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开的解药》作者:西南小荔枝 文案: 作为活体解毒药艰难的活到20岁,禾杏开启了仇敌清除计划。 机缘巧合下嫁入邻国的侯府,成为了少夫人。夫君的疏远冷淡,反而方便她开展复仇计划。 身为坛森国守护者的她,摇身一变成了致命的摧毁者! 内容标签: 爱情战争 女强 复仇虐渣 搜索关键字:主角:禾杏 ┃ 配角:禾玉,秦恩,秦雀 ┃ 其它:复仇,救赎 一句话简介:我如解药,却无人能解。 立意:毁灭与守护皆在一念之间 婚讯 青砖砌成的院子里,窜出一阵摔打东西的刺耳声音,隐约夹杂着一阵怒骂声。 “……看样子,禾杏也知道了。”听到了隔壁院子的动静,身着紫色常服的年轻女子微微皱起了眉头。 对面两位恭顺的中年妇人,正在暗暗观察紫衣女子的神情。她虽然惊异于刚刚得知的消息,但是很快恢复了平静,从竹编的椅子上站起身往外走了几步,明显是送客的姿态。 “去回禀宗母说我明白了,你们先下去吧。” “是,少宗。”两位妇人矮了矮身躯,迅速而安静的退下了。走远后,其中一位妇人松了一口气,低声嘀咕着,“幸好我们面对的是禾玉少宗,要是摊上隔壁那个,我们这会还在挨着呢!” 另一个妇人认同的点了点头,耳边还能隐约听见吵闹声,让置身事外的她们感觉无比幸运。 名叫禾玉的紫衣女子在屋子里端立了一阵,似乎在考虑什么事情。她松开拧紧的秀眉,提起身侧的裙摆,脚步轻盈的朝院外走去。 越靠近隔壁的青砖院子,吵闹的声音越是清晰刺耳。禾玉跨进院子的大门,入目就是满地狼藉的瓷瓦碎屑,地上的花盆几乎都被砸碎了。院里两位妇人满身怯色,瑟瑟的杵在门廊边下低着头,既不敢离开也不敢劝阻。房里一会传来咒骂声,一会传来砸东西的碎裂声,听着让人脑仁发疼。 禾玉拉起裙摆,小心避开地上的污泥走向里屋。杵立在外的两个妇人惊见禾玉现身,本想去拦着,可惜禾玉已经开口说话了。 “刚回来就发这么大脾气?和亲这事,又不一定让你去。” 一句语调清冷的话,让屋里暂时静了下来,不过几秒钟,对方便连珠炮般驳了回来。 “不是我就是你,你的心这么宽,要不你去跟平炎人和亲啊!”话音刚落,一位身姿妙曼的女子一阵风似的冲了出来。 这女子身上穿着贴身寝衣,一头墨色的秀发散乱的披在肩后,脚上的鞋子早被踢掉了,原本白皙的脸颊涨得通红,整个人怒气冲冲的模样。 “怎么这副打扮?叫人见了,怕是有失体统。” “还不是因为宗母急召,我是淋着大雨从森平赶回来的!”转念想想,自己跟她解释个什么劲?又加了一句,“关你屁事,来我院里干嘛!滚蛋!” “禾杏,你我平起平坐,说话还是客气一点好。”禾玉并不恼怒,反而露出一个轻描淡写的笑容,仿佛在讽刺对方不懂礼节。 名叫禾杏的女子愈加愤怒,朝一旁的两个妇人喝道,“谁让你们放她进来的!我的院子是什么人都能来的吗?还不快撵出去!”说完又折回屋内,边走边喊着“气死我了!” 两个妇人欲言又止,万般无奈的看向禾玉,期待她别再火上浇油了。禾玉瞟了一眼屋里,自觉无趣正打算离开。 转过身来,发现院内已然立着一个面色清冷的黑袍妇人,竟不知她是什么时候进来的。禾玉蹲下身子,轻呼了一句“宗母”,然后低下头不再言语。 廊下两位妇人这才惊觉,慌忙蹲下,齐声道“宗母。” “你过来干什么?”黑袍妇人开口道,显然是在问禾玉。 “我听到禾杏在发脾气,本想过来劝慰几句。” “劝好了吗?” 看着眼前这片混乱,禾玉轻轻的摇了摇头。 “都下去吧,我和她谈谈。”黑袍妇人摆了摆手,禾玉收到指令,立刻起身离开了。廊下的妇人万般庆幸,终于可以离开了,两人立刻脚下抹油退了出去。屋里的禾杏听见屋外的动静,臭着脸慢吞吞的走出来,欠身向黑袍女子行了个礼,半蹲在地上不做声。 几日前接到宗母带来的口信,让禾杏从国都森平尽快赶回寨子。春季连日下雨,原以为发生了什么急事,她日夜兼程冒雨赶路,刚刚踏进自己的院子,就收到那两位妇人带来的消息。 她们禾宿一族要嫁宗女了,对象是平炎国镇国侯府的儿子,这是他们国家巴结邻国的手段。 禾宿一族位于坛森国茂密丛林的腹中之地——坛森之丘。这是母氏掌权的一个神秘种族,也是本国皇族深深依赖的士族。禾宿一族一直享有特殊的优待,族里的女儿大多不会外嫁,遇到合适婚配的男子,招他入赘即可。 全族上下几千人,目前仅有宗女五人,这是有资格继承宗母之位的五个女子。 禾杏是宗女,禾玉也是宗女,她们是禾宿一族的核心人物。坛森的老皇帝要巴结邻近的平炎国,竟连对方索要禾宿宗女和亲的条件也答应了。寻常的禾宿女子都不必外嫁,身份尊贵的宗女却要嫁往强势凶悍的邻国,这等自取其辱之事,难怪禾杏会大发雷霆。 平炎国求娶适龄的宗女和亲,五个宗女里面,两个已经成亲,一个还未到婚嫁年龄,只有二十出头的禾杏与禾玉符合条件。半个月后平炎国的婚使会到达坛森之丘,最终人选由对方决定。 外嫁宗女已是史无前例的屈辱了,最后还要被人挑三拣四做决定,禾杏怎能耐住满腹的怒火! 自己的命运,岂是旁人可以主宰?以她的能力与野心,将来理应继承宗母之位,享受万人之上的威势,而非作为筹码去讨好别国。 这样的心情,作为本族现任宗母的禾荞叶,怎么会不明白。多年来费尽心血培养,只剩下这五个宗女,她才是最不甘心宗女远嫁和亲的人!但是皇上已经颁布了旨意,难道要她抗旨,把全族性命置身危机之中吗? 禾荞叶在人前向来疾言厉色,强硬冷酷。此时此刻,面对怨愤不已的禾杏,她罕见的软下语气,“事已至此,谁都改变不了结果。不是你就是禾玉,总要嫁一个过去。” “宗母不能反对吗?我们这些年来,为那老不死竭尽心力,血都快被他榨干了!最后还要被他卖出去和亲!这算什么?” “放肆!”禾荞叶环顾四周,幸好刚才屏退了其他人,禾杏说话口无遮拦,要是被人传了出去,后果不堪设想! 她压低声音训斥道,“为皇族效力是我禾宿一族的使命,这些年来我们的荣宠与权势,哪个不是皇上的恩赐。如今国内军备乏力,若再不攀结平炎,我们迟早会被吞并!” “只怪那老东西没本事!我禾宿祖辈为国卖命,到头来竟然沦落到外嫁宗女和亲,这叫老祖宗知道了都要诈尸!反正我反对和亲!” 禾杏正在气头上,不管眼前的禾荞叶脸色有多难看,什么杀头掉脑袋的话都敢说出口。 禾荞叶咬着牙,使劲忍了忍,压着火气道,“半个月后平炎婚使就到了,你和禾玉的嫁妆我会让人尽快备齐,无论由谁出嫁,你们都得接受!这段时间你不许离开内府。”说完,也不管身后的禾杏如何哭闹,她面色阴沉的出了青砖房子的院门,吩咐随从看紧禾杏,别让她闹出什么花样来。 禾玉回到院子里,发现族中亲信已经在等着了。她深吸口气,平静的迎了上去,想必对方已经听说了和亲的消息,正等着找她商量对策。 “南桐姨,小姮姨,你们来了。”禾玉从容的应对着稍显不安的两位长辈。 两人年长禾玉二十多岁,是她母亲生前的挚友,多年来一直在背后支持帮扶。照族规,普通族人面见宗女是需要行礼的,禾南桐与禾小姮站起身,却被禾玉摁住,轻轻的扶回了座上。 “两位姨不必拘礼,这里只有我们三人。”禾玉暗示她们,可以有话直说。 “我和你小姮姨已经听说了和亲的事,竟然有这么荒谬的事,你说该怎么办才好!” “居然是你和禾杏那丫头,两人选一个,要是你被选中了怎么办?” 禾玉微微点头,明白她们的担忧。这些年来,她身后一直有这群族人默默支持,大家当然希望最后由禾玉继承宗母的位置,彼此间同气连枝,利益纠缠。 “和亲的人选未必是我,姑且不必太过担忧。”禾玉试图安慰她们俩,只是这话说得没什么底气。 “两个选一个,几率太大了!”禾小姮急得脑门都开始冒汗了,她压低声音道,“有没有办法,让禾杏那丫头被选上?” 禾玉抬眼看着两人,“你们的意思是?” “我就直说了!我们万万不想让你和亲,一旦嫁出去,将来宗母之位就与你无缘了!” 禾南桐点了点头,继续补充道,“虽然禾杏貌美,被选中的几率更大些。但是,对方要是知晓她的性情,怕是不敢娶进门的,到时就只剩你了!所以……我们得想办法让禾杏被选上才行!” 确实!禾杏性格顽劣,极其任性自我,全族上下唯有宗母能勉强压的住她。曾经有尝试拉拢她的族人,正因为受不了她乖张的性情,也早就放弃了。所以,她是五个宗女中,唯一一个身后无人帮扶,毫无背景势力的继任人选。 可宗母对禾杏的恶劣脾性并不在意,不仅常常由着她胡作非为,而且还对她委以重任。她的存在,让其他几个宗女备感威胁,这次和亲,绝对是除掉她的大好机会!这些道理禾玉都明白,只是……具体该怎么操作,禾玉表示毫无办法。 “从现在起,不能再去招惹禾杏,得让她事事顺心,半个月后和亲使团来了,绝对不能让她在人前发脾气。反正外人不知道她的臭脾性,只要喜欢她那张勾魂脸就行,等她嫁了过去,就由不得那边了!” “这行得通吗?”如此被动的办法,禾玉表示怀疑。 “唉,也只能如此了。” 两位族人陪禾玉喝了一会茶,几人对这件事情的进展始终十分焦虑,思来想去,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平炎使团 半个月过后,平炎国的和亲使团如约抵达坛森之丘。事关两国邦交,坛森皇帝钦点了本国丞相负责接待邻国使团,平炎则是派出了镇国侯府的长子秦恩负责和亲事宜,此次娶亲的正是他的弟弟秦雀。禾宿一族早已做好接待的准备,只等一行人入住外府。 禾宿在坛森之丘拥有自己的封地,在雨林的中间开辟一片空地,建造了一个村寨。寨子位于坛森之丘腹地,周围全是茂密的雨林,此地气候湿热多雨,蛇虫鼠蚁肆虐,所以寨中房屋多是竹木建造的吊脚楼。 外府的吊脚楼结连成片,分布四周形成环状,用于普通族人居住。内府占地较小,聚集在寨中心的高地上,仅供身份尊贵的宗母和宗女居住。 此次前来和亲的平炎人,被安排在靠近内府外沿的吊脚楼,等他们安顿一晚,明日便开始议亲的行程。 “将军,下面已经安顿好了,坛森的桃丞相派人过来,想给您接风洗尘。” 一位异国打扮,身着盔甲的士兵半跪在地上,请示着屋里那位男子。 “不见,让由洪去打发了。” “是。”得到指示后,士兵迅速退出屋子。 这是一座院落式吊脚楼,四周建筑围成一个“口”字,算是外府里比较讲究的建筑了。平炎镇国侯府的长子正是安顿在此。赶了将近十天的路才到达这里,他拒绝了桃丞相的邀请,随意的歇下了。 照说坛森这位桃丞相,位极人臣,实在没有受过这等冷遇。奈何平炎国力强盛,向来铁血好战,根本不把他们这等小国放在眼中。 要不是自家老皇帝要去巴结讨好平炎。桃丞相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不过他也只是一时激愤,要真是计较起来……对方可是秦恩,知道他的人都要退避三分,哪敢上去计较这些。 寨子地处雨林腹地,春季潮湿多雨,入夜后水雾烟汽更盛,连月光都无法投射下来。远道而来的客人在这样的环境下,难免会水土不服,不过这队人马都是军士出身,这点不适根本不在话下。 夜晚的坛森并不平静,四周林子里虫鸣鸟叫声近近远远的传来,倒也颇有生机。 雾气笼罩的这片土地,黑暗侵入了每个角落,寨中已难见一丝烛火光了。秦恩在下午已经修养了几个时辰,此时反倒神清气爽,思及半年前的那次奇遇,才导致了这次的和亲之行。 平炎一直没有吞并相邻的坛森,是因为坛森的地理位置非常具有优势。隔在两国中间的是凶险万分的坛森雨林,林中长有许多不曾见过的剧毒植物,平炎多次派出探子进入雨林,不管多么谨慎,却总是避不开各类来路不明的植物,结果大半中毒折损。 半年前,秦恩亲自带队进入雨林,最后只剩下他一人平安抵达坛森之丘。 坛森的国都名叫森平,位于雨林南端的尽头,如果无法穿越坛森雨林,这个国家便不能收入囊中。而镇守坛森之丘的,正是传闻中的禾宿一族,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 秦恩抵达后,并不急于接近寨子,他花了几天时间摸清了周边的山林地形,以备将来所需。 也是这样一个雾气朦胧的夜晚,他终于探进了传闻中的禾宿内府。秦恩的武功在平炎是顶尖的,常年征战厮杀的他,对危险的嗅觉十分敏锐,凭着过人的轻功,在内府各院的屋顶上谨慎的游走。 首先,得找到禾宿宗母的院落,所谓擒贼先擒王。秦恩游走在屋檐上,眼睛渐渐适应了混沌的夜色,周围建筑的轮廓也慢慢清晰起来。习惯使然,他开始在脑子里记录内府的路线结构。 整个寨子的建筑风格是一致的,都是使用竹木建造的吊脚楼,每座房子皆没有装饰特殊的外饰,看上去几乎一模一样,加上天色幽暗,秦恩一时间有点被迷惑了。 要说唯一奇怪的地方,就是寨子中间有一座青砖院子,这样的建筑和整个族群格格不入,秦恩决心一探究竟。 他提气一跃,轻巧的落在了青砖房子的顶上。其他吊脚楼的房顶,铺设着厚厚的防水隔热的棕榈叶,踩上去软软的,几乎没有声音。而青砖房子的顶上盖的是硬脆的瓦片,所以他必须十分小心,不能发出一丝响动。 就在他冷静分析下一步动作的时候,一颗小石子轻巧的击中他的手臂,然后顺势弹落到屋顶上,发出清脆的“咯咯”滚落声,惊得秦恩一下子乱了气息。他猛然扭头环顾四周,只见十几米外的吊脚楼顶上,一个黑影赫然而立。 由于距离不近,只能看见对方一身黑衣打扮,个头纤细瘦弱。他判断自己已经暴露了,对方是个禾宿女。 以他过人的轻功,又一直万分谨慎,对方是如何发现自己的呢?更奇怪的是,面对他这个明显的入侵者,对方并没有大声呼喊惊醒同胞,而是用一个小石子向他“打招呼”,实在是匪夷所思。 秦恩脑子里快速思索着,既然对方没有声张,自己先按兵不动。边想着,他边暗暗观察四周,计划着撤退路线。这时候,那个黑影有动静了,起身轻跃几步,一眨眼便飞抵至秦恩眼前,就站在三米外的地方。 好身手!秦恩在心里暗暗评价着,这黑影在瓦片铺设的屋顶上跃了几步,居然没听见半分响动。 单论飞檐走壁的轻功,与眼前这人比起来,自己恐怕不占优势。可他幼年跟随师傅习武,少年时在暗杀部队磨砺成长,成年后长久疲战于沙场,经年累月练就的脚下功夫,竟不比荒远边寨的女子强多少。 禾宿一族的女子,着实不可小觑。 那黑影靠近以后,秦恩才得以仔细打量。这人身高只到他的脖子,身着方便活动的夜行服,脸上带着一个深色面具,头发编成辫子甩在脑后,根本看不出模样。 当然,秦恩也是差不多的行头,对方也无法看清他的面容。 那人靠近自己后,也不说话,两人静静的对峙了一阵子。突然,黑衣女子从手里变出一个物件,“嗖”的抛到秦恩怀里。 看力度,对方并非掷出武器,而是划出一个抛物线,扔给秦恩一样东西。他接过来以后,本想努力看清这是何物,可是稍一摸索这物件的纹理后,他心中慌乱起来。 没有错!这是负责探入坛森的平炎暗卫,每人手持一块的名牌。拇指大小的银牌上压刻着一个山峰印记,另一面刻着一头斗牛,这是生死不离身,为暗卫军证明身份的东西,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之前派出的探子大多失踪,至今生死不明。莫不是……已经落入了禾宿一族的手里? 这样想着,秦恩压低声音,想要问个究竟,“这东西你从何得来?” 听见发问,女子并未回答,只是微微的歪过头打量着他,不知在考虑什么。秦恩心中略有不耐,压低声音继续追问,“此物你从何而来?” 这一次,女子终于开口了。她低闷的声音穿过面具透出来,似乎也是刻意哑着嗓子说话。 “你是平炎人。” 女子没有迟疑,这是十分笃定的语气。 秦恩自打得到对方抛过来的名牌,已经做好最坏打算了,可没想到对方如此直白,让他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对方见他不做声,接着又说了一句话。 “平炎想要吞下坛森?” 这话一出,秦恩心中骇然大惊,若不是面具挡住脸,恐怕自己不安的神色早已叫对方尽收眼底。 一直以来,派出去的探敌暗卫皆是身经百战的死士,他们做平民打扮,即使落入敌人手中,就是宁肯自尽也不会漏出情报。 刚才女子抛过来的银色名牌,其实内里含有剧毒。持牌的探子如果判断自己逃不出去,都会选择吞下名牌服毒自尽,这就是生死不离身的意义。况且此牌并未显示出平炎的信息,她是如何得知呢? 秦恩心中虽已慌乱,但是表面上却十分平静,“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哼……”女子轻笑了一声,踏着轻盈的步子在屋檐上围着秦恩踱起了步,“你要是爽快承认了,我倒还会怀疑你的身份,可你表现得毫不知情,那我就可以肯定……你的确是平炎的探子。 ” 秦恩心中哀叹一声,这人的逻辑真奇怪。“姑娘多心了,你给我这个小牌子的目的是?” “我的目的和你差不多。”黑衣女子又往他这边抛出一个物件,秦恩接了过来,张开手掌一看,是个小巧的琉璃瓶子。 “喝下瓶子里的东西,能保你在坛森雨林平安无事。你们平炎想攻下坛森,有一个很关键的环节。” 秦恩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不过眼下无论他说与不说都无济于事,对方似乎早已认定他的身份。虽然不信任眼前这个来历不明的女子,但是倒可以听听她有什么说法。 “什么环节?” “禾宿宗女,你们要是有了禾宿宗女相助,攻克坛森雨林……”黑衣女子顿了一顿,仿佛在思考措辞,然后继续道,“会比较容易。” “比较容易?只凭你说的这个人就能攻下坛森腹地,会不会太过简单。” “请你相信我,要是不想帮你,大可以让你暴露在此。” “你是什么人?为何要帮我?” “这是你们唯一能够攻下坛森的契机,得到禾宿宗女。”黑衣女子不理睬秦恩的疑问,自顾的转身离开。 她落脚轻盈,两下已经飞跃至十米之外,秦恩奋力追了过去,他心中还有许多疑问想要弄清楚,却担心对方只是以此引诱他入圈套。两下犹豫不定,加上天色昏暗,地形又不熟悉,瞬间就被对方拉开了距离,眼睁睁看着那黑影没入夜色之中,再无半点动静。 正式接触 秦恩担心自己再逗留下去,行踪就会彻底暴露。禾宿一族从前只是略有耳闻,没想到竟然藏龙卧虎,为保万全他决心立即撤退。 回程的路途依然是凶险万分,秦恩手里握着那女子给的琉璃瓶,随着颠簸移动,里面的暗红色液体发着诡异的光芒。不到万不得已,他自然不会轻易服用此物,小心摸索行进了一周,他终于离开了雨林,踏上了回国的归途。 回去几经折腾,宫内的御医也搞不清楚,秦恩带回来的神秘液体到底是什么东西。后来,他们决定让人服下这个液体,再闯一次坛森雨林,便可知分晓。 平炎军不乏精悍的死士,琉璃瓶装的液体被分成五份,由服下液体的五个人执行深入坛森绝境的任务。让人惊异的事情发生了,这五位死士在雨林中四处散开,刻意逗留了三日,并且肆意游走,最后竟都平安归来了! 原本派出去的探子,无论行事多么谨慎,武功多么高强,总是避免不了中毒受伤,甚至下落不明。目前为止,平炎连雨林内部的行军路线都无法摸索出来。而服用神秘液体的五名死士,竟然毫发无损的在雨林中生存下来了,这正是平炎进军坛森最迫切的条件——在雨林中平安活下来。 之后的事情发展的很快,坛森一直想巴结讨好平炎,平炎皇帝索性开口索要禾宿宗女嫁过来和亲。困顿闭塞的坛森哪里有拒绝的本钱,老皇帝几经权衡,还是答应了邻国的要求,最后促成了今日的局面。 眼下秦恩在意的,就是明日与禾宿族人接触的时候,能否找出半年前夜遇的神秘女子。此人到底有何目的?她口中的禾宿宗女到底有什么秘密?一切都是未知。他默默谋划着,度过了第一个潮闷的夜晚。 第二日午后,桃丞相亲自过来迎接秦恩等人入内府,进行下一步的选亲。内府本是禾宿一族的核心,外人不能随意接近。禾荞叶接到桃丞相带来的旨意,不敢怠慢了平炎使团,只得打开大门,在内府的宗祠院里接待贵客。 不似外府还有男性家属居住,内府里是清一色的女子。禾宿女子一般身着素色棉布猎服,就是轻便贴身的粗布衣裤,十分方便行动,身上很少佩戴金银珠玉,看上去就是些质朴的山野妇人。 众人在宗祠东边的屋里落座,正中端坐着禾宿的宗母禾荞叶,桃丞相和秦恩分坐两侧,桌上尽是供着山林里头最新鲜的蔬果酒茶。 秦恩只带了几名随从,其他人都留在府外待命,在别人的老巢还是低调一些。 对禾荞叶来说,和亲这个结果也是万般无奈。禾宿上下都十分戒备这群不速之客,若不是皇命在身,加上桃丞相在其中翰旋,她们实在难以容下这些异国人成为座上宾。 宗祠里除了禾玉与禾杏没到场,另外三个宗女都在。禾苗是年纪最小的宗女,年纪还不到十六岁,此刻正坐立不安的看着门外,心情看上去有些焦虑。 另外两个宗女,禾柚英与禾棠木早已经成婚,两人不时交换眼神,在一旁静观局势。无论把谁嫁出去,对她们将来继承宗母之位,都将少了一块强劲的绊脚石,可是她们看上去毫无欣喜之色。 关于和亲的对象,禾荞叶向秦恩解释清楚了,适龄未嫁的宗女只得两人,由对方选择一位出嫁。秦恩表示不在意,只要是宗女即可,他这种无所谓的态度,让在场的禾宿族人心生不满。在他眼里,禾宿的女子不是人,仿佛只是一种待交易的货物。 禾荞叶不动声色,朝侍从挥了挥手,示意去把那两人请出来。交谈之间,禾荞叶品着今年新采摘的春茶,状似随意道,“我们一族深居山林,鲜少与外族人往来,即便是在坛森,也不算什么名门显族,不知道贵国为何会提出迎娶我族宗女?” 禾荞叶这话是在试探秦恩,平炎对她们到底了解了多少?一开始接到朝廷的旨意,禾荞叶就十分警惕,对方的目标竟然是宗女!难道他们族内的秘闻让外人知道了去? 秦恩抬眸扫视堂内一眼,大家看似轻松,其实都在凝神屏气,等待着他的回答。他轻抚着眼前的白瓷茶碗,嫩绿色的茶叶浮悬在浅褐色的茶水中,卖相十分清新。 几乎没有思考,他脱口道,“是您过谦了,贵国的禾宿一族素来闻名,族中宗女更是备受朝廷优待,地位尊贵,即便是皇宫贵胄之后也莫能比肩。愿意嫁出地位尊贵的宗女,我们确实能感受到贵国与我平炎结为友邦的诚意。” “哎呀……这是自然的!秦将军不但英明神武,而且明白事理!由此可见,我们坛森是真心想与你们平炎结成友邦,相互扶持!还请秦将军务必向贵国陛下转达我坛森的诚意啊!” 桃丞相连忙接过话,再次强调宗女在他们坛森地位之特殊,是极为尊贵的人物,对于此次和亲他们确是诚意十足的! 秦恩配合的点了点头,然后话音一转,“不过,我个人倒是有些好奇……贵国的禾宿宗女到底有何特别,能够享有如此高的地位?” 禾荞叶眉心一跳,套不出他的话,自己还被他反将一军,看样子对方也想听一听她的解释。 “不瞒秦将军,诸位宗女其实是我的入室弟子。我师承上代宗母,自小习得一身医术,而今五位弟子尽数习得我的毕生所学,将来也会由其中一人继承师门。我等只是凭此技能,为皇室分忧解难罢了,皇上惜才仁厚,我们才能得此殊荣优待,实在是受之有愧。” “原来如此,看样子贵国宗女嫁入我府上以后,府上也不必再请大夫了。” “秦将军说笑了,我等山野村妇,不过雕虫小技罢了。” 不管对方信与不信,两方的试探暂时告一段落。和亲的宗女已经来了,秦恩开始打量起眼前的女子,有可能成为自己未来弟媳的人。 是禾玉先到的,她身着一袭紫色落地长裙,腰间束着玉色腰带,把身材衬的窈窕修长。脸上略施粉黛,长发盘绕在脑后,发髻上只点缀了一支通体碧绿的玉簪,素净又不失妩媚。 她这身打扮并不算特别,族里逢年过节的那些华丽行头都没有穿在身上,只是为了礼节稍作修饰罢了。看样子,她并没有把这次决定自己命运的会面看的多么重要。 禾玉进入堂内站定,向宗母施礼问安后,便静静的立于一旁,不做任何多余的事。她一向稳重,在任何场合都能进退有度,不急不躁,禾荞叶满意的点了点头。 “禾杏呢?”禾荞叶看向身旁的侍女禾周嬷嬷,事已至此,这丫头不会又想闹什么事吧? “我来了!” 禾周嬷嬷不及回答,门外就传来中气十足的一声高呼,紧接着一个身影从门外“嗖”的窜了进来,这人正是迟到的禾杏。 大家对禾杏乖张无状的行为早已司空见惯,她被宗母禁足了半个月,情绪本来就不好,这会肯定会有一番胡闹。 只是,当大伙看清她的模样时,不由捏了一把汗。 禾杏身着入林采药时候的猎服,一身铁灰色的粗布衣裤,头发随意绑了个绳结抛在身后。奇怪的是,她原本白皙红嫩的皮肤,竟然变成了长期暴晒的蜜棕色,而鼻梁及两侧的脸颊上,居然布满了星星点点的墨斑。纵使她五官再标致,弄成这副粗糙不堪的模样,也叫人不做他想了。 禾杏这是卯足了劲头不想出嫁啊! 禾玉朝禾杏看了一眼,看样子禾小姮她们打的如意算盘要落空了。之前寄希望平炎人被禾杏的美色迷倒,眼下不被她吓倒就不错了! 禾荞叶看见禾杏这般模样,倒是没有表现出什么不满。兴许她心里就没把平炎使团放在眼里,所以今天禾杏再怎么失礼,她也不会出言责怪她。 待禾杏站定后,她向秦恩正式介绍,“秦将军,这是小女禾玉与禾杏,正是我们族里的宗女,两人年纪相仿,皆是二十岁。”太多的废话禾荞叶懒得说,现在只等对方做出选择。 秦恩状似随意的朝二人看去,祠堂内交头接耳的声音都停止了,一时间变得很安静,大家都在等待他宣布结果。 一盏茶过去,秦恩还是毫无表示,场面开始变得尴尬。他不吱声是什么意思?是不满意还是无法抉择?禾荞叶的脸色开始阴冷,黑袍下的双手掐紧身下藤椅的扶手,只怕她的忍耐快到了尽头…… “哎,平炎人!你盯我俩半天了,还选不出来吗?我!名叫禾杏!旁边这个,叫禾玉。别光顾着喝茶,选我还是选她,你倒是说句话呀!” 禾杏性子急躁,拉大嗓门质问着端坐于前方,沉默已久的秦恩,势必要跟对方讨个说法。 桃丞相不熟悉禾杏的脾性,被她这大嗓门吓了一跳,更害怕得罪了秦恩。他赶紧陪笑安抚道,“哎哟!秦将军,禾杏姑娘山林出身,性子比较耿直,您别往心里去!请将军慢慢思量,千万别着急!”他边擦着额上沁出的冷汗,边向禾荞叶使眼色,示意她管一管禾杏。 禾荞叶低头喝茶,佯装没看见桃丞相的暗示,并没有训斥禾杏刚才的无礼。熟悉禾荞叶的族人都能看出来,禾杏替她解了气,脸色也不再那么阴沉了。 秦恩并未在意,反而露出了微笑,他随意的摆了摆手,“没有的事,这位姑娘也只是有话直说罢了,丞相不必介怀。”说完,便转头吩咐随从几句话,随从立即从身后抬出了一个大箱子。 夜探内府 这箱子刚才从外府平炎人的落脚点,由马车拉进来,看样子十分沉重。几名随从把箱子摆在祠堂中央,秦恩起身走上前去,抬手把盖子掀开,瞬间满堂金光,十分耀眼。 这是一整箱的黄金! 禾宿一族每年得到来自朝廷的俸禄也不少,至少能让她们在这偏远的雨林之地,不至于节衣缩食。只是,宫里赏赐的东西毕竟有限,架不住三千多族人的消耗。所以,她们自己也会在山林里打一些山货野味,再运送到林子附近的城镇换钱,林林总总的收入加起来,也算过得下去。 但她们从未见过如此巨额的黄金,所有人的目光都锁在了这个金光灿灿的宝箱上,就连禾荞叶都目瞪口呆。 “这九万九千两黄金,是我们秦家的聘礼。至于和亲的人选,我三天后再做决定,你们看如何?” 禾荞叶还沉浸在得到巨额黄金的震撼中,一时间没有做出回应。 桃丞相见她迟迟不做答复,以为她不愿答应对方的要求,更怕怠慢了秦恩。于是,急忙笑道,“这个要求无可厚非,秦将军刚接触两位姑娘不久,至少要给几天时间考量。既然秦将军暂时没有做出决定,贵府将来也是禾宿的亲家,不如留在府内参观一番?” 正中下怀!秦恩没想到桃丞相会主动邀请他参观内府,没等禾荞叶反应,他立刻答应了桃丞相的邀请,一副客随主便的模样。 禾荞叶这才惊觉不妥,这个桃丞相怎么不问问她的意见,就替她作了主呢?况且邀请外人参观禾宿内府就更是荒唐!但是她已经没有机会拒绝了。桃丞相十分积极的引着平炎众人,起身朝门外走去,禾荞叶无奈的咬咬牙,硬着头皮跟了上去。 大伙跟着往门外走去,禾杏却左顾右盼着想开溜。禾荞叶刚走出门又折返回来,命令禾杏跟上来,不许乱跑。禾杏不好当众违抗宗母,只好闷闷的跟在一行人身后。 内府的建筑风格和外府并无两样,只是屋子里面的家具更为讲究罢了。秦恩随着众人的引领,状似无心的四处察看着,不时还要应承几句。 内府并不大,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就转完了。众人来到禾杏居住的青砖院子前,秦恩想起那夜就是在此处遇见了黑衣女子,随口问了一句,“此建筑异于其他,是有什么特殊用途吗?” 这话一出,随行的族人齐刷刷的看向跟在后面的禾杏,用一种似笑非笑的眼神看着她。 “林子里闷热潮湿,离地的木制吊楼,既可以隔离湿热,还可以隔离蛇虫鼠蚁,这是非常有讲究的。那……那座青砖院子是怎么回事?”连桃丞相也禁不住发问,他也是第一次参观内府,并不清楚里面的情况。 “啊……这是小女禾杏的居所。”禾荞叶感觉有点尴尬,不知道该如何转移话题。 说到这座院子,是禾杏成为宗女之后要求搬进去住的,这座房子原本另有他用,根本不适合居住。厚厚的青砖墙冬天不保暖,夏天不防潮,尤其到了雨季就成了蒸笼,砖缝里都能长出虫子。禾杏不在意,她喜欢独树一帜,偏要住在这座与整个族群格格不入的青砖院子里。 “你们懂什么,那些吊楼个个都长得一样,毫无特色。外府进来的丫头容易认错,都拿我这里当地标。我这院子往北二百步是宗祠,往南三百步是药房,往东一百六十步是宗母的院子……” “好了,别数了,叫人听了笑话!”禾荞叶瞪了禾杏一眼,让她再说下去,内府的结构就全被外人摸清了。禾杏意识到自己话多了,立刻闭上嘴巴藏到后面去。 “这样说来,这院子的确不错。”秦恩意味深长的看了禾杏一眼,也不知道这丫头刚才说的话是有心还是无意,至少让他搞清楚了禾宿宗母的院子所在地。 在内府转了一圈,太阳也快下山了。作为主人家,禾荞叶招呼大家一起用晚膳,今天的进度算是告一段落。晚膳的地点还是在内府祠堂里,西边的吊楼里有个可以容下百余人的大房间,是平日族中集会的地方。府上的丫头和阿嬷早就已经忙开了,才接近祠堂就能闻到从里面飘出来的菜肴香味。 众人围坐成一个“口”字,禾荞叶、秦恩、桃丞相自然在上座,对面是族里资历较深的族人,两侧分坐着五位宗女,及秦恩带来的几名随从。 待众人落座后,阿嬷们端着煮好的酒菜鱼贯而入,依次摆放在桌子上。 酒是她们自己酿的梅柑酒,口感浓郁酸甜,特别适合潮湿的春季饮用。主菜是族人自己圈养的猪肉,有碳烤和清炖两种做法。荷叶包裹着野山鸡,刚从烧热的土窑里取出来,还冒着滋滋热气。紧接着,麻辣野兔肉、春笋焖火熏肉、野生菌菇汤挨个端了上来…… 这些食材虽然不算稀罕昂贵,但是地处北方的平炎,由于地势与气候的关系,实在很难孕育出如此丰富多样的物产。坛森虽然小国寡民,但是依赖着这片雨林,只要不是在家懒死,很容易便能自给自足。 也许,平炎对这片土地心生觊觎,这也是原因之一吧! 宴席在热闹的氛围中结束了,秦恩假意醉酒,最后由随从送回了下榻的院子。夜色如墨,到了晚上雾气很重,要不是族人拿着火把引路,其他人很难辨明方向。被送回房间后,秦恩唤来亲信做好防备,他要趁夜再探内府。 多年练就的深厚内功,稍微运气,就能逼出体内残留的酒精。他脱下汗湿的衣服,换上一身黑色的夜行服,按着脑子里牢记的路线,再次回到了内府。内府四处仍然可见灯火,多亏了白天那次参观,他记住了几个隐秘处,便于藏匿静待时机。 待内府各院的火光渐渐熄灭,秦恩踩着吊脚楼顶的棕榈叶,很快找到了青砖院子,再沿着东边寻了过去。那个叫禾杏的宗女提起过,宗母的院子在青砖院子东面一百六十步之处。这里的吊脚楼果然都是一个样式,不熟悉的人确实容易迷乱。秦恩估摸着距离,见前方院子的屋里亮着灯光,轻巧的跃上木头搭制的院墙,手脚并用的滑了下去,然后迅速的钻入了吊楼的底部。 年少时,他曾在平炎暗杀部队呆过几年,深谙藏踪匿的探敌手段。 吊脚楼下离地悬空约有一两米,足以容下秦恩活动。他寻着上面透出来的光线,来到一个房间下方,隐约能听见里面有人交谈的声音。为了听清楚,他找到房间的窗户,然后顺着支撑房体的木头支架,悄无声息的爬到了窗户下面,屋内交谈的声音便清晰的传入了耳中。 这里果然是宗母禾荞叶的院子,里面传出了她的声音,“……总而言之,最让我担心的是你。” “我有什么可担心的,今天那平炎人正眼都没瞧过我,肯定是被我这张脸吓傻了,他肯定不会选我。宗母,您该担心的是禾玉……”另一个人发出懒洋洋的腔调,显然是禾杏的声音。 “她的脸,明显是在使手段,宗母不管吗?莫非宗母不希望禾杏出嫁?”另一个清冷的声音在发问,听上去有点陌生,秦恩猜测这应该是今天没怎么开口的禾玉。 “失去你们俩任何一个人,我都不愿意!可是我不能抗旨。如今我最担心的,是我们的秘密,绝对不能让外人知晓!” “宗母放心,我是肯定不会透露半句的,至于其他人……我就不知道了。” “……小女亦然。” “我自然相信你们,只是,禾杏你这性子过于莽直,脾气来了总是口无遮拦!要是嫁到平炎,我们鞭长莫及,你怕是会吃亏受罪。那平炎人狼子野心,手段多端,你不比禾玉心思缜密,性子稳妥,我怕你难以周全。” “所以我才用刺棕葛的汁液,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啊,我自己照镜子的时候都吓一跳!这一脸麻子也太难看了,他们肯定不会娶我这个丑媳妇回去的。所以……禾玉,这个关乎坛森未来的使命,就辛苦你喽!” “禾杏,你岂能如此!还请宗母评理!” “好了,别吵了!这事咱们谁说都不算,只能等三天后见分晓,也不知那平炎人怎么想的。唉……禾玉,你还是有所准备吧,毕竟你比禾杏更优秀,对方极有可能会选你。” 一听这话,禾杏不乐意了,什么叫禾玉比她更优秀?不过,眼下几日是决定命运的重要时刻,她懒得过多纠缠。随后站起身松了松腿脚,准备告辞,“宗母,没什么事我先回去了,今天陪那些平炎人累死我了!” “禾杏,你要改一改这口无遮拦的毛病,不能把心里想的话都说出来!尤其是我们族里的秘密,要是被平炎人知道,只怕……”禾荞叶越想越担忧,连声音也低了下去。 “是是是!小女铭记于心!绝对不让平炎人知晓我们的秘密!那……我先走了。” “去吧。” 接着,秦恩听到开关门的声音,以及渐渐远去的脚步声,紧接着,屋里的禾玉也告辞了。 “宗母今日劳累了,请早些歇息吧!小女不便叨扰,也退下了。” “刚才我说的,你要提前做好打算。” “……小女明白,我先退下了。”接着一阵脚步声响起,禾玉也离开了吊脚楼,屋内顿时安静了下来。 决定 虽然没有探到什么切实的信息,但是可以肯定,禾宿一族的核心秘密,定然是攻破坛森国的钥匙。秦恩对今夜的结果还算满意,继续留在这里也没有什么意义,他隐入吊脚楼下,顺着外墙徒手翻了上去,动作极轻巧迅速,脚下稍微运力,跃上一旁的楼顶,很快便消失在夜色中。 接下来的日子,秦恩一反常态,积极应对着桃丞相安排的各种行程。在禾宿族人的带领下,到附近的林子里打猎。夜幕降临的时候,外府的小广场办起了篝火宴会,这群平炎人完全融入当地的族人中载歌载舞,喝酒吃肉,似乎真的成了亲密无间的姻亲挚友。 约定之期很快就到了,是时候决定和亲的人选了。这三日以来,禾玉、禾杏一直参与招待平炎人。禾杏虽然不乐意,但是有禾荞叶在一旁管束着,倒是勉强敷衍过去了。禾玉很懂事,礼数周全,待人进退有度,实在是挑不出半分毛病。 堂内坐满了资历深厚的族人,禾荞叶带着五位宗女坐在一列,只等平炎那边最后的答复。禾宿外嫁宗女出国门,显然是头一回,众人交头接耳,暗自猜测最后的人选。 “禾杏把自己折腾得面目全非,我看啊,面容清秀的禾玉占了更多的可能。” “这不好说,禾杏这几天和秦将军交流得挺多,禾玉几乎都没大说话,指不定人家喜欢禾杏那丫头直率的个性呢!” “交流?她那种针锋相对的交流,谁能受得了?” “禾玉真不错,但是可惜了!要是选她嫁出去,我们以后还得继续看禾杏的脸色……” “你小点声!” “唉!” …… 整个堂内尽是嗡嗡的谈话声,禾荞叶倒也没有想要控制场面的意思,也许此时杂乱的环境更能掩盖她心中的不安。 桃丞相引着秦恩等人落座了,屋内顿时变得安静起来。 双方简单寒暄以后,秦恩开门见山道,“承蒙桃丞相及族人们,盛情款待我等多日,和亲人选今日将会有个说法,在下不便继续耽误彼此时间,只想早日完成皇命,促成喜事。” “秦将军所言极是!这也是我们翘首以盼的好事,咱们两国联姻,将来坛森与平炎,那便是亲密无间的友邦了。” 面对桃丞相的殷切,秦恩配合的点点头。 “老朽敢问秦将军,贵国选定此次联姻的宗女是?”桃丞看着秦恩,只等对方说出那个名字。 禾荞叶面色如常,敛下双眸不言不语,只是静静的等待着。禾玉僵直了脊梁,目光没有焦点的看向前方,右轻轻的抓着裙摆,看上去略显紧张。禾杏倒是坦然,直率的看向秦恩,等他说出决定自身命运的一句话。堂内已经变得鸦雀无声,生怕打一个喷嚏便会错过对方的答复。 秦恩不再踟蹰,脱口而出两个字,禾杏。他决定此次前往平炎和亲的宗女,竟然是禾杏! 言罢,堂中哗然,众人已经按捺不住窃窃私语起来。 突然间,“砰”一声巨响,禾荞叶奋力拍击前方的木桌,脸色铁青的喝道,“丞相及平炎贵客在此,谁敢放肆聒噪!” 极少见宗母如此盛怒,刹那间,众人各自低头噤声,堂内又恢复到几秒前的寂静。 禾玉与禾杏脸上写满惊疑,两人互相看了一眼,彼此间并未交谈。以禾杏的性子,难得如此静默,恐怕是一时间惊住了,不知该作何反应。 禾荞叶很快冷静下来,没有了刚才震慑族人时的怒容。她笑问着秦恩,怎么会选择禾杏?毕竟这丫头向来任性妄为,只怕嫁过去,会给秦府添许多麻烦。 鉴于她这个反常的态度,秦恩猜测禾荞叶实际上并不希望他选择禾杏。 “您过谦了,禾杏姑娘的脾性,非常适合来平炎生活。” “哦?愿闻其详。”禾荞叶虽然在笑,可是语气阴冷得无一丝温度。 “姑娘性情直爽,喜好新鲜异常之物,连居住的宅子都是与众不同。来到我们平炎以后,需要面对一切陌生的人事环境,以她的个性,反而能够很快适应。”秦恩给的这个理由,似乎很有道理,大伙熟悉禾杏的脾性,有人不自觉的微微点头,表示认同。 “另外,我听说禾杏姑娘貌美,前些日子入林采药时候,不慎误食了什么药草,才使容貌有变。我相信,以她继承您的高超医术,很快便能恢复初容。毕竟,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两个理由,听来完全合理。大伙都知道禾杏是故意做丑自己,以免被平炎人觊觎,也不知道是谁走漏了风声,把这些事情传到平炎人的耳中。 如今多说无益,局面已定,禾荞叶虽然心有不甘,可是却毫无办法。“那……秦将军打算哪日返程?” 秦恩直接答道,“我决定明日返程。” 禾荞叶倒吸了一口气,对方竟然逼迫得如此紧要!她暗暗握紧手掌……缓声道,“小女自幼生长于此,这次离开以后,不知何时才能回来,还请秦将军能够宽限几日,让小女和族人们有所准备。” 秦恩微微皱眉,为难道,“平炎距此路途遥远,我等出门多日,需尽快返程完成皇命。桃丞相也希望早日返朝回禀此事,否则两国陛下候久了,还以为其中出了什么岔子。”说罢,他冷冷的瞥了一眼桃丞相,仿佛在提醒他此事该由谁做主。 桃丞相惊得满额冷汗,秦恩摆出两国的陛下来提醒他,此事不是两方单纯和亲,而是坛森在攀结平炎,谁还敢拖延?他连忙附和秦恩所言,转头劝慰着禾荞叶,事已至此别再横生枝节,明日便明日吧。 禾荞叶看向禾杏,生怕她不满意,然后不顾场合使性子,只见这丫头低着头,看不出脸上的神情,也没有闹脾气的样子。禾荞叶稍稍松了口气,便答应了对方的要求。 秦恩回到外府,一行人准备着返程事宜,只待明天上午,禾杏与他们汇合后便可以出发了。禾宿内府早已备好嫁妆,所以并未慌乱,一切都依序进行。 这天夜里,屋内只有禾荞叶与禾杏二人,禾杏匐在地上,静静的聆听宗母的叮嘱,两人说了小半夜的话,禾杏才从宗母府离开。 其实,禾杏并没有什么需要依依惜别的人,她向来不屑培养势力以图宗母之位。对于她要出嫁这件事,大家并未感到遗憾,反而更多的是欣喜。恐怕等她离开坛森之丘以后,也不会有人再想起她了。 这个结果让支持禾玉的族人十分满意,少了一个强劲的对手,禾玉的前途简直是一片光明! 至于其他三个宗女,虽然与禾杏并不亲近,但是比起禾玉这个沉稳老辣的竞争者,那还不如留下莽直简单的禾杏呢!总之,今夜内府各院心思各异,对于未来也是喜忧参半。 从宗母府出来的时候,内府各处的灯火已经熄灭了,禾杏凭着熟悉的记忆,摸黑往自己的院子走去。一百八十步,这是她丈量了无数次的距离,很快就到了自己的青砖院子门前。 刚走近,院门外突然传来一声响动,似乎有什么人在那里。 “谁?”禾杏警惕的看着那处黑影。 “禾杏姐,是我,禾苗。”说完,黑影手里变出一个火折子。借着火光,她看见禾苗一直守在她的院门前。 “是你啊,找我干嘛?”禾杏停下脚步,没好气的问道。 “我可以进你的院子说……” “不可以!”禾杏不耐烦的打断了禾苗的话,“有话快说。” “我……我有东西想给你,我怕明天人太多,不方便。”说完,禾苗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这是刺棕葛的解药,是我拜托柚英姐姐调制的,用来泡澡的话,能洗掉皮肤上的棕色和脸上的斑点。” 虽然彼此看不清对方的脸,禾杏还是露出了不耐烦的神情,“我不需要,你还有什么事吗?” 禾苗拿着布包的手默默的收了回来,这样的结果她倒是习以为常。 “还有,我让卷卷跟你去平炎吧!它明天会跟着马队一起出发。” “还有吗?” “……没有了。” 听完这句话,禾杏推开了院门,进门后随手关上大门,不再搭理被晾在门外的禾苗。 “禾杏姐,平炎凶险,请你一定要保重。”禾苗看着黑暗处紧闭的大门,低声自言自语着,然后安静的离开了。 第二日,众人早早起来准备,平炎使团备齐车马,在内府的正门外等待着。桃丞相也陪着候在门外,这几日过得提心吊胆,眼下终于可以结束差事,回森平享福去了。 一日不到,内府上下已经装扮成了另一副喜庆的模样。大门两侧贴着喜联,梁下挂着两只红布灯笼,门外两侧摆放着两排花团锦簇的盆栽。族里无论老人小孩都出来了,围绕在内府大门外,人墙密密麻麻,里三层外三层,场面非常热闹。 不一会,宗母与几位宗女出来了,禾杏跟随在禾荞叶身侧。这趟去平炎,要赶十几天的路,禾杏穿着方便行动的常服,头发麻利的盘绕在脑后,身上无半分装饰,看上去十分素净。 她身上的皮肤自然还是蜜棕色,脸颊两侧依稀可见点点斑纹,看样子她是没打算洗去身上刺棕葛的汁液了。早晨的时候,禾荞叶还提醒她,反正平炎人已经选择了她,就没必要顶着一脸麻子了,禾杏也只是迷迷糊糊的应着。 返程平炎 族人为禾杏备下的嫁妆,提前安放在队列后方的驮马上。即将分别,桃丞相、禾荞叶与秦恩自然有一番客套送别。 禾杏放眼望去,周围族人的目光都锁在她的身上。有人同情她,作为两国邦交的牺牲品远嫁他乡。有人惋惜她,历经万难成为宗女,由于远嫁而失去了继承宗母之位的机会。有人羡慕她,终于可以离开坛森之丘,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另外几位宗女,用一种复杂的目光看着即将离开的禾杏。禾苗跟在最后面,默默的凝视着禾杏,生怕再不多看一眼,今后就看不见了。 “禾杏,你想要和大伙告别吗?”禾荞叶停下与秦恩的交谈,看向禾杏。 禾杏懒懒的摆了摆手,“不必了,我走了。”她悠哉的往前走着,嘴里随意的哼着一首歌谣: “云卷山不动, 日出辨东方, 山雨溪下落, 五草尤可食, 冬藏雪狐刀, 秋夏避孤豚, 春发远山去, 只盼女归来。” 这是禾宿一族流传已久的童谣,族人常年入山林腹地采药打猎,经常遇到危险。创作这首童谣的先人,一心盼望女儿们从远方平安归来。 禾杏哼着歌谣,攀上车沿钻进了马车里,对这个生活了二十年的寨子毫不留恋。 “如此,还有劳将军照看好小女。”禾荞叶扭过头,脸上升起了些许惋惜。 “请放心,我们秦家不会亏待禾杏的,各位请留步,秦某告辞了。”秦恩率先跨马扬鞭,沉声道,“出发!”一行几十人的马队,浩浩荡荡的朝着寨子外远去。 平炎在坛森的北面,如果直接横穿坛森雨林一路向北,几日便可抵达平炎国境。眼下,他们无法横穿雨林,需要绕远路往西边移动,穿过坛森国境最西头的林壶口峡谷,再继续往北方能回到平炎。 如此折腾下来,至少需要一周的时间,才能跨入平炎国境,这还是路上一切顺利的情况下。 他们走的是官道,这是一条在密林中开辟出来的土路,弯弯绕绕连接了附近的好几个城镇,一行人马走走停停,又遇上春雨绵绵,路上耽误了不少时间。 为了赶路,路上停车休整的时间压缩得很紧,就这样走了几天,禾杏不干了。 “停车,我要下去!” 驾车的随从听见车里的声音,连忙拉起缰绳降低速度,朝前方的同伴通报了几句。不久,秦恩率马折返回来,停在马车前。 “禾杏姑娘是有什么不适吗?”他们半个时辰前刚刚休整过,就算要休息,也得等到傍晚投宿了。 “我不坐马车了,在里面坐着又累又闷。你要么给我换匹马,要不然我不走了。”禾杏从马车里钻出,直接跳了下车,撑着腰扭动着,似乎是累着了。 “姑娘要是从马背上摔落,那可就难办了,还是在马车里较为稳妥。”秦恩平静的解释道,他倒不是怀疑禾杏不会骑马,只是此次随行的皆是平炎战马,性烈难驯,寻常男子骑上去都难以适应。 “真是婆妈!” 对于秦恩的劝告,禾杏不予理会,她窜到了身后驮行李的马群中,选了一匹精瘦的黑马,拉到了秦恩面前。 “就它了!把它背上的行李卸下来放车里吧!”禾杏轻轻抚摸着黑马的脖子,似乎很满意自己的选择。 其他人为难的看着秦恩,没有他的首肯,谁也不敢动。 秦恩打量着这匹黑马,算是禾宿一族陪嫁行李之一,应该不会像战马这般犟烈。而且,禾杏的要求不算过分,他也没有理由拒绝。 “好吧!你需得时刻跟随在我身旁,要是发生意外我也好救你。” “行!快,把东西卸了。”禾杏头也不抬的应着,她已经上手去卸马背上的行李了,其他人见状,纷纷上前搭把手。 不一会的功夫,禾杏十分惬意的坐到了马鞍上。 秦恩再次提醒她,“从现在开始跟紧我,要是感觉不对劲……” 话音未落,禾杏不知从哪里拿出一条鞭子,狠狠的抽在了马屁股上。吃痛的黑马高哼一声,扬起马蹄直直冲了出去,禾杏双手攥紧缰绳,身体随着马儿疾驰的节奏压低重心,瞬间冲出去几十米。 秦恩心中大惊,这丫头根本不受控制!他扬起马鞭甩向后侧,急急追了上去。 其他人哪能想到会有这一出,一通忙乱的找到自己的马,才开始慌里慌张的往前追,这时候早已不见那匹黑马的踪影了,只剩下一路的烂泥蹄印。 与平炎人同行的,还有负责引路的禾宿族人。看见眼前这一片混乱,几个禾宿人倒是十分淡定,禾杏少宗能忍到今日才发作,已经很难得了。 一路相处下来,他们和这些平炎人也算相熟了。领头的族人气定神闲的劝慰他们不必惊慌,禾杏不会有事的。 在坛森之丘接触了几日,秦恩认为禾杏性情莽直,很多事情从她嘴里更容易套出来,这样头脑简单的人,也比较好利用。 眼下,他后悔了。 这丫头简直就是一匹不受控制的野马,不说利用,姑且要稳住她都算困难! 死死追了一炷香,他终于赶上了禾杏。秦恩强压住心头的怒火,高声喊道,“禾杏姑娘,你先停下!整个马队已经被你甩开了!我们得等等他们!” 禾杏估计跑够瘾了,这才慢慢降低速度,不耐烦道,“你们不是要赶路吗?这样我等你,你等他的,得拖拉到几时啊?” 她分明是在强词夺理,秦恩懒得和她耍嘴皮子,免得自己忍不住发火,到时候局面就不好看了。他靠上前去,拉住了禾杏的缰绳,以防她不管不顾的往前跑。 靠近了以后,秦恩才有机会细细打量禾杏身下这匹马。虽然身架不够高大,但是通体布满精瘦的肌肉,四蹄粗壮有力,眼神充满了灵气,跑起来比他的战马还快! 要不是禾杏发现了它,估计就被当做一匹普通的驮马生生埋没了。他开始有点看不透她了,言行鲁莽,看上去有些愚蠢,却又独具慧眼! 刚才一路飞驰,她御马的技术十分娴熟,和他相比丝毫不落下风。把这样看不明白的人带回府里,会不会是引狼入室呢?这样的念头一闪而过,禾杏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考。 “我饿了!有干粮吗?” 这丫头,刚才只顾自己痛快策马奔腾,马身上基本的水粮都没配备,要是自己没有追上她,在这荒郊野林,她不得饿死? 秦恩无奈的摇了摇头,把自己随身携带的水粮递给了禾杏。那丫头也不客气,把马拴在路旁的树干上,竟坐在路旁的草堆里吃喝起来…… 看着她这副狼吞虎咽的模样,秦恩觉得自己刚才一闪而过的念头,恐怕是多虑了。 多亏了禾杏一路上没由来的加速赶路,他们很快便到了坛森的国界线。 国境西面的林壶口峡谷,只有一条出路。最险要的地方犹如裂缝,仅仅能容下两辆马车通过,峡谷四周都是无法翻越的险峰。试想一下,如果有人从这条路进军坛森,驻守在周围山峰上的坛森军可以轻松的把路封锁,或者来个翁中抓鳖。 但这条线路没有雨林中的未知毒物,在有通行许可的情况下,这确实是最为安全的路线。 负责送行引路的族人使命完成了,纷纷向禾杏道别,禾杏从怀里掏出一个丝绸布包,扔给了领头的族人,算是打赏了。几位族人又向秦恩一行人道了别,这才率马往回赶路。 “由洪,我看刚才的布包有点眼熟啊!”秦恩身边一位名叫盛严图的随从,低声询问着身旁的同伴。 “嗯,那是将军的钱袋!” “这……”盛严图刚才就觉得禾杏拿出来的布袋子眼熟得很,自己似乎在哪见过,果然啊! 秦恩面色如故,提醒大家虽然要进入平炎国境了,但是不能放松警惕,压根没有留意禾杏,看样子他并不清楚自己的钱袋被她顺手牵羊了。 离开坛森后,周围变得开阔了许多。没有了郁郁葱葱的树林,也没有此起彼伏的小山坡,低矮的植物稀稀拉拉的分布在四周,反而添了几分荒凉。 在两国交界的这片人迹罕至的土地又跑了一日,他们这才终于回到了平炎国界,正停在关卡上检查入关文印。 镇守边境的将领听说是秦恩回来了,连忙跑着上前来请安。 “将军终于回来了,我等盼候多日了!待令牌检查无异后,属下立刻开城门,还请将军见谅!” “无妨。”秦恩已经习惯了,他从腰上摸出一块金色的令牌递过去,然后拉起缰绳在一旁安静的等待着。 “他明明就认识你,为什么还要查什么令牌才肯放行?”禾杏不解的看着秦恩。 “禾杏姑娘有所不知,这是我们平炎的规矩,无论何人进出国界,必须确认通关文印或者通行令牌方可放行。”随行的盛严图笑着解释道。 “哈?这是什么规矩,真是麻烦……” 不理会禾杏的抱怨,秦恩示意众人跟上,边关的守将已经打开了城门,一行人鱼贯而入,正式踏入了归途。 秦家别苑 这是禾杏第一次离开坛森,来到遥远的异国。一路上,她目不暇接四处观望,尽情感受着平炎的异族风光。 他们的目的地是国都汇梵,还有很长一段路程。平炎不似坛森雨林那般植被茂盛,如今虽是春天,这里的边陲小镇也算绿意盎然,但是并没有大面积的树木丛林,只是稀稀拉拉的长了些绿植与矮树。 在小镇停留的时候,他们补充了一些便于携带的干粮,还给禾杏买了一些衣服。 “不用这么客气,我又不缺衣裳。”禾杏随行的嫁妆里面,带上了一年四季的衣饰。秦恩让人给她买了一件厚重的斗篷,她并不喜欢。 “我们接下来要一路往北翻山越岭,虽然现在是春季,可是山上的积雪还没融化,你带的单薄衣物恐怕不能御寒。” “什么?山上有雪?太好了!那我们快走吧!” 禾杏完全被秦恩描述的风景吸引了,她兴奋的跳上马,急急忙忙的往镇子外跑去。 接亲使团本来就是土生土长的平炎人,对这种风景早已麻木,再加上连日来赶路积累的疲惫,在踏入西境的时候全面爆发了。几个随从本打算建议秦恩今天就不走了,先好好休整一番,明日再慢慢往回赶…… “快跟上!”秦恩一声令下,众人美梦破裂,咬着牙抽出马鞭,奋力追赶那位早就跑远的邻国宗女。 出了西境城,从第二日开始就全是山路。山上的气温很低,每个人都裹上了遮风御寒的斗篷,马儿也放慢了速度,一条队伍长龙般蜿蜒在曲折的山路上。 清冽的寒风让禾杏冷静了很多,她不再兴奋猎奇。这里一个山包连着另一个山包,顶上盖着白白的积雪,周围的植物就没有过腰的。明明已经开春,却还是一派森冷的景致。 “翻过这片山,就到我们的国都汇梵了,你再忍耐两日!”秦恩能看出禾杏的倦怠,她上身趴在马背上,任由马儿跟着前面的队伍移动着,整个人显得无精打采。 “你们国都,不会也在山上吧?” “汇梵在山谷下的平原,气候比较暖和。” “哦……” “关于我们家,你还有什么想了解的吗?”秦恩耐心十足,似乎正努力接纳着这位未来的弟媳。 “你弟弟是个什么样的人?”这是禾杏第一次问及未来夫君。 秦雀……想到他,秦恩心中泛起了复杂的情绪。 秦雀比他小几岁,既不跟随父亲从政,也未跟随长兄从军,他自小跟着母家的舅舅长大,后来成为了一个商人,秦雀性情较为安静,和从小习武的秦恩完全不一样。 半年前那次夜探禾宿后,皇帝选定的和亲对象本来是秦恩。他既是当朝武将,又参与了密探禾宿族群的任务,将来还得靠他带兵攻占坛森。把宗女放在他身边,倒是合情合理。 只是……秦恩早有婚约在身,对方是相国府的千金,本来就是利益联姻,断没有解除婚约的理由。这几年,秦恩一直征战在外,婚期一再延后,相国府很是通情理,并未抱怨催促。此时要是把邻国的禾宿宗女娶回来,就算纳为妾室,恐怕相国府也不会乐意自家千金与别的女子共事一夫。 关于迎娶禾宿宗女的真实缘由,只有极少数人知晓,秦恩也不能对相国府多做解释。在他左右为难的时候,父亲秦居做出了决定,让小儿子秦雀迎娶禾宿宗女。 秦雀身无婚约,也非朝中之人,所以他身上的顾忌少了许多。而且禾宿宗女同样还是嫁入侯府,依然在秦恩的掌控范围。待日后攻下坛森,再去定夺此女的去留,眼下姑且就由小儿子来成就此事! 秦雀得知消息后,虽然有所抵抗,可是面对皇命,面对父兄的决定,他知道自己反对也无济于事。 他本来就不喜欢掺和朝中之事,只管做好自己的生意,在其他方面并无野心,这次两国联姻,着实让他烦厌不已。父亲秦居向来觉得他格局太小,远不如大哥秦恩,对他不太满意……加上这件事,家里的氛围一度闹得有些紧张。 就这样,秦雀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成为了两国和亲的牺牲品。秦恩出使坛森之前,曾经找过他,想聊一聊如何面对接下来的局面。而秦雀只是淡淡的应付着,他说一切由父兄做主便可,不必询问他的意见。两人不欢而散后,秦恩满腹心事的出发了…… 思绪回到当下,秦恩向禾杏谈起了自己的弟弟。 “秦雀是个很随和的人,性情安静,喜欢读书作画,字写得很好。他在城中开了一些店铺,生意还不错。” 就是个书呆子呗!禾杏这么想着,并没有说出口,她可没傻到当着大哥的面贬低弟弟。他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起秦雀的那些事,她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太阳又快下山了,在山路上骑着马起起伏伏的一行人,离目的地更近了。 两日后,终于在山腰上遥望到远处的汇梵城了。大伙的情绪逐渐激动起来,辗转了一个月,终于完成任务,可以回家了!秦恩安排其中一人快马进城报信,他们在天黑前就能到达。 在高高的山腰往下行进,正好可以俯瞰整个汇梵城,比禾宿一族的寨子大了几十倍不止。禾杏从未见过如此繁华的城市,联结成片的建筑绵延而去,一眼看不到头。从远处高峰蜿蜒而下的河流直接穿入腹地,把这个城市一分为二。 从山上下来后,温度有所上升,可是空气依然干燥。禾杏总觉得特别口渴,鼻子呼吸不畅,应该是水土不服吧! 趁着天还未擦黑,一行人快马加鞭通过了城门。等人马都到齐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禾杏还未正式嫁入秦家,暂时安顿在城郊的别苑,府里早已打点妥当。 禾杏不介意这个安排,她本想到处逛逛看个新鲜,秦恩这回可不由着她了。 “天色不早了,禾杏姑娘先回府安顿,有什么要求明日再议。”秦恩果断拒绝了她的要求。 秦家的别苑大门洞开,府里灯火通明,门外两侧齐齐列着丫鬟和家丁。等禾杏下了马,忽而冒出来两个老妈子,热情的招呼她入了别苑。 众人也跟着一起入了府,舟车劳顿这么久,终于可以歇息了。先是用晚膳,大厅里摆着一道长桌,上面摆满了热腾腾的饭菜。这些天下来,大伙都消瘦了,完成任务后心里格外轻松,大家一起饱餐了一顿。 秦恩唤来一个妇人,介绍给了禾杏,“这是我们侯府的内院总管陈妈,你有什么需要可以直接找她。” “问禾杏姑娘安,老身随时听候姑娘差遣。”陈妈躬着身子,一脸温顺道。 禾杏点了点头,倒也没啰嗦什么。 “我和弟兄们还得回府,明日我要上朝复命,等吉日选定后,会安排大婚事宜。在此期间,还请你安心留在别苑。” “嗯嗯。”禾杏正在屋里到处溜达,东看看西翻翻,一切事物都显得如此新鲜。 “汇梵城很大,你人生地不熟,千万不要自己一个人跑出去。”这是秦恩的重点,终于到手的禾宿宗女,可不能在汇梵出了意外。 “好好!”禾杏敷衍的应了几声,一溜小跑出了厅门,去其他地方转悠了。她所到之处,身后自然紧随着几个丫鬟。 秦恩转身对陈妈嘱咐道,“这段时间就辛苦你了,别苑侍卫任你差遣,万不可把人弄丢了!” 陈妈连忙点头,“是!大少爷请放心,老身知道轻重,必定好生守着禾杏姑娘!” “嗯!”秦恩挥了挥手,随行人员跟着他离开了别苑。 府里一切安排妥当,禾杏带来的嫁妆卸在了库房里,随身行李放在她的房内,就连她一路骑着的黑马,也给留在马棚里安排吃喝。 禾杏在别苑转了一圈,发现天太黑啥也看不清,回房沐浴后便睡下了。府里上下终于松了一口气,听护送她回来的那些人说,这姑娘极不受控制,想起一出是一出,连秦将军都拦不住她! 当夜,陈妈再三交代府里的下人们,禾杏居住在别苑这段期间,大伙一定提起精神来,千万别疏忽大意了!要不然出了岔子,受罚事小,秦将军追究下来,谁说都不顶用! 第二日,直到日上三竿,禾杏还在屋里呼呼大睡。陈妈觉得这样不合规矩,犹豫着要不要把她叫起来用午膳,其他人都劝她算了。 只要禾杏完好无损的留在府里,怎么着都行!不必以侯府的规矩来要求她,毕竟从异国远道而来,一路风尘仆仆,睡个懒觉实属正常。况且,估计那边的风土民俗和平炎不太一样,她又是小少爷未过门的媳妇,还是多多包容吧! 就这样过了两日,禾杏已经把秦家别苑转腻歪了,秦府那边还是没有把大婚的时辰定下来。这就罢了,别苑的侍卫似乎是得到了秦恩的命令,对她严加看守,禾杏根本无法出门! 陈妈极其婉转的告诉禾杏,秦恩的意思是,在大婚之前她必须留在别苑,不得外出。得知这个消息以后,禾杏压着一肚子闷火,在用过午膳后便回屋休息了。 府里的侍卫和丫鬟们松了一口气,这样看来,她也不似传闻中那么难以管控嘛! 药材铺风波 禾杏哪肯甘心被困在这座城郊别苑里,回房后换了一身寻常的粗布衣裙,怀里踹上些碎银,不着痕迹的从侧面的窗户爬了出去。 院子前的廊庭里有几个侍卫在站岗,并没有人留意到她翻上了房顶,不到半盏茶的功夫,禾杏已经神不知鬼不觉的离开了别苑,花了半个时辰,才算进入主城区。 汇梵是真大啊!对她来说,这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街上熙来攘往的人群,路边摆放着从未见过的新鲜玩意,各类店铺里此起彼伏的吆喝叫卖声,简直有趣极了。 她转进了一条热闹的小巷子,一眼看去全是贩卖小喝的摊口。现场炙烤的羊腿肉,裹着糖衣的葫芦串……禾杏后悔中午吃得太饱,现在肚子都不够装了。 从小吃街出来,禾杏漫无目的的随意闲逛着,享受着不受约束的自在时光。这时候,街上传来一阵吵杂的声音,循声看去,一个药材铺门口围了许多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反正闲着没事,禾杏索性凑上前去看看热闹。 这是一家四开门的铺面,在这条街上算是规模比较大的铺子了。铺子里面,有个手里攥着几包药材的中年人,神情激动的控诉着这些药材有毒。 他本想买药治病,结果却使病情加剧了,现在正拿着药材回来讨说法!店里的掌柜和伙计也不心虚,和那男子据理力争,双方各执一词,辩得脸红脖子粗,惹来了门口里外三层看热闹的群众。 这时候,一辆马车跑了过来,众人让出了一条通道,马车刚好停在了药材铺的门口。店里的掌柜看见马车,立刻往马车迎了过去,车上下来一个年轻人,掌柜在他身边耳语了几句。看模样,掌柜像是听命于这位年轻男子,中年人看准后便直直冲到年轻人跟前,拉大嗓门要讨一个说法。 年轻人不急不躁走进店里,和气的安抚着中年人,“这位大哥,我是这间铺子的老板,你的事情我已经听掌柜说了,能否让我看一眼你在我们铺里买的几包药材?如果药材有问题,我一定会负责到底。” 既然对方老板出来了,料想他们也不敢蒙混了事,中年人提起手里的几包东西甩过去,“喏!都在这里了,你们家掌柜的和伙计已经看过了,他们也没看出来什么名堂!” 年轻人接过药材,并未避讳围观群众,直接放在门前的阶梯上,挨个打开包装仔细检查起来。周围围观的人,不管懂不懂药材,纷纷伸长了脖子凑上前去一看究竟。 禾杏也看清了里面的药材,连配比都大概能掂量出来,从小在山林里跟各类植物草药打交道的禾宿人,没有不懂药理的,只是精通与否罢了。 中年人见围观群众多了,委屈巴巴的再次申诉起自己的遭遇。他一周前来这家店里买了几包药材,本想治一治自己的百日咳,谁料喝了几天药,咳疾是减轻了,可是从前天开始,他竟然断断续续的开始流鼻血!吓得他又再喝了一天的药,结果鼻血流的更频繁了。 话音刚落,他的鼻孔十分应景的淌下几滴血,再由几滴血慢慢变成了两行血。吓得中年人赶紧用手绢堵住鼻子,嘴里呜呜的嘟囔着。 他这个架势,倒真的不像在说谎。旁人顿时七嘴八舌的议论开了,果真是服食了这家铺子开的药,把身子吃坏了吗? 药材检查完了,这位年轻人似乎并未看出什么端倪。铺里的老大夫凑上前去,十分肯定道,“老板,我给这人把脉了,脉象……并无异常。我们的药材也没有问题,只是不知他的身子为何会变成这般,这实在是匪夷所思啊!” 年轻人的神情开始变得凝重起来,这件事情如果处理不好,自己这个药材铺的招牌怕是要砸了。 中年人看对方始终没有给自己一个说法,气的直跺脚,更怕自己的小命就这样莫名其妙交代了!周围有人劝他别动气,还有热心肠的人喊着要给一个说法,就在局面僵持不下的时候,禾杏从人群中钻了出来,凑到中年人身旁问道,“这位大哥,你家里是不是种了石桃树?” 中年人诧异的抬起头,这个时候怎么还会有人跑出来跟他聊家常,而且这个问题很古怪,因为他家的后院确实种了一棵老石桃树。尽管疑惑,中年人还是点了点头。 对方印证了自己的猜想,禾杏继续问着,“树龄至少得有三十年吧?” 中年人惊讶的瞪大了眼睛,错愕的点了点头。 “你这几日熬药的时候,是不是在石桃树下熬的?” 中年人已经不仅仅是错愕了,他惊恐的后退了几步,十分警惕的打量着禾杏,心里猜测这丫头到底是什么来头?难道她这几日一直蹲在墙角偷偷观察自己?她有什么企图? “我说对了。”一看中年人的反应,禾杏就知道自己的猜测没错。 此时,年轻人留意到了两人的互动,周围群众也渐渐停下了讨论,开始关注眼前的女子,看看她到底有何高见。 “小姑娘,你怎么知道我家里的事?你是半仙?还是跟踪了我?”中年人满脸警惕。 禾杏“哈哈”笑了两声,快步走到摊放着药材的阶梯上,用手拨开一包药材,从里面夹取了一截干枯的深褐色根茎,伸到药材铺那位年轻的老板面前。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年轻人虽然不知道她的用意,但还是认真的观察着禾杏手里拿的那味药材,想了想,平静的回答道,“这是桑子根。” 禾杏认可的点了点头,继续说道,“此药性凉,常被用来降肺热,只是……服用此药有一个禁忌!” “什么禁忌?”年轻人和中年人同时问道,周围群众也安静的听着。 禾杏看向店里的老大夫,示意由他来解答,比自己一个黄毛丫头更有说服力。 “姑娘说得没错,服用桑子根确实有一个禁忌,但是……要达到这个禁忌条件不太容易。”老大夫的声音洪亮有力,他在努力向众人解释着。 “桑子根不能接触老石桃树的花粉,必须是三十年以上树龄的石桃花粉,才会出现副作用!” 禾杏俏皮的眨了眨眼睛,看向中年人,“这个季节,你家的石桃树肯定开花了,花粉飘入熬有桑子根的药煲里,会生出强烈的活血效应,所以你才会流鼻血。只要煲药的时候远离石桃树,你很快就会没事了。” 围观群众发出一声明了的“噢”! 原来是中年人后院那棵老石桃树误伤了主人,事情的原委竟是如此巧合。 搞清楚了原因,中年人感到非常难为情。他不再纠缠药材铺,转而把怒气发泄到自家后院的老树上,“这石桃树种下多年屁用没有!害自己既丢颜面又损身体,一会回去就把它砍了!” “就是呀,回去砍了吧!”周围群众起哄道。 禾杏一听,赶紧上前扯住中年人,在他旁边耳语了几句,中年人听后面露喜色连连点头。然后,禾杏从身上掏出一锭银子,塞到他手里。中年人立即借了药材铺的笔和纸,快速写下几行字递给禾杏,最后心满意足的离开了。走的时候一步三回头的跟她保证,自己在家等着她,让她尽管放心! 没有热闹可看,围观群众纷纷散去,药材铺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禾杏看着中年人递给她的纸,笑嘻嘻的走向药材铺的老板,那个俊朗清秀的年轻人。 “有劳姑娘出手相助,化解了我们店的危机。”年轻老板仍然心有余悸,诚挚的向禾杏弯腰拱手,表达谢意。 禾杏摆了摆手,表示不必在意。她把手中的纸递给这位老板,示意一旁的掌柜和大夫也过来看看内容。 众人凑了过来,看到纸上写着几句话: 三日内付齐二十两银子,我愿意把家中后院的三十五年老石桃树,整树连根带土卖给你。 地址:同林街长柳巷16号。 陈图 看完纸条内容,老大夫是既羡慕又懊恼!三十五年的石桃树非常难得,花粉的活血效果强烈,药用价值极大,对他们药材行来说正是求之不得的原料! 终究是自己老糊涂反应慢,被这个小丫头抢了个先,大夫与身旁的掌柜对了个眼色,对方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掌柜凑近老板,低声说了几句话,转而靠近禾杏,满面笑容道,“小姑娘好本事!下手也够快!”说着伸出了大拇指。 老板不动声色的端坐一旁,伙计端来一杯茶水,他示意先送给禾杏。 “嗯,运气不错!”禾杏接过茶水,喝了一口,“对了,这老石桃树你们收不收?” “当然收!”一旁的大夫激动的喊了一声,然后才意识到自己有点失态,紧接着改口,“不过……这也得看缘分,不是所有人都有姑娘的好运气。” “二百两,树卖给你们了!”禾杏懒得废话,冲掌柜伸出了两根指头。 “这……”掌柜眼中的喜悦一闪而过,他尽力稳住自己的情绪,用眼神询问着稳坐一旁的老板。关于采购的事情,他虽然可以做主,不过老板在场,还是得请示一下。 一旁的大夫压抑不住心头的喜悦了,不停的向老板点头示意。 没想到禾杏如此痛快,老板刚端起的杯子,还没喝上两口,生意就谈完了。他索性放下杯子,往前走了两步。 初次见面 “姑娘果真痛快人,我给你五百两,其中二百两从你手里买下石桃树,另外三百两是答谢姑娘今日仗义相助。在下和伙计们虽然经营药材生意,但是世上的稀奇物种不胜繁多,我等对于药材的了解委实浅薄,今日差点砸了自己的招牌。”老板说完,拱手鞠躬,再次表达谢意。 掌柜闻言,立刻转身去库房拿钱。 这个老板看着年纪轻轻,为人倒是爽快。而且,一下子空手挣了五百两,禾杏的心情实在是舒畅,她也不推脱,接过掌柜奉上的银票,便把陈图的卖树协议交给了对方。 “那行,后会有期!”禾杏收好银票,一口气喝干了手里那杯茶,摆摆手就要离去。 “姑娘请留步!”药材铺的老板急忙唤住她。 “嗯?还有什么事吗?” 那人露出一个诚恳的笑容,“恕在下冒昧,姑娘看上去对各类药材十分精通,请问有没有兴趣,来我们店里工作?我们……” “没有!”禾杏干脆的拒绝,原来对方如此客气疏爽,只是想笼络自己为他所用。她没有忘记自己为了什么来平炎,可不能节外生枝。 面对禾杏果断的拒绝,那人始终一副和气的笑脸。 “是吗……姑娘是有什么不方便吗?” 禾杏微微点头,但没打算跟他解释什么。 “好吧……既然如此,在下也记下了姑娘这番仗义出手的恩情!他日姑娘遇到什么困难,请尽管到汇雀商行来找我,秦雀必定不会推脱。” 药材铺的老板直觉禾杏是个精通医理的人才,真心想要把她收为己用,无奈对方对他的提议毫无兴趣,所以他也不想强人所难。 禾杏忽的睁大双眼,心想没这么巧吧?她试探的问道,“你的名字叫秦雀?” “正是在下。” 禾杏急忙退出门外抬起头,看见店门上的牌匾写着“汇雀药材铺”,又想起之前秦恩提起过他弟弟是做生意的,在汇梵经营一些店铺。 禾杏脸上露出了奇怪的笑容,这是什么蹊跷诡异的缘分?竟然让她就这么遇到了未来的夫君。 既然碰见了正主,那就不着急走了。她开始仔细的打量起来,秦雀身材高挑挺拔,眉清目秀高鼻梁,细看下来,和秦恩并无几分相似。他身上没有秦恩给人那种森然的压迫感,而是一副文质彬彬,温润随和的样子,不错!这是禾杏对秦雀的第一印象。 这人突然不着急走了,还贴过来对着自己上下打量,秦雀不自在的后退了几步。 “姑娘这是……” “我是禾杏。”禾杏指着自己,道出了名字。她决定让对方知晓自己的身份,反正迟早要面对的,现在先接触了也不赖。 “……” “我是你未过门的妻子,坛森来的禾杏!”禾杏见对方没有反应,又强调了一遍。 “……你是……你……”秦雀似乎吃了大惊,睁大双眼看着她,惊异于自己刚才听到的话。一旁的掌柜和伙计倒是听明白了,这丫头竟是他们老板即将要迎娶的禾宿女子! 这下子,大家的目光全都投向了禾杏。她穿了一身青色的粗布衣裳,皮肤黝黑暗淡,脸上长着星星点点的黑斑。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在别人府里干粗活的乡下丫鬟!走在大街上,也不会有人留意这样的丫头。 她就是传闻中的禾宿宗女,肩负两国政治联姻的女子?怎么看都不像!仔细想想,这人该不会是个骗子吧?难道刚才来闹事的家伙,和她是一伙的? 虽然怀疑,却没人敢直接开口质问,他们纷纷看向自己的老板秦雀,想看看他怎么应对。 秦雀由一开始的吃惊,慢慢恢复了冷静,他看着眼前的女子,沉声问道,“你说你是坛森来的禾杏,有什么凭证?” “嗯?要说凭证……我是前两天刚到的汇梵,是你大哥秦恩一路护送我过来的,我现在住的别苑里有个陈妈,据说是你们府上的管家……” 她说这些,确是实情。秦雀知道秦恩前两日把禾宿女子接回来了,正安排在别苑居住。他心里一直抗拒接受这次和亲,没想到禾杏会以如此突然的方式出现在他眼前,让他一时措手不及。 “你来找我有什么目的。”秦雀的厌恶情绪渐渐苏醒。 “我没找你啊,只是刚好遇到而已。你刚才不提你的名字,我都不知道你是秦雀。” 似乎……真的是如此。秦雀暗暗叹了口气,语调愈发冰冷,“你既然暂居别苑,为什么会出现在街上。” 禾杏觉得有点莫名其妙,自打知道了自己的身份,他的态度立刻变得冷淡了许多。不过转念一想,自己这副模样,估计吓到他了。 “我在别苑太闷了,出来随便逛逛罢了,既然你不想看见我,那我先走了,等成亲那日再见吧!”禾杏不是不懂得察言观色的人,眼下秦雀不待见自己,还是赶紧溜吧! “等等!”秦雀叫住禾杏,转身对掌柜吩咐道,“让马车送她回别苑,通知陈妈好生看管。” 掌柜能感觉到老板的心情突然就不好了,连忙点头应答,小跑着出去安排马车。今天真是诸事不利,店里的不速之客来了一个又一个,老板难得的板起了脸,店里其他伙计也都不敢做声,各自忙着自己的事情。 “不用了,我还没玩够呢!”禾杏皱着眉头,她才不想被人押送回去。 “由不得你。”秦雀侧过身,甚至不愿意正脸面对禾杏。 好家伙!果然变脸了!刚才和善客气的笑脸,瞬间变成了强横的嫌弃嘴脸!不过,禾杏什么时候怕过这些了?不等秦雀和店里的伙计反应过来,转身跑出了药材铺,钻进街上热闹的人潮中,一下子溜得无影无踪…… 秦雀就这样眼睁睁看着禾杏跑了,他向来不喜欢在人前显露情绪,可这下子,伙计们却能感受到他在极力压着满腔怒火。 “备车,回府!” “老板,那石桃树……咱们还要不要了?”店里的大夫扬了扬禾杏给他的那张卖树的纸。 “您自己看着办!”说完,秦雀匆忙上了马车,一路疾驰着往镇国侯府赶去。 马车刚靠近侯府,大门立刻打开了。秦雀坐在马车里,隔着车窗问守门的府兵,“大少爷在不在府上?” “回小少爷话,大少爷今天一早就出去了。” “知道了。” 马车驶入前院,停稳。家丁早早布好长凳,秦雀踩着凳子下了马车,侯府大总管秦方远远的朝他小跑过来,秦雀只好站在原地等一等。 秦方跑得气喘吁吁,还是躬着身子行了礼。“呼……小少爷回来了,呼……您店里的麻烦解决了吗?” 秦雀点了点头,示意总管不必着急,先匀口气再说。 “解决了就好,对了,老爷说您要是回来了,去南院的茶室找他。” 秦雀的眉心不悦的轻蹙起来,“好,我这就去,有劳方叔了。” 秦方再次微微欠身,“小少爷哪里话,您快去吧,别叫老爷久等了。” 南院是侯爷夫妇的居所,那里有全府养得最精致的花园,全仗着老夫人长年累月的用心打理。 秦雀打发了随从,独自穿过中院的小道,朝着南院走去。一路上不时有家丁和丫鬟停下脚步向他问安,他皆一一点头回应。走了半柱香时间,秦雀跨入南院的前庭,摆摆手示意家丁不必通报,径直穿过前庭走向后侧的茶室。 茶室内的书桌上端坐着一位身着深褐色缎面常服的中年人,正在聚精会神的挥笔写字。他听见门外的脚步声,抬眸扫了一眼,继续埋头书写着什么。 “父亲,您找我。” “坐吧。” 秦雀随意的坐在一侧的椅子上,看见书桌上堆放了一叠红色的字帖,父亲正在字帖上写着字。 “我和你大哥商量过了,婚期定在下月初十,我这就是在写请柬呢!” 已经猜到了,秦雀沉下双眸,静默了一会,低低的回了一句,“还有其他事情吗?没有的话儿子先回去了。” 一听他的语气,秦居立刻停下笔,抬起头看着儿子。秦雀却不肯与他对视,只是低着头,目光投向另一侧。 “事已至此,无论如何都得接受!你现在这个态度,等那边嫁过来了怎么办?你要知道此事关乎……”秦居看了看四周,并没有人,压低声音道,“关乎国计,这是我们秦家更上一层楼的契机,你怎么不能像你大哥一样上点心呢!” 秦雀似笑非笑,“父亲已经位极人臣,想再上一层楼,恐怕只能自立为王了。” “混账!”秦居奋力按下手中的笔,腾的站起身,“你说的是什么话!到底是你母亲太过宠着你了,一直由着你跟着你那个舅舅,在外面做什么生意!在外边,秦家一直靠我和你大哥在支撑着,从来没有仰仗过你吧?如今不过是叫你娶个女子回家,你竟如此百般不愿意,你心里还有没有这个秦家!” 面对这样的指责,秦雀已经麻木了。也不知道今天是个什么倒霉日子,仿佛所有的糟心事都在向他靠拢。他索性合上双眼靠在椅背上,双唇紧闭不发一语,任由父亲发泄情绪。 南境大营 过了一阵,秦居见秦雀还是不吱声,遂放软了语气,“如果你不喜欢,那么过两年再为你娶个你喜欢的。如今只是名分上与禾宿女子成亲,为父又不是逼你与她琴瑟和鸣,这是两国邦交的手段而已,你明不明白。” “既然大哥深知其中利害,让他纳那女子为妾便是了。” “这个问题我们已经说过很多次了,你知道你大哥和科狄的女儿早有婚约,再说……科狄的女儿还未嫁过来,秦恩就纳妾,那边怎么肯?我在朝上和他还怎么相处!” “可以让科姑娘与那禾宿女子同时进门,这样一来,大哥妻妾同堂,岂不美哉?”秦雀语带嘲讽的反驳道。 “坛森肯嫁一个禾宿宗女过来实属不易,让人家做妾室,你觉得人家会愿意吗?儿子,事已至此,你只能照着我和你大哥的安排来做。你……你体谅一下我和你大哥,好吗?”秦居几乎是在请求自己的小儿子。 “……”秦雀心中烦闷,眼神飘向远方,脑子里映出了禾杏刚才匆匆逃跑的身影,无奈道,“那也只能如此了。” 秦居见小儿子终于松口了,大喜着走过去搂着秦雀的肩膀,想和他商讨成亲那日的安排。秦雀借口自己有事在身,一切全凭父亲做主,便起身告辞了。 出了南院,秦雀找到管家秦方。 “方叔,我听说别苑现在是陈妈在管?” 秦方有点诧异,少爷为何要打听别苑的事情,他点了点头,确认秦雀的问话。 “请转告陈妈,人得看好了,要是放跑了……父亲和大哥那边就不好交代了。” 秦雀抛下这么句没头没尾的话就走了,留下秦方在原地摸不着头脑。不过,既然是少爷交代的事,他还是会速速照办的,喊来一个家丁,叮嘱对方去别苑给陈妈送个话。 禾杏在外面逛到太阳西下,想起自己是偷溜出来的,拔腿就往城郊赶去。才接近别苑,发现大门洞开,周围一群侍卫手执火把,早已经等在门外了。 陈妈远远看见禾杏背着手往这边走,激动的跑到禾杏边上,急得欲言又止。 “……怎么了?”禾杏一脸莫名其妙。 “哎呀!禾杏姑娘啊,你……你可回来了!老身这心肝都被你吓出来了……” 禾杏哦了一声,明白她的意思。 “姑娘啊……你怎么能自己出门呢!要是你在外面有个什么闪失……大少爷能要了我的命啊!” “哦?那你回他话,说我在府上关着太闷了,就是出去走一走,不会出事的。还有,我今天玩累了,回屋休息了,别跟着了。”禾杏懒得和陈妈扯皮,一路小跑回了院子里,留下身后一群侍卫丫鬟面面相觑。 “这……唉!”陈妈作为府里的下人,也不敢对禾杏说半句重话,只能吩咐别苑的侍卫首领,明日如果禾杏还出门就别拦着了,多找几个人跟着,千万别出了岔子! 还有,尽快找人给大少爷捎个信,说他们实在是没能力困住禾杏姑娘,请他想想办法! 这几日,禾杏出门再也没人敢拦着,生怕她自己一个人偷溜了,无论她去哪,身后总跟着几个侍卫。 陈妈接到侯府的消息,婚期已经定下了,正忙着安排下人们布置别苑,将这里装扮成禾杏出嫁的府邸。 午饭后,禾杏如常出门溜达。现在行动自由了,她就骑着之前带回来的黑马出行,黑马有个名字,叫做卷卷。禾杏在街上四处溜达,身后几名侍卫不远不近的跟着。 这时候,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传来,紧接着一队人马闯进了城区。路人见他们皆是平炎军的装扮,遂纷纷避让。 “盛副将,找到了!”其中一个士兵喊道。 这队人马中的领队,顺着手下指认的方向,看见了侯府别苑的侍卫,以及不远处的禾杏。他立刻翻身下马,迅速跑了过来,边跑边高声呼喊着,“禾杏姑娘!禾杏姑娘!” 禾杏停下脚步,眯起眼睛打量过去,觉得这人非常面熟。 “禾杏姑娘!可算找到你了!”来人正是秦恩的左右手,副将盛严图。 “是你啊,有事吗?”来汇梵已经半个月,禾杏一直没有再见到秦恩,眼前这个人是他的心腹,莫非是秦恩找她? “是!禾杏姑娘,请借一步说话。”盛严图把禾杏请到一处偏僻小巷,周围派兵把守着,生人勿近。 “把你接回汇梵以后,将军入宫面圣了。之前离开多时,所以皇上派他去边境巡视,不曾想,前几日在南境出事了!” 禾杏心下觉得奇怪,秦恩出事了,也犯不着跟她说啊!不过她还是礼节性问了一句,“他怎么了?” 盛严图看上去有些犹豫,仿佛在思考措辞,“将军带着一队骑兵,不小心……不小心越过了国境,误入了……你们的坛森雨林,现在……现在将军和这队骑兵都中毒了!如今正在南线的边营,性命垂危!随军的大夫都没有办法,我记得禾杏姑娘身怀医术,而且出身坛森雨林……所以日夜兼程赶回来,请姑娘随我等移步边关,去救救将军!”说完,这位七尺大汉竟然朝着禾杏跪了下来。 听完盛严图这番话,禾杏沉默了,好一会没有说话。她打量着眼前这队人马,确实风尘仆仆,蓬头垢面的狼狈模样,连身上的铠甲都沾满了污渍,不像在撒谎。 “既然情况紧急,那我回别苑收拾随身行李,跟你们走一趟吧。”禾杏很快做下决定,她朝别苑侍卫招了招手,接过对方递过来的缰绳,一跃上马。 盛严图见禾杏如此干脆,便不再废话,立刻上马引路。当天下午。禾杏跟随着盛严图带的一队骑兵,火速出了汇梵城,一路向着边关奔去。 他们之前是从平炎的西南角回来,这次却是走的南线,面向着坛森雨林的方向。一行人快马加鞭,白日里几乎不做停留,不出三日就翻过了山脉,来到了平炎南境的小镇,秦恩所在的大营就驻扎在此。 这个小镇和上次从西线进入平炎的镇子类似,只是镇子里的人口比较稀疏。镇外就是南线边关,出了关就能看见不远处的坛森雨林。 所以这个小镇的气候与坛森十分相似,让禾杏倍感亲切。可是她没有时间观景念旧,盛严图带着他们来到了一处重兵把守的边关营地,守营士兵看见盛严图回来,立即把营门打开,一队人马鱼贯而入。 来到一座营帐前,盛严图立刻跳下马,禾杏也跟着停下马翻身下来,接着就有两个士兵过来把马牵去马棚了。 “禾杏姑娘,将军在营帐里,等我进去通报一声。” 禾杏点了点头,盛严图三两步跑开了,她留在营帐前,转头四处打量着这个营地。刚才进来的时候没细看,营地里面布置得十分简单,除了用来居住的营帐,只有一个巨大的操练场。 秦恩已经中毒倒下了,可是操练场上的士兵仍然在有条不紊的训练,没有一丝懈怠慌乱,果然是军纪严明的平炎军。 不出一会,盛严图从营帐内出来了,他快步走到禾杏身边,“姑娘,里面请!将军已经毫无意识了,请快进去看看他吧!” 禾杏应了一声,并没有慌张,她随着盛严图走向营帐。门口把守的士兵把帘子掀开,里面空间颇大。迎面是一面木板钉制的信报墙,上面钉满了各处送来的信报,按着时间先后排列着。禾杏扫了两眼,都是些日常巡报,并无什么机密函件。 再往里,是一张长方形的长条桌子和若干椅子,桌面堆放着几摞书卷,还散落着一些纸和笔,估计这是将士们研究战术时候使用的书桌。里侧则摆放着一方小几,上面放着茶壶和杯子,还有一份餐食和一碗药汤,看上去并未动过。 再往里隔着一道又宽又大的屏风,屏风后面就是秦恩的起居室。盛严图引着禾杏绕过屏风,终于来到了秦恩的床前,床边还有两位伺候值守的士兵,见他们来了,立刻退到一侧。 “你看……”盛严图让开位置,禾杏看见床上躺着的人,便是奄奄一息的秦恩。 禾杏走过去坐在床侧,倾身靠近秦恩,仔细打量起来。 他面色发灰,双眼紧闭,陷入了深度昏迷的状态。禾杏伸出双指探向颈部的脉搏,再趴在他胸口听了一会心跳,然后拉起他的手掌翻过来,发现手心处有一团紫黑色斑块。斑块从手心蔓延至手腕,一路向上来到了肘关节处,禾杏拉起另一只手查看,亦是一样的情况。 盛严图看禾杏查看多时,也不说话,急得满头冷汗。 “禾杏姑娘,将军他怎么样了?” 禾杏把秦恩身上裸露在外的皮肤检查了一遍,发现两只手背上都有一些细碎的伤口,像是被什么锐利的东西划破了皮肤。她盯着伤口凝神观察了一阵,轻呼了一口气,“也不算太糟糕,他至少还能活三天。” 初显身手 “什么!” 盛严图被禾杏这番话吓得差点没站住,他抖着嗓子道,“三……三天……那可怎么办?怎么办?” 盛严图比秦恩年长,下巴蓄着一片杂乱的胡子,说话的时候总是瞪着眼睛,行事作风强悍骁勇,此时竟也双脚发软,禾杏不由得好笑。思及他为了主子担忧的这副忠厚心肠,不打算卖关子了。 “如果不救他,他便只有三五天的命。既然我来了,就不会让你家将军英年早逝。”禾杏的脸上露出一个轻松的笑容,“只是中了兰珍草的毒,不算什么剧毒,发作的很慢。”说完,她从身上摸出一个小巧的琉璃瓶子,转身对盛严图道,“你过来搭把手,我喂他吃解毒药。” 听说禾杏有办法救人,盛严图心中大喜,即刻照着她的吩咐,把秦恩稍稍扶起来。禾杏拧开琉璃瓶的塞子,把里面暗红色的液体倒入勺子,捏开秦恩的下巴送进嘴里,示意盛严图可以让他躺下了。 “不出一个时辰就会醒过来,他体内的毒液会慢慢消散。”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谢谢!禾杏姑娘,谢谢你!你的大恩大德,我盛严图必将……” “行了行了!不是还有其他中毒的人吗?快带我去看看吧。”禾杏不耐烦的挥了挥手,起身往营帐外走去。 盛严图连连应答,唤来侍卫好生看守着秦恩,他带着禾杏又去了其他营帐里,去救治那些中毒的士兵,其中就有他的好兄弟由洪。 禾杏忙前忙后,挨个查看了中毒的士兵,症状几乎与秦恩无异,再依次把解毒药喂下去,折腾了一个多时辰。直到最后一个士兵服下解毒药,禾杏才坐下来喝了口茶。 盛严图突感万分愧歉,禾杏随着他星夜兼程的赶过来,到了营地竟然连水都忘了给她倒一杯,让她连轴转了一个多时辰,救下了三十多人。 “禾杏姑娘,你累坏了吧!请快歇歇吧!。” 禾杏的确又累又饿,体力即将达到极限,她坐在一旁捶打着后背,连日骑马赶路,腰酸的厉害。 “副将,将军已经醒了,请你们到大营里去!”一个士兵跑来报信。 “好啊!太好了,我们这就过去!”盛严图的喜悦溢于言表。 两人又回到了刚才的营帐,秦恩已经可以下地行走了,他正坐在长桌后侧的小方桌前,看样子是刚刚用过膳。 一看见他,盛严图眼圈就红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将军!您终于醒了!都怪属下不得力,让您身陷险境,若不是禾杏姑娘及时救治,属下便是万死也不能赎罪……” 禾杏跟在后面,心想这大老爷们感情可真是够丰富的,秦恩脸色基本恢复正常,她也算放心了。 “不是你的错,快起来吧。由洪他们怎么样了?” “噢!禾杏姑娘已经为他们解毒了,很快就能醒过来!”盛严图站起身,想起身后还跟着禾杏,连忙把她请过来。 “禾杏……是你救了我们。”秦恩早已瞥见盛严图身后默不作声的瘦弱身影。 禾杏径自走向秦恩所在的方桌旁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一口气喝完,才缓缓开口,“包括你在内,一共三十七条人命,打算怎么谢我?” 秦恩笑了笑,脸色掩盖不住的虚弱,“禾杏姑娘想要什么?” “我想要吃饭。”禾杏伸手托着下巴,目光斜向盛严图,向秦恩抱怨着。 “你这个副将,带着我没日没夜赶了两天的路,来了以后连口水都不叫我喝。为了救人,连轴转了快两个时辰,现在饿的手都哆嗦了!” 盛严图“噢”了一声,伸手拍向脑门,责怪自己疏忽了!连忙堆着笑脸向禾杏请罪,说自己马上去命厨房准备一桌好菜送进来。没等秦恩开口,他便一溜烟跑出去了。 秦恩抱歉的笑了笑,给禾杏又添了一杯茶,请她稍作等待。虽然服下解毒药,但是他体内的毒素并未完全清除,要不是因为内功深厚,此时也不能安然端坐在此。 突然,禾杏伸出手去拉他的手掌,想查看一下掌心的紫黑斑块是否消除干净。秦恩未料到禾杏会有此举动,垂在身侧的左手突然感到一股冰凉柔软的触感,下一刻,自己的手掌便被眼前的女子握住了! 秦恩第一反应是把手收回来,可惜被禾杏用力拉了过去。 “别动!我看看你手心。”禾杏并未注意到对方的异样,她用右手握紧秦恩的手腕,左手翻开他的掌心仔细查看着。秦恩的手掌很大,手掌周围磨出了几个粗厚的茧子,应该是常年练武手握兵器造成的。虽说这是个武将的手,但是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倒是挺好看。 再把他的袖子拉到肘关节处打量一遍,才算检查完毕。“另一只手。”禾杏放开秦恩的左手,示意他把另一侧的右手伸过来。 秦恩明白,她只是在检查他体内毒素的清除情况,但是却抑制不住心里腾起一种异常的不适感。她的双手,几乎冰冷。 他配合的把右手伸过去,禾杏握着他的右手仔细看了几眼,满意的点着头。 “毒素基本都清除了,养两日就没事了。” “是吗,谢谢。”秦恩缓缓收回自己的手掌,皮肤上还留存着禾杏手心的凉意,以及她皮肤的细腻触感。心里松了口气,他再次感激道,“禾杏姑娘果然医术非凡。” 禾杏笑了笑,面对他的恭维不置可否,她盯着秦恩,问出自己心中的疑惑,“你们怎么会误入坛森雨林呢?就算骑马,这里距离雨林也有将近小半个时辰的路呢!” 秦恩低下双眸,回忆道,“那日接到线报,一伙身份不明的探子潜入边境,出现在我军的驻营地附近。当时,我刚好带着两队精兵巡视边境,所以一路追踪……等察觉过来的时候,已经误入了林子。我立刻下令折返出去,但是,那时候仿佛是被下药了一般,只感到浑身无力,最后连人带马坠地而去。在意识模糊之前,我和将士们奋力往雨林外移动,幸好盛严图找了过来,才把我们救回大营。” 听完他的话,禾杏嗤笑了一声,“还是你们命大,再往林子深处走,恐怕就难回来了。你们刚靠近雨林,就中了醉骨草的毒,这种草药散发的气味能让人疲麻无力,犹如酒醉之人浑身酸软晕眩,却不会致命。但是,你们的身体变迟钝,从马背上滚落下来以后,极易被其他毒物所伤,你手心里的紫黑斑块就是兰珍草的毒素。幸好这种草药毒性发作的慢,我还来得及赶过来救你们。” 听到这番解释,秦恩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多亏了你,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对于他们“误入”坛森雨林的细节,禾杏不再追问,秦恩暗暗松了口气。其实他们哪是因为追击入侵者误入坛森,这根本就是秦恩自导自演的一次“事故”。 他带着一队精悍的死士,故意踏入坛森雨林,不设防备的让自己中毒受伤,再由等候在雨林外围的盛严图救回大营。设计这一切,就是为了试探禾杏是否有能力解开他们身上的毒素。 如今看来,此人确实掌握了雨林的解毒药,这着险棋秦恩走对了。禾杏单纯莽直,而且能力极为出众,的确是打开坛森国门最合适的钥匙! 厨房把做好的饭菜端了进来,禾杏的确饿坏了,正自顾自的大快朵颐。秦恩在一侧陪禾杏用膳,想趁此机会多了解关于禾宿一族的秘闻。 “你们禾宿一族的人,都能调制出这雨林的解毒药吗?” 禾杏头也没抬,边喝汤边回复秦恩。 “只有宗母和我们几个宗女可以做出解药。”碗里的汤喝干,又抓起一节羊腿啃了起来。 “想要平安穿过坛森雨林,只能靠我们制作的解药,没有解药敢进林子,基本上就是送死。哎!这羊腿真不错,我之前没吃过这么香的烤羊腿。” “这是南境特产烟火羊腿,回头我让府里的厨子学做这道菜,等你入了侯府就能经常吃了!” “好啊,谢谢你了!”禾杏开心的笑了,脸上蜜棕色的皮肤,把黑白分明的双眸映衬得格外明亮,犹如夜空中的满月。 禾杏的心情看上去很不错,秦恩继续旁敲侧击,“你制作的解药,可以应付雨林中所有的毒物吗?” “那当然!” 得到她肯定的答复,秦恩悬挂多时的心中大石终于落地,眼下只要想办法让她把解药的配方交出来,大业可成了! “那,制作解药的原料复杂吗?” 禾杏警惕的抬起眼皮,盯着秦恩道,“这是我们禾宿的机密,你还是别问了。” 没想到她拒绝得如此干脆直白,秦恩尴尬的咳了一声,有些后悔刚才自己的心急。为了避免引起她的疑心,只能扯开话题。 “在别苑住的还习惯吗?” “还行。” “我离开汇梵之前,曾下令侍卫不放你出门,其实是为了你的安全着想……” 禾杏摆了摆手,不以为意道,“我想出去,那些人也拦不住。” 秦恩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他看着禾杏蜜棕色的皮肤,疑惑道,“我听说,你因为入林采药误食草药,才把皮肤染成这般颜色,如今大婚在即,是否可以服食解药,恢复原来的面貌呢?” 访客 禾杏伸手抚上脸颊,露出一个自嘲的苦笑,“我就是把自己打扮成天仙,你弟弟恐怕也未必会喜欢,还是别折腾了,这副模样也挺好的。” “这是什么意思?你……见过秦雀了?” 禾杏点了点头,把那日在药材铺里的事情,添油加醋的描述了一遍。主要是控诉秦雀知道她的身份以后,态度急转直下,毫无温情可言,实在令人心酸! 这也正是秦恩担心的地方!秦雀虽然被迫要迎娶禾杏,可是却无法令他真心接纳她。等她嫁过来后,受不了被丈夫冷落这份委屈,一气之下回了坛森,那他之前的努力就前功尽弃了。 他正想着该如何安抚禾杏,至少让她先安心嫁入秦家。 “不过,我倒是挺喜欢你弟弟的!”禾杏俏皮的冲秦恩眨了眨眼睛。 “你……喜欢秦雀?为什么?”秦恩感觉很意外。 “皮相啊!他模样长得挺顺眼,嫁给他也不亏!” 果然,不能用常人的思考方式来衡量禾杏。 陪着禾杏用膳,秦恩本来是想从她嘴里套出解毒药的信息,谁知两人越聊越偏,说的尽是些风牛马不相及之事。 两日后,身体完全恢复的秦恩带着禾杏及随行亲信回朝复命。这一来一回耗费了一周有余,回到别苑的时候,院里上下已经装点得十分喜庆,距离大婚的日子只剩几日了。 秦恩首先到宫里复命,再回到侯府,向秦居禀报这几日在南境营地发生的事情。他已经确认,禾杏的确掌握了坛森雨林的解毒药。 “恩儿,你这次太冒险了!怎么可以拿自己的性命去试探呢?如果那丫头没有能力为你解毒,那该怎么办?”秦居听说秦恩策划了这次中毒事件去试探禾杏,十分后怕。 “如果换成其他人中毒,她未必肯出手。时间紧迫,我必须在秦雀与她成亲之前确认她的能力,若是她无能,那也不必迎进府了。”秦恩已经牺牲了自己弟弟的婚姻,他可不想费尽心血换来一个无用之人,现在确认了禾杏的能力,那他就可以放心了。 秦居明白儿子的用心,他这般不顾性命,为了皇上的宏图大计四处奔波谋划,确实担得起平炎第一武将之位。由于秦恩的出色,他在朝堂上腰杆子也十分硬气,皇宫贵族都对他们侯府礼让三分。相比小儿子秦雀,秦恩为这个家付出得太多了,着实让他既欣慰又心疼。 听说秦恩从边关回来了,母亲陈霓带着他喜欢的点心来了。父子俩十分默契,关于吞并坛森的计划,他们并未对家人提起,禾杏的到来,也只是单纯的政治和亲。这次秦恩中毒的事情,更是万万不能让陈霓知道,以免她忧虑过度。 “恩儿回来了,快让我看看!”陈霓拉着秦恩的双手,上下打量着儿子,仔细查看是否受伤。 “母亲近来可好?”秦恩扶着母亲坐下,抬眼看向跟在后面的秦雀。 “大哥。”秦雀低声问候,秦恩点点头,兄弟俩并未多言。 “好的很!我听说你回来了,去厨房选了几样你爱吃的点心,你快尝尝。常年在边关四处奔波,哪有什么好吃的,唉……”陈霓爱子心切,又开始念叨老话题。 秦恩很配合的把桌上的点心挨个吃了,一家人坐在方桌前聊起家常,倒也其乐融融。秦雀大婚在即,话题自然围着他转。 “听说大哥请那丫头去了南境大营?她也一同回来了?”前几日听说禾杏被秦恩的手下带去了边关,秦雀心里十分疑惑。 秦恩知道弟弟在想什么,随口解释道,“我们在南境与坛森的国界上遇到了一些小状况,所以请禾杏过去帮忙解决了。她跟着我们一块回来了,现在已经回到别苑了。” 确认禾杏回来后,秦雀对陈霓柔声道“母亲,禾宿丫头应该能解决那个问题,我现在着人唤她过来吧。” “怎么了?有什么问题?”秦居疑惑,府里有什么事情,还得去找禾杏解决? 陈霓有点难为情的笑了笑,“是这样,雀儿前些日子给我送了一棵树,移植在南院的后花园里,我特别喜欢!每日精心打理。可是……从前几日开始,这棵树就一直往下掉叶子,连刚开不久的花朵都掉光了,现在明明是春季,这棵树却毫无生机,我心里实在着急。” 秦雀接过话,“我之前和那丫头打过一次交道,她仿佛对这样的植株药草十分精通,我想即刻派人把她找过来看看这棵树,再等下去,只怕那老树就没救了。” “为了这等小事去打扰那姑娘,恐怕不合规矩吧!好歹是堂堂禾宿宗女,别让人以为我们秦府怠慢无礼了才好。你们俩还有几日就要大婚了,等她入府以后再说吧。”秦居体谅妻子爱惜植株的心情,但是也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出纰漏,叫人说闲话。 “无妨!禾杏不是个拘礼之人。但是,让下人去传话不太合适,她毕竟是即将过门的少夫人。”这段时间以来,秦恩对禾杏也算了解,知道她性情直爽,不拘小节,断不会拒绝这种请求。“这样吧,在平炎我和她最为熟悉,也算是她的大哥,我去请她过府吧!” “我去吧。”秦雀叹了口气,仄仄的站起身来,“大哥一路风尘刚刚回府,还是好生歇着吧。” 秦居和陈霓很意外,没想到小儿子竟然愿意主动接触禾杏。两人连忙附和,让秦雀去请禾杏过府再合适不过了,还能让他们相互了解熟悉,外人看了也不会说闲话,待父母交代完毕后,秦雀无奈的出发了。 禾杏刚进别苑,陈妈喜滋滋的迎了上来,“姑娘可算回来了!一路辛苦了!要不要叫厨房做些饭菜送到房里?” 她把卷卷的缰绳递给家丁,嘱咐他们好生照料,这几日下来,她和卷卷真的是人困马乏。 “不必了,我回屋休息,晚膳再叫我。”禾杏脚步不停,边走边应付着。 “呀!姑娘请稍等,这几日你不在府上,接到大婚请柬的外地宾客也陆续来了。当然,您坛森那边的娘家人也来了,就安顿在我们府上呢!要不要先去见见?” “什么!”禾杏惊得停下脚步,娘家人?族里上下的人都被她得罪光了,那些人怎么可能跋山涉水过来参与她的婚事?况且禾宿族人不能随意离开坛森之丘,她从小就没有爹妈手足,哪来的娘家? “走!带我看看!” “是!姑娘请随老身这边来。” 禾杏住在别苑东南角一个叫晴秋阁的院子里,陈妈引着她来到了晴秋阁的后院——月秋阁。 “禾杏姑娘,您娘家人也是昨日下午才到的,老身考虑方便你们见面,就安排在您的院子后边了。” 跨进了后院大门,里面果然有几个人。院子靠墙一侧架了一片葡萄藤,现在是春天,藤上挂满了嫩绿色的叶子,随着微风轻轻摆荡。葡萄藤下坐着一位紫衣少女,她正靠在椅子上看书,阳光透过葡萄叶子的缝隙细碎的洒在她的身上。 她似乎察觉到有人靠近,可是目光并未离开手里的书卷。院子另一侧摆有石头桌椅,两个人正坐在那边喝茶聊天,看上去十分惬意闲适。 这时,喝茶的两人发现禾杏进来了,连忙移开几步,屈膝施礼,“您回来了!禾玉少宗与我等一直在等您。”话音刚落,葡萄藤下的紫衣少女终于有所反应,她抬眸撇了禾杏一眼,算是打过招呼了。 “陈妈,我突然饿了,把午膳送过来吧,我在这里吃。”禾杏指着禾玉椅子旁边的圆桌吩咐道,陈妈领命后便退下去安排了。 没有搭理那边的两个族人,禾杏径直走到葡萄架下面,声音明显的不愉快,“你来干嘛?” 禾玉慢悠悠的把书翻到下一页,眼皮都没有抬一下,“代表禾宿一族参与宗女的大婚。” 禾杏的唇角夸张的扯向一边,“嘁!你凭什么代表禾宿?” 禾玉终于放下书,抬起脑袋看着眼前的老熟人,似笑非笑道,“宗母早前收到平炎送来的请柬,你知道她本人是不能离开坛森的,只能派个地位相当的人来走个过场。”说到这里,禾玉已经抑制不住唇边的笑意了。 她无视禾杏愈发难看的脸色,继续说道,“可惜……族里位份高的没一个人肯过来,大家推来推去,我不想宗母为难,只能接受任务了。” “谁稀罕你们来了,我在这里不知过得多好,锦衣玉食吃香喝辣,你们是怕见了眼热吧!” “只是礼节性的来往,我也很苦恼呢。” “嘁!别到时候看到了我过的日子,落下一肚子后悔的酸水呢!遗憾当初怎么选的是我而不是你!” “是是是,你说的极是。” 禾杏向来好强,禾玉也不再激她了,转头对随行的两位族人吩咐道,“你们把宗母交代的贺礼拿过来,让禾杏少宗看看可还喜欢。” “是。”两位族人得令后,立刻进了里头的屋子。 丑媳妇见家翁 秦雀的马车停在秦家别苑的大门前,家丁远远就认出了他的座驾,即刻派人去通知陈妈。 “小少爷怎么来了?”陈妈笑吟吟的快步走来迎接少主。 “陈妈,好些日子没见了。”秦雀和气的笑着。 “还有几日就是小少爷的大喜日子了,等禾杏姑娘入府以后,我也就一起回府了。”陈妈看着秦雀长大,如今他要成婚了,她心里很高兴。 “太好了,您不在侯府,大家总是不习惯。” 听秦雀这么说,陈妈的嘴都要咧到耳朵根了。 “对了,小少爷过来是有什么事吗?” 秦雀点了点头,“我找禾杏,她在吗?” “在!当然在!禾杏姑娘正在月秋阁用膳,老身陪你过去吧!”陈妈并不清楚他俩之前已经打过照面,还以为秦雀想见一见未过门的媳妇呢。 “不必麻烦了,我自己过去就行,您去忙吧。” “……是,小少爷。”陈妈本想挽留一下,可是秦雀已经走远了。也罢,反正他也认得路。 这座别苑原先是秦家的老宅,那时候秦居还未成亲,在朝中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官员。秦恩与秦雀两兄弟就是在老宅长大,后来随着父亲官位节节高升,就搬去了现在的侯府。 这座别苑洒满了秦雀儿时的回忆,月秋阁有一个葡萄架,葡萄树是他和大哥一起种下的,搬走以后,他几乎很少回来,不知如今是否长势旺盛。他走在熟悉的小路上,看着四处久违的墙瓦,顺着自己的思绪游走,渐渐靠近了晴秋阁,隐约能听见院子后面有人谈话的声音。 “看到你过得挺好,我去回禀宗母,她老人家也就放心了。” 禾杏跟前的石桌上摆满了山珍海味,刚才随口吩咐的事,不到半柱香时间,厨房的丫头们就端着香气腾腾的盘子鱼贯而入。虽说她从前也是被人伺候惯了的少宗,可坛森的清贫在平炎的富庶面前,似乎不值一提。 “怎么?羡慕了?”禾杏凑近禾玉蛊惑道,“要不……咱俩现在换一换,你留下来当这个富贵少夫人,我回坛森去。” 不远处的两个族人神色一怔,紧张的看向自家少宗。 禾玉似笑非笑道,“秦将军选的是你,我们私自调换了,不怕损了两国和气吗?” “怕什么?大婚那日你替我上花轿,等到宾客满堂的时候,他秦家还能反悔吗?这以后富贵荣华都是你的,我吃亏一点,回坛森挨罚呗!”禾杏不死心,继续游说着。 “咳咳”禾玉面色微变,咳嗽了一声。 禾杏没理她,依然滔滔不绝,“我之前见过秦家那小子,我呀,实在是不喜欢那家伙。要我这脾气嫁过去肯定鸡飞狗跳,我和他迟早完蛋,到那时候更伤和气,不如你就……” “咳咳咳!”禾玉重重的干咳了几声,尽力暗示禾杏别再说话了,因为她刚才瞥见院门口站着一个陌生男子。 禾杏反应过来,扭头往后看去,只见门边上的秦雀正一脸寒霜的盯着她,吓的她立刻噤了声。 “你怎么不早说!”禾杏压低声音责备禾玉。 “这人是谁?”禾玉觉得莫名其妙。 说话间,秦雀冷着脸走了过来,他刚才听见两人的对话,气得脸都臭了,正打算就地转身离去,奈何已经被里面的人发现了。 “唉……我介绍一下,这位就是侯府的少公子秦雀。”禾杏心想,反正那些话他已经听见了,不如先想办法转移他的注意力吧。 “……”禾玉暗暗心惊,怪不得眼前的男子看向禾杏的眼神如此不友善,确切的说,那是一种烦厌的神情。 这丫头真是祸从口出! “秦雀,这位也是我们禾宿的宗女,名叫禾玉……” “我母亲请你过府一趟,我是来接你的。”不等禾杏把话说完,秦雀极不耐烦的打断了她的话。说完后,他便转过脸去,看都不想看她一眼。 “嗯?你母亲找我?什么事?”禾杏来到汇梵将近一个月了,从没有接触过秦家的父母,现在找她干什么? “去了便知。”秦雀惜字如金,不想和她多说一个字。 “不说清楚,我就不去。”禾杏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秦雀这个态度是请不动她的。她坐回廊下,用筷子夹着菜,继续没吃完的午膳。 气氛逐渐变得焦灼,为了免去不必要的麻烦,禾玉只能开口替禾杏解围。 “秦公子,不知你母亲找她有何要事?请你直说,也好让她有所准备。” 置气归置气,可也不能耽误了母亲交代的事。秦雀暗暗深吸一口气,转过身子,面向禾杏道,“家母听闻你对植草花木颇有研究,想邀你过府请教相关事宜。” 禾杏停下手里的筷子,抬头看着他,“这么说,你是来求我帮忙的?” “……是……” “那行,我随你走一趟。”禾杏吃软不吃硬,既然秦雀肯俯首,那她也不端着了。她看向禾玉,指着满桌的佳肴,点了点食指。 禾玉冲她摆摆手,自顾自坐回椅子上。 往外走的时候,禾杏本想先去马棚把卷卷牵出来。得知她想自己骑马过去,秦雀又是一肚子暗火,说什么都不允许,强硬表示必须跟着他坐马车。本来政治联姻就不被人看好,两人同行若是不同乘马车,外人见了,又会生出什么闲话来。 禾杏想了想,还是妥协了,毕竟秦雀刚才听见她在背地里鄙视他,也没有过多计较。不到半个时辰,马车停在侯府的大门前,守门的侍卫们急忙把门槛移走,好方便马车进入。 第一次来侯府,禾杏从车窗往外好奇的四处打量。 正门前的牌匾上书写着“镇国侯府”四个大字,笔触苍劲霸气。这不仅是侯爷的住所,还是平炎第一武将秦恩的住所,大门口两侧有带刀侍卫守着,一副生人勿近的威姿。 其实在皇城附近,皇帝给秦恩赐了一座将军府。可他大多时候还是留在侯府居住,毕竟还没有成家,加上平炎连年战事,他一直在外征战,将军府就这样一直晾着了。 秦雀回来了,府里下人们纷纷驻足问安,还偷偷打量着一旁的禾杏。面对请安的下人,他总是和气的一一点头回应,并无半点少爷架子。 “小少爷回来了。”一位提着食篮的妇人停下脚步,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 “周妈,母亲还在南院吗?” “在的,老爷、夫人,还有大少爷都在南院,夫人说大少爷回来了,而且晚上有贵人在府里用膳,让我早做准备呢!” 贵人?秦雀瞥向一旁的禾杏,她身着青色猎服,脚上套着双深色马靴,头发随意的盘在脑后,身无半点装饰,打扮得素净而随意。难不成今日从边关回来,还没来得及换衣服吗?不过这样简单的风格,倒是挺适合她的。 “好,我知道了。”秦雀决定先带禾杏去南院正式拜见父母,再去后花园看看那棵树。两人一路上几乎没有交流,禾杏猎奇的四处张望着,随着秦雀东绕西拐的往里走去。 好家伙!这座侯府大约是别苑的好几倍不止吧?府上的丫鬟、家丁、嬷嬷都比别苑多多了,秦雀光是点头应付下人的问安就够累的。 坛森是植物丰茂之地,只要不影响生活,族人也不大修剪打理,寨里的草木皆可自由生长。 侯府里面亭台楼阁错落有致,院舍间的植株修理得精致秀气,植物品种与建筑属性搭配得宜。与无序野性的坛森相比,这里的一切规划的井井有条。 刚路过的溪水阁,是人工开凿的一条小溪,溪上的拱桥边种了许多喜水喜阴的植物,两者相得益彰,趣致优雅。现在身处的怪石坪,则摆放着姿态各异的盆栽,与堆放在地上的嶙峋怪石相□□缀,形神相通。看样子,他们家不光有权势,似乎还挺有品味。 在七拐八绕的大路小路间穿梭,大概走了一盏茶的时间,秦雀停在一座栽种着一排阔叶乔木的院子前面。 “到了,这里是南院,父母亲的居所。”他特意停下脚步详细介绍着,目的就是让禾杏认清门,日后还得经常过来走动。 两人接着往里走,直冲着的建筑是主楼,里面是主人会客起居的地方,两旁延伸而出几个房间。在这片建筑的后面是侯爷秦居的茶室,他的大书房也在这里,此时茶室里正传出阵阵谈笑声,秦雀领着禾杏循声走了过去。 “你等我一会。” 两人已经来到茶室门外,秦雀先进屋,他说了几句话,屋里就变得安静下来。紧接着,他探身出来,示意禾杏一起进屋拜见父母。 禾杏敛下心神,抬脚跨入屋内,迎面扑来一阵幽涩的茶香味。转头看去,屋里的圆桌上坐着三个人,其中一人是秦恩,另外两人想必就是他们的父母了。 禾杏单膝下蹲在地,行了一个坛森国的礼,“小女坛森禾杏,拜见侯爷、夫人。” “快起来,禾杏!到我这边来,快坐!”陈霓连忙站起身,笑吟吟的招呼禾杏落座,秦居微微点头表示欢迎。 禾杏也不矜持,起身走到秦恩身边坐下,秦雀随后也过来了。这是侯爷夫妇第一次见禾杏,两人从刚才开始就在偷偷打量。这丫头身形苗条修长,五官犹如精雕细琢般玲珑立体,双眸深邃藏神。配上她那蜜棕色的皮肤和脸上星星点点的墨斑,浑身散发着一股神秘的异域气息。 无知者无畏 侯爷夫妇与禾杏自然的攀谈起来,无非是询问她在平炎生活得惯不惯,下人伺候得舒不舒服,再就是婚礼准备的细节,是否还有什么需求之类……秦恩和秦雀几乎没法插话,只能一杯接一杯喝着茶水。 秦恩领教过禾杏的脾性,她现在能够耐得住性子陪着两位长辈聊家常,的确难得。之前那些禾宿族人形容,她极为桀骜难驯,对谁都没有耐心。 也许她平日里不懂得笼络人心,大家对她自然没有什么褒奖。不过,和她接触下来这些日子,秦恩不觉得她的个性很差,虽然有些莽直不守规矩,但是为人爽快干脆,心无城府。 其实刚才来的路上,秦雀曾稍微提醒禾杏,对待长辈要温和耐心,不能像对待他那般无礼。如今看来,她倒是把他的话听进去了。他刚要放下心来,无意中瞥见她藏在桌子底下的脚,正烦躁的来回颠晃。 再聊下去,这丫头恐怕要现原形了。 找了个空档,秦雀赶紧插话,“母亲,趁着天色还没黑,让禾杏去园子里看看树吧。” “哟!瞧我这记性,光顾着高兴了,连这事也给忘了!” “夫人,秦雀说你们府上有棵树生病了,想让我去看看?”禾杏只想赶紧结束这让她脑仁疼的茶话,把事办完走人。 “是啊!后园里那老树情况不太好,让雀儿带你先去吧!我还得去察看晚膳筹备得怎么样了,你今晚一定留下来吃饭!” 秦雀带着一脸疑惑看向母亲。这是什么意思?她老人家不是一直心心念念那棵树的安危吗?现在禾杏请过来了,她怎么不跟着一起去看看呢?而且,晚膳的安排,什么时候轮到她操心了? 见秦雀想开口推脱,陈霓拍拍小儿子的后背,催促道,“快去吧,一会太阳下山了,后园子黑乎乎就什么也看不清了,岂不是麻烦禾杏白跑一趟。” “好吧,走吧。”秦雀无奈的看向邻座的禾杏,两人很快就离开了茶室,往宅子的后花园去了。 看着两人远去的背影,秦居疑惑道,“你怎么不去?又不着急啦?” “再着急,也没有咱们雀儿与禾杏的感情着急,两个孩子眼看就要成亲了,两个人还像陌生人似的,我们得制造机会让他们多相处,唉!你这眼力价。” “是,你自己看着办吧。”秦居没好气的摇摇头,“我和恩儿还有事谈,你……” “知道了。”陈霓白了丈夫一眼,心情愉快的离开了茶室。 “父亲,您觉得怎么样?”茶室里只剩下他们父子俩,秦恩问起秦居对禾杏的印象。 “不好说,不过人已经掌握在我们手里,你得想办法多接近她,试探底细。” 秦恩认同的点了点头,心里在盘算着如何让禾杏开口,把解毒药的配方告诉他。 那日在南境大营,禾杏身上装解药的琉璃瓶子,与半年前那个黑衣女子给他的瓶子是一样的。禾杏提过,掌握解药配方的只有她们的宗母和五个宗女,神秘的黑衣女子,是不是就在这几个人中间?她把他引导至此,到底有什么目的? 有许多理不清的思绪缠绕着秦恩,加上身体大病初愈,连日奔波赶路,今日又陪着家人说了小半天话,他实在是累了。告辞了父亲,秦恩回东院休息了。 他平时不常回侯府,个性也没有秦雀那般温和随意,府里的下人都畏惧他,见着面了也不敢搭话。秦恩一路所到之处,四周的下人们皆退居一旁,默默目送他经过。 后花园在侯府宅子的最南边,从南院出来走一会就到了。花园里种植了各种奇花异草,在这个温暖的季节争相怒放,处处萦绕着草木馨香。 听到禾杏夸赞这里的植株养的不错,秦雀心里多少还是有些自豪的。府里的花草林木,一直有赖母亲的精心打理,在侯府参观过的人,没有不惊叹的。但是,禾杏出身坛森雨林,什么植物没见过,能得到她的褒奖,那肯定是优秀的。 他们到了花园的角落里,翠绿色的草地上,有一棵枝干粗壮的树。奇怪的是,树枝上一朵花都没有,叶子几乎尽数凋零。这棵树的境况,在生机盎然的花园里显得突兀刺眼。 禾杏走到树下,随手捏下一片叶子,踩了踩脚下的新土,脸上浮起一丝惊讶,“这个该不会是我上次在你店里,卖给你的那棵老石桃树吧?” 秦恩点点头,“是的,第二天就从陈图家里移植过来了。” 不愧是禾宿一族出身,即便事前没有透露过关于这棵树的信息,她也能一眼认出来。对于禾杏,秦雀心里免不了生出些许敬意。 “你……”禾杏愣住了,嘴张开想说点什么,可是好半天都没有出声。 “是我们药材铺周大夫安排的,他们移树的时候万般小心,根系大部分保存下来了。而且,我母亲深谙植本护理之道,一直在精心打理着。可不知为什么,这棵树的叶子都快掉光了。” 禾杏伸手覆住额头,良久,长叹了一声,“活了三十五载的老树,可惜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棵树已经没救了。”禾杏从身上变出一把两指大小的短刀,割开老树枝干上的深褐色外皮,露出里面浅灰色的木栓。 她用手指摸了摸木栓上分泌出来的汁液,“你自己看,里面的木栓已经变色,树浆都快干透了,这棵树没救了。” 被她这么一说,秦雀有些紧张了。他往割开的树皮处察看一番,理应是青绿色的木栓,已经变成了灰色,用手摸上去有些干涩,不像一棵正常的树。 “这……到底是什么原因?” “你没听说过一句话吗?人挪活,树挪死。” “树挪死?你看看这个园子里,大多数的树都是被移植过来的,不都活得好好的。” 禾杏不耐烦的转动手里的短刀,忍住性子继续解释着。 “每棵树情况不一样,这样上年头的老树,极难适应新环境。你们开药材铺的,难道这最基本的道理都不懂吗? 被她这么一说,秦雀倒是有些不悦,“那你当时为什么要买下来?还转手卖给了我?”言下之意,似乎在抱怨禾杏有意坑人。 她当然能听出他话里的意思,不免有些好笑,“我买树是为了采摘花朵,它的花粉是活血化瘀的上好药材,我可没想过要把树移走啊!”禾杏把短刀收起来,摇摇头往外走去,“真是无知者无畏,唉!” 秦雀感到有些无地自容,好好一棵老树,上佳的药材原料,竟被他的无知害死了,难为他竟敢盘下别人的药材铺。眼看禾杏走远了,他快步追了上去,“我立刻把树移回陈图家里的旧坑,还有没有救?” 禾杏停下脚步,一脸打量傻子的神情看着他,“……你说呢?”说完,再也没有理会他,径直走回了南院。 接下来几日,侯府及别苑上下都在忙着大婚前的最后准备工作。禾杏还是每日睡到日上三竿,用过午膳就上街溜达,一派闲散悠哉,完全置身事外的姿态。 族里来的几个人她也不爱搭理,任由她们自己安排行程。幸好族人早已习惯了禾杏的路数,倒也乐得自在,只等她大婚结束便可返回坛森了。 忙碌的日子过得极快,转眼就是四月初十,到了秦雀与禾杏的大婚之日。 这天早上,陈妈一早就把禾杏唤醒,接下来便是紧锣密鼓的行程。梳洗、早膳、换衣服、梳妆打扮。别苑的下人们忙碌而有序的里外奔波着,陈妈在禾杏用早膳的空档,再次反复提醒着今日的流程与礼节。 禾杏最近都没有早起的习惯,此时正无精打采的喝着粥,偶尔配合的点点头,也不知道她是否能记住了。 禾玉与两位族人来到禾杏的院子里,由她们为禾杏做出嫁的装扮。禾宿一族的传统婚服以及一应首饰,都是由坛森带过来,由族人帮她穿戴再合适不过。 族人已经打扮妥当,她们几人身着藏青色长裙,腰间束着银色滚边云纹腰带,脚穿黑色底螺叶银纹刺绣长靴。长发盘在脑后,头上分别佩戴着软银双头云纹盘发簪,耳饰项链手镯一应俱全,完全是禾宿族人在重要日子里的盛装打扮。 禾杏指着身旁的一个木箱,说这是宗母给她准备的嫁衣,她之前曾经打开看过。 “先换衣服吧。”禾玉从箱子里捧出一件藏蓝色长袍,还有同色系的束腿长裤,一件略沉重的杏叶滚边银丝云肩,一双黑底缎面绣鞋。箱子底部还有一个首饰盒,一并取出来后,帮着禾杏依次穿戴上。 “你的脸不要紧吗?”禾玉伸出食指在禾杏那满是墨斑的脸颊上比划了一下。 “哼!”禾杏冷笑了一声,无所谓道,“就算我毁了容,秦家也不会嫌弃的。” 禾玉轻轻叹了口气,手里也不闲着,十分熟稔的帮禾杏把一头黑发盘织在脑后,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与线条优美的天鹅颈。紧接着,再把一件件首饰佩戴在她的项部、手腕、脚踝……最后一件银色连云碧浮雕头饰固定在脑后盘绕的青丝上,身上的穿戴就算是完成了。 另外两位族人为禾杏的蜜色双颊染上淡淡的胭脂,丰满的双唇抿上一抹红色唇妆。最后停在双眉,了了画了几笔,禾杏的大婚装扮就结束了。 大婚 “禾杏姑娘,吉时快到了,接亲的队伍已经近了,请移步去前庭吧!”陈妈听见远处传来的乐器声越来越清晰,提醒禾杏该出门了。 “你们先去吧,我稍后就到。” 得到回复以后,陈妈带着院里的下人们都出去了。 禾杏站起身,扯了扯身上繁重的衣饰。脚上穿着的绣鞋有点紧,使劲踩了踩,使脚趾能稍微适应自己的新鞋子。 “这身打扮可真沉啊!”禾杏伸出双臂挥了挥,“幸好过了今日就不必再穿了。” 禾玉看了看窗外,提醒她,“走吧,别又迟到了。” “你要不……”禾杏指着禾玉在自己之间来回比划了一下,“和我换吧!这是你富贵荣华的最后机会了,怎么样?” “少宗……请别开玩笑了。”一旁的两个族人惊出一身冷汗,都这个时候了,禾杏还没有死心。 禾玉没好气的撇了她一眼,“我觉得还是清贫的日子自在,侯府少夫人,请吧。” “哼,不识好歹。”顺着禾玉的手势,禾杏提起裙摆,气呼呼的往外走去。 接亲的队伍已经到了,秦恩换下了常年不离身的墨色盔甲,身着金线菱纹的藏蓝色南锦长袍,腰封上挂着两串镂雕玉牌。 这副打扮的他少了往日里的肃杀戾气,倒更像个富贵人家的公子。座下的战马颈前装饰着一朵夸张的红色缎花,今日他是作为兄长过来接亲。 身后跟着吹打弹奏的众位乐师,皆身着喜庆,前后簇拥着护送接亲的府兵,一行人正四处挥洒着侯府次子大婚的隆重与气派。 陈妈见接亲队伍已经到了府前,让丫鬟去禾杏院里看看,别耽误了吉时。安排好以后,她笑吟吟的快步走向秦恩。 “大少爷,请稍等片刻,新娘子已经打扮妥当,马上就可以出门了!” 秦恩抬头看了看日头,估摸时间还算比较富余,也不做催促。 由四匹马拉着车作为迎接新娘的喜轿,稳稳的停在了别苑正门。富贵人家结婚,八抬大轿已经气势十足了,侯府娶亲用的是皇室御用马车,这是皇上特意赏赐,以彰显两国和亲的隆重。马车顶上装饰着象征尊贵的金丝绳结,车身四周挂着红色布幔,每匹拉车的御马均是喜庆装饰,叫沿途看热闹的达官贵族瞧着眼热。 别苑的下人们早已聚集在大门两侧,甚至有丫鬟在偷偷打量着极少现身的大少爷,私下里红着脸窃窃私语。门外除了接亲队伍,看热闹的百姓更是占满了整条街道,要不是秦恩把将军府的府兵调过来维持秩序,恐怕他们会被挤得寸步难行。 不久,别苑里一阵骚动,门口的下人们纷纷往门里看去,现场一片议论声传来。陈妈笑吟吟的走出来,朝着门外高声喊着,“吉时到!新娘子出门!” 话音刚落,刚才安静了一阵子的鼓乐声再次响起,府里府外看热闹的人都伸长了脖子,场面再次热闹起来。随着大家的目光,秦恩看向别苑大门,只见盛装打扮的禾杏在族人的搀扶下缓步出现在视野里。 一旁围观的下人们,被眼前陌生的禾杏惊艳得合不拢嘴。入府以来,不曾见她做什么装扮,就连衣服也只着毫无美感的寻常款式。之前有传言说她是禾宿第一美人,现在看来确实不假,即使一身蜜棕色肌肤,也无法掩盖迷人的轮廓,反而衬得那异域的气质更为野性神秘。 真是个怪人,明明拥有倾城的美貌,却总是把自己打扮得粗陋不堪,真是个有趣的家伙。 这样想着,秦恩拉起手上的缰绳,轻踢一脚马腹,战马跃动着铁蹄走向大门前,他轻巧的从马背上跳下来,神情轻松道,“禾杏,我来接你了,跟我回府吧。” 禾杏看了一眼陈妈,努力回想着她说了好几遍的礼节,然后伸出左手扶在陈妈的掌心上,右手提起长袍跟着她走向马车。陈妈见禾杏做得不错,脸上挂着欣慰的笑容,低声赞许着,“姑娘做的很好,接下来就要靠你自己了。” 把禾杏送进马车后,陈妈再次高声喝道,“接新娘子回府,启!” 在喧嚣的鼓乐声中,接亲队伍顺着一路的人潮往侯府出发,禾玉等人作为送嫁的族人,自然是跟随着接亲队伍一同去往侯府参加喜宴。陈妈返回别苑安排后续的工作,不过一会的时间,整条街道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秦家这边早已准备万全,前来道喜的宾客络绎不绝。管家秦方光是安排手下点收记录贺礼,就已经让他应接不暇。秦居夫妇自然得前前后后打点着,还得分神留意着接亲队伍什么时候接近。 秦雀在正门外等候着,不时替父母招呼客人。他上身穿着金色鱼鳞纹黑缎短褂,里面是一身枣红色长袍,腰间流出两条银底金线绸带,发髻上戴着顶黄金白玉冠,整个人看上去容光焕发。这只是旁人的看法罢了,作为秦家的儿子,即使心里不乐意成为两国联姻的棋子,此时也不得不做出欢喜的模样,以感召皇恩浩荡。 这时,一辆金丝顶盖的马车停在了侯府大门前,有认识这辆马车的旁人窃窃私语道“六王爷来了”。接着,车里出来一位与秦居岁数相当,气度尊贵的男人,由侍从搀扶着走下马车。 秦居看见来人,赶忙笑吟吟的迎了过去,“六王爷大驾光临,让我这小小秦府蓬荜生辉啊!”边说着,边躬下身子行礼。虽然秦居在朝中举足轻重,而对方不过是个闲散王爷,但是在皇族面前还是得礼数周全,不能落下话柄。 “侯爷说笑了,你我之间,不必客气。”说话间,六王爷伸手扶起秦居,“今日秦雀大婚,可喜可贺啊!这是皇兄早前赏赐给小王的冬亭木雕,据说是从北原进贡而来,我想寻常金银珠玉侯府肯定不缺,所以借花献佛,聊表心意。”六王爷挥了挥手,马车后的侍从们扛着一座半人高,通体朱红的木雕走上前来。 “使不得使不得!如此尊贵的木雕哪是我秦居能受得起的,王爷太客气了!您能赏脸出席小儿的婚宴,已经是我秦府上下的荣光了!”秦居做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六王爷看在眼里倒是十分受用。 两人你来我往,无非都是些官话场面话,陈霓作为侯府女主人,自然得上前问安。秦雀和六王爷的女儿年少时曾一同在书斋读书,是老相识了,他走上前去请安叙旧。“六王爷吉祥,今日怎么不见可娴?” 六王爷迟疑了一瞬,才回复道,“可娴……近日得了风寒,所以不宜出门,她托我向你代为祝贺。” “如此,烦请王爷代为转达秦雀的问候,愿她早日康复。” 门前宾客盈门,秦居亲自把六王爷引入中院,妥善安置后,又急忙走出来迎接其他的贵客。 “你舅舅怎么还没来?”陈霓趁着丈夫不在身旁,凑近秦雀低声问道。 “母亲请放心,舅舅肯定会来的。”秦雀虽然心有疑虑,嘴上还是安抚着母亲。 舅舅陈项是陈霓的哥哥,对他们母子多年来一直帮扶有加。只是,陈项与秦居不合已久,两个家主彼此间从不往来。 据说陈项当年极力反对妹妹陈霓嫁入官宦之家,当时秦居只是区区五品官员,他以为陈项看不上自己这个芝麻官,所以不许陈霓下嫁。 秦居不死心,三番五次厚着脸皮去陈府求娶,本来陈霓对他也是动了心,经不住他的软磨硬泡,决意非他不嫁。 陈府父母拗不过陈霓,最终允了这门亲事。然而,陈项和秦居就此结下梁子,每次见面三言两语间总会吵起来,让大家十分难堪,后来索性就不往来了。 陈霓娘家在览都,那是仅次于国都汇梵的另一个大城池。大婚的请帖早早派人送去了,陈项也回信说肯定会来喝喜酒。大婚前几日,陈霓命人收拾好客房,左等右等也没见陈项到来,估计是不想和秦居过多接触,所以他没有提前出发。 秦雀心里千头万绪,只盼在今天这个日子里,别再闹出其他的不愉快。 “雀儿,你看!”陈霓惊喜的扯住儿子的袖口,她看见不远处正在接近的一队人马,当前的正是自己的哥哥陈项! 秦居从府里出来,也看见了大舅子的马队,心想不能在人前失了风度,何况今天是儿子大婚,更得摆出家主的风范,于是缓步迎了上去。 “大哥远道而来,辛苦了。”秦居不冷不热的招呼道。 陈项从马背上下来,吩咐随从把贺礼以及老家的特产搬进府里,对眼前的秦居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径直走向秦居身后的母子。 “舅舅!” “大哥!” “霓霓,雀儿!”陈项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喜悦的笑容,“终于见着你们了!一路上紧赶慢赶,总算没有迟到。” 他看着侯府门前一派热闹忙碌的景象,拉着秦雀的手道,“雀儿,有什么需要舅舅帮忙的?尽管说!”。 “大哥,你是来喝喜酒的,其他事不用操心!”陈霓嗔笑的挽过陈项的手。 “是吗?我担心有些人安排不好,别叫人看我外甥的笑话。” “舅舅说笑了,母亲,您陪舅舅进去坐吧。” “好,我听雀儿的安排!” “哼!假惺惺,真想帮忙也不会卡在这个时候才到。”秦居吃了瘪,自己低声嘀咕着。 他得招呼宾客,还要随时留意接亲队伍什么时候到达,根本没功夫在意自己那个不好相处的大舅子。 礼成 半个时辰后,敲锣打鼓的声音终于从不远处传来,接亲队伍快到了!喜欢看热闹的宾客听见动静以后,纷纷起身往门外走去。 侯府的前院摆着九十九桌喜宴桌椅,坐满了喝茶聊天的宾客。中间搭起了祭祖以及拜天地的祭祀台,以便宾客们坐着观赏新人入府行礼的景况。毕竟是平炎与坛森两国联姻,新娘是传说中的禾宿宗女,实在令人好奇。 秦家的另一个准亲家,科相国全家一同出席道贺,也是借此机会,提醒秦家早日安排秦恩与女儿完婚。 说起秦恩和科家千金的婚约,也是由秦居一手安排。几年前,为了巩固自己在朝中的地位,秦居费力拉拢相国科狄,想让他把女儿嫁给自己的大儿子。 秦恩不在乎这些儿女情长的琐碎事,一切听从父亲安排,于是两家顺理成章定下婚约。秦恩与科婷雨只是在订婚的时候才第一次见面,后来因为各种缘由,两人再也没有正式见过面,这一别竟也快五年了! 本来打算早日完婚的秦科两家,由于北境战乱,秦恩被派往战场,一去就是三四年,直到去年才被召回国都。回来以后,秦居本想给大儿子张罗婚事,毕竟他也不小了。可是,这时候皇上又指派他潜入坛森,去图谋另一片疆土,一来二去,两人就耽误下来了。 科狄明白秦家并非有心拖延,实在是因为秦恩太过得力,皇上对他十分倚重。这些年来秦恩在朝中的地位节节高升,他心中对这位准女婿自然是相当满意,即便让自己的掌上明珠等了这几年,也不曾有过什么怨言。 这下子秦恩好不容易回来了,连他弟弟秦雀都要成亲了。科狄必须趁热打铁,让早该完婚的两人尽快定下日子,以免夜长梦多。他的想法曾与秦居商量过,秦居也是连连点头,承诺等秦恩闲下来,就立刻把这事办了! 接亲队伍已经接近侯府,大门外的街道上围满了看热闹的人群。秦雀已经候在队伍正前方,只等禾杏从马车里出来,领着她一起进府祭祖行礼。 秦恩抬起手,示意接亲队伍就此停住。他下马走到禾杏所在的马车前,低声道,“禾杏,我们到了,你可以下来了。” 等了一会,里面没有任何动静,他以为自己声音太低,加上周围吵杂的环境,禾杏在里面没听清楚。所以,他又提高声音重复了一遍,“禾杏,我们到了,你可以下来了!” 马车里面还是没有丝毫反应,这下连不远处的秦雀都察觉出不对劲了。 这家伙,该不会半路逃婚吧? 这样想着,秦雀也不再讲究什么礼节,径直走到秦恩身边,压低声音道“大哥,她在里面吗?该不会跑了吧?” 秦恩一直走在接亲队伍最前头,并没有留意后方马车上的禾杏,弟弟这一问,他心里也没底。 望着眼前毫无动静的马车,回想起禾杏过往的种种形迹,秦恩隐隐升起一丝紧张,双眉间不由自主折起一道竖纹。 现在所有人的眼睛都在盯着马车,要是掀开帘子发现里面没有人,姑且不说他们镇国侯府颜面扫地,就是对宫里的皇上,他也无法交代!各种杂乱的思绪在心里交缠着,一向果决的秦恩,竟变得为难起来。 秦雀当然知道秦恩在考虑什么,他心中忽而升起一股怒火,本来就不情不愿的联姻,如今竟然闹得这样的收场!实在让他气恼! 周围的人群里,已经开始发出窃窃的议论声,事已至此,横竖是一刀,不能再等了。 跟在接亲队伍后方的禾玉已经发现不对劲,她快步走向禾杏所在的马车,镇静如常的询问着眼前的两兄弟,“出什么事了吗?” “刚才我请禾杏下马车,可是她一直没有回应,该不会……” 秦恩话还没说完,禾玉面色一窒,莫非对方怀疑禾杏逃婚?而且,他们几人对话这阵子,旁边马车里的禾杏肯定能听见,但是却毫无反应…… 下一秒,禾玉跳上车沿,微微掀开了门帘。门帘后的景象,除了禾玉,只有紧挨马车的秦恩与秦雀两兄弟能看见,直惊得三人倒吸了一口气。 只见禾杏瘫坐在车中,歪着脑袋呼呼大睡,微张的双唇中发出细微的鼾声。习惯一觉睡到中午的她,今天一大早就被陈妈叫起来,这样那样的折腾了一个上午,实在是累极了!刚上马车不久,随着座下节奏规律的颠簸,她很快就睡着了。 禾玉窘迫的轻呼一口气,对身旁的两人低声道“请等一会”,便钻进了马车里。 确认禾杏没有消失,只是睡着了而已,秦恩的脸色立刻缓和下来,他拍了拍秦雀的肩膀,似乎在无声的庆幸。 秦雀心中怒火反而更甚!她怎么可以睡着了?不知道自己什么身份,身处何处吗?那些紧随着接亲队伍,一路热闹喧嚣的礼乐声,对她来说难道是催眠曲吗? 突然想起几日前,意外撞见禾杏与族人的对话,话语间皆是对他的嫌弃……再看此情此景,秦雀徒然生出一股心酸,自己堂堂侯府少爷,竟然被迫迎娶这样的妻子。若不是事已至此,秦雀真想一走了之! “禾杏,醒醒!” “嗯?”禾杏睁开朦胧的双眼,似乎有谁在拍打她的脸颊。 “你可真行!”禾玉发出一声讥笑,“你已经到秦府了,外面全是人,等着你出去呢!” “哦……”禾杏总算醒过来了。 禾玉指着下巴,示意她把嘴角的口水擦干净。待她整理完毕后,禾玉掀开马车的帘子,故意高声道,“刚才新娘子头饰歪了,花了些时间整理,现在可以下车了。” “噢……”围观的群众停止了窃窃私语,再次安静的看向马车。 禾玉从车沿跳下来,紧接着禾杏从车里钻出来,扶着禾玉的手下了马车。围观人群都伸长了脖子,想要一睹新娘子的容颜。 这时候,负责主持大婚典礼的司礼官用他独有的语调,高声大喝道,“新~人~回~府!” 秦雀收敛起自己的情绪,伸手去拉着禾杏的手腕,两人在众人的瞩目下朝着大门走去。 “你可真是安逸啊。”秦雀低声讽刺。 “嗯?”禾杏脑子还未完全清醒,任由秦雀拉着自己前行。 “这个时候,还能酣然大睡。” 原来他在意这个,禾杏扭头看向他的侧脸,“你生气啦?” “哼,没什么。” “……” “只是提醒你,这里不是你们坛森,不分场合想干嘛就干嘛。” 禾杏轻轻“啧”了一声,不屑的翻着白眼,对方突然握紧自己的手腕,两人互相暗暗较劲,携手走进了大门。 穿过植满奇花异草的门庭,很快来到了满堂宾客的前院。中间搭着一个半人高的祭祀台,供桌上摆满了山珍海味及香火蜡烛。祭祀台下摆放着一双桌椅,秦居与陈霓正端坐在椅子上。 随着热闹的欢呼声,秦雀与禾杏出现了,宴席上宾客们的目光都聚焦在他们身上。 秦雀担心禾杏不了解平炎成亲拜堂的细节,低声道,“一会知道怎么做吧?” “陈妈跟我说过。” “那就行。” 司礼官跟在一侧,根据两人的节奏安排着下一步的流程。现在秦雀与禾杏已经到达前院,司礼官高声道,“新~人~入~堂!” 秦雀放开禾杏的手腕,两人一前一后缓缓走向祭祀台。随着司礼官的高声喊堂,两人面朝祭祀台,跪在软垫上,整个上身匐在地上。 “先祖在上,今日秦禾合婚,开坛祭礼,一求先祖庇佑后嗣延绵,二求先祖见证琴瑟共好,三求先祖……”司礼官口若悬河,一套民俗祝语脱口而出,都是些期盼两人婚姻美好的吉言。 禾杏匐在地上,双眼微闭,随着耳边仿若念经般的祝词,思绪再次不受控制的神游去了…… 约摸一盏茶的时间,司礼官才把全套祝词念完,跪拜在地上的两位新人终于可以站起来了。 再就是拜高堂,接受父母的祝福与祈愿,最后夫妻交拜,整套冗长而繁琐的流程终于结束,礼成。 热闹了一个下午,终于开席了。禾杏被领着回了新房,秦雀则留在前院招呼宾客。 所谓新房,就是秦雀平时居住的房间,位于侯府的西院。院子里重新装饰了一番,披灯挂彩,喜气洋洋。丫鬟把禾杏领到新房后,就出去服侍喜宴了,偌大的房间里只剩下她一个人。 禾杏边把身上的首饰逐个摘下来,边四处打量着自己将来的栖身之所。一进门就是客厅,中央摆放着一套黄褐色的木质桌椅,靠近还能闻见清香的气味。 客厅的右侧用屏风隔开,后面是个书房,里面摆放有整墙的书架,架子上密密麻麻全推满了书卷。旁边还有一套书桌椅,桌上整齐的码放着笔墨纸砚,书桌后面还有一个长塌,看书累了可以躺在上面小憩。 客厅左侧是起居室,桌椅箱柜齐全,可以用膳、更衣洗漱。起居室再往里还有一面屏风,屏风后面就是卧室了。 把一身的首饰和长袍脱了下来,整个人轻松多了。禾杏把房间转了一遍,发现里面的装饰大多以书画为主,各个角落里点缀一些盆景,还有一些叫不上名字的摆件,果然是个书呆子。 第一夜 起居室的圆桌上摆满了水果茶点,估计是怕新娘子肚子饿,以供垫饥。仔细一看,都是红豆百合酥、红枣桂花糕、花生莲子糯团之类的甜点。 禾杏失望的叹了口气,随意吃了几口,却再也无法下咽了。来到平炎这些日子,大多都是这种甜腻的食物,她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倒不是说这样的食物难吃,主要是坛森雨林水气重,多是食用辛辣的食物除湿,从小到大的口味,也不是轻易能改变的。 起居室的衣柜放置着禾杏的随身行李,她索性脱下身上束人的衣裤,换上一套水蓝色长裙,简直舒服极了。天色开始擦黑,西院一片宁静,完全听不见前院喜宴上的喧嚣,禾杏挪到床上坐着,不一会就睡着了。 再次睁开眼,发现天已经黑透了,房内不知何时燃起了明亮的红烛。这是什么时辰了?禾杏打开房门,外面站着两个丫鬟,看见她出来以后纷纷行礼。 “少夫人醒了。” “现在什么时辰了?我睡了很久吗?” “少夫人已经睡了一个多时辰了,小少爷还在喜宴上招待宾客,请少夫人暂且留在房中等待。” “我饿了,有什么吃的吗?”禾杏醒来后,饿的前胸贴后背,自从早膳过后她几乎没吃东西。“让厨房送些辛辣口味的菜肴,总是些甜腻的食物,真是受够了!” 两个丫鬟面面相觑,少夫人这意思,该不会想自己一个人用膳吧?按规矩来说,新娘子第一夜得在房中等着夫君回来,如果等饿了,房中备有充饥的茶点。要是少爷回来,发现少夫人摆上一桌酒菜,自己吃起了宵夜,那就麻烦了! 两个丫鬟支支吾吾,把新婚之夜的规矩委婉的说了一遍,提醒禾杏暂且等一等,等到秦雀回来,就可以上菜了。 “秦雀要是半夜才回来,我就得饿到半夜?” “呃……少夫人,今天这个日子比较特殊,您还是再等一等吧……” 禾杏摆摆手说算了,“我在院子里转一转总可以吧?” “可是……少夫人,您可不能走远了。”两人亦步亦趋的跟在她身后,生怕她踏出院子一步。 禾杏突然打了个喷嚏,“你俩进去帮我把斗篷拿出来,再拿一杯热茶,我觉得有点冷。” 两个丫鬟应声后,立刻进屋去了,等她们再出来,院子里哪里还有禾杏的影子。 秦雀不是个好酒之人,平日里甚少饮酒,婚宴上前来敬酒的宾客,几乎都是秦恩替他挡下了。热闹从下午持续到夜晚,直到宾客们陆续回府,剩下满桌狼藉的残羹冷炙。 “恩儿今日醉了,我让人送他回东院休息了。”陈霓对秦居道。 秦居满脸通红,摇摇晃晃的走向秦雀,“雀儿,你也早些回府休息吧!今天是你大婚的日子,为父很高兴……你大哥也高兴,大家都为你高兴……” 陈霓见秦居又开始说醉话了,立刻让人把他扶回南院,她提醒秦雀,“儿子,快回去陪禾杏吧!新婚之夜,别让她自己干等着。” 秦雀并不抱有什么期待,只想尽快完成今日的流程,早点休息。他与母亲道别后,拒绝了家丁的护送,独自一人悠悠的往西院踱去。 今年春天就要结束了,连晚风也带有一丝暖意,多亏了大哥帮他挡酒,此刻才得以如此清醒。秦雀心中百般踌躇,以后该如何与那个人相处。 其实,他并不是讨厌禾杏这个人,只是厌恶被人操纵的命运。如果要论起来,禾杏比他更可怜,背井离乡嫁给一个陌生人。 之前接触过两次,发现她是个直爽干脆的人,如果不是两人身处现在的立场,他可能会很欣赏这样的女子。只是,性格温吞的自己,与跳脱不羁的禾杏捆绑在一起,难免会有很多矛盾。 暖白的月光倾泻在地上,道旁的树影里发出“吱吱”的虫鸣声,秦雀尽情的享受着属于自己的独处时光。 西院大门上挂着两个贴着喜字的大红灯笼,暖黄的烛火把门前映照得一片亮堂。刚走进院子,他就觉察出气氛不太对劲。 其他下人都被安排到喜宴那边去了,院里只留了两个人伺候禾杏,眼前这两个丫鬟正焦急的在房门前踱来踱去。 “怎么了?”秦雀沉声问道。 两个丫鬟这才惊觉秦雀回来了,吓得一哆嗦跪了下地。 看见她们这般惊恐不安,秦雀心中顿时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出什么事了?” “这……”两个丫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禾杏失踪以后,她们正犹豫着要不要去通报一声,没想到少爷这么快回来了。 心中的猜想基本确定了,秦雀径直推开房门,环顾了一圈,禾杏根本不在房内,起居室的扶椅上,散乱的摆放着她今日穿戴的衣裳和首饰。突然想起今日接亲时,禾杏在马车里安然酣睡的一幕,秦雀不由得怒从心起,立刻折出门外,对跪在地上的丫鬟冷声道,“她去哪了?你们起来说话。” 两个丫鬟相互扶着站起身,其中一人急忙回答着,“回小少爷话,少夫人回来以后,睡了一个多时辰,醒来后说肚子饿,还说要四处逛逛。我等劝不住少夫人,本想跟着她以免她迷路,可是……可是还是被少夫人支开了,等回过神来,少夫人已经不见了……” 新婚之夜,新娘莫名失踪,这样荒诞的情节,秦雀竟然不觉得意外。枉他刚才回来的路上,还在同情禾杏远嫁孤独,本打算以后对她好一点,看样子自己是自作多情了。 “她有没有说要去哪?” 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摇了摇头。 “我知道了,今夜的事情不要声张,你们也累一天了,下去歇着吧。”秦雀知道下人没有过错,自己不必给她们压力。 “啊?可是……奴婢还是去把少夫人找回来吧!” “她不会有事的,估计就是在附近随便转转,你们下去吧。” “……是!” 秦雀返回房中,心中涌起一股说不出的烦闷。新婚之夜,禾杏擅自外出的事情传出去实在不妥。未免不必要的麻烦,他不打算声张,反正自己也累了一天,索性换下衣服,去一旁的书房查看账本。 禾杏很快找到了厨房,不时能看见下人们端着东西进进出出,趁着大家忙碌的空挡,她神不知鬼不觉的闪进了里面。由方桌拼凑而成的长条桌子上,摆放着满桌的佳肴,直叫禾杏馋得合不拢嘴。为了方便,她只顺了一只脆皮烧鸭,再去米缸掏抓了一把小米,悄悄的出去了。 轻轻一跃跳上屋檐,脚不点地的往西院的边缘跑去,不一会功夫就来到了院墙边上。禾杏把小米放在屋顶的瓦片上,从身上掏出一个小巧的火折子,拔出火折子,就着微弱的火光焚烧了一撮灰黑色的东西,燃烧产生了一缕腥冷的气味,随着夜风四处飘散。 很快,由远而近,传来了一阵鸣叫声。 一只巴掌大小的鸟儿挥舞着翅膀在附近盘旋,嘴里还发出兴奋的叫声,“呜咕咕咕……” “咕咕咕!”禾杏捂住嘴巴,学着那鸟儿的声音叫唤着。 说来也怪,听见禾杏的声音,鸟儿果然停在了她旁边的屋檐上,低头凝视着禾杏带来的那些小米。 禾杏把火折子收起来,伸出手轻抚鸟儿头顶的羽毛,“小蓝,多吃一点,接下来你要飞很久。” 鸟儿看了看禾杏,似乎听懂了她的话,不停啄食着瓦片上的小米,不时抬起小脑袋警惕的四处打量。 等到鸟儿吃饱以后,禾杏拿出一小卷纸条,轻轻的固定鸟儿的左腿上,“去吧,辛苦你了。” 话音刚落,鸟儿扑扇着翅膀飞走了,很快就消失在夜幕中。 禾杏腹中空空,怀里揣着一只脆皮烧鸭,她想赶紧回去饱餐一顿。这里是侯府西边的院墙,离着秦雀的房间很近,从屋顶上一路小跑,很快就回到了西院。 院里没有人,很好。禾杏轻轻跃下,推门进屋,把烧鸭放在起居室的方桌上。打开包裹烧鸭的油纸,一股诱人的香味扑鼻而来,禾杏直接用手撕扯着外焦里嫩的鸭肉,充分的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欲。 吃了几口,她瞥见一旁的架子上挂着几件陌生的衣服,刚才出门之前可没有的,这是谁放进来的?她走过去,伸出没有沾上油的小指挑开衣服,似乎在哪里见过…… “别用你的手碰我的衣服。” 突然间,另一头的小书房冷不丁传来一个不悦的声音。惊得禾杏立即缩回手,转头一看,屏风后面有个人,原来是秦雀。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半个多时辰之前。” “那我刚才进门的时候,你怎么不做声!吓我一跳!” “你又没做亏心事,怕什么?”秦雀穿过客厅走来,看向桌上那只烧鸭,刚才眼睁睁看着禾杏狼吞虎咽,她是真的饿坏了。再打量她那消瘦的身形,心里对她擅自离开的那点怒气也消散了。 汇雀楼 秦雀指着边上的长桌,“屋里不是备有很多点心吗?为什么还要出去找东西吃?” “我不爱吃甜食。”禾杏嫌恶的看着那一桌的甜点,“今晚我实在是饿的受不了,才溜去厨房找吃的。” “那你爱吃什么?” 禾杏歪着脑袋想了想,脱口而出,“我喜欢吃辣!” 秦雀点了点头,转身出了房门,不一会就回来了。禾杏不明白他要干什么,突然想起陈妈之前叮嘱过,关于新婚之夜的规矩。 “对了,我们俩是不是还要喝交杯酒?” 秦雀坐到桌子对面,淡淡道,“这里没有别人,不必拘泥这些。” “那就好。”禾杏松了口气,倒了杯茶,准备继续她的大餐。 突然,一只手伸过来,把她眼前的烧鸭拿走了。禾杏疑惑的看向秦雀,“你也饿了?” “算是吧,你先等一等,一会我们吃别的。” 原来秦雀刚才出去,是让人准备宵夜了。不到一炷香时间,府里的丫鬟们端着盘子依次送进屋里。 “天太晚了,没办法做太好的饭菜,你先将就吃点吧。”秦雀也动筷了,今天光顾着招呼宾客,其实他也没有吃东西。 眼前一桌冒着热气的菜肴,山珍海味鲜香麻辣应有尽有,一点也不将就!早知如此,还去偷什么烧鸭嘛! 禾杏也不客气,拿起筷子就开动了。秦雀犹豫了一会,慢慢开口道,“今后我们是夫妻,里里外外都得顾忌着,有些话我想和你说清楚。” 禾杏边吃边抬起头看着他,意思是说‘你说吧,我听着呢!’ “你应该明白,我们之间……我一时半会没有办法接受这样的关系。” 禾杏点点头,表示认同。 “但是我们的身份特殊,在外面还得顾及彼此的立场,不能任性妄为。所以,你凡事都需要和我商量,不可以擅做主张。” 禾杏还是点了点头。 “你能如此通情达理甚好,只要你肯配合,我必定不会薄待你。” 回应他的,依然是沉默的点头。 “你初来平炎,对许多人事物都很陌生,府里大小规矩也不少,有不明白的事情,可以请教母亲或者陈妈……” 禾杏终于吃饱了,她起身去一旁的洗漱台洗了把脸,然后捧着茶杯坐回桌旁,继续听他说话。 “那么,你有没有什么想和我特别说明的?” 禾杏耸了耸肩,脱口而出“没有。” “……罢了。”过了一会,秦雀唤来下人,把起居室打扫干净。 他从卧室的柜子里拿出一套寝具,径直走向另一头的小书房,把被子枕头放在小憩用的卧榻上。 离开之前,低声解释了一句,“今天都挺累的,我先睡了。”秦雀知道自己这样做,也许会让禾杏备感冷落,但他确实没有办法接受这位新婚妻子。 他这架势,应该是要和自己分床睡。 “我也睡了。”禾杏三两步靠近窗边的小几,把那对烧得正旺的红烛吹灭了,整个房间,只有寝室那头变得昏暗下来。 秦雀整理被子的手僵了一下,心中暗叹。新婚之夜的龙凤烛火是不能吹灭的,这丫头,果真什么也不懂。 这一夜平静的度过了,第二天早上,一向嗜睡的禾杏破天荒的早起,她没忘记自己作为新媳妇,还得去南院给公婆请安。 早膳以后,秦雀与禾杏一起来到南院,秦居与秦恩刚刚下朝回来,在正厅里喝茶。前阵子在别苑管事的陈妈也回来了,正在偏厅向陈霓汇报着近期的琐事。 家丁通报秦雀与禾杏来了,陈霓匆匆结束了与陈妈的谈话,回到正厅。 秦雀从丫鬟手里拿过茶杯,分别递给秦居与陈霓,“父亲,母亲请喝茶。”待父母接过他敬的茶后,他把另一杯茶水送到秦恩面前,“大哥请喝茶。” 禾杏在旁边观察着,然后照着秦雀的样子重复了一遍,敬茶完成后,几人围坐在桌前,随意的聊着家常。这时,家丁过来通报说,少夫人的娘家人捎话过来,午后要回坛森了。 陈霓立刻起身去吩咐陈妈,让她去库房取些宫里赏赐的贡品送去别苑,让禾杏的族人带回坛森。禾杏倒是没什么反应,对族人的去留并不在意。 “你要不要去送送你的族人?”秦雀不清楚禾杏与族人之间的关系,只是觉得她表现得有些冷淡。 禾杏观赏着手里精致的杯子,淡淡道,“没必要,她们自己会回去的。” 既然禾杏本人都这么说了,旁人也不便多说什么。秦恩想起在坛森之丘的时候,听说禾杏性格怪僻,与族人不太来往,现在看来似乎如此。 “舅舅起来了?”秦雀压低声音,快速的看了一眼秦居。 “他昨天喝多了,还在睡。”陈霓低声回复。 “噢,那就别打扰他了。” 秦居冷哼一声,索性把秦恩带到后面的茶室谈事情。秦雀称有事要办,很快就出门了,只剩下禾杏陪着陈霓在屋里说话。 陈妈带着一个名叫千舞的丫鬟进来了,这是前段时间在别苑伺候禾杏的丫鬟,为人机灵可靠。反正用生不如用熟,干脆把她调过来,让她跟着禾杏做贴身侍女。 禾杏“嗯”了一声,表示没有意见。陈妈很高兴,带着千舞下去,交代了许多要注意的细节。从南院出来以后,禾杏正在考虑自己一会要去干嘛,刚才陈妈带来的丫鬟出现了。 “少夫人,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她低着头,十分恭谨。 “哦,是你。”禾杏随口问道,“你对汇梵城熟不熟悉?” “我在汇梵生活了几年,还算比较熟悉。” “你会骑马吗?” 千舞疑惑的抬起头,大大的双眸看向禾杏,轻轻的点了点头。 汇梵的街上人来人往,繁华热闹。禾杏骑着卷卷悠闲的走在路边,侍女千舞骑着另一匹马紧随其后。 “我之前逛过汇梵,不过从没去过汇梵江的另一边。” “少夫人,汇梵江的另一边是城北,不出三里地就是中江桥,奴婢带你去吧!” 由高山融雪形成的汇梵江,将汇梵城一分为二。这条河从城市的西南方向穿入,东北方向流走,江的北面是城北区,南面是城南区。江上修有三座桥梁,架在上游的是“西江桥”,下游唤做“东江桥”,城区中间的自然是“中江桥”。 平炎皇宫坐落在城北区,皇族及权贵们的府邸大多集中在此,秦恩的将军府就在城北的宫墙附近。镇国侯府是个例外,座落在城南区。别苑也建在城南郊区,因此禾杏从未去过城北。 千舞轻车熟路,她们很快来到了江边。沿江立着一排排的商铺,玉石珠宝,古董字画,胭脂水粉,绫罗绸缎,应有尽有。更多的是各具特色的酒楼,此时接近午膳时分,整条路都飘着一股诱人的饭菜香味。 旁边就是潺潺流水的汇梵江,岸上是热闹的众生相,这里不仅景色迷人,而且生机勃勃。 今天早膳后,禾杏在南院请安时只喝了两杯清茶,日头当空,她的五脏庙早已空空如也。 “先别过桥了,在江边找地方吃饭吧,我饿了!”禾杏唤住前方引路的千舞。 听说禾杏饿了,千舞忽然想到什么似的眼睛一亮。 “我知道附近有一处,是汇梵城最负盛誉的酒楼!” 禾杏撇撇嘴,“不用这么讲究,随便找个地方就行。” “少夫人放心,那个地方你肯定喜欢!”千舞言之凿凿,不停的指着江畔的某个方向。 “行,你带路吧!” 禾杏心里估量着,自己身上带了多少银两。可是转念一想,我都成了侯府少夫人了,还管什么银两呢! 两人骑着马,沿着江边走了不到半盏茶,就来到了千舞强烈推荐的地方。这家酒楼有八个铺面宽,三层楼高,一楼大堂里熙熙攘攘坐满了食客,生意十分火爆。 禾杏从马背上跳下来,把卷卷的缰绳系在一旁的树干上,千舞紧跟了过去。 “少夫人,你快看!”她献宝似的指着酒楼的屋檐。 禾杏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酒楼的屋檐上挂着一个巨大的红木牌匾,上面写着“汇雀楼”三个黑色的大字。她觉得这几个字特别眼熟,突然想起第一次见秦雀的地方,名叫“汇雀药材行”。 “汇雀楼?这该不会是秦雀开的酒楼吧?” 千舞兴奋的直点头,“少夫人说对了,这也是小少爷的产业之一,是汇梵城最富盛名的酒楼哦!可惜里面的消费太高,我从来没敢进去……” “咦?他不是开药材铺的吗?怎么还开酒楼呢?”禾杏一直以为秦雀是做药材生意的。 千舞愣了一下,有点意外的看着禾杏,轻声向她解释道,“少夫人,你说的药材铺是小少爷最近才接手的生意。在此之前,他在城里经营着酒楼、当铺、粮油米铺、礼品铺、绸缎庄、珠宝玉石店……” “等等!”禾杏吃惊的打断了千舞,“听你这么说,他好像很厉害?”禾杏原以为,那家伙是靠着父兄脸面混饭吃的书呆子,没想到之前秦恩所说的“秦雀在汇梵经营着一些店铺,打理得还不错”,完全是一种谦虚的措辞! 千舞自豪的笑着,“小少爷自小跟着舅老爷做生意,虽然年轻,但是在汇梵已经站稳了脚跟。不过,小少爷产业虽然不少,但是在汇梵城里,恐怕只能勉强排上四五名。” “这还不够吗?”禾杏咋舌道,这样的条件放在坛森,做首富都绰绰有余了。 “少夫人,我们快进去吧!”千舞担心里面没有空位,引着禾杏往酒楼里去了。 冲突 一楼散桌上坐满了人,店小二忙前忙后招呼食客,并没有留意到刚进来的两个人。二楼是厢房,两人径直上了楼梯,上面果然也很热闹,主仆二人转了一圈,欣喜的发现还有最后一个空房间。 这个厢房在走廊的尽头,窗户外面是马路,隔着马路就是汇梵江。屋子正中央摆着一张方桌,可以坐四个人,墙上挂着两幅字画,靠墙的架子上摆着几件瓷器,整个厢房的装饰风格十分典雅。 “怎么一股药味?”千舞四处嗅了嗅,最后把目光停在墙角,花架上有一盆开得正盛的白色芍药。 “我怎么没闻到,你鼻子真好使。”禾杏凑过去使劲嗅了嗅,只闻到一股淡淡的清香。 “少夫人饿了吧?我去把掌柜叫上来,你想吃什么,让他去安排吧!” 禾杏摆摆手,“不用了,我不想太招摇,随便找个小二过来点菜吧。” 千舞会意的“噢”了一声,她明白,少夫人就是想以普通食客的身份吃个便饭,免得让人以为这个新过门的媳妇,刚刚成亲就去夫君的店里头耀武扬威。 这时候门外的走廊传来脚步声,厢房的木门“唰”一下被人从外面拉开了,紧接着一个高昂而殷切的男人声音传了进来“两位小姐里边请!” 门外一个殷勤的中年男人,引着两位穿戴华丽,举手投足间贵气十足的年轻女子,正准备进入厢房。此时,对方也看见了在厢房内的主仆二人。 中年男人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一个熟练的笑容,“哟!两位姑娘真是不巧,这个厢房我们不对外开放,两位客官恐怕是走错了,您请到楼下用膳吧!”说完,他伸出胖胖的手掌,想要把二人引出屋子。 对方下了逐客令,禾杏却端坐在椅子上不为所动。 千舞面色一沉,刚想呵斥这人有眼不识泰山,连老板娘也敢撵出去。但转念一想,禾杏刚嫁过来,这些人恐怕都没见过她,不认得也是正常。她正打算开口亮明身份,身后的禾杏却开口了。 “这个厢房里里外外都没挂着【外客莫入】的牌子,我们既然来了,就不打算挪地方了,麻烦掌柜给我们点菜吧!”禾杏慵懒的靠在椅背上,似笑非笑的打量着门外的男人。 千舞立刻应和道,“对啊,是你们没有在厢房外挂上提示的牌子,那就不能怪我们擅闯,我们也是来这里吃饭的。” 门外的男人也开始打量起对方,这两人一身寻常百姓打扮,大姑娘家身上连件首饰都没有。尤其是靠在椅子上那位,浑身散发着颓懒的气息,毫无淑女应有的仪态与风范。 而且,听她说话的口音不像本地人,想必只是慕名而来的外地人。男子打理酒楼多年,牛鬼蛇神见多了,随意打发这样的客人都是寻常事。 “我是汇雀楼的大掌柜,敢问姑娘是从外地来吗?第一次来我们酒楼?”男子作势拱了拱手,脸上的笑意逐渐退却。 禾杏点了点头,事实如此。 听到对方的答复,大掌柜唇角的笑意彻底消失了,果然是不知轻重的乡下丫头。 “这样,我让人在楼下给你们另外安排一张桌子,也不耽误两位用膳。另外,再免费送你们一个本店的招牌菜,算是我们酒楼的诚意!这个厢房是真的不能让出来,两位姑娘还是请吧。” 禾杏往这个自称大掌柜的男人身后看去,两位贵族模样的女子还在走廊上等候着,那两人并未在意房中的情况,只是凑在一起低声谈话。 “掌柜,你别看我是外地来的,你们酒楼里什么招牌好菜尽管上来,我给得起银两。这个厢房我很满意,我决定今天中午就在这里用膳。” 现在正是午膳高峰期,酒楼里每个厢房都满了,连楼下的散桌也是人满为患,哪还能腾出一个空房间?大掌柜生怕得罪了门外的两位女子,不敢让她们屈就。 可是,禾杏不肯让步,门外等候的两人开始不耐烦了。其中一位神色清傲的女子冷冷道,“既然如此,我也不等了!堂堂一个汇雀楼竟然没地方招待我们,姐姐,我们走吧。” 两个女子手挽着手,作势要离开。大掌柜惊得满头冷汗,好说歹说才留住她们,让她们再稍稍等一会,他马上处理好。 他收起脸上的笑容,板着脸气势汹汹的走进厢房,“二位,我这么说吧,今天我们汇雀楼不做你们的生意了!请吧!” “有你这么说话的吗?这是要赶客吗?”千舞瞪着杏眼怒斥着,掌柜傲慢无礼的态度令她十分恼怒。莫说她们是侯府的人,就算是过路的外地人,也要讲究先来后到,不能欺善怕恶随便赶客啊! “嘿!这是我的地盘,伺候不了二位!不怕告诉你们,门外这两位小姐和我们老板交情匪浅,不是你们这等乡野丫头能比的!别以为身上踹了几个碎银就能在我汇雀楼里当姑奶奶,也不打听打听这是什么地方……”大掌柜已经失去耐心,他更怕拖久了得罪了门外的两位贵客。 他喝来楼下两个店小二,打算强行把禾杏她们撵出去。 店小二听了掌柜的命令,窜进厢房里喝道,“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赶紧走!再不走我们就不客气了!” 毕竟这里是秦雀的酒楼,禾杏不想把事情弄得太复杂,就在她准备服软离开的时候,千舞已经按捺不住先发制人了! 只见她伸起一脚,把贴过来的店小二踹了个结实,整个人凌空飞了出去。门外的大掌柜哪里想到会有这一出,被迎面飞来的自家伙计撞了个满怀,两人叠罗汉般摔到了门外的走廊里。 另一个店小二看这架势,整个人都慌乱了。在他进退两难的时候,千舞已经冲过去,挥起一记扫堂腿把他掀翻在地,一时间走廊里人仰马翻,哀嚎不断。 走廊外的两个女子吓得花容失色,抱在一起大声尖叫。旁边厢房的客人纷纷探头出来看热闹,楼下的店小二听见动静,立刻跑上二楼一探究竟。 禾杏觉得事情闹大了,自己反而不能暴露了身份。她现在只想赶紧离开,叫别人以为是过路的旅人闹事行了!虽然她以前在坛森胡闹惯了,但是现在身处异乡,还是得把握分寸。 “小舞,我们换个地方用膳吧。”禾杏走到窗边,打算从窗口跳下去。以千舞的身手肯定能跟上自己,这样就能迅速撤退不惹麻烦了。 “一个都不准走!你们闯大祸了!野丫头,你可知道这两位小姐是什么身份吗?你们惹上大麻烦了!”大掌柜好不容易爬起来,战战兢兢的扶着走廊,退到了两位女子身旁,想要靠着她们撑腰。 其中一位女子刚才受了惊吓,眼下正拉着同伴的手寻求安慰。另一位神情高傲的女子稍稍平复情绪,用厌恶的眼神打量着禾杏,“今日的事也算与我有关系,你们要是诚心向掌柜道歉求饶,我还能放过你们,否则……二位恐怕出不了汇梵城。” 这番话说得威慑力十足,禾杏反而有些好奇,她转过身看着那女子道,“你是什么人?” 女子冷哼一声,精致的脸上再次露出轻蔑的神情,“当朝皇上是我亲八叔,家父是本朝六王爷,我身边这位姐姐是当朝相国的掌上明珠,镇国侯府秦将军未过门的妻子。现在,你知道害怕了吧?” 原来如此!怪不得刚才大掌柜不管不顾的也要将禾杏二人赶出厢房,如此看来,这两位女子果然是贵客! 千舞开始懊恼了,自己刚才不该太冲动惹下麻烦,如今的场面恐怕是不好收尾了。她的气焰顿时低了下来,一脸不安的看着禾杏。 禾杏面无表情的拍了拍她的肩膀,“别怕。” 这时候,门外走廊传来一阵脚步声,接着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这是怎么回事?” 大掌柜看见来人,立刻躬着身子小跑上前,低声的把眼前的局面解释了一遍。那位傲慢的女子,刚才还气势十足的警告禾杏,一见到走廊那头的身影,满身的怒气立刻化作一潭温水。 她轻轻咬住下唇,明亮的双眸顿时攀上一层水雾,仿佛自己在他的酒楼里受尽委屈,浑身散发着柔弱而无助的气息。 男子听掌柜解释清楚后,快步走向两位女子,关切道,“郡主,科姑娘,你们有没有受伤?” “我还好……只是,婷雨姐姐受惊不浅呢!我们今日结伴前来,本想尝一尝你们酒楼新出的菜品,谁料到会遇见这等蛮不讲理的歹人,真是吓死我了!”被唤做郡主的女子越说越委屈,声音几乎快掐出泪珠子了。 另外一个叫做婷雨的女子看见来人,强打精神微微施礼,便再次躲在了同伴的身后。 禾杏在房中,很难不听见门外几人的对话,反正事已至此,她干脆一屁股坐回椅子上,心不在焉的用手指敲击着桌上的茶盘。千舞急得手心直冒汗,她凑过来压低声音道,“少夫人,小少爷来了,我出去认错吧!这事本来就与你无关,是我一时冲动……” 禾杏抬起黑白分明的双眸,语气淡然道,“慌什么!一会你别出声,我来解决。” “这……”千舞见她把眼皮低下去,神色毫无慌乱,便不敢再坚持了。 秦雀上午外出巡店,刚才路过汇雀楼,本想进来用午膳。汇雀楼的一二层是对外开放的酒楼,三楼用作仓库和账房,还有属于秦雀的私人休息室。他刚上来,就听见了二楼走廊尽头传来的动静。 秦雀与六王爷府的郡主禹可娴从小相识,相国府的科婷雨与大哥秦恩有婚约在身,一个都不能怠慢。他在廊上轻声细语的安抚着两位女子,请她们切勿动怒伤身,过了一会,两人总算平稳了情绪。 安抚好两人,秦雀转过身往厢房走去,他想看看是什么人敢在汇雀楼动手,况且还是两个姑娘。 “你去哪?”禹可娴一下子拉住秦雀的手腕,满脸担忧的看他。 秦雀指着厢房道,“我去看看。” “别去,那两人蛮横得很,而且还会武功,我怕她们伤了你!我让人去把侍卫叫来,你别管了!” 这时候,两名佩刀侍卫从楼下上来了,禹可娴紧紧的扯住秦雀,不敢让他踏入厢房。 “没事的,好歹是我的地方,我得去看看。”秦雀轻轻拉开禹可娴的手。 两名侍卫在禹可娴的示意下,紧跟着秦雀的脚步。有人可以收拾那两个野丫头,掌柜心中大呼解气!猫着身子跟在秦雀身旁,他倒要看看那两人能有多横! 调解 几人走到厢房门口往里看去,当秦雀锁定那熟悉的身影,不由得大吃一惊。 “你怎么会在这里!” 禾杏离开椅背往前俯去,手肘架在桌面上托着侧脸,懒洋洋的看向一脸意外的秦雀。 “小舞说你的酒楼名气大,所以带我过来用午膳。才坐上这个厢房,你们家大掌柜就让我们滚蛋,要把地方腾出来给你们店里的贵客。本来是我先到的,凭什么赶我走?后来……店小二想动粗,我就让小舞稍微教训了一下。” 禾杏把千舞动手打人的责任全部揽在自己身上,既没有推脱责任也没有卖弄可怜,她倒想看看他会如何处理。 秦雀暗暗吸了口气,走进厢房坐到了禾杏对面。 “你怎么不跟掌柜说出你的身份呢?” “身份很重要吗?寻常人进你汇雀楼就不能吃饭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都是自己人,何必闹出这样的误会呢!” “谁跟他们自己人!” 秦雀上下打量着禾杏,刚才听说店小二要对她“动粗”,也不知道她伤到哪里了。 “你……没事吧?” “哼!”禾杏故意别过脸,向千舞偷偷眨巴眼。千舞安静的立在一旁,忍住唇边的笑意,看样子,小少爷还是比较在意少夫人的。 老板对厢房内坐着的女子,态度亲切而随意,站在门外的掌柜愣住了,难道这也是老板的朋友? 禹可娴与科婷雨把屋内两人的互动看在眼里,两人面面相觑,心中十分疑惑。不多时,秦雀与禾杏径直走出了厢房,他拉着她的手,看向禹可娴二人,笑着解释道,“郡主,科姑娘,今日真是误会一场。这是内人禾杏,昨日的喜宴科姑娘也来了,你应该见过的。” 科婷雨这时候才恍然大悟,难怪刚才觉得厢房里那人有点面熟。禾杏今天十分素净,不同于昨天大婚时的盛装打扮,科婷雨一时间竟没认出来。 这么说,这便是她未来的妯娌了? 秦雀亲口介绍禾杏身份的时候,禹可娴的面色立刻变得煞白,唇角虽然还在笑,可这副表情估计比哭还难看。她强行压下心头的震撼,这才开始认真打量起禾杏。 姿色平平,面无粉黛,浑身透着山野蛮荒的气息,这就是从坛森嫁过来的女子?凭她这副模样,居然成了秦雀的夫人,她也配? “禾杏,这位是六王爷家的郡主禹可娴,是我幼年时一起在书塾念书的好友。这位是相国府的科婷雨姑娘,大哥与科姑娘早有婚约,大家都是自己人。”秦雀把两人依次介绍给禾杏。 科婷雨尴尬的笑了笑,“呀!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误会,都是误会。” 秦雀看向禾杏,拉着她的手腕收紧力道,暗示她表个态。禾杏咬着牙,十分夸张的扯出一个笑容,“对不起,今天是我鲁莽无理了,两位姐姐请勿见怪。” 这番话,刚才在厢房里,秦雀教她说了一遍,如今她又复述了一遍。 秦雀满意的点点头,“刚才是内人的不对,害两位受了惊吓。念在她初来平炎,举目无亲,还请两位见谅!” “哎!不要紧,都是自家人,不必如此计较!”科婷雨摆摆手,与刚才受惊吓的模样截然不同,甚至十分热络的拍了拍禾杏的手臂,似乎在安慰对方。 她一脸灿笑,反而把身旁神色僵硬的禹可娴衬托得有些奇怪。 “可娴,对吧。”科婷雨碰了碰友人的手臂。 “啊……嗯……”此刻禹可娴脑子一片混乱,有些不知所言。 解决了问题,秦雀总算放下心来。 “袁掌柜,今天两位小姐的午膳,由禾杏请客,把账单记到我这里。” 从刚才开始,那位大掌柜的七魂已经吓跑了六魄,就差找个地缝钻进去了。他今天恐怕是出门没看黄历,竟然得罪了自家老板娘。秦雀对他的吩咐也不知是否听进去,他仿若游魂般,面色煞白的呆滞在原地。其他几个店小二也好不到哪里去,抖着身子弓着腰,生怕老板娘找他们算账。 “如此,就不打扰二位用膳了,请进。”秦雀笑了笑,伸手把禹可娴二人请入厢房,然后转过身看向禾杏,“你跟我去楼上的小间吧!” 离开前,他还叮嘱大掌柜,“禾杏不喜欢甜食,你把酒楼里辛辣口味的招牌菜都送上来吧。” 掌柜机械的点着头,两只手相互攥在一起,放下也不是,端起来也不是。 禾杏走到他面前,悠悠笑道,“给小舞安排个好地方,还有门外那两匹马,顺便去喂点草料和水,都记到你家老板账上。” 掌柜仿佛大梦初醒,不住的点头,舌头结结巴巴道,“……是是……我……这这……这就去办……”说完,他带着几名店小二狼狈的下了楼梯。 走廊处的对话,厢房内的禹可娴与科婷雨听的真切。等到门外脚步声远去,一直沉默的禹可娴“嗖”一下站起身,“姐姐,我不太舒服,就不陪你用膳了,改日再约吧,告辞。”话说完,她急忙往楼下走去,始终不肯回头看一眼长廊尽头的秦雀夫妇。 科婷雨明白禹可娴为何如此反常,自从知道秦雀和亲的消息,她便像丢了魂似的。昨日秦府大婚,禹可娴在家百爪挠心般痛苦,不吃不喝也不说话。 为了安慰禹可娴,科婷雨今天一早特意去王府请她出门散心,不料却撞上了这样的局面,简直是雪上加霜。 禹可娴暗自爱慕秦雀多年。可是,碍于郡主身份,以及六王府的颜面,她始终无法放下姿态向他表明心迹。当然,还有一些女儿家的心思,总希望男方可以主动示好。一来二去,两人间交集的机会就这样蹉跎消逝了。 科婷雨理解禹可娴的辛酸,可她自己何尝没有烦恼。与秦恩的婚事一拖数年,心境从一开始的欣喜,逐渐演变成无休止的失落,这样进退为难的处境让她有苦难言。想起自己的状况,她也意兴阑珊的离开了汇雀楼。 秦雀领着禾杏上了三楼,立刻放开了她的手,快步走向休息室。进屋后,两人沉默了好一会,他清俊的脸上布满阴霾,双唇不悦的抿成一条线,良久,才冷声开口。 “我昨晚方才提醒过你,凡事都要考虑我们的立场,你明明答应了,今天为何如此鲁莽?” 刚才在外人面前,他只是假意维护禾杏,现在无人之处,才开始秋后算账。 “今天幸好被我碰上了,否则,冒犯郡主是要下大狱的!闹到最后你可能没事,你身边的那个侍女恐怕活不成了!”直到现在,秦雀还有些心惊,这个禾杏实在是无法无天。 “所以,你让我道歉,我全部都照做了。”禾杏并不在意秦雀的态度,她把窗户打开,一阵夹着草木清香的微风迎面拂来。 “刚才你要是不出现,我都打算开溜了,反正她们又不知道我是谁,不会给你惹祸的……”禾杏继续解释着。 秦雀闭上眼,强行压下胸中那口气,一字一顿道,“你能不能理解我的话?凡事都要考量我们的立场,不要任意妄为!” “是是是……我以后一定注意。”禾杏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 她肯服软,秦雀便不再啰嗦,坐在书桌前随意的翻看着书册,两人再也没有说话。不久,饭菜被店里的小二送了进来,满桌都是色香味俱全的佳肴,禾杏的心情突然就变好了。 秦雀把书册收好,起身准备离开。 禾杏疑惑的看着他,刚想问“你不吃饭吗?”,话到嘴边却没有开口。秦雀走到门边,顿了顿,回过身交代道,“城北遍地是王公贵族,你凡事要谨慎注意,别再惹出事端。” 禾杏点点头,因为刚才的事,已经被秦雀一番教训,她可不想再遭这样的罪。 “我要回府看看舅舅,你自便吧。” 禾杏目送秦雀离开,心里顿时松了口气。 下楼的时候,千舞已经侯在酒楼外面牵着马。店里的伙计们一个个谄媚的笑着,生怕再怠慢了老板娘,大掌柜赶忙迎上去,低声下气的向她赔罪,“老板娘,今天是我瞎了眼,有眼不识泰山,不知好歹冒犯了您……” 禾杏无视掌柜讨好的嘴脸,快步出了酒楼,从千舞手里接过缰绳。 “少夫人请小心。”千舞护着禾杏上了马,转头厌恶的瞪了一眼追出门外的掌柜,这就是狗眼看人低的下场。两人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夹着马腹扬长而去。 “你怎么会武功呢?”走远以后,禾杏扭头看向千舞。 “家里是开镖局的,我自小练武,跟着父亲四处跑镖,遇到歹人也能扛上几下。后来家中出了变故,才来到秦府谋生。” “你多大了?” “十九岁。” 禾杏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比我小一岁。” 陈妈指派这丫头贴身侍奉,是为了让她保护我,还是另有用途?虽然心中疑虑,禾杏并未多问什么。 偷听 别苑里,禾玉与两位族人收拾好随身行李,准备出发返回坛森。 “少宗,我们不向禾杏少宗打声招呼吗?”随行的两位族人问道。 禾玉摇了摇头,“她恐怕没有想见我们的意思,走吧。” 回程的消息早就请人告知禾杏,如果她想来送一送自己的族人,不会拖到现在也不现身。两个族人偷偷低声嘀咕了几句,对禾杏的薄情冷漠多少有些埋怨。 秦府派人送来许多名贵的礼物,禾玉挑了一些轻便实用的,其他都退回去了。她们三人要赶好几天的路,太多行李确实不方便。告别了别苑的管家,禾玉几人骑上马朝着城外走去。 族人对汇梵城里的热闹景象既新奇又兴奋,她们是第一次走出坛森。这里处处充满新鲜与生机,至少比深居雨林腹地的生活有趣多了。禾玉理解两位族人不舍的心思,她放慢了速度,回过头问道,“想不想逛逛汇梵城?” 两位族人顿时双眼放光,羞涩的点了点头。 “那就四处转转吧,一个时辰后在南城门碰面。” “是!少宗。”两位族人兴奋的拉起马儿的缰绳,一下子就跑开了。 禾玉骑着马,漫无目的的四处闲逛,不知不觉来到了汇梵江边。江上横架着一座雄伟的石桥,栏杆上雕刻着许多图腾,禾玉往桥上走去,放慢速度仔细打量着。 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禾玉?” “嗯?”禾玉转过身,看见禾杏骑着一匹黑马正在她身后不远处,旁边跟着一位侍女。 确认了是老熟人,禾杏驾着马快跑几步过来,“不是要走了吗?怎么还在这闲逛?” “是要走了,在走之前想随便看看。” “怎么?不舍得回去了?” “没有的事。” “哼!” 千舞在别苑见过禾玉,也清楚她的身份,真是凑巧,两人这样也能碰上面。千舞在两人后面跟着,看她们骑着马并排走在一起,漫无目的的四处溜达。禾杏不时挖苦一下身边的女子,女子偶尔讽刺几句,气氛不算友好,却有一种诡异的融洽感。 直到女子向禾杏道别,往南边走去,两人才分开。 “少夫人,接下来我们去城北吗?”千舞看天色尚早,琢磨着一会带着禾杏四处转转。 “回府吧,我累了。”禾杏耷拉着眼皮,懒懒的踢着马腹,卷卷轻快的跑了起来。 “是。”不及多想,千舞急忙跟了上去。 下来几日,禾杏渐渐恢复了以前在别苑的慵懒做派。除了早晨去南院请安,她要么窝在西院打发时间,要么出门到处闲逛,过上了十足惬意的日子。秦雀十分忙碌,整日不在府里,除了早晨一起请安,晚上偶尔一起用晚膳,禾杏与他几乎没有交集。 秦恩最近没有接到调令,每日下朝后都与父亲秦居一起回府,有时候干脆住在东院。这些日子,侯府难得的一家团圆。 这日早晨,秦雀与禾杏如常来到南院请安。陈霓拉着禾杏问起那些培育草木的技法,禾杏一一相告,倒是十分配合。秦雀品着今年春天的新茶,耳边就是母亲与禾杏的谈话声,这样的早晨难得的让人放松。 陈霓不停往门外张望着,“奇怪了,都这个时辰了,你父亲和大哥早该回来了。”茶几上的几碟早点已经凉透了,本就是为下早朝的两人准备的。 “母亲莫急,可能今日朝中有事耽误了,我也该出门了。”秦雀整理好衣服准备离开。前阵子新接手的药材行,他还得多花精力去经营,最近老是往那边跑,大小事务都要操心。 “雀儿辛苦了,晚上早点回家,别让禾杏自己一个人吃饭。”陈霓慈爱的看着儿子,提醒他不要光顾及生意,冷落了新婚妻子。 “母亲,我知道的。”秦雀转头看着禾杏,用眼神提醒她,这种时候她要向他道别。 禾杏扯出一个敷衍的笑容,摆了摆手,“慢走!” 丈夫出门工作,妻子却懒洋洋的坐在椅子上喝茶,也没有站起身相送。秦雀微微皱眉,心里想着晚上回来再教她这些细致的礼节。 这时候,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陈霓惊喜的往前走了两步,“你父亲回来了。” 秦居急匆匆走进正厅,秦雀与禾杏向他问安,也只是随意的挥了挥手。他四处看了看,面露焦色,“恩儿呢?回来了吗?” 陈霓不解丈夫的意思,“没有啊,恩儿不是应该和你一起回来吗?” 秦居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伸手握紧扶手,不住的摇头叹气。从刚才进门,他的神态就十分反常,秦雀走到他身边,低声问道,“父亲,出什么事了?” 陈霓也觉察到不对劲,连忙靠过去,“怎么了?你怎么这副模样?是不是恩儿出什么事了?” 禾杏放下手中的茶杯,站在一旁安静的观察着。 秦居像是没有听见妻儿的问话,只是僵坐在椅子上,不知道在思索着什么。这下子陈霓也着急了,再三的质问着丈夫,大儿子是不是出什么事了。过了一会,秦居像是下定了决心,缓缓抬起头,颤着声音对妻子说道,“今日早朝后,科狄把我拦下来,他说昨日午后,恩儿只身去了相国府,把……把他和科婷雨的婚约……解除了!” “……你说什么?”这下子,陈霓也愣住了,她抓住丈夫的衣袖,完全不及反应。 “科狄快气疯了,他今日拦下我,才告诉我此事!我之前并不知晓,本想寻恩儿问清楚,可下朝后四处不见他……”秦居咽了咽口水,哑着嗓子继续道,“如果……此事属实,今后我该如何面对科狄?” 不难想象,秦恩亲自上门提出退婚,会对科家造成多么大的打击。姑且不说两边的家族利益,单说科婷雨,秦恩与她的婚事已经拖了五年。生生把一个姑娘家耽误了五年,现在突然提出退婚,承受这等耻辱,科家怎么肯? 原本科狄是秦居在朝廷上最得力的联盟,如今科府只怕要成为秦家上下最棘手的政敌了! “可是,大哥为何如此?”秦雀听说此事,心中暗暗吃惊。 “我也想知道!他是不是糊涂了!雀儿,去!你立刻派人去把他给我找来!我要亲自问问他!”秦居面色惨白,各种杂乱的思绪涌入心头,却理不出一个所以然。 陈霓明白事情的严重性,她让秦雀赶紧出去寻找秦恩,然后柔声安抚丈夫,“你先别急,恩儿这样做肯定有他的理由,等他来了我们好好问问就是了。” 秦居惨笑着摇了摇头,到底是什么原因,要把两家强大的同盟关系破坏掉?几日前他才提出,趁着秦恩在汇梵的时候,早日迎娶科婷雨入府。如今看来,一切都是笑话!秦恩连去相国府退婚这么大的事,都不曾与他这个父亲商量,还有什么理由解释得通呢? 就在这时,刚刚出门的秦雀又折返回来了,他身后一同进门的还有秦恩。大儿子终于出现,秦居猛然站起身子,面色霜白的瞪着他。陈霓担心丈夫与儿子起冲突,赶紧抢在前头开口道,“恩儿,科狄说你昨日去他府上,说你是去退婚了,此事可属实?” 秦恩面色平常,对于父亲秦居的反应早有准备,要不然他也不会主动过来。刚才秦雀还没出南院,就碰见往里走的秦恩,两人干脆又一起回到正厅。此时厅里没有下人,除了秦家人就是禾杏了。 秦恩点了点头,肯定了母亲的疑问。得到秦恩的答复,陈霓不由得皱紧了眉头,因为她已经瞥见丈夫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今日之事恐怕不好处理了。她刚想问清楚原因,秦恩却走向秦居,主动开口道,“父亲,我想单独和你谈谈,我们去茶室吧。” 秦居刚想发作,突然想起禾杏还在旁边看着,他强行压下怒火,铁青着脸向茶室走去。秦恩折回身向陈霓解释道,“母亲莫急,儿子稍后再向你说明。”言罢,也跟着秦居一道去了茶室。陈霓看着小儿子秦雀,秦雀耸了耸肩,表示大哥什么都没有告诉他。 禾杏觉得自己留在此处无甚益处,遂向陈霓告别,说自己明日再来请安,走之前向秦雀笑了笑,仿佛在说“我懒得打听你家的荒唐事”。 正厅外面是个花草繁密的院子,贴着院墙种植了一排郁郁葱葱的阔叶乔木,映衬得整个南院绿意盎然。禾杏出来以后,趁着四下无人,轻轻一跃跳上了院墙,在那排高大繁茂的乔木掩护下,溜到了南院的后方,纵身轻跃跳到了屋顶上。 屋顶上覆盖着硬脆的深灰色瓦片,稍不注意就容易踩碎,发出噪音。禾杏紧贴着屋顶,灵巧的快速移动着。不一会,她停在一处凝神听着底下的动静,确认目标无误后,整个人压低身体匍了下来。 禾杏庆幸自己今天穿了一套藏蓝色衣裙,与屋顶深灰色的瓦片融在一起不算突兀。最难得的是,秦居喝退了茶室周围的下人与守卫,无形中帮禾杏降低了被发现的风险。她把顶上的瓦片掀去几片,把耳朵贴向屋顶的漏洞,以便能清晰的听见下方茶室里的对话。 宗女培育计划 茶室内,秦居背着双手焦虑不安的来回踱步,秦恩站在一侧不停的解释着,两人不时对话几句,偶尔陷入沉默。不到一炷香时间,秦居恢复平静,他和秦恩坐到茶桌前,甚至开始泡茶喝了。 禾杏大概听明白了,她把屋顶上的瓦片按着里外顺序依次摆回原位,不同位置的瓦片由于光照原因,颜色的深浅度不同,她可不想弄错了位置被人发现端倪。 恢复以后,她顺着远路轻轻的离开了屋顶,离开了南院。原本担心侯府或者秦恩那边出了什么状况,才会去相国府退婚,如今看来是她多虑了。 秦恩退婚的真正原因,是为了在皇上面前避嫌。多年前,秦居只是二品兵部侍郎,科狄是二品吏部尚书,两人齐心辅佐皇帝,一直备受重用。最近几年间,秦恩在北境成功抵御了入侵的成胡,甚至割下对方紧邻平炎的三座城池。后来,秦居升至一品军部尚书,封号镇国侯。科狄也已经是一品相国,两家旗鼓相当,在平炎几乎无人能撼动他们的地位。 正是共结同好的时候,秦恩提出退婚,等于是切断了秦家与科家的联盟关系。这样一来,秦科两家不再是相互扶持的姻亲,反而成了相互制衡的强敌。反过来说,两家也失去了互结朋党,利益勾连的可能! 秦恩察觉出皇上对他们两家开始忌惮与防备,尤其现在秦家手握禾宿宗女,平炎还要指望秦恩拿下坛森。侯府权势日盛,难免会引来许多依附巴结的官员。 此次退婚后,秦科两家必定反目,彼此相互掣肘,各损元气!这反而是皇上乐见的局面,与其让皇上将来动手瓦解他们,届时墙倒众人推,极有可能满门覆灭,不如现在自断一臂,主动拉开与科府的关系,消去皇上的顾虑。 多了科狄一个政敌,少了皇上一些忌惮,保侯府上下平安,这样的买卖很划算。 为了彻底惹怒科狄,秦恩没与父亲商量,独自前往相府退婚。现在可以肯定的是,科相国已经把秦家视做仇人,这也是秦恩预见到的结果。将来把坛森攻下后,即便是处处高他们一头的相国府,也不能拿他们怎么样了。 听了秦恩一番解释,秦居才算恍然大悟,儿子果真深谋远虑,煞费苦心!难为自己刚才还发了一通脾气,实在是惭愧…… 之后的对话,禾杏不用细听也猜到了。无非是尽快从她身上找出雨林解毒药的配方,早日攻下坛森国…… 回到西院,禾杏独自坐在起居室内。她还需要确认一些事情,在这些事确认清楚之前,不能在秦恩面前露出一丝破绽。她纤细的手指不安的敲击着桌面,思考着自己的下一步计划…… 离开汇梵的三人,赶了一周的路才到达平炎南境。拿着通关文书,过了重兵把守的关口,直接进入了坛森雨林,这样日夜兼程又走了两日,终于在太阳下山前回到了坛森之丘。 禾玉脱下沾满尘土与汗渍的猎服,稍微梳洗了一番,换上干净清爽的紫色常服就出门了。内府的丫头们见是她回来了,纷纷欣喜的蹲下行礼。她来到宗母的院子里,另外三位宗女禾柚英、禾棠木以及年纪最小的禾苗都在会客厅里坐着,看样子是在等她。 向宗母禾荞叶行礼过后,禾玉坐在另一侧,简要的汇报了此次平炎之行的概况。几人闲话了一阵,禾荞叶开始说起今日把她们聚过来议事的原因。 “为了安排禾杏出嫁的事,今年培育宗女的计划耽搁了不少日子。”禾荞叶观察着屋内几人的表情,继续说道,“现在禾杏走了,事情不能再耽搁了,你们几个商量商量,今后由谁负责协助我?” 话说完,屋内顿时变得异常安静,几人暗自观察着其他人的反应,心里思量着自己该如何应对。 “你们知道,自禾苗以后,我们禾宿已经几年没有出一个宗女了。皇上对我们一族向来寄予厚望,而且此事事关重大,希望你们能挑起重担,不要让皇上失望。” “宗母,这几年培育失败的例子已经太多,族里适龄的孩子也没有多少了,恐怕……”禾苗战战兢兢的回了一句。 禾荞叶面无表情的看着年幼的禾苗,冷声道,“那就降低年龄,把更小的孩子送过去。” 听见这话,其他几人微不可察的变了脸色,尤其是禾棠木!她的小女儿今年八岁,如果按照禾荞叶的要求,岂不是要提前把她送往森平?可是,几年前她的大女儿正是折损在这个计划里!一想到这里,禾棠木暗暗咬牙,双拳不由自主的紧握着。 在坛森雨林南面的尽头,就是国都森平,那里有一处重兵把守的禾府别苑,常年累月进行着隐秘的宗女培育计划。每年春季,族里主要工作就是入林采集各类剧毒植草运往禾府别苑,为宗女培育所用。 禾宿女子从小服食五毒草,已经适应了植物的药性,或者说是毒性。所谓五毒草,就是坛森雨林中最常见的五种慢性毒物,分别是霉心蕨、岚骨枝、铜钱花、寒霜果、油芯草。 无论是入林打猎或者采药,除非遭遇罕见的烈性毒物,基本可以全身而退。更重要的是,禾宿妇人生下的孩子,代代相传下来,体内自然流淌着五毒草的抗体,从小就能适应各类毒物。 禾宿女子满了十岁以后,便要被送往森平的禾宿别苑,开始服食五毒草以外的毒物。每一次服下新种类的毒物,只要能活下去,体内就会产生更强的抗体! 直到把坛森雨林内几十种剧毒植物全部服食后,吸收了各类毒素,并且成功活下来的人,就会成为新的宗女。 而那些没有抵抗住毒物侵蚀的孩子们,大多服食了解毒药活了下来。可是有些不幸的孩子毒发突然,来不及吃下解毒药,便当场暴毙了!在这屋子里,包括宗母禾荞叶在内,都是从小浸泡在各类毒物中,历尽折磨后顽强活下来的人。她们当然清楚,这个培育的过程有多么惨烈! 因此,禾宿族人逐年减少,新出生的孩子未必都是女孩,也有许多男孩。可是,只有女人可以生育,只有她们生下来的孩子体内存有解毒抗体,所以族里一直以诞下女孩为重任。 女孩满十岁以后会被送往森平,后续的结果,族人们心中有数。自己的孩子这一去,要么是生死永别,要么是培育失败被遣送回家,极少有孩子能战胜百毒成为宗女,那便是全族甚至全坛森的荣耀。 把女儿送出去的家庭,不是没有犹豫过。可是,整个族群历来如此,这是宿命,也是使命。两百多年来,都靠禾宿一族守护着坛森雨林,她们一直在用这样的方式,延续着这个国家的安稳与平静。 屋里的气氛凝固得像是结了霜的油,好一阵子没有人开口说话,烛火随着窗缝外泄入的气流忽闪的摇晃着,直到禾玉率先打破了沉默,“以前禾杏在的时候,是她去森平协助宗母,如今她嫁人了,就由我接替她的工作吧。” “我可以把手里的事情安排好,去森平协助宗母。”禾棠木急忙说道,就算没有把握,她也得为自己的小女儿的将来争取一下。 禾苗年幼,她知道这种事情基本上轮不到她,却还是表态道,“我也可以去的!” 听她们几个这么说,禾柚英暗暗松了口气,“我虽愚笨,要是宗母不介意的话,我也可以……” 大家知道,宗女培育计划绝对不是美差。禾杏向来铁石心肠,用族人在背后对她的评价,那就是没有人性!每天面对那些被毒物折磨得痛不欲生,甚至暴毙而亡的孩子,她处理起来总是得心应手。 据说有一次,有个孩子承受不住毒物的折磨,想要自行了断。禾杏发现后,让人把她绑了起来,任凭这孩子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最后还是失败了,救过来的时候人已经恍惚痴呆,禾杏轻描淡写几句话,着人立刻把她送回寨子里,如同抛弃一杯冷透的隔夜茶水般毫不犹豫。 如今她离开了,轮到其他人接过这个烫手山芋,意味着禾杏从前的狠毒与无情,后人都得一一效仿。因为在那个位置的人,本来就不能有半分慈悲,可是谁又真能如此铁石心肠呢? 禾荞叶赞许的点点头,面色也缓和了许多,“你们如此积极,我很欣慰。棠木和柚英本就事务缠身,让你们离开几个月也是不妥。禾苗年幼没有经验,这件事你暂时不必参与。” 她扭头看向禾玉,“你与禾杏年纪相仿,而且暂时没有接手过多的杂务,就由你跟我去森平吧!” 禾玉俯下身子,沉稳答道,“遵命。” 其他三人像是有些惋惜,但更多的是庆幸,每个人心绪复杂交织,犹如窗边摇曳的烛火。 天色已晚,禾荞叶懒得再费口舌,今天议事结果已定,便没有理由把大家留在此处了,众人默默的退出屋子,离开了这个院子。 宗女府 几日后,禾荞叶带着禾玉一行人出发了。她们的目的地在雨林的最南端,春季多雨,众人走走停停,三天后终于穿过林子,到达国都森平。 禾玉前阵子刚从平炎的国都汇梵回来,此刻来到森平,心里不免有了对比。汇梵处处是繁华热闹的景象,街道上经商贸易者往来不绝。森平却像个迟暮的老人,路上行人稀疏静默,商铺并不多,显得整个国都空旷而陈旧。 禾宿别苑又叫宗女府,紧邻森平城外的军营,周围人烟稀少,十分荒凉。这是禾玉多年来再次回到这里,她四处打量着周围陌生又熟悉的环境。宗女府四周皆有重兵把守,大门的守卫看见禾荞叶来了,十分恭敬的把门打开,把几个人放进去后,又立刻把门关上了。 常年留守在这里的,是族里几位资历深厚的老人。说是老人,也不过是四五十岁的妇人。得知宗母到来,几位妇人连忙出来迎接,其中一人不时向禾荞叶汇报着这里的近况。 踏进这片领地,那些童年的黑暗记忆开始复苏,禾玉的手指开始抑制不住的轻轻颤抖,她握紧拳头,极力隐藏自己的情绪,随着众人往院子深处走去。 府里中院的厨房后面,有个小柴房。这个房间是空的,地下有一道隐秘的小门,把门打开后,往下延伸出一条通往地底的楼梯。密道的墙上每隔几米都安有烛台,橘色的光线填满了整个阶梯,似乎减轻了阶梯尽头那种深入地心的阴森恐怖。 大概走下去几十级阶梯,出现了一个平坦而宽敞的大厅,厅里灯火通明,丝毫没有处于地下的昏暗感觉。大厅的尽头有几个走廊,分别通往不同的方向。 禾玉当然记得这里,她在这个地下室生活了将近两年。即便过去这么多年,每一个被噩梦惊醒的夜里,都留有这些房间的影子。 这就是培育禾宿宗女的密址,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地下堡垒里面,分割成许多个小房间。禾宿的女孩们就生活在这里,被严密看管着,进行着残酷的毒物培养计划。大多数孩子非死即伤,极少有人能够平安离开…… 禾玉望着大厅尽头延伸而去的长廊,额上沁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禾荞叶与别人在讨论什么,她完全听不进去。此刻,脑子里浮现出禾杏那张苍白桀骜的脸,这几年来,她一直协助宗母进行宗女培育计划,在这个人间地狱浴血而生的她,竟可以做到毫无畏惧!禾玉心中暗叹,想要比肩禾杏,恐怕不容易。 嫁进秦家已经一个多月,刚开始那几日,禾杏还得陪着秦雀应付前来道贺的亲友。后来日子逐渐平静,秦雀开始忙碌起来无暇他顾,禾杏就恢复了自由。 陈妈掌管内府的开支,禾杏无论需要什么花销,只需说一声,到手的银两只多不少。秦雀愈发繁忙,只有晚上休息的时候才能与禾杏碰一面,他对她谈不上什么远近亲疏,只是客气的维持着这种有名无实的关系。恰好禾杏不讨厌这种相处模式,一直默契的扮演着少夫人的角色,倒也逍遥自在。 秦恩去相府退婚的事情,似乎并没有激起太大的水花,风波就这样无声无息的湮灭了。那以后,秦居每次上朝都变得小心翼翼,秦恩的话让他十分警觉,皇上对他和科狄的态度并没有发生什么变化,实在让人捉摸不透。 初夏的上午,连日头都变得灼热,秦府种植的花草开得极旺盛,招惹了很多虫子,“吱吱喳喳”的叫唤声此起彼伏,连禾杏都没办法继续睡懒觉了。她现在不必每日去南院请安,时间自然充裕起来。 今日,她穿了一身简练的墨绿色猎服,长发随意的用发簪固定在脑后,几丝碎发不安的绕在耳项处,露出光洁的额头与精致的五官。 千舞快步迎上前去,“少夫人,我们今天去哪?” “嗯……我想去钓鱼。”在千舞积极的陪伴下,禾杏对汇梵的大街小巷已经摸熟了,只好找些新鲜事打发时间。 “钓鱼好啊!那我们先去城里置办鱼竿鱼饵吧!然后去东江桥附近,听说下游的江边有不少适合垂钓的农庄呢!”这些日子以来,千舞主要陪着禾杏吃喝玩乐,还得做足了准备功夫,随时迎合这位少夫人的各种要求。 禾杏决定听千舞的安排,两人骑着马去城里买了渔具,然后顺着江边一路出了城,来到汇梵江的下游。江边三三两两坐落着若干农庄,无论是吃饭住店,还是吃河鲜野味,应有尽有。 就在禾杏犹豫要去哪家农庄的时候,一辆马车从其中一户农庄驶出,赶车的车夫十分面熟,仔细一看竟然是秦雀的随从。再细看那马车,正是秦雀平日里的座驾,居然会有如此凑巧的事情,禾杏在城外无意中遇见了自己的夫君。 千舞也看见了秦雀的马车,她连忙提醒禾杏,要不要追上去。禾杏二人骑着马在百十米外,秦雀的马车悠悠的往城外驶去,渐行渐远。禾杏摇了摇头,还是继续自己的行程吧。 她指着刚才秦雀出来的农庄,决定今日就在这处打发时间了。主仆俩驾着马来到农庄前院,店里的伙计热情的上前迎接,还把马牵去后头的马棚处安置。 “两位客官,是住店还是吃饭?”一个憨厚的中年人笑道。 “我家少夫人想找个地方垂钓,然后还可以吃饭歇息……”千舞应道。 “没问题啊!客官,城里很多人喜欢来我们这儿钓鱼,要是钓上来河鲜,可以交给我们店里的厨子处理烹煮。如果您嫌麻烦,我们这有现成的新鲜河鲜,再方便不过了!” 中年人引导禾杏二人往里走,熟练的介绍着他们农庄的业务。一楼是供客人喝茶吃饭的地方,有大厅有厢房。二楼是客栈,玩累了可以住店休息。农庄后面有个庭院,庭院旁边就是潺潺流水的汇梵江,坐在这里垂钓再合适不过了。 禾杏颇为满意,跟着中年人一直走到农庄一楼的大厅。堂里果然坐着三五桌客人,有的闲聊喝茶,有的喝酒吃肉,可真是悠闲得很。 这时候,大堂一侧的厢房走出来一行人,禾杏随意扫了一眼,发现这里面竟然有她认识的一个人。看见这个人她就明白了,为什么刚才秦雀会在此处出现。 那人也很快注意到了禾杏,她马上停下了脚步,脸色变得很古怪。身边的人疑惑她为何突然驻足,她低头向一旁的妇人耳语了几句,那妇人的脸色也变得古怪起来。 千舞当然认得对方,那不正是禾杏大婚第二日,她们在汇雀楼遇见的郡主禹可娴!自那日以后千舞留了个心眼,从府里下人们嘴里多多少少听说了少爷和郡主的事,知道两人是相识多年的关系。只是,少爷与禹可娴同时出现在这个偏僻的城郊农庄,会不会有点不太合适。 若是秦雀未婚配,他与禹可娴男未婚女未嫁,相约见面也无可厚非。可是全汇梵城都知道,他迎娶了坛森来的禾杏,已经是有夫之妇了。如今两人在偏远的城郊农庄里出现,还碰巧被前来游玩的正房妻子撞见了,很难叫人不做他想。 千舞担忧的看着禾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话让她好受一些。她成日陪在禾杏身边,当然清楚秦雀对她的冷淡疏离,只是没想到两人大婚未过百日,秦雀就在外面与人幽会,好巧不巧还被禾杏遇到了,这就有些难以启齿了。 禾杏平静的对旁边殷勤引路的中年人说道,“我碰见个熟人,去打个招呼,你先忙吧。” 中年人看到那边厢房出来的贵客也在留意着禾杏,十分识相的退下了。 禹可娴身旁跟着一位中年妇人,看样子像是照顾她的嬷嬷,正一脸警觉的盯着这边。原本身后跟着的两个侍卫,此时越到了前方防备着,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看样子,禹可娴不仅认出了禾杏,还认出了身手不凡的千舞。 禾杏觉得可笑,她走过去本来就是想打个招呼,禹可娴这副戒备的模样,莫不是心虚了?还没等禾杏开口,禹可娴有些慌乱的声音就传了过来。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禾杏慢下脚步,心中疑惑。这禹可娴真是个怪人,自己啥都没问,她解释个什么劲?千舞记得上回的教训,跟在自己主子身后,没敢贸然吱声。 “郡主,咱们又不亏欠她的,犯不着跟她解释!”一旁的妇人十分不服气的劝慰着,看见步步逼近的禾杏,声音顿时提高了几度,“你有什么不满意,回家找你夫君问去!犯不着大老远吊尾巴跟着过来,我们郡主清清白白,不需要向你解释!” “什么?”禾杏诧异道,对面这对主仆,难不成以为她偷偷尾随着秦雀,过来抓奸? 禹可娴清楚记得禾杏主仆上回在汇雀楼的厉害模样,连忙拉住身旁的妇人,生怕她惹恼了禾杏吃大亏。 “秦雀要去北境,得从我爹这里拿一个出境令牌,我刚把令牌给了他,他就出发了。你可以等他从北境回来后问清楚,我们……不是你想的那样!”禹可娴顾不得身份,急忙向禾杏解释了几句。 秦雀要去北境?禾杏之前并没听说此事。不过也不奇怪,秦雀的行踪从不和她提起,两人间的对话更是少的可怜。在这一瞬间,禾杏快速做下决定,她扭过头,用只有千舞能听见的声音说道,“小舞,想办法惹恼禹可娴身旁那妇人。” 哭诉 千舞听见吩咐后脸色微变,她立刻调整了自己的表情,越到了禾杏跟前,用一种显而易见的傲慢态度说道,“郡主这话就奇怪了,我家少夫人什么都没问,您又何必着急解释呢?” 禾杏确实没有表示任何疑问,是她着急否认,显得有些此地无银。千舞的傲慢态度,让禹可娴感到十分难堪。身旁的妇人不干了,她容忍不了一个小小侍女,竟敢对郡主如此无礼! “你算什么东西!也配与我们郡主回话!”妇人厉声呵斥着,她不能拿禾杏怎么样,但是对付一个黄毛丫头还是绰绰有余的。 千舞也不甘示弱,极尽夸张的流出不屑的表情,“这位嬷嬷,我家少夫人从坛森远嫁而来,她不清楚平炎的规矩,可您应该清楚吧!” “什么规矩?” “平炎男子如果想要纳妾,必须取得正室妻子的同意。” “你!你……你说这番话是什么意思!”妇人被激得面色涨红,她三两步走到千舞跟前,大声质问着。 周围几桌食客听见这边的动静,纷纷放下筷子,伸长了脖子看热闹。禹可娴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竟一句反驳的话也说不出来。 千舞见对方开始上钩,继续阴阳怪气道,“意思就是,想做妾室的人啊,在正室面前就得把姿态放低一点,要不然就别想进门了。” 啪啪! 突然间,妇人迎面甩了千舞两个大耳光,她仿佛失去理智,龇牙咧嘴的怒骂道,“放肆!你这疯丫头好大的狗胆!竟敢如此折辱我家郡主!我看你是活腻了!” 妇人从小看着禹可娴长大,怎能容忍他人这般侮辱自家尊贵的郡主。扇了千舞两巴掌还不解恨,她一手扯着千舞的衣领,另一只手又打了过来。千舞抬起手臂护着自己,死死忍着不还手,她知道禾杏这样的安排肯定有什么缘故。 两个侍卫不清楚千舞会武功,但是看见眼下冲突加剧,更加严阵以待的护着身后的郡主。禹可娴眼见妇人动手教训千舞,急忙出言阻止,她本来就不想把事情闹大,更不想激怒武功高强的千舞。 这时候,禾杏突然靠近盛怒的妇人,用手指轻轻的碰了碰妇人的脖子,很快,妇人停下了攻击千舞的动作,转而用手抓挠着自己的脖子。接着,从脖子蔓延至脸颊,再到头皮,然后……她开始不停的抓挠自己身上的皮肤,仿佛百蚁挠心般不停的扭动着身躯。 禹可娴当然看见了这一切,她冲上前去抱着妇人,急切道,“乳母!乳母你怎么了?” “痒啊!郡主……我全身都痒死了!这是怎么了……啊……”妇人边说着,边快速抓挠着身上的皮肤,就连衣服覆盖的躯干也没有放过。 “这……这是怎么了!”禹可娴惊恐的看着妇人,想起刚才禾杏伸手碰了妇人的脖子,加上禾宿女子声名在外,便立刻清楚了原因,是禾杏动了手脚! 两个侍卫冲了过来,警备万分的靠近禾杏,手上的刀马上就要出鞘,在主人没有下达命令之前,他们不敢贸然出手。禹可娴猛然抬起头,厉声质问禾杏,“你对我家乳母做了什么!还不快快解开你的邪术!” 禾杏冷冷的嗤笑了一声,把千舞拉到身边,指着她那被妇人扇得满是掌印的通红脸颊道,“你怎么不说你的乳母对我的人做了什么?人说打狗还要看主人,你们都欺负到我头上了,难道我还不能还击吗?” “这……可是……”禹可娴看着千舞红肿的脸颊,心中感到理亏,一时竟无法反驳。 “啊……!”妇人吃痛的撞到了一旁的桌子上,桌上的茶具被她撞翻在地,碎片散落了满地。她不停的用身体撞击着四周的桌椅,用以缓解身上的奇痒,只这一会,她已经把身上裸露的皮肤抓出了一道道血痕,恨不能把身上的肉都剜了去。 “乳母!乳母!”禹可娴急得眼都红了,她想去拦着正在自残的妇人,却被侍卫死死拦着。 “郡主,你不能过去!会被误伤的!”侍卫也没见过这阵仗,只是觉得事情变得愈发诡异,他们只能尽全力保住郡主不被伤害。 “我求求你了!你先救了我的乳母!你有什么要求我都答应你!”禹可娴呜咽着对禾杏喊道。 虽然千舞刚才恨不得把那蛮横的妇人踢飞,可现在她也看不下去了,这样下去,那妇人恐怕就得自我了断了。但她不能开口劝禾杏,在这种时候只能听任安排。 禾杏对禹可娴的哀求完全不为所动,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转身拎起丢在身后的渔具,招呼千舞一起去农庄后面的庭院钓鱼。农庄里的其他客人坐不住了,他们并不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只是看见这位妇人快要把自己伤透了。 这时候,堂里冲出来一个伙计,拿着一条粗绳子,大声喊道,“快把她捆起来,别叫她再伤着自己了!” 店里热心肠的客人接过绳子,几人七手八脚的按住不停撕挠自己的妇人,好不容易才把她绑了个严实!怕她受不了这份折磨咬舌自尽,伙计往她嘴里塞了一口毛巾,然后打来冷水,不停的往她身上浇去。一通下来,妇人算是被控制住了,冷水的刺激也暂时缓解了身上的奇痒,她总算是恢复了理智,不停的喘着粗气。 禹可娴对那个热心的伙计感激道谢,没想到他的急救方法竟然奏效了。冷静下来后,她急忙命一名侍卫快马去追赶刚离开不久的秦雀,看样子,只能请秦雀回来了。 不到一盏茶时间,禹可娴派出的侍卫就追上了秦雀的马车,大致把农庄里的事情交代了一遍,主要是请他回去劝阻禾杏,让她交出解药。 