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澄》作者:是辞 文案 阿阴问佛:执念太过,如何脱身? 佛陀反问:哪般执念? “只觉刹那是他,念瞬是他,弹指是他,罗预须臾皆是他。” 心中暗附上句“劫也是他”。 佛陀了然:执念可脱,心结难解。 心结?谈何心结。 从始至终,不过是“观澄”二字罢了。 内容标签: 灵异神怪 情有独钟 前世今生搜索关键字:主角:阿阴 ┃ 配角: ┃ 其它: 第1章 盛唐篇·竺寒(壹) 《藏经》有载,新死之人尸气所化,是「阴摩罗鬼」。 阿阴初见竺寒之时,开元盛世,无上密兴于震旦。 他是穿玄色海青的九岁沙弥,初次下山送信,为救受伤野兔耽搁返寺时辰。 而它吸收了五百年新鲜尸气,靠着满腔成形的执念,终化作林子里千年难得一遇的阴摩罗。 小沙弥浑身气场与这诡异阴森的怪林不符,起了煞,倒是把休憩的它从棺椁里顶了出来。 那时候,阿阴不叫阿阴,叫阴摩罗,没有性别。尚且不能变成人身,外形只是一大团黑黢黢的烟,倒像是哪家烧了柴火,自烟囱里排出来的。 阴摩罗也怔愣。 这片林子,确是在般若寺山下不假,可鬼魂聚集在最阴暗一隅,小沙弥怎么到这来了? 它靠在棺椁上探查,直到见着几个墓鬼嬉笑乱窜,才明了,是小沙弥着了墓鬼的道,遭遇了民间唤作的鬼打墙。 周围满是坟茔,停着的都是无人认领、收敛的尸身,或是不肖子孙草草封棺扔到此处。因而怨气颇深,群鬼聚集,灵异阴森。 树影斜斜,阴风鼓动,一阵起,一阵落。乌鸦叫得诡异凄惨,它专注,在一心报丧,无意间惊到了这仅有的活人。 竺寒汗湿整个后背。 他已然彻底迷方向,长久地在原地打转,走不出去。 见他那副傻不愣登的样子,阴摩罗若是能化身为女子,定掩嘴笑弯了腰,声声娇俏。 它倒要看看,他如何化解。 俗世里,和尚们不是都喜欢超度它们这些鬼吗? 旁边可是一群鬼在玩闹,待他超度呢。 竺寒立在原地,双手放在胸前,拇指相触,本想诵往生咒,又觉此刻情况不适。 喃喃念起,是《地藏菩萨本愿经》。 真是个呆子,阴摩罗心道。 “是时,如来含笑,放百千万亿大光明云,所谓大圆满光明云、大慈悲光明云、大智慧光明云、大般若光明云、大三昧光明云、大吉祥光明云、大福德光明云、大功德光明云、大……大……” 他年纪尚小,诵过的经文繁多。又初遇这古怪地界,内心些许紧张,一时间嘴唇吞吐,想不起下句。 小沙弥穿着颜色相近布块拼成的百衲衣,单薄的很,衬他纤瘦身形。明明年纪不大,眉头却很会皱,满脸正气刚阳,看的它想欺凌几分。 秋风好个清凉,竺寒额头间却出大层的汗。 墓鬼们见他站定不动便各自散去,声音难听,一遍遍说着“无趣”。 只这个呆瓜还傻站着,为想不起来的谶纬而皱眉,瘦小前胸起伏,呼吸急促。 看得阴摩罗伏在棺上笑个不停。 可惜了它此时仍是团烟状死物,甚的表情都看不出。 它尝试着开口,不知怎么的,选了个娇柔女音,脆生生的,妖气十足。 五百年间,阴摩罗从仍是一缕随风飘散、尚不能控制自己行动的细烟时,就听学了不少人语。 男人的、女人的、孩童的、老者的……它都会。 只从未说过。 无人同它说人话。 都是鬼话。 “小和尚……诵经不专呐?” 竺寒心跳骤疾,手仍合着,仓皇四顾,不见除自己以外第二个人影。 莫非是…… 他看向几个胡乱摆放、或开着盖子的棺椁,打了个颤栗,闭目静心,强作镇定开口。 “阿弥陀佛。请问,是哪位棺椁里的女施主?” 阴摩罗以幽冥诡谲笑声回应,原来人笑竟是这样的,比鬼笑好听多了。 “小和尚,我在这里呀……” 竺寒不敢睁眼,吞咽了下口水,眼睛闭得严严实实,心里思忖着是否需要诵一遍心经。 “女施主切莫妄言,小沙弥年方九岁,当不起此等尊称。” 阴摩罗不懂,林子里的鬼都是这么称呼剃了度的僧人。有臭和尚,有老和尚,还有收妖和尚等等。收妖和尚最烦,拿着个钵盂对着它们这些个鬼嘶喊捉妖,闹得林子里吵吵闹闹、鬼叫不休。 她躺在棺椁里只能白白躁郁。 没待她回应,竺寒又开口。 “善恶之报,如影随形,三世因果,循环不失。小僧今日路此宝地,多有叨扰。女施主可留下生前名号,待小僧回到寺中,定为你沐浴焚香,在佛前诵上七七四十九遍往生咒。你若生前积了善缘,定能早入轮回……” “可我不是人啊。” 她也无奈。 阴摩罗为尸气所化,似活非活,似死非死。没有生前名号,没有肉/体真身,就连常宿着的棺椁,也不知是何人的。骨头都已风化,好似铺了一层沙,只觉得躺着舒服。 倒也有些是人化的,可人哪有她这种的深重执念。 灵力上还是比不了。 竺寒心想的却是:他撞上至阴至邪之物了。 就地打坐,腕间的念珠挂双手大拇指上,“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 他要念经平心静气、保持清醒到天明。 “小和尚?小和尚?” “小和尚……小和尚……” 他不理,阴摩罗就叫个不停。 没几声,还是忍不住急,出口指正,“我师父才当称得上一声和尚,我只是个小沙弥,你莫要再乱叫。” 见他开口,就好。 “你见我不是人,就不理我了。我听白日里路过的秃瓢讲,出家人讲众生平等。死了的人你还叫女施主,当她是‘生’,要为她诵往生咒。我虽是死物,如今也算生了,你偏又不理。何来的众生平等,做鬼还不是要被看不起。” 语气满是委屈,还有些撒娇的意味在里面,声声动听,声声撩人。 竺寒嫩脸微红,有些紧张。他不想承认,觉得她说得有理。 出家人不打诳语,又不能辩解否认。 “你……你叫什么?” 小沙弥终于睁眼,目之所及皆是荒芜,仿佛他在自言自语。 阴摩罗这下开心,笑嘻嘻道:“我应是叫阴摩罗罢。” 林子里的鬼都这么叫她。 世人名字也都是两三字,譬如常在林子另一头玩的小孩,有时候鬼也会同他们一起。回来就讲,今日又同王小虎张小龙还是谁谁谁玩耍…… 她重复,“我姓阴,名摩罗。你可叫我摩罗。” 话毕,她虽离得远,又月黑风高的,仍能看到竺寒刷的红透了脸。 “你脸红甚么?世人不都是这般,第一字是姓,后两字是名。” 她懂得很。 “你今后莫再让人唤你摩罗。叫阿阴,或是阿隐。阴隐可通,也是好听。” 他善良,却也多事,放下心防还给她改上了名字。 “你需得给我个理由,我才听。” “佛曰,不可说。” “悄悄告诉我呀,我不告诉佛。” 竺寒双手合十,掌心已经出了汗,唰唰直流。 头低下去,蚊虫般的小声开口。 “佛门之中,摩罗,意为障碍。隐释,隐释男子……男……根。” 林子夜晚愈深,鬼火惺忪,凉意席卷,静悄悄的可听见山上寺庙撞最后一次钟声。 那是小沙弥头回下山。 被困暗林,开口说晦乱话语。 这夜当真不凡,起阴摩罗鬼,路密宗传人。 一经相汇,千万年洪波骤起,永无宁日。 作者有话要说: 1.震旦:即中国 2.海青:僧衣。 3.和尚其实本是指有一定修为的僧人,现已不分那么细。 虚实结合写的,欢迎讨论,不必细究。 第2章 盛唐篇·竺寒(贰) 如果一团灰烟也能晕倒,那她现在一定更平整了些。 不消半刻,便又来了劲头。 “那你唤我一声罢,我听你的,改这个名字。” 竺寒对着空地颔首,“阿弥陀佛,阿阴施主。” 明明尚是奶声奶气的年纪,偏偏说话要故作一副老成样子,真真是不可爱。又要唤“施主”,施主是甚的玩意,她只叫阿阴。 “不要叫施主,只叫阿阴。” 即便她声音撩人,盈盈绕绕,竺寒仍旧摇头。 两人一个非要强求,一个抵死不从,可煞费口舌的是她,他只摇头就好。因而,最后投降也是她。 “小和尚,给我讲讲你们人世间的故事罢。” 竺寒皱眉,“是小沙弥。” 阿阴有些烦躁,只觉得他当真顽固不化,无趣的很。却还是开口带过去:“你给我讲讲嘛。” 他淡笑,微微低头,又是不太赞同地答:“我从未在人世间,我在佛前。” 从未下过山的小僧,不知山下灯光,人情百态。 也不知这般是好,还是坏。 那时竺寒断然不信,在未来日月里,自己总会跌入俗世,再难回头。 这便是后话了。 她以众生平等要挟,竺寒还是无奈给她讲起“故事”。 先说的是梵语中的时间,他心里要盘算着还有几须臾天会放青,他好返寺。 《倡只律》有记:一刹那即为一念,二十念为一瞬。二十瞬为一弹指,二十弹指为一罗预。二十罗预为一须叟,一日一昼为三十须叟。 而阿阴不觉枯燥,听的认真。 因五百年,从未有人愿意同她讲这么多话,鬼也没有。 又从释迦摩尼开始讲起,他拜的是密宗佛教,如今正在大唐传承。但阿阴听路过林子里的人说过,大唐国师仍是道教真人…… 她贪恋着此刻他娓娓道来的静意时光,只觉得佛祖在他口中都可爱几分。小沙弥话语不绝,仿佛一字一句都镌刻心头。 但时间总是在走,且你越沉浸,走的越快。 云与远山相接,浮光掠影,太阳即将完全露出,寺庙里又撞了清早的第一声钟。他话音落下,抬头暗喜,都被阿阴捕捉到细微表情。 “你要走了,是不是?”她语气空乏,甚至染上疲累。 百衲衣小沙弥起身,拂了拂身上泥土,合掌颔首。 “阿阴施主,有缘再会。” 说完转身便走,毫不留情。朝向的是古刹佛光,那里万卷经书、朝霞清露,他心中有灯,将要做的是普度众生。 林子里的鬼都钻进了棺椁或石缝里安眠,地上枯枝枯叶作响,不只是小沙弥踩出的声音。 身后还有一团灰黑的烟尾随,直追到了林子口。 她初初成形,不可远离尸气太久,更遑论朝阳最炽。现下已经觉得浑身似要炸裂,再难向前一步。 拼了最后一口气喊出口,声音有些嘶哑的难听,“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 他闻声驻足,却未回头。 “法号竺寒。” 竺寒,竺寒……记下了。 不知是否是竺寒错觉,仍是那声音,有些悻悻凄冷地道一句“你给我讲故事,我很欢喜”。 他略微触动,可仍加快了步伐,只是心跳有些快的不像话。 而阿阴最后清晰意识,是见了远山上的恢宏庙宇,上书“般若寺”三字,好生壮丽高昂。 一阵黑影拂过,仿佛从未有事发生。 棺椁里,阿阴吸了些阴气,再加上石棺遮光,恢复清明。而这里面却有另一只鬼,样貌凶煞丑陋,又有些似气非气的样子,她头回见着,也定是个稀奇的鬼。 “我说你五百年好不容易成型,这才一夜,就爱上人了?还是个童子鸡……” “与你何干?报上名来。”她有些怒。 那鬼怪表情永远是副死人相,闻言冷哼,“药叉。” 哦,只不过是个有丑陋身形的鬼,高贵不了她阴摩罗分毫。 “滚出我的棺椁,丑八怪。” 他也不气,“好歹是我救你,不然遇上大和尚路过,定把你超度了才是,你五百年也是白送而已。” “至于相貌,好歹我有实身,你呢?呵。” 阿阴不为他前一句话羞愧,却为他后一句话沉默。 是了,她能发出妖媚有神的女声又如何?她甚至不敢让竺寒看到她的样子,她只是一团灰气啊,和寺庙里晨朝暮霭的炊烟并无区别。 竺寒回到寺庙里,师父质询:“观澄,为何彻夜未归?” 他答道:“夜深迷在了林子里,遇上个阴摩罗鬼。” 师父了然,“阿弥陀佛。世间万物,皆有生机。只要不作恶,便就是好鬼。你可曾为他诵经超度?” 小沙弥手掌心间先出了汗,“……同她理了佛法。” 他差点破戒,想要撒谎答一句“诵了”,庆幸及时止住。 老和尚笑意很深,“甚好,甚好。” 许久,竺寒忍不住开口询问:“师父,阴摩罗鬼中,可有女子?” “无。都是死去男子因生前怨念太过所化,人头鹭身。老者之貌,声音嘶厉难听。” 竺寒心头涌上迷惑,不得解。只能垂头行礼,转身去禅房做早课。 路上秋风扫落叶,有些凄凉萧瑟之气拂面,不知怎的,他忽就想起那句“你给我讲故事,我很欢喜”。 攥紧了手里的念珠,面色绷得更紧,更紧。 昨夜,有林子里的鬼四窜,传出去了阿阴彻底修成阴摩罗鬼的消息,地下无不震惊。现下,她这只阴摩罗成了鬼界的风云人物。 药叉不就是特地来看的么? 还有许多在路上的,都比不过他迅疾穿行,不想正赶上把这个痴女从林子外拖回来。 为何鬼界皆讲阿阴?还不是因为阴摩罗一类几近绝迹,那些身死男人化的,成不了气候,个把时日就会慵懒萎靡,而被谢必安和范无救抓回地府受审。 她可不一样。 是纯粹靠五百年不断吸收怨念阴气,才成了她一个,真真正正的阴摩罗鬼。更别说她不是在地下,而是在地上,即人世间。虽说这般执念深重的,容易变成厉鬼,为祸人间……此处且先不论。 这就好比世代贫瘠落后的山村里,蓦的出了个才学一流的状元。村长即阎王爷,因此颇有些面子,甚是欣慰。 此刻阿阴却在同药叉讲成形之事。 此形非彼形,她不满足于自己现在一团烟的状态。 她需要有一具躯体。 当然,也不是药叉这般丑陋的。 他劝她寻个飞禽走兽的身体留下,久而久之自会变成世人眼中有肉身的鬼的模样。还因那时,鬼界之中,除了阴司官员,再没有鬼能拥有人身。即便是牛头马面,也是人不人兽不兽的样子。 阿阴不愿。 她心里先想到的是那远山高庙,再想那个穿着破布拼凑的百衲衣小和尚,脸上每一寸都写着笃定与信仰。且他不落凡尘,即便坐在地上也是一副干净模样,教人觉得不可亵玩焉。 遑论他现下还小。待到再过几年,说不定长得多么俊俏。丑陋畸形的走兽身体,怎配得上再去寻他? 那便只有一个办法——远走罗刹。 她叫药叉同去,道他现下的模样丑陋至极,何不同去罗刹国学幻化人身之法。 可他倒是不在意,也不愿意。直说有这个时间不如多挖几个墓穴棺椁,能攒下来不少钱,何苦来哉的受那个罪。 于是,开元再平常不过的一年深秋,阿阴独自踏上西行之路。 她心中有念,不可说。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可以解释文案内容了。 阿阴那段话的通俗意思就是:只觉得无时无刻脑海里都是他,劫也是他。 刹那、念、瞬、弹指、罗预、须臾都是梵语时间单位。 一般想到的正文中特殊词汇会做解释,忘记写的可以评论给我一一回复~ps.认准大结局HE,安心。 这个题材是我想写很久的。一直很崇敬鬼神之事,但大多只写神不写鬼,所以我只写鬼不写神。 目标是写甜虐,鬼怪之说为辅,谈情为主。 这一世感情进展会慢一点,因为男主和尚,不会立马就陷入爱。 第3章 盛唐篇·竺寒(叁) 十年后。 般若山下树林里,新开了家酒肆,却是在最阴暗的那一隅,可仍旧许多人为此特地走进林子深处。 有附近村民传,酒肆老板娘是妖怪,吃人心肝眼球。你但凡喝多了她家的酒,夜里就会被索命。 嘁,无稽之谈罢了。 老板娘笑这些人愚蠢,游刃于每桌之间招呼到位,灵活躲开那些想揩她油的脏手。 今日,又是满座。 这不,又有从山上下来的一胖一瘦两和尚,借着出寺办事,还要喝上几杯破个戒。只需回寺后躲开师父就好,大不了被发现便重新受戒,他们可是“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 见着和尚无座,老板娘上里屋搬了个桌子出来。别看她一身灰衫,杨柳之姿,身形娇弱,力气倒是大的很。还亲自招待:“阿弥陀佛呀,两位高僧请坐。” 再吆喝店小二送来上等女儿红和腌牛肉,场面当真讽刺。 胖和尚笑得愈发眯紧了眼,“老板娘果真名不虚传,貌美至极,有如天仙下凡。” 瘦和尚提着嘴角,有些淫邪,手已经拉上了灰衫衣袖。老板娘同坐,无声扯开,有暗香浮动。 “两位可是般若寺来的?” “自然。” 她心里暗道:甚好甚好,可算教她碰上了。还正怕他们不是呢。 …… 入夜,酒肆开始闭店,几个伙计在打扫。看着趴在桌子上的两个和尚,开口问道:“老板娘,我送他们回般若寺?” 以前也有些个喝醉了倒在这的,小二帮着送回去,还会拿到赏钱,自是乐意。 可这次,她要亲自前去。 “不必,我亲送高僧。” 她拉着两个和尚衣领,从容向林子里走去。伙计们见怪不怪,他们老板娘天生怪力,且还长得漂亮,稀奇得很。 没走几步一阵风吹过,起了些灰尘,三人一同消失,不留踪迹。 而酒肆那边,药叉紧赶慢赶地到,不见阿阴。 他还是来晚了。 不肖几秒,般若寺紧闭的门外,一只巨大灰鹤降落,甩下两个烂醉如泥的和尚。 灰鹤把他们扔在那,又飞进了寺庙。 你问它,这两个人便不管了?秋风清凉,又醉了酒,着实容易把人吹癫。 鹤道:他们是生是死,又与我何干呢? 夜静灯深,禅堂空空,只有一人打坐迟迟不起。佛像前的两柄高烛长燃不灭,照亮昏暗室内唯一一缕佛光。 十年来,他每日都比旁人悟得久些,也因着心底深处,总有一个声音在纠缠。 师父教他多念上几遍心经,日日夜夜,周而复始,永不断绝。 他听得,认得,只心魔除不得。 阴风穿堂而过,带着声鹤唳,激的人起了一身的战栗。虽夜里听到这般声音实属怪异,打坐僧人却始终巍然不动。 直至他感觉,又一缕细细的凉风吹到背后,随即,身后附上了一具女性躯体。 怎知道是女性躯体的,说不得,说不得。 他愈加入定,心中经文念的更快。 十年间,绝没有人比他诵的经更多。 夏末时节,人人都穿的清凉。僧人穿一层单薄的黑色海青,女子穿轻纱细缎,两身相贴,感受得再清晰不过。 那妖气邪魅的声音,近在耳边开腔,嘶着气音。 “小和尚……我回来了……” 手指骤然用了力,挂着的念珠崩断,哒哒作响,散落满地。 是她。 原是他少时心善,多少沙弥路过不理的阴摩罗鬼,他理了。排解的是她寂寞五百年的心,惹上了世间当属执念最深的鬼。 “唔,错了错了,你当年告诉我,和尚不能乱叫。” “你呀,你是竺寒。” 竺寒额头起了大片的汗,咬牙开口,“阿阴施主,放开贫僧。” “可是热了?” 阿阴听话,下一秒又出现在他面前,趴在禅垫上,一手拄着下巴,抬头望闭眼的他。小腿翘起,她不穿亵裤,露白花花小腿,荡悠悠。 “你不看看我吗,竺寒。我现在很是漂亮。” 另一只手臂顺着他腰腹,像藤蔓一般,嘶嘶呖呖向上爬。 滴答,一珠汗落在她手背。 竺寒刚要开口,禅堂外传来了老和尚问话声,“观澄,在同何人讲话?” 他睁了眼,正看到她翘着兰花指,媚眼明眸幽幽勾人,伸出一小截丁香舌,舔掉了手背上的那滴汗。 看得人口干舌燥。 “师父,是只蚂蚁,爬上了我的身体,已经放生了。” 入夜里寺庙静悄悄,老僧走动,听得清清楚楚。 “天晚,早些睡下罢。” “是,师父。” 说着,他张开了手心,一直黑色蚂蚁顺着爬下,越爬越远。 阿阴眯眼,冷声问道:“观澄是谁。” 刚刚那老和尚叫的,明明是“观澄”,而非“竺寒”。 正对上的是她薄怒变蓝的眼球,带着认真与质询,望进他清澈双眸。竺寒生硬错开,看向那散落一地的念珠。 “出家人不打诳语。法号竺寒,法名观澄。” 法号人人可叫,法名非也。 后来直到死,他都悔。 悔不该告诉她,煎熬的却是自己。 爬上身体的不是蚂蚁,是阴摩罗鬼。 脑袋里除了经文,还有日日缠人的声音唤着“观澄”。 “观澄……观澄……观澄……” 明明只两个字,偏生被她叫出了千万种情丝。 “法号和法名有甚的区别?” 他头仍旧扭着,喉咙微动,为寂静深夜听到磨人声音而发汗。 “你为何还来找我。寺庙戒严,你一届鬼魂,真真不怕被我师父超度。” 阿阴翻身,脸朝上看他,腿肚子仍旧光着,裙摆蹭到了大腿。明明是最不显气色的灰色蚕纱,却被她穿出了阴郁美感。她不涂口脂,是最真实的粉唇白牙,正笑着同他对视。 “你担心我?哈哈哈哈哈……” 直到笑声愈加放肆起来,他才意识到,自己看了她不知道多久。又赶紧伸手,匆忙捂住她嘴。 触及的是冰凉肌肤。 “你……你莫要这般大声。” 捂住了嘴,只一双眼睛扑闪,眉目却尽是撩人风情。她停止发笑,张口舔他掌心。引的竺寒浑身一抖,缩了回去,心里无限回放的却是她刚刚舔那滴汗的举动。 原来,那滴汗的感受,是这样的。 竺寒又闭上了眼。 阿阴见他开始不理人,只能自己开口。 “我想你,便来找你。这么些年,我不是忘记了你,是我没法子来。可总归我还是回来了,你欢喜吗?” 脑袋里没有经法谶纬,只有蓦然浮上心头的一句:你给我讲故事,我很欢喜。 阿阴不过是他所爱众生的其中之一,是数千万分之一,太渺小,太微不足道。这世间也只她最可怜,以为收到的一丝真心就是全部,傻呆呆地找了回来。 十九岁的竺寒,平静了呼吸,夜里他声音显得空灵禅意。 “不。” 双手合十,微微颔首,恭敬而疏离。 “阿阴施主,请回罢。” 他也不知道自己撒没撒谎,打没打诳语,这是竺寒心底里的结与戒,不可说。 窗前美人化鹤,伴着月光凄凉唳了一声。 听他的,他教她回,她便回。 而竺寒,再念不下去一句经文。默默起身,拾那串四散的念珠。一,二,三,四……一百零八颗,颗颗不少。 深夜无边,小僧长叹。 另一边,药叉仍是那副丑陋模样,阿阴从鹤变烟,席卷整个林子。她已然变得愈发强大,一时间狂风阵阵,百鬼乱窜。 他开口便没个好话,“真真恶心。大半夜的非要在般若寺鹤唳,变成烟跑得不比鹤快?刁难你的小和尚还是吓人呢?” 阿阴撒过气,不理会几个被她误伤的小鬼,又变成人身,还要抚下鬓角,发髻不乱。 “你懂个甚。” “只有我那般悲凉地叫,才会换他心软,教他有愧。” 作者有话要说: 法名只有师傅长辈等亲近之人才能称呼,法号是给外人叫的。 法名观澄,法号竺寒。 第4章 盛唐篇·竺寒(肆) 阿阴是何时能化鹤的呢?确切的说,不是鹤,只是似鹤。模样可是比鹤凶多了。 那是在前往罗刹的路上,大抵已经离了长安两年。她一团黑烟乱窜,行到了无垠沙漠,沙漠夜晚短暂,走的更慢。她想要吸食阴气,就要钻进很深的沙里,才能找到那么一丁点飞禽走兽的。却也是死了太久,不够填补多少精力。 偶尔会遇上几个人的尸体,带着很深怨气,这倒是滋润了她。那些日子,真同林子里的岁月不同,林子里是阴气大过怨气,沙漠里是怨气大过阴气。 于是,在不知道落在沙漠里的第几天,或者说第几年。她终于因为吸食怨念太过,本以为如常地从沙土里钻出来,却嘶吼出了声鹤唳。 再看自己通身,哪里还是黑烟,皆是羽毛。阿阴蓦的想起了那些死去男子变成的阴摩罗鬼模样,她不断嚎叫,要立刻找到一方泉水照照自己的脸。 万幸。 她从未如此感念自己不是人,因而没有人脸鸟身。许是阴摩罗鬼一类自打出现便有化鸟定律,她也难免。再看看水中倒影,通身灰黑色羽毛满布,细颈细脚,尾有飞羽,尚且算不上丑陋。 后来,加上她在罗刹学会了幻化人身,于是便有了三种形态可现,甚是满足。 长安城郊外近日人人口中传的流言便是:般若寺来了个新香客,模样身段皆是一绝,有祸乱朝野之姿。且住持特地命了最中意的弟子——竺寒小师父为她讲经。 只眼下禅房里,主人公满脸笑意,柔声细语。小师父面目深沉,眉眼微皱。 “你怎又来?”他质问。 阿阴不急不躁,把手里装着兔子骨灰的檀木盒递过。 “你师父已经为它超度过,命你给放到架子上。” 竺寒忍着接过,转身举起了手,放在架子高处。海青宽大,阿阴自背后看不清他腰身,不知道里面藏着什么样的身体。大抵不过好生劲瘦,细腰宽臀。 他回眸,满目认真:“这里面当真有那只兔子的骨灰?” 她今日大清早朝山进香,同住持讲寺中有位竺寒小师父,曾救过她养的兔宠。如今兔子阳寿已尽,特地来求住持超度,再听听小师父为它讲经。 阿阴淡笑,可即便她做温婉状,竺寒仍觉得,尽是妩媚妖娆之态。 “当真有。我绝不会诓你,观澄。” 眼睛,无论何时都骗不了人。当你考究一个人是否撒谎之时,就要盯住那双眼,有分毫的躲闪波动,便都是不纯。 可她没有。 他信了。 “竺寒。”他非要作无用纠正,终归她也不会听是了。 打坐在蒲团上,微低着头避开她目光,声音平稳问:“施主想听哪类经法?” 阿阴又噗嗤地笑了,她整个人凑过去趴在他身上,呼吸相交。贪婪的嗅他一身檀香,“我的观澄,你真当我是来听佛法?我呀,我是为了见你。” 他狼狈躲闪,现下窗户都支开着,寺中人来人往,说不定何时就过去了人,把室内旖旎记入眼中。 “施主,请回。”语气决绝。 她默默坐回自己那方蒲团,眉眼染上了哀伤,闷闷开口:“唉,又教我回。我这次可还没碰到你皮肉,就回了,那岂不是很难过?” 竺寒当真不懂,她这话里毫无逻辑可言。起了身,背对着她道:“出家人有戒在身,你切莫要来招惹我。” 阿阴不解,“我知你有戒,可你的师兄师叔都在我的酒肆喝酒吃肉,那不也是破戒?若你想做和尚,同我欢好后再受戒就好,亦不是甚么大事。” 小和尚被她说的脸又红起来,“谁要同你欢好?” 下意识的愤怒反驳后,解释道:“师兄师叔破戒,是他们心中无佛。我心中有佛,得佛祖眷顾,世人皆可损梵行,独我不能。” 他已濒临临界,只觉得平日里师父教导的平心静气再不作数,满心的年少气盛涌现,他仿佛成了个俗人。也因在寺庙十九载,又何曾有人明知寺中皆是僧人还非要触碰? 只她一个。 她不是人,是鬼,不分善恶是非。 行为处事只遵“心之所向”四字。 “观澄,你不爱我?” “佛祖爱世人,我也爱世人。” “那便是爱我,如今我算人。” …… 他沉默望向窗外,看山雀飞过,叽喳叫嚷。下一秒,骤然落地,仿佛被人袭击,悄然殒命。 竺寒临出屋子前,阿阴问道:“那你当年作甚的给我讲故事?” 答:“普度众生。” 鞋履轻便,小和尚走路无声,已然离开。 药叉从屋脊上爬下来,倒吊着嬉笑:“又碰钉子了?小阿阴。” “滚。” 她一时间竟有些悲伤,从心底渲染喷洒,仿佛随时欲破出喉咙。 “野兔也白抓咯,可惜被化成了灰,你可真坏。” 阿阴强咬着牙,“你刚刚不也伤了山雀?彼此彼此。” 下一秒化成一溜烟,穿行无阻,回到了林子棺椁里。 药叉同样行动迅疾,追着她讲那些无用道理:“他当年只是个不经世事的小和尚,见你是个可怜鬼,又出不去林子,才同你理佛法。只你真真痴傻,太过作数,还要同和尚讲爱与欢好,可真不要脸。” 阿阴一言不发,钻进棺椁,盖严了棺盖,也不去反驳他。这倒让药叉有些不好意思,他们俩惯是互相打骂的,如今这般光景,他心中也不好受。 默默躲在背阴处,摸着土地,试图搜寻搜寻这片林子下面有没有墓穴,可以一盗。 其实,阿阴已经许久没回这里了。 她最近一直都在认真学习做人,见长安城里各色的女人,记下她们的仪态习惯…… 许久,见她还不出来,药叉把这块地都已经摸了个遍,忍不住踹了踹棺木。 “差不多便止住。阎王那边的阴书你还没回,我是觉着你开罪阴司着实没必要,善意提醒罢了。” 棺椁里声音有些闷,“要你管,我做了鬼差第一个抓你,按着你过奈何桥。” 药叉笑的难听,“嘁,你是气所化,我便不是?还想抓我,便是你化作厉鬼了我也不会。” 阴司鬼差,抓的都是凡人死后化成窜逃的鬼,带到地下受审。而他们这种无实体所化的,便不受管束,只要不作恶,谢必安和范无救便不会理你。 “哟,合着您也曾是鬼界之光啊?药叉大人。”阿阴刻意嘲讽。 “比不得比不得。”药叉兀自动手推开棺盖,“您可是几近灭族的阴摩罗,比我稀罕多了,阎王爷现下求贤若渴。” 阿阴被他拽着往地府去,满脸丧气。 “还不是黑白无常管辖长安地界,事务太多,嚷嚷着要添新人。我若当这个鬼差,少不得被他们二人压榨欺凌。” 药叉确是待她真心,盼她得善果。做鬼差虽是苦事,却可得阴司庇护,定是利大于弊。 “阿阴,你需得从另一个角度来想。你若做长安城的鬼差,可同阎王主动承了郊外这片的辖权,恰好谢必安洁癖,最不喜长安城外寒酸村落。可你便能时常见着竺寒了。他年纪也已不小,今后免不了要为死人办法事……” 阿阴拍他凶煞丑陋的面庞,笑意涌现,“小药叉,我从没这般觉得你声音动听、相貌俊朗。” 药叉:“滚。” “好嘞。”她化烟穿行,步伐轻快,仿佛巴不得立马上任。 你看这凡尘俗世,不论人鬼,都极易为爱变作痴女,无法自拔。 作者有话要说: 白无常,名谢必安。 黑无常,名范无救。 第5章 盛唐篇·竺寒(伍) 阴历七月十四日夜,长安城外盂兰村办傩祭驱鬼。 阿阴刚上任鬼差不久,日日忙的昏天黑地。中元将至,百鬼雀跃,地府里不太平,就连地狱的那些厉鬼都日日嘶吼得她睡不好觉。 而明日就是中元节,今夜村民办傩祭,她着一身幽幽蓝衫,站在远处看人群繁闹,各式凶煞面具交互,村民齐舞。有孩童哭叫声,混着大人们的欢笑,刺耳恼人。又不应该说是恼“人”,恼的是她这个鬼。 阿阴盯着那个哭得最大声的孩童,眼珠一转,告诉他“再装哭便唤姑获来抓了你”,那小孩果然安静下来,趴在母亲怀里不做声。 这下她倒是笑了,可谓是这几日头回笑。也不知道这举动是好是坏,只是觉得顺意,便想笑。看了会热闹,开始继续去找村子里刚死之人的魂魄。 人死后初初做鬼,往往还当自己是人,总想着回家,着实有些憨傻。 一转身,算得上是蓦然回首灯火阑珊处,熙攘热闹之中,着靛蓝色海青的小和尚双手合十,带着淡笑迎面走来。 那瞬间,阿阴仿佛觉得心头有热流涌动。 他今日披了件袈裟,灰黑色,浑身皆是她的颜色。 迎上了去,对上他错愕眼神,才知他竟没看到她。 “观澄。” 竺寒低头,“是竺寒。” 无碍,她听不进心里去。 “他们办傩祭,也请了你?” 竺寒目光扫了周围,见她举止礼貌有分寸,便也耐心回应:“盂兰村前些日子接连死了好些人,家人皆称生了怪病,故而今夜办祭,师父派我下山前来观摩。” 她淡笑着戳穿,“不是怪病,说是恶鬼索命。且也不是观摩,是村民想请个高僧镇住我们这些鬼怪。观澄,真真是出家人不打诳语呀,你好生会避重就轻。” 小和尚头低的愈深,不知如何作答。 阿阴凑的愈近,提着精神开口逗他:“可他们不知,你这位高僧,只我这一个鬼便已招架不住。” 周围有人投来奇怪目光,竺寒赶紧退后两步,拉开距离,生怕她再做出什么过分举动。 “阿阴施主,村民正在驱鬼,你还是离得远些才好。小僧先走一步。” 阿阴立在原地,见他匆匆走远的背影,愈加远离。他心中皆是佛法礼义,有明灯照亮,可他那份信,真得值得他去信吗? 只下过两次山的小和尚,哪里知道世间百态,人心复杂。将做的却是普度众生这般经天纬地的大事,他当真能吗? 许是他从未想过这些,可她已替他想过。 阿阴不懂爱,只觉得自己当初那般寂寞之时,得他理睬,她便要永生不忘。 也永生不放。 既讲普度众生,且先度度她这个俗世中的可怜鬼罢。 一舞作罢,台子又上了群人,顶着红黑相间的面具,开始另一出傩戏。 他们这些人不人鬼不鬼的动作,似是驱鬼,又是怕鬼。这般的摆弄一夜,不过是图个心里安慰,于他们这些真正的鬼来说,又有何的用处呢? 驱鬼驱鬼,人手里拿着张剪纸烧掉,便说是驱了,她看的只想笑。 可心头莫名哀伤,倒也笑不出来。 悄然站在认真抬头看戏的小和尚身边,阿阴发现,他无论做甚的事情,都是认真至极。就连当初给她一只鬼讲故事,眉目也是满分真挚的。 “傩祭不过是凡人走马观花的仪式,没有任何一只真正的鬼会畏惧。相反你可知道,他们新死之亲人的鬼魂,最怕火焰,现下正四散着躲避。明明逃开阴差就是为了回来再看一眼亲人,可‘驱赶’他们的也是这些人。” 竺寒紧绷的冷峻面庞有些崩塌,从未有人告知过他这些。他不知道该不该相信阿阴所说,可他又记得,她说“从不诓他”。 阿阴语气凄冷,同他一起望向台子,“他们的面具,说是照着鬼画的,可你看我,他们画的像么?” 其实倒也像,像的不过是药叉那种鬼罢了。 “鬼神鬼神,明明并列而道,鬼在前神在后。可人们只敬神不敬鬼,这是哪般的道理。你初遇我之时,听闻我是鬼,不也是不理?在你之前,不知路过多少个口中道众生平等的僧人,却也无人愿理会我。” “观澄,你不一样。” 他喉咙有些哽咽,眉头皱紧,内心仿佛两股藤在纠缠,死咬不放。许久才开口:“按你所说,僧人之中大抵也有分别。我遵佛道,诵经书,佛祖说众生平等,我便遵众生平等。且心宽才会自在,你道不必过于怨怪,把自己拘于那些。” 阿阴扯了个笑,“怎会怨怪呢?见了你,就好似山水相逢,阴阳相合,我只觉得这俗世都满是清澄,再好不过。” 你看,如今我都想做个人了。 庆幸她此番话语含蓄,竺寒手掌向胸前靠了靠,挡住莫名加速跳动的心脏,缄默不语。 女生幽咽婉转,带着妖气,却说着最平淡的道理:“盘古开天地,世间破除混沌,倒是好事。可也开始分了阶级,人间有富人穷苦,官人百姓,天上地下便有神鬼。神庇佑世人,高高在上俊秀不凡;鬼则被世人臆想作恶,样貌丑陋凶神恶煞。你的佛可给你讲过这些?鬼中也有修上天的修罗,成了你尊崇的神佛之一。那你又知阎王判官?他们做的事倒是与你所做有些相同——普度众鬼。” “阎摩罗、魏征、钟馗、陆之道、崔珏,哪个不是生前行善事得善果的。却留在了地府,你可想过缘由?” 她话不说透,点到即止,引观澄心痒疑惑,不得解。 “观澄,其实我今日一点也不开心。中元将至,明日百鬼夜行,大抵等同于你们人中的上元佳节。哪只鬼都是开心的,我也同样。可这些村民却在前一日办傩祭,驱鬼,你心中有众生,倒也为我们鬼想想,我们便不难过的吗?” “即便不为我们,那那些刚死之人呢?” “世人皆艳羡成佛成神,可大多死后化鬼。是不争事实,却又都不愿接受,可笑至极。” “村子里接连死的人皆是因病去世,大夫诊不出治不好,便归结到我们身上。也是,总要有人担这个挑子。” “观澄,今日我先走,不等你赶。那两只鬼将将要被你们的火把烤死,范无救又要嘲我做事散漫。” “你若爱听我讲故事,我今后定会多讲给你听。” 讲鬼界的故事,定不比人间百态甘甜分毫。 竺寒始终怔愣,一言不发。口中却紧咬着牙,听她一腔幽幽心事,在喧嚣之处独自清冷凄凉。 听她说要走,他也不语,待反应过来蓦的转头,那蓝衫女子早已不见。他记得,上次她生气之时,眼睛便有些黑中带蓝,今日竟也穿了蓝衫,同样好看。 是诡谲空灵的生死之美。 当晚,回到般若寺已近深夜。寺里寂静无声,因僧人都已入睡,大殿佛像前空无一人。 竺寒换上支新蜡点好,又敬了香,跪在大殿前的蒲团上。 他双眸仍旧真挚清澈,问他的佛祖:“观澄不解,世人为何不容鬼怪?” 木鱼声响,小僧不困也不倦,经书念整夜,求佛陀为他解惑。 迷迷茫茫之中,又觉得眼前有佛光将近,佛祖金口开合,声音肃穆洪亮:观澄,你近日定未用心礼佛,竟也心思飘忽,被鬼女蛊惑。 佛前的人骤然清醒,瞪大双眼,浑身如处寒冬腊月,心跳快的不像话,伏在蒲团上冷汗直流。 他的佛,在中元前夜,苛责了他。 他的法,解释不通世人之举,又谈何普度二字。 作者有话要说: 1.傩(nuó)祭:驱鬼祈福的祭祀活动。 2.阎摩罗,即阎王。 3.四大判官:魏征、钟馗、陆之道、崔珏(júe) 没下过山的小和尚永远不会怀疑自己信仰的佛,那下过山的呢?见过鬼的呢? 第6章 盛唐篇·竺寒(陆) 次日清早,长安城郊外最貌美的女子又朝山进香,住持感念她诚心向佛,唤了弟子带她到禅房讲经。 对人人都如清风拂面的竺寒小师父现下阴沉个脸,抿嘴不语。 阿阴把油纸伞立在门边,一眼看破他心中所想,“你是否思忖着,如今阳光正盛,我怎的日日行动自如?” 竺寒皱眉,背过身去为她看茶。 “你不回答,我也知道。我现下不是普通的鬼,自然行动便利些,不过是夜里多吃几个人的事罢了。” 见他端着茶定住,满脸震惊,她又无骨般地扶着桌子笑。 “这下我是诓你的。人肉血淋淋,我吃那个作甚。” 竺寒忍不住问,“那可会吸人精气?” 阿阴接过茶,嘬了小口,唇瓣留香,又被润的水灵灵的。娓娓答道:“你可是看那些民间话本子了?人气至刚至阳,鬼只喜欢阴气,吸你们作甚?真是无赖之词,又往我们鬼身上扯。” 对上她调笑目光,竺寒躲了躲,拿了本经书给她讲。声音厚重,是异于同龄人的那般老成,亦或是说故作老成,但她却喜欢的很。 蓦的脆生生开口打断,“观澄,你可喜欢我的声音?” 他差点脱口而出“不喜”。可想起不打诳语的训诫,低头看书,继续讲经,彻底忽视了她的问题。 阿阴便没再出声打断。 待小僧讲完,修长十指扣上经书,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她照着样子做,回礼给他,可眼睛盯着的却是他一张俊脸。眼看着人要走,她赶紧提了伞跟上,把他叫住。 “观澄,今日是中元节。” 又是背影,站定在原地,不回头。只有声音传来:“寺中会诵经到亥时,为逝去亡者超度。” 阿阴发出邀请,“百鬼夜行,也是自亥时开始。我想带你同去,你可愿意?” “多谢施主好意,小僧不得去。” “我在寺门外等你,亥时,你不来我便不走。” 只留下一句话,便立刻没了身影,他回头,只见幽深长廊,空无一人。 次次皆是这般,留小僧长叹。 阿阴把最后一只叛逃的厉鬼抓回地府阴司,得也打算去鬼市凑热闹的阎王爷道一声“中元安乐”,她草草做了个礼回过去。眼看着距离亥时还有一刻,她身上都是十八层炼狱里那些厉鬼的腥臭味,还是决定换身衣裳。 今日凡人皆会趁亥时之前去河边放灯,祈求昨日被他们火把烧了的先人庇护。阿阴钻进了家裁衣铺子,选了身最贵的红衫换上,兀自脱着衣服,也不顾药叉就在旁边。都是鬼么,在乎这些作甚的,何况她这身躯也是变的,倒不必像凡间女子那般忸怩小气。 药叉嘴里给她念叨着人是如何一步步接触相爱的,他活的更久,俗世故事见的不少,说起来头头是道:要先进行轻微的身体触碰,再一步步接近,接近…… 阿阴鲜少穿红色,她最爱蓝灰,看着现下身上的衣服有些不适。嘴里回应他:“已然触碰过,我舔过他的手掌心,吃过他的汗珠。” 药叉面目愈加扭曲,“你脑子被榔头敲过罢。要牵手,牵手才是正经人做的,你那是胡玉楼里的勾当。孺子不可教也。” 她记在心上,看着马上到亥时,急着走。按住那小兽身形的药叉,从他腹部掏出了锭银子,放在柜子上。不理药叉叫嚷着“快些把欠我的钱换上”,化烟穿行,迅速到了寺庙。又因为走的太急,直接钻进了门,有些尴尬地又钻回去,变成人身,在寺门外等候。 亥时钟声敲响,她满心雀跃:要出来了。 扒在高墙上,看着远处僧人从大殿鱼贯而出,仔细寻找着那个心心念念的身影。他在最后出来,跟着住持,也就是他的师父,两人停在殿门外,又说了几句。随后,竺寒行礼拜别,却不是向寺庙门口走去,那方向显然是要回寮房。 阿阴笑脸落下,有些绷住。转瞬却又笑起来,她心下了然,他若是听她的话乖乖出来了,他还是观澄么。 悄然变作烟跟上,待到转进无人长廊,熟悉的撩人女声开口:“小和尚……寺门外好冷呀……” 那烟显然贴在他身上,背后凉了大片。竺寒站定,有些生硬道:“不是已经拒过你?” 她委屈兮兮:“我不知道呀,痴等了许久。不讲你也感受得到,浑身冰冷呢。” 竺寒那时不知,她浑身本就是冰的。 “阿阴……施主,小僧去不得,还请回罢。” 看着没人,她赶紧化为人身,成型的那一秒,还是贴在他身上的。两团绵软糊着他劲瘦的背,软硬相交,好不奇妙。 竺寒使了力挣脱,阿阴却骤然倒地。他有些惊,低头看她,今日是张扬红衫,衬她明眸皓齿。 而她不管自己正倒在地上,扯他布衣衣摆,眼神恳求:“求求你……观澄……陪我去罢……” “我们的中元节同你们上元节一样热闹,却也有不同,我想带你见见。一年只有这一日,错过了便不再。” “百鬼皆是好鬼,我今日抓了好多恶鬼已经下了炼狱。你陪我去,我日后便给他们讲讲佛法……” 见他眉目些许动容,阿阴再加把劲。 “你长这么大,也没下过几次山罢。住持教你普度众生,可不见众生,又怎知众生?更遑论度了。我带你见见,也是为了你心中的佛。” 眼神单纯恳切,做的却是勾引小和尚破般若寺规矩,夜里私自出行的逾矩之事。 而他皱着眉,双手将将合不住,有些两难地看她,心中那两股藤又在死咬着缠。阿阴觉得他犹豫表情实在可爱,还要抿嘴咬着下唇忍住笑意,努力再挤出来那么两滴泪含在眼眶。 静默,静默,随后仿佛暗地里敲了一声锣,宣告小和尚就此彻底心软,她爬起身,还没等站直,拉起竺寒一只手腕就跑。 亥时刚过,般若寺众僧回房,长廊里只有一僧一鬼朝着寺门跑去。竺寒也不知,自己为何要同她一起跑,可脚下就是停不住。夏末了,风有那么一些凉,他身上海青染了寒意随风兜荡,目之所及就是她精雕细刻的面庞。 檀口微张,喘着气,发丝垂在脸侧飘摇萦绕。那双眼睛有光,朝着寺门坚定不移。向下看,便是被她攥住的手,有些烫,又有些凉。 出了寺,红衫女子转身使力,合上了门,仿佛这样,她的小和尚就再回不去。 阿阴伏在门上,心跳同样加速,低喘,偷笑。 寂静山巅,竺寒稳了稳呼吸,在她背后开口:“你力气倒是大的很。” 她闻声转身,脸上仍是娇艳笑容,歪着头道:“是呀,我的观澄。抱起你也是不费事的。” 小和尚严肃的脸染上红晕,默默转身向山下走去,仿佛默许与她同去看百鬼夜行。他绝不回头,这般就不必顾虑回去会如何、明日会如何、师父会如何……那些佛偈暂时抛之身后,因他现在满脑子都是:今夜风好凉,阿阴抓过他的手,也好凉。 可心间,又炽热。 月光下,美人娇俏,言语之间流转情丝,如同般若寺后院的千瓣莲幽然绽放。 “蠢和尚,待你走着到长安城,鬼市都要被搬空了呀。” 她跑上前,扯他又要胸前合十的掌。两掌相握,僧侣女子,一阴一阳,随着山间的风疾行起来。身侧乌压压的夜色掠过,是阴摩罗鬼带着人在穿行。 向着——长安。 作者有话要说: 1.胡玉楼:长安著名的声色场所,男人的天堂。 2.佛偈(jì):佛家警言。 第7章 盛唐篇·竺寒(柒) 立在城门前,竺寒眼神怔愣,为目之所及的场景错愕。长安城城门大开,自城门外就已经摆了不少摊位,延伸整条朱雀大街。 摊位前的,自然不是人,是各式的鬼。有一缕烟状的,有鸟兽形的,也有如药叉那种怪异丑陋的。大抵就这三种类别,阿阴一般的人,倒是也有,却极少,且长得远不及她。 阿阴面对着他解释道:“阎王也在研究鬼幻化人身之法。现下大多还是鸟兽状,或是人不人鬼不鬼的,但绝不会伤人,你不要怕。” 人对于鬼的刻板印象无外乎是吃人心肺,吸人精气,可阿阴都已经在他面前否定过。他现下倒也不能说完全无畏,只是惊大于怕。 不知怎的,就说了句:“我信你。” 两人相对,阿阴蓦的提了袖子遮住了脸。红纱金光下,她有些脸红,一口白牙咬住娇嫩下唇,嘴里小声啐着:“蠢观澄,你怔盯着我说信我,可是在勾引我?” 他又双手合十,低了头,“并无此意。” 阿阴扇了扇风,试图拉他的手继续走,却被他合掌婉拒。她倒也不急,反正今日也抓过了他的手,滑嫩嫩,又带着层薄茧,甚是好摸。 “你跟住我咯,若是被艳鬼拐跑,我可不保你守戒。你知艳鬼是作甚的?” 他点头,跟的紧了些,没作言语。 “现下你看到的有我这般后天形成的鬼,也有人死之后化的。地府里孟婆汤供不应求,判官的生死簿也写到手软,今日中元,孟婆和崔判可还没落清闲。因而这些刚死的就能跑出来逛逛。” 竺寒还看到了两个见过几面的村民,正凑在摊位前拿身上的平安结换一盏灯笼。目光对视,同他颔首,估计以为竺寒小师父也已仙去。 “他们卖的无外乎就是你们人的那些东西,价钱还离谱着,也就鬼才傻呆呆去买。” 竺寒终于开口:“你不也是鬼?” 她凑近,张口对他吐气,“我哪里是普通的鬼?” 小和尚又退了步,状似无意地到处看看,然后再偏头问她:“那有甚的稀奇物什?” 见他有了兴致,阿阴也不再试图拉他的手,扯着海青袖口穿过“人”群。边走边道:“我呀,带你去药叉那里。他惯是会偷盗的,每年都会拿忘川水来卖。” 他任她扯着,眉眼认真,用心听她讲的每一句话。 “忘川水?” “是熬孟婆汤的原料之一,取自忘川河。” 说着到了个摆设最豪华的摊位,摊子前坐了个有些丑陋凶煞的绿皮鬼,倒说不出来像什么动物。礼数要作,竺寒合掌颔首。 药叉本来要出口的嘲讽话活生生憋了回去,这倒不是伸手不打笑脸人,而是伸手不打有礼人。他破天荒的恭敬道了句:“小师父。” 阿阴嘁了一声,也不理他,拿了两小杯忘川水,递给了竺寒一杯。 那绿皮鬼立马急了,爬到了摊位上,“阴摩罗我说你可不要欺鬼太甚,欠我……” 没等他讲完,阿阴把自己手里那杯让竺寒拿住,伸手捂了药叉的嘴。冷笑道:“我可是知道你的藏宝箱在哪,给我注意着分寸,嗯?否则我都帮你送到阎王爷那儿。” 然后松开了手,拍他坑坑洼洼的脸,“姐姐先走一步。” 竺寒暗为她欢脱举动笑了笑,双手各握着一杯忘川水。她走得快,他小碎步跟着,生怕杯里的水洒出来。忍不住叫:“阿阴,你慢些,慢些。” 阿阴骤然停下,小和尚闷头撞上了她背后,两个杯子中的水被撞起,却又顺着落回了杯盏中,一滴不少。 可他无暇顾及,因面前女子调笑的眼神正盯着他,仿佛要把他看出个洞。 “小观澄,你刚刚唤我甚么?” 他低头,递过一杯忘川水给她,双唇紧闭,绝不开腔。心里恨不得忘却掉刚刚情急之下唤的那句。 两人就这么立在群鬼攒动的朱雀大街,一动不动。 终究是阿阴先屈服,屈服于他的无边沉默。她接过,在他面前晃了晃,娓娓道来:“忘川水是不会洒的。且你知道,它没有孟婆汤那般大的功效,因而喝下了只会忘却一刻钟的事情……” 没待她说完,小和尚抬着她手里那杯,递到她嘴边。 开口是生涩地霸道:“你,喝掉。” 阿阴垂眸,乖顺喝下去。再抬头时,怔愣了下,接着迷茫道:“怎么走过了?我不是说带你去药叉的摊位。” 竺寒眉目纠结,吞吐着问:“你,你当真忘了?” “忘了何事?” “称呼。” “哪般称呼?” “刚刚,刚刚我唤的称呼。” “你唤了何?” 小和尚压低了声音,瓮声道:“阿阴。” 她咯咯发笑,灯火通明之中,别有一番撩人滋味。那笑声张扬、坦荡,不加修饰也不加掩饰,凑在他耳边柔媚道:“阿阴在,在观澄身边。” 他霎时间只觉得脑袋里隆的一声,脸皮染上层厚厚的红。他真是蠢笨,应该想得到她从未做过人,自然不同于那些需要过奈何桥饮孟婆汤的凡人之鬼魂,喝忘川水更不会忘记任何事,只是在戏弄他罢了。 只他信,还被引着往出说。 手里另一杯丝毫未动,塞回阿阴手中。现下倒有些像是被戏弄的女子,带着些薄怒,更多的是羞,向反方向走去。 小和尚见了鬼界百态,现下决定要回寺庙,谁也拦不住。 许是应除了那个鬼。 阿阴扔了喝光的杯子,手里拿着他未动的,追了上去。边走边解释,“观澄,是我的错,不该戏弄你。但你那模样真真惹人怜爱,我一时邪念上头,实是不该。待我明日去般若寺找你,再听听经法,便知悔悟。” “惹人怜爱难道不是用来形容女子之词?”他闷闷出口纠正,又加上了句:“你还说绝不诓我。” 他步履不停,她仍旧追着,“我说不诓你,便就是不诓你,正经事上绝不同你说一句假话。现下这些,不叫诓。” 走的有些快,竺寒气息急促,“那叫甚?” 阿阴见他愿意同她交谈,便知道是好兆头,声音又变得娇俏起来:“叫情/趣。” 小和尚脸上的红就没下去过,深呼吸一口气,心里后悔同她出来。可更恨的是自己心软,为她虚假眼泪而动容。他不再说话,闷头往城外走,阿阴也收了声跟着,两人就这样在闹市中疾走,直到出了城门。 看着他脸上气呼呼的模样,阿阴却觉得,心里愈发畅快。她憋住了笑声,嘴角可是扬着的,暗道:真是个脸皮薄的小和尚。 扯着他进了林子,现下百鬼都在长安热闹,林子里空无一人。有几个起了晚的墓鬼幽幽往长安赶,竺寒看到,先未挣脱她手,指着那几个墓鬼道:“这青色的火焰,也是鬼?” 阿阴点头,“墓鬼,一个墓里化出来好多个。” 他皱眉,“我当年头回下山,便是被它们戏弄着迷了路。” 红衫女子同样认真皱眉,对着那几个墓鬼甩了甩袖子,几团青色火焰哀叫了声后平地消失。她又换上明媚笑容待他,“教他们欺负你。” 竺寒又叹气,“你可是把他们杀了?” 阿阴忍不住笑,现下恨不得捏上他的脸蛋,再狠狠地亲上几口,“我把他们送到阴司,婆婆正愁缺人手呢。” 她一步步凑近,小和尚一步步后退,直到退无可退靠在了颗大树上,头仍旧向后靠着。 “你……” “你别动,也别躲。观澄……” “你要作甚?” 月光皎洁,透过簌簌作响的叶,照下来几缕光。那世间最纯最善的人儿啊,就在她眼前。他五官精致,定是佛祖亲自为他雕化,双眼是凡尘多情,爱世人,那就一定也爱阿阴。掌心合十,仿佛这样就能隔得开她这个靠近的阴摩罗鬼。 皆是妄想。 夜月刚好,风也刚好,她觉得内心深处有那么一种叫欲的东西在嘶吼、破笼。 阿阴凑上前,踮起脚勾住他肩膀,嘶声开口:“观澄……教我亲下……求你。” 这里太过宁静,声音清楚至极。 他错愕,仿佛对于入耳的话难以置信:“嗯?” 霎那间,她捧着那剃了干净的头,指尖仍能触及细微的茬。不顾他瞪大的眼,她真诚,她先闭眼。是长安城内城外最主动的姑娘,涂了口脂的红唇送上。 四瓣相合,带着她口中的淡淡香气,送到了他嘴边。而他满身的檀香气萦绕在两人周身,阿阴从未离他那般近,从未感觉过吸气呼气间皆是檀香,甚是好闻。 小和尚太过震惊,他甚至没懂她说的“教我亲下”是什么意思,下一秒却感觉到了柔软。大抵比寺庙里的蒲团还软,就在他口边。还有湿润的软舌伸出,一点点描绘他唇形。眼前妖媚女子轻闭双眸,他却看得出,双眼此刻一定是真挚用心的,正如他次次望向佛祖那般。 他闭眼了。 只一瞬,又受惊般的赶紧睁开,仿佛再多闭那么一会,他的佛就会出来苛责。 他心跳很快,很快,因两人贴的太紧,他仍在合十的手碰上胸前,更加强烈地感觉到那悸动。 应庆幸此时夜深,无人无鬼在林中,看不到这树下张扬红衫女与矜持玄衣僧的紧密厮缠。 软舌舔舐了个遍,未敢探入。是最最小心翼翼的浅尝辄止,她本是最热烈直接的,此时却怕惊到她心尖上的小和尚。 终于,是她放开了他。一定是她力气太大,才让自己挣脱不开,竺寒心里如是想。 她笑容愈加浓烈,嘴唇上挂着点点晶光,“你不躲我,就是欢喜的。” 他双手有些抖,合十的掌摆好,师父说每每合十,心中便有佛。可现下,他的佛呢? 他的佛不见了。 他闭目,喃喃念起《律藏》,却到了第二句就记不起。再换《心经》,还是磕磕绊绊。身体里,只有心脏跳动的像要跑出来一般,证明他此刻存在,亦不是梦中。 阿阴扯他手臂,“没甚么的,这就是人间事,再寻常不过的人间事。” “小和尚要度众生,却也不懂不知众生。” “众生做此等快乐事,还需要你度吗?” 她未说,世间还有更快活之事,如若你愿意,我都同你做。 第8章 盛唐篇·竺寒(捌) 两人无话,阿阴拉起还在闷头试图想起经文的小和尚,嗖的两下,便到了般若寺门口。 他刻意避她目光,是再明显不过的躲闪。阿阴也不气,递过了那杯忘川水,“我一直拿着,大抵是冥冥之中觉得自会用上。观澄,你要不要喝?” 竺寒看过来,似是有些想要尝试。她看破却不说破,递得愈近。 小和尚太过单纯,赤诚着问:“当真忘得掉?” 她望着那双眼,不忍再诓他,只说“一试便知”。 见他犹豫,阿阴抓着海青袖口,又传到了他的寮房。 “无人知道你夜出过,哪怕有人问起,说出去解手便好。” “我走了,你要记得梦我。” 竺寒不理她孟浪言语,背过身去,也不道别。当属般若寺最无礼的小和尚,却也是刚刚被“轻薄”的小和尚。 见着人走了,他伸手向后,摸了摸自己那处被她捧过的头,仿佛触感仍在。手里的忘川水仍旧滚滚,竺寒举起,凑到嘴边想要一饮而尽。可入口一半,又猛的止住。那水蹭过他干净下颌,剩下的又回到杯子里。 绘着灵异图纹的茶杯,被放在了桌上。 他不再喝了。 心里很乱,两股藤缠的愈发紧,勒的他心脏在夹缝中跳动。脑袋里一团混浆,他甚至不知从何处捋起。今夜,小和尚不去大殿,不拜佛像,他自知罪孽已铸,无颜面见。 躺下后,又想:佛祖会原谅他吗? 一夜无梦,更不必说梦中有没有阿阴。 他起得更早,最先发现:昨夜放在桌子上的杯子仍在,剩下的半杯忘川水却不见。 直到确定,水真真切切消失掉,他默默把那杯盏放在了架子上。 没去禅堂,先去了大殿。香也不点,扑通跪得干脆,行大礼叩拜,心道:观澄有罪。 木鱼也不敲,就那般跪着默诵《八十八佛大忏悔文》。内心深处,也有个声音在问,阿阴说世人亲吻是再寻常不过的快乐事,他当时似乎也是不厌恶的,那为何佛法不容?又为何于僧人是戒。 说不得,说不得。只知道眼前已然破戒,要忏悔,忏的、悔的,皆是破戒二字。 绝不是昨夜同阿阴亲吻。 真情哪里是罪责? 住持手拿禅杖入了殿门,寺庙里早起出来打扫的小沙弥也开始行动,发出扫帚拂地的沙沙声响。第一个质问竺寒的,不是佛祖,是师父。 “昨夜亥时一刻,你可在寮房?” 他仍旧伏在蒲团上,背绷得很直,整个人是僵的。 声音有些哑,如实道:“未在。” 住持声音严肃,“可是去解手?” “并未。” 禅杖提起,又砸在地上,好大一声“咚”,便像昨日竺寒心脏跳动那般巨响。 “私自出寺,你可知错?” “知。”他答完,有些哽咽道:“观澄犯下了错,师父可会谅我?佛祖可会谅我?” 住持提着禅杖上前,双手握住,杖尾打在伏地的竺寒背上。声音无比痛心:“为何要犯错?师父谅你,佛祖那里却记下了你。” 他闷哼,忍住了叫,默默承受。 又一杖打在身上,“你抬头望面前的佛,他正看着你,无论你走到何处,他都庇佑着你。可你,怎能辜负他的佛心,做出违矩之事?” 连着十杖打下,殿门外已经聚集了好些小沙弥看着,不解缘由,自也不敢问。 蓝色海青下,是青紫打痕斑驳的背。要庆幸住持年纪已大,杖下又是他最小且最寄与厚望的弟子,只使了八成力。 竺寒得以喘息缓解,身体趴伏着,头却扭了过去,双唇发白,额间汗水满布,将将看着住持的金色衣摆。 他语气固执,问:“佛祖便从未犯过错?” 住持大怒,又抡起了杖打下去,边打边气极地训斥:“孽徒,满口胡言!佛祖面前,竟说这般放荡之词。可是般若寺外风光过盛,你已然迷了心智!” “为师痛心,痛心至极……” 世人皆不完美,但佛祖完美,又或是尊佛的弟子臆想他完美。因而,又哪里容得佛祖被置喙? 庆幸几个师叔赶来,拉开了住持。老和尚气的不轻,上气不接下气,赶紧被搀到寮房休息。外面看热闹的小沙弥皆被罚了抄经,四散去。 大殿又恢复安静,只受伤的竺寒仍旧一动不动。他仿佛被施了咒,静止了。可无人知道,他心中所想、所结。 第一次,他主动想见见阿阴。 可他绝不会去找她,只等她今日是否会来寺中,不来也好。来了,便给他讲讲寻常人的事,再不然,寻常鬼也可。 正殿屋脊上,药叉叹气,起身亲去了阴司。 不多时,长安城郊外开始下起蒙蒙细雨。今日亦不是特殊的礼佛日,因而并没有香客选择此时上山。 可灰衫女子迎风而行,她几近同烟雨混杂在一起,身形太过纤细消瘦,被吹的有些摇晃。 油纸伞收起,立在正殿门边,竺寒已经直起身。背仍挺得板正,双手合十,眼睛却不闭,就那么怔怔地同大佛对视。 她带着青草芬芳跪在旁边,两人中间空着一个蒲团,距离似远非远,似近非近。 他知道,阿阴是亲自走来的,那青草香,以及鞋底传来的泥土味。 她也不看他,许久,妖气十足的声音与这佛光普照的大殿不符。 “观澄,我来迟了。” 他想见她不假,可那是他心间事,不说出来,就是守住的秘密。亦不说反话,就是不打诳语。因而现下她就在身边,他不理,专注望着只要闭上眼就会苛责他的佛。 “我不是告知你,说去解手就好。真是呆子。” 竺寒开口:“佛门五戒第四戒,戒妄语。” 阿阴逼问:“那你昨夜同我亲吻,又算作破第几戒?” 小和尚再平静不过:“是受你所迫,佛祖会看见。” 她忍不住转头看他,冷峻面庞丝毫不崩,仿佛是悟出了什么。 他感知到那束目光,继续讲:“师父说会谅我。佛祖记我,我便诵经忏悔,求佛祖原谅。内心实则仍有疑问,但我信,佛不会苛责我,他会度我。” 佛祖度竺寒,竺寒度世人。 他坚守了十九年的佛偈,断不会因为一朝犯错就抛下。 女声有些冷、有些怒,为他蠢、为他愚守的理而崩溃。 “那你为何不敢闭眼?佛祖当真不会苛责于你?” 竺寒咬牙,冷漠答:“与施主无关。” 好一个与她无关。 她迎风而来,带了一地泥土,又沐雨而归,满腔都是酸楚。 深夜,寮房内。竺寒背朝上卧着,桌子上燃一秉残烛,昏黄不明。 明明门窗紧闭,却有凉风入内。上了榻,化为灰衫女,轻轻撩起了小和尚的靛蓝衣襟。 那犹如刀笔凿过的背,满满的都是深紫色痕迹,仔细数,还数的过来那禅杖留下的条数。 比药更先落在背上的,是女人的泪。 此情此景教人感叹,鬼女也会为心上人受苦而哭泣。 她带了皇宫里拿的上等药,寺庙清廉,定然没有。可也真真没想到,他师父就任他伤着,丝毫不管。 难道逾矩就那么不为寺庙所容忍吗? 阿阴一边给他小心着抹药,那轻盈的手仿佛回到了当初还是团烟的状态,再没有比这更轻的了。涂完一小块,再轻轻吹两下,因他整个背滚烫的不行。 嘴里念着:“蠢观澄。你的佛祖和师父爱你,怎不来为你送药?爱你的只有我,只有被你气走的我。” “你自小便在寺庙里,这不公平。没有人生来就应是做和尚的,你没见过俗世的快活事,你没有抉择的权利。” “虽我也不是实实在在的人,可我见的比你多多了。你可知,人世间还有更亲近的事情要做,且愈加快乐。也有比念经还好听的声音,你都还没听过。” “诚然我爱你,可我也不会绑着你,更不是勾引你。从始至终,也不过是想带你看看这人世间,定然比寺庙苦活美好……” 药涂了满背,她收声,掩着胸前俯身,在他劲瘦后腰,无比虔诚地落下一吻。 仿佛这般就能让他的伤快些好起来。 靛蓝色僧衣放下,趴着的人纹丝不动。她蜷缩着窝在榻边,有些怅然若失、心绪萦绕,昏昏沉沉闭了眼。 她闭眼,他睁眼,平稳的呼吸下掩藏着万丈波涛。那双眸深不见底,宁静中带着翻覆,面色有两种情绪纠结,是暖与寒的撕缠。 很渴,一时间发不出声音,咬着口型说了句:“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末了,紧绷着的身子松散下去,又长叹一口气。因一扭头,就看到满脸疲态的女子趴伏着,呼吸延绵。 哪里是虚妄? 他从有记忆开始,便是在寺庙里。师父说,是自小被人遗弃后捡来的,再加上佛门之中讲究个缘字,便亲收了做关门弟子。 “观澄”是因为刚入夏,湖水清澄无比,当属住持一辈子所见之最。且也警示他研习佛法亦要观清澄,莫观混沌糅杂。 竺寒曾一度以为,这世上皆是清澄的。直到第一次下山,回去后第二夜,他发了整夜的高烧不退,满脑子都是林子里的鬼。还有那句嘶厉凄凉的“你给我讲故事,我很欢喜”。 脑海里又骤然浮现昨夜那句,“你不躲我,就是欢喜的”。 他欢喜吗?许是罢,不厌恶,便也可算作欢喜。 蜡烛燃烬,寮房骤然归于彻底黑暗。 有沙哑的男声对着空气问:“我开始犯错了,你欢喜了?” 作者有话要说: 讲一下药叉吧。 药叉就是夜叉,意思是迅捷,行动迅速敏捷,可以穿行。我这里结合了大势鬼的设定,因为有说法是大势鬼又名药叉。住在树林、寺庙、山谷或者无人的宫殿,喜欢享乐、贪图钱财。还有说法是,药叉是守墓人所化,因而会偷盗墓中陪葬的财宝,但大多是奸恶之人的墓。 文中药叉会是好友的存在一直陪伴阿阴,现在还是丑陋绿皮鬼,后面会让他变帅哥。 写这本也希望大家能换个角度看待鬼,不必同世俗一样过于妖魔化这个族类。改天可以再讲讲阿阴设定的来源。 第9章 盛唐篇·竺寒(玖) 竺寒醒后,阿阴已经不在了。寮房空无一人,还贴心地换了根蜡放在烛台上。他感觉背部是新透着的凉,猜想定是天亮后她为他又上了次药。 勉强起身,目光向前正好看到架子上的那个杯子,鬼怪纹样正在同他对视。想到了中元夜,他仍旧记得清楚。 原来忘川水不止对无实躯的鬼没用,对人也没用。 蓦的,兀自笑了。 换了身海青,正打算前往禅堂做早课。自远处已经听到了熟悉的《楞严经》,却被叫住了。 “师父。”做了个礼,足够温顺,全然的谦卑姿态。 住持方丈递给了他一件刚做好袈裟,他双手接过。 “观澄,下山罢。” 轻装简行入长安,去的是中郎将陈怀蒲府邸。其妹陈怀薷生了邪怔,中元刚过,偏要在家中祭鬼。陈怀蒲年纪轻轻官至四品,已足够为人所眼红,因而不便在长安城内请高僧入府,只能修书到般若寺。 靛色僧衣悄然消失在后门,休憩日陈怀蒲在家亲迎,直向竺寒行礼,为无意开罪而表示歉意。竺寒倒是不在意这些,浅笑应对。 陈怀蒲冷面端正,皮肤是长久日晒过后的黝黑,身姿挺拔,自是不凡。声音也是深沉厚重:“竺寒师父,家父殉国,家母也随着去了,祖母年迈喜静,早早搬到郊外的庄子。近些日子怀薷家门也不愿意出,甭论青天白日的还是夜里,都要祭鬼。我也是实在没了法子,才请了成善法师。” 成善法师,即住持方丈,也就是竺寒的师父。 竺寒点了点头,他下山之前住持已经同他讲过些大概。回道:“佛法自会度一切苦厄。” 话音落,仿佛有一阵凉风从他袖袍间、袈裟下窜过,带了声不太真切的妖媚嘲笑。小和尚绷紧了嘴,自是知道那是谁。 陈怀蒲带他去了后院,现下刚开始入秋,风正是凉爽脆人着,那少女香闺却门窗紧闭,好生沉闷。“吱呀”一声推开门,又被挂起来的层层厚毯遮住视线,上面绘着诡异纹样,比药叉卖忘川水的杯子上那般复杂的多。掀开了个缝,透过缝隙,见着黄衫少女娇弱背影,正跪坐在个玄色蒲团上。行的是双手合十的佛礼,拜的却是个鬼面具,还有香火果物供奉。 竺寒看着皱了眉,这是信奉阴邪之象,他只能为陈怀薷讲讲经,论论法。顶多再说一些佛陀身事,他有些担心,这迷途少女未必会听。 陈怀蒲承了手引他出去,门关上那一刻,跪着的少女倾然伏地,显然是心力衰颓之相。 后院里,落叶沙沙响的吵闹。陈怀蒲和善道:“圣人崇道,我等臣子皆知。但祖母祖上是自南北朝传承下来,全家皆潜心向佛。竺寒师父,我心自知,胞妹现下有些邪祟入体的征兆,还望您莫生嫌恶,为她诵经度化。” 竺寒合掌颔首,“阿弥陀佛。陈统领说笑了,小僧自幼听佛祖教诲,佛法普度众生,众生皆是平等,何来嫌恶一说。” 陈怀蒲同他回礼,那叶子仍在吵,竺寒便想着先支开眼前人。 “小僧想到处看看,待到酉时再行起香诵经。” “竺寒师父今日下山奔波劳累,还是先行歇息一日才好。我先回书房处理公务,您可随便唤人带路去客房。且已吩咐了厨房晚上做斋饭,到时还望师父同用。” “叨扰了。” 陈怀蒲走了。 风也停了,落叶也不动了。 竺寒甩了袖子走出亭子,需得仔仔细细的听,才能品出来那么细小的一声冷哼。 立在了墙边,一股风又围绕着他转,衬的秋日愈加凉爽。那阴风转个不停,且愈转愈快,他袈裟都要飞起来,不得不伸手去按住,有些狼狈。 此时应庆幸小和尚一根头发都没有,不然定要被吹的披头散发。 “吹的我甚是头疼,停下罢。” 他有呼风唤雨的神力,言语间,风停了。 一股烟正向空中升起,愈升愈高,将将有个女子那般高度。仿佛下一秒就要成了人形,却被打断。 “不准变人。” 小和尚声音严肃,还带着些出家人不该有的凶意。那烟嗖的又落下,一团灰黑停留在砖块铺整齐的地上,不细看还真看不出来。 脚下传来低落的女声:“哦。” 他背过身,嘴角悄然扬起,又很快放下。 阿阴不老实,席卷上他的背,要在耳边嘶声道:“你何时来的长安?我到处找不到你,好是心焦。” 竺寒无声酥麻了半个身子,冷声训斥:“下去。” “我没有弄疼你,我很轻。” 他不管,“我教你下去。” 阿阴仗着自己现下是烟,决计不听。从他背后,缠绕上脖颈,带的他又是一阵幽幽麻意,伸了手去抓,却也抓不到。她又向下,钻进海青衣襟,不待他拂上胸前,又钻出了袖口。竺寒皱眉,在身前胡乱拍打,她媚声笑,把他今日新披的袈裟当做帷帐般耍玩。 小和尚抖着身子,到处抓她也抓不到,显然是徒劳用功,阿阴笑声愈发张扬。他急了,赤着脸道:“你,收声……” 感念此时后院无人,不然定要把这刚来的高僧当成中邪更深的那位。 而这世间,有谁能让鬼界最负盛名容貌最艳的阿阴姑娘乖顺听从? 自是那个法名为观澄的竺寒小师父。 他说的,她都听。 霎那间笑声止住,她立外原地,看他气息不稳。 还要瓮声道:“观澄,你怎这般的喘,可是身体不好?” 竺寒听了,愈加难以容忍,“你……你……” “你”了半天,也讲不出下面的话。阿阴丝毫不觉话中蹊跷,她现下是烟,若化成人,便是歪着个头的不解姿态。 再度钻进他的襟,庆幸尚且知道顾及世人的体面,留在里衣和海青之间那层,停在身前。 听着他那里打着鼓点般的跳动声,道:“我小声些讲,你心跳好快,可是因为我?” 手腕间念珠滑落,恰被他攥住的拳握在手心。仍是上次再见她那夜断了那条,已然重新串了线。袖子外面还垂着最大颗的母珠,荡悠着,不安着。 沉默了一弹指的时间,他低沉开口:“你出来,变成人罢。” 可这下,轮到她不愿意变。 “我这般很好,你胸前很暖。”她顿了顿,又加上一句,“只是心跳声也太大些。” 他面色深沉,“你再不出来,我便怒了。” 她是谁?是小和尚亲自给改了名的阴摩罗鬼阿阴,她会怕小和尚发怒吗? 倒是恨不得立马见见他怒气上头的样子。 声音是再刻意不过的挑逗撩人,“你怒。” “你便是怒,我也哄得好。因为,你是观澄呀。” 是最纯最善的观澄。 他浑身僵着,胸前那大片的触感太过真实生动,仿佛一闭眼就能透过那团烟描绘出女子身形。竺寒急于摆脱同她现状,终忍不住吞吐道:“求你……出来。” 阿阴见好就收,悻悻钻了出来,缩成一小团立在他肩头。 “这般行罢。” 竺寒朝着同她相反的方向扭头,闷声呵她:“泼皮。” 阿阴无形之中荡着脚,“是偏赖上你的泼皮。” 小和尚仿佛在角落里发现了什么,步履匆匆走了过去。至房子角落的草里,蹲下身子,左手挂着念珠兜起右手衣袖,捡起了个面具。 “这不是七月十四那日盂兰村办祭的傩面?”阿阴认得。 竺寒皱了眉,他刚刚没看清陈怀薷祭的那个傩面的具体纹样。大概看起来,皆是相同,却也有不同。相同的是,都由篾丝和笋壳编织,外面糊了层厚质白纸。不同的是,彩绘看起来,区别不大,多是小细微之处的颜色差异。 因是外行人,也看不出来门道。 而阿阴绕上了面具,转了两圈,心里暗道不妙。 她闻到了地狱里那些鬼的气味。 又问竺寒:“你还没告诉我,为何来这里?” 小和尚手执傩面起身,“倒是与你们鬼界有些关联。中郎将陈怀蒲之妹陈怀薷自中元节后开始在家祭鬼,我也不知是哪方的鬼……” 没等他说完,那一缕烟从窗户缝中钻进了陈怀薷卧房。惯是风风火火行动迅疾的做派,竺寒站在院子里摇了摇头,显然是拿她没法子。 很快,那团烟又出来,上了竺寒肩头。 轻声叹了口气,“你倒是行动极快。” 阿阴/道来:“你手里的傩面,同她祭的那个不同。眉间有绿色花样,倒是稀奇,定然不多见。中元夜阴司守卫撤半,地狱难免会跑掉几只鬼。不过厉鬼已经清点的差不多,并无丢失。我待会下去问问,说不定有恶鬼在逃。” 拔舌地狱之中,不过关押恶鬼、厉鬼两种。恶鬼作恶,但尚未变为至阴至邪的厉鬼。厉鬼就棘手的多了,已然是极坏。 竺寒好奇,“地狱……地藏王菩萨可在?” 那位发下“地狱未空,誓不成佛;众生度尽,方证菩提”大愿的地藏王菩萨,也是他心之所向。 阿阴语塞。 小和尚自言自语,“我应是明了,地狱未空,地藏王菩萨定然在。” 她愈加不忍,却心底里又有一股恶念在催使开口。 “地藏王菩萨早已坐化,现下只有第十八层地狱供奉着佛骨舍利。” “观澄,她度不了众生。地狱亦不会空,这是世间轮回,永不断绝。而佛法于世人来说,仅仅是高上崇拜的信仰,许一时或一世的心安罢了。” 竺寒眉头紧皱,满脸认真地听她一番话,神情又是纠结,其中带着些黯然。 无边沉默,阿阴悄然消失,教他自行消解。 而小和尚也已学聪明,不再开口,合掌握着念珠望向苍天。心里暗道:阿阴施主,又坏贫僧。 她总给他讲佛法之外的另一面,是师父不准他观的混沌糅杂,实是至极的坏。 顺着小道往前院走,到底是十九岁少年,心底也有稚气思绪。 还不知道她今日穿的何色衣衫,陈怀薷那般鹅黄,她定然不会选…… 嘘,小和尚只是想想,说不得。 作者有话要说: 1.一弹指:7.2秒 2.傩面:傩戏的面具,俗称“脸子”。 3.母珠:念珠上最大的那一颗。 第10章 盛唐篇·竺寒(拾) 次日清早,陈怀蒲用过饭去上早朝,竺寒到陈怀薷房间外诵经。那陈怀薷是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即便现下反叛着祭鬼,倒也不做跌身份的举动。又许是性子软,并未多说,只依旧躲在她昏暗无光的房间里。 她祭鬼,竺寒诵经。 到了时辰,还有府邸的仕女进去换新鲜果物,短暂发出细小声响,随即趋于平静,又是一团死气。 小和尚认真念经文,可想象梵音缭绕,逐渐覆盖房梁。又好似在暗中无声对抗,是金光与邪光相撞。 而待到陈怀蒲下朝归家,府中却来了新客。那客人今日大清早递了拜贴,声称自己是捉鬼天士,近几日见到陈府异象,难忍妖邪作乱。陈怀蒲虽尊重胞妹信奉权利,打心底里仍对那鬼面具厌恶。因而恭敬地请了天士入府,心里暗自庆幸对方打扮低调,灰袍简练。只是容貌太过妖冶了些,细皮嫩肉的倒像是女子。 堂堂家主之尊亲自院前院后跑个不停,小声知会竺寒,府中来了精通阴阳五行的捉鬼天士。竺寒倒是不甚在意,佛法只能度化世人,捉鬼定然不是他力所能及之处,因而这也没有可计较的。 直到听到脚步声从院中经过,带了阵风惊着了小和尚。他睁眼,最先入目的是烟灰色绦带系住的袅袅纤腰。虽没细看过,更别说亲自摸过,竺寒也知,那太不像男人的腰了。可道家精通阴阳的术士,难道不应是男子? 再向上,却是束发。他舒了口气,心中责怪自己太武断,譬如魏晋时代,也是更重风骨的。便垂眸继续敲响木鱼,喃喃念着。 按着昨日带竺寒进门偷看的举动又带术士照做一次,人却堂堂正正走了进去,陈怀蒲拉都没拉住,直道这术士行动迅捷,比他行伍出身都要灵敏。 术士站在陈怀薷身侧,看那少女娇花般的年纪,却面色憔悴,精神看着不大好。发出声音是真真切切的男声,有些沙哑,问陈怀薷:“中元安乐否?” 