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见深渊,毁桃源 作者:叶遥挚 文案 修真界一直有条不成文的规矩:人魔双血,格杀勿论。 澹宁便是这唯一一个倒霉鬼,他才入门派、刚刚筑基,便被掌门长老揪出来等着隔天问斩。 费尽心机、百般谋划,他让自己多活了很久,最终却也被逼到走投无路,遁走魔渊。 ——就算有命中注定的善恶,也没有不能破的局,就算人人说他罪不容诛,最后也得收回当初的话。 分明迷梦沉深渊,不见人间毁桃源。 后来妖族大能拜访澹宁,好奇地问:“不提现在,你年轻时究竟是怎么从那些大乘期手里活下来的?” 澹宁:“我用一句谎言骗了一个人护我一辈子。” 旁边的周睽微微一笑:“我是心甘情愿的。” 1V1,HE,HE,HE,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内容标签: 强强 仙侠修真 搜索关键字:主角:澹宁,周睽 ┃ 配角: ┃ 其它:1V1,HE 一句话简介:人魔混血怎么啦? 立意:即使不如意,也要与命运抗争,选择善与光明的道路。 第1章 “可惜了。” “这有什么可惜的?” “不到二十就能筑基,资质不错。” “资质再好也是个人魔双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啊。” 最开始说话的人听到同伴的回答,忍不住向身后看了一眼。 牢房里坐着一个青年,他半靠着墙,手半搭在膝盖上。从这个角度,只能看到他的侧脸,但仅从那挺直的鼻梁与高耸的眉骨,就能推测出他应该极其俊俏。 也极其年轻。 修真界大部分人会选择让自己的容貌保持在盛年,而几乎所有人都更倾向于停留在更成熟稳重些又不会显得年轻气盛的年龄。 但青年显然还没长到那个岁数,他看起来顶多二十出头,因为之前受了伤的缘故,又显得更加单薄萎靡些。 守卫皱了皱眉,转头回去,对同伴说:“大长老好像下手不轻,他不过是个筑基期的小辈……” “这还是以后要他有用,大长老留手了,”同伴正闭着眼睛打坐,闻言冷哼了一声,“要不然就凭他混在门派里好几年,当即杀灭了都不为过。” “他也没什么错。”守卫摇摇头。 “是没什么错,”同伴依旧闭着眼睛,“人魔双血出生就是错,你别被他现在的外表迷惑了,不然等他魔化、变成狰狞的魔族,有你后悔的时候——以前万象门的教训还不够吗?” “我们这样的小门派,怎么能和万象门相比。”说话的人强笑了笑,“他也不过才筑基,当年万象门的那个人魔双血可是半步大乘了。” “那也万万不能轻视,”同伴不赞同道,“虽然我们的修为并不算高,但也是仅次于长老掌门的人物。上面让我们来看守他,不就是因为不放心吗?” “我倒是觉得咱们在这里有些大材小用了。”守卫嘀咕了一句,但同伴没有回话,他也不好再说些什么。 三百年前魔渊封印被修好后,魔族被全部剿杀,人魔双血留下两个,由第一大门派万象门看管。 其中一个很快魔化被杀,另一个却直到一百多年后、化神后期的时候才魔化,魔化后几乎屠尽了万象门的所有低阶弟子。万象门因此直接从第一大门派的位置跌下来,休养生息一百多年后,才堪堪能与当初的第二门派凌玄台并驾齐驱。 在那之后,人魔双血格杀勿论便成了默认的处理方式。好在魔渊封印之后一直稳定,别说人魔双血,就连魔族的影子也很少能见到。 如今他们这样的小门派突然出现个人魔双血,也不知是福是祸。至于要怎么处理,则要报上去,看他们依附的大门派的意思。 想到这里,守卫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牢房中的青年,在心里叹了口气,也闭上眼睛开始打坐。 他们虽然对于这个小门派不可或缺,但放在整个修真界只是无名小卒,所思所想不会对大局有任何的改变。 两个时辰后,一只翠绿色的小鸟扑扇着翅膀飞来,速度之快几乎让人肉眼难以察觉。 守卫睁开眼睛,正好看到青鸟在同伴的手里化作一张同样翠绿色的纸条,他心中一动:“掌门和长老们商量出结果了?” 同伴却没有回答,死死盯着那张纸条。 守卫顿时觉得不太对劲:“怎么了?” “赶紧走!”同伴把纸条递给他,肃然道,“门派出事,需要我们去支援一二!” “门派大阵被毁了!?”守卫只瞟了一眼纸条,便脸色煞白,控制不住地惊呼出声,“怎么会这样!墨云宗与我们无冤无仇,周睽怎么会来这!?” “不知道,那可是大乘期的一宗之主,”同伴的脸色同样不好看,“如果他存心要找麻烦,玄霜派恐怕凶多吉少。” “那我们……”守卫踯躅起来,小如玄霜派,修为最高的大长老也才堪堪突破化神期,离大乘期差整整一个大境界,而金丹期的他们在大乘期眼中恐怕连草芥都不如。 “长老的意思大概是让我们协助低阶弟子转移,”同伴说,“如果今日逃不过去,起码还能避免灭门之祸。事不宜迟,我们赶紧动身吧。” “那他呢?”守卫一抬下巴,指向牢房里的人。 他们如今不得不走,牢房里的人却没有人看守了。 “时间紧迫,你还管这干什么?”同伴毫不迟疑道,“牢房里本身就有四五层禁制,他跑不掉的。再说人魔双血本来就是要死的,就算是被墨云宗宗主杀了也没什么。” 守卫张了张口,好像还想说些什么,但同伴已如一阵清风般向外滑出了数十丈远。他回头看了一眼牢中的青年,终于一咬牙也跟了出去。 就在二人离开的下一刻,一直宛若雕塑般静止的青年,终于转头向牢房门口的方向看了过来。 大长老想要留他性命,之前特意留了手,澹宁伤得并不算重。 他紧紧盯着牢门口,眼中闪过一丝迷惘与诧异,似乎不敢相信两个守卫就这样把他扔在这里走了。 但下一刻,他便抬了抬嘴角,露出了一个非常浅的笑容。 简直是意料之外的惊喜,澹宁站起身,抬起手,看了看一直被他攥在手里的一块玉佩,笑容又禁不住扩大了一些。 他的面色因为受伤还有点发白,但因为精神振作的原因,脸颊凭空泛起了些血色。 他珍而重之地将玉佩收起来,原地转了个圈,环视了一遍牢房。 下一刻,微小的破空声响起,澹宁竟消失在了原地,只有牢房墙壁上,各种禁制隐隐泛起微小的流光。 * 玄霜派的情况并不太好。 没有一个人拦他,澹宁几乎轻而易举地就跑到了数十里之外,而即使隔着这么远,他已经能看到身后冲天而起的黑色火光。 感觉就像是那位墨云宗宗主把玄霜派整个烧了似的。澹宁心里嘀咕,身子却从出来那一刻就没有停下过脚步。 他修为太低,赶路的速度自然不快,如果玄霜派有心人发现他逃跑,可能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能追上他把他抓回去。 也因此,澹宁一边跑路,一边在心里期望来找麻烦的宗主能够把事情闹得大一些——最好能搅得天翻地覆,让玄霜派自顾不暇,也让他有时间渔翁得利、跑得更远一些。 墨云宗的宗主是个大乘期修士,论实力一个人能打三个玄霜派,澹宁对他有这个信心。 而只要跑出足够远的距离,就没人能够找到他。他也绝不会犯第二次同样的错误,把自己推到像之前那样危险的境地。 澹宁神色严峻,不到半刻钟功夫,就又跑出了十里路,马上就能出了玄霜派的范围。 然而他突然硬生生从高速刹住了车,停在了距离逃脱一步之遥的地方。 澹宁骤然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他没想停下。 下一刻他面前不远处,空气微微泛起波澜,一个男子凭空显现出身形,向前走了两步,上下打量着澹宁。 他一身黑衣,看起来不过二十七八岁,却让澹宁心里一沉:他看不出面前男人的修为,神识放出去只能感受到一片深不可测。 能像这样的,至少也是元婴期,更大可能则是更高阶的活了几百年的老怪物。 澹宁扭头看了一眼远方玄霜派一片狼藉的建筑群,又缓缓回过头来,脸上早已是如临大敌的表情。 虽然不认识面前的男人,但现在这个时候,有理由并且还有能力出现在他面前的,只能是那一个人。 “你用魔渊封印的理由求我来救你,”墨云宗宗主周睽根本不会考虑他心里的弯弯绕绕,很快开了口,“现在是不是该给我个交代了?” 作者有话要说: 推预收~ 《求您别穿了》HE,1v1。 易怜真穿书了,穿进一本叫《破碎虚空》的玄幻文。 文中主角任无道从少年开始,历经无数挫折磨难,终于成为了天下第一强者。 问题是易怜真穿到的时候这书正好大结局——主角刚弑完神,世界破碎,一片虚空。 他穿到了半个人影都没有的虚空里,唯一有的是个任无道休眠时候的……茧。 别人穿书有系统有金手指,他穿书是坐大牢,易怜真泄愤地踢了茧一脚。 突然茧里传来一个声音:“谁?” 低沉浑厚,不怒自威。 ——传说主角任无道心冷手硬,阴险狠毒,杀人不眨眼,连神都被他搞死了。 易怜真:“哥,躺回去,当没看见我成吗?求您了。” - 后来,任无道随手撕裂虚空,到了一个新的世界。 易怜真发现这世界……好像也是本他看过的书。 易怜真(小声勾引):“我教你卡个bug。” 任无道扫了他一眼:“我给你表演一个当场弑神。” - 碾压新手村的满级大佬给我摘星星 1V1,HE 第2章 澹宁向后退了一小步,嘴里有点发干。 事情并不完全是他预计中的最好结果,但是对比起来,在玄霜派门派内他只有一成的逃脱机会,在周睽面前,这个几率也许能到五成。 “周宗主,”澹宁抿了一下唇,“我……” “或者你根本不知道其他东西,只是为了把我引过来制造点麻烦,好趁机逃脱。”周睽若有所思道。 他长相并不出众,放在人群中勉强能称得上中上,却不知为何让人心中没有原因地放松,甚至只看他的面貌,就能生出亲近和欢喜之意。 澹宁看着他,没敢亲近也没敢欢喜,周睽把他的所做所想全说中了,他只能期望这是巧合,心里却不禁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周宗主,我怎么敢骗你?”周睽大乘期无形中散发出来的气息非常有压迫性,澹宁紧盯着周睽,语气不见一丝慌乱,“我告诉你的的确是事实,魔渊封印其实早就不稳定了,但是要修复魔渊封印,必须……” 他没有说完,整个人就突然凭空消失,瞬息之后才有微小的破空声传到周睽的耳朵里。 无论是传送阵还是传送术都需要颇为复杂的前置,放眼整个修真界,都没有这么诡异又让人摸不着痕迹的功法。 周睽似乎没料到这种情况,诧异地挑了挑眉。 “幸亏是遇到我,”下一刻他却轻笑起来,自言自语道,“要是别人,说不定真让你跑了。” 小幅度转身,周睽抬眼一个方向,向前迈了一步,也消失在空气之中。 不对劲,非常不对劲。 澹宁第五次从在半空中闪现出身形,根本掩饰不住自己的惊惧与疑惑。 他的脸色因为连续施展这项功法已经白得厉害,几乎连最后一丝血色也要褪尽,然而那股恐怖气息依旧如影随形地跟在身后。 他还没有甩掉周睽,澹宁张望了一下左右,皱起眉,毫不犹豫地发动了第六次破空。 在他身形消失的瞬间,一道黑色火焰突兀在原地燃起,气势汹汹地吞噬着虚空,周围的空气甚至都出现了隐约的扭曲变形。 周睽不是追不上他,他根本就是在试探,澹宁又一次出现时,脑中非常清晰地闪过这个念头。 此时他掌心上悬着一个鸡蛋大小的白色光球,疯狂地吸取附近的天地灵气为他补充能量,然而这对于现在的他根本是扬汤止沸而已。 几乎到了强弩之末,澹宁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在隐隐作痛。周睽能谈笑间炸了玄霜派,这样的试探更是不费吹灰之力,却每一下都能要了他的命。 实力太过悬殊,他根本没有资本与周睽玩这种猫捉老鼠的游戏。搁着衣物攥紧那块玉佩,澹宁眼中现出决然之色,如果这一次再逃不掉,他大概就真的没有以后了。 然而他还没动作,身后却陡然出现一面巨大的黑色火墙。澹宁心里重重一沉,不知道周睽做了什么,但他能感觉到周围的空间都被封死,即使是再一次破空也逃不出这方寸之地。 周睽从虚空中信步而出,他看起来甚至有点愉悦:“你飞都飞不利落,魔族的功法倒是练得挺好。” 一瞬间澹宁的表情有点奇怪,他没管自己被堵得进退不得,下意识开口道:“我才筑基两年。” 像他这种修为的,能腾空起来、会飞就不错了,周睽的要求是不是有点高? 偏头看了一眼身后的黑色火墙,澹宁的面色又沉下来。 “我也不是魔族。”他补了一句。 “我知道你不是,”周睽不以为意道,“你父亲和母亲哪个是魔族?” 澹宁沉默了一会儿,答道:“我母亲。” “多大了?” “二十一。” 周睽点点头:“和我想的差不多。” 澹宁转了转眼睛,没有说话,他没听懂周睽的意思,内心却隐隐觉得对方不像是来找自己算账的样子。 因此他放心大胆地又向后退了一步,他不太想离这位太近。 “所以你根本就不知道怎么修复魔渊封印,”周睽将他的动作看在眼里,心里没怎么在意,面上淡淡道,“你只是想把我骗过来,然后浑水摸鱼趁机跑出去。” 周睽说的是事实,澹宁没办法反驳什么——他就是这么想的,只是目前看来,这个计划很显然地失败了。 “你学的东西一多半是魔族的功法,如果来的是其他人,就算是大乘期,估计也很难抓住你。” 澹宁却摇了摇头:“我只能找你。如果我找其他门派的人求助,很大概率他们会直接找到玄霜派的长老,把我‘安全’地交出去。只有和其他门派关系疏远的墨云宗无法做到这一点,你需要直接来玄霜派抢人。” “况且墨云宗是离魔渊封印最近的门派——我听说魔渊封印就在墨云宗后山,我放出消息关于魔渊的消息的话,你来的可能性也最大,甚至有十之八九的概率。” 澹宁垂下眼睛,有些憋气地接道:“但我没想到你会这么熟悉……”魔族的功法。 他自己说着说着,心里竟有点委屈起来。看到周睽依旧面无表情,他索性心一横,盯着虚空自暴自弃地开口:“我的确不知道修复魔渊封印的办法,但无论走哪条路,最坏的结果都是死罢了……我想活下去,自然什么办法都得试一试。” 修真界大能的寿元动辄上千,而他才刚刚活过二十年而已。 就算是放到凡人之中,这样的年纪也只能称得上刚刚开始。 “谁说我要追究你了?”周睽突然轻笑了一声,语气称得上温和,“我保你能够活着。” 没有料到事情的发展,澹宁睁大眼睛,诧异地看向周睽。但仅两个呼吸的功夫,他就换上了警惕之色,问周睽道:“有什么条件吗?”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在周睽面前,他是一个毫无反抗之力的人魔双血,不久前还用一个虚假的理由把他骗过来炸了玄霜派。高阶修士向来视低阶命如草芥,于情于理都不该是现在这种表现。 虽然知道可能一切都由不得他,澹宁还是想问一句。 “跟我回墨云宗,其他什么都不用做。”周睽云淡风轻地说,掌心一翻现出一团黑色的火焰,“否则你知道的。” 澹宁并不怎么相信,他努力没有把自己的怀疑表露在神色上,对周睽点了点头:“好。” 就算前面是个坑,他现在也必须跳进去。 对他的识时务感到满意,周睽示意他跟上,边转身边道:“来的时候我在玄霜派留了一个传送阵,正好能用上。” 澹宁抿了抿唇,抬腿跟上去。 周睽的缩地成寸之术显然已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甚至能让跟在他身后三尺的澹宁也受到惠及,速度甚至比刚刚他逃跑时都快了几分。 直到这时,澹宁才抽出心思去细看一边的玄霜派。 最前面的玄霜派大殿和建筑群安然无恙,药园所在的后山却一片狼藉。准确地说,整个后山现在只剩下一半了,从山腰到山顶的区域完全消失,只剩下一个光秃秃的山脚,断口处还冒着黑烟。 周睽竟真的把半个玄霜派给炸了。 澹宁看得眼睛有点发直,心惊于大乘期强者实力的同时,也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 “你的资质并不像看起来这么普通,应该是施加过某些秘术加以掩饰,”前面的周睽突然开口,不容置疑道,“是为了不引人注意?” 澹宁在后面低低嗯了一声。 “为了掩盖人魔双血的身份,你费尽心机,特意找了个不起眼的小门派藏着,看起来也成功隐藏了好几年。”周睽一时似乎感到有些有趣,“是怎么被发现的?” “原来无论是掌门还是长老,玄霜派没有人超过元婴期。”一想起这件事来,澹宁就嘴里发干,语气发苦,“前些日子大长老侥幸进境化神期,出关的时候我正好路过门口,立刻就被发现了。” 只有化神期以上的人才能看出人魔双血和普通人的差异,化神期对于大部分元婴期都可遇而不可求,澹宁也没想到自己运气会这么背。 “大长老立刻通知了几乎所有元婴期的所有人,被这样围堵,就算是破空术能忽视大部分禁制,我也逃不出去。”澹宁面色阴沉地说到一半,突然感觉不太对劲,“你问我这些干什么——你刚刚没见到大长老?” “当然没有,”周睽竟带着他走到了玄霜派正门前,推开门道,轻笑一声,“都被人打上门了,有点眼色的都有多远躲多远,哪个会出来送死?” 澹宁沉默,不得不承认周睽说得有点道理。 他跟着周睽穿过玄霜派的大殿、前厅、路过藏经阁和文华苑,一路上都在睁大眼睛四处张望,很多地方他都因为身份低微没有去过,这个时候完全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 玄霜派的大部分弟子已经撤走,偶尔出现几个修为不高的炼气期和筑基期弟子,脸色煞白,缩在角落动都不敢动。 传送阵在玄霜派被炸掉的山脚下,看到传送阵的时候,澹宁的脸色古怪起来,他问:“顺手留下?” 把玄霜派的护派大阵拆了一半,直接用拆出来的灵石和阵旗摆出来的传送阵一看就复杂得很。除了材料,大概没有其他能称得上“顺手”的了。 “有什么问题?”周睽反问。 “我能理解宗主为了救我的一番好心,”澹宁一字一顿地说,他终于知道哪里不对劲儿了,“但护派大阵是玄霜派的百年基业,宗主就这么毁了,难道不怕玄霜派背后的凌玄台追究吗?” 周睽瞥他一眼:“你觉得是你的事大还是传送阵的事大?” 澹宁抽了抽嘴角,心虚地没有回话。 他之前想的全是溜之大吉的跑路计划,当然没有帮周睽考虑过分毫。 “做好你自己的事,不要多问,墨云宗能活到今天,靠的不是凌玄台也不是万象门。”周睽转头问道,“还有什么问题吗?” 澹宁乖巧地垂下眼睛:“没有了。” 第3章 墨云宗是典型的依山而建、以山为名的门派,身前是蜿蜒东流的灵江,背后靠着的便是墨云山。 周睽将澹宁带回来后,直接把他安置在了自己的住处。过了三天,澹宁都没琢磨明白这位墨云宗宗主的行事逻辑。 周睽当初竟真的给他找了个住处,就把他放下不管了。 澹宁一开始慑于周睽的淫威,规规矩矩待在屋子里不敢乱跑,可周睽至今都没有来找过他第二次,就好像把他彻底忘了一样——如果不是已经能辟谷,澹宁甚至怀疑自己可能会被饿死在墨云宗。 也正因为如此,他终于开始动起了其他心思。 他也只能坐得住三天。 无论周睽那一套说辞是真是假,澹宁都不放心。就算其他门派没有来墨云宗要人,周睽也能随时要了他的命。 他用拙劣的理由骗了周睽来救他,他才不相信对方不介意。这些大乘期的老怪物个个性格古怪,十有八九都是爱恨分明睚眦必报的主儿。 澹宁暗自沉吟,突然又想出一个可能性。 如果周睽的确是对他有所图谋…… 他皱着眉头琢磨了一会儿,没想出自己有哪儿能被对方“图谋”,晃了晃脑袋打消念头。 无论如何,他都不想落到全然被动的地步,就算逃不出去,多知道一点东西也是好的。 房间外有一层简单的禁制,但这根本拦不住他。 他眯了眯眼睛,下一刻就消失在原地。 周睽的住处在墨云宗的最深处,几乎到了墨云山的山腰。大概是他平素喜静的缘故,也没有什么门人弟子光顾这里。 澹宁粗略绕了一圈,发现周睽圈起来的地盘大得惊人。至少方圆五里都有他的私人禁制,差不多有半个玄霜派那么大。 澹宁站在禁制面前,不知是不是实力相差太大的缘故,他本能地觉得破空术穿不过这层禁制。 只迟疑了片刻,澹宁就放弃了这个想法,转身打量起周围的其他东西来。 大门和显眼一些的建筑刚刚都已经被他记在了心里,现在要注意的只剩其他细枝末节的东西。 其中有几处很明显应该是周睽会常去的地方,更多的他也不知道用处,还有一些像是…… 澹宁走上前,深吸了一口气,怀疑自己看错了。 他知道不该这么做,但屋子的门开着,露出的东西不禁让他又向前走了一步。 那是一个锁灵阵,锁着的却不是一个人。 那东西皮肤上有大块大块绿色的瘢痕,没有耳朵,脸上的五官怪诞地分散,眼睛深深凹下去,鼻子与嘴巴却又突出来。 他气息奄奄地被囚在墙角的锁灵阵里,他的两条胳膊软绵绵地垂下来,里面的骨头显然全断了。 澹宁紧紧盯着他,根本移不开眼睛。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真正的魔族。 也许是因为魔族体魄天生更强悍,也许是被用了药,面前的魔族依旧保持着清醒。他因为脱力歪着头,却同时眯起他混浊的绿色眼睛看澹宁。 母亲曾经告诉过他,所有的魔族都是邪恶的,最好的处理方式是离他们越远越好。 然而比起修真界动辄上百上千岁的修士来说,澹宁终究只是个涉世未深的少年人,他无法不对这个可能和一半的自己有着相同血脉的东西感兴趣。 他走到魔族面前,居高临下地打量了他半晌,终于斟酌着开口:“你会说人话吗?” 魔族显得有点疑惑,过了一会儿才阴郁道:“当然。” “你被周睽审了。”澹宁的第二句话。 他似乎非常笃定这一点,没等魔族回答便接着说:“魔渊封印既然已经不稳,你会出现在这里倒也不太奇怪——周睽想问你什么?” 说完他微微眯起眼睛,没有放过魔族脸上的任何一丝表情。 魔族也同样在观察他,几息后突然笑了起来。 他长得丑陋,笑起来也不好看:“你问起来,我当然不能不说。但我知道很多东西,很多秘密,周睽他可不是个好人,他怕我们怕得要死,你想知道什么?” 这次反倒是澹宁的面色阴沉起来。 他站在原地眉头微皱,竟一时神情不定,迟迟没有开口。 接着他突然轻轻叹了口气,向后退了一步。 “怎么?”魔族见他这样,反倒主动起来,问道,“你不相信?” 澹宁没有说话,反而回头向空荡荡的背后扫了一眼,面露沉思。 随即空气凭空泛起波澜,周睽解除了身上的障眼法——他不知道已经来了多久,一直靠在门边。 “够聪明。”他露出一丝赞赏之色,走过来道。 澹宁面色微变,但他对被抓包已经有了心理预期,倒是没有多惊讶。 魔族却当即整个身子震了一下,眼睛飞速在两人间扫了几次,惊怒交加地冲着周睽嘶声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明明知道——” 周睽向魔族的方向看了一眼,没有任何预兆,魔族的话戛然而止,他依旧张着嘴巴,却仿佛被梗住了喉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周睽没再管他,他勾起唇角,饶有兴致地问澹宁道:“你是怎么猜到我在的?” 周睽的确耐看,初看时还不觉得有什么,相处久了,无论是他狭长的眉眼,还是不经意间做出的表情动作,都让人觉得舒服愉快。 澹宁谨慎地看了他一眼,觉得应该没什么问题,索性大大方方地问:“宗主应该在我身上下过标记或者禁制吧?” 周睽笑了,他点点头:“这倒是。” “我出来闲逛也有一段时间了,想必逃不过宗主的眼睛,”澹宁飞快地瞥了一眼魔族,又看向周睽道,“这间屋子里面锁了一个魔族,门却没有关,应该是你审他审到一半突然有事不得不离开。” “但如果要离开,至少应该把他转移到一个更稳妥一点的地方——除非有把握很快就能回来。我在这儿已经这么长时间,于情于理你都该回来了。” “是有点急事。”周睽脸上笑意更甚,“你猜的这么准,刚刚还敢在这里留着?” 澹宁的表情一瞬间有些奇怪,他转头用复杂的眼神望着魔族,语气间似乎笃定自己的理由足够充分:“我没有见过魔族。” 他只听说过魔族,但那些没有具体形象的言语从来没有这么清晰地让他意识到,魔族原来是这样的一种……东西。 周睽随着他的目光一起看过去,不以为意地轻蔑道:“毕竟是魔物,和人总是要有点不太一样的。” 这个称呼让澹宁心里微动,然而还没等他想通其中关窍,便又听见周睽说:“人魔双血其实也会有部分魔族的特征,没有魔化的时候很难显现出来,尤其是对于你这种控制得很好的。” 澹宁愕然看向周睽,一时竟显得有点迷茫:“我不知道。” 他一直以为除了体内那一半魔族血脉,他和普通人是没有区别的。 “你母亲没有告诉过你?”周睽问了一句。 澹宁摇头,又忍不住去看那个魔族。 “作为人,你长得的确不错,非常好看。”周睽说,“不过魔物没有几个好看的,大部分都……” 他停下话音,用下巴指了指魔族:“和他差不多。” 魔族阴郁而又憎恨的目光在二人间逡巡,知道了澹宁是人魔双血,看向澹宁的眼神里又多了一分别的说不出的意味。 澹宁被他看得眼皮直跳,想移开眼睛,突然一团黑色的火焰突兀地出现在魔族的身上。 魔族见状立刻变了脸色,他不住地抽动,火焰却在眨眼间蔓延到他的全身。仅仅片刻,原地就只剩下一团黑灰,连锁灵阵都被黑色火焰吃得干干净净。 “你审完他了?”即使已经见识过,澹宁还是惊骇不小。他见过的功法不多,却仍能感觉出这黑色火焰多多少少有点邪乎,不太像是正统路子。 “没有,”周睽收手道,“不过东西我已经知道了。” 澹宁没有多问,只隐约猜测可能和周睽刚刚出去办的“急事”有关。 “你想不想知道你另一个样子?”周睽忽然偏头问他,“关于魔物,我早年研究过一些,应该能做到。” 澹宁一愣,面色难看起来,毫不犹豫道:“不想。” “如果你魔化……” “我不会魔化!”说完,澹宁才后知后觉自己打断了周睽,他不自然地抿抿唇,垂下眼睛补了一句,“那样我还不如去死。” 那一刻周睽眼中闪过一丝像是嘲弄又像是怜悯的光芒,但当澹宁看过来时,他已经恢复成正常的表情,边走边道:“那跟我来吧。” 澹宁:“啊?” 周睽说:“带你去看看魔渊。” 第4章 澹宁知道,墨云宗是离魔渊封印最近的一个门派,但周睽的话还是让他心神不安起来。 与魔渊封印的有关消息秘而不宣地在大门派高层中流传,玄霜派这样的小门派并没有多少相关的资料。澹宁加入玄霜派几年,所能收集到的不过是一些琐碎的细枝末节,甚至连魔渊封印到底什么样子都没有搞清楚。 周睽没有用什么特殊的秘术,不慌不忙地走在前面,到了一间极普通的小楼前,打开门跨了进去。 澹宁之前看到过这座小楼,非常普通,和其他建筑没有什么区别。他犹豫一瞬,还是跟上了周睽。 扑面而来的是猛烈的风,澹宁被吹得睁不开眼,待他反应过来,突然意识到两个人已经到了魔渊封印前。 壁立群峰之间山风呼啸,草木发出萧然之声,却无法吹散面前的黑雾。 大团大团浓稠的雾在山谷低处聚集,黑暗有如实质般相互缠绕徘徊,像深潭一样沉静,又透出万分不寻常的诡谲。 人世间不会有这样的地方,一眼过去根本看不清究竟。 难怪墨云山和墨云宗要以墨云为名,只因为这山谷中真的有一片无法驱散的黑云。 澹宁环顾四周,进来的门竟是一个巧妙的传送阵,此刻正在身后闪着淡淡银光。 身前大团的雾气相互弥漫,澹宁抬手,还没触碰到黑雾便能感受到其中的无边恶意。 “这就是魔渊封印?”澹宁问。 “魔渊中的风到了人间会变成黑雾,”周睽站在他身边,负手而立,神情淡然,“黑雾之后才是魔渊封印。” 澹宁点点头,看着黑雾久久地沉默,他下意识地厌恶这些东西,却控制不住自己被它所吸引。 魔渊…… “魔渊封印已经不稳定了。”他低声喃喃,像是说给周睽听,又像是说给自己。 “你用来唬我的东西里唯一特别的一条,”周睽说,“不过我估计你也只知道这个。” “我听说墨云宗建在魔渊边上,为的就是守护魔渊封印。”澹宁没有接他的话,“现在魔渊封印不稳,其他门派和墨云宗关系不佳却没有来兴师问罪——你把他们都瞒住了?” 周睽看起来有点意外,他微微侧头,用那双略显狭长的眸子看向澹宁,沉着锐利的眼神像是能穿透他的躯壳。 “谁告诉你墨云宗守护魔渊的?”他问道。 “坊间都这么说——至少玄霜派里是这么传的,”澹宁抽了抽嘴角,“大门派怎么说我也不知道,但是三百年前墨云宗……” “三百年前,魔渊封印破损。在与魔族的斗争中,墨云宗始终处于第一线,最后修复魔渊封印的一役,更是倾尽全门派之力——弟子九不存一,传承几近断绝,直到三十年前周睽出现,墨云宗才重新振兴。”周睽接道。 “差不多是这样。”澹宁耸肩,他听过的说法都与这大同小异。 周睽讥讽地嗤笑了一声。 “自从建成后,魔渊封印几万年都没有出过事。封印不稳,满打满算,只有三百年前那一回。”周睽缓缓道,“墨云宗最近的地方离封印只有不到百里——封印出事了,他敢不冲在最前面吗?” 澹宁一愣,不自觉道:“总会有其他办法……” 话一出口,他就觉得不妥,兀自停下皱了皱眉。 “你知道三百年前死了多少人吗?”周睽问他。 澹宁摇头:“只听说各大门派都损失不小,”他好奇问道,“宗主当时也在场?” 能进境大乘期,最少也要六七百年,当时的事情他不了解,周睽却可能是亲历者。 “我……不算在场,”周睽意料之外地停顿了一下,“大部分事情也是之后才知道的。” 澹宁哦了一声,想起周睽是三十年前突然出现在墨云宗的,之前应该是个散修,不问世事也在情理之中。 周睽不知道他心里这一大堆弯弯绕绕,继续说道:“当时不仅墨云宗,万象门和凌玄台也迫于压力派出弟子抵御魔族,伤亡惨重。只不过墨云宗就在魔渊封印旁边,受到来自各门派的压力最大。” “至于所谓的墨云宗守护魔渊,”他看着眼前盘旋的黑雾,嘲弄地勾了勾嘴角,“不过是墨云宗损失最大,后世心里过意不去,给它安了一个好听的名头而已。” “现在魔渊封印不稳,宗主却瞒着其他门派……”澹宁转转眼睛,“是怕重蹈之前的覆辙吗?” 周睽说:“当然不是,魔渊封印出事,谁都无法独善其身。我这么做有其他的原因。”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澹宁虽然心里好奇,却也没有再多问什么。魔渊封印就在墨云宗后山,周睽不会让墨云宗出事,知道这一点对他就足够了。 尽管早就知道,魔渊封印不稳的事实仍让他有点莫明的心悸,他把一只手缩进袖子里,一下下摩挲着自己的玉佩,才觉得安心了一点。 他修为浅薄,魔渊和门派间的纠葛没有一个是他能插得上手的,而他现在想的也只是如何保全自己的性命而已。 “宗主,世人几乎把人魔双血完全当成魔族看待,”他终于问出了自己内心一直的担忧和疑惑,“你也是这么想的吗?” “不是。”周睽说。 澹宁的眼睛亮了亮。 “我知道那些魔物是什么样子。只要你不魔化,就和他们完全不同。” 周睽的脸上有浅淡的笑意,又逐渐消失不见。 “如果不是个人魔双血,”他说,“凭你的天资和现在的表现,就算在大门派也前途无量。而我留下你,也只是因为现在你对我有点用处。” “能活着就好了,”澹宁却不在意这个,轻松道,“如果不是我母亲去世得太早,我知道的东西实在太少,我连门派都不想加入。” “可惜在玄霜派这几年没找到什么有用的东西,好像也没什么能帮助抵抗魔化,还是需要我自己扛。”澹宁叹了口气,“不过习惯了之后倒也没什么难的。” 他站在深不可测的魔渊雾气之前,脸上是这个年纪少见的凝重与穆然,黑曜石般的眸子映出黑雾的影子,却依旧透亮,漂亮得惊人。 周睽看了他一会,摇摇头准备离开。走到传送阵旁边时,他突然想起了什么,说:“再过几天就是朔日,你如果难受,可以来找我。” “你说什么?”澹宁一惊,急忙回头,却发现周睽已经走了。 周睽走得毫不犹豫,澹宁反倒神色莫测地在原地踟躇起来,许久后才从传送阵离开。 - 思来想去,朔日的那天傍晚,澹宁还是来找了周睽。 他不知道周睽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但应该不是坏事。 然而小半个时辰下来,他连周睽的影子都没找着。 “他出去了?”澹宁皱眉问道。 “应该是的吧?”被澹宁逮住的是一个做杂活的低阶弟子,看向澹宁的眼神中充满了好奇,“既然你说找不到他,那我们就更不知道了,宗主一向喜欢独来独往。” 澹宁说不上来是什么心情地哦了一声。 拖延了这一会儿,天色已经有些发暗,如果不是附近的长明灯一直亮着,连周围的事物都快要看不清。 “不过师弟,我看你面生得很,是最近新来的吗?”弟子修为比澹宁要高一些,看他一直面无表情,忍不住八卦道,“没有允许,我们平时都不能来后山……” 澹宁没理他,伸手凭空抓出一个拳头大小的银色光球,直接走了。 他腿很长,几步就拉开了一大段距离,光球飘在他身前,比旁边的长明灯还要亮一些。 墨云宗弟子愣愣地看着他,只觉得这人有点莫明其妙。 澹宁却不知道自己还能干点什么。 但长久以来的经历告诉他,今天晚上,他一刻钟都睡不着。 无论如何,还是找点事情做比较好。 半个时辰后,他扔下手中的又一本书。 这应该是周睽某个私人藏书阁,里面杂七杂八什么东西都有,因为不重要也没什么防护。 但无论是五百年前的故事话本,还是墨云宗外门弟子的入门功法,澹宁都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强忍住烧点东西看热闹的想法,澹宁推开窗,面容紧绷地看着窗外。 朔日的晚上没有月亮,即使晴朗无云,也显得比其他日子更阴沉些。只有零零星星几盏用阵法点亮的长明灯,照出树木与房舍隐隐约约的轮廓。 窗后的澹宁,脸有一半隐没在阴影里,眼神沉毅,不带半分笑容。 周睽不在也是件好事,他并不想让别人看到他这个样子。 他今天晚上一个人都不想看见。 不知在窗边站了多久,澹宁发现自己脑中已经空白了很长时间,只把注意力放在一呼一吸上。 他深呼吸几次,夜已经深了,或许还是应该回去,反正睁着眼睛躺在床上和现在也差不了多少。 把零零散散堆在一旁的书恢复原位,澹宁迈腿出了藏书阁。 还没有走多远,刚拐过一个弯,便迎面撞上了周睽。 他一身黑衣,步履匆匆,应该是才从外面回来。看到澹宁,他脚步顿了顿,停下来想跟澹宁说话。 澹宁却好像没看见他,目不转睛地直直走了过去,只在错身时微微侧肩避开周睽。 “今天是朔日,我倒给忘了,”见他的样子,周睽哑然失笑,“不过你居然能跑到这儿来。” 澹宁猛地停住,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刚刚的行为有点不妥——面对周睽,表面功夫起码要做出来的。 “这里不能来吗?”在过脑子之前,他却已经开了口,并且怎么听怎么都像是在跟周睽呛声。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圣诞节快乐! 卡文卡到想改名叫叶卡卡QAQ 第5章 澹宁在心里暗道一声不好,却也没做什么补救措施,索性自暴自弃地把头向旁边一偏,不去看身后的人。 谁还没有个气性了?寄人篱下就算了,这种时候还得听他的话不成? 周睽在他身后无奈地摇了摇头:“是我的疏忽。” “不用宗主费心,我没事。”澹宁语气生硬道。 “你看起来可不像没事。” 澹宁没理他,迈开腿直接向前走去。他一个人就够难了,根本不想和周睽在这里虚与委蛇。 然而周睽比他更快,一个闪身的功夫便到了他面前,伸手一掌击过来。 放在往常,澹宁的第一反应绝对是侧身躲开。周睽的比他高四个大境界,闭着眼睛都能摁死他。 然而此刻看到周睽如此,澹宁居然猛地皱眉,身子不动,左臂斜向上去招架周睽的攻击。 理所当然地落了空,周睽一手贴上他心口,随即一股暖流从二人接触的地方,快速向澹宁周身散开。 澹宁没在意落了空的招式,他站在原地,惊愕地微微睁大眼睛。 如同干涸皲裂的土地终于遇到雨水,周睽气息所到之处,所有从入夜时便开始与自己撕扯斗争的血肉,都被降伏般温顺起来。 直到澹宁全身都从紧绷中放松下来,周睽才收回手。 “还疼吗?”他问。 澹宁没有回答,他用手覆上周睽刚刚碰过的地方,惊奇又不太敢确定:“你这是什么……?” “一点小把戏。”见澹宁脸上已经有了笑意,周睽跟着微笑道,“既然说了让你来找我,总得有点能拿得出手的东西。” 周睽只是帮忙缓解了疼痛,周身依旧每一处都有隐隐的疼,却比之前好了太多,澹宁脸上的表情都跟着一起柔和起来。 “我没想到你居然会在这儿,”周睽边走边道,“我印象中的人魔双血这种时候应该疼到站不起来,你还挺能跑的。” 他用下巴点点澹宁身边用来照亮的光球:“这是什么?” 澹宁跟着他的眼神看过去:“星光。” 这道法术的作用其实是抽取天地灵气恢复自己的法力,澹宁改了改,抽取别处的光源,制造出一个可以用来照明的光球。 朔日没有月亮,但是繁星依旧闪耀,不至于一片漆黑,光球也跟着拥有了星星的银色光辉。 “人间没有这个,”周睽略一思索,“魔渊里的卷月诀?” “可能是吧,我不知道它的名字。”澹宁问,“宗主好像对魔渊很了解?” 这些小法术是他的母亲教给他的,并不难,却都是魔渊里的功法,按照道理周睽不应该知道才是。 除非他…… 澹宁难以置信地沉下眼神,不太敢相信自己的判断。 “我在魔渊待过一段时间。”周睽说。 澹宁暗中倒吸一口凉气,周睽却仿佛并不在意,继续道:“魔渊里的东西我多多少少都会一点,你有一半的魔族血脉,学起这些来应该比我要容易。” 信息太过于震撼,澹宁一时间没能消化,闷声跟在周睽后面好一阵,突然福至心灵,问道:“外面有一种说法,说宗主虽然是大乘期,却和别的大乘期不一样,只是有大乘期实力,却难以看出大乘期境界……” 他修为低,看周睽只能觉出对方深不可测,但结合周睽刚刚的话和传闻,倒还真有一种可能性:“宗主的主修功法是魔渊功法吗?” 因为走了一套完全不同的路子,所以没有修真界通常的境界,只有与之相匹配的实力。 像听到了什么新奇的东西,周睽转头,上下扫了他一遍才道:“是。” “你告诉我这些……”澹宁问。 “不用多想,”看穿了澹宁在担心什么,周睽干脆利落道,“只是没必要瞒着你而已。” 澹宁眯了眯眼睛,没有说话。刚在周睽这里得了好处,他并不想多生事端。 况且……这的确是天大的好处。 跟着周睽进了屋,澹宁觉得自己从没有这么厚脸皮过。唯一庆幸的是周睽好像并不觉得冒犯,解了披风随手挂在一边,示意澹宁坐找个地方下。 有澹宁在,他并没有睡觉的意思,拿起一本卷宗细细看起来。 澹宁手里捧着一杯进来时自动斟满的热茶,忐忑不安地坐了一会,终于忍不住开口问:“宗主,您这个小把戏……” “人魔双血虽然平时可以靠意志力压制住魔族血脉,但朔日魔族血脉最为活跃,两种不同的血脉在每一寸血肉中争斗,自然不会一点感觉都没有。”周睽从卷宗中抬起头,“我只不过是暂且帮了你的人族血脉一把。” “——能教给我吗?”澹宁问。 周睽看他半晌,笑出来:“原来你打的是这个主意。” 澹宁点点头,他想了一路,现在完全藏不住心里的期待,看向周睽的眼神里都带着火热。 “当然可以,”周睽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但这个咒法只能别人对你用。” “这样啊,”澹宁脸上难免失望之色,“那算了。” 母亲去世后,他日日夜夜怕的都是魔族血统暴露,虽然加了玄霜派,但平时都刻意与旁人避开,并没有什么亲近的人。 就算学会了,也找不到能帮他的人。 这个认知让澹宁未免有些郁郁,残存的疼痛也跟着叫嚣起来。即使有周睽帮忙,也不能完全消解这些痛苦。 “忍耐疼痛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周睽轻叹口气,“我可以先教给你,以后也许能用到。” 他拿出一枚玉简,录入之后扔给澹宁,澹宁接过:“谢谢宗主。”他笑了笑,已经不再像刚才那样失落:“其实也无所谓,反正疼不疼就只有这一天晚上。” 总有人一出生就比别人更难一些,他很小的时候就明白了这个道理,要求也就不那么高,只要能凑合着活下去就行。 突然想起什么,澹宁重新亮了眼睛,问周睽道:“我下个月还能来找你吗?” 周睽看了他一会儿,道:“可以。” 谁也不会和自己过不去,得到肯定的回复,澹宁忍不住眉眼弯弯。 他惯于忍耐和克制,平常没有什么大的情绪外露,也很少露出这样的笑颜。 他的心情大概是真的极好,笑起来还带着点未褪去的少年天真,心满意足地小口喝茶,就连周睽都向这边多看了两眼。 喝完茶,没有什么再留下的必要,澹宁起身向周睽告辞。 周睽注意力仍在卷宗上,做了个手势让他自便。 一刻钟后,澹宁再次出现在门口。 周睽神识强大,已经知道他去而复返,不明所以地问他:“怎么了?” “宗主,你这个咒法……”澹宁有些不好意思,不自然道,“好像有时效。” 尽管强忍下去和返回来找周睽,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但开口求人这件事他到底不太熟练。 “我也是第一次用,没想到会有这一点,”周睽哑然失笑,“过来吧。” 咒法只能起效一个时辰左右的时间,时间过了就需要周睽再来帮忙。 知道了这一点,澹宁直接歇了离开的心思,打定主意在周睽这里待到天亮。 周睽没有阻止,澹宁便自己从书架上拿了一本书,到一旁打发时间。 这本叫做《疾柔要术》的书里记载了各种各样奇珍灵药的培植方法,澹宁并没有看进去,他用手摸上心口,一边回忆周睽之前为他注入的暖流,一边用余光偷偷打量周睽。 不知道周睽留下他究竟是为了什么,但如果对方没有想要不利于他,似乎留在墨云宗对他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快清晨的时候,身上的不适终于全部消失,澹宁熬了一晚上,身心都累到极点,竟抓着一个软垫趴在周睽的桌上睡着了。 然而没睡多久,澹宁就被叫醒了,周睽人不在,直接在他脑子里传音。 “来最前面的正厅,万象门的人要见你。” 万象门……澹宁一个激灵,几乎立刻清醒过来。 周睽把他从玄霜派带走已经半月有余,凌玄台和万象门两大门派仿佛集体沉默一般没有表态,现在终于找上了门。 只是玄霜派明明倚靠的是凌玄台,要找事也应该是凌玄台过来,为什么是万象门? 澹宁心中疑惑,行动却不敢耽搁,起身揉了揉脸上不良睡姿压出的红印就要出门。 突然他瞥到了什么东西,惊讶地转头。 那是周睽昨天晚上回来时穿的披风,被周睽随手放在旁边,并没有动过。 天色已经大亮,所以能看到一些前一天晚上没有注意到的细节。 披风是很柔软的黑色绸子,不时闪过淡淡的流光,应该不是凡物。但其下摆赫然有一块与其他地方不同,颜色暗沉了些,流光闪过时隐隐现出深褐色。 是一小片干透的血迹。 澹宁脸色微变,伸手抓过披风展开,只有袍角有这么一小片血迹,不可能是周睽的。 那就是其他什么人…… 澹宁把披风放回原处,万象门的人来了,周睽还在等着他。 虽然不关他的事,但他可能知道周睽前一天晚上去哪了。 第6章 澹宁却万万没有想到,万象门掌门会亲自过来。 他站在周睽旁边,周睽坐在主座,修长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在扶手上敲着,漫不经心道:“人我帮你们找来了,还有什么事吗?” 陈忠脸色不太好看,这位万象门掌门看起来不过三十出头:“周道友,虽然万象门和贵派不太亲近,但我和丁师弟二人此番前来一片诚心,你就用这样的态度对我们吗?” 说完他紧抿嘴角,面色严肃。 “一片诚心?”周睽轻笑了一声,不置可否,向澹宁的方向瞥了一眼,又意味深长地转向陈忠。 “自从他进来,贵派的丁长老就这么一直杵在这儿,”他道,“可很难让我相信你们的诚心——总不能是因为我们的澹宁长得太好看,才让丁道友如此‘看重’吧?” 陈忠跟着周睽的目光看过去,控制不住地皱了皱脸。 丁长老的眼神极度凶狠——自从澹宁进门起,他便一直这么看着澹宁,脸上一副要吃人的表情。容貌俊俏的青年站在周睽身边,腰背仍然挺直,面色却已经发白,额上隐隐有细小的碎汗。 陈忠一叹气,轻咳道:“师弟。” “丁弘!”见对方没有反应,陈忠加大声音又喊了一声。 丁长老这才不情不愿地答应了一声,狠狠瞪了澹宁一眼,撤去了法力。 澹宁顿时松了一口气,悄悄把身体重心从左脚移到右脚。这位丁长老来者不善,境界高到他看不出来,只放出的境界威压就几乎让他喘不上气来。 即使到了现在,丁长老依旧目光沉沉地盯着他。澹宁微微垂下眼睛,不与他对视。 不知道万象门掌门和长老亲自前来是什么意思,但现在看起来,怕是不想让他太好过。 就算门派间关系不好,大乘期之间也要彼此留几分薄面,何况万象门是与凌玄台并列的大门派…… 这件事搞得这么大,虽然有十分之□□的把握周睽不会轻易把他交出去,澹宁还是不安地抿抿唇,摸不准周睽会袒护他到什么地步。 陈忠看了一眼二人,皱眉对周睽道:“这小子毕竟是个人魔双血,按照规矩不能让他活下来,只是因为玄霜派太小没有立刻……” “所以呢?”周睽毫不留情地打断他,冷淡问道。 陈忠犹豫片刻,脸色沉了沉道:“周道友擅自把人带走,总得有个交代吧?” 周睽向澹宁的方向一偏头:“人在这里,你们也看到了,还不够吗?” “你这是什么意思!”丁长老蹭地站起来,怒道,“你是打定主意要把这个人魔双血袒护到底了!?” “师弟!”陈忠低声呵斥,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拉回座位。 “人魔双血怎么处理是万象门和凌玄台定下来的,但他如今人在墨云宗,”周睽长眉一挑,“墨云宗可没有这样的规矩。” “岂有此理!”丁长老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他怎么来的墨云宗你周睽还不知道吗?!” “师弟,稍安勿躁。”陈忠头大如斗,把丁长老拦下,他不愧是大门派的掌门,涵养极好,这个时候依旧能耐下心来说话。 “周道友不是不知道万象门与人魔双血的恩怨,昔年赵子渊魔化,几乎将我万象门所有年轻弟子屠戮殆尽,”忆起往事,陈忠嘴角向下撇了撇,继续道,“墨云宗的事务我们的确无权过问,但就算为了墨云宗自己也要多多考虑。” 周睽点了点头,慢条斯理地问:“道友是觉得我管不住一个筑基期的人魔双血?” “当然不是,”陈忠解释道,“只是天下门派都对人魔双血除恶务尽,道友却倒行逆施,不免引人置喙。” “除恶务尽?”周睽似乎觉得很有意思,跟着重复了一遍,“我只是看他资质不错,若是以后修炼有成,未必不能是墨云宗的一大助力罢了。” 澹宁疑惑地眨眨眼,他怎么没看出来周睽还有过这种打算? 陈忠面上现出奇异的迷茫,似乎周睽说的东西太过离谱,一时反应不过来。 丁长老一副不可理喻的表情,提高声调道:“你不仅要把他留下来,还要、还要让他修炼?” 他太激动,重复了一遍才说利索,而陈忠的表情也跟着不好看起来。 唯有周睽还是理所当然的模样:“不行吗?” “你要留下他的性命不是不行,”陈忠沉吟片刻后说,“只是人魔双血日后必定魔化,我刚看他的资质的确难见,日后若是进境到元婴或者化神后魔化,只怕后患无穷,我们不会眼看着这样的事发生。” 澹宁一瞬间面色微变,周睽一直挂在嘴角客套的微笑也终于消失,他用指节敲了敲木制扶手,提醒道:“我希望二位说话前别忘了这里是墨云宗。” 万象门和凌玄台都是大门派,手也伸得很长,却管不到墨云宗来。 丁长老看起来马上就要骂人,周睽突然开口:“或者这样,让澹宁自己决定。” “你可以继续留在我这里,也可以跟万象门的人走,”周睽对澹宁浅笑道,“留在我这里,我之前说过的一切依然奏效,至于去万象门的话……” 他意味深长地停下,没再说什么。 澹宁从刚刚起一直有些走神,听完才反应过来,眯起眼睛——周睽这话说了等于没说,好像他能做出其他选择似的。 没有说话,澹宁向周睽的方向退了一步,站到了他的身后。 万象门的两个人对视一眼,脸色彻底黑了。 “我早就跟师兄说过,今天来了也是白来,”丁长老冷哼一声,从牙缝里挤出话来,“既然他昨天晚上能做出那种事,今天就不会有分毫的让步。” 澹宁瞳孔微缩,果然万象门的人不单单是为了他这件事而来。他吸一口气,掩盖住表情异样,周睽却一副没听懂的样子,问:“昨天晚上?什么事情?” 丁长老眼睛珠子都快瞪出来了,陈忠做了个手势让他稍安勿躁,复杂道:“周道友可知道白龙谷的祝长老?” “祝梁欢?”周睽意兴阑珊,“他不是一向与你们交好?出什么事了?” 陈忠:“祝道友平素为人谦和友善,没有什么仇家,昨夜前半夜却突然遭袭。” “这倒是少见,不过祝梁欢虽然与小半万象门的长老师出同门,和墨云宗却没什么交情,”周睽偏了偏头,“你们这个时候提起他是什么用意?” “不就是你动的手吗——” “师弟!”陈忠低喝,早知道丁弘今天如此不冷静,他绝不会让他一起来。 丁长老黑着脸,抱臂往后一靠,不吭声了。 周睽冷冷地看着二人:“我昨夜都待在墨云宗,望阁下慎言。” “我们也是不得已而为之,”陈忠一顿,咬牙继续道,“只是祝道友身上的伤不同寻常,能看出下手之人所修的不是普通功法,处处透着狠毒诡谲。” “不用说了,”周睽打断他,冷嗤一声,“既然你们觉得是我下的手,总得有证据——祝梁欢说是我吗?” 陈忠生硬道:“祝道友伤得极重,现在还躺在床上,没有个十几年怕是醒不了。” “但是那人走之前,祝道友的一个徒弟及时赶到,说那人的身形气质有些像……” 澹宁偷偷向周睽的方向扫了一眼,周睽的相貌不算出众,气质却与他见过的每一个人都不一样,如果只看背影,他自己便有十之八九的把握不会认错。 周睽却问:“他看清了吗?” 这话问得肆无忌惮,明目张胆,却让陈忠和丁长老两个人同时梗住了。 原来如此,澹宁心道,周睽做事真是滴水不漏。 “行,行,行……”丁长老都快气笑了,他面色发青,指着周睽说,“好像你不承认我们就不知道是你一样!” “我倒是不知道万象门什么时候学会空口无凭构陷人了。”周睽站起来,面无表情地说。 他平日行事都自带着一种非凡的气度,不显得清高又毫不谄媚,连澹宁都能因此觉得他亲切友善。 但当他无意于此时,便只剩下了危险。 如流水一般的气息从周睽脚下漾出,看不到踪迹,却让人本能地察觉到危险。不过片刻它们就铺满了整个大厅,澹宁感到一丝寒意,不着痕迹地抖了抖,如果能看到,这里一定布满了黑色的火焰。 “二位自来的时候就没怀好意,”周睽说,“如今是想跟墨云宗撕破脸不成?” 作为万象门的掌门平时处事沉稳为重,陈忠却不是个好捏的软柿子,周睽这种态度,他也不可能再委婉:“你不仅擅自带走人魔双血,更对祝道友下此毒手,又是什么居心?” 丁长老跟着他站起来,一时间无人说话,只剩下不容喘息的剑拔弩张。 澹宁向门的方向看了一眼,这种时候应该没人能注意到他。 同一时刻,周睽突然开口:“难不成万象门想在这里动手不成?” 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唯独能看出的只有半分讥讽的嘲弄。对方是万象门的掌门与长老,就算周睽占尽地利,这样也过分了些。 可他就是敢这么做。 到了大乘期这个境界,斗争远不再是拼人数、拼修为这么简单。同样的境界,实力可能天差地别。而若是一方有防备,就很难偷袭得手,也很难在对方想逃跑的时候将人拦住。 周睽鲜少同人动手,谁也把不准他实力如何,但前一天晚上同时大乘期的祝梁欢不过五招就落败并且几十年都养不回来——就算是偷袭的缘故,周睽也绝不容小觑。 更何况现在是在墨云宗的地盘。 陈忠与丁弘两个人过来的时候的确没做动手的打算,但就这样被周睽挑明,难免挂不住面子。 “来人,送客。”周睽不管他们,向澹宁点了点下巴示意他跟上,没有回头地直接走了。 对墨云宗弟子委婉的言辞置之不理,陈忠看着周睽离开的方向,许久才重重叹了一口气。 “师弟,我知道你心里有仇有怨,”他对丁弘说,“但周睽怕是不想和我们善终啊。” 步调几乎一致,澹宁跟在周睽身后三步远的地方,两人已经走出很远,几乎快到了周睽的房间。 这样做未免有些僭越,但澹宁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你可以走了。” 澹宁依旧跟着。 周睽的脚步不停,没有回头地对澹宁道:“如果你想问我为什么对祝梁欢出手,歇了这个心思,不是你该知道的东西。” 身后的澹宁提了一口气:“周睽……” 周睽疑惑地转过身,澹宁似乎也发现了自己的失态,他飞快移开目光,又深呼吸一次。 “宗主,刚刚万象门的掌门说,人魔双血必定会魔化,”他终是忍不住,抬起眼睛与周睽对视,试图找到一点答案,“这是真的吗?” 周睽看他许久,表情没有露出一点端绪。 “你不知道吗?”他道。 “我……”澹宁嘴唇翕动,无措又茫然。 “我在魔渊待了快三百年,”周睽平静道,“见过的人魔双血数量不多,却没有一个没有魔化的。” 第7章 澹宁一时间没有说话,过了一会,他才像不相信周睽的话般摇头道:“但是,但是……” “你觉得你能控制住自己,一直不魔化?”周睽问。 澹宁嗯了一声。 周睽继续迈开步子向前走:“也许吧。” 澹宁追在他身后:“什么意思?” “你是人魔双血,应该知道魔化是怎么回事吧?” 澹宁现出些迟疑,咬了下嘴唇道:“是……欲望与恶意。” “人和魔物都有欲望,但人终究有善的一面,而魔物没有。”周睽看着他,从容道,“与其说人魔双血是魔族血脉与人族血脉在互相争斗,不如说是善与恶的交锋,一旦在欲望的诱惑下失去底线,就会魔化。” 扛不住欲望的诱惑,放弃作为人的底线与良知,选择魔化和肆无忌惮地索取。 澹宁向前一步:“可是……” 周睽停住,让他先讲。澹宁却突然发现自己竟不知道能说些什么。 他只是下意识地反驳,真论到理论知识,他远没有活了不知道多久的周睽深厚。 可心里就是不服气周睽可能会得出来的结论。 “没有什么可是,心智坚定的确能推迟魔化的时间,但魔族血脉天生比人族血脉强大,结果其实是注定的。”周睽没有因为他的表现有所保留,说出来的话字字诛心。 “你也觉得我会魔化吗?”澹宁问。 周睽下意识地想点头,却在看到面前青年的表情时犹豫了。 为了与他对视,澹宁微微抬头,他全身都因为紧张有点绷着,显出脖颈到下颌的完美弧度。 平心而论,他的长相挑不出一点缺点,如果仔细观察,会发现就连他的睫毛都很长,向上翘出漂亮的弧度。可现在那双清澈的眼睛里,全是纯粹与不甘。 见周睽没有回答,澹宁又追问道:“如果你也觉得我会魔化,为什么要把我留下来?” “即使是人,在种种诱惑之下也可能变得和魔物没什么区别。” 这些都是无法改变的事实,他没有理由瞒着澹宁。说完之后,周睽没有再看他,转头离开。 澹宁没有再追上去,他站在原地,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 他也曾在朔日的疼痛中问过,是不是自己本不应该出生,否则为什么要平白无故地遭受这么多苦难。 母亲已经死去很多年了,偌大的世上,没有一个人觉得他不会魔化。 可人终究是要活下去的。 许久之后,澹宁终于轻轻呼出一口气,他的眼神依然坚定,身子却放松下来。 无论如何,总是要活下去的。 他扭头冲周睽离开的方向轻轻哼了一声,换了另一个方向走远了。 - 澹宁到底还残留着点少年心性,兀自跟周睽赌着性子。尽管知道魔化不是一时半刻会发生的事情,却依旧较劲般想证明自己会永远保持人的样子,不会魔化。 他心底知道这样的行为有些无聊,但人魔双血的问题一直是扎在他心头的一根刺,如今被触痛,不在意是不可能的。 难道身为人魔双血,就必须要认命不成? 墨云宗的一间藏书阁里,澹宁将手中的书翻到下一页。 最近周睽没有出现在他面前,他也没有搞清楚周睽所谓的“留他有用”究竟指的是什么,但前不久发生的事,让澹宁觉得这件事可能并不简单。 他在墨云宗没有很大的自由度,出不了周睽的私人禁制。不过周睽不愧是一宗之主,仅禁制内他的普通收藏,就足够澹宁了解到很多他在玄霜派接触不到的东西。 关于魔族与魔渊的资料、高深的功法、更为详细的历史……澹宁近半个月都把时间花在阅读上,周睽肯定有更为隐秘的东西瞒着他,但目前澹宁能找到的东西对他来说已经足够震撼。 “魔渊封印破损五年之后,云希夷集全墨云宗之力,血祭三千人,终得以补全封印,自此魔族不能为祸人间。” 这里的云希夷应该就是三百年前的墨云宗宗主,澹宁目光在“血祭”一词上停留一会,继续读下一段。 “此战之后,墨云宗战死者十之八九,云希夷亦重伤而亡,自此墨云宗断传承、绝宗祠……” 后面的内容倒是跟他了解的差不多。魔渊封印被修复后,墨云宗就一蹶不振,弟子死得不剩几个,传承几乎断绝,直到周睽出现才得以复兴。 只是,澹宁皱眉,前面提到的血祭……历来血祭就是不祥之术,只有邪门魔道的功法才会涉及到这方面,难不成修复魔渊封印需要血祭不成?那后面的导致墨云宗覆灭的大战又是怎么回事? 偏偏这本读起来像极了野史的书后面全在写凌玄台是怎么跟万象门争夺第一大门派的位置的,澹宁翻了好几遍,确定书中没有关于此事更多的记载,只能作罢。 关于“血祭”,众人熟知的历史里根本没有这件事,而几乎所有记载也都对那次大战含糊其词。澹宁当然不会全然相信书里的东西,却也隐隐察觉到当初的事也许没有那么简单。 墨云宗又不是玄霜派那种小门小派,就算是面对魔族,也没有这么不声不响就灭门的道理。 澹宁抽了抽嘴角,把手里的书放回去,手指划过书架上一个个书脊,用神识粗略感受里面写了什么。 运气好的话,也许还能再找到点什么。 此时突然有人从门口小声喊他:“师弟!” 澹宁转头:“阮台?” “师弟这几天过得怎么样啊?”阮台站在门外笑眯眯地问候他。 “还行,”澹宁不卑不亢答道,“你怎么来了?” 阮台正是他之前问过路的墨云宗弟子,此人似乎认为澹宁可能是周睽秘密收下的徒弟,没过几天又找到澹宁跟他打招呼。 澹宁正愁自己两眼一抹黑没有消息来源,见对方如此自然大喜,假装没有看到对方眼里的讨好结交之意,模棱两可地说自己不太方便表明身份。 他说的都是实话,至于对方怎么理解……反正自那之后阮台的眼神都更热切了些。 阮台苦笑着对澹宁打趣道:“师弟开玩笑,我们与你不一样,没有令牌谁敢来宗主这里啊?” “那今日?”澹宁问。 “今天还得托白堂主的福,我奉他的命来取几年前在宗主这里祭炼的一杆窄木幡,估计是怕那几个凌玄台的人搞幺蛾子。” 前面的话澹宁基本没听懂,墨云宗除了周睽和阮台他谁都不认识,后半句话却让他眯起眼睛:“凌玄台?来做什么?” “我哪能知道啊?这都是那些大乘期化神期强者之间的事情了,”阮台一摊手,使了个眼色,“师弟或许可以去问问宗主?” 澹宁没说什么,只是点点头。 阮台赶时间,与澹宁又说了几句便匆匆离去,离开前还不忘旁敲侧击地问澹宁喜欢些什么东西。 “精巧一些的玩意就可。”澹宁心里想的全是刚刚得到的消息,随意应付着回答了几句。 阮台一走,他立刻回身。如果没有记错,刚刚看到的各种杂七杂八的书简和卷宗里,有一些是记录墨云宗和其他门派的往来信息的。 他一目十行地扫过相关记录,终于确定,在过去的几十年间,墨云宗和凌玄台只来往过两次。 一次是周睽刚成为墨云宗宗主,凌玄台派人来道贺。 一次是凌玄台弟子处理事务,误伤了墨云宗门人,周睽出面去讨说法。 除此之外,墨云宗和这个实力并列第一的大门派居然再无纠葛。 和其他门派的来往也是差不多的情况,大部分时候都当彼此不存在一样。甚至是一些势力弱小的门派,也没有一个想来投靠墨云宗、试图得到一点庇护的。 出现这种现象的原因其实很简单——现在的墨云宗宗主来路不明。 没有人知道周睽的师承来历,他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众人面前,实力和手段都非同一般——谁也说不上来,短短几十年,周睽到底用了什么方法,才让墨云宗振兴成现在的模样。 关于他诡异的功法更是有多种传闻,从邪修到异法不一而足。相信如果不是魔渊封印一直平安无事,其他门派绝不会让周睽待在墨云宗这个位置如此敏感的地方。 想到这里,澹宁心重重一沉。 魔渊封印不稳已经几十年了,周睽瞒得可谓滴水不漏。 至于那身诡异功法,周睽亲口承认来自魔渊。 “我在魔渊待了快三百年。” 周睽当初说这话的时候,澹宁想的全是魔化的问题,并没有细究,现在回想起来却越来越心惊。 今日凌玄台的人又找上门……澹宁毫不怀疑,他们来的理由和万象门可能差不了多少。 周睽到底想干什么?他难道真是从魔渊里走出来的鬼魅? 事情超出预期太多,澹宁并不喜欢这种感觉,他可不想因为周睽而把自己给赔进去。 或许该找个机会离开,只要足够远,周睽下在他身上的标记超出感应范围,就再没人能管到他。 何况澹宁十分怀疑,到时候周睽抽不抽得出精力来管他。 晚上再一次到魔渊封印面前,澹宁的心已经静了许多。 来自魔渊的黑色雾气在他面前盘旋翻腾,可能是体内魔族血脉的原因,这些雾气其实让澹宁觉得亲近。 他之前在周睽面前没有表露出来,现在也没有靠近一步。 魔渊封印已经不稳了…… 既然如此,能从魔渊里出来的魔物绝不会只有自己早先见到过的那一个,该有一大批才是。 澹宁不知道这些魔族都被周睽怎么处理了,但如此下去,就算周睽手段了得,也迟早会有瞒不住的一天。 澹宁坐在魔渊封印旁的巨石上,手里无意识地把玩自己的玉佩,试图把这一堆东西理清楚。无奈知道的太少,无论怎么样都只能得出周睽不太正常这个颇为离谱的结论来。 “怎么在这里?”身后突然响起一个声音。 澹宁一惊,差点手抖没拿稳把玉佩扔了。 他回头谨慎地看着周睽,对方大半个月没来找过他,怎么偏偏这时候来了? 周睽对澹宁的由于仿佛浑然不觉,走到他旁边点头道:“好巧。” 澹宁:“……?” 他身上有周睽种下的标记,他在哪里周睽难道会不知道? 大概是他脸上的怀疑太过明显,周睽轻笑了笑,把视线移到澹宁手中的玉佩上:“凌玄台的人过来,是因为他们怀疑墨云宗的人偷走了自己门派的一件贵宝。” 澹宁猛地看向周睽,根本掩饰不住自己的震惊之意。 第8章 “所以,”澹宁问,“凌玄台的人连你的面都没有见到?” 有周睽在,他不敢继续坐在巨石上,跳下来,在周睽旁边的站姿几乎能称得上规矩。 当然,这其中有一大半要有归功到周睽刚才的话上。 澹宁一度以为周睽这几天已经把自己忘到了脑后,却没想到他不仅知道自己与阮台的接触,甚至还知道两个人谈了些什么。 阮台看起来不像是他的亲信——周睽是因为宗主身份所以在墨云宗内能只手遮天,还是他本身便有这样的本事? 澹宁没有细想,这二者对他来说差不多。 “我没事见他们做什么?”周睽反倒显得轻松,他拿着刚刚从澹宁那里拿到的玉佩,用拇指和中指卡住细细端详。 澹宁因为他这个动作有点不安,生怕周睽突发奇想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这个……是我母亲留给我的。” “传家宝?”周睽问。 澹宁点点头:“差不多吧,我母亲就只给我留了这一样东西。” “色泽青白,内里发灰,”周睽把玉佩抛回给他,澹宁急忙接住,“可惜了,是个凡物。” 澹宁检查了一下,把玉佩小心装好。修真界走到哪里都要看灵宝法器,他不在意这些。这玉佩的确非常普通,连上面的红绳都是磨断了他新换的,但“母亲留下的”这一点已经足够他带着它一辈子。 做完这一切,他才重新看向周睽:“但是凌玄台的人说丢失宝物的地方有墨云宗弟子留下的痕迹……” 说到一半他略显犹豫,周睽用眼神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是你干的吗?”澹宁问。 周睽没有立刻回答,他看起来丝毫不着急,用手摸摸下巴,说:“让我想一想。” 澹宁一瞬间有点呆,他简直怀疑自己听错了。 没有比这更明目张胆的承认方法,周睽就差在脸上明晃晃印上“是我干的”这几个字。 可又神奇地没有办法盖棺定论,因为周睽没有亲口说出来,一个字都没有说。 澹宁的眼神也由一开始的惊愕慢慢沉下来,在心底盘算其中的蹊跷之处。 足足过了一袋烟的功夫,周睽才戏谑地看了他一眼,开口道:“不是我干的。” 虽然早料到这个答案,澹宁嘴角还是控制不住地抽了抽。 看到他的神情,周睽似乎也觉得有趣,脸上带上了些笑意,靠在巨石边与澹宁一起看缭绕的黑雾。 如果澹宁是那种头脑简单、天真无邪的主儿,也许还真的会觉得这个场景宁静又温馨,舍不得打破这份静谧。 半晌,澹宁终于装不下去,挫败地叹口气问:“宗主大半夜特地来找我,不会只为了同我说这个吧。” 如果只是为了戏弄他而来,周睽这个宗主还是不要当了。 周睽看过来,不知何时已经敛了笑意。 澹宁见过他冷漠无情时的样子,也见过他调笑或讥讽的神情,却从没见过他眼底如此多的深意。 他缓缓道:“我只不过是突然想起,之前和你有几句话说漏了嘴。” 澹宁疑惑地抬眼,不太相信周睽的话:“哪几句?” “我在魔渊待了三百年。”周睽说。 - 万象门,缥缈峰主峰。 陈忠等在大殿,大部分人都已经到了。 独空寺向来不爱过问世事俗务,来得迟一些倒也不奇怪。 大门打开,先进来的是一位老僧,手持锡杖,身着百衲衣,肩上背了一个包裹。 “无心法师。”陈忠迎上去,面前的人是独空寺住持粲无心。 粲无心微笑,双手合十行了个问候礼。 “无心法师一向专心佛法,少问世事,今次能来实属不易,”陈忠向他身后看了一眼,“不过怎么只有大师一人,无名法师呢?” 粲无心敦和道:“师弟昨日才出关,路上去祭拜故人,难免耽搁一会儿,希望施主体谅。” 陈忠脸上的微笑不自觉淡了一点:“昔日云宗主为了守护人间安宁,不惜以死殉之,自然值得多等一会。”陈忠脸上的微笑不自觉淡了一点。 粲无心仿佛能看透他的想法,摇头道:“众生皆苦,施主不必自责。” 说完他轻轻躬身,没等陈忠再说什么便步入内殿。 无名法师并未耽搁太久,半个时辰后便到了。 陈忠此时也已在内殿,与其他人一样,将目光投到门口。 进来的时候风尘仆仆,无名法师看起来很年轻。比起身着百衲衣、随身携带头陀十八物的粲无心,除了一根简单的锡杖和头上的戒疤,他并不太像个佛修,反倒有种普通修士的味道。 “无名法师,许久不见。” 无名简单地冲在场人点个头,权当打了招呼,便坐到了凌玄台的袁非鱼旁边。 至此所有人都到齐了,陈忠站起来环视一圈。 来的人并不多,却都是大门派的掌门与长老,出去在修真界都是泰斗级的人物。 “今日我与袁道友将大家聚在一起,所为何事想必大家多多少少都有耳闻。前些日子,万象门捕获了一只魔族。” 尽管在场的人大半都知道这件事,“魔族”这个词一出,还是有一半人皱了皱眉。 陈忠继续说:“人世间已经有三百年没有魔族出现,为了确保安全,我们把魔族交给了祝道友,他是万象门至交,又擅长审讯之道……” “那祝梁欢没有个十几二十年,怕是醒不过来。”一个女子咯咯笑着,娇声打断他,“周睽下手毒得很,就算是我们兰雪居也没什么办法。” 陈忠复杂地看了女子一眼,不再说话。 兰雪居多出剑修,于岐黄疗伤一道也胜过其他门派不少,它的门人多为女子,今次掌门没来,却来了两个长老。 说话女子的同伴清冷如霜雪,跟着点了点头,佐证道:“祝梁欢神魂受损,现阶段再多灵丹仙药也无用处,需要时间慢慢调养。” 好几位修士与祝梁欢关系不错,闻言脸色都不太好看。 “陈掌门,祝道友身受重伤,那那个魔族?”一位长老出声询问。 “嗯,”陈忠简短道,“也死在那天晚上,消息瞒下来了。” “也是周睽干的?”那人又问。 一时间没人应声,答案大家都心照不宣,可如果要言之凿凿地说出口,却又没谁有这个把握。 长老也反应过来自己问得太冒失,心中懊悔,强笑着解释道:“我也是太心急了,毕竟自从……以来,魔族已经三百年没有出现过,如今这样,实在不能叫人安心。” 进来后一直沉默的无名法师突然说:“既然已经出现魔族,魔渊封印的情况十有八九不会太好。” 他脸上看不出喜怒,陈忠心里却不由得一跳:“我们也是这个想法,那个魔族已死,祝道友也暂时醒不过来,但魔渊封印是大事,我们决不能掉以轻心。” “但魔渊封印可是在墨云宗领地里,”有人道,“别说现在出了这种事——就是以前,周睽也和我们不对付啊。” 陈忠正欲回话,另一边突然有人不屑地大声道:“周睽一个魔渊里养蛊养出来的,还能是个好人不成?” 此话一出,当即有一半的人发出惊疑之声:“养蛊?什么意思?” 说话的是凌玄台的一位长老,见状掌门袁非鱼终于坐不住了,他站起来:“大家应该也知道凌玄台发生的那件事吧。” “当然,”兰雪居那位活泼些的女子接话道,“沧海明月珠被人偷走,凌玄台几百年都没有遇到过这种事了吧?” 门派至宝被偷不是什么光荣的事情,被这么一说,凌玄台的几个人都有点挂不住脸,袁非鱼轻咳一声:“我们的确没想到。” “怎么,这件事也与魔渊有关?”女子非常机灵,片刻功夫已经反应过来。 “应该说,与周睽和魔渊都有关系。”袁非鱼换上了凝重的表情,“三百年前,墨云宗衰败之后,门人死的死散的散,却也有少数留在废弃的墨云宗。” 他犹豫了一瞬,接着道:“其中有一人,在三十年前曾亲眼看到……周睽从魔渊中走出来。” 四下一片哗然。 除了少数已经知道此事的修士,其他人皆是难以置信的神色。 “真有此事!?” “如果真是这样,怎么拖到今天才说?” “即使是人,也不可能从越过封印从魔渊里出来!袁掌门你们当真没有搞错?!” “他怎么会进魔渊?” 袁非鱼把手往下压了压,示意大家听他说话:“此事说来话长,那位墨云宗弟子当时被人强行掩盖了记忆,后来机缘巧合投靠到凌玄台,我们也是不久前才发现此事。” “那位弟子呢?把他叫出来问问不就行了?” 袁非鱼苦笑道:“那位弟子修为不高,寿元已尽,半旬前坐化了。凌玄台只来得及把他的记忆映进沧海明月珠中。” “沧海明月珠被窃,”有人讥讽,“这么说,这件事和那个魔族一样,也变成无头案了?” “这倒没有,万象门那件事后,凌玄台大长老内心不安,提前仿制了一颗沧海月明珠。” “虽然仿制品的能力比不上真品的三分之一,也足够把那段记忆留下来。” 袁非鱼一笑,掌心凭空现出一颗五光十色的圆珠。他向上一抛,圆珠在空中滴溜溜转了几圈,内殿的所有人都死死盯住了圆珠映出的景象。 第9章 “这个人叫秦永。” 秦永经过墨云山后山时,只是出于习惯向黑雾的方向瞥了一眼,随即显出些疑惑,停下脚步。 这里离魔渊封印有一段距离,对黑雾也看不太真切,只能隐隐约约觉察出,盘旋萦绕的黑雾好像翻腾得比往常激烈些。 这是三百年间都从未有过的事情。 变化发生在瞬息之间。 忽然起了掀天的狂风,呼啸着从九霄之上席卷而下,黑雾变成惊雷前的滚滚浓云,在风势下翻滚又彼此撕扯,显出从未有过的激烈险恶。 虽然不在跟前,秦永竟也觉得恐惧,不自觉向后退了两步。 莫明的心悸让他想要御剑离开,却又出于好奇向身后多看了一眼。 风竟已经停了,黑雾静静的。 秦永揉揉眼睛,怀疑自己刚刚看到的都是错觉。 可紧接着他看到从黑雾中走出一个人来。 他似乎受了伤,走路的姿势有一些奇怪。离得太远,秦永看不清楚具体情况,只觉得想不通。 魔渊封印早已经在三百年前被修复了,怎么还能有人走出来? 莫非是魔族…… 秦永一个激灵,顾不得其他,立刻想要离开。 与此同时,那人转头,遥遥地竟像是向他这边看来。 方圆百里怕是没有第三个人,秦永当机立断御起飞剑向来路遁走。 微小的破空声响起,秦永呆呆地摔在地上,眼神发直看着身边的男人,一时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飞剑不听指挥。 周睽已经站在他的身边,却没有看他,一双眼越过他在看更远的地方。 天边的流云与郁郁的林木,像从来没有见过人间一般,周睽伸出手感受山谷间的微风,嘴角终于浮现出些许浅淡的欣喜笑意。 “按道理我应该杀了你。”很久之后他才把目光投向秦永,秦永瑟缩了一下,周睽没有理会他,又环视了一圈周遭的景色。 秦永对他来说无足轻重,周睽更多的是在自言自语:“从魔渊里出来,总不能还和那些魔物一样,总得当个人。” 秦永最后看到的是周睽毫无感情的眼睛。 - “所以,”澹宁不太相信地问,“你和我母亲一样,是强行越过魔渊封印出来的?” “我其实一直不太明白,”他说,“魔渊不是魔族生活的地方吗,为什么还会有人?” “据我了解,魔渊里的确有人,不过非常少。”周睽顿了顿,“至于我,当年因为一些事情才意外进了魔渊。” 澹宁点点头,魔渊封印只限制由魔渊向外的单向通行,进入魔渊不是没有可能,只不过一般不会有人这么做。 “我母亲很小的时候就进了魔渊,”澹宁说,“听她说,魔渊里五行混乱,也没有日夜的差别,很多东西都和人间不一样。” 他没有去过魔渊,抱的心思以好奇居多,说这些也是希望周睽能说出点什么他不知道的东西。 “我在魔渊待过,而且是非常长的一段时间,”周睽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说,“魔渊和人间的差别不仅是魔气、灵气或者修炼功法这么简单。” 澹宁皱眉:“你的意思是……” “在魔渊里,你周围只有魔物,”周睽问,“你听说过近墨者黑吗?” 澹宁好像懂他的意思了。 “不是墨云宗和其他门派不合,而是其他门派根本不会接纳我的存在。” “可他们又不知道。”澹宁脱口而出,魔渊封印根本没有人看管,他母亲当初从魔渊出来生下他,不同样没有一个人知道? “就凭你的实力和你这张脸……”澹宁说到一半顿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描述周睽那种吸引人接近的气质,“也能骗过他们。” 周睽看着他,挑了挑眉,意有所指道:“凭长相?” 如果这种东西看脸,澹宁立刻就能去万象门当首席大弟子。 “不是这个意思,”澹宁不信周睽真的不懂,“我是个人魔双血,天生就是……异类。但你是个人,和他们没有差别。” 周睽敛了笑意,盯着澹宁,似乎想从他的表情里看出点什么东西。 澹宁别过脸去,这种话题终究让他心里不太舒服:“我就是觉得……” “也许吧。”周睽没让他说完,打断道。 澹宁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松了一口气,只听周睽继续说道:“不过如果我没猜错,他们现在应该已经知道了。” - 万象门,大殿内。 幻景消失,一时没有人说话。魔渊上次被人重视还是三百年前,但仅仅那一次,已经够所有人毕生难忘。 “这……这周睽到底是个什么来头?”许久,九宫门一个长老颤颤巍巍地问道。 “三百年前做的事情,如今自取其咎而已。” 九宫门长老一惊:“你这是什么意思?” 说话的不是陈忠也不是袁非鱼,竟是无名法师。 陈忠表情一瞬间不太自然,倒是袁非鱼长叹了一声:“此事说来话长,三百年前的事情毕竟不太光明磊落,也只有我们这几个门派的掌门长老知道——大家应该不会忘吧?” “我们是针对墨云宗……和周睽有什么关系?” 袁非鱼想说些什么,无名先一步开了口:“当时我们发现若想修复魔渊,必须以人的精魄或是修士的神魂血祭,而修士神魂的作用又远远大于人的精魄。” 没有人敢说话。人尽皆知,无名法师三百年前加入独空寺,在那之前,他是墨云宗宗主云希夷的至交好友。 “修真界权衡轻重之后,决定献祭整个墨云宗,修补魔渊封印,以避免更大的损失。” 无名沉沉地说完,场面沉寂异常,陈忠嘴角不能控制地向下,丢卒保车不能说是下策,但事后几乎所有人都避免谈这件事。 最后反倒是粲无心开了口:“无名,你我都知道当时是不得已而为之,”他略不赞同道,“既已入了独空寺,这些往事恩怨就都放下吧。” 听了粲无心的话,无名的脸色稍有缓和,也因此才有人敢问:“说起此事,墨云宗之前好像也没有周睽这号人物?” “周睽与曾经的墨云宗无关,”无名法师冷淡道,“但你应该还记得,当时为了让墨云宗放松警惕,修真界还做了一件事。” 兰雪居的女修惊道:“你是说那三千——” 三百年前,知道魔渊封印修补方式的不仅仅他们这些人,还有墨云宗宗主云希夷。 云希夷不会看着自己整个宗门被献祭,而恰巧当时人族处于劣势,一直在不断地尝试与魔族议和。 魔渊之主要求奉上三千幼童的身体精魄,以示人族诚心,修真界便与云希夷商议,表面上答应魔族的要求,实际上布置献祭大阵,用这三千人的精魄修补魔渊。 三千凡人的精魄远远不够彻底修复魔渊封印,却也能改善一点当时的情况。然而云希夷不知道的是,在他假意与魔族交易的时候,修真界已经将献祭法阵对准了整个墨云宗。 在那之后,魔渊封印被修复,那三千幼童则下落不明,修真界也没人去关心他们。 “你们怎么确定周睽是其中一个?”九宫门掌门问道,“如果要按这种说法,他不过三百余岁就进阶大乘,这速度未免太快了点。况且魔渊龙潭虎穴,岂是幼童能活得下来的地方” 袁非鱼轻咳了一声:“独空寺慈悲为怀,事后这三千幼童立了衣冠冢,名单里有周睽的名字。还有周睽那一身诡异的功法,他在魔渊中接触不到寻常的修炼法门,只能走了其他路子。” “至于修炼速度……每个人天资不同,之前也不是没有天才一百多年就进阶大乘的例子。” 上一个天资不错的……人魔双血赵子渊,一百多年便半步大乘,魔化之后折腾得万象门元气大伤。袁非鱼心想道,若不是这样,凌玄台如今也不能和万象门平起平坐。 “这些都不是重点,”陈忠站出来说道,“重要的是周睽竟然能从魔渊中出来——如果魔渊封印完好,他不可能做到。” “同时我们又发现了魔族的踪迹,魔渊封印必定出了岔子,只不过我们这几十年来都不知道。” “可是若魔渊封印破损了几十年,不会只有这一个魔族跑出来……” “贺道友可别忘了,魔渊封印就在墨云宗脸上,”陈忠严肃道,“如果周睽有意想瞒住我们,也不是不可能。” 大家面面相觑,都能看到彼此脸上的忌惮与担忧。 - 澹宁目不转睛地看着周睽,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他些什么。 头脑中一下子被灌进太多东西,就算是澹宁也得反应一会儿。三百年前的往事已经足够复杂,周睽对其他门派的各种猜测也让澹宁暗自心惊。 张了张嘴,在夸周睽料事如神和问他是不是疑心病太重之间纠结了一会,他觉得还是什么话都不说最为妥当。 但有些问题,始终梗在他心里,是他不能不问的。 “现在墨云宗与其他门派的关系每况愈下,我虽然留在墨云宗受宗主庇护,但总不是长久之计。”澹宁问,“宗主把我留下……我能给墨云宗什么襄助吗?” 他这话说得相当委婉,潜台词其实就一个:如果没事,能不能放我走? 破损的魔渊封印,在魔渊里待了三百年的周睽,被全门派血祭的墨云宗……每一件都是大事,澹宁完全不想掺合进来——连旁观都不想。 周睽瞥他一眼,看不出什么想法,片刻后只问:“你现在多大来着?” 又来了。 又是避而不谈。 澹宁深吸一口气,发现自己心里明镜一般敞亮——无论是什么原因,周睽就是想让他耗在这里。 作者有话要说: 宁宁小可爱:不满,莫问,问就是就是相当不满 第10章 尽管心里不太情愿,澹宁还是几不可见地撇了撇嘴,答道:“二十一。” 说完他又补了一句:“宗主之前不是问过?” “现在想知道得更细一点,”周睽看似漫不经心地继续问他,“你母亲是怎么死的?” 澹宁脸色霎时不太好看起来,他没有立刻回答,看了周睽几眼,移开目光看向别处。 周睽轻叹口气,放缓语气:“我应该知道是怎么回事,只是想证实一下自己的猜测。” “她从魔渊出来的时候,不知道怀着我,”等了一会,澹宁才闷声道,“因为强闯魔渊封印,伤了神魂根基,之后身体一直不好,没几年就……” 魔渊封印虽然比不了完好的时候,但依难以逾越,要出来难如登天。就算没有身孕,也得以命相搏,只是如果那样,活下来的几率必定会大许多。 澹宁神色有些消沉,下意识想去捞自己的玉佩,又想起周睽在旁边,顿了顿,不自在地停下动作。 周睽低声道:“果然。” “什么?”澹宁没有听清,转过头,却恰好看到周睽脸上来不及收起的凝重之情。 有哪里不对劲,澹宁微微眯眼,强打起精神,思忖片刻道:“你问这些……和魔渊封印有什么关系——我母亲什么时候出的魔渊,你想知道这个干什么?” 周睽凝视着不远处的黑雾,平静道:“你母亲是在我之后离开的魔渊。如果没有猜错,三百年以来,在我之前,无论是人还是魔物,没有一个能离开魔渊的。” “所以,你是第一个发现魔渊封印出了事的?”澹宁问,依周睽的心思和能力,他并不太意外。 周睽摇头:“应该不能这么说。” 澹宁不解地“啊?”了一声。 “三十年前,我从魔渊里出来的时候,”周睽停了一下,道,“魔渊封印并没有出事。” 澹宁诧异地睁大眼睛,不知为何,尽管周睽还什么都没有说,他却仿佛已经猜到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周睽云淡风轻的外表之下,有着令澹宁心悸的冷静与决绝:“为了出来,我强行打破了一部分魔渊封印。” 澹宁的呼吸停滞了一瞬间,周睽说的每个字他都听懂了,只是组合起来的意义让人心神都震颤起来。 “你为了出来……”他觉得自己的声音遥远又陌生,“毁了一部分魔渊封印?” “换成你,你也会这么做,”周睽只是说,他面对着黑雾,似乎能透过黑雾看到封印后的深重魔渊,“我凭什么要被永远困在魔渊——既然能出来——” 他话里隐藏的意思太危险太疯狂,澹宁不自觉打了个战栗。 直到这时候,周睽才回头,他黑色的眸子里还有未散去的冷漠与阴霾,看到澹宁时却微微一愣。 “把你吓着了?”他没忍住笑了笑,又很快恢复了最常见的平和神态。 “还好。”澹宁努力压下心底的波澜,表面镇定道,“就是……” 就是怎样,他发现自己说不下去了。 唯一能确定的就是周睽不是个善茬,破坏魔渊封印……如果别的门派知道这件事,怕是拼死也要过来灭了这个“异端”。 这件事太大,大到仅仅知情者的身份,就让澹宁坐立不安。 周睽为了自己能出魔渊,破坏了魔渊封印,还将这件事死死瞒了几十年…… 跟他在一起,凶多吉少。 澹宁在心里飞快给周睽打了个批注,脸色又控制不住地沉下去。 周睽能给他庇护,但这种情况下,周睽能不能保全自己都不能确定…… 澹宁不是什么大乘期的老油条,尽管他已经尽力表现得不漏痕迹,表情还是变了又变。 虽然幅度很小,却全被周睽看在眼里。 “这些事情都与你无关……”周睽出声想让他放宽心,澹宁却突然开口打断了他。 “既然你破坏了魔渊封印,”澹宁刚想起这蹊跷的一点,“为什么不干脆一走了之,反而要留在墨云宗,待在魔渊封印旁边?” 凭周睽的实力,如果有意躲藏,在其他门派不知道的情况下上百年不被发现绝对毫无问题。 周睽没想到他会问这个,想了一会儿才缓缓道:“也许是因……” “谁!”澹宁突然转身,厉喝道。 周睽的反应不可谓不快,在澹宁出声的瞬间,一道玄焰就已经挟裹着冷厉的气息从他身边划过,轰然击中山谷中的巨石。 巨石炸为齑粉,黑色火焰依旧不停,势如破竹地向后吞袭。一个人影闪身而出,险险避开火焰的范围,火焰却如同有意识一般,不依不饶地追缠过去。 那竟是个女人,她见势不妙,祭出一把长剑,凛冽剑光与黑色火焰相撞发出惊天爆响,却没有完全抵消火焰向前的势头,失控的火焰分为几道流窜的火光,纠缠不休。 女人长剑几次动作后终于完全化解了周睽的攻势,她扑灭衣摆上的余焰,冷眼抬剑指向周睽。 她不知道已在这里躲了多长时间,直到刚才才因为激动不小心暴露了行迹,被二人发现。 “颜云静!”澹宁不认识女人,周睽却一眼就认出了她是谁,他早已变了脸色,阴沉地从唇缝里挤出几个字,“你擅闯墨云宗禁地——” “你还好意思待在墨云宗?魔渊里出来的败类!”颜云静毫不畏惧,对着周睽破口大骂,“昔日云宗主不惜身殉魔渊封印,结果你居然——要是早知道你有这样的狼子野心,修真界早该联合起来,剿了墨云宗!” “三百年前魔渊封印死了多少人、多少门派因此一蹶不振!”颜云静根本掩饰不住自己的愤怒,“你知不知道魔渊封印意味着什么?你怎么敢——!” 周睽没有说话,只是表情愈发森然。 澹宁心往下一沉,看样子颜云静把他们的谈话听了个八九不离十。 那些内容……无论如何,如果被修真界知道了,绝不会是好事。 “如此看来,倒是我辜负你们的期待了,”不知何时,周睽掌心已经多了一团黑色火焰,他看着颜云静,不知在想些什么,“可难道我还得为了你们所谓的天下苍生,把自己搭进去吗?” 他手中的火势愈盛,竟隐隐透露出想把眼前人灭口的打算。 颜云静虽然是兰雪居的掌门,但仅从刚刚的交手,便知道自己实力远逊于周睽。她却不甚在意的样子:“我能闯过墨云宗的禁制,面对你这种魔头,难道还会不留后手?” 周睽反应得非常快:“你已经把消息传出去了?” “万象门陈忠和凌玄台袁非鱼已经召集众人,在皓影殿共谋大事。”颜云静冷笑道,“现在这个时候,他们已经什么都知道了。” 说话间她目光扫到一旁的澹宁,眯了眯眼,似乎认出了他是谁:“还有你,我差点忘了,与魔族有关的东西就该去死!” 她长剑破空,一道剑气突兀地出现在澹宁身前! 猝不及防,澹宁一怔,他竟丝毫看不清颜云静的动作,只感觉到身体周围铺天盖地的剑气如刀锋一般逼近。 他在转瞬之间疾退几十尺,却根本无济于事,眼看着就要被剑气切成上百碎片。 肩上一重,所有压力骤然消失,周睽一手抓着澹宁的肩膀将他拉到身边。 “别动我的人。”他冷声说,“墨云宗还不是你能这么无礼的地方。” 澹宁抹去额上的冷汗,惊魂未定地后退几步,脸上是从未有过的凝重与凛然。 而颜云静刚刚站着的地方,竟已空无一人。 “庇护魔族,不愧是你能干出来的事情。”颜云静的声音虚渺,却仍能从中听出她的嘲讽之意,“无论你站在哪边,看起来都和我们不相为谋了。” 周睽背手站在澹宁身前,遥遥望向西南方,不置一语。 “兰雪居的御剑术?”澹宁依稀听过兰雪居剑修的名头,却没想到能精妙到从周睽眼皮子底下逃走的地步。 “嗯,”周睽简单答道,“颜云静是兰雪居掌门,也是将其门派功法练得最为精深的一个,很多神通我都无计可施。” “但……就让她这么走了。”澹宁深吸一口气,强行掩盖住心中骇然,“其他门派知道了你……” 他说不下去,索性到一半就停下,反正周睽也知道他什么意思。 “从魔渊出来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准备好承受所有后果了。”周睽看上去并不意外,他甚至有心情抬抬嘴角,“再坏又能坏到哪儿去。” 澹宁抿了抿唇,他不太能认同这一点。 “走吧。”周睽对他这么说。 澹宁却摇了摇头。 “我……”他说,“我想在这里再待一会儿。” 周睽看他一眼,敏锐地问道:“你不放心?” “我只想避祸,”澹宁沉默了一会儿,道,“这些东西……不是我该知道的,也不是我能参与的。我不放心。” 他的生活已经够临深履薄,他不能再搅进这样的局里。太危险,对他也没有半分好处。 周睽懂了他的意思,不置可否地颌首:“麻烦只会自己来找你。” 澹宁神色莫测地看着周睽离开,没有再说什么。 周睽一定在暗中谋划着些什么。 自从来到墨云宗,澹宁心中就一直不太放心,而那股不祥的预感,在这一刻终于愈演愈烈。 现在已经不是麻烦来找他的问题,如果他继续等在这里,要面对的绝对不会只有麻烦。 他没办法知道周睽在想什么,他也不想知道。 但继续留在周睽身边,绝不会是一个好主意。 第11章 四更天。 周睽轻轻推开门。 尽管已经住了一段时间,澹宁屋里的各项陈设还是十分简洁。 一是因为这里原来就只是个没住过人的空房间,没有什么家具。二则是澹宁满脑子其他事情,还无暇在意这些。 周睽能看到的,除了床,仅有一张书桌和一个不大的柜子而已。 他粗略地扫过一眼,便继续向前走去。 不出所料,澹宁在这儿设了一个非常隐蔽的防御法阵。 这种法阵在低阶弟子中十分普及,不仅能够防范野兽,遇到危险还能提前示警。 而澹宁布置在这里的,更隐蔽和精妙一些,像是他自己研究过,做了一些出其不意的改动。 对于澹宁目前所处的境况,这样的法阵可能象征意义更大于实用意义,可他还是非常执拗地、不敢放过任何一个细节地布下了法阵。 这对周睽来说的确不太够看。 境界的压制让他轻而易举地穿过法阵,没有触动其中任何一个关节,也没有让澹宁收到任何一点儿示警。 澹宁还在睡着。 白天的时候,他流露出的表情里谨慎与坚定占了大多。唯有在睡着的时候,年轻的脸上才显出些放松和无害,任何一个人都无法凭外表将他和魔族联系在一起周睽站在澹宁床边,打量他一会儿,终于得出了这个结论。他是真的生得好看,只可惜是个人魔双血。 只片刻功夫,澹宁便像是预感到了什么,眼皮抖动,挣扎着想要醒过来。 “真敏感。”周睽赞叹一句,加了一道昏睡咒,强行让他继续睡过去,才开始准备办正事。 如果澹宁的修为再高一点,到了元婴或者化神期,事情会难办得多。 现在则非常简单,周睽将手悬在澹宁头上,尽管他内心已经有了推测,但以防万一,还是得亲自核实一下。 搜魂术是传说中的古仙秘术,又因为直接涉及到对方的神魂而被列为禁术。 周睽显然毫无顾忌,面无表情地飞快翻着澹宁的记忆。从出生到现在,二十年的时间并不长,没多久周睽就将全部内容粗略看了一遍。 澹宁的生活足够简单。 小时候与母亲生活在一起,母亲死后被一家农户收养。再大些就进了玄霜派,一路顺顺利利的练气筑基。 如果不是因为魔化的阴影和朔日实在是太疼了,想要去修真界了解更多关于魔族和人魔双血的事,他也许会一路作为一个平凡人生老病死。 而如果不是人魔双血,凭他的努力和资质,迟早有一天能被万象门或其他大门派发现,被挑出去灌着灵药重点培养。 周睽轻叹了口气,又顺着澹宁的肩膀到锁骨去摸他的骨龄。 许是不太舒服,澹宁在睡梦中想翻个身,却被周睽按着不能动作,最后不满意地咕哝了一声。 周睽却终于彻底放下心来,神色轻松,看向澹宁的时候也不自觉带了点笑意。 他帮澹宁盖好被子,又体贴地帮他压好被角,才起身离开。 明天醒来后澹宁应该会感觉有点累,就像做了大半夜的噩梦,但除此之外,他什么都不会知道。 走的时候,周睽甚至有心情多看了几眼澹宁桌上的东西:多是一些各种功法的册子和玉简,在这种情况下,他也没有怠慢了修炼。 唯独桌子靠墙的一侧扔着一本日历,周睽一眼瞥过去,便看见朔日那一天被澹宁用笔画了个黑色的叉。 周睽哑然失笑。 在这种不为外人所知的地方,澹宁的喜怒倒是表现得分明。 朔日在两天后,再往后就要翻页。周睽动手翻到后面,只见朔日之后的一段时间都被澹宁圈上,旁边画了个小小的勾。 乍看有点莫明其妙,但把自己放在澹宁的处境,周睽很快便理解了他打的是什么算盘。 ——朔日是特殊时期,本着有便宜不占白不占的道理,当然要留在墨云宗。但若是过了这一天,便可以谋划着怎么跑路了。 下个朔日之后……周睽在心里算了算日子,无可奈何地苦笑着摇摇头。那时候事情估计已经发生,澹宁想走,他拦不住。而那对于澹宁,恐怕也是最合适的时机。 但愿他能活下来吧。 出了门,周睽没有回自己的住处,反而一路不急不缓地穿过传送阵,到了魔渊面前。 表面总是沉静的黑雾不同往常。 如墨晕开的雾气交织纠缠,浪涌般退缩又前进,它似乎想触碰周睽,又畏惧他的力量,只能呼啸着与他对峙。 不到一盏茶的时间,黑雾却突兀地停下来,再次像流水般温柔,屈服于周睽,讨好地向他谄媚。 随即黑雾中飞出了一个新的东西。 更轻、纯黑、细小的一缕,从黑雾的最深处以缓慢但不容置疑的速度飞出来。 周睽平静地半捋起衣袖,那一缕雾气便过来亲昵地缠绕他的手腕。 “你终于想通了?”有人问他。 周睽连眼皮都没有抬,那人没有恼,知道周睽能听见,便自顾自地往下说:“我当时便劝过你,魔渊外面这些人——虽然是人,排除异己的时候又和魔族有什么区别。” “你如今腹背受敌,不用想就知道有多不好过。” 那人语速很快,周睽听完,只不卑不亢地说了一句:“你倒是消息灵通。” “谬赞了,”那人道,“如今契誓一成,对你我都有百利而无一害。你不想见到魔族,我便保证百年之内魔族不侵扰人间,你也只需要帮我杀几个人,还都是你的仇人。” 周睽不置可否,问道:“几个人?” “提前做好套子,几个大乘期对你来说还是问题吗?”