听完侍卫的描述,秦雀内心暗叫不好,让驾车的随从立刻掉头回农庄。 其实,他此行目的是紧邻平炎北境的伏峰城。前几年邻国成胡进犯北境,大哥秦恩奉旨带兵抗击入侵,后来不但击退了敌军,还割下对方三座城池。其中伏峰城地处高山雪峰之间,当地出产一种闻名于世的植物,名叫伏峰雪参。 他们此行是为了搜寻这种极其罕见的药材,作为汇雀药材行的镇店之宝。 汇雀商行的其他产业经营多年,运转顺利,业绩稳定,秦雀基本不需要投入过多精力。去年收购的药材铺却一直没有太大起色,平炎城里老字号的药材铺不少,他们汇雀药材铺新门新店,实在没有什么优势与人竞争。 秦雀不甘心,却苦于没有办法打开局面。后来,药材行的大夫建议采购一些稀奇的名贵药材回来镇店,也许可以凭此打响名号。 伏峰雪参闻名遐迩,是世所罕见的奇药。它生长于雪山之巅,夏初积雪融化的时候,它才开始显露出来。由于它的生长周期长,采摘难度大,所以世上流传的伏峰雪参寥寥无几。 据说这雪参有奇特功效,嘴里含着参片,无论身处多么严寒的环境,身体皆无所畏惧,不受酷寒影响。当然,这种说法秦雀并不相信,只当是一种夸张的传说罢了。 他想亲自去伏峰城寻找雪参,就得有出入北境关卡的文书或者令牌。侯府当然有令牌,但是都掌握在大哥秦恩手里。以秦雀对大哥的了解,他肯定不会允许秦雀贸然踏入伏峰城,更不可能把令牌给他。所以,秦雀索性瞒着家里找禹可娴帮忙,从王府借来了出境令牌…… 可是,禾杏如何得知他的行踪?她和禹可娴在农庄里起了冲突,秦雀并不认为禾杏是故意尾随他来农庄“找茬”。他俩之间根本不存在寻常夫妻间的感情纠葛,禾杏不会因为他与禹可娴私下见面就吃醋。 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先回去平息冲突,而且还要堵住禾杏的嘴,不能让她回家说出他去北境的事。 很快,秦雀一行人又回到了刚才停留的农庄。在侍卫的引导下,他回到了刚才与禹可娴碰面的大堂。大堂里面已经没有刚才离开时候的悠闲画面了,桌椅板凳杂乱的歪在地上,一群人围在一旁,似乎在密切观察着地上的一捆东西。听见秦雀回来的动静,角落的人群里探出一张苍白虚弱的脸,漂亮的双眸含着泪水。 在看见秦雀的一瞬间,禹可娴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般,顾不得自己的身份和男女礼节,飞一般扑向了他。秦雀大约是被禹可娴的样子惊住了,他扶起她颤抖的肩膀,不至于让她跌落在他怀里。禹可娴抬起满是泪痕的秀脸,低声悲戚哀求道,“秦雀,求你救救我家乳母吧!” “郡主,你先别着急,事情我已经听你的侍卫说了,禾杏在哪?”秦雀扶禹可娴坐下,四处打量着大堂,却不见禾杏的身影。 禹可娴抽泣了一会,伸出手指了指大堂另一头的出口,“在后院。” 她拉着秦雀的衣袖,嘶哑着嗓子控诉着自己的委屈。 “秦雀,你的妻子疑心我们俩有私,一路追踪至此。她身边的侍女对我出言羞辱,乳母不忍我的清誉受损,只是稍稍教训了一下那个侍女。后来,你那妻子竟然下毒手施邪术,令我乳母全身奇痒难耐,现在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你一定要帮我们做这个主!” 秦雀看见了被绳子绑住的妇人,她正蜷在地上不停的扭动着身躯,口中塞着毛巾,依稀能听见痛苦的□□,一旁还有人不停的往她身上浇冷水。秦雀双眉紧皱,脸上写满了震惊与愧疚,他安慰着禹可娴,“郡主放心,我这就找她拿解药。”言罢,秦雀抽回被禹可娴紧攥的衣袖,立刻往庭院走去。 禾杏的要求 刚走出庭院,就看见了不远处的主仆二人。禾杏戴着顶草编的遮阳帽,稳稳坐在一把竹椅上,手里抓着一根鱼竿,静静的注视着眼前流淌的汇梵江,好一幅悠闲的少女垂钓图。 秦雀冷着脸走到她身后,咳了一声,千舞发现了他,连忙站起身请安。禾杏抬起帽檐看了一眼,又继续专注于自己手中的鱼竿。秦雀看见了千舞双颊红肿的掌印,心中大概明了几分,挥了挥手,示意千舞回避。 千舞担忧的看了一眼不为所动的禾杏,默默的退了出去。 四下无人,秦雀坐在禾杏身旁的竹椅上,看着她那张波澜不惊的侧脸,努力压下心中的不悦,说道,“郡主的乳母……是你下的手?” “嗯。”没有犹豫,她立刻承认了。 “能不能先把解药给我?” “不行。” “为什么?” “让她向小舞道歉。” 秦雀叹了口气,“那乳母已经被折磨得很惨了,而且她不是一般下人,她是郡主的乳母,也是一位长辈……你能不能看在我的面份上,这次就放过她!” 禾杏突然放下手中的鱼竿,朝着秦雀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可以是可以,不过……我有个条件!” 见她突然转变态度,秦雀心中有些忐忑,这家伙到底又打什么歪主意? “什么条件?” 禾杏凑到秦雀身边,贴着他的耳廓轻声道,“带我一起去北境玩。” 她说话时候呼出的气息,与她身上独特的草药味道,顿时侵染了秦雀的耳根,让他心里生出一种陌生的怪异感。他刚想开口拒绝,禾杏又补充了一句,“如果你拒绝我的要求,那我现在就回府了。” “你……!”秦雀耐不住,被禾杏气得一时语塞。他突然想到,禾杏如果回府,把自己的行程暴露给家人,那他肯定会被秦恩拦截下来,那么去伏峰城的计划就只能搁浅了。 “不行!我是去办事,不是游玩。而且这次出远门来回将近月余,带着你不太方便……”仔细想了想,还是不能答应禾杏的要求。 “好!那我回府了……”禾杏丢下鱼竿,嗖的站起身往外走去。 “你……等等!……禾杏!……禾杏!……好!我带你去!带你去!行了吧!”秦雀实在是被逼得没有办法,这家伙总能让他方寸大乱。 禾杏嗖的停下脚步,“你说真的?” 秦雀无奈的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接下来,禾杏欢快的跑回了大堂,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罐,用筷子沾了一些里面的膏体,从五花大绑的妇人嘴里摘掉毛巾,把膏体放入她口中。药膏入口后,妇人的身体很快停止了扭动,整个人逐渐安静下来,只剩下劫后余生的喘着粗气。禾杏回过身,对身后的男人眨了眨眼,仿佛在说,“你看,我兑现承诺了!” 秦雀示意随从,找到农庄的老板,支付足够的银两,以做今日店里各项损失的赔偿。禹可娴命人立刻带乳母上马车,她们要回城里去找大夫,尽管乳母的身上不再奇痒难耐,但是她把自己身上的皮肤抓挠得血迹斑斑,也实在叫人心惊。 “谢谢你……”禹可娴擦拭着眼角,幽幽开口道。 秦雀低下头,语态谦卑而温柔,“郡主,今日之事,内人纵使有错,你能否看在我们多年交情的份上,不再追究?” 禹可娴惊讶的抬起头,没想到一向公正明事理的老朋友,如今居然变得如此护短…… 秦雀能感觉到对方的愤怒与不甘,可他没有办法,必须得在这种时候维护自己的妻子。 “禾杏初来平炎,她还没有办法适应我们的人情礼节,总有许多冒犯的地方。你家乳母后期治疗休养的所有费用,我会着人送去王府,内人千错万错,还请你网开一面,我郑重的向你说一声抱歉……” 禹可娴与秦雀相识多年,何曾见过他这样低声下气!秦雀虽然性情温和,待人礼节周到,但是从来不会卑躬屈膝……他本是个极有气节的男子!此刻,心中除了对乳母的遭遇感到愤怒以外,还滋生了一种名为嫉妒的情绪。她没有办法适应这样的感觉,从小被王府众人捧在手心,呼风唤雨的她,如今却因为区区禾杏屡屡受挫,尝尽了辛酸。 “你不必如此,错不在你……放心吧,我不会找她麻烦的。”禹可娴只能无奈的答应秦雀,她总是无法反驳他的请求,向来如此。 “谢谢你!在外逗留不便,你也该回王府了,我送你出去。”为免有变数,秦雀急忙送禹可娴出了大堂,农庄前停放着王府的马车。 禹可娴登上马车,不舍的向秦雀道别,禾杏等人也跟着出了农庄,恰好两人目光相撞。禹可娴发现,对方并非挑衅或者嘲笑的眼神,而是用同情的目光注视着自己,这样的发现着实令她遍体不适! 挂念着乳母一身的伤痕,她不再迟疑,让侍卫立刻出发,打道回府。马车驶出一会,乳母逐渐恢复清醒,她颤巍巍的伸出手,拉着禹可娴,喃喃道,“郡主,你受委屈了……” 禹可娴立刻回过神,苍白的脸上强行扯出一个笑容,反握着乳母的手掌安慰道,“乳母,我没事,是你遭罪了,我们这就回去,让大夫给你好好瞧瞧!” “都怪我,今天就该拦着你,不能让你出来……” 禹可娴摇摇头,打断了乳母的话,“他只是请王府的人把令牌送到路边的农庄,是我偏要来见他,都是我自作自受……” 妇人当然清楚自家郡主的苦楚,她不忍心自己当做女儿般爱惜的人,继续受这般折磨。 “郡主,既然你们没有开始过,他现在又成亲了,你也该放下了……” 这样的话,身边亲近的人已经说过无数次了,可她却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心意。禹可娴默默望着马车外快速闪过的风景,一颗清泪划过脸庞,思绪渐渐离开意识,飘向了远方。 禾杏牵过自己的马,摸了摸卷卷颈侧柔顺的乌黑鬃毛,接下来这段日子要开始长途跋涉,辛苦它了! “少夫人,我们回府吗?”千舞牵过自己的马,准备离开。 禾杏摇了摇头,“我要跟秦雀去北境。” “北境?”千舞讶异的睁大眼睛,“为何要去北境?” “汇梵没意思,我早就想到处走走了,刚好碰上秦雀要出远门……他带我一起去的话,府里也不会说什么!” 这时候,千舞才算明白禾杏今日这番举动的含义。少夫人想出远门玩耍,府上肯定不允许她独自离开,如果是少爷带着她出门,那就是夫君带着妻子出门游玩,合情合理。 怪不得她让自己故意惹恼郡主的乳母,她好把事情闹大,逼得郡主派人把少爷追回来。然后,她才有机会与借口跟着一起去北境。刚才那妇人受不住身上奇痒四处乱撞,是禾杏偷偷示意店里的伙计,让他去拿绳子绑起妇人,还教他用冷水止痒……她担心那妇人不堪折磨把自己折腾死了,真是用心良苦! 千舞跟着禾杏也有一段日子了,这个少夫人总给人一种野蛮任性,不受约束的印象。有时候她的行为看似随意,实际上又充满了目的性,着实令人难以捉摸。 送走了禹可娴,秦雀心中暂时松了口气。他回过头再次询问牵着缰绳,整装待发的禾杏,“这一路将会十分劳累枯燥,你确定要跟着?” 禾杏眨了眨眼睛,一跃跳上马背,往出城的方向跑开了,千舞立刻急忙上马跟了出去。秦雀来不及拦下禾杏,急忙委托农庄老板,去镇国侯府帮他带个话,免得家里人担心。跟秦雀一起出门的,除了赶车的两名随从,还有汇雀药材行的大夫。就是禾杏给汇雀药材店解围那日,从禾杏手里买下老石桃树的那位大夫。 “少爷,少夫人骑马走了,我们要不快追上去吧!”须发花白的大夫急切的提醒着东家。 秦雀烦躁的嗯了一声,也立刻上了马车,随从抽出鞭子用力甩在马背上,两匹马嘶鸣着,一路狂奔着追了出去。 秦恩最近并不太忙,索性就住在侯府了。晚膳的时候,南院请他过去一同用膳,他换了身便服就出门了。与禾杏相处多日,那丫头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一直没有机会接近试探她。秦恩走到南院的时候,父母已经坐在饭桌边等着了,看见儿子现身,陈霓才吩咐厨房上菜。 “父亲,母亲。”秦恩问候着父母,发现整个厅里只有他们三人,“秦雀呢?不叫他们俩过来一起用晚膳吗?” 陈霓笑呵呵应着,“前两天你弟弟提过,最近要去览都拜望你舅舅,顺便去谈生意,他今天早上已经出发了。” “哼!大婚那时不是见了吗?这才过一个月,又要见?”秦居十分不乐意的嘟囔着。 “你这是吃哪门子干醋?雀儿和大哥向来感情好,你也知道大哥这些年有多照顾雀儿,你倒好!尽说些没脑酸话。”陈霓白了丈夫一眼,她知道丈夫和自己哥哥向来不合,但是长辈间的恩怨就不要牵扯到晚辈了。 被妻子说了两句,秦居心下不快,只好闷头夹菜。秦恩很无奈,父母间感情很好,但是每次提起舅舅,两人总能因此争执,他只能随便说些什么,缓和一下气氛。 “禾杏呢?秦雀出远门了,总不能叫她自己在西院吧?” 陈霓缓下面色,“雀儿带她一块去了,今天午后才临时托人过来告诉我的。”她给儿子夹着菜,见缝插针道,“我原以为雀儿不喜欢禾杏,没想到如今出远门都带着她,看样子两人感情培养得不错啊!” 听说禾杏跟着秦雀出了远门,秦恩脸色微变,下意识看向父亲。秦居并不清楚此事,父子俩有些意外的看着彼此。 陈霓不知丈夫和儿子的心思,继续唠叨着,“恩儿,你也老大不小了,前阵子你去科家退婚的事,当时为娘也不敢说什么。现在事情过了,我还是要说几句,你不能一直这样啊……得成家了啊!你看你那将军府,空荡荡没点人气……” 听着母亲有一搭没一搭的话,秦恩这顿饭吃得心不在焉。即便是战场上让人闻风丧胆的秦将军,也有被家人唠叨得无言以对的时候。他倒不是心烦母亲催促他早日成亲,而是担心禾杏离开了汇梵,就完全脱离了他的掌控……罢了!来回览都也不过大半个月,就让她逍遥快活一阵吧。 离开北境 吃过晚膳,秦恩回了东院,他还要拟写近期北境军队调防的文书,明日早朝得上呈皇上批阅。此时已是初夏,院子里的虫鸣声此起彼伏,扰得秦恩烦躁不已。 突然间,书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接着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将军,是我,由洪。” “进来。”秦恩放下笔,由洪这个时辰过来,想必是有要事禀告,“怎么了?” 由洪关上门,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条,递到秦恩书桌上。秦恩打开纸条,冷峻的侧脸不由得绷紧了,他抬头看着由洪,“什么时候的事?” “傍晚的时候在驿站留下的。” “……不是去览都吗?怎么是北境……”秦恩蹙眉自言自语道,想起由洪还在跟前,“我知道了,下去吧。” “是。”由洪利落的退了出去,并把门轻轻掩好。 书房里又变得安静下来,屋外的虫鸣声更加喧嚣起来。秦恩思量许久,把刚刚拟好的北境调防文书拿起来,放到一旁燃烧的烛火上烧掉了,再次坐回桌前,铺开白纸重新拟写内容…… 今夜,秦雀一行人投宿在一家小镇客栈里。这个镇子距离汇梵只有大半日车程,所以也算繁华,各方面条件都不错。秦雀与禾杏要了个最大的上房,屋里的陈饰设施虽然不比汇梵的客栈齐全,但是胜在清雅洁净。 禾杏舒服的趴在铺着干净纽花床单的软榻上,骑了半日的马,身体多少有些疲倦。秦雀洗漱完后,从柜子里抱出备用的寝具,自顾自的拿到另一头的坐炕上铺好。今天的事,他已经忍了很久,终究还是要问一问。 “你今日为何会出现在农庄?” 听见问话,禾杏慵懒的扭过头看着他,“小舞带我去那边钓鱼。” “哦,那可真巧。” “你怀疑我跟踪你?” “……我没有这么说。” 一听这话,禾杏就不乐意了,她撑直身子坐起来,忿忿的解释着,“你的那位红颜知己,禹什么来着……也是这么怀疑我的,你们俩把我禾杏当什么人了?我至于跟踪你吗?” “郡主是我上书塾的同窗,不是什么红颜知己,你不要把事情想得太复杂,我与她见面只是为了拿到出境的令牌。” “好好好,无论你们俩什么关系,我没有那么无聊,玩什么抓奸的游戏,今天真的就是碰巧被我撞见了。”禾杏撇撇嘴不屑道。 她这句话,听在秦雀耳朵里,就像是在说“我根本不在乎你”,他轻声叹了口气,觉得自己今晚实属自讨没趣。 屋里的气氛有些尴尬,沉默了一阵,他把话题移开。叮嘱她出门在外的这些日子里,凡事必须听他安排,不可以自作主张,胡乱生事……禾杏躺在床上,敷衍的嗯了几声。 禾杏变得安静,秦雀走过去看了看,只见她已经睡着了,嘴里还发出轻轻的鼾声。可能是抱着被子太热,蜜棕色的脸颊透着红润,犹如高山地区的孩子,质朴而健康。又想起大婚那日,在秦府门前,她坐在迎亲的马车里,自顾自的仰头酣睡,当场把他气得内火郁结。 这个人,恐怕没有什么事情能进得了她的心吧。无奈的摇了摇头,秦雀踮脚走向房中的两头,把烛火挨个熄灭了。 自离开汇梵,往北边开始大多是高山地形,众人奔袭在山路上已经一周有余。与秦雀一同坐在马车里的是周大夫,两个随从坐在马车外沿赶车,禾杏与千舞各自骑马同行。周大夫请禾杏进马车坐着,哪有让少夫人自己骑马奔波,自己一个伙计坐车里享受的……禾杏觉得骑马自在,可以任意观赏沿途的风俗民情,所以没有答应他的请求,整得这位大夫坐立不安。 秦雀坐在车里,靠翻书打发时间,听见他俩的对话不觉好笑,“周大夫,您就安心陪我坐车里,她喜欢骑马就由着她吧。”说完,又捧起手里的书籍,不再理会这些事。 禾杏那日临时决定跟秦雀去北境,她和千舞连一件换洗衣物都没带,最后匆忙在路过的小镇置办了几套衣裳。她对衣饰打扮不太讲究,买了两身方便活动的布衣,千舞见少夫人如此质朴,自己只能更低调,她也买了两身粗布衣裙。换上布衣的禾杏,身上一丝装饰都没有,十分素淡,不知道的,还以为她们二人是随行丫鬟。 对于这次行程,秦雀并不是很着急,这样走走停停到了十日,才来到平炎的北境国门。当初禾杏从平炎的西境过来,又到过南境大营,如今来到了北境,也算是走南闯北了。北境城更繁华一些,路上来来往往很多运货的马车,镇上的商铺也很密集,毫无边陲之地的偏远荒凉。 “人真多!”禾杏拉着缰绳,跟在秦雀的马车后面,排着队等候镇守边关口的士兵查阅出境令。 “少夫人有所不知,自从我们把成胡三城割下来以后,平炎的商人就一窝蜂涌过去做买卖了。听说这个关口快要取消了,以后平炎的最北之境就是伏峰城了!”千舞积极的向禾杏分享着自己所知道的信息。 “你看那个戴头巾的男人,还有那个人,打扮不像是平炎人啊。”禾杏好奇的四处打量着,她发现周围好些戴头巾,衣着花哨的人,与平炎人素净暗沉的衣着风格大相径庭。 “那就是成胡人,不光我们的人过关口去做买卖,伏峰那边的人也会过来,他们现在也是平炎人了。”千舞耐心的讲解着。 禾杏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她第一次来北境,自然事事新鲜,遇见什么都要打听一番。 排了大半个时辰,总算轮到他们了,秦雀走下马车,拿出一块令牌递过去,关口的守将仔细查看了一会就放行了。北境边关的检查比禾杏第一次进入西境时候简单,只是查看令牌或者通行文书,既不检查随身货物,也不点算随行人头数。 千舞说,等伏峰那边稳定了,新的北境国门就会移过去,所以如今的关卡只是走个过场。此时刚过中午,为了赶在天黑前投宿,众人出了边关,马不停蹄的继续前进着。他们已经正式踏上三峰城的地界,离着目的地只有两日的路程了。 从成胡割过来的三座城池,分别是最北边的伏峰城,西边的雾峰城,南边的汇峰城,这三座城市相互紧靠,被统称为三峰城。城如其名,这几个城市都顺着山脉走向,落在群山环抱的峡谷处,气候干燥严寒,即使现在是夏天,也处处透着一股凉意。 禾杏从小生活在潮湿闷热的环境,一向是怕冷不怕热。自从进入三峰城的地界,她立刻买了套衣服,身上单薄的夏衣已经给不了足够的温暖了。千舞见少夫人穿着从成胡人手里买过来的花坎肩,觉得既滑稽又逗趣。秦雀看见禾杏这副不伦不类的打扮,只是猎奇的看了两眼,又继续沉浸在手上的书籍里。 又过了大半日,他们进入了伏峰城的边界,顺利的话,明天就能到达伏峰城区。在太阳下山前,他们来到一处村落,投宿在村子的小客栈里。 这是一座两层楼的乡村客栈,一楼供客人吃饭,二楼是投宿过夜的房间,后面还有一个简陋的院子。能找到落脚点已经不错了,秦雀也没有太过挑剔,尽管已经让店家把最好的酒菜端上来,但是朴实的食材还是让人感受到了身处边塞的局限。 吃过晚饭后,众人回屋休息。禾杏想趁着天色没有黑透出去看一看。 “你先休息吧,我出去转转。” “天色已晚,此处不是平炎腹地,你最好……”秦雀刚想拒绝禾杏的要求,却被她打断了。 “我就在周围走走,不用担心!”说完话,她便头也不回的小跑出门,只剩秦雀自己留在房间里。 出了小旅馆,禾杏沿着村里铺设的碎石头路随意的走着。不像汇梵这样的大城市,村里没有什么余兴节目,天刚擦黑,为数不多的店铺都关门了,周围的灯火也渐渐熄灭,大家都休息了。村里房舍的装饰,以及当地人的打扮,显示着这里居住的几乎都是成胡人。禾杏走了一会,看见不远处还有一家亮着灯的小店。 这是一家豆腐店,里面有两三个人正在忙忙碌碌的干活。禾杏走进去,敲敲柜台,“老板,怎么还不休息呢?” 里面有位中年人,听见声音后抬起头看了看,发现来了个异域口音的女子。 “我们豆腐店都是这个时候干活,凌晨还要去附近村里送货呢!姑娘是过路人?” 禾杏点点头,找了张椅子坐下,“给我来碗豆腐脑吧!” 中年人心里奇怪,这天都快黑了,怎么会有女子跑来他们豆腐坊找东西吃。他走到一旁的灶台,揭开沉重的木头盖子,白色的水蒸气立刻腾了出来。中年人手脚麻利的盛了碗豆腐脑,铺上一勺肉汤,撒上一把葱花,端到禾杏桌前,“姑娘,是从平炎过来的?” “算是吧,我老家在坛森,跟着东家从汇梵出来做买卖。”禾杏把盛着热豆脑的碗拉近自己,用勺子慢腾腾的搅着。 “哦!坛森?”中年人十分意外,再次打量起眼前的少女。听说她来自坛森,一旁干活的两个伙计也慢下手脚,好奇的打量着禾杏。 “难怪你的口音不像平炎人……真难得!我在这里开了二十年的豆腐店,极少能碰见坛森出来的人呢!”中年人似乎对禾杏的身份起了兴趣,索性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 “嗯!我是逃出来的。”禾杏吐气吹拂着碗口的热气,淡淡的应付着中年人的好奇心。 “逃……逃出来?”中年人瞪大了眼睛,疑惑的盯着禾杏,又不方便问得太直接。旁边两个伙计手里的功夫越干越慢,伸长了脖子听着他们的对话。 迷路 “我们那很穷,朝廷赋税又重,老百姓生活太艰难了。再加上,家里人都不在了,所以我逃到了平炎讨生活。”禾杏面不改色的编着谎话,诚意十足的娓娓道来。 这么一说,中年人顿时觉得禾杏衣着简朴,身形消瘦,脸色似乎也不太好,还真像是穷山沟里逃出来的可怜人。他唏嘘的叹了口气,想起自己身处的境遇,悲叹道,“唉……你好歹是自己选择走出来的,我们没得选,成胡与平炎常年打仗,到了最后,我们整个三峰地区都沦为了平炎的战利品。” 觉得自己说得太露骨,男人又补充道,“丫头,我看你不是平炎人,才跟你说这些,我的话你听过就算了。” 禾杏认真的点点头,同时表达了自己对他们的同情。刚才老板说他经营了二十年的豆腐店,这番话引起了禾杏的好奇,“老板,前几年这么乱,现在你们又归属平炎了,你这个店不受影响吗?” 男人摇了摇头,语气中有种暗暗的庆幸,“也是怪了,平炎军打仗是厉害,不过从不来招惹我们老百姓,生意倒是不太受影响。” “那你们以后都得向平炎缴纳赋税,能吃得消吗?” “这更怪了!平炎皇帝免了我们三峰城十年的税收,这样的事以前在成胡都没遇过呢!”男人越说越兴奋,“而且现在从平炎过来,途经我们村里的人越来越多,我店里的生意反而更好了!你看,我们几个伙计大晚上就得开始准备了……” 禾杏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碗里的豆腐脑也见底了,走之前她又问了一个问题,“一夜之间从成胡人,变成了平炎人,心里痛苦吗?” 男人摆了摆手,神情淡泊而从容,“谈不上痛不痛苦,只能慢慢适应了。我们这些老百姓不求别的,能让我们一家子平平安安,日子过得去就行……” 禾杏了然的笑了笑,站起身看看外面,“天不早了,我还得赶回去,免得被东家发现了挨骂,对了,豆腐脑多少钱?” 中年人露出一个憨厚的笑脸,“唉!不用了,难为你一个小丫头背井离乡在外打拼,权当咱俩聊得来,大哥请客。” “那……谢谢了。”禾杏也不推脱,顺势点头致谢。 “丫头,哪儿能让你心里舒坦,哪儿才是故乡,其他的事情别纠结!走好了!”中年人目送禾杏离开,挥了挥手向她道别,顺便传授几句人生哲理。 从豆腐店里出来后,外面的天色已经黑透了,加上今晚没有月亮,眼前一片黑咕隆咚的。村里没有掌灯,禾杏身处陌生的黑暗环境中,只能凭着刚才过来时的记忆,慢慢的摸索回去。 正午的时候还能感觉到炎热,到了晚上却是阵阵瘆人的凉意,毫无夏日的炎热。刚才出门太急,身上单薄的棉布衣裳不足以保暖,她伸出双臂抱紧自己,同时加快脚步,只想赶快回到客栈喝杯热茶。 来时候走了一小会的路程,回去的时候竟然兜兜转转了快一炷香,却没有找到客栈的位置。越想找到就越是找不到,禾杏心里开始暗暗着急了。整个村子关门闭户,路上连个可以问路的人都没有,只能偶尔听见一两声狗吠的声音。突然想起小时候,族人拿来吓唬她的那些鬼怪故事,手心不禁沁出了一层冷汗……不会这么倒霉吧?她这是遇到鬼打墙了? 就在禾杏犹豫着,要不要敲开一户人家的门求助的时候,她的余光瞥见不远处拐过来一点火光,还有人在走动!像抓住救命稻草般,她快速向那火光处奔去,等到了跟前的时候,发现手执灯笼的夜路人竟然是秦雀! 听见脚步声靠近,秦雀举起灯笼照着,发现来人正是禾杏。在橘黄色火光的映衬下,她的双颊看上去却毫无血色。 “你到哪去了!”秦雀无奈的舒了一口气,低声质问道。 “……呃……我迷路了。” “……不是让你别出去吗!总是这样横冲直撞,拿着。”秦雀边抱怨边把灯笼递给禾杏,然后把肩上的斗篷解开,递过去,再把她手里的灯笼拿回来。 “披着吧。”秦雀没好气的加了一句。 把带有体温的斗篷覆在身上,禾杏通体的凉意顿时驱走了大半。不知是否因为看见了他手里明亮的灯笼,她感觉到了一股久违的温暖,像以前的阴雨天,浑身湿漉漉的从林子里采药回来,立刻喝下一碗热腾腾的酸辣汤,既舒服又畅快。 “你……特意出来找我?” “……”秦雀并未理睬她,一脸不悦的紧抿双唇,手执灯笼照着前方,四处观察着路旁的屋舍,似乎在全神贯注的辨认方位。 自打秦雀出现,禾杏心中的忐忑与恐惧渐渐消失了。虽然他不愿和她说话,禾杏却感到十分安心,嘴角不自觉的扬了起来。随着他们的移动,灯笼内的火光不安的摇曳着,温暖的光线洒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看上去比平日柔和了几分。 在秦雀的引领下,两人很快找到了投宿的客栈,他还特意吩咐值夜的伙计烧一壶热糖水送到房间里。 看着秦雀不由分说推过来,冒着腾腾热气的一碗红糖水,禾杏嫌恶的啧啧道,“我不是说过,我不爱吃甜食。” “由不得你!”秦雀板着脸,把碗往她跟前逼近了几分,“今晚那么重的露水,你要是病倒了,我还得照顾你,想都别想!” 看秦雀这般愠怒,禾杏不想再惹恼他,她端起糖水,皱紧眉头像是灌药一般,一口气喝了个干净。 “这样行了吧。”禾杏翻过手里的碗。 看着她把红糖水喝完,他慢条斯理的站起身,走到一旁的床炕上,脱下外衣躺进被窝里,然后低声嘟囔了一句,“今晚轮到你灭蜡烛。” 第二日午后,众人终于看到了不远处伏峰城的轮廓。整个城市坐落在一座直耸入云的孤峰脚下,犹如伏在山下的半片弯月,果然城如其名。秦雀一行人加快了速度,终于赶在太阳下山前到达了城区。 城市不算太大,但是街上人流十分密集,这里盛产高山茶叶、毛皮布料以及稀有药材,吸引了许多前来买货的生意人。他们来到城里最大的客栈住下,休息一晚,第二天再出门办事。这个落脚点算是连日来最为舒适的住所了,无论是服务还是物资都属上乘。 翌日上午,秦雀与周大夫准备出门采办药材,禾杏觉得太无聊,不愿意跟着,打算自己安排行程。 “天黑之前必须回客栈。”秦雀知道自己绑不住她,只能与她做约定。 禾杏捣蒜般点头,表示完全没有问题。 “不准离开城区。” 禾杏再次点头。 “……我让阿庆跟着你吧。”秦雀不放心千舞一个人跟着禾杏,打算指派自己其中一个随从给她。 禾杏连忙摆着手拒绝,“他一个大男人跟着我多不方便啊!小舞跟着我就够啦……她身手有多厉害,你那汇雀楼的掌柜伙计不都清楚吗?” “她再厉害也只是一个女子……”秦雀想说服禾杏,却被她打断了。 禾杏拉着秦雀走到窗边,指着楼下一队正在街道上巡逻的平炎军,“你自己看看,每隔半个时辰就有巡街的,很安全啊!我就带着小舞,足够了!”说完,禾杏扬了扬手,千舞立刻跟着她下了楼,往后院去牵马了。 秦雀也只能妥协,希望此行一切顺利。周大夫和两位随从已经在门口的马车边等着了,秦雀快步下楼上了车,他们今天要去伏峰城的各大药材行走一遍,看看能否找到传说中的伏峰雪参。 千舞陪着禾杏骑上马,悠闲的四处溜达。街上店铺密集,讨价还价的声音此起彼伏,行人穿红戴绿,打扮十分花哨艳丽,与平炎那种内敛低调的风格南辕北辙。来到异国他乡,主仆俩感觉眼睛都不够用了。 “小舞,伏峰人的衣服真漂亮。”禾杏盯着刚和自己擦肩而过的女子,那人身着一条湖蓝色坠地长裙,裙摆上绣满了各种颜色的花叶图案,上身套着一件黑底金边刺绣软布坎肩,衣摆下面还有一圈金丝流苏,十分华丽惹眼。 千舞看了看禾杏和自己的打扮,还是几天前在平炎小镇上随意买的那套粗布衣裙,这一对比,显得她们俩特别寒酸,“少夫人,要不咱们也去买套新衣服吧。” “好啊!我要买刚才那姑娘的样式!”禾杏特别兴奋,恨不能立刻找家服饰店,把自己身上这身土里土气的粗布衣裙换下来。 两人找了一会,来到了一条人流特别密集的商业街。这是一处原材料批发集市,有成捆成匹的各类皮毛布料,有大布袋装的茶叶,还有许多没有经过加工的药材。各类商店里挤满了前来询价或是拿货的人流,街上两侧停满了拉货的马车。下马牵着缰绳的主仆二人寸步难行,在拥挤的街上滞留了好一会,她们才堪堪挤出来,结果什么也没有买到。 “这里怎么比汇梵还热闹?买东西就像不用钱似的……”禾杏用手给自己扇着风,这下算是感受到伏峰城夏天的炎热了。 “我听说这边的东西价格低,而且质量不错,我们平炎很多商人都跋山涉水过来进货。” “嗯!秦雀不也这样吗。” “啊?少爷不是图便宜才来的,他要的东西只有这里才有。” “我知道,他要找伏峰雪……” 话音未落,身后突然冲过去几个人,结结实实把禾杏撞了一个大趔趄。 千舞反应极快,稳稳的扶住了差点摔倒的禾杏,那几人撞了人却毫不知觉,依然匆匆忙忙往前赶路。 “喂!你们怎么回事?别跑!”千舞一下子就火了,气冲冲要想追上去讨说法,却被禾杏拉住了。 “等会,好像不太对劲。” 救人 撞倒禾杏的人,背上背着一个人,旁边跟着一对老夫妇在帮忙开路,几人避开人流,不一会就拐进了旁边的一条小巷子。禾杏拉住千舞,示意跟上去看看。 两人把马拴在路旁的大树下,跟着那几人来到一条巷子里。巷子很窄,地上铺着一块块的小石板,里面很安静,与外面大路上的喧嚣形成了强烈的对比。这几人看打扮应该是伏峰当地人,此时已经不见了踪影。 千舞看了看蜿蜒曲折的巷子,劝禾杏别再往里深入了,人生地不熟,别在这里出现什么意外。禾杏不置可否,仍旧往里走着,千舞无奈,只能警惕的四处观察,脚步一刻不离的跟着禾杏。 这时候,不远处的宅子传出一阵激烈的交谈声音,禾杏加快速度往里走去,不到一百米,两人来到发出声音的宅子前。宅子的院门敞开着,两人稍微探头就能看见里面的状况。里面果然是刚才冲撞禾杏的几人,只见一个中年汉子跪在地上,神情悲切的哀求着一位老人,旁边两个老夫妇怀里抱着一个人,嘴里急切的说着什么。 门廊下,一位须发花白,面容慈祥的老人拉起汉子,连连点头应承着,他示意老夫妇把怀里的人平放在地上,两人立刻照做。老人缓缓蹲下身子,细细打量地上那人的脸色,然后翻开他的眼皮与嘴唇查看,最后伸手去给他号脉。 其实,刚才他们在街上冲撞禾杏的瞬间,她看见了汉子背上的人。这人满脸乌青,双唇发灰,俨然身中剧毒的模样,所以她才跟着过来了。 中毒的是个年轻人,估计与禾杏千舞一般年纪,身边几人应该是他的家里人,送到这里明显是在求医。 老人的脸色变得愈发严峻,他站起来问了一旁的中年汉子几个问题。汉子急忙回答着,生怕老人听不明白,还重复说了好几遍。 原来,躺在地上的年轻人上山采药的时候不慎被毒蛇咬了,与他一同上山采药的中年汉子是他父亲,跟在旁边着急抹眼泪的是汉子的父母,也就是年轻人的爷爷奶奶。 父子俩凌晨就进山采药了,两人搜索了几个时辰,好不容易有了眉目,年轻人却在清晨被蛇咬了。汉子立刻背着他下山,先是找了村里的大夫,村里大夫表示治不了,于是,这家人又急忙进城找到眼前这位老大夫。听意思,老大夫应该是十里八乡闻名的圣手,禾杏站在院门外,对里面的情况基本了解了。 “还等什么,先救人啊!”禾杏自言自语道。 “少夫人,那个人……是不是不太好?” “哼!马上要咽气了。” “啊!” 院里的人听见院门处的对话,齐齐望了过来。 “敢问两位姑娘有何贵干?”老大夫开口问道。 既然被发现了,禾杏索性走进院里,径直来到中毒的年轻人身边近距离查看。她突然紧皱双眉,语气中充满了不耐烦,“这人就快要死了,还不给他治疗吗?你不是大夫吗?” 这句话,她是冲着老大夫说的。 “这……”老大夫面色一滞,满脸愧色的看向中年汉子,缓缓开口说道,“令郎中毒时间已经过了三个时辰,蛇毒早已通过血液遍布五脏六腑,要是能早些带过来,我或许还有把握,眼下这种情况,老朽无能……恐怕救不了令郎了!” 老大夫说完,汉子双腿一软瘫坐在地,他沙哑着嗓子,眼中毫无亮色,“大夫……真的没有办法吗?他们都说您是城里最好的大夫,是伏峰城的神医,我们几经打听才找到这里……求您救救我儿!啊!!!”说完,他大喊一声,使劲的在地上猛磕头,直到额头渗出血迹。 老大夫颤颤巍巍伸出双手拉着汉子,十分痛心的摇了摇头,一旁的老夫妇趴在孙子身上放声哀嚎,绝望的哭喊声充斥着整个院子。汉子停下了磕头,眼神空洞的坐在地上,连一滴泪水都挤不出来。 伏在孙子身上痛哭流涕的老夫妇,突然感受到一股蛮力,把自己的身体从孙儿身上强行分开。千舞把两位老人拉开后,禾杏赞许的点了点头,她蹲下身子凑过去,一只手强行把年轻人的下颚撬开,另一只手里拿着一个褐色的瓶子,正往他嘴里倒入一些液体。灌完药,禾杏自言自语的说着莫名其妙的话,“你肯定是上辈子积了大德,所以今天能遇到我。” 这一切发生得十分迅速,老大夫和汉子一时间还没能反应过来。被千舞拉开的老夫妇愣了一下,老妇人带着哭腔颤声叫道,“你们是谁!对我孙儿做了什么!” 禾杏喂完药,麻利的站起身,“你孙子都快死了,我做什么重要吗?” 千舞不安的吸了口气,禾杏这话说得确实不太好听,人家孙子快要咽气了,一家人的情绪已经崩溃了,根本受不得任何刺激。禾杏明明是在救人,嘴里却这般阴阳怪调不饶人,只怕那汉子会冲过去揍她,千舞赶忙放开老夫妇,上前去护着自家少夫人。 老大夫看见禾杏给年轻人嘴里灌下了什么东西,急切道,“丫头,你给这孩子喝了什么东西?你……也懂医术吗?” 听见老大夫这么问,年轻人的家人即刻安静下来,每个人都睁大双眼看着禾杏,期待她嘴里说出让他们找回希望的话。 禾杏有点难为情的点头,别扭的撇了撇嘴,“我可不敢打包票,反正已经喂下了解毒药,能不能活下去看他自己吧。” 突然间,年轻人的家人冲向禾杏,像抓住救命稻草般对她又跪又拜,嘴里含糊不清的说着感激的话。千舞奋力把这几人挡住,禾杏险些又被撞倒。 “啧!”她有些无奈的抱怨着。 “嘿!几位冷静点,我家少夫人不抗撞击的!”千舞笑道,她对禾杏仗义的行为充满了自豪感。 老大夫让汉子把年轻人抱进屋子里,放在床上平躺,不时查看他的体征。过了半柱香时间,大夫神色开始变得轻松,脸上甚至露出了笑意。 “大夫,我儿子怎么样了?”中年汉子的目光没有一刻离开自己儿子,他看到老大夫的模样,猜测事态已经有所好转。 老大夫放下给年轻人把脉的手,快步走到角落里发呆的禾杏面前,十分恭敬的躬下身子。 “老头,你干嘛?”禾杏不解,这老头干嘛给她行礼。 “小丫头,我要谢谢你出手救人!” “噢,是他运气好罢了。” “呵呵,小丫头还挺谦虚,老朽自愧不如。” 老大夫看向汉子,脸上满是喜悦,“刚才我给令郎把脉,他的脉相已经恢复了生气,身上的毒素正在迅速消退。这位姑娘年纪轻轻,竟然有神仙手段,生生把令郎从鬼门关拉回来了!” 老夫妇听说年轻人得救了,狂喜的拥抱着彼此,尽情的相互告慰。汉子忍耐多时,泪水终于决堤,一日之内体验了地狱与天堂的交错,此刻只有泪水可以表达心中的激动。 禾杏不懂号脉,但是她能看出年轻人脸上的乌青之色消散了,嘴唇也恢复了血色。她扬了扬下巴,示意千舞该走了,“既然人没事了,我们走吧!” 听说她们要走,汉子怎么肯!他跑到两人跟前挡住去路,“恩人莫急,待小儿醒来,让他一同向你谢恩!” 老夫妇反应过来后,说什么都不让她俩离开,“小姑娘,感谢你的救命之恩,唉!该怎么谢你的大恩大德才好,对了,跟我们回村子吧,让我们好好款待你!” 他们家在城郊伏峰山脚下的村子里,无论如何,请禾杏一定跟他们回村。禾杏迟疑了一下,还是拒绝了。 “你们的心意我明白,可我不方便离开城区,而且天黑之前必须回到客栈。” 老大夫问道,“听口音,两位不是本地人?应该是途经伏峰办事的吧?” “嗯,我们是过来采办药材的。”千舞回答说。 “噢!要是不赶时间,可以到他们村子看一看,权当观光。” 汉子附和道,“我们村子在伏峰山脚下,风景十分漂亮,既然来到这里,还请恩人赏脸……” 老妇人走过来,热情的拉着禾杏,“我们成胡……呃,我们伏峰人受人如此大恩,不尽力回报的话,怕会一生不安。恩人离开伏峰后,还不知道何日能再相见,我知道姑娘大义,无所图谋,但还是给个机会我们一家报恩吧!” “少夫人,要不……去一趟?”千舞有些动摇了。 “不了,不了。出来大半日,回去晚了我又得挨唠叨,就这样吧!”禾杏依然拒绝汉子一家的盛情,突然间,她一个激灵跳起来,“糟糕!我的马!我的马还在外边呢!” “呀!都给忘了!”千舞吓了一跳。 陡然想起自己的马还栓在路边的树干上,只怕被人牵走了,俩人火急火燎的跑走了。 “唉!两位姑娘留步……”眼看着禾杏一阵风似的跑了,留下屋里几个人面面相觑,他们甚至没来得及打听恩人的大名! 大祸临头 千舞跟着禾杏跑出小巷,看见两匹马还安安稳稳地绑在路旁,悠闲的咀嚼着路边的野草,心下松了口气。 “这里的人还算厚道,没有偷马的。”千舞走过去,解开缰绳递给禾杏。 “嗯!”禾杏摸了摸卷卷,翻身上马,“我饿了,去吃饭吧!” 整个中午都耗费在刚才那家人身上,主仆俩这时候才感觉到饥肠辘辘。吃过饭,两人在伏峰城的大街小巷转了个遍,才意犹未尽的回到客栈。 秦雀不知何时已经回到客栈,正在房里安静的看书。他们今天出门这趟还算顺利,城里有家药材铺知道他们的来意,答应给他们引荐一个人,据说那人手里有伏峰雪参,还约定明日在城里一个茶楼碰面。 禾杏对他们采购行程没有兴趣,也不打算跟着去开眼界,就这样过了几日,秦雀顺利的把伏峰雪参买到了手里。收购回来的那天晚上,禾杏终于亲眼目睹了这株雪参,毕竟这是耗费整整一万两才买下的珍贵药材。 听到这个数字的时候,禾杏咂舌不已。她知道秦雀花钱向来豪爽,可没想到为了一株草药竟然豪掷万金!也不知道他是缺心眼,还是过于财大气粗。 据说他们接触的卖家,一开始是不肯出手的。秦雀最后把价格提到了一万两,特意派随从快马回到北境的钱庄,把银两兑换好带来伏峰。对方见他诚意十足,并且势在必得,最后才忍痛割爱,把这株奇药卖给了远道而来的他。 这株雪参通体浅棕色,大小如同禾杏的小臂,参体布满了根须,曲折蜿蜒的散成一个扇形,看上去与千年人参很相似。周大夫十分激动,他年少时曾有幸见过一次伏峰雪参,之后几十年,只在同行口中略有耳闻。他详细的向大伙解释了这株雪参的神奇功效,以及在药材界的知名度。 想到不久的将来,汇雀药材铺展出这株罕见的伏峰雪参,必定能羡煞同行,震撼全城!到时候,他们的药材行肯定能摆脱现在这种进退维谷的局面!这次伏峰之行由周大夫一手促成,所以他格外能体会到成功的喜悦。 翌日,禾杏没有出门,这几日的她已经把伏峰城转了个遍,新鲜劲耗尽了,人也变得懒散了。秦雀见她待在客栈百无聊赖,便让她陪自己出门采购当地特产,他们接下来并不是直接回汇梵,而是改道往东境的方向,拜候他的舅舅陈项。 听说他们接下来还要去东边的览都,禾杏立刻打起了精神!她在坛森伏居多年,如今可以四处游历,简直是从前想都不敢想的美事!她利索的换上外出的衣裙,下楼去后院牵马的时候,被秦雀叫住了。 “你不能陪我坐马车吗?”秦雀最近心情好,语气也不似从前那般不耐烦。 “你不能像我一样骑马吗?”禾杏心中不满,这人也太少爷了,出入都是坐马车,从来不肯自己骑马。 “一会要买的东西太多,骑马不方便。” “那就像从前一样,你坐车我骑马。” “……”秦雀沉默了一阵,“之前可以借口说周大夫在马车中,你不方便同坐,可是现在就我们两人……” 禾杏瞬间明白了秦雀的欲言又止,原来他是怕被人看出他们夫妻之间的疏离。 “行,我跟你坐马车。” 这次出门,禾杏没带千舞随行,他们只是随便买点东西,很快就回来了。秦雀对伏峰城的街道和商店都很陌生,这也难怪,一个出入都坐马车的人,不能指望他多么认路。还是靠着禾杏指路,他们来到了售卖三峰城特产的店铺街。 一起随行的还有秦雀的两个随从,秦雀不眨眼的花着银两,两名随从手忙脚乱的付钱、点收货品……禾杏再次切身感受到这种出身富贵侯门的公子,和自己简直是两个世界的人。 马车很快就塞满了要带去览都的礼物,两人找了个茶楼随意的用些茶点。听着周围人说话的口音,禾杏猜测茶楼里大多都是南来北往的生意人。 伏峰城的高山茶叶盛名在外,其中有一种甘甜柔滑的高山牛乳茶,深得秦雀喜爱。看他一杯接一杯的饮下牛乳茶,禾杏拧着眉,宁愿自己只喝白开水。 “你从小就不喜欢甜食吗?”秦雀放下杯子,看着对面一脸不适的禾杏。 “也不是……” “那……为何如此排斥甜食?” 禾杏别过脸,微微垂下眼皮,似乎想起不痛快的回忆。良久,她才低声道,“小时候……为了让我吃下讨厌的东西,她们特意在那东西里面加了很多糖。后来,我就连甜味一并讨厌了。” “她们是谁?”秦雀还是第一次听禾杏谈起以前在坛森的事情。 “我的族人们……”禾杏声音更低了。 “你的族人为何要逼迫你吃讨厌的东西?你讨厌的东西是什么?”他本想趁此机会,多了解一些禾杏的往事,却被一个突然凑过来的老头打断了。 这是一个身穿灰色长袍的老头,身上背着一个破旧的麻布袋子,手里拿着一把大葵扇。他看上去六七十岁的模样,但是面色红润神采奕奕,正眼冒精光的观察着秦雀。 禾杏冲老头努努嘴,意思是问秦雀认不认识他。 秦雀一脸疑惑的摇摇头,“敢问老先生有何贵干?” 秦雀主动开口搭话,老头干脆一屁股坐在两人中间的椅子上,咧着嘴笑呵呵道,“年轻人,我看你面相贵重,必是位高权重之人!不过,你的额头现出一股黑气,恐怕近期会有劫难。”老头说完,便继续盯着秦雀的脸,期待他的回应。 原来,这老头是个跑江湖的看相先生。 这样的人,秦雀走南闯北见多了,他们唬人的手段与骗子无异,让他心中甚是反感。没有搭理老头,秦雀起身对禾杏道,“我们回去吧。” 禾杏在坛森的日子过于闭塞,极少有机会接触外面的新奇物事。曾听闻过有人能通过别人的长相断吉凶祸福,但她还真是第一次接触这样的人。不顾秦雀的催促,她好奇的打量着身旁的老人,“老头,你会看相?” 老头见秦雀不搭理他,本来有点泄气,可是禾杏对他充满了好奇心,于是便积极的回应道,“预知天命,卜算吉凶,趋吉避灾,无所不晓!人称杜~半~仙~!” “杜半仙?”禾杏既新奇又跃跃欲试的继续问道,“你刚才说他有劫难,是什么劫难?” “禾杏!我们该走了!”秦雀面露愠色,冷冷的催促着。他生平最厌烦这些跑江湖行骗的人,禾杏还跟他搭上话,只怕她会掉入别人的陷阱里。 “别急呀,这人说你有劫难,难道你不好奇吗?” 老头和气的笑了笑,转过脸看向秦雀。在秦雀看来,老头这是奸计得逞的狞笑,让他心中更加不快。 “我没有时间听别人胡言乱语,快走吧。” 禾杏觉得奇怪,一向待人温和有礼的秦雀,怎么变得如此冷漠无情?可是她又抑不住自己的好奇心。 “要不……你先走,我和杜半仙聊会?”不等秦雀答应,她凑近杜半仙,继续刚才的问话,“你说说,他会有什么劫难?” 杜半仙凝神打量着秦雀,摇着脑袋念叨着,“这位贵人眉角两侧的迁移宫泛出青黑之气,近期若是背井离乡漂泊在外,定有灾劫。”边说边摇了摇手里的大葵扇,做出高深莫测的模样。 杜半仙说得头头是道,玄而又玄,禾杏竟然跟这江湖骗子你一句我一句的聊了起来,秦雀索性坐回凳子上,双手交叉放在胸前,摆出一副看戏的模样。 他考虑过了,禾杏这般不设防,估计是没有吃过亏。不如今天就顺着她,等她上一次当就长记性了,无非就是损失一些银两和时间,反正他们的事也办完了。 既然秦雀也不着急走了,禾杏安下心,继续发问,“然后呢?是什么样的劫难?” 见禾杏表现出十分明显的兴趣,杜半仙也不着急解答了。他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慢悠悠道,“哎呀!老朽今日还未有半粒米下肚,腹中空空难有精力,暂时解不出夫人的疑问啊!” “那简单,小二!过来点菜!”禾杏召来店伙计,让杜半仙随便点菜,反正秦雀有的是银两。 秦雀讽刺的扯了扯嘴角,她竟然连这样的套路都看不出来,自己之前真是高看她了,就这样的江湖经验,还敢成天唤他书呆子?本以为这老头会狮子大开口,点上一桌名贵菜肴的时候,杜半仙的举动让秦雀略微有些意外。 老头要了一碗肉丝宽面,外加一壶米酒,仅此而已。秦雀心中不屑更甚,这人套路还真是深,他知道秦雀明摆着不信任他,所以夹紧了自己的狐狸尾巴,想要取得禾杏的好感。 小二很快就把面和酒端了上来,杜半仙面条就酒,三两下就吃饱喝足了,他满意的抹了抹嘴边的油,“夫人,刚才我们聊到哪了?” “我刚才问,他会遇着什么样的劫难?” “煞星临城,非死即伤呀!”杜半仙语重心长的念着这句话。 “什么是煞星临城?” “从西边而来的凶煞之气,对贵人冲击极大。” “西边方向?” “正是。” 禾杏似懂非懂的抿抿嘴,和秦雀对上眼神,她用眼珠子使劲瞟了瞟杜半仙,仿佛在说‘他说你大祸临头,非死即伤,怎么办?’ 秦雀无奈的阖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心中不烦躁却又极力忍耐着。他也学禾杏的样子,用眼珠瞟了瞟门外,仿佛在说‘我们可以走了吗?’看样子,他对杜半仙的话一句都没有放在心上。 禾杏不理他,继续追问,“有没有破解之法?” 她终于落入这老骗子的圈套了,接下来就要往外大把大把的掏银两,去请这人帮忙渡劫难了。秦雀如此这般的想象着,不禁侧过脸冷笑着,他倒要看看禾杏会被骗走多少银两。 杜半仙沉吟了一下,痛快的道出了渡劫之法,“这个不难,只要贵人尽早返回家乡,便无此劫矣!” “就这么简单?只要他回家就没事了?”禾杏不敢相信。 “正是!”杜半仙十分肯定的语气。 禾杏再次望向对面的秦雀,本想和他商量一下,是不是改变行程早日回汇梵。不料杜半仙叫来店小二,他居然要为自己刚才的吃喝结账!禾杏立刻从身上拿出碎银递给店小二,杜半仙倒是坦然,笑呵呵的接受了她的好意,自顾自的给自己续上一杯牛乳茶。 禾杏凑向秦雀低声道,“我们遇上高人了,不图钱财,就这样提点我们。” 秦雀也有点看不懂了,这老头完全不是一般江湖骗子的套路,而且从头到尾就没有讹骗的举动。 杜半仙笑呵呵的摇着手里的大葵扇,和善的对秦雀劝慰道,“我知道贵人以为老朽是个江湖骗子,但是老朽刚才句句属实,你我相见便是缘分,还请贵人多加珍重,好自为之。” “老先生,晚辈刚才多有得罪,还请您见谅。”秦雀毕竟不是无理之人,他郑重其事的向杜半仙作揖赔礼。 “无妨,防人之心不可无,贵人不必内疚。老朽再啰嗦一句,若想平安无恙,还是早日回家吧!我还要继续赶路,日后有缘再见。”说完,杜半仙煽着扇子拂身而去,只留下一个神秘莫测的背影。 被骗 回到客栈以后,禾杏把今日的奇遇告诉了其他人,引得大伙啧啧称奇,都说他俩今日遇见了高人! 那老头虽然没有讹骗钱财,可是他的话未必可信,秦雀不打算改变行程,他决定明天就启程去览都。禾杏本来就盼望四处游历,既然秦雀不介意杜半仙的警告,她就更加无所谓了。 第二天上午,众人用过早膳,在客栈结算费用的时候,大堂里突然窜出一个人,直奔他们而来。秦雀的两名随从眼疾手快,迅速挡在那人面前。 “是你!”千舞认出了来人,正是那日身中蛇毒年轻人的父亲,那位黝黑健硕的中年汉子。 汉子看见禾杏以后万分欣喜,“恩人!终于找到你了!”他见禾杏身着猎服,身边随从手里皆拎着包袱,担忧道,“恩人是要离开伏峰了吗?” “他唤你什么?”秦雀不解的看向禾杏。 千舞示意两名随从不必紧张,便把那日禾杏救人的事迹跟大家解释了一遍。本来禾杏是不打算提起这事的,如今那伏峰汉子找上门来,所以只能告诉大家了。 汉子名叫连瑞琅,他的儿子名叫连穆骄,他们一家是地地道道的伏峰本地人。当日事发突然,谁都没有过问恩人的大名,幸好禾杏提过,她投宿在客栈,所以连瑞琅才能找到她。禾杏不知道,伏峰城里有多少家客栈,连瑞琅费了许多功夫,才终于找到她。 “恩人,我儿修养了两日就彻底痊愈了,你的大恩大德,我们全家没齿难忘!万幸能在今日找到恩人,请你再多留几日,我儿必定带着谢礼前来!”连瑞琅情绪十分激动。 “这……”禾杏为难的看向秦雀,是走是留,她无权决定。 秦雀很意外,一直以来,他以为禾杏是个任性妄为的人,从没想过她有如此仗义仁慈的一面。 “要不然,我们多留几日?”秦雀建议道。 倒不是贪图那人的谢礼,只是他认为她值得接受对方的回报。面对连瑞琅的盛情挽留,秦雀替她应承下来,他们决定多留几日。 几人回到厢房,围着茶桌坐下,连瑞琅恭敬问道,“那日恩人走得着急,我还没来得及请教你的名讳?” “我叫禾杏。” 经过简单了解,得知他们是从汇梵远道而来,由于秦雀经营药材铺,所以此行是为了采购药材。连瑞琅激动的一拍大腿,兴奋的介绍着自己的身份。 他家是代代相传的采药人,伏峰城里红火的药材生意,有他们连氏一族的贡献。只要是伏峰本地产的药材,无论是什么,都可以帮他们找到最优质的! 秦雀沉吟了一下,试探道,“伏峰雪参也可以吗?” 连瑞琅吃了一惊,有些后悔自己刚刚夸下的海口,他低声回到,“这个……我不好说,伏峰雪参极其稀罕,我实在不敢保证能给你们找到。” 秦雀和气的笑了笑,“无妨,我们也是费了些力气才得了此物,毕竟这是珍贵的药材。” “哦?”连瑞琅疑惑的看着秦雀,“难道……你们找到了伏峰雪参?” 秦雀点点头,确认对方的猜想。 “嘶……”连瑞琅连连摇头,“以前采下的雪参大多上贡给朝廷了,这几年山上并没有出雪参,你又从何购得?”他不敢相信秦雀一个外族人,居然能轻易得到伏峰雪参。 “周大夫。”秦雀转过头,示意周大夫把他们前两日买下的雪参拿出来,让连瑞琅亲眼看看。 禾杏在一旁喝着茶,看着眼前的局面,心中突然升起一股不妙的预感。 周大夫麻利的解下身上背着的布包,确认厢房门外无人窃听后,他才把布包一层一层的解开,露出一个扁长的绸缎锦盒。秦雀接过锦盒,放在他们喝茶的桌上,轻轻的推到桌子另一侧的连瑞琅面前,示意他打开看看。 连瑞琅看向禾杏,没有她的首肯,他是不会擅动的。禾杏微微点头,他才伸出手,抠开盒边锁扣,把盖子打开了。 秦雀观察着连瑞琅的表情,他看到盒子里的雪参后,脸上丝毫没有惊讶之色,反而下意识皱紧眉头,双唇紧闭,脸上略过了一种复杂的踌躇之色。良久,他下定决心似的抬起头,还是先看向禾杏。 “怎么?”禾杏已经从连瑞琅的脸上读出了什么。 “我可以保证,这绝对不是伏峰雪参!”连瑞琅转向秦雀,再次强调着,“这只是寻常雪参,并非传说中具有神效的伏峰山雪参。” 简单两句话,让厢房内陷入了一阵窒息的沉默。周大夫是反应最强烈的,他哆嗦着双唇喃喃自语,“不可能啊!不可能!那日是药材行的老板亲自引荐的药商,怎么会?那人当时还不肯卖给我,不可能有假啊……” 秦雀反而很镇静,他看向连瑞琅,沉声问道,“连大哥,你如何分辨,我手中的是不是伏峰雪参?” 连瑞琅苦笑着叹了口气,“我曾经见过三次伏峰雪参,第一次是六岁那年,爷爷亲手从山上采下来的。第二次是十七岁那年,父亲亲手采下的……”他又叹了口气继续道,“第三次是我自己亲自采下的雪参,不可能辨不出真假。” “不可能每支参都长一样吧?也许这支比较特别呢?”周大夫还是不死心。 “可是……真正的伏峰雪参根本不长这个样子,估计世上见过伏峰雪参的人也没有几个。”连瑞琅有些不忍心说出真相了…… 周大夫面色忽红忽白,他哑着嗓子再次提起年少时候行医的往事。在一次游历北境的时候,他曾经有幸一睹伏峰雪参真容,正是锦盒中那株雪参的模样,怎么会有错呢? “大夫所见,恐怕只是普通雪参。禾杏,你是我们家的大恩人,我连瑞琅绝对不会欺骗你!要是你们不信,割一片锦盒里的雪参含在口中,潜入那冰川融雪的河流中,亲自感受一下是不是真的能够御寒!” 大家都清楚,伏峰雪参是御寒圣品。莫说是跳入冰冷的河流中,就是赤身裸体钻入漫天雪地里,也能舒适自如,丝毫不会冻伤身体。 如今这局面,恐怕真如连瑞琅所言,秦雀他们花一万两买了株假的伏峰雪参。说到这,连瑞琅说他在伏峰城的药材行颇有关系,可以出面帮他们找到卖家,尽量追回损失。 秦雀拒绝了他的好意,他说自己可以解决此事。相比秦雀的淡然,周大夫却是如坐针毡,甚至是怒发冲冠!要不是秦雀稳住他,他恐怕会即刻冲出去,找那卖雪参给他们的药商算账。一万两对他们来说不算天文数字,既不会伤筋动骨,也不足以捶胸顿足。只是,被人这样耍了,恐怕很难咽下这口气。 午后,连瑞琅向禾杏辞别,他要回村里办点事,相约三日后在客栈碰头。 “需要我帮忙吗?”送走连瑞琅,禾杏向秦雀表示,她有的是手段对付那个药商。 秦雀轻轻摇头,对她柔声道,“我可以处理,你让千舞陪你多玩几日,好吗?” “……”禾杏有点不适应秦雀温柔的语气,她点了点头,就离开了。 当天下午,拗不过周大夫的一再请求,秦雀同意他带着两名随从去找那药商算账。晚上,周大夫拿回一万两银票,他告诉秦雀,事情很痛快的解决了。 事情从头到尾都是周大夫在操持奔波,如果不给他解决这场骗局的机会,恐怕这位老大夫会得了心病。如今风波已过,周大夫如释重负,秦雀决定不再提起此事。 如连瑞琅所说,花再多的钱也买不到伏峰雪参。经此一事,秦雀决定不再强求。等到三日以后,连家人向禾杏送上谢礼,他们就按照原计划去往览都。 第二日,禾杏和千舞骑马出门遛弯,直到傍晚才返回客栈。禾杏回到房间,发现秦雀不在房内,除了出门办事,平日这书呆子总是喜欢在屋里看书,现在天都擦黑了也不见踪影。不仅是秦雀,周大夫和两名随从都不在客栈。 “奇怪,天都快黑了,人都上哪了?”她走进屏风后面,准备换上寝衣的时候,瞥见身旁的一道寒光。 一把约摸十寸长的尖刀深深的刺入茶桌上,有一封信被固定在刀刃下。 禾杏的心跳陡然变快,过去扯下信,里面赫然写着一句话: 秦家小少爷在我手里,想他活命,半月内让他哥哥秦恩来伏峰城。 夜闯虎穴 禾杏放下信,缓缓坐到一旁的凳子上,脑子里混乱的消化着这个讯息。秦雀被绑架了!对方显然不是为了要钱,而是另有目的。如果他因此丧命,那作为寡妇的她,也就没有留在平炎的理由了。 左右权衡了一阵子,禾杏叫来千舞,把事情告诉了她。读完信后,千舞惊恐不已,“少夫人……这是怎么回事?” “秦雀恐怕暴露了自己的身份,被人盯上了。”他们在伏峰城这些天,一直以普通商人的身份行动,从未对外提起自己的背景。这个城池因为秦恩击败了成胡军,才落入平炎手中,成胡人肯定不会待见秦恩的家人,他们还是低调为好。 “你是说,这些歹人是要找大少爷寻仇?” “恐怕是的。”禾杏的手指不停的敲击着桌面,冷静的分析着眼下的状况,“派人快马加鞭赶回汇梵通知大哥,来去至少半个月时间,这么长时间,秦雀肯定凶多吉少。” “是了!成胡歹人必定不会放过小少爷!”千舞走到窗边向外四处张望着,“少夫人,你有什么办法吗?” 禾杏沉郁的盯着嵌入桌上那把尖刀,下定决心道,“只能靠我们俩把秦雀救出来了。” “我们?”千舞被禾杏的话吓了一跳,“对方是什么人,现在身在何处我们一概不知,怎么救?不如我们赶到附近的军营求救吧!” 禾杏苦笑着摇摇头,“如果军营派人大肆搜查,反而打草惊蛇害了秦雀。” “唉!对啊……可是,我们该怎么救出小少爷呢?” 禾杏起身,用力拔出了深深嵌在木头桌面的尖刀,平静的看着千舞,“如果说……我可以追踪到秦雀呢?你敢和我一起冒险吗?” 一炷香后,禾杏与千舞急慌慌的骑着马,往城门方向奔去,看着她们绝尘而去的身影,埋伏在客栈周围的人才放心离去。 两人跑到近郊,确认已经摆脱了追踪者才停下马。此时天色已暗,路上行人脚步匆匆的往家赶去,近郊的民房炊烟四起,橘黄的烛光染黄了窗纸。禾杏没有心情观赏这幅温馨融洽的画面,她们把马牵进一片隐蔽的灌木丛里栓好。 “接下来该怎么办?”千舞将匕首塞进靴子里,背上的布包藏着一把白刃短刀。 禾杏从身上摸出一个鸡蛋大小的瓶子,麻利的拔开瓶塞,发出“噗”的一声脆响,掌心接住瓶里倒出来的一个东西。 “前两天被那个算命的一说,我总有些不好的预感,于是在秦雀身上做了记号。小舞,来认识一下,来自我们坛森雨林的寻人蝉。”她把手掌移到千舞眼前,好让对方看清楚。 借着天幕下仅剩无几的微光,千舞看见禾杏掌心上躺着一个半截拇指大小,黑乎乎的虫子。它似乎还没有适应瓶子外的环境,慢吞吞的伸展着细长的腿,终于缓缓站了起来,机械的抖了抖翅膀。 “现在开始,就靠它帮我们带路了,跟上脚步,这虫子速度不慢。”话音刚落,寻人蝉快速的扑打着翅膀,从禾杏手掌飞了起来,在头顶盘旋了几圈,突然锁定了一个方向,快速飞走了。 千舞没来及回应,禾杏已经跟着那虫子跑开了,她立刻提气凝神,脚不点地的追了过去。虫子离地约一人高,朝着西北方向飞去,她们刚才是在伏峰城的南郊,现在正逐渐往西面移动。 追了一会,千舞适应了寻人蝉的速度,“少夫人,我看它要去的方向不像是城里。” “嗯,跟着看看吧。”禾杏专注的盯着寻人蝉,怕把它跟丢了。幸好这是人烟稀少的郊区,加上夜色掩盖,没有人会留意到两个女子匆忙的脚步。 所幸寻人蝉飞行高度有限,才不至于越过屋舍飞直线。它顺着道路的铺设,不停的调整方向,时不时发出阵阵蝉鸣声,就算天太黑看不见,也能顺着它的蝉鸣声找过去。 “少夫人,这虫子到底怎么找小少爷啊?”千舞很好奇,寻人蝉到底如何寻人? “它的嗅觉极其敏锐,方圆三十里的味道都能闻到,我在秦雀身上撒了一些东西,是它喜欢的味道,只要他还在三峰城,它就可以找到他!” 虽然每天陪伴在禾杏左右,千舞仍感觉对她知之甚少,她那些手段非凡,实在令人惊叹不已。 两人奔袭了半个时辰,便已经累得双脚乏力,所幸寻人蝉也慢下速度,忽走忽停的盘旋着。最后,它停在一个农庄的院墙边上,扑扇着翅膀努力飞入墙内。见状,禾杏立刻高高跃起,把虫子抓了回来。 “少夫人……你会武功?”之前从没有见过禾杏显露身手,千舞轻声惊叹着。 “只会轻功,其他武功一窍不通。”禾杏无奈的耸了耸肩,“成为宗女以后被迫练习轻功,是为了被敌人追杀的时候能够逃命。” “太好了!只要你能躲开攻击保全自身,其他事情交给我吧。”千舞解开身上的包袱,把白刃短刀取了出来。 “你一般能打几个?”禾杏好奇,千舞身手的上限在什么程度。 犹豫了一会,千舞迷糊的回复着,“三五个壮汉没问题,七八个……也能应付了。” 禾杏明了的“噢”了一声,指着这个农庄道,“应该就是这里了,一会我们摸进去找一找,小心点。”她拍了拍千舞的肩膀,换回对方肯定的点头。 这是一个普通的城郊农家宅院,周围砌着高高的砖墙,只能看见墙里微露的屋角。她们在墙根下,四处一片昏暗,判断不出院子的大小。禾杏让千舞留在墙下放风,她轻轻一跃就跳到了院墙上,长期处在黑暗的环境下,眼睛已经适应了周围的昏暗,甚至可以看清院里的构造。 观察了一会,禾杏挥了挥手,千舞麻利轻巧的跃上了院墙,两人跳入院中,没有发出丝毫动静。院子那头是一排房屋,里面透出橘黄色的光线,有人在屋子里。两人小心绕开院内堆积的干草杂物,稍稍的靠近那排屋舍,贴着紧闭的窗边听动静。 屋内的人并没有在交流,只有稀疏的几声咳嗽,无法确定任何信息。禾杏伸出手指,指了指上面,意思是上房顶看看。千舞明了的点头,两人迅速移动到一侧,纵力翻身跳上屋顶,只发出了非常轻微的踩踏声。 禾杏移动到亮灯的房间上方,打算掀开瓦片窥探屋内的情况。这时候,千舞不慎踩碎了一块瓦片,在静谧的夜空中发出了明显的“啪哒”脆响。两人立刻蹲下身子,万分紧张的等了一会,屋里并没有任何反应,她们才继续蹑手蹑脚的移动着。 禾杏慢慢的掀开一处瓦片,露出一个小缺口,她匍匐在屋顶,把眼睛贴近缺口往下看去,并没有看见人影。 奇怪,刚才在窗下明明听见有人的咳嗽声,怎么会没有人呢?禾杏调整着视线角度,想看看是否有遗漏,千舞则密切的关注着四周的情况。 这时候,禾杏仿佛听到一丝若有若无,并且十分熟悉的动静,这是弓弦紧绷的声音!电光火石间,她意识到她俩被人盯上了!正欲提醒身旁的千舞,却见她猛扑过来,压在自己身上,俩人抱在一起翻滚了几圈! 同一时间,几只箭“嗖嗖”的射在了她俩刚才停留的地方,箭头刺入屋顶的瓦片上,发出一片清脆的碎裂声音。紧接着,千舞扶起禾杏,急呼着,“跑!院里埋伏有弓箭手!”话音刚落,夜空中又响起了拉弓的声音,两人逃至屋顶的另外一边,身后的落箭击碎了一排瓦片,发出噼啪的碎裂声。屋舍那头几人高声呼喊着,“跑了!快追!” 千舞拔出短刀,把禾杏护在身后,警觉的四处打量,随时防备着偷袭而来的敌人。屋舍另一边还有一个院子,比那头堆放干草的院子稍微大了一点,里面依稀可见一排盆栽。这时,杂乱的脚步声从院子四处传来,几个身材魁梧的黑影缓缓逼近两人。 千舞狠狠的啧了一声,把藏在靴子里的匕首抽出来,塞到禾杏手里,让她想办法自保。从屋顶跃下,千舞先发制人的冲了上去,紧接着挥出一记斜刺,与迎面而来的黑影交锋起来。只三招,那人被千舞割开了脖子,闷声倒在地上,另外几个黑影立刻围击过来。 禾杏看不清院里的战况,只听见刀剑缠斗发出的金属声,不时能听见有人闷吼,以及空气中愈发浓郁的血腥味。 不过一小会,院子里伏击千舞的几个黑影尽数倒地,只剩千舞急促的呼吸声。禾杏跑过去,看见她周围倒下五六人,急切问道,“小舞,你有没有受伤?” 千舞拉着禾杏往屋里跑,“快!进去找找小少爷他们!” 摸到千舞的手一片黏湿,禾杏心下一凉,“小舞,你受伤了!” 千舞尽力调整着自己的气息,安慰禾杏道,“我没事,此处不宜久留,我们快点……”话音未落,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再次靠近,这次,院中围上来更多黑影。看见几名同伴痛苦的倒在地上,这些黑影谨慎的把禾杏与千舞包围起来,手中的武器发出了瘆人的寒光。 恶战 “少夫人,人太多了!我先顶住,你快跑吧!”千舞打量了一圈,四周大概围着十几个黑影,皆手持长刃。这种情况,莫说保护禾杏,就是她自己,也未必能全身而退了。 “已经打草惊蛇了,今夜如果不救出秦雀,日后怕是没机会了。把这个喝下去,快!”禾杏已经冷静下来,刚才事发突然未及反应,这下子,不会再让千舞只身犯险了,禾杏往千舞手里塞了一个小瓶子。 没有一丝犹豫,千舞立刻拔开瓶塞,一股腥涩的草药味在口中弥漫开来。同一时间,她的眼角瞥见一丝火光,原来是禾杏拔出了火折子。 今夜微风吹拂,被包围的两人中,其中一人手里似乎在燃烧什么,微弱的火光忽明忽亮。很快,淡淡的药草香随风扩散,气味很快充斥着庭院,钻入屋舍,无孔不入。 接着,一个个黑影歪下身躯,如同伶仃大醉之人晃倒在地,嘴里不受控制的□□,连手中的兵器都摔落地上,发出锵锵的声音。里头那排屋舍,陆续传来了武器掉落地面的撞击声音。 禾杏手持着火折子,不停的往火苗上添加几片枯草,直到手里的枯草燃烧殆尽,她才把火折子盖好收起来。枯草燃烧的烟雾与草药味道,千舞只是觉得有点呛鼻子,身体并没有感觉到什么不适,自己能够安然无恙,肯定是因为刚才喝下的药水。 禾杏环顾了一圈,满意道,“这下子他们就没办法动了!这么多人守着一个农庄,秦雀肯定被关在这里,我们去那几间屋里找找。” “……你对我们……施了什么邪术……”其中一个倒下的人,不甘的□□着。 “哼!死到临头还这么多废话!”千舞一脚踏上那人的胸口,整个人踩了上去,“想活命的话,把我家少爷的下落说出来!” “啊……呃……妖女!”那人承受着千舞的重量,痛苦的抽搐着,却不肯透露半句消息。 “这些人已经无力还击了,我们自己找吧。”禾杏把匕首还给千舞,往那头的屋舍走去。 两人找到一扇门前,发现地上躺着四个人,门上的把手挂着锁头。千舞蹲下身子,在那几人身上摸索着钥匙,禾杏奋力拍击着木门,大声喊道,“秦雀!你在里面吗?周大夫?”回应她的却是一片寂静…… 摸索半天没找到钥匙,千舞请禾杏退到一旁,抽出短刀奋力砍向门锁。一下,两下,三下!门锁很快被砍断了,拔下残锁,推开木门,屋内漆黑一片,两人摸索着走了进去。 这屋子是个套间,一间连着另一间。里面窗户紧闭,幽黑安静,禾杏拿出火折子,通过微弱的光线,确定了这屋没有人。两人把里面的另外三个房间察看了一遍,还是没有人。 “奇怪,如果里面没有人,他们为什么要把房间锁起来,还派人把守呢?”千舞自言自语道。 禾杏在最里边的屋子停下脚步,弯下腰,把手里的火折子靠近地面,仔细观察着。最后,她索性把耳朵贴在地上听着什么。 “他们在地下!就在这里!”禾杏立刻跳起来,四处寻找着,终于在墙角下找到一个油灯。 点燃油灯后,整个房间瞬间变得明亮。其实,这是个普通的套房,里面摆放着几件简单的家具。禾杏招呼千舞与她一起移走贴着墙的大衣橱,地上赫然出现一个奇怪的地方。 就在两人发现密道的时候,窗外忽然传来一声刺耳而尖锐的嚣叫声,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晃眼的亮光。禾杏疑惑的看着窗外,刚想开口问问这是什么状况。 千舞低呼一声“不好!”,便冲出了屋子,禾杏不知所以,只能跟着跑出去一探究竟。等她们从屋子里出来的时候,院子上方的夜空现出一片刺眼的白光,亮光很快黯淡下来,最后只剩几丝微光与燃烧过后的烟雾。 “有人放出了闪光炮,这是传递信号用的,很快会有他们的人赶过来!”千舞又气又恼,跑到那群倒下的人身边,挨个踢开查看。果然,一个壮汉手边发现了闪光炮的残壳。 禾杏第一次看见这东西,呆愣了一会,突然意识到时间紧迫,朝着千舞喊到,“别管他们了!我们快去找秦雀!” “呼……你们……谁都别想跑!呼……”发出信号的壮汉躺在地上,虽然气息奄奄,可嘴里还是说着威胁的话。 “我不跑,让我先送你上路吧!”千舞的双眸透出狠厉的凶光,一刀抹在了那家伙的脖子上。其实,她心中懊悔不已,要是刚才把他们都杀了,就不会出现眼下的局面了。 “小舞……”禾杏想阻止,却立刻把话吞进了肚子。这种你死我活的时刻,绝对不能心软。 很快,两人再次跑回刚才那屋里,原本被大衣橱压着的地上,有一大块不同颜色的木头,禾杏用手指叩了叩,里面是空心的!千舞用刀锋嵌入木头边缝,不费力气就撬开了整片木块,露出一条漆黑幽暗的石头阶梯,一直通往地下。 “醉骨草刚才被我烧完了,再来人的话,恐怕我对付不了了。” “少夫人,我守在上面,你一个人下去,能行吗?” “……可以,把你的匕首给我!”禾杏有些反常的犹豫,但很快便下定了决心。 千舞把靴子里的匕首递给禾杏,再次强调着“如果听见我的喊声,你一定要马上出来,要是他们把你关在这里面,那就全完了!” 禾杏点了点头,一手握紧匕首,一手拿着火折子,借着微弱的火光,顺着狭窄的阶梯往下摸索而去。外面的院子虽然暗,但是肉眼适应以后也能看见大概轮廓。藏在地下的阶梯异常漆黑,一丝光线都没有,只能靠着手里的火折子照明。火折子的燃烧寿命有限,看着渐渐微弱的火光,禾杏心中升起了一股强烈的不适感。 目送禾杏消失在阶梯尽头的身影,千舞立刻提刀跑到屋外。院子里横七竖八躺着将近二十个苟延残喘的壮汉,千舞走到一个人身边踢了一脚,“你们要见秦恩,有什么企图?” “……”那人没有理她。 千舞把刀架在他脖子上,压低声音狠狠道,“不想死的就赶紧回答!” “……你们……都死到临头了,呼……我就是……告诉你又能如何,哼……” “好!很好!那我就赏你一个痛快!”手起刀落,千舞麻利的了结了他。紧接着,她挨个问了过去,这些人口风咬得紧,宁死都不肯泄露半句。未免夜长梦多,千舞干脆全部给他们抹了脖子。 他们的同伴来了以后,看见如此场景,或许会以为这里经过一场激战,秦雀已经被劫走了,然后再立刻追出去。这样一来……她们就争取到了一线生机。 怀着赌一赌的想法,千舞狠下杀手,把这些人全都解决了。 今夜的恶斗已经耗费了太多力气,她没有信心抵抗住新一轮的攻击,只盼望禾杏尽快找到秦雀,把他带出来。做完这一切后,千舞回到屋内,把油灯吹灭,躲在黑暗中竖起耳朵,观察着院子四周的动静。 禾杏顺着曲折的阶梯走到了地底,里面果然有几个密室,她正打算走过去挨个查看。这时候,里面的一个密室响起了铁链摩擦地面的声音。禾杏警惕的握紧了手中的匕首,举着快要熄灭的火折子,一步一步往里走去。 “禾杏?”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密室那头传出来。 “秦雀!”禾杏认出了刚才呼唤她的,正是秦雀。“你在哪!”她惊喜的加快脚步,走到最里侧的空间。 这里被一道道两指粗的铁闸隔开,门上拴着一把巴掌大的铜锁。禾杏把握着火折子的手伸进铁闸门里面,秦雀果然被关在里面!这一发现让她大松一口气,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 “你怎么会在这里!”秦雀十分惊讶,刚才恍然出现的火光,映出了禾杏的脸庞,他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我来救你啊!”禾杏把火折子靠近门锁细细观察着,“唉,怎么看都不是容易撬开的样子。”禾杏挥舞匕首往上砍了几刀,铜锁纹丝未动。 秦雀刹那间消化不了眼前的事实,他怔了一会,才靠近铁闸,真真切切的看到了,禾杏就在眼前。虽然心中有许多迫切的疑惑,但是眼下并不容许他多说闲话。 “这是铜锁,必须得有钥匙才能打开,你这样砍是开不了的。”秦雀见禾杏一下又一下,笨拙的砍着铁闸上的锁头,也仅仅是添了几道划痕而已。“你左边的墙角上有一盏油灯,快点上!” 禾杏手里的火折子马上就要熄灭了,听了秦雀的建议,找到墙角上的灯座点燃后,火折子彻底结束了使命。一时间,密室变得亮堂起来,禾杏总算能看清这里的面貌。 从刚才的阶梯走下来,这里总共分布着四个独立的小房间和中央的厅堂。四个房间都用铁闸隔开着,秦雀被关在最里面。另外三个房间目前是空的,厅堂上除了一张桌子和几把椅子,整个地下密室空空如也。 “周大夫他们呢?”禾杏四处打量,发现只有秦雀一个人。 “不知道……今日午后,我们被人偷袭,醒来后,我就被关在这里了。” “你有没有受伤?” “我没事。” “那就好!你等着,我上去换千舞下来,她力气大,很快就能把你救出来了!” “等等!只有你们两人吗?”秦雀惊异的问道。 “对啊!不和你啰嗦了,我让千舞下来砸锁头。” “禾杏!你快走!这些人不是你和千舞两个人能对付得了的!你去平炎军的大营里找人过来,接着!”秦雀从怀里掏出一个令牌,扔到了铁闸外面。这是禹可娴借给他的六王府过境令牌,拿着这个令牌去大营,驻营守将绝对会重视起来。 只身犯险 禾杏捡起令牌,发现秦雀的脚上还扣着脚镣,这一发现让她极为不爽。她没把真实的情况告诉秦雀,其实,她们已经没有时间去大营搬救兵了,必须现在立即把他带走。 “你等着!” 说完这句话,禾杏立刻掉头往外跑去,她相信千舞一定有办法把秦雀救出来! 千舞正通过窗户密切观察着院子里的情况,听见里屋的地下传来声音,她知道是禾杏出来了,立刻迎了过去。 “少夫人,怎么样?”见禾杏只身出来,千舞的脸上难掩失望。 “秦雀在下面!”禾杏面露喜色,把地下密室的情况大略说了一遍,眼下急需换她下去把锁头砸开。 “好!我这就下去……”话音刚落,千舞警觉的听到了院子里传来细微的碎裂声音。她示意禾杏噤声,两人轻巧的挪到窗边,透过窗缝查看着院里的情况。 刚才进屋之前,千舞把院墙旁边树上的枝叶打下来,尽数散落在院子四周。一来是为了让后来人以为这里经历了一场激战,二来是为了有人靠近的时候,踩踏枝叶发出声音。 透过窗缝,她们看见院里多了几个魁梧壮硕的暗影,粗略数了一下,大概有七八个人。不及多思,禾杏从身上拿出一罐药粉,示意千舞把刀递过来,把药粉迅速撒在短刀与匕首上。 “你记得农庄那个乳母吧,只要接触到对方的皮肤就行……”禾杏凑近千舞,用极小的声音嘱咐她。 千舞明了的点了点头,只有依靠禾杏的手段,她们今夜才有把握杀出去。 院里的黑影有动作了,其中几个在检查地上躺着的同伴,发现没有活口后,他们向身后一人摇了摇头。此人从进来后就没有动作,一直站在原地静静观察着,其他几人都看他的眼色行事,看样子他是这些人的老大。 “少主,我们的人都被杀了!平炎人恐怕已经被劫走了,咱们要不要去追?”其中一人在征求指令。 追出去吧!千舞紧迫的暗自祈祷,这也许是她们唯一的生路了! 那个被称为少主的人四处看了看,最后目光落在了禾杏与千舞藏身的那排屋舍里面。 “去屋里确认一下。”一个低沉的,蕴含着震怒的声音响起。 “居然敢夜袭我们的地盘!弟兄们,把屋子里搜一遍!”另一个声音骂骂咧咧道,即刻把身上的长刀拔了出来。 唉!终究躲不过。千舞拿着短刀的手微微颤抖,她不知道自己的脸色已经一片惨白,额头上开始冒出细碎的汗珠。这时,一双冰凉的手伸过来,紧紧握住她的手背,她才回过神,看向自己的少夫人。 “小舞,是我害了你。”禾杏开始后悔,如果不是她执意要来救秦雀,她们俩也不会身陷危机。 “少夫人,别这么说……我是秦府家奴,生死都得为秦府卖命。”千舞的语气充满了绝望,今夜的恶斗让她筋疲力竭,实在没有信心可以战胜外面那些人。 禾杏深吸一口气,她不想死,更不甘心死在这种地方。脑中极速飞过许多念头,眼下这样的局面,只能奋力一搏了。 “你相信我吗?”黑暗中,禾杏看向千舞的脸。 千舞重重点下头,“当然。” “好!你下去救秦雀,我对付外面那些人。一旦把秦雀救出来,你带着他想办法离开,不用管我,我自有办法脱身。”禾杏镇定的语气,仿佛在安排一件寻常琐事。 千舞坚决的摇着头,几乎快要哭了出来,“不行!你出去就是送命!” 禾杏偏过头,唇边溢出一丝惨淡的笑意,“你自己也说了,你是秦府的家奴,首要保护的人是秦雀,并不是我。” 千舞刚想反驳她的话,禾杏再次握紧了她的手,“相信我!我不会死的!” 禾杏的态度十分坚定,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千舞明白自己没有办法改变她的决定,只能尽力配合。她机械的后退了几步,哑着嗓子道,“少夫人,我下去了,你一定要活下来!”说完后,她转身走入里屋的暗道,很快没有了动静。 屋里恢复了安静,屋外的脚步声在迫近,禾杏稍微整理了身上皱巴巴的猎服。自己身上的衣服虽然弄脏了,可是一滴血污都没有染上。不像千舞,满身都是狼狈的血迹,叫人看了心颤。她把匕首插在腰后,猛然把屋门打开,走了出去。 门前的血污里躺着四个人,看样子已经死透了,往院里看去,横七竖八陈列着十几具尸体,刺鼻的血腥味萦绕着整个院子……禾杏震惊的咬着牙,看样子千舞已经被逼得杀红眼了。 院内的人听见开门声音,纷纷往禾杏的方向看过去,几人已经抽出了武器,拉开一副剑拔弩张的凶狠架势。随着脚步声的移动,众人透过残月的微光,看见一个身影出现在他们视线内。 几人疑惑的对视了几眼,在他们的想象中,眼前应该出现一群手持凶器,魁梧凶悍的壮汉。而不是这个消瘦弱小,明显是个女子的身影。 禾杏颤抖的举起双臂,面如死灰的朝他们走去,嘴里喏喏道,“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听这声音,可以确定是个女子,众人齐齐看向他们的少主,一时竟拿不准该如何处理。那被称为少主的男子沉默了一阵,十分意外的语气问道,“你是谁?” 禾杏看向问话的男子,在这样的夜色中看不清对方的模样,只能捕捉到一个高大的轮廓。她停在前方几米处,颤抖着解释道,“我是秦府少夫人的贴身侍女,你们绑走了我家少爷,少夫人带着我找了过来,你们的同伴……都是被我家少夫人杀死的……与我无关……” “放屁!你家少夫人?一个女人凭什么杀了我们20多人?”旁边的黑影中,一人愤怒的开口驳斥道。 “是真的!我家少夫人是禾宿宗女,武功高强手段毒辣!你们的人真的是她杀的!”禾杏带着哭腔,极力解释着。 禾宿宗女?听见这个名头,几个黑影疑惑的看向他们的少主。 “哼……禾宿宗女。”中间那男人似乎对禾杏的话产生了兴趣,他往她的方向走了两步,“她人呢?” 禾杏目测对方头领与自己的距离不足十步了,不由得暗暗咬紧了牙关。虽然看不清对方的模样,可是那人身上却散发着一股危险的气息,禾杏向来相信自己的判断,她把举起的双臂放下来,动作缓慢而自然。 “刚才的打斗中,少夫人受了重伤,她知道自己不是你们的对手,她已经找到关在地下密室里的少爷……她说死也要和少爷死在一起。”禾杏继续编着谎话,“各位大爷,我不想死……我也是迫于无奈才来到这里的,求求你们绕我一命吧!”说到这里,她十分真挚的抽泣起来,甚至屈下双膝跪在地上。 “少主,怎么办?要不要进去把这丫头说的女人拖出来?”有人开口问道。 “嗯!留活口。”男人不再留意跪在地上的禾杏,吩咐几个手下立刻进屋里的密道,把那个“少夫人”抓出来,他有话要问。 就在对方头领忙着下达指令的时候,禾杏已经摸到了腰后的匕首。眼下距离敌人仅仅几米之遥,她握着匕首稍稍抽出,突然发力掷了过去! 事情发生在电光火石一瞬间,在夜色的掩盖下,没有人可以抵挡住如此近距离的偷袭!期间,没有听见武器跌落地面的声音,那……就代表命中了!禾杏立刻往后退开几米,脚尖发力,两下跃到了身后的屋顶上。 头领被暗算,这几个人必定会全力追杀过来!等她把这些人引开,千舞稍后带着秦雀出来,就可以顺利逃离了!这就是她的计划。 禾杏还在等待对方的反应,不料那头领竟然嚣张的笑了出声,“小丫头,你真以为我毫无防备吗?”他往前走过去,手里握着禾杏的匕首,示威的甩玩了两下。 他刚才并没有被刺中,而是徒手接住了禾杏掷出的暗器!难道说,这个人一直在提防着她吗?不过,事情还算在计划之中,她讽刺的哼了一声,“自作聪明!” “你……嘶!”那人刚想说些什么,却突然感到握着匕首的皮肤一阵瘙痒。这种瘙痒的感觉正在迅速蔓延,他扔下匕首,不停的抓挠起来。其余几个手下没有搞清楚状况,连忙凑过去,都以为他们的少主受伤了。 “给我擒住她!”男人咬着牙,指着禾杏恶狠狠的吼道。好不容易说完一句整话,却变本加厉的挠着衣服下的皮肤,最后干脆翻倒在地不停的打滚,嘴里痛苦的□□着! 几个手下何曾见过少主这副狼狈模样,错愕的楞在原地。禾杏就等这一刻了,她对自己的速度颇为自信,只要跑出去,这些人就等着抓空吧! “啊!……噢!痒死我了!”伴随着男人的惨叫声,几人手下如梦初醒,纷纷握紧手中的武器,迅速向禾杏奔去。 “等……呃……等等!”男人突然拾起一把短刀,毫不犹豫的刺入自己的左腿,瞬间迸出一条血柱。伤口带来的剧痛暂时取代了身上的奇痒,所以他恢复了理智。 “呼……呼……差点中计了!”他凶狠的瞪着屋顶上的禾杏,咬牙切齿道,“去密道!把那个姓秦的给我带出来!” 脱险 不好!禾杏心头一凉,这人竟颇有脑子!如果让他们的人进入密道,千舞和秦雀就跑不了了!不及多想,禾杏俯冲下来,直往那几人所在之处跳去。几个手下摸不清她什么招数,毕竟连自己的少主也中了她的暗算,一时间竟然踟蹰起来。 禾杏可没有给他们机会,看准一人贴身靠过去,伸出手抹在那人露出来的小臂上。那人反应极快,用力甩起一脚,正正踢在了禾杏的腰窝上!巨大的冲击力把她震到三米开外,腰部瞬间传来一阵剧痛,禾杏忍不住骂了句“王八蛋”,整个人一时间摔倒在地无法起身。 同一时间,把禾杏踢倒的人开始全身发痒,如同他们少主一般,不停的抓挠着身上的皮肤。仅仅几秒过后,那人便歇斯底里的翻滚落地四处磨蹭,嘴里痛苦的□□着…… 目睹又一个同伴中了诡异的暗算,另外几个人更加迟疑,皆不敢靠近趴在地上的禾杏,反而给了她一丝喘息的机会。 “活捉她!快!”头领腿伤的剧痛,渐渐被身上的奇痒湮灭,他强迫自己保持理智,让手下尽快抓住禾杏拿解药! 活捉禾杏,这句话说得真轻巧。 几人已经意识到不能接触禾杏,否则就会变成同伴这般生不如死的样子。为了拿解药,又不能一刀捅死她,真叫人左右为难。就在他们思索着对策之时,禾杏已经缓过劲,慢慢爬了起来。 眼下只能奋力一搏,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她深吸一口气,向着另一个人冲将过去。可惜那人早有防备,禾杏刚靠近,就被他用刀背击中侧翻在地,双手为了支撑住失去平衡的身体,已经被地上的沙石摩擦得血肉模糊,身上一阵赛一阵的剧痛让她的动作不再灵敏。 刚想爬起来,却感觉到颈后一凉,一把刀正抵在她的后脑勺下方。 “别动!否则让你人头落地!”那人把刀架在禾杏脖子上,他没料到禾杏根本不会武功,只是一味横撞过来,极轻易就把她制住了。 禾杏心中哀叹一声,难道自己今日就要交代于此吗?她闭上双眼,索性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把解药交出来!”另外几个人见禾杏被擒,皆大松一口气,提着刀往擒住禾杏的同伴走来。被折磨得满身痛痒的两人期盼的朝着这个方向看过来,恨不得立刻解开身上的异术,再将禾杏千刀万剐泄愤! “好……我拿给你……”禾杏想撑起身子,却被那人一刀背剁在后背上,痛得她龇着牙直吸气。 “别给老子耍花样!你就这样趴着把解药拿出……啊呃!”这人话还没说完,一把弯刀划破夜空,从远处飞掷过来,精准的刺入了他的脖子。只听见“嘭”的一声,他径直倒在了地上!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院内众人如临大敌,纷纷提起武器四处张望。寂静的院墙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在迫近,隐约能听到弓弦拉紧的声音…… “撤!”依旧保有理智的头领,咬着牙大声吼出这个指令。其他几人不敢恋战,两个人冲过去架起他,脚不点地的跳上院墙,往另一个方向跑了。另外两人拖起另一个身中奇痒的同伴,迅速跟了出去,一瞬间,院子里能喘气的活口,就只剩下禾杏了。 几乎是同时间,一群人从院外闯了进来,他们皆身穿盔甲手持火把,齐齐把院子围了起来。禾杏趴在地上,被周围的火光刺得睁不开眼,想爬起来看个究竟,可是腰背上的剧痛令她十分吃力。忽然间,她感到身体一轻,自己被人扶抱起来,整个人靠在一个强壮的臂弯里。 “禾杏,你怎么样了?” “咦?”禾杏勉强回过头,发现身后这个人正是秦恩! 禾杏大喜,激动得快哭出来了!顾不得身上的伤痛,她立刻转过身对秦恩道,“屋里面有个密道,秦雀被关在里面!千舞已经下去救他了!你们快去!”边说着,边踉跄的远离了秦恩,她可不想手掌上的痒痒粉沾到他的皮肤。禾杏伸手指着那排屋舍的门,一瘸一拐的往那边引路。 秦恩示意手下立刻照着禾杏的指示去救人。顺着禾杏手指的方向,他看见她那血肉模糊的双手,身上的衣服沾满了泥灰,整个人十分狼狈。秦恩十分不悦的蹙紧双眉,刚想伸手过去扶她,禾杏马上跳远了几步,她背过双手慌张道,“别靠近我!我手上有毒!找人打几桶清水给我吧!” 当夜,秦恩把他们救出来后,带回了平炎军驻在伏峰城外的军营,禾杏主仆被单独安置在一个营帐里面,这漫长而惊险的一天总算是结束了。 “少夫人,怪我不得力,害你受苦了……”千舞眨着布满血丝的双眼,坐在禾杏的床边。打斗的时候,千舞身上被划伤了几个刀口,所幸伤口不深并无大碍,随军大夫给她上药包扎后,说修养几日便可痊愈。 “胡说,辛亏有你护着我,我才能活下来。”禾杏躺在床上,疲惫不堪的打着哈欠。手掌和小臂只是皮肉伤,上药以后不沾水,很快就能长出新肉。麻烦的是腰腹部位的内伤,她连挺起腰板走路都十分吃力,大夫叮嘱她必须按时服药,卧床一段时间才行。 “不说这些了,少夫人,你好好睡一觉吧,大夫说你的内伤得好好养着。”千舞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她擦掉眼角的泪珠,给禾杏盖上毯子。虽然现在已经入夏,但伏峰城的夜晚特别清凉,甚至透着丝丝寒意。 “小舞……” “嗯?” “为什么要杀了那些人?我燃了醉骨草,他们已经起不了身,何必赶尽杀绝?” 禾杏本想这么问她,可是话到了嘴边,还是咽了下去,她恹恹的挪动了一下手臂,声音愈发低沉道,“你也歇着吧,别守着我了。”说完,眼皮缓缓合上,全身的肌肉都在诉说着今夜的疲劳,禾杏很快就睡着了。 千舞坐在床边守了一会,见她已经熟睡,想起外面还有些琐事需要确认,于是披上外衣出了营帐,却意外的看见帐前徘徊着一个人。 “小少爷?” 秦雀正在营帐外来回踱步,似乎在犹豫什么。 见是禾杏的侍女出来了,秦雀连忙走近,低声问道,“她怎么样了?” “少夫人方才睡下了。” “那……我进去看看她。” “小少爷请便,正好我要去看看少夫人的马找回来没有。”千舞很识相的退下了。 被歹人绑走了大半日的秦雀,倒是毫发无损,回到大营后,秦恩单独留下他谈了许久。事情发展至此,秦恩也不想过多批判弟弟为何瞒着家人,冒险来到局势尚不稳定的三峰城。眼下,需要搞清楚,劫持秦雀的是什么人?有什么目的? “上午我和周大夫出门采办药材,在饭馆用午膳的时候,突然就昏迷过去了。醒来后,就被关在你们找到我的密室里,那些歹人的模样我不曾见过,实在不清楚是什么人。”秦雀回忆着今天的遭遇,详尽的复述着,不过似乎并没有什么线索。 “大哥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又怎么知晓我被绑架的事呢?” 秦恩说起自己的行程,日前,他向皇上请旨到北境巡视,也是今日午后才刚刚赶到伏峰城。这时候碰巧有人报信,侯府的家臣跑到驻军营地求救,没想到来人正是周大夫和秦雀的两个随从。 这三人在饭馆的厢房被迷晕以后,睡了一两个时辰。等他们醒过来,方才意识到事态严峻,走投无路之下,只能来到军营求助。万幸的是,秦恩本人竟然就在伏峰城内! 为了不打草惊蛇,秦恩派人在城中秘密搜寻可疑人员,可惜一无所获。更棘手的是,禾杏在这时候也失去了踪迹! 搜寻持续到夜幕降临,城郊西南角的夜空上,突然出现了一片白光!那是专用于发射信号的□□。面对这个怪异的状况,他立即决定亲自带兵过去一探究竟,最后便发现了那座农庄。 回忆起方才救下禾杏的惊险瞬间,即便是身经百战的秦恩,也忍不住心有余悸。 今晚能够顺利救回所有人,基本算得上是碰运气。禾杏明明不会武功,竟敢只带一个侍女便去冒险,不知道该夸她幸运还是骂她鲁莽。今晚若不是他及时赶到,禾杏恐怕早已经成为刀下亡魂。总之,她这种虎口拔牙的作风,实在需要收敛了! 秦雀站在营帐外,脑子里还回响着大哥方才那番话。今夜,他被秦恩的人从密室救出来的时候,外面院子里遍地尸体,惨不忍睹,以致他忽略了禾杏当时狼狈受伤的模样……秦雀闭上眼睛,默默的叹了一声,掀开帘子走进营帐内。 一股浓郁的药草味道扑鼻而来,帐内简单的摆着两张床,中间的方桌上,放着烛台与茶具。禾杏换了一身干净衣服,躺在其中一张床上,身上盖着薄薄的毯子,鼻息呼出均匀的鼾声,她已经熟睡了。 秦雀走到床边坐下,静静的打量着她的睡颜。双手缠着白色纱布,纱布底下溢出深褐色的药水,正散发着刺鼻的气味。黑色长发散落在枕边,蜜棕色的脸颊上分布着星星点点的棕斑,饱满的双唇微微张开,露出两颗圆润皓洁的大门牙,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方合成两道弧形阴影,完全盖住了明亮的双眸。 这是第一次,如此认真的打量她的模样。秦雀给禾杏掖了掖毯子,无意中看见她缠着纱布的左手腕上,露出一个质朴的木头镯子。 印象中的她从来不喜欢佩戴首饰,也甚少打扮自己。看见她戴着一个手镯,秦雀心中有些愕然,再质朴无华的女子,也没有不爱打扮的,他确实是过分忽视她了…… 半个时辰后,营帐外传来了脚步声,只是停在附近没有靠近。秦雀猜测是千舞回来了,他站起身,安静的离开了营帐。他不想耽误千舞休息,毕竟为了保护禾杏,她也是落下一身刀伤。 赴约 禾杏第二天上午醒来,饥肠辘辘的她看着自己缠满绷带的双手,却是十分烦恼。 “赶紧帮我拆了,这样怎么拿筷子?”桌上摆着热气腾腾的牛肉面,禾杏急不可耐的咽了咽口水。 “少夫人,大夫说了,得两天以后才能拆开换药,你别乱动,我喂你吃吧!”千舞连忙阻止禾杏胡乱拨弄绷带的手。 “你自己都一身伤,怎么喂?对了!让人给我放点辣椒!”禾杏解不开绷带,竟然用牙去撕咬。 “不行……”千舞顾不得身上伤口的撕痛感,勉强摁下了禾杏胡乱挥舞的双臂。昨晚还没什么感觉,今早起床,她只觉得全身刺痛,连走路都吃力。“少夫人!你别乱动,我帮你解开就是了。”拗不过禾杏,千舞只能答应她的无理要求。 “不准解开!” 一个不悦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惊得千舞停下了手中解绷带的动作。两人往外望去,看见秦雀板着脸,正从营帐外走进来。 千舞刚要起身行礼,秦雀挥了挥手,示意不必行礼,“你歇着吧,这里交给我。” 她有些为难的看着禾杏,他们俩私底下关系并不好,相处的时候既尴尬又别扭。没有禾杏首肯,她可不敢随意离开。 “去吧。”禾杏倒是坦然,她凑近千舞耳朵小声道,“我们救了他一命,就让他伺候伺候我吧!” 千舞忍住笑意,退出了营帐。 帐中只剩下两人,秦雀吸了口气,坐在床侧,打量了一会才开口,“你……怎么样了?” “肚子饿……”禾杏有气无力道。 “绷带下面敷着药,不能随意解开。”秦雀边说着,边拿过一个小碗,从热腾腾的大碗里夹出小半碗面条和肉片。 禾杏皱着眉看了一眼,“没有辣椒,吃不下。” 吹了吹小碗里冒着热气的面条,秦雀不急不慢道,“你身上有伤口,这段日子辛辣酒茶都得戒了。” 修长的手指握着墨色的木筷,夹起几条冒着腾腾香气的汤面,作势要送进禾杏嘴里。她实在是饿急了,也不强求什么口味,张开嘴吃下秦雀喂下的面条,他耐着性子,喂得缓慢,过了好一会,禾杏才把整碗面吃完。 拿过一旁干净的手绢,把她油乎乎的嘴角擦干净,他继续悠悠开口道,“以后……遇到这样的事,不要如此莽撞冒险了。” “什么事?”禾杏有些糊涂。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顿了顿,秦雀的面色变得严肃,“昨夜若不是大哥及时赶到,你恐怕已经没命了!没有实力,就别去冒险。”清俊的脸上覆上一层阴郁之色,仿佛是在教训人的语气。 “哈?”禾杏有些意外,不甘心的解释道,“要不是我及时找到你,现在还不知道你的死活呢……” “我从来没有让你来找我!全是你自作主张!”秦雀阴沉着脸,冷冷的打断了禾杏。 她瞪大眼睛,不可思议的看着眼前的男人。虽说他们之间没有情分,但她好歹也是拼了性命把他救出来,就算是陌生人都会感恩戴德,这人竟连一句谢谢都不会说! “好!算我多事了!要有下次,我再管你死活,我就是头傻驴!”禾杏呼一下站起身,气冲冲的往账外走去。 “你去哪……”秦雀想开口留住她,却只能看着她拂袖而去的背影。 黑眸中尽是复杂之色,看着桌上碗里已经凉透的面汤,他无奈的叹了口气。说起来,他今天一早就过来看禾杏了,她一直没有醒来,他也没有心情用膳,这时候才感到腹中空空,饿意袭来。 “臭书呆子!”禾杏边走边骂着。 这人明明心里感激,甚至放下身段喂她吃面,说话还是这么不饶人!禾杏知道秦雀是担心她的安危,不希望她为了救他身陷囫囵。可是,他那副言不由衷的样子,真叫人别扭。 虽感腰腹不适,睡了大半日也算恢复了许多,禾杏随意的在各个营地间踱步,巡逻的士兵看见她,都识趣的远远避开着。溜达了一会,她看见营地中央最大的营帐,猜想秦恩应该在里面。 营帐内,秦恩面无表情的端坐在正中的宽椅上,一旁的盛严图满脸威严的盯着地上跪着的两个男人。 “还不肯说是吧?”盛严图站起身,单手拉起其中一个男人的领口。 那男人全身发软,任由盛严图把他提起来,嘴里喃喃解释着,“草民真的没有绑架小少爷啊!我是该死,用假的雪参诓骗了小少爷……可是,他身边那个大夫向我挑明身份以后,我立刻将一万两还回去了!就是借我一万个胆子,我也不敢去绑架秦将军的亲弟弟啊!” “这话老子听腻了!赵掌柜,你呢?”盛严图踹了一脚跪在旁边的另一个男人,这正是把秦雀引荐给那骗子的药房大掌柜。 赵掌柜抬起头,颤着嗓子答道,“小人鬼迷心窍,与老唐合伙讹骗了小少爷,可是我们是求财,不害命啊!” “我们在伏峰药材行干了二十多年,怎么会想不开,去绑架秦将军的弟弟呢?”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无论怎么审问,都否认了参与绑架秦雀的事。 这时候,门外的侍卫进来通传,说少夫人正在帐外。秦恩听说禾杏来了,让人立刻请她进来。 禾杏的双手绑着白色绷带,就像兔爪子似的又白又胖。她抬了抬手,笨拙的挥了挥,“大哥早啊!” 秦恩冰冷的脸部线条终于变得柔和起来,他忍不住笑了笑,“已经中午了,坐吧!”一旁的侍卫立刻端来一把椅子。 禾杏刚想坐下,转头看见堂下跪着的两人,“大哥在忙吗?那我不打扰了?” “不要紧。”秦恩摆了摆手,吩咐手下把茶点端过来。盛严图也换上笑脸招呼道,“少夫人。” 禾杏眼珠子在两人身上扫了扫,“犯了什么事,怎么是大哥亲自审问?” 盛严图一顿噼里啪啦,把这两人的恶行说了一遍,禾杏“哦”了一声,明了的点点头。 气氛又转到那两人身上,盛严图厉声道,“既然你们说不清楚,就只能把你们府里的人全都押回来审了!” “将军饶命啊!我府里老的老,小的小,可经不起这通折腾啊!” “将军,千错万错都是我们俩的错,请将军不要迁怒家中老幼啊!” 禾杏突然插话道,“昨晚我和那些人交过手,听口音像是成胡人,不过……”她看向跪在地上的两人,却突然不说话了。 秦恩扬了扬下巴,示意盛严图把那两人压下去。等到大营中没有外人后,禾杏笨拙的从身上拿出一张纸,递给秦恩,“大哥,我觉得绑架秦雀的人,并非为财。” 秦恩疑惑的接过纸条,展开一看,顿时愣住了。 这是绑匪留在客栈里那封信,直到现在,她才有机会向秦恩说明情况。 “秦雀只是诱饵,对方的目标应该是你,昨晚那些人身上没有什么线索吗?” ”死在院子里的杀手,仵作检查过了,身上没有半件显示身份的物件。” “……”禾杏有些无语,千舞一个活口都没留,即便想审问也找不出活人来了。 至此,秦恩终于了解了整件事情,这并非歹人见财起意的绑架案,而是成胡势力对秦恩的复仇计划。看样子,看似风平浪静的三峰城,背后还有许多成胡旧故的势力残存。 第二日早上,禾杏还在梦中就被秦雀叫醒了,她抬头看了一眼,又把脸埋进毯子里继续睡。 “别睡了,你今天不是约了人吗?”秦雀轻轻的拍了拍她的毯子。 毯子里一片安静,完全没有回应。秦雀无奈,提高嗓音道,“你是不是忘了,今天约了连瑞琅父子在伏峰客栈见面?” 听了这话,禾杏总算是反应过来了,她冒出满头乱发的脑袋,沙哑着嗓子咕哝着,“呃……好像是吧……”接着,又合上了眼睛。 秦雀啧了一声,无能为力的站起身,在床边踱着步。昨天与禾杏不欢而散以后,两人就一直没再见面,今天以提醒她赴约这件事为借口,本想缓和一下关系,谁知禾杏根本就没当回事。 过了一会,窝在毯子里的禾杏伸了个懒腰,“你让人去把他们父子接过来吧,我在这里见他们。” 乱糟糟的头发,眼神朦胧的样子,简直像只刚爬出窝的大懒猫。秦雀走过去,伸出手指,轻轻的点了点禾杏的额头,“别忘了,三峰城的人并不待见平炎军,你确定要把他们接到军营里来吗?” 秦雀的手指暖暖的,很温柔。触摸在禾杏的皮肤上,有种异样的舒适感,她很快便清醒过来了。 “好吧,一会我和千舞出去一趟。”禾杏坐起来,千舞不在营帐内,她只能自己去拿架上的衣服。 秦雀快步走过去,帮她把外衣从架子上取下来,递到她手中,“你不是腰疼吗?不能骑马。” 禾杏边穿衣服,边答道,“那怎么办?” 秦雀别过脸去,刻意不去看她整理衣服。其实禾杏里面还穿着一身素色寝衣,她自己倒是不避讳在他面前更换衣服,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了两个多月,这种场景也不算陌生了。 “我陪你去吧!坐马车。”秦雀估摸着禾杏穿戴整齐后,转头看着她。 禾杏有些意外,但还是点头答应了。 伏峰雪参 早膳过后,秦雀向秦恩说明了情况,他与禾杏要出去一趟。秦恩没有阻挠,只是派一队精兵乔装成寻常百姓跟着,才放心让他们离开军营。禾杏让千舞留在军营里养伤,她与秦雀坐着马车,很快到了原先下榻的伏峰客栈。 连瑞琅果然守信,早早已经在客栈楼下侯着了。