陈怀薷本来为陌生气息靠近而不悦蹙眉,听了这句话,猛然转身回头看向来人。 “你是何人?” 答:“捉鬼人。” 不再多说,同陈怀蒲出了这暗泱泱的压人屋子。留了她独自在原地疑惑,不解也不问。陈怀蒲这下看着这术士倒是觉得,他是有几分手段的,态度愈发虔诚了起来。术士两手空手,什么法器都不拿,只说自己在房子周围看看,不必陈怀蒲跟着。 这下后院便成了一僧一道的场面,僧人穿着僧衣袈裟,道士却不像道士。 那术士像模像样地转了两圈,就到了竺寒旁边。小和尚停止诵经,敏锐张开双眼,声音冷冰冰:“道长何事?” 阿阴皱眉不解,“道长?” 他听到声音,因是打坐的姿势,便仰头看,那张素面的精致脸蛋,刀刻五官,可不正是阿阴。她今日不涂口脂,大抵香粉也没抹,虽唇色粉的发白,倒是愈发干净俊俏。 “你入府作甚?”他草草打量过后开口质询,又反应过来刚刚她所发是男声,“怎的还是男子声音?” 阿阴变回女声,“我来捉鬼呀。” 又为他解释:“我会好些声音,都是以前在棺椁之时解乏学的。” 小和尚点头,有些惊叹的怔愣。但是阿阴又想起来,问他:“怎的叫我道长?” 竺寒低声哼了下,“陈统领同我说,有精通阴阳五行的术士,可不是你?” “是我。” “那不就是道士。” “我不是,那是胡诌的名头。” 他不语,一阵缄默。 阿阴小声嘟囔:“好生小气,佛家弟子竟也搞派系对立。” 这下轮到竺寒委屈,“我哪有对立?” “你就有。” “……” 两人化身孩童一般拌嘴,为的却是极其幼稚之事,一时间场面尴尬。竺寒刚准备以沉默应对,决计不同她争论下去,来了个仕女请两人到正厅用午饭。 阿阴又变了男声应答,还朝着仕女温润地笑,末了眨眨眼教她先去,弄得仕女红了脸跑走。竺寒默默看着,眉头皱了起来。 她看到,还要问,“又皱眉?难不成还吃女人的醋。” 他起身抚了抚衣摆,眉角舒展开,脸生硬别了过去,目不斜视向前院去。 身后的翩翩少年“郎”阴柔的脸挂着满笑,连跑带颠地跟上。 入了坐,满桌都是素食斋饭。陈怀蒲堆笑同阿阴做礼,“道长,因顾虑竺寒师父……” 她倒是不在意,“无碍无碍,我吃甚么都是一样。” 竺寒偷看了她几眼,表情严肃,只觉得她浑身也没几斤几两,弱不禁风的样子,实在是应当多吃肉。可还是没出口说话。 寺庙里用饭不准言语,他安静地在那吃,耳边听着阿阴同陈怀蒲讲话。陈怀薷已经许久未到正厅用过饭,到了时辰都是送进卧房里。甚至不知道她多久没见过光亮。 阿阴同陈怀蒲讲:“陈统领,我并非道家人士,只是精通捉鬼而已,未同您讲清楚,实是我之过错。” 竺寒眼皮动了动,悄悄瞥她夹菜动作,才知道她那句“吃甚么都是一样”是真的。下筷也不看,夹到什么都往嘴里送。他心里迷惑,有些走神,想到鬼是不喜吃饭食吗?她只是在无奈作陪罢了。 “……那鬼现下并不在令妹闺房,我闻得到气味,且用鬼界的话试探了下,可以确定是有恶鬼上门……” “……至于是哪里惹上的,还望您回想下,她最后一次出门是何时?去了哪里……” “……竺寒小师父……诵经……护佑……不必担心……鬼捉到,令妹心结还需……” 他已然走神,呆滞地吞食碗里饭菜,直到吃完最后一粒米,放下碗。对上正望向他的两束目光。 “嗯?”竺寒满脸不解,还擦了擦嘴巴。 陈怀蒲和阿阴调转视线,也不再做声,安然吃饭。 随后,竺寒又回后院,阿阴跟上,叫他一起出府。 “为何出府?” 她抖开一张纸,上面画的是个傩面,却不是竺寒在院外捡到的那个彩绘图样。 那便是——陈怀薷祭的那个。 “去盂兰村,找这傩面主人。” 陈府后门悄然打开,走出一僧一郎,再关了门,行上街道。现下正是午间,街上热闹的很,寻常百姓看着个披袈裟的僧人,满目正气严肃,皆忍不住多瞄几眼。可一看,又见到旁边那俊俏的女子……不,男子。 打扮是男装,可眉目太过娇艳,让人忽视不得。因而一路上,那关注眼神便没断过,阿阴习惯,她每每来长安都是这般,女装更甚。可小和尚不惯,眉越皱越深,步履越行越快,恨不得赶紧出了长安城。 阿阴一开始不懂,可她耳朵灵光,直到听到有腌臜下贱话入耳,臆想和尚破戒之事。冷了脸扭头,记住那户那人,眼神之间染上了层淡淡的蓝。 直至盂兰村,村民朴实的多,且手头事情多而繁杂,大多低着头,无暇顾及来人。小和尚执纸挨个问,可层见过这傩面主人,皆是不知。 阿阴噗嗤笑了。 “为何发笑?” 忍了笑道,“我的蠢观澄,你这般问,要问到何时?不分傩面的不只我们,还有村民。” 他认真点了点头,似是赞同。 便被她扯了袖子,直奔村里唯一的傩戏园子去。 进了破旧的大门,就算是盂兰村的傩园,空地上挂着各种傩戏道具,有个男人坐矮凳上,身边摆了好些个傩面,手里执笔绘着花样。 竺寒上前,递过纸张恭敬问道:“施主可认得图上纹样?” 那男人偏头看了看,“眉间绿花,九瓣倒转。你们何处弄来七郎的脸子?这画的倒是还挺行,再细致些都能入我们班子了。” 男人看向后面的阿阴,阿阴礼貌做了个叉手礼,“谬赞了。” 他坐着回了个礼,虽觉得远处灰衫少年长得娘们唧唧的,表情还是有些赞赏。 “中元前夜那场傩祭结束,七郎就回矩州了,现下不在长安。十月初一矩州的傩戏演完,八伯才会返程。到时候盂兰村还会大办一场,你们俩若是得空,也来看看。” “七郎年纪不大当选傩伯,人人好大的不乐意,可他聪明,从前脸子都是篾丝编的,极容易坏,他能想着用笋壳。画脸子也是有一手……” 出了园子,两人不走朱雀大街,选了个羊肠小道回陈府。 路上竺寒受不了她一直碎着问,柔声开口解释:“傩戏班子有八伯,去世一个再选新的上来,是村中最擅傩戏的几位。” “那陈怀薷祭七郎面具作甚?” 竺寒无奈,“难道不是鬼在作乱?你还问我。” “小师父倒是度度那鬼,不是说佛法度一切苦厄?” 他扭头,脸上甚是高傲,“我度不得。” 阿阴呀了一声,“你竟说度不得,我还指望你来度我。” 小和尚停住,为她所说的话认真。 结果那流转眼波双双对上后,她又说:“度我一世。” 满目的真挚仿佛认定,再直白不过地望着他。 随后,他那颗不安分的心脏又在乱跳。 需得做满长安城最绝情的那位,决然转身,回陈府。暗中有声音在告诫:断不要理这不知羞的女鬼。 进了陈府,他到陈怀薷房间外诵经,她跟着。直至已经站在蒲团旁边,竺寒刚想问她还跟着自己作甚,就听见房间里阵阵声响。有仕女关切声询问,又被少女嘶厉着斥了出来。 两人赶紧进去,正看到屋子里乱作一团,贵重摆件都碎了好些个,陈怀薷衣衫有些乱,揽着胸前。见竺寒和阿阴进来,就要推人出去。 下一秒,却倒在了竺寒怀里,彻底没了精力。 第11章 盛唐篇·竺寒(拾壹) 阿阴满脸不悦,赶紧把人扯了过来,还要拽紧了陈怀薷折腾的愈加散乱的领口。打横抱起,放到床上。那样子倒是真真像个男子。 “观澄?出家人不近女色,你倒是接的痛快。” 小和尚年纪轻轻,有些赤脸,“我哪里接得痛快,她倒下我还要躲开不成?满嘴妄言。” 跟着进了里面,他注意力更在陈怀薷的祭台上。余光扫到阿阴扯开了床上晕厥女子的衣襟,低头覆上肩颈闻了起来,背影活脱脱的一个登徒浪子。 “你……你在作甚?”竺寒避开目光,为她举动不解。 阿阴起身,还帮陈怀薷抚平整了衣领,走到他身边。 “我闻了,好大的恶鬼味。你猜,她刚刚经历了何事?” 小和尚被引着问:“何事?” 她附上他耳畔,嘶声道:“她刚同恶鬼欢好……” 肉眼可见他那如月弯耳红了起来,然后手里拨弄起念珠,状若无意地出了门。阿阴笑着跟了出去,两人立在院中。 “同她欢好的又不是你,你脸红作甚?” 他不语,念珠拨得更快,定是心中经文过的愈快。阿阴不再逗他,“你看天象,可发现今日与昨日不同?” 小和尚停下,同她一起望苍天。耳边传来悠悠女声,有些耐人寻味道:“今日层云密布,一缕阳光都照不进来,是个至阴的日子。最适合恶鬼出行了。” “嗯?” “但他现下已走,房外根本闻不到气味。” 竺寒叹气,打坐在蒲团上,“你到底抓不抓得住?连个影子都见不着。” 他语气带着些怨怪,又有丝丝少年气的诘问。 而于阿阴来说,即便是鬼,也禁受不住在心上人面前被质疑,她抿抿嘴,留了句“你等等”。 再抬头,人又不见了。小和尚已然习惯了她这般雷霆,低头木鱼敲的认真,喃喃念经。 直至天已经黑了,仕女收了院子里的蒲团香台,竺寒也回了客房,百无聊赖之际找了本经书翻看。 阿阴回来了。 手里拿了个檀木精制的锥形法器,大抵有成人手臂那般大小,像是个更大的转经筒。而她发丝凌乱,有些逃命后的窘迫。小和尚开口问道:“你又是做了何事?闹得这般……” 她执那锥筒,在他面前转了转,也有耳孔拴着坠子摇晃。 “这是钟判官的法器魂锥,被我‘借’来了。等我去陈怀薷房间里一用,就可追踪那恶鬼气味。它现下定是刻意地四处躲避,因而不太好找到,往日里追的鬼可都是记录在册。刚刚我又去地狱问了问,恶鬼太多,且每日都有关押年限过了的,还没清查完,效率极低。” 玩了玩手里拿没注入灵力的法器,兀自坐在地上、竺寒脚边,反正她现下浑身脏乱,也不在意。 “我同阎王爷要法器,他教我去地仓里找,那些都是不灵光搁置的……只能缠着他给我亲做,可那老头现下也知道偷懒一拖再拖。” 她碎了半天,竺寒却只专注于第一句,冷不丁地问道:“当真是‘借’来的?” 阿阴愣住。下一瞬把法器放旁边,搂住了他垂着的双腿,抬头单纯着望小和尚疑惑的脸。她抱的太紧,竺寒挣脱不开,又有柔软触感,偏偏妖媚鬼女还要柔声问:“就是借的,你不信,我便一直搂着,你甩不开。” 他真真被她无赖举动折服,试图挣扎双腿,发现她因有灵力而奇劲无穷,凡人怎能挣开,只会白白增加摩擦,愈加慌乱。 “你无礼。” “唔,我无礼。你今后再嫌恶我,我就这般亲自捆住你。” 僵持了一会,竺寒能屈能伸,叹气道,“我信,松开罢。” 俨然是一副对待泼皮的妥协态度。 而阿阴欢快,蹭了些他身上的厚重檀香气,倒有些舍不得换下身上脏了的衣服。她起身拿了法器,“你要一直信我,晓得吗?我去换身衣服见薷小娘子,你看你的经书。” 小和尚鼻孔里哼了气算作应答。 绝没个正经样子的鬼女还要加一句,“记得梦我。” 他绷着脸,待到灰色衣衫出去,门也合上,缓缓斥了句:“妄想。” 无人听到,只有他自己听到,大抵也是说给自己听。 阿阴回房换了身衣服,却是女装,整理绦带的时候,莫名想起他身上那股檀香,笑得荡漾。小和尚许是浸在了檀香堆里,浑身上下都是那股味道。 她去陈怀薷卧房,门也不扣,直接入内。陈怀薷早已已醒来,嘴唇煞白,强撑着跪在祭台前,身上玄色衣衫同黑色蒲团融为一体。大好年纪的春闺少女,竟也穿这般颜色,看得人心堵。 “看来薷小娘子中元并不安乐。” 陈怀薷半倒在那,声音干哑,“你是何人?” 阿阴走到她面前,陈怀薷一看那脸就认出来了,“你……你是女子。” 她笑,“不错,但我确实精通捉鬼,是阴司记录在册的鬼差。且我也知你现下处境,实是难以启齿罢。” 少女小小的身子像堆在玄色锦缎之中一般,脸蛋还有浅浅泪痕,听了她的话,掩面啜泣。实则她也是心头隐忍许久,无法说出口,便愈压愈深。 “当真……是鬼差?” 阿阴扶她起身,使了灵力驱使手中魂锥悬空自转,便感觉从祭台傩面有一股黑烟传入锥中。两人坐在桌边,阿阴还倒了杯茶喝。 “竺寒小师父来度你,我则是来救你。你身上缠的是地狱里跑出的恶鬼,长此以往,便是大罗神仙都救不了。你已多久未出过闺房?未见过阳光?可曾对镜照过自己现下神色?” 陈怀薷扯了帕子拭泪,吞吞吐吐开口,却是求情,“可我……可我不想你伤他,他生前定是好人。只是现下无处可归才找我……” 这倒是让阿阴有些疑惑,能跑出去的恶鬼定是在地狱待了有些年头的,那便不会是和陈怀薷相仿年纪的人,便是陈怀蒲的岁数,可能性也不大。她所说的生前定是好人,大抵说的是七郎? 这倒是乱了。 “你说的是傩伯七郎?” 陈怀薷支吾道:“七郎……是谁?” 阿阴指着祭台上的傩面,“那脸子的主人,盂兰村傩戏班子的。” 少女含羞低了头,“我不知他名姓,但面具是他的。” 难道恶鬼和七郎是同一人?见陈怀薷这般娇羞姿态,她竟不知世间凡人这般痴情。可人死了不应是祭牌位,她怎的还祭鬼? “你为何祭这傩面?还望能说与我听。我闻的是恶鬼气味,恶鬼不同于寻常人死后化作的鬼,是做过恶事、要被打入地狱的,小娘子明事理……” 陈怀薷有些惊,小声说起:“中元夜家兄不准出门放河灯,我便偷跑了出去。遇上了盂兰村傩戏班子的人入长安城,大抵也是去放河灯,或是游玩。我……我只见过他那一面,记下了他挂在脖颈间眉心绿花的傩面……” “然后呢?” “然后……我回到家里,都已是睡前,他便出现在了我卧房中,仍是那班模样,但看着又有些虚幻。道了句‘中元安乐’,告诉我,自己成了鬼,因死的不明不白,教我祭他。” 阿阴皱眉,只觉得愈发复杂。“那你为何不出房间?寻常人便是不祭鬼,这般久的不见天日,也是不成的。” “他……他不定何时来找我……我要等他……” 拿着魂锥回了房间,她越想越蹊跷,自袖子里取出了鬼册,试图翻到一个符合陈怀薷形容的鬼。 祭拜,幻形?欢好……大抵就这三个关键之处。 看了几页,密密麻麻的字晃的眼睛疼。自从她当了鬼差领了这册,还从未翻过,不成想写的这么细致。忽然灵机一动,屋内烛火摇曳下,女子曼妙背影悄然消失,成了团烟,钻进隔壁的客房。 小和尚躺在榻上,被子压在胸前,手臂放在外面,便是睡觉也是那般端正模样。蓦的感觉被子里一阵冷气,激得他起了个战栗,待意识到那是什么之后,脸色发红。 “出来!” 那团烟似是觉得被子里暖和,开始兀自说道:“我找了薷小娘子,她同我讲只见过七郎一次。中元那日夜里应是七郎的鬼魂出现,指使她祭自己。可我看,就算七郎果真身死,也不至于立马变成厉鬼,还要做同凡人欢好的腌臜事……” 她话没说完,被生生打断,“我教你出来。” “诶?对呀,我是管长安郊外的鬼差,七郎没死,他即便是去了矩州,也会有矩州的鬼差同我知会一声的。那么,七郎是七郎,恶鬼是恶鬼,需得分开来看。” 捋罢,就在那被窝里变成了人形,捧着他圆溜溜的头,对着白净脸蛋嘬了好大一声。 “我的观澄真是宝贝,见了你,我就顺明白了。” 被她宝贝着的小和尚彻底怒上心头,扯着被子往里躲,“实在过分!” 阿阴仍在原处,身上却没了被子,她也不气,就那么支着脑袋笑。 “你这般样子,像极了长安城里被轻薄的女子,脸色红的也是一般呢。竺寒小师父,是我又错了,实在情难自制,倒不如你亲回来,算作两清。” 不等他回话,她拿了枕边的念珠,挂在纤细手指上递过去,“可是要这个?又准备念经了,你念的时候有没有在想,刚刚那一刹那是欢喜的还是不欢喜的?我着实想知道,你也定然好奇,对吧?” 见那小和尚秋日里的额头开始发汗珠,阿阴知道,点到即止。任他默默诵那不连贯的经,把袖子里做工精致小巧的鬼册放在榻边。 “那鬼应是惯教人祭它的,还会幻形,本性好色。你记得帮我查查这册子,我看着全是字就头疼。” 小和尚不理,她最后留了句:“今也不要你梦我了。我身上皆是檀香气,应是成了我梦你。只也不知道,这鬼变的人会不会做梦……” 顷刻间,一缕烟消失不见。 “以无所得故,菩提萨埵,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 他不诵了,只觉得四周皆是五蕴六尘,浑身不净。而心中,从未觉得阿阴是坏,也从未见过她做恶事。可为何却隐隐觉得,有些“恨”她。 燃一秉残烛,昏暗灯光下,竺寒小师父通夜阅那本鬼册。 天光大亮,耳边传来院子里仕女走动声音,他拿着册子打算去隔壁找阿阴。无意听到絮碎闲谈,道长安城中莫名死了个商户,既非自杀,也非他杀。 白天还好好着的人,夜里就没了,半点问题都没有,人人都道实在蹊跷…… 作者有话要说: 唐朝时候一般会称大户人家的小姐为“娘子”,年纪轻的就是“小娘子”,这里不是妻子的意思。 第12章 盛唐篇·竺寒(拾贰) 他攥着鬼册的手愈发握紧。 敲了隔壁的门,阿阴睡眼惺忪起身打开,见是竺寒立马笑意深深,迎他进来。兀自倒了杯水,也不管凉了整夜,一饮而尽。 竺寒问:“你可听见刚刚外面仕女所谈论之事?” 阿阴不解,打了个哈欠,“我刚醒来,未曾听见。” “长安城中有人莫名身死,白日里还好好的……” “这不是常事?何必大惊小怪。你修佛法,应该看破世事无常。” 小和尚满目认真盯着她:“世事自是无常。可昨日出城路上,你回了头,我知道。仕女们说那死了的人惯是嘴碎的,爱说些不堪入耳的话……” “哦?便是那般的巧。看来不是世事无常,而是因果报应呀。” 竺寒动摇,“当真与你无关?” “你又不信我了,我能把他如何?索人性命是厉鬼做的事,我只是个寻常鬼,即便是做了,现下等不到你来质问,地狱狱卒已把我抓走。” 他心头有些悔,拿了鬼册翻开递给她,闷声道:“帮你找到了,便是这个五通鬼。恶鬼的精怪传承,原身形是猿猴之类,喜好被人祭拜。且可随人心中渴望短暂幻化,常行淫邪之事,卑劣至极。” 阿阴心想尽快抓住这鬼,因而注意力皆被他牵绊,皱眉道:“这下便能解释为何薷小娘子见的是七郎了,她见的实则应是五通。能幻成人的恶鬼,定然灵力深厚……” 仕女来请两人去前厅用早饭,见着阿阴皆是一怔。 陈怀蒲同样。 阿阴叉手做礼,“陈统领莫怪,令妹含羞内敛,我还是化回女儿身更方便行事些,她现已经同我讲了事情原委,只待用过饭后我便陪她等恶鬼到来……” 她知道陈怀蒲一心都放在陈怀薷身上,因而拿陈怀薷来作话头,三两下抹过去自己乔装打扮之事。竺寒默默听着,心里道她“古灵精怪”。 饭后,陈怀蒲房间内,今日又是阴日。 直等到午时,其间,陈怀薷瘫坐在祭台蒲团上,阿阴静坐桌前,耳边是院子里小和尚梵唱经文之声。明明鬼最是讨厌梵音,她却听得直翘嘴角。 时辰到,不见五通。陈怀薷有些害怕地回头看阿阴,可她满脸泰然,把那魂锥扔起,注了灵力。耳孔拴着的坠子不转,锥身开始散发黑气。 午时一刻,魂锥转,且愈转愈快。阿阴命陈怀薷把那香炉摔了,她抖着照做,闺房内咣当一声。接着,阴风四起,在恶鬼出现之前,阿阴吼了声:“待它出现,你切记一定要心无杂念,不要想任何人。” 陈怀薷慌乱点头,下一秒就被股巨大的风甩到角落。 五通以本身出现,四爪猿猴,黑身黑面,声音粗犷,“阴司来的鬼差?坏我好事。” 阿阴执了魂锥,迎上它,“何止是我,还有你钟馗爷爷的锥,坏的就是你。” 两相缠斗起来,五通身形巨大,行动上落了阿阴不少,而阿阴并非同他蛮打,魂锥左甩一下,右甩一下,吸收了他不少灵力。五通鬼看向陈怀薷怒吼,“阿薷,你不是对七郎一见钟情?现下怎么不想他了,快些想他!” 陈怀薷头回看到它原本形态,吓得不行,哪有心思再去想七郎。胡乱摇头,“你……你别过来……别过来……” 屋子里声音巨大,屋外却只能听到有东西砸落在地的声音。竺寒起身想进去,却想起阿阴饭后叮嘱过他多次,定要老实在外面待着,两鬼打斗,他一届凡人断然无力,反而会给她造成负担。原地转了几圈,还是再度打坐起来,静心念经,要入定,忌杂念。 下一秒,五通穿门而出,阿阴紧跟。小和尚诵经被打断,睁开眼那瞬,院中霎时出现两个一模一样的阿阴,陈怀薷跟出来也怔愣。 小和尚赤红了脸,他读过鬼册,甚至因为记性极好而想起写五通的每一个字。 “这……我……” 吞吐半天,闭上了眼,是最无奈的法子。 而五通带着嘲笑穿行逃跑,阿阴跟着魂锥指使,化成黑烟追去,声音空灵留了句“小和尚,回来再同你算账”。 今日黑云压城,万里无光,于恶鬼来说实在是好天气。而长安城的大街上,阵阵妖风不断,扫的路边摊位所卖商品都飞起来。百姓小声怨怪,骂的也是“鬼天气”三个字。 阿阴现下是烟,在找的却也是“阿阴”,街景向后位移,商户游人的脸都看不清,好不容易见着前面十步距离的灰色衣摆,渐渐的不再真切,开始虚幻。五通灵力损耗太过,且本身幻形就有时限,已经开始逐渐化为本身。 可她盯着,魂锥明明转个不停,烟灰色衣摆乍的便成了姜黄布衣,身形是男子,混杂在热闹酒肆之间。她找了个角落变成人身,挨个打量周围每个人,都觉得可疑,可又都觉得不像。 烦心的是,有喝了半醉的壮汉扯上她衣袖,耳边有不真切的粗犷笑声,她立马化烟,魂锥疾转,她疾走。留那壮汉吓的醒了半分的酒,揉眼睛震惊。 阿阴用鬼话传声与五通,“你莫要再跑,黑云不定何时露洞,太阳出来这般损耗灵力于你我都是至伤。” 五通嘲笑,“我不跑,你便不把我抓我去地狱了?鬼差的话,半个字都信不得。” 朱雀大街即将行至尽头,南城门大开,有车马缓慢而行。第一缕刺人阳光打在阿阴烟状身体之时,她觉得炽热到要炸裂,大抵等同于人类肌肤被灼烧那般痛感。现下鬼界之中,如同阿阴这般有真实人身的几个,都知道要避开接连阴日后的午时阳光,实在难挨。 她此时又不能撑油纸伞,只能忍着疼痛受魂锥指引一路向城郊追去,心里暗暗祈祷着黑云快些覆盖。 天不遂人愿,亦不遂鬼愿。接连几天的乌云,不仅半滴雨水未下,还有彻底放晴的趋势。阿阴最后意识,便是看着眼前“老妇”入了林子,骤然变成黑色巨猿倒地。她强撑着想上前,只要把那魂锥尖锐一头刺上它,便可结束一切,可她浑身都是炸裂的疼。失去意识那一秒,逆着钻心的疼幻成人身。 为的是有人能救下她。若是一团黑烟,只怕她被正午的太阳烤死也无人发觉。 再度醒来,天已经全黑,在陈府客房。 睁眼便看着竺寒坐在桌前,双手搓着念珠嘴里慢慢诵经。她开口,声音干哑嘶厉:“小和尚,你觉得你念经,我便能快些醒来了?” 他缓缓睁眼,回身看她,满脸严肃。 “佛祖不欺我。” 意思是,你这不是醒了。 “罢,你觉得是佛祖庇佑,便是佛祖的功劳。” 见他直白白地盯着自己,她忍不住也低头看了看,却瞧见自己浑身泛着肌肤被炙烤过的那般红,“啊”的一声尖叫爆发,赶紧提起衣袖掩面。 “观澄,你出去。” 小和尚纹丝不动。 “我教你出去,听到没有?” 他叹了口气,“我和陈施主赶到时,你便已是这般模样,没甚么好掩饰的。” 她气了,对他吼,“蠢东西,我不想见到你。” 陈怀薷适时入内,仍是那身玄衣,递了条灰色巾子。小和尚绷着脸背身而立,一动不动,她只好亲自走近送到阿阴榻边。 而阿阴刚围在头上,遮住了脸,桌上的魂锥开始抖动,泛至黑至邪的黑光。她赶紧拿起,定是五通有异。天色已晚,阴气上行。可那五通被她吸了灵气,现下定也亏损严重。城郊……树林…… 她瞪大眼睛看向陈怀薷,“你祖母可是在郊外庄子里?” 陈怀薷怔愣点头,“在。” “大事不妙,快去。” 陈怀蒲领了金吾卫,带阿阴、竺寒、陈怀薷车马疾行,奔向陈家祖母郊外的庄子。阿阴策马,三两下跑到最前,只剩灰色衣摆和轻纱飘摇,再没几秒,消失在众人视线。 而当陈怀蒲带人感到时,庄子佛堂里,祖母面色青紫,拐杖倒地,人吊在空中,成诡异的悬空姿态,满脸狰狞。 陈怀薷因惧怕而尖叫,随即爆发哭声。小和尚皱眉诵经,陈怀蒲持兵器却也不敢上前。 阿阴的唇色苍白,开口无力,“五通,白日至伤,晚上又要幻形,这下你真真命已该绝。” 手执着锥,朝着看起来濒死的老妇额心正中刺了上去,身后陈家兄妹大呼。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五通哀嚎惨叫,老妇消失,变成一缕黑烟,也在逐渐消散。 陈家祖母从门口走来,疑惑不解,立马被陈怀薷抱着哭个不停。原来,那悬着的“祖母”并非祖母,而是刚到的五通所化。至于阿阴如何识破,她哑着声音道:“寻常人被恶鬼索命,定会因为全力挣扎而蹬掉鞋子,它却没有。” 心中也有庆幸,庆幸来得及时,五通尚未杀成人。若是他真把陈家祖母杀了,便会成了厉鬼,愈加难以对付。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回了陈府,陈怀薷请了祖母回家中小住,也算圆满。来时阿阴又因用了灵气穿行,这下愈加虚弱,她同竺寒同乘一辆马车,一言不发。 还是小和尚忍不住开口,“你……” 阿阴紧了紧头纱,避开他目光不理。 他叹气,“你这些灼红,何时会退?” 女声低落,带着些自嘲,“你也觉得,我这般着实丑陋,是吧。” “并没有。” 他当真没有,只是觉得她现下心头确切在意,才会如此问。 可她断然不信,再不作声,只身子转的愈加背对着他。小和尚一点办法都没有,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呆呆地看着她大半个背。 这时候倒也不惧怕了,又许是看得是她背影,才愈加放肆。直至意识到盯得太紧太久,即便没人看到,也闪烁了目光,四顾起来。 下了马车,她自袖口拿出个小巧净瓶,低头当着陈家祖母、兄妹面前递给了竺寒。 道:“这里面是那恶鬼最后一缕精魄,竺寒小师父修为高上,劳烦超度。” 旁边看着的人皆行了个佛礼,她径直进了后院客房,留竺寒严肃着立在原地。陈怀蒲知道阿阴虚弱,定是有所损耗,凡人之身却做不得什么,只能使唤下人送府中最好的补品到客房。 把净瓶放到佛堂中,小和尚回了房,楞楞在床上打坐。心乱如麻,有关怀之话说不出口,见她皮肤灼红却也仍透着苍白的面庞,心中有痛。 他不闭眼,似在神游。 直至夜已经深了,坐的浑身都有些僵,耳朵灵光,听到隔壁有奇怪声音。那定然不是本土语言,甚至不像人语…… 倒像是——鬼语。 第13章 盛唐篇·竺寒(拾叁) 隔壁房中,阿阴太久未吸食阴气怨气,再加今日赶上正午当街疾奔,现下连化烟回阴司的力气都没。 果真,鬼想长时间在人世间生存,绝非易事。 应是世间最大的痴心妄想才对。 她亦不能传音,只能寄希望于有同类灵力深厚的鬼路过,听到她鬼语呼救,带她一程。再不然,便只能等彻底殒灭之后,谢必安和范无救搜鬼之时把她阴尸带走,丢到醧忘台作孟婆汤的好材料。 药叉白日里恰好躲在城北郊外地下的一座墓里偷盗,有墓鬼碎嘴:长安城接连阴日放晴,鬼差阿阴当街穷追五通,损耗极深。 他不齿阿阴为了个小和尚主动揽了捉恶鬼的担子。鬼差都是按照名单行事,抓的也是阳寿已尽的凡人之鬼魂。恶鬼、厉鬼叛逃,是地狱狱卒的职责,他们常年同这类鬼打交道,经验丰富,她凑个什么趣?黑白无常还有法器在身,她两手空空,定不好过。 本想着待她顶不住了,会主动找他。却不成想直至午夜,仍没个声音。陈府还算内敛奢华,房梁倒也是好卧,药叉躺在陈怀薷闺房房梁之时如是想。 直至听到阿阴纯靠人类的嘴说着鬼语,是求救之词。他倒吊着,在窗前晃了晃,屋内的人毫无反应,蹊跷至极。赶紧踢开了窗钻进去,见着的就是阿阴躺在地上,头纱已经散落,浑身像是寻常女子发了红疹,没一处好肉,她因为疼痛而撕挠,双颊还有抓痕。 药叉大惊:“你也着实太狼狈了些。” 阿阴见是他,如同凡人见神明那般感念,“我快不行……” “你真是衰,赶上这日子,我教你不要揽事,最近地狱好些狱卒都有伤亡,更遑论你个鬼差。还有,长安城那个王小郎是惹了你的小和尚?谢必安现下气的不行,你改了他捉鬼名册,他放话定不饶你。”拎起来桌子上的各式补品,表情嘲讽,“人间至补的东西,你吃了有用?我说什么来着……” 她没有骗竺寒。那莫名身死的商户,确实不是她所杀。只是去拿钟馗法器之时,赶上黑白无常打瞌睡,便改了个名字,小事而已。谁教那人口吐下作之言…… 两人每每见到都忍不住互相数落,他任阿阴倒地,先要说上一通。可阿阴现下实在难受,只想尽快被他带到任何一处有阴气的地方,般若寺下的林子里最好,有她躺了五百年的棺椁。 扯着他绿色脚爪,声音颤抖,“收声,我真的很难……” 药叉叹气,“我拖你回林子。” 阿阴摇头,“身体已有些僵,挺不到那时。” 夜半三更,小和尚放轻脚步,偷偷跟上矮个绿皮鬼。 药叉自知被人跟着,从来都是鬼跟人,人想偷跟住鬼不被发觉,实在是天方夜谭。他去的是陈府后厨,有笼子里养着只活鸡,因竺寒小师父到来而准它多活几日。也不必拿菜刀,径直进了鸡笼,他身形小巧,比鸡大不了多少。 下手极其狠冽,左手钳制住了鸡的脖子,自言自语道:“还是个母鸡,甚好。” 另一只手抠进眼眶,嗖的一带,寂静之中,有血肉分离的声音,鸡的眼睛被挖了出来。那母鸡哀叫一声,死命挣扎也是无用。墙边偷看的竺寒为眼前所见而惊愕,心脏狂跳,合掌的手亦在抖。 药叉取了两只眼睛放在盘子里,鸡已经濒死,松开脖子也不作挣扎了。正好方便他取心,掰开翅膀,带着尖锐指甲的手探进去…… 竺寒愣在原地,背后皆是虚汗,药叉自己不吃,那定然是给阿阴吃。见那鬼端着盘子走远,他赶紧跑回自己房间,靠在门上呼吸急促、怔愣难消。 药叉偷笑,直道果真是纯善的小和尚。 阿阴吃下那生血淋淋的鸡眼和鸡心,嘴边和手指间都是腥极了的血气,不肖一会,默默化成了烟覆上药叉的背。药叉推开门,噌的一下飞上房梁,消失不见。 而竺寒听到那“吱呀”一声,跟着开了门,只见药叉背影,有灰烟萦绕。 他知道,那是阿阴。 心跳仍旧急促,却隐隐约约觉得有些放心,不知为何,实在是莫名。 进了阿阴宿的那间客房,床榻整洁,无人躺过,桌上补品有些凌乱,地上留有一张盘子、一滩鸡血。他默默把补品摆放回原位,又擦干净了盘子和地上的血,悄然合上门窗。 谁也不知道,这夜发生过何事,只当是捉鬼天士深夜不辞而别。小和尚通夜诵经,又是整夜不眠,为自己行为举止不解,又为心头莫名担忧而迷惘。 林子里,药叉把阿阴扔到棺椁里,周围阴气怨气极深,她吸食不少。 绿皮鬼扒在棺椁上调笑,“你的小和尚看着我带你走的。” 她化身成人,平躺着,“幸亏我刚刚是烟。” 那眼中满是侥幸,又有些难以名状的哀伤,提了袖口擦拭嘴边的血迹。药叉见她这幅样子,不知怎的,那句“他可是亲眼看见我为你取心取眼的”就收了回去。 张口闭口半天,干巴巴问了句,“魂锥我一会送回地府,钟判这法器着实太过凶狠。那五通明明半点渣都不剩,你又给小和尚个净瓶教他超度,为何?” 她荒凉地笑了,提及那个人,眉眼便立即染上灵气与风情,“他信佛祖,就教他信罢。佑他心安,我自也心安。” 阿阴俨然想开,要维护小和尚内心至纯至善的信仰。却也不知,这般好似“反其道而行之”,恰起了相反作用。 药叉嘲讽:“哟,阴司俱惊,阴摩罗鬼成了善男信女。” 竺寒留在陈府半月,同陈家祖母论佛法,给陈怀薷讲经文。日日过得同样,却不见那个灰衫女子娇笑着出现。待到他准备辞别那日,心里有声音确信,她不会回来了。 轻装简行地来,回去只多了个阿阴留下的净瓶。临走前,陈怀蒲亲送,还念起了阿阴。 “阿阴姑娘实是心善,可惜不辞而别。我听怀薷道,她脸上莫名皆是红疹,也不知现下如何。” 他表情黯然,“陈统领挂心,小僧也十分担忧,但并不知阿阴施主下落。” “不仅长相风情貌美,且胆识也不输男人,策马飒爽的样子真真教人难忘……” 小和尚皱眉发问:“施主这是?” 陈怀蒲性子爽朗,闻言笑笑,“称赞而已。我这般身份,婚事不由自主,定然不会白白误她。” “陈统领有自知之明,是大智慧。” 他踩着矮凳上了马车,“告辞。” 留陈怀蒲在原地,品那最后一句话,总觉得有些怪异,却又说不上来。 般若寺的红枫叶落了。 不似陈府那些枯黄散落,满目都是橙红娇艳。 竺寒回到寺中,所见之景实是大美,可他无心赏秋。先到正殿见了住持,然后回寮房休整,一切都很快做好。立在房中,莫名地叹了口气,倒觉得有些空落落的。 没有道别的不告而辞,让“久别重逢”四个字充满遥远与奢盼。 她实是坏的,只字不留便走,无论现下是否安稳,也不告知于他一声,真真叫个冷漠干脆。她是否忘记,还有问题问了自己没得回复,她便一点也不想知道了吗? 哪个问题,小和尚仍旧偷偷记得。是那句她曾说着实想知道,且他也好奇的“欢不欢喜”,他还未作答。可且先不论他尚未悟出答案,即便悟出来了,也无人来要这个“解”。 他甚至不知道,要到何处去找她。 师父时常询问课业,譬如最近在开悟什么。问到竺寒,他又皱眉,神色满是认真道:“何为欢喜。” 成善法师为他所言怔愣,随即觉得饶有兴致,“为何有此疑惑?” “师父只讲过大爱,是佛祖之大爱,爱僧侣,爱世人。因而佛祖度化僧侣,僧侣度化世人。可人与人之间的爱,又怎算作?” 老和尚答的很快:“是小爱。” “观澄未识得小爱,如何懂大爱?” 要庆幸现下再无旁人,成善面色不悦,“你可是下山动情?” 小和尚红脸,“但求开示。” “小爱皆是迷惘虚妄,能得佛祖指示大爱,是大智慧。” 竺寒双手合十抬头,依旧是那般虔诚地仰望,大殿正中佛像双手作金刚拳,持智拳印。成善法师出去后,他跪下,对佛问:“观澄度不了恶鬼五通,地藏王菩萨度不了泥犁厉鬼。小僧尚且不懂小爱,何以堪重任大爱世人?更谈何‘度化’一说?” 小和尚暗中起疑许久,还是打开了净瓶,确定里面空无一物,心下却是平静怡然。 这次,佛祖没有出现。既未苛责于他,也没有开示他的诘问。竺寒心里担忧,难道是他最近没有潜心礼佛,佛祖都已不理会他。思及此,又莫名低落。 阿阴不睬他,佛祖也不睬他,小和尚心事复杂,还要为一个欢不欢喜的答案而挠心。 提了院中的扫帚,归拢满地落枫,只觉得比起初回般若寺那日,地上叶子愈加的厚。 秋意浓,秋夜深,露重月寒衣衫增。 心叹:这一年的秋,也太过漫长。 夜里,躺在新换的棉被中,仍是端正规矩的姿势,鲜有的想起那个坏姑娘。仿佛被子里又有阴风上涌,还会化成浑身冰凉的婀娜美人,捧着自己光溜溜的头,说他是她的宝贝…… 小和尚失了规矩姿势,侧卧蜷缩起来,被子扭乱,他只觉得心头莫名有阵阵钝痛。 隐忍许久,终是发出小兽般的哽咽,瓮声道:“欢喜的。” 那声音染上秋夜的凄凉,“你去了哪?也应教我知道,现下安好否……” 他宛如被抛弃的那个,阴摩罗鬼抛之,佛祖弃之。心无安处,偶有阵痛,这秋未免太凉太长,小和尚实在难挨。 《华严经》有云:应识一切心识如幻,应知世间诸行如梦。 作者有话要说: 1.醧(欲)忘台:孟婆的“办公台”。 2.泥犁:梵语音译,地狱。 3.金刚拳和智拳印,是佛手的一种姿态。直接搜索“智拳印”看图片,文字形容太麻烦。 第14章 盛唐篇·竺寒(拾肆) 般若寺最后一片枫叶落下之时,竺寒立在大殿内,看它飘散。仿佛时间也在放慢速度,不忍这最后一叶太快坠落,宣示秋入末尾。 可它终究要归于大地,落下那一刻,竺寒心中仿佛有钟在敲响。又有声音无情诉说:她当真不会回来了。 仿佛那夏夜的轻薄衣衫,少女荡悠悠的腿,是黄粱一梦;中元鬼市盛景,夜行百鬼对你道一句“中元安乐”,是黄粱二梦;陈府朝夕可见,白日里在朱雀大街同行,是黄粱三梦……唇瓣和脸颊印过的吻,通通定为极大的罪孽,也皆是浮华泡影随秋波飞逐到滚滚红尘之中,不堪想、难回首。 然后,他梦到她了。 明明人在之时,次次叮嘱要梦她,却从未梦过。如今,她不说,他倒自己眼巴巴地梦了。 虽然那夜亲看着药叉杀鸡,他也是头回见血腥之事,还处理了留下的“烂摊子”。奇怪的是,他从未再回想起来过,只今夜不同。 梦中的阿阴,浑身肌肤仍旧灼红未退,嘴边和指尖却有更鲜艳的红,是血迹。他帮她擦,却怎么也擦不干净,靛蓝色的帕子丢一旁,扯了海青袖子继续为她擦。可每擦掉一块,就又有新的血迹出现,他愈擦愈快,血迹增的也愈来愈多。而面前那本应眉目娇艳的灰衫女子,现下空洞着双眼,一丝神都没有。小和尚惊慌失措,撼动她娇弱身躯,“阿阴……你醒醒……阿阴……你看看我……” 仿佛一阵漩涡,他似是当局人,又似是旁观者,画面如同缎子扭作一团,再重新散开。 她眼睛恢复了神韵,可身后有一排“药叉”端着刻画鬼纹的碗碟上前,里面装的全是血淋淋的心和眼,他甚至辨别不出到底是鸡的还是人的。而阿阴拿起就往嘴里放,小和尚嘶吼着阻拦:“阿阴……别吃了……阿阴……求你别吃……” 可他在逐渐扭曲。缎子又揉成了团,这次仿佛直接被人甩着铺开,水墨颜色的画面出现在眼前,好似梦中,又好似一段不能为人所见的缱绻情/事。 他在同阿阴接吻。 感触真实,同中元夜林子里的一般。不同的是,这次换他主动…… 画面骤然染上了颜色,不再是单调水墨。小和尚瞪大双眼强作镇定,要打坐,诵《心经》,他现下的状态要不得。可“观自在菩萨”还没念出口,就有无骨般的柔弱贴上,倒在他盘坐的膝间。又是十年后重遇的那夜那般,纤细手指从下向上爬,像藤蔓般杂生,遍地都是,无孔不入。 最可怖的是钻进他的心。 小和尚无奈睁眼,满头都是密密麻麻的汗珠,叹了口气道:“我的心早已因你而结藤纠缠,愈收愈紧,为何还不放过我呢?” 她无声地笑,仍旧是记忆中的样子。 他问:“为何不语?你也知道,你是极坏的那个,对不对?” 苦海因为她而无边,苦厄因她而难度,不论俗世红尘,竺寒的一切因果业障全由她写满,真真罪孽深重。 阿阴歪头,眼波流转,依旧一言不发,还要俏皮地吐了吐舌头。 看得小和尚愈加口干舌燥。可他仍要正经,双手合十,心中没有佛祖,只有一个眼前人。念珠无用地搓动,“这么长时间,你去了哪里?说还是不说。” 灰衫飘散在空中,摇荡,摇荡,最终不知飞向何处。阴摩罗鬼终于开口,同记忆中的每一声唤都相同,却情绪不同。 “观澄……观澄……我的观澄……观澄呀……” 那声音诡谲空灵,带着满满的不真切,回荡在这不知何处的地界,回荡在他心海脑海。 沉沉答道:“观澄在。” 阿阴又笑,笑着用手指堵他的嘴,“观澄在阿阴心中。” 念珠落在一旁,他抱住那许久许久不见的人。闷声问:“你到底去了哪里?去了哪里?” 一双女子的细手仍如同藤在蔓生,向下,向下,向下……他此时好似化身为娇弱无力的女子,推不开她。 明明是他先抱住她,又怎能推得开呢? 下一瞬,小和尚皱眉,磕磕绊绊地开口推辞:“不可,不可。阿阴放开,放开……” 阿阴又不说话了,决然不理他哀求。直到那衣袍起了帐,他闭目,叹息。 宣告臣服。 耳边传来轻而急的风,又有曲水奔流之声。对上阿阴目光,她如狐狸般狡黠地笑,充满得逞的意味。小和尚皱眉,闷哼,浑身上下的理智都倾注在了一起。 一下,两下,三下,四下,五下……至此彻底分离、碎裂。 雨水落在竺寒额心,他猛的坐起身,惊醒。 低头看,没有阿阴,原来不过梦一场。支离破碎的片段,不语的灰衫美人,失控的“观澄”……现下他浑身皆是汗,被子里更是凌乱不堪,却先伸手擦了那滴雨水。 漆黑的寮房内忽然被闪电照亮,秋末大雨倾盆而落,他赶紧起身把被风吹来的窗子合严。站在榻边却发现,下身的衣襟脏了。再扯开被子,盖着的那一块,挂着滩氤氲。 他赶紧拿了帕子擦拭,可就像梦中为阿阴擦拭嘴角的血渍一般,怎么擦都擦不干净。冷静自持的竺寒小师父,在深秋冷雨夜,全然失控,怒意上脸,手里的帕子摔在地上发作出声响。 心跳加速呼吸急促之中,低声咒了句:“孽障!” 也不知,是骂的何物、何人、亦或是何事。 这场大雨过后,长安城愈发冷了,全然一副入冬的迹象。而太阳出来之后,积水干涸,小和尚衣衫床褥被风吹平,仿佛骤雨初至那夜的秘密随之掩埋。 竺寒在大殿诵经,在禅堂打坐,为香客解惑,仿佛又回到了阿阴未曾回来的那些日子。他也几乎从未想起过她,除了偶尔会有夜不能寐的时刻。 大概过了多久,他不记得。 只知道,那日几近岁末,大雪纷飞,阻断了香客朝山之路。僧人们穿起了棉衣,竺寒脖颈间还围了个棉圈,整个人看起来愈发和煦。 仿佛,又是那个人人心中应该这般的“竺寒小师父”。 阿阴看到他那一刻只觉得,他的头看起来,真冷呀。 带着棉帽的小沙弥跑进大殿,“住持,师叔,有香客上山……”彼时,竺寒正与成善法师论经,闻言有些错愕,不懂这般严寒天气,竟还有人前来。 成善同样震惊,心道定然是虔诚至极之人,或是心头郁结实在难忍,无外乎便是这两种情况。特地去净了手,教竺寒迎人进殿。 他撑伞走出殿门,顺着笔直的路走,直到行至寺门。见到那被大雪覆盖的漫长阶梯上,有一抹蓝色身影,缓慢地布那一阶又一阶。 不安分的心脏又开始狂跳了。 但竺寒承认,那是他整个秋天都不曾有的鲜活。没错,就是“鲜活”二字。四下无人,只有门口撑伞的小和尚,和台阶淋雪的女子。 小和尚赶紧下去,一边走一边喊,“为何不撑把伞?明明会疾行千里,作甚的步步走来。” 她仰头,面目如旧,仿佛又不如旧。对他明艳招摇地笑,“观澄,我回来了。” 回来了……回来了…… 一把伞两人撑,进了般若寺,他满脑子都回荡着“回来了”三个字,可面色却越来越沉,直至紧绷。 沉默着将将走到大殿,她终忍不住开口问:“这么久未见,你便对我无话可说?” 小和尚偏头,眼神中泛着复杂,情绪交织。 “无话可说。” 住持迎上前,施了个礼,“阿弥陀佛,阿阴施主。” 竺寒收了伞,退到成善身后,掌心合十,垂眸不语。 阴摩罗鬼在大殿跪了许久。般若寺众僧皆要为这虔诚信女折服,小声叹息不止。只有竺寒知道,她并非真心礼佛。不论是亲自走上山来见他,还是刻意淋着大雪绝不撑伞,又或是露出半截不穿亵裤青紫的腿,都是在诱他心疼。 他走到蒲团旁,手腕挂着念珠,掌心合十,同她一齐望向佛祖。 开口的那一瞬他才意识到,不论多少个日夜内心煎熬,又或是多想求她一个消息,在见到她之后,又都忍了回去。因而,他冷静至极,开口甚至带着些许寒意:“施主在求佛祖哪般开示?” 阿阴的声音甚至有些颤抖,她变得有那么一些不一样了,眼下甚至觉得有些冷。她说:“前些日子,我浑身生了红疹。远行万里求医,昨日才好,连忙赶回来见我的心上人。” 那声音渐转渐悲,凄冷至极,“可是我以为会欢喜的人,他不理会我了。” 诚然他心头不忍,还是咬紧了牙,要在心里暗暗告诫自己,是她先不理会他的,现下不过是反过来而已。况且,她不来亲自求的答案,他断然不会再告知于她。 小和尚绝不是小气,小和尚只是仍旧画地为牢,为自己不走出那圈禁而找借口。 阿阴侧身,手指抓他衣尾,满目恳求地抬头望向心尖人,“观澄,可是又回到最初,一丁点都不心疼我了。明明五通闹陈府时,你心中还有我的……” 阿阴施主晕倒了,宿进了般若寺为香客准备的寮房,竺寒小师父下山寻她“家人”,去的是林子里的酒肆。 待到了地方,却见着传言中简陋的酒肆,俨然是个精美雅致的小酒楼。坐落在这破旧林子里,是诡异而精怪的存在,让人觉得不太真切。 他敲门入内,伙计也不问,立马就要送上温好的酒。竺寒摇头婉拒,只道找管事之人。与此同时,从楼梯上下来了个富贵公子打扮的青衫少年郎,决计不是阿阴那般女扮男装的,是真真切切的男子。 那少年见着竺寒,立马快步迎下来,寒冬腊月的手里还拿着把折扇,整了整幞头。 十分刻意又不熟练地做了个叉手礼,道:“竺寒小师父,冬日安好。” 竺寒疑惑他怎知自己名姓,待品味出那有些熟悉的声音,退后两步。 “……药叉施主?” 第15章 盛唐篇·竺寒(拾伍) 竺寒同药叉再上般若寺,路上几次张开了口还是咽回去。药叉静静看着小和尚吞吐模样,暗中偷笑。他惯是嘴毒且碎的,率先开腔,“你可见着阿阴了?” “自然见到。”只觉得这问的是无用之话。 “有没有觉得,她哪里不一样了?” “灼红退了。” “嗯?非也非也。” …… 天竺以东,有罗刹鬼国。罗刹,佛家所谓恶鬼也,食人血肉,飞天遁地,恐怖可畏。事实上,也并非如此。 罗刹鬼国中,男子黑肤红发,女子相貌绝美,皆是碧眼。尤其是女鬼所化之娇美身躯,闻名鬼界。但为何大唐百鬼未慕名前往修习?还不是因为罗刹国太过阴暗,是鬼们都要道叹的一句邪恶,更别说罗刹婆传与不传。 不似大唐有阴司管辖,阎王判官秉权,鬼差狱卒行事。罗刹鬼国独立存在,除非接连阴日后的艳阳午时,他们都能行动自如。也因此而不受任何约束。罗刹没有执政当权,没有规矩方圆,只有个个“平等”的“百姓”。而国民没有名姓,男子称为罗刹郎,女子称为罗刹女,国风放荡。 无论是鬼与鬼之间打斗至死,还是混乱男女关系日日新奇,又或是罗刹夜行吃人心肺,都无人制裁。便只是第一条,就能劝退慕名前往的小鬼无数。只阿阴不听劝阻,一意孤行,在黄沙里扑腾了几百个日日夜夜,也绝未后悔过。 庆幸一方神明之下,万鬼讲的都是同一种鬼语,她一团黑烟也能与之交流。罗刹郎身姿挺拔,各个健硕粗犷,是长安子民不能欣赏的俊美,但鬼可以。而罗刹女身形妖娆,不似大唐女儿的丰盈温婉,她们个个□□翘臀,腰肢细的夸张,到胯部好大的一条曲线。五官也是深深轮廓,下笔很深,绿眼魅惑。 阿阴游荡在国内之时,初初看着遍地人形的鬼,震惊之余竟也在盘算着自己要变成什么样的女子。看遍了最热闹的一条街,她发现:所见的都不喜欢。 因这不是长安之美。 大抵鬼界也有特殊风尚,因而总觉得罗刹鬼国的美人们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可并没有教她选择的权力,事实上没有任何一个罗刹女愿意教她幻形。经历挨家挨户苛求,她还只能在夜里出动,不知无意间窥探过多少春闺□□。 那是无望转为绝望的一年。 她扣过每一户的门,苦苦哀求,再被咒骂着拒之门外。要庆幸,那时还不是人形,不然定要为此流大片眼泪,足以浸湿整个西域沙漠,化尘为泥。 最难之时,每每望向天空,依旧是那轮弯月高悬于空中,她不敢再看平地周身。因为一旦低头,看不到那满额冷汗的小沙弥,圆润的光头,认真的神色,还有从小爱皱的眉。 灰鹤对月嘶唳,是至痛至极的哀嚎,鸟喙张开,吐出蓝色火焰,在夜半三更闪烁着凄艳的光久久不散。这亦是阴摩罗鬼的传承,可谓是最特殊之处,再没有别的鬼有如此技巧。且因她生的不凡,寻常的阴摩罗鬼火焰远不如她的硕大明亮,无法相提并论。 黑暗中,罗刹婆窥探一切,请灰鹤入家门,授幻形技法。这是是阿阴自从入罗刹以来所见最不同的一个罗刹女,白发散乱,红衣凄异,却又是少女之容貌,同意与她做个交易。 即以口吐火焰之特异,换幻化人身之法。 她那残破的屋子里,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瓶瓶罐罐,阿阴没猜错的话,里面皆是不同鬼魂的珍异之处,有绝美眼球,有至纤玉手,有一本残卷……也不知道自己的蓝色火焰,会放在怎样的容器之中。 深夜,罗刹婆抓着灰鹤纤细脖颈按在个镜子前。即便阿阴是鬼,也觉得那姿势屈辱,可她不敢反抗。她怕她一旦挣扎,惹了罗刹婆不快,就不同她做交易了。而那镜子许多年后阿阴才知,是罗刹宝物,名为鬼镜,能照出来每个鬼的最珍贵之处。见着镜子里是一团明艳的蓝色火焰,罗刹婆笑得诡异,放下心来,有即将荣获至宝的变态喜悦。 可阿阴一点心理准备都没做,也许是她从来都不满足自己的两种形态,因而对身体的每一部分没有任何概念。 好疼。 她从未想到,鬼居然也会疼痛,是千万颗针同时向喉咙最深处钻,浑身的痛觉神经都集中在那一处,她甚至觉得是在被人用钝钝的刀缓慢地切割脖颈。直至那股焰气有一丝丝的上涌,涌现至眼球中,罗刹婆看着灰鹤的豆大眼睛挂满清澄的蓝,仿佛觉得本应全部由自己剥夺的财富被人抠走了那么一小块。 疼痛持续了一刻钟左右,罗刹婆手掌控着蓝色火焰,放进了琉璃瓶子中,蓝变的不太真实,染上了其他颜色。而钳制在虎口处的灰鹤被她无情甩到墙角,阿阴疼的好想伸手摸一摸自己脖颈,可她不是人,只能靠在原地嘶哑地叫。 她祈求:“婆婆,教我。” 即便是说着气音嘶嘶的鬼语,也变得难听至极,阿阴在心里安慰自己,是初初取了蓝色火焰而造成的,总归会好。 罗刹婆满脸挂着邪笑,手捧着她刚刚获得的“宝贝”,哪里愿意理会她? 后来呢?阿阴记不得,在罗刹国呆了多久,本以为第一年的日日哀求已经足够难挨,她又不得不留下。几年间,阿阴做过许多恶事,见过无数血腥,有罗刹鬼的血,也有自己的。 她成为了罗刹婆豢养的“家奴”,是罗刹婆一条最听话的狗。不知是否也算开了先河,后来罗刹国兴起了养奴之风。 只要是罗刹婆吩咐的事情,阿阴一定办到,她远走千里为婆婆寻一味古书上见过的药,与招惹了婆婆的高大威猛罗刹郎缠斗几日……那几年,身上总是挂着伤,没一块好地方。她俨然好比阴司恶鬼,若是在大唐境内,怕是早成了厉鬼。 被罗刹婆取蓝色火焰之时疼的彻骨,她没有想过竺寒,却在每一个墨色夜空对月惦念。他一定长大了,不再是记忆中的小沙弥;愈加的高了,可总归高不过罗刹郎。那张圆脸也舒展开了,要不是僧人身份定叫长安女儿魂牵梦萦。 阴摩罗鬼绝不会被驯化,只要她心中有念,就一生都不会,更遑论那“念”是人间之至纯至善。 阿阴伺机而动,终于在一夜抓住了时机,罗刹婆醉酒,在她引诱之下吐露“天机”。 要找被抛女尸,取鬼镜下匕首,按照自己心意凿刻改变那尸体,再以鬼身发愿,献祭于死尸。 罗刹郎是类似于五通那般,不过短暂用灵力幻形,阿阴所学罗刹女之法,实体真身,更加长久真实。罗刹女大多在天竺境内取尸,阿阴不愿,可她偷了鬼镜下的匕首,不能走远,便在西域找了具女尸。 坊间有传,西域境内入夜有妖鬼食人,也并非皆是虚假。大抵是见到阿阴在“改造”尸体罢了。 成人后,她把匕首插在一颗顽石头上,“逃”回长安。 …… 罗刹婆叛逃的奴隶,回来之时,会面临着何种境地? 阿阴带一身灼红,再访罗刹,求婆婆解法。 众鬼为她大唐风韵的身姿发笑,只觉得丑陋无比,更遑论她那满脸满身的红。上一个没躲避放晴之日午时阳光的罗刹女,下场是不堪忍受嘲笑,自行殒灭了。只阿阴痴情,又着实倒霉,惹祸上身。 她被关起来了。 曾经罗刹婆不□□她,她都不走,现下真真成了奴隶,得奴隶对待。 阿阴一袭灰衫,被风吹的有些破落,头纱撕扯之间落在肩头,还要被婆婆的新仆抬着笼子放在外面。受过路人目光洗礼、唾沫嘲讽,又有最下三滥的罗刹郎隔着笼子拽她衣襟,漏大片炽红,留下句“着实丑陋”后离去。 你同阿阴说尊严二字,她只觉得可笑。罗刹本就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之国度,是她自己送上门,“活该”二字绝不冤屈。且那笼子是婆婆用特殊妙法所做,把阿阴锁住了人形,亦不能化为烟逃走。 第三十日,阿阴记得清楚。罗刹婆被两个俊美的罗刹郎抱出来,坐在门外摇椅上,手里拿着个碧玉烟斗,吞云吐雾。 不过半年时间,她声音愈加诡谲阴异,“说吧,为何回来?” 阿阴爬近些,扯着破乱的纱遮羞,连日暴晒,肌肤愈加的红而可怖,似腐烂迹象。 “婆婆,求您救我。” 罗刹婆冷哼,“我应是想到的,你现下这般丑陋,倒不得不回来求我。甭论何处何地的鬼,都知道个放晴之日不出家门。我取的你口吐火焰之能,又不是取你心智,阿阴怎的蠢笨至此,教我好生可惜。” “婆婆,救我,您救我,我定会报答。”阿阴眼珠染上蓝色,实则是心中已经发怒,却还是摇尾乞怜。 那团蓝,让罗刹婆短暂愣住,烟斗递给了仆人,揽了揽身上放荡暴露的外衣。道:“这次,把眼珠给我。” 阿阴咬紧下唇,内心纠结,小和尚好不容易心中有她,若是失了眼睛…… 罗刹婆啧了声,“我只对你那蓝焰感兴趣,大不了眼珠子给你留下,但附带着应该是不能视物了。” “感念婆婆,我……满心愿意。”她知道,罗刹婆取人宝贵之处,定要得主人一句应允,才能保证取下之后也是生动鲜活。她也不敢再犹豫,生怕婆婆反悔,毕竟现下不是她决策话事。 罗刹郎得眼神示意,开了笼子把她扯出来,阿阴无暇顾及自己裸露,扯着罗刹婆衣摆问:“婆婆,可否先为我……” 因心急于取眼,罗刹婆嘴里喃喃念了几句,再一拂袖,阿阴浑身的红立马全消,她含泪发笑。 那一刹那心想的是:终于有脸面回去见他了。 进屋,被罗刹婆抓住脖颈,一切都是熟悉的感觉再度涌上心头。 又要好疼好疼了啊……原来提前预知的疼痛,会让人变得如此懦弱。 枯瘦的手在她眼前浮动,可开始取眼后,她却没有感觉到预料中的疼痛,罗刹婆自然也发觉,停了施法。 一室无语,阿阴不敢发声。 许久,婆婆怒声命令,“把这贱鬼给我带到后堂。” 后堂,是鬼镜安放之处。 阿阴被扔在光亮的地上,罗刹婆扯着她长发拽到鬼镜前,空空的镜子开始逐渐出现画面。却不是蓝色火焰,而是无数个碎片情景,不一定有没有阿阴,却都有一个般若寺的竺寒小师父。 她贪婪地望着鬼镜,脸上挂满笑意,眼神痴痴。 鬼镜可照出每一只鬼的最珍之处,靠的是客观评判,并非主观心意。她五百年所化的阴摩罗鬼,以口吐蓝色火焰为最稀有罕见。虽然现下还有那么一小丝窜到眼珠里,也比不了她与小和尚的幽幽情动珍贵。 到底是何时,满腔□□,已经写满了他的名字。 直到罗刹婆嘶哑着嗓子开口:“妙啊,妙啊。我收集了那么多宝贵之物,竟不成想还能遇到鬼的至纯真心。你别怕,我不要你的心,眼也不要,只你把这段记忆给我就好。不知道取出来是何等的形状,鬼怪记忆我倒也取过,黑漆漆的一团,下作恶心。你这定然不同,定然不同……” 还要吩咐罗刹郎,“去大唐把这小和尚也给我抓来。凡人之躯,我剖开看看,有何奇异……” “不准。” 刚要走出去的罗刹郎,同罗刹婆一起,为阿阴命令发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她不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阿阴重复:“我说,不准。” 作者有话要说: 写多了,罗刹国下章还有点就能写完。我写剧情上瘾了,吃肉啥的…… 其实也快了,只能透露这么多了! 第16章 盛唐篇·竺寒(拾陆) 药叉和障月赶到之时,阿阴已经同罗刹婆缠打起来。是凶恶灰鹤同白发美人交错撕扯,画面呈现着诡异凄美的死感。 无声解决了两个罗刹郎,正想帮阿阴,却见她仿佛化为厉鬼,下手狠辣,眼中带煞。一时间立着的绿皮鬼和“人”都愣在原地,却见罗刹婆养的奴蜂拥而至,后堂鬼叫声不断,有暗黑色的血液到处飞溅,像是大唐文人骚客的墨水四溢。 住在旁邻的男女前来看热闹,忌于罗刹婆平日里的邪恶妖术,倒也不插手,只做旁观。还有胆子大的进了房子里,在那一堆瓶瓶罐罐之中寻找自己遗失的部分,显然也是曾经同罗刹婆做过交易的。 罗刹婆分神于她的至宝,凄厉地吼叫,头发愈加凌乱飞舞,身上被阿阴啄的到处都是伤口。她宛若丧家之犬,障月递过鬼镜匕首,灰鹤把手柄咬在口中,刺了过去。 那匕首经过太多怨气至极之尸体的血肉,更遑论皆是女尸,俨然成为了半个阴间法器。一时间哀嚎声愈烈,红衣白发的罗刹婆逐渐消散,伴随着后堂一众依附于她的鬼奴也在消失。 灰鹤仰头甩开匕首,嵌在了头顶房梁。有罗刹女罗刹郎挤进狭窄小屋,想借机拿回自己的东西,阿阴巨吼了一声,满室暂时变为宁静。 她鹤身周围仍旧带着煞气,双眸不见眼白,全然的黑中泛蓝。说道:“谁看到装有蓝色火焰的琉璃宝瓶?” 有罗刹女颤抖着举起,药叉跳到桌子上伸手拿走,回到阿阴身边。阿阴继续说道:“其他的归你们罢。” 一黑气萦绕的灰鹤、一绿皮精小的走兽、一冷面俊朗的男子,走出了罗刹婆鬼屋,临出去之时,阿阴带走了嵌在房梁上的匕首。 还要回头封个灰烟结界,再烧一把火。 障月是见惯了的。药叉有些严肃,觉得她此举狠辣,但看阿阴浑身仍旧黑气不散,再加上她现下不是人身,一时间难以揣测她心思,便没多说。 身后鬼叫声不断,他们一路出了罗刹国,面前皆是黄沙,即将面对无垠沙漠,便准备停下歇脚。 今日是至阴,极好。 阿阴化回人形,灰衫仍旧破落,露着半截腿肚和纤细手臂。长发因为被罗刹婆撕扯,着实凌乱窘迫。可眉目那股狠煞之意与风情柔媚交错,一张人脸写满了沧桑荒芜的沉重过往。她本身已然绝美,因这些经历而再添韵味。 便是见惯了妖冶美人的障月,也有些惊艳。她做了个叉手礼,躬了腰背,道:“多谢。” 障月回礼,却是右手先摸了额头,再摸胸前心脏,最后抵在左肩头,微微颔首。 “小事而已。” 药叉冷哼,“阿阴不谢我?” 阿阴坐在黄沙之中,再从本就不长的衣襟撕下一条布料,徒手理头发。 “我谢你作甚?求你你道不来,现下怎的又来?” 药叉之故国——迦毕试国,离罗刹国不远。阿阴再走罗刹之前,曾求过药叉同来,还可顺便回迦毕试看看。可他不从,直道罗刹险恶,唯恐避之不及。阿阴理解,真真理解。她去过,定然知道罗刹国内有多乱,更别说罗刹婆就是个疯癫至极的神鬼婆…… “幸亏我来了,不然连你鸟毛都收不到。” 阿阴系好长发,抬头看坐在巨石上的绿皮鬼,浑身煞气逐渐消散,笑了笑。 她说:“阿药,你能来,我很高兴。” 好友之间,不言谢。 然后伸出了手,递给他了一颗黑色内丹,是罗刹婆殒灭之后留下的。只有她这种灵力深厚的鬼,彻底身死后,才会化一颗稀有内丹。 药叉吞吐,“你……你这是……” 阿阴笑:“罗刹婆的鬼丹,给你,你就能幻化人身。无论是贴合的一具,还是千变万化的多具,都任你挑选。” 障月背手立在旁边,面色依旧冷漠严酷,心道这可是个好东西。 她见着药叉那副呆愣模样,罕见而痴傻,强行塞到他手爪中,“回到长安好好研究研究,你聪明,定运用的好。” 绿皮小鬼一手抱着装她蓝焰的琉璃瓶,一手拿了颗内丹,愣在原地,仍旧觉得不太真切。罗刹婆的鬼丹,即便阿阴已经有人身,她再吃了亦是大补,且能继承罗刹婆多少精怪法术……她却通通抵抗得住诱惑,轻易就给了他。 你说俗世之间有友人爱人抱团取暖,那鬼界呢?药叉不知活了几百年,甚至将近千年,头一次感受到了不问结果的善意,来自这至痴至顽的阴摩罗鬼。而在那一刻,他又忽然懂了一切事情。譬如,为阿阴对于竺寒的执念如此之深,愿为他两走罗刹,愿为他逞强捉凶,甚至还为他想做个寻常凡人。不过是因为,在那漫长孤寂的岁月里,她曾获得的每一份微薄善意,都要紧紧双手抓牢、铭刻于心,再付之倾泉相报。 人生苦涩艰辛多少秋,真谛不过是一句惜取眼前人,莫谈明朝。 阿阴对着他呸了一声,拍了拍他脑袋,“回神。鬼丹收好,琉璃瓶也先带回你那,我要先行一步,小和尚定然想我了。” 药叉扯住她手腕,憋了半天,还是出声关怀:“你……你身上的煞,怎么回事?” 她带笑回应,细数其中实在复杂,似是苦笑,又是侥然的笑,“我来的路上,吃了个打盹的厉鬼。” 地狱叛逃的厉鬼,在边疆鬼差巡守松散之处,被她吃了。一路上压抑着那股煞,直到罗刹婆说要动竺寒,宣布一切自制瓦解…… 药叉着实心疼,他承认,是心疼的。可话到嘴边,又是平日里的调,道:“好吃吗?” 阿阴留了个黑影,消失不见,话语声变得不太真切,“难吃死了,臭烘烘的……” 原地,漫天黄沙,大夜将至。 障月蹙眉,淡淡问道:“小和尚是何人?” 药叉把东西揣到百宝袋之中,系在腰间,语气再平常不过。 “僧人,善人,阿阴姑娘心上人。” 离开长安之时,不过初秋,地上的落叶尚且寥寥无几。现下,竟不想已经满目浑白。 她换了身衣裳,无外乎灰与蓝之间抉择,思及漫天的白,还是穿了身靛蓝。这样,她在小和尚眼中,就会愈加显眼、特别。 阴摩罗鬼骨子里又是野性难驯,不穿碍事亵裤,反正她也没有痛感冷感。卖伞的商户拉拢她买一把来撑,阿阴笑着拒绝,任它落个满身。 那一瞬,天与地的无垠相接,整座长安城写满了延绵温情,她一心去见她心尖上的人。人间处处求白头,阿阴无法白头。可若是能同他淋一场雪,任霜雪倾落,也可算一场圆满,如何? 太过美妙,只是想想便要心动情动,叹一句这是此间最奢求的浪漫。 大抵行到了山脚下,她开始觉得冷意难忍。 罗刹四季无冬,自然不知鬼化人身会不会畏寒。她心头也有疑惑,此时却无法解,只能硬着头皮往上走。但有些许后悔,自己应当好好穿裤,或许应该再像小和尚那般,脖子上系个护颈的棉圈,看着也是好看。 身体倒下的那一刻,痴女想的亦是:这下,他总归会心疼罢。 …… 冬日里,天色黑的快。阿阴醒来时,寺中刚撞过钟,寮房内昏昏暗暗,烛火摇曳。 而榻边坐着个手臂支撑着腿打盹的男人,她迷迷茫茫叫了声“观澄”,随后意识逐渐清晰,才发现那戴着幞头有墨色黑发的,自然不会是小和尚。 扯了被子向里面躲了躲,“你是何人?” 药叉转醒,扯着她纤纤柔荑,故作深情:“阿阴,我是你的观澄,我为你还俗了。” 阿阴扯了扯嘴角,心下了然,一脚毫不留情地踹过去,“死小鬼,你便是做人也要浑身这么绿?” 他还扯着那手不放,阿阴卯足了劲儿推搡过去…… 竺寒端着个托盘推门进来之时,看到的就是这般场面。阿阴同药叉愣住不动,小和尚绷着个脸,也不知满身寒意是外面带来的还是自身散发出的。他走近,撂下盘子,一碗清粥放在桌上,转身就要走。 阿阴见药叉还在呆愣,背着小和尚又踹了他一脚,两人对上彼此目光,阿阴眼神向门外看,药叉点点头。 “竺寒小师父,我先出去解个手,劳烦您代为照看。” 他内心纠结,刚想出声拒绝,药叉已经消失不见,轻叹了口气立在榻边不动。 阿阴挂着讨好的笑,仰头望他,还要委屈开口:“小和尚……你不理我,着实不太可爱。” 他放下托盘,下意识的合掌,低头给了她一缕目光,像是施舍,又像是偷偷溜出的垂怜。 “阿阴施主无需假笑,小僧见您刚刚同药叉施主倒是真情流露,做不得假。” 话说出口,他胸前起伏,满心后悔;而阿阴笑意僵在脸上,心里咯噔一声。 小和尚……这是在吃醋? 阿阴现下两难,她纵观过多少长安城中的姑娘,学习她们举止作态,可断然不知道心上人吃醋,又该如何应对。 没等她开口,小和尚背身,试图把衣角从她手中拽出,“小僧……小僧要走了。” 阿阴放他落荒而逃,声音在后面追着道:“你脸红起来,又变得可爱至极。” 药叉见小和尚疾步走出去,赶紧钻进了寮房,紧拽着身上的披风,还要试图钻进阿阴被子里。 她拽了过去,“作甚?” “冷……” “你还真把自己当个人了?” 药叉没有撒谎,“是真的冷。” 阿阴想着自己没穿亵裤,“把你的裤子脱给我,我们回去。” 他拒绝,“不给。你这就回了?我还以为你要赖在般若寺不走。这寺虽是在郊外山上,却真真建的不错,不知道盈利如何。若是好的话,将来我也开个……” “我要带小和尚出寺,而不是入寺,你懂甚么。那我们穿行回去?” 药叉又摇头,“不可,车马还停在寺中。我刚出了门就觉得实在是冷,心想你那放浪做派不冻个半死才怪,给你也带了身氅子,披上应付下罢。” 阿阴点头,捧起那碗粥开始喝。 “还真喝?又不会饿,倒在外面即可。” 她满眼鄙夷,“万一是小和尚亲手做给我的呢?” 药叉无奈,“寺里有专门做饭的阿婆,你实是痴想。” 阿阴也明了,但不知怎的,看着是小和尚亲自端来的,只觉得非吃不可。 瓷制的勺子盛起口粥,里面还有几颗绿色圆球,她问药叉:“这同你一般绿的是何物?吃起来软面面的。” 药叉搭眼一看,道:“青豆,蠢材。” 当夜,一架车马行的低调,阿阴同药叉下山,有不知名号的小僧相送。 而竺寒跪在正殿,行大拜,长叩首,等待一场不会到来的佛祖苛责。 寺中顽心仍在的小沙弥都知,悭贪嫉妒堕畜生道,他怎会不知? 长久的寂静,有寒风在凛冽,白雪停止下落。 那声音沉重、忏悔,亦或是有忏无悔,不得而知。 “我又错了,我妒忌了。” 第17章 盛唐篇·竺寒(拾柒) 天刚放青之时,竺寒仍在大殿。直到早起轮值的小僧撞响了今日第一声钟,正殿外陆陆续续传来细微声响,是清早不可避免的片刻喧嚣。 直到住持进殿,要敬今日头香,看到了弓背苍凉地竺寒,有些惊愕。 “可是彻夜在此?” 他身体全然僵硬,艰难地起身,发出枯枝被踩踏般的吱呀声。 “是,师父。” 成善法师声音浑厚、严肃,质问道:“为何?” 无边沉默充斥殿内,他似是在逃避,又似在思虑答案。只有个背影寥寥,倔强地挺着腰板,猜想这主人定然也是一样的执拗,但他仅是心中有结。成善不催,静静地等待竺寒开口,等一个预料之中又或预料之外的回答。 不知过了多久,大抵双方都要失去了耐心,他才缓缓起身,拂了拂膝盖跪出的褶子。只可惜那褶子已有,哪里是抚摸得平的? 竺寒合掌,对成善法师颔首,“观澄心中有惑不得解,望师父宽容些时辰,徒儿定尽力解开。若最终仍旧不得解……” “如何?” 他长呼了一口气,“便说与师父听,任何苦果观澄都担。” 成善微微蹙眉,挥了挥手教他退下,自己走到了蒲团前敬香。 …… 今日阳光有些大,寺庙里到处都有小沙弥在扫雪。阿阴撑着伞进寺门之时,竺寒立在中元夜她拉扯他的那条长廊,刚好看得到蓝色身影走进。 蓦的,他就笑了。 正对上阿阴到处寻找他的视线,四目相对,有情丝暗涌。她不理会小和尚蓦的收回嘴角之举,浅浅地回笑,还要照例进正殿,同成善法师说今日来听竺寒小师父讲经。 成善仍旧温和,心中却自有打算,只道:“他今日身体不适,请竺弘为阿阴施主讲经。” 她满脑子都停留在第一句,只觉得刚刚匆匆看他那一眼之中,好似觉得他唇瓣有些白,面色略有虚乏。便是再想想,病入膏肓之相都臆造出了。草草答应住持,有些神游地跟竺弘进禅房。 没一会,便寻了个借口出去,化成烟到处寻找。 不成想他还立在那廊子里,双目出神地望着远处,而远处只有小沙弥在扫雪,趁着无人看管偷偷互相扔几个雪球。 阿阴未变人形,立在他脚边。因还摸不准他脾气,不敢贸然贴近他身体。关切着道:“身子不舒服便不要站在这吹风,天寒地冻的,难免愈加不爽利。” 小和尚身子纹丝不动,阿阴自然不知,他双眼微微闪烁,向下看了看。 见他不理,她便继续说:“陈府之时我亏损太多,只能趁夜先走,未与你说,是我过错。身上灼红不退,只能远去罗刹求解,你也不喜欢我那般丑陋样子的,对不对……” 他忽然像是想起什么,转身,却不是看她,而是向后院寮房走去。阿阴晃悠悠地跟着,同他一起进去。 “我知道你心里所想,诚然你不是只重美貌之人,但我自己不允许。且这么久,我也是日日想你念你……” “变回去。”他盯着她一团烟状,闷声开口。 “嗯?”阿阴怔愣。 “我教你变回人。” 虽然心头疑惑,还是听他的变回了人,坐在榻边。她今日里面穿一袭灰衫,外面披宝蓝色斗篷,斗篷下还抱着个精巧雅致的手炉取暖。 这下她倒是知道冷了。 竺寒问:“穿亵裤了吗?” 阿阴愣愣点头,起身上前把手炉递过去,扯他挂着念珠的手抱住。又怕他没拿住,用自己热乎乎的手再扶住。原以为小和尚会拒绝,会躲闪,会反抗,可他通通没有。只平静着双眼看向她,感受手背同她手心贴合。阿阴便同他对视,又挂上那撩人的笑。 只见面前小和尚缓缓闭目,长叹一口气,再睁开眼。 又是无边沉默。他喜欢沉默,故而跟他交流定要耐得住,总归不会一句话不说是了。 你看,他这不就开口,沉沉地问:“你明日可还会来?” 我今日要做惊人决定,或许会震此古刹,或许会招致人人不满。可我不再想优柔寡断,求莫须有的两全法,破戒了就是破戒了。不是佛祖弃我我才要阿阴,而是感念阿阴仍旧念我——我也念阿阴。 明日你来,我同你走。 “自然来。你在这里,我日日都来见你。” “好,你走罢。” 捂热了的男子双手悄然撤出去,掌心覆上她手背,示意她拿住,再慢慢撤下去。他背身,很决然。阿阴不解,只觉得他今日奇怪,不抵触她的抚摸,却还命她走。 她试探着,试探着将手掌抚上他肩头,轻轻靠上去,“我不再逼你,只静静等你。你也不要急不要气,更要爱惜身体。若是有一日烦我恼我,不必你多说,我自会离开。” 你看这阴摩罗鬼,多坏多狡。把纯善死板的小和尚撩拨到初初心动,再弃他一秋不理,教他好想。回来了明知他是有心,还要讲“我自会离开”这种无情话,真真气死个人。 她拂下手,缓缓出了房门,带进一阵寒风,吹的人有些清醒。竺寒不必,他本来就清醒至极。 可惜阿阴没有顺着小和尚目光看,她也从未注意过那架子上摆着的各个物件。自然不知,中元夜鬼怪纹样的杯盏,被他妥善安放,日日擦拭,从未落过一丝一毫的灰尘。而刚刚,他望向的就是那杯盏,目光如炬,眼神中复杂汹涌。 阿阴施主离开了般若寺下山,成善立在正殿门口满目空空地向天上看,只觉得,刚刚放晴的天,又要乌云将至了。 太阳落山之时,余晖打在殿门外的大片空地和香炉上,而殿中一缕光都没有,好是阴冷,小沙弥点亮了蜡烛,陆续退下。 住持就在这里,一直在这里,等待他动了凡心的爱徒,前来说一个他不愿听的心头之惑。也许他想到了解法作出决定,又或是他未想到但不得不如是解,终归都不会是成善想要听到的答案。那一瞬间,太阳逐渐消失于地平线,人眼再捕捉不到金色光圈,满脸皱纹有些弓腰的老僧,愈加显得衰老。手中禅杖不止是禅杖,又像是一支拐杖,他也不再是般若寺住持,仅仅不过个寻常老者。 他在等那个钦定的继承之人,同他道别,决定离寺背佛。他什么都看破,只是不说破,是地地道道修行过大半生的苦僧。 又是一声撞钟,平稳着的脚步靠近,竺寒到了。 “师父。” 成善递过点好的香,“给佛祖敬香。” “是,师父。”他接过,虔诚着叩拜,再把香插到烛台正中。 师徒二人一起望向佛祖,成善法师沧然开口:“你的惑,可解开了?虽来找我,可我看不过是似解非解,你自己也不得知。” 竺寒道:“师父知我,着实是似解非解。” “解法如何?说与我听。” 诚然心中已有决断,说出口仍旧需要巨大勇气。他转身,跪下,这次拜的不是佛,是住持,是养他育他的师父。 地面很凉,很凉,却让他愈加清明,知道自己即将要说的是妄言,更加明了妄言面临的后果。 他说:“观澄决定——归俗。” 起风了,刚扫到边处的雪,被吹飞起来,带着凉意席卷进大殿。至此可定,一朝出山门,万古心不回。他下山三次,次次同阿阴有关,仿佛逃不开的圈套终于收网。竺寒的心,被她扯着堕入滚滚红尘,满身俗气,戒破了,心动了,彻夜不眠的反思后决定:放弃纠结与抵抗,安然做俗人。 “观澄,你年纪尚轻,因而不懂得这只是一段违缘。苦海无边,违缘便不会断,经历过几次,便知其中深浅。修习佛法,成大智慧,却是功德造化。我待你如师如父,你怎忍这般伤我心?” 他声音有些闷,带着哽咽,“师父,徒儿罪孽深重,无法根除。且我犯妒,贪情,将堕畜生道,无颜继续修行。佛祖已然弃我,再不开示、苛责于我,而我自知,我亦度不了众生,更担不起般若寺传承密宗之重任……” 成善满脸严肃,冷声回答:“佛陀涅槃时有云,佛法终将兴于震旦。你有佛缘,有慧根,我捡你之时襁褓旁就放着株千瓣莲。师父不忍你如此堕落,今日时辰已晚,回去再做思量,歇下罢。” 眼见着他持杖要走,竺寒跪着向前几步,扯住了成善衣尾。成善回头,见着他最寄予厚望的小徒弟红着眼睛,像极了林子里的野兔。 恳求道:“师父,您曾说,修佛之人要经历三个阶段。我尚处其一,见山是山,见水是水。我也一直为得大成而潜心钻研,可惜现下我听不到其二了。因只觉得,无论睁眼闭眼,见山是她,见水是她……师父,您指点于我,我该如何修下去?不是佛不要我,是我背佛,心胸被小情小爱占据,总归是要堕入红尘,受苦受难。” “我不怕为她所抛所弃,许是多年以后我顿悟于俗世,又要再度受戒出家,从头修起。但我无怨,无悔……” 成善气急,开口打断:“孽徒!孽徒!” 般若寺成善法师的关门弟子他不愿做,传密宗佛法于震旦大兴他不做,非要作最普通不过的泱泱俗世芸芸众人,任谁听了不会气极? 他被关起来了。 仿佛成善正在救赎迷途弟子,要把他关在寺中不得出,最好能忏悔得悟,及时知返。 寮房门外落了锁,有师兄看守,还要在隔着窗小声规劝,竺寒通通不理。好像所有人都以为他是少年心性,为寻常情爱破戒,一心还俗享人间俗乐。 无人知晓他在佛前跪过多久,又多少个夜不能寐,才下此决心。更不知,他爱的并非凡人,是要受佛祖嗔怪,受天地驱逐,受地狱责罚的惊世之孽。 脑海写满:不得善终。 作者有话要说: 1.因个人因素舍戒返俗,为归俗。而还俗是因破戒被逐出佛门的意思。现下“还俗”也包含了“归俗”的意思,我这里用了归俗。 2.违缘:佛家口中的磨难、历练。 3.“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出自青原惟信禅师。他讲修习佛法三个阶段:见山是山,见水是水;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 这里用作成善法师所说,也可当作引用,不必细究。 第18章 盛唐篇·竺寒(拾捌) 次日,成善在竺寒寮房内,两人各拿一本经书,却是最基本的《心经》。他俨然成了长安城中那般管教擅自动情子女的阿爷,要给他从“色即是空”讲起。竺寒没什么表情,面上始终是淡淡的,摩诃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二百六十字,义理精炼,他几近倒背如流。修佛将二十载,竟然教他再从心经学起,有些可笑,有些苍凉。 授我佛法如师,生我慧命如父。成善法师于他,真真切切是师是父,愈是这样,他心头就愈是不忍。既然已经叛了佛祖,就绝不能连师父也骗,心变了,就是再难愈合如初了。怎么能一心装着阿阴,又抬头望向佛祖? 成善见他目光游移,心中悲怆,无奈叹了口气。只觉得自己许是寄托了太多的希望在竺寒身上,因而现下仍旧想着补救与救赎,仿佛后院的佛柳病了一般,重新松松土洒洒药就会好。 “观澄,要专注。” 他仍是那副不咸不淡的样子,不做反抗,却也沉默。 “是,师父。” 不知今日晨起后至此时,第几次念到“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成善端了小沙弥刚倒的热水喝下,润润嗓子。好似不过一夜,眉间褶皱愈增。 竺弘奉命看守正殿,迎送香客,此时带了人过来,先敲房门,道:“师父,阿阴施主求见竺寒师弟。” 话毕,成善今日第一次见竺寒那副如同古井不波的神色起了微澜。 他眼神摆动了。 即便现下心焦的老人,却也仍旧算得上矍铄,把这细小变化纵收眼底。遣了“听课”的小沙弥们出去,唤竺弘带人进来。竺弘把阿阴请进门,便又回了正殿,只有寮房不远处立着两个僧人看守。 阿阴见着不同于平日有些热闹的寮房,便知有些不妙,特地稳了步伐缓缓进去,果然见到成善法师同竺寒正在打坐,二人谁也不起身,成善合掌道了声“阿弥陀佛”。 她见小和尚面色不悦,似是有话说又不得说,心中也是不解,只能等待成善开口再做反应。 “阿阴施主,又来找我这劣徒了?” “您说笑了,成善法师的闭门弟子,应唤高徒才是。” 老僧笑了笑,却是冷笑,下一句道:“那为何施主要勾我爱徒堕无间泥犁?” 阿阴心中噗通一声,脸色发白,心中正想着如何作答,小和尚先行开口:“师父!” 成善转头看向竺寒,“观澄,莫再维护。你下山不过三次,定然不会有心背佛,那便离不开女子挑拨。说罢,你这女子是何居心?” 竺寒提着海青衣摆,鞋也未穿,爬下了榻,跪在冬日冰冷地面。黑色的砖块,玄色的布料,几乎糅合在一起,让阿阴觉得眼前的人不太真切。他磕了个头,仰望不动如钟的住持,否定道:“师父,不要怪她,同她无关。是我,一切都是我,我沉于迷惘,我罪孽涛涛。您不能把罪责强加到她身上……” “闭嘴,观澄。为师没有问你,你何以这般急切。” 阿阴愣在原地,只觉得怀中手炉都霎时间变得冰冷,她不知道,昨日还同竺寒约好,今日来见他,怎的就变成了这般田地?小和尚不是仍在同她置气?如今却又在成善法师面前维护她? 她心里最知,这段不为世人所容忍的情意,是谁先开头。是她,当然是她,玄衣僧人至纯至善,怎会甘愿堕落俗世红尘。 竺寒转头对她,眼眶有些红,却是决然开口:“你回罢,这里与你无关。” 阿阴不听,哪里与她无关?成善怪罪于他,她怎忍心? “成善法师,小女不解,发生了何事。” 榻上老者拂了拂袖,带着念珠放到□□,淡笑开口:“拜阿阴施主所赐所求,老僧钦定的传人昨日在正殿佛祖面前,决意归俗。施主常来拜佛烧香,做的为何还是这等违缘之事……” 她满眼只看着那跪地的小和尚,他头再度倒下,彻底贴在地面,好大一声。教她心疼不已。 阿阴上前,不拜成善,脆生生地开口:“老和尚不知,这哪里是违缘,这是良缘。您自小教他大爱无疆普度世人,可未曾有过小爱,何谈大爱?所谓的佛法谶纬,也不过是水月镜花,照影自赏的空乏道理……” 成善动怒,见她那副妖媚面庞撩人神情愈发反感,甩了手里的经书扔在竺寒头顶,再砸落肩头,好大一声。她呼吸变得急促,蹲下扯他手臂,要他抬头,“起来,教我看看,疼不疼?” 再仰头愤愤道:“出家人竟也心急妄动,好生可笑!” “老僧责罚自己的弟子,与施主何干?” 她起了身甩手就要打上去,被竺寒骤然提高声响唤了句“阿阴”,止住了动作。老和尚坐在原地巍然不动,他不能动手打阿阴,因而气极亦是经书砸在竺寒身上,却砸在她心里。 而阿阴错愕,这是他第一次真切无悔地唤她“阿阴”,却没想到是在这种情况之下,着实令人心中有些难过。 他说:“阿阴,不可。” 好,你说不可,我便不做。吓退无数厉鬼如何,独闯罗刹又如何,只要你竺寒小师父一句话,我便乖乖臣服,作好似人间最听话的一只兔宠。 成善见状,缓缓开口:“圣人脚下,勾引僧道,犯大唐律法。竺宣,去请……” “师父!不要,师父……弟子求您,求您不要。是我心思妄动,她并未勾引,一切都是观澄作孽,您切勿祸水东引,佛祖也定然不允……” 阿阴心急如焚,心下实在想要动手,或者立马勾了这老和尚魂魄回地府。她压下了竺寒声音,反驳道:“观澄,你不必把责任揽于自己。老和尚,是我勾引在先,可他从小被你捡回般若寺,尚且没有选择能力之时就要做和尚,哪里来的道理?我只不过带他见见你口中的苦海俗世,有多绚烂自在……” “阿阴……” “你莫要打断我,为何不可说?老和尚修佛直至花甲之年,却也是仍未顿悟,执念仍旧是深的很嘛?” 成善呼吸深重,使了最后力气拿了禅杖打在竺寒身上,还要吼着叫外面的弟子,“竺宣!竺宣!把这妖女给我送官……” “送官便送官,你不敢打我便故意打他教我心疼,你心当诛,当诛!” 竺寒默默受着打,还要扯阿阴衣尾教她少说几句。阿阴不驯,势必要同顽固不化的老僧辩嘴到底,小和尚无奈,呵斥了一声:“你便想这般做人?” 阿阴拉他躲那频频落下的禅杖,自顾自道:“我带你走,这般若寺,是片刻也不能待了……” 成善停下,立在榻边喘着粗气,竺宣闻声立在门口,要进不进。竺寒扯开阿阴手臂,摇了摇头,“师父未准,我不能走。” “你怎的同老和尚一般迂腐?若不是你不准我打他,我定要……” “阿阴,世间之事,从不是简简单单一个决断即可敲定。师父育我养我,恩情不可磨灭,我虽要背佛,也要等师父一句准允,算作他对我慧命所画句点。” “愚蠢至极,老和尚定不会放你。” “一时不放我,我等一时;一载不放我,我等一载;十载不放我,我等十载。我自知对不住你,教你也要苦等,你可愿意?若是何时再遇了教你欢喜之人,我自也……” 她本来还为前半句纠结,心头愈加憎恨成善,见他说什么再遇欢喜之人,只觉得又是不中听的。赶紧打断:“我愿意,我愿意。浮世千人千面,与我无关,只你教我欢喜。” 成善闻罢,叹了口气:“竺宣,送施主出寺。” 正午未至,守在寮房门口的僧人就退了。许是因为成善惊觉,他对待养了近二十载的弟子太过狭隘,竺寒怎会自己偷溜走呢,他还要等一个师父的准允。 只成善心里现下确定,断然不允。 直到夜深,竺寒仍在禅房,看纸张泛黄的经书,面无表情。起来铺了床褥准备就寝,有阴风入内,带着烛火晃动了几下。 一转身,女子扑了个满怀。低头一看,可不正是今日上午同成善法师据理力争的小姑娘。哦不,是闻名鬼界的阴摩罗鬼——阿阴姑娘。 他放松下意识紧绷的身体,去享受这从未敢奢求的怀抱,楞楞地抬手揽住她腰身。而阿阴埋在他衣襟,汲取着那熟悉的味道,白日里扯着嗓子同成善绝不相让的人,现下红了眼眶,“观澄……观澄……” 痴痴叫着他名字,一遍,一遍,又一遍。 “我在。” 不知抱了多久,她仰头望他,只觉得不过一秋暌违,他愈发高了。那眼神满是痴迷,又有些欲泪,委屈道:“你怎么不同我讲?你同我讲,我便……” 他仍是肃着脸,声音却是至极的温柔,“你便如何?为我弑师?” 看她咬唇不语,继续说道:“你也知晓,我不准你这样。” 阿阴讨巧,抱他劲瘦腰身愈紧,换了话茬:“你心中有我。” “有。” “你为我顶撞师父,要为我归俗。” “是。” “你揽了全部的责与事,也是为了维护我。” “阿阴机敏,有大智慧。” 她突然眼泪倾塌,同成善争论之时,又或是不得不走之时,她都没哭。现下在心上人怀抱,却忍不住潸然落下,蹭他玄色衣衫一片氤氲,“我带你走,带你走,好不好。观澄,答应我……” 竺寒胡乱伸手拭她脸蛋的泪,阿阴目之所及便是他纤尘不染地白皙手掌,食指中间那节指腹有层薄薄的茧,定是常常搓动念珠所致。 开了口,又还是合上,再度开口,最终还是叹了气,伸手小心翼翼托住她头,微微抬起,两人四目相对。他笨拙又生涩,却是满心虔诚地,在她额心,印下一吻。 “我不擅长俗世情爱,现下实是初次动心。可我亦知寻常人一旦相爱,便要一生一世。” “诚然我的一生于你来说太过微薄,只算得上是一程。” “此生此程,我忠于阿阴,长长久久,神佛不改。” “若违此誓,自愿堕泥犁遭厉鬼蚕食……” 阿阴伸手抱住他头,发茬刺着十指,是熟悉又陌生的感觉,踮脚吻上他发恶誓的嘴。一只手悄然滑到他面前,遮住小和尚仍旧睁着的眼,他跟着闭目,感受那酥麻触感,有湿热小舌在舔舐双唇。 女子眼睑垂落最后一滴泪水,声音充斥着暧昧,只短短二字:“张口。” 第19章 盛唐篇·竺寒(拾玖) 般若寺夜静灯深,有情人在私会。 于阿阴来说,曾经留下决绝背影走向古刹佛光的小和尚,终于成为归属,一腔纯善之心装满了阿阴,世间得偿所愿四字不过如是写下。 而于竺寒,十年前可怖可怜的“你给我讲故事,我很欢喜”,早已化为云烟。当初一经路过的宽慰寂寞仍旧不够,要许诺一生忠诚臣服,是明知不得善终还要为之。 生涩张开了口,只那么一丝丝的缝隙,女子湿软的舌头就狡猾钻入。他有些颤抖,为那莫名悸动而呼吸急促。现下才知道,上次那混沌梦中,那臆想出来的接吻是多么虚假朦胧。现下这般真实触感,实实在在的教人赤脸,有无名的火气在上涌。 舌尖柔软,两相纠缠,好似谁也不放,又好似他放任着她无限撩拨。只觉得愈发的热起来,他呼吸快的难以抑制,赶紧伸手轻推她肩膀。 “阿阴……阿阴……” 阿阴不管他阻拦的手,挂住脖颈不放,他试图平心静气同她讲道理:“停下……阿阴,不可再继续下去。” “继续下去,是继续如何?”她调笑。 竺寒红了脸,可算教她挪开了面庞,两人微微分开,却仍抱的很紧。 “不论如何……都不可。” 罢了罢了,她双手从后抚上前,捧住他滚烫双颊,眉目含情道:“你怎生的如此可爱?身上还香香的。” 他蹙眉,“你又说浑话,这都是形容女子的言语,非说在我身上。” 她轻声娇笑,只觉得眼前人、眼前景不甚真切,好似梦中。烛火骤然熄灭,竺寒道:“新换的蜡烛怎这么快就燃尽了,我去换一支。” 阿阴却钻进了他铺得整齐的被褥中,这举动教他怔愣在原地,借着昏昏月光问道:“你这是作甚?” “还能作甚?蜡烛灭了便灭了,是提醒小师父您该就寝了。” 听她俏皮语调,竺寒拿起了烛台,对着那缕月光看了看,可不是大半支蜡烛正立着。叹口气道:”是你熄的。” 他语气肯定,不是询问,而是陈述。 阿阴有模有样地打了个哈欠,“唔,好困。快上来睡下罢。” “不可。”小和尚执拗,心思虽然纠结,还是下意识地出口拒绝。 “我不对你做旁的,你放心。” 这话有些奇怪,倒像是世俗中男子对女子说的,怎现下反了过来? “我……” 阿阴看她别扭模样,心头愈痒,起了身扯他,先是跌坐在榻边。她还贴心到要帮他解衣襟,小和尚连连拒绝,“我自己来,自己来。” 她忍不住笑,支着脑袋侧身看他,还说着教他安心的话:“等天亮我便化烟离开,你放下心,只乖乖睡觉就好。” “可女子注重名节,这般实在不妥。”只穿白色里衣的小和尚又要起身,终究觉得于理不合。 阿阴又气又笑,再把他按下,扯着上了榻。 “我怎是寻常女子?今日伤神的很,你若是不同我睡,我便不等你归俗了。” “你……” “我怎样?快些躺下。” 小和尚半推半就地平躺在被子里,睁着眼睛放空。阿阴侧卧,呆呆看着他侧颜,同样出神。 “观澄,你在想什么?” 寮房寂静,他沉沉开口,声音如同星辉闪烁,震荡阿阴一颗凡心。 “想你。”他仿佛意识到出口像是情话,赶紧补了句:“你实在是坏。” 她笑意长久不散,且愈发深刻,揽着他手臂低头贴住,“你现下可是欢喜?” 不论成善法师应不应允你归俗,不论我们何时能夜夜相拥相依,不论即将面临多少世俗阻碍……我们莫谈明朝,只论今夕,诚心地答我一句,此时是否欢喜。 小和尚垂眸,缓缓闭目,身旁躺着的阿阴愈发真实,她的掌心还贴在他正放身前的手背。 “欢喜。” 何止欢喜,欢喜至极。 世间所谓舍得,师父从来都讲如何“舍”,且莫要计较得与不得。竟不知,原来“得”字是如此滋味,当属极致。 “得”是仓皇之下仍能见你一面,“得”是山高水长我许一生相陪。在这古寺之中,高墙是硬的,鸣钟是硬的,木鱼是硬的。曾经我以为,只有蒲团是柔软的,现下亦要推翻,全不做数。 最软的是我与阿阴两映的心,以及卿卿至柔的唇。 次日清早,竺寒在钟声中转醒,猛的起了身,只觉得脑海片刻漆黑不散。用力转了转眼珠才转为清明,再偏头看床榻里侧,早不见阿阴身影。一时间心头有些许失落,却又明知不应失落,那便是惋惜。 伸手摸了摸唇瓣,有些哑然失笑,确信昨夜真实。 有小沙弥扣门,“竺寒师叔,可起了?” 他叠好了被子,朗声答道:“进来罢。” 其中带着些自己都未发觉的愉悦,也是奇怪。 小沙弥开门,却不止他自己,还有成善法师。竺寒赶紧做礼,道:“师父,晨起吉祥。” 应答了声后,小沙弥把一卷布帛放在桌上,默默退到门口。竺寒以为成善又要同他理佛法,正打算去净个手,被按住了。 “观澄,坐下。” 他顺从坐下,等待成善开口。 “长安西明寺近日正着手译《金刚顶经》,住持修书于我。盼我派个弟子前去,你可愿意?” “师父,弟子……”他是想拒绝,可不知怎么恰当开口。 然而成善也不准他开口。 声音严肃打断道:“这节选的经文先放在你这,今日不必再进正殿,你多加以研习,再做打算。” 他对竺寒寄与的厚望,从来都不是继承般若寺而已。无论是竺宣还是竺弘,其实都比竺寒更适合做下一任的住持。那竺寒当如何?当入长安,进西明寺译经,再委托成善师兄引荐,进大兴善寺,受口耳相传的无上密法,此后造业无穷无尽。众生何其幸,能得竺寒度化。 且上了年纪的老僧,太过看重“佛缘”二字,总归是不愿轻易舍弃这个心爱的弟子。如今竺寒遭了违缘,愈加坚定了成善没有选错人之心。因自佛陀涅槃以来,哪位高僧不是在苦海挣扎过,才有朝一日出世、入世,最终得以大成…… 成善持着禅杖起身后,在原地怔愣了下,竺寒询问:“师父?” 他缓缓应声,走了出去。 不多时,阿阴入寺了。 她想的简单,既然成善要困住竺寒,那她便日日来般若寺进香,只为见他一面。非要细究个中缘由,许是也有非要给成善徒增烦忧的心思。阴摩罗鬼对是非善恶实在分的不够细致,只觉得你令我同心上人分隔两地,我便也让你时常心中梗着结,这大抵算得上是个“你来我往”。 可她不知,人世间的事情,哪里是非黑即白。更多的是无穷无尽的弯弯绕绕折磨着芸芸众生,而事情亦是一环扣一环,难解难分。 成善起疑了她的身份。 时间太过久远,又或是阿阴不愿记起那段不太愉快的回忆。成善许是试探阿阴,又或是借此逼迫竺寒从命,不得而知。 他诘问阿阴姓甚名谁,家住何处,又是哪般身份。 自然,阿阴有权不做回答,她可以缄默,可以扯谎。可她也仍有一丝反骨,寻着了这个契机,就要同成善闹起来,也因心中有无名业火,无处发泄。 “老和尚好生小气,如此对待诚心朝山的香客,说出去长安城内城外又是个好大笑柄。” 成善昨夜特地念了多遍《心经》,现下倒是足够平静,只唤了弟子,请般若寺镇寺之宝——传说为先佛涅槃留下的金钵,曾受佛祖点化,有镇妖除魔之效。 那跟着成善的小沙弥偷偷从后门溜了出去,跑得满身汗水到竺寒寮房。压低了声音叫着:“师叔,师叔,大事不妙。” 竺寒卷起了经文,给他递了盏茶,小沙弥摇头拒绝,呼哧着说道:“那位貌美的阿阴施主又来了,在正殿同住持起了争执,住持师公气得要请佛祖金钵镇妖……我也不知其中缘由,觉得可怖可怕,便来偷偷告知师叔。” 竺寒急的抓着那卷写满梵语的经文向正殿跑,小沙弥紧跟着追也追不上,直道:“师叔可要替小僧保守秘密,出家人……” 他无暇顾及,因现下事态严峻,心中暗暗怨怪自己昨夜为一个吻乱了分寸,未好生约束住她,致她妄动,现下惹出了事端。 午膳时间将至,般若寺送香客,关寺门,无关小僧通通退下。正殿之中,只成善、阿阴,还有竺寒同辈师兄若干人。竺弘手捧了个紫檀木盒,雕花古朴净雅,里面安放着佛祖金钵。阿阴立在原地,仍旧当是花架子,丝毫未觉发怵。 成善命令竺弘取金钵,竺弘听命。刚打开了个缝,正殿内闪烁一束金光,阿阴只觉得有些头皮发紧,刺眼至极,心中起了些许莫名恐慌。同时,竺寒奔至殿内,额间一层细细的汗,喘着粗气:“师父!” 竺弘见他进殿,手停在原地未继续打开,因而就那一缕真佛之光闪烁,阿阴被晃的只觉不太真切,有些怔愣。 “观澄,退下,我今日定要照一照,这女子到底是人是妖。” 小和尚无暇顾及成善为何起疑,下跪求情,“师父,她只是个寻常女子,亦无厄心,何以至于动佛陀金钵?” 阿阴拂袖遮了脸,上前扯他,“你莫要跪,作甚的求他。” 他按下她手,皱眉薄怒:“不许说话。” 成善道:“你可见她这副躲闪姿态?寻常女子,何以如此畏惧?” “她不同于僧人生在寺中,自然……” “诡辩!”成善彻底失了耐心,转身开了盒子,取金钵,霎时间整个大殿佛光普照。阿阴向后退,仓促间踩了衣尾摔倒在地,只觉得那光于她来说,似放晴之日的阳光,着实有些刺,还有心思笑:想不到这古刹还真有些许把式。 竺寒胡乱扑过去,把她挡住,纳在自己的玄色海青下。成善说他有佛缘,天生慧命,实则不假,现下阿阴只觉得受一方庇佑那般,挡住了茫茫佛光,呼吸渐稳。 “师父……” “观澄让开,教佛祖收了这妖女。”成善又看向竺宣,“把他带回寮房。” 竺宣表情纠结,实在两难,缓缓走过去扯竺寒。小和尚双眼红红,躲闪着,回头看身后阿阴,见她煞白着脸,心头愈痛。 而阿阴颤着手抚上他身子,竺寒低头可见,她手背又有些泛红。实则,她现下头痛欲裂,至阴的身体同至阳的圣物冲了煞,周遭情境于她太过不利,呼吸也变得微弱。竺寒心中满是悔意与怨怪,是自己实在蠢钝,而她太过不驯。 “师父……不可……” “把你师弟带回寮房!” “观澄,你莫要求他,便教他照,又如何?” …… 一阵混乱,有难以反抗的威严在上,有愈发交互的情感暗涌。最终,以小和尚脑门砸落在地宣告终结,他叩首哽咽道:“师父,弟子愿入西明寺……求您放她……” 手心写满经文的布帛攥得褶皱、变形。 成善闭目,睁开眼后把金钵恭敬放回盒内,殿中又恢复如常,阿阴神智迷茫,凄楚自嘲。 而房梁上,药叉叹气。下一秒只留下个黑影,出现在般若寺门外,要去领他“胞妹”归家。 你说人世繁华至美,事实如此,可不止如此,也同样有凶险伴生。阿阴与成善“对峙”,谨记竺寒叮嘱绝不动手,却不成想,先“动手”的是成善,当真可笑。今日一事,她只觉真切体会自食恶果四字,许是在今后多少日月都不再敢妄动。 你看,这大千世界能教阿阴姑娘退缩惧怕的,无外乎是同“观澄”二字有关罢了。 第20章 盛唐篇·竺寒(贰拾) 药叉承袭了罗刹婆的法术,再加上阿阴被竺寒护着,未受太大的直射。那真佛之光实在耀眼,阴摩罗鬼也要退避三舍。 他数落着:“还真当自己天不怕地不怕了?这下好,非要去招惹成善,把你的小和尚逼到了西明寺,你满意了?” 阿阴好似仍旧在那阵炫目中没法走出来,抱膝垂头,满目哀愁。药叉伸手向上扯了扯她衣袖,确定再无灼红,软了调子:“鬼确实可以从容出入寺庙,但前提是与人互不干涉。住持不放竺寒,你便好生等着,真当那成善是个鬼,你同他争吵再打上一架?净成了罗刹国的把戏了。” 她一言不发,无声垂落了滴泪水,被药叉拭去。 “你说话,可知错了?” “知错了。” 好,知错就好。且他当真待阿阴如同胞妹,要去为她取些阴气好做滋补。 只是没想到,从林子里回到酒肆客房的片刻功夫,阿阴人不见了。他气急,但仍旧愿意相信,她不会再去般若寺。 阿阴去了阴司。 她先是翻看了自己夹在鬼册中的勾魂名录,确定了除夕夜前没有“成善”二字,便决定去找崔判官看生死簿。她曾经五百年执念成形,又远走罗刹十年执念做人,现下除却小和尚以外,新添了个短暂“执念”便是:成善法师何时圆寂。 她要亲手勾了他的魂,送进地府。入鬼门关,走黄泉路,再目送他饮孟婆汤,过奈何桥。佛家讲六道轮回,把阿阴药叉之类皆算作恶鬼道,那他成善下辈子便堕畜生道,才最好。 你说阿阴坏,倒也是坏;说她痴,倒也是痴。实际上不过世间千万善男信女那般,极易为爱生恨,要一切阻拦相爱之人都不得好死。 阴司现下缺人手,崔珏忙的生死簿写不过来,却还宝贝着不愿给阿阴看,直道“生死已定,切不可提早泄露”。 她便留在阴司代他写了整夜命文。一开始,崔珏还不放心,站在旁边喝着茶看她写,还要夸赞几句:“这字写的倒还不错。” 阿阴心道还不是你的字太拿不出手,我的也不过将就能看而已。可面上却笑着道:“同崔判的字还是差的远,不如您笔走龙蛇、骨气洞达、银钩铁画,大抵欧阳询、虞世南也要略逊一筹……” 崔珏笑的胡子都要歪了,“亏我没甚的法器可被你偷,上次要不是捉了五通,钟馗定把你扔进地狱关上几天。” 您这生死簿可不就是“法器”么,阿阴心想。 终于待到后半夜他进了卧房去休息,阿阴偷看了写成善的那页,见着最末“九十整岁,寿寝正终”几个大字差点气晕过去。恰巧药叉赶了来,她递过笔,道自己要趁着天没亮去见一见朝思暮想的小和尚。 青衫男子气得不行,又不能在阴司叫嚷,只能忍着她见色忘友,弃自己于不顾。 穿行至般若寺,静谧到仿佛听得见雪融化的声音。竺寒寮房之内黑漆漆一片,月光昏沉沉的,有乌云飘过。 她的心尖宝贝观澄,乖到不能再乖,平躺着,双手规矩地放在身前,被子掖在腋下。阿阴试探着摸了上去,有些冰凉,便把手放进里面,再扯着向上提了提被子。他敏感,为这细小举动蹙眉。她停下了动作,亦不敢靠得太近,只趴在榻边,眷恋地看着他睡颜。 觉得现下心头很是满足。 虚虚浮浮小憩了会。于鬼来说,对光的存在感知得太过敏锐,因而天一亮她就醒了。要在小和尚额间印下一吻,再悄然消失于般若寺之中,仿佛天光大亮,夜间发生的所有事情都由月光带走,不留痕迹。 次日,腊月二十,竺寒再度孤身入长安城,进西明寺。住持与师兄冒雪相送,成善满目幽远,看着他一级一级步下台阶,最终模糊于风雪飘摇之中。 林子里,阿阴同药叉立在酒肆二楼的窗前,看那熟悉背影渐行渐远,面色深沉。楼下已然满客,正沸沸扬扬把酒言欢,楼上却与林中互通,静的有些苍凉。 药叉道:“不去陪他?” 阿阴摇头:“我现下去把他掳走可好?” “好。” “净是不中听的话。”倒成了她反过来责怪。 他忍不住劝:“阿阴,莫要执念。你我皆知,这感情不会有结果。” 她淡笑,“那于你来说,何以算得结果呢?世人贪婪,事事妄得圆满,我却不同。现下同他两心相映,便是修得了最好结果。” “他有他的不变理法,你有你的野性难驯,莫谈旁人干涉阻挠,即便你们之间也……” “我这不是在改?阿药,无论人鬼,都会变的。他永远不会错,因而我愿听他从他。” 药叉彻底无话,只觉得她愈发不像个鬼该有的样子。不由想到,情深不寿强极则辱,而执念太过,终归会有反噬之日。 与此同时,店内伙计咚咚扣门,道:“障月公子到了。” 这日,大雪纷飞,是喝酒的好日子。林中无名酒肆里,最特别的一桌坐了三只人模人样的鬼,一位娇媚娘子,两位俊秀郎君。他们衣着华丽、推杯换盏,口吐的又不是本土话语,呈现一副奢靡而诡异的画面。 旁桌的人当谈一句,果真大唐好景,多少异域外邦人亦心向往之。 阿阴醉了,自己也不知道倒在谁的怀里,哽声道:“我今夜不会去找他了……我今夜真真不去找他了……” 她实是委屈的,又有些怨怪自己,一时间百感交集,乱麻揉成团,理也理不清。这不正是再寻常不过的众生相吗? 障月没什么表情波动,抚摸怀中人的脸,被药叉赶忙伸手扯了下去。可阿阴却握住了那只手,贴在自己脸上,蹭了蹭。座中另外两人皆心知肚明,她举动为何。药叉无奈起身,强行把人拽了抱到楼上,鬼语咒骂不断。 雪还在下,阿阴暖帐之中醉眠,竺寒冒着凉风赶路,药叉障月依旧在楼下饮酒…… 盛唐风华之下,数万万条人生路,今时不同,时时不同。行走于世间的,是人是鬼,亦也难分。 入夜,西明寺中,一片灰色衣摆消失在长廊。 她还是来了。 寮房内,竺寒正在榻上打坐,单手握一本满是梵语的书,阿阴半个字都不认识。她躺在他膝头,抓着另一只手,看上面细细密密的掌纹,满室皆是温情,谁也不语。 忽然他感觉一阵痒痛,是阿阴对着他手臂咬了一口,上面留了层浅浅的牙印,还有些许口水。 小和尚皱眉道:“这是作甚?” 阿阴眉眼带笑,“惩罚你。” 他轻叹了口气,“那该如何惩罚你?你这一莽撞,可算是帮着师父逼我来西明寺。” 她翻过了身,伏在他肩头,举动之间裙摆撩起,竺寒默默伸手给她扯了下去。 “我是妄动,可也怪你,怪你不准我打他。我以为说好,那便都不动手,他怎的还使起法器了?那金钵照的我头疼,脑袋里没个清明。” “金钵是佛祖留下的,既是镇寺之宝,就定有玄妙之处。”她在他膝头没个老实地动来动去,竺寒蓦地停了话语,为那一片柔软有些羞臊。“你莫要乱动。” “蠢观澄,你现下进西明寺,总归是负我。” 他放下经书,满目认真地看着她,“我没有负。” “那你何时同我走?” “师父想我受西明寺住持引荐进大兴善寺,但我断不会去,你也切勿再生事端。《金刚顶经》是密宗大成佛法,我不能草率对待。待到译完,便回般若寺同师父辞别。” 阿阴抬手,抚摸他眼角眉梢,目光深深。她只觉得,他现在好生复杂,心里定也纠缠难解,她不想让他如此的累,却又无可奈何。 如若阿阴未曾回来找他,他此时仍是一心向佛的无忧小和尚,最多偶尔在深夜回想起那凄厉声音的阴摩罗鬼,也不过是区区心魔而已。十年不解,二十年自解。 现下,她心头确有委屈难忍,可再想到他也两难,又何尝比她好受几分?无外乎做鬼比做人松散自在些,因而对于眼下所处境地愈加不甘不愿罢了。 那时阿阴心想:前程漫漫,但总归会好。林子里过路的蹒跚阿婆不是也如是说? 困倦之中,竺寒开口,沉稳宁静。阿阴觉得那声音如木,便是她时常宿的那樽棺椁的木,总教她心神安稳,觉得大千世界亦或是明朝红尘,皆如此。 而她已经很久未宿过棺椁了。显然,现在有了新“住处”,呼与吸之间,尽是醉人檀香。 这世上,说檀香醉人的,也就阿阴一个罢了。 “除夕将至,因寺中全心译经,不办法会、不迎香客。只上元佳节圣人要长安满城同庆,住持准允众僧出门赏灯……” 阿阴闭着眼,无意识地蹭了蹭他衣袖,不清醒地应了声:“嗯?” “他们都想去大兴善寺或花萼相辉楼一览盛景,可我不想。我陪你逛逛灯市,可好?” …… “你不做声,我便当你应允。” …… “阿阴,今后岁岁年年,我都陪你看朱雀大街的长安花灯。” 那时月色正好,雪与云相衬,亦是刚好。 一双人对夜耳鬓厮磨,深信太平永恒。 作者有话要说: 1.六道:天道、人道、阿修罗道、畜生道、恶鬼道、地狱道。 2.“情深不寿,强极则辱,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出自金庸老先生的《书剑恩仇录》。 前两章粘贴过来之后空行整没了,凑合看……修改还得重申太麻烦了。 第21章 盛唐篇·竺寒(廿壹) 竺寒到了西明寺后,日日过的皆是相同。于他来说,无外乎定时晨起、早课、用饭,然后译一上午的经文,再进午饭。下午大抵也是同经文为伴,晚上时而做晚课,若是累极便提前回了寮房。 夜里有阴摩罗鬼偷偷入寺,不贪财,只“好色”。两人几乎保持老实地睡在一起,她难免乱动撩拨。小和尚在这清冷古寺之中,严于律己,断然要守住最后一丝分寸,决计不从。阿阴虽举动上孟浪了些,心头也是清灵着,两人说话都是低声细语,又哪能做旁的事情呢?便是做,也要把小和尚带出去不是。 长安郊外最近倒是奇怪,村民住户们都要起疑:怎的近些日子死人都是在天刚黑之时?鬼魂们被阿阴送去了地府,也要问上一问,搞得村民人心惶惶,一到日落时大多不能专心做事。阎王爷提点了阿阴,切不可日日皆是同一时辰去勾魂,也要拉开些许间隔开来。阿阴听着,应着,却仍不做出改变。天黑透了,竺寒便回了寮房,她定要去西明寺,哪里还有时间办差? 只竺寒也有不知,他白日里皱个眉头译经之时,总有个阴摩罗鬼缠在房梁上偷看。 她白日里在寺中看累了便小憩,日落时去郊外把鬼魂锁好带走,送到阴司后再回西明寺。药叉半月余未见她,这日去了西明寺房梁上“捉”她。 阿阴见着有阵子未曾见的绿皮鬼,眉头一皱,“我真是许久未见你这模样,丑陋得刺眼。” 药叉看着四下无人,变了回去,“阿阴姑娘还能记得我是谁,真真是我荣幸。” “不必妄自菲薄,毕竟再没有哪只鬼比得过你这般绿。” 他气急,侧过身去不看她,嘴里数落着:“你多久没回林子里了?酒肆这几日生意不好,说好了你去帮我揽客,好教我多些进账,阴摩罗鬼惯是这般不守诺的?还有,你现下入夜净是去寺庙,寺庙有能给你吸食的阴气?近些日子林子热络起来,抛尸的少了,我在城西寻了处……” 药叉自顾自地说,只觉得静的有些可怕,再一转身却见,人已经没了。 “死肥鸟!不愿听我讲,那我便走。” 迦毕试鬼界爆发动乱,药叉同障月打算走一遭,看看是何情况,说不定有好处可以捞,定下明日起程。本来是想同她打声招呼,却不想阿阴心心念念着小和尚,见药叉活的好好的,便不多说了。 直至正月十五,上元夜。 阿阴从未见过长安城里这般灯火通明。不是说正月十五月圆夜,怎的她根本看不到记忆中的那缕清冷光辉,每条主街到处都是长杆架的灯树,目之所及亦是暖融融的橙黄一片。 无形之中觉得有炽热在驱动,她一路穿行的速度也被人流耽搁的慢了起来。到达西明寺之中,比平日里晚半个时辰,低声用鬼语咒骂,只觉得今日长安城百姓皆有些疯魔。进了寮房,却不见小和尚,再忽的意识到,今日的西明寺,静的有些蹊跷。尤其是同主街热闹相比,更是凄清冷静。 幸好寺中没弄那些灯火,她化成烟到处穿着找他。期间只看到了寺中几个老僧在打坐念经,阿阴心里感叹这些老和尚真真能熬,还不就寝。然而,年轻的僧侣是一个都没见到。 到了西明寺后门,她恍恍惚惚之间闻到了熟悉味道,定是竺寒。化成了人轻轻推开那扇小门,立在原地一动不动的玄衣小僧回眸,眉头还有些微微皱着。 她偏头,笑的娇俏,“你又皱眉。” 小和尚合着掌,今日披了身靛蓝袈裟,满脸认真地问她:“明明约好了,怎的今日来晚了?” 那语气带着他自己都抑制不住的娇声嗔怪,阿阴只觉得听的心头微动。不论朱雀大街如何喧嚣繁闹,她的小和尚正在冷清小巷等她,此情此景,任谁也要叹一句太过静好。 绷着脸开口,却是丝毫不让,甚至有些刻意的刁钻。 “何时约好?约好作甚?我是每日都那个时辰来找你,可也没有承诺过几时必到,还不准有些事耽搁住了?” 小和尚听罢眉头皱得更深,西明寺后的这条巷子鲜有人至,四周静悄悄,黑黢黢的。 叹了口气,放下合十的手,舒展了眉头,“我忘记你那时睡着了,是我过错。” 阿阴想了想便知,看小和尚今夜特地披了袈裟,脚下也是双头回见的新鞋。长安城这般热闹,寺中众僧亦不见影,那定然是要约她出门。 她甩了袖子走在前面,头也不回,“真是好生气人,日日来找你,还要受你数落……” 心中却在偷笑。 小和尚紧跟着今日穿蓝衫的女子,试图扯她衣袖,可她仿佛背后长了眼睛,刻意躲开。急的赶紧瓮声道:“我没有……” 阿阴走得快,“出家人不打诳语,你有。” 眼见着马上走出了这条巷子,即将进入主街,他自背后抱住她腰,头埋在阿阴脖颈间,发茬有些扎她耳朵。阿阴强忍着笑,听他说道:“阿阴,我知错了,我再不敢怪你了。” 见她不语,竺寒接着说:“是我太蠢太笨……我抱抱阿阴,阿阴切莫同我置气。” 那一刻,阿阴目光所及,不知远处哪条街的花炮洒向天空,正短暂绚烂燃烧。她只觉得,心都化了。 过路的人看过来,阿阴压抑住情感,扯他绕在她腰间的手臂。“松开呀,有人。” 他心头也担忧被人看到,但不可否认,更忧的还是她会不悦。又许是上元夜的灯光太亮,晃的他也醉了,摇摇头蹭得她耳畔愈痒,“不松。” 她彻底被他打败了。 转过身,踮脚在他脖颈处嘬了好大一声,“好了好了,我不气了,你快放开。” 阴摩罗鬼哪里会在意自己被没被看?她曾经独自出入长安城,不知被多少人侧目垂涎,也是丝毫不觉有碍。现下,无外乎是顾虑小和尚颜面。 她无所谓的,一切都无所谓的。可算上竺寒,那所有的“无”便都成了“有”,且,无穷无尽。 刚进主街,阿阴把手臂间的披帛散开,挂在了头上。竺寒看在眼里,蓦地就想起了她曾在陈府那次,有些语塞。 “为何蒙了纱?”她遮的严实,只露个眼睛。 阿阴笑道:“我这般容貌,哪里舍得给长安城那些臭男人看。我呀,只给我的观澄看。” 他红了脸,身边有踩着高跷戴昆仑奴面具的艺人经过,带着阵愈加热络的呼声。 她听的不太真切,他说:“上次在陈府,我绝没有嫌你。” 阿阴偷笑,眼睛像狡黠的猫儿,“嗯。” 耳边传来些断断续续的吆喝声,竺寒不知看到了个什么摊子,脸上挂了笑容,在熙攘人群中挤了进去。阿阴为四周遍布的灯笼而莫名觉得心热,只觉得普通鬼魂惧怕火把,原来她这种几百年的鬼,在大肆燃灯之处,也会略有不适。 来不及多想,竺寒手里拿着个绿叶卷成的小筒,脸上有些红,回到她面前递了过去。阿阴细看,是一捧青豆。 “说是用特制的调料清炒过的,你尝尝看。” 她笑着拿了一颗,塞进口中,咀嚼出脆生生的声音,点了点头,“好吃。” 见小和尚有些害羞,她推了过去,“你也尝尝呀,蠢观澄,总看着我作甚。” …… 两人顺着人流边走边看,竺寒因她是鬼,娓娓道来有关上元习俗之事。 “上元燃灯,并非本土习俗,来自西域佛教。每年正月元日,佛门皆摆灯树灯轮,后来才传到了中元,略有变化。若是行到大兴善寺那边的主街,大多是僧侣所做,燃灯定没有这边的精致奢华。” 他认真地讲,阿阴认真地听,最喜欢他不缓不慢的调子,听的她心头痒痒的。 见有一群人聚在一起,他指着笑道:“那是在拔河。自南北朝传下来,据说圣人在兴庆宫也办过拔河比赛。” 阿阴对这些世俗之事兴趣不大,只因这喜庆日子里,小和尚双颊有些红润,说起热闹之事更显露出少有的少年气,她便也笑了。 不远处,又有高台之上教坊女子齐舞,排出有些怪异的队形,同样的花钿、面靥,还有眉尾斜红。旁边有笙、鼓、箜篌等乐器伴奏,场面端庄富贵,满目皆是大唐风韵。 这下倒成了阿阴主动问起:“她们这是什么?” 小和尚看过去,淡笑道:“字舞,便是摆成字的的形状,我瞧现下是个‘安’字,定是要书上元安康。” 她点头道:“真是美人啊。” 竺寒赞同:“确实极美。” 周围人来人往,阿阴在下面扯他衣袖,歪头问道,“那阿阴呢?” “阿阴……”小和尚怔愣,转过身同她对视,金色披帛遮挡下,只见她一双眉目灵动,正含情媚视着他。 “阿阴是我心中,大唐最美的姑娘。” 不论四面熙熙攘攘,伴随着多少欢笑亦或是孩童哭闹,一身玄衣的小僧,同蓝衫金纱女子在此刻四目相对,层层叠袖下,指尖偷偷相触。 下一秒,她拉起他就跑,竺寒不解,声音满是迷惑问道:“为何要跑?” 她不回头,不给他看那双耍坏的眼,“我看到西明寺的僧人走过来,你还不跑?” 两人步履不停,穿过不知多少缓行游街的人,相同地橙黄灯火在眼前向后推散。现下,长安城哪里都是怡然散漫的,只除了他,和她。似逃命,似私奔,不断逃离着喧闹,愈行愈远。 他不由得想到了上次。 上次,在般若寺的长廊,也是她拉着她,头也不回地跑。可他这两番的心境,却是截然不同。 …… “这是哪里?” 到了个无人的地方,阿阴先开口询问。小和尚喘着粗气,拉起她,两人走了进去。 是个废弃的城隍庙,根据记忆,大抵在城西一隅。 “城西破落了的城隍庙。” 阿阴使了法术,把废弃的枯木归拢到一起,点起了火。两个人跑的有些发汗,现下坐着缓了缓,倒感觉到凉意。 他沉稳着声音说:“阿阴,我觉得我们不必跑这么远。” “嗯?” “今日是上元佳节,长安城街上摩肩擦踵,即便看到……”他蹭的脸红了,“你这是作甚?” …… “你继续说呀,我又没有堵住你的嘴。” 可她举手投足间皆是至极的不老实。竺寒心下确定,她定是故意带他至此。 …… 最后之时,他不断叫着:“阿阴……阿阴……阿阴……” 她抓他,柔声答:“阿阴在……” 他道:“阿阴在观澄心里。” …… 直至后来的千年,阿阴始终无法抗拒每一个遍地灯火闲适温情的夜。 她一直觉得,每个人,亦或是天上地下每个生灵,都有着一段最好的时刻。 而于阿阴来说,那一夜花灯如昼的长安,便是她漫长一生的“最好”,亦是她同那个观澄共同的“最好”。 此后数万万个岁月里,不论笑与泪,苦与甜,她都当说一句:我最好的时刻,已经过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披袈裟穿新鞋子去约会的观澄太可爱辣。 省略了开车内容,总之这章之后的观澄,是二十岁的观澄,是开荤的观澄! 第22章 盛唐篇·竺寒(廿贰) 柴火因为被施了法,一直烧着,传来源源不断地热气。竺寒打坐,阿阴盖着他那条袈裟,躺在他身边,伸出两条玉臂,手指点点,摸他面庞。 “安生些。”他闷声道。 不知何时开始,他独自打坐,膝头总有一个或着灰衫或着蓝衫的女子,名唤阿阴。 “观澄,我没有骗你。” “嗯?” “这是不是快乐事?众生如此快乐,何需你度。相反,不懂这般滋味的是你。” 小和尚不语,被阿阴伸了手抹平眉头。 “你再皱下去,便年纪轻轻就要像耄耋老者了。” 他把手抓住,轻轻吻了一口,脸有些红,“好阿阴,莫再说我。” “那你求求我。” “……”竺寒低头,神色认真地同她四目相对,“求求阿阴,阿阴莫要再说我。” 他已然领略到其中滋味,却因为二十年对自己的规矩约束,难以说出口。心中澄澈,且胆敢直面,已经是不易。 阿阴娇笑,他总是喜欢说“阿阴”,而不是“你”。是小和尚的细微心思,她觉察得到。 现下,破庙之中,太过静好。阿阴同他十指相扣,竺寒另一只手拂弄着她乌黑的发,每个举动神情,都是认真的。 阿阴问:“今日上元,为何不下雪?” 他淡笑,“这是上天旨意,谁说得准。不下雪也好,若下了,街上的燃灯可不好了。” 其实她心里巴不得那些热火燎燎的花灯全都被大雪淹没,但今夜太美,小和尚又太撩人,她也跟着迷幻。 “不知道这个冬天长安还会不会下雪。”阿阴骤然把他手握得愈发的紧,“观澄,我是不能白头了,可我想同你白头。上次我回来那日,长安的雪景太美了。我想同你共沐一场,便也算得上白首?” 那时冬日刚过半,竺寒心想,定还会下雪。 “好。阿阴说的,都是世间至好。”他蓦地笑了声,“可是,阿阴也要等等,等我头发长出来些许……” 小和尚摸了摸光溜溜的头,有些错愕,阿阴跟着怔愣,沉默数秒后,两人一起笑了。 那夜,长安城解除宵禁,满街铁树银花。 他说:“你见我白首,即你我共白首。” 阿阴应声,被揽在怀里,听耳畔柴火噼啪,一晌贪欢。 金吾不禁夜,但玉漏相催。小和尚还要回到他的西明寺,在明日撞钟声中晨起。 随后,日子照旧平常地过,直至将出正月,《金刚顶经》第一卷即将译完。阿阴恨不得挨张页的数那厚厚一摞子经文,又盘算着每日译了多少,算来算去把自己绕的迷糊,还要埋怨梵文太过难看。 般若寺的小沙弥匆匆下山,到西明寺寻竺寒师父,传的却是噩耗——成善住持大限将至。他作为最受重视的闭门弟子,自然要赶紧重返寺中,临行前仍记得在寮房中留了张纸,上书“急回般若寺”于阿阴。 阿阴恰巧积了好些天的差事未报,一下午都在地府,销了已经羁押的鬼魂名录,又领了新的。正打算走,遇上了面色严肃的钟馗,心里暗叹不妙。 “阴摩罗,站住。” 她被迫转身,尴尬笑道:“钟判,您唤阿阴就好,阴摩罗……不好听呀。” 钟馗哪里会同她开玩笑,只道:“罗刹鬼众现下到处寻鬼镜匕首,你可是给我了个烫手山芋。” 她上次回来过后,自己的蓝色火焰仍旧放在琉璃瓶里,还未寻得时机去琢磨,如何再恢复。而匕首呈了阎王,托他用灵力炼造一下……却不想阎王给了钟馗。 “这……我还回去?” 他递了过来,原本通身乌黑的匕首,被打磨成了银色,许是净化了怨气。 “拿着罢,被罗刹鬼撞到你也有个防备。” 阿阴本就闻名于鬼界,幻化人身之后名声更盛。且她极会处事,同阴司的人相交算得上好,尤其是阎王爷话多,最爱同阿阴扯上几句,免不了也要被她敲竹杠。四大判官除了钟馗最严苛,她都应付得来。 “多谢钟判官,您真是辛苦,这匕首改的真是……” “少同我油嘴滑舌,近些日子你愈加频繁出入寺庙,鬼界皆知。可别忘了分寸二字,切莫行出差错,记住了?” 阿阴笑道,“遵命。改日给您带长安的火晶柿子和烤饼……” “快些走罢,我味觉已经几近同你差不多,品不出来甚么滋味……” 到了西明寺,寺中照旧如常,可却见不到小和尚。她悄悄地到处找,一无所获,最终无奈回了寮房。窗户开了个缝隙,她便从窗子钻了进去,四处打量了下,半点不寻常的痕迹都见不到。 竺寒房间内什么都没少,阿阴着实想不通人会去了哪里。她便坐在榻上等,从傍晚太阳将要落下之时,等到了太阳彻底落下,再等到天全然黑了。没有推门声,也见不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她心头不解,明明昨日里还是好好的,怎的今天就不辞而别。桌子上堆着几本厚重的经书,被她绷着脸拂到地上,发出好大声响。路过的小沙弥听到,折返回来,推门进而入。便见着窗户开合着晃荡了下。只当是风太大,默默捡起地上的书,放回原位。 她回了林子里。 酒肆的伙计许久不见阿阴姑娘前来,要给她上酒,被摇头拒绝了。阿阴自知融合的人身酒量不是很好,今后还要避免饮多才是。心不在焉地立在柜台前,客人见貌美的老板娘来了,皆要再多叫上几坛酒,伙计机灵的很,赶紧动起身来。 满室嘈杂不断,阿阴听到了其中一桌提了“成善法师”名字,便凑近了听。 “你可知道那般若寺的住持,大限将至,今日竺寒小师父特地从长安城内赶回。” “般若寺虽建得偏,倒也算是佛法传承的宝刹……” “是了,此举定是要竺寒小师父做下一任住持。” “我看未必,竺宣……” 她平静着脸微微波动,前些日子可是在崔判那看过成善的生死簿的,他现下那身子骨,顶多也就七十有余的年纪。不是道九十整岁寿寝正终?生死簿竟也如此不严谨? 化成了灰鹤飞到般若寺房顶,刚站立住。现下已经半夜,寺内却灯火通明,全因住持大限将至。她到处看,便见着了廊子里走来的熟悉身影。用鬼语传话:“谢必安,怎你自己来的?成善阳寿未尽,你抓不得。” 谢必安收回了锁链,只手里拿着个扇形的牌子,抬头看向房梁,一只巨大灰鹤凶煞地立着。 “你就老老实实呆在那,明日长安郊外定有传言,成善法师圆寂,房梁有‘仙鹤’凄唳。” 她化成了烟下去,才不愿意为成善增添美名。扯着他不让人走,“你还没告诉我,为何成善死了?他明明九十整岁……” “嘘,生死命数被你窥探,早死也是寻常。再不然,他参透人生虚无,便不想再存活于世,也是可能。” 阿阴被他阴阳怪气的几句话搞得愈加摸不准现下是何情况。失神间,再一回头,谢必安已经不见影子。从成善寮房内传出再熟悉不过的一声哀恸叫喊:“师父!” 随后窸窸窣窣脚步声进入,便是一阵阵不断的哭泣声音。她一缕烟停在原地,只觉得仍有颗心在不安跳动,总觉得要生变数。 不多时,竺寒红着眼睛怔怔走出来,还提手揩了眼角的泪。阿阴沉默跟上,待到无人后院,他对着夏日里开满千瓣莲的池子出神,现下周围一片死寂,毫无生气。 阿阴变回人,立在他身边,忍不住问道:“他临死之前,可又要挟你了?” 小和尚侧头看向她,眉头皱得让人心疼,眼睛是强忍哀伤憋出的血红,“阿阴,这种时候,你怎还说这种话?” 她心头不懂,成善是他的师父,却不是她的;他为成善之死哀伤,她却不哀。心里只是担忧,担忧成善临死之前也不安生,去胁迫竺寒答应某些事情。 “他死了,你又念他的好了?你便忘却我了?” 竺寒胸前起伏,强忍着那股劲,哑声道:“我没有忘阿阴。” “你便告知于我,他有没有又逼迫于你?教你留在西明寺,再进大兴善寺,慧命无限,永不归俗。” “没有。”他叹气,“阿阴,你把他想的太恶。可他不是……” 阿阴打断,“那你就让我独自等你那么久?还不是要弃我于不顾?” “我何时……”不等他说完,身侧已经一缕烟拂过,人不见了。 而远处传来愈来愈近的脚步声,小沙弥道:“师叔,竺弘师叔请您去正殿。” “好。” 他转身跟上小沙弥,身后那因冬日干涸的池子愈加凄冷,壁边有成善亲手题字“永澄池”。是竺寒被捡回寺庙的那一年,成善特地请工匠修建,并亲自养护。每年夏夜,千瓣莲幽幽然开了满池,成善与他同赏。 岁岁朝朝过去,他愈发长高,而成善也愈见佝偻。直到如今,赏花的人,不在了。 竺寒实在心痛,就在师父圆寂前的上元,他都未能道一句“上元安康”,更莫谈他近些日子惹怒了师父多少次。 后悔吗?不悔的。他当说一句:同阿阴自始至终,我绝无悔。 可只是,当独自立在这花池之时,也会想念那个有些执拗严苛的老人,至少他待他,实是满腔真情,为师为父。 何时能修来个双全法,竺寒在心中凄楚地问。 他已经破了那么多戒,现下,也不在乎多个“贪”字。 第23章 盛唐篇·竺寒(廿叁) 地府里,阿阴有些急躁,在阴律司同崔珏僵持。 “明明我上次看到的不是这样,你当时写的是九十整岁……” “生死簿哪里是你能随便看的?准你帮我写,便是因那些无关人的事情你不过脑子……” “你说这些做甚?我只问你成善为何早死十多年?” “我改了!药叉那绿皮鬼也看到了,我如何……” 黑黢黢遍布着烛火照明的阴司,崔珏那一隅吵闹声不断,有过路办差的小鬼忍不住多看几眼,不多时,便挤满了一群。幸好有明事理的,偷偷跑去找说得上话之人,可眼下另外三位判官都未在,最后被逼的到醧忘台请了孟婆。 孟婆不似寻常百姓想的那般,而是个头发白透了的温婉女子,模样看着也不过双十年华。手里却拄着拐,老者声音,且她年纪长于四大判官。 “阿阴,你又闹事。” “是崔珏他……” “崔判官名字也是你叫的?”孟婆把拐杖砸在地上,有些呵斥。 阎王手里拿着个架子走近,上面拴着只鸟在叽喳叫着,众鬼让路,赶紧去忙各自差事。 他悠哉道:“这又是何事?” 崔珏把生死簿夹在腋下,又扯支笔,留下一声冷哼,走了出去,看样子是同阿阴有些置气。 阎王了然,戳了戳阿阴手臂,“这便是你的不对了。生死簿哪里是可以随便看的?崔判改的对。” 架子上的鸟聒噪重复:“改的对,改的对……” 孟婆拿着拐杖也要指着她数落,“你平日里多花些心思放在差事上,长安郊外的鬼每每喝汤之前都要啰嗦几句,最近更是愈发混账了……” 阿阴失了那股争执的劲,失魂落魄地坐在桌案前的台阶上,捂住了脸,哽咽着说:“我何尝不懂?” 道理她都懂的。 “可他怎么能现在死啊……” 周围静了下来,只有她悻悻地道这一句。孟婆和阎王对视,摇了摇头。 成善死了,竺寒心头愈加烦忧。且不知道那顽固老僧有没有留下什么以死相挟的话,那他便不定要再在寺庙里困多久。明明刚看得到头的日子,怎就忽然变成这般。 回到地上长安,已经是凌晨,街道上一个行人都没有。她也不急,缓缓地在城中走动,习惯性地便来到西明寺。飞上了房梁,灰衫如旧,躺下便可见一汪明月。 阿阴心叹:何时她同小和尚如明月一般多好。因明月永皎洁,明月永相伴。 旁边有阴风飘过,她警惕起来,“哪条道的鬼?报上名来。” 那鬼爬上房梁,上半人身,下半焰尾,诡异至极。提着空灵的嗓音道:“阿阴姑娘,在下拘魂鬼。” 是个男声。 她搭眼看了看,嗤笑出声,“少同我套近乎,你像是人,但不是人。差的远了。” 拘魂鬼晃着离她更近些,“阿阴姑娘有烦心事?” “与你无关。” “与西明寺的和尚有关?哦不,是般若寺的,已经回去了。” 阿阴凌厉目光看过去,冷声开口:“你看到了?” “不止看到,还有那和尚留的话。” 她听到了纸张被风吹动的声音,看了过去,模糊之间可见上面有墨色字迹。 “给我。” 拘魂鬼,为谢必安同范无救最厌,它们喜欢同鬼差抢生意,为谋求个一官半职。但因为鬼命太过短暂,灵力低微,且玩心较重没个正经,阎王爷始终不愿意收。长此以往,形成了这么个族类。 “阿阴姑娘,同人有什么情爱可言。我拘魂鬼一族,有不少仰慕姑娘的好男儿,你便选上十个成婚,也是……”他骤然叫了声,因阿阴一束法力打了过去,“你动手?” “我教你把那张纸还给我。” 拘魂鬼显然是拒绝,把纸藏起来,踩在房顶砖瓦上哒哒作响,边跑边道:“和尚短命鬼……和尚短命鬼……” 阿阴冷着脸追了上去。 “闭嘴。” “短命鬼……般若寺出来的短命鬼……” 她嫌自己人身不够灵敏,化成烟继续追,那拘魂鬼跑的也快,一路到了城门外。阿阴瞬间化鹤,伸出细长的脖颈,鸟喙咬住了他上半身人形的手臂,瞬间出了血。再一甩脖子,把“人”扔在了颗树墩子旁。 拘魂鬼闷哼了声,见着面前的鹤眼神凶煞,盯得他有些发怵。 “阴摩罗鬼,你这般狠辣,瞎子才会喜欢你。” “把信给我。” “那凡人也是可怜,被你这么个怪物盯上……” 灰鹤咬上了他脖颈,一点点地收紧了喙,拘魂鬼只觉得愈加难以呼吸。伸手施法,是一团红焰打在阿阴翅膀,有些烧焦的味道。 城门外,巨声鹤唳,两相缠打起来。阿阴俨然把心头怨气借机发泄,下手狠辣,招招用满成的灵力,也损耗极多。恍惚之间不由得想起,平日里都是药叉在,会提醒她定时吸阴气进补,可她好像有段日子未“进食”了。而药叉回了迦毕试,也将近一月。 又一束火烧在翅膀上,拉回她神智。 那拘魂鬼嚣张嘲讽:“五百多年的阴摩罗,也不过如此,众鬼实在夸大其词。” 阿阴化回了人身,十指留有不长不短的指甲,嗖的抓住了他本就被鸟喙咬破的脖颈。 “那是我未同你认真。” 抓着他脖子把脑袋对树砸了几下,只觉得还是不够解气。拘魂鬼已经有些眩晕,见她拿出了闪烁黑气银光的匕首,今夜第一次语气微弱,有些畏惧。 “你……你要作甚?现下不是罗刹,鬼界互相残杀,是要……啊!” 阿阴不愿再听他聒噪,刺得干脆利落。 一阵黑色碎片消散,那拘魂鬼彻底不见,只留了张纸将要被风吹走,她不自觉地扬起嘴角,伸手抓住。见上面书“急回般若寺”五个字,写的很急,字迹有些凌乱。 但她现下了然,小和尚没有弃她于不顾,便觉得心头轻快好多。躺在原地就那么怔怔地看着竺寒留下的字,笑意不断。甚至都没了心思去骂那拘魂鬼,更别提思虑杀了鬼界同胞的后果…… 顺着林子向般若寺走,打算吸食些阴气怨气打打牙祭,再去找竺寒。 却不想,一路上不见任何新抛的尸体。阴气都没有,更遑论怨气了。她许久未“进食”,再加上刚刚同拘魂鬼打斗之时走神,受了些伤,现下只觉得愈发地无力昏沉。 心中无限想念药叉,怨怪这绿皮鬼不知去了哪里,连个音讯也不留。往常都是两个人一起去吸食阴气,现下没了他在耳边提醒,再加上她满门心思扑在竺寒身上,真真有些慌神。 扶着颗老树靠下,她心里念着小和尚可别出现,不然定要为她现下模样担心失魂,还不如不见为好。扯了袖子遮在脸上,心里盘算应该去哪里。 林子里枯枝碎石极多,有人踩在上面发出的声音,由远及近。传来熟悉的呼唤:“阿阴……” 她露出眼睛,顺着那方向一看,可不正是步履匆忙满面担忧的竺寒。 “你怎来了?”心里是热的,出口却有些凶。 他走近后半跪在她身侧,伸手拂了袖子和掌心挂着的念珠,把人揽在怀里,“这是怎么了?袖子都破了。” 两人谁也不提深夜那会的短暂“争吵”,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他满腔担心,而她同样想念。 竺寒见怀中的人只把自己的腰搂得更紧,一言不发,伸手抚摸她背,关切问道:“为何不说话?我瞧着你身子比平日里愈发冷了。” 且有些僵。 阿阴缓慢地扯出了那张纸,在他面前抖了抖,“这个,被讨人嫌的鬼偷走,我把他杀了抢回来的。” 他听的心头一动,有些惊愕,却还是抱紧怀里的人。试图去理解:“可是那鬼太过凶狠,像五通一般,所以你又伤着了?” 阿阴淡笑,摇了摇头。“差的远了,是我近些日子夜里都在西明寺,未能吸食阴气……” 想了想怕他误解,解释了句,“是人死之后就会有的,只是气,无关别的。” 小和尚吻她额头,“你不必解释。可现在,我能做什么?” “蠢观澄。你呀,你什么都不能做。我等一等,等有鬼路过,送我回阴司也好。” “好。” 两人就那么抱着,阿阴有些虚弱,闭着眼小憩。竺寒余光瞥到有一只受伤的鸟跌在远处地上,发出一声不太真切的坠落声。他想起一些画面,心头起了个“大胆”的想法,接着把阿阴放下,靠在树旁。 “我去给你找些吃的。” “嗯……” 起身前,带了阿阴落在地上的匕首。 借着晦暗的月光,他找到那只还在挣扎的大山雀。黑色精明的眼睛仿佛在瞪着他,奈何即便在山雀之中算得上体型大的,同人比起来仍旧渺小。 匕首出鞘,从未杀过生的小和尚手有些抑制不住地抖动。喃喃自语:“你……莫要怨怪,要记便记观澄的名字……” 乌云掠过皎月,静得有些心慌的林子里,有僧人在破杀戒,传来刀刃切割血肉的声音。 阿阴是被血腥味“唤醒”的。 她万般也没想到,睁开眼会看到那么可怖的画面。亦或是说,画面本身并不可怖,她只是难以抑制心头的巨大冲击。 平日里不论何时都要端正洁净的小和尚,现下双手血淋淋的,拿着两颗豆大的山雀眼睛,还有一团分不清的肝脏部位,跪在她面前。 他满头细汗,喘气也很急,同她说:“阿阴,你吃……” 阿阴,你吃。 若不是现下没什么精神,阿阴只怕要尖叫出声。她想不出,平日里在她眼里不染纤尘的心上人,是怎样迈过心里那道坎,做出取山雀心眼之事。 她煞白着脸,攥紧了他染血的衣摆,“你同谁学的这种事?” 竺寒提了臂草草擦额间的汗,手还颤颤巍巍地递上前去,“上次在陈府,我见到药叉施主这般做的,你会好些,便能飞了……” 阿阴只觉得胸前有剧烈情绪起伏,眼眶愈发地红,直到一阵水雾涌现彻底遮住双眼,是泪水在无声垂落。她攥那衣摆愈紧,咬牙道:“你怎么能做这种事?” 她无法接受,自己心里宝贝着的人,且连一只蚂蚁都舍不得踩,竟为她手染鲜血。 她何德何能? “我无碍的,阿阴。只要你能好……” 可阿阴也吃不下去。她可以同药叉取一堆的心眼大快朵颐,却做不出在他面前碰一点呕人之物。 “我不吃。” 小和尚吞吐道:“为何?药叉取的你便吃,我取的怎么……” “不吃便是不吃,你丢掉。” “阿阴,我怕你像上次……”他也慌神,想伸手拭她眼角的泪,却只能看着自己满掌鲜血,因而舍不得触碰。 低哑着声音求:“阿阴,你吃罢。不要再像上次那样,离开我许久。” “师父已经不在,这世上教我牵挂的,便全然一个阿阴。” “求求阿阴……” 她闭目,觉得心头愈发地痛。但嘴巴仍旧闭得严实,她浑身灼红之时,都不忍在他面前露面,更遑论吃食心眼弄得满嘴血腥。阿阴有自己的骄傲,即便竺寒为她杀生破戒,跌入泥潭,她也绝不能应允。 庆幸,药叉想着阿阴惯是一股脑注意力放在竺寒身上,特地同障月连夜赶回来。正巧碰见僵持不下的两人,面对眼前情景,凉嗖嗖开口。 “你怎么每次都搞得这么狼狈?真是……” 走进了之后,啧了两声,“我说,这世上还有比做鬼自在的?一个月吸一次阴气便够了,怎的你还是不愿意动动,现下闹到这般田地。” 阿阴憋回了泪水,看向药叉,道:“带我走。” “我哪里抱的动你?”障月无声走上前,半跪在阿阴身边,表示询问。 阿阴可是当着药叉的面换过衣服,哪里会像世俗女子那般过分在意,伸了手让障月抱。起身后,见小和尚手里还捧着那将要干涸的心眼,她示意转身,伸手抚上他有些凉的脸颊。 明明她才是鬼,可现下虽然虚弱,却也人模人样。而竺寒好生生的人,狼狈的不人不鬼。 满目含情,皆混杂在其中,“好观澄,回去等我,我明日便找你。” 他哽咽,隐忍住心底的那股不适,道:“好,我等你。” 障月带着阿阴消失,不知去了何处。药叉走近,他现下是人形,衣衫整齐,拿了个帕子出来垫着,接过了手中的山雀心眼,一口气吞了下去。 竺寒眼神有些许惊恐,却转瞬即逝。 药叉刚出现后,也为眼前所见而震惊。心里深处有那么一闪而过的思绪:或许,阿阴做的一切,都是值得。 再加上当初在陈府,是他明知小和尚跟踪而不戳穿,做血腥之事教他看到。这事至今不敢让阿阴知晓,但显然她或许已经明了。 “竺寒师父,委屈您了。”诚心诚意地道一句,他有些认真,解释给竺寒听:“世俗所传,鬼怪挖人眼睛食人心肝,也并非皆是虚假。若用你们的善人恶人之分,鬼中也有善鬼恶鬼,恶鬼还包括厉鬼,作恶多端,人鬼皆食。但阿阴这般,还有我,都不会吃人,惹鬼卒出动缉拿,日子可不好过。偶尔虚弱之时,吃些鸟兽的也就足矣。障月便更不需要了,他是阿修罗道的恶神……” 竺寒并不愿意听障月种种,做了个佛礼,“药叉施主,快去照看阿阴罢,劳烦挂心。天将放青,小僧先回般若寺了。” 药叉:“诶?” 可那玄衣僧人头也不回,即便染上了血污,浑身仍旧淡然端庄,步履不乱。 作者有话要说: 盛唐快结束了,下篇民国。 第24章 盛唐篇·竺寒(廿肆) 次日,般若寺竺弘师父成为新任住持,郊外仍有嘴碎之人乱加揣测为何不是竺寒。这类人生来就是“劳碌命”,一辈子闲话不断,直到死后也要做一只臭口鬼。 阿阴从酒肆中转醒,已经是正午。昨夜障月带她去了城西的郊外,深处有不少阴怨之气,告知她今后便可来这里。 神智未全然清醒地撑在窗前,看向林中飘荡的枯枝,一阵风吹过皆是寒意和泥土气。感觉下面有束视线难以忽略,她回看过去,接着笑了。 那仰着光溜溜的头,眉目永远真挚认真的少年,着一身许久不见的靛青僧衣,袖间有念珠飘荡,可不正是她心心念念的意中人。 后来北宋有秦少游作《鹊桥仙》,阿阴读那句“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不过此时心境。 她笑意暖融,好似一夕之间冬去春来,窗外的人便也也跟着笑了。 客房之中,竺寒被压在床上,小心翼翼地护着身上的人,“日暮之前还要赶回西明寺,阿阴莫要……” “莫要如何?”她单一根手指乱戳,言语娇俏。 攥住她两只手,把人抱住,低声恳求:“阿阴懂的,不要逼我说出口。” “你不想吗?上次在城隍庙不快活?” “……” “不说,那我便做了。” “说……”他有些慌张,倒像是个女儿家,紧了紧衣领。 阿阴娇笑,“你便说,‘上次在城隍庙,我同阿阴很快活’。没错,就这么说。” 眼见着他耳朵根子都红了起来,张嘴闭嘴不知多少次,也讲不出口。她刻意板脸催促,手得了空便乱动。 下一秒好似天翻地覆,他翻身在上,低下了头,吻住那不安分的人。这吻很急,好似带着些许情绪宣泄,又要或轻或重地咬她唇瓣。 彼时阿阴不知,她的小和尚,有多小气,又有多爱吃醋。这好似责罚,又似在标志占有,细数其中夹杂的情感,太过复杂,如同现下交叠着的衣襟,捋不清楚。 障月端着个托盘,上面一张精细碗碟放着两只带血的眼,是他特地跑到山谷里取的狐眼,至阴至调。可现下杵在门口,为房间内女声心跳加速。强作镇定,还能听到男人压制不住溢出的气音,他自然知道都是谁的。默默转身下楼,滋补之物给了柜台前理账的药叉,权当没有来过。 这次,换他躺在她腿上,阿阴无限眷恋地抚摸他头。缓缓开口:“你这头发何时长得出来?最近可又剃了?会不会因为剃过太多次,长不出来?……观澄,你许久未穿靛蓝僧衣,今日怎又穿了?……你可知道我最爱哪种颜色?” 小和尚闷声笑了笑,抬手抿她被咬破的唇,有些心疼。眼眸中复杂,且觉得血液里有莫名炽热涌动。 “你怎么不回答?” 他敛了笑,“不知何时会长出来;上次是年节前剃的;大抵不会;玄衣洗后未干,才穿了般若寺的蓝衣;你最爱灰与蓝。” 仿佛在炫耀自己的记性有多么好,声音平平,款款道来。她藏不住笑意,手向下,摸上了脸颊。 “倒也不算喜欢,只我鹤身是灰色,再加上阴摩罗皆能口吐蓝色火焰,我便选了这两种。你最近皆是玄色,我便觉得,也甚是喜欢。” “我仍记得中元夜阿阴的红衣。你穿哪色,都是绝色。” 她有些娇羞,媚眼如丝地啐他:“你这和尚,哪里学的轻浮言语?” “嗯?你给小僧吐个蓝色火焰瞧瞧,小僧便告诉你。” 他倒也学会打趣她了,阿阴伸手就是一拳,再被他无限柔情化解。 可这般太平安逸的时光,总会流逝,即便两人万般不愿,竺寒师父仍旧要回归西明寺,且她拦不得。 从后门进,又打后门出,再不回头看阿阴一眼,走出了这步,他便又是世人眼中想看到的那般清心寡欲的僧人,分毫不差,反而只会愈加克己。 阿阴独倚栏杆,望向那恨不得刻在眼中的身影。脑海中回荡他那句:阿阴等我。 他说的话,她都听,都信。 彼时只觉得,山川俱美,风云两映。而长安城那年的冬天,迟迟未再下雪。夜夜繁星当空照,与明月相辉,好似不知哪日朝阳升起,就一片春光大好。相爱之人有心心念念的期盼,寒冬末尾,也好作人间温润。 回到西明寺后,出了正月,年节气氛全然消散。郊外又办傩祭,请了竺宣法师,阿阴没再自寻不快,现下安然歇在爱侣膝头。而他拿着支毛笔沾了朱墨,在经书上做注疏,那认真模样,教阿阴不忍打断。 忽的,男声开口打破室内宁静:“师兄给我的书信中讲到,盂兰村又办了傩祭。” “嗯。”不知道他语中何意,阿阴草草应声。 “我至今记得上次你对我说的话,你还说,要给我讲故事。” “嗯……” “可是再没讲过,阿阴诓我。” “嗯?” “你说过绝不诓我,惯是个坏透的。” “……” 阿阴连忙爬起身来,同他对视,“你这是何意,便是今夜同我翻起旧账来?” 小和尚放下了经书,满眼无辜,“有吗?” 见他现下这幅样子,阿阴只觉得心里扑通扑通地跳,默默帮他拾起了经书,递到面前。 “你继续看。” “好阿阴,该睡下了。” …… 次日,长安城不知从哪里兴起了传言,道西明寺有僧人破戒,与女子偷情,实在是理法不容。下作之言一传十,十传百,不出半日就飘到了西明寺住持成智耳中。 他现下日日在大殿忙于译《金刚顶经》事宜。有路过的小僧嘴里念叨,腌臜话入了耳。成智没多说什么,只暗暗责罚了那嘴碎的小僧。这下西明寺里真真没人愿意同竺寒讲话了,甚至有胆子大的,暗地里还要道住持偏心师弟的弟子。 是了,成善是成智的师弟,几十年前留在了般若寺直至前些日子圆寂。而成智的佛法造化更加高深,操持的是长安西明寺。 夜深之后,竺寒做最后一个离开大殿的人,身子和背都坐的有些僵,手也写的甚是酸麻。成智叫住了竺寒,目光深深看他一眼,然后问道:“观澄,可还记得《金刚经》最末一句?” 是《金刚经》,而非近日阅的《金刚顶经》。 “……”他自然知道,恭敬从善地回答:“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成智慈目而笑,眼神富含深意,懂得何为点到即止。 “阿弥陀佛,歇下罢。” 小和尚怔怔地点头,“是,师伯。” 成善圆寂之前,给成智修了最后一封书信,通篇离不开对竺寒的厚望与担忧。成智倒不如师弟这般“执拗”,却也为漫天谣言忍不住开口,点拨他几句。若竺寒此番走不出来,那便是释迦摩尼转世也拦不住他一心要做俗人。若走的出来,不负成善心意也是再好不过。只要快些,毕竟成智自知,现已逾古稀,天命几近走到末尾…… 竺寒了然,成智是在提醒自己,中心不过那句耳熟能详的佛偈:凡有所相,皆是虚妄。暗示他世间无常万物,都是空乏假象,莫要执着。 诚然他曾经亦是一心借假修真,可直到如今,二十年的修习如同梦幻泡影,终成虚妄。何为真,何为假,他许是痴了,只觉得膝头卧着个实实在在的人便是真。 今夜,阿阴迟迟未到。 但这无碍,坐在桌前,身板立得很直。提笔许久,最终心头疏解许多,释怀放下。 在心里告诫自己:所想、所说、所做,皆随心。 不知几时,身侧传来一阵凉意,竺寒茫然睁眼,见是熟悉的面庞,放下心来。 把人揽到怀里,有些冰,“怎的这么晚才来,外面好寒……唔……” 同样冰凉的唇贴上,小和尚有些皱眉,被阿阴抚平开来,搂住腰身。 “阴司有些事情,继续睡罢。” “好……” 后来几日,阿阴夜夜都来的晚,许是遇上棘手的事情,每每黑漆漆之时看她一眼,都觉得有些疲态。但她不说,小和尚也不问,只待这件事过去,亦或是她愿意开口之时,定会道来。 北部突厥内乱频发,圣人决定出兵;长安城再没下雪,有回暖之兆。阿阴始终记得,那日是立春,她终于领完了最后一日的罚,时辰尚早,至少比起她近些日子皆深夜才到西明寺早的很。朱雀街上的商户在收拾摊子,她虽身体疲惫,却心头轻快,不慌不忙地走着。 那日所杀的拘魂鬼同类,把阿阴告上阎王殿,阴司起审。有若干不知名小鬼齐做证人,不过是平日里忌惮或是眼红阿阴之流,却不想她对此供认不讳。坦荡领了连续七日的地狱鞭刑,今日结束,终于销案。 打眼见着有老孺步履蹒跚,提着个篮子卖干豆糕,心头一动,蓦地想起上元夜捧青豆甜笑的小和尚,转回了身…… 每当人们回想厄事发生之前,总能后知后觉地记起一些不寻常之处,随后或是哀恸或是懊恼地道一句“我早该想到的“,这便是灾难的预兆。 立春刚至,怎的就卖起了干豆糕?偏她还要去买,愚蠢地认为小和尚爱吃。 西明寺已有人暗中翻墙,潜入正殿。 作者有话要说: 阿阴的设定融合了阴摩罗鬼和罗刹鸟。这里说的都是中国的鬼,日本百鬼大多是从中国百鬼“引进”过去再加上二次创作的。阴摩罗鬼有两种来源,一种是已故的男人带着怨念,就会化为阴摩罗鬼,样貌比较丑陋,鹭身人脸,口吐蓝色火焰。只要找到坟墓所在,加以供养,或者请僧人念经就可以度化。另一种就是《藏经》记载的人死之后尸气所化。 最早出现在廉宣的《清尊录》里面,形容它如鹤,浑身苍黑,身形较大,很是凶煞。需要一直吸食阴气。 罗刹鸟则是清朝袁枚的《子不语》里面一则故事,感兴趣可以去搜一下,还有首祖娅纳惜的《子不语·罗刹鸟》,是从这个改编的。(胆子太小的不建议晚上听。) 之前准备写的时候搜了很多相关,我一直觉得从古至今的鬼怪传说都存在着无数人的二次创作,台湾有墓坑鸟一说,其实讲的差不多是同类。罗刹国也是存在的,九子鬼母和铁扇公主都是罗刹女。 臭口鬼是中国百鬼之一,口中不断滋生恶臭,再美味的食物入口也会腐烂变臭。 