那人笑道,“虽然修士的神魂比普通人的精魄强大得多,但即使是几个大乘期,用来修复魔渊封印也只是杯水车薪,倒不如送来帮我修炼功法。” “几个大乘期换所有魔族百年不出魔渊,”周睽低声道,“合作这么多次,我倒是从没见你这么吃亏过。” “不算吃亏,无奈之举罢了。”那人叹了口气,“谁教我现在练的功法非得要修士的生魂,还得越强越好——魔渊里面连活人都没有几个,出魔渊封印代价又太大,只能从你这里打主意了。” 周睽并不关心那人修的是什么劳什子的魔功,他有些漠然地听完,点头应道:“那便定下来吧。” 他话音刚落,手腕上的那一小团黑气便有所感悟一般,飞快钻入他的小臂。 周睽浑不介意地放下衣袖,与此同时,一道金线从他手中飞出,射入黑雾之中。 紧接着大雾弥漫,黑雾与暗色再分不清彼此,遮蔽住周睽的身影。 半个时辰后,周睽回到墨云宗,向四周淡淡扫视了一圈,出手向下一压。 他出魔渊已经三十年,三十年来有无数机缘巧合出了魔渊的魔族被他拦在墨云宗。 墨云宗的地牢里烈火轰然,玄色火焰巨浪惊涛般席卷过每一个角落。 有些魔族知道的事情还没有来得及掏干净,但也已经不能再继续留了。 - 澹宁一番斟酌后,把日子选在了朔日后的第五天。 周睽没有刻意阻拦,澹宁从不同的地方、各种渠道知道的消息并不少。 前几日万象门与凌玄台的两位掌门召集各大门派的大能开会,会上一群人合计着竟把周睽的来龙去脉差不多搞清了。 在魔渊长大、在魔渊里待了三百年、曾经被修真界当饵利用过、隐瞒魔渊封印损坏、与所有门派都不合、强行收留人魔双血……无论哪一件拿出来都是让人咋舌的大事,加在一起直接能让周睽被列进最危险人物的名单。 更别提之后兰雪居掌门颜云静一封穿云书,直接把周睽破坏魔渊封印的事捅了出来。 这无异于旺火浇油。 听说会上当场就炸了锅,一半的修士跳起来想立刻来讨伐墨云宗,另一半花了整个会议的后半来劝前者稍安勿躁。 但这样下来,周睽与修真界握手言和的最后一丝可能性也被掐断了。 周睽对这件事也显得非常慎重,主动放出消息,邀请各门派长老前来墨云宗,言语之间的意思是他会给大家一个清楚的交代。 几个大门派居然真的承应了此事,与周睽约了个看黄历都是大凶的日子。 周睽要怎么跟各门派交代……澹宁是真的想不出来,何况他身上的事情无论怎么交代,都不可能得出个让别人满意的结果。 而在他看来,修真界过来,估计也不想听什么交代,想把周睽搞死顺便用他的神魂修复魔渊封印的可能性都要更大一些。 双方气氛凝滞,皆是剑拔弩张。 对澹宁来说却是绝好的机会。 墨云宗的禁制是澹宁偷偷跑路的最大障碍,但修真界的人过来墨云宗,周睽必定要打开一贯的禁制。 而据说为了防着周睽,修真界那边过来的人不少,浩浩荡荡加起来快二十个大乘期,周睽也必定无暇顾及他。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当天,算算时间已经差不多了,澹宁推门而出。 他没有任何需要带的行李,看起来就像在普通地散步。 周睽不知道下过什么命令,即使离开周睽的个人范围,能见到的墨云宗弟子依旧不多。 很轻松地,澹宁没让任何一个人发现他,一路畅行,很快就到了墨云宗的正门。 按照惯例,正门外三百里是宗门领地,离开宗门领地,便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的三不管地带。 第12章 只是,似乎太顺利了。 澹宁停下。 一直以来谨慎万分的生活锻炼出了他对危险的可怕直觉,只是站在这里,他便能感觉到从不明方向传来的无边杀意。 但所有大乘期应该都在周睽那边……澹宁疑惑地四下打量,难道修真界还专门安排了其他弟子来杀他不成? 这不是没有可能。 仅有筑基期的澹宁非常弱,境界压制让大门派的随便一个高阶弟子就能轻而易举地拿下他。 也同样弱到……会被人小看,会被轻敌。 澹宁心里很快有了计较,但当看到暗处走出来的人时,他仍旧身子一震,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 根本不是什么其他弟子……而是个货真价实的大乘期。 人他还认识,正是那天和陈忠一起找上门的丁长老! 澹宁感觉自己的呼吸滞了一瞬,转眼间后背便浸满了冷汗。 “为什么?”他问。 “掌门师兄他们在意周睽,倒是把你这个人魔双血抛在了脑后。”丁弘紧盯着澹宁,“要不是我执意过来,你这个东西还真就偷偷溜了。” 上一次见面时,丁弘就一直对他展现出莫大的敌意,只是澹宁没想到,他居然能放下周睽,专门来找自己。 “为什么?”他艰难地问,不能理解,“我只是个筑基期……” “人魔双血。”丁弘接道,“我本可以刚刚就动手,但觉得还是让你死得明白点为好。” 澹宁后退了几步,面色异常难看。 “长老何必为难我这样一个小辈,”他说,“就算我是个人魔双血,我也可以……” “你不行!”丁弘厉声道,“你是个人魔双血,人魔双血就会魔化!” 他肯定的语气让澹宁不由自主地一颤。 丁弘的眼睛因为过于愤怒而微微充血:“我受的教训已经够多了,赵子渊杀了我五个徒弟和半个万象门,就因为他觉得万象门对他管得太严要刻意报复!” “我们当初对他不好吗?!”丁弘咬牙道,“他算是个什么东西?!人魔双血根本就是养不熟的魔族,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玩意儿——” 他说到一半硬生生停住——澹宁根本不可能听他讲完,直接消失在了虚空之中。 丁弘没见过破空术,怔了怔,随即大怒。 “好!好啊!”他喘着粗气道,“有本事你小子就跑,我倒要看看你能跑到哪儿去!” 他心念一动,两手掌心便各出现一枚金色小箭,化作两道金虹逐远而去。 十多里之外,澹宁从虚空中出现,随即踉跄着跌下。 破空咒无法可解,除了像周睽那样了解魔渊功法的人,一般人也无法轻易追踪。 可澹宁万万没想到,丁弘竟会有能够锁定目标并追踪的法宝。 在他现身的那一刹那,两枚小箭就如影随形地出现在他身前。 大乘期的法宝! 澹宁瞬间瞳孔紧缩,然而他根本来不及躲避,仅下意识地偏了偏身子,便被两枚金箭当胸穿过。 他当即从空中跌下,来不及缓冲,重重地摔在地上。 多亏了身体最后的保护机制,不然他可能当场摔成一滩肉泥。可饶是如此,澹宁也缓了许久后才能撑起身子,接着哇地吐出一口血来。 无论是刚刚的金箭还是摔的那一下,都对他造成了莫大的损伤。 每一次呼吸像要把胸口撕裂,生理性的泪水让他眼前一片朦胧,澹宁勉强运功封住肩胛附近的血穴,却仍旧止不住地发冷发抖。 然而命运根本不给他时间,大乘期的速度远比想象中快,不过片刻,丁弘便遥遥现出了身影。 他想亲手杀了我……澹宁心里模模糊糊冒出一个念头。剧痛与慌乱之中,他根本顾不得丁弘是怎么找到他的,也匀不出一点多余的思绪追究其中原因,却难得地感激丁弘的这个想法。 否则刚刚那两枚金箭,就足以让他当场毙命。 生死攸关之际,再顾不得太多,澹宁尽力聚气精神,狠狠一咬舌尖,再度发动了破空术。 当初遇到周睽,连续发动六次破空术,已经让他游走在遭到反噬的边缘。 比起刚到墨云宗时,他的修为虽然有不少进益,连续多次发动破空术也非常耗费法力——何况是在这样糟糕的状况下。 他最多只能再用三次……不,至多两次。 澹宁再一次现出身形,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抖得厉害。 丁弘在后面紧追不舍,即使用破空术,也仅仅只能暂时拉开距离,不过片刻就会被重新赶上。 但若不用破空……被追上的速度只会更快。 澹宁嘴里发苦,又丝毫不敢松懈,心念急转之下,终于铤而走险,一个大转弯向来的方向飞去。 此时丁弘距离他只有几个呼吸的距离,见澹宁直直地过来,他讶异地挑了挑眉,又像发现了什么一样,突然一个急刹,眼神骤然如钩,简直能从澹宁身上生生剜下几块肉来。 澹宁不会管丁弘怎么想,在进入丁弘攻击范围的瞬间,他再度破空,悍然消失在丁弘面前。 “雕虫小技。”丁弘冷哼一声,瞥了一眼身旁金箭的箭尖所指,毫不犹豫地遁空追去。 澹宁对自己有几斤几两清楚得很。 破空术不过是利用信息差试图求得一线生机,实际上在大乘期眼里根本不够看。一旦没有立即脱身,便很难再玩出什么花来。 但周睽和那些大乘期还留在墨云宗。 如果能够祸水东引,事情兴许还有转圜的余地。 然而墨云宗不是小门派,前门后廊纵横几十里,他并不知道周睽到底在哪。 墨云宗静得可怕,澹宁心也越来越沉。 他落到地上,眼前一阵阵发黑,耳鼓嗡鸣。 此时伤口疼痛已经不算什么,法力和气血的透支与反噬让他再难以为继。 现在任何一个小法术对他而言都是莫大的负担。 但即使如此,就算这是场猫抓老鼠的游戏,他也绝不愿意束手就擒。 澹宁靠在墙边,沉默地看着丁弘逼近。 “跑不动了?”丁弘在天上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道,“今天宰了你,我就是积德立功!” 每一个人魔双血都该死,他要亲自动手。 金光乍现,丁弘果然没有用法宝,仅两只手便凝成了一把巨大的光剑,灼目的光芒令四周的植物纷纷枯败而亡,霹雳爆裂之声不绝于耳。 下面的澹宁面色发白,他被庞大的威压死死压在墙上,竟无法往前移动哪怕一厘! 光剑骤然而下,一片大亮,万物黯然,普通人仅仅向这边多看一眼就会暂时性的目盲。丁弘动作迅如雷电,端的就要将澹宁直接斩杀在这里。 千钧一发之际,澹宁咬紧后槽牙,手肘向后一撞! 身后的墙壁竟被他撞出一个口子来! 丁弘看到变故大为诧异,却收手不及,浩瀚的灵压加之于澹宁身上,澹宁顺势一步,甚至不用自己用力,便被推进了新的入口。 下一刻,光剑终于到了澹宁所在之地。一击惊天动地,刹那间整座建筑都化为齑粉,无数烟尘飘向空中。 丁弘待在原地,透过飘散的烟尘,死死盯着那一小片区域,无法相信自己居然能有这么大的疏忽。 被夷为平地的小楼只剩下残缺不全的地基,仔细观察,却能看到微不可见的点点银光在其中闪烁。 “传送阵,”丁弘的表情难看至极,嘴唇扭曲,一个个挤出字来,“这里居然有个传送阵——” - 刺目的光芒像针一样让人太阳穴跳疼,澹宁根本睁不开眼睛,踉跄着后退。 身前的传送阵发出耀眼的银光,随即因为另一边被毁而骤然熄灭。 即使已经在几十里之外,澹宁依旧感到难言的心悸。 感谢周睽,让他知道那座小楼是通向魔渊的传送阵。 同样感谢周睽,障眼法用得精妙,就连丁弘这样的大乘期都没有看出不对劲。 可就算这样,刚刚也是万分凶险,哪怕慢上半个瞬息,等着他的都只有变为碎片的下场。 万幸的是,澹宁赌赢了。 丁弘很有可能继续追上来,但起码他为自己赢得了喘息之机。 澹宁却没来得及松一口气。 无数细小的光丝在他的脚下蔓延,纵横交错地编织成复杂至极的诡秘图案,周围所有的灵气反常地急速涌动。 丁弘光剑带来的炫目感褪去,澹宁看清楚了眼前的一切。 熟悉的黑雾,只是在场的人除了周睽他都不认得。 可是显而易见的——无巧不成书,他正正好好地撞进了周睽与其他大乘期的会面中。 可他们为什么会在魔渊封印面前? 做不出什么动作,澹宁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看向周睽。 “你怎么在这儿……”话一出口,他就不自觉地缩了一下身子,之前被强行压住的伤势比想象中还重。炸裂般的疼,还有从喉咙深处窜上来、抑制不住的血腥气。 到了最后,他甚至维持不住声音,其他话都随疼痛一起咽进了嗓子里。 不过应该足够让周睽明白他的意思了。 有了这个意外,其他人纷纷向这边看来,澹宁却没太注意,只因为周睽同样也看着他。 眼神里面混了疑惑、审察和慎重,甚至还有一丝也许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排斥与厌恶。 澹宁睁大眼睛,骤然间意识到了什么,一个急喘,猛地偏过头去。 他本不该让任何人看到他现在的模样的。 作者有话要说: 我发现我快改完了,终于要熬出头了,泪目 第13章 “这就是那个人魔双血?” 法阵之外,无名法师神色肃穆,看着远处的澹宁。 陈忠嗯了一声:“丁师弟之前说要去了结他,看样子出了事情没有得手——还好他不在这儿,不然以他的性子,怕是也……” 他心事重重,说话间随便扫了一眼澹宁,接着咦了一声,看出了些蹊跷来。 修仙者目力极好,远处青年的容貌无可挑剔,就像之前见到的一样俊美无俦——只是,那眼角眉梢,都似乎都与曾经的样子不太一样了。 他的鬓角沾湿了冷汗,眼尾泛出玫红,竟显出一丝从未有过的稠丽之色。 本来的澹宁剑眉星目、英姿飒爽,可是现在,越是细看,越能觉出他五官间透出的不对劲。 “他在魔化。”陈忠皱眉道。 “我听说这个人魔双血心智坚定,年纪也不大,”无名道,“结果竟这么快吗?” “我也不知道,也许是丁师弟那边做了什么吧。”陈忠说完,又将目光移向周睽那边,“他不过是个筑基期,魔化了也没什么大碍,事情结束杀了便是,但周睽那边若是再不能转圜……” 闻言,无名没再说什么话,他旁边的粲无心也同样只剩苦笑。 转圜的余地……怕是周睽没有留下一点儿。 诡异的大阵占据了魔渊封印之前的一半空地,不到一半的大乘期高手在阵外,剩下的都在阵内,紧紧拥在阵法最靠外的一个角落里。 唯有周睽在魔渊封印之前,身后便是层层黑雾。 “我……”澹宁喘息许久,却徒劳地发现自己根本压不下魔化的征兆,他咬咬牙,觉得自己必须得解释清楚,“我没有办法……” “魔物的体质天生比人强,”周睽说,“如果你还是完全压制着魔族血脉,应该撑不到这里。” 不过短短时间,他便褪去了脸上的全部异色,点头道:“丁弘的点金箭虽然不是攻击性的法宝,但也不是筑基期能扛得住的。为了活命,总有些事情不得不做。” 周睽没有什么表情,澹宁却松了一口气。 难言的疲惫感从四肢百骸涌来,他一路上都在勉力支撑,到了现在终于松懈下来,身上的伤势和蠢蠢欲动的魔族血脉都让他到了临界点。 但在场的还有其他人,澹宁脚步虚浮地后退几步,转身看去,想找点什么东西扶一下。 但身后仅有法阵一道道的线条,他晃晃有点发沉的脑袋,继续向远方看去。 法阵的尽头,十数个大乘期面如土色地站在那里。 澹宁缓缓睁大眼睛,终于开始觉出些诡异来。 方才他只注意到了周睽一人,毕竟有周睽在,天大的事都不同他来扛。 可是这个法阵……他是认得的。 反定歌破阵,一个家喻户晓又声名狼藉的阵法。 有名到连澹宁都曾研究过它的阵法图,被使用的次数却屈指可数。 澹宁猛地回头,难以置信地去找周睽的身影:“你不管我了?” 反定歌破阵有个别名,叫做玉石俱焚阵,历来只有想和敌人同归于尽的人,才会用到它。 互相撕扯,不死不休,反定歌破阵依托于阵眼,只要阵眼的力量够强,此阵就能不停吞噬困于阵中之人的力量,直到他们力竭而亡。 但无论此阵最后能不能成功……阵主都是必定要尸骨无存、祭阵而亡的。 周睽没有在看他,而是在看更远方阵法外的陈忠一行人。 不同于陈忠的焦急恼怒,他仅仅是站在黑雾前,便自带了一番渊渟岳峙的气度,分明是早已做好了准备。 可也直到这时,澹宁才注意到周睽身边围绕着的不祥红光,让他像一只白日中的厉鬼。 偏偏他的眉眼完全不似恶人,哪怕到了现在,看他的脸也依旧会让澹宁觉得他很好相处。 “反定歌破阵是个死阵,你在干什么……”得不到回应,澹宁无措又茫然地追问了一句,“你不管我了吗?” 周睽这才看他一眼:“我现在顾不得你。” “可……”澹宁张了张嘴,后半句话没能说得口。 这一天里变故太多,他已经被刺激到很难再有什么大喜大悲的反应,却也莫明地感到委屈和绝望。 周睽明明说过,保他不死。 ——可现在阵外那么多大乘期,周睽不管他,他又如何活得下去呢? “周睽,你就非要弄得如此两败俱伤的局面吗?”远处的袁非鱼声音施加了法术,清楚地传过来,“这事对你百害无利,如果你愿意中断阵法,有什么条件凌玄台和万象门都会考虑。” 丁弘也已经赶了过来,在陈忠身边,一脸惊骇之色。 “怎么?”周睽慢条斯理道,“难道我不出手,要等着你们用我血祭,修补魔渊封印吗?” 澹宁心里一惊,不知道周睽是有实据还是仅是猜测,但从对面的反应来看,他明显说对了。 阵法外的人没有回应,许久后,陈忠才开了口。 “血祭是唯一修补封印的办法。”他说。 “所以就是我?”周睽不温不火地反问。 陈忠似乎在考虑怎么回答,片刻后才缓缓道:“如果需要的话,可以是任何人。魔渊封印不容有失,修真界必须舍小求大。” “没有人会自愿牺牲,”陈忠说,“但魔渊封印的事因你而起……” “你这么实诚干什么?”袁非鱼打断他,“先骗他中断阵法,把人放出来啊!” 陈忠皱了皱脸,才用周睽听不到的普通声音说:“反定歌破阵一旦发动,阵主就非死不可,周睽既然能这么干,怕是听不进我们的话。” “他图什么?想跟这些长老掌门同归于尽。”袁非鱼表情难看至极,觉得周睽简直不可理喻,“我们没有想为难墨云宗,血祭魔渊他一个人也不够——总得有人,我们总不能看着魔渊封印不稳!” “这就是魔族和人的不同之处,死了也要拉上别人垫背。”丁弘嘶声说,“还记得赵子渊和万象门吗——周睽在魔渊里待过,三千人进去,一个人活下来,他还能是什么良善之徒不成?” 阵外的人均面色凝重,只听周睽远远地冷嗤了一声:“周某是魔渊里出来的人,的确不像你们,图谋别人性命还要给自己安上个正义的名头。” “早年的时候不由我,但若到了现在还要任人拿捏,”周睽转头看向黑雾深处,“岂不是太可笑了。” 陈忠叹气:“我们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紧接着些许停顿,似乎有人对他说了什么,陈忠的声音猛然变调:“你用魔渊封印做阵眼?!” 周睽抬了抬眼皮:“否则呢?” “你——!” 要压住近十个大乘期的力量,周睽必定要选一个强有力的阵眼。可反定歌破阵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用魔渊封印做阵眼,无疑会让本来就不稳定的封印雪上加霜。 至此算是谈崩了。 陈忠那边再没有人说话,阵法徐徐运转,周睽身上的红光也越来越盛。 一直死死盯着周睽的澹宁终于移开了眼睛。 想跟这些人拼个鱼死网破,周睽脑子里哪根弦搭错了他也不知道,但自己决不能跟着周睽一起去送死。 他还想活下去。 即使没有任何人的庇护,他也得活下去。 身处阵法中的大乘期们还在死死抵抗,徒劳地试图减慢力量的流失。而一旦阵法完成,周睽身死,下一个死的就是他。 澹宁握紧拳,指甲掐进掌心中让自己保持清明,将目光投向了黑雾,显出一种奇异的神色。 魔渊封印只挡出,不挡进。 耳鼓能听到心脏的每一次跳动,澹宁深吸一口气,他面前只有这一条逼不得已的路。 去魔渊…… 听说魔渊里不见日月,五行不分,魔气的风替代了灵气在天地之间肆虐。 可能魔渊里的每一个魔族都比他见过的人歹毒狡诈。那是他的母亲和周睽拼死也要逃出来的地方。 澹宁喉咙艰难地动了一下,把血气全都吞进肚子,接着向前迈了一步。 周睽此时腾出手来,看到澹宁动作,已经明白了他想做什么:“如果你想进魔渊,我大可以在这里直接杀了你。” 澹宁停住,愕然地看向周睽:“为什么?” “不去魔渊,”他不服气地又补了一句,“难道我就要在这里送死吗?” 周睽居然轻轻叹了口气。 “没有人比我了解魔渊,”他说,“魔渊里五行混乱,普通功法的大乘期修士去了也顶多能发挥出元婴的实力。你这么重的伤势,如果不魔化,就算去了魔渊,也活不下来。” “与其看你魔化,不如我现在就杀了你。” 一瞬间,澹宁似乎在衡量周睽说的是不是真的。但下一刻,他就换上了谨慎而郑重的表情,向后退了一步。 “我不。”他说。 第14章 澹宁大睁着眼睛,倔强而又警惕地盯着周睽。从山谷斜照进来的日光和法阵的光芒将他年轻的脸笼罩上奇丽的颜色,原本苍白的脸色似乎因此红润起来,因为魔族血脉而显出的妖冶也不再那么明显。 “你很好,”周睽脸上没有一丝笑容,“但是我比你更了解魔物是什么东西。” “你怎么能这样……”澹宁摇头,他不明白,“我不会魔化,我也不是魔族——我什么错都没有犯,我就只是想活下去——” “你当初明明说过,只要我不魔化,你就可以让我活下去——”澹宁的声音越来越激动,带上了质问,又因为伤势有些哑,全然是声嘶力竭的意味,“为什么——?” 周睽的回答非常快,就像早已想好了要怎么说:“我从来说话不算数。” 澹宁不能相信地向下撇了撇嘴角,他真的没有想到,最大的坎居然会是周睽。他已经黔驴技穷,如果过不了周睽这一关,其他所有的一切都不用再提了。 “你也觉得人魔双血不该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吗?”他问,“你也觉得……我和魔族一样吗?” 周睽沉默了一会,才道:“不。” 澹宁眼睛还未亮起,便又听到周睽说:“但现在,你只有魔化和死两个选择。我不能看到你魔化。” 他定定地看着周睽,艰难地思考他的话。 周睽的逻辑很完整,澹宁留在外面,会被陈忠杀死;进到魔渊,这个状态也活不下去。 只是,魔化或者死…… 每一个时间的罅隙都被无限拉长,呼吸的声音清晰可闻,澹宁深吸一口气,痛苦地闭上眼睛,这两个他都不想要。 “我……”他声音颤抖道,“我不,我想作为人活下去。” 这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微末要求,难道真的很难吗? 周睽沉默了一会,才说:“即使去了魔渊,以你这个性子……” “你费那么大劲从魔渊出来,就是为了这个吗?”澹宁突然说。 周睽的话音戛然而止,下一刻眼神如刀般劈过来,澹宁并不畏惧,与他对视,问道:“在魔渊里,要活下去很难吧?” 周睽沉默,没有回答,扬扬下巴,示意澹宁继续说下去。 “你厌恶魔族,我也不喜欢,但是我生就是这个样子……”澹宁每一个字都说得艰难滞涩,血淋淋地扒开属于两个人的每一寸伤口,“你从魔渊出来了,我不过是想像你一样——你那时候在魔渊里,就不想活吗?即使失去一切、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几率……” 他没能说完这句话,就难过地弓下身子,按住胸口,强行把喉咙里涌出的又一大口血咽回去。 “我没有错,”面对着周睽复杂审视的目光,他近乎执拗地说,“我就是想和你一样活下去而已……” 澹宁伸手想攥住玉佩,可是只是徒劳地在口袋边上虚握了几下,他把它藏得太深了。 澹宁缓了缓,忍着疼痛重新站直身子。也许周睽说的是对的,他伤得太重了,但无论如何他都要走下去。 就在此时,周睽突然轻轻叹了口气。 “你父亲应该是个好看的魔物,”他说,“魔物大多奇形怪状,万里挑一的概率,你很幸运。” 这句话太突兀,澹宁眨眨眼睛,拿不准他的意思。 而且他也的确不知道自己属于魔族部分的模样。 “你身上还留着丁弘点金箭的标记,”周睽说,“虽然日后修为高了总能取出来,但一直带着还是不太好。” 再迟钝,澹宁也听懂了周睽的话。他疲惫地勾了勾嘴角,终于露出了事情发生以来的第一个笑容。 周睽也跟着笑起来,手上动作不停,又催动阵法。 他的容貌称不上出色,硬要形容只能说是好看。可每当他笑起来,总有种独一无二的魅力,让人忍不住想要折服于他。 哪怕是到了现在这样危险的时候,他看起来依旧毫不慌张、胸有成竹。 澹宁只是看着他,便觉得意识有些涣散,他想集中些精力,却控制不住身子,眼前发黑地便要向旁边栽倒。 周睽眼疾手快,几步上前扶住他。 澹宁模模糊糊,根本用不上力,半个身子都靠在周睽怀里。 “我……”他有种不真实的茫然感,却弄不清发生了什么事,就连耳边周睽的话,都像隔了一层膜般传来。 “如果你以后魔化……” 澹宁的脑子已经不太能思考,但这个问题他已经想过太多次,几乎下意识地接上了回答。 “……那我就去死。” 周睽神色复杂地看他一会,终于无奈又温和地笑了笑:“希望我不是放虎归山。” 他说的话并没有错,仅凭自己,澹宁无论如何都活不下来。 他的伤太重了,之前纯属靠着一时意气和坚韧在强撑,实际早已到了间不容发的境地。 人魔双血的体质较平常人要更好,可是这样的伤,不彻底魔化,是不可能有救的。不仅如此,身体在这种情况下为了保护自己,也会本能地开始魔化。 可他真就撑到了这个时候还没有魔化。 澹宁知道的东西太少,周睽却还记得自己当初为了在魔渊里活下去、乃至于看到出头之日,曾经有多么不择手段。 澹宁的性格也不太适合魔渊,但是周睽突然想试一试。 他出手覆上了澹宁的丹田。 “他们在干什么?”袁非鱼眯起眼睛,远处周睽二人明显说了什么,但以他们的距离并听不见。 “不知道,”陈忠凝重地摇头,“那个人魔双血被丁师弟伤得很重,但若要说周睽在为他治伤,也不太像。” 澹宁只能感受到刺骨的疼痛,不似之前受伤,鲜明的痛楚仿佛直接刮在他的经脉与神魂之上。他张张口,却已经痛到了叫不出声,仅发出几个支离破碎的音节。 反倒是方才迷离的意识,在剧痛之中逐渐清明起来——清明到了有些不像话。 伴随剧痛而来的是磅礴的灵力,汹涌而至,由丹田出发,充斥他的四肢百骸,又因为肉体承受不住而溃散溢出。 他原本只有筑基初期的境界,不过短短时刻,竟凭空跳过了需要数十年的苦修,毫无瓶颈地结出了金丹。 ——周睽在给他强灌修为! 灌顶之术从来不是不传之秘,也不属于禁术范围,却极少被使用。 只因为一切倒行逆施的功法必有其代价。灌顶之术的效率极低,灌给别人多少修为,施术者至少自己要付出十倍以上的代价。 与此同时,承受者修为增长得太快,与日积月累、一步一步取得的进益相比,多多少少显得外强中干。 更要命的是,对承受者来说,灌顶之术是一条开弓没有回头箭的修炼之路。一旦承受了来自他人的修为,便不再能靠自己的力量修炼,日后一切进阶也都必须靠灌顶之术来进行。 一个大乘期最多只能灌出一个化神期,但大乘期本身便是凤毛麟角……修真界里,比起灌顶之术,反而是魔修主动吸人修为的情况更多。 灌顶之术,基本与自断后路画上了等号,不是穷途末路之时,没有人会采取这样的方法。 不过片刻,属于大乘期的浩瀚能量更进一步,将澹宁硬生生地推到了元婴期。 肉体的伤势飞速愈合,突如其来的境界突破却让澹宁完全控制不了自己的动作,只能斜倚在周睽怀里,急促地喘息。 修为还在不断暴涨,他却被周睽的行为惊出一身冷汗:“你……” “我活不过今天,这一身修为以后也用不上,”周睽说,“倒不如帮你省点事。” 澹宁动容:“你相信我能够不魔化了吗?” “不信,但我想赌一把。”周睽垂眼看他,语速很快,声音也压得很低,“魔渊中五行混乱,大乘期的修为进去也至多施展出元婴实力,但魔渊里的魔物不会关心你是谁,只要你能给他们带来利益,只要你能让他们害怕,你就能活下去。” “不要低估任何东西的恶意,不要做多余的事,你的血统、相貌和所有其他的东西都可能引来杀身之祸,隐姓埋名,如果你运气足够好……” 澹宁眼底的神色越来越凝重,周睽与他对视,长久后只说:“不要魔化,否则你就永远回不来了。” 不顾一切地施展灌顶之术,周睽真的把毕生功力都灌给了他,绝大多数都无法被吸收,但肉体勉强接下来的那一点儿,硬生生将他抬到了化神期初期。 这已经相当于大门派中除了长老外的最高阶战力。 给自己留了最后一点修为,周睽拍了拍澹宁的肩膀,轻轻推了他一下:“去吧。” 身体仍有刺骨的疼,被强灌修为不堪重负的感觉却在周睽触到他的那一刻消失。澹宁跌跌撞撞地站起来,回头看向周睽。 反定歌破阵已进行到了最后阶段,被困于阵法中的大乘期已开始有人支撑不住倒下。周睽身上的不祥红光也越来越盛,仅仅看过去便让人心悸。 如果没有意外,再过一时半刻,他就会死在这儿。 周睽还站在原地,仍旧维持着那种近乎无动于衷的沉着,他再度操纵大阵,加快了一切结束的速度。 对自己的生死都漠不关心……即使是阵外活了上千年的大乘期,看到这样的场景也感到恐惧。 澹宁却在电光火石间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说:“不对。” “不对,不可能……”他向前一步,逼近周睽,甚至来不及整理思路,“你做这些——要做这些为什么你要出魔渊?不可能!” 周睽飞快地瞥他一眼:“你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澹宁只是摇头:“在魔渊里那么难,你都活下来了,现在却要去送死……” 之前他伤得太重,自顾不暇,根本没有余裕去思考周睽的行为。可当重新拥有了清晰的意识,眼前的事情骤然开始互相矛盾起来。 “为了报复,和其他门派的长老一起玉石俱焚,也许有人能做出这种事,但绝不会是你。你不是会甘心让自己这么死的人。” 高压之下,澹宁心里却是前所未有的冷静理智,头脑高速运转,所有的不可能组合起来,竟逐渐拼合成一个令人心惊的可能性。 他眉目沉下,声音在无意识中压得极低:“反定歌破阵……你真的会死吗?还是只想做出一个假象骗过其他人?你是为了什么?” “你的确很聪明,”周睽的表情变了变,又恢复如初,“但也许这我只是在走投无路、迫不得已之下,用了同归于尽的法子。” 这确实能说得通。澹宁犹豫一下,发现自己不能从周睽的话里挑出什么毛病来。 周睽可不的确是走投无路、身败名裂了吗? 他出身不正,和各大门派格格不入,仅这两点就足够修真界产生那他血祭魔渊的念头,更何况颜云静还捅出了他破坏魔渊封印的事…… 颜云静! 澹宁呼吸停了一瞬,猝然想到一个当初并没有被在意的细节:“是我先发现颜云静的!” 周睽眯起眼睛,不置可否。 “我们当时在魔渊封印边聊了那么久,我一个筑基期却能比你先发现颜云静,怎么可能?你为什么会突然向我说起那些东西,又怎么可能在说的时候毫无防备?” “墨云宗禁制那么强大,颜云静却能神不知鬼不觉地闯进来,连你都不知道——或者她根本就是你特意放进来的——”澹宁不寒而栗,这件事简直越深想,越恐怖。 “还有你对万象门和凌玄台那两次出手,都留下了痕迹,但如果这是你故意留下的破绽……” 周睽问他:“所以呢?” “我也不知道,我想不出来你是为了什么,每一件事都对你毫无利处,就好像你想把自己变成修真界的公敌……”澹宁摇头,声音低到几乎只有他自己能听见,“包括……包括你把我带到墨云宗——接纳人魔双血,本就为其他门派所不容……” 怪不得周睽一直不肯告诉他,收留他是为了什么,只因为“收留他”这件事,已经是最终目的。 在与修真界的博弈中,周睽竟如此步步为营。无论现在情况有多不利,澹宁都相信,周睽绝不会是那个输家。 “你为什么要杀死这么多大乘期,你又要怎么活下来……” 周睽没有回答他,也不会回答他。他向天边看了一眼,时间已经不早,太阳由白转红,光辉也已随之黯淡了下来:“你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反定歌破阵已经可以收阵了。 澹宁向魔渊封印所在的缭绕黑雾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 “总之,谢谢你,”他迟疑片刻,没有忍住,终于心神不稳地问周睽道,“你……你是个坏人吗?” 出乎意料的是,周睽愣了愣,就好像他自己也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我不知道。”周睽说,随即他笑起来,“也许有一天,你可以来找我,看看我有没有让你失望。” 澹宁长久地注视着他,终于轻轻颔首,飞身向后,窜进了魔渊封印所在的黑雾。 像接纳亲人回家,雾气热情又迅速地包裹住他,转瞬间他的身影便隐没在无边的黑暗之中。 (第一卷完) 作者有话要说: 突然意识到我只要把他们都写死就可以标完结了? 看了看大纲,还是摸着良心决定往后更新 # 第二卷 血债血偿 第15章 雍都,城南。 自古修真界与凡人都甚少来往,附近一小片区域却是难得的修士与凡人的混居区。 不像各个门派掌控的严肃集会,三教九流在这里都不足为奇,从别的地方来的修士也大多愿意在此停留一段时间。 澹宁坐在路边的茶馆里,虽要了一壶茶,但注意力全在邻桌身上。 邻桌二人都是修士,均是锦袍长衫,内里绣了附灵银线,一看就是只有大门派才能拿出来的手笔。 修为低一点的元婴大成,离化神期一步之遥。另一个竟是化神后期,再过三五十年就能开始冲击大乘瓶颈。 如果澹宁没有猜错,他们不是万象门就是凌玄台的弟子。 果然,不久后元婴期修士四处张望后,转头对同伴感叹道:“闻道园和凌玄台果然大有不同,竟能有如此景象。” “世上修真门派大多研习道法,”一旁的化神期修士解释道,“闻道园奠基于上古妖族留下的传承,和绝大多数门派都有差异。” 他应该要比元婴期年长,却也像是第一次来雍都,一边和对方说话,一边观察周遭景致:“妖族虽然已经绝迹,但据说是个与世无争的种族,他们和自然也更亲近一点。” “这我倒是知道,”元婴期点头,“也正是因为闻道园这点不同,师父才会让我们来请七命分元符。” 化神期叹了口气:“只希望无心法师能治好吧。” 元婴期闻言却皱了皱脸,不自觉放低声音:“但不是说那个人魔双血下手阴毒,独空寺是佛家,功法已经是看守封印的四个门派里至阳至刚的,却也被伤成这样……啊!师兄你干啥?” 化神期刚敲了他一记爆栗:“阴毒……你这是个什么形容?那澹宁又不是鬼修,关于魔族的典籍都被你吃进肚子里去了?” “我这不是猜嘛!”元婴期嘟囔道,“听说他一百年前进魔渊的时候才刚筑基,资质也不是很好,如今却能重伤大乘期的无心法师,肯定是用了什么歪门邪道,我可听说魔渊里的魔族都吃人修炼……” 化神期恨铁不成钢地又敲了元婴期一记:“魔渊里都是魔族,哪来的人?你要再这么偏听偏信,一辈子都到不了化神!” 元婴期看起来自知理亏,没敢回嘴,只是揉着脑袋噢了一声。 或许是因为对话内容太为寻常,他们不仅没有用遮蔽声音的禁制法阵,就连声音都没有压低。 茶已经有点凉了,澹宁举杯一口饮尽,方才起身走过去。 “魔渊?两位道友刚刚在谈论些什么?” 他一身暗红夹衫,衣着简朴,用法术模糊了面目,只留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没有顾盼生辉的动人神采,却明亮坚定。 陌生人突然搭话,又显然是个修士,对面两个人一瞬间紧绷起来。 化神期打量他一番,没有看出他的师承门派。与元婴期对视一眼,他拱了个手,非常谨慎又礼貌道:“道友的意思是……?” 澹宁谦虚地笑了笑,拿出早已准备好的说辞:“我是个散修。” 修真界中,门派对于修士至关重要,不仅能提供庇护,还能提供各种资源和丹药。 散修则是修真界中的一朵奇葩,他们多有什么特殊机缘,得到了某种传承或是特殊功法,不依托于任何门派,而是靠个人力量修行参悟。 虽然历史上出过不少散修大能,但大部分散修缺少了门派资源,修炼速度比起有门派的修士会慢上不少,突破瓶颈也更难。 对此,散修的解决之道是——熬时间。 因此经常出现一闭关就几十年、数百年的散修,没有门派,他们的消息来源更少甚至根本没有。出关后发现世道变了、自己两眼一抹黑是常见情况,解决方法同样很简单——拉个路人问一问。 散修的数量不少,这样的事情也已经是司空见惯。据说每一个修士寿元熬尽之前,都至少会遇到一次散修问话。 果然,此话一出,元婴期修士便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化神期修士也显得放松许多。 “我前不久刚晋升化神期,才出关便听到两位在这里论事。”澹宁垂下眼睛,没有隐瞒自己偷听的事实,一举一动间却都在将可能带来的威胁感降到最小。 他谦和问:“魔渊之事向来非同小可,听二位的话……是魔渊封印出事了吗?” “师兄,这……?”元婴期看了一眼化神期,犹豫不决。 化神期小幅度地冲他点了个头,才转向澹宁:“怪不得方才觉得道友虽然是化神期,但是显得1根基不稳,原来是刚突破境界,这倒不足为奇。” “魔渊封印的事是大事,若是我们不说,道友迟早也会知道,我们倒也没必要隐瞒。”化神期温和道,“我是凌玄台沈冥,旁边这位是我师弟杨天韵,不知道友名讳?” “我叫……陈宗文,”澹宁一句话在嘴里滚了滚,“已经闭关了上百年,你们怕是没有听说过我。” “百年前我刚结丹。”杨天韵好脾气地接道,“听说人魔双血差不多也就是那时候进的魔渊。” “人魔双血?”澹宁问。 “就是周睽那件事啊!”杨天韵道,“你难道连周睽都不知道吗……” “天韵!”沈冥不着痕迹地瞟了他一眼,显然是怕自己师弟一时嘴瓢说出什么岔子。 澹宁一副不明所以的神情:“周睽,那是谁?” 别说杨天韵,就连沈冥也大受震撼:“连周睽你也没听说过吗?” 澹宁摇头。 据他所知,周睽出魔渊当上墨云宗宗主不过三十年,如今又一百年过去。按照他自己编造的说法,不知道周睽完全说得通。 “那墨云宗陈道友总该听说过吧?”沈冥轻叹了口气,又要了杯茶,让澹宁坐下来,简单向他解释了一下周睽和墨云宗的来龙去脉。 “所以,”澹宁缓缓道,“一百年前,周睽和若干大门派的大乘期长老同归于尽。但那个曾经逃进魔渊的人魔双血,又现身了?” “就在三天前,据说是硬从重重封锁中闯出来的,连无心法师都受了重伤,他可是独空寺方丈。”沈冥显得忧心忡忡,“这事太大,也不可能瞒住,各个门派目前都在为此焦心。” “既然道友都听见了,我也就不相瞒,”他有些难为情道,“我们今次就是来闻道园请妖符,好为无心法师治伤的。不过此时陈道友还是不要说出去的为好。” 澹宁颔首表示理解,又适时问道:“闻道园?” “八十年前闻道园偶得上古妖族传承,几乎一夜之间就成了能和万象门和凌玄台并列的大门派。”杨天韵道,“如今四个门派轮流看管魔渊封印,就是万象门、凌玄台,再加上闻道园和独空寺。” 果真是世事变换,白云苍狗,闻道园这个名字他从未听说过,以前怕是和玄霜派差不多的小门派。 澹宁低头沉吟,沈冥却像是看透他心中所想。 “如果没有出魔渊封印这档子事,倒也无所谓,但现在谁也不知道之后会如何。”他好心建议道,“道友是个散修,最好还是能早日找个门派投奔——化神期的境界在大门派里也足够不被人欺辱了。” “来凌玄台啊!”杨天韵跟着说,“来了凌玄台我们照应你。” 沈冥看他一眼,顿了顿对澹宁道:“来凌玄台也不失为一个好主意。近百年来,凌玄台一直是能和万象门并驾齐驱的门派。陈道友已经是化神期,虽然拿不到内门供奉长老的位置,但是若想来当个客卿……” 眼看话题越扯越远,澹宁轻咳一声打断沈冥:“我目前还没有这方面的想法,如果有的话自然会先考虑凌玄台。” 沈冥向他递了个感谢理解的眼神。 澹宁思绪稍转几下:“魔渊封印已经破损,那个人魔双血他出来……” 他有意拖长语调,现出些迷惑的样子。果然,没等他说出下一句话,杨天韵就开了口。 “我看啊,他十有八九已经魔化了,之所以出来,估计和之前的赵子渊一样,是为了复仇的。” “……复仇?”澹宁问。 “对啊,要不然还能是为了什么,”杨天韵说,“你想他在魔渊里如鱼得水,费那么大劲出来,不就是为了给周睽复仇的吗?” 澹宁琢磨了一下,没搞清楚这话到底有没有道理:“但他和周睽……你们不是说他不是墨云宗的吗?” “道友你这就有点愚钝了!”杨天韵煞有介事,“你想,澹宁是个人魔双血,周睽冒天下之大不讳从别的门派手里把他抢过来,两个人之前肯定有点关系。” 他摸了摸下巴:“说不定这两个人其实是父子……” 澹宁差点没忍住笑出声,扭身捂着嘴开始咳嗽。 “我师弟是有这个毛病,爱听信些毫无道理的坊间传言,还请道友见谅。”沈冥无可奈何地摇头,却不见有多轻松,“不过对于周睽和澹宁,修真界的确知之甚少,传言中未免有一些可能接近事实,我们也不能轻视。” “都还有什么说法?”澹宁好奇地问。 “非常之多,不可尽信。”沈冥对大部分传言都不屑一顾,但还是挑了几条自己觉得可能的告诉澹宁,“像什么周睽和魔渊里的魔族密谋勾结,澹宁是墨云宗前任宗主的儿子,澹宁闯出魔渊封印是魔族的阴谋,人魔之战迫在眉睫……” 澹宁的表情越来越古怪,沈冥停了一下,似乎在犹豫,紧接着又开口:“不过关于最后一条,我倒是不大赞成。” 沈冥不但修为比他的师弟高一个大境界,思路也清晰许多:“三百年前,魔渊封印修复前,损坏的程度是随着时间日益增大的。但距离周睽损坏魔渊封印,已经一百多年过去,魔渊封印的损坏程度却依旧如之前一般。” 澹宁猛地抬眼,声音不自觉放轻:“魔渊封印还和之前一样?” “我接触不到太机密的东西,”沈冥耸肩,“但四个门派共同研究过的结果应该是这样的。” 一瞬间,数个念头从澹宁脑中划过。 他把“血祭”和“修真界是不是在偷偷用血祭的方式修复魔渊”从嘴边咽下去,这种只有门派长老才会了解的机密,眼前二人不会知道。 表面上只是赞同了沈冥的话,说:“看来的确魔渊封印的事情很复杂。” “是啊,”沈冥附和道,“甚至还有长老认为,周睽实际上没有死。” “周睽?”澹宁端起茶杯掩饰眼底的异样,缓缓问,“你之前不是说他发动了反定歌破阵?又怎么可能还没有死?” 作者有话要说: 断更后恢复更新的第一章新内容,可能会被点击教做人吧 趴趴…… 以后尽量日更!我一定行!!! 第16章 “具体我也不清楚,只听说其实很多长老都有这种观点,”沈冥微微皱眉,“不过大乘期们一向不爱把话说死,我个人觉得周睽还活着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更何况,那可是反定歌破阵,”似乎是为了佐证自己的想法,沈冥继续说道,“他一口气拉十几个大乘期上死路,自己真的能不付出一点代价?” “所以,我们要担心的,应该只有澹宁和魔渊封印的问题。” “沈道友说得有道理。”澹宁不动声色道,“我虽然不打算加入门派,但面对未来可能的凶险,也不是能做到高高挂起的人。只是刚出关对太多东西了解得都有限,在此感谢二位解惑了。” “无妨!”杨天韵豁达道,“我们还在等闻道园的人过来,时间很宽裕,随手帮忙而已。” 两个人都是大门派的弟子,知道的东西比起大部分修士来只多不少。 虽然只离开魔渊三天,但与二人分别时,澹宁心中已经基本有了谱——关于一百年来发生了什么,现在修真界又是什么样的……以及修真界怎么看待自己。 目前看来,与一百年前没有什么差别,只要他出现在人们面前,等着他的绝不会是善意。 “你们要等的人大概快来了,我也需要找处店铺购买需要的符箓阵旗,”澹宁向两个人抱拳道,“便就此别过吧。” 他走得毫不留恋,杨天韵却依依不舍地看着他离开的方向,向师兄感叹道:“这位散修虽然遮盖了面貌,但那一双眼睛长得真是好看——真想知道他到底长什么样,绝对是一表人才,可惜师叔那个破解易容的法术我还没学会……啊!” 沈冥一巴掌拍向他的后脑勺:“你想的都是些什么有的没的!修真界对不熟的人遮掩面貌是常事,何况那人还是个散修。” “知道啦,师兄——”杨天韵拖长语调,“话说,师兄你不也是看在这人好看的份上才说这么多的吗?”他挑挑眉:“你平时总是搬教条,可没有这么多话。” 沈冥把头转向一边:“我又没说什么不该说的东西。” 杨天韵别有深意地长长“喔”了一声。 “你啊,就总是……”沈冥张了张嘴,说到一半想起之前的徒劳无功,索性放弃教育师弟,解释起来,“我们说的东西,刚刚那位陈道友只要肯多花些时间,在别处一样能打听到。” “他虽然是散修,但化神期也足够在随便什么小门派当个长老,”沈冥说,“我们这时以凌玄台的名义给他些襄助,就算他以后不想加入门派,遇到事时也会给凌玄台点薄面。” 短短时间,杨天韵已经忘了刚刚的揶揄:“还是师兄考虑周全。” “为了门派罢了,”沈冥言简意赅,“现在还是先办闻道园的事——无心法师那边还等着我们。” - 澹宁没有去集市里的店铺采买物品,也没有去投奔任何门派。 没有多余的停留,他几乎是直直地离开了雍都。 从魔渊出来,已经将近三天,他一刻都没有休息过。如果不是因为雍都与他的目的地正好顺路,他连停下来打探消息的心思都不会有。 掩盖面容的伪装下是一张略显疲惫的脸,离开雍都又半天过去,他终于到了目的地。 他不知道周睽为什么会选这样一片地方。 人迹罕至,山林幽寂。深绿色的密林从视线不能及的远方开始蔓延,止步于在山谷最低处的青蓝色湖泊。镜面般的湖水没有一丝涟漪,清冷安静,几条蜿蜒曲折的小溪和拂动树梢的微风却又带来令人安心的生气。 湖边几棵参天大树拔地而起,偶尔有几片淡蓝色云雾飘过。澹宁用手捻了放在唇边感受,这下面应该有一条小小的灵脉,不精纯,也不会引起大门派的注意。 他降落在湖边,环顾四周。 没有一丝人迹,甚至也没有一丝活物的影子,只有最南边的树根旁,有零星几个可能是妖兽留下来的足迹。 澹宁深吸了一口气,展开手掌,现出一团小小的黑色火焰。 如果有见过周睽的人,会发现这一小团黑色火焰竞和周睽的最惯常用的火焰别无二致,甚至连其中的法力波动都一模一样。 这是当初周睽对他使用灌顶之术时,额外送给他的“礼物”。 而此时此刻,澹宁身上的气息也与之前浑然不同。 在沈冥和杨天韵面前时,他毫无争议地处在化神期。又因为刚突破境界,还没夯好根基,法力波动比一般化神期弱一点。 可是现在,他分明就是那个破出魔渊封印、重伤无心法师的人魔双血。 黑色火焰到底是周睽的东西,不能轻易为己所用,一百年来,澹宁也没实际用过几次。 甚至就连操纵它的法诀,都是澹宁在某次干掉一个魔族后获得的战利品。 将火焰轻轻弹出,澹宁的动作有些生涩,神情却是前所未有的严肃。 在离开澹宁掌控的那一瞬间,黑色火焰便仿佛拥有了自我意识,猛然爆射出去,拖着尾巴绕湖水转了一圈,窜入密林中再不见踪影。 至此再无事发生。 澹宁眯了眯眼,一动未动,像是在这片地上扎了根。 他从魔渊出来,就是为了再见周睽一面。 可就算他再有耐心,大半个时辰后,脸上也不禁多了一丝彷徨与迷茫之色。 曾经的记忆被他反复揣摩过多次,几乎铭刻在了脑中。他能记得周睽说的每一句话,也能肯定周睽依旧活在这世上的某个角落。 可已经这么多年过去了,周睽当初说的话还算数吗? 如果、如果有万分之一的可能…… 这个念头仅仅出现了一瞬间,就被澹宁硬生生掐灭在脑中。不敢想,也不能去想,澹宁咬紧嘴唇,近乎固执地继续站在原地。 然后他突然松了一口气。 周睽注意到了他的反应,从不远的地方微微点头,向他致意。 他还与澹宁记忆中一样,只看一眼,面对着他就想卸下全部的心防。 澹宁却比曾经长高了些。 他依旧俊俏,五官挑不出任何缺点,眉清目朗,会是人群中第一个被注意到的人。 可是曾经略显生涩的少年气已经褪去,在漫长时间和无数磨难的作用下沉淀成一种更坚韧、更动人的气质。 “周睽,你……”澹宁向前半步,欲言又止,竟拿不准第一句该说些什么。 “跟我进来说吧。”周睽只道。 - 澹宁目光忍不住再度看向窗外。 他原以为周睽会开辟一处小结界藏身,再不济也要找个难以到达的绝地,但就这么大喇喇住在山里,旁边几个简单禁制,未免太过惊险了些。 “所有人都觉得我死了,不会有人无事专门寻找我的踪迹,只要稍微隐蔽一点就不碍事。” 周睽挥手招待了澹宁一壶灵茶,坐到澹宁对面。 澹宁点头,做出一个微笑的动作表示理解,目光却紧紧追随着周睽的每一个动作。 “我没有想到还能再见到你,大部分人魔双血五十年内就会魔化,最长的记录是赵子渊,一百三十七年。”周睽像是没感受到他的注视,言行依旧自然,他为澹宁斟了一杯茶,“但他一直处在人间,你却在魔渊。” “我……”澹宁想说点什么,随即犹豫地止住。 “反正都过去了,”他看着桌面,低声道,“没什么好说的。” 魔渊与人间迥然不同,澹宁不愿意提起在周睽的预料之中。他淡淡嗯了一声,安静地等澹宁再度开口。 “反定歌破阵是个死阵,”澹宁缓缓说,“我这些年研究了很多方法,无论怎么改,阵主都必死无疑。你究竟是怎么活下来的?” “而且还……完好无损。”他看了周睽一眼,还是说出口,“据我打探到的消息,那天晚上,到后来的时候,是凌玄台和万象门亲自验的尸,没有发现任何问题。” 能在死阵里活下来,还近距离瞒过阵外那么多大乘期…… 周睽笑了一下:“这个我的确没有必要瞒着你。” “很简单,”他说,“只要早些开始谋划,付出的代价多一点就可以。” “代价?”澹宁喃喃问。 “我的九成修为。”周睽说。 澹宁:“什么意思?你的修为,不是灌给我了吗……?” “是灌给你了,但如果不灌给你,那些修为也留不下来。”周睽拿起茶杯在手中把玩,“那天在墨云宗的,根本就不是我本人,而是我的分身。” “你练了分身……你把九成修为给了分身?!”澹宁怀疑自己的耳朵,同时又似乎在一瞬间明白了什么。 分身这种东西在修真界相当鸡肋。它是一种借助他人精血制造自己化身的秘术,只要经过恰当的炼制,面对本体,分身就能做到以假乱真的程度。 修士可以将一丝神魂附在分身上,控制其言行举止——但也仅能做到这一步。修真界能炼制出来的分身都只有一具肉体,没有思想,修行更是不可能。 更要命的是,虽然神魂能附在上面,但无论那缕神魂多么微不足道,最多七天,分身就会因为承受不住而自行崩溃。 如此脆弱又耗费心血的玩意……修真界甚至找不到分身的实际用处,久而久之分身的炼制秘籍也早早被各个门派束之高阁,不再想起。 如果说分身是门派长老们有可能考虑到的方法,分出修为给分身,估计会彻底打消他们的念头。 修为这东西和法力并不相同,法力枯竭之后很快就能恢复,修为却是在漫长的年岁中一点点修炼出的,是所有大境界、功法、神通乃至于寿元的基石。 分九成修为给分身,又干脆利落地舍弃……对一个大乘期修士来说,这诈死的代价,与真要了他的命也差不多了。 “所以你的修为……”澹宁心惊道。 周睽所修的功法来自魔渊,按照世俗的方法,根本看不出他的境界,澹宁当初也并不知道周睽究竟修炼到了何种境地。 但在魔渊待了这么多年之后,澹宁能感受到,眼前的人,依旧至少有着大乘期的实力。 “这里的灵脉还不错,”周睽没有避讳,“我重修了一百年,比起之前有所不如,但也算大差不差。” “你诈死,舍弃了九成修为,避世一百年……”下面的一句话几乎是脱口而出,澹宁问他,“你为了什么?” ——总不能是为了以牙还牙,杀了当初那几个大乘期。 周睽却没有回答他。 他抬起狭长的眼睛,意味深长地看进澹宁眼瞳。 “你是个人魔双血,在魔渊里待了一百多年,出来第一个找到我,”周睽说,“是为了问我这个?” 像是为了调节气氛,他又轻笑了笑,开玩笑一般说:“还是也觉得我是个罪人,想过来审一审我?” 澹宁眼中一瞬间盛满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你应该知道,”很久之后,他嘴唇翕动几下,终于开了口,“我在魔渊里,听说过很多次你的名字。” “你在魔渊,非常有名。” 第17章 “我在魔渊里小心谨慎,鲜少露于人前,却还是听到过很多传闻。” “第一次是我刚进魔渊的时候,在魔渊的一个城镇外,靠着断墙,断墙的另一边,一群魔族在喝酒论事。” “在现今的魔渊之主凌风登上高位之前,曾有一个人,能和现在的魔主并驾齐驱,在魔渊里同样有赫赫威名。” 澹宁十指交叉放在桌上,近在咫尺的周睽神情同样认真,微微抬眼,专注地看过来,等他的下一句话。 澹宁突然觉得左手指尖有些发凉,他瞥了一眼,又飞快地抬头,吞咽了一下:“历代魔主换位的速度非常快,经常上一任还没有坐稳位置,就被下一个取而代之。唯有这一任魔主当上魔主已经快两百年,却仍旧安好无虞。” “……你们认识吗?”他谨慎地问道。 周睽没有否认:“某些方面,凌风的确非常……”他顿了一下,“非常优秀,是绝大多数人无法企及的高度。你见过凌风吗?” “没有,”澹宁摇头,“我在魔渊主要都是在修炼,露面太容易惹出事端。” 人魔双血终究不是彻底的魔族,无论什么地方都排斥异端。传闻里的周睽在魔渊里游刃有余,他却没有周睽的手段和能力,最稳妥的方法就是隐匿起来。 澹宁舔舔嘴唇,深吸一口气:“但是还有一种说法,说……如果不是因为你是人,如果你是一个魔族,这一任魔主的位置就是你的。” 他的声音有些颤抖,这段话对任何人来说,都是毋庸置疑的冒犯。更何况,他其实并不知道周睽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但他根本没有机会也没有时间了解周睽,只能莽撞地靠自己的直觉行事。 情况比澹宁预料中的还要好,周睽向后靠到椅背上,显得非常放松:“还有其他的说法吗?” “也有,很多,不一而足。”澹宁回忆了一下,“但根据其他关于你的故事……” 他还是觉得这一个最靠谱。 “我只是不想与魔渊和魔物扯上关系,”周睽平静道,“否则我不会在这里。” 澹宁点点头,嗯了一声:“我……以前没有想过,现在大概能懂。” “但以你在魔渊里的成就和手段,”澹宁说,“就算出了魔渊封印,来到人间,也大可不必这么……”他摇了摇头,“只要你想,你就能获得所有人的认同,想过什么样的生活就能过什么样的生活,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他意有所指地用下巴点了点周围:“……这么费尽心机,甚至还自损修为。” “我只是想知道,”澹宁继续道,“你做这些是为了什么。” 直至这时,周睽脸上终于有了点不一样的神情。 “你费尽千辛万苦从魔渊出来,找到我,”他带着些新奇问道,“就是为了这个?” 澹宁艰难地吞咽了一下,移开目光:“我想过很多次你的目的,也想过你做这一切是为了什么。你并不是不能适应魔渊——魔渊那么欢迎你。如果你是站在人族这一边,我可以帮你……” 他没说完,就被周睽毫不留情地打断。 “魔渊并不欢迎我,”他说,“你来找我也不是为了这个。” 澹宁皱眉,张嘴正要解释些什么,周睽却已经先一步过来,抓住了他的左手。 这一招来得猝不及防,澹宁先是下意识地瑟缩一下,接着条件反射就要把手抽回来。 无论是魔渊还是人间,大部分功法在增强修为与法力的同时,也会强化□□强度。现在的澹宁和之前筑基期的时候,根本不可同日而语,更何况还有并不逊于周睽的法力加成。 两个人刹那间的过招,澹宁将手抽回了大半。但与之同时,他就像触电般半个身子抖了抖,脸上的表情也随之紧绷起来。 与周睽对视一眼,他自暴自弃地卸了力,把头偏向一边,任由周睽施为。 刚刚不是周睽动的手,全是他自己身上出的纰漏。 周睽将他的袖子捋起来,简单的衣物下面是一道狰狞的伤口。比起兵器所为,更像是撕裂伤,歪歪扭扭地一路延伸上去,不出意外会扩展到肩胛和胸膛。 即使用了最强力的凝血咒,完全没有经过任何稍微细致处理的伤口还在微微渗血,周睽能看到其中红白的肌理与血肉,与伤口边白皙的皮肤对比,一片触目惊心。 “我不觉得仅仅那些关于我的事情,能让你这么着急,什么都不顾地来找我。”周睽说,“你的伤见了骨,但如果用上灵药,过几天就能不那么难受——你却不愿意等。” 说着,他按上澹宁手臂上几个穴位,伤口渗出的血稍微少了些,却依旧没能完全止住。 澹宁无疑有点疼,低声吸了一口气,却没有看周睽,留给他侧脸,眼睫翕动。 “还有,魔渊封印不会让你完好无损地出来,但出了封印是黑雾,黑雾出来才是守卫——三大门派和独空寺一起看守魔渊封印,轮守门派十年一换,那时守卫必定松懈,出来遇到的危险会少很多。” 周睽步步紧逼:“现在距离轮换不过两年,你不是不能在黑雾里藏身——大乘期的实力,就算长老来探查也不一定能发现你。你却等不及。” “他打不过我。”澹宁突然说。 “这倒是,”周睽笑笑,“你现在很厉害,对上无心法师时,甚至还留了一手。” 澹宁终于转过头看他,眼睛微微睁大:“这个你也知道?” “你完全可以直接杀了他,但是留了一手,”周睽叹一口气,想起什么魔渊里的景象,苦笑了一下,“像你这种脾性的,能在魔渊里活下来,的确不容易。” 澹宁沉默,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臂和桌面。 他听到周睽起身,去另一个房间翻找了一会,又走回来。 “我储物袋里有灵药,这些东西也不会缺,但你的伤最好额外处理一下,不然到时候祛疤又多一件事。” “至于内伤,需要你自己慢慢调理。”他将东西放在桌上,又拿起来,“要我帮忙吗?” “我快撑不下去了。”澹宁突然说。 周睽缓缓停下手中动作,郑重其事。 “魔化。”澹宁的眼睛没有抬起来,非常简短地又说了一遍,“我快撑不下去了。” 他下了很大决心才说出这句话,甚至于在那一刻,眼睛里就闪起了难过又决绝的光。 他不是惯于逃避的人,也从没想过自欺欺人。但说出这件事,对他而言还是莫大的伤害与不情愿。 “怎么会这样?”过了一会儿,周睽才轻声问他。 当初他随着修为一起灌进澹宁体内的黑色火焰并不只有一个用处。在澹宁能完全掌控它之前,只要澹宁魔化,或者有任何别的情况,都会毫不留情地出手“解决问题”。 也正因为如此,周睽才敢确定澹宁依旧还是之前的澹宁,才会出来见他。 只是,之前一百多年都没有出事,现在为什么突然有了撑不下去一说? 澹宁粗率地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我不知道,但反正……”他语速很快,心神不宁,“我必须来找你。” 周睽皱眉:“事情有多严重?” “以后你会知道的。”澹宁闭上眼睛又睁开,总算恢复了一点冷静,“我想来找你看看有没有什么办法。” “毕竟,”他说,“你是最了解魔族的人。” “我也许是。”周睽意有所指,“但就连魔族,也并不了解人魔双血。” “即使在魔渊,人魔双血的数量也非常有限,一百年未必能有一个,魔物也不会研究怎么阻止魔化……绝大多数人魔双血一生下来就死了。” 这样的情况,就算周睽真的是个魔族万事通,面对澹宁也帮不了任何忙。 “我知道,”澹宁低声道,“我知道你大概也没什么办法……我只是想着,如果你手里有任何可能有用的东西,能不能帮我……” 他最后咬咬嘴唇,还是说完:“我没有别人可以找了。” 周睽反应了一会,才明白澹宁这句话的意思。 魔渊里都是魔族,魔渊外举目无亲。他是个人魔双血,天生被两个种族排斥,又没有亲人。 算来算去,唯一有些交情、可以拉他一把的,就只有周睽了。 人总是倾向于向曾经帮助过自己的人求助。 但如果可以,澹宁不会再回来找周睽,周睽曾经的恩情他已经很难还完。但他别无选择。 要不走向不可避免的魔化,要不来找周睽赌一把。 “如果可以,”周睽没有表态,澹宁加了最后一个筹码,“在其他任何事上我都可以帮你。” 周睽眯起眼睛:“哪怕你现在并不知道我在做什么?” 澹宁嗯了一声。 “一百年前你让我找你,看看你有没有让我失望。我现在相信你,相信一个能放弃一切离开魔渊的人,总不会做……太出格的事情。” 周睽笑了笑,他承认自己被澹宁哄得有点高兴。 “我这边,也许还真可能有点办法。”他说。 第18章 澹宁的眼睛一瞬间亮了起来,之前已经做了最差的打算,这简直是远超他意料的惊喜。 “不过仅仅是可能而已,”周睽走到窗边看向外面,“事情远比你想象的复杂,连我都还不能确定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回头,正看到澹宁同样看着他,对方的神态专注而又认真,心无二用地等他继续说下面的内容。 比起刚来的时候,他无疑放松了太多,一直紧绷的身体松懈下来,抿成一条线的嘴唇也因为刚刚的惊喜而有微微上翘的弧度。 但是他脸上的疲色同样掩饰不住,高强度的战斗、受了伤又在高压下连续奔波几天。无论是谁,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这时候都应该到了一个一个危险的临界点。 按照以往的经验,周睽知道,这个时候自己做什么、花费多长时间,澹宁都不会拒绝,也不会有丝毫不满和不快。 甚至于……如果利用好了,这会是让对方展现诚意、树立真心的最佳机会。 接着他瞥到澹宁的伤口,犹豫一会儿,叹了口气:“你先去休息,之后我会找时间告诉你。魔渊封印虽然已经破损了,但要钻它的空子还是不容易,我差不多能想到你是怎么出来的。” 澹宁迷茫地眨了眨眼,有些手足无措地回答:“我……应该还好?” 如果一个人连自己到底好不好都不能确定,那他一定不太好。 周睽上下扫了他几眼,更加确定了这个结论。 “我只是点出事实,要不要听我的随你。”他说。 澹宁神色逐渐复杂起来,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伤,把袖子放下:“……谢谢你。” 周睽点了点头,表示自己收到了他的心意。 澹宁并没有看到,他闭起眼睛揉了揉太阳穴,觉得脑袋一跳一跳地疼。 他的确是在强撑,之前不觉得有什么,现在被周睽一句话卸掉担子,三天来的疲累一瞬间都涌了出来,让他几乎想直接躺下。 起身走到门口,他想起什么,问周睽:“你这里哪里可以……?” 周睽住的环境他之前完全没有留意,只知道面积不大,他平时应该也不需要待客。 “左边是丹方书房,出门右转,随便挑一间先凑合,东西我之后置办。” 澹宁嗯了一声,往外走,却被周睽叫住了。 “等等!” “怎么了?”他扭过头。 “伤。”拿出来的清虚增元卷还放在桌上,周睽扔给他,“记得处理。” “谢谢。”澹宁接过,弯起眼睛笑了笑,突然又想开口说话。 “就算不会魔化,”他看着周睽,真心道,“我也不会在魔渊里待一辈子的。” 如果他遇到周睽当初的情况,他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我知道。”周睽说。 - 在各种灵药的加持下,澹宁的外伤不过三天就基本愈合。 虽然神魂还未复原,但他已经是大乘期实力,再过半个月也能恢复如初。 百年之前,周睽的灌顶之术一下子把他硬拉到了化神期,却断绝了他照着传统路子继续修行的可能。 他走的是和周睽一样的路,将魔渊里的功法稍加改造,变成适合自己修炼的内容。到最后,虽然看不出境界,但是实力和修真界真正的大乘期相差无几。 这时,化神期的境界便对他帮助极大,最开始的修炼完全是顺风顺水。而澹宁凭着自己超群绝伦的资质和苦功,不到一百年就敢闯魔渊封印。 几天下来,澹宁隐隐约约觉得自己知道了,为什么周睽能不到百年,就把大乘期的修为全都修回来。 他虽然资质不如自己,但是胜在经验丰富,而且他隐居的山谷里,居然有一眼灵泉。 灵泉是胜过顶级灵脉的存在,澹宁心中称奇,这种东西世间难寻,稍微小一点的门派都不一定能有一个——百年前,周睽背后做的准备要比他想象中多得多。 所幸,周睽比他想象中的也要心软一点。 无论是当初收留他、帮他进魔渊,还是现在答应拉他一把,不论其中有多少心机与谋划,澹宁都是实实在在的受益者,他甚至找不到理由去怪周睽。 所以周睽一定是在做一件大事,澹宁在心中掂量,否则依他的手段和能力,这样的远见和谋划,绝不会让自己在修真界各个门派面前显得有任何一点儿被动。 尽管心里有了打算,周睽找到他时说的话,却仍让澹宁心里一惊。 “恢复得差不多了,胸口这边还要两天,不过没有什么大碍。”周睽检查着他的左臂到肩膀,随口道,“明天跟我一起去检查一下魔渊封印。” 澹宁把袖子拉下来,觉得自己没有听懂:“检查魔渊封印?” “嗯,”周睽说,“确定一下接下来该干什么。” “据我了解到的情况,”澹宁看向周睽,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即使无心法师重伤,把独空寺除去,也还剩三个门派眼睛时刻盯着魔渊封印,要靠近魔渊封印百里之内都不容易。” 墨云宗彻底散了,周睽的接手帮它起死回生,续了几十年的命。但这个行将就木的门派根本再禁不起任何打击,修真界其余门派也不会再给它任何机会。 原来墨云宗的领地被四个门派占据,轮流担负监管魔渊封印的任务。 周睽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更何况,他前不久才从魔渊封印闯出来,现在修真界对魔渊封印的关注比起之前只强不弱。 “你不用担心,”周睽言简意赅道,“我有办法绕开。” 澹宁:“……” 第二天,当跟着周睽从山上俯视魔渊封印时,澹宁终于陷入了彻底的沉默和自我怀疑。 山顶上是一个小型的障眼法结界,它和传统能起到迷惑作用的幻阵类似,却更精妙。而且幻阵再怎么隐蔽,也会让一片空地在人的概念里消失,如果仔细推理,细心人总会发现不对。结界却是完全凭空开辟出的空间,不占地方。 如果硬要形容的话……让澹宁自己来,即使走上个三五遍,也不会觉得不对劲儿。 周睽在这里设了个单向传送阵,算起来,竟和当初在墨云宗时差不多——出了家门口走两步就是魔渊封印。 “你、你这一百年,你经常这样吗?”澹宁简直无法想象——如果四大门派的长老和大师知道周睽时不时来魔渊边转一圈,怕不是要气得吐血,“是不是有点冒险?” “怎么会?”周睽奇怪地反问,“这里依旧有暴露的风险,没有自保之力的时候,我不会过来。也就近些年来得多一些。” 下面的山谷里,几十个修士在黑雾外看守着魔渊封印。他们的衣服颜色各异,穿着打扮也有着不同,但无一不态度认真、全神贯注。 “看样子除了来代替独空寺的万象门,其他两个门派也多多少少派了人过来,独空寺的佛门弟子也有几个。”澹宁看出其中门道,“修为都不高,最多化神期,长老不会把时间浪费在看守上,应该在修炼,出了事才会过来。” 他记得从魔渊出来时,遇到修为最高的看守才元婴期,各门派对魔渊封印的重视力度的确强了不少。 周睽打出一道探查咒,黑色火焰夹着红色符箓从守卫们的视线盲区窜进黑雾,才问身后的澹宁:“魔渊封印,你看出问题了吗?” “你指什么?”澹宁敏锐地回问。 周睽转头看他:“任何方面,无论什么都可以,我相信你不会什么都看不出来——不用顾忌我。” 周睽的确非常细心。 澹宁舔舔嘴唇,打消心中那一点儿不安:“一百年来,魔渊封印的强度没有变。” 上一次,四百年前的人魔之战中,魔渊封印破损之后,强度随着时间慢慢减弱。如果不是修真界及时血祭修复了魔渊封印,再过个几百年,封印便会彻底崩溃。 可是这一次,从他第一次见到魔渊封印,到一百年后的现在,魔渊封印的强度竟分毫未变。既没有损坏得更厉害,也没有被修复的迹象。 “你怎么想的?”周睽问他。 澹宁沉默一会,承认道:“我原来的确觉得这可能和你有关系。” “魔渊封印的强度一直不变,最大的可能有两个。” “第一个是由于魔渊封印被破坏的方法不一样,所以之后的变化也不一样。”澹宁不确定地摇头,“但谁也不知道,四百年前魔渊封印为什么会突然破损——明明之前上万年都没有出问题。” 他没忍住看了周睽一眼,收回目光,更加犹疑:“之后便是你……” 周睽给了个眼神,让他继续说下去。 “一百年前,修真界有想法,若和你谈不妥,干脆将你血祭了修复魔渊封印,甚至已经暗中准备好了血祭阵法。”澹宁说得很慢,“但是你非但没有中招,还带走了修真界十四个大乘期修士。” “如果这十四个大乘期都被你用来血祭魔渊封印的话,兴许魔渊封印能维持原样。” 说完他紧紧盯住周睽,想从对方脸上看出些许端倪。这已经是他用拥有的信息能做出的最合理的解释,但依旧非常牵强。 太少了。 即使是大乘期的神魂,让魔渊封印维持原样一百年,十四个也太少了。 所以更有可能的,是另一种解释。 周睽没有立刻回答他的话。黑雾出现一阵小小的扰动,刚刚被周睽放到封印旁边的探查符箓被黑色火焰包裹着飞回来。 他接过符箓,想用火焰烧尽,想起澹宁,把符箓递给他:“来看。” 澹宁感受一番,却没觉得不对劲,将符箓还给周睽,看他用火焰烧完了整张符箓,才问他:“有哪里不对吗?” 第19章 “没有哪里不对,”周睽的神色非常凝重,“就算是让经历过四百年前事情的无名法师来看,也不会觉得有哪里不对。” “这其中的差别非常小,小到可以忽略不计,但它的确存在——魔渊封印的强度并不是没有变,而是一直在非常小幅度地波动——小到每个人都觉得它的强度没有变化。” 澹宁的眼睛微微睁大,严肃起来:“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周睽:“我出来后的第三年。他应该是想掩饰点什么,但没有瞒过我。” “他?”澹宁上前一步,“一百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你和魔渊里的……”他停顿了一下,短促地吸一口气,脑中突然冒出一个自己之前不敢想的可能性,“你和魔渊里的魔族难道还有联系?” 周睽问他:“你对凌风了解多少?” “不多,”澹宁摇头,“基本都是魔渊里耳熟能详的那些。他是魔主,大概三百年前初露头角,一路从魔渊最中心的那些人里混过去。” 他微微皱眉:“很多人说他性子直率,但那些魔族……我几乎不与他们接触都几次差点被害,凌风当上魔主快两百年无事发生,一定不是个简单人物。” “直率。”周睽把这个词在嘴里嚼了嚼,觉得很有意思,“不能说错,也不完全对,但他在某些方面的确显得直率。” 澹宁心下了然:“你们认识?” 一般情况,他应该问周睽和凌风是不是关系不错。只是在魔族那边,根本就没有“关系不错”这个概念。 魔族之间根本不存在道德和良心的说法,就连亲父子、亲兄弟,也没有所谓的亲情,怎么相处全看双方心情。 魔族语言中也没有“朋友”这个词,与它最接近的词更像是“伙伴”和“同伴”的意思。 澹宁自己进魔渊时已经辟谷,可以尽量避开,不与魔族接触。 周睽却从小进了魔渊,是货真价实从魔族的圈子里趟过来的,与他有过利益纠葛的魔族数量怕是数都数不清。 甚至于是……魔渊之主。 结合周睽离魔主位置只差半步的传闻,这两个人绝不会毫不相干。 “我和凌风算得上熟,”周睽说,“他并不是个魔族。” 澹宁呼吸滞了一瞬:“不是魔族?” 周睽:“他是个人。” “怎么可能?”澹宁问,“如果魔主是个人,魔渊里的魔族怎么会不知道,而且魔渊里的人……人……” 他声音越来越小,接着充满震惊地看向周睽。 “嗯,他和我是一起进的魔渊,那三千人之一。”周睽面色有点阴沉,“绝大多数在开始那几年就死完了,但活下来的不只我一个。” “只不过我一直在想着怎么出魔渊,他则去西门河的源头接受了魔气灌体,将体质改造得和魔族没有差异。他天生就是当君主的料,面对魔族时也足够小心,一直过得顺风顺水。” “我和他有过几次利益合作,”周睽顿了顿,“也是我帮他当上的魔主。” “你帮他当上魔主……为了什么?”澹宁琢磨片刻问道。这件事非同小可,不用细推便能感受到其中可能会暗藏着的巨大交换。 “我那时候被魔渊封印拦住了。”周睽说,“那时候的魔渊封印非常完整,让我觉得束手无策。” 他回身画了另一个传送阵,带着澹宁从障眼法结界里离开——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只有来时的单向传送阵是常驻的,回去需要激活另一个只有周睽自己知道的阵法。 “用修真界的概念,我那时候刚进阶大乘期,到魔渊面前,第一次觉得,想出魔渊可能只是我不自量力的妄想。” 魔渊封印凝结了一代又一代上古修士的辛劳与智慧,那时候的周睽并不知道修复封印需要血祭修士的神魂,但无疑,为了修复封印,修真界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为的就是把所有魔渊里的东西都关在魔渊里。 周睽不可能接受这样的结果,为此他和凌风做了一笔交易。 “凌风和我当时已经认识很久,也有过几次利益上的交换和交易。魔渊里,只要用的契誓够严格,就不怕对方背信弃义。于是我和他做了一笔最大的交易。” 凌风当上魔主的那一天,周睽正在魔渊封印面前。 魔渊里看封印与人间截然不同,没有终年不散的黑雾,瑟瑟冷风从河流的方向吹来,挟裹着魔气冲向人间。 但只有风能过去。 就连魔气也不能透过封印,一切实质都在经过封印那一刻消解,仅剩下迷离的黑雾残喘苟延。 魔渊封印在魔渊里非常大,半透明的墙绵延了半个平原的距离。仅仅是靠近,直觉就告诉周睽,现阶段所有一切、所有关于封印的想法都是自寻死路。 “大人……”他身后的魔族已经来了一会儿,颤颤巍巍地又行了个礼,“尊主托我带的话……” 周睽仿佛这时才注意到他,漠不关心地用余光扫了他一眼:“说吧。” “魔主的位置三天前正式更替,尊主如今已获得所有分部的承认和支持,并亲自册封了一批臣僚。他让我告诉您,大人曾经给予的襄助他不会忘记,也会遵守承诺,竭尽所能帮助大人破开封印。” “我已经知道了,”周睽面无表情道,“契誓规定的东西,我不怕他食言。他就非得来多提一句吗?” 魔族察言观色半晌,看不透周睽的心思,还是唯唯诺诺按魔主的意思道:“尊主已经掌控了整个魔渊,如果大人昨日有这个心思,今天的成就不一定不如尊主。如果大人能够放弃执念,回心转意,不仅尊主多一个得力……啊啊啊啊!!” 他没有说完,脚底突然窜上黑色的火焰,几息之后,尖叫声彻底消失,魔族最后留给世界的只有一个恐惧又茫然的表情。 周睽这才缓缓收手。 他并不关心眼前的魔族不知道哪里惹恼了凌风,才会被派来做这种差事。 凌风不愧是才当上魔主,心情愉悦到这个时候还来妄图说服他,说一番他也知道十有八九无用的废话。 既然契誓已立,就算把整个魔渊都掏空,作为交换,凌风也得帮他这个忙不可。 二十五年后,封印破损,周睽出魔渊。 “凌风……”澹宁念叨着这个名字,“你出了魔渊之后,还和他保持着联系?” “对。”周睽停下来想解释点什么,却罕见地心烦意乱。他索性起身走到另一边,看着院子里的灵泉。 “我非常厌恶魔族,也非常厌恶魔渊。”他沉默了一会儿,说,“但是同样,我也很习惯它。” “我八岁进魔渊,前半生所做的一切都是让自己活下去。后面想的都是怎么样才能回来。我也不在乎其他人是怎么想的,只要一件事结果能让我满意,只要它能达到我的目的,我就会去做。” 澹宁沉默一会,点头。 对周睽来说,魔渊就和故乡差不多。就算周睽出了魔渊,再怎么努力,也无法摆脱曾经的日子打在他身上的烙印。 很多习惯是来了人间也改不掉的。 “当时的情况下,魔渊封印破损,凌风是魔主,我和他保持联系有利无害。”他微微皱眉,“我出魔渊是为了摆脱那些魔物,不是为了把人间变成第二个魔渊。” 上一次封印破损,魔族简直是倾巢而出,迫不及待地对人间发起了进攻。 凌风看起来没有这个念头,周睽出来三十年,也只是有零星的魔族机缘巧合下出了封印,又被他拦下。 “如果凌风对人间没有想法,”澹宁奇怪道,“那他和你保持联系……好像说不过去。封印已经破损,要知道人间的消息,他大可以派几个魔族出来,或者策反几个门派弟子,绝对比你这边要来得可靠。” “除非他别有所图,”澹宁道,“可他图什么?” “这个我真知道,但这一点直到现在我也没想通为什么。”周睽说,“凌风的意图藏得很深,过了十几年我才模模糊糊意识到他可能想干什么。” “他想让我回去。或者说,他想把我骗回魔渊。” 第20章 先帮周睽出魔渊,接着又想让他回去。无论周睽说话的语调如何,这整件事听起来就像是一个玩笑。 澹宁听到这里,也没控制住自己的表情变化,他单手成拳撑住下巴,带着点迷惑问:“这么做……凌风他图什么啊?” 掌握的信息太少,他干脆放弃了推理,一心听周睽解释。 “不知道,”周睽摇头道,“这也是我一直想不明白的问题。虽然凌风曾经口头挽留过我几次,但从基本立场出发——他应该是最希望我离开魔渊的那个人。” “基本立场?”澹宁反问。 “我们早年有过一些恩怨,虽然可以为了利益短期合作,但关系并不好。”周睽停了一下,“魔渊里的魔物其实很简单,他们注定不安好心。凌风却是人,在他面前,你会非常容易受骗。” 人并不是完美无缺的种族,除了多出的良心与道德,魔族有的一切都能在人身上找到影子。 所以凌风可以比绝大多数魔族都可怕。 “你出了魔渊,不可能会再想回去,”澹宁问,“所以你放了反定歌破阵?契誓?” 反定歌破阵与这些看起来毫无关系,这些词连在一起也显得非常跳脱,澹宁的思路却非常对。 周睽有些惊异地看了他一眼,没忍住露出个浅笑。 他下意识想夸一下澹宁,话未出口便猛然惊觉不对,只能在心里摇摇头,澹宁在他面前已经不再能算小辈了。 年轻的时候就聪慧过人,澹宁成长的速度也快得惊人,魔化和其他危机像条鞭子,催着他向前走。 “他没有对你直说想让你回去,而是种种暗示,拼命掩盖自己的意图。但如果这些都没用,他就一定会想办法引你上钩,甚至是逼你回去。”澹宁完全不知道周睽所想,接着分析道,“所以这时候就需要威逼利诱,让你签下一个不能违抗的契誓。” 说到这里,他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却又说不上来。 “威逼利诱”这个词说起来容易,要实打实地对周睽起效,则又是另一件事了。 “凌风做得其实很简单,他想让我在人间过不下去。”周睽叹一口气,“魔渊封印破损,我为了瞒着这件事,在封印边设了禁制,所有出来的魔族都会被拦下——除了你母亲不是魔族,没有被拦下以外,我没有放过任何东西。但后来出了一条漏网之鱼——还落在了万象门手里。” 澹宁皱眉:“你的意思是……” “嗯,万象门和凌玄台关于我的所有证据,包括颜云静的那次偷听……”周睽微微抬头,看向远方,“应该都是凌风做的小动作,他想让我在人间过不下去。” 澹宁脱口而出:“那你还顺着他的意?” 当初周睽分明有能力制止这一切的发生,所有的破绽都是他自己故意留下的。 澹宁曾经怎么都想不通,周睽为什么要故意把自己推到那样的困窘境地,原来一切都是源于凌风。 “我当然得顺着他的意,”周睽挑眉,“我必须弄清楚他为什么会算计我,为什么想把我骗回去。” 这其中的逻辑非常绕,牵扯的东西也很多,澹宁花了一段时间,才理解周睽的意思。 凌风不会放弃对周睽的谋划,如果他一直表现得无懈可击,只会让凌风的手段愈发隐秘与难以应对。 适时留下一些破绽,先让对方放松警惕,最后来一招釜底抽薪,反倒更可能得到更多的信息。运气好的话,还会让事情有新的转圜余地。 ——周睽甚至还心情好地救了个人魔双血,帮凌风在达成目的这条路上走得更远。 听到周睽说这点时,澹宁有点不服气地噢了一声:“我当时还觉得我提出的条件挺有诱惑力的。” “是挺有诱惑力的,仅知道魔渊封印破损这一条,我就不会让你落到其他门派手上。” 周睽想了想,补了一句:“不过如果你当时没有拼了命地趁机逃跑,可能会被我当成凌风的手下直接灭杀。” 澹宁:“……” 他露出一个完美至极又彰显不满的假笑。 周睽没忍住跟着笑出来。 “毕竟你当时飞起来不太稳,”他心里觉得很有意思,斟酌着说,“技巧也有一些……拙劣生涩,不像是个假的筑基期,又敢大大方方地在我面前用魔渊里的法术。” 澹宁瞪了他一眼,生硬道:“我当时只会那些。” 他当时才筑基两年,还处在混混沌沌一知半解的状态。周睽用“魔主手下”的高标准要求他,当然会破绽百出。 “在玄霜派的时候,我大部分时间也没有在勤修功法。那里的藏书阁虽然东西很少,但也有一些关于魔族的……”澹宁靠着椅背,想起魔族和魔化,眉间不自觉多了一分郁结之色。 “历代魔主都知道很多别人不知道的秘辛,”周睽看着他,突然道,“魔渊里一些上古传下来的知识只有魔主才能掌握,如果凌风……” 他小范围地踱步,显得犹豫不决,许久后才道:“如果我没有想错,凌风一定在隐瞒着什么重要的东西,说不定能解决你的问题。” “魔主……”澹宁琢磨着这个词,迟疑多于期待地问他,“你有多大把握?” 周睽沉默了一会,诚实道:“最多两成。” 他拿不准澹宁想要多少。天底下从未有过不魔化的人魔双血,无论多久,他们都诅咒般地殊途同归。 凌风的事他到现在也没有彻底解决,两成已经是他敢说出来的最宽慰人心的数字。 澹宁垂下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很久之后,他才下决心一般低声道:“两成够了,你继续说吧。” “你觉得你还能多久不……”周睽问。 澹宁抬起头,依然有点失落:“三五年应该没问题。” 三五年。 周睽心里不着痕迹地皱眉,面上却没有显露出分毫,只是说话时的语速加快了些。 “在我看起来无路可走的时候,便顺理成章地答应了凌风提出的契誓——八个大乘期修士给凌风,换他手下的魔族一百年不出魔渊。” 澹宁的注意力重新被吸引回来:“八个?” 一百年前,周睽可是货真价实地带走了十四个大乘期的命。 “还有六个是自己送上门来的。”周睽说,把话题重新拉回来,“凌风非常清楚我不想再看到任何一个魔族——如果我答应了,这个契誓简直是一举两得的好事——既能让我很长一段时间摆脱魔族的困扰,又能削弱修真界的实力,引起他们的忌惮,让我不再那么束手束脚。” “但也会彻底让我和修真界为敌,”他最后道,“只要凌风再抓住任何一点机会,我可能为了活命,还真的不能不回魔渊。” 魔渊里就是凌风的地盘了。 “所以你干脆来了个诈死,”澹宁惊奇于周睽的狠心和决断,换成他自己,必定做不出这样的事,“舍弃了自己的九成修为,直接消失在了修真界的视线里。” 周睽一死,凌风之前的处心积虑瞬间全打了水漂。想让周睽与整个修真界为敌……谁会每天费尽心机和一个死人为敌?顶多背后骂两句罢了。 周睽甚至还赚到了一个一百年魔族出不了魔渊的缓冲期。 周睽嗯了一声:“我花了十年时间,机缘巧合之下找到一个契誓的破绽。一开始与凌风签订契誓的便是我的分身,只不过为了瞒过去,还是舍了九成修为。” 很难说周睽这样做值不值得,但无疑非常有效,也成功跳出了桎梏,得以没有负担地观察凌风的一举一动。 如果没有必要,周睽大可以保持死遁状态,以后永远无事一身轻。 澹宁没有说话,弯着手指放在下唇上默默思考。 “你发现了什么吗?”他问。 “凌风他在……”有一瞬间,周睽似乎难以启齿,不太能相信自己要说出的东西,“修复魔渊封印。” “……?”澹宁问,“他不是魔主吗?” 期待封印完全坏了、让魔族彻底侵略人间还来不及,为什么会修复魔渊封印? “他当初要走了那十四个大乘期,给我的说法是需要用这些人练功。”周睽道,“但现在看来并不是这样。” “魔渊封印的强度看起来不变,但实际上一直在小幅度上下波动。据我所知,修真界并没有动作,剩下的便只有这个可能。” “非常诡异,”他轻声道,“不是吗?” 简直是扑朔迷离。 就在这时,一道流光从窗外飞来,被周睽抓在手里。 澹宁认出这应该是某种传递消息的法术。 他不禁道:“你诈死这么多年,怎么还会有这个……” 还没说完,澹宁就后知后觉地住了嘴。 就算诈死,周睽在各个门派,怕不是依旧放了钉子。 周睽从流光中展开一张纸条,只看一眼神色便莫测起来。 “祝梁欢今早死了。”他说。 “万象门说是我干的。”第二句。 直到这时,澹宁才艰难地想起来祝梁欢是何许人也。 ——一百年前,万象门附属门派中,被周睽重伤的那位长老。 “今天你都和我在一起。”澹宁神色变了变,道。 今天一整天,周睽都在他身边,除非他另搞出一个分身,否则根本不可能去杀祝梁欢。 “祝梁欢寿元到了,差不多就是这几年的事情,”周睽冷哼一声,“十有八九他是自己坐化了。” “修真界等不及了,”他顿了顿道,“你或者我,他们至少想对付一个。” 第21章 对于周睽到底死没死,各大门派的意见其实并不统一。 凌玄台和独空寺基本觉得周睽应该是死了,凌玄台的陈忠却认为事有蹊跷。新崛起的闻道园没经历过反定歌破阵的事,几十年来坚持不懈地在几个门派间和稀泥。 四大门派有三个不想管周睽,这件事也就逐渐被淡忘,不了了之。 可澹宁几日前悍然冲出魔渊,无异于给四个门派来了一记重锤。 ——魔渊封印没修好不说,一百年前进去的人魔双血还出来了! 除了长久有之的对魔渊封印的担忧,伴随而来的新问题便是澹宁出来干什么。 依照修真界的思路,人魔双血到魔渊应当像回家一样,万万没有再出来的道理。 就算澹宁没有魔化,出魔渊也得有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于是,四大门派终于想起了被淡忘了许久的周睽。 然后立刻就炸了。 周睽和澹宁是什么关系啊? 当年周睽炸了玄霜派也要把澹宁救出来,死之前把一身修为全灌给了澹宁,反定歌破阵里的人全死了,唯独澹宁一个全须全尾屁事没有。 那关系必定不浅啊! 正巧这个当口,白龙谷的祝梁欢寿元耗尽坐化了。 面对这个完美的契机,四个门派飞快地达成了一致,决定试上一试。 既然不确定周睽的死活,那便捏造出一个假的周睽,让他动手“杀”了祝梁欢。 澹宁在周睽死前就进了魔渊,一定会过来一探虚实,确认此事的真假,修真界可以趁机抓住澹宁。 而如果澹宁不出现,那只能证明一个最可怕的结果——周睽还活着,二人已经取得了联系。 - “我与凌风交易,用八个大乘期换魔族一百年不出魔渊。他却并不想让魔渊封印毁去,而是在用那些大乘期维持魔渊封印破损程度的稳定——他甚至可能并不想看到魔渊封印毁去。” “如今契誓约定的一百年过去,也到了该试试的时间了。凌风想让整个修真界来对付我,当初我避开了这一点,现在怕不是得以身做饵。” 澹宁眨眨眼,觉得自己听懂了:“你想欺负哪个门派?” 以身做饵,首先得现身才行。 四大门派率先扣过来一个屎盆子,他们自然也不能小打小闹,最好要能让整个修真界都忌惮。 挑个倒霉鬼杀鸡儆猴是当下最好的选择。 周睽显然已经想好了:“闻道园。” 澹宁:“闻道园……?” 闻道园是四大门派之一,虽然才崛起不久,但也应该不是好欺负的。 “你才从魔渊出来,很多东西还了解得不透彻。闻道园和万象门这些底蕴深厚的门派不太一样,”周睽解释道,“它之所以能够和这些门派并列,靠的不是实力,而是前景。” “得到上古妖族传承不到百年间,闻道园有上百位修士进了化神期。而如果乐观估计,这百名化神修士……有五分之一会在未来一百年内进阶大乘。” 一百化神,五分之一…… 这个数字听得澹宁眼皮都跳了跳。 未来发展一直是衡量一个门派最重要的因素。万象门原先是第一大门派,但因为赵子渊魔化一事损失了大量精英子弟,就此青黄不接,让凌玄台得以赶上。 同理,如果闻道园未来一百年能有二十个大乘期,别说和其他门派并列,完全可以一骑绝尘,没有门派能望其项背。 ——但这并不妨碍现在的闻道园是四大门派里最好捏的软柿子。 周睽微微一笑:“闻道园只有三个大乘期,赵奕十几年前练功走火入魔一直在闭关,林惊潮常年在外游历,最后一个刚刚进阶。平时的秩序都靠几个化神期长老维持。” 和大开着家门、欢迎他们进去没有任何区别。 - 林间密语,草长莺飞,闻道园景致与传统门派有诸多不同。 修真门派大多依山而建,闻道园却藏于一片密林之中。黑魆魆的树丛掩盖住庞大建筑群的真面目,唯有破处护派大阵才能窥得其中别有洞天的山川草木。 ——这片林中,不仅有水,更的确有山。 “谢谢。”澹宁礼貌地朝带路弟子笑笑。 “哪里哪里!前辈不用这么客气!我这就去通知师祖!”带路弟子是个女修,兴奋得脸颊发红,“前辈这么年轻有为!闻道园一定会欢迎您的!” 一身简单青衣,由于没有遮掩容貌而好看得在女弟子眼中发光的澹宁:“……好的。” 带路女弟子又猛看了他几眼,害羞地飞快跑走了。 比预料中顺利得太多,仅仅是一个小的迷惑咒,澹宁就用“散修想找个门派投靠,听说闻道园是最有前景的门派”这个理由混了进来。 虽然可能不是迷惑咒管了用,而是那个金丹期小女修被他的皮相迷惑……但好歹是混了进来。 有化神期散修投靠门派,在任何门派都是大事。但闻道园拥有其他门派三倍数量的化神期,接待难免怠慢一些,也给了澹宁观察周围的机会。 林间被开辟出了足有方圆百里的平地,其中各种植灵树组成一个聚集灵气、涵养万物的九曲回仙阵,浩浩荡荡地把脚底灵脉的灵气笼成一团,浓稠得几乎实质化。 为了不让灵植枯萎,又引了菡萏江水,迤逦曲折地绕闻道园每一个院落一圈。江水最后神奇地汇集成一条冲天而上的瀑布,在百丈时散开,给整个门派蒙上一层潮湿的浅白轻烟。 澹宁粗略地扫过去,很快将目光投向了朝妖山。 这座山位于闻道园正中,说它是座山应当是夸奖。朝妖山只比南方的丘陵大一点儿,孤零零地伫立在闻道园正中,虽然因为历代修士的努力造景并不突兀,但依旧是这片平原森林中不该出现的景象。 一天之前。 “闻道园这次,让我去吧。”听完周睽的话,澹宁想了想道。 “嗯?”周睽递过来一个疑惑的眼神。 澹宁:“吃了这么久白食,总得帮你出点力。” 修真之人多多少少都会辟谷,不存在吃白食这一说。但周睽既然答应帮他一把,他也总得投桃报李。 况且,现在帮周睽就是帮他自己。为了知道是什么东西让凌风在当上魔主之后,依旧打周睽的主义,他总得做出实际行动。 “行,”周睽哑然失笑,“随你。” 澹宁的眼睛像月牙一样弯了弯。 “对了,”周睽走了两步,转头叮嘱他道,“你可以多注意一下朝妖山。” “那座上古妖族留下来的山?”澹宁问。 “朝妖山一贯被闻道园视作圣物,但因为它是人造的,又历时久远,所以也……非常脆弱。” 接下来的事两人心照不宣,已经没有道破的必要。 闻道园,金丹期弟子已经递了消息,估计再有一时半刻,就会有化神期长老来接待这个“想投靠门派的化神期散修”。 澹宁并不打算等他们出现。 他祭出一把短刃。 修真界法宝以剑与幡最为常见,魔渊里却并非如此,这是澹宁在魔渊中的战利品,也是用的最顺手的东西。 短刃不过一尺长,纯黑上刻下的纹理像细蛇一般蜿蜒,凝结出锋刃的冰冷气息。 另一面却是银白色,仅仅保持了刚出现的一瞬,就随澹宁心意流转变成了同样不反光的纯黑。 平野横利刃,白日见天黑。 属于大乘期的恐怖气息从朝妖山而起,巨浪般涌进闻道园的每一个屋舍与楼阁。 “这这这这是什么!!”被弟子喊出来的化神期还在半路就软了手脚,目瞪口呆地看着半空中的人影。 澹宁反握短刃,向朝妖山的方向划出非常短的一击。 一道透明的气浪铺天盖地向朝妖山而去,重重击中山脊,发出轰然巨响,扎耳得让每个人心里战栗。 这座建造于万年之前、被闻道园视若至宝的灵山,突然发出了有史以来第一声不祥的咯吱声。 第22章 “朝妖山!!” “有人闹事!长老!长老呢?!” “是个大乘期!!” 闻道园的弟子们惊慌失措,如热锅上的蚂蚁乱成一团。 自从得到妖族传承以来,朝妖山一直是闻道园的象征。每年的祭天和各种大典都在山上举行,完全是弟子心里的圣地。 现在,圣地崩了。 山上的树木全部倒伏,山体被气浪冲撞出裂缝,如易碎的琉璃般断开,大小不一的山石滚落而下,落入菡萏江中激起几人高的浪花。 不过半刻钟,方才一片宁静的朝妖山已经不复原状,仅剩下小半个乱七八糟的山体。 好在朝妖山象征意义远大于实际作用,上面居住的弟子不多,此时纷纷飞出来,大部分没搞清发生了什么,小部分发现了空中的澹宁,开始拼命回忆闻道园的历代仇家,希望能找到个人对上。 反而是旁观的弟子更清醒一点,反应也极度迅速。 “门派有难!赶紧撤!”修为低的弟子退后消失,作为中坚力量的元婴期和化神期向前顶上,防备着一切有可能到来的后续袭击。 然而即使是化神后期的修士,也没有自信地窃窃私语:“结阵!九曲回仙阵变阵……变阵有用吗?” “那人至少是大乘期,林宗师呢!万长老!!万长老在哪!!” “什么时候不同境界打架能靠数量说话了?一定不能先出手!” “万长老去万象门了,明天才能回来!尤师叔在哪?我刚刚看见梁琛了,他怎么没过来?” 努力压低声音的怒气:“你们是不是傻!这他妈是澹宁!澹宁!!” 随即一片静默。 主管门派事务的梁琛半靠着走廊柱子,捂着胸口颤颤巍巍,差点没经脉行岔走火入魔。 