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惘》作者:麦客 文案: 查案查到自己家师兄怎么破? 众人:你师兄心狠手辣杀人如麻无恶不作罄竹难书! 谢致虚:胡说,我家师兄明明是个没人疼没人爱的小可怜 任尘世动荡变迁,故乡安如桃源 外表文质彬彬内心剧场丰富师弟攻&偏执别扭一言不合就下毒师兄受 剧情废,略鸡汤,作者还没到及格线,各位看官大人不要太真情实感,拜托了 内容标签: 豪门世家 江湖恩怨 三教九流 近水楼台 搜索关键字:主角:谢致虚,奉知常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山河万里归故乡 立意:生而惘然不如重新开始 第1章 楔子 青年从身后慢慢走近,踩在落枝上,轻微一声响。看雪的人没有回头。 也可能不是在看雪。 看山,看峰,看云,看树。邛山最不缺的就是美景,九折坂最不缺的就是奇观。 云山雾绕,绿荫层叠,九道锯齿般的高峰环抱山谷,坐在谷底溪流边仰头,目力好的人可以穿透翻涌的云海,看见云后耸入星海的雪山。 青年这样想着,也仰头看去。内力由丹田输向四肢百骸,眼睛热烘烘地烧起来,烧开了经年涌聚的云层,烧出了白皑皑的一片雪色。 真美啊,这嵌在夜幕里的山雪,青年不由自主地感叹,难怪师弟心情不好的时候,总爱坐在这里看雪。 啊,不对。青年略有飘飘然的心回落入胸腔。他忘了师弟并无武功内力,看不穿积厚的云也看不见山雪。师弟什么也看不见,坐在这里只有一个原因。 心情不好。 为什么心情不好,青年也知道。因为自从师弟拜入师门,至今一项本事也没学成,俗称一事无成。 青年很苦恼,他嘴笨,不会安慰人,但看到师弟最近越来越爱一个人在溪边发呆,背影每每很是孤独,作为大师兄的他无法放任不管。 “师弟,你万勿介怀,习武本非易事,何况是咱们这样天残地缺之人。” 师弟坐在轮椅上,回头看他一眼。分明视线上是低的,气势却高高在上,目光如电一般刺得青年一个激灵。 青年想起来师弟最恨别人说他残疾。如果有手,青年现在一定忙不迭要摆手求饶,可惜他没有,只好让面部表情极尽诚恳:“师兄说错话了,你别往心里去。” 师弟如电的眼神扫过青年空荡荡的袖管,一言不发,回头继续盯着他的景物。 “师弟,你究竟在看什么?”青年问,继而又想起来,师弟除了腿残,还是个哑巴,自然回答不了他的问题,只好自己探头去看。 是那条小溪,从雪山上流下来,流进九折坂,流过师门居住的谷底,现在流经师弟的轮椅前。 溪里有一尾小鱼。事是常事,任何溪里都会有各样的活物,但鱼非常鱼,鱼嘴一圈泛着沉沉的红,可爱非常。 这条小鱼,青年在师弟的房间里见过,是师弟养在鱼缸里的玩物。连先生也未见过这样的品种,因这鱼的外形,赐名美人唇。先生也未见过的鱼,那就是世上前所未有的鱼,不知怎的会出现在溪里。 溪里游来一条大鱼,将美人唇一口吞了。 青年啊了一声,但见师弟一丝反应也无。 那条大鱼在溪中来回游了几圈,突然一阵抽搐,鱼身鳞片纷纷脱落,露出黝黑细嫩的皮肉,疼极了一般尾巴猛地一甩跃出水面。 几滴水珠溅在溪边的草地。地上生了一株花,花叶沾了水滴,烧焦了叶面,烧退了颜色,烧得委顿下来,长茎化作飞灰,风一吹,全扑在树干上。 百年的榕树,树干笔直如剑,翠绿的华盖顷刻间染上死灰,如同耄耋老人落齿,枝叶纷纷凋零,带着死的气息向树下两人扑面而来。 青年毫无防备地目睹这一切,震惊失声,急急退出榕树下。但师弟仿佛毫无察觉,轮椅纹丝不动。 青年急得汗如雨下,嘴里念了句“得罪”,便拿脚去拨动轮子,把师弟挪出榕树落叶的范围。 死灰一样的枝叶坠落在地,真的化作死灰,仿佛历经某种酷烈后的余烬,密密麻麻覆盖了草地。那树干便如烧灼后的遗骸,呈现出枯焦的死相。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青年额上渗出冷汗,回头看见师弟怀里还抱着鱼缸,美人唇在水里摆着鱼尾,红红的鱼嘴吐出灰色气泡,师弟那张冰封似的脸上竟露出一个笑容! 那笑容挂在荷叶般薄削的唇边,映着这生息全无的死地,诡异得令人心惊。 第2章 沂县路边的小吃摊,谢致虚正在咀嚼一份鸡杂包子。 据说是此地特产,过了这村没这店,吹得天上地下仅有,他吃了一屉,鸡杂味儿没吃出来,好容易在馒头芯里剔出一丁肉末。 这倒没什么,这年头,郊县百姓尤其没有生活质量。 谢致虚一边咬着包子似的馒头,一边津津有味地听摊旁江湖艺人讲木偶戏。 听众全是附近的小孩子,挂着鼻涕的年纪,也就看个热闹。 那艺人便挑了近期最热闹的一出戏来讲。 台上两个悬丝傀儡,一个黄袍高帽,一个红裳白脸。黄袍的高坐明堂,白脸的由那艺人控着走上台前。 艺人道:“圣上正要宣将军觐见,只见那王丞相上前三步,启奏道:‘臣早有耳闻,河北元帅府李统制武艺超群、鲜有敌手,今李将军返京面圣,机会难得,不如请将军与禁军儿郎们为圣上献一出手搏戏,以彰我朝武将风采。’,圣上曰:‘善哉’,宣李将军与五小兵入殿。” 小孩吸着鼻涕问:“什么是善哉?” 艺人撤了黄袍和白脸的傀儡,换上六个披着军甲的,说:“善哉的意思就是,丞相说的好,丞相说的妙,丞相说的全都要。” 那六个披甲傀儡,大个一点的涂着黑面,是李将军,剩下五个围着他,摆出进攻的阵型。 艺人表演着口技,操纵五个小兵傀儡攻向李将军。 “只听哗啦啦一阵刀剑乱响,兵甲相击噼哩哐啷——” 李将军一个横拳扫开围攻,摆起军拳起手式。 “小兵们一拥而上,你扯手来我拉脚,将李将军扯将起来,乃是五马分尸之状——” 傀儡们个个活灵活现,将黑面将军抬起来,拔河一般地向后仰。 台上演得热闹,小孩们便鼓起掌来:“好哦好哦,快打起来!” 艺人扫了眼尽是垂髫小儿的观众,叹了口气,牵丝的双手愈加灵活百变。 谢致虚吃完了包子,擦净了手,正要掏钱付账,路边吵吵嚷嚷过来一对男女。 也不知吵的什么内容,动作越来越激烈,眼瞧着那妇人要撞上谢致虚的饭桌。谢致虚伸手扶了扶那妇人。 妇人站稳脚跟,不及道谢,和那男人继续争执。 这下内容就听清了,大致是家中困窘,妇人却花钱大手大脚。 那男人推了妇人一把,又将妇人推到向谢致虚。 幸而桌上饭食都已吃完。 “劳驾,”谢致虚扶住妇人手肘,对那两人劝道,“烦请二位换个地方争吵吧。” “要你多管闲事!”男人脸色一变,瞪圆了眼睛,拉着妇人快步离开。 “劳驾,”谢致虚又回过头,对邻桌的客人说,“请您把手从我的钱袋里拿出来吧。” 邻桌的这位客人,从谢致虚入座前就在吃那一屉包子,吃到谢致虚后来者要先走了还没吃完。那两个争吵的人刚闹到桌旁,他就探手进了谢致虚的钱袋。 岂料谢致虚虽面对街边,后脑勺却仿佛长了眼睛,一只手闪速箍住客人的手腕,铁钳一般抓得人动弹不得。 客人被抓了现行,脸涨得通红,一个字也狡辨不出。谢致虚松了手,让他夹着尾巴跑了。 包子摊主正在蒸新的一屉馒头,收了谢致虚的饭钱,佩服道:“年轻人,警惕性不错啊。这伙人是我们县里的惯偷了,专挑你这样的旅人下手,一试一个准。行走在外还是要多留个心眼儿。” 谢致虚对包子摊主笑了笑,他笑起来眼睛弯弯的,看着特别单纯。没打算揭穿摊主在他入座后朝街对面窥伺已久的男女使眼色的事情。 路过木偶戏,那场热闹的五兵手搏戏已经演完了,轮到白脸王丞相上场讲文邹邹、酸溜溜、小孩子总之是听不懂很多成年人可能也听不懂的官话。 观众很不满意。 “要看打打打打打!” “换个别的故事!” 艺人虚心求教:“几位看官想听什么故事呢?” “我要听做菜把自己炒了的厨子的故事!” “我要听乐极生悲的新嫁娘的故事!” “还有赶马的车夫被马踩死的故事!” 谢致虚停下脚步。 木偶艺人苦着脸:“戏文里可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故事,几位小看官又是从哪里听说的?” 小孩儿道:“你连这都没听说过,还号称行走江湖的故事大王!羞不羞!这几件事,我娘天天都在讲,隔壁的三婶儿和梅阿娘也在讲,大人们只要聚在一起,都会讲这几个故事!” “可是他们不让我们听!” “对!所以我们要听你讲!” 木偶艺人眉毛纠结,十分为难。 谢致虚走上前,蹲下来,挤进小孩堆里,尽量让自己看上去是一个温和可亲的大哥哥。 谢致虚问:“小朋友,你们听过那么多故事,那知不知道最近有个关于活死人的新故事?” 小孩子们面面相觑,脸上什么信息也没有。 谢致虚提醒道:“一个分明连头七都没过的死人,尸体却像死了有数十年一般。” 这话刚说出口,谢致虚就后悔了,因为他看见小孩们都流露出恐惧的神情,纷纷退后一步远离他,好像他就是那个活死人。 小孩们也不是全然无知无畏。 木偶艺人说:“小哥,哪有这样跟孩子们讲鬼故事的。” 谢致虚站起来,诚恳道:“并非是鬼故事,我来沂县正是要调查此事。” 木偶艺人点点头:“原来如此,那你应该到衙门去打听,我虽然行走江湖,但这种街巷怪谈还不如小孩儿知道得多。而且,”他朝瑟缩着远离谢致虚的孩童努努嘴:“我看他们也并不清楚。” 说的也是,谢致虚拱手告辞,得了指路往衙门的方向去。 午后是最容易疲倦的时光,两个守门的衙役杵着水火棍背靠柱子打瞌睡。 谢致虚犹豫稍许,还是走上台阶,拿捏着足以叫醒衙役又不至于太突兀的音量说:“请问……” 左衙役脑袋一颠,惊醒,水火棍往地上一顿:“什么人!” 右衙役也打个激灵。 谢致虚连忙道:“二位大哥午好,小弟是从邻县过来协助贵县民案侦破的,烦请两位大哥代为通报一声。” “邻县?最近没听说要来人啊。”左衙役说。 “办案?那是监事的事,不归我们县衙管,你找错地方了。”右衙役说。 “可是,”谢致虚为难道,“小弟正是从监事寮过来,他们也说不管民案。那,这人命的案子究竟归哪个部门管理呢?” 左衙役讲他上下打量一遍:“你不是吃公家饭的吗?这都不知道?” 谢致虚也很头疼,说:“知道是知道,可是每个县的情况都十分不一样。有的县是在监事寮设洲院狱,有的县又是在县衙设县狱,有的县甚至根本没有刑狱,凡有案件一律交送提刑司。小弟实在猜不到,贵县又是什么风格……” 左右衙役给他绕得头晕,逐渐不耐烦,看起来他们虽然质问谢致虚,但实际上自己也不清楚公家的事。 左衙役干脆了当:“有公文通报,没公文走人。” 还真没有。 谢致虚虽然确是邻县过来支援沂县破案的,但并非公职人员,只有一封邻县知县手书的推荐信,连公章都没盖。 两个看门的衙役自然不可能认识隔壁县太爷的字迹。 谢致虚揣着百无一用的推荐信绕到县衙后墙根下。 想当初他也是这样爬过隔壁县衙的院墙,最后帮忙侦破了县太爷薅秃头发也束手无策、差点惊动顶头提刑司的命案。 虽然得了知县千恩万谢和倾情书写的推荐信,但看起来也是白费功夫,他还是要重操爬墙的旧业。 沂县的县衙大概是比隔壁富余稍许,尽管如今课税严重,大家都是清水衙门,但谢致虚在墙根下垫了五块石头后发现,沂县县衙的院墙要高出大截。 这怎么办呢。他仰头望着墙沿发愁,没有更多形状适合的石头了,要不他去哪家店里搬张桌子?那目标也太明显了吧。 正愁着,突然感到头顶飘来一朵乌云,黑压压一片阴影打下来。 谢致虚抬头一看——乌云越迫越近,俨然有雷雨压城之势,平地起风。 即使已见过多次,谢致虚还是觉得惊奇,退开一步,让这朵偌大的“乌云”裹挟着涡旋气流降落在他身边。 原来是个更比常人魁梧三四倍的巨汉。 打着赤膊,肌肉虬结喷张,满脸络腮胡子,谢致虚要将脖子折来贴着后颈才能望见巨汉藏在胡子里的两点明睛。 “四师兄,”谢致虚对着那两点光亮说,“你好啊。” 巨汉纹丝不动。 坐在巨汉肩膀上的另一个年轻人跳下来,着一袭白袍,手中一杆竹杖。 “小师弟,好久不见。”年轻人大剌剌地拍拍谢致虚肩背,心情极好似地笑开了花,“我们一路沿着嘉陵江往东,总算在沂县追上你啦!” 谢致虚见着年轻人,也很高兴,眼神亮起来:“三师兄!你们怎么来了?” 三师兄武理将手中那杆五尺长的竹杖往地面一杵,尾端节节缩进,缩成了两指长的竹筒,栓了红绳佩在腰间。 “是先生要我来的,”武理说,“怕你一个人搞不定。” 谢致虚笑着说:“先生小看我了。” 武理问:“那你在人家县衙后墙徘徊多时是要干嘛,看风景吗?” 啊……谢致虚挠挠后脑勺:“我想翻进去找命案卷宗,可是这沂县的院墙太高了。” 对谢致虚和武理而言是有点高,但对那约有丈高的巨汉来说,简直是小意思,巨汉的脑袋能平伸进人家后院里。 武理哈哈大笑:“翻墙还不简单!老四,伸手来!” 那巨汉闻声一动,谢致虚听见脚下的青石板险些裂开的声音。巨汉微微弯腰,小桌那么宽的手掌就伸到两人面前来。 因为过于巨大的缘故,掌纹像是老树的褶子,摸上去真有石头那么硬实。 武理一跃,跳上手掌,招呼谢致虚道:“快上来啊!” 师兄弟们平日共同居住,常常能见到四师兄驮着三师兄当代步,不过见得虽然多,自己却没有过这样的待遇,也不知道四师兄愿不愿意驮一驮自己。谢致虚一时有点犹豫。 第3章 谢致虚只慢了那么一刹,武理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一对飞入鬓角的长眉一挑:“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武理屈指敲一敲巨汉硬如磐石的手臂,发出笃笃闷响:“老四,帮个忙托小师弟一程,行不?” 老四还是纹丝不动,络腮胡子缝里的亮光眨都不眨。 “他同意了,”武理说,把手伸给谢致虚,“赶紧的,抓紧时间办事。” 谢致虚颇感动地踩上老四的硬实手掌,被托举到与墙顶齐高的位置。 “多谢四师兄。”谢致虚朝老四鞠了一躬,才跟着武理跳进墙内。 老四在墙后冒出脑袋,还是面朝他从天而降时的方位,石像一般的静止。 武理双手合拢喇叭状,压着声音对老四说:“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动。”然后对谢致虚比了个进院的手势。 后院一个人影也无,静悄悄的。 谢致虚和武理贴着墙根一路摸过柴房马厩。 “三师兄,”谢致虚想想还是有些不放心,“四师兄真的能听懂你刚才说了什么吗?万一他一个人走了怎么办?” 武理在拐角处探头探脑,随口道:“没问题,你就放心吧。” “可是,就算他不乱走,那个头也很引人注目了,万一暴露我们怎么办?” 武理顿住脚步,回过头,一双凤眼盯着谢致虚:“我说,你与其在这凭白担心,不如早点找到卷宗早点回去。你知道沂县衙门放卷宗的地方在哪儿吗?” “我知道啊,”谢致虚说,抬手指指头顶,“这里就是了。” 抬头一块匾额——“县决狱”。 大概是曹史处理诉讼案的办公地点,房间里四面都是书架,北面置着一块几案,案上文房四宝俱全。 又是一间空房。 武理沿着书架找活死人案的卷宗,一边感慨:“你这运气也太好了吧,翻人家后院竟一个人也没碰上。” 新鲜的卷宗都集中放在一处,谢致虚经历过几次翻找,已很有经验,直奔曹史的桌案。 谢致虚说:“因为我早就打听好了,沂县的县衙和监事寮不在一处,两边的长官相互牵制倾轧,业务往来不明,每月的这几日总要挑个时间碰头,梳理权属不明的业务关系,也是一个互相问罪的好时机。知县为壮声威,会带走衙门里大半的差役。” 武理给他竖大拇指,真心夸赞:“小师弟你这真是,放出师门短短几天,成长很明显啊。” 曹史搁在桌案上摊开的卷宗,果然正是本县西郊的活死人案。谢致虚找到目标,松了口气,对武理谦虚道:“应该的,前面三个案子,每一个都是这么办过来,但凡智力正常都办出经验了。” 活死人案,不说远近闻名,起码够让沂县的县决曹史头疼了。卷纸都给翻起毛边,边缘几只汗湿的指印。 其中记载了被害人的身份、家庭关系和案发的前后经过。 七旬的老媪,家中有儿有媳,一家人给西郊的地主做租户。家无远亲,邻里和谐,生活平静。 某一日媳妇起床晨炊,将饭食端进婆婆居住的屋子,开门进去就发现婆婆已死在榻上。 死者面部惊恐、口吐白沫、七窍流血、死状极骇,绝非寿终正寝。经县里仵作鉴定,全身既无创伤、也无中毒迹象,死因不明。 唯一的疑点是,死者分明前日尚是生人,其头发与指甲却呈现出死后数年才有的特征。 武理阅完卷宗,摸着下巴,分析道:“先是厨子,再是新娘,然后是车夫,最后是这老媪。这四件诡案传遍了街头巷尾,虽地点和被害人之间都无甚联系,但单凭这奇诡的作案手法,也应是出自同一人之手。”眼神晶亮,越说越兴奋。 武理问谢致虚:“前三件案子你都办过了,可有什么发现?” 谢致虚一点也不兴奋,他心情十分沉重,在卷宗里找到被害人的住址,对武理说:“咱们先往案发现场去,路上我慢慢讲给你听。” 巨汉老四仍然在后墙边等着,维持着两人离开前的姿势。 谢致虚怀疑他可能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所幸这短短时间内并无行人路过,否则定要被这雕像般的巨人惊飞了魂。 谢致虚和武理两人都不会轻功,徒步太慢,于是一人坐了老四一边肩膀。只见武理解下腰间的竹筒,头尾一伸变回五尺长杆,尖端在老四脚背上一点,说了三个字:“溪乙穴。” 老四仍纹丝不动,脚底却喷出一股强筋的气流,驮着两人乘风而起,直升到沂县最高处。 “承墟穴。” 武理又伸着竹杖点了个位置。 气流转向,推动三人越过沂县重重屋顶。 这还是谢致虚第一次飞翔的经历,因为体质特异,他从小无法修习轻功。一想到武理便是这样坐在飞人的肩膀上越过嘉陵江的大好风光,一路游览到沂县,甚至十分羡慕。 “你快给我讲讲案情。”高处风大,风声酷烈,本不好交流,但武理对着老四左耳朵说话,声音便从右耳朵钻出来让谢致虚清晰听见。 可见老四脑子里确实空无一物。 这四件奇诡的案子是这样的。 第一个身死的是某县某酒楼的厨子。酒楼那日生意冷清,后厨只有一位铛头,案发经过谁也没瞧见,直到行菜的到厨房端了菜呈给客人。 卤凤爪里吃出人手指来,已经熟透卤入味儿了。海藻汤里挑出一团头发,连着带血的头皮,血已经化进汤里。还有那剁椒鱼头,睁着老大的眼睛,眼白血丝密布,原来是颗人眼珠子。 一顿饭做成这样,厨子去哪儿了? 该县的仵作后来灵光一现,终于在后厨混着馊水味儿、乌黑油腻的污渍里挑拣出了还没完全融化的人体器官碎屑。因为颜色、气味都不像那么回事儿,差点被店小二当成打翻的馊水给清理了。 最后得出结论,那厨子是做菜中途,在厨房自个儿融化成一滩脓水了。 那手指、头发和眼球,是他存在过的唯一证明。 至于吃得败了心情的客人,想要投诉,那抱歉了,世上已查无此人。 第二个死者是一位刚出嫁的新娘,早上才穿着大红喜服由娘家人欢送着上了花轿,被迎亲队伍一路锣鼓喧天送进新郎家。 刚下花轿,被新郎的兄弟朋友起哄掀了盖头。新娘也不生气,羞涩地微微笑着。 新郎牵着姻缘绳领她进门拜堂,新娘红着脸微笑。 拜完堂被亲戚朋友们闹着留下来喝酒,新娘不胜酒力,安静地坐着微笑。 新郎打横抱着她踢开洞房,笑闹声中,新娘把头埋在新郎胸口微笑。 待到夜晚要行亲密之事,新郎解开她的衣服,摸到她身上一片冰冷,这才在尖叫声中把那具早已坚硬的身体撒手丢开。 喜床层层红缦里,那尸体还在甜蜜蜜地微笑。 第三个死者是赶了一辈子马车的老车夫,技术很好,从不翻车。 但那天早上他的马儿不知吃错了什么药,当街发狂,生生挣脱了套车的缰绳,撒蹄狂奔。 车夫为制住疯马,趴在马背上,被带着跑出了城。 后来整整三天,城里再没人见过车夫,坏在街上的马车也被官府收缴了。 直到有人在郊区发现车夫被踩踏得面目全非、肠流一地的残骸,旁边的草地上全是凌乱带血的马蹄印。 这三个案子,因为在近段时间发生,且都死法稀奇古怪,街头巷尾处处能听人谈论。 谢致虚都不消向人打听,只要在坊间一坐,吃一盏茶工夫就能顺藤摸瓜找到沂县来。 “所以,”武理听完谢致虚的讲述,总结道,“厨子、新娘、马,都是中了世所罕见的奇毒,才会出现异常。而正因为罕见,连仵作也无法检验,那你又是如何发现端倪的呢?” 老四已经带着他们降落在沂县西郊的田道上,沿着田埂走下去有一排农舍,顺着数第三户就是被害者家,茅檐下挂着显眼的白灯笼。 田边由裤腿高挽的老农赶着牛车路过,见到他们三人,眼球要瞪出眼眶,惊呆了似地直直盯着老四,牛鞭也忘了挥。 武理朝老农挥挥手,高声喊道:“老乡,别怕,这是我兄弟,从小患有巨人症,没别的!” 牛车载着目瞪口呆的老乡远去。 谢致虚从怀里掏出一本薄书,封面是“唐门百毒大全”。 “这是临走前先生给我的。” “好吧,”武理点点头,“先生总是料事如神。” 将要走出田坎,谢致虚有所顾虑地看着老四:“不好吧,四师兄会吓着乡民的。” 武理环顾四周,谢致虚猜他是在找可以藏人的树林,可惜附近都是一马平川的田野。 “你,”武理扇巴掌似地大力拍老四手背,以引起他的注意,“去白灯笼家后院墙角下蹲着,我没批准都不能站起来。” 老四拖动庞大的身躯向挂着白灯笼的人家后院走去,每走一步地面都要震三震,惊飞了田道树上几群麻雀。 谢致虚不由感叹:“四师兄真的不适合离开师门啊。” 武理揣着手,吊儿郎当道:“给城乡的各位开开眼咯。” 仿佛地震的动静惊动了几户人家,发丧的那家也打开院门查探,是一位绾发系裙的农妇。 看见两个陌生人来到她家门口,不明所以。 “二位是……”她脸色蜡黄,神情憔悴,眼角向下耷拉着。 家里发新丧,主人又还没从悲痛里走出来,谢致虚也换上一副沉痛的表情,悲声道:“大娘,我们是县衙来办案的,还请您行个方便。” 武理在一旁兜着手挑了挑眉。 农妇拧着眉心的川字,一脸愁苦:“你们都来过好几拨了,每回人都不一样,说的话也前后不一,我们几时才能下葬啊?” 作者有话要说:欢迎各位看倌老爷在评论区留言^^ 第4章 看样子县监和知县都派人来过几次,因为各自办案分开处理,给被害者家属的说法混乱,反倒让谢致虚钻了空子。 农妇将两人放进院落,屋舍的门敞开着,里面光线昏暗,视觉不清,只有一个声音恶狠狠地传出来——“蠢妇无知,尽引狼入室!” 谢致虚和武理对视一眼。 那农妇恍若未闻,指着门扉紧掩的偏房对两人道:“尸体就停在那间房里,除了你们县里来的,也没人动过。” 屋舍里的声音又喊道:“滚出去!滚出去!” 谢致虚朝那扇洞开的屋门拱拱手:“大哥,我们是县里来调查令堂死因的……” 那人根本不听谢致虚说话,兀自叫骂着:“赔钱货!扫把星!” 听上去不像是骂县里来的官差。 谢致虚心中一动,看向武理,武理却正和农妇搭话。 “令夫可是身有不便?为何只在屋里说话,不出门相见?” 农妇冷冷一笑:“被榻上的懒虫叮得起不来身罢。”说完很不耐烦似地将停尸那间房门一推:“两位官老爷请快些,尸体停久了我也不好收拾。” 那茅草房原先也不知是做什么用的,屋里一盏灯也没有,漆黑一片,推开门一股柴草的霉味混杂着难以言喻的腐臭扑面而来。 武理只在门口站了一秒,脸唰地惨白,捏着鼻子干呕。 谢致虚贴心地从袖里掏出一条方巾递给他。 那农妇推门动作如此迅雷不及掩耳,谢致虚竟还来得及将方巾折三折在鼻息处系好。 武理后退一步,看看自己雪白洁净的衣袍,打起了退堂鼓:“不、不必了吧,小师弟,我就在外面等你……”即可。 话没说完,漆黑的茅舍里骤然亮起一点豆大的光芒,原来是那农妇早已面不改色摸黑进了死人屋,点燃了油灯。 “……”武理接过方巾栓在鼻下,挺胸进了昏暗的茅舍,“等你是来不及了,还是我亲自上阵罢。” 这原来是间柴房,干草柴火四下堆积,中间清了块空地出来,拼了两张桌子。一块泛黄的白布从头到尾盖着,底下突起一道形状。 农妇举着油灯站过来,将微弱的光打在白布上方:“请吧。” 之前的三具尸体都停在衙门仵作房,光线明亮不说,里外都有官差陪同。这种怪异的氛围下验一具怪异的尸,谢致虚抬头看那农妇一眼,咽了口唾沫。 农妇面无表情,拽着白布一角熟练地掀开。柴房里腐臭酸涩的怪味儿登时炸开。 她将油灯搁在桌角,把那斑斑点点渗着青紫的油黄遮尸布仔细沿对角叠好。 武理贴着谢致虚的手臂抖了一下。 谢致虚皱起眉头。 尸体就躺在桌上。 或者说,黏在桌上。 天气虽还不到热的时候,但或许是放得久了,油脂已经开始溶解。侧下方与桌面相接的部位甚至生出霉斑。 这具皱巴巴的老媪的身体,卷宗里记载死时七窍流血、口吐白沫,但现在这些迹象已经被清理,脸上只留下三个黑洞仍惊恐地膨胀。足有成人一个拳头大小的嘴里黑压一片,半晌钻出几条蠕虫。 谢致虚听见武理又在干呕,他问农妇:“死者生前头发和指甲就有这么长吗?” 头发和指甲正是此案的疑点。 之前光线昏暗没看清,现下仔细观察才发现,死者躺在桌上,头发却垂到了地面,堆积的高度没过脚背。两只手上指甲也在疯长,几乎与手指等长,因为过长,尖端翻卷,已经反向刺进了肉里。 “没有,”农妇说,“你们之前来的人不是说,这得是死了七八年才能长出来的吗?” 外间叫骂声又起,隐约是在咒骂太阳都快下山了死婆娘还不做饭。 农妇一言不发地离开柴房。 谢致虚心里有些发虚,眼睛都不敢往尸体上瞟,盯着桌下的一堆头发说:“奇怪啊。” 武理捂着嘴巴,声音有气无力:“奇怪什么?死人怎么会长指甲头发吗?” “是啊,”谢致虚分析道,“人死后一切生命活动都会停止,死人长头发本就是无稽之谈。活人尚且不能一日之内疯长这么多指甲头发,何况一个死人?我认为,这应当是老媪临死前,因为某个原因导致了头发指甲的突然生长。而这很可能也是造成她死亡的原因。” 武理:“说得好,那究竟是什么原因呢?” 谢致虚将油灯挪到眼前,取出怀里的《唐门百毒大全》:“稍等我查阅一下资料。” 武理劈手将书夺过来:“哪儿查不是查!作甚要在停尸房里看书!赶紧的先把尸体的事情搞清楚了出去呼吸新鲜空气翻书不是更好吗!” 谢致虚于是戴上兽肠手套,扒拉开尸体头顶杂乱丛生的枯发。 单从质地上看,枯焦灰白,一触即碎,确是死尸的头发,但拨开表面一层,底下竟还有相对新鲜有韧性的白发。 外面的碎发拖到地面,里面的白发却只是正常长度。 虽然具体指向不明,但谢致虚知道这是个关键点,抬头想和武理交换一个眼神。 外间又传来摔砸物什的巨响。 “扫把星!赔钱货!” 谢致虚听着都觉得不舒服:“世间哪有这样打骂妻子的!” 武理冷哼一声:“小少爷真是不知人间疾苦。” 谢致虚有点生气:“三师兄,你这样说,这反倒是常态吗?” 武理说:“我问你,你知道本朝课税以何为主吗?” 谢致虚皱眉。 “课税乃是以户税为主,租户尤其如此,一家人世代只能耕种一份田地,这种情况下分家的只在极少数。你看这户农家,除了一对年近五旬的夫妻和一个过世的婆婆,是不是还少了什么?” 武理叹一口气:“没有后代的家庭,妻子的地位岌岌可危。” 谢致虚还没想到这一层,张了张嘴,说不出话。 武理说:“看好了吗?看好了就出去吧,味儿怪难闻的。” 男主人还缩在屋里不见踪影,农妇也不见了,茅舍背面升起炊烟。 橙红的夕阳斜斜落进院里,夯实的土基寸草不生,被数十年累积的鞋底踩成棕黑颜色。 武理实在被熏得难受,扶着院角的樟树干呕。 谢致虚对着天光翻他的《百毒大全》。 唐门收录天下奇毒制成大全毒典,世上所有已诞生的毒种都在书中有详细记载。 首先在目录里检索毒性极强、见血封喉且令中毒者极其痛苦的栏目,再附加一个条件——七窍流血口吐白沫。 查询结果还挺多的。 武理虚弱地道:“别翻了,我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谢致虚给他顺背,关切道:“师兄,你还是先歇口气吧。” 武理说:“那老太是中了尸毒,她头上不断疯长的头发根本不是自己的,是被人从古墓里挖出来炼制而成的僵尸发,种在头皮里可令人尸毒入骨,三日之内暴毙身亡。” 谢致虚神色一凛,一直悬在他心头的重担终于沉沉坠下来。 僵尸发正在他刚才检索的结果里,大全书中还记载了发明者的姓名。 武理点头道:“这正是我们二师兄的独门毒药,恭喜你啊小师弟,又找对了一个方向。” 农妇撩着裙裾一角擦手,走进前院,看见他们还在,显得有些意外。大概之前的几拨官差都来去自如,从不和主人家打招呼。 其实谢致虚也不想打招呼,若是被害者家属要个说法,他还没想好怎么编。 但是武理还有话要问。 “您能和我们讲讲案发的前后经过吗?有无任何异常发生,或者有无生人出入过家里?” 武理不是谢致虚那种脸嫩显小的长相,他剑眉入鬓、英挺俊美,又时时爱穿白衣,作翩然出尘之姿,是典型讨女人喜欢的类型。 一般来讲,武理对着妇女同胞们笑一笑,都会很好说话。但农妇只冷冷道:“你们已经问过很多次,我也说过很多次了。前几天只有一个问路的来过,别的没有。” 武理追问:“问路者是何样貌您还记得吗?” 农妇还未来得及回答,屋舍里那位偷听的突然高声骂道:“都是你个扫把星引狼入室!” 前院和屋舍还是隔了有段距离,也不知那位懒入膏肓起不了榻的如何耳朵能这样敏锐。 农妇说:“问路的有两个人,一个坐二轮车的青年,一个给他推车的绿衣服小姑娘。长什么样早记不清了。”农妇皱着眉头:“你们总是问东问西,这么多天却一个说法不给我们,我婆婆到底是怎么死的?” 之前那三个案件给家属和县衙的说辞在谢致虚心中轮了一遍,他正要开口,武理背在身后的手朝他摆了摆。 武理说:“大娘,您可曾听说过西北奉州的尸社?那是个居住在古墓里,专门炼制各种尸毒的武林门派。您婆婆身中之毒依我们看来,正是奉州尸社的尸毒。” 农妇一辈子和田地打交道,可能见过几个绿林好汉,但从来和武林沾不上边,听得云里雾里,大概也听说过武林门派多犯杀孽,惊恐道:“我们家和西北远日无怨近日无仇……” 武理说话的声音略微有点大,吐词特别清晰。 “尸社里正有位前辈云游四海,名号毒老怪,因他自己的女儿嫁为人妇后受尽婆家欺凌,年纪轻轻便撒手人寰,所以格外看不惯世间苛待儿媳的婆家,但凡被他遇见,定要施以惩戒。此案看着很像毒老怪的手笔,但事实究竟如何,还不能下结论,总之二位近日可要小心,别触了他的忌讳。” 农妇微张着嘴,看着武理。 谢致虚也看着武理。 屋舍里鸦雀无声。 农妇把两人送出院门,手指揪着衣裙,态度好了不少,就是看上去还有点担心:“您刚才说的是真的吗?什么西北武林什么的……” 武理说:“您放心吧,武林人士从不随意屠戮,就算是邪教也不会无缘无故动手,想必是某些人犯了忌讳。且做了案就该逃跑,凶手断不会留在此地,我们兄弟二人这就去捉拿罪犯。” 在师门的时候,谢致虚就十分佩服他三师兄瞎话张口就来还能圆回来的口才。 农妇手背抹抹眼角,声音稍微变调:“真没想到世上还有人做着这样的事。” 谢致虚看见他师兄背在身后的手握拳捏紧。 下不来台了吧,人家还真信了。 武理生硬地岔开话题:“对了,大娘,我请教一下,您婆婆是沂县本地人吗?从前可有在别的地方待过?” 农妇摇摇头:“我们一家都是佃农,几十年没离开过租地,连县城都很少去。” 她说完又想了想,大概因为记忆过于遥远,回忆费了些时间,但总算想起了一些事情:“对了!我嫁过来的时候,婆婆刚从苏州回来,听说以前是在苏州的大户人家做下人,得了许多银钱,要不他们家哪儿来的钱娶媳妇。” 第5章 农家后院墙下,老四庞大的身躯规规矩矩蹲着。其实也不算蹲,由于重心不稳的缘故,已经一屁股坐地上了。 以老四的屁股为圆心,土地向四周龟裂开几条缝。 谢致虚吃惊地拿脚比了比宽度,心里为老四的份量又加上一笔。 武理在总结四个案件中的情报线索:“苏州又见苏州,四个被害人都曾经在苏州城居住过。看来我们下一步就是去苏州,进一步弄清楚这四个人之间的关系——哎,你怎么心事重重的?” 武理胳膊肘捣捣谢致虚。 斜阳西沉,田埂边袅袅升起一排炊烟,灶台炒菜香飘十里。谢致虚的肚子很应景地叫了一声。 “我饿了。”谢致虚摸摸肚子。 武理一摆手:“你可算了吧,下一个。” 谢致虚想了想,“你刚才骗了别人夫妻,合适吗?还是借了尸社的名号,要是人家找上门来怪你污蔑怎么办?” 武理又一摆手:“下一个。” “……” 谢致虚这下真有些无语,他心中沉甸甸的,和老四对望。 老四站直了时,脖子仰到翻折都看不完他全身,此时蹲坐在草地上,谢致虚倒是能清楚地在一堆长久未打理的胡须结里找见他的眼睛。镜片似的映着天光云烟,亮归亮却没有灵气,眼神空洞。 谢致虚那它当镜子用,看见自己闷闷不乐的一张脸。 “我在想二师兄为什么要杀人呢……”谢致虚小声说。 他还从来没见过二师兄,他刚拜入师门,二师兄就已学成出师了。只听说是个聪慧的人,留了一副书法在先生房里,勾折之间苍劲有力,被先生装裱好挂在桌案后。 不过三师兄只比二师兄迟了一年入门,算是一起长大,应当很了解二师兄的为人。 武理取下腰间的竹筒,拉成长杆,准备好乘坐老四的人力车。他好似一点也不在乎师门中人犯下命案,漂亮的桃花眼笑眯着,对谢致虚说:“等你到苏州抓住那小子,亲自问他好了。走!先回县城吃晚饭去!” 苏州城,两年前敕升为平江府,属江南道浙西路上最繁华的城市。内外城河、上塘山塘四大运河在此交汇,枫桥十里万商云集,列肆招牌灿若云锦,五更市卖更不曾绝。又有浙西提举司、提点刑狱司设治所于城内,苏州一时盛望空前、炙手可热。 苏州百姓见多识广不亚东京,店商经营之珍奇,诸如山海名贵、国外货贝,坊市表演之百戏,诸如走索爬高、掷刀吞剑,无不司空见惯。 但类似阊门大街上横空飞来一座山,实在是前所未见、闻所未闻,城中百姓一时争相围观。 说是一座山也不尽然,那其实是个人,一个足有丈高的巨人。打赤膊,穿褂衫,那衣服目测足够裁好几床被子了。 那野人似的巨汉肩上还驮着两个小人儿,苏州城好事的百姓们眯着眼睛、竖起耳朵,还能听见两人交流—— “先去吃饭吧,都这个时辰了。” “哪家酒楼装得下老四这块头?” “哪家酒楼也装不下啊!”有人嚷嚷。 那两小人儿探头看了看,从巨汉肩膀上跳下来。 原来并非小人儿,而是两位翩翩公子,一位素白锦衣、玉树临风,一位清癯俊秀、束腰佩剑。 佩剑公子朝说话者作了个揖:“老丈,请问城里最大的酒楼往何处去呢?” 那闲人说:“最大的酒楼那门也不到这巨人胸口,要我说啊,这巨人快和咱阊门城楼一般高了,哪里也装不下他呀!” 白衣公子道:“就让他蹲外边儿,咱也得吃饭呀,你就指个路吧。” 闲人道:“你们沿着这条街走下去,过了山塘桥,就能闻着香味儿寻到春樽献,那就是我们苏州最大的酒楼!” 老四在桥下一站,谢致虚明显感觉到整座山塘桥上流水的行人全都静了一静。 也惊了一惊。 这车水马龙摩肩接踵的阵仗,老四要过桥,实属不易。 武理的长杆在老四脚背上的溪乙穴一点:“跳过去。” 老四脚底就喷出一股气流,平地起飞越过了拱桥。 桥上行人目瞪口呆,脑袋追随着老四从桥头到桥尾画了个半圆。 酒楼就进不去了,大门确实只到老四胸口,并且,据店小二再三保证,就算老四进了店,也没有给他坐的椅子。 “不过我们门口的台阶是由正宗大理石雕砌,品质坚硬,不易变形。要是这位客官不介意,我们可以在台阶上搭一个食桌。”店小二说。 春樽献位于苏州城中心,地理绝佳,门口人来人往。谢致虚虽然已经很久没过少爷日子了,但蹲酒楼台阶上吃饭这种事还是有点干不出来。 武理拉着他往酒楼里走:“咱俩当然进去吃,留老四一个人在外边你还怕他给谁欺负了吗?” 谢致虚给他拉得脚步在门槛上一绊。 老四即使在师门里也属于特别的存在,除了吃喝拉撒,完全像个木头人,不听不看不说。脑子里空空如也的人,谢致虚也不知道怎样像个正常人一样对待他。 不过一向是武理负责照顾老四,他说把人放外边也没事,应该就没事。 酒楼中央搭了个戏台,晌午正是食客聚集的高峰,戏台上在表演纲火木偶戏,几支烟花四射的毛竹杆顶着傀儡正打得热闹。 “苏州城最好的傀儡戏班为您献上五兵手搏戏,哎各位看官可千万留眼别错过!” 戏台附近的食客拍手叫好。 店小二领着谢致虚和武理往二楼走:“一楼烟火味重,二楼视线更好,二位请跟我来。” 多半是看他二人衣冠楚楚、佩剑戴玉,不是差钱的主,直接领到了包间。 从包间敞开的窗户望远可看见太湖西岸水墨苍翠的湖山,望下可见老四黑乎乎的脑袋。方位选得甚是贴心。 武理点完菜,给老四叫了几块囫囵肉:“都要腱子肉,猪肉牛肉各来一斤,千万别切开,否则这傻子不知道自己嘴里嚼了东西,一直吃下去能把你们酒楼吃垮。” “哎,得了!”店小二领了菜单要下楼,被谢致虚叫住。 “请教一下,苏州城有名的豪绅都有哪几位?” 看来外地人常问这样的问题,店小二念词儿一般顺畅地脱口而出:“南濠马首富田地十里,枫桥刘员外日进斗金。不过真正担得上一个豪字的,还要属太湖梁家庄!” 店小二抹布甩肩上,下楼行菜去了。 武理翘着二郎腿靠在椅背,端起盖碗茶品了品有名的太湖金钗,不紧不慢地道:“你急什么,找人也不在这一时,先好好吃顿饭再说。” 谢致虚不懂他师兄为何能如此悠哉,担忧道:“晚一步找到二师兄,他或许会多杀一人。” 武理看他一眼,见谢致虚忧心的神色不似作伪,到嘴的话又咽了回去,只说:“咱们目前只知道那四个人都曾在苏州的某户人家做过工,是不是同一户、具体是哪一户,一概不知,要在平江府三十万人口里找一个人,那是大海捞针的事,急也急不来嘛。” 苏州的香煎鲈鱼是太湖名产,酒楼招牌菜,店小二跑一趟二楼要带十几桌鲈鱼。 武理招呼谢致虚动筷:“饿死我了——先把自己肚子填饱,再操心别人的事好吧?” 谢致虚原来家住河边,河鲜吃过不少,但太湖鲈鱼肉质之鲜嫩,也是第一次品尝。他跟着剔了几块鱼肉。 “好吃吧?” “好吃!” “苏州美食还不少呢,改天带你好好逛逛!” “好啊!”谢致虚愉快答应,但眉眼立刻又沉下来,“可是二师兄究竟为什么要杀人呢?” 这话题真是绕不过去了,筷子尖点点谢致虚,武理谆谆教诲道:“小五,我可告诉你,别把你二师兄想得太善良了,他才不是什么好人!你想想,一个被家人抛弃的残疾小孩儿,被先生捡回师门养大,又哑又瘸,成天阴着个脸看谁都跟他有仇似的,一准儿是心理有疾病啊。” 武理掰着手指头数:“我来给你猜一猜这几个案子都是什么情况啊。首先是第一个厨子。你听说过‘哑巴吃黄连’吗?那就是摆明了欺负别人哑巴有苦说不出啊,那厨子要是做的菜不合老二胃口,把他切了拌菜里都算便宜他了好嘛!老二毕竟脑子不正常。 然后是那个新娘,他们那儿的风俗就是谁家有喜事都要向过路人讨句吉言。你看老二那副死人相,有嘴也吐不出象牙。这世上可不只有丧事触犯喜事,喜事也会得罪丧门星啊。得罪了丧门星,那可不就是乐极生悲、兴尽哀来吗? 至于那个赶车夫,要是在路上不长眼冲撞了老二,他定会觉得人家是看不起坐轮椅的瘸子。你敢看不起我的残缺,我就要你全身上下都没一处好的。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这也是他惯用的手段嘛。” 谢致虚听得一愣一愣。他虽然没见过二师兄,但他信任先生的人品,以先生的高风亮节,既然能把二师兄的书法挂在房里,说明二师兄一定不是穷凶极恶之人。 那副书法谢致虚也瞻阅过,写的是“知命守常”四个字,藏锋笔中意在笔前。见字如晤,谢致虚不认为二师兄如武理口中那般阴狠毒辣。 况且,谢致虚默默看了武理一眼,三师兄一定想不到先生也会背后八卦,曾经和他说过三师兄与二师兄不合的事。 “你太夸张了吧……” 武理一摊手:“对啊,你也知道杀人者也不一定都穷凶极恶。与其独自苦恼老二怎么会犯下重罪,不如亲手抓住他后再问清缘由。” 第6章 吃完饭下楼,木偶戏已演完,堂内一股烟火味未散尽,戏班正收拾行具。店小二还是原来那个,听出他们是外地口音,说:“二位客官若是来苏州游览,酒楼对面的福云居毗邻山塘河,风景秀美,是个落脚的好去处。最重要的是福云居为接待北方行商,设有穹庐,伞骨高大,巨人亦可居住。” 武理打了赏钱,笑道:“你还挺机灵的。” 店小二热情道:“应该的,为客人着想是分内之事。哦对了,两位若是想结识苏州城的豪门富商,那可一定不要错过春樽献的夜场!向晚之时,楼里请了唱诸宫调的,因故事讲得极好,远近富绅都爱听个热闹,常来夜会。” 谢致虚道:“多谢这位小兄弟。” 他们走出酒楼,大理石台阶上,老四依旧呆呆坐着,不过眼睛望着船筏往来的山塘河。 过路行人纷纷对这巨人侧目。 老四面前临时搭的食桌上,盛肉的盆已空了,留下几道油迹与酱料。 还有一壶酒,封着口,动也未动地摆在肉盆边上。 武理提起那酒壶打量,壶身上写着“春樽献满羊羔酒,不似灵芽泛金瓯”。是春樽献的头牌,太湖水酿的羊羔甘酒,有杏仁的甜与木香之清淡,底蕴是甘厚隽永的羊脂。 入口回味无穷,谢致虚和武理才喝过一壶,却没给老四点。 “这谁给的?”武理问。 门口招客的伙计记性不错,回答:“适才一位客人放在桌上的,放下就走了,什么也没说。” 谢致虚只觉得放酒的人没准儿一会儿还要回来拿,便说:“还是原样放回去吧。” 武理却问伙计:“那客人长什么模样,同行几人,你可还记得?” 谢致虚心中一动,那放酒的人该不会是…… 一想还真有可能,毕竟老四这么标志性的人物,如果是熟人,一眼就能知道他们已经来了。 伙计说:“是一位绿衣小姐,只身一人,长什么样没看清。” 这么一说,又不像是二师兄一行,毕竟师兄一个残废,走哪里都离不开人。 武理又问:“凡是外地来的旅人,你们都会推荐对面的福云居落脚吗?” 伙计腼腆一笑:“嘿嘿,客官,食宿一体经营嘛。” 武理哈哈道:“很好!”他一手揽住谢致虚肩膀,一手朝老四膀上扇巴掌:“走了,四儿,咱去福云居会会这位给你送酒的客人!” 和春樽献一样,福云居也是本地最大的客栈,往来旅人络绎不绝,并且它家大门也只到老四胸口。 住店伙计指挥道:“再高一点,往前,好,放下来放放放……” 老四踩在踏石上跨过墙垣,进了福云居后院。武理坐在老四肩膀上,伙计说哪儿他手中一柄竹杖就点哪儿,齐心协力把老四挪进来。 福云居沿着山塘河岸,占地颇大,后院已经搭好穹庐,刚够老四弯腰钻进去躺平。 安顿好老四,住店伙计捏了把额汗:“您二位的房间在楼上,请跟我来。” 谢致虚原来在谢家做小少爷的时候,吃穿用度一应都是上乘的,后来入了师门,钱财都要找先生支,用得便节省许多。但他之前追查案件跑了几个郊县,吃住只能将就,好容易进了苏州城也想休息一番,便订了间上房。 一道屏风隔开内外两进,内间两张榻。武理一进门就扑倒在榻上懒下来:“舒服,舒服。这一路上风尘仆仆,实在叫人吃不消。小五,多谢你款待了!” 谢致虚正解衣,准备一会儿热水来了泡个澡,听见武理这样说,顿时有点莫名:“怎么是我款待你,三师兄,这房费不是我们平摊吗?” 武理坐起来:“先前吃饭不是你付的钱吗?” 谢致虚道:“对呀,可是我已记了账,你要记得还我一半。” 武理难以置信:“不是吧小五,是你出门前忘了找先生要钱吗?怎得这般抠门?!” “在师门白吃白住就很让人不好意思了,先生给的钱当然要省着用,不然我真的不好意思管先生支钱。” 谢致虚红着脸说:“师兄,其实你能来与我共同分担路费,实在是很好。” 尤其是还带了老四,省去一大笔买马租车费用。 武理震惊的神色立刻褪去,木着脸说:“那你还来住苏州城最贵的客栈。” 谢致虚奇怪道:“不是师兄你说二师兄也可能住在这里,我们才来查探的吗?其实吧,早点找到二师兄早点回去是最好的,能省去路途上许多花销。” 武理提着从对面酒楼带回的羊羔酒,头也不回地出了房间:“好,我立刻就去找,现在就去找,今天找到人明天回师门,什么逛街游玩全都免了免了。” 谢致虚笑了笑,脱下外袍,袖袋里纹银沉甸甸地坠了坠。 先生从不在钱财上亏待几个弟子,可是一想到白吃白住还白拿钱,谢致虚心里就十分不自在,是以支一次钱便尽量存着,免得日后出现开口要钱的尴尬, 烧好的热水送上来时,窗户被人敲了几下。 谢致虚推开窗,看见武理坐在老四肩膀上,高与二楼齐平,手里拎着开封的羊羔酒,瓶口溢出醇厚的香气。 “师兄们这就上街找人去了,晚上春樽献见!”武理挥挥手中竹杖。 谢致虚笑着应了好,泡完澡后他也准备上街打听打听。毕竟是第一次得了给先生办事的机会,一定要尽心尽力。 苏州城里最多的不是街道,而是纵横交错的水路,走不出两步便要过一道桥,垂虹卧波的环洞桥,线条明快的梁式桥,一苇横渡的平桥……白墙黛瓦,前街后河,水气氤氲中自有婉转悠扬的情怀。 水灵灵的江南姑娘操着吴侬软语指路:“过了这座桥就是通幽巷,进去第五户人家就是苏家。” 谢致虚望向枕河延伸的巷道,檐尖高低错落紧致拥簇,第五户的指向竟不能分明。 那姑娘娇笑道:“苏家地盘大,门楣都比别人阔一倍,你去了就知道了。” 谢致虚感激地一拱手:“多谢姑娘。” 那姑娘红着脸转身回到女伴中间嬉笑去了。 进去通幽巷,偶有货郎担着货担穿梭其间。 数到三四户,前方果然见一户人家,门口立一座石睚眦,豺身龙首,张口朝上,嘴里插着一把环首刀。 货真价实的钢刀。 谢致虚走近,辨认出门楣上果然书着苏宅。 第二个案子里罹难的新娘返乡前正是在苏宅做婢。谢致虚扣了扣门环,打算向门僮探听些信息。结果敲了好一会儿才有脚步声,门也不开,声音很不耐烦:“说了我家老爷不在家,你明儿再来吧!” 谢致虚愣了愣。 “不是、我……”话还没说完,门后脚步声又笃笃离开了。 他正觉得莫名其妙,又要叩门,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你也是来找春雷刀客的吗?” 清凌凌的声线,尾音上扬,语气很蓬勃。 谢致虚回头。邻居院墙上蹲着一个青年,和暖春风里裹着裘皮袄,纯黑皮毛,尖梢隐隐透着橙红,光线照耀下带着晶莹的火色。 “春雷刀客?”谢致虚没听明白。 青年蹲在墙头,从裘皮袄里伸出指头一指苏宅门口那只石睚眦。 谢致虚凑过去观察,石睚眦口中插的那把环首钢刀,刀身明亮寒光四射,刃口锋利,指尖挨在刃口能感到劈开的气流从刀身上划过。 是把好刀。 靠近刀柄的位置刻着一行小字——春雷乍惊。 谢致虚盯着那行字看了一会儿,抬头对正期待他有所反应的青年说:“春雷刀客是什么人?” 青年沉默稍顷,手从裘皮里伸出来一拍脑门,十分无语的样子,从墙头一头栽倒下来。 谢致虚还没来得及惊一惊,就见那青年踏着墙垣,如履平地一般垂直走到平地上,走到面前来。 好轻功。 走近了看谢致虚才发现,青年生得英气,脸色却十分苍白,仿佛久病未愈的模样,难怪仲春里还裹着皮袄。 “春雷刀客啊!”青年说话倒是中气十足,“你是中原人,没听说过苏惊雷的大名?原江陵府威护镖局总镖头,一手春雷刀法技压群匪,押镖三十年没一次失手,各路英雄好汉都十分推崇他。前两年刚卸任归乡,隐居在苏州。” 江陵府威护镖局听说过,谢家原来就在江陵府,但春雷刀客这个名号就无从知晓了。也可能是谢致虚比较孤陋寡闻。 谢致虚道:“抱歉了,确实没听说过,在下并非来找这位老镖头。”说完又去叩门。 这次门僮来得很快,大门开了一道缝,探出脑袋来:“有完没完?敲了整一个时辰了!说了老爷不在家不在——” 谢致虚打断道:“这位小兄弟,叨扰了,在下并非要找你家老爷。” 门僮这才看清已经换人了:“你有什么事?” 谢致虚:“是这样的,我是从外地而来寻一位故人,名叫倪棠,听说在贵府做工,特来一见,还带了些家乡消息与她。” 倪棠是那位被害新娘的姓名。 门僮:“没听过,不知道,府上佣人的事要问管事嬷嬷。” “那能劳烦小兄弟帮忙引见吗?” 门僮道:“嬷嬷跟着老夫人配老爷一同出门了,等着吧。”说完大门一关,谢致虚差点被门环的兽纽夹了鼻子。 身后那裘袄青年嘿嘿一笑:“怎么样,你也得等吧!” 谢致虚摸摸鼻子,不知道那青年有什么好高兴的,刚想说不必了我并不打算在此地白白浪费时间,青年又说:“我已经打听清楚了,他们家今日是去枫桥听戏,这会儿未时已过,戏已收场,快回来了。且耐心等个一时半刻吧。” 既这样说了,谢致虚于是打消了翻墙进院的念头,决定和那青年一道在门口等着。 青年好似没有骨头一般,总不能好好站着,背贴墙壁蹲在墙角。 “哎,你也是武林中人吗?”青年捅捅谢致虚挂在腰间的佩剑。 谢致虚见他很好奇的样子,便解下来递给他:“此剑因是家族传承,才时时佩在身边,在下实则半分武功也不会。听兄台的意思,莫非是习武之人?” 作者有话要说:老师们,虽然文案产出艰难,但是走过路过不要错过,请给秃头作者一点鼓励吧拜托了(这篇文真的是很棒的电子咸菜呢,推荐配合酸辣牛肉面食用,阿麦倾情推销) 第7章 青年将佩剑抽出来观摩,并未发现任何独到之处,于是还给谢致虚。 “没错,我在关外学习武艺已有二十余年,两年前学成出师,关外再无敌手,”青年眉飞色舞,“本来要封一个天下武林第一甲,但我师父说,武林高手尽在中原,只有将中原名家逐一击败,我才能成为天下第一人。” 谢致虚反应过来:“哦……所以你是来找春雷刀客挑战的吗?” 青年竖起一根指头:“没错,就是这样!我一路沿运河南下,本来先去了江陵府,听那儿的人介绍了春雷刀客,才辗转来到苏州城。” “江陵府?” 青年斜睨一眼:“不是吧,兄弟,看来你真不是武林中人,连江陵府归壹庄都没听过?传言归壹剑法天下无敌,我本来为了提高效率,打算直接挑战归壹剑,打完之后好游山玩水。谁知归壹庄几年前就换主人了,现在那个在道上还没有正名。我这才没办法,只能退而求其次,挨个上门挑战了。” 谢致虚迟钝地“唔”了一声,他跟随师门隐居在邛山,不问武林久矣。 他俩在墙边等了半晌,巷口传来脚步声。 谢致虚立刻看过去,青年却懒洋洋的一动不动。 原来是个货郎,担着前后两个桶,前边这个遮了张荷叶作盖,四角溢出氤氲热气。 “来碗酒糟汤圆咯,芝麻红豆,果仁儿桂花,枣泥豆沙……” 青年的肚子应景地咕噜一声。 “等等,我来一碗!”青年从裘袄里伸出细细的手杆,掌心几枚铜钱,手掌颜色苍白、掌纹浅淡。 谢致虚瞥见一眼,心知是薄命的手相,以前家中有叔伯通相面,也教过他几句。 或许真是个患病在身的。 货郎揭开荷叶盖子,白茫茫的热气立刻升腾四溢,面汤里滚着几个汤圆,有的白嫩嫩,有的透着浅浅粉红。 “要个枣泥的。”青年兴致勃勃看货郎捡出个瓷碗,给他盛粉红汤圆,又点了几颗樱桃进去,殷红地堆在雪白的碗壁,卖相诱人。 青年一边吃,一边对谢致虚叹气:“我为了等这位苏镖头,中饭都没顾上吃,真是饿死了。唉,出门在外,生活不易啊。” 谢致虚心说,看你这身裘袄价值非凡,想必不是普通富贵人家出身,怎么没有个书童仆使,跑前跑后地伺候? 但嘴上仍客气道:“兄台为得证武林第一,其心可鉴。” 青年嘴里含着汤圆,道:“嗨,要我说,中原人真是没有效率,何不每年举办一次比武大会,谁是第一一场就打下来了,省得我来来回回跑。” 货郎将铜板在手心一排,抬头说:“客官,还差一枚呢。” 青年端碗的手于是收回裘袄里,掏了两下。 青年:“……” 货郎:“???” 青年表情一下变得有点难以言喻,举出一枚银锭:“没零钱了。” 货郎:“客官,我就是把这摊子抵给你也找不了钱啊。” 青年一口喝干了面汤,把碗塞货郎手里,哈哈地拍拍他手背:“一文罢了,小兄弟,相遇即是缘,哈哈哈。” 货郎拿着碗:“……” 谢致虚递过去一文钱,那货郎千恩万谢收下,担着货担走了。 青年终于站起来平视谢致虚,苍白的脸颊因为吃饱喝足显出一点红润:“谢了谢了,真是太感谢了,吃饭不给钱这种事传出去我就没法混了。我叫越关山,小兄弟你贵姓啊?” “免贵姓谢,谢致虚。” “哦哦。” 齐齐陷入沉默。 谢致虚盯着面前石板路的地缝,为自己作出傻站着等人的决定而稍微有些后悔,别人都吃完一顿便饭了,苏家主人还没回来。有这个时间,他早□□进去找到倪棠做工时的熟人,捋出一些案情线索了。 越关山虽看上去颇为开朗,到底和谢致虚不熟,也找不到话题。 过一会儿,越关山突然开口:“谢兄在城里可有落脚的地方?方便的话,我找你还钱?” 谢致虚连忙摆手:“一文罢了,越兄,相遇即是缘。” 这是借了越关山的话,两个人都笑起来,气氛终于活泛些许。此时巷口传来脚步声。 不是一个人前后脚孤零零的踢踏。是一队人在行路。 越关山靠着墙壁的脊背站直了,朝巷口望去。 领头是一个中年男子,蓄着长须,肩宽背阔,束发戴冠,内穿襦裙,外罩对襟衫,作一副文士打扮,侧身扶着一位老夫人,几个仆从跟在两旁。 老夫人身边还有一位老嬷嬷,谢致虚一眼便瞧见,心道这莫非就是那位管事嬷嬷。 然而还没等他有所行动,越关山早已眼疾手快地跳到路中央,站在中年文士面前,呔一声将那文士和老夫人俱吓了一跳。 “我乃凉州越关山是也,久闻春雷刀客大名,今日特来讨教刀法,还请赐教!” 那中年男人约摸就是苏惊雷,虽给这突发情况打了个措手不及,倒也没有否认刀客名号。 老夫人摸着心口:“哎哟,哎哟……这是怎么回事……哎哟……” 苏惊雷和老嬷嬷急忙一左一右搀住老夫人。 “娘你别急,待儿子问问清楚。” 说是这么说,但苏惊雷看向越关山,眼神已经镇定下来,明显对眼前的情况心知肚明,继而又转头看谢致虚:“你也是来——” 谢致虚立刻后退一步:“我不是,我只是路过。”顺带还将佩剑往身后藏了藏。 开玩笑,就他这几下越打越弱的三脚猫功夫,行走江湖的第一诀窍就是遇见打架绕道走。 越关山虽怎么看都是个病秧子体质,向人挑战的气势倒十足强盛,那裘袄上的皮毛无风自动,周身形成一股闲人勿近的气场。 “向你挑战的只我一人,越关山欲成就武林第一人,还请刀客拔刀赐教!” 苏惊雷道:“抱歉了小兄弟,我已金盆洗手。” 苏惊雷抱拳拱手,引越关山去看那把插在苏宅门口石睚眦嘴里的钢刀:“自从我两年前卸任归乡,春雷刀便封刀入石,我已立下誓言余生但愿苏乡听雨,再不刀口舔血。小兄弟还是另寻高明吧。” 老夫人捂着心口来攀儿子手臂:“儿啊,别打架,有话好好说,不要动手动脚的……” 苏惊雷反手搀住他老娘。 越关山无风自动的皮毛停下来,脸上的红润也退了。 “搞什么啊。”越关山很不满。 苏惊雷再次抱歉拱手,搀着老娘踏上苏宅台阶。 “等等!” “等等。” 谢致虚与越关山同时叫道。 谢致虚飞快扫了越关山一眼,上前一步道:“苏老爷,在下叨扰了。”转而面对老夫人身边的嬷嬷说道:“在下一位老乡,名叫倪棠,听闻在贵府做工,家乡捎来消息与她,想见上一面。” 老夫人眯起浑浊的双眼,喃喃:“倪……棠?” 嬷嬷看上去与老夫人一般年纪,但要精干许多,思路十分清晰,很快便回答:“这位公子说的是海棠吧,原先的确在府中作婢女,不过前不久已经辞工了。” 谢致虚:“她原来一直待在苏府吗?在苏州城可有常去的地方?有无二三熟人好友?” 嬷嬷想了片刻:“海棠在府里得有十余年了,和下人们关系都不错。公子询问这么详细是要做甚?” 老夫人终于回忆完毕,将眼睛一睁:“……海棠啊,常去太湖……” 嬷嬷附和道:“是啊,她本就是太湖梁家人教养出来的婢女,在咱们府上做了十年工,还是三天两头往梁家跑,做婢女的原也这么爱攀附权贵……”被苏惊雷看了一眼,止住话头:“那位小公子还有什么要问的?” 谢致虚记住了她们方才所说,又问:“海棠在苏州可与什么人结下过仇怨?” 这下嬷嬷与苏惊雷俱有些警觉。 “您这是什么意思?” 谢致虚忙解释:“您说她前几日已辞工,但我没在家乡见到她,就怕是路上被什么事耽搁了。” 谢致虚心中还在盘算,直觉不好将倪棠已身死的事告诉苏家人,给人徒增烦恼不说,恐怕还会引起警惕,反而问不出消息。 “应该没有吧,”嬷嬷想了想,“海棠挺油滑的,轻易不得罪人。” 谢致虚诚恳道:“多谢告知。” 他们一来一回问了许久,越关山就一直默默听着,也不出声打断,待到问完,才向苏惊雷道:“刀客,我千里迢迢来中原请教武学,总不能叫我空手而归吧,这附近可有什么名家好手的,能否推荐一二?” 谢致虚看苏惊雷的表情就知道,他也在纠结越关山病怏怏的外貌与积极武斗的行为。 镖师们在谢致虚的印象中都是豹头环眼、燕颔虎须,哪怕苏惊雷退役后穿上了文士衣袍,也不能遮去膀大腰圆的身形。 越关山这样精瘦苍白的武士,确实少见。 苏惊雷拧着眉头,犹豫片刻,说:“太湖梁家庄,梁正辅、梁稹父子俩,金刀银枪功法无双,小兄弟若是能胜了他二人,想必在江南地区便无敌手。” 又是太湖梁家?谢致虚耳朵尖一动。 