第25章 盛唐篇·竺寒(终章) 西明寺正殿外,群僧集聚,被十余个突厥人刀锋相对,皆是瑟瑟。此时内心惶恐,冷静自持全然不在,许是还要默默咒骂:会念再多的经又有何用! 为首的自称阿史那多禄,是草原上高贵的狼,同成智做了个生涩的叉手礼。因突厥内乱纷争不断,他这一支大抵也就剩下这些追随者。不知从何处得知,连夜潜入长安,特地“诚心”来求传闻中能够解除痛苦、超越生死的无上密法。 成智脸色青白相间,双手合十立在殿门外,一声不发。突厥比之中原人魁梧壮硕许多,亦愈加粗俗。打掉燃灯烧起了正殿前面巨大的香炉,一团烟熏火燎,有些呛人。竺寒同一众成智亲传的译经弟子皆是玄衣,站在旁边一动不动,面无波澜。有闻声赶来的小僧们,着姜黄色海青,满脸恐慌稚嫩,不敢靠近。 阿史那多禄声音沙哑,讲一口不太流利的汉话,“高僧,多禄已为咳疾困扰许久,再加上如今家族内乱频繁,还望吐露无上密法于我。” 他有困扰多年的疾病,又怕在内乱中被杀,许是作恶太多,腾格里天神不庇他,便寄希望于佛法来作护佑。 着实有些可笑。 成智颔了颔首,终于开口,语气亦是百般不悦,“阿弥陀佛,施主。密法并不能医治顽疾,更不是不死灵药。一切无常,不过是……” 突厥人没有耐心同他打这些禅语,见他不说,便进正殿。正殿之中摆了个巨大桌案,皆是译制的经文片段,最中央,是成智用金墨亲笔誊写的终版,已经有些厚度。 现下,那些纸张笔杆,亦或是成本的册子,纷纷被扔了出来。阿史那多禄随便捡起几本胡乱翻看,见着皆是大唐文字,愈加皱眉,还抑制不住咳嗽起来。 “老和尚,我敬你唤你一声高僧,千万别不识好歹。” 话音落下,几本做脚注的册子被丢在火燎的炉子里,如同一片生肉落入庞大虎口,眨眼间丝毫不剩。竺寒合掌,把一切照收眼底,心跳加速,理由却不是因畏惧阿史那和突厥人。 直到多禄提起了那本蒙了尘的、做工最精致的终版,上面成智的字迹似可以篆刻于石碑上的讣文,让他愈加紧张。 当时竺寒在想什么?怎么就冲上去了?明明平日里时常劝阻着阿阴莫要妄动,此番他却忍不住妄动。全因想起来了成善临终嘱托——曾经短暂的引起过他同阿阴不愉快的那么一件事,且他至死也未能给阿阴说清。 成善坐化前,执着他手,娓娓道来同他有多投缘,又是如何如子如孙待他,竺寒都知。人之将死,仿佛一瞬间愈加看透了许多,泰然至极。遗愿只一个,便是万般叮嘱竺寒定要诚心译经,此为大业。经译完了,若是仍旧心向红尘,师父九泉之下,也定安然接受…… 迈步上前,多禄也没想到,院中皆是胆小的僧人,竟有胆敢出面的,一眨眼分神,被他扯走了经书。竺寒把抱在胸前,对上多禄愤怒神色。 诚然他执匕首面对渺小生灵之时,是那般的害怕,可现在却满心无畏。许是他也被阿阴同化,执念太过;又或是因爱而无有恐怖,实在大胆。 而身后一众或因满城流言、或因暗中犯妒而“孤立”竺寒的僧人,一个都不敢上前。《金刚顶经》与密宗至关重要,将成为根基法典又如何?说是看破生死,关乎自身性命怎能看破?佛家弟子也不外如是。 多禄等人便以为奥秘藏于这本未完成的经书之中,愈加振奋,此时寺门外金吾卫倾然而入,大殿前一片嘈杂。那是极其混乱的一夜,僧人断断续续的哀叫声,香炉噼里啪啦地焚烧声,突厥穷途末路的怒吼声…… 竺寒怀中抱着经书同其余僧人一样,准备四散奔逃。可他那么一回头,只这心软的一回头,成智满脸皱纹,合掌的手背皆是颜色不平的斑,步履缓慢。被一众徒弟在生死面前无情抛下,实属是个可怜人。 竺寒心头一颤,毫不犹豫地回身,搀扶成智手臂,大半个身子护住他,向后院走。 他算是刚刚一众僧人最年轻的那个,穿的海青却是同色,定然不凡。阿史那多禄被手下掩护着,朝他大吼,“把经书给我!” 竺寒不回头,低头迁就成智步伐。日暮穷途的阿史那多禄同手下皆盯住了竺寒,随后,以为他为首的第一刀从背后插入…… 第二刀,第三刀……再拔出。 只觉得好疼。 刀刃穿透了前胸,鲜红血液不断流出,润湿胸前的经书,庆幸皆是金墨所书,大抵晾干后还能看清。成智的手在抖,眼睁睁看着他倒下,接着金吾卫把人围住,突厥被捕。 长安城中劳累一天的百姓皆埋头归家,没有人会抬头看西明寺方向,有被风吹的愈加大的火势;而阿阴接过用叶子包好的干豆糕,眉目温柔地同那老孺道一句“多谢阿婆”;药叉与障月一双好友在林中月下共酌,谈鬼事话人事喋喋不休。 最后那一时刻,竺寒使了全身力气攥紧手里的经书,他想的如此简单:《金刚顶经》已译过半,阿阴等那么久,怎么能再重头来过。幸好,幸好他护住了,不过需要再誊抄一份罢了…… 成智颤抖着跪在他身边,看竺寒张嘴合嘴,气若游丝,最后道的是“阿阴”,还递过沾满血的经……话未说完,合不上的眼滑过泪水,百般不愿地断了最后一口气。 他好悔,此生细数这段情,终究是负了阿阴。 长安城百年古刹西明寺在立春这夜,遭遇了血光之灾。寺中僧人受伤无数,却只一人身死。阿阴立在房梁之上,整包干豆糕胡乱洒落,砸的瓦片作响。夜晚的风仍有些凄冷,她觉得脸颊更凉,伸手擦拭,指尖一片濡湿…… 次日,朝堂之上下了决策:让这件本就不光彩的事情彻底掩埋。竺寒师父被暗中火葬,派宫中最善习字的学士加急誊抄《金刚顶经》,西明寺一切血污被清洗,万物归位,史官不记。 这世上亘古不变的道理,便是生者极力维持表面的微薄祥和。家家户户倒也差不太多,里子再残破,面子还是要佯装规整。 阿阴立在房梁上整日一动未动,看下面人来人往,皆步伐匆匆。直到日头西斜,至阴至暗时刻到来,灰鹤飞起来了。 当夜,长安城遭遇鬼怪索命,无数惨死。 大理寺狱羁押以阿史那多禄为首的突厥人,皆死相狰狞,血管突出,眼眶锃裂。其余犯人疯疯癫癫,说不完整到底发生了何事,只道从未见过那般凶煞可怖的鹤。 又有史官在家中毙命,随后,誊抄佛经的翰林学士,秘密火化的办差之人,等等不断。西明寺众僧人心惶惶,传言也见到了月下嘶唳的鹤…… 长安城一条无人的街巷,谢必安和范无救穷追不舍。 阿阴好言相劝:“不要逼我动手。” 可阎王命令在上,且地狱狱卒已经出动,两人只能硬着眉头阻拦。她现下已然浑身煞气,再杀下去只怕要神智偏离,彻底化为厉鬼。 最后钟馗亲来,自魂锥里甩出了铁链把她锁走,带回地府。此番阎王震怒,按阴间律法,她手上沾染如此多条人命,当下地狱,日日夜夜受严苛酷刑惩罚、永生幽禁,直到身死。 药叉连忙赶到阴司,跪求阎王,得以入内密谈。 阿阴在十八层地狱走了一遭,受层层折磨,不外乎刀兵杀伤、大火大热、大寒大冻、大坑大谷……即便她曾经那般孤寂地煎熬五百多年积攒的阴寿,这一通结束,将将算得上捡回条命,只留最后一口气。 本还应受无期幽禁,幸得药叉求情,且障月从中斡旋,同阎王签了鬼差契约,才得出阴司。 西明寺,竺寒遗物莫名消失,成智住持抱病,仍要强撑着在大殿监察译经。 阿阴醒后,浑身都疼,强撑着要下床,她还没杀完。金吾卫营救迟缓,城防玩忽职守,都当杀,亦都该不得好死。 药叉闻声进来,“你还要作甚?” 她声音沙哑的不像样子,又许久未开口说话,难听至极,“还没杀够。” “你能不能清醒?我为了保住你一条鬼命,阎王殿跪了整夜,障月亦是低声下气出面求情,为了个阳寿尽的和尚,你发起疯来不停?” “你闭嘴!”阿阴嘶吼,只这一声又没了力气,嘶哑道:“我求求你不要再说……” “我提点过你多少次,你做的事情在凡人眼中是背德之事,他定会不得好死……” 她扯了榻边矮桌放着的茶盏毫不留情地扔向药叉,“我教你闭嘴……滚出去……” 他从门边柜子上拿起个檀木盒,重重放在榻边,气的转身就走。 阿阴仿佛意识到那是什么,颤抖着手把盖子打开,熟悉的檀香气,一玄一靛两色僧衣,都是阿阴所爱。108颗紫檀木串成的念珠,在她十年后回来找他那日断过一次。还有几张随笔写过的纸张,上面的字从“一切有为法”起始的经文,逐渐变成满纸的“阿阴”,不知是他何时所写。最下面,还有一盏再熟悉不过的杯子,上面的鬼怪纹样仍旧生动,她从未想过竺寒会细心珍藏。 思虑及此,心头无限难过,他行走人间二十载,真正拥有的不过这寥寥几物。 障月拿着一碗走兽眼睛进门时,阿阴正抱着僧衣泣不成声,浸出一片氤氲。正如那身随竺寒火化的玄衣,染上了血也是看不出什么的。她现下只觉得自己同这具身体贴合的愈加完美,心脏仿佛被罗刹婆尖锐的指甲抓弄,呼吸十分艰难。 “阿阴,吃下罢。” 她闻声抬头,额间有碎发晃荡,面色惨白,双眼红的可怕。 见她不作应答,亦不打算吃,障月先把托盘放在一边,从袖袋里拿出了根黑绳。张开手心,线绳飘起,兀自绕上阿阴脖颈,一点点收紧。阿阴放下手中衣服,双手握住仿佛要窒息的喉咙,喘气声变得重而缓慢,痛感在叠加。 大抵疼了一刻钟,半个字都说不出,栽倒在床榻间,眼泪流个不停。障月看在眼里,疼在心里,试探性地伸出手抚摸她冒了冷汗的额头。 “这是束缚你的鬼线。” 阿阴何尝不知道鬼线,并非受阴司录用的那般鬼差,得酬劳,受庇护。而是签订了单方面受阎罗王制约的协议,日日都要捉鬼,更像是受人驱使的奴隶。 “多少……年……?” 障月满目严肃,道:“一千年。” 阿阴凄凉冷笑,“你们……怎么不教我……去死?” “他死了就这么难过?” “你懂甚么?”眼泪如同奔流的水,延绵不断。 障月坐更近些,双手抓住她肩头,把人扶起来,试图给她捋顺其中的道理。 “阿阴,你这幅样子,药叉同我见了都很心痛。地狱酷刑既然挨得过来,就证明鬼命不该绝,只要活着,活着,什么和尚找不到?即便你就想等他,不是也要性命去等?凡人转世投胎不过……” 阿阴无神的眼睛眨了眨,忽然意识到什么,揩了泪水抬头看他:“你说得对,他生前做善事而死,定然有个好来世,我去找崔珏问……” “你当崔珏会告诉你?生死簿上的事情,哪里能同你讲,且你上次又惹的他与你置了气,少做这些不切实际的梦。” …… 后来的岁月实在是压抑困苦,亦或是说,自从竺寒死,她从未觉得刹那是快活。 阿阴不出半月几近痊愈,首件事便去阴司跪在崔珏的殿门外两天两夜,手指在门板子上抓出了血,嘶厉哀求他透露竺寒转世下落。判官铁面,闭门不出,差事不办,决计不给阿阴任何应答。 此后,众所周知的阴摩罗鬼阿阴姑娘成为了近些年来唯一的契约鬼差,只道是见了脖颈有根黑线的妩媚女子定要远离。传言她当初昏了头,大杀凡人,现下捉鬼也是不管不顾,破璧毁珪,还是切莫惹事上身才好。 夏夜最热的那天,障月冷脸抓了个和尚到酒肆,送到阿阴房间。而她抓完今日最后一个恶鬼押回阴司,满身臭气又疲倦,在楼下同药叉饮了杯酒后上楼。 见着那瑟瑟发抖的和尚,五官身形确有七分相像,可眉眼的躲闪浮躁,决计不是她心中的那个人。 那个人的双眸,不论看任何事物,都是认真的,即便他或许心下不喜,可神情永诚挚,无人可比拟。 她太自持了,对着如此像的人,竟然一丝一毫的泪水都没有,甚至开口甚是冷清。 “你法号为何?” “小僧……贞永……” 瞧,名字也全然不一样。 沉静许久,阿阴最后看了一眼那轮廓,叹气道:“你走罢。” 她开始兀自脱身上气味难闻的衣衫,那和尚急匆匆地开门奔逃,路上撞到端着托盘的伙计,声响不断,有些吵闹。 待到清洗完换了干净,阿阴走到楼梯,朝着下面一身白衣的障月吼了声:“少做那些下作事。” 留下一青一白两人尴尬对视,不敢多说。 次日,长安城西明寺有同女子偷情的破戒僧人被抓,拷问之后才知竟已有半年之久;而《金刚顶经》最后一本注疏修订完,成智紧跟着便坐化了,好顿哀恸。 阿阴白日里无事,在酒肆听这些闲言碎语,淡淡一笑。不由得想到当初她打算杀成智之时,老和尚伏地啜泣,哭的好生凄惨,道一句“有愧师弟,有愧观澄”。她准他继续译经,转身走了,现下只叹一句成智守诺,绝不多活。 又是一年中元节,鬼界俱乐,只阿阴一人不得清闲,且无心享受。搜寻窜逃小鬼之时,在街上遇到了许久未见的陈怀蒲。 两人并肩而行,慨叹光阴如同白驹过隙,实在令人扼腕。他自是个懂得察言观色的,此番见阿阴只觉得她眉目风情消减许多,平添大片哀愁。 中元节不如上元那般热闹,胜在暑气正盛,街上摊贩各个中气十足地揽客,但传不到阿阴耳中,她心门紧闭。忽的陈怀蒲开口,教她在原地等,自己挤进了人群中不知要买什么。阿阴见着穿圆领袍的男子背影,只觉得这种画面不过上元夜才刚演过,可现下人事已非,人不是那个人,心境也全然不同。 大抵是风吹过,有些刮了眼,双眸有些水雾。心道定是风的原因,毕竟她已经许久未哭,也觉得没什么好哭的。 陈怀蒲挤出来,手机拿着个油纸卷的筒,递到她面前。 可不正是曾经竺寒也要买的炒青豆。 拿一颗塞到嘴里,仍旧感觉不到任何味道,麻木地咀嚼直到咽下去。陈怀蒲为她神色呆滞而失语,想开口又不知道说什么。 阿阴觉得喉咙有阵难受,抑制着那股情感问:“还请陈统领告知,为何给我买这青豆?” 她实在好奇,一直以来都认为是竺寒爱吃。但现下显然,不是。 陈怀蒲有些慌张地笑,缓缓开口:“之前在鄙府,做的都是斋饭,却不想阿阴姑娘很是爱吃青豆。当然,这倒不是我发现的,在下是个粗人,幸亏竺寒师父心细,私下同我说见你多番下筷,定是喜欢……我……” 仿佛意识到提了竺寒名字,有些后悔,试图解释却见阿阴已经决然转身,他留不得。 蠢观澄,是人世间最蠢的那个,再没有更蠢的了。她被罗刹婆取了蓝色火焰影响了口识至今未愈,哪里吃出来食物美味? 心头荒芜,忍回了哭意,她还有差事要办。如同孤魂野鬼般闲逛,只觉得失去半分清明,要尽快离开这热闹的让人窒息的大街。 八水绕长安,行过渭桥,桥边有好些人在放灯,还要朗声许愿。 身后有位温婉娘子对河灯喃喃道:“河神保佑,齐郎此行顺利,尽快举家重回洛州……” 听罢心中嗤笑,多少人挤破头也要来的繁华长安,此女竟然毫无留恋。想着想着,短暂失神。她有甚的可笑别人的,长安于阿阴,又有何留恋呢? 恍惚向前走,有轻盈步履追上,嘴里叫着:“姐姐……着灰衫的姐姐……” 阿阴回头,眼前是个梳双挂髻的豆蔻少女,一身鹅黄衣衫好生灵动。 正大喘着气,双手递过她落下的鬼册。大抵因为捡的急,折子散开没有规整回去,有些散乱。她低头一看,为眼前那页所见怔愣,霎时间眼泪倾泻。 “姐姐,你颈间的黑绳……”看着阿阴哭泣,她有些慌乱,“怎的哭了?中元夜是感念故人的好日子……” 不远处,传来刚刚祈愿的娘子关切呼唤:“阿梦,天色已晚,该回了。” 黄衫少女满目纠结,耐不住身后催的急,留下句“姐姐珍重”,跑没了影。 阿阴跌在地上,时隔数月的隐忍克制宣告崩溃,泪洒衫湿。 思虑愁苦,最怕的便是个岁岁今日。寻常时再正常不过的俗世行人,在此良时亦要为细小缺口情绪坍塌。与你两相欢喜的快活历历在目,谁又能抑制住心伤神伤、百结离肠。 许久未翻看过的鬼册中间,有一张空页,上面是她好久好久之前写的“观澄”二字,大抵因为笔画太多,字迹实在不堪看。而下面,不知他何时添上三行,是真真正正的银钩铁画,蕴藏涛涛气势。 亦有绵绵爱意。 勤勉习字 勿忘进食 观澄 盛唐篇·竺寒完 第26章 民国篇·韩听竺(壹) 民国29年夏,上海已经沦陷许久。韩听竺好友周之南、陆汉声迁往英国,阿阴陪他到渡口亲送。男人之间说不出什么煽情的话,大多是眼神蕴含着复杂情绪交互,再在催促声中紧握了彼此的手,拍拍臂膀。 直到一众男男女女,有老有少,站在甲板上同他们挥手,阿阴的心向下沉了沉。 韩听竺终归是留下了。 那年夏天,倒也还算安顺。阿阴记忆之中,大宅里的留声机始终在转动,家中搬进了好些周之南留下的程砚秋京剧唱段,其中大多韩听竺已有。许是眉尾有一道疤的原因,你总觉得他无时无刻都在冷脸,实在不算温柔。现下,高个子男人扫了眼那一摞子牛皮纸包着的黑胶唱片。 道:“挑捡挑捡,重了的便搁置起来罢。” 阿阴扶着旗袍下摆,径自蹲在楼梯旁,挨张翻看边角标记。韩听竺解了长袍脖子处最紧那一颗纽扣,本想同她说“这种事给下人做就好”,还是咽了回去。皮鞋踩在楼梯上作响,阿阴头也不抬,却敢说心里知道他走到了第几阶。 看起来不多,挨个对照着柜子里原有的,分完还是花了些时间。把额间落下的碎发随手别到耳后,听到楼梯上又有人下来的声音,不肖想,定然是他。 反正也已经选好,阿阴起身,却因为蹲了太久腿麻头也昏,被韩听竺大快步上前扶住。鼻间闻到了熟悉的浴液味道,冽人的冷香,他已经换上睡衣洗过了澡。 “我只说挑捡,又没教你亲自挑。”把人扶到沙发按下,自己站在一边。 她掐着额头闭眼缓和,“你怎又下来了?” “……” 见他不语,阿阴也消了脑袋里那股子漆黑劲儿,抬头看他:“嗯?” 男人却伸手握住她下颌,不说话时愈加冷漠的那张脸出神地望着,同她的观澄一模一样,却也同她的观澄全然不同。 他怎么可能说,自己草草冲了澡换了衣服后,杵在楼上栏杆处看了她有一刻钟。 “又不能睡,怕你上楼扰了我。” 阿阴起身揽住他手臂,任几堆唱片冷清放在那,两人一起上楼。 她提了精神娇笑着道:“你还不知道我有多轻?若是见楼上没声了,定会小心着脚步,哪里敢惹你不快。” “嗯。” 还真是一点也聊不下去。 阿阴梳洗完毕上了床,觉得时间还早,她那会瞟了一眼柜子上的钟,九点刚过。韩听竺见她躺下,蓦地抬了手,一只胳膊悬在她头顶,阿阴不懂他这是何意,偏头疑惑着看他。 不确定是否恍惚,只觉得今日床头台灯的黄色加了新调子,现下已然是深橘。因为眼前男人的耳朵都红了起来。 “过来。” 原来是这个意思。 阿阴没忍住挑起了嘴角,再强憋回去笑意,显然这一切都被身旁的人收入眼中,她倒也不怕。蹭了过去侧身枕在他怀中肩头,想了想,还是觉得这人今日有些“柔情”。往常韩听竺哪里知道主动搂她,这大上海再没有比他更不解风情的人了,且十分冷漠。 莫不是想要了? 细手滑到了他腰间,顺着上衣下摆画着圈抚上去。“啪”的一声,男人的大掌覆在她手背上。 “这是作甚?” “……”手顿在那,她仰头看向他,一双眼睛灵动而多情,“你什么意思?” 男人皱了眉,“今日有些累,忍忍罢,早些睡。” 阿阴:…… 被子窸窸窣窣作响,她毅然翻身,只留了个背影给韩听竺。心里不知道骂他多少遍,特地推了应酬、早早就洗澡上床、还莫名主动搂过来,难道还不是她想的那个意思? 他与他,除了眉尾的那道疤,全然找不出任何不同。可细数其中,眼神多了几分深沉与算计,她不能说不爱这般的他,却总觉得心里始终隔着一层。 感觉到背后的人许久未动,她甚至以为已经入睡,只胳膊还在被她压在脖子下方。闭了眼之时,身后贴上一具带着温度的身体,他把她搂的很严,不知是因为他太热,而她太凉,还是他当真贪恋与她紧密相合。 男人手臂很长,伸过去按灭了台灯,窗帘拉的很厚,遮住了所有的光,一室黑暗。他记得的,阿阴畏光。以前还在看码头的时候,住鱼龙混杂的贫民区,能遮风挡雨已是足够,更别说窗户上连层纱都没有。那时,阿阴总是天刚亮就起,为他洗衣做饭,好像总有忙不完的琐碎事。他便问:为何起这么早。她只摇头:见了光就睡不着了。他听过面色不变,只第二日从码头回来,带了大张用来盖货物的防尘布。也不细量,折了起开,剪成小块,一块被钉在窗户上,其余的收起来留作备用。 其实,他认真钉上的布,根本遮不住所有的光。于阿阴来说,一缕光同一窗光,没有任何区别。 后来啊,那些搁起来的布再没用上,她走了许久。倒也不久,于一个活了将近两千年的鬼来说,几年的时间,哪里算得久呢?两个人的回忆再相交上,便是在这大宅了……阿阴混沌地想着,耳后传来平稳低沉的呼吸声,他睡得安稳,她便也睡了。 次日醒来,屋子里仍旧是一片漆黑,甚至不知道自己睡到几时。阿阴起身摸着到窗前,拽住了帘子一角缓缓拉开,整个人躲在帘子后面,毕竟摸不准今日是否艳阳,把她伤到。 门外定是有人候着许久,听到声音扣响了门:“太太,今日用早饭吗?” 她哪里是什么太太,韩听竺不纠正,下人都这么叫,那她也无所谓。 “随便做些罢,午饭便省了。” 总归是吃不出什么味道,能不露痕迹地少吃一顿便是一顿。 “是,太太。” 坐在餐桌,缓慢地喝那碗粥,几乎在一粒米一粒米地入口。想到了事情便问:“今日有没有收信?” 下人摇头,道:“没有。” 阿阴蹙眉,心想着等下再寄一封,就不信那人还不回。神游间电话响了,旁边伺候的丫头赶紧拿过来放到桌子上,说是找她。 一接过来,那头可不正是熟悉的声音,即便隔着话筒有些差别,却不减精髓。“小阿阴,你未免也催得太急,那些信我投送给《良友杂志》定能小赚一笔。” 《良友杂志》哪里收你这些桃色小报? “哥哥,尽是些玩笑话。”她刻意娇羞,在话筒旁装的很是入戏,听得药叉一阵恶寒。 “你别这样行不行……还有,寄信未免也太慢了,你变成鸟都比两条腿的人快。” 他明知道她不能直白地说这些,借着自己在公共电话亭里,便说个没完。阿阴把勺子扔下,碰上陶瓷制的碗,发出脆声,手机话筒攥得愈紧。 “你现下在哪里?哥哥,我去找你。” 凯司令咖啡馆,靠窗座位。阿阴晃着杯子,静静看对面的男人叫了三四种蛋糕,偌大的盘子上煞是隆重地只摆那么一小块,挤满了不太大的桌面。封面是现下上海滩正当红女明星的《良友杂志》也被用来垫盘子,她一口没碰,渐渐的每块上面都被戳的变了形。 “尝尝啊,阿阴。做的还挺像那么回事儿……” “你不敢同我进包厢,是怕我打你罢?嗯?”她抿着嘴笑,有些隐忍。 “唔……你家小和尚今非昔比了,我哪里敢与你‘私会’,被抓个正着怕是他那些手下会把我砍死在陋巷,再丢到黄浦江。要我说,他当初莫不是个武僧?” 阿阴忍不住笑,被他一顿插科打诨缓和了气氛。象征性地喝了口咖啡后,从桌子下面递过去了个手提箱。 “找个小鬼把这箱子送回阴司。” “给谁的?崔老头?” “人好歹是四大判官,你有些礼貌。” “嘁,忘记你生气直呼人家大名的时候了?总归现下也找到他了,还讨好崔珏作甚?” 阿阴皱眉瞪他,“这几百年我对他好,何曾是虚情假意?” “你是怕现下战乱时代,你家小和尚死的早,到时还得去同崔珏要音讯罢?” “……你会不会讲话?” 康熙初年,契约期限过,阿阴脖颈间的鬼线自行消散,宣誓重获自由。彼时,她已经对崔珏示了一千年的好,当夜跑到判官殿,抱着他衣摆哭的凄惨,惊着了一把年纪情窦未开的崔珏。此后她年年都要哭上几通,药叉起初当她是装的,女人嘛,从古至今最擅长的绝活当属做戏。后来见她随着年久无望,哭的愈发狠实了起来,每每眼睛红肿喉咙沙哑几日不退,直到有一年,夜里回来见她房间窗子未关,打算进去帮她关上。看见了床上白日里高挑着的女人正蜷缩着、怀抱一身僧衣安睡,那模样愈加可怜消瘦,药叉意识到,原来她每次哭都是真的。大抵过了一百多年,恰赶上生死簿有了新的转世记录,崔珏心软,只告诉她民国20年岁末,去上海看看罢…… 药叉伸手在她面前打了个响指,阿阴回神,眉目间有些莫名的哀挂上,沧然而笑。 “阿药,你能来,我好开心。” “北平待久了,换个地方而已,谁教我的妹妹求着我来。” “障月呢?我以为你们两个如影随形。” “你若是还记得他,得空去北平给他赔个笑脸,他自然哪里都好。你来上海,他比我还气,总归我是早知道你这般执念。” “得空的罢,我现下哪里……嗯?” 药叉倾身向前靠的近些,凭空比了比她的旗袍腰身,一语中的:“应该再细半寸。” 她伸手拍他手臂,掩饰不住笑意地啐他:“眼睛一惯毒的很。” 借机抓过了手握住,两人无话只笑,是久别重逢地安然与愉悦。 “可握够了?” 阿阴闻声看过去,亦忍不住皱眉,这不是说中午有应酬的人么?再看到他身后的梁谨筝,脸色霎时同韩听竺一样沉,比不出谁的愠色更深。 还是药叉先起身,扣上胸前扣子,伸了手,“韩先生,你好。我是阿阴表哥,罗药。” 他今日穿一身白色西装,衬衫里面还掖着现下上海滩最流行的条纹领巾,模样活脱脱一个游手好闲的二世祖。 韩听竺对这类公子哥惯是不屑,见了枪哭的比谁都快。心中有些许疑惑藏的严实,伸手与他短暂相握,“你好,韩听竺。” 他笑了,笑的很是冷冽。倒不如不笑。 第27章 民国篇·韩听竺(贰) 梁谨筝打量了阿阴几眼,心下亦是鄙夷。富贵人家的小姐,自然瞧不起这种来路不明出身低贱的女人,却忘记了她梁家现下想要攀附的韩听竺又高贵到哪般。上前柔声道:“听竺,既遇到熟人,那我便自己叫黄包车先走。” “无妨,稍等……” “不必等,你送梁小姐,我同哥哥在街上逛逛。”阿阴开口打断,再转头看向药叉,“哥哥,走罢。” 白西装打扮的男人被阿阴揽着就要出咖啡馆,韩听竺皱眉看她曼妙背影,一只手指勾了勾,附近他的人赶紧上前拦住,形成了面人墙。 阿阴沉了脸,“让开。” 手下很是为难,道:“阿姐,先生担心您。” 场面有些僵持,咖啡馆里人心惶惶,长久静的可怖。 药叉按下了挎在他臂弯的手,回身拿起了阿阴带来的箱子,低声念她:“小马虎。” 再同韩听竺颔首,笑容恰到好处,“韩先生,我与阿阴许久未见,也是头回来上海。便同您借她半日陪我熟悉熟悉,天黑之前定送回去。现下世道着实不太平,你心里挂念阿阴,我一样的。” 他一番话说的滴水不漏,韩听竺挑不出什么错处,眼下周围多少双眼睛盯着,倒也没心思给人演一场免费的戏看。 “好,我派量车给你们使。” 阿阴拒绝,“不必,你送你的梁小姐。” “……” 这会子的第二个“不必”,他记得清楚。 一阵窸窣脚步声,韩听竺同手下开着三五辆车驶离咖啡馆,阿阴和药叉沿着街边漫步,谁也不曾回头。 “他倒真是全然不一样了。”药叉率先开口,看着同北平不甚相同的熙攘街道。在这里,好像每一个人都干劲十足,为了生存而活,因这里是远东冒险家的天堂。大抵就连街边卖水果的摊贩都有一颗驰骋大上海的心。人人做梦,且大同小异。 “嗯,足够大相径庭。”她语气缥缈,听的人感觉不太真切,摸不准其中几缕愁丝、几分深情。 “这人有没有头发,怎么差别这么大?难不成头发越长,做人越狂?” 阿阴听了怔愣一瞬,反应过来立马弯了眼睛,明白他是在故意逗自己笑。 平复了那股莫名涌动的情绪,再度缓缓开口:“阿药,你说得对,他确实不一样了。我也因此离开过,可还是缠着崔珏问他前几世的事情。崔珏不说,我大抵也想得到,他定然过得不好。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便又回来了。” 你应该经历一次那般刻骨地爱一个人。便觉众生灵长皆有意义,蚍蜉亦能撼动天地,春日里消融的不是冰雪,是尘封的心。或许到了最后,有那么一丝遗憾,也不足为惧。因我有无数次重来的勇与力。 “爱太美好,诚如他那张脸。无论时过境迁、沧海桑田,我只觉得,每多看一眼,都是奢侈,亦是赚到。” 那漫长的一千年中,阿阴常常觉得自己便是世人说的那句形容词——人不人鬼不鬼。起初,她倒还会注意些打扮,在衣柜里选出明日穿的衣裳。久而久之,身上恶鬼的气息愈发浓烈,她不是恶鬼,她是捉鬼的差人。且脖间的黑色鬼线,于她来说丑陋无比,时而厌恶到要把细白的颈抓出红痕满布……后来,便不在意了。总归再没有那个认真审视端详的小和尚,甚至衣柜里添了好些男装,束起发来愈加便利。一身难闻的气味回到房间,也要提一壶女儿红翻上房顶,对月独酌,是极致的孤独凄冷。 药叉问过:为何只对当年见过一面的小沙弥如此念念不忘,用情至深? 她笑,他哪里懂。林中初遇作不得数,重逢勾引也不算艰难,真正教她沦陷的啊,是他隐忍克制之下,满腔笨拙的爱。胆敢为她铁心归俗,又为护她再入长安,即便身死也想着的是不能拖她久等。 阿阴哪里是长安亦或是京城的寻常女儿家,求一生一世郎君独宠,乱世之中最好为她杀人放火无恶不作。 她为他在责任倾然之下的爱屈从,难以自拔,亦绝不自拔。 最后一缕晚霞消失之际,上海滩霓虹骤起,马路上喧嚣愈烈,在北平待久了的药叉见状笑的合不拢嘴,直道“真真不同”。这里是十里洋场,是战场背后麻痹精神的“乌托邦”。 两人正在一间百货店,她为笼子太小而蹙眉,给老板画了个尺寸,制好送到韩听竺的宅子。药叉手里大包小裹,买的倒是比阿阴还多。此时,唐叁掐准了天黑,推门进去,道:“阿姐,天黑了,该回了。” 阿阴正拿着个鸟笼端详材质,闻声冷了脸看过去。见是唐叁,心里莫名的又有些暖,他在服软。于韩听竺现下地位来说,实在没必要非她一个女人不可,中午在咖啡馆她给了他脸色看,现下还让最信任的手下谦恭地来接,意义不言而喻。 同药叉一起上了车,知会司机,“先去贝当路送人。” 司机看旁边唐叁脸色,唐叁微微颔首。阿阴本就有些不快,现下无名的火愈加上涨,“竟成唐先生说了算了?” “阿姐,哪里话,新来的不懂事。” 有外人在,阿阴也不便同药叉说鬼界事情,只怕会吓到前面那两个人。一路无话,停到公寓门口,药叉提着买的东西,和那个箱子进门,教阿阴等下。 她大了些声音啐他,“不是说等笼子做好再给我?我还没有同他说。” “我才不帮你养,你怎的这点话事权都没了……” 唐叁密切关注两人动作,见阿阴下了车,靠在旁边。不多时,药叉再度出来,黑漆的夜里,怀中一双眼睛亮的灵异,是一只猫。 黑猫。 暗道了句不妙,阿阴已经笑盈盈接过,抱在怀里。两人琐碎不断,唐叁听在耳中。 “你打算做些何事?” “赚钱我便做,你还不知道我……” “小心着些,上海滩现下生意倒不是那么好做,黄浦商会会长刚刚易主……” “安心,有数。改明儿带我听听戏,近些日子在北平可是常听,略懂了些皮毛。” “上海的角儿哪有北平多,你想跳舞倒是能在大上海给你找好些擅长的舞女……” “也可以学学……” 唐叁探了个头,小心开口打断:“阿姐,天晚了……” “知道,回罢。” 车停稳后,唐叁一起进了门,到楼上书房见韩听竺。阿阴心下了然,他总是这般多疑,兀自放下猫儿,开始理今天买回来的东西。 直到韩听竺端着个玻璃杯立在楼梯旁,仿佛高高在上审视阿阴,这教她愈加不快。唐叁打了声招呼疾步出门,下人低头做手上的事,绝不多看。 她仰头,语气挑衅,“不过出去逛了半日,你有必要盯的这般紧?” 韩听竺握紧了手里的杯,忍不住皱眉,那模样与她记忆中的人简直是如出一辙,加上白日里同药叉聊了不少,阿阴霎时间眼眶湿润,赶紧低头抽出手帕轻轻拭泪。 他看在眼里,心中咯噔一声,当是自己逼的太紧,惹得她哭。可但凡理智带回来那么些许,便清如明镜,她哪里是那般容易被弄哭的,绝不是这样。 阿阴擦完了眼泪再看过去,楼梯旁没了人。真是个闷葫芦,想同他吵都没个火线可点。高跟鞋踩在楼梯上发出清脆声响,把猫放进间客房,总归都无人住,便开始脱衣梳洗。 一通动作完毕,今夜不进他书房,不帮他倒烟灰,不叮嘱他少饮酒,独自上了床,还要锁住卧房的门,她势必要有一架要吵。 九点钟,一本《李义山诗集》翻阅过半,传来房门扭不开的声音,她不动如钟,却也再读不进去一个字。走神功夫门便开了,他洗尽一身的烟酒气,钥匙扔到门口矮柜上,立在原地。 “为何锁门?” 阿阴合上书,放到床边,语气是顶天的不友好,“你现下没有要同我解释的?” “没有。”他仿佛也带着股气,言语之间愈发冷淡。 “你再同梁谨筝不清不楚的,我便……” “你便如何?”靠在了床边,兴致盎然地问。 “我回北平,我说,我回北平。”阿阴语气平和,重复了一遍,伸手按灭台灯,背对着他躺下。 旁边的人在黑暗之中仍旧靠坐着,阿阴闭上了眼,决计不理会他在那充死人。 许久,仍旧毫无困意,清灵的有些不寻常。 他开口,说:“你但凡对我有那么几分真心……阿阴,我求的多吗?” 阿阴听了立马掀被子转身,动作有些剧烈,“哪门子的道理?现下同我……唔……” 是他把人吻住了。 恰好她正开口讲话,教舌头趁机钻进,用力缠着她,仿佛在无声叙写:我永不放你。 阿阴何人,哪里是寻常女子,她杀过人,捕过鬼,十八层地狱亦曾走过。一掌毫不留情地打在他脸上,声音极大,庆幸因胳膊蜷着消解了些劲,不然明日韩听竺脸上定然活生生个手掌印。 他倒不气,还闷声笑了,暂时与她双唇分开,再压上去。 “阿阴,做得好。你何时同我这般活生生的,我才觉得你是真的。” “韩听竺,我原以为我再度回来,已经足够轻贱,却不成想,你竟更甚。” 细细密密地吻落下…… 直到熟悉的声音低沉着不厌其烦地唤:“阿阴……阿阴……” 她脑海中立刻有了鲜活地人脸,是观澄,是她的观澄。可她现下仍有那么一丝恼人的清明,观澄已死,如今耳鬓厮磨的人是上海滩韩听竺。红着眼眶隐忍,切不可出声唤“观澄”二字,只当是一场春/梦,梦中人与触感俱真实,不愿醒。 不甚温柔地撕扯扣子,大力一拽,仿佛听得到纽扣弹落在地的声音,可铺着厚而软的地毯,哪里听得到纽扣响,定是幻觉。 …… 记忆中,进入这座大宅之后,两人做的并不频繁,反而是多年前他尚在看管码头的时候,贫民区风大雨也大的破屋,好似只有紧紧相拥才好作取暖。那时,他的头发都是她用一把剃刀剃的,很短,满是黑色的短茬。哪里像现在,留了半掌的长度,日日都要打厚厚一层的发油。 “又在想他?” 她出神了。 韩听竺抬头,“啪嗒”一声无情点亮台灯,再撑在她上方与她对视。仿佛在告知:看看我这双眼,看看我眉尾的疤,我绝不是那个人。 “把灯关上。”彻底忽视了他的问题。 男人不理会,继续开始动作。 “韩听竺……” 下面传来一声闷笑,她心里知道,他是开心,甚至有些得意。可得意什么,不过是叫了一声名字而已。 你不懂,在他心里,这有多么弥足珍贵。 …… “阿阴,说,我是谁?” 他问她,他是谁。 心头收的更紧了,好像罗刹婆的尖锐指甲从未离开,眼角有不知何时流的泪,她颤着声开口:“韩听竺……你进来……” “好,听阿阴的。” …… 两人身上都有不同程度的疤,他是早年同人打架,刀棍砍的;而阿阴是一千年间受不同程度的伤,没他那般大而怖人,多是小小碎碎,虚虚不实。 …… 他还要不太真切的问:“你叫他哥哥?嗯?” 阿阴知道,这又是另一个“他”了。第一个,她不想说。这一个,定是说药叉。 他咬牙:“说话。你叫他哥哥,怎么没见这么叫我?” 闭目不理他蛮横吃醋。仿佛一拳打在棉花上,韩听竺心里那股不舒服的劲越发明显…… “不许再叫哥哥,知道了?” …… “叫我名字。” 她百般不愿,可现下她是无枝可依的浮萍,他是唯一的船板,他主宰生死,不是观澄,是韩听竺。 这太真实,真实的让她想要回避。他还要别过她手臂,指尖触碰眉尾的疤,一寸也不许离。 “阿阴,不要离开我。” 最后那一刻,她有些恍惚,不知是在梦中,还是现实。因韩听竺说:“阿阴,你真是坏。” 头脑满满空旷回荡的,是西明寺寮房之内,他淡笑着道一句:你说过绝不诓我,惯是个坏透的。 身体同回忆一起在被无形拉长,意识混沌,她彻底迷乱了。 两人分开,他扯了被子给阿阴遮住,自己坐起身。床头柜里常年放一包烟,大前门,不是什么好烟,只他一直在抽。火柴划过后烟味四起,阿阴愈加清醒。 茫茫雾气之中,韩听竺蹙眉,额头有发丝垂落,模样实在是颓唐。 “阿阴,我知你不开心。” “可我开心。” 阿阴埋在柔软的枕头间,脸压的愈深,眼神飘忽。 “嗯。” 这一夜,往常无声的搏充斥了话语不断。而事毕,彼此各含心事,佯装无碍。身体贴合得很近,心却永久相隔。细数其中,实则都有困苦,说不得。 作者有话要说: ……是那个啥。 第28章 民国篇·韩听竺(叁) 清早,阿阴转醒,却没想到仍躺在韩听竺怀里。她动了身子,韩听竺睡觉也是浅眠,跟着醒了。 “你怎么还在?” 这话倒像是不太乐意见他一般。 “今日无事,在家陪你。”他坐起了身缓和。 同时,门外下人轻声入内,送上两杯温水放在床头,低眉不敢看韩听竺。再走到窗前小心着缓慢拉开帘子,见是个阴天,好似心都放了下来。 因家中的这位太太,一切时候都好说话。只前阵子有手脚太过麻利的丫头拉帘子太快,又赶上大太阳,阿阴生好大的气,几日不消。韩听竺便也不悦,知会管家赶紧草草打发了,倒是吓得仍留下的丫头们心惊至极。 阿阴走到了衣柜前找今日要穿的衣裳,只觉得床上一道视线盯得很紧。韩听竺靠在那慢慢喝一杯水润嗓子,看她裹着件袍子在那翻来翻去。 忽的开口,三分质问,七分强硬。 “我的坏阿阴,知晓罗药的身形尺寸,可知我的?” 心里仿佛被戳了一下,他昨日说她坏,绝不是虚假。忍下了那股悸动,侧身斜他,“合着前日是见了柜子里的衣裳,当是给自己裁的,才对我那般亲昵。昨天瞧着我把箱子送人,你又不得意了。” 他微微动了动眉毛,阿阴知道,她说中了。下人见韩听竺不下床,都到门外等着,她便开始脱衣服,睡袍丢在床上刻意砸了好大声响。 韩听竺看着她腰及以下的青紫,语气放轻了许多。“他那般打扮,惯不会穿长袍。阿阴,你到底念着多少人。” 他心下计算的清清楚楚,只觉得眼前女人从不与她交心。那双深情注视着他的眸子,也仿佛要从自己身上,看另一个人的影子。 “听竺,你莫要这般计较……” 却被出口打断:“我有好长时间等你。只现下世道不安顺,阿阴,若你真有挂念的人,自己莫留遗憾才好。同我更不要遮遮掩掩,我甚至不知有没有福分听你一句交心话。” 他是北方人来的上海,近十年过去,倒是分毫没染上吴侬软语的腔调。声音同记忆中也是一样,可艰辛且不太美好的过往为他音色注入沧桑。有些沉,有些硬,眼前是坚毅的男人在诉说□□困扰,一字一句打在阿阴心上。 她如何讲呢?讲我根本不爱你,爱的是你前世之人。他温柔、真挚,与我如三月报季的风,似梁间和煦的燕,可天不遂人愿,我在立春那日永失所爱? 韩听竺除却一开始在上海滩下只角摸爬滚打那几年,何曾受过如此奇耻大辱。且阿阴心里自有盘算。她哪里是不爱他,她爱的。从头至尾,只爱他一个人。是韩听竺,也是竺寒,亦是观澄。天意教他换了个身份陪伴阿阴,她当珍视。 只套上了衬裙,比之盛唐时,阿阴瘦了许多。她无声给韩听竺找了身长袍,通身玄色,一点绣花都没有。拿着坐在了床边,握他一双满茧粗厉的手。双目含情,绝不掺假,“我心里装的,只一个你。” 还要慎重地加上称呼,“听竺。” 实则韩听竺早在当初过最底层生活之时,就认准了这个不离不弃陪伴他的女人。现下,她平日里轻挑撩人的眼,正深情诉说着对他的爱。他迷了,醉了,好似有一双手举过头顶,全然的被俘姿态。 好,我等你。他心中暗道。 “梁谨筝我不会再见。” “好乖。” “……” 至此,他昨夜短暂的“胜”,又变为负。 负的彻底。 民国29年底,不待第一场雪到来,韩听竺登报宣布婚讯。同日,于上海饭店大宴宾客。日本人阴霾笼罩之下的上海,仍旧夜夜笙歌霓虹,好似都在麻痹自我,永不觉醒。 宴会的两位主角站在中心一隅,寸步难移,有源源不断的人上前敬酒。他们穿的倒不像是成婚的样子,皆是凛人的黑,甚至看不出与平日里有何不同。韩听竺一身素净长袍,阿阴旗袍上绣红色诡异花样,是厅子里最特殊的存在。 倒是有见识多的,指出那是西南地区生长的“龙爪花”,道这位阿嫂好大野心,韩听竺也定有筹谋。阿阴笑的毫不掩饰,摇头啐那人。 “何止西南。是我家乡一种绝迹的花,名唤曼珠沙华。寓意倒不是那般好,我仅图个样子是了。” 她说的是长安,现名西安。地府以人间都城为引,朝代更替变得不止是国之都城,还有地府坐落。只现下日子太过不平,易权改帜太过频频,阎王爷便定在了北平不再迁,又许是他有自己的算计,便不得而知了。 阿阴当初地狱里面走一遭,除了痛苦与折磨,记得最深的便是血红的曼珠沙华,实在是诡而魅。只是传闻擅长栽花的那位是泥犁厉鬼,在迁移过程中逃了;又有传是禁受不住酷刑阴寿禁了。因而如今,地狱再无曼珠沙华。 一千多年的时间实在漫长无垠,她亦学了些事情。譬如作画,画过许多的曼珠沙华,便愈加印象深刻。甚至也画过药叉、障月画像,只一次都没画过竺寒。除此之外,还有木雕、书法,倒也像些样子。 周围人跟着念“曼珠沙华”四个字,直说这更像是西洋来的玩意,摩登的很。以韩听竺为中心,语笑连连,倒真真不像是战乱时代,总归应得益于现下上海滩表面一片“祥和”。抗战为何?救国为何?实在无需提及,三两杯红酒入喉,谁也不记得分毫仁义道德。 唐叁立在巨大石柱后面,手里拿着杯威士忌更像装饰,摇摇晃晃出淡淡的水流声。他一双猎隼般的眼睛低调四顾张望,好似整个宴会厅的所有举动都逃不出视线。无声消失在这根石柱,再度出现又在另一片帘子后面,直教人感叹好像鬼魂一般。 阿阴同药叉独处,碰杯相视一笑。不到半年时间,他已然适应上海状况,时而听到坊间传闻:近日有位罗公子很是爱包舞女。教人不得不感叹一夕秋过,上海滩的放荡公子哥走了一个陆汉声,又来新人填补空位,好生风流。 他现下几杯酒下肚,眉头微蹙,眼波荡漾,调笑道:“阿阴也算得偿所愿,应当庆贺。” 她听罢却不赞同,“何来的得偿所愿?” “同竺寒成婚,不是你千古夙愿?满城名流齐贺,我猜一会日方也会派人来,倒是还有外宾同祝。” 她无声饮光杯子里的酒,悄然放到过路侍应生端着的托盘上,再拿一杯新的。 “阿药,他不是他,至少不全然是。总归我是放不下这么个人,日子也还要过,他想高调,我乐得成全。” 药叉为她这顿纠结情感而眉头皱得愈深,“我见他爱你爱的很是紧着,不比竺寒清减分毫。就这一会子,已经不知道望过来多少次,你还别扭个什么劲儿?” 她沉默,神色凝重,双颊却泛着薄醉的红,实在复杂。 “你可知我当年为何回北平?” “嗯?” 出神地笑了笑,“你应当见见他杀人的样子。一尺长的刀,朝着人的肚子插进去,穿到后腰再□□。同他一般高大壮硕的男子立刻倒地,血流不断。可他眉头都不皱,眼神亦是冷静,那场面教我也抑制不住心惊。” 她决计不是因见他杀人而离开,更甚的是脑海记忆与现实冲突愈发强烈,难以自抑。 好似竺寒变成了韩听竺这件事,她始终难以接受。心中无形为眼前人立一面屏障,屏障里,是她至纯至善、温润青涩的竺寒,而屏障外,是手染鲜血、强硬冷漠的韩听竺。 你但凡见过曾经那般的他,又哪里能安然接受现下的他? 药叉一时语塞,想为韩听竺辩驳,却还是忍了回去。他心头清明,她执念太深,又太过神化那个大唐的竺寒,这不是好事。 远处忽然起了阵吵闹,两人凑了过去。同时,韩听竺大步向阿阴走来,把她揽在怀里护住。阿阴微微低眸,神色不明,没有看到药叉无声勾起的嘴角,再喝光最后一口酒。 不多时前,唐叁正缓步移动,听到了有两人在角落侃侃而谈,便停住了脚。 却不想无意间撞破了不堪入耳的下作话。 “……梁家现下实在不行,老梁全然是在靠那层做厚的脸皮过活,周老板若是未走,那大家看在他的颜面,倒是还能给他些便利……” “……好歹也是百年世家,倒要委身依附于一个地下流氓头子,也是可笑……” “……嘘,提防着些。想当年卢沟桥事变,那位不过东北一介穷小子,逃难到上海。要不是撞大运得韩老赏识,且他老子给了个好姓氏,哪能得现下这般光景?我等还是差了些运气啊……” “……那照我说,梁三小姐在英国跟周老板可是有过一段,被人用了的,那同来历不明的脏女人没甚的区别,还不如到烟花间找个年纪小干净的……” “……韩听竺也不傻,他要什么女人没有?可我听说,现下这位,也不清不白的。当初那位还在看码头的时候,她呀,不知道去了哪。几年后回来,韩老去世,那位已经发达了……我瞧着眉眼也是浪荡的,指不定背后……啊……” 唐叁听不得接下来凭空污蔑的话,悄然上前勒住了那人脖子,向后面无人的地方带去。另一位手抖着指唐叁,并向后退,撞到了端着红酒的侍应生。唐叁皱眉,把那人勒了个半死丢在一旁,又要上去拿那个要跑的人。 旁边已经有人围了上来。韩听竺推开人群走到最前面,冷声问道:“何事?” 唐叁赶紧过去扯了那人衣领,低头开口,“先生,两个嘴巴不干净的,我这就下去处理。” 韩听竺颔首,正打算叫宾客不必介怀,那被唐叁制住的人抵死反抗:“韩听竺,我参加你喜宴,你便这般待客?日本人压你,你便把气撒在我等……啊……” 一声惨叫,下巴被唐叁卸掉,再挣扎着被拖下去。韩听竺转身,假笑着举杯,“大家喝酒,小事而已。” 人声再度鼎沸,众人强忍着心中的那股寒意,佯装无碍——他们最是擅长。 第29章 民国篇·韩听竺(肆) 不多时,“日本人”果然到了。 是汪伪国民政府的经济部部长,亦是黄浦商会新任会长,陈万良。此人年过半百再加上耽于风月,身形已然佝偻,一双手枯瘦的比女人还甚,即便这般光景也还一门心思到处寻会唱评弹的瘦马——他最好这口。 短暂寒暄了几句,有人送上贺礼,随后便是一通官腔打太极般的你来我往。韩听竺原同周、陆两家交往甚密,且打着的旗号是一心为上海经济,不抵抗、不站队。暗地里向前线输送不少物资,倒也是做的小心谨慎、□□无缝。只现下日本人在上海呆的越久,不止本地名流纵情声色,他们的帝国“勇士”也愈见沉溺,便想着加紧战争的号角,打击上海地下活动力度更强。 陈万良游说韩听竺已有半年,特别是他接任了商会会长后,态度更加张扬迫切。韩听竺手头生意定是没陈万良的多,但他掌控上海滩所有黑色产业,有一众手下追随,更遑论早年韩老先生留下的人口买卖和鸦片走私两个行当。 皆是暴利,陈万良眼馋已久,总想分一杯羹。现下任日本人驱使,倒有些狗仗人势。 阿阴惯是打心底为陈万良那副做派作呕,且他那双布满淫邪的眼睛,教她不禁想到那些地狱厉鬼最是爱吃。她每每抓到吃了人的鬼送回地府,都亲眼见着狱卒用布满钉齿的铁板把鬼腹中充满贪与欲的眼和心肝吐出来。那不同于寻常人的,活生生、血淋淋,而是死沉沉、黑乎乎。 真教人恶心。 余光见着药叉已经同个不知道哪家的小姐在舞池里跳了起来,足够风流。不是陆汉声第二,只是北平来的贵公子。手帕掩着嘴,寻了个借口失陪,韩听竺心下了然,未多做关切,教她下去休息,自己还要应付眼前这个汉奸。 宴会厅里钢琴声渐弹渐响,愈来愈多的人成双成对步入舞池,有刚喝过的酒作酝酿,是情绪流转最肆意之时。 皮鞋声踩在地板上,阿阴敏感,听的清清楚楚,越来越近了。她立在后面的隔间,对着两扇紧闭的窗出神。唐叁抱着那只黑猫,小心递到阿阴怀里,她笑意自然而然流露,猫儿很乖,卧在她怀中,只一双眼转的诡异。 但她不觉诡异。 唐叁立在后面,阿阴未回头,仍旧出神看向窗外,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何事。 忽的开口问道:“刚刚那两个人,如何说我。” 她哪里会在意,不过是随口闲谈。 唐叁嘴笨,平日里话不多,现下急着开口解释:“不是的,他们讲梁小姐。” “净是唬人。今日这日子,胆敢背着听竺讲梁小姐,怎会不讲我?” “阿姐,那些下贱话,只会脏了你的耳。”意识到称呼不对,小心着加上句,“阿嫂……” 她笑笑,根本没当回事,“你习惯叫阿姐,便叫阿姐。总归都是我,何时需得这般小心了。” “好,阿姐。” “下去罢,我自己静会儿。” 脚步声又远了,她怔怔出神,猫儿许是困了,一声不响。忽然惊觉,她居然分得清韩听竺的脚步,同刚刚唐叁还是有不同的。不由得又想起了竺寒,他脚步很轻,很轻,仿佛轻的听不见。除非秋冬林子里落满枯枝与叶,才有讯号告知,他走进了,亦或是走远了。 出神间,好似又听到了脚步。 韩听竺送走陈万良,问了唐叁阿阴在哪,便寻了过来。只见隔间空旷,阿阴身形窈窕立在窗前,仿若静静铺陈开来的名画。她今日所穿旗袍裁剪的严丝合缝,最衬她线条,看得他占有欲愈盛,上前揽住细腰,向后一带。 他在耳畔低语,暧昧激起千层细小波涛,不绝如缕。 “阿阴今日绝色。我许久未见你这般打扮过自己……” 身后的人还在说,阿阴却在巨大的落地窗上看自己裙摆绣花的红。脑袋里抑制不住地回荡着相同的声音:我仍记得中元夜阿阴的红衣。你穿哪色,都是绝色。 直到带着酒气的唇轻轻吻了她面颊,七分虔诚,三分爱欲。他带着重复意味地问:“嗯?” 玻璃窗太大,头都不必动,她只需视线向上便可见。今日头上涂了好些发胶发油,是不加收敛、妖媚张扬的手推波浪,大上海最贵的丛师傅亲手所做,每一条纹都恰到好处。柳叶眉几近扫到鬓角,红唇好似刚嗜过鲜血,你却丝毫不觉她太过夸张。 美人在骨,皮相次之。 一身单调绣花的玄色旗袍,上海滩名媛们私下议论,下只角出来的贱民上不得台面,又有何用?你见着这张脸,这通身的骨相,怎还说得出昧着良心的妒忌之言。 阿阴心头软了,不去细数其中为何,一手抱住怀中猫儿,另一只手勾他脖颈,同他缱绻亲吻。把口红染上他冷淡的唇,唾液交互吞咽,却丝毫不染急躁。淡淡的,一切都是淡淡的,这才是她永远的钟情臣服。 可男人却愈发用力,仿佛要把她吻到身体里,阿阴感觉到彼此呼吸愈发急促,强行收住,状若无意地扭回了头。他怅然,埋在她颈间,亦不作言语。 不出一会,阿阴暂时平稳气息,软着声音道:“满头尽是发油,晚上还要清洗,好生费劲……” 她平日里都是图个简便,头发梳的整齐,一根簪子盘在脑后,是古代人传下来的“习惯”。 他为她真实不虚的娇声抱怨不自觉扬起嘴角,还伸手轻柔地抚弄了两下睡梦中的猫,“我帮阿阴洗,再用电吹风慢慢地吹。” 现下的韩听竺太温和,声柔手也柔,她亦忍不住笑。 “好。” 想了想,还加上了句,“你若是喜欢,我便唤丛师傅今后早上来家里……” “不必。” 既然你觉这有些累赘与麻烦,我又哪里舍得教你委屈分毫。 眼下是夜里十点整,身后一扇门之隔,有衣香鬓影的女人与西装革履的男人婆娑起舞,桌台前推杯换盏;窗外,俯瞰万家灯火的上海夜景,星星点点,如同脆微的生命,不知何时瞬间消逝;再远一些,战火纷乱,将士百战,莫问归期一句。 这世间有太多迥异的众生之相,阿阴毫不在意。可她知道,韩听竺在意。 冷静开口,“韩老留下的,快被你败光了罢。” 韩听竺沉默许久,看向了窗外,黄浦江奔流浩荡,大抵再仔细些还能瞧见白渡桥,上海饭店这处的景致,倒有些妙。 “国之与我,亦如阿阴。若有荣焉倾尽所有,何尝不甘之如饴。” “你近些日子可是偷偷看书了?” “……”他怔愣,冷漠反驳:“没有。” “是吗?谁敢想小韩爷说得出这种话。” 他无声把人搂的更紧,开口却有些同她针锋相对的意思,“不如阿阴全唐诗读的多。” “……” 阿阴知道,他在暗中一直小动作不断,虽未多关注过那些账目,听坊间风言风语也足够知道个大概。有人说他在向日本人示好,有人说他私下同重庆有瓜葛,众说纷纭。但总归是在参与政治。 不得不说,她身为鬼,实在对人间事没有太大的情感,甚至因为近些年战乱频发,阎王爷每每议会都要百般叮嘱,莫要参与,亦是违法鬼律。 可就在这上海滩,她看得出来,有鬼在做人事。无从理解韩听竺心思,她却觉得叹惋,爱上一个人便是这般的不自在,处处受制。 隐约的,总觉得有些不妙。 除夕夜,韩听竺的医生李自如来了家里,两人在书房谈话许久。阿阴把猫放在一边,现下手里拿的是无名氏收集的白居易诗册,看着看着,倒有些困倦。厨房里还在忙活着年夜饭,她放下了书支着脑袋眯了眼。 黑猫脚步轻缓,试探着上了楼…… 韩听竺和李自如骤然消声,因门外猫叫声不断,打开了房门,见着它立起了浑身的毛,对着更里面黑暗的走廊莫名地叫。 李自如道:“你可听说黑猫通灵,这倒有些诡异。” 韩听竺一路摸爬滚打到现下位置,同李自如这般出身高贵的公子哥不同,他命硬,且最不信邪。伸手把猫抱了起来放在书房沙发一隅,扯个靠枕给它躺。再打开烟盒点支烟,“你好歹是学过西医的人,倒满脑子都是玄学之说。” 两人皆是淡笑,李自如问:“这猫可有名字?我前些日子来都没见到,这还是头一回。” 问的韩听竺皱了眉,他还从未听阿阴叫过猫的名字,自己因对这毛茸茸的玩意也有些排斥,亦没过问。 “等下你问阿阴,是她要养。” 却不成想,没到一刻钟,那猫尿了。 阿阴被外面不断的花炮声吵醒,再看身边软垫上没了黑影,唤来个丫头问,说是上了楼。 走完最后一阶楼梯,阿阴看到韩听竺拎着猫的后脖颈,同李自如一起往楼梯走。她加快了步伐把猫抱过来,语气有些嗔怪。 “你作甚的抓它?我这般抓你你便好受?” 整座城之中敢呵斥韩听竺的,便也只她一个。阿阴话落,悄然看向身后黑漆漆未开灯的走廊,感觉闻到了些不寻常的气味,有些出神。 他脸色愈冷,不愿多说,气势压的人觉得心惊,可眼下两人都不怕他,便沉默着下了楼。 李自如笑着同阿阴解释,指着书房门口被扔出来的靠枕道:“听竺把猫抱到了书房里,这小家伙许是见他也浑身皆黑,遇上同类便开心地尿了……” 阿阴听了倒有些惊喜,“可尿他身上了?” “那倒没有。” “可惜了。” “确实可惜。” 想法一拍即合,笑意融融地下了楼,阿阴忍不住回头看了几眼,心下暗自思忖。 年三十的夜,无风,无雪。韩听竺有些生闷气,只觉得自己还不如个黑毛“畜生”。 第30章 民国篇·韩听竺(伍) 夜里两人上了床,韩听竺倒也没刻意地背对着阿阴,靠在床头翻一本有些破旧的册子。她余光看到,心里笑他白日里拜关二爷,夜里倒文绉绉地读起书来,真是别扭。 “看什么呢?好生认真。” 他眉毛微动,不大情愿似的开口:“《锁麟囊》的本子。” “不是说最爱《春闺梦》,现下这是又有新宝贝着的了。” 她语气总是那般弯弯绕绕的,与阴阳怪气不搭边,就是明晃晃地不好好说话,撩你心痒痒。 韩听竺木着脸解释:“《锁麟囊》开演后,有戏痴连听十日十场,记下了本子。传开来了便有人送了我一册。” “那为何不直接找程老板要一份誊抄下来,这也没甚么的,流传开来仍旧是他程菊侬的大作。还是说翁偶虹小气……” 他听了忍不住低笑,“戏痴的故事,总归是情深才成传奇。” 嘁,又是这些虚的。阿阴要道一句着实是痴,痴傻的痴。 他放下了本子,关了昏黄台灯,卧房里一室漆黑。阿阴无声蹭得离他近些,韩听竺感知到,心下一动,伸手把人搂到怀里。他不是不会做这些事情,只是平日里太过强硬,大多数时候觉得抹不开面子。 感觉到男人身体的温度,因她实在是凉,娓娓开口:“听竺……” 好似知道她接下来要说什么,韩听竺开口打断道:“我还不知道那黑毛怪名字。” 幼稚,阿阴心里啐他。 “哪里是黑毛怪……”她语气又添了几分造作,带着委屈勾他,“你惯是这般凶,谁喜欢你这样?” 美人嗔怪,本就无人能够抵挡。最难得的,是平日里生的如多刺玫瑰的女人,在同你示弱,韩听竺也要被撩起火。 黑暗中男人皱眉,谁也看不到,阿阴摸不准他现下情绪,直后悔灯关了才同他说话。下一瞬,左侧的绵软被他不甚温柔地握住,暂时没进一步动作。似钳制,似挑拨。 “只要阿阴喜欢。你不喜欢?” 大抵,是不喜欢罢。她心中咕哝着,开口却绝不会这般说。 “我……唔……” 他也不给她说话的机会,直接堵住那张嘴,下面的手也收紧动作,依旧满分霸道,是真真切切的韩听竺。阿阴为这真实认知心跳加速,试图睁眼逃脱他带来的汹涌情绪,却被迫陷入更深…… 正月十五,现下已不再叫上元夜,而是元宵节。即便阿阴在上海待了这么多年,还是有些心中怅然,到处新新世界般的霓虹灯牌、大幅广告,再无满城花灯如昼盛景。 弄堂里的小门小户,倒是会在除夕夜挂上两只大红灯笼,寒夜飘摇着到了十五,模样也是落魄萧瑟,看得人徒增伤感而已。阿阴起初还会出门走走,久而久之发现时代当真不同,一切都变了,就也不再出去自讨无趣。 刚过除夕那日,她就问过韩听竺:正月十五有何打算。他原是没当回事,摇头算作回应,阿阴便也没再多说。后知后觉发现,她好像年年到了十五这日都有些过分沉默寡言,便立刻摇了电话唤唐叁来。 因而元宵节这天,韩听竺在自家公馆办堂会。沪上得了帖子的人都有些惊,因自从韩老去世,新上来的这位可是从没办过堂会。有说话不中听的直道,穷乡僻壤出来的还是上不得台面,只知道跌面子地上赶着去戏院看。总归你怎么做,他们都挑的出来错处是了。 静下来再仔细一想,眼前说得出名的角儿,可是都不在上海,帖子上亦没有写明请的是哪位,众人便愈加好奇,急着前来。未到约定的时辰,便已经满座了。 韩听竺在楼下同人打招呼,得空叫唐叁去寻阿阴。一楼找了个遍也没见着,还是上了楼,发现她刚从韩听竺书房里出来,手里抱着个花灯,有碎发垂落,娇艳眉目竟觉满是温婉,低眸淡笑。 见着唐叁,把花灯递过去,“今年就做了这么一个可看的,去给我点了蜡挂起来。” 唐叁应答,同她一起往下走,阿阴听着有些熙攘热闹的声音入耳,有些不悦。 “这是作甚?” “先生怕阿姐愁闷,办了堂会。” 她今日完全没刻意打扮,全靠一张底子撑着,现下表情不太明显,唐叁看不出其中情绪,有些紧张。 “没听说近些日子上海有角儿,他请的哪位。” 唐叁压低了声音道:“秋声社的温素衣,程老板爱徒,还没露过面。” “这算哪门子的角儿,他也太会敷衍人。” 嘴上这么说,还是有些好奇韩听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她知道他心思沉,做的每一件事都有自己的算计。眼下,身后书房里的电话响了,两人同时转身,唐叁急步过去接起来,只应答了两声,应又是暗中做的勾当,阿阴丝毫不感兴趣。 下了楼,唐叁特地从后院拿了个灯架子来,纱灯被恭敬慎重地挂在了上面,一众人齐齐称赞阿阴做的实在是精巧。她面上承着句句接连不断的夸奖,心里确实满分清明。秦记裁缝亲手绣花的纱,下人砍好的小根竹木,她倒也没出几分力,实在不至于夸的这般天上有地下无。 客厅里满是富贵奢华的西洋灯具,她随韩听竺立在人群中,远远看着那一秉残烛光亮昏暗的纱灯,有些出神。唐叁刚刚还问她,为何不在里面放个灯泡,亮度也能大些。阿阴摇头没做解释,只教他小心着些灯里的蜡烛。 赏灯人不在了,灯不能灭。 年年岁岁挂上一盏,好似惊鸿照影来。 愿故人入梦,教卿卿心头长安。 那夜着实热闹。 唐叁附韩听竺耳旁,轻声告诉他“货顺利到了”,再悄然退下。大上海之外,前线依旧战火缭乱。 温素衣首次登台亮相,虽是堂会,可一出《春闺梦》唱哭多少人衣衫。不肖想,明日戏票定要大清早售空,若是迷这程派的唱腔,还得赶紧派人去抢。 有初次见这般大场面的苏家小姐,年方十六,不小心撞倒了灯架。纱灯落地,蜡烛燎起,烧坏了一块上好的羊毛地毯。被下人赶紧拖着一起带了下去,好似从未发生过。 阿阴面上状若无意地听小姑娘畏畏缩缩道歉,竟还挂得住笑,韩听竺都比她不悦,有些厌烦眼前的这位小姐。她心里却莫名慌乱,那种被抓住了血肉的窒息感又来了。 孤眠夜寒魂梦怯,月暗纱灯灭。 纱灯灭了,故人便也不得见了。 她面色有些过于苍白,一碗碗连汤带水的元宵送上来,还没分完。韩听竺送到口边的,她一点也吃不下,直道头痛,转身决然上了楼。 再没回头。 自然不知身后那双眷恋的眼满是不舍地望了多久。 这年上元,他本是为了让她高兴,却造化弄人、事与愿违。 楼下热闹声还未歇,阿阴已经散了头发侧卧在床上,眼睛同脚边猫的一样,出神瞪着,又好似无神。 温素衣唱的足够幽咽,嗓音亦是动人,有程老板风韵在其中。阿阴还从未同他一起听过完整的《春闺梦》,最后西皮散板之中,张氏唱“今日等来明日等,哪堪消息更沉沉,明知梦境无凭准,无聊还向梦中寻”,缓缓下了台。她心中并无止战情怀,探看的还是寻常□□。 窗户关的严实,却又有风吹进,她不肖细想,亦知道来者何人。没想到的是,打北平回来的,不止药叉一人,还有障月。 药叉穿了进来同她打招呼,穿一身最时兴款式的西装,行的却是大唐叉手礼,道:“上元安康。” 阿阴眼睛红了,没了平日里那股坚毅的劲儿,扯了被角擦拭泪水,下手有些重,眼眶愈发的红。躺在那动都没动,她语气没什么精神:“回来了。我没心思同你玩笑,早些回罢。” 药叉弯腰抚摸那乖巧的猫儿,嘴里念着:“阎王爷迷上了看电影,在地府新修了个电影院,我看的不愿回呢。还不是障月不放心,道你今日定然不好过,非带着我回来。” “……”眉眼微动,道:“好过不好过的,一千多年不还是过来了。障月也来了?” “嗯,在外面呢。挂心你挂心的要死,到了公馆却不进来。” “那便教他在外面待着罢,你也走。” “小没良心的,哥哥我知道,你在这装没事人呢。” “给我消失。” 三月,程老板的女弟子温素衣当属上海滩最火,在电影愈发盛行的岁月里,仍旧熠熠生辉、长唱不倒。甚至据传,日本人也有心做东,请她开嗓。因而有好事报社采访,问到了温素衣如何看待。她柔声淡笑,开口却是北平带来的局器劲儿:给他们唱《春闺梦》他们听得懂吗?末了不还得问我这唱的哪儿跟哪儿呀? 当然,这又是后话了。 五月,海棠花开满院。陈万良大喜,因终于从韩听竺手中分了些鸦片走私的勾当。 六月,重庆爆发大隧道惨案,死伤无数。韩听竺与日方密谈,坊间传他即将顶替陈万良任经济部部长,坐实汉奸头衔。 七月,为整肃上海秩序,进一步推行“大东亚共荣圈”,日方逮捕并枪毙了十余名走私鸦片、买卖暗娼之人。但当时未脱手的鸦片和妙龄男女,还是不可避免地充入日军手中…… 阿阴看着客厅里正坐着看报,没事人一般的韩听竺,忍不住笑:“你可真沉得住气。” 她知道,韩听竺在自断手臂。 报纸哗啦作响翻了面,他平稳开口:“现下这般光景,流氓头子实在‘无能’,冷兵器终归快不过子弹。你放心,我手里还有些生意,总归你做不得阿嫂,还能做韩太太。” 她在厨房里遛了一圈,案板旁边放着一条生鱼正准备腌制,下人不知去忙何事。伸手眼疾手快地抠下来带血的鱼眼,一口下肚。再洗干净手指,不由得摇摇头,这鱼不够新鲜。 又回到客厅,仿佛刚刚无事发生过,继续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讲话。 “韩听竺,你若是破落了,我可未必会同你再回码头破屋。” “嗯。”他煞有介事地点点头,目光未从报纸上移开分毫,“阿阴放心,我若破落,定然命也跟着没了。你切记走的快些,才好安身。” 第31章 民国篇·韩听竺(陆) 民国30年9月末,那日阿阴刚从药叉公寓回来,扯了个无名小鬼,再同那两只老鬼凑一桌麻将,教的她很是疲累。到了家里,不见门口矮柜上放着最新的《良友杂志》,边脱鞋边问下人:怎还未送到。 有个丫头赶紧走近,帮她脱下风衣,瓮声道:“今日城中传开了,日方查封杂志社,《良友》停刊。” 一瞬间有些恍神,从唐至今,见过多少的战乱,本应该对这些世事蹁跹最是熟悉适应。可日日都得见的东西,突然没了,还是有些短暂怔愣。 光着脚上楼,身后丫头提着拖鞋小步追着,先生因为这件事不知道呵斥过下人多少次。可他还不知道这位太太的脾气么,朝丫头们置气有甚的用处,总归还是因自己不敢教训阿阴。 她同韩听竺公用一间书房,公馆本就是这般装潢的,白日里他大多不在家,即便在家也不似那些文化人出身的老板一般在书房看书作画。他的书房,只用来放那些生意上的文件,又或是“弘社”的人员名录、暗中买卖等。上一任屋主人留下的满架书籍,韩听竺入住第一日就都送去了书局,一本没留。现下充实了的几排书,都是阿阴看过留下的。他从不爱文学。 离桌案最远的那排书架下,有满是抽屉的柜子,阿阴走过去打开,拿摆放整齐的宣纸、笔墨。 她当真有在勤勉习字。 只不过,大多数时,都背着韩听竺。 倒也说不得背着,只是他白日里不在家,也不算是刻意遮掩着,对罢。 从古至今,字体种类实在是多而杂,可楷体从未衰落。现下上海滩之中,女子读书之风愈发盛行,家家户户的闺秀小姐都写得一手好小楷。门第高些的,更是视如颜面,道一句“练字可是要从小抓起的呀”。 论簪花小楷写的最出名的,沪上曾有过一位“不入流”的名媛,唤许碧芝。据传她出身低微,做得也是皮肉生意,苦练了两年,便已然拿得出手。别的名媛又要刻薄,说她作风不检点,一手簪花小楷写放浪形骸的话给多少人。再叹一句:啧,真是脏。 周老板那位太太曾给阿阴看过许的生前作,她只笑笑,不过学了个皮相而已。糊弄个年轻太太,或是不甚研究过书法的人倒还行,阿阴眼光毒辣,赏过不少好字,却也没多说什么。心中暗道她到底还是要靠依附男人向上爬,逃不出局限。 彼时那周太太不知,她身边正坐着个书法“大家”。 阿阴练正楷。 你问她摹的是钟繇,还是王羲之,亦或是赵孟頫,都不是。你可知唐玄宗开元年间,长安城外有一座山,山上有寺名为般若寺,寺中有一位擅写字的小师父,名竺寒。 这是阿阴的授业恩师,亦是千年挚爱。 逆锋回锋之间,有宏阔气魄,字字连贯行行错落。她练的太久了,只觉得竺寒留下的那些笔迹如此稀少。而听的最多的便是旁人问:姑娘怎习得一手男人的字? 她啊,不过是在借字念人。 同睹物思人没甚的分别。 猫儿因书房门开了,尖细而长地叫了声,阿阴回过神来。一滴墨点子已然落在宣纸上,像是白瓷盆子被敲了个洞,实在破坏美感。 她又想起他了。 缓慢抬头,对上竟然下午就归家的韩听竺,眼神还有些呆愣,半天没说出一句话。想问他:今日怎回来的这么早。 眼前人明明同竺寒一般的身形,可许是气势压人,阿阴觉得他好似更高些。衣柜里明明有旁的颜色长袍,他自己爱穿黑色,她也爱给拿玄色,眼睛许久不见别的颜色。 两人不知对视了多久,他也不急着走近,就立在门口,手里拿一杯水,上面还飘散着热气,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阿阴终于开出了口:“怎这么早?” 手在桌案上不动声色地收拾纸笔,不小心碰上了没干的墨,指腹染上了片片不均匀的灰黑。她自己却丝毫没察觉。 韩听竺把一切都看在眼里,神色如常地走近。摸着水温不那么烫了,自己先喝一口,再递到阿阴手里。 “又在练字?” 她无暇顾及那个“又”字,喝了几口水润喉,道:“你要用书房?我也写了许久,这便收起来。” 男人伸了手臂拍拍她肩膀,好似教她不必这般紧张。再去拿桌面最上方的那张宣纸,除了突兀坠落的墨点外,都是整齐四方、分散而写的“观”字。阿阴状若无意地看他表情,依旧是平平淡淡模样,想是没觉察什么。 下一秒,却见着他从旁边晾干的一打纸里翻找,抽出了其中一张。再把手里这张盖在上面,两张纸一同举着,窗外有晌午的阳光照进,看着好似一张纸上有深有浅,连起来的可不正是无数个“观澄”二字。 她心惊,想不通他为何这般举动,又为何把她特意分开写的两个字合在了一起。 倒是韩听竺冷静的多,脸色也不如她那般白,再寻常不过的声音开口:“阿阴的字,真是漂亮。” 明明看着“观澄”,他也不问,这是谁,你为何写这个名字。他是彻头彻尾的俗人,没读过书,识得的字已经算多,夸不出什么文绉绉的词句。 可阿阴只觉得这一句话中,语气蕴含着连绵暗涌的情感在波动。 至于哪般情感,她试着譬喻:便是北宋年间,阿阴回到许久未回过的般若寺山下,看着已然破败了的古刹灰瓦。那日晴天落雪,满目皓色,心底却有无限悲凉之感油然而生,满口都是莫名的苦。 她忽然有些心疼韩听竺了。 他三十多年的光景,没有一日过的轻松快活。阿阴深觉自己实在是坏,把日子过得这般糟糕,还要耽着韩听竺,陪她一起日日受折磨。 伸手试图扯过那两张宣纸,发出窸窣声响,他攥的严实,好似在欣赏,又好似出了神。 阿阴下了些力气,把杯子放在桌案上,双手一起去拿,“听竺,别看了。没甚么可看的。” 仔细听,声音竟有些微微颤抖。韩听竺笑了声,他笑起来,同竺寒亦是全然不同。好像从小就不会笑一般,上海滩皆知,韩听竺笑了,绝对没有好事。可她记得,有时候他是真心在笑的,周老板走之前,一行人时常约着出去听戏、骑马、打野球,他是真的开怀过。 总归现下定然不是。 松了手,任阿阴拿走,“你写着罢,今日无事,我去祠堂上炷香。” 不待她回应,便走了,还不忘带走那杯没喝完的水。阿阴立在原地,一动都不想动,手心攥紧两张纸,弄出了些褶皱。 家中的祠堂正中奉的是关二爷,韩老死后供了牌位,加上韩听竺母亲的,再没旁人。 他刚出去没一会,就有下人扣门,进来送上新添的热水,还是那个杯子。待人出去,就又剩阿阴一个人在书房,她不嫌烫,握着便出神。 草草收拾了桌面,把这些不愿被人看到的东西折好再放回那不显眼的抽屉。冰凉的水流冲击手指上的墨迹,让她思绪有些飘回。差不多搓了个干净,便下楼去找韩听竺。 他正坐在客厅沙发上,翘着腿给一只苹果打皮,漫不经心地同唐叁叙话。 阿阴走过去坐在他旁边,丝毫不避讳旁边还有个人,大半个身子无骨般地靠在男人肩头,一声不吱。 唐叁显然是见惯,眉头都不动,继续讲着:“……我去看了,只有保险柜开着,再没见别的踪迹。那么大的一块东西,最底下的兄弟都没见过,还能凭空消失了不成……” 他冷哼一声,递给阿阴刚削好的苹果,阿阴也哼,是不要的意思。他便耐着心继续切成小块,递到她嘴边,这才给了面子,张口咬过,柔柔唇瓣碰到了软中带硬的指节,韩听竺又皱眉。 两人就这样无声地一个切一个吃,他分了些神给唐叁,语调有些懒散缓慢,“陈万良是在气,我给他的鸦片生意还没捂热乎,就被日本人捅了。告诉下面的人,加大些力度,但行无阻,需要打招呼来找我。便是把陈公馆翻个底朝天,也得把东西找出来。” 唐叁黑着脸答应,又讲了些旁的事情。一个孩童拳头般大小的苹果,阿阴吃了不过半,就开始摇头。韩听竺很是享受她这般恣意,放下了刀,直接吃那剩下的。 太阳下山前的余晖很淡,似眼下秋末仍傍在枝头的梧桐叶,软绵绵的,没什么力气。公馆里,阿阴常去的地方,都放了遮光的木雕屏风,挡住大半的光线。唐叁走了,她好似小憩,仍旧无声埋在他肩头。 韩听竺只觉得眼下太过心安,她在无声示弱,因为他强忍了那股好奇心和控制欲。