跟在连瑞琅身后的,是他的儿子连穆骄,一个与禾杏年纪相近的少年。 连穆骄在清醒的状态下,还是第一次看见禾杏。虽然之前曾听父亲与祖父母提起多次,但是近距离接触到救命恩人,一个与自己一般年纪的女子,他顿时变得紧张羞涩。 “你好……”连穆骄低着头,不敢直视眼前的禾杏。 “孩子,快叫恩人!就是她把你从鬼门关拉回来的!”连瑞琅大力拍了拍儿子的肩膀,略有些抱歉的笑着,“禾杏姑娘,不要见怪,这孩子性格就是这样……嘿嘿!” 被父亲这么一说,连穆骄更加不好意思了,双颊霎时间泛起了一片红晕。禾杏大咧咧的摆摆手,“没事,进来说话吧!”然后,率先走进了秦雀安排的厢房。 几人落座,桌上奉上茶点后,才算正式开始今日的会面。连瑞琅作风还是老派,他带着儿子正式向禾杏匐身行礼,拜谢她的救命之恩。禾杏笑了笑,坦然接受对方的答谢,要不是当初秦雀答应连瑞琅多留几日,他也不会发现自己买了一支假雪参,更不会发生后面一系列的事。世间万事,果真是环环相扣,因果相连。 言罢,连瑞琅冲儿子使了个眼色,连穆骄立刻把背在身上的包袱解下来,放在他们面前的茶桌上,动作麻利的把层层包袱打开,露出一个巴掌大小的木盒子。他又看了一眼父亲,连瑞琅点了点头,他才小心翼翼捧起这个木盒子,递到禾杏眼前。 “禾杏姐姐,这是我们全家给你的谢礼,请收下。”连穆骄红着脸,低声说着。 父子俩看上去相当重视眼前这个木盒子,郑重其事的交给了禾杏。 接过连穆骄递来的盒子,在身旁几人期待的注视下,禾杏利落的翻来盖子。里面躺着一根“地瓜”,两指宽,不足一个手掌的长度,像根营养不良的瘦地瓜。 拿出来掂了掂,好家伙!还挺沉,就像端了个铁块!凑到鼻尖闻了闻,有股清冽幽暗的气味,若隐若现的散发出来。 禾杏扁着嘴唇,拿着这根“地瓜”把玩了两下,递到秦雀手里,冲他扬了扬眉毛,仿佛在问他“这是个什么玩意儿?” 秦雀接过手,仔细的察看了一圈,依然没有头绪。要说对植物的认知,不应该是禾杏比他更精通吗?他把“地瓜”放回禾杏手中,一副“我也不清楚”的表情。 “这是什么?”禾杏把手里的“地瓜”放回盒中,好奇的双眸盯着坐在对面的父子俩。 连瑞琅深一口气,努力平稳着自己的语气,“这就是我们的伏峰雪参。”言罢,他看向坐在身旁的儿子,脸上写满了骄傲与认可。 禾杏立刻看向秦雀,他脸上毫不掩饰震惊之色,目光立刻投向刚才的盒子,来回扫视着这根类似“地瓜”的东西。 “伏峰雪参?传说中的……伏峰雪参?”她再次确认。 连穆骄用力的点了点头,神情坚定而自豪,“对!是我亲手从山上采下来的!” 禾杏把盒中的物件拿出来,沉甸甸的压在掌心上,果然不似凡物!她和秦雀都不曾见过真正的伏峰雪参,之前买下那只造型夸张的“雪参”,也只是假货。倒不怀疑眼前此物的真假,因为对面的父子俩没必要骗她,她只是惊讶,闻名世间的奇药,外形竟然如此质朴无华。 连瑞琅见她看着手中的雪参,神情疑惑的样子。想起秦雀之前重金买下的假货,以为她在掂量此物的真伪,忍不住解释着。 “姑娘请放心,这绝对是真的伏峰雪参!我家祖辈都是采药人,从我爷爷那代至今,这是我们家里采出来的第四只雪参。别看它相貌平平,在对抗酷寒环境的时候,没有任何药材能出其右!” 一旁的秦雀若有所思的看着父子俩,嘴巴动了动,却没有开口。他的反应被禾杏看在眼里,于是把雪参放回盒中。 “好!既然如此,这份大礼我收下了。”禾杏双眸中闪过一丝狡黠的亮光,她把手按在盒子上,“你们应该听说过一个叫做秦恩的平炎人吧?” 父子俩一听这个名字,立刻瞪大了双眼,疑惑而警惕的相互看了看。 禾杏一副看好戏的表情,伸出包扎着绷带的手指着身旁的秦雀,“秦恩就是他的亲哥哥,这雪参给了我们,就相当于给了秦恩!这样……你们不后悔?” 话音刚落,连瑞琅父子更是惊异,两人脸上闪过许多复杂的表情。也许有后悔,有吃惊,也有担心…… 秦雀局促的扭动了一下脖子,这个禾杏……总是语不惊人死不休。他本来还迟疑着是否隐瞒自己的身份,踌躇不决的时候,禾杏干脆把他推了出去。 过了好一会,父子俩才平息下心中的震惊。这种情况下,连穆骄还是要看父亲的决定,他用眼神暗示父亲,让他说点什么。 连瑞琅沉下脸色,端起眼前的杯子喝了一口茶,沉稳道,“你是你,别人是别人,我们连家要报恩,与其他人无关。”说完,他看向儿子严肃道,“男子汉大丈夫,要分清是非曲直,一码归一码!况且……我们并不怨恨那位平炎将军。” 连穆骄明白了父亲的意思,他伸出左手拉起袖子,轻轻抚摸着手臂上刚愈合的伤口,“这就是上次我被伏峰尾咬下的地方,如果不是姐姐,我恐怕早就没命了……”接下来,他谈起一段尘封在心中的悲伤往事。 上一次采药中,连穆骄被伏峰尾咬伤了,这是伏峰山上的一种毒蛇。蛇怕冷,终年积雪的山上不可能出现毒蛇,但是生长有伏峰雪参的地方是例外。 雪参土壤附近都不会有冻土,无论表面上有多么厚的积雪,土层下面的土壤都是温暖的,这样的条件为伏峰尾这种毒蛇提供了栖息环境。它们尾部坚硬,可以在土层中钻洞,所以总是伏居于生长着伏峰雪参的地方。 连穆骄不慎被咬伤以后,立刻意识到附近藏有雪参。他也是命大,垂死之际竟然被禾杏救了过来,等到身体可以行动,他便急不可耐的踏上了伏峰山。 伏峰雪参生长在积雪覆盖的土层深处,即便是资历深厚的采药人,也拿不准它的生长领地。已经多年没人采出过雪参了,这次被伏峰尾咬伤,岂料不是老天爷的安排,让他死里逃生后,找到人生中的第一支雪参! 他很快回到了被伏峰尾攻击的地方,凭着祖上传下的秘诀,花了一整天的时间,终于找到了一片湿润而松软的土壤,寻着这地方往下面深挖了两米多,终于看见了这支伏峰雪参! 伏峰采药人的传奇事迹,终于在自己身上实现了,连穆骄没有任何词语形容自己当时狂喜的心情。即便是时隔两日,谈起找到雪参那一刻的成就感,依然激动难抑!连瑞琅也是满面红光,对儿子的成功充满了骄傲之色。 说到此处,连穆骄的神情突然黯淡下来。他看向身旁面色黝黑,逐年老去的父亲,鼓起了勇气,继续诉说着他们家的往事。接下来这番话,也是因为三峰城如今划入平炎国,他才敢宣之于口。 从他的太爷爷开始,他们家每代人挖出来的雪参,都上贡给成胡皇帝了。照说这应该是光耀门楣的事情,可是其中的辛酸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成胡国地处北方,有一半时间都在下雪,气候干冷严寒。所以,伏峰雪参的神奇功效对他们来说,显得弥足珍贵!他们村子里但凡能找到的雪参,尽数上贡给了朝廷,无人敢私下买卖。直到八年前,村里挖出的最后一支雪参贡上去以后,便再也没有成果了。 伏峰雪参的空窗期间,朝廷派兵驻扎村里,不停的给采药人施压,让他们日夜不停的上山寻参。那时候,连穆骄只是十岁出头的娃娃,他的父亲和爷爷都被赶到伏峰山上,没日没夜的劳作着。 能否采到伏峰雪参,只能看天意,并非一味投入人力物力就能做到的事情。可是朝廷不管这些,逼迫整个村子日复一日,夜复一夜的徒劳着…… 一日,他的爷爷累倒在山上,父亲背着爷爷下山要回家休息的时候,被守在山脚下的官兵拒绝了,于是两方发生了冲突! 父亲连瑞琅脾性刚烈,为了争取家人的利益,与对方争执扭打起来!听说消息的母亲匆匆赶来阻止,却因为刀剑无眼,意外死在了这场无谓的冲突之中! 再后来,成胡开始出兵入侵平炎,一场仗打了三四年。最后战败,反而把三峰城割让了出去。也正因如此,他们村反而摆脱了被逼迫着上山寻找伏峰雪参的命运…… 说完这些话,连穆骄长吁了一口气,稚嫩的脸上写满了愁绪,以及对母亲的思念。 儿子在诉说往事的时候,连瑞琅一直低着头沉默,也许是这段往事回忆起来太过辛涩痛苦,所以眼前平静的生活才显得弥足珍贵。 “我们家并不憎恨平炎人。”连穆骄把盒子推到禾杏面前,诚恳的看着她,“禾杏姐姐,请你安心收下!” 禾玉的回忆 最后,连家父子再三拜别禾杏,便返回村子去了。考虑到这两日的变故,禾杏与秦雀立刻上了回军营的马车。 “这……这是何意?”秦雀在马车里刚坐下,怀里突然被掷入一个沉甸甸的物件,正是连家刚才送给禾杏的,装着伏峰雪参的盒子。 “送你了。”禾杏斜靠在座椅上,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 “你确定?”秦雀本想等回到军营后再与她商量,让她把雪参卖给他。却不想禾杏如此痛快,主动把这宝物送到他怀里了。 “我要来也没用,你折腾这些天,不就想要这个吗?” “你……应该知道这东西价值连城。” “嗯!就像我贱卖给你的石桃树,也是价值不菲。” 秦雀哑然,他突然觉得自己对禾杏一无所知,她对这种明显的巨大利益,似乎并不在意…… “你,没有特别在乎的东西吗?”秦雀看着禾杏淡漠的双眸,沉声问道。 “有啊!”禾杏抬起眼睛,直视着对方的疑问。 “是什么?” 禾杏调皮的勾了勾手指,示意他凑过来,秦雀有些迟疑,幸好他们在马车里无人看见。犹豫了一瞬间,他还是配合她的恶趣味,把头靠了过去。 “嗝!”禾杏在秦雀靠过来的时候,打了一个响亮的饱嗝,紧接着,车里响彻她开怀大笑的声音。秦雀惊讶的盯着她,不知道好气还是好笑。 “打嗝,放屁,睡觉打呼噜……你还有什么技能?”回忆起和禾杏共处一室的这些日子,她丝毫不掩饰自己的丑态,简直让他大开眼界。 “怎么了,嫌弃我?”禾杏坏笑着。 “哼!” “觉得我比你的禹可娴差远了吧?她是名门闺秀,我只是……” 没等说完,秦雀冷声打断了她的话,“我说过了,我和郡主只是同门关系,你不要胡思乱想!” 禾杏连忙点头,“是是是,不过你们俩挺适合的,门当户对,知根知底,不考虑纳妾吗?” “……”秦雀的双眉不悦的挤在一起,张了张嘴,又忍下了,刚才的好心情完全烟消云散。 “你想纳妾的话,我这边完全没问题。”禾杏爽快的拍着心口,完全不顾秦雀越来越难看的脸色。 “我的事情,不劳你费心。”他冷冷回道。 “你想这样孤零零一辈子?” “不是还有你吗?”他突然开始反击。 “我?你恐怕是指望不上了。” “为什么?日子久了,说不定也可以过下去。” 她摇摇头,若有所思道,“我和你,日子久不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秦雀突然觉得有些堵,禾杏这些没来由的话,让他感觉十分不舒服。 随着马车的晃动,两人在车上你一言我一语吵到了军营。直到马车停在营帐前,秦雀黑着脸下了车,头也不回的进去了。 弟弟这副态度,帐前的秦恩疑惑的看向禾杏,她倒是很安乐。 “秦雀怎么了?刚才出门时候还好好的。” 禾杏耸肩笑道,“少爷脾气呗,习惯就好了。” 两人闲聊了一会,禾杏问起绑架秦雀的人是否查出眉目?秦恩凝重的摇了摇头,目前为止,毫无进展。今后他会加强警惕,这件事情不会就此罢休。 修养了几日,禾杏已无大碍,按照原计划,他们要去往览都拜会舅舅陈项,秦恩要留在伏峰处理军务,所以不能同行。其实,这只是秦恩的借口,不像弟弟,他并非成长于览都,并没有过于深厚的感情。 这日上午,众人收拾好包袱行李,准备离开伏峰城。 “大哥,我们走了。” “路上小心,代我问候舅舅。”秦恩转头看见骑在马背上的禾杏,迟疑道,“她的腰伤刚好就骑马?” 秦恩派人护送周大夫,带着伏峰雪参先行返回汇梵了。两名随从坐在马车外沿赶车,这样一来,车厢里便只剩下秦雀自己了,他曾提议让禾杏一同坐马车,但是被拒绝了。 “算了,由着她吧。”秦雀无奈道。 禾杏朝着秦恩挥挥手,算是告别了,她扯起缰绳,脚后跟轻轻踢向马腹,卷卷迈步跑了起来,千舞立即紧随其后,一行人就此告别伏峰城。 街上依然流动着南来北往的生意人,路边此起彼伏的谈话声,运送货物的吆喝声,装点着这个城市的繁华与活力,丝毫没有作为割让地区的卑微与寂静。看着熟悉的风景逐渐远去,禾杏已经开始怀念这个热情绚丽的异域了。他们出了城,回到北境的关口,一路向着东南方向赶去。 森平郊外的禾宿宗女府,西北角有一排干净雅致的屋舍,禾玉来到森平以后,就住在这里。 此时是中午,禾玉的屋子房门紧闭,她泡在浴桶里面已经很长时间了,浴桶旁边的地上躺着一套沾满了血污与呕吐物的紫色常服。过了一阵子,她才把脑袋从水里钻出来,大口大口的吸气,苍白的脸上堆满了悲戚之色,眼神空洞的望着前方,似乎受到了很大的打击。 在地下室关着的孩子有三十多人,服食的毒药种类越来越多,每个人的抗毒能力都不一样。昨天夜里,负责送药的嬷嬷们,如常完成了“喂药”工作。对于那些不肯配合喝药的孩子,她们有的是办法喂进去。 凌晨时分,一切正常,这次的毒药,似乎轻易就被孩子们克服了,大家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天快亮的时候,一个孩子开始出现不适,正常的克毒过程,出现不寻常的症状也是有的。 等嬷嬷们发现情况不妙,通知禾玉赶到的时候已经晚了。她拿着解药,想要灌入孩子的嘴里,可那孩子什么都咽不下,死前把胃里的东西全部吐了出来,最后七孔流血,暴毙在禾玉怀里。 这是她踏入宗女府以来,第一次真切的感受到死亡与恐惧。 今天那孩子,刚满了十岁生日,就被要求送过来了。她有一头漂亮的黑色头发,四肢纤细瘦弱,长得十分秀气。直到生命的最后关头,她仍然气若游丝的呢喃着“妈妈”二字,噙满泪水的双眼写满了恐惧与不安,禾玉永远忘不了那个眼神! 取走她性命的毒药是鹌鹑草,在她们服下的众多毒草中,这个甚至排不上号。禾玉记得小时候,她喝下鹌鹑草熬的药汤以后,一直呕吐不止,最后终于靠自己挺过去了。 她还记得,以前生活在宗女府地下室的时候,隔壁房间住着麻烦精——禾杏,宗女府里的嬷嬷们被她折腾得够呛。那时候的一位宗女对禾杏特别照顾,所以基本上没人敢为难她,以致她从小就特别蛮横自我。 毒草都是由嬷嬷们先把草药熬成浓汤,再让她们一口气服下。禾杏嫌药草味道怪异苦涩,打翻了好几次不肯喝。嬷嬷实在是拿她没有办法,这样的小事不值得报给宗母,又不能纵容她任性。 后来,府里的厨娘想了个办法,她往汤药里添上许多蜜糖,连哄带骗的才让禾杏服下了。毕竟是孩子,甜甜的味道还是比较容易接受的。从此以后,禾杏的药汤都由厨娘提前加入蜜糖,才送过去给她,其他孩子没有禾杏的坏脾气,所以自然没有这份特殊的“待遇”。 年幼的禾杏倒是十分争气,很快克服了逐级加重的毒药,成了这群孩子里面,进度最快的一个。大家都很吃惊,像她这样百毒不侵的体质,寻常毒药对她几乎没有影响。 府里的嬷嬷对禾杏愈发客气,吃喝玩乐全都由着她的喜好。所以,她的餐食总是特别丰富。 那年夏天,坛森雨林遭遇了一场罕见的大火,导致本就紧张的稀有毒草彻底断供了。由于禾杏的进度是最快的,本该供给她的剧毒黑荷叶没有了,她反而成了府里最闲的人。 禾杏耐不住寂寞,不停的砸墙骚扰隔壁的禾玉。嬷嬷们也管不了,反正对她们没有什么影响,只是可怜了年幼的禾玉。身体被形形色色毒草折磨之时,还要忍受隔壁聒噪的禾杏。有一天,禾杏不知从哪里弄来一根小棍子,每天躲在墙角里挖洞,最后竟然把她和禾玉之间的墙角钻开了一个小孔。 禾玉要找嬷嬷告状,禾杏非但不怕,还骂她是笨蛋。有了一个洞,她们就可以看见彼此了,总比自己闷在房里有意思吧!就这样,禾玉被说服了,后来禾杏一点一点把洞口磨开,每天吃不完的鸡腿和猪蹄子都是从这个小洞塞过去,给了禾玉。这个隐蔽的小洞,成了两个女孩在这段悲惨回忆中,唯一值得怀念的瞬间。 禾玉陷入了儿时被关在宗女府的回忆,不知不觉浴桶的水都凉透了。她突然打了一个冷颤,立即从水里出来,换上一身干净的常服。这时候,门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 “禾玉,你在里面吗?” “是谁?”禾玉恢复了平静,打开房门。 门外站着一位身着藏青色常服的妇人,名叫禾红如,是负责宗女府大小事务的族中长辈,也是禾荞叶最为信任的心腹。她对禾玉表现得十分亲近,关切问道,“禾玉,你没事吧?” 她担心禾玉经历了上午的“小事故”,心绪受影响。 禾玉看着妇人,温柔的笑着,“原来是红姨,我没事,就是衣服弄脏了回来换洗。” 禾红如也笑了笑,然后正色道,“这样的事……总会发生的,那孩子底子薄,经不住磨炼,你不必为这等小事伤神。” “多谢红姨关心,我第一次接手这里的事务,做的不好的地方,还请红姨费心指正。”禾玉从善如流的应答着,两人边谈话边往外走去。 流言 府里储备的解毒药已经见底了,午膳后,禾荞叶安排禾玉去药房提炼解药。禾玉向来温顺听话,宗母安排的事情从不推脱敷衍,大家对她都很放心。 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禾红如赞许的点了点头,“禾玉真不错!我原以为这里的事,只有禾杏敢接手,没想到禾玉看着性子柔和,做事却很利落,真是年轻有为!” 这大半个月以来,禾玉忙前忙后,应对着宗女府中的各种突发状况,从安抚、宽慰、哄骗到抢救,她像是三头六臂般忙个不停。甚至于……上午给那孩子收尸,也是她亲力亲为。而且,禾玉性情随和平稳,比起从前乖张无常的禾杏,这里的嬷嬷们确实大松了一口气。 禾荞叶明白禾红如的心思,她阴沉着脸,抚着手中的杯子,“今天上午的事……要是禾杏在,也许就不会发生了。” 听见这句话,禾红如立刻噤声了。 服下药草的人所表现出来的反应,哪些是正常的克毒过程,哪些是濒死的挣扎,这个尺度极难把握。今日那孩子先是气短,后来开始呕吐,种种症状与其他人的反应都差不多,只要她的身体适应了这种毒素,很快就会产生抗体,到时候就能挺过去了。可是,她毒发得极快,谁都没有料到。 几年前,十岁的禾苗在宗女培育的最后阶段,服食了黒荷叶后形似疯癫、语无伦次。她那几日不吃不喝也不睡,只一味在屋里翻来覆去的折腾,嘴里呢喃不清的说着什么。当时所有人都认为禾苗挺不过去,要立即给她喂食解毒药。 是禾杏把大家拦下来,她坚持认为禾苗能克服这种毒草,把送过来的解毒药挡在门外。无论其他人如何心急如焚,禾杏岿然不动的守在禾苗的房前,说出现任何后果由她一人承担。 到了第五天,禾苗清醒了,她的身体虚弱至极,修养了一段日子才恢复过来。不过,她终于靠自己产生的抗体,战胜了剧毒的黒荷叶,成为了新任宗女。如果不是禾杏的坚持,恐怕她已经被视为失败者,服下解药后遣返回坛森之丘。 禾杏像一只敏锐的猎犬,她总是能够准确判断出服下毒草的孩子,哪些人需要立刻服食解药,哪些人需要等待观察。她在宗女府的这几年里,整体伤亡情况最低,仅这一点,她在全族的声望日益攀升。 若不是禾杏的“性格缺陷”,禾红如一定会用尽心思拉拢她,竭尽全力拥护她成为下一任宗母。可惜,禾杏太骄傲了,她不屑亲近任何人,没有族人拥护的她,怎能成为宗母呢? 现在,禾红如把目光投到了禾玉身上,她虽然没有禾杏的天赋,却是可以把握住的棋子。 “最近有禾杏的消息吗?她嫁去平炎有几个月了吧?没有送信回来?”禾红如岔开话题,随口问起了禾杏的现状。 禾荞叶不悦的阖下双眼,摇着头道,“估计平炎那边事务繁多,她顾不上吧。” “唉,这丫头真是无情!这么多年都养不熟。”禾红如早就猜到了这个结果,禾杏果然薄情寡义,才嫁出去几个月,就把族人抛诸脑后,连一封书信都没有。 “哈嚏……哈嚏……”禾杏坐在马背上,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少夫人,你没事吧?是不是着凉了?”千舞紧随马后,他们从北境回来以后,一路往东南方向走,气温也是越来越高,怎么会着凉呢? 禾杏吸了吸鼻子,摆摆手道,“估计是哪个滚蛋在说我闲话。” 他们在路上已经走了五六日,这趟远门只是为了拜访亲友,所以不必赶时间,一路上走走停停,游山玩水,倒是十分轻松。此时已是炎炎七月,灼热的空气夹着层层热浪拂面而来,实在叫人吃不消。秦雀坐在马车里面,倒是避开了艳阳的灼烤,可怜骑马的禾杏与千舞二人,即使戴着斗笠,也热得满脸通红。 “禾杏,停下来休息吧!”秦雀掀开马车窗户的帘子,冲前方喊道。日头当空,他不希望在户外继续折腾了。 他们已经进入览都地界了,如果马不停蹄的赶路,今天夜里就能赶到目的地。禾杏疑惑的回过头,“停下来太耽误时间了,否则今晚就赶不到览都城了。” “不要紧,今晚我们先投宿,明日再到城区也不迟。” 既然秦雀不着急,其他人没理由坚持。他们现在身处览都城外的一个小镇,地方不大但是十分热闹。他们找了个饭馆,人和马都需要休息补给。 饭馆十分应季的推出了一款冰镇梅子汤,几乎每桌客人都会点上一盅。禾杏端起碗里的梅子汤嘬了一口,边感叹着,“好神奇啊!我在坛森这么多年,盛夏里从没喝过这么清凉的东西。” “有些人家里挖有冰窖,冬天藏下的冰砖,等到立夏以后就能取出来使用了,我们城郊的别苑也有的。这个梅子汤里面放了冰块,所以特别清凉。”秦雀温声细语的解释着,同时拦下禾杏往杯里添梅子汤的手,“好喝也不能多喝,太凉了伤身体。” 禾杏心里翻了一个白眼,什么剧毒草药我没喝过,还怕这个伤身体?虽然不情愿,她还是把注意力转移到其他菜肴上了。 旁边的桌子坐着两个中年人,边吃饭边低声讨论着什么。 “……听说官府暂时封锁了消息,那两个村子也被封锁了,我都不敢往东去了!” “是啊!我也不敢待下去了!吃完饭赶紧赶路吧!” “唉!真是太可怕了。” 这样几句话传过来,引起了禾杏他们的注意。 秦雀的两个随从中,其中一个叫做阿庆的对这些话很在意。他起身走到那两人身旁笑了笑,客气的躬身行了个礼,“两位大哥,刚才无意中听见你们的对话,敢问一句……东边发生了什么事情?” 两个中年人面面相觑,十分警觉的打量着阿庆,发现周围并没有其他人注意到他们,其中一人压低声音问道,“你是哪里来的?” “两位大哥有礼,在下姓秦,这是我的随从。我和夫人从汇梵过来,现在要去览都探望亲戚,今天刚好来到此处落脚。”秦雀走过去为阿庆解围,同时表明自己的来历,“两位大哥刚才的话,在下十分疑惑,请问东边发生了什么事情?” 两人转而打量起旁边桌上的几个人,秦雀的穿着打扮雍容贵气,言谈举止有礼得体,怎么看都是知书达理的贵公子。两个中年人也客气的作揖回礼,其中一人迟疑道,“嘶……你们没听说览都出事了吗?” 秦雀摇了摇头,“还请两位大哥告知。” 那人叹了口气,犹豫再三,特意压低声音道,“我们刚从览都出来,听说……城东的一个村子发了瘟疫,情况恐怕不妙。我们是在览都做买卖的,就怕这疫情控制不住,才赶紧卷铺盖回老家。” “这事官府压得很紧,风声还没有透出去,我们也是无意中从熟人那里得知的,你们……可别出去到处乱说啊!还有,别说是我们俩说的……”另一个人急忙补充了一句。 听说览都出现瘟疫,秦雀心下一惊,刹那间回忆起从前的往事。他迅速藏起情绪,笑着回道,“这是自然,那……请问是哪个村子出了疫情?严不严重?” 对面那男人刚想开口,被旁边的同伴拉了拉袖子,暗示他不要再说了。他只能含糊的推说自己不太清楚,另一人从包袱里掏出银子放在桌上,召来店小二结账。 对方明显是不愿意再透露什么信息,秦雀无奈的回到自己的座位上。阿庆不甘心,还想上前去追问,被秦雀轻声唤住了,“阿庆,不必强人所难。” 两个中年人匆匆结账后,立刻拿起一旁的包袱准备离开。其中一人还是禁不住热心肠,凑近秦雀说了一句,“小兄弟,大哥劝你们立刻打道回府吧,别进城了。”说完,他急忙追上同伴,离开了饭馆。 一时间,秦雀开始迟疑,考虑如何确认信息的真伪。刚才几人的对话,禾杏一句没落的听了进去,她端起茶杯气定神闲的抿了一口,“有什么好怕的?去览都找人打听打听就知道了。” “如果属实,我们就不能继续前进了……”看着身旁一脸轻松的禾杏,秦雀的心情反而沉重起来。十年前,览都曾经闹过一次瘟疫,当时他正好住在舅舅家里。那次瘟疫死了上万人,整个城市闹得人心惶惶,家家户户闭门不出,繁华的览都犹如空城。 瘟疫是会人传人的,所以他不敢冒险。继续带禾杏她们进城,万一疫情蔓延开了,他们就等于送死!另一方面,他也十分担心舅舅一家,不过舅舅经历过十年前那次浩劫,应该知晓应对方法。 本来行程就是由秦雀决定的,无论是继续前进,还是直接打道回府,其他人都没有意见。禾杏招呼店小二打两桶水,和千舞一起出了饭馆,到路旁喂马去了。 这时,一行身佩长刀的人走过来,把马栓在饭馆外的路边。领头的是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大汉,身后跟着七八个手下,几人脚步急促的进了饭馆,似乎在寻找什么。 到达览都 “小舞,跟进去看看。”禾杏想起秦雀和两名随从还在饭馆里面。 “是!”得令后,千舞转身就往里走。 “哎!”禾杏急忙喊住她,指着她骑那匹棕色马的马鞍旁边的包袱,“拿上你的短刀!” “呃……是!”千舞脸色一滞,略显尴尬的折回身把包袱拿下来,“是我疏忽了……” “去吧!有异常就大声高呼!” 刚刚经历秦雀被人绑架的劫难,禾杏变得警惕而敏感。刚才那几个人一看就是武功高强的打手,如果来者不善,还是早做准备才好。她从怀里摸出一截拇指粗细,巴掌长度的竹筒,这是临走前秦恩给他们的信号烟雾。在他们附近一直跟着身着便服的平炎军,这是秦恩下令护送他们的暗卫。如果遇到危险,立即释放信号烟雾,附近的暗卫就会迅速涌过来…… 不到半盏茶的时间,秦雀一行人就从饭馆里走出来了。与他并肩而行的,竟是刚才进去的那个身材高大的络腮胡子!两人似乎是旧相识,一路谈笑着往禾杏的方向走过来,千舞等人尾随在后侧,面色如常,没有丝毫紧张异样。 原来是熟人,禾杏心中松了口气,腰背上的伤才刚好,她可不想应付一群看上去很难缠的打手。 “禾杏。”秦雀朝她招手道。 把干草放下,她摸了摸卷卷的脖子,这才慢悠悠走过去。 络腮胡子立刻朝着禾杏躬身行礼,“给少夫人请安!”同时,身后的几个壮汉纷纷向她行礼请安。 禾杏挑眉看向秦雀,仿佛在问这是什么情况?秦雀笑着解释道,“这位是陈渊大哥,舅舅府上的武师,我们成亲的时候他也来了,舅舅知道我们要来,特意派陈大哥过来接我们。” 禾杏了然的“哦”了一声,心想着成亲时候秦家来了那么多亲戚朋友,我哪记得住。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友善的微笑。 别看这个络腮胡子长得凶神恶煞的样子,对秦雀的态度却是极其恭敬的。从前听说秦雀在他舅舅家里的地位很高,现在看来果真如此。舅舅昨日才接到秦雀从北境过来的信报,推算时间这两日就该到了,所以他派武功高强的心腹出来接人。 闲话完毕,一行人在陈渊的护送下出发了,直到第二日午后,他们才抵达览都城。秦雀好几次想询问陈渊,关于昨日在饭馆听到的一些风声,奈何大家一直在加紧赶路,他也只能把疑问暂时压下心头。 览都号称平炎第二都城,繁盛程度仅次于国都汇梵。相比其他地势高山起伏的城市,览都坐落在一片广阔的平原上,一眼望去尽是民房院舍,根本看不到地平线。一路上行来往复的人衣着讲究,装扮行头入时而华丽,看样子这里富人很多。 下午,风尘仆仆的一行人来到览都城的中心区。一条植满梨树的马路尽头,有一座森严肃穆的大宅子,这就是秦雀的舅舅家——陈府。此时陈府的大门敞开着,门外两侧整齐的站着家丁与丫鬟,陈项携家眷早已侯在府前,一脸期待的看向他们的方向。 “舅舅!舅妈!”马车刚刚在陈府前停稳,秦雀从车里出来,看见陈项夫妇已经翘首以待的走过来了。 “雀儿!”陈项激动的揽着秦雀的肩膀,“一路上辛苦了!” “雀儿,我的外甥媳妇呢?”舅妈没有见过禾杏,疑惑的目光在禾杏与千舞之间流转。成亲的时候,舅妈和表哥表妹都没有到场,即使是到场喝喜酒的舅舅,也不曾与禾杏接触过,大家对她都很陌生。 “舅舅,舅妈。”禾杏从马背上下来,向两位长辈行礼。 陈项夫妇好奇又慈祥的打量着禾杏,这丫头身着一身简单爽利的墨绿色猎服,一双灵动的眼睛在蜜棕色皮肤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明亮,一看就是个特别机灵的人。 “好孩子,路上辛苦了!快进府休息吧!”舅妈激动的拉着她的手,禾杏有些无奈的看向秦雀,他们家的亲戚都这么热情吗? 秦府在汇梵是豪宅大院,没想到陈府更是不遑多让。无论是宅子的大小,屋内的装饰,还是仆人的数量,丝毫不比秦府逊色。禾杏第一次来到陈府,好奇的四处观赏着府里的亭榭花草。 众人坐在正厅里喝茶聊天,秦雀的表妹凑到禾杏身边,不停的盯着她打量,好半宿才敢开口。 “嫂嫂,你是坛森来的?” 禾杏点了点头,看向眼前这个和自己一般年纪的女子。她身着鹅黄色缎纱长裙,身上层叠佩戴着华丽繁复的首饰,随着身体的动作发出清脆的碰撞声音,俨然大户人家千金小姐的模样。 “嫂嫂,坛森有多大?” “听说坛森雨林里面有许多毒物?” “你们住在吊脚楼上吗?” “你们平时都吃什么?” “你喜欢平炎吗?” “表哥对你好不好?” “你们去伏峰城了对吧,那里好玩吗?” …… 如果禾杏知道秦雀的表妹是个粘人的话痨,估计一开始就不会搭理她了。从下午到晚膳,她一直被表妹牢牢缠着问长问短,内心几乎崩溃。 表妹名叫陈芯丛,与禾杏同年,也是二十岁。她从来没有离开过览都,所以对外面的世界极度向往,与禾杏聊天的时候,打听的都是关于外面的事情。从生活环境到饮食习惯,风土民情到衣着打扮,禾杏解释得口水都快干了。秦雀当然清楚自己表妹的性情,看见禾杏被缠住不得脱身,他反而觉得特别有趣,根本不想帮她解围。 直到晚膳结束,大家各自回屋休息,禾杏才算得以解脱。秦雀夫妇安顿在东边的一个院子,名叫东水阁。听说秦雀小时候舅舅家寄宿了很多年,一直住在这个院子里。没想到大半年没来览都,东水阁里的一草一木依旧鲜活雅致,看样子是常年有人细心照料着。 院中摆着一座精雕细琢的假山,假山周围挖了道一米宽的沟渠,从院外引入渠中的溪水清澈见底,带动着水渠上一座小型木头水车不停的转动,整个院子填满了水车翻转潺潺水流的悦耳声音。 禾杏走到水车旁边,用手接着被水车的转轮带到半空,然后溢出后流入渠中的溪水。她似乎觉得不过瘾,索性坐在渠边把鞋子脱了,裤管稍稍拉起来一截,两个脚丫尽数浸入渠中。一股清凉的舒适感自脚底蔓延至全身,在炎热的盛夏夜晚中,实在是不可多得的享受。禾杏忍不住呼了口气,连日来的疲惫与燥热在此时得到了彻底的舒缓。 “不去休息吗?”秦雀的声音在身后传来。 禾杏正沉浸在舒适自在的状态,头也不回的懒懒道,“你先睡吧,我再玩会。” 秦雀并没有回屋,反而走到她身边,模仿她的样子,盘腿坐在水渠边。渠中的溪水潺潺流淌着,在月色下折射出微暗的粼粼波光。两人安静的倾听着水车转动的节奏音,谁都没有说话。 “你喜欢这里吗?”过了好一阵子,秦雀开口问道。低沉的嗓音夹杂着规律的水流声传到禾杏的耳朵里,有种奇特的和谐感。 “挺喜欢的。”她心不在焉的回复着。 “可惜我们来得不是时候……” 禾杏侧过头看着秦雀,“为什么?” 秦雀低着头,心事重重的样子,“我向舅舅求证了,昨日午膳遇见的那两个商人所言,结果确有其事。”紧接着,他语带忧愁的向禾杏慢慢诉出自己所听到的事情。 十年前,汇梵曾经爆发过一场瘟疫,死了两万多人,占据这座城市大半的人口。当年秦雀只有十多岁,正好住在舅舅家里,瘟疫时候的惨绝场景,现在想来依然历历在目。 大半个月前,览都城再次爆发瘟疫,事情突发于城东的一个村子,瘟疫已经蔓延至隔壁的村庄。当地官府上报朝廷后,同时派出重兵封锁了两个村子的出口。从汇梵火速赶赴而来的御医组,现在就驻扎在览都城内。目前来看,疫情并没有得到有效的医治,只是把两个村子的人强行封锁住,不让瘟疫转移出来。 如果御医们研制不出医治瘟疫的药方,那这两个村子的人就只能眼睁睁等死了。两个村子不算大,约摸有五百多人,这种情况下,官府舍小保大亦是无可厚非。 舅舅掌控着汇梵药材生意的上下链,为了配合官府对抗疫情,无条件提供给御医们需要的所有药材。所以,他对眼下疫情的发展态势很清楚。 对于秦雀的到访,舅舅和舅妈既欣喜又忧虑。如果瘟疫一旦失控蔓延出来……刚好秦雀此时就在汇梵,后果实在不敢想象!为了杜绝他们担心的情况发生,舅舅决定让秦雀夫妇尽快离开览都,远离这片不安之地。 听他说完,禾杏安静的低垂着脑袋,似乎在神游,又像是在凝神思索。 “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尽快,我经历过满城瘟疫的日子,整个览都城陷入了无能为力的绝望中……留在这里,我们什么也做不了,只会让远在汇梵的父母亲担惊受怕,而且舅舅也不同意我们留下。” “好,听你安排。”禾杏“哗啦”一下抬起浸在水里的双脚,麻利的站起身,手上提着鞋子,光着脚丫往屋里走去,还不忘朝秦雀说了一句“我先睡了。” “禾杏。”秦雀看向她在地上留下的两行深浅不一,湿漉漉的脚印。 “嗯?” “我的童年有一半时间是在这里度过的,本想带你在览都城玩个尽兴,这次恐怕没有办法了。” 秦雀的声音低哑柔和,夹着清脆的流水声,穿透沉闷的浓厚夜色,传入了禾杏的耳廓。 她淡淡的笑了笑,回答道,“没关系,来日方长。”说完,便踏着悠悠的步子踱回了院子尽头的屋子。 清俊的双眸,静静的注视着她远去的纤瘦背影,他的耳根悄然爬上了一抹绯红,在暗夜的掩盖下,无人察觉。 像是得到了某种认可,秦雀心里填满了抑制不住的欣喜,他独自喃喃道,“嗯,我们来日方长。” 圣旨 秦恩在伏峰城停留的这几日,把北境军队的调防事宜安排妥当了。驻扎在三峰城的平炎军接近一年了,按照规定,要开始把守将和士兵与其他营防交替进行更换。本来这等事务不必秦恩亲自过来处理,这次算是顺手把公务办妥了,这两日,他正计划启程回汇梵。 “将军,有急报!”盛严图人未到,声先至。他急匆匆的走入帐中,把刚收到的竹筒呈给秦恩,还特意加了一句,“从汇梵加急送过来的!” 这是由洪派人送来的信报,秦恩离开汇梵的时候只带了盛严图,让由洪留在将军府主持大局。如果朝中有什么异常,由洪会派人第一时间把消息送往北境。 秦恩接过盛严图递来的匕首,把竹筒盖上的蜡封挑开,从里面倒出一封卷好的密信。 信中言简意赅的提道,览都突发瘟疫,朝廷派去的御医束手无计之时,相国科狄向皇上举荐一人前往览都治理瘟疫。他听闻有此人精通医术,曾在南境救下数十名身中剧毒的士兵。 果不其然,科狄举荐的人正是禾杏!秦恩刚好离开汇梵,去了北境。那日在朝堂上,父亲秦居犹豫再三,还是没有当众反对科狄的建议。 皇上因为览都瘟疫之事十分忧虑,犹恐发生十年前的惨况,科狄一说完,便立刻派内侍传召禾杏。秦居见事已至此,立刻回禀,小儿子带着禾杏出门探亲去了,目的地刚好就是发生瘟疫的览都。第二日,内侍官带着皇上的圣旨径直出发了。 “将军,这……这该如何是好?”盛严图坚决道。 “立刻启程,去览都。”没有一丝犹豫,秦恩冷峻的脸上显出一股愠怒。他没有料到,科相国会趁他不在汇梵的时候秋后算账,用的还是如此狠辣的手段。 众人皆知,他们侯府与坛森禾宿是联姻关系,科狄把禾杏推出去治理疫情,其实是想借刀杀人。众御医都束手无措的瘟疫,禾杏怎么可能有办法?这件事的后果,轻则是禾杏无功,抹了侯府的脸面。严重的,禾杏可能被染上瘟疫,身死异乡! 皇上也是急了眼,宁愿冒风险舍弃攻取坛森的棋子,也要保住览都的安危。 “圣旨这几天就到了,将军去了也阻止不了啊!” “我只是要保住禾杏的性命,希望她不要贸然接近疫区,费尽心机才得到的宗女,我怎么甘心就此折损?”秦恩握紧桌上装密信的竹筒,只听见清脆的“劈啦”声,手臂粗的竹筒拦腰裂开了。 “是!属下即刻安排。”盛严图感受到一股熟悉的杀气,马上退出了营帐。 这两日,陈项夫妇几乎整日陪着秦雀,一想到外甥马上就要回汇梵,夫妻俩免不了唏嘘不舍。在陈府,秦雀享受着独有的关爱,不明所以的外人,还以为他是陈府的少爷,确切的说,舅舅夫妇对待亲生儿女也未必这般疼爱用心…… 在侯府他虽然也是少爷,可是哥哥秦恩光芒太盛,从小到大,父亲眼里只有哥哥,他不过是多出来的一个儿子罢了。 来到览都的第三日,秦雀一行人已经收拾好行装,准备今日折返汇梵,虽然时间很短暂,但能与舅舅一家见面,秦雀也算满足了。禾杏坐在马背上,只等秦雀准备好就可以启程了。 “雀儿,真不用陈渊护送你们回去吗?”昨日闲聊的时候,陈项才得知外甥在伏峰城遇险的事。虽然秦雀只是轻描淡写几句话,却让他无比忧心焦虑。 “舅舅不必担心,大哥派了暗卫一路跟着我们,而且这是平炎境内,不会有事的。”秦雀拒绝了舅舅的请求,他不希望一路上太过显眼招摇。 “……唉!我还是不放心!”陈项紧蹙双眉,不停的摇头叹气。 这时候,百米外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一列马队正往陈府的方向奔袭而来,马队后面跟着一辆黄色顶盖的马车。禾杏眯着眼打量了几下,觉得那辆马车的外形似曾相识,就像她成亲那日,乘坐的御用马车。 陈府门前的几个人,都被路那头的动静吸引了。陈项很快就认出了来者,他感觉事情不太对劲,为什么宫里的车驾会出现在这里?很快,马队来到陈府的大门前停下,马背上的人皆身着内廷护卫军的服制,腰挂铜印官牌,每个人皆身负兵器。宫里的护卫军,怎么跑到览都来了?而且……他们似乎是冲着陈府而来。这时,一个身着内侍官服的年轻男子从后侧的马车里下来,他神色清傲的扫视一眼,才慢吞吞走过来。 陈项立刻热情的迎上前,“这位官爷,在下是陈府家主陈项,敢问官爷有何……”陈项躬着身子行了个礼,话还没说完,就被对方匆匆打断了。 “秦禾氏是否在此?”内侍官连日奔波赶路,懒得与不相干的人多费唇舌,他只想赶紧办完差事早日回朝。 陈项疑惑的抬起头,看了一眼坐在马背上的禾杏,“官爷是指镇国侯府的少夫人禾杏吗?” 内侍官面无表情的点了点头。 “找我什么事?”禾杏听到他们的对话,利落的从马上跳了下来,快步走过去。 秦雀刚想上去拦住她,就怕她口无遮拦得罪了宫里的内侍,后果可大可小。可惜禾杏动作太快,他只能迅速跟上,以免横生枝节。 内侍官朝禾杏上下打量了几眼,立刻换上一副低眉顺眼的表情笑问道,“敢问……是镇国侯府的少夫人秦禾氏吗?” “是。” 确认了禾杏的身份,内侍官从身后的随从手里接过一道黄绸银纹帛卷,正色道,“夫人,有皇上的一道圣旨,请你接旨吧!” 听到是圣旨,其他人惶恐的匆匆跪下,低着头准备接旨。禾杏却没有什么反应,倒不是不懂礼节,只是事发突然,她脑子有点转不过弯来。身后的秦雀立刻伸手拉着她,用眼神示意她照着其他人的模样,下跪接旨。 内侍官打开帛卷,扯着尖细而嘹亮的嗓子高声宣读着圣旨的内容。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闻民妇秦禾氏身怀异才,医术高明。着钦点入览都御医组,全力救治城中疫病,必不可使疫情扩散……” 听到圣旨的内容,秦雀的心脏“嗖”的一下缩紧了,他忍不住皱紧眉头,别过视线去观察身旁的禾杏。她倒是从容得很,神色自若的听那内侍官宣读圣旨,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在离开汇梵的时候,禾杏与禹可娴如果没有起冲突,也许就不会有这一难了!秦雀以为今日之事源于禹可娴记恨禾杏,为了报复她,使手段让皇上以为禾杏身负高超医术,所以才有了这道圣旨。 “……治病所需一应物资、人员皆可调配,万望秦禾氏不负皇恩,挽救览都城于水火之中……钦此!”一口气读完旨意,内侍官终于完成任务。他恭敬的把手里的圣旨递到禾杏跟前,秦恩低声说了句“快接着”,禾杏这才接过圣旨。 陈项热情老练的招呼内侍官入府用茶,一行人连日赶路已然是饥劳乏累,自然顺着陈项的人情,入府小憩去了。不过几盏茶的功夫,吃饱喝足的内侍官与护卫军们,怀揣着陈府的赏钱,心满意足的离去了。 送走这群人,陈项立刻来到偏厅,秦雀与禾杏等人早已等候在此。 “舅舅……”秦雀对眼下的局面十分担忧。 刚才招待内侍官的时候,陈项见缝插针的打听到一些事情,此时急不可耐的要找秦雀夫妇商量对策。 “唉……是科相国!他这是对你们家秋后算账了!”陈项一开口就抛出了这句话。 “舅舅何出此言?”秦雀想起一个多月前,秦恩退婚的风波,当时也没翻起什么风浪,大家都以为这件事算是过去了。 “唉!”陈项告诉他们,刚才从内侍那边打听到,因为科相国大力举荐禾杏,所以皇上才下御旨,让内侍夜以继日的赶到览都宣旨。 “哼!现在览都那么多御医都束手无策,科相国竟然推一个……”陈项刚想说“小丫头”几个字,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推侯府的少夫人去趟这趟浑水,你说他安的什么心?” 原来如此,秦雀瞬间明白了科相国的动机。禾杏接下这道圣旨,便会陷入进退两难的险局,科家是想第一个拿禾杏开刀啊! 屋里一个个面如死灰,气氛安静诡异,禾杏不耐烦的“啧”了一声,“你们怎么都不说话了?” “唉!”叹了一口气,陈项才缓缓诉说起当年那次瘟疫,给整个平炎带来灾难性打击的厄疾。 十年前的春天,郊外的村子发生了一种怪病。得病的人一开始全身酸痛疲惫,然后开始嗜睡,慢慢的,病人只能瘫卧在床,行动困难,这种状态维持约半个月就会死亡。 最恐怖的,凡是接触过病人的人,过不久就会被传染。最后,整个村子的人都染上了这种怪病。 等到消息传到国都汇梵的时候,览都的疫症已经蔓延开了。皇上把大半个御药房的御医调过来,甚至在民间搜罗了许多能人异士,宫里各种名贵稀奇的药材都紧急运往览都。最后,前往治疾的医生,接触过病人的官兵,大多染上了瘟疫,一个个不治而亡!那场瘟疫之恐怖,现在回忆起来依然让人不寒而栗。 名医云集 “最后呢?是怎么治好的?”禾杏问道。 “后来,览都下了一星期的暴雨,雨停了以后,疫情便没有再继续蔓延下去,这场浩劫才算终止……” 禾杏哑然,她以为当年是谁研制出了解药配方,才把疫情控制住了。没想到,瘟疫是这样莫名其妙消失的!不过回想起来,要真有什么解药配方,事情也不会变得这么复杂了。 “禾杏,你对这件事有把握吗?”秦雀清楚,她对各类植草药理十分精通,而且曾经在伏峰城救过中毒濒死的连穆骄,所以心中抱有一丝希望。 禾杏连忙摆手否认道,“你们太看得起我了,我哪知道治病啊!” 看她的神态语气,也不像是推诿谦让的样子,秦雀有些疑惑。 “你那时对郡主的乳母下了药,让她生不如死,而且瞬间又治好了。还有,在伏峰城的时候,随手救下身中蛇毒的连穆骄,怎么会是不通医理呢?” “我对你红颜知己的乳母,那不叫下药,那叫下毒!连穆骄也是因为中毒了,我才有办法救他。我只懂毒理,不懂医理啊!”禾杏无奈的摊开手承认,自己下毒或者解毒是一把手,这个和治病救人是两码事。 “……我说了,别再说什么红颜知己这些没谱的话!” “是是是!我说错了,她是你的……书塾同窗。” “怎么又扯到别人身上了?” “不是你先提起禹可娴的吗?” “我只是在举例子!” 见两人越扯越远,陈项无奈而焦急道,“哎呀,你们俩别再争纠这些无关的事了!” 他摇了摇头,一脸愁容的看着禾杏,“丫头啊!你现在已经麻烦缠身了!如果没有把握治病,那咱们就该好好商量一下对策了!雀儿,你说呢?” “舅舅说的对,至少我们不能让你去送死。”虽然两人矛盾不断,但是一想到禾杏现在的处境,秦雀的心情变得有些慌乱。 “简单啊!”禾杏早已想到对策,“圣旨上不是说了,务必使这瘟疫不要继续蔓延扩散,对吧?” 大家看向禾杏,不知道她为何这般轻松自信。 “把染上瘟疫这些人了结了,那不就没法扩散了吗?”禾杏用手掌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个“杀”的动作,秦雀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几百条人命,就这样轻易的抹杀掉?”秦雀不可置信的看着眼前的禾杏,他曾经一度对她抱有偏见,可是连日相处下来,对她已经有了很大的改观。只是,万万没想到,在生死关头的时候,她竟然可以变得如此冷血! “雀儿,先听禾杏说完……”陈项熟知秦雀的心性,从小就有一副慈悲心肠,即使身处侯门,也没有被身边的权势斗争、尔虞我诈影响本性。他明白禾杏这番话,听在秦雀耳朵里是有多么刺耳。尽管如此,她的办法的确是最为稳妥的手段,只是过于残酷不仁。 “禾杏,你说的方法绝不可行,皇上是不会这么做的,他不敢承担残杀良民的骂名。”陈项考虑的是这件事的执行难度。 “那就先斩后奏,我可以调一剂毒药,保证让人没有痛苦……” “砰!” 话音未落,秦雀愤怒的拍击着桌面,“嗖”的站起来,眼里写满了震惊与失望。他几乎是压着怒火,一字一顿的冷声道,“你怎么能够如此恶毒!亏我以为你藏着一副慈悲心肠,算是我秦雀瞎了眼!” “我恶毒?要等这瘟疫蔓延到不可挽回的时候再想办法吗?比起整个览都,牺牲几百条人命,难道不值得吗?权衡一下轻重,我的办法并无不妥,你生哪门子气呢?” “无论如何,那些染病的村民是无辜的!无力救治也就罢了,怎么能够杀人灭口呢!” 禾杏突然觉得好笑,秦雀怎么会如此天真,“是啊,染病的村名是无辜的,那么其他人又何尝不是呢!与其让疫病蔓延出去,不如快刀斩乱麻!” “蛇蝎心肠!我与你无话可说。”秦雀面如寒霜,他留下这句话后,头也不回的拂袖而去。 “这……”陈项有些尴尬,秦雀从来不曾如此失控恼怒,看样子他对禾杏是真的动了气。 “丫头,秦雀在这里出生,也是在这里长大,他对览都有很深的感情,所以他才会这样失态,你不要太在意。” “我有什么可在意的。”禾杏不冷不热的嘟囔了一句,“舅舅,朝廷派来的御医在哪?我去会会他们!” 城东区衙门附近,有一座三开三进的五院子,这是专用于接待外地官员的官宅,现下里面住着从汇梵来的御医组,以及从民间招揽而来的名医。 这群人里面,为首的正是御药房的一把手,掌御官周松延。为了应对这场突发的瘟疫,朝廷调出了九名资历最深,能力最强的御医,同时从民间招揽了十多位声名显赫的名医。 宅子中庭有个很大的议事厅,里面充斥着吵杂的说话声音。 宫里来的御医唯周松延马首是瞻,立场一致。民间来的大夫就不一样了,他们本就是各自区域的佼佼者,自然不会轻易顺服他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见解与策略。为了研制这次瘟疫的药方,一群人辩得不可开交。 其实也能理解这些民间大夫为何如此激进。第一个制出药方把这场瘟疫平息过去,这样的功名,别说民间大夫,就是在御药房里,也不乏跃跃欲试之人。不过,所有的方案,都得经过周松延首肯才能执行。 他们来到览都已经一个多星期了,一直在尝试各种药方与治疗措施,可惜至今为止并未起效。发生疫病的两个村子每天都有人死去,原本五百多口人的两个村子,现在只剩将近三百人了…… 若不是平炎军死死守住出入村庄的通道,使患者不能接触外界,恐怕十年前的惨况又要再现览都了!被关在村子里的村民,现在正处于水火炼狱之中,既没有了自由,也没有了活下去的希望。 周松延连日来承受着没顶的压力,看着眼前争执不休的一群人,他无奈的闭上双眼,甚至连评理的欲望都没有了。所以,没有人留意到,议事厅里不知何时多出了两名年轻女子。 随着争论的声音戛然而止,大家纷纷注意到厅内陡然出现的陌生女子。其中一名女子神色桀骜,身姿慵懒的靠在门边,像看戏般睥睨着屋里乱哄哄的一切。 “哪来的丫头?谁放进来的!”不知谁发出一声不满的疑问,其他人开始窃窃私语。 “谁是管事的?”禾杏把别在后腰带上的圣旨抽出来,“我奉旨前来治理瘟疫,喏!这是圣旨。”说着,她把圣旨递给旁边一位身着官服的人。 那人似信非信,犹豫着该不该接过禾杏手里那卷金色帛布,厅中响起一个洪亮的声音。 “敢问,是不是侯府的少夫人秦禾氏?”周松延快步走过来,早上已经接到朝廷的密信,知道皇上钦点了从坛森嫁入侯府的禾宿女过来。 “我是禾杏,你是?” “少夫人有礼,在下是御药房的掌御官,周松延。” “周掌御有礼了。” 禾杏不喜欢与官府的人周旋,幸好周松延也不是满嘴官话的人,他请禾杏与千舞在一旁坐下,简单的把她们的身份向其他人介绍了一遍。 听说这个小丫头是皇上亲自下旨派过来治理瘟疫的,一群人脸上的神色顿时变得丰富起来。那些或是疑惑、不屑、轻蔑的神情,通通收入周松延的眼里,他反而表现出了掌御官的气度,耐心的向禾杏解说着目前的进度。 他们一周前开始救治工作,无论是宫廷秘方,还是江湖偏方都用了,结果没有丝毫进展。就在刚才,这群大夫还商量着要前往疫症村里看症,以便对症下药。 周松延曾下令,不许任何一个人,包括镇守村外的平炎军士兵进出染上疫病的村子,以杜绝传染扩散。 “掌御大人,你不让我们进村面诊,我们只靠自己猜测,怎么能给人治病呢?”一个胡子拉碴的中年人不满道。 “是啊,看不见病人,连号脉都不行,我们只能在这里胡乱猜想,胡乱配药方,哪日才是个头!” “话不能这么说,要是放人进出村子被感染了,出来以后再传染他人,那可如何是好?” “这……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唉!” 屋里这些人又七嘴八舌的议论起来,连禾杏都不解的望向周松延。无论是生病还是中毒,不去面诊确实很难对症下药,难怪大家都不满意他的安排。 周松延大喊了一句,“大家静一静!听我说!”他背着手走到屋子中间,用眼神环顾了一圈,喃喃道出了自己的想法。 十年前那次瘟疫,被派往览都的大夫们,曾经紧蒙口鼻,包裹身上裸露的皮肤,全服武装的靠近瘟疫病人进行治疗。结果呢?无一幸免,这群大夫全部染上了瘟疫而亡!在那群大夫里面,有一个小御医被当时的掌御官派到城外负责接应药材,所以躲过了这场灾难……那个小御医就是周松延。 禾杏这才细细打量着他,他看上去不过三十多岁的模样,再看看屋内身穿官服那些御医,的确没有年纪大的。反而那些身着常服的民间大夫,大多须发花白。原来,当年资历深厚的老御医,在那场瘟疫里面基本上死绝了。 瘟疫蔓延 “我说句难听的话,要是没有百分百的把握,就别去送死了!”周松延背着手,仰面长叹一声,“我不希望十年前的惨况再现,不希望你们这样优秀的大夫折在这里!” 他这番发自肺腑的感叹,让这群争执不休的大夫噤了声。毕竟,比起在这场瘟疫中建功立业,还是自己性命要紧。 周松延折回身,来到禾杏跟前。 “少夫人,你或许有什么奇方妙药吗?”周松延低声询问着,堂堂一国掌御官,竟也落得如此无奈。 “我没见过疫症病人,如何答复你?” “这……这个问题我刚才已经解释过了,此病凶险,且传染性极强……” 禾杏挥了挥手,打断了他的话,“就算我有药,没有见到病人,我施展不了!” 听禾杏这么说,下面刚安静下来的大夫又开始蠢蠢欲动。禾杏胸有成竹的样子似乎刺激了这群自命不凡的人,令他们增加了无形的紧迫感。 要是让这小丫头把难题解决了,他们的脸还往哪搁?以后谁还敢自称神医? “是啊!不进村面诊,就是华佗在世也没用啊!” “就是,就是……” “周长御,你也太保守了……” 一群人又开始议论纷纷,把周松延刚才一番或是肺腑之言,或是警告的话忘了个干净。 连日来听着这些抱怨声,周松延的脑子里瞬间涌上了极度烦躁的感觉。他一个堂堂掌御官,竟被这群民间大夫七嘴八舌说得毫无招架之力。 “莫慌!”禾杏拍了拍周松延的肩膀,“其实,你这个法子挺好的。” “法子?什么法子?!”周松延睁大双目,疑惑的看着禾杏。 “你想让这两个村子的人自生自灭,等他们死绝了,览都自然没事了。”禾杏迎上周松延的目光,笃定的望着他。 听见这话,其他人“唰”一下停止了讨论,皆盯着周松延,眼里眉梢全是讶异之色。禾杏的意思,是指周松延想让这些病人死绝,以断后患? 看着大家充满审判意味的眼神,周松延的眼角不自然的抽搐了一下。他倒没有激烈的反驳,而是无奈的苦笑道,“这个法子谁会想不到?可是,我八岁开始拜师学医,二十多年来行医救人,你们当我如此狠心吗?” 周松延扫视着周围的人,他的双眼里充满了红色的血丝,仿佛是下定决心般加重了语气,“诸位,如果你们真的想进村面诊,不是不行。有一个条件,这村子只进不出,除非瘟疫被治好了!你们自己决定吧!” 话音刚落,大家还没来得及反应,门外突然传来骚动,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往这边靠近。紧接着,一个士兵猛然冲进来,脸色煞白的看着周松延,“周长御,出大事了!城里……城里发现瘟疫患者了!” “……”周松延本就难看的脸色,此刻变得煞白僵硬。大概停顿了几秒钟,他才强打精神,瑟瑟开口问道,“怎么回事?” 士兵回禀说,在城东的一个小客栈里,住着一个从瘟疫村子里出来的村民。倒不是他故意逃跑出来,而是在村子被官兵封锁前,他就已经出城办事了。几日后,他发现自己身体出现异样,而且每况愈下,然后赶回家看大夫。没想到,自己的村子因为爆发瘟疫已经被封锁了。 他猜想自己可能也染上了瘟疫,进退两难之下,既不敢出去找大夫,也不敢靠近村子,于是偷偷躲在城东的一个小客栈住下了。与他同行的还有两个兄弟,这些日子轮番照顾着他。直到此人病情恶化,今日死在客栈的房间内,事情才被发现。 现在那个小客栈已经被平炎军封锁了,里面的人都被隔离开来,以免瘟疫扩散。 周松考虑了一会,带着几个御医急匆匆的离开了,甚至没有来得及与其他人告辞…… “这下完了!外面的人都要被感染了!” “那我们该怎么办?跟着周长御一起去看看吧!” “那人是不是瘟疫还不一定呢,指不定是得了其它病!” “周长御上哪去了?” “他好像去城东了……” “事情都到了这个地步了,再试试我之前提过的药方吧!” “你跟我说有什么用?你找周长御去啊!” …… 屋里顿时乱哄哄一片,禾杏一刻也不想停留,她招招手,带着千舞离开了这个屋子。 “皇上怎么会让这个人当长御官?”千舞坐在马背上,不满的嘟囔着。 “你觉得这个人有问题?”禾杏挑了挑眉。 “他呀,老老实实当个小御医是没问题。可惜心慈手软,前怕狼后怕虎,皇上还让他扛这么重的担子,真稀奇!” “嗯……”禾杏笑着摇了摇头,“我倒不觉得。” 千舞不解,“少夫人,皇上把国内的名医召集到这里,就是为了治好这场瘟疫。可惜这个周掌御太顽固了,这些人即使有真本事,也没机会使出来啊……” “这不重要。”禾杏解释道,“照这么下去,最终所有得瘟疫的人都会熬死的。到时候瘟疫的威胁消失了,朝廷也没有过多损失,你说皇上会不会很欣喜?” “少夫人……你的意思是?”千舞不敢置信的瞪大了眼睛。 “嘘……”禾杏把食指放在嘴前,示意千舞凑过来。“我猜你们这个皇帝没有这么蠢,很多他不能做的事,周松延可以做……” 千舞这才恍然大若,禾杏的意思是,皇上派周松延过来主事,先是封锁村子,然后禁止大夫进村面诊,只要把这些病人耗死了,事情就过去了。 “科相国还大力举荐你过来呢!他就是想害你染上瘟疫……” “皇上也就是给了他一个顺水人情罢了。”说完,禾杏又加了一句,“这些都是我自己猜的,你听过就算了。” 千舞哑然,她机械的点着头,主仆两人骑上马,快速离开了城东官宅。 外边关于瘟疫的传闻越来越玄乎,加上刚才听说城东发现有人得瘟疫死了,街道上变得异常空旷。禾杏不敢四处游荡,俩人马不停蹄回了陈府。 晚膳的时候,秦雀找了个借口推说不饿,始终没有与禾杏打照面。 “你别在意,雀儿就这脾性,过两日就好了。”陈项安慰着在桌旁积极夹菜的外甥媳妇。 “我早就习惯了!你们家这位少爷,三天两头给我摆脸色,我都麻木了!”禾杏嘴里咀嚼着饭菜,还不忘吐槽着秦雀。 陈项夫妻对视一眼,只能尴尬的笑了笑,继续低头吃饭。接触这几日,他们发现自己的外甥与新过门的媳妇总是矛盾不断。他们俩私下议论过,以禾杏的条件,秦雀与她合不来也是常理。 且勿论长相气质如何,单就她的谈吐做派,完全没有大家闺秀的风范。 秦雀出身高贵,从小接触的女子哪个不是贵族名门,舞墨精通。所以,他的眼界自然高得很,若不是因为两国和亲,禾杏断然攀不上秦雀这个高枝。 用过晚膳,禾杏回到东水阁,秦雀还窝在西边的大书房不肯出来。她索性回到寝室,熄掉起居室的烛火,早早上床睡觉了。 陈项担心秦雀饿坏肚子,亲自提着一笼屉刚出锅的点心去了书房,一同前行的还有他的夫人。 “舅舅,舅妈,你们怎么来了?”秦雀放下手里的书,从堆满书籍的桌上抬起疲倦的脸庞。 “你不是没用晚膳吗?我让你舅妈去厨房拿了一些你喜欢的点心,你吃点吧!” “是啊,雀儿,吃点吧!”陈项的妻子把笼屉里的点心碟子挨个拿出来,冰丝藕糕、蟹黄卷、莲蕊羹、鱼肉饺子,还有一壶温热的甜乳茶,一一摆放在一旁的空桌子上。 秦雀心中自然是感动,舅舅与舅妈对他向来是宠爱有加,从不忍心他受半点辛苦。谢过两位长辈后,他就着甜乳茶,大口大口的吃着点心,在书房呆了大半日,他的确是饿了。 “慢点吃,唉……我们雀儿太委屈了!”陈项看见外甥这副模样,忍不住叹了一句。 秦雀咽下嘴里的食物,疑惑的看着陈项,“委屈?舅舅何出此言?” 陈项看了妻子一眼,也没打算隐瞒他们的想法,“你父兄枉顾你的意愿,让你娶了这个禾宿女子,可惜……她与你的性情差距甚远,难为你与她日夜相对……” 听到这番话,秦雀颇感不适的皱起了双眉。他正了正身子,打量着对面的陈项夫妇,“舅舅,舅妈,我知道你们很关心我。我很感激,也很感动!” 陈项夫妇欣慰的笑了笑,“傻孩子,说这些干什么。” 秦雀神色一顿,娓娓诉道,“一开始,我确实不肯听从父亲的安排,迎娶一个素未谋面的异国女子。” “不过,与她在一起的这些日子,我倒不觉得委屈。”仿佛想起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他露出一个抱歉的浅笑,“要说委屈,也是她更委屈。远嫁他乡,还要屈就本性,学习许多繁文缛节,真是不容易。” 陈项夫妇意外的瞪大了双目,由秦雀嘴里说出如此维护一个女子的话,这还真是头一遭。 “看样子,禾杏还有我们不了解的一面呢!”陈项轻轻的拍了拍妻子的手。 “嗯!和她相处不必绕弯子,直来直去就行。”秦雀想起禾杏的种种,嘴角扬起的弧度越来越大。 陈项心中悲叹了一声,自己真是不开眼,竟完全没有察觉到,其实秦雀对禾杏毫无嫌弃之意。自己刚才还说出那样的话,难怪秦雀在听到的一瞬间,脸色都变了。 “呵……惭愧啊!是舅舅和你舅妈大意了!没有用心去了解禾杏这丫头……”陈项看了一眼妻子,尴尬的给自己圆场。 “是啊!是啊!是我们偏颇了……” “舅妈言重了,眼下还得拜托你们多照顾她一些时日。没想到,瘟疫的事竟然把她也卷了进来,看样子我们一时间也不能离开览都了。” “唉!只能盼着老天爷开眼,眷顾我们这个多事之城吧!对了,雀儿你这是在看什么书啊?怎么堆得像山一样?”舅妈看着书房里散乱摆放着满地书籍,按说秦雀也不是如此杂乱无章的人啊! “我把府里的医书都调过来了,我想找找里面有没有记载治理瘟疫的药方。”于公于私,秦雀都希望自己能尽一份力。 “已经看了大半日了,早些休息吧!别熬坏了身子!” “好的,舅妈,舅舅,你们快回去休息吧,我还得再等一会。” 送走了两位长辈,秦雀踱到院中伸了伸懒腰。假山旁水车转动的声音规律悦耳,寝室的灯火早已熄灭,秦雀猜想禾杏已经睡下了。他看着漆黑的夜空,凝神呆立了一会,又回到书房,继续翻阅着案前的医书…… 东郊村 禾杏昨夜睡得早,半夜的时候热醒了,就再也睡不着了。听着院外淅淅沥沥的水车声音,她索性坐起来缓了一会,从床上下来,打开房门出去透透气。 院子西边的书房依旧亮着灯,禾杏走过去推开门,发现秦雀不知何时已经埋在书堆里睡着了,手里还握着一本书。禾杏随意的看了一圈,发现地上桌上散着的全是医书。她盯着秦雀的睡容看了一会,最后仿佛妥协似的叹了口气,稍稍退了出去,把书房的门重新掩上了。 打定主意以后,禾杏回到寝室,把身上的寝衣脱了,换成方便行动的猎服。 凌晨的览都一片寂静,今晚的天空十分晴朗,即使走在没有灯火照明的路上,也能靠着明亮的月光辨别方向。禾杏记得被平炎军封锁的村子在览都东面的城郊,她没有骑马,靠步行穿过了半个城区。当她找到这个守备森严的村庄之时,天际线已经开始露白了。 多亏了四处重兵巡逻的士兵,禾杏才确定那一片幽暗寂静的房舍,正是爆发瘟疫的村子。即便是凌晨时分,村口的守备却不见一丝松懈,每隔几米燃着通明的火把,一排强弩手正守在警戒线外面待命。村口用木头搭建了一座临时的瞭望台,上面站着的两个士兵,正警惕的四处观望着。 在附近转了一圈,禾杏发现村子前后的两个出口都被严防死守着,根本没有办法混进去。趁着天还没亮,她溜到警备视线不及的村墙边,这排砖墙平滑高耸,根本没有可以借力攀爬的地方。她咬咬牙,攀上墙外一棵大树的树冠顶部,沿着树枝末端轻巧跃下,刚好落在高高的墙沿顶端。 禾杏稳住略有些踉跄的身体,村墙的里面,几米处有一间低矮的村舍,禾杏决定碰碰运气。她单手攀挂在墙沿上,侧身悬挂着,用脚一蹬墙面,借力跃到了村舍的边墙上,总算进来了! 整个村子散发着一股闷热而复杂的味道,在这个盛夏的夜里不断的发酵着。禾杏在蜿蜒而狭窄的村道上走着,借着月色打量着这个悲剧的村庄。 如同其他村子一样,这里的格局与房屋分布并无异常,村子中央有一块空旷的平地,估计是村民集会的地方。旁边种了几棵高大的梧桐树,即便是在黑暗中,也能隐约看见这些树的叶子极为茂密。树底下隔着十多米,有一口青石水井,井口目测足足有两三米宽,井口的边沿上能看见一条条绳索留下的印记,这应该是供给全村饮水的水井。 从村子中央向四处延伸出几条村道,村道的周围错落分布着造型相似的屋舍。禾杏顺着其中一条屋舍往东走去,沿途偶尔能听见旁边房子里发出的□□声。这样断断续续的声音忽远忽近,禾杏一度以为自己得了幻听。不到一炷香的时间,脚下的道路变得狭窄泥泞,看样子快到村子的边缘了。 这时候,百米外的村舍冒出来一个鬼鬼祟祟的黑影,正一点点往村外移动。听说整个村子都染上了疫病,为何还会有人半夜三更出来走动呢?而且看那步态,根本不像是生病的样子。这么想着,禾杏加快脚步,慢慢的尾随上去。 那黑影走了不到百米,拐到一排篱笆后面。越靠近,越能听见一阵熟悉的声音,就像东水阁假山旁边那道潺潺流水的沟渠,在寂静的村舍里显得格外清晰。禾杏跟上去,发现篱笆后面果然有一条小溪,那黑影正蹲在溪边,手里似乎在摸索着什么。 禾杏在地上捡了个小石子,掷到黑影前边的溪水中,激起一朵小小的水花。黑影仿佛受到惊吓般猛的回过身,看见在他身后几米处的禾杏。 “是……是谁啊!”一个稚嫩的声音惊恐的叫道。 “你别怕,我刚好路过,怕吓着你,扔个石头给你提个醒。”禾杏慢慢走向溪边,这才确定眼前的黑影,其实是个半大孩子。 天色已经开始亮起来,两人都能清楚的打量着对方。这是一个小男孩,头发杂乱的披在脑后,身上深色的粗布衣裳隐约能看见几个补丁,他也正瞪着一双大眼睛,骨碌碌的打量着禾杏。 “大姐,你是谁啊?怎么没有见过你?” “因为我不是你们村的人。”禾杏学着男孩的样子蹲在溪边,看见水中放着两个木桶。“你在这里干什么?打水吗?” “……你你问这个干……干啥?”小男孩突然结巴起来,显然禾杏的问题让他有些紧张。 “你别慌,我是个大夫,是过来给你们村看病的。”不想让这孩子太紧张,禾杏只能顺口这么说了。 毕竟是个孩子,禾杏随口一说的理由,他倒是信了。“大姐,我们村还有救吗?我奶奶天天哭,她说我们都要被困死在这里了……”孩子突然哽咽了,他放下手里的木桶,用噙满泪水的大眼睛看着她。 “我不敢打包票……”禾杏别开脸,不忍心直视那张稚嫩而悲伤的面庞。“但是我会尽力的。” 两人顺势坐在溪边,禾杏问了很多关于他们村子的问题,小男孩擦干眼泪,对她的疑惑一一作答。 他们村叫做东郊村,名字与地理位置结合,很朴实。一个月前出现瘟疫病人后,官兵立刻把他们整个村子封锁了!紧接着,疫症仿佛一夜之间在全村扩散开了,村民们陷入了一片绝望与恐慌之中。那些官兵也不敢进村,他们也怕被感染,但是他们还是每天让骡子驮着外面的蔬果粮食送进村,所以村里人也不至于挨饿。 半个月前,病重的人开始陆续死去,村里头还能行动的青壮年,只能就地挖坑把尸体埋了……同时,每天进村送粮的骡子开始给他们送药进来。村里人刚开始还疯狂的哄抢骡子背进来的药汤,可是,把药汤连着喝下去的人也不见好,大家变得更绝望了。 从事情发生到现在,他们村已经病死过半的人了,多是老人与小孩。青壮村民虽然也有不同程度的病症,但是生活基本还能自理,再过些日子就不好说了…… “大姐,你是第一个进村的大夫,我们还以为没人管我们了……”小男孩很单纯,也没有质疑禾杏为何半夜出现。 “皇上把宫里御药房的大夫都调过来了,大家现在正在村外研究药方,你再耐心等等。” 小男孩激动的扯着禾杏的袖子,不敢置信的高声道,“啊!宫里的大夫都来了?那我们肯定有救了!” 禾杏微笑的点点头,她打量着孩子由于激动而涨红的脸颊。 “我觉得你看上去……好像没病啊?”这孩子从刚才开始,无论是神态还是神智都很正常,根本不像是得了疫症的人。 “我……我也不知道,奶奶说我俩可能病发的慢……” 男孩说他和奶奶相依为命,爹妈在外地做小买卖,只有到年关才回来。也不知道村里的事有没有传出去,恐怕他那远在外地的爹妈还不清楚老家出了这么大的事。 他们家在村子的边缘,奶奶年纪大了,也不大出门,什么事都靠他出去打听。至于是不是染上疫症,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只知道村里每天都在死人,还没病死的都快被吓死了。 把村里的情况大致了解以后,天色逐渐亮起来,公鸡的打鸣声音此起彼伏。虽然心中还是一片疑惑,禾杏依然决定立刻离开村子。她可不想等天色大亮了,出去的时候被外面的官兵看见,然后把她当做逃难的村民打死。 “啊!大姐!你以后遇到我奶奶,可别告诉她我在这里打水的事……”男孩似乎想起什么重要的事,趁着禾杏没走远,赶紧跑过来叮嘱道。 “打水怎么了?又不是去偷东西……” “……你……你不懂!我们村都喝大树底下那口井的水,我奶奶年纪大了挑不动担子,就让我去那儿挑水。我……我嫌远,就……就偷偷来村后的小溪打水……” “怎么了?溪水不能喝吗?” “我觉得能喝,可是我奶奶觉得不能。她说我们家在下游,上游的畜生都喝这溪水,村里人都在水里浣洗衣服,她嫌脏,我们村的人都没有喝溪水的……” 禾杏坏笑的敲了敲小男孩的脑袋,“你个懒蛋!难怪你刚才鬼鬼祟祟的溜出来,还摸黑出来打水呢!真是为难你了!” 小男孩窘迫的噘着嘴,“反正你别告诉我奶奶,要不然她肯定揍我!” “知道了,我当什么事呢……”禾杏摆摆手,正打算离开。 突然间,脑子里闪过一个奇怪的念头,这样的念头越来越强烈的占据她的大脑。她立刻问了小男孩几个问题,得到证实以后,抑制住心中疯狂的想法,禾杏迅速离开了这个村子。 宗女的秘密 离开村子以后,天已经亮了,街道上稀稀拉拉出现了人影。禾杏没有立刻回陈府,她还要去另一个地方证实自己的猜想。等她忙活完一个上午,肚子已经饥肠辘辘了!半夜出门的时候没带银两,她只能忍受着饥饿的折磨,徒步走回了陈府。 陈府门前站着几个家丁,看见禾杏的身影后,有两人脚抹油一般跑入院中通传去了。还没穿过前庭院,禾杏就被远远赶过来的陈芯丛叫住了,“嫂嫂!嫂嫂!” 那丫头上气不接下气的奔过来,身上佩戴的珠玉首饰碰撞出清脆的响声。总算来到禾杏跟前,她喘着粗气道,“嫂嫂,你上哪了?今天一早,表哥找不到你,都快急疯了!” “他急什么?我一个大活人还能丢了?” “我听说你们俩昨天吵架了?表哥昨晚没有回屋睡觉,他以为你生气出走了……”陈芯丛边说话,边打量着禾杏的神色。 禾杏不可置信的看着陈芯丛一脸八卦的样子,这些人脑子里都装了些什么东西?她摇了摇头,懒得解释自己的行踪,“有没有吃的?我饿了!” “……啊?有啊,嫂嫂想吃什么?” “什么都行!我饿死了!” 秦雀和舅舅夫妇听到禾杏回府的消息以后,立刻大松了一口气。可是,到处转了个遍,也没有看到禾杏的身影。有下人回禀说,看见陈芯丛与禾杏在一起,最后,他们在陈府大厨房的后院里找到了她们俩。 陈芯丛在后院的石桌上摆了一桌丰盛的宴席,被找到的时候,两人正你来我往的喝着酒。 “真是胡闹!芯丛,你怎么带着你嫂嫂躲在这个地方用膳呢?”秦雀的舅妈嗔怪的呵斥着自己的女儿。 “嚯!禾杏回来啦!”陈项慈笑的看了看秦雀,示意他可以放心了。 石桌上的两人抬起微醺的双眼打量来人,禾杏扶着桌子站起身行礼,“舅舅。舅妈!” “爹,娘,表哥,你们来了!来来来,加凳子,我让人拿几双筷子……” “不用了!大白天的,瞧你喝成什么样了!”陈项的夫人嘴里责备着女儿,双手却小心的扶着她踉跄的身子。 秦雀走到禾杏身旁,脸色略有些不安,“你去哪了?” “我睡不着,出门溜达去了……” “出门溜达?你不知道外面在闹瘟疫吗?” 眼看外甥的语气变得犀利,陈项连忙插嘴打断两人的对话,“好啦!人回来就行了!雀儿,你带她回去休息吧!” 禾杏并不在意秦雀的指责,她谢过陈芯丛的招待,拜别陈项夫妇,晃晃悠悠的往东水阁走去,秦雀只能无奈的跟在身后。 “少夫人!”千舞已经听说了禾杏回来的消息,她守在东水阁门口,看见禾杏的身影后,高兴的奔了过去。主仆二人寒暄了几句,禾杏似乎真的喝多了,连站稳都费劲。 “小舞,你去找管家要些清热下火的草药,炖上一大锅,记得!要炖浓郁一些!” 禾杏满身的酒气,她伸出双臂比划了一个夸张的动作,也不知她是不是喝多了说醉话。 “这么大一锅?少夫人,你确定吗?” “对!这么大一锅!浓郁的……药汤!”禾杏扶着千舞的肩膀,再次比划了一口大锅的形状。 看在眼里的秦雀无奈道,“你照办吧,免得她没完没了。” “是!少爷。”千舞得令后即刻离开了,秦雀屏退其他下人,扶着禾杏回屋去了,他可不希望她再逮着其他人发酒疯。 进屋后,禾杏迷糊的卧倒在床上,双手胡乱的去脱着鞋子。 “你……生气了?”秦雀坐在床边,打量着醉酒的禾杏。也不知道这女人跑哪溜达去了,身上的猎服到处沾着泥灰,衣服的褶皱处竟然还夹有些干草屑,双眼下面一片乌黑,昨夜显然没有睡好。 “我生什么气?”禾杏把鞋子甩到一边,终于可以躺在床上舒服舒服了。 “我昨天和你说那样的话,并非出自真心。还有,我昨晚没回屋,是因为我在书房查阅医籍,不是故意不理你……” “我没生气。”禾杏在床上四处挪动着身子,想找个舒适的姿势。“这点程度算什么。” 秦雀松了口气,“我就当你昨天的话是胡说八道了,你也忘了我的气话吧!”他突然想起什么,伸手晃了晃禾杏的手臂,“对了!我昨晚翻阅医书的时候,发现了三种治疗疫症的药方,你要不要看一看?” “治疗疫症的药方?嗯……御药房那些人手里没有十个也有八个。”禾杏闭着双眼,脚踝放松的晃动着,“他们都试过了,没用。” “你去见过那些御医了?怎么样?” 禾杏把昨天下午在城东官宅看见的事情告诉了秦雀,加上城东小旅馆发现的瘟疫患者,那边现在估计是一头乱麻。 听闻事态愈发严重,秦雀烦闷的揉捏着眉心,“为何上天如此不眷顾览都,十年前如此,如今又如此……”他看向禾杏,本来还想和她说说话,可她已经把头埋进枕头里呼呼大睡起来。昨晚没有休息好,加上中午喝了不少酒,估计得睡上一阵子了。 秦雀替她盖上一层薄被,稍稍的退出了寝室,离开了院子。 听见秦雀的脚步声越来越远,最后整个院子安静下来,禾杏突然睁开眼,一个激灵坐了起来。她光着脚来到旁边的客厅,这里立着一个梨花木架子,架子上摆放着一些贵重的装饰摆件,有玉雕、奇石、古董花瓶,还有一些稀奇的小物件。 禾杏挑来挑去,选出一个比拳头略大,通体奶白的蓝田玉盅。玉盅上有一个盖子,盖子上系着一绺墨绿色流穗。她把玉盅取下来,打开盖子看了看,很好,很干净。 与客厅一个屏风之隔的是茶室,禾杏盘腿坐在茶室的软塌上,把左手袖子撸上去后,右手握着一把半掌长的小弯刀,熟练的挑开了左手肘内侧的血管。猩红的鲜血顺着肘弯滴滴答答的流入下方的玉盅里面。 过了一会,玉盅就接了大半盅鲜血。如此快速而大量的放血,加上中午喝了酒,禾杏难免感到头晕目眩,全身乏力。她稳住自己微微颤抖的身子,努力保持着左手的姿势,持续往玉盅里放着血,快接满了……快了……她不停的提醒自己。 在她脑子一片空白,几乎快要昏厥过去的时候,一个让她意外的声音突然响起,甚至吓了她一跳。 “禾杏,你在干什么?”秦雀不可置信的看着脸色煞白的她。 “你怎么回来了……”禾杏的声音很虚弱,急促的呼吸声显示出她的身体正在忍受着强烈的不适。 “你在干什么!”秦雀放下手里的东西,快步跑到禾杏身旁,慌乱的拿过一条手帕,想要把她正在放血的伤口包起来。 “别动我!”禾杏急促的喘着气,额头上沁出了一层冷汗,“马上就好了!” “这是在干什么!”秦雀惊恐的看着禾杏正在流血的手肘,他伸手扶着她瘦弱的正在微微颤动的身板。禾杏的脸色一片煞白,额头上的冷汗顺着脸颊流下来,浸湿了衣领。 禾杏用尽力气,咬着牙低声道,“一会再说……” 此时,玉盅里的鲜血快要盛满了,禾杏满意的看了一眼,不知从哪抽出一条干净的白色绷带,她熟练的咬着绷带一头,想要把手臂上的伤口包扎起来。没等她开始操作,秦雀已经接过绷带,迅速的帮她把左手的伤口细致的包好了。 紧接着,禾杏从身上取出一个白色小瓷瓶,咬开瓶塞后,往盛满鲜血的玉盅里倒入了一些褐色的液体,液体融入鲜血后瞬间散开,很快就消失不见了。做完这一切,禾杏才把玉盅的盖子盖好。 “找个不显眼的地方放好。”既然秦雀已经看见了,禾杏干脆拜托他把玉盅稳妥保管好。 秦雀幽深的瞳孔里写满了震惊与疑惑,但他还是立刻照办了。当手掌接触到盅体的时候,摸到了一股温热的触觉,想到这里面盛着禾杏刚刚流出来的鲜血,他小心的收紧了力道,谨慎的把玉盅藏到寝室床下的柜子里。 “没有人在外面吧?”禾杏警惕的看着门外。 “没有,只有我看见了。” “那就好!”禾杏瘫在软塌上微闭双眼,“能不能给我倒杯水……” 霎时间失血过多,让她感到十分口渴,她把桌上小半壶茶水一饮而尽。看着自己握着杯子,不受控制微微颤抖的双手,禾杏挤出一个惨淡的笑容,安慰着眼前的男人,“不用担心,我修养几日就好了……” 秦雀刚才出门以后去了大厨房拿解酒汤,等禾杏睡醒了可以喝,所以他才折返回来,看见了这一幕。他不是没有听说过禾宿女的传闻,传闻总是过于神话离奇,禾杏却是如此真实,他从没把两者联想在一起。 两人沉默着,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 由于门窗紧闭,闷热的屋子里漂浮着一股诡异的血腥味。征求禾杏同意后,秦雀把窗户打开,好让外面的新鲜空气溜进来。 良久,秦雀小心翼翼的开口道,“这是怎么回事?” 禾杏匀了匀呼吸,考虑了一会,才慢慢的解释道,“我的血,是万能的解毒药。” 秦雀皱着眉头,心中疑惑更甚,“解毒药?” “你们不是一直好奇,为什么禾宿宗女如此神秘?因为,我们的血很特别,可以制成解毒药。” 瘟疫的真相 “……你刚才放这么多血,就是为了制作解毒药?解什么毒?”秦雀被禾杏说的一头雾水,不过听她主动谈起自己的秘密,他的内心的确十分震撼。 禾杏眼神复杂的看着秦雀,犹豫着如何开口,思来想去,她还是决定照实说。 “秦雀。” 听见呼唤的男人靠近了几分,“你说。” “览都没有瘟疫。”禾杏的语气平静中隐藏着一丝难以觉察的情绪。 秦雀半天没有回应,显然是没有理解她这句话的意思。禾杏轻声重申了一遍,“览都并没有爆发瘟疫,这些人不是得了疫病,而是中毒。” “……中毒?”秦雀眼中的疑惑不安,霎时变成了震惊。 禾杏想到接下来要说的话题,干脆从塌上坐起来,“你相信我的判断吗?”禾杏沉静的注视着秦雀的眼睛。 极少见到她如此认真的样子,秦雀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轻轻的“嗯”了一声。得到对方肯定的回复,禾杏揉了揉脸,使自己意识清醒一些,开始诉出自己今日的发现。 她把自己半夜醒来,去了东郊村的见闻大略叙述了一遍。秦雀虽然惊异禾杏只身夜闯瘟疫村子,却没有开口打断她。 禾杏遇见在溪边打水的小男孩,并不像染病的样子,据说他奶奶也很健康。祖孙俩被封锁在一个瘟疫肆虐的村子里,作为老人与孩子,不被感染的几率太低了。巧的是,祖孙俩饮用的水源是村里牲畜共用的溪水,其他病倒的村民只喝干净的井水。 这种情况下,很难让人不去想一种可能性,这些村民并非因为瘟疫病倒,而是因为饮用了村里的井水中毒了! 溪边的男孩证实了,隔壁得了瘟疫的村子,饮水也是全村共用一口井。禾杏心中的猜想逐渐成型以后,马不停蹄赶往城东发现瘟疫村民的小客栈。那里已经被官兵封锁了,里面关着那村民的兄弟、其他房客,还有客栈的老板和伙计。 这里的守卫漏洞很多,禾杏轻易的混了进去,找到死去村民的兄弟,得知了此事的关键信息。那位“得瘟疫而死”的村民,每次出门都习惯带一壶村里的井水在路上饮用,他的两个兄弟并没有这个习惯,而且至今身体无恙。三人朝夕相处,如果其中一人真得了瘟疫,另外两人不可能没事。 话说至此,秦雀终于明白禾杏的意思。她认为有人在井中投毒,一村人共饮一口井,当然会接二连三的病倒。这样的局面,极容易让人误认为这是传染性的疫病。 他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努力平复着心中起伏的思绪,“……我突然想起一件事。” 秦雀记得十年前,览都瘟疫肆虐……过了不久天降大雨,足足下了七天七夜。城里的河水爆涨,各个村庄的水井都漫溢出来,当时引发了更大的恐慌。大家担心瘟疫未平,洪灾接着来了!幸运的是,洪水很快退下去了,接着疫症停止了蔓延,最后,这场浩劫才慢慢平息下去。也许,正是因为天降大雨,井水倒灌,才使井中的毒药稀释流走了。 “如此说来,十年前如今日一样,并非天灾,而是人祸……”秦雀心中一阵恶寒,竟有人如此丧心病狂,去毒害一群无辜的民众。 “……如果我没有回来,没有看见刚才的事,你是不是打算瞒着我?”他把目光重新投到她惨白的脸上。 禾杏一直在强打精神,她现在只想躺到床上好好休息,奈何秦雀的问题一个接一个。 “可能吧……我打算休息一会就去找周松延,让他下令放我进村。我会把刚才那盅血混入千舞帮我准备的一锅药汤里,让这些村民喝下去。” 禾杏用仅存的一丝气力站起来,“宗女的血,是禾宿一族的秘密。现在你知道了就当不知道,否则……我可要倒霉了!” 她脚步虚浮的往寝室走了几步,只感觉眼前的景象开始扭曲模糊,大脑变得一片空白。最后的知觉就是听见有人急呼着她的名字,然后便不省人事了。 禾杏突然倒下,秦雀大惊,立刻冲过去把她抱起来,再稳稳的放到寝室的床上。一下子接收这么多信息,秦雀顿感焦头烂额。 “禾杏!禾杏!” 无论如何呼唤,她都没有丝毫反应,等了一会,她依然没有苏醒的迹象。秦雀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召来千舞看护着禾杏,只说她是醉酒睡着了,其他事情一概不提。然后,他拿着镇国侯府的印牌,马不停蹄的赶往城东的官宅。 守卫的士兵拿着印牌送进去,周松延很快就接见了秦雀。对方是镇国侯的小儿子,也是秦将军的亲弟弟,而且还是禾杏的丈夫,周松延自然不敢怠慢。秦雀礼节周全,风度翩翩,此行的目的与治理瘟疫有关,周松延把他引到议事厅后面的小书房,两人开门见山的谈了近半个时辰。 “如此说来,尊夫人此刻正在府上准备治病的药汤?”周松延虽有疑惑,但是秦雀言之凿凿,他十分肯定禾杏的药方可行。 “正是!内人脱不开身,所以委托我过来,请一道通行令牌。我知道周掌御有言在先,进村治病,有进不出,除非治愈。” 周松延看着秦雀气定神闲的样子,迟疑道,“秦公子,事关生死,我还是想与尊夫人当面确认……” 秦雀神色微变,他不知道禾杏何时苏醒,只知道此事拖延不得。“周掌御,内人之所以不能□□前来,正是因为她在争取时间调制药方。听闻那两个村子每日都有人死亡,兴许在你我说话的时候,就有村民熬不住了……内人若无十足的把握,我也不会亲自求见掌御。” 来了览都一周有余,周松延背负的压力让他夜夜失眠,如果禾杏真能治愈这次的瘟疫,说不定就是一条出路呢?他皱紧的眉头松开又拧紧,“呼”的一下站起身,像是下定了决心。 “好!我这就给你进村的通行令!” 一驾马车从官宅驶出来,疾驰着往陈府赶去。回府以后,秦雀并未面见陈项夫妇,而是径直回了东水阁。禾杏安静的躺在床上,呼吸很轻,脸色苍白无力。秦雀摸了摸她的手,在这炎炎盛夏,手心竟然是冰凉的。 “千舞,你去厨房要一盅红枣阿胶羹,让他们少放糖。再去药房取一支老参,让厨房熬乌鸡汤,等禾杏醒了就让她多喝一些。” “是,少爷。” “对了,她让你熬的一锅药汤好了吗?” “回少爷话,应该好了,我现在就去大厨房看看。” “熬好了着人盛出来,抬到我的马车里。” “……是!奴婢即刻去办!” 千舞平日与秦雀接触不多,自然不敢随意询问他的安排。不过……阿胶羹和老参乌鸡汤,都是坐月子时候补血的膳食,少夫人又没生孩子,大夏天这么个补法,会不会上火啊?突然间,千舞低呼一声!难不成……少夫人怀孕了! 难怪小少爷最近有点奇怪,今天早上少夫人不见了,估计是出门的时候没有跟小少爷打招呼,然后他就疯了似的满院子找人。刚才他从外面回来,就立刻回屋追问少夫人的情况……想不到啊!他们夫妻看似疏远,一副貌合神离的样子……想不到啊!千舞为自己的发现大吃一惊,她加快了脚程,一阵风似的跑去办事了。 等了一会,禾杏依然没有苏醒的迹象。秦雀不能再等下去了,他唤来阿庆,让他去备好马车,这时已经是下午了,秦雀计划在天黑之前,亲自办妥这件事。 他把床下的柜子打开,小心翼翼的捧出那盛满鲜血的玉盅,然后放入一个装古董的锦盒里面。再次检查周松延给他的通行令,一切稳妥,可以出发了。 就在这时候,院内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原来是阿庆来了。 “备好了吗?”秦雀立刻站起身。 阿庆面露喜色,却答非所问,“小少爷,大少爷来了!大少爷从伏峰城来了,他刚刚进府。” “你说,大哥来了?”秦雀大惊,他以为秦恩在伏峰城处理完公务后,会回到汇梵。这个节骨眼他来了,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阿庆用力的点了点头,“估计大少爷这会正往这边来呢!” 秦雀霎时间有点慌乱,他木然的点了点头,重新坐回椅子里。一会大哥要是问起禾杏,他还可以找借口搪塞过去,麻烦的是,眼下他正准备出去办事,而那件事情有点复杂,该不该告诉大哥?如果说了,禾杏的秘密恐怕也保不住了…… 就在他千头万绪地权衡利弊的时候,秦恩已经来到东水阁了。在进陈府的时候,他先去拜见了陈项夫妇,这时只带了盛严图一人来到秦雀夫妇入住的东水阁。 兄弟俩人在客厅寒暄了两句,秦恩开门见山的诉出此行的目的。他已经清楚瘟疫的事,科相国为了报复秦家,把禾杏推向风口浪尖。此事由他而起,他断不能让科相国奸计得逞,只要禾杏按兵不动,就不会引火烧身。 “大哥的意思,是让禾杏什么也不做,任由那些可怜的村民自生自灭吗?”秦雀倒是不吃惊,他知道自己这位大哥向来杀伐果断,如果牺牲几百人能保住览都,这肯定是他首选的方式。 “这是最好的办法,十年前的事情不能重蹈覆辙了。”秦恩的眉心皱成一个川字,他突然问了一句,“怎么没看见禾杏?她没去接触那些瘟疫病人吧?” 噩梦 “这个……她确实没有接触瘟疫病人。” 那些人并非得了瘟疫,而且中毒!秦雀还没考虑清楚,要不要把实情告诉大哥。要是不告诉他,自己的计划恐怕很难实行。 看着弟弟含糊的样子,秦恩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他清楚禾杏个性冲动,不受制约……秦恩顿时沉下脸,问道,“她去哪了?” 面对大哥锐利的眼神,秦雀知道自己瞒不了多久。他本来也没打算一直瞒着秦恩,这是他的亲兄弟,没有什么事情说不得。余光瞥见盛严图在院门处候着,淅淅沥沥的水车转动声,加上稍远的距离,对方应该听不见他们的谈话。 “大哥请随我来。”打定主意,他把秦恩引向寝室。 秦恩一进门,就看见躺在床上的禾杏,顿时心感奇怪,秦雀这是何意? 面对大哥疑惑的眼神,秦雀压低声音,把这两天发生的事情,包括禾杏夜探瘟疫村的发现全都说了出来。 桌面上绣着藤蔓图案的锦盒盖子被打开,秦雀伸手拉起玉盅盖子上墨绿色的流穗,现出盅里暗红色的血液。神奇的是,玉盅里的血一直没有凝固。 秦恩从秦雀口中得知了禾杏调查出来的真相,以及解毒药的来源。他再看看躺在床上,面色惨白的禾杏,内心止不住的震惊与激动。 “大哥,时间紧迫,先让我去送解药救村民,其他的以后再说吧!” 秦恩一时间竟不知作何反应,他震惊的不仅是因为得知了这场瘟疫背后的阴谋。他从没想过,会在这样的时刻,从自己的弟弟口中得知禾宿宗女的秘密,这一切来得竟是如此意外。 “进村送药这事,你不必去,我会派人去办的。”秦恩稳下心绪,看了看玉盅里的血。 “大哥,我不会有危险。”秦雀明白秦恩只是本能的想保护他,“这事……有些复杂,禾杏不愿外人知道解毒药的来由,还是我亲自去办吧……” “不会有人知道的。”秦恩没有理会秦雀的话,他召来院内的盛严图,交代了几句话。不出一炷香时间,两个士兵就把一大锅褐色汤药抬进了客厅。 只一会,整个屋子都充斥着强烈的草药味道。屏退下其他人,屋内除了在寝室的禾杏,只剩下秦恩两兄弟了。 “此事先别声张,如果真是投毒,加上十年前那次,一定要想办法查清楚幕后主使!”秦恩拿出玉盅,把暗红色的血液倒进了这锅浓郁的药汤中。刚扩散开的血腥味道与药汤很快夹杂在一起,最后融合成了药草的味道,锅里的液体变得浑浊暗沉。 搅拌好以后,秦恩随手拿起一个杯子,舀起一些倒回玉盅内。 “大哥……”秦雀疑惑的看着秦恩,看样子他似乎想自己保留一部分解毒药。 “我另有他用。”秦恩自然是要把这盅解毒药送往南境,他倒要看看禾杏的血是否真的百毒不侵。到时候让他的人服食下去,闯一次坛森雨林便可见分晓。筹谋多时的目标渐渐靠近,秦恩努力压制着心中的激动。 秦雀动了动嘴唇,始终没有说什么。秦恩向来不喜欢解释自己的行为,秦雀每次对大哥心怀疑虑的时候,结果总会让他释然。所以,他便不再纠结秦恩的行为。 做完这一切,秦恩吩咐盛严图拿着他的令牌,带两队精兵分头前往两个瘟疫村子,确保每个人喝下一口锅里的汤药,剩下的汤药洒进村中的水井里…… “大哥,我有周掌御的通行令,你拿去用吧!”秦雀从身上拿出一张纸,上面除了几行字,还盖有周松延的官印。 “不必了,这件事不要牵扯其他人,所有后果由我承担。”秦恩扫了一眼周松延的通行令,并没有接过去。被平炎军封锁的村子,除了周松延签发的通行令,秦恩的令牌一样好使。毕竟,平炎所有军队都听他安排调配。 接到指令的盛严图没有一句废话,带着士兵扛着一大锅药汤便出发了。天黑之前,他已经回来复命了。 盛严图带着药进了村子,不到一个时辰的功夫,就让村里所有人服下了汤药。说来也怪,村中一些气息奄奄的老人和孩子,在灌下汤药后,不出一炷香的时间就苏醒过来了。其他症状不是过于严重的青壮年,很明显感觉到身体变得舒适……最后,盛严图把剩下的汤药倒入村里的水井。 收到消息的周松延火急火燎赶过来的时候,村民们已经行走自如了。药效如此迅猛见效,不明就里的村民有种劫后逢生的喜悦心情,大家相拥而泣的场面,确实叫人百感交集…… “周长御说,观察几日,如无异样的话便会解除禁令。”盛严图站在秦恩身旁,细致的汇报着今日的任务。 秦恩满意的点了点头,挥了挥手让其他人都退下了。他转过头看着旁边的弟弟,“这下放心了吧?既然事情办完了,我们一起回汇梵吧。” 秦雀长呼一口气,没想到事情如此轻易就解决了,想起禾杏,他的心情变得有些复杂。 “嗯,等禾杏修养好了,我们就回家。” 禾杏做了一个很漫长的梦,她梦见自己回到了坛森之丘的寨子里,梦里出现的是小时候的自己。 她穿着一身脏兮兮的衣服,一深一浅地走在禾宿外府的青石板路上,头发乱糟糟的散着,脚上的布鞋少了一只,身上印着块块污渍……路旁许多同龄的孩子正指指点点的嘲笑她,她却愈加不屑的扬起了下巴。 青石板路的尽头出现了一个身穿鹅黄色长裙的女子,嘲笑禾杏的小孩立刻吓跑了。女子走到禾杏身边,温柔的抚摸着她的头发,禾杏倔强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 “被谁欺负了?”女子的微笑后面隐藏着一股心疼。 “才没有人欺负我,是我把他们揍了。” “是吗?”女子显得很开心,“看样子别人在我们禾杏这里讨不到便宜呢!” “哼!那是当然。阿姐,你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 “因为……我有礼物要送给你。” “是什么!”小禾杏的眼睛瞬间亮起来。 “一匹小马。” “哇!” 接下来,场景开始变幻。禾荞叶出现了,她依然是一身黑袍,面色阴郁的盯着禾杏,犹如一条没有情绪的毒蛇。 “丫头,把药喝了。”她的嗓音冰冷,没有一丝温度。 这是一个昏暗封闭的房间,禾杏记得,这是在禾宿别苑的地下室里。 “宗母,我不想喝!阿姐在哪里?我要找阿姐。”禾杏抗拒的缩在墙角里,她把脸埋进蜷起的双腿中,双臂环抱着自己。 禾荞叶的嘴角不自然的抿紧,无视禾杏的疑问,继续道,“你离宗女就差最后一步了,听话,把药喝了。” “呜呜……我要找阿姐,她不在这里我不喝!”禾杏开始哭泣,依然死死的蜷缩在墙角,不肯配合。 “把她绑起来,把药灌下去。” …… 梦境又变得模糊,过了一会,场景变成一片幽黑的树林。禾杏像一头暴怒的野兽,不停的向前奔袭,纵横交错的树根把她绊倒摔出去好几米,仿佛感觉不到痛,她立刻爬起来继续往前飞奔。 突然间,一个紫色的身影追了过来,一把扑在奔跑的禾杏身上,牢牢的把她抓住,两人扭打争执,在漆黑的树林里发出许多嘈杂的声音。过了一会,追上来许多手执火把的人影,在火光的映衬下,紫色身影冷静的解释着,“我和她本来就合不来,她只是负气出走罢了,嬷嬷们不必惊慌。” 这个场景非常混乱,禾杏觉得心里既愤怒又无助。这时候,一个遥远而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禾杏!” 禾杏四处张望着,看见远处站着一个鹅黄色长裙,满脸笑容的女子。 “你的脸怎么了?”女子笑的时候,眼睛像上弦月般弯弯的闪着光。 “跟禾玉打架了吧?” “别扁着嘴了,回头我帮你教训她!” “对了,禾松说你已经好久没去他家里了,你不去看看小马吗?” …… 听着女子絮絮叨叨的和她说话,禾杏冻在原地一动不动,喉咙发不出任何声音,仿佛一切都是自己的幻觉。不知过了多久,女子的神情变得有些哀伤,她向禾杏轻声道,“我要进山采药了,这次要离开很长时间,我不在的时候,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别再让人欺负了……” 这时候,禾杏突然被解禁了,双眼不停的往外淌着泪水,干涸的嗓子终于能开口说话了,她大声喊着,“阿姐!别走!阿姐!别离开我!” 随着撕心裂肺的哭喊,梦里的画面又开始变得模糊,最后变成一片混沌…… “少夫人,醒醒,快醒醒!少爷,少爷!” 一个熟悉的声音钻入禾杏的梦境,把她从昏迷中唤醒了。 禾杏眨了眨眼睛,眼前的一片亮白渐渐变得清晰起来,她想起来了,自己应该是在陈府。等她适应了光线,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床边的千舞一脸担忧的看着她。 “少夫人,你终于醒了!”她长呼一口气,拿着手绢在禾杏的脸颊边轻轻擦拭着,“是不是做噩梦了?” 禾宿的危机 禾杏意识到自己脸颊上挂满了泪痕,刚才那些杂乱的梦境再次映入脑中。她想开口说话,发现嗓子一片干哑。秦雀从院子外面快步走进来,看见禾杏清醒过来,紧蹙的眉头终于松开了。 千舞把禾杏扶起来,靠在自己身上,喂她喝了一杯水,喝完又添了一杯,禾杏才算勉强清醒过来。 “你醒了。”秦雀暗自叹了口气,如释重负般坐在床沿边。 “我睡了很久吗?”禾杏沙哑着嗓子问道,她仍觉得身子很虚,连说话都费劲。 “少夫人,你睡了整整一日!怎么会这样……”千舞知道禾杏有些嗜睡,可是她昏迷了这么久,根本不是嗜睡的状态。 秦雀咳了一声,“千舞,你去厨房热碗参汤,再拿一盅阿胶桂圆羹过来。”想了想,他又加了一句,“让厨房准备饭菜,少夫人估计也饿了。” “是,我这就去。”千舞应了一声,扶着禾杏舒服的靠在软枕上,急匆匆退下了。 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人,秦雀打量着禾杏,蜜棕色的双颊此刻变得惨白发青,更别提那毫无血色的嘴唇了。禾杏掀开搭在身上的薄被,想要自己下床行走,却被秦雀阻止了。 “我好多了,一会吃点东西就没事了。” “你昨日放了这么多血,哪能轻易复原了,先在床上歇着吧。” 禾杏不肯听,反而费劲的坐了起来,“我延误多一日,那两个村子的人就多一分危险!我再修养一阵子,人都死绝了,那我放这血有何用?” 说起这事,秦雀神色变得有些复杂。他想了一个晚上,还是得向禾杏坦白,自己在她昏迷的时候,把她的秘密告诉了大哥。 于是,秦雀一五一十的把昨天发生的事情说了出来。他从周松延那里取得通行令,却不巧碰上了刚到览都的秦恩,如果不说服他,秦雀恐怕是没办法把解毒药带进村子里…… “总而言之,那两个村子的人已经得救了,你可以安心修养了!”他知道禾杏性子耿直,也做好准备迎接她的愤怒,“不过,我还是要向你道歉,在你昏迷的时候擅自做主,把你的秘密告诉了大哥……” “哦……没什么,大哥不是外人,你不用在意。”禾杏看上去很淡然,没有一丝不满的神情。虽然这种感觉怪怪的,不过,秦雀总算解决了这桩心事。 这时候,千舞带着两个丫鬟,端着热腾腾的饭菜进屋了。 厨房送来了一大碗乌鸡老参汤,还有猪肝焖黄豆、红烧牛蹄筋、老姜炖猪蹄、木耳炒淮山,外加一盅桂圆阿胶和一碗牛乳血燕羹。 禾杏心中汗颜,秦雀这个家伙,没必要把膳食都安排成坐月子的样式吧?怪不得千舞和两个丫鬟看她的眼神意味深长。罢了,饿了一整日,先填饱肚子再说吧,吃饭的时候,秦恩来了。他没有带手下,自己一个人径直走进了客厅。 “我听说禾杏醒了?”秦恩换下戎装,穿着一身藏青色云纹常服。 “大哥。”秦雀把桌旁的凳子拉过来,方便秦恩落座。 禾杏嘴里在咀嚼食物,模糊不清的嘟囔了一句,“大哥。” 秦恩笑了笑,语气轻松道,“你精神好多了!” 三人在餐桌上随意的聊着家常,谁也没有提禾杏失血昏迷的事,似乎都在刻意回避这个话题。禾杏与秦恩看似淡然,其实都在默默观察着对方的反应。 两日后,确认了村民的身体已经恢复健康,周松延特意来到陈府拜谢。禾杏默认自己调制的汤药有奇效,还被周松延及随行御医好一顿奉承。她并没有说穿瘟疫背后的阴谋,秦恩让他们保密,说是不想打草惊蛇,至于他打算如何调查投毒事件,禾杏没有兴趣,任由他们自己调查吧。 接下来,禾杏被填鸭式的大补了几日,终于恢复了体力。启程回汇梵这日,陈项夫妇依依不舍的把他们送到了城外,一路有秦恩相伴,他们也放心了许多。 “我已经没事了,让我骑马吧!”禾杏再次抗议。 “不行。”秦雀扫了一眼坐在车厢对面的禾杏,“让你的马放个假吧!” “……唉!”禾杏歪过头看着窗外,“坐马车太无聊了!” 秦雀随手拿起一本书,不打算回应她的抱怨。 夏季的坛森总是多雨水的,数不清多少日没有见过艳阳天了,植物在丰沛的雨水滋润下疯狂生长。林中气温高,药材长得也快,春天采下的草药,夏天又能长出新的一轮。除了冬天最冷那阵子,族人几乎全年无休的反复入林,去采摘日常所需的各类植物。 森平那边需要大量毒性植物,无论天气多么恶劣也不能偷闲。可怜了进林采药的禾宿人,穿着层层叠叠的防水蓑衣,头戴不透风的竹编斗笠,身后还要背一个大大的竹篓。 内府的西边,有一座竹子搭建的高楼,专门用来保存各类药材。说是高楼,因为这是整个内府最高的建筑,地面往上三米,才是这个吊楼的底层,只为了尽量避开地面的潮湿与虫蚁,禾宿人管这里叫做“药房”。 下午的药房前院十分热闹,今天回来了一批采药人,正在前院的空地上交接背篓里的药材。一个皮肤黝黑的男人坐在药房旁的石子路边,身后放着装药材的竹篓,潮湿的蓑衣与斗笠随意的搭在地上。过路的族人不时向他打着招呼,他看上去似乎在等人。 过了一会,一个身穿藏蓝色布衣长裙的女子脚步匆匆的往药房方向走来。看见来人,男子立刻站起身,脸上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 “小英,我在这!”男子招了招手,急忙往前走了几步。 听见呼唤,禾柚英的双眼立刻弯成一对新月,“回来了!怎么样?”看着男子身上湿透的衣服,她眼中流露出难掩的心疼。 “还行,能交差!这下子终于放晴了……”男子抬头看了看天空,拉着禾柚英的手腕,“过来,我有东西给你。” 男子是禾柚英的丈夫,名叫青戎。他原来是坛森军里的一名普通士兵,十五年前一次巡境的时候,不小心误入坛森雨林,中毒昏迷了。幸运的是,他被进林采药的禾柚英救了,两人从此结下良缘,他们有一个儿子,今年已经11岁了。禾柚英平时居住在内府,男眷不得入内,所以父子俩在外府有自己的房子,禾柚英三不五时的回去一趟。 青戎走到背篓旁边,在里面小心翼翼的拿出一个小竹筐,竹框里装满了沾满雨水,通红透亮的樱桃。