越关山的脸上起了两团红晕,大概热血又上头了,那件不知是何种兽类皮毛制成的裘袄再次飞扬而起,橙红的毛尖在猎猎声响中充满活力地跃动。 作者有话要说:每章都有作者有话说是不是太吵了,不过汤圆阿麦还是喜欢鲜肉馅儿的,评论喜欢小甜豆天使风的(虽然如此老师们尽管畅所欲言,拜托了单机作者真的很需要评论鼓励嘤) 第8章 “福云居?我也住福云居啊!真是太巧了!” 穿过风和日丽里的江南烟雨,谢致虚和越关山一路同行往福云居走。越关山忍不住感慨:“我还在春樽献吃过饭呢,说不定咱们之前还在酒楼见过!” 差不离了,人家酒楼和客栈是一体化经营,估计所有外地旅人来到苏州城都是一条龙服务。 越关山道:“你等着,等我回房间取了钱,立刻就还你!” 谢致虚笑道:“越兄,一文钱的事,何必耿耿于怀呢,就当交个朋友嘛。” 话虽这么说,谢致虚却略心虚地四下看两眼,确定三师兄不在附近,否则说不定又要就金钱的事同他扯上三天三夜。 越关山却很较真:“朋友要交,钱也要还,我这个人,从不受无功之禄。” 前方街道人群推搡拥挤,聚在街边似乎在围观什么热闹事。 一眼瞥过去就看见老四高高冒出人群的脑袋。 谢致虚:“……” 越关山手搭在眉骨上,惊叹道:“哇塞!好一个巨人!这般高大魁梧之人我越某真是生平仅见,走走走,谢兄,咱们也去凑凑热闹!” 看着这里三层外三层围起来摩肩接踵的人群,谢致虚后退一步,直觉挤进去得脱一层皮。 “也、也不必——” 话没说完,越关山拉着他手臂,脚下也不知使了什么功夫,鬼影迷踪一般神奇犹如游鱼穿梭过重重人群,一晃就挤入中心圈,谢致虚给他拉着,连衣襟也没被人碰一下。 好功夫,谢致虚暗自咋舌,难怪有信心单挑中原武林。 中间果然是老四,武理抱胸站着,面前是一个油头滑面的小鬼,刷地从怀里抽出一把匕首:“别过来!不然老子要你好看!” 嚯!人群纷纷后退一步。 武理气定神闲,手中竹筒头尾一伸,变成五尺竹杖,隔空虚虚一点,也不见如何,那小鬼握匕首的虎口就冒起血光,痛呼着弃了匕首。 武理悠然道:“怎么着,你还想指教小爷吗?还是小爷指教指教你吧,这一招叫,獒口夺杖。”他手中竹杖一挥,那小鬼哀嚎一声,好像被人打了脸,翻倒在地。 “这一招,叫拨狗朝天。” 武理的竹杖隔空挥动,那小鬼抱头打滚。 “这一招,叫棒打狗头。” 那小鬼捂着屁股哎哟尖叫一声,蠕虫似的趴地上。 “这一招,叫反戳狗臀。” “哟,”越关山第一个拍手,“这位兄台莫非是丐帮传人?” 谢致虚捂脸。 围观人群纷纷叫好,听起来那小鬼仿佛是城里一个惯爱当街调戏良家妇女的混混。 那小鬼屁滚尿流爬起来,要夹着尾巴溜走,被武理的竹杖一拦,从他衣襟里挑出一个藕荷色的荷包。小鬼愤然撞开武理肩膀,却畏惧他身后高大无比的老四,埋着脑袋飞快逃了。 武理颠了颠手中荷包,递给旁边摊位下的一个小姑娘。 “谢谢这位少侠!”小姑娘脸红红的。 “不客气,”武理粲然一笑,转头看见谢致虚,眼睛一亮。然而还没等他说出什么话,越关山已经迅速迎上去,两只苍白消瘦的手拨开裘袄握住武理的双手,激动道:“敢问兄台可是丐帮传人?” 越关山的脸又烧起来。 武理莫名其妙看着他,又看看他身后的谢致虚。 谢致虚道:“三师兄,说来话长,这位越兄弟正在遍访中原武林,上门挑战……” 武理愈发一头雾水。 越关山却叫起来:“原来你们是师兄弟吗!谢兄,你太不够意思了,竟然诓我你不是武林出身!” “看看这正宗的打狗棒法!”越关山激动地摸摸武理手中青翠拔节的竹杖,“还有这化于无形的内力、不拘套路的战术!两位定是师承名家!想必是哪位退隐山林、不出江湖的高人门下!” 越关山趁武理回过神来之前,将竹杖上上下下摸了一遍,似乎摸出了些名堂,惊讶道:“这竹杖内敛坚韧、中通外直,有不少关窍啊……” 武理立刻警觉地收起竹杖,向后让开越关山的手。 “干嘛干嘛!不让乱碰哦!” “哎呀这位仁兄,不要这么小气嘛,我千里迢迢自关外而来,就是为了一睹中原武林的风采啊!” “不行,家传宝物不予外借——你收手不要扒我裤子!!谢致虚!!” 谢致虚身在局外,不好强行拉扯:“呃……越兄,要不你先冷静一下……” 越关山想去够武理挂在腰间的竹筒,却被武理不断避让。 “仁兄!这位仁兄,请告诉我你的师承,越某一定择吉日上门讨教打狗棒法,不要拒绝我啊!” 武理愤怒地推开越关山的脑袋:“哪里来的疯子!” 他们这样当街拉拉扯扯,又有好事的闲人聚集围观。 谢致虚:“……” 武理百忙之中反手拉住老四的手腕,扛炮似地将老四硕大的手掌扛在肩上,厚实、粗糙的掌心正对越关山,几乎将他整个人兜头盖住。 越关山:“???” 谢致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连退几步让到一旁。 下一秒,老四掌心轰然爆发一股强劲的气流,宛如巨石洪流,带起四周酒幡布幔猎猎翩飞,摧枯拉朽一般将越关山冲得倒飞出去。 越关山:“啊啊啊啊啊啊——” 人群立刻闪开一道缺口,谢致虚眯起眼睛追随那道不断远去的黑点,嘴里感叹:“哇,四师兄的内功又见长啦。” 日薄西山,残红横铺,窗外的山塘河流水瑟瑟,对面春樽献已挂起金纱灯笼,大理石斑驳的台阶上散开灿然朦胧的光晕。 西市十里长街宝马雕车香满路,锦衣华盖的富商豪绅们已经如约聚在春樽献门口。 谢致虚和武理在福云居房间里交换白日各自打探的情报。 武理还对方才的闹剧耿耿于怀:“你个小混蛋,只会看热闹,也不知道来帮忙!” “其实吧,师兄,我以为越兄只是在试探你的实力,”谢致虚解释道,“那人的功夫我见识过一二,他若真心要夺你的筇竹杖,师兄你决计是闪躲不及的。” “是吗?” 武理盯着谢致虚,但也没有多问,似乎对谢致虚的眼光很是信任。 谢致虚安慰道:“他经这一试探,知道师兄你的确不会功夫,收拾那小混混全靠筇竹杖的关窍,想必就不会再纠缠于你了。” 武理眼中的光彩闪了闪,隐没下去,鼻腔里不情不愿地哼了一声。 谢致虚心中一咯噔,知道是戳了武理的伤心事。他们邛山师门五个师兄弟,于武学上的造诣都差强人意,是以自报家门时都只称先生不叫师父,装成是研读经史的文人书院出身。 谢致虚将白天在苏宅打听到的消息告诉武理,说到倪棠曾在梁家庄做婢女,武理神色一动。 谢致虚立刻敏锐地问道:“梁家庄有什么问题吗?” 武理张了张嘴,琢磨了会儿措辞,解释说:“太湖梁家的背景十分复杂,祖上原是开国将领,后来卸甲归田,但势力庞杂,黑白两道都有沾染。如果涉及到梁家,恐怕事情就不好查探了。” 谢致虚:“那二师兄怎么会和梁家扯上关系呢?” 武理白了他一眼:“我也没说老二和梁家有关系啊,我的意思是,你要追查老二,如果牵涉到梁家就十分麻烦!” 谢致虚心道,这有什么区别呢?只好略过不谈,问:“师兄白日有何收获吗?” 武理:“我想老二恐怕已经察觉到我们在追踪了,藏得很深,一直没有现身。” 谢致虚洗耳恭听。 武理:“我今天带着老四在城里几个主干道上转了好久,竟一个坐轮椅的都没见着!” “……” 谢致虚简直无语! 他现在十分怀疑武理带着老四究竟是来给他帮忙,还是给二师兄通风报信的! 二师兄两年前就离开师门,先生最近才派谢致虚去探寻踪迹,谢致虚料想是因最近传出的几件诡案,作案手法皆是二师兄的独门绝技,先生恐怕是要清理师门。 这种追捕任务最忌打草惊蛇。武理牵着老四游街,简直像一张行走的巨型布告,满世界给二师兄作内应,通知他快点躲起来。 武理仿佛知道谢致虚在想什么,一脸真诚道:“小师弟,你一定要相信师兄啊,我和老四都是先生派来协助你的,咱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我暴露你不就是暴露我自己嘛,老二是不会给我好果子吃的!” “好,”谢致虚微笑道,“既然先生有言在先,那就请师兄之后的行动都听我指挥,行事万不可招摇。” “一定一定!”武理承诺。两人站起来,离开房间准备去往春樽献。 夜场据说是请了苏州城最好的说唱人,因唱得太好,有个诨名叫孔卸任,意思是诸宫调的老祖宗孔三任见了此人也要为他的技艺所折服,甘愿卸任让贤。 每次这位孔卸任先生被请来春樽献镇场,都有许多富商豪绅聚汇一堂听戏文,是酒楼最热闹、最富丽的时刻。酒菜俱是挑拔尖儿得上,服务水平也比平时好了不止一倍,客官们吃颗樱桃,吐核都有小厮在旁伸手接着。 因为大佬云集、鱼龙混杂的缘故,也默认成了疏通关系、打探消息的绝佳时机。 就是入场费贵了点。不过有武理和他平摊,谢致虚还是可以接受。 说到拿钱,武理伸手在腰间一摸:“呀……” 谢致虚此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呀?” 武理摸着腰封,脸上显出极端困惑的神色,瞳孔收缩陷入回忆,继而表情麻木道:“呀,师兄我的钱袋不见了。” 谢致虚:“!!!” 武理:“定是先前收拾那混混时给他撞了我一下,顺手摸走了。” 刚还在为平摊食宿费用算账的谢致虚:“!!!!!!!!” 第9章 “我骗你干嘛!”武理愤怒道,“师兄我是这么没脸没皮的人么,再说了,丢了自己的钱就为了找你蹭吃蹭喝,我有这么智障吗?” 他们穿过大堂,谢致虚朝柜台望了望:“要不咱们把上房退了算了。” 武理:“够了小师弟!做人不能太貔貅,你且把账记着,师兄回去还你还不行吗!别丢人了,快走吧,再晚就赶不上春樽献开场了!” 谢致虚想起来夜场的入场费:“春樽献啊……” 武理:“……” 武理释放出杀气。谢致虚笑起来:“那我就先帮师兄垫付了。” 前脚刚跨出福云居门槛,谢致虚余光里飞来一道黑影。 “小心!”他眼疾手快往旁边一让,武理却叫那黑影扑了个正着。 黑影冲势迅猛,又不减速,眼见着两人要裹成一团摔门槛上。黑影竟在武理身前不及寸许的近处悄然刹住,一个熊抱将武理拥进一团黑里。 “丐兄!我终于找到你们了!谢兄果然没有骗我,你们果真住在福云居!” 谢致虚一只手已经条件反射握住了剑柄,一听声音有些耳熟,定睛一看,原来是裹着一身黑裘大氅的越关山。 越关山抱着武理,脸上两条宽面泪:“丐兄谢兄,我为了找到你们,在福云居门口吹着冷风等了两个时辰呐!还饿着肚子,整整一天只吃了五六只汤圆,丐兄,我讨教之心实诚,你就从了我吧!” 武理挣扎着推开越关山:“什么丐兄,你叫谁丐兄!” 越关山:“你一手打狗棒法出神入化,如何不是丐帮子弟?以丐兄尊称有何不妥?” 按越关山的逻辑,称人丐帮子弟大约是夸奖其人武艺超群的意思。 然而福云居门口的伙计还真以为是城里的乞丐帮会,好几个都侧目看过来。 武理大怒:“妥个屁!老子姓武名理,你少给我乱叫!” 谢致虚正觉得奇怪,此前越关山去抢武理腰间竹筒的那几手他看得很清楚,虚虚实实实实虚虚,以攻为退退亦是攻,其中蕴含一种名为小十八拿的擒拿手法,的确是存心试探。不过看武理确实不通武艺,才悄然化去擒拿术,没有强夺。 怎么会又找上门来? “武兄弟,”越关山改口,“你那位牛高马大的护卫,内功实在高强,我在关外竟闻所未闻!只要能许我与他拆招一二,武兄弟要什么条件都可以答应!” 原来如此,谢致虚明了,兀自点头。看来是师兄令老四喷越关山的那一下,叫人开了眼,现下便来叫阵了。 越关山抱着武理一条腿,被他拖着往对门春樽献走去。 门口一小厮手里端着木托盘,盘里盛着银两,是进门交给酒楼请孔卸任先生唱诸宫调的听戏费。 谢致虚在盘里放了师兄弟两人的份额。 “这人没交钱,”武理手指戳在越关山头顶,“赶紧把他叉出去。” 白天那个脸熟的店小二领着两人往楼上雅间走。 越关山被拦在门外:“武兄谢兄等等我啊——哎你们别推我,我有钱,给给给——” 雅间还是白天那一间,只是天色擦黑,已看不清远处淡妆浓抹的太湖春景,但窗下长街亮起的斑驳灯光一路铺陈十里,车水马龙,夜色繁华,又是别一番韵致。 “二位客官请稍后,孔先生马上就出来了,”店小二还记得白日谢致虚的询问,热心地给他们指点二楼另外几间雅间,“左起第一间便是马鸿运马首富,对门右边第一间是刘玉棠刘员外。” “梁家人呢?”谢致虚问。 “嘿嘿,公子,咱们这儿有句俗语,太湖虽小梁家独大,梁家庄占地三百亩,自产自销,封庄为王,从来是不屑与我们这些升斗小民为伍的。” 店小二抹布甩肩上,绕下楼梯。 武理剥着花生,眯起眼睛探看戏台上的挂牌,其上以金漆小楷书写戏名——金童玉女天作合独哑小儿受饥寒。 “咦,师弟你看着戏名,有趣有趣。” 谢致虚也眯起眼睛,探看一左一右两边雅间的马首富与刘员外,奈何屏风挡去了大部分视线。 “厨子、车夫、老媪都曾在苏州大户人家做工,虽不知究竟是哪一户,不过我觉得咱们可以先把这几家密切关注起来,说不准二师兄什么时候就要露出马脚。师兄你认为呢?” 武理搓掉外衣把花生丢进嘴里。 “哦,帘幕动了,孔先生要出来了,师弟快息声聆听!” 谢致虚摸着下巴,思考。 “不过只有咱们两个人,也监视不过来,况且师兄你已打草惊蛇,实在困难……” 一只手撩起帘幕,酒楼上下顿时静音。 谈话笑闹、祝酒食菜一时间悄然偃息,连上下楼梯的人都停住脚步,小心止住木板咯吱作响之声。 阒寂一片中,一个绛纱文袍的文士踱步从幕后走出,头顶束发软巾幞头,手中一柄乌木折扇。 另一边绕出来一位乐师,手中执一支长笛。 两人在戏台中央的两把太师椅上坐下。 那乐师手指抚过笛孔,凑到唇边。谢致虚听见四面角落里传来轻微吸气屏声的动静。 然后——“武兄谢兄!原来你们在这里!” 武理:“……” 谢致虚:“……” 乐师的长笛一顿,又施然放下,低头擦拭笛身。四面看客立刻投来愤怒的目光。 越关山浑然不觉,兴冲冲踏上二楼,直奔雅间。 武理简直生无可恋:“不我不想见到这个人。” 越关山毫不见外,径自坐下就端起茶盏牛饮一口,武理的手抽了几抽,最终没有伸出去。 “我还以为你们在一楼呢,找得我好辛苦!” 谢致虚手指竖在唇边冲他“嘘、嘘”两声。 越关山却看也不看,只对武理说:“武兄,只要能让你那护卫与我过招,无论什么条件我都答应你,行不行?我对你已经很优厚了,在关外别人可是想要这机会都没有呢!” 谢致虚扶额。 邻座的客人终于忍不住,隔着屏风敲了敲:“这位小友,孔先生的专场上,还请不要发出嘈杂之音。” 越关山道:“好的好的,抱歉。” (一会儿我们再详谈。)他又对武理比口型。 武理转头假装看不见。 台上戏开始了。乐师奏响笛音,弦乐绕梁婉转,高台之上,众人目光之中,文袍纶巾的孔先生扇骨打进掌心,开头便是清凉细腻如女声、不夹半点沉沙的脆嗓—— “小儿何所诞,簪缨传世族。人生浮世,浑如萍梗逐西东。陌上争紫红,窗外莺啼燕语,花落满庭空。” 那嗓音脆生生,琉璃青瓦似的明丽光亮,吐词字正腔圆,一曲水调斗歌头和着悦耳笛声,唱得余音不绝、沁人心脾。酒气菜香、杯盏觥筹的大堂刷然被拉入戏文故事之中,一时间竟比孔先生开唱前更安静。 越关山原本念着要磨武理同意他的比武,颇不耐烦地捻花生米吃等戏曲结束,然而孔先生的第一句唱词飘进他耳朵,仿佛应着午后日光推开大门,一瞬间通彻敞亮,立刻便攫取了越关山的注意。 “这……唱的是什么?” 没人理会他。 谢致虚小声回答:“金童玉女天作合独哑小儿受饥寒。” 世态只如此,玉女逐金童。江湖客,仕宦人,总相通。弹丝品竹,那堪咏月与嘲风。天作合人来贺,推杯换盏交箸,歌笑满堂中。一似太湖千尺浪,别是梁门风。 笛声恰到好处地一啭,收回最后一个音。满堂寂静里,孔先生的乌木扇哗啦打开,转唱为说,进入了戏文的讲述部分。 “看的,世上万般俱下品,唯有钱权夺人语。若论太湖梁家庄,兀谁不识此家。真个簪缨世贵族,雕梁画栋,昆玉镶金,琉璃青瓦覆英明。再说那,湖中岛上江湖客,昔高门大户,比暮日西斜,残烛化泪,不复当年事愿违。” 又唱小重山:“前尘一梦,教它暗思量:平日不曾通宦门,忧患怎生当?” 说的是梁家庄和湖中岛结姻亲的轶事。 谢致虚注意到楼里不少人开始交头接耳。八卦向来是生之意义,尤其是豪门八卦。 “什么意思?”武理也听明白了,很是讶然,“太湖的湖中岛,为了振兴家族,把女儿嫁到梁家庄。梁家庄少主却是个花花公子,娶了一房又一房妾室,最后后院争宠,把大夫人的儿子毒哑了,从此夫妻离心,家庭破裂。这种高门丑闻也能传出大街小巷,供人娱乐?这位孔先生就不怕梁家人转头找上门秋后算账吗?” 孔先生继续边唱边讲,说到梁家庄被毒坏了嗓子的大公子,因为其母嫌丢人,勒令他不得在外人面前开口说话。偶有一日大公子与同龄好友玩耍,不慎开口,暴露自己难听的嗓音,母亲为封口,将那好友全家逼得背井离乡。 武理趴在窗口往下张望:“我怕待会儿梁家人就要持枪拿棍地冲进来,让这位孔先生从此消失在说唱界了。” 邻座屏风后有客人笑道:“这位小友有所不知,莫说是讲一庄区区轶事,就是孔先生公然驳斥梁家的脸面,梁家人也拿他没办法啊。” 谢致虚与武理对视讶然,谢致虚忙问:“这是何故?” “哦呵呵,因为孔卸任先生的真名便是梁汀,梁家庄大公子本人是也。” 第10章 梁家少庄主与湖中岛千金之子,梁汀,戏文里是一个被毒哑的后院斗争牺牲品。 而苏州最好的说唱艺人孔先生,念白节奏铿锵,戏腔如明珠玉盘错落有致。 谢致虚疑惑道:“孔先生……呃,梁大公子的嗓音听上去没什么问题啊。” 余光瞥见武理脸色突然阴沉,眉心纠结,谢致虚心中一怔。 邻座客人大概是误解了谢致虚的意思,答道:“嗨呀?难道非要喑哑难听,或者干脆变成哑巴,才叫嗓子有问题?你这简直是磨灭宫调演唱的一颗明珠啊!” 谢致虚忙道:“不敢不敢。” 越关山听着他们谈话,也来了兴趣,问:“既是梁家公子的场子,梁家人如何不来镇场?” “小兄弟,太湖虽小梁家独大,平江府这一带就是梁家称王称霸,庄园建得跟行宫似的,你见过哪家的宫殿是随意进出的?除去节日集会,梁家人几乎从不在人前露脸,当年因为大公子屈尊做个抛头露面的艺人,据说梁家差点把春樽献砸了,嘿!” 谢致虚也竖起耳朵探听梁家的消息,侧目看见武理垂着头,脸埋在灯火晦暗里,神色不明。 “怎么了?” 武理竖起手掌不易察觉地一摆。 戏台上,孔先生的唱念接近尾声。 那位生在高门深宅,本应含着金汤匙众星拱月般长成矜傲贵公子,却在出生就被毁去嗓子,成为哑巴残废的梁大少爷,从此与家人反目,生就一身反骨。 别人不要他在人前现眼他偏要抛头露面,看不起他的鸭嗓他偏要以说唱宫调为生,为了隐藏豪门丑闻而赶走好友一家,他就偏将这一桩事编成戏文,在苏州城最醒目的高台上娓娓道出。 “好!” “精彩!” 掌声哄然四起。 越关山和邻座客人拔高声调继续交流。 “……除了孔先生来春樽献唱词的夜场,别的时候你甭想见着梁家人……进梁门是要递拜帖的,递谁都一样……金刀银枪?什么金刀银枪?” 孔先生和乐师从太师椅上站起,掌声与喝彩恭送他们离场。 一道疾风从谢致虚耳边刮过,饭桌上插箸的木筒锵然一响。下一瞬,二楼凭栏嘎吱,越关山的靴底踏上,黑裘飞扬,指间一道电光疾射而出。 几乎就在电光从越关山指间隐没的刹那,一根筷子穿帘而过,齐根没入钉在门框上,将已被孔先生掀起的帘幕又钉了回去。 快得根本没人注意到。 越关山一脚踩着凭栏,手肘搭在膝上—— “梁大公子请留步。” 裘皮火红的毛尖在灯光中跃动,掀起的一角露出精干劲瘦的武人短袍装束。 “在下凉州越关山,欲讨教梁家金刀银枪,还请梁大公子代为引见——” 孔先生背身对着四面看客,窄袖下抬起一只手,要去拔下钉住帘幕的竹筷。身边乐师猛然回头,眼疾手快,横手一拦迅速将孔先生扯开。 无形中仿佛一头猛兽向帘幕冲撞而来,刺啦撕开竹筷布条,疾风刷然而过,帘幕悠悠飘落。 幕布上千疮百孔。 变故突兀横生,众人皆没反应过来。鸦雀无声之中,孔先生俯身,拾起破烂布条。 远隔两丈之外,声音尤在咫尺,依然是婉转细腻的唱腔。 “夜雨打瓦,凉州越家?” 孔先生向二楼看来。 雅间凭栏上,越关山收手回掌,说完最后一句—— “奉上拜帖在此。” 谢致虚听见他师兄武理倒吸一口凉气,于是明白越关山的来历恐怕不简单。 下一刻,酒楼里众人纷纷活了过来。戏台最近处的一圈看客拍桌而起,从桌下锵然抽出数把寒光闪闪的钢刀。 寒芒凛然交错,将楼中烛火斩得四下飞溅,谢致虚被闪瞎了眼,立刻抓住武理的手腕:“糟了!” “何人敢对大公子放肆!!” 持刀看客气势汹汹向二楼冲来,所过之处一片乒乓混乱。 武理也反手握住谢致虚,叠声道:“糟了糟了糟了师弟咱们快走!” 然而来不及了,越关山就在他们雅间内,那帮家兵乔装的看客乒呤乓啷冲上来直扑雅间。 越关山还在状况外:“哎哎你们干什么——” 屏风砰一声巨响倒地,刀兵闯入,闪着寒芒的锋刃直逼越关山,后面的人则涌上来要劈开饭桌拿下谢致虚和武理。 谢致虚将饭桌一掀,一脚踹过去堵住几个家兵。 武理大叫:“等等!等等等等等等,我们和他不是一伙的啊诸位不要误伤无辜!!” 锋利的钢刀扎穿桌板,直怼武理挺拔的鼻梁骨,谢致虚反应迅速地挡开武理。 “真不是一伙的!!我们都不认识那家伙啊啊啊啊啊——”钢刀削铁如泥,扎桌板跟闹着玩儿似的,瞬间将桌板捅得千疮百孔,武理和谢致虚反而被桌板和窗台困在狭小的空间内,别扭地腾挪闪避。 越关山的声音道:“诸位诸位,有话好说,干什么上来就动手动脚——哎哎哎削我袄子跟你没完啊!” 武理怒吼:“姓越的你个混账东西!!——师弟,你且看看窗台有多高,咱们跳窗逃命吧!” 谢致虚躲刀尖的百忙之中回头扫一眼:“不行啊太高了,跳下去会摔成肉泥的!” “大胆狂徒,敢对大公子以下犯上,速速给我拿下!” 桌板发出危险的碎裂声,裂缝蛛网般沿着被钢刀扎穿的缝隙四散,谢致虚一把扯过武理,背身将他护在身前,桌板登时四分五裂,满室烟尘、木屑迸溅。 无数道寒光穿过灰尘直劈而下,武理躲在谢致虚身后大叫:“老——四——救——命——啊!!” 佩剑出鞘。 清净天惊鸿现世,冰雪残芒般划过一道刺目极光。如冰晶断裂,又如冻湖解封,金石清脆的嘣然轻响。 谢致虚归剑入鞘,拱手赔礼:“多有冒犯,还请见谅,实在是我俩与那位越兄素不相识,并未存心冲撞梁公子,诸位不要殃及池鱼。” 场面一片寂静。 连围攻越关山的家兵都愕然地看过来,他们的同伴手中握着钢刀,刀柄以上—— 全秃了。 趁着被清净天一剑砍出来的短暂僵持,谢致虚连忙拉着武理踩过碎裂一地的刀片溜走,一边溜一边诚恳道歉: “抱歉抱歉,情况紧急一时没收住手,诸位多多包涵。” 二楼的食客早在府兵气势汹汹冲上来之时便奔走四散,谢致虚和武理在全楼上下寂静的注视中以手掩面迅速离去。 “你怎么回事,刚才那招也太招摇了吧。”武理咬牙小声道。 谢致虚:“那完全是危急情况下被动触发的,我也控制不了啊。” 绕过戏台的一瞬,谢致虚目光从孔先生身上掠过。孔先生手中仍拿着破洞无数的帘幕布旌,不看楼上出言不逊的越关山,却在看他,眉眼一晃而过,谢致虚还没看清孔先生的模样,已经被那清凌凌的目光浇了个透心凉。 春樽献里一声大喝在两人身后炸响——“哪里逃!” 谢致虚和武理俱是一抖,头也不回拔腿就跑。谢致虚要直奔福云居,却被武理扯着一头扎进街上拥挤的人群里。 闷头走出几里,身后不见追兵,大概是去围攻越关山了。两人这才松了口气,在街边一家糕团铺子里歇脚。 铺子晚上生意不错,不过大多是外带的,店里两张摆设用的长椅大约是给伙计们偷闲休息用,此时被武理和谢致虚霸占了,店长看过来好几眼。 “原来是凉州城越家人,我说怎么这么嚣张不守规矩,”武理对越关山连累他俩一事耿耿于怀,咬牙切齿道,“你看见他那招夜雨打瓦了吗?” 谢致虚回想片刻:“你是说他射下帘幕的那一招?” “化无形内力于有形,疾射如夜雨打瓦,功可破甲。是越家老祖宗在凉州昭武城门楼内听雨打顶瓦之声悟出的独门绝技,从不外传,可以视作越家的招牌武技。” 武理冷哼一声:“他拿夜雨打瓦作拜帖请教梁家,不如说是下了一道战书。” 谢致虚说到底也是江湖世家出身,对比武斗勇还是很有兴趣,问道:“梁家人会接受吗?” 武理答道:“梁家虽然家大业大,也不过是一方豪绅罢了。西凉府是天高皇帝远,不在朝廷管辖范围,又有吐蕃人虎视眈眈,是个三不管地带。越家是真正的土皇帝。比武罢了,这点面子不至于不给。” 虽然看越关山那身派头就很华贵,谢致虚倒也没猜到他的背景有这么深,当下迟钝地“哦”了一声。 糕团铺老板又看过来几眼。 武理捅捅谢致虚装钱的袖袋:“饿死我了,去买点吃的。” 谢致虚立刻收手捂住袋子,警惕道:“啊?师兄,不了吧,刚在酒楼没吃饱吗?” 武理盯着谢致虚,一巴掌拍上他后脑勺,将他脑袋拨过来,凑到耳边低声说:“傻小子,咱们借别人的椅子坐了半天,你好歹也意思意思。” 哦哦哦,谢致虚登时明白过来,老老实实拎钱到柜台前,糕团铺老板换上热情态度来招呼。 油纸包里盛着好几个品种不同的糕团,谢致虚托在手里,和武理坐在临街长椅上一人一个分吃。 武理咬了一块枣红色孔隙蓬松的糕团:“唔——味道不错,这是什么糕?” 谢致虚给他介绍:“你手里的是红豆猪油糕,还有一种颜色暗沉的是红糖松仁糕,苏州老字号糕团很有名气,我小时候最喜欢吃,每次家里有叔伯出差苏州的,都会给我带一点回来。” 坐在灯火辉煌的长街里,夜色好像成了遥远的一道幕布,行人流水,五更市卖不曾绝,有关夜晚寂静的回忆早已被叠加的脚印深深压进百年历史的石板路里。 他们注目着车水马龙的繁华市集,吃完最后一块糕团。 谢致虚将油纸包一收,拍拍屁股从长椅上站起来:“回去休息吧,师兄,明天还得早起查案呢。” 武理也站起来,跟着往回走:“你已经有思路了吗?” 谢致虚道:“苏家人说倪棠常去太湖梁家庄,我想先去那里打听倪棠的消息。唉,只希望今晚的事不要让梁大公子和我们结下梁子。不瞒你说,刚刚我们从酒楼里出来,梁大公子看我那一眼,真是冷冰冰得凉进我心里去了。” 谢致虚想了想,形容道:“简直像一条毒蛇的目光!” “哇,”武理道,“有这么夸张?我也不瞒你说,师兄长这么大,见过眼神像毒蛇一样的人迄今只有你二师兄一位呢。” 谢致虚:“……” 武理:“……” 武理反应过来:“所以,你以为是孔卸任的眼神冷冰冰……实际上是老二在看你?!” 作者有话要说:觉得本文下饭的话,请不要吝惜地点击收藏吧,合十感谢! 第11章 市集的清晨醒得很早,武理端着酒酿丸子懒懒倚在榻上,翘着兰花指搅拌汤匙。 “你也不必过于担心,说不定真是那位孔卸任先生在瞧你呢。” 其实两人都心知肚明,如果老二真是来苏州找某大户的麻烦,一定不会错过昨晚的夜场。而他俩竟然还在大庭广众之下闹了这么一出,这下敌暗我明,永远别想抓住老二了。 谢致虚满脸黑线坐在对面床榻,意志消沉到极点:“别说了……” “好啦,”武理小口啜饮甘甜的酒糟,惬意眯起眼,“做都做了,后悔有什么用,走一步看一步吧——咦?对面在干什么?” 谢致虚闻言看向窗外,窗户正对街对面的春樽献。 大清早的,春樽献大门紧闭,门口围着不少食客,俱被伙计们拦在外面。 似乎起了争执,嘈杂的叫嚷声传进福云居。 谢致虚与武理也混入看热闹的人群中。 “做酒菜生意的还有往外赶客的道理?你们东家又要玩什么新花样?!” “稍安勿躁稍安勿躁,客官,今日酒菜一律让利贱售,请大家稍候片刻。” “出什么事了?”武理询问身边围观众人。 “嗨,说是酒楼大堂还在扫撒,没收拾干净不让进。你说这叫个什么事儿,都是开门做生意的……” 守门伙计在人群中瞧见武理和谢致虚,宛如见到天降救兵,嗷地扑过来。 武理最近已经给人扑出了心理阴影,敏捷地往谢致虚身后一躲:“有话好说!” 伙计扯住谢致虚衣袖就往酒楼里拉,嘴里嚷道:“两位客官!我们东家等您二位多时,请快进来吧!” 守门的将酒楼大门隙开一道小缝,里面黑黝黝什么也窥不见,伙计将二人往门内一搡。 武理:“哎!” 谢致虚:“???” “凭什么他俩就可以进,你们还做不做生意了……” 大门砰地重新阖上,大堂内一片狼藉。 桌椅板凳碎裂一地,瓷碗陶盘四分五裂,打翻的酒菜污渍糊满地,十来个伙计带着水桶墩布,正大汗淋漓地扫撒。 戏台边上站着一个熟悉的黑裘背影,谢致虚一见那背影就嘴角抽搐,直觉不好。 一宝蓝锦衣的中年人在和黑裘背影说话。 “……打碎桌椅共计十六套,碗碟两百副,趁乱溜走未付账食客一十七桌,”宝蓝锦衣中年人手里打着算盘,“共计需赔付纹银十两。” 算盘哗啦亮给那黑裘看。 管账管成习惯的谢致虚下意识后脖竖起寒毛,咽了口唾沫。十两纹银,够他一年的生活费了…… 黑裘也有点郁闷:“这么多?” “嗨呀?!”宝蓝锦衣中年人道,“越公子,话可不是这么说的,我难道还胡乱报价坑你不成?要不是在下昨晚替你与梁公子调解,你越公子可是虎落平阳,轻易脱不了身啊!” 宝蓝锦衣中年人朝谢致虚与武理看过来,两人皆齐齐后退半步。 “您二位也来啦,在下是春樽献的东家……”中年人向他们走来。 谢致虚立刻道:“老、老板,昨晚二楼雅间的桌子应当算梁家府兵劈烂的吧,赔付的银钱以三七分,不,二八分才算公平吧!” 武理在背后掐了谢致虚一把,谢致虚已无闲暇考虑他师兄的意思,脑海全被路费食宿费查案的关系人情费等一应花销填满。 中年人一愣,道:“还与您二位有关吗?梁家与这位越公子已赔完了呀,哦,您要是想共摊损失,我再重新——” “不必了不必了,”谢致虚一脑门冷汗,连忙转移话题,“门口伙计说老板在等我二人,有何吩咐吗?” 中年人和和气气笑道:“本来打算去福云居延请二位,福云居与春樽献俱是我名下财产,食宿一体经营嘛,呵呵呵。既然来了,二位就请看台上——” 中年人手向戏台上一指。 戏台上足有两丈高,贯通天顶的红木影壁上,血淋淋地书了两排字—— 梁汀者不得开口, 登台便是哑叭日。 暗红的墨迹已干涸,日字底下蜿蜒一道滴痕。 越关山依旧裹着他那件沉闷裘袄,踱步过来,苍白的脸面朝影壁:“不是我写的。” 武理立刻反应过来,紧跟道:“也不是我们写的。” 中年人看着他们:“昨日与梁公子有冲突的只有三位,都说不是自己写的,那这字究竟是谁写的?” 谢致虚这才想起来,梁汀正是孔卸任先生的本名。 “写字的是朱砂还是……”谢致虚问。 “朱砂,”中年人道,“五更天伙计来楼里,字已经写上去了。您几位不论与梁公子有何过节,做到这份上实在是……” 红木影壁是整块雕刻,价值不菲,牛血色光泽明亮的底纹上,殷红朱砂触目惊心。转折勾提处锋锐毕现,寥寥几笔杀气四溢。 不登台,不开口,要那位戏腔莺燕婉转、绕梁三日不绝的苏州第一说唱艺人永世做一个哑巴。 越关山皱眉,显然对中年人怀疑他感到不满:“敢做敢认,说了不是我写的就不是。” 中年人不说话。 谢致虚细看影壁上的字,总觉得眼熟,听见武理说:“用了这么多朱砂,在城中药房一问就知道哪位客人有嫌疑了。” 中年人意味深长点头:“说的是。” 门扉又开了道小缝,一个伙计气喘吁吁跑来,向中年人道:“已经报官了。” 三人一惊,都看向中年人。 “抱歉了诸位,此人言辞之间威胁梁汀公子,杀气颇重,在下不敢冒险,已报与官府备案,”中年人又转头吩咐那伙计,“你再跑一趟梁家庄,通知梁公子,抓住疑犯之前便不必冒险来酒楼了。” 一道灵光劈进谢致虚脑海,影壁上丈高的大字与他印象中时时观赏的裱字重叠在一起,几处勾折提转风骨无两,竟像出自同一人之手。 是二师兄?! 谢致虚骇然,尽力克制住面部表情,侧头去看武理。只见武理也正从影壁上收回目光,一脸沉重,迎向谢致虚不易察觉地一颔首。 梁家庄依傍湖畔,沿湖百亩良田俱是梁家产业,骑马飞奔穿过田地到达梁府门口,也要一炷□□夫。 越关山下马,将马缰套在门前拴马桩上。他那坐骑是产自凉州的高头大马,四蹄奔走飞快,甩了谢致虚和酒楼伙计租来的小马一条街。 谢致虚与酒楼伙计姗姗来迟,也将马栓上。 越关山等他们过来,对谢致虚道:“我上门那是递了拜帖的,谢兄跟来又是作甚?” 谢致虚心说你将整座酒楼搅成一滩浑水,射下挂帘冲梁汀示威也叫递拜帖,下决战书都没你这么有气势的。但面上只是笑道:“毕竟昨夜失手斩了梁家十来把刀,还是上门赔个礼道个歉罢。” 酒楼派来给梁汀示警的伙计上前叩门。 梁府的匾额果然如戏文所言,乃是昆玉镶金,一尺长的美玉,梁府刷上金漆,富丽堂皇。 越关山只瞥了一眼,浑如不觉,揪着谢致虚不放:“对啊谢兄,你不说我都忘了,你分明说过不会武功,怎得能一剑斩断钢刀?这得是多强的内力?” 他说着要来摸谢致虚的丹田。 谢致虚往旁边一让,佩剑横来挡在身前。 “越兄,我实不曾说谎,能斩断钢刀,要多亏我家祖传宝剑吹刀断发。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武器品级好当然能事半功倍。是这个道理吧?” 越关山却不是个傻的,眼睛一眯,话还没说出口,梁府门开了。 出来一个鬏发门僮与酒楼伙计见礼,两人似乎相熟 “东家派小的给梁公子带话。” 门僮让开道。 谢致虚要跟着进去,给门僮拦下:“你是作甚的?” 谢致虚忙指着那伙计:“我跟他一道的。” 门僮于是放他入内。 越关山要依样画瓢,谁料门僮却瞪圆了眼睛盯着他瞧,从腰后拔出一卷画纸,展开对比一眼,后撤一步冲门内大叫道:“快来人呐,公子的仇家找上门啦!” 仇家找上门啦—— 找上门啦—— 门啦—— 回音在照壁与门檐之间来回振荡。 越关山:“…………” 照壁背后的院里登时脚步声四起,四面八方都有人涌来。 昨夜酒楼一幕仿佛要重演,谢致虚心里打了个突,连忙抓着伙计肩膀,趁府兵未至,脚底抹油溜进院里。 路上与真刀实枪的府兵擦肩而过。 繁复的苏式园林,飞檐,廊庑,凉亭,假山,院里凿渠引水,成河聚湖,春夏里一片绿柳成荫水波澹澹。 几道门槛过去,在三进院的堂屋右拐,有一扇石拱门,零碎的琉璃嵌在石壁,光线一折,闪烁斑斓色彩,迷人眼。 还未进门,院里听人捏着嗓子说话:“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天泉水吃没了也就罢了,竟敢拿井水敷衍本公子,井水污糟笨重,岂能入口?” 语气倒不如何盛气凌人,因带了些唱戏似的婀娜,十分悦耳宜人。 但院里传来扑通跪地的声响,一婢女的声音道:“公子恕罪,奴婢这就去给您换来。” 第12章 石拱门后有一潭湖水,柳堤春泥湿润,一座水榭延伸到湖面上,亭中有一红泥小炉、仆从者二三,背身席地而坐一玄衣公子,手执钓竿,衣襟在天光之下,每个角度都滑过层次不同的金色光泽。 炉火上煨着一陶瓷小壶,仆从执扇掌火,倒出一碗跪地奉上:“银耳百合炖雪梨,清肺润嗓,公子尝尝?” 旁边还跪着一婢女,收了茶具:“前些日子北边送来玉泉山水,奴婢这就给公子取来泡茶。” 又一仆从手捧水晶食盘:“小厨新出炉的红豆猪油糕,您先垫垫肚子?” 玄衣公子于拥簇之中处之泰然,同垂钓的绿湖一般纹丝不动。 谢致虚与伙计在水榭外等人通传。 春日温热正好的日光里,梁汀身边依然有人撑着绸缎伞盖为他遮荫。通传的小厮得了首肯,招酒楼伙计进去。 谢致虚也要跟进,给人一拦:“你是做什么的?” 做什么?来救你家公子性命的。 昨天他还为找不到二师兄的线索而烦恼,今早酒楼的朱砂红字就清晰表明,二师兄杀人的动机很可能与梁家有关,厨子、车夫、老媪与倪棠曾经做过工的苏州大户人家也明朗起来。 为防止梁大公子也如以上几位一样死于非命,武理当机立断命谢致虚即刻前来梁府,无论如何也要阻止二师兄的屠刀再次斫下。 一晃眼的功夫,伙计已经到了梁公子身边。 谢致虚:“我与那伙计是一道的。” “酒楼里有你这样锦衣佩剑的伙计吗,睁眼说瞎话呢?” 谢致虚:“呃……昨夜冒犯了你家公子,特来致歉,请让我与梁公子说几句话,拜托啦!” 亭中突然陷入混乱。 不知酒楼伙计是如何表述,梁汀的背影稳如泰山,钓竿分毫不乱,仆从们却都张皇失措,那个奉梨膏的尖叫着跑出亭台:“大事不好啦,有刺客要暗杀公子!快来人呐!” 身影一溜烟消失在石拱门后。 谢致虚:“……” 仆从们七嘴八舌闹起来,婢女打翻了手中茶具。 梁汀的声音掐得尖细:“都给本公子住口。” 音量不高,却入耳清晰,是身怀内力之人独特的发声方式。 亭中立刻安静下来。 湖面一圈圈荡开涟漪,梁汀手腕一抖,钓线在阳光下拉出一道银丝,掉起一条半尺长的鲇鱼,精准一甩,哗啦落进水桶。 婢女递过丝帕,梁汀慢条斯理擦了手,捻起一块红豆糕:“青桦呢?” 婢女回道:“青桦刚刚跑去通知老爷夫人了。” “哼,”梁汀将手帕一扔,“大惊小怪。” 伙计道:“可不是小事啊梁公子,我们东家说了,您近日千万要小心,那刺客写下如此明目张胆的宣言,恐非空穴来风。刺客贼子哪及您嗓子金贵呢,要真有个三长两短,梁老爷和湖中岛不得掀了整个苏州城啊!” 梁汀伸手搭在伙计肩上。那是一只养尊处优的手,白皙细嫩。 “你们酒楼若是敢拦着不让我唱词,你以为梁家和秋家就不会替我收拾你们吗?” 伙计身躯一抖。 梁汀说话的嗓音非常奇怪,尖细,像女人掐着嗓子。 唱词就算了,没想到连平日里说话也是这个样子。让谢致虚不由想起戏文中讲的梁府秘闻,梁公子的嗓子原来是这样毒坏的。 谢致虚对守亭门的说:“你且让我进去和你们公子说几句话,我正是为了保护梁公子而来,耽误了事你付得起责吗?” 守亭门的将他往外推:“去去去,少来这套!” 湖边地面忽然一震。 水榭也跟着抖三抖,水面溅起浪花。 亭里的梁汀和亭外的谢致虚同时抬头—— 只见四围飞檐瓦顶上冒出排排黑衣人,皆佩剑持刀,手拿□□,作警戒状四下环顾,将一方湖水与亭台严密保护起来。 一白发长须的老者分众而出,遥遥立在房顶,冲亭台躬身行礼:“奉家主之命,特来保护公子安全。” 水面的浪花越溅越大,湖面震动起来。 亭台周围伸出无数芦苇管,密密麻麻宛如凭空出现一座芦苇荡,俨然有花木成畦手自栽之境。 芦苇管下是成片的黑影。 其中一位冒出头来,正对亭边垂钓的梁公子:“奉太老爷之命,为公子清场。” 这阵仗饶是谢致虚也没见过,眼角抽搐,心道,原来你们家的清场是要天上地下水中除了你家公子别的活物一概不许有吗…… 忽见拱门后浩浩汤汤又来一队人马,领头是几个如花似玉的侍女,趾高气昂旁若无人地踏上水榭。谢致虚和守门小童都给挤进阶边泥地里。 那几个侍女进了亭子,将梁公子身边仆从们全部赶走,什么银耳百合雪梨汤、红豆糕、玉泉山茶水,一概缴没。 “奉大夫人之命,即日起至捉住刺客为止,皆由我等监管公子饮食起居。” 谢致虚:“…………” 透过人群缝隙看见梁公子似乎抬手扶了下额头。 紧接着钓竿一挥,哗啦啦砍断水面上丛丛芦苇杆,甩出一串迅疾如飞蝗石的水滴,水滴打向房檐上的黑衣守卫,钓竿撕开风声尖端猛地定在领头侍女两眼之间,逼得她后退一步。 梁公子一字一顿道,“都,给,我,滚。” “远点。” 他又补充。 檐顶的黑衣人和水中潜手应声退走。 侍女原地不动:“大夫人也是为了公子的安全着想。” 梁汀:“我说了,滚远点。” “没人敢在我的地盘撒野。” 场面一时间阒寂无声。 梁公子施施然坐下,又将钓竿朝湖里一甩。 侍女躬身行了个礼,领人退下。 谢致虚与守门小童又被挤得往泥地柳树边靠,一阵湖风徐来,柳枝清扬,几枚弯叶簌簌飘落。 柳叶落在谢致虚眼前,他看了眼梁公子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高傲背影,心想,虽然但是,情况紧急,你必得听我一言。 趁那守门小童未及反应,谢致虚撩起纱帘踱入亭中:“梁大公子,书写威胁留言的人藏身暗处防不胜防,想必近期你还是需要一个护卫的。” 纱帘之后,梁汀玄黑的背影变得清晰,脊背挺拔玉立,头也不回。 “哪来的人擅闯凉亭,给本公子赶出去。” 仆从立刻围上。 “稍等,梁公子请看,”谢致虚抬手,指尖夹着一枚柳叶,“此乃遇水即溶、一触即死、春风剪刀柳叶毒是也。” 梁汀回过头,一双眉毛描得很细,年轻秀致的长相,有些偏女气。 “你谁?”梁汀皱眉。 好么,不认得我。谢致虚无悲无喜。看来昨夜那个毒蛇一样暗中注视我的人果然不是你,而是二师兄罢。 “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能帮助你排除身边潜在的危险。”谢致虚走到梁汀身边,手中柳叶丢入盛鱼的水桶。 柳叶一触到水面,立即溶解成淡青色的一股细流,倏忽消失得无影无踪,桶里的鱼却打了几个摆子,翻上白肚皮。 梁汀低头和死鱼眼对视。 谢致虚道:“春风剪刀柳叶毒发作极快,无药可解。梁公子,如果你垂钓后皮肤任何一处沾了水,经过堤岸,风吹落叶飘到你身上,暴毙而亡只在呼吸之间。” 谢致虚又走到煨着梨汤的红泥小炉边,蹲身用火钳刨出一点炭灰:“在亭外我便闻着气味不对,请看这炭灰中黑褐色的凝块。此乃剧毒蛇胆研磨成粉,混入木炭中燃烧挥发,吸入人体后沉积肺腑,令人感到腹中有股热腾腾的气息随血脉散入四肢百骸,此毒虽不会立刻致命,但沉疾难祛,后症会伴随终身。” 仆从皆倒吸冷气,扑上前将炉火熄灭封装。 谢致虚又回到亭台边沿:“梁公子再请看湖中之鱼。” 绿湖很深,岸边泥沙翻涌水草交织,不算清澈,湖面上几只拇指大小的小鱼在嬉戏,鱼唇殷红,煞是可爱。 梁汀看着红唇鱼皱起眉头。 谢致虚道:“此鱼名为美人唇,剧毒之物,食之可令全身溃烂,化尸当场。” 亭中众仆从扑通跪地,高呼主子千金之躯,万务保重,立刻要去请回老爷大夫人以及太老爷派来清场保护的护卫。 梁汀一双狭长阴柔的眼睛盯着谢致虚:“你究竟是何人?如何知道我身边有这些毒物?” 谢致虚:“只因昨夜失手砍断了贵府几把钢刀,今日特意上门致歉,在下恰巧又学过毒理,便偶然识破罢了。” 梁汀看着他不说话。 谢致虚怕被当作嫌犯,解释:“在下的确研习过毒理,手中正有唐门新版世间百毒大全,故而能将这些毒物一一识别。下毒之人手法巧妙,或许公子需要在下帮忙防范。” 梁汀收回目光:“书留下,人可以走了。” 谢致虚:“???” “我恐怕你对脚下土地之主毫无概念。这件衣服,食百草长大的天蚕吐丝织成,”梁汀一振袍袖,玄黑衣襟划过一道暗金光芒,“莫说区区一片柳叶,就是身处毒草恶花丛中,只要这件衣服在,就能百毒不侵。何况我身上佩有避毒珠,凉亭四角挂着破瘴药囊,俱有驱散毒烟瘴气之功效。识别不识别的,总之也不能奈我何,又何必要你来多此一举。” 谢致虚满头黑线,深刻认识到自己的眼界还有待拓宽。 “况且……”梁汀抬眼,扫过谢致虚全身,那眼神让他生出被搏击长空的雄鹰高高俯视的渺小感。语气嘲讽。 “一片柳叶,要溶进水中泼人全身才能使其中毒;炭火中掺了毒粉,却搁在四面通风的凉亭里点燃;还有这什么鱼,唯有吃下肚才能致命,可这豆丁大的小鱼苗,塞牙缝都不够,谁稀罕吃它。那暗处贼子尽管身怀剧毒,我看却不太有脑子,呵呵呵,不足为惧矣。” 作者有话要说:老师们,请不要吝惜地点击收藏吧!拜托! 第13章 “行了行了走吧走吧,赶紧的别堵门口。” 谢致虚被门僮推出梁府。 “哎等等我真的是来帮忙的!” 砰,梁府闭门谢客。 谢致虚:“…………” 谢致虚低头,发现手指尖沾了一星半点黑褐色的蛇胆粉末,叹了口气,揪起袖角擦干净,又从袖袋里摸出临行抓二师兄前先生先见之明给的百毒退散丸,干嚼着吞了一颗。 凉亭内布下的毒虽然确如梁汀所言,看上去不太聪明,毒则毒矣,却很难一击中的。但结合春樽献里的“血书”来看,倒更像是一种预告,宣示我已潜入你身边,随时能取你性命。 梁汀这种众星捧月的贵公子,着实自大了些。 谢致虚琢磨着,还是得想办法将梁府上下彻查一遍。 他往府门外拴马桩走去,那里只剩一匹高大的凉州骏马。酒楼伙计已经骑马先走了。 谢致虚踹了一脚拴马桩:“怎么能这样,我还付了一半租金啊!” 凉州马侧头瞥他一眼,打了个响鼻。 四周旷野人烟稀少,树静风止,一派祥和。 草叶摇曳,突然被压折了腰,一道风悄无声息贴着地面逼近谢致虚。 谢致虚原本背身站立,却仿佛有所察觉,猛地回身跃起,那道劲气擦过他鞋底,打在拴马桩上,应声斩断马缰绳。 藏匿气息之巧妙、劲道之精悍,令人不敢小觑。 “什么人!”谢致虚厉声道。 天空中一个黑点骤然电射而下,裹挟着凛风猎猎,劈头毫不留情就是一掌。 谢致虚铿地抽剑抵挡,清净天明光乍现,剑身灌足力道,嗡鸣着逼退掌风。 黑衣人落地毫不停留,脚尖一点,扑面而来又是一掌。 谢致虚双手撑剑身抵挡:“你干嘛啊越兄!快住手我没功夫陪你武斗!” 越关山蹬着拴马桩跃上树干,一个旋身蓄力,黑裘飞扬,露出底下与苍白面容不符的强健身材,内力以泰山压顶之势灌顶而下。 谢致虚这几天本来就憋着火气,出远门找人半天没有线索,还要被同门师兄捣乱,遇上个越关山也是奇葩,搞得他饭也没吃上还差点赔钱,刚刚又被梁家人赶出门。 可恶啊! 清净天嗡鸣,谢致虚双手握住剑柄,丹田剧震,反手迎着越关山的掌势而上,劈开一道电光。 剑掌相击,铿然金石之声。 越关山被震得撤手,眼中精光乍现:“好!再来!” 谢致虚挥剑,第二击竟比上一击更强劲,破空有声,撕开剑弧:“来、你、大、爷、说了我不打架!!” 这一相击越关山也蓄了力,剑掌隔着一道气劲对峙,冲击力摧折了两人脚边花草灌木。 第三股劲力涌上手腕,激起清净天剑芒,嗡地一声空气震动,令人耳鼓一阵刺痛。谢致虚借力逼退越关山,伸手一捞断开的马缰,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长街行人流水,谢致虚骑马奔来,一路高喊:“让开让开让开快让让让让!” 货郎小贩逛街行人急忙推搡避让,所过之处一片兵荒马乱。 “没长眼睛啊!” “当街纵马小心官府拿人!” “哎呀我的货担!”小货郎的货担被掼倒在街中央,正分开人群伸手去够,又一道黑影飞速闪过,吧唧一声。 货郎惊叫:“我的汤圆!” 无数破空之声袭来,密集迅疾如夜雨击瓦。谢致虚骑在马背上避让不及,屁股挨了一下。 “哎哟!”谢致虚回头看,黑影仍紧追在后,也不知是什么轻功,上下翩飞轻盈如烟,速度奇快,连奔马都甩不掉,“越兄你别追了!我打不动啦!!” 黑影凭空上踏,直冲云霄,几步踩到谢致虚头顶,居高临下一掌拍来——“沉、沙、一掌平!” 磅礴的内劲卷起滔天巨浪,谢致虚衣襟翻飞险些被撕裂,此等雄浑内功谢致虚还只在可以脚底喷气载人上天的四师兄身上见识过。 “啊啊啊我真的不行!——”谢致虚被掌风扫落马下,在青石路面上滚几圈,滚进路边巷子里。越关山这一掌已在眼前,谢致虚丹府已空,唯恐失去内力加持清净天会折断,不及多想只能以剑鞘抵挡。 剑鞘皮革被掌劲割裂。 谢致虚闭眼别过头,大叫:“掌下留人!” 气劲在剑鞘前四散消去,余风撩过谢致虚鬓发。 “呼、呼——” 谢致虚心有余悸,喘着气睁开眼。 越关山裹着黑裘,长身玉立在巷口,低头纳闷地盯着他看。 谢致虚憋着心里一股火,喘着粗气道:“你、到底想干嘛……都说了我不会功夫!” 起头那几剑倒是挥得像模像样,一度还逼退了越关山,但三击过后丹田便耗空内力,只能奔走逃命,还给越关山追杀得十分狼狈。 越关山郁闷地黑脸道:“你是不想和我打,故意输的吗?” 谢致虚捂着空荡荡的丹府,感到四肢一阵酸软直冲脑门,酸得他挤挤眼睛,随手抓一把路边泥土,连草根拔起扔越关山身上:“输个屁啊我本来就不想和你打好吗!” 泥土小石块在滑光亮的裘皮面上顺畅滑落油。 越关山皱眉深深看了谢致虚一眼,飞身骑上乖乖等在主人身边的高头坐骑,驾马离去。 谢致虚坐在巷子里,脑袋埋在掌心,等着鼻子的酸劲儿过去。巷深人静里,像他从前每一次在人后提醒自己那样,先生的告诫再次浮出脑海。 “切记不可与人争斗。” “你如今武功尽失,不要徒增伤亡。” 冰冷的阳光落在肩背,春日里寒风穿堂而过。 谢致虚抹了把脸站起来,准备走出小巷。突如其来的一阵寒意刺骨,他打了个寒噤,仿佛回到昨晚在春樽献被人暗中观察的时候,他立刻回头—— 巷深处,有一个人。 坐着轮椅,隐没在阴影里,只露出一截灰白的袍角,两只色泽暗沉的木轮,以及搭在凭肘上,一只苍白瘦削的手,指尖尖利,远看仿佛一只鬼手。 谢致虚吓了一跳,没敢动弹。 轮椅上的人,一双眼睛藏在暗处,似乎仍在看着他,使谢致虚周身如坠冰窟。能形容这感受的唯有阴冷、狠毒,如同被滑腻冰冷的毒蛇攀上脖颈。逃生的唯一奥义绝不能有丝毫敌意,否则将被一击致命。 那是谁? 谢致虚心想,这还用说。 但他刚和越关山打了一场,虚耗过甚,已四肢无力,能顺利走回福云居都不错了,此时遇上煞星,真是生不出半点能将其成功捉拿归案的侥幸心。 木轮碾过石板,轻微声响。那人整个退入阴影里。 咕噜咕噜。 轮椅声逐渐远去。 谢致虚松了口气,一捏手心,全是冷汗。 温暖的嘈杂人声从主街传入巷口,他急忙要出去。主街上咚咚震动,很有规律,听着像是颇为夸张的奔跑脚步声。 这个声音谢致虚很熟悉,他在邛山师门听了整整四年。是他那位吨位吃重的巨人四师兄。 果然,一出巷口就看见主街人群纷纷退散,老四肩上驮着一个白衣人朝小巷动作迟钝地跑来。 谢致虚眯起眼睛,发现白衣人在冲他招手。 “小~师~弟~” 武理坐在老四肩头,悠闲地晃着小腿:“好巧啊小五,我正追你二师兄呢!” 谢致虚抬头只见武理左手托着青翠荷叶,右手捻起樱桃,怀里搁了一小壶,目测是春樽献的羊羔酒,老四耳朵缝里还夹着一柄油纸伞,给武理少爷遮荫。 武理也是个少爷,虽然不比梁汀有钱,但和梁汀一样讲究。即使得从谢致虚处赊账,也要吃好喝好。 谢致虚心中“呵呵”两声,暗道自己从前怎么没过过几天少爷日子,尽跟着父亲吃习武的苦头,到头来什么也没落着。 “我刚的确在巷里见着一个坐轮椅的,气质很阴沉,难道就是二师兄吗?他往深里去了,你和四师兄要追去不?” 武理高高坐着,手搭眉骨望远:“唔……算了算了,苏州巷子四通八达跟蛛网似的,人已经没影儿了。” 武理早上将谢致虚支去梁家后,自己就带上老四跑遍了城中药房,希望能从朱砂购买量中找到老二踪迹。运气好的是,他们果然在一家药铺门口遇见了一直跟在老二身边的青衣姑娘柳柳。 柳柳是先生捡回来的孤女,因为不符合门派收徒规定,不能随先生修行,先生见二弟子又哑又瘸,成日轮椅出入生活很不便捷,便请柳柳稍微照顾一二。老二离开师门,顺手便把柳柳也带走了。 “其实是因为师门上下只有柳柳能跟那哑巴沟通,柳柳就像他的另一张嘴。那哑巴死活不肯打手语,估计是显跌份,没了柳柳,他给谁端架子去。”武理砸吧着樱桃八卦。 谢致虚默默听完,问:“所以你们就跟着柳柳找到了二师兄?” “对啊!”武理一拍大腿,“我们一路紧追不舍,从城东追到城西,嗨呀,十万分可惜给他钻进巷子里逃了!你说这蛇往草丛里一钻,还能找的着吗?” 谢致虚沉默片刻,说:“还是我来找吧。” 第14章 梁田三百亩,膏腴二十顷,水上白帆水底红菱水边芦苇青。 太湖春景莺燕飞,湖水绿玉杯。 侍女们沿着太湖柳堤,踩过湿土,扶着盥洗盆来到湖边,衣杵在嬉笑声中溅起雪白水花。 “哎,这是公子的外袍吧,怎么沾了酒渍?” “你没听说吗?昨儿公子要去春樽献,大夫人不允,吵了起来,在前厅泼了公子一身酒!” “都吵了十多年了,还没完?” “嘘,好好做事,少嚼舌根。” 春风绿过杨柳岸,岸上来了一位锦衣公子,面相生得白净,眼睛很大,眼神明亮,笑容温暖令人心生好感。 “哎……”小姑娘好奇地打量他,推推身边的姐妹。 谢致虚隔着一段距离,朝几位姑娘作了个揖:“冒昧打扰了。” 姑娘们笑着相互推挤,年龄较大的一位问:“您有何事?” “在下来寻一位名唤倪棠的故人,曾是苏家的婢女,听闻她常来太湖边,不知几位可曾见过?” 姑娘们面面相觑,纷纷说不知道。 “苏家婢女?”年龄较大的那位稍作回想,看向其中一个,“垂丝,是你那位朋友吗?” 那个被唤作垂丝的,谢致虚从一开始就注意到她似乎眼神闪烁。 趁垂丝还未反应,谢致虚连忙补充:“在苏家的名字是海棠。” 年纪较大的道:“对啊对啊,就是她嘛,是吧垂丝。” 垂丝支支吾吾应了一声。 “那你好好同这位公子说清楚,我们先把衣服收回去了。” 谢致虚观察到垂丝看向几位同伴离去的背影很是不安。 “海棠不是归乡了吗?我和她也……不是很熟,只是她闲下来喜欢到湖边玩,但是最近都没见到她,要不您还是问问别人吧……” 谢致虚:“听说海棠以前也在梁家?” 垂丝一愣:“哦……您都知道?呃,以前确实,不过她十二岁那年就离开了,所以我也不是很清楚。” 谢致虚听完,灵光一现,反问:“是真的不清楚吗?” “您什么意思?” 逼迫这么一个小巧可爱的姑娘实在是罪过,谢致虚心中遗憾合掌,道:“敢问姑娘芳龄?应当不是看着海棠长大的吧?既然连海棠是在十二岁时离开梁家的事都清楚,在下斗胆猜测,想必姑娘与海棠是同期进入梁家的?” 垂丝好像有点生气,两颊一鼓:“就凭这个?” “还有一个。” 谢致虚一笑,笑完又有点心虚,因为垂丝正很不满地瞪着他。 垂丝双眼一吊,问:“还有什么?” “…………,”谢致虚诚实说,“垂丝海棠。” 听上去很天马行空,但实际上并非没有依据,富贵人家为仆从取名,大多都是有讲究的。诗词歌赋花鸟虫鱼,不同家宅不同主人都有不同风格,经常能很明显地加以区分。 这是谢致虚的亲身经验。 垂丝低下眼沉默片刻,最后无奈道:“您猜得没错,我和海棠是从小玩到大的,以前都在公子身边做事。海棠离开后我也被调走了,之后她去了苏家,我们就只是偶尔在湖边小聚。但是她前段时间真的走了,我没骗您,您找她干嘛呢?” 来苏州询问的一个两个都不知道倪棠的惨案,知县为谢致虚写的亲笔推荐终于派上用途。 谢致虚出示给垂丝看:“倪棠已遇难,你可知她在苏州有任何异常吗?” 垂丝惊呼出声,捂住嘴,满眼的不敢置信。 “怎么……怎么可能?!” 谢致虚心中一动:“怎么不可能?你知道什么?” “我……”垂丝伸手想将盖了官钤的信纸夺来细看,眼眶里亮晶晶的,“您真的是县衙来的?” 倪棠在苏州生活时的异样并不是最近出现的,应当说,从她十二岁那年离开梁家就开始了。倪棠很小的时候就被梁家买来给小公子做贴身丫鬟,小公子赐名海棠,与她搭档的就是垂丝。陪伴小公子到九岁,倪棠十二,因犯错被大夫人赶出府门,转而到苏宅做工。倪棠有时会来太湖边与童年好友垂丝小聚,偶然一次被大夫人撞见,杖责二十,责令不得靠近梁家庄,此后连垂丝也被大夫人监管起来。大夫人尤为痛恨倪棠,几乎到见一次打一次的地步,哪怕时至今日已过去十三年,梁府里都无人还记得曾经的小婢女海棠,大夫人也仍视其为眼中钉肉中刺。若说倪棠在苏州城中与何人有仇怨,那恐怕就是梁府大夫人了。 “十二岁的海棠究竟犯了什么错,让梁夫人记恨她至今?”谢致虚问。 垂丝说:“因为她疏忽大意,害公子遭人绑架,受了大罪。” 梁家庄方向传来骚乱喧闹。 垂丝如惊弓之鸟,双手急忙盖住嘴望去。 一道黑色身影从梁府的高墙内冲天而起,凌空虚踏,直向湖岸边扑来。身后还如附骨之蛆般跟着几道甩不掉的人影,手中俱持有梁府统一配置的□□。 那道黑影裘袍飞扬,在空中虚踏转折灵活百变,愣叫身后的梁府侍卫拿着弩机半天瞄不准。 “救命啊——”黑裘高高看见湖边柳树下的谢致虚,大喊着扑过来。 谢致虚:“…………” 小丫鬟垂丝哪里见过这阵仗,被黑裘鹰扑似的气势吓得脚底一滑差点摔湖里去,被谢致虚捞住手臂。 越关山扑到谢致虚面前,未及说话,先回身一扬手,一招夜雨击瓦将梁府侍卫纷纷打落,然后摁住谢致虚肩膀,急喘几口气:“兄、兄弟……对不住,我暴露了,梁家人太多我得赶紧逃命去……” 谢致虚简直不懂越关山怎么每时每刻都在惹事:“………………” 梁府方向,高墙上黑压压冒出无数持弩侍卫,俯冲而下气势喧天。 越关山大惊,嗓子眼儿吱一声,谢致虚感觉他黑裘上的毛都竖起来了。 越关山从裘袄里掏出一样东西,往谢致虚胸口一拍:“幸不辱命!回见!!”当即转身飞掠奔逃。 “他在哪儿!快追!” 乌泱泱一众侍卫冲过湖岸边。 谢致虚与垂丝目送他们远去,相顾无语。 “那我……我先回去了,”垂丝看了谢致虚一眼,又怯怯地说,“今日同您说的这些,您可千万别告诉别人。” 谢致虚揣着越关山给他偷出来的梁府身契簿,回到福云居二楼,武理不知从什么地方找了张躺椅,摆在走廊栏杆边晒太阳,闲适地靠着椅背,手里瓷盘中盛着晶莹滑腻的范卿白云糕,咬一口喝点小酒,悠哉惬意。 见谢致虚回来,武理身都不起,扬了扬糕点瓷盘,算是打过招呼。 