅,我作为干妈,真的好担心你肚子里的孩子。” “你这胎教,又虎又猛,以后不会出来个小魔王吧?” 说到这个颜琅琅就愁,托腮叹了口来自老母亲为儿担忧的气,“我也很担心。林得鹿说他妈妈以前怀他的时候,看的是纯英电影,听的是钢琴乐,哪怕当时家庭条件不好,也要给他创造良好的胎教氛围。” “你们为人父母为肚子里的孩子做过什么努力?” 颜琅琅:“我们去听了场交响乐。” 杨青还没接触过那么高深的玩意儿,有些期待地问:“怎么样怎么样?是不是灵魂特别震撼。” 颜琅琅:“我的灵魂没受到震撼,因为我的身/体睡得香沉。” 杨青:“……颜琅琅,亏你是个舞蹈演员。” “姐妹,我跳古典舞,受传统文化熏陶。” “姐妹,文化艺术不分国界。” …… 李月寒听着她们你来我往的唇枪舌战,坐在原地安静发笑。 她习惯了事事精细,锱铢必较的人际互动,常常置身事外,冷眼洞察每个人所需要、渴求的欲/望,以弱点为切入点,攥取紧要,为己所用。 但颜琅琅和杨青在她面前却是边界模糊的,像冬天里的贴身毛衣,临界处以绒毛作线,粗糙模糊,她们的友谊从不计较清楚。 李月寒又想起了苏星厌,那个从后面抱住她的男孩,他的体温、力/度、湿漉漉的眼睛和软着声的话语。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在她的面前,也开始模糊了呢? 一分一厘扯算不清楚。 聚餐结束以后,李月寒去了趟青年男装店。 导购员问她有什么需要,李月寒浅浅淡笑:“谢谢,目前我想先自己看看。” 她按照苏星厌的身形挑了件白色T恤,本来要看牛仔裤,但清一色下来款式基本单调,最后李月寒拿了件背带裤,天蓝色,小男孩穿一定可爱活泼。 她不知道为什么要买衣服给他,但她就是想买衣服给他。 李月寒扫码付款,将衣服放在副驾驶座,在启动汽车之前给苏星厌发了条短信【我在奶茶店后门等你。】 天色往外晕染延伸,夏天能值得谈论的好不多,就傍晚那点夕阳头值得写三千五百字来细细歌颂。 李月寒在原来的地方停下,刚拉起手刹车抬眼往前就看到一个短发女孩朝自己走来。 李月寒记性不错,哪怕一面之缘也能印象深刻。 那女孩走过来敲了敲车窗。 李月寒摁下开关,她能感觉来者不善,所以表面礼貌也懒得敷衍,撇过脸懒懒看她,并不主动开口说话。 女孩咬住下唇,有些怯怯,但不知想到什么,她挺起胸膛又是一脸义正言辞,“阿姨,我想跟您聊聊苏星厌的事情。” 阿姨? 李月寒一双柳叶眉登然立起,斜着眼睛懒懒看她,上半张脸全然没有一丝表情,然而嘴边却提起一抹比刀/尖还锐利的笑。 巫宁心虚地咽了口唾沫。 “现在的小孩可真有礼貌。”李月寒目光落向自己的手,伸展摆放,做几个无聊又无意义的动作,她嘴角的笑没落下,语气幽幽,挖苦人李月寒从不讲究温柔,“就是眼瞎。” 第35章 “你!——” 李月寒直接转头打断她,“你不是要跟我聊苏星厌?” 她坐在车内,巍然不动,右手食指挑起一缕发缠绕卷动,拨弄两下,再次放下。 李月寒既不出去,也不邀请她进来。 巫宁站在车门外,因着要跟里面那人说话,不得不半俯下身。 巫宁攥紧拳头,捏在身侧,咽下一口浊气,她改口换了称呼,“姐姐——” 却听到李月寒一声拉长调的嗤笑。 撕皮揭脸,打算作弄对方却没料到反被捉弄,巫宁一张俏丽的团子脸生生红了又白,她还没开口却肉眼可见地落于下乘。 “姐姐,对不起。” 李月寒没打算听她继续扯皮,“说正事。”她斜眼看她,“我时间宝贵。” 巫宁:“……好。” “我想问,你知道苏星厌他对你的感情吗?” 李月寒挑眉回望,难得给了她一个正眼,“知道啊,爱我爱得死去活来。” 巫宁:“……” 她又想起那天男孩转身的回眸,素来黝黑沉默的眼睛因为眼前这个女人而发光发亮。 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嫉妒也渴望。 如果是个年龄相当的女孩,巫宁会把爱恋藏在心里大方祝福。可眼前的女人明显比苏星厌大,也不知道在社会摸爬滚打多少年,透着股硬心肠的冷味,她看苏星厌的时候也是淡漠,巫宁喜欢的男孩对对方而言可有可无,像随时能扔掉的玩具,这比自己爱而不得还要难受。 而且两人年龄差异巨大,这是一段从开始就会饱受质疑的感情。巫宁想到这心绪稍微正了正,社会公理在自己这边,她没什么好怕的。 “可你们年龄差得太大,我们社会又那么保守,你们的感情是不会被祝福的……” “你身边家人亲戚,或者你爸妈的朋友就没有出过轨的吗?” 巫宁被她打断,明显一愣,“啊……?” 李月寒继续说道:“还是你从没打开手机网页看过民间新闻,小/三破坏家庭幸福,跟正妻当街打架?” 巫宁还是没听懂,她不理解这跟自己表述的事情有什么联系,“什么意思?” “我们社会那么保守,但每天还是不缺扒灰、偷/情的狗血片段轮番上演。这么说起来,我跟苏星厌相差八岁的姐弟恋已经小清新得不能再小清新了。”李月寒环胸看她,“现在,你能理解我的意思吗?妹妹。” 空气安静到凝滞。 李月寒停顿片刻,并不打算给巫宁狡辩的机会,她说话声调平缓,句子不多,但开口的每一句话,都像一个响亮的巴掌,狠狠往车外女孩的脸上甩。 “说了那么多,现在也该我问你了。” “看你样子制服没换,明显就是翘班。特地过来,目的明显也不像什么无意中的偶遇。”她歪头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巫宁没答,李月寒替她说出来,“看过苏星厌的手机。” 跟着一声嘲讽的笑。 巫宁的脸色发白,咬着嘴唇没做声,底下两只手绞在一起,左右相互拉扯。 “哦,还有——”李月寒想起最关键的一环,“刚才你慷慨激昂替苏星厌又是问我,又是摆出道理劝我。妹妹,正义太过,你是下凡历劫的圣母吗?” 她难堪到无言以对。 李月寒得等苏星厌出来,巫宁又不甘这样灰头土脸夹着尾巴逃掉,两人一里一外,一坐一站,隔着扇车门相互僵持。 奶茶店的铁制后门被人从里面推开,“嘎吱——”一声沉闷的响,搅碎了这方沉默。 巫宁的眼皮跳了跳,她看到苏星厌在视线之中由远及近,然后面孔逐渐占据她视野里大半片的画面。 苏星厌人畜无害地问道:“你们在干嘛?” 李月寒脸色不好,没回答问题,靠在驾驶座上叫他上车。 “巫宁——”苏星厌望着巫宁,有些不放心地问道:“你没事吧?” 巫宁脸色灰白,目光紧紧盯住李月寒,像做了什么怕被揭在阳光下的亏心事。 夕阳光里浓墨重彩,血一般的残阳、锈金色的浮云,影子又黑又稠地拖曳在地,成一片单薄剪影,依靠动作和手势讲完一个故事。 李月寒食指敲着车窗沿,她没说话,目光直直迎上去,对着巫宁笑。 下巴微抬,挑衅又不屑,她吃定她不敢把刚才的话转述一遍。 “没事。”巫宁后退一步,“我还有事,就先走了。”她说完以后也不待苏星厌的回答,几乎是落荒而逃。 车内氛围憋闷压抑,副驾驶座有袋衣服,苏星厌拿起来问:“这是给我的吗?” 李月寒打灯左转,换了个方向开。 苏星厌看窗外景象交替变换,扭头问她:“姐姐,我们要去哪里?” “吃饭。” “不回家吃吗?” “我没心情。” 她的每一个回答都简短冷淡,窗外的风往车内涌,汽车喇叭滴鸣急促又尖锐,街道边的路灯一个接一个亮起,霓虹灯也在不停闪烁,人间有多热闹,天上就有多荒凉。 苏星厌能察觉到李月寒肉眼可见的低气压,他不敢说话,抱着衣服自己情绪也差。 明明发来的短信不是这样的啊,明明小别再见应该更亲近才对。 他们中间像被划开一道楚河汉界,似乎即将就要断绝来往。 苏星厌试图挣扎,脸上勉强挤出抹笑:“姐姐,今天怎么想给我买衣服了。” 李月寒侧头看了他一眼,又转开视线继续往前,“没为什么。” 苏星厌:“工作顺利吗?” 李月寒:“还行。” “中午吃什么了?” “外卖。” “姐姐——”他眼睛发亮,期待地说道:“我给你讲个笑话好了!” 车子继续往前飞驰,旁边的车被他们甩在身后,凉风划拉呼呼往里面涌,李月寒的话跟着风一块撞进他的耳朵里面。 硬得像块咯心窝的石头。 “苏星厌,安静点。” 他有些惴惴不安,小心翼翼看她一眼,“月寒姐姐,你是不是心情不好?” 李月寒并不作答。 车子开到江边的广场停下,这个时间段广场正是热闹,老人小孩还有放暑假的学生,踩在石板面上能溅起一脚热闹的叽叽喳喳。 周围路边摊也多,有男人赤着膀子跟兄弟坐在马路牙子上喝酒吃烧烤,垃圾堆得有座小山高;也有女人穿吊带短裤,擦肩而过带起一阵脂粉俗香。 李月寒问他想吃什么。 苏星厌笑得勉强,“我没胃口。” “还是吃点。”李月寒迈开步子往前走,“你现在正长身体,饿着对胃不好。” 一晚上她对他难得有片刻温/软。 苏星厌可以说得上受宠若惊,笑容毫无保留地在脸上绽/开,“好!” 少年人心思纯粹,给个笑脸便以为真是笑脸。 他们找了一家牛肉面店,红色的塑料帐篷结在店外,黄晕晕的灯泡吊在头顶上晃,流浪小猫并不怕人,贴近裤脚尖着嗓子讨食。 苏星厌见它可爱,特地跑去便利店买了根金锣火腿肠,掐下一小点一小点丢在地上,黑白相间的小猫很快将食物埋头吃净,它张开嘴巴露出牙,喵喵叫唤,又仰起脑袋跟在苏星厌的裤管上层,发出愉快的呼噜呼噜声,像台发动力。 苏星厌被这猫儿的媚态逗笑,心里也高兴猫咪的靠近,他抬头对李月寒说道:“姐姐,这猫好可爱啊。” “附近的流浪猫狗都这样。”李月寒神色平淡,“它们比人类还擅长察言观色,为了达到目的惯会伏低做小,等吃饱喝足就甩尾巴走人。” 苏星厌不信,“也不至于吧。” 话音刚落,底下的猫儿就tian完他手里最后一点香肠残渣,它眯起眼睛收住爪,偏头梳理猫毛,尾巴挂起一个问号形状,打了个哈欠慵懒地迈开步子转身走。 苏星厌:“……” 李月寒坐在他对面提点了几句,“希望是失望的开始。” “你最大的错误,就是不该对它抱有希望。” “你对什么抱有过希望吗?” 李月寒笑,并不正面回答:“现在的道理都是以前跌倒以后站起来,总结出的经验教训。” “那……”小男孩看她,“我能对我们的关系抱有希望吗?” 头顶的灯光很亮,夜风吹拂带动灯泡向左向右轻微摇晃,影子就像海底飘动的水草,他问这话时格外小心,身子微微朝前探,塑料袋被风吹过一把糊住桌子腿,噼里啪啦挣扎几下最后还是晃悠悠地贴在地上。 李月寒没答。 因为老板刚好端着两碗分量充足的牛肉面来。 一顿饭毕,苏星厌和李月寒没着急回去,一前一后慢悠悠,顺着江边护栏的道上消食。 一轮圆月当空照。 苏星厌走在李月寒的旁边,轻声问道:“月寒姐姐,你现在心情有没有好点?” 李月寒停下脚步,转身微仰起头,没直接回答苏星厌的问题,而是开口反问:“你希望我开心吗?” “当然希望。” “那……”李月寒稍顿,目光往下探了几秒又再次抬起,她叹了口气,将心里话跟随浊气一同叹出,“苏星厌,我们分手吧。” 作者有话说:已补。 第36章 这不是一个很好的征兆。 从奶茶店的后门到江边广场,在李月寒驱车而行的这段时间里,她经过一个十字路口,停过两个红绿灯,让过行人斑马线,熙熙攘攘的市井嘈杂,她坐在驾驶座里想了很多。 她发现自己开始变得不像自己。 嫉妒、愤怒,它们虽然细微,但却也真实地存在,真实地操/控着自己。 李月寒看向身侧的男孩,爱以温情织网,闭目塞耳,让人陷以盲目,假以时日她会变得更加不像自己。 内心的防守破了一道口子,李月寒庆幸自己惊觉尚早,能及时脱身,避免越陷越深。 亡羊补牢,为时不晚。 李月寒知道,自己自私,自私又恶心,所以她才能轻声而又残忍地说道:“苏星厌,那我们分手吧。” “咻——!”一束烟火从江边漂移往上,紧接着跟了一声巨大响亮的“砰!”,烟花璀璨,夜空骤亮。 今天是七夕。 玫瑰金的烟火骤然亮起又骤然暗淡,纷纷杂杂坠落江面之上。不少人的情绪跟随烟火一同点燃,直至水面烟火已歇,他们的尖叫欢呼还依然不停。 苏星厌脸上的表情空白两秒,但很快他又笑,硬逼自己若无其事地笑,然而少年人的伪装始终差些火候,他的脸色冰冰凉像从江水里面捞出来,话里藏着颤抖:“姐姐,为什么?” 李月寒后退一步,一只手抚上另外一只手的胳膊,用沉默来代替回答。 她今天穿了件白衬衫黑西裤,半卷长发随意散在肩头,风凌凌吹过她却截然不动,眼中没有温度,像柄刀。 “苏星厌,你说过的,将永远永远妥协于我。” 他没有回答。 李月寒转身面向沉沉江水。 周围有情侣经过,亲昵的耳语私聊,脚步声凌乱嘈杂,中间还有小孩在跑,身后不知道跟着爸爸还是妈妈,呼唤声一声比一声要长。 夜间的江风带着水汽的湿润,凝在脸上乍一感觉像泪,李月寒下意识抬手抚脸,却是空落落地什么也没有。 他们的故事从这里开始,也在这里结束,像个摔碎的喜剧,前后呼应的每一个点都在讽刺。 身后突然贴上一片温暖,紧跟着一股力量缠住她的腰间往后收。 “苏星厌!”李月寒后背崩得僵直,动也不敢乱动。 苏星厌却是抱得更紧,他靠在她的耳边说话,风很大风凉,跟着他的气息一道往李月寒的耳朵里钻——“姐姐,我愿意永远永远妥协于你。” 湿润灼热的刺痒,江风降下她的燥,然而身后的体温却带着能把人融化掉的暖,李月寒抓住栏杆,稍稍挣扎,用握得住的冰凉来换取脑子里的片刻清明。 苏星厌埋在她的颈窝叹了口气,唇离锁骨太近,擦着碰着连带呼吸一块扫过。 像蚂蚁啮咬,疼中带痒。 远方有灯,大概有灯,它们在李月寒的眼中已晕染模糊了一片,手中的铁栏杆已经被捂热,她攥得越紧就越是飘浮无依。 男孩在她耳边低声道:“所以姐姐,别丢下我好不好?” “别不要我好不好?” “我会乖的。”他再三允诺。 李月寒松开栏杆,她的手搭在苏星厌的手上,垂眸停顿,视线之中两只手交握,他的手攥得太紧,抓得李月寒指节生生发疼。 “好。” 她贪恋温暖和带着力量的疼痛,于是最终还是选择臣服。 — 两人站在江边看了一会儿烟火,苏星厌还保持着从后面抱住李月寒的姿势,他不嫌热也不嫌腻,每次李月寒叫他放开,他都孩子气地嘟囔说不。 “要抱着你才有安全感。” 李月寒知道今天晚上自己的临时发作将他吓到,也就不说什么,只随他去。 烟火表演结束,苏星厌牵住李月寒的手往停车位那里走,他舍不得那么早分开,想起副驾驶座上的衣服,心里来了主意,“姐姐,我想试一下你给我买的衣服。” 李月寒:“等下送你回奶茶店里的员工宿舍试。” 苏星厌有些闷闷地问:“不能去你家吗?” 李月寒稍顿,而后察觉到他话里的意思,眯起眼睛笑,笑得小男孩脸红偏头看其他地方,她轻轻拉了一把他的手,柔声道:“当然可以。” 裤子是吊带裤,T恤上有只大大的简笔史努比,苏星厌换好衣服面向镜子里的自己,有些不满——怎么看着那么孩子气?说是月寒姐姐的男朋友谁信。 但转念想到这是月寒姐姐送给自己的第一份礼物,他又乐不可支,惆怅没一会儿的眉毛高高扬起,站在原地就差蹦起跳跃以示庆祝。 换好衣服,苏星厌推门出去,他忽然听到“叮咛——”一声电器关闭的提示音响。 电停得突然,等他回过神来以后,视线之中全是黑色。 李月寒不知道从哪找出一个LED充电式小灯,电量满格,放在客厅的茶几上。 她在灯下翻书,早已换下外出衣物,一席简单的白色长裙勾勒出单薄朦胧的身形,抬头看到从厕所里面换好新衣服的苏星厌,李月寒笑着说道:“很好看。” 这话不假。苏星厌一直都很好看,葱鼻薄唇,脸庞也是巴掌小,他的眼皮微褶,眼尾稍稍往上挑,漫不经心看人的时候目光最是懒,也最是欲,然而他的眼神却是干净清澈,瞳孔黝黑,眼底稍稍泛点水光便蒙上一层痴怨。还有眉毛,李月寒最喜欢的便是他一双少年气的眉毛,从眉头眉峰到眉尾,她能细细看上许久。 这次挑的衣服,也藏了李月寒的私心,她想看看小男孩干干净净少年气的样子,而不是像之前一样沉默到忧郁。 苏星厌害羞挠头,他不自在地找其他话题遮盖自己害羞的情绪,“诶,姐姐,怎么突然停电了?是跳闸了吗?” “哦。”李月寒见怪不怪,“这个小区建造的时间久,一些基础设施已经老化,夏天用电功率大,隔三差五就要停次电。不用担心,小区物业会派人来修。” 窗外的月亮半掩在榕树后面,碎下一地银白色的光芒。 李月寒说完以后,就继续看书。 苏星厌放走近,盘腿坐在地上,旁边挨着茶几桌腿,他抽掉李月寒的书,带着软音嘟囔抱怨:“我们都五天没见了,你就看书不看我。” 李月寒被人夺走看了一半的书,也不生气,她垂眼盯着坐在地上的苏星厌,盯到他害羞地移开目光,挠着头问:“你干嘛?” 李月寒理所当然,“看你啊。” 难怪今晚月亮藏在榕树的枝丫后面,她比月色还美,还让人沉醉。 苏星厌心虚地拿起杯子灌了口水,他后知后觉似乎想起什么,放下水杯,假意清了清嗓子,然后才若无其事地对李月寒说道:“我刚刚想起了一件事。” 李月寒:“什么事?” 他抬起头来,眼睛里面藏有碎光闪动,“姐姐,我成年了。” 李月寒不动声色,目光从书页转向他的脸上,“所以呢?” 小男孩的耳朵更红更烫,他半直起身子有些急切地拉住李月寒的胳膊,喉结咽动,“所以,我可以名正言顺地做些坏事了。” 李月寒憋笑继续逗他,“比如——” 比如小男生忽然直起身子,嘴唇快速地碰了一下她的嘴唇,然后就着昏暗的光线坐回原来的位子,原本抓住李月寒胳膊的两只手垂放在膝盖两侧,他一本正经万分淡定地表示:“亲你。” 李月寒忍不住笑,她挑了挑眉毛故作惊讶,“原来你说的坏事指这个……”后半句她的声音刻意放低,“请问你还能再坏点吗?” 苏星厌的脑子跟不上她的速度,有些卡壳,“什……什么?” 李月寒嫌他磨蹭,直接搂住他的脖子,轻念了一句,“小男孩真是麻烦。” 苏星厌刚想开口辩驳自己不小了,然而嘴巴还没张开,她就忽然低头吻住了他。 太过猝不及防,太过突然,男孩想说的话在脑海里面炸成一片色彩斑斓的烟花,噼里啪啦一阵热闹的响尽后,余下一截青烟袅袅的空白。 直至李月寒同他拉开距离,又怜又爱地捏了一把他的脸,问了一句,“傻了?”苏星厌的神思才得以完全归位。 关键时刻大脑当机,他相当懊悔,追问道:“姐姐,能不能……再来一次?” “嗯?” 他揪着头发,万分懊丧,“当初太懵,什么感觉都没有。” “可是我嘴麻了。”李月寒故意使坏,掐着笑意凑近问他,“这该怎么办?” 李月寒的眼底有水光闪动,黝黑的,明亮的。她的脸庞比今晚的月色温柔,绯色作纱,缠住苏星厌的心思向前,抬起手捧住她的脸。 苏星厌的声音放低,“那我帮姐姐揉一揉好了。” 他的大拇指因为长期握笔书写,外侧结了一层薄茧,此刻不轻不重地擦过李月寒的嘴唇。轻微的粗糙和刺痛,引得李月寒起一身鸡皮疙瘩。 他的声音更低,“揉一揉就不麻了。” 作者有话说:也许今天还有一章,也许没有。 第37章 “星厌,真不做了吗?” 巫宁从店面后门进来,“嘎吱——”一声铁锈响,很快被冷气的单调轰鸣掩过。 她放下背包,想的却是刚才店长说的话——打开手机屏幕看了眼日期,距离开学还有两个星期,巫宁摇摇头,怕是自己听错了。 “是,我不做了。” 奶茶店在正式开业之前需要做很多前期准备,巫宁在流离台前清洗用具,牛奶、奶茶粉,还有刚从冰箱里面拿出来的大盒珍珠,它们散乱地堆成一团,需要人来收拾,重新归位。 洗手槽上小股的水流正安静冲刷塑料器皿,巫宁稍稍怔楞,旁边不知谁撞了一下她的肩膀,诶了一声提醒她,“巫宁,在想什么呢?杯子都洗干净了,你还在发呆。” 她慢半拍地笑笑哦了句,关掉水龙头拿起抹布擦杯子,身后店长跟苏星厌还在沟通。 “你不是八月中旬才开学补课吗?现在就辞职会不会太早?” “我想先在家复习。” “哦——”店长理解他们高三生情况特殊,加上最近店内生意一般,少一个人就相当于少开份工资,他没再挽留,拍了拍苏星厌的肩膀道:“那你先等等,我去把七月份的工资给你结了。” 苏星厌:“好,谢谢店长。” 柜台前少了个人,空间一下宽阔很多。那个在柜台后面忙碌的员工同他寒暄:“星厌,又要读书又要打工会不会很辛苦啊?” 他笑得乖巧:“还好,等今年高三过去,就真正轻松了。” “说得也是。” 巫宁埋头检查昨天的小票单,手没拿紧,“哗——”地一下全散在地上。周围人全在忙碌,琐碎的窸窣声不断响起,没人注意到她这边发生的小状况。 巫宁一口气不知给松还是该咽下去,她一张一张捡拾地上的小票单,向下的视线之中忽然闯入一双修长纤细的男生手,一张一张,快速又整齐地替她捡好。 “给你。” 巫宁不敢抬头,她伸手接过一叠小票的另外一端,沉吟半晌问道:“苏星厌,昨天……” “星厌,工资算好了,你过来对一下。”店长在里面喊。 “好。” 柠檬养乐多大杯少冰,苏打气泡水去冰到店自取,草莓优格加料一块钱的珍珠……巫宁站在点单的电脑面前,机器摁下去的瞬间亮起,跟着开机程序化成白色圆形圈不断转动。 店长结算好工资以后出来,移动鼠标打开音乐软件,随便播了一首《死性不改》。 “…… 我怕可一不可再,难道你被爱都有害; 我确信天真不会错,威力会填山移海……” 铁闸卷门从里面往上拉开,阳光照耀如十里汪洋,店长双手叉腰感慨式地“啊——”了一声。 他应该已经离开。 像风一样,悄无声息。 巫宁随便抓过一个在她旁边的工友,急忙说了句,“抱歉,我有急事,一会儿回来。” 她擦着肩膀从柜台后面走过,又小跑一阵儿推开店面后门,悠长的水泥巷子口散着废纸堆,屋顶悬挂洗过几天没收下衣裳。她喊了一声苏星厌,无人应答,巫宁抬起脚往前跑,身边灰黑色调的景致与她错落擦过,“苏星厌,苏星厌!” 在一个转弯口,她终于见到那人。 “巫宁,有什么事吗?” 有些话不用开口就结局已定,她因为站在对面的那个男孩阴暗过一回,卑鄙过一回。现在,巫宁缓缓站直身体,就算有些话不用开口就结局已定,她也要为自己坦荡一回。 “关于昨天,对不起。我自以为是站在正确的角度对你喜欢的人说了些难听的话。” 苏星厌愣了一会儿,很快反应过来,“原来是你让月寒姐姐不开心。” 他的眼前掠过李月寒刀子般的冷淡,轻叹口气,“你该道歉的人不是我。” “这声对不起麻烦你替我带给她。”巫宁盯着他的眼睛说道:“还有苏星厌,我喜欢你。” 苏星厌:“……” 他震惊到一时忘了反应。 巫宁又笑,在他开口之前开口:“但都已经过去了。” — 一场报社职工会议下来,赵音的脸色就像刚从屎坑里面转过一圈那么臭。 李月寒拿起最新一期的《梧南早报》,财经组的楼盘广告版面占据大片空间,选好房选好景房,尽在某某某花园路段。 赵音摸出手机,三两下打开微博界面,熟门巧路搜索出一个最新自媒体的新闻客户端微博,她一边浏览一边抱怨:“我就搞不懂了,明明新媒体部门浏览量低,偏偏要拉上我们其他部门的组长一起骂。” 李月寒翻开新一页,“新媒体部是临时组成的草台班子,乱七八糟什么部门都有,领导炮火不好集中,只能分散发泄。” “唉——”赵音叹气。 李月寒看她,“你在刷什么?” “学习!” 李月寒笑。 赵音没刷几下,就把手机反扣在桌面上,她凑到李月寒面前,在开口讲话之前视线先往周围扫视一圈,“诶,我跟你说,估计新媒体部门得来新人了。” 李月寒扬眉,“嗯?” “特地请的外聘,听说那人上大学的时候先后在报社电视台实习,自己读书期间又办过报纸,毕业没三年跟人弄了个自媒体文化产业,现在可以说是赚得盆满钵满,混得风生水起。” 李月寒总结:“不错,是个爱折腾的。” “啧!”赵音曲起胳膊肘撞她,“妹子,好好反思,同样是同龄人,人家毕业三年跟你毕业三年的差距。” 李月寒不搭话,挥着巴掌说道:“味真大。” 赵音注意力被转,朝左朝右嗅嗅,不解道:“哪有味?” “你身上。” “是吗?!”她反应又激烈又大,抬起胳膊更是仔细去闻,“没有啊,没有啊!” 李月寒淡然朝她一笑,“可重了,那铜钱臭和柠檬酸,你再好好闻闻。” 赵音知道自己着了李月寒的套,嗷呜一声要往她身上扒,“李月寒,你找打!” 李月寒一个闪身,快速从椅子上起来,她拿起桌上包包,一边鞠躬一边挪着步子往外走,“领导对不起,领导我现在就去找新闻。” “嘿!”赵音被她那样逗笑,发出个气音,转头又纳闷,“不对,怎么平常静得跟潭死水一样的人物活泼成这样?”她摸着下巴,眯起眼睛再次肯定自己的想法,“没错,一定不对!” — 李月寒去颜琅琅家接人,准备带她去医院做产检。