“我昨天在林子里发现的,可惜竹篓已经装满了,要不然整颗树我都想给你采回来!快拿着。” 禾柚英看着一筐子新鲜可口的樱桃,脸上浮现了几丝娇羞,她嗔怪笑道,“你进林子采药,带这些果子回来做什么!我在内府什么都有,你拿回去给小来吧,他肯定喜欢。” 青戎心疼的皱紧双眉,凑到禾柚英耳旁压低声音道,“这果子补血,你多吃点!你的身子太遭罪了,我心里难受的慌!”青戎伸出满是厚茧的手,轻轻抚摸了一下禾柚英苍白的脸颊,“不说了,我回家看小来去了,走了这几日,也不知道这小子怎么样了!” 禾柚英的脸颊瞬间爬上一抹红霞,她接过丈夫塞到怀里的竹篮子,“他能有什么事,我每天都让人去瞧了,皮实得很呢!你快回家换身干净衣服,别得了风寒。”说完,禾柚英推了推丈夫,示意他赶紧回家。 “那你今晚回来吗?”青戎拿起自己的竹篓和蓑衣,期待的看着妻子。 “嗯。”禾柚英轻轻的点了点头,目送着丈夫的身影远去,才转身往回走。 禾柚英居住的院子客厅里,坐着两个嬷嬷,是她最为信任的亲信,两人正围在一个泥炉子边上煮着茶。 半个月前,负责往森平运送物资的队伍出了意外。为了赶速度,运送队伍没有绕路走官道,而是依直线穿进了坛森雨林。不曾想,夏季雨多路滑,运送队不慎滑入林中的暗沟里,人倒没有伤的多厉害,只是她们负责的这批物资尽数毁坏了。 寻常草药也就罢了,别苑急需的毒草也被毁了,最严重的是,这里面还有三位宗女定期储存下来的血液。宗女需要隔几日放一次血,存到一个月的时候就送往森平皇宫,这些年来,每个月都要往宫里送血,这是雷打不动的规定。 他们这个国家被一片毒物丛生的森林环抱着,穿行雨林的官兵或者猎人,都需要向朝廷申领解毒药。所以,禾宿宗女一直定期供应自己的血液送往宫里,由宫里调度使用……如今物资队伍突发意外,只能被迫重新筹备了。 一般的草药或者毒性植物,都能调用药房的备用库存。可是,宗女的血液却没有库存!全族上下只有五个宗女,禾杏嫁出去了,禾玉在森平参与宗女培育计划,族里只有剩下的禾柚英、禾棠木以及禾苗三人。 她们的身体本来就难以承受短时间内大量放血,突发这样的意外,实在让人头疼。不把血液送到森平,她们无法向禾荞叶交代,禾宿一族无法向皇上交代。所以,三人没有办法,只能再次强行放血。 延误了一周后,装载着物资的运送队再次出发了,为了安全,她们这次选择了绕路却安全的官道。 “回来了?感觉好些了吗?” 禾柚英刚回到宅子,一个嬷嬷关切的询问道。 禾柚英放下手中的篮子,接过对方递过来的陶杯,“还行,养一阵子就好了。”轻轻吹散杯口的热气,她一口接一口喝下杯中的姜枣茶。由于失血过多的缘故,即便在这样闷热的天气,她依然觉得浑身发冷。 “不知道宗母会不会怪罪下来,毕竟晚了一周,而且数量也达不到要求……” “这是意外,无可避免的。而且你们每月都按时上贡,宫里肯定也有储存,不用太担心。” 禾柚英点点头,“希望是吧……”她拿起长勺,继续往杯里舀了一勺热茶,“禾玉那边,有什么进展吗?” 嬷嬷摇摇头,“没有,前几天送回来几个孩子,加上前两个月的,恐怕多半都废了……” 禾柚英沉默的看着杯子里溢出来的热气,良久,叹了一声,“废了也好,当个普通族人,也比做宗女强。” “少宗,你这话说的……” “呵,怪我嘴快,胡言乱语了。”禾柚英自嘲的苦笑道。 这时候,院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来人是院里负责洒扫的丫头,她脸色惶恐的敲开门,“少宗,禾玉少宗回来了,森平别苑的禾红如嬷嬷她们也都回来了!” “宗母也回来了?”泥炉旁的三人嗖一下站起身,脸上写满了紧张。 “没看见宗母回来,禾玉少宗找人过来传话,请您速去一趟宗祠!” 禾玉在森平重任在身,怎么突然回来了?加上半个月前物资出现意外的事情,禾柚英有种说不上的惶恐不宁。她向两位亲信吩咐了几句话,立刻往宗祠赶去,在路上,正好碰见了同样步履匆忙的禾棠木。 “棠木!”禾柚英低呼了一声。 禾棠木回过头,停下脚步等着她,“看样子是都通知了,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两人赶到祠堂的时候,禾苗已经到了。祠堂的议事厅里,禾玉垂着脸等在一旁,她身旁坐着族里资历最老的嬷嬷——禾红如。另外,宗母禾荞叶的贴身侍女禾周与禾莫也在场,几人面色森冷的坐在那儿一言不发,禾苗吓得大气都不敢出,直到禾柚英与禾棠木进屋落座,她才稍微缓过神。 任谁都感受到了屋里诡异而紧张的气氛,大家坐下后,禾棠木率先开口问道,“禾玉,你怎么回来了,宗母呢?” 禾玉抬眸看了一眼禾红如,“红姨,你是族中的长辈,这件事还是由你来说吧。” 在禾宿一族,除了宗母,地位最高的便是宗女了。禾红如是禾荞叶的族亲,当年也是她费心费力扶植禾荞叶登上宗母的位置,所以她在族里的地位很特殊。 禾红如目光锐利的扫过眼前的几个人,面色穆然道,“七天前,宗母失踪了,我们在森平尽力寻找,依然没有下落。”话音刚落,禾柚英、禾棠木以及禾苗都惊出了一身冷汗,屋里顿时变得死一般寂静。 赏赐 从览都回汇梵的路程大约一个多星期,秦恩身后跟着两队精兵,带着秦雀一行人走走停停,路程也已经过去了一半。秦雀在马车里基本上靠看书打发时间,偶尔也会和禾杏聊天,两人还是第一次长时间待在一起,很多从前没有说过的话题,也慢慢交流起来。 秦雀小心翼翼的询问起禾杏的童年,她看着窗外匆匆而过的景色,似乎有些犹豫,过了好一会,才慢慢的开口谈起自己的往事。 她从小没有父母,靠族里一个姐姐养大,虽然没有得到太多人的照顾,但是在姐姐尽心的看顾下,幼年时期仍然是幸福的。十岁以后,她经历重重磨难,最终顺利成为了宗女,享受着前所未有的权力与地位。如果不是阴差阳错嫁来平炎,她现在还在坛森之丘,与其他宗女角逐宗母之位,可惜事与愿违,造化弄人。 “离开坛森嫁给我,让你很不甘心吗?”犹豫了一瞬,秦雀还是问了。 禾杏自嘲的笑了笑,“如果你知道我经历了什么磨难,也许就明白我为什么如此意难平了。” 她之所以百毒不侵,是因为从小服食各类毒草,逐渐形成抗毒体质。十岁以后,被族人送往森平的禾宿别苑里,像个犯人一样被关在不见天日的地下室。嬷嬷们会逼着她喝下剧毒的药汤,等身体适应了,产生更强的抗毒血液后,再换成更烈性的毒药……她像攀登一座荆棘丛生的险峰,日复一日的攻克各种剧毒。 曾经服下某种毒药后,三天三夜睡不着,身体仿佛置身火海般灼热难耐。还有一种毒药会令她产生幻觉,各种令人恐惧的画面会从房间的每个角落里涌出来……再痛苦的日子,也得自己熬过去,因为这就是禾宿女子的宿命。 好在她最终抗住了所有毒物的侵蚀,成功活了下来。经历了常人无法想象的痛苦折磨,禾杏终于回归光明,成为了族里人人敬重拥护的宗女。 “我好不容易得到的一切,现在已经不复存在了……”禾杏平静的看着秦雀的双眸,“换做是你,会甘心吗?” 秦雀哑然,他从未想过世上竟有如此怪诞残酷的生存之道,简直令人胆寒。惊悚之余,心底猛然泛起了更强烈的疼痛感。 “我没有过那样的经历,也无法给你中肯的答复……但是,你在侯府的生活会越来越好,不会比留在坛森差!”他的眼中充满了坚定,似乎想说服禾杏别再执着于过去。 看着他认真的样子,禾杏笑着点点头,“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挺期待的。” 有秦恩随行,一路上经过的城关都很顺利,在第九日午后,他们终于结束了漫长的旅途,正式进入汇梵地界。 这趟远门惊险波折,疑障重重,虽然平安回到家,秦雀还是感觉轻松不起来。秦恩带着盛严图快马加鞭,回朝复命去了,留下护卫陪着秦雀往家赶。 上午接到秦恩的口信,说很快就会回到侯府,秦居与陈霓早早守在门前翘首以盼。他们至今并不知晓秦雀曾经到过伏峰城,以为他一直都在览都。 “哼!舍得回来了,一去就是两个月!”秦居背着手,不忿的抱怨了一句,两个儿子都去了览都,让他心里着实不痛快。 “行啦!孩子都回来了,还吃干醋呢?”陈霓也不明白,已经三十年了,丈夫与大哥的关系总是处不好。 这时,侯府所在的长街尽头一阵喧闹。这阵仗,是宫里的侍卫在开路,并非秦雀一行人。收敛下脸上的喜悦,秦居与妻子面面相觑,他并不清楚这些人有何来意,街道两旁开始聚集了看热闹的群众,人群慢慢往侯府的方向围笼过来。 不出一会,侍卫队停在侯府门前,迎面而来的是宫里的内侍官。领头的内侍满面笑容,快步走向秦居,十分恭敬的躬身行礼,“侯爷有礼,夫人有礼。” 陈项点头回应,“陈内侍,是否皇上有什么旨意?” “回侯爷话,上午秦将军回宫面圣,皇上知道览都的瘟疫被秦禾氏治好了,龙颜大悦!这不,皇上立刻着下官把赏赐带来了!” 陈内侍身后跟着四个随从,抬着一个架子,上面放着个两米多宽的物件,盖着红绸布,看不出内里是何物。秦居自然喜不自胜,他朝着皇宫的方向下跪作揖,大声说道,“皇上厚恩!微臣及家眷能够为皇上排忧解难,那是为臣的本分,岂敢奢求额外的奖赏……” “侯爷过谦了,秦将军说秦禾氏午后就能回到贵府,不知如今到哪了?”陈内侍立刻殷勤的把秦居搀扶起来。 “我听闻犬子一行已经入城了,应该快到了。” “甚好!甚好!那下官在此恭候,多有叨扰了。” 侯府前的长街上站满了围观群众,大伙听说内侍官送了皇上的赏赐过来,都想一睹风采。不到一柱香时间,平炎军装扮的马队前后拥着一辆马车,出现在长街尽头,是秦雀他们回来了。 坐在马车外面的阿庆转过身,朝着车里的秦雀低声道,“小少爷,好像宫里来人了!” “嗯,知道了。”秦雀低声应道,看向坐在对面的禾杏,“恐怕是找你的。” “唉!任务完成了,还找我干什么。”禾杏一副懒懒的样子,看上去没有什么精神。倒不是连日赶路太劳累的缘故,而是被拘在马车里面让她十分无聊。马车很快回到侯府,停稳后,秦雀率先下了车。 “少夫人,我们到家了。”千舞跳下马,快步来到马车旁边,扶着禾杏下了车。 门前除了秦居夫妇,旁边还站着一位穿着官服的男子,他们在一起惬意的聊着什么。路旁挤满了被侍卫隔开的群众,大家的目光随着禾杏的出现都汇聚过来。 “来吧,回家了。”秦雀伸出手,禾杏会意的点了点头,握住他的手心。与从前一样,众目睽睽之下,两人要维持夫妻恩爱的样子,禾杏得配合他。 两人向父母问安,陈霓抑不住的欢喜,她微笑着端详两人,“孩子,终于回来了,雀儿看上去挺精神的。禾杏,你怎么瘦了,脸色也这样差……” “让母亲担心了,她只是旅途过于辛劳,回府养一段日子就好了,母亲近来可好吗?”秦雀随口岔开话题。 他们一家相互问候的空挡,等候在侧的陈内侍凑上前来,恭敬而严肃的靠近禾杏,“秦禾氏,这里有皇上的一道口谕。” 大家早有准备,侯府门前一干人等纷纷下跪听旨。陈内侍点了点下巴,随从把架子上红绸盖着的东西抬了过来。 “秦禾氏不辱使命,救览都灾民于厄疾之中,朕甚感欣喜,特赐亲笔御匾一幅,以示恩典。”陈内侍字正腔圆的高声道出皇上的口谕,说完后,他抬起手一挥,随从把那物件上头的红绸用力一拉,露出了一块牌匾。 在场的人看见牌匾后,先是一愣,然后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惊叹声。秦居立刻带着侯府众人下跪谢恩。 围观在路旁的群众议论纷纷,无不惊叹的看向禾杏。览都爆发瘟疫的事情终究还是传遍了,搞得全国上下人心惶惶,只恐十年前的惨况再现。没想到,竟是眼前这个女子平息了一场灾难,难怪皇上会亲笔题字,赏赐这幅御匾。 众人站起身,细细打量着皇上亲笔书写的御匾。通体幽红色的沉木匾额上,龙蛇腾越的题着四个鎏金色,威势雍容的大字——“杏林圣手” “好气势的字!” “真是好字啊!” “皇上果真人中之龙,字如其人……” “……让一让,我看看皇上的御笔……” 围观的人群中发出阵阵惊叹,大家都伸长了脖子,想要一睹御笔风姿。抬着御匾的内侍们,十分配合的朝着各个方向展示了一遍。 此刻,心中最畅快的要属秦居了,他意味深长的与妻子交换了一个眼神。没想到禾杏这么争气,在这个困局中杀出重围,还获得了如此殊荣。平日里皇上给平民赏赐,无非是珍奇异宝,黄金白银。亲笔题字的御匾,在平炎的平民里,禾杏是独一份,等消息传开了,科狄知道自己偷鸡不成蚀把米,恐怕是要吐血了! 陈内侍笑呵呵的凑近秦居,“侯爷,我等差事办完了,还得回宫复命,劳烦侯爷派人接过御匾。” “好好,秦方……”秦居满意的点点头,高声唤来身后的管家。趁着众人的注意力都汇聚在御匾处,凑上前来的管家暗暗的塞了一卷银票到陈内饰手里,秦居在一旁轻声道,“大家辛苦了。” “哟!侯爷,这……”陈内侍喜不自胜,迅速把银票收到袖子里,“谢侯爷赏赐!” “等一等。”一个声音出其不意的冒出来,陈内侍惊了一下,寻声望去,原来是禾杏走过来了。 “敢问少夫人有何吩咐?”陈内侍的脸色立刻恢复平静,谦恭的鞠了一礼。 其他人纷纷看向这边,秦居疑惑的看着她,“禾杏,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陈内侍,御匾是皇上赐给我的。那么,挂在哪里是不是由我说了算。” 陈内侍不解何意,但他依然笑答道,“这是自然。” “行!麻烦您再辛苦辛苦,把御匾送往城东区铜石大街的汇雀药材行,我要挂在店铺里面。” 禾杏说完,秦居夫妇脸色一变,瞬间理解了她的用心。秦雀十分意外,快步跟过来低声问道,“这是要干什么?” 禾杏俏皮的冲他眨了眨眼睛,并没有解释什么。 “既然少夫人吩咐,下官即刻就办。”陈内侍恭敬的应了一声,转头朝着身后的随从高呼道,“把御匾送到铜石大街的汇雀药材行,即刻出发!”安排好以后,他向秦居行礼拜别,领着队伍往城东去了。 道旁的围观群众,跟随着护送御匾的队伍,浩浩荡荡的离开了,侯府门前的大街渐渐恢复了平静。秦雀拉着禾杏立刻上了马车,匆匆赶向城东的药材铺,去安排御匾的交接事宜。 密信 马车上,秦雀追问禾杏把御匾安排到汇雀药材铺的用意。 “牌匾挂在你店里,是不是比伏峰雪参更好使?”禾杏轻轻挑眉,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 “……这两者不可同日而语。”秦雀突然明白了她的用心,心里没由来的感到一阵温热。 “靠着这个,别说在汇梵的药材行立足,将来,说不定军需药材的订单都能拿下了。”禾杏看向窗外,描述着自己的想法,“不过,也不能光靠名望与噱头,你们店里真得雇个靠谱的大夫坐镇,还要找个厉害的药材采购师,这样才是正道……” 突然间,冰凉的手被一个温暖的手掌紧握住。禾杏看向秦雀,错愕了一瞬,马车里又没有外人,他们不需要这么亲密吧? “谢谢你。”秦雀幽黑的双眸里倒影着禾杏的影子,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柔。 禾杏抽出被握紧的手掌,尴尬地挠了挠鬓角,“这件事你也有功劳,不必谢我……” 手心一下抽空了,秦雀有些不知所措的笑了笑,不再多说什么,随着马车疾驰的颠簸,两人逐渐放松下来…… 安置好御匾,回到侯府已经下午了,秦恩也回到侯府,今晚难得可以一家团圆了。晚膳后,禾杏早早回到西院,出门折腾这两个月,终于可以歇一歇了。 泡在热气腾腾的浴桶里,禾杏惬意的往肩膀上泼着水,这段时间索性就窝在府里,尽情享受少夫人的优渥生活吧!边哼着歌,她边往浴桶里放入一把灰黑色的干草叶子,干草泡进热水后,不消一会便使整个桶染成了墨棕色,禾杏索性把脑袋浸入水中,整个人没入浴桶里。 刺棕葛的药效也就两个多月,禾杏前几日发现自己的肤色开始变浅,应该是药水的效力到期了,秦雀还以为她是由于失血过多,脸色才会如此苍白…… 沐浴完以后,禾杏换上干净的寝衣,舒服的躺在床上,快要睡着的时候,正厅传来开门声音,是秦雀回来了。 “你睡了吗?”秦雀穿过起居室,走向屏风后面的寝室。 “嗯?怎么了?”禾杏八爪鱼似的抱着被子,斜躺在床上歪着脑袋。一头瀑布般的黑发随意的散在床沿上,身上散发着谷霜花与刺棕葛混合而成的药香,萦绕着整个屋子。秦雀有些不自然的别过脸,犹豫了一阵才开口,“你看上去气色好多了,脸色也没有那么苍白了。” 禾杏摸了摸脸颊,笑道,“呃,多亏了你,我天天吃香喝辣,身体不光恢复了,腰围也变粗了。” “有吗……” “有啊!” “嗯……” “嗯。” “那个……你累吗?” “累死了。” “……我还有点事需要处理,你先睡吧。” 秦雀这一番“废话”让禾杏有些莫名其妙,她干脆的答道,“噢!那我睡了。” 一如既往,秦雀还是去了屋子那头的书房。禾杏吹灭了寝室的蜡烛,连日累计的疲惫让她很快进入了梦乡。不知睡了多久,朦朦胧胧间,感觉身旁似乎有股陌生的气息。警惕的本能迫使禾杏突然清醒过来,果然!旁边有一个大大的黑影! 禾杏“噌”的坐起来,发现枕边似乎躺着一个人,惊得她头皮都麻了。正当她考虑着如何应对的时候,黑影开口说话了。 “你醒了?” 这个声音,居然是秦雀! 禾杏从刚才的惊恐,一下子变成了恼怒,她两下跳出床外,抓起桌上的火折子把寝室的蜡烛点着了。 果然是他,穿着深灰色丝绸云纹寝衣,枕着惯用的白玉麦芯软枕,身上盖着一张薄被。被禾杏这样盯着,他脸上流出一丝窘迫感。 “你怎么了……” “你在干什么?”禾杏气得声音都高了八度。 “……我吵醒你了?”秦雀连忙坐起身,气势又弱了几分。 “你!干嘛睡我床上?” 被她这样质问,秦雀更是难为情了,他讨好的看向禾杏,低声道,“我们俩,总不能一辈子都分床睡吧?” 向来笃定自若的秦雀,第一次露出这种局促的神情,像是个被斥责的孩子,有些无辜,又有些卑微。 一瞬间,禾杏忽然心软了,音调也平和了许多,她无奈的轻叹道,“那你也不能一声不吭就自己爬上床吧?好歹通知我一声啊!我们一直分床,你这样不声不响半夜出现在我枕边,我会被吓死的,少!爷!”最后的两个字,禾杏特意加重了语气。 “对不起……”秦雀微微垂首,耳根悄然爬上一片红晕,“刚才在你睡觉之前,我本想和你商量的。可是,我终究还是说不出口……” 禾杏心中冷笑,这些读书人真是死要面子,说不出口的话,倒是敢做出来!换成别人,敢半夜三更爬上她的床,早就死八回了!不过,这样的狠话,她倒没有说出来。 禾杏索性去起居室喝了杯水,然后回到寝室吹灭蜡烛,跨过秦雀爬上床,躺到自己的被窝里。她没有情绪的低声道,“睡吧。” 秦雀心中忐忑不安,见禾杏并没有要赶他走的意思,才慢慢躺回到枕头上,继续解释道,“我也是刚过来,你睡着的时候,我在书房查看这两个月的账本……” “罢了,这里是你的家,你的屋子,姑且就这样吧,睡吧。”禾杏打断了秦雀的话,翻了个身,背对着他。 还记得三个多月前,他们成亲那天晚上,秦雀冷淡疏离的抱着寝具去了书房。后来他们去了伏峰城和览都,一路上都是同房不同床,两人一直相安无事,也不知道他今天哪根筋搭错了,居然想要跟她同床。旁边多了个人,禾杏当然睡不着,就这样默默的躺着闭目养神。 枕边的男人估计也难以入睡,不规律的呼吸声显示出他的紧张。他不再说话,偶尔翻身换个姿势……不知过了多久,也许一个时辰,秦雀的气息终于变得平缓而规律,他睡着了。禾杏转过身,面对着秦雀的方向,她还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看着他的脸。 房内一片漆黑,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轮廓。他睡觉很安静,既不打呼噜,身体也不会四处乱动,随着呼吸,胸膛有节奏的起伏着。他身上有股淡淡的忍冬皂角气味,只有靠近才能闻到,也不知是他的身体还是衣物散发的味道。禾杏闭上眼,静静的感受着秦雀的气息,她并不讨厌秦雀接近她,甚至……心底还生出一丝压抑的欢喜。 本想就这样迷迷糊糊的睡过去,却隐约能听见窗外的鸟鸣声,一阵阵清脆而短促的鸣叫,忽远忽近的钻入了她的耳朵里。 这一次,禾杏彻底清醒了。她睁开眼睛观察着枕边的秦雀,确定他睡得很沉,方才蹑手蹑脚的溜下床,一步三回头的留意着床那边的动静,直到她出了房门,来到西院前庭的空地上。 汇梵的夏天已经接近尾声,但是院子周围仍然寄宿着许多蚊虫。府里四处种植各类奇花异草,更是吸引了不少鸟兽,到了夜里,总能响起或高或低的鸣叫声。刚开始还会觉得有些聒噪,等习惯以后,这些噪音反倒成了一种催眠曲。 在院子周围此起彼伏的鸣叫声中,有一种独特的鸟叫声,清脆短促,节凑颇有规律。禾杏侧过耳朵听了一会,顺着声音跳上了屋顶,一路往宅子的西侧寻了过去。 一只比麻雀偏大些的小鸟,正停在西边的院墙上。它浑身上下长着深棕色的羽毛,只有头顶上露出一小撮蓝色。感觉有人靠近,它有些惊慌,立刻停止了鸣叫,瞪着漆黑的小眼睛直勾勾的看着来人。突然间,鸟儿兴奋的扑着翅膀飞了过去,嘴里发出了嘹亮而急促的鸣叫声。 “小蓝……小蓝……”禾杏低声呼唤着,直到鸟儿飞到她的身边,乖巧的停在她的手掌里。 “小蓝!”禾杏欣喜的摸了摸鸟儿毛茸茸的脑袋,然后向下摸索着鸟腿。它其中一只腿上绑着一卷东西,禾杏小心翼翼的拆开鸟腿上的线,把那卷东西取出来。 “小蓝,辛苦你了!” 刚才出门的时候,随手拿了一个火折子,把小蓝鸟轻轻的放下,拔出火折子,借着微弱的火光打开手里的卷纸。 只有小指大小的卷纸上写着一行字: 寨内乱,欲夺位,望速归! 礼物 第二天一大早,禾杏还抱着被子呼呼大睡,秦雀已经起来了,离开了两三个月,汇雀商行有许多事务需要他去处理。今天各个店铺的大掌柜都会来到侯府,向他汇报这段时间的重要事务。 侯府中庭有一个议事厅,为了方便,秦雀把掌柜们约在这里开会。除了药材铺还在起步阶段,其他商铺的业务基本趋于成熟,店里各项事务,靠大掌柜都能运转自如,只需要定期向秦雀报账即可。 掌柜们挨个汇报着这个夏季的业绩与盈利,还有接下来秋冬两季的业务调整计划。秦雀身边坐着汇雀商行的账房大当家于森,他之前是陈项的账房当家,几年前被调过来跟着秦雀。 “赵峰,你另外找一个得力买手去搜罗各地的优质药材,同时把控好店里常规药材的质量。”秦雀放下账本,特意吩咐汇雀药材行的大掌柜,“周大夫年纪大了,得另外找人与他一同分担重任,你们店今非昔比,不能出岔子了。” “老板请放心,属下会尽快办妥。自从昨日开始,咱们店的门槛都快被人踩烂了!”赵峰激动的描述着。 “杏林圣手”这块御匾挂上后,汇雀药材行成了全城瞩目的焦点。店里的业务量激增,人手一下子就紧张了,要不是今天过来开会,他也不敢离开这么长时间。 其他店铺的大掌柜纷纷投来艳羡的眼神。大家都知道,秦雀费力扶持药材铺半年已久,却一直不见起色。不曾想,他这趟远门回来,汇雀药材行一夜间咸鱼翻身,成了同行里的香饽饽。别说是其他药材铺,就连汇雀商行旗下的同僚们看了都眼热。照着这个势头下去,药材铺还会开分店……以后利润最大的,说不定就是药材这一块了!赵峰全身都散发着干劲,连说话的声音都比从前响亮了许多。 汇雀楼的业绩与利润一直都很可观。只是他们的大掌柜袁亦安,这两三个月过得那叫一个胆战心惊。自从上次在酒楼怠慢了自家老板娘,秦雀就没有给过他好脸色,今天轮到汇雀楼的时候,秦雀明确要提拔另一个副掌柜上位。袁亦安心里有苦说不出,此刻只能低调的躲在一旁不敢吭声。 直到中午,例会才结束。秦雀安排掌柜们去汇雀楼用午膳,所有开销入公账。 “老板,周大夫交代的事,我已经办好了,您请过目。” 说话的正是汇雀商行里金玉坊的大掌柜董迎坤,他趁散会的空档凑向秦雀,向他递过去一个花梨木浮雕的首饰盒。 秦雀接过首饰盒,放在桌面打开一看,墨绿色丝绒底衬上整齐的摆放着几件首饰。一对螺纹累丝黄金手镯,一串红玉珠玛瑙项链,一枝首端雕刻成银杏叶形状的碧玉发簪,一枚红玉宝石戒指。 “老板,这都是允师傅带着其他大师傅们日夜赶工做出来的。您看,咱们库房里品相最好的和田红玉都用上了,就是这些了。”董迎坤十分自豪的说道。 秦雀十分满意的点了点头,“不错。”他合上首饰盒,拍了拍董迎坤的肩膀,“董掌柜用心了,去账房把这套首饰的钱报出来吧!走明账。” “……哎?不成不成!铺子都是您的,您想要什么就是一句话的事,哪能走明账呢?”董迎坤连连摆手。 大约一个月前,汇雀药材行的周大夫风尘仆仆的从伏峰城回到汇梵。他带着秦雀的信件来到金玉坊。秦雀在信中要求金玉坊,用库里最好的玉石料赶制一套首饰,尽快送到侯府。 要是照秦雀的要求走明账,等于是他自己掏腰包买下这套首饰,那这就是笔大买卖了!光是那七十八颗红玉翡翠珠项链,市价就接近一万两!整套首饰算下来,至少得两万两银子,要是走了明账,这就算是金玉坊的盈利了,店里的大师傅和掌柜都是有分红的。本来就是老板自己要的东西,借董迎坤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去要钱啊! 秦雀和气的笑了笑,拿起首饰盒往屋外走去,“董掌柜,你如实报账就是了,替我谢谢允师傅,他的手艺我很满意。午膳我就不跟你们一起吃了,快去吧!”秦雀看上去心情不错,他向众人摆摆手,快步离开了中庭。 午时的西院是热闹的,禾杏刚起床,丫鬟们忙着给她打水洗漱,一会又得梳妆更衣。小厨房还准备了午膳送过来,反正她起的晚,早膳加午膳作一顿饭吃了。 “少夫人呢?”秦雀刚进院门,就向丫鬟们打听禾杏的行踪。 “少夫人在偏厅用膳呢!” 秦雀握紧手里的首饰盒,快步走向偏厅。 看见秦雀回来了,禾杏扬了扬下巴,算是打过招呼了。她喝下最后一口汤,终于放下筷子,结束了今天的午膳。 丫鬟们急忙把餐桌收拾干净,给两人倒上热茶。 “你找我?”想起昨晚的尴尬,禾杏有点不自然的把玩着手里的茶杯,刻意避开对方的视线。 秦雀坐下后,把手里沉甸甸的梨花木首饰盒放到禾杏眼前,“打开看看。”他暗自期待的观察着禾杏的表情,心底蔓延出阵阵紧张感。 一个首饰盒?禾杏伸手掀开盒盖,几件精致夺目的首饰映入眼底。她微微挑眉,疑惑的看着秦雀,“送给我的?” 她的神情太过平静,眼底看不到喜悦的光彩,秦雀心里有些失落,“嗯,你……不喜欢?” “这么贵重的东西,谁会不喜欢?”禾杏伸手去抚摸盒中的首饰,表情淡淡的,似乎有点心不在焉。 “要不要试戴一下?” “……等哪天有机会吧!我平日里多数穿常服,也衬不起这样华丽的首饰。” 秦雀能感觉出禾杏在敷衍他,即便如此,她还是欣然接受了他送的礼物,既不矜持,也不推辞。他认识禾杏快四个月了,她的确不是那种执着于外物的人,无论多么贵重的物件,在她眼里只是寻常……这么想着,他便释然了。 “过两日是六王爷的寿辰,他邀请了我们全家赴宴,你刚好可以戴上这些首饰,母亲已经给你做了几身外出的衣裳。” “六王爷?”禾杏疑惑的抬起头。 “昨日晚膳时候父亲提过的,刚好我们都回来了,可以全家一起去参加宴席,你忘了吗?” “哦……好。”禾杏根本不记得秦居昨晚说了什么,就算听见了,也不会放进脑子里。她弯起嘴角,合上首饰盒,露出一个调皮的笑容,“那,谢谢你了!” 第三日午后,陈霓亲自带着丫鬟,往西院送来了几件衣服,同时指派了两位妇人,专门为禾杏梳妆打扮。今天下午,他们全家都要出席六王爷的寿宴,到时候全城的官商贵胄都会出席,她不希望侯府这边出什么岔子。 禾杏平日自由惯了,不懂得经营自己的身份,穿衣打扮稍显随意了一些。今晚情况不同,她代表着侯府的脸面,所以陈霓决定亲自督促儿媳。 一通梳妆打扮下来,陈霓满意的看着禾杏,“看看,你打扮起来多好看呐!” 连千舞都忍不住啧啧称赞,“少夫人,你真美!” 禾杏看着镜中的自己,贴身穿着天青色束腰长裙,外面套着藏蓝色纱缎长袍,肩上环着银绣翡翠云肩。头发全部拢起,盘一圈发辫固定在脑后,露出她精致的面庞与修长的脖颈线条。 禾杏不喜欢繁杂叠坠的首饰,在她的坚持下,只在发髻上插了一支发簪,正是前日秦雀送给她的那只碧玉发簪。脸上妆容清淡,倒更显出了她的绝色姿容。 “母亲费心了,我觉得这样就差不多了。”禾杏转过身,微笑的看着陈霓。 “嗯!清雅又不失庄重,那就这样吧!”陈霓挥挥手,屋里的丫鬟们各自收拾好凌乱的首饰衣裙。 “雀儿说下午会回来接你,我和你父亲先过去了,他多少有些应酬。” “恭送母亲。”禾杏送走了陈霓,便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把脖子上环了一圈的云肩拆了。 千舞提醒她,喘口气可以,但是一会出门的时候可别忘了。禾杏点点头,不停的往嘴里塞着肉干。 “少夫人,过一会就得赴宴了,吃这些干什么?”千舞笑道。 “今晚肯定又得撞上那禹可娴,我还是先填饱肚子吧,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呢!” “唉!少夫人,你可忍着点,今晚是她爹的寿辰,千万别出了乱子!” 禾杏见过禹可娴两次,冲突一次比一次厉害,也不知道她们是不是上辈子的冤家,这辈子一碰面就会有矛盾。千舞今晚不能跟着一起去,总是有些不放心。 “知道了,我有分寸。”禾杏心里烦恼着其他事情,根本没工夫理会这些琐事。 太阳快下山的时候,秦雀回来了,他更衣后,接着禾杏一起出了门。留意到禾杏脑后的发髻插着他送的发簪,秦雀心中顿感惬意。两人在车厢里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着,马车一路驶向了中江桥。 赴宴 秦雀今日一身藏青色藤纹长袍,腰间系着黑色玉扣腰封,与他往日净雅的风格不太一样。 “大哥也去吗?”禾杏盯着秦雀腰带上挂着的玉牌。 “嗯,大哥从将军府出发,一会就能见到他了。”注意到禾杏的目光,秦雀干脆把玉牌从腰上取下来,“你想看这个?” 禾杏接过玉牌,用手指摸索着上面的纹理,“我看你总是戴着这个玉牌,有点好奇。” 这是一块三指大小的蓝田白玉,上面雕刻着一座山峰的图案,峰顶上立着一只雀鸟,鸟儿的羽毛雕刻得栩栩如生,十分精致。 “这是我的私人印牌,这座山峰是平炎的标志,这只雀鸟代表我。”秦雀认真的解释着,不时抬头观察着禾杏的表情,“回头给你也做一个吧!” “不用了,我不需要。”禾杏把玉牌还给他,“我记得大哥也有一块令牌,出入边境,或者通过城关时候常用的,也是这样的吗?” “大哥的是将军令牌,能调兵,也能通关卡,与我这个私人物件不同。” “哦……”禾杏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马车穿过中江桥,来到了城北区,一直沿着江边往西行驶了一盏茶的功夫。 “小少爷,少夫人,我们到了。”阿庆拉起缰绳开始减速,很快便把马车停稳了。 两人下马车后,看见江边停着一艘廊船。船身足有几十米长,船上建有双层高的木楼,顶上装饰着一层层瓦片状的木雕,远远看去,就像水上飘着一幢房子。连接廊船与陆地的是一段漂浮在水面的浮桥,入口处站着两排士兵,显出此处不是非凡之所。 禾杏哑然,本以为秦雀会带她去王府或者哪个酒楼赴宴,她指着不远处那艘船问道,“是这?” “六王爷包下了整艘船,今年的寿宴要在汇梵江上办了。”两人往浮桥走去,正好看见前方从马背上下来的秦恩。 “大哥!”秦雀快步走过去,也算巧合,他们几乎同时来到江边。 秦恩把缰绳递给身后的盛严图,低声吩咐了几句话,才大步向秦雀他们走来。 “你们才到吗?”秦恩走过去,看见打扮精致的禾杏,不免感到十分惊艳。 “是的,一起上船吧,大哥先请。”秦雀做出一个“请”的动作,让秦恩先走。 “大哥好。”禾杏大方的欠身行礼,秦恩冷峻的脸上露出了淡淡的笑意。他今天穿了一身黑色缎袍,腰封上挂着一块镂雕白玉牌,一身装扮清爽自如。禾杏扫了几眼那玉牌,快步跟上去,三人一起上了浮桥。 浮桥由一片片木头拼接而成,人走上去,整座桥就会随着水波摇晃。对于秦恩这种武功深厚的人来说,这点晃动不在话下。可是……不知禾杏是何缘故,在浮桥上走到一半的时候,差点摔了一跤。万幸的是,她靠着秦恩较近,在失去平衡的一瞬间,伸出双臂紧紧的抱住了他。 突然被人从身后拦腰抱住,秦恩惊讶的回过头,发现竟然是禾杏! “你怎么了?”秦恩扶住禾杏,她像是抓住救命稻草般,整个人环上了他的腰。秦恩抬起头,疑惑的看向自己的弟弟。 秦雀脸色一滞,快步走过去,把她从秦恩身上拉起来,“禾杏,你怎么了?” 禾杏一副不明就里的慌张模样,她紧紧的拉着秦雀的手腕,“我突然感到头晕,刚才差点跌落水里……” 秦恩暗暗松了一口气,刚才禾杏抱着他,双手胡乱一阵摸索,让他心里生出一种莫名的异样感。他看向秦雀道,“她以前在坛森没有接触水路,怕是晕船了。” 秦雀拍拍禾杏的手背,轻声安抚道,“没事的,你拉着我,上船适应一会就好了。” 原来是虚惊一场,三人很快走过了浮桥,踏上了这艘热闹的廊船。 廊船的二层,隔开有几个小间,其中一个小间的窗边站着一位衣饰华丽的女子。刚才浮桥上的一幕,完全映入了她的眼里,她盯着那三人,最后目光落在禾杏的身上,自言自语的冷声骂道,“哼!妖媚胚子!” 随后,屋外有婢女敲着门,“科小姐,郡主来了。” 女子深吸一口气,立刻换成一副温婉柔和的表情,“好的,我这就来。” 刚上船,眼前就是一个宽阔的大堂。堂中为今晚的寿宴准备了许多桌子,周围三三两两聚着相互攀谈的人,场面轻松又热切。 “是秦将军!” “秦将军来了!” “将军来了!” 几个相熟的官员看见秦恩现身,立刻热情的凑上前来。秦雀拉着禾杏退到一侧,低声询问道,“怎么样?还晕吗?” 禾杏无精打采的点了点头,“不止晕,还有点恶心。” “那这样吧,一会我们先去见爹娘,再去给王爷行祝寿礼……然后,我带你找个地方休息。” “为什么要在船上办寿宴,真是……”禾杏小声的嘟囔着,扶着脑袋坐在椅子上。为了转移她的注意力,秦雀也一同坐下,陪她说着话。 “对了,我还不知道,你的生日是哪天呢?” “你想知道这个干嘛?” “到时候我也给你办一个寿宴,跟这个一样热闹隆重,好不好?”虽然只是一个想法,秦雀的双眼却弯弯的透着期待。 禾杏惊恐的摆摆手,“算了吧!你饶了我吧!” “不成,我们侯府又不缺钱,你可是堂堂禾宿宗女,不能太寒酸了!”秦雀故意说得很夸张,就是为了刺激她,转移晕船的注意力。 忍住笑意,他继续逗她,“我得提前一个月发请柬,干脆把你坛森之丘的族人都请来……怎么样?” 这家伙出手向来铺张阔绰,禾杏完全相信了他的话。她皱着眉头,急忙否定道,“还是别折腾了,反正我也不知道我是哪天生日。” 一听这话,秦雀愣住了,“不知道哪天生日?” 禾杏撇了撇嘴,“我又没有父母,谁会知道我的生日?我只知道自己几岁而已,具体哪一天……”说罢,她摇了摇头。 愣了一瞬,秦雀伸出手掌覆盖着禾杏的手掌,然后紧紧的握住,“那就把我们成亲那一日,当作你的生日吧!以后每一年,我都给你庆祝生日。”他故作轻松的笑道。 禾杏紧闭双唇,慢慢移开视线,没有接他的话,两人再次陷入沉默。 穿着喜庆的丫鬟和小厮在大堂之间忙碌的穿梭,堂中的圆桌陆续摆上了酒水和茶点。靠近船头的地方搭建了一个舞台,一群身姿妙曼,衣饰艳丽的舞者已经在旁边做准备了。 对禾杏来说,周围都是陌生面孔,她能感觉到别人向她投来打量的目光。 秦恩应付了几个同僚后,走向他们二人,“父亲和母亲在二楼,我们上去吧!” 船的二楼有一个露天平台,另一部分隔开许多房间,以供宾客休憩更衣。六王爷正在露台上招呼着往来祝寿的客人,身旁站着一位姿态雍容,衣饰华丽的妇人,正是禹可娴的母亲六王妃。身后还有两位稍年轻些的貌美女子,是王爷的侧妃。 今日王爷寿辰,一众儿女都聚齐在此,各自在船上招待着宾客。中午时候,皇上在宫里为六王爷设宴祝寿,所以现下船上没有其他皇族,来的都是朝中同僚和城中望族。 禹可娴身旁除了科婷雨,还有几位年纪相仿的女子,几人围在一起谈笑风生,倒是一幅美好的画面。 秦居夫妇到了好一会,代表全家的寿礼已经送过去了,两人正扶着露台边上的栏杆赏看江景,不时应付着前来攀谈的其他人。这里就是个浓缩的官场众生相,既无趣也无聊。 看见秦恩他们上来以后,秦居夫妇快步走了过去,“都来了,随我去拜会王爷吧!” 六王爷隔着人群看见了秦恩,洪亮的声音从露台那头响起,“是不是秦将军来啦?” 话音刚落,其他人的目光齐刷刷的聚集到秦居一家人身上。 禹可娴的视线也投了过来,当她看见秦雀正紧紧的拉着禾杏的手腕,她那充满笑靥的脸庞瞬间变得僵硬,只能把目光生生移开。明知道会出现类似的画面,亲眼看见了,心里还是难以接受。 科婷雨倒是看了个仔细,她夸张的叹了口气,阴阳怪气道,“去哪都得拉着手,真是恩爱夫妻啊!” “秦雀身旁的……就是那禾宿女子啊?”同行的一名女子眯着眼,仔细的打量着禾杏。 “咦?他们成亲那日你不是见过吗?” “就那一小会,我哪记得她的长相。” 这女子名叫曾央央,是吏部侍郎的千金,和禹可娴一样,她与秦雀也是上书塾时候认识的。 “细看下来,这禾宿女果然别有一番风情!”曾央央忍不住赞叹道。 “央央,可别被她的外表疑惑了,那禾宿女的心肠歹毒得很!”科婷雨冷笑道。 “这话怎讲?”曾央央露出猎奇的表情,迅速凑了过去,想要一探究竟。 科婷雨看向禹可娴,发现她面无表情的看着江面,并没有想搭话的意思。正主不表态,她自然不敢过多透露她们与禾杏之间的恩怨。 这时候,几个男子走向她们,其中一人声音高昂道,“你们在说什么呢!也说给我们听听!” 挑衅 说话的是卢府的少当家,名叫卢言。当然,他与秦雀也是老相识。 曾央央往那边点了点下巴,“我们在聊秦雀的夫人呢,你怎么就没有这么好的艳福呢!” 卢言满不在乎的笑了笑,“这个媳妇又不是他自己选的,有什么可羡慕的。” “可我看他倒是挺喜欢的……” “这种功夫是做给外人看的,像这种联姻的,只是在人前显恩爱罢了。” 几个人凑在一起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闲话,禹可娴却双唇紧闭,一句话也没说。 露台这边,秦恩已经来到六王爷跟前,他恭敬的行了一个大礼,“王爷万安,王妃万安,微臣恭祝王爷身体康泰,福寿延绵。” 同时,秦雀与禾杏一起拜寿,“恭祝王爷福寿安康,松鹤延年。” “好!很好!”六王爷满面红光,他一直都很欣赏秦恩,对他总是亲近有加。若不是禹可娴一直以来钟情秦雀,他是真想把秦恩召过来做女婿。 六王爷打量着秦雀身边的女子,问道,“这丫头,可是秦禾氏?” 禾杏立刻回话道,“民妇坛森禾杏,拜会王爷、王妃。” “嘿,你现在已经不是坛森禾杏啦!你现在是我平炎的禾杏!”六王爷笑呵呵的看着她,感叹道,“真是后生可畏啊!丫头,你在览都的事办得漂亮,解了皇上的心腹之忧啊!” 禾杏笑了笑,瞥见角落里的几个中年人,其中一人气势非凡,身边的人对他皆敬畏有加。如果没有猜错,那人就是相国科狄。 “王爷谬赞,民妇只是尽本分罢了!说回来,还要多亏科相国伯乐之眼,把我举荐给皇上,民妇想找机会当面拜谢科相国……” “现在就有机会啊!”六王爷激动的瞪大眼睛,他笑呵呵的朝科狄那边看去,用力招着手,“科狄!快过来!” 王妃脸色微变,她悄悄拉了拉王爷的衣袖,提醒他收敛一些。王爷中午在宫里喝多了,现在还颇有醉意,纵然他是皇族,也不能大庭广众之下直呼相国其名啊! 秦居与秦恩意味深长的对视一眼,他凑近大儿子身旁,低声道,“禾杏想干什么?” 发生了览都事件后,虽然彼此心怀怨恨,但是大家同朝为官,而且都身居高位,面上还是得维持过去。秦居担心禾杏说话没有轻重,当众损了科狄的颜面……以这老东西的脾气,真怕会闹出什么乱子! “父亲放心,她有分寸。”相处多时,秦恩愈发觉得禾杏难以捉摸,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她绝不会做蠢事。 科狄早已留意到秦居一家人的动静,保持距离在一侧冷眼旁观。如今,六王爷亲自唤他过去,他也只好配合。他比秦居年长几岁,气势威仪,举手投足十分霸气,与秦居那种温吞笑面虎的风格截然不同。 “王爷找老臣?”科狄面色如常,他瞥了一眼秦居和秦恩,眼里略有不爽。 “哈哈,我们刚才说到你呢!”六王爷大力拍了拍科狄的臂膀,指着禾杏道,“这是侯府的秦禾氏,是你把她举荐给皇上,治好了览都的瘟疫,对吧?” 禾杏行了一个半礼,“民妇禾杏拜见相爷,承蒙相爷鼎力举荐,为禾杏赢得了皇上钦赐的御匾。” 科狄心中愈发不悦,可是又不能表现得太明显,他冷着脸敷衍道,“是你们秦侯爷教导有方,秦家的晚辈真是一个赛一个的出色呢!”说完,他锐利的目光扫向秦恩。 “多谢相爷夸奖,皇上赏民妇的御匾,如今正挂在汇雀药材行的大堂中央。侯爷以后拿药的时候,可以来我们店里瞻仰一番……”禾杏语气平缓,一字一字的挑衅道。 此话一出,科狄脸色大变!铁青色的脸上布满阴霾,即刻就要发飙。 “你是何意!是在诅咒我得病吗?秦居,你家的人在我科狄面前就敢如此无礼吗!”新账旧恨一下子涌上心头,科狄怒目圆睁,直刺刺的瞪着秦居。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禾杏这话说得确实刺耳,秦居惊得头皮都麻了。他虽然不惧科狄,但是与对方撕破脸也绝无好处。在皇上那里,虽然避免了朋党的嫌疑,可是官场的关系千丝万缕,多少还要顾及彼此利益。 这样尴尬的气氛,六王爷也忍不住打个圆场,“小丫头年轻,说话难免词不达意……老科,你别多想了。” “相国大人误解了,禾杏只是单纯的感激你,想邀请你一睹御匾的风采……对吧,禾杏?”秦居用目光示意她,说点好听的话。 没有一丝犹豫,禾杏顿继续说道,“相爷误会了,不一定是您生病了才能来我们药材行,您家里人病了,一样可以来!” “你!”科狄这下是彻底被激怒了,原本铁青的脸瞬间变得涨红,他的双手已经攥成了拳头。如果不是在这个场合,禾杏恐怕已经被人架起来掌嘴了。 “相国大人息怒,弟妹今日晕船,脑子有些混乱,回去以后晚辈定会好好教导她。”秦恩高大的身躯靠过来,立刻挡在禾杏跟前,颇有护短之意。他转头看向弟弟,“带禾杏下去休息吧!” “禾杏,跟我来。” 秦雀刚才已经心惊肉跳了,既然大哥给了台阶,他立刻拉着禾杏下楼去了。 科婷雨看着这一幕,耐不住要过去,却被禹可娴拉住了。 “姐姐别急,我爹在呢,乱不了。” “我爹爹脾气急,我怕他忍不住火气……”科婷雨看上去很焦虑,想起过往种种,她就更担心了。 “不至于,相国气量宽宏,哪会与这样的蠢货一般见识。”身旁的卢言漫不经心冷笑道,“秦雀这媳妇,美则美矣,却没有脑子,送我都不稀罕!” 听他这样数落禾杏,科婷雨心中略感快慰。她往那边看去,秦恩说了些什么,她爹的情绪很快就稳定下来了,没再引起什么风波。 放下心来,科婷雨忍不住调侃卢言,“你为何如此评价那秦禾氏……” 卢言笑了笑,偷偷看了一眼禹可娴,继续讽刺着禾杏,“看她举止便可知,此人平日必定言行无状,粗俗浅薄,比起你们,那可真是云泥之别。” 科婷雨一下就被卢言的话逗乐了,虽然心中很痛快,但还是忍住没有接过他的话头。从刚才起,她发现禹可娴闷着脸,一直不说话,所以她也不好多说什么。 “宴席快开始了,我们准备下去吧。”禹可娴忽然开口,结束了这个话题,她轻抚裙侧的刺绣,然后缓缓走向船的另一头…… 宾客已经到齐,船起锚离开了浮桥,缓缓驶向江心。太阳落山,天际线只剩一抹红晕,船内四处明起了烛火,外廊上挂着许多五颜六色的灯笼,氛围开始渐入佳境。大堂上的桌子陆续摆上热气腾腾的菜肴,宾客们也依次落座。 “你干嘛说那些话冒犯科相国?”秦雀与禾杏两人穿过一楼的大堂,来到船尾部的甲板处。 “他还想害我在览都丢性命呢,损他两句怎么了?” “话虽如此,你也不能跟他硬碰硬啊!” “那……你的意思是,让我偷偷给他下毒?” “……不是!唉,罢了,事已至此,你别再惹怒他了。”秦雀看了看四周,凑到禾杏耳边轻声道,“在朝堂上,父亲都让他两分,这位相国性子比较蛮横……” 禾杏淡淡的答应着,“好,我知道了。” 两人在甲板上吹了一会江风,夏季的汇梵江水流得更急一些,船划破江面,带起一拨拨白浪。 “原来你们在这,要开席了。”是秦恩找过来了。 “大哥……”秦雀想打听刚才的事,秦恩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放心。 “没事了,快进来吧。” 既然秦恩这么说,那肯定是没事了。秦雀暗自松了口气,拉着禾杏一起往船舱走去…… 主桌上坐着王爷及王妃,还有两位侧妃。科狄夫妇以及秦居夫妇分坐两边,刚好凑成了一桌。秦恩和其他地位较高的官员,坐在主桌旁边。 秦雀带着禾杏,与他的书塾故友们坐在一起。 他们这一桌,有卢言、曾央央这几人,还有禹可娴与科婷雨,气氛有种难掩的诡异。禹可娴作为东主说了几句开场白,最后还把禾杏介绍给同桌的其他人。 “这是禾杏,大家在秦雀大婚那日应该见过的,你们都认识,我就不相互介绍了。” 秦雀感激的向禹可娴点了点头,她只是淡淡的笑着回应。 宴席在一阵悠扬动听的乐曲声中开始了。开席以后,船舱大堂内觥筹交错,热闹非凡。王府请了来汇梵最有名气的乐技班,助兴节目一个接一个,宾客们一拨接一拨的向寿星敬酒。 天已经黑透了,江面上清风徐徐,灯火通明的廊船破水而行,引得岸边的路人纷纷瞩目,羡叹不已。 这时候,一道清蒸大闸蟹,分别送到每个人桌前的盘子里。 禾杏猎奇的打量着捆绑着草绳,通体橙红色的大闸蟹,可惜她根本不认识这是何物。用手指敲了敲蟹壳,然后捏着草绳的一端翻过来,把鼻子凑上去闻了闻,似乎并不喜欢这个味道,她再次把螃蟹放回盘子里。 禾杏的一举一动,自然落入了秦雀的眼里,他刚想向她低声解释如何吃螃蟹,同桌的卢言却高声发话了。 “敢问侯府的少夫人,莫不是看不上我们平炎湖的蟹子?” 落水 禾杏有些疑惑的抬起头,“蟹子?” “你盘中的美食,乃是我平炎著名的大闸蟹。”卢言看好戏般介绍道,“少夫人可知道食用方法吗?” 禾杏坦白的摇摇头,“我从没见过这玩意。” 桌上一行人顿时低下头,掩饰着自己脸上鄙夷的神色。虽然大家没有说什么,但是这种默契的沉默,反而像在羞辱禾杏的无知。 “唉,也是,坛森那种穷困小国,估计也见不到这样的稀罕食材,少夫人可真是幸运,在我们平炎就使劲多吃点儿吧!”卢言掩饰不住脸上的讥讽之色,然后转脸招呼同桌的其他人,“我们卢府在平炎湖开了自己的水路,大家伙什么时候想吃蟹子,跟我说一声就行。” 其他人立刻笑着应和卢言的话,桌上又恢复了热闹的气氛。 秦雀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极力忍耐着心头的怒火。顿了顿,他动作轻巧的把禾杏盘中的蟹子拿到自己的盘子里,温柔的笑道,“都怪我,从前吃虾吃蟹子都是把壳剥好了,把肉留给你,所以你不懂得处理这些东西。没关系,以后所有带壳的食物,还是我先帮你剥好了,省的弄脏了你的手。” 本来卢言的一番讥讽,禾杏并不在意,只是秦雀这番刻意的维护,让她颇感难为情。连坐在对面的曾央央都忍不住打趣道,“哎!从前只知道秦雀的手擅长文墨,没想到剥螃蟹也是可以的,是吧!” 禹可娴拿筷子的手僵在原处,她缓慢站起身,露出勉强的笑意,“请大家继续,我有些不胜酒力,先行离开一会。” “可娴,我陪你。”科婷雨知道禹可娴的心情,立刻放下筷子,快步跟过去。 “唉,可娴,怎么……”卢言有些意外,又有些懊恼的看着禹可娴的背影,转而冷冷的盯着秦雀。 秦雀却认真的专注于手中的螃蟹,把蟹肉一点一点挑出来,放到禾杏的碗里,细心叮嘱道,“这个不能多吃,记得一会别喝茶了……” 酒过三巡,禾杏觉得无趣,找了个借口离开,来到了船舱后部。巧的是,方才离席的二人也在甲板处看江景,看见禾杏出现,二人瞬间变得有些不自在。 禾杏自然的靠到禹可娴的身边,随口问了一句,“你那乳母没事了吧?” 此事不提便罢,提起来就叫人恼火。这里没有别人,禹可娴不再掩饰自己的情绪,她冷着脸,根本不屑回答。 虽然禹可娴不肯搭理她,禾杏仍旧厚着脸皮自说自话,“你也别对我这么大的敌意,嫁给秦雀又不是我自己愿意的,我也很无奈……” “你这话什么意思!”禹可娴耐不住了,她警惕的看了看四周,幸好甲板上只有她们三人,巡逻的士兵估计都被叫进去了。 “我知道你喜欢秦雀,我甚至向他提议娶你进门,你看,我对你毫无敌意,你不必这样防备我。”禾杏毫不在乎的摊开双手,气得禹可娴恨不能堵住她的嘴。 “我劝你还是不要胡言乱语,你可以冒犯我爹,可是冒犯皇族罪名可不小!”科婷雨看不过去,开口为禹可娴解围。 “啊,是相国府的科姑娘。我本来差点要喊你大嫂的,可惜啊!咱俩没有缘分,成不了一家人。”禾杏装作无奈的怂了怂肩膀,用嘲笑的眼神看着对方。 “你……不要欺人太甚!”在人前向来温婉贤淑的科婷雨,此时也被她的话刺激得失了方寸。 “姐姐,我们走吧。”禹可娴在禾杏身上吃过亏,尤其今晚的场合,绝不能与她发生冲突! “我不屑与你计较!”科婷雨狠狠的剜了禾杏一眼,正要随着禹可娴离开,却被禾杏叫住了。 “要不这样吧!我去找父亲说一说,让大哥重新去相国府提亲,圆你将军夫人的梦,怎么样?”禾杏的眼里闪烁着狡黠的光芒。 船沿上灯笼所散发出的橘黄色火光,照映出科婷雨震惊的神色。 她愤怒的回过身,咬牙切齿道,“我就是当一辈子老姑娘,也绝不会入你们侯府的门!你不必在此羞辱我!” “姐姐言重了,不过是几句话的事,我这就去找父亲好好说一说。事成以后,你们相国府也不必再针对我侯府了!”说完,禾杏佯装要去船舱。 科婷雨大惊,她知道禾杏口无遮拦的做派,今日当着大家的面,都敢如此冒犯她的父亲,这个人还有什么事干不出来?上次退婚,相国府已经被侯府折辱过一次,再也不想被人牵起这个话题了,现在船舱里坐的全是父亲在朝中的同僚与城中贵胄,绝不能让人看笑话! 一时心急脑热,科婷雨抓住了禾杏的手臂,甚至连声音都在颤抖,“你怎能如此自作主张,完全置他人于不顾呢!” 这下子,禹可娴也着急了,她警告禾杏,“你不要乱来,以免大家失了身份!” 今天是父亲的寿宴,她不容许禾杏胡作非为。况且,她也不想看见秦雀为这种事难堪,甚至被牵连…… 成功激起了两人的反应,禾杏心中窃喜,她故意一字一顿的挑衅道,“我!偏!不!”说完,拔腿就往外走。 科婷雨哪里肯放手,她紧紧的拽住禾杏的手臂,生怕这人跑进船舱,当众编造些没边的酸话出来……到时候,她可真是没脸见人了! 越是被科婷雨拉着,禾杏越是想挣脱出来。禹可娴自知没有办法镇住禾杏,却也不敢声张,以免事情闹大。她只能挡在禾杏面前,不让她离开甲板。 科婷雨本就是个柔弱斯文的官家千金,平时连路都没下地走几步的人,哪里会是禾杏的对手,两人拉拉扯扯之间,脚步不知不觉移到了甲板的边缘。 这时候,禾杏突然发力,一下子挣脱了科婷雨的控制,却不料惯性太大,整个身子往后仰去。只一瞬间,“扑通”一声闷响,禾杏落入了漆黑的汇梵江里! 大约是吓愣了,甲板上的两人一时间竟毫无动作,呆呆的立在原地,看着江中溅起的水花又恢复如常,就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还是禹可娴先回过神来,她迅速的移到甲板边往后看,船一直在往前行驶,加上天色昏暗,根本看不清禾杏的身影到底落在什么位置。 “……我……我不是故意的!”科婷雨看向禾杏落水的方向,脸瞬间变得煞白,连声音都开始颤抖了。 “我去找人!”顾不得形象,禹可娴双手拉起垂在地上的长裙,往船舱跑去,却被科婷雨死死抱住了小腿。 “可娴!不能让人知道是我把她推进江里!爹爹就在外面……他会颜面尽失的!”科婷雨哽咽着,牢牢的拖住了好友的步伐。 禹可娴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奋力推开科婷雨,厉声喊道,“糊涂!这个时候你还考虑颜面!要是她真的淹死在江里,你我的良心怎么过得去!” 科婷雨失去心智般不停的摇头,“不行,爹爹一定会对我很失望的,不行!” 禹可娴扶着她的双肩,冷静的说着,“姐姐,我们不找人去救她,万一她自己爬上岸,你我就倒霉了!” 科婷雨瞬间被禹可娴说糊涂了,她口里含糊不清道,“……这是为何?” 即便在此刻,禹可娴的脑子依然十分清醒,“禾杏死了便罢,那就是死无对证。要是她活下来,指证我们俩谋杀……你想想后果!” 虽然她们根本没想伤害禾杏,可事实是,禾杏是在与她们拉扯的时候落水,她们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如果她们不采取任何救援,这样与“杀人”有什么两样? 船腹的大堂里,一派歌舞升平的欢乐景象,悠扬的乐器声音夹杂着人们推杯换盏的谈笑声,谁也不知道船舷后面发生的事情。 向秦恩敬酒的人一茬又一茬,他皆一一从容应对,不时把目光投向秦雀的方向,却没有捕捉到禾杏的身影。 秦雀向来不胜酒力,不管卢言等人说得如何天花乱坠,他也只是举杯浅酌,看上去有些心不在焉。 “你们先聊,我去去就回。”不知怎么,秦雀感到一阵没由来的心慌,他想去把禾杏找回来,至少在他的视线范围内。 “你上哪去!不准走!”卢言满脸通红的吐着醉话,说什么也不许秦雀离席。 “就是,你也太不够意思了!难得大家聚在一起,也不陪我们喝几杯!”同桌的另一位故友抱怨着。 这时候,靠近船尾的方向发生了骚乱,似乎有人在喊叫着什么。王妃焦急的摇了摇身边的丈夫,“王爷!王爷!你快看!” 王妃指着船尾,“王爷,那是不是我们家可娴?”六王爷扶着桌子站起身,努力睁开被酒精迷醉的双眼,费力的往船尾看去。其他人听见响动,也跟着放下酒杯,一致看向了船尾。 处在这样喧杂的环境下,被酒精支配的人很难留意到禹可娴的呼喊。幸好现在堂中逐渐安静下来,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这个方向。 尽管嗓子已经发哑,她还是倾尽全力大声喊着,“有人落水了!有人落水了!有人落水了!” 金蝉脱壳 “郡主!谁落水了?小雨呢?”科狄瞬间醒酒了,他记得自己的女儿一直和禹可娴在一起,莫非…… “是谁落水了?”其他人七嘴八舌发问,船舱内的气氛瞬间变得紧张起来。秦雀的心脏突突狂跳着,他快步跑向船尾,来到禹可娴的面前。 拼命压下心中的不安,秦雀故作镇定道,“郡主,你说谁落水了?在哪里落水?” 看见秦雀的脸,禹可娴突然愣住了,她惊慌的张着嘴,半天也没有说出一个字。 “是谁!”顾不得礼节,他咬着牙,用力的晃了晃禹可娴的肩膀。 这时候,科婷雨出现了。她浑身颤抖着从船舱的后门走出来,带着哭腔喊道,“是禾杏!是禾杏落水了!在后头的甲板……”说完,她的身子靠在墙边,双腿瘫软坐了下地。 一瞬间,秦雀感觉自己的脑子里,仿佛有一个东西打碎了,他下意识奔向后门的甲板处…… 与此同时,靠近船头的秦恩高声喊了一句“快下船锚!” 他以极其迅猛的速度冲向船尾,往甲板的方向去了! 甲板外是一片漆黑的江水,秦雀想起开席之前,他还陪着禾杏在这里说话……他不敢停留,舜身跳了下去,清凉的江水立刻没过了全身。在江边长大的他,非常熟悉水性,此时正值夏秋交替,水里不算太凉,他奋力的往船后游去,大声呼唤着禾杏的名字。 随后,秦恩也跳了下来,两人往船行进的反方向游着,不停呼喊着禾杏的名字,边四处张望着,只盼她没有沉入水里,指望她还活着…… 廊船很快停住了,从船上放下两条小舟,载着手持火把的侍卫,追着秦恩两兄弟的方向去了。过了一会,从小舟放出了一枚信号弹,刺眼而明亮的信号弹打向漆黑的夜空,瞬间照亮了附近的江面。在这枚信号弹的光线暗下来之前,又一枚信号弹射向夜空…… 岸上的群众不明就里,只见江心燃起一枚接一枚的信号弹,还以为这是为王爷庆生的余兴节目。盛严图一直骑马沿岸跟着廊船,看见如此密集的信号弹,便知道船上发生了大事。他立刻着人调用沿岸所有船只,同时派出军队把岸边围住,有任何可疑情况立刻向他汇报! 早些时候,汇梵江北岸一个漆黑的角落里,禾杏从江边爬上岸,嘴里不停的喘着大气。身上的云肩以及长袍在水里就脱了,本就合身的长裙,在水里出来后更加贴服的粘在身上。她瘫坐在岸边的沙地上,放下手里的玉簪,把脑后散开的,湿漉漉长发的水分一点点拧干。 没有时间休息了,趁着被发现之前,她迅速离开了岸边。这里是汇梵江的北侧,上岸以后往里走就是城北区。平炎的皇宫,以及官员的府邸大多集中在这一片,当然!秦恩的将军府也在这里。 前两天夜里,禾杏收到小蓝鸟送来的密信,决定尽快返回坛森。她清楚秦恩是不会放她离开平炎的,只能自己想办法拿到出入边境的令牌。 今天赴宴的时候,她故意扑到秦恩身上……可惜,他并没有把令牌带在身边。紧接着,她又生出落水这一计,既可以金蝉脱壳,又可以转移别人的注意力。她现在正全力往将军府赶去,希望秦恩的令牌留在府里。 天色不算太晚,街道两侧点着灯笼,路上往来闲逛的群众也不少。穿着一身湿漉漉的衣服确实太招人注意了,禾杏跑进一家卖服饰衣料的店铺,换了一身干爽的衣裙。 千舞曾经带她途经秦恩的将军府,所以禾杏记得路线。她不敢放慢脚步,不到一炷香时间便到了目的地。 将军府正门前摆放着一头体型壮硕,肌肉线条感十足的斗牛石雕,牛头低垂,两条又长又尖锐的牛角直刺向前方,十分霸气的战斗姿势。 石雕后面就是将军府的正门,两侧各有四名府兵在站岗。除了正门,还有一个偏门和一个后门,通通戒备森严。将军府的外墙很高,目测至少五六米,禾杏本想借着墙外的树干跳到墙头上去,可惜整个将军府外围干干净净。 “什么鬼地方,连棵树都没有……”禾杏围着将军府转了一圈,没有找到任何突破口。时间拖得越久,秦恩回府的几率就越大……加上潮湿闷热的头发,禾杏烦躁的跺了跺脚。 这时候,与将军府一路之隔的一户人家的后院,传来杂乱的响动声。旁边这座房子,高宅大院的富贵模样,估计也是某个朝廷命官的府邸。院子后门大开,一群人在往门外扛着什么东西,禾杏凑过去一看,直呼天助我也。 “大哥,你们这竹子还要不要了?能不能给我一根,我院里头的晾衣杆子断了,你们这竹子倒是挺合适的……”禾杏一脸讨好的向搬竹子那几人搭讪。 “好说好说,你拿去就是了!我主家院里搭的戏台拆了,刚好要把这些竹子处理了,你要多少拿多少!”一个家丁打扮,憨厚的中年人豪气的摆摆手,恨不得让禾杏把后门这些竹子全都搬走。 “谢谢大哥!我拿一根就行了!” 目测了一下长度,禾杏挑了一根高度差不多的竹子。以前,她在林子里采药,成天拽着竹竿借力,把自己从这头弹跳到那头,那是她百玩不厌的游戏。 她扛着一根竹竿,来到将军府的外墙边,周围很安静,已经没有行人了。把竹竿的一头卡进墙边固定好,自己握着另一头用力往里压弯,随着竹竿韧性的舒展,禾杏借着弹力跳到了高高的墙头上。她把竹竿靠着墙头放好,转过身打量着秦恩的府邸。 虽然天黑了,但是将军府里四处掌灯,能把地形看得一清二楚。 “不会吧……”禾杏心中暗叹了一句。目光所及之处,所有的屋子都远离外墙,而且院内没有种植树木和灌木。即便她想从墙上下去也没有任何缓冲,就算有轻功在身,从这么高的地方跳下去,运气不好的话极有可能扭伤脚踝…… 幸好留有一手,禾杏迅速把靠在外墙边上的竹竿抽起来,麻利的放到院墙内,她顺着竹竿“嗖”一下就滑下去了。为了不被发现,她把竹竿横过来,贴着墙根放好,然后猫着身子跑开了。 将军府很大,而且随时能看见四处巡逻的府兵。加上各院门廊上都挂着灯笼,照着整个院子亮堂堂的,禾杏也不敢跳上屋顶。不像侯府四处都是绿植灌木,假山流水,将军府除了房子,庭院里一目了然,光秃秃的毫无点缀,连个藏身之处都没有! 只要听到脚步声,禾杏就迅速更换位置,小心翼翼的躲开巡兵,这样来去约摸小半个时辰,她基本摸透了将军府的地形。 刚才进来的位置在西北角,北边有一排屋舍,还有一块练兵用的开阔空地。靠西边是府里下人居住的屋子,有点热闹吵杂。南边有个池塘,零星摆着一些盆栽,姑且算是花园吧。中院装饰得比较讲究,应该是议事厅和接待宾客的场所。 在侯府,秦恩住在东院,那么将军府应该也不例外。禾杏谨慎的避开巡逻的府兵,往东边方向摸过去。 东边果然有一个大院,院子正中摆着一块巨大的,光秃秃的石头山,院内每隔一段距离,皆立着全副盔甲,手持长刀的府兵。如此森严的看守,里面的房子必定是秦恩的居室!禾杏数了数,院子里总共有八个人,她必须神不知鬼不觉的避开这几人,进入里面的房间。 可以燃烧醉骨草迷倒他们,禾杏摸了摸随身携带的小包,里面装着几罐常用的药粉。可惜,火折子因为今晚泡了水,已经燃不起来了。无奈之下,禾杏抽出一根手指粗细的竹筒,筒里放着浸过狼毒草和铜钱花药水的毒刺。 这两种毒药在量少的情况下不会致命,但是会使人五感失灵,形同痴呆,最后不需治疗也能自愈。 禾杏躲在一根廊柱后面,离她最近的府兵大约有十米。她举起手里的吹箭,瞄准那人的脖子,用力吹出一支毒刺。只一瞬间,那人晃悠了一下,但是身体还是直挺的,他开始摇晃头部,仿佛在迫使自己清醒过来。 距离他最近的两个人打趣着,“老杜,这才戌时你就犯困了,白天干什么去了?” “是不是被南坊街的小娘子累着了?” “哈哈……”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调侃着,话音刚落,他们就安静了。刚才突然感觉脖子后边被什么虫子咬了一口,然后脑子开始迷糊,既无法开口说话,也无法移动自己的身体。 一口气,禾杏命中了三个目标。她快速的朝着其他几个府兵移动,在其他人发现这三人的异常之前,她要把他们全部解决。 将军的令牌 秦恩出门之前,留下由洪守府。下午从城郊的大营练兵回来后一身臭汗,沐浴过后,由洪惬意的躺在屋子里看书。秦恩不在的时候,府里一切事务听从他调配,今夜无事,他也难得放松。 值夜的巡兵每隔一个时辰会过来例行报信,有异常必须立即回禀由洪。夜色渐深,他手里的书已经翻了大半,院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一阵叩门声随之响起,“由副将!由副将!” 由洪放下手里的书,迅速把门打开,他疑惑的看着来人,是今晚值夜的巡兵首领。 “何事慌张?” “属下方才巡到将军居所,发现守院八人全部酣睡在地,将军的屋子房门洞开,属下已经让人围住了整个院子,休息的府兵也调了出来,府中上下正在严密排查!请由副将示下,能否进将军的屋子里搜查一番?” “……”由洪心中暗骂不妙,他随手拿起外衣套上,火速赶向东边的院子。 秦恩的院子四周已埋伏着□□手,其余府兵进入院子,团团守住秦恩的屋子,没有命令,他们不敢擅入。 由洪赶到后,发现屋门果然被打开了,院里“酣睡”的八名守卫已经被抬走。从外望去,屋里一片漆黑,院里府兵手执火把,只等由洪发令。 “你们几个,跟我进去搜,其他人院外待命,若有可疑人跑出来,留活口!”由洪不敢耽搁,拿过火把,指了四个贴身府兵跟着一起进去。 一进屋子,首先是会客厅,会客厅的西侧是偏厅和书房,东侧则是起居室和卧室,这是很寻常的布局。由洪命人把所有房间的蜡烛点燃,里面的场景让他大吃一惊。 目之所及,书柜、衣柜、床榻、桌椅板凳……全部被翻腾得七零八落,仿佛那贼人是在寻找什么东西。由洪压住怒气,冷声命令道,“仔细搜!”言罢,四人分别去了每个房间。 由洪心中愈发不安,他站在客厅等了约一盏茶的时间,四人回来复命,均表示屋内各处皆被人翻找过,可惜并未发现贼人踪迹,恐怕这贼在败露之前就已经跑了。 “你们先出去。”由洪阴沉着脸,把四人打发出秦恩的屋子,并且关上房门。从刚才起,他的目光就有意的瞟向起居室,此时四下无人,他快步走到衣柜跟前。 衣柜门已经被打开了,里面的衣物被胡乱的丢在一旁。由洪的手臂探进衣柜底下一阵摸索……突然间,衣柜里传来一声清脆的“嘎嗒”声音!紧接着,两米外的地面上凭空出现了一条裂缝!由洪转过身,把地板上的缝隙推开,露出一个水缸大小的暗格。 暗格里面放的皆是秦恩的重要物件,其中包括一个漆黑的木盒。由洪从暗格里拿出那黑色木盒,打开一看,里面安然躺着一块半掌大小的金色令牌。令牌正面雕刻着代表平炎的高峰图,另一面是一头姿态顽强的斗牛,这是皇上赐给秦恩的将军令。 令牌及其他物件皆在,由洪长出一口气,他正想着要尽快派人去廊船,向秦恩禀告今夜的事故。由洪完全没有察觉到,身后的烛火上方,缓缓的飘下几丝褐色的干草。有一根干草准确的落入了正在燃烧的火苗上,散发出一阵幽暗诡异的气味。 一瞬间,由洪产生了一种熟悉的感觉,身体突然间不听使唤,五感也正一点一点脱离大脑的控制。他想起来了,几个月前,他和秦恩故意闯入坛森雨林,曾经中过一种名为醉骨草的毒,与此时的感觉一模一样! 就在他瘫软倒地的时候,一个瘦削的身影从房梁上轻轻跃下,然后从容的把他手里的令牌夺走了。 “……你!”由洪费力的抬起头看向来人,发现竟然是禾杏! 刚才,禾杏吹箭放倒了院外的八名守卫后,在秦恩的屋里翻找了好一会,却一无所获。再后来,院外的巡兵发现了异样,迅速把这屋子围了起来。事已至此,禾杏决定将计就计,刻意把屋里的每个角落都弄得乱七八糟,在他们进来之前,她爬上了屋顶的横梁躲了起来。 幸亏她身材瘦削,侧躺在横梁上倒是叫人难以察觉。屋里四处燃着火把和蜡烛,反而为她创造了燃烧醉骨草,然后顺利脱身的机会。歪打正着的是,由洪禁不住担心,居然主动打开了暗格…… 虽然经历一波三折,但是也算顺利达成目的。禾杏把令牌塞进衣服里,回头打量了一眼躺在地上,仍然沉浸在惊慌之中的由洪。 他费力的想要支起身子,却只挪动了一寸。“……你……为……什么……” “由副将莫慌,大哥的令牌借我使几天,我会还回来的。”禾杏轻声解释着,同时从身上掏出一个暗红色瓷瓶? 由洪心中既无奈又懊悔,他不停的喘着粗气,有许多想说的话,可是嘴巴却不受控制,只能勉强吐出几个字。 “……你……要要……做什么……” “我要回一趟坛森,需要借令牌通过南境。”禾杏完全没有隐藏自己的计划,她走到烛火边,把瓷瓶内的醉骨草倒入燃烧的火焰上…… “你!……不可!”由洪心中翻江倒海,他想阻止禾杏,奈何脑子越来越混沌,最后连头也抬不起来了。 屋内燃烧着大量的醉骨草,气味一点一点变得浓郁起来。禾杏把桌上的茶壶推到地上,清脆的碎裂声瞬间传到屋外。 “由副将,没事吧?”听到茶壶摔碎的动静后,门外有人敲门,回应他的是一片寂静。 “由副将,请回复属下。”外面的声音开始变得紧张。 由洪还未昏迷,他能听见屋外的声音,也清楚禾杏打的什么算盘。今天这一切,全赖他一时疏忽酿下大祸!事已至此,他着急得直喘气,却又毫无办法。 “由副将!属下要进去了!”门外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紧接着,门被推开,院子里的守卫都涌了过来,还没等进入屋子里,醉骨草的气味就顺着敞开的门扩散到了整个庭院。一会的功夫,所有的守卫纷纷瘫软倒地,满院子都是武器掉落地面的“铿锵”声音。 趁着混乱,禾杏从屋内跑出来。院子里东倒西歪的守卫,虽然能看见一个身影窜出来,却已经无力阻止了。反正已经败露踪迹,她索性顺着走廊上的竖梁攀上屋顶,直接飞檐而去,这是最快的撤离途径了。 院外埋伏的弩手听见动静,同时也看见了屋顶上移动的黑影。禾杏一刻不敢放松,脚不点地的越过屋顶,跃到院墙上。刚想移动到旁边较低矮的屋舍顶上,身后传来一阵“嗖嗖”的放弦声音。 糟糕!屋顶上太危险,会被当成靶子的!禾杏暗暗心惊,立刻跳下围墙,为了尽快避开身后的追兵,朝着进来时候的方向奋力跑去。幸好她速度极快,而且方向感很准,甩开追兵后,终于来到西北角的院墙下。紧靠墙角的竹竿安安稳稳的躺在原位,她撑起竹竿跳了出去,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廊船上,不断有人进来汇报最新的情况。秦恩已经回到船上,他换下浑身湿透的衣服,在船腹中焦急的等待着。 科婷雨面如死灰,时间越长,她的心情越是煎熬。坐在不远处的禹可娴一直低着头,当有人汇报救援情况的时候,她才稍稍抬起脸留意一下。 秦居不停的安抚陈霓,让她不要胡思乱想。陈霓多次去船后的甲板看秦雀,却抹着眼泪折返回来…… “王爷,不如让大家先回去吧!如果有什么消息,我明日再派人到王府向您禀告。今日本是王爷大寿……如今闹成这样,臣实感不安。”秦恩拖着沉重的脚步,来到六王爷跟前劝慰着。 “秦将军言重了……”六王爷迟疑了一会,看了一眼科狄的方向,“……能否看在老夫的面上,别让科相国太难堪了……”早先得知禾杏落水的时候,禹可娴就交代了,是科婷雨与禾杏争执拉扯中,不慎把她推入江中…… 秦恩冷冷的往科狄的方向瞟了一眼,“王爷放心,秦恩有分寸。” 陈霓坐不住了,她愤然起身,指着科婷雨厉声道,“科家小姐,即便我们禾杏言语上得罪了你,即便是你把她推入江中,若是人救回来了,我侯府可以念在往昔情谊既往不咎。如果……她回不来,你就做好杀人偿命的准备吧!” “母亲,你这是……”秦恩匆匆走过去,他看了看秦居,示意他说点什么。 秦居张了张嘴,还是把话吞下肚子。此刻的他也是心乱如麻,本来寄希望利用禾杏攻陷坛森之丘,如今这丫头生死不明,找了一个多时辰也没有踪影,估计已经没有希望了。夫人要闹就让她闹去吧,也该让科狄受点气了! 当初览都爆发瘟疫,科狄把禾杏推入火坑,陈霓已经相当不满了!难得自己的小儿子娶到称心如意的妻子,连出游访亲都带在身边,她自然替秦雀开心。刚才去甲板的时候,陈霓从未在秦雀脸上见过如此茫然失措的模样,无论如何规劝,他都无动于衷……陈霓实在是心痛极了! 回到坛森 “妹妹言重了!小女并无伤人之意,这一切都是意外!事发后,她也立刻回来通知大家停船救人了,何来杀人偿命一说……”相国夫人紧张的护在科婷雨前面。 “你女儿亲手把禾杏推落水中,还说没有伤人之意?” “是你儿媳妇蛮横在先,她们才会发生争执,这个意外也是她自找的!你休想诬陷我们!”相国夫人极力维护自己女儿。 陈霓气得声音都变了,“是吗?那就请皇上来判一判,你们到底要不要负责任!” 两位夫人你一言我一语的相互争执起来,看着船上混乱的场面,有人无奈的摇了摇头,有人伸长了脖子听着,还有人在底下窃窃私语议论。 艘廊慢慢靠岸了,参加寿宴的宾客虽然很想留下来看个结果,但还是得下岸了。侯府秦禾氏落水一事,恐怕明天就会传遍全城,至于这其中的原因,估计还会越传越精彩…… 有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尽情发挥他们丰富的想象力。有人看见禾杏今晚如何得罪了相爷,于是,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串起来,形容得绘声绘色…… 相府千金科婷雨,不满父亲科狄在寿宴上被侯府秦禾氏冲撞,加上曾经被侯府退婚,新仇旧恨涌上心头,遂与秦禾氏产生矛盾,两人争执不休之下,秦禾氏被她推下江中。之后遍寻无果,坛森秦禾氏远嫁平炎,最终以客死异乡告终……真是可悲也!可叹也! “下游让人去找了吗?”秦雀浑身上下都在滴水,他站在甲板上,看着分布在四周的一艘艘小舟。 盛严图点点头,脸上流露出一丝不忍的神情。他调来十二艘船,加上廊船上的两艘小舟,在禾杏落水的水域附近不停的往返寻找,就连下游也派人寻过去了。熟悉水性的士兵全被派下水去,依然一无所获。 秦雀的神情极度晦暗,没有多余的语言,偶尔问一问搜寻的进度,不肯进船舱休息,不肯换下身上的湿衣服,甚至不肯喝一杯热茶温暖身体。若不是秦恩与盛严图把他架上船,估计他还在江中苦苦寻找…… 船腹的大厅里,宾客们陆续离开,杯盘狼藉的桌面仿佛还在预示着早前的喧嚣热闹,舞台上空空如也,只剩下死寂的沉默。 这时,一个将军府的亲兵走进来,在秦恩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听完以后,秦恩脸色突变,快速走向了船后的甲板。 秦雀还在甲板处不停的四处观望着,完全没有留意到身旁的身影。秦恩走到弟弟耳边,低声道,“禾杏没事了。” “什么!她在哪?”秦雀猛然回过神来,紧紧的抓住秦恩的手臂。 “总之,她没事了,你和爹娘先回府,我随后再跟你们解释。” 秦雀看着哥哥笃定的双眼,知道他没有骗自己,翻江倒海般的心绪顿时缓和下来,他用力点了点头,“好!我这就回府。” “等等!这件事别声张,除了爹娘,谁都别说。”秦恩拉住弟弟,低声嘱咐着。 秦雀不知道秦恩为何这般安排,但他毫不犹豫就答应了大哥的要求。 等秦雀他们离开后,秦恩吩咐盛严图带人继续寻找,不过不必费力,做做样子就行,再过一个时辰就可以撤离了……安排好一切,秦恩离开廊船,骑上快马立刻赶回自己的将军府。 逃出将军府后,禾杏偷偷回到了侯府,府里依然平静祥和。她回西院换上一身干净舒适的猎服,包上一些随身物品,去马棚偷偷牵走卷卷,连夜离开了汇梵城。在离开房间之前,她在秦雀的书桌上放着他送给她的发簪,下面压着一张对折的白纸,里面写着几个字: 我没事,很快回来。 落款处,她很调皮的画了一片银杏叶的图案。 赶到城南的时候,城门已经关闭了。当夜守城的卫兵看见她手里那块令牌后,没敢多问什么,立刻开门放行了。禾杏没有停留,一路直奔南境而去。 第三天下午,她终于来到了南境的边关小镇。第二次来到这里,接近坛森雨林,连空气都变得潮湿闷热起来。她在镇上的小铺买了一套蓑衣与斗笠,采购了一些食物,马不停蹄到了南境的边关处。 平炎国境的关检一直很严苛,她已经领教过几次了。轮到她的时候,守卫看到她手里的令牌既惊讶又迟疑,他上下打量着禾杏,忍不住问道,“敢问姑娘的令牌从何而来?” 禾杏牵着马,戴着一个斗笠,穿了一身干练的墨色猎服,清冷的脸上没有一丝犹豫,她直视着前来询问的守卫,笃定的开口解释道,“秦将军派我出去办事,这是他给我的令牌。” 守卫并没有被禾杏镇定的气势说服,他点了点头,客气道,“姑娘请稍等。”说完,他拿着秦恩的令牌一路跑向关口边的哨岗塔。只一会,守卫身后跟着一个军长模样的男子走了过来,那人手里还攥着秦恩的令牌。 “姑娘有礼,在下是南境大营的守将赵临,刚才听手下说……”赵临话没说完,禾杏就把头上的斗笠摘了下来,她看着对方笑道,“你不记得我了?” 赵临登时一愣,凑上前去仔细看了两眼,这才反应过来。 “是……少夫人!”赵临突然变得热情起来,他向身后几名守卫介绍道,“这是秦雀少爷的夫人,几月前我们中毒昏迷,正是少夫人赶到大营,把我们救回来的!” “赵守将,大哥把令牌给我,派我出去办事,这下你们该相信我了吧?”禾杏戴上斗笠,把马牵着往前走了几步,装作很着急的样子。 “这是当然!”赵临对身旁的几个人喊道,“放行!”说完,他双手捧着令牌还给了禾杏。就这样,在赵临殷切的目送下,禾杏顺利离开了重兵镇守的南境边关,正式踏上回坛森的归途。 往南走了一个多时辰,总算靠近了雨林,直到踏入林中,禾杏紧绷的神经才敢放松下来,她给卷卷喂下一小瓶解药,免得进入林子后遭遇意外。 林子里的空气十分潮湿闷热,幸运的是今天没有下雨,她可以找个地方舒服的饱睡一觉了。前几天为了赶路,她几乎没怎么停下来休息,连日的颠簸劳累,别说是她,连驮着她赶路的卷卷也快到极限了。 在太阳下山之前,她找到了一处斜坡。四处可见都是密集的草木,只有这处斜坡上有一块突出的大石块,石块底侧刚好有一小块平坦的地方。在雨水充沛的夏秋季节,雨林里几乎没有干燥的落脚地,禾杏把石块下的空地检查了一遍,只是一些潮湿的叶子和腐烂的树枝。她把这些枯枝烂叶清理干净,露出一块平坦的土地。 把卷卷绑在旁边的树干上以后,禾杏开始四处搜寻可燃的干燥木材。尽管她走遍了附近的林子,能找到的干燥木材还是十分有限。禾杏把木材推在刚才清空出来的土地上,用火折子点燃了几片枯叶,火堆一点一点燃烧起来。 眼前的小火堆顿时带来了许多暖意,但是这样的暖意在闷热的雨林里显然是多余的。看着火焰忽闪的摇摆,听着树枝燃烧发出的“噼啪”声音,禾杏的脑子一点一点变得模糊,她困极了。 夜色下的雨林开始变得热闹,虫鸣声此起彼伏的萦绕在耳边。在彻底放松下来之前,禾杏把一把黑灰色的粉末倒入火堆中,火焰顿时剧烈的燃烧起来,然后慢慢的散发出一阵带着灰烟的刺鼻气体。随着气体的扩散,周围的林子里响起了些许怪异而杂乱的声音,过了一会,又变得安静下来。 “卷卷,今晚放心睡吧,我把周围的蛇鼠蚁兽都赶跑了。”禾杏轻轻的抚摸着卷卷脖子上柔顺的鬃毛,把一小捆新鲜的嫩草放在它的跟前,“吃吧!” 火堆很快燃烧殆尽,禾杏把残留的灰烬扫去一边,露出一片被炙烤得滚烫而干燥的土地。晾了一会,她把马背上的厚重蓑衣铺在上面,然后整个人蜷缩着躺上去,舒服而放松的感觉传达到她的每一根神经,禾杏很快就睡着了。她做了许多梦,许多久远的记忆凌乱的穿插在梦境里面…… 小时候的自己,又和人打架了,她拖着沉重的脚步缓慢的走在寨子里狭窄的青石板路上。这样弯弯曲曲的一条石板路,成为了她整个童年的记忆背景。 一个看不清脸的妇女走过来,对她说了些什么话,然后拉着她来到一间房子里。妇女用温水清洗了她身上的伤口,还给她搽草药。然后,端上一碗热气腾腾的腊肉面条,上面还盖着一个煎鸡蛋。 寨子里有一条流浪狗,那是一只黄褐色的土狗,尾巴有时卷成一个圈,有时不停的甩来甩去。她带着狗在寨子附近的树林里撒欢,整片林子都是她的欢声笑语…… 有一个身材修长的年轻女子,教导她打猎,使用自制的弓箭和刺箭,在根盘错结的密林中快速穿梭,躲避各种危险的状况…… 禾杏沉浸在各种混乱的梦境中,分不清楚这些到底是回忆还是幻觉。 远处的天际露出了一抹浅白,禾杏睁开眼睛,擦拭着满额头的汗。昏睡了一个漫长的夜晚,身体反而开始酸痛起来,还有很长的路程,她决定立刻整理行装,尽快赶路。 为了禾荔 在坛森雨林的深处,远离禾宿族群的林子里,有一片地势崎岖的山峦。连绵起伏的山头上覆盖着一片片密林,植被长势葱郁茂盛。 其中一座低矮的山包,北面的山腰上有一个隐秘的山洞,洞口处长满杂草,即便路过附近也难以发现其中的玄机。 因为背光,洞中潮湿阴暗,岩壁上挂着几盏油灯,昏黄的光线填满了整个洞穴。这个山洞说大不大,但是足以扩分出几个岩室,用以应对不同的需求。 其中有间寝室大小的岩洞,靠墙摆放着一张简单的木头床,上面铺着藤席,除此之外,室内还有一些简单的家具。床上躺着个穿着单薄黑衣的人,头发四处散乱,脑袋埋在身子里似昏似睡。 这个人的手脚皆被一股草绳束缚着,苍白的手背上青筋暴起,身体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突然间,洞口外传来一阵响动,还有模糊的谈话声。躺在床上的人听见动静,缓缓抬起脑袋往外看去,黑色的双眸现出一丝阴郁之色。过了一会,进来一个身着猎服的中年人。 中年人是个身材健硕的男子,身上的皮肤由于常年的户外劳作,看上去黝黑粗糙。不似以往的淡漠,他今天的眼神显得格外明亮,黝黑的脸颊似乎也映上了一片血色。 “外面是谁?”床上的黑衣人艰难的伏起上身,发出沙哑的声音。 中年人冷冷答道,“你自己看。” 黑衣人有些疑惑的皱紧眉头,凝神看向洞外。一个身影走进岩室,来到黑衣人的床边,朝床上打量了一番,才幽幽开口道,“宗母,好久不见。” 黑衣人瞬间睁大双眼,脸上满是震惊之色,“禾杏!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原来,被绑在床上奄奄一息的黑衣人,正是失踪多时的禾荞叶! “我在这里,你很意外吗?”禾杏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意。 “你们俩怎么会在一起?把我关在这里,到底有什么阴谋!说!” 此时的禾荞叶没有了从前身为一族之首的风姿,脸颊凹陷而苍白,双唇干枯无色,两只阴郁的黑眸,正惊慌的打量着眼前这两个人。 禾杏不理会禾荞叶,转过头对中年人道,“黎叔,接下来天气会越来越冷,林子里的野兽会找地方过冬,这个山洞不安全,你在洞口洒些这个。”说完,她从包袱里拿出一瓶拳头大小的罐子。 被称为黎叔的中年人接过来,拔开罐子闻了闻,于是点点头,“拒兽草,这东西现在不好找了。” “我走得匆忙,没有带太多东西。” “没关系,我在这里不需要额外的东西。对了,地图我已经制好了,你带走吧。” 黎叔从身后的木架子上抽出一卷羊皮,禾杏接过手打开看了看,“东西都放在那里了?” “嗯。” “好,剩下的交给我吧。” 两人相互交换手里的东西,完全无视禾荞叶歇斯底里的诘问。 “你们是不是疯了!你们到底在干什么!”禾荞叶用尽力气,发出了一声怒吼。 大约一个月前,她在森平的街上无意中撞见了黎熏,正是眼前把她困守山洞的中年人。 这是她将近十年不曾谋面的丈夫,两人自从那次分歧以后,再也没有他的消息,也不清楚这十年来,他到底去了哪里。 禾荞叶支开随身侍从,偷偷尾随黎熏,想要一探究竟。不曾想,她却意外落入了他的陷阱里,然后被他带到这里。她用尽手段追问,他始终不肯解释原因,只是每隔几日就会从她身上放出一碗血。 如今禾杏突然出现在这里,看样子这一切的事端,两人已经筹谋已久了。 黎熏冷哼了一声,“死到临头,还不清醒吗?” 一听这话,禾荞叶突然变得有些紧张,目光不停的闪烁着,“你们要干什么?禾杏,是因为把你嫁到平炎,所以记恨我吗?那件事并非我能左右!你别忘了,你是禾荔把你捡回来抚养长大,这些年我一直待你不薄,你不能忘恩负义!” 禾杏把禾荞叶的不安看在眼里,她伸出食指晃了晃,“宗母,你想岔了。我觉得,要是等到你自然老死,禾宿的族长才能轮到下一任,未免太耗费时间了,我等不起。” 听到这番话,禾荞叶整个人怔住了,很快就没了方才的架势,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剧烈的咳嗽,等她稍微平静下来,双眼已经遍布了一片血色。 “你……是为了夺位?” “你失踪的消息已经传开了,眼下寨子里正为了由谁继任宗母的位置,争夺得不可开交,这样的热闹,怎么能少了我?” “你已经嫁到了平炎,就算你回去抢权,族人也不会认可你的!” “我想要的东西,哪有抢不到的?” “疯子!为了夺位,竟然如此不择手段,你这个狼心狗肺的畜生!当初就不该让禾荔把你抱回来,我们把你养大,你就是这样报恩的!你……”禾荞叶越说越激动,急促的呼吸剧烈的在胸腔上起伏。 禾杏垂下眼皮,嘴角露出一个讽刺的冷笑,“说到狼心狗肺,蛇蝎心肠,在宗母您的跟前,我实在是自叹不如。” 禾荞叶脸色一滞,目光怨毒的看着禾杏,“你什么意思?我刚才就觉得奇怪。”随即把目光投到黎熏身上,“你们俩怎么会搅和在一起?你为什么要帮她?” 黎熏冷冷的撇向禾荞叶,“与你无关。” “黎叔,我得走了。”禾杏不想与禾荞叶在此浪费时间,她把手里的羊皮地图卷好,“剩下的事情,拜托你了。” “放心,等你功成之日,我们再见。”说完,他把禾杏送出了岩洞。 望着两人离开的背影,禾荞叶蜷缩着身体挪向墙角,心中堵成一团乱麻。等她慢慢平静下来以后,许多疑惑逐渐有了眉目,那些阴暗的回忆如潮水般涌进了脑海里。 禾杏是个弃婴,被禾荔发现以后抱回来收养。禾荔,是她和黎熏的女儿,因为违背皇命,十年前被赐死了。 禾杏如此急切想要上位,只有一个原因,她想以禾宿宗母的身份接近皇上,为禾荔报仇! 一瞬间,所有的事情都能解释得通了,禾荞叶癫狂的冷笑起来,“哈哈哈哈……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啊!我的女儿。” 坛森之丘,禾宿一族聚居的寨子里依旧忙碌如常。族人们进林采药,把珍贵的药材送往内府的药房后,还要操劳其他事情。 他们有宫里拨下来的钱粮,至少衣食无忧。但是想过得滋润一些,还得靠自己打猎,去附近的城镇换回银子。这个季节的坛森不愁打不到好东西,族人要赶在冬天来临之前囤好物资,日子过得倒是忙碌充实。 这段时期以来,内府也一直没闲着。正如此刻,几个丫头在外边守着院子,祠堂大门紧闭,屋里聚着一群人,正在严肃的争论某件事情…… “一月之期马上到了,再拖下去恐怕要出大乱子,这件事今天必须定下来!”说话的人正是禾红如。 大约一个月前,禾荞叶出门后便再也没有回来。禾红如多次入宫打听,当日值守宫门的侍卫把出入宫门的记档拿出来,确实没有禾荞叶的踪迹。 事关重大,宫里立刻下旨全城搜寻,却了无音讯。这么一来,就相当于禾荞叶失踪了! 刚开始,她们不敢声张,只是偷偷的在森平四处寻找。后来遍寻不得,实在不敢隐瞒了,才回到坛森之丘找众人商量对策。 皇上下令,禾宿一族必须在一个月内找到禾荞叶,或者推选出新任宗母。否则,等消息传出去,坛森雨林就有大麻烦了! 推选新的宗母,无非就是在禾柚英、禾棠木、禾玉以及禾苗四位宗女中选出一人。 禾荞叶生死未卜,现在选出新的宗母上位,要是哪天她回来了,又该如何交代?可是一直拖着,对宫里也无法交差,要是被心怀叵测的敌人知晓了,后果更是难以想象! 如此两难的处境下,四位宗女身后的势力按捺不住了!这是个特殊的关键时刻,机会稍纵即逝,谁都不肯错失。这段时日,宗母之位争夺得最为激烈的正是禾棠木与禾玉。 禾棠木原来有个大女儿,几年前死在了森平别苑的地下室,毒发突然,孩子没有扛过去……现在她的小女儿马上年满八岁,按照禾荞叶之前的吩咐,很快就要被送去森平了。如果禾棠木能上位,就能尽力保住小女儿的性命,她根本没有退路。 禾玉一开始并未表现出太大的野心,只是禾红如一直多方面暗示,宗母之位非她不可! 在森平日夜相处这两个多月里,禾红如对禾玉十分满意,眼下的机会既惊险也难得,她必须扶持亲近自己的人上位,否则她这个所谓的“族中长老”很快就会失势没落! 禾红如当年成功把禾荞叶推上主位,现在她如法炮制,把禾玉当做手中唯一的棋子……在各方势力推波助澜之下,禾玉只能加入夺位的行列。 至于禾柚英与禾苗二人,只要保障她们原本的地位不被动摇,倒是不会插足如今的局面。 抢夺界环 这般周旋了半个多月,今日恐怕就要一锤定音了。禾红如轻声开口询问道,“禾玉,对于这件事,你有什么想法要和大家说吗?” 禾玉向来不显山不露水,性子平缓稳重。虽然凡事不喜欢强出头,但是族里的大小事务件件上心,从不推脱耍滑,所以人缘口碑一直很好。她话语不多,每逢这种场面,总是安静的坐在角落里听取大家的想法。既然禾红如旗帜鲜明的支持她,她亦决定正式向大家表明态度。 “诸位姐妹中,我不是最为出色的一个。承蒙宗母与族亲们一路来的支持与帮扶,我也在努力扛起身为宗女的责任与重担。”禾杏站起身,平和淡然的娓娓道来。 坐在对面的禾棠木不悦的别过脸去,为了自己的小女儿,她肯定不会放弃宗母之位。禾玉看在眼里,并不受影响,继续诠释自己的想法。 “如果大家推举我成为新任宗母,我承诺两件事情。第一,他日宗母禾荞叶平安归来,我愿立即退位。第二,今后宗女培养计划,我将亲力亲为,务求把伤亡降到最低。至于我们的雨林与三千族人的安危,无论我身处何位,都将拼尽全力去保卫你们!我要说的就是这些。” 果然,禾玉提出这些承诺以后,在场的族人开始动摇了。 禾红如满意的笑了笑,禾玉真是剔透玲珑,三言两语就把别人的顾虑打消了。加上她沉稳亲和的作风,宗母之位势在必得! 禾周与禾莫是禾荞叶的贴身侍女,两人心领神会的从身上各掏出一个小巧的墨色木盒,打开后,里面各自装着半枚木环。 “这本是由宗母持有,作为一族之长的信物。宗母让我俩放身上贴身保管,就是为了出现不测的时候,我们可以保全信物。”禾周把盒子送到禾红如手里。 “大家清楚,按族里传下来的规矩,继位宗母可得此环。现在我们将信物交出,由红姐交付给继任者。”禾莫也把盒子递过去,禾红如手里各拿着一半的木环。 “界环”是禾宿一族之长的信物,每逢新任宗母上位,就将继承这枚木环。现在,正是把信物交接到继任者手中的时刻。 禾红如压下心中的激动,小心翼翼捧起手中的两个木盒子。“如果大家没有意见的话,我现在就把“界环”交由禾玉……” 禾棠木“嗖”一下站起来,瞪着禾玉愤然道,“我不同意!宗母在的时候从未提过将来由她继位,不知红姨为何坚持要把‘界环’交给她?” 屋里再次陷入僵局,身为宗女的禾棠木明摆着反对,她身后的势力当然也不肯。禾红如不敢强行与她撕破脸,另外两个宗女虽未表示反对,但也从不表态支持禾玉。禾红如心知,若是得不到众位宗女的支持,大多数族人肯定不会信服禾玉,她即便今日登上主位,他日也会被拉下来…… 讨论了小半日,大家已经口干舌燥,禾红如不敢逼迫太甚,只能让人上一轮茶点,稍作歇息。在此期间,禾玉一直低着头把玩手指上的玉石戒指,似乎在考虑什么。 突然间,门外的院子传来一阵吵杂声,像是守卫祠堂的族人在和谁费劲的解释着什么。下一刻,大门就被推开了,一个身影自顾自闯进屋子里,那人头戴斗笠,身负包袱,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 众人神色各异的打量着这个突然闯进来的不速之客。禾红如一肚子暗火正没处发泄,刚想呵斥来人,不料,那人就大声嚷嚷开了。 “原来你们都在这啊!”那人摘下斗笠,露出一张调皮的笑脸,“真叫我好找!” “……禾杏!” “你怎么回来了?” “什么!是禾杏!” “怎么会是她?” “……谁通知她回来的?” 门外守院的几个丫头神情紧张的跟进来,想向大家解释着什么,禾玉了然的挥了挥手,把她们打发出去了。 原来,这个不速之客正是大家刻意忽略的禾杏。她出现的时机太过诡异,有人吃惊的张着嘴巴,嘴里的点心都掉了出来。 “咦!是梅丹茶,好久没喝了!” 无视满屋子诧异的目光,禾杏顺走旁人桌前的一杯茶,一口气喝干了。 “禾杏,你怎么回来了?”禾红如心中的震撼程度,一定超过在场的所有人,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禾杏好奇的四处张望着,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当然是回娘家探亲啊!”她故做嫌弃地环视周围一圈,傲慢的强调着,“别误会,我可不是回来看你们这些人,我是回来看宗母的!” 屋里众人围坐成一圈,身前的矮几上摆放着水果茶点。连日赶路的禾杏又渴又饿,她毫不客气的风卷云残着别人桌上的食物,边吃边走向禾莫与禾周。 她扬了扬下巴,嘴里咀嚼食物口齿不清道,“宗母呢?解手去了?” 两人脸色一滞,目光躲闪的低下去,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还有,你不在森平,回来干什么?”禾杏转头看向禾红如,不解的打量着她。 禾杏只有在宗母禾荞叶面前讲规矩,像禾红如这样的所谓族中长辈,她从不放在眼里。 屋里顿时变得鸦雀无声,谁都没有料到禾杏会突然出现。禾红如被禾杏问住了,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咦……”禾杏的目光突然被什么吸引住,她扔掉手里的藕糕,几步贴到禾红如跟前,从她手中的木盒子里取出两截木环。 禾红如本来就心乱如麻,哪里会想到这一出。等她反应过来之时,禾杏已经把木环两端参差不齐的接口合在一起,拼成了一个完整的木镯。 “我记得这是宗母的‘界环’,怎么会在你手里?”这下是禾杏先发制人。 “你!这……”禾红如吃了一惊,口齿含糊不清,一句顺溜话也说不出来。目睹此景的其他人大惊失色,警惕的盯着禾杏手里的木环。 禾玉自言自语般叹了一句“真是滑稽”,她走向禾杏,把最近族里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的陈述清楚。既然禾杏回来了,瞒是肯定瞒不住了,干脆照实告知,以免她胡作非为。 等她说完,禾杏懵了一会,似乎一时间不能接受这个事实。 “……也就是说,发生这么大的事,你们全都瞒着我?而且,还要背着我推选新任宗母?”禾杏一脸不可置信,睁大双眼审视着众人。 “没有人要瞒着你,因为你在千里之外的平炎,所以……”禾玉平静的解释着。 “这算理由?”禾杏怒道。 禾玉并不想与她争执,“事情就是这样,既然你知道了原委,麻烦把“界环”还给红姨。” 禾杏看向手里的木环,她以前在禾荞叶身边见过几次。这是由一种特殊的木材制成,质地坚固稳定,不易变形磨损,置于水火皆难以毁坏。木环通体光滑幽黑,十分坠手,比同等大小的金属更甚!而且断环的两端断口十分奇怪,像是人为雕刻的形状。 她不屑的看向禾红如,“凭什么?又不是她的东西。” “你简直蛮不讲理!”禾红如愤然,看向禾周禾莫二人,暗示她们有所行动,二人皆回以了然的神情…… “她到底是回来探亲,还是早有人通风报信把她引回来?” “管她呢!谁去把“界环”抢回来!” “她该不是回来抢夺宗母之位吧?” “不至于,她都嫁到平炎去了……” 众人在底下窃窃私语,在大家心目中,禾杏是最为难以掌控的因素,绝对不能让她为所欲为。 禾玉一步步靠近禾杏,她严肃的冷下脸,“现在是非常时期,容不得你胡闹。” “什么时候轮到你来管我了?还是说,有人想要把你推上位,取代宗母?”禾杏不屑的看着禾红如,她们的那点心思,谁看不出来。 禾杏下意识把木环塞进衣服里,慢慢的往窗边移动。 “禾玉确实是宗母的最佳人选,不过,你先把界环交出来!”禾红如强装镇定反驳道,同时暗示禾周与禾莫从两侧包抄过去。 “丫头,把木环还回来,我们不追究你刚才的行为。”禾周故意与禾杏攀谈,想要吸引她的注意力,禾莫悄悄的从身后贴近,马上就要抓住她了。 祠堂的三面墙都有窗户,禾杏背靠墙的一侧就开着一扇窗,她身形一闪,“呼”的跨过窗栏,一下子遁出了祠堂。 众人愣住了,没想到事情会突变至此。禾红如大惊失色,“快追!这丫头速度极快!别让她出了内府!快!”话音未落,几人从宗祠的窗户追了出去,其他人从大门跑了出去,场面顿时一片混乱。 中箭被捕 出去后,发现禾杏已经上了屋顶。她并不打算逃跑,而是居高临下的看着院子底下这些人,高声挑衅道,“就凭你们还想从我手里抢东西?呸!” “你擅自抢夺界环,已经犯了本族宗法,竟还敢大言不惭!”禾红如显示出疾言厉色的一面,她让禾周去把府里擅长轻功的人调过来,禾莫则是去调度擅射的猎手。 禾杏丝毫不见紧张,索性盘腿坐在屋顶上,指着禾红如大声回骂到,“你个老东西,从前我在森平的时候就狗巴巴的想要拉拢我,可我看不上你!现在宗母生死未卜,就急着拉禾玉上位,你是多怕自己失势?” 被当众揭底辱骂,禾红如气的脸都绿了,她抖着嗓子嘶吼道,“还不快找人抓住这死丫头!快去……” “我没打算跑,就是气不过你们几个窝囊废,宗母失踪这么大的事竟敢瞒着我!”禾杏佯装生气,解开身上的布包甩到一旁。 她看向禾玉,讥笑道,“那老东西不过是利用你而已,还真以为自己有资格成为宗母吗?” 面对禾杏的挑衅,禾玉沉着脸,始终不发一语。 “她没资格,难道你有资格吗?”禾柚英忍不住嘟囔了一句。 “啧啧!我当是谁呢!五个宗女中,最废物的一个也敢教训我了?”禾杏不屑的白了一眼。 “你说什么!”禾柚英顿时气血攻心,双颊涨得通红。 “你既不能贡献血脉,也不曾去森平培育宗女,连去林子里采药打猎贴补族人的事你也不肯干,平时遇事就躲懒,好处一样没少占,不是废物是什么?”禾杏轻描淡写几句话,像一把锐利的尖刀,毫不留情的撕碎了禾柚英的尊严。 她说的确是事实,只是碍于情面,从没有人敢宣之于口,其他人识趣的别过脸去,气氛尴尬到了极致。禾柚英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双手紧紧的攥成拳头,不知是羞愧还是恼怒。 禾柚英被打击得体无完肤,禾杏把视线移到不远处的禾棠木身上。 “你又有什么高见?”禾棠木双手抱胸,坦然地扬起头,迎向禾杏审视的目光。 果然,禾杏没打算放过她。 “唉!棠木大姐,你那点心思连外府晒笋干的老婆子都知道。你很想成为宗母,保住你那小女儿的性命,我说的没错吧!” “别太得寸进尺了。”禾棠木不屑一顾的冷哼道。 “族里不正缺宗女吗?尽快把你的小女儿送去森平吧。至于她能不能活下来,就看她的造化了。不过,反正你还年轻,孩子没了还能再生几个。” “你最好……还是别再惹我了。”面对禾杏恶毒的讽刺,禾棠木的神情变得阴狠。 “哇,我好怕呀!”禾杏装模作样的挤挤眉头,唇边却是满满的讥笑。 几个敏捷的身影从四面八方悄悄围了过来,族里轻功了得的女子接到命令,要到宗祠屋顶围捕一个人。刚刚靠近目标,发现要围捕的对象竟然是禾杏,几个族人的身体本能的停滞下来了。 这当口,禾玉已经跳上祠堂北边的屋檐,从后侧稍稍逼近禾杏。 警觉如禾杏,怎么会没有发现异状,她立刻拾起扔在一旁的包袱,迅速突向几名族人的方向。随着她的移动,空气中出现了棕色的粉末,粉末顺风飘散,埋伏在附近的族人很快就倒下了……禾杏顺利突围,一路往外奔去。 “别人对付不了她!我们快跟上!”禾棠木气急,转头抛下这句话,匆匆追了上去。 禾柚英如梦初醒,立刻攀着房梁跳上了屋顶,追着禾杏逃跑的方向奔去。 宗女擅长使毒,一般族人难以对付,只有同为宗女的她们几人才能近身抓捕。禾杏太熟悉这里的地形了,她灵活的脚步在高低起伏的屋顶不停奔跃,很快出了内府,一路往外府而去。 宗母失踪的事情是族中机密,族人暂时不知晓,照禾杏这样闹下去,恐怕大伙很快就会知道了。禾红如年纪大了,根本追不上她们的步伐,她让亲信把族里的弓箭手调过来,意图当场射下禾杏! 外府的巷子里传出一阵急促的奔跑声,弓箭手接到有入侵者的消息,正迅速集结过来,她们攀上屋顶,四处搜寻着入侵者的身影。 