谢致虚客客气气问:“师兄今日没有事做?” 武理疑惑:“什么事?你昨天不是说找人的事你来吗?” 谢致虚噎住,不多言语,推门进屋。 梁家的身契簿分门别类,各有厚重一沓,谢致虚让越关山带出来的那部分,年代都比较久远。他搬了个凳子坐在窗边借天光翻身契簿,一页一页看得很仔细。 陈纸泛黄,墨迹有些不分明,名字密密麻麻。 在外寻访半日,回来刚坐下又要集中精神,谢致虚给自己倒了杯白水,听见门外走廊里武理吆喝小二给他上酒。 “要春樽献的羊羔酒……什么?没有?你们和对面不是一体经营吗?……跑腿费就跑腿费,去买来。美酒配甜糕,最妙。” 谢致虚听在耳里,心想,师兄的钱好像是从自己这儿支的吧? 下意识颠了把钱袋。 好像瘦了不少…… 身契簿里划掉了不少姓名,谢致虚重点看这一部分,他预计能在被划掉的名字找到厨子、车夫、老嬷与海棠,将苏州某大户锁定于梁家。唉,自己效率真高,比起某位人在眼前都能放走、只知道吃喝玩乐的师兄真是好太多了。 指甲在名字下压出划痕,翻过纸页,陈年旧纸发出独特有质感的动静,让谢致虚想起自从进了邛山师门,倒是有了越来越多看书的机会。 看书这种事,在邛山还是三师兄做的最多。师门图书库共有两处,一处在武理的书房,博古通今学贯中外,世间藏书无一不有;另一处在武理脑子里,是个行走的人形资料库。 两个时辰后,日近申时,谢致虚查到结果,阖上身契簿,伸个懒腰舒开僵直的肩背,开门出去透气。 武理还坐在原来的位置,下午的太阳角度更妙得将他全身晒得暖洋洋。瓷盘里的范卿白云糕已经变成鲜绿欲滴的青枣。 “哟,”武理一点没有偷懒的自觉,很自然地打招呼,“名册看完啦?” 谢致虚走过去,捡了一颗青枣咬下,果汁饱满:“师兄在干什么?” 武理朝栏杆外一偏头:“监工呢。” 栏杆外是福云居后院,依傍山塘河,建了凉亭、假山、钓台,分明是小河春景,却因为一顶庞大的穹庐破坏了画面和谐。 穹庐几乎占去后院大半土地,不过巨人不在里面,老四正席地而坐,伸着手,底下一人举着一柄毛刷正给他涮洗指甲。 谢致虚眯起眼睛,认出毛刷是涮马毛的,拿毛刷的人是越关山。 谢致虚差点被惊掉下巴:“他在干嘛?” 武理:“看不出来吗,给老四洗指甲啊。” 老四的指甲很厚,角质像岩石一样坚硬,在谢致虚带着老四专用指甲钳——祖传名剑“清净天”加入邛山派之前,武理一直用花岗岩给老四磨指甲。 “出来有段时间了,指甲里污垢太多,难得洗,请个短工比较方便。”武理说。 谢致虚迷惑:“你请越关山做短工?” 大概是干活太热了,越关山的黑裘外袍脱下来抛一旁,收腰束腿的武士装也挽起袖子,露出尽管过分白皙却有肌肉线条的小臂。他肩扛马毛涮,脚边是皂角水桶,一脚踩着指甲,涮地板似地嘿咻嘿咻。 “不是我请的啦,”武理说,“他不是想和老四比武吗?我让他自己跟老四商量去,哈哈哈哈哈。” 师兄笑得略奸诈。 越关山当然不能和老四交流,他蹬蹬蹬使轻功飞上老四眼睛前,老四的眼球都映不出他的影子。 最后想出给老四洗指甲以拉近距离的办法。 着实令谢致虚刮目相看。同为世家公子,和矜傲的梁汀比起来,越关山接地气多了。梁家的身契簿还是越关山潜进去替谢致虚偷出来的,作为昨天和谢致虚动武的道歉。 “你怎么会把咱们的事情告诉他?”武理问。 谢致虚道:“他在福云居门口等了我一早上,我真是没见过这么执著的人。” 武理侧头看着院里,丢一颗青枣进嘴:“帮了咱们这么多忙,越家小少爷还听勤快的。”只见越关山用上虚空蹬踏的轻功,飞上去拉下老四另一只手。 “哟,”武理饶有兴致,“轻功上岭巅。” 谢致虚道:“人家是勤快,比自己人勤快多了。” 武理收回目光,探究地看向谢致虚。 第15章 武理歪着头问谢致虚:“你是在说我吗?” 谢致虚并不回答,又捡了颗青枣:“多少钱啊?” “十文一斤,”武理答,“记你的账去吧小抠门儿。”探头朝楼下嚷嚷:“脚趾甲也要涮啊。” 越少爷一手拎皂角水桶一手扛毛刷,牙齿挽高袖子,朝楼上挥了挥刷子。 谢致虚叹气:“是啊,出钱是我,记账是我,出力还是我。” 武理定定看他一会儿,笑了出来,眼中了然,但蓦地又长叹一声:“好好好,师兄我这就去干活。你想要怎样?和老二见面还是直接把他绑回师门?” 他果然没猜错,师兄确实知道更多信息。 谢致虚道:“你还是把你知道的先告诉我吧。” 武理:“那不行,我跟人家保证了不能说出去的。这样吧,我可以帮你和他沟通一下,不过你可不能来硬的哦,咱们两个废物点心,给那条毒蛇塞牙缝都不够。” 谢致虚不置可否,手中身契簿往栏杆上一撂:“越兄弟!” 越关山抬头,发现是谢致虚在叫他,马毛涮掼进水桶,双手平展蹬蹬蹬几步踏空飞上二楼。 狼犬似地蹲在栏杆上。 “咋了?” “身契簿,还要麻烦越兄再跑一趟帮我送回去了。” “没问题,”越关山很爽快,“哟,还有果子!” 武理啪地打开他手背:“去洗手!” “你猜越关山是什么来历?” 躺在榻上,武理侧头问谢致虚。 油灯已经熄灭,夜色里能听见窗外不息的喧嚣,与室内逐渐安静的呼吸。 “什么来历?凉州越家?”谢致虚不是很感兴趣地随口回答。 武理兴致勃勃,道:“嘿,我提的问题能有这么简单吗?我是说他的师承,你看出来没,他的轻功是凉州天梯山白头老人的上岭巅,越关山是白头老人的弟子!” “哦。” 武理不满:“想什么呢,这可是我独家发掘,这么不给面子?” “想什么时候能完成任务回邛山啊……” 武理:“……” 谢致虚侧头面向墙面,闭眼睡觉。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半梦半醒间更漏悄然流逝,滴。 滴。 添水击石,悦耳脆响。谢致虚踩上青石苔藓,鸡爪槭拂过衣角,走廊檐下一个陌生背影坐在轮椅上。 先生站在大开的房门前,正和轮椅上的人说话,看见院里的谢致虚,招招手。檐下的交流声于是暂停。 谢致虚从没在邛山的庄园里见过那个人。轮椅挡去大部□□形,只露出薄削的肩胛骨,头发束玉冠,微微侧头,冷白的侧脸上唇角红润。 谢致虚走进廊中,轮椅人手扶车轮调头离去。 他走到轮椅待过的地方,感觉四周气温骤降,嗅到冰雪的气息。 “快进来。”先生招呼他。 书房好像和往常有些不一样。东面墙上的四尺横幅墨竹图变成了一幅扇面书法,笔锋勾折凌厉,气势破纸而出——“知命守常”。 “这是你二师兄刚刚送来的。”先生观赏书法的样子很是愉悦。 纸幅的落款是一枚黑色印章。 怎么是黑色的?他问先生。 “唉,那是因为,”先生深深叹了口气,“万紫千红、五色斑斓,诸般百态,都没能进入他眼中啊。” 他的目光追随着轮椅背影,一路离开山谷莺飞蝶舞的庄园,攀上荆棘丛生的山道,直上那冰天雪地的世界。峰顶岩壁下,小小一座木屋,轮椅嘎吱碾过碎冰,椅上的人呼出一口白雾。 他的耳朵还在先生的书房,耳边传来争执。 “……我门中弟子从四方传来消息,凶手所用之毒确是你二弟子奉知常所独创……” “……余不知……” “你应该立刻派人找到他,质问清楚!……” 他看见自己的手推开书房门。先生和唐门宗主对席而坐,两人转头看向他。 “致虚……”先生对他说,脸上的皱褶从来没有如此悲苦过,“一定要找到你二师兄。” “……找到你了……” 谢致虚从梦中惊醒,争执声犹在耳边。他躺在榻上,耳朵贴着墙壁静静听了一会儿,辨认出那些隐隐约约的絮叨是三师兄惯有的说话语气。 他坐起来,轻手轻脚下床,推开屏风,发现对面床榻已人走被凉。谢致虚立刻意识到了什么。 那些絮叨听上去像是武理一个人的自言自语,但情绪很激烈,又像在压低声音和谁吵架。 就在走廊尽头。谢致虚蹑着脚尖悄无声息摸过去,武理的语句逐渐变得清晰—— “……那些事真是你做的?……” “……小五是个死脑筋,不会放过你的。他很想找到你……” 武理白色的身影出现在尽头,面对拐角处被隐藏起来的空间,墙根露出一个模糊轮廓。 以武理的角度是绝不会察觉到走廊方向,谢致虚放心地靠近,探听他们的谈话内容。 走得近了发现,墙根底下的轮廓原来是木制滚轮的一部分。 武理似有点烦躁地提了一口气,正要说什么,突然一顿,好像在听对面那人说话,但对面什么声音也没传出来。 “谁来了?”武理问。 谢致虚提起脚步想凑上前—— 武理大惊:“就在我身后?!” 扑通,谢致虚一步踩滑栽倒在地,下巴嘎嘣磕在地板上,愣是忍着痛没出声。然而一抬头,正正对上武理堪称错愕的目光。 谢致虚:“嘿嘿……” 武理:“……” 被墙壁挡住的空间里,月光照进,霜华雪白地落在那人肩上,覆盖掉灰袍渗出的最后一丝生气,冰冷,苍白,却眉眼文秀,像一座气质凛冽的晶雕。青年琉璃似的眼珠颜色极浅淡,倒映着谢致虚愣愣望着自己的面孔,唇角扯出一抹冷淡的嘲笑。 谢致虚被武理揪着后领拎进房间,砰地给他掼凳子上。 “你干什么?啊?你想干什么?搞偷袭吗?!我有没有跟你说过让我先跟他好好聊聊,不要来硬的,啊?有没有说过?”武理怒不可遏,一把掀起袖子,“现在好了吧,咱俩都给那毒蛇咬了,一个也逃不了!” 暴露的手臂上,一条漆黑的细线从手腕一直延伸到肘间。 “黑沼蛇毒,无药可解!还想捉人归案,跪着求他给你解毒吧!” 谢致虚十分抱歉,连忙进里间床榻上摸出一只荷袋,解开袋口,里面盛着满满一包棕褐色药丸:“先生给的百毒退散丸,就是为了防这一手,师兄放心,绝对真货包解百毒!给!” 谢致虚自己也吞下,等药效发作,黑线退散。 一刻钟,两刻钟……黑线依旧在,并且蔓延向肩膀。 武理冷漠脸。 谢致虚:“这……真奇怪哈?” 武理呵呵一笑:“百毒退散丸,老二和先生共同研制,能解一百零八种奇毒,除了他自己后来又研制出来的新毒种。” 谢致虚茫然,按压黑线周围皮肤,不痛不痒,一把脉搏,心跳呼吸俱正常。“那怎么办呢?” 武理进里间上榻倒头就睡:“没救了,等死吧。” 谢致虚跟着进去,一想到厨子车夫老媪和倪棠的死相,心里十分没底。 他伸手去推武理:“为什么啊,二师兄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武理翻了个身,侧躺着撑起脑袋,衣袖滑下露出毒素凝炼的黑线,他看上去倒是挺镇定。 “因为他就是要报复梁家,”武理说,“谁挡杀谁。为了祭奠他被梁家人废去的嗓音和双腿。” 邛山派内部有个打趣的自称——天残门,说的是先生只收身有残疾之人为徒。大弟子孔绍述原为农家子,因与地主争斗被砍去双臂。三弟子武理天生丹田通径小,天生无法习武,少时辗转投奔各大门派被连环拒。四弟子大脑发育不全,智力低下,无法正常生存。 谢致虚则是因家中突遭变故,武功一夕尽失,被先生当作半个废人收留门下。 至于二弟子奉知常,谢致虚自四年前入门起就不曾见过面。奉知常居住在邛山顶峰冰天雪地间,很少与山谷里的师兄弟来往,传闻中又哑又瘸终年乘坐轮椅,性格古怪偏激,炼毒为武杀人不眨眼。 “他原来也是个健全的,据说还会点功夫。我只听说,是因为在苏州得罪了梁家人,被整得很惨,才落下残疾。以至心理扭曲变态,对梁家充满恨意。”武理说。 “哦,”谢致虚听得点头,“师兄,你这个听说,是听谁说的呢?有更详细的版本吗?还有,二师兄报复梁家,为什么要牵连厨子车夫老嬷和海棠姑娘呢?” “我怎么知道,”武理翻了个白眼,“你明天自己问他去。” 第二天早上下楼吃早饭,谢致虚才明白武理说的明天自己问二师兄是什么意思。 虽然武理之前曾暗示过二师兄可能也住在福云居,但当谢致虚在饭厅桌边真的见到一袭灰色罩衫、面无表情坐在轮椅上享用早饭的青年人,还是拍了自己一巴掌以确定此刻是清醒的。 轮椅青年端着陶碗喝粥,手指细长骨节分明,冷冰冰的眼神越过粥碗瞥了谢致虚一眼,似乎在嘲讽他的傻气。 谢致虚简直怕了这种眼神,昨晚青年就是带着这种嘲讽先弹出飞石绊了他一跤,又不知不觉给他种下黑沼蛇毒,然后推动木轮冷冷离去,一句话也没说(虽然本来也说不了话),真正像个冷血无情的杀手。 然而武理却并不像他嘴上说的那么畏惧毒蛇老二,大剌剌地走到同桌坐下。 奉知常面前的食桌已经摆满了早点,相当丰盛,馄饨生煎汤团粥面煎饼松糕豆腐花,盘子已经堆出桌沿。 吃喝玩乐就是武理的最爱,他两眼放光,伸手向盛汤团的碗:“早上好早上好,谢谢款待啊。” “嘶——” 一条浑身细鳞黝黑的指宽小蛇吐着猩红的蛇信子,从桌底游进桌面碗碟之间,绕汤团碗盘踞,上身扬起,似乎谁敢动汤团谁就要做好失去性命的觉悟。 武理:“……” 谢致虚:“……” 奉知常搁下喝了小口的粥碗,伸手将汤团碗端起,黑鳞小蛇在他虎口亲昵地蹭了一下。 武理:“…………” 谢致虚:“…………” 第16章 这是谢致虚第一次见到传闻中的二师兄,手臂上平静了一整夜的黑色毒线苏醒,响应某种召唤似地一股冷意直钻心底。 谢致虚战战兢兢坐在武理身边,面前就算摆满珍馐也不敢动筷。 黑鳞小蛇仿佛奉知常心意的延伸,总能提前预知他属意的早点,游过去盘起来护食。 奉知常敛着眉,嘴唇吃得红润,拿锦帕轻描淡写一擦。 武理狗腿道:“您吃好了吗,还要喝点什么?剩下的我们可以动筷了吗?” 奉知常吃饭的习惯挺奇怪,桌上小吃很多,他每样只吃一点,虽然吃了个遍,但乍看像没动过筷。 黑鳞小蛇游进灰袍衣袖里,消失不见。 武理立刻向等待已久的鲜肉汤团下手。 谢致虚余光留在奉知常身上,附耳对武理小声说:“二师兄主动出现在我们面前,难道不知道我们是来抓他的吗?” 武理带着被葱香肉汁烫出的幸福眼泪花,给了他无比奇怪的一眼。 “唔唔唔唔唔唔呜呜呜呜(不被他玩儿死就不错了好吗!)” 谢致虚手臂一冷:“……” 奉知常喝完茶漱口,看也不看他们。楼梯上下来一个绿裙小姑娘,乌黑长发结成环鬓,杏眼圆脸肤色白皙,瞧着年纪很小。 谢致虚想自己应该认识她,这个因为身体健全而无法被先生收入门中,只能在邛山派做一个编外人员的孤女,柳柳。 谢致虚曾经在柳柳下山给奉知常取物资时见过几面,但柳柳常年陪奉知常住在冰峰,两人的碰面统共也没几次,更谈不上交流,谢致虚已经快记不起柳柳的长相了。 武理倒是很熟稔地打招呼。柳柳提着裙裾福身:“三哥,五哥。” 谢致虚有点局促:“柳……妹妹好。” 柳柳自如落座,与他们一同用餐。 武理问柳柳:“你们吃过饭有什么安排吗?打算去哪儿?” 柳柳乖巧应道:“不知道呀,我只跟着二哥就好了。” 谢致虚心知武理要套话,埋头吃饭竖起耳朵,听武理问奉知常:“那你们一会儿要去哪儿?有什么好玩儿的地方推荐,咱们一起呗,人多热闹嘛!” 奉知常瞳色极淡,唇色固然红润,却很薄,五官的颜色与情绪都是冷淡的。微垂着头整理罩衫衣角,仿佛与外界隔绝交流,既无法表达也懒得听人说话。 柳柳道:“滚,你个眯缝眼。敢在爷这儿蹭吃蹭喝,今天这桌菜,每一盘都有七种毒素,你和那小白脸笼共吃下七七四十九种混合毒,敢管爷的闲事,老子要你暴毙当场死无全尸。” 场面一时寂静极了。 柳柳小小咬了口生煎,纤纤玉指掩住唇边油渍,袖里滑出一方香罗帕轻轻拭去。 奉知常不声不响靠在轮椅,晨曦微光里连一身冰冷杀意也被洗去,变成无害而赏心悦目的矜贵公子。 只有武理和谢致虚,一个被惊掉下巴,一个夹在筷子间的馄饨扑通掉回汤里。 武理拍案而起:“你连自己吃的饭里都下毒!老二你没人性啊!” 谢致虚捂着肚子,十分痛苦,掏出一把百毒退散丸囫囵吞下。 柳柳吃完生煎,优雅地叠好罗帕:“老子乐意,要你管?带着那个小白脸快滚,少在老子面前现眼。” 谢致虚:“…………”他好像听明白了。 武理作为人形资料库的属性启动,胸有成竹道:“我知道了,奉老二,你是不是给柳柳吃了同根生?这种毒草,异株而同根,草叶之间互为感应,食下毒草的两人可心意相通,难怪柳柳可以做你的传声筒。” 谢致虚:“可是我怎么会是小白脸?!” 武理:“重点不是这个好嘛!!!” 柳柳这姑娘身材小巧、吃相也极优雅,速度却如风卷残云,食量也蛮大,竟然将一桌丰富小吃扫荡一空。朝谢致虚与武理一欠身,绕到背后要推动奉知常的轮椅。 福云居门外兴冲冲进来一文士,直奔饭厅中某一桌——“贤兄怎得还在此处,还不快速速随我去瓦舍,梁家大公子在勾栏院,近午便要开场,去晚就没座位了!!” 武理:“???” 谢致虚:“!!!”他反应迅速地看向轮椅上的奉知常,温暖晨光尽褪,灰白衣襟鼓动,冒出一只黑鳞蛇头,竖瞳望着文士,杀机毕现。 苏州城的瓦舍热闹非常,内有几十座勾栏,最里一座最大,可容纳数千名观众,外形与方箱无异,四周围以板壁,门首悬挂帐额与旗牌,左书戏演诸生百像,右题唱尽世态炎凉。 谢致虚与武理到场时,勾栏里里外外已挤满了人群,人头攒动目不能及戏台。 柳柳推着轮椅,很有礼貌道:“三哥五哥,我与二哥先行道别了。” 奉知常的轮椅还是很有道德威慑力,拥挤的人群纷纷为他挤开一条道,柳柳推着他进了院台,勾栏里的观众席已经满员,只见他们一路直奔最前排,奉知常端坐着高高在上一动不动,柳柳代替他从钱袋里摸出一锭白银放在前排观众面前。立刻有一人拿了银两,起身让座。 谢致虚和武理还在人堆里,感觉脸都快挤变形了。听梁家公子免费唱宫调对苏州百姓而言吸引力巨大。 谢致虚:“二师兄怎么那么有钱?!!” 武理:“开玩笑!奉老二是唐门指定合作伙伴,每年给唐门提供多少制|毒创意,唐门生意做遍全国,年盈利额抵得上半个国库的现银流量好嘛!分给他一个小指头都够挥霍半辈子了。” 没钱的老三和小五只能与众吃瓜观众为伍,踮起脚尖企盼能看清戏台上的情形。 “梁汀是不是脑子有病?”武理说,“春樽献的伙计没跟他说清楚有人想要他变成哑巴吗?” “说了啊,”谢致虚也很不理解,“不过他看上去好像不太相信真有人有这个本事。” “这不完蛋了嘛,”武理哀叹,“简直是老虎嘴边拔毛,太岁头上动土,拿生命在挑衅啊!” 人群袭来拥挤浪潮,喧闹声起。 戏台上锣鼓一声响。 四周安静下来。 谢致虚穿过前面的脑袋缝,看见那日春樽献里见过的乐师和绛纱文袍的梁汀一同登台。 台中央两把太师椅,两人施施然入座。 戏文开讲。 今日的戏文同金童玉女天作合独哑小儿受饥寒又有异曲同工之妙,也讲述了一个声音古怪的少年的故事。 故事中,少年的母亲迫于家族压力嫁给少年的父亲,始终心怀怨恨,在儿子出生之际,对婴儿的啼哭置若罔闻形容冷漠,使婴儿哭破喉咙落下后遗症,长大后嗓音始终嘶哑难听。 尽管如此,少年却深受艺术感召,立志要成为一名宫调演唱艺人,哪怕初登场时受尽观众白眼,被师傅指为毫无演唱条件,他也要坚持在艺术中寻找自己被嫌弃的人生的价值。 没有人能阻止他开口,付出一切代价都不在乎。即便凋零也要在戏台上,唱宫调的美,唱自己的丑,唱给所有妄图阻止一朵花向阳而生的本能的人。 吃瓜观众分享听戏感言:“这已经梁家恩怨的第九九八十一个版本了,梁大少爷的嗓子究竟是怎么坏的?” 武理不知从何处顺了把瓜子磕:“他完蛋了,恭喜他成功激怒了老二,准备好作为一个哑巴度过后半生吧。” 谢致虚被武理强迫帮他接着瓜子壳:“你又知道了?” 武理道:“你以为呢?这戏文表面上讲梁公子的个人传,把所有阻止梁汀唱戏的人都指为恶势力,这就算了,还把老二和那些寻常迂腐反派混为一谈。是个独树一帜的心理变态都受不了好吗!以老二的脾气,不把他手撕了才怪。” 谢致虚:“二师兄到底怎么得罪了梁家人,梁家又为什么要将他弄残?” 武理:“这就不清楚了,先生也没和我多说。只知道老二是先生云游到姑苏郊外捡到的,那时候也才八九岁,浑身浴血奄奄一息,回邛山养了半年才活过来,不过从此嗓子漏风,小腿骨因为处理不及时,走路总是跛的,只好坐轮椅。原先据说也是个富家子弟,生得细皮嫩肉,生活习惯精细得令人发指。这下猛地从云端跌入泥地,怎叫他不生恨意。所以嘛,我之前总不想让你来趟这浑水,这是人家的私人恩怨,咱们不好插手的。” 谢致虚左右观望,没找到路厕,本朝历法规定随地乱丢垃圾者刑,只好抓过武理将瓜子皮倒回他手掌,自己按着佩剑剑柄,往人群深处挤去。 “哎你干嘛去!” 谢致虚背手一挥:“我突然想到二师兄怎么会要坐戏台的第一排,怕他想对梁汀下手,我去看着点!” 武理气急的声音追在他身后:“我说了什么你一点没听进去是吧!” 作者有话要说:假如每掉一根头发就可以拥有一条留言(天哪世上竟然有如此让人不知如何选择是好的假设!) 第17章 戏台上的梁汀不是梁汀,是说唱艺人孔卸任,只把装束一改,幞头一包,摇把折扇细细腻腻唱着“湖堤春色满,汀舟水上船,谁叫水底暗流生,汀舟自有帆”。 这位稳坐钓台,一柄鱼竿喝退众仆从的梁公子,无时无刻不优越感十足。 越往台前挤阻力越大,好几个人转头瞪谢致虚:“前排加钱,十文一步,挤你个头啊!” “抱歉抱歉……”谢致虚只好站住,踮起脚尖往台上张望,能看见奉知常纹丝不动的后脑勺,似乎暂时还没有动作。 梁汀的身世背景其实很好打听——多亏了孔卸任一张名嘴,梁家的恩怨八卦是市井坊间最热门的谈资。 梁汀的父亲是梁家此代家主梁稹,母亲是太湖门派湖中岛的千金,未出阁前有江湖第一美人之誉,梁汀是正儿八经的名门之后,本应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可惜生来是个鸭嗓,梁家人颜面挂不住便甚少让大儿子在人前现眼,以至于梁汀小时候遭人绑架,竟足有一个月家人都未发现。被解救回来后,梁汀便如换了一个人,从原来畏头畏尾不敢人前言语,变成立志做一名说唱艺人。 梁家高门大户怎能容忍家丑外扬,简直大惊失色气急败坏,梁汀早年唱宫调,唱一处梁家便砸一处,砸得苏州城里城外无一家敢收留梁汀。梁大公子认清现实,改变人设,从驻唱变成街头艺人,满大街小巷与梁家护卫打游击,终于把名气唱遍了平江府,唱出了一个孔卸任的赐名。 梁汀出名后,梁家人反而不再封杀,承认了他的志向,还派护卫扮作看客,每场戏都暗中保护这根独苗,以免他家少爷乐极生悲。就凭越关山前日对梁汀动手的找死行为,梁家和湖中岛没有追杀他到天涯海角,完全是看在远处西凉的越家声威上。 平心而论,谢致虚还是很佩服梁汀的脾性,他们天残门的人深刻理解缺憾使人心理变态,最变态的那个正坐在首排看表演,不知道会不会受到刺激把梁汀的艺人生涯终结在今日。 戏快唱完了,谢致虚跟着紧张起来,注意观察奉知常和柳柳的动作。柳柳好像在剥橘子吃,垂着头,对表演毫无兴趣。奉知常一动不动。 谢致虚曾经听先生说,奉知常一战成名,就是在唐门年度会武中,孤身闯入山门,十步毒一人千里不留行,而自己纤毫未伤连搭在轮椅上的手指都不曾挪动半分。唐门首席大弟子唐海峰投地认输,宗主破格奉他为客卿长老。 奉知常要毒杀一个人,不劳动手,只在呼吸之间即可。 此时的梁汀看上去还很正常。 武理的声音响起:“咦?第一排那个是唐海峰吗?” 谢致虚吓一跳,回头一看,武理不知什么时候挤过来,发冠都歪了,手臂从人墙里抽出来整理仪容。 “什么?” “唐海峰啊,唐门大弟子,”武理指给他看,“你瞅瞅那个塌脑袋像不像他,他怎么会在这儿?还和奉老二坐那么近,他俩一般直线距离小于一臂就该打起来了。” 谢致虚没见过唐海峰,认不出来,只得说:“你好好看着二师兄啊,我怕他一个冲动把梁公子结果当场啊!” 梁公子念完最后一句词,起身,携乐师谢幕,风度翩翩地收起折扇抵着肩头鞠躬。 “谢诸位乡亲捧场,孔某……咳咳” 乐师从桌案上端茶递给梁汀。 梁汀摆摆手:“孔某不甚感……吱……咳……” 勾栏内外所有眼睛都锁在梁汀身上。 梁汀张了张嘴,伸手摸摸喉咙。乐师反手将长笛插进腰间,揽住梁汀肩膀。 第一排的塌脑袋转头向侧面看去,柳柳将桌上橘皮归拢,起身,推着奉知常的轮椅,两人在万众俱寂的焦点中按部就班地退场,倏忽间没入人流消失不见。 戏台上,梁汀跪地干呕。 一夜之间,苏州城各家医馆的大医师都收到来自城西梁家庄的诊金,收拾药箱坐上马车,佩刀护卫骑马开道,一路风驰电掣以最快的速度赶到梁府。 城中一时流言四起。 “嘿,这么大阵仗,出什么事了?” “还能是什么,平江府除了梁家还有谁养得起府兵,想当年梁家小公子出事,那可是惊动了安抚使和知州出动官兵救人啊,现今这点阵势算什么?没见识。” 谢致虚和城西妙手医堂张妙手一同抵达梁府,门前的拴马桩已经绳绳重绳绳。张妙手下马车,谢致虚连忙跟上去,梁府小厮当他们是同行,帮他把马牵走,放一行人入内。 给张妙手领路的人非常着急:“大医师您走快些我们公子等不了啦!” 张妙手年过耳顺,花白胡子颤颤巍巍:“哎,慢点,慢点……一把老骨头了……” 走廊迎面过来一个白发长须的老者,鹤发童颜精神矍铄,目光如电。谢致虚甫一和他对视,竟生出一种被人看穿的战栗。 领路人朝那老者欠身:“福管事!” 福管事示意他退下:“行了,我带医师们过去。” 福管事抬起双臂,一手搭在张妙手肩上,一手搭在谢致虚肩上。谢致虚立刻感到一股遒劲的内力灌入云门穴,游走全身令人周身一轻,下一刻离地腾空而起。 张妙手:“慢慢慢慢——老朽心府有亏啊——” 福管事带着两人降落在灯火通明的厅堂外。 仆从们带着医师进进出出,堂里飘来浓重的药味。 福管事把他们带到了梁汀治病的地方。 “我家公子就在里面。”福管事作恭请手势。 福管事当谢致虚是张妙手的助手,张妙手当他是梁家请来的另一个医师,竟都没对他的存在提出疑问。 一进厅堂,刺绘游鱼戏水的座屏挪到旁边,腾出空地放炉火熬药,屋里温度有点高,掌火小厮和几个医师都围在药炉边。 里间小榻上,梁汀双眼紧闭,侧脸面无血色。上次在凉亭见过的几个贴身仆从跪在榻前哀哀抽噎,旁边站着三个男人,年纪最大的一个冠帽下两鬓斑白,但肩背依然笔直,还有一个是给孔卸任吹笛的乐师。 “药熬好了,快试试这副,定能让梁公子醒转!” “快快快!把帕子垫在下巴上,小心。” 张妙手连忙道:“病人是什么症状?你们开的什么方子?” 医师们见着张妙手,像找到主心骨:“张医师您来了!” 那边药已经给梁汀灌下去。 床榻边三个男人和跪了一地的仆从皆翘首以盼。 堂外虫鸣过了三轮,梁汀半点反应也没有。 “再等等,药效可能没这么快!”喂药的医师捏了把汗。 鸦雀无声中,一声冷笑。 谢致虚循声看去,远离众人的外间桌案边,坐着一个妇人,素色广袖罗裙,不饰钗环,肤白胜雪漆发如墨,五官颜色浅淡如一幅安静宜人心脾的水墨画。 在凉亭有过一面之缘的大侍女侍立身侧。 厅堂里所有人都满心焦灼,守着梁汀,唯她二人置身事外,连目光都是冷的。 “你有什么意见?”三个男人中,中年英俊的那位语气生硬地问道。 妇人懒懒牵了下唇角:“白忙活一场。” “什么意思?”那位又问。 妇人道:“梁老爷听不懂人话,小禾,你给他解释解释。” 侍女小禾和她主人一般的姿态高傲:“小姐的意思是,暗算之人所施毒手若是那么好解,又怎会放公子回到家中,任由医师施救,不如叫他当场暴毙划算。” “你!”恐怕就是梁家家主梁稹的中年人额角暴起青筋,按捺怒火,“秋江月!汀儿可是你儿子!!” 老人按住梁稹肩膀:“要吵架滚回你们自己房里去。”声音不大,却不怒自威,梁稹和那妇人都不再多言。 老人又对一直忧心忡忡关注着梁汀的乐师道:“陈融,你先回去吧,汀儿醒了我会派人通知你的。” 乐师嘴唇紧抿,对在梁汀病榻前争执的梁家主和家主夫人看也不愿多看:“太老爷,我就在这儿等他醒过来,我陪着他。” 谢致虚心道,你们大夫人说的没错,这毒要是那么好解,我家师兄是不会放人回来的,你要等他醒过来,若是我师兄不拿解药,恐怕是要等到地老天荒。 医师们围在药炉边讨论,陷入困境,张妙手望闻切脉归来,大家纷纷迫切询问:“张医师,你看如何?” 谢致虚也问:“是中毒了吗?” 众医师对这位无名小青年的发言表示困惑。 “中毒?” “不是吧,没有任何迹象啊?” “我切梁公子的脉搏,除了身虚体弱,也没有别的病症,所以才下了大补的药剂。” “这位小友,我怎么从没在苏州医馆见过你?” 张妙手却摇摇头:“病人生在富贵人家,又年纪轻轻,如何会需要大补。这次晕倒毫无征兆,依老朽看,或许不能排除中毒的可能。” “那要如何确认呢?” 张妙手回到药炉边原来是来拿他的药箱,打开箱子,里面用药玉瓶子分装着几瓶浓绿汁液。 张妙手小心翼翼取出一瓶,在众医师簇拥下来到梁汀榻边。 谢致虚趁众人不注意,丢了颗百毒退散丸进正在熬制的汤药中。有总比没有好。 张妙手将汁液小心倾倒一滴在一白瓷小盏中,托起梁汀的手,银针在指尖刺了一滴血,血珠滚落进瓷盏。浓绿与鲜红,两滴颜色迥异的液珠相遇,随者血珠的溶入,绿色汁液从边缘开始颜色逐渐转深,最后溶为漆黑一粒。 张妙手托起瓷盏给梁稹与粱老太爷出示,表情凝重:“这就是毒啊……” “没错,梁公子确是身中剧毒。” 平地惊雷,炸响在大门敞开处。 堂内所有人惊疑不定地看过去,谢致虚惊讶地发现自己可能认识这个人——身高七尺,浓眉大目,衣袍束腰绑腿,精干利落,最重要的是,他的脑袋是塌的。 作者有话要说:真的好惨,点击甚至是零呢(黑眼圈微笑) 写得不吸引人真是对不起各位老师,希望有一天能让大家一直看下去吧 这本这么个状况,如果我能一直坚持写完,是我写作生涯中值得好好纪念的开始,最重要的是对得起自己 靡不有初,鲜克有终 哈利路亚 第18章 塌脑袋……不,唐海峰昂首踏过门槛,福管事从院里追过来,脸色很黑,一掌切向唐海峰。 “住手!”梁稹喝止。 厅内所有人,连同梁家两位老爷与众医师都对唐海峰投以注目。 “阁下何人?”梁稹问,“如何得知小犬的病症?” 唐海峰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人,在谢致虚脸上不易察觉地一顿,又很快挪开。时间太短,谢致虚不确定唐海峰是不是认出了自己,他们还从未正式见过面。 “梁家主,失礼了,情况紧急我只能擅闯入院,”唐海峰拱手,“我乃唐门首席唐海峰,云游至此,略通药理,希望能为医治令公子尽绵薄之力。” 医馆医师们不见得知道唐门是什么地方,梁稹与梁老太爷未必不清楚,诓论本就是江湖门派出身的梁夫人。 毒出唐门,非死即生不如死。 梁稹警惕起来:“唐门弟子?唐门与小犬所中之毒有关系?” 唐海峰上前分开众人,谢致虚同众医师让到一旁,两人没有任何接触。唐海峰两指要切上梁汀搭在凭肘的手腕,被乐师陈融一挡。 唐海峰一个正宗习武出身的弟子,连福管事都拦他不住,竟被一个吹笛的乐师箍住手腕动弹不得。唐海峰抬眸,因为后脑勺略有塌陷的缘故,侧脸总显得很诡异,一双三角眼阴沉沉盯着陈融。 陈融寸步不让。 梁老太爷咳嗽一声:“唐海峰,我知道你,唐岷最得意的弟子,四年前蜀地斗武大会我见过你一面。” 唐海峰颔首见礼。 “小融,”梁老太爷发话,“让唐师傅给汀儿检查一下吧。” 陈融抿唇,松开手。 这厢唐海峰在陈融与梁稹的监视下为梁汀诊脉,那厢梁老太爷领医师们到外间详细询问。 张妙手道:“目前只能确定病人乃是中毒昏迷,但具体是何种毒、如何解,依老朽愚见,恐怕要取回病人体内毒血,耗时研究。就怕病情急转直下,耽误不起时间,若能直接找到解药当然更好,能找到所中之毒,也能加快解药研制。” 梁老太爷沉吟片刻:“这件事就交给我们来做吧,一旦找到立刻派人送去妙手堂。” 张妙手沉重道:“一定要尽快,病人中毒不过一下午,内耗之迅速,恐怕此毒乃是以损耗生机为主,一旦耽搁过久,哪怕救回来也会留下后遗症。” 谢致虚混在医师群里旁听,心中对奉知常的认知又添上一笔,他还真以为奉知常只是想要梁汀变成哑巴,没想到是想要梁汀的性命。 梁老太爷是个人物,亲孙子性命堪忧也不见他如何着急上火,沉着地唤来门外等候的福管事,迅速安排下全城搜查梁汀今日活动轨迹。 梁夫人则更是冷静,稳坐莲台,时不时和身边侍女低声交流两句,两个女人看向里间的目光都冷淡得吓人。 福管事领了命令,正要出门。 唐海峰的声音从里间传出来:“不必全城搜查,重点查东市勾栏院即可。” 里间,陈融将梁汀的手腕掖进被角,唐海峰站起来:“看来唐某所料不错,今日在东市勾栏院,唐某有幸拜听梁公子的宫调词,实不相瞒,唐某正是坐在首席,因此看得清楚,梁公子正是在戏台上谢幕时突然昏迷的。这位乐师当时就在梁公子身边,想必也很清楚吧。” 梁稹立刻问:“是这样吗,小融?” 陈融眉头紧皱,面带自责:“……确实是在那时候晕倒的,上台前我也没发现有任何异常。不过……”他看向唐海峰,显然很不信任:“你如何肯定贼人是在戏台上下的毒?控制毒发时间也不是什么难事吧,能这么确定,除非是……” 唐海峰呵呵一笑:“诸位与其怀疑唐某是那下毒之人,不如说,唐某正是来提供下毒贼子线索的。” 谢致虚顿时心中一紧,暗道不会吧。环顾左右,只见所有人都意外且严肃地等着唐海峰把话说完。 “当时与唐某同在首席的还有一人,此人心肠歹毒手段狠辣、性格极其偏激,且正是一位用毒高手,凡他所过之境无不闹出人命案子。我见他也在勾栏院,心中便知不好,果然梁公子便身中奇毒。世间连唐门弟子也无药可解的剧毒俱为那人所创,我建议梁老爷若想保住令公子性命,最好全城通缉以最快速度捉拿此人搜出解药。” 众人面面相觑。 梁稹问:“唐师傅所说的是何人?” 陈融也问:“你空口白牙,如何能指认别人?又如何能撇清自己的干系?” 梁夫人冷哼一声,看她丈夫愈发不屑。 唐海峰镇定自若,答道:“唐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毒杀了人还要上门自报师承,若此事真与我有关,难道唐某就不怕贵府打上我唐门?况且,呵呵,我所说的那人,简直劣迹斑斑罪行罄竹难书,他创造的毒不知收割了多少性命。此人在江湖上虽不出名,但是我唐门制毒客卿,我每每见着他就没有好事发生,与诸位通风报信,不过一片好心罢了。爱领不领。” 梁稹似乎心中有了主意,吩咐福管事,不多时竟带来一位画师。 “唐师傅,还请把那人的长相详细述下。” 唐海峰道:“不必多此一举,此人很好分辨。乃是双腿残废只能坐轮椅出行,且是一个哑巴,不能开口说话。苏州城内但凡能找着个坐轮椅的哑巴,又面相阴鸷,那就错不了,一定是他。” 福管事得到梁稹点头许可,正要下去吩咐搜查。 谢致虚转头问张妙手:“张医师,救人时间紧迫,与其追查一个无关紧要的人,是不是集中人力物力研制解药更要紧一些?” 他没有刻意压低声音,厅里所有人都听见了。唐海峰眯起眼睛,眼白转向谢致虚,梁稹似乎这时才注意到外间讨论治疗的医师们。 梁老太爷将谢致虚上下打量一番,发现他的衣着并不似一个医师。 侍女小禾也看过来,让谢致虚有点担心她会不会认出自己曾出现在梁家凉亭,一时为自己的冲动有些后悔。 唯独张妙手在准备采血的工具,仿佛真和后辈心平气和地讨论医治方案:“解毒当然要争分夺秒。” 福管事离开的时候,谢致虚也不知他究竟带走了梁稹的什么命令,不过经唐海峰这一顿搅和,就算第二天鸡鸣起床就发现苏州全城戒严围堵奉知常,他也不会意外了。 医师们纷纷告退,张妙手也将采好的血样装箱,准备回妙手堂连夜研究。谢致虚正要追上去,出门被唐海峰叫住。 梁府下人打着灯火在前面领路,唐海峰和谢致虚落在众人之后。 “谢兄弟,”唐海峰开门见山道,“你不记得我了罢,师尊曾携我到贵派拜访过。” 唐海峰的眼睛虽大,却是眼白居多,加上他时不时侧头,露出扁平的后脑勺,实在不是讨好人的面相。谢致虚同他面对面讲话,总是心中犯怵。 “唐师兄,没想到会在这儿见到你。”谢致虚客气道。 唐海峰却不打虚言,单刀直入主题:“你不知我为何在此,我却知你因何而来。想必是尊师吩咐你清理门户。奉知常此人一路犯下杀孽,连我唐门也有所耳闻,既是如此,你方才何必要拿话堵我?” 唐海峰言语间咄咄逼人,谢致虚一手暗中掌住腰间佩剑,面上仍彬彬有礼:“唐师兄此言差矣。先生只是命我寻回二师兄,并无清理门户一说。事实究竟如何,还有待查清。” 唐海峰眼白一翻,不无嘲讽地掠过谢致虚的佩剑:“好,那就让我看看在你查清真相前,还有多少人会无辜丧命罢。” 谢致虚追上张妙手时,他已经撩起车帘,半只身子钻进车厢。 “张医师请留步!”谢致虚在马车下,被梁家护送张妙手的护卫拦住。 张妙手进到车厢里,撩开窗帘探出头来,眯起老花眼就着梁府门檐下两盏灯笼的微光看清谢致虚的脸。 谢致虚取下袖袋里装百毒退散丸的药囊递进车窗:“这是教我药理的师父制作,可驱百毒的解药,或许对解梁公子的毒有益处,您若不介意,就请收下研究吧。” 百毒退散丸,所需药材数量之广、工序复杂,整个邛山也只有一罐,临走前先生倒了满满一袋给谢致虚,他原还推辞以为用不了那么多,现在算明白了,这一袋药丸是给奉知常收拾烂摊子用的。 谢致虚回到福云居已入深夜,店门已关,他敲门把守夜的伙计叫醒,两个人都困得打哈欠。 二楼静悄悄、黑洞洞,门户里都熄了烛火,伙计要给他打灯笼,被谢致虚拒绝,让他继续守在门岗打瞌睡去。他掌下数着门楹,摸到房间前,悄无声息推开一道缝,尽量不吵醒早已熟睡的武理。 推门的一瞬间,谢致虚鼻子一痒,连忙捂嘴憋回去。 房间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中央摆放桌子的地方隐隐突出一个莫名形状,他踮着脚绕过。 烛火亮起。 蜡烟骤升骤散,橙红的火光将三道人影烘托得鬼魅异常。 谢致虚悚然一惊,手掌下意识把住剑柄,侧头,发现桌边从黑暗里现身出两个人。 一个一身青衣在夜色里变得深沉,手中杵着一柄与武理所执无异的竹杖,直挺挺立在后面。前面是一张轮椅,灰白衣袍的青年烛光下面容惨无血色,唇角却红如艳鬼,一只骨手搭在桌沿,白生生的掌背上伏着一条黑鳞蛇。 青年的目光离开黑鳞蛇,琉璃似的眼珠子将谢致虚盯住,颜色浅得像一块脂玉、一面镜子。 或者一块寒封千尺的冰。 扑通。 谢致虚反射性后退一步,佩剑剑鞘撞上墙壁,一声撞击。 里间的武理睡得很沉,半点动静也没有。 合理的,谢致虚脑子飞速运转,不是给二师兄弄晕了就是弄殁了。 第19章 他是有点怕奉知常的,不过不是因为见识过奉杀人的手段,而是武理总在他耳边念叨—— 面对毒蛇,你不会有逃跑的机会。 谢致虚:“二、二师兄,这么晚了你怎么会在我和三师兄的房间!” 柳柳杵着竹杖立在奉知常身后,烛光从下而上在她脸上铺出一片阴影,连声音都带一丝诡异空灵:“叫吧,叫破喉咙眯缝眼也不会来救你的。” 谢致虚:“!!!” 木轮悄悄滚动,奉知常来到他面前,分明矮他一个头,眼神却像看待待宰的羔羊,骨感苍白的手从灰袍下伸出来,拉住谢致虚的手。 触感冰凉。 谢致虚下意识挣扎,却惊悚地发现浑身力气已不知不觉被抽调一空,若不是背靠墙壁只怕要脚底一软前伏跪地。 什么时候……?! 谢致虚想起进门时一瞬的鼻痒,明白了。 他靠着墙壁,因为力竭而不住喘气,奉知常握住他手掌,轻轻拉过来,低下眉眼时面庞清俊静谧,看不出来皮囊底下藏了一副残缺的蛇蝎心肠。 奉知常挽起谢致虚的衣袖,白皙手指按在谢致虚手臂上那条黑色的毒线。柳柳替他说话:“小白脸,你有几条命够用来多管闲事?” 在谢致虚手臂上无知无觉潜伏了一天一夜的毒线活了过来,成了一条扭曲的黑蛇,攀绕绞缠。 谢致虚额上立刻渗出冷汗,跪在地上,克制不住地痛呼出声:“快住……手!……啊……” 蛇牙楔进手臂,谢致虚不受控制地在奉知常掌心拳头痉挛,手背暴起青筋。 他知道奉知常指的是他夜访梁家庄一事,咬紧牙根:“……不是、闲事!” 奉知常手指离开他的手臂,让他得以喘口气接着说完:“呼呼……是先生让我来找你,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没有多管闲事!” 奉知常刻薄的唇角一掀,柳柳的声音立刻冷哼,时机完美得像唱双簧。 谢致虚:“…………” 柳柳:“先生派你来清理门户?怕是太小看我了。” 被毒倒毫无招架之力的谢致虚简直有苦说不出:“先生让我找到你,把事情弄明白,不要再有人送命了!二师兄,你到底为什么要杀人啊!” 奉知常面上不动声色,情绪深得窥不见一丝一毫,柳柳的话倒是浅显易懂:“人都是我杀的?看来你已经查得挺清楚。” 谢致虚气急:“梁汀已经快死了!没有解药他撑不过多久!” 奉知常松开谢致虚的手臂,谢致虚发现他眉尖不易察觉地一挑,立刻追问:“师兄,你难道是真的想杀梁汀吗?!” 话音未落,手臂又惨痛,谢致虚痛苦地倒在地上,木轮碾过他耳边,灰色袍角拂过,死气沉沉的微风带走他身上最后一丝温度。 柳柳停在他面前:“水太深了,小心淹死在里面。” 窗外黑沉沉的街道传来三更梆子,谢致虚伏在地上,冷汗糊了一背,佩剑坚硬冰冷地硌在腰间,使他感到无比窝囊与沮丧。从前教他习武的师傅与父亲的脸、教他学问道理的先生的脸,一一闪过眼前,然而他依然没有办法应对眼下的情形。 他从小生活在和美的家庭之中,亲慈子孝,连山庄里的叔伯婶姨也都关系融洽。虽然是个不谙世故的小少爷,性格却养得温顺。后来到了邛山跟着先生,学经赋文论、山海志异,自认对待人处世都有了自己的看法。 没想到第一次离开山谷就是为了这样的事。他到厨子被害的地方,在县仵作房里见到拾捡得零零碎碎的内脏和血肉,把胃都吐空了,喉咙酸了一整天,连着好几个晚上从噩梦中惊醒,根本无法相信凶手是与自己师出同门而素未谋面的师兄。 真的是二师兄做的吗?他为什么要这样? 无法得到解答的疑问充斥脑海。谢家横生变故之后,他生平最恨的便是毁人家庭、夺人幸福之人,他在那红绫换白布的新郎家,被白发哭黑发的悲恸浇得浑身冰凉,新娘面容姣好宛如生前,他在灵堂外寒风中瑟瑟发抖。 其实临走之前,先生什么也没有对他多说。但当他见过厨子、车夫、新娘、老媪的四具尸体,便已心明如镜,除了查清真相惩处凶手,他出山谷再没有别的任务。 谢致虚拖着中毒后依旧绵软无力的身躯推开屏风,扶着榻沿坐下。一看对面,武理竟是清醒的,只是被五花大绑,嘴里还塞了布团。 谢致虚:“…………” 武理的目光十分委屈:“呜呜呜呜呜——呸呸呸,小五你可算回来了,我都要被奉老二玩儿死了!快把绳子解开!” “你这战斗力,”谢致虚太累了,倒在榻上,一句话也不想说,“先生是派你来拖我后腿的吧。” 武理揉揉手腕脚踝:“嘤,你怎么这样说,至少有我和老四在,还能给你收尸呢。” 谢致虚侧身面向墙壁,闭眼闭嘴。 “唉,你的百毒退散丸还有没,快拿来吃点,软筋散可不是那么好受的。” “全拿去救梁汀了。” “什么!”武理音量拔高,“你缺心眼儿啊!全拿去了一点不剩?这可是咱们和奉老二斗法的护身符,解药都没了还怎么搞!等死吗?” “……” 武理好像真有点生气,寂夜里听见他急促的呼吸起伏。 良久,谢致虚都快昏昏沉沉睡过去了,武理突然没好气道:“那你现在准备怎么办?” 怎么办?谢致虚的脑子已经转不动了,当然这个问题也不需要他用脑思考,答案就摆在明面。 先救梁汀,再查真相。 梁家最终没有发难全城搜捕某个坐轮椅的哑巴,谢致虚顺着长街往东市走,市井秩序依旧,行人流水居货山积。 不过瓦舍里有许多看热闹的闲人,昨日梁汀说唱的勾栏院被带刀侍卫围了起来,佩戴梁家家徽的护卫们正在勾栏院里搜查。 谢致虚混在人堆里,远远看见唐海峰也在护卫中间。 “这是在干什么?”他问身边观众们。 一个蒲扇大爷回答:“嚯,昨儿个梁大公子在戏台上遇刺,梁家人要抓凶手,正在找线索呢!” 谢致虚明白了,估计这些人是来勾栏院碰运气,看能不能找到梁汀所中之毒的蛛丝马迹。 看唐海峰在台上指点江山的派头,恐怕是已经取得了梁家主的信任,成了搜查工作的主力。 谢致虚个人对唐海峰没什么意见,本来也不是熟人,主要是武理闲嗑瓜子时和他聊了很多唐海峰与奉知常的恩怨情仇。 听闻原本唐海峰一直是唐岷最器重的首席弟子,将来指定要继承衣钵,在门派中被师弟们奉承惯了,性子十分高傲,虽然面上做得彬彬有礼,但言行之间气焰咄咄逼人,武理很不喜欢他。 四年前唐门举办斗武大会,邀请了江湖中许多有声望的前辈,要选出宗门内最优秀的青年弟子,其实本义就是为唐海峰的继承资格造势。没想到适逢先生闭关,由奉知常拿着请函,一路从山门杀到比武场,所向披靡莫敢拦路。 是时唐海峰已经打入决赛,桂冠触手可得,正热血上头,一见有人砸场子,且还是个坐轮椅、瞧着弱不禁风的残废,二话不说就飞剑斩去,打算用此人的鲜血祭他江湖威名。 而唐海峰不知道的是,在奉知常到达比武场之前,唐门精心培育的好苗子们,已经被他这股“惠风”吹折了大半。唐海峰这一剑下去,只有一个结果—— 那就是从此变成了一个塌脑袋。 “此二人最好不要见面,否则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武理最后总结。 谢致虚生怕唐海峰撺掇梁家不问青红皂白追杀奉知常,这种收场,他也没法向先生交代。 四四方方的封厢台上,弯腰恨不得趴地上抠地缝的护卫好像有所发现,很快聚拢在某个区域,唐海峰被围在中央。 是戏台观众席第一排,昨天奉知常的座位。 距离太远,谢致虚只能看见唐海峰大致做了个指的动作,有人趴地上,片刻后站起来,手中扬起一个袋子。 负责封锁勾栏院的护卫们收到信号,领队下达指令:“找到了,撤。” 找到什么了? 谢致虚心中一咯噔,皱起眉,看见唐海峰像个胜利者昂首立在戏台上,目光阅兵似地扫过一众梁家护卫,扫向远处,看见人群里的谢致虚,不过没有多做停留,像是发现了什么,定定盯着某处。 他在看哪儿? 谢致虚顺着看过去,发现那是一处糖人摊子。 三四个垂髫小孩围在摊边流口水,年迈的手艺人笑脸慈和,舀出一勺勺棕黄色糖汁儿浇在石板上。 一切都很平常。 除了摊边那个坐轮椅的青年。 柳柳没有陪在他身边,奉知常一个人坐着,看手艺人在石板上用糖汁画出一个个线条简单传神图案。 谢致虚还没怎么见过他全身沐浴在光线中的模样,一身鬼气褪去,连小孩儿也敢在他身边肆意嬉闹。奉知常很专注地看着糖画,好像在研究绘制过程,市井喧闹在身后变成一层无比融洽的背景。 “给你的小花,拿好哎,”手艺人铲起糖画递给小孩儿,又问另一个,“这位小客官要画个什么,蝴蝶?小鸟?” 小孩儿脸颊鼓鼓:“我要一条龙!” “好嘞!” 绘过小花与飞龙,手艺人转向坐在轮椅上看了他很久的客人,虽然不是爱吃糖的年纪,不过手艺人依旧笑着问:“您要画点什么?” 这位客人脸色刷了层釉似的白得过份,不过模样很文气,因此不至于叫人疏离。 客人淡淡瞥了手艺人一眼,注视着石板上罗列的画饰不说话。 手艺人很困惑:“您有喜欢的图案吗?” “……蝴蝶?飞龙?或者花草走兽?您说吧,只要您说得出来就没我糖人刘画不出来的!” “要一朵水芙蓉。” 谢致虚走过来,回答了手艺人,末了对上奉知常冷淡的视线笑了笑:“你方才看的是水芙蓉图案没错吧。” 两个人默默旁观手艺人熟稔精妙地绘制。 谢致虚搭话:“没想到师兄会喜欢吃糖画啊哈哈哈!” 失去了柳柳的奉知常让他真实体会到了一个哑巴的冷漠。 谢致虚:“…………” 虽然知道奉知常很富裕,谢致虚还是“抢着”付了钱,将糖画递给他。糖汁在空气中迅速凝固,阳光流转在棕红而透明的线条间,微粒沉浮,是一朵栩栩如生的莲花。 奉知常只看了一眼,手扶木轮便退走。 “哎师兄!”谢致虚举着糖画追了几步,看见柳柳在不远处等着奉知常,遥遥的,朝他欠身行了一礼。 第20章 离开东市沿着主街,道旁俱是字画珍玩、绫罗绮缎、香膏钗环的商贩,日上三竿,正是游客聚集的时候。 走出百余步,到了专卖蜜煎果子的巷口,甜香齁人的摊位前有两个熟人正挑拣蜜果,是武理和越关山。 谢致虚走近,听见他们同摊主闲聊。 “枣冢巷子?为什么叫这么古怪的名字?” “两位是外地来的吧,有所不知。城里原先卖蜜煎果子的只有一家,就在这条巷子里,后来不知为何,一夜之间遭了灭门之灾,邻里邻居的一点动静都没听到,还以为是全家去外地了。等到尸体被人发现时,他家还没处理的果子都落地生根发芽啦。喏,您们往巷子里看,那棵树冠葱郁的枣树就是从他家长出来的。所以大伙儿都说这儿是枣冢呢。” 越关山举着油纸卷成筒状,随从似地往武理身边一站,专门负责接武理挑拣出来的蜜煎果子。 “跟着走啊,”武理不满,“我都挑到这边了你还站那儿不动。” “好嘞。”越关山积极响应,他臂弯里还揽着几个鼓鼓囊囊的油纸包,油光水滑的黑裘都皱成一团。 看样子是陪逛来的。就为了和老四比武,又是洗指甲又是陪逛街,真是为难人。 谢致虚走过去:“你们今天的安排就是逛街吗?” 武理转头看见他:“哟,是小五啊。” “谢兄!”越关山递过油纸筒,“吃果子吗?” 谢致虚麻木摆手:“不必了,多谢。” 越关山道:“嗨呀,其实本来我打算今天梁家庄登门拜访来着,不过听武理兄弟说那个梁汀好像不太行了,现在去梁家找事儿可能会被打出来,只好过段时间再说。” 武理道:“我劝你还是放弃好了,梁汀这情况估计一时半会儿是好不了,你得等到什么时候去。” 谢致虚心道,人家都陪你逛街了还不明白吗,这小子可有的是耐心。 越关山毫不在意:“你不说他那是急症吗,不管是站着出门还是横着出殡,过几天都能见分晓吧。” 摊主:“……” 谢致虚:“……” 武理下巴一点,示意越关山看街上走过的一队梁府卫兵:“再大点儿声,保准你立刻就能实现拜访梁府的心愿。” 越关山也不是个傻的,见他们对梁家的事颇上心,便问谢致虚:“你们来苏州是干嘛的?上次你让我从梁家带出来的东西,和这事有关吗?” 武理道:“你知道为什么张三每次打完牌都不想回家吗?” 越关山把蜜煎果子捧到他手边:“你怎么知道我越家的家规第一条是不准询问打牌手气?” 武理翻了个白眼,问谢致虚:“哪来的糖画?” 谢致虚手里那朵棕红色彩的莲花凝固得莹润透亮,散发隐隐清甜的气息。他看了眼武理无空闲的双手,把糖画插进越关山臂弯的油纸包里:“给你们了。祝你吃好喝好玩好。” “喂,你干嘛去?” “工作。” 到梁家的时候,正赶上唐海峰率领卫队带着东市找到的某样东西凯旋。 谢致虚避开这支队伍,绕道湖边。垂丝和几个侍女日常在水边洗衣。 看见谢致虚又来,侍女们露出十分会意的笑,纷纷端着盥洗盆离开,让垂丝又羞又恼。 然而等到湖边只剩下他们两人,垂丝立刻皱起眉:“你怎么又来了?” “问你几个问题,”谢致虚不多客套,对她说出厨子车夫与老媪的姓名,问道,“这几个人你认识吗?” 垂丝明显神色一变:“和海棠的死有关系吗?” “你说出来才知道有没有关系。” 垂丝挣扎片刻,泄了口气:“好吧,反正已经破例了。你一定记得不可以告诉任何人。”她说着瞥了谢致虚一眼,“看在那封盖了钤印的公文份上……厨子与车夫我不认识,不过那个嬷嬷,原先是大公子身边的,我和垂丝都归她管辖,嗯……后来有一天她突然就消失了。” “哪一天?” “……公子被绑架之前。大夫人本来要找她问责,才发现人已经不见了。她们私底下都说,大公子被绑架,和嬷嬷脱不了干系,她是畏罪潜逃的。” “梁家没有找到她吗?” “没有,也没有证据。到现在大家都不知道公子当年是怎么被绑走的。海棠也是因为这件事,大夫人责她疏忽职守,将她逐出。公子被救回来后,身边所有人都被清洗一通,我和姐妹们都被调到夫人身边做事,被夫人从娘家带来的大侍女管束,过得很拘谨。我们都说这是夫人要我们为公子受的罪赔罪。” “你能复述当年梁公子被绑架的前后经过吗?” 垂丝道:“你问题真多。现在什么时辰了?” 谢致虚看看天色,日光不到头顶。梁府大门前又出来一队人马,福管事往领头怀里塞一个包裹:“快将东西送到妙手堂张医师处!” 队伍疾驰而去,烟尘四起。 谢致虚回答:“巳时已过,午时未到。” 垂丝坐在柳堤边,裙裾铺散在草地,并拍拍身边示意谢致虚也坐下来:“这就是个说来话长的故事了,我争取长话短说,回去还有很多活计呢。” 绑架发生在梁汀九岁时候,正是在他因为嗓子残缺而备受家人无视的童年。梁汀从府中消失一个月,从不踏足儿子庭院的父母竟然丝毫未觉,梁汀小时候性格孤僻,经常一个人找地方躲起来不见人,连他院里仆从都不会因为长时间不见主人而大惊小怪。 不过整整一个月无人察觉,或多或少要归功于当时贴身管事、后来突然消失的老嬷。 一个月后,匪徒的信终于送到梁家主与夫人手中,此时他们已将小公子带出平江府地界,送信到梁家纯粹是为了折磨家属。信中同时自报家门,原来是大夫人的娘家——湖中岛在江湖中的仇家。 三十多天的时间足够匪徒抹去任何可以追踪到他们的蛛丝马迹,他们要梁家倾尽人财也只能寻回小公子备受折磨后惨死的尸身。 十三年前平江府简直动静非凡,安抚使与知州同时出动数千官兵协助梁家地毯式搜索远郊近山。梁家人豢养的府兵也在当时现世,倾巢出动。 毕竟是唯一的后代,就算因一时偏见而缺少关爱,梁家也绝不允许他折损在仇家手中。 梁汀被找到时甚至瘦得脱了相,只剩皮包骨头,全靠一口参汤每日吊着命,将养了整整一年多才恢复人形,并从此对亲人都怀抱一种可以理解的敌意,全身骨头都调了个儿,什么事都要唱反调。 就连后来去做说唱艺人,也说不清究竟是他自己的意愿还是单纯反抗家庭。 令人奇怪的是,梁老太爷反而十分喜欢这个浑身长刺的亲孙,成了梁汀最大的靠山与依仗。梁家主与夫人也因绑架事件心有余悸,将身边最得力的亲信派去保护儿子。梁汀在那之后成了名副其实的名门贵胄。 “但我看梁夫人好像并不太喜欢这个儿子,是吗?”谢致虚追问。 垂丝正要回答,忽然看见了什么,拉着谢致虚猫腰躲在树干后。 湖水凿开一道小渠,蜿蜒曲流进入梁府后院,走出后门十余步、靠近湖岸的地方,一棵浅黄嫩绿的垂杨之下,茂密葱郁的树冠隐隐绰绰挡着两个身影。 谢致虚还没认出来,垂丝先慌慌张张站起来:“天哪,大夫人怎么来了,我得赶紧回去,谢公子,你也千万不要被她发现,否则大夫人一定不会放过我的!” 谢致虚来不及拉住她,垂丝已经猫腰端着盥洗盆溜远了。 垂枝下的两道身影都穿着拖地长裙,婀娜曼妙,腰肢不盈一握,似乎是两个美人。 一个据垂丝说是大夫人,另一个谢致虚完全没有头绪。 他尽量收敛气息,躲在树干后悄悄靠近。 庆幸这两位女子似乎也不通武学,以他时灵时不灵的半吊子功夫,甚至中途踢翻石头一次、踩断树枝两次都没有惊动她们。否则此处或可需要一只猫或一条狗。 再次见到大夫人,给谢致虚一种奇怪的感觉,颜色浅淡的五官与风和日丽里也透着丝丝凉意的气质,仿佛在何处见过似的熟悉。 另一位女子的眉眼与大夫人颇有些相似,只是添了些少女情态,像未出阁的娇小姐。 “听……说汀儿病了……怎么回事?请让我见他一面吧!……” 大夫人的声音听上去很生气:“你怎么敢出现在这里!……要不是被我发现,是不是准备冲到大家面前!……” “姐姐……请你也体谅我一下……至少告诉我他的情况吧!” “……没有下次!否则我会让父亲将你禁足在湖中岛,一辈子也别想出来!” 两个人都陷入沉默。 谢致虚向后退一步,再次咔擦踩到枯枝,没人发现,他悄悄转身离开。 市集的字画钗环已经撤下,到了饭点,四处都是肚肺、腰子、鹑兔、鸠鸽一类吃食,街道飘香十里。 谢致虚穿过食肆,一边思考今日得到的信息,总觉得脑中有个念头呼之欲出,但还欠缺某个将一切串联起来的灵感。 回到福云居,武理不在,桌上只有他上午逛街买的油纸包。 以往在邛山,给武理陪玩的任务都是老四的,虽然没有脑子但有一身蛮力,现在有了既有脑子又有力气的越关山,不知道老四一个人在后院会不会无聊。 不过老四的脑子可能也不能理解无聊这种层次复杂的情绪。 谢致虚刚到邛山时希望和一切人都能建立友好关系,没少在老四身上浪费时间,越关山为了讨好老四洗的指甲,谢致虚连着洗了一个月,可惜老四不是缺少脑子,他是真的没有脑子,对外界的一切回馈都是屏蔽的。 连先生都没办法和自己收留的第四个弟子进行交流。只有武理可以。 老四原本只是智力残障,因为受到排斥与恶意对待,变得封闭。根据先生的说法,只有真正的善意能穿过屏障进入老四的意识。 谢致虚到二楼走廊,俯身看向后院。 老四坐在穹庐外晒太阳……大概是在晒太阳吧,从他胡子拉碴、坚硬如磐石的面孔上看不出丝毫有价值的信息。 老四脚边又放着水桶,桶里插着与上次越关山用的马毛涮相同的刷子。估计是伙计放在那里等着一会儿给老四洗指甲用的。 然而等了一会儿不见伙计人影,廊下传来木轮轱辘转动的声音。 “?!!” 谢致虚趴着栏杆探身出去,看见一顶熟悉的发冠,继而是一个熟悉的轮椅背影。 奉知常推着轮子到水桶旁边。