刚好临着夏季暑热,因为空调吹太猛,进医院挂点滴的大有人在,类似的专题年年暑假都可以拿来再做一遍。 颜琅琅被林得鹿搀着后腰小心翼翼从楼道里面走出来,他一身西装,手里还拎着一个行李箱,温声细语提点颜琅琅各种小心。 车外温度直逼四十摄氏度,李月寒坐在车内摁喇叭,催促正腻歪的两个人速度快点。 “月寒姐,你这是来自单身狗的嫉妒。”颜琅琅要拉副驾驶座的车门,但拉了半天没拉动,她抬头看到李月寒正冲她挥手,示意她去后面坐。 颜琅琅不解,打开后座车内钻进去问,“为什么?” “驾驶座有专属了。” 颜琅琅:“……卧槽!”空白三秒以后,她只能用脏话表达自己的震惊。 李月寒浅声提醒,“准妈妈请你文明点。” 她没理会,扒住驾驶座向前探身,“月寒姐,你又谈恋爱了?” 李月寒咬牙,“我上次谈恋爱还是在五年前,拜托你别一副我经历很多的样子。” “不……不是。”颜琅琅认真解释,“我只是单纯觉得——你怎么看也不像会恋爱的样子。” 李月寒:“……真是抱歉让您失望了。” 心里别扭怪异一阵以后,颜琅琅又想起正事,她巴啦啦地问:“所以你对象是谁啊?怎么认识的?谈了多长时间了?” 李月寒故意卖了个关子,“有空叫出来让你和杨青见一见,不过别抱太大惊喜,你们两个之前见过。” “我们两个之前见过?”颜琅琅纳闷,寻着记忆里找,“老肖?” 李月寒:“……对方已婚,基本道德我还是有的。” “你们报社财经组那个喜欢找你搭话的秃头?” 李月寒:“他喜欢跟每个人搭话,不单是我,别误会。” “那……”颜琅琅眉头锁着纠结,思维涣散半天没到正主身上,她不知道又想到哪位,咬嘴巴啃指甲,目光欲探不探往李月寒的身上转。 李月寒从后面瞥她一眼,“怎么?” 颜琅琅小心翼翼问:“月寒姐,那个人,不会是吴非吧?” 车子“嗤——”地一声猛然停下。 四方环境空气憋闷,开了空调还是能嗅到鼻端的汽油味,颜琅琅怀孕以后对味道格外敏/感,周围稍微沾了点汽油味,就干呕想吐。 李月寒赶忙翻出一个塑料袋给她兜住,颜琅琅抓住李月寒的手腕埋头干呕,吐出几口秽物,才大/喘着气瘫靠在车后座。 李月寒递给她一张面巾纸,又扭开一瓶矿泉水,“要漱口吗?” 颜琅琅接过水,小声说了句对不起,“你跟他之前发生那么多的不愉快,怎么可能还会在一起?” 她看了一眼李月寒的脸色,见她面孔苍白,更是感到不安,“月寒姐,你不会还难受吧?” “我不是因为他难受,而是想起了一些事情。”李月寒按下车窗,八月份的夏风裹挟闷热之气而来,燥热之感稍稍降低周围冰凉空气所带来的颤抖,李月寒稍稍顿了顿,深吸一口气而后说道:“一些跟我妈有关的事情。” 第38章 许招娣曾经在她房间里面翻出过一本师生言情小说。 书就扔在客厅的茶几上,灯光直直照射,浅粉淡蓝的封面拉低整本书的质感。 李月寒视线从她身上粗略扫过,行李箱还搁在玄关门口,许招娣脸上的妆没卸,衣服也没换,两人断联许多天,她亲爱的妈妈回来第一件事就是翻她卧室。 李月寒不知道自己该感动,还是该恶心。 许招娣胳膊肘撑在沙发扶手上,她下巴往上斜,语气冷淡:“给我个解释。” 其实没什么好解释的,书是她买的,总共六本,清一水的师生文,这本书昨晚她看到一半没看完,特地从学校带回家,也就片刻疏忽的功夫,被许招娣找了出来。 李月寒不知道她要听什么解释。 “我听说你们学校有个叫陈星润的老师,大学刚毕业,为人端正仪表堂堂……”剩下的话许招娣没说下去,眼角睨着冰冷的笑意看她,“没记错的话,他是你的班主任吧?” 李月寒走近,随意坐在茶几上,她没顾许招娣的挣扎,拉起对方的右手,外侧一片肌肤红得触目惊心。 李月寒云淡风轻,大拇指反复刮/蹭许招娣的肌肤,她停顿片刻,然后就着痛处狠狠按下。 脸上的笑却更是温柔,“妈,疼吗?” 许招娣冷淡的眉眼此刻像湖水冰面,“咔擦——”一声裂开道缝,冰面下的真实情绪向上浮动,她因着疼痛,心中又是置气,龇牙咧嘴越显面目狰狞,胳膊甩动,她挥开李月寒的手,再开口时话也少了份客套,“我也不跟你圈圈绕绕,教育场合男性长者最要注重自己言行,别的女学生是怎么怎么防着被害。李月寒,你自尊自重点别赶着到人面前犯/贱。我替你老师拜托你做人积点德,行点善,别让人大学刚毕业的男老师,工作还没展开就栽到你的身上,断送了前程。”最后几个字,她特别咬了重音。 时间在她们僵持中胶着,李月寒指甲狠狠掐住掌心才没让眼泪掉出来。 她觉得讽刺,又觉得好笑,自己是做了什么担得上她一句“赶着到人面前犯/贱”。 “前几天我跟舅妈见了次面。”李月寒再次执起许招娣的右手,“你替外婆忙前忙后为一块荒地租用的钱跟人磨了好久,最后结果不行还惹得外婆不快,一杯开水直接往你手上泼过来。” 许招娣咬牙要夺回手,但李月寒不让,这回她卯足力气掐着许招娣被烫伤的地方,不顾她疼,或者说就是要她疼,疼到许招娣低低shen//吟,李月寒才放缓手中力度,细声说道:“妈,咱俩到底谁更贱啊?” — 李月寒跟颜琅琅约,挑一个周末带苏星厌跟她们见面。 考虑到颜琅琅目前身子不便,几人聚餐也只是找了家清淡的素食小馆。 杨青群里嚷嚷一定要点酒,关于月寒姐的新任男友,不对瓶子吹不拿杯子灌,怎么能够说得过去。 李月寒也没拦着,任她胡闹。 朋友三人加上一个苏星厌,按照约定时间准时聚头。 杨青一见苏星厌,整个人当场傻了吧唧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桌面上摆着一扎啤酒三瓶白酒,外带颜琅琅特地带过来上了年岁的醇香红酒,杨青有些楞楞,“你……你还是孩子吧?要不把酒撤下去。” 颜琅琅也是惊讶,她之前出于私心,希望月寒姐身边有个知暖知冷,眼巴巴不求回报对她好的人,苏星厌年龄虽小,但三言两语卖个惨却是真的容易心软。让颜琅琅惊讶的是月寒姐,她没想到对方真的跟苏星厌在一起。 “你……你认真的?”这中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李月寒斜睨她一眼,并不回答。她执起筷子要伸手夹菜,但胳膊伸到一半又直直地折回来。 颜琅琅和杨青不解。 却见平常高冷寡言的月寒姐,此刻正温声细语问旁边的男孩,“想吃什么?够不到吗?” 颜琅琅:“……”卧槽! 杨青:“……”卧勒了个大槽! 苏星厌摇了摇头,李月寒明显看出他紧张,哄道:“别害怕,这两个姐姐你之前也见过了,她们脾气都好,就算要吃你也有我拦着。”最后一句话明显是在哄小朋友。 颜琅琅和杨青默契地对视一眼,同时感到一阵牙酸,是真酸。 杨青期待已久的灌酒环节碍于苏星厌的年龄无奈作罢,她虽不说,但神情多少有些恹恹。 找个小孩干什么,拼酒都要顾忌对方高中没毕业。 她找来服务员问能不能推掉酒水,对方也是为难,两人左右相互拉锯一阵,服务员才勉强同意退掉三瓶白酒。 “啤酒是真的不能退,抱歉。” 杨青啧嘴,她近来因为连续性的相亲而导致心情烦闷,贪恋上酒,尤其喜欢半醉半醒的微醺状态,“可我们当中,一个怀孕一个要开车,还有一个不知道有没有成年。就我一个人闷头喝酒,简直是无聊他妈给无聊开门,无聊到家了。” “我……我成年了。”安静许久,一直埋头吃饭的小男孩忽然开口,他拿过一罐啤酒直接打开,咕咚一声往嘴巴里灌。 杨青被他的豪迈吓着,诶一句,想说我就单纯嘴碎抱怨会儿,没其他意思,伸直胳膊作势要拦,却被旁边的颜琅琅一把挡下。 “月寒姐都不急,你急什么?”她一个眼风暗示过去,杨青视线一转跟着颜琅琅一道往李月寒那看。 月寒姐托腮含笑,正执起筷子给他夹菜,中间也不拦着劝苏星厌慢点。 小男孩有股执拗的坚持,这种坚持在于他会很傻气地用一种幼稚的方式去证明点什么。 在颜琅琅杨青和李月寒的眼中,这种琐碎甚至近乎于作秀一样的仪式感是完全没必要的。 可他却在意,认认真真一罐啤酒仰头干下去,末了擦嘴又要再开一罐。 餐桌周围人跟人相互挤挨,服务员端着餐盘在这之中往来穿梭,热闹的嘈杂成背景板,苏星厌委身置于其中,大抵因为年龄,也大抵因为相貌,他依然干净懵懂,凡尘里的人际往来,俗气地交盏敬酒,半点灰尘沫子没沾到他的身上。 杨青哎呦一声,怕他真较上劲,要醉了撒酒疯那麻烦简直难以计量,她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示意他停下,“弟弟,你要在喝下去我得喊你爸爸了。” 颜琅琅和李月寒偏头低笑。 苏星厌懵懵懂懂,“啊——?”了一声。 杨青叹气:“酒不是你这样喝的,要菜没上来你先醉了怎么办?我只是想找个人陪我小酌几口,免得一个人无聊。” 他慢三拍反应过来,眼角脸侧缓缓浮上抹红,点点头,补了句,“哦。” 杨青一看他这样,心里多半明了,“你之前没喝过酒?” “没兴趣。”他声音很低,“我爸特别喜欢喝酒,一喝酒就在家里砸东西骂人……我不喜欢他,也不喜欢酒……”后面一句,他说得极轻极低,身子像要获寻安全感一般朝里缩,脑袋搁在李月寒的肩膀上,声音细细地又重复一遍。 李月寒垂眸不语,夹一筷子上海青放他碗里。 杨青有点担心,转头问李月寒,“才一罐啤酒,不会反应那么大,一下醉了吧?” 颜琅琅:“看着就是天生不能沾酒的,刚才又喝得急,现在醉没醉也不好说。” 李月寒倒没多在意,“等下扶他去车里就好,醉是看着有点醉,但基本意识应该还在。” 小男孩在她们几个说完以后,挣扎着又要重新坐起来,样子激动。 杨青不解,以为他要伸手打她,怂得紧张兮兮攥紧颜琅琅的胳膊,嘴里反复念叨:“完了完了,他这一拳头挥过来我可受不住,完了完了……” 李月寒:“……” 颜琅琅:“……” 苏星厌意识涣散,反应也是慢几拍,他顿在原地愣了几秒,对杨青表达的意识明显没转过弯来,但想说的话还记得,对,苏星厌再次重重地点了点脑袋,他得说出来。 “我年龄小,但不是姐姐的负累。”他又靠回李月寒的肩上,温声说道:“所以别因为我的年龄感到为难。” 原来是因为这个。 他一片真心的稚子行为,毫无章法地将自己莽撞灌醉,原来只是怕她们因他的年龄为难。 三人同时静了静,饶是最擅长洞察人心的李月寒也没料到苏星厌的理由是因为如此。 有点好笑,也有点酸。 苏星厌辞职以后,当天就带着几件行李进李月寒家。 一室一厅的小公寓,收拾起来勉强能住人的也就厨房旁边一间小储物间。 小男孩不挑,有一张床一张桌子他就非常满足。 是以,在李月寒送完杨青颜琅琅回家以后,直接驱车载着小醉鬼回家。 他傻愣愣地坐在副驾驶座上,傍晚光影交替从他脸上掠过。 李月寒有心捉弄他,滴一声摁喇叭,吓得苏星厌目光直接粘在她身上。 “傻了?” 他缓缓摇了摇头。 李月寒心中了然,那就是离傻也差不多了。 “你叫我什么?” 这题苏星厌会,想都不想嗓音糯糯地直接喊道:“姐姐。” “错!”李月寒偏头瞪他一眼,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关于称呼这件事情从五年前的苏星厌,到最近巫宁的一声阿姨,李月寒说不介怀那是假话。她坐直身体变更车道,既然大家那么有礼貌,那自己只能勉为其难地多占点便宜了。 苏星厌晕晕乎乎,被她一带就跑歪方向,他费解地抓了两把头发,问道:“哪错了?” “我出生于二十世纪,你出生于二十一世纪。两个世纪相差多少年?” “一百年。” “所以叫什么姐姐,我们相差一百年,你该喊我祖宗。” 小男孩很乖地跟在后面应:“好,祖宗。” 晚间雾气漂浮,远方的夕阳在极目处沉淀下铁锈残渣的脏红色,大片茉莉花香味道厚重,玉白色的花蕊躲在油墨绿的叶片中间,暮蝇纷纷,悬在头顶飞舞。 苏星厌为了证明自己没醉,晃晃悠悠在李月寒的前面拉一字步。 两人一前一后往家里走,小男孩没走几步就转身看她,还要特别强调,“月寒姐姐,你看我真没醉。” “当一个人努力证明自己清醒的时候,那他多半已经醉得不像样。” 见她不信,苏星厌歪着脑袋恹恹,兴致不太高。 李月寒看他当场蔫住的样子,莫名感到好笑,加快步伐走到他的身边,李月寒牵起他的手,“好了,回家。” 小男孩一路无话,乖顺地跟在她的后面。 钥匙落锁,房门从外面刚被推开,李月寒就感觉自己被一股力道反身摁在墙上,手里的钥匙没受住力,“啪——”地一声砸在地上。 暮色如墨,大片大片跟随他厚重的呼吸一同铺面而来,李月寒的右腿以被抬至对方/腰/间,一只手同他相扣,另外一只手自然落在苏星厌的胸膛前面。 姿势亲密又怪异。李月寒只觉得身体发软,不住要往下滑,她开口问:“星厌……” 话起了个头,剩下尽数被他吞没。 苏星厌的呼吸挨蹭到她的颈窝,又湿又热往上游走,嘴唇碰到她的耳垂,轻咬,上下齿偶尔加重力/度。 李月寒被钉在墙上,夜色更重。 苏星厌很委屈地窝在她的肩膀上问道:“姐姐,你尝出来了吗?我真没醉。” 作者有话说:苏星厌:我没撩,我就单纯证明自己没醉~ 第39章 时间一晃就到九月,小区里的榕树叶黄绿交错,风斜斜吹过,顶上青天凝着一股化不开的阴郁。 苏星厌八月中旬进校闭关读书,中间回过一趟家,他见苏母面色红润,人比从前胖几斤,不再是副病恹恹的样子,心中多少感到宽慰,但还是不放心,反复强调:“妈,要身体吃不消就别勉强,家里还有我和爸,暑假打工挣的钱够我开学花一阵,你养好自己的身体最重要。” 苏母感慨,刚要开口说几句没关系。坐旁边玩手机的苏强一脚蹬开放脚的马扎,急得呼哧白脸直起身子,着急上火地说道:“你这孩子怎么说话的?你妈身体怎么样你自己也看见了,什么勉强不勉强,会不会说话?她能挣钱还不好,省得我天天供完你这个祖宗,还得跟着孝敬她。” 苏母拉过苏星厌的手,声调稍稍提高,“孩子不都是还为这个家好吗?” “男人说话,你个女人家插什么嘴?”苏强到底顾及到苏星厌的脸色,话一说完抹脸就呵呵笑,卖乖讨好地奉承道:“你是我儿子,供你我心甘情愿。”末了还补充一句,生怕苏星厌不知道他在自己心中的重要地位,“毕竟老了还得靠你养。” 苏母脸色郁郁,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她歪着身子靠在墙上,灰色短衫扑棱棱映着几只深黑蝴蝶,乍一看像蛾子,张牙舞爪依附在她的身上,抽血吸髓,似要将她生生榨干。 苏星厌听腻了苏强老一套的说辞,刚准备开口辩驳几句,旁边的苏母一把抓住他的手。 “你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又何必给你爸给自己找不痛快。” 女人说这话的时候,面孔单薄,气虚且弱,她贴在墙上,将自己缩成一道不起眼的影子。 苏星厌听完无言愣住,一时分不清面前的父亲母亲究竟谁更可恶。 金秋九月,梧市已听不到蝉鸣叫,路人面色淡漠,步履匆匆快步朝前走,公交车停靠的站台上下行人不断,车水马龙,霓虹彩灯熄了又亮,时间把日子抛在后头,冲着赶着一去不回头。 苏星厌在学校依然不爱与人交际,守住自己的一方课桌埋头读书。 高三的课业压力跟从前比是直线上升,一周一次小测,两周一次大考,前桌女生的酒瓶盖又厚了一层,红肿的痘痘更多,连嘴角都上火起泡。 教室不再吵嚷,有点时间班里同学不是拿来看书,就是趴在桌上补眠。 能稍微松懈一下神经的日子,也就周六下午自习课结束放学,苏星厌没有离开,照常在座位上读一段时间的书再走。 班上除了他,其他位置上也坐了些人,但没老师看管,自律性差,不少同学一张卷子写完半面,就前后左右聚在一块聊起天来。 “诶,这是什么书?” “《星座生肖配对大全》。” “你什么星座?”拿书的女生装若无物地去问后桌男生,面上还端了股一本正经的作态。 周围姐妹看破不说破,相互挤搡推挠,嘴角快要包不住笑。 男生心大,没看破女生话里的小心思,抬头说了句天蝎,很快低下头继续打游戏。 “天蝎跟什么配啊?” 叽叽喳喳的吵嚷。 苏星厌正解决一道函数体,画线描点还是没有头绪,碳素中性签字笔在指尖转了两圈,邻桌女生的讨论声音不大,但每个句子他都能刚好听见。 天蝎跟什么配啊? “巨蟹、双鱼……” “诶,你双鱼诶。”似意有所指,话里话外全是暗示。 苏星厌多此一举抬手挡了下嘴边的笑,他巨蟹。 跟天蝎最配。 天赐的良缘,注定他们天生一对。 女孩翘起嘴角,明显被书里的说辞哄到,转头看了眼脑袋恨不得埋进手机里的后桌男生,又是嗔怪又是无奈地叹了口气,“什么呀?天生的冤家。” 她身边的姐妹催促,“还有生肖,别忘了看生肖!” “哦,对!”那女生捻开目录,手指横过生肖配对所在的页数,几下划拉,很快翻开生肖配对所在的那页。 男生属羊,女生属马,她手指划过【上吉】所在的标题,往下看,一群围观的姐姐妹妹比她更急,伸长脖子细声念出:“宜配鼠、蛇、鸡大吉,天做良缘,家道大着阵,财盛家宁。忌配羊、狗,吉凶各有,甘苦共存,无进取心,内心多忧疑苦惨。” 求疑既解,心中也凉大半。 众人不言,喧哗乍歇。 那女生把书往前推,撑着腮帮闷闷不乐道:“都说了,看这个跟买彩票一样,最后结果不管好坏都得自己担。还不如一开始傻傻楞楞,不知道些事也心情松快。” 苏星厌抓紧中性笔,心里因那句“吉凶各有,甘苦共存,无进取心,内心多忧疑苦惨”而感到烦闷。 眼前的习题纷纷杂杂如一团乱麻,所有条件列在草稿之上,已知公式一个一个尽往里套,可还是不对,苏星厌的额头渗出点汗。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他丢下水笔,心中烦闷。 最后还是被捧着手机打游戏的男生,一句话点醒——“二十一世纪,还搞这些封建迷信的玩意儿,这样的脑袋还怎么做以后社会栋梁的砥柱啊,你这心性,水一冲就垮。” 女生也被他哄笑,原本愁眉不展皱巴成团的一张脸,很快舒展开来,她作势要打,随便拿起一本书就往男生身上挥,男生也不拦,胳膊横在跟前,拉长调子再三强调:“打人不打脸,打脸伤自尊啊!” 周围哄笑一团。 苏星厌听着他们的笑闹,心中也渐渐放下原本的沉重感,可还是有根刺儿抵在那儿——吉凶各有,甘苦共存,无进取心,内心多忧疑苦惨。 啧,真烦。 这时候不知道谁忽然喊了句,“诶!某某某,你刚刚是不是看岔了?你看的属相是牛啊!” 这下后面的男生比她们更激动,手机扔到桌洞里去,半直起身子手往前捞,带着书本折回来,一脚踩在桌架上,一脚踏着地板,书页翻动带起一阵哗哗声响。 “来来来,让我看看,省得某某某又马大哈看岔行,苦着一张脸就跟我欠了她一百万一样。” 女生这时紧张得顾不得计较,转身催促:“你快点!” 苏星厌比她更紧张。 书页不知道翻到第几页停下,男生顿了几秒,视线流连反复确认。 在场所有人呼吸停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苏星厌还是保持原来运算解题的姿势,然而草稿上交叉曲折全是乱七八糟的线条。 男生清了清嗓子,“姻缘上吉羊,虎,狗,家财安宁,幸福安康,夫妻和睦,子孙绵延。”他把书往女生前面送,语调里溺着一股不易察觉的温柔,“你看,全是好话。” 两姓联姻,一堂缔约,盼得便是良缘永结,匹配同称。 吆喝声起,两人的心思在一本书的你推我往之间尽显无疑,最后一层窗户纸被捅破,谁得都没说话,可肚里的心思全都昭然若揭。 苏星厌摸出桌洞里的手机,学校周日下午小测,当天晚修所有学生都要将手机交给班主任保管,等到周五晚修结束以后归还,周六一天自习,没人看管,纪律相对宽松自由。 他给李月寒发了条消息。 【月寒姐,生肖书上我们咱俩天生一对。】哦,还有,他补充一句【星座也是。】 他这番蜜一样粘/稠的小心思,李月寒没空回应。 她人在外面跑新闻,一男子因妻子两胎生女,受了几句亲戚嘲讽,心中愤慨,在家中肚子灌酒,然而一个心气不顺,抄起厨房菜刀往身上不争气的关键零件上挥。 如果不是因为新闻纪实,李月寒很想在后面补充一句感慨——该男子不管从生物角度,还是从情感角度,能准确意识到问题出于自身,且负面情绪不祸及他人,实在是当今中年男性的学习楷模。 旁的不说,有几个能有他这样的思想觉悟? 心里吐槽归吐槽,李月寒见那男人气虚奄奄,他的妻子忙前忙后,又要顾着两个不满五岁的女儿,顿时无言,见缝插针看有没有自己能帮上忙的地方。 那女人见记者先是排斥,后来一个人实在忙活不过来,李月寒又贴己地刚好帮衬着些,她也渐渐放下心防,打开话匣。 “家里那些亲戚一个个催着你生,说没有男孩对不起祖宗。我家里困难,生了孩子哪来钱养?现在小孩又比以前金贵,不像那时候我们,生出去丢在外面喝露水都能养活。” 李月寒:“下次再催生,你让他们先准备十万做养孩子的慈善基金。” 女人被李月寒逗笑。 结束采访回报社,人刚坐上小电驴,赵音的电话就连环炮一样轮番轰来。 李月寒跟她共事多年,说话也没从前拘谨,接起手机直接开怼:“我总算知道你前任跟你分手的理由了。” 赵音:“……因为你?” “去!” 赵音笑,笑完很快跟她提起正经事,“你采访结束现在快点回报社,新媒体部门那外聘主任打算做个国庆梧市的策划。” 李月寒纳闷:“他做策划,跟我有什么关系?” “嗨——他要做一个四分钟的短视频,已经联系好了梧市当地音乐人做首曲子,然后找一堆能代表梧市各行各业的人物,在镜头面前载歌载舞唱几句。因为是我们报社发起做牵头,大部分的画面不得要我们出人来拍。” 李月寒听到这明白过来,“我是你推出去到镜头面前唱几句的人?” “当然不!”赵音一口否决,“这种露面的关键时刻都要领导先来的好吗?” “那怎么是我?” “因为他点名要你。” 点名要……?李月寒蹙眉,心里却隐隐感觉不对。 那个大学毕业三年就自创媒体产业的外聘主任,似乎来者不善。 第40章 电梯停在第十五层,“叮——”一声响门往两边拉开。 《梧南早报》写字楼的走廊曲折漫长,白天不开灯,紧靠几束从窗户照进来的光亮探路,暗色镶嵌在每一处拐角,影子被黑吃了黑,余下一道身影孤单向前走。 十五楼的尽头,也就是《梧南早报》新媒体部门的会议室。 门没锁,留一道手指宽的缝隙虚掩。 在梧市庆贺国庆的宣传拍摄正式视频之前,不计其数的大会小会自然要详细展开。赵音说这次她作为出镜记者,只要在镜头前摆几个画面就好,参加首次会议能开口的机会不多,专心旁听,弄清楚自己的拍摄任务。 李月寒掐掉之前跟赵音的通话回忆,她平生最不喜肉麻作派,然而被人指名道姓需要完成的任务也不好推辞。李月寒站在门前敛下不满情绪,抬手推门进去。 会议室内放置了一张圆形红木桌,正前方的位置坐着一人,白衬衫黑西裤,鼻梁上架着一副半框的金丝眼镜,神色慵懒,食指和中指中间夹着一根烟,他见李月寒进来也不惊讶,提起嘴角算作笑,不重不轻地打了声招呼:“好久不见。” 大学一别,再见已是三年之后,跟吴非,他们的确算是好久不见。 李月寒心思千回百转,之前也猜想过他。如今两人的照面也算是在她的预料之中,李月寒没太多情绪,简单朝他颔首致意,然后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下。 她不语,吴非却有好多话要说。 他捏住滤嘴,把剩下的半截香烟按在烟灰缸里碾灭,灰白色的烟雾挣扎着扑上他的眉眼,衬得他的脸庞像剥落掉漆的壁画。 “这几年你过得怎么样?”烟雾散尽,男人的脸庞清晰,他的嘴角噙着一抹浅淡的笑,姿态随意地找李月寒闲聊。 时间像把温柔刀,不见血地削去身上棱角。 李月寒靠在椅背上,也笑得客套,“朝五晚九,平平淡淡。” “平淡是福,人一辈子不过求一场安稳。”吴非说到这里,偏头去看李月寒,然而目光没藏好情绪,跟话里内容尽显矛盾。 李月寒不作声。 坐了一会儿,会议室陆续来人。 一阵招呼寒暄,等人全部到齐以后,吴非开始讲话。 他主要交代拍摄的时间安排,宣传曲已经制作完毕,目前正处在后期修音阶段。 吴非这人十分严谨,一场会议下来各个环节都要仔细抠一遍。 会议室里面没有多媒体,讨论紧靠口头交流也增添多少不便,光一个时间点和拍摄场地的进行都争得面红耳赤,双方比手画脚,竭尽所有去形象描绘,然而缺少有力的资料和视频图片,最后谁也说服不了谁。 