仿佛从不哭闹的孩子,终于获得了偏心母亲的一点垂怜,他不知这是好是坏。 就连眼下她这般乖巧,心底最深处最想的亦是:把她紧紧搂在怀里,要她承诺,永不离开。 可韩听竺心知肚明,她不喜欢这般的他,那他便忍忍,虽克制最本真的自我有些难。 腰部僵住许久,一动不敢动,肩头的人不知是真睡还是装睡,缓缓闷哼了声,“唔……今日太累,教阿药打麻将,他真是笨……” 连这对旁的男人亲昵话语,亦可以隐忍。任她脱了鞋子躺在沙发上,头枕着他腿,是阿阴再熟悉不过的姿势。韩听竺却陌生,僵硬得有些雀跃。 “那便不教他了。上海麻将我也不会打,以前看之南他们打过几次,没学的进去。” 手顺着她肩头温柔轻抚,好似阿阴平日里抚摸那只猫儿一般,女子着修身旗袍线条明显,他看的真实心动。 “唐叁刚刚同你说何事?我听着像是,陈万良又给你使绊子了呀?” 他护着她头,身子向后一靠,舒了口气,好似放松了几分,“日本人年底定有大动作,要办拍卖会为他们前线筹款,其实都是我们国家的玩意。算盘打得响,抢了人的东西再强卖原主,可笑。” 她也笑了,眼波流转着听他继续讲。 “据说最贵的,是个唐代的木雕。我不大懂这些,说很是精巧,陈万良看丢了,日本人震怒,又来托我寻。” 阿阴皱眉:“他可真会给你找事做。” 话语刚落下,才反应过来,语气很是不确定地问:“唐代的……木雕?” 第32章 民国篇·韩听竺(柒) 唐叁留下的一张图就在茶几上,他伸手拿过来,想展开给她看,自己却先瞟到了角落上写的木雕名字。 《永澄》 是巧合,还是确有联系。 他偏向于后者。 阿阴起身钻进他怀里,定睛看了看那张纸,本来扬起的嘴角霎时间有些僵住。 韩听竺看到了,这个认知好像彼此都知道。看到边角处的字,看到阿阴消失的笑。 他依旧不动声色,同她一起看这张图纸。墨色线条勾勒,像是她提笔之间的藏锋,划心头一刀接一刀。 阿阴不必多看,再熟悉不过。 雕的是般若寺山后的永澄池。 她当年偶遇大师倪玖的鬼魂,守着一处无人知晓的棚屋,里面满是雕好的亡妻。阿阴答应帮他全部烧掉了却遗愿,作为酬劳,他指点她雕一座永澄池。 简明的池壁被她多添了些纹路,池中晃荡波形的水纹,有三株千瓣莲盛放。千瓣莲最细,雕的最难,阿阴一双玉手只在那时磨出了些薄茧,现下已经养的不见痕迹。旁边有凿地的椭圆石碑,被砍掉一块,好似在历史长河中飘荡着损毁了。 阿阴知道,本来就是那般。她最后“池”字刚刻出一个点,手指划破,血顺着刻刀向下流,注入那点,再流淌下去。她却忍不住出神,看那永澄池水奔流,流的不是染了莲花馨香的清水,是血水。 不是指腹血水,是心头血水。 擦干血迹之后,她只那一点染的最深,抠不干净。像姑娘家额头正中的点颊,不是朱砂所作,是咬破手指滴出来的。果断握刀,先是“沙”的一砍,再是“啪”的一落,小块木料坠地,“永澄池”变“永澄”。 年岁太久,阿阴记不具体。大抵是天佑年间,大唐即将倾覆,她把这看做是有关竺寒的天意。 有多久没见到这座雕了,她算不出来。完成了的次日,就被毫无留恋地送给般若寺,当时的住持不知道法号是何,更不知永澄池名为何,感念收下。 她暗自告诉自己:不求结果如何,但记路途苦乐。 嘴巴好似许久未碰过水一般干渴,艰难地道一句:“着实精巧。” “嗯。”韩听竺赞同。 她故作轻松,试图缓和,“倒是真想亲眼瞧瞧呢,对比下有没有画上这般精细。我想着,这画倒也可以作个拍品了,出自上海滩哪位画工之手?” 他摇头,算回答后一句,开口接她前一句:“十二月初的拍卖会,到时候一起见见,我眼拙,阿阴懂的多。” “好。” 这算是个约,三言两语间定下了。 可眼前问题是:《永澄》失窃,韩听竺的人毫无头绪。 若是为了谋财,攥着这么大个物件,定然想要尽快脱手。而弘社从上至下的人遍布上海滩,却一点风声都探不到,实属蹊跷。 阿阴忍不住想,这其中是不是有鬼在作祟。鬼又贪图这木雕作甚? 次日阴天,韩听竺照旧轻声出门,阿阴心中有事,睡不安稳,便紧跟着起床,收拾过后去找药叉。 障月现下同药叉住一所公寓,甚至有好事的传,风流爱玩的罗公子实际男女通吃,为此阿阴笑了好一阵子。他见着阿阴早早来了,不顾还穿着睡衣,很是开心,可阿阴张口就是“韩听竺”,障月立刻撂了脸子,转身回房,紧闭着门。 阿阴扯了扯旗袍前摆,转头同药叉理这么个事情。 那人靠在个阿公最爱坐的摇椅上,样子也很是像个老阿公。闻言眼皮子动了动,很是不耐,“我想着,这情形怎么这么熟悉?我们阿阴姑娘曾经做鬼差的时候,就不辞辛苦地帮竺寒小师父捉五通,响彻鬼界,这莫不是又要旧事重来?” 她肃了脸,有些正色,“哪门子的旧事重来,木雕是我做的,还不准我找回来?” 他同样认真,“阿阴,竺寒当初不是曾对你说过,不要妄动。这也算做韩听竺的命数,你切勿莽撞。” 女声幽怨,“可为什么偏偏是《永澄》……这一定是他在冥冥之中驱使,他许是怪我。我以为一千多年,般若寺早已化为尘土,《永澄》随着没了便没了,却不想兜兜转转,从长安到上海,它在寻我。” 药叉眯着眼睛,有很多话想说,又不能全说出口,最终化作语重心长的一句:“你执念太深了,就不该来上海。” “你说的是最无用的后悔话,阴摩罗鬼执念不深,如何能成形?我不来上海见他,如何活下去?” 药叉语塞看向窗外,乌云压城,不见艳阳,这种日子最适合鬼出动了。 障月打开房门,靠在门框上,阿阴楞楞看过去,听那人冷声开口:“我劝你近些日子别离了韩听竺太远。若真有鬼作祟,没动陈万良,就定奔着他去……” 阿阴倏地起身,拿了随身的丝绒手包失神向外走,几乎没了身影,缥缈留下句“先走一步”,很快听到门外汽车启动的声音。 药叉看着障月摇头,“阿修罗道的恶神,竟开始做好事了?你心里有她,又何必教她越陷越深,还不如早些回头看看你。” 他坐在阿阴刚离的沙发上,一双手很是修长,倒了杯隔夜茶好似作苦酒饮下。 “何必教她越陷越深……可你拉的出来她吗?” 满室无边沉默。 罗刹国初见,她是鹤身。西域黄沙漫天之际,她变回了人,衣衫褴褛、乌发凌乱,眉眼却独具风情、写满故事。做修罗族抚额抵肩的礼时,他多加了个心眼,还摸了下心脏,是向女子示爱的意思。 她不懂,也无意了解他,他亦不怪。可本是应了药叉邀请来大唐短暂游玩,就这么留下了。 后来才知道,她两度远走罗刹,为的都是同一个人。药叉说,那是“僧人、善人、阿阴姑娘心上人”。 他去过般若寺,竺寒师父在禅堂中央,听他讲一下午枯燥佛法,好像能懂得了一些,阿阴为何如此执念。 那人太过美好。 不是接连阴日放晴后耀眼的光,是屏风遮挡下透进的午后斜阳。 立春,心上人死了,她一夜杀数十人,罪有应得、无辜受累的皆有。双眼布满了阴摩罗鬼的蓝,和厉鬼漆黑的煞,他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亲手为她束上鬼线,她满眼凄楚,好似是在怨的。可修罗天性好斗,那次同人约战,算得上是近千年来最凶狠一次,最后被对方算计,大火焚烧婆罗门教圣塔。她见人迟迟不归疾行赶来,不仅救了火,还把他从倾塌的古刹中背出来。 后腰被火燎大片的红,药叉给她医了许久,至今仍有轻浅不一的伤痕。 他问:该怎么谢你。 她答:阿药是老友,你也是,不谈谢。若是有缘见到那个人,知会我一声。崔判他,不告诉我。 最后一句很是凄楚,受再重的伤也没湿过的眼眶,现下湿了。 他应该知道,她一贯慷慨,罗刹婆鬼丹亦或是得来横财,毫不犹豫便给药叉。 无外乎最在意的就那么一个人了。 障月想:我与你相识至今,你等他千年,我又何尝少等一日。 可他不怪,不怨,他阴寿足够长,有耐心活过那个人转的每一世。 …… 汽车开到了城郊的俱乐部。 阿阴高跟鞋踩的用力,直奔着话语声嘈杂的正厅去,唐叁迎过来,直说要知会一声韩听竺。 阿阴知他为人,佯装严肃道:“韩先生这般大的派头,正房太太特地来陪他交际,还要你提醒,莫不是韩公馆外的花太香,他也忍不住背着我寻欢作乐?” 她自然知道,从古至今男人皆是三妻四妾,即便已经废除那封建的制度,韩听竺身边老板们什么德行,她一清二楚。在她之前,他有过多少女人她不管,现下她在,齐人之福的好事就落不到韩听竺头上。 本是逗弄唐叁,待看到他吞吞吐吐的样子,阿阴眉头一跳。心想难不成真被说中,她可是从未主动找过韩听竺,这头一次便要中招,未免也太巧。 正厅里,时辰尚早,人都分散着低声叙话,她看了一圈,锁定那个独一份穿玄色长袍的人,倒是有些以假乱真地隐于大片西装之中。身边正坐了个洋装打扮的少女,没错,是少女,阿阴忍不住笑,他居然还喜欢这种。 脚步愈快,唐叁一贯敬重这个阿姐,只暗自祝祷韩听竺自求多福,寻了个角落坐下观望。 阿阴走过去的路上,心里思忖着,她应该算得上是有些醋的。又想,若是韩听竺当真背着她做这种事,她当如何。还没决出来个所以然,已经到了沙发旁,半弯着腰,手臂搭在他肩头,语气很是平常。 “听竺?” 他立刻就想站起来,明明自己什么也没做,只是在同人礼貌说话,心里却总有一种被妻子捉奸的感觉。 阿阴使了力按下他,“慌什么?我碰巧路过,便来瞧瞧你,想着等你吃过饭一起回家……” “阿阴……” “韩太太,您好。” 韩听竺只觉得不妙,刚刚在他面前吞吐胆小的女孩,竟主动同阿阴打招呼。心里不由得把人向不好的方面想,愈加提防。 阿阴眼睛一眯,兀自坐在韩听竺左手边空位,同那黑纱礼帽下稚嫩的面庞对视。细致地吸了口气,倒不是简单的鬼味,还有些几不可见的死人味。 “这位是?” “苏小曼,苏氏洋行苏玉良是我父亲。” 她倒是爽快,自报家门。 未等再开口,侍应生端着托盘,送上杯白水,阿阴知道,是韩听竺要的。苏小曼紧盯着韩听竺拿过那杯水,离嘴越来越近,在他马上要张口之时,阿阴伸了手。 “又喝凉水?平日里净是念叨我喝温的,现下天气渐凉,自己倒不知注意。” 话音落,扯下了那杯水放在旁边台子上。看到那侍应生还愣在原地没走,阿阴搭了句,“下去罢。” 韩听竺未做反抗,沉默听她决断。苏小曼好似庆幸,又好似松了口气,面色轻松许多。 阿阴直觉,《永澄》有头绪了。 第33章 民国篇·韩听竺(捌) 回到公馆时,将将下午,客厅内昏沉沉的,压的人心慌。阿阴同他站着对视,谁也不坐。 她先发制人:“你喜欢这般稚嫩的?” 他不懂女人的醋性,只觉得莫名,“这又是哪来的浑话?” 阿阴蓦地心头一惊,回想刚刚她在做什么、说什么,实在是不大正常。韩听竺回味过来,有些僵硬地上前揽她,开口解释。 “苏玉良的独女,今日他做的东,也想借机给自己选婿。我同他谈的是正事,小姑娘凑上来……” 阿阴打断,“男人在推卸责任方面惯是狡猾。” 他揉了揉眉心,无奈叹气,“我还觉着她怪。” “哪里怪?” “今日阴天无雨,她撑了把伞遮阳,我才注意到。同我讲话磕磕绊绊,没个世家小姐样子……” 小姑娘还问他,平日里拜不拜佛。他如何说他只拜关二爷,打打杀杀之人谁敢拜佛。佛家讲因果轮回,虽说没有人会顾虑自己下一辈子的事情,可心里还是梗着个疙瘩。你教上海滩的流氓拜佛,等于在逼小偷到警局自首。 话还没说完,阿阴再度打断:“人家许是钟意你,一个词放在嘴里嚼几十遍才说出口。” 吃醋这个词,好似恒久的同女人捆绑在一起。寻常男人喜欢看女人为自己争风吃醋,无伤大雅。韩听竺不是寻常男人,他一心一意只一个阿阴,不知道有什么醋可吃的,她这是不相信他。 谈也谈不下去,他彻底无话,绷着脸径直上楼。阿阴只觉得自己实在莫名其妙,阴天是人的坏日子,却是鬼的好日子,她当愉悦,忌一切不安情绪。回到卧室拿了书,坐在后院花园石桌旁翻看。余光扫到楼上,暗数十个数。 书房那扇窗前的黑衣身影消失,再过半分钟,下人匆匆忙忙的脚步踩在草地上,不似踩石路那般吵闹,同眼下天气很是匹配。无声送上软垫和薄毯,被阿阴丢在石桌旁,她眼睛没离开书,再翻一页。下人为难地仰头望窗,却发现那身影又消失了,只好退下去。 整个上海,好像都在等一场雨到来。阿阴不等,试着静音看书,现下光线刚好,她不觉得用眼费事。 不出半个时辰,她等来了一碗热粥。 文火煮烂了的米粒,撒一把青豆,咕哝在一起。装进白瓷里子的碗,还冒着热气,吹进阿阴心里。 她终于放下了书,从托盘上拿起这碗粥,却开始出神。想起了当年大雪纷飞日,归长安,冻晕在般若寺正殿,从寮房中醒来,喝那碗竺寒送来的粥。 红豆是相思豆。 青豆呢?青豆是断肠豆。 手指执着勺子,拨弄那粘稠的粥,一点都不见糊,定是做粥的下人在锅前守了许久,片刻也不懈怠。她一口都吃不下,心里有无名情绪在缭绕收紧,眼皮动了动,迟缓地发现送粥的丫头还立在那。 “太太,是先……” “下去罢。” 丫头张张嘴,没再说话,反正先生也不让说,拿着托盘返回屋子。 阴日的秋风还是有些凉的,几缕吹过,手里的粥就凉了个透。她味觉仍未恢复,吃不出个滋味,更别说现下根本吃不下去,便随手放在了桌上。又拿起书,却一个字也看不进了。 阿阴满脑子沉浸在那股人事已非的错乱中,再没分一丝眼神给楼上书房的窗。因而不知,韩听竺许久没挪地方,好似被施法定住。 灰黑苍茫的天下,窗前人同样阴沉。 次日清早,上海滩坊间传的风言风语便是:苏氏洋行苏玉良请酒,为给独女选夫。可苏小姐却看上了流氓头子韩听竺,先不说年纪相差太多,那位可是结了婚的。苏玉良与夫人大怒,把苏小姐关在了家里不准出门。 说到底还是信任不着韩听竺,怕他为人不端,亦或是借机算计,对自己的掌上明珠做什么出格之事,最终为的还是苏家家产。 凡事有个“毕竟”二字,韩听竺的“毕竟”,是“毕竟他是个流氓”。 现下穿的再正派,人人也忘不掉。 阿阴觉得他今日大清早的就不对劲,亦或是可能从昨日沉默上楼后就开始这样,她也说不准。只觉得同他在一起越久,这男人怎么就越小气古怪,实在是难琢磨。 她收拾好后坐车出门,去的是苏公馆。 苏玉良自然不在家,苏太太见着是阿阴,温婉笑容有些尴尬。她知道,自己的女儿看上的是眼前人的丈夫,正妻找上门来了。 下人送上西式的茶杯,里面泡的是红茶。韩听竺不喜茶不喜酒,最常喝的是寡淡白水,家里常见的也是各式透明玻璃杯。阿阴便多看了几眼,苏太太适时开口。 “韩太太,您今日来是……” 阿阴淡笑,脸上全然没有为流言伤神的样子,“我来找苏小姐,昨日短暂见过,觉得甚是投缘。您不会介意我贸然前来吧?” 世间哪有不愿别人喜欢自己孩子的母亲,苏太太那满脸端庄的温婉,也染上了几分真。 “哪里会介意的,开心还来不及。小曼贪玩的年纪,前阵子骑马还被甩了出去。我一回想起来那个场景,吓得喔,心脏都要跳出来。医生都说差点没救,这下好,被吓得倒有了些淑女样子。我这个做姆妈……”话说起来就愈发多,她好像意识到阿阴尚未生育,话锋收住。“韩太太,说的远了。您可不要听那些下作传言,我们家小曼还是有良知的。现下都一夫一妻制了,您这点还是可以放下心的。” 阿阴有些凉意的手覆盖上眼前保养适宜的女人的手,她的手就热的多,明明同样刚握过热茶。“您放心,我若是信了,今日何必还来。昨天我也在俱乐部里,听竺同小曼总共也未说几句话,那些人太过捕风捉影。” 常养在家里的妇人,就是这般单纯,阿阴三言两语,她便觉得好似被人理解,心头暖融。就差眼眶挤出泪水,“韩太太,您是个明事理的女人,比我这种从不出门的清明太多。小曼最近白日里嗜睡,现下应还在梦中,您要不要留下吃个午饭等等。” 阿阴心中已经有些了然,实则细数是有些心疼眼前女人的。可毕竟人鬼互不干涉,她也不会多说,只做出为难样子,再真切地同她辞别。“苏太太,我见你人实在是好,也想同你多聊聊天。可实在是还有事情,听竺在等我。我这也是怕小曼她姑娘家的受不住这些风言风语,才挤出时间来的。见她无碍,我放心许多。” 苏太太愈加感动,仿佛要把阿阴的手捂热,“你有心了,等小曼醒来,我一定带她择日到家里拜访。” 阿阴颔首,“何来的拜访,就同小曼说,我请她到家里玩。姑娘家,总是喜欢轻松些的氛围,对伐?” “对对对,还是韩太太心细。” …… 走在苏公馆院子里,阿阴回头看了眼,楼上只有一扇窗遮光帘子拉的严实,可窗户却大开通风,定然是苏小曼房间。今日不如昨日那般阴,隐约有些见晴,断断续续被硕大的云层遮挡住。 想起来刚刚在客厅门口看到好些少女钟爱的蕾丝遮阳伞,她扬起了嘴角,笑意很深。 真正的皖南苏氏苏玉良的独女,怕是早就死了。 清代初始,鬼界修出人身的越来越多,阎王爷早就明令禁止,不许借用濒死之人的身子,有违人世常理,有碍地府轮回。 药叉听阿阴讲完,沉声开口:“现下上海的鬼差是谁?怎这般无用。” 障月分析,“如今上海滩哪日不是死好些人,鬼差也有疏漏。它占着人家身子,苏小曼鬼魂便去不了地府,只能四处游荡。鬼差为了带她回去,还得去多捉个鬼,碍事。” 药叉看向阿阴:“所以小阿阴,你又捅娄子了。《永澄》呢?” 她语塞,“我没见到苏小曼,如何问她《永澄》,但定与她有关,她对韩听竺有意。” “喔?怕不是又一个痴等千年的人,最近真是多见。” 障月眼神有些凌厉的盯过去,阿阴倒没多想,只觉得药叉满脑子都是钱,不知情爱有多苦,却也同样引人深陷。 回到家里,见客厅无人,心想韩听竺还未回来。她鼻子灵敏,闻得到鱼腥味,便踩着高跟鞋进了厨房。 韩听竺刚有些困倦,不自觉地倒在沙发上小憩,尖细鞋根踩在大理石地砖的声音实在让人忽略不得,他穿拖鞋,无声跟着她进了厨房。却不想,正看到她两只手指戳进那只浸在水里的鱼眼窝,再拿出来,已经夹着带血的眼,放进嘴里。 这动作实在太过熟练。他不禁回想,每每炖了鱼喜欢吃鱼眼边的肉,他不喜鱼眼,并未多注意,好像有些时候是没有眼睛的。 阿阴感觉到背后视线,僵硬转身,手指上还挂着丝血。 韩听竺脸绷得很紧,开口很冷。他一直知道有地下交易买卖新鲜带血的紫河车,供贵妇维持容貌。便以为阿阴生吃鱼眼也是这般邪术。 他说:“你真恶心。” “嗯?” 她霎时间满腔的委屈上涌,声音有些抑制不住的抖动。你说恶心,可你当初还为我取过,双手沾满鲜血哭求我吃,怎么如今变成“恶心”二字了。 哦,那不是你。 血迹用手帕擦掉,不待眼前人开口,她要在眼眶泪水溢出前离开这里。 韩听竺看着那决绝的背影,攥紧了拳头,他为所说的话后悔,因他绝无那般含义。 没过一会,男人亲自上楼扣主卧房门,唤阿阴下去用晚饭。阿阴开口拒绝,他就执拗地继续等在门口,同竺寒一样认真的眼睛望着她。 下人看韩听竺眼色退了下去,餐厅里只剩两人,他落下第一筷,夹了鱼眼,放到阿阴碗中,求和意味太过明显。 阿阴笑声很是诡异凄清,撂下筷子,歪头看他,“我只吃生的。” 韩听竺同样放下筷,破天荒的有些迟疑开口:“好,下次吃生的。” 她心里那股扭曲愈加严重,不知道自己满目含泪,湿的他好生心疼,开口更似针扎。 “听竺,我后悔了。后悔回到上海,后悔再见你,我们的开始就是不应该,我罪过……” “阿阴,不要说了。” 女子一双愈发瘦的手以背掩面,庆幸她平日里不化浓妆,不然太过狼狈。声音愈发颤抖,“我走的每一步路都是错极,佛祖最应该惩罚的人也是我……” 他隐忍着情感,因更多的是为她从未流露如此汹涌的柔弱而心疼,起身把人揽入怀中,任她泪水蹭他满身。 “阿阴。”语气是从未有过的柔,似她现下敏感的心,“我从未后悔。” 他说:“还有时间,我等你,等你开口。” 告诉我,书房里为何只有唐诗,写过万千遍的观澄是谁,你又有着怎样的过往,我都想知道。 第34章 民国篇·韩听竺(玖) 下人小心着在远处开口,“先生,太太,苏家小姐造访。” 韩听竺抽出自己随身带的帕子,小心着给她擦干净眼泪,在阿阴看不到的上方,眼神实在是暗藏温柔,手亦在为她整理碎发。 “阿阴请的苏小姐?” 她仍有些哭腔,钝钝点头。他了然,也不问缘由,确定她模样得体后抽身,而自己腰间一块氤氲,才是不得体。 “我上楼了,你同她讲。” 满桌的饭菜一口未动,他转身,楼梯传来声响,黑色身影悄然不见。 七点钟,阿阴同苏小曼坐在客厅沙发,下人泡了玻璃罐子里尘封许久的八宝茶,两只盖碗,浇滚烫的热水,小心着放在茶几上。迁居英国的周太太年纪小的很,当初送给阿阴一罐,因为韩听竺只喝白水,便搁置了起来。沏茶的阿姨许是想,周太太爱喝,苏小姐也适合。 她叫人去餐厅把饭菜盖起来,客厅里便只剩两只鬼。确切的说,是一千年老鬼,和一被鬼附身的死人。 阿阴抬着碗底的托,送到她手里,借机坐的近些。苏小曼知道茶水定然滚烫,下意识躲闪,被阿阴抓住了手腕,眼神柔中带狠。 缓缓开腔:“拿着这个托,不烫的。” 她迟疑接过,“阿阴姑娘……” 啊,多久没听到的称呼了。 阿阴需得仔细想想,当初千年鬼约期限满后,她消了鬼线,婉拒了阎王爷要她再做鬼差的邀请。药叉的酒肆迁了许多地方,他好似对酒情有独钟,阿阴便跟着走。大隐于鬼界,跑的最勤的是崔珏的判官殿,就差为他当牛做马。再出现于人世,已经是民国年间,如今姑娘是泛称,人们已经不会这么叫了。即便遇上识得她的鬼,对方也是穿西装洋裙,要叫“阿阴小姐”,而非“阿阴姑娘”。 “你知道我?” 鬼界谁人不知,五百年阴气化身的阴摩罗鬼,执念深到阎王爷都怕她行差踏错。做过鬼差,同僧人相爱,立春那夜大屠长安,再走十八层地狱,同阎王立契,千年间众鬼躲避不敢招惹。再往后,无声无息,有说她阴寿作尽身死了,有说她去找僧人转世了。众说纷纭,无需多谈。 “我知道。” “你是谁,我可见过?”阿阴问的,自然是她的鬼魂本体,而非苏小曼。 她沉默许久,久到阿阴都要失去耐心。毕竟苏小曼不是竺寒,她给不出无穷尽、无条件的宽容。 阿阴闻得到,她身上的死人味越来越重了。如果没猜错,苏太太说女儿坠马,应是那时就已经死了,才教这小鬼趁机入了体。 “您一定见过我的,除夕那天,我躲在二楼未开灯的走廊里……”看阿阴点头,她继续说,“我没有恶意,我只想见见恩公,他现下很危险。上元那日,就有人想要害他,当时苏小姐还活着,是我撞了她一把,不想毁了您的花灯……” 阿阴直觉,她是唐朝年间的“人”,可想不出小和尚还救过谁。 “为何他是你恩公?” 苏小曼不语,怔怔出神,已经陷入了自己打的死结之中不拔。 那便换个问题,“《永澄》可在你那?” 她答了,“我,我会还给他的。我呆不久了,不过平凡小鬼,寄宿在人身上也不得长久,倒是比我做鬼时还艰难的多。我想请他吃一餐饭……阿阴姑娘,韩太太,我绝无别的奢望,恩公这几世定然都过得很苦,我只想同他面对面的,闲说几句话……” 确定《永澄》是她所偷,阿阴心头放松许多,好似失了千年的至宝即将寻回,正如她守望千年的爱人。 “你邀他吃饭,我不会阻拦,也不会去打扰。但你应明白,转世过后,虽除了身份以外都一模一样,但真真不是那个人了。” 药叉若是现下在场,定要夸张鼓掌,再讽刺阿阴一句:劝别人倒清灵的很,怎的放在自己身上就想不开呢? 苏小曼有些羞涩的点头,头愈发的低下去,“我知道的。我撑不下去了,上海地下的鬼差也在催我,我犯鬼律。能在下去之前同他单独说说话,是我最后愿望。” 阿阴笑容之中实在不明不白,谁也琢磨不出。苏小曼递了张帖子,是她亲手所写,满是繁体,教阿阴代为转交给韩听竺。阿阴本想拒绝,因她深知,韩听竺不会答应,她不想平白无故地做被它怨恨的替罪羊。可转念一想,她怕这个作甚,若是恨她,恨也无妨。 送苏小曼出门,阿阴叮嘱,“还望《永澄》早些归还,是为他好。” 天黑的彻底,苏小曼不用打伞,声音有些如烟缥缈。 “三日为期。” 要说浪漫,无人比得过古人。你看她说三日为期,胜过多少虚伪繁赘的语言,阿阴听得舒服,信她这三日之期。只觉得眼前人穿的不是西洋裙装,而是在盛唐画卷般的永夜,襦裙少女渐行渐远渐无书,恍惚还看得见她眼下入云斜红。 回到客厅,太过明亮的灯照的人眼前有些不真实的恍惚。阿阴拿起素色信封的邀帖,打算上楼。脚踩在第一阶楼梯时,忽然停下,回想起不多时前耳边听的那句,“阿阴,我从未后悔”。她一点也不需要吃饭,因她不是真正的人,可韩听竺是。 转身进了餐厅,看着摆满半面桌子大大小小的碗盘,现下都被瓷盖子扣着,她甚至说不出来每道菜的名字。叫丫头们进来吃,阿阴无声走进厨房,开火烧水,待水珠莹润着沸腾,放一把面条…… 咚咚咚。 明明门没有锁,她却不愿自己开,韩听竺也不说“进来”,倒像是太过礼貌疏离的友邻,他亲自起身,从里面打开书房的门。 扑面而来的是浓郁面香。 韩听竺笑了。 他吃的很快,有些多年不见的“狼狈感”,上次见他这般快速的吞咽,还要追溯到码头时期。那时的韩听竺,像野蛮生长的狼,如今要禁锢在一张谦逊有礼的皮囊下,她不知道他是否欢喜现状。 可再一想,她好像从未注意过韩听竺的感受。不比盛唐时,她总会问那个人,“你欢喜吗”,很执拗、也很温柔。 “阿阴?” 回过神来,“嗯?” “你看了我许久。” 他喝干最后一口汤,碗放在桌子上,筷子并拢放在碗上,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如银铃。 阿阴本来靠在桌沿,上前坐在他怀里,弓着背,脸埋他肩头。韩听竺双手圈住脆弱的人,一双手安抚她瘦的凸起的脊柱,一节,两节,谁也不开口说话。空气中还残留着食物香气,阿阴特地多放了两滴芝麻油,她闻得到,品不出。 许久,两人都有些僵硬,阿阴想到什么一般,转身扯了托盘,上面有苏小曼的帖子。她递给韩听竺,柔声开口:“苏小曼想请你吃饭。” 他低眸看了眼那帖子,停留不过两秒钟,又抬首与她对视。不知她现下眼眸中的情绪,更不明白她举措为何,难道已经开始帮他物色新夫人了吗?面也不过是离别前最后的念想吗? “你是何意?” 阿阴见他神情紧张,感觉身下的腿、身前的腹都在紧绷,忍不住发出了个轻嘲娇笑,眼波含情地瞪他了下,她最是擅长这般。韩听竺喉咙微动,等她一张檀口开启。 “你在怕甚的?我只是帮她转达,你自行决定去或不去,记得回家就成。” 他放下心来,接过了信封,却看也不看,就放在了桌案旁。那里堆着上海各家的帖子,他看不过来,苏小曼也不值当他特殊对待。 “不去。” 阿阴本不想多嘴,想着同是为鬼,她便出口帮忙争取一下。 “苏小曼她,快不行了,大抵是临终所愿……” “阿阴,你心善。可在这世上,不是所有的情感都定要被回应。” 他说苏小曼,也说韩听竺。 她抬手,不涂蔻丹的指上前抚摸他眉尾的疤,缄默不语。 书房的灯何时变得这么暗了,暗的情感逐渐生花,暗的暧昧气氛累加,暗的阿阴怜爱催发。一切的一切,都因为韩听竺,因他今日太过温柔,同记忆中的那个人严丝合缝般重叠。 譬如现下,明明已经强硬地扣住了她的头,拉近到自己面前,两张唇几乎相贴,他却忍住,要绅士地低声开口。 “阿阴……教我亲下……求你。” 可是话音落下,却是她先吻上去的。 这句怎么能让你来说,当年百鬼夜行中元夜,长安郊外枯树林,是我阿阴把你抵住所说。 韩听竺,你变坏了,只是我把你带坏的。 从未如此小心翼翼地撬开彼此的口,是如今纷乱上海最眷恋的一吻。呼吸低沉而密,指间带着炽热,无意识地乱点,仿佛在阿阴背后刺青。 我昔所造诸恶业,皆由无始贪嗔痴。 从身语意之所生,一切我今皆忏悔。 《华严经》的忏悔文,我明日开始写。 “观澄”,是为我自己而书;忏文,是为韩听竺所墨。 信女阿阴,如今诚心拜忏发愿,佑他平安。 作者有话要说: 民国篇结束会写一章老韩视角的番外。 目前觉得有没写到的地方,到时候会写。 珍惜老韩吧。 第35章 民国篇·韩听竺(拾) 三日之期的最后一日,直至太阳全然被大上海的楼尖吞灭,夜色如常地更替,家家户户定传出了饭香。苏小曼最后希望破灭,他不会来了。 满目荒凉与失望,转头问苏玉良派来跟着她的人,“韩先生今夜在哪?” 答:“上海饭店。” 他接连三日应酬,都在上海饭店,苏小曼吃过,亦或是说苏小曼身子里的鬼吃过,菜色实在普通,且中不中洋不洋的。她现下所坐的明月饭店,中餐做的才好,她怪他不懂欣赏。上海饭店只是大,且名头响,不知从何时开始,各家老板请酒宴客都在那,生意才愈发红火。 苏小曼起身,有些吃力地抱着个木盒,不要人帮忙。出了明月饭店,她看着远远的那处霓虹闪耀,灯牌奢华的建筑,不过一条街的头与尾,他就是不愿意见她一面。阿阴姑娘,便那般值得,那般宝贝着么? 心里不是妒忌,只是觉得苦,连最卑微的一祈都不被应允,天神不愿眷顾。佛说世间有七般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末者最甚。她有些泪目,可身子是彻头彻尾的死人,不如阿阴姑娘那般得罗刹古法贴合的仿佛原身,因而拼尽力气,也流不出来一滴。 她开始跑,那叫不上名字保护她的人,在后面追。全然沉浸在奔跑中,还要分出力气给手里的檀木盒子。街头到街尾,不足千米,苏小曼不坐车,一步步跑过去,去见转世恩人最后一眼。她不过凡尘微末,怎的满心痴念妄想,拿《永澄》相胁又有何用,他韩听竺照样不理会分毫。 她亦到死都不会想到,韩听竺压根没有打开那帖子。满纸繁书小楷竭尽真心又如何,百无一用是情深。 仿佛进入了不真切的情境,行人为洋裙飘荡的狂奔少女注目,她时髦的与这条有些老旧的马路不符。确实不符,因为她来自盛唐,是长安城郊外最平平不过的一只野兔,即便她成为鬼,也实在是普通到不起眼。 可是,曾经被那样一个良善之人救过,是不是也教她的生命有了丝毫的不平凡。她啊,可是长安城出名的竺寒小师父救过命的,她不一样。 那一年,竺寒九岁。 望着短腿系着靛蓝色帕子跳走的野兔,他笑容澄澈,写满天真,不知一会就要遇上刚出世成形的阴摩罗鬼。 野兔自也不知。 大唐疆域辽阔,她眼界有限,再遇不到那个玄衣小沙弥。十几年心心念念到死,不受鬼差管束羁押的兔鬼,终于能去找她的恩公了。 那夜立春,长安城一片祥和,紧接着,有恶鬼杀人。她还是来晚了,亲见的是,鬼界远负盛名的阿阴姑娘入宅行凶。 细数情感,她应是感念阿阴的。感念阿阴不惜为竺寒破律,感念阿阴灵力深厚。她不必提及,她实在太过弱小。 …… 大抵苏小曼跑的实在是快,耗费了许多的力。而身后的男人没有追上,大抵以为她疯魔了。 门童看到穿着打扮很是高贵的小姐跑着过来,头发也散乱,虽然心惊但还是没拦。 苏小曼径直略过吵闹的大厅,上楼,挨个包厢房门的敲,找韩听竺。想着想着,她应当上顶楼,他如今这般身份,定在顶楼。仿佛拼劲最后的力气,苏小曼在横冲直撞。 顶楼好大空荡荡的厅,只有四个最豪华的包厢,她吵的众人都走了出来,有韩听竺,也有另一间里的苏玉良。 苏小曼狼狈地栽在地上,檀木盒子落地。她还要扑过去打开盖子,小心着看有没有破损,确定完整,放心抬头看韩听竺。 他脸色沉的可怕,周围都是人,可长袍衣尾被她攥得很紧。唐叁上前要动手,被韩听竺紧仅存的一丝礼貌阻拦。因苏玉良正站在远处,大抵是不知应不应该出面。 直到苏小曼说:“韩先生,我等你三夜,为何就不肯……” “小曼!” 苏玉良忍不下去,出声呵斥,蹲下身要扯她起来。女儿最近很是不对劲,他心里清楚。上海滩人尽皆知她钟情韩听竺,他只觉得有辱家风。唯一想不到的,是她竟然疯魔至此。 “韩先生,小女近日发病未好,教您见笑。我这就带回家管教……” 苏小曼声音有些尖锐,打断自己的父亲,“韩先生!东西我还给你,今日能见你一面,也是值当,权当了却。” 了却我一腔痴缠,了却我满心感念。 唐叁上前拿过了檀木盒子,打开看后朝着韩听竺点了点头。苏玉良的人上楼,实在是粗鲁地扯开苏小曼,带她下去,应塞进车里赶紧送回家,再请沪上最有名的李医生来给她看病。可她好像是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般攥韩听竺的衣尾,被拖着下楼之时,还要频频回头,好生留恋。 这下,明日上海滩又要满城风雨。战乱时代,人心惶惶,最爱传市井谣言。 她还一直在说,韩听竺听的不太真切,看着口型,倒像是三个字。 谢谢你。 真是怪哉。 韩听竺不是为救野兔晚归又迷路的小沙弥。他既不纯也不善,甚至因为黑暗底层中的经历而冷感的可怕。为眼前情景,只会皱眉叹一句怪,还有些迫不及待地想回家换身衣裳。 现在下摆皱的实在是难忍。 这世上啊,哪来的人事鬼事之分,说到底都不过是个痴□□。 月初之际,阿阴同药叉出来打牙祭,障月同他们这些鬼还不同,他算得上是半个神,不需要时常吸收阴气。 从上海饭店附近的陋巷出来,她特地带着药叉往饭店那边走去,她记得今日是第三日,且心里还在为苏小曼身体里的鬼到底是谁而疑惑。马路的另一边,苏玉良气冲冲地拿着外套出门,而苏小曼挣扎着被塞进车里。她余光看到了阿阴,很深很诚的望过去,下一秒,闭了眼。 两人没当多大的事,不过又是个痴鬼,见过太多。霓虹灯各色璀璨,阿阴不太真切地觉得看到一缕鬼魂,扯着药叉指向上海饭店门口的牌子。 “阿药,是不是有鬼,我怀疑是苏小曼。” 他是真真的看不清,顺着阿阴手指,又缓缓向上看。哪里有什么鬼魂,药叉直到看到有人开窗,上海饭店顶楼正中那扇,是个男人,是韩听竺。 阿阴四顾着寻找,因而没见到。药叉避开那直勾勾的目光,“阴摩罗鬼,你在这儿跟我逗闷子呢?” “啊?”她回头皱眉发问。 药叉伸手拍她圆润的后脑勺,阿阴每每都把乌发梳的光滑,鬓到耳后,一只簪子绾青丝。明明再俗气不过的妇人发型,她眉目娇艳张扬,撑得起。 “往上看,我走了。” 他走的很快,仿佛话音未落就消失在小巷。 阿阴听他的指令抬头,明灯晃晃的上海饭店,冬日里唯一开着的那扇窗,黑色长袍,冷冽面庞,身子不太明显地倾着。那人正看向阿阴,嘴角微不可见地扬起。 她当时便想,上海饭店的楼好高啊,她都看不清他眉角的疤。 身边有不绝的行人、匆匆的烟贩,汽笛声断断续续,话语亦连绵起伏。阿阴就定在那,仰头看他许久,他不动,她亦不动。 这情景也太过熟悉。 那年冬末,枯满长安,你穿靛青僧衣在楼下看我。 今岁仲秋,萧风临沪,你穿玄色长袍在楼上望我。 我还是我,你还是你。我们缄默,绝口不提,这千年红尘翻涌。 夜晚让人心变得愈发的软。阿阴看太久,眼睛都有些酸涩到湿润,又或是她真真忍不住那股柔肠。你要理解,自从竺寒走后,她日日过的皆如夜。 直到唐叁急匆匆地过了马路,恭敬地请阿阴进去。好像是两人同时移开视线,仿佛谁先快一秒,亦或是谁慢一秒,都是对此情此景的亵渎。 电梯门打开,男人如同年轻时那般毛躁不安,立在外面,看向她的眼神一如既往的写满痴迷。阿阴走过去,挽住了他手臂。 “我有些馋嘴,便叫了阿药一起去吃乔家栅的汤包。你知道我惯是不喜欢吃这些的,也是忽然想到萝儿走前总同我讲,有多么好吃……” 周萝,迁居英国的周老板周之南妻子,韩听竺曾认作义妹。 “怎么不跟我说?”他皱眉,责怪中写满了吃味。 阿阴最是会哄他,只是平日里大多不那么顾虑他的感受,最后便都是韩听竺僵硬地上前求和。 “韩先生可是大忙人呢,我哪能每天缠着你陪我?” “我竟不知道你这般明理。” 天知道他多希望她“不讲道理”一些。可刚才遥遥相顾的情景太过温存,她现下还满目柔情,他亦不忍破坏。 “听竺,不要阴阳怪气。我听得出哦。” 进了房间里,好大的包厢,正中间花榈木桌坐满,还有带着女人的,现下见阿阴进来,面上的笑容隐隐约约带着些尴尬意味。她倒是不介意,脱了大衣后先露了个无害的笑。 “听竺怕我冷着,非要我上来。不会拘束着各位老板吧?不然我先喝一杯?” 说着就要拿韩听竺的酒杯,他自然是虚虚拦着,面色仍旧是那副黑脸。那些老板哪敢让韩听竺的太太罚酒,一个个的都开口阻拦。阿阴意思着小酌了口,味道不错,十年陈的花雕,还有的人酒杯里放着细姜丝,庆幸韩听竺不喜。 这下软硬兼施的一通举动,别的老板也不再顾虑,该说什么便说什么。韩听竺左手随意搭在下面,便习惯性地放在了阿阴双腿交叠的膝头,有些不自觉地摩挲。 那边叫不上名字的老板还在侃侃而谈:“我就说弘社的鸦片和人口生意不能交给日本人。他们是侵略思维,不懂怎么从中赚大钱。” “可不是,光说韩先生手里买卖,一年的盈利可够支撑半成军费,他们这些猪油脑袋,不懂啊。” “不是没办法嘛?一直施压不断,那帮人的秉性你我还不知?不给块肉你能跑的掉?” 阿阴微微低眸,听他们现下语气夸张地大胆放言,腰板可是挺的够直,再加上各个身边带个外面养的小老婆,底气更要足上几分。逞的是真正的男人气度,真是戏好过温素衣。 一圈的人轮番说上几句,还得要好久才是个完。韩听竺大多时候不言语,顶多微不可见地点头。阿阴状若无意地凑近他,忽视黏在自己膝头的大掌,在他耳畔低语。 “我这座位,刚刚可也坐女人了?你这手,倒摸的很是娴熟。” 他听罢,蓦地笑了声。这笑对于旁人来说太过莫名,一时间一个收声,接连收声,偌大的包厢,忽然静了下来,诡异的可怕。韩听竺却有些开心,笑着点了支烟。放在两指之间夹着,对向刚刚最后说话的那人。 “郑老板,接着说。” 话语声重起,他便公然“开小差”。倾身挨向阿阴,手掌整个包住她左腿膝盖,再收紧。 “只有你。” “我为何娴熟,你还不知?” 第36章 民国篇·韩听竺(拾壹 阿阴自然知道,可她不说。 当初码头旁的破屋,日日都是咸腥气息,一张板凳两人坐。年轻气盛的韩听竺每天想着同人争地盘,大抵还要脑袋里过几遍,刀刃砍对方哪里才最快一击毙命。他吃饭迅速,阿阴恰恰相反,本就没几粒米,她还要戳两半往嘴里咽。他从不催,男人想男人的事,女人吃女人的饭,长久都是这个画面。 隔着污渍洗不干净的窗,你看不到,一只脚踩在板凳上的短寸韩听竺,手是扣在她膝头的。原本他只是在想事的时候才这般。后来,好似成了依恋她的标志。 于阿阴来说,同不经事的孩童搂着你的腿撒娇磨蹭没什么分别。 她自也知道,韩听竺只同她一人这样。 短暂出神,眼神如斯妩媚,兰花指点他衣领处露的一节脖子。 “你呀,真是不知含蓄。” 烟灰抖落,落在了盘子里,眼尖的侍应生赶紧上前换了下来。他桌下的手逐渐游移,是真正的磨磨蹭蹭,“嗯,不知。” 两人旁若无人地咬耳朵,韩听竺本来话就不多,自从阿阴入座,更是一言不发。有年纪长些的同他还算敢说话,不由道:“韩先生,同太太真是亲热得紧,羡煞我等哟。” 阿阴笑着看过去,心里却是在冷哼,你在外面包女人,有何脸面要夫妻情深。 韩听竺倒是有些愉悦,同人说话都带了些笑。因而那些人瞧着势态不错,都要借机说上几句,毕竟都已经在心里默认了他受日本人照料,不论战争结果如何,眼下逢迎着总归没错。 “我听说韩先生在码头的时候就与太太在一起,这一晃十年光景,真是不易,不易啊。” “韩先生可是痴情的很,哪里像我们,哈哈哈。” “可打算要孩子了?结婚都已一年,韩先生定也想有个后吧。” 他们几乎各个儿女双全,太太操持着家事,男人们在外应酬放荡,花天酒地,还要以关怀的口吻来催你生子,真是可笑。 阿阴听了孩子两个字,笑容短暂地僵住了下,随后作出不愿多言的含羞举动。那手掌仍旧在厮磨,他面色不变,开口应答。 “眼下上海太乱,仗何时打完,孩子便何时要。” 不急。 “韩先生真是心系国家,高风亮节。” 对着看起来亲日的流氓,夸出这种话也是不易。阿阴甚至觉得他在骂韩听竺,只觉得这一桌子的人,各个暗藏鬼胎,没个真实二字可言。 虚虚假假的,直到九点钟,人人喝了个半醉,还有摩登的年轻老板要接着去大上海跳舞。阿阴但笑不语,韩听竺酒量实在没比她好到哪去,她没喝多少,他喝的却实。脸颊都染了些薄红,实在与平日里的冷面模样不相符。旁边还有人念叨着,“韩先生今日给面,喝了不少”。 给的不是他们的面,给的是阿阴。 一路无话,夜色一点也不静谧,外面街道依旧人来人往,这是上海滩最热闹的街,灯光都彻夜不眠。 到家已经九点过半,唐叁抱着檀木盒子,阿阴想的到那是什么,却没多看。韩听竺步伐不乱,许是只头脑略微有些重,意识倒还算清醒。盒子放在书房里,唐叁走了。他坐在沙发上,等人送上一杯醒酒茶,阿阴立在旁边看着。 “韩听竺,何以至于这般开心。” 不过在喧嚣街道与你片刻相望,不过顺势上楼陪你打发一场应酬枯燥,不过任你不安分的手放在膝头…… 他扯她手臂,把人揽在怀里。离得近了,阿阴闻到扑鼻的浓郁酒气,男人低沉喘息声呼在她肩膀。 “阿阴,我只是觉得,日子好像变好了。” 只是觉得,日子变好了,从你在我面前失控痛哭开始,从我发现了你掩藏着的那一面开始。无论好坏,我都觉得是好。似乎冥冥之中,有声音在告诉我,阿阴要真心待我、爱我。我坚信,战争终将会结束,我与你心心永映。我们会有孩子,会变老,这前景仅仅想上一想,就美好的让人不忍伸手触碰。 阿阴抚摸他头,避开打了发油的头顶,摸他连接颈部的后脑,有些安抚的意味在其中。嘴里千言万语,仍旧吐露不出,她承认,心里是有些心疼的。僵硬地张口,迟疑许久,瓮声道句:“蠢死了。” 同那个在朱雀大街买炒青豆的竺寒,一样蠢。 一杯醒酒茶喝完,两人相携上楼,韩听竺边松领口纽扣,边缠着她不许走。阿阴为他鲜有的磨人而发愁,语气调笑:“不要借酒装疯,知道吗?” 他拽她一起进浴室,含义不言而喻,阿阴护着尚在的衣裳,同他上演猫与老鼠的捕捉游戏。 “阿阴。”韩听竺压低声音,未使全力地把她往怀里带,手也不安分着。“一起洗。” “不要。”她太坏了,嘴上说不要,可语气却是顶天的撩人。“你浑身难闻死了,休想扯我。” 见她挣脱,腰肢弯着,扭着,韩听竺眼热心热,但还是没再强迫。立在原地看她走到门边,语气满是无奈地说一句:“阿阴真是坏极。” 她笑容愈深,举动却是决绝,“啪嗒”一声带上了门。 主卧,她在另一间浴室洗完回房,韩听竺已经躺下,一只手臂横在额前,双眸紧闭。以为他睡着,阿阴放轻脚步上床,再关了台灯,室内变为幽静而黑暗。 他翻身把她搂过来,在她耳边开口:“以为我睡了?” “嗯……” “我在等阿阴。” 阿阴心道:真巧,我也在等你,且等了一千多年。 开口却仍是:“嗯。” 濡湿的舌从口中探出,仿佛水滴在无人步足的石阶,他轻点她耳垂,有些痒,有些麻。随后,唇舌共同覆上,是无形的灵药在侵蚀神经。 “作甚呀……” 他很急,还是画上暂停,“我温柔些,阿阴,可不可以……” 真是明明白白的让人心疼。 阿阴抱住他头,暗藏温柔。她从来对他都是那么浮于表面,做多少亲密姿态都稀松平常,只是少了那一点真。 他想要的亦是这一点真。 点了头,随即而来的,是不断落下的吻。 事罢,他把头抵在她旁边蹭。 她躲,他再黏上去。今夜有些浪漫的不像话,两人竟如同年轻人那般闹个不停,如夏末的蝶,如秋末的叶。不知过了多久,他先动作渐缓,阿阴提上被子遮严,自己却穿上了睡裙,再提起袍子,轻声走出门。 书房里,有女子对着窗外孤零零的月,抽一支仿若没有尽头的烟。是韩听竺的烟,大前门。室内只开一盏昏暗的壁灯,她对着看手里乳白色为基调的烟盒,发现他好像一直以来抽的都是这个牌子的烟,亦没问过原由。 她放在他身上的真心实在是太少。 烟盒被随手扔在桌案上,最显眼的是那方正的檀木盒子。她当初送进般若寺的时候很是随意,自然没有装盒子,眼下这配的,她不喜欢。 像是寿盒,寓意实在不好。 香烟熄灭,她竟也有些手抖,颤颤巍巍地打开盖子,再拿出那座木雕,放在桌上。 永澄。 一如记忆中的样子,染上了年岁斑驳的痕,于阿阴来说,却愈加熠熠生辉。 真的分毫都没有损毁,除了她作时砍下的那一块。 忍不住在心里念:成善法师为竺寒建永澄池,也是为时时警醒弟子,他心不纯。阿阴所雕永澄,只为了明志永澄,才是最忱。 盯着看着,出神回神,她忽然发现,原本三株的千瓣莲,变成了四株。最边上横生出来的,仔细看色泽有些不对,还在昏昏闪烁着微弱的光。 她凑近闻了闻,心下确定,鬼的味道。 是苏小曼身体里的鬼。 没料想错的话,用最后一丝力化作了这株千瓣莲,注入进《永澄》。阿阴皱眉,表情是愠怒的,心跳有些骤快。 “我同他的感情,岂容你插上一脚?”寂静书房,阿阴冷笑着自言自语道。 她同竺寒,亦或是同观澄,同韩听竺,都是他们两个人的事情。阿阴现下仍旧不知苏小曼身体里的是什么鬼,她亦没有心思去追溯,更别说特地回阴司探查。她只知道,现下心中很是不悦,比刚刚抽的那支烟都教自己愈加清醒。 她轻声翻寻柜子,试图找一把刀,亦或是个锋利的器具。她甚至后悔自己那把罗刹匕首没随身携带,头脑有一股不受控制的火霎时上涌。 终于,在韩听竺书桌最下面的抽屉里,找到了把剃刀。她觉得眼熟,没作多想,拿出来下手很快地砍了下去。那株凭空多出来的千瓣莲,顿时被剖掉,《永澄》的“池水”,平添了个坑,但阿阴好受多了。 那个已经轮回不知多少世的人,他与记忆,都要独占。不,不是独占,这本就是她的,旁人怎能置喙插手呢?凡尘无限,俗世敞阔,但情与爱的空间太小,容不下任何旁生出的枝节。 书房的窗被推开,一株附着鬼魂的木雕花,被从楼上扔下去。相信后半夜,会有过路的鬼差,把这阴寿尽了的无名小鬼顺便带走,不污世人。 剃刀收鞘,再放回原位,她没注意下面的其他物件,快速合上了抽屉。 带着一身烟味,阿阴出了书房,猫儿在楼梯旁安睡,有浅浅呼声;韩听竺亦在安睡,全然的沉静。她看过《永澄》,了却一桩挂念的事,要怀着颗珍视的心,回到卧房与他同眠。 今夜月明星稀,上海滩有人疯,有人亡,四处仓皇;可高宅中沉溺,他不见菩提,只觉阿阴入梦好甜蜜。 第37章 民国篇·韩听竺(拾贰 次日清早,韩听竺靠在床上,手里攥着个玻璃杯,杯壁挂满了热腾腾的水珠。阿阴日日在衣柜前都要翻上一阵,她不常化妆,穿衣就要考究得多。穿好了立在镜子前看,见着后面韩听竺还在那愣神,水想必都凉了。 “呆坐着干嘛呢?唐叁还在下面等你,衣服也给你选好了,快些起来。” “这件好看,就这身罢。”他答非所问,看她鲜有地穿了件棉麻料的格子旗袍,只觉得同过去记忆中她常穿的很是相像。 待他起身穿好了里衣,下人们进屋收拾,唐叁便上来了。 “先生……” 他歪着头任阿阴帮忙整理领子,“何事?” “苏小姐昨夜没了。” “嗯。” 阿阴手头未停,神色如常,韩听竺亦然。好似只是听了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消息,左耳进右耳出。 后来,苏小曼头七一过,苏玉良便带着夫人迁回皖南老家。有传闻说他给重庆那边写了封秘信状告韩听竺,但又没进一步的消息,便只当谣言作罢了。 你问阿阴有没有想过什么,她想过的。想过那个有些单纯的苏太太,可也只是想想而已,做鬼的,这种事情还见得少了?一切都是这样,万万千的变化,你都要适应。 又想什么,想苏小曼。她是个鬼,不知道人间琐事百般牵扯,没个尽头。身死是最容易的事,活着才实属艰难。 十一月中旬,上海滩终有了桩喜事发生。 梁家三小姐梁谨筝远嫁北平。 传出消息的时候,赶上韩听竺在家休憩,两人闲散坐着,阿阴有些打盹。留声机正放着京戏,咿咿呀呀的,但是衬这空荡荡大宅很是有些冬日的暖意。 张道士唱:举起了金盅酒心中欢畅,好一似金殿上痛饮琼浆。你是个美佳人多娇模样,陪伴我少年人美貌才郎。 倒也算是相得益彰。 阿阴微微睁眼,光着的脚从拖鞋里抽出,缓缓从他衣袍下摆探上去。 “韩先生,相好的嫁人了,你怎连个表示都没有?” 他蹙眉,为她用词而不悦,“我哪里同她相好?满口都是浑话。” “哦?周老板还在上海时,你就同人吃饭约会了。要我说,梁小姐才是真正赢家,黑白两道的一个是她初恋情人,一个同她谈婚论嫁。” “没有谈婚论嫁。”韩听竺强撑着反驳。 当初梁老有意同他示好,家中就一个三小姐梁谨筝迟迟未嫁,刚从英国回来,便想着两人见见面相看相看。韩听竺见阿阴平日里时常出神,在外面倒是同他亲昵的紧,可心一看就没放在他身上。自从她再次回来,便一直这样。同梁谨筝吃饭,还特地让唐叁给她透了口风。却不想阿阴正眼都没给,甭说吃醋,她饭都不喜欢吃,更别提醋了。 唱片正放到谢招郎叹:唉!这相思怎生是了呀! 她捏着嗓子娇媚着声音,半撑在沙发上,身子探向斜前方的韩听竺,“相思啊,怎了呀?” 这话出口,韩听竺彻底听不下去戏了,伸手把唱针提起来,咿咿呀呀至此停止。他从单人沙发挪过来坐在她旁边,顺便摸了摸那双光着的脚,有些冰。朝着下人挥挥手,再低声开口。 “你跟我这么些年,戏也听的不少。这一出叫什么?” 阿阴双眼写着嗔怪地剜他,“你这就无趣了,下次再不同你说玩笑话。” “玩笑话没个边际,倒没见过你这般爱把自家男人向外推的。戏你明明看得懂,王五姐和谢招郎能用来譬喻我与梁谨筝?说你讲浑话,还越发起劲了。” 下人送上来张毯子,他扯开盖住她腿肚和脚。任是旁人听了也要心道:烦请韩太太看看眼前人的真心罢,他一点也不是刻板较真,只是满腔情意都倾在你身上,哪里容得下被质疑分说? 今日阴天,阿阴知道,冬愈发的近了,不知道上海会不会下一场雪。现下房子里很暖,天色昏沉沉,下午也要在客厅开着金闪闪的吊灯。 看向韩听竺,他面色仍旧是冷着的,手上的举动却又温柔,皮囊之下掩藏的明明就是一如过往的满心“纯良”。 独一份的,为她的,纯良。 她忍不住开口,话语比思绪还快,问从未问过的一句:“你爱我吗?” 实在是太俗气的问题。 且一说出口,她就又莫名地退却了,不想听到答案了。无论是深情的道一句“我爱你”,亦或是摇头说“不爱”,她更怕的甚至是听到前者。因心底骤起了苍凉,她同那个玄衣小和尚,从未道过一句爱,就连她问得最多的是否欢喜,竟至死也未听过他答案。 韩听竺看得见她眼里的伤与痛,他表情绷得很紧,双眼也直直望她。他好像感觉得到,她其实不想听这个问题的回答,亦或是为答案而害怕。 安静之中,忽然传来一声猫叫化解僵局。下一秒,一团黑影跳上沙发,趴在了阿阴脚边。两人的视线便都转向了猫,他不作言语,她亦不催促,好似从未问出过这个问题,除了眼下落笔,无人记得顷刻间发生什么。 好似刚画好的一副红泥小火炉画卷,不由己的被泼了墨。画还在,那股意境已经逐渐消散了。 没过几天,正赶上这阵子喜气过去,汪伪政府陈部长操办的拍卖会定下了日子。十一月二十日,上海沦陷的日子,距今已经四年。明里暗里,都不是甚的好意思,却把上海滩这些叫的上号的人请了个遍。陈万良当真是一条卖国的好狗,行事很是到位。 去是不得不去的,你若是拒绝,便定然在家睡不好最后的安生觉。明日清早,不,或许是半夜,就会有特务进家门,把你带走拷问:到底对和平救国有着怎样的逆反心理。 上海曾经在这日被掠夺,你也要不得好过。 韩听竺倒是一如常态,早早就应允了陈万良会去。外界揣测他亲日,他从不辩解。有机敏的老板自有对策,去便去,不拍任何的东西便是。这送进去的钱总归用不到正经需要的地方,最甚的还可能收入日本人囊中,哪个会乐意。 二十日当夜,上海滩的受难日,人人盛装出席。下午丛师傅就来了家里,给阿阴弄头发,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了什么。韩听竺只说:“今日带你去看那木雕。” 冷冷淡淡的,阿阴习惯。他应是不知,她那夜已经看过。 还划过。 到了俱乐部,是个日本人常聚堆的地儿,今日包了整场,只有中国人。是不是彻底的中国人,自然不好说。陈万良先上台假面着说一通好话,无外乎是今日拍卖所得款项都用来和平救国。和平救国,上海如今听腻了的四个字,收音机里日日循环,报纸新闻亦不免俗。要先把你脑袋里的反抗心思全清除掉,一起做行尸走肉般的活死人。 阿阴不多想,同韩听竺晚到落座,却见着唐叁也坐了下来。他往日里跟着韩听竺,都是四处隐秘的地方一站,什么风吹草动都逃不开他眼,时刻机警着。 “今日唐叁也坐了,可是要拍个宝贝物件回去讨老婆了?”她歪了头打趣道。 韩听竺见怪不怪她这幅爱调笑人的样子。唐叁木讷的脸有些红,“阿姐莫拿我说笑了,今天帮先生喊价。” “不多是女人帮着叫吗?” “先生心疼阿姐,不愿阿姐做这些事情。” “哦?”她忍不住笑着看韩听竺,却见那人假意出神看向台子,陈万良的虚伪讲话听的比谁都认真。 真是死要面子。 陈万良总算撑着他那干瘪的身子骨下了台,毕竟今日主要事宜是从这些铁公鸡身上拔拔毛。手脚麻利的放了桌子,桌上摆了木槌和木板,拍卖师上台。可甭管放上来的是什么年头的拍品,也无论拍卖师讲的多么天花乱坠,无人叫价。 阿阴不经意地看韩听竺表情,他仍淡淡的,好似眉尾的那一小道疤都在诉说:与我不相干。 可她以为今日既然让唐叁坐下,且唐叁明说了是帮韩听竺喊价,总归是要买个玩意回去罢。忍不住低声同他讲:“这个嵌螺钿经盒真真是唐年间的,值当收藏。” 韩听竺仿佛听到了做回应般地点点头,可唐叁却无动作。阿阴心想着,也就唐朝的物件我能帮你看看,别的可就不懂行了。但她承认,本意也就是看看热闹,再见见《永澄》落入谁手,就已足够不枉此行。 陈万良见着众人无动于衷,当是这些东西入不了眼。他也是个只认钱不识货的,便知会后台,上最金贵的。洋行懂拍卖的人直说不好,这最重头的自然是要放在最后。陈万良千怕万怕,怕的就是这事办砸,踹了那多嘴的人一脚让他收声。 却没想到,阴差阳错的引了韩听竺“上钩”。 拍卖师神神秘秘开口:“看来刚刚的那些小物件入不了各位的眼。现下上来的这个,可最是珍贵,大家瞧好了。” 说这话时,阿阴正百无聊赖地数那茶杯上的纹样,一片寂静后,她总觉得有莫名的情感在牵引。一抬头,那从盒子中取出来的,可不正是《永澄》。 纹样也不看了,她靠在椅子上,揽了揽身上的披肩,视线不移。拍卖师在啰嗦地讲富有传奇色彩的“故事”,阿阴一个字都没听得进去,还有人比她更了解吗?一束光打在放拍品的台子上,阿阴看的不是木雕,看到的是盛唐僧人。 最清晰的一声,是身旁隔着些距离的唐叁。叫了《永澄》的第一声价,也是今晚整场拍卖会的第一声价。 “二十万。” 第38章 民国篇·韩听竺(拾叁 阿阴记不太清,当时还有没有人竞价。韩听竺开的确实不低,却也不算高的离谱,若是真有瞧上眼的,还是舍得再开价的。或许也有原因,是他们不敢、不愿同韩听竺争。 不论有没有,不论加没加,最后《永澄》终归是入了韩听竺的手。亦或是说,阿阴的手。 他这一切,都不过是为了她。 那时候阿阴心境如何,回想起来,满是苦涩。当拍卖师说出“这座唐朝天宝年间的木雕由韩先生拍下”时,她甚至无暇去纠正年代的错,眼眶实在是酸,又有些无名的情绪在涌。四周是长久不断的掌声,在恭贺韩听竺喜获至宝,至此也宣告,可以放心拍这场拍卖会的所有拍品。毕竟天塌下来,还有韩听竺顶着,落不到他们小老百姓身上。 韩听竺瞧着周围热络没有停的架势,阿阴正扯了衣襟旁别着的手帕尽量得体适宜地擦拭眼角,他挥挥手,示意拍卖师继续流程,终于场面恢复如常。倾身握了阿阴一双冰凉的手,好似掌声化为了无形刺眼的光照得她泪目。 “秋过了,阿阴还感伤?” 她回握他手,强撑着扯出个笑,“为何?” 不说清楚,单一句为何,他心中清楚,答案也清楚。 “为阿阴。” 听了他压低着声音道的三个字,阿阴轻笑一声,泪珠亦不受控制地垂落,滴在手背上,又滑落到两人交握的掌中。 “蠢死了。” 这本就是我作的雕,还要花大价钱买回来,上海滩最蠢的还有谁比得过韩听竺?不止上海滩,整个中国都无人可比。阿阴心道。 可凡人韩听竺啊,你最长活不过一百年,何以至于要真真切切抓走阿阴姑娘的心。 四只手叠在一起,攥成团,他掌热,她掌凉。 有人道长恨水,有人道意难平,亦有人道别离苦。佛家讲“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劝你不当恨水,意终需平,苦乐同随。可参详人生奥义,并非只有独一条的通天路才是正途。恨便要久恨不绝,难平便永恒不平,苦便读之品此情。 人生数顷刻分明,真正握得住的实在是屈指可数,不论如何,应当自珍。 再不讲话,两人就静静地观望着,一件又一件拍品被拍下,唐叁亦不再喊价,好似今日任务就此完成。刚刚被冷落的嵌螺钿经盒,还有雍正年间的青瓷碗,又拿了上来,通通有人要。陈万良笑的合不拢嘴,赚得盆满钵满,诚然大头要交到上面,可他抽一部分的成,也不枉提心吊胆这一夜。 结束的时候,天有些晚了。但眼前俱乐部宽敞的宴会厅内,数不尽的吊灯招摇闪烁,夜仍未央。陈万良叫说得上话的那几个人上前合照,请的照相馆师傅等了许久终于开工。女人们在远处等着,看男人们站成一排,有年轻些如韩听竺的,也有年纪大的胡子都见白的。 阿阴不是第一次见他拍照。她知道,他不喜欢做这种事。手向后一背,面色沉的比平日里还要深上几分,再加上每天都是黑色长袍,实在有些像阴司的某位名叫范无救的鬼差,人们更习惯叫他黑无常。家里客厅那面挂照片的墙上,每张都是这样。 韩听竺与小和尚不同。小和尚有“真”的资格,一生为从虚幻万象中求这个真。而韩听竺呢,他求不得。那些虚的实的,都不得不照单全收,且他最会对假意安之若素。 唐叁取了《永澄》回到阿阴身边,她见着那些拍合照的人们散了,心思骤起。 她还从未同韩听竺有过合照。 一张都没有。 想想,那些拍照的好时机,他们两个都错过了。成婚宴客那日,未等宴席结束,她就溜到了后廊,韩听竺也跟着来了;上元那日更不必提,她“恼”了,独自上楼回房,韩先生为哄她热闹办的堂会,主人公倒是不见。更早的时候,亦没甚的好提的。 阿阴笑着走上前,拦住了要走的韩听竺,同陈万良道:“陈老板,让师傅给我和听竺拍张合照可好?” 他怔愣,为所听话语而觉得不真切。陈万良连连点头,本就恨不得抱着韩听竺道谢,韩太太一点小小的请求,太容易满足了。还唤唐叁把木雕放在旁边的小台子上,是作点缀。 她今日穿了身白,他依旧素黑,一黑一白,倒像是在拍结婚照。 旁的众人皆为沦为陪衬,阿阴带笑,催促他:“笑一个。” 他僵硬扬起嘴角,有些仍沉浸在恍惚之中。摄影师朗声倒数,钻进了幕布里,一瞬细闪,相便成了。 后来,还是唐叁特地殷勤着去照相馆取的。确切的说,韩听竺教他日日都去看上一看,催上一催。 当然这不能同阿阴说。 信封纸包着的照片,在他手里,阿阴靠在桌沿,曲线窈窕。他虔诚着打开,那时工艺尚不成熟,整体昏黄的很,但人是真真被镌刻得清晰。白裙黑袍,明眸浅笑,她轻挽他手臂,旁边立着一座有些年代的木雕,此景被记载下来。 诚然人不恒久,相片却能恒久。 她坐在他腿上,抽一支油性最好的笔,照片翻到背面,题上“辛巳年冬月留念”,字很隽秀,是传统意义上男人的那般隽秀。都已经写完,韩听竺轻笑着点她,“阿阴好笨,冬月是农历,还未到。现下只是十一月。” 她后知后觉,“你怎么不早同我说?就任我写下去。” 现下已经改不了。 “无妨,这样就好。” 因我知道,无论是十一月还是冬月,你我都在,都值得留念。 把照片装在了唐叁顺便买的画框中。他亲自下楼,撑一节梯子,挂满相框的墙要重新洗牌,腾出来最中间的位置,给韩先生韩太太的唯一合照。 阿阴在下面扶着梯子,费力地仰头,“你动那么多作甚?边上有位置挂上就成了。” “……”他仍在挪其他相框,“好生扶着,我挂还是你挂?” “你少同我来霸道这一套,当我是你帮会里的手下?” “我以为女人都会喜欢。” “韩先生哪来的错觉?” “阿阴喜欢哪样的男人?” “你在套我话。我都已经嫁你一年,还问我这番话,我……” 韩听竺扔在试图把相框摆放位置调整的美观合适,手上动作不断,也就是随口同她絮絮。“并无这个意思,随便说。” 气氛太好了,阿阴实在是放松。说是帮他扶着梯子,其实那矮梯稳得很,除非韩听竺在上面跳舞,不然哪那么容易掉下来。 “也没有特定的哪一种。” 同你长得一模一样,就可以喜欢的,对吧。 若是非要说品行,那,“性情要同你截然相反。” 他挂相框的手顿了顿,开口有些凉嗖嗖的,“哦,譬如之南那般?” 天,阿阴甚至想抚额,再翻个巨大的白眼给他。此之南,即韩听竺离开上海的那位好友,周之南周老板。看起来很温柔,却是个笑面虎。韩听竺不是第一次觉得她钟意周之南、亦或是周之南那般的男人了,要说男人吃起醋来,绝不输女人分毫。 “才不是。要我随便说,说了又好大的醋味,你真是好烦。” “烦也无用,婚书还在书房柜子里锁着,你要记得。” 阿阴只觉得,或许因她活了一千多年,总觉得眼前三十多岁的男人仍旧“幼稚”。她笑得很深,在他看不见的背面用眼波剜他,却不知自己开口其实同样:“我偏不记得,你可要锁好了,保不齐什么时候被我撕了。” 他终于摆好了相框,把那张合照慎重地放在正中,三两步下了梯子,扯她到怀里从背后揽住。 “你敢。” “还有我不敢的?” “没有。” “快些求饶。” “……”他看向正中的照片,好似出神,“求求阿阴,莫要妄动。” 她亦出神,用心咀嚼那妄动二字。想还是会想,但如今坦然了许多。 “好。” 战火仍未绝。上海,温素衣时时在戏院开唱,场场戏票都要售空。李自如常来家里,或是三个人淡淡喝喝茶,或是让他给韩听竺号号脉,日子过的倒还不错。英伦也有孕事传来,老朋友过得都好,他们即便在这水深火热之中,亦觉得人生仍有光,有盼望。 那是民国30年的12月7日,阿阴记得清楚,因这一日被载入史册。韩听竺早先得到要办拍卖会筹措资金的消息,就断言过,日本人将要有大动作。 果不其然。 几日前,她见着家里的收音机尘封许久,便让唐叁修了修,却不想三两下还修好了。韩听竺对这些玩意没什么兴趣,任她摆弄得认真。 晚霞昏黄,韩听竺继续翻他的戏本子,阿阴到厨房转转,偷吃一两颗鱼眼睛,还要带着血腥气亲他。眼前人可不是那个人,他见的血未必比阿阴少,虽能适应,还是忍不住皱眉躲她,只觉得从未比此时更想回避阿阴的亲热。 “坏阿阴,你好歹也漱漱口,满嘴的味道……” “好啊,你现下开始嫌我了,不给亲是吗?那我亲别人也好,总有人愿意。” “回来。” “韩先生有何指教?” “给你亲。” …… “阿阴,味道真的很难闻。” “唔,我当然知道,我故意的。” 壁炉烧的很热,屋子里很暖,阿阴旗袍下光着腿同他在沙发上玩笑。那只黑猫安睡一隅,大抵太过温和,它近日里也愈加嗜睡。 男女话语低低细碎着,收音机传来阵阵电流,接着是严肃的女声:“下面播报一则紧急新闻:今日凌晨,日本海军袭击了美国海军太平洋舰队的夏威夷基地——珍珠港,以及美国陆军和海军在瓦胡岛上的飞机场,美军太平洋舰队损失惨重。” 彼时,她靠在他怀里,两人闻声齐刷刷地转过去看向源头,那个机械而无生命的收音机。 这就是后来出现在每一个中国学子课本上的重大事件,1941年12月7日,日本偷袭珍珠港,第二次世界大战太平洋战争爆发。 韩听竺从初初听戏,到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最爱程砚秋的那出《春闺梦》。他不懂诗词,阿阴讲过,是唐代陈嵩伯所作“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在这纷乱时代,未能躬自投身革命,实在算不得英雄。 他哪敢痴妄做一个英雄,他怕死。 前世为护经而亡的小和尚,决计不会再有。 此生韩听竺,最怕永久合眼,怕见不得阿阴,怕她孤独零落。 韩听竺的人生卷,实在是写满“贪生”。 第39章 民国篇·韩听竺(终章 “听竺。” “嗯?” “要好好活着,别再做危险的事。” 她实在是个没什么使命感的“人”,国难当头,求的仍是个爱人平安,困在小情小爱的圈里走不出来。 他不应了。阿阴心里苦涩,等他一千多年,彼此又蹉跎相误十载,战争不知何时停歇,她实在心慌。 “阿阴,我退不了了。” 他好像从没同她说过自己在暗地里做的事。 她沉默,身子又向下缩了缩,那么高挑的人好像成了个团,有些无枝可依的软弱。她何尝不知道,这个男人心中不止有她,还有国。 收音机重复播报了三遍,终于停了,客厅里恢复安静,细微听得到厨房里菜刀与砧板相触的“哒哒”声。阿阴如是安慰自己:会好的,他不是说日子在变好吗,一定会不枉所愿的。 未等到上海滩全线入冬,药叉同障月动身回北平了。当初阿阴殷切着央求他来,无外乎是在这乱哄哄的城,她没有个说得上话的。朋友之间,雪中送炭是应当,不谈谢。 那日大抵十二月中下旬,冷风已有些刺骨。她要去车站送,毕竟沪上已存在过的罗公子,不能凭空遁地回北平。韩听竺也要跟着,带了几个人黑压压地立在旁边,实在是有些活阎王般可怖。 药叉依旧是那副不正经的笑,“沪上实在没什么名角儿,你家男人爱听旦角,温素衣我都看倦了。也该回去改改口,近些日子北平有个杨三爷,《失空斩》唱的好,我还未听过……” 她不顾韩听竺在后,主动握了他手,两只老鬼,一入了冬比不出谁身子更凉。 “阿药,我现在很好。” “知道,所以哥哥才放心地走。” 只此一别,再见不知是几年后,做鬼的想在人世快活,愈来愈难了。直道还不如化回鬼形,常人看不见,行动自在的多。 “明日上海滩定是传言,你同障月双宿双栖了。” 障月淡笑了声,拍拍她肩膀,“希望下次再见,不要太快。” 愿他死的不要太快。若是真到了别离时候,再愿你能快些抽身。 “松开罢。”药叉拍她攥紧的手,“你身后那男人,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我怕得很。” 她同药叉,上千年老友,实在是煽情不出来。你一言我一语的,什么悲情气氛都不见。 最后是她承诺,“战事止了,我带他回北平。” 韩听竺本就是东北人,自然更愿意在北方生活,阿阴帮他做了决定,他一定愿意。 一约至此定下,切莫忘记践行啊。 今年冬天的上海,阿阴觉得暖了许多。大抵是心境开阔,人也自在。韩听竺从不把外面的事情带回家里,她也就不知,弘社有成员背叛,夜里的码头很是不平静;生意上因战事吃紧,经济也萧条的多;韩听竺彻底断了对重庆的物资输送,转而帮衬延安,无外乎是有些做法太教人心寒。 在家里,他只是那个爱听戏的男人,留声机甚至觉得负荷太大,大抵恨不得长腿逃跑。猫儿也愈加渴睡,阿阴怨怪韩听竺常常播戏实在催眠。 清晨,他给她一吻问候早安,偏要阿阴也养成晨起喝杯温水的习惯。中午,他若是在家,总会给小憩的人披上一层厚厚的毯,即便厅里的壁炉烧的足够火热。晚间最坏,日日都有新鲜鱼眼,阿阴甚至有些吃腻,直道不需补的这么勤。夜里,夜里相拥而眠,无论做不做云雨事,都缱绻厮磨的紧,好似要把过去丢失的属于年轻人的甜蜜通通找回来。 这座曾经有些冷感的,没有烟火气的大宅,正在一点点充盈起人情味。阿阴每每闭目,在熟悉的怀中满心安然,不知该感念上天,还是感念佛祖,亦或是鬼界阎王。曾经同那个观澄未经历过的平凡事,如今都在一一上演,实在有些如梦幻泡影。 “还不睡?”随即附上的是身侧细细密密的吻,好似要形成一张网,把她笼在其中。 “……嗯,你别这样。” 韩听竺其人,每每求欢之前,可谓是最温柔,又像个预兆,阿阴已经烂熟于心。 “别哪样?” “像个狗一样,亲个不停。再乱动,我打你了。” 她一向说话算话,且算上海滩独一份敢打韩听竺的。他倒也不怕,总归舍不得用全力。 “你打你的。” 我亲我的。 手悄然而动,伺机钻进,所触便是一片柔嫩。呼吸声相交,愈发重了起来。 …… 衣服没再穿,也不知道丢在了哪里,事后的温存时光太过散漫。好似躲在了纷乱之外的桃花源,偷了上天施舍的快活,切记不能声张。 他从背后抱着阿阴,低低沉沉的声音似在催眠,她有些倦怠,同他双手交叠在眼前。听他说:“阿阴,还记得上次在酒桌,我说,战事什么时候结束,便什么时候要孩子吗?” 她霎时睁开眼睛,有些短暂清灵。鬼哪里能生孩子,她连葵水都没有,每月都要诓韩听竺,久而久之那几日他记下了,也不会要。 “嗯,记得。” 他把人收的更紧,放低姿态且声音柔到极限,“我知道你身子不好。过几日让自如给你看看,喝些中药调理,好不好?阿阴,我不急,然我承认,我想的。” 他想的,他想有孩子,属于韩听竺和阿阴的孩子。他一直以为,阿阴同他十年未有过身孕,再加上她身子骨比常人寒许多,是因为身体问题。他痴傻地以为,同上海滩再寻常不过的女子一般,她只要吃上一两年中药调理,就会好。 阿阴心软,现下太过温情,她决定先答应眼前事,再寻合适的时机同他讲。 微不可见地点了头,“我答应你。” 男人的吻落在耳鬓,她闭上了眼,作睡觉的样子。沉默了许久,只听得到被褥微动的声音,阿阴仍未睡着。大抵过了一刻钟,身后的人微微撑起了身子,许是确定她是否入睡,再躺下,扯紧了被子。 他开口,如阿阴预料,又不如阿阴预料。声音不少那窗外北风萧瑟分毫。 “阿阴不愿听,但一定知道。” “我韩听竺这辈子,是真的很爱你。” 像是受了委屈的孩童般,缩在她颈后,他也困了,将要入睡。合上眼的前一秒,再喃喃加上句。 “只爱你。” 韩听竺看不到,阿阴眼角边的软枕,湿了一片氤氲。 民国31年初,上海的冬彻底到了。最近热闹的事,无外乎有消息传,温素衣在排程老板的那出《锁麟囊》。 有人说,徒弟唱的自是不如师父,《锁麟囊》首演可是在上海,听过程老板的,哪还听得进去温素衣? 亦有人说,男人唱的青衣,还是差了些韵味。温素衣那眼神身段,自然值得守着时辰买戏票,看上一看。 