禾玉出现在外府,瞥见十几名弓箭手从屋顶四处冒出,她高声喊道,“你们都别出手,让我来!” 听到命令的弓箭手有些迟疑,虽然禾红如下令射杀入侵者,可是禾玉是宗女,她们必须听令。 禾玉拿出一把弓,这是一把寻常的打猎用的竹弓,手感不算沉重,正适合女子使用。她左手握紧弓身,右手从箭筒抽出一枚约二十寸长的尖头骨箭,熟练的把箭槽搭在弓弦上。她的右手用力拉开弓弦,眼睛已经锁定了远处屋顶上熟悉的身影,右手轻放,一支离弦箭刺破疾风,直冲着禾杏而去。 可惜,箭射偏了,落在了禾杏正前方几米处。她猛然惊跳起来,回头看去,发现身后已经布满了弓箭手,自己正在她们的射程之内。这些弓箭手并没有看清禾杏的脸,只知道她是一个入侵者,发现她停下脚步,十几名弓手纷纷抽出骨箭,朝着目标拉开猎弓。 “我说了,谁都不许动手!让我来!”禾玉往前追了几步,不停的喘气,看上去有些焦躁,也许第一箭射失手的缘故,她的状态很紧张。禾杏往这个方向看了一眼,似乎在犹豫什么。很快,四处逼近的脚步声,让她不得不继续加速往寨子外围逃去。 身后又一枚冷箭射过来,还是偏在禾杏的左前方。她头也不回的跑着,距离寨子的外墙已经不足百米,出了寨子就是树林,只要进了林子,任谁也抓不到她!持着这个信念,她不敢回头,不敢停留,一刻不停的向前奔跑着…… 禾杏的身影越来越远,眼看就要逃出寨子了,禾棠木一直紧随在禾玉身后,虽然着急却没有办法。 另一头,禾玉跳上一个高出其他建筑两三米的屋顶上。她停下了脚步,胸腔由于激烈的活动正在剧烈的起伏着,闷热的风从四面八方吹来,她再次举起猎弓,抽出骨箭,把箭槽搭在弦上,沉静的凝视着禾杏逃离的背影。 “不要乱动……不要乱动……”禾玉喃喃自语着。 左手在前方稳住弓身,虎口托着锋利的箭头,右手用力往后拉紧弓弦,弦韧发出绷紧到极限的声音。这两天没有下雨,但是空气中却弥漫着雾气,连箭尾的羽毛都变得有些潮湿。深吸一口气,把箭头缓缓按下,对准百米外的背影。然后,左手放弦,骨箭顺着弦韧的强力推动刺向远方! 一瞬间,箭头精准的刺入了禾杏的后背,箭尾跳动的羽毛戛然而止。骨箭刺透背部,穿出了右肩膀,突如其来的剧烈疼痛,迫使禾杏立刻停下了脚步! 禾玉愣了一下,扔下手中的猎弓,握弓的左手仍在微微颤抖。 “她中箭了!”不知是谁惊呼了一句,其他人受到鼓舞,加快了追赶的脚步。 禾棠木先人一步赶到禾杏身后,伸出手拉住她身上的包袱。为了摆脱拉扯,禾杏一个踉跄摔坐在屋檐边,接着失去重心滚落到地上。从几米高的地方摔下来,身上还中了一箭,她趴在地上挣扎着,一时竟站不起来。 禾棠木从屋顶上轻轻跃下,挡在了禾杏跟前,解气的嘲讽着,“你不是挺能跑吗?怎么不跑了?” 禾杏忍受着身上的剧痛,额上沁出了一层汗珠。她抬起头看向禾棠木,低弱的恳求道,“棠木姐,放我走吧!” “我没听错吧?”禾棠木挑眉冷笑道,“这是谁都不放在眼里的禾杏少宗在跟我说话吗?” “你放我走,我告诉你一件事!事关亭果的死因!”趁着其他人没有追上来,禾杏扶住禾棠木的腿,压低声音恳求道。 听到这句话,禾棠木顿时脸色一变,眼里露出了狠厉的凶光,“不需要你告知,我很清楚果儿的事……我看你是死到临头了,什么鬼话都敢说!”说完,她怨恨的甩开了禾杏的手。 禾亭果正是禾棠木死去的大女儿,几年前在宗女培育计划之时,毒发死在了森平别苑。禾棠木没有见到女儿最后一面,留给她的,只是森平郊外禾氏族群里的一座坟茔。这件事是她的心头刺,这些年她从不愿意提起。 “亭果每回服药都是我经手的,她是你的女儿,身上流着你的血,怎么可能会被毒死!你仔细想一想!” 听到禾杏这番话,禾棠木愣住了。她成为宗女以后才生下亭果,照说女儿身上流着她的血,断不会轻易被毒物击倒,更不至于暴毙!但是……禾杏的话未必可信,兴许她只是为了逃命,才编出这样的谎言,以图得生机。 如此这般的犹豫着,禾棠木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应对了。 意识到禾棠木动摇了,禾杏继续说道,“你连亭果的尸身都没见着,宗母就命人下葬了,你不觉得蹊跷吗?” “你到底要说什么!”禾棠木心中那根犹豫的弦终于断了,她拉起禾杏的领口,咬牙切齿质问道。 “嘶……姐姐,你轻点!我身上可是中箭了!”禾杏被她拉起来,连带着伤口都裂开了,血液瞬间浸透了肩上的衣服。禾棠木见状,赶紧松了手,眉头紧锁的盯着因为疼痛而弓起身子的禾杏。 被困 这时候,周围的脚步声已经靠近了她们俩。 “人抓到了吗?”禾红如急促的声音从远处传来。禾棠木迅速敛起脸上的神色,朝着巷子那头的族人挥了挥手。 禾柚英也赶到了,她把禾杏身上的包袱拿走,以防她对族人下毒。禾红如看见受伤狼狈的禾杏,大松了一口气,“死丫头!我看你这下是插翅难飞了!”她示意身旁的亲信,把被抢走的“界环”从禾杏身上搜了出来。 面对重重包围,禾杏恶狠狠的抬起双眸,盯着眼前这些人咬牙道,“你们有种就杀了我,否则我定不会善罢甘休!” 一听这话,不明就里的其他族人更是疑惑了,为何禾杏少宗会突然回到寨子里?为何其他几位宗女在追捕她?但她们本是禾红如的亲信,自然不敢多问什么…… 禾红居高临下的睥睨着受伤的禾杏,阴仄仄的说道,“从前宗母对你百般纵容,你以为没人制衡得了你吗?禾杏啊,你还是太年轻了!”说完,她满意的看向刚刚赶到的禾玉,“你辛苦了!接下来的事情交给我吧!” 禾玉看了一眼被围起来的禾杏,并没有多说什么,她靠在不远处的墙边平复着呼吸,眼里略过一丝复杂的神色。 “红姨,你……打算怎么处置她?”禾棠木试探道。 “带回内府,宗法伺候!”禾红如冷声说道。 “等等!”一个急切的呼喊声传来,一直没有露面的禾苗带着几个人风风火火的出现了。 禾杏的伤口正一点一点往外渗出血,脸上脖子上挂满了白毛汗,情况看上去极其不妙。禾苗见她这副虚弱的样子,立即大呼着,“禾松,快帮禾杏姐疗伤!”话音刚落,一个身着深色猎服,皮肤黝黑的男子从禾苗身后冲上前来,他肩上挎着一个竹框,里面装着许多瓶瓶罐罐。 禾松曾在坛森的其他城镇学医多年,非常擅长治理外伤,族人有些小伤小痛都是找他帮忙。他跪在禾杏身边,小心翼翼的查看着她的伤口,嘴里低声劝慰着,“别怕,我这就帮你把骨箭□□。” 禾红如眯起眼,不悦的打量着禾苗,刚才追捕禾杏的时候她就不见踪影,现在禾杏一受伤,她反而跳出来维护。 “你这是干什么?她抢夺了族里最重要的信物,已经犯了宗法!若不是禾玉箭法精湛,她现在早就逃走了。” “红姨,东西你们已经拿回来了,不至于要她性命吧?我只是想帮她疗伤而已。”禾苗语气平缓而坚定,她身后跟着的亲信,虽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禾苗的立场,她们还是坚决拥护的。 冷汗已经浸湿了禾杏的衣领,脸色因为失血而变得煞白。她用尽力气拂开禾松的手,狠狠的盯着禾红如,嘴里还是不依不饶道,“只要我活着!你们谁也别想好过!” “冥顽不灵!”禾红如挥挥手,示意自己的人过来,“把她架回内府,这点伤死不了人。” “等一等!”禾松不肯放开禾杏,“让我帮她把伤口处理好,再让你们带走。”说完,禾松把骨箭的一头小心翼翼的剪断,他稳住禾杏的上半身,猛的用力,迅速把穿透右肩的半支骨箭拔出,她的鲜血瞬间喷涌而出,染红了身上的衣裙。 禾松看上去很镇定,他手脚麻利的剪开她的袖子,露出了血淋淋的伤口。清洗、上药一气呵成,他拿来干净的棉布,把禾杏的伤口仔细包扎好,等他忙完这一切,身上的猎服早已染透了自己的汗水与禾杏的血水。 禾苗一直守在禾杏身边,直到禾松完成任务。她松了一口气,看向身旁的禾柚英与禾棠木,“两位姐姐,你们帮帮禾杏姐吧!” 目睹禾杏的狼狈模样,禾柚英有些心软了,她动了动嘴唇,与禾棠木对视一眼,看向禾红如。不等她俩开口,禾红如提醒道,“别忘了,刚才她是如何羞辱你们的。”言罢,禾柚英立刻沉下脸,不再言语。禾棠木心中还有其他计较,所以只能静观其变。 “禾玉姐!”没有人愿意帮禾杏说话,禾苗绝望的看向最后一线希望。 禾玉在人群的外面安静的观察着,听见禾苗的请求,她抬起头,叹了一口气,“既然禾杏已经受到教训了……” “禾玉!”禾红如凑近几步,不解的看向她。 禾玉挥挥手,平静的说着,“宗母在的时候,再荒唐的事她也干过,宗母终究也没把她怎么样。她虽然做得不对,但是这些年,她对全族的贡献大家也清楚。” “当年不是因为禾杏姐,也不会有我。连我妹妹的命也是禾杏姐救回来的,包括寨子里很多孩子也是如此,大家都忘了吗?”顺着禾玉的话,禾苗反复向众人诉说着禾杏的功劳。 禾苗这么一提,众人想起了从前的事。早几年开始,禾杏在森平负责宗女培育计划的时候,确实救下了许多族里的孩子。禾红如一直在森平别苑,这些事情她是最清楚的,所以她也无法反驳。 禾玉往前走了几步,来到禾杏跟前,淡然道,“伤养好以后,你就回平炎吧,以后别再回来了。” 禾杏惨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她抬头看向禾玉,有气无力的吐出几个字,“不用假惺惺,要不是你……我也不会落得这副下场。” 禾棠木想起禾杏刚才的一番话,决定说几句顺水推舟的话,让禾杏记她一个人情,“红姨,她毕竟已经嫁入了平炎,如果在我们手里出了什么意外,确实不好交代。不如带回去养伤,等她伤好了以后再另做打算?” 看样子,几位宗女都不打算追究,禾红如虽然忌惮禾杏,却也不好强行处置。 来了几个身强力壮的族人,把禾杏抬回了内府,安置在她以前居住的青砖院子里,院内派人严密看守着。果不其然,禾杏回来大闹内府的事情当天就传遍了,有人听说宗母禾荞叶出了意外,一时间整个寨子人心惶惶。 当天夜里,禾红如把大家召集到宗祠,推选新任宗母之事已经迫在眉睫。趁着大家都在祠堂,禾棠木找了个借口暂时离开了。她来到青砖院子附近,发现院里赫然守着四位族人,皆是禾红如的亲信……思量了一会,禾棠木决定径直走进去。 “少宗……”几个守卫看见禾棠木的身影,立刻起身行礼。 “少宗,您怎么来了?”其中一人疑惑道,虽然她们听命禾红如,可面对宗女的时候,位份礼数都不敢逾越。 禾棠木点了点头,指着房门道,“把门打开,我要见禾杏。” “可是……红姐说过,不让任何人接近那丫头。” “红姨什么时候成宗母了?连我都得听她吩咐吗?”禾棠木不悦的眯起眼睛,威胁的目光扫视着对方。 “……”几人面面相觑,为首的族人不敢阻拦禾棠木,唯有妥协着劝慰道,“少宗,我们不是这个意思!请您不要停留太久,否则属下不好交差……”说完,其中一人从身上摸出钥匙,把门外的锁头打开了。 禾棠冷着脸“嗯”了一声,便进屋去了。她刚进去,为首的守卫示意其中一人立刻去宗祠给禾红如报信…… 这个院子,自从禾杏出嫁以后就空置了,偶尔有人过来修剪一下院子里的花草,屋内的陈设基本没有动过。禾棠木推开门,一股夹杂着腐臭草药的潮湿空气扑面而来,她不由得皱紧了双眉,看向屋内的光亮处。 禾杏换上了一身干净衣服,闭着眼睛躺在床上,脸上透着一股虚弱的苍白。“哼,还能睡着。”禾棠木哼了一声,走到禾杏床边,摇了摇她的手腕,“唉,醒醒。” 禾杏迷糊的睁开眼,又把眼睛闭上了,嘴里不满的咕囔着,“我好不容易睡着……你不能换个时间来吗?” “其他人在祠堂议事,我只能趁这个时候过来……你今天说那些话,到底什么意思?” 禾杏说起大女儿死因蹊跷,她心中一直十分在意,就等个没人注意的时候接近禾杏,想要探一探究竟。 “外面几个都是禾红如的人,她们知道你进来和我说话?” “哼!她的人我才不会放在眼里。” “啧,我欣赏你这个态度。不像禾玉,温顺得像只狗,任谁得势都可以驾驭!” 两个女子相互抱怨了几句,仿佛一下子找到了共同话题。关系稍稍缓和以后,禾杏开始回忆起禾亭果在森平别苑的事情…… “亭果这丫头很厉害,前期服下的所有毒药,都平稳的度过了克毒期,不愧是宗女的血脉。”禾杏看向天花板,低声诉说着几年前那件事。 “你也知道,最后一道关卡是黒荷叶,宗母把我临时调回了坛森之丘,我没有守在亭果的身边。再次听说她的消息,就是毒发暴毙……”说到此处,禾杏看向禾棠木,她神情淡淡的,一直认真的聆听禾杏的描述。 天降援兵 “亭果体内已经产生了强大的抗毒血液,就算面对黒荷叶这样的剧毒草药,即使克毒失败,也绝对不至于暴毙。”禾杏的语气十分肯定。 “你为何如此肯定?” “因为,我偷偷拿着被培育的这些孩子的血,在动物身上做实验,这样我才能提前掌握每个人的克毒水准。我曾经把黒荷叶喂进一只提前喝下亭果血液的野猪身上,最后那头野猪没死啊!” 听完,禾棠木冷不丁的站起身,她努力平复着胸腔激烈的呼吸,缓了一会,她盯着禾杏,眼里尽是矛盾之色,“你空口无凭,我怎么敢信你?” “给你女儿收尸的人是禾红如,你怎么不去问问她?你看着她的眼神,就知道我是不是在骗你了!别的我不敢说,但是亭果的死因绝对有问题。”说了这么些话,禾杏也累了,“我把知道的都告诉你了,扶我起来喝点水吧。” 禾棠木整个人都恍惚了,禾杏喊了她好几次才回过神来。 “不好意思。”禾棠木把禾杏扶坐起来,转身去茶几上给她倒水。此刻,她内心陷入极度煎熬中,脑子里全是大女儿离世那段时间的回忆,完全疏忽了身后偷偷接近的身影。一瞬间,禾棠木身体一震,腿上传来强烈的剧痛,低头看去,发现右腿外侧正插着一把匕首。 她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左腿外侧也被刺入了一把匕首,禾棠木双腿一软,瘫倒在地上,手中握着的茶杯也随之滚落下来。她不敢置信的抬起头,发现禾杏已经站在旁边,神情阴冷的盯着她,脸上居然露出了阴谋得逞的笑意。 “哎,棠木姐姐,我得谢谢你舍身救我出去。”禾杏笑叹了一声,“你这个脑子不适合当宗母,就别跟我抢了。” “你!”禾棠木气的眼珠子都快呲裂了,“你刚才那些话,难道都是……” “骗你的。”禾杏痛快的承认了,“你女儿就是在我眼前咽气的,跟你一样,都是废物!”禾杏从身后抽出一把细长的匕首晃了晃,“一群蠢货,竟敢把我困在自己的宅子里,这里藏着多少暗器啊!哈哈哈哈!真是又蠢又可笑。” 趁着禾杏得意忘形的当口,禾棠木撑起上身朝着门外大声喊道,“来人啊!快来人啊!来人!” “哼!”禾杏想起肩膀的伤口,不想过多纠缠,她迅速把烛火吹灭,屋里顿时陷入一片漆黑,只听见禾棠木的叫喊声。正厅传来推门的声音,几个族人慌里慌张的摸索进来询问着,“棠木少宗,发生什么事情了!” “别让禾杏跑了!快抓住她!”禾棠木气急败坏的吼道,可惜屋里一片漆黑,谁也看不见谁,刚进屋的族人不熟悉地形,好几次撞翻了家具,发出一阵杂乱的噪音。 “禾杏那丫头去哪了?快把烛火点上!”其中一人慌乱的喊道,另外两人手忙脚乱的寻找着烛台,等她们把火点着以后,禾杏早就跑的没有踪影了。 “去通知其他人,禾杏身上有伤肯定跑不远,快追!”禾棠木后悔的捶向地板,心中顿时充满了怒火与恨意。没等她们出去,院外已经传来了一阵嘈杂的脚步声。 原来,刚才的族人被派去通风报信以后,禾红如直接带着一群人风风火火的赶了过来。禾棠木私自接近禾杏,她心中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 此时已是夜深,内府的丫鬟和嬷嬷们大多睡下了。刚才在祠堂里开会的人,都来到了关押禾杏的青砖院子了,众人手持着火把,把整个院子照得格外明亮。得知禾杏刺伤禾棠木逃走以后,禾红如下令,把整个内府的人都调出来去追击禾杏,这下子,连禾苗也不敢说一句求情的话了。 禾玉带着一队族人跳上屋顶追去,禾柚英带人在地上追击,禾红如不信任禾苗,只让她调人去寨子外面搜寻。 夜深雾重,即使举着火把也无法照得太远,加上禾杏熟悉整个寨子的地形地势,要抓到她谈何容易……禾红如无奈的坐在凳子上,在等待禾松赶来救治禾棠木的当口,她十分不解的问道,“你为何要私自找她?” “是我糊涂,被她蛊惑了……”禾棠木本来已经懊悔不已,被禾红如问起原因,更是难以启齿。双腿都被匕首刺中,她不能挪动半分……如此种种,都比不上禾杏利用她对大女儿的思念,借机逃脱来得更可恨。 禾棠木充满恨意的咬牙切齿道,“我饶不了她!” 禾杏带着伤,不能随意使用轻功,只能小心翼翼的躲开四周逼近的火把。随着跑动的幅度,肩上的伤口又裂开了,鲜血透过包扎的绷带渗了出来,禾杏只能钻进吊楼底下缓口气,不料还是被人发现了。 “柚英少宗!快看!”有眼尖的族人瞥见了禾杏的身影,“好像禾杏少宗往那边去了!” “围上去!”禾柚英立刻召集分散在四周的族人,迅速往禾杏藏身的吊楼跑去。她们手执火把,把漆黑的小道照得清晰明亮。眼前这座吊楼是内府的药房,房子周围并没有筑围墙,从外面一眼就能看清整栋吊楼底下的情况。 “倒霉!”感觉到四周的火光在逼近,禾杏心中暗骂一声,立刻从吊楼底下钻出来,正好落在了禾柚英的眼皮底下。 “抓住她!”一声令下,一群人叫喊着俯冲过来。 禾杏身上一无所有,装着毒药罐子的包袱早不知被谁拿走了,她心中哀叹,忍着伤口的剧痛奋力往外府跑去。潮湿的空气仿佛凝固在整个寨子里,追捕的族人,被追捕的禾杏,都闷出了一身汗水。 禾杏记得在十年前的某个夜晚,她也曾经如此拼命的想要逃离族人的追捕。可惜,最后她还是被迫回到了寨子。今天晚上,任凭伤口淌血,任凭身后追击的族人如何咒骂着,她必须逃出去!在目标达成之前,绝不能停下脚步。 当她气喘吁吁的跑到内府的南墙边上时候,还是停下了脚步。内府周围圈起了一道高高的围墙,平日里她三两下就能翻出去,如今身负箭伤,体力严重透支,跳了几次都没有攀上围墙。身后追击的叫喊声越来越近,禾杏汗湿的脸上露出了万分无奈的表情,只能如此了吗? 从早到晚几乎没有吃东西,肚子正饿得咕咕直叫唤,已经没有力气了。她认命的靠在围墙根下,缓缓的坐到地上。 “找到了!在墙角那边!”一个嘹亮的声音响起,众人的目光齐刷刷望过去,禾杏模糊的身影团坐在角落里,似乎已经无路可逃了。 “哼……”禾柚英脸上扬起了狩猎成功的满足感,“看你往哪跑!”说完,领着族人们往墙边走去。 看着一群人手执火把气势汹汹地走过来,禾杏自嘲的叹了一句,“啧,真吓人呐……” 话音刚落,一道寒光自围墙上方射出,好像有什么东西划着弧线冲向了对面的人群中。紧接着,数道寒光甩出,全都冲向那头……不到数秒,逼近的火把就掉落了小半,一片刺耳的惊呼声从那边炸开了! “啊!是什么!” “有暗器!小心啊!” “快散开!” “是什么人!” 禾杏愣了一下,困惑的看着眼前的混乱局面,她下意识扬起头,看向头顶的高墙。巧的是,一个黑色的身影刚好从墙上跳下来,稳稳的落在了禾杏身旁,吓得她连忙用手抱起头,顾不得身体虚不虚弱,先跑了再说。没等她踉跄的起身,那黑影立刻贴过来,拉住了她的手臂。 “别跑,是我!” 听见这个熟悉而低沉的嗓音,禾杏回头看去,虽然这人浑身黑衣,脸也蒙了起来,可她还是认出了对方。 “大哥?”禾杏又惊又喜,可是被秦恩拉住的手臂,刚好就是箭伤附近的右臂。她的眼泪瞬间被逼了出来,“大哥,轻点,我受伤了!” 秦恩立刻松了手,他眯起眼睛打量着,禾杏右侧的衣服几乎都被血染透了,她的脸色极其难看。 “此处不宜久留,我带你离开!” 不等禾杏回答,秦恩把她横抱起来,奋力跳上了旁边的屋顶,再借力跳到外府的围墙上。上了墙头,禾杏才发现这里竟埋伏着十几个黑衣人,他们不停的往追捕的族人方向发出暗器,秦恩才能安然把禾杏带出内府。 外府的建筑相对密集,出了内府后,秦恩抱着禾杏跳上外府的屋舍顶上,在各幢吊楼顶上飞奔而去。其他黑衣人在后面且战且退,掩护秦恩离开后,方才全力追上来。不到一盏茶的时间,他们就撤出了外府,只留下身后越来越远的吵杂声与满寨子的狗吠声。 野猪 禾杏被秦恩横抱着在林中快速的穿梭,身旁跟着十几名清一色的蒙面黑衣人。随着奔跑的颠簸,右肩的伤口不断传来撕裂的剧痛,被汗水浸湿的头发凌乱的贴在她的脸颊上。感觉到她的挣扎,秦恩稍稍松动了一下环抱禾杏的手臂。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禾杏歪着头靠在他的肩膀上,轻浅的呼吸急促而无力。 秦恩不悦的皱着一双剑眉,始终没有回答她的话。得不到回复,禾杏索性闭上眼,任凭他抱着自己往林子深处移动。她倦透了,只能借着此刻小憩一会…… 走了一个多时辰,确认身后没有追兵,一行人才停下休息。抱着禾杏赶路的秦恩,体力也损耗了不少,他把她轻轻的放在一块平整的地面上,拉下脸上的面罩,露出了棱角分明的脸庞。 “你怎么样了?”秦恩担忧的看着禾杏,她看上去奄奄一息。 “……不太好。”由于伤痛与饥饿的折磨,禾杏的声音有气无力。 “由洪,固元丹。”秦恩朝身旁的黑衣人伸出手。 黑衣人拉下面罩呼了口气,从身上摸出一个小瓷瓶递给秦恩,这人正是前几天夜里,被禾杏使计放倒的由洪。看见他也在这里,禾杏心虚的移开目光。 “吞下去。”秦恩从瓷瓶中倒出一颗深色的丹药递过去,禾杏看了一眼,顺从的咽了下去。 “大哥,帮我把卷卷找回来……它在寨子的东北方向……”禾杏手脚并用的形容着,早上她把马安置在林子里,只身回到了寨中。 “……”秦恩沉吟了一下,“放心吧,我们来的时候遇见了你的马,很快就能看见它了。” “是吗?太好了……”禾杏咧着嘴笑了笑,便不再说话了。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出发吧。”歇了一会,秦恩抱起禾杏,继续往北赶路。 禾杏靠在秦恩肩膀上迷糊了一会,伤口撕扯的阵痛很快就让她清醒了。刚才吃下的丹药慢慢起了作用,禾杏感觉身上开始恢复力气,肚子也不太饿了。两人一路上陆陆续续在交谈,她把注意力从右肩上转移开,慢慢的就适应了。 秦恩谈起禾杏落水当夜的情形,他回府见到由洪,得知消息以后,猜测禾杏应该是遇到了什么变故,所以才会夜闯将军府盗取令牌。 在览都治理瘟疫的时候,他留下了一盅“解药”,由洪服下解药后,当夜跟着秦恩出发了!各个关卡的守卫都见过一个拿着秦恩令牌的女子,南境守将赵临更是亲自把禾杏送出关口。确认了禾杏的路线后,秦恩带着一队精兵进入了雨林。 林中隐约能看见有人留下的痕迹,他们照着痕迹往坛森之丘赶路的时候,遇见了禾杏的马。趁着夜深,他们偷偷接近内府,发现很多人举着火把在四处搜寻禾杏,于是就有了刚才的一幕。 “你为何要瞒着我们赶回坛森?你的族人为何要追杀你?”交代了自己的缘由,秦恩反问禾杏。 “呃……”禾杏犹豫了,支支吾吾也没有说出个所以然来,见她如此为难,秦恩便不再追问。 林中树木繁密,遍地疯长着不知名的植物,虽然他们服下解药,不惧毒物,可是林子里几乎没有平坦的落脚点,加上夜色昏暗,行动相当费劲。秦恩抱着受伤的禾杏,小心绕开地面上盘根错节的枝干,还要避开草丛里带有倒刺的藤蔓……一路下来,比以前急行军的时候还要劳累。禾杏时而清醒,时而沉睡,也不知走了多久,天开始亮起来,林子里渐渐升起一层薄薄的瘴气。 “大哥,快离开这里,到上风口去。”禾杏身处瘴气中,不悦的皱着眉。 “怎么?这雾气有问题?”秦恩警惕道。 “有没有问题不重要,反正你们都服下解药了……难道,你不觉得这个味道很臭吗?”禾杏左手搂紧秦恩的脖子,把脸埋在他的肩颈处,拒绝呼吸。 看见禾杏这副孩子气的模样,秦恩紧绷了一夜的脸上,忍不住泛起一丝笑意。他命令随行的手下,换了一个方向,加速离开这片低凹的瘴气林。 “咦?那是卷卷!”透过模糊的微光,禾杏发现自己的马已经被牵回来了,一个黑衣人正牵着它的缰绳跟在队伍的后面。 “嗯!刚才你睡着的时候,已经把马找回来了。” “大哥,放我下来,我骑到马背上吧,你抱着我走了一夜,肯定已经很累了。” 秦恩迟疑了一瞬,朝手下说道,“大家休息一会吧,还有很长的路要赶。” 他本来不打算停歇,尽快送禾杏回南境治疗,按照现在的行军速度来看,明日晚上应该就能接近雨林的边缘。不过,禾杏目前的身体状况受不了这样没完没了的赶路,秦恩决定找地方停下修整。 听到命令,其他人似乎暗暗松了一口气,就算是平炎军里的精英,也经不住这样连日奔波,而且还是在这个举步维艰的陌生雨林中。他们找到一处较为平坦的地方,几人把地上覆盖的藤蔓清理后,露出一片潮湿的,布满腐烂叶子的土地。 “只能在这里了,行吗?” “嗯,放我下来吧。” 禾杏下地缓慢的走了几步,身上的肌肉愈发酸痛。她背对着众人盘腿坐下,轻轻揭开领口检查右肩的伤口,衣服上的血污已经凝干了,在层层绷带的包裹下,伤口没有再继续流血,除了影响行动以外,似乎也不再那么痛了。 “这里离寨子已经很远了,她们就算追过来,也未必是你们的对手。”放下心来,禾杏安抚着秦恩一行人。 “嗯。”秦恩不置可否,他习惯性的观察着周边的地形,在陌生环境下,他总是十分警惕。 “有没有干粮?我又饿又渴。”整整一日,禾杏几乎没有进食。 一名手下从身后的包袱里拿出水和食物递过来,秦恩接过手送到禾杏跟前,“我们在此休整一个时辰,你可以小睡一阵子。”说完,他从腰后抽出一把小臂粗细的匕首,钻进旁边的密林去了。其他十几人,分别在不同方位坐下休息,只剩禾杏自己在中间…… 天空渐渐明亮起来,四周的树影变得清晰,为了安全,他们没有生火,只是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休息。半柱香后,秦恩回来了,手里拖着一大把新砍下的,长满叶子的树枝,他把枝叶均匀的铺在地上,让禾杏躺在上面睡觉。 “那你呢?”禾杏没有推辞,慢慢的躺上去。这些枝叶很干净,刚好隔开了地上腐烂潮湿的叶子,她顿时感觉舒服多了。 “我这样就行。”秦恩盘腿坐在不远处,背靠一棵树干,双手交叉握在胸前,算是找了一个舒服的姿势。抱着禾杏赶了大半宿路,此刻放松下来,他只觉得两条手臂阵阵酸麻。 秦恩转头朝其他手下提醒道,“林子里有野猪,我刚才赶跑了一头,你们注意一点。” “是!属下明白!”其他人齐声应着,林中四处都是虫鸣鸟叫,偶尔还有野兽吼叫的声音传来。这群人身上已经积累了太多劳累,并不在乎此刻所处的环境多么恶劣,只想赶紧补一觉…… “你说什么!”禾杏顾不得身体的疼痛,一下子坐了起来,惊恐的看向秦恩。 秦恩迟疑了一下,他说刚才出去找枝叶的时候,偶遇一头小野猪攻击,他挥着匕首把它吓跑了,仅此而已。 “完了!”不知是否失血过多的缘故,禾杏惨白着脸,哆哆嗦嗦的摸索着站起来,“我们快走!你招惹了这片林子里最难缠的主!” “野猪?”秦恩疑惑的看着她,再次确认道。 “是的!野猪!”禾杏的神情都快哭出来了,她加快脚步往卷卷的方向走去,看上去是真的害怕了。 “哈哈!” “哈哈!少夫人莫怕!” “我还以为是什么呢!哈哈” “有我们在,就是老虎来了都不用怕!” 周围的人根本不为所动,还大笑着安慰禾杏,他们觉得她有点小题大做了。 “咳!”秦恩咳了一声,其他人便立刻噤声了。 两个多月前,秦雀被歹人绑架,禾杏二话不说就去救人,手腕相当强硬,可见她并非胆小之辈,可她为何会如此惧怕野猪这种牲畜呢?为了保险起见,秦恩还是问了一句,“你所说的野猪,到底有何可怕?” “我没时间和你们解释,快走吧!再晚就来不及了!”禾杏把卷卷的缰绳解开,挣扎着爬上马背,看样子她是真的打算逃跑了。 “将军?”由洪疑惑的看向秦恩,心中亦是十分不解。弟兄们劳累奔袭多日,坐下休整还不出半个时辰,如果只是为了躲避野猪就仓皇而逃,似乎有点丢平炎军的面子…… 禾杏看秦恩这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大家似乎也觉得她的反应过于夸张,她只好耐心的解释清楚。 “在我们族里有一个规矩,进林子的时候,不要惹野猪!寻常毒药对它们不起作用,我们现在已经来不及挖坑做陷阱了,再不走就是等死!” “那就直接对抗好了。”由洪耸了耸肩,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禾杏挑了挑眉,“……唉?罢了,你们不信就别走,我先回平炎了。”说完,她踢了踢马腹,卷卷一深一浅的在地势复杂的林中迈开马蹄。 车轮战 “全部跟上,立刻出发。”左右思量,秦恩决定听从禾杏的建议。 其他人不敢多言,只能调整状态跟了上去。没走几步,附近突然飞出来许多小鸟,吵闹的声音一下子停止了,林子里突然变得有点安静。 感觉到异常,禾杏立刻挺起身打量四周,她回过头,欲哭无泪的用唇语说了一句,“来了!” 秦恩朝由洪扬了扬下巴,伸手指着禾杏,示意他去贴身保护她。由洪点点头,从身侧抽出一把长刀,迅速移动到禾杏旁边,牵起卷卷的缰绳,警惕的看着四周。其他人纷纷抽出长刀,每四人一组,分别移到禾杏的两侧及前方,秦恩独自跟在后面,把她保护在中间。 秦恩没有抽出佩刀,他把随身携带的匕首握在左手上,一瞬不瞬的盯着不远处。大概五十米的距离,有一片密集的灌木,没有规律的抖动着,似乎有什么东西从中间穿过,把周围的植物冲击得左右摇晃。 清晨的微光透过密林投射下来,视线变得越来越开阔,确实有什么东西正在快速的逼近他们,个头似乎还不小!随着那东西的逼近,一声又一声粗重的呼吸声传了过来。突然间,一个黑色的影子突然从灌木丛里冲出来,停留在他们的左侧前方。 这是一头浑身黑毛的野猪,个头像小牛般大小,圆长的嘴部旁边有两根又长又尖的獠牙,弯弯的往上翘着。它的四肢结实而壮硕,一双滚圆的小眼睛直勾勾的盯着这群人,嘴里发出示威般的低嚎声音,黏黏糊糊的口水顺着嘴唇往下流淌,只一瞬,它便拔腿往众人的方向冲杀进来! “别伤它!我们快跑……”禾杏还没来得及警告众人,顶在前头那人挥起长刀奋力砍去,不曾想这野兽极其灵敏,滚圆的身体一个摇摆便避开了攻击。另几个人紧接着砍向野猪,可那野猪速度快,力量大,不管不顾的冲撞过去,把这几个人一下子甩开了。 “看好禾杏!”秦恩见势不妙,嘱咐了由洪一句,从身后抽出一条弯曲的白刃飞刀,奋力甩向野猪。下一刻,这把弯刀的一头便刺入了野猪的腹部,众人立刻松了一口气。 可是,中了刀的野猪非但没有倒下,反而更加暴怒的冲向了秦恩,看样子它是被彻底激怒了,嘴里发出了惨厉的嚎叫声。等它冲到跟前的时候,秦恩手里的匕首已经捅进了它的脖子里,那野猪根本不在乎身上的伤口,扬起长长的獠牙不管不顾的刺向秦恩的腰部。他本能的伸出双手握住野猪撞过来的獠牙,一下子被它巨大的蛮力甩翻倒地。 秦恩腰身一挺坐了起来,手里还牢牢的制着野猪的一副獠牙,那野兽不停的扭动身躯,想要把秦恩拖到地上翻滚。这时候,一把长刀凭空砍下,一刀剁入了野猪的脖子里,它发出了一声刺耳而短促的嚎叫,鲜红的鲜血一下子从脖子溅射出来……终于,这头野兽被另一个冲上前来的士兵砍杀了,它的身体挣扎了几下便不再动了。 “将军,你没事吧!”那人惊恐未定的紧握着长刀,身上染遍了野兽的血污。 “呼……没事。”秦恩这才松开握住獠牙的双手,胸腔剧烈的起伏着。看样子,他也没有料到区区一头野猪竟有如此蛮力。 “你们看!”由洪喊了一声,他看见不远处的灌木丛里又开始摇晃起来。 “坛森的野猪是群居的,死了一头还有一窝,死了一窝还有更多,我们快跑吧!”禾杏大声喊着,声音里夹着不容置疑的恐惧。 可是,这时候已经跑不掉了。三个巨大的黑影突然冲了出来,这是三头愤怒的野猪。其中一头的体型较刚才那头更为巨大,它长着又弯又长的獠牙,这是一头公猪。另外两头没有獠牙,但是露出了满嘴的利齿,黏糊的唾液随着嚎叫从嘴里流出来。 “四人一组,每组对付一头野猪!”秦恩话音刚落,三头野猪一边嚎叫,一边扬起粗壮的短腿冲了过来。有了刚才的经历,大家心里不敢再轻视这些野兽,而是拿出了战场杀敌的勇猛,很快就把这三头野猪砍杀了。 余波刚过,连气息还未恢复平稳,林子里又听见了喘息嚎叫的声音,数不清的黑影正从远处逼近。这一次,不知道还有多少头愤怒的野猪往这边袭来……连日赶路的这群人,即便没有被野猪袭击,也没有过多的余力了。 经历了这场搏斗,他们的体力已然开始透支,但是杀红眼的战士是不会退缩的。他们身上溅满了鲜血,手握长刀凝神留意四周,颇有一副你死我活的架势。 由洪接到秦恩的命令,牵着马带着禾杏继续往北赶路,其他人留在身后牵制这群野兽。禾杏心中焦急万分,刚才引起的巨大动静,附近的野猪族群必定听见了,她可不想把整个雨林的野猪都招惹过来……可惜逃亡太过匆忙,随身的包袱不在身上,否则也不必在此恶斗。 没走多久,身后林子传来的尖厉嚎叫声与搏斗声,让由洪迟疑了,他不停的回头望去,脸上写满了忧虑不安。 “你回去吧!我自己骑马跑,不会有事的!”禾杏看出了他的心思,拉起缰绳要自己掌控。 “不行!这是将军的命令。”由洪夺回缰绳,继续加快脚步,强迫自己不再回头。 “他们的体力经不住没完没了的搏斗,你回去让他们想办法跑吧!”禾杏耐心劝道,“这是坛森,你们得听我的!” “……”由洪不发一言,继续往前拉着缰绳。 “你宁愿看着大哥死在这里,也不愿违抗他的命令吗?” 听到这句话,由洪身子一僵,停下了脚步,他内心似乎还在争斗着,并没有马上行动。 “由副将!”禾杏忍不住喊道。 “少夫人,你一直往北走,我们会尽快追上你的!”由洪终于下定决心,把手里的缰绳递给禾杏,眼里透着一股坚定。他握紧了手里的长刀,拔腿没入身后的密林中,很快不见了踪影。 劝走了由洪,禾杏不敢停留,虽然肩上的伤口还在阵痛,可她已经顾不得这些了。猛的踢了卷卷的马腹,双手拉紧缰绳,马儿便加快速度小跑起来。林中盘根错节的路上几乎没有一块平坦地,马儿只能蜿蜒的寻找前进的空子,还要随时留意不被地上的藤蔓绊倒。 这时候天色已经大亮,禾杏密切的留意周边的环境,担心会不会有野猪追上来,心里不停的思量着应对方法。忽然,一抹蓝色略过眼角,她立刻拉起缰绳,把马儿停在原地。 禾杏回头看去,那片杂草丛生的灌木里面,窜出了一株妖媚的蓝色植物,这株植物的根叶皆是蓝色,在周围绿色的枝叶中格外显眼。 “呼……”禾杏眼里泛出一丝惊喜,“天助我也!”她立刻从马背上滑了下来,脚步一深一浅的往那边跑去,把周围茂密的灌木杂草拨开,露出了蓝色植物的全貌。 这是名叫“拒兽草”的植物,枝叶花朵都是蓝色的。正如其名,林中的动物都很讨厌这种植物,所以它附近的草木不会被野兽破坏,长势极其茂盛。 禾宿人采回了“拒兽草”,通常会晾晒成干,再捣制成粉末。等到入林采药或者打猎,需要在野外过夜的时候,就地燃烧“拒兽草”的粉末,附近的蛇虫鼠兽便会立即离开,一时半会都不会再回来了。 禾杏把“拒兽草”掐断后,立刻对折着盘绕成一小撮。她从附近搜罗了一些干燥的树枝,把团好的“拒兽草”塞进里面,这才骑上马匆匆往回赶去。 逐渐靠近他们与野猪搏斗的地方,那边的嚎叫声慢慢平息了,四周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禾杏不悦的皱紧双眉,催促马儿加速赶去。 到达目的地后,禾杏从卷卷身上下来,快步往前走去,眼前的一幕让她暗暗吃了一惊。地上横七竖八的躺着十几头奄奄一息的野猪,身上黝黑的鬃毛把血淋淋的伤口映衬得格外可怖,草丛里随处可见一片血红。身着黑衣的士兵们或坐下或侧跪,把长刀插在地上,支撑着身体大口喘息着,经历连翻搏斗,他们看上去已经精疲力尽了。 秦恩站在人群中央,左手持着一把长剑,剑身布满了殷红的血迹,正点点滴滴往下流淌。身上的衣服染上了血污,冷峻的侧脸有种难掩的狠厉之色,浑身上下散发着阴冷的杀气。 “将军……”身后的由洪低呼了一句,他看见不远处正在抖动的草丛,几声毫不掩饰的低嚎声音传了过来,又有一波野猪群在逼近。即便神勇如他们,在体力耗尽的状况下,也抵抗不住一轮又一轮的袭击,坛森的野猪实在是太难缠了! “将军,你先走吧!我们先顶住!”由洪低声劝道。 “将军,快走吧!”一个士兵挣扎着站起身,再次握紧了手中的兵器。 “将军,走吧!” “是啊!这里有属下顶着……” 其他人纷纷劝说秦恩,希望他先离开。 “全给我闭嘴!”秦恩低吼道,他转动了一下手腕,沉稳的黑眸折射出一种毋容置疑的锋芒,“我乃全军将领,生死关头岂有退缩之理!谁再多言,回营后军法处置!” “是!属下领命!”被秦恩呵斥以后,大伙自觉的站起身,握紧手中的兵器,大有一副不死不休的姿态。 拒兽草 秦恩看似在训斥这些人,可他的话语中充满了身为平炎军的自信,极力的鼓舞了已经身心竭力的士兵们。 “打起精神来!谁都不许倒下!”秦恩大喝一声,手里的长剑缓缓的提了起来。 “是!”众人嘹亮的呐喊声盖过了四周逼近的野兽嚎叫声,一场艰苦的搏斗再次拉开帷幕。 禾杏躲在一棵大树干后面,感慨的摇了摇头。真是一群傻子,死到临头还不自知,若不是秦恩有大作用,她才懒得多管闲事。忍着伤口的疼痛,奋力跳上树叉观察着风向,此刻是西南风,她还得绕一圈,去到对面的上风向。这样那样的思量着,禾杏从树上跳下来,快速的往目的地移动。 这次出现了四头公猪,嘴上都扬着吓人的獠牙。看见地上躺着受伤的同伴,它们愤怒的发出急促的哼喘声音,一刻没有犹豫便冲向了这群人。士兵们虽然极度疲劳,可是生存的本能还是极致的发挥出来了。同组的一人负责诱敌,吸引野猪冲向自己,另外三人负责攻击,在身侧砍杀野兽,至少目前并未落入下风,只是在损耗体力。 秦恩与由洪一组,手里的长剑被他飞掷而出,一下没入了迎面而来的野猪腹部,像这种中远距离的投射武器,是他的拿手好戏。身上插着长剑的野猪并未停下攻击的脚步,它低垂着獠牙,疯狂的冲向秦恩。由洪突然从侧面杀出,伸出长刀想要捅进野猪的腹部,不料这野兽突然调头,冲向另一组士兵。对方始料不及,其中一人被凶猛而来的野猪撞翻在地,随即一人一兽翻滚扭打起来,场面变得极度混乱。 秦恩快步跑来,把刺入野猪身上的长剑拔出,它吃痛的发出了尖锐的嚎叫声,再次把獠牙对准了秦恩。不料对方牢牢的握住了它那两根又弯又长的獠牙,猛的发力,硬生生把这头接近三百斤的野兽从混战中拖了出来。 “由洪!”秦恩大喊一声,下一瞬间,一把长刀狠狠的剁入了这野兽的脖子里,温热的鲜血顿时迸射而出……这怪物终于停止了攻击。由洪气喘吁吁的拔出自己的长刀,秦恩立刻放开了握住獠牙的双手,战斗还未结束,还有三头野猪正与顽强的士兵们混战…… 虽然夏天已经结束,可是坛森雨林依然闷热潮湿,空气中凝固着浓郁的血腥味,直到一股淡淡的草药味悄悄的潜进来,渐渐弥漫着这片树林。 如果他们用心观察,会发现四周密林中的鸟儿像逃命一般飞速离去,刚才围着野猪尸体打转的蚊蝇早已不见踪迹……还在负隅顽抗的三头野兽,像是受到了什么刺激,一瞬间变得安静下来。大概过了几秒钟,这几只野兽开始往后退了几步,然后在原地转了几圈。再次回神的时候,三头野兽像疯了似的往后窜去,一溜烟钻进密林中,很快不见了踪影。 “……怎么回事?” “这是怎么了?” “跑了?” 林中十几人面面相觑,士兵们看向秦恩,他也是一脸不解。牛皮糖般缠斗,没完没了的野猪忽然跑了,看模样似乎是受到了什么威胁,急忙逃窜而去。 “莫不是有更危险的东西来了?”由洪绝望道。 “都别放松!”秦恩握紧长刀,警觉的扫视着四周。几十米外,一个消瘦的身影一深一浅的往他们这边缓缓走来。 “禾杏?”秦恩扭头看向由洪,“你不是说她骑着马先行离开了吗?” “这……少夫人是这么说的。”由洪也是毫不知情,他朝禾杏小跑过去,“少夫人,你怎么又回来了?” 禾杏手里捧着一把燃烧过的黑灰色粉末,看见大伙都活着,她的脸上流出轻松的笑容,“我回来救你们啊!先别问了,都过来把这些灰抹在身上,快!” 这一次,可没有人敢轻视她的建议了,秦恩点了点头,每个人从禾杏手里抓走一把灰。 “此处不可久留,我们快走吧。”禾杏抬头看向秦恩,顺便把手里剩下的灰抹在身上。 秦恩命令其他人不做停歇,立即离开了这片林子。刚才那场恶斗仿佛还在眼前,他们不停的观察着四周的环境,生怕那群难缠的野兽再次追上来。 赶路的时候,禾杏把自己发现“拒兽草”的事情告诉秦恩,她躲在上风向把草烧着以后,闻到气味的动物全都跑了,包括攻击他们的野猪。气味会在林中停留一阵子,所以野猪一时半刻不会追过来了。他们身上抹的灰是拒兽草燃烧过后剩下的灰烬,为了掩盖身上的血腥味,以免被追踪。 “被谁追踪?那群野兽吗?”由洪闻了闻抹在身上的灰,并没有什么强烈的气味。 禾杏惨淡的笑了笑,“这种草药人是不怕的,动物才怕。追踪我们的可不止野猪,别忘了,我的族人也许正在搜寻我们。” 禾杏顺便提了一下“寻人蜂”的事,当初她在伏峰城用这种小昆虫找到被绑架的秦雀,她的族人也能用同样的办法追踪她。 她不提这个,大伙差点忘了,昨夜为了救禾杏,对禾宿一族发起了一次偷袭。如今明处暗处都有追兵,是人是兽还不一定!即便身上再疲劳,只要没有回到平炎国界,他们都不敢再松懈了! “它为何不怕这种草?”秦恩看向禾杏座下的卷卷。一行人身上全是“拒兽草”的残灰,可这匹马看上去完全不受影响。 “因为它喝了我的血。”禾杏低声解释道,然后整个人俯身趴在马背上,刚才的遭遇已经耗尽了她身上的体力。 回程的路上大家心照不宣,没有人敢停下脚步休息,凭着长年累月的训练与实战经验,他们快慢交替的走了一天一夜。禾杏身上有伤,趴在马背上时而清醒,时而昏沉,任由他们牵着缰绳一直赶路。不知睡了多久,耳边忽然传来谈笑声,禾杏艰难的睁开眼,只见四周一片漆黑。 等她勉强适应过来,发现天已经黑透了,天空高挂着一轮明亮的圆月。借着月色,她看见四周景色一片开阔,身边的士兵们都在愉快的交谈着,秦恩脸上也难得现出了些许轻松之色。 发现禾杏醒来,秦恩告诉她,他们已经离开坛森,现在正在接近平炎南境,很快就能回大营休息了。 “太好了……”禾杏低低的应了一声,再次闭上眼睛,这几日的劳累与伤痛一下子涌上来,她终于可以放心睡上一觉了。 再次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了,她躺在一张小床上,身上换了干净衣服,右肩的绷带也更换了。禾杏转动眼睛看了看,头顶是一片米黄色的圆顶,这里应该是南境军营。浑身上下的肌肉一片酸麻,喉咙干得难受,她艰难的想开口说话,却发出几声干咳。 “夫人醒了?”一个面貌慈祥的老妇人走过来,“来,喝点水。”妇人拿来一杯水,扶着禾杏坐起来。 禾杏双手微微发抖,抱着杯子慢慢饮下,嗓子方能说出话来。 “你是?” “老身是南境城药铺的大夫,我是来照顾夫人身子的。” 禾杏无力的点头,想下床走一走,却发现身体格外沉重。 “夫人的伤口老身已经处理过了,并无大碍,养半个月就能大好了,现在感觉怎么样?” 比起身上肌肉的酸麻,腹中空空的饥饿感似乎更为强烈,禾杏虚弱的抬眼看向老妇,“我感觉……饿了。” “我这就去回禀将军,夫人先躺下吧。”妇人笑了笑,把禾杏安置好,拿起随身的药箱,不紧不慢的钻出了营帐。 很快,秦恩来到了禾杏的营帐,饭菜随后也端了上来。看着她风卷云残一顿饱餐,秦恩难得打趣道,“看样子你很快就能恢复了。” 禾杏端起一碗人参牛尾汤,仰头一饮而尽。五脏六腑的满足感顿时流向四肢百骸,她看上去气色好了许多。 “我命硬,这点磨难不算什么。” “大夫说你肩上的应该是箭伤,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秦恩摩挲着手上的茶杯,漫不经心的问道。 这样的问题,他已经不是第一次问了,禾杏从未正面答复他。既然她还在犹豫不决,秦恩决定逼一逼她。 “你是不是掉了什么东西?” 禾杏疑惑的抬起头,“我?” 秦恩从身上拿出一支细长的竹筒,把竹筒一端的盖子打开,倒出一卷羊皮地图,打开后,里面赫然出现标注细致的坛森地形图。这是手下在卷卷马鞍上发现的地图,还有秦恩的将军令牌,一并交到了他的手里。 禾杏眼中略过不安之色,但是很快就镇定下来了,“这是我的坛森地图,大哥有什么疑惑吗?” “当然有,我想问问,你的这张地图有何作用?嗯?”秦恩往前倾,向来冷峻的脸上添了几分温和。 这样的温和,在禾杏看来却是危险的信号。经历这段死里逃生后,如果还瞒着他,恐怕将来再也无法取得他的信任,更别提利用他达成夙愿了。 和盘托出 缓缓呼出一口气,禾杏把整件事情,按照原本计划的说辞,一五一十娓娓道来。 前阵子从览都回到汇梵,就收到宗母禾荞叶失踪的密信。一时心急,她便偷走秦恩令牌回了坛森,发现族人们正在推选新任宗母。一气之下,她把宗母信物抢走,遂被全族追击中箭受伤,逃亡之时恰好被秦恩他们救走了。 “整件事情就是这样。”禾杏这番陈述滴水不漏,除了禾荞叶失踪之事由她一手策划,其他细节毫无二致。 “禾宿宗母失踪,为何你会如此激进?”秦恩言下之意,禾杏既然已经嫁入平炎,就不该掺和坛森之事。 禾杏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我可是费尽心思想成为宗母的人,怎么可能会错过这样的机会呢?”她从盘子里捏起一颗蜜枣,划出一个弧线扔到秦恩的手臂上,“石头,令牌,解药,想起来了吗?” 秦恩神色微滞,数月以来的猜测终于证实了,他挺直身子长舒一口气,“原来那晚是你。” “唉……我原想借你的手,把禾玉送走,可惜事与愿违。”禾杏左手支着下巴,苦着脸丧气道,“你当时怎么选了我呢!” 原来,秦恩去年夜探禾宿内府遇到的黑衣女子,正是禾杏!说起这件事的前因后果,还要追溯到一年多以前。 禾杏在一次进林子采药的时候,偶遇了几个中毒身亡的人。 寻常百姓都知道雨林危险,极少有人敢擅闯进去,但还是有抱着侥幸心理不怕死的人,入林采药或打猎。禾杏以为这些人是居住在森林周边的百姓,他们很不幸,遭遇了一种名叫“白浮花”的剧毒植物。这种植物长相似无名野花,花絮可以随风飘扬到四周,如果误吸入体内,毒发极快。 奇怪的是,每个中毒身亡的人身上,都有一块雕刻着高山图案的银色小牌子。看样式不像是普通人持有的物件,禾杏把小牌子暗自收好,后来偶遇了一位解甲归田的坛森老兵。 老兵说,他曾经在平炎军士兵身上见过这个东西。银牌正面刻着高山图案,代表平炎最高峰——“牛岭峰”,背面的斗牛图案,是精锐部队牛岭军的象征。至此,禾杏总算明白自己遇到了什么状况! 坛森整个国家的西北面与平炎接壤,东南面紧靠无尽大海。有坛森雨林隔开强势的邻国,他们这块弹丸之地也算固若金汤,至少两百年来并没有出现战乱。 如果说平炎想要吞并这块肥沃的雨林,倒是一点也不奇怪,她们禾宿全族据守坛森之丘,就是为了防备平炎。可惜,坛森皇帝极其畏惧平炎,在邻国面前总是一副巴结讨好的嘴脸。 秦恩夜探内府那一晚,禾杏觉得这兴许是个机会。只要平炎开口索要,即便是宗女,坛森也不敢不给。把禾玉这块绊脚石送走,未来的宗母之位必定属于她!可惜造化弄人,秦恩没有选择禾玉,反而选择了禾杏。这次远嫁,几乎断送了她成为宗母的一切可能。 言毕,禾杏重重的叹息一声,“机关算尽,终究还是一场空。” 听她说完前因后果,一直以来的疑惑似乎有了合理的解释,秦恩问道,“既然你知道我的目的,为何还与我如实相告?你就不担心,有朝一日我会带兵攻打坛森吗?” “没有我的援助,你们根本无法穿越坛森雨林。”她自信的笑着,转眼又开始沮丧,“可惜现在全族皆弃我而去,我何必在乎他们的生死。” 禾杏“嗖”的抬起头,眼中溢满了不甘,“大哥,我助你夺取坛森,你助我掌权禾宿,如何?” 秦恩沉下目光,按捺住激动道,“你确定吗?” “我确定。” “好!你若助我成事,我必定不会让你失望。” 终于等到这一刻,秦恩筹谋许久,就是为了争取一个愿意倒戈对付坛森的禾宿宗女。如果不是禾杏亲口说出这番话,他决计不会主动引导,只有她的意愿足够强烈,计划才能顺利实施。 “一言为定!” 两人在营帐内商量了很久,直到日落西山才算作罢。 坛森国境的西面有个险峻的山谷,山谷周围没有雨林,所以四周镇守着重兵,这是平炎进出坛森的唯一官道。 其余与平炎接壤的国境线皆是毒物丛生的雨林,仗着这样的地理优势,并未驻兵守卫。换句话说,如果平炎掌握穿行雨林的解毒药,那么坛森国便满是窟窿。 事情看似简单,可是雨林的恐怖诡异,秦恩已经领教过了。没有足够的解毒药而贸然进军,无异于自杀。他最担心的问题,正是解毒药能否足量供给。 解毒药,就是宗女的血。即便放干禾杏的血,制成几百份解药,仍然不足以成事。对于他的忧虑,禾杏倒是很笃定,她让秦恩不用操心,只管练兵布阵,发兵之时自有应对良策。 又休息了一日,秦恩决定启程回汇梵。禾杏有伤,不宜剧烈运动,所以这次只能坐马车回家。 立秋以后的平炎,早上和晚上都染上了凉意,树上的叶子黄了小半,干爽的凉风穿过山岭拂面而来,确实令人神清气爽。一路上走走停停,到了第五日才回到汇梵,自那夜落水算来,禾杏已经离开了半月有余。 入了城门,秦恩吩咐由洪护送禾杏回侯府,他得入宫向皇上汇报近日的收获。禾杏与他结下盟约,算是扩张领土的第一步,大事初定,秦恩变得愈发谨慎。 之前已经派人送信回去,府里清楚禾杏安然无恙。秦恩只说那夜落水以后,她从江里逃上岸,一时思乡情切,干脆直接回了坛森。他作为大哥,也是两国和亲的使者,自然有责任亲自去坛森把禾杏接回家。 半个时辰后,他们回到了侯府门前,由洪通报以后,禾杏坐着马车径直进去了。她先是去了南院请安,秦居不在府上,陈霓拉着她一顿唏嘘唠叨。好不容易安抚下老夫人激动的情绪,禾杏顿感一身疲惫袭来,之后便独自顺着园中小路往西院走去。 才离开半月余,感觉宅子里的一草一木都变了样。假山池里的鲤鱼似乎又肥了,悠扬的摆着尾巴在浮莲下穿来穿去。不知哪里的桂花香飘过来,禾杏忍不住深吸了几口气。傍着溪流的几棵柿子树上挂满了拳头大小,黄橙橙的果子,她随手捡起石头打下来两个,咬开发现居然是涩的。 “少夫人!” 一个喜悦的声音从小路那头传来,熟悉的身影小跑着过来了,“少夫人!你终于回来了!” 千舞跑到禾杏身边,狂喜的抱着她,根本忘了主仆礼节。 “嘶……轻点……”伤口被千舞摇得生疼,禾杏的左手下意识护着右肩。 “怎么了?受伤了吗?” “不碍事……” 主仆俩一路上叽叽喳喳个没完,基本上都是千舞在汇报这段时间府上的变化。 禾杏落水的事情在汇梵传得沸沸扬扬,大家都以为她葬身江底了,相国府一下子成了舆论的众矢之的。秦恩早把她的行踪告诉了府里,所以侯府没有出乱子。几天前收到从南境来的消息,知道他们很快就能回府,大家都很高兴。 “少夫人,管家刚才已经派人出去找小少爷了!” “嗯!他最近怎么样?” “小少爷?唉……小少爷这阵子有点奇怪。” “奇怪?” “自从你走了以后,小少爷的脾气好像变得暴躁了。”千舞看看四下无人,悄悄说道。 禾杏眯起眼,有点不理解千舞的话。暴躁?秦雀向来和气温吞,虽然骨子里有些傲气,但是从来不会在人前失礼,与“暴躁”这个词更是不搭边。 “也许是我的错觉吧……这段时间小少爷总是待在商行里,很晚才回府。我听说小少爷……”千舞用手在脖子比划了一下,继续低声道,“解雇了好些人,汇雀楼的大掌柜也被解雇了。” “还有,他这阵子总是不爱说话,就连我们向他请安,都没什么反应。” “……哦?”禾杏挑了挑眉,在下人面前毫无架子的秦雀,竟然变得爱答不理,确实奇怪。 两人沿着蜿蜒曲折的的小道一路聊着,很快回到了西院,刚进门,就看见秦雀负着手候在院子中央。他穿了一身天青色银纹长袍,腰带下挂着一块流穗白玉牌,嘴角紧抿着,脸上毫无表情。听见脚步声靠近,他抬眸看去,眼里流出陌生的神色。 “回来了。”声音清清冷冷,没有喜悦也没有激动。 被他这么盯着,禾杏心里莫名的有些发虚,她点头讪笑道,“嘿,我回来了。” “……”回应她的是他的沉默。 “我……进屋更衣了。”禾杏快步走进屋子,甚至回头暗示千舞快跟上来。 “你们都下去吧。”秦雀冷冷的吩咐道,千舞无奈的停下脚步,连同院里的丫鬟们退了出去。 承诺 回到起居室,禾杏把药箱翻了出来,拿出一瓶医治外伤的药罐子,转身却看见了秦雀。 “怎么把门关上了?小舞呢?” “你坐下,我有话说。”秦雀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会,又挪开了。 终究躲不过!禾杏在心里嘀咕了一声,她知道自己那晚的不告而别,多少会让秦雀心里不舒服,就算骂她一顿也是正常的。 犹豫了一下,她乖乖坐在桌子的一角,睁大眼睛看向他,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秦雀靠近她,幽黑的双眸里似乎有种压抑的情绪。他平时总是低眉浅笑,彬彬有礼,给人感觉很亲切。可是,此时的他板着脸,刀刻般的侧颜生出一种陌生的疏离感,连那副温柔的眉眼也变得硬朗起来。 他沉吟着,眼皮阖上又睁开,看向眼前略显不安的她,方才开口问道,“我收到大哥的信,他说你被野猪伤了?” 之前秦恩与禾杏说好了,他们之间的协议以及禾杏如今的处境,在局势没有明朗之前,没必要告诉其他人,包括他们的家人。所以,秦恩不想让人知道禾杏与族人反目的事情,把她身上的伤口推说是野猪攻击所致。 “呃……”禾杏指着右肩,“这里,已经结痂了。” 秦雀双眸微微震动,眉心不由自主的拧在一起,“让我看看。” “不用了,都快好了!”禾杏尴尬的摆摆手,本以为会被斥责一顿。可是他突如其来的关心,反而让人不太适应。 秦雀转而看向她手里的药瓶子,不由分说的拿走,沉着脸不容置疑道,“你刚才不是要找千舞给你换药吗?让我来吧。” 禾杏心中的惊讶一掠而过,想了想,最后还是配合他,拉开衣领露出裹着绷带的肩膀。秦雀极其小心的拆开层层叠叠的绷带,一股刺鼻的药草味道顿时散发出来。 看见已经结痂的伤口,他还是抑不住深吸了一口气,把瓶塞拔开,轻轻的把药粉撒在伤口四周。最后,略有些笨拙的帮她包扎上新的绷带。 “呼……谢了,我有点累,想睡一会……” 无视禾杏的请求,秦雀半蹲在她跟前,伸出强壮的双臂,把她牢牢固定在椅子上。 “那晚……你自己上岸以后,为什么不找人给我传个信?” “我听说,你去了将军府,拿了大哥的令牌出关……你想回坛森,为什么不跟我商量?” “我从来没说过不让你回去探亲,你……没有必要用如此极端的方法。” “无论你想做什么,都可以找我商量,我会帮你解决,以后不要再这样不辞而别了,好吗?” 其实,知道事情真相以后,秦雀一度非常生气,想着该如何教训禾杏,她的举动简直太乱来了! 可是,等待她归家的日子,怨怒很快被其他情绪取代,一天又一天,心情翻江倒海般变化。前几日收到信,知道她快回来了,心中的忐忑却更甚了,直到刚才看见她踏进院门,悬着的心终于安定下来,一句怒斥的话也说不出口了。 秦雀微微仰起头,双眸倒映着禾杏的影子,眼眶泛红的凝视着她,眼睑下却是一抹憔悴的青色。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秦雀变了。不仅仅是他变了,好像自己也变了,这一刻,禾杏拼命忍耐住想要抱紧他的念头。 “我知道了……将来离开平炎的时候,会向你道别的。” 这句回答让秦雀很不舒服,黑沉的双目一下子睁大了,“怎么?你想离开平炎吗?” “咳!我就是说说。”禾杏忍不住打了一个哈欠。 “很累了吧,去睡会吧,我晚点再回来陪你。”说完,秦雀站起身离开,在他离开视线之前,禾杏把他叫住了。 “听大哥说,我落水那晚,让你操心了,对不起……我以后尽量不这样做了。” “把‘尽量’两个字去掉,记住你的承诺。”说完,他轻轻的把屋子的门关上了。 阴郁的心情霎时变得灿烂起来,秦雀的嘴角弯起一个好看的弧线,连府里的下人们都重新感受到他身上春风一般的暖意。 禾杏回府的消息很快便传了出去,相国府悬了多日的心终于放回肚子里,科狄罕见的派人送来了表达歉意的礼物。这事本来就是禾杏自导自演,根本没有追究的必要,所以,侯府这边也显出了宽宏大量的排场。如此,两家微妙而紧张的关系终于有所松动。 很快就是中秋节了,宫里宫外都需要打点。陈霓照着秦居列出的送礼名单,这几日都在库房与账房之间打转,只为尽快把礼品整理出来,并安排人送出去。 秦雀最近遇到了一个小麻烦,汇雀商行下属的礼品铺遭遇了即将断货的危机。今年的生意比去年翻了不止一倍,仓库的囤货远远不足以供应。这个节骨眼向各处供货商订货,恐怕也赶不及中秋节了。 秦雀已经好几天没有回家用晚膳了,他为了从其他商行调货正四处奔波。秦恩倒是经常回来,这天下午依然留在侯府用膳。 “恩儿,你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帮帮你弟弟?”陈霓忙着中秋节送礼打点的事情,还不忘密切的关注着小儿子的近况。 秦恩一愣,然后摇了摇头。要说行军打仗,练兵布防,他倒是手到擒来。可是关于做生意的各种门道,他基本上一窍不通,即便是亲弟弟的事,他也插不上手。 “这种琐事,就别拿来难为我们恩儿了。”秦居夹着菜,小声嘟囔了一句。 “怎么是小事呢!” 秦居的话惹恼了陈霓,她索性放下碗筷愤愤道,“雀儿的汇雀商行被平卢商行连年压制,今年开始终于有了起势,要是铺子连中秋节的礼品都供给不了,岂不是被同行耻笑吗?传出去,雀儿的颜面何在!” “是是,为夫欠考虑了。”秦居立刻认错,低声劝慰着陈霓,“要不我去找老卢打个招呼,让他们先借点货给雀儿?” “不可!万万不可!叫人知道我们堂堂汇雀商行得靠平卢商行借货,我宁愿没货可卖!”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我也没法子了。”秦居无奈的缩了缩脖子。 “算了!你们父子俩一个也靠不住!当父亲的,从来不扶持小儿子,你当哥哥的,也从来不管弟弟死活,当真是无用!” 陈霓心情烦闷,把气全撒在秦居与秦恩身上。两个男人对视了一眼,默默的低下头夹菜,谁也没敢接话。同桌吃饭的禾杏看在眼里,不禁暗自咋舌。人前威风八面的侯爷、将军,在家里的地位不见得比她高多少。 陈霓向来宠爱秦雀,而秦雀人前人后对禾杏表现得颇为看重,所以陈霓自然爱屋及乌,从来没有因为她远嫁无靠而待薄于她。 “父亲、母亲、大哥,你们慢用,我想出去找秦雀。”禾杏放下碗筷,表示自己吃饱了。 “天黑就别出门了……”秦恩随口说了一句,刚说出口就后悔了,因为陈霓狠狠的瞪了他一眼。 “你要去找雀儿?”陈霓转头看向儿媳,和气的问道。 “他最近早出晚归,我们几乎都见不着面,我想去看看他。”禾杏不眨眼的编了一个谎言。 “行,我让秦方安排几个家丁陪着你,天黑了,我不放心你自己出去。” 陈霓敏锐的觉察到,与禾杏在一起时候的秦雀,总是特别轻松愉悦。既然如此,她当然乐见儿媳妇去探望儿子,“他现在可能在库房,算了,我还是让秦方带你过去吧。” “母亲,不用麻烦了。有千舞陪着我就行,地方她都认识,不会有事的!” 来回推脱了几次,陈霓终于同意禾杏带着千舞出门。离开了侯府,禾杏兴奋的拉着卷卷的缰绳快步跑了起来。 “少夫人,汇梵城这么大,我们怎么找小少爷啊?还是用之前的那只寻人蜂吗?”千舞骑着马,跟在禾杏身后。 “找他干嘛?”禾杏黑溜溜的眼珠子四处张望着,“我就是想出府耍一会,这几天憋死了。” 因为那点小伤,秦雀居然不准禾杏出门乱跑,她被迫在府里闷了好几日。终于可以出来透透气,禾杏的心情就像出笼鸟一样欢快。 千舞无奈的笑了,“哎!听你的。” 距离中秋不到半个月了,街上卖花灯的铺子挂出了各种样式的灯笼,把街道两旁映衬得五光十色。到了人多的地方,她们只好把马栓在街边的树干,步行钻进热闹的人潮中。 这里是城北的商店街,街上挤满了看热闹的,置办节庆货品的百姓。商铺的老板和伙计卯足劲的接待来往客人,逢年过节就是商家最忙碌,也是最赚钱的时候。 禾杏看向一个人满为患的店铺,三个铺面相连很宽敞,店里生意十分火爆。视线往上移去,大门上方赫然挂着“汇雀礼品商行”的牌匾。 她了然的点点头,自言自语道,“原来如此”。这就是近日来,叫秦雀又喜又忧的店铺,生意这么好,难怪仓库供应不上呢! “少夫人,这是咱家的铺子,要进去看看吗?” “好啊!看看里面都卖什么好东西。” 小麻烦 主仆二人随着人流走进店里,禾杏四处张望着。里面的商品包装精美,样式齐全。海产干货、山珍野味、月饼糕点、补品酒茶,琳琅满目应有尽有。令她感到奇怪的是,店里的货品标价都不便宜,怎么还有这么好的生意呢? 有个客人在柜台结账,随随便便就买下了百余两的礼品。 旁边的货柜上摆放着包装精美的月饼,上面的标价竟是十两银子!禾杏忍不住咋舌,“月饼里是什么东西?怎么卖这么贵!” “哟,姑娘有所不知,我们家卖的可不是普通月饼,我们的东西无论是用料还是工艺皆数上乘!客人买的不仅是品质,更是身份和脸面!” 一个伙计模样的年轻人凑上前来,巧舌如簧的游说着,“您看这个,一盒月饼七个口味,别人家的无非是莲蓉咸蛋黄,五仁绿豆糕,咱家的月饼人参、鹿茸、阿胶、虫草样样齐全,您拿着咱家的东西出去送人,绝对给您挣足派头!”说完,他还特别夸张的伸出一个大拇指,眼里闪烁着自豪的光芒。 禾杏摇摇头走开了,有了之前在汇雀楼的经验,她心里基本也清楚,汇雀商行下面这些店铺,不是寻常老百姓能消费得起的。汇梵是国都,皇亲贵族、富商名门遍地都是,他们做的是这群人的生意。 “姑娘不买没关系,咱们图个热闹!有需要的您还叫我。”伙计冲着禾杏的背影客气道。 “少夫人,如果有喜欢的,我让人送回府里?”千舞在店铺里转了一圈,来到禾杏身边。 “不用了,走吧。”禾杏摆摆头。 离开了商铺林立的街道,耳根终于清净了许多,两人回到马背上,继续往前闲逛着。到江边的时候,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少夫人!少夫人请留步!少夫人……” 千舞回头看去,“少夫人,好像是阿庆。” 刚才一辆马车与她们擦肩而过。被赶车的阿庆叫住后,两人停下马往回看。马车停稳后,秦雀从车里快步走下来,乍一看,他的面色有些憔悴。 “你怎么出来了?”秦雀走向禾杏,眉心轻轻的蹙了起来。 “给少夫人请安。”在秦雀身后,从马车上下来一位中年男子,是汇雀商行的账房大当家于森。 “于先生免礼。”这个人每个月初都会入府向秦雀报账,所以禾杏对他有印象。 “嗯?你还没回答我的话呢!”秦雀背着手靠近了一些,努力绷住脸上隐隐若现的笑意。 “我跟母亲说很久没见你了,所以她同意我出来找你呀!” “是吗?”隐藏的笑意立刻变成明快的笑脸,他明知道这是她溜出来玩的借口,只是这个借口听起来实在让人舒服,“下来陪我走走吧。” 他的嗓音干哑低沉,透出一股难掩的疲倦。禾杏从马背上跳下来,两人顺着江边往前走,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最近秦雀比较忙,禾杏还没起床就出门了,等他晚上回来的时候,她已经入睡了,两人已经好几日没机会说话了。 “伤口怎么样了?”秦雀的视线扫过禾杏的右肩。 “结的痂脱落了。” “还是得注意饮食,别吃辛辣刺激的食物。” “知道了。”受伤期间她一直忌口,每天吃些水煮盅炖的汤菜,实在是寡淡无味。 “大哥那里有一种消除疤痕的药膏,我明天去要过来,你记得早晚都搽一遍。” “嗯。” 两人沉默了一阵,然后,秦雀没由来的发出一声浅笑。 “笑什么?”禾杏不解。 秦雀本想敛下笑意,却始终抑不住上扬的嘴角,“你昨晚说梦话了,说想要喝酸辣汤,烤羊腿,红油猪蹄……这阵子真是把你憋坏了,我真怕你半夜梦游,把我当菜肴啃了。” 秦雀居然还会打趣人,禾杏无奈的翻翻白眼,“你想多了。” 这时迎面驶来一辆马车,坐在里面的人掀开马车的帘子,喊了一句,“秦兄?” 看样子是认识秦雀的人,两人往马车望去,一位衣着贵气的年轻男子从车里下来,脸上挂着从容的笑意,“果然是你啊,秦雀!” 看见来人,秦雀惬意的表情瞬间变得僵硬,然后立刻换成惯用的和善笑脸,“原来是卢兄。” 此人是卢府的少东家卢言,也是秦雀的旧相识。他们家平卢商行的各类商铺遍布平炎,是叱咤全国的第一商户。禾杏记得这个人,六王爷寿宴那日与他们共坐一桌,总是滔滔不绝的高谈阔论,而且言辞间对她颇为不屑。 看见旁边的禾杏,卢言脸上的笑意更浓了,他拍了拍秦雀的肩膀,意有所指道,“商行这么忙还能抽闲陪夫人赏夜景,秦兄果真好兴致啊!”说完,他朝着禾杏点点头,权当是打招呼了。 “卢兄说笑了,这么晚了还没有回府吗?”秦雀礼貌的回应着,身体不由自主的挡在了禾杏前面。 “我刚从城外的库房回来,快到中秋了,实在是忙得焦头烂额啊!”卢言夸张的摊开手,做出无奈的样子长叹一声,“唉!这年头生意难做,我们平卢的日子不好过啊!” 明知道秦雀的汇雀商行远不如他们平卢商行,却故意唉声叹气的诉苦,实在是虚伪且无礼,禾杏暗暗的想。 秦雀向来清楚卢言的做派,更不想与他过多纠缠,笑着拱了拱手,“既然卢兄事务繁忙,那我们就不耽误你了,先告辞了。” “哎!别急着走啊!”卢言抓住秦雀的手臂,眼里透着一股精光,他把脸凑过来压低声音道,“我听说你那几间礼品铺快断货了,有这回事吗?” 秦雀愣了一下,语气平和的反问道,“卢兄从哪听来的?” “供货商我们都认识,你们家有多少库存大家心里不都有数吗?”卢言露出一个得逞的笑容,“你们今年生意突然这么好,是不是不太适应吧?货还够卖吗?别大过节的拿不出货,叫汇梵的老百姓看了笑话。” “这点小事,有劳卢兄费心了。” “秦兄,缺货了来平卢找我借啊!咱俩这关系,一句话的事。” “那就先谢谢卢兄了,不过我已经把货源问题解决了。” “哦?”卢言有些意外,也有些怀疑,“这个时段,秦兄上哪儿调的货?” 面对卢言的寻根问底,秦雀显然有些不耐烦了,他抬头看了看天色,故意岔开话题道,“卢兄,天色不早了,我还要陪夫人回府歇息,咱们改日再聊吧,告辞。”说完,秦雀拉着禾杏转身走了。 “别走啊,这才什么时辰呐?你也太不够意思了,宁愿陪女人也不和我多聊一会,哎!”卢言不甘心的冲着他们的背影抱怨着。 “不用理他。”秦雀紧紧的拉着禾杏的手腕,脸色变得有些难看。走出一段路后,他长舒了一口气,转头轻声道,“让你受委屈了,他那个人就是这样。” “我有什么可委屈的?”禾杏看着他的脸,月色下的双眸沉静而明亮,眼睑下方的乌青,无言的诉说着主人的疲惫。他才二十多岁的年纪,自己经营着这么大的商行,事事都要权衡决策,难怪眼里眉梢总是写着忧虑。 “我今晚去看了你们的礼品铺,好热闹啊!” “是吗?有看上什么东西吗?” “嗯……你们店里的东西太贵了,花这个钱,不如去汇雀楼大吃一顿,或者去珠玉行买首饰呢!”禾杏努努嘴吐槽着。 “等你口忌期过了,汇雀楼任你吃!”秦雀轻笑道,又恢复了轻松的样子。 “你那几间礼品铺……真的要断货了吗?” 秦雀无奈的点点头,“这几日开始,已经在城外的商行高价采货了,现在一直死撑着,说不定随时就得因为断货而歇业。等过了中秋热潮以后,外地供货商的货物会陆续送来,不过那时候就没有什么意义了。” “那,为什么不向平卢商行借货呢?”禾杏回头看了看,卢言的马车早就没影了。 “说来不怕你笑话,汇雀商行这么多年,一直被平卢商行压着,我心里始终不服气,也不想向他们低头。” “这有什么可笑的,谁没个心气。哎,你们商行下面这么多饭店客栈、首饰铺,古董字画铺,药材米粮店……就不能替礼品铺分忧吗? “嗯……不是这样的,你说的店铺与中秋节不搭边,不是可以送出去的礼物。”秦雀摇摇头,耐心的解释着。 “哪里不搭边了?那些买月饼去送礼的,不都是为了讨好别人吗?花差不多的钱,可以去汇雀楼开一桌宴席,或者去珠玉行买条翡翠项链,去绸缎庄买几卷上好的料子,不都一样讨好人吗?你们礼品铺的月饼也不见得多好啊!” 禾杏口直心快,噼里啪啦说了一堆,等她说完以后,发现秦雀的神色更加凝重了。她心虚的笑了笑,“我胡说的,你们铺里的东西很好,别人不会嫌弃的。” “哎,你怎么了?”发现身旁的男人陷入了良久的沉思,禾杏碰了碰他的手臂,谁知下一秒钟,就落入了对方紧箍的怀抱。秦雀双臂环绕,把禾杏搂了个结实,她整个人都没入他的身躯中。 中秋 “你真是我的福星!”秦雀压抑着激动的声音从头顶传来,禾杏挣扎了一下,他突然想起她身上的伤口刚刚痊愈,立刻把她放出怀抱,“痛不痛?” “咳……没事。”禾杏莫名有些结巴,连连退了两步。跟在几十步外的千舞等人都觉得尴尬,就算是夫妻,秦雀当街拥抱禾杏的举动也太露骨了!周围的路人纷纷驻足,投来异讶的眼神。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秦雀抱歉的笑了笑,“天不早了,你先回府吧!我今晚可能会比较晚回去,你先睡吧!” “你刚才怎么了?”禾杏不傻,秦雀向来得体,刚才的行为肯定是受了什么刺激。 “刚才我突然想到了一个办法,也许能解决眼下的困难,所以一时激动,实在抱歉。” “办法?” “多亏了你的启发,我决定在汇雀商行的五间礼品铺里,推出一个’诚意礼盒’,来转移大家的购买目标。” 禾杏更疑惑了,“这个盒子里装什么?” 秦雀的神情恢复了自信,他扶着禾杏的肩膀,耐心的解释着,“里面装着印有汇雀商行大印章的票据,面额从一百两到一千两都有,拿着这票据可以去汇雀商行下属的所有商铺买东西,当做银票抵扣。” “诚意礼盒”作为中秋节送礼的一个货品,与其花百两银子送人一堆东西,不如送上同等金额的抵用票,还能让人自由选购自己心仪的货品。 毕竟是从未有过的新鲜事物,他决定以优惠的形式推出这个“礼盒”。一百两的抵用票,购买人只需要付出八十两即可,限中秋节前出售,抵用票的有效期为一个月。 禾杏不由得赞叹,“原以为你是个只会读书的呆子,没想到经商方面还是颇有脑子的。” 她朝千舞招了招手,示意对方牵着马过来,然后向秦雀笑道,“给那个姓卢的颜色瞧瞧,让他们笑不出来!”说完,禾杏跳上马背,带着千舞离开了。 这两日晚膳的时候,陈霓提起秦雀的店里正在卖一个十分畅销的“礼盒”,把城里其他商铺的风头都抢走了,而且刚好缓解了仓库缺货的压力。只是,秦雀变得更忙了,依然早出晚归不见身影。 一晃就到了中秋节,这天侯府的晚膳格外热闹。秦雀和秦恩早早的回来,全家人终于聚在一起吃了个团圆饭。听说城中的主街挂满了花灯,天黑以后肯定格外绚丽,届时全城的百姓都会出来看热闹。 说到看热闹肯定少不了禾杏,秦雀颇有兴致的看着她,“你没逛过这里的中秋花灯节吧?今晚带你去看看?” “嗯。”禾杏低头吃菜,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那……你喜欢看烟火吗?”秦雀有些意外,她向来贪新鲜,怎么听到要出去玩,却并不积极。 “没看过,我们那不让放明火。” “为什么?” “担心烧着林子。” 秦雀张着嘴想说“原来如此”,却忍住没有吱声,他略有些尴尬的咳了一声。 陈霓笑吟吟的拍了拍禾杏的手,“你们可以去汇雀楼,不仅能赏花灯,还能看江景,汇梵的中秋夜景很热闹的。” 秦雀感激的看着母亲,小心翼翼的等待禾杏的答复。 “好啊,大家一同去吗?。”禾杏点点头,中秋佳节向来是阖家团圆的日子,她礼貌性的问了一句。 “我和你父亲不喜欢人多的地方,上年纪了,还是在家里过节吧。” “你们年轻人去就行了,不用管我们。” “我就不去了,皇上派我去南境巡查,明日一早出发。”秦恩说话时不着痕迹的看了禾杏一眼,对方接收到他的目光,若有所思的低下眼皮。 听说大儿子又要出远门,陈霓一整日的好心情散了大半,脸上的喜悦顿时成了忧愁。秦居早就知道此事,并没有做出过多反应。 晚膳结束后,禾杏与秦雀一同出了门,秦恩对玩乐之事没什么兴趣,所以留在南院陪父母亲赏月光。一开始,他们还只是叮嘱秦恩出远门要注意身体,无非是些老生常谈的话题,可聊着聊着,陈霓忽然提起了他的婚事。 “恩儿,你也该为自己打算打算,一年到头总没一刻闲着,是不是该找个合适的人成家了?”看到秦雀夫妻出双入对,陈霓忍不住开始叨念起秦恩。 “母亲,这种事情不必着急……”就算是秦恩,听到母亲催婚也会为难,他不由得把视线转向高处,看见一轮皓洁的圆月远远的挂在天幕中。 “男儿志在四方,你就别管了。”秦居了解大儿子的状况,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是为皇上攻下坛森,哪有其他心思考虑儿女情长这些事。 “我不管?过两年恩儿就三十了!说不定雀儿很快就当爹了,他这个做哥哥的连个婚事都没定,我怎么能不急?” “恩儿又不是普通人,怎么能拿雀儿跟他比呢?他的婚事就让他自己做主吧!” “再不普通也是我儿子,我为什么不能操心?你不替他做主,依着他的脾气,估计得打光棍了!当初你们让雀儿和亲,他也是不乐意的,后来禾杏嫁过来,两口子感情好的很啊!”陈霓不明白,为什么小儿子的婚事可以安排,大儿子的就不行。 秦居总不能告诉妻子,禾杏并非为秦雀物色的媳妇,而是他们计划吞并坛森的一颗棋子吧!考虑到不久以后,她会离开平炎,秦居开始做妻子的思想工作,“照我看,雀儿与禾杏也不是那么合适……” “哪不合适了?”陈霓忍不住蹙起眉头。 “他们俩的性情,脾气,出身背景都相距甚远,时间长了未必能好呢!” “这叫什么话?”陈霓立刻看向四处,幸好院里没有下人,要是这些话传出去,后果可就不妙了。 她瞪了一眼秦居,压低声音说着。 “哪有人这样盼自己孩子的?什么出身背景差距,你以前当芝麻官的时候,来我陈府提亲,我有嫌弃过你吗?这么多年了,我们不也好好的吗?” 秦恩有些后悔,今晚就该跟着秦雀他们出去逛花灯节,而不是待在这里被逼婚,父母亲把话题越扯越远,他实在是有些坐不住了。 “父亲,母亲,我想早点回去休息。”秦恩站起来,打断了父母的无聊争执。 “哦,你是该早点休息,明天还得赶路呢!”秦居拍了拍秦恩的手臂,“别回那边了,今晚就留家里住吧!” “是啊!今晚留家里住吧,明早还能陪我们用早膳。” 秦恩从善如流,辞别了双亲便向东院走去。偌大的院子里,只剩下秦居与陈霓,关于刚才的争论,他有些无奈。本想给妻子提前做心理建设,让她别对禾杏投入太多的期望,没想到适得其反。 陈霓软下语气看向丈夫,“老爷,你真看不出来雀儿有多喜欢禾杏吗?只要我们儿子开心就好了,刚才那样的话,你以后可不能再说了。” “唉……”秦居忍不住叹息,他最担心的正是如此。如果计划顺利,禾杏很快会离开平炎,到时候秦雀该怎么办?总不能放弃侯府少爷的身份,放弃在汇梵经营已久的事业,跟着禾杏去坛森生活吧?早知如此,他就不该让秦雀和亲。 “夫人说的是,我们不说这些了,今晚月色怡人,不如去花园里走走吧。” 墨色的夜空中挂着一轮明亮的圆月,皎白的圆盘倒影在汇梵江上。街上早已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路旁的商铺灯火通明,老板和伙计卯足劲的招呼客人,任谁也不想错过这么难得的赚钱机会。 禾杏从马车的窗户看出去,虽然嘴上没说什么,但是双眼中闪耀着惊叹而好奇的光芒,透出了内心的喜悦。 “要不要下去走走?” 秦雀今晚的心情很好,连日的忙碌终于告一段落,他也可以抽出时间陪陪禾杏。 “不用了,人这么多,随便看看就行。”禾杏看着外面愈发密集的人潮,拒绝了他的建议。 秦雀觉得有点奇怪,自从坛森回来,禾杏变得有点不正常。往日里总是带着千舞到处走街串巷,汇梵各处新鲜好玩的地方都不放过,每天没个影在家。这段时间以来,她几乎不太出门,有时候待在屋子里一整天,安静得有些反常。秦雀常常不在家,并不清楚禾杏的状况,这些事情都是下人们告诉他的。 因为商行的事务太过忙碌,所以忽视了禾杏,也许正是因为他的疏忽导致了她的反常,秦雀心底生出一股心疼与愧疚。 街上的人越来越多,马车行进得十分缓慢。“人多才有意思,你陪我下车逛逛吧。”打定主意,秦雀把马车叫停,吩咐随从自行回府,不必跟着了。禾杏听任秦雀的安排,两人很快就融进了这片喧嚣的人潮中。 为了不被人流冲散,秦雀一直紧紧的握着禾杏的手腕。周围热闹的欢呼声、商贩的叫卖声,以及各种各样吵杂的声音糅合着钻进耳朵里,禾杏这才真切的感受到平炎人对节庆的热情。受到这种热情的感染,她也变得积极起来,目光随着周围四处流转,最后锁定在一个卖花灯的小摊前面。 烟火 “你带银两了吗?”禾杏摸了摸身上,发现刚才出门时候忘记拿钱袋了。 “带了,想要什么随便买。”秦雀清朗的面庞上堆满了宠溺的笑意,他很豪气的拍了拍腰上的钱袋,“要是不够,我们可以去附近的钱庄取。” 禾杏调皮的眨着眼,故意用夸张的语气凑到他耳边揶揄着,“小少爷,您低调些吧!别再叫人绑走了,大过节的我还得费心去救你!” 秦雀自嘲的轻笑着,然后听话的点点头。他十分享受目前的状态,这种前所未有的愉悦。 禾杏在小摊前面买了一个荔枝造型的花灯。灯笼的个头比西瓜稍小,浑圆的身上画着粉红色的纹路,顶部钉了两片绿叶,绿叶上延出一截绳子,系在一根小棍子上。禾杏一路提着花灯,不时拿起来细细察看,生怕大荔枝肚子里的蜡烛灭掉了。见她这幅孩童般的天真模样,秦雀一时竟挪不开目光。 两人一路逛着,不知不觉来到了汇梵江边。江边的夜景更是绚丽,岸边的栏杆上挂着形状各异的花灯,灯下挂着灯谜,许多人三三两两的凑上去猜谜,欢声笑语溢满了江畔。江面上泊有几艘灯火通明的官船,在江心前后相间一字排开。 突然间,官船上响起一阵节奏明快的击鼓声,江畔的人群仿佛得到了什么讯号似得,一下子都朝着岸边涌来。 禾杏不明所以,连带着秦雀被人流挤到河岸边,身体贴在了围栏上,围栏下面就是潺潺流水的汇梵江。秦雀双手把着栏杆,把禾杏环入怀中,努力隔开四周拥挤的人潮。 “……快开始了!”秦雀不由得大声说着,周围声音太吵杂了,说话得扯着嗓门。 “什么快开始了?”禾杏听不真切,只见秦雀指了指江面那几艘船,她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 “砰!” 船上突然炸出一丛火花,随着震耳欲聋的爆裂声音,火化迅速上升,在夜空上绽开了一朵明媚夺目的焰火。紧接着几声“砰砰砰”!江面上的官船依次燃起了烟火,整个夜空被绚丽的亮光照亮着,场面恢宏而热烈。 围观的人群随着烟火的炸裂声音,发出阵阵欢呼。激动的人潮向秦雀拥了过去,他吃不住力,身体与禾杏紧紧贴在一起,尽管如此,他还是奋力保护着她不受挤压。 “你没事吧?”秦雀的呼吸喷薄在禾杏的耳畔,两人就这样亲密的贴在一起。 “没事,你不要紧吧?”隔着衣服也能感受到他的体温,禾杏有些不自在的扭动身体,却使两人肢体间的摩擦更甚。 “我没事,你看!”紧接着连续几声爆裂响声,江面上再次升起烟火。 禾杏从前听闻过烟火这种东西,但是亲眼目睹它的瑰丽绚烂,的确十分震撼。她知道这是用□□制成的东西,在森林遍布的坛森恐怕是见不到这幅绝美景象了。 秦雀的双臂紧紧的搂着禾杏的腰,在她耳旁大声道,“你要是喜欢看烟火,我们可以去官火行买回来自己放。” 禾杏眨了眨眼睛,没有回应他的话,只是专注着前方,看着绚丽的火光倒映在水波斑斓的江面上,折射成许多细碎的星光。烟火寿命极短,才刚刚爆发出光和热,就迅速湮没在无尽的黑幕中,只剩下几缕残烟。 秦雀在身后看着她的侧颜,以及鼻尖上被火光照亮的几颗深色斑点。没有一丝犹豫,他的唇瞬间靠近她的侧脸,在耳垂上印下一个极轻的吻。这个吻如蜻蜓点水般轻巧,以至于禾杏根本没有意识到,而是继续沉迷于眼前的美景中。 两人仿若一对寻常的恩爱夫妻,依靠在江畔欣赏着佳节的风光,周围的喧嚣热闹与他们毫无关系。 烟火燃放了一炷香的时间就结束了,拥挤的人潮从江畔四散而去,再次融入灯火通明的街头巷末之中。 “有件事……想和你商量。”人群散去后,秦雀放开禾杏,认真的看着她。 “什么事?” “我打算到平炎的其他城市发展,商行在汇梵的业务已经很稳定了,我也是时候开拓其他城市了。” “怎么这么突然?” “嗯,所以要跟你商量,如果我离开汇梵,你得跟我一起走。” 禾杏心中暗暗吸了一口气,“你打算什么时候出发?” “我希望越快越好。”秦雀的语调不急不缓,似乎早已打定主意。 “父母亲那边也同意吗?” “我已经成家立业了,离开汇梵去拓展自己的事业,不必征求他们的同意。只要你和我准备妥当,再告知他们即可。” 禾杏有些疑惑,还有些奇怪。为什么在这个节骨眼上,秦雀想要带她离开汇梵呢? “我无所谓,听你安排。”禾杏两手一摊,装作没有意见的样子。 “嗯。”秦雀满意的轻轻抚摸着禾杏的额发,笑了笑,“饿了吧?我带你去汇雀楼吃宵夜吧。” 今晚月白风清,秦恩却无心观赏。此刻已经到了丑时,东院的书房里依然烛火通明,他沉浸在眼前的一摞书卷中,不知不觉熬了半夜。初秋的夜里渗出了或多或少的凉意,习武多年的秦恩自然不受影响,只是…… “阿嚏!” 一个清晰的喷嚏声音自屋顶传来,秦恩立即警觉起来,拿起随身的短刀,安静的移动到窗边,轻轻推开窗门闪身跳了出去。他倒要看看,是哪个缺心眼的小贼摸进了他的院子。 这时候,一个灵巧的身影自屋顶跃下,稳稳的落在院子里。在月光的照映下,秦恩立刻认出了这个身影,他把短刀别在腰后,低沉的声音自暗处传来,“这么晚了,你在干什么?” 禾杏似乎被吓了一跳,她四处搜寻着,直到秦恩高大的身躯从屋檐下的阴影处走出来。 “我睡不着,出来转转,刚好发现你这屋还亮着灯。”这个时辰其他人都睡了,夜巡的府兵也不在附近,她才敢明目张胆闯进东院。 “你找我有事?” “当然有事,你弟弟想带我离开汇梵,怎么办?” “什么?”秦恩暗暗吃惊,双瞳写着疑惑,“秦雀为什么要带你离开?” “他说……打算到别的城市开拓事业,计划尽快启程,在这个节骨眼上,是不是有点麻烦?”禾杏无奈的耸耸肩。 秦恩这次出门并非巡视边境,而是亲自到南境大营练兵,为了即将攻打坛森做准备。禾杏是这次出兵的关键人物,她只需要安守在汇梵等待出兵的时机。如今秦雀要把她带走,是不是发现了什么异常? 秦恩一直瞒着母亲和弟弟,一开始是不希望把攻取坛森的计划泄露给过多的人,后来禾杏顺利嫁入侯府,就更不可能向他们二人道出实情了。利用弟弟的婚姻达成皇上的野心,以陈霓和秦雀的脾性,知道真相以后,家里恐怕会翻天了。 “进屋说吧。”秦恩看向天上挂着的明月,原来已经这么晚了!再三犹豫,还是把她邀请到书房里。 禾杏在茶桌前坐下,顺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发现茶水已经凉透,又嫌弃的吐了出来,“对了,我收到密信,禾玉成为了新任宗母。” “哦……”考虑到坛森近期的变故,这个结果秦恩并不觉得意外,“你怎么看?” “哼。”禾杏冷笑一声,不屑的神情溢于言表,“我不会让她得意太久。” “有什么打算吗?” 禾杏从腰后抽出一卷竹筒,递了过去,“坛森地图给你了。” 这正是前阵子把禾杏从坛森接回来的时候,她带在身上的羊皮地图。坛森雨林地势崎岖复杂,林中危机重重,如果没有地图,绝对不可能贸然行军。 终于等到她主动把地图交给他,秦恩小心翼翼地展开密密麻麻全是标注的地图,心中既震撼又激动。如果这张地图上的标注都是正确的,对他们来说,绝对是如虎添翼。 如此详尽的地形标记,哪怕是首次进入坛森雨林的人,稍加摸索也能准确的找到目的地。秦恩仔细的勘察着,“有了地图,我可以提前做好进军筹备,只是……解药?” “这个你不用担心,到时候自然有办法。”禾杏看上去十分笃定。 关于出兵的路线及时间,秦恩并未确定下来。虽然禾杏不懂兵法,也不曾带兵打仗,至少她知道坛森的弱点在哪里,所谓知己知彼,秦恩决定听听她的意见。 “关于出兵,你有什么建议吗?” 禾杏主张冬至后出兵,因为冬至以后的坛森,气候会变得极其阴寒。在恶劣天气下,无论是坛森军还是禾宿族人,战力与抵抗力都会受到极大影响。只要平炎军不掉链子,他们就可以凭借天时相助,一举攻破坛森。 至于出兵的路线,她建议兵分两路。大部队从西线出发,直攻森平皇宫。另一队从南境出发,横穿雨林,围攻坛森之丘。等到森平被攻下以后,禾宿一族就没有继续抵抗的理由了。平炎将来统治坛森,还得倚靠禾宿这群守林人,所以没必要赶尽杀绝。 秦恩没想到,禾杏对行军打仗这方面,竟有如此惊人的领悟力,若不是女儿身,倒是可以好好培养一番。不过,她的计划听上去十分周全,却有一个很关键的破绽。 不眠之夜 “西边的林壶峡谷是一片易守难攻的高地,我没有把握能在关口外面突破进去。” 秦恩说的“林壶峡谷”,正是禾杏第一次离开坛森时候,途经的那片险峻的山谷。出入坛森的官道,只有那一条蜿蜒曲折的谷底小路,峡谷上方镇守着坛森军。如果有人胆敢强行闯入,坛森军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把敌人困守在峡谷之中,占据着绝对的地理优势。 “啧,也对。我还没听闻谁可以破了林壶峡谷这道关口。”禾杏摸了摸鬓角,似乎也开始犯难了。 “暂且这样计划,我们从南境出兵,穿过雨林一路南下到森平。” “那你们可得速战速决,还得以一敌百,我手里能提供的解药可能不足万人使用。” 秦恩若有所思的颔首,两人继续讨论着部署的细节,直到窗纸开始露出一抹白色,他们才惊觉快天亮了。 “你得走了。” 秦恩匆匆起身,带着禾杏往屋外走去,“我会派人看住秦雀,不会让他把你带走的。其他事情你不必操心,在出兵之前,我会令人把你接到南境大营。” “知道了。”禾杏出了屋子,环顾了一圈,在找一个合适的位置。 “你不会还想从屋顶上回去吧?” “有什么问题?”禾杏跳到一个半人高的花圃上,想要借力跳到屋顶上。东院里四处设有大大小小的花圃,不似秦恩的将军府,光秃秃的毫无借力落脚点。 “又不是做贼,你自己走回去吧!要是被府兵发现屋顶上有人,那才麻烦。”秦恩无奈,他指着院门,示意禾杏正大光明的从这里出去,“天还没大亮,没人会看见的。” “嘁!”禾杏跳下了花圃,一路小跑着往院门走去。 秦恩跟在后面,目送禾杏离开。下次与她再见面,就是平炎发兵攻打坛森之时,希望这丫头别再生出什么岔子了。禾杏用力抬起院里的门闩,回头看着身后的秦恩,“回头见。” 她拉着门把手,巨大的院门随着张开的缝隙发出“嘎吱”的开门声,禾杏往外刚挪了一步,就忽然停下了。 “怎么了?”发现她的异常,秦恩走过去把门拉开,他顺着禾杏的目光往外望去,只见门外伫立着一个人影。借着院门上挂着的灯笼光线打量过去,这人竟然是秦雀! 秦雀身上披着一件藏青色斗篷,就这样静静地站在院门外。瘦削的脸上寒霜满布,黝黑的双瞳看不见一丝亮光,他一瞬不瞬的盯着门里的两人,浑身散发着难言的冷寂。 他到底在门外等了多久? 禾杏心中顿时生出一丝愧疚。他莫不是误会了?以为她与秦恩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勾当。要仔细追究下来,她和秦恩这番密谋,确实算是不可告人的勾当。心绪一时间五味杂陈,该如何向秦雀解释呢? 禾杏跨出院门走向秦雀,深吸一口气,“你听我说,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禾杏,你一夜没睡,先回西院休息吧。”秦恩突然打断了她的话,看向秦雀,沉声道,“你跟我进来,我有话跟你说。” 看样子,秦恩是想亲自与弟弟解释眼前的局面,这样也好,省下了自己的麻烦。这样想着,禾杏明了的点点头,“我……先回去了。”禾杏走到秦雀身边,声音低低的,没有了平日的底气。 “天还暗着,路上注意安全。”秦雀脱下身上的斗篷披到禾杏身上,骨节分明的长指迅速把斗篷的绳子系好,他低声叮嘱道,“入秋以后早晚偏寒,小心着凉。” 听着他平和的嗓音,身上披着带有他体温的斗篷,禾杏一下子回忆起几个月前的夜晚。他们越过北境时投宿的那个小镇,那天夜里她迷了路,后来遇见出来寻她的秦雀,也是这样一个冷瑟的时刻,他把身上温暖的斗篷移到了她身上。 心脏霎时间被狠狠的揪紧了,这种陌生的感觉让禾杏十分不安。明明是自己一夜未归,被他亲眼看见从别人的院子里溜出来,为什么他的态度仍然如此温柔?禾杏想不明白,她低下头匆匆离开了这里,脑子里像是刮起一阵狂风般糟乱。 目送禾杏走远以后,秦雀方才抬起眼皮看向秦恩,眸中隐忍的愠怒逐渐明晰,他不再压抑自己的情绪。 “你想说什么?” 没有称呼,没有温度,一句饱含不满的质问。 “进来说。”秦恩把门让出来,示意秦雀跟他进去。 两人来到书房,烛台上只剩下小截残烛,坛森的地图依然在书桌上展开着,桌旁放着两个茶杯和一些画着行军路径的纸张。 “我有事情要向禾杏请教,所以她才出现在在我院里,我和她之间绝无任何不可告人的关系。”秦恩开始尝试解释刚才的事情。 秦雀看向桌面上的地图,神色冷然,“请教?还是利用?” 他伸出手抚摸着地图上的每个地形标注,犀利的目光扫过秦恩的脸,语气变得愈加冰冷,“真是没有想到,你和父亲竟然在打这样的算盘!” “你在说什么!”秦恩暗暗心惊,他明明叮嘱过禾杏,不能把他们之间的计划透露给秦雀。 “前几天,我本想找你想借点东西。下人们说你在南院陪父亲喝茶,我就过去了……后来,我听到了你们的谈话。哼!真是讽刺,如果不是被我撞见了,你们还打算瞒着我吧!” “……你都知晓什么了?” “我原以为这场联姻,只是单纯为了拉进两国关系的手段。没想到,你们原是抱着如此野心,竟要利用禾杏攻打坛森!”秦雀的情绪开始激动,他压着怒火低声控诉着,“那是她的故土,你们怎么可以驱使她,做这等叛国背族之事!为了你们的仕途,就可以如此埋没良知吗?” “事情并非你所想的那样,我从未逼迫禾杏。”秦恩一直不愿让秦雀知道过多的内情,就是猜到他会有这样的反应。 “这是坛森的地标图吧?是她给你的吧?”秦雀指着桌上的地图,厉声质问道,“我真后悔!在览都的时候,就不该把禾宿一族的秘密告诉你!如果不是我,她的秘密还守得好好的,也不会让你们这样肆意的利用她!” “秦雀!”秦恩冷喝了一声,意识到自己焦躁的情绪,他努力使自己冷静下来。 “我承认,迎娶禾宿宗女确实是为了拿下坛森。我也承认,在这件事情上,你也做出了很多让步与牺牲。但是,这件事并非我逼迫禾杏就范,她本身是自愿的!一旦我们攻占了坛森,就要助她坐上禾宿宗母的位置,我们之间是合作的关系。” “是吗?”秦雀讽刺的笑了笑,“你是说,禾杏为了成为他们一族的宗母,所以答应助你攻占坛森吗?” “之前她偷走我的令牌回坛森,就是为了回去抢夺宗母之位!她肩上的并非摔伤,而是被族人追击而受的箭伤。她为了实现自己的野心,所以答应协助我攻陷坛森,你可以回去问问,她已经被禾宿一族逼到无路可退了!” “不用问我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她绝不是那种为了权势地位而枉顾他人死活的人,何况那是她的故乡,她生活了二十年的故土!”秦雀咬着牙,狠狠的瞪着自己的哥哥,疲劳的双眼因为一夜未眠而布满了血丝。 秦恩没想到秦雀如此信任禾杏的人格,他摇摇头叹了一句,“秦雀,这个女人并不简单,她不是你看见的那么单纯,为兄不想与你为了她在这里做无谓的争执。” 事到如今,秦恩只能把这场联姻的前因后果告诉秦雀。 去年,他独自穿越坛森雨林,深入禾宿內府,然后遇见了禾杏。是她,把局面一步步引导至如今的境地,眼下禾宿一族与她彻底反目,众叛亲离的她只能投靠平炎,才能达成夙愿。她如此费尽心思去筹谋,即使不是为了禾宿宗母之位,肯定也另有其他不可告人的目的。 “只要她能助我成事,我可以容下她,许多事情我都睁只眼闭只眼不去深究,国计当前,希望你能理解为兄。” 从秦恩口中道出关于禾杏过往的种种,秦雀实在难以相信,这与他相识的她,究竟是不是同一个人?沉默了许久,他像是虚脱般站起身,拖着沉重的脚步缓慢的往外移去。 “你能理解为兄吗?”秦恩又问了一次。 秦雀没有停下脚步,头也不回道,“我理解与否重要吗?在你和父亲追逐权势的征途上,就算是我,也不过是你们的一颗棋子。事已至此,我只当什么也不知晓罢了。”说完,便离开了东院。 虽然一夜没有合眼,可是眼前的变故令秦恩毫无睡意,他不安的在房中四处踱步。不到半个时辰,盛严图与由洪来到东院,两人还未睡醒便接到了秦恩的传召,这才从将军府一路赶来。 “由洪,你留在汇梵镇守,要盯紧秦雀,他已经知道了我们的计划,不能让他带禾杏离开汇梵城。” 由洪愣了一瞬,随即点头回应道,“将军放心,小少爷身边有我们自己人,若有什么动向,必会来禀报。” “嗯。”秦恩迟疑了一下,对盛严图道,“你随我去南境,用过早膳便出发。” 新任宗母 呼吸着清晨森冷的空气,秦雀由衷的感受到了秋季的寒凉。昨天夜里醒来,发现禾杏不在身边的时候,心中既担忧又忐忑。晚上吃饭时候,大哥提起第二日即将南下巡视边境,禾杏就变得有些心不在焉。直觉告诉他,她肯定去了东院!所以,他独自来到东院门外,等了一会又一会……始终没有勇气敲开门。 自从那日知晓父兄的野心以后,他夜夜不得安眠,只想带着禾杏尽快离开汇梵,远离父兄的控制与利用。 父亲和大哥为了仕途,所付出异于常人的努力,常常令他暗自惭愧。自己没有勇气去跟随父兄的步伐,不能为了家族的荣华豁出所有,如今想来,那曾经令他钦佩的品质,却变得令人心寒。 真如大哥所言,禾杏助他攻占坛森。那么,这个叛国叛族的枷锁就会永远落在她的身上,无论大哥承诺给她怎样的回报,她也必将被坛森的国民唾弃仇恨,更别提回到禾宿一族做一族之长。 而且,在平炎这边,禾杏也绝不可能得到更多的尊重与信任。剩下的,只是无休止的提防与利用,一着不慎便会被抹杀。以她的机敏智慧,怎可能让自己陷入如此两难的境地呢? 心中百般疑虑却不得其宗,秦雀加快脚步,很快回到了西院。 负责清晨洒扫的下人们陆续出来工作了,看见满面寒霜的秦雀,着实吃惊不小。回到寝室后,禾杏在床上安然酣睡,看样子十分疲惫,秦雀坐在床边思来想去,丝毫没有睡意。 禾杏睡醒的时候已经到了下午,秦雀在床边的软炕上翻着书,看见她起身了,放下书轻声问道,“你醒了?饿不饿?” “不饿。”禾杏摇摇头,走到起居室洗了把脸。 奇怪!秦雀怎么有时间在房里看书?他平日不是忙到太阳下山才回家吗?啊!禾杏突然记起今天早晨的事情,秦恩已经向他解释清楚了吧?看他一副淡然的样子,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大哥……都跟你说了?” 秦雀阖下眼皮,平静道,“嗯,我都知道了。” “那你……没有什么意见?” “我的意见重要吗?” “……” “一会换身衣服,我们去陪母亲用晚膳吧。”秦雀再次把目光放到书上,“大哥午后已经走了,我们有空多陪陪母亲吧。” “好。”尽管有点奇怪,禾杏还是决定不再追问,只要秦恩把秦雀说通了,她没必要多费唇舌。 禾宿內府,一间烛火通明的吊脚楼里,身着紫色长袍的禾玉神色沉静的坐在案几前。身前的桌上摆着一张羊皮地图,她一边查阅着眼前的地图,一边仔细聆听着房中其他人汇报寨中各项工作的进展。 “……皇上觉得我们多虑了,区区一个禾杏不足以撼动坛森,既然她已经嫁了过去,就不能无故把她召回来,以免平白得罪了平炎秦家。这就是朝廷给我们的答复,宗母。”禾棠木对自己这趟森平之行不太满意,汇报完后,便安静的低下头,等待着禾玉的反应。 日前,她被禾玉派往森平,向朝廷禀告禾宿一族的新任宗母继位事宜,以及宗女禾杏在此期间造成的骚乱事件。 禾玉担心禾杏失去宗母继任资格而心生愤恨,最终倒戈相向,所以请旨朝廷将她立刻召回坛森。 “那……皇上的意思是不许了?”禾柚英皱着眉,小声嘀咕道,“唉!可惜平炎的边境守备太过森严,我们根本渗不进去,不然的话直接去平炎把她抓回来!” “禾杏姐绝对不会背叛我们,那日她只是一时气急而已……” “禾苗,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这么偏袒她?那夜把她救走的黑衣人肯定是平炎人!平炎人怎能出现在我们寨子里?一定是禾杏把解药给别人了!”禾柚英言之凿凿,那夜禾杏在眼皮底下被救走这事,一直令她备感窝囊。 回想起那夜,更加气恼的禾棠木冷哼道,“她已经不是我们的族人了,禾苗,你要尽早认清这个事实。” 禾苗年幼,资历浅薄,但是为了维护禾杏,依然据理力争,“宗母,您与禾杏姐曾经是最亲近的,您要相信,她不是那样的人。” “禾苗,你真的是执迷不悟啊!”禾柚英无奈的摇摇头。 为了应对刚上任以来的各项工作,以及可能发生的危机,禾玉已经很久没有好好休息了。嗓子像着火一般痛涩干哑,面对几位宗女的争执,她似乎已经说不出调停的话语了。 就在屋里争论不休的时候,禾红如急匆匆的进来了。自从前任宗母失踪以后,森平别苑的宗女培育计划就彻底搁浅了。今年依然一无所获,并没有培养出一个合格的宗女,加上新任宗母掌权不久,族中大小事物纷杂堆积,她决定留在寨子里辅助禾玉。 说来也算走运,自那次禾杏回来大闹一场后,族中各方势力竟都妥协了,最后禾玉顺理成章成为了新任宗母。这样的结果,禾红如十分满意,她的地位自然稳固如初。 “宗母,刚才来报说,我们正在挖掘的暗道,无意间挖通了一处地下溶洞!里面有条地下河,洞中四通八达可容万人!溶洞的出口位置还未探知,我们的人已经去搜寻了,相信很快就能有结果!”禾红如神情激动,兴奋的向禾玉报告这个喜讯。 禾玉忌惮禾杏,一边派出禾棠木去宫里请旨,请皇上明令召回禾杏。另一边集全族之力在内府挖掘暗道、在外府修补寨墙,并且大肆囤积粮草,正预备抵抗一场巨大的危机。 其实,大部分人都觉得禾玉的反应有些夸张,可她现在是宗母,所有人必须听命于她。族中上下三千人,除了行动无能的老幼伤残,每个人都投入到这次防备行动中,这种草木皆兵的氛围使得全族人心惶惶,一刻不敢放松。 