吴非拿笔在商务本上速记,他写字速度快,行云流水,毫不含糊,最后比较两点归纳总结,拍定结果,无人有议。 “那今天先这样,出镜人员的时间和拍摄场景都已经确定,后面如果有什么变动的地方会另行通知。”他起身道谢,“今天辛苦大家了。还有——” 停顿片刻,所有人屏息等待下面他要说的话,吴非严肃的面庞忽然绽出一个笑,“月寒先别着急走,我送你回去。” 他笑的时候与之前肃然的姿态完全不同,抬手捏了捏眉,不经意泄露的疲惫更添亲和之感。 周围人听到这话心中了然,拉长调子不嫌事大地哦了一声,还有几个中年男人没个正形,龇牙咧嘴笑说等着他们的好消息。 室内很快只剩下李月寒和吴非两人。 他拿起西装,放在肘弯处,收拾好需要整理的资料,抬眼问她,“想吃什么?” “不是说送我回去?” “回去之前总要垫点肚子。” “谢谢你了,但不用这么客气,我可以自己开电动车回去。”李月寒捏足同他的距离感,“家里也有人做饭。” 吴非站在原地,单手插兜,衬衫衣袖稍稍往上/撸/起,他没去看李月寒,盯住前面黑色的大理石砖,片刻后,似笑非笑地偏头看她,“能冒昧问一下是谁吗?” — 周六结束自习后,苏星厌搭公交从梧南中学来到李月寒家。 之前发送的消息就得到一个嘻嘻的表情包回复,他知道她工作忙,一般没事最好不要轻易打扰,但自己还是很想她,很想很想见她。 思念像胃部控住不住的饥饿感。 从公交站台下车,苏星厌徒步走往李月寒的所住的小区门口。 小区还是几十年前老铁门的样式设计,手一碰就纷纷扬扬往下落灰掉锈,平常门只管敞开,等到晚上十点再虚搭着合上,保安从不落锁,方便晚归的人回来。 门边保安亭的存在时间跟小区一样久,深灰色的墙房,被水洗净色调的红砖瓦,绿色爬墙虎枝繁叶茂层层叠叠,穿着灰色制服的老保安躲在屋子里头吃茶水看电视,烟雾穿过口字形的窗户飘出,被风一晃,尽跌在墙上。 此刻在保安亭门前的那块地方,正停放一辆黑色奥迪,一只黑色女性小皮鞋绷着弧度从车上下来。 鞋子眼熟——平跟,从脚踝到脚趾的中间挖空,脚掌纤瘦,没几两肉,苍白得能见皮底下的隐约挣出筋骨和青蓝色的血管,鞋子两侧还余一些空,更显中间玉足纤弱。 苏星厌放缓步伐,直至停下。 李月寒的面孔在他面前就像扇面展开,一开始只是个侧影,朦胧又隐约,躲藏在爬墙虎和水泥房的后面,再然后全貌尽显,一席简单黑衬衫,她清清瘦瘦像云中皎月,孤冷又清寒。 就在他晃神的片刻,车子开进小区调了个头又缓缓开出。 苏星厌同驾驶座里的男人打了个照面,他侧头简单瞥过一眼,金丝眼镜凝着一抹凉光,似在看路。 李月寒的视线往前落,看到了他。 “小哭包又要掉金豆豆了?” 苏星厌否认,“没有,我没想哭。” 李月寒从保安亭的门前朝他走来,踮起脚一把掐住苏星厌的脸,“还不如哭,现在这样真丑。” 苏星厌扁嘴。 也不知道怎么长的,从前瘦小的像豆芽一样的人,现在个子竟然也能窜到一八六。 李月寒掐了他的脸一会儿,嫌手酸,两只胳膊直接挂在他的脖子上。 小男孩乖顺地低了低身子,可还是在暗自憋闷生小气,撅起嘴巴不说话。 李月寒无奈叹气,曲起食指在他嘴上刮一道,“嘴巴翘得那么高,能挂壶了。” 她欺身凑近,唬得苏星厌下意识后退一步。 yao///肢被一双手匆忙搭上,热度刚穿过布料挨着皮肤,那主人又生生作恶,僵硬收回。 风卷璇吹过,带来一片空落落的凉。 李月寒松开他的脖子,两手不轻不重抓过苏星厌的手,她抬头目光幽幽地望向面前的男孩,半真半假叹口气,“有时候感觉自己像养了个儿子。” “为什么?”苏星厌摸不着头脑。 李月寒面上这才堪堪浮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她食指勾住苏星厌的手,在他掌心若有似无挠了两下,细密的啮痒从手心叫嚣到左边胸膛。苏星厌反手想捉,然而李月寒不让,她虚握住男孩的腕部,将它往自己腰上带。 “连这种事情都要人教。”李月寒拿眼神做钩,越是看他害羞局促越是笑得开怀,“叫什么祖宗,该改口叫妈了。” 苏星厌一张脸红得像刚煮熟的虾,蒸蒸往上冒热。 两人笑闹一阵,李月寒靠在他身上,正色问:“现在能跟我聊聊为什么不开心吗?” 她不等苏星厌回答,自然接过话头,“因为刚刚看到我从那辆车上下来?” “不是。”小男孩的面色同天边暮色一样模糊难辨,他停顿片刻,攒下一口气继续往下翁瓮说道:“我气自己心眼小。” “看到你从别的男人车上下来,我知道这没什么,可能是搭哪个同事的顺风车,但我还是没忍住难受。”他收紧胳膊将李月寒紧紧抱住,“那种酸涩感好重,重得连心脏都承受不住。” 李月寒耳朵贴在他的左边胸膛,她能听到生命在里面单调的律动,红色血液尽数往里奔流,再以射线状朝不同的地方游走。 他说,那种酸涩感好重,连心脏都承受不住。 筋肉血脉相错相连,一处受痛是带着四肢百骸同时遭罪。 李月寒的手搭在苏星厌的背上,她闭眼,轻叹口气,“刚才那人是我新媒体部的同事,报社请来的外聘主任。今天下午,我们有一场由他主持的宣传片活动会议。会议结束以后,他提出送我回家。” 出于领域本能,苏星厌嗅到一丝不寻常的气息,他浑身肌肉很快绷起,有些闷闷地问道:“你不是自己有交通工具去报社吗?”不是小电驴就是小汽车,总之不需要别人特意一趟的捎带。 “嗯,小电驴刚好没电。”李月寒有些抱怨,“准备去搭公交的时候又碰上他开车出来。” 后面的内容无需赘述,苏星厌不用思考都能猜到——月寒姐姐不好推脱对方邀约,一次两次拒绝,到第三次再不同意就有故意拂人面子的嫌疑。 他的姐姐那么温柔那么好,怎么做得出这种事情? 李月寒心安理得享受苏星厌的无言疼惜,关于后续也没再解释,毕竟自己只是单纯的懒,又何必完全说开,平白糟/污了自己在苏星厌眼中的形象? 暮色深沉,原本该离开的黑色奥迪,不知何时又折头回来。 路灯到了规定时间,一盏一盏依次亮起,盈盈光亮揉碎打散,可再是努力也只能照到眼前头的那块地方。 驾驶座上的男人燃起一根烟,红色的光是黑暗的眼,孤独无边凌凌发亮。 他摸出手机,解锁屏幕,刚才拍摄的照片页面还没退出,男女主角又是掐脸又是相拥,姿态怡然甚是亲密。 他冷笑一声低低轻念:“原来,他就是给你做饭的人。” 第41章 梧市东城区的西郊巷是块不起眼的落魄地带,几栋楼房前后掩在一块,成片的灰色延伸到苍穹之顶,视线被黑色电线切割成块。 蓝色圆形桶的垃圾盖下冒出一只脏兮兮的黑白牛奶猫,竖瞳眼警惕地朝外面打量,瞄地一声叫唤跃起一下就跳到围墙之上。 突如其来的响动吓着正在专心想事的赶路人,那女人立于墙根之下,艳红艳红的掐腰短衫,用廉价布料织染成的牡丹相继开放,她极瘦,似乎仅靠凌凌锁骨撑起一件衣服。 “小犊子,狗娘养的臭/瘪/三!”女人抬手捂住胸膛,视线往上搜寻,很快就找到吓着她的那只花猫,她嘴巴又烈又不干净,扯着嗓门冲猫继续叫骂:“一个烂/货净吓唬人,也不怕把你拿到市场猫肉当做狗肉卖。” 那猫不理,喵地一声跃往另一边的墙角之下。 巷子口里手机响动,女人没走几步再次停下,她面前杵着一根电线杆,上面乱七八糟贴满重金求子,或者疏通下水道的牛皮藓广告。 电话接通,“喂?” “喂,苏护,你来了吗?” 打来电话的是苏强,他的语气失魂落魄,郁郁寡欢。 苏护用力踢开脚边的易拉罐,锡制罐头骨碌滚到下水道墙角,她心里烦闷,说话语速加快,“催催催,又不是赶着去投胎,我已经在你家路上了。” “哦。” 苏护最见不得她哥缩着脑袋的窝囊样,就算光听声音心里也是一阵酸涩愤怒,“周兰芳她现在怎么样?还是不肯回来吗?骂了劝了还是不肯?她到底要不要脸啊!” 周兰芳是苏强的妻子。夫妻两人磕磕绊绊也算走过大半辈子,本该相安无事继续这样过下去。可谁知道,今年年中她找了一份给人在小工厂里面做饭的工作,活不累人还有钱拿,苏强非常满意,他寻思等周兰芳身体再好一点,就让她去流水线的工厂里做更重的活计。 然而算盘没打多久,周兰芳忽然带着一个粗壮的男人回家,她说她找到了真爱,说要跟他离婚另组家庭,她还说早就受够了苏强的自私懒惰,多待一天下去自己就恶心难受。 “恶心?!难受?!”苏强一个词一个词咬着牙重复,拳头刚攥紧准备撩起,后面那男人就适时挡在周兰芳的面前。 苏强诺诺地收回手,可还是心有不甘,狰狞着面孔骂道:“现在摆出那么高贵的样子,之前跟我结婚生孩子就不嫌恶心难受吗?” “所以说——我现在受够了。” 故事早在之前就做好铺垫伏笔,女人红润的面色,渐渐有了曲线的身材,苏强甚至不敢细想,有多少个周兰芳借着工作名义不回家的夜晚,她在什么地方燃烧。 恐慌取代愤怒,苏强见柜子里空了一半,鞋架也少几双鞋,他顿时感到不安,人人都道周兰芳身体不好离不开苏强,可谁知道真正离不开断不掉的人是苏强。 没有周兰芳,以后谁给他洗衣做饭收拾家里;没有周兰芳,逢年过节谁来买菜做饭招待客人;没有周兰芳,他老了孤苦无依怎么办? 所有的想法滚车轮一样在他脑子心里过一遍,苏强慌不择路,扑通一身直直跪下来,他抱住周兰芳的腿,想到以后鼻涕眼泪往下瀑布似的流,“兰芳,兰芳你别走好不好?我舍不得你,你就这样走了星厌怎么办?他今年高三知道妈妈出/轨你让他怎么办?我们过了快一辈子,好赖也是一辈子。今天当做什么都没发生,我们好好过日子,你别走,我求你别走了!”最后两句话,他的嗓音凄厉,乍听起像是猪叫。 快一辈子的夫妻,苏强话里的虚伪,周兰芳怎么可能听不出来?男人到底懦弱,只敢用暴/力和脏话逞能,但凡碰着点什么事,寻死觅活哭得声嘶力竭,就跟人孙子一样。 周兰芳在她男人的互送下,最后还是离开。 家中空荡荡,苏强哭完骂完傻在原地,视线逡巡屋内一圈,找不到半点真切感。 他先给苏星厌拨号过去,鼻涕眼泪没来得及擦,呜汪汪地抽噎打哭嗝,他得让孩子赶回来,家都没了还读什么书?然而一次两次拨号显示全是关机。 苏强忽然想起今天周一,学校正统一保管高三学生的手机。他又打开通讯录找梧南中学老师的电话号码,可是自打孩子出生到现在,苏强连一次家长会都没去过,又从哪儿来老师的电话呢? 万不得以,苏强也没有什么亲戚朋友,他只能找自己唯一一个亲妹妹,让她赶快过来。 穿过巷口,再往上爬梯,苏护的衣间牡丹或开或合,她底下穿了条阔腿裤,在这尽是落灰掉尘的地方,蹭得裤脚卷边脏。 爬到三楼,苏护看见单元对门中间的走道上堆满垃圾,苍蝇蚊子嗡嗡乱转,丝丝缕缕还冒味儿。 苏护嫌臭,用手做掩捂住口鼻。 对门一户人家刚好出来,看到苏护站在苏强家门前,语气颇不客气地问道:“你认识这户人家吗?” 苏护:“我哥和嫂子住里头。” 男邻居的眉头拢起,往前挥手催促:“那赶快叫他们收拾一下啊,这几天垃圾不丢天天堆到走道里,这是公用地界,又不是私人地段。真是一点功德素质不讲……” 苏护性格泼辣,当即要跟他吵起来,“不久几天的垃圾吗?又没长虫又没怎样!等下我又不是不会收拾,现在家里出了点事,你就不知道体谅一下吗?” 那男邻居当即不甘示弱,“你家出了什么事,关我屁/事!挣着怎么没想关我的事呢?……” 苏护还欲争辩,屋里头的苏强听见门外动静很快开门拉住她的胳膊,苏护要挣开,苏强不让,推着挤着把她往屋里赶,转身冲邻居陪笑道歉:“真对不起,女人头发长见识短,一遇到事就只会嚷嚷叫,垃圾等下她会处理,您别见怪。” 事情算是翻篇过去,但客厅里的苏护不服,斜眼抱怨:“哥,你也太没用了吧!” 苏强状作无奈地叹了口气,“没办法,本来也是我们不占理。我说你也是,都多大的人了,还急赤白脸跟人吵架,大家都是邻居,和气才能生财。” 苏护冷哼:“他那态度跟和气可半点不沾边。” 再这么争论下去,天黑也扯不清楚,苏强懒得跟她讲道理,顿了一会儿,想起件事,“你走的时候顺带帮我把垃圾带出去丢了吧,堆在过道里面省得麻烦人家。” 从前病怏怏的周兰芳杵在屋里,简直碍眼又挡道。可她要不在吧,凄凄凉凉又半点没有一个家的样子。 苏护看这冷茶冷饭冷灶台,客厅茶几上又堆满垃圾和烟头,她一边先起身简单收拾,将屋里捡出个大概形状,一边又不停怨怪周兰芳。 苏强随她去说,窝在沙发里面抱着手机玩斗地主。 “对了。”苏强在等下一句开盘的间隙,想起这事最好先跟苏护商量一下,“周兰芳跟男人跑的事情要跟星厌说吗?” “当然不能!”苏护想都没想就拒绝,“孩子要高考,你们夫妻两个帮不上什么忙,也别给人尽添乱啊。先瞒着,等周兰芳回来,这事不也揭过去。” 苏强有些不甘,“她都绿我了,男人能忍这个……” “家里没她,你日子能过下去?”苏护支起扫把,一手扶腰,“男人女人本质都是人,别告诉我你跟周兰芳那么多年,你没出去偷吃过” 苏强立即还嘴:“男人跟女人能一样吗?” “两条胳膊两只腿,一个人躺一张床上能分出两颗心来,大家有什么不一样?” 苏强不语,算是默认。 苏护继续说道:“反正先把她哄回来,回来有人做饭洗衣服,什么都好说。” 他们这边还在商量,却忽然听见一阵敲门声。 苏护站住,愣了会儿,“难道周兰芳回来了?”她催促苏强起来,“快点,别傻坐这儿!先给人摆点好脸,能哄回来才是正经事。别想着你什么面子不面子,有什么事能比日子重要。” 苏强嫌苏护烦,罗里吧嗦成年人懂的道理要她再三强调,手机扔到茶几上,他拖着步子满身不耐,然而开门的瞬间却是知道要笑。 苏护多少欣慰,放缓表情跟着过去走到苏强旁边。 但她却没有看到周兰芳。 “请问是苏星厌的家长吗?” 门口的年轻男人逆光而战,一套银灰西装更显得他身形挺拔,青年面如冠玉,俊郎如松,鼻梁上的金丝半框眼镜钝化掉他的攻击感,沉淀了身上的书卷气。 苏护和苏强忙不迭点头,“您好您好,我们是。” 青年掀唇而笑,从西装内衬的口袋里面掏出两张照片,递到苏护和苏强的面前。 他所说之语滞涩在喉,碰到苏护和苏强抬起来的目光时,不轻不重地叹了口气,“你们的孩子最近似乎遭遇了点麻烦。” 第42章 电梯还没合上门,赵音一个闪身就快速钻进来。 她贴在李月寒的身边,指挥她摁下大厅一层。 报社停车场全是露天敞篷,专门划出一块地供各种车辆停放。 电梯映照两人面容,赵音询问她拍摄事宜。 “在镜头前面还习惯吗?我听说你还是c位。” 李月寒不解,“c位是什么?” 赵音很是惊讶,“天哪,你真的是年芳二十五岁的年轻人吗?怎么连c位这个那么火热的网络名词都不知道。”她挽住李月寒的胳膊,详细且耐心地进行科普:“所谓c位就是一群选秀综艺比赛里面,一群少男少女要抢破头的黄金地段,它是镜头的中央,是吸引所有人目光的聚焦。” “这样啊。” 态度敷衍,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 闲聊几句以后,赵音又同她讨论起报道选题,说着说着不知道怎么扯到自己身上去,她对着电梯倒影,幽幽地叹了口气,“瞧我这如花美眷的似水年华。” 李月寒:“……” “一想到以后日子要这样一眼望到头地过下去,我就心有不甘。” “在同龄人里面你已经很厉害了。”这不是恭维,“二十□□能当上社会组的组长,一般人谁能做到?” 数字一层一层往下掉,密闭的空间里面她们能够看的也只有彼此。 李月寒注意到赵音眉头蹙起,并没有因为她的话而感到洋洋自得的喜悦。 “可现在的生活实在太无聊了。” 李月寒并不否认,报社里面的日子四平八稳,每周会议确定选题,所有人渴望荣光但又害怕踩雷,时间一长惰性战胜志气,准时按点找选题交报道,也就今年报社改/革,提高了些人员积极性,更换奖金从按资历分发,到按报道数量来算。 “你甘心未来几十年,都过这样一眼望到头的日子吗?” 李月寒很快反应过来,侧头盯住她的眼睛问:“有人想挖你?” “《锐美杂志》。”赵音并不隐瞒。 电梯“叮——”地一声往两边拉开,她目光切切地望向李月寒,低声说道:“对方也点名要你。” 大厅人来人往,喧嚣止于喧嚣。 赵音不再多讲,只说回去微信详谈。 两人并步而走,中间隔了点距离。 赵音话里的意思相当明显,回去微信详谈也只是聊各自的想法,和关于以后的规划。 感应门自动朝左右拉开,天上云如海底鱼鳞,在大半面的天空拖曳摇拽它的姿态。 李月寒默然不语,脑子里面冷静地进行权衡选择。 《锐美杂志》是这几年刚冒出头的新型杂志,目标受众定位在19到39岁之间的青年女性身上,杂志内容主要集中在前沿的时尚搭配和最新女星娱乐咨询。 若单单只以时尚作为噱头,杂志最多撑不过三期。事实上,《锐美杂志》最让人津津乐道莫过于其深度专访栏目。专访对象统一为女性,职业不定,有镜头前面珠光宝气的女明星,也有在许多角落里无人注意过的女服务员,她们不一定漂亮,她们也不一定悉知最新最潮的时尚单品,或者前沿动态。 但在她们身上,同样能见到的是人生阅历,岁月沉淀下来的故事。 或伟大或渺小,或微不足道或莹莹闪光,所有被采访对象的面孔被定格在镜头里面,油墨印刷铅字打印,笔者用巧妙的笔触叙写最为引人入胜的故事。 《锐美杂志》评论两极,有人赞它是国内首本真正专注于女性本身的杂志,也有人批评它用漂亮的商业外表,去包装所谓的人性深沉。 然而不管怎么说,一本杂志在能保持自我的同时,还能实现如此广泛的传播度和话题度,实属不易。 李月寒一边回忆关于《锐美杂志》的种种,一边迈步从台阶上下来。 前面的人群忽然响起一阵没来由的骚/动。 李月寒刚抬头去瞧,目光还没定住,一个身影就直直从人群里面冲出来,旋风似的往她前面赶。 那人还没站定,一个巴掌就先往李月寒的脸上招呼下去,实打实的力道,带来实打实的疼痛。 时间像被定格一般,不给众人反应的机会,等到回过神来,大家又皆是一惊,一面情绪掩过另外一面,一个个目瞪口呆只知道站在原地。 李月寒保持偏过脸的姿势有好几秒,她缓缓转头,目光在碰上对面的时候停下,见着来人也不恼,抹了把嘴角被牙齿磕出来的血,露出一个颇为邪气的笑。 “是你啊,破/鞋。” 苏护被激得理智全无,扬起手下来又是要一个耳光,但李月寒提前拦住她的胳膊,顺势一个巴掌响亮地还回去。 她下手从不讲究客气,扇完一巴掌还不感觉解气,五指在苏护的肩头收紧,攒足力气把她往前狠推。 苏护见自己没有占到什么实质便宜,干脆躺在地上耍泼耍赖,又是哭又是叫,粗着嗓音数落李月寒。 “你个烂/货,骚/狐狸/精,裤子松得谁都能钻进去的窑/子货,自己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难道心里没点数?!就不怕我一件一件给你抖出来,叫人看穿你这副虚伪面孔……” 苏护话还没说完,就被赵音叫来的保安架走,她一边挣扎,一边嘴巴还不干净,漏风铜锣一样的嗓门没停下过叫喊。 赵音来到李月寒的身边,抚上她的肩膀问道:“没吓着吧?” 从写字楼里出来的记者白领,很快就像集体失忆,跟随苏护渐淡渐远的声音一同消去。 李月寒摇了摇头,“一个巴掌而已。” 赵音拢起眉头,“刚才保安跟我解释,那女人来报社门前站了一个下午,趁他不注意就一下溜进来。你是之前采访得罪过什么人吗?怎么都闹到报社面前来了?” “没有,她是我以前的舅妈。”李月寒神色淡淡,“我跟她之间怨结太多,一句两句说不清楚,但总归是她对不起我。” 说到这里,李月寒停顿片刻,而后喃喃自语一般道:“所以,她是知道了什么?又是谁跟她说了什么?” 赵音担心李月寒的安危,不管怎么样都要亲自送她回家。 李月寒目前脑子正乱,没什么开车的心情,她也不跟赵音客套,说了声谢谢就进她的车里坐着。 待两人离开以后,停车场另外一边的黑色奥迪,如潜伏于黑暗中的猛兽,悄无声息地跟在她们后面启动离开。 车内正在播放一首曲调平静的纯音乐,旁边手机响动,吴非单手掌住方向盘,另外一只空出来的手接听电话。 看到屏幕上的来电提醒,他的目光不自觉柔和下来。 “喂,小浩。” “喂,叔叔!”电话那头的男孩说话奶声奶气,不停问道:“叔叔,今天你什么时候回来呀?我等着你带我去看《牛牛历险记》呢!你再不回来,我们电影票的时间都要结束了。” “不是离开场还有两个小时吗?”吴非无奈低笑,嗔怪他道:“你又表述夸张了。” “哼!”小男孩重重地发出一个单音节,颇有志气地立下豪言壮语,“我还要吃一个小时的麦当劳呢!” “好——”吴非拉长语调,同时也往下踩油门加速,“我现在就赶回来,好不好。” 小浩这才满意,但孩子问题多,一个解决了另外一个又冒出来,“叔叔,你在忙什么呀?怎么今天那么晚回来?” 吴非脸上的笑容淡去,然而他的语调依然保持平和,“没什么,叔叔就是在拍一个姐姐的视频。” “视频?姐姐?!”小浩抓到重点,不知道想起什么,他打破砂锅问到底,“你是在拍婶婶吗?” “是啊,只有使用一些特殊手段,婶婶才能真正跟叔叔在一起。” 小男孩不清楚吴非话里更深一层的意思,他点头附和:“奶奶说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合,小浩知道不用多久,婶婶一定会跟你和好的。” 男人低声浅笑,话音更是温柔,“那借你吉言了,好侄子。” 第43章 “苏星厌,校门口外有人找。” 教室门外一个脑袋探进来,朝里面喊一声就缩回去。 周围人三三两两朝苏星厌那儿晃一眼,但很快又回过神来集中于自己笔下的习题。 天边的云聚起又散。 他放下笔,问那名帮忙带话的同学,是谁来找。 “这我就不清楚了,对方也没解释。不过……”他挠挠头,呵呵一笑:“你小子艳/福不浅,对方是个超级漂亮的大美女,除了不太爱说话……” 后半截话那名同学还没说完,眼前的人忽然就没有身影。 梧南中学的一楼墙面落了块皮,形状不整,里面嵌着的白墙水泥凹凸不平,像人体上的鸡皮疙瘩,又像被开水烫伤落下的疤,突兀难看地横在一面墙上。 教学楼外棕榈树的影子不偏不倚,正落在这块样貌丑陋的“疤”上。 苏星厌收脚顿足,从前绮丽似蝴蝶飞舞的梦此刻扑棱棱地再次涌现而来。 一阵风忽然吹过,牵动霞光摇晃,影子温柔。 他的梦开始于绝望的肖想,苏醒在潮湿的泥泞中。可是现在,透过微风浮动,曾经肮脏的奢念如今已化为他心底抹不去的温柔。 想抱抱她。 距离放学已经有一段时间,校门口陆陆续续有不少学生进出。 李月寒站在保安室的侧门外,打开手机的前置摄像头,右手抚上脸颊的一侧,找着角度看,五根手指印下的红肿,粗看张牙舞爪模样渗人。 她切回手机主页面,赵音给她发了一条微信消息。 【怎么样?脸有冰敷吗?】 李月寒简单回了几句【等会儿再弄,目前我打算把苏护打我的事情弄清楚。】 关于自己和苏护的过往种种,李月寒在车上就跟赵音简单讲过。 赵音【你自己有想过为什么吗?】 李月寒的手指在屏幕键盘上停顿片刻,而后打下回复【你还记得苏星厌吗?】 【我现在跟他在一起。】 【我想苏护应该是知道了这件事情,但关于谁告诉了她,我还不太清楚。】 李月寒总共发了三句消息,加起来不超过一百个字,然而三句话中的起转承合,跌宕起伏的信息量,却惊得赵音好半天没有回复。 半晌之后,李月寒掌心里的手机振动,她点开对话框,只看到一横串的省略号。 赵音【我现在还没消化过来。】 李月寒摁掉手机装进口袋里,没再回复。 殷红如血的落日融在教学楼前面操场的地平线上,云与云撕扯,风和风纠缠,世界由一个个边界模糊的色块组成,或是锐化或是粗糙的边缘,让残阳做见证,彼此争斗相融。 在这之中,他的身影逐渐清晰,一身纯白宽大的校服外套,拉链没拉,里面穿着一件短袖校服,胸膛右边是梧南中学墨色和赤色相映相生的校徽,校裤往上挽了几圈,露出一截骨骼分明、干/瘦有劲的脚脖子。 他朝她走来,眼睛里装着神采奕奕的明亮。 佛经有云,人生八苦 ,一生苦,二老苦,三病苦,四死苦,五所求不得苦,六怨憎会苦,七爱别离苦,八五受阴苦。 所念所想皆为虚妄,人之一生是于苦海中的自在折腾。 李月寒望着眼前的少年,出神地想,是不是从前的日子太苦了,所以佛祖慈悲,赐她一抹心头甜。 他伸直胳膊,将她揽入怀中。 李月寒没挣扎,鼻尖萦绕着洗衣剂的味道,清新干净,她甚至能描绘出太阳游走过的痕迹。 很温暖很炙热,就像他义无反顾拥抱自己的模样。 “月寒,我很想你。” 