他怒瞪着面前的女弟子:“这就是你说的那个散……散修?” “是啊,”金丹期女弟子显然还没进入状态,脸上全是不明所以的茫然和震惊,“他刚刚是化神期……” 梁琛用这辈子所有的修养,忍住没把自己的徒孙骂个狗血喷头:“你……你、你愚钝啊!” 曾经周睽雷霆手段,炸了玄霜派一座山去救澹宁。 如今澹宁有样学样,来闻道园炸了他们的圣山,还是光明正大、被门派弟子带进来的! 这说出去,闻道园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 澹宁却并不在乎闻道园的弟子们怎么想,他微微眯着眼睛,看着东北方向的一道流光。 根据周睽的消息,闻道园的肖金琴前往万象门,和其他门派一起计划引出澹宁后可能需要的圈套和阵法。 而他这么大的举动,终于惊动了还在闻道园唯一的大乘期。 赵奕十几年前走火入魔的伤还未痊愈,实力远不如一般大乘期,直接对上却还是有些麻烦。 但最好能在赵奕面前露一下面…… 澹宁正在犹豫,却突然被一只手覆上肩膀。 “可以了,走吧。”周睽温声道。 “你怎么来了?”澹宁回头,黑色瞳仁里透出惊讶,“不是说……” “想了想,还是来一趟好,”周睽露出个微笑,“省得到时候他们又想东想西,猜我还活着没有。” 他看了一眼赵奕越来越近的遁光:“而且闻道园毕竟得了妖族传承,就算只有一个大乘期,也难保不会出个万一。” 澹宁点点头,虽然觉得自己一个人就够了,但多一个人的确多出一份保险。 “那你最好让赵奕看见……”他在心里盘算,“远一点就可以。我们两个人,他必定不敢动手——他认识你吗?” “我们之前没见过。”周睽略一思忖,击出一道黑色火焰,“这样应该够了。” 黑色火焰绕着朝妖山飞行半周,接着猛地扎下,从朝妖山底部开始燃烧起来。 赵奕在离二人一段距离的地方停下,脸上全是难以置信之色。 方才还剩了一大半的朝妖山,转眼间被黑色火焰吞噬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片焦黑的平坦土地。 赵奕看着如此景象,脸色由白转青,终于又朝他们冲过来,像是下定决心要和他们拼命。 “走!”周睽抓住澹宁的腕子,细碎的破空声响起,两人凭空消失在原地。 赵奕势单力薄又有伤在身,虽然在门派里一时冲动,最后还是没有追上来。 回去的路上,澹宁终归有点不太忍心,小声问周睽:“我们这样是不是不太好?毕竟是他们的圣山……” 就这样一朝被夷为平地…… “放心吧,闻道园得到的妖族传承与朝妖山并没有太直接的关系,这座山只有象征意义。” 周睽知道他要问这个,早已想好了说辞,笑着安慰他道:“与其说圣地,朝妖山更像是闻道园的吉祥物。就算只剩一片焦土也不会影响他们每年拜一拜。” 最后一句话逗乐了澹宁,让他不自觉笑起来,又不好意思笑得太过,于是显得有点憋,脸上的肌肉都绷起来,只剩眼睛里闪着光。 可没过多久,所有的笑意都如潮水般消失,澹宁又恢复了这几日常见的安静和严肃——甚至有些心事重重,大部分时间都在想事,只偶尔眼睛向别的方向看几眼。 周睽看在眼里,轻轻叹了口气,没说什么。 回到周睽隐居的山谷,澹宁看起来依旧很沉重。他张了张嘴,想对周睽说点什么,却挫败地叹气,只简单聊了几句闻道园,就打算回去打坐修炼。 “澹宁!”周睽叫住他。 “啊?”澹宁惊了一下,转过头来,“我……” “这两天你都不对劲,”周睽看着他道,扬扬下巴让澹宁坐回来,“怎么回事?” 在那一瞬间,澹宁非常矛盾。他很惊愕,周睽发现了这件事,这让他觉得无措又惶恐,但内心深处却反而有一种解脱之感。 最终他没有回去,只是站在原地沉默。 周睽没有施加压力,安静地等他说话。 澹宁垂下眼睛,不与他对视,许久后才深吸了一口气,颤抖着呼出来道:“后天就是朔日了,我……我可以来找你吗?” 周睽有些意外,他知道不久就是朔日,可没想到仅一个朔日就会让澹宁这么忧心。 还没等到他回应,澹宁就飞快地又继续开口。 “我……”他犹豫了一下,鼓起勇气,语速快得像是怕自己反悔,“一百年前你曾经给我的安慰,魔渊里的每个朔日我都……” 再没有第二个周睽,尽管已经学会了缓解疼痛的功法,但再没有人能像周睽一样在朔日帮他,魔渊里的每个朔日他都只能强忍着疼痛到夜晚结束。 周睽不太明白,但嘴已经先于大脑给了回答:“当然可以。” 人魔双血在朔日都不好受,这件事对他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 “谢谢你。”澹宁的眉目当即舒展了大半,却似乎仍有未散去的郁郁之色。 他对着周睽欲言又止,仍旧说不出口。眼见着马上就要掩饰不住忧虑,澹宁没再理会周睽,转身逃一般大步出了门。 周睽在他身后皱眉,澹宁聪明,却是难得的真诚直接,心里不太能藏住事,否则他也不会让澹宁留在身边。 可究竟有什么会让他宁愿瞒着也不告诉自己? 直接去问、逼他说出来并不合适,还是得找一个契机。 朔日那天晚上,澹宁却并没有来找他。 周睽等了许久,第三次抬头看黑成一片的天色,终是放心不下,出门走向澹宁的房间。 为了隐蔽,他这里地方不大,不过几个小院,一方灵泉。 还没有到澹宁的门口,周睽便察觉到了澹宁设在房子周围的法阵。 年少时在墨云宗时,澹宁就曾经在住处外设了防御法阵。可如今澹宁已经今非昔比,设下的也不再是一个简单的防御法阵。 不同颜色的流光几不可见,最外层是足以掩盖过化神期耳目的迷阵,往里是几个非常强大的高级攻击阵法,最中间他自己设置的防御与报警法阵。 这些法阵互相嵌套又各有千秋,有一些周睽能叫出名字,另一些却是他也没有见过的。 周睽眯了眯眼睛,弹出一小团黑色火焰。 火焰试探般地飞进去,却出乎意料地没有遇到任何阻碍,畅通无阻地进到最里,绕房子飞行一圈,回到周睽手中。 这些法阵只对人有效,或者是……作为阵主,澹宁已经默许了周睽的进出。 周睽犹豫了一瞬,如果真的被困,这些法阵就连他也不能轻易破解,搞不好甚至会就此陨落。 但是…… 周睽用两根手指指背轻触攻击法阵的最外层,流光因为突然的干扰微微闪动,随即恢复正常,无事发生。 果然如此,他心中暗道。 澹宁根本就已经把他划进了安全范围,如果遇到了意外情况,这些法阵可能还会反过来保护他。 不再有顾虑,周睽过去推开门,神识感应到澹宁就在屋里。 “澹宁?” 并不在床上,粗看过去,房间里竟空无一人。 周睽愣了一下,才注意到旁边的人影。 澹宁就在靠门的墙边,半靠半坐在那儿,低头把自己蜷成小小的一团。 他的动作很奇怪,没有什么重心,也完全撑不起身子,就好像是走在半路突然摔倒在哭,也像陷入一场醒不过来的噩梦。 周睽几步过去,俯身刚碰到他,便觉出手下的身体在不能抑制地微微发着抖,又非常凉。 “澹宁……”他边喊他边扶他,想让他靠墙坐起来。 澹宁似乎连意识都不剩多少,全程紧咬牙关一声不吭,只在被周睽压住肩膀、终于面对周睽时,带着点迷茫睁开了眼睛。 第23章 他的眼尾泛着迤逦的薄红,棕黑的眼珠在灯光的映照下显出琉璃样的浅色,又仿佛被水浸湿了般闪烁着迷离的光泽。 周睽愣了一下,这是澹宁半魔化后的样子,他只在澹宁曾经重伤的时候见过一次。 魔族血脉为他英俊的五官添上了一层轻薄的色泽,却没有夺去任何一丝曾经的光彩,反而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动人意味。 无论是在魔渊还是人间,这都是足够惊心动魄的美貌。 周睽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 直到这时,澹宁好像才发现了周睽,他额上沁满冷汗,张了张嘴,喉咙像锈住一样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眼睛里充满了痛苦,却在下一瞬间失了焦距,又胡乱摇摇头,似乎想向他解释些什么。 周睽没有等他说话,毫不犹豫地用手贴上他的心口。 澹宁极为短促地低声吸了一口气,卸了力靠到墙上。 有那么一会儿,周睽以为咒法并没有管用,澹宁看起来与之前没什么差别,微偏头闭着眼睛,唯有眼角的红依旧触目惊心。 周睽不得不有点担心,想把澹宁扶到床上去,接触到他时却觉得他没再像之前那样发抖,才松了口气,等着澹宁自己缓过来。 澹宁过了一会才睁开眼睛,垂下眼睫看着地板,他魔族的样子并没有消失,只是比起之前更浅淡了一些。 周睽递给他一杯水,澹宁接过来,把温热的杯子捂进手心。 “我……”他开口试图向周睽解释,因为疼痛后的虚脱,听自己的声音都有些渺茫,“我现在还压不住……” 他指的是魔族相貌,这并不是仅外表这么简单,更意味着他体内两种血脉的斗争。魔族血脉已经能与人族血脉相抗衡,甚至隐隐占据了上风。 外表变化总是魔化最早的征兆。 “没事,”周睽看见澹宁动作,“需要帮你吗?” “不用。”澹宁摇头,手托着窗边站起来,“我现在没事……”他停了停,“比起之前好太多了。” 他坐下喝了一点水,周睽不知往里面加了什么东西,尝起来微微泛苦,大概是某种益气安神的灵药。 周睽的咒法作用立竿见影,不过片刻,他就不再像刚才那么恍惚。虽然仍不太精神,但眼睛已经重新亮了起来。 周睽蹙紧眉头,没有说话。 一百年前朔日时澹宁虽然也疼,但依旧活泼,能跑能跳能吵架,只要他愿意就能装得与平常没有差别。 现在却到了这个程度……甚至连魔族征兆的显露都控制不住。 难怪他求自己帮忙时那么犹豫担心,也难怪外面的重重阵法那么不留余地。 怕是他在魔渊里的朔日都是这么过的。一旦被魔族发现,除了提前布置好的阵法,澹宁根本没有任何自保之力。 直到澹宁开始在喝水的时候偷偷瞄他,猜测他在想什么。周睽才轻轻叹了口气,问:“你这样多久了?” 澹宁把目光收回来:“我也说不太准,最开始的时候还不是这样。” “可能是因为我在魔渊里待久了,”他很快地吸了口气,继续道,“这几十年越来越严重,所以我和你说……” “我懂。”周睽温声道,没让澹宁把话说完。 澹宁感激地冲他笑了笑,笑容又很快消失,显得没什么情绪。 他还是不太舒服,深到骨子与血脉里的疼在周睽的帮忙后好了太多,但仍折磨着他。 算起来,他现在缓解后的疼痛,也依旧比年少时所经历的朔日要难熬。 再这样下去,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能撑多久,也不知道下个朔日会不会就是撑不住的那一天。 澹宁很快陷入一种近乎漠然的麻木,盯着桌面,大脑一片空白,努力不让思绪去触及这一方面。 “你能睡得着吗?”周睽突然出声问他。 澹宁一惊,差点忘了周睽还在。 他肯定是睡不着的,但也不想太麻烦周睽,于是摇了摇头道:“我还好,没事……你可以先回去睡,我自己一个人熬着就行。” 周睽的表情一瞬间变得有点奇怪。 “我现在回去,然后每不到一个时辰再过来一趟吗?”他带着点微不可见的近乎调笑的语气问。 澹宁睁大眼睛。 “我忘了。”他不太好意思地说。 这个咒法的效力并不长,在忍受之前的疼痛和留下周睽之间,他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 “出去逛逛吧,”周睽并不介意,向外面看了一眼,“我陪你熬着。” 朔日总是没有月亮,夜晚比平常日子都要暗一些。好在这天晴朗无云,抬起头能看到无尽的星星。 澹宁走得很慢,周睽也没有催,他照猫画虎,用澹宁曾经改过的卷月诀凝了一盏漂浮的灯,把整个小院子都照亮了。 这个法诀澹宁从小就会用,吸收周围的光芒来人为地制造光源。 然而他盯着周睽的小灯看了一会儿,突然说:“人间真好。” “嗯?”周睽用鼻音问他。 “我小时候一直用它在晚上照明,”澹宁说,“后来到了魔渊……才发现魔渊里什么都没有。” 魔渊完全是另一个世界,虽然历法和人间相同,但是并没有日月星辰。 “比起人间,魔渊更像个不完整的世界。不过魔渊里晚上好像不需要这些。”周睽看着他说。 “可是魔渊里白天和夜晚也没有多大差别。”澹宁小声道,压下嘴角,“都是那么……” 他找不出形容词,索性自暴自弃地停下,看着灵泉中自己的倒影。 水中的青年随风波动,又倏忽散开,他有俊朗好看的眉目,安宁又坚定,只是处处透着妖异,若走出去,总是要被说不怎么像人的。 他一路上都下意识地偏着头,不想让周睽看到自己的样子,又或者是他自己也不想承认这个事实。 但他也知道,如果再找不到什么有效的解决方法,魔化只是迟早的事情。 现在能做的只有硬撑着、挺着脊梁往前走。 “其实也不一定,”周睽突然说,“如果你每个朔日都能熬过去的话……人魔双血在朔日因为人族血脉撑不住魔化的并不多,反而很多都是平常日子自己选择魔化的。” 澹宁不可抑制地抖了一下,从心头开始发凉。 “怎么了?”周睽见他神情不对,心里突然涌上一丝不祥的预感。 “其实我也有过。”澹宁移开眼睛,低声说。 周睽把他想得太好了,他到底也是一个人魔双血。 “在魔渊里的时候,可能有两三次吧,我差一点就魔化了。”澹宁背对周睽,看着灵泉泉眼汩汩流出泉水,泛出朦胧的荧光。 他自己逃避着,不去细想到底是两次还是三次,却永远扔不掉当时的记忆。 周睽没有说话,澹宁没敢去想他可能的神情,只是继续往下说。 “魔渊里晚上魔族大多会去享乐,我平时尽量不和他们接触。但那天刚偷到的一份修炼功法不全,必须去找到原主人,把剩下的部分也搞到手。” “我混进了一支魔族队伍里,他们应该是某个使令的手下,行事很方便。”他说得越来越慢,越来越滞涩,“我也顺利拿到了全部的功法,但是我……那天晚上我没有回去,我跟着他们在城里待了一晚上。” 他抿了抿嘴,嘴巴几次张开又合上,最终却咬住牙关,说不出一个字。 “然后呢?”周睽小心地用不会引起反感的语气问他。 “很奇怪……就像是我身体里有另一个人,但那又确实是我……我那时候觉得很快乐,”他转过身,目光求助般来找周睽,“非常可怕的…难以理喻的快乐。” 人类并不能理解魔族的情绪,但在以往的各种猜测和典籍中,大多认为没有魔族什么恻隐之心,反而更喜欢落井下石。他们天生就能享受作恶带来的感觉,欣赏其他人的痛苦。 周睽表情严肃起来,又沉下去。 魔渊从非什么桃源,而是吃人不吐骨头的虎狼之地。他有将近三百年在和魔族打交道,几乎不用澹宁说,他就能猜出发生了什么。 “后来我意识到不对劲,才把魔族血脉压下去,重新能控制住自己。”他用了这样一个说法,把目光从周睽脸上移开。 剩下的东西已经没必要提,但澹宁就是想找人说说话:“当时那队魔族还有一小半活着,我没有管他们,一个人去了西门河东南最偏远的地方,很多年都没有再见其他魔族。” 明明才是初秋的夜晚,周睽却莫明地觉得有些凉了,澹宁穿得不多,怕是会冷。 “其实我有时候在想,”刚才一番话后,面对周睽澹宁反而不再有那么多退意,能够坦诚起来,“会不会朔日这样变本加厉,是因为我心里已经不那么坚定了……” 他有些茫然地问周睽:“在我不知道的地方,也许我也就像那些没有禁住诱惑的人魔双血一样……” 所有的人魔双血都会魔化,他真的能成为那个例外吗? “你很好,”周睽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不让他继续说下去,“不要想太多,也别乱想。” “我知道我是在乱想,很多东西也不可能是这样,”澹宁揉揉太阳穴,“就只是说一说。” 随即他面色变了变,舔舔嘴唇,不太好意思地跟周睽开口:“好像又开始疼了。” 周睽把手贴上他心口,又重复了一遍:“你现在就很好。” 作者有话要说: 马上就要考试,还有论文(叹气 可能下次更新要到23凌晨或者24号,我尽量早些! 第24章 可能是周睽的安慰起了作用,又或许澹宁早已习惯了这些,他之后再没有表现出什么异样,又和周睽絮絮叨叨地说了些在魔渊里的见闻。 快天亮时,最后一点儿疼痛消失,澹宁不太精神地跟周睽告辞,回去补觉。 他再出现时已经是下午,单手推门进来,另一只手上悬浮着一个不大的东西。 他倒也不见外,直接坐在周睽对面:“你看看,这是什么?” 他手上的是一个不过两寸大的黑色木牌,上面没有任何文字或花纹。如果不是因为上面有淡淡的灵气波动,可能会被当成一个普通的小木片。 周睽诧异地看他一眼:“你在哪里发现的?” “禁制法阵外面,醒了之后我出去透气,它就放在正对着禁制阵眼的地方。”澹宁把木牌递给周睽,他十分谨慎,不仅没有用手接触木牌,还给它包裹了一层半透明的外罩。 周睽接过去,放在面前细细地看。 “应该是其他门派的人已经发现了这里,但是不敢轻易破坏禁制,怕打草惊蛇。”澹宁微微迟疑,“又或者是投鼠忌器……” 之前一百年周睽没有被发现,完全要归功于他之前的诈死。 这个地方并不算太隐蔽,之前二人去闻道园闹了一通,只要有心,各大门派完全能找过来。 虽然这是他们当初的目的,但真到了这个时候,澹宁还是有点不放心。 ——毕竟他上一次见到各个大乘期,还是他们想用周睽祭魔渊封印。 “这应该是妖族的东西。”周睽突然说。 “妖族?”澹宁说,“闻道园?” 妖族是个只存在于传说中的种族,现在早已不见踪迹,反而闻道园得到妖族传承后,门派里妖族的宝物多得像不要钱一样。 “应该是,”周睽点头,“今天早上附近的监视阵法有反应,来的人主修功法顺遂五行,颇有古风,十有八九就是闻道园的人。” “早上,”澹宁皱眉,“你应该叫醒我的。” 周睽不以为意地摇头:“没有必要,不如让你多睡一会。” 澹宁:“你也一夜没睡……” 他说到一半就被周谴责的眼神打断,不太情愿地停下。 “即使好得多,你还是疼。回去的时候,衣服都是湿的。” 说完这句话,周睽才继续说:“这一百年来,魔渊封印再无异动,除了万象门之外,其他门派都不再那么着急。” “闻道园的事之后,他们对我们的态度基本上忌惮大于敌意。毕竟对于大部分修士,性命都比其他来得重要。尤其是闻道园,即使朝妖山被毁,他们也不想插手这件事。” 澹宁已经放弃去想周睽是怎么知道其他门派的想法的了,现在哪怕是对他说,周睽在魔渊里还留有后手,澹宁也不会惊讶。 他把目光放在黑色木牌上:“如果是这样的话……闻道园修士的行为,比起投鼠忌器,更可能是投石问路。” 周睽点头:“闻道园的大乘期只有三个,一个刚进阶修为不稳,一个有伤在身,能来的只有林惊潮——怎么了?” 他看着澹宁把光球包裹着的木牌拿回去,端详一会,问他:“你觉得这木牌有问题吗?” “应该没有。”周睽答道。 “我刚刚也检查过了,”澹宁沉吟,放手撤去木牌上的光球,把它拿在手里,“但既然你已经知道有人来过,他还留下这东西干什么?” 说着他咦了一声:“它是中空的。” 澹宁将木牌翻来覆去几次,终于找到了门道。他往里灌入一点灵力,咔哒一声,木牌弹开,露出里面的一张小字条。 字条非常小,是非常普通的水纹纸,没有任何灵气波动,只是一件凡物。 澹宁与周睽对视一眼,将字条展开,随即一脸出乎意料地递给周睽:“他想跟我们打个商量,想看看能不能合作。” 字条上只有短短两行字,周睽很快看完,同样诧异地挑挑眉:“我记得闻道园一向顺其自然,鲜少争抢,林惊潮更是其中的代表。” 按正常逻辑,根本想不出有哪里可以合作的地方。 澹宁沉下眉头,欲言又止:“你觉得他可能和魔族有关系吗?” 事出反常必有妖,周睽当初约定的一百年过去后,魔渊封印就是个随时可能爆发的火山口,如果有魔族偷偷混出来…… ——按照周睽的猜测,也一定会有魔族出来。 周睽沉吟一会儿,却给了否定的回答。 “应当不是,”他道,“如果是魔物,不会这么大胆。只要和我们接触,他就有可能暴露自己的身份。” “我之前毁约契誓,就是表明了态度。凌风不会再虚情假意地把事情摆到台面上来,只会暗中下手。” 不是魔族,那事情就是另一个方向。澹宁指指木牌:“所以这个……要怎么处理?” “我们想要的是吸引凌风的注意力,引他露出马脚,最好和各门派不要有太多牵扯。”周睽难得犹豫了一下,“但如果是闻道园……” “闻道园有什么特殊之处吗?”澹宁好奇地问。 “对我可能没什么用,”周睽说,“但闻道园继承了妖族许多东西,妖族又曾经以擅长血脉之术著称。” 澹宁意识到了什么,低语道:“血脉之术……” 一瞬间他脑子里掠过无数似是而非的想法,连心跳都快了些许,几乎立刻就拿定了主意。 周睽见他样子,没说什么,只是起身道:“先看看林惊潮想怎么合作吧。” 黑色木牌虽然外表质朴,却是个隐藏的传讯法宝。林惊潮本人也到得非常快,周睽前脚刚放出消息,他后脚就登门而来。 澹宁跟在周睽身后,还没见到人,就先被一只白兔扑了个满怀。 魔渊里待久了,他条件反射想拿出黑色短刃给对方来一下,可随即发现这真的是一只兔子——除了体型大一点。 他有点惊愕地把兔子从身上拽下来,拎着耳朵不知道怎么处理。 “澹宁,”林惊潮站在门口,颇有兴趣地上下打量他,“怪不得银嚣狐这么喜欢你,这么清清朗朗的长相,我若是个美人,也得撞到你怀里去。” 周睽站在两人中间,听到这句话,先是不动声色地看了那只浑像兔子的动物一眼,接着移到澹宁脸上。 澹宁拎着兔子耳朵:“……狐?” “不用关心这些,我看它吃肉,随口起的名字。”林惊潮摆摆手道。 他看起来三十出头,样貌普通,一袭青衫显得单薄瘦削。 但站在那里,林惊潮的给人的感觉却与所有人都不同。 不同于周睽自带的和善气质,林惊潮并不让人觉得亲切。他只是单纯的好像就该存在于天地之间,无论在哪里都显得无比自然。 澹宁把手里的不知道该称为兔子还是狐狸的动物放下,那银嚣狐恋恋不舍地看了澹宁几眼,才回到林惊潮脚边,猫一般爬上了他的肩膀。 澹宁:“……” 行。 好在这狐狸只是一个小插曲,林惊潮坐下后很快向二人表明了态度。 “其实这件事我没什么所谓,但你们若能同意当然最好。”他抿一口茶,舒展了一下身子,“万象门和凌玄台那帮人一个个都胆小如鼠,把我推出来试探你们的口风。” “闻道园崛起较晚,和我们的嫌隙较小,”周睽说,“他们这么做也在情理之中。” “现在嫌隙也不小了,”林惊潮嗐了一声,“门派里那些小辈天天都在因为朝妖山的事骂人。” 澹宁心虚地抿了抿嘴唇,朝妖山这件事主要是他的功劳,又被整个闻道园看见了。若是林惊潮问起来,还真不太好解释。 “没什么,你不用多想,”林惊潮见他样子,大度地笑出来,“一座普通山而已,在我这里没什么。” 澹宁与周睽对视一眼,才缓缓开口问:“朝妖山可能作用不大,但也是闻道园的圣山?” 朝妖山被闻道园的弟子参拜了快一百年,作为闻道园的最高宗师,林惊潮真能当它不存在? “这有什么,”林惊潮哂然一笑,“其实现在就算是闻道园突然覆灭,我大概也不会多难过。” 第25章 不仅澹宁,连周睽都微微一愣。 “我记得当初你不过是闻道园的一个普通弟子,机缘巧合之下得到妖族传承,共享给了门派,又一手把闻道园带领成今天这样?”他问。 林惊潮嗯了一声:“妖族传承是个非常大的摊子,闻道园到现在还没有彻底吃下。” 他揉了揉肩膀,那只银嚣狐便从一边肩膀跳到另一边:“但是有妖族血脉的人只有我一个。” 澹宁的心一瞬间狂跳起来,他听见自己问:“妖族血脉?” 怪不得林惊潮一开始给人的感觉那么奇怪。 “现在我大概不算个人吧,”他悠然道,“妖族血脉和我很契合,我也挺喜欢,这些年融合越来越深,反倒不太能理解之前的某些行为了。” 周睽盯着林惊潮,似乎在确认他方才的话是否属实,过了一会才接话道:“传说妖族是个和光同尘的种族。” 林惊潮叹了口气:“我现在只想退隐山林,不想和尘世有什么牵扯了。” 周睽颔首:“那阁下来的意思是……?” 林惊潮没说出口的潜台词非常明显,闻道园现在是四大门派之一,未来说不定还会更进一位,成为修真界首屈一指的门派。 林惊潮如果待在闻道园,必定不能独善其身,要和无数事情和利益扯上关系。但如果想彻底脱离闻道园……以林惊潮和闻道园的关系,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起码现在闻道园的长老绝不会放他走。 “独空寺还好一点,有个佛家不涉俗务的说法,剩下的三大门派天天开会,有什么事都要拿出来商讨,美名其曰集思广益。” 林惊潮看起来有些惆怅:“像我今次就是被硬推出来,试探你们的态度——赵奕也说,闻道园再不出手,朝妖山就是门派一辈子的耻辱。” “你们想干什么……其实我根本不关心,也不想管,”林惊潮说,“但我还是接下来了——放心,我不会管。” 澹宁眨了眨眼,觉得有趣,林惊潮的行动显然不是不管的意思。 “既然不管,你就不该来这里。”周睽平静道。 林惊潮却大笑起来。 “我真的不管,”他爽快道,“无论你们想干什么,就算是要毁了魔渊封印、把魔族从魔渊里放出来,我也觉得没什么所谓。” “人总是觉得有些事情很重要,”他不以为意道,“不过画蛇添足罢了。” “但你只是有妖族血脉,”澹宁顿了顿,不能接受林惊潮对人对事的态度,“并不是妖族……” “妖族很好,我很喜欢。”林惊潮很快打断他,身边的银嚣狐跑过去亲昵地蹭澹宁的小腿,“人太累了,我也觉得很累。” 林惊潮明明白白地把“不想当人”写在了脸上,澹宁看着脚边的大白团子,闭了嘴没再说话。 “那换句话说,”周睽问,“既然不想管这件事,你又为什么要在四大门派商议时接下它?” “我本就不想在闻道园待着了,但他们一直不肯放我走,”林惊潮干干脆脆说,“如果你们之后闹大了,我正好可以引咎辞职——到时候就算闻道园想留我,万象门和凌玄台——尤其是袁非鱼那家伙,肯定不会同意。” 这……连周睽的额角都不自觉抽了抽。 林惊潮是闻道园所有弟子视若神明般存在的宗师,又是四大门派联合商讨后派出来的人,却打的是这样的主意。 若是修真门派的长老们知道了这件事,怕不是要当场气毙。 “但是我和闻道园这么多年……”林惊潮带了点犹豫又开口道,“就这么抛开,还是有点愧疚,总想着仁至义尽才好。” “怎么个仁至义尽法?”周睽似笑非笑地问他。 “三个月,”林惊潮说,“我不关心你们到底想做什么,也不会问——只想让你们拖延一点时间,三个月内不要动手,给闻道园一点准备时间。” 好一个仁至义尽……林惊潮甚至连其他门派的名字都没有提,心里唯一还剩一点的只有闻道园。 周睽点点头,林惊潮的想法很折中,相当于抛绣球一样将问题交给了别人处理。 四大门派不会只让林惊潮过来,然后就什么事都不做。三个月时间足够他们做出很多事,林惊潮也能戴稳尸位素餐、袖手旁观的帽子。 只是…… “三个月?”周睽反问。 林惊潮在这方面倒是非常上道,他轻叹了口气:“若是道友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只要不过分,我必定尽力而为。” 周睽冲澹宁使了个眼色。 澹宁适时开口:“我听说妖族对血脉之术多有研究……” 林惊潮笑眯眯道:“这个我知道,你是个还没魔化的人魔双血。” “……”澹宁又住了口,除了抱在怀里的这只银嚣狐外,他发现自己和林惊潮可能没什么缘分。 他求助一般看向周睽,把问题抛了回去。 周睽问林惊潮:“闻道园对魔族血脉研究到什么程度?” 林惊潮脸上的笑容却慢慢消失了,他缓缓摇头:“没有了解。” 澹宁:“怎么会——?” “真的没有,”林惊潮苦笑道,“其实我来之前,便能想到你们会要什么,但妖族和魔族都是上古的种族,妖族又与魔族不和,怎么会去研究魔族的血脉?就算是有,闻道园得到的传承也没有这部分内容。” 澹宁的面色微微暗下来,周睽问了第二个问题。 “研究血脉这条路,闻道园能走多远?” “这个倒不需要谦虚,”林惊潮笑笑,“虽然我不擅长这些,但闻道园当初得到的传承里,还是有几件与血脉之术有关的法宝的——甚至还有神器。” 神器是上古时才有的造物,神通广大,远非修真界现在的法宝所能比。 林惊潮想了想:“人魔双血我不敢打包票,但如果是窥探一下血脉,试着寻求解决之法的话,还是有很大可能成功的。” 虽然不是最好的情况,但也比现在两个人能做的好了太多。 周睽点头:“可以。” “但是有一点,”林惊潮顿了一下,“那些东西是闻道园的镇派之宝,又被重重禁制围着,就算是我也带不出来。在这方面,大概帮不上忙……” “这有什么难的,”周睽毫不犹豫地接上,就像是事先已经想好了解决办法,“今次的百花盛会在闻道园举行,各个门派都会派弟子来,正好能让我们混进去。” “不行,”澹宁不赞同道,“每个门派的掌门和长老也都会来,太危险了。” 在炸了闻道园的圣山之后,再度光临闻道园,还是不用想必定守卫森严的密地,显然不是个好主意。 如果修真界提前部下埋伏让他们上钩,就算能出来,也至少要脱一层皮。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周睽意味深长地又来了一句,“更何况各个门派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回来,不见上一面多可惜。” 澹宁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在林惊潮看不到的地方对周睽幅度非常小地点了点头。 林惊潮没说话,眯着眼睛思考周睽提出方案的可行性。 “我们保证不会做其他事情。”周睽补充道,“绝不会再像上次那样。” 把朝妖山夷为平地这种事,做一次就已经能达到他们的目的了。 果然,林惊潮听完放松许多。 “你说话算话吗?”他向周睽确认道。 “当然,”周睽说,“如果你不放心,还可以用点额外的方法确保安全。” 林惊潮:“自然。” 和魔渊里契誓差不多的东西,修真界也有许多。 “那我们就再详细商量一下,”林惊潮喜笑颜开道,“这段时间,那些长老一日日的因为魔渊的事烦我,快点解决了我也能省下这些麻烦。” 他无所谓的态度几乎让澹宁心里都不舒服起来,他不太自然地换了个稍远的位置,抱着跟过来的银嚣狐看着周睽和他一步步交涉。 周睽态度自然、有条有理地列出了种种需要注意的问题,不知道是之前早已想好,还是根本就因为魔渊的经历而精于此道。 林惊潮也……毫不隐瞒,可能是那些事在他看来已经于他并无关系,当然也就可以告诉其他人。 澹宁手里逗弄着这不知道是兔子还是狐狸的玩意,心不在焉地听着。周睽做事比他妥帖得多,连四大门派的具体想法都套出来不少。 万象门觉得应该设计对付他们;凌玄台持观望态度;独空寺方丈被澹宁打出的伤还没好,没有表态;闻道园除了林惊潮之外的人好像随了他的性子,虽然不会置身事外,但目前看来是跟风倒的墙头草,没什么具体主意。 突然澹宁低声啊了一下,他怀里的银嚣狐发出尖锐的嘶叫,离弦之箭般跳走窜到了门外。 澹宁无措地站起来,手指见了血,刚刚银嚣狐毫无预兆地咬了他一口。 “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出去看看。”他短促地说了一句,追着银嚣狐出去。 虽然是林惊潮带过来的东西,但他并不以为意,看了一眼便转回来问周睽:“你说的没什么问题,到时候就这么办。” 周睽只是冲澹宁追过去的方向点了点下巴:“你过去看看他,不要出什么事。” “能出什么事……”林惊潮摆了摆手,认为周睽有些小题大做,但也没说什么,出门吹了个口哨,去找他的狐狸。 周睽起身走到窗前,背手看向窗外,澹宁不知道跑去了哪儿,只能看到林惊潮一个人越找越远。 他其实隐约能猜到澹宁想问林惊潮什么,但既然澹宁不想让他知道,他就不会去主动问。 银嚣狐在灵泉边的树下,藏了半个身子,断断续续地发出委屈的呜咽声。 怎么哄都不出来,澹宁和它大眼瞪小眼,颇觉无奈。 他手指上的伤口无伤大雅,现在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可这小东西,刚刚他只是轻轻掐了一下,现在怎么这么记仇? 而后,林惊潮顺着小路一路溜达过来,终于看到了一人一狐。 他吹了个小小的口哨,银嚣狐蹭地从草丛里窜出来,爬上他的肩膀,用屁股对着澹宁。 “它刚刚不是还挺喜欢你?”林惊潮稀奇道。 澹宁不自在地轻咳一声:“可能是饿了。” 林惊潮不明所以地看了看肩膀上的灵兽:“也许吧,它有时候喜欢闹点脾气。” 他没当回事,说完就准备回去,却突然被澹宁喊住了。 “林宗师,”他用了敬称,吞咽一下,下定决心般问道,“我听说你得到妖族血脉之后,主动封印了自己的人族血脉,那是什么感觉?” 严格来说,林惊潮现在与魔化后的人魔双血一样,都已经属于另一个种族了。 “啊,你问这个,”林惊潮说,“就像换了一个人,发现了新世界吧,很多想法都和原来不一样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该昨晚更的,但是下午出去挺晚才回来,晚上电脑又出问题,鼓捣了了一晚上今晚也有事,估计会很晚吧 第26章 澹宁的模样认真专注,他不安地抿了抿唇:“另一个人……”他说,“我其实不太懂,有时候……在濒临魔化边缘的时候,我好像能控制住自己,却又好像控制不住。” 他没有看向林惊潮,反而看着灵泉的边缘,泉水汩汩涌出,汇成幽深的一小潭。 林惊潮答得很快,他虽称不上善解人意,但从不为难人:“很正常,这是血脉主导权不稳时的正常现象,我刚得到妖族血脉那时候也经常这样,一会儿妖族的想法,一会儿又满脑子人族的想法。” 澹宁问:“那如果我魔化了……” 林惊潮拨弄着肩膀上银嚣狐的皮毛,看着他道:“你要知道,一只兔子如果变成了狼——即使它之前再喜欢吃草,也只会觉得肉好吃了。” 他用手指虚空画了一道直线:“这是个不可逆的过程。种族之间的差异远比你想象的要大,一旦跨过去那条线,你能控制自己这个想法只会是错觉。” 一旦魔化,就没有回头路,会永远变成另一幅……他曾体验过的样子。 澹宁微微抬起头,深深吸了口气,心里原本有的最后一丝侥幸也被打破了。 “那你为什么要选择妖族?”他又问,“魔族血脉和人族天生对立,无法封印。但人妖二族相处和谐,只要用些手段,就应该能把妖族血脉压住……” “当然是因为我喜欢,当个人有什么好的?”林惊潮没想到他会这么问,诧异地反问。 澹宁:“……” 林惊潮现在这样,他也没看出来妖族哪里比人好。 “两种血脉不上不下地僵持着多难受,”林惊潮耸耸肩道,“妖族血脉虽然温顺,但是不同血脉之间仍会相争,倒不如顺其自然,一了百了。魔族嘛,其实也差不多,没什么可纠结的。” 澹宁不赞同地皱眉,张嘴发出个短促的音节想反驳,又和自己较劲般生生憋回去,没有再说话。 他体内的魔族血脉和人族血脉日夜争斗,早已到了吃不消的程度。可如果要他“顺其自然”和“一了百了”,那就一个字都不用再说,他做不到,他死都不会去做。 又或者,可能林惊潮真的已经越走越远,成为了早已消失的妖族的一员,二人之间永远无法再互相理解。 直到林惊潮走后,澹宁都肉眼可见地心情不佳,一个人坐在窗边,玩弄着一个小光球。 光球像活着一样在他手指间毫无滞碍地游走,这是魔渊里魔族经常用来打发无聊的一种小游戏。他显然非常熟练,可见在魔渊里面没少这么干——也可能根本就是小时候他母亲教他的。 周睽起初觉得不太对劲,盯着看了一会儿,才意识到澹宁把魔气组成的黑球换成了灵气,不禁暗自发笑。 他过去用指节敲了下桌子:“别想了,林惊潮都走了半个时辰了。” “我没有,”澹宁下意识摇头否决,“我很清楚我在干什么,他说的那些其实……” 随即他停下来,想起周睽并不知道他和林惊潮的对话。 “我只是不太能理解……”他呼出一口气,解释道,“林惊潮为闻道园倾注了无数心血,呕心沥血地将它变成三大门派之一,却将它弃之不顾,选择了妖族血脉。” 周睽平静地坐到他对面:“我听说早年林惊潮没有得到妖族传承时,就是放荡不羁的性子,后来会选择妖族血脉,不是全然无迹可寻。” “他的确对闻道园很有感情,连闻道园新招的小弟子都会关照到。但封印了人族血脉之后,这一切便不由原来的他控制了。自从那一年起,林惊潮就把所有事务都托付给了赵奕,自己长期在外游荡,很少回闻道园。” “只是人魔不合,妖族却天性与世无争,林惊潮又是闻道园宗师,其他门派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假装不知道他封印人族血脉这件事。只是没想到,却是他先生出了退意。” 澹宁只粗略地听说过这段事情,并不知道其中渊源,大睁着眼睛仔细听完,才评价道:“可能因为他现在算是妖族,他的很多想法我都不能认同。” 周睽不满意他的说法,摇头道:“也不仅因为他是妖族,就算他是个人……” 他细细看了澹宁一会儿,才想好一个不仅他自己相信,还能哄人的说辞:“你的内心里永远有一条准绳,而他没有。所以他会抛开自己原先喜爱和坚信的东西,选择妖族血脉,而你不会魔化。” “准绳……”澹宁跟着念叨,思路却拐到了周睽没想到的地方,“这个东西你有吗?” 周睽:“嗯?” “林惊潮觉得这交易他没亏,”澹宁挑了挑眉,笑得有点开心,“实际上是你倒赚了吧?” 周睽看他一眼,不露声色:“怎么说?” 澹宁:“平常的交易以一换一,双方各取所需。今次,你答应了林惊潮把计划往后拖三个月——但我们本身其实什么计划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损失,还能去闻道园蹭一笔,不仅用他们的法宝,更能借着百花盛会的机会,观察一下各门派有没有魔族的影子。”他总结完,笑着问周睽,“难道不是倒赚吗?” 周睽浅笑:“林惊潮不问,我又何必跟他说。” “就算他问了你也不会说。”澹宁指出,这事他见得多了。永远只有周睽把别人蒙在鼓里,而别人连自己什么时候进的圈套都不知道。 澹宁不是在责备,反而更像是在炫耀自己对他有多了解。周睽也就但笑不语,任他说。 “准绳这种东西,我的确是没有的。”过了一会儿,他才敛去笑容道,“在魔渊里,曾有一段时间,我同时为前任魔主和凄煌会做事,双方都以为我是他们的人,但其实我暗中在培植自己的势力。” “后来不慎败露,为了周旋,我把凄惶会和自己手下的人全部推出去挡灾,才博得魔主信任,侥幸躲过一劫。” 只短短的几句话,却仍能让人感受到当时的血雨腥风。在魔渊里,为了活下去,什么事都得做,走错一步就是万劫不复。 周睽淡淡道,“我如果有准绳,怕是活不到出魔渊。” 澹宁默然。 说起这些事情的时候,周睽从来都淡然平静,但他知道,哪怕是对周睽,这些东西也都是午夜无法摆脱的梦魇。 “但你最后出了魔渊。”澹宁看着他说,“你还是不一样的,也不会再回到那时候了。” “当然,”周睽笑道,“所以林惊潮的事,你还得帮我一个忙。” 澹宁问:“什么?” 周睽:“在闻道园我还有一件事情要办,林惊潮不知道,到时候你得帮我瞒过去。” “闻道园……”澹宁不解,“你还想做什么?” “找找有没有关于魔渊封印的东西。”周睽说,“闻道园得到的妖族传承东西非常多,其中有很多上古时期的资料,他们只关注其中妖族的部分,对其他不甚关心。我却需要拿到手,说不定会有所帮助。” 澹宁点头表示明白,周睽这次要一箭三雕。 同是妖族传承,这些东西大概率和妖族法宝一样,在闻道园监视最严密的地方。 林惊潮会同意他们暂时使用法宝,却绝不会让他们偷偷把东西带出去。 这时,澹宁突然想起什么,问:“所以你上次在闻道园也是……” “嗯?”周睽心虚地应了一声。 “说着是担心我,”澹宁道,“其实是趁朝妖山被炸、闻道园弟子慌乱的时候,去看看能不能浑水摸鱼吧?” “都有吧。”周睽移开目光,“不过没有成功,闻道园的禁制,还得林惊潮帮忙才能进去。” “所以后来我去找你了。”他转头回来补充道,“我这一次也和你说了。” 澹宁实在太聪明,他不会去做这些事,但如果让他猜,什么都瞒不过去,周睽也就不再瞒他。 澹宁心满意足地抬了抬嘴角,又问周睽:“所以到时候百花盛会,你打算用什么身份混进去?” 百花盛会是修真界最大型的集会之一,明面上是赏赏花品品酒的活动,实际是各大门派的精英弟子互通消息、联系感情的场合。 修真界众人大多在门派里修炼不常出门,这种集会非常难得,虽然这几百年里有向各门派炫耀自己杰出弟子的趋势转变,但也为未来的大乘期们互相认识提供了机会。 澹宁说:“我可以当林惊潮在外游历时收的弟子,但他若是一下子多了两个徒弟,未免太引人注意,况且你的修为……” 澹宁的问题很好解决,他拥有两套功法体系。当初被周睽灌顶白嫖来的化神期,和灌顶之后走不下去在魔渊里另修的功法。 若让一个不知情的修士来看,绝对只会觉得澹宁是个普通的化神期,而不会多做他疑。 但周睽……如果他放出气息,修士会觉得他修为高到难以窥测;气息内敛,那完全就是连筑基都没有的凡人。 “我可以当你新收的徒弟,还在炼气期那种,”周睽慢悠悠道,“百花盛会上的人至少是元婴期,不会注意炼气和凡人的差别。” 澹宁瞪大眼睛,比划了一下修真界通常会收为弟子的少年的身高,又比划了一下周睽的身高,一副你开什么玩笑的表情。 周睽笑笑,闭目调整了一下气息,片刻后照猫画虎地显出元婴期修士的灵压来。虽然不是一模一样,但如果不特意分辨,一般人也难以察觉。 “这还差不多。”澹宁收回目光,嘟囔道。 第27章 元婴修士在百花盛会上并不显眼,而如果他是某林惊潮徒弟的朋友这么远的关系,就更不会引人注意。 澹宁和周睽改换面貌,被林惊潮带着进了闻道园。 朝妖山被毁去,闻道园最中心的位置不到两个月间已经被改换成了一块平地。虽然能看得出来仓促的痕迹,但已经算是恢复得差不多了。 ——尤其是在如今闻道园布置的加持下。 刚入护派禁制,平地之上便是一排绵延几里长的整齐石台,上面摆着各种珍贵灵草和酒食,周围簇拥着各种或绮丽或清雅的花卉。 石台边站满了身穿长衫的修士,以元婴期最多,剩下十之二三是化神期,一个个都在谈笑风生。 澹宁是小门派出身,在魔渊里也没见过这种场景,一边保持脸上的从容和平静,一边又忍不住偷偷四处张望。 “你看吧,”周睽低声对他耳语,“没人敢问你。” 林惊潮走在前面,认识他的人纷纷打招呼,林惊潮只简单地应诺。虽然有不少人对澹宁和周睽投来好奇的目光,但林惊潮丝毫没有介绍的意思。 周围人知道林惊潮素来的脾性,见状也就罢了念头,回去继续和别人交谈。 澹宁冲周睽眨眨眼,周睽回他一个了然于心的笑容:“有林惊潮在这儿兜底呢。” 说罢他同样用眼睛扫过附近的人群,分辨其中有没有异常的气息。 一直在看景、根本忘了观察人的澹宁:“……” 不知道为什么,有点气结。 一路都没遇到什么阻碍,三个人很快到了前院的门廊处。 百花盛会持续三天,按照计划,林惊潮会在第一天趁着人多混乱带他们进来,进入闻道园密室窥探一下澹宁血脉的情况。 到目前为止一路顺利,可很快他们就遇到了连林惊潮也不得不停下来客套的人物。 “林道友!总算找到你了!” 只听声音澹宁就听出了此人是谁,不禁面色微变,表情复杂地看向来人。 来人不是旁人,正是当初和陈忠一起到墨云宗,又追杀澹宁追到魔渊门口的万象门长老丁弘。 他一身黄衫,和另一个大乘期一起过来,见到林惊潮,立刻快步过来:“林道友,你可让我和易长老一通好找!” “怎么了?”林惊潮问。 丁弘道:“师兄正找各门派主事有要事相商,其他人齐了,但小半日都没有你的踪迹,现在急得团团转啊!” “现在正当百花盛会,正是热闹的时候,”林惊潮不满地皱眉,“长老们又不是没有聚会过,有什么事非得现在谈?” 丁弘是个炸脾气,看到林惊潮这个样子,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林道友你这是什么态度?上次聚会时就一副不情愿的样子,难道连修真界、连门派弟子的生死存亡都不顾了吗?!” 林惊潮耸耸肩,不以为意:“我又不是没去。” 丁弘:“你——!” “好啦好啦,”同来的易长老连忙站出来打圆场,“没必要这时候起争执,还是先去找掌门要紧。” “呃……我这边还有点事,”林惊潮向后瞥了一眼澹宁和周睽,“就不去了吧。” 丁弘的眼睛瞪圆:“有什么事能比这个还重要?” “丁兄,稍安勿躁,”易长老小声对他耳语,又转向林惊潮,“掌门想找道友商量一下关于澹宁的事情,这二位是……?” “啊,我新收的徒弟和我徒弟的朋友,”林惊潮说,“他们第一次来闻道园,我带他们四处看看。” 澹宁:“……?” 这回答一听就要糟。 易长老沉默了,丁弘简直难以置信,指着澹宁,手都在发抖:“就为了这个?!一个化神期,和一个……一个元婴期?” 林惊潮:“是啊。” “林宗师,”周睽突然开口,他终于也看不下去了,“要不你先去和他们议事?” 林惊潮不去事小,但万一其他大乘期觉得不对劲,发现了他们的身份,那就真的闹大了。 林惊潮撇了撇嘴,很明显还是不想去:“赵奕呢?他也能代我去,闻道园的事最近都是他在管。” 易长老:“赵奕他准备百花盛会的事太过操劳,旧伤复发了,林道友你不知道吗?” 林惊潮这才想起来似的噢了一声。 “总之你来也得来,不来也得来,”丁弘冷哼一声,“难道闻道园打算对魔族袖手旁观不成?” 林惊潮苦恼道:“这又关魔族什么事……” “怎么不关魔族的事了?我们今次要讨论的正是魔族的事!” 一道洪亮的声音传来,只见陈忠和一位女修大步过来:“林道友,你可让我找了好久啊!” 林惊潮颇为挫败地叹了一口气,陈忠都来了,他再用什么理由,估计也不得不去那什么劳什子的商议会。 澹宁却在看到陈忠那一刻面色突变,和周睽交换了一个目光,彼此都看到对方眼中的凝重。 有问题的人怕是已经找到了。 他们一个假扮化神期,另一个假扮元婴期,在这种场合没有说话的份。陈忠很快了解了情况,对林惊潮道:“林道友,我也知道你这边忙,但还是来一下。” “我们也不会花太长时间,至于你的徒弟和他朋友,”他看了眼二人,“就让忆霜帮忙照应着,办完事你再来找他们。” 话已至此,林惊潮不好再反驳些什么,只能跟着几人匆匆离开,丁弘还颇为不悦地回头瞪了澹宁和周睽一眼。 名为忆霜的女修则留下来,对他们笑了笑:“二位跟我来吧。” 澹宁礼貌地冲她行了个礼:“有劳陈仙子了。” 她与陈忠一起到来,修为却并不高,堪堪化神期中期。样貌也没有脱俗到令人惊艳,只是五官清秀。但陈忆霜这个名字,就足以所有化神期对她以礼相待。 陈忆霜是万象门掌门陈忠的道侣。 相传两人相逢于微末之时,相濡以沫,互相扶持。后来陈忠在万象门平步青云,也时时不忘陈忆霜。只是陈忆霜资质不佳,始终没有步入大乘期,连化神期也多亏了陈忠用各种仙草灵药襄助才在前些年侥幸晋升。 算起来,两个人相识已快八百年了,感情一直很好。 “听说你是林宗师新收的弟子,和你朋友都没有来过闻道园,那算起来我对闻道园比你们还熟悉,需要带你们逛逛吗?正好与其他修士结交一下。” 陈忆霜脾气很好,对元婴期的周睽也一视同仁:“百花盛会的目的也正是让年轻修士互相认识,若你们有什么想结识的大师,我也可以帮着引荐一下。” 澹宁看了一眼周睽,后者对他微微摇头。 “不用了,谢谢仙子好意,”澹宁道,“我们找一个僻静的地方等着林宗师就可以。” “也好,”陈忆霜有些惊讶,但很快反应过来,“听说闻道园弟子多与世无争,看起来是不假了。” 虽然并不是这个原因,但澹宁和周睽谁也没否认,默默点点头,跟在陈忆霜后面。 “外面是各门派弟子都能去的区域,再往里则是闻道园特意为万象门和凌玄台化神期弟子安排的场所,会清静许多。”陈忆霜领他们到了一个厅堂的角落,厅内也有各种弟子,人却比外面少得多,“你们就在这儿等等林宗师吧。” 她似乎因为陈忠叫走了林惊潮,而觉得给澹宁他们添了麻烦,脸上总有些过意不去的神情:“我去给叫人给二位添置些东西,那边也有些事要忙,实在是愧疚。” “无妨,”澹宁连忙摆手,“仙子去忙吧。” 陈忆霜感激地冲他笑笑,转身向人最多的地方走去,旁边人见到她,纷纷凑上去问话。 澹宁看着她的背影,微微发怔。可能是因为太久没有被别人这样温柔地照顾过,明明没有分毫相像,陈忆霜却让他想起了他的母亲。 “陈忆霜是陈忠的道侣,会移物之术,待人接物也十分妥帖,是万象门一个难得的人物,只可惜修为不高。”周睽轻叹一声,评价道。 澹宁收回目光,点点头。 他看向周睽,又向周围看看,只见万象门和凌玄台的其他修士多在大厅中间围成一圈,不会注意到他们的角落,才犹豫地开口:“那你觉得陈忠……?” “陈忠有问题。”周睽肯定道。 “果然如此。”澹宁的脸色沉了下来。 刚才只见陈忠一面,他便觉出对方身上有一股非常微弱的魔气。寻常修士可能注意不到,但他在魔渊里一百年,实在是对这种气息太熟悉了。 “我们之前想着,魔族可能会渗透进大门派内部,没想到居然会是陈忠……”澹宁低语,“你能看出他是什么情况吗?” 周睽的表情同样不好看:“目前看不出,可能是和魔物有接触,也可能根本就是被魔物附身。但毋庸置疑,肯定已经有魔物离开魔渊,开始和各大门派接触。” 他想起什么:“刚刚陈忠那么着急地找各大门派掌门长老们开会……” “说要讨论我的问题。”澹宁接道,心里发苦,“你和林惊潮之前都说各大门派想按兵不动,但我觉得,他们可能要改主意了。” 第28章 “就算他们改了主意,也不用太担心,”周睽安慰他道,“虽然我这里没有万全的把握,但要保证你我的一时安全绝对没有问题。” “陈忠是万象门的掌门,他的意见会极大程度影响包括独空寺在内的四大门派的意见,”他沉吟道,“只是我还是想不出,凌风到底想要做什么。” 澹宁:“……找个机会把陈忠抓起来问问?” “你倒是胆子大,也不怕万象门来找麻烦。”周睽哑然失笑,接着又严肃起来,“不过也不是不行,但要看陈忠究竟被魔物腐蚀到了什么程度……” 他还没说完,眼角瞥到远处一个小弟子匆匆跑来,立刻停下话音,往后靠到椅背上。 “两位前辈,是陈仙子让我来的!”小弟子修为才刚过筑基,提了两个食盒,有些紧张地过来把东西放下,“陈仙子暂时脱不开身,嘱咐我把这两盒刚摘下的灵果带给两位前辈,让两位前辈品尝。” “有劳,替我们感谢陈仙子。”周睽微微点头,示意小弟子可以离去了。 “关于陈忠的事以后再议,目前要紧的是闻道园这边的事。”小弟子走后,周睽道。 他看着澹宁打开食盒,露出里面红蓝交加的灵果,不禁有些惊讶:“上百年的灵赤紫果,还是整整两盒。” 这种灵果很难得,并且对化神期和元婴期修士的修炼极有帮助,属于大门派特供、在外面有钱都难以买到的稀罕货。 食盒里的灵果个个鲜亮饱满,陈忆霜倒是有心了。 周睽心中感叹,转头却发现澹宁已经在吃第二颗了,不禁道:“你吃这个干什么?” “啊?”澹宁没明白。 “这些只对化神期有用,”周睽用下巴点点灵果,提醒道,“你能算是化神期,但修为是我灌的,根本涨不了,魔渊那边的功法你都大乘期了。” 澹宁听完犹豫了一下,还是拿起第三颗:“它挺甜的……” 虽然已经辟谷,但修士不是不能吃东西,尤其是在味道还不错的时候。 “你要不要试试?”说着他递给周睽一颗,“真的很甜。” “没想到你会喜欢这个。”周睽笑着摇头,接过来将灵果拿在手里把玩。 这灵果饱满多汁,却并不大,几乎能一口一个。 澹宁吃得开心,面前却突然坐了一个人:“叨扰一下,只剩这里有位置了,二位介意吗?” 周睽一直在无意识地盯着澹宁唇边的果实汁液,此时抬起眼睛,见到来人是个年轻的化神期修士。 “别的地方不是没有位置吧?”他语气不太好地反问。 厅堂很大,绝不可能会没有位置,以至于来这个偏僻的小角落和他们挤。 化神期修士嗐了一声,友好笑道:“这不是特殊原因,二位行个方便?” 他说的是二位,看的却是澹宁,显然默认化神期的澹宁是两个人中有话语权的那个。 澹宁惊讶地看着来人:“沈冥?” “道友认识我?”沈冥显然也很意外,他并没有见过眼前的化神期修士。 “我们在雍都见过,”澹宁站起来行礼,“还多谢沈道友当时的襄助了。” 沈冥正是澹宁从魔渊出来后问话的两个凌玄台弟子之一,他略一反应,也想起这件事来:“你是陈道友?好巧!没想到今日能在这里见到你。” “陈道友真是……”他张口想顺着旧时的逻辑夸澹宁的长相。看清澹宁的相貌后却愣了愣,只觉得这个人好像没有当时想得那么好看。 准备好的话说不出口,沈冥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只得悻悻随澹宁落座。 伪装成普通相貌的澹宁丝毫不知沈冥心里所想,向他介绍周睽道:“这位是我的朋友。” “幸会。”沈冥向周睽颔首致意,仍因为澹宁有些失落,从桌上的食盒里摸了颗灵果吃了,才觉得好些,“陈道友不是散修吗,怎么会在百花盛会?” 周睽把桌上的食盒拖到离澹宁较近、沈冥不顺手的地方,才向澹宁使了个眼色。 陈道友? 澹宁当初告诉沈冥的假名字是陈宗文,但他这时候也不能和周睽解释,只得比了个“以后再说”的眼色回去。 “上次沈道友……跟我聊过天下大势之后,我便觉得还是加入个门派好些,”他边想措辞边道,“就加入了闻道园,也因此能来参加这次的百花盛会。” “闻道园……虽然不是凌玄台,但闻道园也是三大门派之一,道友必定前途无量啊!”沈冥夸赞道,“不过闻道园化神期很多,陈道友你若来当客卿或供奉,怕是不会像在别的门派那样被重视。” 澹宁摇头道:“那不是,我拜入了林宗师门下,当他的弟子。” 已经编好的现成理由,不用白不用,到时候就算林惊潮来了,几个人的话也能对的上。 沈冥愣了一下:“我听说林宗师一贯不问世事,连闻道园的事都不怎么管了,居然还会新收弟子吗?” 澹宁拿了颗灵果:“他说看我十分投缘,就收下我了。” 沈冥点头:“原来如此,林宗师办事从心所欲,想来倒也不奇怪。” 周睽一直没有说话,此时却听出不对劲来。 “林宗师近年来在闻道园鲜少露面,本门弟子都对他的脾性知道得不多,”他开口问道,“你不是闻道园弟子,怎么会对他这么了解?” 到了化神期的修士,尤其是沈冥这种化神后期、离大乘期只差一步的精英弟子,面对境界较低的修士,或多或少会有一份不可避免的轻视之心。 他本不太想回答周睽的问题,但看到澹宁好奇的目光,还是解释道:“我知道这些,只因为我是凌玄台袁非鱼的徒弟,掌门大弟子。” 不仅澹宁,连周睽都诧异地重新多看了他一眼。 化神期后期,掌门大弟子,看起来年纪不大,这几点加起来,几乎等同于沈冥就是下一任凌玄台掌门。 他离大乘期修为上差着几十年,但在凌玄台内部,地位可能已经比普通长老都高了。 “所以这不是来你们这边躲清净嘛……”沈冥不自觉地压低声音道,“刚刚万象门的那堆化神期硬要缠着我,说是论道——不就是想攀关系吗?” “所以刚刚他们围作一圈,是在围着你?”澹宁问。 “是啊,”沈冥愁眉苦脸,“本来我想跟师父一起去议事,但百花盛会是为了化神期互相交流举办,我得为凌玄台过来撑场子。” 真是瞌睡了就有人送枕头,澹宁和周睽交换了个眼神,状似无意道:“林宗师刚刚也被叫去议事了——恰逢百花盛会,怎么会选在这个节骨眼上议事?” “百花盛会固然重要,但这不是事出有因嘛,”沈冥叹了口气,“万象门那边有了新发现,说是关于前些日子从魔渊里闯出来的人魔双血。” 澹宁心中一紧:“什么新发现?” “我也不太清楚,”沈冥道,“只知道万象门突然坚定了态度,一定要和周睽、澹宁这两个人对上,并想让四大门派结成同盟,同仇敌忾。” 澹宁说自己拜了林惊潮为师,沈冥对他自然没什么戒心,将自己知道的一股脑都说了出来。 “更具体的事情,要等他们回来才能知道,只是四大门派的举动,必然会因为今天的事有所改变。道友也不用心急,等林宗师回来,问问他就好了。” 果然是万象门。 万象门底蕴深厚,在四大门派中的影响力最大,陈忠被魔族侵蚀,便代表着魔族的意见能极大地影响到四大门派的行事。 独空寺方丈被澹宁打伤,现在还起不来,首座无名法师话不太管事,语权被大幅度削弱;闻道园林惊潮都这个样子了,估计之后也没什么主意,会跟随大势而动。 澹宁问沈冥:“那你们凌玄台……最近有什么动向吗?” “老样子。”沈冥耸耸肩,“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凌玄台主要着眼于门派发展,对此事呈保守态度——不像万象门总觉得自己得为整个修真界负责。” “这话总结得倒是不假,”周睽瞥他一眼,突然开口,“可一百多年前围剿周睽之时,也不见凌玄台屈居于后。在周睽手下陨落的十四个大乘期,好像有三个是凌玄台的?” 沈冥瞬间涨红了脸。凌玄台是后崛起的门派,处处以门派发展为先。当年参与围剿周睽,并无多少真心实意,为的只是事成之后提升门派威望。 可没想到周睽是个难啃的骨头,凌玄台不仅没达到目的,自己还赔了三个大乘期进去。 但这种隐秘的心思,自然不能对外说出来。 “我那时候才结丹,对当年的事了解的也不是很清楚,”沈冥面色不佳道,“但凌玄台既然是大门派,也得有点担当,况且当时是周睽毁坏魔渊封印在先……” 他说到一半,求助地去看澹宁,希望对方给自己说几句话——他这位元婴期的朋友,修为不高,问题倒是提得一个比一个犀利。 澹宁用胳膊肘捅捅周睽:“你怎么回事?” 活像吃了枪药一样。 “没什么,”周睽凑到他耳边,用沈冥听不见的声音耳语道,“考验一下未来的凌玄台掌门。” 他说得漫不经心,澹宁看看沈冥,又回过来看看周睽,只觉得莫明其妙。 “吃你的果子。”周睽把手里的灵果塞给澹宁,遥遥看向远处,“陈忆霜回来了。” 第29章 一听到陈忆霜的名字,反应最大的是沈冥。 他没顾得上计较周睽对陈忆霜直呼其名,像只被惊吓到的小动物一般挺直了背,有点惊恐地向陈忆霜来的方向望去。 澹宁:“沈道友?” “陈仙子怎么过来了?”沈冥边说便起身,“我还是去别处躲躲……” 然而他没能如愿,就被陈忆霜看见了。 她身姿娉婷地走过来,有点意外和惊喜:“沈冥,你怎么在这儿?安瑞和封奇文他们在那边一直找你呢?” 沈冥一脸的视死如归:“我看到相熟的陈道友,过来闲聊几句。” “你们居然认识,”陈忆霜笑道,“这两位是林宗师的人,阿忠托我照拂一二。我这不是挂心,就过来看看。” 陈忆霜是陈忠的道侣,在她面前再问沈冥关于陈忠和万象门的事情并不妥当。几个人就着桌上的灵果不痛不痒聊了几句,沈冥很快在陈忆霜几番暗示后不情不愿地站起来。 他恋恋不舍地看了澹宁和这久违的清净之地一眼:“那边万象门的道友还等着我去论道,先失陪了。” “道友见谅,”沈冥走后,陈忆霜对二人歉意地笑笑,知道自己刚刚的小心机被看得清楚,“我毕竟隶属于万象门,不能不为本门弟子考虑。” 澹宁:“无妨,自然是要以门派为重。” 陈忆霜这才放下心来,对两个人的态度又友好了几分。 作为陈忠的道侣,她虽然修为略低,见识却毫不逊于那些大乘期长老。就连周睽也认真起来,与她聊起来独空寺中佛门专有的阵法。 可惜百花盛会着实事多,没过一会儿,她又匆匆致歉,抽身出去办事。 “沈冥年轻有礼,心性质朴;陈忆霜博学多闻,细致入微,倒都是有意思的人。”周睽看着陈忆霜的背影评价道。 “陈忆霜人的确很好,”澹宁犹豫了一下,问他,“但如果陈忠被魔族侵染,她会不会也有问题?” 周睽想了想:“不一定,她身上没有魔族气息,这个还需要以后确认。” 澹宁点头,周睽接着说道:“等林惊潮回来,我们多多少少能知道点消息,或许能有些眉目。” 然而又过了仅不到半刻钟,林惊潮就在万象门一个弟子的带领下过来,找到了他们。 “怎么这么快?”澹宁问道,就算是紧急情况下的议事,也不该结束得这么早。 林惊潮摆了摆手:“我这不是忧心帮你们办事——他们刚开始我就偷溜出来了。” 澹宁和周睽:“……” “怎么了?”林惊潮看出澹宁面色不对,有些疑惑,不过没有追究,“赶紧跟我来,赶时间,早办完早省事!” - “林道友呢?” 闻道园一间普通房间里,站了十几位大乘期修士,甚至素来不参加百花盛会的独空寺也派了无名法师过来。 丁弘扫了一圈,没看到林惊潮的身影,脸色越来越差。 “可能林道友有自己的主意吧。”旁边一个凌玄台的长老看到林惊潮偷溜出去,却不敢与丁弘说,生怕这位暴脾气做出什么事来,“道友不必太在意。” 丁弘简直气极,咬牙道:“林惊潮这个样子,闻道园迟早要完。” “不一定,虽然赵奕有伤在身,但闻道园新晋大乘的万修明不是来了吗?”有人插话,“闻道园日后大乘期只会越来越多,还愁没人管事?” “不提这个,”却是旁边的无名法师开了口,“丁长老,我听说万象门有关于人魔双血的新发现?” “如今人间活着的人魔双血只有澹宁一个,”他说,“赵子渊两百多年前就被剿灭,如今关于人魔双血的消息是从何而来的呢?” 不知为何,丁弘的脸色更差了。 过了一会儿,他才阴沉着脸嘶声道:“我们把赵子渊挖出来了。” 周围一片唏嘘之声。 赵子渊魔化之前在万象门学习修炼,魔化之后肆意屠杀万象门弟子。几个大乘期剿灭他后,虽恨不得将其挫骨扬灰,却还是念在旧情的份上,给他一块安葬之地。 生死大限是所有修士都不愿提及的话题,更何况是被刨坟掘墓。一时间没人接话,各有所思地沉默着,唯有无名法师叹了口气。 “善哉。”他道,“当日赵子渊一事,伤了你们的心,如今为了修真界又不得不如此,万象门当真不易啊。” “那……陈掌门今次如此重视这件事,”半晌终于有人道,“想必是从赵子渊身上,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丁弘却没回答他:“人魔双血必定魔化,澹宁都大乘期了,没有其他发现,你们就敢放他在眼皮子底下逍遥?” “你们难道忘了赵子渊吗?”他厉声问。 无名法师虽是个出家人,但眉头却浑不像抛弃尘俗的样子,随着对话越皱越紧。 “师弟!”丁弘这一声惊动了另一边的陈忠,对方走过来,无奈地喝止他,又对其他人道,“刚刚丁师弟提的赵子渊,确有此事,让我与大家细细道来。” 众人纷纷点头,无名法师叹了一口气,跟着一起去听陈忠的解释。 - 澹宁觉得自己明白了,为什么朝妖山作为一座普通的人造山,会被闻道园视作圣山上百年;为什么朝妖山会毁,林惊潮觉得没什么关系。 只因为真正的关键不在于朝妖山,而在朝妖山的地下。 这里简直是一座守卫森严的宝库。 凶险的禁制一道接一道,每走几步就是一个新的关口。越往里走,禁制和法阵就越陌生、越脱离修真功法,处处透着纯粹的妖族气息。 澹宁跟在林惊潮身后,神色也愈发谨慎严肃,怪不得周睽之前几番尝试都混不进来。 周睽在进来后不久就踪迹全无,只剩澹宁一个人手里拿着一个阵盘。 林惊潮走在澹宁身前半步,没有向前走,反而一直小范围地在原地兜圈子。 要在一个大乘期的眼皮子底下瞒天过海并不是易事,周睽和他研究小半个月,才粗制成了他手中的干支回转阵。 干支回转阵能小范围地混淆时间和空间,只要阵中的人没有被干扰,就能强行淡化他们感觉上的时间流动和行进中的空间感。 林惊潮对周睽的离开一无所知,偶尔还和他们说一两句话,自以为是在相互聊天。 澹宁一句都没敢回,手上的阵盘和掐诀一刻都不敢停,只要差之毫厘,林惊潮立刻就能发现不对,让他们今天出不了闻道园地下的门。 但即使这样,最多也只能瞒一刻钟的时间,拖得越久,被发现的可能性就越大。 澹宁时不时心焦地瞄几眼周睽离去的方向,所幸周睽没走太久,很快就回来,对澹宁点点头。 澹宁松了一口气,撤去阵法。 “妖族传承下来的这些法宝其实很多都没什么大用,”林惊潮丝毫不觉,还在絮絮叨叨,“毕竟妖族修炼和修真界又是不同的路子,其实这儿都好久没人来过了。” 周睽浅浅一笑:“是啊,你之前说得不错,这些东西的使用条件太为苛刻,倒不如传承中的其他部分有用。” “到了,”又走了一段路后,林惊潮在一扇门前停下,带他们进去,“应该就是这个,上古传下来的神器。” 门内是半人高的银白色石器,粗看像个磨盘,离近了有些像修真界常用来检测弟子资质的圆盘定星秤,却更精细,上面有密密麻麻的刻痕和咒文。 “妖族文字。”看到澹宁好奇又紧张的目光,林惊潮解释道,“有点古老了……不过我能看懂。” 他咬破指尖,滴了几滴血上去,石器就发出亮蓝色的光来,上面的咒文也跟着移动,显现出新的模样:“用起来也很简单,法诀我会在这边念,你只需要滴血上去。” “这个光……”澹宁盯着石器发出的蓝光,紧张道。 林惊潮摆手:“不用在意这个,妖族喜欢发亮的东西,这光就是用来装饰的——具体情况要看咒文。” 澹宁看了周睽一眼,后者面色紧绷,肯定地对他点头。 澹宁深吸一口气,手中现出黑白两色的短刃。他划破手指,几滴鲜血顺着石器的凹槽流进去,在凹槽最底部的小坑里沸腾了一瞬,随即被石器全部吸收。 石器刹那间光芒大盛,现出赤红色的光来。 上面咒文的变化澹宁看不懂,他几乎不敢呼吸,诚惶诚恐地去看林惊潮的表情。 林惊潮比他要轻松随便得多,瞄了一眼咒文,咦了一声。 “不对啊,”他奇怪道,“为什么它说你是个魔族?” 澹宁心猛地一沉。 他大脑一片空白,只听到自己问:“什么意思?” “这天地守缺盘显示你不是人啊,”林惊潮看着咒文道,“你的血脉就是纯正的魔族血脉。” 澹宁僵立在原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不可能,”只听周睽说,他在这个时候依旧冷静,“澹宁不可能是魔物,我能感受到他血脉中人族的成分,你确定结果准确吗?” “应该准吧,”林惊潮说,“要不你再试试?” 澹宁立刻对着自己又来了一刀。 黑白短刃无比锋利,不知道他用了多大的力气,竟在手掌处拉开一条足有两寸多长的伤口,再深就要见了骨。 鲜红的血流成一条蜿蜒的河,石器显出的依旧是赤红色的光。 他放下手,丝毫没有顾及自己还在流血,定定地看着林惊潮。 第30章 面前两个人给的压力实在太大,林惊潮也不敢马虎对待,将咒文细细看过去,一时没有说话。 澹宁像是一座石质的雕塑,凝固一般一动不动。周睽看着他垂下的左手滴答而下的血,暗自心惊。 “原来如此……”过了一会儿,林惊潮才再度开口,他看着石器上的咒文,“不是魔族血脉,只是魔族血脉占了绝大多数,人族的太不起眼,刚刚被我忽略过去了。” “人魔双血没有魔化的时候,魔族血脉和人族血脉,应该是一样的。”周睽一字一顿地说。 “他这个不一样,”林惊潮说,“很明显是九一分成——所以我刚刚才会看错。” “怎么可能?”周睽问他,“除非是……” 他猛然顿住,想到了一个之前就曾想过、却从不愿意深想的可能性。 澹宁没看他,依旧盯着林惊潮。 林惊潮研究着石器上显示出的咒文:“你们别心急,让我看看。” “魔族血脉的确占很大的优势,人族血脉只剩一点儿了,应该是……”他犹豫了一下,“好像是魔族血脉在吞噬人族血脉,虽然速度非常慢,但还是能看出端倪。” “好,我知道了。”澹宁终于开了口。 周睽有些担心地看他,澹宁没什么表情,甚至因为改换了面貌的缘故,也不能从那陌生的五官上看出什么异样的情绪。 他的脊背和肩膀与平常挺得一样直。 澹宁手无意识地握成拳,指甲深深地嵌进手心被划开的血肉里,竟没觉出疼来。 “这个结果……”他又道,“和之前也差不多吧,反正都是要想办法的……” 他抬头有点茫然地看着周睽,问:“不是吗?” - “人魔双血必定魔化。我们之前一直以为魔化与个人的品性和意志力有关,直到赵子渊向我们证明——” 陈忠正颜厉色,深吸了一口气:“证明他当初魔化,并不是因为什么——只是因为时间到了。” 丁弘听着他的话,即使已经知道,眼睛中还是忍不住透出凶狠与仇恨。 陈忠:“魔族血脉会侵吞人族血脉,当人族血脉彻底消失的那一天,人魔双血就必定魔化。” “这个时间很短,在赵子渊身上用了一百三十七年。根据他身上的种种痕迹,可以断言,最多只用一百五十年,人魔双血身上的人族血脉就会被吞噬殆尽。” “我们不知道澹宁的具体年龄,但他刚出现在世人面前的时候是筑基期,现在距离他入魔渊又差不多一百年过去。” “即使他现在没有魔化,我们也必须做最坏的打算——魔族远远要比人难对付,就算澹宁他心性善良——我们也绝不能再面对一个大乘期的魔族了。” 陈忠一番话说完,其他修士不禁一阵唏嘘。 “澹宁在魔渊一百年都没有魔化,”兰雪居的一位长老道,“我还想着也许他能……不一样一点儿。” “我们又何尝不希望,”陈忠抬了抬嘴角,眉头却没有舒展,显然是在强颜欢笑,“但事实证明,人魔双血就是人魔双血,命中注定会魔化成魔族……没有什么能改变这一点。” - 周睽这几天总是拿澹宁没办法的。 他之前的确有过猜测,如今也已经得到了证实——为什么澹宁这些年来的反应会越来越严重,也觉得凭自己的越来越难以阻止魔化的脚步。 可这件事到底让澹宁不那么高兴。 他一直以为只要足够坚定、足够勇敢,就能够阻止这一切的发生,而那些不幸的预兆只是因为他在什么地方有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动摇。 但原来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一厢情愿的妄想,就算有孤注一掷的勇气也抵不过命运的安排。 又怎么可能不沮丧失落。 更可怕的是,如果导致魔化的是血脉间的天然蚕食而不是个人的力量,要阻止魔化……便几乎成了不可能的事情。 不仅朔日,澹宁活着的每一分每一刻,体内的人族血脉都会越来越少,他在无可避免地走一条不能回头的路。 两个人对此都心照不宣,却也都没说出来。 或者说,从闻道园回来后,澹宁表现得太平淡、太冷静了——平淡冷静得有些过了头。 他甚至能如同平常一样,和周睽讨论几大门派之后的打算,以及他们该何去何从。 唯一有一次,是他和周睽有些郁郁地说:“总是有办法的……反正就算不是这样,就算是凭我自己……我本来也撑不了多久了,我也不是没有想过这些。” “就当帮你点忙吧,”他苦中作乐地打趣道,“反正修真界因为我,又把你划进了打击范围,总不能看着魔族在万象门为所欲为。” “那你呢?”周睽问。 澹宁飞快地垂下眼睛,张了张嘴。 “我没事,”他说,“我就是……还需要一点时间。” 他不是离了温情与爱就不能活的人,只要有一丝没有断绝的希望,他就能继续撑下去。 年少时是这样,在魔渊里的一百年是这样,现在也依旧不会改变。 他只是还需要一点时间,需要一点时间说服自己,继续坚定地活下去,继续努力寻找出路。 周睽只能叹口气,放澹宁一个人去。 澹宁这几天约摸都没有好好修炼,他跟着做事做不到心里,却明白自己不该打扰澹宁。 他只是偶尔能看到澹宁坐在灵泉边,手里拿着他母亲留给他的玉佩出神。 他的侧脸即使远看也很漂亮,周睽能感觉到他看玉佩时的认真与纯粹。他还年少的时候就喜欢这样,还曾经对周睽说过,玉佩上的绳子是他新换的。 可那块玉佩已经很旧了,他的母亲也已经去世很长时间了。 澹宁甚至还喝一点酒,他有分寸,从来没有在周睽面前露出过痕迹。但每到这种时候,他心情总会好一点,能活泼灵动地和周睽开些玩笑。 周睽又喜又忧,他不可避免地担心,却又觉得找个发泄的途径不是坏事,况且他也很想多和澹宁说几句话。 可到了朔日那一天,周睽的担心和不安终于到了极点。 傍晚的时候,澹宁还没有来找他。 重新相见之后,第一次澹宁没有来得及过来,第二次有了前车之鉴,他中午的时候就来周睽这里蹲点了。 没有什么原因,朔日太疼了,尝到甜头之后,澹宁绝不肯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吃苦又没有好处,自然是能少一点就少一点。 也许再过一会儿澹宁就会来,周睽甚至有九成的把握他会来,可是…… 周睽略一思忖,带上东西出了门。 澹宁在灵泉边,看到他露出惊讶之色,有些局促地站起来:“你怎么来了,我正打算过去……” 他手里还拿着那块玉佩,见周睽来了便收回去,随即目光移到他手上,抬头奇怪地看了周睽一眼。 “你带这个过来……来灌我吗?” “你又不是没喝过。”周睽挨着他坐下,“嗯?” 澹宁没回话,把周睽带的酒壶拿到手里细细看了,发现居然是用魔渊里方法制成的烧酒。酒量不好的人,只喝两杯就会倒。 看来周睽是真打算来灌他了。 澹宁不算什么玲珑心思,但到了这个份上,再反应不过来周睽想干什么,简直就叫愚钝了:“你不用这么……” “就当陪我喝。”周睽说。 澹宁看他一会,终于笑了出来。 “你这种心思要是用在凡人那边,”他回忆着有些陌生的措辞,“至少也能混一个……王侯将相。” 周睽不以为意:“我要仍是凡人,早已经是一抔黄土。这都是魔渊里逼出来的本事。” 周睽出来的时候带了全套,为澹宁斟好酒,边说边点了点下巴,示意他喝。 澹宁倒也不矫情,一饮而尽,只觉得有意思:“你还真灌我啊!” “嗯,”周睽简单道,又给他倒一杯,“想问问你为什么没去找我。” 周睽这么大费周章、拐着弯地想来套他的话,总不能什么都不说。澹宁想了想,摇头道:“你不用担心我,我就是……有点害怕。” 周睽认真地听他说话。 “也不是害怕吧,”澹宁解释道,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他转头看了看天色,“我就是想再等一会……现在天色还早。” 太阳还没有完全落山,山谷之上仍旧残留着一丝半缕的霞光。 夜晚迟早会到来,他只是现在先等一下。到了晚上的时候,他还会和以往任何一次一样,毫不畏惧地面对它。 周睽轻叹:“你在魔渊里的时候,也一直这样吗?” 澹宁先点头,又犹豫地摇头:“刚开始不是,后来才这样的。” “可能是因为后来我没那么简单了。”他补充道。 越是年少,越是简单纯粹,坚信自己能够改变一切。 可随着经历的事情多了,在面对重重磨难的时候,竟会不自觉地踌躇胆怯起来,却又不知道为什么而胆怯。 他有一段时间没有再说话,乖巧地任周睽给他倒酒,好像两个人来这里本就是为了喝酒一样。 “你不用这么灌我,我不是故意不对你说这些,只是觉得没必要。”澹宁看着杯子里的透明液体,他酒量不差,但再这么被周睽灌下去,还真不敢保证自己能扛住。 “是吗?”周睽道,“我只是觉得有些东西,你说出来会好受一些。” “无所谓好受不好受,”澹宁摇头,语气都软了下来,“如果真的有事,我也会和你说的。” “那如果,”周睽看着他,缓缓问道,“如果我想让你告诉我更多东西呢?” 澹宁迷惑地回看他,没反应过来。 他现在想东西不太能过脑子,但记忆中,好像没有什么是特意瞒着周睽的。 周睽见状,没说什么,又倒了一杯酒,送到澹宁唇边喂他喝下去。 第31章 澹宁迷迷糊糊中也意识到自己喝得有点多,很快抿着嘴不肯再喝。周睽也不勉强他,自己把杯子里剩下的一小半拿过来喝了。 虽然当着澹宁的面喝了不少,但这是他从开始到现在喝的唯一半杯,剩下的都倒进了旁边的草丛里。 魔渊里制法的酒要比人间的烈,而他从不是什么正人君子,酒里还额外加了点东西。 要不然凭澹宁表现出来的样子,周睽还真没把握灌醉他。 酒量是天生的,即使到现在,澹宁也只是颧骨浮起微红,兀自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地看着地面。 这人喝多了是个闷葫芦,周睽在心里后知后觉地苦笑,随即又觉得在情理之中。 毕竟今晚并不全为了套话,如果是套话,大有比现在更好更精妙的方法。只要他愿意,就能哄得澹宁把一切都说出来。 他只是想知道自己到底有多贪心。 澹宁浑然不知周睽心里的弯弯绕绕,他现在没什么思考的余地,还能剩下的念头顶多是周睽这酒劲真够大的。 甚至他连周睽的存在都忽略了,仿佛周围没有人一般,一心一意地盯着眼前的虚空。 “澹宁?”周睽试探地喊他。 澹宁转过头,茫然地“嗯?”了一声,一双眸子清澈明亮,干净到让人能看到他一片空白的大脑。 周睽:“……” 这样也不错,周睽叹了口气,有点发笑地去拉澹宁,可刚触到澹宁的手臂,便觉得那衣物下的每一寸肌肉都是紧绷的。 就像……在等着什么时刻。 周睽脸上刚有的那一点儿笑容渐渐消失了,他松开澹宁,陪他一起等着。 天色几乎已经黑透了。 澹宁突然轻轻嗯了一声。他甚至没有张开嘴,咬着牙关,声音从喉咙里不自觉地发出来,听起来像含糊的支吾,又像被强忍着的呜咽。 但下一刻他再没发出什么声音,只是小口急促地呼吸,不能控制地由内而外发着抖。 前面是灵泉,其他方向没有什么。他勉强抬头看了一眼,把自己团成一团,模糊地倒下去。 “澹宁!”周睽把澹宁拢到怀里,厉声喊他。 他想让澹宁身体稍微展开一点,但对方根本感觉不到他的存在,混混沌沌地在自我的世界里发着抖,身体弓着,努力想把头埋进遥远的臂弯或是膝盖里。 这种姿势周睽根本没法动作,可失去了思维的澹宁没有任何罅隙给他哪怕一点儿配合。他在魔渊里的一百年早已习惯了一个人扛过去,唯一能想能做的也只有要扛过去。 他的面容不知在什么时候已是半魔化的状态,即使闭着眼睛,属于魔族的特征依旧乍眼。这种时候只要他放松哪怕一瞬,就会立刻彻彻底底地魔化。 但是没有。 “澹宁!!” 周睽几乎一瞬间就红了眼睛。他再顾不了那么多,伸手强压住他的肩膀,把他的手臂从身前拉开,过程中甚至用上了法力,才摸上澹宁的心口,把那一股缓解疼痛的灵力注进去。 澹宁起初并没有反应过来,周睽的酒里加了催化酒意的药,让他比一般程度的醉酒还要更严重些。 他过了好一会儿,失焦的眼神才移到周睽身上,像是才发现了他这个人的存在。 他迷惘地眨了眨眼,低下头又不知道去看哪里。 周睽跟过去细看,出乎意料地发现澹宁在那里很安静地哭泣。 他半魔化的相貌妖冶,却总是因为固有的坚毅神情而保有一丝褪不去的清透。而大抵是生得太好看的缘故,即使是在哭,也让周睽一刻都不能移开目光。 他像是完全感受不到周睽的注视,自顾自地沉默着流泪。长年累月的习惯让他这个时候也尽可能地不发出一点声音,除了眼泪透出的那点委屈,其他都被憋在心里。 周睽从来没有哄过人,每个字都说得无比小心:“澹宁,我在这里,你……” “嗯,我知道。”澹宁用手背擦了擦眼睛,他的声音很低很平静,像是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可我还是疼。” 他还是疼,说到底周睽只能帮他缓解一部分疼痛。剩下的那一点,清醒时他可以忍住,扮演得若无其事,但还是疼。 澹宁的眼角红得厉害,他哭了一会儿,又小声说:“周睽,我好疼啊。” “我快坚持不下去了。”他说。 “如果注定会魔化……澹姝为什么要把我生下来呢?” 魔族并没有姓,只有名。他随母亲姓,澹姝是他母亲的名字。 从某种角度,周睽套话的目的算是达到了。 可他看着澹宁,一点儿也不觉得开心,心中竟满满都是很久没有经历过的惶急与束手无策。 他把袖子撕了,给澹宁擦眼泪,澹宁安静地由着他动作,或者他现在也根本不明白周睽在做什么。 他只是很茫然地用目光去找他:“周睽,我……” “你不会魔化。”周睽对他说。 让所有人都觉得他的话是真的,周睽天生就有这样的本事。可这一次,连他自己都这么坚信,说出来的话也就格外地又有了一份安抚与动人的力量。 澹宁看着他,过了一会才很轻地点头:“我知道。” 他从来都知道。 “可是……”澹宁说,不太明白为什么自己的眼泪止不住,“我只是很疼,也许明天就好了……” “每个朔日我都很疼,”他说,“但我也没有什么办法……” “嗯,”周睽坐在他旁边,一只手扶住他的肩膀,让澹宁靠上自己的胸膛,“我知道,我陪着你。” 这样的姿势对澹宁来讲很陌生,他有些不习惯地挣了挣,但周睽用了实劲,根本不容他跑,坚定有力地把他按在那儿。 好在没有什么不舒服的,澹宁也就在他怀里默默哭了一会儿,等到终于能停下来了,又小声地跟周睽咕哝说自己疼得厉害。 周睽低头亲亲他:“以后不会这样了。” 澹宁没有回答,一味把头往周睽的肩窝里埋。他喝的酒太多了,在疼痛的折磨下,意识早已模糊,只记得提醒周睽不要忘了一个时辰后再用一次咒法。 “嗯。”周睽答应道,低头去看怀里的澹宁。 他已经在酒和刚刚周睽的一道昏睡咒的作用下睡着了,又不能睡得安稳,眉头紧皱着,偶尔在半梦半醒睁开眼睛,接着被周睽亲一亲哄睡着。 他的脸被周睽的衣服压出了印子,周睽就把衣服扯开,让他平躺在自己的膝盖上。 周睽的手顺着他眼角那抹迤逦的红痕划过去,落在散乱了的鬓发里,不能控制地觉得澹宁真是好看。 平常的时候,他从鼻子到眉眼都是惹人喜欢的形状。 到了半魔化的时候…… 周睽又低下头去看澹宁。 他的睫毛微颤着,嘴唇应该比之前薄了些,因为刚刚被亲过,还有艳红水润的色泽。 看不到那双眸子,可周睽能想象得到它们的样子,是漂亮的浅琉璃色,看向他的时候偶尔会因为认真而睁大…… 朔日没有月亮,周睽凝望进远方空茫的夜色,苦笑一声。 他大部分时候要比大多数人都清醒,也正是这份清醒让他在所有场合都能游刃有余、保住性命。 可正是这份清醒,让他知道这个时候觉得澹宁好看意味着什么。 可是他真好看…… 好看到周睽再不愿意去想别的,再不愿意去考虑其他东西。 他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很久之后再睁开,又忍不住俯身去浅尝辄止地亲澹宁。 澹宁什么都不知道,闷哼了一声,头沉沉地压在周睽的腿上。 周睽眼底的情绪也很沉,他贪心,他知道他想要什么,他也什么都想要。 -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澹宁整个头都在疼。他揉了揉太阳穴,发现自己在房间里。 周睽的酒里不知道下了什么东西,居然能有这么大的效力。 澹宁坐在床边回忆了一会儿,发现自己最后能记住的事只到周睽端着杯子给他灌酒,他闭着嘴怎么都不肯喝。 说实话,细想起来有点丢脸。 澹宁记忆里根本没有这么喝醉过,也拿不准自己昨天晚上到底做了什么。 但既然好端端地回来了,那就应该没有耍酒疯,但好像听说有些人喝多了会乱说话…… 他有些神色复杂地出门,周睽桌前已经摆了一摞古书,正拿着笔写东西。 “朔日抑制魔族血脉的咒法,昨天晚上我发现还有些不完善的地方,今天看看能不能做出什么修改。”看到澹宁过来,他主动开口解释。 澹宁对那个咒法其实很满意,但周睽如果想改,他也不会拦着,于是点了点头。 “头疼?”周睽敏锐地注意到他神情有点不对。 “还行,”澹宁说,“有点宿醉……还不是因为你——我昨天晚上说什么了?” “没什么。”周睽起身,抛给他一瓶药。 澹宁接过来,药丸有葛花和高良姜的味道,应该是醒脾解酒的:“你倒是备得全。” “自然,”周睽嘴角抬了抬,没有看他,坐下继续写东西,状似无意道,“你从魔渊来到人间,还有什么想做的事情吗?” 澹宁:“什么?” 周睽抬眼看他,似笑非笑:“想问问有没有什么能哄你开心的东西。” 澹宁:“……?” 他昨天晚上是不是说错话了? 他端正了一下坐姿,小心翼翼地问周睽:“你这样……我昨天晚上对你说什么了?” 第32章 周睽脸上笑意更甚,澹宁心里不禁有些发毛。可思来想去,他就算喝醉了,也不至于说些太出格的东西? 周睽相较于昨晚换了一身衣服,但以他的性子,就算自己吐了他一身,应该也不会生气。 所以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澹宁想着只觉得头更疼了,他闭眼揉了揉额角,只听到周睽对他说:“先把药吃了。” “你不要多想,”周睽摇着头解释,“只是昨晚之后,突然想到你从魔渊出来后便来了我这儿,有些……太难为你了。” 他想了想道:“你这个年纪的修士大多只到金丹,也是喜欢华灯烟火、精舍美食的。” 周睽说的其实有一半是实话,但前面那句欲盖弥彰的“不要多想”和突兀的话题,简直不能让澹宁不多想。 周睽这是在劝他……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澹宁少有这么觉得自己脑子不够用的时候,他吃了药,蹙着眉头想了半天,终于试探着问:“我……昨天晚上很悲观失意、自甘沉沦吗?” 以至于周睽都决定用这种方式劝解他了。 看到周睽欲言又止的神情,他心里觉得这件事的可能性又多了两成。 “我不是这样的人,”澹宁很疑惑,但还是开口试图解释,“你不是不知道,我昨天可能就是……喝多了。” 但喝多……好像也是因为周睽。 到底为什么会这样? 如果真的说了这些违心的话,昨天晚上他不该应承下周睽,和他喝酒的。 好在周睽很快就否认道:“没有,你昨晚没说什么,喝完就睡了。” “我睡得着?”澹宁什么都不记得,却不太相信自己能睡得着。 “嗯,我用了个昏睡咒。”不知想到什么,周睽嘴角漾起浅笑,“睡得不太安稳,但好歹睡着了。” 澹宁立刻松了一口气,周睽没必要骗他,没说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就好,否则还不知道周睽要怎么想他。 “那你怎么这么奇怪?”他不解道,“突然说这些东西……” “只是突然想到,”周睽说,他斟酌着,不知道该说到什么地步,“你除了在魔渊,就是跟着我——我这里地方不大……” 澹宁:“……?” 他用还在疼的脑子艰难地想了想,还是觉得周睽的意思是让他死前吃点好的。 大概是因为他脸上的表情实在太过于奇怪,周睽停笔写不下去了。事实上,从澹宁来了之后,他也没写出什么东西来。 不知为什么,两个人之间的对话和他计划里完全不一样。周睽内心纠结一瞬,刚想说话,就听到澹宁开了口。 “无论我昨天晚上说了什么,你都不用太往心里去。”他非常认真道,“我也不是那种喜好享乐的人,否则我大可以去魔族夜宴。你这里就很好了。” 周睽叹口气,过来走到他面前,愈发显得心事重重。澹宁跟着更加迷惑不解。 两个人对视了一会,周睽才又试探着开口:“你……” 澹宁眨眨眼睛,等他说话。 周睽挫败地停下话头,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刚刚想说些什么。 在这个瞬间,他竟是鲜少有过的患得患失,唯恐有哪句话说得不对,弄巧成拙。 别的不说,就看澹宁现在这个懵懵懂懂的样子—— 周睽伸手出去,顿了一下,随即非常自然地放在他额头上。 “你头还疼吗?”他问。 澹宁:“还有一点,好多了。” “那就好,”周睽眼神从他的眼睛逡巡到唇边,停留了一会儿才道,“来帮我一起整理从闻道园带出来的东西。” 说完他收回手,径直出了门。 澹宁在原地皱眉看着他离开的方向,总觉得有什么地方说不出的怪异。 闻道园里带出来的东西被放在院子东边,满满当当堆了两间房。刚看到时,澹宁曾经一度怀疑周睽是不是把人家半个藏书室都搬了出来。 周睽之前解释道:“时间太紧,林惊潮一时应该也不会发现,我就把可能沾边的都带出来了。” 这么多数量的资料,除去那些明显与魔渊无关的,剩下的要阅读甄别也至少要一个月时间。 澹宁不是喜欢刨根问底的人,虽然对之前的事心存疑惑,但周睽又不会害他,也就憋在心里,没再问什么。 直到周睽和他到了修真界最大的城镇,澹宁才觉得自己明白了周睽的意思。 与雍都不同,这里是隶属于三大门派同盟之下的纯修士城镇,从交易市场到商业店铺一应俱全,走在路上,脚边窜过去的全是各种小型灵兽。 澹宁靠在墙边,斜睨着窗外,因为禁空禁制的存在,大街上熙熙攘攘,无比繁华。 “这就是你说的华灯烟火,精舍美食?”他压低声音问周睽。 此时两人正在一家丹药店的第三层,周睽租了一个炉子,假借着炼丹的名义占据了视线最好的一处地方。 “你怎么还记得这个?”周睽有些诧异地把目光从外面移回来,看了他一眼,“算是吧。” “那你应该早点告诉我,”澹宁说,“我之前还奇怪了很久,原来你是说陈忠。” 周睽沉默了一会,才有些答非所问道:“陈忆霜修炼的功法需要大量现采的灵药襄助,陈忠和她每个月初十都会来这里一趟,不仅为了买药,也为了散心。” “他们的感情真好。” 澹宁看着窗外,此时陈忆霜和陈忠已经从药店出来,两个人手挽着手一家又一家地逛店铺。 听说这二人自从结为道侣就形影不离,甚少分开,如今眼见为实,只觉得陈忠对陈忆霜比想象中还要用心体贴。 “陈忠他,你确定……”澹宁犹豫一下,嗫嚅道,“你确定他被魔族寄生了吗?” “你自己并不是感觉不出来。”周睽面色严肃,刚刚两个人伪装后,在药店与陈忠二人擦肩而过,距离已经近到能感知出很多细节。 “他身上的魔气被极力掩饰了绝大部分,能瞒过那些没见过魔物的大乘期,却瞒不过你我——这绝对不是单纯和魔物接触能留下的魔气,而是被上了身。” 澹宁抿唇,周睽说的话不假:“他一个大乘期的修士,万象门掌门,居然会被魔族吞噬神魂……你认为陈忆霜知道吗?” “大概率不知道,”周睽随着澹宁的目光去看越走越远的两人,“魔物寄生会侵吞掉原主的一部分记忆和感情,短时间内能伪装得天衣无缝,骗过父母亲人不是难事。” “陈忆霜知道这件事,对魔物没有任何好处,只有隐藏的祸患。何况她虽和陈忠朝夕相处,却只有化神期,瞒过她要比瞒过一般大乘期容易得多。” 澹宁有一段时间没有说话。 陈忠被魔族寄身,变成魔族的傀儡后,做出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人魔双血必定会魔化的消息公之于众,让四大门派的矛头对准澹宁和周睽。 其中不可能没有阴谋。 凌风知道周睽对他有防备,故而他们不怕打草惊蛇。 眼下最好的办法是澹宁曾提出来过的,直接把寄生陈忠的魔族抓过来拷问,种种手段之下总能逼出点东西。 但问题出在陈忆霜身上…… “如果陈忆霜知道陈忠被魔族寄身,会帮哪一边?”澹宁问。 “很难说,”周睽凝重道,他想过这个问题,“如果给陈忆霜一点时间思考,她应当不会帮助魔族,但如果事发突然……十有八九会帮陈忠。” 澹宁:“哪怕我们告诉她陈忠被魔族寄生?” “我们……”周睽的笑容颇有些无奈,“你是个人魔双血,我一百年前反定歌破阵折了五个万象门大乘期,陈忠是她的道侣。” 对比之下,亲疏立现。 他看着澹宁:“现在四大门派被陈忠说动,视你为仇雠,我们不可能与他们联手,只能速战速决,在陈忠发现之前把他身体里的魔物抓出来。” “而陈忆霜会移物之术,只要肯付出代价,就能将陈忠移走,我们不能容忍这种变故发生。” 除了传送阵,修真界没有破空术这样能让人凭空传送的功法。但移物之术可以做到让物品在不同的空间里传送,只要施术者不惜真元,传送活人也不是不可能。 “那……你要怎么对陈忆霜?”澹宁问。 周睽眯起眼睛,窗外陈忆霜和陈忠已经挽着手走远了:“她大部分时候都和陈忠在一起,又是几百年的道侣,如果留下,以后可能会出麻烦。” 这个决定其中三成是为了确保他们对付陈忠的过程中不出变故,其余七成则是为了斩草除根不留祸患。 周睽的语气没什么波动,越是亲近的人,复仇的可能性就越大,他见过很多这样的事,不会允许自己留下任何隐患。 从讨论这个话题开始,澹宁的话就不多。他眼神飘忽移到窗柩上,又转头看向窗外,点点头,算是赞同了周睽的主意。 “你不想这么做吗?”周睽突然问他。 “不是我想不想的问题,”澹宁摇头,像是烦躁地向前走了两步,停下呼出一口气,才说,“我也在魔渊里待过,不是没有杀过人,迫不得已的情况下,我也做过一些不太好的事。” “陈忆霜很好,我很喜欢她,想让她活下来。”他说,“但这种事,小不忍则乱大谋,你比我对。” 周睽站在窗边看他,澹宁遇见他后好像有点瘦了,正面看时不显,侧脸线条的颧骨却都凸了点出来。 “不要这么想,”周睽说,“你不想做的事就不用去做,陈忆霜能活。” 澹宁下意识皱眉:“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周睽不假思索,“我在这儿,以后这些事我来做,也会努力不让你因为这些难受。” 澹宁和他对视,有着很轻微的愕然,随即他小声问:“这些你来做,那我做什么啊?” 第33章 话一出口,澹宁就感觉不太对劲,他的应对没有问题,心里却觉得说不出的别别扭扭。 好像不应该这么说?但他又没说错,或者根本就是周睽不对劲。 澹宁小幅度甩甩脑袋,让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消失。 “虽然我不知道我还能撑多长时间,”这么久过去,他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说话时也不再沮丧,“但是总不能把所有的事都交给你,我还是得帮你分担一点……” 他说不下去了,他不是愚钝的人,周睽脸上的某些非常小的细节让他觉得这些可能不是周睽想听的话。 好在对方似乎没有因此有什么不快,甚至显得更高兴了。 “你理解错了,”周睽说得挺慢,嘴角有轻轻勾起的温柔弧度——这几天他看向澹宁时总是这样的表情,“我只是很喜欢你现在的样子。” 他说:“我在魔渊里待得久,趟的水深,很多事情做起来已经没有感觉了,有时候甚至担心有一天再分不清什么是善恶。” “但是你不一样,”他又去看澹宁,“你很坚韧,很善良,很……可爱,我希望你能一直都是这个样子。” 澹宁从小到大只被斥为异类和魔物,根本没被人这么夸过。周睽的用词又实在太好,让他脸颊控制不住地发烧。 又有点说不出原因的高兴。 “所以你不要学我,”周睽说,“我们也不是非得去做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情——花点时间,总能找到两全其美的办法。” 澹宁脸上的红晕还没消下去,他点点头,努力想找出点足够礼貌客气的话来感谢周睽的好意。 然而还没等他搜罗出一词半句,周睽就抓住了他的手。 突如其来的接触让澹宁有点意外,他刚开口想问,手中便被周睽塞进来一个什么东西。 他低头,只见那是一块纯白玉佩,触手细腻温润,上面刻了古老而繁复的花纹,闪出微弱的流转荧光。 “这是……?”他问。 “古之君子必佩玉,”周睽在他耳边说,“你母亲的那块玉佩你舍不得带出来,但总不能没有这些。” “这块玉是我之前机缘巧合之下得到的,虽然不算极品,但也是难得一见的料子。这几天花了点时间,在上面刻了平安符。” 说完这些,他才观察着澹宁的神情,有些忐忑地问:“你喜欢吗?” 这块玉很漂亮,澹宁认真看了一会儿,连拒绝的客套话都舍不得说,努力地点点头。 “喜欢就收下。”周睽覆上他的手指,将他的手合上,动作很轻,却是不容置疑的意味。 澹宁嗯了一声,把玉佩接过来。 按道理,收下这么贵重的礼物,他应该向周睽表达感激。然而大概是这块玉佩太合他的心意,澹宁有一阵子什么话都说不出来,高兴到嘴角和眼角都是弯弯的。 直到珍而重之地把玉佩戴在腰上,他才想起来要和周睽说点什么。 然而这时早已过了说礼貌话的时间,澹宁想了想,才真心道:“这是我第一次收到别人送的礼物。” 除了母亲,没有第二个人像周睽这样对他好了。 “如果你以后需要什么的话,”他说,“我也……” “不用,你一直戴着它就好。”周睽一直在旁边安静地看着,浅浅地微笑,“跟我回去吧。” “好。”澹宁点头,陈忠和陈忆霜已经离开,他们在这里继续待下去也没有意义。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一路上周睽脸上的笑容一直没有褪去。澹宁偷偷睨他,周睽天生便让人有亲近熟悉之意,笑起来每每都让澹宁觉得他更有那种神奇的吸引力。 澹宁用手摩挲着腰间玉佩,这东西他真的很喜欢。只是不知为何……周睽像是比他还高兴一般。 - 万象门处在东南山脉之中,内外皆是高耸入云的山峰。化神期以上的万象门门人,每个都能独立占据一座山峰以及山中的灵脉,不受干扰地清修。 这样稀松的门派结构,注定万象门不能像闻道园一样用一个大型禁制就能覆盖全门派。万象门门派的禁制几乎没有,主要的防护则是各个修士在自己山门及周围设下的禁制。 这也方便了周睽和澹宁成功地进入万象门。 最外层的大多是些用破空咒就能作弊穿过去的低品阶法阵,再往里的护山禁制防护很严,他们也没打算再靠近。 陈忠与陈忆霜居住的岁云峰不远处。 澹宁有些担心地看向周睽:“你一个人能行吗?如果陈忠那边出了什么岔子,你受伤或者被他跑了……” 他们定下的计策很简单。 周睽得到消息,凌玄台的袁非鱼会在今天来拜访陈忠,就“澹宁的问题”详细商议处理方式。作为客人袁非鱼不会进入岁云峰的核心区域,陈忠和陈忆霜势必要出来接待。 澹宁先以闻道园弟子的身份拦下陈忆霜,周睽则在半路拦住陈忠,速战速决解决问题。 “修士活得太久,很多都没有时间概念,岁云峰比凌玄台灵气充沛,袁非鱼在等待的过程中肯定会趁机修炼,就算陈忠晚到半天也不会发觉不对劲。” 周睽问澹宁:“所以你是怕我一对一打不过陈忠?还是怕我打不过那个魔物?” “当然不是,”澹宁急忙否认,支吾道,“只是我还是想和你一起。” “那陈忆霜那边怎么办?”周睽笑着问道。 澹宁沉默片刻,又呼一口气道:“但是你和魔族……” 周睽对魔族厌恶到了极致,如果可以,他并不想让周睽和魔族单独相处。 有他在旁边,周睽多多少少会好受些。 “你该庆幸我们有两个人,我不用一人做两份活。”周睽起初表现得像是不懂他的意思,之后停了停,方才叹气,替澹宁理了理衣服,“你放心。去吧。” 澹宁回了个微笑,没再说什么,向岁云峰中心的位置飞去。 周睽停在原地,澹宁背影消失后,他脸上的笑容也逐渐消失。 手上出现一团黑色火焰,周睽神情淡漠地打量起陈忠可能会来的方向。 如何制服陈忠不是关键,重要的是之后要怎么审,他不想让澹宁看见。 另一边,澹宁向守门弟子送上拜帖。 “我是闻道园林宗师的弟子,”他伪装后的面貌与闻道园那次一样,说话谦虚又有礼,“三天前我偶然得到一份有关移物之术的玉简,想向陈仙子求教一二,还望能代为通报。” 第34章 闻道园的化神期极多,澹宁又是“林宗师新收的弟子”,守阵的弟子不过金丹期,一时根本搞不清不住澹宁到底是谁,匆忙喊了声前辈就进去通报。 澹宁对此并不意外,这一关他是一定能过得了的。 移物之术的大部分资料都已失传,鲜少有人修炼,陈忆霜是其中硕果仅存的一位,也是当今对移物之术造诣最深的大师。 用移物之术做理由,陈忆霜不可能不动心,不可能不见他。 果然,没过一刻钟,澹宁就成功地见到了陈忆霜。 她还是上次见面时好相处的模样,把澹宁迎进来,闲谈两句话后不出意料地问起了关于移物之术的事。 “我和友人九年曾经有过一次奇遇,得到了一些上古传下的书简。前几天拿出来研究时,发现上面记载的东西好像与仙子所修的移物之术有关,于是过来拜访。” 澹宁边说边拿出一册玉简递给陈忆霜。 玉简上的内容是他和周睽用自己对移物之术不多的了解,结合破空术、闻道园搜罗出来的妖族秘法和魔渊旁门左道瞎诌出的一份似是而非的东西。 一般人只能看出它和移物之术有联系,陈忆霜的造诣很深,兴许能看出它和空间移动也有不小的关系。 陈忆霜接过玉简没看多久,就颦起眉头。 澹宁坐在对面,丝毫不慌。他们编造内容时重点强调的就是华而不实,不求有什么实质性的内容,只求能短暂地骗过人。 不钻研个三五天,陈忆霜绝不会发现玉简中内容的蹊跷之处。 对于陈忆霜来说,任何有关移物之术的资料都是难得的宝物,她看得入神,一时连头都没有抬。 还是澹宁先出声提醒:“陈仙子,怎么样?” “道友,你这份玉简的确与移物之术有关,但是颇为晦涩,”陈忆霜犹豫道,“我一时看不出所以然,只觉得不太像是修真界传下来的功法,反而有些诡异的气息。” 陈忆霜果然是真才实学,这魔族和妖族功法改出来的东西没有诡异气息才怪了。 澹宁在心中腹诽,面上却只显出疑惑:“这样吗?我也不太了解,还望仙子多加指点。” 陈忆霜笑道:“恐怕我也需要研读一段时间,道友得多多等待了。” “无妨,”澹宁向旁边瞥了一眼,“突然想起没有见到陈掌门,他不在吗?” 陈忆霜啊了一声:“阿忠他在做准备,一会儿凌玄台的袁掌门会过来拜访。” 她回答时没有怎么注意澹宁,显然对于这份玉简的兴趣要比其他大得多。 澹宁在她没注意到的地方微微点头,心里算着时间。 最多一个时辰,陈忠应该就会出门,只要他把陈忆霜留下来,剩下的事只需要等着周睽发信号就好。 然而出乎他意料,不到一盏茶功夫,他就见到了陈忠。 陈忠已经换好了出外的衣袍,他很明显不记得澹宁,只是简单生疏地同他点了点头,随即问陈忆霜:“看什么呢?” “这位道友带来的功法秘籍。”陈忆霜道。 “你看得这么用心,想必是十分重要了,”陈忠跟她说话时稍微俯下身子,亲密而不狎亵,“那一会儿还随我来吗?” “这……”陈忆霜抬起头来看澹宁,很明显在犹豫。她自然是想和陈忠一起去见袁非鱼,但把澹宁一个人晾在这里十分不礼貌。 “陈仙子是有要事在身吗?”澹宁适时道,“我这边无妨,只是……”他顿了顿,“这几日我闲暇时学了玉简中记载功法的一招半式,原本想与仙子展示一下……” 陈忠因为澹宁欲擒故纵的态度皱了皱眉,陈忆霜却没介意这么多。 她惊喜地笑了笑,犹豫片刻后对陈忠说:“那阿忠你先去,我就先陪这位道友在这里了?” 陈忠还想说些什么,陈忆霜踮起脚尖,用手遮着嘴对他耳语。 澹宁的额角跳了跳,一贯听说他们道侣之间感情极好,没想到几百年的相处下来还会这么甜蜜。 一番话后,陈忠的脸色缓和下来,他对陈忆霜道:“那我便早些去,也好早些回来见你。” 陈忆霜浅笑着应了一声。 陈忠回身对澹宁颔首,大步出了门。 “让道友见怪了,”陈忆霜对澹宁解释道,“阿忠执掌万象门,大多数时候无偏无党,在我这里有时候便有些脾气。” 澹宁连忙表示理解。如此下来,陈忆霜的确不知道陈忠被魔族寄生的事情。 “道友所说的,你学了一招半式?”陈忆霜好奇又期待地问他。 “啊,这个,在玉简的后半部分,”澹宁随口说了一个陈忆霜绝对没来得及读到的位置,现在最重要的就是拖延时间,“仙子你先看一下。” 陈忆霜跳到后面的部分开始研读,澹宁看似漫不经心地走到门边,手里不自觉地把玩着一个灵力球。 “道友,这部分是不是有点问题……”陈忆霜发觉出不对,“移物之术是借周围灵气之助,二者相辅相成,这里怎么是用灵力强行驱使物体破开空间……” 澹宁没回答她,他手里的灵力球已经消失,不知何时多了一缕细如蚕丝的黑色火焰。 陈忆霜疑惑地看着他。 异变陡生! 澹宁手中突然出现一把黑白双色的短刃,又在下一刻一分为二,化作纯黑的利刃和纯白的雾气,他本人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消失了踪影。 就算是再迟钝,陈忆霜这时候也觉出不对了。她心神微动,一股强横的神识瞬间扩散而去,却无法感受到澹宁的踪迹。 论实力,陈忆霜绝对是化神期里的翘楚,动起手来不会落任何人的下风。 然而澹宁现在对上大乘期都有信心,面对陈忆霜完全就是碾压,两个人的斗争没有任何悬念。 如果不是想留她一条性命,陈忆霜都不可能活到现在。 “陈仙子,我无意伤害你,”澹宁已经在陈忆霜三尺之前,黑色短刃悬在她的檀中之上,“只是想请你在这里多待一时半刻,不要碍我们的事。” “你是谁?我不懂你在说什么!”陈忆霜惊怒道,“这里是万象门,若你有任何不轨之心,万象门绝不会饶恕于你……” 随即她看到胸前的黑色断刃,脸色一下子失了血色。 “人间没有这样的东西,”她喃喃道,“只有闻道园传来过类似的消息,朝妖山……澹宁,你是澹宁!” 她的反应不可谓不快:“你要对万象门做什么?阿忠……你把我拖在这里,周睽呢?!” 澹宁脸色微变,却在原地没有动作,很多时候尤其是这种情况下没必要多话,多说多错。 下一刻,他注意到什么,微微偏头侧过眼睛。 在他周围漂浮的纯白雾气化为白色断刃,又瞬间变化成紧贴于身的白色光罩。 “叮啷”一声,一支金簪从空中突现,撞在白色光罩上,歪歪斜斜地掉到地上。 不愧是移物之术,陈忆霜下的是杀手,金簪挟裹着不少灵力,如果没有防备真要出事。 陈忆霜的脸色更白了。 澹宁向前几步,干脆利落地封住她的经脉,动作间感到手下的躯体都在微微发抖。 “陈仙子,”他说,“陈忠被魔族寄生了,我只对你说一遍,否则不要怪我先礼后兵。” - 万象门,岁云峰山谷。 周睽辟出了一个不受干扰的小型空间结界,他甚至还有闲心用周围的林木做出一把椅子。 很多时候,他都希望对方能站着而不是躺着回答自己的问题,如果站不起来,就只好退而求其次了。 陈忠的面目有些狰狞,他的皮肤以剧烈而又不同寻常的幅度滚动着,就好像里面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地上零零碎碎地散着些像血肉的东西,最大的一片能看出来好像是一个不完整的膝盖,变色的皮肤下面是断掉的韧带和肌膜。 “我当然还和魔渊里有联系,”周睽一手覆着陈忠的肩膀,脸上挂着漫不经心的笑容,眼底毫无感情,“但我离开的时日不短,能和凌风的亲信近距离接触的机会更是不多,你觉得呢?” 那团姑且还能被叫做陈忠的东西发出一连串语调奇怪的咒骂。 “不行,还不够,”周睽冷漠道,“你的命握在凌风手里不假,但我与他这么久,总不能不泄愤。” “我时间紧迫,所以希望你能知而不言——也好早点解脱。” - 陈忆霜被澹宁用白色利刃化为的绳索暂时束缚住,从法力到躯体,没有一个能动的。 她仍在看着澹宁,难以置信地摇头,只是眼中的惊惧已经大半化为了坚定。 “陈仙子,我已经和你说得很清楚了,”澹宁内心只觉得满满的荒谬和难以置信,他心神不宁地将手里的黑色短刃颠来倒去,却丝毫没有被薄薄的锋刃伤到,“你真的还想去帮陈忠——他现在是一个魔族!” 陈忆霜犹豫了一下,她看起来有些难过,但随即抬起了头。 “我……”她说,“我要去。” “没有见到阿忠之前,我永远都不会相信你们的话。” 第35章 澹宁皱眉,不知道该怎么继续向陈忆霜解释——在对方的心中,他可能和魔族也差不了多少。 一个人魔双血,在大门派修士眼中能拥有多少信用度? 饶是如此,他还是不甘心地问:“陈忠被魔族寄生这么久,你是他道侣,就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劲吗?” 他以为陈忆霜会和之前一样否决,却没想到她居然犹豫了,接着很慢地点了点头:“有。” 澹宁愣了一瞬,因为过度震惊,声音都压了下去:“你说什么?” 陈忆霜低着头:“阿忠他……这大半月以来,的确与往常不大一样。” 朝夕相处几百年,陈忠所有的习惯她都知道,虽然与之前的差别极其细微,但她怎么可能发现不了。 澹宁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甚至过了一会儿,才难以置信地发问:“既然你都知道——为什么还不信我的话?” “我没有不信,”陈忆霜平静的声音里带了颤抖,“只是我不能去信,我宁愿相信他还是原来的阿忠。” 这个逻辑乍听起来不可理喻,但稍微一细想,便是难言的揪心。 澹宁轻轻呼出一口气,只觉得胸口充满了燥郁之情。 - 陈忠躺在地上,目光无神地看着周睽。 就在刚刚,他体内的“某一部分”,被周睽用一种暴烈的手段,摧枯拉朽般清除出去。 仅留下了一个残缺的壳子和被寄生后剩下的一小半神魂。 陈忠躺了一会,才积攒了一点说话的力气。他眼睛移到不远处的周睽身上:“周宗主真是深知灼见,怕是几大门派里没有一个能比得上你的。” “居然能看出魔族……”陈忠轻轻地咳了一下,声音愈发虚弱,“只是下手未免重了些,要不是如今知道,面对魔族你与我们在一条战线上……” 他用的还是对周睽的旧称,没说完就疲惫地闭上眼睛。 周睽看着他,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过奖了。只可惜神魂受损,陈掌门怕是熬不过去了。” 陈忠闭着眼睛苦笑。 他最多只能再撑半个时辰,一是因为被魔族寄生后神魂受损,二则是因为周睽下手着实不轻。 神魂受损兴许还有治愈的可能,但从一开始,周睽就没有想留下他的性命。 闻道园林惊潮有一阵子不知所踪,独空寺方丈重伤未愈。他一死,万象门群龙无首,四大门派只剩下一个凌玄台。 接替他的丁弘……在任何方面都不可能是周睽的对手。 按照陈忠刚刚了解到的周睽立场,他也许不需要这么做,但如果再加上一个澹宁…… 四大门派不会放着一个即将魔化的人魔双血不管,如果要保澹宁,周睽就只能选择站在他们的对立面。 “我倒是没想到周宗主会对那个人魔双血如此情深义重,”陈忠说,“后半程问的话,竟全是关于魔化的……可惜没问出什么来。” 周睽一直以来的神情都可谓冷淡,直到这时才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到底问出了什么东西,恐怕只有他自己才能知道。 “我不为难你,只是再问你最后一件事,”他说,“赵子渊,万象门几百年前魔化的那个人魔双血,魔化前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陈忠缓缓睁开眼睛,他的眼珠已经浊了,却又仿佛透过悠远的时空和被遗忘在身后的回忆,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他是,”陈忠哽咽道,“他是我见过的,最勤奋、最真诚、最正直、最……让人喜欢的人。” 周睽闭上眼睛,心里的痛楚无以复加又层层累累地涌上来。 陈忠还没有说完,他就出手一道凌厉的火焰,无视身后的局面,破开结界向澹宁的方向飞去。 - “哗啦”一声,大门被推开,澹宁先是下意识地防御,接着放松下来,惊讶道:“你怎么来了?不是说好了递信号……” 周睽说:“有点不放心,过来找你。” 他大步走进来,神态间是少有的不安,看到澹宁的时候才稍稍松了口气,过来一把把他拥进怀里。 澹宁有些不知所措,但周睽显然状态不对,也就没有挣扎,任他抱着。 “你怎么了?”澹宁问他,周睽的衣服上还残留着隐隐的血腥味,“那边不顺利吗?” “没什么,就是想你了,总得和你一起走。”周睽深吸一口气,松开澹宁,又看到澹宁似有些震惊地看着他,才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好像有些孟浪了。 但他没有立场、又不想违心地解释什么,也丝毫不想撇清二人之间的关系,于是伸手帮澹宁理了理鬓发:“我来带你一起走,万象门这边不太安全。” 澹宁不太自在地移开眼睛,这话他不会答,也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周睽,只能把话题拐到旁边的陈忆霜身上。 “陈忆霜这边没有什么问题,”他神不守舍地说,“就是她不肯承认陈忠和魔族有牵扯,陈忠被魔族寄生,于名声上晚节不保,对她本人也是太大的打击。” 周睽这时终于注意到了陈忆霜,他抛出一个东西到她面前:“陈忠留给你的。” 那是一枚戒指,像是被烧过般有黑色的焦痕,上面镶嵌着不同样式的宝石,应当是一件法宝。 陈忆霜用她的杏眼盯着那枚戒指,澹宁见状把她身上的束缚解开,让她能拿起戒指细细端详。 “这只是件遗物,”陈忆霜小声坚定道,话音里有化不开的哀伤,“并不是他留给我的。” 澹宁转头去看周睽。 “或许吧,”周睽只是说,“陈仙子,你得明白,我们不是为了你来这趟的。如果不是因为澹宁,我们甚至不用兵分两路。” 他的话说得颇有余地,几乎就差明说出二人要放她一条生路。 陈忆霜听了却没什么动作,她不带感情起伏地问:“阿忠,他是被你……了吗?他真的被魔族……” “他被魔族寄生,神魂受损,恕我爱莫能助。”周睽说。 陈忆霜问:“距离阿忠离开有一会儿了,你为什么用了这么长时间?” 澹宁不安地皱起眉,除了语气,陈忆霜几乎是在质问他们了。 “陈仙子想从周某这里听到什么?”周睽已经不想再回答她,对澹宁递了个眼神,示意可以走了。 留下陈忆霜并不是全无好处,就算她再不想承认,在门派长老和其他门派的次次询问后,也一定会把“陈忠被魔族寄生”这个消息透露出来。 修真界认为这个消息是真或假并不重要,但它一定能在短时间内转移掉四大门派尤其是万象门的大部分注意力。 对于他们来说,这就够了。 无论是万象门还是凌玄台的访客,都还没有发现异常。澹宁对周睽点点头,收起黑白短刃,准备一起离开。 然而还没走出几步,陈忆霜突然又说了话。 “我不想要什么真相,我也不关心阿忠到底是谁杀的,”她手里攥着那枚戒指,没有看他们二人中的任何一个,“我只是不能接受。” 陈忆霜话语中不祥的意味太深,澹宁忍不住道:“陈仙子,难道你能接受一个魔族在你身边吗……” “也许你们是对的吧,”陈忆霜平静地打断他,“魔族不是阿忠,如果是他,他必然不能接受这样的对待——但是万象门倾注了他一生的心血,不该被这么践踏,他也不该得到这样的结——结局。” 直到最后一刻,她的语气依旧平静,就像深潭之水那样毫无波澜,只是透过平静的水面,能看到水下流动着的殷红鲜血。 如同镜面被打碎出裂纹,凝滞的空气碎成尖锐的锋刃,无形的手扯开空间—— 澹宁向后一步,脸色突变。 陈忆霜碎了本命法宝,强行突破了澹宁对她的法力封锁。 修为压制的力量极其巨大,陈忆霜这样不过是在自寻死路。 爆发出的力量如同烟火流星般转瞬而逝,陈忆霜不是不知道后果,她便是为了这后果而来。 如消逝的晨露般再无声息,她甚至没有留下一点儿神魂给来世,就被澹宁来不及撤去的严厉封锁吞噬殆尽。 澹宁站在原地,呆呆看着倒下的陈忆霜,不能接受眼前的景象。 陈忆霜就这么毫不犹豫地赴死了。 而此时此刻,他是难过的。 “她为什么要这样呢?”过了很久,澹宁才低声道,说给周睽,也给自己,“我只是想让她活下来而已。” 他很喜欢陈忆霜,因为对方曾经仅出于礼貌的关心和照顾而感激,希望她能平平安安的,特意为她留了能走的路。 可陈忆霜就是这么决绝地踏入了死地。 “我和你在魔渊里这么难,不都是为了活下来吗……”澹宁说。 他感到周睽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每个人都有可以为之去死的东西,”周睽说,“你有,我也有。” “我知道,”澹宁难过道,“我只是觉得,为了另一个人这么做不值得……” 或者并没什么不值得的,只是他现在还想不通。 他只想活下来,只想能在下一天、能在之后的每一天都活下来,都不魔化。 陈忆霜能不费吹灰之力地达到他的理想,却又将这一切这么抛弃…… 周睽将澹宁的手抓紧了一些,他的手很温暖,澹宁忍不住回握,终于觉出一点踏实与安心来。 他把眼睛睁大,看进周睽的双眼。 “没什么不值得的,”周睽温和道,“她只是比我们都懂得多。” “走吧,”他说,“陈忆霜死之前发了一道示警信号,再不走怕是来不及了。” 第36章 澹宁回过神来,陈忆霜刚刚发出的应该是万象门内部的示警信号,也不知是为谴责他们杀了陈忠,还是单纯不想让外人闯入万象门。 如今木已成舟,由不得他们多想,尽快离开才是上策。 澹宁随着周睽一掠而起,万象门大乘期彼此间隔得很远,即使各峰之间有传送阵,要赶来也需要一段时间。 即使如此,他们出来时,岁云山各处的传送阵已经开始零零星星亮起来。 “万象门根基深厚,大乘期的数量也最多,”周睽说,“不能再耽搁了,避开他们走。” 澹宁点点头,绕开传送阵最密集的区域,偏向岁云山西南山脚。 他们不能用万象门的传送阵,必须要走周睽之前设置在隐秘处的临时传送阵。 然而只到半路,他们就遇到了一个想象不到的人。 “沈冥?你怎么在这?”澹宁讶异地问。 一下子眼前多了两个大乘期,沈冥显然也十分意外,倒抽一口冷气,立刻祭出法宝,想要发信号出去。 两人怎么可能给他这样的机会,澹宁当机立断放出短刃,直接废了他的法宝。 沈冥脸上的表情因为心疼抽搐了一下,随即被更大的恐惧盖过。 此时澹宁已经恢复了本来面目,他根本不能把眼前的人和曾经见过两面的“陈道友”联系起来,反而因为周睽一下子就认出了他们。 “两位前辈,我无意冒犯,然而二位擅闯万象门,凌玄台不能坐视不理!” 他犹豫了一下,义正辞严地开口。然而任谁都能听出,他这一番话说得外强中干,颇没有底气。 澹宁与周睽对视一眼,不过片刻就想明白了前因后果。 来万象门拜访的袁非鱼带上了自己的弟子沈冥,收到陈忆霜的信号后,他们虽然身为客人,却也不能不管。 他们不知道对手是谁,所以化神期的沈冥也被派了出来,又因为实力不济所以被派到了偏僻的小道上——然后好巧不巧和他们撞上了。 不能再耽误时间,澹宁没有理会沈冥,和周睽一起就要直接闯过去。 沈冥愣了愣,飞快的心理斗争之后,居然一咬牙拦在了他们前面。 “让开。”周睽说。 如果不是因为曾有过一面之缘,现在袁非鱼就已经没有这个徒弟了。 沈冥脸色变了变,没有让开,反而移动了一段距离,堪称英勇地挡在了他们前面。 他没有出手,反而祭出一串圆珠,盘旋在周围,隐隐化为星辰的形状。 他知道自己不是二人的对手,从一开始打的就是下法阵、拖延时间的主意。 但无论他做什么,在巨大的境界差异面前,都只是以卵击石的行为。 “凌玄台什么时候这么有气节了?”周睽嘲讽地轻笑,黑色火焰出手,直接将沈冥的圆珠吞噬殆尽。 澹宁也不遑多让,现出黑色短刃,鬼魅般出现在沈冥身后,对他出了手。 黑色短刃破开沈冥的肩胛骨,一路向下,直取胸膛。沈冥立刻就白了脸色,颓然向侧边歪斜下去。 二人无意为难沈冥,但也绝不会让沈冥挡了路。澹宁用的招式是最简洁暴力的那一种,能以最快的速度让敌人失去战斗力。 唯一的好处,大概是这种外力造成的伤没什么后遗症,不会像独空寺方丈一样被打得几个月都行动困难。 沈冥这种的,回去躺一天上点灵药估计就能好得差不多。 澹宁抽出短刃,黑得纯粹的锋刃上没有一丝血迹。 他向周睽点了点头,正欲离开,却突然觉得哪里不对,向沈冥落地的方向看过去。 刚刚的气息……让他觉得很熟悉。 一瞬间被摄去了全部心神,澹宁飞身就要下去,周睽一把拉住他:“你怎么了!?” “他……”澹宁眼里满是不可思议,连自己说出的话都觉得不真实起来,“沈冥他是个人魔双血!” 刚刚沈冥被他伤到,浓重的血腥味里夹杂了一丝若有若无、非常微弱的魔族血脉的气息。 以至于近在咫尺的周睽都没能感觉到。 沈冥是凌玄台的掌门大弟子,内定的下一任凌玄台掌门,怎么可能会是个人魔双血? 如果他真的是人魔双血,怎么可能直到现在都没有被发现? “他是个人魔双血,”澹宁的语速极快,“我得下去看看——” 不等说完,他就迫不及待地要下去,却被周睽钳住了腕子。 “周睽!”澹宁厉声喊他。 这个时候,发现第二个人魔双血的意义周睽不可能不知道,更何况沈冥靠自己修炼到化神期后期,绝不可能只活了一百多年。 他跨过了那个“必定魔化”的坎,顺顺利利地活到了现在。 “你疯了?”周睽气得压低声音,“这是在万象门!” “那让我下去把他带走,”澹宁道,“只要一盏茶不到……” 周睽抓得他实在太紧,他忍不住回首委屈地喊了一句:“疼!” 周睽闻言减小了点力道,却没有松开他:“他是袁非鱼的徒弟,必然和袁非鱼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他受伤袁非鱼现在都一定知道了,何况是把他带走?” 周睽说:“你现在把他带走,明天凌玄台就能找到你我!” 经周睽点醒,澹宁也想起了其中厉害,只是仍不能释怀:“可是他……如果……” 如果沈冥能帮他找到不魔化的关窍呢? 他找了一百多年,每一时每一日想的不就是这个吗? 周睽又何尝不知道,只是他不能由着澹宁乱来,在这里稍有不慎,对上万象门的近十个大乘期,就算是他们也难以脱身。 “走!”他瞥到远远已经有人影赶来,没再说什么,强拉着澹宁离开。 - 三天后。 “你有多大的把握确定他是个人魔双血?”周睽手里端着茶盏,看着眼前不停踱步的澹宁。 自从从万象门回来后,澹宁就一直不踏实,刚才他前脚拿到消息,后脚澹宁就找上了门。 ——比平时来找他殷勤多了。 “至少七成,”澹宁根本没心思动自己的杯子,回忆沈冥受伤时的景象,“他身上的魔族气息很微弱,如果不是受了伤,就连我都发现不了……你那边怎么说?” “这两天你因为这件事,一直都心不安,所以我不是很愿意告诉你。”周睽轻轻叹了口气,“但沈冥这个人,底子我的确查清了。” “如何?”澹宁着急地追问。 周睽把桌上的薄薄几张纸推给澹宁:“非常不像个人魔双血,如果不是你,我可能看到这份东西,就会排除他的一切嫌疑。” “沈冥是独空寺收养的俗家弟子,家世清白。一百多年前他因为无心佛法,去了凌玄台,被袁非鱼收为徒弟,那时候已经是金丹期。” “他绝对超过一百五十岁,”周睽说,“也从未被人发现和魔物有任何关系。” “怎么可能?”澹宁边看边道,“我不可能看错——他身上的气息甚至都不像审过魔族后会有的那种,反而几乎就是魔族血脉特有的——只是更弱一些。” 周睽说:“如果沈冥是个人魔双血,又从金丹期开始就在凌玄台,不可能不被发现。” “化神期大乘期或许有可能,”他摇头道,“金丹期……连自己身上的气息都掩盖不住,瞒不过袁非鱼的眼睛。” 当初澹宁就是因为不会掩盖身上的魔族气息,才不得不在一个小门派里躲藏,才会被更高阶的修士发现。 “那如果他用了什么特殊的方法隐藏了气息,”澹宁说得越来越快,“甚至如果他有什么方法能避免魔化……” 周睽看着他,皱眉道:“你又激动了。” “我怎么可能不激动?”澹宁反问。 他抿抿唇,坐下又站起来,根本定不下心:“陈忠和万象门说人魔双血至多能撑一百五十年,我现在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 “但沈冥可能已经二百岁,”澹宁说,“他身上的魔族气息虽然弱,但丝毫不强势,不像是被压制着,他也丝毫没有魔化的迹象。” 澹宁从房间的这头走到那一头,周睽终于看得头有点发晕,他招招手让澹宁过来,看着他道:“我觉得沈冥这个人不对劲。一个人魔双血,不会这么大张旗鼓地出现在凌玄台。” “沈冥有什么问题,不如直接去看一看。”澹宁道。 “去凌玄台?”周睽问,“如果这就是凌玄台的圈套呢?” “那如果他真的是个人魔双血呢?”澹宁问。 他几乎是执拗地看着周睽,因为站与坐的关系,这样居高临下的角度更显得他坚定而不可说服。 周睽只觉得这辈子都没有遇到这样难解的问题。 “我没有不让你去,”他长长地出一口气,缓了语气,“但现在了解的东西太少,就算去,我们的准备也太少——至少过了这几天。” “可是我着急。”澹宁道,被周睽这样对待让他莫明委屈。 “我等不及,就算是现在去也不会出事。”他说,“我……不想再当魔族了,不想再当人魔双血,一天都不想。” “不行,”周睽缓慢又不容置疑道,“至少得再等一旬。” 一旬,十天,还是至少。 这个时间让澹宁不敢相信地睁大双眼。 他气得甚至话都没再说一句,直接甩开周睽出了门。 周睽:“……” 关心则乱,这种情况,他无论再说什么都无济于事。 好在澹宁不是拎不清楚的人,应该不会因为冲动做事。 有他在这里,也不会让澹宁出什么事。 第37章 澹宁从来不是拎不清楚的人,他很清楚沈冥的出现意味着什么。 第二个人魔双血…… 这其中隐含的东西太丰盛太诱人,让他甚至不能静下心来细想,也完全不可能像周睽所说的那样再等上十天半个月。 凌玄台防御和守卫的确周全,但远不到龙潭虎穴的地步,只要足够谨慎,他来回一趟都用不了两个时辰。 无论如何,起码要搞清楚沈冥究竟是不是人魔双血,还是那天只是看错了。 这件事,澹宁一天都等不了。 他几乎在走出门的立刻就做出了决定,必须尽快去确认沈冥的状况,至于之后再做什么…… 最好能把沈冥带回来,实在不行,退而求其次也要试着弄清楚他体内的血脉构成。 澹宁第三天的时候去找周睽,在外面徘徊犹豫了许久,才被周睽主动喊进来。 “沈冥的事情……”他不安地舔舔嘴唇,“你那边调查得怎么样了?你还觉得他有问题吗?” 周睽轻叹了口气,递给澹宁一杯茶:“沈冥的履历非常干净,早年又在独空寺——独空寺一向喜欢收容孤儿。到了凌玄台,沈冥在年轻弟子中修为算是不错的,身世这种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再没什么人关心。” “查不出来他的父母。”澹宁总结道,不知为什么显得有点僵硬。 周睽点点头,停了一下又道:“四百多年前魔渊封印破损后,人间出现过一批人魔双血,最出名的赵子渊就是其中之一。但是沈冥的年龄和修为都对不上。” “所以我依旧觉得他有蹊跷……”他说到一半,停下看澹宁,无奈又了然道,“你还是没想通。” “嗯,”澹宁说,“我自己去问他。” 周睽一瞬间觉出好像有哪里不对,然而他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眼前就猛地一黑,随即失去意识。 澹宁放下手里丝毫未动的茶,自进来起就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稍稍放下。 魔族并不辟谷,周睽从魔渊里出来后便一直留着喝茶的习惯。 从头至尾整套工序他都亲力亲为,不给任何人做手脚的机会,却偏偏对澹宁没有设防。 从魔渊里机缘巧合带出来的樊金花,澹宁在茶里下了两倍的药量,就算是神仙来了也得睡上半个时辰。 计划进行得异常顺利,澹宁心里心虚了一小下,毫不耽搁地去了外面的单向传送阵。 -、 沈冥在凌玄台接近中心的位置拥有相当大的一片地方,除了最西边的两个堂舍,整个立诚馆都归沈冥所有。 大乘期的修士会格外再多一片地,不过按化神期的标准,沈冥的待遇好得惊人。 前几日陈忠与陈忆霜身死、凌玄台沈冥被周睽和澹宁所伤的消息一传出来,整个修真界都大为震惊。 好在沈冥虽然受伤,但并无大碍,将养了几天便恢复如初。 这一日他打坐完毕,刚走了没两步路,就被身后突然破空出现的人按到了地上。 沈冥:“!?” 他立刻开始挣扎,澹宁却没有给他什么机会,抽出黑色短刃在他小臂上来了一下。 鲜血汩汩流出,表面随着澹宁手中的光晕不停细微地颤动。 这道试血咒是为了帮助修士识别人魔双血而发明,非常粗暴,也毫不留情。它起效的原理很简单,强行打破人魔双血中人类和魔族血脉的暂时平衡,某些魔族特征便会自然显现。 从流出的鲜血开始,那诡异的波动逐渐蔓延至沈冥小臂,到他的胸膛和全身。 沈冥原本能称得上儒雅的外表开始起了变化。 他的小半张脸都被细小的鳞片覆盖,鳞片的颜色与肤色相似,不是近看,可能会以为这就是肌肤。 与此同时,他裸露在外的手臂也有同样的变化,不闪光的黯淡鳞片不过米粒那么大,零零散散地分布在他的全身。 澹宁控制不住地恶寒一阵,他在魔渊待过,几乎已经能想象得到沈冥的父母中,那个非人一方的样子。 “……我怎么了?”沈冥忽然开口问他。 这个时候,他已经看出澹宁对他没有杀意,所以脸上的表情震惊大于恐惧。他简直是费解地看着自己手臂上的鳞片,就像看到什么从来没有见过的恐怖图纹。 “你是个人魔双血,”澹宁看他表情不对,“你不知道?” 沈冥还是很茫然:“什么……?” “你也是个人魔双血。”澹宁重复了一遍。 起初沈冥完全不相信他的话,但在看清身体变化和澹宁的一句“否则我为什么来找你”之后,终于陷入了无可避免的沉默。 “我还是不信,”沈冥犹豫道,“师父视我如己出,日夜悉心教导我功法,如果我是个人魔双血,师父他怎么可能没有发现?” “现在不是你信不信的问题,”澹宁干脆道,“如果凌玄台发现了你是个人魔双血,你应该知道后果。” 沈冥没有回话,沉着脸不知在想些什么。 “你活了多久?父母是谁?”澹宁问他。 “二百一十年,我父亲是万象门修士,在我八岁的时候过世了。”沈冥说,“我母亲……我不知道,我没见过她。” 澹宁眯了眯眼睛:“你真的从不知道自己是人魔双血?” “这我要怎么知道?”沈冥不禁反问道,“我和别人没有任何差别,如果不是你突然出现,我可能也不会知道。” 澹宁:“你朔日就不……” 他看到沈冥震惊又迷茫的表情,猛然住了嘴,明白问了也是白问。 沈冥活了二百多年,迄今没有魔化,朔日没有反应,也不知道自己是人魔双血。 魔族血脉在他身上就好像没有一样。 澹宁心中的震惊不比刚得知血统的沈冥少,他盯着沈冥看了一会,觉得一切只可能与沈冥的父亲有关。 “你父亲是万象门的修士……”他沉吟道,“到了什么境界?” 万象门之前接纳过一批人魔双血,如果有人从中悟出了什么抵御魔化的方法,并不是不可能。 沈冥不确定道:“我不太了解,只知道家父是因为意外身亡,我也因此流落在外。死前他可能是元婴,也可能到了化神。” 许是澹宁看过来的目光太过于灼热,沈冥顿了顿,问道:“你过来……是想从我身上找到避免魔化的方法吗?” 澹宁简单地嗯了一声,收起黑色短刃:“你得跟我走。” 沈冥因为这突如其来的要求睁大了眼睛:“我是凌玄台弟子!” 澹宁复又抽出黑色短刃,绑走一个沈冥对他而言轻而易举。 “凌玄台绝不是重义轻利的门派,”沈冥坚持道,“我身上有我师父的保明咒,如果我被带走,凌玄台定不会放过你们。” 他是个硬骨头,之前敢只身试图拦下澹宁二人,现在也不会因为暴力而服软。 “保明咒……”澹宁低声自语,周睽的判断果然没错,大门派的大乘期对徒弟多多少少都有些保护措施。 “你可以继续留在凌玄台,”思考片刻后,澹宁道,“但是需要配合我——否则我就把你是人魔双血的事捅出去。” 第38章 沈冥看起来还是不情愿,他虽然一刻钟之前知道了自己是人魔双血,脑子里的思维却仍旧是传统修真界的那一套。 ——人魔双血更偏向魔族阵营,他们的话不能信。 “万象门说人魔双血一百五十年左右就会魔化,”沈冥皱眉,看着自己身上的鳞片随咒语效力褪去而逐渐消失,“但我至今也没什么事……” 万象门理论出错的可能极小,大概率是沈冥本人和其他人魔双血不一样。 但如果这样…… 沈冥说:“就算我师父知道了这件事,也不一定会像你说的那样——我到现在都没有魔化,兴许以后也不会。” “况且凌玄台是我百年来修炼之地,师父对我恩德深重,”沈冥大义凛然道,“如果他认为我罪不容诛,那我命绝于此,也是毫无怨言的。” 说完他绷紧身子看向澹宁,竟一副非暴力不合作的态度。 澹宁:“……” 他真想抽出黑色短刃给沈冥再来一下。 “你——”他恨铁不成钢道,“你怎么这么——” “我来找你是难道为了这个吗?”澹宁缓过一口气,没忍住又问。 沈冥的目光一瞬间变了变,他微微皱眉,好像在犹豫些什么。 但很快他就定下心神,能抬头坦然地面对澹宁:“我知道你是人魔双血,你的日子不好过。但你和周睽杀害万象门掌门和他的道侣,我怎么能再帮你们、为虎作伥?” 澹宁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难怪这个沈冥成为凌玄台的掌门大弟子未来的预备掌门——这人简直将仁义礼智信那一套发挥到了极致。 他毫不怀疑,如果真的成为凌玄台掌门,沈冥绝对会是一千年来最符合期望的那一个。 这样下去不行,澹宁略一沉思,突然开口。 “陈忆霜不是我们杀的。”他说。 沈冥惊道:“什么?” “陈忆霜不是我们杀的,”澹宁说,“我原本想保下她性命,但是她当时受的打击太大,自己爆体而亡。” 沈冥:“可她死的时候筋脉寸断,又有被禁锢法力的痕迹……” 澹宁垂下眼睫:“我下的手,陈忆霜自己碎了本命法宝,强行突破封锁……” 直到现在,这件事他都不太愿意回忆,陈忆霜的死太出乎意料,也太让人揪心。 沈冥果然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主,他的态度已经没有方才那么抵抗,微微向前倾身问:“那陈忠呢?万象门的人找不到他的尸身,只在岁云山某处发现了烈火焚烧的痕迹。” “除此之外呢?”澹宁问,“还有什么特别的吗?” 沈冥犹豫一下:“我听说他们还发现了……像是魔族的东西,有人怀疑是周睽勾结魔族,但并不能确定。” “陈忠被魔族寄生,周睽下手除掉了魔族,陈忠不幸罹难。”澹宁叹气。 在他们的计划中,陈忆霜活着,便能把陈忠被寄生的消息传出去。可如今陈忆霜自觉身亡,这件事竟成了没人知道前因后果的无头案。 只怕现在整个修真界都觉得二人的死是他和周睽的刻意谋划,是为了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下的先手。 沈冥皱眉:“既然如此,你们为什么不把真相说出来?” “还有一些特殊原因,”澹宁对他笑笑,“但请你相信,我说的没有半句虚言。” 既然事已至此,他和周睽倒不如守株待兔:下一个按捺不住跳出来对付他们的人,大概率也与魔族脱不了干系。 沈冥闭口不言,没有再说什么,神情与举动却说明他至少已经信了一半。 澹宁勉强笑笑,站起来。 “我从小到大,做过这么多事情,我不敢说其中没有一件错事恶事。但直到现在,我都能说自己问心无愧。” “凭什么人魔双血就得死?”他说,“你也是人魔双血——难道你就是残忍恶毒的魔族吗?” 沈冥看着他,终于缓缓摇头:“不是。” “那我凭什么要经受这一切?”澹宁说,“我也不想东躲西藏,不想被人当成魔族对待,不想魔化,想被大家喜欢——但是我快撑不住了。” “万象门说的一百五十年,”沈冥动容,“你……” 澹宁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会是怎样的表情,他别过头,不去看沈冥:“我可能撑不了一百五十年那么久。” “你是目前唯一能看到的希望。” “那我应该怎么做?”沈冥问,“我是说,对人魔双血我几乎一无所知,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到现在还没有魔化……” 说到魔化两个字的时候,他略微顿了顿,仍旧不太习惯将这个词和自己联系起来。 对他这样在安逸环境里成长修炼的修士,魔族实在是个太陌生的概念。 澹宁根本没注意到这个,他已经飞快地看过来,难以掩饰自己心里的高兴。 “你和其他人魔双血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同,可能是你父亲当时动了手脚,只不过我现在还没有发现。”他按捺不住地踱步,“但只要用的时间够长,或许再加上周睽帮忙,迟早能找出那一点特殊之处。” 周睽这个名字和事迹在修真界实在是如雷贯耳,沈冥立刻就把刚才的同情和感动放下了一半。 “我可以帮你,”他说,“但你必须保证,你和周睽不对凌玄台不利。” 周睽和澹宁一出手,陈忠和陈忆霜就死了。若是他们在凌玄台再如法炮制一次,沈冥完全不敢想象后果。 澹宁点头:“我在你身上没有下任何禁制,如果你发现有任何问题,完全可以把这件事告诉袁非鱼。” “当然,我并不建议你说,”他顿了顿道,“毕竟你也是个人魔双血,为了你自己的安全,还是先瞒着为好。” “我懂这个道理,”沈冥放松下来,对澹宁友善地笑笑,“今天的事很突然,但好在似乎不是什么坏事。” 对沈冥不是坏事,对澹宁则绝对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他找了一百多年避免魔化的方法,甚至已经快要绝望,如今眼前却站了一个活生生的没有魔化的人魔双血。 弥足可贵,命运折磨了他一百年,终于在今天给了他一个难言的惊喜。 “其实我之前就见过你,”澹宁不禁道,“——不是万象门,你还记得曾经在雍都被一个散修问过话吗?” 沈冥惊讶地睁大眼睛,过了一会儿,他才难以置信道:“那闻道园那一次……?和你一起的修士?” 澹宁颌首:“也是我,和我一起的是周睽。” 两次都没有认出眼前的人就是澹宁,明明是化神后期却被人骗得一愣一愣…… 沈冥沉默了一会,只能干巴巴道:“那万象门那一次,我也得感谢你了。当时我执意拦路,若不是你手下留情,只怕我现在已经是一抔黄土了。” 澹宁还想说话,沈冥却想起了什么,脸色突变。 “时间不早了,”他说,“师父酉时会来看我,询问我伤势恢复情况!” 澹宁跟着一凛。 “我不便多留,”他拿出一张玉牌,用黑色短刃在上面飞快地刻上咒文,“用这个联系我,之后我会给你消息。” 沈冥接过玉牌,澹宁最后对他点头致意,身影骤然破空消失。 沈冥盯着他消失的地方看了一段时间,才神色复杂地整理好仪表,去前厅等待袁非鱼。 - 和沈冥的交涉称得上顺利,后期相处也很愉快,澹宁却在回去的路上犯了难。 算算时间,被药倒的周睽应该已经醒了。 这是为了早点见沈冥才做出的无奈之举,却也的确是他做得不地道。 澹宁在门口徘徊许久,竟想不出要跟周睽怎么解释。 就算进去就认错,按周睽的性子,也不可能就此揭过。 他可是货真价实地给周睽下了药,把他放倒了——过去的几百年里,周睽恐怕都没有中过这种阴招。 眼看着天色渐晚,总不能一直待在外面。 澹宁做了个深呼吸,终于下定决心,一脸视死如归地推开了最外面的门。 进去首先是那汪灵泉,看到熟悉的景色,澹宁心里的忐忑略消下去一些,一转弯却直接撞上了人。 周睽抱臂就靠在最外侧的小阁楼旁边,澹宁猛地停住,周睽却连头都没有向他的方向偏一下。 明明是和爽的秋天,澹宁却一瞬间起了一背的鸡皮疙瘩,硬生生从周睽面无表情的侧脸中品出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恐怖感。 不用说,他在外面徘徊犹豫那么久,周睽肯定都知道。 澹宁迟疑了一下,硬着头皮道:“是我之前做的不对……” 周睽根本没看他。 “你……”他气得说不出话,最后甚至笑出声来,“你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第39章 澹宁正在脑中搜刮今天从沈冥那里得到的信息,寄希望于兜出来给周睽看之后能让他心情稍微好一点。 然而周睽的这一句话,却让他愣在了当场。 今天是什么日子? 一阵凉意顺着脊椎骨窜上来,澹宁不禁打了个寒战,自己都不相信自己竟然会忘了这个。 “今天是……”澹宁艰难地吞咽了一下,放在身侧的手都在微微颤抖,“今天是朔日。” “如果再晚一个时辰,今天你就回不来了。”周睽说。 “我……”澹宁一句话都说不出,这几天他太关注沈冥,又日夜琢磨着怎么给周睽下药,根本没分出心神去注意日子。 又或者在他潜意识里,周睽总会帮他注意这一点的。 “你知不知道这样有多危险?”周睽转过头来看他,“凌玄台各项布置严密,但凡你动作慢一点、迟一点,一旦到了晚上,你就只能任人宰割。” 他现在还留着一点刚醒来时的心有余悸,声音从唇缝里挤出来:“你不知道我当时有多害怕——” 澹宁想缩肩膀又忍住了,他偷偷抬眼睛去瞄周睽神情,不知为何心里有点委屈。 周睽说得没有错,让他生出无数心虚和不安来,可他还是咬咬牙,开了口:“我是不该去——可我总是得去一趟。” 他等不了,就算眼前是刀山火海万丈深渊,他也得趟过去。 他也犹豫,他也退缩,他也害怕,可最后不都得往前走吗? 可是现在面对周睽,离开时那股冲劲消失了大半。澹宁一句话说完,最后的骨气也散了,兀自站在原地与自己怄气。 周睽怎么能因为这个怪他? 周睽说的的确没错,澹宁清清楚楚知道这一点,可他怎么能因为这个怪他? 这样莫明其妙的情绪让澹宁自己都招架不住,一边觉得自己无理取闹,一边又不可自抑地委屈扁嘴。 周睽看他这个样子,简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把心里百般交错的情绪团成一团,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气还是气的,气他擅自行事,气他偷偷下药,气他宁愿一个人去都不愿意告诉自己。 可真到了这个时候,他又觉得眼前的人这么好,让他什么都舍不得说。 无可救药,周睽索性放弃,带着澹宁往回走。 澹宁跟在后面,想和周睽说话,却又心里梗着,不愿意率先开口。 刚才他因为周睽的态度而委屈,现在周睽不生气了,他又想周睽跟他说说话。 一直到了澹宁的房门口,周睽才停下。 澹宁依旧没说话,只是难以置信地看着周睽。 他要把自己撂在这儿? 周睽没看他,用指节敲了敲门框,示意澹宁可以进去了。 澹宁动都没动,把自己的双脚钉死在地上。 这叫什么事?周睽不管他了吗? “晚上的时候,”周睽说,“记得来找我。” 澹宁一瞬间睁大眼睛,拿捏不太准周睽的意思,周睽却没等他想明白,先一步走了。 - 最开始时,澹宁在院子最外面的门前踱步,现在则在周睽屋子的门前踱步。 周睽就在里面,可薄薄的一扇门却仿若天堑。 天色马上就要黑透,他一面恐惧即将到来的疼痛,另一面又不想就这么进去。 他从小就硬气,不愿意向别人服软。但朔日这种情况,他要是进去了,就相当于是在示弱,简直是当一盘菜给周睽在送。 可要是不进去……澹宁焦躁地抿了抿嘴,他一点都不想不进去。 就算不是朔日,他也想见见周睽,想跟他说话。 他不想让周睽这样,想让周睽出来拉着他的手带他进去。 他就是想让周睽对他好。 澹宁猛地停下,因为自己方才的想法而微微震惊。 他怎么能这样想? 周睽平时难道对他还不够好吗? 可又好像不一样…… 澹宁几乎是恐惧又期待地审视自己那些微妙的情绪,并不陌生,却是他一直以来所忽视的。 可自从“想让周睽对他好”这个念头产生的那一刻起,它们就像获得了新的养料,在他心底疯狂乱窜,理直气壮地寻找出口。 他就是不喜欢周睽凶他,不喜欢周睽不理他。 就是想让周睽对他好,就是想让周睽一直一直地对他好。 为此他甚至可以稍微地、不像自己平时那样地对周睽服个软。 或者再多一点也可以,澹宁还不太确定可以多到什么程度,但也许可以不对周睽下药,而是对他说得再清楚、再明白一些。 也许能说服周睽陪着自己一起去。 澹宁的心里又生出零零星星的勇气来,虽然不多,却已经足以支撑着他忐忑地推开那扇门。 “周睽?”澹宁小声喊他。 周睽就在门边,看着他。 澹宁最开始被吓了一小下,随即手足无措地进来,规规矩矩坐到桌旁,手里捧上周睽给他倒的热茶。 他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盯着茶杯里的水面,觉得可以向周睽汇报一下他的发现:“沈冥他是个人魔双血。” “他身上有什么特殊的东西,阻止着他和其他人魔双血一样魔化,暂时我还没有弄清,”澹宁说,“不过我说服了他帮忙……” 他抬头发现周睽没有坐下,而是站在他旁边认真听着。 从澹宁进来,他的眼睛好像就一直在看着澹宁。 “你不生我的气了吗?”澹宁转过头,小声问他。 “我怎么舍得生你的气。”周睽说。 澹宁眨眨眼睛,抿起嘴角笑了。 他笑起来总是眼睛弯弯的,可此时因为极力克制,又显出几分矜持,同时瞳孔里的亮光是止不住的欢喜。 “我等了你很久,”周睽说,“如果到时候你还没有来,我就出门把你拉进来。” 他露出个笑容:“幸好你来了。” 前面的生气是真的,后面的一切却不过是顺势而为,是欲擒故纵的刻意谋划。 他不会让澹宁一个人过朔日,但也不想一个人温温吞吞地一厢情愿。 澹宁在最后的时刻中了套,他不会再是一个人了。 澹宁僵在那儿,如遭雷击。 他也想通了这一点,不知所措地把茶杯放回桌子上,不知道自己该责怪还是该质问。 好在他遇事并不逃避,很快就抓住了事情的重点。 “你喜欢我吗?”他问。 第40章 澹宁这一记突如其来的直球让周睽都愣了一刹那,他转头又看到澹宁在那里正襟危坐,从上到下都绷得紧紧的。 脸上没有一丝表情,澹宁连眼睛都不眨地看着他。 如果没有猜错,只要他说一个不字,澹宁就能直接吓得炸毛跑路。 现在是朔日,这种时候他当然不能让澹宁走。 澹宁其实心里没什么谱,他问出这个问题时很大程度上只是顺着逻辑觉得好像该这么问,内心简单得要死,一句话说出了口才觉出自己的鲁莽。 就算周睽之前的话里意思不纯,但也不一定就是…… 周睽怎么可能会喜欢人呢? 况且周睽到现在还没有回答他。 自己刚才的行为实在是太冲动了。 澹宁呼啦一声站起来,僵硬地移开眼睛,只觉得自己应该出去吹吹凉风冷静一下。 “你要走么?”周睽突然开口,很轻地问他。 “我……”澹宁不敢看他,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能说什么,又突然想起今天是朔日。 走……怎么能走? “我就是怕吓着你。”周睽过来,扶着肩膀把他温柔地按回椅子上,脸上的表情除了无奈,更多的是慎重和认真。 他还没考虑好怎么回答澹宁,澹宁就自己把自己吓得要逃跑。 明明平时处事游刃有余……怎么在这种事上,胆子会这么小? “你看着我。”周睽说。 他一只手扶着澹宁肩膀,另一只手按在椅子的扶手上,即使已经低下身子,依然要比坐着的澹宁要略高。 澹宁抬头去看他,猝不及防地撞进一双充满爱意和认真的眼睛里。 明明与前一刻毫无差别,他却仿佛被困囿在这一尺三分地,困在了周睽制造出的狭小空间中。 就连空气都被抽走,澹宁大脑在很长的时间里都是一片空白,直到周睽低下头,蜻蜓点水般在他唇角飞快地亲了亲。 然后在他耳边很轻地说了两个字。 像一股暖流击中心脏,无数温柔和欢喜满溢着流淌出来,澹宁比刚才的刚才还要高兴,忍不住翘起嘴角笑。 他一笑起来,周睽就又忍不住想亲他。 许是他目光里的意味太强,眼底的神色沉得太深,澹宁不自在地抿了抿唇,脸上其他地方却仍是藏不住的高兴之情。 这种时候,他总有一种欺骗性的乖巧,所有岁月和苦难加给他的负担和杂质全部褪去,只剩下最朴素的天真和纯粹。 周睽喜欢他的不屈与坚韧,却也疼惜他的这一点。 “今天是朔日。”周睽说。 澹宁听到这个词时面色略微变了些,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反应。 就算今天是朔日,他也依旧欢喜:“一会儿不是有你吗?” 澹宁的语气几乎让周睽整个人都陷进去,他替澹宁理理鬓发,问:“我能抱抱你吗?” 澹宁犹豫一瞬,周睽这么正式的提问让他觉得有些奇怪,但到了现在,好像也没什么好扭捏的。 他点点头:“那你快一点,我怕就快要……” 外面已经黑透了,很快他可能就没有心思能宽裕给周睽了。 周睽亲亲他额角,把澹宁拉到自己怀里。 然而与面对面的拥抱不一样,周睽在最后一刻使了个巧劲,让澹宁转身,从背后把他圈进怀里。 澹宁:“……?” 这样看不到周睽,他有些不解地转头,疑惑还没问出口,便被周睽一只手覆上心口。 一丝暖意从他手接触到的地方开始,缓缓蔓延至全身。 像泡在热水里一样舒服,澹宁眯了眯眼睛:“这是?” “那个咒法,”周睽说,“我最近一段时间都在改,前两天终于有了眉目。” “想让你晚上能睡着,”周睽低笑了一声,“也为了……讨你欢喜。” 澹宁把手盖在周睽的手上,张了张嘴,说不出一个字来。 直到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久到那个总让澹宁担惊受怕的时刻必然到来,他还是没有感受到一丝疼痛。 “你怎么对我这么好。”澹宁低声道。 “我心疼你,”周睽说,“去睡一会儿。” 澹宁问:“那你呢?这咒法?” 从开始到现在,周睽都没有停止施法,源源不断的灵力注入进来,帮他把叫嚣的魔族血脉压制得温顺服帖。 澹宁不知道周睽对原先的咒法做了什么改动,但显然它不像之前一样只要一次施法就能维持一段时间,而是需要不停施法才有效果。 “一点小瑕疵,”周睽微笑道,“要不我松开?” 澹宁:“……!??” 他拼命摇头,这个不行。 周睽在他身后闷笑,澹宁心虚得很,只能嘟囔一句:“反正你晚上也不睡……” “我也不睡,陪你说说话。”他也知道周睽是在开玩笑,“没有你,我晚上本来也睡不着,现在就很好了。” 澹宁从来要的不多,能像现在这样,已经让他很高兴、很满足了。 “好。”周睽表面答应下来,哄着澹宁躺下来,从背后抱住他,同时却在咒法里混了点不单纯的昏睡咒成分,一丝一缕地用在澹宁身上。 澹宁没有发现,他缩在周睽怀里,细细回味着这一天的经历和发现。 沈冥是个没有魔化压力的人魔双血,在沈冥的帮助下,也许终有一天,他也可以不用再担心这些,能够没有负担地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而周睽…… “周睽?”澹宁喊他。 “怎么了?” “我……今天真的很高兴。”言语到了这个时候都显得匮乏起来,夜晚静谧,澹宁心上却满满是周睽注入进来的暖意,“周睽,我真的很高兴。” “嗯。”周睽答道。 “周睽?”他又喊他,不为等到回答,就只是想叫叫他的名字。 “嗯。” “周睽?” “嗯。” “周睽,周睽,周睽……” 澹宁喊得越来越缓,心里的欢喜伴随周睽给予他的暖意一起发酵,就像酒醉微醺一般让他整个人都朦胧起来,也让他喊出的名字的最后都带了某种特殊的甜腻和陶然。 他在潜移默化中已经逐渐没了思绪,只记得要陪周睽到天亮,便在模模糊糊中含糊地喊他,来保持最后一点即将消失的清醒。 周睽在他身后终是忍不住,开了口。 “你别这么叫我……”他说。 周睽的语调压得很低,声音里甚至带了一点不常见的沙哑。澹宁猝然一惊,身后的感觉让他意识到了什么,连身体都随之僵硬起来。 但他一天劳累,情绪激荡反复,这一惊吓终于触发了周睽下的昏睡咒,澹宁还没有来得及说一句话,就彻底闭上眼睛,跌进了沉沉的睡梦中。 只剩下周睽在那边苦笑,澹宁睡着了,他要维持咒法效用,也不好做什么大的动作。 甚至于连偷偷亲一下澹宁都不敢,否则只怕会变本加厉…… 周睽郁卒一会儿,把他的澹宁往里拉了拉,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努力平静下心绪,闭眼假寐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的卡了,但晚上十二点应该还有,我一定行! 第41章 澹宁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半上午,周睽的昏睡咒下得太狠,他睡眼惺忪地发了一会儿呆,才终于想起昨天是怎么睡着的,脸色略略不自然起来。 更何况这还是在周睽的住处。 “醒了?”周睽从外面进来,见澹宁呆呆地在那里发怔,过去摸摸他的额头,塞给他一杯热茶。 还在床上喝什么茶…… 澹宁把茶杯推回去:“不用,我先去换身衣服。” 昨天这么凑合着睡了一晚上,从上到下都皱皱巴巴的。 他回来后周睽重新把茶杯塞给他:“我早上思考了一下关于沈冥的事情。” 说的是正事,态度也还算自然,澹宁偷偷松了一口气:“关于哪方面?” “他的父母。”周睽说,“两百年前魔渊封印完好无缺,不可能有魔族出来,所以他的魔族母亲,应该是云希夷时代的漏网之鱼。” 云希夷是四百年前的墨云宗宗主,他执掌墨云宗的时期是人魔之战打得最残酷的时期。 随着云希夷和墨云宗被血祭,魔渊封印被修复,人间再度安宁,残余在人间的魔族也被修士绞杀殆尽,仅留了一赵子渊为首的几个人魔双血。 “她在外面躲藏了二百多年?”澹宁不太敢相信,“为什么不回魔渊去?又为什么要和一个修士生孩子呢?” 周睽摇头:“不知道,原因可能有很多种。可能在魔渊里有仇敌,也可能是被某种原因牵制在了半路。” “至于为什么要和一个修士生孩子……”周睽停顿了一下,“一个单独的魔族绝不会在安危不定的时候生育,所以她应该是为了寻求某种庇护。” “沈冥说他父亲可能只到元婴或者化神。”澹宁沉吟道。 周睽:“足够了,元婴期放到外面能当个小门派的掌门,化神期在大门派里能独占一座山头,足够庇护一个魔族。” 人类庇护魔族这个想法让澹宁不太舒服,他撇撇嘴:“不仅庇护,还生下了一个孩子……他父亲爱上了他母亲?” “可能吧,”周睽冷嗤一声,“不过是被魔族蒙骗而已,魔族没有这种东西。” 澹宁眨眨眼睛,觉得自己该问点什么:“那你在魔渊三百年……” 魔族大部分长得奇形怪状,但也不乏有艳色巧姿、我见犹怜的。 周睽用一只手按了下太阳穴:“怎么可能?我见到魔族只有厌恶。” “那我呢?”澹宁问。 “怎么可能?”周睽说,“喜欢你都来不及。” 澹宁带着点小得意一个人笑起来,周睽看了没说什么,只是把他拉过来按着亲上去。 澹宁差点没拿稳手里的茶杯,松手之后连忙用了个悬停的咒法,才让它没有直接在地上摔成碎片。 结束后周睽目不转睛地看着澹宁,又继续说道:“万象门二百年前陨落的沈姓修士有两位,一个元婴期一个化神期,如果不出意外,沈冥的父亲可能就是二人中的一个。” 澹宁脸颊上的红色还未褪去,在那边用手背擦嘴唇,闻言道:“这个我之后可以和沈冥确认一下。” 有了玉牌,和沈冥的联系非常方便,然而澹宁的消息还没发出去,就先收到了沈冥的来信。 “他倒是觉悟得快。”周睽挑眉评价道。 “唔,沈冥说父亲是万象门的沈玉龙,他从昨晚到现在,和袁非鱼了解了一下相关情况。”澹宁边看信边道,“虽然沈玉龙死得突然,但是万象门兴许会有一些他的遗物,沈冥求袁非鱼帮忙查一下……袁非鱼同意了!” 澹宁抬头看周睽,目光中满是惊喜之色,周睽也没想到会这么顺利:“这沈冥看来的确深得袁非鱼的信任和宠爱。” “话虽如此,”澹宁说,“但沈冥突然得知自己是个人魔双血,恐怕也对自己的情况多有担心。虽然他没有明说,但是发来的消息言语之间多有忧虑。” 他想了想道:“我回信的时候尽量安抚一下他,说我和你都会尽量保证他的安全——对沈玉龙的调查,我们要不要暗中帮沈冥?” “应该不用,”周睽摇头道,“他既然能当上凌玄台的掌门大弟子,就定然有一番手段,不会把事情搞砸。如果我们加入进去,可能会越帮越乱。” “也对,那就这样……”澹宁飞快地写给沈冥的回信,“他做事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 发出消息后,澹宁是难得的轻松:“希望沈冥这边事情能成。” 最好的结果就是沈冥能通过他父亲的遗物,找到抑制魔化的方法,到时候一切问题自然迎刃而解。 但也要做最坏的打算,他顿了顿,又道:“如果沈冥这边也不行的话……我应该还能撑几年,并不是没有其他希望。” 就是有些愧对周睽了,像他这样前途未卜、朝不保夕的人…… “能成最好,”周睽突然开口,他像是根本没发现澹宁的感伤,“本来我还想着如果实在不行,就带你重回魔渊去看看。” “回魔渊?”澹宁注意力被转移,问周睽道。 周睽点头:“我这一百年来,其实一直在想一些事——为什么凌风要用魔族一百年不出魔渊,跟我换几个大乘期?” “为什么魔渊封印的强度一直维持稳定,就好像有人在刻意维持这样的局面?” “为什么凌风一直想把我诱骗回魔渊,又不想让我发觉这一点?” “你找到原因了?”澹宁问。 周睽嗯了一声,拿出一册书简递给他。 澹宁接过来,只见这是他们从闻道园得来资料里的一部分。他和周睽这一段时间将那些资料整理得七七八八,但主要是周睽在研究和甄别。 “人魔二族多有摩擦,魔族不敌,主动退居魔渊,并修筑封印阻拦人族进攻?”澹宁越看,眉头皱得越紧,“魔族难道不是被人封印进魔渊的吗? “这是妖族对于几万年前往事的记载,和我们现在流传的版本有很大的不同。”周睽说,“现在的版本随着历史多有改动,妖族的记载在某种程度上,更具有真实性。” “可如果这样……”澹宁只觉得想都不敢想,急急地往后看,“这上面说魔渊封印是魔族先修建,随后人族不想魔族出来,顺势而为,加固魔渊封印——魔族为什么要修魔渊封印把自己拦在魔渊里面?” “如果魔族根本就不想从魔渊出来呢?”周睽问。 澹宁:“怎么可能?” 魔族如果不想出来,四百年前魔渊封印破损,就不会爆发那么激烈的人魔之战了。 “也许人魔之战的爆发的原因不是我们原来想象的那样,”周睽只是说,“这是我从凌风的行动中推测出来的。” “魔族当初修筑的封印也许与我们现在看到的魔渊封印完全不一样,不是为了拦住魔族,而是为了拦住其他东西。” 澹宁意识到了什么,眼睛难以置信地睁大,连呼吸都不敢大声:“妖族的记载中说……魔族退入魔渊时,除了自己,还带了一部分人进去。” “嗯,”周睽说,“魔族修建封印,我猜是为了不让魔渊中的人类跑出来。” 一道封印分隔人间和魔渊,两边都在修筑封印,一个拦住人,一个拦住魔族。所以现在看到的魔渊封印,只挡出,不挡进,对人对魔都是如此。 这是一个极其大胆的假设,恐怕除了周睽,谁也不敢往这个方向想。 然而周睽这么说,并不是没有根据的。 “血祭,”他用指节敲了敲桌面,“你还记得当初的魔主向修真界索要三千凡人幼童吗?为什么要是凡人幼童?” 魔主给的理由是修炼功法需要,但这基本已经能断定只是一个幌子。 “因为好控制。”澹宁说。 “对,”周睽说,“我毫不怀疑,魔渊里面,魔主也在进行某种血祭,为了保证魔渊封印的长久运转,甚至于……保证魔渊的稳定。” 澹宁问:“这会不会太离奇了?” 这猜想也过于天马行空了一点,是任何前人都没有考虑过的方向。 魔渊封印有一部分是魔族修筑的也就算了,魔渊封印的强度和魔渊稳定有关……那岂不是毁了魔渊封印魔族就会不战而败? “不是魔渊封印决定魔渊稳定,而是魔渊有多稳定决定了魔渊封印的强度。”听完他的想法,周睽解释道。 “如果是魔族当初将一部分带入魔渊是为了血祭,很可能几万年下来,这些人已经所剩无几。”周睽说,“所以魔渊封印才会出现第一次破损,魔主才会索要三千幼童,为的是保证之后血祭的顺利。” 结果所有人都知道,三千幼童机缘巧合下在魔渊中逃走,活下来的只有现在的周睽和凌风。 周睽继续说:“所以凌风才会跟我要那几个大乘期——他想用他们的神魂祭魔渊。” “而之所以想让我回去,”周睽说,“恐怕也是这个原因。” 迎着澹宁不可思议的目光,周睽微微一笑。 “众所周知,人的精魄和修士的神魂都能血祭,而修士的神魂作用更甚。” 他说:“魔渊里五行混乱,大乘期去了不如外面的金丹,唯有我从头至尾在魔渊里修炼,估计能给魔渊续很久的命吧。” 第42章 澹宁:“凌风想把你骗回去,祭了魔渊,那之前他为什么不让修真界动手?” 他还记得一百年前他被逼进魔渊的时候,万象门可是联合了各大门派,气势汹汹地想来用周睽血祭。 周睽反倒笑了:“你那时候太年轻,又什么都不知道。当时的情况变数很大,如果我想逃,可以说轻而易举,修真界也不会真的穷追猛打。” 所以凌风才想借此逼迫周睽与整个修真界对立,并想以此为压力,迫使周睽主动退入魔渊避难。 然而周睽来了一招釜底抽薪的诈死,让凌风的计划完完全全落了空。 澹宁喔了一声,有些郁卒。 他当时倒是想逃,却被丁弘穷追猛打了。 “从所有能掌握的线索推断,应该是如此,”周睽下意识地挑眉,想把澹宁的注意力吸引过来,“具体原因我也还没有想明白。” 关于为什么魔渊的稳定需要靠血祭来实现,为什么凌风不干脆再掀起一次人魔之战,反而一门心思想骗周睽回去。 “那怪不得他要千方百计瞒着你,”澹宁嘟囔,“如果真让你猜出来……” 他本想说如果周睽猜出来,就会远离魔渊,让凌风的计策落空。 可转念一想,前些日子万象门陈忠被魔族寄生,第一步就是将矛头对准二人。单纯的退让并不能躲避什么,除非能让凌风相信周睽真的死了,否则他就会持之以恒地找他们的麻烦。 “怪不得你想去魔渊……”他自言自语道,“如果想彻底解决这件事,就必须得魔渊走一趟。” 周睽却摇了摇头,他显得有些犹豫:“再议吧,我并不想回魔渊,更不想带你回去。” “没什么的。”澹宁笑道。 魔渊虽然不是什么好地方,但细算下来,两个人在魔渊里生活的时间都比在人间长。 尤其是周睽,他不像澹宁一样隐姓埋名,反而是当时能和现任魔主一争高下的人物,现在魔渊里还流传着一大批关于他的传闻轶事。 为了解决这些事情,再进一次魔渊,在澹宁看来没什么大不了的。 周睽却在之后对此避而不谈,没有再提起,反而对沈冥那边的关注要更多一些。 澹宁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也许周睽对于魔族和魔渊的厌恶,是他所不能及的。 他对魔族的厌恶可能与所有接触过魔族的人差不多,只不过多了一份对与生俱来、摆脱不掉的血脉阴影的排斥与憎恨。 周睽却是被剥夺了正常生活后,选无可选地在魔渊里成长起来的。他用了三百年的忍辱负重和虚与委蛇,才换来一个出魔渊的机会。 可能再进入魔渊对于周睽,就像魔化对于他而言一样不可接受。 又或者,周睽只是不想和他一起进魔渊,不想让他看到自己在魔渊里驾轻就熟、与魔族共处的样子。 澹宁在这方面没有想得太明白,沈冥那边却是频传佳音。 袁非鱼已经帮他和万象门取得了联系,万象门在查证后,也承诺不日会将沈玉龙的遗物送还给沈冥。 沈冥虽然对于父亲有一些感情,却也承诺会将很快将东西给澹宁和周睽先检查一番。 澹宁和周睽的第一步计划是先拿到这些东西,如果没有能帮得上忙的发现,再试图从沈冥身上找原因。 然而沈冥紧接着发来的消息,却是在向他们示警。 他父亲的遗物有问题,竟直接把他人魔双血的身份暴露了。 澹宁看消息的时候手都在抖,全靠周睽压着他的肩膀才能稍微冷静一点:“他父亲竟然留了魔族给他的东西,就留在万象门!” “沈冥目前被袁非鱼扣着,努力找机会发来的消息。他说自己应该没什么危险,还提醒我们注意安全。” 无论是沈冥还是他们,都全然没有想过这个可能性。 所谓的遗物万象门一找到就觉出不对,直接通知了凌玄台。 如果不是沈冥掌门大弟子、袁非鱼徒弟的身份,怕是已经凶多吉少,连让他们看到消息的机会都没有。 澹宁心绪不宁地把消息抹除,沈冥那边出了问题,最要紧的并不是二人不能拿到他父亲的遗物,而是沈冥被袁非鱼扣押,别说帮忙,联系都成了困难。 “沈冥说袁非鱼没有为难他……凌玄台真的不会做什么吗?他可是个人魔双血。”澹宁心烦意乱地呼出一口气说。 “难说,”周睽道,“袁非鱼一向以门派形象为重。” 言外之意则是人魔双血对于凌玄台声誉影响极大,就算是自己的弟子,袁非鱼也会做出点相应的行动。 澹宁没有说话,与其说是安全,倒不如说,沈冥可能像对他说过的那样,已经决定毫无怨言地接受袁非鱼的任何处理。 甚至是被处死…… “不行,”澹宁考虑一番后道,“我得去把沈冥劫出来。” 继续留在凌玄台凶多吉少,沈冥不在乎,他却冒不起这个风险。 周睽面色沉沉:“既然沈冥是个人魔双血,那现在的凌玄台肯定已经有了防备,甚至可能已经变成了一个陷阱。” 澹宁小范围地踱步,他不是不知道这些,也不想去凌玄台。只是现在和他当初去找沈冥一样,完全是不得不发的局面。 然而还没等他再说什么,周睽就又开了口:“凌玄台大乘期众多,又不像万象门那样分散,至少也得我去引开他们的注意,你才能把沈冥带出来。” 澹宁睁大眼睛看着他,明明今次比上一次凶险得多,周睽居然就这么同意了? “上次可以等,今次却不能再等,”周睽说,“晚一天沈冥就多一份出事的可能——你上次偷偷溜出去的时候,可没觉得仓促和不妥。” “上次是上次……”澹宁心虚道,“你是不是已经有计划了?” “差不多,”周睽只说,“这件事要速战速决,如果必要,与凌玄台结些仇也没有关系。” 结些仇……相当于是直接在说,可以搞死几个凌玄台的大乘期或是他们的弟子。 澹宁目光闪动:“这是不是太冒险了?” 暗处有个虎视眈眈的凌风,如果再与凌玄台结仇——现在陈忠已死,闻道园林惊潮退隐,独空寺一向不干涉俗事——与凌玄台结仇,就是与整个修真界结仇。 “本来修真界对我们就没什么好感,不怕多这一份。”周睽顿了顿说,“况且你也耽搁不起,好不容易才找到个沈冥……” 凌风和魔渊那边,他只有二成把握能解决澹宁魔化的问题,远远小于在沈冥身上取得突破的可能。 而澹宁……实在是没有几年可以拖,如果不尽快解决,只怕现在得来不易的一切,都会化为泡影。 “嗯,”澹宁知道事情轻重缓急,没有多说什么,只问,“我能帮得上什么忙吗?” “你?”周睽眯起眼睛,“好像没有。” 澹宁没敢说话,看到周睽神情,他隐隐觉得事情可能并不简单。 果然周睽的下一句话就是:“你什么都不用做,只是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要点儿犒劳。” 第43章 就知道没安什么好心,澹宁面上瞪了他一眼,身子却已经被周睽拉过去。 两个人正是腻歪的时候,澹宁顺势问周睽:“今次想亲哪……” 还没等他说完,额头就被周睽的嘴唇贴了贴,和预想中不同,这个吻纯情得让澹宁都有点诧异。 他主动亲了下周睽的嘴唇,周睽按在他背后的手一下子收紧,将他整个人往怀里带。 澹宁发出含混的鼻音,挣了一下,对方却根本不容他这么干,直接将他压到墙上亲吻了起来。 澹宁其实也很喜欢,对这种事,他最多只会在事后抱怨一句嘴唇都肿了、压得他胳膊酸之类的话。 “还不是你自找的,”周睽呼吸不稳地笑骂,“我可没说要这个。” 澹宁没开口地哼了哼,他和周睽挤在同一张交椅里。这种椅子很宽大,但两个人还是太挤了,为此他不得不半个身子坐在周睽大腿上。 周睽的另半边身子被扶手硌得想必也不太舒服,但他还是甘之如饴地抓着澹宁的手,用嘴唇啄吻着他的侧颈。 很多时候,周睽在这方面比显得澹宁还要冷静自持。只要澹宁不主动招惹,他就能很好地克制住自己,将一切埋藏在不动如山的平淡外表之下。 只是认识一百年加上这些日子的相处,让澹宁明白周睽绝不可能仅是这样,静水流深,他想的要比大多数人更多、看得也更远。 而周睽最近在他面前越来越懒得掩饰,已经让澹宁开始怀疑,之前朔日灌酒时周睽的企图到底是什么…… “你真好看,”周睽突然说,他抓起澹宁的手,心不在焉地把玩,“以后晚上搬来我这里住吧。” “好啊。”澹宁下意识答道,他和周睽一样心不在焉,还在纠结上个朔日被灌酒的问题…… 澹宁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他直起身子,一脸震惊地望向周睽:“你说什么?” 周睽微笑着从容把他按回来,哪还有一点儿心不在焉的样子。 澹宁:“……” 他真贪啊。 - 这一次去凌玄台非同小可,无论是难度还是危险性都比之前高出太多,要做的准备也多得多。 周睽曾对澹宁说过什么都不用做,澹宁却只是听听而已。无论周睽是否是认真的,他都不会允许自己置身事外。 仅凭闭门造车到不了大乘期,澹宁在魔渊中隐姓埋名,一百年之中的历险与修行却不比周睽差到哪里去。 如今到了人间,多了许多魔渊中没有的资源,对功法修炼的帮助不大,却能实打实地增强法宝与武器的力量。 澹宁将黑白短刃淬了灵泉,仍旧觉得不太够,闲聊间向周睽提起,没想到对方居然有相关的门路,帮他要来了最珍贵的蕊金石。 这种极品晶石坚固无比,又蕴含着丰富的灵气,澹宁将它磨成粉末,融进灵泉水调成的蓝色液体里,一点点地加进黑白短刃。 他完全不敢分心,全程一语不发,结束后才心满意足地将黑白短刃端详一番,接着献宝似的抛给旁边围观的周睽。 “加入灵气之后的效果比我想象中还好,”澹宁擦擦头上的汗道,“威力至少能提升三成。” “你这两把武器一黑一白,攻守兼备,放在魔渊里也是不可多得的至宝。”周睽并不敢触碰,而是让黑白短刃悬浮在手上,“威力再提升三成,怕是连我对上都得吃点亏。” “我用的不多,”澹宁浅浅笑道,“但是能再增强一些它的威力,也是求之不得的事情。” 周睽暗觉有趣地摇了摇头:“你记得独空寺方丈,上次被你打伤的那个无心法师吗?” 澹宁:“怎么了?” 周睽缓缓道:“你饶他性命,他重伤躺了三个月,不久前才能站起来走路。” “论实力,粲无心比一般的大乘期要弱些,不然我也不会赢得那么轻松,”澹宁回忆道,“听说首座无名法师反倒要更强?” “的确如此,”周睽说,他对各个门派都了解很多,也不知道消息是哪里来的,“不过佛门不以实力论尊卑,无名是半路出家的法师,粲无心在佛法上更能服众。” 澹宁耸耸肩,收回黑白短刃。 他对这方面可谓一窍不通,独空寺谁当住持谁当首座也与他没什么关系——反正都不会容忍人魔双血。 他只需要确保无论面对哪个,都能打赢就可以了。 不仅是独空寺,更包括凌玄台、万象门……乃至于魔渊里的魔族。 在周睽看来,这次凌玄台之行或许不足畏惧,不需要澹宁再为此做什么。 然而澹宁考虑的远远不止这些。 凌玄台不是他们需要过的最后一个坎,凌风还在背后对周睽虎视眈眈。 无论其中暗含了什么样的心计谋划、险恶布局,实力都是其中必不可少的一环。 一力降十会并不是一句空话,如果只有脑子就什么都能办到的话,周睽就不需要辛苦修炼到大乘期,他也不会被丁弘逼进魔渊了。 他需要尽自己所能,变得越强越好,不是为了自己,更是为了周睽。 但不知为何,澹宁总觉得周睽越来越不想让他参与凌风的事,平时言谈也多避开这个话题——他好像决定解决了魔化的事之后就安顿好澹宁,一个人去面对凌风一样。 所以他不太愿意让周睽知道、也从未对周睽提起过他的想法。 到时候他要跟着去,周睽还能拦下他不成? 而凌玄台这边,沈冥自上次示警之后,便再没有消息传来,只有周睽暗探传来的情报表示他依旧活着。 情况在向两个人都不愿看到的方向发展,虽然袁非鱼对沈冥的处置显得犹豫不决,但完全不是要放过他的样子。 行动的前一天,则又有出乎意料的新消息——他们不用去凌玄台了。 “袁非鱼迟迟没有动作,丁弘终于忍无可忍,开始以万象门的名义向凌玄台施压。他把沈冥是人魔双血这件事对各大门派广而告之,并要求处决沈冥。” 丁弘继任万象门掌门后,扬言要为陈忠报仇,对人魔双血的态度更是不用提,沈冥就是他现成的活靶子。 周睽叹了口气:“最新的消息,袁非鱼并不想处死自己的徒弟,于是带沈冥去了独空寺,和粲无心商量。” “独空寺?”澹宁问道。 “沈冥金丹期之前在独空寺修炼,独空寺对他的事有一些话语权。自己的徒弟修到金丹期都没被独空寺发现是人魔双血,袁非鱼可能也想去要个说法。”周睽道,“他没瞒着,万象门也已经知道了此事。” 澹宁犹豫:“独空寺的态度呢?” 独空寺一直保持中立,但粲无心之前被他重伤,还会毫无芥蒂地接受另一个人魔双血吗? “袁非鱼敢这么做,应该就有把握独空寺会支持他。”周睽道,“对我们来说,沈冥到独空寺,事情反倒简单了不少。” 独空寺虽然大乘期也不少,但大多是不问世事、几百年都没有露过面的高僧。粲无心有伤在身,他们要劫出沈冥只需要对付无名法师和袁非鱼。 周睽:“根据暗探传来的情报,丁弘计划近日也赶往独空寺,和无心无名以及袁非鱼共同商议怎么处置沈冥。我们最好能赶在丁弘前面把沈冥带走。” 澹宁点头,没有什么异议。 独空寺之行,会比去凌玄台要轻松许多,如果没有意外,几乎相当于把沈冥拱手送给了他们。 二人到达独空寺,干脆利落地挟持了两个修为较高的僧侣,拷问出了沈冥的位置,并得知袁非鱼正与粲无心在辉连堂密谈,守卫安全的只有无名法师。 理想中的发展自然是不惊动这几人地带走沈冥,然而似是对他们有防备,二人在去往关押沈冥密室的必经之路上遇到了无名法师。 他一身暗色百衲衣,手拿简单的锡杖,毫不畏惧地拦住了两人。 “俗话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他单手向二人行了个礼,“二位何苦执迷不悟,要与魔族为伍呢?” 周睽表情变都没变,恍若未闻地澹宁道:“我拖住他,你先走。” 澹宁飞快地点点头,祭出黑色短刃,电光火石间便出现在无名身前! 无名一惊,急忙用锡杖抵挡,然而下一刻黑色火焰从身侧袭来,面前的澹宁却离奇消失。 锡杖与黑色短刃相撞,并未发出金属相击的铿锵响亮之声,而像是打在了空气上,没有一点实感。 无名身周骤然金光大盛,他收回锡杖,面色森然——方才澹宁那一手竟是在周睽掩护下的虚招。 “二位好默契。”他紧紧盯着面前的人道。 场上赫然只剩下周睽一人,澹宁再无踪迹。 “过奖了。”周睽淡笑道。 黑色火焰绕着整个大厅围了一圈,阻止无名法师辨别澹宁逃走的方向,也阻止他去追澹宁。 无名法师并未慌乱,他似乎并不介意逃走的澹宁,而是挥动锡杖,一道金色光圈从地面升起,紧紧贴着周睽的黑色火焰,竟像是更想把周睽围在这里。 做完这一切,他才肃然开口:“昔日墨云宗宗主云希夷和我是好友,我也有幸得知一点内幕。” “四百年前,他保下了那三千幼童的性命,阁下如今难道要恩将仇报吗?” 第44章 按照计划,四百年前三千幼童由墨云宗送进魔渊,交给魔族来使。但不知为何,一进魔渊,束缚他们的咒法就莫明失效,周睽和凌风也是因此才捡的一条性命。 他一直没有深究过此事,眼下听无名法师的话,应该就是云希夷做的手脚。 周睽有些意外,他看了无名法师一会儿,才状似讶异地挑了挑眉:“保下性命?大师说的是那一时还是半刻?” 无名默然。 那三千人全是不满十岁的孩子,就算能暂且逃走,又能在魔渊里活几天呢? “但阁下也不得不承认云希夷的善心,”无名法师道,“没有他,就没有你的今日。” “哦,这样说来,云希夷被修真界所害,祭了魔渊封印,那我和修真界为伍,岂不才是真正的恩将仇报?” 周睽没什么兴趣,一番话说得意兴阑珊,如果不是为了给澹宁拖延时间,他说不定会当场走人。 无名法师却深深皱起眉,很慢道:“云希夷并不是这样的人,就算没有后来的事,为了修真界和人间的安宁,他也会自愿献出自己的性命。” “他能心甘情愿被血祭,”周睽冷淡道,“当时墨云宗的其他人呢?” 无名眼底闪动,又陷入沉默之中。 不用想,周睽就知道他下次开口会说些什么,无非是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为了所有人的利益要弃卒保帅之类的话,这种调调连澹宁都听到耳朵起茧子了。 他走神想道:也不知道澹宁那边怎么样了…… 然而无名却并没有再说话,兴许是周睽毫不在意的态度让他不满,他挥动锡杖在空中画出几个符咒,锡杖顶端突然爆出无数有耀眼的光芒的金色梵文,直向周睽攒动而去。 周睽猛然抬眼。 黑色火焰毫无预兆地从空气中出现,如一条长蛇般从旁边窜出,硬生生将金色梵文截断了一半。 火焰吞噬燃烧发出刺耳的噼啪声,剩下的一半金色梵文铺天盖地般向周睽压来,他目光凌厉,竟躲都没躲,伸手便作势要接! 无名诧异地将目光投过来,手上动作却丝毫未停,催动梵文继续向前。 这是一招试探,但如果能就此将周睽击杀,那就再好不过。 然而下一瞬,他脸上却只剩震惊之色—— 金色梵文轰然砸落在周睽身上,却又如死去的飞鸟般了无生气地一个个掉落下来,在地上化为金色涟漪,中心冒出一簇簇小小的黑色火苗。 再看还未落到周睽身上的梵文,虽然颜色与之前一样金亮,里面却仿佛被抽空了,只剩下一个徒有其表的外壳。 无名收了招,面色愈发严肃:“化形为火,内空外明……你竟然已经到了这种程度。” 周睽脸上也没了笑意:“大师一出手就是杀招,说这种话貌似不太合适。” 无名第一招就没有留手,竟使出了独空寺的金梵圣诀,端的是要置他于死地。 无名向他一行礼:“云希夷当初留你一条性命,你却误入歧途。我为了好友的意愿和人间的安宁,今日也必须要将你斩杀于此。” 周睽没有多说话,事已至此只有兵戎相见,没什么言和的可能了。 无名法师半路修佛,底子并不扎实,论实力绝不是周睽的对手。 然而不知为何,他内心却隐隐不安起来,数百年积累起的直觉让他觉得事情可能并不像表面这样简单。 没有时间给周睽多想,无名的锡杖在瞬息间便杀至眼前。 他鬼魅般地一侧身避过,两手各击出一道黑色火焰,向无名的方向袭去。 - 出乎澹宁意料,甩脱开无名法师后,他的进展异常顺利。 比起修真门派的弟子,独空寺的僧侣更专心于研读佛经、钻研禅理,现在大抵是他们参悟的时间,澹宁走过好几间殿堂都没有见一个人影。 沈冥被关押在配殿后的暗室中,外面所设的禁制也并不是什么高深的禁制,显然觉得只要能困住化神期的沈冥就够用。 澹宁粗粗一看,直接视若无物地用破空咒穿过禁制,大步向内走去。 没走多远,他就看到了沈冥的身影。他在最里面的牢室,被闪着银光的锁链束缚住手脚,所幸从整齐的衣着上看,他应该没受什么虐待。 这是不是有点……太简单了? 比预想中的劫人容易太多,澹宁心里除了惊喜竟还有些复杂,他们之前做的多番准备,竟一个都没有用上。 他快步过去,表情却在半路就变了。 只见沈冥脸上是细小的黯淡鳞片,零零碎碎地顺着肌肤延伸到衣物下,右边手臂更是变成了被鳞片覆盖满的指爪,无力地垂在一旁。 上次见面用了试血咒,沈冥都没有如此大的反应,竟然身体上已经现出魔态——只怕是被人强行催发成这样的。 沈冥此时终于注意到了澹宁,他张张嘴想说话,却只发出了虚弱的咳声。 澹宁有点不忍看,拿出黑色短刃,几下帮沈冥切断锁链:“你这是谁下的手?” 失去锁链的束缚,沈冥一下子倒在地上,澹宁急忙蹲下去给他注入了一点儿灵力,沈冥才缓过来一些。 他低声说出了一个澹宁没听过的名字,应该是凌玄台的一位长老,也可能是万象门或者凌玄台的人。 澹宁伸手去拉他,却发现沈冥的状况不容乐观,他身体发凉,比自己想象中差得多。 更何况现在这样子出去,任谁都能一眼看出沈冥不是个人。 “你这个……”他瞥了眼沈冥的右手,意有所指道,“能变回去吗?” 沈冥茫然地看着他:“前辈,我,我不知道……” “变不回去也没关系,”澹宁快速道,他拿出周睽给他的一件法器,“我先帮你把袁非鱼下在你身上的标记和保明咒去掉。” “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了……”沈冥看起来依旧在状况之外,“我师父呢?前辈你是来带我出去的吗?” “叫我澹宁就行,”澹宁言简意赅,“我是来救你的,现在赶时间,不能跟你解释太多,你只需要知道万象门已经对你起了杀心就行。” 沈冥点点头,垂下眼睛没有再言语。 澹宁心里记挂着周睽,一刻也不愿耽搁,他拿出一件披风给沈冥:“你的手太显眼了,又不会破空,先穿上这个掩人耳目……” 沈冥却并没有将披风接过去,依旧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澹宁觉得奇怪,嘴上又喊了一声:“沈冥?” “没什么。”沈冥这才反应过来,感激地笑了笑,伸手去拿澹宁递过来的披风。 ——却接了个空。 披风被扔在地上,澹宁已经退到了三尺之外,他的脸色慎之又慎,黑色短刃的尖端对着沈冥。 “你不是个化神期。”澹宁一字一顿道。 - “我倒是没想到,你居然能好心地留我一条性命……” 无名靠在大殿的金像前,他刚刚被一道黑色火焰当胸穿过,五脏六腑都烧得厉害。 而如果不是周睽之后再没动手,他绝不可能活到现在。 周睽只道:“我杀你没有好处,澹宁也不喜欢。” 无名摇头:“你我之间,今日应该必有一死的。” 周睽挑了挑眉,并不以为然:“为你的人间大义、世道安宁而死吗?” 无名没有说话,神情之间却是已默认了的样子。 周睽一瞬间觉得无比讽刺。 “万象门用云希夷血祭魔渊封印,凌玄台最得意的弟子是人魔双血,陈忠被魔族寄生没有一个人发现,”他问,“你们便是用这种方式践行人间正道的?” 无名本已经闭眼不打算再说话,听到他的话重新睁开眼睛:“陈忠怎么了?” 周睽:“被魔族寄生,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陈忆霜也随他赴死。” “被魔族寄生……”无名重复了一遍,似是不相信,“可陈忠最后见到的人是你,空口无凭,你这么说又如何能让人相信?” 他好像有些动摇,问周睽:“你到底是站在人这一边,还是魔渊里魔族那一边?” 周睽淡淡反问:“如果我站在魔族那一边,当初又为什么要破开魔渊封印而出呢?” 他不欲多说,也知道多说无益,转身想要离去。 陈忠死的地方犹有魔族的痕迹,只要种下怀疑的种子,无名会自己去查。 只走出一步,周睽便看着脚下的流光,微微眯起了眼睛。 他重新转过身面对无名,脸色阴沉至极。 “大师好套路,拖延时间的本事也很强。” 所有的一切连同无名刚才拼命对他下的死手都只是为了拖延时间,真正的杀招是这个不知何时布下的阵法。 他当初一个反定歌破阵带走十四个大乘期,如今竟被故技重施,着了提前被设下的阵法的道。 “今日你我必有一死……”无名看着自己开始发灰的指尖,苦笑了一声,“现在阁下可以跟我讲讲陈忠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 周睽却没有理他,他的眼睛扫过地上所有浅淡的纹路与流光,划过墙壁上冲天而起的银色光柱…… 黑色火焰从他周身窜出来,竟是之前从未见过的猛烈势头,如同飞龙一般在大殿上方环绕集结。 无名嘴唇紧抿,看了看自己已经全然发灰的手指,又抬头,好似明白了周睽的意图。 ——他想强行冲开法阵。 第45章 阵法,是修真界最神秘莫测的东西,也是完全不同于修士神通、兵器法宝的存在。 历史上,能够让大批修士陨落、门派覆灭乃至于城池消失的,除了只在传说中出现的神器,便只剩下阵法。 如果运用得当,一个人、一个阵法便可以以一当十,甚至让千军万马灰飞烟灭。据说在几万年前,还曾有修士曾用阵法让仙人饮恨。 一百年前,周睽用一个反定歌破阵,赔上自己的九成修为,换了十四个大乘期的命。 而现在,他面对独空寺提前布好的阵法,同样是有心无力,他能感觉到阵法的束缚在一点点加紧,却无计可施。 只尝试了一次,周睽就完全放弃了冲破阵法,他看着手上越来越微弱的残焰,终是重新转向了无名。 “移魂换灵阵,独空寺真是大手笔,”周睽目光复杂,“你我之间只能活一个,大师来之前便已做好了涅槃的准备吧?” 无名只淡然一笑:“神魂散而身不死,怎么能叫做涅槃?” 移魂换灵阵与反定歌破阵作用原理类似,用阵主的牺牲换取敌人的死灭。不同的是,移魂换灵阵不需要后者那么强大的阵眼,效用也更弱一些,阵主亦不需要付出生命。 它通常由一个“第三人”作阵眼,将两个人的修为境界“拴”在一起,用一方的永久石化换取另一方暂时的境界倒退。 换句话说,如果周睽在此期间死了,无名亦会跟着陨落;而如果周睽能侥幸挣脱阵法,无名也无法接触石化——在周睽看来和死了也没什么差别。 二人之间只能活一个,这句话竟是无名对自己说的。 如果之前的战斗中他没能带走周睽,便会同现在一样,用自己的命换走周睽的大部分修为。 “大师和云希夷果然是至交好友,”周睽捻灭指尖的火焰,粗略感受一下,独空寺果然够狠,他体内空空荡荡,剩下的修为至多只相当于一个元婴期,“周某怕是一辈子都体会不到你们这般舍己为人的情操了。” 无名摇头道:“这不过是无心法师想出来下策,本应由他来,但他有伤在身,我自然当仁不让。” 周睽讽刺地勾了勾嘴角,没说什么,心里却不以为然。 有时候成事必须要有牺牲,这不假,但幕后的人,往往永远会站在幕后,而不会主动上前把自己变成无名或者云希夷——这些人也往往是最后的获利者。 “除了独空寺,凌玄台对此事也有参与吧,或者再加上万象门?”周睽问,“结果现在全部躲在后面畏畏缩缩,让一个半路出家的和尚挑大梁。” 他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殿后屏风的方向,仿佛已经断定有人藏在那后面。 此言一出,果然有人忍不住,丁弘从屏风后面冲出来,张口便骂:“你还好意思开口?简直是颠倒黑白!若不是有你这个魔族的叛徒,无名法师难道还需要这样?” 看到再藏不下去,其余人也纷纷从屏风后出来,是袁非鱼和粲无心。 与猜测的没错,万象门的确参与其中,周睽却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 丁弘这番话简直是诛心到不该有的程度,沈冥是怎么对他们说的? 无名却在此时摇了摇头:“丁掌门稍安勿躁,我还想听他讲讲陈忠的事。” 周睽明知故问道:“陈忠早已人死魂销,大师这是何苦?” “或许吧,”无名的肩胛已开始变灰,他尝试动了动手臂,却只是徒劳无功,“云希夷至死都觉得自己做的是对的,我亦如是。” “可如果陈忠真的被魔族寄生,”他喃喃自语,“如果……” 云希夷当日作为墨云宗宗主,亲手组织门下弟子从凡人间聚集了三千幼童。明面上是送进魔渊,实际却是为了魔渊封印血祭。 