禾玉要求族人从内府开始挖掘,一路深挖到雨林中的低谷处,这样的大工程,即使全族上下接力不停歇,至少也得挖上三五个月。万幸的是,他们竟然挖通了一处地下岩洞,只要顺着洞内地下河寻出去,很快就能到达林中的峡谷。这样省时省力的进度,怎么不叫人欣喜! “天佑我禾宿!” 听到这个喜讯,禾玉终日紧抿的双唇终于露出一丝笑意,“红姨,一定要确保暗道早日完工,我心中总是有种不好的预感。” “宗母安心,挖掘暗道之事老身必定亲自监察,争取早日完工。” “嗯。”禾玉认可的点点头,得知这个好消息,她整个人都精神了不少。 “棠木姐,过几天还需要你跑一趟宫里。请你回禀朝廷,到明年开春为止,每月的药草与解药暂停进贡。” “什么?”禾棠木吃了一惊,屋里其他人也都吓了一跳。每个月向宫中上贡药草与解药,是禾宿一族延续多年的惯例。虽然到了冬天,药草因为天气而锐减,可是由宗女鲜血制成的解毒药却不会减产,有什么理由停止进贡? “宗母,我该如何向皇上解释呢?”禾棠木为难的看着禾玉。 “寒冬将至,禾宿全族上下皆要全力防备平炎入侵,腾不出多余物资上供。等熬过了这个冬天,我会亲自到森平向皇上请罪。” 禾玉的态度十分坚定,沉静的双眸看向屋里的每个人,“若我的种种举措只是多此一举,那便是最好的结果。请你们配合我的安排,无论皇上如何怪罪,后果都由我一人承担。” “我们与坛森唇齿相依,只有禾宿安全,坛森才能无恙。属下此行,定会尽力说服朝廷,请宗母宽心。”禾棠木不再心存疑虑,她确实十分吃惊。从前淡然随和的禾玉,在成为宗母以后,竟变得如此铁腕强势!从她施放的一系列指令来看,都是为了保全禾宿全族,即便是前任宗母禾荞叶,也未必有她这副胸怀与担当。 “柚英姐,你负责带人在林中尽可能搜集一切粮草猎物,在入冬前运回寨中。” “属下明白。” 禾柚英的丈夫是个猎人,常年带着族里的青壮男子在林中采药打猎,让禾柚英监督粮草的储存,倒是得心应手。 “禾苗,你负责外府寨墙的加固,以及各处角楼的修筑。” “是,宗母。” 禾宿外府围了一圈木制高墙,由于年久失修以及潮湿多雨的气候,很多角落的木头已经腐蚀损坏了。眼下急需重新维修外墙上的漏洞,还得在各处建造瞭望警备的角楼。这些事情其实早该完成,只是以前的日子风平浪静,前任宗母没有过多的动力去完善外府的防卫。 “也许大家认为我过于杞人忧天,这样的防备可能只是多此一举。可我了解禾杏,她那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性格,绝对不会善罢甘休。在此非常时期,我们一定要严守坛森之丘,保护我们的族人,保护我们的坛森,不能生出半点侥幸心思。” “属下明白,一切事宜但凭宗母吩咐。” 房中各人纷纷施礼告辞后,禾玉的院子暂时归于平静。她站起身走到廊下,院子外面忙碌的脚步声,搬运东西的吆喝声不绝于耳,禾玉凝神听了一会,自言自语道,“只要熬过这个冬天……一切都会好的。” 生日宴 平静的日子延续了一月有余,秋色渐浓的汇梵逐渐变得冷清。前些日子,由洪奉命来找过禾杏,入冬在即,秦恩请她尽快安排妥当,准备赶赴南境大营。 半个月后是秦雀的生辰,禾杏答复说,等他生辰一过,便立刻出发。 这些日子以来,秦雀依然很忙,两人几乎没有独处的机会。偶尔碰上了,他仿佛什么都不曾知晓的样子,只字不提那夜的事情。禾杏觉得这样也好,与他本来就是有因无果,今后不会过多纠缠,就此装聋作哑度过最后的时光倒也不错。 一晃眼,秦雀的生辰到了。 真不愧是侯爷的小儿子,这几日登门送礼的人络绎不绝,不知是想巴结秦居还是想巴结秦恩。前一天午后,秦雀的舅舅陈项也来了,拖箱带货的跟着一支马队。 “大哥怎么突然来了?”陈霓迎来娘家人,自然惊喜得很,“雀儿是晚辈,区区一个生辰,不必如此隆重!” “不是为了雀儿的生辰,我刚好在从湖山回来,顺道过来看看你们。” 他的马队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后面还拉着许多货物,看样子是出远门采办货品去了。 “大哥这趟远门收获不小啊。” “不错,我买了许多湖山老姜,据说可以用来制成药材。” “大嫂和孩子们都好吗?我好几年没有回览都看她们了。” “一切安好。” 两兄妹许久未见,一直在屋内叙旧。得知舅舅来了,秦雀带着禾杏一道前去问安,几人聊得畅快,直到日头西下,秦居回府。 陈项与秦居依然话不投机,两人同坐饭桌却不爱搭理对方,大家心照不宣的沉默着,晚膳在诡异而尴尬的氛围中度过了。 禾杏听秦雀提起过,自他有记忆以来,父亲与舅舅一直合不来,至于具体原因,他也不太清楚。 第二天一早,院内吵杂的声音把禾杏吵醒了。 “少夫人,快醒醒!今天可不能睡懒觉了!”千舞灿烂的笑脸贴过来,同时吩咐其他侍女把梳洗用具准备好。 “今天一大早,各家门店的大掌柜都过来给小少爷祝寿,他已经去了中院,你也快起来吧!” “唉……”禾杏吃力的睁开眼皮,无奈的叹了一句。在千舞的催促下,她慢吞吞的挣扎起身梳洗打扮、用早膳。等她收拾妥当去到中院的时候,各家掌柜早就散了,秦雀刚要起身离开,就看见禾杏急匆匆往这边赶的身影。 “你来了。”秦雀露出一个轻松的笑容,往禾杏的方向走去,看上去心情不错,“怎么这么急?” “小舞说各家掌柜都来了,让我赶紧过来露个脸,咦!人呢?”禾杏看着安静的大堂,里面只有几个收拾东西的家丁。 “他们只是过来开会而已,已经回去了,晚宴的时候还会再来的。”秦雀上下打量着禾杏,“你……” 禾杏愣了一下,低头看着身上的装扮,支吾道,“这个……小舞说今天会见好些人,让我好好打扮一下而已。” 禾杏在山林子的女人堆里呆习惯了,所以平日装扮比较素净。今天特意穿上之前陈霓给她做的一套嫩绿色锦缎长裙,脸上也添了些许妆容,一头乌黑的长发盘在脑后,身上也罕见的戴上了珠玉。与从前的形象对比,模样一下子变得精致了许多。 秦雀看着她蜜棕色的脸庞上星星点点的小黑斑,竟觉得前所未有的顺眼。他伸手把禾杏头上的玉簪子调整了一下,唇角漾开一抹浅笑,“这个簪子很适合你。” 中院无事,两人一同去了南院,陪着陈霓与陈项兄妹聊天叙旧,惬意的打发了一个下午。趁着晚宴开席之前,禾杏又回到西院躺在床上发懒了,反正秦雀会招呼客人,她只要开席的时候过去就行。 迷迷糊糊间,听见千舞急切的声音在床边传来,“少夫人,别睡了!宾客都来了。” 为了不睡散脑后的发髻,禾杏一直趴在床上,她微闭着眼,模糊不清的咕哝了一句,“开席了?” “还没有,不过……” “开席了再叫我,我再眯会。” “少夫人,别睡了!六王府的郡主早就来了,跟在少爷身边没完没了的,你快去看看吧!明明知道少爷已经娶妻了,还这样不死心,你可得防着她!” 千舞并不知道禾杏即将离开汇梵,对于禹可娴的出现,这位忠仆表现出了极大的不忿。 禾杏从床上坐起来,盯着千舞说道,“对了,我有事要交代给你。” “少夫人你说,打算怎么对付那个郡主?” “与她无关。”禾杏摇了摇头,“我近期要离开汇梵,我走了以后,你留在秦雀身边贴身保护他。” 考虑到秦雀经营生意总是四处奔走,身边那两个随从根本靠不住,不如让武功高强的千舞跟着他,既可以在生活上照顾他,也可以随时保护他。 “啊?少夫人,你不带我吗?你要去哪里?什么时候回来?小少爷他知道吗?” “我去南境大营,替你家大少爷办事,归期未定。” “原来如此。”千舞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如果禾杏与秦恩在一起,那确实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前阵子秦恩去坛森把禾杏接回府,估计他们之间还有别的安排,作为下人,千舞不便多问,她看向禾杏笑道,“少夫人安心,我会护好少爷的,你早去早回。” “嗯。”禾杏满意的呼了一口气,顿了顿,突然冒出一句话,“如果秦雀要纳妾,也不要紧。” “啊!”千舞大吃一惊,就差从床沿上跳起来了,她疑惑的看着禾杏,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说这句话。 “算了,不提这事了。你帮我把行装收拾一下,我这两日就得走了。”禾杏清楚,自己这一走是不会再回来了,今后秦雀的事情与她无关,所以多说无益。 “……是,奴婢会尽快收拾妥当。”千舞有种奇怪的预感,碍于身份她也不便多嘴,只是提醒禾杏尽快出席今晚的寿宴。 寿宴设在中院的庭院中,一个接一个的鼓乐歌舞正在卖力的表演,庭院的走廊下挂着一排明亮的灯笼,把傍晚的院子映照得格外亮堂。院中各处交谈声音不绝于耳,虽是深秋,眼前这幅热闹的画面却让人感受不到多少凉意。 秦雀毕竟不是父兄那样的朝堂官员,除了亲戚朋友以外,往来祝贺的宾客多是生意上结交的熟人,以及自家门店的掌柜。庭院加起来也就十来桌酒席,秦雀可以腾出时间挨个招呼。 “小少爷,少夫人来了。”阿庆靠近秦雀低语着。 忙着应付客人,竟没有发现禾杏已经来了。秦雀朝她所在的方向招着手,禾杏会意的朝他走去,两人回到主桌落座以后,晚宴正式开席了。这样的宴会,禾杏不免觉得有些乏味,但她还是尽力配合着,希望秦雀能够愉快的度过这特殊的一天。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长辈们开始互相窜桌敬酒,其他宾客也耐不住,开始四处走动了。秦雀是今晚的主角,自然免不了被人劝酒,秦恩不在,没人替他挡酒,很快就被灌得脚步漂浮了。 禹可娴及时来到秦雀身边,一一挡开了络绎不绝的劝酒人,面对郡主的刻意维护,其他人当然不敢造次。再加上她今天下午早早就来到侯府,帮着招呼前来贺寿的一众旧友,秦雀感激着低声道,“谢谢你!” 禹可娴身着绣工精致的桃色锦缎长裙,盈润的腰身上束着一条白玉色的腰带,把身姿勾勒得妙曼婀娜。脸上那双柔媚晶亮的明眸,此刻倒是多了几分不满,连同山岱一般的墨眉皱在一起,反而显得娇嗔可人。 她靠近秦雀的耳边,柔声细语的抱怨着,“别人劝你喝,你怎么还真喝了?又不是不知道自己的酒量。”面对她这样撒娇般的问责,秦雀只是无奈的笑着。 隔着人群,禾杏冷眼旁观着两人亲昵的互动。此情此景,仿佛禹可娴才是秦雀的正妻,她不过是个寻常宾客。转念一想,自己很快就要离开汇梵,离开秦雀,这样说来,她确实只能算是个过客。 宴席还在继续着,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禾杏百无聊赖的坐在酒桌前,其他不相熟的客人,几乎没有过来搭话的。秦雀的朋友虽然见过她,毕竟没有过多接触,自然没人搭理她。身处喧嚣却难得清净,禾杏索性放开了肚子好好饱餐一顿,看着眼前丰盛的晚宴,她的心中百感交集,这样的富贵日子终是到头了。 在那群故友的簇拥下,秦雀与人玩起了行酒诗,一来一往的似乎十分尽兴。禾杏从未见过他这般兴致高昂的样子,不似往日里那副温吞克制的模样,看样子真是喝醉了。 “少夫人真是好胃口,不过去看看热闹吗?”一个声音突然出现在耳边,打断了禾杏的饕餮盛宴。 男子拿着酒杯踉踉跄跄的,一屁股坐在她左侧空着的椅子上。 “你是……”禾杏认得这个人,可是一时却想不起他的名字。 “在下卢言,少夫人果真贵人多忘事。” 生日礼物 “哦,卢公子。” 禾杏打量着身旁这个男子,满身华服却掩不住一身飘逸的浪荡气质,通红的双颊上迷蒙着一双布满红丝的醉眼。 卢言看向秦雀的方向,意有所指道,“少夫人好清闲啊!自己夫君醉成这样,还能稳如泰山的端坐吃喝,不怕别人把他抢了去吗?” 听这酸里酸气的口吻,禾杏瞬间明白了,这个家伙看着禹可娴在秦雀身边打转,恐怕是在吃醋吧! 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男子,借着酒劲来到自己跟前“告状”,禾杏突然生出了一丝恶趣味。她手里的筷子没有停,脸上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卢公子说笑了,郡主这是替我照顾夫君,要是她愿意,我巴不得攀上这样的富贵姐妹呢。” “啊?”卢言脸上的神色由沮丧转为震惊,他一张苦口婆心的嘴脸凑上来,满身的酒气笼罩着禾杏。 “天下哪有愿意与人共侍一夫的女子,莫非你们坛森女子都这般心宽?” 禾杏摇摇头,“在我们坛森之丘没有男人纳妾的。” “那你为何……说那样的话?” 这个卢言恐怕是醉的不轻,三两下就被禾杏诈出了心里话。确定他的目标是禹可娴以后,禾杏觉得事情愈发有趣了。 “卢公子,牛要低头吃草谁也拦不住,要是郡主与我家夫君情投意合,我又何必夹在中间得罪人呢?不如顺了他们的意,我也落个贤惠大度的好名声。”说完,禾杏朝卢言露出一个灿烂的笑脸。 早前听闻禾宿女子性情刚烈,在坛森地位极高,绝非柔弱唯诺的妇人。尤其禾杏名声在外,要是挑拨起她的妒火,说不定禹可娴就没有机会接近秦雀了。打着这样如意算盘接近禾杏的卢言,这下真是有苦难言了。 “少夫人,你得有危机意识啊!要是郡主被秦雀娶回家,以郡主在平炎的尊贵地位,将来府里哪还有你说话的份啊?” “那就一切听她的呗!反正在秦府主事也挺累的,我还落得一身清闲呢!” “哎呀!你……真是!唉!” 被禾杏一番话说得哑口无言,卢言只好赖在座上一杯接一杯的喝着闷酒,总好过到那边看着禹可娴对秦雀百般殷切。 几句话就把卢言刺激得如此憋屈,看样子他还真的挺喜欢禹可娴。禾杏忍不住窃喜道,“卢公子对他们俩这么在意,莫不是……暗恋郡主?” “噗!” 卢言一口清酒喷了出来,脸上脖子上瞬间爆炸般涨红。 “你不要乱说!我……我……我和郡主只是……只是……” 看他这幅结结巴巴的模样,完全没了之前嚣张的气焰,禾杏满意的凑近他,故意低声道,“卢公子,你要是不好意思开口,要不要我帮你一把?” “不不不!不用了!”卢言瞬间醒酒,不停的摆着手拒绝。 “哈哈哈哈”禾杏满意的大笑,这个家伙,不过是个外强中干的草包。 不知秦雀是什么时候注意到两人的互动,他从闹得火热的行酒令游戏中退出来,径直走向禾杏这边。随着秦雀的移动,大伙自然注意到禾杏与卢言坐在一起有说有笑,心中无不疑惑。 “你们俩在聊什么呢?”秦雀回到禾杏身边,状似无心的问道。 “呃……没什么!我就是与弟妹相互认识一下,之前见过几回,这才第一次好好说话呢。”卢言抢先解释着,眼神闪烁的看向禾杏,希望她不要乱说话。 “嗯,我与卢公子深入的交流了一会。”感受到卢言的焦急,禾杏强忍笑意点了点头。 “是吗……”秦雀若有所思的瞟着卢言,语气轻松道,“克腾他们刚才四处寻你,原来你躲在这里喝酒呢,快回去吧。” 秦雀朝着那头的故友扬了扬下巴,那边的人也朝着卢言招招手。 “那好,我先过去了。少夫人,刚才的玩笑你别放心上,我们有机会再叙。”卢言就坡下驴,暗示禾杏不要乱说话。 禾杏装模作样道,“好的,卢公子慢走。” 卢言走后,秦雀有些兴味的看着禾杏,不满的咕哝着,“你跟他有什么可聊的?” 卢言主动贴过来,图谋利用禾杏牵制秦雀,好让禹可娴无机可趁。可惜卢言不了解她,还被反将一军,碰一鼻子灰夹着尾巴走了。她很想把这些事情当成笑话告诉秦雀,转念一想,还是忍下来吧。 “闲话几句罢了,你怎么过来了?” “我们在玩行酒令,你也一起来吗?” 刚才禾杏就拒绝过一次了,她对这样的事情毫无兴趣,更没有心思去攀结无用之人。 “不了,我听不懂你们那些文绉绉的话。”禾杏再次拒绝道。 晚宴的氛围热闹而融洽,直到月上枝头才结束。深秋凉气袭来,秦雀的醉意消了大半,禾杏陪着他一一送走宾客,拜别几位长辈后,两人一起慢慢踱步走回西院。 禾杏披着厚重的斗篷,把自己缩在里面感受着被包裹的温暖。秦雀突然紧贴过来,握住她藏在斗篷底下的手,不悦的皱眉道,“你的手怎么还是这么冷。” “天凉而已。” “每天晚上都用艾叶姜水泡手脚,怎么没有作用呢?” “会有用的,别着急。” 禾杏这段时间总是特别顺从,这样乖巧的她让秦雀不太适应。看着她脸上浮起的倦意,秦雀心里有些不忍。 “陪着我忙了一天,累了吧?” 禾杏抿着双唇摇了摇头,目光在小道两侧的灌木丛上游移,似乎不想再说话了。 回到西院,千舞一阵风似的从屋子里窜出来,笑嘻嘻的给两人行礼,然后凑到禾杏身边道,“少夫人,你交代的东西我都收拾好了。” “嗯,你歇着去吧。” “是!那我退下啦。” 听着主仆两人的对话,再思及禾杏这段时间反常的状态,秦雀忍不住问道,“你让人收拾什么?” 禾杏没有回答他的话,继续往屋里走去,她把身上的斗篷脱下来,递给一旁候着的侍女。另一个侍女把冒着热气的水盆端到起居室,并细心嘱咐道,“少夫人,您小心烫。” 秦雀挥了挥手,两位侍女退出去,屋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禾杏蹲在热水盆边上,伸出双手悬在水盆的上方,温热的蒸汽穿过冰凉的指缝,萦绕着整双手掌,她舒服而满足的呼了一口气。秦雀一直站在身后,安静的等待她的回答。 过了一小会,她闷闷的开口道,“小舞把我的行装收拾好了,这两日我就要出发去南境了。” 身后的男人没有回应,屋内一阵凝重的静默。 禾杏继续说着,“你知道,你们平炎想要吞并坛森,而我想要宗母的权势,所有这一切都是交易,这样的机会我是不会放手的。” 等了一会,秦雀还是不说话,她无奈的轻叹一声,“我这一走,恐怕不会再回来了,你……万事多保重……我们……” 不知该如何说下去,禾杏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干脆不说话了。良久,身后传来脚步声,秦雀来到禾杏身边,也跟着她蹲了下来。 禾杏转过脸看去,他眉眼弯弯的笑着,嘴角扬起一个很好看的弧度,温柔的笑容透着一股不易察觉的苦涩。 “今日是我的生辰,你还没有给我送贺礼呢?” 秦雀突然冒出这句不相关的话,他的语气很轻快,似乎刚才沉重的话题对他毫无影响。 “呃?”禾杏一愣,她确实没有给秦雀准备贺礼,随即解释道,“我看你什么都不缺,也不知道该送些什么。”说完,她有些愧疚的笑了笑,的确是疏忽了。 “没关系,我可以自己取。” 他的声音有些低沉,墨色的双瞳微微的眯起来。禾杏“啊”了一声,刚想问问他要取走什么东西,一阵熟悉的忍冬皂角味道渗了过来。 秦雀的左手迅速绕至禾杏的脑后,温暖的手掌托着她的后颈往前稍稍靠近。下一刻,他的双唇已经轻轻的覆在她的唇上,两个人的气息瞬间撞击在一起,缠绕成一股甜涩的味道。 秦雀微闭的双眼无限接近禾杏震惊的瞳孔,两人的双唇毫无缝隙的紧贴着,她甚至能感觉到他的唇瓣在轻轻的挤压摩挲。 他就这样扶着她的后脑勺吻了上来,把她吓了个措手不及。禾杏的双手还悬在热水盆上取暖,两人这样半蹲在地上的姿势是不是太过奇怪了?秦雀的鼻息逐渐变得沉重,他甚至开始吸吮她的双唇、嘴角…… 禾杏的手指微微颤抖着,脑子这才做出反应,轻轻的推开了眼前的男人。这是她第二次看见秦雀脸颊上出现可疑的红晕,甚至连耳根都被染透了。 要说刚才进屋时候的沉默只是凝重,那眼下的沉默就是尴尬了。秦雀故作镇定的站起身,嗓音透出一种怪异的沙哑,“咳……你先泡泡脚吧,我……先去睡了。” “……嗯!好。”禾杏忙不迭的应着,埋下头看着水盆,不知是否水汽太热的缘故,她感到身上顿时温暖了许多,甚至还有些闷热。 除了震惊,心里居然还有些许懊悔,刚才为什么要推开他呢?不敢往下细想了,她伸手探入盆中,这样的温度恰好适合泡脚,也让她的脑子彻底清醒过来。 给陈项送行 第二天一早,太阳还未升起,秦雀还在酣睡,禾杏已经裹着斗篷来到了西院的后花园。她在梧桐树旁边的灌木丛里,藏着一个西瓜大小的陶瓷罐子。 虽然抱起来有些费劲,禾杏还是抱着罐子来到了丫鬟们居住的排屋。 “小舞,醒醒!” 千舞睁开迷糊的睡眼,发现禾杏正坐在自己的床边,一激灵从被窝里坐了起来,“少夫人,你怎么来了?” “我想让你帮我做件事!” 千舞立刻积极回答道,“少夫人,你说!” 禾杏指着茶几上的一个白瓷罐子,和千舞替她收拾的包袱,叮嘱道,“你把这两样东西送到将军府,亲手交给由洪,就说是我的行李。” “好!我这就去办!” 禾杏把千舞按回被窝躺好,“不着急,今天之内办好就行,天还早,你再睡会吧,我走了。” “……”被禾杏这么一弄,千舞哪里还有睡意。看着自己主子这幅鬼鬼祟祟的模样,她心里有些好奇,却又不方便打听什么,“少夫人慢走,我一定会把事情办妥的。” 禾杏回到床上睡了个回笼觉,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听见屏风外传来说话声音。过了一会,一个脚步声靠近,轻轻的拍了拍她的被子。 “禾杏,醒醒。” 她眯缝着双眼从被窝里钻出来,看见秦雀已经穿戴整齐的坐在床沿上。 禾杏模糊不清的咕哝着,“怎么了?” “舅舅午后要回览都了,我们去送送他!” “咦?这么快就走吗?” “览都还有很多事务待他回去处理,一会用完午膳就出发。” 禾杏记得大婚那次,陈项风风火火的赶来,第三日一早就急匆匆走了,真是个急性子。 “好……我这就起来。”禾杏闭上眼,挣扎了一会就起身了。 侍女们早就做好准备候在起居室,一番梳洗打扮后,两人来到了南院,还没靠近客厅,陈项洪亮的声音就传了出来。 “母亲,舅舅,你们在聊什么呢?”秦雀与禾杏一起进屋,向两位长辈问安后便一同坐在桌旁。秦居一早上朝以后,借口到同僚家里做客,其实是为了避免接触陈项。 “你来了正好,说说你舅,让他别急着回去。昨晚喝这么多酒,现在走路都还在摇晃,怎么骑马啊?”陈霓担忧的看着哥哥,看样子两兄妹刚才已经就这个问题讨论过了,陈项坚持午后就走。 “舅舅,要不……”秦雀试探性的开口,陈项连忙摇头打断了他。 “不留了,你妈要是不放心,我不骑马就是了,一会给我安排辆马车。” “大哥!”陈霓不满的叹了一句,看样子是没办法多留他几日了。 丫鬟们把午膳挨个端出来,热气腾腾的干贝鱼肉粥,荷叶莲子饭,松茸老鸭汤,虾仁烩蛋,蟹黄小汤包,高汤菜心……多数是些清淡的菜肴。 诱人的味道直窜入五脏六腑,禾杏忍不住咽下口水。秦雀端起一个白瓷碗,舀了碗鱼肉粥递给陈项,“舅舅先吃些清淡的东西填胃吧。” “好!”陈项笑呵呵的接过鱼粥,边吃边感慨着,“若不是事务缠身,我也想多陪你们几日,唉。” “舅舅,一会我和禾杏送你出城。”秦雀顺手给陈霓夹了一个小汤包。 “好啊!这样咱们还能多说会话!”对于秦雀的提议,陈项显然很高兴。 陈霓哪还有心思用膳,转身急火火的吩咐陈妈,把库房里的各种稀罕物拿出来,送到陈项的马队一起带回览都。另外又安排了一辆软座马车,陈项昨夜的酒劲未褪,暂时不能骑马了。 嘱咐完这些,陈霓回座后看着自己碗里堆积得像座小山的菜肴,无奈的苦笑着,“你们别给我夹了,我吃不了。” 午膳在几人轻松的说笑中结束了,陈项对妹妹陈霓反复叮嘱,让她顾好身体少操心,如今都这般地位,就该享清福了。他的随从已经在侯府大门外整装待发,领头的是个相貌粗狂,满脸络腮胡子的壮汉,名叫陈渊,禾杏之前在览都见过这人。 看见陈项等人走出来,陈渊立刻上前来,恭谨道,“老爷,您的马车备好了,弟兄们也都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出发。” 门外停着一辆马车,后面跟着十几人的马队,还有驮拉货物的马匹。另外,秦雀的随从阿庆赶着一辆马车跟在后面,一眼望去,浩浩荡荡。 陈项再次拍了拍陈霓的肩膀,郑重其事道,“小妹,大哥要走了,你好好保重。”转而看向秦雀,“你俩上我的马车,再陪陪我吧。” 在陈霓噙泪目送下,一行人离开了侯府,一路往城北而去。 马车很宽敞,座椅上放着厚厚的软垫,上面铺了一层柔软的羊毛皮,坐上去既温暖又舒适。随着马车缓慢而有节奏的颠簸,车内光线昏暗迷蒙,耳边秦雀与陈项两人的谈话声音低低仄仄,禾杏的眼皮开始发沉,早起的疲惫感再次笼罩她的意识。 从城南的侯府出发,一路往北穿过大半个汇梵城,大半个时辰就能抵达北边的城关,禾杏强忍着困意,希望尽快熬过这段路程。 “你睡一会吧,到城关我叫你。”也许是发现禾杏的精神在游离,秦雀干脆建议她眯一会。 “啊?”禾杏迷糊的脑子突然惊醒,强打精神般睁大眼睛。 “我和舅舅聊天,把你闷着了吧?睡吧,换车的时候我再叫你。”秦雀把座上的斗篷披在禾杏身上,唇角露出一个温柔的浅笑。 陈项则爽朗的笑着,“丫头,睡会吧,没关系的!” 他们舅甥俩的话题,基本上都是关于商行管理方面的问题,禾杏一句话也搭不上,更没有兴趣听他们的生意经。既然如此,她索性放松身姿靠在椅背上,脑子很快陷入一片混沌。 再次醒来,是因为感受到周身传来的剧烈颠簸。禾杏睁开双眼,发现自己还在马车里,秦雀与陈项都在车里,马儿明显在快速奔跑,车身随着疾驰的速度在震动着。 “还没到吗?”禾杏皱着双眉,勉强的睁开眼睛,扭头看向一旁的秦雀。她不知道自己这一觉睡了多久,按说也该到达城关了,他们两人把陈项送出城后,还得换上后面阿庆驾的马车折返侯府。 “还没到,你再睡会吧。”秦雀的脸色有些暗沉,他把禾杏身上的斗篷掖紧,目光快速的略过她的脸,看向了陈项的方向。 “哦……”禾杏把眼睛合上,迷迷糊糊又睡过去了,直到一阵嘈杂的声音再次把她吵醒。她睁开眼睛,发现马车已经停下了,陈项并不在车里,身旁的秦雀样子有些奇怪,察觉到她醒了,他的神色变得紧张而阴郁。 马车外似乎有人在大声喊着什么,禾杏凝神听着,竟然是由洪的声音! “少夫人,请下车吧,属下来接你了,少夫人,请下车!”他的声音听上去有些焦急,不像平日里四平八稳的作风。 禾杏下意识要起身出去,却被一只有力的手稳稳的拉回座上。秦雀把禾杏拉到身旁,双臂紧紧的困住她,脸上布满了阴霾,“别下车,别回应他。” “怎么回事?”禾杏一脸的莫名其妙。 “先别问这些,你绝对不能出去。”秦雀的目光再次略过她的脸,眼神冰冷的盯着马车外面。 这时候,马车门外传来了陈项嘹亮的声音,似乎在隐忍着暴怒,“我刚才已经说过了,马车里只有我一个人,雀儿与禾杏把我送到城门就回去了,你要再这样横加阻拦,休怪我不客气!” “陈老爷言重了,属下只是遵照秦将军的命令,接走我家少夫人而已,并非有意冒犯您。” “荒谬!秦恩有什么资格接走禾杏,他眼里还有没有他弟弟秦雀!还有没有我这个舅舅了!”陈项越说越激动,声音也越来越高。 由洪的处境相当为难,马车被陈项的手下围住了,而陈项又是秦恩的亲舅舅,他当然不敢得罪,只能大声呼喊着,“少夫人,将军派我来接你,请出来吧!” “我说了禾杏不在车里,你们别费力气了!好狗不挡道,莫要阻拦我的路!” 听着车外的对话,禾杏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从车窗帘子的缝隙看出去,外面的景色不像在城区,更像是汇梵城外的驿道,而且四处围满了官兵。 “我们怎么出城了?你要把我带去哪里?”禾杏压着嗓子质问道。 秦雀咬了咬牙,别过脸去不肯回答她的疑问,但双臂依然牢牢困住禾杏,不肯让她离开。 “放开我,我得走了。” “去哪?去南境找大哥吗?好让他利用你实现他的野心,而你成了叛国罪人,你要走上这样的绝路吗?” 禾杏有些错愕,这一个多月以来,秦雀只字不提关于那晚发生的事情,原以为他接受了这样的结果,并默默等待着她离开的日子。如今看来,他只是隐忍着心中的想法,只为找一个机会把她带离汇梵。 这么说,舅舅陈项特意在他生辰之时赶来,今天早晨假装酒意未消,让他俩一同坐着马车送到城门口……这一系列的举动,恐怕也是秦雀的安排。 伤透的心 “大哥有野心,我又何尝没有?我和他之间只是在相互利用罢了,只要可以达成我的目的,变成罪人也好,恶人也罢,我不在乎。” 秦雀这番用心,禾杏心中不是没有触动,但比起自己的目的,其他事情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你的野心?成为那样的宗母很痛快吗?得到那样的权力,你就一定会开心吗?”秦雀不可置信的看着她。 顿了顿,他继续耐心游说着,“我已经把整个汇雀商行交给于森打理了。我手里能调用的银两,足够我们后半生富足无忧,更不用说汇雀商行还在持续盈利。离开汇梵以后,我们可以去任何地方,去过自由自在的生活,你没有必要冒如此大的风险,去追求区区一族之长的位置!” “秦雀……你不明白……” “如果你觉得我给的不够,我可以再想办法满足你,留在我身边,总比回到坛森好,是不是?”秦雀近乎哀求的看着禾杏,他已经把自己所有条件都亮出来了,只求能让她回心转意。 可惜,这番肺腑之言,却没有动摇禾杏半分,她缓缓的低下头,声音一下子变冷了许多。 “和你在一起?你怕是忘了,我们之间一开始就只是场交易。你当初是如何嫌恶我,如何无视我,难道你忘了吗?与其靠一段充满变数的感情去维持我的后半生,不如拼尽全力去争取属于我的权势!你给的和我求的,根本背道而驰。”禾杏听着马车外的争执,知道由洪肯定不会轻易放他们离开,“由副将已经追到这里了,你说再多也没有用,放我出去吧。” “禾杏,这是你吗?” “什么意思?” “现在在我面前的,是真正的你吗?在别人危难之时总是挺身而出的人,会发起一场灭国的战争吗?那晚大哥对我说,这一切都是你的计划,可我一点都不信!我认识的你绝对不是这样的人!”秦雀的眼里溢满了不甘与悲哀,他紧紧的握着禾杏的双臂,死死的盯着她的双眸,仿佛可以看透她的心。 禾杏森冷的双眸迎接着他的视线,嗓音依然毫无波澜。 “那我只能说,你对我一无所知。也许我之前做的那些事情,让你产生了不该有的幻象。我对你从没有生过半分真情,我们这段婚姻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今后也不会再见面了!你想写休书昭告天下也行,对外报丧说我死了也可以,总之,别再纠缠我了。” 冰冷从容的几句话,像一把沾满毒液的利刃狠狠的刺入秦雀的心房,他的双臂渐渐失力松开,一种从未有过的挫败与屈辱感溢满心头。他忍了忍,还是没有忍住眼中变得愈发模糊的水雾。最后的自尊与理智令他迅速别过脸去,他哑着嗓子一字一顿道,“这番话,是你的真心话吗?” “是。”禾杏干脆的应着,不等秦雀反应,她轻易的摆脱了他的桎梏,迅速推开马车的门。 门外正在僵持的众人纷纷把目光投过来,在跳下马车之前,禾杏回过头,扔下最后一句话,“永别了。” 见禾杏现身,由洪大松一口气,推开了挡在他身前的陈渊,急忙说道,“少夫人,属下奉命前来接你……” 禾杏冷着脸环顾了一周,他们果然离开了汇梵城,正身处城外的驿道上。驿道的路口被平炎军拦住了,由洪率领着几十名部下把陈项的马队团团围住,看样子是笃定禾杏就在马车里面。 “由副将,我跟你走。”越过人群,禾杏快步走向由洪。 “禾杏,你……” 禾杏勉强挤出一个笑脸,“我还有重任在身,就不送舅舅回府了,请舅舅替我问候舅妈和芯丛,秦雀……就劳烦舅舅照看了。” 陈项虽然吃惊,但是秦雀没有现身阻拦,他也不好拦下禾杏。 “那,好吧,你办完事早日回府,别让秦雀久等了。” 禾杏没有回应陈项的叮嘱,她看向由洪,“可以走了。” 由洪立刻向身后的人招手,高喊着“牵过来”,很快,卷卷被一名士兵送了过来。 “怎么把我的马牵过来了?” “少夫人,我们不回侯府了,直接出发吧,你的随行物品我已经拿到了。” 她之前确实承诺过,等秦雀过完生辰就动身。未免夜长梦多,由洪决定不做停留,立刻出发。 禾杏微微点头,立刻拉着缰绳跳上马背,用力踢向马腹,调转方向一路往南去了。由洪连忙朝着陈项弓身致歉,同时吆喝其他手下立刻跟上,他知道禾杏向来不喜欢等人,所以忙不迭跳上马,急火火的追了上去。 几十人慌忙上马,迅速的往南奔去,四周顿时升起了一片飞扬的尘土。目送这群平炎军带走禾杏,陈项只能无奈的叹了口气。 大半个月前,他接到秦雀的信,信中虽没说明原因,但是秦雀迫切希望他在自己生辰之前赶到汇梵。陈项赶到汇梵的那天夜里,秦雀终于把府中最近发生的事情告诉了他。 今天之所以着急要走,还假装醉酒头晕改换马车,然后让秦雀夫妇送行,都是为了不动声色的把禾杏带离汇梵,远离秦恩的计划。秦雀知道府中四处都有哥哥秦恩的耳目,也知道禾杏未必肯跟他走,所以一直按兵不动,就是为了今天这次机会。 刚才出城的时候,禾杏居然犯困睡着了,秦雀还在庆幸天助我也。他让阿庆驾着空马车回府,就是为了掩人耳目,为自己与禾杏的逃离争取时间。不曾想,他们刚出城上了驿道,就被由洪率兵拦截了。只能说,秦恩果然早已四处布网,禾杏根本插翅难飞。 陈项转身走向马车,他想好好安慰秦雀接受现实。上车后,发现秦雀双手抱头,整张脸埋在胸前。 陈项轻轻的拍着他的背,十分不忍道,“雀儿,人已经走了,你也想开一些吧……”突然,他停住了声音,仔细观察着眼前的外甥。只见秦雀正在急促的呼吸着,抱着脑袋的双手竟然在微微颤抖。 陈项心中一沉,连忙扶起他的身子,看向他的脸。秦雀原本干净白皙的脸庞正挂着几行泪痕,为了不让自己发出声音,他在极力忍耐着情绪。 “男儿有泪不轻弹,禾杏只是去了南境相助恩儿,又不是不回来了,你怎么这副模样!”陈项见不得自己侄儿露出软弱的一面,忍不住提高了声音。 “……有一种感觉,我再也见不到她了……”强忍着心头的悲戚,秦雀低声呢喃,声音毫无生气。 “怎么会?别胡思乱想了!” “……她刚才跟我说,永别了。” “唉!你们这些年轻人,好好的日子不过,唉!” 除了叹气,陈项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秦雀了。 “老爷,我们这下该怎么办?”马车外的陈渊问道。 陈项看着神魂大乱的秦雀,思量了一会,“还是回侯府吧,秦恩把禾杏带去南境的事情,恐怕小妹还不清楚其中实情。如今雀儿又这样了,我得回去陪着他们母子。” “是,属下遵命。” 很快,一行人调转方向,重新往汇梵城赶去。 …… “少夫人,不必如此着急赶路,弟兄们都还在后面呢。”由洪好不容易追上禾杏,急忙劝她降低速度,其他随行士兵已经被远远的甩开了。 “刚才不是你们着急要把我接走吗?”禾杏心里憋着一股闷火,极不情愿的拉起缰绳,卷卷立刻放慢了速度。 “属下是担心小少爷把你带走了,所以才着急赶来。” “秦雀让随从驾着他的马车回城去了,你怎么知道我们不在车上?”刚才就在奇怪,由洪如何能知晓秦雀的行踪,并且如此迅速追赶过来。 由洪尴尬的用手搓着鼻尖,低声道,“咳……我们有安排人在关注着少夫人,所以……” “难道说,阿庆是你们的人?”禾杏突然醒悟过来,一直以来,秦恩对她和秦雀的行踪了如指掌,值得怀疑的只能是身边的随从了! 她也曾怀疑过千舞,但是观察一阵下来,发现千舞是个心思单纯的丫头,不像是秦恩安排在她身边的细作。思来想去,最值得怀疑的,便是秦雀身边的随从阿庆了。 “这个……将军只是想保护小少爷与少夫人的安危,所以……” 禾杏暗暗咬牙,冷笑着讽刺道,“连自己亲弟弟的身边都安插了人,大哥果真是心思缜密呢!” “少夫人,将军真的是关心小少爷的安危,才挑了个精明的手下跟着,并不是为了监视你们……”由洪不知道该如何接话,说多了不行,说错了又怕得罪她。 见他左右为难的样子,禾杏松口道,“算了,事已至此,无所谓了。” 两人等了一会,后面的士兵才急急忙忙赶上来。他们绕过汇梵城,直接上了驿道,一行人走走停停,终于在第五天傍晚赶到了南境城。 调戏 也许是紧靠坛森雨林的缘故,深秋的南境小镇,相比山脉以北的汇梵城要温暖一些。小镇上的树木依然郁郁葱葱,漫长的雨季让蜿蜒的街道湿润而泥泞。这样湿冷的天气,街上的行人与商贩稀疏可见,身负重甲的骑兵依然坚守岗位,四处巡逻,为这座清冷的南境之城增添了许多阴沉之气。 守备大营的士兵把大门打开,往里走的时候,四周充斥着阵阵规律而嘹亮的呐喊声。相比大半年前的清净,此时的大营反而热闹了许多。 “少夫人,请先到账中歇息片刻,属下这就去通报将军。” “嗯,去吧。” 禾杏走进秦恩下榻的中军大营,之前她来过一次。进门就是一个议事厅,长长的桌上有序的堆放着许多书卷,中间赫然摊开的正是坛森雨林的地图。 桌旁的空地上摆放着一个立体的行军地形图,上面仿制坛森地形高高低低的土堆,山丘沟壑,河流峡谷,每个位置都对应地图上的标记。其中一个碗口大小的圆形木粧,代表着坛森之丘里,禾宿族群的聚居地。 禾杏脱下身上厚重的蓑衣,绕着行军地形图观察了起来。 “你来了。”一个低沉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秦恩带进来一股森冷的空气,他卸掉身上的护甲递给一旁的随从,走到禾杏身边,“这个地形图怎么样?” 禾杏没有抬头看他,盯着地上这一堆小土丘淡淡的说道,“对于这场仗,地形对我们影响不大。” 秦恩认可的点点头,“确实如此,林中的各类毒物,才是我们平炎军的拦路虎,到时候……” “到时候我自然会有解毒药。”禾杏有些不耐烦的打断了他的话,重新拿起椅子上的蓑衣,“我累了,要休息了。” 秦恩怔了一下,打进营帐起禾杏就没抬头看他一眼,甚至连语气都隐约压抑着一股愠怒。刚才由洪报备了前几日秦雀意图把禾杏带走,然后被他强行拦截的事情,所以秦恩已经心中有数。 “我让人盯着你和秦雀,你……不高兴了?” 禾杏抬起头,迎上秦恩的眼神,他眼中流露着试探,还有一些微不可察的复杂情绪,让人看不懂。 “大哥。” 禾杏的声音平静而克制,她朝他靠近几步,身上褪去了刚才的无理态度。 “我们的计划还未成功,那些无所谓的情绪,其实并不重要。待我助你攻下坛森,你助我成为宗母,再去考虑彼此的心情吧!” 秦恩了然的干笑着,招呼禾杏往外走去,“连日赶路,你一定很累了,先去休息吧。” 距离冬至还有一个月,这些日子雨水逐渐变得密集。延绵的冬雨夹着呼啸的西北风,淅淅沥沥的洗刷着这个寂静的边陲小镇。在军营里的日子枯燥无趣,操练士兵的脚步声,呐喊声总是充斥着整个营地。 大部分时间,禾杏都是留在军营里,偶尔会到镇上闲逛打发时间。她曾经途经西境与北境,相比之下,这个紧靠坛森雨林的南境小镇,则显得格外冷寂萧条。 整个镇子的商铺稀疏的排列在一条不足百米的街道上,有酒馆、饭馆、衣饰铺、铁匠铺、医馆药材铺,还有一个小集市。镇上的居民大多是经营铺子的生意人,往来的客人基本是常年驻扎在南境的士兵。 这日依然是个阴雨天气,禾杏带着一个大大的斗笠,披着防水的蓑衣穿行在狭窄的街道上。由于路上泥泞难行,连行人也变得寥寥无几,她撮着手,呵了一口凉气,钻进一个热闹的羊汤馆里。 在湿寒的日子,人们喜欢喝着羊汤暖身子,这个简陋的小店里摆放着四五张长条桌子,这时候几乎坐满了客人。 禾杏在进门前抖了抖鞋底的泥浆,顺便把滴着水的斗笠摘下来甩了甩。 “客官,里面请。” 一个殷切朴实的中年妇女把禾杏引到里面的角落,那里还有一张空着的小方桌。 打她进门起,屋内原本喧闹的谈话声很快就安静下来。其他几张桌子上围坐着清一色的男人,衣服的左臂外侧皆绣着一头斗牛的图案,这是正在轮休的牛岭军士兵。 有陌生人进店,其他人自然会看一眼。揭下斗笠的禾杏,精致的面容一览无遗,在这个国境边缘的小镇上,这样的女子实在叫人瞩目。 镇子太小了,常驻在南境的士兵与镇上居民基本都熟络了。禾杏虽然一直住在军营,可她总是神出鬼没,普通士兵根本不知晓她的存在。直到禾杏落座,屋内众人才开始低声议论,无非是讨论她的来路。 有人向招呼禾杏进屋的妇女打听情况,妇女摇着头表示以前从未见过她,也许是外来探亲的家属。常驻南境的士兵一年一次换防,期间有亲属来探望也是寻常事,镇里的几家小客栈就是为此而设。 很快,一碗热气腾腾的羊肉汤端到了桌上。禾杏吹了吹碗面上的热气,奶白色的汤底下躺着熟烂的羊杂碎,青白相见的葱花飘在汤面上,阵阵浓郁的羊膻味直钻鼻息,这样阴冷的天气最适合吃这样的汤食了。 旁桌上的几个壮兵一直肆无忌惮的打量她,虽然心中不快,她却没表现出来,只是安静的享受着眼前的美味。 “姑娘打哪来啊?”旁桌的一个男人终于耐不住,嬉皮笑脸的凑了过来。同桌子的另外三个人心照不宣的低笑声,另外两张桌的士兵都看好戏般往她这边瞟着。 禾杏冷漠的扫了一眼,这几人桌前的羊汤早就吃光了,却还赖在店里不肯走,无非是趁空闲找地方吹牛罢了。 被无视以后,那壮兵满不在乎的挪近了半步,痴笑的眼角边炸开了一扇深浅不一的皱纹。 “姑娘不是本镇人吧!可是有家属在这里当差?告诉哥哥,大家都是一个军营的,说不定我也认识,将来还能相互关照。” 同伴如此不知廉耻的对一个陌生女子套近乎,其他人反而在旁边轻浮的笑着,眼神骨碌碌的在禾杏身上打转。 禾杏慢慢抬起头,盯着眼前这些人,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 “我家确实有个大哥在你们军营里,他能照顾好自己,不劳费心了。” 话音刚落,小饭馆里的笑谈声更加肆无忌惮了。得到禾杏的回复,那壮汉似乎受到了鼓励,直接坐到了她的桌旁,色眯眯的眼神似是要把她吞了。 “哟!这可说不定。我老唐在营里多少有些关系,你大老远来探望你哥,难道不想多个人关照他吗?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啊?今年多大了?”顺着话头,壮汉开始打听禾杏的事情。 “姑娘,家里可指有婚配啊?” “姑娘是刚到南境城吧,可有落脚地方?” “让哥哥带你去找客栈可好?” “你们快别说了,一会这姑娘害羞了可怎么办,哈哈哈哈!” 屋里起哄的声音一个接一个,一群闲散的士兵调戏一个陌生的年轻女子,店里那妇人看这情形,暗暗的给禾杏使眼色,让她赶快离开。 她和丈夫在这里经营羊汤馆多年,这样的事情她见多了。有时候这些人只是见色起意,过过嘴瘾,但一个弱女子,面对一群口无遮拦的壮兵,她又能如何应对?妇女心中后悔不已,刚才就不该招呼禾杏进来。 禾杏仿佛听不见似得,捧着大碗把剩下的羊汤尽数喝完。放下碗后,她打了个饱嗝,放下一锭碎银,拿起靠在墙边的斗笠与蓑衣,头也不回的出了羊汤馆。 “哎!小姑娘,怎么就走了?陪哥哥坐一会吧!” 这些痞子过过嘴瘾也就罢了,禾杏不想横生枝节,干脆一走了之。没想到那个搭讪的壮汉竟然不依不饶的跟了出来,外面的雨已经停了,原先清冷的街道开始变得热闹起来。 “趁我不想惹麻烦之前,你最好也别给自己惹麻烦。”禾杏回过头,斜瞟了一眼狗皮膏药般紧跟在身后的男人。 “哎哟!小姑娘挺泼辣,我喜欢!来来来,陪哥哥去对面吃个酒吧!难得我这几天休息,可别浪费了好时光啊。” 那人被禾杏呛了一声,反而激起了兴致,其他同伴从羊汤馆探出来看热闹,他可不想丢这个面子。 如果将来坛森成了平炎的囊中物,作为入侵者的平炎官兵,会不会肆意的□□手无寸铁的坛森百姓?这里还是在平炎国境内,这些人就已经如此无法无天,将来到了坛森,恐怕只会变本加厉吧! 突然生出这样的想法,禾杏心中涌上一阵强烈的闷火,她沉下脸,目光犀利的盯着眼前这个人,盯着他身后那群看热闹的嘴脸。 “别再纠缠我,否则,你会后悔的。” 听到禾杏严肃的警告,壮汉摸着下巴上的胡茬大笑起来,不知他当真是厚颜无耻,还是借由笑声缓解眼下的尴尬。 身后的几个人开始打趣他,“行了吧!人家看不上你!哈哈!” “老唐,你就别自讨没趣了!” “妹妹,给我们唐哥一个机会吧!哈哈……” 这样不堪入耳的调笑声音,若换成寻常姑娘,恐怕已经羞愤得无地自容。禾杏冷着脸,决心不再回应,她重新把蓑衣披在身上,打算离开这里,却被人从身后按住了肩膀。 色胆包天 下一刻,一只沉重的手臂像蟒蛇般绕过她的肩膀搂了上来,壮汉粗浊的气息一下子喷在禾杏的侧脸上,他压低着嗓音,威胁的收紧手臂的力道,充血的双眼盯直勾勾的盯紧她。 “别给脸不要脸,爷我看上你,是你的福气。” 禾杏藏在蓑衣下的手,已经摸到了腰带里藏着的毒药,她没有即刻推开壮汉,而是似笑非笑的扭头看着他,“你这样轻薄我,不怕我大哥找你麻烦吗?” 见她如此笃定,壮汉心里似乎有些犹豫,可是身后起哄的同伴正看着他,为了自己的脸面,他只能赌一把了。 “你大哥要是有意见,大不了我娶了你就是了,怎么样?要不要陪陪我?” 禾杏“噗”一下笑了出来,这人真是死到临头而不自知,她干脆收回捏着毒药的手,正好借此机会试一试秦恩治理军纪的手段。 “你容我考虑一下?”禾杏勾起嘴角,露出一个魅惑的表情。 见她态度软化,壮汉以为自己快要得逞了,得意忘形的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同伴,那几人既羡慕又懊恼的议论着,没想到同伴果然能得手。 可是,没等壮汉得意太久,禾杏突然一矮身子,迅速的从他的臂弯逃离出来。她往前走了两步,看着壮汉的脸讥讽着,“姑奶奶我想好了,你再敢靠近我一下,我就叫你生不如死!” “你!你个不知好歹的村姑!”壮汉气急,知道自己被耍了,下意识就要扑上去抓她。可是眼前的女子身姿灵巧,等他稍微靠近,一个结实的耳光甩在他的右脸上,发出了极其清脆的声音。 看热闹的同伴这才惊觉事情不对,连壮汉本人也愣了一下,没等他回过神来,另外一记耳光已经抽向他的左脸。 身形彪悍的牛岭军壮兵,被一个瘦弱的年轻女子打了两个大耳光,整条街上的人目睹了这一幕,壮汉的尊严一下子被禾杏打了个稀碎。 不知是否禾杏下手太重,他的脸唰一下红了个透,失狂般吼道,“呼……我……我饶不了你!” 面对暴怒着扑过来的男人,禾杏游刃有余的躲闪着,顺手抄起路边一个木桶,里面接了半桶冰凉的雨水,准确的扣到壮汉的头上。 被冰冷的水浇透以后,这个男人仅存的理智彻底消失了。他像一头狂暴的野兽,不停的追击着禾杏,把商户门前摆放的东西搅得七零八落。这样的动静,几乎把整个小镇的人都惊扰了,街头巷尾一下子挤满了看热闹的群众。 壮汉的几个同伴已经意识到事情开始变得不受控制。本就是他们调戏姑娘在先,同伴被那姑娘激怒后四处破坏,弄得整个镇子的百姓都知道了他们的恶行。这样的事情,要是传回军营里,后果实在不堪设想。 两个一起出营的士兵连忙冲上去拉住暴怒的同伴。可是,面对禾杏的挑衅,以及自己被粉碎了一地的自尊心,壮汉根本听不进同伴的劝阻。 他瞥见地上躺着一根木棍,下意识拿起来奋力掷向前方的禾杏。不料对方闪躲及时,失去目标的木棍飞速甩向前方,与某个闪着银光的金属碰撞在一起,发出了沉闷的撞击声。 一个身穿军服,骑着战马的巡兵手握长刀,把直刺而来的木棍打落到地上。他身后跟着一队巡兵,正惊愕的看着眼前的一幕。 打落木棍的巡兵立刻从马背上跳下,看着街道那头满脸暴怒的壮汉,大声质问道,“你在干什么!你是哪个营队的!”同时,他注意到刚才躲过攻击的一名女子。 “糟糕!遇到巡兵了!” 壮汉的同伴暗暗叫苦,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巡兵是由每个营轮班的,眼前这队人马看着面生,估计不会太好说话。 被巡兵呵斥以后,壮汉似乎恢复了理智,立刻停下了对禾杏的追击。就在他犹豫着该如何解释眼前的局面时,不远处的禾杏一下摊坐在那巡兵的脚下,大声的悲嚎着,“官爷救命啊!那人见小女单身一人便起了色心,伙同那几个人对我肆意侮辱,在我誓死抵抗之后,他恼羞成怒想要抓住我!刚才若不是得官爷出手相救,我恐怕已经身负重伤了!” “什么!竟有如此荒唐之事!” “官爷若不信,大可问问那羊汤馆的老板,这街上所有人都看见了。”边说着,禾杏做出一副惶恐受惊的柔弱模样。 “兄弟,事情不是她说的这般……她……这个死丫头满口胡话!” 听见禾杏的哭诉,壮汉这下彻底清醒了,他急忙否认着,却又说不出什么证实自己清白的话。与他一同前来的同伴,早就躲到了街道两旁看热闹的群众里面,大气都不敢喘。 “哼!”巡兵冷冷的瞟向后面那群眼神闪烁的牛岭军同僚,他让随行手下去羊汤馆找老板问话,又向周围看热闹的群众打探消息。不出一炷香时间,基本掌握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于是黑着脸大喝道,“我们牛岭军的颜面,如今都叫你们几个败光了!来人,把这畜生押回军营,后面几个人全部带回去,听候营长处置!” “谢谢官爷为我做主。”禾杏感激的拜谢巡兵。 “姑娘哪里话,我刚才听闻你不是本镇的人,需不需要我让人护送你出城?” “官爷不必费心了,小女的大哥还在营中,我自会找他求助。”禾杏看着还在强行辩解的壮汉,被巡兵的人五花大绑压走了,这才满意的离开了小镇。 傍晚,秦恩请禾杏到他的营帐,说是有东西要给她。这些日子忙于备战,两人已经好几日没有碰面了,加上今天在镇上发生的事情,禾杏决定借机探一探他的治军立场。 帐中的碳火烧的旺盛,与外面森冷的世界截然不同。禾杏搓了搓冻得通红的双手,看着秦恩书桌旁挂着的盔甲问道,“是给我的吗?” 这是一套深灰色的护甲,由金属鱼鳞状的甲片编织成形,两侧翼形护肩下连着护腋,胸口到腰腹间嵌着一片结实的护心板。下侧的护襟甲直到膝盖,还配了一双过膝的战靴,旁边的椅子上放着一颗金属盔帽,看比例,大约是按照禾杏身形打造的。 “工匠照着你的身形赶制出来,不知道是否合适,你试一试?”秦恩最近忙于排兵布阵,倒没忘了给禾杏备下一套战甲。 禾杏走过去,伸手掂量了一下护甲的重量,哭笑不得的呼了口气。 “你该不会让我穿着这玩意带你们穿过坛森之丘吧?要是这样,我恐怕十天半月才能走出百十里路,这也太沉了吧!”说完,她伸手抱起一旁的盔帽,吃力的拿起来,再吃力的放下。 秦恩露出一副“我就知道”的样子,他指着书桌上的一个木闸,“你打开那盒子看看。” 禾杏依言照办,木头盒子里躺着一件铁青色的马甲,摸上去坚韧生冷,但是比起旁边夸张的盔甲,这衣服反而显得十分轻便。 “这是何物?”禾杏从未见过这种材质的衣服,掂起来试了试,似乎也没什么特别的地方。 “这是软胄甲,虽不至固若金汤,但是穿上总比没有强很多。” “我又不当你的马前卒,不用这么严阵以待吧?”禾杏把手里的马甲放归盒中,并没有把它当回事。 “我们一旦出兵,你必定会成为禾宿乃至坛森的眼中钉,到时候明里暗里想要伤你的人防不胜防,切勿掉以轻心。”秦恩想起两月多前,刚把身中冷箭死里逃生的禾杏救出来,如今她竟这般大大咧咧毫无危机感,实在叫人不可思议。 “啊……没什么可担心的,那次只是意外罢了。”禾杏满不在乎的耸耸肩,扫视了一眼帐中,除了他俩,就剩两个侍卫在帐前守着。 “对了,今天营中没有什么异常的事吗?” 面对禾杏的疑问,秦恩有些奇怪,“一切如常,为何这么问?” 禾杏眼珠子骨碌一转,继续道,“我还想问问,北境大营的守将是如何治军的?原来属于成胡的三峰城,在平炎接管以后,官民之间相安无事,老百姓也能安居乐业。” “怎么突然问起这些?你对南境的驻军有什么不满意吗?”秦恩眉心轻轻蹙起,禾杏明知道北境与南境的兵权都在他手里,为什么故意这样问呢? “今天我在镇上溜哒,听说了一件趣事。”禾杏装作道听途说的样子,把牛岭军士兵当街调戏非礼一名独身女子的事情,绘声绘色的说给秦恩听。 言罢,她意味深长的看着秦恩,“不知南境大营的军法是否更为宽松,竟容得士兵公然戏辱妇孺。在你们平炎国境内,就敢如此为所欲为,若他日攻占了坛森,会不会更加肆无忌惮呢?我只是想夺权,但还没丧心病狂到把坛森的百姓推入火坑。大哥,你说呢?” 听完这席话,秦恩本就冷硬的脸上顿时蒙上一片阴霾。他命侍卫即刻唤来盛严图,不料盛严图作为军中副将对此事竟是毫不知情,索性又把营长冯扩唤来。 军法处置 感受到中军帐篷内严峻的氛围,冯扩知道瞒不住了,一下子跪在秦恩跟前,倒豆子般把事情交代清楚了。 老唐下午就被巡兵抓了回来,跟他一起出去的几个人也被带回了大营,随后巡兵队的兵长便把此事上报到他这儿了。照军法,老唐等人定然是要严惩的,可如今平炎出兵在即,把这样的丑事闹大了反而伤士气动军心。所以,冯扩自作主张把事情按下,想着出兵事成后,再找这几个人算账。 “冯营长果真有大局观,孰轻孰重掂量得很清楚呢!难怪大哥让你当南境驻军的守营长,真是不负信任啊。”禾杏咬着牙根,一字一句的讽刺着。 “冯扩,我把南境交给你,你就是这样治军的?当街欺辱妇孺,是可以延后处理的罪名吗?”秦恩冷厉的双眸微微下垂,盯着跪在跟前的男人。 “将军……我……”冯扩额上的冷汗已经淌湿了衣领,他想为自己辩解,却说不出半句完整的话。 “盛副将,冯扩治军不力,今天这事你来办吧。” “是!属下即刻处理!” 盛严图瞪着地上的冯扩,怒斥道,“你自己去传令,那个戏辱妇孺,欺压百姓的败类,罚300军棍,另外几个起哄看热闹的士兵,200军棍!而你,身为营长知情不报,反而维护军中歪风邪气,一同去领500军棍!” 听完盛严图的话,冯扩瞬间瘫软在地,他紧闭着双眼,颤声领命。在他刚要退出营帐的时候,秦恩开口了。 “等到明日午时,你们再去练兵场领罚,让全军将士都看着。” 秦恩的意思,不仅是处罚触犯军法的士兵,包庇下属的营长。而是借此事震慑全军,底线就在那里,即便是从犯,或者是知情不报的营长,一样要当众执行军法。 棍子打在身上是疼,可是当众处罚的耻辱感,可比挨棍子难受百倍千倍。 盛严图动了动嘴唇,没敢说什么。冯扩面如死灰的应了一声,机械的退了出去。 “冯扩软弱迟疑,你重新物色南境的营长吧。” “是,属下明白。将军若无事,属下告退了。” 盛严图走后,秦恩的面色稍显缓和,“这样处理,你满意吗?” 禾杏把玩着盒子里的软胄甲,语气也软了下来,“希望秦将军始终如一的严格治军,将来占领坛森的时候,切勿滥杀无辜。” “你为坛森百姓深谋远虑至此,实在叫我意外。” 原以为禾杏是个为了夺取权势,可以卖国叛族不择手段的人,没想到她竟然会担心坛森百姓的处境,这样左右矛盾的她,叫秦恩实在有些看不懂。 禾杏打了一个哈欠,懒懒道,“你只需守好你的承诺,我也必将全力相助,其他无关紧要的事情别想太多了,没什么事的话,我回营帐休息了。” “等一等!”秦恩一脸歉意的靠近禾杏,有些难为情的低声道,“我知道,在镇上被欺负的姑娘就是你,有没有受伤?” 禾杏摇摇头,坦白道,“我对那草包已经手下留情了,不然的话,他已经死了。” “怪我没有保护好你,对不起。” 从来没有见过秦恩这副模样,禾杏有些不知所措。她拿起架子上的斗篷,轻笑道,“我不需要你保护,大哥不必自责。” 秦恩的双眸闪过一瞬不易察觉的失落,他指着桌上装着软胄甲的木盒子,“你的东西还没拿呢。” 停下脚步,禾杏回头往桌上瞟了一眼,摇了摇头,“我也不需要那玩意。”言罢,便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自从当众军法处置了那日的几个人后,军中众人像绷紧的弓弦,既要恪守军规,又要卖力的操练。这段时间以来,他们舍弃了从前的骑兵战方式,全员改成了步兵地面战。 为了模仿雨林严峻的地面条件,练兵场上摆放着各种高低坎坷的障碍物,众将士皆得负重疾行,快速穿过这些障碍。这样奇怪的训练方式,将士们一开始很不适应,两个多月下来,大家已经习惯了在这种坎坷的环境下急行军,训练效果倒也颇有成效。 在练兵场的边缘,摆放着许多远近高低的靶子,强弓手正日以继夜的磨炼着射箭的技艺。时间逐渐接近年根,天气也变得越来越恶劣,这样高强度的训练却一日都不曾减少。 这天早晨起来,营帐外四处都覆盖上一片白色。今年的初雪虽然来得有些晚,但是第一场雪便已经没过了脚踝。禾杏披着厚厚的斗篷,穿行在营中的雪地上,一路来到营墙边的瞭望塔。 站在高高的瞭望塔上举目眺望,所及之处的地平线一片银白,她把手放在嘴边呵着气,驻足良久。从瞭望塔下来后,禾杏径走向秦恩所在的帐篷。 距离冬至只剩一个多星期,关于出兵的各项部署,已经到了最后的阶段。这场突袭的诸多细节中,还数解毒药这个关键环节让秦恩最为忧心。禾杏一日不肯提供解毒药,他们的出兵之日便无法定下来。 “将军,可是家里有什么麻烦。”盛严图陪在秦恩身边,自从刚才接到汇梵来的家书,秦恩就一直神情凝重,似乎遇到了什么烦心事。 “无事。”秦恩淡淡的应了一声,盛严图误解了他的想法,以为他为了手上的家书发愁。家里确实有些麻烦事,不过在他眼里不算什么,不值得让他分心。 秦居把秦雀软禁在宅子里已经一个多月了。期间,秦雀多次设法逃脱未果,为此,母亲与父亲已经翻脸了!幸好父亲心志坚定,没有把秦雀放出来,否则他定然会赶赴南境大营寻找禾杏。出兵在即,不能让这些琐事影响他们。 深究起来,秦恩心中不是没有愧疚。一开始,他和父亲就瞒着秦雀与母亲,假装这是一场寻常的政治联姻。无论当时秦雀是如何的百般不愿意,最后为了维护家族的荣誉与权势,他还是选择妥协,娶了素未谋面的禾杏。 当初选人的时候,比起沉着娴静的禾玉,禾杏这幅粗鄙鲁莽,不修边幅的做派,才是秦恩决定让她嫁给秦雀的最终原因。因为知道自己的弟弟必然不会喜欢禾杏这样的女人,将来到了分别的时候,也不至于有几分不舍。 可没想到短短半年时间,或许因为经历了生死磨难,或许因为日夜相伴的时光,秦雀对禾杏竟然产生了深刻的感情。 机关算尽,结果还是伤透了家人的心,后悔的念头,总是会闪进秦恩的脑子里。 如果当初没有选择禾杏入府…… 或者,当初没有让禾杏嫁给秦雀,而是嫁入他的将军府…… 总而言之,此役过后,他和秦雀二十多年的手足之情,恐怕会生出许多嫌隙了。尽管如此,他也不能动摇自己的抉择,身命所在,由不得他回头。 晃神之时,帐外传来嘹亮的通报声。 “将军,少夫人来了。” 门口的守卫高声禀告着。 “传。”秦恩把手里的家书收好,打起精神看向正在往里走的禾杏,火盆烧的正旺,她立刻把厚重的斗篷解开了。 看见禾杏出现,盛严图立刻作势告退,“将军,少夫人,属下先告退了。” “盛副将莫急,我正好有件事要委托你帮忙。”拦下盛严图,禾杏看向秦恩,“大哥,我之前交给由副将的坛子在这吗?” 之前由洪把禾杏一路护送到南境大营,一同带来的,当然还有禾杏早前派千舞送过去的行李,其中有一口沉重的陶瓷坛子。坛子里装的是混杂着药草的浓稠液体,里面装着禾杏的血。 秦恩抬起头,沉声道,“坛子在我这里,现在需要吗?” “大哥应该清楚,里面是我存储多时的血液,可是这坛子东西只够制作出几百人的解毒药,远不足以支撑出兵的需求。” “你继续说。”秦恩同意她的说法,并示意盛严图留下。 禾杏走到长条桌前,上面正摆放着她之前送给秦恩的坛森地图。地图上明确的标注了雨林中各座山头及峡谷的位置,禾杏拿起笔,在其中一座名叫“龟甲山”的地方,画了一个小圈。 “请盛副将带人到这个地方,把里面的东西全部运出来。”禾杏指着地图上的小圈道,“大概需要二十人。” 秦恩与盛严图立刻凑过来,仔细打量着她在地图上的标注。这座山在坛森之丘东南方向约百里处,从南境大营出发,日夜兼程也得三四日才能抵达。 “是什么东西?”秦恩顺势问道。 禾杏解释说,“我们一族每个月,都得向森平皇宫进奉宗女的鲜血。我在宗母身边多年,偶然发现了一个秘密,她并没有把我们的血液尽数上贡,而是私自留下一小部分,全都储存在地图上画圈的位置。” “你是说……”秦恩感觉自己的心跳明显在加快。 “龟甲山里存放着大量的宗女血液,足以制作成我们此次出兵的解毒药。”禾杏调皮的笑了笑,“这是我最后的一张护身符,现在全都交到你手里了。” 家书 “这个地方,现在会不会已经被你的族人发现了?这是什么时候储存的血液,效力还在吗?” 面对秦恩的疑虑,禾杏继续解释着。 上次她拿着秦恩的令牌离开平炎后,第一时间去了龟甲山,仔细查看了藏在山体洞穴中的东西。禾荞叶失踪得很突然,还没来得及向亲信交代山洞里的秘密,洞中摆放着十几个坛子,全都装满了血液,完好无损。 她们每次放血出来后,都会洒入一种特殊的药粉,可使血液不凝结、不变质,解毒的效力也可以长久的保存下来。 “洞里是否设置机关?我该如何找到山洞?”虽然地图标注得很清晰,但是地图与实际情况是两码事。如果没有清晰的位置,他们可能在这座山头附近耗费很长时间,盛严图担心因此影响出兵的日子。 “洞里没有设暗器,很安全。”禾杏肯定的说道,然后摸了摸鬓角,慢慢回忆着,“山洞在龟甲山的北面,是背阴地。洞口爬满了龟甲藤,百米处有一棵四五丈高的白背杉,附近只有这一棵白背衫,应该不难找到。” “将军,若是如此,属下这就去把解毒药运回来。”盛严图把禾杏的话熟记于心,立刻向秦恩请命。 秦恩阅人无数,他看人的眼光与判断力向来准确。 到了这个节骨眼,禾杏才肯道出解毒药的具体方位。这番费劲筹谋铺设,若只为了让平炎助她成为禾宿宗母,似乎有点说不过去。以她的心机手段,留在坛森之丘,完全可以靠自 己成为宗母,何必绕一个大圈子把平炎牵扯进来呢? 虽然心中疑惑,但秦恩不想费劲去揣测禾杏的真实目的。现在他手握地图与解药,已经具备了出兵攻打坛森的所有条件。退一步来说,就算没有禾杏,他也有把握攻下整个坛森。 “盛严图听命,立刻带两队精兵到龟甲山,限你冬至之前把解药运回来。” “属下立刻去办!”得到秦恩授命后,盛严图拿着地图,风风火火的出发了。 踩着地上厚厚的积雪,禾杏扯紧身上的斗篷,凛冽的寒风依然无孔不入的钻进衣领。她缩了缩脖子,加快脚步往自己的营帐赶去,事情安排妥当,也不必在中军营帐逗留了。 这时候,余光撇见身后的黑影,禾杏下意识回头望去,原来是一个在营地溜达的甲兵。 这个甲兵看上去有些奇怪,他似乎在偷偷打量禾杏,并不断拉进两人的距离。禾杏变得警惕起来,等到甲兵距离十来步的时候,她猛然回头,这才看清对方的脸,心中不由得大吃一惊。 禾杏扬了扬下巴,暗示甲兵跟上她的脚步,两人一前一后快步走着,终于回到了禾杏下榻的营帐。 帐内的火炭盆烧的很旺,温暖而刺鼻的气味扑面而来,禾杏不适的咳了一声,把厚重的斗篷脱下来扔在一旁,目光炯炯的盯着入口。果然,那位甲兵立刻掀开帘子钻了进来,见禾杏早已立在账中等候,他矮下腰身行了一个大礼,“少夫人,终于找到你了!” 禾杏伸手扶起甲兵,叹了一声,“小舞,你怎么混进来了?” 原来,这个偷偷跟踪禾杏的甲兵正是千舞。看着她溢于言表的激动神情,以及冻得冰冷通红的双颊,禾杏倒了一碗温热的姜茶递过去,“先喝这个暖和一下。” 千舞感激的接过茶碗喝了个干净,浑身上下顿时注满了暖意。她卸下头上的盔帽,万般感慨的看向禾杏,“少夫人,我昨夜就潜入军营了,终于找到你了!” 禾杏拉过她的手凑向烧得火热的炭盆,让炭火的暖意渗到千舞的手心,“你大老远跑这来干什么?” 千舞的双手早已被冻得僵冷迟钝,她哆哆嗦嗦地把手探入衣服里面,拿出一个巴掌大的绸缎布袋,递到禾杏面前,“小少爷现下没办法离开侯府,这是他让我交给你的。” 禾杏立刻蹙起双眉,接过千舞手里的袋子,“就为了这个,他让你冒这么大的风险过来找我?” “不!是我无能,无法为小少爷分忧,只能帮他做这一件事情。我想,如果我能把这个送到少夫人手里,也许小少爷的状况会有所改善。”千舞急忙解释着。 “状况有所改善?他现在状况不好吗?” 千舞犹豫着,该不该把秦雀现在的情况告诉禾杏,如果说了,她会不会回心转意。 “小少爷好像病了,他……每天大多时间都呆在房里,不太愿意见人,精神也不好。” “我和他分开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会病了?”禾杏睁大双眼盯着千舞,“……莫不是你们为了骗我回去,故意诓我?” “不是的!”千舞急忙摆手否认,“老爷不让小少爷离开侯府,府里四处派有重兵把守,他一步也出不去。加上你的离开,小少爷忧思过度,所以才生病的。” “他们到底把秦雀当成什么了……笼中鸟吗?”禾杏闭上眼,无奈的讥讽着。 掂了掂手里的布袋,略微有些分量,她打开束在袋口的锦绳,从里面拿出一块玉牌、一个小陶罐、一封信。 她认得这块三指大小的玉牌,上面雕刻着一座山峰,峰顶还有一只栩栩如生的雀鸟,这是秦雀从不离身,象征着身份的峰雀玉印。另外,小陶罐里面装着切成薄片的浅褐色干草药,她觉得味道很熟悉,一时却想不起来。 最后,禾杏深吸一口气,把对折的信封展开,上面写着“禾杏亲启”四个字。她认得他的字迹,就像他的人一样,清朗净逸。展开里面的信纸,一股浓郁的墨香扑鼻而来,一扫帐中呛鼻的炭火气味。 “禾杏吾妻,见字如晤。自生辰翌日起,我们已分开一月有余。 提笔之时,汇梵城内凛风四起,府里草木凋零,了无生机。听闻城外已经大雪封山,不知南境城的气候是否能好一些? 即便是夏秋季节,你的双手总是冰凉,如今数九寒天,恐怕寒凉更甚。罐子里是制干切好的伏峰雪参,予你方便食用,记得随身携带。 从开始的抗拒,到如今的无奈,我已经接受了你离开汇梵的决定。即使你现在身处南境大营,与大哥蓄势合谋,我仍旧坚定自己的看法,你不是为了权势富贵背族叛主的人。 别人道你莽直狠绝,我却知你面恶心善。在伏峰城与览都与你日夜相伴的两个多月,虽然惊险重重,却是我最为怀念的时光。那天夜里,你闯入地牢找到我,那份震撼与感激直至今日,也不曾消退。只怪我总是过于骄傲,从未坦率的对你说出这番心底话。 我并不了解坛森这个国家,也不了解禾宿这个族群。如果将来你回到故土生活,我希望有机会去到你成长的那片土地,了解关于你的一切。 所以,我不再勉强你留在平炎,不再干涉你所图谋之事。对于那日擅自做主带你离开,确实是我太过自私,我诚心向你致歉。 如果我们无缘再见,我还是想尽一尽作为夫君的责任。你嫁来秦家这大半年,委屈惊险不曾停歇,大婚之后我对你百般冷待,如今回首,实在是惭愧后悔至极。 万一,你遇到不得已而为之的情况,事情不如你所计划般发展。我的白玉印牌你且拿着,将来遇到任何需要,汇雀商行与舅舅的陈氏商行,无论商铺、银庄、饭馆等等产业,见印如见人,各类物资银元皆任由你随意支取。 此次战役艰险复杂,只有慎重警惕,步步为营方得周全。不管心愿能否达成,身处何处,务必使人传回书信,让为夫知道你平安无恙。 寒风苦雨难行,青霜白雪凉心,吾妻万望珍重,静候佳音。 夫君 秦雀敬颂” 看完信,禾杏静静坐在椅子上,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 “少夫人,你……要不要给小少爷回一封信?”千舞试探着问道,换来对方沉默的摇头。 “那……需要我传个话吗?” 禾杏把信放在一边,斟酌道,“小舞,你回去吧,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要是被人当细作逮住,我还得费力去保你。” “可是……” “走吧,需要我带你离开军营吗?” “……我可以自己离开。”千舞有些失望,心里想着回去以后该如何向秦雀交待。 “少夫人,你真的没有什么话要转告小少爷吗?” 禾杏抬眸看向千舞,双唇微微开启,有一瞬似乎想开口说些什么,最后依旧摇了摇头。 千舞无奈,只能穿戴好盔帽,向禾杏再三辞别后,离开了营帐。以她的身手,出入这个军营还是不成问题的,禾杏对此并未担忧。 这日以后,雪越下越大,整个南境城被厚厚的积雪覆盖着。平日军营里热火朝天的操练声音,这几日也逐渐消停了。镇上往来的居民,树枝上稀落的飞鸟,都开始深居简出,整个城镇变得诡异般安静。 出兵 冬至的早晨,秦恩带着禾杏离开中军营帐,来到一处重兵把守的帐篷里。 帐中整齐摆放着十八个陶罐子,每个罐子形状大小不一,揭开上面的盖子,内里赫然盛放着满满的暗红色液体,空气中萦绕着一股药草夹杂着血液的腥味。 禾杏把罐子挨个查看完毕后,抬头看向秦恩,“就这些了?” “都在这了。” 禾杏紧蹙着双眉,心中似乎在盘算着什么,良久,她才回过神来。 “你想调制多少份解毒药?” 秦恩往前走了两步,谨慎道,“这些血罐子,能做多少份?” “如果每份解药需要维持半月左右的药效,这里估计能做……”她斟酌了一会,继续开口道,“大概能做六千到七千份。” “这是如何算出来的?” “要维持长时间、高强度的解毒效果,血液自然是越纯越好。如果要制成更多份数的解药,可以加入一定比例的药水勾兑而成,相应的,药效维持时间和强度会变弱一些罢了。” 禾杏的意思很明白,一份血液可以只做成一份解毒药,也可以混入其他液体做成一百份,区别就是抗毒时间的长短与迅猛程度而已。解药的时效对他们来说极其重要,这决定了平炎军在坛森之丘逗留时间的长短。 “坛森之丘有我族人三千,在毒物丛生的林子里生存多年,对那里的地形地貌皆了如指掌。你第一关要攻下的便是这三千人,需要多长时间?多少兵力?你心里有数吗?” 这个问题,秦恩考虑了很多次。如果只是单纯攻陷禾宿一族,他们只需要极尽手段强攻碾压即可。但是,他将来需要利用这些禾宿人,在诡谲神秘的雨林中开辟一条生路,以供平炎人不必依靠解毒药就能穿越雨林出入坛森。这样一来,就只能降服而不能杀戮了。 如此这般的陈述利害以后,秦恩决定听听禾杏的意见,“如果是劝降,你可有良策?” 对于秦恩的想法,禾杏自然是双手赞成的。 “我清楚这些人的做派,你们要是强攻进去,他们肯定会倾尽所有顽抗到底,势必玉石俱焚。我也不想把族人赶尽杀绝,要不然我做宗母还有何意义?” 叹了口气,禾杏继续说道,“劝降……也很难!禾宿世代皆为坛森守林人,怎么肯屈服于敌国呢?” “既然软硬不吃,那该如何是好?” “擒贼先擒王。我们可以兵分两路,先围困禾宿一族,然后按兵不动。另一边强攻森平,拿着坛森老皇帝的首级过来谈条件,到时候我自有办法劝降他们。”禾杏咧开嘴,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拿着坛森国王的首级去跟你的族人谈条件,你确定吗?”秦恩有些不可思议,“这样不会激怒他们吗?” “会是会,但是……咳咳……”禾杏干咳了几声,淡然一笑,“我知道禾宿一族的软肋,这条软肋只有等老皇帝死了才管用,你相信我。” “软肋?”秦恩盯着禾杏的双眼,仿佛要从这双眼睛看透什么。只是眼前的女子过于狡黠,他无法猜出她的真实想法。 “我们已经坐在一条船上,而且我在族里的后路都断了,为了我自己,我也不会坑你。” 秦恩不置可否的轻笑了一声,“我明白了,眼下只要你把解药调制好,我们就可以出兵了。” 接下来两天,禾杏基本没有离开过这里。军营的厨房熬制了几大锅药草汤,依次送到营帐中,再由她亲手进行调配。按照秦恩的要求,把解毒药制成了一万五千份,每份的效力能维持一个星期,分装在拇指大小的瓶子里。 “大哥,只用一万五千的兵力攻下坛森,会不会过于艰难?”禾杏想要探一探秦恩的部署,区区万余人,围攻禾宿一族是没问题的,可是想要攻占整个坛森,恐怕不太可能。 秦恩看着禾杏,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浅笑,“我们只出八千的兵力,为保险起见,其中三千兵力围攻禾宿一族,剩余五千人穿过坛森雨林,谋取国都森平。” 禾杏一脸不可置信的看着他,“你说真的?” 秦恩笃定的点点头,确认自己刚才的话。 “哎!如此的话,还是别出兵了,免得我背上叛国叛族的恶名,到头来却只得一场空。” 禾杏根本不信,区区几千兵力就能撼动坛森,秦恩这是过于自信?还是过于无知? “你稍安勿躁,这只是第一步计划,还有后着。”知道她的担忧与怀疑,秦恩没有过多犹豫,详细的把自己的全盘部署告知了禾杏。 这次南境大营派出的全是牛岭军中骁勇善战的精兵,除了围攻禾宿族群的三千人,另外五千兵力并不会直接攻打国都,而是一路往西,偷袭坛森国境西侧唯一的对外关口——林壶峡谷。 现在这个时候,由洪率领的三十万平炎军已经在平炎国境线上待命了,只要林壶峡谷被牛岭军偷袭成功,关外的三十万平炎军便会长驱而入,直取森平。 听他说完,禾杏愣了好一会,然后露出一个欢喜的笑容,“如此周密安排,我便安心了。禾宿一族你就交给我吧,其余的,就只等你的好消息了。”说完,禾杏起身告退,她想趁着出兵前好好的沐浴更衣,洗去自己满身的药草血腥味。 “等一等。”秦恩把她叫住,“那个,你还是收下吧,凡事总要有所防备。”他把之前被禾杏拒绝的软胄甲拿出来,递到她面前。 禾杏看着眼前的男人,似乎确实想要护她性命,于是接过他手里的软甲,“好吧,我会穿上的。” 至此,秦恩才放心,任由她离开大帐。 明日就是出兵的日子,禾杏收拾好行装,早早就睡下了。第二天早上,秦恩着人来请,中军帐中除了秦恩与盛严图,还有另外四名身着戎装的部将。 禾杏一身单薄的藏青色猎服,脚上踩着及膝长靴,头发全挽在脑后,背上绑着一个黑色的行囊。这身打扮倒是清爽利落,可是在这样风雪肆虐的天气,让人看得直打哆嗦。 等她到达以后,秦恩率先站起身,“好,出发吧。” 言罢,几名部将手握兵器紧随其后,一行人快步走到营帐后方的营地。 目光所至,营地上全是密密麻麻的牛岭军士兵,皆身着盔甲,手执兵器,安静而肃穆的立在风雪中。秦恩快步攀向前方的烽火台上,随着他的出现,顿时响起了振奋而激昂的号鼓声。号鼓声停止之时,他已经站在最高的烽火台上,俯瞰着整个营地。 秦恩环顾着众人,深吸了一口凉气,然后高声喝道,“我乃牛岭军上将秦恩,在此召告众将士!我等即将发兵坛森,为吾皇开疆扩土,为我平炎千秋万代建功立业!众将士须谨遵将令,无论生死必得完成使命,不负我牛岭军之盛威,不陨我明君之夙愿,身命所在!天命所在!” 随着他字字铿锵的战前动员令,战鼓与号角齐鸣,浑厚的乐声激起了营地上军士们的斗志,众人高举手中的兵器,大声的呼吼回应,整个军营响彻着牛岭军的声浪。 眼见时机已成,秦恩拔出手中的藤纹冷刃长刀,高声呐喊道,“出兵!” 从南境大营出发已经是第三日的傍晚了,凭着对地形环境的熟悉,禾杏自请加入了先锋队。她没有穿戴繁重的兵甲武器,一直领先在整支先锋队的最前方,警惕的勘探着周围的情况。 这支百余人的先锋队,大多是平炎暗袭部队出身,擅长藏匿踪迹与侦查敌情,在副将盛严图的带领下,一行人悄无声息的围守在禾宿外府的林子附近。自进入雨林以后,便没有下雪的痕迹了,只是从前茂密的林子变得衰败颓废,四处的枝叶上结满了冰霜。 大部队的速度被甩下了半日路程,此刻正在枝盘错节的林子里艰难穿行。多亏了禾杏一路引领,先锋队几乎没有遇到过多的阻滞。正如她所推测,冬至过后的雨林实在苦寒难耐,路上竟没有遇见一个入林采药的禾宿族人,所以他们的行踪才得以如此隐秘而迅速。 出兵之前,秦恩曾嘱咐盛严图,不可以对禾杏掉以轻心。 “直至此刻,我对她的真实目的仍有疑心,在完全拿下坛森之前,你必须寸步不离的盯紧她,切莫让她使出什么诡计。” “将军放心,属下绝对不会放松警惕。” “当然,也别让人把她伤了,她对我们还是有用的。”秦恩又补充了一句。 “……属下明白。” 既要防着她,又要用着她,还得护着她!接到这个复杂任务的时候,盛严图真想与千里之外的由洪换一换,宁可领着三十万大军长途跋涉穿越雪峰,也不想接这烫手的山芋。 “大部队何时能赶到?”禾杏拍了拍正在出神的盛严图。 “方才接到信报,如无意外,午夜就能抵达。” 禾杏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她打量着不远处的寨子,在夕阳的余光下,袅袅的炊烟徐徐升起,勾勒出一抹熟悉的轮廓。 “这样的画面,可真让我讨厌。”她歪过头不肯再看,语气中夹杂着复杂的心绪。 温馨的晚膳 禾玉坐在炭火盆边,仔细翻阅着手中的账册,不时在计算着什么。这本账册记载了库房与药房的存货流通,以及族里各项开支明细。作为族长,她有权力也有义务把控好各项钱银与物资的支出。 前阵子紧急修补外府的防护栏,以及内府暗道的工程,花去了许多开支。虽说用的都是自己族人,不需要计算工钱,但是禾玉坚持把库里的银子分发下去,不让族人们白白忙活几个月。 同时,禾玉把库房里储存的干粮、肉干、草药与各类皮料,安排分发到各家各户了。之所以把库房里的钱银与物资都散出去,她的说法是今年太冷了,族人无法靠打猎过冬,便先把库房打开,应付过这个寒冬再说。 以前禾荞叶在位的时候,库里常年囤积钱粮,不到迫不得已不会开库。族人只能靠自己平日里努力打猎采药,才能勉强维持整个冬季的开销。这次开库分发钱粮以后,族人们不必冒着冰天雪地入林费力寻找可以过冬的物资,全族上下没有不欢喜的,对这位刚上任的宗母无比的感激拜服 原先每月送往森平的例贡,已经停了四个月。宫里多次下达召唤令,禾玉都找借口推脱不去觐见,种种忤逆行为叫禾红如实在汗颜。若不是对守卫坛森的禾宿一族有所忌惮,恐怕禾玉这个新任宗母,早已人头落地。 向来温顺恭谨的禾玉,在登上宗母之位以后,开始变得不受控制。她所安排的各项指令,让禾宿一族与森平皇宫的关系变得十分紧张。刚开始,禾红如还能劝一劝,后来,禾玉颁布指令的时候直接绕开她,现在她这个所谓的族中长老形同虚设 天色暗下来以后,一个服侍禾玉的亲信推门进来,“宗母,晚膳已经准备好了,请去用膳吧!” 禾玉看了看窗外,冬日白天过得快,这才刚进酉时,天就开始黑了。她合起手里的账本,问道,“其他几位少宗都回来了吗?” “应该已经回到各自的院里了。” “你请她们过来,和我一同晚膳吧。” “是。” 大厅里摆着一张方桌,桌上的饭菜冒着腾腾的香气,菜色都是些秋天储存下来的干货,到了冬天正好派上用场。禾玉端坐在桌边等候着,只一小会,其他三人陆续到了,刚好各自占着一边的桌子,几人寒暄了几句,便开始用膳了。 “你爱吃的腊野兔,还在长身体呢,多吃点肉。”禾玉夹起一块深褐色的兔腿,放到禾苗的碗里,眉眼间充满了暖意。 禾苗很自然的接过兔腿,冲禾玉眉开眼笑的道谢,这样的照顾她早已见怪不怪了。以前禾玉还是宗女的时候,就格外照顾她这个小妹,如今也不曾改变。 “现在银库已经见底了,大库里的粮草物料也全部派发给族人了,真的不要紧吗?”说话的是禾棠木,她对禾玉的决策表示十分担忧。 本来每个月送进宫里的月供已经停了,冬天物资贫乏,如果皇上强令他们禾宿一族恢复月供,库里却没有备用物资,到时候该如何是好! “嗯。不用操心,我自有办法。”禾玉笃定的看着禾棠木。 虽然她曾经是宗母之位的竞争者,但平心而论,成为宗母以后,禾棠木对禾玉安排的各项指令助力极大。 禾柚英舀了一碗野蕨菜酸辣汤放到禾玉的手边,“趁热喝,一会就凉了。” “谢谢姐姐。”禾玉脱口而出,端起碗吹拂着热气。 禾柚英愣了一瞬,人前禾玉是掌管全族,震慑整个坛森的族长,人后却亲切的唤她“姐姐”,禾柚英有些不适的笑了笑,顺手给禾苗也舀了一碗汤。 “谢谢姐姐。”禾苗露出一个孩子气的笑容,两个眼睛弯弯的犹如新月。 “啧,我就没有吗?”禾棠木瞪着眼,连撒娇都如此别扭强势。 “哪敢不给你啊,给。”禾柚英无奈的笑着,把热汤端到禾棠木手边。 禾棠木环顾了几人一眼,刚想开口道谢,却被禾柚英笑着打断了,“行了行了,喝你的汤。” “真好喝!要是禾杏姐在家就好了,她可馋这个了!”禾苗放下碗,有些惋惜的说道。 “她在平炎可是贵妇人,哪里看得上咱们这些山野小菜。”禾柚英白了禾苗一眼,语气有些酸酸的,“你真是什么时候都惦记着你那禾杏姐呢!” “柚英姐,我的命是禾杏姐给的,我不能忘恩。”禾苗有些委屈的低声解释着。 “快吃吧,这么冷的天,一会饭菜都凉透了。”禾棠木边夹菜,边岔开了话题,几人有说有笑的聊着族里近日的趣事,晚膳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晚膳过后,禾玉留下她们几人,屋里的炭火炉子上热着前几日采回来的毛松茶。几人围着炉火,盘腿坐在厚厚的软垫上,手里捧着乘满热茶的土陶杯子,继续着晚膳时候的话题。 外人看她们,是高高在上的宗母与宗女,其实私底下,她们也只是寻常女子。几个人凑在一起,话题除了族里的大小事务,还有寨子里的八卦趣闻,冬里养护皮肤的妙方,偶尔谈及彼此家里的孩子,头疼的欢喜的,与普通妇人并无差异。 也许是因为禾玉太过年轻,在她们面前端不起架子,也没有过多的规律隔阂。从前禾荞叶在的时候,几人总是小心翼翼的彼此周全着,从不像现在这般惬意自在,也不知道这样的氛围是好是坏。 直到清凉的月光透过稀疏的树枝洒到窗台前,三人才意兴阑珊的各自回院,结束了今夜的闲暇时光。 禾玉踱步至院中,仰头看着明亮的月光,一看就是许久。院中服侍的嬷嬷抱来一件毛皮披风递给她,“宗母,已经很晚了,早些休息吧。” “苋嬷嬷,你先去睡吧,我还不困。”禾玉接过披风搂在身上。 “哎,那行,你可别太晚了!”嬷嬷转身离开,嘴里还低声嘟囔着,“每天都这么熬夜,年纪轻轻也会熬坏的……” 今晚虽是一轮窄窄的新月,可天上没有一丝云雾,清凉的月光显得格外明亮。院子里的枇杷树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森冷的空气笼罩着整个坛森之丘,禾玉出神了许久,冻得刺痛的双手把她拉回现实。吸了吸鼻子,转身走进闪耀着橘色烛光的屋中,那盆炭火烧的旺盛,温暖的感觉真是舒服极了。 “啊嚏!” 在距离禾宿族群百米外的林子中,隐隐能听到捂在手心里的喷嚏声。之前,这百余人的先锋队在移动赶路,至少身子是热的。如今到达了目的地,蹲守在林子里几乎不能活动,身子早就冻透了。 禾杏抬头看了看月光,此时已经接近午夜,寨子里不见一丝烛火,可是秦恩率领的大部队也未见踪影。她有伏峰雪参护体,根本不惧这瘆人的酷寒,可其他人就惨了,再等下去,补给还未到,只怕这百余人都得冻废了。 在野外行军,尤其是这样敏感危险的林子里,根本讲究不得。天暗下来后,大家只能将就吃些随身携带的干粮充饥,连水囊都是贴身存放着,就只为喝一口不那么冰凉的水。选择如此艰难的节点出兵,大家心里不是没有疑惑,奈何军令如山,即便有疑惑也不能忤逆军令。 “已经午夜了,大哥那边不会遇到什么意外吧?”禾杏有些不安,时不时看向天空的月亮推测时辰。 “少夫人莫急,大部队应该很快就到了。”比起禾杏的忐忑,盛严图则表现得相当淡定。 禾杏担忧的,并不止是秦恩迟迟未到。 “他只带四五千人去偷袭林壶峡谷,你觉得……这事悬不悬?”最终,还是把心底的疑惑问了出口。 见禾杏展露出迟疑的神情,盛严图反而轻松的咧着嘴笑了。 “少夫人有所不知,将军十六岁就已经是平炎暗袭部队的副军长,不到二十岁就成了总军长。” 回忆着秦恩的过往,盛严图脸上流出一股骄傲之色,“无论谋略,刀法,体技,他在平炎皆是一等一的厉害。不过,将军最为出色的,是暗袭之术,以前我们在暗袭部队的时候,将军有一个外号,叫做……” “副将!”此时,一个士兵迅速贴近,打断了他们的谈话,“将军已经到了,未免打草惊蛇,大部队在一里外的林子里歇息,请你和少夫人移步。” “好!我们这就过去。”两人面露喜色,顿时站了起来,盛严图命其他人原地守备,他们俩在那传话士兵的带领下,很快没入了漆黑的树林。走了大概一盏茶的时间,林中隐约能看见密集的人影,虽然是原地歇息,但是几乎听不到任何交谈声音。 “副将,这边请。”带路的士兵仔细的辨认着前方的影子,其他人看到他们的出现,并未做出什么反应。 “将军,盛副将与少夫人带到了。” 在距离大部队几十米外的一片树影下,站着一个高大的黑影,听见他们到达的动静,便转身走了过来。透过树缝间隙的稀疏月光,禾杏看见了秦恩的脸,他神态如常,并没有因为连日赶路而露出疲态。 埋伏 “那边如何?” “回禀将军,寨中并无异样,弟兄们都伏在寨外的林子里,只等将军的指令了!” “嗯!”顿了顿,秦恩继续说道,“还是按照之前的计划,调一千□□手,两千精兵,共计三千人给你们……” “一千□□手足以!剩下的人你都带走吧!” 禾杏有些着急的打断了秦恩的话,她可不听盛严图吹牛,相信秦恩只靠区区四千人就能攻下林壶峡谷。 秦恩明白她的忧虑,轻轻的笑了笑,“你不用担心,我这里不会出问题的。” “坛森的重兵几乎都压在林壶口了,你能多带些人,就尽量多带些吧!只要给我一千□□手,我自有办法困住寨里的人。” “禾杏,偷袭林壶峡谷,并非人多就能多一分胜算。”秦恩耐心解释道,“这是偷袭而非强攻,人太多反而容易暴露行踪,而且也打乱了我的部署。” 一旁的盛严图急了,眉头紧紧的皱成一个“川”字,他凑向禾杏语重心长道,“少夫人,你就听将军安排吧!别再出乱子了!行军打仗是将军的强项,我们只管听令,错不了!” 禾杏的嘴巴张了张,还是把话咽进了肚子。 “我手里的四千人,服下的解毒药效可以维持七天时间。现在已经过去了三日,接下来赶往林壶峡谷的路程至少还有三日,我们稍作歇息就得出发了。”秦恩看向盛严图,继续安排着,“你们目前暂时不能暴露,至少三日以后才能发起佯攻,围困住禾宿一族。” “属下明白,如果我们提早暴露行踪,禾宿一族定会立即给外界报信,到时候林壶峡谷那边全力戒备,要是把出入口封死了,关外就是百万大军也进不来了!”盛严图重重的点着头,他明白这个节点的关键性。 “记住了,我们并非想要攻陷禾宿一族,你们只需佯攻围困住他们,待我平炎大军拿下森平后,一切便可定分晓。”秦恩转向禾杏,“到时候,就轮到你费心了。” “嗯!放心吧,我们就留在这里等你的好消息。”禾杏很配合的拍拍秦恩的手臂,盛严图也激动的拱手道,“预祝将军一路顺利,属下必定谨遵将军的命令,只等咱们的捷报传来!” 交代完毕后,秦恩调出三千兵力拨给盛严图,其余四千多人跟着他星夜赶路,务必在解毒药失效之前离开坛森雨林。 林壶峡谷正好在雨林的尽头,他们这一路都在雨林行军,不会途经城镇或是人口聚居的地方,也算是比较隐秘稳妥的路线。 临别时,秦恩叫住了往回走的禾杏,“你……穿上软甲了吗?” “啊?”禾杏有些奇怪,还以为秦恩要跟她交代什么重要的事情,于是松了松语气,拍拍腹部回道,“穿了,还挺暖的。” “嗯,去吧。”秦恩移开视线,看了她身后的盛严图一眼,两人相交多年,盛严图自然明白秦恩的意思。他曾交代过要他看好禾杏,不能让她对族人泄私愤,做出过分的举动。当然,也绝不能让任何人伤害禾杏! 趁着夜色浓郁,两人拜别秦恩,领着三千军士悄无声息的回到原先埋伏的位置。人数一下多起来,就得稍稍远离寨子分散到四处,这样才能隐蔽行踪。 比起在林中日夜兼程赶路,紧挨着禾宿族群的情况下,隐秘三千人的行踪,绝对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寨子中间的高地是禾宿内府,外面密集排布着一圈又一圈的吊楼,是禾宿外府。外府的最外围紧密排着五六米高的原木围墙,把整个寨子封锁成一个巨大的椭圆形。 盛严图把这三千兵力分成了六组,分别围守在寨子四周百米外的树林里。期间不可交谈喧哗,不可生火做饭,定时轮换值守休息,务必隐去所有的声息!分配完成后,每组五百军士跟随组长隐遁而去,冷肃静谧的林中只能听见脚步踩踏枝叶的声音,天亮之前便可以藏身在各自的位置。 “冬至以后,真的不会再有人入林吗?”盛严图最为担心的,就是有人从寨中出来,察觉到他们的行踪。毕竟人数太多,漏洞更多。 “冬至到来年开春,气候苦寒干燥,林中药草凋零,动物都躲起来冬眠了,进林子也不会有什么收获,族人肯定不会再出来了。”禾杏肯定的答复,安抚了盛严图的忐忑不安。 虽然之前已经知道答案,盛严图还是不敢掉以轻心,“好,我们就死守这三日,绝不能把行踪暴露出去!” 趁着夜色正浓,禾杏在附近找了块堆满干草叶子的角落,连日的赶路,她早已经疲惫不堪。把斗篷往身上一盖,便沉沉昏睡了过去。 院外一阵急促的叩门声把睡梦中的禾柚英吵醒了,院中服侍的丫头很快跑去应门。不消一会,丫头带着叫门的人匆匆走来,轻轻拍击着禾柚英寝室的木门,“少宗,少宗……” 本来已经醒了,禾柚英很快从被窝里出来,披上厚厚的斗篷后,把桌上的油灯点燃,才去把门打开。 她微微皱眉,透过昏暗的火光打量着门外的两人,除了院里的丫头,身后还跟着一个瘦弱的小女孩,是她外府夫家隔壁的小桂花。 “小桂花,你怎么来了?是不是你青戎叔让你来的?”禾柚英一下子紧张起来,这小女孩和他的儿子一般年龄,平日里常常玩在一起,两家人关系也不错。肯定是外府的家里出了什么事,丈夫让小桂花进来传话。 小桂花点了点头,脸上满是焦急之色,“一个时辰之前,阿来从吊床上摔下来,把左腿摔断了!” “什么!”禾柚英惊得喊了一声,手心一下子溢出了冷汗。阿来是她儿子,跟丈夫住在外府,十一岁的孩子是最皮的时候,果然是出事了。 “英姨别慌,青戎叔已经找松大夫来家里看了,阿来没什么大碍,就是腿断了疼的难受,嗷嗷的哭。松大夫说,要是有陀罗叶就好了,敷在伤口处很快就不痛了。”小桂花年纪虽小,但是头脑很清醒,把青戎交代的事情仔仔细细说了一遍。 “青戎叔让我进内府找你,让你想办法弄些陀罗叶,不用多,一点点就可以了。”说完,小桂花期待的看着禾柚英。 “哦……”禾柚英长呼一口气,神情放松了不少,“陀罗叶,陀罗叶,库里可能还有吧……” 陀罗是一种毒性较低的草药,把叶子捣碎碾成汁液有很好的麻醉作用,敷在外伤可以止疼,虽然有毒,只要微量使用不成问题。问题是,陀罗是一种很实用的草药,每每采摘回来,肯定尽数贡去森平。 不过,禾玉上位这几个月以来,已经停了每月给森平的贡品,说不定库里真的还存有晒干的陀罗叶。打定主意,禾柚英麻利的穿好衣服,领着小桂花往院外匆匆去了。 此刻是丑时,整个内府一片冷肃漆黑,月光弯弯窄窄却十分明亮,禾柚英拉着小桂花的手,很快来到禾玉的院子门前,要从库房里拿药,必须得到宗母的首肯。她抬起手刚要拍响院门的时候,突然想起前几日,禾玉把库房的钥匙交给禾棠木了,也就是说,得到禾玉首肯后,她还得去另一个院子把禾棠木叫起来拿钥匙。 如此这般折腾一番,恐怕整个内院都会醒了。到时候,别人会议论,说她为了自家的一点小事,大冬天深更半夜去烦扰宗母……刹那间,禾杏那次回来闹事数落她的话,神出鬼没的从脑海里冒了出来。 …… “你既不能贡献血脉,也不曾去森平培育宗女,连去林子里采药打猎贴补族人的事你也不肯干,平时遇事就躲懒,好处一样没少占,不是废物是什么?” …… 不是废物是什么? …… 不是废物是什么? …… 不是废物是什么? …… 禾柚英深吸一口凉气,在院门外顿了好一会,直到小桂花摇着她的手臂道,“英姨,怎么了?” “……我们还是先回家看看阿来吧。” “可是,陀罗叶……” “先回去再说!” 不由分说,禾柚英拉着小桂花立刻转头往外府走去,她心里着急,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就到家了。 眼前唯一一座亮着烛光的吊楼,就是禾柚英在外府的房子,坐落在整个族群的东北角上。一路走到儿子的房间,里面围着几个人,床上躺着她那正在抽泣的儿子。 “娘亲!呜呜呜……”禾青来第一个发现禾柚英进屋了,呜咽的声音顿时变成嚎哭。 “少宗回来了。”小桂花的父母也在一旁,看见禾柚英后连忙蹲下行礼。床边坐着大夫禾森,手里的石臼还在捣着紫色的浆液,他也立刻放下石臼蹲下行礼。 “快起来,都起来,什么时候了还讲究这些。”禾柚英看了看儿子,然后把目光投向丈夫。 “怎么样?陀罗叶带来了吗?”青戎接过妻子的斗篷,期待的看着她。 “娘,我好疼!呜呜……” “忍着点,你娘肯定给你带药回来了,一会就不疼了!”小桂花的妈妈安抚着禾青来。 暴露 禾柚英有些难为情的低下头,她不敢面对满屋子期盼的眼神,想了想才开口道,“库里有没有那药,得问问宗母,我看这个时辰了,不好打扰她,等明日一早……” “哇!好疼……呜呜……”得知母亲没有带来止痛的陀罗叶,仿佛左腿折断的骨头变得加倍的疼痛,禾青来情绪失控的大哭起来。 “莫哭了,你再忍耐两个时辰,明日一早我就去找宗母拿药……乖!再忍忍……”禾柚英跪坐在儿子的床边,不停的劝慰她那倒霉的孩子。可惜她儿子忍不住疼痛,哇哇的哭的更厉害了。 禾松帮他儿子把伤口包扎稳妥,又调制了一些替换的草药,既然没有陀罗叶,他只能拿起药箱告辞了。大晚上的惊醒这么些人,青戎实在是不好意思,对小桂花一家谢了又谢。把这几人都送出去以后,他去厨房旁边的小屋找出一个背篓,里边放着几样简单的工具。 一根火把、一支火折子、装满的水囊和一把雪狐刀。他换上一身猎装,又拿出一件厚重的毛皮大衣。 疑惑丈夫在外边好一阵子没进屋,禾柚英从屋里走出来,就看见他这身打扮。 “要去哪?你要进林吗?” 青戎边披上大衣,边解释道,“前两个月在北边环头谷里,我采过陀罗叶,还记得地方,说不定现在还有。我现在出发,天不亮就能采回来了。” “这么冷的天,夜里进林多危险,等天亮了我找宗母要就是了,你别折腾了!”禾柚英再次皱起双眉,她可不希望和儿子丈夫都受伤了。 “没事,林子的路我都熟烂了,这时节就是冷了点,没啥危险的,多穿点就是了。”青戎露出一个轻松的笑容,伸手摸了摸妻子的鬓角想要宽慰她。 “……还是算了吧,让来儿忍两个时辰就是了。”禾柚英知道丈夫向来疼爱孩子,见不得儿子受这般痛苦折磨。 “等到早上,如果库里没有陀罗叶怎么办?岂不是又耽误了几个时辰?娃娃还小,忍不了这么久的疼痛,把你的宗令给我使一下,我出去找找看。” 青戎说得也有道理,他们的药房里未必储有陀罗叶,要是等到早上才知道结果,孩子又白遭这几个时辰的罪。不如让他入林中碰碰运气,说不定还有一两株没被霜打死的陀罗草。思来想去,禾柚英把身上的少宗令牌给了丈夫。 夜里寨子南北门都是关闭的,守夜的族人见不到宗令,是不肯开门放人进出的。送走丈夫后,禾柚英又回到儿子的屋里,孩子还在断断续续的抽泣着,左腿上绑着固定的木板,上面敷着深紫色的药草。她心里百般不忍,既分担不了孩子的痛苦,又没办法弄来止疼的陀罗叶,唯有陪在身旁不停的安慰着…… 等待的时间总是漫长的,尤其是这样寒冷的深夜里。禾柚英不时的往炭盆里加着黑炭,手掌不停的轻抚孩子的额头,嘴里轻轻哼唱着熟悉的歌谣: 云卷山不动, 日出辨东方, 山雨溪下落, 五草尤可食, 冬藏雪狐刀, 秋夏避孤豚, 春发远山去, 只盼女归来…… 这时候,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禾柚英认得这是丈夫的脚步声,他才离开不到半个时辰,这么快就找到陀罗叶了吗?她惊喜的打开卧室门,丈夫果然在院外,刚刚卸下背上的背篓。 “这么快就回来了,是找着了吗?” 禾柚英快步走向丈夫,看向地上的背篓,里面只有工具。当目光扫到丈夫惶恐的双眸时,她奇怪道,“你怎么这个表情?没找到吗?” 青戎一下子攥紧妻子的手腕,强忍住颤抖的声音,“小英,出事了,我们寨子……被包围了!” “……什么?”禾柚英不理解丈夫的话,什么叫“寨子被包围了”。 青戎使劲平息着心中的恐惧与激动,把刚才的见闻说了一遍。他拿着禾柚英的宗令从寨子的北门出去以后,借着微弱的月光往前走。凭借多年打猎采药的经验,他对坛森雨林十分熟悉,不需要照明也能找到路线。 才出寨子几十米,就听见林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奇怪声音,这季节的猛兽都藏起来过冬了,哪来的脚步声呢? 为了保险起见,他把背篓和宽大的毛皮大衣脱下,腰上别着雪狐刀稍稍的摸索到发出声音的地方。当他靠近以后,才发现这阵奇怪的声音居然是脚步声,有数不清的黑影正在寨外的林子里移动,期间没有人交谈说话,分工明确,纪律性极强。 在这个森冷的寒夜里,青戎的背脊一下子涌出了阵阵白毛汗。他年少时曾经是坛森军的士兵,凭借多年的训练习惯,他猜测对方必定不是平民,而是有备而来,训练有素的军人。万幸的是,他们正在快速移动,并未察觉到距离十米外的青戎。 打定主意后,他立刻折回去拿起背篓与大衣,迅速从北门回到寨子。虽然守门的族人好奇他为何折返,青戎倒是没敢声张自己刚才的见闻,而是迅速穿过寨子去到南门。 像刚才一样,他从南门摸出去后,万分小心的靠近林子观察着,果然!南边的树林里也是一众移动的黑影,他们整个寨子都被身份不明的人包围了! 没敢停留,一口气回到寨子,回家找到妻子,只有她能立刻进入内府禀告宗母,他们禾宿一族要大难临头了! “小英,你听见我的话吗?快回内府找宗母啊!”青戎摇晃着妻子的手臂,她在得知消息后,整个人都怔住了。 “……好……我……这就去……”禾柚英惊魂未定,结巴着交代丈夫,“小来……还在屋里……” “别管这些了,你快点去吧!”青戎急得满头汗,帮妻子把斗篷穿戴好,匆匆把她推出家门。 离开了自家吊楼,禾柚英脚下生风越走越快,最后干脆跑了起来,很快就回到了内府。当她气喘吁吁的出现在禾玉寝室门外时,禾玉才披着衣服刚从床上起来。 事发突然,禾柚英迅速把今晚发生的事简要说完以后,便只剩惊跳的心脏与紊乱的气息了。 “笕嬷嬷,传我令,让禾棠木、禾苗、禾红如即刻来我院中。”禾玉十分镇定,转头吩咐另一名跟随她的族亲,“拿着我的宗令,让一队弓箭手从南北门出去暗察,不得打草惊蛇,天亮前必须回来复命,去吧。”说完,从身上拿出一块椭圆形的木牌递给亲信。 吩咐完后,禾玉看向禾柚英,“你跟我来。”她们走进禾玉的书房,其中一面墙全是木头柜子,禾玉从一个抽屉中取出一包东西,看上去像是草药。 “这是犀甲粉,止疼效果很好,不会有什么副作用,你快拿回去看看小来吧!” 禾柚英有些诧异的接过药包,这种药粉十分金贵不说,此时此刻禾玉竟然还记挂她家孩子的伤痛,实在叫她感动。 “宗母,这……我……” “若非姐夫及时察觉寨外的状况,我们禾宿一族恐怕大祸临头而不自知。柚英姐姐,你快让人把药送回家里,此刻我还需要姐姐相助,非常时期,委屈姐姐了。” “宗母言重了……”禾柚英惶恐的想要行大礼道谢,被禾玉拉住了,只让她赶快把家里的事办妥再回来议事。 