少年小小声地说完这句话以后,李月寒还没什么反应,他自己就先松开了手,耳朵不小心蹭到落日的余晖之中,剐了点红。 放肆了一会儿,他又恢复到从前乖巧的模样,两只手背在身后面目正经地问道:“姐姐,你来找我做什么?” 李月寒笑;“请你喝汤要不要?” 苏星厌有些惊讶,“你煲的吗?” 李月寒点头,“看你读书那么辛苦,我下班以后就给你煲了点骨头汤,现在回去正好可以喝。” 骨头汤熬到炖烂,兜起最上层的油沫子,底下红枣枸杞转了几个圈又沉入下层,水果玉米熬到变色,浸着汤水的沉甸甸。 李月寒给苏星厌舀起一大碗的汤肉,想着营养均衡,转身又生火炒菜,一篓子洗净的空心菜,下锅转个圈便蔫巴巴地跟着锅铲走。 苏星厌跟她一块挤在厨房里面。 屁/股大一块地方,空间狭小。 平时看着挺乖挺老实一人,此刻却好似卯足自己所有的小心思,跟着挤着贴在李月寒的身后。 她挥动锅铲,胳膊伸展不开,只能催促他出去。 “不要。”苏星厌胆子更大,直接上手搂住李月寒的腰,他高她整整一个头,两只手放在李月寒的腰间,就像把她纳入自己怀中。 左右都是拥抱。 “菜糊了。”李月寒只能要挟他。 苏星厌从善如流,“糊了香。” “里面还有些没熟。” “生吃青菜卡路里最低了。” “噗……”李月寒没忍住笑,总之理都在他那儿。 苏星厌的下巴枕在李月寒的右边肩膀上,余光中满满当当全是她的笑脸。他心思丛生,偏头想去偷个香,结果嘴唇刚碰到她的脸,便听到一道低声的抽气。 “怎么了?” 李月寒朝左偏了偏脑袋,往锅里倒下几滴水,刺啦一声油烟腾起,她关灶起锅,语调像歇了火的灶台,干干净净油烟过,只剩静物化的冷清,“没事,跟人起了点冲突,对方也吃了我一个巴掌。” 苏星厌:“……”差点忘了月寒姐姐一直战斗力爆表。 李月寒继续问道:“对了,星厌,你没把我们的关系跟别人说吧?” 腰间的一股力忽然消息,李月寒稍稍怔楞,转头看到小男孩垂着手低下头,半张脸融在阴影里面。 “你放心,我谁都没说。” 李月寒心里生出一股愧疚,她捧住他的脸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能理解,你工作的原因。” 有时候太懂事不见得是一件好事,他事事件件想得多,考虑到李月寒的处境,考虑到李月寒的原因,偏偏就是漏算自己的心情——会自卑,会难过,会因为两人差距太大而常常感觉没有安全感。 苏星厌从不细想两人的以后,在他看来,这是比李月寒本身而言,对他更加算得上奢望的存在。 小男孩心思过分细腻,转头说话的功夫又触到最难受的那块地方。 李月寒不知道该怎么哄他,只能踮起脚尖给了个吻。 刚开始也只是小心翼翼地试探,两人嘴唇挨蹭嘴唇,到最后苏星厌的双手重新回到李月寒的腰间。 时间如同江水,瞬间的功夫浩荡流走,灶台上的空心菜从热放凉。 李月寒抵住苏星厌的胸口推开他,小男孩未得餍足,伸长脖子跟着追过来,校服外套里面的短袖校服被抓皱,又摊平。 氧气渐缺,苏星厌这才堪堪放过李月寒。他的眼底唇上盈盈晃动着水光,李月寒心思柔软,低声附在他的耳边说:“你难道没想过我把你介绍给朋友的原因。” 苏星厌僵硬片刻,似意识到了什么。 李月寒轻笑一声,继续解释:“你现在是个学生,我们两个的关系如果公之于众,对你的伤害比对我的还要大。” 苏星厌低头,愧疚地无以言表,“月寒姐姐……”自己貌似误会了她很久。 他伸手将她再次抱住怀里,正色喊了一声她的名字,“有时候我会感觉到难受。” 李月寒自然知道他为什么难受,安抚性地拍了拍他的后背,李月寒语气松快地开口:“难受别人说你是我的小白脸。” 她抬手掐住苏星厌的脸颊,好端端一张让人看着母爱泛滥的少年脸,在她手里被揉得不成形状,“心贪了啊,以前说只要能呆在我身边就满足了。” “可是……不对等的关系怎么能走到以后?”苏星厌委屈巴巴。 李月寒没说话,只是沉默地盯着他的眼睛。 天色将黑,窗户远边的家家户户已经点起灯火,人间拿灯光做星光,一路从远及近燃到苏星厌的眼底。 他实在是太认真了。 李月寒心里笑他天真,眼前的快乐都不能保证,又怎么去想以后。 可嘲讽的话在嘴边打了个转,最后李月寒还是选择默默咽下去。 开不了口,小男孩实在太认真了。 李月寒埋头抱住他的后背,不去看他,轻声说道:“没事,我们能走到以后。” “我们能走到以后的。” 仿佛为了劝慰自己,李月寒再次重复一遍,可始终自信不够,话说出口像赤脚在一片苍茫荒原上行走,稍不注意,也不知道自己最终会掉落进哪个深渊。 话题太过沉重,两人默契地都选择不再重提。 苏星厌将空心菜热过一遍盛进菜盘里,他想起什么,随口问道:“对了,月寒姐姐,那人为什么打你啊?” “因为我拿走了一件她认为重要的东西。” “然后她发现了?” “本来没有,但是有人告了密。” “是谁啊?” “之前我也不清楚,不过……现在答案已经很明朗了。” 第44章 接到李月寒电话的时候,吴非并没有感到多少惊讶。 窗外的天正黑得深沉,办公室内没多少人,吴非摘下眼镜,闭上眼睛捏了捏鼻梁。 李月寒的嗓音还是一如既往地清冷。 “有空吗?有件事想跟你聊聊。” “好。” 他们约定的地点在古肆巷十宁街,一条柏油马路前面。入了秋,温度肉眼可见地凉了下来。 李月寒过来的时候,还是穿着下午那件白衬衫,多余的下摆被扎进黑色铅字裤里面,她外面披了件米色风衣,没扣上,风顺着衣摆撩/拨弧度。 待到人走近,吴非把刚买的热拿铁递给她。 马路嘈杂,一辆车紧跟一辆车从他们面前略过,喇叭笛鸣接连不断。 李月寒低声道了句谢。 “脸没事吧?”吴非说这话的时候,没去看她,目光落在黑色的柏油马路面上,胳膊抬起,轻啜一口热咖啡,“那女人看着可不好惹。” “你要的难道不是这个反应?”李月寒转脸,冲着他挑眉冷笑。 吴非没否认,“本来是打算给那小男孩的妈妈看的,谁知道不巧碰上了他的姑姑。” 他的语气松快,毕竟巴掌没落在自己脸上,感受不到疼痛,此刻端着咖啡还能想起同李月寒聊起另外一茬,“没想到这小男孩的家庭情况比我想象中还要复杂——” 说到这里,吴非对上李月寒的目光,镜片底下的黑色瞳孔隐隐点着光亮,“他妈妈不久之前刚跟人跑,家里考虑到他要高考不敢说,一直瞒到现在。” 吴非食指敲了敲咖啡杯面,“月寒,你说这件事情,他要知道,该怎么想?心里怕要拧出酸汁来吧?” 李月寒没去看他,“这跟我今天找你出来有什么关系吗?” “事情已经发生,你不是那种秋后算账的性格。说吧,打算跟我怎么办?” 李月寒曾经回忆,到底哪个地方出了错,让他知道了苏星厌,后来想起那次会议以后他提出开车送自己回去…… 谢思露的报道、校服,零零碎碎能推理得出而出的细节太多太多,他们做媒体的,该怎么找怎么做,个中细节自然不用详细描绘。 然而李月寒却不懂吴非这么做是为什么,他们之间的故事早在五年前就画上了句点。 她斜着下巴冷冷一笑,李月寒平素最不喜的便是拖泥带水、反复再三的麻烦事,她一只手装风衣外侧的方形口袋里,一只手端起咖啡抿了一口,“这话该我问你吧。” “吴非,你这么做,到底是为什么?” 马路边实在不是一个适合谈话的地方,汽车经过带起一阵尾气,行人在没有红绿灯控制的人行道间与车辆你躲我让。 李月寒多少清楚吴非的为人,特意挑选这个地点,其中自然有他自己的深意在里面。然而五年间的隔阂太多,他像一口井,一口李月寒不欲了解也无法了解的深井。 场面静默片刻,吴非靠在街道同马路中间隔着一段距离的铁护栏上,他神色淡淡,极其自然地说道:“我自然是为了你。” “呵!”李月寒到底没忍住冷笑,偏过头不去看他,可到底没忍住,咬着牙提醒:“吴先生,要我怎么强调,五年前我们就已经结束了。” “那是在你那——”吴非朝她露出一个笑,“但我没有。” “李月寒,胡影的样子在我面前出现一天,我就知道,我跟你永远都不可能结束。” 五年前烂尾的一个故事怎么可能那么轻易结束?就算吴非也想,想把它当做一个深夜浸入水中无非呼吸的一个短暂梦魇,可种种细节却像深海底下的海藻,缠住他勒住他,胸腔里的氧气被夺,他只能看着自己窒息着下沉。 “胡影想在我这里求的也就一个爱字。然而关于残忍,跟着你我也算学得炉火纯青。”吴非顿住,而后浅声冷笑,他没打算放过自己,又怎么可能放过李月寒,“我就像当初跟你讲的那样对她说——既然喜欢,那么天大的委屈都要心甘情愿自己受着,哄人的谎话最浪费时间,千千万万句我爱你证明不了什么。” 手里的咖啡变凉,吴非直直灌下一大口,接下来要开口的话藏不住颤抖,“然后胡影说她一辈子都这么被我们两个疯子毁掉了,她站在马路边,大概是像这样一条普通的柏油马路,正值红灯车来车往,路中间又没有斑马线,她一点预兆不给地就冲出去,谁都没注意。要不是车突然停下的声响,谁都没有注意。” 吴非转头,目光急切地想在李月寒的脸上找到除了淡漠以外的其他情绪,他加重了描述,有些声嘶力竭地强调:“月寒,我们是凶手!” 他在寻找同谋,负罪感要一分为二,身上的包袱才能轻上许多。 然而李月寒却并不配合,她依然冷淡,目光往下垂,不咸不淡地听完吴非一场慷慨激昂的表达,然后才抬眼看他,懒懒说出之前那个被他忽略的事实,“当初,是你主动招惹胡影的。” “我们两个人的矛盾,你偏偏要再牵扯一个人进来,自然后面不管是什么样的结果,你都要自己承担。那个被你逼疯的人,不是胡影,也会是张影陈影……错误和故事的结局一样,都是不可避免的存在。吴非,你怪我的理由实在牵强。” “当初是你把我和胡影的事情Po到网上。” “我只是做出一位被背叛女友该有的冲/动反应。” “那你跟陈星润的事情为什么要牵扯我进来?就因为我长得像他,我就成了你的消遣?” 李月寒掀唇轻笑:“吴非,就算我因为你像陈星润而接近你,消磨你的感情,可始终也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情啊。”她凑到他的面前,声音更低,更是无可奈何,“你为什么又要招惹胡影,为什么又要做出一系列伤害她的事情呢?” 李月寒后退一步,风卷起她的米色风衣打到吴非的裤子上,她声调依然冷得不近人情,“种什么因得什么过,这些说来都是你的错。” 还剩半杯咖啡,李月寒没喝完,直接将它丢进垃圾桶里报销。 聊也聊得差不多,李月寒偷偷关掉录音笔,音频有存,手中有料才能不怕威胁。 吴非还是保持原来半依靠在栏杆前面的姿势,一只手垂在膝盖上,镜框遮住他眼里的情绪。 李月寒没想过要去看透,她转身要走。 可吴非却在此刻开口:“你觉得结束了吗?” 李月寒懒得转头,背身说道:“你想法设法要背后捅/刀,我自然放不设防。” “这到也是。”吴非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打开微博,“我们好像还得继续纠缠了李月寒。” 她嗅到一丝不对,转身问道:“你什么意思?” “没看到热搜微博吗?上面讨论度还挺高的。”吴非将手机递到李月寒的面前,视频里正是苏护不由分说一巴掌往李月寒脸上的画面,他继续说道:“那么多年,网友感兴趣的点从来都没有变过。两个女人在《梧南早报》写字楼的前面互扇巴掌,你知道现在评论区有多热闹吗?大家都想知道你是谁,那个女人又是谁。” 吴非笑:“我知道你的生活已经够焦头烂额了,没有关系,我只是给你添点麻烦。” “吴非……”李月寒攥紧拳头,摆出自己的筹码,“你知不知道我把刚才的聊天内容偷偷录音。你拥有的东西毕竟跟我不同,如果这段音频po到网上再编篇有鼻子有眼的故事,谈起失去,你会失去得更多。” 吴非并不愤怒,他凑到李月寒的耳边,连语气也是掐着深情。 “那正好,我们一块完蛋。” 在距离街道不远处的地方,店落稀疏,连灯光也是吝啬,黑暗如沉声潜伏的兽,大型卡车开过带起地面一阵轰轰隆隆。 吴非同那个叫苏星厌的男孩第一次打了个照面,虽然遥遥相望,但他确定两人都已看见彼此。 夜间起露,凉意的湿润浸湿衣服。 吴非朝他露出一个笑,然后直起身子系好李月寒衣服两侧被风吹得打晃的腰带,低声同她细细说话。 然而从另一个角度,他的体贴更像是做秀般的挑/衅,“照顾好自己,毕竟跟那个小男孩,你们以后难的日子还在后面。” 他见李月寒不应,又问:“你在想什么?” “你的软肋。” “不一直是你?” “我不会让你感到疼痛,怎么能算?” 吴非的目光越过李月寒,直直往前,最后落在那个站在原地的男孩身上,“可现在,李月寒,的确有人实实在在为你感到疼痛。” 黑夜如水,苏星厌手中还握着李月寒疯狂振动消息的手机,微信短信电话,全世界的人都在疯狂找她,她却在接完一个电话以后直接把它扔在家里。 是为了那个人吗?工作还是感情?苏星厌不敢揣测,因为每一种猜想都让他的五脏六腑感到疼痛。 夜风吹过,苏星厌裹紧身上的校服外套,今天晚上可真够冷的。 第45章 视频热度上升很快,也才一个晚上的时间,莫名其妙就蹭到微博热搜前十。 点击进去看讨论度,排名倒隐隐有再次上升的趋势。 李月寒拿着手机想笑,还真印证了吴非那句话,网友千百年来感兴趣的关注点从没改变。 赵音的电话这时候打进来。 她的语气急急咧咧,拉高音调打开嗓子就骂:“哪个挨千刀的那么长眼不长心,被挨巴掌也不是什么好事,干嘛非要爆到网上?” 李月寒点开扩音后,把手机扔到床头柜上放着,她一面打开衣柜挑今天要穿的衣服,一面回答赵音的问题,“人家是故意的,你能怎么办?” 赵音从她话里嗅到了点什么,“你知道是谁了?” “吴非。” “……” 电话足足安静了五秒,稍稍一会儿,赵音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说什么?吴非?你难不成之前真得罪他了?” 天蓝色七分破洞牛仔,配一件纯白中长袖短T,李月寒把衣服扔到床上,脱掉睡裙,含糊地嗯了一声,“以前跟他谈过一段,分手以后闹了些不愉快,他记到现在,所以抓住一切机会要找我的麻烦。” 赵音;“……你的人生可真是充满戏剧性。” 李月寒麻烦临头,还不忘冷幽默地奚落对方一把,“跟你和你的男友分分合合八百次比起来,还是少了点波折。” 赵音不甘示弱:“可惜,我们没闹到网上实时直播。” 李月寒坐在床/上笑。 赵音听她笑声爽朗,感到讶然:“你倒是不急?” “有什么好急的?”李月寒扯起裤子腿往上拉,一片玉白的肌肤很快被裤子藏住,“这个世界最不缺的就是热闹——总有人出/轨,总有人恋爱,总有女明星穿得花红柳绿抢占头条,总有男明星发了条微博引起全网热潮……总有热闹会掩盖我的热闹。” 她说话在理,字字珠玑。 赵音却想到苏星厌,“你家那位小朋友呢?他知道吗?”她现在直接这般称呼他。 提起苏星厌,李月寒这边倒是顿住。她定定地坐在床边,不知想到什么,有些怅然若失,“应该是不知道的。” “他手机没带在身边,平时也没有用我手机的习惯。但是……”李月寒的眼前再次浮现出小男孩昨夜的面孔,他有些紧张地问着吴非是谁,他们是在聊工作吗? 当时她是怎么回答的?李月寒往后撩了把头发,回忆倒退,她记得自己那时口气过分敷衍,只说:“对呀,星厌。” 再无其他可言。 李月寒幽幽叹了口气。 赵音这厢听完只觉不妙,一连几声高呼:“要完!要完!月寒,你不会真的喜欢上他了吧?” 李月寒怔楞:“什么?” “跟小男孩谈恋爱,最好走肾不走心,浪费时间寻一场开心就好。你要真放在心上——”她连连叹气,“那不是给他又要当妈又要做保姆,以后他的人生该往哪边走都要你来给他做好规划,临到后面一场辛苦忙活下来,对方还嫌你人老珠黄,搂着年轻女孩扬长而去,就剩你一个人哀怨自叹,可那会儿又有什么用?” “我承认——快乐的时候不能去想以后,但你不能把现在的快乐当做以后。” 李月寒默然。 话说到这里,赵音也直接同李月寒剖开里面的是非曲折,“话题事件最怕就是后续。如果我是吴非,我会去采访苏护,问她为什么要打你。故事的编纂最好从你们第一次见面开始,你二十,苏星厌十二,你们当时毫无意味的亲密举动,现在看来可能是你处心积虑铺垫下的诱/惑。你百口莫辩,因为有些事情既然你已经做了,那么谁又会在意里面的因果曲折?” 赵音停了一会儿,才往下说道:“现在最切实可行的办法,就是你跟苏星厌分手,一段感情在没被曝/光之前还有回旋的余地,你最好教他该如何措辞,在镜头面前说点假话又有何妨?” 赵音能想到的办法,吴非又如何不能想到,他现在是捏住李月寒尾巴的猫,是抓是放全凭兴趣了然。 李月寒在对待自己和苏星厌的关系上,一直抱着过一天算一天的消极态度。不去想以后,不去计较未来,如今要正按赵音所言将他放在心上,那么一分一厘,包括以后变不变心的利息都要仔细换算。感情被放置在天平之上,她的年龄不允许自己随意浪费。 或者浪费也没关系,人生在世几十年,勤勤恳恳抑或混沌三千,哪种日子不是过?但耗尽心血用在一个人的身上却是不值。 大难临到头前,同林鸟也要各自飞。 赵音未得李月寒的回应,心中却是明镜般了然,她感觉一年要叹的气,可能都在今天提前叹完,“我知道了。唉——”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有什么能够帮上忙的地方,你尽管提,报社那边我先替你罩着。” 李月寒满心感激不作伪,“谢谢。” — 梧南中学按照规定,高三生的手机一律周日上交,周五归还,由班主任统一保管,一部一部登记注名。 然而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不少学生交上去的是诺基亚,藏起来的是触屏智能机,偶尔学习累了忙里偷闲,从桌洞里面掏出手机刷两下,也算放松神经。 事情坏就坏在这里。 上午第二节铃响以后是长达三十分钟的大课间,不少老师前脚刚走,后脚班级学生就趴下一片,抓紧时间珍惜光阴在课桌上补眠。 苏星厌嫌班里空气憋闷,放下笔去走廊闲站着发呆。 旁边三三两两聚着些人,穿同样的校服,有一样的烦闷,聊来聊去不是些日常琐碎,就是在备考期间的紧张桥段,又迷恋上哪个明星,为他神魂颠倒无心向学。 苏星厌且自听着,话从耳边过滤,并未放在心上。 然而有那么一两个重点词句引起了他的注意。 “卧槽!你看到这个新闻没有?梧南报社女记者李月寒被人当场扇巴掌!” “李月寒是哪一个?从来没听过。” “就是之前报道我们学校谢思露的那位,那篇报道不是还引起不小的轰动吗?” “哦对——那个吃人血馒头的记者,她怎么被人扇巴掌了?” “不清楚,这才刚知道她身份呢!估计是做报道的时候得罪了什么人,也是该,这样的人就活该被人打!” “被谁打?” “一个女人,中年妇女。” 说到此处,他们联想翩翩,不言不语却是脑补了许多故事,视线一对,默契地相视而笑。 其中一个人先开了口:“视频里头看她也是够漂亮,估计做记者赚得不够多,又辛苦又累,能搭上一个人物干嘛要自己那么辛苦呢?现在翻车,也是活该。” 年纪轻轻的男生长嘴如隔壁村妇,另外一位歪头附和:“也是够贱的。” 三言两语,事情脉络还不明晰,然而就凭借几个似是而非的感觉就可以胡乱猜测,甚至能编纂出一个有鼻子有脸的故事。 底下评论也是类似猜测居多,两个女人互扇巴掌对峙,能是什么?能为什么? 那男生还准备继续说下去,然而话刚起一个头,侧脸猛然就受一道力,拳头毫无章法直直冲来,他的嘴里溢出一股子腥甜的铁锈味,脑袋发昏,身体像破布袋一样飞升往前,跌落在地。 周围惊呼喧哗,却没一个人敢拦。 苏星厌一把捏住那个被他揍在地上,说李月寒够贱的男生,“嘴巴给我放干净点。” 他厉声警告。 平白被揍一拳的男生自然不服,挺起身子大声问道:“苏星厌,我说什么你要我嘴巴放干净点?” “哦——”他想起来,拉长语调故意讨打,“我说那个叫李月寒的记者够贱。本来就是实话,怎么?你心里不爽?我想起来了,之前那记者是不是采访过你,嚯——那记者也是够绝的,她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一边给人做三,一边还能让你在学校里头为她死心塌地。” “她没有做三?” “你是她谁啊?你就知道她做没做三?” 苏星厌一个拳头又要挥落下去,男生一个闪身在地上侧身,他往上拉起苏星厌的衣领要把他往地下摁,两人又是踢又是打,周围人想拦现在也是不敢拦。 不知道是谁好心去年段室喊老师过来,这才避免纷争扩大化。 “你们是疯了吗?都高三了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因为一个无所谓的争辩就大动干戈?”教导主任在年段室里面来回走动,摊开双手做无奈状地同眼前斗鸡一样的两个男生讲道理。 被揍的男生不服,隐隐还有冲过去再同苏星厌打一架的趋势,“老师,是苏星厌先动的手。” 苏星厌立刻回呛:“谁叫你乱说话?!” “呵——窝囊样,为一个三五不着调的女人逞英雄,她知道吗?” “你说谁三五不着调?” 没说几句,动作间已有挥动胳膊舞拳头的样子。 教导主任直接打断,“好了好了,一人少说一句,先叫家长过来。有什么事情,等家长来了再说。” 苏星厌听到这里,却是捏紧拳头,沉默不语。 作者有话说:抱歉,最近卡文,但我还是会尽量日更的(尽量,真的只能尽量)。 最后希望在二月来临之前能被它完结吧~(当然,也只是希望)。 第46章 “今天真是麻烦您了,老师。” 年段室里面,同家长会谈的茶水已经放凉。 教导主任看争端圆满解决,两边家长态度也还算配合,当即脸上堆满笑,左右两边笑呵呵地说道:“这是老师应该做的,就是现在两位同学处在高三的关键时期,还是以学习为重,如果真的因为一些小争端闹出大问题,那对他们而言真的得不偿失。” 那男孩被揍得也是懵懵懂懂,平白就口嗨几句,谁知道突然惹上一顿拳头,现在不但要挨父母一顿骂,还得面临手机被收的风险。如今又想到教导主任说什么闹大了要处分或是留校察看,立刻觉得这架打得实在亏,不管肯不肯面子上都摆足了态度,“星厌,今天是我不对。” 苏星厌没接话。 他旁边有道声音响起,巧妙地拉过一个台阶接下,“星厌也有不对,他不该那么冲动的。” 说话的是位二十五六的年轻女人,纯黑西装,内衬一件白衫,卷发马尾高高扎起,看着爽快利落。 教导主任目光转来,在女子身上稍稍顿住,想说的话还是在谈话结束以后单独把她叫住。 “星厌的姐姐?” “是,老师好。”女子脸上堆满客套公式化的笑,“您可以直接叫我名字苏阳青,以前我也是梧南中学的学生。” “哦……”教导主任看到站在苏阳青旁边的小男孩,犹豫片刻还是决定开口:“怎么星厌叫你过来,你们的父母呢?他们知道星厌在学校的事情吗?” 苏阳青依旧保持微笑:“是这样的,星厌他一直都很乖,在家里也从来不让我和父母担心,时间长了爸妈因为工作原因自然也顾忌不了那么多。但毕竟还是孩子心性,跟人一个口角不对就脑子犯浑,他说得含糊,我爸妈以为不是什么大事,就打通电话让我过来。” 教导主任了然:“这样啊,那还真是辛苦你了。” “没事,一家人都是应该的。”苏阳青说这话的时候,目光半分没落在苏星厌的身上,她摆足劲头要做秀给人看,自然不会无辜浪费精力在不相干的人身上,“不过老师,今天后面两节课我得先替星厌请个假,有些事情得在私下场合跟他好好聊聊。” 教导主任没去细想,以为是什么家庭内部谈话,他一个外人杵在中间尽是说不开的尴尬,干脆手一挥了然表示理解:“好,星厌也回去好好整理心情,下午两点准时回来上课就好。” 出了校门,第三节课的铃声刚好打响,苏阳青带苏星厌去一家咖啡馆,挑了个角落地方。 正值上班上课时间,咖啡馆内生意冷清,零零散散只有几个人。 “你叫我过来帮你这个忙,也需要给我一点解释吧?弟弟。” 话音刚落,侍者便端着托盘过来,一杯冰美式和柠檬水放置在深棕色的木纹桌上。 苏星厌沉默不语。 苏阳青睨着眸子从上往下扫他一眼,靠在椅子背上环胸冷笑:“知不知道你这窝囊样,有多像苏强?” 姐弟两人数来数去,一张脸上就数眼睛最像。 苏星厌依然不语,沉默地盯着桌上的木饰纹路。 苏阳青啧一声,反被他气笑,“你现在这样子又跟周兰芳一模一样。” 