僵硬如雕像的老四转动头颅,明镜似的眼球表面映出轮椅青年的身影。 第21章 真的是奉知常? 谢致虚大感意外,生怕是自己眼花了,后院却不见柳柳的身影,只有奉知常与垂下巨大头颅的老四相顾无言。 他要干什么? 奉知常依旧穿着那件死气沉沉的灰色广袖衣袍,背身一阵折腾,原来是用绑带将袖子绑在肩上,露出小臂来。 水桶就在轮椅边,奉知常拔出湿漉漉的刷子,在桶边沥水,扬手对老四招了招。 除了武理,谢致虚没见老四对谁有过反应。 老四与武理,一个浑身蛮力没有头脑、一个聪慧博学不通武功,相辅相成,仿佛缘分天定。奉知常又算什么呢?还是个冷酷无情的杀手…… 然而老四却回应了奉知常的招手,缓慢得将大脑袋垂到他面前。老四的胡子都能把奉知常整个人埋进去。奉知常伸手,拍了拍老四下巴。 老四张开嘴。 谢致虚仿佛看见一股诡异的青黄色气体从他幽深的嘴里腾溢而出。 谢致虚:“……” 他知道老四的指甲是定期护养的,毕竟藏污纳垢不体面,但他还真忘了上一次给老四刷牙是什么时候。 咦惹…… 奉知常静止片刻,轮椅倒退,准备齐全地掏出一条面巾系在鼻子底下。 老四又把脑袋往前凑了凑。 毛刷在牙齿浑浊昏黄的表面刷出一串细碎的泡沫。 谢致虚盯着看了一会儿,突然觉得不对劲——那毛刷是刷马毛的吧?上次还被越关山用来给老四洗指甲吧?还洗了脚趾甲吧! 奉知常浑然不觉,毛刷探进老四幽深漆黑的大嘴里。 谢致虚跳起来就往楼下冲,刚跑到廊下就大喊:“师兄住手啊!快住手那刷子比老四牙齿还脏啊!!” 没有柳柳,奉知常好像不太喜欢和人交流,并不搭理谢致虚。 “这个刷子是店伙计用来刷马毛的,不好用来刷牙吧……” 奉知常并不言语。 “哎师兄!”谢致虚心道,老四这种异于常人的体质,也不知道会不会拉肚子? 他对奉知常的芥蒂好像消融在一张糖画里,甚至敢去抓奉知常的手腕,皮肤瓷似的光滑,不比常人温热。 奉知常凉丝丝地看了谢致虚一眼,春日高悬之下,倒不如何阴森可怕,像解开一层阴霾的薄纱,谢致虚这才注意到,他二师兄的长相并不是带着攻击性的锋利,如果相遇在排除一切前提的情境下,想必是很能给他好感的。 要是给邛山派弟子的武力排名,除了老四和谢致虚以外都是废物。奉知常被抓得没办法,对谢致虚扬了扬手中毛刷。 嗯?谢致虚盯着仔细观察,发现和马毛涮是不一样的,看样式似乎是房间里配给衣服刷毛灰的刷子。 谢致虚:“……啊抱歉抱歉!”赶紧松手。 老四没有聚焦的瞳孔落在后院外山塘河波光粼粼的水面,脑袋一动不动像个没有生机的石雕任由奉知常施为。不过根据谢致虚对老四有限的了解,这已经算比较配合了。 “没想到二师兄和四师兄关系那么好,以前在邛山很少见师兄到山谷来呢。”谢致虚绞尽脑汁试图搭话。 牙石颇坚硬,洗刷很费劲,然而奉知常一张冷脸上丝毫看不出憋劲的痕迹,架子端得很高。 他抽出刷子,大概是要沾水洗一洗,然而坐着轮椅不方便挪动,谢致虚很有眼色地给他提到手边。 刷完左边要刷右边,也是谢致虚推着轮椅把他移过去。 他俩一起完成了刷牙的工作,然而彼此一点交流也没有。谢致虚甚至觉得,奉知常也许根本不在意有没有人给自己帮忙。 刷完牙,奉知常把毛刷丢进水桶,腰间解下一个鼓囊的荷包,打开绳结,里面全是焦黄色的药丸,溢出甜香。 他倒出满满一把,要丢进老四嘴里,被谢致虚眼疾手快劈手一拦,焦黄药丸滚落一地。 谢致虚紧张道:“四师兄什么都不知道,他都没有出过后院!” 谢致虚完全不能理解奉知常的想法,明明刚才还和老四关系友好熟稔的样子,怎么一转眼连老四这种最大用处是给武理当坐骑的工具人也要下手? 奉知常冷冷看着他,捡了颗药丸送进自己嘴里,两腮一动,喉结一滑,吞下去了。 谢致虚又傻眼了。 奉知常半边唇角一翘,捻起一颗放在谢致虚掌心,示意他尝尝,好整以暇地欣赏谢致虚纠结的表情。 纠结是真的,那一瞬间谢致虚脑中一顿雷鸣电闪锣鼓齐鸣无数想法蜂拥而至,在兄弟信任与自投罗网间反复横跳,最后怀抱奉知常要毒死自己应该不会玩这些花招的想法,艰难以舌尖添了下药丸——甜的?还带点蜂蜜味? 奉知常把剩下的药丸倒进老四嘴里。老四仿佛被投喂形成习惯,咀嚼两下,张嘴打了个嗝。 谢致虚躲避不及,被一股甜腻浓稠的蜂蜜气息扑了正着。 原来是蜂蜜做的糖丸。 “啊…………”谢致虚有点尴尬。 奉知常依旧是冰冷寡淡的面孔,放下衣袖推动轮椅转进廊下,无论是尴尬想道歉的谢致虚还是张嘴等待第二次投喂的老四都入不了他的眼。只有一只黑鳞覆盖的蛇头,悄无声息钻出他的衣领,对后院吐出猩红蛇信。 武理与越关山大概是乘船游览了山塘河,是在福云居后院码头靠的岸,越关山依旧给他拎着大包小包。 “玩儿了一天?”谢致虚问。 “帮你打听消息去啦,”武理一脸“你怎么这样想我”的委屈,“你知道奉老二和柳柳今天都去了哪些地方吗?我把路线都记下来了。不过奇怪得很,梁家人今天怎么全城出动,哪儿都能遇见他们?” 谢致虚接过地图一看,明白了,这是从东市到梁家庄外围再到妙手堂的路线,奉知常跟着梁家府兵,武理跟着奉知常,所以才会走哪儿都能遇上梁家人。 可问题是,奉知常为什么要跟着梁家府兵,还是说,他是在跟着梁家府兵中的某个人? 越关山去和老四打招呼,老四理也不理他。 武理道:“还要继续表现啊小兄弟。” 陪逛一天,越关山的裘皮大氅都沾了一层脏兮兮的灰,冲武理笑得和蔼可亲:“这大饼画得也太假了,当我给你白做苦力么?” 苏州多水也多码头,尤以太湖边船舶云集最甚,画舫小舟平船尖尾种类琳琅,游春的文人小姐,捞湖鲜的渔民,乃至载歌载舞酒肉交箸的楼船,白日灯火如织,风不能撼。 谢致虚早早来到太湖码头,交了份钱坐上一艘装满时鲜蔬果的小船,同船的俱是农夫农妇。 这一船都是给太湖湖中岛运送的补给。谢致虚坐在农民中间,因换了身麻布短袍,并不显得突兀,只是祖传佩剑不得离身,只好不伦不类地套了件马褂将剑罩住。 望出船舱,湖面开阔水天一线,渔民之间相传湖中零零散散有五十余座岛屿,其中最大的一座占地一舍见方,足可容纳万余人在其中生活。湖中岛庄园正在此座岛上。 谢致虚原先也听家中叔伯提起过湖中岛,从前家业颇大,家主秋横刀在江湖中也是跺脚三震的人物,可惜因为独门绝技传男不传女,一代名门最终固步自封在生不出带把儿的内院里。 秋横刀膝下只有两个女儿,一个嫁去了梁家庄,一个仍在家中,至今没听说添了男丁。 船靠码头,上岸是一条铺在污泥碎石里的石板路,百步长,两寻宽,足够骡马拖车经过。 谢致虚跟着农民们一道搬运菜筐,原计划是混作农人潜入湖中岛庄园,岂知船上与他同座的妇人一语就道破:“公子是江湖客吧?” 谢致虚瞠目结舌。 农人们都心照不宣地笑着,妇人说:“瞧着细皮嫩肉的,喏,你腰上挂的那是什么?” 谢致虚十分尴尬,只好将马褂使劲扯来掩住剑柄,自觉十分欲盖弥彰。好在这些农户常年来往湖中岛,对江湖人时常莫名其妙的装束已见惯不怪。 岛上是一片密密的桃林,仲春里华盖层叠乱花迷眼,越往深处行去,好似在眼前揭开色彩斑斓的重纱。 只行了片刻,就看见前方路旁立着一块石碑,碑上风沙模糊的痕迹略一拼凑,是“西山秘府”四个字。 又走了大约一刻钟,前方豁然开朗,一片平坦空地上拦腰围了一圈极高大的木栅栏,栅栏之后,鳞次栉比的屋舍蔓延向远处。 守门的两人与梁家府兵不同,并不着统一制式,一人持枪一人挎刀,习以为常似的问也不问便将运送补给的农户们放进庄园。 谢致虚混在队伍里,农户也不揭穿他。 真是运气好,仔细想来,他活至今日,做事能成功泰半都是靠的运气。 庄园田陌间劳作的农人很少,大多是束腰绑腿、互相比试的武人,远处能看见一块宽阔的练武场,有不少人聚集。 武人们三两聚集闲扯,谢致虚随农户推着平板两轮车从旁经过,听见他们在说:“你练得在用功,也得不了岛主亲传,一辈子只能做个下等武夫。” “岛主一个儿子也没有,不把功夫传给我们,是等着带进棺材不成?” “嘿,说你是根棒槌吧,不传给儿子,难道还不能传给外孙?” 说的是嫁去梁家庄的大女儿生下的儿子,梁汀。 梁汀这样的身世,显贵非常,连谢致虚都望尘莫及。 作者有话要说:老师们~看看解惘小可爱叭~留言收藏请不要吝惜~给单机码字的作者一点鼓励,谢谢了! 第22章 梁汀虽然去做了个最朴实无华的说唱艺人,但从他在自己水榭里驱散仆从露的那一手看来,倒并未荒废武艺。 既能继承家业,又开辟自己的领域,从前也是谢致虚的人生理想,只是现在看来好像一个也实现不了。 农户们推着板车一直行到庄园深处一处府门前,这里又另有守卫护院,门楹狭窄,瞧着不是正门,像是后院,望进门里,视线给窗栏虚虚一挡,一股绿意盎然透窗而出,让人只觉幽深静谧。 谢致虚闷头跟着农户们搬运菜筐,小心将佩剑藏在筐后,躲过守卫视线。后院果然是一处花木欣荣的林园,与练武场血气方刚的武人气质完全相反的苗条侍女们穿花游走,引农户前往后厨。 谢致虚闪身消失在队伍中。 做这种事他经验已经很足了,毕竟是翻过好几家县衙的人。 湖中岛的宅邸内院倒不似他想象中三妻四妾一般复杂,只有两处仆从往来频繁的所在,其中一处方位居正,应当是住着家主与夫人,剩下一处则是岛上二小姐的住所。 他绕到房屋背面排水沟,与院墙相贴的狭窄缝隙里,穿过通风窗能窥见里间。 有一男一女两个主人模样的。女人正是那日与梁大夫人密会的,五官轮廓处处相似,果然是姐妹。男的面相阴柔,眉宇间情态十足,乍看之下还以为是步入中年的梁汀。 谢致虚只瞧了一眼,心中便道,原来如此。 湖中岛二小姐原也嫁人了,招了个赘婿,两人屏退婢女,并未察觉隔墙有耳。 二小姐道:“姐姐不让我见汀儿,你说我该怎么办?” 姑爷道:“从前也不见你如何听大姐的话,如今倒是畏首畏尾起来,呵。” “我不也是怕害了汀儿嘛,要是让梁家知道……可怎么办!”二小姐说着又嘤嘤啜泣起来,“可我也怕汀儿一辈子都不认我,日后就算知道真相,也会恨我……” “你以为他现在就不会恨你吗?” 二小姐不满:“你今天怎么回事,怎么处处同我呛声!” 姑爷道:“陈果儿。” 二小姐皱眉,显然很疑惑。 姑爷摇摇头:“天下最毒妇人心,你手底究竟有多少冤魂,以至于连他们的名字都记不起来了罢。城里原先卖蜜枣的那家人,就因为同汀儿处得好,你怕泄密,灭了人满门。我听人说,汀儿戏文里唱得最多就是他那位叫陈果儿的早夭的好友。” 二小姐眉心动了动,舒展开,露出一个泪眼朦胧的笑。泪是假的,笑是真的,未语先含了三分虚伪:“怕什么,你以为汀儿唱戏是要给我难堪吗?他至今还当是姐姐杀了那卖果子的一家呢。” 一阵寒意从谢致虚心底升起,仿佛被人摁进水里,一时间呼吸都不畅通。 姑爷似乎也有一样的感受,别过头,侧向后窗的脸上表情反感。 婢女进来通报:“城里的大夫请来了。” 二小姐:“召进来。” 谢致虚抽身准备撤走,耳边恍惚听见木轮轱辘。他扒着窗台露出眼睛,视线中出现一截嫩绿的裙裾,登时一句不会吧就要脱口而出。 果然是柳柳推着轮椅转出屏风。 谢致虚:“!!!” 奉知常分明背对窗台,却像后脑长了眼睛,突然侧了下头,吓得谢致虚赶紧缩回脑袋。 “咦?今天不是妙手堂张先生吗?”是二小姐的声音。 婢女回答:“张医师最近在忙事,来不了了。” 二小姐:“架子还挺大,行吧,那就请这位……小先生,为外子开些调理的药剂。” 竟是为丈夫调理吗?谢致虚感到奇怪,侧耳倾听。 屋内一时没有动静,稍顷,柳柳报出一串药名,木轮向窗台下滚来,隔墙响起悉悉索索似乎是纸张翻动的声音。 谢致虚好奇探头。 奉知常执笔杆,笔尖落在纸页上,正和谢致虚对上眼。 有那么一刹那,谢致虚肯定自己解读出了二师兄脸上包含惊吓、奇异以及嘲讽在内极尽克制的表情抽动。 这个角度刚刚好,被轮椅背挡住的二小姐、姑爷以及婢女都看不见谢致虚冒出窗台的脑袋尖。 谢致虚:“嘿嘿嘿,师兄上午好啊……” 奉知常面无表情,低头写完药方,毛笔挂上笔架,推动轮椅回到柳柳身边,示意可以走了。 谢致虚也准备撤,一转身,撞上来排水沟倒污水的婢女。 “………………” 婢女完全没想到排水沟里会藏着一个农夫装扮的人,吓得大叫当即一盆污水泼来。 谢致虚躲避污水,后脑撞在窗棂上哎哟痛呼出声,惊动了屋里众人。 二小姐:“什么人!躲在这里干什么!快来人啊!” “哎别别别,”谢致虚忙不迭摆手,指着奉知常道,“我和大夫是一起的!” 柳柳显然也吃了一惊,和二小姐一起狐疑地看向奉知常。 奉知常这次连个嘲讽的唇角都懒得牵,不等柳柳帮忙,自己动手推着轮椅转出里间。 二小姐立即喊人:“把窗下小贼给我抓起来!” 谢致虚跳脚:“大夫?大夫!哎师兄!——等等等等住手别打人!” 轮椅重新回到里间,奉知常木着脸,意思都写在嫌弃的眼神里——蠢货,还不过来。 二小姐明显是生了疑心,抓着谢致虚不放,质问他为何会出现在后窗,又是何时出现。姑爷则垂下眼沉默不语,在家中没什么话语权的模样。 谢致虚被问得胆战心惊,幸而柳柳机灵,反问他道:“说了多少次不要乱跑,你怎得到人家排水沟去小解?” 二小姐:“……” 姑爷:“……” 一旁婢女几欲作呕。 出得府邸正门,谢致虚才松了口气,一路上奉知常是真正的一言不发,都没借柳柳的口说风凉话。 不为奉知常代言的时候,柳柳是个文静又礼貌姑娘:“真是太惊险了呢,五哥,请不要小看湖中岛的守备,不管您要做什么,都不好如此冒险行事。” “是是是,”谢致虚捏了把冷汗,承认错误,“不过你与师兄今日怎会来湖中岛?” 柳柳笑了笑:“大夫还能做什么,当然是看病啊。我们家二哥,医术比毒术更高明呢。” 谢致虚悻悻然,知道她没那么好糊弄。 到了码头,运送补给的船只已经载着农户们离开了。站在岸边,岛上连绵的山峰尽收眼底,远处仍有墨黑小点在水汽中若隐若现,奉知常推着轮椅缓缓行去。 谢致虚很想跟过去,但柳柳邀请他一起在码头等船夫。“二哥这几天心情不好,让他一个人待会儿吧。” 谢致虚颇好奇:“那什么同根生,真的能让你听见他心中的声音吗?”这让他想起一句酸诗——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所谓毒草同根生,倒不如叫同心结好了,有些旖旎意味。 柳柳答道:“完全效果如何,其实我不知道,二哥炼制同根生的时候,去掉了部分药性。想要表达什么时,我能感受到他心中的情绪,喜怒哀乐怨憎会,结合情景能说出个大概,不过有时候也会猜错。”她腼腆一笑。 面对这位仅有几面之缘的小妹,谢致虚很是感慨,柳柳是个很聪慧的姑娘,看得出来也蛮外向,大好的青葱年华竟然会陪奉知常居住在与世隔绝的雪山之巅。 “???”谢致虚突然反应过来,“所以说三师兄是眯缝眼、叫我小白脸的人到底是二师兄还是你?” 柳柳神秘一笑。 船夫是上岛前约好此时来接的,湖面上舟舫交织,一些驶向岛屿别处的码头。 谢致虚略一犹豫,试探问道:“你与二师兄离开邛山已有两年,都去了哪里,做了些什么呢?” 柳柳面色了然,知道他想问什么,思索片刻,回答:“二哥想做的事还没开始,已经发生的事我们也想知道是谁做的。” 谢致虚凛然一震。 视线尽头飘来一只狭长的乌篷船,船夫撑篙立在船板。 码头木板轻微下陷,奉知常的轮椅压上来。 船夫将船套好,见奉知常坐着轮椅,热心道:“需要搭把手吗?” 柳柳:“多谢船家,请帮我们把轮椅搬上去。”说着自己俯身托住奉知常两腋,一吃劲要将他半扶半抱起来。 谢致虚一看便知,定是奉知常这个讲究人,不愿旁人碰他,偏为难柳柳这么个头小巧的丫头。 见柳柳似乎很吃力,谢致虚忙道:“我来吧?” 正要上前接手,只见柳柳将奉知常扶起轮椅后就松开手,奉知常稳稳当当立着,一弯腰自己走进船篷里施施然坐下。 谢致虚与船夫俱是一脸:“………………” 柳柳提醒:“请帮我们把轮椅搬上来。” 船夫回过神:“哦哦。” 谢致虚也要上船,这一处码头已没有别的船只,错过这次不知还要等多久。然而柳柳神色忽有些为难,看了奉知常一眼。奉知常朝谢致虚并不十分友好地牵牵唇角,伸手摘下柳柳挂在腰间的竹筒,一抖变成五尺长杆,一杆敲在谢致虚脚背上,打得他跳脚缩回码头。 “哎呀!” 谢致虚在小腿上蹭蹭脚背。 柳柳抱歉道:“这船我们已经租下了,还要往别出去,并不回岸上,五哥还是等别的船吧。” 奉知常余光轻飘飘瞥过柳柳,似乎是嫌她多嘴。 船夫将篙一撑:“走喽!” “师兄!”谢致虚大喊,然而小船已一头钻进水雾里,向着远处墨色氤氲的岛林间驶去。 第23章 湖中岛虽是岛屿,岛上也有山峰连绵丘壑相间,庄园生活多靠山吃山,时常能见到结伴进山打猎砍樵的。 猎户们代代生活在湖中岛,做岛主的佃户,只要给些小钱,能打听到许多庄园里流传的奇闻异事。 谢致虚离开湖中岛后又去了趟州决狱,等到黄昏时分饥肠辘辘回到街巷飘香呼叫百端的酒楼街,才惊觉自己忘了吃午饭。 他在一家小食肆里遇见一道享用晚餐的武理与越关山。倒不是嫌弃食肆庙小,只是以谢致虚对武理的了解,还以为他会去春樽献之类的高档酒店提高生活品质。 “没钱了啊,”武理解释,优雅而勉为其难地夹起一块炝炒白菜“我看过你记的账了,你还有钱吗?” 谢致虚:“越兄也没钱了?” 越关山无所谓道:“春樽献东家讨了我十两白银,全身家当都给搜刮干净了。” 谢致虚默默抽出筷子,望着一桌绿油油的莴笋炒芹菜青菜拌蚕豆,深刻体会到了投箸不能食的潦倒。果然穷人身边聚集的也是穷人吗…… 武理道:“你家大业大的,走哪儿不能从钱庄支钱?” 越关山却回答:“那不行,我家老头正满中原通缉我呢,要给他知道我在苏州的钱庄有使用记录,保准明天就杀到把我押回去关起来了。” 师兄弟俩这还是头一次知道原来越关山是偷摸跑出家的。 “花生,瓜子,果子,香药……客官来点吧。”小食肆并不阻拦讨赏的闲汉进出。一个穿麻布短衫、露着两条细胳膊的小厮波端着水果盘站到他们食桌旁,是个扎羊角头的小女孩儿。 谢致虚问道:“你家中原来不同意你四处找人比武吗?那你还这么招摇。” 越关山眼神朝桌边一瞄:“唔……” 谢致虚:“唔?” 武理道:“吃点水果吗?” 谢致虚一愣,半天才反应过来身边站了个小丫头,果盘里全是个头小小、颜色驳杂,一看便是街头巷尾的道旁树上采来的酸涩果子。“得了吧,一会儿去果子铺买不行吗?” 小丫头眼巴巴瞧着他。 哐啷两声,越关山将铜板连同饭桌上剩的馒头丢进果盘,捡了几颗果子。小丫头得了赏,嘴甜几句,欢天喜地跑出食肆。门槛上还坐着个丁点儿大的小童,挂着鼻涕,看见姐姐出来,摇摇晃晃站起,两个孩子分着馒头吃。 武理夹着菜,筷子另头一点越关山:“谢了。” 越关山摆摆手。 谢致虚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他三师兄终究不是富贵人家出身,虽跟了先生后生活过得无比精细讲究,到底还是擅长察言观色。那越关山呢?他又是为什么? “别这样看我,我好歹也是门派里的师兄,”越关山挑眉道,“人家站那儿半天了,我又不是缺心眼。” 缺心眼的谢致虚一时语塞,下意识往门口那两小孩儿看去,结果不看还不知道,食肆竟然正对着春樽献背面,二楼包间窗扇打开,红蜡灯金纱帐浮光绘影,酒色歌舞撞入眼球。 “咦?”谢致虚眯起眼睛,“那不是……那是二师兄吗?” 武理闻言转过头。 对面二楼一间窗户,窗纱上印出个似是而非的轮椅椅背。 “你魔怔了吧,”武理只看了一眼就回头,“是不是现在心里想的眼前看的全是奉老二?” 谢致虚居然认真点头:“还真是,师兄我问你个事儿,二师兄他其实没有腿疾吗?我今早遇见他,还能站起来自己走两步呢。” 武理竟是毫不意外:“走是能走,不过他的小腿因为接骨不正,走起来是跛的。那小子架子端得高,哪里肯让别人看见他一瘸一拐的样子。” 食肆前的街道上走过一队人马,装束似乎是梁家府兵。领头的高大男子,前半张侧脸与旁人无异,后脑勺却有一块塌陷下去,颇为诡异。 咦?是唐海峰? 谢致虚看着他们消失在门框另侧。 不多时,唐海峰的身影竟出现在对面酒店二楼洞开的窗扇中,带着气势汹汹的府兵,大步流星穿过半条走廊。停在某个包间前。正是那间隐隐透出个轮椅轮廓的包间。 “不好!”谢致虚登时恍然,恐怕是梁家人听信了唐海峰的话,来抓人了。 “怎么了?”武理吓得筷子都掉了。 “越兄!”谢致虚急急揪住越关山裘袄上的毛,“你帮我个忙,能把我送上对面二楼的包间吗?” 越关山跳脚,一巴掌把谢致虚揪毛的手扇开:“掉一根毛我跟你拼命啊,松手!——对面不是春樽献吗,走正门不行?” “情况紧急!”他看见梁家府兵俱停在包间门口,窗纱上出现另一个束发戴冠的男子身影,唐海峰已经进去了! “快!就是关着窗的那间!” 越关山一抓谢致虚肩膀,拎小鸡似地将他提溜起来,靴子在长凳上一踏。与福管事不同,谢致虚并未感到浑身一轻,反而是脚下如踏阶梯,每蹬一步,就有一股气劲在鞋底炸开,送他拔高一层。 这就是凉州天梯山的轻功绝学,上岭巅。 武理在他们身后摇手绢:“记得回来结账啊!” 越关山一脚踹开窗户扇,将谢致虚丢进包间。 庆幸窗前并没有坐人,谢致虚脸朝下砸在地板上,爬起来抹一把人中。 包间屏风被粗暴推倒,唐海峰人高马大地立在门口,门外是一众护卫,都为谢致虚破窗而入的出场方式所震撼,纷纷拔刀戒备。 唐海峰居高临下,鼻孔对着谢致虚,一字一顿道:“谢师弟?” 谢致虚从地上爬起来:“不谢不谢,唐师兄,好巧又见面了,都是自己人,大家把刀收起来吧!” 唐海峰被他言语中占了便宜,脸色有些难看:“谁跟你是自己人?” 谢致虚伸出一根手指,虚虚在门口众人身上晃一圈,最后定在包间食桌主座那人身上:“我当然跟我家师兄是自己人了。唐哥,咱们两家师门渊源颇深,这刀兵相见的,不太好啊。” 从唐师兄到唐哥,里外划得清清楚楚。 主座上果然是奉知常,柳柳与他同席吃饭。不知是倒霉还是什么,谢致虚自从遇上他二师兄,十次见面里有九次他都以不太正常的方式出现。以至于奉知常干脆别过头拒绝对视,姿态里满满的——我不认识他,谁和这二傻子是自己人。 这种将满屋子视若无物的态度显然激怒了唐海峰,他冷哼道:“你门中师兄出手伤人致人死命,也不太好吧。” 护卫踏前,刀锋嗡鸣,杀意森然。 奉知常撩起眼皮,点了下头,柳柳便与他斟茶。 谢致虚心道,都这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喝茶?!他竖起手掌喊道:“慢!你说我师兄出手伤人,伤的是何人,又有何证据?” 梁府这样声势浩大地包围此间,整个二楼听不见一点声响。不知道隔着屏风又竖着多少双耳朵。 唐海峰看傻子似地看着谢致虚:“且不说先前别县的四人,单是梁大公子一事,我记得谢小弟你当日也在梁府,怎么?如今为了袒护于人,要翻脸不认么?多说无用!我们已找到证据。” 谢致虚寸步不让:“请将证据示出。” 唐海峰胸有成竹:“证据便是梁大公子昏迷当日,勾栏院戏台看座上残留的毒粉!粉末已被我们尽数搜集送往妙手堂,只待研制出解药救回梁公子。奉知常害人不成,反倒落下把柄!” 这一声喊,将奉知常的名字传遍酒楼上下,翌日便不知会有多少流言蜚语。 谢致虚从前还没发现自己报复心有这般强,当下也吼了一嗓子:“唐海峰!你少血口喷人!” 吼声连唐海峰都震住,响彻酒楼各处角落。 流言嘛,当然要主角齐全,不能厚此薄彼。 “你说粉末已送往妙手堂,医师是否已经证明正是梁公子所中之毒而不是隔天留下的糕点糖粉!” 唐海峰不可思议道:“如何能是糕点糖粉?” 谢致虚:“好,那就是医师尚未证实粉末确系毒药。我再问你,你带人搜查戏台,可有发现昨日观众吃剩的果籽油纸、瓜皮糕屑?” 唐海峰扯扯嘴角,咬牙切齿:“什么瓜皮糕屑,你在说什……” 谢致虚打断:“好,看来这些都没有,诸位在戏台上兢兢业业打扫半天,只找到了一星半点粉末。想必是勾栏院的小厮偷懒,洒扫做得疏漏,扫完了看台上所有垃圾,唯独剩下粉末专让你们发现——你不必驳我,我说的是小厮,不是你。还是说你留下的东西让人家小厮背了冤名,心有愧疚?” 唐海峰一张脸黑如灶底,他已经完全听懂了谢致虚话里话外之意,连身后跟随他的梁府护卫们也垂下刀剑面面相觑。 谢致虚又道:“我还有一个问题!” 唐海峰腮帮显出牙根的形状:“你、说。” “诸位运送那粉末,是托在手里经了无数人辗转吗,那其中有任何猫腻岂不是无从查起——” “怎么可能托在手里!”唐海峰怒不可遏,“那么丁点儿粉末,风一吹就散,当然是装在匣中里外三层包好……!!” 他说到此处,自己也反应过来,当即脸色就变了。 谢致虚好整以暇等他插完嘴,最后悠悠补道:“是啊,这风一吹就散的粉末,是怎么坚持了一整天加一个晚上,终于等到唐哥你带人寻它千百度又蓦然回首见它于灯火显眼处的呢?” “……” 谢致虚说完一番长篇大论,清清嗓子,手背被温热热地触了一下,低头发现是柳柳端来一杯茶,像是犒劳的意思。 再看奉知常,眼睛与竹筷都停留在饭桌那道红烧鲈鱼上。也不知道这杯茶是谁的意思。 此时唐海峰已不如先前气定神闲,阴□□:“原来贵派乃是修习口舌之术,谢小弟着实一副好口才。” 谢致虚喝一口茶,道:“好说好说,其实我也不是很想浪费唇舌,主要是唐哥别给我找发挥。” 唐海峰气急,这时包间里响起三声巴掌,他循声一看,才发觉窗外瓦顶上竟还站着个人,拥一身华贵不凡的黑裘,脸色雪似的苍白。 这人能在倾斜的瓦顶上站稳如履平地,令唐海峰不敢小觑。 “你又是谁?” 越关山一摊手:“在下就是一个路人,也觉得这位小兄弟说得颇有几分道理,是以鼓掌聊表赞同。” 小兄弟是指谁简直不能更明显,单看面相唐海峰比谢致虚至少大了一轮。倒不是唐海峰显老,而是谢致虚着实生得脸嫩,眼睛大大的,瞧着很乖。 此方人多势众,唐海峰骑虎难下,脸色十分可怖,突然屏风外传来一个严厉的声音。 “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带着些责问的意味。 竟是跟在梁汀身边,那名唤作陈融的笛师。梁府护卫似乎是以他为主,纷纷归刀行礼。 陈融身边还跟着春樽献的东家,正面带苦笑小心翼翼扶起摔倒的屏风,心疼地抚摸红木框架。 第24章 唐海峰虽是梁家座上宾,似乎对陈融也颇为忌惮,阴沉着脸。 陈融环视包间,目光从每个人脸上扫过,尤其多留意了奉知常,转头对护卫们道:“此行只是为请老板到府中一叙,你们在这儿耽搁什么?梁家豢养你们,是给别人当刀使的?” 唐海峰的脸面真挂不住了。 谢致虚算是明白过来,合着这是一出狐假虎威。 “走了。”陈融皱着眉,带着探究的眼神再次掠过奉知常,面对被梁家护卫搅得一团乱的饭局,一句道歉也没有,就领人离开二楼。 这个陈融,不知是什么身份,表面上只是梁汀的乐师,架子倒也端得颇高,周身气势摄人,唯有从小真金白银养着、在拥簇如云中长大,才能把矜傲刻入骨髓、彰于言行。 “手沾人命者终不能逍遥法外,奉知常,我们走着瞧。” 唐海峰丢下这句话,也走了。 越关山倚着窗棂,兴味盎然地看了全场:“这就戏完了?” 戏完了,奉知常也吃好了,依旧是菜式多样,每盘浅尝辄止,由柳柳这个人小胃大的收拾残局。 奉知常今晚似乎心情不大好,虽然他一直摆着副死人脸,但谢致虚就是有种感觉,好像藏在他衣袖里的黑鳞毒蛇睁开了饱含怨恨的蛇瞳,令人稍微走近一步便不寒而栗。 柳柳:“五哥,今日多谢你。我与二哥先告退了。” 奉知常的轮椅背对谢致虚。 谢致虚站在原地,确实想不出有什么搭讪的话题:“好,呃……哎等等,那个……柳柳,你今晚有别的安排吗?” 噗—— 他听见越关山在背后捂嘴偷笑,也不禁怀疑这句话问女孩是不是有些唐突。 柳柳杏眼机灵一转,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不知是得了什么指示,笑着说:“没有哦,今晚就在客栈,五哥有事可以来找我。” “啊,好的好的!” 越关山憋着笑揽上谢致虚肩膀:“是个小美人哦~原来是来英雄救美的,你早说嘛,哥哥好歹也能让你出场方式帅气点。” “去你的,”谢致虚抖肩把他的手甩下去,“咱们也回客栈吧,你还有别的事吗?” “没有了没有了,噗——我要预定一张观众席,晚上等着看戏哈哈哈哈哈哎你别锤我!” 回去的路走了过半,两人才记起来好像把什么东西忘在了刚才那条街。 什么东西呢? 想不起来,算了算了。 谢致虚怀里揣着从苏州城有名的百年老字号金紫糕店买来的红豆猪油糕跨进福云居大门,暖烘烘的油纸包贴着肺腑,闻个味儿都能让人感到甜豆满齿、猪油不腻的幸福。 进门时撞上一人,是武理,衣襟不整、发冠歪斜,清俊的面庞消减下去,显得楚楚可怜很是狼狈。 “咦,师兄,你这是怎么了?”谢致虚瞧他师兄十年不遇的落魄模样,新奇道。 武理脱力似地扶住门框,浑身上下洋溢着自暴自弃,眼前直冒金星:“没想到我堂堂邛山三弟子、英俊潇洒玉树临风、日行一善乐于助人、谦和有礼宽厚忍让、聪明一世糊涂一时——” 谢致虚听他夸了半天:“…………” “竟然也有被逼卖身的一天!!” “都是你这个小混蛋!你和越关山两个人背信弃义,竟然把我一人扔在食肆!连账都不结!我浑身上下一个铜板都掏不出来,比卖水果的小姑娘还穷好吗!” 房间里,武理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控诉。 越关山和谢致虚尴尬挠头。 “啊哈哈想起来了想起来了,我是说忘了什么事来着。” “不对吧,明明是我说的来着。” “是我说的!” “我说的!” 武理双目失神:“食肆掌柜见我没钱付账,他竟然……竟然说——!” “没有钱,肉|偿也可嘿嘿嘿嘿嘿……” “什么!”越关山拍案而起,勃然大怒,“那厮竟如此无礼,就算没钱也不能逼良为娼!小武,为兄这就去惩戒那流氓,还你清白!” 武理冷漠脸:“不必了。他让我在食肆店外站了一个时辰的街,总共拉到六桌客人,偿还了十倍饭钱,已经两清。” 香甜软糯的赤豆猪油糕摆在桌上,武理伸手欲打开油纸包:“本来晚饭就吃得随便,且让我垫垫肚子。” 谢致虚一个虎扑护食,顶着武理难以置信的悲痛凝视解释道:“稍等,师兄,这其实是买来晚上听故事的时候吃的。” 柳柳为他们打开门,愣了愣:“这么多人?” 武理:“晚上好吖,柳柳儿。” 越关山:“又见面啦小美女~” 谢致虚抱着油纸包竭力挡在两人身前:“尾巴没甩干净,不好意思!” 糕点已没有刚出炉那阵热乎,但斑驳浸透的油渍还是隐隐让人联想到入口即化唇齿留香等美味的记忆。 柳柳笑道:“辛苦五哥了,是金紫糕店买的吗?二哥一直想吃,可惜排号的人太多了。” “哪里哪里,我还要多谢妹妹指点,想师兄之所想,也是我们做师弟的本分嘛。” 柳柳让开房间门,放他们进来。 日近昏黄,窗外紫幕红云橙河,渐次晕开一片秾丽分明的颜色,四方倦鸟归巢,落在垂杨枝桠间,窗台上放着一壶茶,被奉知常的背影遮去一半。 柳柳脚步轻轻,走到轮椅边,小小弯了下腰:“二哥,人来了。” 奉知常的房间,好像与寻常客房也没什么不同,并不因为主人特立独行的喜好,而四面墙壁挂上骷髅骨架头颅内脏,或者到处爬满蛇蝎蜈蚣蜘蛛蚯蚓毛虫螳螂等毒物。 相反,屋内十分整洁,物品归置一丝不苟,仿佛还熏着香,里间溢出的香气嗅之先有樟脑的清新醒神后有杏仁的醇厚甘甜。是时下流行的省读香,文人们读书时点燃此香以驱散倦意,先生书房里常备着。 一个喜欢读书、沉静不多言的形象出现在谢致虚脑海。果然流言不可信,了解一个人要从生活细节着手,谢致虚心中顿时油然而生我邛山风清月朗的自豪感。 “啊啊——” 水中之月被越关山的惊叫搅散。 “凳子上怎么有条蛇!!” 正是那条有两掌长、细细的黑鳞蛇,因为越关山差点一屁股坐它身上,正弓身亮出惨白毒牙,攻击性十足。 “好啦,不要大惊小怪,”武理安抚道,“这是黑沼蛇,被它咬一口不会有什么痛苦的。” “哦哦,没有毒吗原来。” “可以助你超脱一切世间苦难啦。” 越关山大惊失色,闪身躲到武理身后。 柳柳推着轮椅与众人围成一桌,奉知常面色平淡,他一到桌边,黑鳞蛇便嘶嘶游进他袖子里,看得越关山瞠目结舌。 谢致虚想到他师兄还不认识越关山,便主动介绍:“这位是我与三师兄在苏州结交的朋友,名叫——” 柳柳:“病秧子。” 谢致虚、武理:“???” 越关山左右瞧瞧:“嗯?谁生病了?” 柳柳:“少废话,有屁快放。” “好的好的,”谢致虚擦去额汗,手忙脚乱解开油纸包,恭恭敬敬给奉知常承上筷子,“餐后点心,我的故事有些长,师兄可以边听边品尝一二。” 奉知常不耐的神色这才有所缓和。武理也偷摸抽了双筷子。 “师兄也知道,今早我去了趟湖中岛,实在是对湖中岛与梁家的轶闻颇感兴趣,才特意前往打听,”见奉知常夹着赤豆糕,唇角不无嘲讽地一牵,谢致虚连忙解释,“呃,偷听当然不是我本意——好吧,回归正题,这一趟我所获不小,得知了十分有趣的故事。想来诸位平时都爱听戏文,那就让我们开始吧——” 一代名门湖中岛,此代家主秋横刀一身横刀向天绝技威震江湖,毕生心愿是光耀门楣重振家族,奈何生不逢时,赶上朝廷政策崇文抑武,江湖门派纷纷凋零。秋横刀郁郁不得志,为解心中苦闷,不得不更换心愿,惟愿能将湖中岛的绝学武技代代传承下去。 然而这对他来说,也是一件指望运气的事。因为湖中岛门规,武学传男不传女,他的夫人夙婴疾病,连诞下两个女儿,已后继乏力,又娘家势大,绝不许他纳妾,就算偶有一夜风流,翌日也是一碗苦汁断送了念想。 两个女儿虽生得玉雪可爱,标准的美人胚子,远近觊觎的世家不在少数,秋横刀却始终不得满足,感受到日渐迟暮的身体里精力流逝,成日哀叹。 大女儿为父解忧,愿意褪罗裙除花黄,与门中众徒闻鸡起舞共同修炼,却被父亲劈头大骂。 “没个女儿家样子!你需做的只是刺绣插花添香点茶,细胳膊细腿的如何能与儿郎相比?来日出得闺阁嫁与郎君,便不是我秋家人,秋家秘技交予你最终也是流入他人之手。女子不可妄言。” 岂料大女儿却是个有主意的,她不卑不亢不骄不躁:“父亲之见识亦短矣,其言陈腐。女儿不为秋家,但为自己,将寻出路去也。” 大女儿这一去,便是十五个春秋,离家时还是不及豆蔻的小女孩,归来已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不袭襦裙却着胡服,不画妆面不饰钗环,束腰绑腿英姿飒爽,已是长江一带小有名气的女侠。 不知她修习的哪门哪派功夫,竟能击败生身父亲。秋横刀有这样的女儿,却不以为荣反以为耻,一则自己亲生女儿竟修炼别派功夫;二则女儿不知轻重,害他在比武场丢尽老脸;三则女儿已过了适婚年龄,成了捡剩的老姑娘,让他这个做父亲的受尽世家笑话。 一条条细细数来,大女儿成了秋横刀在家中最不待见的人。 与大女儿相反,小女儿则是个顶乖巧听话的,这多年承|欢二老膝下,养得弱质娇柔、小鸟依人,甫一及笄,上门提亲的便踏破了门槛。可惜这些人中都没有合秋横刀心意者,秋横刀膝下无子,光大门楣的希望全寄托在女儿身上,亲家要挑个顶好的。 所谓顶好,秋横刀对此有详细的规划。他汲取教训,看懂时局,明白在朝廷处处管制的当下,唯有沟通官场才能在凋敝的武林中逆流而上。 太湖边上与他湖中岛比邻而居的梁家,祖上乃是开国将领卸甲归田,经营许多年,黑白通吃,正是秋横刀所需要的。 无巧不成书,大女儿归家的这一年,被秋横刀翘首以盼的梁家,终于上门提亲。 提的是他湖中岛,不管老大老二,看着嫁便是。 大女儿道:“我没有成亲的打算,将来也不打算成亲,很快便要离开继续浪迹江湖,最好不要找我,否则结亲当日找不着新娘子,可别又怪我丢了你们脸面。” 小女儿道:“父亲,您就别为难姐姐了。女儿愿意为您分忧解难,虽然女儿听闻梁公子……花天酒地,眠花宿柳……女儿为了秋家,受些委屈也没什么……只是女儿不能再陪在您身边,想到日后会日日思念您与母亲,便忍不住以泪洗面……女儿嫁人也没什么,可是连姐姐也要离开,以后谁来照顾您,谁来为您和母亲养老……姐姐离家已经许多年,本以为这次回来便不会再走,谁知道,咱家在姐姐眼里就是个来去自如的客栈么。姐姐别怪妹妹说话直,实在是妹妹也舍不得姐姐啊,日后妹妹有了夫君、有了子嗣,姐姐又不肯结亲,始终独身一人,将来病了、老了,谁来照顾你,难道不会孤单么?……姐姐,没有家的人生是不完整的。” 秋横刀当机立断,将大女儿嫁去了梁家。 作者有话要说:希望阿麦麦麦能越写越好,阿弥陀佛 第25章 越关山听到此处,不由感慨:“小女儿惺惺作态的形象真是跃然纸上。” 武理咬着赤豆糕,插嘴道:“我有一个疑问。” 谢致虚配合道:“请说。” “如果我没记错,梁家庄家主梁稹的正房夫人正是湖中岛大千金。可大女儿既然武功超群,又怎么会任由家中摆布,何不脱身离去,逍遥自在?” 谢致虚回答之前先看了眼奉知常,柳柳为他端来了茶水,他专注于尝糕品茶,不知有没有留出耳朵。 “蹊跷正在于此,事实上,大女儿为摆脱这门婚事,早在家人察觉前就出走他乡了。” 大女儿第二次离家出走,与她儿时一般果断利落,无论在人生的哪个阶段,她都有坚定清晰的目标,做事绝不拖泥带水。就在走出秋横刀命她嫁与梁稹的厅堂的下一刻,湖中岛大千金再次消失得无影无踪。 为了找到大女儿,秋横刀出动了门中所有弟子。其实本没有必要,因为大女儿根本没有刻意隐藏行踪,出走只是表明她的态度,湖中岛上上下下加起来也不是她的对手。 秋横刀气急吐血。 小女儿星夜赶到姐姐落脚的客栈,被拒之门外。 是夜有瓢泼大雨,在姐姐的世界里,下雨天是杀人的艺术,但对妹妹而言,只会梨花带雨楚楚求人。 小女儿在大雨中跪了一夜,未求得姐姐回心转意,回去便高热不退,一病不起。 湖中岛从门徒到佃户都说,大小姐原来是个人面兽心、铁石心肠的不孝女。 眼看小女儿病重垂危,梁家又求亲心切,秋横刀干脆递了大女儿的生辰帖。这一下,梁家与秋家一同杀到大女儿所在的客栈。此时,大女儿仍气定神闲,她不藏不躲,就在原处,等当时还是翩翩贵公子的梁稹推开那扇命运的房门,萍水相逢的两人一见钟情,坠入爱河,圆满成了婚。 “停!”越关山道,“你这故事怎么虎头蛇尾,当我们听众是傻的么,一见钟情的故事都被戏本写烂了,世界上有一见钟情吗!” 武理斜眼:“你没遇上不代表别人没有。” 谢致虚道:“所以说此事颇有蹊跷嘛,事实上这个故事的后半部分还有第二个版本。” 梁家虽只是想和湖中岛结亲,但也并非对未来的主母毫不上心,在下聘之前,梁稹曾屡次造访湖中岛,秋横刀知他来意,唤来两个女儿陪客。 大女儿不拘小节,行事总有些武人风范的大大咧咧。 小女儿知书达理,在闺中学习相夫教子、操持内务。 以梁家的身份地位,小女儿才是最佳选择,梁稹却偏偏看上了大女儿。也是因为这个原因,秋横刀才会做主加了大女儿。 然而大女儿却瞧不上梁稹,连句话都没留下就逃了婚。 被娘家与未来婆家围堵在客栈当晚,两个女儿秉烛夜谈。小女儿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也不知如何打动了姐姐,是夜便成就了好事,八抬大轿一路从客栈抬回梁家庄,转身入了洞房。 “那二小姐后来如何?”柳柳问道,杏眼圆睁,听得入神。以她的年纪,虽跟着奉知常避世养得有些沉闷,到底还是个好奇心重的小丫头。 谢致虚答道:“二小姐回到家中,不出一月也嫁了人,夫婿便是如今入赘湖中岛的姑爷。这位姑爷没有显赫出身或家财万贯,只是生得好看、性子温柔,深得二小姐青睐,两人郎情妾意、如胶似漆,不到两年便诞下长子。只是,终究福薄了些,孙少爷八岁那年乘船游玩洞庭小岛,不慎失踪,湖中岛翻遍整座太湖就差抽干湖水,终是寻觅不得。” 武理道:“你这第二个版本就更不可思议了,如果大小姐看不上梁稹,难道是梁稹的武功比她还高,还能强抢民女不成?” 他正问到了关键处,谢致虚面色凝重起来,坐直起来,正色道:“师兄,我正想问你,有没有什么可以化去人一身武功的手段?或者,有没有什么武功一旦触及某个特殊条件,便会自行废去?” 闻言,席间听故事的人都明白了谢致虚的意思,不由得露出吃惊神色。 越关山道:“化功散?摧花手?可这些都不至于使人无知无觉中招啊,以你对大小姐功力的描述,只要不束手就擒,想必是会在传说版本中留下一场壮观打斗。嗨呀,这真是超出我的学识范围了。” 武理思索片刻:“需要满足某些特殊条件的功夫为数不多。据我所知可供女子修炼的,呃……难道是雪女真经?” 面对众人求知欲高涨的目光,武理缓缓说道:“雪女真经是早已隐居避世的雪山神女所创功法,只有处子可以修习,修习者需断情绝性,终生不得沾染情|色二字,否则前功尽弃、一身武艺毁于一旦。” 一时沉默。 众说纷纭、缺枝少叶的故事版本中,似乎浮现出某个清晰的原委。 纵使是谢致虚也没料到会是这个答案,柳柳更是掩唇眉间尽是不忍。越关山则啊了一声,问谢致虚:“你说的这位湖中岛的大小姐,难道名叫秋江月?” 谢致虚:“……你才反应过来么?” 越关山恍然大悟,连声道难怪难怪:“原来是秋横刀的女儿……秋江月的确是雪山神女的关门弟子,我出门前师父还特别叮嘱过,要击败的中原高手里定不可少了秋江月的名字。哦呵呵,虽然那是因为我师父他老人家素来和雪山神女有些过节,不过他也确实说过秋江月是难得的习武材料,天赋和我有得一拼。我还想着什么时候去打听她下落,原来是在梁家庄么?” 谢致虚道:“不仅在梁家庄,而且一身武艺尽失,你找到她也没用了。” “真的假的,这太突然了,我一点准备都没有!” 谢致虚感到胸口沉甸甸的,呼吸都不通畅,这种一朝云端跌入泥潭的经历他简直不能更感同身受:“我亲眼见过大夫人,我能肯定她的确身无内力。除非当年的大小姐与现在的大夫人不是同一人,否则……” 武理看了他一眼。 越关山还是怀疑:“你看得准不准啊,你自己不都——” “闭嘴啊。”武理立刻打断道,反手阖上越关山下巴,力度大得齿缝间清脆一响。 谢致虚倒是无所谓,这些年就算别人不说,他自己也时时都念着,已经颓丧成习惯,见惯不怪了,转头面向奉知常道:“二师兄与柳柳今早行船去的方向,好巧不巧,正是当年湖中岛孙少爷失踪的岛林。岛上的猎户告诉我,十三年前湖中岛寻人的动静闹得沸沸扬扬,惊动了湖底龙王,一场暴雨降下,将一切痕迹冲刷得干干净净,还滑塌了好几座小山包,孙少爷失踪半月,就算没给林中猛兽分食,恐怕也渴死饿死,尸体都被大雨冲进了湖底。真正的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他好像有什么言外之意。 柳柳从故事情绪中抽身,安静地看着他。武理伸手扶额,聪敏如他,马上明白谢致虚讲了一通轶闻后,这才是今晚的正题,他早劝过手无寸铁不要和奉老二作对,然而小师弟太执拗。 奉知常放下竹筷,筷子尖端压住只剩碎屑的油纸边缘,丝帕擦过笔直的唇线,慢条斯理抬头迎向谢致虚探究的视线。面色无波无澜,似乎好整以暇等着谢致虚将问题抛给他。 然而谢致虚笑了一下,只说:“在那之后湖中岛便将那片岛林列为禁区,师兄以后再去可千万小心,别被人发现了。” 谢致虚最后一个退出房间,天色擦黑,屋里醒神的省读香已从鼻尖淡去,他回身关门,看见奉知常低头坐在桌边,灯盏未明,只有烛台黯淡的火光照亮他下颌。 他好像在看桌上包过赤豆猪油糕的油纸,神情冷漠,又好像什么都没看静静地出神,隔绝在谢致虚所讲的故事构成的屏障里。 谢致虚退后一步,眼见奉知常的身影消失在门缝后。 “你捅到蜂窝了。”武理拍拍他肩膀。 “不是蛇窝吗。”谢致虚笑道。 “不管什么窝,”武理目露同情,“总之是没有好下场的。” 谢致虚的下场还没来临,先传来了梁汀的好消息。 在昏睡中流逝生命,眼见垂危的梁汀醒了过来。 带来这个消息的正是城西妙手堂张妙手医师,他乘坐梁家马车赶回医堂,风撩起车帘让他惊鸿瞥见同一条街边行走的谢致虚,急忙住马下车。 “多亏了小兄弟的解毒药丸,其中正有解此毒所需要的成分。如果不是这药丸的配制思路,恐怕老朽还要费上些时日、延误病情啊。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老朽一直想与小兄弟结识,奈何见识浅薄,寻遍药房医馆也不见小兄弟,今日总算在街上碰见了。真是缘分呐!” 谢致虚送药丸时还唯恐这又是二师兄研制的新毒,百毒退散丸会排不上用途。现在他的想法已经改变了。张妙手告诉他,梁家派人送来的粉末,确实与梁汀身中之毒吻合。 “不过奇怪的是,病人似乎不止中了粉末那一种毒。” 谢致虚觉得奇异,医者问诊讲究确切,还会用“似乎”这样的词? “此话从何说起?” 张妙手无奈一笑:“解去粉末之毒后,病人依然未能痊愈,他失去了声音。” 第26章 自从福云居后院住进一个巨人,几乎成了另一种宣传手段,三不五时就有客人来围观。 越关山今日难得脱去黑裘,穿得精干利落,在老四脚边活动筋骨。 “这是要做甚?”围观的人问。 扎完马步起来拍拍小腿,越关山兴高采烈道:“诸位有眼福了,今日是我与四兄弟的正式比试,机会难得,可遇不可求啊!” 围观众人惊道:“四兄弟?排行老四?这世上如它这般雄伟高大的巨人竟还有三个吗!” “是啊是啊,”越关山向二楼走廊一指,“老三在楼上,诸位要围观比武的找他买票入场哈。” 老四呆滞的眼珠动了动,他眨眼次数很少,眼球表面有些干涩,映出二楼模糊的景象。 武理倚栏斜坐,支起一条腿,手里晃着表面上刻金字羊羔酒、实际装茶水的酒壶,面朝山塘河流方向头也不回道:“要走了?” 轮椅咕噜咕噜碾过身后地板。 “站住。”武理侧首,柳柳推着轮椅停在楼梯口。 “你就不怕我现在给老四下命令,把你拎回邛山?从天上走现在出发一盏茶功夫就到了。比马车快多了,用过的都说好,小五就很喜欢。” 柳柳:“老四动我一下,你就等着收尸吧。” 武理却笑起来:“你会吗?” 楼梯口一阵沉默,半晌冷笑一声,木梯边上搭了块斜板,柳柳推着轮椅上去。 “站着把话给我听完,”武理冷冷道,“小五的猜测越是接近真相,你的杀机就越重。我是劝不动他那个驴脾气,所以我要提醒你一句,小五是个很好的孩子,此行也是奉师父之命,你最好多担待。黑沼蛇毒,能解还是解了,留在他体内终究不是好事。” 奉知常微微偏头,眼角余光落在武理脸上,话从柳柳口中说出来,却是经了奉知常的润色,吐词森然:“你又知道,我想杀的是那小白脸?你的好奇心也不比他差,才智犹在其上,我若有心隐瞒,第一个死的会是你。” 武理唇线紧绷。 正在此时,院里传来越关山的声音。 “老三老三,快开始吧!” 这厮同他们师兄弟共度昨晚故事会后,越发自来熟,管谢致虚叫小五,管武理叫老三,勾肩搭背好像师出同门。 武理应付不来这种聒噪的人,暗暗翻了个白眼,放过奉知常转而指挥老四与越关山比试的事宜。 这两人都是内功大家,老四块头又大,后院打架是打不开,武理为他们选择了另一种方式——比试轻功。 轻功法门各家不同,最原始的一种,乃是以内力导向足源副经上的溪乙穴,反借力腾跃。老四运用的就是这一种,以他的脑子也理解不了更高深的窍门。不过办法虽笨,一力降十会,老四加入邛山直到现在生活中除了习武就没有别的事,连那些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苦读学子偶尔也会开个小差写点酸诗记录自己的寒窗岁月,老四贫瘠的大脑却为他提供了世上最封闭专一的习武环境。十年如一日积淀下来,内功已远超同龄不止,先生曾说,老四内力之醇厚刚劲乃是冠绝天下。 你不如比算术好了,何必这么想不开,武理提前为越关山感到可怜。世上最失败的事就是给别人机会来指出你的失败。 老四在武理的指挥下,足底喷气炮仗似地冲天而起,涡流打着旋搅飞后院花草。 越关山与围观群众都仰头张大嘴巴,老四独特的上天方式他也是头一次见,不过很快反应过来,摆开架势—— “嗬、嗬、嗬、嗬、嗬!” 脚踏天梯扶摇直上。 围观者持续张大嘴巴:“哇噻——” “嚯,这是在做什么?” 武理低头,看见谢致虚怀里抱着包裹踏进后院,仰头追随老四与越关山越飞越小的身影。 这小子消失一整天了,不知道又去查到了什么。 “比轻功啊。”。 谢致虚抬头,看见武理,绽开笑脸:“三师兄,我给你带了好东西。”他拍拍怀里方正的包裹。 他笑起来真是纯良无害,武理低头看着他,心里被这个笑容熨得舒服:“真乖,拿来让我看看你要孝敬什么。” 一回头见奉知常还停在楼梯口。啧。 谢致虚上楼和奉知常迎面撞上,愣了一下:“二师兄好……” 奉知常的轮椅滑过他身边。 谢致虚脱口而出:“请等一下,我……我有好东西带给师兄!” 武理:“…………” 奉知常:“……” 连柳柳都:“…………” 武理大怒:“谢致虚!你这个朝三暮四朝秦暮楚见异思迁见利忘义见色忘友的小人!” 谢致虚已经抱着包裹追下了楼。 后院靠岸的码头停着一艘舟舫,画窗纱屏朱漆雕栏,小巧精致。柳柳推着奉知常走向小舟,谢致虚在后面追了几步,两人没有停留,他只好站住,抱着包裹的手缓缓垂下。 哼,武理靠着凭栏冷眼旁观,谁让你自己上赶着热脸贴冷屁股。 码头上,柳柳从船舱里钻出来,对谢致虚招了招手。 船舱两端挂着珠帘,随着水波轻摇清脆击鸣,窗外河岸春景与闹市一览无余。舱里放置一张矮几,黑沉沉的在日光下浮过一层黯淡的金褐色。整块的黑酸枝相当保值,这张矮几估计和春樽献里被奉知常一幅红字毁去的红木影壁价值有得一拼。 谢致虚还白白替奉知常担心过影壁的赔偿问题。 柳柳将轮椅固定在矮几前,奉知常翻开几上搁着的整套茶具。 对面放着蒲团,谢致虚料想是给柳柳坐的,自从他上了船,奉知常也没招呼过,一时有点拿不准。好在他脸皮比较厚,见柳柳在轮椅背后使了个眼色,忙将自己带来的方正盒子揭开亮在奉知常眼皮底下。 内里重叠着几块棉纸包装的淡香茶饼,色泽鲜绿富于光泽。 “清明前新出的最后一批太湖金钗,”谢致虚道,“我去茶山收的,去得早,制茶的说城里各家都还没进货呢。” 即是说仲春新茶,摆在面前的是一口谁都没尝上的鲜。 奉知常挑起半边眉毛。 谢致虚又取出盒子里的长颈瓷瓶:“因去时时辰尚早,赶上茶山晨雾,顺便还取了一壶清露,想来煮茶正合适。” 煮茶论水,以井水为下江水为中山水为上,山水之上又有无根水,陈冬雪水、花叶露珠,都是绝佳。 奉知常另外半边眉毛也扬起来,向来深沉的眼底流露意外之色,认真盯着谢致虚。 谢致虚咧嘴一笑。他原来在谢家,能被本家外族一众叔伯婶姨宠如眼珠不是没有道理的,他见奉知常房中茶具讲究,不似客栈配置,就猜想师兄可能是喜好品茶。 柳柳偷偷比了个拇指。 奉知常点点下巴,谢致虚从善如流在对席蒲团上盘腿坐下。 敲茶饼的动作很温柔,一双手也不是谢致虚从前在阴暗处窥见、指爪尖利的鬼手,和风送入两岸树影婆娑,大概是一切锋芒都匿去在春阳里。 柳柳:“你跟过来是有什么想说的?” 谢致虚道:“讲故事呀。昨夜没有讲完,师兄难道不想听后续吗?譬如嫁去梁家的大小姐命运如何,留下来却失去儿子的二小姐命运又如何。” 奉知常眼皮都没掀一下,似乎早有意料,谢致虚权当他是默许了,兀自将故事讲开。 秋横刀最是疼爱小女儿,甚至舍不得外嫁,召了个赘婿。然而小女儿生下的外孙却没有得到理应的重视,长到八岁和他那个温吞老爹一样半步没有踏出过庄园深处的府邸,以至岛上佃户对姑爷俩全无印象,都在私下传言,姑爷能入赘秋府全是仗着二小姐爱重,实则并不得丈人满意。 老丈人满意的是梁稹这样的快婿。 大女儿嫁去梁家究竟是被迫还是自愿,之所以众说纷纭,完全是因为她在逃婚未果后,一年之内就为梁稹生下嫡长子梁汀。如果不是夫妻恩爱,还有谁能强迫不愿生孩子的女人吗? 梁汀的待遇与他表弟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梁汀是嫡子,将来要继承家业,秋横刀也很重视这个为家族兴荣带来转机的外孙,打算将秋家也交到他手中,只等成年,梁汀便是两家家主,真正是含着金汤匙出生,风光无限。 如果不是因为嗓子残疾。 梁汀的嗓子究竟是怎么回事,他本人在市井街坊讲述了一百零八个版本。单谢致虚现场听过的就有后院斗争、生母无情,传说中还有家族隔代遗传、父母不和儿子自暴自弃、老天赏的说唱艺人饭碗等。 诸如此类姑且按下不提,梁汀依然和表弟有着云泥之别。从两人纷纷失踪后各家的反应就可看出。 就在同一年,表弟先在岛林游玩时走失,按理说岛上人迹罕至且四面环水无所遁形,稍微用点心找人也不至于落到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地步,可见虽然佃户们将十三年前那一场风波讲得声势浩大,实则恐怕秋家并没有多费心力。 紧接着失踪的是梁汀,这次是真正闹得满城风雨,城中足足戒严十五日,秋家门徒与梁家府兵连同官兵数千上穷碧落下黄泉,生生在绑架发生一月有余后将人活着从匪徒手中解救出来。梁家人盛怒之下还顺手帮湖中岛把仇家灭了满门。 虽然梁少爷被折磨得奄奄一息没个人样,那也比至今杳无音信、生死两茫茫的表弟好多了。 何况梁汀还因祸得福。差点失去独苗的梁家人回过神来,深深懊恼于从前的忽视,此后疼宠加倍不说,连秋横刀也因为只剩下梁汀一个外孙,而愈发将万千宠爱都集于梁汀一身。 难怪他出门唱个戏也能有这么大排场,十几个持刀护卫乔装保护。 梁家与秋家只这么一个后代,将他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掌心怕摔了。任谁敢觊觎梁汀,恐怕都不会有好下场,更别说这次梁汀被人在城中最是人流密集处书下血红的警告,还身重剧毒差点背过去。 在满城医师的努力下,梁汀算是清醒过来,等他情况稳定,梁家开始着手追查凶手,不知道又是如何一场腥风血雨。 “生死真是无常,”柳柳是最捧场的听众,感慨道,“不过是出身的差别,一个小小年纪便遭逢不测,一个却被千般疼爱万般呵护。那小表弟若是在天有灵,不知会如何遗憾自己本不应失去的数十年红尘。” “说的是,生死有命,”谢致虚附和一句,又说,“然,今日这个故事的重点却不在此。” “哦?那重点是什么呢?” 谢致虚不说话。 太湖金钗冲泡的茶汤清碧微黄,茶叶状似雀舌,雾气结顶。奉知常吹散甘醇如兰的雾气,唇被热水沁润殷红。 他垂着眼,睫毛掩去瞳光。 柳柳笑着说:“重点是,招惹了梁大公子一定会付出惨痛代价,我与二哥要快点收拾包袱跑路。” 柳柳原来还会这么说话,也不怕奉知常生气似的,打趣地挤挤眼睛。 谢致虚失笑:“重点也不是这个。重点是,青缨山庄的太湖金钗果然合了师兄心意?我去时听制茶匠人们说,四月正是山庄桃花盛开的季节,每年的明日都有一场游春会。听莺啼闻抚琴,文人雅客题诗赠画,最是不容错过。假如师兄明日空闲,我能约你一道游春么?” 作者有话要说:为啥点不开 第27章 谢致虚在靠近城西的一处渡口下船,小舟载着满舱茶香继续顺流而下。柳柳站在船头朝他挥手再见。 他想起下船时踩在船板上响声不对劲,似乎是空心的货舱,便问渡口的船夫河流通向何方。 “一般是游景的路线,绕一圈还能回到原点。但和其它水脉相连,也可以通往太湖。” 从渡口溜达回福云居,越关山和老四的比试竟然还没结束,武理坐在栏杆上的姿势一动未动,仰头观望青天白云。 向晚晴方好,万里无云。穷极目力却连人影都看不见。 “群峰玉砌高揽月,云借苍松上岭巅。白头老人的绝学上岭巅不愧是以攀越见长的轻功。”谢致虚不由赞叹。 武理不睬他。 谢致虚嘿嘿一笑:“师兄口渴吗,我给你沏壶茶去?今早刚到青缨山庄的茶山收的,最早一批新茶。真是好东西。” 武理斜斜瞥他一眼,阴阳怪气道:“真是给我的呢,还是你二师兄不要,找我出手来了?” 方盒里装着的是送给奉知常的,不过太湖金钗谢致虚自己也很喜欢,多收了几块用棉纸包了揣在怀里。 武理看他剥开棉纸一角,茶叶的绿意与清香扑面而来。武理日常是喜欢美酒的,不过君子品茗智者闻香,偶得好茶也心生喜爱,咋舌道:“你真是做过少爷的人,于品味二字上也颇有些造诣。” 谢致虚见他不闹别扭了,便要回屋敲一角下来沏一壶。 武理叫住他:“慢着,我有事问你。我记得前不久你还痛恨老二杀人如麻,怎么如今反倒与他亲近起来?你可别忘了自己身上还种着蛇毒,把老二错当好人,小心自己也性命难保。” 