他明知道他们一个都活不下来,却也不得不为了人间安宁下此狠手。 “人魔之战已经死了太多人,”云希夷曾有一天对无名说,“如今竟落到了对自己人下手的地步。” 无名法师那时候还是墨云宗的客座长老,没有加入独空寺,也不叫无名。他宽慰云希夷道:“但这三千人能为人间换得几个月喘息的时间——因此而能活下来的人会远远比三千要多。” “三千孩子!”云希夷毫无预兆地哈哈大笑,反问无名,“普通弟子不知道,你我难道不知道修复魔渊封印需要祭掉多少人命……多少修士的神魂吗?” 至少需要一个大门派那么多的修士数量,无名在心里说。 “几个月又有什么用?”云希夷继续问他,“人魔之战打了多少年了?几个月?他们用三千孩子换几个月?” “可是还能有什么办法呢?”无名终于开口,“现在战局僵持,魔族占优,只能尽量拖延时间……” 云希夷打断他:“如果是我,选一个门派祭了。” “万象门大乘期太多动不得,”他一个个数过去,“凌玄台最近发展的势头不错,兰雪居也不是不行。” 无名因为他这个大胆狂妄的想法震惊地睁大眼睛,他很少听到云希夷用这么冰冷的语气说话:“你怎么能这么想?!” 云希夷回头盯着他:“难不成真让我去主持那三千孩子的血祭阵法吗?” “那你打算怎么做?”无名感到坐卧不安的惶恐。 云希夷:“当然是按计划送他们进魔渊。” “你疯了!根本没有这项计划!”无名道,“况且他们进魔渊还不是死吗?!还不如血祭了封印!” “扬汤止沸有什么用处?”云希夷干脆道,“在墨云宗他们就归我管。我已经在束缚咒术上动了手脚,他们到不了魔族来使手里——至于在魔渊如何,就看他们自己的造化。” “你何苦呢……”无名说,“这样修真界如何会看待墨云宗?” 云希夷:“万象门自诩主持大局的第一门派,到头来却只敢做出这种事,反倒要叫我瞧不起他们。” “既然决定要血祭,为什么不做的果断一点?”云希夷的目光让无名害怕,“不过是修士始终站在凡人头顶,舍不得自己的神魂和亲友,所以要用别人作祭罢了。” 无名叹了一口气,云希夷说的没错,当各个门派的掌门得知修复魔渊需要以神魂作祭的那一刻,不约而同地保持了沉默。 以万象门为首的长老会议,商量来商量去,也不过得出一个用三千幼童暂缓危机的法子。 可又不是不能理解…… “毕竟是自己的命,”他低声说,“大家都修炼了几百上千年,谁舍得呢?” “胆小如鼠,自私自利,”云希夷扫他一眼,“你也是。” 无名沉默。 “等这件事结束,我第一个去身祭魔渊封印!”云希夷最后只留个他一个背影,“我倒是要看看,到底是我这样的人多,还是甘心屈死与魔族手下的人多!” 云希夷一向是一个言出必行的人,而他说过的关于身祭魔渊的话也一语成谶——不过是以另外一种方式。 在他把那三千幼童送进魔渊的当晚,万象门联合十数个门派对墨云宗发难,要以墨云宗全宗修士的神魂血祭魔渊封印。 无名当时修炼已有小成,侥幸之下得以逃脱。 据说当天墨云宗血流成河,全宗弟子皆拼死反抗,唯有云希夷一人仰天大笑,放开周身所有防御,任凭万象门的修士将他的神魂抽出入阵。 也算是……没有食言。 后来墨云宗名存实亡,无名也不再待在墨云宗,可他却无法忘记和好友的那一场对话。 在他终于开始自惭形秽、觉得活着了无生趣之时,他剃发入了独空寺。 如今,被认为必死的幼童居然人活了下来,破开魔渊封印站到了他面前。 而他也在某种程度上做了与云希夷一样的事情,没有缩在最后,而是走在最前,做那个杀身成仁的人。 可陈忠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周睽是这种说法?如果,如果他做的是错的…… 还有,云希夷放那些孩子在险恶的魔渊里长大,那样的环境真的会成长出良善的人吗?云希夷当初又是对还是错…… 无名没有想明白,他也来不及想明白了。 不祥的灰色终于覆满了他的全身,无名看向周睽的最后眼神也跟着灰暗起来。 旁边粲无心的脸色因为同门的变化微微发白,他口颂佛号,悲痛摇头,叹了一句:“凡所有相皆是虚妄,无名师弟如此,又何以见如来?” 周睽则不关心什么如来不如来的,他更在意眼前的事。 通过今天的事和无名临死前的话,他至少可以确定两件事。 其一,沈冥从凌玄台转移到独空寺,是几大门派联合起来,特意为他们设的局。 其二,沈冥有问题。他知道丁弘死于魔族寄生,却并没有把这些告诉袁非鱼和其他长老,更甚者可能对他们说了相反的东西。 偏偏澹宁又去找沈冥了…… 周睽心中焦急,表情却一点没有表现出来,他眯起眼睛:“几位现在还没有动手,看来是不想立刻诛杀周某,那可否为我解答一个疑惑。” “你是想问澹宁还是沈冥?”袁非鱼竟好似早已知道他想问什么,抢先一步答道,“我听沈冥说,你和澹宁的关系可不浅。” 周睽挑挑眉,没有回话。 他和澹宁没有特意对沈冥隐瞒关系,却没想到沈冥竟能通过和二人不多的联系推测出这一点,还告诉了袁非鱼。 “我不妨一起告诉你,”袁非鱼见他如此,不禁露出一丝得意之色,“沈冥是我亲手带出来的徒弟,怎么可能会与魔族沾边?” “他是装出的人魔双血,此刻正在暗牢里守株待兔,手里还有威力无比的神器钿金索——虽然他只有化神期,发挥不了钿金索的全部威力,但对付澹宁足够了。” 第46章 周睽不知道钿金索是什么东西,但一些大门派手里的确有上古留下的一两件神器,平时秘而不宣,关键时刻则是制胜的法宝。 周睽臼齿几乎都要咬碎,一点都不敢往深想,现在也根本不容他有任何的感情用事。 他目光缓缓扫过眼前的三人:“移魂换灵阵需要有一个充当阵眼、控制全局的人。袁掌门向来不想凌玄台有一丁点儿的损失,连战场都不想安排在凌玄台,阵眼想必与你无关吧?” 袁非鱼处事多以门派利益为重,本来此事由沈冥挑起,在凌玄台处理远远比在独空寺稳妥。 沈冥却偏偏被送到了独空寺,来了一招祸水东引——就算计策没有成功,凌玄台也不会受什么大的损失。 袁非鱼的脸色当即黑了下来。 周睽没有管他,继续向后看。 下一个是粲无心,粲无心被澹宁打的伤还没有好透,又是出家人,虽然计策由他提出,但应该也不会冒着大是大非来充当阵眼。 最后一个则是丁弘,周睽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似乎笃定了丁弘就是那个阵眼。 丁弘毫不畏缩,向前了一步,坦坦荡荡道:“是我又怎么样?难道你还妄图通过威逼利诱,骗我解除法阵,让你苟活不成?!” 周睽轻笑了一声:“怎么可能……”他摇摇头,“既然是丁掌门,怕是仙人来了都说服不了你。至于威逼,你心念一动就能轻易置我于死地,我又如何能威逼?” 他全身大半的修为都掌握在丁弘手里,现在不过元婴期修为,若是对方有意,动动手指都能碾死他。 “但贵派前任掌门的事情……”周睽又启口道。 “妖言惑众!别用你那一套混淆视听!”丁弘直接道,“师兄被魔族寄生?那陈仙子也能被魔族寄生吗?一百年前就害死我万象门五个大乘期——怕不是你想将我们万象门赶尽杀绝!!” 其余两人听到他的话,均露出赞同的神色。 丁弘似是想就此清算周睽的罪过一般,一个个点过去:“我五个徒弟,两位师叔,十七个师侄,师兄,师弟,陈仙子……都是因为你和那丧尽天良的人魔双血——” 他把赵子渊曾做过的事情同样算在了澹宁头上,那……他们和丁弘的确是有血海深仇。 “人魔双血?”听完他的话,周睽不禁反问,“沈冥也是个人魔双血,为什么澹宁不行?” 他轻声道:“因为他没有魔化的迹象,或者……仅仅因为他是凌玄台的掌门大弟子?” 丁弘很明显地愣了一下,袁非鱼脸上则现出了一点看透世事的怜悯之情:“事到如今,你难道还没有明白吗?” 周睽一怔,随即很快反应过来,第一次难以置信地问道:“根本就没有什么人魔双血?” “沈冥家世清白,怎么可能是人魔双血,”袁非鱼道,“这只不过是我们设的一个局,澹宁不想魔化,我们就用人魔双血来引他上钩。” “至于沈冥,”他语气中有掩盖不住的骄傲,“作为我最看好的徒弟,他自告奋勇,借助近几年从封印中偶然逃脱出的几个魔族,成功伪装成了人魔双血。” 周睽深吸一口气,长长地闭上眼睛复又睁开。 的确是……以假乱真,竟成功地骗过了他和澹宁,以至于两个人一度以为有希望了。 “人魔双血在修真界的眼中不过是魔族罢了,”丁弘说,“如果真出现个人魔双血,难道我们会放任他魔化吗?” “万象门和人魔双血的仇是赵子渊的,”周睽不客气地冷冷道,“与其现在后悔,把所有人魔双血都等同于魔族,倒不如当初早点杀了赵子渊,而不是和他称兄道弟互为同门……” “岂有此理!赵子渊和人魔双血怎么能是一回事!?”丁弘气得涨红了脸,周睽简直触了他的逆鳞,赵子渊的事是万象门不能提的禁忌,怎么能容得周睽这么肆无忌惮地提及? 周睽则毫不在意,听着丁弘的咒骂声,抱臂看眼前三人对话。 如果真的想杀他,早就动手了,又何必等到现在? 果然,没等丁弘骂完,袁非鱼便宽慰他道:“丁兄,此刻多说无益,当务之急还是先把周睽带回去。凌玄台会对他用搜魂之术,尽快拷问出他想干什么。” “还拷问什么?!”丁弘难以置信,“不把他活剐难解我、难解万象门的心头之恨!” “丁施主,”粲无心也加入了劝解的队伍,他委婉地不赞同道,“之前不是商量好了……” “那也是要带到万象门!”丁弘道,“带到凌玄台,万一你袁非鱼把他放跑了怎么办?” 袁非鱼跟着气极:“凌玄台怎么会做这种事?只要提前废去周睽的一身法力,他怎么可能跑得掉?” 丁弘坚持:“带到万象门我自会将他凌迟。” “二位施主,你们看这样如何?”粲无心道,“不如限制住周睽的神魂之力,只要现在毁去他的神魂,日后他便再无东山再起的可能,又方便袁掌门审讯——不如将他留在独空寺如何,独空寺会给予你们相同的权力,并全力协助你们?” 几个人竟就这般在周睽面前毫无忌讳地谈起了处置他的办法,似乎丝毫不担心周睽会逃脱。 ——三人均是顶尖的大乘期,就算粲无心身上有伤,也万万不可能放走一个元婴期的周睽。 想逃脱的确是送死的行为,周睽听着他们的话,却只觉得可笑。 几人一番商议后,袁非鱼和丁弘竟都同意了粲无心和稀泥得出的主意,一致决定先限制住周睽的神魂再做其他打算。 周睽抱臂站在石化了的无名法师身边,现在他的确束手无策,只能任人鱼肉,甚至无法确认澹宁的生死。 可曾经无数次生死边缘游走、绝处逢生的经历赋予了他极其强悍的心理素质和异常清晰的思路。只要还活着,就永远有翻盘的机会,就能找到澹宁……或者是为他报仇。 心中已做了最坏的打算,周睽面上却依旧显得冷静,只是目光沉沉地盯着想要上前限制他神魂的粲无心。 粲无心与他对视,竟不敢多看他双眼一刻,只能心悸地移开眼睛。 就好像……他做了什么丧尽天良的事一样。 后面的袁非鱼和丁弘同样心事重重地对视一眼,看周睽的样子,怕是只要有一丝机会脱逃,回来就会直接毫不手软地灭了这几个门派。 丁弘由此更加坚定了处决周睽的念头,又不能动手,心焦地催促粲无心快点上去对周睽神魂动手。 粲无心却不知为什么,犹豫了一瞬。 而就在他这一瞬间的迟疑中,一道刺目的白光突然闪过,粲无心疾退几步,脸上的惊惧无可掩藏。 澹宁反手握着一把黑色短刃,挡在周睽面前,另一把白色短刃则悬在身前,铺展开一面足以覆盖半个大殿的浅白色光幕。 周睽终于忍不住,低下头低低地笑起来。 “你你你怎么会在这!”最先反应过来、最慌乱的人是袁非鱼,他大惊失色道,“沈冥和李修竹他们呢!” 就算有神器钿金索,但他怎么可能放心自己化神期的徒弟一个人对付澹宁,暗中派出了大乘期的两位同门去帮忙。 可如今澹宁出现在这里,还毫发无伤…… 丁弘是第二个发现不对劲的,他紧紧盯着澹宁,厉声质问道:“你魔化了!?” 澹宁的眉目之间极尽张扬,绮丽的红与法术的光芒交织成令人目眩神迷的样貌。 他没有回答丁弘的话,凌厉逼人的琉璃色眸子直直看向袁非鱼,手上动作不停,甩出一条金色的细索。 “这是你们的东西吗?”他问道。 “你……”袁非鱼伸手指他,脸色煞白。 “沈冥没事,另两个死了,”澹宁说,“你们今天不能动周睽一下。” “好,好,好啊……袁掌门你看到没有!这就是魔族!是魔物!” 丁弘怒极,目眦欲裂:“审什么审,两个人都在,今天正正好让我新仇旧恨一起报了!!” 第47章 丁弘心头火起,澹宁也不甘示弱,黑色短刃现出冷光,毫不迟疑就要动手。 袁非鱼见状大惊,也如临大敌地祭出武器。而粲无心则瞬间白了脸——他之前被澹宁打出的伤到现在还没好透。 出乎所有人意料,在场的人中反倒是周睽的脸色最差。在看清澹宁面貌后,他便再笑不出声,嘴唇颤抖地低声喊他:“澹宁!你在干什么?!” 澹宁微微回头,侧瞄他一眼,反驳道:“不这样,怎么可能出得去?!” 听到周睽的话,袁非鱼才又细细用神识扫了一遍澹宁,惊讶地与粲无心对视一眼。 澹宁没有魔化。 丁弘眯了眯眼睛,也发现了这一点。 或者说,他没有完全魔化,而是将自己维持在一个半魔化的状态。 魔族的体质和精神都比人强。一百年前,澹宁被丁弘追至魔渊封印之前时,因为伤势过重,自我保护之下也呈现出半魔状态。 澹宁修炼的是魔族功法,以半魔状态施展出的神通与法术会更强,甚至能到翻倍的地步。 如果是这样,他突破神器钿金索、杀死两位长老闯到这里,反倒是情理之中的事。 只不过,无论是一百年前还是朔日的时候,澹宁的半魔态从来都是被逼无奈时显现出来的,是人族血脉与魔族血脉斗争中处于下风的结果。 主动让魔族血脉占据一部分主导权,则是他生平第一次。 “不行,你不能这么干。”周睽斩钉截铁,完全没有给他一丝回旋的余地,“你这个样子,别说打斗……你能坚持到现在没有魔化都该庆幸!” 实在是太危险了,澹宁现在无异于在走钢丝索。魔化进程岂是那么容易控制的,稍有不慎,他就会立刻魔化。 如果这样,他宁愿澹宁什么都不要做! “我知道我在做什么,”澹宁咬牙坚持道,“门外应该还有一个万象门的大乘期没到——难道不这样我一个人就能出去吗?” “我是个人魔双血,”他对周睽笑了笑,有些伤感地说,“他们也不会放过我的。” 不仅仅是为了周睽,而是不搏一搏,也许今天两个人都要死在这里。 “就算你不是个人魔双血,今天也不能放你出去。”袁非鱼冷哼一声,“沈冥说你们是一对断袖,难怪当初他要护着你进魔渊——放你走了,日后又是数不尽的麻烦。” 澹宁一时间没太听懂,下一刻才意识到袁非鱼说的是一百年前的事情。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但现在不是追究这些的时候,袁非鱼话里的意思,和之前没有差别,无非是不放他们走。 “澹宁……”周睽在他身后放软了语气,“听我的。” 澹宁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如果你魔化,”周睽说,“我情愿我们都死在这儿。” “好吧,”澹宁终于犹豫道,“我可能打不过他们,但我会试试……” 说话间,他流露出一丝痛苦之色,脸上的妖异之色逐渐褪去。 在此过程中,他不敢卸下任何防备,眼睛紧紧盯着面前的三个大乘期。以至于能让人看清楚,他的瞳色是如何由浅至深地变化的。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让澹宁改了主意,但现在绝对是出手的好时机。袁非鱼忍不住向前一步,却被丁弘伸手拦了下来。 他疑惑地发了个鼻音,丁弘道:“等庄杰来。” 庄杰是万象门的另一个大乘期,现在应该在赶来的路上。 庄杰马上就能到,与现在出手占得先机并不矛盾,袁非鱼正要说什么,丁弘又摇了摇头,正言道:“大门派总要有点风范,偷袭的事我们不能干。” “……”袁非鱼一时气结。 这哪是什么大门派风范?不就是因为澹宁这样让他想起了当初的赵子渊? 当他不知道吗?当初赵子渊和万象门这批大乘期关系可好得很,和陈忠丁弘都是亲密无间的师兄弟。 为了几百年前的事,平时疾言厉色,关键时候掉链子,万象门真是没救了。 袁非鱼心里骂他,碍于面子却不好说什么,只能和丁弘一起眼看着澹宁完全恢复过来。 好在庄杰在这段时间内赶到,袁非鱼刚想让他和自己一起劝丁弘出手,却只见对方一进门就瞪大了眼睛看澹宁,许久后才把眼睛移开向丁弘使眼色。丁弘对他点了点头,庄杰便跟着唏嘘一阵。 袁非鱼怒其不争地摆头,不愧是同一个门派出来的,一对上人魔双血便一个德行。 “之前想着你小子没魔化是侥幸,”丁弘沉声道,“今天倒是让我高看一眼。” 澹宁棕黑色的眸子紧盯着他:“那又如何?” “不如何,”丁弘道,“你岁数快到了,刚刚又冒险魔化,今日不杀你,你也撑不了几年吧?” 澹宁脸色一白。 见状,丁弘继续道:“我们有四个人,而你势单力薄,必定不能取胜。要是你肯把周睽交出来,跟我们走,万象门兴许还能给你留个善终。” “做梦,你们简直不分黑白!”澹宁立刻道,他抓紧黑色短刃,内心闷着气,目光扫过粲无心,“当初从魔渊出来的时候,我就应该直接杀了你……” 粲无心涨红了脸,终于忍不住道:“四大门派联盟,我奉命守卫魔渊,难道拦你也是错了吗?” “你们根本不知道这么多年我是怎么过来的,不知道魔渊里是什么样子,”澹宁说,“你们这些大门派的掌门,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你们难道就只会用自己的同族祭封印吗?!” 此话一出,无论是袁非鱼还是粲无心,统统变了脸色。 “好啊……”丁弘怒道,“现如今我便告诉你,我也不在乎什么对错!我就是不想再看到人魔之战时的景象,不想看到亲友被无辜屠杀!” “只要你会魔化,只要你是个人魔双血——我就绝不会让你活着出了这个门!” 说话之间,丁弘手中现出巨大光剑,催出剑影向澹宁刺去。 这光剑与澹宁一百年前遇到的别无二致,只是他已是今非昔比。 澹宁瞳孔骤然紧缩,竟不退反进,向前将白色短刃抓回手中。 两把短刃神奇地合二为一,最后显出耀眼的银白色,而一直罩在二人身前的白色光幕,颜色也更耀眼了些。 “好胆量,竟然敢硬接我这一剑!”丁弘挑眉,注入光剑的力量又更强了三分。 轰——! 光剑撞上白幕,发出炫目的极亮光芒,浩瀚磅礴的灵力瞬间炸裂开来! 一时间在场所有人都短暂地失去视力,直到震耳欲聋的爆响从耳鼓褪去,才慢慢能看清面前的景象。 原先完整的大殿已成了半壁残垣,只剩几根柱子还孤零零地立着。澹宁光幕所在的地方尚且能看出些原来的影子,离丁弘最近的那片屋顶则已经被炸飞到几百丈外的地方。 白色短刃护在身前,澹宁半跪在原地,没有后退半步。 下一刻,他的身子猛地向斜侧一偏,躲过万象门庄杰一枚戒指样式法宝的偷袭。 有周睽在,他不能窜到空中,便原地掏出一根金色细索,毫不犹豫地抛到空中:“这是你们的那件神器吗?” 金色细索在空中骤然变长变细,金丝一般在空中飞舞,向几人扑去。 “钿金索!”袁非鱼脸色大变,连连后退。 钿金索是万象门出了名的神器,原本期望着沈冥能够用它以下克上,却没想到反而落到了澹宁手里。 这东西只要沾到一下,从肉体到神魂都会被捆得结结实实,轻易不能挣脱。 现世的大乘期,没有几个敢托大与它直接对上的。 袁非鱼用一根玉如意阻挡了钿金索的前进,将它绊在了半空。丁弘与庄杰更是不敢大意,一个用点金箭,另一个用一把神弓与钿金索缠斗起来。 粲无心本就有伤,这种情况简直都上不了前,只能站在最后用锡杖为几个人加持法力。 澹宁这边却也不好过。 几人虽然被钿金索拖住,一时无暇分神对付他。但钿金索和他走的功法不是一个路子,他又才拿到钿金索不到一个时辰,还没有相关口诀,只能用极度消耗法力的方式强行驱使。 表面上几人暂时称得上平手,但不过短短一盏茶功夫,他便感觉难以为继,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向下流。 再这么僵持下去,他会是第一个撑不住的。 “钿金索是我万象门万年传承,我们尚且不能驱使自如,”庄杰看出了这一点,大声道,“我们只需要全力突破,待他精疲力竭之时,便能轻易拿下!” “道友所说极是!”袁非鱼回应道,又祭出一方石印,与玉如意合力破局。 玉如意被钿金索缠住动弹不得,还好石印能压得住金线。袁非鱼出力的同时,心里不禁隐隐后怕,澹宁一个人尚且如此,要是周睽在,怕是几个人真要折在这…… 思及此处,袁非鱼分出一丝余光去瞄周睽,却落了个空。 他不敢相信地又去看周睽刚刚所处的地方——竟是空空如也,大殿废墟所在,只有澹宁一人! 周睽呢?? 一个被封印至元婴期修为的人在他们四个大乘期的眼皮子底下跑了? 他惊骇不已,正欲将此事告诉其他几人,却突然觉得手下一轻。 在几人合力之下,澹宁终于支撑不住,无力再维持钿金索。 金线软绵绵地向下落去,丁弘急急往下飞,想收复门派的神器。 啪的一声轻响,金线在几人面前竟然凭空消失了。 丁弘惊愕地顿在原地。 袁非鱼心中则掠过一丝不祥的预感,他定睛一看,果然澹宁也不见了。 “丁掌门是否还记得,”许久之后,他才难以启齿道,“澹宁这一招,在他筑基期的时候,好像就用过……” 第48章 一百年前,筑基期的澹宁用一招所有人都没见过的法术,硬生生拖了丁弘几十里路。 事后这件事一度被当作各个门派之间的笑话,而被毛都没长齐的小辈戏弄至此,丁弘也很长一段时间在大乘期同门面前抬不起头来。 而一个筑基期便能运用自如的咒法,按道理不会是什么高难度的东西,却能达到如此效果…… 万象门自然根据丁弘的描述对齐研究了许久,却始终不得要领,只能猜测出它是魔渊里的一种瞬移咒法,并有穿过普通禁制的效果。 既然澹宁会,那周睽十有八九也会。为此,几个门派在澹宁和周睽进来后特意加强了周围的禁制,只为了保证连蚊子都飞不进去。 可现在就偏偏让人在眼皮子底下跑了! 丁弘还没有飞到禁制旁边,脸色就已黑成一片。 “这是怎么回事?!”他低吼出声,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独空寺的禁制是他和袁非鱼亲手布置,周密至极,无论用什么手段都断不可能破开。 可现在环绕着独空寺的,却只是一个普普通通、大门派都不屑使用,只有中小门派才会用的普通禁制。 “这……”其余几个人也都瞠目结舌。 袁非鱼最先反应过来:“周睽怕不是在我们之中安顿了人手。” “安顿人手?”丁弘反问,“今次来的都是你我信任的人,谁能和周睽暗通款曲?庄杰还是你徒弟?” 袁非鱼皱眉:“丁掌门慎言!你也知道他们必不可能有问题,但除了这种情况,还有其他可能吗?” 丁弘意欲反驳,却被粲无心打断。 他单手行了个礼:“我现在完全感受不到那二人的行踪,几位施主想必也是。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尽快找到他们,至于内讧,反倒不大妥当。” 这番话下来,就算是丁弘,脸色也有所缓和,闷闷说道:“大师所言极是,是我们一时冲动了——万象门的神器被澹宁那小子抢走,也得尽快拿回来。” “钿金索威力巨大,如果被澹宁掌握,怕是几个人都难以对付。”二人逃脱,粲无心脸上也忧心忡忡,“不过周睽修为被移魂换灵阵压制,我们也不必太过担心。” “是这个道理,”袁非鱼苦笑,“可惜移魂换灵阵不能感受到对方位置——不过丁掌门手里抓着他大半的修为,周睽必定会自己找上门来,到时候我们再见机行事。” 几人一番简短的商议,决定先回各自门派,再各选出些人手,决定接下来怎么做。 - 澹宁从虚空中骤然出现,他一手黑白短刃,另一手抓着一团金色细丝,正是变形后的钿金索。 周睽已经在旁边等着,见状赶紧上前想扶他一把,却被澹宁整个扑得不稳。他也没在意,笑着和澹宁一起靠到旁边一棵大树上。 澹宁用唇在他脸上匆匆贴了下,留下微末湿意,才弯着眼睛去看手里的钿金索。 如今他可不是当初无法抵抗的筑基期,破空术用出来,两人在离独空寺几百里的山林里,再用几个遮蔽行踪的高级术法,就算十个丁弘也找不到他。 “上古传下来的神器,万象门这次可是得不偿失。”澹宁几乎要咯咯笑出声来,“果然周睽不会坐在那里等死——你是怎么知道禁制变了的?” ——两刻钟之前,独空寺大殿里。 “澹宁……”周睽在他身后放软了语气,“听我的。” 澹宁转向他,摇了摇头正想回话,却看到周睽嘴唇微动,无声地说了几个字。 禁制,破空。 澹宁惊愕地微微睁大眼睛。 偌大的大殿里,以丁弘为首的几个大乘期都只注意着他,并没有人发现周睽悄无声息的唇语。 “如果你魔化,”周睽说,“我情愿我们都死在这儿。” 周睽怎么可能甘心就这么死在这? 澹宁意会,对他眨了下眼,表面上却像是犹豫的样子:“好吧。我可能打不过他们,但我会试试……” 周睽用手指摸了下澹宁刚刚亲他的地方,笑道:“进来时太过容易,我觉得不对劲,留下了两个探测符箓。果然没过多久就有人对禁制动了手脚,一次增强,一次削弱。” 也多亏他心思缜密,否则今天便真是死局。 澹宁将钿金索重新变回金色细索收好,转向周睽:“你的修为是怎么回事……” 周睽同时开口:“你今天太冒失了……” 澹宁不自在地抿了抿唇,还没听就知道他想说什么。 周睽看着他:“朔日半魔化的状态你尚且需要拼命压住,今天主动魔化,实在是太过冒险。” “我没什么事,”澹宁移开眼睛道,“现在这些也不要紧……还是以后再说。” 周睽带着忧虑深深看了他一眼。 澹宁显然想避而不谈,但仅这种态度,便足以证明事情不像他说得那么轻松。 主动魔化会催发魔族血脉,让其活跃的同时,这些魔族血脉无疑会加速蚕食他体内所剩不多的人族血脉,完完全全是一种透支自己的行为。 但澹宁现在不愿多说,这件事也的确不算紧急,周睽暗叹了口气,也先把它搁置不提。 “我的修为,移魂换灵阵。”他说。 澹宁先是一怔,随即红润的脸色慢慢转白。 “移魂换灵阵?”他难以置信道,“我以为你是受伤或是别的什么……” 移魂换灵阵相当于被别人掌握了几乎所有的修为,远比普通的受伤严重得多。 澹宁急急去摸周睽的丹田,周睽苦笑一声,放开防备任他动作。 所能感受到的,果然是一片空荡,澹宁简直心里发凉。 通过牺牲,移魂换灵阵能简单粗暴地把人的修为全都掏走,能不能拿回来全要看做阵眼人的意思。 但都花了这么大的代价、做了这么大的牺牲,大部分用移魂换灵阵的人都打的是活捉拷问的主意,怎么可能将修为还回来? “无名法师……”澹宁喃喃道,“我才想起来这个——他就是那个石化献祭的人,那阵眼是谁?” 他抱着最后一点希望问周睽:“阵眼是谁?” “是丁弘。”周睽说。 澹宁轻颤着吸了一口气,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是个局,”周睽把他拉到怀里轻轻安抚,“沈冥假扮人魔双血,三大门派在独空寺设伏,无名无论一切想要拖住我。不过不是没有转圜的余地,只要没有魔族参与,丁弘那边……” 澹宁觉得不对,从他怀里挣脱出来,奇怪道:“你说什么?” 周睽立刻停住,敏锐道:“有哪里不对?” 澹宁:“你说沈冥是假扮的人魔双血?” 周睽缓缓道:“按袁非鱼的说辞是这样。” “怎么可能?”听周睽复述完袁非鱼的话后,澹宁道,“他就是个人魔双血啊!” 周睽问:“你有多大把握?” “不是把握的问题,”澹宁摇了摇头,“我不可能出错,我自己便是人魔双血。” 不能把话说死,他顿了顿:“沈冥他真的……非常像个人魔双血。” “万分之一的概率吧。”他想了想道,“如果他真的可能不是人魔双血的话。” 周睽点点头,澹宁想起什么,又补充道:“其实我见到沈冥的时候,也意识到了这是一个局,只不过我以为凌玄台目标在我。” “毕竟沈冥是个隐藏修为的大乘期,虽然他顾及同时人魔双血的情分没舍得下手,但路上还有两个人拦我。” “沈冥是个大乘期?”周睽轻声问。 澹宁同样意识到什么,睁大眼睛,很慢地冲他点点头。 事情到这里变得有意思起来。 周睽修为受限,原先的住处不能回去。澹宁索性拉着周睽又跑了几千里远,在一处山上硬生生凿出一个石洞,布置隐蔽阵法和禁制。 “作为沈冥的师父,袁非鱼认为沈冥是个人,而且只有化神期。”周睽在石桌边和他细细分析,“但沈冥应该是个人魔双血。” “而且是个大乘期,活了至少二百年,深得凌玄台信任的人魔双血。”澹宁说,“前几次与他接触时,他将自己隐藏得很好,之后才暴露身份,应该是他故意的。” 周睽:“在凌玄台潜伏,对他没有任何好处。各门派对人魔双血极不友好,最好的选择应当是像你当初那样,挑一个越小越好的门派藏身才是——除非他别有目的。” “之前陈忠被魔族寄生,”澹宁强笑了笑,嘴角的弧度很快消失,“没想到魔族竟早已混进三大门派之中了。” 周睽有一段时间没有说话,接着他抬头问:“你觉得沈冥已经魔化了的概率有多大?” 澹宁愣了愣:“你是觉得他……” “你资质极好,又被我灌过修为,才能一百年就修到大乘,”周睽说,“我不认为除了你其他人还有这个能力。” “不是没有可能,”澹宁沉吟道,“如果他之前是个人魔双血,那必然对人魔双血非常了解,魔化之后伪装骗过我应该不是难事。” “但如果他一开始就是个魔族,机缘巧合地出了魔渊封印,”澹宁问,“又要怎么骗过那些大乘期?袁非鱼当真一点儿都不觉得奇怪?” “应该有人在帮他。”周睽呼出口气,“凌风的契誓里,他手下的魔族一百年不出魔渊,四大门派又在魔渊封印外面守着。没有人帮他,他出不来,也混不进凌玄台。” 周睽又道:“你还记得我之前说的独空寺的禁制吗?先是被增强,然后被刻意削弱——肯定不会是为了让我们逃出去。” “沈冥没向我动手,我便没杀他,”澹宁说,“只抢了钿金索,然后把他打晕在了暗牢里。” “那袁非鱼回去,怕是见不到沈冥了。”周睽说,“你和沈冥联络的玉牌还在吗?” 澹宁心领神会,把玉牌抛给周睽。 周睽想了一会,在上面写了几句话。 “我的修为,可能不只掌控在丁弘手里,还有人在背后骗了他们所有人。” “只不过怕是沈冥也没想到我们能逃出来,否则我现在就已经在他手里了。” 澹宁沉下眼睛,仿佛知道了周睽接下来想干什么。 “帮沈冥的那个人好找,只需要看谁出的主意、是谁最容易对禁制做手脚就行,”他说,“但是你这样用自己做饵……” “怎么不行,”周睽笑笑,“引蛇出洞罢了——我现在这样不堪一击,不是正好顺了他的意吗?” 第49章 丁弘和万象门的人在独空寺没有待多久,很快就回了门派。 袁非鱼却没有走,凌玄台的大乘期在这里折了两位,虽然澹宁说没有动沈冥,但沈冥也不知所踪。 暗牢里几乎没有什么战斗的痕迹,袁非鱼找不到人急得心焦,却又无计可施,只能先在独空寺住下来再做打算。 粲无心自然不会反对。而他的伤本就没好透,一天下来更是身心俱疲,安排好袁非鱼便去主持晚课,之后才步履匆匆地往回走。 此时天已半黑,僧人大多回了寮房,粲无心在廊下垂眼视地而行。他心里本就不安,走得便比平时都快些。 然而天不遂人愿,还没到禅房,一个身影便从虚空中突然出现,挡住了他的去路。 如果观察得仔细,会发现此人用的招式,正是澹宁之前用过的破空术。 粲无心猛地停住,身不由己地向后退了半步,才稳住心神:“你怎么在这?我以为你跑了……” “真是个废物!”沈冥没回答他的话,“不是让你得手之后再改禁制吗?那么着急干什么?” “不是我着急,”粲无心为难地解释道,“其他门派的几位施主在独空寺,事后我哪有时间去改动禁制……” “周睽得手了?”沈冥问。 “这个施主放心,”粲无心连忙道,“移魂换灵阵是施主亲自改动的,想必你心里也有数,周睽现在不过只相当于元婴期修士。” 沈冥神色稍缓,点了点头,自言自语道:“没想到澹宁这么有能耐,你们四五个都拦不住他——如果不是尊主的嘱咐,有钿金索在手,我怎么可能留他?” “正是如此,”粲无心附和道,“如果不是澹宁帮忙掩藏踪迹,就算周睽瞬移走,以他元婴期的实力,我们也一定能再把他抓回来。” 沈冥不置可否,手摸着下巴兀自想事。 粲无心揣摩他神色,终究没有忍住,问道:“施主,那你之前所说的魔气灌体一事?” “什么?”沈冥被他打断思路,不悦道。 “我于佛法一道已无路可走,又因为已到大乘期,再不能修其他路子,”粲无心急切道,“施主不是答应我只要这事能成,就带我到魔渊接受魔气灌体……” 他的话没说完,脸上的就由期待和渴求变成了不解的茫然。 粲无心低头看到从自己胸前穿过的指爪,又抬头圆睁着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沈冥。 说话之前,他的腿就先软了下去,瘫在地上。 “我……”粲无心牙齿咯咯打颤,“我,我……帮你做的事情……还不够多吗……” 沈冥颇为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指爪重新变回右手,他甩了甩右手上的血,嗤笑道:“也就你这种蠢和尚会相信魔族了——别说佛祖不要你,魔族也看不上你这样的。” 粲无心已是只有出气没有进气,闻言用最后的力气道:“你一开始就……就……” 沈冥根本没搭理他,他感觉到什么,摸出一块玉牌,细细看完之后诧异地扬眉:“周睽真是个十全好男人,这么快就把他姘头扔下不管了?” 但无论如何,是个好消息。 他偏头看到死不瞑目的粲无心,不禁露出了个灿烂愉快的笑容,随即向前一步消失在虚空中。 - “粲无心也死了,同时失去方丈和首座,独空寺大乱,闭关百年的慧法僧不得不出来主持俗务。” 周睽一条一条理着最近各处收到的消息:“袁非鱼主动站出来,说粲无心是被魔渊里的魔族害死的,还说他徒弟沈冥也因此被暗害,甚至怀疑我们和魔族勾结才下此毒手。” 他讥讽地轻笑一声:“他是真傻还是假傻?连万象门都看出来了事情不对劲,缄口不言,凌玄台这时候跳出来唱独角戏博名声又有什么用……” 始终没有得到一点回应,周睽终于说不下去,他颇为无奈地回头:“澹宁?” 澹宁正坐在洞口,手搭在膝盖上,另一条腿垂下去。听到周睽喊他,他很认真地回看过来,眼里映着外面的星光,却仍没有说话。 周睽心里沉重,面上却丝毫不显,反倒轻松地笑了笑,走过去问他:“想什么呢?” “在想我和你以后怎么办。”澹宁的话有些生硬,又像是在和周睽怄气,“我很喜欢你院子里的那汪灵泉,但是灵泉就算大门派都不一定有,如果被人知道了,可能会有人来抢。” “那就不让他们知道,”周睽说,“也没有多少人敢从我手底下抢东西……” “算了,”澹宁却飞快地改了主意,他看向洞外,摇摇头,“那就不要灵泉,只要那处院子。事情结束之后,我只希望能够安安稳稳的,能让所有人都不再找我的麻烦。” 澹宁偏头不看他,周睽却看了他很久。 “我也是个喜欢安定的人,”他缓缓道,“但是澹宁,魔渊里……很不好过。” “你还是不想让我和你一起进魔渊?”澹宁没回头,只是问。 周睽深吸一口气,没有说话地默认了。 下一步计划已经定下。 周睽中了移魂换灵阵,修为被压制到不能看的地步,表面上是他们和修真界的矛盾,实际上则是魔族准备来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伎俩。 沈冥的失踪和粲无心的死无一不在证明这一点,现在这个节骨眼,当务之急需要担心的并不是修真界,而是以沈冥为代表的魔族。 敌暗我明,修为又不在手中,如果再一味地等下去,只会成为任人宰割的鱼肉,很难有什么机会翻盘。 因此周睽果断地来了一招反客为主,主动约见沈冥——既然此事迟早要发生,倒不如早一点。 而之后的事不用想便能猜到,沈冥一定会完成凌风一百多年来的心愿——把周睽带进魔渊。 “我需要你去找丁弘一趟,但你如果跟着我进魔渊,一定会引起沈冥的戒心,到时候得不偿失。”周睽说,“凌风想要什么、魔渊和魔渊封印到底是如何,这件事对我很重要——但我不想让你掺和进来。” 澹宁问他:“所以你就只希望我在外面等着你回来?你有多大把握能回来?” “魔渊里我还有人,如果丁弘的事能成,”周睽平静道,“九成把握。” 其实他并没有这么大的胜算,凌风并不是一个简单的对手,现在了解的东西大多也仅是基于他的猜测。 就算周睽有信心这些猜测应该就是事实,也只有一半的几率能活着回来,还有两成则是永远被困在魔渊。 澹宁直看着周睽,很明显不信他的话。 “闻道园的妖族秘籍还有很多未公诸于世,兰雪居的医道我们也了解甚少,”周睽放软语气,“沈冥是魔族,你魔化的事情没了着落,你先在外面研究这些。等我回来,说不定能带回来些在魔渊里发现的有用的东西。” “周睽,我不懂你在担心什么!”澹宁终于道,“我的安危有那么重要吗?” “如果,”他说,“如果我撑不到你回来呢?” 第50章 周睽这两天要考虑的东西太多,澹宁又因为“要不要去魔渊”这件事和他闹了一天,说话时未免有些不在状态。可澹宁这一句话,却实打实地让他一激灵醒了。 不是等不到他回来,而是撑不到他回来。 在那一瞬间,周睽脑中闪过万千思绪,他几乎要控制不住地去拉住澹宁,问他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可他词汇匮乏到什么都问不出来:“你说的……?” 澹宁把头偏到一边:“就是你想的那样。” 周睽的心猛地沉下去。 上次为了增强实力主动魔化,终究还是伤了澹宁的根基。 他听见自己近乎惶恐地问:“你还有多长时间?” 澹宁深深吸了一口气,依旧没有看他:“最多三年。” 没有人能比澹宁更了解自己。如果说刚从魔渊出来时,他只是觉得快要扛不下去;那么现在,则是已经清晰明确地明白了自己的底线到底在哪。 知道自己究竟能再走多远,知道自己到哪里就可能再闯不过任何一个关卡。 而这个时间,比他和周睽预计的都要早。 “现在你还是不让我和你一起去魔渊吗?”澹宁沉声又问。 周睽之前给出了很多理由:他担心澹宁的安危;他一个人便能解决所有事情;去魔渊可能会诱发魔化;澹宁需要在外面和他里应外合…… 澹宁知道这些绝不是真正的原因,却没有挑明。只因为他要一起去的原因更加简单直接。 ——如果周睽去得稍微久一点,回来得稍微迟一点,可能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周睽久久没有说话,澹宁只能听到背后清晰可闻的呼吸声。 “你总得带我去。”澹宁说,“你说要帮我去魔渊里找阻止魔化的方法,我和你一起去。” 周睽闷声答:“嗯。” 澹宁这才笑起来,他回过身,周睽脸上的表情严肃得可怕,澹宁却毫不在意,抓起周睽的手,塞给他一个东西:“这个给你。” 是他母亲的那枚旧玉佩。 周睽闭目痛苦道:“澹宁……” 那枚玉佩依旧是青白色,红绳也因为澹宁常拿出来把玩,磨得有点旧了。 但它上面却有了之前周睽不曾见过的暗纹流光,拿在手里的重量也轻了一些,不再是原先那个普普通通的凡物。 “这个给你,”澹宁说,“我在里面注入了部分神魂和人族血脉,又用了几种秘法,把本命法宝也融了一点在里面。” “这种东西只能出于完全自愿,交给最亲近的人,我做了好几天。”他说,“我不会当魔族,但如果有一天我真的魔化了,你就带走我吧……” 周睽看着他。 难以想象澹宁是用什么样的心情做出这种类似命牌的东西的,但直到这个时候,澹宁的脊背依旧挺得很直。 就好像他从不曾担忧、从不曾害怕过,面前是无可避免的绝路,但他仍会毫不迟疑地坚定地走下去。 周睽说不出来他到底希望如何——他不可自抑地爱着这样的澹宁,却也希望澹宁能到自己怀里哭一会儿。 澹宁这样,他心窝子都在疼。 “我不会让你魔化的。”周睽说。 澹宁因为他这句话不满地挑了下眉:“我知道,但你要先答应我……” “我答应你。”周睽说。 说完这句话,他将澹宁给他的玉佩珍而重之地收了起来。 “如果可能,我希望所有的魔族都能消失,就算是你也不例外。”周睽郑重地与澹宁对视,“但在那之前,你不要再想这些。凌风是魔主,从他那里一定能抠出有用的东西。” 峰回路转、柳暗花明,这样的事情周睽遇到的太多了。 再不济,掀了魔渊他也要为澹宁找出一条路来。 澹宁垂下眼睛,他心里很明白,比起年少时一往无前、执拗地相信一定有解决之道的自己,他现在其实是犹疑而又胆怯的。 甚至有那么一部分已经做好了魔化赴死的准备——毕竟已经到了这种时候,怎么可能不绝望恐惧? 失去了目标和希望的坚持,有时候不过是愚人一厢情愿的鲁莽罢了。 澹宁太聪明,看得太透,虽然将所有的恐惧都藏在了内心的最深处,可有时候他还是会觉得有一点害怕。 他不是什么刀枪不入的勇士,只是一个生下来时就命不好、只能活在阴影里的可怜人而已。 但这不多的思绪也很快被澹宁埋进了心里,他眼睛闪亮,看着周睽点了点头。 “我知道,给你这个不过是有备无患。”他说,“你同意我进魔渊就好,不然恐怕我又得自作主张,然后再被你数落一顿。” 他指的是上次擅自去见沈冥,然后被周睽晾在门外的事。 “沈冥和魔主必定有脱不开的关系,”澹宁觉得应该把话题重新拉回来,“魔族上下属之间不可能毫无芥蒂,如果我们去魔渊之后先从沈冥下手……怎么了?” 他还没说完,就看到周睽轻轻对他摇了摇头。 “现在别说这些。”他说。 澹宁从他的眼睛里看懂了什么,突然有点想落泪。 “我有点累,”周睽过来,环着他把他抱进怀里,“陪我睡一会么——你想干什么都行。” 澹宁沉默地点了点头,用力埋进周睽颈窝里。他和周睽身高相仿,这样的动作做起来多少有些别扭,但在深秋的寒风里,周睽透着衣服传来的温暖让他无比安心。 那天周睽也没有去睡觉,他只是原地站了很久很久。直到澹宁觉得足够了,开始主动挑逗着亲他,他才拉着他去商讨沈冥的事情。 - 三天后,澹宁一个人去了万象门,直接约见掌门丁弘。 他就在万象门宗门总阵之外,把钿金索往上一抛。北风猎猎,澹宁的长发和衣衫在空中飞扬,钿金索的金丝在他周围盘化成一团金云。 万象门大概从来没有过这么窝囊的时候。 钿金索向来摆在藏宝阁里当镇派之宝,几百年来只借出去这一次便被别人拿在了手上。如果不是澹宁掌握不了这神器的用法,怕是万象门都能朝不保夕。 几位活了上千年、向来不问世事的大长老都恨得牙痒,把丁弘轰出去见澹宁。 澹宁做的第二件事,是辟出个音障结界,把丁弘带的其他万象门弟子隔在外面。 丁弘对这个倒是不以为意,他冷笑一声:“你小子如今倒是出息了,早知如此,我当初就该不惜一切除掉你这个祸害!” 音障结界后有好几位万象门的大乘期,稍有不对就会破过音障向他攻击。澹宁万分谨慎,始终将钿金索遥遥控在身前:“丁掌门,今次我来有一个不情之请。” 丁弘简直看到钿金索就来气:“请个屁!不就是为了周睽那件事吗?我知道沈冥有问题——但他再有问题,我也不可能放开对周睽的修为束缚!” 无论何时,澹宁和丁弘的对话似乎都进行得格外艰难。对方不顾一切地怨恨魔族和人魔双血,根本听不进他的任何解释和辩驳。 澹宁完全能理解沈冥为什么选丁弘做阵眼——修真界再没有人比丁弘更合适了。 澹宁沉声道:“如果我们没有猜错,沈冥是个已经魔化的人魔双血,移魂换灵阵也被他改动过,独空寺住持也是死于他手。” “人魔双血!!”丁弘大惊,随后怒道,“这么久了,人间还是逃不过人魔双血——你们这些人魔双血要害人到什么时候?” 被丁弘不分青红皂白地扣了帽子,澹宁面色却丝毫未变,来之前他就做足了心理准备,无论丁弘怎么骂,全然当做挠痒痒。 丁弘还在咒骂着宣泄自己的情绪:“那袁非鱼也是个傻的,被人魔双血骗得团团转,还有粲无心——修真界就再没个清醒点的人了吗?!” 澹宁看他这样,忽然道:“我听说丁掌门和魔化前的赵子渊也关系匪浅?” ——这件事简直是人尽皆知,赵子渊是万象门那批化神期里最受欢迎的一个,无论陈忠还是丁弘,练功之余都可劲往赵子渊那儿跑。 丁弘看着澹宁,很明显愣了一下,足有一段时间没有说话。 “怎么可能!”他突然反应过来,加大声音,“我怎么可能和人魔双血关系好?我和赵子渊不过是——” 他的话到一半戛然而止。 丁弘骤然陷入沉默,竟说不出一句赵子渊的不好。 接着他意识到自己中了澹宁的套,嘶声道:“你小子说这些是想干什么?难道你这一两句话就能让人魔双血洗白不成?” “如果是为了周睽而来,”他说,“你最好趁早绝了这个心思——虽然都不是好东西,但作为人魔双血,还这么真心诚意地跟着周睽,也是难为你了。” 说话间,丁弘甚至祭出了点金箭,手中现出朦胧的光剑影子,端的是一副死都不会同意的架势。 澹宁什么都没说,一把将钿金索抓回了手中。 隔着音障结界,外面的万象门人一片骚动,部分冲动的甚至也已经摆出阵势,随时准备破开结界而入。 澹宁却直接将钿金索抛给了丁弘,外面围观的人顷刻间都静了。 丁弘下意识接住,看向澹宁的眼神第一次有点不解。 “一点诚意。”澹宁说,“我的确是为了周睽而来。” 丁弘没有理他,飞快地检查了一下手中的钿金索,接着反手破开音障结界,将钿金索交给万象门的另一位长老,叮嘱了几句后方才飞身回来。 因为拿回门派宝物,他的态度比起方才缓和了不少:“你知道如果能发挥出钿金索的全部实力会是什么样子吗?” 澹宁:“略有耳闻。” 他之前仅凭钿金索,就能和三个半大乘期抗衡一时而不落下风。 而上古时,钿金索是令魔族闻风色变的神器,魔族遁入魔渊,足有钿金索一份功劳。 万象门创始人龙山也是用钿金索翦灭了十余个门派,才为万象门奠下了如今的基础。如今虽然钿金索的口诀大多失传,万象门门人不能发挥出其全部威力,但也足够用它震慑其余门派。 但澹宁不知道钿金索的口诀,与其将钿金索拿在手里怀璧其罪,他更愿意用它把周睽的修为换回来。 “钿金索本来就是万象门的东西,”丁弘哼了一声,“就算你悔过自新把东西还回来,我也不可能答应你的条件。” “掌门说笑了,”澹宁说,“我并没有想过只用一条钿金索就换你放开周睽的修为。” 丁弘:“那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我就快魔化了,”澹宁紧盯着他道,“最多三年。” 丁弘皱了皱眉,似乎没想到澹宁会对他说这个。 “既然如此,你来万象门是来找死吗?”他粗声粗气道,“要魔化了就滚回你的魔渊去。” “正有此意,”澹宁艰难地笑笑,“掌门能随我找个僻静的地方细谈吗?” 丁弘观他神色半晌,终是慢慢地点了点头。 - 从万象门出来后,澹宁片刻没有耽搁,用传送阵到了之前周睽带他去过的障眼法结界,接着一路直飞魔渊封印。 魔渊封印门口守卫的是闻道园弟子,一百年来,从未有人反着闯封印,对这个方向的防备颇为薄弱。 澹宁打晕几人,把他们扔进事先准备好的单向传送阵,自己轻轻松松进了黑雾。 封印那边,是寸草不生的焦土平原,人迹罕至,只有西门河的风偶尔会吹到这里,带着魔气冲击在半透明的封印上。 澹宁抽出白色短刃,抬手将其化为一道同样银白色的光幕。 光幕从地上升起,飞快延伸,一路到看不见的远方,直至覆盖了整个魔渊封印。 至此,封印的任何动向都逃不脱澹宁的掌控。 按计划,他要把带着周睽进来的沈冥截在这里。 (第二卷完)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卷的名字是暗夜爝光 # 第三卷 暗夜爝光 第51章 没有日月,天色惨淡,灰蒙蒙的云永久地覆盖在这片大地上。 一百年前来到这里时,澹宁跌跌撞撞,对周遭的景象全无注意,只想着快点找到个安身之地。 而如今,他不过来了一个时辰,便觉得自己要喘不过气来。 ——尤其是当他想到人间的时候。 魔渊是一个能让人飞快丧失时间概念的地方,如果没有计时,很快就会连白天和夜晚都分不清——这里也没有通俗意义上的日夜。 脚下的土地发出莹莹微光,比满月的亮差了一点,却足以让人看清周围。 这是魔渊里自然唯一能给出的光亮,让魔渊不至于永远一片漆黑。 澹宁有一段时间很习惯这种光,那时候他在魔族的几个小城镇附近活动,这样的光足够视物,也让他不至于因为照明而暴露行迹。 可在人间待久了,现在便觉得不足。 澹宁下意识搓出一个悬浮在身边的光球,随即意识到不妥,略显焦躁地抿抿嘴唇,把光球掐灭。 在这种地方,分离不过一会儿,他竟已经有点想周睽了。 这么儿女情长,之前在魔渊里的一百年是怎么过来的? 澹宁暗自摇头,飞了一圈将白色光幕又检查了一遍,小小地呼出一口气,用白色短刃画出复杂的符文,附在光幕的不同位置。 接着他手中光芒一闪,银白色的短刃变为黑白两色。 会见丁弘之后,周睽已经派人去了闻道园制造骚乱,营造他还在人间的假象。 他到魔渊和周睽会见沈冥,这其间有半天左右的时间差,把握好了会有出奇制胜的效果。 而在和丁弘和解之后,就算沈冥认为自己能掌控住周睽对周睽发难,周睽也能轻松反制住对方。 没有什么可担心的,澹宁却依旧不敢放松分毫,手持黑白短刃,细心等待白色光幕可能传来的任何异常响动。 比预料中的时间还早,他神色一凛,身影骤然消失。 下一刻,澹宁出现在离原先位置十几里的地方,手中短刃已变成纯黑,毫不犹豫向前发招。 短刃锋芒划破空气,透明气浪激起能撕裂耳膜的尖声。 锵的一声! 竟像是撞到了什么坚硬物体,气浪因为强大的阻力顿了一下。 澹宁没有任何停顿,又发出第二招、第三招。 沈冥刚进魔渊封印,猝不及防被澹宁突袭,结结实实地中了第一招,被打得闷哼一声。见到凌厉的刃芒又当面袭来,下意识想退到周睽的后面。 如果是平常时期,沈冥肯定毫不犹豫将周睽做沙包为自己挡灾,然而此时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咬牙去硬接澹宁的招式。 他已然一副魔族的模样,裸露在外的肌肤也因为鳞片时不时闪动出细微的光。 他的右手尤为不同,只有四指,覆盖满了细小紧密的鳞片。 澹宁挑挑眉,意识到了不同寻常,沈冥居然用这只手徒手接下了自己的所有攻击。 沈冥眯起眼睛,意外地发现面前的人居然是澹宁。 他立刻回头,周睽在他身后笑了笑,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 沈冥那一瞬间的表情简直称得上精彩,来不及说出一个字,澹宁黑色短刃轻轻一划,再度激出一道刃光。 不同于刚才的气浪,这道刃光非常黯淡,一出手却是铺天盖地的压制之感。 周围的魔气被压得向下轰然散开,沈冥再不敢硬接,疾步后退想避开那道刃光。 然而原先覆盖魔渊封印的白色光幕,不知何时竟已悄然缩小,围在了沈冥身后。 周睽很短地向后退了一步,让白色光幕与自己擦身而过。 沈冥几乎同时发现了光幕的变化,他面色骤变,伸手成爪,先是挡下刃光,接着巨力向光幕抓去。 这下轮到澹宁的脸色不对了。 挡下那道刃光让沈冥受损颇多,他身旁常驻的护体魔气都消散了大半,然而他竟然还能够挪出力量去破光幕。 如果光幕被破,要留下沈冥,便真的要下死手了。 说时迟那时快,澹宁手中飞快劈出又三道刃光,接着黑色短刃化为白色,他将短刃抛出,遥遥冲光幕划了一道咒文。 白色短刃幻化为一个球形光罩,罩在了白色光幕的外面。 与此同时,沈冥指爪击中最内侧的白色光幕! 澹宁眨了眨眼睛,有点发愣。 不知为何,沈冥这来势汹汹的一击好像并没有多大威力……? 沈冥没有意识到异状,反以为是澹宁的光幕太强,一击不成,他完全不留恋,身体骨骼发出嘎嘣脆响,右臂竟凭空涨大了三倍有余! 澹宁却不会再给他任何机会,操纵光幕合围成光罩,最终变换为白色锁链,将沈冥绑成了个粽子。 至此他才非常隐蔽地向周睽递了个狐疑的眼神。 刚刚沈冥挠痒痒的一招,绝对有周睽从中插手。 周睽看向他,一副浑然不知的样子,只是嘴角勾起个微小的弧度:“武器给我。” 澹宁收回光罩,将黑白短刃递给周睽。 周睽毫不留情地手起刀落,黑白短刃绕沈冥的右肩转了一圈,将沈冥的整条右臂都卸了下来。 沈冥恶狠狠地瞪直了眼睛,面色发白:“你们两个串通好的……” 周睽将黑白短刃还给澹宁,随手将沈冥的右手抛到一边,又搜出沈冥身上魔族联络用的信符。 他根本没理沈冥,只对澹宁说:“把他经脉废了。” 虽然早有准备,澹宁还是愣了一瞬。 刚刚没过几招,却足以看出沈冥所修功法以体术为主,废了经脉,和修真之人被捣废丹田没什么差别,只能是个身体强壮点的凡人。 他们留沈冥还有用,一来就下如此狠手,是不是太过了点? “他是个魔族。”周睽轻叹了口气,对澹宁说。 澹宁这才反应过来,眼神闪避了一下:“我知道……” 沈冥是个魔族,而不是他曾经遇见过的那个好脾气的凌玄台弟子。 见澹宁就要动手,沈冥往后退避,厉声对周睽道:“周睽!移魂换灵阵我改过,你若想拿回你的修为,就赶紧收手!否则我一定——” 两个人充耳不闻,澹宁的法诀已经掐了一半。 “无论你们开出什么条件我都答应!”沈冥尖声快速道,“只要能帮我解开魔主的命牌桎梏,我可以帮你们做事!” 澹宁有点震惊,没想到他这么快就能倒戈,他去看周睽,周睽抬手对他比了个停止的手势。 沈冥显而易见地松了口气。 澹宁却觉得不太对劲,周睽比完手势,并没有看他或者沈冥中的任何一个人,而是目光沉沉,盯着他背后的某一块地方。 澹宁回头看了看,一片空荡,不禁内心有些悚然。 “好久不见。”过了很久,周睽才沉下声音道。 澹宁身后空无一人的地方,空气突然泛起涟漪,一个身影凭空出现。 来人是凡人三十五六岁的模样,相貌普通,唯有一双剑眉惹眼得很,让人眼前都豁然一亮。 他哼了一声,有些不满:“这么久不见,周睽你还是这种性子。” 好高明的匿身术! 一开始澹宁凭气息以为他是个魔族,然而见到他,沈冥不喜反惊,表情间竟有几分退缩。 “尊主,”他嗫嚅道,“我办事不力……” 澹宁脸色微变,已经猜出了面前的人是谁。 他手持黑色短刃,挡在了周睽身前。 凌风向沈冥的方向点了点下巴,随口说了一句:“回去自己领罚。” 沈冥唯唯诺着应了。 周睽看起来也有点新奇,他笑了一声:“自己的儿子,也这么对待的吗?” 对沈冥的身份澹宁有过诸多猜测,周睽则没怎么犹豫便给出了他答案。 魔渊里的人魔双血一出生就会被杀死,能长大并为魔主办事的人魔双血,只可能是凌风的亲生儿子。 凌风发了个不屑的鼻音:“儿子有什么用,除了能帮忙干点事,还不如一条狗忠心。” 周睽听了他的话,赞同地点了点头:“魔族……倒的确是这样。” 按他的脾性,说这种话的时候总要带点若有若无的微笑,但此时周睽反常地绷着表情,忧心十足地去看澹宁。 “你还是一如既往地看不起魔族。”凌风没有意外,跟着把目光转到了澹宁身上。 从一出现,他便时不时地看澹宁一眼,非常隐蔽,澹宁却一次也没有漏过。 从凌风刚才的匿身术来看,如果动起手来,他十有八九不敌凌风。 周睽明面上还被桎梏着修为,不到万不得已之时不能暴露,在此之前,他都会守护在周睽身前。 此时终于被凌风直视,澹宁心中顿时警铃大作,愈发紧张起来,握紧黑色短刃,紧盯着凌风的一举一动。 然而没过多久,他便觉出异常。 最初的打量过后,凌风看他的眼神堪称柔和,又夹杂着一点不容忽视的喜悦。 澹宁心中疑窦丛生,想去问问周睽这是怎么回事,却不敢回头也不敢开口,只能继续与凌风对峙着。 “别紧张。”凌风摆了摆手,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我不会害你。” 澹宁立刻向后退了一步:“有事直说。” “孩子,”凌风没有介意他的冒犯,亲切地问,“你是叫澹宁吗?” 最不愿看到的事在眼前发生,周睽终于呼出一口气,挫败地闭上了双眼。 第52章 澹宁第一次完全看不懂事情发展的方向,他谨慎看着凌风,依旧没有放松警惕。 只是无可避免地有些迷茫,他飞快搜索了一遍记忆,确定自己在魔渊的那一百年并没有见过凌风。 身后的周睽则诡异地沉默着,让澹宁心里更不踏实了。 尤其是想到之前在独空寺,沈冥手中有钿金索,却愣是没有对他下手,而是任由他将钿金索抢了去。 事后沈冥说这是“尊主的意思”,难道凌风的计划里也有他的一份? 澹宁心里这点小心思没有瞒过凌风,他啧了一声,不满地对周睽道:“你就这么瞒着他?” 澹宁也憋不住了,他向三个人中间的方向挪了一步,确保自己完全挡在周睽身前,接着无所适从地去看周睽。 周睽用一只手揉了揉,长叹一口气:“澹宁……” 他不知该如何解释,凌风却像是只听到这个名字就心满意足一般,点点头评价道:“健康安宁,平顺吉祥,是个好名字。” 澹宁:“……?” “怎么回事?”他向周睽使了个眼色,小声问他。 周睽轻轻对他摇头:“之后跟你解释。” 只跟周睽说一句话的时间,凌风便又不满起来。 “算是你命大,”他冷哼一声,从怀里掏出个挂坠似的玩意,“能多活不知道多久。” 挂坠有樱桃大小,是诡异的鲜红色,外围有一圈细密的丝网,里面像是某种泛着血光的奇异花朵,不停开闭着。 这玩意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澹宁方才才放松一点的警惕立刻全部又提上来,黑色短刃比在身前,不让凌风向前一步。 “澹宁!”凌风见他样子,厉喝道,“你就这么护着他吗?周睽需要你护?” 即使已经快被各种听不懂的话砸晕,澹宁还是回击道:“为什么不能?周睽是我的……”说到一半,他发现自己找不到什么合适的用词,吭哧了一下,憋出来一个词,“……朋友,我自然要护着他。” “上床亲嘴的朋友?”凌风反问,“你上他还是他上你啊?” 澹宁直接哽住了,这话他完全没法接。传言中的魔主性子直率……看样子的确不虚。 凌风此时不知想起什么,略微缓了神色:“你让开,不要逼我出手。” 澹宁巴不得他出手! 短短时间他已经看出,这诡异的挂坠十有八九又是要用在周睽身上的。 才摆脱了一层桎梏,决不能又来一层,与其在这里听凌风说些天方夜谭的听不懂的东西,不如直接搏一把,看看能不能闯出去。 沈冥已经重伤,他们两个人对凌风一个,应当是占优的那一方。 澹宁暗中对周睽示意,周睽却像是没有看到,他着急又不解地偏头,只看到周睽从后面走过来。 他绕过澹宁,一手接过凌风手里的挂坠,放进嘴里吞了。 “你就别为难他了。”他对凌风说。 凌风满意地点点头:“怎么会?” 澹宁睁大眼睛,完全不能理解。他几乎是苛责地瞪着周睽:“你怎么回事?” 周睽安抚地拍了一下他的手臂:“把沈冥放开吧,凌风出现在这必定有后手,如果他要强留你,你跑不了。” “为什么他要强留我?”澹宁压低声音,“你现在这样,又被凌风……” 他没有说完,便被凌风打断:“放开沈冥吧,毕竟是我儿子,要不是他的消息,我都以为周睽想用你当人质。” 刚才不如一条狗,现在便又是儿子了。 形势已经如此,澹宁没什么再纠结下去的必要,挥手解开了捆绑沈冥的白色锁链。 沈冥骂了一句魔渊里的粗话,把自己掉在地上的右手臂捡起来,对着伤口安上去,念了几句法诀。 周睽卸他胳膊时没有用太多法力,如果没有意外,再过一两天就能复原。 凌风已经是一副和颜悦色的模样:“你我是好久不见的故人,又都是人族,若是不介意,来我这里做客一段时间如何?” 周睽颔首:“自然。” “那……”凌风的重点显然不在周睽,他愉快地对澹宁笑笑,“澹宁也一起来?” 澹宁看了一眼周睽,点了点头。 与之前不同,放开沈冥之后,他就异乎寻常的安静了下来。 周睽拉起他的手,他也就任周睽拉着,只有眼睛不时地向周围张望。 周睽心里暗叹,却也只能更加握紧了澹宁一些,试图让他心里踏实一点。 而刚走出一射之地,澹宁就心里一沉,明白了为什么几个大乘期偏偏要用脚赶路。 这外面竟不知何时已经下了禁空禁制,神识粗粗一扫,禁制的范围竟有二三里那么宽。 一个时辰前,这里他来来回回飞过好多趟,别说禁制,就连魔族的影子都没有发现一个。 这么大的禁制……不是提前有埋伏,便是凌风来时带了极多人。 究竟是哪个原因,澹宁无从得知,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和周睽靠得更近了些。 再走不远则是一个传送阵,纹路旁边有新翻开的泥土,一看便是刚刚才画好的。 “请吧。”凌风道。 几人一同走进传送阵,再出来时便是另一片天地。 澹宁在魔渊里一百年,大多数时候都在独自一人修炼,甚少与魔族接触,去过最大的地方是魔渊第五大城池。 九陌城的面积并不是魔渊最大,却是专门为魔主居住和生活建造的城池,它归凌风一个人所有,是魔渊所有权力和财富的中心所在。 城墙高耸,古朴雄浑,纯黑的魔气围绕城墙化成一层难以逾越的保护罩,唯有最中间的大门早已敞开,等候自己主人的归来。 而旁边两道偏小一些的门也开着,装饰繁复的车马进进出出穿梭其中,旁边是穿铠佩刀的士兵,列阵整肃。 最吸引澹宁目光的却是城墙最边角一直通体碧蓝的大鸟,它一直振翅欲飞,却因为一只脚被拴住,只能发出悦耳动人的鸣叫。 “这是……”澹宁觉得自己应该在书上读到过这种鸟,却一时想不起名字。 “是媵灵。”凌风回头为他解释,“疼痛时可以发出动人的叫声,很多人相信这种叫声会带来好运——以后见得多了,你就知道了。” 澹宁戒备地看了他一眼。 凌风不在意地摇摇头,看着周睽道:“我记得一百六十年前,我刚当上魔主,你为了出魔渊之事来找我。” “我专程远去接你,并下达命令开五门,布九宾。”他抬头去看巍峨的城门,“但你到来之时,九陌城十八道大小城门齐开,原本守门将士的尸体被扔进了地下暗河,三天后才找到。” “当初鲁莽罢了,”周睽嘴角噙着一点没有感情的笑意,“我离开魔渊一百多年,难不成你觉得我还会和魔族有联络?” “但愿吧。”凌风不置可否道,“当年按你命令不惜死也要开城门的人,我一百多年也只找到其中三成。” 周睽:“我身上同时有你和沈冥的束缚,若你到现在还放心不下,怕不是自寻烦恼。” “不知道有多少人觊觎我这个位置,”凌风不赞同地摇头,“多考虑肯定不是坏事。” “虽然的确如此,”周睽道,“但也许不是每个人都愿意与魔族为伍,表现得与魔族一样,你说呢?” 他这副喜怒不形于色样子澹宁已有许久没有见过,两个人相处多了,潜移默化间他早已习惯了周睽温柔随和的样子,现在竟有些觉得不适应。 好像周睽这么对他……还是一百年之前? 这番对话没有他什么事,澹宁便漫无目的地乱想。沈冥在半途离开,便只有凌风一个人带着他们继续走。 凌风在魔渊的日子显然过得非常好,九陌城建筑精美,装饰奢华,路边有长明的灯火,每个路过的魔族都向他行礼致意。 澹宁没见过这样的景象,虽然在魔渊之内,却也和人间最繁华的城市不相上下。 穿上华服与精巧的配饰之后,魔族居然都不再面目可憎,反而英武挺拔起来。 澹宁看得目不暇接,周睽体谅他,有意拉慢速度。凌风看了二人一眼,居然没有说什么,也慢了下来。 他带二人最后到达了一间宫室,外面一个小小的院子,东西各有小阁。它虽然不大,但靠近城中心,在方才路过的建筑中算中等偏上。 可仅这一方院子,便施加了三道强效禁空咒,外面三层禁制。而院内和房间地砖上纹的已经不是普通禁制,而是两个没有见过的阵法。 凌风笑道:“我去去就来,你们两个可能得现在这里委屈一阵子。” 这不就是软禁吗? 周睽的脸上看不出情绪,澹宁的脸色却已变了。 凌风说走就走,直接从法阵中穿过离开。 澹宁想追出去,却半路就被莫明拦下,不能再往前一步。 他心中一惊,飞快掐了几个知道的法诀试图破阵,却没有一个能奏效。 就在他想抽出黑色短刃试一试的时候,周睽出声把他叫停。 “别试了,”他说,“如果凌风会在这种地方留空隙,早就死了几百回了。” “那要怎么办?”在周睽面前,澹宁根本按捺不住自己的急躁之情,“凌风如果真的想要用你来祭魔渊……” 说着他自顾自地摇头,又追着问周睽:“我不懂,今天究竟怎么回事?凌风他——我和他有什么关系?” “你别激动,”周睽抓住澹宁的肩膀,让他镇定地坐下来,“我暂时没有什么危险,无论凌风原先想的是什么,因为你,他改主意了。” 第53章 “因为我?”澹宁问。 之前周睽就一直不想让他来魔渊,遇见凌风后也表现得十分反常,澹宁并不是个傻子,很快将所有事情关联到了一起。 周睽一定还有什么事瞒着他。 然而不等他问出来,周睽就已经先开了口。 “凌风很快就会回来,”他的声音又低又快,澹宁几乎要听不清,“我会跟你解释,但可能来不及。” “只是有一点你要记住,凌风看起来直爽,但无论他说什么,他的话你最多只能信一半。” 周睽的目光是许久未见的郑重与严肃,澹宁不禁轻轻点头,问他:“这是怎么回事?凌风那边会做什么?” “跟你的母亲有关系,”周睽说,“你的母亲当初……” 他还没说完,凌风便已经再度出现在门口,周睽瞥了他一眼,深吸一口气,停下了和澹宁的对话。 “澹宁?”凌风笑着对澹宁招招手,“和我出来一下?” 澹宁没有回答他,转头看了一眼周睽。 周睽的表情不仅有担忧和恐惧,还混合了某种……像是不舍的情绪。 “去吧。”周睽最终轻轻推了他一下。 凌风见状,露出个志得意满的笑容。 澹宁跟在凌风身后,凌风并没有带他走多远,很快便到了一个小厅内。 小厅东西不多,只摆放了几张桌椅和一个装饰品,应该是临时布置出来的。二人进去时,厅内已经等了一个蓝发长角的魔族,毕恭毕敬地捧着一个木盒子。 “事发仓促,沈冥连个音信都没能耐传过来,如果不是我多留了个心眼,还真让你走了。” 凌风的心情看起来很不错,边走边对澹宁说话:“你不要太拘谨了,就把这当家,没什么不好的。” 澹宁在路上时偷偷把黑白短刃缩小藏在了袖口,一直在暗中摩挲着。听到这句话时,他终于没忍住,脸上透出点莫明其妙,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把这当……家?凌风想干什么? “就知道周睽不是个好东西,”凌风见他表情,随口道,“什么都知道,什么都不对你说,只以为魔渊不是个好地方。” 澹宁不能认同凌风的话,他垂下眼睛,沉默不语。 凌风看了一眼澹宁的右手:“把你的东西收起来吧,这点小动作还瞒不过我。” 澹宁心里一惊,反而更握紧了黑白短刃,神情紧绷,在原地站着没有动。 凌风叹了口气摇摇头,对旁边的魔族做了个手势,魔族将捧着的盒子放在桌子上,躬身行一个礼退了下去。 盒子约两掌那么大,通体碧蓝色,应该是由某种不常见的宝石做成,下面还垫了极细的红绸子。 澹宁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盒子,碧蓝色的宝石应该起到的是某种隔绝作用,但他依然能隐约感受到盒子中透露出的能量。 不出意外,这里面应该装了某种威力强大的法宝或是类似的东西。 但这么堂而皇之地拿出来,又不像是要对付他的样子…… 澹宁不安地抿抿唇,看到凌风打开盒子:“我不是刻意拖到现在,但我这么多年没有照顾到你什么,自然不能太草率,总要送你点东西。” 盒子里面是一把银质长命锁和一个白色圆盘。 “这是?”澹宁问。 “阿姝是我妹妹,”凌风深吸了一口气,伤感道,“我当年没能照顾好她……” 澹宁愣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 澹姝是他的母亲。 有好一阵子,澹宁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他母亲去世得太早,尽管澹宁努力挽留,可记忆里她的音容笑貌早已模糊起来。 他只能记得母亲曾对他很好,而完全无法将她和凌风联系起来。 虽然之前早有各种猜测,可现在这个说法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澹宁心里慌乱,一时间竟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你……”他问,“你怎么知道……” “一开始我知道周睽找了个人魔双血做幌子招敌,只不过没有多想,后来沈冥的消息来了,才知道是叫澹宁。” “人魔双血,姓澹。”凌风说,“不可能会是个巧合,肯定与阿姝有关——你之前来过魔渊?” 澹宁下意识地点头:“来过,后来又出去了……” “那你一定不怎么抛头露面,”凌风懊恼道,“那么长时间,就在魔渊,我竟然一点都不知道。” 在魔渊里隐姓埋名是周睽的嘱托,他不愿与魔族多接触,也的确是这么干的。 澹宁心里很乱,他看着凌风,不知如何开口。 现任魔主历经过魔气灌体,身上气息与魔族无异,但他又确实是人族,还是孩子时就和周睽一起被送进了魔渊。 可是这怎么可能?他一点都不知道。 “你是不是搞错了,”澹宁艰难道,“我……” 他突然发现说不出什么,对自己的身世,除了母亲,他一无所知。 “怎么可能?”凌风干脆地否定他的话,“见到你的时候我就知道是你——你和阿姝模样特别像。阿姝走的时候还带了家传的玉佩,你见过吗?” 澹宁左手虚空抓握了一下,习惯性地想去拿什么,又想起东西已经被他送给了周睽。 “我……没有。”他说。 “可惜了,”凌风道,“依阿姝的性子,弄丢了也说不定。” “但我左右不可能认错,”他又道,“澹宁……多好的名字啊,天资好,长得也好看,没让魔族污了去。” 澹宁沉默。 “我明白,你刚知道这些,短时间肯定接受不了,”凌风把盒子里的东西拿出来,“长命锁该是你出生时就送给你的,可惜我错过了,现在补上。” “这个千年凝露盘也是我的一点心意。我看你功法,人间和魔渊里的都修了些,不过人间那套只到化神期,魔渊这边已到了天魔级别。” 凌风把长命锁放回去,招呼澹宁来拿圆盘:“千年凝露盘里有大量能量,无论用灵气还是魔气的功法都能取用,用了它,你的修为又能精进一截。” 天魔是魔族用来衡量境界的词汇,大抵与人间的大乘期相仿。 澹宁看了凌风一眼,并没有动作。 他掂量了一下如何称呼对方:“魔主大人,我不能……” 凌风摆摆手:“不要这么叫我。按人间的称呼,你该叫我声舅舅。” “如果不愿意的话,叫我名字,或者随沈冥叫尊主都可以。”他看出澹宁的为难,把圆盘放了回去,没有强求,“周睽在你面前,没说我什么好话吧?” 澹宁继续沉默。 凌风有些挫败地叹了口气:“我和周睽是宿怨,和你没什么关系,但既然你和周睽好上了,我自然不会为难他。” “那那个吊坠?”澹宁问。 “你说噬心铃?”凌风噢了一声,仿佛才想起来,“保险措施而已,不会真的对他做什么的。” “你一定想问为什么阿姝会到魔渊之外,”凌风看他又不说话了,沉重道,“她生得貌美,一直被许多魔族觊觎……是我没有保护好她。有一段时间,我根本找不到她的踪迹,也不知道她的生死,想来她是为了逃脱魔族的掌控才……” 凌风说到一半,也有些说不下去:“她什么时候走的?” “壬子年十二月,”说起这个,澹宁抑制不住地有些难过,“那时候我十岁,冬天太冷了……” “也一百多年了啊……”凌风低喃。 “是我对不起阿姝,”凌风重新振作起来,对澹宁笑笑,“所以我不会亏待你的,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帮你弄到。最近我手边还正好有个职位……” 他没有说完,澹宁就飞快地摇头:“我不需要。” 凌风皱了皱眉:“那吃住总要注意。我已经派人去了一个大一点的宫苑,再过两天就能收拾出来,到时候你搬过去。” 澹宁睁大眼睛惊异地看了他一眼,刚才的宫室加了那么多强效禁制,只为了软禁他们这几天吗? 过几天换个地方软禁? “你一个人去。”凌风啧了一声,“我不会拘着你的。” 说完没得到回应,凌风不确定地喊了他一声:“澹宁?” 澹宁没有看他,过了很久,才低声说:“我想回去了。” 他脸上的犹豫和抗拒太过明显,凌风无计可施,从身上拿出一块玉牌,递给澹宁。 “说了不会拘着你。牌子上滴过我的血,你和我血脉相近,用它可以自行进出九陌城里的禁制和法阵,刚才的院子也可以,你拿了自行回去吧。” 澹宁用神识飞快扫了一下玉牌,没发现什么问题,他犹豫了一下,用手接过来。 “如果没有什么事的话,”他道,“我就先走了。” 凌风:“去吧。” 澹宁没敢回头看一眼,飞快地沿原路出了门。 凌风看他背影,哭笑不得地摇头。 “至于这些……”他转头看到留在桌上的长命锁和凝露盘,信手召来一个魔族侍从。 “把这些东西给周睽送过去,澹宁不收,周睽却不是个傻子,孰轻孰重,他总能知道的。” 作者有话要说: 新开的卷,要思考的东西比较多,更新是不太规律 我会努力调整的_(:з」∠)_ 第54章 凌风所言不虚,给澹宁的令牌可以通行所有的关卡和禁制,也没有派出魔族监视他。 澹宁一路上心不在焉,走错了好几次路才找到刚才的院子。他在门口犹豫了一会,才穿过法阵回去。 周睽已经在屋里等着,面前的桌子上摆着澹宁刚才看到过的蓝色盒子。 他问:“这是?” “凌风刚刚送过来的,说是你没收,”周睽招呼他坐下,“让我帮你收下。” 澹宁摇摇头,没有动,之前发生的事太出乎意料又影响深远,让他不知如何是好。 而直到遇到周睽,这种迟钝与木然才完全展现出来。 他等了一会才问:“你……收下了吗?” “魔渊中凝露盘千年只能产出两三个,是凌风也难得的东西,如果能完全吸收,即使是大乘期,修为也能精进一大截……” 周睽边说边看他神色,终是说不下去,轻轻叹了一口气。 “收下吧,”他说,“凌风不会害你,我检查过了,没有什么问题。” 澹宁听到自己问:“你……之前就知道吗?” 周睽沉默片刻,嗯了一声。 澹宁:“是从什么时候……” “最开始,”周睽轻声道,“第一次见到那块玉佩的时候。” 澹宁张了张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只觉得有些荒唐。 原来从一百多年前起,周睽就什么都知道,又什么都没有告诉他。 他对周睽也算是真心实意,可周睽却什么都没有告诉他。 “澹宁!”周睽喊他,急急地说出早已想好的解释,“最开始没有告诉你的必要,后来我也不想告诉你。凌风是魔主,立场处事都偏向魔族,知道这件事只会让你纠结,徒增负担而已。” 周睽说得不是没有道理,澹宁却只是摇摇头,坐到他身边:“我不知道……我心里很乱——你认识我母亲吗?” “不算认识,尤其是她长大后,只远远地见过几面。”周睽说,“否则我一开始应该就能认出你是谁,澹姝也很美,你和她应该长得很像。” “长大后……”澹宁问,“她和凌风?澹姝,凌风……她真的是凌风的亲妹妹?” “不是澹姝和凌风,”周睽看着他道,“是澹姝和澹凌风。” 澹宁:“澹凌风?” “魔族没有姓氏,凌风一开始就抛弃了自己的姓氏,管妹妹叫阿姝。”周睽说,“也因为如此,我一开始都没有把你的名字和他们联系起来。” “澹姝是凌风唯一真心待过的人。他比凌风小四岁,五岁时就被送进了魔渊。凌风自己活得困难,却硬是一手把澹姝带大了。” 直到这时,澹宁才稍微平静下来,他惊讶地微微睁大眼睛:“凌风把她从小带大?” 澹宁在魔渊里过得胆战心惊,他一度以为周睽能从小在魔渊长大就是了不得的事情,凌风居然还能把妹妹带大。 “对,”周睽点头,“澹姝被凌风保护得很好,没有受过一点苦,两个人的感情也很好。后期他们有一些分歧,却没有影响凌风把她当妹妹护着。” “后来澹姝失踪了一段时间,”周睽摇头,“没想到竟是来了人间。” 不仅来了人间,还生下了一个孩子,最后以谁也不曾想象过的方式死去。 与之同时,凌风在魔渊苦寻澹姝百年而不得。 世事无常莫过于此。 澹宁沉默了一会,面对凌风时他什么都不敢问,和周睽在一起,又发现问题太多,不知道先问哪一个:“你还知道什么吗?” “我对澹姝了解不多,”周睽想了想,“但她和凌风不太一样,不怎么喜欢魔族,因为这个和凌风吵过许多次。” 他刚说完便有些后悔,澹姝不喜欢魔族,澹宁却是个人魔双血。谁也不知道澹姝那段时间到底经历了什么,但想必不太好。 澹宁低头沉思了一会,他已经从最开始的震惊中缓过来,只是说话的语气依旧带着点惊奇:“凌风,魔主,我……舅舅。” 这些东西居然可以联系在一起,居然能成为一个真实存在的人。 “别想这么多了,”周睽伸手过去摸澹宁的脸颊,澹宁下意识蹭了蹭他,他笑起来,“凌风对澹姝极好,你是澹姝的孩子,他对你不会有恶念。” “东西你就收下,长命锁只是个普通法宝,没有什么用。凝露盘是好东西,最好能抓紧时间吸收。” 澹宁起身拿起圆盘,立刻感受到一股磅礴的力量透过接触的渗入四肢百骸,让人感觉非常舒服,难怪要用有隔绝作用的盒子装着。 “增进修为,的确是个好东西,”他将圆盘递给周睽,“但我用处不大,要不你来……” 周睽哑然失笑:“你想什么呢?” 他没接圆盘,反而抓住了澹宁的手,顺势将他拖过来,抱到大腿上。澹宁唔了一声,不解地转过身子看他。 “既然是给你的,你就安心收着,”他圈着澹宁,把凝露盘塞回他手里,“给我算什么道理?” “这时候还分什么你我?”澹宁说,“对魔渊你比我熟悉,能增强些实力再好不过。” “澹宁啊……”周睽无奈地看他,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澹宁则觉得没有什么不妥。这东西虽说是凌风的“心意”,但他在震惊之后,对凌风并没有什么所谓的亲情,反而是担心和沉重更多一些。 这层关系是吉是凶实在难测,凝露盘自然要物尽其用,给周睽是最好的选择。 “这是凌风给你的东西,如果他知道我用了会怎么样?别再推了!”周睽哭笑不得,一只手把澹宁的两只手腕都按下去。 澹宁颇为不服地嘟囔了一声:“他怎么能知道……” “修为进益这么明显的事怎么可能不知道,”周睽顿了顿,“况且我身上有他的噬心铃,神魂受控,日后行事还是你更方便。” 澹宁动作一滞,喉结动了动,低声道:“凌风对你不安好心,你不该接下它的。” “没什么关系,不用担心我。”周睽说,“当时也是无奈之举,不过凌风既然能深谋远虑一百多年,就说明他并不着急——哪怕是为了讨好你,他也不会动我。” “讨好我……”澹宁心里揪起来,想起更多之前被忽视的东西,“如果我没有猜错,凌风他不想让我和你在一起。” 周睽:“嗯?” “他提到了职位,”澹宁越说越觉得不安,“甚至说在给我安排住处。” “倒在情理之中。”周睽沉默了一会道,“在凌风看来,你不是外人,自然会为你打算。” 澹宁一阵毛骨悚然:“不是外人?” 他才与凌风见了一面而已。 周睽没有立刻回答他:“先前让你来魔渊蹲点守住沈冥,想的是如果能够避开凌风,会少很多麻烦。但事已至此,之后你可能必须与他虚与委蛇一段时间。” 澹宁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你让我听他的?” “嗯,凌风的自信不是毫无根据,”周睽语焉不详,“可能你不得不听他的。” 听周睽的意思,恐怕不会是什么愉快的事情。他不想说,澹宁便没有细问,低头兀自思索可能会发生的事。 来魔渊前,他一心想的都是帮周睽对抗凌风,顺便看看能不能找出些什么避免魔化的方法。 可如今复杂的事态竟让他发现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他不了解凌风,甚至……可能也没有那么了解周睽。 澹宁自问,他绝对做不到周睽这样,被魔主软禁还能如此安之若素、从容镇定。 虽然周睽没有说,但他几乎可能肯定,他在魔渊中仍旧有一股不可小觑的势力。 看到澹宁这样,周睽偷偷松了一口气。关于身世,他煞费苦心地瞒了澹宁这么久,却还是被凌风戳破。 知道不可能,甚至自己都觉得有些滑稽,可他现在害怕的,的的确确是凌风跟他抢人。 一个和魔物差不多的人,有什么资格和他抢人? 但是,澹宁就快魔化,凌风又是魔主,如果要留一条后路的话…… 澹宁没注意到周睽脸上异样的神色,他突然想到一件事:“你就没有怀疑过我吗?” 周睽:“什么?” “既然你一开始就知道我和魔主的关系,”澹宁回过身子认真地看他,“我当时主动给你送信,又是个人魔双血,你就不怀疑我是凌风派来接近你的吗?” 还是来了。 周睽神色不变,立刻答道:“怎么可能?你当时只有筑基期,飞都飞不稳。” “沈冥也只有化神期。”澹宁挑了挑眉,明显不信。 周睽与他对视了一会儿,败下阵来:“当时我摸过你的骨龄,的确只有二十岁。” 周睽做事向来滴水不漏,澹宁在记忆里搜索了一番,果然丝毫没有关于这件事的印象:“什么时候?” “发现这件事的当天晚上,”周睽想起些什么,“你的那些禁制并没有什么用。” “我当时只有筑基期。”澹宁表情略有些不自然,小声反驳了一句。筑基期下的禁制对周睽当然没有用处,他居然还要拿出来说。 “知道知道,”周睽理理澹宁的头发,笑着问,“所以你会不怪我吧?” 如果只摸了摸骨龄,当然不会。 澹宁点点头,嗯了一声。 “还有吗?”他又问,“没有其他的了?” 周睽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此刻澹宁甚至能看到他内心的鏖战。 终于,周睽把目光移到旁边,叹了口气道:“我不瞒着你。还搜了你的魂。” 第55章 搜魂。 虽然知道周睽不会摸摸骨龄便简单完事,这个答案还是让澹宁吃惊不小。 “搜魂是涉及神魂的秘术,”他不禁道,“你怎么这么胆大……” 或者说,不是胆大,而是肆意妄为。 搜魂是涉及神魂的禁术,周睽当时是墨云宗宗主,按道理即使是用了禁术,也没人能管得着他。 可问题是,施用搜魂术时,被施术者的神魂被强行入侵,多多少少会有些风险。 每三个被用过搜魂术的人里面,便会有一个神魂受损,轻则疯癫,重则至死。如果被施术者的反抗剧烈,这个比例还会更高。 换而言之,被周睽这么折腾,澹宁能到现在还活蹦乱跳的,完全是运气好。 “当时不像现在,我那时候不在乎这些,也没有顾忌过你的死活。”周睽深吸一口气,心情有些沉重。 与其说不愿意告诉澹宁搜魂这件事,倒不如说他更多的是自己在后怕。 如果他想的话,编几个谎言,或者用一两个巧妙的话术,便能将这件事盖过,让澹宁不再追问。 可澹宁那么聪明,迟早有一天他能猜出来所有隐瞒的东西,会知道周睽曾经对他做过那么多过分的事情。 比起让澹宁自己猜出来,他选择对澹宁坦诚。 澹宁没有说话,他便讨好地去亲澹宁的耳垂:“我当时不懂……现在原谅我么?” “我没有怪你,你那时候能收留我,我已经很感激了。”澹宁被他亲得发痒,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又把自己往周睽怀里送了些许,“包括你那时候不管我,我都不会怪你。” “我那时候……其实很害怕,也没有人管过我,所有人知道我是人魔双血,都不会喜欢我,”澹宁说,“所以那时候你能帮我,我已经很高兴了。” 说完他拉住周睽的手,弯着眼睛渡过去一点法力。 这法力并不是来源于他的主修功法,而是最早的时候,周睽在魔渊封印前灌顶之术,强渡给澹宁的化神期的法力。 因为二者同源,这一小股法力很快就与周睽本身的法力相融,再分布不出彼此。 “没有你,我早就死了许多次了,”澹宁看着他说,“在墨云宗的时候,到了魔渊之后……” 周睽的目光太炽烈,他说不下去了。 澹宁不太自在地移开目光,周睽却按捺不住心中的惊涛骇浪,低低地笑出声来。 他之前都在想些什么,澹宁怎么可能会记仇呢? 身在局中时尚且不知,多年后回望,竟是无比庆幸于当时因为巧合而投注出的不多善意。 他不是没有过想法,直接杀了年轻的人魔双血以绝后患…… 还好没有。 澹宁从来都不记仇,从来都要得不多,从来都这么让他喜欢。 只要他不是个坏人,哪怕他对澹宁只有一点点好,澹宁也会愿意亲一亲他的。 只要澹宁愿意亲一亲他,他什么都能为澹宁做。 周睽几乎是强硬地将澹宁压在桌面上亲吻,太灼热,澹宁呼吸不畅地嗯了一声,被桌角硌得难受。两个人又贴的太紧,他动不了,只有手胡乱地想抓些什么东西。 周睽却已经先一步拽掉了澹宁觉得硌人的玉佩,草草扔到地上,伸手去解他的衣衫。 “在这种地方……”澹宁按住他的手,声音已不太稳。 周围还满是凌风的禁制和法阵,他们就这样胡来…… 周睽眼中常有的那点从容和笑意早已全部褪去,他把澹宁抱到床上,又心急地去吸吮他的下唇,含糊地说了一句。 “在这里待的时间不会短,难道一直忍着吗……” 澹宁气都喘不匀了,哪还有心思去回答他这个。 大半个时辰后,周睽才在澹宁的指示下,懒洋洋地过去把地上的玉佩捡起来。 “又摔不坏……”他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把玉佩递给澹宁。 “那也不能像你这么扔。”澹宁嘟囔了一声,把玉佩接过来,左右发现没地方放,想了想,扒起枕头把它压在了枕头底下。 周睽看他的样子,浅浅笑道:“坏了再送你几个。” 澹宁佯瞪了他一眼,显然觉得这个说法不怎么样。 周睽忍俊不禁,俯下身去亲澹宁。 澹宁向后缩了一下,没有能躲得开,他有些害怕地小声问:“还来啊?” “不来了,”周睽起身披上衣袍,“你睡吧。” 澹宁点点头,又问:“你呢?” “我出去把东西收拾一下,”周睽顿了一下道,“你不要想太多,先睡吧。” 说完他并不放心,拉过澹宁的手对他用了点助眠的昏睡咒。 澹宁没有反抗,含糊说了一声“我知道”,顺从地让意识跟着周睽的咒术模糊起来。 这一天他的确很累,各种各样的情绪在脑子里混杂成一团。能休息的时间不会太多,以后的路会更难走。 确认澹宁睡着之后,周睽才细心地帮他掖好被子,走到桌边。 凌风送来的蓝色盒子还摆在桌上,周睽把凝露盘重新放回盒子中装好。 他扫到旁边放着的银质长命锁,拿起来,只见锁的正面刻了“长命富贵”,背面则是“吉祥平安”。 不知想到什么,周睽露出个嘲讽的笑容。他随手把长命锁扔到盒子的角落里,合上盒盖出了门。 魔渊并没有日夜之分,只是土地发出的微光会随着时间有规律性的变化——按照这点来说,现在应当是魔渊里的深夜。 离开魔渊久了,回来竟已不习惯这里的计时方式。 周睽沿着不大的院子外围走了一圈,阵法的纹线因为光线不足略显黯淡,他没有浪费太多精力在检查禁制上——如果凌风连这个都做不好,早被其他魔族赶下台了。 他只是回到外厅,从柜子里找出一套茶具,不紧不慢地泡了一壶茶,分倒在两个茶杯里。 他还在倒茶,门口便传来的脚步声,周睽没有回头,直接道:“幸亏这里东西齐全,不然我想待客恐怕都不得其法。” “在我的地盘待客?周睽你倒是真敢。”凌风的脸色并不好看。 他大步进来,左右扫了一眼。 除了外厅,所有的门都是关着的,这里的主人即使是暂时的,也不欢迎他。 “当然是待客,”周睽慢条斯理道,“莫非你想请我和澹宁去夜宴?” 听到澹宁的名字,凌风的脸色更差了些:“夜宴我自然会带他去,还轮不到你这个外人操这份闲心。” 外人,周睽把这个词在心里转了一圈,觉得甚是有趣:“澹宁不是你儿子,更不是澹姝,面对我你没必要这么如临大敌。” 凌风:“两百年来九陌城里的人我已经全数换了一遍,你离开魔渊一百多年,今晚却还是知道我要来,又主动回到魔渊——我当然要防备一下。” 明明是被凌风一步步逼着不得不来,却被说成“主动”。 周睽扬了扬眉:“受宠若惊。” “不过这么多年,你多少还是有点不一样了。”凌风没介意周睽不温不火的态度,瞄了一眼旁边紧闭着的门,似乎知道澹宁睡在里面。 周睽没有回答,他便自顾自坐下,话音一转道:“只不过我对不起阿姝,同样的错误我不会再犯第二次,更不会让他跟着你——” 周睽:“有什么不行吗?” “你当我不知道你周睽是个什么东西吗——”凌风身体前倾,“澹宁才多大?你跟他玩那些手段——被下了多少咒术多少药,他自己能数得清?” 周睽抬起眼皮:“澹宁在睡,还是不要太大声的好,特别是当你只为了跟我说这些的时候。” “阿姝只留下这一个孩子,我当然要管。”凌风紧盯着周睽,“难不成他是自己睡着的?” 周睽端起茶杯,瞄着里面茶汤的成色,淡淡问了句:“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周睽,我今天来见你,你应该明白是为了什么。” “你用一个虚假的契誓约束了我一百年,但纵使你现在在魔渊中还有人,也远不如之前。而身上有我的噬心铃,即使有通天的手段,你也用不出来。” 凌风说:“我现在不动你,只是因为澹宁。所以我希望你能安分一点,也让你自己过得舒坦一些。” 周睽不以为意:“既然我已经是瓮中之鳖、釜底游鱼,那我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你只是想用我来挟制澹宁,也没必要再对我说什么。” “或许吧,”凌风只是道,他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向周睽,“魔渊封印一百年都没有被修复,如今契誓约定的时间过去,不出半月,法阵扩大封印,魔族的军队就能到达人间。” “人间的资源果然对魔族永远都有吸引力。”周睽嗤笑一声,好像并不意外,“连你也不能免俗。” “问题并不在我,只是你的那一套太自以为是了,在魔渊就要有在魔渊的活法。”凌风说,“我在魔渊,一切唾手可得,难道还比在人间差不成?” “如果你是对的,澹宁就不该是个人魔双血。”周睽说。 这句话刺痛了凌风的内心,他的表情甚至能称得上狰狞。 “阿姝是我的一个错误,”他嘶声说,“不过是我的疏忽,是我没有保护好她。” “其他的所有,我都没有错,”凌风道,“那也是我们能做的唯一的选择——你辛辛苦苦经营那么多年,只为逃开魔族远离魔渊,现在兜兜转转,不还是受人掣肘,一事无成吗?” 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同的道,从第一次见面起,周睽就知道,他和凌风不是一路人。 因此,他只是挑起一个没什么温度的笑容:“我乐意如此,魔主请回吧。” 凌风自然也不愿意与他多说,不打招呼便要走。 “等等。”周睽叫住他,“还有一件关于澹宁的事情。” “什么?”凌风问。 “对人魔双血你的了解比我要多,澹宁不出几年怕是就要魔化。”周睽缓缓道,“你希望他魔化吗?” 凌风目光闪动,神色竟第一次缓和了一些。 “当然不希望,”他说,“澹宁的和阿姝几乎一模一样,可阿姝不是个魔族。” 周睽起身,追问道:“那你……” “我也没有什么办法。”凌风沉默一会,转身离开。 周睽站在原地,很长时间都没有什么表情。 很久之后,他才把已经一口未动茶整壶泼到院子里,回去抱着还没有醒来的澹宁睡了。 第56章 澹宁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他还是个幼童,猫嫌狗厌的年纪在家里一个人祸害,把米和面混在一起,澹姝回来训斥他,他站起来和桌子一样高。 那一天又是朔日,没过多久澹宁便拉拉澹姝的袖子说自己疼。 只要不哭,澹姝就会接着讲上次没有讲完的修士大能打败魔族的故事。 可这一天,澹姝只讲到一半便有些精力不济,她想硬撑着为澹宁讲下去,语句却含糊得根本听不清。 从澹宁有记忆以来,她的身体就一直不好。 澹宁还不到懂这些的时候,只是唤了她一声,问:“你累了吗?” 澹姝猛然惊了一下,努力把声音放大了些许。 “阿娘,你睡吧,我可以找别人去玩,”澹宁跳下床,亲了亲澹姝的脸颊,“我不会哭的。” 说完,他怕澹姝反悔,一路小跑着出了房间的门。 直到被一个灵药盒子绊了一下,澹宁才想起来,自己好像没有什么朋友。 不远处村落的一家农夫夫妇很喜欢他,但是农夫家的孩子见过他用法术,总是叫他小怪物。 他才不是小怪物,他是神仙,忍不了疼才会变成怪物。 澹宁把翻倒在地的盒子扶正,又把散落在地上的药物试图整齐地放回去。 大部分都是党参和黄芪,真正的有效的灵药不容易搞到,每次能得到一点的时候,澹姝的身体都会相对好一些。 但是他可以去找周睽! 澹宁灵机一动,心里突然冒出这个名字来。 于是他抽条生长,到墨云宗拜访。 周睽穿着澹宁第一次见他时候的黑衣,澹宁只远远看到他的背影,心里就充满了亲近和欢喜之意。 好像连身体各处都没那么疼了。 他刚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周睽,周睽却已转过身,一向温和的脸上冷若冰霜。 “你这个魔物,”周睽厌恶道,“来我这里做什么……” 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噩梦! 澹宁猛然惊醒,俯身趴到床沿边干呕起来。 辟谷良久,他呕不出什么东西,眼前却是天昏地暗,充满了光怪陆离的离奇光影。 过了很大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这应该是被过度施加昏睡咒后的不良反应。 但周睽昨夜明明对自己用得不多…… 周围的陈设似乎也不一样了。 澹宁终于能勉强看清些东西,这不是原来的房间,屋子里陈设精美,装饰华贵,屋子也更大。 透过雕窗向外看去,也绝不是原先的院子。 “周睽?”澹宁心道不对,喊了一声便要下床。 刚走了两步,他便觉得四肢说不上来的沉重,靠在墙上喘息片刻,澹宁终于反应过来是哪里不对劲。 除了过量昏睡咒的不良反应,修为和法力都凭空增长了一大截,身体还没有适应,一举一动都充满着不协调和滞涩之感。 只有一个可能,周睽在他睡着的时候,把凝露盘里的能量全都渡给他了。 怎么这么操之过急?周睽人呢? 澹宁嘴里发苦,又靠墙站了一会才觉得好些,他还未走出去,却已经有个人进了门。 是凌风。 从醒来就隐隐存在的不祥预感终于变成现实,澹宁心里一沉,沉默地看着凌风走到他身边。 “你醒了?”凌风上下打量他一阵,“看起来还行,周睽提前知道消息给你灌凝露盘,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我又不会拦着你用——现在这样,可能得两三天才能适应。”凌风从怀里拿出一串晶莹剔透的石头,“这是慕南城出产的极品寒石,能帮你恢复。” 澹宁抿了抿唇,僵硬着身子没有去接。 “我又不会害你,”察觉到澹宁的抵制,凌风有些无奈,“没必要这么如临大敌。” “周睽呢?你把我带到这里……”澹宁说了一句,发现自己的声音像刮在粗木板上,哑得厉害。 凌风见状啧了一声,把寒石化成粉末,抹在他的额头和手臂上。 仿佛有一盆冰水兜头浇下,凉意顺着经脉畅行到丹田,澹宁不太想承认,可比起刚才,身体的确舒服了一些。 凌风满意地点点头:“没什么大碍,在这里休养几天就能恢复。” 澹宁问:“在这里?” “对啊,地方提前收拾好了,以后你就住在这儿。”凌风说,“这地方在九陌城的中心,离各个坊市和宫府都不远,日后会很方便。” 澹宁:“那周睽呢?” 凌风看他一眼:“他自然还在原来的地方。” 昨天周睽说凌风有意分化两人,却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 澹宁沉默了一会,说:“我想回去。” 尽管十有八九会被拒绝,澹宁还是要说这句话。 出乎意料地,凌风没有拒绝:“你以后想回去,当然可以,令牌在你手上,你想什么时候去看他都行。” 澹宁有些意外地睁大眼睛,凌风却话锋一转:“不过我劝你少去看他,周睽心眼子那么多,你迟早被坑进去——你知道你是怎么来的吗?” 这句话让澹宁有些不安:“怎么?” 他刚开始睡着,只是因为周睽的那点昏睡咒,下手并不重,即使在睡梦中,他也会有最基本的防备。 真正让他难受的是之后被下的第二道昏睡咒,下手非常狠,那之后无论被怎么折腾,他都不会知道。 而能让他没有防备、对他下第二道咒语的人,只可能是周睽。 “周睽消息灵通得很,知道了我要过来带走你,连夜给你下咒对你用凝露盘。” “至于后来,”凌风露出个有点得意的笑容,“你是他亲手送过来的。” 澹宁呼吸一滞,下意识想说不可能,随即理性占据上风,他盯着地面,问:“为什么?” 他甚至能理解一些周睽的想法,他害怕自己离开他之后,无心考虑凝露盘的事情,便先行将里面的能量渡给他。 可是什么能把周睽逼得毫不顾及他身体、对他下咒…… “你知道噬心铃吗?”凌风笑着问他。 澹宁点点头,又摇头。 噬心铃是周睽之前吞下的东西,他只知道它是可以约束神魂的玩意,再往深便不知道了。 “魔族没有神魂,不太注重噬心铃。但千年的紫心勾魂花和虹雪蛛的蛛丝,这些魔渊里珍贵无比的东西,一千年也只能做出一两个噬心铃来。” “一旦被噬心铃勾住了神魂,从此便由不得自己,我让他生他便生,我让他死他便死。” “没有了神魂,修士便只剩一副徒有法力的躯壳,有什么用呢?周睽在魔渊,最擅长的便是自保,如今他无计可施,当然不会再顾及你。” “不过他的生死,现在并不掌握在他的手里。”凌风说,“你和周睽不一样,阿姝向来就是个会心疼人的,至于我——我不太喜欢你去见他。” 澹宁脑子里瞬间嗡了一下:“你……你昨天不是说不会对周睽做什么吗?” 要他生便生,让他死便死。 只过了一天,比魔物还可怕的人迫不及待就地露出他的獠牙和利爪,将周睽的命变成了一个最有力的、澹宁根本无法拒绝的筹码。 “那是前天了,你睡了一整天。”凌风叹气道,“我也不想这样,但我实在太喜欢你——你和周睽在一起,阿姝都不会高兴。” “还有,”他说,“九陌城里的督职之位,我也帮你留好了,你先歇几天,身体好了就能上任。” 澹宁嘴里有些发干:“如果我不去的话……” 凌风的眉毛拧了一下。 “澹宁,”他语重心长道,“你不是个不明事理的人,我想对周睽下手,周睽自己比我都清楚,你也不可能不知道。” “我的确想对他下手,但他能活多久,不还是看你吗?你喜欢,周睽死了你不高兴,我就留着他,哪天你要是不喜欢了,我就下手——事情不是很简单吗?” 澹宁脑中一片空白,他觉得自己听懂了,又好像没听懂。 凌风的脸上这时又露出点讨好又亲切的笑来:“那督职的位置……” 澹宁没有动作,许久后他才看了一眼凌风,声音依旧有些沙哑:“你帮我留着吧。” “那你先养身体,”凌风满面笑容地将没用完的寒石塞到澹宁手里,澹宁毫无知觉地抓住,“过两天我亲自来这边接你——到时候整个魔渊都会知道你是阿姝的孩子。” 第57章 这是魔族少见的美丽女子。 不同于青面獠牙、丑态毕露的普通魔族,她肌肤胜雪,红唇如丹,乌黑靓丽的长发垂至腰侧,一双浸了水的眸子含笑勾人,不用开口便是无尽的柔情蜜意。 不细细分辨的话,很难看出她和人族的区别,而这样的天香国色,足以令人间无数男子倾倒。 可惜在魔渊里,没有实力,找不到合适的主人,被糟蹋完之后,还是要伺候人的。 魔主从不心疼女人,最好的出路便是能傍上一个他的宠臣,被讨要过去之后便能过得一段安生日子。 运气好了,说不定还能碰到机缘,逃得自由。 手里挽着结扣,侍女第五次大胆地对眼前的人飞了个媚眼,目光柔得能滴出水来:“大人……” 眼前的人没有看她一眼,侍女并不气馁,她朱唇轻启,娇笑一声,正欲开口,那形如软桃的粉色脸颊突然变形,被凭空扇了一巴掌。 “活干完了就滚回去!新任督职岂是你能染指的?也不怕被挖了眼睛!” 被打的侍女脸顷刻涨红,她连声都不敢出,低眉敛目为自己的主子扣好最后几个绳结,手怕得发抖。 刚进门的沈冥不屑地讥笑一声,施施然过来踢了弯腰弓背的侍女一脚,才悠悠道:“不愧是人族,能这么由着她,你这督职要是也这么由着别人,怕不是三五天就没小命喽。” 接着他想起什么似的长长噢了一声:“不对,是我给忘了,九陌城里可都是在传着——新任督职是个惹不起的人物,尊主的心头好。” 直到这时,澹宁才抬起目光,透过镜子,淡淡扫了一眼身后的沈冥。 沈冥不由自主地眯起眼睛。 墨色锦衣,金纹软袍,衣襟袖口皆有繁复的明纹,又隐现倏忽间流动的暗影。 长发不再束起,而是随了魔族的法子,自然垂下,用一根金丝缎带紧缚。 他剑眉星目,鼻梁高挺,从额头到下颌的线条优美流畅,这不是女人的貌美如花,而是快刀宝剑、骏马金鞭的英俊。 漂亮得让人移不开眼。 这才是真正从皮至骨的无可挑剔,方才美貌的魔族女人在他面前只能黯然失色。 沈冥轻佻地吹了个口哨:“传说魔主的亲妹曾是魔渊中的第一绝色,我没有见过,还曾经觉得可惜。” “现在看来,想要领略当初美人的绝代风华,看你这张脸就够了。” 澹宁只问:“你来做什么?” 他装束已毕,终于站起来回身直视沈冥。 这个角度,又是腰身提拔、宽肩长腿的美景。 沈冥没有立刻回话,眼睛放肆地在澹宁身上扫了几周,又顺手掏了一把旁边侍女的胸脯:“难怪周睽放心不下你,别说他,恐怕是个男人都把持不住。” 沈冥的右手有如鹰爪,毫不留情地将那块软肉捏扁揉圆,留下显眼的红印子。 侍女疼得很,却根本不敢说话,一动不动僵着任由沈冥摸完,拍拍她的屁股像逗狗一样把她送出了门。 澹宁再怎么努力,也没办法无视这种景象:“你这么对她……” “这就看不惯了?”沈冥无所谓地看了看侍女离开的方向,“要不是不行,新任督职,我还想这么对你呢。” “在人间的时候就看出你是个绝色,尊主让留下你我还高兴了一阵子。”他翻了个白眼,“却没想到是这么个尊贵的大人物,早知如此我就……” 他没说完,故意留了半句话让澹宁猜。 不用想都是些不中听的内容,澹宁皱了皱眉,终是未置一语。 这几日凌风忙于魔族事务,没有来过,只有今日几位侍女送来了衣服。 她们言谈没有避着澹宁,也让他终于知道了一些魔渊中的消息。 事情已经传开了,新任督职是魔主妹妹的儿子,虽是才来魔渊的人魔双血,却受到比亲子更甚的器重,一开始就是位高权重的督职。 而与此同时,沈冥正为出征人间,苦求凌风而不得。 曾经温和有礼的凌玄台弟子不过是虚假的伪装,真正的沈冥和所有的魔族都没有区别。 既然想出征人间,这个时候来找他是什么用意? “不用这么看着我,”沈冥耸耸肩,拉过一把椅子坐下,翘起二郎腿随意地摆了摆手,“尊主最近看不惯我。去不了人间,我当然只能坐冷板凳,过来教教你怎么当这个督职了。” 澹宁:“教我?” “喏,这个给你。”沈冥手一晃,勾指吊出一枚黑金色的牌子,“督职的令牌。” 澹宁盯了那块错金魔石的牌子一会,伸手接过来:“为什么是你?” 沈冥勾了勾嘴角:“因为我是上一任督职,还是你相熟的表哥。” 澹宁脸色沉了沉,还未说话就被沈冥打断:“就你这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没有尊主的庇护,过几天就能被外面那些魔族撕成几瓣。” 沈冥半步过来,伸脚撩了一下他的衣摆:“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澹宁目光跟着下去,沉声道:“资历扣。” “还不错,”沈冥略有诧异地瞟他一眼,“我还真以为你什么都不懂。” “但其他地方,你还不够。” “魔渊督职,衣角九枚装饰结扣,代表督职仅在魔主之下的地位;袍尾呢一朵血红牡丹,是对任意魔族生杀予夺的大权。””简而言之呢,督职想杀谁就能杀谁,哦当然,需要考虑行为的后果。” “可对个下贱的婢女你都能心软,”沈冥凑近他耳边,“我能说果然被迫上任的就是不称职吗?” “凌风就派你来跟我说这个?”澹宁注视着沈冥身旁的虚空,一点儿不想与他多话。 “当然不是,”沈冥干脆利落地否认,“你现在也得称他一声尊主才是。” “尊主让我来,不过是想让我帮着你熟悉一下九陌城里大大小小乱七八糟的各种势力,让你不那么两眼一抹黑——为你考虑得还挺周到。” 说罢,沈冥颇有兴致地又去打量澹宁:“可你一个人族,一个钻牛角尖不魔化的人魔双血……” 放在人间会是一个门派的中流砥柱,在魔渊里除了漂亮其他一无是处。 就算有天魔级的实力,澹宁也玩不过那些老奸巨猾的魔族。 他怎么可能当得好督职?凌风不过是想要个自己喜欢的漂亮花瓶罢了。 想到这里,沈冥不禁要轻笑出声。 他摇摇头,抱着看热闹的心态道:“我就是想提醒你,督职不好当——不过你应该只要乖乖的就够了?这倒和所有督职一样。” 澹宁漂亮的眼睛微眯起来,品出了点不一样的意味:“所有督职都一样,什么意思?” “性格好的性格差的,会咬人的和到处乱叫的,无非都是魔主养的狗罢了。”沈冥说,“没有把柄,你以为魔主会放心让督职作威作福?你这算是少的,几乎所有督职的命都捏在魔主手里。” “包括你。”澹宁用的是肯定句。 “包括我,”沈冥嫌恶地撇了撇嘴,“哦对,还有周睽,我猜你不知道,上任魔主的时候,他就是那个毒蛇一样咬了主子的督职。” “周睽?”澹宁面色微变,忍不住去看沈冥的表情,“你去过吗?他现在怎么样了?” 离开院子后,他便再没有周睽的消息。 有了凌风先前的话,即使手中有可以通行的令牌,澹宁终是痛苦地控制住了自己想回去看一眼的念头。 如果凌风能言而有信,他自然不会违反两人的约定。 可周睽那边……澹宁一点都不敢想。 沈冥却对他的话置若罔闻,自顾自说着:“也对,周睽当然不会告诉你这些——在魔渊里,他远比你要吃得开,听说他的那些事,我都怀疑他是个魔族。” “哦,差点忘了正事,”沈冥从掏出薄薄一本小册子,“我不说了,你自己看吧。” 澹宁接过来,心思全然不在上面,边草草翻着边琢磨该怎么从沈冥那里多打探到一点消息。 小册子很薄,里面画了九陌城的草图,用又用红色的线条再做勾画。 澹宁目光心不在焉地落上去,接着怔住。 “尊主这几日因为人间的事忙得很,你的就职夜宴定在七天后,这月廿一……” 沈冥还在滔滔不绝,澹宁从册子中抬起头来。 “你什么时候联系上周睽的?”他问。 除非他瞎了眼,否则不可能认错。 这册子从第一个字开始,就全是周睽亲手所作。 大大小小的贵族与势力,错综复杂的利益勾结,潜滋暗长的野心、需要注意的要点…… 所有的内容都大有裨益,所有的评论都一针见血,周睽高屋建瓴地帮澹宁分析了所有他能想到的东西。 “除了这个,他还跟你说了什么?”澹宁急不可耐地问沈冥,“他还有什么东西要给我吗?” “哟,不错,反应倒是快。”沈冥往后靠了靠,露出个充满恶意的笑容,“有的确是有,想知道,求我啊。” 作者有话要说: 呜呜呜这两天忙忙忙忙忙,明天一定行 第58章 有很长一段时间,澹宁都没有说话,他沉默地抱臂看着沈冥,似乎在考虑要不要按他所说的行事。 沈冥见他这样,脸上的笑意更甚:“考虑好了没有?” 半晌,澹宁才盯着他问:“怎么求?” “我还没有想好。”沈冥说,手指在膝盖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眼睛重新去看澹宁。 澹宁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沈冥的目光无所忌惮地在他的腰腿处留恋,非常冒犯又让他很不舒服。 “我能有什么要求呢?”沈冥砸了砸嘴,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有点可惜道,“只能趁机要点好处——尊主三天前往你这里送过一批宝物和药材,都是些好东西,我只要那颗万年妖兽的大黄冥丹。” “噢,还有,”他意犹未尽地补充道,“最好你能表现得更有‘诚意’一点,说几句好听话什么的……我为人办事,求得不就是这些乐子吗?” 不怀好意的要求,然而比起澹宁的预想,又似乎要温柔些许。 看沈冥的表现,他原本以为他会提出某些更冒犯、更不能接受的条件,然而显然,沈冥把这些憋了回去。 澹宁一向不会求人,也做不得这些事情,但如果是为了周睽的话…… “你考虑好了没有?”沈冥出声催促,“我可没有多少耐心。” “连凌风送过来什么都知道,”澹宁冷冷道,“你就不怕我把这件事告诉他吗?” “告诉尊主?”沈冥抬了抬眉毛,“这事又不是我挑起来的,告诉了尊主,你和你的小情儿怎么办?” 澹宁什么都可能做,唯独不可能把这事告诉魔主。 “而且尊主也一定能理解,”沈冥道,“我为人办事,难道不得收点好处吗?” 澹宁反倒笑了。 “的确不是你挑起来的,”他声音清朗,质问沈冥,“可你会为了我这一点微末的好处冒这么大的风险吗?” 沈冥的动作停了:“你什么意思?” 澹宁:“周睽给你的好处并不少吧?” “魔族一向无利不起早,”沈冥没有回话,他便继续往下说,“凌风把周睽看得那么死,你却敢为他往出递消息——只为了一颗区区大黄冥丹?” 沈冥沉下脸色:“就不能是为了和你搞好关系吗?” “这话说出来你相信吗?”澹宁反问,“而且如果是那样,你绝不会先把这个给我。” 他把手中的薄册子在沈冥眼前晃了一下。 “你一定已经先收了周睽的好处,而且是天大的好处。” 沈冥勉强勾了勾嘴角:“你心计不多,猜人心思倒是挺准。” 澹宁只是说:“周睽做这一切,不是为了让我在这边求你的。” 沈冥彻底笑不出来了,他衡量了一下利弊,面色阴沉地打了个响指,手里出现一封密函。 澹宁根本等不及,起身从沈冥手里抢过来。 密函施了咒术,只有本人才能打开。 澹宁掏出白色短刃,干脆利落地在他和沈冥二人之间划了一道不透明的纯白光幕,屏蔽沈冥的视线,展开信函的手指都有些发抖。 第一句是静观其变,不要妄动。 后面是……澹宁屏住呼吸。 后面一份很长的单子,周睽列出了他在魔渊中所有的势力和联络人,并按照可靠程度一一做了标注。 这份单子长到让澹宁觉得惊惧的程度,如果在人间时看到它,他会以为周睽拥有整个魔渊。 矿藏、资源、贵族势力、用手段互相牵制住的利益、联络网……周睽在魔渊中经营了几百年,甚至出魔渊后也没有放弃,昔日的墨云宗比起这些,简直不值一提。 同时,还有一些名字被标注了不能确定所属,可以想象,周睽离开魔渊的这么长时间中,魔渊中不可避免的替代与更迭。 难怪当初凌风争取魔主的位置,需要周睽的帮忙。 澹宁嘴里发干,草草把名单翻到最后,这东西简直就是周睽的身家性命,他居然把这个交给了他。 绝不能让其他任何一个人看到…… 澹宁的目光凝在纸张的最末。 周睽在写这行字的时候,犹豫了许久,起笔的墨迹洇得很深,顺着纸张的缝隙长出长长的毛刺,根本看不清写的是什么。 所以周睽只写了一个撇,便将字划掉,重新起了一行。 新的一行他写得还是很慢,第一个字洇墨严重,却足够让澹宁看清他写了什么。 “我想你了。” 澹宁移开目光,深深吸了一口气,低头将那句话又读了一遍。 我想你了。 在那一瞬间他竟然觉得,周睽前面的那么多话、那么多长的单子,都不如这一句话重要。 又或者,他写了这么多东西,只是因为这一句话。 澹宁不知道,他盯了那行字半晌,终是又返回前面去,细看几遍,将单子上的内容强记了十之八九。 接着他匆匆把最后四个字撕下来,揉成团攥进手心,搓出一把火将信函的其余部分烧了。 纯白光幕外沈冥已经翘着二郎腿等待了许久,见澹宁出来,他爱理不理地发了个鼻音:“终于看完了?” 澹宁并没有与他争辩,周睽在信函里提到沈冥会继续帮忙传递消息,与他交恶并无利处。 握着纸团的手心微微发热,澹宁权当没有看见沈冥,转身就要向里间走去。 “你等等!”沈冥喊住他,咂嘴道,“干什么去?” “还有什么事吗?”澹宁回问。 “周睽的事办完了,魔主还让我帮你熟悉督职之位呢。”沈冥说,“今天可是你第一天上任,难道你想就在这里什么都不干吗?起码也要出去逛一圈——我得交差!” 不出去做做样子,的确说不过去。 “你和凌风是亲父子,”澹宁没忍住问出心中的疑问,“你这样对他阳奉阴违,反而帮周睽办事……” “你在想什么东西?”沈冥难以置信,做出夸张的表情,“魔渊里面没有这些东西,魔族跟你们人不一样,不是你害我便是我害你。” 他嗤笑一声:“还有你,别看尊主现在对你好,你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魔族没有一个能善终的,从来没有例外。” “怎么了?”澹宁没有回话,沈冥便接着往下说,“魔渊是个吃人的地方,一旦进来,就别再这么惺惺作态,想要置身事外了……” “我没有想置身事外,”澹宁突然打断他道,“但我不是个魔族。” 沈冥被他怼了一下,一时没说出话,澹宁却已经先一步走出门:“不是要带我熟悉魔渊吗?” 沈冥扬眉,没说什么,跟了出去,心里只觉得对方天真又可笑。 是不是魔族,可不是澹宁能决定的事情。 - “尊主亲妹妹的儿子……” “生得倒是漂亮,难怪尊主能看上他。” “长得漂亮?不仅如此,听说他一百多年就进阶天魔境,这得多少资源才能养出来?” “管他呢,尊主看上眼了就行,督职……我还想去蹭个关系呢。” “不过是个人魔双血,放在魔渊里一出生就会被掐死,你们还真对他有什么指望?” “那也不是你能说的事!别忘了周睽,那可是货真价实的人族。” “我听说,那个澹宁勾引周睽,然后又把他出卖给尊主,现在才混得这么开……” 澹宁目不斜视地走在九陌城的街道上,目光所及,魔族撤得干干净净,没有一个人影。 然而不知有多少人潜藏在阴暗的角落,偷偷看着两个人走过,不怀好意地议论纷纷。 这些声音没有任何掩饰,澹宁只要稍微放出一点神识,就能将他们全都收入耳中。 他把左手握紧了一些,全当没有听见,顺着街道向九陌城的中心走去。 反而是身后的沈冥低低骂了一声:“没脑子的蠢东西们。” “你是督职,不管管他们?”他抬高声音,“这说你的话可都不太好听啊。” 澹宁没有回头:“督职也管劣等魔族吗?” “这倒是不,”沈冥转转眼睛,“我这不是为你考虑,觉得你听了难受吗?” 魔渊中没有什么道德规范,督职行使的却是监察的职责。它完全由魔主任命,服从于魔主的意志,为的是扫除一切对魔主有异心的魔族。 可魔族的数量实在太多,更没有所谓的忠心可言,如果真的对所有人追根究底,整个魔族怕是十不存一。 所以那些修为低、脑子差、不懂得掩饰自己意图的魔族,向来被当做奴仆与蝼蚁处理。 没有人关心他们想什么、说什么,顺眼了就留下,不顺眼了就杀,不会有任何人怪罪,也不会有任何后果。 澹宁刚来魔渊发现这个事实的时候,曾经惊诧过很长一段时间。 杀戮与奴役、背叛与争斗……魔族女性大多一次多胎,所生的孩子只有三分之一能活到成年。 可魔族便真的以这样的方式,世世代代繁衍不息。 至于更聪明些的魔族,他们会审时度势得多,自然不会躲在暗处说闲话。 却也不该完全不见踪影…… “凌风和其他人呢?”澹宁察觉不对,停下来问,“整个九陌城里的天魔级魔族,好像都没有出现过?” “他们倒是想来跟你搭搭关系,”沈冥摸摸下巴,“不过现在……尊主应该在看着他们破魔渊封印——要打通一个稳定通向人间的口子,还要好几天才能行。” 第59章 …… “沈冥最近实在不得意,尊主硬是把他手下的队伍调走去人间了。” “要不是澹宁还没有魔化,恐怕出征人间的副将就是他吧?” “康老魔对督职之位好像也有意思,之前不就因为这个暗害过沈冥吗?我看澹宁也逃不了。” “还是天圣最厉害,今次去人间绝对能分到不少油水……” 暗处魔族的窃窃私语从未停止,沈冥说出那句话后,澹宁许久才强自镇定地收回神识,垂下眼睛若无其事地问他:“给魔渊封印开个口子?” “对啊,”沈冥含糊地答了一声,“否则还能干什么?” 街上空无一人,澹宁索性靠在一边墙上,眺向街道尽头:“魔渊封印存在了上万年,又如此强大……” “嗐,还不是靠周睽,”沈冥没有听出他语气中的试探意味,“要不是你的那个周睽之前强行破开封印,现在估计尊主也无机可乘。” “具体我也不太清楚,”沈冥耸肩,“但周睽的事情后,我猜尊主应该掌握了……某种能破开封印的办法。” 澹宁飞快地瞥了一眼沈冥,对方正百无聊赖地踢着一个石子。 他要赌一把,凌风没有告诉沈冥他和周睽一百年前的契誓。 “那为什么……”澹宁收回目光,“要拖到现在这个时候?而且居然只是打开通道——我一直以为,魔族想把魔渊封印彻底毁掉。” “当然想彻底毁掉,”沈冥道,“明明打起来的时候人打不过魔族,魔族却必须要被关在魔渊受这种憋屈罪。但尊主不肯,封印太强大,现在还做不到这一点。” 说完沈冥恨恨骂了一声,听起来是在诅咒人族。 “唔……”澹宁支吾了一声,“九陌城的集市在哪边?” 沈冥白了他一眼,不情不愿道:“西南,我带你去。” 之后的过程澹宁都没有再说什么,只有沈冥偶尔用言语泄愤。 他不在乎澹宁有没有听,絮絮叨叨讲自己在人间的经历,抱怨几个大门派暴殄天物,在根本没有天赋的弟子身上浪费太多资源,还不如给了他用处大一些。 而澹宁终于可以确定,沈冥不知道魔渊封印的内情,凌风没有把它告诉任何人。 而凌风也的确不想,或者说是不敢彻底毁去魔渊封印。 魔渊封印的存在和魔渊有着千丝万缕、不可分割的联系。 澹宁躺在床上,一只手臂枕在头下盯着什么都没有的屋顶,又想起周睽的话。 魔渊有多稳定决定了魔渊封印的强度,削弱魔渊封印便是削弱魔渊…… 所以凌风并不着急,因为要进攻人间,魔渊封印本来就不能太稳定,也因此才会用周睽来威胁他。 但可能性太多,不知道周睽到底有几分把握…… 澹宁忍不住展开那张已经被揉得皱皱巴巴的纸条,借着窗外投进的昏暗光芒举到面前。 我想你了。 但现在远不能去见周睽,至少……至少也要等到取得凌风的信任之后。 澹宁心中突然有点不该有的莫明怨怼。 周睽为什么就不能多写一点? 是时间紧吗? 可他前面能写那么长的一份名单,为什么就不能在这里多写一点? 哪怕是告诉他他一切都好…… 不能想这些。 澹宁强行把思绪拉回来,把手里的纸条折好收起。 现在远有比儿女情长更重要的东西。 他睡不着,索性披衣下床,用卷月诀凝出一个光球,在光下写起东西来。 白天的名单他要全部都默一遍,确保记下来,免得出了什么疏漏。 而有周睽铺垫在先,用那颗大黄冥丹让沈冥帮他递个消息,应该也不是难事。 再见到凌风则是三天之后。 魔渊封印那边的事情进展得顺利,凌风忙里偷闲,把澹宁叫到了自己殿内。 他心情显然不错,把澹宁拉到面前细看,满意道:“果然一表人才,资质也随了阿姝和我。最开始听沈冥说起的时候,我还担心过你修为太低不能服人,毕竟督职得要能稳住他们的心思才行。” 澹宁被他拉着有些局促,但还是安静地听凌风说话:“如今看来我的担心都是多余的,到天魔你用了多少年来着?” “不到一百二十年。”澹宁道。 尽管早已知道答案,凌风听了还是更加高兴,他笑道:“真是天赋异禀,当初我劫掠了无数资源,魔气灌体之后依旧比你多花了几十年时间。” “不过你还年轻,”他又道,“能有进益的地方还有许多,有什么想要的都可以告诉我。” 澹宁抿了抿唇,他之前在魔渊里每每在偏僻之处,根本得不到什么好的资源。 至于境界问题,他提升得这么快,并不是凌风想象中的原因,只是因为周睽的灌体之术帮他打下了惊人基础,节省了大量修炼时间而已。 在凌风面前说这个并不合适,澹宁想了想,不卑不亢道:“多谢尊主好意,我暂时不需要这些。” “不要这么拘束,”澹宁疏离的态度让凌风皱了皱眉,“重玄和沈冥当时……算了,不与你说这些。你之前也在魔渊里待过不短时间,是怎么来的?我尽量按你喜欢的布置。” “我……”澹宁支吾了一下,决定实话实说,“我在魔渊的时候,并没有与魔族有太多接触,只去过几个不大的市镇。” 他接着说了几个地名,都是魔渊最偏僻的地方,有的甚至连魔族都鲜少涉足。 凌风看起来没太大意外,只是叹了口气:“不喜欢魔族?” 澹宁:“嗯。” 这件事太明显,不用凌风问,任何人都能看得出来。 “魔族是不太讨人喜欢,”凌风语重心长,“阿姝当时也不喜欢。” 他露出个亲切又安慰的笑容,拍了拍澹宁的肩膀:“不过我不是个魔族,你也不用担心什么。魔渊里那些魔族,你若是有不喜欢的,杀了便是——没有谁不可替代,到时候我再换人。” 澹宁没有与凌风对视,垂下眼睛嗯了一声。 凌风却已不在乎他的态度:“我没有保护好阿姝,但同样的错误我不会犯第二次。” “这里没有你想象中那么不尽如人意,”他道,“你先安心在魔渊里待着,不用关心人间的事。夜宴的东西我也在帮你准备着,等过几天夜宴结束了,你也可以去看看周睽。” 听到最后一句话时,澹宁难以置信地抬头,正好撞上凌风自信又成竹在胸的眼睛。 去见周睽不过是怀柔之策,凌风的话里的意味他能听得出来。他想把澹宁强行留在魔渊,澹宁没有一丝说服他的可能。 澹宁迟疑一会,还是点了点头。 凌风见状,笑道:“那就这么定了。” 出去的路需要经过长长的回廊,耳边又是数不清的魔族低语。 不过短短三天,澹宁就已经学会了无视这些——只要不去听,就无所谓那些凭空臆想出的谣言、恶意与中伤。 既然魔族自己都不在乎,他又何必为这些烦恼? 然而他还没走出大门,就看到了一个熟人。 澹宁停下皱眉:“你怎么在这?” 沈冥右手倒抓着一个魔族的脖子,已经等了他许久:“尊主让我帮着你点,既然你过来,我怎么不能来了?我还是魔主儿子呢。” 需要的时候就是魔主儿子,不需要的时候魔族没有父子,澹宁对沈冥这套已经见怪不怪,目光转去看他手里抓着的魔族。 他长相是常见的丑陋,已经被沈冥击晕过去,软软地摊在那里。身上的装束却颇为精致,至少应该是九陌城里的中等位置。 “他怎么了?”澹宁冲魔族点点下巴,沈冥在这里等着他,绝不可能只是为了单纯闲聊。 “刚刚在那边嘀咕,说你是尊主在人间的私生子,来魔渊其实是人间那些大门派的间隙,总之就是一片胡言乱语。”沈冥悠闲地打了个哈欠,“我听不下去,这不就帮你把他抓过来了。” 澹宁直接道:“你想让我干什么?” “你这是什么意思,”沈冥一挑眉,“我不过是为了你着想,这么多人说闲话,总得杀几个人立立威。” 他走近两步,将头凑近澹宁耳边,眼里闪着光道:“尊主刚刚不是说了,让你别在乎这些该杀就杀么,你又何必顾忌?” 澹宁在沈冥过来的时候便下意识后退,听完他说的话,心思几个急转,开窍般想通了是怎么一回事:“你在魔主身边安排了人?” 方才分明只有他和凌风两个人,沈冥却在告诉他,他知道他们谈话的内容。 “那是自然,”沈冥竟毫不犹豫地承认了,“世界上哪有密不透风的墙,他考虑得再周全也不行——难道还真有人能当一辈子的魔主不成?” 澹宁没什么心情地抬了抬嘴角:“告诉我这些,你是认准了我不会说出去吗?” “说出去?你告诉谁?尊主吗?”沈冥不屑地哼了一声,“周睽还在他手里抓着,你能和他一条心?” “而且魔主又不是不知道,”他道,“有反心的人那么多,要是都杀了,魔渊里就没人能用了。” “噢,”他想起什么似的,夸张地做出个恍然大悟的表情,“还有你。” “话不多说,”沈冥抬手把瘫软的魔族摔在澹宁面前,“你动不动手?” 澹宁只当没看见,冷着脸绕开便要走。 “别现在装圣人,”沈冥在背后喊他,“现在不杀,夜宴上还不是要杀吗?——要是魔化了,指不定你比我还要不是个东西!” 沈冥居然也知道他自己不是个东西。 澹宁停下,没有回头:“那也不是现在。” “那又有什么区别?”听语气沈冥应当是翻了个白眼,“我以前还是个人呢。” 不知道什么地方被触动,澹宁突然觉得心里有点难受。 “你以前是个人……”他低喃道。 “是啊,”沈冥说,“以前我还有个哥哥呢。” 作者有话要说: 感觉作息又开始逐渐阴间…… 第60章 澹宁带着些惊愕回过头:“哥哥?” 沈冥吹了个口哨,随意答道:“是啊,魔族一胞多胎,我有个同胞兄长。” “那他现在在哪?”澹宁不想理睬沈冥,却并不介意听一下他兄长的故事,“他……魔化了吗?” “魔化?”像听到了什么滑稽的事,沈冥短促地笑了一声,“没有,他死了。” 结果有些出乎意料,澹宁看了沈冥一眼,不作声等他的下一句话。 “我兄长,重玄,是个好人,”沈冥指节放在上唇上,边想边道,“他是那种,哪怕用人间最通俗的标准判断,也是好人的人。” “人间的标准?”澹宁问。 “对,”沈冥道,“那时候我们被魔主单独养着。” 沈冥和重玄的早期生活,与普通的人族修士并无不同。 安静的宅院,高级功法,可供修炼的资源,以及一个虽然忙碌但对他们关怀备至的父亲。 他们兄弟二人没有到过远方,如果没有凌风带来的诗书与典籍,他们甚至可能会以为这世上不过只有三人,天地不过只这一隅。 凌风经常过来,为他们带来大量珍稀资源与药材,言语间却隐隐不赞同他们偶尔产生的出去看一看的念头。 凌风对他们实在太好,无论是重玄还是沈冥,都觉得没有必要违抗他,便一年又一年地安心修炼。 沈冥与重玄的本身资质都很好,又有无数的资源涵养,不到百年便到了万象之境。而其中又以沈冥更进一层,距离天魔不过一步之遥。 “这么长时间……”澹宁坐在回廊的栏杆边,看着晕死在地的魔族沉吟,“那你们在朔日是怎么办的?” 沈冥一脸莫明其妙:“当然是熬着。否则还能怎么办?” 澹宁张了张嘴没说出话,他不太能把沈冥和“熬过朔日”这件事联系起来。 但如果细想,人魔双血熬不过朔日就会魔化,在没有魔化的时候,每个朔日都必定要咬着牙扛过去的。 “我比较害怕朔日,所以基本上是我哥安慰我,”沈冥道,“没他估计我可能也早就魔化了。” 澹宁:“那后来呢?” “自从我知道有人间和魔渊、人族和魔族的区别后,我就一直疑惑,为什么我们身处魔渊,却鲜少见到魔族,还能有那么多药材宝物。” “但我哥总是劝我——”沈冥语气一顿,“我知道他内心也怀疑这些,但他总认为凌风是我们的父亲,是天魔级别——我们当初以为那是大乘期——的人物,有他在我们就不用担心别的。” “直到后来有一天,凌风过来对我们说,我哥修为增长速度有些慢,他找了一位大师教导我哥。我则需要留在原来的地方。” “大师?”澹宁问,“魔渊里哪来的大师?” 沈冥:“我当时也是这么问我哥的。” “魔渊里哪来的大师?” 事情通知得紧急,第二天就要出门,沈冥坐在床边百无聊赖地看着重玄忙忙碌碌收拾东西。 “我也不知道,”重玄说,“也许魔渊里有什么隐士高人?” “隐士高人?”沈冥皱眉,“其实我到现在都没有搞清楚,魔渊里到底有多少人族多少魔族——他不会给你找个魔族师父吧?” “应该不会吧……”听沈冥这么说,重玄也有点不确定,“既然父亲是人族,那魔渊里人族应当不少?” 沈冥不知道答案,他不置可否地耸耸肩:“那你这一走,我岂不是很长时间都见不到你了?” 重玄从行李中抬起头,对他笑道:“我当然会经常回来看你。父亲也是为了你我的前程考虑,去了之后我会努力修炼——我回来的时候你可不能魔化!” “当然不会——”沈冥拖长语调,“我们修炼的是人族功法,魔化了图什么——而且他不是不让我们魔化吗?” “这不是担心你吗?”重玄收拾完东西,揉揉他的头发,“去睡吧,我们明天走得早,你就不用送了。” “我当时听他的话回了房间,”沈冥道,“然而第二天,由于一些原因……可能是舍不得他,或者好奇那位大师是什么样的神人,我不太记得了。” “总之我第一次离开了从小居住的院子,偷偷跟在了他们后面。” 魔渊里的一切都让沈冥惊奇,可最令他想不到的却是接下来的景象。 沈冥说:“凌风并没有带着我哥去找什么大师,他带他去了九陌城,抽了我哥的神魂。” 澹宁睁大眼睛:“抽了神魂?” 修复魔渊封印需要以凡人的精魄或者修士的神魂做祭,修炼魔渊内功法的修士神魂作用更大…… 他脑子里充满诸多思绪,还没想明白就被沈冥打断。 比起诉说自己的经历,沈冥更在观察澹宁的反应。澹宁难以置信的神情极大地取悦了他,让他话语都带上了愉快之情:“在九陌城,尊主直接把我哥打晕,抽了他的神魂。我当时非常害怕,又怕被发现,再没敢多留。” 澹宁觉得自己知道他要说什么了:“所以你魔化了?” “回去我就魔化了,魔渊都是魔族,我父亲是魔主,我修炼的是魔族的功法。”沈冥微微一笑,“我有什么理由不魔化呢?” 澹宁没忍住道:“或许你当时可以……” 说到一半,他不知所措地停下话语,沈冥是个魔族,现在说什么都是徒劳。 “没什么可不可以的,”沈冥说,吹了个口哨欣赏自己长了鳞片的右手,“本来我修炼的功法便是以炼体为主,魔化后增强了不少实力,我觉得现在这样非常好。” “那你兄长……”澹宁问。 “你说我哥?”沈冥说,“死了啊。” 澹宁犹豫了一会,试探着问道:“那你对凌风这样……与你兄长有关系吗?” 在澹宁面前,沈冥从未掩饰过对凌风的不满,甚至澹宁能隐隐感受到他的反心。 魔族也会有报仇这一说法吗? 沈冥闻言愣了一瞬,随即哈哈大笑。 “你居然会这么想,”他简直要笑出眼泪,“我叫他哥只是因为之前叫他哥而已,他死了之后跟我就没啥关系了。我当时天真得很,但现在又怎么会在乎一个死了那么久的人?” 他就像是一个修罗,不怀好意地盯着心肝俱颤的澹宁:“我对你说这些,不过是想让你能认清自己。人魔双血最后只会是魔族,你还能撑多久?三年?五年?魔族又有什么不好的?” 他说:“所以别跟我在这里摆谱……” “那也轮不到你操心。”澹宁眼睛死死盯着回廊立柱,厉声打断沈冥的话,“滚!” 沈冥没什么让开的意思:“我不方便。” 澹宁抽出黑色短刃,锋刃最尖端闪着冷光:“现在方便吗?” 这是真把澹宁惹毛了,沈冥面色微变,现在和对方对上不是明智之举。他心中衡量利弊,黑着脸往旁边挪了几尺。 澹宁瞥他一眼,面无表情地走了。 沈冥冷哼一声,右臂骤然拉长,抓起地上的魔族,四指一掐一拧,将他的心掏了出来。 魔族本来就在昏迷,只发出一个非常短暂的哼声便丢了性命。 血水流了一地,被沈冥捏成几瓣的心脏零零碎碎地被扔在旁边。 沈冥气定神闲地甩了甩手,右边整条手臂和手上的血水消失不见。 随即他扭过头,虚空中现出几个魔族的人影来。 “大人,既然不是督职下的手,”为首的那个为难道,“那要如何处理?” “没什么大不了的,”沈冥道,“魔主不知道我和邹祁有过节,他死了不会往我这边想。直接赖到澹宁头上就行。” 魔族:“那督职若问起来……” “放心,”沈冥嗤笑一声,“他不会问的。他该感谢我——夜宴我还要给他个惊喜呢。” - 魔族天性好享乐,好美食,而一旦稍有所成,更是骄奢□□,无所不用其极。 所有的魔族都需要一个能享受美食与女人的场合,最好还能展示自己的尊崇地位与强大实力。 于是夜宴作为魔族享乐的主要形式渐渐固定下来。 只要有魔族在的地方,就会有穷奢极欲、湛湎荒淫的夜宴。普通魔族能力有限,夜宴便小一些、简陋一些,遇上魔族贵族与高层,夜宴就宏大一些、频繁一些。 上任魔主时,曾有连续的好几年,九陌城都在不间断地举行夜宴,无数魔族在此纵情声色。 凌风当上魔主后,夜宴的频率有所收敛,却也是每三五天就有一场。 如今特殊时期,整个魔族都在秣马厉兵准备出征人间,算起来已有小半月没有举办夜宴。 现在封印那边的事情已经办得差不多,借着澹宁就职的由头,凌风迫不及待地发下了夜宴的命令。 澹宁对此没有丝毫兴趣,他之前在魔渊时曾经混进去过几场夜宴,知道那场面会是什么样子。 他去,只不过是走个形式罢了。 ——夜宴大部分不需要什么理由,但既然名为就职夜宴,那他这个主角总得去把例行的仪式走完。 为了给凌风面子,也为了安他的心。 澹宁最后一遍检查自己的装束,让侍女把自己的鬓发理齐整好。 黑色短刃已经提前祭出,被他拿在手里把玩了好一阵子。锋利的锐刃并不会伤到澹宁,一会却能派得上用场。 “督职大人,”一个魔族匆匆跑来,“远祭台那边准备好了。” 澹宁点点头起身:“知道了。” 就职夜宴的惯例,此夜宴当以鲜血为祭,点七盏氤血灯,以求夜宴长明。 做祭品的魔族,需要他亲自去杀。 修炼到这个级别,即使是澹宁,手上的鲜血也不会少。 然而虽然做了心理准备,见到祭台上的魔族时,澹宁依旧惊讶地皱起了眉。 “还是孩子……”他说,“怎么都这么小?” 第61章 耳边回荡着悦耳的笙歌,向侧下看是夜宴明亮辉煌的灯火。远祭台在夜宴几个厅的侧上方,距离其实算不上远,澹宁甚至能闻到食物隐隐约约的香气,听到魔族的大笑与喧闹声。 可是远祭台上却是几个看起来只有五六岁的魔族幼儿。 即使是魔族,这个年纪也太小了。 奉命一起上来的魔族是个有眼力的,看到澹宁神色有异,急忙上前一步道:“大人,远祭台的规矩是改过的,之前用的是健壮男女,后来嘉言魔君说不如幼童的血更纯粹鲜活……” 嘉言……这个名字有点陌生,虽然归顺于凌风,却是另一股势力,也不是周睽的人。 远祭台中心就是引血槽,引血槽上面是镇元钟。那些孩子已经到了知事的年纪,一个个吓得脸色煞白,拼命想离澹宁远一点。 但他们被绑得严实,后面还站着一队魔族看守,再怎么挣扎也不可能逃开。 澹宁不忍去看,别过头问魔族:“尊主的意思呢?” 魔族没接到过什么特殊的命令,愣了一会才为难道:“大人,时间快到了,马上就要敲镇元钟,尊主想必也希望您……” “不用说了,”澹宁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让自己镇定下来才又睁开,“我知道。” 魔族行了个礼,恭敬地退后。 几个魔族孩子,见状更为惊恐,然而因为提前被下了噤声咒,一点声都发不出来。 胆大一些的还能睁大眼睛害怕地看过来看过去,胆子小的已经在默默流泪。 其中有一个专注又有些畏缩地盯着澹宁的黑色短刃,片刻后缩了缩脖子。 澹宁烦躁地把黑色短刃收了。 魔族的孩子要比同龄的人族高一些,站起来却仍没有一个能到他的胸口。 他怎么可能下得去手? 澹宁扬扬下巴把魔族叫过来。 “你们……”他欲言又止,停了一下还是问,“能换人吗?” 魔族并没有这个权力,却也不敢直接说不能,呲着牙在原地犹豫。 督职一向杀人不眨眼,更不会讲道理,虽然听闻新任督职脾气不错,但魔族依旧不敢冒险。 ——他也没有这个机会。 一道黑影从下方窜上来,直直射进魔族的身子。魔族惊愕地用手揪住自己的脖子,下一刻倒在地上,抽搐两下后不动了。 澹宁登时倒吸一口凉气,向后退了两步。 这东西他认得,是凌风的魔影傀儡。 他向下看去,凌风刚刚在和身边的魔族聊天,现在已经停下来,正看着这边。 “镇元钟怎么还没有敲?”他施法放大声音,“你不要心软,如果耽误了时间,该杀就杀不用顾忌什么。我这边有人手,现在就给你派过去。” 他的声音带了点笑意:“林言将军一直说想见你,今次更是把幺子送到了远祭台,一会儿你可得来见见他。” 魔族的尸体已经被拖走,新来的魔族瞳孔里全是接任的狂喜,他对澹宁行了个礼:“督职大人,什么时候敲钟?” 澹宁手心汗湿,把黑色短刃颠来倒去了好几次。他没有理会魔族,径自过去那几个孩子身前。 几个孩子看到他过来,拼命向后缩,又被后面的魔族守卫推回来。 澹宁看不出谁是魔族将军的幺子,也说不出自己是什么心情。他心烦意乱地蹲下,撤去最前面孩子的噤声咒:“对不起,我……” “大人,求您不要杀我!”那孩子立刻开口,声音尖细又洪亮,“我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您放了我我用他们两个换我一个行不行?” 澹宁有些茫然地看着那个绝不会满七岁的魔族男孩。 男孩非常害怕,见澹宁没有回答他,带着哭腔又大声说了一遍:“两个换一个,您绝对不亏的,我也不会食言,只要你放了我……” 他说到一半,忍不住垮下嘴巴哭了起来。 澹宁沉默半晌,起身张了张嘴又紧紧抿唇,过了一会儿才低声嘱咐跟来的魔族:“敲镇元钟吧。” - 七盏殷红的氤血灯高悬在天,澹宁一个人在夜宴偏厅的僻静软椅上靠着。 夜宴上想和凌风交谈的人太多,在介绍澹宁和林言将军见面后,他就端着酒杯去了人最多的正厅中心。 澹宁没什么心思应付其他魔族,敷衍了几句就找机会离开。 打发掉跟在身边试毒的仆从,却还有魔族想过来攀关系。他婉拒了两个,发现后面等着过来的魔族数都数不清,无奈之下下狠手杀鸡儆猴,才有了这片刻的安宁。 最好笑的是,在夜宴杀人并不算什么。 魔族处理尸体的速度,简直与处理吃干净的菜碟一样快。 澹宁没看这些,可就算到了这里,闭上眼睛,也依旧能听到旁边隔着墙传来的男女□□声。 睁开眼睛,则是头顶的七盏氤血灯,把夜宴厅堂都照出了喜庆的红光。 隔了两个室的另一间偏厅更亮一点,因为有一个魔族扬言喜欢这种红色,杀了自己三胞胎女儿中最大的那个也做了一盏灯。 九陌城的夜宴,即使是最偏僻的桌子上也摆满了美酒佳肴,澹宁却什么都吃不下。 他甚至觉得刚刚为了应付凌风喝下去的几口烈酒都要被吐出来了。 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大人,我奉元魁大师的命令来请您。” 澹宁睁开眼睛,面前是一个年轻魔族。 元魁大师是魔渊里有头有脸的人物,是以魔族的修为不算高,身上却已是中等官阶会有的装束。 他也是少有的样貌像人的魔族,按人间的标准勉强能称得上俊秀。 在平时,这样的长相应当会激起一点澹宁的好感,但现在他只是面无表情地一眼粗扫过去:“不去。” “元魁大师已经在等您了,”魔族转了转眼睛,迟疑道,“大人不妨考虑一下……” 澹宁没有说话,抽出黑色短刃扔在桌上。 金属与桌上的瓷杯碰撞发出“叮”的脆响,几个杯子被撞翻,滚着掉到地上碎成几片。 魔族懂了他的意思,什么都不敢说,低眉敛目地用了个破空术消失了。 在这里也不得清净,澹宁烦躁地起身,为了看到氤血灯,举办夜宴的几个厅堂都施法成了露天。 远祭台刚刚被撤下,取而代之的是几个悬空方亭,上面挤了许多魔族喝酒吃肉。 刚出偏厅的路上,有一对魔族男女在路旁□□,澹宁认识他们,那女人是男人的母亲…… 后殿房间比前面的厅堂小,人也少一些,澹宁找了个最僻静的阁楼,扶着露台的栏杆向下看。 近处是抱着美人推杯换盏的魔族,远处九陌城的灯火一片连成一片,有无数魔族同时在举办着夜宴。 “干嘛啊?那来嘛!” “事成了东西分你三成,如果你办得好,以后只会更多……” 耳边有隐隐的女子的娇叱声和低沉的议事声,声音出现又消失,那几个魔族可能走了,也可能没有。 澹宁没有理会这些,氤血灯红得刺眼,魔渊里的天空却永远一片灰暗。 魔族和人族的差别实在太大,凌风说他和母亲的性子像,他母亲面对这些是怎么忍受下来的? 他是个人魔双血,澹姝就不害怕他有朝一日变得和那些魔族一样吗…… 澹宁深吸一口气,目光掠过夜宴里的一个个魔族,内心充满了不真实的荒诞之感。 没有任何防备地,他的眼前突然一片漆黑。 澹宁下意识去抓那只蒙上自己眼睛的手,手指刚触到对方的手背就猛地顿住。 “不喜欢就不要看。”周睽在他身后轻声叹了口气,“就非得我亲自来找你吗?” 第62章 在那一瞬间,周睽能感受到手背上澹宁指尖的微微颤动。他犹豫了一下,抓住周睽的手腕,似乎想把他的手挪开。 可周睽分明能感觉到他的睫毛如蝶翼般扇过手心,留下一点点潮湿的水痕。 可微末的湿意如朝露般转瞬即逝,很快澹宁就挣开他,丝毫不停,白色短刃出手便是两个试探咒法。 周睽没有回手,他站着不动,任由凌厉的白光擦过衣袖,才对澹宁笑笑:“是我,放心了么?” 澹宁猛地深吸一口气,脱力般向后退了一步,靠在露台的栏杆上。 “你……你不是……”他不知所措地说了半句话,接着过去抓住周睽的胳膊,眼里还有一点惶然的水光,“你怎么出来的?凌风那边……禁制呢?” “刚刚这边有人,”他向外两步,又着急地退回来,“不行,不能在这里,我带你去……” “没事,”周睽攥住澹宁的腕子,另一手扶住他的肩膀把他拉回来,“外面的魔物我已经处理掉了。” “还有禁制,”澹宁问,“你是怎么出来的?如果被凌风发现……” “我没事,”周睽认真地重复了一遍,“凌风不知道我出来了。” 澹宁与他对视一会,似乎在谨慎地确认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许久后他才如释重负露出个艰难的笑容,却依旧不太放心,边把目光向外面瞟边道:“你怎么来了,吓我一跳,这是就职夜宴,如果你出了什么事情……” 澹宁停下了。 露台的栏杆外不知何时已经笼上了一层几不可见的黑色火焰,薄得近乎透明,却足够伪装出幻象让他们不被外面的人发现。 周睽想的比他要周全太多,根本都不需要他来担心,反而是他自己…… “我不放心,来看看你。”周睽温和道,他顿了顿,“本来想给你个惊喜,不过现在看来好像没什么气氛了。” “我,你……”澹宁有些哽咽,他别过头,“你做这些干什么?” “刚才派人过去喊你,就看出来你状态不对,”周睽拢起澹宁散乱的一点鬓发,帮他顺到耳后,“你现在这个样子……” 澹宁一身金边黑衣,头发绑在身后,他依旧是魔族的装束,甚至因为夜宴的关系,穿得比之前还隆重华丽了些。 真是一等一的好看。 周睽从前对这样的装扮厌恶至顶,可到了澹宁身上,却一点儿都讨厌不起来。 澹宁还在用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看着他。 不知为何,他突然想起了第一次见到澹宁的景象。那时候澹宁只有二十出头,未经世事,大胆聪明又漂亮。 这么多年过去,样子没有怎么变,人到底是不一样了。 “刚才来找我的魔族,是你派来的吗?”澹宁问。 “嗯,特意选了一个能看得过去的,可惜依旧是魔物。”周睽停了一会,看着他道,“魔渊不是个好地方,你不应该在这儿的,这些日子苦了你了。” 澹宁努力抬了抬嘴角,低下头摇了摇,终是掩饰不住自己的黯然。 “魔渊和魔族……都是这个样子,”他说,“我又不是不知道,又不是没来过魔渊。” “你之前在魔渊的经历吗?还是别提了。”周睽笑着打趣,“我的人几十年没有你的踪迹,让我一度以为你没能活下来。” 澹宁:“我当时不是听你的……” 说到中间,他也觉得有趣,百味杂陈地笑起来,抬头看见的是周睽带着温柔笑意的眼睛。 两人在栏杆边接了一个绵长的吻。 他们缩在栏杆的阴影里,澹宁一手扶着膝盖,坐靠在墙边,偏头浅笑着,听周睽拉着他的手、有一搭没一搭地在耳边说些没什么意义的情话。 来魔渊之后,除了最开始一起被软禁的那两天,竟是再没有过这样温情的时刻。 尽管知道背后仍有无数艰难与危险,可澹宁还是不由得想纵容自己沉湎在这偷来的美好时光中。 能有一隅之地与体贴的爱人,他此生便再无所求了。 “我知道魔族是什么样子,”澹宁终是轻叹了口气,“只是从来都分得很开,现在要和他们为伍,遵从魔族的做事守则,一时接受不了。” 他说:“你和凌风……当真不容易。” 能和魔族处得毫无罅隙,几百年下来在九陌城的圈子中成为独当一面的人物。只今天这样的夜宴,两个人就都不知道游刃有余地参加了多少次。 “我刚进魔渊的时候没有修炼,也没有辟谷,不在魔族周围活动便没有吃喝。”周睽淡淡道,“那时候魔渊里还有针对我们的清剿令,如果被发现了,除非能说服那些魔物,否则就要被抓走。” “说服?”澹宁问。 魔族不见利益不会动心,一个连法术都不会的孩子要如何说服魔族? 周睽没有回答,他把澹宁往怀里拢了拢:“我曾经做过太多不好的事,也自小就被逼成了这种性格。我恨透了魔渊,巴不得所有魔物都去死。可我一看到他们,便能猜到他们下一步想做什么。” “曾经有一段时间,我以为自己只能一辈子待在魔渊,整个人都很消沉。”周睽顿了顿,“我知道有多难受,我不希望你也经历这些。” 澹宁把身子半撑起来,认真地看着他。 “我不说你也知道……”周睽叹了口气,想把他抱回来,“你不需要担心那些东西,我会帮你解决。” 澹宁把周睽的手拍开,眨了眨眼问:“这就是你一直没有回我信的理由?” 他之前让沈冥帮忙递了消息,但周睽那边始终没有回音。 “沈冥靠不住,同样的传信方式至多用一次,再用便有被拆解的风险。”周睽又去抓他的手,“我对魔渊了解得也多些,如果有人对你有异心,你很可能处理不了,不如我来。” 澹宁凝眉思索片刻:“可你现在自身难保……” “你放心,”周睽挑起个微笑,“凌风他不会动我。” 澹宁:“嗯?” “凌风对澹姝的感情很深,只要你不魔化,他就不会动我。” 澹宁的表情一瞬间有点复杂,他点了点头:“这样也好,只要你能保证自己的安全——那处院子的禁制与法阵那么复杂,你到底是怎么出来的?” 周睽:“沈冥帮的忙,他有反心。” 周睽话没有说全,澹宁知道事情复杂,没有多问,只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不行,”他突然道,“现在这样子下去不是办法。” “你现在行事毕竟不方便,虽然手里能调动的东西多,但那些魔族不一定能窥探到凌风的真实想法——你之前那么久都没有成功。”澹宁来回踱步,边想边道,“我们的时间不多,不如我来。” 周睽眯起眼睛,听出了澹宁的意思:“你想去套凌风的话?” 澹宁嗯了一声:“他曾在我面前承认过对你有所图谋,说不定我能问出点东西——就算问不出魔渊的来龙去脉,至少也要看看能不能问出些其他的。” “魔化……”他呼出一口气,低声道,“我不敢再等了。” 留给他的时间太短,现在的澹宁已经不敢去想还有没有解决方法,只能每天临深履薄地给自己留最后一丝希望。 目前也只剩凌风那里还有可能找得到解决的办法。 周睽苦笑:“也许魔化之后你会喜欢这。” 澹宁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瞪了他一眼。 周睽也没多少苦中作乐的心情,很快摇摇头道:“不是不可以尝试,但凌风……”他眉头紧锁,“从他嘴里,你不一定能套出东西。” 澹宁能不能套出东西,全看凌风对他有几分感情。 凌风当初是疼爱澹姝不假,如今对澹宁也不薄,可这分感情能不能和魔渊的机密相抗衡,周睽真没有把握。 “总要试试,”澹宁说,他疲惫地靠上周睽肩头,“反正已经这样了,就算问不出来也不会更糟——你能再给我讲讲我母亲的事吗?我知道的……还是太少了。” 周睽轻轻亲下他额角:“好。” - 魔渊里黯淡的荧光比之前亮了些许,周睽一个人从露台的栏杆向下俯视。 第一次参加夜宴,消失太长时间会让凌风起疑。澹宁走的时候一步三回头,到了下面还在向上眺。 只不过周睽没撤去黑色火焰形成的薄罩,他注定只能看到一个空无一人的露台,接着心事重重地离去。 周睽则继续站在露台上,身后来了人也没有回头。 “你们两个还真够腻歪的,”沈冥进来四下看了几眼,“这么久才叫我。” 周睽:“现在并不晚。” “是是是,”沈冥敷衍地抬了抬嘴角,“是我有求于人,那就得把你们两个当神仙供着。” 周睽没有什么表态,只是转过身,问他道:“牌子呢?” 沈冥的表情抽搐了一下,心不甘情不愿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紫色光球抛给周睽。 “东西给你了,”他道,“你可得记住自己说过的话才行:我帮你除掉魔主的噬心铃,你帮我扳倒他让我当魔主。” 周睽接过紫色光球,粗略检查了一遍将它收起来,悠然问道:“我什么时候说过这句话?” 沈冥:“你——!” “怎么了?”周睽道,“如果你不先帮我除掉噬心铃,那我被凌风抓在手里,想帮你也不成。” 沈冥:“如果你愿意立下契誓,我自然不会违约。” “契誓?”周睽冷嗤一声,“我修为被你限制在元婴期,你肯立下契誓,事成之后还我修为吗?” 沈冥咬牙沉默了一会,他想推翻魔主,但也不愿放弃对周睽的掌控。 “那就不立契誓,”他道,“噬心铃的解法我之后会给你送过去,修为束缚我也会暂时放开——你最好记住你的这点修为还被我捏着,想弑主只会反受其害。” 周睽嘲讽地抬了抬嘴角,他的脸色并不好看,但这事已算是商量好了。 没有再理会沈冥,周睽径自消失在虚空中。 沈冥阴沉地盯着周睽消失的地方一会,也破空离开,紧接着出现在一处小筑内。 夜宴还未结束,房间里有三个魔族,一个手里拿着魔渊里的戏虎牌,另外两个正大声吆喝。 看到沈冥出现,他们几个皆变了脸色,拿戏虎牌的那个将牌一扔,和同伴一起过去匆忙行礼:“大人,你怎么来了?” “周睽不老实,”沈冥啧了一声,“他表面上答应得好,实际上在我和魔主之间摇摆,契誓都不肯立,摆明了想见风使舵。” “大人想怎么办?”三人中的红衣魔族和沈冥最为亲近,他为难道,“没有周睽,怕是不好拿下魔主。如果周睽站在我们的对面……更是几乎没有机会。” “当然需要周睽。”沈冥干脆利落,说话间手上动作不停,点了两个人,“过去给他点教训。” 被点的魔族问:“大人是想……?” “给澹宁的酒里下点东西,那种能激发魔族血脉的。”沈冥说,“下个月夜宴天圣要来,魔主都忌惮他,澹宁肯定得过去陪场子。” 沈冥露出个笑容:“到时候无论他魔不魔化,周睽都会为了澹宁帮我们。” “大人英明!” 沈冥扬了扬下巴:“去吧,现在开始准备。” 被点到的两个魔族躬了个身,匆匆离开。 “至于你们两个,”沈冥目光扫过剩下的红衣魔族,“下药这件事瞒不住,如果他们被澹宁杀了,你就什么都别做。” “如果澹宁没有动手,你负责灭口。” 红衣魔族躬下身子:“大人英明。” 第63章 之后的一个月,魔族在人间连战皆捷。 虽然沈冥未能如愿出征,然而几位率兵的将领都是天魔级别的人物,虽然数量上不如人间的大乘期,可借助魔渊封印脚下新划定的阵法,依旧能保住手下的魔族士兵。 实力境界在其之下的普通弟子,人族与魔族则是天壤之别。 人间和平了数百年,修士们大多在门派中生活修炼,鲜少有实战的机会,只有偶尔的门派试炼能施展一下身手。 而魔族一生下来就在尔虞我诈、你死我活的环境中,没杀过几个同族简直不好意思出来说话。能被选出来的魔族士兵,更是其中的凶狠残暴之徒。 双方一对上,前者便是溃不成军。不过半月魔族就攻陷了数十个小门派,掠夺资源宝藏,甚至连貌美一些的修士都不能幸免。 所幸各个门派在最初的慌乱过后,飞快结成了以几个大门派为首的联盟,共同抗击魔族。 由此魔族的攻势暂缓,修真界的前景却依旧不乐观。 魔渊中的魔族各个弹冠相庆,人间抢夺的无数资源被送到了庆祝的夜宴上肆意挥霍,魔族大声吹嘘着如果是自己在人间,能立下如何彪炳的战功。 ——除了督职出现的时候。 澹宁相貌实在惹眼,又是魔主的心头好,一时间气焰旺得惊人。 魔族没有亲情的概念,曾有一段时间关于他是魔主娈宠的传言甚嚣尘上。澹宁实在听不下去,下手杀了几个魔族贵族立威,才堪堪止住自己耳边的荒谬言论。 至于人间的事……魔族会自觉在他过来的时候闭嘴,一是明白他不喜这些说法,二则是凌风的意思。 凌风是当真想对他好,澹宁能感觉出来。 他几乎做了一切能想得到的长辈该做的事情,各种东西澹宁从未缺过,只要能抽出时间,凌风必定会来看他。偶尔澹宁言语上多有冒犯,他也只是一笑而过。 甚至……甚至当澹宁提出朔日想去周睽那儿的时候,凌风也同意了。 按照澹宁原来的想法,与凌风的关系自然是越亲近越好。可凌风这样的态度,竟也隐隐让他回忆起了此生不多的、有母亲关爱时的日子。 与面对周睽时不同,这是另一种由天生血脉所带来的亲近感,几乎让他无法抗拒。 凌风的长相不出众,可细看的话,眉眼间与澹宁确有五分相似。 他们本来就该这样亲近的吗? 澹宁不知道,只不过对凌风送过来的东西与言语间的关心,并没有再拒绝,言语间也不再像之前那样充满了抵触。 凌风当然十分满意,一连几天都把澹宁叫到他那儿去闲谈。 最后一天回去时,澹宁被百般叮嘱有空再来,怀里还揣了张金色半透明的字条,拿去财货司便能支出来一大笔钱。 澹宁对钱财不感兴趣,将字条放在一边,等了几天,再度来到凌风的宫室。 凌风主动让他来是一个关键的信号,如果现在还问不出东西,那之后也不会有什么可能了。 澹宁到的时候凌风并不在,他拿着凌风给的令牌,越过守卫直接到了内室。 这应该算是个简单的书房,除了魔族惯用的华丽装饰,真正能用的不过一张平桌几个书柜而已。 凌风平时都在这里处理事务,此时桌上还摊着未看完的卷宗,澹宁过去粗略扫了一眼,写的是西门河附近新发现的一处矿藏。 接着他开始翻书柜里的书卷。 大多是一些泛泛而谈的杂书和不是那么常见但花心思能找到的资料。 这不是什么私密的地方,如果是周睽,来了对书架看都不会看一眼,只不过独处的机会不易,澹宁觉得还是要多少利用起来。 果然没发现什么,澹宁收手向书房后侧看了一眼,那里还有一间下了禁制的内室。 书房里的东西翻就翻了,凌风知道了也不会说他,内室却不能去。 可澹宁扫了一眼,却觉出点不一样的东西来。 内室的门开着一条小缝,笼着一层淡蓝禁制,却能看到一些内里的景象。 澹宁把自己贴在墙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内室桌子上他母亲的画像。 画像只摊开了不到一半,可澹宁依旧能认出她。 没想到凌风还有这种东西。 画上的女人有双和澹宁一样的眼睛,弯起来透出动人的娇俏,又有着清亮的光芒,像星辰闪烁。 她的长发像魔族那样束起,只有一半的画看不到装束,只有一个浅淡花边的衣领。 比起画像,澹宁记忆里的澹姝要更温柔些,更不曾这样装扮。 但这一切都不影响澹宁踮起脚尖,努力直起身子想把她看得更清楚些。 他只记得母亲很美,却没什么用处——他几乎要把她的模样给忘了。 他站在那里专注地看了很久,连凌风来了都没有意识到。 魔主在门口看了他一会,才进来轻叹了口气:“那是阿姝。” 澹宁猛地震了一下,才发现进来的凌风。 他急急转过身来,无措道:“尊主,我……” “你怎么了?”凌风进来,随意摆了摆手,“想说你自己偷看?” 澹宁沉默地低着头。 凌风挥手解开内室的禁制,带着澹宁走进去:“这里又没有人,我是你我也看。而且还是阿姝。” 他信手把画卷卷起来,递给澹宁。 澹宁愣了一下:“这……?” “阿姝爱美,找人画过不少画像,我手头有很多,这张昨天拿出来看了看。”他把拉过澹宁的手,硬把画卷塞进去,“在人间她那么苦,估计也没啥东西留下来——给你你就收着。” 澹宁嗯了一声,像觉得画卷烫手一样来来回回倒了几次手。他想不好放在哪,又不舍得直接收起来,最后珍而重之地把它抱进了怀里。 凌风摇摇头:“你啊……” 澹宁收了东西,心里有点高兴,抱着画卷没说话看凌风在一旁翻箱倒柜。 “我记得还有些东西,有了,这个。”凌风拿出一个锦缎包裹,“阿姝留下的首饰也多,除了这些还有一大箱子。我这边用不上又舍不得扔,想着多少留个念想,你如果想要的话就挑几件带走。” 包裹里面是几只簪子和几个玉镯,间或几个零零碎碎的其他玩意,首饰上面全纹了防御或是攻击的符咒,细算起来都是品阶不凡的法宝。 “谢谢,我有这个就够了。”澹宁低下头看了一眼抱着的画卷,突然瞥到一只玉镯旁边的东西,“这是什么?” “你说这个?”玉镯旁边是一小截红绳,凌风把它挑出来,“以前玉佩的绳子。我们有块玉佩,阿姝喜欢拿出来玩,总是没多久就能把绳子磨断,来来回回换了好几根。” 说完他看向澹宁,有些遗憾:“那玉佩虽然不是法宝,却是家里一直传下来的,我给了阿姝。可惜……应该是阿姝丢了,否则现在应该拿在你手里。” 澹宁的目光躲闪了一下。 那玉佩的确不在他手里,已经被他连同性命一起托付给了周睽。 凌风并没有发现他的异样,叹了口气把东西收起来:“今天怎么想到来找我了?听说你昨天又去找了周睽,他让你来的?” 澹宁摇头:“没有……” “怎么没有?”凌风皱眉,“进来的时候我就看见了。” 他伸手把澹宁的衣领往下拉了拉,现出锁骨下一块不大的浅红色吻痕。 澹宁瞬间表情变得不太自然,原本想着这印子衣服能遮住便没有刻意消除,却没想刚刚看画像的时候动作太大,被凌风给看到了。 “不是,”他把衣服拉回来,解释道,“我去找他了。但他没有让我来找你,是我自己想来的。” “我朔日让你去,没让你隔三差五往那边跑,”凌风说着脸色稍缓,“你来找我有什么事?” “尊主,我……”澹宁顿了一下,“我来就是想问问,有没有什么能避免魔化的方法。” 凌风愣了一下,过了一会才轻声道:“怎么突然想起来问这个?” “母亲从小就跟我说不能魔化,”澹宁紧盯着旁边桌上的一张白纸,“但我是个人魔双血,我感觉我撑不住了,最多再有三年……” 他闭了嘴,安静等着凌风的回答。 “我知道这件事,”只听凌风长长做了个深呼吸,“但我也没什么办法。” 第64章 “尊主……”澹宁抬头看他。 怎么会没有办法? “别这么看着我,”凌风说,“我自然也不希望你魔化,但是人魔双血的数量本就不多,能活到你这么大的更是少之又少……” 他停了一下,微叹道:“如果有办法,我怎么可能不说。虽然我并不排斥魔族,但阿姝总是不愿意你魔化的。” 澹宁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虽然这样的结果在意料之中,可真正听到了仍旧止不住难过。 他现在已经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对待魔化这件事。 就像……一场近在眼前、不可避免的无尽刑罚。 “不必难过,即使魔化,你在我眼里也不会有任何差别,”凌风略带复杂地安慰他,“这几日我已派人研制能减慢魔化的药,做出来应该能帮你拖一段时间。” “减慢?”澹宁问,“要怎么做?如果能减慢魔化的话,为什么不能……” 凌风做了个手势让他停下:“血脉之术是最复杂的领域之一,比起人族,魔族血脉非常强悍。现有的方法只能抑制住它,不但无法治本,甚至拖延不了多少时间。” “就像人魔之战,”他说,“人族血脉无法与魔族血脉相抗衡,迟早会落败的。” 澹宁却摇了摇头,并不赞同凌风的话。 “我觉得……不是这样的。”他说。 凌风:“什么?” “并不是人族血脉抗衡不了魔族血脉,我曾经在闻道园使用妖族神器检测过血脉,”澹宁回忆之前的经历,“我身上的魔族血脉……一直在吞噬人族血脉。” 凌风眯起眼睛:“吞噬?” 澹宁嗯了一声:“对,我身上的人族血脉所剩无几,却依旧能够抗衡魔族血脉,让我不魔化。所谓的人魔双血必定魔化……人族血脉终有被吞噬殆尽的那一天,到那时候,就只剩下魔化一个选择。” 这番话他一字一顿说得困难,终是强迫自己面对事实:“只要还能有人族血脉,我就能不魔化,但是我留不住它。” 凌风像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他眉头深深皱起:“比起魔族,人族力量和精神都更为孱弱,被魔族吞噬倒是不足为奇。” 人族孱弱? 澹宁突然觉得有一丝不对劲,外在也许如此,人族的力量和精神是比不上魔族。 可血脉……他那十不存一的人族血脉到现在还能坚持住让他不魔化,是什么让凌风说出这种言论的? 但这个并不重要,澹宁上前半步,追问道:“那为什么魔渊封印需要修士的神魂做祭品呢?” 凌风有点诧异:“你问这个做什么?” 澹宁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回答,凌风就又道:“凭你知道的东西,不可能把这些联系起来——周睽让你来问的?” 澹宁:“……” 他沉默了一会,才说:“他告诉了我这些,是我自己要来问的。” 周睽对凌风并不抱什么希望,只是澹宁坚持想来问一问而已。 “没什么好问的,”凌风想了想道,“封印修补需要的材料大概率和修筑封印时的材料一致,修真界当初修筑魔渊封印时怕是就用了什么邪魔歪道。” 澹宁:“可……” “澹宁!”凌风低声呵斥。 澹宁立刻闭了嘴。 周睽和他讨论时,曾经提到澹姝性子活泼爽快,又被凌风宠上了天。如果澹宁能有意地模仿一下,表现得固执强硬一些,又或者现出点温情来,也许会有出奇的效果。 很难。 澹宁怀里还抱着刚刚凌风给他的画卷,在原地僵硬了一会,才咬了下嘴唇开口说话。 “我只是为了自己,”他低声说,“我不想魔化,难道它就真的没有解决方法吗?就算死,我也想死得明白一点。” 说完,他偷偷抬眼去瞥凌风神色,只见凌风脸上一片晦暗不明。 澹宁咬咬牙,又补了一句:“舅舅……” 凌风长出一口气,按上太阳穴:“澹宁啊,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说你。” 澹宁执拗地微低着头,眼睛盯着虚空,听到凌风在一旁叹气。 “我是真的不知道,”凌风无奈道,“你也不要问我这些,如果知道,我自然会告诉你。” 说完他又喊了澹宁一声,澹宁仍没有应答。 凌风拿他没办法,起身带着澹宁向外走:“回去你自己想想。” “那为什么你也出手,帮修真界保持魔渊封印的稳定呢?”澹宁突然在他身后开口。 “什么?”凌风回头。 “周睽离开魔渊那么久,魔渊封印的破损却仅在前三十年加重,后面几乎毫无变化。”澹宁说,“是因为你在魔渊里修补封印——魔渊封印其实和魔渊是一体的,魔渊的存在也需要人的神魂献祭。” 他几乎是孤注一掷地说完了这一段话,如果他们猜的是错的,那便再也没有机会了。 凌风回身:“这些是周睽推测出来的?” 澹宁点了点头。 凌风顿时失笑:“他倒是个人物,” 澹宁目不转睛地看着凌风,生怕错过他脸上的任何一丝情绪波澜。 “算了,既然你们都猜到了这份上,也算八九不离十。”凌风犹豫片刻后迈开脚步,“知不知道也没什么差别,把怀里的东西放下,我带你去看看。” - 凌风带澹宁去了远祭台。 远祭台离九陌城中心不远,大抵算得上魔渊中最特殊的建筑。它由十八个小台围绕主台而成,每一个小台都长宽几十丈,可以单独移动,举办夜宴或是节日的祭祀。 中间的主台上只有孤零零三根几人才能合抱的粗大石柱,耸立着紧紧牵扯住周围的小台。 凌风一路上到主台,屏退左右后问澹宁:“能看出来这是什么吗?” 澹宁只见过远祭台中的一个小台,并未来过此处。他环顾四周,凌风指的不会是那十八个小台,而主台虽然方圆数百丈,却除了石柱什么都没有。 三根石柱直入云霄,上面刻着诡异繁复的大鸟与妖兽,一双双眼睛凸出石柱表面,好似上古的巨兽也要跟着挣脱而出。 澹宁看了一会,只觉得心里不太舒服,他试探性地将神识探入石柱,却在表面就被拦了下来。 “这石柱上的花纹……”澹宁道,“应该不仅是表面的鸟兽,而是藏了什么东西。” 凌风赞许地看了他一眼,抬手掐诀。 澹宁瞬间被闪得移开目光。 这不知是什么法诀,但一定隐秘又强大非常。别说偷窥,澹宁现在连直视凌风一眼都做不到。 刺目的光芒与堪称浩瀚的魔气一起从凌风身上迸发出来,他只能用手勉强遮住那边的光芒,看见有金丝一样的细线飞进三根石柱中。 金色的丝线与石柱慢慢融合,最终组成一副巨大的阵图。 这竟是一个只能由魔主操控的巨大法阵。 阵图缓缓转动,原本平坦的主台跟着升起,二人面前凭空多出了上千阶石阶。旁边的小台则相继降下,众星拱月般将主台托举得更高。 阵法的变化停止,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凌风对澹宁点了点下巴:“这里有禁空禁制,跟我走上去。” 澹宁诺了一声。 凌风先行一步,他跟在后面刚抬起腿,突然有什么东西从身侧跌落下来,摔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 澹宁止住步子,难以置信地看着脚下。 周睽送他的玉佩裂成了几瓣,曾经刻了平安符的地方再没有流转的微光,只有黯淡而毫无生气的碎片散落在地上。 他的心猛地一沉,这玉佩不是凡物,绝不会因为磕碰碎裂,更不会无故掉下来。 远祭台上有什么可怕的东西。 “怎么了?”凌风见他没有跟上,转过身疑惑道。 “没什么……”澹宁匆匆俯身把碎片拢起来抓进手心,“不重要,掉了个东西……” 他心里不安到近乎慌乱,只能低下头跟上凌风,掩饰地问道:“这祭台上是什么?” 凌风对这件事不以为意,他已经转过身去,听到澹宁的问题也不疑有他:“地平天成。” 澹宁追上凌风的脚步:“地平天成?” “嗯,”凌风目光顺着石阶向上望去,露出一个愉快的微笑,“它是一件神器……真正的神器。” 第65章 历来神器多只闻其名,真正存世的少之又少,又都被大门派当做镇派之宝珍藏起来,大多数修士一生也难得见到一件。 闻道园的神器澹宁只是用它测试了一下血脉,并不知道其真正威力。 万象门的钿金索则是澹宁用过最可怕的武器。 有了它的加持,即使修为境界不及他人,第一次用也可以以一对多而不落下风——这还是在不知道钿金索口诀的情况下。 后来将钿金索还给万象门,不仅是为了周睽,更因为澹宁并不知道钿金索的使用法诀,无法真正发挥出它的威力,拿在手里弊大于利。 “无论是魔渊还是人间,那几件神器不过有名无实罢了,他们不过是真正神器的仿制品或厉害一些的法宝罢了。比起普通法宝或许厉害一些,却无法同真正真神留下来的神器相比。” 澹宁问:“真正真神留下来的神器……?” 他们才走至石阶的一半,向上望去,石阶顶端依旧遥不可及,令人疑惑远祭台并不太大的主台要如何撑起如此之高的高台。 澹宁眯着眼睛去看,却只能看到最高处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再想细看时,竟觉出一阵头晕目眩的恍惚。 “真正的神器,足有改天换地、移星造月之能,绝不是人力所能抗衡的。” 凌风抬手将澹宁拦下:“就在这里吧,不用上去了。” “再上去对你不好,”澹宁脸上才刚显出些疑惑,凌风便直接解释道,“有些东西不是你该见的,如果不是你和周睽猜出来的太多,我也根本不会带你来这。” 澹宁闻言点点头:“我知道。” 比起之前凌风所说的“对一切一无所知”,现在的情况已经要好太多。 “这就好,”凌风说,“本来我也不应该告诉你——但这样总比你自己胡思乱想强,也算是我对得起阿姝。” 他转头向澹宁笑笑,带着些伤感叹道:“就连阿姝都不知道这个……” 有一段时间凌风都没有继续说话,只是仰头看着石阶顶端的模糊影子出神。 这是他第一次在澹宁面前露出近乎于难过与怀念的表情,以往凌风面对他时都太果断冷静,以至于让澹宁觉得他与魔族没什么差别。 可凌风到底是个人,心底有着魔族所没有的柔软感情。 他出神了太长时间,澹宁终于等不下去,小声道:“尊主……” “阿姝……”凌风反应过来,顿了顿改口,“澹宁。” 他摇了摇头:“没什么……就是想到连你都这么大了。阿姝要是知道……从前阿姝哪里想得到这些……” 他百感交集地抬了抬嘴角,等那一丝勉强做出的笑容彻底消失,才开口问澹宁:“你知道为什么人魔双血出生的时候都是人族吗?” 所有的人魔双血出生时都是人族,也极少会在控制不住自己血脉的幼儿时期魔化。 “这……”澹宁犹豫了一下,他曾经想过这个问题,但各种典籍上对于此事的说法莫衷一是,他只能不求甚解地默认它是一个事实。 “因为没有人族,便没有魔族。”凌风道,“或者说,没有人族,便没有现在的魔族。” 澹宁瞬间懂了什么,他难以掩饰自己的震惊:“献祭……除了维持魔渊的存在,还有魔族?” 凌风干脆:“如果只有魔渊我反倒不担心了,去人间把地方抢下来就好。但问题就在这里,不仅是魔渊,还有魔族,他们蠢得把命和人族拴在一起。” “我不会放弃我在魔族的百年积淀,也没有想法去人间凑什么热闹。谁说人就只能待在人间?在魔渊里我比所有的魔族都过得好。” 澹宁:“那为什么魔族会和人族联系起来?” “为什么?”凌风冷笑一声,“因为他们贪。” 上古时期,本没有魔渊,只有一片广袤无垠的地域,人魔妖三族生存其中。 后来妖族隐退,魔族在与人族数千年的战役中终是落于下风,修真界磨刀霍霍,准备一举将魔族全歼。 当时的魔主连夜升起祭台,用无数同族为祭品意图召唤出圣祖魔神。魔神收了祭品,没有露面,但降下了能帮魔族脱困的真品神器。 只要有同等代价的物品做祭,便能创生出新的事物与力量。 魔主没有将此事告诉其他魔族,意欲将神器私吞,然而魔神开出的条件要求他保全魔族整族。 当时魔族在献祭后仅剩不到一千,魔主只好连夜搜刮了方圆百里的所有凡人和低阶修士,用其精魄和神魂做祭,建立魔渊。 自此大化洽,七政齐,地平而天成。 “地平天成有三衡,每一衡能做一次交换,只要祭品源源不断,它所创生出的力量就能长久保持。” “进了魔渊之后,魔族很快用了第二衡,用人族的神魂和精魄重塑自己。” “重塑……”澹宁低喃。 魔族不仅用神器创造出了魔渊,甚至还创造出了一个新的种族,新的自己。 “重塑后的魔族也需要依靠地平天成的力量吗?”他问。 “当然,不过魔族并不在意这个。”凌风道,“魔族从人间带了足够的凡人进来,不需要的时候作为奴仆,需要的时候就是地平天成源源不断的祭品。” “重塑后的魔族无论精神还是□□都比人族更强大,如果再来一次当初的人魔之战,魔族必定会大获全胜。” “然而魔族当时数量太少,无奈之下只能在魔渊中积蓄力量。可笑的是之后的千万年,历任魔主都努力隐藏地平天成的秘密,乃至于现在的魔族对魔渊的来历一无所知。” 不知何时起,澹宁就没有再说过话,他低着头,眼中尽是晦暗不明的心绪。 凌风轻轻叹了口气。 “人魔双血的体质太特殊了。”他说,“虽然魔族整个种族的存续都建立在人族的精魄神魂之上,但正常情况下并不会主动吞噬它们,尤其是修士的神魂。” “人魔双血体内人族与魔族的血脉各占一半,魔化后的人魔双血却拥有完完全全的魔族血脉。他们的神魂作为饵料,让魔族血脉一步步吞噬着毗邻而居又不分彼此的人族血脉。” “人族血脉被吞噬殆尽的那一天,魔族血脉便能将修士神魂夺为己用,从而壮大自己,增强力量。人魔双血也会彻底魔化。” “所以……”他说,“魔化这件事,我也没有什么办法。血脉之间的变化是天生就注定的,谁也无法更改。” 澹宁张了张嘴,他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魔族没有神魂吗?”他问了一个问题,只说出第一个字便它觉得荒谬至极。 魔族当然没有神魂。 “没有,”凌风耐心地回答他,“魔族没有神魂,人魔双血主动魔化,便是主动让魔族血脉吞噬自己的神魂。” 澹宁说:“没事……我,知道的。” “我也早就想过了,如果没有办法的话……”他的声音很平稳,如果不仔细听,根本发觉不了其中的微小颤声。 “如果没有办法的话……”澹宁说,“我也还能活几年的。” “什么活几年不活几年的?”凌风啧了一声,不赞同道,“魔化又不是死了,魔渊还能存在多久你就能活多久。” 澹宁抽动嘴角想做出个笑,试了几下都没有成功,只能继续低下头,去看脚下数不清的石阶。 凌风看他样子也不由心疼:“所以我不愿意告诉你,就怕你接受不了。” 澹宁想说自己没事,却只能继续一言不发地摇头。 “回去吧,”凌风说,“在我眼里无论是人族还是魔族都是一样的。” 澹宁却犹豫了一下,抬头问:“那周睽……” 凌风没想到这一出,愣了一下才难以置信地反问:“你怎么到这个时候还能想着他?” 澹宁抿了抿嘴唇,毫不躲避地看着凌风。 他眼里还有一点方才没来得及褪去的难过与潮湿,却又同时显出从不会退缩的执拗与坚定。 像极了澹姝…… 凌风看得心烦意乱,又瞥到澹宁的领口——下面还有个吻痕——简直气不打一处来。 “周睽?”他冷声道,“可不就得周睽?” 他的心情糟糕,说话又冲又快:“魔渊和魔族的存在时时刻刻都要神魂献祭,几万年前带进来的人早就被魔族祸害完了。之前跟人间要三千个幼童,结果云希夷把人都放跑了!” 凌风:“周睽在魔渊里修炼,人间的修士都是窝囊废,只有他一个人的神魂能给魔渊续一千多年的命,为什么我不用他?” 周睽所猜的,竟是全对。 魔渊中五行不分,在魔渊中修炼出的神魂在献祭上要比人间修士的神魂强大百倍,也因此他被凌风瞄上了。 澹宁眼睛睁得很大,想起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修真界之前想用周睽祭魔渊封印……” “魔渊封印和魔渊本就是一体的。”凌风稍微冷静下一点,“魔渊封印是魔族修的,只是为了防止带进魔渊的人跑出去,恰巧人间的修士也不想让魔族出来,在魔渊封印的基础上加固了一些,让封印同样阻拦魔族而已。” 凌风讥讽笑道:“魔渊没什么不好的,魔族根本不想出魔渊,至多去人间抢点资源罢了。四百年前的人魔之战,完全是因为再不搞点精魄神魂献祭,魔渊就要一命呜呼。” 他说:“如果修真界当初真的成功把周睽祭了,反倒顺了我的意,一千多年不用再为此事发愁。可惜他们十几个比不得一个周睽,让我只能用他们凑凑数。” “你现在软禁着周睽,”澹宁不禁向前一步,“以后……” “你就不能不想他吗?”凌风恨铁不成钢道,“在魔渊里,你想要谁伺候我都能帮你找来——周睽究竟哪里迷了你了?” 澹宁哽了一下。 “我喜欢他。”他说。 凌风深吸一口气,放弃般摆摆手:“算了算了,那就由你,大不了三五年内我不动他。” “之后他肯定是要祭魔渊的,”凌风无所谓道,“到时候你魔化了,好看的活好的魔族多的是,你也就不在乎这个人了。” 澹宁大睁着眼睛瞪了凌风一会,猛地转头,一个人下了远祭台的石阶。 “真不省心。”凌风看着他的背影,无可奈何地评价道。 第66章 澹宁也同样心烦意乱。 大约是有太多人对他说过“人魔双血必定魔化”的缘故,他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难过。 可他匆匆下石阶的时候,还是忍不住难受得想吐,仅看到石阶就觉得头晕目眩。 不该走得这么着急,明明还有很多东西需要问凌风,再不济也该为周睽说几句话,看看有没有转圜余地。 但他只是单纯地做不到这一点。 澹宁走得很快很急,一离开远祭台就破空消失,再出现时是九陌城最外侧僻静无人的街巷。 原来他们说的都是对的,人魔双血必定魔化,这是一生下来血脉中就写着的谶言,他再怎么努力也更改不了。 明明知道很可能就是这样,可是还…… 他接受不了。 难道之前的一切都只是徒劳无功的水中望月吗? 澹宁用小臂撑着墙,低头发出被压在喉管里断断续续痛苦的低吼。 自长大后,他就再也没有哭过。他曾经一直努力地坚信着,欺骗自己只要能忍受住无尽的痛苦,就一定还能看见这个世界上的阴晴晦朔和喜乐冷暖,一定能远离魔渊里的黑暗,可以不再忧心于挥之不去的魔族阴影。 可这些原来都真的不存在。 魔化……无非是主动把神魂交付魔族,或者人族血脉被吞噬殆尽后变成魔族而已。 他本该知道这一点的。 在更早的时候,在独空寺半魔化的那一次,在丁弘追着他谩骂的时候,或者在之前的每个睡不着的朔日。 在把神魂与血脉注入玉佩,打算将它送给周睽的那一个晚上。 他早就知道的。 澹宁弓着上身,把手腕咬在嘴里努力不发出一点声音,身子却抑制不住地发着抖,泪流满面。 哪怕时间能再多一点也好啊…… 三年,他真的撑不了更久了。 不,也许到不了三年。 他还曾经希望能和周睽有一个小院子住在一起,不需要那汪灵泉,只要能每天看到朝阳与晚霞他就会很满足。 魔化了,母亲会对他失望吗? 他的一生绝大多数时刻都在孤寂与忍耐中度过,扳着手指计算不由得希冀何时会降临,一步步毫不退缩地向前走。 做这一切他心甘情愿又毫无怨言,只是现在想起来,觉得很累,又很荒谬。 耳边传来淅淅沥沥的声音,魔渊里下雨了。 澹宁没有抬头去看,也没有用什么法术,只是闭着眼睛让泪水继续沾湿脸颊。 这样也好,起码回去的时候全身都会很狼狈,不会有人猜出他在这有多么丢脸。 又过了半刻钟,澹宁终于稍微平静下来,他哭得有点累,也不再像之前那么难过了。 他在墙边站了一会,用衣袖胡乱擦了擦脸,随后有些愣怔地看着抬起来的手臂。 雨已经下了许久,他全身却都是干的。 他身体周围围绕着一个近乎透明的保护罩,下落的雨滴触碰到它,纷纷向四周弹开。 澹宁难以置信地盯着那玩意,完全不敢想象加罩子的人已经在周围看了自己多久。 他怎么能这样?! 澹宁长吸了一口气,气恼地开口喊人:“周睽!” 周睽从街道的转角走出来,轻叹道:“我在……” “你……你在这里,”澹宁语无伦次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你看了多久了?” 周睽自觉理亏,走近想过来哄人。澹宁见状立刻蹬蹬退了两步,用还有点潮气的眼睛瞪着他,大有他不说清楚就不放过他的架势。 “我之前收到消息,你和凌风去了远祭台,”周睽斟酌一番,“远祭台是九陌城的要地,我担心你便过来找人。” 他从怀里掏出个东西在澹宁面前晃了晃,是澹宁之前给他的玉佩:“找到你之后,你已经……我不太方便出来。” “有什么不方便的,”澹宁支吾了一下,别扭道,“不过我刚刚那么……” 他说不出话,偷偷找地方哭却被人看到,实在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 就算是面对周睽,他也是要脸的。 “我怕出来了惊到你,”周睽用手安抚地贴上他的脸颊,拇指在澹宁还泛红的眼角抹了抹,“你也的确需要找个口子宣泄一下,不要总是憋着。” 澹宁把脸在周睽手心里蹭了蹭,觉得莫明的心安,他闷闷地嘟囔了一句:“我平时不这样……” 听到这句话,周睽不知道想起什么,不自觉地笑了起来,随后在澹宁略显茫然的目光里温和道:“我知道。” “你什么样子我都喜欢。”他又补充道。 澹宁其实有点累,他没什么心思去回应周睽的甜言蜜语,很快想起了其他事情。 “你怎么又出来了?”他顿了顿道,“凌风那边,我……” “不用说了,”周睽轻轻摇头,“我大概能明白,回去你再慢慢讲。” 他说:“凌风虽然对我不满,不过局势今非昔比。他现在不想对你用武力,反而想跟你亲近,顾忌这一点,他就不会对我出手。” “但是还有噬心铃,”澹宁皱眉,“你这样会不会太冒险。” “没有了。”周睽说。 澹宁:“什么?” “没有了,”周睽微微一笑,“沈冥和凌风父子阋墙,我当然要趁机捡点便宜。凌风自以为有噬心铃,对我的容忍程度会大很多,例如我今次出来,只要不做得过分,他就不会追究。” 澹宁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笑了出来:“那你现在岂不是不用担心?” 无论是沈冥还是凌风,他们加在周睽身上的限制都已形同虚设,只要周睽愿意,随时可以抽身走人。 周睽嗯了一声,带着澹宁往回走:“最好能把事情彻底解决,还有你这边……” 他觉出不妥,立刻改口道:“现在我们在魔渊里,九陌城比其他地方做事都要便利些,消息也来得更快,留在这里目前是最好的选择。” 澹宁抬了抬嘴角,没有揭穿他,只是道:“留在九陌城也好,凌风对我不薄,我以后要每天都来找你。” 周睽有些担心地看了澹宁一眼,必定会魔化这件事对澹宁不是没有影响。就像人被抽了脊梁骨,当彻底陷入绝境的时候,澹宁总是需要有什么东西支撑着自己走下去的。 不过他也希望澹宁能任性一些,他的澹宁是个纯粹的直性子,这种情况下让他一个人面对魔渊,着实有些为难人了。 他不动声色地走得又靠近澹宁一点,拉住他的手:“那如果凌风问起来呢?” “要是他问起来……”澹宁边想边道,“那大不了不当这个督职,反正我也不太合格。” “是不太合格,”周睽笑道,“我当督职的这么长时间的时候,已经帮当时的魔主将异己铲除了一半。” “将魔主的异己铲除一半,”澹宁接他的话,“那九陌城岂不是只剩一半人了?” 周睽失笑:“差不多吧,不过是一大半。” 两个人走得不快,澹宁原先在的位置太偏僻,一路上只遇到两三个魔族,皆被周睽以澹宁的名义“滥用职权”,消灭得连一丝影子都没有剩下。 不过二人终是不敢太过明目张胆,雨停的时候他们已经离九陌城的繁华区域很近,必须要破空回去。 街边的拐角后却有喧扰的人声,正打算施法的澹宁犹豫了一下,对周睽道:“四个,其中被绑着的是个女人。” 周睽对此司空见惯:“那几个魔物的修为都不高,我们不会被发现。” 澹宁却道:“不对……” 他凝眉仔细探查了一下:“被绑着的不是魔族,是个女修。” 人魔之战进行得如火如荼,修真界大门派之间的联盟暂缓了魔族的攻势,中小门派则节节败退,整个门派都被魔族屠尽灭门之事时有发生。 在夜宴乃至于九陌城的其他地方见到人族战俘完全不足为奇,一部分是修士被绑来作为祭品修炼邪法,更多的则是美貌女子被随意传递亵玩。 这样的情况太多,如果只有周睽一人,他必定不会理会,可澹宁已经先一步迈腿过去,他自是毫无怨言地跟上。 被绑着的是一个女修,她长相清丽,皮肤雪白,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身上的裙衫却是血迹斑斑,手脚被锁链束缚,裸露在外的小臂也全是淤青与血痕。 “这是怎么回事?”澹宁问。 押送女子的魔族不认得周睽,却能认出正得宠的督职。他们面面相觑了一会,站出来一个魔族恭敬道:“这是沈冥大人让我们送去的人族女修,她体质上佳,用来双修再好不过。” “沈冥?”澹宁皱眉,他挥手解开女修的身上的噤声咒,“你是哪一派的修士?” 女修愤恨地盯着他:“你们这些魔物,人间岂是你们能染指的!畜牲都不如的东西!掌门不会白死,你们早晚要遭报应!” 澹宁和周睽均是魔族打扮,很明显被女修认成了魔族。 没想到第一时刻就被骂了个狗血淋头,澹宁眨了眨眼睛,刚想开口,旁边的魔族便重重一巴掌扇在了女修脸上。 女修被打了个趔趄,如果不是手脚上的锁链均在魔族手里,肯定会站不稳摔在地上。 饶是如此,女修也毫不视若,扭头便骂:“畜牲!渣滓!有种你们现在杀了我啊!杀了我!” 打人的魔族边伸手去堵她的嘴,边冲澹宁谄媚笑道:“督职大人,这女人实在是太难管教,不如还是把她的嘴缝上……” 他没来得及说完,便被一道黑色火焰卷裹住,在惨叫声中化为灰烬。 周睽收手,瞥了一眼剩下的三个闭着嘴连头都不敢抬的魔族,对澹宁说:“各个门派都有女修,不过剑修女修以兰雪居最为出众,她修为已到元婴,应该是兰雪居的弟子。” 直至这时女修才看清二人相貌,她被澹宁惊艳了一瞬,看着他不确定地问:“你们杀了他……你们是魔族吗?” “我们不是魔族,不过魔族也会杀魔族,”澹宁简短道,“你是兰雪居弟子吗?你方才说掌门,兰雪居掌门陨落了?” 兰雪居掌门是颜云静,也是个爱憎分明的人物。澹宁年轻时在墨云宗曾经见过她一面。 “是的,掌门她……”女修点点头,悲戚道“三天前魔族入侵临山派,掌门率我等前去援助。只是没想到来了五个大乘期魔族,掌门寡不敌众,不幸陨落,我们也被抓来魔渊……” “一同来的师妹已经被魔族折磨至死,”女修抬头看向澹宁,“如果你们不是魔族,求你们让我去给掌门和同门们报仇。” “或者直接杀了我,”她尖声道,“也比现在这样好千万倍!” “你冷静……”澹宁出声想安抚她,还没说完便听到身后传来踢踏的脚步声。 “怎么了,我的小表弟?”沈冥嬉笑着越过他,“我新找的女人不错吧?” 澹宁咬牙:“沈冥!” “这么恨我干什么?你和周睽现在能这样,你得感谢我!” 沈冥无奈地一摊手,过去重新给女修加上噤声咒。女修惊怒地睁大眼睛,被魔族按住的手脚拼命挣动,依然无法阻止沈冥用长满鳞片的右手伸进她的衣服里捏了捏。 “长得是真不错,还是绝佳的炉鼎体质,美中不足的是已经被其他魔族动过了,我只能拿到个二手东西。”沈冥满脸可惜,回过头来问澹宁,“改天你要过来一起玩吗?” “什么?”澹宁怀疑自己听错了。 “噢,我忘了你还是个人族,夜宴都矜持得很。”沈冥啧了一声,扫过两个人,“听说周睽当初在这方面也不怎么行……那我先把人带走了。” 他对澹宁露出个故作姿态的夸张笑容,又转向周睽:“你还是早点回去为好,别忘了我们之前说好的事情。” 周睽沉声道:“当然。” 沈冥满意地吹了个口哨,指挥剩下的三个魔族强拉着女修前进。 他的声音随风模糊地飘过来:“安置在下个路口的院子里……我不在的时候你们先把她□□好了,要是还不听话就只能卖给别人……” 澹宁沉默地站在原地,只听周睽在他身边开口道:“你可以动手,不会妨碍我和沈冥之间的交易。” 澹宁点点头。 黑色短刃劈出凌厉的气浪,眨眼间便袭至沈冥身边,快准狠地切断了女修的脖子。 女修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呃声,便软倒到了地上。 远处的沈冥神色莫测地看了女修的尸体一会儿,突然发出一声怒吼,右臂猝然拉长。 三个魔族感觉出不对,却根本来不及逃跑,便被沈冥撕成了碎片泄愤。 “澹宁,倒是我小看你了,”他放大后的声音夹杂着怒气,“今次我只当无事发生,以后夜宴你最好跟着凌风乖乖敬你的酒,不要来干扰我的好事!” “我不与魔族喝酒。”澹宁以平常声音道。 沈冥只是冷嗤了一声,大步离开,随后破空消失。 “你是要帮沈冥当上魔主吗?”澹宁低声问周睽。 魔族的尸块零碎撒在女修的尸体上,澹宁嫌恶地把它们拨开,露出女修沾满了血污却异常平静的脸。 沈冥的脾气似乎不如凌风,跟凌风比起来更完完全全是个纯粹的魔族。 “不一定,”周睽帮澹宁把女修的尸体抬出来,用黑色火焰把魔族的尸块处理干净,“沈冥当了魔主也只是第二个凌风,还是会用神魂祭魔渊,人间同样不得安宁。” “但我需要沈冥帮我转移凌风的注意力,必要的时候我会帮一把那个较弱的,让他们之间的争斗延续得越久越好。” 