他依然不言。 苏阳青把手机扔到他面前。 “好好看看,然后给我个解释。”她端起咖啡抿一口。 苏星厌的脸色在触到屏幕的瞬间就变。 苏阳青放下咖啡,翘着二郎腿悠悠说道;“视频里面被扇巴掌的那个女人叫李月寒,是我高二同班同学,至于打人的那个——我就没必要浪费口舌多做介绍了吧?” 她继续观察苏星厌脸上的表情——颓败,即刻铺卷到脸上来的苍白,目光像是散了线的珍珠,噼里啪啦砸落一地无规则的茫然。 她之前是不懂,可现在好像能隐隐能猜到些什么。 “你跟李月寒……在一起了?”苏阳青感到难以置信。 被她嘲笑懦弱无能的弟弟,此刻还试图掩盖些什么,他的手指蜷缩成拳,力气只宣泄在自己身上,“没有。” 咬着牙的不甘。 “苏星厌,你是有多天真?到现在还撒谎隐瞒你们之间的关系,你有没有动点脑子想过,要苏护不知道你们之间的关系,她会冲到《梧南早报》写字楼前扇李月寒的巴掌吗?”苏阳青稍稍顿住,她刻意压低音量,继续同苏星厌讲道:“这件事情既然被传到网上,那么影响自然不小,你有没有想过如果被人为添热度,后果是现在的你能承担的吗?” 他的脸色像极秋末冬初的天空,灰败得如同油画上枯萎玫瑰的背景色调。 雁过留声,凄厉而狠倔地在天空留下弧线一般的痕迹。 苏星厌的脸色慢慢缓了过来,他没说什么多余的话,只在离开前对苏阳青再次道谢,“今天真的麻烦你了,姐姐。” 她本来打算开口再刺他几句,然而还没开口先给自己堵一嗓子的不痛快,怏怏靠坐在椅背上,苏阳青叫来服务生结账。 “您的账单刚刚已经付完款了。” 对面的柠檬水分毫未动。 苏阳青点头表示自己知道,她重新坐回位上,端起咖啡不紧不慢地饮着。 店内不知道什么时候播放了一首钢琴纯音乐,苏阳青的思绪漫无目的,跟随音乐飘荡。 她端咖啡的动作突然顿住。 也就电光火石之间,苏阳青忽然想起一件事——她那位被自己奚落懦弱无能的弟弟,从头到尾都没亲口承认和李月寒的关系。 所以,两人之间一切的对话都只是基于自己的自以为是之上。 他不承认,又怎么证明这段关系真实存在? — 下午课程结束,教导主任再次把苏星厌叫到年段室里。 “这是非函自媒体工作室的老板吴非,现在也是《梧南早报》新媒体部门的外聘主任。”教导主任给苏星厌介绍,“是这样的,他因为在《梧南早报》读过谢思露同学的报道,对于你当时的正义之举很是感动,所以他特地跟学校联系,想要在这次欢度国庆献贺礼这个视频里,安排你的出镜。这次过来,也是想和你能够先聊聊一些细节构思。” 血一般的残阳中,对面文质彬彬的男人伸出他的手,“还没正式做过介绍。你好,我叫吴非。” 两人的谈话是在校门前的小巷子口进行。 吴非踩着黑色方亮的皮鞋前后走了几步,然后漫不经心地站定看他,“这是你跟谢思露第一次见面的地方?” 苏星厌:“对。” “当初为什么会想到帮她?”吴非没给苏星厌回答的机会,侧头望着他道:“是看谢思露被人欺负的样子可怜?” “你很善良。” 小巷子里的矮脚□□盛开正艳,螃蟹腿一样地缠成一包团的形状,路边砖红盆栽后面是一墙灰黑水泥,沉默地只做背景。 苏星厌斜靠在墙面上,影子从脚下生长,被夕阳拉长,他半垂着头,手装进外套口袋里面。 “你找我应该不是为了拍摄的事情吧?”他心中了然。 太聪明从某种方面看不是件好事,疼痛来不及铺垫就得先赤手空拳白白受着。 吴非笑:“对一个人的采访和拍摄,我们得先确定目标人物,然后再进行一定的沟通,最后才能商定方案。你的老师刚才没跟你解释清楚,我目前只是想先跟你聊聊。” 苏星厌开门见山问道:“聊什么?” 吴非挑眉,两只手/插/进西装口袋里,他歪头问:“我们之前已经见过两次面了,虽然没有正式打过招呼,但难道你不好奇我是谁?” “我该好奇吗?” 苏星厌的反应,让吴非愈发笃定,他的眼镜躲在镜片后面笑:“看来李月寒还没跟你好好介绍过我的身份。” “我是她的前男友。” 时间静默几秒。 眼前的男孩先是不可置信地抬起头,目光如锥向前狠狠钉住他,藏在口袋里的手掏出来捏成拳头砸在后面的墙上。 吴非脸上的微笑愈大,他故作惊讶地后退一步,叹息道:“看来她真的没有跟你说啊。” 校门口的学生散去,周遭嘈杂的声音渐渐安静下来。 吴非靠近苏星厌,在他耳边说道:“作为过来人给你提个醒,像李月寒这种人,离她越远越好。” “这个世界上从不缺乏陷于泥潭中的痛苦之人,他们用自己的方式振臂高呼,等人来救。但李月寒不一样——她本身就是个泥潭。” “你除了看着自己陷进去,什么都做不了。” 吴非后退几步,同苏星厌拉开距离,“你知道李月寒当初为什么跟我在一起吗?因为我长得像她高中的数学老师,就是那个陈星润。” 他的目光定在苏星厌的身上,从上到下打量眼前的少年,看他痛苦得颤抖,看他手捏成拳头,一侧笑容在嘴角展开,吴非侧头想了想,“那……李月寒为什么要跟你在一起呢?” “是不是因为你的名字里面刚好有一个星,方便她在喊你的时候,想另外一个人。” 第47章 在开口之前,吴非有设想过苏星厌的情绪,暴怒,或者在他还没讲完之前就一个拳头挥来打断……总总种种,但绝不是像现在这样,他安静得一言不发。 天色渐暗,眼前的男孩比自己想象中还要难以看透。 对峙是场表演秀,吴非压下心中腾起的烦躁,没有露怯,他看苏星厌一眼,问道:“你就没什么想说的?” 男孩忽的笑出了声,“我有什么好说的?” “你跟李月寒……” “我跟月寒姐姐什么都没有。”少年的眼眸松了一股力气,黑黝黝的眼睛望向吴非,面上不漏半点心虚,“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也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在我面前诋毁月寒姐姐。” 头顶路灯亮起,莹白灯光呈射线溶于黑暗,巷子前面的梧南校园,隔着一段距离的教学楼也点起盏盏灯泡。 苏星厌低头要从吴非身边侧开,“如果没什么事的话,那我就先走了,等下还有晚修……”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吴非拎住校服衣领往墙上撞,疼痛从脊椎开始,向周围传达,眼前的男人眉头高高笼起,提起他的领子,面庞下意识腾起的错愕和愤怒,最后被冷笑盖住,“你还真是忍得住。” “难道要为你这段过去式生气吗?” 吴非咬牙:“你也特殊不到哪里去,在她眼中不过就是另外一个人的替代品。” 苏星厌朝他露出一个微笑,“我没关系啊。” 他悠悠然地说道:“我真没关系。毕竟——我跟月寒姐姐什么都没有。从头到尾,激动到面目全非的人一直是你吧?” 吴非像被人从后面捏住脖颈,后背僵直,他不自然地松开苏星厌的校服衣领,往后退一步。 巷子口窄长的小路安静冷清,他的黑色皮鞋跟磕在路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苏星厌站直看他。 “你说你们没有关系?”他把编辑好的微博文稿点击发送,然后递到苏星厌的面前,“不管是真是假也无所谓了,你有没有想过——网友看到你姑姑打李月寒的视频,再和这几张照片联系在一起,他们还会认为你们没有关系吗?” 照片里的两人相互拥抱,姿态亲密。 吴非像是扳回一局,享受胜利般口吻自得地开口:“还有,忘了告诉你一件事——你妈她跟人跑了。” 他期待对面少年的反应。 然而让他失望的是,苏星厌极其淡漠地哦了一声,“你可能对我的家庭情况不太了解,我父母跟谁在一起,对我的生活没有直接影响。” 家庭于苏星厌而言是命运攒起来的一场饭局,杯盘羹尽,赶赴者总要离场。最先退出的是苏阳青,她带着身份证和大学录取通知书匆匆离去,行李箱里只有几件夏天的衣服,如果不是她偶尔的电话联系,苏星厌差点认为她是不是人间蒸发。 算作预演,反正至此以后,苏星厌已经习惯了分别的姿态,仓皇踉跄,总之每个人的姿态绝不好看。 他其实也在偷偷盘算着该如何悄无声息地与家庭分离,却没想到周兰芳的速度比他更快。 苏星厌的确惊讶,可他的情绪也只是止于惊讶。 但是—— 苏星厌冷笑开口:“你一而再再而三刺激我的情绪,究竟是为什么,想让我冲动揍你,还是口不择言说出什么话。你冤枉月寒姐姐和我的关系,挑唆我的姑姑去报社打月寒姐姐。吴非,你有心策划的一场颠倒黑白,难道良心不会痛吗?” “什么叫做是真是假无所谓,只要网友看到我姑姑打月寒姐的视频,联想你发布的照片就好?你就是这么做新闻的吗?” 他接二连三地反问,不给吴非丝毫/插/嘴的机会。 梧南中学教学楼面前晚自修的预备铃声悠悠响起,苏星厌踩着影子向前,“抱歉,我真没时间跟你在这里耽误。” — 七夕节的当晚,街道一派张灯结彩,花店里的各色玫瑰,包装巧夺天工,一大束一大束的花朵从店内挤出店外。 街道情侣成双结对,因此更显一人形单影只。 李月寒刚刚完成一份采访,身上浸着高奢品牌店内的香水味,她推门进家,踩着鞋跟随意踢掉脚上的鞋。 牛仔裤口袋里的手机疯狂响动,李月寒看来电提醒是杨青,按下接听键先开了口。 “刚刚到家,我等下还要写稿子,没时间跟你在七夕伤春感秋。” “不是,月寒姐!”杨青口气焦急,“你难道还没看微博吗?你的事情又爆了!” 晚上六点三十分,李月寒被掌掴视频的原爆料者再次又添新料,他发布了一组三张女子和男高中生在小区门前的拥抱合影,图片配文仅一条:【掌掴者是该高中生的姑姑,据了解《梧南早报》的月寒记者五年前便同这位苏姓高中生相识相知。】 评论底下愈发热闹,网友最不缺乏奇思妙想,前段日子沉积下来的谢思露报道再次被人翻出,斟词酌句一一看过去,猜测那位苏姓高中生是不是前段日子报道中的主要人物之一。 采访者与被采访对象牵出纠葛,加上两人地位年龄相距悬殊,一时之间,众多网友对于李月寒的评论很不友好。 手机中间就没停下来过,李潇许招娣,还有颜琅琅和杨青,认识的不认识的全打电话过来问候,是真心或假意无一不打着关心的名义,想做更了解真相更清楚发展的知情人。 李月寒赤脚跪坐在玄关上,后背靠墙,森森凉意冲前/胸/处涌。 她先给赵音拨了通电话。 喉咙发涩,李月寒在黑暗中静默几秒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看到微博了对吗?能不能帮我想想办法……” “月寒——”赵音唤她。 “帮我想想办法别让苏星厌被人骂,我自己无所谓,被怎么说都没关系。想想有什么能转移视线,星厌他才高三,人生还没开始……” “月寒……”,电流传来的静音摩擦着耳部,赵音的说话声音时断时续,“我辞职了。” 以后她在报社里的日子更难。 李月寒说了声抱歉就挂断电话。 暗夜比日头难熬,时间像没拧紧的水龙头,滴答滴答一下又一下不急不缓自在走着。 李月寒不知道在玄关处枯坐多久,手心里面的电话突然响起。 “喂,李月寒小姐吗?这有您的快递,还麻烦您过来签收。” 她下楼去保安室领了份快递。 今晚的月亮很亮。 像丝绸一样的触感,冰凉又顺滑地洒在不远处的古榕树下。 李月寒踩着影子走过,她怀里抱着一束刚刚寄来快递——九朵红玫瑰嵌在许多紫蓝色的勿忘我里面。 花香冷然,跟着月光一同往下沉淀。 老旧的小区来往行人寂寥,偶尔有那么一两束的灯光刺过来,情侣笑声喧哗,在寂静的小区中回荡。 李月寒的脚下混杂着月光和灯光,她爬上楼梯,声控灯时明时亮。 有个本地的陌生号码,在她回来以后响起。 李月寒抱住花的手没松开,用空出来的右手去讨左边口袋的手机。 “喂,您好,我是《梧南早报》的记者李月寒。” “月寒姐姐,是我。”电话里面的小男孩声音清越。 李月寒怔楞了会儿,“你的手机不是被班主任保管吗?” 小男孩笑,略带磁性的嗓音摩擦着她的耳蜗,略微的痒。 李月寒换下拖鞋走到沙发里坐下。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老师记名收一部,我们自己偷偷藏一部。这是我初中之前用的按键机,2G的网络,平时只能用来打电话。” 李月寒把花放在沙发前面的茶几上,“你们那么鬼灵精,老师不知道?” “知道啊,估计等到下一届校园直接禁止使用电子设备,每个学生进校门前得先用电子探测仪扫一遍。”苏星厌略带期待地表示,“不过那会儿已经跟我没有关系了。” 逗得李月寒又是一阵笑。 笑完即是一片空白的沉默,两人谁都没有开口说话,呼吸透过电流交织。 “花收到了吗?”他问。 九朵艳丽的红玫瑰同冷蓝色的勿忘我交织在一起,颜色像刀片划血,热情着冷冽。 李月寒的视线从花上扫过,“很漂亮,我很喜欢。” “喜欢就好。”电话那头声音停顿一会儿,又继续道:“月寒姐姐,我想看看你。” “你……”李月寒站起身,举着手机茫然地朝四周无意义环视,“过来了吗?” “嗯,我就在你家楼下。” “那你上来啊。” “不了,宿舍马上要关门了,我得赶快回去,不然又要打电话给家长。” “哦,好。”李月寒想起他刚才的要求,“那这样你要怎么才能看到我呢?” 窗户上传来石子敲击的微弱声响。 “我在你家楼下。”他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哪边?”卧室厨房还是客厅,他所在的那件小储物间没有窗户。 “我不清楚。” 李月寒把公寓里面所有的灯全部打开,她从厨房转到客厅,推开窗户往楼底下探一探身子。 “你不在这儿。” 他们好像在玩躲猫猫,找到也就游戏结束。 苏星厌笑:“不急,我们可以慢慢来。” “你们宿舍不是快要门禁了吗?” 她在卧室床前面的窗户那发现了他。 少年浸在月光之中,气质干净,风斜斜吹过,他抬眸往上看,承载着温柔。 “我看到你了。” “嗯,我也是。”李月寒扶住窗户。 看了一眼,可一眼还是不够,李月寒收回自己的目光,狠下心来催促道:“你回去吧。” 苏星厌轻笑。 “月寒姐姐,我们之间怎么感觉一直都是你在主导。”他没走,站在底下举着手机回忆,“你说开始就要开始,你想结束没有理由就可以结束,你叫我走我就得走……月寒姐姐,这次换我做回主导好吗?” 李月寒不解,“你想主导什么?” “分手,我们分手吧。” 第48章 “你一个月工资多少?” “我自由职业,工资不定。” “能过万吗?” “可以。” “哦,不过现在物价上涨,工资过万在梧市只能说是一般。” 杨青竭力保持脸上微笑,忍受对面头发稀疏到隐约反光的男人从工资存款,跟她聊到买房装修。 “我是个很传统的男人,一直都觉得女人要主内,男人要主外,夫妻相互搭配才能把日子过得红红火火。既然咱俩都坐在这里,那就是奔着以后去的,有什么话我先说在这里放着,听说你有一套一室一厅的小公寓。你说你以后结婚还要房子干什么,不如卖掉跟我一块换套更大更好的房子。” 手机铃声适时响起,调到最大音量的炸响,惊得对面男人捧着水杯笑着看她。 “有事?” 杨青没着急接,脸上维持的涵养险些挂不住,“是很重要的事。” 她先叫来服务员买单,一边扫码一边对对面的男人说道:“很抱歉您的宏图伟业,我没办法认同也不可能参与,房子首付是我爸妈还有我哥一块给的,要不要卖也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今天这顿饭就到这里,我们以后就别再见面了。” 出来以后杨青忍不住哀叹自己性格懦弱,始终不敢像颜琅琅那样三句没说对,直接当场丢筷子甩人面子。想到颜琅琅,杨青拿起手机,在相亲之前,杨青怕自己一而再再而三会遇上奇葩,就提前跟无聊在家养胎的产妇颜琅琅打了招呼,说不论感官如何,坐下半小时以后先来通电话打断。 屏幕解锁看时间,杨青没想到自己只坐了二十分钟,也没想打过来的是李月寒。 她赶忙回拨过去。 “月寒姐——” “你过来接我一下——”李月寒报了个地名,语气轻飘飘地发着软,“我好像有点醉了。” 醉人醉语,一般说好像有点醉,基本就是一定醉了。 看了一眼黑透的天,杨青不敢耽搁,招了个出租车就赶去李月寒所在的酒吧。 好歹这姑奶奶还算保留了点基本意识,没把自己往迪厅里送,挑了一处安静的清吧,心碎的人唱悲伤的歌。 暗沉沉的卡座里,郁蓝色的灯光游走。 杨青像盲人摸道,一路艰难险阻总算找到窝在卡座里面灌酒的李月寒。 “卧槽!”她一屁/股坐在她旁边,冷天里面走出一身汗,杨青拿起桌上的冰水要往杯子里倒。 李月寒伸手拦她,“刚相亲过来?” 杨青惊讶,“你怎么知道?” “抹粉底擦口红,身上的衣服没见你穿过几次。除了还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去见家长安排的配/种/对象,还能是什么。” 杨青讪讪,“第一次见面不管怎么说都得给人留下好印象吧?” “根据我的工作经验来看,你把存折房产证还有车钥匙摆在桌上,男人对你的印象更好。” 醉酒的月寒姐并没有可爱到哪里去。 杨青觉得她之前担心李月寒被酒吧里面的陌生男人带走纯属多余,带她回家干什么?忍受她一路从服装衣着到言行谈吐,顺带对自己人生全方面无底线的冷嘲热讽吗? 她狠狠从李月寒的手里拽出自己的胳膊,拿起装水的器皿往自己的杯子里倒。 李月寒锲而不舍地再次跟过来拦她,“你心情不好,陪我喝酒吧。” 杨青想更想/操/起酒瓶子往她脸上砸。 “月寒姐,我得保持清醒送你回家,还有想买醉就安静点,你现在比平时清醒的时候更欠揍。”说到最后杨青已是磨牙状态,扬起下巴威胁道:“再开口闭口往我伤口上戳,我就把你丢出去!” 李月寒靠在她的肩膀上,沉默半晌,好半天才小小声地念道:“我有点难受。” “杨青你说为什么,我已经经历了那么多难受的事情了,心脏它还是会痛?” 抱着吉他浅声吟唱的歌手还在继续,灯光随着节奏有规律地明明灭灭,她们坐在靠近落地窗的一个角落里的卡座。 外面的烟火点在李月寒的眼睛上,苍白悲伤的脸庞于黑暗中时隐时现。 杨青可以确定,李月寒是真的醉了,以前的她,悲伤从不外露。 圆形扩领的针织毛衣肩膀处感到一阵潮/湿的热,是泪吗? 杨青看着趴在自己肩头的李月寒,黑色半卷长发向下垂落,遮住她的眉眼。 是泪吧。 “为什么难过?” “因为苏星厌。” 一个名字,就囊括了所有故事。 杨青没有去问,这是她比刨根问底的颜琅琅要好的一点。 她倒满一杯酒往李月寒的怀里/塞,冰凉的液/体溢出几滴洒在手背上,像是泪滴,“喝吧,醉了还有我。” 那晚李月寒放纵自己喝得酩酊大醉,当然,醉酒的月寒姐一张嘴巴搁在杨青身上就没停下来过。 她语重心长,“相了那么多次亲,难道你对男人还没绝望吗?其实婚姻就是一场金钱交易,男人女人不是出钱就是出力,你怎么还没看开?” 她也尖酸刻薄,“以真爱为地基的婚姻最不牢靠,谈钱还怕撕破脸。” 最后的她流泪满面,“苏星厌说他想要离开我沉淀沉淀,去他/妈/的,跟我这种性格的人相处还不够他增添人生历练吗?” 在杨青无数次觉得她们的友谊很可能就在今晚走到终点的时候,李月寒松手放开了酒杯。 灯光晦暗,失恋的情歌换成清新的民谣,歌手一席白大褂灰短裤,戴着棒球帽,一手插兜一手拿话筒,唱唱停停,空白的间隙旋律做嵌。 李月寒的手定格成一个画面,食指中指无名指小半蜷缩,静止在那里,生根发芽等着被时间遗忘。 后来杨青才知道,她放开了酒杯,可却没放过自己。 — 同苏星厌分开以后的日子,李月寒依然挡不住地球日日夜夜、做着无尽无休的自转运动。 赵音辞职就没有下文消息,她做完离职交接的当天,特地约李月寒出来喝咖啡。 “希望我们能再次合作。” “恐怕很难。” 赵音微笑:“你在报社里面的日子并不好过。” 毕竟那件事情热度不小,报社不重不轻地发了份声明,同舆论站在一侧,剩她一人孤立无援。 李月寒低头浅笑:“我之前因为你的话的确很心动,也做好了辞职的准备,但现在不会,至少目前不会。” “为什么?” “我要真走了,不是所有的猜测都成了坐实?” 她一个人扛下所有风言风语,不畏惧不退缩,任人猜测。 赵音叹息,允诺道:“我会尽力去帮你的。” 李月寒没有负担,也没了所谓,“顺其自然,不必勉强。” 吴非给她发来几次求和短信,李月寒懒得回复,直接把他拉进黑名单。 上级领导通过商量讨论,最后还是决定删除欢度国庆的梧市宣传片里,李月寒的所有画面。 李月寒毫不介意,功过荣辱不过人生浮浮沉沉,陷于其中无异于画地为牢,作茧自缚。 她自认为还算看得开。 唯一麻烦的是许招娣,几日来连连电话问候,说话不客气,先是劈头盖脸骂一顿,再来软下声音劝她回家。 “这个世界上除了血缘亲情,还有什么能靠住。月寒,妈就在这里,不会离开你也不会伤害你。” 李月寒在某个神情恍惚的瞬间的确想过动摇,然而再度回家不亚于再次迈向沼泽,心甘情愿地看着自己下陷沉沦。 她止住念头,叹了口气,做出自己的让步,“妈,其实你也可以过来看我的。” 一个星期以后,作为女性先锋的《锐美杂志》发布了一则长达十五分钟的视频,名字叫做【这个世界对女性的恶意有多大】。 视频里面总共讲述三个人物,代表不同年龄的不同女性。第一位是名七/八十岁的老太,由老人自己讲述故事切成画外音,屏幕内镜头转换,用不同的视角讲述老太青年丧夫,却坚持守寡一个人扯大三个孩子,可最后伟大被说成呆板,三个儿子责怪她为什么不早点改嫁。 “他们说家里地方小,哪有多余的房间让我住下?叫我上你们节目在线征婚,看谁愿意跟我一块做个伴儿。” 说到后面,原本还是笑着的老太太缓缓低下脑袋,扯住袖子揩脸上的泪。 第二位是名同//性///恋的的妻子,在镜头前面怨愤愤地说道:“我在网上说我老公是同,好多人叫我体谅他,说他不容易,不能名正言顺去爱一个人,只能压抑自己的情感,社会给他的压力太大。我就搞不懂了,压力歧视是社会给的,又不是我,他当初干嘛要隐瞒身份跟我结婚,他不容易,所以说什么都没做错的我就很容易?互联网所有人都叫我理解他,可没一个人叫我去医院检查一下身体。” 最后一位无人出境,仅一名高中男生背对着镜头讲述一个故事。 偶尔屏幕穿/插/几幅画面,灰白回忆的景象中间晕染出一片清新色彩。 “我第一次见她那年,才十二岁。十二岁知道一些事情,但又好像不是那么地懂……” 他是唯一一位出镜发声的男性,声音清浅地讲述他和最近那位频上热搜女记者之间的故事。 “再一次见到她是五年以后,也就是今年。她因为谢思露的事情邀我采访,我们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我们之间没什么关系,如果真要计较起来,大概只是我对她一厢情愿的喜欢和贪恋。李月寒记者……她从没接受过我的感情,包括之前照片里的那个拥抱,也只是我软磨硬泡的恳求,和她一时的心软。” 镜头里的男孩转过身来,一顶黑色棒球帽盖住小半张脸,只留下一截下巴和鼻子。 “李月寒记者,对于我姑姑的误会和这些天给你造成的伤害,我真的很抱歉。” 报社里的同僚哗然,原以为是女记者yin//诱少年,却没想到故事有另外一个反转。 网上舆论也纷纷自打脸,曾经的雪花竭力谴责着雪花。 赵音一个电话过来,静默半晌而后说道:“我答应要帮你的。” 李月寒眼睛酸涩,“可这不是真相。” “月寒,你应该比谁都清楚——”赵音顿住,“人们只想看到自己想看到的一切,至于真相,并不重要。” 少年为她抗下一切委屈,卸掉爪牙,在镜头前面说着言不由衷的话。 李月寒在电话那头掐掉与赵音的通话,绷住好几天的泪水,最后还是掉了下来。 第49章 “再一次见到她是五年以后,也就是今年。她因为谢思露的事情邀我采访,我们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我们之间没什么关系,如果真要计较起来,大概只是我对她一厢情愿的喜欢和贪恋。李月寒记者……她从没接受过我的感情,包括之前照片里的那个拥抱,也只是我软磨硬泡的恳求,和她一时的心软。” “李月寒记者,对于我姑姑的误会和这些天给你造成的伤害,我真的很抱歉。” 视频放到最后,电脑微博客户端自动跳回到原界面。 吴非掐灭手里的烟,一把将笔记本电脑合上。 