谢致虚想了想,对武理说:“其实,我近日思索这四起命案,之所以会先入为主认为系二师兄所为,是因为被害者皆死于二师兄独创剧毒,并且经我调查,这四起命案发生地点都曾出现过二师兄的踪迹。不过这就很奇怪了,如果二师兄的行踪这样容易调查,他又为何以自己的标志性毒药谋害于人,这岂非昭告天下自己便是凶手,引来官府追杀吗?——” 武理额角青筋一跳,打断:“他一向便是如此目中无人狂妄自大。且江湖械斗致人死命者,官府当差的生怕牵扯其中丢了性命,从来不敢多管闲事。” “好,就算是这样,”谢致虚继续说,“他难道也不怕江湖事江湖了,先生清理门户、或者背负恶名引来侠客主持正义?结合这次他大张旗鼓地要毒害梁汀,依我之见,恐怕真相是,二师兄出走两年确有所欲为,因此颇多行迹可疑之处,有人躲在暗中利用了这一点,犯下许多杀戒尽数推在师兄头上。” 武理摇摇头:“你这番推测可有什么证据?” 谢致虚正要开口,从天而降一个人形物体砸进后院,顿时烟尘四起,骡马受惊嘶鸣。 越关山仰面成大字倒在地上,衣冠凌乱胸脯剧烈起伏,一副惨遭□□的模样。 谢致虚大惊失色,趴着栏杆探看:“怎么搞成这副样子,不是比试轻功吗,看上去像打过一场。” “不,”武理经验丰富道,“看样子是飞得太高,被风吹晕了头罢。” 越关山倒在地上喘到后院小厮循着动静过来检视,吓得要将他送医,才缓缓爬起来,脑袋左右甩清醒了,眼睛聚焦在二楼。他原本皮肤就白,此时更是面如死灰,累得话都断断续续:“不……行了……老四吃……什么长大的?太持久了!……追不上追不上,我认输……” 武理早有意料,理都不理他,转头对谢致虚说:“不管你有什么证据,要做什么事,最好都尽快。你知道苏州城最近会发生什么事吗?” 这倒把谢致虚问住了,他最近注意全放在梁家人与奉知常身上,城里最近若说有什么征兆,那就是梁家庄与诸医馆间往来频繁,于是作虚心受教状等武理揭示。三师兄除了可堪一个万事通的诨号,上知天文地理下通轶闻八卦,别的长处也没有了。 “因为这小子,四处找人比武,还自报家门,”武理朝后院越关山努努嘴,“关键是梁汀接了他的拜帖。梁家金刀银枪与越家夜雨打瓦的比试,谁知道都会引来什么人观战。某一天你见着城中人流激增,那就是鱼龙混杂的时候到了。” 因为奉知常腿脚不便,谢致虚头天便在车行租了一辆车子,高五尺深八尺宽四尺,容纳三人加一轮椅绰绰有余。车子前边突出的车辕用独牛驾着,租赁花费百钱,让谢致虚荷包吃紧,但也万万不敢找奉知常报销。 奉知常被柳柳推到车子边上,臭着一张脸,很不愉快似的。 柳柳悄悄对谢致虚解释,这是因为游春起太早了,起床气还没消。 这时才五更鸡鸣,市场还未开,只有卖开水的出了摊,为晨起的行人提供洗脸水,街道两旁升起热腾腾的雾气。牛铃叮铃作响踏过一片氤氲晨雾,在城门口汇入车队,一同没入茶山次第盛放的绯红桃林之中。 奉知常出山两度春秋,据柳柳说,却从未有闲情逸致领她逛街看景。 “连春节都不好过,若不是冬去春来,我都不知道又是一年了。从前在邛山他也不爱过节,不过我可以下山和庄里的大家一起庆祝,每逢二哥和我的生辰,先生还会到我们在山顶的雪屋,做一桌好菜。唉,这两年都白白浪费在行路上了。” 半边窗帘随风撩起,漫山绿茶映红花,愈往上行去芳菲迷眼,人间桃花已尽,山中却四月才知春意。奉知常靠窗坐着,冷淡的眼底也被染上一点绯红,他侧头望着窗外,仿佛没有留意柳柳投来控诉的眼神。 或许他也并非全然冷情冷性,谢致虚心想,或许是要做的事情太多,沉甸甸迫着他不得停步。 “二哥这次能来,多亏我劝了他好久,”柳柳神神秘秘同谢致虚咬耳朵,语气很骄傲,“我威胁他说要是不能出来玩一天,我就丢下他自个儿回邛山了。” 青缨山庄没有大门,只有山门,踏入茶山第一步起就进入了山庄范围。车队停在观景台,谢致虚搭了把手,扶奉知常下车。他的腿走路没问题,下台阶也没问题,但起身与坐下却像是牵动了某处伤,总要皱一皱眉头。 柳柳的活被谢致虚自然地揽了过去,握着木柄稳稳避开人流往林深处走去:“听闻林中有听琴的所在。”奉知常不置可否,随他推去。 山道上前呼后应伛偻提携,全家出游者众。摩肩接踵中,谢致虚给人撞了一下,他下盘稳倒没什么,那人一下摔倒,乒呤乓啷掉了一地东西。 却是个携兵器的,掉的全是捆成一把的刀剑枪头矛尖之类。 那人长得尖嘴猴腮,一副奸猾样,令人难有好感。谢致虚伸手给他:“实在抱歉。” 那人抓着谢致虚的手站起来,谢致虚心中一声咦——此人手却生得异常,瘦骨嶙峋的,手指格外长,长得几乎有些不匀称,没有多少美感,只显得怪异。 谁料那人也是一声咦,抓着谢致虚不放,一双凸眼直愣愣盯着人打量。 谢致虚:“…………能先松手吗?” 那人连呼不妙,道:“这位兄台,我见你印堂发黑,双目无神,唇燥舌焦,元神涣散,近日必定俗务缠身万事不顺,若是处理不当,恐会有血光之灾啊!” 谢致虚:“…………” 连奉知常都转脸赏了莫名其妙的一眼,柳柳推了推谢致虚:“我们走吧” 快走快走。谢致虚甩脱那人冰凉滑腻的手指,赶紧推着轮椅往林中去。 却听见身后乒乒乓乓一阵乱响,竟是那人抱着一堆刀兵又追了上来。 “留步!留步啊兄台,贫道所言非虚,若要保命,千万要听贫道一言!” 咦,竟然还是个道士,穿得却是麻布短衫,与平头百姓无异。 见谢致虚一行毫不停留,那人高喊道:“且住!我说,你最近是不是撞过多起丧事,身边也有性命垂危之人?” 谢致虚听了一耳朵,顿时一愣,忍不住停下脚步。奉知常皱眉回头瞪着他。 那假道士追上来,又说:“我还知道你苦思久矣却不得甚解,为追寻答案,恐将付出性命代价。” 柳柳握住谢致虚手腕,声音里含着奉知常冷冷的警告:“少罗嗦,走啊。” 谢致虚问:“你怎么知道?” 假道士知道自己说中,洋洋得意,也不作追人时的狼狈样,端着态度指点道:“俗话说脑壳往前窜,难活一年半。你低头赶路,脑门挡住眼睛,看不清前方,正是容易撞鬼遇灾。” 谢致虚心道,我低头是因为推着轮椅,要伺候人,生怕路上有个什么磕磕绊绊,这也叫短命相,便问假道士:“你只看人脸,就知道他遇到过丧事喜事?” “两耳发灰乃是气运阻滞,灰是死气,遇丧过多便会沾染死气。死气蒙住耳朵,轻则易受人欺瞒,重则亏本伤元,”假道士说,“贫道从不虚言。你前额当中有迹痕,看来苦思缠身。想必是经历多起丧事,钻入生死迷套求之不解。若是强求一个答案,恐怕会反噬己身。贫道有一物,可助你脱困。” 谢致虚原以为假道士看破了什么内情,原来还是个坑蒙拐骗的,只见假道士摊开捆成一把的兵器,在里面翻翻找找,一边喃喃:“这次出门假货带太多了……真的在那儿来着?……” 谢致虚:“…………” “找到了!”假道士抽出一柄匕首,只有一掌长,很小的一把,套皮革刀鞘,刀柄处一颗盘扣供人别在腰带上。别的算命人卖符水牙雕玉器,这假道士却卖兵器。 “刀兵主杀,克制死气,”假道士解释道,抽出匕首,崭新的一把,锋刃上光滑平整没有使用痕迹,匕身上却纵横交错几道暗沉的红痕,像是见血后没有擦拭干净,“这把匕首名唤血算盘,算人命最是精准。手上有人命的一握,匕身就会显出血痕。客官,你看这几道痕迹”(他已经管谢致虚叫客官了)“就是被刺客亡命徒触碰留下的。这把匕首对杀气极敏锐,能预测到三天之内即将发生的杀戮,你将它佩带在身上,它会提醒你避开灾祸。” 这种奇异兵器谢致虚从前未曾耳闻,刀剑都是铜铁打造,有时为了寻个噱头,传出些血祭开刃、妖刀附灵的流言,最终都止于智者。确实有些天赋神兵能引发异象,那也是主人功力深厚的体现。 能预测人生死的匕首,谢致虚心中直摇头,假道士怕是拿自己当冤大头了。 “卖多少钱啊?”为了印证想法,谢致虚问那道士。 岂料道士说:“不卖钱,这把匕首太珍贵,黄金有价奇货无市。要得到血算盘只能以物易物。”他手指向谢致虚腰间:“我要换你的佩剑。” 清净天是再朴实无华不过的一把剑,从剑柄到剑鞘,没有丝毫装饰与独到之处,混入兵器堆回头就找不着了。如果不是知晓内情的人,没人会对这样平平无奇的一把佩剑感兴趣。 谢致虚当即脸色一变,警惕顿生,按着清净天剑柄厉声道:“你究竟是什么人。”一边脑中迅速将与家中有牵扯的各方人马过了一遍,遗憾地发现无论遇上哪一波,他都没有好果子吃。 二师兄呢? 看在师出同门的份上,他会帮自己吗? 奉知常的目光却落在清净天上,神色若有所思。 谢致虚手指一抖,推着轮椅就要走:“不换,你走吧。” 假道士追在后面:“哎兄台你别紧张啊,这年头出门在外谁还不佩把剑防身。我看你那把剑也不是什么贵重之物,换我的血算盘哪里亏待你了!我也就是想做件好事,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嘛……” 他追上来,拉住谢致虚胳膊,将匕首往他手里一塞,大叫道:“我不要你剑了,白给成不!气死我了,还有这么不识货的!要不是老子给自己掐指一算,坑货卖太多损了阴德,要日行一善积德,鬼才管你啊!” 匕首塞在谢致虚手里,假道士气哼哼地转身要走,又回头吹胡子瞪眼道:“也没有送给你,救你一命后我自会取回,算暂寄你处,一定要好好保管。”说完自己又摆摆手:“算了算了,既然借与你挡灾,那就随缘吧。” 神神叨叨,抱着他那一捆哐啷作响的兵器没入人堆顷刻没了身影。 谢致虚低头看看手中匕首,感到十分疑惑无语:“………………” “这是什么?”柳柳好奇,拔出匕首把玩,手指抚过匕身上那几道血痕,竟沾上一点暗红的印记,这样看来倒不似血痕,反而是装神弄鬼留下未干的颜料。 奉知常回头,柳柳把剑又递给他。奉知常握柄,匕身上一点变化没有。 “什么破玩意儿。”他借柳柳的口冷冷道,随手一甩将匕首后抛,谢致虚手忙脚乱接住。 第28章 林深处行人罕至,帷帐圈了一块空地,由山庄侍从守在门口收取邀请函。 张医师等在外围,见到谢致虚,立刻迎上来。 “劳先生久等了。”谢致虚赔礼。 青缨山庄是梁家的产业,张医师救了他家大公子,得一张请柬不是什么大问题。尽管张医师和谢致虚心中都清楚,解毒的关键是谢致虚提供的百毒退散丸。 张医师道:“老朽将你们领进去后,便去悬泉边喝酒了,小兄弟有事就来悬泉找我。” 谢致虚满口应下,柳柳问两人道:“悬泉是什么?这帷帐围的又是什么?” 谢致虚也是第一次来,不太清楚,张医师解释道:“悬泉嘛,其实是山中一处天然形成的小瀑布,流至山腰聚成一方小潭,喜好诗酒的便聚在潭边饮酒赋诗。这帷帐中,是公子小姐抚琴谈天的所在,景色殊美闲适自在,是休憩的好去处。” 正说着,帷帐后就传来琴鸣弦发的清音。 说白了,悬泉瀑布是乡绅员外们附庸风雅之处,帷帐中则是家眷们聚会八卦的场所。一行人进入其中,入目是开阔的草场,四围铺设席垫,有许多瓜果饮食,席间尽是公子小姐,衣着端丽的夫人们三五成群。 三人入席后,便有头戴幞帽的白净小生携着画筒前来为他们画像。 “留个纪念吧公子小姐,青缨花海一期一会,瞧这春山暖日和风,端得是个好日子,以景衬人,以人入画,这画挂在家中既为宅院添上一笔茶山春色,又是与友人、家人共同出游的情感见证!” 柳柳凑上去观他的画,画工不错,留白极少绯红满目,倒也不显得花哨,浅即深处深亦浅,正是用桃花的花汁儿染色,下方留出空隙,只待加上人物。 画生见她感兴趣,见缝插针道:“五十钱一幅,您三位且坐上一会儿,片刻就画好!” 谢致虚默默克制住想把柳柳拉回来的手。他是钱袋见底没错,二师兄可是个阔绰老爷,单看柳柳的作派就知想必是从来不缺钱花。 可惜奉知常却是穷得只剩下钱的典范,半点耐心没有,揪着柳柳后领子半点也不怜香惜玉,将她拎了回来。 “画一幅吧!”画生不知死活地缠着奉知常,“您三位生得这般俊俏,正所谓人比花娇,以景寓情,明年又是花是人非,何不留一纪念,日后见着这幅画也能想起今日时光。” 肉眼可见奉知常额角青筋一跳,瘦削的手指捂住口鼻,似乎与旁人靠近令他不适。画生凑将上来:“只消一盏茶、不、逗个趣儿的功夫便好!” 黑鳞小蛇从奉知常领口钻出来,蛇信一吐——嘶! 谢致虚闪电般迅疾地冲上前将那画生挡开,竟也顾不上蛇毒不蛇毒,抓着奉知常领口把蛇头往他胸口按回去,飞速捂住衣襟。 奉知常用看死人的可怕眼神盯着谢致虚。 那画生抱着画筒:“呃?……” 谢致虚一抹冷汗道:“别呃了,咱这位爷不爱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赶快走吧,别惹少爷动怒。” 柳柳绕了一圈,端着枇杷油桃回来,坐在谢致虚身边,树荫斑驳落在她染上少女情态的双颊。“这里真是好美啊。” 山中桃花与湖岛桃花不同,浓荫掩映间即使偶有几处燕啭莺啼也显得幽邃静谧。柳柳正是看什么都觉得新奇好玩的年纪,奉知常却端着茶盏,神色寡淡。 “超无聊的,像个老头子。”柳柳朝谢致虚吐吐舌头。 对席一位小姐在抚琴,乐声淙淙清越如流水。与他们毗邻的则是各家夫人们,似乎正就琴音指点不足,其中一位笑道:“说到乐舞,凡遇节日集会宾客宴请,翻来覆去就这么些花样,早就看腻了。要我说,这新花新景,得要个新鲜玩意儿才配得上呢。” 又一位道:“这好办,正巧今日杏娘也在,我常听夫君说起杏娘的拳脚功夫当得上半个男人,杏娘若是有兴致,不如为我们演上一曲剑舞,好叫大家都开开眼界。” 柳柳听得有趣,和谢致虚咬耳朵:“旁边坐的都是谁呀?” 这群人里谢致虚只认得一个,坐在边缘,和言谈甚欢的夫人们隔着一道若有若无的屏障,似乎也不太在意有无人与她搭话,低头索然无味地剥枇杷,剥完自己也不吃,堆在盘里,盘子放在草地上,几只鸟雀飞来啄食。 谢致虚袖底遮手给柳柳一指:“那位便是梁家大夫人,湖中岛大小姐,秋江月。” 是谢致虚这两天所讲故事的主人公之一。 柳柳哦了一声,眼睛一亮。连奉知常都难得瞥去一眼。 夫人堆里出来一个衣着干练、亭亭玉立的女子,腰侧佩一把垂着红穗的长剑,脚蹬皂头靴,面容英朗嗓音中气十足。 “杏娘愿为诸位舞剑助兴!” 她和着琴音铮地拔剑出鞘,红穗划过一道流光,身姿翩然矫健,挽起几道晃眼的剑花,全场目光便都聚集在她身上,公子小姐们也停下琴音画笔,投以惊讶赞叹的注目。 秋夫人依旧垂眸剥她的枇杷,小雀儿叽叽喳喳。奉知常无趣地吹开茶雾。 柳柳问:“她功夫怎么样呢?” 谢致虚想了想,委婉答道:“她舞跳得不错。” 杏娘舞罢下场,掌声热烈,受到了夫人们隆重欢迎。 “杏娘真是咱们之中独一份的,全平江府也只有苏家教得出这样的女儿!” “谁还不会个跳舞抚琴呢,就是这剑舞挑人,需得从小习武,练就英姿飒爽,唯有杏娘一武动人罢了!” “话也不是这么说的。你瞧咱们席间,不就有位琴棋书画一窍不通、身无半点长物的么。人家不照样靠着夫家混得风生水起。” 这话就有些阴阳怪气,十分不和谐,竟然还有人接茬——“人家会投胎有什么办法,娘家争气,一辈子好吃懒做也不愁吃穿。唉,不像咱们,从小跟着娘亲嬷嬷学规距,刺绣插花样样不能落下,要是好人家的姑娘照着主母标准培养,还得学习打理后院、管束家仆。哪家姑娘学到及笄不是心灵手巧心思玲珑,嫁进谁家都是便宜了郎君,唉,谁叫家里娇惯长大的儿郎们眼神不好,只捡着模样挑媳妇儿,娶回家了才知道男人还是需要贤内助,懒姑娘要不得。落个后宅不宁,叫苦的还不是当初瞎了眼的男人。” 夫人们罗帕掩唇,笑不露齿,脸色俱是鄙夷。唯有秋夫人仍沉默不语,左手边是叽叽喳喳的雀儿,右手边是嘻嘻笑闹的女伴,啄得枇杷汁|水四溅谈天侃地愈发肆无忌惮,也没人睬她。 柳柳半只枇杷卡在齿间,杏目圆睁,显出头一次听人嚼舌编排的不熟练。谢致虚摸摸她发顶,再看奉知常,充耳不闻似的神色十分自如,喝够了茶,开始剥瓜子,他的一双手指甲修得短而圆润,剥壳却灵活干脆,剥了自己不吃放在小碟里,累成宝塔状,推给柳柳。 那姿态同秋夫人喂雀儿如出一辙。 夫人们又说起后宅纳妾的事来,哪家娘子管得严,哪家丈夫另觅了知心人,消息甚是灵通。 “终究还是要性情相合才能长久,常言道嫁夫随夫,嫁给农夫耕户娘子也要体健力壮擅劳作,丈夫是书生秀才娘子便要知书达理,若是丈夫通达武艺,那娘子最好也要会些拳脚功夫,才与丈夫有共同话题,夫妻二人不至于生疏。倘若一位弱柳扶风的女子嫁入将门世家,诸位,你们能想象这是什么场景么?丈夫舞刀弄枪,娘子绣花点茶?丈夫征战武场,娘子吟风弄月?这岂非驴唇不对马嘴,夫妻相性不合么。” “这还用想象?咱们不是有对现成的么。而且,什么绣花点茶吟风弄月,那娘子也一概不会。只怕是,丈夫舞刀弄枪娘子榻上睡觉,丈夫征战武场娘子还是榻上睡觉罢!” 夫人们笑够了,纷纷起身,携手出了帷帐去林中寻乐子。 秋夫人也不徐不疾,拿锦帕擦了手。到底还是有一人等着她,恨铁不成钢地责道:“你就任她们这样说?不知反驳也罢了,还次次都来捧场。” 秋夫人的声音一如谢致虚在梁府听见的那般冷淡无波:“我不来她们便不说了么。” 她从席上站起来,余光看见离夫人们这样近的位置还坐着六只耳朵,但面上并不见任何难堪艰涩,与唯一等她的女伴一前一后要离席——突如其来的动作一顿,回过头,眼神十分困惑似地落在奉知常身上。 柳柳眨眨眼,悄声道:“糟了,我们是不是不该听人壁角?” 谢致虚竖起食指示意她噤声。 奉知常似乎没有察觉到有人在看他,侧脸显得冷漠。从谢致虚的角度看过去,两人同样苍白的肤色,同样细锐的眉梢,眉毛下,像是同一只琉璃盏上两双色晕极似的亮斑。 秋夫人盯着奉知常,心底大概和谢致虚一样意外极了,她那张冷色着调的脸时时透着锋锐,抬手要去捉奉知常的下巴令他转过头来。 啪。 奉知常的手安稳藏在袖底,手中一柄半长的竹杖,响亮敲打在秋夫人手腕,毫不留情阻挡了她。 邛山产竹,高节而中实,所谓筇竹杖也,坚硬如铜铁。 秋夫人手腕立刻就红了一片,然而她毫无所觉,愣在原地,看奉知常缓慢转过脸来。 看着那样一张脸,犹如对镜自照一般,秋夫人愕然当场,难以理解似地蹙着眉,似乎回忆起了什么,嘴唇一动:“你……” 话音戛然止于青年冰冷的眼神之下。 秋夫人一贯强势,偶尔被一些碎嘴妇人嚼了舌根,也端得清高游离,始终立于不败之地。这恐怕是她第一次被回以同样强硬不甘居下的态度,一时竟被震住。 谢致虚第二次见着秋夫人,便有种莫名熟悉的感觉。此刻他灵光一现,明白了原来是眼前二人无论从气场到姿态,都有颇多相似之处。 秋夫人收回手,已变得与往常无异,用她一贯冷漠的态度筑起盔甲,与那呆立不知发生了何事的女伴一道离开了三人视线。 从开始到结束,两人一句话也没说。 奉知常茶也不喝,瓜子也不剥了,极其暴躁地瓜壳哗啦拂了满地,推动木轮转椅就走。 谢致虚连忙追上去,他以人格起誓,刚才那一幕绝非他本意,甚至差点坏了他的事。 “师兄!” 轮椅骤然停止,谢致虚差点一头撞上去。 奉知常的眼神简直凌厉得可怕,颊上突出明显紧咬后槽牙的痕迹。 没有柳柳代言,谢致虚也瞬间懂了他要说什么——这就是你费尽心思邀我游春的目的?! “我不是我没有,”谢致虚心急道,“师兄你听我解释,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柳柳从身后追上来,冰凉凉的声音炸响在他脑后:“你还想做什么?” 第29章 树林到湖边被劈出一块开阔的草坪,溪流镜面似地平和流淌,不远处靠近潭边的河段幕天席地坐着一群文士,谈笑声断断续续顺流而下。 经过溪边时一不小心,椅轮陷入了湿地泥泞中,被人的重量一压,一时抬不起来。 奉知常脸色阴霾不散,一甩袖子站起来,竟也不顾椅子,一瘸一拐往前走。 他走起路来才看得出腿是真有问题,右腿似乎不太能承重,身体整个向□□斜。 谢致虚追上去,一心想扶又没那胆子,手伸也不是缩也不是,十分无措:“师兄你慢点,你……等柳柳把椅子推上来。” 奉知常并不答话,谢致虚追着他,他就瘸着走得更快,直往饮酒作乐的人群中去。谢致虚担心他的腿,手一捞,抓住奉知常的灰袍衣袖,被他劈手抽走。 谢致虚心中叫苦。他单知道这个师兄脾气坏,却不曾想还很怪,经了秋夫人一役,奉知常已然明白谢致虚忽邀游春是有目的的,却并不发作也不退场,主动配合甚至逼迫谢致虚将计划进行下去。 好似批阅考卷的教官,如考生的表现不尽如人意,势必将受到惩戒。 人群里一眼便能瞧见三缕长须花白的张医师,他手里端着酒樽,眼尖地朝谢致虚扬起示意。 张医师身旁坐的那人,面孔熟悉,是梁家家主梁稹。看来梁汀病情好转的消息是真的,梁家主今日也有兴致出游,几杯酒下肚脸色红润。 谢致虚欲引奉知常往张医师所在去。 奉知常身体一歪,谢致虚立刻托住他手肘:“慢点,我扶你。”半截尾音卡在喉咙里还没吐个囫囵,他感到奉知常反手一扣,手指搭上他的脉搏,那一处正是黑沼蛇毒的毒线所在,被奉知常冰凉凉地一触立刻就痛得谢致虚脊背直冒冷汗。 蛇毒多日不曾作妖,搞得谢致虚都快忘了,这是奉知常埋在他身体里的一个警告。只要他敢插手他和梁家的事,就会小命不保。 曲水流觞是天然的风雅,溪流从悬泉下的小潭里引出来,借着山腰平缓地势,稳稳当当托住酒樽淌过弯弯绕绕。酒樽停在谁面前,谁就要浮一大白,并作诗一首,在场莫不是城中有头有脸的人物,势必要赢得满堂喝彩才算证实了自己的高雅品味。 谢致虚冷汗淋漓地虚扶着奉知常走到张医师背后时,酒樽正停在他们面前。只见张医师爽快捞起,一饮而尽,通红的脸上半点瞧不出那日同梁府福管事说自己“心府有亏”的颤颤巍巍。 “山间四月是新春,出门俱是看花人。使我徒有医国手,寄予春风祛病根!” “好,”梁稹感动地握住张医师双手,“先生医者仁心,茂之钦佩不已!” 谢致虚扶奉知常在两人近旁落座。 张医师抓住谢致虚的手塞梁稹手里,替他引见:“梁老爷,这位便是老朽所说,提供解药的小兄弟,令公子能有惊无险,这位小兄弟功不可没啊。” 谢致虚猝不及防,有点尴尬。梁稹样貌普通,丢进人海就找不见,远不如其妻给人印象深刻,这样搭配的夫妻诞育子嗣,多半也希望后代同长相出色的一方更相似些。 梁稹从善如流握着谢致虚的手,和善笑道:“张先生多次同我提起过,说起来真是要感谢你……不过,我倒是有些疑问,怎么这么巧我儿刚病倒,小兄弟便能拿出解药呢?” 梁家主原来也只是看上去和善可亲。 张医师替谢致虚解释道:“也不算解药吧,老朽研究过那种药丸,其中蕴含珍稀药材无数,对应可缓解多种毒素,算是比较通用的解毒丸。但用在梁公子的病症上效果不能算最佳,老朽于是从中提取中所需的一二味材料,辅以对症药引,才最终解毒。” 梁稹恍然大悟——脸上恍然大悟,实际他可能也不太听得懂医家言论——亲切地大力拍拍谢致虚肩背,递来一樽酒:“原来如此,小兄弟千万谅解梁某人方才的失礼,唉,这几天官府日日上门磋商抓捕嫌犯事宜,梁某人也犯了疑心病见谁都有问题。” 谢致虚的脸差点给他拍进酒水里,连忙接过与梁稹碰杯,仰头饮尽。酒是果子酿,酸酸甜甜,不烧喉。 “咳咳,好说好说,梁公子已痊愈了吗?” “唉,”张医师愁眉苦脸,“就是嗓子总不见好,应是对声带造成了损坏,致使说话十分艰涩呕哑。” 梁稹冷哼道:“那贼人不就是宣扬要我儿成哑巴么,还需先生尽心尽力,莫要遂了贼愿。” 谢致虚见缝插针,问道:“此人刻意与梁公子为难,莫非是当年惊动平江府上下的绑架案余党?” 哦?哦!张医师抚着胡须点头深以为然。 看来当年的绑架案的确已到人尽皆知的地步。梁稹也不忌讳,直言道:“多少年前的事了,那伙匪徒已被安抚使尽数剿灭,投胎投得早恐怕都有你这般年纪了。” 我……我好歹也过了加冠礼。谢致虚不禁扪心自问,看起来真就如此脸嫩么? “不过湖岛四面环水,包围不便,或许真有跳湖逃生的也说不定,您认为呢?” 梁稹与张医师都奇怪地看着他。张医师说:“谢小兄弟,你记岔了吧,我听说绑架是在郊山啊,当年知州下了百里禁令,漫郊连只鸟也飞不出去,怎会让匪徒钻了空子。” 梁稹也说:“十三年过去,再想起来还是惊心动魄。富贵人家遭遇绑架勒索是常事,绑匪若是拿不到赎金就会害人性命。当时发现得太晚,等夫人交出匪徒的留信已过去月余,全家都提心吊胆生怕为时已晚,汀儿性命不保。”说到此处,梁稹兀自摇头,神情仍有些戚戚。 张医师也是第一次听说这桩养活了城中数家茶楼的轶闻之细节,忍不住追问:“老朽一直很奇怪,怎会过去这么长时间都没发现小公子失踪了呢?过去传过许多版本的故事,呃,想必都并非真相罢?” 谢致虚留出耳朵,余光一瞥奉知常冷白的侧脸,也看不出他在听没有。 “真相?真相就是家丑不外扬。”梁稹喝空了整一壶酒,侧旁立刻有人给他满上。梁稹揽着张医师肩膀,一黑一白两颗脑袋哥俩好地凑一块:“先生,我同你说,这聪明女人要不得,笨女人也要不得。当年匪徒的信被我夫人摁下,她竟以为是我儿子的恶作剧,唉,我犯下的过错也不怕给人知道,从前我夫妻二人确实对儿子疏于关怀,若不是儿子已失踪月余,我都差点以为这是儿子为了引起注意,自导自演出来的。” 身边一直没有动静,谢致虚转过头去,心想你就没什么想说的么。结果一看之下差点没把心脏骇得跳出胸口——婉转流曲的溪流载着一樽清酒,正正停在奉知常面前。 奉知常垂着目光,神色郁郁,不知在想什么。 对岸已经在起哄,饮一杯酒就要献一首好诗。 “别”字刚从谢致虚喉咙里蹦出半截,就见奉知常捞起酒樽,一饮而下。 谢致虚:“………………” “好!爽快!” “小哥,且赋诗一首来听听嘛~” 谢致虚:“!!!!” 奉知常喉结一动,好似真在酝酿什么绝世好诗,然而谢致虚知道他只是将果酒在口中过了一遍,咽下喉管罢了。这下翻车了…… 然而奉知常并不在乎,他撑着左腿膝盖站起来,那酒液流进他胃里跟清水似的,半点没能融化他脸上的寒冰。溪畔众人都等着他诗兴大发,他转身就离开。 “哎干什么去这是?” “怎么不守规矩呢,喝了酒就得留诗啊!” “这人腿是不是有毛病……” “我来,我来,”谢致虚捡起被奉知常撂下的酒杯,斟满后一口饮干,覆杯转示一圈,“文章勿强求,匠气污兴游。清乐杂哀丝,无复与人言。” 亭午时分,曦日悬空,遍野花发千枝芳菲如云。 游人尚未兴尽,半山腰处只谢致虚三人要登车离开。 “后山还可采撷当季新茶,再等一时半刻,山庄还有烤全羊分与游人。”牵车来的小厮一脸替他们遗憾的模样。 柳柳将轮椅在车中固定好,又下车去,说忘了一样东西。 奉知常这会儿倒是既不暴躁也不阴沉了,漫不经心从半搭帘子撩起的车窗看出去,像有心事似的。谢致虚没敢打扰他。 等了一片刻,柳柳怀里抱着一卷东西回来,车子起行回城。 是一卷画纸。 租的车子足够宽大,柳柳将画纸在底板上平铺开,语气十分雀跃:“快看,画得可好?!” 谢致虚睁大了眼睛,惊讶语塞—— 那是他们三人在桃林前的合像。桃汁儿溅成的花瓣纷繁翩飞,那工巧画生因势就形,一袭灰白衣袍的俊秀青年坐在轮椅,膝头一把古琴,挽着双环鬓的娇俏小姑娘托腮望着他,似乎在倾听琴音,侧旁还有一个借花试剑的侠客,露出半张与谢致虚神似的脸廓。画生观察得很仔细,见谢致虚腰佩长剑,便为他塑造了这么个角色。 抚琴舞剑,在一片绯色背景里,阴差阳错留下了他们最融洽的相处。 第30章 “画得好吗?”柳柳又问,两眼晶亮。 奉知常看过一眼,丝毫不感兴趣。谢致虚点点头:“好……好看。”心情一时难以形容,这种与亲人朋友合影的画像,在他记忆中有印象极深的一幅,乃是谢家庄百余号人齐聚在山门前留下的,由当朝名家麦客老先生所绘,被父亲装裱在正厅。 后来谢家庄在山火中毁于一旦,也不知那幅画如今还留有灰烬否。 “是吧!”柳柳开心道,“我还多给了二十钱打赏呢!回到邛山后我就把它裱起来挂在雪屋里——哦,可惜五哥不能时时看到,不过你可以来山顶做客,我们会好好招待你的。” 她实在满意极了,将画纸卷起来装进画筒,抱在怀中。见她这样单纯开心的模样,谢致虚忽然就对奉知常生出一股恼恨,无论为着什么样的理由,一意孤行地毁掉眼前安稳生活似乎都是不可原谅的。 车子进了城,一路将他们送往另一个目的地。 道旁闹市喧杂,柳柳放下车帘,困惑地问车中两人:“咱们不回客栈吗?” 谢致虚答道:“先不回去,我带你们去个地方。” 正说着,车子停下来,柳柳扶着奉知常,谢致虚帮忙把轮椅搬下去。眼前是一条幽邃小巷,不过三尺宽,一人通行尚嫌狭小,若是手脚够长,甚至可以双足抵着两边石壁翻进院墙。 巷深处绿荫交织,凉气袭人。 柳柳推着轮椅避开巷道风口,问:“这是什么地方?” 谢致虚没回话,巷口支摊卖蜜煎果子的小贩热情道:“哟,几位是外地人吧,这儿可是本地三大怪谈之一的枣冢巷子!赫赫有名的鬼巷,每年都有好些个专爱怪力乱神之谈的来朝圣嘞。” 一缕凉风从巷里钻出,裹着湿冷的潮气扑在三人衣角,柳柳不易察觉地打了个激灵:“鬼、鬼巷?” “是嘞,您看这巷子虽然贯通两条街,本地人却没有敢抄捷径。传闻每逢月圆之夜,阴气积重,巷子里徘徊不去的冤魂就会发出嚎哭悲泣之声,诉说枉死的冤屈与怨念。此时不慎过路的行人被这股积怨摄魂,就会重现当年惨象,待翌日天明再有人经过,从深巷里流出的鲜血已染红了整条街道。” “真、真的假的,这条巷子死过人?”谢致虚听见柳柳牙齿在打颤,有点意外,没想到这丫头胆子这么小。 小贩的声音变得诡异:“不瞒几位,曾经也有外地人不信这个邪,偏要从巷子抄近道。嘿,不说别的,您就看这巷子这么窄,是最容易招贼的,城防所也没有封禁整改,这说明什么——连小偷窃贼都不敢钻这条巷子啊!果然么,我在这儿摆摊这么多年,就没见过进去巷子的外地人还能从这儿出来的!” 柳柳还要听,小贩却就此打住,用油纸卷了个手托示意他们:“几位来点果子不?听故事的时候嘴里没点东西怎么成!” 柳柳:“…………” 谢致虚:“…………” 谢致虚上次经过枣冢巷子,便是武理和越关山在摊前边吃果子边听小贩闲侃。这套营销不知骗了多少外地人的钱袋。 他刚要掏钱,就见一道白光闪过,精准落进小贩卷的油纸手托里。 “哎哟哎哟!”小贩倒出一看竟是粒碎银,差点没把舌头咬断,“这位老爷也忒豪气了!您是要把我这摊子全盘下来么!那我也找不开零啊!” 谢致虚默默装回脱臼的下巴,奉知常跟个大爷似地稳如泰山,浑身上下闪烁着有钱人的璀璨金光,一扬下巴,柳柳收到信号:“把你的故事讲完。” 小贩一面给他们铲蜜煎果子,一面继续声情并茂地讲道:“那几个外地人,再能没从这儿出来,您猜怎么着?嗬,他们从另一边早走了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 奉知常:“………………” 花钱的大爷袖子一抖,又一抖,仿佛极力克制自己不要在光天化日之下将小贩结果当场。 谢致虚无语道:“这编的都是些什么故事,哄小孩儿么?枣冢巷子为什么叫这个名儿,从前发生过什么,你只需把你知道的讲来听听。” 那小贩得了好处,很好说话,将枣冢巷子的诡秘过往娓娓道来。大致内容同谢致虚上次听过的没什么两样,因为巷子里出过灭门惨案,凶手至今逍遥法外,居住此处十分膈应,整条巷子很快就搬空了。 “说起来,今日正是那家人的忌日呢。您几位往里走,遇见枣树长出院墙的就是惨死的那户住宅,原本官府上了封条,后来可能是给街坊里探险的皮孩子揭了,门户洞开,再也关不严实,遇上有风总是砰砰砰响个不停,怪瘆人的。” “卖果子的人家怎会被灭门呢?”柳柳问。 小贩答道:“这就不知道了,当年也没查清楚。您从街头走到街尾,能问出不下十种说法,不过嘛,都是些闲汉说书人编出来的流言。几位既然要听真事,这些胡诌我就不说出来现眼了,嘿嘿。” 谢致虚接过递来的油纸手托,沉沉盛满了色泽各异的果脯。 他示意奉知常:“进去看看吗?” 柳柳抖了一下,奉知常反手拍拍她握轮椅推柄的手背。 巷里两侧院墙有丈余高,日光常年照不进来,四周一点人气也无,踏过与闹市相隔的界限便仿佛进入一个森然四伏的环境。 二十步外枣树茂密的树冠挡住去路,树干攀着院墙弯折下来,像一道扭曲狰狞的灵魂。 “吃点吗?”谢致虚把果脯递到奉知常手边。 奉知常抬眼安静地瞧他。 “嘴里没点东西,怎么听故事呢。”谢致虚笑了笑。奉知常敷衍地捡出一颗。 柳柳好奇道:“难道五哥竟然知道连本地人都不清楚的故事?” 无人清理的墙垣爬满藤蔓苔藓,湿气侵染出斑驳破败的痕迹,经久无人叩响的老门半张脸藏在枣树底下,阴阴窥视着每个胆敢驻足的行人。 飞鸟落进院里。 谢致虚道:“不知道,但也不难猜。柳柳我问你,什么样的人容易招来杀身之祸呢?” “嗯……结仇太多的人?” 谢致虚摇摇头:“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有些人即使并不招惹仇家,也会被人惦记,只因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十二年前灭门案发生之前,住在这里的陈家是城中唯一一家卖蜜煎果子的,陈记果铺传承百年,手艺与名声极盛,城里人买果脯只认准他家。这样世代本分的人家,不太可能惹上至于灭门的仇怨。” “啊!”柳柳恍然,“莫非是有人盯上了他家做果脯的秘方?” 谢致虚心道,若你与二师兄那日果然在春樽献听孔卸任的夜场,便不会不明白我的意思。在梁汀的戏文里,那个因为听见了梁大公子粗鄙嗓音而被驱逐全家的好友。在秋家后院,姑爷同二小姐提起的因担心泄密而惨遭灭口的陈果儿。 他还未开口,枣树重重掩映的落地枝桠后突兀传来人声。 “是这里吗?” 柳柳站的位置离枣树很近,吓得一蹦三尺,尖叫被谢致虚捂回肚里。 那个声音又说:“东西都带齐了,进去吧。” 干涩的转轴声吱呀响起,木门被人推开一扇,树叶罅隙间隐约有两道身影一前一后进了院落。 奇了怪了,这里不是自从出人命后便遭荒废了吗?怎还有人上门?谢致虚皱起眉,难道是那小贩所说外地来探险寻新鲜的? 但说话的那声音听上去颇有些耳熟。 两人进去没多久就没了声响。柳柳觉得深巷瘆人,不愿久待,催促两人离去。谢致虚略一犹疑,院内倏然奏响一曲笛乐,婉转低回,凄然沉重。 想起来了!谢致虚一惊——是梁汀身边那个叫陈融的乐师。 笛声惊起的飞鸟落在瓦顶,树影婆娑应和,是一曲悼念亡灵的哀歌。 有人在祭拜死去的陈记果铺一家人? 身边轮椅一动,谢致虚回头,见柳柳推着奉知常往大门方向去。柳柳也一脸不解,似乎是奉知常想进到庭院里。 遇到门槛台阶,柳柳熟练地倒转轮椅,后轮反抵石阶边缘,并不如何阻滞便顺利上去,抬手推门。 谢致虚阻止不及,连忙追过去。 院里的乐声戛然而止,黄纸线香燃烧的气味徐徐盈院。 靠着墙垣,挨着仓房,枣树根下,是一堆破烂零落的货物布袋,杂草及腰,草前的砖石上有长期烧灼的乌黑痕迹,三柱线香插在石缝里,新的纸钱灰散入草丛与旧痕浑然一体。 梁汀盘腿坐在线香前,托腮歪头,听见动静,转脸向大门方向看来,久病未愈,脸色白得像纸,神情依然很倨傲,只给人一个高扬的下巴。就算是在他吃过苦头的此刻,谢致虚也毫不怀疑,无论是二师兄还是真正下毒那人都没能消灭梁汀天不怕地不怕的气焰。 陈融立在他身前,一手执笛一手按剑,原来他也是会武的。 见到来人,陈融姿态警惕,显然记得与他们打过一次不太愉快的照面。梁汀则伸手,直直指着奉知常,夸张地大叫:“轮椅!” 梁汀一开口,谢致虚就懂了,什么叫喉咙损坏。他原本的声音也异于常人,却是清越细腻如小娘子,一副天生的戏腔。然而这一声“轮椅”,却如同喉里夹着沙子,嘶哑磨人耳鼓。 陈融紧紧盯着三人,长笛插进腰间,反手安抚似地摸摸梁汀脑袋:“没事。” 梁汀两手一摊,哑着嗓子无所谓道:“你说没事就没事啰。我看也是那个唐海峰更可疑,反正现在满街都在抓人,就算凶手真不长眼自投罗网,我数三声街上就能来人将他拿下。” 这话看似对陈融,实则是说给可疑的轮椅残疾奉知常。谢致虚干笑一声,说:“不好意思打扰二位,我们就是外地人凑个热闹,听说枣冢巷子是苏州城有名的鬼巷,一时好奇,马上就走马上就走。” 梁汀盯着谢致虚,目光下移落在他别着匕首与长剑的腰上,恍然道:“我记得你!是你提供的解药救了我。” “……” 陈融也不禁多看了谢致虚几眼。 “那天张妙手一提我就记起来了,穿得宽袍广袖斯斯文文像个读书人,却学江湖游侠腰佩长剑,不三不四不伦不类。我就说肯定是你,之前还混进府里想当我护卫,你到底什么来头?” 啊……谢致虚被话噎住,艰难回想起先生的教导——凡不欲回答彼之问题,可拿己之问题反制其身。 先生于此道上一向颇有研究建树,多亏他们师兄弟五人多年的磨练,凡收养一个弟子,先生都要经历一遍“我的身体为什么与别人不同?”“父母为什么不要残疾的小孩?”“我为什么不能和别人一样习武?”“先生为什么不能治好我的残疾?”。诸如此类日复一日的提问,概可用一句话回复——“昨日布置的功课都完成了吗?” “江湖游侠,见义勇为,”谢致虚真诚道,“梁公子不好生养病,怎么来此处祭拜……祭拜……呃。” 梁汀嘎嘎笑了一声:“你没听过孔卸任的戏?”他左手虚握敲进右手掌心,像攥了一把柚木骨架的扇子,起范道:“兀那好友果子陈,惨遭横祸为哪分,月黑风高杀人夜,直教丑闻地底沉。”唱得实在难听极了,一想到一代说唱名人恐怕要毁在这场病中,谢致虚简直不忍耳闻。 梁汀自己却丝毫不觉,闭着眼睛敲着“扇子”,打了会儿节奏,还挺沉醉。“第一百零九场新戏,先给你们听了。” 他似乎一向不觉得自己有哪点不好见人,别人越是捂他,他越要往外蹦。 梁汀抬起一只手,被陈融握住拉起来。陈融弯腰,替他拍尽衣襟上沾的飞灰,挡开谢致虚三人,护着梁汀走出院门。 快要离开时,柳柳突然开口叫了陈融名字。 陈融停下脚步,回头见是个小姑娘,有些意外:“怎么?” 柳柳没说话,只定定盯着他。奉知常的轮椅背对门口,但谢致虚知道,他此时一定正借着柳柳的眼睛观察陈融。 沉默片刻后,柳柳说话了,字里行间都藏着奉知常的影子——“杭州陈氏一族的大公子,原来到了苏州给梁家少爷做跟班。” 已走出门的梁汀也回过头,然而陈融遮住了他的视线,对院里三人投以不无轻蔑地一瞥,揽着梁汀肩背离开了枣冢。 那最后的眼神也有些费解,大概陈融没搞明白,怎么萍水相逢的人要管他家闲事。 问得好。谢致虚心道,我也十分疑惑来着,怎么人家进来烧柱香,二师兄非要凑这热闹呢。 线香还未燃尽,余烟袅袅斜没入草丛间。纸灰倏然而散。 柳柳若有所思道:“五哥说的怀璧其罪,就是陈记果铺得了梁公子青睐,知道了梁家秘闻,被灭口?那这场灾祸岂非是梁汀造成的么,因为自己的缘故使无辜好友罹难,梁汀心中难道没有愧疚……” 柳柳也逐渐消声。 怎么会没有愧疚。梁汀的愧疚早已化作枣树根前石板上道道雨洗不褪的灼痕、杂草丛中点点风吹不散的灰烬。 活着的人永远比归去者更生受痛苦折磨。 走过枣冢巷子,今日的游春算是有了结尾。谢致虚正要提议回客栈吃饭,突然听见柳柳音调平淡地开口:“什么样的人该死,你只知其一其二,不知其三。” 谢致虚一愣,意识到是奉知常在说话。 奉知常目光落在枣树上,眉心纠结,许是被线香呛了,手指无意识抚摸喉咙,咳了一下。 “第三种人,他不与人结仇,也没有怀璧之罪,却常使旁的无辜之人因他而遇难。这种人出生就令人生厌,使人巴不得从眼球上剜去他的影子。即使再愚钝之人,逢上这样的命运,也早该明白世上没有他的位置。别人舍不得为他双手沾血,他自己也应没有脸面活下去,因纵然他活在世上,也如同出生即死。” “存在即是他的罪孽。” 第31章 晨起得早,一路折腾回到福云居正赶上午饭时间,武理竟已备好一桌酒菜等着招待他们。 这一桌菜山珍海味齐聚,大鱼大肉包罗万象,细数之下从阊门销量火爆的旋煎羊白肠,到州桥头的炸冻鱼头,再到春樽献旋炙猪皮肉、滴酥水晶鲙等不一而足。满桌洋溢着一掷千金的豪气。 谢致虚目瞪口呆,问武理:“官府将你丢失的钱袋追回来了?” 武理翻了个白眼:“四十两以下都不予立案好吗。这是老越的断头饭。”武理十分同情地告诉他们,历时半年,中间隔着西凉茫茫平沙、关中数重江河山川,到了江南小桥流水人家,越关山的逃离计划终于宣告破产,被他家护卫逮了个正着。 “我和老越就商量着,反正都被发现了,不如吃顿好的再上路。谁知老越这人真是一渡长江心不悔,不成功名誓不还,觉悟太高了,即使面对如此困境也要负隅顽抗,我和他家护卫都等他开饭呢,这人神不知鬼不觉又溜了,”武理假惺惺叹息道,“这么多菜也不能浪费了,唉,看来我们天残门弟子生来就肩负着收拾残局的责任啊,残残相惜,也不失为一桩美谈。” 柳柳恼怒道:“你神经病啊,什么天残门。” 奉知常看了她一眼。柳柳立刻换了副冷漠口吻:“神经病啊,谁和你残残相惜。” 奉知常忍了忍,没有再给出第二个信号。 谢致虚假装没看见,低头吃饭,心想柳柳这姑娘长期进行沉浸式台词表演,竟然也能保持相对良好的精神状态,可见不是一般人。 席间,武理发现了谢致虚别在腰间的匕首,听他讲述在青缨山庄遇见的假道士,十分感兴趣,放下筷子端着匕首研究。 所谓江湖万事通,或者百晓生,或者包打听,正是由于他们对世间八卦秘闻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常常能成为泄密的关键人物,因此总是引来多方追杀,有些观众为了杜绝剧透,甚至提议封杀这一职业。但对于说书人而言,武理这种人之所以不可或缺,乃是因为他们往往在关键时刻发挥着推动情节发展的作用。 “我知道了,”武理放下匕首,抖开扇子,扇面上金墨漆着“谛天机”三个大字(看扇骨价额不菲,不知道他哪里来的钱,或许又是越关山的上路钱也说不定),“你遇见的那个假道士,实则是真道士,乃东北皇人岭二弟子吕惠是也。吕惠此人长得尖嘴猴腮,面□□猾非常,但并非大奸大恶之徒,因常仗师门名义行坑蒙拐骗之事,被宗主朱得象惩罚,逐出师门,必得日行一善积满三百六十天才可重回皇人岭。至于这把血算盘,确是皇人岭在册的兵器。传闻开采矿山时发生意外,死了许多工人,铁矿沾染血气十分邪性,用以锻造出的兵刃对人命气息非常敏锐,能测杀心记血债。皇人岭一共用这种矿石锻了两把兵器,一把是你手中杀人计数的血算盘,还有一把乃是奉皇帝之命所造,一把名唤明心的长剑,帝王交予身边近臣佩戴,凡有贰心,明心剑身顷刻红如赤炼昭示无遗。明心剑现如今在丞相王赣手中,已安份有十余年,血算盘也从未流出皇人岭,是以无人知道这邪矿石的传闻是真是假。吕惠既将血算盘暂借与你,咱们不如来试它一试,好教为兄也得一份超越同行的见闻,如何?” 即使足不出户如谢致虚,也听过皇人岭大名,这是一个因山中有金玉而得名的宗派,此金玉非彼金玉,乃是以金玉形容矿山的珍贵非凡,皇人岭地理得天独厚抱山守矿,锻造出的兵器削铁如泥吹刀断发,最受武人欢迎,每年收到的订单多如牛毛,积财无数。坊间流传一句俚语——剑出皇人岭,亮相三分血,学艺不出师,逢朱颈上缺。这个朱,便是指皇人岭宗主朱得象,这句话的意思是,一个完全不通武艺的人,只要手里有皇人岭的兵器,即使对阵高手,也能取他项上首级。足以见得皇人岭威名远扬。 只是近几年皇人岭的兵器渐少流传在外,据说是被朝廷军队垄断了。 血算盘既是皇人岭登记在册的兵器,应当属于并不出售、只作门派私用一类,竟然会落到自己手中,谢致虚也很意外,忍不住问武理:“你想如何检测?杀个人来看看它究竟会不会留下血痕计数吗?” 武理道:“你瞧瞧你这榆木脑袋,啧,咱这儿不正有现成的么……”他朝谢致虚挤挤眼睛。 谢致虚:“???” 奉知常冷冷飞来一记眼刀,柳柳上手扯下一条羊腿,朝武理吐吐舌头。 哦,谢致虚想起来了,手中沾染人命者握上血算盘,匕身也会有所反应。他如实相告:“我们三个在山上就轮番摸过了,一点变化也没有。” 武理眨眨眼睛,无趣地收起扇子,嘁了一声。 下午也不见越关山回来,有住店伙计进去打扫,出来时将两扇门大敞开,以示空房待客入住。 谢致虚陪武理坐在二楼栏杆上投喂后院老四,看见越关山原来住的那间房中一应物件归置齐整,随身行李都不见了。 “越兄真的走了么?”谢致虚问武理,心中不免有些遗憾,越关山还没来得及和梁家金刀银枪比试呢。眼下梁汀情况好转,梁稹都有心情去游春喝酒了,本来应该是有机会的。 “放心,”武理道,一边用长箸叉起大块卤牛肉,丢进老四洞开的大嘴,“老越永远不会屈服,他是一个真正的战士,他可以被暂时地打倒,但绝不会被打败。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只要逮着机会,他还会回来的。” 谢致虚不由得肃然起敬,没想到越关山被武理嫌弃了这么久,临走前竟然靠一顿饭收买了人心。 残阳橙红如燎,烧透了半边天,山塘河水变得鲜艳活跃,摇晃着暮归的小船。风过河面,呜呜吹响千家瓦顶,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邪气,惊飞满城乌鸦。 青黑的鸦羽遮天蔽日,仿佛在这火红炫目的傍晚得到某个号令,齐往城西振翅飞去。 “你干什么?”武理讶然问道。 谢致虚正将床榻拖出房间,幸而客栈为了便于管理,床榻都采用较轻的木质结构,搬运起来并不太费力。 越关山空出来的那间客房隔壁就是奉知常的房间,位置靠角落,门前无人过路,谢致虚把小榻拖到奉知常门前,又抱来一床薄被。 “不知为何,心里总有点不祥的预感,”他对武理解释说,“今日带二师兄去了许多地方,怕刺激到他,我今晚在门前守着,以防他冲动之下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来。” 武理问:“能有什么不可挽回的事?” 谢致虚思考片刻,趴地上在床榻到门槛间牵起一条串了五枚铜钱的细线。奉知常腿脚不便,行走总要借助轮椅,只要他夜间外出,轮椅碰到细线,五枚铜钱撞击发出声响,谢致虚就能醒觉。 “不知道,你就当我想多了吧。”谢致虚回答。 直到入夜,奉知常的房门都没有打开过。期间只有店小二上来过一次,见客人睡在走廊里,大惊失色。 “只此一晚,抱歉,实在是事出有因。” 好在二楼客人不多,两人顺利达成相互理解。 春夜有徐徐凉风,搭一条薄被正合适,谢致虚躺在榻上,山塘河沿岸灯火映红他半张侧脸,奉知常门前阒寂无声,充满着沉睡的宁静氛围。 会发生什么事呢? 他想到向晚时分城中铺天盖地的鸦羽,白日游春时奉知常的一举一动如同走马灯,黑暗中一帧一帧重现在他眼前,纸皮下火芯蠢蠢欲动,将要燎原。 从前他武功尽失,跟随先生学艺处处不顺,学了一年有余也一事无成。先生便拿二师兄的事迹宽慰他,二师兄根骨奇差,刚开始学习时也同他这般,且脾气暴躁,成日郁郁寡欢,庄里没人敢与他亲近,有二师兄的地方百步以内都看不见个鸟影,简直达到了孤僻的至尊境界。 就是这样一个既没有天赋、又不受欢迎的多余人,最后生生凭借聪明才智在唐门斗武大会上杀出赫赫名声。 炼毒也需要聪明才智吗?毒药这种东西,只要心狠手辣,谁都可以做好吧。谢致虚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先生。 先生回答他——你懂什么,唐门立世百年,创制毒药无数穷尽一切害人灵感,知常还能在此基础上翻新,这是创造力的体现;从古至今毒药不下万种,他能一一熟记,综合学习,还能避开版权纠纷,这是记忆力的体现;斗武大会四年一届,齐聚蜀中高手,知常抓住时机一战成名,这是有规划、有眼力的体现;顺便还与唐门签下制毒合约,生意兴隆日进斗金,充盈山庄财库,这是有商业头脑的体现。一个目的性极强、做事不按常理出牌且十分记仇的有钱人,难道不聪明?难道不可怕? 谢致虚在榻上翻了个身,正脸对着房门,觉得自己实在很傻,或许二师兄心知肚明,正在门背后嘲笑自己。 他感到十分沮丧,不安地沉入浅眠。 梦境里,先是武理坐在老四肩头对他喊“小五,你办事不力,没有完成先生的嘱托,此后再也不需回邛山啦。”他惊恐万状,生怕被抛弃,抱着老四脚板不放。老四脚底喷火烧了他个外焦内嫩。 然后场景一转,奉知常坐在轮椅上依然高出他的视线,他好像伏在地板上,仰头看奉知常指尖挑起那条串着铜钱的细线,用轻蔑的语气对他说“用这种小伎俩就想对付我,看来邛山弟子已是一代不如一代。”梦里奉知常竟发出来梁汀的声音,黑鳞蛇爬出他灰霭霭的衣袖,亮出惨白的剧毒蛇牙。 他伏在地上浑身冷汗,听见奉知常在头顶冷笑。 呵呵呵呵—— 嘶——嘶—— “啊!!” 谢致虚一个鲤鱼打挺,惊恐醒转,脊背黏糊一片直喘粗气。 旁边地板嘎吱一响。 他回过神来,发现天色已然透亮,清晨街市的喧闹声声入耳。 二师兄呢?! 他一转头,看见柳柳尴尬地僵立在榻边,怀里抱着不知几时被他蹬掉的被子,看样子是想给他盖上。柳柳身后房门大开,里面不见奉知常的身影 谢致虚低头,发现细绳早就断开,铜钱委顿在地:“…………” “大事不好了!”武理的声音从脚下传来,他几步奔上楼梯,见谢致虚还在榻上,直冲过来,神情凝重道,“梁汀失踪了!梁家现在乱成一团,官府已将全城戒严,出动千名官兵漫山遍野地找人,十三年前的事情又重演了!” 血液顷刻冲上头顶,谢致虚眼前一黑,耳朵里尽是轰鸣,连武理在说什么也听不清了。 他僵得像座石雕,梗着脖子去看柳柳,以为会见到或愧疚或轻视的表情。 然而柳柳神色淡然,仿佛什么也没发生,将被子放在谢致虚手边,转身进房,关上了门。 第32章 月底栖鸦当叶看,夜寂,是死寂的寂。 一片残虹浸血的底色里,瓦顶树间密密麻麻黝黑无光的眼睛注视着梁家陷入猝然沉眠。直到起早的佃户发现东家宅邸被这种不祥的生物层层包围,发出第一声惊呼,打破了这死一般的寂。 “梁家人好似中了魔一般,夜里俱睡得死沉死沉,虽然都还有呼吸,却是敲锣打鼓也叫不醒。农户们举耙抄犁赶走了乌鸦,去拍门,久无人应,还以为出事了,就翻墙进去,结果发现门童背靠大门睡得人事不知!园中还有好些提灯的侍女,似正要去什么地方,走在路上突然便睡了过去,灯笼掉在石板上烧得只剩个手柄,景象实在诡异得很。请来大夫也束手无策,知州只好等他们自然醒来,就在刚才城中消息就传开了,说是梁稹清醒后发现儿子失踪,大为惊怒,立刻便与知州封锁全城,任何对绑匪信息知情不报者以同罪论处。” 武理抓着谢致虚的手说:“小五,我们快撤吧,这次任务是完成不了了,回去同先生请罪也好,可千万别把自己搭进去啊!” 手心冰凉凉的,不只是自己还是武理紧张的冷汗。谢致虚头脑一阵晕眩,抽手止住武理话头,扶着榻沿站起来,突然晃了一下。 武理赶紧扶住他:“你怎么了?” “……”谢致虚缓了口气,“我觉得,平日里睡觉我应当不会睡得这样死,别说线断铜钱掉落的声音,就是有猫儿跳过窗台我也能有所察觉……” 武理看着他:“你想说什么?” 谢致虚垂下眼睛:“是二师兄下的药,使我和梁府上下昏睡过去,他趁夜劫走了梁汀。”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难道我就不知道吗,”武理愤怒地压低声音,“当务之急是在事情牵连到我们之前赶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你先前为了回护老二,在梁家府兵跟前露了脸,查到老二就能查到你,看梁稹那架势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谢致虚按住武理手背,两人谁都没有开口。 对面房门紧闭,不知道柳柳在里面做什么。她原来不住这间,现在却搬过来,看来奉知常是真的走了,只是仍有一些事要柳柳留下来处理。 “我不能走,”谢致虚说,“唐门将二师兄屠戮无辜的罪名传扬出去,唐岷攻讦先生教导无方,逼先生清理门户。先生正是为了免于胁迫才命我查清事实,赶在各方之前带回二师兄,我不能轻易放弃,陷先生与师兄于不义。” 武理嘴唇一动,最终忍住没有破口大骂,赏了谢致虚一个白眼。“眼下局面如此,你还能怎么破?” “你得帮我看住柳柳,二师兄行动不便离不得人,即使这样柳柳还要单独留下,定是有要事。若是跟丢柳柳,恐怕我们就再没机会阻止事态恶化了。” “那你自己呢?” “我去找师兄,”谢致虚坚定道,“我想,我可能知道他在什么地方。” 福云居后院的渡口很小,偶尔有畅游河景的客人在此处上下船,但今早河面上船只减少了许多,一队官兵驻马在对岸集市,监视过往人流。 等了一炷香,才有乌篷船靠岸,游客骂骂咧咧钻出来:“真悖时,走哪儿都是有人盯着你看。” 船家也有点郁闷:“这年头,贵人的命才是命,贵人出了事遭殃的还不是小老百姓。” 谢致虚上前去:“船家,能到湖岛去吗?” 游客嘿了一声:“小兄弟心忒大了,梁家都快封城了,还有心情出游呢。” 船家撑起篙:“能去,上船吧。” 沿岸时不时有队伍纵马驰过,往城门方向去,街头巷尾都出现貉袖戴笠的兵士身影,当街凡有体型较大的太平车经过,都会被叫停检查,二十多头拉车的骡子堵塞街道,过路无不以目怨之。 行至河湖交汇处,形势稍好一些,谢致虚猜测是因湖中向来是秋家地盘,梁稹要给他岳丈面子。 谢致虚让船家绕开秋家所在的岛屿,直往苇荡深处去。 船家初始有些犹疑,在湖里行船的都知道,离岸的这片苇荡鬼得很,又深又广,其间道路错综复杂,常常顺水势而改变,根本无法记路,船陷入苇荡里,人的眼前全被高过头顶的芦苇丛遮挡,即使资历最老的船夫也不敢入内超过一引之距。 “原先湖中岛的孙少爷就是在这里走失的,船夫们都说是给苇鬼遮了眼,领到幽冥去了,湖中岛后来把这一片圈起来作为警示,以防再有人迷路走失。”船家同谢致虚解释,复行数十步,就见前方一条醒目的红线栓在苇杆上,牵起一道拦路绳。 船家说:“过了这条线再回头就找不着路了。客人究竟要去什么地方?” 谢致虚回答:“去孙少爷走丢的地方。” 船家:“…………” 船家的表情瞬间变得仿佛活见鬼,结结巴巴道:“哪哪哪哪哪个孙少爷?”听语气估计是联想到自己刚才讲过孙少爷被苇鬼领去冥府的故事。 “湖中岛秋家的孙少爷。我听闻太湖水岛千座,尝隐在深水苇丛中不现于世,其中仙境秘府皆无俗缘,修道的朋友说当年的秋少爷如今就居住在仙境中,我心向往之,也欲寻仙问道。” 谢致虚尽量表现正常地笑了笑,心想自己既长得不像牛头马面,行为也不似失心疯,这番话虽是一派不经头脑的胡言乱语,应该也不至于惊吓到船家。 他想得不错,那船家倒是不怎么害怕了,但看他像看个疯子。 “我这船可到不了仙境,客人,我劝你也不要过了这道红线,苇荡吃人不是说着玩儿的。”船家坚决不肯再撑一篙。 谢致虚没有办法,见斜刺里芦苇分开露出一角沙洲,只好让船家将他放在那里。他在湖中岛上眺望过这片岛林,峰峦连绵不断,料想岛屿之间应互有联系,只要上了岸应当不难抵达。 至于所料是否准确,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船家不欲久留,最后向他确认:“三日后到这儿接你吗?” 谢致虚回答他:“三日后寻仙不遇就在此处等师傅将我领回红尘了。” 船家回他以狐疑的目光,一篙三回头,消失在等身高的苇荡之后。 脚下沙洲一陷,湖水漫上来,谢致虚连忙后退,这才环顾四周——芦竹、水荭丛生蔓延,站在边缘看不清沙洲大小。拨开苇丛进入深处,有许多低洼积水,稍不注意就踩湿了鞋。 没走多久就到了尽头,原来这只是一处水流潮汐堆积的沙地,实在小得可怜,并未如谢致虚所想连接了某座岛屿。 向前望去,还有无数相同的沙地在苇荡深处若隐若现,路线尽头是冒出苇尖一点披雾而出的螺青。 应是某座岛屿的山尖。 看样子只能涉水前行了,幸而谢致虚童年也有过调皮的时候,与庄里叔伯家的小子们厮混,夏日常去河中游泳。只是小时众目睽睽之下裸泳也只觉得好玩,成人后即使躲在重重芦苇之后,脱衣服也别别扭扭不自在,可见他即使家道中落,也没忘记被培养作为正人君子的那一套。 解腰带的时候才发现,假道士吕惠送的匕首还挂在身上,谢致虚将它裹进衣服栓成一包,用清净天剑鞘挑着。 苇荡底下的湖水晒不到阳光,冰凉刺骨,阵阵阴风穿过草杆吹来,激得人皮肤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谢致虚牙齿打颤,游过水面,感到群聚的游鱼被他惊散。