澹宁笑笑:“真有你的。” 女修身上的血污已经被他们处理干净,生前她的衣服被沈冥拽得散乱,澹宁也都帮她重新打理得整整齐齐,还用了一个清理术除去上面的血迹。 身上的各种伤口却没有办法恢复,澹宁通过伤口的数量和痕迹,有些难过地意识到在这之前女修可能已经经手了好几个魔族。 周睽同样用一道黑色火焰送走了女修。 澹宁看着无尽的灰烬随风扬起,和风中的魔气一起飞向灰暗的远方:“可惜魔渊不是一个好的埋骨之地……” “别想这些。”周睽只道,“回去吧。” 第67章 澹宁在夜宴上再次见到沈冥时,沈冥果然没有给他什么好脸色。 这次的夜宴并没有名头,纯粹是凌风来了兴致临时筹办的。这样的夜宴三天两头便有一次,比就职夜宴的规模小些,来的魔族也要少一些。 沈冥正瘫在偏殿最中间的软垫上,周围几个魔族抱着衣衫不整的魔族女子大声笑谈。再往里靠近屏风的地方是几个女修,应当是被喂了药,眼神迷离地交叠着倒在地上。 看到澹宁过来,沈冥脸上挂着的笑容淡了淡,他没有站起来,略一歪头道:“呦,稀客啊,怎么,又想来杀我几个人吗?” 澹宁闻言停下皱了皱眉,他并不怎么想和沈冥搭话,也只是路过这里而已。 被俘虏的人族修士数量太多,早已不是他能管得了的。 更令他不舒服的是旁边几个魔族投来的贪婪又恐惧的目光,他们不敢放肆,却又偷偷地打量他的全身,同时将怀里的女人折腾得更狠了些。 如果澹宁不是督职亦或没有天魔境的实力,只怕要比被俘虏的人族修士更惨。 “弱肉强食,成王败寇,”澹宁没说话,沈冥懒洋洋打了个哈欠劝他,“你就别替这些玩意操心了,图个乐子的东西,也犯得着烦劳尊贵的督职?反正都是个死,死法嘛,不重要。” “你能少说两句吗?”澹宁冷声道。 沈冥做出认真思考的样子。 “不能,”他说,“我乐意这样。” 澹宁按捺住自己,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不愿与沈冥再废话,抬腿便要走。 “等等,还有件事。”沈冥说。 澹宁:“什么?” “苏老魔,”沈冥显出些愁苦,把酒杯里的酒一饮而尽,“他看不惯我,不过看起来挺喜欢你的,一个时辰前还想让我帮他引荐一下你。” 澹宁停了一会,点点头道:“我知道了。我不会去见他,你自便吧。” 说完他没有犹豫,再没看沈冥,径自离开了偏殿。 “祝你夜宴玩得愉快!”沈冥冲他的背影扬了扬酒杯,把杯子凑到唇边,才发现里面是空的。 他颇有闲情逸致地拿起酒壶倒酒,在场的魔族目光有一半都粘在澹宁离开的方向。 有魔族在说:“督职腿长,操起来肯定别有滋味……” 沈冥露出个愉快的笑容,对房间角落里的两个魔族点了点头。魔族看到他的动作,欠身离开。 “玩得愉快……”他一边喝酒一边心情愉悦地念叨。 他还是更喜欢女人,不过如果澹宁魔化之后愿意和他做的话,他也欢迎得很。 - 沈冥刚才的话,苏老魔…… 澹宁右手藏在衣袖内,握着玉牌给周睽传消息。 原来摇摆不定的苏老魔表明了立场,会出手但不会帮什么大忙。 也只有这个时候,沈冥才有那么几分像二人的盟友。 做完这一切,澹宁起身向主殿走去,在路上与一个高阶魔族擦肩而过。 一颗弥足珍贵的赤鳞虫卵递到了高阶魔族手里,魔族飞快地垂眼验了验货,露出一个满意的笑,没有停步地离开。 澹宁继续向里走,凌风已经在殿里,看到他后很快招了招手。 “没想到你居然会过来,”他轻快道,“我还以为你要在周睽那里乐不思蜀呢。” 话里话外却已经隐约带上了责备的意味。 澹宁微低下头,沉默着没有回话。 “你啊……”凌风说,“过去的几天都在周睽那,你非得让我把他关起来吗?” “尊主,是我的错。”澹宁看着凌风身侧的虚空,低声道,“只是魔族不知情爱,既然必定会魔化,我想在魔化前多和他待一会。” “那现在怎么又过来了?”凌风问。 “这几天我如此任性妄为,舅舅都没有责罚我,”澹宁不敢反驳,恭恭敬敬地说,“夜宴再不来岂不真的没有规矩了。” 凌风哼了一声:“油嘴滑舌,平时也不见你叫几声舅舅,一到周睽的事情上就全会了。” 偏厅里的魔族皆在放纵享乐,正殿里有凌风在,魔族们收敛许多。 现在凌风不满,在场的魔族也都不敢作声,和澹宁一样保持沉默听他训斥“你出去问问,有点资历的魔族哪个没听说过周睽的名字?他对魔族恨之入骨,面上和魔族交好,背地里暗下杀手。” “论两面三刀每一个魔族能比得过周睽,他现在骗你帮他做事,日后你魔化了第一个对你下手的就是他。” “我知道……”澹宁说。 “我是为了你好,”凌风打断他,“你还年轻,之前又都是一个人过来的,根本没见过世间险恶。哪能谁对你好你就也掏心掏肺地对他?” 他评价道:“真是一点便宜都没占,好处全让周睽得了。” “没有周睽,我根本活不到今天。”澹宁面无表情道,“如果魔化后他想对我下手,我也没有什么怨言。” “救你的命?”凌风简直像个对女婿不满的丈母娘般恨铁不成钢,“你们的事我知道——如果不是因为我和他的契誓,他能专程跑去你那个小门派把你杀了!” 也许周睽的确会这么干,澹宁也还记得周睽第一次看到自己半魔化样子时没来得及藏起的厌恶神情。 但他还没有愚蠢到分不清真情和假意的地步,周睽也不是不会爱人的魔族。 澹宁执拗地站着不说话,凌风却也拿他没有什么办法。 他在其他方面都十分乖觉,几乎到了言听计从的程度,连一向不喜的夜宴都主动来参加。 如果真的动了周睽,二人才有缓和的关系势必会重新降至冰点。 用周睽威胁澹宁的凌风,反而成了最不想用周睽开刀的那一个。 他希望澹宁能亲近他,并不想用这样的方式解决问题。 “罢了,”凌风说,“我管不住你,大不了你魔化了我再处理周睽。” 他又摆摆手道:“但我还是劝你少跟他来往,要不是他身上有噬心铃,我都怕三年下来他把我给推翻了自己当魔主。” 澹宁闻言一惊,诧异地抬头去看凌风,却只见对方脸上一片轻松,仿佛真的只是随口说了一句玩笑话。 澹宁的那一丝震惊没有逃过凌风的眼睛,他不以为意地笑了一声:“逗你而已,看把你吓的。” 澹宁抿了抿嘴唇。 “不过周睽的事情,我可没有跟你开玩笑,”凌风冲他扬了扬下巴,“你自己回去再想想。今晚就不说了,下去吧,你不喜欢夜宴,待一会就走也无妨。” “谢谢舅舅。”澹宁行了个礼,在凌风的下首落座。 至此主殿内的气氛才开始重新活跃起来。 魔族在夜宴时鲜少能坐得住,方才短暂的安静只是因为畏惧魔主而已。 不过短短一柱□□夫,主殿里的人已经换了一半,连凌风都起身和一位魔族将领一起走了出去。 澹宁确实不喜欢夜宴,全程坐在位置上没有什么动作。 一开始时有魔族献上了酒菜,澹宁也只是看着,一口不动。 旁边几个负责试毒的女魔族则殷勤得很,每人一道地品了,到一边推搡了一会儿,共同推举出一个最大胆的魔族。 魔族端起酒杯:“督职大人,今次的酒是特供的千年佳酿,妾身尝过之后觉得味道甚美,连精神气都足了些。恭请督职大人也品一杯。” 夜宴里试毒的女性魔族从来都是没什么价值的东西,试毒时是死了也无所谓的牺牲品,试毒后则是侍立一旁随时可供淫玩的物件。 但如果搏一搏,能得到哪位贵族或高阶魔族的青睐,就能立刻飞上枝头变凤凰。虽然大概率不能长久,但起码之后的一段时间可以生活无忧。 澹宁抬起眼睛,魔族的姿色居然能称得上不错,比起他之前见过的美貌侍女也不遑多让。 她举杯的手有些发抖,显然明白如果这次邀请不成功,等着自己的不会是什么好下场。 澹宁叹了口气,将黑色短刃放到桌上:“你自己看吧。” 魔族的表情立刻就变了。 她甚至一时没能拿稳酒杯,酒水泼出来一半全洒在桌上。 “大人,我……”她立刻跪下,吓得不知如何是好,慌乱间瞥到澹宁似乎神色如常,才胆战心惊的收拾好桌子,将酒杯重新倒满后不敢抬头地躬身退下。 却是没什么可奇怪的,换成任何一个其他的魔族,她今晚都会死在这。 魔族女人捡回了一条命,澹宁的行为却让其他魔族犹豫起来。 早有人跃跃欲试想过来和督职拉关系,不过看起来督职的脾气好像和传言一样不好相处。 一个魔族认为是女魔族的身份太低,澹宁看不上眼,主动端着酒杯过去,同样吃了闭门羹。 剩下的几个魔族对视一会,纷纷歇了念头。 耳边依旧嘈杂,偶尔也还是会有不长眼的魔族过来搭讪,情况却也已好得多。 澹宁用黑色短刃劝退了几个魔族后,终于收起东西,起身准备离开。 他来夜宴本就是做样子给凌风看的,既然凌风说了他可以早回去,那他自然没必要多待。 然而与此同时却有一个少女模样的魔族一蹦一跳地进了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非常厉害的天魔境高手。 这是澹宁看到她的第一个念头。 少女只有十六七岁的模样,模样娇憨可爱,穿着鹅黄色的缎子裙和一个黑色小披肩,右手腕上套了三个镯子,走起路来叮叮当当响。 她进来睁大眼睛看了一圈,接着径直向澹宁这边走来。 “你就是澹宁吗?”她歪头笑着问,“早就听说过你的名字,却没想到你会这么好看,当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澹宁不认识她,犹豫了一下还未开口,便看到凌风跟在后面进来。 “澹宁,这是天圣魔君。”凌风过来道,“她是攻打人间的主将,过来特意想来见见你的。” 天圣魔君,澹宁听说过。 魔渊里能叫魔君的人屈指可数,都是连魔主也要忌惮三分的角色。 天圣魔君则是其中之最,不仅是个活了上千年的老怪物,还曾经杀过某一任魔主。 少女闻言自豪道:“在人间忙得厉害,那几个门派联盟可不是吃素的。要不是才杀了两个大乘期,我哪敢回魔渊来跟你邀功?” 凌风大笑:“还不是因为你想去人间,要是你想在魔渊待着,我哪敢拦?” “那是,”少女一笑,又转向澹宁,“听说万象门掌门曾追杀过你,我在人间将他打了个半死不活,虽然没把他神魂揪出来杀灭,但你也得感谢我一下吧?” 丁弘受伤了? 澹宁心中微动,面上只问:“魔君的意思是?” “你看你我郎才女貌,”少女说话声音不大,却语出惊人,“明晚你要不来我这里……” “天圣……”凌风皱眉打断她,“你要其他人可以,但澹宁是督职。” 天圣噢了一声:“其他人,那……?” 凌风点了点头。 “那就好,”两个人之前明显有过条件,天圣得偿所愿,毫不扭捏,“那我也没什么可说的,澹宁是督职,我总不能强人所难。” “那我就敬你一杯吧,”天圣飒爽道,“这你总不能拒绝了。” 她端起酒杯,连同凌风一起看向澹宁。 两个人的表情都很温和,却也同时是不然拒绝的态势。 澹宁略一迟疑,拿起酒杯道:“当然。” 二人将酒一饮而尽,天圣满意地笑道:“督职真是少见的人间绝色,可惜我已经答应了魔主,否则真想与你彻夜畅谈。” 澹宁巴不得她快走,可天圣在魔渊中的地位似乎的确非常之高,凌风笑了笑,又顺着她的意开始说话。 直到小半个时辰后二人才离开,澹宁也终于能抽出身去做些自己想做的事情。 作者有话要说: 捉了下虫 第68章 澹宁回到小院子时,魔渊中的微光已经又开始悄然亮起,早已过了午夜,算在人间已经快四更天了。 周睽等了他大半个晚上,虽然知道夜宴并没有出什么事,依旧不免有些忧心,此时终于松了一口气。 “怎么今天这么晚?”他把澹宁刚迎进来,便闻到一丝微弱的血腥味,几不可见的皱了皱眉,“去哪了?” “在夜宴上多待了一会,”澹宁有些疲惫地摇摇头,“你别担心,不是我,杀了两个惹事的魔族而已。” 周睽这才放心下来,帮澹宁把披风解了。 澹宁由着他动作,边含糊问道:“天圣这个人你听说过吗?” “我也听说她回来了,”周睽道,“七百年前,她宰了当时的魔主,没有继任直接跑了。相传她在西门河源头闭关了五百年,后来被凌风请来镇守九陌城,现在是魔族的主将。” “魔族都说她活了两千多岁,我不知道真假,但天圣的确是魔渊中最强大的几个天魔级人物之一。” “两千多岁,”澹宁低低地叹了一声,“看着倒是很……” “你见到她了?”周睽问。 澹宁嗯了一声:“凌风和她一起过来的,说了几句话。” 周睽失笑:“魔渊中不少魔物都是她的裙下之臣,相传连凌风都和天圣有一腿,不过他们二人的利益纠葛的确非常复杂牢靠——怎么了?” 澹宁已经和外袍上的系带斗争了一会儿,督职服饰装束繁杂,那系带不知怎么结成了个死扣。 澹宁不得其法,几次弄不开后越解越暴躁,索性抽出黑色短刃将系带粗暴地割断。他动作太大,甚至连旁边的布料都被划开了个口子。 周睽哭笑不得地把外袍接过来,看了看:“应该不能再穿了。” “明天再换一件新的,”澹宁没好气道,“反正凌风不缺这一点。” 难得见澹宁这么暴躁,看来他在夜宴上过得不太顺心。周睽安慰地亲亲他的嘴角:“不开心吗?” “还行吧,不喜欢这个地方。”澹宁含糊道,转过头来找周睽的唇,抱着他加深这个吻。 周睽松开澹宁时,只看到他弯弯带着笑意的眼睛,而澹宁犹不自知,凑上来挑逗地舔了舔周睽的下唇。 面对澹宁,周睽从不是什么圣人,他几乎立刻就沉了眼色,想把澹宁往床上抱。 澹宁则用手环上他的脖子,乖顺地让周睽抽了腰带解他的锦衣,又黏黏糊糊地冲他撒娇。 往常他在这种事上总有种说不出的矜持,鲜少有这么主动大胆的时候,周睽把人抱在怀里,只觉得心都要化了。 “你夜宴上喝了多少?”周睽笑着问他,“怎么这么……” 如果可以,周睽巴不得澹宁日日能喝多了对他撒娇。可澹宁酒量了得,不像之前那样卑劣地下点药,实在是难以让他再显出那般情态来。 “没喝多少,”澹宁抓过周睽的手,在他耳边轻声说,“你不想要吗?” “这么着急?”周睽含住他耳垂轻咬,“嗯?” 澹宁没忍住长长嗯了一声,在床边坐都坐不稳,埋首进周睽的颈窝里。 周睽则用手顺着澹宁的头发安抚他。 他的心思何其缜密,早已看出澹宁今晚的状态不对,也不知道在夜宴上受了什么刺激。 但也只能等第二天再问了。 周睽心里有些沉重,也就没那么着急,细细吻着澹宁同他温存。 他体贴温柔到了极致,澹宁也十分受用,微眯着眼睛咕哝了几声,后仰着往床上倒。 周睽顺势想压上去,又听见澹宁叫他:“周睽?” “怎么了?”他问。 “我的玉佩碎了,”澹宁的语气有些低沉沮丧,“你送我的那块。” “怎么碎的?”周睽心里一惊,“今天晚上吗?上面的平安符……” 昨天他还看见澹宁带着那块玉佩…… 它不是凡物,绝不会平白无故地碎了,只可能是上面的平安符出了问题。 无论如何都不是个好兆头。 “不是,之前就碎了,”澹宁说,“和凌风去远祭台的那一次,我怕你担心,做了块假的一直瞒着你。” “远祭台那一次,”周睽皱起眉头,没想出什么所以然,“这种事怎么不告诉我。” “这不是和你说了吗,”澹宁浅浅地笑,把周睽拉着一起躺下,“想要一块新的了。” “当然可以,”周睽说,“只要你想要,以后我送你很多。” “嗯……”澹宁想了想,“那就要很多,不要只有平安符的了,要那种更有用的——流影雷诀你会吗?” 这是魔渊里最有名的攻击咒法,做成符箓后能引出地中神雷,威力巨大,可惜会的人不多。 周睽的动作蓦然一滞。 “我会,”他语气透着古怪,声音越来越低,“你怎么突然想这些……” “不行吗?”澹宁亲了亲他的下巴,“我们都这种关系了。” “澹宁……”周睽说。 他下半身依旧火热,从心口开始却如坠冰窖般冰凉一片,他难以置信地向下看,正撞进澹宁直视着他的浅琉璃色眸子。 “澹宁,”周睽双手控制不住地发抖,想去摸澹宁的眼睛,“你……” 澹宁有些失落地问他:“不行吗?” 他拖着薄红的眼尾看起来总像刚哭过,又每时每刻勾人心动,无声地挑拨周睽的每一道心弦。 他脸上的每一处、一颦一笑间都与原先的澹宁千差万别,可又分分明明的的确确就是澹宁。 距离澹宁把母亲的玉佩给他,说如果魔化了就带走他,好像已经很长时间了。 久到周睽都有些记不清了。 他猛地抓着澹宁的肩膀把他压在床上,咬牙道:“你真以为我下不了手吗……” 他向来有着欺骗性友善的面目几近狰狞,澹宁却像感觉不出来,无辜地歪了歪头,用那双漂亮的浅色眼睛看着他。 他真好看。 他到现在居然还觉得他好看。 他到现在居然还想亲他。 周睽重重地闭上眼睛,许久之后才痛苦地睁开。 “你刚刚说了什么……”他松了手上的力道,哑着嗓子问。 “玉佩。”澹宁很快接道。 “可以,”周睽说出的每一个字都仿若泣血,“我……” “澹宁,”他平静又绝望道,“你能亲一下我吗?” 唇上很快传来柔软的触感,澹宁用舌尖试探着舔舐,想让周睽把嘴巴张开,却被轻轻推走。 澹宁也不在意,又倾身上去缠着他:“我这样和之前有什么区别?你照样想对我做什么都可以的。” 周睽转头去看澹宁,他真是好看,薄唇高鼻,剑眉英目,英俊中透出风华万千的妖冶,毫不收敛地散发自己的魅力。 可是人族是不会长成这个样子的。 没有人比周睽更了解魔族,他把澹宁拥进怀里,用手顺着他的长发:“我想对你做什么都可以,那其他人呢?他们也对你做什么都可以吗?” “说实话。” “我知道应该骗不过你,”澹宁说,“不过你放心,魔渊里那些魔族都不如你,只要你不愿意,我肯定不会这么做的。否则我图什么?” 仅仅是因为其他魔族都不如他,这么做会让他不高兴吗? 周睽喉中终于撕裂出一声压抑至极的痛苦低吼。 他带澹宁来魔渊,为了澹宁千机百算、费尽心思地谋划是为了什么? 为了一个魔物吗? 可怀里的人那么好看,温暖又柔软地让他抱着,又曾经那么坚定地在这个世界上走过,坚信自己能克服一切艰难险阻。 那是他的澹宁啊! 澹宁送他的玉佩在贴身之处放着,因为主人的激动而微微发热。可周睽只是毫无动作的抱着澹宁,纵容他暧昧地一点点亲过他的脖颈。 甚至就连他长发的末梢,都因为魔化而显出了暗沉的红色,随着动作快垂到腰间,又如水般流到身侧。 周睽从方才起一直绝望又痛苦的眼神突然动了动,接着骤然凌厉起来。 他的头发刚才还是纯黑的,这是才有的变化。 澹宁并没有彻底魔化,而是处在魔化的过程中!! 周睽反应不可谓不快,他毫不犹豫地松开澹宁,一手抓住他的肩膀,另一只手便要往他的心口贴。 澹宁根本没预料到这样的情况,下意识想要反抗。 可下一刻他就被周睽推倒,肩背重重地摔在地上,澹宁发出一声沉闷的痛呼,心口被周睽的手死死贴着,注入抑制魔族血脉的咒法。 “疼!”澹宁不满地喊道,撕裂般的疼痛从心口传到身体各处。 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抽出黑色短刃想给周睽来一下让他放开自己,手臂却被不知何时出现的黑色火焰紧紧桎梏着无法动作。 不过一时半刻后,心口传来的撕裂感逐渐转化成了坚定的暖流,滋润着他的四肢百骸。 澹宁还握着黑色短刃的手无力地放下,他终于用震惊又茫然的表情看向周睽。 “我……”他用手覆上周睽的手,只片刻时间就显出难言的慌乱,“我控制不住自己……” 周睽的手那么稳,可一旦松开,他就又会陷入不可逆转的魔化过程。 再没有转圜的余地,他撑无可撑了。 有一段时间,澹宁的表情完全是一片空白,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也不知道要如何面对周睽。 面对魔族血脉,他撑了那么多年,可当终于再也撑不住,无路可退的时候,还能怎么办呢? “周睽……你杀了我吧,”澹宁哽咽道,“就现在,你动手啊……” “怎么可能?”周睽说。 “我会魔化的,没有办法……”澹宁像抓住水中浮木般抓紧周睽的一片衣物,在手里将它攥出无数褶皱,“你动手啊!” 周睽只是咬牙说:“你还没有魔化。” 他的手依旧那么稳,贴着心口注入的咒法也一刻不曾停歇。 澹宁觉得自己要哭,他努力想憋着,仰头看见正上面周睽的脸,又变成喘不过气来的哽塞:“杀了我……你杀了我啊……” 周睽不为所动,澹宁崩溃地用手臂覆上自己的眼睛:“我不想变成魔族……你就非要看着我魔化吗……” 周睽可以用咒法一时阻止他魔化,可难道他能用这咒法一生一世吗? 澹宁的手动了动,黑色短刃再度出现在他手中。 只不过这一次,锋刃对准的不再是周睽。 “澹宁!”周睽嘶哑着声音喊他,黑色火焰将澹宁的手紧紧按在地上。 澹宁全身都在抖,泪水从艳红的眼角流下来,偏过头不敢去看他。 突然吱呀一声,房间的门被推开,有人从外面快步进来。 周睽动作一紧,另一只手环住澹宁的肩头想把他扶起来。 “你让开!” 周睽听到声音,犹豫了片刻,让澹宁半靠在墙边,沉着脸色松开了澹宁。 只见凌风从怀中拿出一个药瓶,倒出一颗纯白色的药丸,俯身喂进了澹宁嘴里,又抬起他的下巴让他咽下去。 到了现在这个地步,总不可能会有更糟的事,周睽问他:“这是什么?” “减缓魔化的药。”凌风意简言赅,“现在只有这个能帮他。” 二人说话间,澹宁已经缓缓扶着墙站了起来。 他发梢的红色已经褪去,只是眼睛仍旧是浅色,脸也依旧是半魔化时的样子。 澹宁尝试了一会,才不知所措又惶恐地抬起头来。 他变不回去了。 周睽向前半步,小心翼翼地向他伸手:“澹宁……” 澹宁避开了,他摇摇头:“我……” “我……” 澹宁缩了一下身子,终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又快又急地深吸了一口气,避开二人跑出了门。 第69章 “让他一个人静一静吧。”凌风看着澹宁离开的方向,轻叹了口气。 周睽却在打量着凌风。不过几息功夫,他的神色就已与平常无异,只有衣衫因为方才的一番折腾而显得凌乱些。 周睽浑不在意,随意理了理问凌风道:“澹宁出事你知道?” 澹宁不会无缘无故突然魔化,夜宴上必定发生了什么事。 “本来没什么异常,夜宴半中,澹宁突然去杀了两个准备酒食的魔族,我才发现事情不对劲。” 凌风皱眉,显然对这件事相当不满:“夜宴的酒里被下了激发魔族血脉的药,试毒的魔族尝不出来,专门针对澹宁的。” “那两个魔物是谁的手下?”周睽问。 “嘉言,”凌风简略道,“起码表面上是他的人。” “不可能,”周睽立刻阴沉道,“嘉言现在心思全在人间,近几个月连九陌城都未曾踏进,有人诬陷他。” “也许吧,”凌风叹了口气,“但下药的两个魔族都死了,还怎么查?” 周睽凝了眉目,不置可否。 凌风不查,他会去查。有人想害澹宁,只这一点就不能忍。 “不过你们两个这折腾的……”凌风扫过被扔在地上的披风和散乱的床褥,“药我留在这了,才做出来,聊胜于无吧。” “你也注意着点,最近那么多动作,就好像我不知道一样。要不是看在澹宁的份上,我根本不会留你到现在。”凌风嗤笑一声,他把药瓶放在桌子上,并不欲多留,转身便要离开。 周睽对凌风的一番话没什么反应,只是道:“澹宁本来境况便不好,今天之后,应该再撑不了多长时间。” 每一次半魔化的过程,都会加速魔族血脉吞噬人族血脉的速度,恶性循环下来,不知还能剩下多久。 凌风闻言回过头,心情不甚好地回话:“就他这样,三个月都勉强,这药治标不治本,搞不好下个朔日他就能彻底魔化。” 虽然看到周睽就心烦,但凌风同样不愿意看到澹宁魔化,只是这件事终是到了避无可避、不得不面对的局面。 周睽回头扫了一眼他和澹宁最后挣动时留下的狼藉,沉声对凌风说:“澹宁有死志。” 一旦澹宁魔化了,凌风的态度便是重中之重。魔化后澹宁不会自裁,如果凌风想保住澹宁,魔渊里便没有人能动得了他。 “我看出来了,”凌风很快问,“他让你杀了他?” 凌风一向直接,周睽眯起眼睛,斟酌片刻后点了点头。 凌风想了想,大度地点头道:“既然是澹宁的愿望,那我可以等你先办完事再用你祭魔渊。” 在那一瞬间,周睽几乎掩饰不住自己的惊诧。他沉默了一会儿,才能保证自己开口时语气如常:“我还以为你起码会象征性地拦我一下。” “我本是无所谓的,”凌风说,“但澹宁是阿姝的孩子。” 他近乎呢喃地自言自语:“阿姝是个人,她的孩子怎么能是个魔族呢?” “我真不知道你是这么想的,”周睽强拉起一个微笑,“你对澹宁不是这么说的吧?” “怎么能跟他说这些?”凌风说,“你那么厌恶魔族,他不魔化也没见你动手——但按人间的规矩,人魔双血魔化了也都是要斩杀的,不是不能接受。” 周睽几乎要说不出话来,强撑着与凌风又应和几句,在凌风走后终于陷入了长久死寂的沉默。 他一时竟不知道,是不是该感谢自己之前表现出的对魔族的厌恶太过明显坚定,让凌风不做他想便说出了这些。 不知多久之后,周睽终于轻叹口气下了决定。 他轻搓手指,黑色火焰幻化成的飞鸟现出身来,竟无视凌风的法阵和禁制,扑扇着翅膀飞了出去。 他用法术收拾好凌乱的屋子,将披风和被澹宁划破的外袍挂在衣衎上,接着走到外厅,不紧不慢地泡了一壶茶。 茶还没泡好,沈冥便疾步走进来,劈头盖脸的话砸过来:“你不和你的澹宁逍遥,这大半夜的把我叫过来干什么——夜宴都还没有结束,有什么事不能明天再说?” “可以动手了。”周睽说。 “我刚把那只骨哨看了一半……你说什么?”沈冥愣了一下问。 沈冥表现得完全像在状况之外,周睽抬起眼皮瞟了他一眼,又说了一遍:“可以动手了。” 沈冥挑眉:“你终于想通了?” “推翻凌风,魔主之位就是你的,”周睽说,“但是你要把澹宁保下来。” “这有什么难的,”沈冥露出一个情难自禁的笑容,“只要我能当上魔主,别说养一个澹宁,十个八个都无所谓。” “不过你这是怎么了?”他挤挤眼睛问周睽,“凌风跟你说什么了?” 周睽正在分茶,闻言无波无澜地看了沈冥一眼。 沈冥被他看得有些心虚,悻悻地敛了笑容:“凌风比你的可要心狠多了——他比起魔族都不遑多让,魔族连亲儿子都不认,他不认澹宁也在情理之中。” “我从不是个心狠的人,只是在魔渊中才被逼成这样的,也只在需要的时候狠心而已。”周睽迎上沈冥不怎么相信的目光,“你虽然几十年不在魔渊,但从未断了这边的经营,你那边应该有把握?” “当然,”沈冥说,“两个月之内就能下手。” “不行,等不了这么久,”周睽道,“半个月后澹姝的忌日必须出手。” 沈冥皱眉:“这么急?时间是不是太赶了?” 周睽却不像会松口的样子,沈冥焦躁地思量片刻,咬牙点了头:“既然把握,左右也不在意时间,半个月就半个月。反正你们人族总有奇奇怪怪的情怀。” 周睽略一摇头:“凌风不是毫无准备,我们也等不起。” 沈冥不置可否地耸肩:“那就依你的,只要能把我的命牌拿回来,成功让我当上魔主,我便不会动澹宁。” “不止这些,”周睽说,“立个契誓吧。” “立契誓……”沈冥道,“你还想要什么?” 之前怎么说周睽都不肯立契誓,如今澹宁出了事,他反倒主动提起这一茬了。 “日后不能再限制我的修为,”周睽道,“除此之外,澹宁魔化之后,你当魔主的所有时期,你都要保证澹宁待遇如故,并且不受魔主的束缚。” 第70章 沈冥惊诧地抬眼,周睽正从容不迫地拿一只空茶杯在手里把玩,好像丝毫不觉得自己提出的条件有多过分。 “你在开什么玩笑?”沈冥道,“让他继续当督职就算了,不受我管束是什么意思?” 他可以养一个没有权力的闲人,但让澹宁不受他管束,沈冥绝不会允许。 “只要我们从今往后都能互帮互助,我绝不会对你的修为有什么约束,”沈冥道,“不过澹宁……” “你就算不管他,澹宁也闹不出什么事。”周睽道。 沈冥伸出食指摇了摇,他的右手只有四指,这个动作便总透着些许怪异:“你是改主意了,但澹宁闹不闹事这可不一定。他现在是这个样子,魔化了之后会是什么样……你又不是不知道。” “到时候我会管。”周睽意简言赅,“不想让你插手而已。” “你可真是舍不得他。不过你放心,”沈冥勾出一个笑容,“日后我还会有很多需要你帮忙的时候,我总不会亏待澹宁。” “但是呢,”他缓缓道,“我也不会立契誓,凌风可能会杀澹宁,他死了对你利大于弊——现在立不立契誓的主动权在我,我不会用条条框框把自己拴死。” 之前是他求着想让周睽立契誓支持他,可如今形势倒转,就算他不想,周睽也得主动来找他合作扳倒凌风。 有了主动权,契誓就没什么用了,反而成了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累赘。 而没有契誓的话,如果事成之后他想反咬周睽一口,难度会大大降低。 周睽显然心情不愉,过了一会才冷笑嘲讽道:“也是,我不该对你们这些魔物有什么多余的想法。” “哪里哪里,”沈冥谦虚道,“澹宁日后不也和我们一样吗?” 周睽沉默了一会,在沈冥都惊诧于他居然没有发怒的时候,终于再次开口。 “那就这样,不过这件事要瞒着澹宁。”他顿了顿,想起澹宁半魔化的样子,“虽然他最近可能不太想见我。” “他又不是不知道自己会魔化,”沈冥不屑道,随即意识到重点,哑然失笑道,“你不告诉他,担心他舍不得杀凌风?” 周睽一时没有回话。 澹宁是个识大局的人,如果要杀凌风,他必然不会说什么。 可凌风虽然显得无情,这段时间对澹宁的好却并非虚假。不到不得已的时候,周睽并不想让澹宁参与进来。 “这有什么?”他还没有说话,沈冥边先一步道,“澹宁是个明事理的人,这件事交给我解决,保准之后他对魔主再没一星半点的感情。” “你想干什么?”周睽问。 “不是什么大事,”沈冥说,“告诉他一点别的东西而已。” 别的东西…… 现在这个时间段,沈冥并不敢加害澹宁,周睽最终没有阻止,任由沈冥吹了个口哨自行离开。 在那之后,他才终于勾出一点微末的笑意。 沈冥认为有了契誓束手束脚,他又何尝不是? 提出要立契誓,不过是怕沈冥多想、让他放下心罢了。 - 澹宁并没有走得很远,他坐在九陌城的城墙上,一条腿垂下去,手搭着膝盖看九陌城外魔渊的风景。 其实并没有什么好看的,同样是灰暗的天空与蔓延无际的平原,奇异又低矮的植物借着魔渊里的微光繁茂生长。 沈冥将手放在下巴前,在他身后轻轻咳了一声。 澹宁早已知道他来,根本没回头:“什么事?说。” “怎么这么见外?”沈冥不满地啧了下嘴,“我大清早从周睽那跑到你这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就这么对我?” 澹宁飞快向两边看了看,城墙上的魔族守卫都已被沈冥遣散,确认这一点后,他才转头用棕黑色的眸子盯住沈冥:“周睽那儿?凌风走了吗?你们的事定了?” “这你可不该问我,也不由我负责。”沈冥道,“你就当我什么都不知道,要想知道去问周睽。” 澹宁鄙夷地看了他一眼,重新转回头看九陌城之外:“既然你什么都不知道,那来找我做什么?” “周睽他担心你,派我来问问。”沈冥说出一句没有人相信的话,向澹宁的方向凑了凑,“我听说你昨晚差点魔化?” 哪壶不开提哪壶,敬酒不吃吃罚酒,澹宁没说一句话,祭出黑色短刃直接向身后一送。 澹宁没有瞄准,但黑色短刃何其凌厉,沈冥顿时被惊得向后跳了七八丈远,依旧能感觉到凌乱的气浪在脸上刮得生疼。 “你还真动手啊?”沈冥背后犹有被惊出的冷汗,远远冲着澹宁喊,“说句实话你对付我干什么?又不是我害你魔化的!” “这是看在你和周睽有合作的份上,”澹宁冷漠地收回黑色短刃,“否则这一下你躲不开。” 澹宁是真的心情不佳,说话都全是没有感情的冷调。 沈冥挫败地撇了撇嘴:“行吧,我来找你,是有正事的。” “由于我是个人魔双血,即使魔化了也与传统意义上的魔族有非常微小的差别,所以在那一百年前能瞒过契誓进入人间。”看到澹宁没有反应,沈冥清了下嗓子说,“我在人间的几十年中,除了帮魔主查探周睽的踪迹,还做了另一件事。” 沈冥说:“它是凌风最不可告人的秘辛,除了我,知道的魔族没有一个曾经活着从那地方出来。你知道凌风的魔影傀儡吗?” 凌风的魔影傀儡是魔渊中能称得上前三的神通,数量众多又变化万千,还能收放自如,隐藏气息让人防不胜防。 魔族相传这些魔影傀儡是由魔渊中难见的魔花炼制而成,但这么多年,没有一个魔族成将其仿制成功。 澹宁不禁偏了偏头,等着沈冥的下一句话。 沈冥见状露出个自得的笑容:“那些魔影傀儡根本就不是什么魔花炼制成的——我带你去个地方。” 虽然澹宁不想和沈冥多说话,但还是禁不住好奇心的诱惑,跟着沈冥出了九陌城。 沈冥说的地方和九陌城之间并没有直接的传送阵,他们一路飞了几百里,才在一个小山脚处停下。 “你等等。”沈冥兜了几个圈子,从不知那处犄角旮旯摸出一把精金钥匙,用火融化了将灼热的液体倒在地上。 顿时液体接触到的土壤迅速翻涌起来,像水一样逐渐流走干涸,最后现出一个一丈宽的洞口。 “这是……”澹宁道。 “地下密室,只洞口就有五个阵法。”沈冥将熔融的液体重新变成手中的钥匙,“不过凌风只来过两次,倒是让你捡了便宜了。” 说着沈冥跃进洞口,澹宁犹豫片刻,跟着他跳了下去。 这不大的洞口竟有百米之深,脚下触到实地,澹宁看着洞口在头顶缓慢合拢,跟着沈冥一步步向前走。 魔渊的土地会发出微光,在地下也是如此,二人不用照明便可视物。而走了没多久,洞壁就已变成了人造的石墙。 再往前是一座石制大门,门口守着一队魔族,澹宁却在离石门还有一段距离时就已变了脸色。 虽然离得这么远,但他还是能闻到……那里面传来的隐隐腥臭味。 第71章 这气味实在难以让人联想到什么好东西。 “里面是什么?”澹宁蹙眉问。 沈冥讳莫如深地跟他比了个悄声的手势,带着澹宁到一根粗大的石柱之后。 “你这幅人族的样子多少会引起怀疑,”沈冥说,“像个魔族一点。” 澹宁略一迟疑,抬手把脸上的易容术撤了。 他现在根本无法将自己的样子再变回人族的时候,唯一能做的只是自欺欺人罢了。 沈冥倒吸了一口气。 “你真好看,”他惊道,“我还以为你魔化了会是那种……” 他边说边用手比了个尖尖的犄角形状,魔渊里很多魔族会有类似的东西。 澹宁直接打断他:“这样够吗?” “够了,”毫无疑问这样的长相更符合魔族的审美,沈冥之前只觉得澹宁好看,现在则看着他琉璃色的眸子简直移不开眼,“有点显眼,不过不碍事,不是人族就行。” “你有通行令牌吗?”沈冥又问,“我记得魔主给过你一块。” 澹宁点点头:“有。” 凌风给他的令牌,能通行的关卡和禁制要比督职令牌更多。 “那应该没什么问题。”沈冥又看了他一眼道,“跟我走,尽量少说话。” 石门门口有一队魔族守卫,平均修为并不算高,最前列的队长却是万象境。 澹宁有一丝惊讶。无论是修真界还是魔族,在绝对的修为差距面前,都不会用数量衡量实力。 天魔境的人物魔渊中并没有多少,万象境的修为实力,若放在出征人间的魔族中,当个小将领都绰绰有余。 这样的人物被派来守门,可见石门后面的东西确实非同小可。 越离近石门,那股腥臭的气味便越浓烈,沈冥带着澹宁大摇大摆到了守卫面前,拿出一块令牌:“尊主派我来清点数量。” “尊主怎么突然想起我们来?”守卫队长认识沈冥,看完令牌恭敬地行了个礼,又戒备地看向澹宁,“这位是?” “噢,”沈冥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后面的澹宁,“新任督职,尊主派来一起核查数量的。你不认识他?” “这……”守卫队长为难道,“我们奉尊主之令在此镇守,几十年如一日,对外界的消息实在是知之甚少……” “废话少说,”沈冥皱了皱眉,“我们不是来听你说这些的。尊主多年没有来过,如果我们查出什么不对的地方,就全是你们的失职!” 守卫队长听了身子一凛,连连称是。澹宁抓住时机将自己的令牌一并给守卫队长看了。 “尊主多少年没来过了?”守卫队长刚看到澹宁的令牌,沈冥就又开口问。 “回大人,差不多十年吧。” “可别因为尊主不来,你们便懈怠了。”沈冥说。 “自然自然,”守卫队长忙不迭答道,向二人又行了个礼,“二位大人请。” 澹宁略略点头,收起令牌。 守卫队长念动复杂的法诀,石门之上同样是一层又一层的阵法,如果让外人来闯,只怕天魔境的人物也会不得其法。 门开了之后又是一道通向下面的长长石阶,腥臭的湿气扑面而来。 澹宁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沈冥却若无其事,甚至还有闲心嘱咐守卫队长:“一会让他们做个单子出来,越详尽越好,我们总得拿点东西在尊主面前交差。” 在沈冥和守卫队长说话的同时,澹宁放出神识,顺着石阶向下缓缓扫去。 出乎他的意料,神识一路上没有遇到什么阻碍,顺顺利利地探到了石阶尽头的一个个房间,然后受惊般猛地弹回来。 “这下面……”澹宁完全掩饰不住眼中的震惊,转头去找沈冥求证,却被后者狠狠撞了一下。 沈冥用身子挡住守卫队长的视线,掐着他的胳膊一路向下走。 “让你注意点,”他咬着牙低声道,“别搞得像没见过世面一样——万一被意识到不对,你我都吃不了兜着走。” 这根本不是见没见过世面的问题,确定离石门足够远,澹宁立刻急急地问沈冥:“魔渊里怎么会有这么多人族?” “否则呢,”沈冥道,“你以为我在人间那么长时间是做什么的?” 澹宁:“可也不该这么多啊……” “怎么不该?”沈冥说,“一生二,二生三,几十上百年,想要多少人族,不都是凌风说了算?” 两人已经走到了石阶尽头,前面是看不到尽头的走廊,左右两边尽是并排着的一个个房间。靠近走廊的墙是铁制的栅栏,剩下的三面则是光秃秃的墙壁。 房间内再无其他装饰品,而与刚才澹宁神识所窥视到的相同,每个房间里都有十几个乃至更多的男男女女,或坐或站,全身赤裸地安静待着。 澹宁与沈冥进来时并没有掩饰行迹,说话声在长长的走廊中回荡,竟没有一个人朝他们所在的方向转过头来。 就在此时,澹宁才发现了更多的不对劲。 他站在一个像笼子般的房间外面,房间里有一个女人怀孕了,肚子鼓出圆润的弧度。 然而她的脸上,本该是眼睛所在的地方,却只剩下两个空空如也的黑洞。 房间里的所有人,所有房间里的人,也都没有眼睛。 房间栏杆之外,有一道浅浅的凹槽,不知是什么东西的粘稠褐色液体在其中流动,发出奇怪的腥味。 澹宁嫌恶地移了两步,离凹槽远了些。然而不待他想清楚这些液体是什么,便看到有人将手伸出栏杆,舀了一捧送到嘴里。 是食料。 如果不是已经辟谷,夜宴上除了喝了点酒外没碰其他东西,澹宁估计会立刻吐出来。 那个少年捧着食料,将脸埋在手里,用嘴啜吸着。 他没有舌头,姿势颇为怪异。食料有一些从手里洒出来,在地上与粪便混在一起,虽然很快就被阵法传送消失,却依旧留下了难闻的复杂气味。 还有几个房间里是孩子,有大有小,眼睛和舌头都被挑掉,耳鼓被刺破,浑浑噩噩地和同伴纠缠在一起玩耍着。 更大些的少年少女男女混住,没有语言没有道德,漫无目的地在房间里爬着,靠着本能吃喝,靠着本能与同伴□□繁衍。 “这是……”澹宁连自己的声音都觉得不真实起来,“魔族在这里……” “豢养人族。”沈冥颔首道。 “这些年我通过粲无心带了不少凡人到魔渊,虽然人族女人不像魔族一样可以一胞多胎,但时间久了增长的数量也不可忽视。” 澹宁就像不认识一样看着沈冥。 “那……这里大概有多少人族?”很久之后,澹宁才语气飘忽地问。 “几万?十几万?我也不知道。”沈冥轻松道,“生的生死的死,在我之前这也有人族,哪能算得清——之后你可以看看他们给的单子,上面应该会写。” 澹宁敏锐地察觉出什么:“在你带人来之前,这就已经有人族了?” “对啊,”沈冥道,“我猜凌风所练的功法神通,一定有一种需要人族精魄涵养——在这之前他就已经养了快万人,数量不够才命令我补充的。” “魔渊之中根本没有人族,”沈冥稀奇道,“我也不知道那些人他是从哪里抓的。” 魔渊里上古时期曾经被魔族带进来的人族几近死绝,但这里居然还有人族,一代代如人彘般悲惨地生长繁衍。 澹宁缓慢地吸入一口石室中浑浊的空气,想明白了这里最早的人族是哪里来的。 是四百年前,人魔之战中送进魔渊的那三千幼童。 他们并没有死绝,而是有很少的一部分被抓住,被带进这些石室,一个接一个、一代又一代地生下孩子。 如果周睽和凌风乃至于他母亲,没有在最初的时候逃脱,那便可能被抓到这来,比死更惨地被剜去双眼舌头,又聋又瞎地过短暂的一生。 而他们和他们后代的精魄,则会被拿去祭魔渊。 第72章 豢养成千上万的人族,用人族精魄维系魔渊乃至于魔族的存在。 这样的想法如果说出来,即使在魔渊中也足够骇人听闻。 澹宁犹在震惊,沈冥却丝毫不知他的所想,仍在絮絮叨叨地抱怨着凌风。 “你根本不知道把这些人运到魔渊有多难,”他道,“粲无心简直是个老古板,天天嘴里念着佛理,快一万人我威逼利诱了五年才全部送进来。” 粲无心是独空寺方丈,多少人敬仰的佛门高僧,能被沈冥说动也是一件奇事。 澹宁根本连强笑都装不出来,面色僵硬地跟着沈冥继续向前走。 走廊两侧有无数间牢房一样的石室,又有狭窄通道迷宫般延伸出去,通向更多不同的石室。 这些人族就像最低劣的动物一般被饲养着,在地上漫无目的地爬行,等待被魔族取走性命。 就算倾尽所有想象力,也无法在亲眼见到之前想象出这样的场景。 半路二人遇到一个魔族,他施了巨力诀的手拖着一串捆好的尸体,见到他们后又急忙扔下手里的东西行礼。 “这些是什么?”澹宁看着他身后的一长串东西,脸色差到极点,“为什么像是魔族?” “回禀大人,这些是魔化了的人魔双血,已经不能用了,所以需要处理掉。”魔族贪婪又胆怯地频频偷看澹宁的脸,低头答道,“还有一些是死了的人,也一起处理掉。” 澹宁不想问这里为什么会有人魔双血,那些魔族样貌的尸体全部都还是些孩子,最大的也不会超过十岁。 无论是谁,在这种环境下,绝对都会在能魔化的第一时间魔化。 还有一些年纪更大的人族,大多瘦骨嶙峋,还有一些像得过病,皮肤和肢体泛着不正常的颜色。 澹宁什么都不想说,挥挥手让魔族离开。 “之前其实不是用这种方式养他们的,他们彼此之也能交流,可惜那样死得太多,甚至还有绝食的。改成现在这样,成活率才达到令人满意的水平。” 沈冥解释完,“好心”地伸手在澹宁面前挥了挥:“接受不了?我还特意让你换成魔族的样子,可别把自己代入进去,他们不过是凌风养的牲口罢了。” 澹宁并没有理他,将目光投向了远处遥遥能看到的一处阵法:“这是什么?” “祭台,”沈冥说,“准确点说,传送台。” 他带澹宁走到阵法之前,十几丈宽的巨大阵法分出蛛丝一样的流光细缕,又分出无数枝桠通向每一个小的石室。 “这里人数太多,凌风几乎不会亲自过来,”沈冥道,“这里的传送台与传送阵异曲同工,能把对他有用的东西直接送过去,剩下的则由这里的魔族就地处理。” 对他有用的东西,那应该便是这些人族的精魄。 而看沈冥的样子,十有八九不知道这些。 凌风面对不同的人透露的消息都不一样,每个人都只能知道凌风想让他知道的。如果不是沈冥带他过来,澹宁绝不可能想到凌风居然会豢养如此多的人族。 “今次我带你过来,不是为了别的,”澹宁犹在沉思,沈冥又已开了口,“凌风在练什么功法我不感兴趣也管不着,但人族好歹算你的一半同胞,我知道你不想看到他们被如此对待。” “但如果凌风死了,”沈冥盯着他道,“囚禁人族对我而言并无作用,我自然不会再留着这个地方。” 澹宁的神色非常复杂,他蹙起眉头,过了一会儿才说:“凌风是我舅舅。” “天啊!”沈冥不可思议道,“你不会真在意这个吧?” “也许吧,”澹宁道,“如果你当上魔主,不会留这个地方?” “当然,我要这些人族做什么,”沈冥短促地笑了一声,“如果你不放心,我可以和你立一个契誓。只要我当上魔主,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让他们好好上路。” “不用,”澹宁很快道,他摇摇头,“周睽知道这件事吗?” “你是指这些人族?”沈冥耸肩,“当然不知道,这种小事他也不会感兴趣,不过如果你想告诉他——你知道不就等于他知道了吗?” “那就这样吧,”澹宁说,“你不需要用这些方式来劝我,我和周睽站在一边。走吧。” 沈冥讶异地挑眉,他看出了澹宁努力掩饰的心神不宁,心里不禁有些轻视,仅仅是这样的小事便能让澹宁这么着急:“这就要走了?周睽还说你不想去见他呢。” 澹宁已经转身走出了一段距离,闻言停下来。 “这件事,这些人族,”他低声说,“总得让他知道才好。” “那就好,”沈冥满意道,“我也是为了长远的利益才肯做你们的中间人,过几天是澹姝的忌日,这也是周睽的意思。” 澹宁不置可否,什么长远利益?无非是那点权力罢了。 只是无论沈冥怎么想,都无法改变这些人族背后所代表的意义。 虽然用作地平天成的祭品时,凡人精魄抵不上修士神魂,但如此之多、可以不断增长的数量—— 够了,无论如何都够了。 仅仅地下石室中这些被以最残忍手段囚禁饲养的凡人,便足以维系魔渊和魔族长久永续的运转,根本不需要周睽的神魂再来做祭。 能让凌风费尽心思图谋周睽的事情,绝不是这一件。 凌风对他说了谎。 周睽说得真对,凌风的话最多只能信一半。 沈冥如果能当上魔主,知道了地平天成和石室内人族代表的含义后,也绝不可能像他自己所说的那样将这些人族处理掉。 魔族从来只做对自己有利的事情,他只会留下这一堆如同牲畜一般的人,成为第二个凌风。 事情想得明白,最难的却是曾经最简单的那一步。 澹宁穿过重重阵法和禁制,在周睽的门口徘徊了许久。 他并不敢进去。 手里拿着一面法术变出的镜子,澹宁能清晰地看到自己现在的模样。 剑眉星目,清明朗俊,黑发用精致的绸带束拢在背后,马上就要垂到腰间。 澹宁自己不觉得有什么,却知道周睽是喜欢他这副模样的。 周睽曾经无数次浅笑着夸过他好看,替他整理鬓发,温柔地吻上他的唇。 如果可以,他愿意永生永世都是周睽喜欢的样子。 可现在他脸上是最普通的易容术,发梢的红色吃了凌风的药后也只褪下去了一部分,剩下的一点被他用障眼法盖过了。 不同于朔日短暂的半魔化状态,澹宁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他以后再也不能回归正常人的样子。 面对血脉之间不可逆转的侵蚀,他的努力和坚持是如此微薄,再不足以改变什么。 ——周睽那么讨厌魔族。 ——周睽该在那天晚上就杀了他的。 半魔化的面貌极尽张扬,澹宁却开始在面对它的时候胆怯。 可等不及他鼓起足够多的勇气,那扇他不敢进去的门就被人从里面打开了。 周睽的动作很轻,开门时没发出什么声音,却依旧让澹宁受了惊。 他慌乱地用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看向周睽,又在下一刻飞快地垂下眼睛,不愿与他对视。 “怎么在外面站着?”周睽对他的异样好像浑然不觉,轻笑了一声来拉澹宁的手。 肌肤相触的那一瞬间,澹宁下意识瑟缩了一下,想把手背到身后。 周睽的动作顿了顿,下一刻他抓起澹宁的腕子,坚定又不容拒绝地把他拉进了门。 第73章 在桌旁,澹宁两手握着周睽递给他的热茶,他垂着眼睛,白色的水汽氤氲,将他的面容遮得有些模糊。长长的睫毛也被水汽沾湿了,为这份不太寻常的安静添了一些难得的温和与潮气。 周睽没有为自己斟茶,只是在对面认真地看着他,耐心地等他开口。 “在这方面,我已经做了我所有能做的,”热茶的温度透过杯子传到手心,过了很久,澹宁才低声说,“只是感觉对不起你。” “你有哪里对不起我?”周睽问他。 “不知道,”澹宁摇摇头,“我只是觉得,可能让你失望了。” “我……”他说,“我最终还是做不到不魔化。” “原本我以为可以撑三年,结果现在……”澹宁的眼睛始终没有看向过周睽,盯着什么都没有的虚空,“我没有办法……” “不用再提了,”周睽覆住他的手,“你没有过错,更不需要对我交代些什么。” 澹宁有些茫然地抬起头:“可是我就要魔化……” “不需要,”周睽说得很慢,不容辩驳,“没关系的。” “没关系的,”周睽说,“这不是你能决定的事情,就算会有那么一天……我们已经约定好了,不是吗?” 他拉过澹宁的手,在他手心画了一个平安符:“你现在还没有魔化,还是人族,这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 周睽指尖所到之处留下微痒的触感,澹宁看着那枚小小的平安符,很久之后才低下头,有些心酸地笑出来。 两个人到底与他踽踽独行时不再一样了。 “给你下药的魔物我已经着手在查了,”见他如此,周睽终于把提着的心放下一点,“他们并不像表面上一样是嘉言的人,只是想进一步深挖却没有头绪了。” “当时是我冲动了,”澹宁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下手杀了他们……” 魔化的过程中他意识恍惚,全凭着魔族的本能行事,连留下的记忆都如同隔了一层薄纱般不真实。 周睽摇头:“不必自责,魔族的行事逻辑一向如此,不会放过对自己居心不良的人。这件事调查起来这么难,你不杀他们,背后的魔物也一定不会留下活口的。” “我只是想不通,”澹宁说,“我魔化了对谁有好处,为什么要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做这件事?” “我也想不通。”周睽按上太阳穴,除了贪图澹宁的美貌从而想让澹宁魔化以外,他也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原因促使魔族给澹宁下药。 但这么做,显然是得不偿失…… “对了,还有沈冥。”澹宁想起来找周睽的目的,将地下石室和凌风豢养人族的事情说了一遍,“凌风根本不需要额外的神魂或者精魄用于献祭,与我们想的完全不一样。” 周睽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凝重:“没想到他居然会这么做……如果不是沈冥这波自以为是的炫耀,我们倒真要被骗进去了。” “你怎么想?”澹宁问他,“凌风费尽心机将你带到魔渊——你身上还能有什么他得不到的东西?” 周睽同样了无头绪,他皱眉想了一会才道:“我可能一直忽略了一件事。” 澹宁:“什么?” “一百年前,凌风跟我要的,并不仅仅是那几个大乘期的神魂。”周睽说,“如果按照沈冥说的,一百年前魔渊中也有少量人族,凌风大可不必这么大费周章。只是我一直先入为主,认为他只需要那些神魂而已。” “可除了神魂,你和其他人间的大乘期并没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澹宁边想边道,“如果他想要你魔渊中的势力,现在的行为无异于引狼入室,可论到其他——你练的功法与其他人不一样,难道他想要你的修为?” “没有必要,”周睽摇头,“他没有必要为了这个做这么长时间的谋划、冒这么大的风险。” “凌风的实力本就胜于我,如果想要夺取他人的修为,魔渊有这么多魔物,每一个都比我好得手。” 事情开始扑朔迷离起来,澹宁沉默了一会,却没有再与周睽一起分析。 “那既然如此……”他说,“你和沈冥对凌风已经有了打算,只要动作够快,便不需要再担心这些。” 澹宁不想再知道这些东西了。 周睽眉头皱得更紧,一瞬间心里充满了说不出的不祥预感。 “你现在到底……”他问澹宁,“你还剩多久?” 之前是三年,现在……离魔化有几个月?够几个月吗? 澹宁目光躲闪了一下:“你别问了,我也不知道。但趁我还没有魔化,我想先帮你解决了现在这些麻烦,能帮多少是多少……” 后面的话澹宁没有再说,却全是不祥的意味。魔化对他来说已经是一个不可避免的现实,徒劳的挣扎只是浪费时间而已。 “我还想过,既然你这么讨厌魔族,”澹宁说,“不如从地平天成下手——如果能毁了它,魔渊和魔族就再无以为继。而那些人族,比起被豢养,可能死了也对他们更好一些。” “现在别提这些,”周睽说,“当务之急还是凌风。只是他是你的亲舅舅……” 周睽顿了一下,没有再说下去,等澹宁的回话。 “你试探我这些做什么?”澹宁心情仍有些沉重,却也因为周睽明知故问的这一句话微微笑起来,“我知道什么是该做的,什么是不该做的。” “人间还在因为魔族苦不堪言,”他说,“魔渊里乱起来反倒能帮人间缓解一些压力。你尽管去做就可以,我会帮你的。” 说罢澹宁站起来,理了理衣服上的褶皱,虽然他这个督职当得敷衍,但还是需要去形式化地点个卯的。 “那便先这样,”他说,“之后有什么需要我做的,或者计划有什么变动,你再通知我就行。” 他现在这个样子,再没有多久就要魔化,也实在不知道要以什么心态继续和周睽相处下去了。 他所能做的也不过是多为周睽着想一些,尽量让周睽能在他魔化之后过得更好、更安全一些罢了。 可还没走出几步路,澹宁便听到周睽在背后喊他。 “澹宁……” 澹宁犹豫了一下,还是缓缓回头:“怎么了?” “别去了,”周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难得地露出了一点伤感与难过,“留下来陪我一会。” 澹宁:“可是……” “我也舍不得你,”周睽说,“我想再多看看你。” 澹宁魔化了的样子肯定也会很好看,和其他魔族都不一样。可人族的澹宁,却是看一眼少一眼了。 澹宁没忍住向下撇了撇嘴角,又紧紧抿着唇,任由周睽把他抱进怀里。 “我母亲从没有同我说过情爱方面的事,我那时候也太小,根本不懂这些,只知道朔日是世上最难熬的那一天。” “她也似乎总担心我活不长,或者在她还活着的时候就会魔化,看我的眼神经常很担心。” “人间的大乘期动辄有数千年甚至更长的寿元,我到如今只走过一百二十余载。” 澹宁静静地依偎在周睽怀里,用头靠着他的肩膀:“我的一生就只有这么长,我也只喜欢过你一个人,我很高兴。” 这一生的路很难很坎坷,可又何其有幸,他不是一直一个人。 好像,也没什么遗憾的。 周睽闻言笑了笑,偏头亲了亲他的发顶:“我也爱你。” 这世上再没有比澹宁更好的人了。 第74章 在被凌风的阵法和禁制徒有其表地困了这么久之后,周睽终于一改之前的态度,开始和澹宁在九陌城中同进同出。 他本就是魔渊中有头有脸的人物,即使离开过一百多年,魔渊中认识他的魔族也并不少,更何况不少魔族都还与他有着不小的利益勾结。 可碍于魔主的态度和威慑,魔族大多只敢远远观望,并没有几个敢主动过来招惹周睽。 周睽则毫不介意,一手挽着澹宁,与他形影不离,行动之间毫不避讳。 魔渊中魔族当众做那档子事的情况并不少见,然而澹宁的容貌是站在人群中都乍眼,周睽更是身份敏感,一时间二人成了整个九陌城最抢眼的存在。 暗地里甚至已经有魔族开始设置赌局,内容从凌风还能当多久魔主到澹宁周睽一晚几次无所不包,关于澹宁魔化的赌局赔率更是居高不下,引得众魔族争相参加。 若按照往常澹宁的性格,定会抗拒此事的发生,说不准在答应周睽一起出来这件事上都会犹豫半天。 可如今他距离魔化近在咫尺,一举一动皆如同走钢丝索,稍有不慎就会万劫不复。在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心态之下,从前在意的一些东西也再没那么重要了。 既然周睽想,他就敢舍下一切来陪他。 而连续三天如此之后,凌风终于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他神色复杂地盯了一会澹宁与周睽交握的手,再抬眼时居然没对此说什么,只是冷嗤了一声:“你终于出来了?” 周睽抬了抬嘴角,露出个随意敷衍的笑容:“不然呢?” “没什么,倒也在我预料之中,”凌风说,“如果那些阵法能关住你才真是稀奇事。” “在阵法里坐以待毙才是真正的稀奇,”周睽淡淡道,“之前不过是为了澹宁给你点面子罢了。” “好个给我点面子!”凌风大笑,“澹宁魔化了你是不是还要来找我麻烦啊?” 澹宁从刚才起就一直没有说话,此时终于没有忍住,下意识把周睽的手抓紧了一些,向前半步:“舅舅,我……” 凌风没让他说下去:“你药吃了吗?” 澹宁迟疑片刻,点了点头。 “那就好,”凌风叹了口气,忧心道,“你最近这个样子,多注意一些,我也帮不了你太多。” “当初我管不住阿姝,现在也管不了你,”他说,“你执意要和周睽来往,我也做不了什么,只希望你能过得开心就好。” 凌风这么变脸,澹宁反倒说不出话来了,他蹙眉犹豫了一会,终是把没说完的话憋了回去。 周睽不动声色地把澹宁拉回去,对凌风道:“可惜了……我对魔物可不像你一般心慈手软。” 凌风转了转眼睛:“对这点我有亲身体会,不过只希望,澹宁魔化之后,你能真的专心对付‘魔物’,而不是想着对付我吧。” 周睽微笑:“如你所愿。” 凌风哼了一声,对澹宁轻轻颔首,面无表情地走了。 直到再看不到凌风的身影,澹宁才小心使出一个探查咒,确认周围没有其他魔族后,对周睽忧心道:“沈冥那边怎么样了?凌风他……” 魔主的表现证明了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刚才短短几句话间暗潮汹涌,已到了令人心惊的地步。 周睽冲他简单摇头:“沈冥一向隐藏得很好,在凌风面前韬光养晦,为了让凌风相信他目的在人间更是多次请命,连手里原本的实权都抛掉了大半。凌风不会怀疑他。” “至于我,”他苦笑一声,“我不会坐视凌风对我下手,凌风也知道这一点——就看我们谁先出手了。” 澹宁沉下眉目,几次三番后,他对凌风的话完全不敢尽信:“他真的会等到我魔化之后才出手吗?论时间,太晚了。” “应该不会,”周睽说,“不过你母亲的忌日就在三天后,到时候我们便出手——无论如何,有沈冥在暗处,我们总能占到一丝先机。” 澹宁若有所思地点头:“回去之后,还得找沈冥再将细节规划一下,他不会只靠我们,自己也一定留了后手。” “自然,”周睽拉着他继续向九陌城的中心走去,“沈冥终究只是个魔物,和魔物永远只能短暂合作,威逼利诱才是长久之道。” - 猖狂而又肆无忌惮。 带着澹宁走遍九陌城的大街小巷,在偏僻的角落里接吻温存,示威般的在魔族面前昭示存在感。 如果凌风看不出周睽这些行为中的意味,那他这一百多年的魔主便是白当了。 澹宁要魔化了,就连周睽也学会了抓住最后一丝机会放纵,无时无刻不在彰显他那强烈的占有欲。 可同时这又是在给他势力范围下的魔族定心,暗中甚至是明目张胆地发出要变天的信号。 “山雨欲来风满楼啊……”凌风靠在软椅上悠悠感叹,如果他再没有动作,只怕澹宁魔化之后,有的是恶仗要打。 此时他不大的朴素书房中,已经围了五个身形各异的魔族。他们诚惶诚恐地侍立一旁,等待着魔主号令。 “计划提前吧,”凌风叹道,“等不得了。” 他向几个魔族抛出令牌:“你们按照之前定好的去找周睽,把他带到地方去。” “至于澹宁那边,任何人不准插手,我来处理。” 魔族们唯唯称是,只有一个还负责准备夜宴的魔族抬起头犹疑道:“尊主,如果现在行动的话,三天后的夜宴还需要为督职准备位置吗?” “三天后的夜宴……”凌风顿了顿,语气突然有点飘忽不定,“那是阿姝的忌日。” 如果事情能在今日办完的话,的确不需要再给澹宁准备位置了。 可澹宁真是像极了阿姝,哪里都像。 阿姝会责怪他的。 “算了,”凌风心烦意乱地挥了挥手,“先别动手,过了那天再说吧——如果我没改主意的话。” “还有,”他又说,“人间新得来的那匣白玉槲珠子,夜宴那天送给澹宁。包得精美一点,他喜欢这些精巧的玩意。” 几个魔族又唯唯应了,毕恭毕敬地退下去。 只留凌风一个人闭眼掐着鼻梁,在脑海中将澹姝从小到大的模样又过了一遍。 第75章 原本凌风并不知道澹姝的卒日,他甚至不知道澹姝死去的年份甚至于具体的生死。直到澹宁来到魔渊,很多关于澹姝的事情才明晰起来,相关的事项也都开始操办。 可在魔渊里,即使是忌日,也能办成放肆纵情的夜宴,比人间的大寿都要喜庆。 澹宁无疑又是今次夜宴的主角。 凌风亲自为他在小臂系上两条金黄色的礼仪绸带,又递给他一只巴掌大装满了白玉槲珠的木匣。澹宁被众星捧月般地围在众魔族之间,几乎要被魔族的殷勤与谄媚的目光淹没得喘不过气。 凌风抱臂站在一边,脸上骄傲又欣喜,如果有人不知道,只怕会以为澹宁是他的亲生儿子。 “当年阿姝就最喜欢白玉槲珠,可惜它在魔渊中产量不多,直到我当了魔主才能多少搞到一点。”凌风说,“现在今非昔比,只可惜阿姝再看不到了。” 他拍拍澹宁肩膀,笑容中有难言的伤感和怀念:“如果阿姝能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估计也会开心的吧。” “舅舅谬赞了,”澹宁微微低头,“我只希望她能对我不失望而已。” 大概是因为日子特殊的原因,澹宁并不显得高兴,他英俊的脸上肃穆庄重,与旁边大声祝酒玩着牌戏的魔族们格格不入。 但魔渊里自古以来的规矩不是凌风能撬动的,魔族也不会理解人族之间的亲情。 所谓的忌日夜宴便多多少少有点滑稽可笑的意味。 凌风能当上魔主,却到底不是魔族,看到澹宁这样也心中不忍。 只是无论怎么安慰,看起来都毫无成效,以至于让凌风在因突发事务离开时,竟头一次觉出点难言的轻松。 而直到这时,一直没有什么表情的澹宁,终于主动搓出一道咒法,看了看时间。 戌时三刻,和周睽约定好的、支走凌风的时间分毫不差。 厅殿中的空气微凉,澹宁隔着袖子搓了搓手臂,不着痕迹地开始打量周遭的魔族。 在刻意安排之下,大概有七分之一是周睽的人,还有一部分是沈冥布的暗桩,更多的则是效忠于凌风却无足轻重的魔族。 周睽会把凌风支走,引他进早就设好的局里。 沈冥和他手下的人则会解决与凌风牵扯得非常深、出事时一定会出手的那部分魔族。 剩下的大多数魔族虽然受益于凌风,但所得利益不多,完全是见风就倒的墙头草,并不需要太担心,更不需要投入多少注意力。 澹宁在魔渊中没有什么积淀,凌风又终究是他的亲舅舅,周睽总希望澹宁在这件事上参与得越少越好,所以留给他的只有一项任务。 ——不是所有相关的魔族都能被沈冥解决,还有一位是沈冥也对付不了的。澹宁要负责把她拖住,直到周睽那边所有的事情尘埃落定。 如果凌风死了,没有魔族再会留恋前任魔主,大家都会向前看。 “上次与魔君聊得未能尽兴,后来又遭遇些变故,没有能再和魔君见面,”澹宁微举酒杯,含着礼貌的微笑邀请面前的魔族,“今次魔君能给我几分薄面吗?” 被邀请的魔族还是少女模样,她看到澹宁时微微惊讶,接着很快露出个好看的笑容:“澹宁?我听说上次你是因为喝了我敬的酒才中了药,现在可好些了?” “该是我登门拜访才是,”天圣愉快道,“你这样我反而受之有愧了。” 话虽这么说着,她动作却毫不扭捏,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手腕上的镯子随着动作响得清脆。 “你来找我不会是只为了这个吧?”天圣把空酒杯倒拿在手里晃了晃,向澹宁证明她喝得一滴不剩,“总该有点正事?” “或者……”她俏皮地拉长语调,“你终于想通了想和我共度良宵——周睽他让吗?” “当然是正事,”澹宁忽略她的后半句话,向周围扫了几眼,“魔君能借一步说话吗?” 天圣:“当然。” 举行夜宴的厅殿极大,澹宁带着天圣走到一处无人的走廊,才转身问:“魔君可听说过迷雾林的骨金矿?” “骨金矿?”天圣亮了眼睛,“你是说天马城附近那产量最大的一个?” “正是。”澹宁颔首。 骨金是魔渊中能最高效凝炼魔气的矿石,骨金矿则是历来魔族的必争之地,恰好周睽手里就有一个。 至于其他的……完全是澹宁和周睽一起编出来的措辞,只为了勾起天圣的兴趣和拖延时间。 “我听说魔主对那处骨金矿并没有实际控制权,反而任它流落在外人手里。而魔君近期在人间攻城略地,正是最需要骨金回复实力、滋养魔气的时候。” 澹宁道:“骨金矿是多少魔族求之不得的东西,魔君想必也不例外吧?” 天圣果真如预想般颇有兴趣地噢了一声:“那当然,但天马城的骨金矿被别人死死攥在手里,连魔主都奈何不得,你难道有什么办法吗?” 澹宁:“在下不才,但我前几天的确听到了一些关于那座骨金矿的事,魔君可能会感兴趣。也正因为如此,我今日才会找到魔君。” 那是又一个连夜被编造出来的冗长故事,极为繁琐,却能让人在听的时候自以为捕捉到了许多重要信息。 只要天圣点头,澹宁就有信心将这个故事拖到半个时辰那么长。 天圣却眯起了眼睛。 “上次你喝我一杯酒都僵硬得很,”少女天真地问,“今次怎么突然有闲心找我说这些?” 她微微偏头,知道答案般自信一笑:“周睽让你来的吧?” 澹宁心中一动,面上表情却没有什么变化——天圣是个活了两千多年的老怪物少女,能猜出这一点同样在他们的预料之中。 “的确是周睽让我来的,”他说,“他有意和魔君谈一些合作,所以让我来……” “不用说啦,”天圣轻快地打断他,“周睽在魔渊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既然是他想和我合作,又是骨金矿,那我肯定是想答应的。” “——可惜之前魔主已经发了话,你和他一个都不能留。所以也别在这里诓我了,直接动手吧!” 澹宁登时面色剧变。 天圣居然知道此事。 他第一反应向后滑开几丈远,黑白短刃在同一时刻出现在手中。而刚才还笑得活泼可爱的少女,却仿佛没发觉自己说出的话多么惊天动地,依旧浅笑着看着他。 仿若厉鬼。 “我之前还夸魔主挑的日子好,”天圣笑着道,“却没想到你们也想在今天动手,真好奇魔主和周睽哪个会更快一步。” “不过呢,”她可爱地眨眨眼睛,“你遇上我,可是跑都跑不了啦!” - 戌时二刻。 周睽刚刚出门,他站在门口,面无表情地打量着与自己撞上的魔族。 那是凌风的近臣,他能认得出。 “大人,”魔族恭敬地行礼躬身,“尊主邀您前去远祭台一叙。” “远祭台?”周睽波澜不惊。 “尊主的意思的确如此,”魔族道,“尊主说找大人有要事相商。” 哪有什么要事?凌风想出手了而已。只是时间比他们想象中的还要早。 周睽垂下眼睛,噬心铃早已被他逼出体外,可这一刻他突然遥遥感觉到它在屋内的特质容器中突然活跃起来。 如果没有逼出来……倒真是不得不去的催命的节奏。 既然事情已经挑破,就必定不可能拖到明日。 澹宁还在天圣那边,沈冥的布置也业已妥当。 “带路吧。”周睽对魔族说。 第76章 远祭台,只听名字就不是什么吉利的地方。 魔渊崇尚活物祭祀,每年都有上万魔族被拉到远祭台上以各种理由活祭。 此时凌风选择远祭台作为会面的地点,其意图也可想而知。 如果周睽没有猜错,地下石室中的凡人精魄,被传送所至之处也正是地平天成脚下的远祭台。 带路的魔族似乎对他极为放心,一路都没有回头看过,周睽便闲庭信步地跟在后面,左右观望着。 与此同时,他手心里用二指压着一颗探骊珠,只要附近有任何阵法或者不同寻常的法术痕迹,便能立刻收到警报。 凌风对他足够了解,应该不会用这些太过明显的手段。但周睽向来谨慎周密,直到走至远祭台前,才收起探骊珠向上望去。 远祭台的法阵澹宁曾对他提过,此时已经被凌风打开,高耸的石阶通向看不清的云端。 凌风已经站在石阶之上,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他站得并不太高,仿佛只是为了取得一点心理上的优势。见周睽过来,他才微微颔首:“刚才火急火燎把我从夜宴上叫走的副使,现在看来的确是你的人了。” “既然知道又何必多问,”带路的魔族默不作声地遁走,周睽视线在他身上停留了一息,转向凌风时竟带了些漫不经心,“你不一样也没有多少耐心?” 多一天都等不及,匆匆要在澹姝的忌日时动手。 凌风因为他话里多多少少的嘲讽意味皱了皱眉:“看来我不该对噬心铃抱多大期望的——还说是绝顶精妙的玩意儿……恐怕早就被你扔到哪个犄角旮旯了吧?” “过誉了,”周睽悠悠回应道,“如果我带着它来见你,岂不是自取灭亡。” 凌风嗤了一声:“真是一点都不能小看你,不过也在预料之中——地平天成的事,澹宁告诉过你吧?” 周睽面色一凛,凌风必定知道澹宁会把地平天成的事告诉他,只是心照不宣地从未提起。现在却这么无所谓地说出来…… 只怕这才是今天的正菜。 周睽没有回答,凌风也不甚在意,简单点了点下巴便转身向上走去:“澹宁之前来问我,走的时候难过得紧,不过有些事情终究不能对他说。” 好在凌风应该不至于现在对澹宁动手,那边没有什么顾忌。周睽迟疑片刻,也拾级而上:“听起来便是能同我说了?” “不是能不能的问题,”凌风边走边道,“只是我也不忍心告诉澹宁诸如此类的事情。像什么地平天成的祭祀往往选在朔日举行,所以那一天魔族血脉分外活跃,又或者……” 凌风顿了顿,慢慢道:“又或者这些台阶根本走不到头。” 他也并未踩在所谓高耸入云的石阶上。 周睽低头,只见脚下坚实的石阶竟然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光洁如玉的白麟石地砖。 再抬头,耳边是明快的乐曲,眼前有华美盛宴,魔族舞姬柳腰起舞,他手里还端着一杯未饮尽的醇酒,身上是督职繁复精美的装束。 他竟到了魔族夜宴之上。 尽管知道这只是一场精妙绝伦的幻术,周睽却仍感到一阵恍惚,仿佛真的回到了曾经的魔渊。 - 完全打不过。 这是澹宁对上天圣之后唯一的想法。 上一次让他感到如此绝望的时刻,还是筑基期时被丁弘追杀。 可当时二人的修为差距大若天堑,天圣却和他一样同是天魔境。两千多年的时间给天圣带来了难以企及的力量和战斗经验,魔渊实力的天花板并不是一句空谈。 澹宁从一开始就祭出了黑白短刃,然而即使用白色短刃天罗地网般的白色光幕,也难以捕捉到天圣的身形。 澹宁的周围只有看不清的银光。 “你啊还是嫩得很!”天圣清脆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除了魔渊地火,还没有什么能奈何得了我碧涛隐羽镯和破仙刺的。连魔主都死过两个,何况是你一个刚晋升天魔境连百年都不到的!” 天圣口中说的法宝和神通根本一个都没听说过,澹宁丝毫不敢放松地紧盯银光,心中暗暗叫苦。 实力没有论资排辈的说法,但他的确是吃了年轻的亏。 澹宁将黑白短刃一分为二,右手紧握黑色短刃,左手白色短刃轻轻一划,面前的银色光丝被刃光撕裂,又转瞬间恢复如初。 这招他之前已经尝试过几次,天圣的包围毫无破绽,根本没有给他留任何余地。 好在天圣好像不急着动手,只是将他困住,再没有别的动作。 不知道凌风对她下达的究竟是什么命令。 繁密的银光将他纳入根本无从逃离的围网,如果硬闯,只怕神魂都要被搅碎在里面。 可若要反击,必须先揪出天圣的本体,他同样难以做到。 或者,可以做到,澹宁抿了抿嘴唇,可以做到,但必须一击得中。 天圣的法宝与障眼法再精妙,她的本体也只有一个,只要能将其揪出来,就也许还有机会。 唯一可能的机会。 额头渗出了一层细汗,澹宁再无暇考虑周睽抑或是凌风,他全神贯注地用神识一遍遍扫视着银色光丝,希望能找到任何可能存在的破绽。 突然,他眼角的余光好像瞄到了什么。 就是此刻! 澹宁黑色短刃骤然出手,锋刃携带磅礴法力凝成的尖角向着背后袭去! “抓住你了!”少女风铃般清亮的笑声。 黑色短刃出手的那一刻澹宁顿时觉出不对,立刻收手想把黑色短刃拉回来。 然而覆水难收,刃柄已经脱手,就连白色短刃也因为想确保万无一失被他跟在黑色短刃后一起送出。 下一刻,黑白短刃和他之间一直拥有的紧密联系断了。 银光消失,天圣出现在他的面前。 少女原来戴在手腕上的三只镯子被她拿在手中,黑白短刃被镯子套住,一同发出叮当脆响。 “早就眼馋你这一对阴阳刃了,果然需要用点歪心思才能搞到手。”少女愉快地把镯子重新带回去,把黑白短刃拿在手中把玩,“以后它就归我了。” 刚才的破绽完全是天圣故意露出的,就为了引他出手。 澹宁嘴里发干,不着痕迹地向周围看了一眼。 “别想着跑,”天圣不满道,“虽然我留你到现在是为了阴阳刃,但你既然现在还没死,就说明我不是很想杀你。” “你之前不还说凌风不想留我了?”澹宁问。 “话是这样,”天圣道,“但如果他让我杀你我就杀你,我岂不是太蠢了?” “你是他亲妹妹的儿子,他是个人族。到时候你死了,就算是他的命令,他也一定会怪罪迁怒于那个动手的人,我才不会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天圣笑得娇俏可爱,澹宁却敏锐地觉出其中的蹊跷。 “不只是这个原因吧?”他说,“如果仅仅因为这个,你就算不动手,也不会和我说这么多,以至于现在还在这里。” 他心中一动,问:“凌风不可能只对我出手,周睽那边……” “周睽没什么希望了,”天圣开口便道,“凌风要在远祭台动手,灭周睽的神魂,用他的身体和修为法力重塑自身。” “什么意思?”澹宁一字一顿问。 “简单,魔渊和魔族的命运都系在地平天成之上。凌风接受过魔气灌体,身体与魔族无异,也会受到地平天成的影响。” “他不能容忍自己的命拴在其他东西上,而修为达到天魔境、又同时是人族,能让他重塑躯体的,只有周睽一个。” 澹宁的思维有那么一段时间异常迟滞,天圣的一番话几乎将他砸懵。 他张了张嘴,没说出什么,反倒是天圣被他难以置信的样子逗笑了。 “想问我为什么知道地平天成?”她笑眯眯地说,“你忘了,我曾经亲手杀过魔主,自然知道其中秘辛。” “至于魔主想用周睽躯体的事,他有个大儿子叫重玄,之前已经用他做过试验,我恰好知道那么一点儿内幕。” “可惜试验失败了,人魔双血怎么可能不受地平天成影响?” “后来凌风又搞了十几个人间大乘期,可惜魔渊中人间那一套功法根本行不通——还是必须要周睽来才行。” 凌风看上的不是周睽的神魂,而是他的身体和修为。 难怪控制周睽时,他要用只影响神魂的噬心铃,而不是废了他的修为抑或其他。 “噬心铃已经没有作用,凌风不会得手,”澹宁不知道自己在说给谁听,“如果想要用周睽的躯壳,凌风必定下重手,周睽他……” “你别想啦,”天圣同情地叹了口气,幽幽道,“远祭台有地平天成附带的幻阵,平时长得像个开闭法阵,实际一旦被开启,就是逃不掉的幻境。” “人族一旦陷入其中,走不出来,神魂会被反噬,凌风自然能兵不血刃得到自己想要的。” “开闭法阵……”澹宁倒抽一口凉气,猛然想起通向地平天成的石阶。 现在回想,他竟说不出关于那些石阶一丝一毫的细节,再努力深想,只觉得脑中一阵头晕目眩的恍惚。 “那幻境能直击内心深处的渴望和弱点,比心魔都恐怖。”天圣遗憾道,“迄今为止没有任何一个魔族能逃出去——我看周睽也不太行。” 澹宁用他黑白分明的漂亮眸子看了天圣一会,表情是少见的肃然。 “所以你想让我做什么?”他沉声问。 “果真是聪明人,”天圣抬头看他,活了两千多年的少女语气轻巧上扬,“为了魔族的未来,我们打个‘商量’如何?” 第77章 周睽知道这是幻境,能够以假乱真、甚至让人沉湎其中的幻境。 他手中拿着酒杯浅酌,眼睛慢慢扫过正举办夜宴的厅堂和眼前的魔族们。 这里并不是九陌城的中心区域,而只是在他自己府邸举办的小型夜宴。虽然没有魔主举办的夜宴那么隆重盛大,却同样穷奢极欲到了极点。 魔族喜欢这样的夜宴,他便仿造着来。 而这个时间段,他应该还在前任魔主手下任督职。 周睽默默回忆着,目光又瞥到墙角的东西,心中骤然涌起不满的情绪。 “还不把他处理掉?”他出声道,“摆在这里碍眼图晦气吗?” “好的,大人!”旁边侍立的魔族侍从闻言一凛,说话声音都带着抖,忙不迭小跑过去,对那具新鲜的魔族尸体用了个消解咒法。 “哎,你怎么又对魔族下黑手?”几乎同时一个带着调笑的声音响起,“不怕他们联合起来做掉你?” 是九陌城才上任不到两年的将领凌风。 周睽并没有什么动作,身居高位之后,除了必须显得平易近人的时刻,他往往摆着些高高在上的架子。 闻言他只是抬了抬眼:“一些唯利是图的家伙罢了。” “只怕是魔族都会让你不高兴吧?”凌风笑道。 面对周睽,他不像其他魔族那边恐惧拘谨,却也恭敬地隔空敬了他一杯酒,在下位落座。 “今日怎么有闲情逸致来我这儿?”周睽看向他,露出个淡笑问,“你妹妹好了?” “你说阿姝?”凌风嗐了一声,“还闹呢,我让她先在家里冷静一段时间——她根本不知道外面这些魔族是什么样。” 凌风的妹妹周睽没见过几次,但仅凭凌风的只言片语,也能想到凌风到底给她撑起了多坚实的保护伞。 在龙潭虎穴一般的魔渊中,很难说这是不是一件幸事。 周睽对阿姝并没有多大兴趣,反倒是和凌风有正事要谈。他做了个手势屏退左右,接着快速放了个隔音禁制,才放下酒杯问:“你那边准备得怎么样了?” “挺好,阵法已经画了大半,等画好之后便只用等他入套。”凌风说出魔主的名字,又想起什么,耸肩道:“如果不是仓廪左执法被你杀了的话就更好了。” 周睽的笑容忽地就多了些真心实意的意味。 “他没有用了,”他说,“我自然要帮忙清理一下。否则魔渊中这么多魔族,只想起来便觉得扫兴。” 督职服饰繁复精美,穿在身上按道理会显得华贵而有精神气。可在周睽身上,却莫明多出几分笑里藏刀的意味来。 “你在魔渊里不想看见魔族……”凌风显而易见地犹豫了片刻,“罢了,反正与我无关。右执法还有用,你先留着他就行。” “等我当上魔主,”他道,“自然会倾力帮你破开封印,回到人间。” 周睽满意地点头,这才是他心系的大事。不过有契誓在,也由不得凌风不帮他。 如果真的能够破开封印,那他就能永远离开魔渊,以后与魔族再无干系。 只是如此想着,周睽内心深处便生出一股浅淡却又无比悠长的愉悦。 “魔主诡计多端,近期又去西门河下游探宝,”他心情甚好道,“他用来控制我的栖命签已经被我挣开,阵法也布置得差不多。” “只要他回来,不出一年,魔主的位置就是你的。” “那我与阿姝就再无顾忌了,”凌风笑道,“既然都是人族,到时候督职想要什么,我一定全部亲手奉上。” “我要的东西不会少,”周睽似笑非笑,“不过只是各取所需,现在攀关系没有用,以后说不定再没有打交道的机会了。” 凌风脸上的笑容淡了淡。 “魔渊到底哪里不好?”他不解道,“破开封印需要的资源,足够让你修为再进……” 周睽冷冷地扫了他一眼,凌风住了口。 “我是多说多错,”凌风叹了口气,“不过我前天搞到个好东西,跟人间有关,你可一定要收下。” 跟人间有关?周睽还没问出口,突然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眼前的事情都是真的,但凌风真的送了他什么东西吗?为什么他不记得? 不对,还未发生的事,他怎么会“记得”? 周睽扶了一下额头,迷茫之间好像想起这只是一场幻境。 可幻境为什么会如此真实?还是这就是真实? 深藏了多年的记忆变得鲜活过分,喧宾夺主地将他重新拽回了多年前的夜宴。 “你还好吗?”凌风见他闭眼,挑眉问了一句,脸上丝毫不见担心。 “无妨,方才突然有点晕。”周睽道,“和人间有关,什么东西?” 凌风露出一个心照不宣的笑容:“人间绝色。我机缘巧合之下遇到的,差点就被十几个魔族拖走了,我硬是抢了下来。” “你知道我对那些不感兴趣。”周睽皱起眉,“这又和人间有什么关系?” 过往给他送美人的魔族不少,全被他回绝了。再美的美人也是丑陋的魔族,这一点不会有任何差别。 “今次的这个可不一样,”凌风刻意卖了个关子,才道,“是个人族。” “人族?”周睽微惊,魔渊里的人族几近绝灭,根本难觅其踪,那这个人族就只可能是…… “对,”仿佛在佐证他的想法,凌风接着道,“他和同伴一起误入魔渊,为了掩护同伴被我们发现。他同伴死了,他还活着。” “只那张脸,就——”凌风感叹了一句,“能把他送过来,我也是为了答谢你,忍痛割爱啊!” 周睽深深皱起眉头。 他在意的不过人间二字,对把人拿来亵玩并不感兴趣,凌风一番话多多少少让他不快。 凌风却胸有成竹地扬了扬下巴,并不因为周睽的反应而退缩:“人我稍晚时候给你送过来,你绝对会喜欢。” 周睽不置可否,夜宴结束后,凌风果然派魔族把人送了过来。 周睽推开门时,有些意外,他以为该是个柔弱无骨的女子,却没想到是个青年。 送人来的魔族见到周睽,行礼后按凌风的要求嘱咐了周睽几句,匆匆离开。 “叫澹宁吗……?”直到这时,周睽才真正把视线投过去,打量起被绑着跪在地上的人族青年来。 接着就再也移不开目光。 青年的容貌的确对得起“绝色”这个词。 可能是因为反抗过,又受过什么伤,青年的衣衫并不太整齐,四肢与脸上都有细小的擦伤与淤青,脖颈上还有魔族暴力抓出的指印。 可除此之外,他的所有一切都堪称完美。 流畅而不瘦削的身形,微低下紧绷着的颌骨,英挺的鼻梁与白皙的皮肤。 感受到周睽在看他,青年紧张地回望过来,黑白分明的眸子充满戒备,却又无比清澈。 “澹宁?”周睽试探着叫他,同时放出一缕神识查探。 青年是个毫无修为的凡人,如果落到魔族手里,只怕死前会把所有能想到的凌虐方式都遭受一遍。 青年显然怕得厉害,却毫不退缩,勇敢地迎着周睽的视线看过来,咬牙把身子挺直了一点。 只要周睽想,就能放出天魔境的威压,让他重新倒下去。 但青年的年龄看起来至多二十出头,即使在凡人中,也相当年轻。 “别怕,我不是魔族。”周睽看到青年的眼神因为自己的话而显出一丝诧异。 他挥手解除了澹宁身上的噤声咒,温声问道:“你今年多大了?” 束缚在身上的绳索突然消失,澹宁惊讶了一瞬,接着下意识地向后退了半步,想离房间里的男人远一点。 然后他犹豫了片刻,还是僵硬地哑着声音道:“二十一。” 作者有话要说: 幻境里真真假假的,就当周睽在做梦好了 第78章 澹宁默默跟在天圣身后,边走边郁卒地用左手摆弄右手腕上的银环。 银环套在他的手腕上,却并不像普通镯子一样合身,而是离手腕各处都有一寸左右的距离,诡异地悬浮在他身前。 连带着右手都被别扭地拉到身前,这个姿势不太舒服,澹宁却没有什么折腾的余地。他的修为法力被银环锁住大半,剩下的那可怜的一点儿,连易容术都维持不住,显出了他半魔化的容貌来。 远祭台附近有禁空禁制,天圣似乎并不着急着赶时间,倒退着歪头打量澹宁的脸。 “你这样更好,”她评价道,“人族的样子还是有点太清素了——别这么看着我,魔化了之后你会喜欢我的。” 她晃晃手上仅剩两个的镯子:“到时候我就从魔主那把你讨过来,比起让你死,还不如在我这儿物尽其用呢!” 澹宁闻言,终于忍不住轻皱起眉问她:“你到底想要什么?” 他能看得出来,天圣想用周睽去和凌风交换什么东西。 只是天圣的实力不逊于魔主,凌风在她面前多有顾忌与尊敬,按这样的实力与地位,魔渊中的一切对她而言应该都不是难事,为什么要这么大费周章? “这你就不知道了!”澹宁魔族的样子更好看,天圣喜欢得紧,也不介意告诉他点无伤大雅的东西,“不过反正你迟早要知道。” 她想垫脚凑近澹宁耳边说话,发现澹宁下意识地向后躲,不满地嘟起嘴:“告诉你吧,我想要人间。” 澹宁正试图被银环箍着的同时里天圣远一点,闻言惊疑地停下了动作:“人间?” “对啊,”天圣说,“凌风守着魔渊这一亩三分地,虽然破开封印攻打了人间,但仅抢点东西回来——根本就是隔靴搔痒!” “人间那么大,比魔渊要大多了,”少女眯起眼睛遐想,“两千多年,魔渊我都要看腻了,如果人间能够为我所用……” “即使离开魔渊,魔族也依旧会受到地平天成的限制。”澹宁提醒她。 天圣:“我知道,但人族又不缺,把他们按现在魔渊里的样子养起来不就行了?” 在这方面,魔族的思维好像都和凌风差不多。 澹宁神色复杂地看了天圣一眼:“魔族军队受魔主指挥,但你既然能杀死之前的魔主,为什么不自己当魔主?” “我才不干,”天圣干脆利落地翻了个白眼,“当魔主有好处,问题是活得太短了。” “迄今为止,魔渊在任时间最长的魔主也不过在这个位置上坐了五百年,”她掰着指头一个个给澹宁数,“我杀的那个才当上魔主八十年,前一任魔主在位五十七年就被周睽和凌风端掉了。还有现在的,凌风,周睽不也想把他踹下去吗?” “如果地平天成的第三衡还在,我肯定抢着当魔主,可惜它估计几万年前就被当时的魔主出于私利用掉了。” “至于现在,”天圣拉长语调摇摇头,“既然我想要的我都能得到,又何必去当魔主?树大招风,反而会被人惦记。” 天圣外表犹是少女,露出的笑容却充满了绝不可能在真正少女脸上出现的自得与贪欲。 不拥有表面上的地位,却用实力与潜在的威胁攫取真正的权柄。 “那如果凌风不同意……”澹宁问。 “他会同意的,”天圣相当笃定,二人已经到了远祭台之下,“你不用担心这个——你只需要帮我个忙,别让周睽死在幻境里就行。” “凌风现在在处理周睽留给他的那一大堆烂摊子,暂时无暇顾及此处。” 天圣祭出一面巴掌大的镜子,轻念法诀,镜面射出一道光柱,打在远祭台主台的石阶上。 如水面泛起涟漪,高耸入云的石阶波动着消失,再出现的台阶洁白如玉,数量也不再那么多。 这才是真实。 澹宁的目光不由随洁白台阶而上,高台之上有一块半人高的黑石,隐隐发着金色的暗光。 “别看了,那就是地平天成,”天圣跟着看过去,很快移开目光,草草向四周扫着,“我们的时间不多,周睽在附近,跟我来。” - 慕南城。 西门河流至此处,速度渐缓,冰冷刺骨的河水蔓延出绵延百里的冰晶河滩,半人大的蚌壳在其中开阖吐息。 蚌珠在周睽身后已经堆出几个小堆,他身上仍旧是黑色的单衣,静默着看前面上千魔族用法力探测整片河滩。 要的是血红的洗骨珠,拳头大小的红珠在周睽手中,外表一圈圈的纹路像极了古老咒符。 “大人,这就要回去了吗?”河滩负责领事的魔族毕恭毕敬。 周睽嗯了一声:“告诉你们主子,慕南城的东西我拿到了,下一次去荒北之地还烦劳他多挂心。” 不知为何,当上魔主后的凌风总让他觉得有些奇怪,就好像他想把他一直留在魔渊。好在有契誓的约束,倒也不需太担心。 慕南城一行花费了将近五个月时间,去荒北之地的时间会更长。 之前他在城中盘下一个暂时住地,不多时又得搬家了。 周睽推开门的时候,脸上带着点神秘的笑意,他往里面探了探头,才开口上扬着音调叫人:“澹宁?” 澹宁很快走出来,他这两年总是一个人闷在屋子里,看到周睽连眼睛都笑得弯弯的,带着他就往回走:“我还以为你要再找一阵子……” “找到了,”周睽浅笑着回他道,“还给你带了东西。” “什么啊?”澹宁更在意周睽,不甚在意地嘟囔了一声,随即看到周睽拿出一个布包,轻轻放在桌子上。 包里的每颗珍珠都有龙眼那么大,色泽莹润暖白。它们不算是极品,却正是魔族心中最适合用来串链子做首饰的大小,一小包拿到市场上也能买得下半条街。 澹宁睁大眼睛看了那些珠子一会儿,才愕然地小声道:“你给我这些干什么……” 周睽顿时有些担心:“不喜欢么?” “不是,”澹宁飞快摇头,“只是觉得太贵重了,我拿着也没有什么用……” “给你就收着,”周睽不容置疑道,“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我不在的时候你一个人在这儿,我心里总也过意不去。” “好吧。”澹宁看了他一会,才无可奈何地耸耸肩。 澹宁大约对这些珠子的确没什么想法,犹豫了一会收了个隐蔽的抽屉把布包放了进去。回头撞到周睽的忧心忡忡的目光,匆忙澄清道:“我没有不喜欢,只是外面都是魔族,能有你的庇护已经足够。这些东西我用不上,更是受之有愧。” “哪能,”周睽靠在椅背上,看着澹宁忙前忙后找出东西来沏茶,终于放心了一点儿,漾起些笑容,“不给你,难道要让魔物拿到吗?” 周睽对魔族的厌恶太鲜明,澹宁不知道该怎么回话。他不置可否地眨了眨眼,把茶杯递到了周睽手里,又有些不自在地收回手去。 “罢了,”周睽猛然意识到自己的眼神不知何时又变得过于炽烈,他不着痕迹地收回目光,“出了魔渊就没这么多烦心事了——再给我讲讲你在人间时候的事么?” 澹宁这才放松一些,好看地笑起来:“好啊。” 不用送他礼物的凌风说什么,周睽自己也知道,他对这个人族青年着了迷。 凌风当上魔主后,他本该孑然一身地离开九陌城,为破开魔渊封印收集资源。 可他割舍不下地带上了澹宁。 人族青年生得俊美好看,又是个凡人,走在路上能引来无数魔族不加掩饰的觊觎目光,稍不留心就可能万劫不复。 周睽已经不记得他为了澹宁杀过多少魔族、摆平过多少麻烦了。 而这一切他心甘情愿。 这并不是容貌好看与否的问题。 连周睽自己都不太明白为什么。 他看到澹宁的第一眼就觉得喜欢。 也许是因为他聪明,也许是因为他心地不坏,或者是他勇敢而不软弱,乐观又坚定。 也可能是由于澹宁像极了他所向往的人间。 原来世上还会有这样的人。 周睽回来得晚,澹宁没有说一会儿,就困得眼皮打架。 他想强撑着继续说下去,被周睽暗中用了一个昏睡咒,终于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周睽过去把人抱到床上,用目光描摹过他的眉眼和饱满的双唇。 澹宁不愚笨,他能看懂魔族对他的龌龊想法,也知道自己被送给周睽的目的。 有很长一段时间,周睽靠近他的时候他都会下意识地紧张,每一寸肌肉都紧绷着。即使他尽量让脸上的表情正常,周睽也能看出些许端倪。 虽然不是魔族,但周睽与魔族一样都在黑暗中生长,他甚至比魔族更会办事,更有手段,更能揣摩人心。 但他不希望澹宁认为他与魔族一样。 漂亮的青年在睡梦中发出模糊的呓语,周睽终于只是笑笑,熄了灯留澹宁一个人安稳睡着。 只要澹宁不想,那他就什么都不做,这么下去也很好。 - “远祭台的幻阵是最复杂的那种,从外面强行破解只会让他直接死在里面,但如果不动呢,他迟早也会死在里面。” 远祭台某一个小台上,天圣看着没有意识的周睽,说话间多多少少有些看热闹的幸灾乐祸。 澹宁从一进来就俯身到周睽身边,周睽神情平静,就好像只是普通地陷入沉睡。 可就是这样才最可怕,无知无觉地陷在幻境中,连自己经历的虚实都无法分辨,甚至被反噬的时候也无法反抗。 澹宁的手微微颤抖,他抚上周睽额头飞快用了几个咒术,很快确定自己叫不醒周睽。 他咬了下唇,转头问天圣:“现在怎么办?” 天圣要用周睽当筹码,就必定不会看着周睽陷在幻境中。 “很简单,”天圣说,“幻阵让人沉湎其中无法自拔,哪怕意识到是幻境也无法主动脱身而出。只要你也进入幻阵,把他叫出来就可以了。” 听起来太过简单,也不太能禁得起推敲,澹宁皱起眉:“只需要这样吗?” 只怕天圣留下他除了怕被凌风记恨,还有别的原因。 “是也不是,”天圣简略道,“你进入幻阵之后,首先会经历你自己的幻境,必须走出去才能见到周睽。” “至于为什么必须要是你去……”她露出个调皮的微笑,“你和周睽有过肌肤之亲,更容易进入他的幻境,否则难道让我去吗?” 澹宁扶着周睽的身子让他从原来瘫软的姿势半靠在墙上。进入自己的幻境,听起来便是凶险万分之事。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周睽,并没有犹豫多久,头都不回地问天圣道:“我该怎么做?” 天圣:“进入幻境,让我想想……凌风被周睽的人绊住了,幻阵没有阵主,得先去阵眼才行。” “阵眼在哪?”澹宁。 天圣:“远祭台主台之下有一个密室,阵眼十有八九便在那里。” 澹宁没有问天圣是怎么知道的,他直直地盯着周睽,对方刚才还平静异常,此时却突然发出一声闷哼,开始出现痛苦之色。 澹宁控制不住自己不去害怕,他把周睽紧皱的额头抚平,把他背在背上,想搓出一个漂浮咒,却发现被天圣限制了修为法力的他连这样简单的咒法都用不出来。 “带路吧,”澹宁抓着周睽的手,等不到回应,反倒是自己先出了一层细汗,“他可能等不了太长时间。” 第79章 面前是半透明的魔渊封印,身后是无边无垠的焦土平原,呼啸的风从远方擦过耳际,经过魔渊封印浩浩荡荡去往人间。 周睽在半空之中凝视着那道阻隔了他将近三百年的封印。 魔渊封印何其坚固,即使已经准备了几十年时间,他依旧没有完全把握能够破开封印。 但即使是要死在这里,他也必须试一试。 周睽右手拿出一个瓶子,倒出里面新鲜的万年妖兽血液,画在银纸上制成符箓,接着喝下剩余的一半。 腥甜的血气在他喉间翻滚,与此同时周睽的修为却诡异地凭空暴涨了一截。 这是最重要的一步,此种妖兽魔渊中万年才能长成一只,可遇而不可求,完全算他运气好。 周睽扬起刚画好的破阵符,银色符箓化为万千碎片向魔渊封印飞去,又在半空中化为一柄利刃,狠狠斩向魔渊封印。 轰!! 气浪掀起无数沙土与碎石向四面八方激射而去,万古不变的魔渊封印竟在这狂猛无比的撞击中剧烈颤动了一下。 