金丝边框的眼镜被随意扔到书桌的一个角落里,底下垫着一叠厚重的文件夹。 夕阳光像渗漏的蛋黄,透过百叶窗照射进来。 苏星厌他……吴非提起嘴角,扯出一个要笑不笑的弧度。 赵音制作的视频一出,网上的风评几乎得到了一个根本性的逆转,没有比当事人的回应更确凿的证明,所有人都在谴责爆料者的恶劣本性,顺便一再升华主题。 算来算去,他跟李月寒斗得头破血流,反而便宜了赵音这个旁观者,借助东风之力,一跃名声雀起,刚跳槽就平步青云,也才多久的功夫,就交出一份漂亮成绩单来。 他心有不甘,从抽屉里面翻出录音笔,再次播放那天在小巷口里和苏星厌的对话。 “你也特殊不到哪里去,在她眼中不过就是另外一个人的替代品。” “我没关系啊。” “我真没关系。毕竟——我跟月寒姐姐什么都没有。从头到尾,激动到面目全非的人一直是你吧?” “啪——!” 录音笔呈一条抛物线从他手上砸出去,清脆的一道声响连带里面零部件也跟着甩落出来,蹦弹几下,躲在不知名的边边角角。 吴非靠在皮质纯黑木椅上,胸膛因为愤怒大幅度起伏,他盯着天花板上某一点上,眼珠黝黑,弥散着纯粹无望,引人坠落的危险色彩。 修长的手指抓紧椅子扶手,游走于肌理间的青蓝色筋落像阴郁墙角里的藤蔓,缠绕攀爬凸起的森森骨节。 似线似勾,似吐着信子蜷缩的蛇。 桌面的手机响起。 吴非摸过眼镜戴上,看到来电提醒,直接选择接听。 如果说他是跟撒旦做交易的堕落种,那么这通来电就是带他去往地狱的引路人。 “吴非,你不是说想要跟我一起完蛋吗?”电话那头报出一个地名,发出邀请:“那来啊。” 李月寒所在的地方是一个荒废要拆的小区,七八层高的楼房被挖掘机啃掉一半水泥,还剩一半袒//胸//露//乳置于夕阳光下,半点没考虑到羞耻。 吴非虽然举家住在梧市,可始终不是本地人,许多偏僻难找的地方,还是要跟着导航圈圈绕绕。 等好不容易到达地点放下手刹时,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小时。 吴非走在坑坑洼洼的地面上,黑色皮鞋蒙了层灰白色灰,颇有些狼狈。 他找到李月寒所在那栋还没被拆迁过的楼房,爬上天台。 妖娆的火烧云从地平线一路燃到天边,粼粼云彩如水波荡起的纹路,视线往下,是脏污的水泥地面和抹不净的尘土。 李月寒就在所有矛盾点的中间,回眸凝望,夕阳光温情像血,将她紧紧包围。 “你来了?”她向他走来。 吴非迎过去,“是。” “你叫我来这里干什么?” 李月寒笑眼盈盈望向他,伸手轻扯他的袖口。 这是吴非许久没享受到的温柔,于是人也顺从,跟着李月寒走到天台的围栏边。 总的来说,今天是一个难得一遇的好天气,不冷不热,风徐徐吹过,是卷动云彩的温柔。 李月寒话音很轻,依然笑着看他,“当然是带你去死。” 这不是玩笑。 吴非下意识想扯回自己的衣袖,但李月寒却不放,另外一只手攀上吴非的胳膊,寇红指甲艳得像要扣住喉咙。 李月寒紧紧盯着他,“我们纠缠了那么久,不管有意无意都牵扯进那么多人进来,算来算去早就是本糊涂账,不如直接清零重来。” “你说你怕胡影,现在有我陪,你还怕吗?”她的呼吸随深沉的暮色一同朝吴非重重扑来,手腕间缠绕的力量像深海中的水草,越是想逃越抓得越紧。 胡影在这个傍晚出现。 恐惧感沿着脊椎往上爬,浸透四肢神经,令他无法动弹。 “胡影……不,月寒——”她们本质都是一样让他绝望又恐惧的女人。 他用尽手段渴望被救,却发现自己早已坠没深渊之中,粉身碎骨。 李月寒声音继续:“这块地方这几天都在拆迁,一般到这个点没有人来,放心,我们跳我们的,伤不了其他人。” “不……不是。” “叔叔!”一道脆生生的童声从她的后面传来。 吴非定在原地。 李月寒像是看穿他眼底的疑惑,身子朝围栏那稍稍一侧,一个顶着圆圆锅盖头的小男孩冒出来,他无知无畏,还没看穿大人间的拉锯战,高高举起手中吃一半剩一半的冰淇淋,高高兴兴嚷道:“叔叔,你看,这是婶婶给我买的冰淇淋。” 小浩见没人理他,葡萄大的黑眼睛里闪着疑惑,冰淇淋缓缓举到嘴巴边,声音也比之前小,“叔叔,你们是在吵架吗?” “李月寒!”吴非叫她,只觉得不可思议,考虑到小浩压低声音咬着牙问:“你要发疯,为什么要带上孩子?他是无辜的!” “无辜?”李月寒的语气下沉,眼神锐利如锋,“那苏星厌他做错了什么,难道他就不无辜?” 天色将黑,小浩感到害怕,可却又不敢靠近不远处的两位大人,瘪起嘴眼底冒出泪花,晃晃悠悠朝吴非那望,“叔叔,我怕。” 吴非抬脚想去哄小浩。 李月寒自然不肯让,两只手用力扣紧吴非的胳膊,黑色西装揉起不规则的皱褶,她拔高音量,“来啊,吴非,不是你说要我们一起完蛋的吗?怎么现在怕了?” 小浩放开嗓子大声哭。 吴非气急败坏地甩开李月寒的手,不顾形象骂道:“你个疯子!” 他几下跨步走到小浩身边,直接抱起孩子又是拍背又是哄,小浩手里的巧克力味冰淇淋化成一滩,滴滴哒哒顺着手指落下,眼泪也跟着滚珠子一样往下掉。 好不容易把人哄住,吴非也动肝火,“不是叫你幼儿园放学等叔叔,别乱跑吗?” 小浩一边抽噎一边辩解:“婶婶,婶婶来幼儿园接我,我虽然是第一次跟她见面,但还是很开心,跟老师说她是我婶婶,老师就让她……让她提前带我走。” 小浩说得颠七倒八,但吴非还是理顺了中间的过程线——大概一开始李月寒打着她是自己同事的借口来接小浩,却没料到阴差阳错小浩之前见过她的照片,知道她,于是主动跟老师开口解释,李月寒自然没有反驳,而是沉默地站在旁边配合。 至于她是怎么知道小浩的——五年前,两人因为吴非要带李月寒回家喝小浩的满月酒,还吵过一架。 她能有点印象,吴非并不奇怪。 眼见小浩的精神越来越脆弱,吴非也不敢逗留,他抱紧小浩刚准备要走,李月寒的声音在他后面如鬼魅般幽幽响起。 “你还是一样懦弱啊,吴非。” 他被钉在原地,僵硬不动。 “五年过去,你也就比从前会放狠话,更能恶心到人”她一声冷笑,从鼻孔哼出,“还是没什么长进。” 吴非没应,仅仅踌躇几秒,就抱着孩子大步离开。 李月寒站在他的后面继续说道:“到明天太阳升起之前,我会一直等你。” “你要没来,从此以后就安心做个懦夫,别在我的眼前出现。” 夜色如魅,入秋的天黑下来时,更是看不到一点光亮。 这是一片待拆的废弃小区,无人居住,更是烟火寂寥,视线向远和更远的地方眺望,山林树影,是远是近只有一个影子轮廓。 李月寒想到不久之前,找到她的苏阳青。 她们是高中同学,之前关系不错,李月寒跟苏阳青没有深交,只知道她性格挺好,却没想到她是苏星厌的姐姐。 中间有层这样的故事。 两人简单寒暄完以后,苏阳青直接问她,“你跟我弟到底有没有在一起?” 李月寒兴趣缺缺,“怎么了吗?你也打算跟你你姑姑那样,惩恶扬善给我一巴掌。” “不,当然不是。”苏阳青笑,“他之前因为你跟同学打架,我去学校见老师那会,跟他聊过你们的事,他当时消息滞后,你被苏护扇一巴掌闹到互联网上的事情,他根本就不知道,还是后来我跟他说的。当时我和他聊了很多,当然主要是我在说,他偶尔也应几句。” “可让我惊讶的是——”苏阳青说道这里顿住,“他从头到尾都没承认过你们的关系。” “我不知道他要这样澄清的算盘是什么时候打起的,一个瞬间,还是什么……”苏阳青的表情透着迷惘,“他是个简单的人,可一旦复杂起来,却是谁也看不透。” 李月寒的思绪停留在苏阳青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上——“我从来不认为苏星厌是个英雄,但他的确是在竭尽所能保护你。” “哪怕这种保护是以伤害自己为前提。” 夜色/褪/去,霞光从地平线一跃而起。 李月寒从地上起身,看着空荡荡的天台,从心里低叹口气。 一个故事讲到后面,往往是千疮百孔,身心俱疲。 作者有话说:吴渣渣这回是真的下线了。 第50章 十一月上旬,是李月寒二十六岁的生日。 天气肉眼可见地冷下来,早上起床呼吸凝结成雾。 颜琅琅在群里嚷嚷说要好好庆祝一番—— 【二十六诶,人这一辈子只有一个二十六,当然不能随便过。】 杨青跟在后面补充【关键是能认识我们两个那么可爱的朋友,光这一点,就够一年庆祝三次。】 两人一拍即合【没错,生日一定要过!】 杨青【我订餐厅。】 颜琅琅【我买蛋糕。】 李月寒百忙之中拿起手机浏览而过,想了想拿王朔的话送给她们。 【有趣的人只在前半生出现,后半生都是一群妖怪。】 颜琅琅悄咪咪发了条消息辩驳【可我想当妖怪,毕竟能长生不老。】 李月寒【……】 《梧南早报》新闻组,在赵音辞职走后,关于谁做组长的争论就没真正停歇下来,主要候选人集中在李月寒和老肖身上,一个年轻能力强,一个负责人缘好。 李月寒压根不关心那个位置究竟给谁,因为在结果出来之前,她就把辞呈递交上去。 老肖在报社门口拦住她,“月寒,你……” 他简直不知道该怎么说。 李月寒笑:“我没有让你,想辞职的心很早之前就有了,只不过因为一些风言风语耽误下来。老肖,你的升职,是众望所归。” 老肖:“有去处了吗?” 李月寒:“嗯,一家女性杂志。” 老肖立即懂,“是《锐美杂志》吧?赵音可真狠,自己走了也要给报社挖去一枚良将。” 李月寒扬扬眉,不置可否笑着道:“她要不狠,怎么年纪轻轻就成了我们的顶头上司?” 下午来报社收拾些琐碎杂物,下电梯的时候,李月寒刚好听着些关于吴非的闲谈。 两人自那次以后再也没见,前面的人叽叽喳喳,关于吴非一人能掰开一百个故事来说。 “你们知道吴非辞职了吗?” “啊……什么?不是说他是新媒体的外聘主任,报社没跟他签署任聘合约的吗?” “外聘走的程序跟我们又不一样,再说吴非当时也没一口答应,只说先做一个策划看看。不过他虽然走了,但也不是完全不负责,另外又给报社推荐人选。” “他为什么走啊?” “不清楚,大概真的工作繁忙,两边顾不过来吧。” 电梯“叮——”地一声抵达一楼,李月寒端着箱子最先侧身走出去,留下另外三个女孩站在电梯里循着她的背影望。 “刚刚那位是李月寒?” “好像是新闻组的李月寒。” “我不是听说吴非在追她吗?你们说他俩成了没有?” “谁知道呢?那么久的时间说不定人家都谈完一场刚分手。” “真快。”一人感叹,也不去问是真是假。 日子按部就班往前走,李月寒换了一份工作,需要适应磨合的地方还有很多,她需要重新跟不同的人接触、沟通,再进行长时间的访问和了解。 赵音说刚开始都这样,“毕竟没几个人能像我,还没正式入职就先做出成绩。” 李月寒:“毕竟东风没办法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地吹。” 赵音俏皮一笑:“运气也是一种实力。” 两人没有再次提起苏星厌,身边其他人也是一样,他就像夏季一场热烈的暴雨,留下的痕迹在太阳出来以后全被抹去。 只不过偶尔,李月寒还会稍稍晃神,在穿过灰扑扑巷口的时候,在一个人从超市逛到菜市场的时候,甚至有一次无意间翻出一支钢笔,她也楞了楞,坐在原地好久,才想起是苏星厌送给她的礼物。 在他十八岁的那天,一个并不愉快的夜晚。 李月寒随手抽过一张草稿纸,写下自己这几天看书默记下来的句子。 “如果我们长时间凝视一面垂下的旗子,它就会徐徐飘动;如果我们长时间凝视一棵树,树叶间就会出现一双和我们对视的眼睛;如果我们长时间凝视一栋高楼,它就会向我们倒来。” 杨青有次翻她书柜,看到客厅排着一列王小波和王朔的书,嬉笑问她:“你以前不是最喜欢苦大仇深地研究哲学文理,一张脸上就差把看破红尘、入归清门这八个字写出来,怎么现在换了口味?” 李月寒乜她一眼,并不说话。 活到第二十六个年头,之前的日子也不是长在狗身上,经历了些事,心中有自己的一份分明。 许招娣为了能够更好地控制住她,借着年龄已到为由,擅自主张给李月寒安排多场相亲。 对象基本都是她所在公司的下属,与李月寒年龄相当的青年才干。 李月寒碍于面子,去过几场,但后来她看透许招娣的心思,觉得甚没趣味,于是找工作为由通通推拒。 许招娣再次谈嚼不烂地使出从前的手段,拿身体不佳为借口,一而再再而三地哄骗李月寒回去。 李月寒虽明知是假,可始终放心不下,她恨自己面对许招娣的时候,十分的理智也要软掉三分,哪怕被骗被伤害,也甘之如饮自在受着。 等到赶回家,推门进去,她站在玄关看许招娣气质优雅地坐在沙发上等她,也一点不觉得奇怪。 许招娣振振有词,“我是为你好。等时间长了,你就知道婚姻对大多数人而言只是个摆设,很多丈夫能帮你做的事情,你自己就能够完成。甚至,你可能因为种种原因,不止拥有一段婚姻。” 李月寒站在原地,脚底发凉,“那你像拉/皮/条一样给我介绍对象又是为了什么?” 许招娣蹙眉,含蓄地表达出自己的不满,“我没想到你比我预计中更渴望爱,毕竟能给你的爱,我从没私藏。” 她看李月寒的眼神,就像是在嫌弃一条喂养好久,结果还要离家出走的狗。 李月寒声色冷然,“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固结于被爱,爱就难免有障碍’。” 她抬头同许招娣对视,笑容像脸上划开的一道口子,森森白牙好似伤口溃烂化的脓,李月寒停顿片刻,而后又问:“你是真的爱我吗?” 同父母这笔帐,是怎么也算不干净。 那天晚上李月寒没回公寓,而是在梧南中学的门口驱车停留好几个小时。她关掉车灯完全沉浸在夜色之中,看眼前一片莹白的光亮从方形的窗子口/射/出,听铃声几度响起,校园喧嚣皆如粉尘扬扬,飞腾了一会儿而又置于平静。 保安问她来找谁。 那个熟悉的名字在李月寒的舌尖打了个转,最后还是尽数咽下,“不,不是找人,我只是在这休息一会儿,麻烦您了。” 校园外车门边正对着一个黑底红字的电子屏,上面反复滚动学校近日重要的期末考试活动,李月寒发动汽车,目光稍稍从那儿略过,看到时间一月十五,心中感到讶异。 日子睁眼闭眼如此之过,却没想到它奔流向前弹指挥间。 来年七月,颜琅琅已卸货多时,孩子交给两边老人轮流带,月子还没做足就先把身材恢复下来,然后重回剧院,这段时间她从鬼门关转了一圈又回来。 林得鹿心疼她,生产那会恨不得进去产房替她受过,孩子出生刚足月,他就早早约好手术去结扎。 颜琅琅怪他速度太快,“我这还没做好心理准备了。” 林得鹿握住她的手怎么也不肯放,“你受罪成那样我也没做好心理准备。” 小夫妻浓情蜜意没一会儿,颜琅琅看李月寒杨青打扮飒爽利落,立刻坐直身子发嗲又发嗔,“老公,我现在是不是很难看?是不是丑爆了?” 刚生产完的颜琅琅素着一张脸,头发凌乱,浸着全是汗,周围零散分布着全是小孩喂奶以后的痕迹,任她是仙女下凡,也像明珠蒙了层灰,色泽暗淡成鱼目。 林得鹿没回答,直接含/唇/吻上她,李月寒自觉偏头转脸,杨青躲在她后面大声嚷嚷:“诶诶,知道你们甜蜜,能不能注意一下这里有人?” 颜琅琅闻言一把推开他,语气娇嗔:“你干嘛?” 林得鹿抓住她的手,爱怜地回答:“你很漂亮,好看到发光。” 颜琅琅脑子掉线,不解风情地煞风景,她一脸为难地忧愁表示:“那我不成电灯泡了?” 在场众人:“……” 小夫妻自在甜蜜,李月寒和杨青探望完颜琅琅,两人就没再打扰,先告辞离去。 正所谓有人欢喜有人愁。 杨青自从过了二十五岁的大关,相亲结婚就一直被家人催得紧,然而约会对象自有自的丑态。 有几次她破罐子破摔,像幼时买衣服,直接在父母给选项中随便选择,指着一个人说道:“就他了,婚姻无非是将就。” 然而等到真正商议婚事,男方家祖上八代被杨父杨母摊到阳光下看,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虽说自家女儿也就那样,但想想还是觉得委屈。 杨青就差被她父母磨疯,“妈,关键我们自己心里得有数,我条件就那样,人家真正好的谁能看上我啊?” “你是大学生。” “大学生现在比菜市场的白菜还不值钱。” “你长得也不错啊。” “我壮得能跟男人称兄道弟,怎么算是不错?” 杨母解释:“我觉得不错。” 杨青无奈,“我是您的孩子,就算我基因返祖长成一猴子,您也会觉得我不错。” 结婚到底不是买衣服,她和父母在双方的磨合中各退半步。 杨父杨母好歹没像从前催得那么紧,只说她有男友就行。 杨青不知在哪款网络交友软件上,认识到一位二十岁的大学生,两人前脚确定关系,杨青后脚就把对象给父母介绍。 杨父:“……” 杨母:“……行吧,年轻的男孩身体好。” “所以,你跟你家小男友最近关系怎么样?”李月寒问她。 两人在看望完颜琅琅以后,出来找了家餐馆吃饭。 杨青执起筷子摇摇头,“分了。” 轻飘飘没带半点情绪。 李月寒挑眉,“为什么?” “说起这个我就来气。”杨青放下筷子,情绪激动地对李月寒说道:“我在他生日那天订了一束几百块钱的花,还特意去他学校等他,想给他一个惊喜。结果他呢?” 杨青冷笑:“嫌丢人直接把花扔垃圾桶,还说我不理解他,送礼物尽挑华而不实的东西,有那几百块钱还不如买套皮肤给他。” 李月寒没听懂这词汇,“皮肤是什么?” “就游戏装备。” “哦。” “要我说现在谁挣钱容易?几百块钱的花说丢就丢,他不心疼我心疼,不喜欢说出来也没关系,花退掉或者转手送给我也行,一根直肠从脑子捅到胃,根本就不懂将心比心。” 李月寒笑:“说到底还是年纪小,谁的一分一毫赚得容易。” 杨青叹气:“我可算看穿,谈姐弟恋也得看人,有几个能像你家小男孩那么懂事那么乖?” 李月寒没应,执起筷子夹一口菜。 杨青凑近去问:“诶,你家小男孩高考都已经结束一个多月了,你们最近有联系吗?” 第51章 六月初的两天高考,声势浩荡,从手机微博的日常推送,到每天报纸相关,最不缺乏就是为高考学子加油的鼓励宣言,抑或各种考场惊险的突发状况。 铺天盖地的热闹,更遑论李月寒的工作性质,让她想忽视都难。 赵音之前也颇为八卦地凑到他面前,打着关心实则三八的旗号问:“都过去那么久,你跟你的小男朋友最近怎么样?” 他像夏季突入而至的暴雨,热烈而又强劲地将李月寒从头浇湿,太阳能蒸发掉一切痕迹,她却心甘情愿为他躲在阴影地里淌着水滴。 李月寒没作声,许久才似是若非答一句:“没怎么样,还是像朋友一样相处。” 自那次分手以后,苏星厌就不在同她联系,只是碰到些逢年过节的特殊日子,会寄同城快递送些礼物给她。 乱七八糟的,有汪曾祺的散文集,还有一个能当充电宝、手电筒,还有小风扇用的小玩意儿……李月寒一股脑把它们锁进储物间里,拆开看个形状便强迫自己封锁记忆不去念想。 回忆在这,被杨青的一句话打断:“你……不会还难受着吧?” “那到没。”李月寒收回神思,夹起青菜放进碗里,“毕竟过去那么久,再说什么难受就有点做作了。” “那你们还有联系吗?” “嗯……”李月寒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咽了口饭含糊道:“他高考完那天发了条短信问候……我们也就那样吧,没有刻意联系。” 饶是杨青神经大条,也听出李月寒话里的抵触,她心中为自己刚刚无意间的踩雷,而暗暗懊恼,此刻回过神来,抬起筷子扒饭应了声哦,就不再多言,戳人心事。 李月寒并没编假话哄杨青。 苏星厌在高考结束的当天,的确发了条短信给她,问说【月寒姐姐,我能来找你吗?】 李月寒当时在做一个女运动员的访谈,回到旅馆整理完书面文字稿已经半夜十一点。 夜深露寒,苏星厌的短信已在收件箱中躺五六个小时。 她刚准备洗澡,临时才起拿手机要看的心思,姗姗收到的心意,等她内心腾起泛潮一样的感动时,他那边已在等待和惶恐中冷却了情绪。 李月寒有些悲观地捏着手机想,也许某些故事的无疾而终,多因如此。 她在文字框内编辑内容。 【抱歉,刚刚才结束工作,看到你的消息。我现在人在外地,你不用过来找我。另外,】 另外…… 李月寒的手指悬在上空,一时之间不知该怎么编辑这“另外”以后的内容。 然而想说的话还是得先从这里起个调。 【另外,以后不用来找我了。我们的年龄差距始终在那,你先见见外面的世界,再考虑要不要我这份冷清。】 很多看不开的事情,总要多年以后才觉得有多不值一提。 不管苏星厌此刻的喜欢有多炙热,多诚挚,他都需要一份沉淀,时间就像一面镜子,能帮助人更直观地看清自己灵魂中的鬼魅魍魉。 她不想看到他后悔。 自那次以后,两人有段时间不再联系。 李月寒依然忙碌,采访组稿,每天接触形形色色的各样人物,提前为采访做功课,列提纲。 偶尔无聊,翻看朋友圈,李月寒总能看到年轻男孩的最新动态。 他人跟从前比更加开朗也更加活泼,会特地发条动态吐槽舍友,也会上传自己在大一新生晚会里的舞蹈排练视频,李月寒点开来看,年轻纤瘦的女舞伴在最后定格动作的时候,胳膊肘搭在他的肩膀上,高扬的黑色马尾衬托她五官小巧,眼睛明亮,女舞伴穿着露脐短衣,阔脚运动裤,歪头摆动作的瞬间和正举着手机的苏星厌对上目光,两人也是默契,同时一笑,横面长镜上映出两张同样璀璨的脸庞。 视频上方同时配文【最有默契的一次排练,辛苦那么久,心情超好。】 心情超好? 李月寒把手机扔到桌上冷笑,天天发朋友圈,只要不瞎谁不知道他心情超好? 心情超好? 李月寒越想越不是滋味,忍不住翻出以前比较起来,两人在一起那会儿,苏星厌可是任何社交平台明里暗戳的表示可都没有。 难怪难怪,他考上梧市师范大学,学得又是僧多肉少的语文专业,成天到晚被一群美少女围在中间,心情能够不好吗? 李月寒拿起手机专门点进他的朋友圈,碰巧他又更新一条新的动态。 【有人擅自主张向我告白说喜欢我,却没提前问过我心里有没有喜欢的人。】 挺好,李月寒看得颇开,弟弟长大有段年龄相当的恋爱,不用考虑那么多恼人的实际问题,能随心所欲做几场风花雪月的梦,的确挺好。 李月寒果断切换到联系人界面,心一狠把两人之前的聊天记录全部删除,顺带把人单方面拉黑。 都挺好的,还留着联系方式干什么?清明节的时候方便彼此互相发条问候纪念那段逝去的感情吗? 人要向前看嘛,李月寒心底比明镜还清,无非就是自己用走的,苏星厌用跑的。 赵音的视频通话,不刚不巧,凑到这个时候打来。 李月寒面目表情接受通话邀请。 视频接通,赵音刚看到她的脸,哈一声举着手机惊恐后退,“妹妹,你是刚吃人了?一张脸比我家最近堵着的马桶还臭。” “没啊。”李月寒微笑,“我心情很好,只是表现地不太明显而已,你现在能感觉到了吗?” 赵音:“……你还是不要表现那么明显比较好。” 她找自己一定也是正事,李月寒收拾收拾脸上的表情,正色问道:“怎么了?” “哦,你知道梧市的三同巷吗?” 一个历史底蕴悠久的老巷子,两边房屋年岁绵长有很丰富的一段历史,但年轻人对老式东西一直都采取不太感冒的态度,敬而远之,始终保持距离。 不过前几年梧市旅游局新上任的局长转换方案和思路,力排众议将三通巷两边的老房子租赁出去,给商贩做些买卖纪念物等小本生意,房子租金低廉,但有一条,商贩得自己定期维护修理,不得破坏或擅自改动房屋原本建设。 藏在历史尘埃里面的老东西因为新鲜事物的涌进再次鲜活起来,三同巷一改从前冷冰冰除了旅客无人光顾的氛围,许多小摊店铺都开到周围来,但好像也是大家心照不宣的默契,对周围环境的维护格外上心。 李月寒点头,“知道。” 赵音继续说道:“我觉得我们可以尝试通过围绕三同巷来跟梧市旅游局的局长做个采访,刚好一举两得,一方面为三同巷做免费宣传,另外一方面又能够给我们杂志增加新一份噱头。” 李月寒赞同赵音的提议,同时对她的心思也十分了然,“当个小栏目的编辑一定委屈你了。” 赵音嘻嘻应道:“我一身轻地跳槽过来可不是为了听别人吩咐。” 李月寒笑:“我喜欢跟有野心的人工作,因为这样舒服。” 赵音乐得尾巴要翘上天,“终于找到你深深迷恋我的原因了。” 前任兼现任上司的效率一向很快,没三天的功夫,她就跟李月寒拨通电话,说采访事宜已经沟通完毕。 “不过因为李岚欣女士日程安排的原因,只能委屈你牺牲中秋假日,来三同巷做采访了。” “行。” “需要摄影师吗?” “不用,我一个人忙得过来。” 