不论如何,未等韩听竺命人去买,温素衣已经送了票到韩公馆。1月16日,黄金大戏院,二楼正中的包厢。视野最好,且韩听竺惯是爱坐那里。 这座建于民国的戏院,后来改建过很多次。阿阴常在,黄金大戏院却不常在。毕竟在几十年后,她只能借口发梦,同萍水相逢的人讲,自己曾在那里听戏,很多次。 记忆里,阿阴在上海十多年,上海的冬天不比长安,雪不常有。大半的时间里,码头日子过得清苦,没什么闲情逸致去多注意,昨夜是否下雪。进了大宅后,上海却又更不容易下雪了。 但民国29年二月初,一行好友由韩听竺做东,在黄金大戏院,看的是《玉堂春》。那夜下了场还算有些气势的雪,周太太年纪轻,在戏院门口笑的合不拢嘴,像报春的雀鸟,叽叽喳喳,你却不觉烦恼。阿阴好似从未有过那般肆意,她从一开始做人,就总是哀愁难躲,永久缠身。 怕流水年华春去渺,一样心情别样娇。如今已民国31年,阿阴站在衣柜前,心思从回忆中走出来,选了身白色的长衫,递给身后迎过来的韩听竺。 他挑了挑眉,好似不太赞同,“给我的?” “不然?日日都是黑色长袍,外面都讲你是黑无常呀,韩先生。” 许久不穿长衫,他动作有些磨蹭地换上,“那现下穿白色,不过变成白无常而已。” 有甚的分别。 她用眼神飞他,语气实在是不正经:“我们听竺风度翩翩、气质不凡,平日里不过不爱打扮。要我说穿上这身,你就是上海滩最俊,便是画报上的电影明星,也比不得你分毫呀。” “莫要再夸,听不下了。我穿就是。” 从家里只开出一辆汽车,除了司机,便韩听竺、阿阴、唐叁。她莫名有些担忧,韩听竺告诉她早叫了人在戏院看守,阿阴才算放心。 想着又问:“李医生怎么没来?他不是也爱听这口。” 两人落座,曾经要换长桌坐一众好友,如今只剩他们俩,唐叁则立在包厢门口。他拍拍她冰凉的手,“医院里有急诊,今日的是赶不上看了。过几天等自如得空,教他请我们再看一场。” 戏已经开幕,梅香上了台,有些喧闹。她低声说:“心里莫名揪着……” 韩听竺拉了椅子,两人坐的更近些,他揽着她肩膀,拍两下作安慰。“莫不是要来葵水?阿阴放心,外面安排了好些人,不会有事。” 彼时两人都觉得,是阿阴太过敏感。 今夜月光很暗,星亦不明,是要雨雪的征兆。也许就在今日,上海会落初雪。 你可否曾在某一天经历过刻苦铭心的厄事?此后如同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般地下意识警惕、回避那日。立春之于阿阴便是。往往不成想,你越是小心着,担惊受怕着,下一件总会猝不及防地提早到来。 立春还没到,韩听竺把她抛下了。 后来许久,阿阴看过无数遍的《锁麟囊》,深知这是一出种福得福的好戏。可每每看到水淹登州府,薛湘灵遇难,还是忍不住泪目。大多戏众此处有感伤情,无外乎见不得好人落魄,而于阿阴,还有另一层意味。 温素衣裹着包额,上台唱哭头时,阿阴心中的《锁麟囊》,就算罢了。 韩听竺千防万防,没料到挨着戏台子最近的那间包厢,有人拿了□□。人人盯着戏台子,一出大体温情的故事,其中最悲情的片段,总是不容错过的。阿阴对兵器枪械一向不懂,韩听竺和唐叁却见得多。那杆枪找位置对准时,两个男人同时发现。唐叁箭步冲上前,下意识地以自身挡住韩听竺。 可“嘣”的一声枪响后,唐叁紧闭着眼,却没感受到痛楚。周围楼上楼下的看客尖叫着四散奔逃,韩听竺的人有的进来对着那边开枪,有的循着枪声去找。唐叁睁眼,回头,却见着自己一向敬重的阿姐瞪大着眼睛,嘴也微张,但说不出一句话。韩听竺整个人抱着她,子弹从后胸穿过,阿阴恍惚感觉到那一下打的自己身体都感觉顿了顿。 “先生!” 唐叁在唤,想上前,却不敢动。他想不清楚,自己明明已经护住了韩听竺,包厢里的三个人,最该受伤甚至身死的应是自己,为何韩听竺被穿了心脏。 可那狙击的人,瞄准的根本不是韩听竺。 而是阿阴。 韩听竺细看出角度略有偏差,唐叁挡在他身前,他便转身护住了阿阴。毕竟谁也想不到,对方瞄准的是个女人,对不对。 那一刻,真正的两心相映。 阿阴好后悔,实在好悔。他穿白色长衫,衣摆还用银线绣着飞鹤祥云。整个背部晕满了血,好像又透过前胸,淌在阿阴身上。她忘记了自己那日穿的是正红色旗袍,还是暗红色,又有可能也是白色。记不清了,血染的太夸张,她记不清。 “韩……韩听竺……” 泪水比声音先一步出,手实在是抖,颤着摸他挂满薄汗的脸。 “听竺啊……你别吓我……” 他撑出了个笑,阿阴听得出来,气息实在是微弱。 她大抵骂过他两次蠢,彼时不知,眼前人最蠢的是有一日亲自为她挡子弹。她一只活了千年的鬼,心脏虚假平稳地跳动,即便枪弹穿过,叫药叉用法术也就医好了。何以至于要你一个凡人挡? 阿阴叫唐叁帮忙,两人撑着韩听竺下楼,要出门坐车,要去医院。 她急匆匆安抚,不知最该被安抚的人是自己。 “听竺……你坚持住……我们去找李医生……” 到了戏院门口,他脚步愈加慢了。不过入内半个时辰,天空飘雪了,雪花很大很大,阿阴甚至觉得,那白茫茫的一片,要把她压垮了。 可压垮的不是她,是韩听竺。韩听竺向下坠,直到倒在地上,阿阴跪下抱他,他们彼此实则都意识到了,这是何征兆。 他攥紧她手,破天荒的两人手掌同样的凉,记忆里,只有阿阴才凉,韩听竺热。 她泪水收不住闸,哭的实在凄惨,“我求求你……求求你不要这样……韩听竺……” “你怎么可以这样啊……我怎么办……” “求求你……我们去医院……李自如一定救得过来……” 雪花落在韩听竺脸上,她胡乱伸手去抹,发现自己手上不知何时也染上了血。胸腔快速起伏着,声音都变得沙哑,叫唐叁:“快帮我扶起来他……还有救的……” 可唐叁看着戏院门口,目之所及,一片鲜血,他红眼立在原地不动。 被韩听竺攥着的手收紧,她注意力又放在怀里的人身上。他最后的力气,用来把她那只冰凉的手,带到面前。从中弹到现在,他一句话都说不出,几次张口,亦是气音。好似撑到现在,已经是极限。 “听竺……求求你……求求你不要……我求求你……” 手带到面前,依旧是那般虔诚地,印上一吻。眼皮很沉,可他要坚持住,紧紧再看一眼阿阴,刻在心里。孟婆汤他一定不喝,阿阴的样子,他不能忘。 手又落下了,阿阴哭喊骤停,心中仿佛有一座寺庙里书了“风调雨顺”四字的钟,被狠狠地撞了声。 “韩听竺!——” 他不应了,亦没动作了,再细小的举动,她都敏感地捕捉得到,可什么都没有,他平静的可怕。 唐叁对着雪花不断飘落的天,打了三枪,听到枪响的手下带着抓到的人,回了戏院门口,沉默无声。阿阴听得到周围不断地脚步,碎而杂。她伸手合上他眼,整个人佝偻着,额与额相触。 声音变得很低,很小。细数其中,三分委屈,七分悲凉,“观澄……观澄……” 你就是阿阴的观澄啊。 民国31年1月16日,农历冬月最后一天,她再度永失所爱。 忘记怎么回到家里,下人急匆匆地上前报,太太和先生前脚刚走,那黑猫不知怎么爬上的房顶,掉下来摔死了。 话音落,见着车里血染白衫的韩听竺。 次日,韩听竺尸体被火化,那么高大的人,就变成了一寿盒的灰,阿阴泪目着轻笑。 唐叁从书房保险柜里拿出了一箱大黄鱼,“先生这些年倾尽全力地把钱投在前线,大多财产都抵押出去了。他还说,自己说不准什么时候就破产了。但这箱黄鱼是留给阿姐的,不能动。这样他死后,阿姐也能过得快活……” 阿阴没有拒绝,唐叁放下便出去了,弘社还有许多事要料理。他实在是没有想到,第二天再来韩公馆时,阿阴走了,只留了张笔墨不多的信。 那箱大黄鱼还在,寿盒和《永澄》木雕被带走了。常年上锁的柜子里的婚书、最下面抽屉里的剃刀和压着的一封信不见了。还有客厅那满墙的照片,最中间的相框空了。 当然,这些除了阿阴,再无第二个人知晓。 唐叁叹了叹气,无奈展信。 “唐叁:上海于我,再无留恋。听竺所余一切,悉数归你。勿念,珍重。——阿姐亲笔” 民国篇·韩听竺完 第40章 番外:听竺手札 「韩听竺,奉天人,生辰不详。」 他父亲是个酒鬼,染上了大烟,实在是没个好。母亲鬼门关里爬回来,好不容易生了个带把的,可当爹的连个名字都不给起。 还是个路过的僧人给起“听竺”。 僧人说,这孩子哭声太响,命定然硬,容易沾染血光,应起个同佛家有关的名字。竺,不止有天竺之国的意思,所表皆同佛教有关。他还劝说妇人,记得敦促孩子多学佛法。 着实被他说中,韩听竺实在命硬。如果把母亲被父亲打死算在他身上的话。 生孩子没能让她死,死在了自己视作天地的丈夫手里。 民国20年9月,日本关东军炸毁了南满铁路,借机嫁祸,炮轰北大营。不出一日,奉天沦陷。韩听竺父亲同时死在家里,韩听竺不知所踪。 他一路逃难,多少苦都吃过来,到了上海。 远东冒险家的天堂。 码头扛包,给人做打手,偶尔走货,什么都做过。还加了当时上海流行的同乡会。说是同乡会,不过是争地盘的流氓组织,夜里码头血腥味重,他也给自己选了把好刀。 彼时为生存拼尽全力,无暇纠结善恶。 那时,韩听竺的眉尾,尚没有疤。 第二年,遇韩老。实也是巧合。有人说他老子给的姓氏好,说他走大运,不是假话。可若是韩听竺能选,大抵恨不得自己这点运气,能用在别处上,譬如同阿阴。 那天很阴,韩老的车路过,带着一群人乌压压地巡了圈码头。 韩听竺穿粗布汗衫,头发被个眼睛有都些花的师傅推的很短,摸起来都是发茬,扎手的很。他坐在一箱子不知道是什么的货上,同个短命鬼闲扯。 短命鬼后来没几日就被人砍死了,死在去找女人的路上。当时同韩听竺聊,说从没见过他玩女人。这些混帮派的,哪个不是有多少钱就得找合适价格的女人。甚至没钱的也要抠出来钱爽上一爽。 他冷着脸笑笑,用布条缠上刀刃,磨的太锋利,也不方便。 “女人,我不碰。你们碰你们的,总有一天证实,什么叫‘色字当头一把刀’。” 而他,只要手里这一把刀就够了。 韩老一辈子为风流债所累,最断不了的就是个女人。手下上前要打他,被拦了下来。老爷子身形有些消瘦,道:“管这片码头的秦大富前些日子被砍死了,我把码头给你看,敢不敢?” 少年人轻狂,不受岁月沉淀不知内敛。他绷着脸,“敢。我管码头,今后谁也别想把血洒在这。” 后来,开始有人叫他“小韩爷”,因为傍上了韩老的高枝。有人不服挑衅,他杀;有人故意滋事,他杀。刚接码头的那年,实在是见了太多的血。 「每当夜深人静,码头的风很咸,仔细闻还闻得到腥臭气,实在作呕。我目之所及,好像都是血光,也会问自己,是不是要就此成为嗜血的魔。韩听竺,你要清醒。我无数次告诫自己。上天垂怜,要我遇阿阴。她是至暗时刻的照明灯,是天上劣神的捆仙锁,一见了,我心就静。」 或许从放言绝不碰女人的韩听竺决定碰开始,那时候就已经写下注定,他终会死。 晚霞,闹市黄昏,再寻常不过。韩听竺第一次买烟。以前没钱,便蹭别人的。得了韩老提拔后,又有人送烟。同烟贩擦肩而过时,他忽然想,自己还没亲自买过烟。把人叫停了一看,各式各样的牌子列着,实在不知道买哪种。旁边有女人打翻了洗衣桶,他循声看过去,那叫做“一眼误终身”。 都是用来形容女儿家的,可韩听竺体会到了。 人行于世,日日过往无数,说不准哪一个就是前世人。佛家讲因果,韩听竺不信因果。只那一刻,觉得眼前人似曾相识,又好像他等待了几世,就是为见一见她。 烟贩催促,穿格子旗袍的女人抱着桶洗好的衣服走近,站在韩听竺面前,伸手拿了包烟塞到他手里。 声音很柔,是刻意收着的柔,让他想到东北干燥蝉鸣的夏,“付钱。” 他付了钱,她走了。 直到人影已经不见,韩听竺低头,看手里乳白色的烟盒。 CHIENMEN,大前门。 她不知道,她随手一拿的烟,他此后抽了十年。 「阴罗,不常见的姓氏。唐叁读过几年书,我让他去书局帮我查,回来文绉绉地道一句,“仕宦当作执金吾,娶妻当娶阴丽华”。我直接问,阴丽华是谁,他说是汉朝一个皇帝的女人,是皇后。勾着唐叁脖子,我痴痴地说,自己不想做皇上,女人太多。」 「我开始找她洗衣服。若是赚得多了,就给她很多钱,她从不说,只笑着收下。赚的少了,就不找她,衣服堆放着。私下里,韩老找我几次,让我帮忙走货,我知道那是什么,没犹豫便做了。赚五条小黄鱼,一只手握住,把她拦在回家路上。」 彼时,韩听竺就很霸道。上前攥住了阿阴的手,为触感到的冰凉而有些惊讶,还是要说:“你跟我,我不再让你洗衣服。” 不由抗拒地把小黄鱼放在她装衣服的盆里,周遭有些黑,地上还有卖鱼的留下的腥臭内脏。 她答的很快:“好呀。” 声音太娇媚,他就知道,同他说第一句话的柔婉,是装出来的。 闹市里那个相貌美艳的洗衣女,跟了小韩爷,人尽皆知。码头破屋中,韩听竺初次,由她主导,女上男下。 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他知道,她不是第一次。 他不问。 只知道每每事后,躺在她腿上,两人皆是赤身,她满目眷恋抚他的脸,他点一支大前门香烟抽到头,心安的很。 白日里码头有眼红他得势的,当着面讲,干一个雏有多累,有多爽,还要戳戳他,“小韩爷,你说呢?” “不知道。” 唐叁告诉他,背后有人说,阿阴穿的旗袍面料虽然看着不起眼,但在上海,可是只有秦记裁缝铺才卖,一匹贵的吓人。洗衣女能赚多少钱,他们都说是脏钱。 他拍拍唐叁肩膀,搂住他脖子:“三子,知道我心里想什么?” “什么?” “秦记是吗,我今后给她装满柜子,一季一换。” 北方人,尤其是东北人,性格太野蛮,韩听竺即是。最后一缕晚霞消失不见,码头大灯全部亮起,忘记那天是几月几号,只记得黄历上写,宜杀生。 韩听竺整顿码头,那几个平日里阴阳怪气同他作对的,死的死,残的残。只有个人,在韩听竺刀要落下时,指着一摞子货喊:“小韩爷,你女人。” 他刚要分神回头,迎面过来刀风,堪堪躲开,眉尾划了个口子。 唐叁送包着纱布的韩听竺回家,见他留人吃饭,连忙道:“阿姐做饭实在难吃,哥你饶了我吧。” 后来,码头再没有嘴碎之人,敢说不中听话的,都被韩听竺杀完了。 「别人不懂,我无所谓。有个词叫云泥之别,阿阴于我,如云,我为泥。我心向天空,可拼尽全力也触及不到一片。愈亲近,愈发现,阿阴时常出神。我平日里话不多,床上也爱沉默,可心里有狗尾草在招摇,好想问:阿阴,你透过我的眼,想要看到谁?」 她身子太凉,韩听竺知道,码头风寒,破屋不暖。辛苦赚够买一间大房的钱,阿阴却走了。 她好似只是在他的世界停留了几年,就消失不见。留他一个人在原地,为身世成谜的女人郁结。 世事易变,心意不变。 民国26年11月20日,上海沦陷,同日韩老启程远赴香港,上海一应事宜家当托付韩听竺,约定到港后联系。巨轮之上,韩老被杀,私下里也有人传,是韩听竺所做,他不辩解,默默在公馆祠堂奉的关二爷旁立了韩老牌位,逢年过节诚心祭拜。 做人,但求个无愧于心。 他交了新朋友,皆是上海滩有头有脸的人物。听戏不必再偷溜进戏院,有正中间的包厢位置常为他留着。汗衫不穿了,开始穿长袍马褂,头发也留起来打上发油,今后是韩先生,不是码头持刀的小韩爷。 第一年,阿阴没有回来。 第二年,阿阴依旧没有回来。 第三年,阿阴回来了。 外界说她狐媚,当初同韩听竺在码头看不见未来,就溜了。殊不知韩老最看重的就是他,也放心把身家托付,赶上倒霉死了,全成了韩听竺的了。但也承认,他镇得住弘社。现下大屋住着,钞票数着,女人亦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好钱的阿阴又回来了。 唐叁却一直敬重这个阿姐。 韩听竺还不是韩先生的时候,是那个女人在破屋每天为他洗衣做饭,休憩日还见得到她拿一秉剃刀给他剃头、刮胡子。唐叁甚至认为,阿阴之所以走,甚至是韩听竺做的不好。 「我同唐叁说,我没有做错,你阿姐也没有做错。我同她只不过是,相遇太不凑巧。我来晚了,她伤久了。」 「她站在公馆里,实在是相宜,同我过那么多年的苦日子,才是委屈。我问她去哪了,她说:北平。我又问,为何回来,她说:想你。把人搂在怀里,我便什么都不计较了。」 「之南和汉声离开上海前的那半年,亦是阿阴刚回来的半年。是我初次以为,同她在变好。那时我们已经相误多年,每一秒,我都是悔的。」 「我做东,叫他们一起,之南还带着小女朋友,在黄金听《玉堂春》。那日上海初雪,回到家里,我醋她主动把家里的一个厨子送给了之南。实则心里清楚,她喜欢他那个小女朋友,是个北平人。把她按在楼上扶手旁,她哭着同我说:韩听竺,下雪了。」 那时有些失控,他有些急,是走不近她的那般急。 他想:是,下雪了,人间至纯的雪。可脚踩在地上,每一步都是脏的。 我同阿阴,何时变成这样了。 次月,韩听竺与梁谨筝约会。唐叁告知阿阴,阿阴置之不理。 清明,一众好友去城郊新建成的俱乐部,阿阴和周之南的小女朋友赛马,英姿飒爽,眉目飞扬,好不快活。 月末,《锁麟囊》沪上首演,是友人在上海的最后一次相聚。 他同世家出身的公子哥,到底不同。最下层死人堆里爬出来,战争带来的伤痛终究要深深刻入骨髓,他有心救国。阿阴劝过,他还是不愿走。好似韩老当初委托他留在上海,他答应了,便要毕生践行。 「第二次同梁谨筝吃饭,是她主动邀约。一次未能得阿阴重视,我便不自讨无趣了。她很是哀求,又许是我心底仍有一丝情感上的自卑在作祟,还是去了。」 「凯司令咖啡馆,前言不搭后语地同她说上几句,出了包厢下楼,便看着窗边同罗药握手的阿阴。我心想,阿阴实在是太坏了。」 「我总是故意对她霸道,不过因为,每每不自觉流露出温柔,她对上我的眼睛,总在试图从中寻找另一个人的影子。坦诚地说,我不愿意。」 在那之后,阿阴以回北平威胁,韩听竺同梁谨筝彻底断了联系。罗药送了只黑猫,阿阴带回家里,不起名字,养的很是用心。 年底,两人签订婚书,登报宣布喜讯。 「新婚第一年,过得很快。阿阴同我,依旧貌合神离。我触及不到她的真心,她亦不愿同我交底。我俩生生相误,总归有一日会后悔。」 「正如猫没有名字,她好像无时无刻不在表现,自己在上海,只是一个过客。来过,走过,再回来,亦还会再走。而我,却总在试图把这个过客留下。不过十指捕水,两手空空。」 「元宵节办堂会,为哄阿阴开心。苏家小姐打翻了花灯,我便知道,这下又完了。她栽在那股哀伤中走不出来,我亦进不去,大半年时光,我与阿阴又在相误。」 「阿阴第一次在书房研墨练字,我就知道。闻惯了海味和血腥的人,对这种文人之物太过敏感。离桌案最远的柜子里,打开,宣纸砚台样样不少。一张满是观字,一张满是澄字,识字不算多,恰巧这两个认得。连起来读,观澄,是谁?」 「细数这一生,我伤阿阴,不过亲见她吃鱼眼那次。下意识地道了句“恶心”,可我心底从未对她生过嫌恶。事情本身满是腌臜,可阿阴若做,我亦接受。很快适应过来,却不成想惹她大哭。是作报应,她回道“后悔”,阿阴啊,最是知道如何教我心痛。」 「出了破屋之后,已经再没尝过她亲手做的面。回首往昔,我记得最深的,无外乎是白粥撒青豆,细面卧鸡蛋。前者我为阿阴做过,她一口没碰。后者,后者阿阴心软,大宅之中再为我做,我吃了个干净,心头很安。那时想,若有一日听得到阿阴交心话,我便告诉她,盐应该多放一把,不然实在是没有味道。唐叁曾尝过一次,就始终不愿再吃了。」 「我心下自知,不算个情深义重之人。除却亲近的那几个,我甚至薄情寡义。苏小曼央求嘶吼,苏小曼死,我内心亦无波动。那时恍然,原来世间千娇百媚,有了阿阴,我无意再赏。」 「拍下永澄,实在是不明不白,亦也可算早作打算。对于感情,我实在矛盾,未有一日轻松好过。可究我一生,也从没片刻轻松,如此想来,好受得多。」 「那日阿阴哭过后,我感觉得到,日子在变好。没想到的是,人生中最快活的日子,也不过就那一冬——最后的冬天。这个冬天,我没走过,或者说,我走的太快,把阿阴落下了,实在该死。」 「你不愿听我说爱你,我便只能在你睡着后偷偷地说。只那一次。阿阴,我太强硬,不愿多说儿女情长。可夜深揽你入怀,月色照不进黑漆漆的房间,我找不到借口,为何让我的心如此柔软。你总以为我爱过、有过很多女人,不是这样的。我在心里说,从头到尾,只有你。可惜你听不到是了。」 「阿阴不知的事情太多,黑猫黏我,许是觉得我是同类,也许是因我经常抚摸。爱屋及乌原来是这个意思,我对成语的解读全与阿阴有关,也是有趣。」 「《锁麟囊》我是真的偏爱,无人能抗拒美满团圆的故事,我亦不免恶俗。《春闺梦》太悲,种情愈深,愈不愿再听。那不过是平常的冬日,唯一的不寻常,是我穿了白衫,初初做你的少年郎,有些紧张,再随手为你挡了一枪。」 「阿阴,我心中有千言万语,无法与你一一诉说。最后的力气要用来同你下楼坐车,也成妄想。坠地后,我心下平静,从容赴死。曾经我最怕身亡,但那刻全然为你,便无畏惧。」 尾声: 阿阴离开上海前一夜,在书房彻夜独坐,未曾合眼。回首同韩听竺十年情感,不禁泪目,心如刀绞。想到最下层抽屉里的那把剃刀,拭了泪水弯腰去拿,这次看得清楚,下面放了封没写名姓的信。 小心打开,不过一页。待看到字迹,眼眶霎时泪水翻涌。同她练的正楷分毫不差,只细看笔力有些不够,回到公馆三年,他便至少练了三年。 “吾妻阿阴:展信佳。 回首过往十年,你我生生相误,太难诉。 不知何时身死,留信于你,万望自珍。 观澄其人,我已尽力寻找,无奈一无所获。 愿你离沪追寻,不必为我所累,快意人生。 我对你用情太深,实在是纸笔难书,再不多言。 勿念。 ——听竺书于辛巳岁初” 满书架的唐诗洒落一地,阿阴摔的是书,恨的是自己。往后人生于她,是“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是“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北平,开元饭店,药叉和障月听戏回来,一上了楼就闻到熟悉而陌生的檀香。两人对视,表情实在不好,分别不过一月,阿阴便回了。她房间里祭的竺寒遗物,曾经还被药叉嘲讽,人做久了真是入戏,可她每次回来,都会上一炷香。 进了房门,不见人影,亦不见鬼影。香炉后面又多了个寿盒,好似表明发生了什么。 “阿阴?” “阿阴,你回来了?” ——完—— 第41章 现代篇·方观澄(一) 2013年底,北方大范围降雪,阿阴赶在新年到来之前搬到东北。岁末总是容易让人疲累,幸好鬼不会。这应算是来的比较晚的一场初雪,这年,炸鸡店大热。 阿阴拿着药叉的手机,坐在沙发上抱着个靠枕,看一部大热的韩剧,第一集。 “给你买了手机你不用,非要霸占我的,那个小灵通都多少年了?非逼我给你扔了是不是,扔了你又定跟我生气,横竖怎么都不对。现在都用智能手机,你这连个视频都不能看,我跟没跟你说过……” 千百年不变的,是他依旧碎絮。按了锁屏键,毫不留情地对着聒噪的人一扔,药叉赶紧接住,差点下意识地变成鬼身。无奈叹气,走近坐下,看她素着的一张脸,不知道多少年没擦过脂粉。 两只鬼手相握,房间里地热给的很足,他很放心。 “阿阴,不要再干涉他,让他好好活着。” 而你,早点走出来,也好好活着。 “不必你讲,他现下同女朋友好生幸福美满,我才不自讨无趣。” “那就好。”房间里很静,他把电视打开,随便放着热闹的节目。“讲话不要再那样用词。” “你安心,我什么时候累了,就回北平。阿药,我没那么无坚不摧,我现在真的怕了。” 药叉深知她说的是什么,北京的住处书房里,是她几十年来誊抄的忏悔文。别人家的杂物间都是陈年不动的玩意,只她,全是墨宝。一个曾经横行天地的阴摩罗鬼,最厌的不过当年般若寺众列神佛,囚了竺寒至死。可因韩听竺,她现在也开始信因果。 “有事去敲对门,会帮你。” 直到走到门口,她仍旧坐在沙发上,好似出神。电视机的吵闹声与她无关,药叉甚至要怀疑,鬼是不是也会得抑郁症。 他不说再见,最后一句说:“阿阴,是北京,不是北平。” 关门声很轻,几不可闻。她全凭感觉,确定人走之后立刻把电视关了,满室寂静,静的像荒无人烟的郊外,静的也像阿阴的心。 她把自己囚在了民国那年,人在无意识地向前走,可实际满腔抗拒,原地踌躇。 当年回到北平,药叉和障月只见多出来的东西,不见其人。第二天,起床后就又闻得到那股檀香,打开她房门,香刚点不久,却还是不见人影。药叉忽然意识到什么,想到她曾经最爱躺在铺满风化尸体的棺椁里。缓缓走近,开了那方正的骨灰盒盖子,果不其然见到一团黑灰的烟。 是阿阴。 两人不问骨灰是谁的这种愚蠢问题,也不敢问她现下情绪如何,最怕的是她想不开去抹了阴寿。你同她说话,她不理,一句都不理,直到说的你失去耐心。她仍旧活着,又像是死了。化成烟的形态不必耗费太多精力,后来药叉每日帮她上香,韩听竺的骨灰里,她一躺就是小半个世纪。 崔珏在判官殿,喝着阿阴送的好茶,穿的也是她在秦记订的马褂,翻过韩听竺那页命簿,总觉得有些反常。 这次,阿阴没再来求了。 不止没来,还迟迟不来,好像再也不会来。 凡人几乎百年轮一世,忘记是八几年,崔珏寻了个无事日子,到了地上。药叉算得上长情,一间饭店开几十年,虽然越开越土。 站在满是檀香气的房间里,一片久无人住的冷清,对着骨灰盒问:“他要出生了,就在北京,不去见见?” 盖子细微抖动作响,几十年未说一句话,这是第一句:“……可…可以吗?” 阿阴姑娘何时会这般小心瑟瑟地言语。 哦,应该算有过的,还是民国31年那次。 韩听竺身死。 阿阴其人,实在是坏而反骨。回首前两世,药叉和障月没少拦过,崔珏疼她如女儿,亦也劝过,都是徒费口舌,毫无用处。可从1982年那个人转世出生,她追着跑了几个城市,知道他一切动向,却再没接近过。仔细算起来,应是一句话都没说上。 即便他现下同另一个女人牵手恋爱,做尽一切当初同她才会做的亲昵事,她仍旧淡淡而笑。 还会故作轻松道:“真是羞,都被我看光。” 究其缘由,不过崔珏的那句:“他这一千多年的好命,都在盛唐被你毁了。” 初见时那个朝向古刹佛光,心中有明灯的玄色海青小沙弥,般若寺是他佛缘起篇,小僧慧命无限,本当得大成。为她一句句欢喜卷入俗世红尘,死相凄惨,此后生生世世都要苦多乐少。 除此还要庆幸,没堕入畜生道。 崔珏是好的,后来还劝过她,反正他命格已经写满悲凉,倒不如顺了自个儿的意。阿阴又笑,想起亲见过的啼哭婴儿,她痴心妄想,求让他这一生如同初生这般平安清净。 真是贪婪,且自知。 02年国内闹非典那阵子,阿阴到阴司躲个安宁,每天拉着崔珏喝酒。崔珏平日里公务多的理不过来,想喝也是小酌。她带着几个地上有文化的鬼来给他写生死簿,还是没喝过孟婆汤的那种。老爷子笑的胡子都要飞起来,问什么都说。 她就装醉,听他真醉着讲了那一千多年竺寒的转世。比明清话本子还要曲折离奇的多,让人不禁感叹这竟真的发生过,每一程都有实实在在凄苦的命数。 先说小和尚之后那世,可算父母双全,兄友弟恭,家中做茶庄生意,十七岁娶妻。祥和不过二十载,外出同人谈生意,为早些回家赶夜路遇了劫匪。好不容易留下命,却断条腿,做了一辈子的废人。临死前的那几年,妻子同小叔子私通,还怀了身孕,家产也被败光。过得很是憋闷,到死眼睛都闭不上。 阿阴尚且笑得出来,添满一杯白酒,入口火辣辣的热,“怎么归俗了还那么弱,还是得我保护他……” 宋朝有一世倒是不弱,做了个武将,略有所为。官家亲自赐婚,配的也是个世家的女儿,婚后很是恩爱。就是命犯天煞孤星,妻子死的早,家中又无后。被父母逼着再娶,本来是不愿,好不容易同续弦有了些感情,新夫人又坠湖死了。他自己也想不通,命运为何如此作弄,后来官做的也不认真,被派去戍边,大好前程断了。一双父母等白了发,也盼不到个后,郁郁而终。最后家中只剩他一人,奴仆都遣散,独自自尽于祠堂。 她这下有点笑不出来了,木了脸,“崔珏,我那些年日日捉鬼,搞得实在狼狈,却也不忘讨好你。现在告知我这些,你还真是下了狠手地写。” “生死簿是灵器,你懂吗……都早已定下,哪里是我编出来的?” “你能不能给我说个他过得好点的?” “我想想……明朝有一世做了东厂宦官,还养了好些丫头,可算好?” 阿阴皱眉想想,“出身差了点,但知道享受,还成。” “他那时还没到亲手杀人的地步,也就是贪财比较严重。而且命短,搞到手还没享受几年,就发病死了。死后棺椁被挖,尸体不知丢到了何处,也是可怜。” “……”阿阴听着他语气轻松地讲这些,自己脸色却愈发的冷,她看不到,崔珏也醉的厉害,其实已经白的可怕。 “小阿阴,这人啊,是各有各的惨。我们做鬼的,潇洒,自在,尤其是你这种有个曼妙人身的,太好了。何必同人牵扯不休。我知你对他有情,可他也被你毁了,民国那时候,我就是为了让你死心。这连只鸡都不敢动的纯良和尚,成了冷血杀人的流氓,他经历了什么啊……可都是你毁的,命格这种东西,一世错了,便全然乱了。” 崔珏已经眼睛眯着,晕乎乎地讲一通道理,埋在桌子上,还接着说:“清朝那会,总是五马分尸,你听说过?他也那么样死过,忘了因为什么……我想想……想想……” 他睡过去了,阿阴泪目了。 总归都是不好,却没想过那般不好。 她当年还因为接受不了韩听竺与竺寒差距如此之大而离开,实则始作俑者不过是自己,有何脸面那般待他。这世上,再没有人坏的过阿阴了。 当夜,崔珏养了几千年长度不变、恰到好处的胡须,被阿阴剃了个干净。 2013年12月31日,跨年夜。药叉给阿阴寻的这间公寓位置有些偏,寻常人抱怨交通不便利,但胜在清净,他一向知道她喜欢什么。 那句“有事去敲对门,会帮你”,她也权当左耳进右耳出,根本没记在心上。因而这夜,是对门的住户,先敲响她的房门。 阿阴正在书房里摹写了无数遍的忏悔文,她平日里,除了发呆,也就这点事情做。听到不真切的敲门声,有些怔愣。敲门的人一定很有耐心,只敲三下,就静静地等。可当阿阴以为是幻听,不打算出去开门之时,又再敲三下。 确定真实,她缓缓走到门前,不知从猫眼看外面的人,直接带着疑惑打开了门。此时得益于她不是寻常女子,无人能害她。 是障月。 “……你什么时候来的?”她以为他仍在北京,药叉同阴司搞了合作,民国时建的那座阴间电影院要被拆了,据说要建夜店,阿阴还吐槽“病的不轻”。 “早你三天。” “……阿药告诉你的?”她说怎么搬家的时候不见障月。 “嗯,他是不放心你。” 阿阴久未见阳光,脸色实在是不见血色,大概是年轻女孩们最爱的冷白皮。现下眉头微皱,不是很情愿,“东北的风很冷,你趁早回北平吧。” “北京起风时也差不多。”还是赶紧提出主旨,“阿阴,今日跨年夜,我带你出去走走?” 他犹豫好些天,总算找了个机会能邀她出去。圣诞节倒也算个由头,但请阿阴的话,不行。你同阿阴说圣诞节,她只会问你:那是什么。两人僵持在门口,她这才注意到障月穿了身米白色的羊绒大衣,是要出去的打扮。 “不了,我刚净了手,忏文还没写完。” 障月面色一沉,心道你这么写下去,永远不会完。在阿阴关上门那一刻,他胳膊撑住,又推开,对上她不耐烦的眼神。 千百年过去,她依旧长发,民国时剪短了的又留长,从未去过理发店。可他和药叉,换过很多发型。药叉紧跟着韩国男明星的风尚走,染烫都是常事,阿阴大多点评很丑。障月呢,他最近大概不愿折腾,刚剪了寸头。她看了可以说一句:这个发型我也理的出来。 当初韩听竺可不就是寸头好些年。那把剃刀,她仍小心收着。 药叉算世上最懂她之人,障月也可排个第二,他开口,只一句话拿捏住她所有。虽不情愿,也不得不承认,只有那个人才能让她从圈地自牢中走出半步。 “星海广场有跨年烟花,方观澄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阿辞带着阿阴回来了。 现代篇立志写冬日小暖文(重点是立志) 尽量快点让我们观澄出来哈。 第42章 现代篇·方观澄(二) “方观澄去了”,五个字,掷地有声,那是阿阴心头全部分量。障月不愿承认,但不得不说只有借这个借口,才能让最不愿出门的人走出门。 2013年了,智能时代,韩剧都在讲外星人谈恋爱,可阿阴连个触屏手机都不愿用,她要与越行越快的人世间划分屏障,绝不逾越一步。 这哪里是好事呢。 见她表情松动,眼神中似有犹豫的电波在闪烁,障月推门而入,赶着她到卧室换衣服。 绅士地立在门口,或许因为房间里的地热太暖了,他平常有些冷漠的声音,也带上了丝丝温情。 “阿阴,许久没见过他了吧。”是耐心极好的渔翁,在一点点收饵。“之前在北京,你也不出家门,搬家的时候阿药说你只带了一个行李箱,衣服够穿吗?” “……有一件冬衣外套。” “就一件?明天我们出去买,好不好?” 她意外答应地爽快,“好。” 这下轮到障月语塞,好像攒了一肚子哄劝的话,都被堵了回去,一句也不必再多说。 “你等下把头发绑起来,外面风一定不小。” “嗯。” 她很快出了门,待障月看到了所谓的那件“冬衣外套”,眉头皱起。果然是药叉的审美,那是一件——貂绒大衣。 阿阴手里拿着顶八角帽,还有一根发簪,闷声走到门口穿衣镜前挽头发。障月静静看着,纯白色的带帽款,到处展现着“我有钱”三个字。要说她也是撑得起这身,只不过难免让人觉得太过浮夸。 “这……我衣柜里好像也有一件。” 阿阴忍不住挑了下眉,神色放松许多,“阿药买的?” “除了他还有谁。” “真的,好过。” 过格、过度的过。 “是,他一向骚。” 障月开车之前给药叉发了微信,言简意赅:和阿阴去海边看烟花跨年。 车子平稳行驶,2013年的最后一天,街上很是热闹,尤其是往广场去的方向,车更是多。堵车对于活了千年的鬼来说,实在是太短暂的等待,两人都没当回事,障月更是慢悠悠地开。 寻常人不怕死地超车压线,反而鬼开车老老实实守秩序,你说是不是奇观。 没一会,手机响个不停,他趁着红绿灯,接受了那头的视频邀请,然后递给了阿阴。 “嗯?” “阿药。” 她接过,看着手机屏幕好像卡帧般抖动,人脸也看不清。障月瞄了眼,说:“他应该在地下,信号不好,等他上去。” 阿阴知道,他说的是药叉在阴间。果然没几分钟,那画面一卡一卡的,忽然转为室内强灯的明亮,照的她坐在昏暗的车里也乍的大亮一块,有些刺眼。障月便开了照明的灯,才缓解了些。 那头药叉语气很是激动,大张的脸凑在屏幕前,“我刚才一直在疯狂讲话,见你不理我才发现下面信号太差了。我这是见到了谁啊?我们阿阴姑娘居然坐在当代汽车里出门了,简直应该地上地下同庆,百鬼也要欢呼啊。” 为他聒噪而翻白眼,语气却缓和许多,因如今她染上了烟火气,“你好吵啊,我要把手机给障月了。” “别啊,小阿阴,这你就不懂了。人间开车的时候是不能拿手机的,违反律法,知道吗?你跟我聊聊天,我哪敢想还能在视频里看到你。那小灵通也不知道你还要抱着几年,真不爱给你打电话。人类社会进步的好处你一点都不会享受。” “我搬家忘记带你买的手机,现在想用也用不了。” 那边语气很是奉迎,“这不小事?你让障月带你去买,刷他的卡。买新的啊咱,家里那个都几年前的款了。障月?听到没,赶紧给阿阴换手机,小灵通给爷摔了,知道吗?我见着就头疼。” 障月笑笑,回他一句“行”。 阿阴为现下温暖气氛而染上笑模样,手也不再僵硬地举着手机,随意放松地凑近了些。 “你在忙?” “不忙不忙,阎王这两年会玩,当初跟我说弄这个项目,就建个KTV,结果他丫的变得真快,去了次酒吧又要建酒吧?我说我给你来个□□呗?他应了?你说这做鬼的怎么还这么看不开流连人世的玩意啊……唉?你穿的是不是我买的貂儿?” “……是。” 因为只有这一件外套。 “洋气!我瞧着你要去东北,特意打听过,东北人都有。你看你穿着多好看。” 障月无情戳穿,他只能听其声,阿阴把手机转了转,“你想多了,我明天就带她去买正常些的衣服。” “貂儿怎么着就不正常了?你懂什么?那可是整貂,贵着呢,乡巴佬。回头你那件还我,我换着穿。” “是,罗公子骂的对,您最洋气。下次见面同您掰一掰。”障月从来都不与药叉多吵,他更喜欢直接动手。 阿阴只觉得那头实在太聒噪了,可聒噪有聒噪的好处,她心里沉寂太久,长时间没有人声填充进去,现在好像有一股无法抗拒的暖在强行输送。 她把手机转回来,右上角的小框中又出现了自己素白的脸。提了个真心实意的笑,“阿药,提前同你说新年快乐。” 对面也不吵了,药叉收了笑脸,愣神几秒后掩饰性地拨了拨刘海,“嗨,新年快乐。” “阿阴,走出来看看。无论是他还是他,都一定希望你快活潇洒的。当然了,我跟障月也是,就是我们俩分量没那么足吧。” 她眼神飘忽躲闪,实则是为了缓和骤起的情绪,点点头,“不要担心,我会尽力。” “好。” 当然好,有何不好。至少她现在有意向走了,而不是继续陷在过去无法自拔,还有什么比原本放弃抵抗上岸的人终于愿意伸一只手给你更欣慰的? 没有了。 2014年的新年礼物,于药叉和障月来说,是出了门的阿阴。 手机放下,车里两人都无话,好像一路都是红灯,停停走走,就像阿阴漫长的人生路。他来了,是走,他去了,便停。这样算起来,她实在是懒惰,大多数的时间荒废蹉跎。 障月随手调了个电台频道,想的是今天这种日子,听电台会热闹些,阿阴太静了,应该被渲染渲染。 那首歌响起的时候,开头是风铃般清脆的乐器声,女声唱的“竹林”“灯火”“沙漠”之类,障月都没觉得什么。他没听过多少流行歌曲,不比阿阴新潮多少。直到唱到高潮部分,歌词句句真切、清清楚楚。 “穿越千年的伤痛 只为求一个结果 你留下的轮廓指引我 黑夜中不寂寞 穿越千年的哀愁 是你在尽头等我 最美丽的感动会值得 用一生守候” 障月伸手就要关了电台,阿阴下意识地阻拦,灵力施出去又收住,一时间两个人都有些愣。 “做什么呀,不是听的好好的。” 他浑身有些绷紧,“这首歌不好听。” “我倒觉得挺好听的,不知道叫什么,等我换了手机,你帮我下载出来。” “……好。” 又唱了不到两分钟,歌曲结束,电台女主播过分热络殷切的声音传来,“这是2005年飞儿乐团在专辑《无限》中收录的一首歌,想必大家也是耳熟能详。没错,就是《千年之恋》。这首歌曾经荣获全球华语歌曲排行榜颁奖典礼的25大金曲奖,以及……” 他还是换了频道。这次阿阴没再阻拦。 她只说:“歌词写的不好。” “怎么?” “千年的伤痛,只为了求结果吗?” 早就不是了。千帆过尽,是执念入骨,守望他是活着的唯一盼头。更不必说她从来都没妄想过求一个结果。她哪里敢想,等待之于阿阴,不过是为了与他的过程中能多彼此欢喜、人生快活那么几年,却也是痴人说梦。 阿阴说的是她与观澄,障月想的却是他和阿阴。 “我更看重结果。” 阿阴转头看向窗外,霓虹灯比当年上海滩的还要亮而闪烁,电力源源不休。而对于障月的话,就不置可否,一笑而过。 他见她不理,目光望向前方,抿了抿嘴。驶入了中山路,车流量逐渐增大,随便找个路边的停车位停下,叫阿阴一起步行。 人真的很多。 阿阴心想,上次见到这么多的人,还可以追溯到那年上元佳节。花灯如昼满长安,摩肩擦踵行朱雀,是一生中最好的日子。四周太过温情闲适,目之所及皆是现代服饰,她低头,看自己皮靴的鞋尖,实在是不真切。 障月虚揽了揽她肩膀,两人离得近些,怕的是人多走散。他手臂没再收回,不顾十二月的北风吹的手背通红。过路的小姑娘看到这一对仿若情侣的高挑男女,也忍不住感叹一句:他好疼女朋友喔。 阿阴平日里跟药叉也是没个分寸,现下丝毫没发觉障月这般搂着她有何不妥。 “他在哪?” “不知道。” 阿阴有些不悦,挣脱了他的手立在原地,“我没心思同你开玩笑。” 障月长呼一口气,摆出无奈的态度,“他真的来了,但你也看到,人这么多,能不能遇到就看有没有缘分了。” 她有些后悔。一个小时前他在她门口说一句“方观澄去了”,她心思就乱了,忽略了现下人这么多的现状。等同于在上元夜的街上找一个人,大海捞针不过如此。这种碰运气的事情,她从来不做。犯过太多错事的人,不配奢求命运眷顾。 “我不想再走了。回吧,下次我自己偷偷去看他。” 障月看着眼前人,她脸色白的有些病态,眉眼挂着的是久未与世俗相通的孤僻,“阿阴,来都来了,不再走走,怎么知道见不见得到呢?” 语气不咸不淡,甚至有些风凉,阿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有注意到障月复杂的神情。两相坚持,她微微低着头,不愿做出回应,他等着,一点也不催促。 直到身边掠过熟悉的声音,是男人温柔带笑的调子,“你走慢些,不要急,小心别摔了。” 阿阴抬眸,单行道上,她与障月未动,人们如同无形的水波缓缓流过,不见粼粼的面,只见方观澄背影。 那一刻,死寂的心有烈火燎原,方观澄是方观澄,是阿阴从未触摸过的新新人类,也是千年苦行路途中唯有的灯。 很多年后的这个时候,也是这个声音,在暖融冬夜,在沙发旁的地毯。给她讲:《千年之恋》这首歌我听过,灵感取自英国荆棘鸟的传说。这种鸟从飞离巢穴开始便永远不停,只为寻找一颗荆棘,再奋不顾身地撞在最尖锐的刺上,以此鸣唱,一生独一。 她明知故问:你去了英国? 得到点头回答。 随后呢,阿阴埋在他胸前,毛衣不知是什么材质,实在软糯。他为她突如其来的柔弱与亲昵而闷笑。 她说:观澄与我,便是鸟与荆棘。 第43章 现代篇·方观澄(三) 那年,方观澄辞职,转而到蒋棠从小生活的城市工作,是男人为了女人的妥协。 那天,是两人在东北的第一个跨年,蒋棠平日里端着的娇矜都有些放开,拉着男友匆匆地向广场走,好似只要够快,人群就不会压过来一样。 障月不熟悉那个人的声音,为阿阴骤然抬头而望过去,却见到无数个背影,几乎相同的后脑勺。 “怎么了?” 阿阴长长呼一口气,好像在给自己做心里建设,“没怎么,走吧。” 她又改变主意了,拉着障月手臂跟着人流走。障月后知后觉,反手抓她手臂,触碰到的是毛绒柔软的貂皮,“你看到他了?” 阿阴缄默,扭头看看过路的人,不做正面回答。 他叹气,“走吧。” 后来整晚,直到烟花点燃的那一刻,阿阴和障月一直在那两个人附近。熙攘的人群是天然遮挡,谁也不会发现他们总在随着一个目标点移动,这样真好。 障月本就以方观澄为由带她出门,言出必践四个字印在脑海中,任她拉着自己的手臂到处走。 蒋棠举着手机,方观澄一手护着她,中途也短暂举起过自己的,大概录了个简短视频就收起。 阿阴问:“他们手里拿的也是手机?。” 障月木着脸答:“嗯。” 她摸了摸口袋,发现自己忘记带那个小灵通,本想这就给障月告诉他自己不用了,便只能回家再做。 “我们明天去买。” 是了,药叉和障月千劝万劝她换智能手机,都不如方观澄亲自用一次示范给她看。 直到那个人带着女朋友上了车,同样停在中山路边,离障月的车不过几十米距离。 障月在她身后,看她对着消失的车尾气发呆,“上车吧,天太冷了。” 回程一路无话。 停车,上楼,她要回家进门,障月还是认输,“明天何时出去?” 她回头,想了想,“上午可以吗?我想把头发剪短些。” 喉咙很干,“可以。” 不说再见,她进门,毫无留恋。障月心里有百转千回的思绪,一句都没说。他多想紧紧攥着她问,是因为方观澄怀里的女朋友长卷发飘扬才让你终于决定换发型吗? 女人明里暗里的妒忌心,千百年来经久不衰。那阿阴便干脆展示出来,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 回到自己冷清的家,阿阴一件一件褪去外衣,换上条长至脚踝的吊带睡裙。先回书房,宣纸上的笔迹已经干的彻底,毛笔尖也染着墨水定了型。她表情淡淡的,没什么波澜移开了目光,然后跪在地毯上翻书桌下面的柜子。 许久,找到个见方的礼盒,翻开盖子,是一支纯黑色的钢笔。忘记是药叉送的还是障月,居然无意带了过来。她在北京与药叉同住,到处都是现代玩意,更不必提药叉特地给她买的,但始终都是放在那,从来不动。 眼下,宣纸卷起,暂且放在一边,再找出个崭新的笔记本,皮革的封面,还带着纽扣。 她尝试着用钢笔写字。 夜很深了,这是2014年的第一天,都市路灯彻夜长亮,正如公寓里这扇窗前的阿阴。没多会,她就放下了笔,习惯性地把钢笔搭在笔搁上,有些打滑晃动了下,她认真地按住,终于静了下来。 那晚,阿阴不睡卧室,进了另一间次卧改成的祠堂,台子上只有一只骨灰盒,不见曾经开元饭店阿阴房间里的衣冠盒,因衣服上的味道散尽,她挂在衣柜里,那里满是熏香,“熟悉”的气息才能长存。 点一炷檀香,默默道一句“新年快乐”,对竺寒说,对韩听竺说。她现在是彻头彻尾的人,比现代人更老旧守古,逢年过节便要祭拜,雷打不动。 然后呢?着吊带睡裙的消瘦女人不见,成一缕黑灰的烟,钻进了骨灰盒。 庆幸没人见得到,不然定要惊呼见鬼。 也是真的见鬼。 她声音很低、很小,对韩听竺说、对空气说。 “我太久没来与你同睡了是不是?我不能常来,这样你定然觉得我过得不好。可今日还是来了,心里都是那种几十年没有过的碾碎感。” “其实我过得蛮好的,我看着他过得更好。就是现在有些不真实,居然想让他抱抱我。” “听竺,你不要醋,那就是你。” “我是真的有些挺不住了,我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生死簿真是恼人,一时风光又有何用,他下一刻就有可能跌入泥潭。” “我余愿不多,好好送走了他,便去找陆判官抹阴寿……” 书房桌子上未合页的笔记本上,她初写硬笔有些不适,只顶格写了四个字。 早悟兰因。 2015年夏,方观澄与蒋棠分手,原因不明。 恢复单身并没有让阿阴妄动,她只是去看他的次数越发频繁了。大概过了两年,还是三年,他始终未再谈恋爱,阿阴觉得有些不正常。因在蒋棠之前,他也是谈过的,莫不是对蒋棠用情太深无法自拔? 想到这点原因,心里很不是滋味。 药叉每每夜里跟她视频,都要啰嗦上几句,不要再去见方观澄,多跟障月一起。 那几年,好像什么特殊日子都是和障月一起过的。除了元宵节、立春,还有初雪。他也知道她心里结着的那几道痂,不去触碰。 她越来越像个正常人。 不止用手机,家里还有专门用来看韩剧的平板电脑,也会在夜里抱着靠枕边看边哭,初雪还曾叫障月一起吃炸鸡喝啤酒;喜欢购物,刷微博看最新流行的款式通通填充进衣柜,只最边上的两件罩着防尘袋的僧衣从未动过,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多么昂贵的礼服;发型也换过很多,但大概是从古代一步步走过来的人摒弃不掉的小心思,始终是长发,空气刘海、法式刘海都要试试…… 一切都是那样的好,又隐隐约约透露着些不好。 而方观澄从15年底开始搜罗古玩,入手许多,也有以他名义或非他名义转手的。那阵子障月都免不得听到人背后讨论,随口说给了阿阴听。 阿阴神色如常,暗中却另有打算,如同破春的冰锥,在细微融化。无人知晓,那枝丫在攀附,听不到的都是悸动滋长的声音。 18年初,冬天余日尚久,方观澄空窗两年半。 药叉得空,飞过来和他们一起过农历新年。因为阿阴这里的次卧改成祠堂,他就睡在了障月那。 那时阿阴已经会笑着跟他开玩笑:“你还怕和我睡一张床我对你怎么着?当初绿皮鬼模样时,我脱衣服也没见你避讳啊?” 被他冲上去按在沙发上捂嘴,“你闭嘴,再提爷过去,小心我今年不给你分钱。” “喔,罗公子现在开始欺压民女了。” 年夜饭定在了一家不起眼的东北菜馆,这么些年药叉没少想办法给她恢复味觉,罗刹婆取走的蓝色火焰她吞回去也一千多年了,吃东西就是吃不出味道,她倒是不急,药叉替她急。 地方是阿阴提前预定的,障月在路边停好车,三个人向着阿阴指的那个牌子走,迎面就出来个有些熟悉的身影。只他自己一个人,应是刚吃完,穿了件米色的羊绒外套,手插在口袋里,大步走向路边的停车位。 她笑了。 障月脸色冷了,而药叉直接上手打她的头。 “合着在这儿花心思呢?” 阿阴不反抗,吃了他这一下,耸耸肩。转身看着那个人上了黑色低调的车,很快驶出停车位,再越来越远直到消失不见。 “我知他吃的早,要真是为了跟他碰面,不就带你们早点来了?” “是是是,您矜持着呢。” 阿阴回头,一手一个拉着他们俩进店,外人看到也要感叹她好福气。可她嘴里在说:“等下跟你说个事,帮我个忙呀,阿药哥哥。” 坐在包厢里,脱了外套和帽子,就杵着下巴等菜上来,今日她是作陪的,毕竟也吃不出味道。药叉和障月偶尔倒是会吃着好吃的,不比针口恶鬼那样什么都想吃,只是感兴趣地尝尝。 待阿阴说完要药叉帮的忙,他放下筷子,脸色沉了下来。障月不讲话,可表情跟药叉差不了多少。 “这才几年?我以为你这次真学乖了,还知道接触新事物了,没想到不过是为了接近他而做准备?是吗,阴摩罗鬼?” 阿阴摔了筷子,压低了声音吼他,“收声,你是怕整栋楼的人不知道这屋子里坐着三只鬼?” 障月点了支烟,顺便递给药叉一支,他接了。 “阿阴,别这样行不行,你是又活过来了,可我没忘记你‘死’的时候。这样下去死缠着,什么时候是个头。” “最后一次。” 药叉抖了抖落在衣服上的烟灰,“什么意思?” “方观澄死后,我就去找陆之道,活够了。” 障月让气到站起身的药叉坐下,他开口,平静中有些苦涩:“阿阴,不要说气话。” “认识这么久,我何时说过气话。障月不知,阿药你知。当年林中一见,为了他我才满腔的执念想要做人。如果没有他,我现在也不过是团黑烟野鬼,或许在无人空旷的郊外能变成凶煞灰鹤叫上几声。” 一室安静,北方人热情外向,隐约听得到隔壁包厢的劝酒呼声,实在是天差地别。 阿阴不急不缓地喝了口酒,于她来说喝起来跟水是同样,除了喉咙与胸口发热,一如每次想到那个人。 “你们以为我是活过来了,我把小和尚早就忘了,听竺也快要从我的脑海里消失了,所以我要去找方观澄,是吗?我承认,我有在追赶时代的脚步目的是为了见他。”她声音越发的抖,情绪又上来,“他当初为了那个女人来这个陌生的城市,我那会不说,可心里也是骂他的。现在哪里像唐时,一生一世一双人。他这两年多不论生病住院,还是过节休假,日日都是孤零零的自己。” “蒋棠就是个贱人。”忍不住骂了句,又觉得有些丢脸,颤抖着手去拿障月的烟盒,抹了抹泪,打火机滋的一声。 除夕夜那天,阿阴喝了许多。后来是真的醉了,双颊红的可怕,人走着进来,被撑着出去,也是吓到了过路的人。 叫代驾,障月坐在副驾驶,药叉抱着她,任她几乎躺在后座,睡相很乖。 一路灯火忽亮忽暗,照的车里的人脸色也是不明。药叉撑着脑袋出神,障月缄默的异常,代驾看着这三个喝了酒之后静的不寻常的人,心里暗说古怪。 寂静总要被打破,是一柄锤,砸在单薄的玻璃窗。 阿阴喃喃:“我心疼了……” 两人不用细想,她说的一定是:我心疼观澄了。 第44章 现代篇·方观澄(四) 障月回了自己家,药叉知道他心里不好受,没说什么。把阿阴丢在沙发上,他心里想,这鬼喝醉了会不会吐?是个问题,有待验证。 屋子里很热,药叉把她外套脱了下来,又脱自己的外套,沙发上的人抓着她一只腿当抱枕,被他强行拽开再拿个真的抱枕给她搂着。 她不止睡相乖,醉话也不说几句,车上那一句之后,再没声音。 不到半小时,障月又来了。手里拿着碗醒酒汤,表情却像是催债阎王。递给药叉,“给她灌下去。” “这人喝的东西喂她有用吗?” “她身体就是人啊,一会吐你身上就知道了。” “有道理。” 后半夜,药叉睡在沙发上,被东西砸落地板的声音吵醒,赶紧起身循着到了次卧。 眼见着阿阴靠在祭台下面,香炉落地,到处都是香屑,还有一炷香分散着洒落在地上。 应该是醒了酒想要过来上香。 “阿阴,你别这样,我看着也难受。” 背对着他无声擦了擦泪,“阿药恋爱了吗?” 她这几日有注意到,药叉时而背着人讲电话,笑的实在是不寻常。 “嗯。” “怎么不一起带回来,我和障月不吃人。” “不是人。”他急着反驳,“是鬼。” “是吗,那真好。” 两人就这样,一个坐在地上,衣服还蹭了香屑,一个立在门口,靠着门边,聊起天来,久违的平静沟通。 他说:“阿阴,我一千多年不动心,不是因为无情,是我知道,和人相恋不会有好结果。” 又一个来跟她讲结果的。 “阿药,你帮帮我吧,我只想离他近点。看他孤零零的,那种感觉你爱过人就会知道,真的心会疼。” “你现在心疼,日后总会更疼。” 她整个人越发佝偻着,抱住膝盖,“他前三十多年的人生,我从未觉得过得如此缓慢。不过两年多独居,我觉得好漫长啊……” “阿阴,你现在整个人病态了。” “那你带我找药啊。我还想活着,我没有放弃。” “……”药叉摊手,“ok,我说不过你。等我回了北京跟他联系。” 他这算是答应,阿阴转身,坐在地上抬头仰望一头灰发的人。 “阿药,你的新发色好靓。” “谢谢,我来三天了,你终于注意到我的发色了。” 她用力伸手擦脸上残留的泪,起身后又愣在了原地,“我出去一下,马上回来。” “做什么?” “刚才去了他家看他,好像忘记关壁灯。” “……阴摩罗你真厉害啊,醒酒了还上人家家里逛了一圈?” 话音落,她已经化成一缕烟没了身影。药叉认命叹气,要清理一地的香屑,再把香炉放回原处,无声深深地望了一眼那骨灰盒。当在心里念一句,孽缘。 阿阴再回来,推着他肩膀叫他去卧室床上睡,两人许久许久没有这般亲密,他自然知道阿阴是为了什么这般开心。 同躺在一张床上,各盖一张薄被,感谢科技进步,让怕冷的千年老鬼在冬夜里如此肆意。 他两只手压在头下,语气吊儿郎当,“你还真不把我当男人啊。” 阿阴伸了脚踹他,“你放心,等观澄进了这个房子,你求我让你睡都不可能。” “阿阴。”声音蓦地有些沉,他有些纠结:“障月明日定要恨我,我本不该说,可还是想劝你,多看看他,你们更相配,也不必生死相别……” “我明白你的想法。你要不要劝他回北平?我说北京。我和他是真的不可能,扪心自问,一千多年我也从未给过他希望。” 单相思真残忍。若是从这个角度来说,阿阴和那个人无论多少年纠缠不断,到底还是彼此相爱。障月不被爱,从一开始就是做无用功。偏偏他以为等得到,无人劝得了。 “好吧,我会跟他说。还有……抹阴寿的事情,你要不要从长计议?” 她沉默许久,像是在组织语言,才重新开口。 “我想过很久了,阿药。今夜是有些情急,我憋闷太久,为他孤独而心酸,但意已绝。我活了这么久,总要有个盼头吧?若是这一世,他好好过完一生,我也能安心离开,再不误他。若是还不得善终,那我便去找判官们谈谈,用我身死来赎罪,何必这么作践一个凡人。” “不是的,可能不是这样的。他鬼魂有些不寻常,第一世的时候我不在阴司。但是民国那会,我恰好在跟阎王喝茶,当时看着陆之道派了人来禀告,他手下亲自到地上捉的,平日里哪能查察司的人出动?我想着应该就是他了,日子对的上。你这两世不也是没见过他的鬼魂?” 黑暗中阿阴皱眉,“第一世离得远,人又太多,再加上起了火,我满脑子想着杀人,确实没见到。民国那年哭的脑袋都发昏,后来去找了辖上海的鬼差,说那几年阎王管得严,鬼魂交付得很快。等回到北平再去地下,一路寻到奈何桥,我就走不进去了,人应该已经在桥上了。” 可是这又有什么用呢?无外乎是个很快被带走的人,他若是真的有几分不寻常,也不至于让阿阴苦等至今。 手伸过去拍了拍药叉的脸,像慈爱的祖母。 “小阿药,别琢磨了,你把我求你的事办好才是关键。” 躲开她的手,满腔嫌恶,“你真烦,我当初就不应该救你。五百年的阴摩罗鬼成形第一日就被朝霞刺死,也可以作鬼界佳话。” “哼。下次把女朋友带回来?或者等我带观澄回北京,他本就是在北京的……” “您可真敢想,人还没见到,都敢说带来见我了。你放心,我早早儿地备一碗孟婆汤送他,是我对一个凡人最大的慈善。” 两人说着说着又开始插科打诨,说到药叉的女朋友,是个罕见的名叫薜荔的鬼类,早年间曾经是增长天王手下驻地首领,现在几近绝迹。 “她前阵子换身份证,人间那些部门真的好笑,我早先听过有把生辰数字写错的,倒也就算了。她名字‘薜荔’,简体字也练过些年头,不比你写的那么隽秀,也还端正。身份证寄回家里,打开一看,‘薛荔’。操,我当初笑的脑瓜子都疼,还挨了顿打。” 阿阴笑他,“你知道你的名字现在也有问题吗?” “爷名字哪有问题?” “药叉,什么鬼。我看网络上骂人都骂傻叉……” “闭嘴吧阴摩罗,你名字还是男……” 至此可以宣告彻夜不眠,两只千年老鬼要用凡人的方式解决问题,徒手空拳地打架。 开春后,障月仍旧未回北京。阿阴劝过未果,就也不再多说,因为手头正忙着书店开业,可是比当初药叉开酒肆那会麻烦多了,还要感谢他少不了的帮忙。 而药叉回到北京后,薜荔在人间的业务更多,便托她帮忙跟方观澄牵上线。假借她有一位友人出手唐代木雕《永澄》为由,方观澄单为这个名字就感兴趣的很,直接约好了时间地点详谈,还存了阿阴的手机号。 那天春风很轻,在这座城中,四季的风本都是浓烈而厚重的,只那日,或许因为阿阴心情太好,觉得实在是柔的不像话。书店选址的街道在市中心,与周围热闹喧嚣实在是大相径庭,纯黑色的牌匾与纯白的题字,是阿阴亲手所写。 “念竺书馆” 当初选名字的时候,药叉劝她干脆不如直接叫“听竺书馆”,说韩听竺这名字起的好听,哪里像大上海的流氓头子,说是个温润书生也有人信。阿阴想了想还是没用,她说:“韩听竺那个肚子里没半瓶墨的,知道我用他名子开书店还泡男人,得气成什么样啊?” 里面装潢都是阿阴操持设计,外面是几张靠窗的桌,还有个简单的水吧,里面才是书店,整体风格实在是有些昏暗又暧昧,庆幸她没有彻底昏了头,还记得在书架上安装照明的阅读灯,让人不至于看不了书。 门外挂着个木制的写了祝福话的祈愿风铃,开门关门间坐在这喝东西的人听得到声音,再隔着一扇门的阅览区听不真切,也不算打扰。 阿阴正在水吧的柜台里,跟一个叫小果的店员学怎么用机器磨咖啡,她开店开的低调,平日里没多少客流,背对着门口也不怕来人。 风铃声细微作响,有春日里穿奶白色高领毛衣的男人进店,带满身和煦阳光,直奔柜台。 那时,一千多岁的阿阴和二十多岁的小果埋头等待咖啡注满透明的玻璃杯,是她第一次参与尝试。两人谁也没急着回头,直到那熟悉刻骨的声音,礼貌开口。 “你好,我来找人。” 小果赶紧回头,没有注意咖啡已经满杯,将要溢出,阿阴却低着头愣在了原地。 “先生你好,请问找谁?” “韩隐。” 太近了。近的他闻得到阿阴身上似有似无的檀香气,近的阿阴感觉那种久违的心动与鲜活。小果回头看向阿阴,有些纳闷她为何无动于衷。 很快平稳呼吸,尽量克制着手和声音不要颤抖,脱下了腰间的围裙,拿起自己亲手磨的咖啡,再转身。 她今日是黑长直发,一侧别在耳后,长袖修身的改良旗袍,再摆出温婉适宜的微笑。 一如当年闹市初见韩听竺那般。 “你好,方先生,是我。” 民国31年初作别,那年1942。到如今,76年不相见,好生想念。 今日春风正好,如我与你相视而笑。千百年洪波翻滚着退潮,重新开篇,续写明朝。依旧你是你我是我,千秋百代,只此一双人。 第45章 现代篇·方观澄(五) 她回头的那一刻,方观澄也愣住了。 心莫名加速,可他确信,不是一见倾心的那种意义,只是有些不寻常。“问姓惊初见”,无外乎就是这种感觉。但下一句不够妥当,应改成“旧容忆名称”。他眼下想起李益的诗,却不知面前人最爱李益那句“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 然后,就自然而然地笑了。 他这一世太过明媚。或许用这个词来形容男人不太恰当,可阿阴抑制不住跳到脑海里的,就是这个词。 语气有些轻盈,带着些刹那的恍然,“是我狭隘了,薛荔没告诉我你的性别,我下意识地以为是个男人。” 阿阴不是年轻不经事的小姑娘,当然方观澄也不是那样的男孩。她笑的很深,像是下笔时刻意用力着墨的笔画,要刻在方观澄心头。 “那现在见到我,有没有失望呀?” 他眼神始终看着她,两相对视,谁也没输分毫。 “韩小姐,坐下谈?”避而不答阿阴的问题。 阿阴手里握着那透明的杯子,咖啡很热,跟他面对面落座。 “方先生喝点什么?咖啡还是茶,店里都有。” 离得近了,他更加明显地感知檀香。 “我喝温水就好,谢谢。” “方先生平日里只喝温水吗?不如尝尝咖啡,我刚研究了下那个机器,看着还不错。”说着还举了举手里的杯子。 “多谢好意,我平时只喝温水。” 阿阴悻悻地把杯子放在桌子上,攥紧了手,指甲捏的肉都泛红。她怎会忘记,上海滩的韩先生只钟爱白水,别人送的好酒好茶全都积压起来,再被她给了崔珏,除去应酬时推卸不掉地喝些酒,心里也是百般不愿意。 她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想说“你真是没变”,那样断然会吓跑眼前人。她心头莫名压的沉重,只觉得如今真正跟他面对面相处,还是和想象中相差甚远。 恰好小果送上来两杯冒着热气的水,把一口未动的咖啡放回她端着的托盘上,阿阴手里捂着温水杯壁,木木地看着他。 方观澄接着开口,“薛荔跟我通过几次电话,当然,是我比较主动。因听她所形容,我很感兴趣,但至今没见到实物,不知道韩小姐今天能否让我看看?价钱真的不是问题。” 阿阴不嫌烫,嘬了一口水润喉,留玻璃杯周围一道浅浅的口红印,“木雕在家里,我不是专门收藏古玩的,也没有工作室或者店面。不如先给你看看照片?” 方观澄有些微不可见的失落,但想到先看看照片也没什么,颔首同意。 她拿了平板电脑解锁,再在图片里找了找,点开后递给他。方观澄接过去,他刚喝了几口水有些热,白色的毛衣袖子向上提了提,堆在小臂。阿阴眼神好,看得仔细他手臂青筋,手指也长而纤细,骨节分明。他生的很白,也不算特别白,是韩听竺皮肤有些黑。至于小和尚,可能也要略逊一筹。 方观澄低头翻看几张照片,照的不模糊,可也没清晰到哪里去,一看就是草草拍的。直到滑到张对镜的自拍,他赶紧滑回去,没有露脸,但心里知道一定是眼前女人。应该是在一个装潢古典的旗袍定制店试衣服时所拍,手机同步到了平板上。抬起头想还给她,就对上了阿阴杵着下巴毫不掩饰盯着人的眼神。 她太坦荡而直接了。 女人本来没有表情的面容,见他发现自己的注视后,柔生生地笑了。于方观澄来说,不知怎的,他丝毫没觉得被冒犯,明明是一个三十多年与人相处边界感十足的人。莫名其妙的,他也跟着笑了。 “韩小姐,这么盯人可不太礼貌。”他像个老师,还是最死板的那种学究,出口点拨。可阿阴总觉得那语气玩味,算不上认真。 “好吧,方先生,对不起。”是毫无诚意的道歉,“都怪你的毛衣太白了。” 几句话交互,两人倒像是已经熟络的朋友,哪里有初次见面该有的客套。阿阴本就没多认真的心思,方观澄仍旧试图把话题往正事上带。 “冒昧问一句,我什么时候能亲自看看《永澄》?” 他刚刚尽量放大看那照片,雕的还算精巧,有瑕疵,但也有一直追求的那种熟悉感,还是想亲见后再做定夺。 阿阴却说,“方先生今年多大?” 这就是明知故问了。 且实在是极其的不礼貌,他要看木雕,尚且用一句“冒昧”,她直愣愣地问人年龄,却丝毫不觉冒昧。 方先生是最大度的方先生,明明是他先问问题,阿阴不答反问,他老实作答。 “我今年36,年纪不小了。” “看起来像26,你说你36,真叫人不敢信。” 他手指放在桌子上,无声、轻微地敲了两下,笑容有些收敛。 “韩小姐,我们先谈一谈《永澄》,这是我来这里的初衷。” 嘁,你的初衷是永澄,可我的初衷却是你呀,阿阴心想。你看他这幅正经模样,也算得上守得住,丝毫没有被阿阴三两句话和痴迷眼神勾了魂。 “你什么时候有空?来我家里看。” “……”他眉头微蹙,像是有些不赞同,“韩小姐,贸然去你家里,不太妥当。” 阿阴眯着眼睛,无形中再靠近一点。“不会,我独居,且相信方先生为人。你什么时候有空?” 明日周一,他要上班,便只能约在周末。 “下周六或者周日……” 阿阴甜甜地笑,“我都有空。” 为了你,随时有空。 “好吧,那提前跟你联系。” “好,我们加个微信?”要走现代人的交往方式。 “嗯。” 顺水推舟地加了微信后,他把手机放进口袋,起身要作别。阿阴心痒,怀着人世间最单纯的心思,想抱他一下。 “方先生,我总觉得跟你很是相熟,明明是第一次见……” 他刚拿出了车钥匙,闻言握了拳,“是吗?那真巧。我还有事,下次再见。” “……好。” 真无情。看起来真的是一点也不记得,而且丝毫没有初见的好感。看着那白色身影越走越远,她心里感叹,他穿浅色竟然也这么好看。回想起来这一世,尤其是近些年,每次见到他,好像都是穿浅色,冬天也一样。 低头看自己早晨选了许久的旗袍,通身的黑,绣花都是黑的绣线,暗怪失策。回到桌子前拿起手机,看着新添加的联系人,一句话没有,只有自己系统性发的“我通过了你的朋友验证请求,现在我们可以开始聊天了”,有些苦恼。 现代人怎么求爱啊?这是个问题,也不知道古代那一套还奏不奏效。 直到天色已晚,阿阴呆到最后闭店,也没收到任何消息。不禁感叹科技进步的坏处,比不得曾经的“从前慢”,写封信至少也要一两天,哪有这种随传随到而时刻挂心的烦恼。 打车回了家,出了电梯就看到门口立着个高大的身影,也爱穿浅色,但当然不是方观澄。 是阿阴同类,千年老鬼——障月。 他酒气有些重,阿阴凑近拍了拍泛红的脸颊,“喂,喝多了?” 倒也不算多,只是微醺,不然哪能安然无恙的回来?他在这边有些鬼友,不像阿阴活了一千多年只药叉一个朋友,障月算第二个。 “没有。” 她输了密码开门,扶着他进去。自己这几年没少得他照顾,现在看他喝多了酒,还是烧了热水给他倒一杯,再从冰箱里拿出罐蜂蜜滴进去。她曾经看过方观澄喝几次酒后头疼,就搜了下解酒的法子,倒是先便宜了障月。 杯子递过去,人也不接,他本来靠在沙发上,阿阴站着。猛的起身抱住阿阴的腰,惊的她手里的水差点洒出去,“发什么疯?” 一边扯他一边把杯子放在茶几上,“赶紧给我喝了,然后滚回自己的家,一身酒气臭死了。” 他手有些不老实,阿阴忍着脾气地跟他撕扯,窸窸窣窣地跌在沙发里,男人在上方。 她准备动用灵力,大不了破坏了家具再买,障月却沉声开口:“阿阴……我阿修罗道的恶神,为了你居然喝酒买醉,说出去真丢人……” 阿阴翻了个白眼,“你最好给我起开,自己找个犄角旮旯蹲着去。 最近少不了跟人打交道,东北话学的初见成效。 她今日穿了个系扣的针织衫,男人的手碰上扣子,“为什么我不可以?” “我……”生生止住到嘴边的脏话,她用了灵力,趁着障月没注意把他弹到了另一边。他有些凄凉,靠在那撑着头,身上蹭了不少阿阴身上浓重的檀香。 “你等我梳洗完就给阿药打电话,明天最早的机票,你给我回北京去。东西都不用收拾,一律顺丰到付。” 扯了地上的包就回房间,嘴里碎絮念着为了方观澄把水吧里的那些机器研究了个遍,结果人家告诉你:只喝温水。 今日真是事事不顺心。 而她嘴里念着的方观澄,当夜梦魇。 大多梦魇不过是因为恐怖画面或紧张场景,严格说起来,两者形容他现在处境都不算确切。 他是观众,正旁观凄美诡异的画面,是阿阴今日穿的那般玄色旗袍,同色看不清绣花,坐在皑皑雪地混杂着大片鲜血,衣摆也已经浸湿的彻底。他看不清那女人的脸,只小半个侧颜,正弓着背为怀中倒地的白衫男人痛哭,那白衫被血液染的最彻底,应是源头。 心脏附近像有一只带刺的手在抓,是呼吸沉重而缓慢的压抑之痛。那掌越发用力起来,他捂着胸口蜷缩在地上,却不见白雪,是干净的路面。 画面里又出现了好多穿黑衣的男人,各不相同,脚步声如同唐僧念的紧箍咒,踩的他头疼。可嘴里有话要说,强忍着两处的疼,他一定要说,声音嘶哑的可怕,像一只枯竭的鬼。 “不对,穿的不对……暗红色……不是黑色……” 说出的话不受控制,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何这么说,眼下实在太疼,画面仍旧在那不动,是世上最逼真的电影幕布…… 猛的睁开眼,梦中惊醒后的余韵仍在,隔着被子看得到胸腔起伏,额头布满细薄的汗珠。黑暗的房间内,只有男人的喘息声,像是刚从囚笼中逃离。 随后,床头柜上的手机无声亮起。 “你收到了一条微信消息。” 作者有话要说: 我上一本是在po上写的《南风入萝帷》,就是民国篇老韩的好友周之南和太太的故事。 年上宠文,已经把清水版搬过来了,文荒可以瞎看看,看看就好。 第46章 现代篇·方观澄(六) 感觉到了那股光亮,他仍旧平躺着没动,任呼吸一点点平稳下去,直到正常。可刚刚梦中那种痛苦心有余悸,甚至连场景都记得清清楚楚,是太让人忽视不得的真实。 手机屏幕很快暗了下去,方观澄伸出一只胳膊压在额头,始终不愿再闭目。想了想还是坐起来靠在床头,习惯性地拿床头柜上一杯水,却摸了个空。掀开被子,打开台灯,默默走到客厅,水壶里的水温度刚好,他是沙漠中干渴的行人遇上绿洲,这样才能让自己活过来一些。 再回到卧室,脑海中莫名清醒,好像再也睡不着,坐在床边看手机,显示时间是凌晨十二点半。