沙石在距他几丈远处纷纷弹开,周睽站在原地动都未动,眼神却一下子狂热起来。 有用! 他一点都不想耽搁,祭出黑色火焰。在被药物强行催发的修为加持下,黑色火焰更为炽烈,火苗尖端甚至纯粹至透明,仅剩精纯的能量为人所用。 然而在出手的前一刻,周睽突然顿了顿,接着像察觉到什么般转头向下望去。 地上站了一个青年,正抬着眼睛向他看过来。 “澹宁?”周睽愕然道,“你来这里干什么……” 话不过说了半句,他就忽地顿住,表情显出些后知后觉的难以置信。 “你要走了吗?”澹宁在下面仰着头,他的资质并不算好,这么多年下来只能入门,连飞行都尚且未学会。 “你要去人间……”澹宁说,“你不管我了吗?” 他来得匆忙,身上衣物朴素又单薄,飞扬的漫天尘沙剐过他的身子,脸颊上有被尖锐石子刮出的血痕。多多少少有些狼狈,年轻的眉眼显露出少不更事的不解与茫然。 “我……”周睽说。 他怎么可能不管澹宁? 但他出来时为什么没有带上澹宁? “只有修为到了天魔境才有破开魔渊封印的可能……”澹宁的声音在风中断断续续,“我资质不够,穷其一生都无法达到那样的境界,你要把我一个人留在魔渊里吗?” “不是,我当然不会把你留下,”周睽摇着头说,“可是……” 他竟无论如何都说不出下半句话。 他也无法把澹宁带走。 “所以你还是要走吗?”澹宁问他。 周睽深吸了一口气,张了张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一时间竟觉得自己像在梦境中一般。 他怎么可能抛下澹宁? 但如果他不抛下澹宁…… 周睽又转身看向魔渊封印,封印之后便是有着日月星辰、花鸟草木的人间。 他孜孜以求这么多年,他在魔渊里不择手段地熬到现在,全是为了能再见到人间的那一刻。 可是澹宁,还有澹宁。 可他真的能为了澹宁,永生永世地留在不见天日的魔渊吗? 周睽心思激荡,一咬牙撤了黑色火焰,下落到澹宁身边。 澹宁把自己搞得太脏,周睽叹了口气,帮他上上下下打理好,又用简单的治愈术把他脸上的擦痕盖过。 喂了澹宁一颗回复法力的丹药,周睽才开口:“澹宁,我……” 他依旧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只能凭着本能说些实话:“我也不知道,你和人间都对我很重要,我在魔渊的每一天,都是为了能够回去……” “我知道,”他还没说完,就被澹宁打断,澹宁的语气有些失望,“你要走了。” “不是,”周睽下意识否认,“我不可能把你留在这。” 只是这些话说出来,连他都不知道该如何抉择,刚喝下去妖兽血的腥甜从胃中窜上来,恍惚间让他觉得自己在被反噬。 他甚至不能承诺给澹宁什么。 澹宁显然被弄糊涂了,他看了周睽一会,才小声期待道:“那你能为了我留下来吗?” “当然人间也很好,”他解释道,“可是在魔渊里有我和你在一起……” 周睽的表情突然变得有点奇怪。 澹宁会说出这样的话吗? 不知为何,耳边澹宁的话语让他觉得万分不真实,打在他的耳鼓上嗡嗡作响。 如果是澹宁,在知道自己无望的情况下,他会推着把自己送出魔渊。即使心里再难受,也会默默地憋回去。 可为什么澹宁会是这样?他只是一个凡人,进入魔渊后就一直在他的庇护之下。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印象? 周睽皱着眉回想这几十年来,澹宁…… 绝大部分时间竟是一片空空荡荡。这几十年的记忆,无论是和澹宁相处还是为破开封印筹划准备,竟多是笼统而含糊的概括,鲜少有能禁得起推敲的细节。 周睽见多识广,几乎立刻就推出自己是在一处幻境内。 操纵幻境的人不怀好意,几十年来他经历的一切全为虚假。 只是他仍旧记不起自己现实到底经历了什么,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回到人间,也不知道澹宁是谁。 但按逻辑,澹宁应该是对他很重要的人,澹宁也的确讨他欢喜。 眼前的场景应该是个圈套,只要他走不出去,便会被永远困死、或者直接死在幻境中。 历来无数大能都因为幻境而陨落,有时候甚至知道自己在幻境中也无能为力。 周睽丝毫不敢掉以轻心,他手扶上澹宁的肩膀:“澹宁,这是一个幻境。” 他说得很慢,像生怕澹宁听不懂般一字一顿:“你应该也不是真实的你,否则你会主动让我离开。只是如今我被困在这儿,无法脱身。” 周睽不知道为什么要与澹宁说这些,幻境中的一切都为的是将他困死在这里而存在,澹宁也不例外。 可他就是玩笑般地割舍不下。 也许出魔渊封印才是正确的路? 周睽又去看封印,却听到澹宁开了口。 “如果真实的我让你走……”澹宁问,周睽回头看到他黑白分明的倔强眼睛,“那你就要抛下我吗?” 周睽目不转睛地看了他许久,终于苦笑出声。 他之前竟从未发现过自己如此优柔寡断。 - 远祭台小台之上,天圣用手轻轻拂□□石台上的浮灰,露出下面金丝汇成的幻阵阵眼。 “就是这里了,”天圣道,“你进去之后必须注意——这幻阵非同小可,稍有疏忽我就得找另外的东西去和凌风交换。” 澹宁沉默地点了点头,又往周睽的方向看了一眼。 周睽从一刻钟前起一直眉头紧锁,他没有办法不担心,只能希求自己能早一步,在幻境将他彻底吞噬之前将他拉回来。 “我现在解开你的修为束缚,”天圣将套在澹宁手上的镯子收回来,“如果有什么能稳定心境的方法,不要吝啬,全部都用上,除非你嫌自己死得不够快。” 听到天圣的话,澹宁顿了一下:“把我的武器还给我。” “你要阴阳刃干什么?”天圣蹙了下娟秀的眉毛,随即很快反应过来,“我倒忘了,阴阳刃的阳刃是有一点守护之力——可别想着耍花招。” 她一脸不舍地将黑白短刃还给澹宁,澹宁伸手接过,检查了一番没有问题后将它收了起来。 “喏,还有,我这里有一颗避幻珠,”天圣又将一颗透明圆珠抛给澹宁,“我珍藏了多年,总算能派上用场了。你记得务必要原封不动地还回来!” 透明圆珠中隐约可见云雾缭绕,澹宁什么都没说地接了。幻境中凶险难测,这样的东西自然越多越好。 天圣也深知此时万不可因小失大,虽然不舍,但还是又给了澹宁一些法宝。 她活了两千多年,家底颇为厚实,澹宁将这些东西拿在手里,凭空也多出了几分底气。 可他没有想到,进入幻境后,第一眼看到的竟是澹姝。 女人很年轻,神情憔悴,却依然美得惊人。 她大部分时候都很温和,严肃起来却也会让澹宁很害怕。 在她面前,澹宁仿佛又变成了那个五六岁的孩子,忐忑不安地等待着母亲的教导与训斥。 “你虽然没有见过魔族,但我与你说过许多次了。” 澹姝问:“人和魔族有什么差别?” “魔族长得很奇怪,”澹宁听见自己回答,在这个岁数他还懂不得太多东西,“他们有五颜六色的头发,五颜六色的眼睛,有的还会长角长毛毛,和我们长得都不一样。” 澹宁眨了眨他浅琉璃色的眼睛。 - 又被他施了昏睡咒,澹宁已经睡着了。 周睽席地而坐,让澹宁的头枕在他的大腿上,用手指描摹着澹宁的眉眼与嘴唇。 魔渊封印前的风真大,澹宁的头发被风吹着与周睽的手指绞在一起,又被耐心地理顺扎好。 他到底还是没能做出决定。 万年妖兽血的效力只有一个时辰,破阵符箓的也会很快失效。 机会只有一次,时间却已过去大半。 可他还想再等等。 这是他和澹宁鲜少能这么亲近的时刻。 发乎情止乎礼的次数太多,在幻境之中,他竟一次也没有逾越过,澹宁什么都不知道。 但如果他能真的和澹宁一起生活在人间…… 周睽无法控制住自己的遐想。 如果他真的能到人间,真的遇见过澹宁。 澹宁会和幻境中一样吗?他和自己是什么关系? 澹宁……知道他的心意吗? 澹宁会不会也像幻境中一样,觉得他太像一个魔族? 澹宁会因为他的经历讨厌或者害怕他吗? 明明还对对方一无所知,周睽却已开始患得患失起来。 他用指背压下澹宁的双唇,感受着温暖又柔软的触感,随即将那两节指节挨上自己的唇,就像是在亲吻对方。 能让自己心甘情愿地为了他留在魔渊。 现实中的澹宁,也一定是个了不起的人。 第80章 “人和魔族有什么区别?” 这是澹宁小时候最经常被问起的问题。 小澹宁还根本搞不懂种族是什么,也没有见过母亲口中牛头马面般丑陋的魔族是什么模样。但在澹姝日复一日的强调与嘱咐中,懵懵懂懂的孩子终是将魔族和困扰自己无法赶走的疼痛联系在了一起。 在同样的年纪里,他甚至比周睽、比凌风都更早更清楚地意识到了魔族所代表的意义,知道什么是将会伴随他一生的阴影。 只是那时候他天真地以为只要听母亲的话就能避免一切的发生。 澹姝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平平淡淡地过一生。 他还是让她失望了,他做不到。 澹姝却并不知道这一切,听完澹宁的回答,她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摸了摸他的头,起身走向厨房。 澹宁不由自主地想跟过去,澹姝做菜的手艺并不好,但是他可以和她一起说说话。 不然就只能一个人玩。 然而刚走出一步,手上突然传来剧烈的疼痛,澹宁心中一惊,低头去看自己的左手。 来之前他将白色短刃幻化出的光丝绑在了手上,此时那些光丝已深深嵌入了肉里,划出触目惊心的血痕。 这是在幻境中,澹宁一阵后怕,他将左手握成拳,让银白色光丝在皮肉里陷得更深。 对疼痛他习以为常,在幻境中保持清醒才是重中之重。 做完这一切,他犹觉得心情激荡得厉害,便将天圣给他的那颗避幻珠也拿出来攥在了手中。 怪不得天圣不亲自来,这避幻珠只让他暂时好受了一小会,效力还不如当年玄霜派里弟子随便吃的清净丸。 终究是要靠自己,澹宁深吸一口气,最后看了一眼澹姝离开的那扇门,转身向相反的方向走去。 可家门外竟是玄霜派的地域,澹宁看到了和他同住的玄霜派弟子。 历时久远,他早已忘记了对方的名字,可对方非常熟络地过来搭着他的肩膀问他:“过两天的拨云求道会你和我一起参加么?” 澹宁摇摇头:“我……不参加。” “不参加?”同伴皱眉,不解地问他,“拨云求道会上那些大门派的长老都会来,如果表现出众,说不定能被他们收为弟子——你难道真的甘愿在玄霜派这种小门派中窝一辈子吗?” 澹宁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只能继续向前走,他听到玄霜派弟子在身后嗤笑:“难怪他们都说你白长了张好看的脸,不但不好相与,连抛头露面都不敢……” 可转头又是他在玄霜派的牢房中,忐忑不安地等待着几乎已经注定结果的宣判。 他什么都没有做错,但他是个人魔双血,所以所有人都不希望他活下去。 门口的守卫修为比他高了一个大境界,过来想把他带走,澹宁突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不再是那个筑基期的弟子,向后退了两步破空而走。 …… 在魔渊封印前,他向周睽求助,却没有得到应答。 魔渊永恒的昏暗微光中,澹宁蜷缩着身子,在寒冷之地的山洞里度过朔日,洞口他布下的重重禁制帮得了他,却也帮不了他。 有一天突然发现自己再无法减慢魔化的步伐,只能看着它一步步临近而无计可施。 破开魔渊封印回到人间的时候,粲无心带着独空寺僧侣们要求他回到“属于他的地方”。 如果凌玄台的沈冥真的是个人魔双血,那他也许能找到避免魔化的方法。 凌风带他到远祭台前,告诉他地平天成的效用,魔渊的地下室石室中有无数被养着用来献祭的人牲,而他只能眼看着魔族血脉慢慢吞噬人族血脉。 …… 澹宁一直咬着牙向前走。 所有的一切,都没什么大不了的。 每一段人生都要经历无数的苦难与艰辛,他最先不过也只是个平凡人,可是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煎熬中,在和与生俱来的魔族血脉对峙时,他早已变得无比坚定与沉静。 他没能像母亲所希望的那样平安喜乐地度过一生,也做不了大门派想要的家世清白品行无瑕的弟子,每一天他都担心自己会变成连自己都厌恶的魔族,又一天天沉默地坚持下来。 他经历过比幻境更多的担忧与恐惧,也有幸曾拥有过比幻境能给他的更多的关怀与爱意。 银白色光丝勒到了骨头,鲜血沿着澹宁的来路汇成一条小溪,又滴滴答答地与他一同走向下一个地方。 幻境给予他的疼痛也与现实中一样深刻,可是澹宁并不害怕。 他还看到了微笑着亲吻他的周睽,他看了对方一会儿,又继续向前走去。 他不需要幻境的慰藉,他要靠自己去寻找能给他慰藉的人。 最后澹宁终于找到了一个奇怪的节点,通向不属于他的另一个世界。 那里有魔渊中万年不曾止歇的风,从西门河的源头浩浩荡荡地吹来,又在魔渊封印外凝聚成徘徊不散的沉重雾气。 半透明的魔渊封印之上,最后一丝破阵符箓的威力也快要消散,银色碎片在空中飞舞回旋,缓缓落到另一个人的肩头上。 周睽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等什么。 他做事从没什么原则,当澹宁枕在他腿上睡着时尤为如此。 可即使这样,周睽还是直直地看着那能通向人间的唯一通道。 幻境给他的,是难以做出的取舍,注定要让他输在这儿。 “周睽……”有人在背后喊他,声音听起来如此熟悉。 周睽回过头。 他第一反应那是个魔族。 魔族有不同于人族的琉璃色眸子,长相艳丽到几近妖冶,眼尾的薄红绵延到太阳穴处散成勾人心魄的薄雾,连发尾都染上了不庄重的暗红色泽。 可他只是站在那儿,便是魔渊里的万千风华。 周睽第一次看到魔族时不觉得厌恶,他没有办法移开自己的目光,只能一遍又一遍地看着对方,接着轻轻笑出声来。 什么魔族?那是他的澹宁。 破阵符箓终于成片瓦解,剥离的碎片纷纷扬扬与风一起呼啸着在空中飘扬,却再没有一片能落到二人身上。 一直睡在周睽旁边、幻境中的澹宁不知何时消失了,周睽起身理了理衣服,过去拉起澹宁的手。 那只手上仍有白色光丝留下的深深勒痕,周睽心疼地把它攥在手里,握了一会,让两个人的体温变成一样的。 “带我走么?”他对澹宁道。 第81章 周睽比澹宁醒得早一些,一睁眼就看到了让他目眦欲裂的一幕。 远祭台的小台并不算大,天圣正在一把柔软的躺椅上,一手环着依然昏睡的澹宁舒舒服服半靠在里面。 澹宁半魔化的样子无疑更讨魔族的喜欢,天圣半眯着眼睛将下巴靠在他的肩膀上,看到周睽醒来不仅没有收手,反而更将澹宁搂得紧了一点。 周睽的脸色已经青了。 有一段时间,他看起来非常想上去把天圣从澹宁的身上掀下来,又好像有所顾忌,只是阴沉地看着在他面前耀武扬威的魔族,好半晌才从唇缝里挤出一句话:“你如果敢动他……” “怎么会?”天圣故作惊讶地瞪圆眼睛,“他这么好看,我怎么可能舍得杀了他呢?” 然而少女模样的魔族并没有收到回应,周睽甚至没有看她一眼,只死死盯着两人身体接触的部位:“我没有任何耐心,如果你想活命,直接说。” “真是无趣,”天圣努了努嘴,“我也不想用他威胁你,不过好在看起来有用。” “我要的不多,你的魔渊地火……”少女意有所指地停下话语,眼神火热地盯着周睽手上出现的黑色火焰,“对,就是这个!” “立契誓。”周睽扔给她一句话。 “还是人族好掣肘,”天圣就在等着这一句话,立刻应了,嘴角得意地扬起来,“如果你是魔族,我可能就真被难住了!” 她一手犹拉着澹宁,一手空出来飞快和周睽立了个简单的契誓。 周睽手心现出一枚梭形的黑色火核,冷冷地将它扔给天圣。 天圣小心翼翼地用手接住,细细检查,确认无误之后分出一只镯子将它套起来收走。 “果然是精纯的魔渊地火,”天圣点头,左看右看澹宁居然有点不舍得,对着他英俊的脸亲了一口才满足地起身,“人还给你。” 说罢她站在一边,悠悠地看着周睽俯下身将澹宁扶成半坐状态,将手伸进澹宁的胸膛里,从心头拽出一只小小的银环。 银环上沾着点血,被周睽扔在地上发出叮当脆响,几乎同时,一直昏睡的澹宁开始闷咳起来。 周睽将他抱在怀里帮他顺背,气血全部被堵塞在心口,澹宁咳了一会才转醒,睁眼便看到天圣把地上的银环捡起来戴回耳朵上。 “怎么回事……”他从周睽怀里挣出来,不太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记得二人刚刚才在幻境中相遇,“——你还好吗?” “我没事,”周睽说,“只是比你醒得早一点。” 澹宁这才放心地点头,眼睛不自觉瞟向天圣的方向:“那我们……” 周睽却压住了他的肩膀,没让他继续说下去。 天圣将一切都看在眼里,对澹宁挤了挤一只眼睛:“别想这些用的没的了,你们两个都被我缴了械,当然是跟着我去见魔主了。” 澹宁一惊,粗略感受了一下,黑白短刃果然又被天圣收走,但周睽的火焰怎么也会…… 他惊疑地去看周睽试图求证,周睽非常小幅度地对他摇了摇头,天圣说的是真的。 澹宁表情微变,天圣想以周睽为筹码向凌风提条件,一旦两人达成了共识,凌风还是会杀周睽。 可如果二人在天圣面前都没有还手之力,想改变局面简直难如登天。 澹宁心里担忧,周睽也同样知道形势并不乐观。他低头安抚地碰了下澹宁的唇,将他拉起来:“如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在天圣面前亲近多少有些不自在,澹宁抿了抿唇,并没有过多纠结:“凌风不在远祭台……” “他现在不在,一会儿就来了,”却是旁边看热闹的天圣出了声,“他现在估计已经把周睽明面上的人都收拾得差不多了吧。” “要是周睽能活着,也许还有翻盘的机会,”天圣拉长语调,“可惜……” 澹宁咬紧牙关,周睽却像没有听到。他又将澹宁检查了一遍,确认他身上再没有天圣做的手脚,用拇指在澹宁颧骨上擦了一下,才转头看了天圣一眼。 天圣被他阴沉又没有感情的眼神扫过,不由瑟缩了一下,竟少见的有些不安。 如果不是周睽几乎必死,她还真可能因此而胆怯。 周睽那一下擦得太重,澹宁摸了下自己的脸,不明所以道:“怎么了?” 他甚至怀疑被周睽擦过的地方会留下红印子。 “没什么,”周睽回过头,平静对澹宁道,“说点别的,天圣为什么会带你到远祭台找我?” 时间和地点都太特殊,周睽不愿意告诉他,澹宁也就没有多问。 他在脑中大致梳理了一下事情的前因后果,简略对周睽讲了一遍。 “魔渊中的利益环环相扣,”周睽听完长出一口气感叹道,“大概凌风也想不到,你答应与他合作只是为了之后讲条件。” “我当然不可能白帮他干事,”天圣坐在小台的台阶上晃着镯子轻快道,“没办法,今次你是斗不过凌风了,不过他应该会送你好好上路的。” “至于澹宁,”天圣斜着看到依偎在一起的两人,“你不要和他在一起,我会让魔主留下你的。” “你可是我见过的第一个能从幻阵里走出来的,”她道,“我果然没赌错。这么俊的人凌风也要杀,多可惜啊!” 澹宁往周睽怀里靠了靠,完全不想理她。 天圣见状不满地翻了翻眼睛,周睽则扬了扬嘴角,慢条斯理道:“想侵略人间,你其实不该与凌风算条件的。” “哦?”天圣不以为意,“那不然跟你讲条件吗?你当了魔主能让我去打人间?” “难不成你认为今次是我想自己当魔主?”周睽反问。 “那么说还有别人?”天圣来了兴趣,周睽之前的确对魔主之位没什么想法,只是帮凌风当上了魔主。 “凌风无意于人间,只想抢尽好处就收手不干。你本就令他忌惮,如今再次强行与他立下契誓,虽然能达到目的,却难免让他对你更有所顾虑。” 周睽说:“倒不如直接找一个和你情投意合的。” “情投意合?一起把人间变成自己的地盘?我才不要!”天圣眼睛已经盯紧了周睽,嘴上却说,“到时候怕不是在人间占的地盘都要分他一部分。” “你在人间的收获也需要分凌风一部分。”周睽指出。 “好吧,”天圣说,“所以是谁?” 周睽吐出两个字:“沈冥。” 无论是凌风面对周睽还是天圣面对澹宁时,都没有提起过沈冥,他似乎从不在能考虑的范围内。 而天圣愣了一会,终于咯咯笑起来。 “别开玩笑了!”她说,“沈冥?之前还能算得上魔主的走狗,想出征人间被拒之后,魔主都看不上他了。” “不过是个在魔主面前头都不敢抬的玩意儿。”天圣评价道。 “他毕竟是凌风的儿子。”周睽沉着道。 “可算了吧,”天圣耸耸肩,“别诱惑我反水——我手里有现成凌风的把柄不用,为什么还要费那么大力气扶持一个可能不听话的新魔主。” “你现在算是黔驴技穷了吧?”她笑着说,“到时候我把沈冥兜给魔主,还能顺便再捞点好东西。” 不愧能活两千多年,天圣行事根本不会受到别人的影响。周睽方才看似无意的努力也宣告失败。 澹宁听了全程,忧心忡忡地与周睽对视一眼。 凌风能为了周睽谋划上百年,那他十有八九不会拒绝天圣的条件,更何况侵占人间本身就是一件对魔族有利无害的事情。 二人被天圣抓在掌心,唯一能改变局面的便只剩下沈冥。 沈冥与周睽牵扯颇深,是一损俱损的关系。他必定不会看着周睽出事,但如果沈冥也落到了凌风手里,事情就再无转圜的余地。 但如果……万一能找到机会的话,澹宁紧锁眉头,已经开始做最坏的打算。 在凌风手中逃跑也许比从天圣这里容易,无论如何,至少要从天圣那里要回黑白短刃。 反正他就要魔化了,为了周睽搏一搏,即使死了也不亏。 澹宁的眼神愈发坚定,周睽看在眼里,什么都没说,黑潭一样的眼睛却变得更平静、更深沉。 九死一生地过来,无数次的死里求生和化险为夷让他对绝境太过于熟悉。 却终于也开始体会……这种称得上甜蜜的负担。 他把澹宁的肩膀搂得紧了些,两个人坐在远祭台小台的矮阶上,互相倚靠,沉默地看天圣伸手接了一封飞来的信。 “尘埃落定,总算办完了,”天圣看完信欣慰道,“凌风也该来了。” 她话音刚落,远处就传来微小的破空声。 远祭台的禁制外有人到了。 周睽和澹宁站起来,看着凌风从远祭台下方一路上到小台。 他身后跟了五六个魔族心腹,其中赫然有个令他们想不到的人。 “咦,”天圣扬起眉梢,觉得颇为有趣,“沈冥?” 脸上有细碎鳞片的年轻人毕恭毕敬跟在魔主身后,一举一动几近孺慕。 凌风目光扫过活着的澹宁和周睽,眯了眯眼睛,嘴上随口应道:“沈冥?他怎么了?” “没怎么,”天圣转转眼睛,“只是魔渊里一直传闻这位最近过得颇为失意,现在看来好像不是这样?” “对付周睽的事上他立了大功,没有他我可能真被算计进去了。”凌风说完停顿了一刹。 “澹宁是阿姝的孩子,周睽是我的东西。”他说,“干什么都想要点好处,迟早有一天贪死你。” 第82章 凌风一番话劈头盖脸地砸过来,天圣不满地抽了抽嘴角,才应道:“人心不足蛇吞象是人间才有的说法,我要是不多拿点,早死得不能再死了。” “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找你帮忙。”凌风目光匆匆扫过澹宁,又在周睽身上停留半晌,这才没什么好心情地问天圣,“你要什么?” “这才对嘛!”天圣嫣然一笑,“我就只想跟你立个契誓而已。” 契誓在魔渊里简直到了滥用的程度,没有契誓,任何魔族都不会遵守承诺。 天圣和凌风在谈条件,澹宁一边听着,一边将目光投向了沈冥。 沈冥依旧微微低着头,站在凌风身后目不斜视。 如果是第一次见到他,无疑会觉得这是凌风最忠心的下属和臣仆。 忽略他脸上的细小鳞片和狰狞的右手,他有点像澹宁曾经见过的那个好脾气凌玄台弟子,却又多了几分在人间时不曾出现过的奴颜与卑顺。 一时间澹宁竟也不能确定沈冥到底是装出来的如此,还是他本就是凌风的人。 他总不能临阵倒戈?虽然魔族没有忠心一说,但如果凌风知道沈冥曾有过反叛的心思,根本不会容他到现在。 澹宁又隐晦地瞥沈冥一眼,见对方仍没有反应,转头和周睽交换了个眼色,继续去看天圣那边。 天圣和凌风的谈判已经进行到一半,凌风紧皱着眉听天圣扳着手指讲条件。她已经说完了用周睽换她在人间规划领地的条条框框,正聊到要如何其他的附加权力。 “嗯……人间的税款只能有三成归你,毕竟地方是我占下来的,”她来之前就已经想好了绝大多数东西,列出的条件可谓滴水不漏,“但是其中的药石都得是我的。” 凌风的表情越来越差,他显然并不赞成天圣对人间的想法:“魔族有魔渊就够了——本来就是从人间来的魔渊,现在还回去做什么?魔渊本就比人间更适合魔族生存。” “话是这么说,”天圣一挑眉,“但你还真嫌魔渊地方大不成?” 凌风脸色沉下来,刚想开口,身后的沈冥却向前一小步。 “尊主,我觉得魔君的想法对魔渊不无益处,”他的声音谦恭而谨慎,“您应该还记得我曾经多次提过,人间也该是魔族的属地……” “你那套别跟我提了,”凌风粗暴地打断他,“你和天圣一丘之貉,除了人间不会想点别的吗?” 沈冥缩了下肩膀,唯唯称是地退了下去。 天圣反倒感兴趣地看了沈冥一眼,又若有所思地眨眨眼睛:“其实最大的问题,是因为你不是个魔族罢了。” “我们魔族的命都拴在……上,”天圣看了眼在场的凌风臣属,自信地嘴角一扬,把地平天成四个字省略过去,“只有你是个魔气灌体的人族。如果有能改变的机会,我肯定也不想让自己被其他东西影响,你说呢?” 凌风沉默一会,目光在周睽和天圣之间逡巡起来。 难得周睽这个时候还能显得气定神闲,他朝凌风摊开一只手,手指做了个惯常的搓火苗动作,却什么都没有出现。 “魔渊地火也是我的了,”天圣得意道,“你打不过我,从我这里用武力强人估计不太行。” 凌风阴狠地看了天圣一眼。 “行。”他说,“我答应了,立契誓吧。” 人间到底与他无关,天圣的交易他不喜欢,可终究利大于弊。 “果真爽快!对了,还有,”天圣向澹宁的方向点了点下巴,“澹宁能给我留下吗?你让我杀他,可我实在是不想这么暴殄天物。” 天圣话一说出来,凌风立刻神色微变,他好像因为被戳穿有点心虚,不自觉想去看澹宁,又在一半时生生收回目光。 “要不是周睽我根本不会想动他,”凌风说,“但是阿姝……” 他烦躁地摇了下头:“这件事以后再议,他魔化之前我肯定不会动他的。” “嗯?”天圣并不满意这个回答,“那之后呢?” “实在不行你就把他赏给我,”少女说,“我保证让他乖乖地不打扰你。” “你……”凌风气道,毫无疑问他认为天圣的话对他妹妹是一种亵渎。他索性转向澹宁,“澹宁,你觉得呢?” 一时间场上所有目光都投向澹宁,按照常理会拒绝的澹宁却出乎意料地犹豫了。 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迈腿走到天圣面前。 “我也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活下去,”他迟疑片刻道,“但如果我活着,我也绝不想以一个……你的禁娈抑或其他差不多的身份活下去。” “虽然可能有误会,但尊主到底是我的亲舅舅,我也不该以这样的身份活下去。” 难以启齿的话说完,澹宁深吸一口气,朝天圣伸出手:“如果你真的想让我活下去,就该把我的武器还给我。” 凌风在一旁惊异地哦了一声,听音调竟是赞许的意思。 “阴阳刃是个好东西。”天圣不舍地抿了抿嘴,又抬头去看澹宁。 青年的眉目低垂着,半魔化的妖异面容因为他的神情而多出几分不情愿的清冷意味,又的的确确是她见过最好看的。 “那好吧……”天圣顿了一下道,“东西给你。” 她手中骤然出现了一把黑白双色的短刃,轻轻将它放在澹宁手上,又趁机轻轻拉了一下澹宁的手,方才觉得失去阴阳刃的难过得到了一丁点弥补。 澹宁僵硬了一下,拿着黑白短刃离开。 几十年的使用过后,他对黑白短刃何其熟悉,根本不用掂量,就已经察觉出它比之前重了非常少的一点。 这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重量却举足轻重。 澹宁回到周睽身边,继续看着凌风和天圣交涉。 “那澹宁的事也就这么说定了,”天圣说,“这可是他自己选的。” “那便这样吧,”凌风很快叹口气道,“不过关于他我只能答应你让他活着,魔化之后想做什么还需要他自己来选。” “各退一步?也可以。”天圣爽快地拿出一支书写咒法专用的笔,“立契誓吧!” 凌风接过笔,毫不拖拉地开始写咒文。 虽然和天圣达成了协议,周睽现在也没有逃脱的机会,但他深知夜长梦多的道理。天圣是个从心所欲的魔族,周睽更不能掉以轻心。 早日把周睽神魂驱散了,将他的身体与法力炼成可供自己使用的新身躯才是正事。 然而凌风刚写了几笔,天圣突然问了他一个问题。 “不过有件事我刚刚一直没有想明白,”她说,“为什么你给我的信,落款是沈冥啊?” 沈冥的脸色当即惨白如纸。 与此同时,澹宁的黑白短刃从他手中掉下,澹宁伸手想去捞,下一刻它却已落在地上,发出“叮啷”一道刺耳的尖声。 第83章 在场没有一个人再去看那把落在地上的黑白短刃。 凌风将笔向旁边一扔,手中骤然出现一枚半掌大的黑色小牌,转向沈冥。 沈冥连连倒抽冷气,见凌风眼神不甚友善,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右手往前朝凌风使出一击。 他炼体百余年,身体的敏捷与力量比普通魔族强百倍还多,这重若千钧的一击却落了空。 没有点真才实学不可能当上魔主,沈冥到底年轻,实力和凌风相差极大——之前的计划中也是让周睽来对付凌风。 在外人看来,凌风只是在一瞬间的消失后向后稍退了两步,并没有用任何咒术和法宝,沈冥却已露出了绝望的神色。 “你……”凌风皱了皱眉,开口想说话,却只发出一个音节,整个人便被地底窜出的黑色火焰重重包裹。 黑色的火球发出看不到却令人畏摄的光芒,燃烧时的无数稀碎闷响凝成让人耳嗡然的恐怖噪鸣。然而不等沈冥脸上现出喜色,更大更阴森的魔影从虚空中浮现出来。 每个人都不禁打了个哆嗦,从内心深处迸发出的凉意让凌风的其他几个臣属直接软倒,附骨之疽一样的恐惧啃噬着每一片鲜红的血肉。 魔影手中握着一把重刀,他有火球的三倍高,重刀所及之处,火焰如被席卷而来的狂风吹动,四散着露出里面的人影。 凌风脸上已有不祥的疲色,身体周围弥漫着与魔影相同的黑色阴影,却单薄到几乎透明。 魔影突兀散成几片,归顺地伏倒在凌风脚下,再站起时却是半人多高的魔影傀儡,虚浮的黑色五官诡异空洞。 还有一只则飞入凌风体内,凌风的脸色立刻好看了起来,肢体周围的黑影也浓郁许多。 他站在那儿,十几个黑色的魔影傀儡伴随左右。 周睽已经收回黑色火焰,烈火被他抓在手中,紧缩成极致紧密的一团。 两个人相对,竟似是势均力敌的局面。 同一刻凌风身后却突兀现出一个少女的身形,她身量比起男人来娇小可爱,手里却拿着两个与她极不相称的巨大银色圆环。 只见天圣将银色圆环向前轻轻一推。 凌风在那一瞬间,似乎有所感应,他身旁的魔影傀儡猛然将身影拉到丈高,细长弯曲的手臂弯成诡异的角度去抓取圆环。 却被轰然而起的烈火挡住。 黑色火焰吞噬着魔影傀儡,魔影傀儡又在魔渊混浊的魔气中重生。二者缠斗得难解难分,天圣却已带着她的圆环如入无人之境。 银环并没有碰到凌风的身体,只在距离半尺远处虚晃而过,离开时却从凌风身体里勾出了一团白雾状的虚影。 下一刻两个银环全部剧烈震颤起来,虚影仿佛有意识般一边勾着圆环,一头连着凌风,竟也变成了个人的形状。 即使是从没出过魔渊的魔族,此时也能意识到这是凌风的神魂。 天圣一手稳稳抓着已经抖成虚影的两个圆环,另一只手上现出一枚尖刺,毫不迟疑地送了出去。 所有魔渊傀儡突然发出刺耳的尖声嘶鸣,黑色火焰却毫不相让地第无数次掐断他们的喉咙,又艰难地收拢着向白雾靠近。 天圣则轻松很多,手中的尖刺不过一送一划,轻而易举地把白雾形成的人影从中间破开。 然而这不是一劳永逸的一击,白雾哗地散开,每一片都融进一个魔影傀儡中。魔影傀儡像被赋予了新的生命,骤然挣脱了黑色火焰的束缚。 周睽咬着牙连连后退,天圣却又清脆笑了一声,毫无畏惧地冲上去,手中的两只银环分成十几只小环,飞动旋转着套上魔影傀儡和黑色火焰。 周睽立刻收了手。 所有黑色火焰一刹那间消失得无踪无迹,一切重归于寂静,只剩下刚获得自由的魔影傀儡伫立在场上。 被银色圆环套中的那一瞬间,所有魔影傀儡砰然化为飘散的魔气。白色雾气被抛弃,孤单又徒劳地在圆环中央挣扎。 结果不言而喻,直到这时,凌风的身躯才倒下来瘫软到地上。 黑色火焰重新出现在周睽手中。 虽然能够用咒法,澹宁还是弯下腰,把黑白短刃捡了起来。 他看向凌风身躯的神情奇异而又复杂,凌风对他好,是与他血脉相连的亲人,而不只是单纯可以一心与之相对的仇雠。 第一个上前的却是沈冥。 圆环刚被天生收走,他就急匆匆走到凌风旁边,蹲下身摸索了一会,把自己的命牌翻了出来。 他把东西收好,这才终于松了一口气,起身向天圣行了个礼:“多谢魔君了。” 天圣向沈冥点点头,接着饶有兴致地看向周睽:“你怎么没跟我说凌风手里还有他的命牌?要不是他犹豫了一下,那我就不用动手可以继续跟他谈交易了。” “我当时只是试探,并不知道你的决定,”周睽看她一眼,收了手里的黑色火焰,“又何来商谈细节一说?” “嘛,不过也无所谓,”天圣一耸肩,“我这么坐大,凌风肯定不满意,还不如直接把他踹了换一个不介意我在人间乱搞的。” 她转向沈冥:“新任魔主,你对人间有想法吗?” “我对人间自然是心向往之,”沈冥道,“但如果魔君愿意代劳,那更是求之不得的好事。” 沈冥如此有眼色,天圣露出个满意的笑容,又很快收起,蹙起眉道:“可惜魔渊地火和阴阳刃,我刚拿到手还没捂热乎……要是魔影傀儡也能收就好了。” 周睽冷冷地瞥了天圣一眼。 虽然想倚靠天圣的力量坐稳魔主的位置,沈冥还是表情微变。他和周睽的利益牵涉何其之深,无论如何最好不要做出让后者不悦的事情来。 但与此同时,留在人间移魂换灵阵的威力还在,他手里握着周睽的修为。 沈冥心神微动,周睽所流露出来的修为实力陡然从天魔境跌了下去。 天圣脸上一喜。 澹宁惊疑地转了转眼睛,周睽抬起手搓了搓指尖,似乎对没有出现的黑色火焰非常感兴趣。 “这就是你的态度?”周睽问。 “当然不是,”沈冥笑了笑,很快解除了周睽身上的修为限制,“我以后还要有求于你,自然不会兔死狗烹,这只不过是想告诉魔君此时要从长计议罢了。” 从长计议,怎么个从长计议?告诉天圣等周睽没有作用之后,阴阳刃和魔渊地火都是她的吗? 魔族都这样,唯利是图而不讲情分,周睽没说什么,轻蔑地抬了抬嘴角,带着澹宁走了。 “那我们现在先商量商量?”天圣看着二人背影,愉快地对沈冥道。 “自然,”沈冥说,“新任魔主,我正好也需要向魔君请教些事情。” - 当天夜里。 澹宁站在窗边,仰头看着灰暗的天空:“你说,为什么凌风拿出命牌之后,为什么想的是跟沈冥问个究竟,而不是直接防患未然杀了他呢?” 周睽坐在他身后,闻言轻轻叹了口气。 “如果凌风是个魔族……”澹宁继续说,“也许他会直接杀了沈冥的。” “魔物与人族究竟不一样。”周睽说,“别想这些了,睡吧。” 澹宁这才转过身来,心情沉重地对周睽笑了笑。 回来之后,他一直显得忧心,凌风的死和即将到来的魔化,任何一个都不是一件小事,更何况还有一个虎视眈眈的天圣。 “如果我魔化了,”他又说,“我可能再不到一个月就要……你还是早点离开魔渊,虽然人间也不太平,但……” 澹宁说得越来越快,周睽心情复杂地闭上眼睛。 “澹宁,”他打断对方,“现在还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提前计议总是没错。”也许周睽不想面对,澹宁却不得不逼自己去想这些。 他心事重重地为周睽考虑了大半个晚上的后路,直到三更天才被周睽劝着睡下。 周睽却只是假寐。 听到身边澹宁的呼吸声终于变得平稳悠长,他缓慢地坐起身。澹宁被惊扰到,在梦里嗯了一声,把头在他身上蹭了蹭。 有一小段时间周睽动都不敢动,直到澹宁又睡稳了,才下床看着他。 此时澹宁并没有用易容术,即使平静到了极致,沉睡的容颜也不可避免地带了魔族的魅惑与妖诡。从周睽的角度,能看他的长发凌乱地铺散在身下,发尾是暗红的殷色。 可周睽只是看着,便露出了些温和的浅淡笑意。 为了以防万一,他给澹宁加了个昏睡咒,又帮他把被子掖好,才穿起外袍出了门。 魔渊里的夜也有黯淡微光,按照计划中的方向,周睽破空消失。 第二天,澹宁才洗漱好走出卧室,便听到早起的周睽端着茶杯来了一句。 “天圣死了。” “什么?”澹宁一惊,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怎么可能?” 天圣的实力在魔渊里根本没有对手,沈冥又才当上魔主和她打得火热。 活了两千多年,天圣怎么可能突然死了? “刚收到的消息,”周睽皱着眉,“我也不太清楚,但如果没有意外,应该就是沈冥下的手。” 第84章 “沈冥?”澹宁不解地接道,“他杀天圣做什么?” 想了想,他又补了一句:“他怎么能杀得了天圣的?” 如果没有意外,十年内沈冥办事都需要看天圣的脸色。但天圣一心都放在人间,不会对沈冥做多大限制,两个人完全可以合作。 而如果沈冥想做掉天圣……天圣活了两千多年,真是一个沈冥能对付得了的? 周睽看起来也有些心烦意乱,他沉默了一会,才按着太阳穴道:“魔主掌握无数魔渊秘辛,沈冥昨晚把凌风的东西全都搜了一遍,也去了关着人族的地下石室。” “魔物总是朝令夕改,”他说,“也许沈冥在那里发现了什么东西,所以想暗算天圣。” “不是不可能。”澹宁心里觉得怪异,却也说不出什么,“天圣死了总归是好事,就是沈冥……” 澹宁沉下眉目,犹豫片刻又对周睽提起前一天晚上的说辞:“沈冥当上魔主后势必要对人间出手,你现在并不受沈冥束缚,不然还是先离开为好。” “虽然人间也不太平,”他说,“但总好过你在魔渊里面对着这些魔族。” 周睽却轻轻摇头。 “你……去不了人间,”他淡淡道,“先留在魔渊,剩下的事之后再说吧。” “况且人间有难,无论在不在魔渊,我们都无法置身事外。不如先留在魔渊,还能知道沈冥在谋划什么。” 的确是这个道理,澹宁却还是希望周睽能离开,只是还不待他说什么,周睽就变戏法一样掏出来一样东西。 “这是……”澹宁看看周睽手里的洁白玉佩,又看看周睽,嘴角控制不住地往上抬。 “又给你做了一块。”周睽抓起澹宁的手,把玉佩塞进他手里,“之前送你的在远祭台碎了,后来你跟我要……” 周睽顿了顿,想起澹宁差点魔化的那个令人后怕的晚上,语气中带上了镇定与安抚的意味:“上面画的还是平安符。不是你那天跟我要的,我知道你不是那么想的。” 澹宁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玉佩,纯洁如雪的白玉上有浅淡温柔的流光。 他攥紧玉佩,将它收起来:“谢谢。” “跟我说这些干什么,”周睽哑然失笑,又掏出一封信给澹宁,“这是我早上写的,还得让你帮个忙,捎给嘉言魔君。” “他不是在人间吗?”澹宁问。 “得到魔主换人的消息,他昨晚连夜赶回来了。”周睽说,“信中我将天圣的事情简单说了一下,如果运作得当,也许能缓解一下人间的压力。最好的情况则是能在沈冥之外,再独立出一个势力团体。” 澹宁点点头,收起信出了门。 周睽看着他离开的方向,突然挥手解开了房子的禁制:“你可以进来了。” 一时却没有人应声。 周睽毫不在意,自顾自回到房中堪称惬意地给自己倒了杯茶,喝到一半时才抬眼看了一眼外头。 沈冥正在门边用堪称怨毒的眼神盯着他。 他按理已经是魔主,身上衣饰也已经更换成了更华贵的制式,与周睽对视时却不自觉闪躲了一下目光。 下一刻他才犹疑地重新看向周睽,他的表情像是想出言质问与讥讽,真正说出口的话却收敛得多。 “天圣的死状……”他嘶声说,“剩下的部分不到一半,只有你能下这么狠的手。” “魔物而已,”周睽冷嗤一声,“你还指望我给她留个全尸吗?” “她想要的东西太多,如果我没有猜错,你们昨晚已经为我定好死期了?”周睽毫无感情道,“更别说她还动过澹宁。” “你怎么敢的?”沈冥忍不住道,“你就不怕魔族……” “怕魔族什么?”周睽打断他反问,“我杀一万个天圣,只要给够好处有的是魔物愿意跟着我——难不成我怕你么?” 他揶揄地冲沈冥抬了抬嘴角,其中尽是讽刺之意。 沈冥的脸色自进来时就不太好,此时终于彻底变了。 “能从我手里拿到噬心铃的解法,我早应该猜到你破解了移魂换灵阵的,”他死死咬着牙道,“但我没想到你能、你能……” “没想到我能从凌风手里拿到你的命牌么?”周睽替他接道。 沈冥的表情难看至极,他从怀里掏出昨天从凌风身上搜出的命牌。原本黑色的小牌已经被除去障眼法,这只是一块平平无奇的榉木,甚至都不是规整的长方形。 只看形状,便能想到施咒的人是多么随意从家具上翘了一块木片下来仿制成命牌的。 “你怎么都没有想到,”沈冥气得声音都在发抖,“你只和凌风交手那么短的时间,都能偷梁换柱……” 周睽手中现出一块黑色小牌,当着沈冥的面晃了晃:“你是说这个吗?” 那一刻沈冥的表情无比阴毒,他似乎想从周睽手里把东西直接抢过来,却又投鼠忌器。一旦周睽把命牌毁了,他的下场只会比天圣更惨。 “你大可以绝了心思,”看他样子,周睽勾了勾嘴角,悠然道,“凌风认为你是个可有可无的儿子,没有对命牌用过多手段。我却特意施了法——一旦我出了事,命牌和你也会跟着身死魂消,绝无例外。” 沈冥倒吸一口气,周睽一点后路都没有给他留,甚至比凌风还要变本加厉。 “你到底图什么?”沈冥不甘心地问他,“之前明明约好帮我拿到命牌——就算想当魔主也不必如此出尔反尔吧?” 魔族说人族出尔反尔,这场景未免太过讽刺。 周睽没有忍住笑了出来,连心情都因为这太过离谱的质问变好了些:“我需要你继续把这个魔主当下去。” 沈冥:“什么?” “我需要你继续好好地当魔主,”周睽重复了一遍,“保证一切如常,并且不要把这件事告诉澹宁。否则我现在就可以杀了你,重新扶持一个新魔主。” 沈冥一开始并没有听懂,可随即他猛地看向周睽,难以置信地退了两步。 “你想扶持一个傀儡魔主,”他震惊道,“你还是想让我死。” “澹宁不魔化,你就不会死。”周睽说。 比起周睽的平静,沈冥在自暴自弃下,终于显出狂怒与憎恨。 “不魔化?”他尖声反问,“澹宁这个样子……他这个样子,他还能撑得住一个月吗?” “你是不是早就盘算好了,等澹宁魔化了,”沈冥说,“等澹宁魔化了……就把我推下去,让他来当魔主?!” 周睽有一段时间只是冷漠地看着他,没有什么反应,过了一会才移开目光淡淡道:“他不比你有资格吗?” “就他?”沈冥仿佛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他除了长得好看还有什么优点?他这样的性格魔化了在魔族之间也不可能吃得开,他当魔主对你能有什么好处?” “就因为你们人族之间的情爱吗?”沈冥厉声道,“我告诉你,那东西在魔渊里什么都不是。” “你现在为他好瞒着他,等他魔化了,你在他眼里照样什么都不是!” 周睽看着沈冥身旁的虚空,只是说:“如果没有别的事,你可以走了。” 他说:“现在死和过几天再死,你是个聪明人,该知道选哪个。” “周睽,全魔渊的魔族真是都不如你,”沈冥走之前道,“魔族没有一个能善终的,我祝你也不得好死,最好就死在你最爱的澹宁手里。” 周睽没有回话,只是把沈冥的命牌收起来,闭上眼睛长长呼出一口气。 第85章 贪婪与侵略是魔族的本性,整个魔渊里大概只有凌风对人间没有意思。嘉言是攻打人间最积极的魔族之一,看完周睽的信后,只是让澹宁先回去,没有什么表态。 然而仅仅两天之后,嘉言就和新任魔主爆发了一场不小的冲突。他进攻人间的计划呈上去,竟被沈冥打了回来。 嘉言不能理解又怒不可遏,当天就找到沈冥质问,理论不成后带着人在九陌城和沈冥打了起来。 澹宁并没有亲临现场,但那天周睽很晚才回来。自此之后,嘉言魔君在魔渊中销声匿迹,此事也再无下文。 而沈冥很快发出命令,魔族从人间撤兵,攻打人间的计划也被无限搁置。 人间能得到暂时的安宁,让澹宁在暗暗心惊的同时松了口气。至于其他更多的……沈冥为什么要这么做,周睽又在其中起了什么样的作用,他真的无暇再想了。 魔化进程比他想象中要快得多。 人族血脉本来就所剩无几,上次中药后,澹宁再也没能压□□内活跃的魔族血脉。 半魔化的外表只是最无足轻重的部分,在无人能看到的血脉内里,魔族血脉已在攻城略地,将早已千疮百孔的人族血脉逼得再不能后退一步。 已经不用朔日,澹宁有时候只是坐着,便能感受到从身体里透出来的疼。 那是魔族血脉对他人族最后一部分的侵蚀,也是对他无能为力的嘲弄。 与魔族血脉的对抗消耗了他大部分的精力,澹宁再没有心思去关心其他,连沈冥就任魔主后举办的夜宴都未曾出席。 那天晚上澹宁只是乖巧地窝在周睽怀里,度过了来到魔渊后少有的安静一夜。 即使到了这个时候,他依然能从周睽那里得到慰藉。 周睽也几乎用了所有时间来陪他。 他会彻夜不眠地对澹宁用缓解疼痛的咒法,也有无尽耐心听澹宁讲自己曾经在魔渊里枯燥无聊的生活。 他脸上时刻带着温柔安抚的笑意,就像对所有发生的一切都胸有成竹。 可是偶尔,澹宁好不容易睡着、午夜梦回之时,会发现身边的床铺空荡,随后在窗边找到周睽的身影。 他负着手,面对着窗外灰暗的魔渊,背影孤单寂寥,桌上的茶凉了也没有喝完。 澹宁何尝不知道,周睽也是犹疑又恐惧的。 可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保持着平静悠长的呼吸,忍着身上的隐痛,强迫自己又睡着了。 两个人都在尽自己所能地粉饰太平。 他也希望周睽能够再多陪自己一会。 可这样做终究太自私了,澹宁终于有一天开了口。 他和周睽刚一起为澹姝画像除去潮气,周睽先进了屋,他抱着画像站在门廊里犹豫了一会儿,回去把画像放好,才下定决心一般转过身来。 “你对地平天成怎么想?”澹宁问周睽道。 周睽刚坐下,闻言转过头疑惑地嗯了一声:“地平天成怎么了?” “你曾经跟我说过,希望魔渊和魔族能从世界上消失,”澹宁缓缓说,“我这几天也一直在想这件事。” “虽然沈冥从人间撤了兵,但终究只是权宜之计。只要魔族还存在,人族与魔族之间就永远会有战争和矛盾,更别说还有地下石室的那些人……” “既然魔渊是建立在地平天成之上,魔族也需要人族的神魂来维系。”澹宁说,“那只要能毁了这件神器,就不再会有魔族和魔渊,人间以后再无困扰,你也永远不会再见到魔族……” “再说吧。”周睽却只是说。 “周睽……”澹宁难过地喊他。 “我也曾经想过这个问题,”周睽拉拉嘴角,脸上并没有什么笑意,“但你是个人魔双血,地平天成被毁了,你也会被反噬,我不能做这件事。” “你可以等我魔化之后,也许就下半个月,”澹宁说,“那样……那时候对你来说就没有区别了。” 周睽的神情则显得很奇怪,他看了澹宁许久,才慢慢说:“这的确是一个主意,只不过历代魔主对神器的看管都很严密,必定会有重重阵法保护。” “沈冥刚当上魔主,实力不强,但要毁去地平天成,也需要费一番功夫。”周睽顿了顿,像是在考虑措辞,“等你魔化之后,我会想办法去做这件事的。” 澹宁这才笑了笑。 他想不出自己魔化后周睽会去哪里,但起码有机会,周睽可以永远摆脱他所厌恶的世界。 周睽则欲言又止,他担心地看着澹宁:“怎么突然说起这个,又严重了吗?” 澹宁摇摇头:“还好,没什么事。” 面对魔化,他居然已经接受得差不多。魔化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而只要不魔化,身体舒服不舒服对他来说好像没有什么太大区别。 周睽显然并不相信他的话,走过来摸着他的骨头试探。 还是有点疼的,澹宁忍不住僵硬了一下,却努力笑笑:“的确没什么事……你不要把我给你的玉佩忘了就行。” “怎么可能?我一直带在身上。”周睽从怀里掏出澹宁给他的青白色玉佩,在他面前晃了晃,又很快收起来,重新从肩膀到手臂开始摸骨,“不过这些都要等你魔化之后再说——现在哪里疼?” “不是骨头,”澹宁抿抿唇,“我也不知道究竟是哪……全身都不太舒服,不过没有朔日那么严重。” 周睽手上的动作停了一下。 “凌风留下的药你再吃一点吧,”他很快说,话语间尽是掩盖出的若无其事,“我先对你用一次咒法,看看能不能压下去。晚上如果睡不着,我抱着你睡。” 周睽将手覆上他的心口,这几天来第无数次对他用抑制魔族血脉的咒法。 澹宁觉得舒服一些,找出凌风给的药吃了一颗后,发现左右无事,索性回来坐在周睽身边,拉着周睽的手覆在心口,感受源源不断暖流的抚慰。 □□和精神的折磨都太耗心神,这么坐了一会儿,澹宁便觉出些困意,却又不肯睡,只是闭着眼睛靠在榻上的软垫上。 周睽的手一直没有离开,澹宁迷迷糊糊地感到周睽在轻轻地吻啄他的侧颈和耳后。 澹宁觉得有些痒,缩着脖子躲了躲,却让周睽变本加厉地来吻他的唇角,一边温声问着:“还有什么想做的事情吗?” 魔化之前,总不能留下遗憾。 澹宁的确是困了,大脑艰难地在一片浆糊中转动了一会儿,才含糊着声音回答道:“只可惜不能再回人间看一眼了。” “不过也没什么遗憾的,”他稍微清醒了一点儿,“为了搞清楚事情的真相,也为了寻找避免魔化的方法,是我自己选择的来魔渊。有你陪着我就够了。” 他闭着眼睛微笑:“到时候你也能跟修真界的那些老头子们说,你不是站在魔族那边的了。” “那当然,”周睽说,“你先歇着,明天带你出九陌城玩。” 第86章 澹宁其实并不太能想通,这个时候的周睽是如何保持在魔渊中的地位和威信的。 沈冥刚当上魔主,按理正是要立威之际,周睽即使与沈冥有合作,也毫无疑问是沈冥需要警惕的最大威胁者,必不会让他过得太好。 可从在九陌城里一路过来,凡是与他们打了照面的魔族都对周睽异常恭敬,远远看到就忙不迭地行礼,像是生怕怠慢了他们。 可周睽这几天几乎全天和他在一起,难道还能抽得出时间来处理这些事情? 澹宁看在眼里,面上什么都没说,心里则把自己睡着时周睽可能不在的时间加了加。 时间不太多,但按照周睽的手段,未必不能做到这些。 没有得出个所以然,澹宁却也没有深究。自从换了魔主,魔渊中的事务他便再没有参与过,也不想再关注这些事情。 他出来时也没有穿督职的衣物,只是随意套了一身,连发带都系得比平时松些。 加上易容术,他便真的像一个普普通通的人族了。 周睽带着澹宁一路出了九陌城,又经过两个临时设下的远距离传送阵,才算到了地方。 那看起来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小市镇,总共只有一眼看得到头的两条街,里面住的魔族貌似也不多。 市镇外澹宁疑惑地冲周睽挑了挑眉,不知道为什么对方会特意带自己来这种地方。 “再走几步,”周睽笑着将他向前推了推,“到了就知道了。” 再往前走几步,身前开始出现阵法特有的流光细线,看大小,整个市镇竟都会被包含其中。 看来有些名堂,澹宁冲着周睽眨眨眼,得到后者肯定的颔首之后,才又向前迈了一步。 这是澹宁从未想象过能在魔渊中出现的场景。 魔渊中的微光消失了。阳光带着久违的热度从天上洒下来,炽热的火球高悬在天上,只看一眼便觉得光芒刺目难耐。 万物光明。 有那么一晃神的功夫,澹宁以为周睽带自己回到了人间。 他茫然地伸出手,白皙的皮肤在耀眼的光辉下现出晶莹的光泽。日光打下去在地上投射出黑白分明的影子,而指尖上依旧有温暖与光亮。 “这是?”澹宁听到自己问。 “你说你想再回人间看一眼,我便带你来这儿。”周睽说,“这是我曾经仿制出的最像人间的地方。” 最像人间的地方。 澹宁心有所动,他转过头安静地看着周睽,对方唇角带着一丝微末笑容,同样在看高悬在天空中的灿烂骄阳。 这个魔渊中的小镇像极了人间。 狭窄的街道上铺着石板路,脚下有不知名的低矮野花,甚至连居住着的魔族的长相都近似于人族,而不再那么面目可憎。 而操作法阵,物换星移,夕阳能将影子无限拉长,又有月升日落,繁星点点。 清辉洒在地上,照样是一片明亮皎洁。 “来到魔渊时我还年幼,却还能记得人间的日月星辰,还记得春去秋来的景象和日月的盈仄。虽然仿的不能完全一样,但出魔渊之前,根据我对人间的了解,已经分不出其中的差别了。” 两个人走在铺满清亮月光的小路上,虽然是弦月,月光却亮得惊人,不仅胜过魔渊中常有的荧光,简直比得上清晨的浅淡朝晖。 曾经的周睽对于人间的记忆早已随着时间流逝而模糊,他仅能记得光耀的日月,剩下的一切细节都在日复一日的想象与构拟中变形而失真。 可就算这样,这个小市镇也是魔渊中最美好的地方。 也能看出周睽对人间的了解……的确不多。 天上的月亮不仅亮度不太对,大小也是真正月亮的两倍有余。可能因为魔渊还有少许人间资料的缘故,朝向与形状反倒很准。 澹宁忍不住抿嘴笑起来:“这个星星……” 满天繁星杂乱无章,闪耀着五颜六色的光芒。 周睽往天上瞥了一眼,很快收回视线:“我诌的。” “魔渊里没有星图,我也不可能记得住,”他加了一句,“只能按自己的想法来。” “那颜色?”澹宁问。 周睽面不改色地背书:“熊熊赤色,青青甚张,白色大明……” 澹宁一直抿着嘴唇,此时终于没憋住闷笑出声。 不知道他从哪儿得来的天官书,在魔渊里能搞到这些东西并不容易,只可惜发挥得过头了一些。 “离开魔渊后我便没有再管过这里,”周睽假装没听见澹宁的笑声,却也不禁勾起嘴角,“如果你喜欢,再改改也无妨。” 能做出一个维持上百年的稳定阵法并不容易,周睽在其中不知耗费了多少心血,澹宁摇摇头:“不用了,这样就挺好的。” 天上的星星不像人间,却也和谐而漂亮。 “我在魔渊待不了多久了,”澹宁说,“没必要改这些。” 他想说等周睽去了人间,可以替他看很多年的星星。 可张了张嘴,到底没有说出来。 模仿人间的市镇中照样有许多魔族,虽然他们的长相与人族相差无几,却依旧是魔族,是周睽讨厌的魔物。 可周睽还是让他们在市镇里扮演起了他心目中“人族”的角色。 周睽向往的不仅仅是人间的景色,更有其中生活着的一切人们,向往与魔渊中截然不同的另一种生活。 只可惜他陪不了周睽太久了。 澹宁觉得不舍,又很快硬下心肠。周睽以后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他以后可以每时每刻都呆在人间。 他用力闭了几下眼睛,小心地掩藏起自己那一点难言的情绪,跟周睽逛遍了市镇,看日出月落,阴晴朝暮,甚至还有绚丽的彩虹,划出连接天际两端的长桥。 两个人玩得尽兴,以至于离开时澹宁还有些不习惯魔渊里的黯淡景象,怅然若失地回望。 “如果你喜欢,回去收拾东西,我们可以住进去。”周睽拉着他提议。 “这里离九陌城太远了,你行事太不方便。”澹宁轻轻摇头,“况且虽然它很像人间,却永远都不是人间。” “现在这样,我已经很高兴很满足了。”他在周睽耳边小声说。 周睽险些落泪,可他只是拉着澹宁继续向前走。 夜晚的九陌城里照样有魔族在欢饮达旦,夜宴的奏乐声回荡在大街小巷,路边喝得烂醉的魔族在梦里说着胡话。 唯有他们两个人很安宁。 走过一个拐角,身边匆匆路过一队魔族,领头的衣着华贵,却像没有看见他们一样目不斜视地走过。 “沈冥?”澹宁怎么可能不认识他。 沈冥兀地顿住脚步,转身目光先下意识地溜到周睽身上,而后才看向澹宁:“怎么了?有什么事?” 沈冥的语气是惯常的不友好,澹宁却莫明觉得他有点不该有的怒气。 连同刚刚不打招呼就从旁边走过的行为一起,他一举一动都透露着奇怪,简直不像沈冥本人。 “没什么。”澹宁说。 “没什么就别叫我。”沈冥翻了个白眼。 “我能走了吗?”他问周睽。 “你自便。”周睽说。 沈冥用鼻音嗤了一声,嘴里骂了句脏话,瞅了一眼澹宁,头也没回地走了。 “你觉不觉得……他有点怨气?”澹宁皱眉,今晚的沈冥绝对不大对劲。 周睽扫了一眼沈冥走的方向:“也许是当上魔主之后,发现魔渊里的事比他想象中复杂得多,处理起来捉襟见肘吧。” 也许如此,依沈冥的性格,随意迁怒好像能说得通。 澹宁点了点头,手里攥紧了沈冥刚刚隔空递给他的纸条,没有再说什么。 第87章 兴许是澹宁的表情露出了些许端倪,周睽有意无意地偏头多看了他几眼。 而澹宁心中依旧在想着沈冥,没有注意到周睽的动作,只是在确定沈冥走远之后,才低头去看手里的字条。 “沈冥给了我这个……”他边说边展开那张叠成一团的纸,紧接着意料之外地咦了一声。 周睽凑过去:“怎么了?” “空白的。”澹宁将手里的窄小纸条翻过来又翻回去,确认自己没有漏掉什么东西。 沈冥将物品传过来的手法和破空术有些相似,但无论如何,他都不该给自己一张空白的纸条。 “沈冥给你的?”澹宁点头,周睽将纸条接过去,对着纸条用了个显形术,依然没有事情发生。 纸条上甚至毫无书写的痕迹,干净空白到只剩鲜明的折痕。 澹宁想将纸条拿回去,周睽的指尖却已窜出黑色火焰,小小的纸条顷刻间化为乌有。 “沈冥刚当上魔主,行事未免急躁,”对上澹宁疑惑的目光,周睽淡淡说,“他对你我未必没有歪心思,小心不要中了他的套。” 澹宁没有过多纠结那张空白的字条,他摇摇头:“如果我没有想错,刚刚遇到沈冥,便是他刻意为之。但他总不会平白无故塞给我一个空白的纸条,必定是有什么事……” 说着他转头想看看周睽有没有什么看法,这阵子他对魔渊形势完全不了解,周睽知道的东西远比他要多。 可周睽只是移开了目光,轻描淡写道:“你不用担心,我明天去了解一下。” “沈冥绝对不对劲,”澹宁坚持道,他皱起眉头寻找着合适的措辞,“他就像……对你有什么怨气——你们最近有什么矛盾吗?” “嘉言死了后分赃不均,沈冥想一个人把他的摊子全吃下来,然而他位置没坐稳,其他魔物也想分一杯羹。”周睽说,“他找我帮忙,我没应允,所以到现在还怀恨在心。” 原来如此,澹宁跟着点头,却发现自己并没有轻松起来。按理他该叮嘱周睽注意一些,可沈冥的态度与周睽的说辞加起来,却始终让他心头有一股萦绕不去的违和感。 沈冥的反应……是不是有点太大了? 那张纸条又为什么是给自己的? “你没有什么事瞒着我吧?”澹宁突然问。 周睽脸上闪过一丝转瞬即逝的奇怪,可很快他就露出个笑容,带着澹宁继续向前走:“这些事情我瞒着你做什么?只是觉得都是些魔物在互相折腾,没必要对你说罢了。” 澹宁只是敛起表情,沉默地点了点头。 而当澹宁第二天醒来,发现自己昨夜一夜无梦,一觉睡到天亮时,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绝对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相处这么久,澹宁知道周睽给他下昏睡咒几乎是家常便饭。尤其是最近,他疼得厉害的时候,周睽总会想办法让他能睡着。 可像昨夜这般不太疼的情况,周睽往往会忍不住折腾他,而不是让他一沾枕头就人事不省。 也正因为如此,澹宁终于开始思考那些一直被自己忽略的异常之处。 沈冥当上了魔主,又自认为能够控制周睽,周睽到底是怎么“说服”他从人间退兵的? 而沈冥毕竟是魔主,如果他对周睽怀恨在心,周睽和自己在一起的时候又是如何做到状若无事、一句都不曾跟他提起的? 这一切有一种可能性,周睽手里握着沈冥天大的把柄,让沈冥根本不敢开口,也不可以能以任何方式威胁到周睽。 可周睽并不想让他知道。 “我还是觉得沈冥不对劲,”澹宁半靠在床榻上沉思,“他不是觉得移魂换灵阵还能控制住你吗?嘉言的事上你拒绝了他,他没用这个要挟你?” “他提过,”周睽接道,他过来塞给澹宁一杯热茶,“不过做事总要有些远见,为了日后的合作,我即使不应允,他也只敢有怨气而不会动我。” “日后?”澹宁问,“难道他以为我魔化了你还会继续留在魔渊?” 周睽的动作猛地顿住。 一时间两人面面相觑,谁也没有说话。 “我去问问沈冥到底是怎么回事。”澹宁放下茶,干脆利落地起身。 “澹宁!”周睽在他身后喝道。 澹宁猛地停住。 “否则那你告诉我吗?”他回头问。 周睽张了张嘴,有那么一会儿,他想再说些什么东西让澹宁先回来。可谎言到底是谎言,澹宁终究会找出破绽。 若要说实情,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澹宁看了他一会,目光闪烁着,终是转身出了门。 身上还挂着一个督职的身份,没有魔族敢拦他,澹宁一路长驱直入地到了沈冥面前。 白天他居然也躺在软榻上喝酒,看到澹宁进来,沈冥毫无意外,他放下酒壶,闲闲挂上一个笑容:“这总不是我告诉你的了吧?” “什么?”澹宁没有听懂。 “我是说,这周睽可没有理由动我了,”他恶劣地盯着澹宁,显出一种邪性的得意与兴奋,“如果我死了,不,他现在不敢让我死——你已经开始怀疑,我死不死已经没有区别了。” 沈冥的话太令人惊疑,澹宁的呼吸停了停,才问:“昨天你为什么要给我那张空白的纸条?” “空白?”沈冥笑了笑,“真不愧是周睽,我就知道你看到的时候那张纸条会是白的。” “你的意思是原来上面有字,是周睽动了手脚。”澹宁问。 “那是当然,”沈冥说,“我记得凌风之前就曾经跟你说,周睽心眼太多,让你小心他?” “他当然动了手脚,”沈冥说,“他不仅会对纸条动手脚,连命牌都敢,我从凌风身上拿到的是个假的!” 原来如此。周睽拿着沈冥的命牌,怪不得沈冥会言听计从地从人间撤兵。 澹宁:“命牌在他手里,你不甘心被他管控?” “甘心?”沈冥大笑到要流出眼泪,“我当然不甘心,我怎么可能甘心。而且周睽要我死啊!” “我活不了几天了,你能活多久我就能活多久,”沈冥凑近他,“你不是想知道那纸条上写的是什么吗?那是我报复周睽的。” “他要杀我,我死了也不能让他过好日子。”沈冥说,“你听着,那纸条上我就只写了一句话。” “你魔化了,周睽要让你代替我当魔主。” 第88章 澹宁脑子里当即嗡了一下。 “你说什么?”他问沈冥,“让我当魔主,周睽他……” “不然呢?”沈冥讥讽着反问,“按他和你商量好的来?你死了他回人间?他舍得?” “你当周睽是个什么人物?”沈冥毫不避讳在场的魔族侍从,一句句地诘问,“他能有这么高尚?和魔族差不多的玩意罢了,真要想的话他能玩十个你。” “不是,”澹宁忍不住后退几步,犹在震惊中不能自已,“他……我没有想过……” 他倒吸一口凉气,难以置信地摇着头。 “不信你去问周睽啊?”沈冥挑起个笑容,脸上的细碎鳞片闪着微光,“他敢跟你说?他就盼着你变成个魔族呢,毕竟魔族可不会觉得他这个决定不对,不是吗?” 再和沈冥说下去只会是白费口舌,澹宁看他一眼,头也不回地出了大殿。 破空出现在新搬来的院落门外,澹宁终于停住了脚步。 稍微冷静下来之后,他反而没有之前那么想立刻去找周睽问个清楚了。 沈冥说的不一定是真的,可一切反常与他之前不曾注意过的迹象,似乎在都指向这个可能性。 可……周睽怎么能这么做? 如果真的是这样,他要怎么对周睽说? 周睽明明答应过他…… 澹宁整个身子靠在大门边的石墙上,他手伸到腰间,抓住周睽送给他的玉佩,从内心深处生出难言的不知所措与无所适从。 周睽那么讨厌魔族,他真的能接受他魔化吗? 可他自己都无法接受。 他希望自己能永远都是人族,永远都不魔化。 如果魔化了,他还是他吗? 澹宁茫然地想道。 也许他会是沈冥,会是天圣,会是任何一个他曾经置之不理的媚笑着上来奉承的魔族,会是…… 澹宁想不下去了,他低头看着周睽送他的玉佩,上面画着有平凡又没什么作用的平安符。 如果他魔化了,会把这块玉佩丢掉吗? 接着澹宁有些疑惑地眨了眨眼睛。 玉佩上的平安符很简单,散发出的气息却好像过于浓厚了。 这其中的差别其实非常微妙,如果不是拿在手里近距离地细看,根本无从发现。 澹宁用了个常见的显形咒术,玉佩依旧静静地躺在他手中,没有什么变化。 他略一思索,拿出黑白短刃在空中虚虚画了几笔,凝出一道白色的半透明符箓附在玉佩上。 白色的玉佩颜色转暗,逐渐现出其原本的样子来。 一块青白色、乏善可陈的玉佩。连上面绑着的红绳都是磨旧了的。 澹宁愣在原地,如遭雷殛。 他曾经珍而重之地将这块玉佩和自己的命运一起送给周睽。 可周睽将这块玉佩还给他了。 如果这个时候还不明白,澹宁便是白活了一百多年。 死死攥着的玉佩硌得他手指生疼,他难过地偏下头,深吸一口气进了门。 周睽正背对着他,靠在院子里的扶手椅上。 他闭着眼睛,早已做了很长时间的心理准备。可当听到澹宁进来时,他还是没有忍住,没有像自己预想的一样平静地说出才想好的蹩脚理由,而是转过头去看他。 澹宁看着他,手里拿着他母亲留下的玉佩。 周睽知道,自己什么都不用说了。 “你……”澹宁问他,“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那是澹宁此生经历过的最难捱的沉默。 很久之后,周睽才转回头去,背对着他低声说:“你魔化了之后,我就待在魔渊。魔物大多阴险毒辣,我放心不下你。” 澹宁嘴唇翕动着,他好像听明白了周睽在说什么,整个身心却都又在拒绝理解他的逻辑。 “我魔化之后……”他说,“你不是答应过我……魔族和人族的差别那么大……” “我舍不得。”周睽只是说。 “你那么厌恶魔族,向往人间……”澹宁说,“我魔化之后……一个魔族,他爱你吗?那不是我,那只是一个长得像我,却只会利用你的魔族而已。” “我会一次一次一次地利用你,利用你对我的每一分情谊,直到它们被消磨殆尽……你到时候,迟早有一天,你会觉得看我如看其他魔族,你不会再爱我的。” 话是如此。 可周睽只是起身看着他,低声苦笑:“我舍不得。” “我怎么能舍得。”他说。 澹宁就这么站在他面前,他脸上有为了遮掩半魔化的容貌而施加的易容术,让他依旧还是二人初见时剑眉星目的俊朗模样。 可午夜梦回之时,周睽从像魔渊般深沉困扰着他的梦魇中醒来的时候,看到身边睡着的澹宁。 他已经像是一个魔族,脸上有人族所没有的浅淡红痕,比平时瘦削又妖媚。 周睽厌恶每一个魔族,可当他看着澹宁,心底涌上的只有无尽爱意与难以言明的欢喜。 让他失去澹宁,他怎么能舍得? 那是远远比人间还要重要的东西。 “即使是我魔化了吗……”澹宁声音颤抖。 “我不知道。”周睽说。 “你真的能忍耐一个魔族一生一世吗?”澹宁问,“如果我魔化之后,我们的感情终有一天被消磨完了……” “那我就离开,回到人间抑或是什么,”周睽对他笑笑,“或者到时候我再动手。” 澹宁终于大幅度摇起头。 “我不能接受,”他说,“你不能这么做……你为我打算得这么好——但我并不想变成一个魔族啊!” “你不舍得……”他后退了一步,“你不舍得我就自己动手。” “澹宁!”周睽厉声喊他。 澹宁毫不退缩地回望。 不知何时,已有黑色火焰悄然从地面上升起,细小的火花噼啪蔓延在二人脚下,园中的植物纷纷颓然枯萎。 周睽的确动了心思。 他无法承受这样的后果,比起彻底失去澹宁,不如现在就把他关在家里。 等到他魔化了……虽然是魔族,但起码能活着,澹宁还能对他说话。即使不知道是真心还是假意,澹宁还会亲他,还能开心,还能笑。 “你要对我动手吗?”澹宁看了看周围,已然失去了情绪。 周睽不回答。 澹宁手掌一翻,手心现出黑白短刃,闪着光变为黑色。 “周睽,你本事就动手,”他说,“我们谁怕谁。” 第89章 黑色火焰愈燃愈烈,窜动的火苗燎着澹宁的衣角,草木燃烧带起没有温度的风,天色也仿佛随之暗沉下来。 流动的时间都变得滞涩,却始终没有人动手。 两个人都知道,一旦真的动手,就是两败俱伤的局面。谁也讨不了好,谁也不能真正得偿所愿。 可让澹宁听周睽的,不如让他去死。 难道他真的能眼看着周睽面对着一个没有感情的魔族自欺欺人吗? 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泛白,抓着黑色短刃的掌心已经浸满了汗液,澹宁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只是保持锋刃朝向周睽的姿势,死死盯着对方。 周睽周身被黑色火焰围绕,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这不是他想要的局面,事情已经超出了他的控制。 他只希望能让澹宁高兴,能让澹宁活着,能让澹宁继续喜欢自己。 澹宁是个魔族又怎么样?只要他想,他就能给澹宁最好的,能护他一辈子周全无忧。 他在魔渊中经营了几百年,历经过无数权力的更迭交替,只要他想,就能有滔天的权势。澹宁要什么,他就能给他什么。 可是澹宁不愿意。 澹宁不愿意。 如果他真的出手,便是万劫不复的境地,澹宁永远都不会原谅他。 可他那么爱澹宁。 虽然是个人魔双血,澹宁却永远是他心中距离魔族最远的人。 也只有澹宁会在这种情况下拿刀尖对着他。 只论实力,澹宁毕竟年轻,周睽只要用出全力,应当能有九成胜率。 可现在他还未出手,便觉得自己要输。 就在此时,澹宁突然幅度很小地皱了皱眉。 不过片刻,他便又变回了原先紧绷着的神情,周睽的心却往下猛地一沉。 这样的表情他太熟悉了。 人族血脉不够强大,澹宁却从不妥协屈从,每每要用尽全力去抵挡在他体内大肆侵吞蚕食的魔族血脉。 所以他会疼。 之前是每个朔日,现在是每天。 这是他本不应该受的苦难,可澹宁全都扛过来了。 哪怕没有周睽、一个人的时候,哪怕疼到整夜都意识不清,他也都从未放弃,从未有过一丝一毫的退缩。 没有人能拗得过他。 周睽嘴角深深垮下去,终是颤抖着深吸一口气,所有黑色火焰在顷刻间消失。 他输了。 澹宁尤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他依旧抓着黑色短刃,身体上的疼痛对他来说早已是司空见惯,周睽的态度才是此时最重要的事情。 见到周睽放下了手,他觉得有点奇怪,开口问他:“你怎么……” “你还疼吗?”周睽问他。 澹宁忽然有些动容。 “我还好,”他说,“已经习惯了,你……知道的,不是吗?” 周睽闭上眼睛复又睁开,长长叹了一口气:“我只是第一次觉得,无论我多么费尽心机,怎么计谋打算,结局都好像是注定的。我没有办法改变。” 他伤感地笑笑,他只能看着澹宁走一条回不来的路,无能为力。 澹宁收起了黑白短刃,他走到周睽身边,犹豫片刻,还是亲了亲他的唇。 “对我来说,现在这样可能是最好的结局了。”他说,“我曾经那么多的坚持,那么多努力,总不能换来一个魔族。” 周睽笑不出来,他从澹宁身上掏出凌风留下的药,喂了几颗给澹宁,又对他用了一次咒法,接着伸手除去了澹宁脸上的易容术。 澹宁下意识瑟缩了一下,随即抿了抿唇,与他对视。 他的确离魔化不剩多少时间了。琉璃色的眼睛透亮闪光,眼角眉梢无尽缱绻,原本沉静的人硬是因为这副容颜而显出妖异与诡魅来。 凌风留下的药效果越来越小,也许有一天就再没有用了。 周睽把澹宁死死按进怀里。 “我知道你难过,”澹宁的肩背被周睽的手臂勒得发疼,“我自己来,不让你知道……” “你离魔化还有多久?”周睽问。 “到不了下个朔日了。”澹宁说。 “我去找沈冥,”周睽说,“让他换个时间祭地平天成……” “不用了,”澹宁从他怀里挣脱出来,紧紧地抿着嘴唇,“我比你清楚,没有用。” 周睽用手捂着澹宁的眼睛,将他压在墙上细细地深吻着他。泪水全都流到他自己的手上,他希望澹宁能一点都不知道。 现实还不如幻境,幻境里他还能在去人间与留下之间犹豫,澹宁却根本不给他选择的机会。 可澹宁真坚定啊,他不如澹宁。 那天之后,两个人再没有提起过这个话题,也不曾提起笼罩在头上的阴霾,就好像浑然不知道魔化这件事一样安安静静地过着日子。 澹宁第一次当个没有压力的闲人,身体不疼的时候,他简直无所适从到了一定境界。如果不是周睽陪着,他真的会闲到发毛。 “你之前到底是怎么让自己有这么多事情的?”澹宁疑惑地问。 周睽正教他下棋,不知道是周睽留手还是澹宁本身有悟性,棋盘上的黑子在溃不成军的边缘居然重新扳回几成。 “在魔渊里呆得久了,自然考虑得多。”周睽面不改色地看澹宁又吃他一子,“培养的耳目多了,自然就忙。” 澹宁含糊地嘟囔了几句,听起来是在说自己在魔渊时间也不短。 “你那个能一样吗?”周睽失笑。 “我如果在人间,是不是也得找个活干,”澹宁专心地看着棋盘,“好像很多门派会招客座长老和供奉什么的?” “不用,”周睽随口说,“到时候我让你当个掌门。” “还好不可能,不然那些小门派的掌门听了不都要吓死了。”澹宁皱了皱眉,“我输了你多少?” 最后挣扎之后,黑子还是输了个惨不忍睹。 “十几目吧……”周睽用眼睛粗略地过了一下,看澹宁在那里一个个数子。第一天能这样,已经着实不错了,“再来一把?” 又后来几天的晚上,周睽终是被澹宁吵醒了。 因为澹宁的事情,他晚上一直睡得不安稳,经常要起来检查一下澹宁有没有因为疼痛睡不着。 澹宁一般是死扛着都不会出声的,可这天晚上,周睽却仿佛迷迷糊糊地听到澹宁在身边呻吟,每一声都是无可忍受的痛苦。 他卒然惊醒。 澹宁已经起来了,凌风留下的药瓶摆在桌子上,却没有再被收起来。 澹宁把剩下的最后那一点全部吃了下去,起到的作用却微乎其微。 他没有用易容术,就这么睁着眼睛看着前方的虚空,魔渊里黯淡的光将他容貌的异样映衬得极为明显。 周睽起身下床,他浅琉璃色的眸子才跟着转过来。 凌风的药多少缓解了一些疼痛,澹宁已然能站得直了。他没有像往常一样,过来向周睽讨一个安慰的咒法,让周睽抱着他重新睡过去,而只是就这么站着,沉默地看着他。 周睽便从这种沉默中看出了一种令人心悸的不祥意味。 “是今天?”他简直喘不上气来。 澹宁移开目光,点了点头。 “再不可能拖了吗?”他问。 又是漫长的沉默,很久之后澹宁才轻轻嗯了一声。 “如果你还想,”有一段时间,周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只是凭着本能想要挽留澹宁,“如果你还想考虑一下我的想法的话……” 他就这么徒劳又茫然地说着:“你的性子可能当了魔族也不是魔族喜欢的那种,但如果你愿意,我能让你活很长时间,能让你永远平安幸福……” “周睽……”澹宁的眼睛闪烁着,因为颜色浅淡的缘故,那眼睛里的光便更明亮动人。 “谢谢你,”他说,“我也希望你以后能平安快乐。” “我什么也不能做了,”他说,“但我希望你以后能永远过上有日月星辰、山川草木的生活,能永远都待在光明的人间,再见不到魔渊和魔族。” 周睽僵立着,任凭澹宁走过来,轻轻碰上他的唇。 “我永远都爱你。”澹宁说。 说完他再抑制不住,用手擦了擦眼睛,拿起黑白短刃出了门。 他永远都回不来了。 周睽嘴唇颤抖着,看到澹宁的身影越来越远,他终是死死咬住了牙。 他没有再等,立刻消失在原地。他所用的法力太大太多,周围的桌椅被无端生出的气浪推翻碎裂,破空的爆裂声久久回荡,不能散去。 第90章 澹宁刚刚离开了远祭台主台下的密室。 还要感谢天圣曾经带他到过幻阵的阵眼附近,否则澹宁一时半刻还真破解不了远祭台上复杂诡谲的幻阵。 如今阵眼被捣毁,洁白如玉的台阶向天际铺展,尽头是黑金色的厚重神器。 澹宁站在远祭台之下,凝望着地平天成。 这是维系着整个魔渊和魔族存在的神器,千万年来无数人族的神魂精魄供养了魔族的繁盛与强大,使得魔族世世代代永生不灭。 人魔双血体内,魔族血脉以人族血脉为养分扎根生长;魔渊封印之外,魔族在人间大肆征伐。 澹宁并不算太高尚,也从未有过拯救人间的念头,他从来都只是个挣扎着求生的人魔双血。可在这样的大是大非面前,尽自己所能地帮人间一把,好像也不再是什么难以做到的事情。 这也是帮他自己,帮周睽。 只要能毁去地平天成,魔渊和魔族都会自此消散殆尽,他也不必再担心什么魔化。 周睽也永远都不会再见到魔族,世上会只有一个光明的人间。 澹宁艰难地笑了笑,觉得这样也很好了。 他又向上看了看,终于抬腿迈上一个台阶。 散去幻阵后的台阶不再那么长,从底部走到最上方可能只需要一盏茶的功夫。 可澹宁刚上了几阶,身后便突然传来喊声。 “你在干什么!?” 澹宁愕然回头。 沈冥正狂奔过来,他显然出来得很急,只匆匆笼了一件外袍,脸上全是震惊:“你来这儿想干什么!?” 澹宁反手将黑白短刃横在身前:“这与你有什么关系?” “和我有什么关系?”沈冥难以置信地反问,“要不是我是魔主知道幻阵被毁了,是不是地平天成没了我才能发现?” “你到底想干什么?”他厉声问,“你也是个魔族,地平天成没了,你以为你能活得了?!你就这么想毁灭整个魔渊乃至于自取灭亡吗!!” 澹宁控制着自己,没露出什么表情:“反正你也活不下去,管这些干什么?” 平时他不会怵沈冥,可现在他离魔化现在只有一线之隔,身体各处都疼得厉害。如果动起手来,大概率没有办法在彻底魔化之前胜过沈冥。 或许可以死在沈冥手上?澹宁漫无目的地想着。 “我活不下去?”沈冥对着他咬牙,神色狰狞,“我活不下去也不可能让你们好活!你还想毁了魔渊?人间都该是我们魔族的!!”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长满鳞片的右手在空中划出一道道血色咒纹,澹宁不明所以地追究着陌生线条的痕迹,终于意识到什么,脸色微变。 下一刻无边无际的血色笼罩在魔渊的天空之上,向来暗沉的云化为赤红色翻滚奔腾,尖锐炸耳的哨声几乎要撕裂耳膜。 “现在整个魔渊马上就能知道你要干的好事,”沈冥说,“有本事你就扛住这么多魔族……” 他的话没有说完。 澹宁骤然睁大双眼。 上一刻还对他严加辞色的沈冥突然硬生生地顿住,脸上现出无限的痛苦与恐惧,张嘴发不出半点声音。 紧接着他猛然倒下,砸在白色阶梯上,身体抽了抽,直挺挺地死了。 澹宁移过去目光,周睽站在几阶台阶之下,把被捏碎的命牌扔在地上。 命牌掉在沈冥身边,有那么一会儿,周睽似乎想对澹宁露出个笑容,可到底没有成功。 “可惜我来得有点晚,让沈冥把警报发出去了。”他对澹宁说,“你去吧……那些魔物我帮你拦着。” 澹宁看着他,控制不住地向下撇了撇嘴,觉得自己又有点想哭。 可他最终只是深深地看了周睽一眼,转过头再不敢回看,咬着牙向上走去。 周睽也强迫自己收回目光。 黑色火焰从地上窜起,沈冥的尸体片刻之间便化为灰烬。 周睽转身面对远祭台之外的魔渊地域。 沈冥发出的警报已经惊动了整个九陌城,魔族倾巢而出。离得近的魔族已经看到了周睽将沈冥尸体焚烧的那一幕。 “魔主死了!” “魔渊之主又要换人了!” “周睽,是周睽!他下的手,他终于忍不住要自己当魔主了吗?” 魔族之间顿起骚乱,低声的议论和絮语一路传到远方。前来支援的沈冥的一些魔族犹豫着不知如何是好,也有聪明机灵的俯身对着周睽跪拜投诚。 高阶的魔族则姗姗来迟,对着远祭台皱眉犹豫,有一两个见多识广的老妖怪意识到不对,用传音咒惊慌地向周睽质疑询问。 “沈冥上位才几天,你现在杀了他,怎么跟那些刚得到好处的贵族交代?” “远祭台的幻阵千万年都没有人动过,你竟然将它毁了?” “这是不容动摇的魔渊根基,我们能让你一个人族当魔主,你还想干什么?” “你一贯对魔族不喜,现在难道想撕破脸不成?” 周睽对这一切置若罔闻。 他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石阶之下的千万魔族,然后抬手。 黑色火焰轰然而起。 普通的、高阶的、向他示好投诚的、发出质疑的…… 石阶之下甚至有几个天魔境界的魔族贵族。 有什么区别?都是魔物罢了。 无论哪一方,周睽统统全杀,毫不留手。 - 澹宁上到了阶梯顶端,地平天成就在他面前。 这是一块凹形的半人高黑石,不同于常见的法宝武器,黑石上并没有任何刻画的咒纹与符箓,每一个转角与弧度都浑然天成,光滑如镜的表面笼罩着耀眼的金光。 黑石的凹槽之上有三根平行的金线,他们从凹槽的边缘延伸出来,细如蚕丝,流光溢彩。 澹宁还未来得及惊叹于黑石的精巧,便被这三根金线吸引去了全部的注意力。 就像是……澎湃浩瀚的金色海洋。 不用再做什么,仅仅是站在这里,澹宁便能肯定这就是整个魔渊的本源所在,深刻地意识到自己与它性命相连。 地平天成有三衡。 第一衡造出了魔渊,第二衡壮大了魔族,第三衡被曾经的魔主用来满足个人私欲。 澹宁静静地看着那三根金线,连呼吸都仿佛静止。 时间被无限拉长,好似过了千百年,澹宁才拿出一把白色短刃,小心翼翼地、试探性地挑断了最后一根金线。 地平天成的光刹那间黯淡了三成。 除此之外好像再没有事情发生,澹宁却猛然由心底生出无穷的惊悸,他心如擂鼓,茫然地抬头四望,身体上的疼痛仿佛突然消失,耳际传来的声音遥远又模糊。 而远祭台的白色台阶之下,有无边无际的黑色烈火熊熊燃烧,大半个九陌城已经淹没在火焰主人的威势与怒火中,魔族被烧成的灰烬在空中飞扬。 澹宁很浅地笑了笑。 周睽可真厉害啊,他想。 白色短刃缓慢又坚定地出了手。 澹宁看着神器最后的光芒陡然熄灭。 第91章 黑色火焰之下,所有正在反抗挣扎的魔族突然一顿。 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身躯,他们再无任何抵抗,任凭席卷而来的黑色火焰将自己吞噬殆尽。 而更远处的魔族,他们似有些迷茫,又好像对一切都置身事外,只是动作缓慢地移动,表情木然得像是一具具行尸走肉。 没有凄厉的惨叫,也没有行至末路的挣扎,无数魔族毫无知觉地任凭自己身体逐渐通透浅淡,在彻底消失之前就断了生息。 魔渊永恒不灭的光芒也随之黯淡下来。 远方的山岳与土地与魔族一样变得透明,偌大的九陌城中建筑轰然倒塌,脚下的土地不再能承受一个人的重量,仅仅踩上去便皲裂如密密的蛛网。 就连九陌城之上的虚空,也开始化作无垠的深渊,那里不是漆黑如墨的浓雾,而是空间塌陷之后空洞的虚无。 黑色火焰灭了。 它本是魔渊中的地火,能量来自于魔渊。 周睽颤抖着收回了手。 远祭台是变化幅度最小的地方,可即使如此,他脚下的石阶也正由下至上慢慢碎裂,原有的一切加诸其上的禁制法阵慢慢瓦解。 从这个时刻之后,世上再没有魔渊,也再不会有魔族。 可周睽生平竟第一次不敢回头。 脚下的地面终于崩塌碎裂,洁白的石块化为纷飞的尘土弥散在空中,遥远之处的虚空有人间的一缕烟火飘散而来。 “周睽……”仿佛有极浅极淡的声音在喊他。 周睽脑中刹那间一片空白,他从原地倏地破空消失,下一刻出现在石阶的最顶端。 最顶端的小小平台上,白色石块上有大片大片的裂纹。一块碎成两半的黑石在平台正中,澹宁坐在地上,半靠着那块黑石。 “澹宁,你……”周睽扑过去半跪着想扶他起来,手却抖得连澹宁的身子都抓不住。 之前的话语不过是周睽的幻听,澹宁静静地闭着眼睛。半魔化的痕迹已从他脸上消失不见,白皙的肌肤在周睽手下竟显出半透明的模样。 他是个有一半魔族血脉的人魔双血,注定不能像普通人族一样存在。魔族血脉消亡的同时带走的是他的生机。 可澹宁苦苦挨了这么多年,哪还有人族血脉来让他活着,靠最后那吊着命的一星半点吗? 若只看他的血脉,他其实已与一个魔族无异了。 如果没有最后的那丝人族血脉,澹宁也会如那些魔族一样消散如烟。 周睽语不成声地抓着澹宁的肩膀,带着从未有的惶恐与惊慌往他体内注入几乎是自己的所有灵力。 可没有血脉本源的身体根本什么都留不住,周睽伸手去感触,只有一片空空荡荡。 大概是那磅礴的灵力终究起了点作用,澹宁竟微微睁开了一丝眼睛。 可他的眼睛里也是空茫的。 曾经黑白分明的漂亮眸子已经散了,他很小幅度地动了动头,似乎想去找什么。 可他现在什么也看不见,什么都听不到,只有脸上感受到些温暖,该是什么人大滴大滴落下来的眼泪。 “周睽……”他嘴唇翕动,只能发出很小很细微的声音,周睽将头凑过去,听到的耳语仍旧是模糊又虚渺的。 “我好累……”他说,“你带我走么……” 周睽无助地停在那里,他不敢动作,眼泪控制不住地流下来,却连呼吸都不敢大声,生怕再错过对方的任何一个字句。 可澹宁终是没有声音了。 魔渊终于散尽,虚无的空洞被另一空间溶解侵蚀。温暖刺目的阳光洒在原来焦土平原在的地方,炊烟从林木葳蕤的山谷间升起,淡笑的人声从遥远之地传来。 一块残破的黑石掉在地上,砸断草木,发出重重一声闷响。 除了那些活了千百年的大能仙师,任何一个普通人来看,都无法分出它与其他石块的区别。而它也将与世界上每一块石头一样,被尘土慢慢掩埋,万年后风化为细碎的沙粒。 而它所在的,便是人间。 “我们回来了。”周睽对着澹宁笑笑。 澹宁没有回答。 周睽动了动嘴唇,无力应对这样令人窒息的沉默。 就算强拉出笑容又有什么用,澹宁根本看不到。 可他还是又艰难地抬了抬嘴角:“你肯定会喜欢的……” 澹宁没有回答。 周睽并不介意,他低头轻轻蹭了蹭澹宁的脸颊,打横抱起他,一步一步地走远了。 - 人魔之间的战争因为魔渊和魔族的灭亡而彻底停止了,各个门派多多少少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损失。 大门派在休养生息的同时尚且有余力组织人手收拾残局,不少大伤元气的小门派则开始互相商议着合并与协作。 万象门的掌门丁弘在某一天拜访了一座静谧山谷中的院落。 院子的主人已经在门口等着他。 魔族将领在丁弘身上留下的伤还没有好透,他走路显得一瘸一拐,平时暴躁的气质也跟着褪去不少。 从门口到屋里,两个人的气氛居然勉强能称得上和睦。 “你要的东西我帮你带过来了,”丁弘把一个盒子放在桌上,“独空寺受损严重,剩下三大门派挖空了近千年的积淀才找出来这么多。” 周睽隔空挑开盒盖看了一眼里面的红色果实,点了点头:“多谢丁掌门了。” “澹宁还是不行吗?”丁弘不禁问,“你给他新造的人族血脉到底是哪来的……” 周睽不咸不淡地抬眼:“掌门问这个,是还想追究周某什么吗?” 丁弘哽住,半天才不太有底气道:“不是——我就问问。” 魔渊覆灭的时候周睽正好抱着人事不省的澹宁重新出现,只要有脑子的都能看出这二者间脱不开的关系。 周睽和澹宁挽救了整个人族,谁又有立场再去追究他们什么? “我就是好奇,”丁弘撇了撇嘴解释道,“凝成新的血脉,这可不是一两个……能办到的事情。” 周睽看了丁弘一眼,随即站起来端着茶杯看向窗外。 “魔渊里凌风豢养了人族作为神器的养料,”过了一会儿,他平静道,“最后我把他们的血脉都抽了,凝了一个新的给澹宁。” “所幸有现成的献祭法阵,”他讥讽地抬了抬嘴角,“否则我还真不知道拿那几万个又瞎又哑的人牲怎么办。” 这样的事也太不妥,丁弘震惊地张了张嘴,却明白周睽敢说出来,就是认定了修真门派不会因为这件事怪罪他。 丁弘脸都憋红了才把可能会惹恼周睽的话憋回去,强迫自己转向关键的问题。 “就算有新的人族血脉,”他说,“可澹宁本身自己的人族血脉留得太少,虽然找了焰沙果涵养神魂,但终究只是吊着命,神魂迟早会散……” 他这话还是说得不太明智,还没说完就看到周睽沉下了脸色。 “这好像不关你们的事。”他冷淡道,“恕我不能送客了。” 丁弘为难地叹了口气,头大如斗,觉得自己根本拿周睽没办法。 “澹宁这件事……”他走前还是对周睽说,“曾经澹宁找我,让我解除移魂换灵阵对你的限制,作为交换,他承诺如果解决不了魔化的问题,就永远不出魔渊。” “我其实还是挺喜欢这个孩子的,”丁弘顿了顿,“就和赵子渊一样……当时整个万象门的人都喜欢他。” 他还想说点什么,却不知道要如何表达,他本也不是那种善于表情达意的人。 “希望澹宁能好吧。”他最后说。 周睽沉默地目送着他离开,随后关上门。 澹宁就在隔壁的屋子里,周睽将丁弘带来的盒子随手放在桌上,俯身去摸澹宁的额头。 他呼吸悠长又平稳,好看的眉眼安宁恬静。周睽每次看到他,都会恍惚地觉得他只是睡着,下一刻就会醒来对着他笑。 手下能探测到的神魂却是越来越不稳定了。 不到一个月时间,这已经是送来的第六批焰沙果,丁弘说的没错,周睽不过是强行吊着他的命。属于澹宁自己的人族血脉太少,神魂迟早有一天会散。 可周睽根本不敢想象那一天。 当一切灵药和手段都用尽的那一天,澹宁真的要留他一个人在世上孤独终老吗? 周睽不敢想。 他只是将焰沙果拿出来,用一道引火诀将它烧成细细的赤砂,兑在药里,自己含了后一点一点喂澹宁喝下去。 这个时候的澹宁从来都乖顺,周睽将他的头靠进自己的颈窝,才终于从怀里爱人的依旧温暖的身躯中得到了一丝慰藉。 直到现在,他才感叹惊异于澹宁到底是怎么在那无数个日夜中咬着牙支撑下来。 过于渺茫的希望是个太折磨人的东西,每一刻都煎熬得想让人放弃。 只要能再多一丝人族血脉,他就能让澹宁重新醒过来。 可是真的太难了,又要到哪里去找那一丝血脉? 连退隐山林的林惊潮都曾被周睽找来,最后也只能叹息着离开。 但周睽永远不会抛下澹宁。 他对自己笑了笑,低头亲了亲澹宁,想将他抱到屋外。 外面阳光正好,澹宁总是会喜欢的。 将澹宁安置在灵泉边的躺椅上,周睽回屋取来了他的储物袋。 黑白短刃与黑色火焰一样是魔渊的产物,已经随着之前的浩劫烟消云散,但之前从人间带过去的东西很多都还在,周睽也并没有整理过。 澹宁的东西并不多,他将不怎么能用得到的法宝整理好,衣物和一部分灵药则拿出来晒着,过程中还时不时瞄几眼旁边的澹宁,只怕他出了什么岔子。 突然有什么东西从他手里的衣服里掉了出来。 周睽动作一滞。 只见脚下的草丛中躺着一块青白色的玉佩。 他盯着那块他以为早已遗失在魔渊中的玉佩,再意识到自己的情绪时,心脏已如擂鼓般狂跳起来。 曾经的澹宁犹在眼前,他抓着周睽的手,将玉佩塞给他:“我在里面注入了部分神魂和人族血脉,又用了几种秘法,把本命法宝也融了一点在里面……” 周睽捡起玉佩的手犹在微微颤抖。 阵法的流光重新亮起,复杂的纹路从墙边延伸到澹宁身下,阵眼是一枚极为普通的青白色玉佩。 玉佩在阵法的强大作用下逐渐融化,化为一团小小白雾包裹着的红丝,又融进阵法中,让那一道道纹路闪过极为浅淡的红光,最终汇聚进澹宁的心口。 周睽目不转睛地看着澹宁。 一开始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可紧接着澹宁的眼睫轻轻颤了颤。 睁开眼睛时澹宁还带着点迷茫与困惑,他之前做的是再也见不到这个世界的准备,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再度醒过来。 可他偏头看到周睽正在他身边微笑着,他也就回看过去,努力露出一个笑容。 澹宁想用来坚强地面对命运的玉佩反而带给了他新生。 这时澹宁突然感觉手里被周睽抓着塞进了什么。 那东西触手坚硬却温润,已经被人的体温捂得热了,散发出一阵温和的暖意。 “这是?”澹宁问。 “你母亲留下的玉佩被我弄坏了,”周睽用手覆着,慢慢合上他的手,“现在赔给你一个新的。”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大家,我会继续努力的! 推一下预收《求您别穿了》, 易怜真穿书了,穿进一本叫《破碎虚空》的玄幻文。 文中主角任无道从少年开始,历经无数挫折磨难,终于成为了天下第一强者。 问题是易怜真穿到的时候这书正好大结局——主角刚弑完神,世界破碎,一片虚空。 他穿到了半个人影都没有的虚空里,唯一有的是个任无道休眠时候的……茧。 别人穿书有系统有金手指,他穿书是坐大牢,易怜真泄愤地踢了茧一脚。 突然茧里传来一个声音:“谁?” 低沉浑厚,不怒自威。 ——传说主角任无道心冷手硬,阴险狠毒,杀人不眨眼,连神都被他搞死了。 易怜真:“哥,躺回去,当没看见我成吗?求您了。” - 后来,任无道随手撕裂虚空,到了一个新的世界。 易怜真发现这世界……好像也是本他看过的书。 易怜真(小声勾引):“我教你卡个bug。” 任无道扫了他一眼:“我给你表演一个当场弑神。” - 碾压新手村的满级大佬给我摘星星 1V1,HE 感谢大家,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