在正式采访的前一天,李月寒提前到达三同巷拍摄些景物照片,顺便对当地的风土人情做更进更深的了解。 三同巷实际有六栋红砖黑瓦燕脊的老屋形成,巷口狭长,青苔藓布与墙缝与墙缝中间,三条巷子在最远的巷口互相贯通,不少年轻人从一条巷子穿到另外一条巷子,冷不丁地总能与人来个巧妙的碰面。 其中最妙的情况莫过于,一对年龄相仿的少男少女无意间的闷头相撞,哎呦一声额头碰上额头,各自捂着脑袋好笑又害羞地对上目光,周围的游客或是小贩总要凑个热闹瞎嚎两把,时间一久,有人发布网上,这便成了三同巷独一无二的景致。 李月寒走在人群中间,偶尔驻足举起相机拍两三张照,周围大部分是未出校园或者刚已毕业的年轻人,三五成群自在欢笑走着,也有不少父母拖家带口,携一家老小同时前往观景。 在这之中,人群熙攘,商贩的吆喝一声比一声长,李月寒受热闹感染,也起了份好玩的心思,停在三同巷的第二条巷子口前面,买了根山楂冰糖葫芦串。 单反相机挂在胸前荡,李月寒剥开软乎的塑料纸,卷成个团丢进垃圾桶里面。 她跟在人群后面走,手上的一根葫芦串捏在嘴边,眼睛东瞟西逛,见小巷里面冷色的花草沿缝生长,平日接触不到太阳,常长年躲在阴影地里自有自的清寒之感。 走到尽头,李月寒往第三条巷子里拐,后背突然被人敲了敲。 真是奇妙,缘分不往前头撞,只在后面追赶。 李月寒举着糖葫芦串儿转头。 人群熙攘接踵相接,脑袋顶上被水洗过的天只留一条长线般的缝,他们立于青灰色的水泥墙下,墙后的桂花探出头来扑人一鼻子香。 【如果我们长时间凝视一面垂下的旗子,它就会徐徐飘动;如果我们长时间凝视一棵树,树叶间就会出现一双和我们对视的眼睛;如果我们长时间凝视一栋高楼,它就会向我们倒来。】 “好久不见,李月寒。”他低声叫她。 作者有话说:我真的好喜欢王朔这句话,原谅我私心引用了两次。 另外月寒姐真的非常天蝎非常记仇,她一边说没关系往事随风,我不介意,然后等星厌弟弟真的跟她往事随风,这个女人又自己气得半死,哈哈哈哈哈哈! 后面没什么大矛盾,都是小学鸡恋爱互啄日常。 另外作者君的新文《小算计》求各位点到专栏点个预收收藏吧,信女在线许愿,能攒到五十个预收我就心满意足了! 第52章 凉风卷起衣角。 也才瞬间的功夫,李月寒很快回过神来,她下巴微点,从颌角到脖子连成一道凌厉又脆弱的线。 殷红的冰糖葫芦串上裹了一层厚重的蜜,衬在白色针织衫的毛衣旁边,像雪中梅花,艳得扎眼。 “好久不见。” 谈话向下是缺了空的白,周围喧嚣不断,却填不满这一块的色彩。 最后还是苏星厌先开口问候:“你也来这旅游?” “不,工作。” “哦,那你……” “我还有事。”李月寒并不打算继续跟他聊下去。 苏星厌的身后忽然蹦出一个人。 对方个子高壮,皮肤是均匀的蜜色,眼睛大得像铜铃,换上一身黑白制服能出演真人黑猫警长。 他的胳膊一把搭在苏星厌的肩上,没参透两人中间尴尬的氛围,男孩强势又热烈地对李月寒开口招呼:“姐姐你好,我叫大东!” 李月寒微笑点头致意:“你好。” “姐姐我能加一下你微信吗?” 旁边的苏星反应比李月寒快,他一胳膊肘捅大东的肚子,疼得大东倒抽凉气挂在他身上。 “卧槽,苏星厌,不至于吧?” 乖巧温和的苏星厌语气比平常冷三个调子,“你要她微信干什么?她有男朋友了。” 大东不服,直起身子,一只手还捂在肚子上,“你怎么知道她有男朋友了?刚才你俩说话没超过五分钟,诶,苏星厌你就算查/水//表速度也没这么快吧?” 苏星厌目光盯在李月寒的身上。 大东在旁边保证:“姐姐,你要说你有男朋友,我保证绝对不纠缠。” “我的确有男朋友。” 她这话是对大东说的,然而目光全程都落在旁边苏星厌的身上。 像滚成团的毛线球般,又懒又散。 小男孩乐不可支没藏住笑。 旁边大东一脸懊恼,不知该做什么表情好。 李月寒又低下头,余光中她瞥见有人抽烟,被纸卷成条的烟草快要烧到滤嘴处,那人直接拢起手,将香烟碾灭。 她抬起头,看向大东,一句话就把苏星厌脸上的笑容碾灭。 “不过那是去年九月份的事情。现在,我单身。” 大东像丢了钱包,转身又中了头奖,乍然间的大起大落乐得他手舞足蹈。 “姐姐,我能要你微信吗?你不知道,我一看到你就觉得你是我的真命天女,刚才跟我舍友说了他还一脸不爽。我说你不爽什么呀,是个男人就公平竞争?谁先要到你微信就算谁赢!”人一乐起来,说话就不顾头脑,直肠直尾什么话都往外倒,大东两手摊开,继续犯傻,“为了表现我的绅士风度,我还让我舍友先上。不过我看你们两个聊那么久,你连手机都没拿起来,我想这小子本领也就这样。时间是宝贵的,我们速战速决才不能耽误你的宝贵时间。” 大东涎着脸从口袋里面掏出手机,“那什么……姐姐,虽然我长得没这小子好,但漂亮的皮囊绝对没有一副有趣的灵魂管用。要你对我也有兴趣,我们就加个微信相互了解了解,要你对我没有兴趣,那也无所谓,我们加个微信做对平常能闲聊唠嗑的朋友也行。”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先把微信要到手才是王道。 站他对面的李月寒并不买账,“不好意思,我手机刚才没电,可能加不了你的微信好友了。” 大东不死心,“不然姐姐,前面那条巷有个租借充电宝,我先给你租一个过来。” “不用那么麻烦。”李月寒把手里的冰糖葫芦串给他,“算作安慰。” 大东并不是个一根筋的人,他知道这是对方婉拒的托词,只能感叹楚王有意,襄女无心。不过想想平白得了串糖葫芦,又跟漂亮姐姐前后扯了那么长的嘴皮子,大东呵呵一乐,好歹也比舍友赚得多。 “谢谢你了,姐姐。” 他嘴巴甜,语气热烈,一口一个姐姐叫着还真像那么回事。 杵在旁边梗着脖子的苏星厌,却活像一块雕像石。 待到李月寒走远,大东还没回过神来,他颇为遗憾地叹口气,又歪过头望向旁边的苏星厌,“诶,还看呢?你别又做梦告诉我这就是那个大你八岁的姐姐。人家完全不认识你好不好?苏星厌,要我看你就是想那姐姐想疯了,还等什么呀,直接去找她吧。不然我怕你还没毕业,在街上逮着一个年龄比你大的,就疯魔臆想爱到不放。” 苏星厌斜眼看他,“你什么意思?” 大东循循善诱,“我这不担心你的精神健康吗?” 苏星厌样貌不错,一进校园就很得各类学姐欢心,像他表白的女生不计其数。男孩子之间也有比较心理,大东说不嫉妒那是假话,心理憋着股气总想找机会证明自己。 李月寒的反应很好地取悦到他,大东拍拍苏星厌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道:“人啊,总要像前看。” 苏星厌趁他不备,直接拿走糖葫芦迈开步子向前走。 大东在原地楞了半晌,慢半拍地抬起脚追上去,“诶诶,你等等,苏星厌你这就是嫉妒啊!多大的人了,还抢冰糖葫芦,幼不幼稚?” 经此一瞥,形色匆匆,等两人再相见时,已经是一个星期以后的事情。 彼时李月寒刚结束工作,高跟鞋在楼道口蹬出空荡的响。 老旧的小区电路就像女人生理期,到规定时间总要断电闹一回。 颜琅琅杨青劝她换个住所,“你不赌不piao也没个烧钱的不良嗜好,钱存在银//行里面也是等着贬值,还不如换套更好的小区住宅还自己舒服些。” 李月寒并不这么认为,旧人旧物才能让人感觉舒服,你知道它哪里好,也摸得清它所有的坏。 然而赵音却不赞同,她有时候尖酸刻薄地令人讨厌。 “你是怕他找不到地方吧?” 说谁不言而喻。 人往往为了遮掩自己身上的一处伤口,就会主动剖开另一道伤口转移目光。 李月寒:“你难道不觉得我有些念旧?” 赵音跟她也算有过几年的相处。 岁月往昔是女人脸上的皱纹,家具裂开的纹路,生锈的铁,飘荡的烟,一切予以消散,一切又留下痕迹。 它像喷嚏和贫穷,最是藏不住。 这几年下来,光李月寒无意间溢出的叹息,赵音都能摸清出一个故事脉络。 她点头,不置可否,“所以你从没走出过去。” 李月寒笑。 所以她跟赵音永远都做不成朋友。 触屏手机的手电筒光在地面上落下一个圆形光斑,亮盈盈的,摸出包包里的钥匙,李月寒的手机光也是随意一晃,就晃到门口通往天台的阶梯上蹲坐一人。 他逆着手机光看她,眼眶很红,不知是积年累月的伤心,还是触景伤怀的证据。 李月寒手心抵在门把手上,锁孔紧紧咬住钥匙,细密的声响在暗夜里放大。 他们保持姿势没动,无声较量。 最后还是苏星厌做了退让,他心一向比不过李月寒狠,脑袋埋在肩膀下,语气全是委屈,“你知道这段时间我有多想你吗?” “我一直觉得等到高考结束,我们就能名正言顺的在一起了。可你又说让我先沉淀沉淀,我猜你有你的顾虑……”苏星厌抬起头,眼眶里面含着一包泪,“可上次见面你装作不认识我,等我回去又发现你删了我的微信。李月寒——你真打算跟我一刀两断吗?” “是啊,所以你打算怎么办?”李月寒从上往下瞧他。 苏星厌不甘心,“为什么?” “因为你年龄小。” “你之前不介意。” “但我现在介意了。” 爱而生忧,从前过往洒脱种种现如今只是个不作数的笑话。 人总是高估自己。 李月寒理解苏星厌的倔强,毕竟少年人的喜欢,总拿一时当一辈子去看。 现在他觉得真爱无敌大,能消磨掉所有的隔阂,差距,就算年龄问题也不是问题。 殊不知爱就是被一切不起眼的琐碎磨灭。 轴承转动,门从外面推开。 钥匙还握在李月寒的手心里面,她刚要/拔/出,动作进行到一半,却又忽然停住。 温暖的触感像蚂蚁爬动。 李月寒几乎是咬着牙低呵:“苏星厌,松开。” “不要!”苏星厌更加用力抱住她,他一边抽噎一边问道:“你觉得忘记……一个人要多久?” “一年三年……还是五年?我不知道,李月寒我真的不知道。” 她能感觉他又要再哭,眼泪像憋了许多天的委屈,随便给个闸口就停不住的汹涌。 但话还没说完,苏星厌生生憋住。 “我十二岁那年曾经试图忘记过你,但花了五年还没成功。我人生中为数不多温情的日子是你给的,为数不多能让我怀念能让我觉得未来还有那么一点盼头的希望也是你给的。你不好,你的确不好,但对我而言,你就是所有的刚好。” 情话是裹着砒//霜的糖。 李月寒感到肩头有阵潮湿的热,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保持原来的姿势,抬起手摸了摸苏星厌的头,“你怎么还是那么爱哭?” 苏星厌窝在她的肩膀辩解:“我不爱哭,就是在你面前眼泪比尿还贱。” 李月寒被他逗笑,软下嗓音哄道:“好啦,别哭了。” 小男孩声音嗡嗡,“你要跟我和好吗?” “不和好会怎样?”李月寒恶作剧心起。 “不和好!不和好……”他又耷拉下肩膀,毫无半点气势地说道:“不和好,我也只能哭给你看了。” 李月寒笑,反手揉了两把他的脑袋。 她声音放低,“今晚有地方去吗?” 苏星厌:“这个点赶回宿舍也门禁了。” 李月寒笑了笑,她知道一旦让他进来,那么一切都没有回旋的余地。 但爱是什么? 爱是明知无望,也要沉沦。 于是她发出邀请:“那今天晚上先在我这将就一晚。” 第53章 黑乎乎的环境里面,苏星厌提出要洗澡。 李月寒想刚才两人站在门口闹一通,估计他出了不少的汗,于是循着手机电筒的光,李月寒打开那间被自己关闭许久的储物间。 储物间很小,巴掌大的空间里面存放不少东西,但大多都是跟苏星厌有关。 李月寒走进去,找到一个纸皮箱,蹲坐在前面拿钥匙划开胶布封条。 苏星厌跟在她身后,也举着手机,东摸摸西蹭蹭,从前睡觉的床垫上堆满了他送出的礼物。 他拿起一支刻有李月寒名字的钢笔“你怎么把钢笔也扔进这里面来?” “因为会睹物思人。” 苏星厌一下理解到她话里的意思,手机光折了一个弧度,转到李月寒身上。 她刚拿出一套居家便服,冷不防地被光刺一眼,下意识偏头眯眼,借衣服挡在前面。 苏星厌连忙拿手堵住光源发出的地方。 他来到李月寒的面前,有些自责地解释:“我刚才只想看你在哪里,没想拿光刺你眼睛。” 两人靠得太近,胳膊蹭到胳膊。 李月寒觉得室内氧气不够。 她起身要摸墙推开窗户,苏星厌把手机扔到地上,屏幕向下扣,屋内借着这点光亮,所有物品隐隐绰绰能看清一个轮廓。 李月寒手指触摸到墙,她无意识往空白的墙面抓了抓,捞获一手心的凉,李月寒突然想起——储物间根本就没有窗户。 苏星厌站在她的身后,他习惯从背后抱住她。 两人类似的动作做过太多次,几乎不用过脑就知道胳膊和手该放在哪里,本能比他们更自然地做出反应。 没有人开口说话,沉默也是一种暗示。 从前苏星厌不刻意去懂,李月寒也没想过仔细去教,两人的感情浅至于理性的线之上,偶尔不小心碰触到线,又很快缩回。 李月寒说不出此刻的心情,觉得有些微妙,他的掌心很热,同皮肤隔着一层布料,是个习惯性的动作。 因为习惯,所以大胆。 “你有梦到过我吗?”苏星厌在她耳边问。 他的嗓门有些低,还有一些音发得含糊,前后鼻音讲不好,朦朦胧胧的语调像雨后在玻璃窗上起的雾。 模糊、混沌,极具迷惑性。 “有。”李月寒想拉开他的手,但没成功,反而被苏星厌抓住手指,攥在手心里面,“但不是这个样子。” “那是什么样子?”他的嘴唇碰着她的耳垂。 家居服掉在地上,没发出一丝声音。 苏星厌同她贴得更近,“我梦过到过很多类似的场景,卧室、厨房、客厅、厕所、车后座,还有储物间。” 他不掩饰他自己。 “梦里的女主角都是你,也只有你。” 身体血液如蚂蚁逆向竞走,密密麻麻噬痒往上。 李月寒觉得身体像被人凿空一块,沟壑细如长条,又广似深渊,用火山底下的岩浆炙烤。 黑暗最是宽容,因为它放纵一切的脏。 私/欲、碰触、交织、啮/咬…… “叮!——”家电发出恢复运作的声响,是隔壁或者是隔壁的隔壁,空调发动轰鸣,电视机里八点档的狗血剧在继续争论纷纷。 他们甚至能听见楼底下的小孩因为来电而抑制不住的欢呼。 李月寒绷出一口气拽开苏星厌的手,声音冷下,“去洗澡。” 苏星厌怎么可能肯,一米八六的大高个化身成人形考拉,长手长脚全挂在李月寒的身上,“我不要!” “刚刚谁嫌自己脏了?” 他语气一下掉下来,不情不愿松开手,“哦。” 淋浴间传来哗哗水声。 李月寒从客厅茶几的小抽屉翻到卧室床头柜,但一件计生用品都没找到。 也对,将近一年时间的单身状态,她没事准备那个干什么,而且今晚也是临时的突发状态。 包包里的手机在响,李月寒划开接听键。 “喂,怎么了?”她烦躁地捏了捏眉头,来回踱步,拖鞋在地板上发出声响。 赵音:“姐妹你今晚怎么了,一开口就状态不对。” 李月寒觉得好笑,斜乜着眼问:“哪里状态不对?” “我上次像你这样,还是刚要跟前任生命大和谐的时候,他忽然接了个要去工作的电话。” 李月寒:“……” 赵音感觉不对,“不会我真猜中了吧?” 李月寒没正面回应,很快真正冷静下来,“你那么晚打电话给我,应该不是研究我的状态对不对。” “没错!”说到这里,赵音想起正事,“我刚才检查了一下你写的稿件,关于第二部分一些资料的引用,上面的时间和数据都有些久远,是目前关于这方面的信息,能查到的只有这些了吗?” 李月寒点头,“目前官方权威的杂志和发布的报道,我能找到的这些数据已经是最近几年最新的了。” “嗯——”赵音估计在那搜索什么,有一会儿才跟李月寒说道:“我这里有个朋友也是做这方面的研究,你可以加她微信先聊一下。今天晚上情况特殊,稿子得马上赶出来,所以等下还是麻烦你了。” 李月寒:“没事,你把她的微信发给我吧。” 因为有工作要忙,所以李月寒刚才那点绮年也散到九天之外。 她回到客厅打开电脑,一边用手机微信跟人沟通交流,一边修改稿件。 淋浴间的水声不知什么时候停下,紧跟着又是呼呼的吹风机响。 李月寒专注起来便不顾东南西北,等她回过神时,苏星厌已坐在沙发上等她很久了。 他的眼睛湿亮,软乎乎的头发有些蓬松。 “你忙完了吗?”苏星厌问。 李月寒点头,“怎么还不去休息?” “等你啊!”他理所当然,紧跟又略带害羞地低下头,“刚才我们还有事情没做完呢。” 李月寒:“……” 她不好扫他的兴。 苏星厌察觉到李月寒突如其来的沉默,他手足无措,“是不是你还没准备好,那也没关系,我……我可以等你准备好的。” “不是这个,星厌。”李月寒无奈笑笑,然后把原因告诉他。 “这……这样啊。”他脸很红,一对耳朵尖比脸更红,手掌故作镇定地放在膝盖上,一双半抬半合的眼却泄/露小男孩的情绪。 “那……那我今天晚上能在你卧室休息吗?什么都不做也没关系。” 李月寒撑头逗他,“你知道世界上最假的假话是什么?” 苏星厌摇头。 李月寒笑:“我就躺在你旁边,什么都不做。” 感觉到人品被质疑,星厌弟弟很着急,他就差举手发誓,相当一本正经郑重其事地保证:“姐姐,我真的什么都不会做!” 是夜,他们很早就上床休息。 苏星厌小心翼翼地贴在床沿边上,僵硬得像尊雕像。 李月寒好像睡着了,说是好像,是因为苏星厌也不敢转头打量她。 有点渴,也有点想翻身,他还想为自己不争气地反应叹口气。 不过,李月寒姐姐真的睡着了吗? 苏星厌瞧瞧往旁边瞄一眼,小男孩很讲诚信,说是一眼多半眼也不肯瞧。 却没料到,他正正当当对上了李月寒的目光。 “我……”他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李月寒靠在他的肩膀上,一只手横过他的腰,“怎么还不睡?” “姐姐,你怎么也还没睡?” “因为你太紧张了。” “嗯?” “我很难忽略掉你的紧张感。” 苏星厌叹了口气,“那我试着放松。” “怎么放松?”李月寒问,她放在他腰上的胳膊并不打算挪开,低声像蛊,“靠自己吗?” 苏星厌知道她意有所指,还没开口,却听见衣料在床/单上摩擦的窸窣声。 李月寒的声音落在他的耳边,“还是靠我?” “姐姐……” “叫我名字。” 第54章 郁达夫曾经说过:“人生是动不得的,稍稍一动,就如滚石下山,变化便要接连不断地簇生而来。” 秋意未浓,寒冬已到,路边绿化半黄半绿掺杂,蔫得不彻不底,绿得不情不愿。 日子也只是身上衣服更换,从风衣薄衫,到马甲厚袄,不知不觉中,苏星厌大一上学期的课程已全部结束。 他在宿舍里面收拾东西。 舍友见他三两下装好一个旅行包,忍不住艳羡道:“星厌,你离家近就是好,坐班车两小时就到。不像我,早上九点的动车,得坐到下午三点。” 苏星厌眯起眼睛笑。 大东随便丢了几件衣服进行李箱,期末考试刚刚结束,全校弥漫着一股聚不拢的闲散氛围,他划拉手机屏幕,没几下心思就活络起来,将手机扔到桌上,两只手撑在膝盖上,挤眉弄眼地问道:“诶,聊点事。” “啧,表情那么猥/琐,肯定不是什么干净事。”舍友甲应道。 大东嘿嘿一笑,并不否认,“要说我们宿舍四人,除了我这个光杆司令,你们几个都有情况了。咳咳,其实谈恋爱就跟驾校学车一样,科一纯理论,初步了解简单涉入,到了科二就是动手实/操,不过初次上手,翻车的可能性相当之大,等到炉火纯青之时,也就是科三飚速之际。” 有舍友在后面追问:“科四呢?科四你要怎么解读?” 大东摊手,不言而喻,“就领证嘛。唉,也不知道我什么时候能报名学车。” 宿舍几人笑成一团。 “都一个学期的舍友了,推心置腹,你们都在科几啊?” 三个有情况的舍友,一位刚跟女友牵线,还停留在科一阶段,另一位嘻嘻发笑,神情甜蜜不言而喻,只说进阶科三指日可待。 大东和舍友甲投向艳羡的目光。 环视一周,就剩安静坐在椅子上的苏星厌没讲。 三人也不着急收拾行李,围着苏星厌逼/供,誓要从他嘴里撬出三言两语。 男孩脸红红地吐出两个字,引起宿舍全体哗然。 “卧槽!不是吧,苏星厌!” “干,你不是看着挺不声不响的吗?” “什么时候,到底是谁??” 动静太大,引来隔壁同班同学推门进来,“怎么了,整条走廊都是你们宿舍的声音。” 三人愤然:“苏星厌他到科三了!” 那名同学莫名其妙,“你们宿舍不是还没学车吗?” - 李月寒和苏星厌在一起的消息并没刻意隐瞒。 是故,这在双方亲朋好友中间是个公开的秘密。 苏强和苏护曾经上门找过李月寒,但苏星厌横在门前不让他们进去。 苏护好声好气,跟哄孩子一样哄骗苏星厌:“星厌,姑姑也是为你好,你们两个年龄相差那么大,以后是不会幸福的。” 苏强在苏护旁边凶一张脸作恶人,“苏星厌,你要不跟屋里那个女人断绝关系,从此以后你就别叫我爸爸,也别进我家门!” 那个所谓的屋里女人正坐在沙发上看书,她端起一杯咖啡轻抿一口,云淡风轻,并不管屋外的喧嚣嘈杂。 苏星厌一手拉住门把,一手抄进口袋,他半靠在门框边,漆黑如墨的眼眸,不言不语,直直盯着苏强。 苏强身上的气焰,肉眼可见地灭掉一半。 苏护站在旁边不敢吭声。 苏星厌的目光转一圈,最后又冷又凉地落在苏强身上,“你老了还想我给钱吗?” “想的话,就安分点。” 苏强一张脸因为愤怒憋红的脸色,立刻就像被一盆水浇灭的碳火,从里到外冒着烟的白。 “我……”他气势愈低。 旁边苏护听着不快,嗓子一正,严肃道:“苏星厌,你怎么说话的?他可是你爸,不管怎样你都要养他的老,是不是里面那个缺德的女人教唆你什么,我就知道她不是个好东西……” “姑——”苏星厌不耐烦地打断她,“你天天辗转不同男人中间,为了赚件衣服钱就去破坏别人家庭,谁真的缺德,谁不是个东西?” “你——!”苏护被气得哑口无言,“我那是为你好。” “谢谢,大可不必。” 最后谈话的结果自然是不管而散。 苏星厌一把关上门,转身来到李月寒的身边,见她只看书,目光里半分没瞧见自己,当下心中郁闷,他坐在沙发底下的地毯上,耍无赖似的,脑袋搁在她的腿上不动。 李月寒空出一只拿书的手来摸他头。 “原来小猫还会挠人?”她的目光依然顿在书页上的字里行间,手却不重不轻地捏苏星厌的耳垂。 微凉,柔软,很舒服,李月寒曲起食指顺着他的耳廓刮,反反复复,乐此不疲。 苏星厌抓住她的手,有点惶惶不安,“是不是太凶,吓着你了?” 李月寒动作顿住,她将书扔到一边,男孩毫无防备、软乎乎的面孔一头扎进李月寒的眼睛里面。 “还好。”李月寒低下面孔,鼻尖碰到他的鼻尖,像尘埃一样细小的亲昵举动,闹了苏星厌一个大脸红。 李月寒低声呢喃:“原来还担心你是只只会撒娇做嗔的家养小猫,没想到小花猫凶起来,战斗力跟老虎差不多。” “那……很凶吗?” “嗯——”李月寒认真思索,可偏偏动作不正经,嘴唇有意无意擦过他的嘴唇,一只手还挂在苏星厌的耳朵上,另外一只手却顺着苏星厌的脖子走,她稍顿片刻,终于想起,“还好,毕竟我见过你更凶的时候。” 也就一句话的撩/拨,乖巧害羞的小花猫立刻化身成不知餍足的大老虎。 李月寒曾经跟苏星厌认真说过,两人在一起关于年龄这个问题,始终都要被人问上一嘴,有意的无意的,不管舒不舒服,他们都得受着。 李月寒当时目光下垂,并没看他,语气也是不冷不热,“你受得起吗?” 苏星厌当即点头。 这也因此,在苏护和苏强找上门来以后,李月寒叫苏星厌去解决。 “我毕竟不好做你们之间的中间人。”她找来一本书,轻轻柔柔坐沙发上。 横隔在两人面前的琐碎不止这些。 李潇之前也来找到李月寒,翻来覆去说的就是些陈年老话,但父女两人中间始终隔了层什么,客气太过,指责阻止反而不好开口。 末了,李潇只是叹气:“你好自为之。” 许招娣对于两人的关系却没有说什么,这也算在李月寒的预料之中。 她一直都希望自己女儿找个弱势的,这样她才能更完全更充分地掌控女儿。 年轻男人最大的弱点就是经不得岁月考验,许招娣就在这儿哪也不去,她能等,等女儿遍体鳞伤,等女儿再度回头。 其他好友虽感惊讶,但前后联系两人纠缠种种,便也不觉奇怪。 日子车水马龙一遭过去,人间在此昏了头。 梧市冬天阴了那么久,难得挣出片太阳,慵懒的光悄然散进室内。 不大的公寓里面,“啪——”地又是一声掉书响。 苏星厌从笔记本电脑里面抬头,瞧见李月寒不设防的睡颜在自己面前展开。 跟当时自怯卑微的心情不同,苏星厌将李月寒横打抱起。 李月寒睡眼朦胧间,胳膊自然搭上他的腰。 “重吗?”她窝在苏星厌的怀里问。 “还好。” “跟我这样的人一起,无聊吗?” 他轻声笑,推开门将人放在床上。 不着急离开,苏星厌掀开被子钻进来,胳膊往前拢住李月寒的腰。 