拨开苇丛爬上下一座沙洲,这才有暖和的日光落进来,清净天剑鞘担在肩上都冻得像冬天檐下的冰凌。 这他娘的,谢致虚忍不住哆嗦,也太冷了。 游过沙洲群后终于能看到一处岛屿,距离不远,索性也游过去。然而湖中游泳与苇荡中游泳颇为不同,湖中暗流起伏,前进很费体力,使岛屿看起来近游起来远,等终于碰到岸边礁石,谢致虚已精疲力竭得直想吐舌头。 先前所见的那座山尖在岛屿背后,靠水是一片幽邃昏暗的树林,腐叶枯枝落满地。谢致虚坐在卵石上歇了一会儿,身边也没有取火的工具,只好用外衫擦干身体,将就穿上衣服,心中实在觉得自己可怜得很。 想必秋家那位小小年纪就命丧岛林的孙少爷前来游玩时,还没有那道封禁的红线,船家能一路将他送到岛上。 可奇怪的是,这片所谓鬼遮眼的芦苇荡显然是先于秋家存在的,湖中船家难道没有祖辈相传不得入内的规矩,偏要等到秋少爷葬送了性命,才将之圈起来以警后人? 谢致虚捡了根粗|长的树枝作拐杖,往深林中走去。 由此得见,秋少爷失踪一事的许多细节有待补充。比方说,或许秋少爷出行前便有人警告过他,但小孩子玩心重,没听劝,然而这荒无人烟的野外究竟有什么好玩的,恕谢致虚真是看不出来。 又比方说,秋少爷也不想来,然而有人偏要他来。这种强制行为,一般俗称绑架。 梁家与秋家这俩表兄弟也是巧了,十三年前前后脚遭遇绑架,果然富贵人家多生事端。 谢致虚用拐杖撇开扎人的灌木,袖口衣摆被划脱线好几道,茂林深处非亭午夜分不见曦月,也听不见有鸟雀啼啭,只有枯枝落叶偶尔发出碎裂的动静。 绑架梁公子的是秋家仇敌,给的说法是以此折磨秋横刀,这一招真是迂回婉转,毕竟梁公子姓梁,是外孙,倒不如直接找上秋少爷。从两件事发生的时间上看,梁公子先于秋少爷被绑架,可惜家里没发现,尔后才有秋少爷失踪岛林。 难道说那绑匪见绑架梁公子没有起到预想的作用,便转而绑走了秋少爷? 谢致虚直摇头,行动如此没有计划,难怪最终兵败山倒。 想必合理的解释是,梁公子与秋少爷都在绑匪的计划之中,此二事是同一时间发生,仇家欲绑架来折磨秋家与秋家翻遍岛林也没寻回的少爷,其实是同一人。 第33章 一个现实的问题。 假如我既没钱也没权,家世平平,甚至身无长物的这个身都病怏怏得只剩下一张脸,你还会爱我吗? 名门出身吃穿不愁只缺一个可心情郎的千金小姐说,我愿意! 秋横刀恐怕万万没想到,他聊以寄托余生的联姻计划,连桀骜不驯的大女儿都臣服了,却失败在小女儿身上。 这个从小被夫妻俩用修枝剪塑形丝箍出来的,秋家园林里最美丽的一朵娇花,只等着被贵人相中嫁去高门深户里做主母。没想到这朵花却自个儿勾回来一只中看不中用的蝴蝶,你侬我侬情意绵绵,赖在家中不走了。 这是秋横刀遭遇的第一个失败,很快还有第二个第三个。 大女儿嫁去不到一年生下儿子,却是个声带残疾,听说落地后的第一声啼哭就将奶妈吓晕过去,那声音堪比老树昏鸦、坟头秃鹫,呕哑难听,充满了不祥的征兆。很快就连生身父亲也无法忍受新生儿整日可怕的啼哭,再也不到大夫人院中去了。 秋横刀对此表示难以置信,甚至还将夫人娘家的族谱上翻十八辈,也没有找出家中谁曾有过天生残疾。 梁汀出生前就被秋横刀寄予厚望,既是秋梁强强联合的纽带,也是未来湖中岛家业所托之人,纵然有个把不完美之处,显然也比不受待见的姑爷生下的不受待见的孙少爷更得秋横刀看重。 秋横刀的第三个失败,就是珍宝身边没有留下恶龙守卫。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除却这三个最令他痛心的错误,秋横刀一生还有过许多大大小小的失误,其中就包括数年前放了他自己都记不清的某个仇家一马,给对方留下可乘之机,劫走了自己最重视的外孙,梁汀。 为了折磨秋横刀,绑匪首先将信送到秋夫人手中。对于秋夫人而言,丈夫与儿子都属于眼不见为净的范畴,于是她转手、毫不在意地将信转交给父亲。 拿到信的秋横刀大惊失色,为自己竟然有能突破梁家护卫的强劲仇敌感到震惊。 因是自己的私仇连累梁家丢失小公子,秋横刀一念之差下,没有通知梁正辅与梁稹,打算由湖中岛出面平定纠纷,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小公子送回府中。 谁知这一计划却是小看了绑匪精心策划的布局。 绑匪将梁小公子藏在鬼遮眼的苇荡之后,数重群岛人烟荒芜,等闲根本无从寻起。湖中岛派出门中所有弟子,以寻找走失的孙少爷为由进行大规模搜查。 其中发生了什么细节,谢致虚无从得知,不过根据他得到的信息可以推测,秋横刀并没有如他所想顺利解救出梁汀,反而从此失去梁汀踪迹,落得个生死两茫茫的境地。 这下,才算真正无法向梁家交差了。 人到绝境,不出急智则必有恶念。秋横刀做出了一个虽多年没生事端但眼瞅着就要败露的决定——用小女儿的儿子代替梁汀,入驻梁府。 以谢致虚不算太犀利的眼光来看,二小姐与秋夫人姐妹俩算是相似的长相,且十三年前两个孩子年纪都尚小,五官没长开,表兄弟之间被人混淆也是常有的事。 秋横刀为保万无一失,以绑匪之名自导自演了另一起绑架,选在郊外深山老林,先将秋少爷饿得皮包骨头、瘦脱人相,亲娘在场也认不出,再将绑匪的信改去时间地点交到梁稹手中。 不出意料,梁稹果然勃然大怒,联合安抚使连根屠了仇家,将秋少爷千般宝贝万般呵护地接回府,又因以往对亲儿子缺少关爱的愧疚,从此疼爱备至,家庭和谐美满。 从这个故事的侧面还可以看出,梁府实力实则远超湖中岛,秋横刀倾尽人马也解决不了的问题,在梁稹那里易如反掌。 念及此处,谢致虚不由得为奉知常担心,捅了梁府这个马蜂窝,要想全身而退实属难为。 穿过岛上的树林,抵达山坳处的一方湖泊,因丘山阻风,林间枝叶未动,湖面却无风起浪,湖心昏暗幽邃深不见底。海岛上的河湖往往通过暗流连接着更广阔的水域,跳入湖中顺其自然,或许可以被太湖捕鱼的渔民捞上船。 估计先生当年就是这样捡到已被绑匪折磨得奄奄一息的奉知常。 如果他心中有什么执念,驱使他在邛山焚膏继晷学艺不倦,将自己困在雪山里卧薪尝胆式地过了十三年,那执念的源头一定就在改变了他人生轨迹的湖岛之中,在那个饮过他鲜血、听过他惨嚎的绑架之地。 奉知常一定会将梁汀带到那个地方,因那里是真正的梁汀失去身份的节点,他让十三年前的绑架重演,坐等梁稹与秋横刀上门救人。谁能从那里活着走出来,谁就是从此以后唯一的梁汀。 只是那个地方,究竟在哪儿? 谢致虚简直对脱衣游泳生了畏惧之心,决定还是绕开湖泊,爬山翻到对岸。说不定站得高望得远,能有所发现。 那个地方应当不在山上,否则要奉知常坐着轮椅还搬运梁汀这么个大活人,谢致虚怕他能直接把梁汀碎尸分装运送。 山道上也没有轮椅碾压的痕迹,荒郊野外久无人至,一脚下去落叶积厚踩不到地面。谢致虚用木棍拨开灌丛藤蔓,遇见树洞山坑,就停下来吼一声“二师兄!二师兄你在吗!我看见你啦,快出来!” 其实是心知不会在这些浅显易寻的地方,否则不敢这样调戏奉知常。 山中不知日月,走得肚子咕咕直叫,谢致虚才尴尬想起早上出门急,忘了带干粮。难怪在芦苇荡里同船家胡诌那一番也有人信,身上半点行囊没有,孤身在野外待三天,还真像吸风饮露的道门中人。 上到丘岭又下坡,光线逐渐暗淡,谢致虚唯恐再过一时半刻就不能视物,会迷失在林中,又不会生火的技艺,只能加紧脚程。从前父亲就批评过他做事欠妥,没想到过了两年还是毫无长进。 再有十来步就出了山林,谢致虚突然发觉异样——林子边缘的树木相较之下略显低矮、枝桠稀疏,像是树龄较小、才长出来没多久,再看那片空地,占地极广,一直延伸到山阴,天光之下仍能看见枯木焦黑的迹象。 这是一片被人放火烧毁的树林。 荒郊中突然出现这样明显的人为痕迹,只能是秋横刀当年搜山留下的,看来他苦寻无果,一怒之下想过火烧山林逼出匪徒。 谢致虚沿着火烧的旧迹追踪,两峰之间有一道山坳,边缘焦黑的干柴不能承重,他没注意一脚踏上去,踩了个空,猝不及防滚下陡坡。 坡上枝桠横陈岩石支棱,轮番痛击他前胸后背,情急之下谢致虚只能护住脑袋尽量蜷成一团。滚到谷底被大石拦腰截住,差点没呕出一口血,吸气都觉得肺腑生疼。 “嘶——”谢致虚冷汗淋漓,伏在山石上不敢挪动。 突然听见什么地方传来哼哼的声音。 谢致虚痛得龇牙,心想我都没哼哼你还哼哼,你是个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 他一个激灵翻身,牵动胸腹伤处,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月华一片冰凉,山风阵阵灌进谷底,四周树影幢幢,鬼声呜咽。 山坡林子里,居高临下露着双精光毕现的小眼睛。 “吭哧——吭哧——” 那双眼睛步出山林,庞大的体型压倒灌丛——是头浑身披满黑褐针毛的野彘! 我的剑!我的剑剑剑剑剑呢!! 腰间空荡荡,清净天早在滚下山坡的时候被挂在树枝上了。地面一震,野彘腾跃而起直扑下来。 谢致虚滚地躲开,感到被撞碎的岩石块擦过耳边,脸颊一疼又一热。 热烘烘的臭气呼了谢致虚一脸,他反手拔出腰带上仅剩的匕首挥刺,只觉得砍到某个异常坚硬的部位,铿然一声断裂。 不会吧!这匕首是假货?! 结果眼前落下一只黄浊的物件,那野彘下颌赫然缺了只獠牙。 谢致虚:“…………” 发狂的野彘是山里最可怕的野兽,蹄子尥飞土块,顶着残缺的獠牙横冲直撞。 “我不是故意的!等下!这牙齿还能安回去吗!!” 匕首不比长剑使起来得心应手,眼见他要被拱个对穿,谢致虚瞄准时机侧身闪避到野彘腹部,匕首欺近,寒光一现—— “一剑!” “取三山!” 带着腥臭的热血喷洒谢致虚一脸。 野彘笨重的躯体重重砸在泥地,地面跟着三抖,尘土激扬。 强行驱动内力的后遗症立刻显现,谢致虚感到胸口一阵剧痛,估计是刚从坡上滚下来就摔伤了,又被内力一震,可能有些骨裂。 他扶着岩石坐下来,喘口气,想用衣角将匕首沾的兽血擦干净,结果发现衣服已在滚下坡是被挂烂得四分五裂,此刻他大概是一副衣衫褴褛的尊容。 谢致虚深深叹了口气,叹气又觉得胸口疼,实在无语得很,随手拿身上挂的布条擦了匕首收起来。 那野彘死气沉沉倒在血泊中,眼见是没活气了,腹部触目惊心裂开三道刀伤,肚里内脏若隐若现。 出一剑见三伤,一次比一次蓄力更狠。取三山是他们谢氏基剑的第一式,往后还有四五六七等,谢致虚就使不出来了。 先前用来对付越关山的突然袭击,也是这一招,够保命就行。 夜幕完全降临,四围顿时陷入影影幢幢的昏暗之中,阴影里潜藏着的某些生物发出悉索动静。 大概是血腥气引来了别的猎食者,此地不宜久留。 谢致虚沿着滚下来的坡道,爬回去捡清净天,弄丢祖传宝剑他就没脸下去见父亲了。 那野彘原先也是从山坡上下来,谢致虚爬上去才发现,坡上原来有一处隐蔽的山洞,洞口只有半人高,藏在藤曼草堆之后,凑近洞口能闻到一股臭烘烘的腥味,估计是野彘的巢穴,谢致虚滚下来时多半打搅了人家的居家时光,才会受到攻击。 捡回被树枝叉住的长剑,谢致虚用剑鞘挑开山洞前帘幕似的绿藤,洞里有阴阴气流吹拂而出。风一加大,洞穴便发出呜呜声响,细听之下,漫山竟都是呜咽的应和,仿佛整座山是个巨大的空心海螺,四面漏风。 “喂!” 谢致虚对着洞口吼了一嗓子,隔了好一阵才听见微弱回音。 山洞深得有点出乎意料。 第34章 谢致虚弯腰钻进去,踢到一堆杂草树枝,气流从深不见光的方向吹来,抹黑前行几步,将脚边什么东西踹到岩壁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不像野兽捡来筑巢的湿木枯枝。 他摸索着捡起来,将就洞口微弱光线,发现是一支一端焦黑的松木棍,似乎是用来照明的,裹的油脂棉布已经烧完了。 “二师兄?”谢致虚朝深处试探性喊了一声,等来气流灌入山洞呜呜作为回应。 风中夹着一丝水汽。 难道山洞通往湖边?谢致虚拔剑护在身前继续深入。 山洞约摸是天然形成,七弯八绕毫无路线可言,时宽时窄时高时低,有些地方只能爬行通过,且四通八达,与无数别处孔隙相连接,似乎整座山呈现为蜂窝状。 所幸湖风一直没断,顺着风吹来的方向前进,隐约能听到湖水拍击崖壁的浪涛声。蜂窝状的山洞是个良好的集声器,谢致虚在山内部穿行,能听见山外的风吹草动。 前方有若隐若现的光亮,山道走到了尽头。谢致虚已精疲力竭,一鼓作气冲过去——天光大盛,月华盈满山崖,他一脚踩空,脚下是涛声轰鸣。 谢致虚迅速攀住洞口岩石,抓了一手湿滑的苔泥:“???!!!” “啊啊啊——” 急速下坠的过程中只来得及瞥一眼临水耸立的悬崖,岩皮寸草不生,山体内部交错纵横的石道都通往此处,崖面开了无数个大大小小的洞口,月光下像密密麻麻的漆黑眼睛。 紧接着就拍进浪涛里被水流搅得七荤八素。 耳鼓里嗡鸣不断,谢致虚心中叫苦,尝到喉头一点甜腥,用清净天卡住礁石缝,拨开乱窜的水流缓缓靠近岸边。 出水时身体沉重得只能拖行,谢致虚仰面倒在浅滩,背底鸽卵大的湖石硌得慌。 仰躺着看山崖,愈发觉得巍峨壮阔,仿佛要倾倒一般压迫着水面,连带崖壁上无数眼睛也注视着浅滩上豆大的来访者,使人心生寒意。 谢致虚倒在滩上一动也不想动了,心底压抑的委屈与郁闷此刻一股脑翻涌上来,张嘴有气无力地喊:“师兄——二师兄——你在哪儿啊……我好累啊,一天都没吃饭了,师兄赏口饭吧……救命啊我骨头断了……师兄——师兄——你快出来,我看到你了……” 喊完自己也觉得没趣,等胸口澎湃的气血平复,慢慢撑着剑翻身爬起来。 突然背上汗毛直立,仿佛暗中有窥伺的视线。 谢致虚拔剑回身,清净天明滑如镜的剑身映出无数幽深洞穴,停在一块凸出的石台上——月华如水,披在那人灰霭霭的衣袍上,奉知常的轮椅停在石台边缘,垂着头,眉眼隐在逆光处,一片阴影。 谢致虚打了个激灵:“二师兄!” 轮椅倒转,没入身后的山洞中。 谢致虚立刻追上去,崖壁上有突出的石块可以抓握落脚,攀爬倒是不难,只是蹭了一手泥腥,混着破皮的血气显得十分狼狈。 他抓着石台边翻上去,眼前是一处相对开阔的山洞,表面看着不深,洞里生了火,光辉明亮,里面凿了张石床,铺着干草堆,一个五花大绑的人被扔在角落,奉知常在火堆上架了锅正煮着什么。 谢致虚被食物香气勾引,垂涎三尺地凑过去——是一锅肉干粥,虽然不多,但也不像一个人能吃完的。 “天哪师兄,你真是好人!”谢致虚感动万分,“能分我一碗吗!” 脚背上滑过一条生物。是奉知常的黑鳞蛇,正冲谢致虚龇牙咧嘴。 谢致虚已经破罐子破摔,半点不怕还拍拍蛇脑袋,对奉知常说:“就我一个人来的,没告诉别人,真的。我就是想来帮你。” 奉知常冷着脸,捡起靠在轮椅边的竹杖,将谢致虚与饭锅隔开安全距离。 那是柳柳的筇竹杖,因她不会功夫,先生便打了一根送予她防身用,杖中机关百窍杀人见血,谢致虚双手投降嘿嘿两声。 石床上那人原地滚了两圈,呜呜□□。 原来是被堵了嘴的,一张脸被火光照亮,不是梁汀又是谁。 梁汀盯着谢致虚,喉咙里一个劲呜咽,好像有话要说。谢致虚看一眼奉知常,见他没什么反应,便过去替梁汀摘了布团。 梁汀即使虎落平阳,神情也高傲得欠打,主要是奉知常和柳柳绑架及搬运他时似乎并未使用粗暴手段,这公子哥儿浑身上下毫发未伤,精力还很旺盛。 “你又是谁!”梁汀的嗓子还哑着,“区区绑架需要这么多同伙吗?呵。” 谢致虚心说我认识你而你不认识我,可见我俩到底谁更像被绑架的人质,真是不吃苦头不落泪。于是对梁汀和蔼一笑:“梁公子,我姓谢啊,你不记得我了?你的解药还是我送的呢。” 梁汀有些惊讶,将他上下打量一番,嘴角抽了抽,不屑道:“穿得一身破破烂烂,差点没认出来。” 谢致虚:“…………” 梁汀又挑衅道:“原来你们是一伙的,真是好大一盘棋,先由其中一方出手威胁我,你适时出现解围以获得我的信任,从而潜伏到我身边伺机下手。呵,可惜当时被我拒绝,才没能得手罢!——喂,那边那个哑巴!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绑架我,劝你还是趁早交代清楚,否则待到官兵围捕绞杀,你就只能是具无名尸了!” 谢致虚忍了忍,没忍住,说:“秋公子,你还是对自己好一点吧。”又把布团塞回梁汀嘴里。 锅里肉粥熬好了,暖香四溢,洞里腹中空空的咕咕声此起彼伏,此是谢致虚,彼是石床上的梁汀。 临开饭奉知常也没有要给梁汀松绑的意思,但倒是准备了两副餐具,谢致虚有理由相信另一副是留给柳柳的。不出意外的话他们今晚应该会在此处汇合,但意外就是恐怕柳柳已被武理看住了。 奉知常和柳柳是绝佳的饭友,一个猫儿食似的饭量极小,另一个如风卷残云吃得又快又多。 “我也可以,真的!”谢致虚信誓旦旦跟奉知常保证,“我今天一口饭没吃,饿惨了,我能把锅舔干净你都不用爬下崖去洗锅!” 奉知常给自己盛了小半碗,端去石台上吃以示对谢致虚的嫌弃。 这锅粥熬得极香,也可能是谢致虚饿狠了,三下五除二祭了五脏庙,才想起梁汀还没吃。总不能先把人质饿死了,谢致虚端着碗对梁汀竖起食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表少爷,你要想好,是先说话还是先吃饭,我可就给你眨眼的功夫,要是为了逞几句口舌之快错过饭点,饿死了也只能算自己倒霉。” 谢致虚以前还没发现自己也有威胁人的口才,果然人都是在集中的矛盾中发觉才能的。 他一口一个秋公子、一口一个表少爷,果然把梁汀唬得愣住,怕是一时间也不知道要说什么,谢致虚一扯掉布团,他就叼着碗边狼吞虎咽,那架势就差把碗也啃了。 囫囵喝完肉粥,梁汀还很嫌弃地咂嘴:“怎么一点盐味儿也没有呜呜——” 谢致虚一把塞住他嘴巴,那布团都被他自己的唾沫浸透了,梁汀脸上显出干呕又呕不出的恶心表情。 唉,谢致虚摇头,都让你对自己好一点了,怎么就是看不清形势呢。 在远离闹市灯火的孤岛上,黑夜愈黑,月光才格外明亮粲然。 奉知常面对微波起伏的广阔湖面,目光落在很远的地方,背影宁静。 谢致虚走到他身边坐下,也向那个方向望去,看见远方的灯火照耀千家百户。 “你在看什么?”谢致虚问,“梁家还是秋家?” 谢致虚常常能从奉知常的沉默里品出很多意味,他现在的沉默,是不想和自己交流。 “梁稹今早醒来大怒,已经报知州出兵全城搜查,我走的时候,官兵在检查街上的大车,他们怕你把梁汀运出城,”谢致虚说,“我知道你要柳柳留下来做什么——你要给梁家送信,和十三年前绑匪做的一模一样,你将这一切重演,是想亲眼见证这一次梁家与秋家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我猜得对不对?” 奉知常下颌一动,霜华在眼波中流转,美丽又危险。 “我还猜,这十三年来你心中都有一个困惑,那就是天底下的父母之爱是否都是无条件给予孩子的,人言道虎毒尚不食子,怎么会有这样的母亲,得知孩子遭到绑架,却不慌不忙,既不营救也不通知官府,又怎么会有这样的父亲,对孩子不闻不问,失踪一月有余都无所察觉,叫孩子孤零零受折磨。你原本心中或许有一个答案,那就是自己运气不好,或者上辈子做了错事,摊上这样的父母。可当你多年后回到苏州故地重游,却发现在你心中天生缺少父母之爱的人,竟然又有了一个百般疼宠的儿子,视如珍宝护如眼珠,全苏州城只有这么一个梁公子做了那云端上的月亮,天生好命。那个困扰你十多年的疑问在梁汀面前显得那么可笑不值一提。若这个梁汀是符合心意的另一个儿子也就罢了,可他却是按着你的模子原样刻出来的复制品,浑身上下连根汗毛都依着你的模样,甚至连最被嫌弃的嗓子残疾也如出一辙。他却凭什么这么好命?” 谢致虚坐了一会儿,觉得身上骨头发疼,干脆半身躺倒,小腿吊在石台边缘轻轻晃动:“如果是我,我也想站在这对父母面前,逼他们回答这个问题。” 奉知常没有走,靠在轮椅椅背,安静地听他继续说。 “我以为你只是想要个答案,并不在乎是别人给的还是自己亲手拿到,所以邀你去游春。对梁家主而言,他给梁汀的疼爱更多是源于十三年前的愧疚,这份愧疚是给你的,不是给现在这个冒名顶替的。而对秋夫人来说,她对这份强加的姻缘产生的儿子,不可能有天然的爱,她自己尚且在慢性疼痛的环境里煎熬着,你又怎能希图她有多余的爱匀给别人。至于洞里那个假梁汀,他难道不是最无辜的?十三年前他能有多大,却做了秋横刀局中最可怜的牺牲品。为了让他能完美模仿你,秋家有没有对他的嗓子动手脚?为了不让这个秘密泄露出去,他们杀了多少陈果儿、建了多少枣冢?这些血债无一不最终负担在‘梁汀’肩上,让他年年的昨日都要想起枣冢里飘摇孤苦的黄纸,想起自己虽既无仇家也不曾怀璧,却做了二师兄眼里最该死的第三种人。” 谢致虚顿了顿,最后说:“我以为我已经替师兄找到了答案。” 洞里的火光渐渐黯淡,谢致虚躺在湿冷的岩石上,眼前垂坠的星空绚然明亮得触手可及,然而沉重疲乏的手无论如何也抬不起来。 奉知常的影子动了动,从袖底取出一个锦囊,他略低下头在锦囊中翻找,侧脸一贯无血色的白,半晌,掏出一个药玉瓶子。瓶中倒出两颗黑乎乎拇指大小的药丸,一个递到谢致虚面前,一个他自己仰头吞了。 在奉知常不能开口的人生中,他似乎悟出了许多能免于口舌纠纷而高效达成目的的行为信号。 比如如何让人相信用毒大师给的东西没有毒可以放心吃。 之前给老四吃作为零嘴的蜂蜜糖丸子时也是这样,缺乏对人的信任,也缺乏人来信任他,让谢致虚由衷觉得奉知常很可怜,于是就着奉知常的手爽快吃了药丸。 作者有话要说:拜托各位读者老师,批个已阅也行啊 第35章 为了驱走湿冷的潮气,火堆烧得很旺。山洞里只有抵着深处的石床避风,浑身被缚的梁汀占了最好的位置,奉知常不想和他待在一起,便在火堆旁裹张毯子合眼休憩。 谢致虚蹑手蹑脚走到他身边轻轻唤了一声,奉知常微微偏着头纹丝不动,橙红火光掩去几分脸上常年的病态与锋锐,使谢致虚恍惚间觉得他也有可亲的一面。 谢致虚替他将毯子掖进肩窝,也在火堆旁蜷下,他身上衣服又湿又破,好不容易烤得半干,实在不想睡冰冷的石床。 要是师兄还有毯子就好了,他阖眼之前祈祷了一瞬,下一刻便听哗啦一声——火堆被飞扬的风撩动,毯子抖开,一半盖着奉知常,一半朝谢致虚兜头罩下来。 “唔——”谢致虚扒拉出脑袋,暖意顿时便回归全身,受宠若惊地结巴道,“谢、谢谢师兄!” 奉知常脑袋换了个方向偏向洞口,神情极不耐烦似的。 裹着毯子烤着火,舒服得筋骨犯懒,连胸口伤处的疼痛都减轻许多。果然还是环境最能塑造一个人,换作以前谢致虚在谢家山庄里过少爷日子的时候,别说让他睡山洞,就是晚上敞着窗户漏风进来他都睡不着。 也不知是白日跋涉太疲乏,还是奉知常给的药丸作用,谢致虚几乎在闭眼的瞬间就陷入睡眠。 夜晚山岛间湖风山风徐徐疾疾,草木摇曳作响,林中野兽出没时而压断枝叶发出轻微动静,林林总总俱被四面贯通的山体收集起来,送往出口处大大小小的洞穴。 这些絮絮叨叨的声响聚在谢致虚耳边,使他睡梦中也不得安稳,总觉得仿佛能分辨出似有若无的人语—— “……陈……融……” “陈、陈融!陈融!” 个头不及腰高的小男孩满脸愤怒,急急忙忙跑过街道。街对面有一群孩子,正嬉戏似的打闹。 “陈融!你、你们快、快住手!”男孩用力扒开人群挤进去,这群孩子原来围着另一个同龄小孩,瘦瘦弱弱,细皮嫩肉秀气得像小女孩,只是神情却不如女孩的软糯可爱,摔在地上颔着下巴看围住他的人,小小年纪眼神竟有几分阴鸷。 孩子帮里的领头个子最高,衣着也更讲究,像是哪户富贵人家的小公子,带着一帮跟班朝地上那小孩儿扔石子,一边扔一边编奚落人的歌谣。 “小哑巴,不说话 爹不疼,娘不爱 跟在人后当尾巴 没人想和哑巴耍” “你们这……这帮坏、坏蛋!”跑来的那男孩一把推开领头,将地上的小孩护在身后,“你们自己才、才是没、没爹教……没娘管!这、这样没有教养,尽欺负……人!” 小孩的笑声时远时近虚虚实实,仿佛幻听般令人头疼晕眩。 领头恶劣地拍手大笑:“小结巴来了,哑巴配结巴,绝配啊!” 结巴的男孩抓起地上石子扔回去,领头带着小孩们做着鬼脸跑远。 “……”哑巴男孩的目光追随者那群人。 小结巴摸出一颗黄澄澄的蜜枣子:“给、给你糖!别、别跟着他……们了,我陪、陪你玩!” “小的时候都更亲近娘亲,你说为什么?” 那张脸像极了更年轻时的秋江月,眉眼淡漠,逗弄着廊下鸟架上的金雀。 小禾站在她身边,闻言向后看了一眼,走廊拐角处,男孩缩回脑袋。 “天底下的孩子当然都爱同娘亲撒娇,从来只听说严父慈母,况且小公子三月也见不着家主一次……” 这时的小禾与多年后梁府那位冷漠与主子如出一辙的侍女十分不同,语气里听出怜悯的情绪。 “城里的孩子不爱同小公子玩儿,小公子受了委屈,自然是想要娘亲的……” 金雀细弱的爪子上系着银链子,衬它华丽的鸟羽十分养眼,秋江月伸手被啄了一下。 “还挺有脾气……这鸟送来许多天,没一日是安分的,连鸟都不愿留在高墙之内。” “小姐。”小禾恳切地唤她。 秋江月将喂食的小勺丢回罐子,哐啷一声响,小禾的话像是半点没得她注意。 “鸟雀尚有脾性,人倒活得比鸟窝囊。” 捂在毯子里,谢致虚痛苦地喘了口气,无数纷杂的人语在脑海中搅作混乱一团,使他头重脚轻晕眩欲呕,却陷在噩梦中不得清醒。 他好像顺着岩壁摔倒在地上,湿冷的沙土灌进衣领,撑在地面的指骨蓦然一阵钻心剧痛:“啊啊——” “叫什么叫!把他嘴给我堵上!” 呜呜呜——呸呸呸,这什么?!给梁汀塞嘴的布团吗!呕…… 谢致虚惊恐地费力睁开眼睛,洞穴里是一群黑衣蒙面的陌生人,他倒在地上,手指被人踩在脚底。 一双手将他扶起来,抱在怀里,头顶是一个女孩带着哭腔的声音:“求求你们住手!别这样对他!你们看小公子的手指和我的岂不是一模一样,又没有胎记之类特别的记号,就算切下来送到梁家,怕是也没人能认出来,又有什么用呢!” “这小妮子现在倒是猫哭耗子,当初下药的时候可是眼睛都没眨一下。” 蒙面人一脚踹翻那女孩,他的头颅重重摔回沙砾中。 “你这么忠心护主,不如替你家少爷贡献几根手指头给我们,嗯?哈哈哈哈!” 洞穴还是那个洞穴,此刻却挤满了绑匪与人质,以及映着火光明晃晃在岩壁上乱飞的刀光。 “半个月过去了梁家一点动静没有,该不会是这丫头没把信送到梁家主事的手中?” “竟敢诓我们!我看你是等不及要去投胎了,背着背主的罪名,下辈子也只能投去畜生道!” 他感到身体变得幼小且虚弱,蒙面人靴底碾着手指与沙石的摩擦声刮着耳膜痛入肺腑,张开嘴,嗓子里却一丝声音也没发出。女孩的声音从脑后传来:“我送到了我真的送到了!我亲眼看见夫人拆了信!” “那为什么亲儿子被绑了,当娘的一点作为都没有?”蒙面人也很困惑,既而生出一种联想:“难道这小子不是亲生的?嘿!” 角落里一个上了年纪的声音慢慢插进话来:“几位大爷这算是说对了,这小子在梁家的待遇,虽是亲生犹如不是亲生,别说半个月,从他出生到现在算满九年,家主和夫人正眼瞧他的次数恐怕不到一年一次。诸位爷绑了这小子来威胁梁家,还不如绑夫人养在廊下的那只心肝鸟。” 蒙面人面面相觑。 角落里走出来一个老媪,谢致虚撑开肿胀的眼皮,在她身上认出沂县那位被僵尸发毒害的死者的影子。 蒙面人问:“你有什么话说?” 老媪蹲下来,捏起他下巴左右观察一遍,浑浊的眼珠子滴溜溜直转:“依老婆子愚见,倒不如将这小子的手指送到老太爷跟前。梁家当家的两位虽不怎么搭理这个亲生儿子,老太爷却未必不重视梁家这根独苗。若是想从梁家拿走什么东西,老太爷想必也是能做主的。” “不!”女孩从后面扑上来,推开蒙面人的脚将他的手紧紧握住。 嘶——握得太紧了小妹妹。谢致虚无声地抽了口冷气。 “小公子的手指没有不同,家主和夫人认不出来的!他是富贵人家的公子哥儿,要是缺了手指,以后还怎么见人!” 老媪干瘦皱皮的爪子离开他下巴,猛地向那女孩探去,只听那女孩憋在喉咙里挣扎呜咽。 老媪苦口婆心劝说女孩:“你以为哥儿还能记着你现在护他手指的恩情?若他还能得救,将来第一个要杀的就是你我,我劝你还是多为自己想想,就算不为自己,也为你父亲母亲和幼弟想想。哥儿和你再亲,能有自己亲弟弟亲吗?老婆子我亲儿子的命也在大爷们手上攥着呢,大家都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啦。” 女孩的喉咙漏进空气,嘶哑地咳了几声。老媪拍拍她的脸,怜爱道:“说说吧,你同哥儿最熟,依你看,砍下他身上哪个部位送给老太爷,能让他相信那是亲孙儿的?” 不! 谢致虚心中猛然生出一个不祥的预感。 不要! 洞穴里潮气卷着浮沉,安静流淌,那是山雨欲来前最后的宁静,连火堆都匍匐下来积蓄力量,等待爆发的来临。 沉默是最难煎熬的。他伏在地上,喘着气,指甲死死掐进那女孩掌心,温热的不知是血还是汗。 蒙面人刀光一闪,女孩艰涩的声音终于响起—— “是……腿……右腿。小公子周岁宴的时候,因为哭声……惊得客人失手,腿上被磕绊了一块疤。这事夫人知道,家主知道,老太爷……也知道。” 悬在谢致虚脊梁上的冷汗终于滑落,眼前瞬间被刀锋雪亮的寒芒充斥—— “啊啊啊啊啊啊!” 谢致虚被自己的尖叫声吓醒,一个激灵坐直了身体,和正弓腰成蚯蚓状一拱一拱爬到自己身边,企图用牙齿叼走他腰上匕首切断绳子的梁汀对上眼。 梁汀:“…………” 谢致虚:“…………” 洞外天光明亮,不知不觉已到了次日早晨。 谢致虚仿佛面对一坨不明生物,十分费解地问梁汀:“你好歹也身负武艺,怎么连根绳子都挣不开呢?” 梁汀犹如受了莫大的屈辱,涨红了脸一下从蚯蚓人立而起,嘴里乱七八糟一顿呜嗯啊唔,听不懂在抗辩什么。 被石床遮挡的洞壁之后,谢致虚原以为已到尽头的暗处,传来木轮轱辘声,奉知常摇着轮椅转出来,左脚蹬在梁汀屁股上将他踹倒圆润地滚回石床边上。谢致虚要站起来:“师兄……” 奉知常手掌下压,示意他坐着别动,俯身扯开谢致虚衣领露出大片肌肤。 “哎哎哎师兄你干嘛,”谢致虚脸上一红,连忙制止,“不是你你你我我我这里还有别人呢——” 奉知常面无表情,取出怀里一罐墨绿色黏糊的膏体,手挖了冰冰凉凉的直接按在谢致虚心口青紫一片的瘀伤处。 浓重的草药汁液味直冲脑门。 颜色深沉的药膏糊在奉知常白玉似的手指上,匀称悦目,十三年前的鞋印与沙砾早已在光阴中悄然流逝,只剩下一段记忆,在日复一日的噩梦之中历久弥新。 第36章 敷上药膏后伤处隐隐作痛的情况有所好转,奉知常要把衣领给他拉回去,谢致虚有点犹豫:“怪脏的……” 其实说的是衣服,可能也有点说药膏腻腻乎乎的意思,不过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奉知常怎么理解。 他显然认为是前者,当即拉下脸,糊了药膏的手掌往谢致虚衣服上蹭了个干净,头也不回又摇着轮椅没入石床后的阴影中。 “师兄你去哪儿?”谢致虚喊他,没听到回音。想也是,师兄又没法开口说话,自己真是糊涂了,谢致虚有点懊恼。 洞穴里只剩下他和一个人质,他不想说话,人质说不了话,一时间安静得只能听见被天然石道放大后山中的各种风吹草动,以及断断续续似乎是轮椅行进的动静。 谢致虚将昨夜脑中闪回的各种画面梳理一遍,邛山只有老四一个傻子,谢致虚当然知道那些是属于奉知常的记忆,有些像他误入了奉知常的梦境,至于为什么会这样,恐怕和奉知常给他吃的药丸脱不了干系。 那药丸目前还没有体现出别的功效,或许只是奉知常借此想告诉他些什么。比如谢致虚掏心掏肺地同奉知常讲了一晚上当年的众人也有各种无辜之处,而奉知常只想告诉他,最无辜的是那个遭遇绑架月余也无人去解救的小孩儿。 这个认知让他十分无力。二师兄要这样想,那这局真是没法解了。 不过他还得到了些别的信息。 先前他分析当年的绑架案是针对秋家,而之所以李代桃僵是因为秋横刀解救梁汀不力。然而现在看来,绑匪的目标一直是梁家,是为了得到梁家的某样东西而绑架了梁小公子作为交换。并且,假如当年真的砍下了梁汀的右腿送给梁老太爷,其间又发生了何种变故使梁老太爷能认下眼前这个四肢健全的假梁汀为孙儿呢? 这些问题直接问奉知常,肯定不会得到答案。不过谢致虚还有别的办法。 “说说吧,”谢致虚取下梁汀嘴里的布团,坐到石床边,“梁大公子对这次被绑架有什么感言?” 梁汀被绑了一天一夜,又睡在潮湿的湖边山洞里,体内本就有余毒还未拔尽,此时简直面如金纸,谢致虚都怀疑梁稹要是晚来几天梁汀会不会就撂他和师兄手里了。 “呸呸呸!”梁汀即使身陷囹圄也不忘讲究,吐尽嘴里唾沫,有气无力地吩咐谢致虚,“……你给我换张干净的布来,再用这团布,等你们落到我手里我真的要把你们五马分尸。” “哟,这么喜欢被堵嘴啊,”谢致虚说,“你看我们这儿,哪来的干净布给你。我衣服你要不要?我自个儿还没干净衣服换呢。” 他的衣服滚了泥土泡了湖水,被荆棘灌丛划得四分五裂,胸口还糊了团不明膏体,稀里哗啦得他自己都不想欣赏自己这副尊容,梁汀更是立刻表情厌恶作势欲呕。 谢致虚警告他:“别吐啊,吐了还是你自己睡这儿。” 梁汀:“………………” 这少爷半辈子都没受过这样的委屈。 “我问你,”谢致虚切入正题,“这山洞集音效果这么好,昨晚我在外面说了什么你应该差不多听全了吧?有什么感想没有?” 梁汀仰面躺在干草堆上,即使彼此都心知肚明他是个假少爷,他那副姿态还是端得又矜贵又高不可攀。 “没什么感想,”梁汀懒懒地说,“我对迟早要落网的绑匪的绑架理由没有兴趣。” 嘴还挺硬。谢致虚笑了笑:“嗓子还疼吗?” “我听说,梁府的小公子,九岁之前还是个货真价实的哑巴,九岁之后突然能开口说话,虽然声音怪了点,好歹是有声音了,你觉得这是为什么?”谢致虚问他。 梁汀也笑了,扯起半边唇角:“你说他是哑巴,他就是哑巴么?你怎么不说,他是因为声音太难听了,被家人勒令不得在外人面前开口呢?” 谢致虚心中一咯噔。 “活着的人都说梁府公子是个哑巴,那是因为听过他声音的人坟头草都及腰高了。” 梁汀注视着洞顶,娓娓道来: “我小时候在秋家,虽也是个少爷,有奴仆使唤吃穿不愁,记忆里却常被我亲娘搂着哭诉,说我姨母只因嫁进了好人家就如何如何,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生下个外姓儿子却比我这个姓秋的更得外爷宠爱,说我受了委屈,将来祖业迟早要给姓梁的夺走。我那样小的年纪,本该万事不留心,也给我娘念叨得很羡慕那个传闻里众星拱月的表哥。后来我娘亲手将我送进梁府狸猫换太子,我想她那时心中虽也不舍,恐怕也以为是替我谋了个好前程,将来她和我爹都能指望我了。只是我们谁也不知,外人看梁府是个金窝,梁府里的人,从大夫人到小公子,都拿它当油锅地狱煎熬着。” 假扮梁汀一事,只有秋家人知情,第一个把关的就是梁汀的亲娘秋大小姐。 秋横刀把他送到秋大小姐跟前,大小姐只说了一句话—— “长得像我。” 她已经忘了儿子的长相。 因真正的梁汀是个哑巴,秋横刀便要他从此也不能开口说话。他从小是被爹娘捧在手心的孩子,养得胆子很大,就去问秋大小姐“一句话也不能说吗?那就没人和我玩儿了!” 大小姐的贴身侍女小禾抬手就给了他一巴掌,因他这也算在人前开口,让秋家的秘密见了光。 然而秋家的秘密也好,梁家的子孙根也好,大小姐都不在乎,告诉他想要说话也可以,只要学得同梁汀的声音一个模样。 梁汀的声音就是捏着嗓子宛如小娘子唱戏一般。 表哥怎么会有这样的声音?他吃惊极了,觉得又好笑又丢人。男孩子嗓子又尖又细,娘们儿唧唧的,像个宦臣,讲出去要给人笑话。 所以梁家丢不起这个脸。 他初时只觉得好笑,但因被拘着不能说话,要想说话只能掐着嗓子,实在难为情得很,久而久之就觉得愤怒。他替梁汀愤怒,因为他做了梁汀,梁汀是他,他就是梁汀,人总会心疼自己,对自己格外宽容。 凭什么不能说话! 女孩子的声音有什么好笑的! 全天下的女孩都是娇娘子,全天下的戏伶都明珠玉! 他与从小在嫌弃与忽视中长大的梁汀不同,是个爱玩闹的性格,很快就结识了城里的孩子帮,有人笑他是假丫头、带把儿的姑娘,他提拳就揍得那些同龄孩子鼻青脸肿,边揍还边细声细气地笑话他们“小哥哥,小郎君,怎么脸肿得跟州桥头张屠夫家挂的猪头似的?不如叫你们猪头哥好了,好不好听?好不好听?!” 一个“好不好听”打一拳,打得从城西到城东没有不服他的,打得以陈融为首见了他就反射性捂脸大叫“好听好听梁哥儿的声音最好听!” 等他的新父亲梁稹和新爷爷梁正辅终于意识到他已经在外无拘无束晃悠大半年时,一切都无法挽回,梁汀小霸王已经在苏州城里出名了。 梁家人总怕他在外面丢了梁家脸面,秋家人比梁家更提心吊胆,他们怕他泄露秋家秘密。 他其实知道秋家总会在他外出时派人暗中跟随,但因为年纪小,考虑不周全,以为那些都是外祖和姨母派来盯着自己的,常常自以为甩掉了尾巴偷偷和伙伴汇合。 他有两个如影随形的跟班,一个是前任小霸王陈融,被他用铁拳收服,一个是城里蜜煎果子家的儿子,陈果儿,在他之前也是个受人欺负的小结巴。秋家那些人也就盯这两个人盯得最紧。 以前他还不知道,陈融是杭州陈家的小公子,在苏州亲戚家暂住游玩。杭州陈家和苏州梁家是世交,都是卸甲归田的将军之后,秋家不敢动陈融,但未必会放任陈果儿继续和他没边没界地亲近。 蜜煎巷子里长出枣树的那一天,他坐在街头看人演悬丝傀儡戏,发现说书和唱戏是这世上听众最多的行当。 梁家人简直要疯了,没想到小公子要把这破嗓子全天下宣扬出去,秋家人也疯了,没想到自己藏得严严实实如同禁书不给旁人瞧上一眼的秘密竟要被编进戏文搬上舞台,供大众娱乐。 他就在这两家的“追杀”里满巷窜逃,唱一场换一个阵地,有时还边唱边换,终于为他日后跟随爷爷梁正辅学习祖传轻功打下了坚实基础。 梁老太爷说:“有脾气!有血性!是我梁正辅的亲孙子!” 这句话之后他终于真正得到了梁汀的身份,秋家也不敢轻易动他,他可以仗着背后靠山横行无忌,做个货真价实的公子哥儿,或者做戏台之上恣意发言的孔卸任。 “我可怜原来的梁汀,那些日子真不是人过的,”梁汀最后说,“但我也看不起他,因他原本用不着那样活着。你昨晚同那个人说你不明白为什么明明是两个一样的人却得到了天差地别的待遇。我告诉你,这世上就没有两个完全相同的人,我得到这一切凭的是我自己,替换人生没有给予我什么,是我拯救了梁汀这个名字。” 他虽是十分衰弱的模样——怕是奉知常为了制服他还用了别的什么药,绑缚的绳子只是个摆设——眼里却亮着光彩,是他一直以来示人的傲气。 谢致虚点点头,说:“可我也没打算问你的人生总结,只是想问问你对十三年前梁汀遭遇绑架的事了解多少。” 梁汀噎了噎,不满地横了谢致虚一眼,嘴角一撇:“十三年前我也就将满八岁,你见过那家大人会拿绑架案当睡前故事讲给八岁小儿听?” 也是。谢致虚略有失望,又听梁汀“不过”道:“我娘……哦,是我亲娘,送我去梁家前抱着我哭了整宿,说全是因为我姨母的错才将秋家逼到这步田地。”他耸耸肩:“别的就不清楚了。这事你应该去问那个人啊。” “你俩不是一起的吗?”梁汀眼珠狡猾地一转。 这人脑筋倒是挺灵活。谢致虚决定还是少和他交流信息。 眼下得到的已足够丰富了,他还要好好整理一番。 之前他推测之所以需要人假扮梁汀乃是因为秋横刀没将人救出来,而假梁汀口中,秋二小姐当年却说都是大小姐的错,看来秋横刀在整件事中的作用并不如他想象那般重要。 而他昨晚分明梦见当年的绑匪砍下了真梁汀的右腿送到梁老太爷手中,除非是他梦境有误(根据奉知常目前瘸腿的状况来看也不太可能),或者之后又出了什么变故使那条腿没能到老太爷眼前,否则这个健全的假梁汀无论如何也成不了梁老太爷的“亲孙”。 线索实在太繁杂了,谢致虚一时觉得头疼。 那假梁汀说了许多话,嘴唇起了一层皮,憔悴得不太象样了还要来招惹谢致虚。 “喂,”他用脚背碰碰谢致虚,引诱道,“我还知道一件事,你想不想听?” 谢致虚瞥他一眼:“你想喝水不?” 假梁汀说:“你知道梁汀的嗓子是怎么回事吗?” 谢致虚欲起身离开的身影顿住,缓慢地转回脑袋盯着假梁汀。 假梁汀嘴角裂开恶劣的笑容,声音轻如耳语,仿佛在泄露某个天机:“出生的时候被他亲娘掐扁的。我姨母,秋家最争气的女人,生产时打晕了奶妈产婆,要掐死刚生出来的儿子,可惜没了力气,没弄死,弄出个嗓子残疾。后来他们都说奶妈和产婆是被那孩子过于可怕的哭声吓晕过去的,嘎嘎。” 那是他笑的声音,因为嗓子还哑着。 也是木轮碾过石粒的声音。 谢致虚白着一张脸,石床后奉知常推着轮椅回到洞穴,平静的身影映入他眼帘。 第37章 梁汀终于闭上嘴,然而他此刻的闭嘴不是因为自觉失言,乃是因为他十分期待看到奉知常的反应。 奉知常没有反应,摇着轮椅经过他俩,到洞穴外的石台上去。 谢致虚瞪着梁汀:“你故意的?” 梁汀咧开嘴,嗓音沙沙的夹杂笑声:“这座山真的很神奇,你把耳朵贴在石头上,什么声音都能听见。” “…………” 谢致虚心中默念一百遍人质大于天,终于忍住没有痛下毒手。 从来都有这种只对一个人隐瞒的秘密,当事人生活在除他以外所有人都心照不宣的环境里,对真相产生过许多猜测,有时候是他想得太多,有时候真相比他想象的更残酷。 对奉知常而言是哪一种? ——第三种,这层秘密之下还有一个秘密,所有人都不知道,其实他早就得到真相了。 谢致虚差点上演平地螺旋摔。 谁在说话! 他猛然环顾四周,天光直入,四面石壁无遮无拦连个鬼影都没有,梁汀毫无察觉地倒在石床上阖眼修养精神。 这是一个陌生的声音,仔细回想,又仿佛根本没有音调,是在他心中凭空冒出一个念头,怪异至极。 ——到石台上来。 那个念头又从他心底冒出。 石台上只有奉知常的背影,几只海鸟飞掠过台前一线湛蓝的天空。 谢致虚走过去在奉知常身边席地而坐,城镇变成远在天际的一道墨线,湖天相接如明镜,澄澈而平静地拂去深处潜藏的暗流。 他看了看奉知常的侧脸,收回目光,又看了看,最后问:“你给我吃的就是同根生对吗?” ——你很聪明。 没有张嘴也没有视线交流,奉知常在他二十余年缄默的人生中早已习惯不动声色。 同根生这种草就是柳柳能成为奉知常代言的原因,谢致虚还好奇过其中运作的机制,现在看来果然颇有些心意相通的意思。 ‘难怪我昨晚梦见了许多奇怪的记忆,这么说来,师兄岂不是也能看见我的梦境?’ 他试着在心中提出问题。 没有回应。 不知这个同根生是单向联络,还是奉知常不想回答。 “为什么要给我同根生?”谢致虚问。 ——你不是很想知道当初究竟发生了什么? 如果要给这句话加上语气,谢致虚脑补出柳柳半轻蔑半嘲讽念出这句台词的模样。 然而这个念头其实很平静,在他的识海中浮现出来没有惊起丝毫波澜。 “我是很想知道,”谢致虚承认,又说,“但我之所以想知道只是为了帮助你,现在我发现帮助你根本不需要当年的真相,所以那些事对我而言已经没有意义了。” 奉知常投来一个眼神。 谢致虚说:“过去的事之所以会过去,因为它已经丧失了存在于当下的价值。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彼去此来消长相谐,如果你不肯放走过去,拒绝迎接当下,留给你的只能是腐朽的一生。户枢不蠹流水不腐,世间万事万物都处在永恒的运动之中,我刚到邛山时先生曾同我说,如果我的梦里永远是两年前那场家破人亡的大火之夜,那说明我的人生已停滞不前,很快就离死亡不远了。” 奉知常冷淡地扯了下嘴角。 “追求死亡是最没有见识的事。师兄,你断然不会不明白,死亡是最公平的,世人皆是向死而生,终有一天会迎来长眠。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相比永恒的死亡,人生短暂如蟪蛄蜉蝣,只在眨眼之间,即使如此还要以痛苦折磨自己恨不得从未出生,这是多么可悲可怜的一生。师兄,若你不曾将自己封闭在雪山之巅,不曾以孤僻为铠甲拒绝他人的示好,你就会发现先生是那样喜爱你,将你的墨宝挂在书房日日赏鉴,三师兄虽嘴毒了些却懂得如何真心为人着想,知道你势必要解开心结还暗自阻拦我妨碍你,老四一个万事不懂的弱智也愿意亲近你信任你,还有柳柳,既不是山庄下人也不曾欠你什么,却自愿照顾你的饮食起居,她还是爱玩的年纪,出门这两年却只顾跟着你四处奔波。” 谢致虚轻轻握住奉知常搭在膝头的手背,认真地说:“放梁汀走吧,我带你回邛山,假如你愿意,就留在山庄再不回那冰封雪飘的孤寒之岭,从此可以睁眼看看樱春繁夏,还有秋日遍野如火的红枫,我陪着你,我们都陪着你。” ——如果我不走呢。 “不走的话,”谢致虚难过地说,“等梁家连同官兵围岛,就没命啦。” 奉知常抽回手,皮肤依然冰冷没有温度。 ——把石床后的草堆抱来铺在台上。 谢致虚沉默片刻,还是听了吩咐,不得不对奉知常给他同根生的做法有了新的理解——不过是柳柳迟迟不到,需要人打下手罢了。 石床背后如他所想,果然是一处通往幽深的隧道,不像他原先爬过的那条一般天然形成,地上铺着石砖,隧道出口堆着干草堆。 谢致虚抱了满怀回到石台,奉知常已经进了山洞,在贴着岩壁的角落里俯身不知倒腾什么。 石台上铺干草是要做什么?添一个人睡觉吗? 谢致虚已经完全捉摸不透奉知常的思路了。 等他铺完草回到山洞,奉知常推着轮椅的身影消失在石床后的隧道之中。 谢致虚追过去,然而隧道前行不远就有数条分岔,他将耳朵贴在左岔路上能听见轮椅逐渐远去的轱辘声,贴在右岔路上也能听见,山体绝佳的集音效果这时候简直令人毫无办法。 他正要离开,隧道深处忽然送来一缕徐风,在鼻尖打着旋,留下股隐约与泥腥苔湿都不同的气味。 有些不同寻常,谢致虚耸耸鼻子,那气味又消失了。 此后数天,除了饭点奉知常都很少出现在洞穴里,仿佛因谢致虚追来强行入伙,连看管人质的重任也交给了他。 梁汀建议谢致虚不如就将他放了,并表示鉴于事出有因,他回去后可以不予追责。 这人养得一身少爷脾气,谢致虚耐心同他解释:“等不到你回去,我师兄先把你我化尸在这荒郊野外了。” 山洞里很平静,山洞外也很平静,平静得令谢致虚有些不安。假如你绑架了人家儿子,家里却迟迟不交钱救人,一般有两种解释,一种是赎金远超人质价值,家里准备生二胎了,这种情况详见十三年前真梁汀绑架案,还有一种是家人并不相信儿子真在绑匪手中,这种情况也详见梁汀绑架案。 因此当两日后奉知常举着一把明显砍柴用的斧头要剁下梁汀手指寄回梁府,那情形如同十三年前洞穴噩梦再现,谢致虚一点也不意外,只觉得悲悯。 “一根手指换你项上人头,划算。”梁汀舔了舔干裂的嘴皮,这小子自从嘴巴获得解放,一刻也没停止过挑衅。 谢致虚挡在梁汀跟前:“三思啊师兄他的手指你的手指我的手指有什么区别呢寄给梁府也不一定能认出来啊!” 咦这句话好像在哪儿听过。 “砍了他我们就真的没有退路了!” 奉知常一脚踹开谢致虚,举斧就剁—— “奉知常!” 谢致虚大喝一声,拔剑反手顶住斧刃,利器铿然撞击。两道锋芒之下,谢致虚逼视奉知常一双冷漠讥诮的双眼,一字一顿道:“我决不让你再做出将来思之后悔的事!” 他这几天吃素吃得腹内空空如也,所幸残存的功力劈把斧头不算难事,一剑取三山将樵斧连同木头斧柄砍成三截。两截哐啷掉在石床上,剩下一截握在奉知常手中。 梁汀在他身后叫好:“内讧的戏码我喜欢!快打起来给我提供第一百一十部 戏的灵感!” 奉知常垂眸看了看手中光秃秃的木头棍,索然无味地随手丢弃。木头棍子滚了几圈,停在角落里。 谢致虚仍警惕横剑。 奉知常看也没看他,径自进入隧道。 谢致虚追过去,隧道里漆黑一片,奉知常灰蒙蒙的衣袍完美隐藏。 真是奇了怪了,怎么每次都是我追着他跑?谢致虚正想着,面前突然劈来一道劲风,清净天磕飞一个坚硬的东西。 阴影中步出一个魁梧的中年人,双臂交叉在胸前,十指指骨各延伸出尺余长的利刃。 是唐门的神鹰爪。 “长老有命,任何人不得离开山洞。” 谢致虚一愣,蓦然明白奉知常这是将他与梁汀一同看管起来。奉知常的帮手很多,不缺柳柳也不多谢致虚,他只接受不碍事的人。 之后奉知常再也没有出现过。那个唐门的中年人倒是一直守在隧道口,无论何时谢致虚胆敢往隧道里迈进一步,劚玉如泥的神鹰爪必如期而至。 “我得带你走了。”谢致虚对梁汀说。 他原先总想着劝服奉知常,现下看来此人脑筋执拗如犟驴,轻易不可回转,他不能眼睁睁等着事情做绝。 梁汀虽然虚弱得很,也要攒起仅剩的精力表示嘲讽:“你行吗?” 谢致虚沉默了。他还真不行。 住在山洞的这几日熬虚的不只有梁汀,从前他虽也是一发三剑便耗空丹府,但不曾想现在这般迟迟不能恢复。除非跳崖,否则必得解决了看守的中年人才能离开。 还没等谢致虚计划出逃离方案一二三,先有征兆悄无声息地发生了—— 挂在他腰间的血算盘突然发出嗡鸣,匕首抖如筛糠。 一条原先仿佛没有的细微红线贯穿匕身,以手指擦拭,还能感觉到些微濡湿。 以邪性矿石锻造的血算盘,能测杀心记血债。这是什么时候又添的一笔? 谢致虚心念电转,想起来岛上那日斩杀的野猪。 原来是真货。应了传闻中的记血债,那测杀心呢? 难道三日之内,山洞中会有血光之灾? 第38章 显然吕惠介绍血算盘时说这把神兵能预测三日之内的血灾时并没有意识到这句话给使用者造成了歧义。 试问你拿着一根三尺长的导盲杖,第一次触碰到某个障碍物时,你会想到它其实不在三尺之外而实则近在咫尺吗? 是以当唐海峰灰头土脸滚出隧道时,谢致虚不仅完全没有准备,并且完全没有预料。 唐海峰的模样同谢致虚第一天来到山洞时十分相似,衣裳被划开几条口子,浑身沾着泥土枯叶,他原本就因塌了后脑勺显得面相有几分怪异,此刻简直像山里蹦出来索命的恶鬼。 他看见谢致虚时也有些惊讶,但很快镇定下来,恐怕虽他不在谢致虚的意料之中,谢致虚却在他的预料之内。 谢致虚:“…………啊哈哈,唐兄,莫非你也是从山上滚下来的?” 唐海峰虽从不佩剑,然唐门弟子怎会缺少兵器,唰地甩出袖里剑指着谢致虚厉声:“你是谁!” 谢致虚:“……………………” 合着大哥你根本没认出我,那你镇定个鬼显得我很一惊一乍似的!不对!难道在荒野露宿几天效果比易容还好,连唐海峰这么记仇的人都认不得我了?也不对! 唐海峰能出现在这里,说明梁稹也不远了。梁家人已经来了?! 唐海峰懒得搭理这个满脸裹泥仿佛下一刻就要被扔进火炉当叫花鸡烤了的山洞野人,青锋直逼石床上人形蚕蛹。 蚕蛹被惊动,蠕动着闪避剑风,并发出人声:“唐海峰,你要干什么。”因为中气不足喊不出惊叹号。 唐海峰阴恻恻道:“想不到奉知常这么磨叽,多少天了还留着你。且让我帮他一把,送你一程!” 铿的一声被谢致虚提剑挡开。 与那野人决然不符的干净的利剑锋芒毕现,唐海峰被晃得一眯眼:“清净天?你是谢致虚?” 谢致虚道:“是我是我,真是好久不见了,有空多跟唐宗主来我们山庄喝茶啊,邛山欢迎你。” 唐海峰冷冷一笑:“是你也无所谓,听说九折子新收的五徒弟也是个废物,一天只能挥出三剑,一剑更比一剑弱,三剑之后内力全无宛如废人。今天就让我来领教领教你的……”他略一停顿,用打趣的口吻说:“废物三剑?” 一股酸意直冲谢致虚鼻梁。 唐海峰举剑要砍,谢致虚喝道:“慢着唐海峰,我知你出现在此地意欲何为,你是来确认梁汀是否还活着,如有命在,你就要终结他的性命!是也不是!” 唐海峰沉默片刻:“咦,难道我表现得还不够明显?” “…………我的意思是,你杀了梁汀,要嫁祸到我二师兄头上,就如先前的厨子、车夫、新娘与老媪一般,你跟踪他的行迹,以他独创手法杀人,再送信回蜀中败坏我师兄名声!是也不是!今次若让你杀了梁汀,首当其冲就是身为绑匪的二师兄,梁家不会放过他,你这招借刀杀人用得果真得心应手!” 一瞬阒寂。 落针可闻。 布料与岩石摩擦发出轻微动静,是梁汀挣扎着坐起身。 唐海峰剑尖稍微后撤些许,若有所思:“我倒是奇怪,你们师兄弟感情有这么好?奉知常恶名在外,连九折子都不敢断言那些命案与他二弟子无关,你怎么表现得好像……决然信任他?” 谢致虚道:“因为你犯了一个关键的错误!” 唐海峰做了个请他继续说的手势,面上饶有兴味。 “你为了让梁家人相信是我师兄毒害了大公子,带他们去了勾栏院的戏台,你在戏台我师兄坐过的位置找到了毒粉的使用痕迹。我问你,连你们门中最不入流的弟子害人也不会留下如此浅显的痕迹,我师兄这样的高手,怎会有这种失误?” 唐海峰脸上的兴趣淡了:“就这?” “还有,”谢致虚的剑锋始终防备着唐海峰,不放过他浑身一丝一毫发力的迹象,“因为我比你更不敢信任他,所以早在你之前很久,就在梁汀晕倒、戏方散场那时候,我已经搜过了戏台。” 唐海峰点点头,露出原来如此的恍然神情,除此之外再没别的,他并不在乎被人识破谎言。 两柄利器砍杀一瞬,猝然分开。 谢致虚倒退一步抵着石床,胸口血气翻涌。 “一剑。”唐海峰竖起一根手指。 “快走!”谢致虚大喝。 身后一道人影跃起,周身绑缚的绳子如蜕皮簌簌抖落,眨眼间冲进被石床遮掩的隧道。 那是梁汀,他那张尖牙利嘴终于派上用途,趁谢致虚吸引唐海峰注意时叼走他腰间的血算盘,割断了绳子逃命。 唐海峰电射而至:“二剑。” 剑锋摩擦出火花四溅。谢致虚被他一脚蹬在胸口踹得倒飞,正好落在隧道口,毫不停留爬起来,扎稳马步双手持剑,丹府提起最后一口气:“三——剑!” 清净天拼死绽放的剑芒照亮了整条隧道,在他全力施为下剑身嗡鸣大盛,数道剑风齐发斩在隧道顶,落石如雨阻断了唐海峰的攻击,出口坍塌。 谢致虚伏倒在地护住脑袋,不断有烟尘呛入口鼻。等地震过去,他才松了口气,一舒气就觉得喉咙痒,咳出一口血来。 “你不行了吗?”一个声音在身旁响起,沙哑难听,一听就知道是梁汀。 唐海峰那一脚正中谢致虚胸口旧伤,他翻身仰躺着喘了会儿,有气无力道:“不是让你快走。” “我中了你师兄的软筋散,能走到哪里去。本来还想借你一用,没想到你也是个废的。这下好了,我们两个废物可别闷声死在这山里。” 谢致虚笑得咳起来,突然想起,问:“我匕首呢?” 梁汀的声音中断一刹,反问:“你没捡到吗?” 谢致虚连伤都不顾了,腾地爬起来:“不是给你用了吗!” 梁汀的声音也大起来:“是啊你给我用了然后你不是叫我快走吗我哪里还顾得上匕首不匕首!” 两人面面相觑。 崩塌的石堆外,唐海峰藏在逆光处的面容狰狞。 脚边闪过一道光亮,他俯身捡起来,是一把血污的匕首。匕身没有任何标识,他握着柄手翻看,没有注意到匕身污糟纷乱的血色线条里,悄无声息蔓延开数条新鲜痕迹。 山道震动惊出了许多潜藏在岩缝里的虫子,谢致虚撑着石壁站起来,似乎摁死了一只甲壳虫。 原来负责看守他们的中年人不见了,或许是得到了新的命令,而唐海峰这么巧就在今天撞进了山洞。 “现在怎么走?”梁汀问,“这里的隧道错综复杂,说是一座巨型迷宫也不为过,来的路我记不住了。” 隧道里四面都有昆虫振翅,阵阵新风从尽头输送而至。 “跟着这些飞虫。”谢致虚说,表现得像个真正的野外生存高手。 脚底石砖在第一个岔路口就消失了,飞虫拐进了右边,谢致虚上次就是在这里闻到了莫名气味。 今天也有,气味虽不具体,但确然存在着。 两人谁都没有取火的工具,人质与绑匪同伙在黑暗里互相搀扶前进,密闭的山道里每一丝吐息都被无限放大。 “你会记恨我师兄么?”谢致虚问。 梁汀回答:“我可怜他。”声音在四壁回荡。 他比奉知常更懂得生活的真义,谢致虚想。 走了不知多久,飞虫与气味进入了不同的岔路。梁汀要跟着飞虫,被谢致虚拉住。 “跟着气味走。”他更改了路线方针。 那股气味越来越明显,却在隧道尽头出现亮光时被山风倏然吹散。风里夹杂着树木花草新鲜的清香,两人精疲力尽钻出山洞,世外已是光明白昼,山林间鸟雀欢快啼鸣。 这里是两峰之间的山坳,凹口积着一潭湖水,谢致虚来过这里。 两人谁也支撑不住了,前后倒在地上四肢平摊,从山坳望出去,正是城镇方向,连天的旌旗绵延十里,如同一条无可挣脱的铁链向这座孤岛锁来。 谢致虚眯着眼睛坐起来,猛拍身边的梁汀:“那是什么?!” 梁汀累都累死了,烦躁地打开谢致虚的手:“什么什么?” “那些战船!” 梁汀立刻爬起来——湖面上高大的楼船密如云织,声势浩大得令小岛也为之震动。