不出一炷香时间,被禾玉召集的几人都来到了客厅,随意围坐在一起,听她把事情简要说了一遍。 半夜三更被传召,没想到是这样的事情,一时间大家心中惶恐不已。 “寨外埋伏的那些人到底什么来头?该不会……是皇上不满我们断供,派了官兵过来吧?”禾红如低声猜测道,她一直不赞同禾玉把每月送往森平的贡品断了,就怕触怒了皇上。 “皇上围困我们做什么?我们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坛森之丘谁来守卫?”禾棠木摇了摇头,觉得禾红如的推断没有道理。 “那,会不会是……平炎人?”禾柚英心中一直有这个猜想,如果是真的,她们确实大祸临头了。 “怎么会,平炎人不是向来惧怕坛森雨林吗?” “别忘了,有个什么人在那边。” “禾杏姐不会背叛我们的!” “禾苗,你也太迷信她了吧?别忘了棠木腿上挨那两刀,禾杏已经变了。” “这……这不是一码事。” 禾玉一直低着头,听大伙七嘴八舌的争论着。等了好一会,她才开口平息局面,“如果皇上因为我断了月供,气昏了头要出兵,不必如此小心翼翼隐藏踪迹,大可长驱直入寨中,找我兴师问罪。我担忧的,是外族入侵。” 禾玉面不改色的扫视众人一眼,“恐怕平炎人与禾杏已经联手,势必要侵占我坛森国!如此,眼下不仅是我禾宿的危机,更是整个国家的危机。刚才你们还没过来的时候,我已经使蓝羽鸽给森平送了急信,不出意外的话,今日太阳下山前就能把消息送到宫里!” 守备战 “我们该怎么办?宗母可有什么计划?” 禾玉缜密的思维与冷静的神态,让大家慌乱的情绪稳定了不少,她们看向眼前的紫衣少女,举手投足间流露着运筹帷幄的笃定。 禾玉看向窗外,眼中透着坚定决绝之色,“马上就要天亮了,我需要在座各位配合我的安排。” “但凭宗母吩咐!”几人即刻蹲在地上,神色凛然,没有什么比整个族群的生死存亡更重要,她们必须团结一心对抗外敌。 禾玉欣慰的点点头,无论这几个宗女背后的势力如何明争暗斗,关键时刻还是非常可靠的。 “禾苗,你负责镇守调度南北两门的守卫,没有我的手令任何族人不得出寨。” “是。” “棠木姐姐,你带着族里所有的的弓箭手与猎手,随时准备抵抗入侵,库房里任何武器物资任由你调用,不必通过我的手令。” “是,宗母。” “柚英姐姐,你负责安排族人进入密道避难,今日内优先把所有的老人孩子全部转移,生活必须的物资可以带上,无关物品全部不要拿!” “啊?这就开始逃难,会不会有些太仓促了?要把真相告知族人吗?” “我没法推测外敌的进攻计划,只能做最坏打算,保护族人是最重要的,你只需要说这是我的命令,暂时不必过多解释,以免引起恐慌。这件事,还需柚英姐姐费心了!”禾玉说话的声音开始嘶哑,青灰色的眼睑透着不尽的疲惫,也许她的内心比谁都煎熬。 “宗母放心,我一定会尽力完成你的安排。” “烦请姐姐每隔两个时辰,派人通知我撤离的进度。” “是!宗母请放心!” 得到几人肯定的答复以后,禾玉端起桌边冷透的茶杯,看向禾红如,“红姨,你带人在每个饭点之时,在寨中各处燃起炊烟,务必让寨外的人看来一切如常。” “是,老身明白。” 窗外公鸡打鸣的声音此起彼伏,天空不知道何时已经透出了亮灰色,门外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 “禾芫求见。”门外响起一个声音,得到应允后推门而入。这是早前被禾玉派出去暗察的弓箭手,她身着利落的黑色猎服,脸颊犹见一丝红晕,恐怕是一路疾驰着过来复命。 “探得如何?” “回宗母,我等在寨外东南西北各处窥探,整个寨子已被包围,对方人数不明,隐秘在寨外百米外的丛林中。我从西南角贴近后,发现他们皆着黑甲,身佩长刀,正在轮番监视着寨子。” “能看出他们是什么人吗?” “宗母,能够如此谨慎机警的埋伏在这样阴寒的树林中,必是经受过严格训练的精兵,我听闻平炎的牛岭军善用长刀。” “知道了,辛苦你们了,下去吧。” 猜测得到证实以后,屋内一时间安静得可怕。 禾玉把杯中冷茶一饮而尽,轻呵了一口凉气,“目前并不知道外敌的人数,也不知道他们是否侵入了其他地方,我们只能尽力死守寨门。森平会不会,能不能,派兵过来援救我们尚未可知,无论付出任何代价,族人的性命是我最后的底线,绝不退让。” “谨记宗母号令,吾等绝不退让底线。”众人神色凝重,一场从未有过的厄难来临,不再有人争执不休,或长或短的谋算自身的利益得失。 “天快亮了,你们都去吧。” 在林子里熬过了第一个寒夜,不少士兵都开始出现或多或少的不适反应。行进的时候,身子好歹可以运动,四肢也是暖和的,如今窝缩了一夜,手脚变得僵冷乏力,浑身上下只剩彻骨的疲寒。 尽管如此,他们还是在有序的轮换值守。盛严图靠在一棵树干上小憩了两个时辰,浑身的疲惫并没有得到过多的缓解,直到一个士兵把他唤醒,方觉察到天色已经大亮了。 他用力的眨了几下眼睛,意图使自己更加清醒,“嗯?可有异常?”他低声询问着叫醒他的人。 “副将,刚才南门的弟兄逮到一个从里面出来的丫头,不知该如何处理?” “什么!不是交代了这三日暂且不要接近禾宿人吗?”盛严图一下子就清醒了,这件事处理不好可大可小。一个禾宿丫头不见了,其他人一定会出来寻找,到时候他们就都暴露了。 传信的士兵面露难色,急忙解释道,“守在南门外的弟兄们也吓一跳,那丫头不知从哪冒出来的,突然撞见了弟兄们,他们只能把她捆了,您看该如何处置?” “少夫人呢?”盛严图四处张望着,他明明睡在禾杏附近,以便随时监视,这下却不见了她的踪影。 “少夫人在树上。”士兵有些难为情的指向不远处的一排树林。禾杏睡醒后,便爬到了一棵高大的树干上,不知道在上面观望什么。 “去把她找来,快去!” “找我何事?”被人从树底叫下来,禾杏来到盛严图跟前,发现他一脸愁容。 盛严图把刚才的事告诉她,表明事出意外,他们如今进退两难,不知道该如何处理。 禾杏沉吟了一会,“少了个人,寨里的人一时半会应该不会发现的,你先把那丫头带来给我瞧瞧。” “是。” 禾杏走向树丛深处,从地上拿起自己的水囊,虽然很冷,也得多少吃点东西补充体力,她边就着冷水啃干粮,边等着盛严图带人过来。已经很久没在环境恶劣的野外生活了,禾杏想起从前进出山林采药捕猎的日子,也是这般艰苦狼狈,心里一时五味杂陈。 不消一阵,盛严图就把被捕的丫头带到了禾杏跟前,“少夫人,人带来了。” 此时天色已然大亮,虽然头顶的树丛枝叶阻隔了不少光线,禾杏还是能够清晰的看到那丫头的模样,以至于她惊得手里的干粮都跌落在地。 “怎么是你!”禾杏疲惫的双眸一下子睁大了,脸上浮现出警觉之色。 这是个身材娇小的女子,年纪看上去比禾杏还要小,身上穿戴着禾宿女子惯常的深色衣饰。当她与禾杏四目相对的那一刻,眼中露出了无法掩饰的痛苦神色,但很快就被她遮掩过去了。 “同样的问题,我也想问问姐姐。”女子看似疑惑,可语气中却带着一丝明知故问的哀怨。 “少夫人,这丫头是谁?”盛严图见禾杏如此惊讶,心里不禁有些忐忑。刚才让人把这名女子送过来的时候,就觉得有些面熟,可又想不起来什么时候见过。 禾杏不由自主的伸手掩面,垂着双眸暗暗叹息了一声,对盛严图解释道,“这人你见过,名叫禾苗,是族里的宗女。” “……!”盛严图很吃惊,他们竟然捆回来一个禾宿宗女!他凑向禾杏,低声道,“我们是不是暴露了行踪?” 她面色微变,看向禾苗试探道,“天气这么冷,你不在寨中,为何会在这里?” “这话应该我问姐姐才对,你不在平炎,为什么会在这里?他们是什么人?你们要做什么?”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禾苗深吸一口气,鼻子与脸颊冻得通红,面对禾杏的疑问,她踌躇了一瞬,“我……我去林子里采些陀罗叶,柚英姐的孩子摔伤了,痛得厉害,寨里正缺止疼的草药。” “库房没有止疼药吗?还需要你亲自出来采药?” 禾杏凌厉的目光在禾苗脸上停留了一会,转头向盛严图冷肃道,“我们已经暴露了!她是来探查的!” 宗母的院子里,不停有人出入汇报各项事宜,从凌晨到上午,她几乎没一刻喘息的时间。早膳送来以后依然纹丝未动,厨娘只能又做了一顿饭送到屋里,禾玉还是一味埋首公务。 关于撤离的命令已经传开了,大家只知道这是宗母禾玉的意思,过多的细节禾柚英并未提及。寨里的老弱是第一批撤离目标,不管是否愿意,她们已经开始收拾行装,准备进入密道。其他各项安排也正在有条不紊的进行,寨子里似乎并未感到多少慌乱。 一个身着粗布猎服,上身裹着皮毛马甲的女子行色匆匆的跑向禾玉的院子,她是禾苗的随从,此时应该跟在禾苗身边镇守寨门。 “宗母,我家少宗出寨去了!”女子还未站定,便着急的向禾玉汇报着。 禾玉放下手上的密道地图,惊异的抬起头。 “什么时候的事?她可有交代是何原因?”禾玉曾说过,今天开始任何人不得出寨,禾苗作为镇守南北门的少宗,竟然不经她的允许擅自外出,岂非荒谬? “我家少宗原本守在南门,把我安排去了北门,大概一炷香以前,她突然出寨去了,并且交代不允许其他人出入。我得到消息后感觉不妥,便立刻过来向您禀报了!” “唉……”禾玉闭上眼,无奈的感叹道,“怪我失察!不该让她守门。” 大家都知道,禾苗对禾杏有着超乎理智的信任与崇拜,若不亲自去确认外面的伏击者,是不是由禾杏引来的,她定然不会甘心。 禾苗的信念 “外面可有任何异样?说不定她一会就回来了。”禾玉一时间也没有办法了,只盼望禾苗别暴露行踪,尽快折返寨子。 这时候,禾苗的另一个随从跌跌撞撞的跑进院子,看上去十分惊恐。她往里走了几步,声音颤抖着,“宗母,不好了!禾苗少宗……被捆起来了,现在被押在南门外面叫门呢!” “是谁把少宗捆起来了?”先到的那名随从顿时面如死灰。 “是……是禾杏少宗!身后还跟着许多官兵!看模样,像是平炎军的人!他们在南门叫嚣着,让宗母您亲自去接人……我在寨墙上往下看,辨不出他们到底有多少人,只见下面围了百多个□□手。” 说完之后,屋里一时间变得鸦雀无声,只剩下炭火盆里木炭燃烧的爆裂声音。禾玉沉着脸一言不发,立即起身去拿斗篷,却被亲信禾南桐与禾小姮拦下了。 “宗母,去不得,那丫头真是丧了良心挟兵逼宫,你这一去太危险了。” “老身也认为宗母去不得!我们现在死守不见,到底还有退路。你这一露面,禾杏拿禾苗的性命逼你让位,逼你开寨门,你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禾玉停下脚步,看向两位亲信,“可容我先与禾杏谈一谈,我不认为她真的会伤害禾苗性命。一味死守未必是上策,我们到底不清楚对方在打什么主意。” “她能打什么主意,嫁到平炎后变得野心勃勃,她已经不是我们的族人了,她是叛徒啊!” “禾杏一直觊觎宗母之位,你可不能遂了她的愿!像她那种把外敌引进母族的人,眼里哪里还有族人的生死啊!” 被族人这么一劝,禾玉有些犹豫起来,这时候又有人跑进院子,急匆匆的汇报着寨子南门外的情况。 “宗母!禾杏让人把燃着火星的羽箭射入了寨内,她说……你再不出现,她就要火烧寨子了!” “这……这简直逼人太甚!” 禾南桐霎时间僵住了,整个寨子的房屋都是由木头和竹子建成,平日里大家用火都极其谨慎,尤其到了干燥少雨的冬季,就更得小心了。禾杏深知寨子的弱点,竟然毫不留情,果真是丧心病狂。 “寨中可有失火?”禾玉罕见的有些慌张,语调变得急促起来。 “没有,他们发出的火星羽箭只有几支,我们及时把火源熄灭了。可是,再等下去……” “我知道了。”禾玉披上斗篷,不由分说的往外走去,看样子她与禾杏是不得不见面了。 走出院门,她突然停下脚步,交代身后跟随的亲信,“请柚英少宗务必在落日前,把族中的老幼带入密道,不得耽误!”说完以后,她脚步匆匆的往南边寨门赶去。 禾杏把动静闹得很大,禾玉赶到南门的时候,禾红如等许多族人早已经闻风赶来,弓箭手皆隐藏于寨墙之上,只等待一个好机会。 “外面情况如何?” “回宗母话,禾杏捆了禾苗少宗,我们的人不敢轻易动手。” 禾玉点点头,“绝对不可以伤害禾苗,再等机会吧。” 门外传来震耳欲聋的喊叫声音,也不知道对方到底在林中埋伏了多少人。如果他们下了杀心,用火羽箭攻击寨子,她们恐怕只剩逃遁这一条路。如果禾杏只是想要宗母之位,倒还可以想办法保全整个寨子。 禾玉快步登上了寨墙的瞭望台,隔着高高的外墙与寨外的敌人碰面了。 寨子外墙几十米处围满了弓箭手,其中一位身着单薄猎服的女子正是禾杏,禾苗被捆绑起来置于前方,无非是震慑寨里的弓箭手,令其不敢妄动。 “你这宗母好大的架子,让我们在这冷风里好等啊!”看见禾玉现身,禾杏大声喊着。 “禾杏,你我本是同族姐妹,有什么话都可以商量,何必如此剑拔弩张?” “商量?”禾杏冷笑着,“我肩上的箭伤仍在隐隐作痛,这就是你跟我商量的结果!” “我可以向你赔罪,那日你抢走界环,我也是迫不得已才向你施放冷箭……” “别啰嗦了,我就问你一件事,是想死守你的宗母之位,让全族三千人陪葬?还是想活命,把宗母之位交还给我?” 禾玉深吸一口气,回答道,“权位有何值得留恋,我只希望族人能远离妄灾,这个位置你想要,我给你便是了。” “宗母,切不可答应她!”一旁的禾红如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禾杏要真的成了宗母,她的日子也就到头了。 禾玉悄悄的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转头对禾杏继续说着,“可你带着异族的敌兵前来,叫我如何放心让你进来,谁能保证他们不会伤害我们族人?” “宗母!别管我!绝对不能开门!他们已经……呜呜……”禾苗趁机大喊着什么,却被禾杏捂住嘴巴,不停的挣扎着。突然,一把冰冷的匕首抵在她的脖子上,禾苗错愕的转过头,眼眶渐渐的泛出了泪水。 禾杏面无表情的盯着她,声音冷得没有一丝温度,“禾苗,当年我能让你活,现在就能让你死,别再多说废话了!” 纵使他人怎么说,她绝不相信禾杏会叛变,所以才独自离开寨子,想要查个明白以求安心。没想到,她最终还是错了,错得离谱而愚蠢,自己如今的狼狈不堪,都是活该! 一颗泪珠划过脸庞,还没落下便已经冰凉,禾苗绝望的看向寨门的方向,不停的摇头示意。 五年前,十岁的禾苗被送入了森平的禾宿别苑,这是每个禾宿女子的必经之路。她当时只有十岁,像其他孩子一样,对别苑严酷的经历充满了恐惧与抗拒。 她被关在暗无天日的地下牢笼中,必须定期服食各种剂量不一的剧毒汤药。如果不肯喝,必定会换来嬷嬷们的一顿毒打,最后还得被人强行灌药。在身心皆已千疮百孔之时,禾杏少宗突然从坛森之丘调了过来,代替忙碌的宗母,开始接手宗女培养计划。 说来也怪,自从禾杏掌事以后,以禾红如为首的嬷嬷们再也不敢强行给这些孩子灌毒药了。 禾杏时常进入地牢,在瑟瑟发抖的禾苗身边,向她讲述作为禾宿一族的女子,以保卫坛森雨林为毕生使命。但是,做不到百毒不侵也没有关系,每个人都有自己守护故土的方法,未必只有宗女这一条路。 这些毒药汤,喝下去有两种结果。其一,克毒成功了,则继续服食下一种毒药,直到百毒不侵为止。其二,克毒失败,便会毒发。她作为宗女来到这里,并非为了监督大伙服食毒药,而是为了在她们克毒失败之时,及时提供解毒药,以解除她们毒发时的痛苦与危险。 服药之前,禾杏都会详细的告知禾苗,这种毒药的名称、毒性特点、它在林中的生长情况,以及关于它的各种有趣的故事。另外,她还会详细强调,克毒失败或者成功,身体会产生怎么样的感觉…… 来到森平这么久,第一次有人给禾苗如此强烈的安全感,这是亲生父母都无法给予的安慰。渐渐的,她对服食毒汤药的抵触心理开始瓦解。即使面临严酷卓绝的处境,年幼的她却对各类毒药产生了求知的乐趣。 随着日子的推进,禾苗的克毒计划愈发顺利,在禾杏的陪伴下,她熬过了共计三十八种剧毒草药。最后,只要抗过烈毒之首黑荷叶,她便可以成为全族的骄傲,成为守护坛森之丘的中流砥柱。 禾苗记得最后的那段日子,禾杏几乎是寸步不离的守在她身边。黑荷叶令人不眠不休不吃不喝,并产生许多奇怪的幻觉。在生死线上挣扎的时候,禾杏成为了她唯一的精神寄托…… 后来,她历经万难成为了宗女,一夜之间变得炙手可热,无论家里或是族中上下,她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关怀与重视。奇怪的是,禾杏反而对她逐渐疏远了。 禾杏向来我行我素,谁都不放在眼里,咋一看,她在整个族中无依无靠,没有任何筹码。其实,禾苗知道有很多像她一般年纪,或者比她更小的孩子,曾经在森平暗无天日的地下室里,受过禾杏的保护与照顾。只是这个群体的女孩子过于弱小,即便真心敬佩感激禾杏,也改变不了多数族人的看法。 族亲总是劝说禾苗,不要过多亲近禾杏,更别提她们之间还是宗母继任者的竞争关系。那样的话,禾苗从不放在心上,面对冷漠疏远的禾杏,她依然心存感激。 如今,抵在自己脖子上的这把冷冰冰的匕首,算是把她这些年的糊涂彻底唤醒了。任凭眼泪肆意的划过脸颊,禾苗哑着嗓子问道,“姐姐,当年你对我那般好,如今却要夺我性命,为什么你会变成这样?” “把她带走。”禾杏没有理睬泪眼婆娑的禾苗,让一旁的士兵把她拉到了后方的林子里。然后,她继续威胁着寨墙上的人,“想要她活命吗?那就把宗母之位还给我!” 回应她的,是一阵情绪激昂的怒斥。 退守密道 “禾杏,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当年若不是禾荔把你从林子里捡回来,大家合力把你养大,你能有今日?” 说话的是个身着素服的中年妇人,她得知南门发生的变故后,一路跑上了寨墙上的瞭望台,声嘶力竭的骂喊着。不知是过于愤怒,还是跑得太急,妇人通红的脸颊上挂满了汗珠,神情却是恨铁不成钢的懊恼。 “自打禾荔死后,你的良心也一并死了吗?面对养育你二十年的故土,你怎么下得了手!今日就算宗母同意让位于你,我也绝不承认,当年就该让你在林中给狼犬啃了!可怜禾荔待你如亲妹妹,真是瞎了眼!” 面对妇人的咆哮,禾杏既不反驳也不气恼,手里捏着一把匕首,随意的甩玩着。她面不改色的盯着禾玉,像一头没有感情的野兽。 “红姨,带她下去吧。”禾玉示意禾红如把情绪激动的妇人带走,“传我令,任何人都别去激怒禾杏,要是她丧了心智,到时候破罐破摔火攻寨子,大家都别想活了。” 禾杏图谋权位,必定会有所忌惮,此时如果肆意激怒她,她两眼一黑来个鱼死网破,禾宿一族三千人的性命就悬了。这样的道理,禾红如自然知晓。 “是,老身明白。”禾红如立刻走到妇人身边好言相劝,带着她下了寨楼。 “禾杏,你接我一个物件!” 禾玉拿来一把弓,在箭尾处绑了一个小布袋子,拉弓射箭。箭头精确的刺入禾杏脚边一步之遥处,她只需要弯腰就能够着。 “真是好箭法。”禾杏忍不住感叹道,把骨箭拔出,打开箭尾的袋子一看,里面躺着两截散发着黑色幽光的木环。 禾玉竟然把流传于历任宗母之手的“界环”交出来了! “还是你识时务,我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既然你有诚意,我也不会为难你们。”边说着,她拿起界环仔细打量,上扬的唇角显示着心中的得意。 “既然你已经让位了,那就开门吧!界环在我手里,我就是宗母,你们还不快开门迎接?” 禾玉面露难色,恳切道,“你给我一天时间,让我向族人做好交代,否则大家不肯,你这宗母的位置也坐不稳啊!” “少废话,现在我命令你开门!”禾杏嚣张的扬了扬手里的界环,极不耐烦的命令道。 “禾杏,你权且等一天又如何?我这样做,也是为了全族着想。若是没有我去说通大伙,你这宗母怎么当得下去?”禾玉还在想办法拖延时间,只需要多一天,就能安排全族逃至密道,离开寨子远离凶险。 就在两人为此僵持不下之时,一个族人气喘吁吁的冲到塔楼下方,满面惊恐的喊着,“宗母,不好了!他们在北门攻寨了!放出了火羽箭,北边的房子已经起火了!” 禾玉错愕的转过头,看向寨外的禾杏。只见她露出一个阴谋得逞的狡黠笑容,仿佛在说“你们这群蠢货!” 大家都被南门外的动静吸引,完全忘了守备薄弱的北门,禾杏这招调虎离山,真是阴险至极! “谁在守北门?”顾不上其他,禾玉立刻下了塔楼,还不忘交代南门的族人稳住方寸,必须死守住此门,然后又急忙往北赶去。 紧跟在一旁的族人急切答道,“是棠木少宗。” “呼……还好是她……”禾玉紧皱的双眉立刻有所松动。如果是禾棠木在守门,外敌肯定不能轻易进来,略微放心后,禾玉调派寨中其余人手前去灭火,自己则加快步伐,往北门的方向快速奔去。 盛严图至今还有些犹豫。 今早的变故,让他有些慌。禾杏一口咬定被捕的禾苗在撒谎,寨子已经察觉到他们的埋伏了,说不定正计划派人出去报信。与其坐以待毙,不如直接撕破脸皮,全力围困寨子,务必不让他们有机会离开这里。 前两个时辰才下令全军尽力隐蔽,切勿使禾宿一族有所察觉,如今他们却已经大张旗鼓的开始攻寨了,这个决定确实有些突然。 一味远离寨子隐藏在林子里,如果对方迅速突围,他们根本鞭长莫及。为了保证秦恩的行踪不被发现,盛严图决定主动出击。说是攻寨,不过是佯攻,只是为了吸引对方的注意罢了。要真想攻进去,就不仅仅是放几只火羽箭而已了…… 禾杏明确表示,坛森皇帝不死,他们就拿不下禾宿一族。就算禾玉屈服,让位宗母于她,肯定也只是权宜之计,他们可不能上当了。眼下要做的,就是在南北两门外制造骚乱,把寨子死死困住即可。 “可以停了。” 盛严图嘱咐随从,让弓箭手暂停放箭,刚才他看见寨内有烟雾火光升起,总不能真的把寨子给烧了。 寨子里也有弓箭手,藏身于寨墙的楼台上全力反击,密集的骨箭一轮又一轮的投射过来,逼得他们以盾牌阵阻挡,不敢妄进。对方明显早有防备,应对他们的突袭游刃有余。 主动发起进攻,士兵们倒是非常乐意,比起匿身于森冷的树林,大伙宁可光明正大的出来发起进攻。自从手中掌握了解药,任谁都不会害怕这群只会使毒的山林异族。围攻持续了几天,他们日夜围守在寨子四周,寨子里的反击越来越力不从心,估计对方的武器装备也逐渐见底了。 寨外的平炎军又何尝不是呢!最后一瓶解药也服下了,所有人的安全期限只剩下七天。如果期限内无法降服禾宿一族,当解毒药失效那一刻,平炎军就成了瓮中之鳖,任人宰割。况且身处危机四伏的坛森雨林,他们没办法在林中获取更多的食物,拖的时间越久,便越没有把握。 照时间推算,秦恩等人应该到达了林壶峡谷,顺利的话,关外的三十万大军已经攻进来了。虽然对秦恩的实力十分信服,但是到了最后的阶段,大家心里未免有些担忧。 整个计划是一环扣一环,一旦他们有所疏忽,让禾宿人把消息传出去,林壶峡谷立刻封闭,结果大家都是个死。毕竟这几日来,秦恩那边并未传来任何消息,一切皆未可知。 禾杏开始着急了,她不停的询问林壶口峡谷的动向。秦恩只带着五千人去偷袭林壶口的几万坛森军,怎么想也是毫无胜算。 “盛副将,你要不要派人去森平探听一下情报?” 面对禾杏的担忧,盛严图倒是很镇定,“少夫人莫急,再等两日,必有捷报传来!” 禾杏小声嘀咕了一句,“你对秦恩也太盲目相信了吧……” “嗯?少夫人,你说什么?” “没什么,我能不能到林子里走走?守在这里太无聊了。” 总是有人严密的“保护”着她,无论去哪都有人监视着,实在令人恼火! “这个……”盛严图有些为难的感叹道,“将军临行前交代过,务必保护少夫人的安全,如今情况复杂,请少夫人忍一忍,再等候几日吧?” 哼!秦恩果然不信任她!一点喘息的空间也没有。 “算了,不为难你。”禾杏摆摆手,意兴阑珊的挪回旁边的草丛里。 禾玉上位以后紧急修筑的逃生密道,禾杏并不知晓,这意外的成为了全族最后的退路。被平炎人围困这几日,寨子里的禾宿族人大多转移到了密道之中,只剩下南北门不足百人在守寨。每日三餐,还要腾出人手在寨内各处制造炊烟,以防敌军有所察觉。 被困多日,大家已经知晓异族入侵围城的事实。众人皆怒骂禾杏叛徒,时至今日,无人会替她多说一句好话,许多族人决意要出寨清理门户,无论生死亦要抵抗到底。 群情激愤的族人,被禾玉坚决的拦下了。 “我理解大家的心情,我又何尝不想直面外敌呢?可是请你们仔细想想,我们的食物储备可以供全族度过这个冬天,在这里退可守进可攻。耐心等一等,只要等到他们的解毒药耗尽,我们就可以还击了!” 顿了顿,她继续努力游说着,“我之前已经使蓝羽鸽给森平传信出去了,说不定我们的坛森军已经在路上,很快便可以将我们解救出去,大伙姑且忍耐几日。” 禾玉的话很有道理,族人很快冷静下来,在密道内静候局势的变化。 这条密道的入口,说来有些讽刺,正是在禾杏曾经居住的青砖房子内。并非因为大家有意为之,而是因为寨内皆是悬空的吊脚楼,只有这座青砖院子四平八稳的落在地上,可以把入口自然的隐藏起来。 在禾杏入住之前,这座青砖院子曾经是禾宿一族的宗女培育基地。院子底下本来就有四通八达的地下室,顺着地下室往下挖掘,轻易就能挖出一条地道。 密道挖到一半的时候,无意间打通了一处岩缝,顺着裂缝挖去,发现了一个地形开阔的巨大岩洞。里面延伸出去的通道远离寨子,就像老天爷特意安排给他们全族的一处逃生之所。更妙的是,洞内竟有条潺潺流水的地下溪流,喝水的问题一下子就解决了,真如神仙指路般幸运! 亡国 作为宗母,禾玉每日都会进入密道,安抚族人愤恨、恐惧以及焦虑的情绪。洞中日夜不分的燃着油灯,让她恍然间有种回到了森平别苑地下室的感觉。 今日傍晚,禾玉如约而至。她的脸色看上去十分阴沉,在橘黄色火光的映照下却毫无血色。察觉到她的不对劲,禾红如凑过来询问,“宗母,可是寨外出了什么状况?” 禾玉机械的走到众人之中,神情哀穆,双唇紧闭一言不发。 “宗母,禾苗少宗救出来了吗?” “可是被人攻下了寨门?” “宗母,有没有坛森军前来救援的消息。” “我们被围困了一周,难道森平还没有出兵相救吗?” “要不就让我们杀出去,与他们来个鱼死网破吧!” “禾杏这个背族的叛徒,不杀她不足以泄愤!” 众人七嘴八舌,整个岩洞内一片嗡嗡作响。渐渐的,大家安静下来,意识到禾玉的神色极不自然,似乎在强忍着什么情绪。 “宗母,你……怎么了?”禾红如小心翼翼的开口问着,众人安静的看着她。 禾玉从手里拿出一张字条,递给跟在身后的禾红如,“你看看吧。” 禾红如疑惑的接过来,展开一看,顿时脸色大变,像是受到什么惊吓般瘫坐下地。她这幅吃惊害怕的模样,把众人吓了一跳,禾周立刻走上前来,拿过她手里的字条,看完以后皆是这副模样。 禾玉哀叹一声,向大家解释道,“刚才……我收到了蓝羽鸽带回来的消息。” 她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信上说,平壶口峡谷已经被平炎人攻破了,关外数不清的铁骑涌入平壶口,直往森平而去,不到一日便已占领了国都……” 言罢,整个岩洞内鸦雀无声,大家似乎并没有消化她这番话的含义,又或者是过于震惊,不知道该作何反应。禾玉理解族人的震惊与沉默,理解他们无法接受真相的痛苦。只是,身为宗母,她不能任凭情绪左右,必须迅速做下决断,以安排全族后续的退路。 骇人的沉默持续了一会,禾玉继续道,“围守在寨外的平炎人,恐怕很快也会收到消息,到时候我们的局势就会变得非常被动。眼前只有两条路,要么降服于平炎,他们虽有虎狼之势,没有我禾宿相助,必定渡不过这片雨林!我们好歹还有被利用的价值……” “宗母,我绝不归降!就算死,也不会为异族人所用!” “我不做亡国奴,我们禾宿一族两百年来守卫坛森,决不易主!” “对!我们绝不归降!” “平炎亡我家国,怎可能为他所用!” “决不归降!” 对于禾杏的第一个建议,族人反应激烈,誓死不肯归降平炎。禾宿人两百年来的骄傲与气节,怎可能屈服于强敌?如今群情激昂的反应,禾玉已经意料到了。 “如果不归降,你们有什么打算?”禾玉提高了嗓门,罕见的冷着脸,露出了宗母的威严。 “若是被区区几千敌人围困,我何以畏惧?可是现在森平已经被攻陷了,难道我们可以扭转乾坤吗?寨中上下共计3074人,是要与敌人玉石俱焚吗?就算我们全族都殉国了,就能改变亡国的局面吗?” 句句诘问,使岩洞中陷入了焦灼的沉默,大家似乎被禾玉这番话震慑住了。她分析得很对,他们寨中老弱妇孺居多,根本无力对抗强敌,即便被他们冲杀出去又能如何?国门已经被打开,国都已经沦陷了,他们无力回天。 退一步来说,若是顺势归降,寨子和性命也许能保住了,那么骨气与尊严呢?迎禾杏这只白眼狼回寨子当宗母,大家从此以她马首是瞻,任她欺辱吗?如此憋屈,实在叫人绝望。 “我死了不打紧,可是我的孩子才只有五岁,她的人生才刚开始……” “我家老母亲操劳一世,我还没有来得及尽孝,我不甘心就此认命!” “我们实在不想沦为平炎的犬卒,却又不忍家人族亲蒙难,您可有良策?” “宗母,您说我们有两条路可以走,第二条路是什么?” 墙上挂着明亮的火油灯,橘黄色的光线洒在每个人脸上,从瞳孔中折射出一股复杂的神色。既有对生存的渴望,又夹杂着坚定的决心,可更多的还是一种矛盾的思绪。 面对大家期待的眼神,禾玉垂下双目,静默了一会,慢慢的抬起头,似乎做了一个重要的决定。 “你们都走吧。从这个密道口出去,离开这里,可以去任何城市,村庄,寨子里。从今往后,改名换姓,只为自己而活,不必背负禾宿之名了。” 禾玉看向密道尽头的黑暗,她的嗓音在颤抖,夹杂着压抑许久的情感。这番话仿佛在脑海中演习了无数次,如今终于可以说出口了。 “宗母,您……您的意思是?” 每个人都惊异的瞪大双眼,禾玉这一步安排,既非抵抗也非投降,而是让她们逃离自己的家乡,抛弃从前背负的所有责任与荣耀,隐姓埋名的过下半生。 禾玉继续说着,“你们手上的物资足以维持这个冬季,只要离开坛森之丘,平炎人就拿我们没有办法了。世上之大,总有我们的容身之处,平炎人选择冬至以后出兵,于他们有利,如今于我们也是如此!” 她这番话,倒是提醒了族人。前些日子分发给各家各户的粮草物资,用于逃离坛森之丘绰绰有余。冬季严寒,一场大雪或者冰霜,足以冻死林中大多数剧毒植物,剩下少数毒性轻微的草药不足为惧。 所以,禾杏才敢挑着这个当口把平炎人引到这里。同样的道理,他们若是从地下暗道出去以后,一样可以依靠少量解毒药,平安的穿越这片森林,去往安全的地方生活。 一时间,众人议论纷纷,大家在讨论着这个计划的可行性。如此一来,他们既可以存活下去,又不必成为平炎的犬卒,受禾杏的欺辱。这个决定,结合禾玉近几个月在寨中上下的布置筹谋,真可谓是万事俱备! “红姨,你觉得呢?” “宗母英明,老身觉得……这的确是个万全之策。” “棠木姐和柚英姐在外面守备,此事我尚未与她们仔细商量。” “相信她们一定会理解您的用心,保全族人的性命,比什么都重要。” 听到禾红如这番话,禾玉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冷笑,“事已至此,我不会再考虑什么同族之情,等禾苗救回来以后,对于残害同族的人,我必须清理门户!” 她露出毫不掩饰的狠厉之色,攥紧的手指深深的陷入掌中,长久的忍耐克制已经到了尽头。 “但凭宗母吩咐。”禾红如当然不想留禾杏活口,既然禾玉起了杀心,她巴不得贡献一份力量。 “此事得等到族人皆平安离开了寨子,才可以动手,眼下姑且忍一忍。” “是!” 解毒药的期限很快就要到了,这天午后,盛严图终于等来了秦恩的好消息。传信的士兵日夜兼程从森平赶来,终于把秦恩交代的信物交到了他的手里。 林壶口峡谷被打开以后,由洪领着关外的三十万铁骑长驱直入,森平在毫无防备的状态下溃不成军。这场仗他们打赢了,捷报已经快马加鞭送回了平炎,现在就剩收服禾宿族群了。 盛严图拿着战报,非常骄傲的咧嘴大笑道,“哈哈!不亏是将军,不愧是我们的秦将军!平炎猎豹的称号绝非浪得虚名!” “你说大哥是……平炎的什么玩意?”感受到盛严图的喜悦,禾杏的心情也变得轻松起来。 “哈哈!我之前没有说过吗?将军以前在暗袭部队有个外号,叫做平炎猎豹。只要他出手,就没有捕获不到的猎物!” “……”禾杏哑然,心想秦恩又不在跟前,马屁就没必要拍了吧! 随着信报而来的还有一个物件,一个深褐色的木头盒子。盛严图把盒子打开,里面躺着一块拳头大小的玉印,顶上雕刻着一只匐身昂首的螭虎。 “这是何物?”盛严图把玉印拿出来称了称手,然后递到禾杏手里,“将军在信上说,要把此物交给你。” 在等待消息的日子里,禾杏变得有些古怪。有时候一个人爬到树冠顶上,半天不下来,问什么都不肯说。有时候又拉着盛严图,事无巨细抱怨一通。得知森平的捷报后,他大松了一口气,立刻派人把好消息传给了她。 禾杏眼里眉梢的激动溢于言表,她接过玉印,翻过来露出了底部的几个字。 “这是坛森皇帝的玉玺,你看。”禾杏朝着玉玺底部呵了一口湿气,按压在信纸的背面,赫然出现了“森皇宝印”四个字。她曾经说过,只有攻下国都森平,拿了老皇帝的首级,才有劝降禾宿一族的把握。 “大哥果然不负众望,连那个老不死的宝印都送过来了,我看她们还有什么指望!”禾杏看向寨子的方向,五指紧紧的握住玉玺,似乎在极力压制内心的兴奋。 “少夫人,既然如此,我们何时行动?”或许是受到禾杏的感染,盛严图也变得激动起来。他们服下的解药即将失效,若再不劝降禾宿一族,将大伙安置入寨内,身处林中的军士们便危险了。况且,由洪那边已经完美的完成了任务,他盛严图可不想落于人后。 陷阱 “事不宜迟,这就开始吧!” 禾杏把玉玺盖在一张白纸上,赫然出现浅红色的“森皇宝印”四个字,夹在羽箭后面,让□□手射入寨子里面,静观后效。 不到半个时辰,禾玉果然亲自登上寨楼,急切的要求与禾杏谈话。很显然,方才传递进去的信息让她们害怕了。 “森平已经崩了,那老东西的玉玺就在我手里呢,还要继续拖吗?我已经给了你们几天时间了!”禾杏盯着不远处的紫色身影,手中的玉玺像个玩物似的被她抛起来,接住,再抛起来。 站在塔楼上的禾玉面如死灰,短短几日,她仿佛瘦了一圈,连脸颊都微微凹陷下去了。看见禾杏这副势在必得的狂妄模样,她苍白无力的张了张嘴,缓缓开口道,“我不想螳臂挡车,更不想把全族上下的性命置于危困之中。你有什么要求,说吧。” 听她这副口吻,似乎是打算妥协了,禾杏身旁的盛严图心生欢喜。没想到攻下森平以后,态度强硬的禾宿人突然就服软了,连寨楼上的弓箭手都撤走了,看样子是不打算抵抗了。 “把门打开,让全族的人迎我入寨,尊我为宗母,从今往后,你们必须唯我命是从。能做到的话,我就留下你们这条命。” “我可以开门迎你进来,但是你得自己一个人,带着禾苗回来,这是第一个要求。第二个要求,你得亲自向全族乡亲保证,尊你上位以后绝不可滥杀无辜,绝不以权势欺压族人!外面这些人暂时不能跟着入寨,否则谁也不会信服你。” “没问题。”禾杏摊开双手,完全放松的转过头问道,“盛副将,那丫头还活着吧?把她压过来。” 盛严图面露难色,他凑近禾杏身边劝道,“少夫人请三思,将军曾叮嘱属下,切勿置你于危险之境,让你独自一人进寨,万一她们对你下手……属下不放心!” “平炎军现在已经掌控了坛森,她们现在无依无靠,你还怕什么?怕她们杀了我泄愤吗?不会的,禾玉不敢拿族人的性命冒险,我太了解她了。” “少夫人,属下还是派人跟着你吧!若是出了意外,我如何向将军交代?”盛严图十分谨慎,特别是到了最后关头,更不能掉以轻心。 “唉!现在我们已经掌握了局势,有什么好担心的?况且,将士们的解毒药马上要失效了,再耗下去会很麻烦。放心吧,让弟兄们收拾好家伙,大家很快都可以进寨子了,不必胆战心惊的耗在这林子里,今晚终于可以吃顿热饭了!” 这番话倒是说中了盛严图的心事,他们若是再不拿下禾宿一族,恐怕就要大难临头了!曾经目睹过中毒的秦恩与由洪命悬一线,他可不想林子里这三千人重蹈覆辙。 在他游移不决之时,禾杏故意把嗓音提高,好让对面塔楼上的禾玉听见。 “盛副将,我这会儿进去,若是一个时辰之内不出来,你们就攻进去,无论是火羽箭还是攻城弩全都使上,不必考虑我了。” 禾玉听出了这番话中的警告意味,沉下脸回应道,“你放心,我们是求生而不是求死,事到如今,不会干以卵击石的蠢事,请你带着禾苗进来吧,与族人们好好谈一谈。” “这……”盛严图咬咬牙,还是拗不过禾杏。 归根到底,无论禾宿人如何筹谋,坛森大局已定,他们根本无力回天,索性让禾杏自己解决她与族人的恩怨吧!他对身后的士兵招招手,“把那丫头带上来。” 禾苗被俘已经好几天了,双臂被反手捆绑着,脸色看上去十分憔悴不堪。撞见对面塔楼上禾玉担忧的眼神,以及禾杏一个人要往里走的架势,她的心中升起了疑惑。 “宗母,这是何意?”她朝禾玉高喊着,声音干涩嘶哑。 “过一会你就知道了。”禾杏挑着嘴角,露出胜券在握的笑容,扯着禾苗的衣服,一步一步往寨门处走去。身后的士兵纷纷拉开□□,严阵以待的摆好架势,只要寨内有任何风吹草动,他们的火羽箭就会喷射而出。 寨门慢慢的打开了一条缝隙,开门的人竟然是禾棠木!禾杏回头对身后的盛严图点了点头,示意一切正常。进门以后,寨门迅速合上了,寨子里一片寂静,仿若空城。 坛森的国都森平,坐落于国界线南端的平原上。北靠雨林,南邻大海,气候温暖潮湿,即使正值隆冬,城中植被丰茂,丝毫不见冷肃之像,的确是个宜居舒适之都。 一路上从林壶口峡谷过来,沿途路经了几个小城,自然风光的确优美,但却掩不住困顿贫乏之像。 即便是国都,街上几乎见不到往来热络的商业街区,宽阔的马路边开着稀稀落落的店铺,而且还是挂着朝廷经营的招牌。一路上四处逃难躲闪的百姓,皆衣饰朴素,甚至于寒酸。 秦恩原以为是平炎军入境的消息,导致商贾权贵都逃跑了,只剩下被掏空的国都。可是沿路观察下来,发现这里的确是个贫困潦倒的地方。 百姓们惶恐不安的躲避着平炎军,无奈的迎接着未知的未来,整个森平死气沉沉。即便是守城的坛森军,在与他们抵抗之时也是这般慌然无措,以致于不到半日的时间便破了城,攻占了皇宫。 进入森平皇宫后,里面的景致与宫外简陋萧条的街道,却形成了强烈的对此。宫中布局奇特,各座宫殿错落有致,恢宏的建筑与精美的景致相辅相成,奢华程度丝毫不逊色于平炎皇宫。 宫殿内的库房里,堆砌着不计其数的奇珍异宝,其奢靡程度在秦恩看来也忍不住咋舌,哪里是贫弱小国的样子? 占领皇宫以后,皇族与百官很快就放弃了抵抗,一干人等被赶至监牢关押,提心吊胆的等待着厄运降临。唯独坛森皇帝不见踪影,原来,他早就闻风逃遁了! 森平各处出口皆被平炎军牢牢守着,他们的皇帝必定还在城里,只是藏匿于某个地方而已。秦恩下令,严防死守各处关卡,并且派兵四处搜寻,务必要活捉森平的老皇帝。 出兵之前,南境大营曾经发生过士兵戏辱百姓,结果被军法严惩的先例。所以,即便平炎军已经掌控了森平,军士们在面对坛森百姓的时候还是极守分寸,搜人归搜人,规矩还是规矩。 另一边,老皇帝慌忙逃遁时候落下的玉玺,与战报一道加急送往坛森之丘。森平以南的松谷城紧靠大海,以西的林壶城邻近林壶口峡谷,以东的昭临城靠近森林。目前,这几个重要的据点已经被平炎军控制了,只剩下北面的坛森雨林。在降服禾宿族群之前,秦恩没有办法松懈下来,没有他们相助,整片雨林都是障碍。 秦恩抽出时间来到女眷的监牢,他面色冷然,不发一语的坐在角落里。 “回禀将军,无论如何逼问,后宫也没人知道南余皇的藏身之所……请恕属下无能!”守备的士兵战战兢兢的汇报着近况。 他们占领坛森多日,捷报早已经传至各处,可是唯独森平的皇帝不见踪影。说到底,平炎是入侵者,在世人眼里并非正道。如果没有把坛森皇帝及其势力铲除干净,到手的肥肉将会充满隐患,这样反而得不偿失。 被关押的皇族与后宫,无一人可以提供有效的线索。为此,秦恩的耐心已经接近极限。熟知他脾性的将士们纷纷绷紧了神经,这个老皇帝一日没找到,他们一日不敢懈怠。 “将军,可否借一步说话。”隔着冰冷的牢门,一个清凉如水的声音传到了秦恩耳边。紧靠着刑审堂的监牢,里面关押的正是妍贵妃。 秦恩示意手下打开牢门,他刚踏进去,里面一个娇弱的身影便立刻迎上前来。他抬起犀利的双眸,目光停留在这位神色自若,貌美绝伦的女子脸上。 秦恩微微点头,往监牢里走了几步,随着他的移动,身前的女子莲步轻移,纤细的柳腰随着细碎的步伐风情的摆动着。守在监牢门外的士兵,目光不由自主的随着她的倩影而移动。 监牢里隐约能听见后宫女眷的哭泣,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面对强悍的入侵者,她们似乎没来得及愤怒,就陷入了恐惧。与其他被吓破胆的妃子宫人不同,这位年轻的贵妃即便身陷囫囵,举手投足依然从容不迫,没有半分狼狈失态。 在第四任皇后被废黜以后,妍贵妃俨然成了后宫之主。这个女子看上去不过三十岁,容貌出众,身姿丰润,一身锦衣搭配满头珠玉,把她映衬得格外华贵! 秦恩用平和的语气问道,“贵妃找我,可是有什么话要说?” 女子艳红的唇角勾勒出一抹魅惑的笑意,她扭动着身体靠过来,甜腻的香味无孔不入的在周围弥漫开来,秦恩不自觉的扭过脸去。 “将军大人围困皇城多日,诸事缠身,妾身无能为力。思前想后,与其让将军烦忧,不如顺应时局,保全自身……不知,妾身今日能否为将军排忧解难,以消心愁呢?” 女子柔软的掌心一瞬间滑上了秦恩的胸膛,身体像是难以支撑般抵靠在他坚实的身躯上,幽香的气息随着她吐出的热气,似有若无的喷洒在他的颈脖处。秦恩低下头,对上一双水波流转,充满期待的媚眼,如此温香软玉在怀,试问几个男子可以抵抗? 冷峻的脸庞露出一抹浅笑,秦恩低声问到,“贵妃打算如何为我解忧呢?” 女子抬起头,勾人的明眸直视着眼前的男人,双臂顺势穿过秦恩的脖子,轻轻的搂着他,身体毫无缝隙的贴在他的胸膛上。 “只要将军肯保妾身周全,带我离开这囫囵之地,妾身必定唯命是从,任凭处置。” “是吗?”秦恩不置可否的顿了顿,继续问道,“那么,你可知晓南余皇上的下落?” 他口中的这位南余皇上,正是坛森皇帝周南余。 妍妃神色微征,毫不掩饰眉眼间的哀怨之色,“是他弃我而去,多年的恩宠情分终究抵不过他一人的性命安危,我又岂能知晓他的下落。” 妍妃倒是想得开,被故主遗弃之后的悲愤很快被求生欲替代。她深知自己的美貌在关键时刻可以为她谋求生路,与其被困死在这监牢里,不如主动出击,赢得秦恩的庇护。天下男儿皆爱美色,纵使秦恩这般凶悍的强敌,也不会例外。 “你所谓的为我解忧,并非告知我南余皇的下落吗?”秦恩眸光一沉,语气冷淡了两分。 妍妃有些心虚,搂着秦恩脖子的手臂愈发的收紧,眨着一双无辜的大眼解释道,“妾身确实半分都不知道那人的去向,除此之外,妾身可以为大人做很多事情……” 说话间,妍妃艳红的双唇一点点凑近秦恩的脸庞。就在两人接近零距离的瞬间,一股强劲的力量拉住她的后颈,身体被迫离开秦恩的胸膛,重心不稳摔到了冷硬的地板上。 算算日子,坛森之丘的捷报一直没有传来,加上南余皇下落不明,秦恩心中的不安与焦虑正盛,妍贵妃却倒霉的撞上来,难怪他会如此不留情面的把怀中美人推开。 坏消息 妍贵妃惊愕的抬起头,秦恩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不屑的气息。紧接着,他不耐烦的冷冷道,“既然你没有我需要的东西,那就不必多言了。” 奇耻大辱!妍贵妃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这句话时刻提醒着自己,奇耻大辱! 自己刚才居然被嫌弃了,向来无往不利的美貌,在一个男人面前遭到如此冷遇,实在令她震惊。 “……”她咬着下唇,手指紧紧的嵌入手心,似乎在做最后的挣扎。 “如果我告诉你,皇上有一间密室,能不能放我离开这里?” 这时候,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外面传来,是由洪来了。 “将军!”由洪的声音明显有些激动。 “可是盛严图的信报来了?”秦恩顿时振奋起来,离开妍贵妃的监牢,快步向外走去。 “将军,你还没有回答我的话!将军!”妍贵妃突然快步跟上,不肯让秦恩离开。 秦恩没有理会她,快步离开了监牢,瞥见旁边宽阔的刑审大厅里多了一个身影,这正是奉命围守坛森之丘的盛严图。 他身上的盔甲沾满了泥污,脸颊染着片片灰渍,整个人看上去颇为狼狈。终于面见了秦恩,他立刻往前挪了两步,双唇迟疑的动了动,终究还是没有说话。 “你怎么来了?”秦恩有些意外,目光投向他的身后,并没有看见熟悉的身影,“禾宿降了吗?怎么没看见禾杏?” 盛严图手腕一松,手里的盔帽跌在地上,滚落到一边,发出沉闷的响声。他扑通一下跪在地上,把头埋得极低,嗓音似乎有些颤抖,“属下失职,中了禾宿人的计谋,他们的寨子全被烧了,少夫人……恐怕已经……已经葬身火海了!”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没有人接话,诡异的寂静维持了一会,秦恩强忍着心头的情绪,平静的问道,“寨子被谁烧了?禾杏为什么会葬身火海?” 盛严图愈发感到无地自容,整个身子匐在地上,额头抵着地板,把前几日禾宿寨子里发生的事情详尽的复述了一遍。 他们围困寨子多日,在解毒药时效即将结束之时,收到了秦恩派人送来的捷报及坛森皇帝的玉玺。得知消息后,禾宿一族终于同意迎禾杏入寨,尊她为新任宗母,全族归降平炎。 就在禾杏亲自押着被俘的禾苗入寨子后,盛严图带着三千军士满怀希望的等候在外。没想到,在不到半个时辰的时候,寨墙内冒出了滚滚黑烟,不一会便火光冲天了! 他立刻下令撞开寨门,岂料里面的火势极其猛烈,整个内府一片火海,火焰迅速蔓延至外府,他们根本无法靠近。 寨内的建筑皆是由竹子木材制成,加上冬季干燥,不到半天的时间,整个寨子便烧成了灰烬。所幸整个寨子与森林之间还隔开百米距离,火势没有蔓延至坛森雨林,他们几千人才得以躲入林中逃生。 待火势尽退,温度低下来以后,盛严图才敢让军士们靠近这片被烧得面目全非的废墟。整片废墟中,只剩下一座被大火烧得碳黑的院子,残破的立在其中。若不是曾经近距离观察过这座院子,盛严图几乎没能认出来,这正是禾杏曾经居住的青砖院子。 在这片残垣断壁中,发现了一块被烧成黑褐色的石头,盛严图觉得这块石头的纹理很熟悉,清洗过后才知道这是一块玉石。玉石有三指宽,其中一面雕刻着山峰的纹理,顶端有一只雀。由于高温灼烧,玉石中部出现了几条细碎的裂纹,兴许稍稍用力就能掰断了。 “将军请看,正是此物。”盛严图从腰封里掏出那块玉石,“属下记得,这是小少爷的物件。” 秦恩接过玉牌,不需要仔细辨认就可以确定,这的确是秦雀随身携带,象征他身份的玉牌。如此重要的私人物件,肯定是他之前赠予了禾杏,所以才会出现在那片废墟中。 良久的沉默着,秦恩的脸上毫无表情,紧抿的双唇看不出一丝情绪。他的脑子在急促的思考着一些事情,手里的玉牌几乎要被折断了。 “请将军降罪,都怪属下无能,没能护住少夫人的性命,以致有失全局,全是属下一人之过!”盛严图懊恼不已,额头叩在砖石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可是任凭他如何自责,秦恩始终不发一语。 他们已经攻占了坛森,接着再降服禾宿一族,将来横穿雨林开辟出一条官道连通平炎南境,以后出入坛森将会便利无阻。如今禾宿全族葬身火海,坛森雨林彻底沦为无人之境横隔在两国中间,这样的失策,皇上绝不会满意! “将军,盛副将在那种环境下,确实力不能及,还请将军从轻发落!”由洪以为秦恩动了大怒,担心他真的处决了盛严图,额上沁出了一层冷汗。 “就凭废墟里这块玉石,凭什么认定她死了?”秦恩的声音低低闷闷的,像是在询问,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属下派人在寨子周边搜寻了两日也不见人迹,少夫人若是还活着,那也该现身了!” “即便少夫人没死,落入禾宿人的手里,恐怕只会生不如死……”由洪推测着,看见秦恩变得难看的脸色,不由得闭上了嘴。 “在搜索的时候,你们可曾发现大量尸体?”秦恩看向盛严图。 “回禀将军,大火烧了一天,整个寨子都成了灰碳,属下也难以分辨……” “……你带着将士们先去休息吧,这些日子辛苦了。”秦恩吩咐盛严图安顿好从坛森之丘回来的军士,然后拍了拍由洪的肩膀,“守好森平,眼下正是最紧要的时候。” 由洪连忙答应着,扶起跪在地上的同伴。 “将军……坛森之丘该如何是好?没有禾宿人,我们将来该怎么穿过这片林子?” “本来也没指望一时半刻打开雨林的通路,后备补给已经安排从林壶口峡谷运送过来了。” “将军英明。”盛严图有些心虚,“将军……不责罚我吗?” 秦恩深吸一口气,目光轻轻的瞥了他一眼,脸色有种说不上的复杂,“事情恐怕没有这么简单,你不必把全部责任揽在身上。” 由洪与盛严图两人面面相觑,不太明白秦恩的意思,与其胡乱的猜测他的想法,不如直接被他骂一顿,或者拉出去打一顿来的痛快。 吩咐完后,秦恩突然折回妍贵妃的牢房,对方还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看见秦恩的身影,她立刻恢复了精气神,拉起裙摆快步走来,“将军!” “你说的密室在哪?”没有心情废话,秦恩开门见山的问道。 南余皇的御书房有个吉祥的名字,叫做“鹤心堂”,是这位老皇帝曾经处理政务的地方,就在主殿的后面。穿过长长的走廊,尽头有小花园,一石一水,一草一木皆精致讲究,尽显皇家尊贵。 秦恩之前曾粗略的在皇宫四处转了转,本来只是想要掌握路线,没想到还体验了一次奢靡的视觉享受。从林壶口一路过来,看遍了路上的民间百态,他还以为坛森真的是传闻中那个困顿潦倒的小国。 可逛了一次森平皇宫,他疑惑了。其奢华程度,比平炎皇宫有过之而无不及,实在叫人大开眼界,正如他们眼前的这个名叫“鹤心堂”的书房。 穿过小花园,妍贵妃带着秦恩等人熟门熟路的往里深入,“将军请跟我进来,密室就在里面。” 鎏金色浮凸的牌匾高高的挂在门廊外,牌匾上那几个字居然是真金打造。推开门后,首先看见满墙满架子数之不尽的珍奇猎宝,错落有致的四处摆放着。 作为书房,这里的陈设格调未免有些格格不入。书桌上尽管堆放着一摞卷轴,还有文房用具,可是桌边上那只通体金光,口衔红玉的仙鹤雕像更吸引目光。 秦恩没有下令,其他人不敢妄动,宫内所有的珍宝银两都封存在原处,所以才有眼前这片风光。 盛严图和由洪跟在一旁,面对满屋子的奇珍异宝,两人也忍不住暗暗咋舌。 “整个坛森的油水都屯在这儿了吧!” “谁说不是呢。” 妍贵妃环顾着四周的珍品,眼中满是不舍的遗憾,“密室就在书房里,可是入口我并不知晓,出入密室的机关,皇上从不示人!” 秦恩并不着急,他在屋里转了一圈,最后坐到书案后面的椅子上,“你俩找找吧。” “好嘞!”两人异口同声应着,接着东瞧瞧细看看,一会拿刀背敲击墙面,一会拿颗铜珠在地板上滚动。不出一盏茶功夫,两人把书房仔细查找了一遍,很快找到了密室的入口,居然在黄金仙鹤的正下方! “将军,这块下面是空心的。” “可是,该怎么打开呢?” “我怎么知道?” “……” 盛严图与由洪把沉重的黄金仙鹤搬走,正在绞尽脑汁寻找开启密室的机关。 “贵妃娘娘对这里可有印象?”秦恩抬起眼皮,看向一旁紧张观望的妍贵妃。 “妾身只知道书房有密室,其他的事情委实不知,皇上对我并非知无不言。” “没关系。”秦恩冲盛严图二人挥手道,“不用找了,让人直接把地板砸开就行了。” “嘿!好办法!我怎么没想到!”盛严图一拍脑门,兴冲冲的出去找人拿家伙去了。 亡国皇帝的书房,有什么大不了的?直接砸了就是了!还费劲找什么机关呢? “将军……这样不太好吧……”妍贵妃震惊的看着秦恩。 “贵妃娘娘的好意我领了,麻烦了。”秦恩冲由洪点点下巴,对方心领神会,让随从把妍贵妃带了下去。 “将军!将军!千万记得放妾身一条生路啊!将军!” 丑恶的真相 时间回到几天前。 禾杏独自一人押着禾苗进了寨子。寨子里安静得诡异,门后除了刚从寨楼上下来的禾玉,就只有禾棠木与禾柚英,这样看来,五位宗女倒是聚齐了。 刚进门,禾杏就把虚弱的禾苗推到禾柚英怀里。 “禾苗,你怎么样?他们有没有虐待你?”禾柚英立刻抽出短刀,割开禾苗身上的绳子。 也许是天气太冷,身上已经冻麻木了,禾苗被松绑以后,脚步还有些踉跄。 “柚英姐姐,我没事……这是怎么了?”察觉到了寨子里不同寻常的安静,转念想到密道的事情,禾苗低声问道。禾柚英轻轻摇着头,眼神警觉的看向禾杏,示意禾苗不要多言。 禾杏倒是没有生疑,自顾自的往内府的方向走去。 几个人沉默着往内府移动,四处空寂安静,没有一丝响动,偌大一个族群,连人影都没有。这种时候,就是傻子也能察觉出不对劲了,禾杏恐怕已经有所警戒。只是,没有禾玉的指令,谁都不能贸然向她出手,大家各怀心思,心中绷着的警弦随时可能断裂。 内府大门洞开,门前门后依然不见人影,她们把禾杏引到了这里,已经可以动手了。 禾棠木与禾柚英对视了一眼,两人心领神会的看向禾玉。察觉到两人的意图,禾玉微微摇头,示意她们不能轻举妄动。 禾棠木非常疑惑,此时已经远离外府,就算禾杏大喊大叫,外面围守的平炎人也听不见。而且,她们几个人已经进入了内府,周围异常的环境肯定让禾杏有所防备,眼下时间紧迫,为什么禾玉迟迟不肯动手呢? 禾杏依然自顾自的往从前居住的青砖院子走去,突然,她停下了脚步,转头看向身后几人,平静的问道,“人都转移走了吗?” 到底是被看穿了!一瞬间,禾棠木与禾柚英僵住了,连被绑走了几日的禾苗也愣住了,几人警惕的盯着禾杏,以防她下一步动作。 “连夜安排走了,整个寨子只剩下我们五个人。” 回答的是禾玉。 另外三人一时间没有回过味来,看看禾玉,再看看禾杏,她们俩在说什么?禾玉是在向禾杏交代族人转移的细节吗? “那就好,剩下的就好办了。”禾杏满意的点点头,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意。 “等一等,宗母,这是何意?”禾棠木惊愕的看向禾玉,身旁的禾柚英与禾苗也是一脸的不可思议。 “呼……”禾玉呵出一口凉气,“有许多事情,我得向你们解释清楚,禾杏绝非我们的敌人!眼下时间紧迫,此处不可久留,都跟我来。” 不管其他三人多么震惊,禾玉没有再继续解释。寨子四处都洒了水油,原本计划是杀了禾杏以后,她们从密道遁走之前把寨子烧了,以免平炎人轻易发现他们全族人早已转移。这样一来,可以为散布在林中四处的族人争取逃亡的时间。 她们已经接近密道入口,禾玉拿起一个火把递给禾杏,“最后这把火,你来吧!” 禾杏接过火把,奋力扔到从前禾荞叶居住的吊楼里,干燥的竹楼在水油的助力下,瞬间燃起了熊熊火焰。 入冬以后,坛森之丘就没有再下过雨,寨子是竹木结构,遇上火源很快就能烧成一片。不到一盏茶的时间,火焰吞噬了整个内府,愈演愈烈的往外府扩散而去。 在火势蔓延之前,她们把密道入口封住,迅速的逃离了这片生活了小半辈子的故土,遁入了坛森之丘的密林之中…… “现在可以说了吗?”从密道出来后,禾棠木大口的呼吸着林中的新鲜空气,她对同行的禾杏仍然十分警惕。 “你们之间到底有什么秘密?如果不解释清楚,恐怕过不了我们这一关。”禾柚英附和道,她无论如何也想不通,禾玉与禾杏的诡异行为。 “宗母,禾杏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从禾玉口中得知,禾杏并非她们的敌人以后,禾苗心中再次升起期盼。 密道出口的位置,位于寨子几里外的峡谷之中,能看见寨子方向的天空,不断冒出灰黑色的烟雾。 “此处不可久留,我们边走边说。”禾玉观察着周边的环境,很快定下了方位,引着她们往南边走去。 …… …… …… 大约是二十年前的秋天,负责采药的队伍途经一条小河,驻扎在河边休息。禾荔拿着水囊,刚靠近河床,就发现岸边乱石卡住的一个木盆里,躺着一个熟睡的婴儿,看模样,这个孩子应该刚刚满月。 婴儿身上裹着一床薄被,正躺在盆中酣然大睡,丝毫不受周围环境的影响。包裹着她的被子上,洒落着一层金黄色的银杏树叶子。因此,禾荔给这个孩子起名为禾杏。 禾荔从小就清楚母亲的野心,在她们族里,一家出了两个宗女并不算绝对优势。想要继承宗母之位,挡在母亲前面的,还有两位资历更为深厚的宗女。所以,母亲为了拉拢各方势力,几乎耗尽了手段,根本没有多余的精力放在她的身上。 没有母亲过多的关注,禾荔反而有很多自由的空间。这次采药最大的收获,就是捡回来一个婴儿,她决定把禾杏当成自己的妹妹抚养。 每次当她离开寨子外出办事的时候,族人都会帮着轮流照看这个孩子。时间飞逝,在禾荔与族人们的养育下,禾杏很快长大了,她最大的愿望,就是成为像禾荔一样的宗女,为保卫坛森贡献一生。 禾杏并非禾宿女子所生,身体没有天然的抗毒能力,在成为宗女的这条路上,她付出了异于常人的艰辛。也许是上天眷顾,在历尽磨难的十岁,禾杏在森平别苑的地下室中,成功克服了各种剧毒草药,成为了百毒不侵的宗女。 等待她的,并非成为新任宗女的喜悦,而是禾荔违抗圣旨,被皇上处死的噩耗!这个时候,在位的宗母正是禾荔的亲生母亲禾乔叶。 任凭禾杏苦苦哀求,禾乔叶始终不肯透露禾荔抗旨的细节,此事就此晦涩暗淡的落下帷幕。本以为禾乔叶会因此被牵连,可是她的宗母地位却日渐稳固,随着手中握紧的权势逐渐壮大,她很快走出了丧女之痛。 与这位善忘的宗母不同,禾荔是禾杏最亲近的人,她为此死咬不放,曾多次试图前往森平,要求南余皇给一个说法。她轮番惊闹,让寨子里的族人惶恐不安,尤其怕她惹恼皇上牵连全族。 同期成为宗女的禾玉被指派到禾杏身边,她的任务就是看住禾杏,不能让她离开寨子招惹事端。就在禾杏独自承受愤怒与痛苦之时,一个失踪多时的老熟人出现了。 这人名叫黎熏,是禾荔的生父,禾乔叶的丈夫。自从禾荔被赐死以后,黎熏就失去了踪迹,否则也不会任由禾杏一个人为了追寻禾荔的死因而孤军奋战。对于禾杏而言,黎熏是眼下最为值得信任的人,因为他们都失去了禾荔。 黎熏找到禾杏,他失踪这几个月,正是为了调查自己女儿的死因,当他逐渐明晰事情的来龙去脉,心中的恶寒与愤恨几乎吞噬了所有的理智。这位曾经从军多年的老兵,凭借着坚定的意志与对女儿的哀思,向禾杏揭开了这件事情的真实面纱。 禾荔确实是因为违抗圣旨而被处死的,她的所作所为,的确触怒了皇上。 她所违抗的圣旨,就是阻止生母禾乔叶,把在森平别苑里克毒成功并且成为宗女的孩子送入皇宫。这一次,禾乔叶要送进宫的孩子有两个人,正是禾杏与禾玉。 其实,禾荔万万没有料到,禾杏居然可以这么顺利的战胜各种剧毒草药。为了阻止宗女培育计划,她甚至在林子里放火,把他们所需的各类草药都烧光了。尽管如此,终究是没有抵抗住计划的顺利进行,禾杏终于成为了宗女。 在禾杏与禾玉即将被送入皇宫的前一日,禾荔带着自己的亲信,偷偷把禾杏与禾荔接回寨子里,并且高调宣布她们俩已经成为了宗女。由于她的自作主张,禾乔叶不敢保持缄默,只能把这次事故禀报皇上。 可是,为什么要把初生的宗女送入皇宫呢?事情还要追溯到十年前,禾杏刚被收养回来的那段时期。 南余皇刚刚度过自己的六十大寿,岁月催人,年纪大了以后,各种身体疾病总是困扰着他。 一次卧病不起的时候,有位禾宿宗女前来问疾,并且献出一种药水。禾宿一族对皇室向来鞠躬尽瘁,所以久病难医的南余皇没有过多犹豫,便喝下了那瓶神秘的药水。 连续服药几日后,神奇的事情发生了,南余皇不仅彻底痊愈,而且身体比从前更为康健。与所有位高权重的人一样,他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自己的权势能掌控得更久一点。 献药的宗女坦言,只要一直服用她制造的药水,便能年年岁岁无痛无疾,延绵长寿。如此美事,实在深得南余皇欢心,所以那位宗女最后被破例钦点成为了新任的禾宿宗母,即是禾乔叶。 给她禾宿宗母之位,不仅是因为她救治皇上有功,更深一层的原因,是只有让她成为宗母,南余皇才能源源不断的得到这种神秘的药水——宗女的鲜血。 无尽的恨意 禾宿宗女每个月都要向朝廷进贡自己的血液,作为坛森军队穿越坛森雨林的解毒药。为了保障鲜血不变质,不凝固,她们会在血液里放入一种特殊的药粉,这样就可以存放很长时间。 但是,这样夹杂其他药物的血液只能当做寻常解毒药,却无法让喝下去的人药到病除。只有新鲜的,未加任何药物的血液,喝下去的人才可以获得超强的自愈能力,即便身患顽疾也能迅速恢复健康。 这样的方法,就是消耗活人做药续命,是一种禁忌之法。 南余皇不想因此得罪长久守护着雨林的禾宿一族,所以只能钦点这位识时务,知轻重的禾乔叶为新任宗母。只有她上位以后,南余皇才能尽情满足自己健康长寿的梦想。 为了便利,禾乔叶把培育宗女的基地,从禾宿內府的青砖院子,转移到了国都的森平别苑。如此一来,每年都有新的初生宗女送进皇宫,南余皇有喝不尽的新鲜血液。至于如何对族人交代,禾乔叶只需要说,那些女孩因为抗毒失败暴毙,已经在森平郊外埋葬了。这样的借口,天衣无缝,族人从不怀疑。 随着年岁增大,南余皇的身体状况百出,对宗女鲜血的需求量愈发增大。被送进宫里的女孩子的生命,随着每一次大量放血而消逝。为了保住自己的体魄,南余皇一再对禾乔叶施压,可惜近几年的宗女培养计划并不顺利,目前他手里就只剩下一个命不久矣的宗女了。 在得知即将有两个初生宗女要被送进宫,这样的喜悦却被禾荔打破了,南余皇很难忍受这样的失误。据皇上的贴身宫人说,禾荔被抓进宫里,被割开皮肉放血,直至血流干了,才把她的尸身抛去乱葬岗。 禾荔出事的时候,黎熏还在林子里打猎,等他回来听见噩耗,面对妻子的三缄其口,这个男人彻底的疯魔了。整个事件的端倪,源自于禾荔留给他的一封信,信中只说让他带禾杏离开坛森,隐姓埋名的安度余生…… “我这次回来,除了告诉你真相,还得带你离开,这里是虎狼穴,禾荔很后悔带你回来……”这位伤心的老父亲强忍着泪水,势必要完成女儿的遗愿。 残酷的真相,对于不足十一岁的禾杏而言,犹如天塌地陷。她擦干泪流不止的脸颊,瞪着充血的双目咬牙道,“黎叔,我不走!我要为禾荔姐报仇!” “丫头,我何尝不想报仇?可是我们斗不过他们啊!” “眼下斗不过,不代表将来斗不过,我现在已经是宗女了,总有我起势的那一天!黎叔,我们一定要报仇!” 心思细腻的禾玉察觉到禾杏性情大变,向来聒噪的她变得沉默少言,再三追问下,禾杏决定坦白。再如何说,她们俩的命是禾荔换回来的,多一个宗女参与,就多了一分暗杀南余皇的把握。 不过,禾玉不赞成禾杏简单的暗杀计划。她支持报仇,不仅要报仇,还要解救被利用了两百年的禾宿一族。 即便死了一个南余皇,还有太子,还有整个皇族。要报仇,必须把禾乔叶除掉,把整个坛森朝政颠覆,禾宿一族才能避免悲剧的重演!如此艰巨的任务,单凭她们两人与黎熏的力量,简直是蚍蜉撼树。 尽管复仇之路艰难险阻,心怀着无限恨意的禾杏,开始脱胎换骨般改变自己。她与族中所有人断开关系,性情变得冷酷自私,只要可以达成宗母的指令,她不介意伤害任何人。果然,她很快得到了禾乔叶的赏识与器重,然后把她委派到森平别苑,开始正式接手宗女培育计划。 在去往森平别苑之前,禾玉让她想方设法把培养计划搅黄,使这些孩子避免成为宗女被送进皇宫,成为南余皇活体血器的悲惨命运。森平别苑里全是禾乔叶的心腹,这样的行动,对年仅十五岁的禾杏来说,自然是无比艰巨,但是她依然尽全力挽救了许多孩子的生命。 禾苗的克毒过程很顺利,为了保护她,禾杏日夜不肯离身,禾乔叶多次借口要把她调开无果,最终禾苗安全被送回寨子,成为了全族第五个宗女。自此以后,禾乔叶对禾杏多了一分猜疑,她如此积极的周全禾苗,到底是察觉到什么端倪?还是单纯想要邀功?直到第二年秋天,又有一个宗女在森平别苑诞生了。 这是禾棠木的大女儿禾亭果,她的克毒过程比任何人都顺利,成为新任宗女已经是可以预见的事实。南余皇身边已经没有可用的宗女了,这次他不会容许禾乔叶失败。那天午后,禾杏被禾红如以宗母召见的理由引到别苑的会客室,仅仅一盏茶的时间,禾亭果就被带走了。 禾杏懊悔不已,可是她不能,也不敢表现出过多的质疑。禾乔叶对外说法是禾亭果暴毙,被匆匆下葬了,禾杏趁夜把禾亭果的坟茔挖开,发现里面空空如也,这也再次证实了禾乔叶的恶行。 之后几年,禾杏没有再让任何一个孩子成为宗女,尽管她的行动非常小心,禾乔叶还是逐渐产生怀疑,她被替换出去只是时间问题。进退维谷之际,平炎人出现了,禾杏与禾玉决定将计就计,把强大的平炎拉进这场复仇的战争。和亲的圣旨下来以后,禾乔叶也顺理成章的甩开了禾杏这个隐患。不过,她到死都想不到,接替宗女培育计划的禾玉,吹响了她灭亡的号角。 她们设计了禾乔叶的失踪,其中波折不必多言,最后禾杏与禾玉里应外合,促使禾玉成为新任宗母。这样一来,禾玉可以早日筹备妥当,在禾杏协助平炎军入侵的时候,顺理成章命令全族安全撤离……如此,她俩的心头大石终于落下。 禾玉把因果解释清楚以后,几人停下了脚步,完全被她的陈述震撼了。少倾,禾棠木拉起禾杏的领口怒道,“你们在说什么鬼话?这是什么鬼话!” “这只是你们的一面之词,事情的真相到底如何我们无从得知!宗母是你们设计掳走的,如此自作主张,我……我不敢轻易相信你们!”禾柚英顿时充满了戒备。 “我相信!在森平别苑的时候,禾杏姐一直贴身不离的守着我,我终于明白其中原因了!”结合禾玉的解释,以及自身的种种经历,禾苗终于理解了禾杏这些年怪异的表现。 “如果是真的,你们明明知道小果的死因,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这些事情全瞒着我?你们凭什么自作主张?现在寨子没了,族人失去了容身之所,国破家亡,这就是你们所谓的复仇?” 禾杏拂开禾棠木抓着她衣领的手,淡淡道,“告诉你又能怎么样?小果的遭遇已经是无法改变的事实了。如果你知道了真相,会支持禾玉的计划吗?你还有更好的办法吗?” “如果你们所言属实,只要杀了南余皇便可以,何必把坛森拱手让给平炎,把我们弄得无家可归?禾玉的计划,杀伤力未免太大了吧!”禾柚英质疑她们的做法简直太过火了。 禾玉轻轻摇头,“对当朝者来说,我们不过是一群工具,只要禾宿一族继续留在坛森之丘,被人喝血吃肉、肆意利用的命运就不会改变,无论谁当皇帝都一样。我们为守护坛森已经做出了极大的牺牲,我不希望族人世世代代为人禁锢鱼肉,宁可让平炎人逼得大伙背井离乡,各自闯荡,至少还有机会重新开始。” 禾玉这番发自肺腑的话,触动了几人的心弦。打一出生起,她们就活在坛森之丘这座牢笼里,从未享受过片刻自由。如今被迫四散奔逃,说不定还能重新选择自己的人生。 “我们筹谋了很多年,衡量过无数次,只有这样做,才能让禾宿得到解脱。”禾玉继续解释。 禾杏轻咳了两声,“你们也不必太担心……我在平炎这大半年仔细调查过了,平炎皇帝对待子民还是挺好的,坛森老百姓在他手里,至少比南余皇这个老畜生好多了。” “那……你们把真相告诉我们,到底是为何原因?”禾棠木逐渐冷静下来,她似乎开始体会到她俩的苦心。 “棠木姐,柚英姐,禾苗,我把一切告诉你们,是因为你们有权得知真相。另一个目的,希望你们此后隐姓埋名,忘了自己禾宿宗女的身份,从今往后,世间不该再有禾宿宗女!” 话说至此,大家终于理解了禾玉多年来的心愿,便是使禾宿一族得到彻底的解脱与自由,不再为人利用,残杀,毒害…… “该说的说完了,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还有事要办,再会吧!”禾杏抬头看着逐渐昏暗的天幕,催促禾玉赶紧离开这里。 “你们要去哪?禾杏姐!” 禾杏把目光投向树林深处,声音变冷了,“禾玉的目的达成了,可是我还没有。” “你要去森平?”禾棠木猛的抬起头,“去找南余皇?” “平炎人攻占森平皇宫之前,南余皇已经潜逃了,我不确定他还在不在森平。但是,无论天涯海角,我一定要找到他!” “找人的话,你得有他身上熟悉的物件,有他的气味。茫茫人海,你又从来没有见过皇上?怎么找?”禾柚英忍不住插嘴道。 在她们五人之中,只有禾棠木曾经入宫见过南余皇,禾玉看向禾棠木,试探道,“棠木姐,只有你知道南余皇的长相,至于属于他的物件……”她从怀里掏出一个锦缎布袋子,“这是禾杏给我的玉玺,上面有南余皇经年累月使用过的痕迹,遍布了他的气味,你……考虑加入我们吗?” 禾棠木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神色无比阴狠的看向森平的方向,“这还用问?我要把这个畜生找出来,为我的小果报仇!” 寻人 森平东郊有成片的农田与农舍,这里距离皇宫至少有半个时辰的脚程。自从平炎人入关,占领了皇宫以后,出入森平的各个城门与关口都被平炎军重兵把守着。虽然平炎人并未对平民进行压迫,但是森平的老百姓个个犹如惊弓之鸟。 农夫身上驮着布包,一步三回头的打量着周围的环境,他往手心哈了一口暖气,确认没有人注意到以后,迅速闪进了一户农庄的后院。一个破败的木门前,农夫有节奏的敲击着门板,未几,屋子里传来低沉的回应,“是谁?” “是我。” 木门立刻打开,农夫顺势钻进去,门再次紧紧的合上了。门后是一个厨房,低矮的灶台正在烧着柴火,大锅里装着即将烧开的热水,整个厨房弥漫着一股蒸汽。开门的是个农妇,她把丈夫迎入门后,急切而谨慎的问道,“东西,找到了吗?” “找到了,老二家也没多问,就给我了。”农夫从身上解开布包,拿出一个灰褐色的羊皮囊袋。 农妇如释重负的笑了笑,两人赶紧把羊皮囊边角的小口打开,把刚烧好的热水小心翼翼灌进去,再把袋口扎紧,以防热水漏出来。热水灌满的羊囊变得柔软而温热,被裹在一床棉被里,两人吃力的抬起热水袋,小心的往厨房里的通道挪去。 厨房里的低矮的通道,一路通向另一个宽阔的储物间。储物间里除了堆放着许多菜干与腊肉,还有几口巨大的陶瓷缸。农夫把一口大缸挪开,露出一块深色的木板。木板掀开后,露出了一条通往地窖的石头台阶,两人抬起热水囊,顺着台阶进入了温暖的地窖。 地窖内点着油灯,原本应该堆放粮食的地方,如今清理得干干净净。靠墙一侧摆放着木床,床上铺着厚厚的棉被,上面正侧躺着一个气质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老人。与木床相隔不远的方桌边坐着两个普通百姓打扮的年轻男子。 夫妇俩把手里的热水囊抬到地窖后,跪在地上恭恭敬敬道,“皇上,草民灌了一个羊皮热水囊,放在床边用被子隔开,身子会温暖许多。” 两名年轻男子起身接过热水囊,其中一人冲农夫赞许的点点头。另一人把床上的老人扶起来,把热水囊安置到靠墙的一边,再盖上被子隔开,整个空间顿时充满了暖意。 老人身上穿着藏青色绸缎棉服,脖子和袖口露出一小截贴身的黄色寝衣,他有些萎靡的抬起眼皮,嗓音苍老而沙哑,“你们费心了,寡人如今落难至此,只恨身陷囫囵,也没有什么可以赏给你们的。” “皇上这么说,真是折煞草民了,贼人窃国,草民无力抵抗,只能略尽绵力为皇上求得些许舒适,实在是无足挂齿。” 原来,躲在地窖里的这位老人,正是失踪多日的南余皇!他逃离皇宫后,未能及时离开森平,只能趁乱来到这户农庄避难。 得到对方预料中的反应,南余皇满意的轻哼一声,又躺回柔软的床榻上闭目养神了。旁边伺候的年轻男子示意农夫走到一边,低声问道,“现在外面怎么样?” “回禀官爷,森平城到处都是平炎军,城卡全被关闭了,现在全城上下都在搜……”农夫谨慎的看了一眼床的方向。 “我们会不会被发现?” “官爷放心,平炎人已经来草民家中搜过了,并没有发现这个地窖。” “唉……”年轻男子低叹了一声,继续道,“眼下委屈皇上留在这里避难,不知道何时才能重见天日。” “官爷宽心,总会有出去的一天。我们家清儿在内廷做侍卫的时候,常提起您的提携照顾,如今我们老两口别无他法,一定拼尽全力保护好皇上!伺候好皇上!” “如此,我便放心了!”年轻男子稳稳的按了按农夫的肩膀,“对了,还有一些琐事,皇上不喜欢牛乳的寡淡,你去弄些蜂蜜过来,再准备些点心,皇上日日粗茶淡饭,实在难以下咽。” “这……”农夫为难的抬起头,身后的妻子低着头,双手无措的绞紧裙摆。 “虽然皇上落难,可是饮食起居不能过于怠慢,你且想想办法。” “官爷,草民家中清贫,莫说为皇上谋求更好的餐食,就是维持眼下的生活,也已经颇感吃力。平炎人占领森平以后,街道集市皆关门闭户,草民家中储备的粗粮虽不缺,可是新鲜的瓜果点心,草民实在难以筹备啊!” “连这点小小要求都做不到,谈什么伺候皇上?若不是要藏身匿迹,我们怎敢让皇上在这种暗无天日的地方受委屈!” “官爷说的是,草民会出去想想办法。可是,不敢保证一定能找到您需要的东西,还请官爷在皇上面前多多担待,草民能力有限……”农夫有些哽咽的低声下气道。 “你确实能力有限,这地窖愈发脏乱了,明明数九寒天,居然还有虫蚊滋扰!”年轻男子面露愠怒,伸手不耐烦的驱赶身边的飞虫。 “咦?这是怎么回事。”农夫也发现了身边飞舞的虫子,按理说地窖干燥,不应该出现蚊虫才对。 身后的农妇伸手要去把蚊虫打跑,却怎么样也使不上劲。不仅是她,地窖内的两个侍卫,以及她的丈夫,都开始感到了一种强烈的乏力,最后几人竟然瘫软身体倒了下去。 察觉到异样的南余皇,这才从床榻上缓缓的支起上身,“你们怎么了?” “皇……上……您……”躺在地上的几人口齿不清的回应,却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利索。 意识到事情的严重,南余皇伸手掀开被子,从床上站起身,警觉的盯着地窖的入口。敞开的地窖口突然靠近几个黑影,黑影从入口走下来,出现了五个身材瘦削的女子。南余皇按捺住心头的恐慌,眯起眼打量着眼前的几个女子,直到目光落在一张熟悉的脸庞。 “你是禾……爱卿!”发现里面有禾棠木的身影,南余皇由惊转喜,“爱卿是来救寡人的吗?” 她们几人凭借寻人蜂找到了南余皇,竟然就藏身在森平城郊农舍的昏暗地窖里,堂堂一国之君,竟也有如此沦丧落魄之时。昏黄的火光映照在禾棠木阴鸷的脸上,她盯着南余皇的脸,冷声道,“禾杏,这就是南余皇。” 一个从未谋面的女子出现在南余皇面前,女子眼中的晦涩一点点变亮,犹如荒漠行走之人遇见绿洲,又像是饥饿的野兽捕获了猎物。 她咬着牙,语气冰冷,“终于找到你了。” 这种狠毒的注视令南余皇心惊不已,倍觉冒犯。 “爱卿,她是什么人?” “皇上,我们禾宿的四位宗女与一位宗母,如今都在你眼前了。”禾棠木沉着的介绍着身边的其他四人,当她指出禾玉就是新任宗母之时,南余皇立刻不满的抱怨起来。 “原来就是你!寡人几次下令召你,都不肯进宫,如今国破家亡,你们保护不了坛森,还有什么脸面出来救驾!” “皇上错了,我们不是来救驾的。”禾玉轻蔑的抬起双眼,讽刺道,“我们为了给枉死在你那肮脏欲望下的禾宿族人报仇,才聚在这里,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你……你在说什么!爱卿,你们……” “禾乔叶与你做的那些阴损勾当,你以为无人知晓吗?还我女儿的命来!” 禾棠木一把拉起南余皇的领口,生生把他拽了出来,南余皇经不住力道,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上。中了醉骨草的两个内廷侍卫,虽然无法起身救驾,但还在口齿不清的维护这位落魄皇帝,“别……伤……皇上……” “身边的人都蒙在鼓里,对你这个蚂蟥一样吸血的皇上百般忠心,真是讽刺。”禾苗忿忿不平,对两个侍卫诉道,“你们别天真了,这人为了身体长健无疾,拿我们禾宿宗女当活体药材百般残害。你们几人刚才中毒倒地,他却丝毫不受影响,即便此时此刻,宗女的血还在保护着他!这些年他喝了多少鲜血?害死了多少人,如今国破家亡全都是报应!” 禾苗把平炎人入侵的因果都说了出来,至少在临死之前,让南余皇明白这一切都是因为他自作孽造成的。说完以后,地窖里恢复了安静,两个本想为南余皇求情的侍卫也忍不住噤声了。 南余皇终于意识到,这几个女子是来索命的。平炎军破关后,他争取到一线生机藏匿在此,本想避过风头再谋东起,没想到如今落到自己人的手里,却是更糟糕的局面。 “禾爱卿救我,我没有杀你的女儿,你女儿还活着!”南余皇不愧是只老狐狸,他很快意识到眼下唯一可以突破的人,就是禾棠木了。 “棠木,别被他蛊惑了!”禾柚英知道女儿是禾棠木的软肋,事已至此,南余皇居然还在想方设法利用她。 “你说小果没死,那她现在在哪?你别想骗我!”禾棠木红着眼圈,自己的大女儿如果还活着,今年也该有十四岁了。被这个老畜生当成续命补药,关在不见天日的地方不停的被放血,即便还活着,也不知道被糟蹋成什么模样了。 “她真的没死!宫里就剩这个宗女了,寡人不能让她死……逃出来之前,她被关在御书房的地下密室里。平炎人不会发现密室,她肯定还在里面,爱卿,救救寡人,寡人没杀害你的女儿。” “你这个畜生!”禾棠木终于忍不住,疯一般冲了上去。 交换 禾棠木发泄了一通,南余皇的身上已经不剩几寸好皮肉,他躺在地上低声□□,只剩下喘气的精神了。 禾杏拍了拍余怒未消的禾棠木,轻声道,“姐姐,他说的很有可能是真的。当年经过亭果的事情,我一直从中作梗,禾乔叶手里没有新的宗女可用,没有新人补充进去,这老东西为了续命,肯定不敢动亭果性命。” “你的意思是?”禾玉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冷眼旁观着南余皇的惨状。 “如果亭果还活着,我可以进宫把她带出来。” “怎么带?” “我和秦恩还算有点交情,问他要个人倒是不难……” “不行,就是为了让平炎人以为我们都死了,才把寨子全烧了,让他们断了谋算我们的念想,如今你不能现身。” “那该怎么办?” 听见这番对话,禾棠木恢复了平静,她顺手捋了捋耳边的乱发,“没关系,我总有办法把小果救出来,你们不要插手。” 禾杏摇摇头,“当年因为我没有好好守住亭果,她才被禾乔叶送进宫,这次我一定要把她救出来!” “禾杏,我不怪你。” “可是,我没有办法原谅自己。棠木姐,这次我一定要救出亭果。” “现在森平宫里全是平炎军,戒备森严,恐怕不容易。” “我有计划,你相信我吗?” “好!听你的。”禾棠木走向南余皇,吓得对方一阵颤抖,连忙把身体蜷缩成一团,“在此之前,让我把这个可恨的吸血鬼杀了!” 禾杏连忙按下禾棠木手里的毒刺,“得留着这个人的命,如果不能顺利救出亭果,就用他去做交换。” “把他交给平炎人?那禾荔的仇怎么办?你不是恨毒了他吗?” “柚英姐,禾杏已经不是十年前只想着泄私愤的孩子了。”禾玉忍不住插话。 “这个老畜生到了平炎人手里,只会更加生不如死!如果用他可以把亭果平安换回来,我认为值得冒险。” 看着禾杏真挚的眼神,禾棠木感激的点了点头。最终,大家同意了禾杏的主张,由她先潜入宫里探听亭果的消息,目标就在南余皇的御书房——鹤心堂。 鹤心堂的地板被砸开一个洞,一条暗道赫然出现,延绵至地下密室。里面并没有南余皇的踪迹,只有几个空置的房间,其中一个漆黑的房间里发现了一名年轻女子。 昏暗的房间内水和食物已经耗尽,女子被抬出来的时候奄奄一息。等到随军大夫替她医治一番,众人才看清,这女子还只是个孩子。 “将军,这孩子的身体极其虚弱,恐怕难以苏醒,我已经替她运针活气,稍后再灌下汤药,也许还能醒过来。” 秦恩冷着脸点点头,大夫识趣的退下了。本以为会找到南余皇的些许踪迹,可惜密道出口在皇宫后花园,南余皇也许早就从后花园的某个侧门逃遁出去,根本无迹可寻。 “南余皇真是个老变态,这么小的孩子关在密室里,恐怕不会是什么见得光的事……”盛严图在一旁小声嘀咕着。 “这孩子被关了这么久,要不是我们发现了密室把她救出来,可能真要活活饿死在里头了。”由洪忍不住应和道。 “唉!造孽啊!还有这个鹤心堂,总让我感觉瘆得慌,说不清的怪异。” “哪里怪了?” “方才打开密道的时候,你不觉得里面涌出来一股阴沉沉的血腥味吗?” “你这么一说,好像有点……可是我下去仔细看过了,里面没有血迹啊!” “所有说怪异啊!” 听着两名副将的嘀咕,秦恩的不悦感更甚了,心中的疑团也愈发浓烈,有许多事情需要查清楚,却始终不得要领。 “你们俩很闲吗?找到禾杏了吗?南余皇的踪迹发现了吗?” “将军……属下已经让人挨家挨户搜城了,至于少夫人,您也别抱太大希望,她可能……已经没了。”由洪低声解释着。 “不可能,禾杏肯定还活着,你们继续找!” “是,属下不敢怠慢!” “让行账官把森平宫里的财物清点了吧,我回大营等你们。” “是!” 还有许多军务涵待处理,吩咐完以后,秦恩骑马离开了皇宫。平炎军把大营驻扎在森平城北郊,这里原是坛森军的军营。鸠占鹊巢,里面应有尽有,何必自己费劲重新搭造新的营地呢? 不到半个时辰,他就回到了中军大营。营帐内的炭盆正烧的旺盛,空气中有股呛鼻的烟尘味道,秦恩脱下染了一身寒气的盔甲,换上便于行动的夹棉锦衣。 马上就要过年了,如果没有办法捕获南余皇,恐怕他没有办法安心回平炎。秦恩坐在堆放着卷轴与文书的书桌前,脑子里还在想着下一步的部署,以及禾杏失踪后带来的疑团。为什么禾宿寨子会被一把火烧光?究竟是何人所为?目的何在?禾杏下落如何? 这时候,营帐外传来一些异常的响声,紧接一股冷风从门帘处灌进来,随之出现的是一个灵巧的黑影。秦恩警觉的摸向桌边的长刀,当他看清黑影的模样后,也不知道算是惊疑还是惊喜。 “禾杏!” 禾杏无辜的举起双手,双颊被寒风吹得通红,但是眼神依然狡黠明亮,“别紧张,是我。” 秦恩放下长刀,从书桌上站起身,快步走过去,她身上依然穿着出兵时候的深色猎服,看上去并没有受伤。 “这几天你去哪里了?发生了什么事?” 面对秦恩显露出少有的紧张神情,禾杏有些抱歉的笑了笑,正色道,“恐怕我没有办法跟你解释,我回来是为了跟你要一个人。” “要一个人?” “听说在南余皇的书房里找到一个孩子,她在哪?” 秦恩很快定下心神,冷静的盯着眼前的禾杏,并未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在此之前,有许多问题需要你先解释清楚。攻下坛森以后,你与禾宿一族都消失了,如今你突然出现跟我要一个孩子?那个孩子是什么人?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禾杏满怀歉意的笑了笑,“大哥这个要求,我很难答应。不如你先告诉我,那孩子怎么样了?” “你显然一直在附近跟踪我,难道不知道吗?” 禾杏无奈的叹了口气,“我只知道你们找到了她。” “从一开始你就在利用我,即便是现在,还要我配合你?” “别这么说,我们是相互利用,各取所需。当初我答应帮你攻陷坛森也并没有食言,不是吗?告诉我,那孩子怎么样了?” 这时候,营帐外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两个正在巡逻的士兵发现倒在中军账外的守卫,急忙冲进来查看秦恩的安危。 “将军!您没事吧!” 秦恩看向两个吓得脸色煞白的士兵,答道,“没事。” “将军,属下发现他们俩……他们俩……”其中一个士兵惊慌失措的指着营帐入口,想解释清楚自己的发现,却被秦恩挥手打断了。 “我没事,把那两人抬走,再去把盛副将请回来。” “是,属下即刻去办。” 两个士兵这才发现营帐内还有另一个人,没敢细看,两人在秦恩明显不悦的注视下退出了营帐,把倒在帐外犹如烂醉如泥的两个守卫带走了。 经历了这个小插曲,营帐内的气氛又恢复了冰冷。秦恩一步步靠近禾杏,对方却没有丝毫躲闪的意思,直到高大的身躯贴近禾杏眼前,在她身上投下一个压迫的黑影。 秦恩伸出双手握住禾杏纤细的手腕,低头凑近她的侧脸,慢声细语的威胁着,“我对你一直很客气,恐怕你不清楚,其实我不是个有耐心的人,趁我还顾念往日交情的时候,好好回答我的问题。” 禾杏浓密的睫毛微微抖动着,唇边再次漾起熟悉的浅笑,眼中自信狡黠的光芒不增减弱。她丝毫不惧秦恩的威胁,抬头盯着他的墨色双瞳,轻声回复。 “大哥,听说你正派人全力搜捕南余皇?嘶……要是找不到他,恐怕以后还会有麻烦,对吧?” 秦恩突然发力,把禾杏的双臂环向她的后腰,她的身体不得不紧绷后仰,却被霸道的两条手臂困住。 “多亏你给的解药,我已经不惧任何毒物,禾杏,你在打什么算盘?” 面对秦恩步步紧逼的压迫,禾杏心中多少有些害怕,但是脸上依然镇定自若,“我已经找到了南余皇,用他来交换你找到的那个孩子,怎么样?” “你找到南余皇?”秦恩顿时松了手里的力度,目光停留在禾杏脸上,企图识破她的意图。 “是的。”禾杏长长的呼了口气,鼻息无意间喷薄在对方的项脖处,两人的姿势看上去十分暧昧。禾杏身上有种植物散发出来的幽香,若即若离的钻进他的鼻腔中,令人产生一种不真实的舒适感。 为了摆脱这种陌生的感觉,秦恩忽然放开禾杏,向后退开几步,“我凭什么相信你?” “只要你肯答应我的要求,我可以立刻让人把南余皇送过来。” 首要目标是掌握住南余皇,至于禾杏身上的秘密,可以稍后再寻找答案,抱着这样的想法,秦恩决定答应她的要求。 “你要的人,我们找到她的时候,正处在生死挣扎的边缘,已经让随军大夫全力医治了。我可以让人把她送过来,但是,你得先让我得到南余皇。” 得到秦恩的允诺,禾杏从身上拿出火折子,打开营帐的门帘,燃烧了一片深色干瘪的叶子后,有股淡淡的药草香味顿时随风扩散。不久,一只头顶蓝羽的小鸟忽然落在跟前,禾杏抱起小鸟,很快又放飞了。 “不到一个时辰,南余皇就会出现在军营大门前,你可以派人把那个孩子送过来了。” 解脱 期间,盛严图的快马也回到了军营。他从马背上跳下来,径直走进中军大帐,因为秦恩急召,他丝毫不敢怠慢。 “将军,属下……”盛严图风风火火的冲进来,弓着腰向秦恩行礼,一抬头便看见禾杏讪笑的脸,顿时吓得舌头都僵直了。 “少……少夫人!你还活着!老天啊!这几天到哪里去了!那天寨子大火以后,我还以为你活不成了呢!” “盛副将,让你担心了,不好意思!”禾杏确实有些愧疚,她知道盛严图肯定为此煎熬不已。 “哎!少夫人没事就好!太好了!你都不知道属下这几天是怎么过的!”盛严图大大咧咧的直起身,脸上的喜悦毫不掩饰。原来将军急忙召他过来,就是为了通知自己少夫人生还这个喜讯啊! “我没事,副将无需担忧了。” 秦恩在一旁面无表情的看着两人对话,突然开口道,“书房密室里找到的那孩子怎么样了?” 盛严图立刻收敛情绪,恭谨道,“回将军话,那孩子在宫里由军医照顾着,嘶……应该还没醒来,如果醒了,军医就通知我了。” 秦恩看向禾杏,“人还没醒,你要进宫见一见吗?” “送她过来,我们在这里交换。” “人还没醒过来,这么着急吗?” “你只要把她给我就行了,其他的不需要多虑。” 两人这番对话令盛严图感到一头雾水,却不敢多嘴打听。由于禾杏活生生的回来了,看护不力这个罪名刚好洗清,他可不想找麻烦了。 沉吟片刻,秦恩决定先把南余皇握住,免得夜长梦多。他看向盛严图,“让人去宫里用马车把那孩子送过来,即刻去办!”顿了顿,秦恩又补充了一句,“不,由你亲自去办!还有,把桃丞相一道请来。” 盛严图虽然满腹狐疑,但还是立刻应道,“是,属下即刻去办!” “等一等。”禾杏把即将离开的盛严图叫住,“盛副将,我的卷卷在哪?” “少夫人,那马儿就在咱们军营的马厩里,属下带回来了,照顾得好着呢!” “很好,让人把卷卷送过来吧!” “啊?”盛严图看向秦恩,直到对方微微点头后,他才应道,“好的,少夫人!” 很快,有士兵到秦恩的中军营帐外通报,“将军,方才军营门外有人叩击大门!属下上了塔楼细看,营外有两个黑衣人,中间夹着个身着黄锦的老人家。” “我的人把南余皇带来了。”禾杏立刻起身。 “盛严图很快就会回来,眼下天气苦寒,不如让你的人先进来吧。”秦恩不敢轻易相信禾杏,毕竟他也没有见过南余皇本人。 “大哥又说笑了,这里是你的地盘,我的人把南余皇送进来,那还有什么筹码和你交换呢?也别打算强行把人请进来,到时候鱼死网破就不好了。不介意的话再等一等吧!” 禾宿宗女使毒的手段了得,像这种显然是有备而来的情况,秦恩肯定不会冒险。 “南余皇年纪大了,未必经得住外面的风寒,如果你信不过我,我可以让人送个炭盆过去。” “这点折磨对他来说只是刚刚开始,你们只想确认他无力回天,而非供奉他,不是吗?”禾杏似笑非笑的看着秦恩,南余皇到了平炎人手里,恐怕不会有几天活路了。 被看穿后,秦恩不置可否的轻笑,“但是,也没必要折磨他。” “你是没有,可是我有必要。”禾杏的脸上再次露出忍耐的神情。 两人相互看着对方,沉默了一会,秦恩继续问道,“你大费周章,筹谋布局颠覆坛森皇权,并不是想成为宗母,而是因为恨南余皇?” 禾杏沉吟了一下,低下眼皮轻声道,“是,他杀了我最亲的人,还指望我替他卖命,哼!是有多愚蠢的人,才会以为权力可以平抚仇恨。” “我确实听秦雀说过,你从小便没有父母,是族人把你养大,南余皇杀了你的双亲吗?” 禾杏摇摇头,“我是被抛弃的人,本来就没有父母。” “……你的过去,可以告诉我吗?” “前尘往事,不提也罢。”禾杏担心自己说多了,被秦恩察觉出南余皇利用禾宿宗女鲜血续命的秘密,干脆装作往事不堪回首的模样搪塞过去了。 一盏茶过后,盛严图的马车也回来了,同行而来的还有坛森被俘的桃丞相。比起当初在坛森之丘意气风发的威风样子,现在他的狼狈之相犹如丧家之犬,跟在盛严图身后瑟瑟发抖。 “好久不见啊,桃丞相。”禾杏面带讽刺的笑道。 “你……你不是……”看见禾杏赫然出现在秦恩的军营,桃丞相非常疑惑,可是秦恩正盯着他,所以后面的那句疑问立刻吞进了肚子里。 “桃丞相,麻烦你去见一个人。”不想废话,秦恩向盛严图眼神示意,对方心领神会的点点头。 “你,跟我来!”盛严图嗓门大,他话音刚落,桃丞相立刻惶恐不安的跟了过去,秦恩与禾杏也一道同行。 军营大门里侧的楼梯,直通向分布两边的瞭望塔。外面寒风刺骨,虽然没有漫天大雪,却也不比平炎暖上几分。也许老天爷知道坛森国运已尽,整个森平城冷得像幽谷,太阳还未西下,周围却毫无人声。 桃丞相扶着冰冷的塔墙勉强站稳,应盛严图的要求看向营外百米之处,其余几人皆把目光投向那里。只见军营百米开外站着三个人,其中一位浑身发抖的黄袍老人在中间,随着萧萧北风左右摇晃,好像随时都会倒下。他身旁站着两个衣着单薄,体型消瘦的黑衣人。两人脸颊通红,却自在的立在寸草不生的冻土上,似乎完全不受严寒影响。 “啊!是皇上!是皇上!” 看清楚后,桃丞相忍不住大喊一声,声音悲戚绝望。 盛严图按住对方因为激动而晃动的肩膀,大声问道,“真是你们的皇上?没有认错?” “怎么会认错?老朽服侍皇上大半生,皇上的举手投足皆铭刻于心!……你们,让皇上在那种地方干什么?” 没有人回应桃丞相的疑惑,秦恩远眺着南余皇的方向,身旁的禾杏问道,“我要的人在哪?” “马车送来了,但还没有醒。” “带我看看。” 盛严图把桃丞相带走了,秦恩陪禾杏从塔楼上下来,来到一个营帐前。掀开帘布,一股木炭燃烧的味道扑面而来,里面的温度还算温暖。除了门外站岗的守卫,里面还有另外两个守卫。 营帐不大,中间放置一张床榻,上面躺着一个人,边上除了炭火盆,方桌旁坐着随行的军医。禾杏走过去,目光缓缓落到床上的少女脸上,她忍耐着心中的激动,轻轻走到床边,坐在床沿上。 “她怎么样了?” 军医犹豫了一瞬,看向秦恩,再回复道,“回夫人话,这孩子的身体气虚血亏,其严重程度异于常态,老夫已经行针施药,眼下只能靠她自己挺过去了。” 禾杏木然的点点头,眼前少女的五官依然是她熟悉的模样。可是,惨白的脸色,瘦削的脸颊,紧闭的双目,却没了从前灵动的生命力。 沉默了很久,禾杏看向秦恩,“我现在就要带她走,把我的马牵来!” “她现在这个样子,没办法骑马。” “让她趴在马背上,我要立刻带她走!” “让她在这里修养几日,说不定就能醒过来了。” “你不想跟我换人吗?再拖几日,我可能就改变主意了。” 面对禾杏的坚决,秦恩虽然满腹疑虑,但还是打算先把南余皇换过来稳妥,“行!” 未几,营帐外牵来一匹马,正是禾杏的坐骑卷卷。禾杏抱起禾亭果,给她穿戴上保暖衣物,并在她嘴里塞入一片伏峰雪参,再让人把她安稳的放置到马背上。 “走吧,我带你回家。”禾杏牵着马,不时回头看向马背上的禾亭果。 军营大门被打开了,禾杏牵着马正要往外走,秦恩突然拉住她的手臂,“让你的人先把南余皇送过来。” 禾杏看向百米外的同伴,从身上抽出一支手指粗细的短笛,吹出一记清亮的笛音,对方立刻做出了反应。本来被冻僵的南余皇已经摇摇欲坠,身旁两位黑衣人突然把他夹起来,带着他往军营的方向挪动。距离逐渐缩短,禾杏拉起马儿的缰绳,“人已经送过来了,这个节骨眼上,我不会耍花招的。” “你要一起走吗?”秦恩盯着禾杏的脸颊,上面星星点点的墨斑犹如夜空中的繁星。 “嗯。”禾杏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她看向秦恩冷峻的眉眼,那双总是坚定的眼睛里,出现了陌生的情绪。 “坛森已经没有了,外面兵荒马乱,你留在平炎,我可以保护你。” “大哥,你保护好坛森的百姓就行了,我还是喜欢自由自在。” “你走了,我怎么向秦雀交代?” “就说我死在坛森雨林吧,也好让他断了念想。” 言谈间,南余皇已经被送到了军营前,他知道自己即将被平炎人捕获,一时间悲从心来,忍不住大喊一声,“啊!天亡坛森!为何上苍不佑我坛森,令奸贼窃国,寡人悲愤之心苍天可鉴!啊!” “哼,死到临头还这么多废话。”其中一名黑衣人冷哼道,她推了推南余皇,把他推向军营的大门。 “大哥,放开我吧。” 秦恩暗暗咬牙,终于松开紧握住禾杏手臂的手,任她恢复自由。 “我走了,保重。” 秦恩抿紧的双唇始终不发一语,目光落到禾杏的背影上,心中生出了强烈的不甘心。 禾杏攥紧缰绳,拉着马儿往同伴的方向走去。与南余皇擦肩而过之时,两人四目相对,南余皇在她的眼中看到了无尽的仇恨与怨毒,这样的目光让他身心俱寒。 才回过神,南余皇却发现自己已经落入狼窟。眼前这位满身寒气的男人,脸上露出了捕获猎物的笑意,“南余皇,终于找到你了。” 禾杏拉着缰绳加快脚步,身旁的两个同伴看向马背上的禾亭果,其中一人急切道,“禾杏姐,亭果怎么了?” “她被放空了血,已经虚弱至极了,我们尽快带她离开这里。” “禾玉和棠木让我们先走,她们办完事会追过来的!我们的马在前边,只要进入林子里就安全了。”另一位黑衣人低声道。 “好!快一点。” 看着禾杏一行人的身影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视野里,秦恩看向身后的盛严图,“人跟紧了吗?” “将军,派出的都是最好的暗卫,不会跟丢的,听您的安排,他们全都带了解毒药。” “让他们定时给我传回禾杏的行踪,不要打草惊蛇。” “属下已经叮嘱过了,将军放心。” 南余皇正被人带往秦恩的中军大帐,或许由于在酷寒之处等待了许久,或许畏惧于平炎军的威势,这位八旬老皇帝的腿脚已经不听使唤的哆嗦起来,每走一步都需要士兵的搀扶,最后索性被人架起来拖着走,毫无一国之君的尊严。 “咻……”! 这时候,军营东北角的塔台上突然爆发出一阵刺耳的声音,一道并不明显的火光腾空而起,炸开在几十米的上空,有人燃放了信号弹。 火光炸开的瞬间,出于好奇和警惕,营地上所有人停住脚步,注意力都集中到了东北角的方向。禾玉躲在另一边的高塔上,塔顶上守卫的几个士兵已经中了毒针,身体僵硬如石块。她的箭锋瞄准了营地上那抹扎眼的明黄色身影,刚才还在呼啸的刀刃般凌厉的西北风,就像老天爷故意操纵一般,突然停下了。 禾玉忍不住暗暗惊讶,原本并没有把握射中目标,如今突然风停,她没有理由失手。机会就在这一瞬间,禾玉奋力拉开猎弓,就像这些年无数次的射击一样,在弓满之时放开右手,羽箭被弓弦的推力瞬间射向目标——南余皇。 当初射击禾杏的时候,用的是一种平滑细长的锥形箭头,箭簇没有倒钩和血槽,无论刺入或者拔出都不会造成太大的创伤。这次的羽箭,配备了一种三角形箭簇,末端有尖锐的倒钩,两侧对称扁长的血槽。木质箭身上雕刻着蔓藤叶的纹理,纹理凹陷处的墨黑色,是毒药浸透的痕迹。 只一瞬间,被迫停下脚步的南余皇低呼一声,便再也没能发出声音。禾玉放出的羽箭准确的刺入了他的后背,箭簇有力的扎入左心房。紧接着,第二支、第三支羽箭尾随而至,只为了确保南余皇绝无生还的可能。 这下子,押送的士兵方觉大事不妙,营地上很快出现骚动。等秦恩得到通报的时候,南余皇已经断气,就更别说抓捕偷袭的刺客了。 “肯定是禾杏的计划!把她追回来!快去!” 鲜少看见秦恩这副懊恼的表情,盛严图一刻不敢耽误,立刻带着两对精骑兵出了军营,只盼望禾杏一行人没有走远。可是直到日落西山,他们都没有再看见禾杏的踪影,包括派出去跟踪的六名暗卫,也纷纷中箭倒地不起。 南余皇死后,坛森国彻底落入平炎国手中。为坛森守卫了两百年的禾宿一族,从此掀开新的篇章。随着时光流逝,禾宿宗女的秘密彻底被湮没在尘世之中,无人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