好久好久,就在李月寒快要再度睡过去的时候,他在她的耳边轻声说道:“跟你在一起就算无聊也不无聊。” 我们始终都要淌过人世间最平淡无际的岁月,看日升月落,感世事无常,一颗心也许会有磕有碰,在俗世堆里伤得面目全非。 在未来滔滔不尽的岁月洪流中,苏星厌并不害怕,因为他知道李月寒就在他的身旁。 ——完—— 作者有话说:还有两篇番外,基本都是两人日常。 另外卑微作者在线求收新文《小算计》3月15号开,这本跟《要乖》比会轻松很多,也没那么压抑,文案贴下,希望感兴趣的朋友能收藏一下,万分感谢! 叶胜楠十几年来一直精心维护自己的傲人形象——成绩优异、行为优雅,身为班长从小到大都将班级管理得井井有条。 直到一场变故,让她转学再次遇到李柏池…… 就是那个见证过她口吐芬芳,偷走人形立牌,还有模仿家长签名一系列糟糕人生的混蛋。 - 【小剧场】 江城十中高二三班班长李柏池,人缘一向最好,去哪都有一群朋友跟着。 这天,他们放学照常找地方吃饭,一行人刚走出校门口,就被一道声音叫住。 高二三班几位男生无不骇然,前面哭得难以自持的不正是他们高二三班顶天一霸叶胜楠吗? 却见她抽抽搭搭,眼眶发红地盯着最中间那人问道:“李柏池,我们真的不能再是朋友了吗?” 向来好脾气的班长李柏池果断摇了摇头。 这是……要跟叶胜楠正式交恶?高二三班的几位男生再次惊讶。 只见男孩慢悠悠走到女孩面前,俯身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 女孩听完连哭都完了。 高二三班几名男生追问李柏池究竟说了什么,但他只笑不语。 只剩叶胜楠站在原地,心脏砰砰跳动。 刚刚他说:“比起好朋友,我更想做你的男朋友。” 第55章 番外1 新年将近,冷清一个冬天的梧市街区巷角,好似都憋着一股化不开的劲,红灯笼红双喜,迎着料峭冬风一路噼里啪啦,从街头烧到巷尾。 在苏阳青续上第二杯咖啡的时候,她等的人终于来到。 短棉袄蓝牛仔,上肥下瘦的装扮更显穿衣人的单薄纤弱,她摘下驼色围巾,跟手中提包一起放在旁边椅上。 很快有侍者送菜单上来,问她可有需要。 “一杯意式浓缩,谢谢。” 咖啡厅内有音乐流淌,暖色调的灯光融在头顶之上,她们坐在一个不靠窗户的小角落里,比黑夜更暗,光下的影子遮住彼此面庞。 “找我有事?” 咖啡上桌,李月寒倒一杯奶咖下去,细长白勺搅拌,碰到杯面,声音叮咚。 苏阳青并不在意李月寒的态度冷淡,她舀下一口旁边白瓷骨碟上的草莓蛋糕,奶油的甜腻连带一股说不出是什么化学添加剂的酸甜一道融于嘴间,她很是受用,没忍住又是一口。 李月寒不动声色地在暗处打量。 苏阳青这才想起对面来人,恋恋不舍放下细勺,同李月寒拉起家常,“真没想到缘分奇妙,以前的同学成了现在的姑嫂。” 李月寒淡笑,眉眼里的情绪更薄,她低头端起咖啡,轻抿一口,意式浓缩的味道最苦。 “你以前,说话从不绕圈。” “人总是要变。”她刚咽下一口奶油甜,开口却是黄莲苦。 李月寒不冷不热说着过场话,“各有各的难处。” 即使看不清面庞,苏阳青的坐姿李月寒还是能完全收纳于眼底,她两腿交叠,后背绷着一条弦,连带身前锁骨凸棱,像刀像剑,撑起水草绿的圆领毛衣。 她几欲开口。 李月寒想来想去估计她也是说些油盐不进的废话,干脆提前发声,在苏阳青前面截住她的话头,“你怀孕了。” 她用的是陈述句。 苏阳青没藏住惊讶,即使打算坦白,也没料想进度条会以一点五倍速播放,她措不及防,稍不注意便将主动权交予对面人的手中。 李月寒继续加料,“孩子的父亲有家有室。” 苏阳青此刻已说不出任何话来,瘦弱过分的手掌抓紧又松开,几次重复无意义的动作。 最后开口,喉间已是一片铁锈般的涩,“你怎么知道?” 李月寒:“三个月的肚子总该显怀,更何况你藏得也不算够好。至于孩子的父亲情况,我是从你脸上的表情猜出。” 她已揭破苏阳青溃烂发臭的另外一面,像直接明悉对方底牌,大小王连带炸/弹齐上,杀她个片甲不留,打她个流花流水。 玻璃门前风铃晃动,有人进出,掀起一片风声。 对面女人像开到艳时即将凋零的花,浓稠到腐烂的颜色,黑如碳木一样的眉轻轻拢起,她一双肖似苏星厌的中式内双眼噙着两滴泪,晃晃悠悠掉在黑褐色的咖啡中。 “那个男人是我老板,大我十五岁。除了有妻有子,什么都很好。” 李月寒只笑不应,桌上咖啡在老掉牙的情节中逐渐放凉。 她耐心听着,直到故事讲完,玻璃门推开拉起已有好几轮,李月寒才坐直后背,浅声开口:“你找我来,应该不是为了讲述你的过去。” 说到目的,苏阳青话语一顿,像一个急促未完的句子,在雪白扉页上留下一道突兀划痕。 她犹豫片刻,也不遮掩,“我们的家庭情况,想必你也是有所了解。我妈跟我爸已经离婚,嫁到另外一户做别人的妈。至于我爸,更是烂泥扶不上墙,送钱过去只是把钱扔进一个填不满的无底洞。” “这个家已经药石无医。我和我的孩子,无名无分,也不知道要在哪扎根。” 李月寒挑眉,“所以?” “所以——”苏阳青抚上肚子低吟,“我想你跟星厌以后结婚也需要一套婚房,这钱你们不用担心,我来负责。三层高的复式楼,连地方我也给你们看好了。你知道,我和肚子里的孩子无根无依,就想找块能落脚的家。” 任何感情扯上金钱就不再纯粹。 更何况涉及不动产,里面圈圈绕绕更多,光房子落户写谁的名字就足够讨论好几个来回,再加上花别人的钱,住别人的房,不管在哪都要被生生压低一头。 李月寒一只胳膊搭在座椅扶手上,玩着有段时间没绞的指甲,“你知道,我之前在《梧南早报》工作,别的本事没有,大街小巷天天窜,就消息还算灵通。前年低价买了套二手房,搁在那儿也没动,算是走运,最近听说那片要拆,赔钱赔房。虽然钱不一定会多,房不一定会好,但聊胜于无,毕竟我跟星厌最合拍的地方,莫过于物质上的知足常乐。” 苏阳青低头笑:“也对,以前高中就数你不声不响最聪明,什么事情到你手里都多一分算计。是我糊涂,看你现在当个小记者,就忘了你有通天的本领。” 李月寒:“谬赞了。” 她不待苏阳青回答,就先行开口,一面抓起手机看时间,作势匆匆,“有些事情,得你跟星厌去说,我毕竟是个外姓人,很多话不好也不方便开口。” 苏阳青比她更急,追着问:“那今天的提议……” 李月寒拿过围巾,“我听星厌安排。” 苏阳青绷直如刃的后背一下断碎,全身重量仅靠两边肩膀提起,她像垃圾堆里没有灵魂的木偶,等人来收,去重新加工。 李月寒离开之前给她留下一句话,“你想要一个家,可家从不是靠别人给的。” 草莓蛋糕还剩一半,放置于瓷碟之中,粉色白色奶油和蛋糕胚糊了颜色,一片僵硬如墙的模糊。 - 一日无事,好不容易能在家歇息,陪陪苏星厌,却没料到半路杀出个苏阳青,一通电话不带预约,点名道姓直接喊人过去,待到从咖啡馆里出来,李月寒已白白蹉跎半天时光。 她赶回家时,已是下午三点。 苏星厌抱着靠枕窝在沙发里打瞌睡,迷迷糊糊间听到门锁响动,睁开眼见是她,舍不得睡更舍不得不看她,两相为难,他没精打采地半睁起眼睛哼唧:“去哪呢?” “你姐约我。” 苏星厌瞌睡去了大半。 “她是不是找你聊什么婚房,还说要跟我们住一起?” 李月寒坐到他旁边,“她之前找过你?” “嗯,但我没同意。” “难怪。”她想起苏阳青当时颓丧的神态。 苏星厌抓住她的手,揉着骨节碰到李月寒好一段时间没剪的指甲,他从抽屉里找出指甲刀,又抽出一张纸垫在膝盖上,五根手指从食指开始剪,大拇指留在最后。 李月寒很少去询问关于苏星厌的家庭状况。 准确来说,光苏强和周兰芳和生养出苏星厌这样乖巧的小孩都很难想象。 毕竟他的家庭、他的遭遇,都让他有足够充分的理由去选择作恶人,干坏事。届时总有人理解、总有人同情,原生家庭在人一生中的缺失,足够成为所有错误的理由。 但他没有…… 十根手指指甲已被全部剪净,苏星厌先生服务到位,甚至还拿出指甲锉要进行下一步的工作。 李月寒收回自己的手,换个地方去捉他的耳朵,大拇指和食指从耳垂捏到耳朵尖,好玩的时候还要拽两把。 “小朋友,你知道你姐姐怀孕了吗?” 苏星厌点头:“嗯。” 黑黢黢的眼睛凝放一本正经,他故作严肃绷着张脸,表示自己有认真在听,简直超级可爱。 李月寒又问:“没什么反应?” 他动了点反应。 李月寒的小朋友伸直胳膊一把将她捞进自己怀里,下巴准确找到肩膀位置,明明一米八六的个子,关于扮弱却得心应手。 “我姐离开家之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这个家迟早要散。她当时心比天高,我跟她虽然没什么感情,但也是真心祝她挣脱牢笼。她离开以后,我们家的经济情况并没有轻松多少,苏强要扛下一个家的压力,时间久了也不会因为我是男孩,而摆什么好脸色。我妈虽然想帮我,但她身体的确不行,从前生我落下太过病根,苏强又舍不得给她花钱治,只能这么拖着。我一直都很不开心,也一直都很压抑。” 李月寒听着心疼,用力抱住他。 苏星厌笑:“不怕,能够说出来的痛苦就已经不再痛苦。至少对我而言,都已经过去了。” “我猜想我姐可能跟我是同样的一类人,不,应该说我们一家都是一群骨子里面懦弱的人。只不过她跟苏强一样,外强中干,果断果断不彻底,跟家里面断绝联系不知道后悔多少次,从初中开始就跟我电话联系,说后悔了想回家,我说家就是一个让你没办法出来的无底洞,你好不容易逃出来,又何必再回去。” “像我们这类懦弱人,总要寻着一个依靠才有勇气。只不过她没我幸运,遇上了个错误的人。” 再无所谓的口吻,碰上跟自己有关的人,难免会藏不住情绪。苏星厌讲到最后,深深地叹出口气。 但他还要继续同李月寒解释:“我之前跟她说过,我做不了她的依靠,两根在水里的稻草遇在一起除了加速溺亡根本没有其他结局。我以为她会就这样算了,没想到……”苏星厌扯出一抹苦笑。 李月寒没办法抬头对苏星厌说一句过去了。 毕竟很多过去的事情并不是真的过去。 她所能够做到的实在不多,除了拥抱和温度以外再无其他,但对于一个一无所有的人来说,却是完全足够。 作者有话说:这本小说有点压抑的基调,让我想把番外写甜都有点困难。虽然苏阳青这个人物没必要展开,但我的键盘还是控制不住想要去讲一讲她o(╥﹏╥)o(都是键盘的锅,非作者君本愿)。 另外真诚保证,下章番外必甜,就日常甜,不搞什么过去苦大仇深相互救赎那一套。 最后再打一次广告,作者君的新文《小算计》全文基调都以轻松为主,求收藏啊求收藏。 第56章 番外2 六月开了个头,巨蟹座男孩苏星厌的生日转眼就要来到。 只不过这两年的生日给他带来的阴影实在太重,十八岁的第一天他的告白惨遭李月寒的拒绝,顺带回去路上全身浇透;十九岁的第一天他又收到李月寒拒绝见面的短信。 坚持无神论者的苏星厌同志,特地在六月之前,手机下载万年历,翻开生日当天的诸日事宜。 农历五月初三,宜嫁娶、祭祀、沐浴、扫舍、修饰垣墙。 也没说适不适合过生日。 他趿着拖鞋,在宿舍来回走动。 大东窝床上正拿手机玩斗地主,纠结该发哪张牌,手里大小王全有,就是顺子不多,要对面有炸、弹怎么办?他咬住指甲,拖鞋踏拉地面的声音时时响起。 “快点吧,等着花都谢了。” 秋天の风、、凌浇桶冰水下来。 大东没法,丢出唯一一张单牌的梅花三。 秋天の风、、凌扔出张黑桃A。 刚才催促他的那位牌友声音贱贱地说道:“出不起。” 转了一圈又到他,拖鞋踏拉声不停。 大东叹气,自然也是出不起。 秋天の风、、凌手上只剩三张牌。 关键时刻,大东内心祈祷,千万别是炸/弹。 “炸/弹!” 拖鞋踏拉声继续。 游戏结束背景音响起,农民联手大获全胜,地主输得底裤全无,怼着屏幕冲大东痛哭流涕。 三千欢乐豆几局送人,一天的快乐在开始就已经宣告结束,大东也很想哭。 “苏星厌!”他要把痛苦实体化,责任得找个宣泄对象,“你别再来回走了,看看我三千欢乐豆,开局没五盘我全输光了。” 苏星厌同学终于站定,只不过目光从烦躁沉淀为悲悯,“开局就输,不是你的常态吗?” 大东感觉男人的尊严被踩在地上碾磨。是可忍,孰不可忍? 此时不反抗,枉做真男人!!! 苏星厌又问:“还是你要跟我来一局翻盘,一局十块钱的那种。” 全宿舍牌技菜鸟和最菜鸟的对决。 其余两位舍友听此战书,很是激动,摩拳擦掌,不知道的还以为当日华山巅峰,互下战书的是他们。 真男人大东原地表示要拿自尊去喂狗,他重新跌回床上,“拉到吧,十块钱一局,有这钱我中午可以去食堂美餐一顿了。” 舍友甲起哄:“大东,一块钱一局干不干?” 大东打牌,旨在送钱,一局一块,十局就十块,所谓积少成多才能发家致富。 大东当然不干,“我花一块钱能买一万欢乐豆,看来网瘾少年注定不能参与你们赌徒的狂欢。” “不过……”大东看向苏星厌,“星厌,今天你很不对啊。一直在我面前晃……” 他忽然想到其他地方,拽过被子可怜兮兮缩往墙角,抱住高壮能吃但脆弱的自己,“你不会谈过恋爱,发现自己并不喜欢女孩子吧?” 苏星厌给他一个白眼,“那我也不会喜欢你。” “卧槽,你真不喜欢女孩子?!” “假的。” “那你在我面前晃什么?”他很生气。 “大哥我睡你下铺。” “哦。”大东撇开被子,“忘了这事。” 苏星厌手机响起微信提醒,是李月寒的消息,说他生日那天不巧,要出差外地,二十岁的生日可能没办法陪他渡过。 呼—— 阴影面积太大,看到这个消息苏星厌反而松了口气。 他很快编辑一条消息发送过去。 【没关系,你好好工作才最重要。】 李月寒【小朋友那么乖吗?那我努力赚钱给你买棒棒糖。】 苏星厌发了个有点小委屈的表情包。 【我一直都很乖的。】 在床/上的大东精准抓住苏星厌脸上的丝毫表情,见他一副提起一口气又松掉一口气的样子,贼兮兮地问道:“骚年,见你这样,一定跟感情有关。” 苏星厌懒得理他。 大东欢乐豆全部输光,此刻已经没有什么很好消磨时间的娱乐项目,他只得抓着苏星厌问:“诶,你刚才那么烦躁是不是做了什么对不起女朋友的事,怕她分手。” 苏星厌简直像老人家一样忌讳,“别乱说,我们好好的,永远不会分手,我们还要结婚呢!” “得得得!”大东酸得牙根受不住,“看你这痴情种样,是不是那个姐姐?” 苏星厌:“一直都是。” “要说你小子也真是,女朋友藏那么严实,要不是看你每个周末回家回得那么勤,我还以为你那大八岁的姐姐是你编的。星厌,快一年的舍友了,女朋友给我们看看长什么样呗!” 苏星厌:“你看过,就三同巷的那次。” “哪次?”快一年的东西,大东有些没印象。 苏星厌闭着眼睛都能准确说出:“去年中秋节的三同巷,她还给你一串糖葫芦。” “哦,对,那糖葫芦还给你顺走了……不对!”大东表示怀疑,“你说那漂亮姐姐是你女朋友,吹吧你,她全程没跟你说过五句话,冰糖葫芦给我都不给你。苏星厌,你就是看对方被我,没被你的魅力折服,内心失衡,所以才……” 苏星厌挑了张李月寒在客厅书架上找书的照片给大东看。 阳春三月时节,她穿着白色针织衫毛衣,袖子长大,拖拽到手掌心,她一只手拿起书架里的一本书,怀里还抱有一本,日影斜斜,她的目光温柔,整个人笼在落日的余晖之中,冲淡大东初次见面时,对她的清冷之感。 大东:“……”忽然无话可说。 苏星厌很快收起照片,认真道:“看嘛,我没骗你,她真是我女朋友。” 大东只觉得这个消息无异于晴天里的一道霹/雳,“那天她为什么不跟你说话?” “因为我们有点小矛盾。” 大东:“……” 已猝。 - 另外一边,李月寒给赵音打了通电话。 “喂,李大记者您好。请问有什么能为您服务的吗?”赵大编辑最现实,李月寒近来成绩傲人,她连说话的强调都甘心化为服侍后宫宠妃的洗脚婢。 李月寒没把她这不正常的调调放在心上,只说:“六月二十三号那天的采访报道,你看能不能让其他人去做。” “怎么了?” “嗯……私人情况,需要请假。” 赵音一秒连接八卦雷达,“你怀孕了?” “抱歉,让您失望了,我们避/孕措施一向做的很好。” “那是为什么?”她实在想不出来。 李月寒目光变柔,“当然是给我家小朋友过生日。” “嘶——”真酸,赵音感到牙疼,“好吧,特殊情况,能够理解。” 李月寒笑。 “不过……”赵音低下声音,“你跟他以后打算怎么办?” “嗯?” “也差太多了。”赵音往下继续说:“弟弟虽然年轻身体好,但却始终什么都没有。你就没为以后考虑,难道真要跟他谈一辈子恋爱?人始终是要接触柴米油盐。” 李月寒:“星厌他有为我们的未来努力。” “比如?” 赵音语气凉凉,要她当岳母,那女婿得笑着进门,哭着走。 “他一直都很节省,上学也兼职好几份工,送外卖,周二周三下午没课就做家教。寒暑假也从不闲着,一天要打两份工,他其实比我还辛苦。” 赵音:“你这语气太像八点档的狗血剧里,被小白脸骗才骗色还要替他说话的傻女。他不赚钱谁给他交学费,谁替他出生活费。” 李月寒:“至少他没想占我一分钱的便宜。” “这到也是。”赵音无话可说,她又想到什么,“那你最近刚买的房子……” 李月寒手中买的那套二手房被拆,赔了两套公共房,她抛手两套全卖出去,再加上之前几十万的赔偿金,重新买了套三室一厅的公寓。 李月寒了然赵音要说的意思,“当然是写我的名字,星厌他从不过问这事。” 自家人有自家事,赵音八卦够了自然不会往下去操其他心思。 她一口允订好李月寒的假,在电话挂断前随口调侃:“你家小朋友知道你要给他过生日准得乐疯。” 李月寒综合前两次的生日来看,心虚笑笑。 天知道他对生日阴影的心理面积有多大。 - 左磨右蹭,苏星厌终于迎来生日那天。 前几天李月寒特地电话叮嘱他,叫他这周别回去,“楼上在装修,你回去一个人也是听噪音。下个周末从学校回来,刚好我也有空带你玩。” 苏星厌:“好。” 他生日那天刚巧是个周六,全宿舍拉上窗帘关掉灯,呼呼大睡到中午才起。 大东问他要吃什么,给个意见参考。 苏星厌还没想出来,口袋里的手机忽然嗡嗡振动。 看到来电提醒是李月寒,他忽然有点不想在今天接她电话。 算了,阴影始终是阴影。 苏星厌按下接通。 “喂,星厌——” 语气沉重,苏星厌已感觉自己要凉一半。 “月寒姐姐,我在。” 他在思考今年月寒姐姐要折磨他的种种方式和可能。 “就是……” 他心在狂跳。 “你今天能回梧市一趟吗?杨青着急要接我的一本书,但我现在出差,人在外地,没办法回来。今天就辛苦你跑一趟,回家里帮我拿给她。” 苏星厌长吁一口气。 他看了眼时间,“月寒姐,我现在赶回去,也要两三个小时以后才能到,没关系吗?” “不急,你先去吃午饭,一本书而已,杨青八点以后才来拿。” 苏星厌:“哦。” 电话全程,李月寒半句没提到苏星厌的生日相关。 苏星厌以为她忘了这茬,内心像躲过一场模拟小考一样感到幸运。 毕竟十八岁生日那天,月寒姐姐在他许完愿望以后,就叫他以后别再来找她。 大东在床/上问:“诶,星厌,你到底要吃什么?想好了没有。” 苏星厌随便挑了套衣服就站起来,“我去食堂随便吃点,今天有事得回去一趟。” “是你女朋友的事吧?诶,今天好像是你生日来着,她会不会挑今天向你催婚?” “想什么呢?”苏星厌哑然失笑。 从学校到梧市,公交汽车四十五分钟转到客车总站,苏星厌又再坐整整两个小时的班车到家。 站在门前,苏星厌拿起手机看了眼时间,却是刚巧,电话突然响起。 依然还是李月寒。 他以为又是为了杨青的事,当即也没多想,接起电话,说道:“月寒姐姐,我回来了。” “在哪里?” “门口。” “吃了吗?” “还没,我不饿。”他笑着解释一句。 李月寒在电话那头声音柔柔:“到家先休息坐一会儿,冰箱里什么都有,你要想做就自己动手,要真累了,就记得下单点外卖,一个人也要照顾好自己。” 即使看不到她的脸,苏星厌也应得认真,“好,你也要照顾好自己。” 两人温存一阵,主要是苏星厌拉着李月寒叮嘱交代,好一番磨蹭,直到月寒姐姐咬着牙问:“苏星厌,你还不开门吗?” “哦,那先这样了,月寒姐姐拜拜。” “拜拜。” 门锁转动,房门打开。 室内漆黑一片,视觉被完全剥夺,苏星厌站在玄关处按亮客厅的电灯开关,骤然亮起的光,给他一片光明,能用来清楚看到所有。 他看到晚风徐徐,吹动米色窗帘飞舞,深紫色的夜空在尽头沉淀为透明的白,一两颗碎星在弦月旁边闪耀;他看到屋内沙发被推至靠墙,面前坐着一个抱住吉他,刚刚才跟自己结束通话的女人。 她今晚很漂亮,白色针织短袖,下面是一条阔腿裤,黑色长发柔柔散着,一把木色吉他横在身前。 一双眼睛里面,藏的尽是万种柔情。 苏星厌站在原地忘了动作。 “生日快乐啊小朋友。”她在位置上说。 紧跟着一首不算流畅、用吉他伴奏的《生日快乐》歌响起。她弹得结结巴巴,一会儿得顾及手上动作,而忘了歌词,一会儿又唱得太过自然,而乱掉手里的动作。 一首《生日快乐》歌,苏星厌听着又想哭又想笑。 一曲歌毕,李月寒有些紧张地问他,“我唱得怎么样?” “这吉他是我这两天临时学的,但还没完全掌握,本来是给你一个惊喜,但希望不要是惊讶。” “不会。”苏星厌摇头,“你扫弦扫得不错。” 李月寒笑:“我瞎扫的。” 苏星厌跟在后面应,“我也是瞎说的。” 两人目光撞在一处,没忍住又是阵笑。 李月寒目光落在吉他上,无奈地朝苏星厌耸了耸肩,“星厌,你看,世界上也有让我感到无能为力的事情,而且从现在看来,好像还不少。” 她苦笑说道:“跟我相处那么久,你应该也知道我心情一不好,就喜欢玩冷暴/力不理人。嫉妒心又强,虽然嘴上说着不介意年龄,其实我心里在意地要死。” 木色吉他被李月寒放在地上,落得一声空洞的响,她的声音跟在后面响起,问道:“像这样的我,你还喜欢吗?” 苏星厌没着急回答,而是反问:“以前月寒姐姐,可从不在意这些。” “因为我好像越来越喜欢你了,所以越细节的地方也好像越来越在意。” 李月寒从没认真跟苏星厌表过白,她会夸他可爱,也会说他好乖,像家养的猫咪或者是狗,守在屋内定期撒娇卖萌即可。 一般不说情话的人,说起情话最动人。 苏星厌低下头,“其实我也没有很好,缺点能数一大堆。” 李月寒歪头,“那这么看起来,不完美的我和不完美的你,还真是天生一对。” 苏星厌笑。 屋内风凉得温柔。 她的声音徐徐响起,比音乐好听。 “不完美先生,在你脚边有一束玫瑰和一枚戒指。给你个机会,为你的不完美小姐做点表示。” 苏星厌低头,视线之中赫然闯入一束灿烂又艳丽的玫瑰,中间是冷蓝色的勿忘我作陪,再旁边是一个深蓝色的戒指盒,里面放有两枚对戒。 “我已经向你求婚了,礼尚往来,你也该有所表示。” 苏星厌乐得要掉眼泪,但他却不动也不做表示,递了根杆子要往上爬,掐住声音撒娇:“你就唱首生日歌,没其他一点表示吗?” 李月寒铁面无私,“没,另外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 苏星厌听到这话,立刻抓起戒指往手上套,“你别想反悔。唔,我当然更不可能反悔。” 李月寒笑:“傻货,我的手指还光秃秃的。” 苏星厌捞起玫瑰花,带上戒指就往她那跑。 李月寒提前把手藏在后面,“表示呢?” 苏星厌思绪忽然跳了个岔,着急地趴在她腿上,“月寒姐姐,我好像忘了脱鞋进来了。” “没关系,反正家里的地也是你拖。” “对哦。月寒姐姐,我以后会承包家里所有的地板的。” “还有呢?” “所有的洗碗,买菜和做饭。” “好像很乖的样子。” “我一直都很乖。”苏星厌看到戒指盒里少了点什么,“诶,刚刚那戒指呢?” “在我手上。”李月寒伸出来,“看你这枚家庭煮夫那么称职,我怕自己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 “啊?——”苏星厌抓错重点,“可戒指你怎么自己戴上去了呢?一点仪式感都没有。” 李月寒随他,“那你自己摘下来再戴上去。” 小男孩乐此不疲地重复摘下来戴上去这个动作,单膝跪地,一个人对着李月寒能演绎一百种版本。 李月寒笑:“你好幼稚哦。” 苏星厌持宠行/凶,“都是你惯的。” “看来要打。” “请用皮/鞭。”小男孩有自己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