旌旗迎风而展,领头一个金绣的胡字,边上是墨写的梁。 梁家与安抚使的官兵到了。 骨碌骨碌—— 疲惫使谢致虚疏于警惕,根本没发觉轮椅什么时候来到他身边。奉知常衣襟齐整而纤尘不染,仿佛刚从苏州最雅致的园林动身来到湖岛,袖底还藏着讲究的熏香,与谢致虚的凄惨情形戛然相反。 “师——” 奉知常一只手搭在他肩上,骨头是纤细的,依稀可见小时候如女孩般秀气的影子。 谢致虚体内的黑沼蛇毒被唤醒了。他反手抓住奉知常,手背青筋暴起:“你要干什么?” 梁汀的闷哼一声,那个佩戴神鹰爪的中年人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强壮的胳膊卡着脖子将他从地上提起来。 毒血在体内沸腾,谢致虚紧紧抓着奉知常的手,已经不知是要制止他做什么,还是借以支撑自己的身体。奉知常疏淡的眉眼望向辽阔千里的湖面,一个念头平静出现在谢致虚心中。 ——开始了。 第39章 搜山的兵士劈开重重荆棘。 “找到了!人在那儿!” “快通知大人!” “家主!家主,找到大公子了!” 落日西斜入太湖,湖面被点燃成一片火海。脚下沸腾喧嚣,面前是生着无数双黑暗眼睛的崖壁,梁汀双手被缚,吊在悬崖上,绳子挂在崖边生的老树上。 林中黑压压乌云逸散,是被大队人马惊飞的鸟禽。 “兰洲!” 第一个冲上悬崖的是陈融,他看上去也憔悴了许多,衣衫不□□尘仆仆,若不是梁汀正悬在汹涌的波涛之上,一时也说不清到底谁更落魄。 血液在梁汀耳中轰鸣作响,整张脸颜色褪尽,艰难地扯了扯唇角,看见他父亲与爷爷前后奔出树林,老爷子年纪大了,须发皆白,还提着一杆银光璀璨的枪冲在前头。 梁府要救人,还没靠近悬崖边,吊着梁汀的绳子另一端栓着的巨石就摇摇欲坠。 “慢!”陈融立刻制止护卫。 昏暗的悬崖边上,巨石危险地停在独木边缘,绳子以老树枝桠为支点吊起梁汀,如贸贸然冲上独木,树干失去平衡撬动,笨重的巨石就会滑落,坠着梁汀消失在广阔的太湖之中。 林子里又钻出来一人,被兵士左右搀扶着,就差抬上肩舆伺候,累得气喘吁吁:“这不是找到了吗,快,快把人救下来,累死个人了。” 梁稹虽然心急如焚,对那人还是耐心有礼,同他解释绑匪在悬崖边部下的陷阱。几日不见,梁稹身上再找不到青缨山庄游春时的意气风发,眉心添了刻痕。 “哎哟这真是,”兵士搀着的那人叫嚷,“绑匪太可恶了,太残忍了,必须严惩!五马分尸!” 旁边士兵汇报搜山并未发现绑匪踪迹。他们整装前来,得到的却是一座空山,只有人质被吊在陷阱之上让他们施救无门。 陈融焦急地问:“兰洲,绑匪有没有同你说什么?” 梁汀勉力抑制阵阵眩晕:“东西……带来了吗?” “什么?!” 梁汀提足一口气:“东西带来了吗!” “带来了!”梁稹从怀里取出一个黄布包裹,高举在手也不知给谁看,“金书在此速速放人!” 金书…… 梁汀差点一口气没缓过来,这才明白奉知常要的竟是□□皇帝赐予梁家先祖的金书世契。不,不是奉知常想要,是十三年前的绑匪想要,梁家却没舍得拿出来交换小儿子,十三年后,梁稹就肯拿来换他么? “此物确为正品无误,本官可以作保,”那官员被梁稹影响,竟也以为绑匪正藏在他们看不见的某地窥伺,“万望阁下遵守承诺,取得金书便不伤害梁公子。诚信乃立人之本,本官为官为民,一向都遵守承诺,绝不会以假金书欺骗阁下,也不会待阁下放人之后突发为难哈哈哈哈。” 陈融简直无语到极点,愤怒地冲卫兵大吼:“去取网将压石揽上来!快!” 梁老太爷手持□□分众而出:“让老夫来!” 那柄银闪□□长度堪堪够到巨石边缘,梁老太爷踩着独木再往前走,树干就开始撬动。 陈融要拦他:“老太爷,太危险了您先回来。” 梁汀也说:“……爷爷……” 梁老太爷拿着枪,覆着铠,身形便高大挺拔,仿佛壮年复返一般,牢牢踩着独木比两旁群蚁排衙的兵士更可靠。 “梁汀!我梁家儿郎从不屈服,你记着,就算今天从这里掉下去,也得给我憋着一口气,等爷爷把你捞上来!” 可是好累,好疼…… 好难啊…… 梁汀眨眨眼,感觉脸上的污泥被冲得化开。 “可是爷爷……我不是……梁家的……我做不到……” 他本不想说这些,一张嘴,对着那张熟悉的面孔,那个从小支持自己的、他的两世亲人里唯一会来听他唱词的、手把手教导自己武艺的老头,那些佯装的轻视与高傲都变得不堪一击。心中的酸楚涨到嗓子眼,从眼中、嘴里无法克制地冒出来。 “你说什么?”陈融在边上听不清,急得脑袋冒烟,“兰洲你且忍一忍,我们马上救你上来!” 梁老太爷单枪匹马立在独木上,树干两端承担起生命同等的重量。 “鏖战未至不可先退,”梁老太爷喝道,“爷爷教你的都忘记了吗,梁家绝没有闻风丧胆的懦夫!” 梁汀笑起来,越笑眼泪越多,承着他性命之重的压石摇摇欲坠,将要拖着他像一只残破的风筝,扎入湖中永不见天日。 他对梁老太爷说:“他要您做出选择。” “留我还是留他。” “那个真正被冠以梁姓,终于归来之人。” 当有一天您发现,过去梁家的那些责任都担在了错误的肩膀上,您能不能原谅我。 新风吹进宗祠的那天,梁汀第一次见到爷爷。 “谁敢在我梁家列祖列宗跟前动武,我先收拾了他。” 那个声音沉稳有力,蕴含着梁汀从未见识过的,说一不二的威严。 “父亲?”梁稹竹篾扬到一半,放下。 梁汀趴在地上,从眼前高耸的牌位转过头,看见一双彪纹皂靴。 “您有所不知,这小子竟跑去城中当街卖艺,违背家规,不施以惩戒万万不行。” “哦?”那个声音说,“不许学艺卖艺?我怎么不知还有这一条家规?” “这个……可能您年纪大了……” “屁话!家规就是老子写的我能不知道!读经史是学文艺,舞刀枪是学武艺,这些都是学艺,学艺如何不可?” 梁稹嚅嗫片刻,实在为难说不出口。 他趴在地上喊:“我去学说唱,父亲说我有辱门风!” 哗啦,梁稹的竹篾抽空一响,满脸通红:“你还有脸说!” 那个声音道:“咦?你原来是个能说话的?” 梁汀抬起头,看见一张精神矍铄的脸。 “你真的要听我说唱?”梁汀忐忑地问。这是他在城里的摊位,摆在原先卖蜜煎果子的店铺前,因为那条巷子闹鬼,没有别的小贩抢摊。 从前他都是一人一张席,从简摆摊,方便遇上追兵能以最快的速度跑路。但今天添了张竹篾编的躺椅,梁家老太爷躺在椅子上,一张蒲扇盖住脸,挡去晒人的阳光。 “你还唱不唱,”老太爷掀开扇子一角,不耐烦道,“这太阳晒得老夫都要睡过去了。” “我唱我唱。”梁汀清清嗓子,决定讨好这尊镇摊之宝。 “哟,哟,有时候我是自己,有时候我是我, 他们是两个人想分开我也尝试过, 一个是可怜虫而另一个是恶魔, 一个躲在夜里一个是刺眼的焰火, 共用一个身份,我满不在乎, 他们背道而驰各自不同的态度” 噗—— 老太爷一口太师茶喷出来。 “这谁教你的什么玩意儿这是?” “呃……东街的乔尼杰师傅。” 他的听众从大街小巷里窜出来,挂着清鼻涕拍手起哄:“梁家的娘娘腔又来喽!” 梁汀嗖地跑过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脚踹翻一个,骑上去就压着打。小孩子哎哟哎哟遍街叫唤也没人敢管,梁家小霸王横行霸道不是一天两天了。 梁汀拎着拳头:“会不会欣赏艺术?” “会会会!” “你们会个屁,就知道瞎起哄。下次见到我要叫什么知道不?” “知道知道,”混东街的小孩都能屈能伸,“叫四哥!” “四哥四哥!” 他收拾完一帮小的,溜回摊位,老太爷摇着蒲扇喝凉茶。梁汀笑眯眯地给他捶背:“爷爷,我唱得怎么样?” 老太爷问:“会唱十二律吕吗?宫商角徵羽,五正二变,音发得准吗?你有个正经师傅教吗?” 呃…… 老太爷放下茶碗:“还喜欢打架?” “我没有,”他狡辩,“那帮小孩儿太欠收拾了。” “人家笑话你娘娘腔,就是欠收拾?你不是娘娘腔吗。” 梁汀端详老太爷,发现他说得很认真,于是也认真回答:“我是,但他们不能笑。娘娘腔又不丢人,女孩子的声音多好听,细声细气的,听得人心里舒坦。我唱戏给他们听,唱得不好可以笑话,但不能笑话我的声音,让我听见,见一次打一次,打到服为止。” 老太爷回头看他,梁汀不避不让,一老一小对视良久。老太爷躺回椅背,摇着蒲扇,他精神头好,春夏里火气旺:“唱戏需要师傅,打架也需要师傅,梁家金刀银枪你挑一个,以后就跟着老夫学了。” 数九三伏,风雪无阻,他在梁府老太爷的院里摔打得皮开肉绽。 下盘要稳,马步先扎两个更漏,出枪要迅速,挥拳先练一个上午。 石锁磨盘都喝过他的汗水,木头刀枪都吃过他的皮肉。 他选了银枪,银枪是老太爷的绝活,金刀是他父亲的绝活。他和老太爷比试的时候常常被打得哇哇乱叫,父亲就在檐下幸灾乐祸:“还早着呢,且再练个二十年吧。” 唱戏使梁汀感到开心,练武也让他觉得痛快,他对自己喜欢的事物向来很能坚持。 练到有一天他一枪挑飞了老太爷枪上的红缨,老太爷说:“好啊,你现在再去街上打架,就没人是你对手了。” 他想,梁家银枪三十二式被我练了个遍,你就让我去街上打架? 现在,他看着老太爷平静的双眼,看着他听完自己所说也毫不吃惊的神态,梁汀明白了,那是因为老太爷早就知道,他枪法练得再好,终究无法以梁家继承人自居。 虞渊吞下暮日,从梁汀眼中带走光亮。 “网来了!” 第一个兵士点亮火把,队伍迅速传递,宛如一条火龙沿着山壁盘旋而上,悬崖顿时亮如白昼。 陈融拿到网:“老太爷!用您的枪网住压石拉上来!” 老太爷枪尖挑起缚网,对梁汀道:“孙儿,睁大眼睛看好了,这一招银蛇摆尾你就没有使漂亮过!” 梁汀愣住。 银色枪尖映着火光,绚丽得迷眼。 “我有两个孙子,一个躲在夜里一个就在我眼前。躲起来的那个我没见过,眼前这个是我一手带大。不管哪一个都是我梁正辅的孙子,先救了你,再去收拾另一个。” 银枪甩网,灵动如游蛇刷然一窜,正正罩在巨石上。 破空之声响起,一道羽箭飞来钉在一旁树干上。箭头带火,扎进树中冒出一股青烟。 滋滋,火星一现,竟有顺着一条笔直的线路从空中直烧往吊着梁汀的绳子。 “斩断那条丝线!!”陈融声嘶力竭大吼。 众皆哗然! 火苗顺着丝线烧向梁汀,眼见就要烧断绳子让他葬身鱼腹。银枪抡出一盘圆月,脆弱的丝线在矛尖下应声而断,火苗戛然而止,随之掉落下悬崖。 “不!!” 梁汀瞪大眼睛。 “用网把石头拽上来。”陈融继续指挥。梁老太爷脚点独木飞身而上,挥枪斩断绳子,牢牢拽着梁汀后领将他甩回崖上。 陈融扑上去接住他,梁府护卫们叫着“大公子”纷纷围上来。 “包围那支箭射来的方向!搜山!率先捉拿绑匪者赏银百两!”梁稹大手一挥,兵士立刻蜂拥而上将那棵钉着羽箭的树团团围住。 洁白的尾羽被火把镀上一层不详的血色,遥远而清晰地指向另一个山头。 第40章 一直到中年人射出那一箭,一切仿佛都发生在刹那间。谢致虚一直祈祷悬崖上能有人想出一个两全的办法,然而当火光冲天而起,他于是知道梁家人还是斩断了那条烧向梁汀的潜行丝,把奉知常推向了死路。 梁汀并不是悬挂在浪涛之上,他的脚下有一方石台,石台上易燃的干草是谢致虚亲手铺上去的,那时他还腹诽过完全搞不懂奉知常的思路。 其实他现在也不是很搞得懂,但他知道当石台开始燃烧,就意味着悬崖上的梁家人已经做出了选择。世上不能存在两个梁汀,奉知常会亲手善后。 他们所在的山头离悬崖并不远,谢致虚能清楚听见兵士们冲下山坳的动静。 “快走吧,”他最后试图劝说奉知常,“再不走就真的来不及了!” 中年人应声一跃而起,刷刷刷踩着树尖飞身下山。 谢致虚:“…………” 二师兄要是有这么听话就好了!!! 两座丘山向湖的一面相背而立,都是寸草不生的悬崖,滩涂边停着一艘小船,中年人已经站在船头收锚。 官兵与梁府护卫在石台烧透半边天的火焰背景中源源不断涌来,地面开始不安地震动。谢致虚握住轮椅推柄,不管不顾要带奉知常离开。 奉知常按住他手背,手指勾了勾示意他站到面前。 他们离悬崖已经很近了,奉知常抬脚将他踹了出去。 这次用的右腿,夜晚微凉的湖风拂开袍角,露出檀木坚硬的纹理。 那是一条木腿。 湖风猎猎刮过耳际,谢致虚第二次摔下悬崖,奉知常从在他面前变成在他头顶,山体开始震动。隆隆轰鸣由内而外爆发。谢致虚想起来了,山洞隧道里那个味道,他本该一辈子也忘不了,却在事到临头才恍然大悟。 那是硝石和硫磺。 火星落在石台干草堆上,引燃导线,顺着隧道一路烧到他们脚底,奉知常要炸山,世上的梁汀留一个埋一个。 下坠似乎没有尽头,谢致虚在空中伸出手,看见头顶的奉知常最后留给他一个意味不明的笑。 山体在下一刹爆炸。 巨大的冲击力将他远远掀进湖水浪涛中,他被水流浮浮沉沉地推来推去,孤岛湮没在一轮新日中,火烧云漫过天际,整个湖面连同他的眼睛都在刺目的光辉里变得通红。 “假的!是假的!” 漫山都在燃烧,无数人在他耳边争吵。 “那娘们儿拿了个假的来糊弄我们!” “他们在烧山!他们想把我们逼出去!” 男孩小小的身体蜷缩在地上,身下积着一滩早已干涸的血迹,有人踩了他一脚,不足泄愤似地,围在他身边的人将他踢来踢去,沙砾磨出新鲜的红色。 “杀了这小子!他已经没有用了!” “他是个累赘!” 神鹰爪锋锐的爪尖勾住谢致虚后衣领将他拉出湖水。 谢致虚趴在湖滩上呕水,他们面前的丘山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方仍在不断塌陷滑坡的土堆。 中年人踩着船头,脑袋避开飞沙,铁爪抓碎崩落到眼前的石块,掐豆腐似的,沉稳又简单。 谢致虚呕净了胃里酸苦的湖水,爬起来要往崩塌区去,中年人揪住他领子。 “你干什么!”谢致虚急怒攻心,拔剑挡开神鹰爪,冲那中年人吼道,“他被埋在下面了!再不去救他真的会死的!你到底是什么人,你不是他随从吗,不应该护着他不受伤害吗!” 中年人面孔一丝变化也没有,像一个忠心执行指令的木头人,连音调都缺乏起伏:“长老最后的命令是把你安全送回苏州城。” 地面余震不断,谢致虚没站稳,摔在湿泥中,清净天脱手落进涨落不断的水波里。他看着眼前迸裂成无数斗大碎石堵住去路的岩壁,意识到他根本没有能力解救奉知常。 他才意识到。而武理早就警告过他。 “其实当年不是没人救他,他母亲来过的……”谢致虚开口,不知是说给谁听,“可是带来一个假的交换品,激怒了那些绑匪,他差点被杀死。所以他其实早就心知肚明,精心策划这场选择,只是为了确然证明自己就是个假货。” “可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他,世上只有一个梁汀,也只有一个邛山二师兄。”谢致虚捡起清净天当作拐杖杵着站起来,依旧往崩塌区走去。为了找到奉知常,邛山上下从先生到三师兄、四师兄再到自己付出了多少努力,他绝不会让奉知常就这样徒劳地被掩埋在孤岛之上。 否则那张绘着他们三人合影的游春画像又能挂在什么地方,才能证明邛山曾经有过一位惊才绝艳的二弟子呢。 爆炸滑坡实在太危险了,他几次被落石拦在边缘。 “喂。” 是那个中年人的声音。他们彼此都不知道姓名。 我不叫喂,谢致虚愤愤地想,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独一无二的身份。 ——说的不错,你很有开导人的天赋。 砰。 谢致虚被落石击倒在地,撑着剑回过头,牙根紧咬才没让自己突破涵养骂娘——奉知常待在比他还安全的湖滩区域,有中年人护在跟前,连一粒沙子都沾不到他衣角。 那把轮椅,两只木轮不知以何种方式变形成长条状的撬板,上面还沾着些零落的碎石泥沙。 奉知常是顺着滑坡滑下来的。 这是何等变态的轮椅。奉知常再次搬动椅背后的机关,撬板重新拆分回扣成圆环状的木轮。 “这把轮椅……”谢致虚艰难启齿。 ——先生做的。啧,你也知道,他这人没事就爱倒腾手工,竹杖已经不够他发挥了。 湖水再次涨上来,小船跃跃欲往湖中去。中年人抬着轮椅跟在奉知常身后上了船。 ——动作快点,小白脸。 他原来真叫自己小白脸。情绪大起大落令谢致虚头昏脑胀,喘气都牵动胸口隐隐作痛,向湖边走了两步,隐痛变成剧痛,他脚下一软,终于想起胸口已经反复伤过三次了,最后一脚还是奉知常踢的,昏迷前来得及最后无语了一下。 小园几许,收尽春光。有桃花红,梨花白,菜花黄。流水桥旁,正莺儿啼,燕儿舞,蝶儿忙。 这是本朝一名家的春词,因十分浅显通俗且朗朗上口,常被书香人家当作儿歌念给小孩启蒙。谢致虚从小一岁听到四岁开始念书,都能倒背如流。他在这首词中醒来,给窗外明媚的春光一晃,还以为靠窗念词的是他娘鱼戏莲。 当然不是,是他时不时想起要凹一下文人气质的三师兄武理。 “哟,醒了啊。”武理波澜不惊,既没有丢了书往他榻边一跪大哭“小五啊为兄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也没有跑到院中大喊“快来人啊小五终于醒了!” 要么是他的伤完全不足道矣,要么是他昏迷的时间还不够情绪酝酿。 不过依谢致虚看,应当是他三师兄的个人作风问题。 武理翻到下一页,捻着窗边造景用的桃枝儿深情念道:“酒意诗情谁与共?泪融残粉花钿重……” 谢致虚撑着上半身想坐起来,发觉行为颇有不便,原来是胸口厚厚缠了一圈绷带,透出一股浓重冲鼻的药味。他靠在榻枕上,窗外园林有雅致的亭台流水,但没有仆从往来。 “这儿是哪儿?” “老二的宅子。前段时间不是封城还有官兵倒处搜查吗,怪不方便的,就买下这里暂时落脚。” 谢致虚:“………………好有钱。” “是吧,”武理赞同,“我单知道有钱能使鬼推磨,却不知道有钱连犯了绑架罪都能摆平。” 嗯?谢致虚刚清醒的脑子运作迟钝,没明白武理什么意思。 “你们刚从太湖回来的时候,湖边已经封锁了,本来是进不了城的,嘿,原来是穷人进不了城,老二使了些银钱那守卫就放你们进来了。” “啊?不能够吧,那可是知州下令封的城。” 武理放下书,坐到榻边,嘲笑谢致虚道:“你觉得不能够那是因为你钱不够多。你猜老二给了那守卫头子多少?” “多少?” “五十两。” “…………” “…………” 五十两!毁坏春樽献桌椅赔去了越关山十两就掏空他家底了,五十两够普通家庭三四年生活费,奉知常就为了进个城花了五十两! 太亏了!血本无归! 谢致虚大叫:“我的亲娘!!” 武理被他吓了一跳,顺口应下:“哎!哎哟我的小师弟,你可少有点情绪起伏吧,骨头都裂了还这么一惊一乍的。” 谢致虚伤在胸骨位置,庆幸没有断折,只是轻微骨裂,将养数月便无碍。城中追捕绑匪的人马早就散了,梁家也没有再追查,邛山的师兄弟们都住进奉知常的园子,谢致虚昏迷这几日竟意外十分平静,无人上门打扰。 “满城都道这是件奇事,”武理说,“从太湖回来,梁老太爷便以家事为由拒绝知州再追查此事,连吃尽了苦头的梁大公子也不声不响,似乎也默认了不了了之。一桩惊动全城的绑架案最后变成梁家的家事,还不许外人插手,你说奇怪不奇怪。” 不奇怪啊。 谢致虚心想,梁老太爷果然一直就知道此梁汀非彼梁汀。 武理咧嘴一笑:“我也觉得不奇怪,知晓内情都不会奇怪。不过我还是有些没想到,秋夫人竟到最后都没有露面。要知道当年可是她的过失害得梁汀差点丢了性命,我原以为她会想着通过这件事补偿一二。” 谢致虚奇道:“师兄也知道当年秋夫人的事?” “我不知道啊,不过秋夫人身边有一个人知道。” “谁?” “她的陪嫁侍女,小禾。” 原来奉知常先前将柳柳留在城中是为了模仿当年绑匪,关键时刻给梁家送信,通知他们以金书世契交换人质。 武理知道此事后不仅没有阻止,反而还建议既然是模仿,那连收信的人也要一模一样,当年收信的是秋夫人,如今也要是秋夫人。 谁知这封信一送到秋夫人手中,她就明白了事情原委,甚至猜出幕后主导就是自己亲儿子。 至于是因为什么原因,武理想不到,谢致虚却知道,是青缨山庄秋夫人见到奉知常的惊鸿一面,让她隐隐有所领悟。 自从嫁进梁家,秋夫人就颇有些遁入空明万事不理的禅性,这次却愿意顺从奉知常的计划,她身边的侍女小禾说,那是因为秋夫人心中一直对当年犯的错怀有愧疚。 “等等等等!”谢致虚惊恐地止住武理话头,“你们在秋夫人跟前露面了!你们暴露了自己竟还没被抓起来!” 武理道:“那是因为你师兄我运筹帷幄料事于先,早就猜到以秋夫人与夫家、娘家的不合,就算不支持也绝不会插手干预举报我和小柳,事实也证明我确实没错。而且我哪里知道老二还有什么后手,为了保住你们,最好的办法就是先和他亲娘通气,这样既不会扰乱他的布置,危急关头还能捞你们一把。你师兄我用心良苦,也很不容易了好吗!” 根据小禾的说法,梁府所有人都以为家主与夫人不合是因为夫人当年收到绑匪的信没有及时交出,延误了救人时机。但这只是一错,其实还有二错。 秋夫人犹豫半月,遇上性急的绑匪,人质都够死好几回了,她终于想起梁汀除了是一段孽缘的结晶,还是一个不满十岁、什么都不懂的无辜孩子,良心发现觉得还是应该救上一救。 然而绑匪要的是梁家家传之宝,□□皇帝所赐家族荣誉——可当免死金牌的金书世契。在秋夫人心中,丈夫和自己一样不喜这个儿子,她于是理所应当地认为梁稹绝不会为了救梁汀而交出金书。庆幸的是,他俩成亲当夜,梁稹曾将梁府里外仔仔细细介绍给秋夫人,希望她能尽快适应梁府生活,其中就包括放置荣耀金书的库房。 秋夫人谁也没有惊动,暗中进入库房取出金书,连夜前往湖岛交换儿子,谁知梁稹告诉她的金书却是个防贼的假货。 这场骗局里,从头至尾,谁都没有真正得到过信任。 第41章 相比武理来苏州胡吃海喝瞎玩一气,表面上像什么都不知道,却能在布局关键处无缝衔接关键一环,谢致虚深刻认识到自己先前力劝他认真对待任务的行为简直幼稚得可笑。 “还好啦,”武理安慰他,“其实你也不是全无用处,若没有你,老二恐怕已经埋在孤岛之下不见天日了。” 谢致虚闷闷不乐,告诉武理:“先生给他打的那把轮椅都逆天了,什么险境逃不出来。我什么都没帮上还要他花五十两把我弄进城。” “工具固然好使,那不也要看人用不用么。他的局原本就到湖岛戛然而止,有始有终,算他给自己作为梁汀的人生的一个答案。是你让他想起还有名为奉知常的另一段人生。梁汀已经被掩埋在湖底,从今以后他作为奉老二心中不必再有执念,这都是你的功劳,先生也会满意的。” 他们在谢致虚养病的房前门槛上进行这番对话,奉知常的黑鳞蛇满园乱窜,游到武理脚边,他伸手去逗。 谢致虚:“!!!” 武理亲切地招呼:“小五,过来过来。” 谢致虚满脸问号:“你叫谁?” “小五啊,哦,不是你,我叫蛇呢。” “它居然有名字吗?不是,等下这蛇为什么叫小五?!”谢致虚震惊。 武理仔细回想一番:“啊,原来是没有,我看昨天小柳这么叫它来着,可能是老二新取的吧。” 谢致虚:“……………………” 小五獠牙一亮,轻松扎进武理虎口。 “啊啊啊啊啊你被毒蛇咬了!!!” 武理一把捂住谢致虚嘴巴:“嘘!” 武理手腕处那条乌黑的毒线似乎扭动一下,缓慢地倒退回小五的毒牙中,惨白的牙面浮起一层黑光。 咦? 武理得意洋洋道:“世间百毒五步之内必有解药,咬一口是毒,咬两口是解,什么事能难倒我万事通?” 小五甩了下脑袋,十分嫌弃似地从武理身边游开,又往满园春花丛中去,它是一条十分爱花的文艺蛇。 竟然可以这样解毒?谢致虚眼前一亮,也要去捉小五。 头顶瓦片轻响。 说来奇怪,他在宅中养病数日,除了武理和后院面壁的老四,就没见过别的活人。不仅奉知常和柳柳不见人影,连个长工都没有。一个声音从房顶传来:“逮到你了!” 清凌凌的女声,陌生得很。 谢致虚与武理仰头,见房檐上立着两个人,一个长发高束、一身精悍短衣十分侠女风范的靓丽少女,另一个是与谢致虚有过一面之缘的吕惠,尖嘴猴腮地蹲在那少女身边,给人以鲜明的绿叶鲜花既视感。 “又见面啦小兄弟,还记得我不,我来取回血算盘了。”吕惠朝谢致虚招招他那只手指长得怪异的手。 少女手中一根虎头棍,唰地指向谢致虚:“藏得真深,叫我们好找!” 吕惠长手按下她的棍子:“哎呀说了是我借给人家的,你不要这么没礼貌嘛。” 那少女呸了吕惠一脸:“你有什么权利把宗门的东西外借!” 这姑娘瞧着脾气十分暴躁啊。 血算盘?谢致虚回忆稍顷——啊!丢在湖岛山洞里了! 吕惠和那少女等着他归还,谢致虚尴尬道:“呃,弄……弄丢了。” 少女柳眉倒竖,脚踏瓦顶,二话不说虎头棍当头就砸下来,谢致虚和武理避之不及只能滚地躲闪。 虎头棍紧追不舍,谢致虚手忙脚乱连连解释:“真的是不小心遗失了!” 少女一手赶狗棍法使得虎虎生风,追着谢致虚撵:“真的吗?我不信!” “等一下,要素过多了吧!”武理大叫,“喂,你们这是强闯民宅啊!” “我看你是想私吞我皇人岭宝物!还不速速交出来!”那少女肤白貌美形容娇柔,却是个热衷武力的,棍风所及之处春花凋零绿叶离枝,小五躲在丛中瑟瑟发抖。 因在养病期间,谢致虚没有佩剑,这下手无寸铁完全无从招架,眼见那剁头如捣蒜泥的虎头棍就要砸下来——“师兄救命啊!” 另一道劲风唰然刮过耳畔,钝器相击,谢致虚睁开眼,看见柳柳挡在他跟前,筇竹杖打横抵住虎头棍。 一把是竹子做的,一把不知是铁是铜总之应是金石所造,竟也能分庭抗礼,可见筇竹杖质坚非常不可小觑。 柳柳在外人面前总是端得淑惠知礼:“此地是私人居所,不对外开放,姑娘请回吧。” 谢致虚赶紧解释:“真的太对不起了,是我没保管好,先前带到湖岛上去,遗失在悬崖一处山洞中,需要的话我可以带你们去,可是那座岛后来炸了,悬崖也已坍塌,估计要找的话还得带上挖土的工具。呃,而且当时山洞中还有别人,我也不知他有没有拾到,如果给别人捡走了,那我就真没办法了。” 他每说一句,少女的脸就黑上几分,等他说完,已经黑如灶底。 房顶上吕惠叹了口气:“我说呢,怎么城中到处都感应不到血算盘,找你还费了老大劲儿。尹之,算了,回来吧,找不到也别强求,兵器也有各自的缘法。” 少女虎头棍抡圆了又砸来,角度刁钻攻向柳柳身后的谢致虚:“我不信!” 筇竹杖上不知何种机关触发,那少女吃痛尖叫,一道血光从她持棍的虎口处迸溅,飞入筇竹杖端口。 “六戊潜行丝!”少女惊呼。 “尹之。”吕惠沉声叫她。 柳柳横过筇竹杖,端得又沉静又坚决。 少女后退一步,飞身上了瓦顶揪住吕惠领口一拎——“你勒住我脖子了呕……”两人身影消失在高墙之后。 柳柳将谢致虚从地上拉起来:“你没事吧五哥。” “没事没事,”谢致虚有点不好意思,“多谢你了柳柳,不过你怎么会突然出现?” 身后东厢的窗户吱呀一声推开,谢致虚回头,看见奉知常抱胸倚在窗边,神情充满了嫌弃与鄙视。他除去了原先的灰色罩纱,换上一身竹青衣衫,真如翠竹般挺拔秀雅,又生得细眉狭目肤色净透。 真、真好看……谢致虚有点呆住。 ——小五。 他叫我?谢致虚心中一跳,正要回应,突然发现奉知常在往他脚边看——小五蛇滑溜溜爬过他脚背。 谢致虚:“……………………” 够了!你们都对我有意见吗! 对于为何事情已经解决还要留在苏州,谢致虚闲得无聊,感到疑惑不解。 为了看热闹。武理这样解释。 直到翌日谢致虚出门散步,看到自家庭院假山石上蹲着一条狗……不是,一个人,还是个熟人,谢致虚才恍然大悟,原来是越关山这小子又潜伏回城,已定好了明日同梁家金刀银枪的比武。 这情形真像他俩第一次见面,越关山蹲在苏家邻居的院墙上,和暖春风里裹着一身隐隐透火的黑裘,堂皇得像富贵人家出走的公子哥儿。自信一点,去掉像。 “你又甩掉护卫了?”三人坐在凉亭中,武理摇着他那把谛天机扇,苦口婆心对越关山道,“人家荆姑娘也怪不容易的,找不到你还要被家主处罚,玩得差不多了也给别人一条活路吧。” 越关山瞠目结舌,痛心疾首,指着武理控诉:“三儿!你叛变了!就因为她送你一把扇子你就移情别恋了吗!!这把破扇子有什么好,回头老子送你个镶金嵌玉的,让当世书法名家麦客先生亲自题字!” “你懂个屁,”武理不屑道,“我是因为她送我扇子么,你看看扇面上的字,谛天机,荆姑娘是我的知音。黄金易得知音难求,我就喜欢荆姑娘这样的明白人。” 谢致虚:“所以你真的移情别恋了?” 武理:“…………” 越关山:“…………” 越关山对于如何甩掉护卫潜逃已经十分经验老道了,据他的说法,护卫是一种单线思维的生物,有痕迹就追,没有痕迹就沿着原先的痕迹继续追,因此他们决计想不到越关山又潜回了苏州城,因在他们认知里苏州已经被攻略成为己方阵地了。 武理对此的评价是,护卫是否是单线思维尚不可知,但越关山绝对是老练的盾墙思维。 “盾墙是什么?”谢致虚问。 武理摇摇天机扇,语气悠远道:“这就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比武当天城中实在热闹,梁家包下原先梁汀唱戏的勾栏院,建了座垒木高台,四面挑空搭起观众席包厢,比武台有一丈高,观众席足足高出一倍,坐得高看得清还能体现身份的尊贵,是以高位包厢甚至卖出二十两一间,实在是暴利。 城中扶老携幼前来围观的百姓都挤在台下仰头瞻望,不仅治疗颈椎,还带动了勾栏院小商小贩的零食销售。 出发前武理立志要劝服奉知常一起去凑热闹,理由是带他散心,不过很明显真实原因是他想蹭有钱人的包厢。 “我出钱!”越关山乐于表现,尤其是在他的主场上,“给你包个最高的,三儿、小五,你们可要好好欣赏我的英姿,今日攻下梁家,苏州城就要换上我越关山的旗帜了哈哈哈哈哈。” 柳柳也和他们一起去,奉知常却一个人待在屋里。谢致虚想悄悄潜进去,刚到门口就被发现了。 奉知常在修窗台上的黄叶盆栽,回头看了他一眼,不予理会,手底剪子不停。那黄叶小枝给他修得怪状嶙峋,枝叶肉眼可见得在奉知常温柔抚摸下瑟瑟发抖。 经过这段时间相处,谢致虚深刻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不能和奉知常讲道理。否则不仅浪费口舌浪费时间浪费精力,且他还不一定会听。所以谢致虚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一言不发推了轮椅就走,奉知常连剪子都没来得及放下。 ——??? ‘邛山团建,一个都别想跑。’ 谢致虚脑补出自己最坚决的语气。 事实证明苏州不愧是江南供馈地区的中心城市之一,富豪乡绅蜂拥如云,别说二十两一间包厢,为了看场好戏,他们能用银子埋了整座比武台。 上到观众席最高层走廊里依然十分拥挤,彼此正砸钱竞拍包厢。 “一百两,我们要一间。”柳柳抽出银票拍在主管面前。 全场静默。 “跟着二哥总能让我收获人生的尊严。”柳柳礼貌而感慨地对三哥五哥说。 连钱袋都没有的三哥和有钱袋跟没钱袋也没什么区别的五哥流下了弱小的泪水。 包厢里瓜果齐备,甚至还有貌美女侍陪客。高处视野确实很好,比武台一览无余,几个小厮还在做最后打扫以确保台上没有丝毫障碍。 越关山兴致勃勃,跳到凭栏上蹲着向下张望。他从来不肯好好站立,不是靠着就是蹲着,蹲着的时候尤其像一条披满黑毛的猎犬。 “没错!这就是我想要的舞台!兄弟们,我这就去了!”他最后朝包厢众人飞了个手势,向后仰倒裹挟凌冽飞下高台,黑裘张扬如同睥睨俯冲的雄鹰。 哇哦—— 高出的观众席与底下的围观群众纷纷发出惊叹。 “少爷能开心就好了。” 包厢里悄无声息出现一个陌生女子,一袭东瀛裙装,裙色昏然如深夜,腰间坠一把流苏骨扇,唇如点朱眉似抹黛,眼波流转间透着一股浑然天成的媚意。一朵美丽而暗藏危机的罂粟。 柳柳有些警惕,握住筇竹杖。 那女子朝她抛了个媚眼。 武理却认识她,打招呼道:“好久不见啊荆姑娘。” 荆姑娘? 她就是越关山的护卫? “荆不胜,我朋友。”武理这样对众人介绍。 荆不胜对武理说:“武公子见到我倒不如何惊讶。” 武理哼笑:“也只有越关山那种脑子缺根筋的才相信他能甩掉你。若是你成心要捉他回去,他还能翻过贺兰山?我要连这点都看不透,对得起你送我的谛天机么。” 荆不胜一笑,风情更为明艳:“远远瞧见是武公子,便想着过来打声招呼,招呼打过我就该走了,让少爷见着我怕是会影响心情。” 武理奇道:“你也在这层观赛?这里包厢价钱可不便宜。” “世上的有钱人可不全在中原。”荆不胜眨眨眼。 她转身离去,步态轻盈没有发出半丝声响,如同悄然没入夤夜的黑猫。 “不胜?她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听着好没气势。”柳柳好奇,凑过来问武理。 武理有掏出他那把宝贝扇子摇啊摇:“丫头,你还欠点境界,胜胜者不胜,这是对武者最高的褒奖。” 梁家人入场是气氛的最高点,梁正辅负手在前,梁稹落后一步,他俩人远远瞧着倒是脊梁挺直精神十足的模样,甚至连遁入空境的秋夫人都携着小禾跟随梁家人上了观众席,就是不见梁汀和与他形影不离的陈融。 各间包厢都逐渐坐满,武理这时又发挥了他见多识广的优点,对着对面凭栏后露出的面孔挨个指点江山。夜雨打瓦越家与金刀银枪梁家的比试吸引来不少江湖门派,吕惠和那名唤尹之的少女也出现了,另外还有鹤衣斋的尼姑、三问书院的书生,甚至连某些身份敏感之人都露了面。 “你看那个,”武理指给谢致虚看,“认识么?” 他手指的方向包厢里黑沉沉的无法深窥,只能看见凭栏上靠着一个向下探望的人,侧面看去面部仿佛一个浑圆鼓囊的球。 “那人叫周才,因为貌似豺狼,民间又唤作周豺,是丞相王赣手下豺狼虎豹四大恶人之一。此人原先只是一名小小狱卒,凭借审问犯人的独门诀窍,被王赣看中提拔到机要处做了心腹。他手段狠毒沾血无数,传闻专为王赣处理不见光的事,血算盘若是给他一试,恐怕从此就要变成一把赤炼匕首。这人今日出现在此地,实在令人心中不详,莫非苏州城有王赣想要的东西?” 武理说到此处,自己先咦了一声:“我明白了。” 他说明白了,又不说明白了什么,只瞧了眼奉知常。奉知常浑然不觉,给自己斟了杯茶。 “你快说啊。”谢致虚催促。 武理斟酌片刻,最后还是开口:“我一直在思考,十三年前究竟是谁想要梁家的金书世契。这种东西一不能卖钱,二除了梁家别人拿去也没用。完全是皇权给予梁家的荣耀与承诺,除了偶尔行梁家一些方便,也没有别的作用。现在看来,莫非是……” 谢致虚再要想听,武理却禁了言,只示意他“看戏看戏”。 底下人群又是一阵骚乱,自觉向两旁让开中央一条光明大道。 梁汀负手万分风光地走在中间,身后是给他扛枪的侍从,两旁群众纷纷捧场地叫着“孔先生好!”“孔先生今日帅极了!”“孔先生给俺签个名吧!” 孔梁氏欣然颔首,姿态恍若神人下凡。 陈融并肩在他身边,到了比武台边,抬起一只胳膊,让梁汀借力飞跃而上,又握起银枪一个投射,正正在梁汀下落时接上,助他飞上比武台,银枪铿然一声钉入台面。 “好!” 掌声四起。 黑裘与银枪,两股势均力敌的气场轰然相撞。 比武即将开始。 第42章 代表梁家金刀银枪出战的居然不是梁正辅或梁稹,而是他家以说唱出名的纨绔大公子梁汀。苏州城百姓表示吃瓜吃得很开心。 谢致虚也很奇怪,看这架势,莫非梁家仍不知道梁汀的真实身份?否则怎会在这种场合推出梁汀,简直对全天下广而告之梁汀是他家正派继承人。 不管观众有什么意见,比武场上的两人三击鼓后已经对上垒。 越关山依旧两手空空并不携武器,黑裘在他强劲的内力作用下猎猎飞扬,一道气劲形成弧面推向仗枪而立的梁汀。 “哦!夜雨打瓦,虚虚实实实实虚虚,虽瞧着是个面,实则聚力都在点上,一点可穿石,为防住所有聚力点,就要防下整个面,实乃附力八百损敌一千的典范。”武理边嗑瓜子边解说。 只见弧面下银枪一抡,光灿灿地化作一轮圆月护在梁汀身前。 “好一招细烟水上!以面化面,很实用。” “细烟水上作何解?”谢致虚问。 武理笑道:“细烟生水上,圆月在枪中。梁家先祖定是一位饱读诗书的儒将。” 两道弧面冲击,在比武场的大理石台上留下清晰刻痕。银枪直刺越关山,枪尖却悄然出现在他背后,无声无息伺机一刺,越关山本能闪避,仍被阴走一撮裘毛。 “银蛇摆尾!漂亮!” 对面包厢一声喝彩,是梁稹,他显然很投入,梁老太爷也点点头。 “哎呀猜到老虎尾巴了,”武理幸灾乐祸,“他最烦别人动他袄子,某人要生气了。” 越关山以内功见长,招招气势磅礴削木飞石,比武台上一时烟尘四起。梁汀使枪,看重的是一个锐字,锐不可当,锐破千军,枪尖势如破竹劈开烟尘直取越关山,被他空手入白刃再四两拨千斤。 台上逐渐升起一股寒气。 “结霜了!”有眼尖的人惊呼。 大理石台面的石纹淡化、覆上一层凝结的白。比武场气温骤降,寒风呼啸宛如置身雪山之巅。 武理说:“白头老人的绝技,内功白首寒,你们看。” 台上属于越关山的黑影从头顶开始一寸寸淡去颜色变得洁白如雪,他再起势向梁汀攻去,裹挟着凛冽冷意。武场一变得披霜挂雪,梁汀动作就稍许有些迟钝,仿佛不妙。 谢致虚想起来他在湖岛山洞中吃了不少苦头,又在解毒养病期间。奇怪,怎会接下这场比试。 两人拆了三十来招,梁汀逐渐处于守势。场上风沙大作,越关山使出了他引以为傲的轻功上岭巅,两手平展蹬梯而上,连高台上的观众都要仰首张望,真浑如一峰独高。 武理一眼识破:“这不是上岭巅,是群峰砌月!白头老人的另一门轻功绝技!以高屋建瓴之势重击而下,仍何人都抵挡不住,群峰砌月应当配上……配上……” 万里无云的晴空中出现一粒黑点,轰然如流星陨石急坠直下,势如千钧。 “配上沙漠镖师间流传的沉沙一掌平!太妙了!” 谢致虚依稀记得越关山曾用这招试过自己,但当时不过爬上树高,气势虽凛冽却不及今日从天而降的万分之一,他坐在包厢内尚被气劲刮得脸生疼,只见梁汀沉静举枪,枪尖在两眼之间,枪是人的延伸,人是枪的依仗,以点破面,以下克上。 挡不住的。谢致虚心中突然生出一个念头。 ——他太强了。 仿佛应和这句箴言,那粒黑火流星撞击比武高台,轰鸣声中,木垒猝然崩裂垮塌,群众惊呼四散退却。烟尘迷眼,重重粉屑后传来石裂的声响。 对面梁稹拍栏而起,若不是被梁老太爷拉住似乎就要飞身下场救人。 尘埃散开,入目是一处巨大的石坑,坑底两粒人形,一个黑色的率先爬起来。 四面悄无声息,等待比武最后显而易见的结果。 黑影低头,不知在看什么,但很快这脑子缺根筋的自己说了出来:“掌心出血了!你赢了。” 原来是越关山一掌沉沙拍下来时被梁汀的枪尖捅出了血。 嚯!观众纷纷惊呼!竟然是梁汀赢了? 只见坑底另一道人影撑着枪缓缓把自己从碎石里□□,没站稳,晃了晃,哇地吐了口血。 “吐血了,你赢了。” 梁汀的声音宣布。 嚯!观众再次惊呼。 武理啪啪鼓掌,一边拍掉手里的瓜子皮。 台上越关山突然说:“我本来想挑战你母亲秋江月,她师承雪山神女练就一身冰雪神功,与我师门绝技如出一辙。可惜听说她现在不比武了?不过能和你打一场,也算是代表了她。” 观众席里各路人士都安静下来,竖起耳朵听。 所有人都在等着梁汀。梁汀最后说:“我代表梁家,不代表个人,也代表不了我母亲。不能站上武场是我母亲终生的遗憾,所有想与她一较高下的人都应当与她共担这份遗憾。” 谢致虚往对面看去,梁家包厢里秋夫人与侍女小禾独自坐一处,远远的看不清神情。 突兀地,四面稀稀落落响起掌声,掌声逐渐密集放大,送给这场精彩的比试。 梁汀虽与梁家并无血缘关系,却得以学习梁家武技,代表梁家出战,及冠之年在宗祠取了兰洲为字,是给他而不是给早早就退场的亲生子,陈融与他、老太爷与他、甚至秋夫人与他建立的缘分都是因他这个人。 “鱼目与珠,究竟谁是鱼目谁是珠,”武理欣然起身,比武结束,将要退场了,“可见这个答案在每个人心中都是不同的。” 柳柳玩性大发请了假去逛街,谢致虚推着奉知常慢慢走下观众台,苏州城最后的热闹结束,他们将要回到阔别已久的邛山山庄。 街上今日人流分外拥挤,估计都是从比武场散出来的。 谢致虚之前在勾栏院外见到的糖画摊子依然在,他想起上次想送没送出去的莲花糖画,决定这次再买一个。 奉知常却仿佛对糖画失去了兴趣,轮椅停在一家卖砚台宣纸的店铺前,示意谢致虚动作快点。那眼神不依靠同根生谢致虚都知道他在想什么——多大人了还吃糖画? 谢致虚:“…………” 你又知道我是给自己买的了?! 武理陪他一起过去,浇画的仍是原来那个糖人刘,连台词都一模一样:“蝴蝶飞龙花草走兽,只要您说得出来就没我糖人刘画不出来的!” “一朵水芙蓉,谢谢。” 谢致虚交了钱,糖人刘舀出一勺棕红糖汁。 “又是水芙蓉。”武理撇嘴。 “又?” “你没发现吗?苏州城里遍地都是水芙蓉,江南水乡嘛,接天连日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虽写的是西湖,却是整个南方的缩影。” “这位客官说对喽!”糖人刘用一种客官真是好眼光的语气应和,“莲花是水乡的标识,一见莲花就能联想到南方的小桥流水,是我们这儿独一份的特色,您在别处都寻不着!” 煨着小火的糖汁香气清甜诱人,吸引来客人驻足:“您这糖汁闻起来倒是不腻人。” 谢致虚侧头一看,吓了一跳,竟然是湖中岛二小姐的那位病秧子丈夫,秋家姑爷。原来秋家也来看了今日的比武。 “您来一份儿吗,这糖汁秘方苏州城可就我老刘有!” 姑爷却摇摇头:“孩子吃的玩意儿。” 糖人刘道:“嘿,这不就有两个吃糖画的大人么!” 谢致虚再次中箭,嘴角一抽。 姑爷笑道:“身体不好,内人不让吃街边小食。” “哟,家管严呐?您独个儿上街的罢?悄悄来一份儿没人知道。” 姑爷只是笑,笑完轻轻叹了口气:“算了,这种成全自己为难别人的事太损阴德,从今往后都不再做了。” 姑爷转身汇入茫茫人海中,萍水相逢的缘分再难寻觅。 谢致虚举着糖莲花回到宣纸店,奉知常刚跟老板结算完几方砚台,纸包了丢给他拎着,看见他手里的莲花,仿佛产生了什么联想,眼睛一眯,隔着一臂之远绕路而行。 谢致虚抱着砚台追上去,他现在已经熟练掌握同根生的交流技巧,不停冒出念头骚扰奉知常。 ‘师兄师兄师兄吃糖吗吃糖吗吃糖吗’ 奉知常的轮椅越转越快。 某个巷口,仿佛灵光一现,今生最后一次交汇出现在奉知常与秋夫人眼前。秋夫人与他们来的方向相同,都是看过比武后离场,谢致虚不由自主放慢脚步。小禾并不觉得芸芸众生中出现一个轮椅残疾有何不同,依旧与秋夫人说着小话。 谢致虚看着奉知常目不斜视推动轮椅,擦肩而过的一瞬间仿佛冥冥中的缘分终于有了结局。划破青空的第一声啼哭,此后沉默是金的二十年人生,梁家孤寂的后院,湖岛铭心刻骨的山洞,都在此刻分崩离析,归入虚无。 过去既已过去,今后便是崭新的生活。 “小五!小五?快出来帮我切肉喂老四啊!” “嘶——” “没说你啊乖,我叫我师弟呢。” 东厢门推开,窗台边剪黄叶小树的奉知常眉头微皱,目光如电。柳柳倚在门边笑着对武理说:“你吵到我二哥搞艺术了。” 武理怀里抱着新买的大块卤牛肉,前脚刚跨进园子:“你五哥呢?” 柳柳也疑惑:“不知道啊,我回来都没见着他。”说完语气一变,冷酷得一听就是奉知常:“躲在什么地方吃糖画去了吧。” “躲?他为什么要躲?本来就是买给你的啊。”武理说,一边偏头躲过房里以暗器手法点射而来的剪子。 吃什么糖画要这么久?吃座糖山都够了吧? 谢致虚人呢? 暗巷里,捂在手掌下的挣扎呜咽逐渐变弱,嗓音沙哑掺着粗重的呼吸—— “少爷……小少爷……终于找到你了。” 糖做的莲花掉在巷口四分五裂。 作者有话要说:第一卷 就到此为止了,自己一路写过来还是很有感触,希望大家能喜欢这个故事,休整几天,再开启新的旅程。 第43章 荥经县东四十里,有一座山,山在群峰之间,名为邛崃,亦称邛山。 山峻阻,凝冰夏结,冬则剧寒。峡谷中却有一温暖山谷,春花烂漫溪流潺潺,其间有隐士建山庄于此。 峡谷九峰环抱,左岸四道右岸五道,锯齿状山脊交汇于一点,正是那处隐士山庄。 九峰九锁人称九折阪,锁中山庄主人自名九折子。 九折子便是那位养着五个废物徒弟、隐居于邛山之中悠然自得的博学名士。 因他性情亲和与人为善,山庄徒弟仆从皆同一家人,和乐融融如同世外桃源,令人居之乐不思蜀忘却俗世烦忧。 山中雪水顺势流入谷底,引入山庄,如通幽之径,携水岸姹紫嫣红草盛花茂一路将春景送入庄园。 谷底的春,徐风微凉,夹杂奇峰峻岭间冰雪的气息,穿过檐下风铎,叮铃叮铃,和着走廊里白衣青年轻快的步伐。 少女们正在廊下晨光里赏一副画,漫纸渐次的妃色,桃林间三个人物活灵活现。 白衣青年走过去:“哟,这是什么?” “哎呀,三哥来了。” “快看,这是柳柳儿带回来的合像,这两人是二哥和五哥,你们看像不像?” 武理言语中泛着酸意:“这就是那副先生宝贝得不行,连我也没看到的合像?今日他怎么舍得拿出来?” 少女们给他使眼色:“柳柳儿管先生要呢,喏,二哥这不亲自来拿了吗。” 园里爬满苔痕的青石垒砌一方小池塘,滴滴答答的惊鹿边上停着一辆轮椅,木质厚重,扶手上滑落一截竹青衣袖,衬着同色石苔像是锦绣浅淡的边纹。 自从庄里的二哥终于不再穿那身老气横秋的灰袍子,人缘似乎也随之好起来,女孩们都乐意亲近俊美秀雅的年轻公子,就算性格冷淡一点,那也成了别样的一种情趣。 武理踱步过去,袖手站在轮椅旁,奉知常垂眸正手指灵活地用草叶编着什么小玩意儿。 “你倒是日子舒坦了,竟有这等闲心。” 武理说:“小五呢,你就没想过小五怎么办?” 浅青色衣袖一鼓,黑鳞蛇冒出脑袋,蛇瞳盯着武理吐信子。 “你知道我说的是哪个小五。”武理不满。 草叶在奉知常指尖变换作一只翠绿的鹤,他一手揽着广袖。将翠鹤送入小池水面,漂过滴答的惊鹿,漂过紫皮白芯的藤果,那些停在藤蔓间连惊鹿风铎也不曾理会的鸟雀全被这一只草做的鹤惊得四散飞走。 武理鼓掌:“好手段,你这人莫不是浑身都是毒?连鸟都怕你。” 又说:“不过这山慈菇种在池塘边倒是比你还毒,鸟雀没有见识,误食药果岂不是一命呜呼。” 奉知常眉间情绪疏淡,手放在木轮上似乎懒得听武理聒噪,随时准备离开。 廊下的房门打开了。少女们叽叽喳喳的议论声停止,有脚步声从木廊走进园里的石子小径。 武理回头看见来人,让到一旁。 “奉先生。”来人说。 奉知常放在木轮上的手顿了顿。 “今日唐某是特来山庄致歉的,劣徒唐海峰在苏州对奉先生多有冲撞,以下犯上大为不敬,唐某替他向先生赔罪,待门中弟子寻回唐海峰,宗门刑律堂自会严惩不贷。” 武理:“唐海峰跑了?” “师侄还需慎言,”来人慢条斯理道,“只是暂时失去联系,毕竟出门在外,总有许多意料之外的状况。” 武理:“我可是听说昨日贵宗大闹了一场,梁家从苏州千里迢迢上门要人,说是令徒唐海峰在湖岛山洞里差点害了他家大公子的性命。” 来人笑道:“师侄耳目灵通,普天之下岂有你不知道的八卦?不过智者千虑,言多必失,此事尚未查清楚,如何能下定论?数日前奉先生不也身陷命案,清者自清的道理,想必二位再有体会不过。” 脚步声不疾不徐,渐行远去。 武理冷哼一声:“老东西……” 少女从走廊里跑过来:“先生让你们收拾行囊。” “怎么?” “五哥来信,去了江陵府,先生叫你们跟去照应着。” 东南重镇都会江陵,西控巴蜀北接襄汉,襟带江湖指臂吴粤,是中原沟通岭南的要冲。从巴州到江陵,自三峡西口出,虽路距千里,前朝亦有一日还之的壮词。只是三峡水流湍急,稍有不慎撞上礁石,即船翻人亡。武理争辩许久,最终没能说服奉知常走水路。 “其实我们还有一个选择,”武理坚持道,“你可以尝试和我一起乘坐老四,真的,速度贼快,从天上走甚至用不了一天就能到达,不用不好意思这也是老四实现人生价值的途径。” “……” “那你好歹换匹马拉车吧,等牛车走到江陵小五已经被人吃得骨头都不剩了!”武理最后抗争道,并接过了奉知常扔来的钱袋。 这次出发只有奉知常与武理两个人,柳柳被先生留在家中,不许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跟着趟浑水,武理于是成了奉知常的御用翻译与贴身手下。 好在武理从小有个怪癖——什么难懂学什么。从行为动机看,这是源于他性格深层的不自信,害怕与人比较,因此要学别人不学的;从行为结果看,他因此成为了邛山上下唯一能与老四交流的人,以此类推他也能不依靠同根生而和奉知常交流,因奉知常也属于常人很难理解的类型。 任何人与奉知常说话都别想得到回音,别说回音连眼神都很少有,非要表达他的反应,可能就是一串省略号,至于省略了什么内容全靠自己想象。 常言道祸从口出沉默是金,可见奉知常除了是个毒学家还是个哲学家。 “可你其实也不是不能说话,只是不想说话,我说得对不对?” 此去江陵路途遥远,他们跟了商队的车,前后左右全是陌生人,武理只能窝在车里逗奉知常:“这和你非要坐轮椅是一个道理——不是不能,是矫情。因为走路是跛的,说话是哑的,干脆就不走也不说,这不是矫情是什么?我看你不止矫情,还很偏激,好端端的日子过成这样纯粹是你自己的性格缺陷所致,啧啧,也就小五看你总觉得可怜,非要拉你一把。” 奉知常靠着油灯翻一本毒理大全,商队行进的马蹄声嘚嘚不止,被车帘辟出一片昏黄静谧的小室。 “我问你,”武理说,“你晓得先生为什么要派小五去找你么?” 哗啦——翻页。 “那是因为小五自己也经历过身世剧变,会体恤你同情你,甚至一心一意帮你解开心结。我又问你,为什么先生先派了小五,又让我跟过去呢?” 哗啦——继续翻页。 武理看着奉知常:“你是怎么看待小五的?是不是觉得他这人真是傻得冒泡又不经人事,根本不懂仇恨的滋味?” 奉知常仿佛不胜其烦,终于放下书。 “这就大错特错了。没有人比小五更懂得一朝云端跌落污泥的痛苦,他刚到邛山时,在一场大火中失去父母双亲,先生为了阻止他回去报仇,将他手脚用皮带绑了困住三天三夜,有一天开门发现人不见了,被看门的老四拎回来,原来他生生用嘴啃断了皮带,满嘴都是鲜血。” 武理说:“要不是他不知怎么的功夫突然失灵,咱们山庄除了先生和老四都是一帮子手无缚鸡之力的废物,谁能困住他?去年及冠先生为他赐字致虚,便是取虚生浪死也未尝不是聪明颖悟的意思,与你的知命守常是一个道理。先生派了他去找你,才想起来这小子心里也藏着事,怕他被你激起什么不该有的妄念,才又叫了我跟着。” 油灯光晕在旅途轻微晃动下摇摆不定,恍如雨打浮萍漂泊无根。 指腹无意识摩挲过毒理大全的封面,烫金字样落在奉知常眼底,情绪浓稠得深不见底。 接近江陵府边界,商队行进的速度放慢下来,在城外驿亭休整。只见过往旅人皆骑着高头大马,威风凛凛气势不凡,与外地人所乘的役马对比,简直是武士与病夫的差别。 打听之下,那些高头大马竟确实是原归江陵府驻军圈养的战马。 几天下来武理已同商队头领混熟,端着凉茶并肩蹲在驿亭下看马:“怎么战马放归民用了?” 头领:“还不是因为去年新上任的安抚使,新官上任三把火,东改西改就把骑兵裁了。嘿,一般商队行进到江陵府都会换马租用,同等价钱战马可比普通役马脚程快多了。我建议你们进城后也给你家少爷换匹马,江陵府的便宜不占白不占!” 武理:“咦?谁是少爷?” 头领一扬下巴,示意棚里喝茶也与众人不同,要煨个小炉煮一煮、再用紫砂小壶凉一凉,仿佛独个儿辟出一块清贵之地的奉知常。 他因腿脚不便,很少下车走动,商队里的人看他都陌生又敬畏,一脸与公子少爷同行的荣幸。 武理:“…………他是少爷那我是什么?” 头领:“你不是他跟班吗?我瞅着一路上你伺候得可好了。” “…………”武理,“来让我们换个话题——军马民用岂非美事,这位新安抚使倒是与民同乐。” “我呸!” 武理吓了一跳。 头领喝空的茶碗往地上一扣,清晰听见一声碎响 “姓侯的狗官背信弃义,是个小人!江陵府里无人不知他当年的卑鄙行径,两年前就是这姓侯的一把火将谢家庄付之一炬,烧死了对自己有知遇之恩的大哥,才换得投名状封官上位。” 作者有话要说:俺又回来啦哈哈哈! 第44章 那是一把平平无奇的剑。 摆在一张平平无奇的石桌上。 任何有眼力的人从旁经过都不会看上一眼。 “这是我谢家的祖传宝剑,”父亲说,“它的名字叫清净天。” 他怀着虔诚的心握住铜质剑柄,天地间明光点亮剑身。 “人不因宝剑无敌天下,剑可因主人名扬海内。清净天在每一任家主手中都是声名在外的宝剑,我愿它传到你手中,不必辜负了这份代代积淀的心血。” 山下的桃花已经开了,庄里仍残留着寒意,树木新芽勃发,人也在这冬春之交的边界愈发被激起生命的激情。 那激情灌注于剑身,双刃在挥舞之下剑风齐发,气劲破开空气、斩过枝桠、嵌入院墙拱门之上。 破空有三道风。斩枝落地三截。拱门上三道抓痕。 “一剑取三山,你学的不错,”父亲说,“现在可以跟着学习十八重。” 十八重有十八道剑,每一道之间力量都在叠加,挥出十八次,无论面对什么样的敌人都可以送他下地狱了。 他的心脏因即将学习本家秘技而兴奋跳动,感到父亲宽厚的手掌按住他的丹田。 比武斗勇以内力高强者为胜,内力回转一周天储于丹府,因而丹田是习武者的根基所在。有人丹田通径大,内力积累快,谓之天赋高,有人丹田通径小,内力积累缓慢,便不适合习武。 谢家人的丹田结构清奇,仿佛有一面牢不可破的封印堵塞了经络,阻止内力自丹府输往四肢百骸,因而轻功也好、腿功拳法也好统统与谢氏族人无缘,他们可以修炼内力却无法使用内力。谢氏先祖遍访名家宗师,求学无果,只得到一个“尔与武学绝缘”的回馈。 “然而那面封印又何尝不是一面鼓,”父亲按着他的丹田说,“以内力轰击之可产生反馈的震动,只要善加利用,以震动之力出剑,内力源源不绝如波涛拍岸,所诞生的力量便有如叠浪层层积累,形成只有谢家族人可以使出的基剑法。” 谢氏族人为自身特异之处求解的经历对他而言已是很遥远的历史,待到他出生的时候,父亲已经建立了盛名远扬的谢家归壹庄,谢家人不再是武学废物,而是拥有独门秘技的剑术世家。 他从未受过白眼,生活中只有旁人的恭敬与艳羡,学习本家剑法仿佛是从父辈手中接过黄金打造的冠冕。 母亲提着裙裾跨过拱门。 “今日巡防的怎么是王随渠?小韬呢?” 他练剑练出一身汗,终于得了片刻休息,偷听父母谈话。 “他俩可能轮班吧,巡防的事是小韬在管,你得去问他。” “小韬已经管不了巡防了,你没发现吗?” “什么意思?” “某些人把王随渠提拔得太高,夺了巡防权。” 父亲沉默片刻:“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这些事你别管。” 他假装专心致志擦剑,一边心中腹诽,父亲也太容易相信别人了,有时候母亲已经把话说得很明白,他木讷不知如何反驳,却总是很坚定地闭上耳朵。 然而正是因为这份相信,庄里庄外的叔伯弟子都发自内心地尊重父亲并报以忠诚。 母亲固然聪慧敏锐,但人至察则无徒,唯有父亲的这份糊涂与淳厚,才具有凝聚归壹庄数百号人的号召力。 想要成为父亲这样的人,他暗暗立下目标。 第一树红樱缀满树梢的那天,灼眼的光亮遮蔽了天上太阳。 漫山火树银花绚烂眯眼,他在后院看得呆住,不知是什么节日庆典。母亲在身旁仰着头,一脸严肃:“是焰火信号。” 父亲冲进拱门,浑身挂彩:“快走!” 他仍呆呆立着,不知是什么情况。母亲率先反应过来,将他猛地往院门一推:“快走!” 缤纷的焰火在山林间亮成一片,火星仿佛炸出了某个涵义深藏的符号,他听见山庄里响起兵刃相击的声音。 那声音不从前厅来,也不从后山来。那声音从四面八方而来。 后院里什么也没有,没有奔走逃命的仆从,也没有忠心护主的门人,巡防与护卫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个显而易见的陷阱困住了庄里最重要的三个人——家主、主母与他们年纪尚小的儿子。 不! 他扒住石拱门,不愿临阵脱逃。他看见父亲仗剑而立的伟岸背影,血光在身前绽开。 快走! 母亲的眼神坚定而决绝,如她一贯的果敢决断。她是一个太聪慧的女人,并且太善良,总能为彼此决定一条最好的路,从不把选择权留给对方。 母亲掰掉他紧抓不放的手,将他推出了转瞬间火光冲天而起的山庄。 不!!!! 他在自己的痛呼声中掉进野花烂漫的草地里。 火光与厮杀消褪散尽,蝴蝶从他眼前飞过。 徐风安静地送来花香。 一阵清越的铃声。 他抬头,看见一双乌黑的鹿皮靴,皮革包裹住修长的小腿,往上是鸭卵青的锦衣与一截精瘦腰身,腰畔悬着一串雕琢古朴的银铃。 