再打开微信,发消息的人网名只一个emoji的表情,白色的幽灵俏皮地吐着舌头,和白天里见到的那个相貌有些柔媚的女人实在反差。 虽然他私心觉得她年纪不大,最多25上下。 一个小时前发来了个视频,暖色调的橘黄灯光下,仔仔细细拍了《永澄》,由远及近,又转了一圈带过。视频里还有声音,像是在极力推销,“看……看这雕工……千瓣莲……” 应是见他没回,几分钟前又发了个表情,一只戴着粉帽子、拿着粉色手机、又背着个粉色包的白鸭,上面一行“怎么还不回我”的文字。 寂静无声的夜里,方观澄轻笑。 他从来不用表情包,只觉得这只鸭子实在是蠢。那视频看了一遍就不想再看,发送过来已经压缩过,没比白天的图片清晰多少。手机灭了,又点亮,手指虚虚晃了晃,才打了几个字。 “看到了,多谢。”最敷衍不过的回复。 没等他退出界面,屏幕上方就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中……”,心里不禁感叹,也太过主动,是守在手机面前吗。 那边阿阴看到这五个字,加上标点符号七个字符,气的手机摔在了枕头旁。又赶紧捡起来急匆匆地打字,“怎么这么晚才回,是在作/爱吗?” 嘴里嘟囔着怪自己,赶紧擦掉后面那半句,改成“怎么这么晚才回,是做噩梦了吗?” 方观澄见那句“对方正在输入中”持续很久,差点怀疑对面在给他写长篇小作文,正打算锁屏放下手机时,收到了回复。 噩梦吗,不算吧。手放在被子上,任屏幕熄灭,他又去回想那个梦。 有阵子没梦到过了。 那种似真似假的情景,他或是局中人或是旁观者,可不变的是,他一定知道整个故事的起灭,这最致命。而每当回想,心头都压抑着疼,好比刚刚他纠正女人旗袍颜色的不对,现在又觉得,那白衫男子有话要说,却说不出口。 想着想着,眉头不受控制的皱,打开手机发送过去“晚安”,接着把手机扣着放在柜子上,这样再来消息他也不会感觉到光亮。 思绪随着刚刚压抑的梦飘忽,分一寸精神给阿阴,她用的是繁体字,方观澄注意到了。 而另一边深更半夜灯光不灭的房间里,阿阴压抑着尖叫,攥住手机捶在柔软的床上数十下。发泄过后再打开聊天界面,回复那个昵称为“观”的人一句晚安,好像用完了最后的力气,瘫在被褥间。 那时阿阴不知,信息时代,女子的主动都要大打折扣。而联络太过方便,让她这个一步步从古代走来的人无形中露了底牌。 方观澄就要比她镇定的多。 第二天太阳高照之时,阿阴起床后先去小祠堂上了炷香,从此开始新的檀香气的一天。出了房间门就见着餐桌旁的人,阿修罗障月。 她双手叉在胸前,表情不善,“酒醒了?昨天晚上闹我呢?赶紧回北京去。” 他早晨起了个早,出门漫无边际地走到了个早市,看着有人从山上抓的野鸡眉眼有神,就都买了下来。再家里取好了心眼后穿到了阿阴这里。 “还有,你怎么又直接进来?合着昨天里在门口罚站是故意的。” 障月推了盘子过去,鲜血淋漓的心眼,极其新鲜,阿阴早就闻到味道。 他开口,有些歉意,“吃不吃?山上打下来的,我看着就不错,都给你。” 阿阴眼神剜了他一下,“你少给我弄这些,赶紧回北京。要不然就回你们阿修罗部,配个女阿修罗,我听说各个都美艳的很。” 障月坐着,眼神满是平静地望她,“那是佛经里说的,你着相了。佛经不是修罗史书。” 她没什么心思跟他去纠结女阿修罗到底是不是真的美艳。坐过去趁着盘子里颜色还鲜红,拿勺子吃了两口,确实滋补得很。 “你还知道着相。”顿了顿,“障月,扪心自问,我从未误过你。” 真残忍,她误韩听竺,竺寒误她,都是人生刻骨之事。现在却要亲口和他扯开关系,一点情感纠葛都要斩断。他自然心知肚明她从未误过他,算起来也是他自己执迷不悟上赶着自误。 “我知道。” 我只是想再等等。 她说:“回北京吧,认识认识新朋友,阿药都和薛荔在一起许久了。” “东北的冬天我很喜欢,打算今年去哈尔滨看看。你不必顾虑我,我也不会再买醉,我们还是朋友。” 面容有些冷峻的人平静着说出这番话,把自己放的很低。阿阴无声叹气,吃干净最后一口,转身回房间换衣服。 他望着她露在外面的蝴蝶骨,银灰色的睡裙,长发到腰。一眼忘穿千年秋水,记忆里西域黄沙,鹤化为美人,初见惊鸿。 不由得在大清早伤春悲秋地叹一句:千年竟也如弹指挥间啊。 阿阴这一周都在书店,看着人来人往,下到稚气校服的学生,上到鬓发斑白的老人。心里有些无趣:都比她年纪轻。 无心看剧,不玩游戏,手机除了偶尔与药叉障月说几句话,一点也不费电。两人的聊天框停留在自己发的那句晚安,没有可以说话的由头,总不能再把《永澄》拍给他看吧,那也太蠢。 直到周四,还没发来消息。阿阴中午就收拾了东西提前离店,打车去学校。她以前偷偷看他,几乎都是夜里,知道他在这里,却还没真正来过。 阶梯教室,两个班级同上一堂课,除了最前面和最后面两三排空无一人,中间挤了个满。方观澄背对着学生用白板笔拆分了个单词的功夫,再转过身总觉得有了点变化。 原本空无一人的最后一排,坐了个人。那人手里撑着挡脸的黄色麻面书籍明显不是大学生的课本。 他没再多看,沉声继续讲:“我知道下午第一节课大家都会犯困,五一假期会布置个小组翻译作业,有格式要求,还是建议提起精神听。讲过的课后不会再赘述。我和魏教授换了这节课,明天可能不会在学校……” 阿阴把书挡脸的书向下挪了挪,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双眼睛,左右转来转去看前面不远的学生们发出窸窣的交流声,各个都是哀怨。有跟他混得熟的男生开口问:“方老师,你前阵子布置的散文还没发下来呢,我们怕你累着。” 他无声翻了页PPT,上面全是阿阴看不懂的英文,一个汉字都没有。“看一下这页,是个科技广告节选。作业我忘记带,下课后课代表去办公室取一下,已经批改好了。” “……” “拿到手记得修改我标记的地方,放假回来后和下次作业一起上交。” “啊……” 一片哀怨。 阿阴看着他那副不苟言笑的严肃模样,忍不住眨了眨眼。她一开始还想方观澄这幅皮相,在大学里一定会吸引不少女生,何况外语学院向来是女多男少,却不想更爱和他说话的都是男生。 究其原因——太严格。 不仅作业多而挑剔,期末范围整本书,而且挂科率极高。这种处女座龟毛人格集合体,即便长得帅气些,也还是远观就好。更别说师生恋仅仅存在于少女幻想,方观澄对一切女学生保持安全距离,态度温和而疏离,反而和男生更话多,几乎让人怀疑他是个gay。 阿阴昏昏沉沉听他满口英文,一点也欣赏不起来,心里怨念他怎么不教历史,这样自己和他畅聊整夜都不是问题。 下课铃声响,他多一秒都不讲,把教材那页折了个角,再记下PPT页数。座位上的学生大概也深知他从不拖堂,都已经开始收拾东西。待他说:“课代表过来记下作业,其他人可以走了。” 并没有大赦天下的那种喜悦,任何一个学生都抵御不了作业的压迫。阿阴有样学样,也把书合上塞进了包里,从后门出去的学生带着探究的看她几眼,她一向安然,静静坐着等讲台上的人。 直到身旁过去个女生小声说:“这是方老师的新女朋友吗?上一个好久没来了。” 她蹭的回头,对上女生的眼神,随即摆出那副端着的笑。女生显然一愣,阿阴这一笑总给人以默认的感觉,反应过来急匆匆地走了出去。 除了他们两人,最后出教室的是课代表,他很快收拾完东西,投影仪自动关闭。方观澄今天穿黑色针织衫,有薄外套搭在讲台旁的椅背上。阿阴歪着头对上他眼神,仍旧是坦荡的让人不知如何怪罪。 他无奈地笑,那笑容像婴儿娇嫩的手指,在戳你最脆弱的软肉。笑中有话语在,一定是问:我们不过才见一面,你怎么就追我追到了学校里? 阿阴无法告诉她,我当年就是这么一千分的主动才在你心里留下记号,现在不过是如出一辙。 她今天穿一身浅色,鹅黄长裙和米色背心,衣柜里鲜有的色系,活脱脱的大学生模样。可显然又跟他完全不搭边。 站起身柔声开口:“我说我来这里是巧合,你信吗?” 作者有话要说: 做那个什么爱我怕被和谐,故意改成了“作”哈,太南了。 第47章 现代篇·方观澄(七) “不信。” “我还以为你要说是我的学生,这样可信度也许会大一些。” 语调懒洋洋的,大步就要走出教室。阿阴跟上,和他保持一定的安全距离,然后娓娓道来:“我有一个朋友姓罗,他女儿在这所大学读书,要我帮忙送个东西。可我忘记问名字了,方先生,你的学生有姓罗的女生吗?” “没有。”学生都走光了才和他说这些,方观澄面不改色,心不在焉地听她说。 “那真是可惜呢,我下次还得再来。方先生,我们也算认识,我能不能叫你观澄,就算是朋友了。” 他拎着包的手有些攥紧,从未觉得里面一本教材和一台电脑这么的重。声音有些模糊,周围都是下课时间学生在嘈杂地跑教室。 “嗯?” “观澄呀。”她重复,带着引诱开口,还不顾宽敞楼梯,侧着身子看他。 一脚踩空多下了一级台阶,下意识地抓紧旁边的人,他本来有些要飘荡远的思绪赶紧拉回,反手把她扶住,喉结微不可见地动了动。 “嗯,韩隐。”谁让他名字三个字。 阿阴借着刚刚举动,揪着他一块衣袖,低头小心下楼梯,暗自念一句针织衫好软。见他没反应,手依旧放松垂着,她再度开口:“其实我有个小名,叫阿阴,你要不要这么叫?” 教学楼一层的大厅,正中间四只柱子孤零零地立在那,学生们几乎都到了教室,这里空旷无人。 他拍了拍她手臂,示意可以松开,表情仍是常有的那种似笑非笑,语调很慢。 “小姑娘,你意图太明显了。” 那一刻,阿阴仿佛热茶入口,暖而触动。心想的是:她的小和尚,果然长大了啊。 她想回应的话太多,又不能一口气都说完,还是先挑主要的来。 “我什么意图?”心里碎碎地怪他,竟然敢说自己是小姑娘。 “不轨意图。”他毫不留情地戳穿,往办公室那栋楼走,车子停在下面的车位。 外面阳光有些晒,阿阴有些匆忙地拿包里的遮阳伞,可男人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她今天为了漂亮还特意穿了双三厘米的小高跟,脚步急着跟上,脸色有些发烫。是比常人对阳光有更强的畏惧,夏天尚未到,校园里无人撑伞,只有她一个。 听到伞推开的声音,他回了个头,满脸疑惑。阿阴把伞斜着怕碰到他,追上并行,“你看我的脸,红的夸张。我从小就怕阳光,今天这么晒,我为了见你,还是来了。” 小骗子。方观澄无动于衷,看了阿阴几眼,她为了和他挨着走伞几乎没挡住多少,现在脸上还有一半被阳光晒着,像是紫外线过敏的那种红。阿阴不看路,只看他,眼神真挚,还有些可怜的意味在渲染。 后面过来辆车,恰好赶上这段路笔直通往学校门口,减速带比较少,车速就有些快。他扯着阿阴胳膊带的更近些,再跨上台阶,示意她上来走。阿阴提着裙摆抬腿的功夫,他左手仍旧捏着她胳膊,拎着包的右手伸过来一捞,她的伞就握在了他手里。右手换到左手,男人个子更高,微微偏一点就为她遮住所有的阳光,还不会戳到自己,刚刚好。 他无话,不知原因。阿阴也无话,却是在忙着笑。四月末桃花冒了骨朵,点缀的是她上扬的嘴角。方观澄看到,什么也不说。 快到车前,他按了锁,阿阴听到声音,人被他送到副驾驶,绅士至极。他收伞上车,再把伞随意丢到后座。阿阴率先开口:“去我家?” “……”方观澄手指点了点方向盘,“去你家做什么?” “当然是做……客。” 他嘴角兜不住笑地发动车子,“你知不知道邀请男人去家里是什么意思?” 阿阴眨眼,“不知道。” 再悠悠加上句:“但对象是你,什么意思我都可以。” 他平稳着开出校园,先朝着书店的方向去,总归没错。语气还是慢腾腾地撩阿阴本就雀跃的心弦,“你不要说对我一见钟情,我36了,不是16。” 她说:“唉,观澄,我确实对你有意图,没什么不能说的。” 这话让方观澄想起2013年初,当时还在北京,那天风很大,和蒋棠去看一部电影。里面章子怡哀凄地说:叶先生,说句真心话,我心里有过你,我把这话告诉你也没什么,喜欢人不犯法。 话很相似,说话人语气却全然不同。即便她今天编麻花辫穿浅黄色长裙扮乖淑,眉眼里的张扬直接还是收不住。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甚至觉得她穿着太过违和。她应该穿玄色旗袍在古韵古香的窗户前抽烟,或是红裙灿烂在未央长夜的阳台上起舞,总不会是这样。 “那今天就去看看那座木雕。” 前言不搭后语,但也算是做了决断,阿阴满足。其实他本来没这个打算,却不想阿阴找到了学校“亲请”,太过虔诚,盛情难却。 一路上谁也没提用手机导航。阿阴是古代人过来的,想不起来算是正常。他想起来了,只见她没说,自己就也没提。 于是,最原始的指路方法,阿阴说话声不断,他就静静地听着。遇到急弯她急忙开口,伸过来要碰他手臂,没等碰到又隐忍着收回,再娇声笑笑。 学校位置太偏,往市中心去要有一段距离。方观澄开的越久,车内空间密闭,再加上他没有放任何香氛,现在闻的越明显的就是阿阴身上的檀香。 他本来是不算喜欢檀香的,觉得味道太沉太重,说起来倒是和她的模样做派很像。可这种感觉又有些熟,下意识地觉得,她曾经身上绝对没有这么重的香味,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论断。 在阿阴碎碎指路的话语中,他穿插了句问话:“你很喜欢檀香?” “嗯,你不喜欢吗?” 小和尚身上满是檀香,怎么会不喜欢?她曾经偶然发现了味道最是贴合的熏香,开心的不得了。 “还好。” 那就还是不太喜欢,心里有一丝丝郁结,但不算太过在意。 直到进了家门,方观澄才意识到,她身上的檀香不是喷的香水。而是生活环境到处都放着香炉,长此以往染上的味道。她进了门便习惯性地蹲在茶几前地毯上,用镊子从香盒里夹了个锥形的熏香放在香炉里,好像意识到方观澄不是很喜欢,没点燃就回了头看他。表情有些犹豫和迟疑。 他没什么反应,走近坐下,“无妨,不必顾虑我。” 怎么能不顾虑你,阿阴姑娘心尖上的人,不顾虑你顾虑谁呢?她合了香炉盖子,还是没点,到餐桌上拿水壶给他倒水。 方观澄大致扫了扫周围,不同于近些年女孩子们钟意的什么“北欧简约风”,她这里是纯中式的装潢,与她年纪不相符。他打心底的当她是20多岁的小姑娘,哪里会想到人家活了千百年。 接过阿阴递来的玻璃杯,有些刹那的不真实。才第二次见面就来了她家里,真有些快。他试图尽早离开,提出正事:“我们看一下木雕?不好在你这里停留太久。” 阿阴坐在旁边,凑的离他近些,直接忽略掉第一句,“有什么不好的?难道观澄不是单身吗?” 单身男女独处,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吧。只是如今他不再是那个观澄了,不会为阿阴的靠近脸红。反而从善地向后靠了靠,看她实在是殷切的凑近。 “我是,你是吗?” 她也不再上前,手撑着沙发和他保持一定的距离,似近非近,似远非远。 “我也是呀,这不是刚好。” 偌大的房间里,沙发也不小,两人却挨的很近,只这一块天地有暧昧气息不甚明显。方观澄抬手,阿阴笑着看他,可他说:“你信佛?” 说着手指方向望过去,是她写的华严经那四句忏悔文,选了不错的一副挂在了墙上。 好像瞬间有佛光笼罩,什么暧昧气氛都不见了,她表情悻悻,“一般般信。” 信就是信,不信就是不信,她非要说一般般信,真是调皮。他说:“我在你书店里就看到了裱起框的‘愿乐欲闻’,这里又看到忏文,还以为你是佛教徒。” 不愿意跟他讲太多佛经的事情,她明明厌佛,但为因果业而屈从,求的不还是眼前人能一世安稳吗? “观澄,你活到现在,过的好吗?”这问题莫名,他心触动的也莫名。 “算得上好。” 那就好,她有些垂头,编起来的辫子也有碎发落在鬓边。女人真是善变,从刚刚试探接近到现在的哀伤暗涌,不过几分钟的事情。 他继续开口,“阿阴?看看木雕吧。” 他叫了阿阴,可还是三句话离不开木雕。阿阴站起来要去拿,不从自己那侧走,非要蹭着他腿从他这边过去。嘴里失望念着:“你是真没情趣,我劝你,太古板不是什么好事……” 方观澄为她幼稚行径发笑,丝毫不辩解。阿阴看他沉默,只觉得盛唐时的小和尚又出现了,摇头去次卧拿《永澄》。 两人围在茶几前,他被安慰地毯定期都会清理,和她一起坐在上面仔细观摩木雕。两人研究这到底是黄杨木还是紫檀木,也是聊的津津有味。那情景太平静,以及他抑制不住的那种心动。 当然,心动的对象是木雕。 后来,方观澄也不再找懂行的人来看,直接开口和她谈价。结果就是:价钱谈崩了。 第48章 现代篇·方观澄(八) 坐在烤肉店里,服务生动了排烟筒,正好隔在两人中间。阿阴赶紧挪挪位置,然后眼神示意他,方观澄老实听了。 半小时前还在家里,阿阴发微信给药叉:我把观澄带回家了,但是他可能看完木雕就走,怎么把人留住? 那头回的很快:这快饭点了,约他吃饭啊傻女。 阿阴问:吃什么?我没有味觉呀。 药叉支招:烤肉吧,增进男女关系,让他给你烤。反正你没味觉,糊了也吃,感动不死他。 阿阴存下了他截图的那个地址,回了个ok的手势。 于是,价钱谈不拢的两个人就出来吃饭了。 菜单交给他,全权让他点,方观澄拿着笔在上面勾画,时而问问她吃不吃这个吃不吃那个,阿阴通通点头。低头看药叉又发过来一条微信,“不要吃葱姜蒜!切记!” 再回复个“ok”,了然于心。 菜单递给服务生,他迟疑着开口:“我还是希望你慎重考虑,等我问问懂行的朋友,可能我出的价格都低了。” 阿阴固执地摇头:“说了二十万就二十万,你还犹豫什么?” 他犹豫什么,还不是因为觉得眼前人是个傻子。 “虽然这是个大便宜,但是我真的不好意思占。” “你不占,别人占怎么办?观澄,我可是只想被你占便宜。” 他头疼。唐末的木雕,虽然有两处瑕疵,但雕工很细,应是得过大师指点。刚刚在她家,没等自己开价,阿阴主动要了个二十万,听的他眉头都跳了跳。心里想的是:小姑娘脑子不太好吧。他往上提价,阿阴就是不同意,这头一回见到交易因为卖家要价太低谈崩的。 可扪心自问,他总觉得这木雕不寻常,是真心想买。早年收藏过的一些禅意的雕都没这么让他心动。 思量再三,开口说:“我觉得我要是答应,这便宜总会被你占回来。” 阿阴不否认,撑着下巴痴痴地看着他,两相对视,再做一个网上流行的wink,“考虑一下嘛?” 碳火在下面崩裂,声音很细,但他心里太静所以听得清楚。 “好吧,我考虑一下。” 她催促,“那你可要快些,我怕别人求着要占这便宜。” “……”他拿着夹子下了第一片肉,炙烤着滋滋作响。“你不要轻举妄动。” “我给你讲讲这个雕的故事吧。”阿阴手中筷子未放下,但吃的速度渐慢,盘子里的肉就没断过,他烤好了总会立马放在里面。 方观澄缓缓嚼完嘴里的肉咽下去,抬头看她,“还有故事听?” “对呀。民国30年的时候,上海沦陷也有四年,这雕落在了亲汪伪的那波人手里,有人巴结汪兆铭,就把这当做礼物送给了他。” 他饶有兴致地注视着她,适时发出个二声的“嗯”表达自己在听。 “民国30年就是1941年呀,那年冬天发生了二战中的某个大事件——” 知道她故意卖关子,他平淡无奇地接:“珍珠港事件。” “没错。在那之前他们以汪伪的名义办了个拍卖会,在上海的陆军俱乐部,汪兆铭随手把这雕送去做拍品。” “然后呢?” “上海滩有个弘社,掌管弘社的人叫韩听竺,也算是个爱国商人。当天他拍了这座木雕送给太太,不过是为了博她一笑。不惜被军统盯上,给他扣上了亲日帽子。”她没了一开始卖关子笑盈盈的劲头,还干了杯清酒,“结果就是因为这个被特务狙杀了。” “也不算多大的故事,没什么意思,对不对。” 他只当是个一掷千金的多情种,虽然这结局莫名让人心慌,胸口有些闷沉沉的苦痛。张口叹道:“真是可惜。既然姓韩,想必是你家中人吧。” “……嗯,是我家人。” 何止是家人,还是眼前人。 后来她酒喝的很猛,东西没再吃几口。方观澄也已经吃饱便让人撤了碳火。20度左右的清酒不算高,但她的喝的太凶,空瓶后也已经微醺。 无缘无故地趴在桌子上哭了起来。 真是让人哭笑不得的画面。方观澄拍了拍她微红的脸蛋,“行不行?” 她点头,“行。我去结账。” “结完了,你站起来好好走,我送你回家。” 他本来想着吃完饭就各回各家各找各妈,这下还得把人送上楼,幸亏坐电梯不算太麻烦,可下了车人就开始耍赖。 且他合理怀疑阿阴是借酒装疯。 “别扯我衣服……” “过分了啊……” 硬生生把贴在自己身上乱动的人扯开,按着肩膀贴在电梯中间的镜子上。 “韩隐,你故意的。” “你怎么不叫阿阴了?你是不是怪我了。” 也不知道问的是何事怪她。她不再扑上去,蹲下抱住膝盖,长裙摊在地上像一朵盛放的花。电梯打开,她家的楼层,要进来的人愣在原地,看他的眼神带着探究。他伸手扯她,人像是来了脾气,低头挡住自己的脸不给他看。 思量着电梯很快就关门,他无声呼了口气,弯腰把人打横抱起,尽量忽视进了电梯的人直勾勾的眼神,快步走到她家门口。 人却不下来了。 “你下来,开门。” 她像是很贪恋他的怀抱,搂得很紧,脑袋蹭在他耳边,刻意嘶着气音说:“好观澄,你自己开,密码是你生日。” 立刻麻了半边身子,再加眼皮直跳,“我哪来的第三只手开门?快点下来。” 凡事讲究个适可而止,她默默下来靠在门上,等他输了密码又起开。见男人没有要进门的意图,她又贴上去装晕。方观澄双手举起作投降状,“我头一次见着追人是这么追的。” 阿阴心想:那你是没见过我变成烟的时候,还曾经钻过你的床褥。 他进门后说:“我去下洗手间就走了。” 阿阴立在客厅里看着他往里走的背影,有些压抑着的心痒,只觉得他经历过一些年纪,确实不如年少时那般好靠近。且他又不是韩听竺,没有等待自己千年的那种一眼命定。 两人出去吃饭的功夫,应该有阿姨来打扫过,原本下午关着的房门都打开,路过最外面的那间次卧他下意识地看过去一眼,隔着个屏风,焚香味道更重,看不到屏风里面的东西,可总觉得心头更闷。不疑有他地进了卫生间,再出来和阿□□别。 不过几分钟的功夫,她有些默然,送他出门后说最后一句:“观澄,不要回避我,我是认真的。” 不过见两面,她跟他讲认真。若是在唐朝,古人心实,他定会信。但今时不同往日,在这个时代,感情说起来都平白凉薄了几分。早再不是一生只够爱一人,情爱之事,更像是沧海中寻找珍珠,总会捞错几颗顽石。 他面无波澜,这似乎有些残忍,“早点睡,阿阴。” 深夜,她窗前静立,手机转来转去不知发送一句什么话,指尖的烟始终未断,想过很多人和事,回忆起来满是苦涩。 而方观澄带着奇怪感觉入眠,要做最压抑痛楚的梦。 梦中,他中弹了。 一低头就看得到,这次他是戏中人,穿白色长衫,可却染血浸红,红的差点让人失声尖叫。感觉也实在是真实,那种明知自己生命在流逝丝毫抓不住绳子尾端的无助,身边有熟悉又陌生的女人哭泣,他眼前模糊,身子一动都动不了,失了全身的力,只能白白等死。 试图张口,却比上次梦境中那般还难,是失血过多的虚乏感充斥全身,好像连泪水流出都平添了些艰难。 那疼痛累加,到不能承受的程度,画面又翻转,成了烈火焚烧。像是高温在炼化骨灰,他却要承受生者才能感知的疼痛,比今天吃饭时的炙烤声大上无数倍…… 又是惊醒,忘记静音的手机传来语音通话邀请,他浑浑噩噩地拿过来点了接听。 “观澄?怎么这么久才接,我还以为会被你挂断。” 他不说话,要不是手机里传来不太清晰地窸窣声,她都要以为是幻听。 “观澄?你怎么不说话?我知道很晚了……” 他太疼了。心仍旧揪着的疼,那种痛苦历历在目,始终未能从中走出来。他像是被困在梦中,阿阴救了他,可心神铭记的痛苦难以自愈。 阿阴说了许久,每一句话结束都等待他开口。等不到,她再继续说,心里却焦急,恨不得现在就挂断到他身边去。 直到他终于说出口,声音颤抖又带着不太明显的哽咽,“阿阴……真的好疼……” 顷刻间,另一只手握着的烟盒砸在地板上,阿阴心头大恸。挂断语音后在原地楞楞几秒,然后只见手机又坠落在地,她化成烟飞走了。 阿阴身上很凉,比常人要凉上一些。方观澄蜷缩着侧卧,头埋在枕头间,泪水是否流出不太确切。处在混沌之际感觉到床边附上了个人,随后手被握住,额与额相触。 实在是清凉,换他短暂清明。 那声音温柔在他耳边关切:“观澄……观澄……” 太熟悉,又□□心。仿佛那片浓雾笼罩的空间有了一盏灯,他试着平稳呼吸,身子仍旧会抖,可总算是在好转。 “要不要喝水?温的。” 一只手臂撑起身子,睁眼看到阿阴满是不真切,他额头出了层汗,大口大口地喝杯中的水,温度刚好。沉寂的房间中可以清晰地听到吞咽声,是他人生中鲜有的狼狈之时。 再度躺下,平静着望向墙,旁边有檀香幽幽缭绕,她一定又熏香了。阿阴倾着身子,用一块浸了水的手帕给他擦拭额间汗水,柔软温热覆上额头。 她还柔声地哄:“好观澄,我的宝贝,快睡吧。” 说到睡,他就想起刚刚的噩梦,呼吸可见的加重。阿阴伸手给他顺气,“没事的,安心,我在这里就不会有事。” 她凑近,眷恋而克制地在他嘴角边印下一吻,他因此闭眼,没再睁开。 “观澄……睡吧……” 何时睡着的方观澄不记得。只知道后半夜睡的安稳,不再做那种痛苦的梦,醒来也还算精神。他靠在床上并未急着起床,恍惚记得昨夜噩梦惊醒后,阿阴来过。因此现在总觉得房间里有股淡淡的檀香,可又不算真正的真实,那感觉更像梦中梦,阿阴也是梦中阿阴。 更别说她又如何能在自己没开门的情况下进门,绝对是做梦。 转头看向床头柜,破天荒的放着个空了的玻璃杯。霎时间面色深沉,缓缓拿起手机,一解锁就是和阿阴的聊天界面。 显示着凌晨1:33,通话时长02:29。 第49章 现代篇·方观澄(九) 他还是认为,深夜见到的阿阴是梦。只不过语音通话确有其事,玻璃杯也是自己随手放在那。这样才算合情合理。 时间还早,他起床收拾了下,驱车去了横山寺。最近一周接连梦到同一个场景的事情,也太过巧合。自己从局外人变成了戏中人,昨夜梦中穿着的白衫,可不就是上次倒在雪中的那个人?心里有一股意识在驱使,想去上炷香,图个心安。 开车之前,方观澄拿着手机转了转,犹豫要不要给阿阴发个消息,问一问昨夜和她语音说了什么。迟疑几分钟还是放下,车里一点声音都没有,安静的反常。 今日不是周末,上山的人不多,其中很多是有些年纪的老人。这边空气好很多,大概是少了市中心的那些人车喧哗,静谧无边,喜鹊叫声都听得清晰。 把车停在静心湖那边的停车场,一路缓行。 方观澄不信佛。以前由于工作的原因什么书都会看上一看,自然也翻过些佛经。比如阿阴店里挂的那幅“愿乐欲闻”,《金刚经》里的偈语,他也知道乐读要音。佛家的思想于他来说,算得上是信而不信,不信的是“诸漏皆苦”,信的是“因果业障”。 立在湖旁,看着眼前景致出神,脑袋里胡乱想着昨夜的梦,手机没有静音,却一直没有响声。不算蒋棠的话,他算是孤身一人来到陌生的城市,实在没什么朋友。 不多时正打算要去正殿,旁边三三两两的人发出惊叹声,方观澄循着去看,两个阿姨辈分的人指着远山,“那是不是鹤啊!” 望过去,不知道多远,有鹤影翩翩而动。像是幻觉,灰蒙蒙的不太真切。可旁人都在惊呼“真是老天爷眷顾”。 喜悦感总会被传染,更何况世人无法抵御吉兆本身。耳边传来模糊的鹤唳声,北方的干燥清晨里,他扬起嘴角,忍俊不禁。 2018年的四月天,阿阴变成几乎百年未化过的鹤身,在清早尚有些寒意的山林上方,做他一夜惊梦后的祥瑞。 方观澄甚至没再往里走,原路返回出寺,一格一格的步下台阶,远远的就见着有个身影孤零零地立在下面,蓝裙张扬,美的让人移不开眼。 他不由得愣在原地,心中有些悸动,毕竟眼前人曾在昨夜入梦,嘴角还残留着那种真实触感。 走近后,还要刻意板着脸问她:“你在我身上安了跟踪器?”他好看的眉皱着,只觉得无形之中高筑的边界感在被她打破。 可细看过去,露的一节脚踝可以判定她里面光着腿,鼻头冻的都在泛红,像动画里特意点缀过的那般。他叹气,放松了些语调,“说吧,怎么知道我来的。” “你昨夜和我说的。” 撒起谎来面不改色。 “……”想到了微信上的语音记录,有些语塞,“先上车。” 开了空调温度上来后,又给她用暖风吹腿,阿阴绷着脸一言不发。他终究有些细微的心疼在滋生,把后座放着的外套扯了过来塞到她怀里。清早下了楼看自己穿的毛衣就觉得外套拿的多余,不成想用在了她身上。 阿阴抓住他撤回去的手臂,方观澄感觉的清楚,她凉的冰人,这下心里那种感觉更加深重。毕竟眼前人昨夜还在梦中安慰自己,即便是梦而已。可语音总归是存在的吧,那算得上是救了他。 想到昨夜,现在面对着阿阴总觉得有些情愫在变化。 她又松开手,掀了裙摆抬起小腿,却不说自己冻的多冷,“说好的一起,你是不是忘记了我,亏我这么久站在这傻呆呆地等……” 看着那节白里透红的小腿,方观澄沉默着伸出手,以手背轻贴了下,感觉到暖风吹过后仍旧冰凉。他动作实在是坦荡而有礼,阿阴被碰到的那一刻都忍不住心动。 只轻贴了下就挪开,足够绅士。 “我昨夜太混乱了,还以为是做梦……对不起。” 阿阴见好就收,深知细究下去自己未必站得住脚。她笑了,手主动伸过去握他,那动作太自然,让对方来不及品味其中的不妥。 “你给我捂捂手,真的好冷。” 明知她得寸进尺,又或者是借坡下驴,他迟疑半秒后还是反手握住。男人的手掌很大,骨节分明,阿阴甚至在心里想起上次看他讲课用记号笔写板书的样子。 她说:“观澄,你不讨厌我的,对不对。” 车子启动着,只有暖风无声地吹,两人谁也没系安全带,侧着身子四目相对。他怪此时天气太干燥,让他无处可逃,又想怪罪握住的手太冰凉,衬的他心窝如此的热。 过错是命定的,观澄是阿阴的,三生如此,生生也不变。 他答:“对。” 明明是不容易出汗的体质,只觉得现下手心有些湿,扯了纸巾分开两人交握的手,低头满目认真地擦拭。先擦她的手心,再擦自己的。阿阴为这疏离的贴近而发笑,是了,这就是他,是她魂牵梦绕的初心。 “那我们算在一起了对不对?” “不对。” 轮到阿阴皱眉,她攥住他手腕,“你怎么能这样?摸了我的手,还想装作若无其事地走?” “不是你要我摸的?” 她此刻觉得要被方观澄气死。没错,不是观澄,是方观澄。理智分析后,得出结论:小和尚长大了,也不像韩听竺那么闷了,果真不好骗了。 看着阿阴沉默,头望着窗户外,只留个后脑勺给他。他无声偷笑,提醒她“系好安全带”。阿阴是遵守规则秩序的老鬼,乖巧系好,还是不愿跟他讲任何一句话。 方观澄把手机联上蓝牙,随便找了个英文歌单播放。阿阴知道他大学毕业后出国留学,好像和蒋棠也是那个时候认识的,只觉得车里回荡着的音乐实在刺耳。 她开口,僵硬地说:“我没有上过学,听不懂英文歌。” 他以为她在说假话,毕竟现在是九年义务教育,闷笑了声回她:“那你怎么会拼音打字?还用繁体,我读起来都要仔细辨别。” 她说:“我是古代过来的,所以只看不懂英文,可以吗?” “可以。”方观澄煞有介事地点点头,“有理有据,给你自己换。” 手机递给她,甚至语气玩味中还带着些许宠溺。阿阴接过手机,却没急着换歌,而是发出疑问:“你什么时候换的手机?” 这问题太过莫名其妙,“去年年底。” 阿阴更难过了。歌也不再换,就把他的手机放了回去,转头看向窗外。那样子像极了生气,可方观澄一点也不知道她在气什么。 “怎么了?” “没事。” 看来事情大了。 饭也没吃,到阿阴家楼下才不到十点。他问要不要一起去吃早饭。却被果断拒绝,碰了一鼻子灰只能看着人决绝下车。市内的风比较小,裙摆随风荡啊荡的,他心里想,真的很少见女生穿这么纯的蓝。 阿阴到家后照例点了客厅里的熏香,再去祠堂上了香,早晨起的太急现在补上。嘴里不禁念了句:“昨晚他是不是看到你了,我瞧着阿姨把门开着就想到了。真无聊,怎么还有自己吓自己的。” 边往客厅走边拿出口袋里的手机看,14年的第一天买的,当初特地去看了方观澄用什么款式,撞见他和蒋棠共眠,恨的阿阴牙痒痒。如今四年多过去磕碰了不知道多少处划痕,屏幕也小小的,他却已经换手机了,可能在这之前早就换过其他的,只是自己不知道而已。心里又要念:现代人真不长情,明明她这个用的好好的,去年年底还修过一次呢。 怪罪完了,还是拿件外套穿上,去敲隔壁的门。障月开的很快,也是穿着整齐打算出门的样子,见到阿阴有些错愕。 “还能想着找我,真是受宠若惊。” 她笑笑,“你要去哪,赚钱吗?” “只有药叉喜欢赚钱。琵琶鬼约我钓鱼,你要去吗?不围着你的心上人转了?” “顺不顺路?我要去商场。” 障月心想,就算不顺路也要送你啊。 后来,她没让障月陪,催他去赴琵琶鬼的约。自己怀着异样的心情,又换了和方观澄同款的手机。 回到家已经是下午,客厅里被阳光晒的好像看得见尘埃,对着穿衣镜看自己的新发型,水波纹让她更“老成”了几岁。方观澄没发来消息,她也不指望他主动。手机在理发店看了好久的韩剧,接通了电源充电,在寥寥无几的消息列表顿了顿,还是给药叉发了视频邀请。 那边接通的很快,看样子是闲着:“给我看新发型?” “怎么样?” “太老了,你这身体顶多20来岁吧,现在25朝上了。” 视频里薜荔露出脸,两人搂在一起,她看了看阿阴的发型,却是不赞同:“好看啊,你懂什么?” 阿阴看着对面亲昵,酸的直咬牙,“我今天还换了手机。” 药叉挑了挑眉,“哇,我还以为你又要像那个小灵通一样用个小十年呢?” 薜荔戳他,笑道:“这你又不懂了,定是老方换手机了。” “哦?” 看着俩人一唱一和的,阿阴丝毫没有分享喜悦的快感,做个鬼脸就挂了视频,像极她微信昵称的那个emoji表情。 退出去后,发现和方观澄的聊天框居然有个红色的圆圈,上面写着数字2。点开看,有一通忙线中的语音通话,见她没接便发了文字消息:我接下来一周不在国内。 哦?不在国内又与我有什么关系,不是喜欢端着吗。阿阴心想。 然后手指很诚实地戳在屏幕上打字:你干嘛去呀,我想你怎么办。 第50章 现代篇·方观澄(十) 方观澄听到手机声响时,正在卧室收拾行李。父母离婚,前些年父亲因病去世,只有母亲还在国外。刚巧快到祭日,就定了机票。 看到回复他眯了眯眼,好像一切又都恢复掌控,再拨了个语音电话过去。 “喂?” 把手机打开免提放在床边,他继续从柜子里挑选衣服。 “听得到吗?我在收拾东西。” 阿阴声音听起来闷闷的,“听得到,你什么时候回来呀观澄?” “不是告诉你一周。” “……”她沉默了几秒才继续说话,“我刚刚和朋友视频来着,人家两个人好亲密啊……” “你在暗示我什么?” 阿阴在沙发上随意地躺下,语调看似漫不经心,“哪有暗示?你是自己住吗?” “当然自己住。” “观澄呀……” 他忽然打断,语气平常又正经:“你还小,我们也不过才见几面,这只是一时的。” 没有挑明,但阿阴知道他说的是什么。 “不是呀,我很认真的。”像是想到了某个点,话锋一转,“那你给我打这通语音干嘛?还说不是喜欢我,讲那些有的没的。” 他定然在笑,音调都变了,“我给你发语音是要告诉你,木雕别卖给别人,那个价格太低了。” 阿阴咬牙说:“你不买别占着坑好不好?有的是想占我便宜的。” 最后一件要带的衣服放进箱子,他拿起手机,阿阴感觉到声音更近了些,熟悉感也更加强烈:“可是,你不是说只愿意给我占?” 她莫名觉得双颊有些热,要怪新手机,竟会让人离得近就脸红。 方观澄见她不说话,把免提关掉放在耳边,“阿阴?是不是?” 阿阴总觉得,免提时的说话声和听筒的说话声有那么些细微的不同,讲也讲不清楚,可就是咬准了有变化。她微不可见地“嗯”了一声,对面笑着说:“我回来再找你谈,定下买不买,行吗?” “行吧。” “那就说定了,等我回来。” 直到他挂了语音,阿阴坐起身把手机扔在一旁,转头就看得到镜中自己的新发型,叹息他走之前是见不到了。双手摸上了脸颊,感觉仍旧有热度未散。 心里怨念: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一千多年前脸红的不是他吗? …… 方观澄一周不见阿阴,一周未再做痛苦压抑的梦,有新鲜片段出现,幸好不算惊梦。看着阿阴那天晚上最后发的表情,依旧是白色的鸭子拖着个兔子说:快点回来哦。 就在没音讯。 不知道她最近在忙什么,竟然一句话都不说,难不成真的是应了他想的那样,她不过是短暂的热情,一周不见就熄灭了吗?想到这点,还是没主动开腔。 再次相见,已经是周一方观澄的课上。他看着最后一排坐着个卷发女人,满满的熟悉与陌生交融,正撑着本《张道真实用英语语法》挡住脸。眼皮忍不住跳了跳,不戳穿她这小伎俩。 整堂课上时不时地看过去,竟然真的在低头做笔记,但他心知肚明,她绝对没有在听自己所讲。 因为这堂课根本不是语法课。 第一小节结束的休息时间,他走了下去。坐在位置上玩手机的学生们忍不住看过来,方观澄背对着学生,面对着阿阴。 她装不下去,慢悠悠地抬头笑了笑,“呀,你看到我了?” 他也笑,却是无奈,“别告诉我,你今天又来帮你的罗姓好友给女儿送东西。” “不是的,方老师,我来听你讲课。”说话间晃了晃手里的书,封面上的张道真正微笑着看他。 方观澄余光扫了扫那些看热闹的学生,把她手里的书按下,人靠在桌子旁低头,“我这堂课讲实用翻译。你这本,是大一的课程。” 阿阴调皮地吐了吐舌头,可她本来五官就算不上清纯,又烫了上世纪末港片里的女星那种发型,这动作怎么看都是诱惑。 “方老师,对不起呀,我刚会背一些基础单词,你的课太难了。” 他要笑不笑,手指无声轻点桌面,“这一周每天都在学英语?” 他当然不能问,是每天都在学英语所以没有理我? 阿阴点头,刻意勾着眼神看他,摆出一副自认为他招架不住的表情,“对呀。店里的小果英语也不行,我好多问题无处请教,就等着方老师回来。” 方观澄不仅招架得住,还压根没多看她两眼。而是看腕间的表,估摸着要快要上课,“那等我下班辅导你?今天一上午的课。” 想到了什么一般,又加上句,“都在这个教室。” 阿阴有些可惜地点头,“那我等方老师。” 她一口一句的方老师叫的他差点憋不住笑,赶紧转身回到了讲台。离阿阴两排距离的女同学带着探究的语气问:“姐姐,你是方老师的女朋友吗?” 阿阴转了转眼睛,从容回答:“在筹备婚礼。” 女同学了然状点点头,会说话的还要加上句:“方老师特别洁身自好,从来没见过他和别的异性走得近。” 她心道我信你个鬼,明明上次还有女生说蒋棠好久没来。铃声响起,女生回了头,下一秒就在班级群里散布消息,再传到上方观澄下节课的隔壁班去。讲台上的人满嘴阿阴听不懂的英文,她转了转手里的笔,发出个奸计得逞的笑。 整节课结束的时候,休息时间很长,有同学问他问题,围在讲台旁。她放下了笔也准备休息会,杵着下巴呆呆地看他。那痴念了一千年的面庞,低着头在书上写写画画的样子,太熟悉了。她曾经在般若寺和西明寺的寮房内多少次看他这般认真地书写,只不过那时写的是经文,现在写的是英文,总归阿阴都不懂。 可她会为了他阅读经文,也会为他学习英文,情爱的力量也太过巨大,无形之中让鬼界的阿阴姑娘提手执笔,溺于这短暂的岁月静好。 发着呆蓦然对上他投过来的视线,两人千年的羁绊,阿阴清楚地感觉到那眼神中带着责怪。她吐了吐舌头,还要对他扮鬼脸。 “韩隐,你戏弄我。” 一上午的课结束,他仍旧站在讲台上,声音传到阿阴这里,故作严肃。 “方老师,我只是把将来的既定事实提前告知给他们。” 方观澄低头收拾东西,细细咀嚼她说“方老师”那三个字时咬的读音,忍不住扬起嘴角,她一向会逗他笑。和上次是同一栋教学楼,他大部分的课都在这里上,两人第二次走这条路,她已经记得清楚。 只不过这次,换阿阴走在里侧。 而那把通身黑色的遮阳伞,正握在方观澄的手里,遮住的仍旧是她自己。 她说:“方老师……” “叫起来没完了?” “我就是觉得,叫方老师也还蛮好听的嘛。” “你叫吧,但是杜绝师生恋。” “……”阿阴迟疑许久开口:“为什么不能师生恋?” “违反规定。” 把人塞进副驾驶,他收了伞上车,看她若有所思的样子,凉嗖嗖开口:“我有薛荔的微信,你们俩最近在朋友圈一起发哭脸表情惋惜的小说男主角是个老师吧?我看你这一周倒不是忙着学英文,而是被她带着沉迷言情小说。” “……”手里攥着安全带忍不住用指甲抠,阿阴心想,明明自己也没做错什么,为什么这么心虚。 男人挑了挑眉,状若无意地扯开话题,“新发型很漂亮,想吃什么?” 然后,带着被唬住的阿阴去吃午饭。 …… 五月中旬,药叉在日本买了个寺庙,算是他近些年最想做的事情宣告达成所愿。鬼界药叉一族融合了大势鬼的秉性,即便他现在化为了人身,仍旧摆脱不了对寺庙、宫殿的热爱。宫殿是买不起了,寺庙还是可以的。 直言前有杜子美的“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那他就是“大庇天下药叉俱欢颜”。薜荔听了翻白眼,阿阴直接打断:不止阴摩罗鬼绝迹,药叉一族也没几只了哦。 本来药叉打算去日本处理一应事务,障月却代他去了。阿阴不问原由,而是笑着劝他可以结识结识日本的鬼,反正那边的百鬼大部分也是早年古代传过去的,算得上是同根。他冷着脸不置可否,还祝阿阴一切顺利。 大学里,学期刚过一半,阿阴的店都有人看管,她只周末过去查账,平时的时间里,尤其是上学日,都在奔赴学校的路上。从春末到夏初,两个月的时间里,她未错过方观澄任何一节课。 即便听不懂,怔怔出神,也绝不缺席。好像在无声向他暗示:我对你用的是真心。 有时候方观澄望向最末排的那个身影,恍惚间总有那种一眼万年的错愕感。好像这个人,望了他很久很久,久到佛塔古刹不知倾塌了多少座,久到他方观澄不敢细想。而木雕,两人都借口不提,她不再追着卖,他也不再提买,好似比交易更重要的是两人如今的交互。 他仍旧做一些情境模糊的梦,梦醒后对梦中所感异常清晰,拼拼凑凑起来,算得上是圆满情缘。话本里最世俗缩影的故事,一见倾心后关切追求,男子赚钱得入住大屋,有情人成婚登报摆宴,日日都是冬日缱绻不曾相离。 这甚至让他怀疑,最开始梦到的中弹、流血、无边哀哭,是另一出戏码中的故事。 他永远不会知道,那是结局。 这段时间之于阿阴,仿佛回到了盛唐时和小和尚的那段时光。她百般靠近,只他不再红脸,而是无形化解。阿阴总讲:“说不准哪天我就对你失去兴趣了哦,观澄。” 他笑着听进去,却不当回事。 可扪心自问,实在算得上是幸福的不太真切。阿阴甚至自然地告诉他,自己味觉不是很灵敏,除去短暂的惊讶,他不厌其烦地告诉她每一口吃下去的东西的味道,还要仔细形容;阿阴时而来了兴致扯着他讲无聊的故事,实则是填补当初盛唐时“欠”他的承诺,可他次次听的认真,还会仔细纠正她不合情理的错误…… 阿阴问他:“观澄,你这么好,到底什么时候和我在一起呀?” 他说:“等你不再处心积虑勾引我的时候。” 她眨眼,满是不解。抬头看星月清冷相伴也算圆满,她为眼下日日能够见他已经满足,是那种足够躲在被子里哭泣的幸福。 大千世界菩提众生之中,观澄,永远是最好的观澄。 彼时阿阴不知,在观澄的眼中,她所流露最本真的样子才叫他难抑喜爱。 作者有话要说: 去看了海上钢琴师,所以更晚了。 第51章 现代篇·方观澄(十一 七月初,方观澄本学期的最后一节课结束,两人走在校园里最熟悉的那条路。依旧是她在里侧他在外侧,男人撑伞,女人带笑。忽然他把伞拿的低了些,在她披着的长发上面蹭了蹭,阿阴满脸不解。 直到挪开伞的时候,起了静电的头发立起来,再垂下去,“黏糊糊”的贴在脸上。 “……你幼不幼稚,方观澄。” “我是在惩罚你。” “嗯?”她忙着摆弄自己的头发,偏偏今天没有背包,还要攥着手里的书。 “刚才院长问我什么时候办婚礼,你……” 阿阴不再弄头发,蹭近了对他眨眼,檀香气重的压人。“我随时可以。” “……”他轻轻扯着她手臂向前走,“阿阴还真是一点都不矜持。” 那时阿阴怎么也想不到,她自认为这不过是一场自己单方面的苦苦追求,却以那样浪漫的尾声收场。 盛夏艳阳将要摧垮人最后心理防线之时,下了场大雨。 方观澄在阿阴的书店里看了一下午的书,太阳落山片刻清凉,两人出门觅食,那日是阿阴最爱的阴天。 吃过晚饭顺便在街边散步消食,先是淅淅沥沥的小雨点砸落,她还在笑盈盈地接着。 “我喜欢雨天,回想起来今年春天都没怎么下雨。” “先躲一躲,别淋生病了。” “没……”本想说没事,想到方观澄是个普通人,他倒是容易生病。“那我们找家店坐……啊……” 说话间雨点变成了瓢泼大雨,两人一路未触碰到的手就这样牵上,主要是他拉着她,跑进了一家店前。看不到牌匾,从门外看进去,灯光有些昏暗,还有各种的酒摆放在架子上。进去后才发现,说是清吧不太确切,更像是个中式小酒馆,仿古的圆桌座椅,正中央是简易的台子,上面有显示屏停留在空白,蓝澄澄的一片。 应该是因为时间尚早,里面只坐了不几桌,小声碎碎交谈,偶尔台上有人唱半首不完整的歌。暗黄色调的室内,大片晦暗,实在是暧昧。又有窗外骤雨拍打着玻璃和墙壁的声音传入耳边,催的你心焦焦,我心也躁躁。 他翻了翻酒单,本来习惯性的在洋酒那页找,想了想还是翻页,最后点了桃花酿。依旧是仿古的酒壶,同色系的酒盅上面还题着看不大清晰的草书,阿阴仔细看了看,任他倒上两杯,杯子里放了片花瓣漂浮起来。 她才说:“杯壁写的是‘桃花蘸水’。” 眼下可不就是桃花蘸水,看来他点对了。 这里气氛太好,大概是为了节约空间,都是单独的椅子围桌而放,位置分割的不太明显。两人挨着坐,摆脱了日日用餐那般面对面而坐,贴近许多。他闻得到她身上的檀香,她看得到他眼睛里的光,一切都算得上是个恰到好处。 酒很甜,度数不高,但入喉温热。台上的唱歌声依旧时而起,时而歇,目之所及的事物都按着自己的不规律而微动。 两人坐在窗边,她头发被雨淋过,软趴趴地贴在头顶,不似男人的短发湿着也看不出来什么。虽然在方观澄心里,她的美貌不减分毫。 阿阴撑着脸看远处正在弹着吉他唱歌的年轻男孩,是一首她没听过的歌,确切的说,阿阴并没有听过几首当代歌曲,手机里的听歌软件只下载了《千年之恋》。她眼下不过觉得,和方观澄一起,就这样静静地不做声,怎样都是好。 原来“此心安处是吾乡”不过这般感觉。 他盯着她认真的侧脸出神,无声调暗了手机亮度,再点开微信,屏幕上按了几下后锁屏,手机重新放进口袋。接着阿阴余光看到桌子上自己的手机亮了,打开微信,先看到的是发消息的人,一个“观”字。紧接着就看到外面显示的转账记录,她立刻点进去,发现是方观澄给她转了二十万。 她对这个数字很敏感,当年韩听竺二十万拍下《永澄》,如今她二十万卖《永澄》。转头对上他玩味的笑,阿阴却是满心不解,细数心底还有些莫名的惊慌,惊慌缘由不得而知。 她绷着脸,沉默不语。台上的男孩唱了一段就不再唱,仿佛只是找找感觉开开嗓子,拿着吉他下来,坐在了隔壁桌。方观澄侧身借过来,随意拨弄了两下,竟然开始弹唱。阿阴不知,刚刚那个男孩唱的是张宇的情歌——《月亮惹的祸》,没有原唱那种浓烈迸发的爱意,算得上是柔情版。 她不敢想,方观澄更柔。 他声音本就足够和煦,不像韩听竺那般经历了太多的苦染上难以摒除的冷与狠,观澄仍旧是那个十九岁的观澄,是人生最好时刻的观澄。 “我承认都是月亮惹的祸 那样的月色太美你太温柔 才会在刹那之间只想和你一起到白头 我承认都是誓言惹的祸 偏偏似糖如蜜说来最动人 再怎么心如钢铁也成绕指柔” 我喜欢把一些情形下的情感涌动,归结为旁因在作用,不是因为懦弱,而是这情未免太厚重纯深又太吞噬我心。于我来说,说不出口“今夜月色真美,你好温柔”的肉麻话,可我说“都怪月色太美,你也好温柔”。 借口是找不完的,如同对你的爱,也是绵绵无垠的。 从方观澄撩拨琴弦时,阿阴总觉得濒临枯竭的心也鲜活了。 第一世是她纠缠勾引他,执念化为爱,到最后爱而不得,爱的苦痛;第二世又是她利用他千年的守望,十年两相误,最后再失所爱,追悔莫及。她从来不知道,自己为方观澄三言两语而窝在沙发里脸红,又或是攥着安全带莫名心虚,那种感觉实则叫心动。 而这一刻,双颊很热,心也仿佛在被炙烤,她就算不知道这首歌的名字,也听得懂他唱的这几句歌词。 方观澄把吉他还回去低声道谢,再回头看眼前愣神的女人。她头发已经趋直,被雨水打的有些落魄,可在他眼里写满楚楚可怜。今日穿黑色吊带裙,胸前露了些风光,他足够成熟,丝毫不在意,座椅旁边还搭着她的开衫外套。 两人离的很近,方观澄伸手抚摸她后脑勺,没再挪开,触手有些潮湿。 “阿阴这是傻掉了?” 她难看地扁了扁嘴,却是在强忍哭意,“你什么意思啊方观澄?唱几句歌就……唔……” 话说不完了,因为被他吞了下去。脑后男人的手向前一带,他歪头与她唇瓣相交,正好阿阴张着嘴,染上了桃花酿气味的舌,挑弄她也同样味道的舌,酒气叠加,醉醺醺的感觉更重。 阿阴心跳加速,甚至要诊断自己被雨淋的发烧,双颊热度不降反涨。庆幸她记得闭眼,细长双臂情动地挂在他肩颈。旁边离得不远的酒客听得到方观澄歌声而望过来,还有隔壁桌的年轻男孩故意发出呼声…… 她一千多岁,从没有这么高调的时刻,要怪方观澄,三十多岁不年轻了,还这么骚包。吻到即将窒息,像是两心相通一般同时分开,谁早一秒或是晚一秒都是对浪漫亵渎,彼此呼吸浓重。 阿阴扯着他的手覆在自己脸上,从未觉得竟然有比她凉的肌肤,他的手掌被空调吹的很是清凉。一窗之隔的雨小了些,可拍打声依旧急促,她质问:“你什么意思?莫名其妙地给我转钱……” 方观澄却看到她刚吃完饭补涂的正红色口红已经花了,忍不住皱眉,指着自己的嘴,“你什么意思?我现在还能看?” 阿阴这才凑近捧他的脸,双唇热吻后有些湿润,口红淡淡地蹭在了唇线以外,实在是放荡荒唐。她笑着用手指给他抿掉,“你自己主动亲上来的,不要推卸责任。” “是我主动。”他承认的坦荡,手搭在她腰间,“阿阴猜猜是什么意思。” 她摇头,认真擦干净最后一块,靠在椅背上痴望他,“我不猜。” 一壶桃花酿倒干净,方观澄那么修长的手,两指拿住小酒杯,同阿阴的碰了碰,“木雕我买,便宜我占,今后就任你时时讨要回去。” 细数起来,那算得上是阿阴一千多年生命里最浪漫的夜。她分毫眼泪未曾落下,最动容的时刻还被方观澄吻了回去。诚然她曾经为他有过过往情史而伤痛,可现如今谁不想说一句“这是最好的安排”。 真情难遇,应当自珍。 情启雨停,要彼此十指相扣回去取车,一路上做不守交通规则的那对,始终不曾分开。 这次,一起去的是阿阴的家。两人窝在沙发里,空调再低两度也要搂的亲密。她缠着问,蹭的他都要起火,按住了怀里的人缓缓开口。 “第一次在书店见到你,就不觉得反感,更何况你一而再再而三的主动。但是我活了三十多年,总归是不年轻了,你不一样。我要花一些时间去确定,我们彼此都是认真。心动太难,更何况你想让它不是短暂的、一时的。” “至于今晚,我只是想,这么久你始终追的这么紧,一定会累吧。过程中你带给我心动过很多次,我应该有所回馈。可能原本没有打算在今天,也不是这样的过程,只能说太巧和刚好,就像歌里唱的。” 那样的月色太美你太温柔,他说这句。 阿阴明明笑眯了眼,还要促狭地说:“方老师,今夜阴雨天,看不到月亮呀。” 他揽了揽怀里的人,头埋在颈间,“是吗?我就觉得有些早,它是知道自己做错事情藏起来了吧。” “你这是什么奇怪道理……” 男人的手揪住了她胸前v字的裙领,“月亮都藏起来了,它怎么还不知道藏一藏?” “……”被他指尖带过激了片酥麻,她把人按住,“今晚留下来,好不好?” 他拒绝不了地点头,还要提出附加条件:“但是不可以做别的。” 阿阴:“……?” 阿阴表面上答应,做出来的举动可就说不准了。方观澄洗澡时没设防备,门也没锁,淋浴间的玻璃蒸腾出大片水雾时,她钻了进来。被他按在了墙上用手弄出来一次,才算作罢。 终于两人都上了床,阿阴许久没有这么心安,躺在他怀里久久不愿入睡。 “我都不知道,你还会弹吉他。” 他闭目酝酿睡意,声音懒洋洋地回答:“在国外那几年室友喜欢弹,我就学了点,也不会几首歌。” “我好快活。”小声念着,大半个世纪不曾有的快活。 “阿阴,我困了……”他又埋在她颈窝,话音越发的低。 “那我们睡觉。” “好,反正我放假了……” “你亲亲我。” 黑暗中发出了声“嘬”,随后就只剩一片安静甜蜜。 那夜檀香很淡,因阿阴没再有再焚香,不知是忘了,还是别的缘由,他先睡过去,耳畔就是安心的呼吸声。阿阴不禁想到韩听竺死的时候,可谓是万念俱灰,只觉得光灭了,盼望没了。那现在就算得上是,光又亮起来了,盼望也又有了。 睡前的最后意识,她念念一句:今年冬天,定不会那么冷了。 而阿阴也许永远不会知道,横山寺外那天,他随便打开了个歌单,本想退出去。却瞟到一首歌的歌名,还是按下播放。 回想那天的情景,她问:那我们算在一起了对不对? 他答:不对,但是《Closer》。 如果一开始不曾为你心动,又怎会任你肆无忌惮地寸寸靠近? 作者有话要说: 1.不要脑补原唱的《月亮惹的祸》,喜欢张宇,但老方不是那种感觉。我的缪斯片段发在微博,只能说感觉很像,自行决定看不看哦。 2.现代篇一直没有明确说过到底是谁追谁,可能是我写的不明显,目前十章每一次的互动老方都是没拒绝甚至在“鼓励”她。阿阴也没有变弱了,但毕竟她不是现代人,老方又活了30多年,不是白活的。 3.我理解每一个心疼老韩的人,我也心疼外加偏爱,三世只会为他一个人写番外。实话说,他拿的算是男二剧本。但是不接受说老韩炮灰or没有地位的说法,太伤人啦,也伤我。 4.我不是sc党。老方36对我来说跟26没有差别,一切都刚好。这本预计20w字完文。 5.盛唐缘起,民国吞恶果,现代疗愈。 第52章 现代篇·方观澄(十二 阿阴怎么也想不到,半夜被方观澄的哭声惊醒。他不在床上,声音从次卧的小祠堂传来。赶紧披上睡袍跑过去,看到门大开着,自从决定接近他之时,阿阴就买了个古屏风摆在了那,庆幸他没有进去。正靠在屏风外面的柜子上。穿着阿阴的有些长的睡裤和男女同款的T恤,蜷缩着坐在地上。 她心头骤的一疼,跪在他旁边呼唤,“观澄,怎么了?” 乌云已经飘走,月光透过屏风,消散了许多光亮,但阿阴看得清楚,他眼角有亮晶晶的泪水。 “疼……” 凑近了看到他手正攥住了胸前的衣服,眉头皱的很深,鬓边有细汗在流。她伸手摸了摸额头,烫的不寻常,一时间摸不准到底是发烧还是着了邪症。 柔声哄着说:“我们回房间好不好,这里太闷了,你才会疼。” 方观澄沉浸在那股痛苦之中,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她心急,只觉得人都在颤抖。冰凉的手贴上他滚烫的面颊,“观澄……观澄……你看看我,我是阿阴啊。” 好像又回到了上次他从梦中惊醒,阿阴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叫他,“观澄?” 许久,仿佛阴摩罗鬼都要失去耐心,他抬起头,眼睛里写满了痛苦。 “阿阴,你帮我扶着梯子,我把照片挂起来……” 她心里的那座钟又撞了,余声在脑海回荡,足够惊悚与沉重。原地定住几秒,抓着他手臂越发收紧,眼眶也酸涩,“韩听竺?你不要吓唬人。” 阿阴上次以为方观澄只是做了噩梦,却从未想过和什么前世记忆有关,这下看来她明天需要问问了。 此刻,目之所及没有韩听竺,只有方观澄倒在地板上疼痛啜泣。她也挂上了哭腔,觉得晚饭那时候还好好的,怎么现在就变成了这个样子。原地坐了会,强行镇定下来,还是使了灵力,把他带回主卧的床上。再拿湿毛巾擦了身体,空调调高几度,坐在地毯上扒着床沿,一遍一遍地哄他。 “你醒醒好不好,只要你醒过来,就不会再疼。” 床上的人像是在一个时空,而阿阴在床下,是另一个时空。她走不进去,又拽不出来他,心里干着急。 “我早就知道错了,现在别无所求,不过是希望你安度余生,我也好宣布阴寿至此结束。” “好像我们两个都需要解脱……” 话语声实在是太凉薄了,死寂的夜里,不去看手机或者挂钟现在几点,阿阴靠在床边,伸手眷恋地抚摸他眉眼,仿佛这样就能镌刻心头。 后来不知过了多久,他仍旧没醒,但不再喊疼,也不颤抖了。阿阴脑海中有刹那的不真实,确定他真的安稳下来,心里的石头才算落地。给他掖好被角,却没有上床。她现在算得上彻底清醒,消瘦的背影游荡般出了主卧房门。 先把洗手间没关的灯关上,打眼就看到还挂着水珠的盥洗台,心下了然,他定是出来后才去了次卧。她也走了进去,门口的柜子抽屉里就放着烟,熟练地拆了一包,夹在嘴里点燃。 次卧改成小祠堂后,只挂了半边的窗帘,走过屏风,是小祭台上放着盒子,并列有古朴香炉。她拿了炷香对着自己指尖的烟点起,插在香炉里。 那股淡了下去的檀香又起来了。 月光照射进来,再加上外面的路灯,窗前阿阴背影实在萧瑟。她推开了窗子,夜风清冷,吹过来雨后泥土的气味,上次闻的这么清晰,还是冒雨上山见小和尚。 一支烟还没熄灭,有鬼差路过,却是旧相识。 “阿旁,你何时到这边的?” 鬼界资历最老的鬼差,从大唐到如今未曾离任,共有四位。黑白无常谢必安、范无救,以及牛头马面。牛头名阿旁,马面无名。 牛头挂在阳台的横栏上,两人在唐时算不上相识,毕竟长安地界一直是谢、范两人当差。阿阴和牛头真正熟识,还是被封了鬼线那一千年,跑的很远,日日在外游荡,时常得见。 “没几日。时代不同,死人越来越少了,现在整个东北都由我和马面管辖。你这种靠吸食阴气怨气的阴摩罗,日子越发不好过了吧?” 她笑笑,按灭了手里的烟,“是啊,我也准备再过几十年就折了阴寿。” “药叉不是很有主意吗,倒也不至于这样。” “阿旁,我有问题问你。”她仿佛急需宣泄内心的疑惑。 “什么?” “你说凡人转世后还会想起以前的事情吗?” 牛头理了理手中羁押鬼魂的铁链,“你这话问的,当然想不起来。可要我说,孟婆汤除了让人忘却前世种种,还因为过奈何桥的路上疼痛难忍。若是真有人忍得住,那就不喝呗。” 她心下更沉,岔开话题,“我跟你个牛说这些干嘛,话说你什么时候给自己找个人身啊,都一千多年了,还是这个样子。” “你以为维持人身容易?我瞧着现在挺好的,又不是人人像药叉一样有罗刹婆的鬼丹。” 两人又闲谈了几句鬼界的新鲜事,她不禁想起自己今年还未回过阴司,答应了帮阿旁带东西回来,就看着他扯着几个野鬼走了。 阿阴心里暗暗下定,得找个日子回去一趟。 天亮后,方观澄丝毫不记得自己昨夜反常举止,且可以确切地说,从那以后他也再没有那般的痛苦过,夜夜安睡。 早晨八点半左右,他因为喉咙干涩而醒,身上有些汗,脑袋也昏沉沉的。伸手摸了摸额头,大概是昨晚淋了雨而发烧,怪不得睡得那么早。怀中不见阿阴,赶紧起身,却发现她在床边,未盖被子,蜷缩着有些可怜。心想自己睡姿老实,定然是她因为担心没睡好。 尽量动作轻盈地给她盖上被子,阿阴还是睁了眼,她睡的很晚,现在不算精神。往他怀里蹭了蹭,手下意识的伸上去探他额头,依旧很烫。 “昨夜发烧了……” 开口有些沙哑,“我知道,阿阴是不是没睡好?” “嗯,你搂着我再睡一会吧。” “好。” 他虽然有些虚弱,却并未再睡。静静地看着怀里的人,手也轻柔地抚摸。阿阴凑近与他紧紧相贴,实在是太过熟悉而又久违的感觉,两颗心都是满足。 再起床已经接近中午,躲在被子里温存了会决定出门吃饭,再去医院挂水。阿阴随手把护肤品往包里装,状若无意地开口问他:“你家里有没有食材和厨房用具呀?” 方观澄靠在沙发里等她收拾,“有,你是不是从来都不做饭?我看你厨房新的不像话。” “我不太会做饭,你知道的,我味觉有问题。”她不明说,只委屈着调子前言不搭后语地讲。 “那挂完水去我家?你想去哪我开车送你就是了。” “也可以哦,那我去拿几件衣服。” 这不是正合她意。 医院里,方观澄手上扎着针,靠坐着闭目。阿阴陪在旁边眼睛一点也不转地盯着他,直到他忍不住:“你再用力些能把我看出个洞。” 阿阴握住他另一只手,一遍一遍地抚摸五指,压低了声音回他:“我就喜欢看你。你要不要喝水?头还疼不疼?” “不喝,不疼。回家再睡一会,就会好很多。” 他无从知道阿阴此时心境,多少次她悄悄地看着他独自一人在医院里挂水,或是拿本书小心着翻看,或是对着手机眉头微皱,有些烦躁地发送消息。可是每一次,每一次都是他独自面对,他自然不知道阿阴现在有多雀跃又小心翼翼。 “你怎么在这边一点朋友都没有呀?”尽量不经意地自然开口,阿阴问。 方观澄依旧闭着眼,回握她的手无意识地摩挲,“我在你之前有个女朋友……” 他有些吞吐,阿阴虽然心里对蒋棠耿耿于怀,表面上还是装傻,“你说呀,我又不是小女孩。” 不由得扬起嘴角继续说,“当时我爸刚去世,再加上想换工作很久了,她劝我来这边,正好学校也在接触我。很多理由,就还是来了。” 无从说得出口,那是一段感情中一方的苦苦相逼,和另一方的妥协让步。好像从那时起,他和蒋棠的感情就在走向消亡,只不过方观澄在随遇而安四个字上一向做得很好。 “这样哦,那你们分手多久了呀?”阿阴继续装傻。 “大概三年。我确实不太喜欢主动交朋友,一个人的时光过得还是很安心的,阿阴。” 他仿佛潜台词是:你放心,我过得很好。 可是我不安心,她还在心里默默地念。 却只能半真半假地开口,“我就是一想到你那三年都是自己走过来的,会心疼。一个人吃饭,一个人上班,一个人过年,生病了也要一个人来医院……” 他从未觉得自己过去三年过的有什么不好。可阿阴恹恹的语气说出这些话的时候,方观澄承认,心还是被戳了一下。眼下,病人还要腾出唯一能动的手安抚她满腔的不安,语气是整栋医院最温和。 “没什么的,今后不是有你了吗。” “观澄,你相不相信,我永远不会离开你。” 理智的说,他不信。 但看着她满眼的真,还是有瞬间的迷惘。 “阿阴,诚实的说,我知道你一定有过爱的人,或许还因此受过情伤,刻骨铭心。可每当你看着我的时候,我又觉得,你好像是最爱我的,这真奇怪。” “你相信前世今生吗?” “一般般信。” “我们前世有缘,今生再续。” “这个可信。” 她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被他揽在怀里,仿佛自己才是生病虚弱的那个。 后来,阿阴又问,“那你为什么不回北京?” 他一本正经地答:“跟学校签到明年夏天学期结束。” 她说出钱给他解约,被方观澄笑着搂得更紧,“我现在过得很好,为什么要解约?” “那万一旧情人回来找你怎么办?” “你当我是什么稀罕宝贝?” “你就是我的宝贝啊。” 第53章 现代篇·方观澄(十三 到了方观澄家里,他这里倒是简简单单的现代风格,哪像阿阴那,说是中老年人家园也有人信。她一贯不拘小节,当初是药叉特地花了心思弄的,想到这里忍不住感念药叉的好,打算晚些时候发去慰问。 “你要不要巡视一下有没有女人的痕迹?” 对上他调笑的眼神,阿阴凑近搂住劲瘦的腰,“暂时先不了,警备解除吧。” “那我去换衣服睡一会,放假真好……” 她缠着他不放,两人连体婴一般地往卧室走,阿阴低声念着,“再打两天的针你可一定要好啊,观澄。” 感觉到隔着衣衫有她呼出来的气息,一阵热腾腾的,再加上站在了床边,实在是忍不住想歪。 “阿阴说说,急什么?” 她本来没想到那方面,听这语气就跟着歪了,手也不老实地动,“你说呢……” 方观澄手隔着裙子拍了拍她弧度起伏的臀,“你放心,我才刚放假,时间很充裕。” 阿阴立刻就红脸了,“你就不能害羞一点?” “我要换衣服了,你盯着我看的话,其实心里还是会害羞的。” …… 他换了睡衣后,见阿阴穿着T恤和短裙还算休闲,问也没问就把人带进了被子里。 “我睡不着呀,你别扯我一起。” “午睡对身体好。” 窸窸窣窣的,床褥摩擦,她闷声开口:“观澄……你虚就不要撩我,手拿出来……” “?”他想想还是熄了火,软绵绵地埋在她脖颈闭目,“虚就虚吧,不拿,睡觉。” …… 阿阴也算是没睡好,房间里拉着窗帘静悄悄的,方观澄又睡的那么乖,她看着看着也跟着睡着了。算是时间很长的午睡,等两人醒来都已经四点多,如今是夏天,要是冬天这时都已经天黑。 他赖在床上不起,阿阴摸着额头觉得温度降下来了些,就听到男人沙哑着声音跟她黏腻,“我又饿了。” 阿阴根本招架不住眼下的甜蜜,笑说:“那我去给你做点东西吃?” “你不是不会做吗,叫外卖吧。” “病人怎么能吃外卖,我其实会煮面和做粥,你想吃哪个?” “面吧,好久没吃过了。” 看着阿阴很是积极地起身,他忍不住从背后揽住了她的腰,又把人带倒在床上。 “观澄……干嘛呀你?” “我的好阿阴,我真的可以相信你吗?” “……”深刻的五官染上怒气,明明是瞪他,却暗暗含情,“方老师,请相信我,我煮面一级棒。” “ok,那我翘首以盼。” 进了厨房,她把围裙往脖子上一挂,腰后的绳子随意系了个不规整的结。冰箱里取出了肉放在砧板上化开,再切成丝,刀功不是很灵活,切的慢而小心。 脑袋里思绪有些飘忽。韩听竺早年间都是私下帮韩老办事,或许韩老也是存了私心锤炼他,不准他把背地里的勾当往出说,人也一直在码头。即便攒下来几十条小黄鱼,也叫阿阴收着,不能租一间大屋。平日里吃的东西,大多清汤寡水,素菜为主。 她也不算会做菜,不管什么都是放进锅里翻炒,各种调料加上一点。更多的时候为了省事,唐叁姆妈送来亲手擀的面条,接连几日的吃,一丝肉也没有…… 方观澄就是这个时候进了厨房,从背后给她重新系好了围裙的带子。庆幸阿阴是真真正正的鬼,不会像寻常人那样被吓到,她无声调节情绪,等身后的男人先开口。 结果就是两人异常默契地谁也没说话。直到锅里的水沸腾,她手忙脚乱地抽出超市买的那种挂面,还掉在身上地上了几根,画面实在滑稽。终于放入了水后,两人不约而同地笑了。 “你还笑我,我在等你说话呢。” “我也在等你说话。” 阿阴生的高挑,她这具身体是在西域找的女尸,那边的女子难免比中原的高上一些。步入现代后,她也从没量过身高。粗略看起来至少得有一米七五,方观澄弓着些腰埋在她肩头刚好,仿佛老鹰也要学小鸟依人。 “你不要压着我呀,我怎么不知道你这么粘人?” 他闷笑,热气打在她露在外面的肌肤上,“理解一下病人,病好了你上赶着凑过来,我还要考虑一下。” “哦?”调料洒在汤里,俏皮地用头撞他,“那等你病好,我睡过了就翻脸不认人。” 他又拿惯用的那一套噎她,“阿阴中午还说,永远不会离开我。” 她彻底投降,为方观澄沙哑着的温柔嗓音折服,“是是是,我说过,便宜只给你占,永远不离开你。” 肩头的人又在笑,她发现他这一世真的很爱笑。又或许是韩听竺太不爱笑,每次笑起来仍觉得狠生生的。那小和尚呢,好像笑的也不少,时间太久,她甚至惊觉回想起来需要耗费些精神。 这种认知让阿阴黯然,明明已经觉得刹那罗预脑海里都是他,怎么还是不够。在记忆这方面,人鬼竟然同路,谁也无法避免。 “所有事情都是这样的,会过去,被忘记。” 没听清他答了什么,回过神来先看到的是男人修长的手递过来两个空碗,应该是看她锅里的面条快要熟了。 端出了厨房坐在餐桌前,方观澄看着明明一样大的碗,他的装的满满登登,而阿阴的不过两三口。虽然已经习惯她顿顿吃的少,也理解她因味觉不好而对美食没什么兴致,还是忍不住念道:“你吃的太少了,不用减肥。” “蠢观澄,我什么时候减肥了?饿了当然会吃。” 她无法说:我从不会饿,我不是人。 吹了吹筷子夹起来的面,他吃了一口,“饿了和我说。” 阿阴撑着下巴,笑眯眯地看着他,“不止饿了跟你说,我可是什么都说。” “你最好是。” 一碗面吃干净,他放下筷子,抽了纸巾擦拭嘴角。阿阴仍旧是那样散漫着看他,满眼止不住的爱意。 方观澄开口,语调带笑,很是不经意。 “阿阴,盐应该多放一把。” “嗯?” “这碗面实在没什么味道。” 阿阴心头一紧,脑袋里感觉到轰隆一声,强撑着问他:“你唬我是不是?” 她一向以为自己做的最多的面,算得上好吃,味道定然刚好。 方观澄笑呵呵地起身收拾碗筷,厨房和餐厅里来回走动,开口慢慢解释。阿阴听在耳中,身处盛夏时节,心却幽居隆冬,直道韩听竺真是会诓人。 很快他又回到餐厅,从背后抱住她。 “阿阴?怎么走神了,下次我给你做好不好。” 熟悉又略有不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房间里开着空调却也还算温热,她为温馨情景红眼,回身抱住了他。开口忍不住颤抖,“抱抱我。” 方观澄闻言坐下,让她到自己腿上,再把人搂在怀里,阿阴抱的很紧,声音带着隐隐的惊慌和凄楚。他柔声地哄:“怎么了?少放一把盐的事情,没什么的。” 她胡乱摇头,“不是的,心里莫名其妙地有些难受。” 见她说话就觉得安心许多,他手掌很热,伸进她T恤衣摆,覆上小腹缓缓揉了几下。“是不是要来月经?肚子痛不痛?” 阿阴又摇头,“你抱抱我就好了。” “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爱哭?嗯?阿阴。” 她搂着他肩膀,实则脑海中也有说不清道不明的迷惘,怀中人到底是竺寒,还是韩听竺,亦或是方观澄?可是没事的,无论是谁,她都爱惨了这个人,都是他。 “那我不哭了……” 方观澄闷声笑笑,明显感觉到肩头的T恤都有些润湿,却没说什么。只抚着她头发,“随口说说,你想哭就哭,我在抱着你呢。” 她心里此刻悲喜相交,哪种情愫多或少些说不清楚,只能贪恋着把人搂得更紧。方观澄无奈把她抱了起来,三两步回到了客厅沙发。她也没有哭很久,缓过来了就搂住他不放,和昨夜刚回到家的场景如出一辙,两人挤在沙发上,抱的亲密。 方观澄看她乖乖窝在自己怀里,心里难免有些怜爱泛滥,平日里净是想着法子的撩他,可算也有脆弱伤情的别样时刻。伸手拿过遥控器把电视打开,再解锁手机翻视频APP。 “我们看个电影好不好,或者你想出去看也可以。” 阿阴轻轻摇头,更像是在他胸口蹭了蹭,但方观澄心里知道她不想出门。 “那我来找一下,阿阴要不要和我一起找?” 手指快速地点几下,筛选了电影分类为内地,阿阴同时抬起头,有些哀仍旧未散。他手指慢慢的滑,怀中的人始终未说话,就在方观澄准备开口之前,阿阴指了屏幕,他赶紧停下。 满屏五花八门的海报中,她指的那部是陈凯歌的《妖猫传》。 “这个吧。” 方观澄心里一沉,表面上温柔地蹭了蹭她侧脸,“这部我在电影院看的,阿阴没看过吗?” “看过。” “那我们换一个?”带着她的手指向旁边一挪,指上的是同年上映的一部国产爱情片。 “这个怎么样,今年五月份的片子,我当时本来想约你看……” 阿阴转移了注意力,忍不住问,“那你怎么没约?” 他无声点开那部电影,再投屏到电视上,柔声解释:“我看是爱情片,约你你不就误会了?” 她翻了个身,方观澄护着她,等人面对电视躺好,他往里带了带搂得更紧。 “方老师,你真是爱端着,很不可爱。” “是我不应该,我想,现在搂着你看不是更好?” 她咬唇扬起嘴角,勉强算他圆的上。 …… 《妖猫传》2017年底上映,方观澄当天就买了票独自去看。 阿阴几乎从未去过电影院,却看过《妖猫传》,其实算得上是与他同看,不过遥遥隔着许多排,只能看到一个黑漆漆的背影。 方观澄永远不会知道,Mountain Top响起时他如常离场,最末排有人为之泣不成声。 作者有话要说: “所有事情都是这样的,会过去,被忘记。”出自电影《风中有朵雨做的云》。 我今天早晨起来改了一个变成框框的词,结果那章重审后给我锁了,已经服到无话可说,今后再也不改了。 第54章 现代篇·方观澄(十四 那部电影算不上多么好看,但大概是她太少接触影视,足以被逗笑。方观澄看怀里的人进入了故事情境,眼神自然而纯粹,才放下心。 暗暗思忖看什么《妖猫传》,你能转哀为笑比什么都重要。 最后男女主角在飘雪的街头相遇,背景音乐是邓丽君《初恋的地方》,她回头细细地吻他嘴角,喃喃说道:“今年你会陪我看雪吗。” “当然。” “下雪的日子,一定不要让我一个人。” 他蓦地在心里想起了些不太愉快的片段,顺了顺她长直的发,“好,到时候我一下班就去陪你。” “观澄,答应过我,可一定要践行啊。” “有句话说,一约既定万山无阻。” “你少来,我舍不得你翻山。” 方观澄闷笑,两人搂在一起,仿佛这座城亦或是整个人世间再平常不过的热恋情侣。阿阴甚至期待,和千千万万街头走过的普通人一样,他们也会吵架,再和好,小矛盾时而发生,但总归会是甜蜜温存。如果他愿意,那么也许过两年就结婚,毕竟方观澄年纪也已经不小。 那你若是问阿阴,婚后长长久久地在一起,如何跟他解释自己不会变老?她想不到,或许是心底里不自觉的抗拒去想,又或许是下意识认为那遥远的可望不可即…… 于阿阴来说,眼下每一时的欢愉都梦幻到像是偷来。 方观澄连续挂三天的点滴,上午两人一起赖床,睡到自然醒。她倒是比病人本人还急,吃过了早饭就催他出门,活脱脱像上学那会遵纪守时的干部标兵。 第三天他忍不住嘲她,“你这么上心,我总觉得是等不及把我吃抹干净了。” 彼时阿阴正穿着吊带睡裙,下面露大片的腿在他眼前晃,无外乎是带的衣服没几件,她总搭配的不满意。闻言转头用眼神剜他,“方老师,说这么直白就没意思了呀,虽然我对此供认不讳。” “阿弥陀佛,女施主,不可不可。” 那一声阿弥陀佛说的阿阴瞬间仿佛回到了盛唐时,脱了睡裙朝着他扔过去,动手换另一条裙子。 “坏观澄,你这名字就是个和尚名字。” 他把接过的衣服挂起来放回柜子里,两人仿佛多年同一个屋檐下相处的夫妻,你来我往各自运作极其自然。 “和尚名字吗?阿阴放心,我绝不会做和尚。” 阿阴心想,你是不知道自己以前做过。 “哦?为什么?” “我做和尚,阿阴岂不是要憋死,到时去寺庙里找我也很不方便……” 她听的又想哭又想笑,两相冲击实在是有些憋闷,系好了裙子后腰的带子,拿包准备出门。 “你现在这么不正经,寺庙也不会收你。”关门的那一刻,她低声念了句,“老观澄。” 说的是与唐时的那位观澄相比,语气很是娇嗔。 还是被他听到往怀里揽,“说我老?” 声音仍旧有些哑,带着些危险的讯号。阿阴飘着眼神到处看,还凑在她脖颈留下了个口红印,“哪有,方老师,你听错了。” 从医院出来后先回了趟阿阴的公寓,方观澄表面上没说什么,心里清楚她那几件衣服很是不够穿,虽然还没穿过个遍。看着往自己家的方向开,她语气很是警惕地问:“你这是烦我要送我回家了吗?” 他笑,正赶上红灯,伸手弹了下她脸蛋,“不是想带你回去拿衣服?” “哦?我要搬到你那里去吗。” “虽说有点快,倒也不是不可以。” 阿阴当然不会彻底把家搬过去,这里承载了她独自度过的那几年,还有小祠堂、整个储物间的忏悔文,都是她不能告诉方观澄的小秘密。最后不过是又多带了些衣服,两人还约定找时间把阿阴这的厨房添置一下。 回方观澄家的路上,阿阴忍不住问,“我们这算不算同居了?” 她意识到有些快,毕竟鲜少看过的几部韩剧里,男女主是不会立刻就住到一起的。可她这几日跟方观澄明显黏的太过紧贴。 “算,也不算。”真是不好界定,谁让赶上了暑假,他蹭大学生的光休假。 “你要是烦我了,可得跟我说。” “好的,我会的。” 阿阴:????? 开到小区附近的超市,他停了车,阿阴也没多问,牵着手进去,推了个购物车。 “家里没什么菜了,买一点再回去。” 陷入爱情中的善男信女,都会享受和心爱的人一起逛超市那种淡淡的温馨。货架橱窗是灵魂与外界隔离的准线,在这里,感情好像处于限时封存的乌托邦。 若是逛超市也能吵起来的情侣,实在是不够可爱,还要早早分手。 阿阴不懂其他少女的心思,却抑制不住地觉得,挽着他手臂不需要花费任何脑力地走下去,看方观澄拿一些她叫不上来的菜放在推车里,好像时光都在慢下来,一切都归于尘埃,重新破土萌芽。 收银台等候的时候,他从小架子上拿了两盒东西放在购物车里。阿阴回复完药叉的微信正好看到,“你又买了什么呀?” 这边等候排队的人本来就多,离得又近,阿阴声音不大却也不小的问一句,免不得有人投过来目光。就看着那长发短裙,面容有些妩媚成熟的女人笑着拿起了一盒安全套,再尴尬地移开目光。心里定然要感叹,她和方观澄站在一起,怎么看都是女的勾引男的,虽然事实也算是如此。 阿阴读简体字有些慢,更何况看的是盒子背面,待看清了以后像扔烫手的山芋一样丢回了购物车。咬牙看向始作俑者,“你……” 方观澄正手叉着腰,笑容实在是无奈地对上她,阿阴细看还看得到他耳朵有些红,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我怎么了?” “你……拿少了呀。” 说着她伸手又要去拿,被方观澄按下,再推她向前走,马上轮到他们结账。 “下次来买菜时再买,可以?” “嗯。”她也不过是借着话茬随口说的,看他脸上的笑有些收敛,便不再继续下去。 上了车忍不住问,“你刚刚干嘛变凶了呀?我们做的又不是见不得人的事情。” 他缓缓驶出停车位,手指在方向盘上无声地敲了几下,语气又是似笑非笑,“我哪敢凶阿阴?” 感觉到带着怀疑的视线,他补充道,“我先声明,我支持男女平等,也没有保守地觉得你要拿有什么不妥……” “谁跟你讲男女平等呀?就说你刚刚不笑了。” “后面有个男人在看你,我怎么笑得出来?” 那眼神中的意味实在是让人不舒服,他回看过去对方就收敛了,这样他也不好再做什么。 “……”阿阴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么回事,回过神来笑着说:“那我下次戴个面纱?” 他戳了下阿阴腰间的肉,“开什么玩笑。” 晚上吃过饭后,方观澄几乎算是病好,把脏衣服扔进了洗衣机里启动。平日里都是属于他的衣服中混杂进了几件宝蓝色、银灰色的裙子,正在暧昧地纠缠着滚动。电视随便放着个吵闹的综艺,隐约听得到震动的声响,而他到卧室里换床单被罩,阿阴撅着屁股蹲在那研究客厅的扫地机器人。 方观澄提高了音量问她,“你怎么像个古代人?” “方老师瞧不起谁呢?它已经动了,真神奇。” 昏黄色的灯总是那么的温馨,他弄好了床褥又去挂衣服,最后还剩两件在洗衣机里时,阿阴光着脚走了进来,从背后抱住他,手顺着T恤下摆钻进去。 他仿佛已经习惯她时不时的登徒子行为,“没事做了过来撩我?等我把这两件挂完。” 说话间低头发现,被头顶灯光染上暖黄色的瓷砖上,一双光溜溜的脚,上面还涂着靛蓝色的指甲油,衬托那脚背更白。 阿阴本就只想抱着他黏人,三两步蹦蹦跶跶地从客厅跑过来,才意识到没穿拖鞋。脸正埋在他背上无声撒娇,下一秒被方观澄提着腰抱了起来,放在了洗衣机上。 她坐着下立刻比他高出些许,“你干嘛呀?” “怎么不穿鞋?” “忘记了……” 一边肩带滑落,她伸腿勾他,方观澄半推半就地上前。缩短距离后实在是暧昧,手里挂上衣架的银灰色半裙被他干脆地放在旁边。 开口是低沉而引诱:“阿阴要做什么?” 帮她把肩带向上提,阿阴伸手按住阻拦,“观澄觉得呢?” 一如当初上元夜晚她故意带他去荒无人烟的城隍庙,今日则是打断乖巧挂衣服的方观澄。洗衣机里是否还有衣服,那条银灰色的醋酸裙是否皱的不能穿,都不在眼下考虑范围。肩带不再提上去,两相靠近,灯光偷窥情人热吻,安静的听得到唾液交融唇瓣嬉戏的声音。 …… 两人没再穿衣服,刚换过的干净床单,实在是适合衤果睡。温存着腻上几句,他调笑着问:“阿阴这下算得上身心满足了?” “唔,算得上。”还要倦倦地给他竖个大拇指。 他笑容不减,按下了那双白嫩的手臂,“倒也不用。” 床头柜上阿阴的手机响起,是药叉发的语音通话,她按了接通,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对面讲话。方观澄识趣地不打扰,也拿了自己的手机随便看看。偶尔听得到她低声说“观澄”,又忍不住淡笑。 等阿阴挂了语音,也精神了许多,毕竟眼下实在算不上晚,手机上赫然写着19:46。方观澄搂住凑过来的她,阿阴看到手机屏幕绿色的护眼界面都是英文。 “看的什么?” 他不直接回答,而是给她读了一段话,“Loving you is the important thing, Miss Lester. There are some people who think love is sex and marriage and six o’clock-kisses and children, and perhaps it is, Miss Lester. But do you know what I think I think love is a touch and yet not a touch.” 坦诚的说,阿阴不算喜欢英语,到现在会的单词也寥寥可数,甚至分不清方观澄说的是英音美音。 她只知道这段话中他说了三次love。 “方老师,我听不懂。” “这个人说,他认为爱是不忍伸手触碰。” 未等阿阴开口,他笑着继续说,“我知道,阿阴不赞同。” 你的爱是江水奔流,初春冰面裂开了个口,至此浩浩汤汤、绵绵不休。 而我刚刚,最想说的不过是那句“Loving you is the important thing.” 作者有话要说: 果不其然被锁了,其实已经写的足够隐晦。今天太丧了,希望大家能学阿阴一样尽力快活。-11.28凌晨 第55章 现代篇·方观澄(十五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一章卡在网审又没人审了,这章要是发出来了还没看到上一章的去我微博看。 方观澄当然不知道,阿阴曾三十多年“想要触碰又收回了手”。不过既然眼下快活,就不再谈昨日种种,徒增感伤而已。 八月初,方观澄架不住朋友哀求,定了机票去上海,美其名曰“赚外快”。由头是那边办了个工业方面的国际交流会,请方观澄去做同传,因为是朋友第一次主办,找个认识的人好放心。 阿阴这才了解到方观澄曾经在北京做的是翻译。因为职业原因,什么都要了解,再加上他一毕业接触的就是工业方向,实际上心里并不是很喜欢。 她以为方观澄仅仅是因为不喜欢就换了工作,毕竟做鬼的都是这般肆意任性。两人低声碎屑地闲聊才得知,根本不是那样,做人比做鬼难多了。 他说:“怎么会只因为不喜欢就辞职,那时候还是赚很多的。” 阿阴说:“那是因为什么呀?” “最主要的原因应该是我爸去世。” “你太难过了吗?” “难过有的,但是他给我留了笔遗产,还有一些收藏的古董。” “……”她忍不住笑出声,伸手打他,“我把你想的太高尚了。” 他故作严肃地说:“阿阴,我只是个再寻常不过的俗人。” 她点头,一点也不觉得嫌恶。 俗人怎么了,俗人才难得,更不必说是千年前竺寒到死也没做过一天的那种俗人。 出发前一晚,他买了好些方便煮的食材或是速冻的食品,送阿阴回了家。还一一讲了下厨房里新买的厨具怎么用,阿阴敷衍着应和,被他无奈搂着出了厨房,说一句:“我会督促你按时吃饭,到时候再告诉你怎么做。” “好好好,观澄,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聒噪。” “聒噪?” “方老师语气变严肃了,是要生气了吗,美人计可不可以再用?” “不可以,你脱光了也没用。” “哦?”她拉长了语调,“这就是在暗示我了对不对。” 他忍不住笑,“谁暗示你这个啊?赶紧把身份证交出来。” “……不可以!” 身份证三个字最近可以说是围绕着两个人的日常生活。本来满是甜腻的日子中画上了一些鸡飞狗跳,无形中又是你追我藏的游戏。起源于那天方观澄蓦地想起什么,把阿阴按住问她年龄,他私心以为应该是25左右,不会差太多。可阿阴非说自己30多,这就有些假了,他不信,便说要看身份证。 阿阴背着他偷偷拿出了一直放在包里几乎没用过的证件,因为药叉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随身携带。看着上面的出生年份眉头一皱,几乎是立刻下定了决心不能给他看。今时不同往日,民国那会有钱的老板难免都喜欢找年轻的,大多续弦娶个小十几岁的也是常事,现在实在是不多。更别提方观澄一早就说过,起初禁受得住她勾引离不开年龄问题。 她还大半夜地联系过药叉,把人家从搂着爱人的美梦中拉出来,问他能不能给自己换个年纪大点的身份证。药叉当初帮她弄证件的时候想着特意弄个年轻的供她多用几年,知道了来龙去脉后不惜把怀里的薜荔吵醒也要骂她:“你丫就是几十年没谈恋爱闲出屁了,大半夜在这儿跟我逗闷子,让不让人消停,去跟你家观澄做点正经事行不行?” ……此方案宣布失败。 其实戳破了说,不过是恋爱中的小把戏。 “韩隐,说说吧,你是不是未成年,我罪过大了。” “……未成年都快能当你女儿了。” 阿阴心想自己活了一千多岁,居然要被他说是未成年,差距未免也太大。 “有道理。” 结果话音落下没一会就被他发现沙发缝隙里有一张卡片,拿出来可不是名为韩隐的身份证。阿阴扑在他身上抢,方观澄把人扣在怀里伸长了手臂看,此时庆幸他视力很好,一点也不近视。 阿阴见他挑了挑眉,脸上仍旧是那副淡淡的笑,他这一世是真的太爱笑了,离不开这三十多年总体算得上个顺风顺水。 “还行,和我预想中的差不多。” 她放弃抵抗,把人搂的紧实,“其实想想也没什么不能给你看的,总归你现在也甩不掉我了。” 身下的人哼哼了两声,“我哪敢甩你,任谁不说我占了便宜。” “你看,我就说我只给你占便宜吧。” 方观澄1982年生,阿阴身份证上写的,是1992年,足足差了十岁。他看得仔细,还自然地说了句:“你生日倒是挺大。” 阿阴不懂什么叫生日大,甚至不知道那个虚构的生日是几月几号。 “什么叫生日大?我从来不过生日的。” “年初生的自然就大,年尾生的就小。你这1月16日算是很大了。” 她听到1月16日那一刻眼皮忍不住跳,心里想的是回北京一定要打药叉一顿,好死不死的用这个日期。 开口有些冷下来,“不要纠结生日,我真的从来不过生日,从来不过。” 感觉到阿阴情绪变化,他抚了抚怀中人的背,“怎么呢?” “那天有人去世。” 他试探着语气,“是阿阴很重要的人吗?” 她点了很多下头,随后就要低下去,很是怅然。方观澄却伸手抬起了下颌,“好,那就不过。” 话音落下覆上写满安抚的吻,手臂缠上了他脖子,呼吸交叠着越发沉重而亲密。逐渐演变成了全身心的安抚,谁都是享受。 当夜阿阴始终睡不安稳,自从方观澄发烧那夜倒在小祠堂后,两人从未再回阿阴这里住过。因而她脑海中装着事情,担心他半夜再出差错。大概每隔个两三小时就要醒一次,看着身边的人安眠,才继续睡下。 这么一折腾真正熟睡时天已经快放青。方观澄下午的飞机,每次一要出差都习惯性早起,看着阿阴熟睡,以为她如常般睡懒觉,就没吵醒她先起了床。 出了卧室门的第一件事就是倒杯温水喝,他始终的习惯。 抓了抓脑袋走进餐厅,就发现个陌生的身影坐在那,四目相对,谁都是一惊。他惊的是眼前人这么随意就能进来,定然和阿阴交情不浅,且对方看着自己的眼神实在是复杂中带着敌视,这其中是什么样的情就说不好了。 障月惊的是,一走三个月,两人竟然已经亲密至此。 方观澄鲜少的没有笑出来,声音甚至有些冷淡严肃,“你是?” “我姓修,名障月。” 名字里带彰字的还是挺多的,但是头一次听说带障字。方观澄兀自进了厨房拿烧水壶接水,随口说道:“不好意思,我和阿阴刚在一起没多久,尚且不太了解彼此的朋友。” 礼貌做足。 身后的目光实在是冷淡。障月见他穿一身家居服,怎么看都觉得心里难受。 “没关系,是我不应该贸然前来。” 他想起来之前阿阴说门锁的密码是自己生日,这么一看障月定然也是知道的。他理解阿阴有关系要好的朋友,又难免因为不熟悉而有些介怀。 “你吃早饭了吗?阿阴还在睡觉,我做好了再去叫她起床。” “……”厨房里传来烧水壶淡淡的声音,空气里干燥又飘着温馨,障月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方观澄见状继续说:“阿阴昨天说要喝玉米汤,再做她爱吃的红豆饼,和她一样可以吗?” 这一世的他,很温柔,哪里像民国时的韩听竺。障月只觉得喉咙发涩,他知道阿阴一贯沉溺于温柔,盛唐时的那个满目纯善的僧人,就是这种感觉。 “不用了,我先走了,等阿阴睡醒再给她发消息。” 说完也不等回应,径直往门口走。方观澄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玉米没来得及放下,就跟了出去,开口挽留,“没关系的,做早餐很快……” 说话间卧室房门被推开,阿阴的眼罩还挂在脑门上,她一觉醒来不见方观澄还以为又出了什么事,结果就见着门口拿着玉米的居家方观澄,和许久未见的障月。 “障月,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今早。” “嗯……”她挨个看了看两个人,意识到障月定然是用了灵力直接穿过来的,方观澄却会认准他知晓自己家门锁的密码,万一再觉得两人关系匪浅,就不好说了。 试探着对方观澄娇声开口:“观澄,我饿醒了,想喝汤。” 实则方观澄见到她看障月的眼神,就已经全然放心。他自认为还算了解阿阴,那神情中实在是没什么爱,全然对待朋友的姿态。 “我去做饭。” 阿阴凑过去抱了抱他,被方观澄用另一只空闲的手拍了拍后背,他进了厨房,她走到沙发前坐下。障月见状也没矫情,跟着她坐下,面色沉的可怕。 阿阴压低了声音问他:“你怎么又直接穿过来?幸好没进我卧室……” “我没想到你这么快。”他靠在沙发上闭目,手也挡在额前,心情瞬间没那么好了。 …… 方观澄最后把汤端出来时,发现障月已经走了。 “你的朋友不留下来吃饭吗?” 阿阴凑过去把人抱住撒娇,“不用管他。你吃没吃醋呀,我告诉他下次不可以直接进来了。” 他语气很是无奈,任她从背后抱着,把汤盛在小碗里,“我想着能直接进你家门,应该是关系非常要好……” “我还有个朋友呢,就是阿荔的男朋友,障月是他的朋友,也认识很久了,只不过那个在北京。” “好,我知道了。” “真的没吃醋?” “吃什么醋,喝你的汤。” 用勺子戳了戳碗里的玉米,阿阴心想,眼前人的表情跟那个犯妒的小和尚真是一模一样。 …… 吃过饭收拾收拾房间,十二点不到方观澄叫了车出发去机场,临走前还不忘叮嘱阿阴要按时吃饭,仿佛她是个过度减肥的节食少女。 他这次去上海,满打满算不过三天,且阿阴没有明面上和他说自己要回北京,因此只能偷偷的去。敲隔壁的门叫上障月,两人一路化烟穿行回北京,个把小时就到。 这次回去主要是为了弄清楚一些事,她也只带了一样东西——韩听竺的骨灰。 第56章 现代篇·方观澄(十六 阿阴把韩听竺的骨灰安放在了供奉地藏王菩萨佛骨舍利的佛龛下面,虽是地狱,却是整个阴司唯一一尊真佛,定是无上吉祥。 阎王爷最先感知到,派了鬼差唤阿阴过去。 “你就这让我不好做了,几年不回来,一回来直接把寿盒放到地藏王那去了,这让别人看到明天不就把下面给我堆满了?” “我的阎王爷,您这阴司里哪有人?我又不傻,特地设了结界,只要我一日不死,就不会有人知道。当然了,您也不要说出去哦。” 老头还在那唠叨个没完,就差从一千多年前阿阴成形开始念起,无外乎她这个阴摩罗鬼太任性,脑袋里想一出是一出,胡闹至极。阿阴隔着窗户看向外面,药叉帮他建的娱/乐/城,里面各种颜色的灯光闪烁,很是热闹。 冷不丁问他一句,“你那里有大/保/健吗?” “大/保/健是什么?” 阿阴打了个响指,带着他顺便叫上崔珏,一个年轻女郎带着两个五十多岁样貌的老者到了地上,实则是三只老鬼。她很是贴心地主动给两人安排全套,按的个个面色红润胡子都要翘上天。 按脚的时候那俩老的都要睡着,阿阴不能在这边耽搁太久,表面闭目休息,暗中用鬼语传音问:“你们两个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阎王和崔珏立马就精神了,崔珏还借口说今日生死簿没写完想溜,奈何脚被人按住。阿阴笑着拍了拍他的手臂,“放轻松,崔判,您可是我半个老父亲。阎王爷就更别说了,小女子哪敢对你们两个做什么呢?” “小阿阴,哪里有事瞒着你,我倒是盼着你何时回到阴司,不要耽于情情爱爱啦,让你的小和尚好好修习佛法,才能得大成。”阎王爷点着头,一副很有道理的样子,阿阴看过去他还抛了个wink过来,激的她差点冒冷汗。 “你个老头子,那一千年的鬼线还没奴役够我?他都转了十几世了,现在二十一世纪好不容易做个平常人,修个屁佛?” “还不是你当时惹祸,不用白不用!” 崔珏小声念了句,“满嘴脏话,满嘴脏话,佛祖怎么能跟那个字放在一起,地狱里还供奉着菩萨呢!” 俩人一唱一和,阿阴揉了揉太阳穴,“行,我换个说法问,他这一世好像想起来以前的事了,怎么回事?我把上一世的骨灰奉在家里,他次次都疼得要死……” 终于让两人严肃了些许,崔珏先开口:“他跟前世的自己靠的太近,难免会有些异样的反应。就像我有时候使唤那些没喝孟婆汤的小鬼帮我写生死簿,他们若是翻到自己前世的那页,也会头疼手抖之类的,实属正常。” 阎王听了怒道:“好啊崔珏,我不是命令过你不许让冥鬼帮你写生死簿?好好的法器早晚被你作践成个破本子!” “你也不看看你一千多年不涨俸禄……工资,地上都有五险一金,还带薪休假团建旅游,你让药叉建娱/乐/城,那些年轻的鬼差半夜蹦迪我写的下去什么,还……” “我建那个不是为了让你们消遣?” “消遣个屁!连个按摩都没有,还得小阿阴带我来地上……” 此时此刻,按摩的员工一定很疑惑,因那两个老头正撑着身子怒目相对,关键谁也不开口说一句人话。阿阴不知道翻多少个白眼,拍了拍座椅,“你们两个,要吵架给我回去吵,先把事捋清楚了。” 阎王爷干笑,“这不是让你把他上一世的骨灰放在神龛下面了吗,今后就不会有这码子事发生了。” “记忆啊,我说记忆,他还迷迷糊糊地跟我说过上一世说过的话,从何解释?” 崔珏煞有介事地答:“魇着了,正常,小事。” “可我问过阿旁,他说如果不怕疼,也可以不喝孟婆汤,我想他上一世会不会就是没有喝。” “不可能。”阎王爷否定。 崔珏紧接着解释:“凡人嘛,都喜欢装情深,生前对爱人许诺什么‘我绝不喝孟婆汤’‘死了也不忘记你’,那都是没上奈何桥呢。你当孟婆为什么这些年脾气越来越不好,醧忘台不知道换了多少张桌子。要说古时候也有些好处,人傻得多,也老实的多。现代人越发浮躁,奈何桥走上没两步,爬回来哭求着阿孟再要一碗汤,偷偷倒的时候想什么了?她这两年也一直跟阎王说,要加大对这类人的惩处……” 阿阴听他幽幽讲述这些,没有得到任何实质性的有用信息,心里想的是,韩听竺从来没跟她许诺过什么绝不忘记、绝不喝孟婆汤。她倒也不是认准了他没喝,毕竟方观澄如今一切安然,若是真的想起来了,何不直接跟她讲清楚。只是这其中一定有别的问题。 “那民国时候韩听竺去世,为什么陆之道派查察司的人去了?” 两人俱是一愣,还是阎王爷先回过神,“你怎么知道陆判派人?跟你的心上人没关系。” “真的吗?” “他每天在阴司看着孽缘镜动向,查察司有人出门办差也是寻常事,不至于大惊小怪。” 她只觉得好不容易发现的端倪,就这么被剪断了。示意按摩的人停下,开口说的是人话,语气很是疲怠,“我先走了,阿旁还让我带忘川酿给他,等下直接回东北。” 崔珏还在后面问,“这么赶?不多待几日……” 人却毫不留情地出去,只留一句“老东西等下结账报我名字就行。” 留下两个“老东西”面面相觑,严肃而沉重。 阿阴去找了孟婆。 黄泉路尽头,奈何桥起首,忘川河畔边,一张破木案台千万年不变。阿阴跪坐着抚摸那刻意做旧的桌面,心道阎王为了帮她找这么一面桌子定也费了不少的心思。 孟婆拄着拐杖走过来,一如记忆中的银白长发,年轻容颜。她声音更老了,甚至沙哑,“阿阴来了。” 阿阴未起身,只礼貌地道了句,“婆婆安好。” “好。阿旁托小鬼给我传了信,你来取酒的吧。我看现在人都喝什么鸡尾酒,以为不会和我讨忘川酿了。这些年啊,做的越来越少了。” 阿阴使了灵力取来一壶,再变出两只酒盅,和她喝上一杯。老婆子容貌未变,身体却在缓慢老去,阿阴喝整杯,她就抿半口。 “我呀,是没有味觉,不然定也年年向婆婆讨酒,还得累着您呢。” 孟婆关切道:“药叉这小子罗刹婆鬼丹白吃的?一千多年治不好你口识,就知道建那些。我啊,真是跟不上时代了。” “婆婆想退了……?” “是啊。” “不等那个人了吗?” “不等了。每逢一百年换他路过桥头和我说一句话,听厌了。” 阿阴有些哽咽,她等过一千年,和他不过纠缠三世就已经觉得筋疲力竭,每一次重来不知道耗费多少心血。而孟婆汉朝时入阴司,实在是太久了。她听过很多版本的传言,毕竟从入了鬼门关直到阴司衙门的漫漫长路,包括无边奔流的忘川河,都归她一人管辖。最传奇的是她容貌与声音巨大反差,甚至不同寻常地会逐渐老去……唯一真切的是,她有要等要见的人。 在这暗日无边的阴司,每一个鬼都有着自己无法言说的郁结。不论是深情厚爱,或是仇恨恩怨,都是在和人一样用情。只不过世间的情,写满悲欢离合;这里的情,尽是寂灭等待、无望死感。 带上了两坛酒,她耽搁不了多久,准备作别。始终记得临别前孟婆握着自己的手,低声善意提点,“婆婆本来不想说的,但这一千多年我看在眼里。即便民国时战争结束后,你几十年没出现,我仍旧知道,过得一定痛苦。爱这般的苦,自己受再多的罪咽下去眉头都不皱,他但凡没投个好人家,心里都能疼个百年。” “从我这过路的鬼,有得佛家眷顾的慧命,也有得道家赏识的灵根。一开始的路被你带歪,千年孽海沉浮,尽早回归原路,才算修好。圆满难得,补的回去也可。” 阿阴没叫障月,他在地上药叉那里,独自风风火火地往住处赶,路上不忘回想孟婆所说的话。到家后已经天黑,时钟显示七点刚过,手机恢复了信号,赫然显示两通未接的语音电话,来自方观澄。 平稳了呼吸后回过去,他接的很快,隐约听得到背景有人声吵闹。 “阿阴?刚刚怎么一直不接我语音。到吃饭时间了,你是不是还没吃?” 听着那熟悉的声音,莫名觉得伤感,突如其来又抑制不住。化作委屈地道一句:“我想你了。” 方观澄轻笑了声,“不要以为这样就可以逃避吃饭,你要是实在不愿意做就叫外卖,我来给你叫好不好?” “我昨晚没睡好,下午看着电视就睡着了,才睡醒。” “你真是……小猪。” “你在干哪呀观澄,有点吵。” “朋友做东,在吃饭。我已经吃了几口了,自然就担心我的阿阴有没有吃好。等下给你叫鳗鱼饭?我记得上次你还说喜欢,我看看那家外卖有没有开门,他们家……” 阿阴听着他挂心着念,只觉得今天见过的人,每一个都是“爱”着她的。阎王和崔珏唠叨,孟婆也鲜有的多话,而她最爱的人,仍在碎碎关怀。 她何其幸运啊。 “观澄,我真的有好好练字,也没有忘记吃饭。” 一千多年来,除却韩听竺死后的那几十年,阿阴真的有遵照那句“勤勉习字勿忘进食”。可惜的是玄色僧衣的小和尚,再也看不到了。 对面显然愣住,回过神来说:“阿阴乖些,我很快就回去,不要让我担心。” …… 语音挂断后,阿阴立在客厅里,回看他早先发过的航班信息,后天下午返程。 与此同时,被她“丢”在北京的障月,发来了消息:我们做个交易吧,阿阴。 第57章 现代篇·方观澄(十七 阿阴答应了障月所谓的交易。亦或只是一种可能的选择,毕竟还有百分之五十的概率达不成这个交易。而若是真走到那一步,她绝对不算亏,也可以算做个“何乐而不为”。 方观澄里不在的第二天,阿阴蓦地不知道干什么,想到最近每日都是和他在一起,他虽算不上性格外向喜交朋友,但会消遣。不愿意出门时,便选部电影投在电视上,两人打闹着看完,也没个正经。或是一起看本小说,他明明看过,不厌其烦地给阿阴讲……大多选在阴天出门,她喜欢吃冰,可每每都要好一顿磨方观澄才准允,却只能叫一碗,实在是小气。 最爱的是一起在太阳不那么明显的日子里去东港,开车尚且要一段时间,可夏日的海风清凉,这种天气下只有三三两两的人。她不顾别人异样眼神,非要被他揽在怀里走,还要死死抱着他的腰。 这时方观澄就会说:“我三十多岁了,跟你在一起之后像个年轻毛躁的男孩。” 被她娇笑着挖苦:“方老师,不要往自己脸上贴金了。” 此时,光洁地手臂探出被窝,拿过手机看了下时间:21:27。而微信聊天停留在他晚上七点多发的一条“我这边刚结束”,阿阴问他“回到酒店没有”至今尚未回复。屏幕前的人很是少女心性地撅了噘嘴,放回手机拉下眼罩准备入睡。 做鬼除了怕光,实在是好入睡。卧室里漆黑一片,几分钟过去她呼吸声就已经渐趋睡眠频率。而不知道又过了多久,门口传来细小的开锁提示音。 阿阴觉得好像在梦中,迷迷糊糊之际身边地有人躺下,还带着些外面的热气,哪里像空调房里吹的肌肤都有些凉意。可气息熟悉,自从家里檀香气淡了下去,她总能敏感地嗅到专属于方观澄的气息。虽然他直白地举着家里的洗衣液说“就是这个味道”,实在是不可爱。 可能太想念他了,阿阴听到身边的人覆在耳边开口,“阿阴,我回来了。” 她笑了,但是没做回应,以为是半梦半醒时的错觉而已。直到熟悉的细密的吻落在鬓边,又到了耳畔。带着眼罩觉得全部的感官都在放大,她却不睁眼,而是闭地更紧,试探着问:“观澄……?” 那吻短暂的离开,她听到床头柜的抽屉被拉开,抽屉里放着的是什么她自然清楚。正想推开眼罩之时,人又压了上来,还把她双手别在身后,低低地说:“阿阴猜猜看,是在梦中,还是现实?” 她听得到身后的人在解领带,“你一回来就做这码子事?” “阿阴不想吗?” 不想也不行,他想她了。三十多年从没有过这般紧着,实在是奇怪。 说也说不通,倒不如直接做。 …… 平静过后,任房间里的异样气息飘荡,阿阴忍不住问:“不是说明天回来?怎么骗我。” 他抓住伸过来的手,带到嘴边亲了下,“没有骗你,会结束后我那个学长又叫我去应酬,他们那些人上了酒桌实在是……我其实好累,但还是改签了机票……” 耳边的话语声很是安稳,床褥间接触到的亦是柔软,阿阴挂着浅笑,“好累还一进门就做这种事?” “好累是好累,我又好想你。”凑上前去,青涩又虔诚的在她双唇覆上一吻。 阿阴钻进了他怀里,浅黄色的灯光照耀,方观澄平躺着看不清她细微表情,只能安抚地顺着她背。 “阿阴,我从来没有这样过。” “嗯?” 他却没再回应,一片寂静之中,她只听得到头枕着的胸口传来频率有些快的心跳。 长夜漫漫,总有人风尘仆仆,为你而来。 次日清早,他起得晚,被阿阴动身弄醒,搂着她不愿撒手。阿阴嘲笑着说:“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粘人。” “我离不开你了,阿阴。” “那就不离开呀,你昨天累着了,我去给你做早饭好不好?” 方观澄不太情愿地松开手,声音沙哑着说了句:“热两杯牛奶吧,我昨天带了些糕点。” 她扯了床边搭着的睡袍穿上,一边系带子一边往外面走,随意问了句:“是不是什么上海的网红店呀?” 拜网络所赐,以及方观澄没事总变着法的带她探各种美食店,阿阴也知道网红一词。 没听到回答,脚步轻松地进了厨房打开冰箱,应是他昨夜回来随手放进去,连着袋子一起。阿阴拿了出来,待看清袋子上的商标,愣在原地。 凯司令。 回忆翻涌而至,她生平唯一只去过那么一次凯司令,还是战乱时代。药叉到沪,叫整桌的蛋糕,再遇上吃飞醋的韩听竺。 手有些颤抖地打开袋子,里面有蛋糕还有面包,她忍不住问:“你怎么想买这个了?” 声音不够大,方观澄听不清楚,下床也来到厨房,从背后看搂着他,“刚刚说什么?” 阿阴递给他袋子,“没什么,问你怎么大老远的带这个回来。” “我住的酒店下面就有一家,顺便买的,想着你或许爱吃。” “哦。” “怎么了,阿阴。” “我可能,吃不下去多少。” “一样尝一点,不喜欢就不吃了。” 后来,阿阴一口也没吃,且整杯牛奶也仿佛饮毒一般的抿。方观澄无声吃完手里的面包,起身把餐桌上各种打开的盒子都扣上放回袋子里,再落入厨房门口的垃圾桶。 阿阴脸色绷的越发紧,看不出他平静的表情下面到底是何心情,没等话说出口,人又进了厨房。她坐在椅子上沉默,直到听到电饭煲的按键声。 从背后搂着他腰,整张脸埋在背上,却没说话。 还是方观澄闷闷开口:“你搂的我都出汗了。” 阿阴瓮声回答,“那我松开?” “你敢。” 她有点想哭,又忍了回去。总觉得从民国那年一通爆发的哭后,从此变成了爱哭鬼。哪里像那个一千年未掉过一滴泪的阴摩罗,受过多少伤与苦,她跟药叉都没抱怨过。 “我哪敢呀,我不松,你别生气了。” “谁生气了。” “那你这是干嘛,还把东西扔了。” “保质期也就两天,我昨天买的……” “我吃什么呀,你不是还说空腹不能喝牛奶。” 方观澄叹气,回身把人搂在怀里,象征性地打了两下她屁股,“给你煮了红豆薏米粥,再饿一会,小坏蛋。” 她贴近了蹭,“你怎么这么好呀,观澄。” 说话间搂着他脖子往上跳,方观澄表情佯装不耐,伸手把她抱到腰间,还要借机再打两下。 “不喜欢吃就直接和我讲,非要说什么‘可能吃不了多少’,骗鬼呢?” 带着身上赖皮的人出去,阿阴蹭他的脸,“好好好,我下次直接说。还有,我才没骗鬼,我们观澄是好端端的人。” “就你会说。” …… 九月开学,阿阴又常常泡在学校,到下班时间和方观一起回家。他直说她是最不务正业的店老板。 这天书店盘点,本来让她不用再来学校,到时直接接她回家。阿阴偷偷使了灵力过来,方观澄以为她坐地铁,边往停车场走边念她。 迎面遇到手里拿着文件蒋棠时,阿阴觉得,她没白来。 蒋棠父亲是法学院的院长,两个学院的办公楼挨着,分手这几年方观澄也偶遇过她几次,上次见到都得有半年多了。 先开口的也是蒋棠。 “观澄,好久没见了。” “嗯,你来找蒋院长吗?” 话一问出口,就觉得阿阴的手揪住了肉,倒也不疼,他笑了。 蒋棠不是傻子,看得到眼前两个人在嬉笑打闹,换了只手拿文件,点了点头。 “这是女朋友?” “嗯,韩隐。” 蒋棠主动伸手,“你好,我是蒋棠,观澄的……朋友。” 阿阴品味那刻意顿的一下,心里冷哼,伸手和她交握,不小心触碰到嵌着大颗钻石的戒指,装作视而不见。 “你好。” 场面一度有些尴尬,蒋棠太过精明,主动提出话茬,“打算结婚了吗?毕竟也该定下来了,别像刚刚那样,也没个稳重。” “快了,你呢?”自动忽略了后面半句。 她亮了亮戒指,“在备婚了,到时候给你送请帖。” …… 回去路上方观澄依旧那副不咸不淡的表情开着车,阿阴用他手机选了个歌单播放后,开始吐槽蒋棠:“那么大的钻戒,戴在右手,她不嫌不方便吗?你没看到,她还特意换了个手拿文件,最后可算给她个机会明目张胆地在你面前晃一晃……采访一下,方老师,巨大的钻石光芒照射你的时候,是怎样的心情?” 他为她这一通理解而发笑,很是配合地回答:“嗯……我刚刚很忐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钻石,靠我每个月微薄的工资,大概要攒那么个三四五六十年。” 阿阴立马又心疼了,“我的宝贝观澄,怎么这么穷啊。” 方观澄敛了笑,“她没什么坏心思,就是人有点傲……” “我觉得你应该少说话,毕竟你现在在这里也是因为她……” “阿阴,明年学期结束,我就不做老师了。” “嗯?”她不太理解。 “合约到期后打算休息一阵子,可能还会换个工作。也许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去别的城市,哪怕是再回北京也可以。当初来这里算是不太慎重的决定,我妈上次还念,说我这种三十六岁不结婚的行为叫‘一把年纪没个正经’。” 他干笑了声,“没有想到会遇见你。在你之前我认真谈过的三段恋爱,都无疾而终,我甚至想可能自己这辈子更适合孤独终老。可现在变了。我意识到,有的人不过数月,你就想和她厮守到老。” 窗外黄昏倦倦,车子好像在追逐最后一末残阳,北方的空气印象中总是很干燥,他停在十字路口,上面显示着红色的90,然后变成89。 “阿阴,要不要就这样一直走下去?” “我不找了,就是你。” 她双手遮面,不是哭,只是觉得有些心动的不真实,一切的一切,都是不真实。 好不容易缓过来那股劲,平静了许多,“方老师要跟我闪婚?戒指也没有,你不要见到前女友结婚就着急。” 他心想这是哪跟哪,打开扶手箱拿出了个小盒子递给她,看着面前的红灯还没变黄,视线不移,好像是因为害羞而不看她。 阿阴打开看,那钻石比蒋棠手上的还要大几圈,刚平静下来的情绪又起。明明心窝子软的不行,还要嗔他:“你怎么也这么俗啊,这么大,晃的我眼睛疼。” 他心里惴惴不安,终于等到红灯变绿,好像只要“认真”地开车,就能消解心中的不安。 “是去上海那次买的,不算独一无二,可能尺寸也会不合适……我当时太脑热了,就觉得你戴着一定好看。因为阿阴在我心里,永远是那样张扬而浓烈。” 说完脸不见红,耳根子红的彻底,余光见旁边的人低着头,暗自庆幸她没看到。 阿阴缓缓地把戒指戴在手上,“有点大呀,观澄。” 手指无意识地敲了敲方向盘,开口居然带着些卑微的试探,“我带你去改,或者你不喜欢我们就……” “就这个吧,细那么一点点就够了。其实现在的大小也差不多,就是我怕会不小心甩丢……” 她活了一千多年,也曾轰轰烈烈过,却在这样一个寻常的傍晚,答应了他不算正式的求婚。方观澄有些后悔随意,也不后悔,仿佛时光的轴转到了那个卡槽上,自然而然就说出口了。 想到那天午休,他到外面放风,鬼使神差地走进店门。后来一下午,裤子口袋里都揣着个小盒子,当晚拒绝了朋友的邀约,急忙收拾行李改签。登机时他坐在座位上,听着周围各种喧嚣声,总觉得自己疯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一个小彩蛋: 当晚,阿阴发了生平第一条朋友圈。倒也不是分享喜悦,就是纯粹想高调一下。 然后点开了和药叉的聊天界面。 阿阴:有没有什么赚大钱的买卖带上我们家观澄? 药叉:怎么? 阿阴:我心疼,他好穷[大哭] 药叉:????? 阿阴:[疑问] 药叉:傻叉。 阿阴:????? 第58章 现代篇·方观澄(十八 作者有话要说: 普遍反应上章挺甜的,等审核吧宝贝们,到时候两章一起看。两三天内会完结。 2018年大连的初雪来的很突然。 那天周五,方观澄提前定了位子,是一家开在巷子里的苏锡菜馆,名声很火。阿阴对此很是不屑,说他一把年纪还凑这些热闹,实在有些不成熟。 他温柔着笑,把她新做的发型揉乱,“你什么时候吃饭能不那么费劲,我倒也就不花费心思去寻了。” “我最近都觉得肚子上长肉了。” “哦?”他无声又夹了块松鼠鳜鱼放在她碗里,“我怎么没发现。” “你日日陪着我这么吃,总归自己也会胖。这个是甜的。”她尝出来一些,只不过像老年人的味觉,淡薄又粗糙。 “一般四十多岁的男人,不都挺着个肚子?我也快了。你是自己吃出来的还是瞎蒙的,江浙菜说个甜几乎不会出错。” 古朴旧江南式的装潢本就很有气氛,看着饭点人多起来,又开始放昆曲,阿阴听着和京剧有些相像,面上没什么波澜,用眼神飞了他一下。 “我吃出来的呀,方老师真严格。你少吃些,少吃些……” “最近在忙着出期末考卷,等交上去后我再去健身房。” “嗯,觉悟很高呀观澄。” 一边聊着,他一边摘虾,剥好了递过去放在她碗里。听着那昆曲觉得有些耳熟,随口问道:“你听不听戏曲?” 阿阴下意识地想说不听,却觉得不该骗他,只能含糊其辞:“京剧听过些,这放的倒是不像。” “昆曲,傻阿阴。” “观澄听吗?”她心里有些揪着,想着韩听竺就是个戏迷,这怎么转世又爱上了昆曲。 “我不听,只是恰好听过这出。” 放了心,语气也变得轻快起来,“什么名字呀,讲的故事呢?” “《玉簪记》,是说书生潘必正和道姑陈妙常相知相爱而破戒律的故事。” 她手里的筷子分开,一只仍插在鱼肉里没摘出来,另一只甩到了地上。他赶紧擦擦手帮她捡起,再叫了服务生换副新筷。 “怎么手还抖了,我看这里暖气挺足的。”握了她的手揉了揉,嘴里念着,“这么凉不跟我说?” 阿阴抽出了手,继续夹刚刚没夹下来的那块肉,盛进了碗里,“继续讲呀,结局怎么样,戒律破了,人团圆没有?” 方观澄没当回事,随意地答:“结局当然团圆。” “要不怎么说是戏曲呢。”忍不住凉嗖嗖地说这么一句。 “现实一些的话,确实未必圆满。” 何止是不圆满,甚至极惨。她心里默默地说,绝对不会开口给他讲这些。 吃完饭出门,还得走一段路才能出大门,不过个把小时,雪已经下了一小层,看样子雪势很大。两人都是无声,看着雪花落在肩头,而于阿阴,更深刻的是身后昆曲录音像是追着在她耳边唱,实在恨人。只记得听到的最后一句唱词:天长地久君须记,此日里恩情不暂离。把往日相思从头诉与你。 好一句“把往日相思从头诉与你”。 心里默默地嚼一遍,开口声音有些干,“观澄,是初雪吗?” 天已经黑透,他是雪夜里唯一的温暖源头,“是,我在陪着阿阴。” 他记得,阿阴说过的那句:下雪的日子,一定不要让我一个人。 本来心情就有些莫名的低落,走在巷子里忽然闻到了新鲜的阴气,她感知的太过明显,猜测附近一定出了人命。阴摩罗鬼一千多年来养成的习惯,对这种气息格外敏感,正直冲冲地往她身体里钻。 到了车子旁边,因为露天停在巷子里,已经落了一小层薄薄的雪。方观澄疑惑地说了句,“怎么闻到了血的味道?” 说完就要循着找过去,被阿阴猛的钻进怀里,甚至踉跄着向后靠了靠,蹭的车子上这一侧的雪簌簌落下。 她声音带着恍如幻觉般的哭腔,“忽然想抱抱你。” 初雪、夜晚、血腥、还有一个熟悉的拥抱,这场景太过吻合,方观澄蓦地胸口有些闷闷地痛。 阿阴同样。 像是一对痴人,雪越下越大,他觉得指尖都开始僵硬,想到此赶紧提起她的手搓了搓。 “阿阴乖,我们先回家。” 雪天路滑,行车缓慢,还是早早启程的好。车子发动后,阿阴这侧有方观澄看不到的身影划过,人身牛头,自然是阿旁来引渡鬼魂。 他开的小心,还不忘试探空调温度,再摸摸阿阴的手。然后,一路平安到家。 次日刷到新闻后,他还给阿阴看,显示西岗区某街巷无监控区域有一人死亡。 而阿阴收到障月的微信消息:阴律不准鬼改人命数,你又想下一次地狱吗? 她没有回复,默默删掉了这条消息,然后看着方观澄说:“今年第一场雪就这么大,外面都结冰了,我们这两天别出门了好不好?” 方观澄无奈,却最是拿她下的决定没辙,“我怕你在家闷坏。” 看着那和煦的面容,她心里满足,又怀有隐忧。拉着他坐在沙发里,躺在了他腿上。 “我给你讲个故事好不好?你昨天不是给我讲了玉簪记嘛,我也给你讲一个。” “嗯?阿阴讲讲看。” “很久很久很久以前,有过一只妖……” 拜阎王爷低调作风所赐,千百年鬼界不曾作恶于人间。而妖族太过高调,还成了影视剧里的热门题材,虽说有时也会误把东北的胡仙算作是妖,实际上是游走于阴律边缘的狐鬼。她只能把鬼说成妖,不然方观澄八成会脑补成牛头马面或是黑白无常那种丑陋的鬼。 “她和这个僧人相爱,违背了佛家清规。” 方观澄忍不住插嘴:“另一个版本的《玉簪记》?” “不是呀。”伸手拍了下他的腿,“好好听着。” “本来约定好归俗相守,可乱军入寺,只死了僧人一个,她甚至没见到最后一眼……这还没完,女妖长命不死,等了千年才找到僧人的转世,那一世很苦。她爱他,却也不爱,浪费了太久的时间,最后他以死护她,可她却从没和这个转世讲过一句交心话。你说,是不是很坏?” 他不答,反而问了别的问题,“那她还在等吗?” 在等吗,在的吧。 点了点头,越发低落,“嗯。” 方观澄扯着她一缕头发在指尖绕,默了片刻才慎重开口,“阿阴想表达什么呢?活下来的那个,往往才是更痛苦的,更别说要提起重来的勇气。” 她忍不住,埋在他衣尾,搂住他的腰。观澄只听声音染上隐忍着的哭腔,很是颤抖。“我……我就是读了这个故事后,好难过啊。她毁了他,没有她他不会过得那么凄苦,命定的事情,你给改了,总有人……总有人要以死承担。可,可为什么偏偏是他?” 一句话里满是“她”和“他”,但方观澄听的清楚,深知阿阴讲的绕口令是什么意思。抚了抚她的头,任她闷闷地哭声渐起。 “从礼法角度来说,不论是《玉簪记》还是你的故事,确实背德。那它为什么还会流传这么多年饱受赞叹?因为我们首先是人,是人皆有情,情会先于一切。” “至于死,想想我们一起看过的电影,如果主人公做了错事,以旁人的死为之承担,你也会吐槽的对不对?该是谁的责任,就应该由谁来受。我以为,也许僧人死的时候会想,庆幸整座寺庙只死了他一个。” 她哭的厉害了。 眼前人不一样,他不是普通看客。所有的话从他口中说出来,就是不一样。其他人的妄言是揣测,他的妄言却平白地添上几分真实。 方观澄看着抱住自己腰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的人,心疼的不行,却只能给她顺顺背,再柔声地哄:“我可能不是很赞同阿阴所说,她很坏。或许吧,或许她确实很坏,可既然真的坏,为什么还会等那么久呢?三生三世的故事,听起来怪浪漫的,但设身处地去想,哪一刻不是苦的肝肠寸断。” “被留下的,未必幸运。如果可以选择,我希望到了那时,我来送你。而不是阿阴独自面对死亡,这太残忍。” 她试图憋回去那股哭意,未果,眼睛已经泛红,不愿意抬起头。方观澄明显感觉得到,衣衫已经濡湿。 “我的阿阴,一定是个有故事的女孩。” “不论是僧人,还是此后的转世,他都不怪不恨。真要细说其中情感,未能亲口吐露的爱意,才最是泛滥吧。” “阿阴,不要哭了。” 人生苦旅,不过求个风帆以航。 他为帆,她则算是风雨侵蚀后内里碎裂的航船。没什么值得和人说道的,不过暗伤连城。 脑海中浮现出一些碎屑片段:十年后夜入般若寺,望着禅堂之中那玄衣僧人数着念珠的背影,同时般若寺撞下最后一声钟,她看了很久;老上海渡口旁的闹市,洗的发黄的汗衫男人路过,她暼见那个侧脸,木盆砸在地上好大的响;还有,那个咖啡香气的春日,念竺书馆来了最特别的一位客人,在背后说一句“你好”,她刹那间头都不忍回…… “观澄,我觉得现在就是最好的样子。” “阿阴,我也这样觉得。” 哭声止住,眼睛彻底红肿。冥冥之中阿阴坚信,大概接下来的几十年,她都不会再哭了。 第59章 现代篇·方观澄(终章 印象中的那年冬天,寥寥几场雪都好大的阵仗,下到天寒地冻,下到满目飘白。阿阴在方观澄二十几层的家中,总觉得听得到棉鞋踩在雪上发出的吱吱声,一点也不吵闹,是温情而安定。 那枚戒指她始终戴着,借口不做家务,虽然几乎从未做过。冬日里散漫,方观澄也不愿意做了,两人就请了个阿姨定期打扫,做饭大部分还是他的职责。嘴上不服输,说一句:“现在后悔是不是有些晚?” 阿阴光着脚丫搭在沙发靠背上,姿态很是放纵,“观澄宝贝,你不知道自己做饭的样子多么迷人……” “好,收声。” 心里念她是个讨债小鬼。 2019年的1月16日,阿阴不会忘记。那几天刚放寒假,再加上学院里资历深厚的老师出国交流,他要阅好多份卷纸,千叮咛万嘱咐阿阴别去学校拖慢进度。 刚好,她回了自己家,打开储物间。里面堆满了挂着灰尘的纸张,是她最近几年抄的忏悔文。 然后设了个结界,一把大火全都烧成灰烬。 除夕前一天,有客人到访。自然不是观澄的朋友,而是北京远道而来的药叉和薜荔。 或者应该叫薛荔。 阿阴直说外面路滑不用去接,给他们叫个车就好,方观澄抓她痒痒,把人弄的笑到脱力,再在睡衣外面套了件宽松外套。她瞧着舒服,还真就要这样下楼,他倒不嫌弃,只试探性地问了句:“不换了?机场很多人。” “很多人我也不认识呀。穿睡衣怎么了,我穿睡衣就不美了吗?” 他识相闭嘴,捞了鞋柜上的车钥匙出门。 直到接机的时候,两人站在一起,阿阴很是泰然自若,对着手机里的益智游戏用功,时而让方观澄指点两下。 他才是那个如芒刺背的人。 药叉推着行李箱和薛荔出来时,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穿睡衣的素颜女人,忍不住低声咒骂。 “阴……我说你真是长本事了啊?大老远就见着个傻叉……” 阿阴却对他笑了,语气很是嗔怪,“阿药,你怎么满嘴污秽之词?” 面前风尘仆仆的情侣二人俱是一抖,看旁边的方观澄显然理解了,她在这装呢。 药叉先伸了手,“你好,罗药。和阿阴一样叫我阿药就好,我女朋友你认识的,之前就是她给你俩牵的线。” 方观澄三两下帮阿阴把那关通过,手机递回去后回握了他的手,“方观澄,这样算起来你们还是媒人。” 上了车后,薛荔还拿这个梗打趣,“还拿我们俩当媒人呢。被阿阴缠上,没记恨就不错了。” 方观澄暼了眼旁边那个和小游戏较劲的人,笑呵呵地答了句:“这种话别当着她面说,偷偷讲就好。” 药叉也要借机添油加醋:“苦了你,真是替天行道以身试险……” “读过几年书呀阿药,成语倒是一套一套的。” 她锁了手机,还要伸手打他,被人家情侣二人配合着打回去,三个活了千百年的鬼闹起来倒像三岁小孩。 方观澄忍不住伸手扯她,“注意安全,老实点。” “方老师,你这么快就叛变投敌了呀?” “没有,我是在怜惜阿阴。” “呕……” “呕……” 年三十的夜,温暖的不像话。 本来方观澄没打算大张旗鼓地过,偏偏阿阴搜索了过年习俗,一件一件置办起来。不止门口贴了对联,房间客厅里也要倒挂福字,窗上还有窗花,茶几上放着各式干果糕点,电视早早的开着等春晚。 薛荔私下里悄悄和药叉说:“我真没想到活了一千多年了还能这么正经的过个除夕。” 药叉答:“忍一忍我们就回家了,她一向很疯。” 春晚开始的时候,四个人正围在餐桌前包饺子。阿阴特意问了菜市场的阿姨,这边晚上那顿都吃饺子。方观澄提议买速冻的,她非要亲自包。可三只鬼压根儿不会,方观澄也只看过,没亲手做过。 最后包出来的实在是没眼看,下锅后还洒了好几个馅,活生生成了饺子汤。 折腾的餐厅厨房都是一团糟,吃过饭两两搂着瘫在沙发里,电视画面依旧上演歌舞升平。 “阿药,我觉得现在真好呀。” “嗯,希望障月也能变好。” “我也希望的。” 千年老友鬼语传音,画面却是四个人看着春晚,其乐融融。 今年的冬天,果然不冷了。 方观澄在大学任教的最后一个学期,过得很快。障月自从年初因事回了阿修罗部,始终未归。或是被事情绊住脚,或是不想面对这边,真正原由阿阴不知。 任期结束后,两人闲散着在家收拾东西,他把未出手的一些古董送到北京,药叉找了有私人博物馆的朋友寄存展览。《永澄》也一样,还特地修复了一番,颜色鲜亮了许多。 她没想到从方观澄书房架子的最下面隔层找到了另一个“古董”。是用厚牛皮纸包住的黑胶唱片,年代久远,轻薄一点的包装纸都发黄氤氲的厉害。 “那是我爸收藏的,说是民国时刻制,上面还写着名字。一开始他常用留声机在家里放,后来舍不得了,就包起来珍藏。” 阿阴坐在书架下面,本是没设防地打开了外面的牛皮纸,拿起来一张后下意识地看右下角,赫然写着:程砚秋《春闺梦》选段字迹熟悉,男人笔力般的正楷。那年韩公馆的客厅里、楼梯旁,她一张一张挑拣,还重新写了名字贴在上面,怎么可能不认识?后来心死离开上海并没有带走,不成想居然几十年飘摇到了方观澄父亲手里,虽然寥寥几张而已。 当初那么厚的一摞,也不知道四散到何处。 方观澄到客厅里拿个了软垫过来,放在阿阴旁边,“坐着这个,地板凉。” 还没等起身,被她勾住了脖子,迎面就是闭目凑近的脸,实在心动撩人。他撑着后面书架,握住她脸颊,吻的轻柔,吻的眷恋。 那是2019年的夏,念竺书馆闭店。 秋叶开始簌簌落下的时候,她和方观澄在沈阳。 那是韩听竺二十多岁以后再没回过的故乡,世纪变迁无数大楼拔地而起,他一定认不出来了。方观澄能看到,就也算好。 站在新家的落地窗前,房间里干燥,他声音染上丝丝的涩:“怎么想来沈阳?” 真的很会抓阿阴的心。 明明在大连做了决定后他不提一句质询,人已经在这里了,他才问出口。 “还记得韩听竺吗?” “记得。” “他是奉天人。” “好,我会帮他记住这里。” 她心里另有筹划,本来打算在沈阳过完这个冬,却不想催人的铃响已经逼近。 方观澄几度晕厥。阿阴心里的那座钟,像是坠在了地上,一如崔珏和她讲的那些过往旧世,他此生顺风顺水不足40年,又要开始重蹈覆辙了吗? 为了不让阿阴太过惊慌,他始终不愿意去医院,阿阴心里也有些莫名地抗拒。直到有一天夜里他疼痛难眠,阿阴装睡,心头闷的要窒息。 后来,是在医院度过的一段时光。方观澄做检查、确诊、准备手术、剃头、手术结束,像是做了一场大梦。 梦醒了,他光头的样子又是一如往昔那个走向古刹佛光的小和尚。 她从来没有想到人能从手术台上下来,心里忍不住道一句“佛祖保佑”。 沈阳的雪比大连来的早许多,无心赏雪,光头方观澄戴一顶毛茸茸的帽子,顺利出院。 十二月的第一天,方观澄和阿阴抵达日本,最终目的地是药叉在镰仓买的那座寺庙。孟婆留给阿阴的话,她一刻都没有忘记过,可若是让他持戒出家,不仅阿阴不愿,他也不会应允。 方观澄做了新一任的坊主,剃掉的头发,也不必再留回来。傍山庭院之中,阿阴常用一把旧式的剃刀给他剃头,叫人忍不住夸“真是好手艺”。 每一个相拥共眠的夜里,耳鬓厮磨后,空气都在诉说缱绻之情。 这次是阿阴先开口:“观澄这次怎么不问?” 他闭着眼睛把人搂的更紧,答非所问。 “阿阴,我是真的爱你。” 这次她听的真切,也尚在清醒,更没有泪水流下。 “我也爱你,观澄。” “爱了很久,很久很久。” 贞永寺年册有载:坊主方观澄与妻子韩隐潜心向佛,平安到老,一生顺遂。死后留有佛家莲池木雕供奉,制于唐末,名为永澄。 现代篇·方观澄完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还有一章 第60章 阿阴 那年飞往日本前一天的午夜,方观澄已经熟睡,药叉传音吵醒了阿阴。他来的很急,送的是装在瓶子里的一抹清灵的口识,说是千年难得一遇。 但被阿阴推拒了。 他不解,明明应允并且支持她陪同方观澄去修好余生,只记得常回来看看就是。 “除非他死,否则我与他谁都不会离寺。味觉我不需要了,他在时有他告诉我,他若不在,我要也无用。” 还要故作轻松地说:“阿药清楚,我们定会再见的,希望不要太快。” 上次作别,还是民国时,不出月余韩听竺就出事了。这次久一些,虽然于鬼来说,不过那么弹指一挥间的几十年而已。 方观澄是半夜走的。 阿阴为此耿耿于怀,她总觉得他是故意挺到那时候。明明合眼之前还说,明早要吃她煮的面,提醒了三遍多放盐。天亮后就没了,真是不守约定。 那年,西安古观音禅寺的千年银杏开花,满地落黄,好不凄美萧瑟。且正是开元年间唐玄宗栽的,与阿阴和他的这段情同寿。 重回故土,她化鹤落在瓦片暗淡了的影壁之上。冥冥之中总觉得,这仿佛是他顺遂去世的讯号,也是她千年孽缘的休止。 银杏看倦,该回阴司了。 无间地狱的地藏王菩萨佛龛下,新增了个骨灰盒,两世凑到一起,可不要打架才好。最先找来的居然不是阎王,是障月。 当初二人约定,若是方观澄此世不得善终,障月愿以阿修罗部的法器亲自为他修改命簿。代价是阿阴和他缔约盟誓,结鬼界至诚情丝,这便算是人间的结婚了。 但此约一结永远无法解除,除非一方抹了阴寿才会自动消散。再加上鬼众大多肆意妄为惯了,没有几个会自寻死路想不开地结这个。 他说:“看样子我们的交易达不成了。” 十八层泥犁地狱之中,到处都是红黑之气缠绕,恶鬼身上的臭味压抑的难以呼吸,唯有佛龛周围一片佛光普照。关押着的还有穿汉朝曲裾的厉鬼,嘶厉着唤障月“阿修罗大人”,被他甩了一缕灵力过去封住了嘴。 那灵力深厚,震的周围的鬼俱是惊怕,嘈杂变为一片死寂。 始作俑者却小心着对那阴摩罗鬼开口,“或许,你想把他的命数改更好一些,我也可以……” “障月,我不执了。” 她目光从佛龛离开,走近立在他面前,随后是越发凑近的五官,蜻蜓点水般在他同样冰凉的唇覆上一吻。不禁感叹两只鬼亲在一起,实在是没什么意思。 无话留下,人已经化烟飞走。障月心知肚明,她仅仅不过是为他千年痴等给予一点点的宽慰,再多的他不能要,她也给不出。 “可我还在执啊。” 一如千年前大漠黄沙初见时,他白衣未变,立在地狱之中,完美的不真实。 阴司里最近有个不成文的规定,见到穿灰色丝绸长裙,黑发披散着及膝的女鬼,最好避让。那是活了千年且仅存的阴摩罗,许是精神不济,行事容易误伤无辜。 其实她不过是日日三坛忘川酿,浑身酒气散不掉,人也晕沉的很,伤过谁酒醒后全然不记得,很快又陷入下一场大醉之中。阎王、崔珏、孟婆都是她的酒友,另外三位判官见到她都要绕开,钟馗还会冷脸呵斥上几句。 不要以为她没做正事。抹去阴寿的信笺已经呈过了阎王,信笺由自己亲笔写下缘由,再注入丝自证的灵力。阎王爷盖章后送去查察司陆之道那里,等待审查生平有没有作恶之处需要补罚。 药叉把地上的工作都交给了薜荔,留在阴司苦口婆心地劝,她边喝酒边听着,左耳进右耳出,显然是铁了心。还看着她有一天喝了四坛醉的最狠,拿着个盒子到十八层地狱的佛龛前,加上那两世的骨灰,一把火全烧了。 盒子里装不过是竺寒和韩听竺两世的遗物,她一向最宝贝着。如今决然离去,头也不回。 两人没有看到,身后一缕佛光倏地闪过,赶忙救出了被小盒子护住些许的紫檀木串珠。 回阴司的第十五天,障月缔约,阿阴那日没喝,前去观礼。对象是个举止温婉含蓄的阿修罗女,大概在阿修罗之中算不得好看,因为容貌不够娇艳。同日,新一任的阿修罗王掌权。鬼界传言。不过是阿修罗部的传统,新王必须专情。 她提前溜回阴司,取了一小坛酒,遥祝他顺意。微醺之际去了查察司找陆之道,为的是催促审她生平的小鬼提些效率。 哪里成想,遇上了做梦也不敢奢望的人。 身着玄色海青,肩披靛蓝袈裟,手里挂着紫檀木念珠,以及死也忘不了的俊郎容颜。 四目相对,他怔愣住,她手里酒坛落地。陆之道暗叫了句“不好”,眼神交互之间天雷地火,天庭阴风嚎啕,地狱里百鬼哭啸,为这千年的情缘再度相逢俱是震铄。 他开口生涩,挂着疑惑:“阿阴……?” 她强撑着转身,长发仿佛要压垮日渐消瘦的身形。 两千年前,佛陀时代早已涅槃了的浮帝佛陀,其佛骨舍利孵化出了一缕佛光。原本不算稀奇,但这缕光越来越旺盛强大,直到靠一己之力修出了人形,天神俱是惊叹。 但因此也引发了争端。一方认为他是浮帝转世,应列佛陀神位,当之无愧。另一方则反对,因每个载入天书的神佛都是苦修苦行,或有造化才得大成,更别说他一缕佛光化成人形,是妖鬼做派,上不得台面。 双方辩机五百年,最后那个少年站了出来,道:“我愿转世为人,于世间悟慈悲,毕生皈依佛法。” 那年,般若寺的成善法师在桥边捡到了个手执千瓣莲的弃婴,取名“观澄”。 阿阴躲到了孟婆那。忘川河的围栏之上,她捧酒独坐,看烟灰色水波缥缈,好似告诉你千年不过一梦。回想刚刚见到他的那刻,心跳仍旧不平,甚至没有勇气去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身后有佛光悄然靠近现身,玄与青相接的僧人在她背后,取了一颗念珠变成木簪,再为她捋顺头发,盘成个随意的髻垂在颈间。露出薄缎遮不住的大片的背,清晰可见蝴蝶骨纹路。 “阿阴,怎么又瘦了?” 她不理。 “阿阴,再见我不欢喜吗?” 她还不理。 “阿阴……” “你来这里做什么?” “阿阴不叫我一声观澄吗?” 她又不理了,他只能继续开口:“我为人时,少喝了半碗孟婆汤。回天上后,佛陀设了封印,只要不见你就不会想起来一切。而补上这半碗汤,便会彻底忘个干净。” 她好想问是哪一世,但举动却并非如此,用灵力取了半碗孟婆汤过来,送到他手里。眉眼里尽是倔强地看着他,“拿着。” “阿阴真想让我喝?” 可不等听她回答,他就做出喝下去的动作,然后移开了碗,手也垂下。那一刻,阿阴觉得嘴里有浓重的血腥味,应是软肉被牙齿咬破。她没有看到下面,孟婆汤质地绵柔带又灵力,洒在地上无声无息,不同于寻常汤水飞溅。 她脸绷的很紧,品着那股越来越浓重的血腥味一言不发。观澄笑笑开口:“阿阴怕了。” 他施法把洒掉的孟婆汤重新盛回碗里,飘浮着在两人旁边,“韩听竺那世,就是这样。” “你什么时候想起来的?” “发高烧的那一夜,倒在你为我设的小祠堂里。” 她心头不知是苦还是惊,又或是有丝丝侥幸在其中,实在复杂。提起酒壶就要喝上一口,却被他按下,刚刚看的真切,她牙齿上挂着血迹。 接着,双颊被他捧住,久违的深吻,舌尖直直探入,把她口中的血舔舐干净,还要细细安抚伤口。 阿阴没有反抗,却也不算迎合。直到他呼吸加重着和她分离,再眷恋不舍地轻啄。 她声音比忘川水还凉薄:“这算是什么呢?” 然后叫了第一声观澄,“观澄,我喝了半月,就等着陆之道的手下审完便可抹去阴寿,你怎么就回来了?浮帝佛陀的转世,我误你好惨啊。” 他说:“阿阴,我不做佛了。” 那天,查察司审阿阴厚厚一大本生平录的小鬼有些焦急,她活得太久,生平着实有些厚,才阅了大半就凭空消失了。而忘川河旁的台子上,阿阴久违地在他膝头安睡,身上披着的是那件无上尊严的靛蓝袈裟。观澄未睡,用法力翻看,总览她千年大大小小的一切事。 次日,药叉得阎王传话,赶紧过来找阿阴。她身上仍旧盖着那件袈裟,观澄早已不见了。 “知道你的小和尚做了什么经天纬地的大事吗?消息还没传出来,不过估计也快了。” 她手里握着那根簪,无意识地摩挲,开口仍是淡淡的:“不是生死之事就不要说了,我打算去催一下陆……” “他在菩提树下亲手剔除了刚塑成的佛骨,也不知道还活不活的下来……” 簪子坠地,脑海里回荡着那句“阿阴,我不做佛了”,头发也来不及束,跌跌撞撞地跑出去。黄泉路上都是鬼差拘着鬼魂排列有序,她还没出鬼门关,远远看到那个因为疼痛佝偻着腰的人。彼此相视,他挺直了身体,手腕间的念珠向上提了提,再对她柔柔一笑。 这次他说:“阿阴,我回来了。再也不走了。” 她冲上去抱他,离得近感觉得到他呼吸微弱,额间豆大的汗珠向下落。 “你怎么这么傻?为什么这么傻,除了唐朝那一世,我自始至终求的不过是你安顺康健,我要你平安啊。恶果孽缘由我一人担,断肠别离我也要独尝,观澄永远是最好的观澄,不应为我跌凡尘坠泥潭。我做错事,我错的太多,最该死的是我……” 他伸手为她拭泪,像是把她宣泄的一切情绪都收进心中,满目疼惜地说:“阿阴,地狱走那么一遭,很疼吧。” 她哭的更凶,“我早就不疼了……” “可我还在心疼。” 下一秒就倒了下去,阿阴使劲全身的力气撑住他,怎么叫人也不回应。她又怕又慌,一边哭一边嘶哑着喊:“阿药……快帮帮我……” 阎王被阿阴散发红眼着叫来时,有些莫名,偷偷看药叉表情也没看出来什么暗示。阿阴很是着急,就差跪下来求他救人,老头子胡子都有些抖,试探性地开口:“他没有呼吸是正常的……” “正常?” “刚刚剔除了佛骨,亏损严重才会晕厥,只需要休息些时日补回来就行了。毕竟是佛光所化,没有□□凡胎,现在的身子也是修出来的,等他醒了自己用法力疗愈就行了啊。不过就是不能做佛了嘛……” 满室寂静,阎王总觉得气氛有些不妙,阿阴脸色沉的可怕。他故作轻松地笑了笑,“小阿阴啊,你看看,你是一团烟气所化,他是一缕佛光所化,般配的紧。只不过你的身体没有他的强大而已……” 门口立着姗姗来迟的孟婆,毕竟刚刚阿阴闹出好大的阵仗,她提起拐杖砸了两下,“阎摩罗王,我这里有事找你。” “唉?好好好,我同你去醧忘台详谈啊……” 药叉赶紧伸手,“婆婆等等,我也去帮您……” 阿阴早已恍然,药叉在夸大其词,可她哭的嗓子嘶哑,悬着的一颗心好不容易放下,满满的都是失而复得后的欣喜。咬牙对着那墨绿衣衫的背影啐一句:“下作鬼。” 当天,阎王在醧忘台烧毁了阿阴呈上的那封抹阴寿的信笺,毕竟上面“倦怠余生”四字缘由,已经站不住脚了呐。 这年人间的八月十五,阴司看不见月圆,只见人圆事圆。忘川河边,日日走鬼的黄泉路上,观澄与阿□□约盟誓。阎王爷亲自结的丝,绕住两人手腕。和鬼线有些像,却是特殊的红色纹饰。 药叉、薜荔、还有障月和阿修罗女,皆有到场,百鬼喝光了孟婆那年仅存的忘川酿,欢笑着体验一次为情而醉。他着靛蓝衣衫,她穿烟灰长裙,两人执手上到人间,坐在古城区的房檐之上,看触手可及的月。阿阴实在是快活,薄醉着倒在他怀里痴痴发笑。 还要学说他那句为人传颂的话:“我愿转世为人,于世间悟慈悲,毕生皈依佛法。” 他笑着补了句:“奈何为情所牵。念于阿阴困于阿阴,千秋万代,只钟情一个阿阴。” 初见你时没默出的“皈依”,就注定了此生无缘皈依。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1.坊主是日本寺庙的管理者,类似于住持,是可以结婚生子吃荤的。比如日剧《朝九晚五》男主角就是和尚。 2.观澄的出身有参考佛陀的弟子,但做了修改,不要深究。 3.西安古观音禅寺的银杏树是今年开花,网上可以搜到,因为年份太契合,我做了修改。 4.最后一句是指第一章小和尚默的《地藏菩萨本愿经》,那句应该是“大皈依光明云”。 5.还有问题的话可以留言问我。 感谢追更陪伴,无法言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