鹿皮靴踩着极愉悦的步伐,银铃欢响。 他下意识伸手一抓,鸭卵青的锦衣青年像一个幻觉从他手下溜走,翩跹飞入另一个人的怀抱。 空气中有振动的笑声。 鹿皮靴跪在那人腿侧,锦衣青年抬手揽着那人脖颈,上身直立居高临下又含情脉脉,逗笑似地亲昵说着话。 那人的手臂绕到青年看不见的身后,亮出一把匕首。 快跑!!他声嘶力竭地大吼。 青年听不见,依旧与那人调笑,试图以轻佻掩盖藏也藏不住情意。 匕首刺入脊梁,鲜红色的花盛放。 “小韬哥!!!” 谢致虚猛地睁开眼睛,被窗外白炽的日光晃得一眯,醒来的瞬间便意识到这是在马车里,伴随着轻微颠簸。 日光透过眼皮照得眼前白亮一片,有人声在近旁响起:“小少爷醒了。” 谢致虚顿了顿,睁开眼:“请不要再这样称呼了。” 八尺深的马车,足够宽敞,只坐了两个人。另一个是虎背熊腰的中年男人,穿着考究配饰贵重,周身气度也端得四平八稳,仿佛久居上位。 确实不一样了。谢致虚默默想到。 那人说:“小少爷是梦见小涛了吗?”他仍作少爷称呼,对谢致虚的请求恍若未闻,只笑道:“小涛与少爷从小一起长大,你俩儿时玩得最好,少爷不告而别离开江陵府,小涛也很想念少爷。待你回到江陵,就能与最熟悉的同伴好友重聚了。” 谢致虚不说话。 车帘撩起半边,厢里燃着灯,炽白与昏黄交汇中,两人陷入沉默。 这人名叫徐晦,便是先前在苏州府将谢致虚堵在小巷中的人,原是谢致虚父亲的下属,后来旧人倒台新人上位,谢致虚连夜逃走,与从前庄里叔伯再无联系,没想到会在苏州遇见故人。 徐晦也没想到会遇见谢致虚,他此次出差苏州,乃是同新上司侯待昭的心腹手下一道,处处受到监视,为避开耳目,才将谢致虚劫到巷中,一出手还骇了谢致虚一跳以为真遇上绑匪了。 “其实我一点也不想回江陵。”谢致虚曾直白地对徐晦表示。 “江陵有谢家祖辈的产业,有你父母未了的仇怨,是你扎根之所立世之本,不夺回你谢家祖产、报了你父母的血海深仇,你有何颜面做谢家的小少爷,又有何颜面九泉之下见你谢家祖宗。” 所以让你别叫我小少爷了呢。谢致虚托腮望着窗外疾驰而过的景致,大半他已不太熟悉了,瞧着总觉得眼生。世上哪里有人会对自己的家感到陌生呢。 早知如此,还不如学二师兄,当初随先生回邛山之时便连姓也一道改了。改姓的话,姓什么好呢?随先生姓柳?随师兄姓奉? 想到二师兄,谢致虚又一阵惘然。 他原以为二师兄执念最深,邛山的无限风光也消磨不了他,一门心思要回苏州给自己错误的童年一个了结。却没想到执着是真执着,放下也是真能放下,连名带姓一起改了从此身份焕然一新。 如果是二师兄在这里,他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会不会当即决定随徐晦返回江陵将一切过去的恩怨做个了断? 可是师兄毕竟是师兄,即使哑巴瘸腿终年靠轮椅出行,也能将苏州那帮一个比一个武艺高强的制得心服口服。看起来柔弱易欺,却是个扮猪吃老虎的。 而我呢?我是外强中干。 谢致虚伸手摸到腰上片刻不离的清净天剑鞘。 徐晦当日见到他还佩着这把剑,简直喜形于色,只当谢家后继有人,小少爷矢志不渝。却不知小少爷武功离奇被废,拼尽全力也只能挥出三剑,这三剑不是谢氏基剑中的一剑取三山,而是唐海峰口中的“废物三剑”。 谢家的祖传宝剑到了谢致虚手中终于成了废物。 我能做什么呢? 随着时间在路途中流逝,离江陵府愈近,谢致虚心中就越慌乱不安。 我什么也做不了。 可惜徐晦显然不这样认为,一路将谢致虚看管得死紧,生怕谢家最后的希望从自己眼皮底下溜走。 “就快到了,”徐晦打破沉默,和蔼地对谢致虚说,“待进城后,先去属下家中,小少爷可以休整几日,属下带少爷熟悉庄园里最新的情况。小涛应当也在家中,自从少爷失踪后,他便一直心情不好,也不再出门同那些狐朋狗友厮混了。见到少爷回来,小涛一定会很开心。” 城门十里外的驿亭出现在地平线上,不远处,澎湃的江流纵贯城池,水汽氤氲中,城门即将出现在眼前。 第45章 进城之后街上热闹非凡,行商车队络绎不绝,徐晦的马车汇入人流之中速度便慢成龟爬。 一匹骏马经过,高大威武毛色油亮,姿态昂扬穿梭过街道,黑色莹润的瞳孔表面滑过谢致虚探出车窗的面孔。 “好漂亮的马。”谢致虚赞叹。 徐晦在车中冷哼一声:“不过是侯待昭搞出的表面功夫,为博声誉罢了。他当上堡主后接受了江陵府尹招安,被授予安抚使职位,统领江陵府七千驻军。那时民间尚有谣言流传,侯待昭便裁了骑兵营将军马放归民用,一时倒也风光无两,成了炙手可热的人物。哼。” 谢致虚便不说话了。 经过宝庆寺前集市,比谢致虚印象里喧嚣更甚,许多店铺都是近几年新开业,从前都没见过,比起他从小生活十八年见惯的场景竟是热闹繁华了许多。 宝庆寺里九层的四方楼阁砖塔,大观浮屠,依然是城中最高的建筑,放眼望去在一片瓦顶中一枝独秀,倒是谢致虚熟悉的家乡标志了。 徐晦家住山庄脚下,原本可直接穿城而过,不必绕这远路经市集一趟,想必是如他自己所说,要带谢致虚回忆起从前在江陵生活的点点滴滴。 真是多此一举。 不过离开两年罢了,又能忘得了什么呢? 马车突然急停,车厢里两人都没坐稳。 “怎么回事?”徐晦撩开车帘,谢致虚看见他脊背一僵,接着钻出去,放下车帘四角严严实实挡住光线。 外间的交谈声传进来。 “你怎么在这儿。” “徐副堡主,你在苏州刻意甩掉了我,是私底下有什么特别的任务吗?” 这个声音语调起伏得阴阳怪气,谢致虚一辈子也忘不了,他几乎立刻就知道了外面的人是谁。手心出了一层汉,握住清净天剑柄。 “和你有什么关系。”徐晦不太友好道。 “堡主命我与你同行,你害我违背了堡主的命令,怎么与我无关?” “所以你是来问罪的么?王随渠。” 那个语调变得更令人听之生厌,仿佛永远话里有话,七弯八绕,不能好好交流:“徐副堡主,我们两人一同出差苏州,现如今你一人独自回城,却乘了高五深八宽四、足可容纳六人的车子。怎么?是随行多了哪位客人吗?” 王随渠这个人,谢致虚知道,从前父亲极不喜他,因此人性情多疑狡诈,曾有一次负责庄内巡防,缴了一位客人的签筒上交,说其中藏了暗器毒针指责客人心怀不轨。结果银针倒是却有其物,却是那客人用来剔牙的牙签,因他牙齿缝隙较大吃饭容易卡住,总是随身带着牙签。王随渠逼得客人不得不亮出齿缝间的食物残渣证明清白,恼羞成怒,差点与山庄断绝往来。 阴险者视众生皆阴险。 谢致虚的母亲曾说,任何人不要想在王随渠面前耍阴谋诡计,因就算你没有旁的心思,他也已然视你为心怀叵测,假如你还试图隐瞒什么,那一定是罪大恶极无可辩驳。 谢致虚从前做他光明磊落的少爷时,可以高高在上地厌恶王随渠,如今却不得不生出担忧畏惧的心理,生怕徐晦给王随渠瞧出什么不妥,只要这车帘一撩开,他就会被侯待昭党羽当场拿获。 格格格——格格格—— 车厢里有轻微响动,谢致虚愈发紧张,侧耳细听,却发现是自己握着清净天的手在发抖。 “…………” 然而外间剑拔弩张的气氛却骤然松弛下来。 “王随渠,你如今胆子倒是够大,连我的马车也敢查?” “不敢不敢,徐副堡主,小人怎敢以下犯上。小人只是见您迟迟未归,特地前来确认您人身安全罢了。小人这就让路,徐副堡主请。” 徐晦钻回车厢,看了谢致虚一眼,见他没有提问的意思,眼皮一跳,也没有说话了。 徐晦从前在谢致虚的父亲——谢温手下做事,负责山庄的对外联络,虽也是重要职位,却还远没到副庄主的级别。事实上,跟着谢温打下江山的几个亲近兄弟没一个当上了副庄主,就连谢温捡回来当亲儿子养大的吴韬,庄里虽都打趣地叫少爷,却也没得到多么尊崇的职位。 唯一的例外是那个叫侯待昭的外来人。从前是副庄主,现在是堡主。 徐晦在谢温手底下只得了个外联的闲职,在侯待昭上位后却成了副堡主。 谢致虚一句话也没有,他知道真正对谢家忠心的早死在两年前的大火之中了。 马车驶过一片田地,前方平地拔起一座山丘,山脚树林茂密,立着一座石牌坊,一条石道延伸入山间。 马车既没有上山也没有入林,停在林地与田埂交界处一座占地不算大的平方院落前,立刻有仆从上来牵马。 这里的景致,谢致虚就算闭着眼睛也能在心中描绘出。他在这里生活的年纪正爱闹腾,从山上到山下每一寸土地都被他摸了个遍。 牵马的仆从与门僮见到谢致虚明显愣住。 “小小小小小小小少爷?!!” 谢致虚从前也是能喊徐晦二伯的,两家关系密如亲人,徐家里里外外的仆从都认识他。 徐晦领他进门,又警告下人敢乱说话小心项上脑袋。 徐家一如从前,并未因徐晦升任副堡主而扩建或翻修,四方的院落,前庭后院东西厢三进三出,一眼可望穿。 院里那棵谢致虚在其上消磨了无数午后时光的歪脖树上,一人倒在树杈里睡觉,外袍盖脸,乍看还以为是两年前的谢致虚再现。 “小涛,”徐晦面带笑容,“快醒醒,看看是谁来了。” 那是徐涛…… 徐晦的儿子,从小同谢致虚一块儿长大,庄里两个上天入地的小霸王,一起爬树掏鸟蛋下河摸鱼叉烧,关系好得可以结伴裸泳。 树杈里那人一动不动,仿佛睡熟了,过了好一会儿,才从衣服底下传出发闷的声音:“张三?李四?还是王五?” 张三李四王五都是庄里门人家的小孩儿,大家从小一块儿胡混,是徐晦口中的狐朋狗友。 徐晦:“是小少爷。” “小少爷?姓侯的那个刚办了周岁宴的儿子?你怎么把他接来了?” 谢致虚保持沉默,没想到两年过去侯待昭竟然已成亲生子。 “不是姓侯的。是姓谢的少爷。” 树上躺的几乎成了一尊人形雕塑,僵硬了好一会儿,慢慢坐起来,外袍从他脸上滑下去,露出一张缺乏棱角的脸,圆溜溜的眼睛,两年的时光似乎没在他脸上产生任何改变。 令谢致虚感到无比熟悉,也有些遗憾,这意味着那场大火只在他一人心中长久燃烧着,旁人尽皆忘怀了。 徐涛仿佛震惊到了极点,瞪着眼睛僵在树上,死死盯着谢致虚。 徐晦清了下嗓子,他才稍微回神,一字一顿念道:“谢、景、回……” 好像在确认眼前是真人而非幻觉。 “你回来了……”徐涛喃喃道。 徐晦又清了下嗓子,听上去是有些不满意儿子的表现。 “是我。”谢致虚说,心道此时你应当立刻飞奔过来抱住我,以免二伯一直咳咳咳把嗓子咳坏了。 “天哪,”徐涛继续喃喃,完全没反应过来,跳下树,走到谢致虚面前捏他的脸,“天哪天哪!” 谢致虚拍掉他的手,徐涛于是改捏为摸,把谢致虚的脸揉变了形:“天哪!真的真的真的是你!!” 徐涛一把抱住谢致虚,用力到把谢致虚勒出一个白眼。 “真的真的真的是我。”谢致虚拍拍他后背,手感同从前别无二致,一时感慨万分眼眶都有些泛酸。 这一瞬间他俩还是从未经历过任何变故的好友,彼此熟悉亲近,争吵过也和好过,经历过悲欢聚散,友谊被岁月锤炼成志诚的真金。 “谢景回!”徐涛抱着他打了他后脑勺一巴掌。 “哎!” “你个臭小子!一声不吭就走了!老子还以为你死里边儿了!” “我没有,我逃命去了。” “我真以为你死了!老子把山庄翻遍了,我跑去质问侯待昭,差点被他砍死!”徐涛吸了吸鼻子,“老子为了你还废了条胳膊!” 谢致虚立刻推开他:“你胳膊怎么了?” 徐涛手一缩:“没怎么。” “到底怎么了!”谢致虚提高音量。 “说了没怎么你敢吼我!”徐涛也喊起来。 “给我看看!”谢致虚一把扯过他背在身后的手,徐涛这小子长了一身懒骨,不爱练武专爱睡觉,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比武功尽废的谢致虚还没用。 谢致虚抓着他的手把袖子褪上去露出小臂,皮肉虬结狰狞,触目惊心。 谢致虚大吃一惊,还没来得及细看,徐涛大骂了一声滚蛋,扯回手臂用袖子盖住伤口。 徐晦在旁边看着他二人,适时对谢致虚说:“两年前山庄起火,他冲进火场想救你,被烧断的火棍砸到身上,昏迷了三天三夜,差点没救过来。” 谢致虚张了张嘴,什么话也没说出来。 徐涛别过脸,突然拿袖子揩了下眼睛。 谢致虚垂在身侧的手动了动,揽过徐涛肩膀,贴在他耳边道歉:“对不起……” 不知是为自己两年前的不告而别,还是为两年后再见面时心中生出的隔阂与不信任。 “对不起,我回来了。” 第46章 从徐家的小院子抬头望出去,可以看到半山腰簇簇红樱,早几天来看像火,烧过之后变得像血。 谢致虚坐在院前台阶上,感到湿苔浸透了衣裳,望着红樱林,那片鲜血之后就是谢家归壹庄。 “现在不叫归壹庄了,现在叫白马堡,”徐涛端着两只碗坐到他身边,“白马红樱,荣华苦辛,赢得归来儿女笑。姓侯的可得意了。” 谢致虚接过陶碗,里面是熬得浓稠的米粥。 “早饭都不吃,这么思乡还能两年里一次都不回来。” 谢致虚扯了扯嘴角,还没笑出来又陷入沉默,灌了口米粥问:“你……当时烧伤得很严重吗?” 徐涛耸肩:“有点吧,那根断梁差一点砸到我背上,还好我躲得快。这半边身子——”他抬起烧伤的左手比划了一下:“给火燎着了。早好了,伤的又不是右手,没什么不方便的。” 谢致虚有点难过,用力抓了抓徐涛肩膀。 “不过你当初是怎么逃出来的?”徐涛问,“我在山下看到起火,冲上去时侯待昭已经带人里里外外将山庄全部包围起来了。” 谢致虚听完笑了一下,没有多言,只说是庄里有条密道可通往山外,除了庄主与主母没有第三个人知道。 他俩坐在湿漉漉的台阶上面对红樱林喝干了米粥。绿油油的稻田里农户们在插秧,谢致虚这才想起已进入季春时节了。 徐涛问:“你这两年都去了哪里,过得还好吗?” “我?唔,挺好的。你呢?” 徐涛一笑:“我你还不知道吗,吃了就睡睡了就吃,就差住进猪圈里去,还能怎么不好。” 谢致虚也笑起来。 身后有脚步声跨出门槛。 “这小子就应该姓猪,不应该姓徐。这么些年半点长进没有,两年前小少爷能摁着你打,两年后你还是只有喊饶命的份。”徐晦出现在他们身后。 谢致虚笑不出来了。 徐涛愤愤道:“我这是谦虚,谦虚你懂吗!怎么你还顺竿爬了!” “嗐,说你还不乐意了,也就是少爷走了没人揍你,你还威风上天了。” “怎么就是他揍我了!我俩玩儿的时候你又没瞧见!” “就你那几下花拳绣腿,怎么着,还能是你揍少爷?可别吹了,小少爷六岁举石锁扎马步、七岁每日练习挥剑一百下的时候,你还在玩泥巴。嘿,生了你这么个儿子,我徐家功夫都快后继无人了。” 谢致虚端起徐涛放在台阶上的空碗,默默退出父子俩的争吵往后厨去。 路上遇见几个脸熟的仆从,都不敢抬头和他对视,仿佛避开某个不能看不能提的秘密,都垂头迅速走开。 后厨门前有一口汲水井,谢致虚洗了碗,进厨房放碗柜里,出来迎头碰上徐涛。 “咱俩比划比划!” 徐涛两颊上各烧着一团红晕,十分激动的模样。 谢致虚一愣。 “过两招,你懂的,”徐涛小声说,“可别让我爹瞧出来你在让我。” 徐涛瞥到他挂在腰间的剑,眼光闪烁:“哦,清净天原来在你手上。得了,就是它吧。” “我不……”谢致虚话没说完,看见徐晦靠在后院墙角,一双眼睛瞧着自己,眉心三道刻痕,肃然又严厉,仍是从前和父亲一起监督自己练武的二伯。 二伯从前一向叫他景回,如今却一口一个少爷,恨不得时时刻刻提醒他承担起谢家后人的责任。 “来吧。”徐涛替他抽出清净天,剑柄塞进他手里。徐涛的手又软又嫩,掌心半点茧子也没有,是富家少爷的手,不是习武之人的手。 前庭被清空,只剩一棵无法移动的歪脖树仍留在原地。 徐晦站在房檐下抱胸审视院里对峙的两人。 谢致虚握着清净天,徐涛手里也有一柄剑,剑身厚重,是徐晦的佩剑八道尺。 或许是谢氏基剑以数字记名的方式太有标志性了,谢温身边的兄弟们纷纷抄袭模仿,将自创的拳脚功夫也按照一二三四五分出招式,连随身武器的名字里也要有个把数字。 但功夫这种事,又不是注册盗版商标蹭蹭热度就能提高的玄学。 徐晦的八道尺,据说是因锻造师在剑身上凿了八个卦象,一字排开,使用者内力充盈灌注时,卦象会被逐个点亮,亮足八个就能完全激发神兵威力。 然而根据谢致虚十八年的观察,这把“神兵”在徐晦手中完全沦为了凡铁,一个卦象也没亮过。这是当然的,毕竟清净天偶尔能挥出剑芒,也只是因为剑身反射了天光。目前为止这个故事还没有走向玄幻的打算。 但每次庄里随同徐晦出差回来的门人中都有宣传自己亲眼见到八道尺点亮卦象的——“上坤下乾,是个泰卦!徐执事以后必会飞黄腾达!” 这样说的人后来都成了徐晦的心腹,想必眼下也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了。 徐涛的起势还是谢致虚无比熟悉的双手握剑——八道尺太重了这小子一只手提不动。单从这一点就能看出,徐涛确然没把心思放在习武上。 清净天是柄细剑,与重剑互砍铁定落于下风。然而……徐涛哇哇乱叫着拖起八道尺侧面画了个弧向谢致虚劈来。 谢致虚一步上前欺近徐涛,剑身架在八道尺把柄位置,顺着徐涛力道将弧线画满,轻而又巧地化去剑势。 比武比武,比的是武,又不是兵器。 虽然他已落到一天之内只能挥出三剑的地步,但三剑之内,必定解决徐涛。 八道尺没有落地,反手又抡回来,谢致虚后仰下桥,重剑贴面挥过,锋刃断了几根鬓发。 腰杆后折双手撑地,飞起两脚踢在重剑上,明显感到将徐涛踹得倒退。 迅速翻身起来,徐涛果然提剑冲来,清净天与八道尺第一次正面碰撞,利器之后,徐涛飞快朝谢致虚挤挤眼睛。 战术动作——不要让我输得太难看。 他俩在过去十多年的打架中已经配合出默契。 每次徐涛和人争勇斗狠落了下乘,谢致虚都能熟练扮演从天而降的另一个仇家,两人我跑你追迅速逃离现场。 谢致虚于是顺从地被八道尺格开,并且哎哟了一声。 “呀呀呀——”徐涛挥剑追上,又要砍。 剑锋破开空气,摩擦出一道嗡鸣。这是灌注了内力的现象。 谢致虚心中一凛——徐涛竟然已不再是从前那个只会拳打脚踢的混混作派了,想要询问,谁知徐涛却似已进入状态,不再边战边交流,只闷头一阵乱挥,宛如抡着千钧重担挥得虎虎生风。 谢致虚一面格挡,一面大吃一惊,没想到徐涛竟是深藏不露,这两年进步不小。当下也不敢轻敌,内力在丹府内苏醒,震力传到手腕挥出一剑,当啷一声两兵相接,双方手臂都震得发麻。 “呀呀呀呀——” 徐涛一通乱砍,谢致虚震惊于他炮仗冲天般的进步速度,一时忘了反击,挥出三剑后丹田一空,顿时惊醒心道不好,冷汗当场就冒出后背。 清净天铿然压倒八道尺,破开徐涛胸腹空门。 徐涛慌忙抬手护心,谢致虚反执剑柄跺在他腕骨上,痛得他抱住手腕深深弯腰□□。 重剑哐啷落地。 胜负已分。 然而谢致虚心中余悸未了,头皮还在发麻——差一点他就会大意输给从小都没赢过自己的人。 徐涛似乎痛惨了,半天没直起腰。 谢致虚这才想起他左手被烧伤过,也不知刚才情急之下是不是伤了他的旧疾,连忙伸手想把人拉起来:“没事吧——” 一把飞沙迎面撒来—— “啊!”谢致虚大叫,捂住眼睛,小腹顿遭重击,剧痛之下连跌几步,摔倒在地。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脖颈处的寒毛已在危机之中反射性迭起。 谢致虚泪水汪汪睁开眼睛,看见劈来一道黑影,那黑影力道浑厚沉重无比,轻松斩飞已失去内力加持的清净天,剑背拍在谢致虚侧脖子上,脖颈密布神经穴位,拍得谢致虚眼前一黑,耳中杂音四起一时间意识无法回笼。 “哈哈哈哈哈哈” 回过神来就听见徐涛的狂笑。 “哈哈哈哈哈谢景回我今儿可算赢了你一回啦!”他开心得很。 眼里还有沙子,谢致虚低头揉出来,看见滴在前襟上湿润的痕迹。 “怎么样!”徐涛得意洋洋道,“我是不是进步特大!”说着伸手来拉他。 谢致虚垂着头,握住他的手站起来,看见徐晦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他们身边。 “……二……叔。” 徐晦看着他面无表情,眉尖三道痕迹简直像用刀凿刻上去,威严的气魄压得他喘不过气。 谢致虚当然知道徐晦撺掇徐涛与自己比试是为了什么,谢家最后的接班人,如果不堪重任,那甚至没有特意接回来的必要。连徐涛都打不赢,诓论山上那个不知深浅的侯待昭。 徐涛还在笑,谢致虚快要承受不住避开和徐晦的对视,却见徐晦目光转移到儿子身上,神情阴沉得可怕,下一刻就抬手给了徐涛重重一巴掌,直扇得他原地旋转一圈。 “出招阴损,小人行为。” 徐晦冷冷说道。 徐涛给扇懵了,半天没反应过来。 谢致虚在父子俩身边,直觉如芒在背浑身不自在。清净天被八道尺斩飞插在歪脖树下,他走过去捡起,袖子擦净泥土,明滑的剑身上赫然多了一道不大不小的缺口。 他没说话,举剑迎着日光细看,那道缺口四周,隐隐已经出现细微裂痕。 第47章 徐晦那一巴掌扇得狠,徐涛脸上肿起明显的五指印。谢致虚想看看伤得如何,被徐涛推开。 谢致虚:“……” 徐涛脸色阴沉道:“那个老顽固、老不死,从以前起就总说我是街头混混作派,看不起我。” 谢致虚比了个嘘的手势,示意他小点声。徐晦正在外面驾车,这辆车子不算宽深,藏不住小话。 徐涛完全不在意,只盯着谢致虚道:“你是怎么想的?抛沙这招可是你教我的。” 谢致虚心道,可我没教你用在我身上啊。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就对着徐涛笑了笑。 车子在田埂间行驶,道路坎坷不平,逐渐能听到清晰的汲水哗啦声。谢致虚将车帘撩开一条缝,这条路线他很熟悉,从前盛夏伙同玩伴一道下河凉快时走过无数次了。 但那时田边还没有水车。 他认真看了几眼,确信田边那几条引水渠是近年新添的。 肩上搭了一只手把他抓回车厢。徐涛警告他:“侯待昭耳目遍布,你最好不要露脸。” 谢致虚没想到徐晦带他温故家乡的第一站是少年们游泳的河流。从前和他玩得好的,除了一个徐涛,都是庄里门徒或下人家的半大儿子,徐晦称这帮人是他和徐涛结交的狐朋狗友,不是很看得起。 面对谢致虚的疑惑,徐涛冷冷笑了一声,含糊地说他去了就知道了。 那条河原来已经干了,贴河床淌着细细一股恐怕不及指深的涓流。 拇指大的黑壳螃蟹从卵石底下钻出来,被早就守候一旁的小孩儿捉个正着,那孩子翻遍卵石,收获很少,败兴而归,河边于是只剩下马车边的三人。 “小孩都不到河边玩儿了。”徐涛哧道。 “侯待昭手底下不留没有用的东西,”徐晦说,“一条给小孩儿游泳的河,价值远不及可以灌溉农田的引水渠。” 徐晦抬手一指,河道上游有一段竹笼装卵石筑起的堤堰,截住水流分入田埂引水渠中,水渠入口一座水车,源源不断浇水入秧田。 谢致虚看了一会儿,迟钝地说:“挺好的。” 徐晦道:“少爷,你别忘了,山下农田是你谢家的不是他侯家的,侯待昭杀人夺产,如今更是慷他人之慨贿赂农户,愚民不堪教化,给点好处就跟着走,自从截流造渠,这片田地早就变天了。” 他们沿着河岸往下游走,谢致虚印象中下游有一片占地颇广的樱桃林,原是一户刘姓地主家的,后来被小韬哥买下来扩建,每逢四月河边果香四溢,清甜飘远。 走了一盏茶功夫,别说果园,连棵树也没见着。 谢致虚立刻意识到徐晦要给他看什么。 徐晦看了他一眼,说道:“侯待昭上位头一年,就拆了樱桃园分与农户开垦田地,那林子烧了一天一夜,只剩下一堆草木灰。” 徐涛接着说:“樱桃林是吴韬的,庄里私下都说,侯待昭是烧给谢叔追随者看的。顺他者昌,逆他者亡,不仅自己亡,还要诛连家人、抄没家产。” 谢致虚这才找到声音:“韬哥死了……?” 轮到徐涛一愣:“你不知道?” “……我没回过江陵,打听不到消息。” “和你爹一起被烧死的。”徐涛说。 谢致虚盯着眼前田地,眼睛一眨,立刻抬袖狠狠在眼下一刮,仿佛要削掉皮肉。 徐晦拍拍他肩膀,识趣地走到马车车辕上远远坐着,把时间留给两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友。 风里再闻不到樱桃果的甜香,秧田里劳作的农户倒显得兴致高昂。 “吴韬死了,三叔也死了,”徐涛和谢致虚并肩坐在河岸边,“还有很多其他人,包括张三的爹娘。” 张三是他俩的玩伴之一,爹娘都是庄里门徒,谢致虚见过几次,但印象不深,和庄里成天少爷长少爷短唤他的几百号人比起似乎没有独特的地方,如今一抔黄土埋尸骨,才给了他们与余下仍活着的人一个不同的身份——他们是为追随谢温而死。 侯待昭用铁血手腕镇压了门徒,用怀柔政策收服了佃户,地位一时无比尊崇稳固。 徐涛口中这些愚蠢的佃户为了讨好侯待昭,专门划出一片最肥的田为姓侯的一家人提供优质粮米果蔬。 “你猜哪里是最肥的田?” 徐涛手指朝下指了指。 谢致虚恍然大悟,最肥沃的土地当然是脚下这片樱桃林。樱桃这种娇贵的果子本就不好养活,如果不是拔尖的土质,就算勉强结果也酸涩难入口,吴韬当年为了种出甜而饱满的樱桃,费了好一番功夫从广南西路运来石灰作肥,又耗钱又耗力,简直是用心头血养着果林。 更别说眼前这片秧田是长在果林烧剩下的尸骸之上。 “可惜那帮佃户马屁拍到了马蹄上。侯大堡主不爱吃他们进贡的东西。”徐涛一摊手,等着谢致虚问为什么。 “……为什么?” “侯大堡主说,这片土地里长出来的东西,连米都带着樱桃的味道。” 远远奔来几匹马,马上骑士身披甲胄,翻身下马就往农户院里去。 秧田里赤膊朝天的几个农人急急忙忙追过去,就见骑士从院里拉出来两匹马,双方在院门前各扯一半缰绳争执起来。 谢致虚的目光被吸引过去,徐涛同他解释:“这是骑兵营的人来抢马了。侯待昭这头把马派到民间,那头骑兵营又抢回去,江陵府里处处都能见着此等闹剧。”他从鼻腔里不屑地哼哼一声。 “侯叔……侯待昭不是得了安抚使的官职,统领本地驻军吗?”谢致虚问。 徐涛的表情更不屑一顾:“真正有屯驻军指挥权的是都统制司,直接听命于荆湖北路宣抚使。侯待昭的那什么安抚使职位,说好听了是有发言权,说难听了就是府尹看在他带领江湖势力归顺,给的一根没有肉的骨头,纯粹意思意思罢了。也就他自以为一朝得意,妄图搞什么改制,军队里的人指不定怎么笑话他。” 那几个骑兵将扯着马缰不放的农人掀翻在地,拔剑威胁似地一指,从农家院里牵出来的高头战马喷着响鼻,与骑兵坐骑碰碰脸,高傲的头颅毛色发亮,隔着恁远也叫人看得清清楚楚。 那是打仗的马,不是犁田的牛。 骑兵们扬长而去。 “就为了这,白白搭上咱们归壹庄。”徐涛愤恨地吐了口唾沫。 他们在田间逛了半天,下午,徐晦提出要带谢致虚回山庄里看看。 美其名曰庄里有许多人也像徐晦一般压抑着心中对侯待昭的仇恨,暂时保全力量,只待谢家正统回归起义。其实谢致虚知道徐晦是想给自己展示曾经的归壹庄,如今的白马堡,在侯待昭的改建下变成了什么模样。 巢穴被毁,即使野兽也懂得愤怒。 徐涛在马车里给他戴上一副连着假发的头套,连脖颈也完全遮住,接缝藏进衣领里,除了闷得难受,伪装得毫无破绽。 谢致虚对着铜镜照了照,镜子里是一张算不上熟悉也算不上陌生的脸,在街上走一遍,遇见的十个人里七个都长着这样一张脸。他扯了扯嘴角,外面那层面皮纹丝不动,这下连万一的情绪失控都有预防了。 马车驶入碑亭,沿着山林石道一路攀高。 一进入深林,耳边顿时变得阒寂,鸟鸣也显得幽远,前奏熟悉得令人心惊,令人恐慌。 呼吸闷在面皮下,谢致虚感到脸上除了一层汗,他想和徐涛对对眼神,徐涛却没看他,眼睛紧紧盯着即将掀开的车帘,看上去比他还紧张。 明目张胆带谢致虚进入侯待昭的大本营,徐晦父子承担的压力也不小。 马车停下,徐晦掀开车帘:“到了。” 徐涛和谢致虚同时咽了口唾沫,一前一后下车。 入目是一片火红的樱花林,落英缤纷,踩在山道上仿佛鞋底燃着火。 山庄依旧是从前模样,府门建在深林中,门前一块表面漆黑寸草不近的巨石,石上倚矛坐着一人,身披炼纹银铠,足蹬鹿皮战靴,头盔上红缨飞扬。 谢致虚一口气差点没缓过来,他知道此刻他脸上只有麻木表情,但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小、小韬哥?!” 世上真有死而复生这样的事吗? 这个问题的答案不区分智力与见闻,只与一个人生命中所失去的东西有关。 ——说了多少遍了叫哥叫哥!叫叔显得我大你多少辈似的。 ——嘘,哥带你去城里玩儿,悄悄的,不告诉你爹。 ——小景小景!过来尝个新鲜,这可是浙东那边的大樱桃,哥亲手种的,甜吧,嘿嘿。哎哎吃两个就够了啊,又不是专门儿给你带的。 ——来啊景回,咱俩比划比划,看是你的谢氏基剑厉害,还是我的吴家长矛够劲! 谢致虚走了两步,在山道上飞奔起来,徐涛惊慌地在身后喊他,但这些都不重要了,他看见银色头盔下一道光芒闪过,仿佛是那副炼纹铠甲的主人一贯精亮的眼神。 他扑通一声跪在巨石前,银铠被惊醒,折在空中的光线如水波晃动。 那张脸深深藏在头盔里,微垂着俯视他。 谢致虚难以置信,伸手想摘下头盔,却碰得甲胄随他的手指乒呤乓啷乱响。 啪,徐晦追上来,一把抓住他手腕。 “吴韬早就死了。”徐晦沉声道。 银色的头盔里,没有青年熟悉的俊秀面容。 “盔甲里面装的是他的骨灰。”徐晦说。 瓷质的骨灰坛藏在头盔里,被透过红樱林的阳光照出一层明亮莹润的光彩。 谢致虚眼前一黑。 “为……什么?!” 徐晦把他从地上拎起来:“因为吴韬替谢庄主守了山庄一辈子,宁死也不肯服从侯待昭。大火之后,侯待昭就收了他的骨灰镇在府门前,要他死后留在白马堡做个看门人。” 府门应声开启,谢致虚从未见过的门僮走出来,朝徐晦行礼。 “进了这扇门你最好能克制住自己,否则,完蛋的就不止你一人了。”徐晦低声对谢致虚说。 第48章 徐副堡主带着两个人回到山庄,一个是他家有名的纨绔少爷,另一个是不认识的门徒,门僮多看了两眼,差点把谢致虚背上冷汗看出来。 进得前厅,入目是一块白玉石照壁,谢致虚印象中这是他家最值钱的家具,当初建庄时一位好友送来的乔迁礼。他后来知道了这位好友姓柳,正是邛山那位避世已久的九折子。 侯待昭一把火烧了整座山庄,连府门都是新修的,白玉照壁却留了下来。还有照壁上挂的一副画——绯红樱林深处,衬着螺青黛绿的山岭,上百号人整齐排列,面向画师露出微笑。 最前方的正中央是一把太师椅,椅子上的人,谢致虚差点以为是他老爹。 徐涛知道他在想什么,凑到耳边小声说:“原来那幅已经烧了,这幅是新画的。” 新画上还能有谁够格排在最前面,谢致虚不过脑子都知道。 他问:“谁画的?” “还能有谁,看这笔力、这功底,当然是麦客老先生呗。” 谢致虚心中陡然生出遭到背叛的愤怒,心说麦老先生给他爹画了庄主像,怎么能又给侯待昭画?这与贰臣作为有什么两样。 徐涛捅了他侧腹一倒肘:“想什么呢?五十两优惠价都够画两幅了,不挣钱麦老喝西北风吗?” 绕过照壁是天井院,主廊到此为止,天光落下来一瞬间简直要把人晃瞎。谢致虚反射性闭上眼睛,又睁开,哑口无言地看着满院簇新的梨花,春雪般皑皑覆满视野。 庄外漫山红樱似火,庄里白梨寒意凛冽。 “血流多了,红色不吉利,用白色去去晦。”徐涛说。 他们跟着徐晦绕过天井院,谢致虚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 “不要张嘴,”徐涛提醒他,“一副傻样。” 走廊里时不时路过的下人都长着谢致虚不认识的脸,会恭敬地向徐副堡主问好,然后用审视的目光将三人刮上一层皮。 谢致虚尽量姿态自然地跟在徐晦身后,不自然也没有关系,徐涛也很紧张,任谁被这样一路监视都会紧张。 “梨花早就该谢了。”谢致虚说。 “这是镇压亡灵的树,”徐涛回答,“不结果,只开白色的花。” 庄里布局没有太大的改变,谢致虚认出他们正往西泰院去,那儿是徐晦偶尔会庄里暂住的居所。 刚出走廊就被人拦下,刀子似的眼神,时刻都准备着将人切碎。是王随渠。 徐晦拦在徐涛与谢致虚身前,皱着眉,周身威势不输王随渠。 “徐副堡主,”王随渠拿眼往后瞟,被徐晦挡回来,“堡主昨日还同我说起,徐副堡主出差回来,怎么也不回堡里汇报工作情况。原来不是不回,而是要等一等,准备准备再回。” 徐涛在徐晦背后做出呕吐表情,他一向也很讨厌王随渠这种拿腔拿调的语气,并且看起来他并不害怕王随渠。 “您今日准备好了吗?带来的是谁呢?哟,是徐少爷,这位又是……?”王随渠的眼睛滴溜溜转到谢致虚身上。 徐晦冷冷道:“我和你的工作应该没有重叠吧,王执事。” 言下之意你少管闲事。 王随渠:“怎么没有!堡里的安保由我全权负责,任何可疑之人都不能放过!就你,站出来,我从没在堡里见过你。”他一指谢致虚。 徐涛嘲笑道:“王随渠,你这人贱不贱呐,想提升想疯了吧,我爹的属下你凭什么认识,你也想当副堡主?和堡主说去啊,搁这儿和我们啰嗦做什么。” 王随渠没搭理徐涛,依旧盯着谢致虚,将他浑身上下扫视一遍仿佛能看出他藏在鞋底的暗剑和袖子里蓄势待发的毒针。 “你怎么回事。”王随渠怀疑道。谢致虚手心紧攥,为了防止被人认出,清净天留在了马车暗格里,此时他手无寸铁。 “这副表情怎么回事?”王随渠说,“你在瞧不起我吗?” 谢致虚:“?” 徐涛:“?” 谢致虚和徐涛莫名其妙地对视一眼,透过徐涛眼睛,谢致虚看见自己僵硬的面皮,由于没有肌束支撑,松松垮垮的,的确有点怪异。 “再用这种以下犯上的眼神,我把你头拧下来,”王随渠说,“笑一个。” 谢致虚:“……” 徐涛:“……” 谢致虚随机应变,抖着声音说:“笑笑、笑笑笑不出来。” “我有这么可怕吗。”王随渠看上去既疑惑又满意。 谢致虚:“………………” 徐涛:“………………” 徐晦忍无可忍,一掌推开王随渠,骂了声滚,用副堡主的气势开道,带着两人继续往西泰院去。 “尽量不要开口说话,以免有人认出你的声音。”徐晦头也不回地提醒谢致虚。 西泰院与从前也不太一样了,院门至少扩大了一倍,由石拱变成玉拱,进入院里,原先朴素的竹木花草都换成了名贵花卉。几名下人依例在洒扫,圆润光亮如碎玉琉璃镶嵌的石子路上连片落叶也没有,纤尘不染。 徐执事的院子已经变成了徐副堡主的院子。 徐晦带他们进屋,自己出门找人,让谢致虚稍等片刻。 “找谁?”谢致虚问徐涛,“还有信得过的人活下来吗?” 徐涛耸肩:“不知道,老头觉得我靠不住,从不和我商量。” 两人在屋里等了一会儿,院中下人似乎已经走了,四下悄无声息。 差不多过了一炷香的时间,门口传来脚步声,听上去还不止一人,有女孩在说话: “二叔……爹叫我也过来,不知道要做什么……” 这声音太熟悉了,他俩交换惊讶的眼神。 紧接着响起一个浑厚的男声:“不是说小涛来了嘛,你俩这么久没见面,要不抓紧磨合,成亲后可怎么相处!” 徐涛拍案而起,看表情下一刻就要破口大骂。 房门开启,徐晦领着两人进屋。女孩有十七八岁光景,衣着修身考究,仪态端庄,她爹则蓄着一把胡须,浓眉大眼面相红润,父女俩长相并不相似,那女孩要漂亮许多。 徐涛大叫道:“小叔你有毛病吧!婉媛什么时候又和我定亲了?你是愁她嫁不出去吗成天到处推销。” 那中年男人名叫秦择木,在谢温的结义兄弟中排行最末,谢致虚和徐涛都得叫小叔。 谢温结义的三个兄弟,谢致虚还以为都死在了两年前,现在看来,火焰也能识人,只烧死了三叔和小韬哥。 “小涛!”徐晦瞪了儿子一眼,示意他慎言,回身将门严实关上。 秦择木浑不在意徐涛的无礼,亲切地搂着他肩膀:“嗨呀,这不还是要怪吴韬那小子不争气,我女儿还没嫁过去呢,他自己先一命呜呼了。小子,让你捡着便宜了!” 徐涛:“所以说吴韬又什么时候和婉媛定过亲啊!!” 谢致虚在一旁沉默不语,内心不敢相信小叔竟然白痴到这种地步。从前也知道小叔脑子不好使,父亲从不让他参与庄内事务决策,却不知他连人命忌讳也不懂,一句话将生人与死者都得罪了。 婉媛在谢致虚记忆中是个很克制的姑娘,此时也有点生气,却扯她爹袖子:“您别说了。” 徐晦沿着房间四角走了一遍,将窗户也挨个关牢,走来抓着秦择木肩膀把他摁在椅子上坐好。 “秦四,你靠谱点,今天叫你来是有要事商量。婉媛你也坐。” 徐晦还是了解他四弟。虽然大家都心知肚明秦择木脑子不灵光,但他本人完全不觉得,时常因为谢温与众人开会商议不带自己而无能狂怒。但凡有谁让他觉得自己受到重视,他立刻就能为这人两肋插刀赴汤蹈火。 但智商决定了秦择木只能做一个工具人,他甚至没有对屋里有个陌生人发出疑问。 徐晦示意谢致虚:“少爷,可以把头套摘下来了。” 谢致虚依言脱下面皮,感觉整张脸被汗水洗了一遍。 婉媛掩嘴小声惊呼。 秦择木眨眨眼,盯了他半晌,也不见如何激动震惊,只愣头愣脑道:“大侄子,原来你没死啊。” 谢致虚心中叹息,只怕秦择木都不能理解自己此刻出现在山庄徐晦的院里意味着什么。 “小叔,婉媛,好久不见。” 婉媛眼里有泪花闪动:“我以为……我以为你已经……” 婉媛是个好姑娘,从前谢致虚和徐涛淘气闯祸,都是婉媛替他们在长辈跟前求情。她读书识礼知情知趣,很讨长辈喜欢,说话也管用,虽然年纪小,却像是最懂照顾人的姐姐。 徐晦直入正题:“秦四,少爷回来了,你有什么想法吗?” 所有人都看着秦择木,秦择木的脸更红了,这是他在认真思考的表现。 “得把这事儿告诉堡主吧,”秦择木郑重地说,“大侄子回来不是小事啊。” 徐晦:“???” 徐涛:“!!!” 谢致虚:“…………”谢致虚想夺门而逃。 婉媛气急:“爹!你怎么能这样!” “我怎么了?说的不对吗?”秦择木认真道,“现在堡里一应事务都是堡主在管,大侄子想做什么直接和堡主说就行。” 谢致虚:“不必了不必了,我就是回来看看各位,明天就走。” 徐涛:“小叔,你是侯待昭派来的卧底吧?” 徐晦深吸了口气,耐心道:“秦四,你忘了大哥大嫂是被谁杀死的了?你把景回交到侯待昭手里,是想送他下去侍奉双亲吗?” “二哥,这你就误会堡主了,堡主说了,大侄子对他既没有用处也没有威胁,看在大哥面上,本来他是想放大侄子一码的,谁知火灾不好控制,全给烧没了。不过还好大侄子逃了出来,堡主想必会既往不咎的。” 一股火瞬时直冲脑门,谢致虚道:“小叔!你是想说,侯待昭杀我爹弑我娘,还是他有理了!我还要跪下来谢他既往不咎!” 秦择木一愣。 婉媛拿袖子抹眼睛,眼圈通红:“小景,你别生气,我爹不是这个意思,你也知道他想的和说的都不是一码事。他连既往不咎是什么意思都不知道。” 寻常人家哪有孩子替父母打圆场的。 秦择木:“你闭嘴!我怎么就不知道了!” 徐晦重重在木扶手上一拍,他当上副堡主后,威势更甚从前:“秦四,你要想清楚,道上对付仇家的手段向来都是灭人满门,以图不留后患,你以为侯待昭杀了大哥大嫂,就不怕景回找他寻仇?你把景回交给侯待昭,就是亲手害死你的大侄子!” 秦择木:“我……” 徐晦:“你我都是大哥最亲近的兄弟,你以为,侯待昭这两年对你我心中就没有猜忌?哼,我本就是假意投诚,保全实力,不惧他猜疑。可你呢,我心知肚明,你是因在大哥那里得不到重视,心生怨恨,才转投侯待昭。不用狡辩!我只问你,难道你在侯待昭处就得到了重用、实现了价值?你是大哥的兄弟,又是背过主的贰臣,侯待昭敢用你吗!你自己好好想清楚,大哥没有给过你的,侯待昭也不会给你,与其空耗下去,被庄里庄外看不起,还不如辅助景回,赚个忠义名声,百年之后也有颜面在黄泉路上与大哥相会!” 这还是谢致虚第一次亲耳听见两年前惊变之夜的内情,他万万想不到小叔竟然是因为这样的理由背叛了父亲。 侯待昭当然不会用你! 没有人会用你! 你就是个无与伦比的蠢货! 他绝望地想,爹,你怎么找了个不长脑子的兄弟?要知道,一个人没有脑子,不仅成不了事,还会坏事! 徐晦一席话仿佛在秦择木空荡荡的脑子里回响,是他脸上一片没有含义的空白,半晌全无主意道:“那……那你想干嘛?” 徐晦终于等到这句话,冷冷笑了一声:“我要让这座山庄,重新变成谢家的地盘。” 第49章 谢温和夫人鱼戏莲的尸骨,在大火中烧成一堆分不开的灰烬,被侯待昭搅和搅和装了两个坛子,埋进了谢家山庄后山的陵园里。守陵人是侯待昭的心腹,最重要的任务是等谢致虚自投罗网。 “等此间事了,二叔陪你好好祭奠你爹娘。”徐晦对他说。 徐晦此行是打着汇报工作顺道看望四弟的名号,说话间就要同秦择木往堡主办公的前厅去,吩咐徐涛与婉媛一定将谢致虚全须全尾送出山庄。 徐涛和婉媛在二代里关系不错,谢致虚扮作徐涛的贴身侍从,倒也不引起怀疑。 然而他们在走廊里撞见一个女子,容貌姣好身姿婉约,徐涛与婉约都露出恰到好处的熟悉神情,只有谢致虚一头雾水,他不认识这个女人,好在有面皮帮忙遮掩。 那女人穿戴绫罗玉饰,顾盼间风韵高傲,似乎地位不低。 婉媛行了个礼:“夫人。” 徐涛也问好道:“主母。” 谢致虚连忙跟着行礼,心说这原来就是侯待昭亲娶进门的妻子么。忍不住多打量几眼,那女人坐在走廊凭栏,伸手摘院里的梨花,肤白若雪,比梨花更晶莹,是个美人。 廊下还守着许多丫鬟嬷嬷,执着罗扇扑花间蚊虫,又在地上铺纤尘不染的羊毛毯,夫人白玉雕的足踝轻轻落在毯上。 夫人一个眼风,一挑眉毛,端茶送水遮阳送风递手搀扶的就迅速行动,宛如伺候最得宠的公主娘娘。 徐涛眼神示意三人尽快离开。刚走出一步,夫人便唤了婉媛一声,那声音清凌凌那语气娇滴滴,是最小鸟依人惹人怜惜的娘子。 “夫人请吩咐。”婉媛停下来。 “昨个儿随渠出差苏州,带回来许多浙东产的红灯樱桃,个大果甜,可惜待昭不喜欢这种娇贵的果子,你挑个时间,来我这儿拿了回去尝尝。” “是。”婉媛应下,三人准备离开。 谢致虚听见嬷嬷笑吟吟地对夫人:“小少爷是最喜欢樱桃果的。” 安全除了山庄府门,谢致虚明显感到徐涛松了口气。 他们往林深处走了一截,在门僮无法偷听的位置道别。婉媛就住在山庄里,不能随他们一道下山,看上去她心中担忧更甚重逢的喜悦。 “我知道我没资格说这话,但是小景,我想……若是庄主与夫人尚在,大约也是希望你能一生平安,永不用承担性命风险的。” 谢致虚正觉得这话听起来这么耳熟,想起他不久前也对二师兄奉知常表达过一模一样的意思。 徐涛愤愤道:“你同你爹过得好,主母还赏你樱桃,你当然可以不用管我们,那些血债是景回同侯待昭之间的,和你没关系。” 谢致虚拉了他一把,责备道:“你小子怎么这么诨。” 徐涛别过脸。婉媛攥着袖子捂住口鼻,一双眼不舍又心疼地瞧着谢致虚。 门僮牵了马车过来,不敢走太近,但颇有些催促的意思。 谢致虚最后对婉媛说:“小叔和二叔想做什么你都别管,别听也别问,离我们越远越好,把自己干干净净摘出去。听见没?” 徐涛看了他一眼。 两人上了车,婉媛还跟着追了几步。 山风撩开车帘,窗框里滑过婉媛的裙裾,滑过漆黑无光的巨石,银铠仗矛守着山庄,像一尊不倒的战神。 谢致虚的目光最后从渐趋远去的铠甲上收回来,默默在心中道:哥,你连人家其实根本不喜欢樱桃都没搞清楚,难怪追了这么多年也没追上,还落得这个下场。实在是太亏了。 我们都太亏了。 从山庄回来后整整两天,徐晦都没敢让谢致虚出门,生怕侯待昭察觉到任何异样追杀上门。 谢致虚其实并不清楚徐晦的计划,徐晦似乎也没有坦白的打算,两人各怀鬼胎在同一屋檐下待了两日,最后是徐涛先忍不住。 他在外野惯了,最受不了这种禁足。 “今天是宝庆寺集会的日子哎,开什么玩笑,集会都不让去吗?老头你清醒一点!侯待昭要是发现了什么早就动手了,还能让咱们活到今天?” “皮痒了吗,没大没小的,”徐晦先是瞪了儿子一眼,又思索起来,“宝庆寺集会?……” 谢致虚在一旁竖起耳朵。 宝庆寺是江陵繁华地段的地标,每月有五次开放的日子,给百姓提供商品交易的场所。寺门前交易飞禽猫犬、珍惜奇兽,第二、三道门则售卖日常使用的玩具杂物,蒲合簟席、鞍辔弓剑、珠翠头面等不一而足。 每到交易日子,宝庆寺都热闹非凡,谢致虚和徐涛从前都爱凑这等热闹。 徐晦自言自语:“宝庆寺离威护镖局挺近的……” “是啊,怎么了?”徐涛和谢致虚疑惑对视。 “不怎么,”徐晦说,“去吧,我陪你们一起去。” 实在是……没听说与同龄好友逛街还带上家中长辈的。徐涛显得很不高兴。 佛殿正街生意昌隆更胜从前,谢致虚挤在人堆里,脸都变形了,好容易站上寺前台阶才得以喘了口气。徐涛还在人海里随波逐流,被徐晦揪着后领拖出来。 徐晦很嫌弃:“你和景回一起长大,什么时候能像人家一样有出息。” 徐涛叫道:“大前天比武是不是我赢了他!你就说是不是!” 谢致虚走在父子俩前面,假装没听见。 寺里面游人要少一些,交谈也轻声细语,安静了不少。宝庆寺是大约两百年前南平国皇帝的陵寝,当年守陵人在战乱中尽数失散,新的僧人进驻佛殿,虽然对外开放,还是保留了长眠之地最后一点清净。 佛殿后面的显圣门,都卖些古玩字画,顾客更少,一脚跨进显圣门,就踏上了陵寝神道,尽头是江陵最高的建筑——大观浮屠,塔顶供奉着南平皇帝的舍利子,传闻是皇帝死后尸解升天,留在人间最后的遗迹。 浮屠塔只供瞻仰,不得入内,游人止步于佛殿。 大殿两边的廊内,都有本朝名家的题字,左边墙上画炽盛光佛降九曜鬼百戏图,右边墙上画佛降鬼子母揭盂图。 谢致虚沿着走廊,找到了自己当年歪歪扭扭刻在柱上的字迹——谢大郎到此一游。 他脸上一烧,心说怎么还在这里,翻修的时候不给柱子补漆吗? 不怪他脸皮薄,这么一排论字字不好看、论内容羞煞个人的刻字挤在名家龙飞凤舞的题诗之间,真是一段黑历史。 谢致虚左右看看走廊,没人,拿指甲刮了刮字迹。 显圣门方向突然传来一声尖叫。 “死人了!!” 紧接着脚步声从四面八方赶来,汇聚往佛殿后门。谢致虚惊疑不定,跟着跑过去。 只见所有人都堵在显圣门前,面朝神道方向伸长脖子。 谢致虚在人群里找到徐晦父子。 “出什么事了!” 他二人也是才赶来,全不清楚。 人群里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有人从大观塔上跳下来摔死了!!” “请让一让,让一让,施主,请不要堵在神道前。”赶来的几个僧人试图分开人群。 众人叫嚷道:“和尚!死人了!”依旧推推搡搡。 “陵寝禁止入内。”僧人拦在显圣门前。 推挤之间,谢致虚穿过众多脑袋看到了神道与大观塔交汇的平地上,一滩鲜红醒目的颜色,一坨分辨不出什么形状的东西摊在鲜血之中。 有人从佛塔上跳下来? 可是陵寝禁止入内,难道是守陵的和尚? 人群突然诡异地安静下来,不仅不再互相推挤,反而齐齐后退一步。谢致虚被拱到前面,清晰地看见佛塔下那坨不明物体抽搐了一下,慢慢隆起,变成一个黑乎乎的影子,看外形,竟然是一只巨型蟾蜍。 呱—— 蟾蜍一蹦三尺高,朝显圣门跳过来。 妈呀!人群受惊散开,连僧人也吓了一跳,逃离门边。 呱—— 蟾蜍跳完神道,逐渐靠近显圣门,浑身滴滴答答淋着血,影子逐渐清晰——竟然是一个扮作蟾蜍的人?! 这简直比巨型蟾蜍还骇人。 有人叫道:“这究竟是人是虫?!” 蟾蜍人跳到门边,不动了,呱呱两声倒地不起。 僧人战战兢兢凑上去:“施主?——快,快去叫大夫——” 旁边看热闹的人道:“叫什么大夫,脑袋都碎了,肯定活不了了——嘿!我亲眼看见他从塔上掉下来的!” 谢致虚离得近,眼见那人倒在血泊里,一张脸摔得四分五裂,脑浆都流出来了。可他怎么会像蟾蜍一样跳过神道?实在诡异到极点。 他感到有人站到自己身后,回头一看,是徐晦。 徐晦阴沉着脸,死死盯着摔死的那人,语气沉重:“我认识他。” 谢致虚一惊。 “威护镖局的局主,高风亮。” 尸体此时竟然又开始抽搐,四肢张开爬虫似地往前冲出一尺,吓得人群咋哇乱叫。 “妖怪!是妖怪!” 尸体四肢无处着力地在地上画出几道血弧,彻底死透不动了。 然而无人敢上前。 轱辘—— 又有什么声音传来,木轮碾过青石板。 谢致虚睁大眼睛回头—— 白衣人泰然自若将轮椅推到尸体边上,轮椅上,竹青衣衫的清俊公子冷着脸,从袖里取出一瓶药玉,修长手指一点,药玉瓶口滴下一滴浓绿的液体,落进血泊里融成一粒黑点。 ——不是妖怪,是毒。 茫茫人群中,只有谢致虚听见了那人的声音,从他心底冒出,冷淡一如那人的面容。 第50章 所有人都莫名其妙看着轮椅青年在尸体旁捣鼓。 白衣人凑上去看了一眼,语气明快道:“好啦,破案了,是中毒不是发疯也不是妖怪。” “中毒?什么毒?”人群又问。 徐晦在谢致虚身边面色凝重,眼神十分疑惑,他显然不认识尸体旁那两个人。 ——需要带回血液检验。 那个声音又说。 徐涛道:“那两人谁啊?奇奇怪怪的,离尸体那么近,想干嘛?” 谢致虚从没像现在这样觉得徐涛这么聒噪过。 那个声音没有再说话,轮椅青年坐着没动,显然从血泊里采集一瓶血液对他而言动作难度过大,而白衣人显而易见和他沟通不畅。 白衣人侧头,眼神扫过谢致虚,含着打趣意味。谢致虚沉默一瞬,老老实实走过去,半跪下来从轮椅青年手中接过空药瓶与一根材质绵软的吸管,顶着异样围观从死者已血流凝滞的伤口处采了一瓶鲜血,盖好盖子递给轮椅青年。 青年默默和他对视,因为他很少说话的缘故,情绪总让人难以捉摸,但看谢致虚时很专注。 “给你了就收着吧,闹什么别扭。”白衣人含笑说道。 谢致虚有点尴尬。 刚把瓶子交给轮椅青年,有人从背后拉得他倒退一步,徐涛充满戒备的声音说:“离死人远一点,避嫌懂不懂。” 白衣人推着轮椅青年离开,谢致虚要追上去,徐涛仍拉着他:“那两人谁?你认识?” “稍等!”谢致虚拂开他的手。 轮椅已驶入走廊中。 谢致虚跟过去,同普天之下所有惹了人生气却不知自己错在何处的人一样手足无措,嘴唇嚅嗫半天不知道说什么,眼看白衣人与轮椅青年始终对自己视而不见即将绕过墙角汇入佛殿前的集市,才急急叫道:“师兄!” 白衣人停下来,似笑非笑道:“这位小哥,可是认错人了不曾。” “哎,”谢致虚无奈,“没认错,三师兄、二师兄,你们怎么来了?” 轮椅青年垂眸翻看手中盛血的药玉瓶子,恍若未闻。 白衣人诚恳道:“真认错了,朋友,我们师兄弟都居住在邛山,没有在江陵的,更没有一声不吭溜走让人徒着急上火的。” 谢致虚一愣:“我……事发突然,后来我给先生去了信说明了……” “是啊,那封信去邛山通知了一个人,却忘了苏州还有四个人。那四人就差把苏州城整个儿颠过来找人,耗心劳力,却得知人家原来是回老家了,自己白着急一场。” 谢致虚更不知道说什么了,只能老实道歉。 武理却说:“和我就不用了,你得好好给老二道歉。他为了找你,差点就去拜访梁家了。” 拜访梁家?谢致虚立刻明白过来,他们在苏州人生地不熟,人海茫茫里要找一个走失的目标,除了报官就只有请地头蛇帮忙。 奉知常看上去并不想搭理谢致虚,但他随时都是这样一副冷淡模样,谢致虚已经习惯了自说自话:“实在抱歉,是我考虑不周。” 奉知常别过脸。 谢致虚追着他的视线一个劲儿道:“对不起师兄,师兄对不起,原谅我吧,下次不敢了,真的真的。” ——烦死了。 武理噗嗤笑出声:“以前都没发现你话这么多,老二,这就是你的罪过了,把一挺稳重的孩子吓成这样。” ——在金丝楠木梁柱上刻谢大郎到此一游的人能稳重到哪里去。 谢致虚差点平地栽个跟头,满脸震惊难以置信,奉知常竟然看到了!? ‘没有没有!那不是我刻的!’ ——不是你刻的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嗐,那不是,我也看见过嘛,哈、哈哈。’ ——看见谢家大郎刻在柱子上、还仗势欺人不准僧人擦去的丑字? ‘我没有仗势欺人!’ ——那就是谢大郎的家长仗势欺人。 破案了!难怪那丑字能留在柱上那么久! 奉知常嘲讽一笑。 “谢景回。” 徐涛站在走廊里叫他,没有走近,始终有些戒备。 谢致虚马上介绍:“那是我一起长大的好友,叫徐涛。”又对徐涛招手,示意靠近点,说:“这是我同门的两位师兄,武理和奉知常。” 武理笑了笑,算是打过招呼。奉知常连笑都没有。 徐涛十分困惑:“你的师兄?谢叔还收过别的弟子?” “我们师父不姓谢,姓柳。”武理礼貌回答。 徐涛显然更一头雾水。谢致虚同他解释:“是后来收留我的师父。” 这样一说,谢致虚明显察觉到徐涛看他的眼神里多了几分陌生,防备无形中不减反增。 谢致虚顿时止住话头,哑口无言。没想到徐涛会将他另拜师门的行为视作对谢家庄众人的背叛。 谢致虚不说话,武理与奉知常更懒得交际,四人一时齐齐安静,有人尴尬有人冷漠,有人抱着观望态度很无所谓。 最后还是谢致虚打破沉默,他见徐晦迟迟没有出现,便问徐涛准备什么时候走。 “老头去威护镖局报信了,要等人来。”徐涛简单回答,不欲多言。 “威护镖局?”武理问。 谢致虚回答:“死者据说是威护镖局局主高风亮。” 简单交流过后,又是一阵沉默。 谢致虚要等徐晦,武理与奉知常要等谢致虚,几人都不离开。 谢致虚给徐涛使了个眼色,徐涛视若不见。 奉知常仿佛终于失去耐心,自己推着轮椅到大殿佛降鬼壁画下围观。谢致虚赶紧跟过去。不知道为什么,经历过太湖孤岛独处的那段时间,或许是眼睁睁看着奉知常炸山把自己埋在地底,谢致虚心中便产生了强烈的要看管住奉知常的冲动。 大概是怕他什么时候突然想起又胡来一把吧。 壁画绘制同别的寺院并无二致,有趣的是壁上许多题诗。有些是贬谪外地漂泊路过的官员,有些是走马上任春风得意的新官,也有诗酒风流留下墨宝的文人名士。 字体也各不相同,有恭谨规范的正楷,有因帝王使用而备受推崇的瘦金,也有潇洒恣意笔走龙蛇的飞白。总之都比谢大郎的字好看多了。 奉知常读的那一首,落款名字是柳康即—— 重重青峦叠九嶂,山间林下鸟关关。奉先守孝不乘险,大隐屏边日月闲。 江陵临河川,连山坡都没有更别提重峦叠嶂,这位名叫柳康即的人写在江陵佛寺里的诗却说的不是江陵。 武理也踱步过来,他看到了另一首,兴味十足,指给谢致虚看—— 十年寒窗无人问,酒在深巷俱不知。五鼎生封亦不难,此事当与命相关。 落款是王贡父。 昭文馆大学士兼尚书令、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当朝正一品大员,丞相王赣是也。 谢致虚不由感慨:“十年寒窗无人问,酒在深巷俱不知。没想到炙手可热的王权相也有过失意认命的时候。” “王贡父,柳康即……”武理将这两个名字念了一遍,笑了一下,“小五,忠孝两全坡的故事你听过吗?” 那自然是没有。 博学多闻的三师兄义务扫盲:“王赣王贡父,柳阳柳康即,这两人都曾出任过蜀中官职。蜀道难难于上青天,柳阳赴任,行部至邛崃九折阪,因道路艰难险阻,叹曰‘奉先人遗体,奈何数乘此险’,不久便告病辞官。等到王赣也奉命赴任,到九折阪,问吏曰‘此非柳阳所畏道耶?驱之!柳阳为孝子,王赣为忠臣。’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柳阳不愿以身犯险,是为孝子,王赣食君之禄为君分忧,在其位尽其忠,是为忠臣。两人先后经过的九折阪便被称为忠孝两全坡,先生亲自在坡前立了碑。” 武理冲谢致虚挤挤眼睛。 谢致虚恍然大悟,九折阪不就是他们山庄门前的山道吗!可他从没见过道上哪里立过碑。 “大概是你没有缘分吧。”武理耸耸肩。 看个路标还需要缘分?谢致虚汗颜,再瞧奉知常一脸镇定,也不知是不是早就知道这个故事。 他又突然想到先生也姓柳,但却从不知真名,莫非正是那告病退隐九嶂山关的柳康即? 武理摸着下巴点评那两首诗:“一个要退,一个太颓,都不好,没有激情。” 谢致虚:“那你觉得什么好?” 武理巴掌在壁面上响亮一拍,掌下是两行张狂的飞白,枯笔飞龙气势磅礴,连占的墙面都比旁人多一倍,巨大醒目,仿佛除他以外,连壁面五色的绘画都成了背景。 丹墀对策三千字,年少登上天子堂。受君金榜为君死,马前喝道状元来。 武理:“侯承唐,认识吗?乾兴三年的少年榜首,东京神童,三问书院不世出的天才,他写下这首诗的时候刚满十八,才得了金榜状元,受命前来江陵府任职,最是少年意气风发。” 乾兴三年,谢致虚只有六岁,记忆中江陵似乎没有过这样风光的人物。 “后来呢?”他颇感兴趣。 武理顿了顿:“上任第一年走水路,翻了船,死在长江之下尸骨无存。” 第51章 风华正茂的少年才子,似锦前程被猝然截断在江陵滚滚波涛之下。 “真是太遗憾了。”谢致虚由衷道。 一旁,徐涛匆匆转到殿后去,又匆匆转回来,通知谢致虚:“威护镖局的人到了。” 一起到的还有府决狱与提刑司的人马,正在疏散围观群众,徐晦同几位大人站在一处,见到谢致虚: “这是我带来的人。” 衙役便放谢致虚进入现场。 徐晦又看到跟在谢致虚身后的武理与奉知常:“这二位先前说过死者是中毒而死。” 尸首已被抬上担架盖上白布,剩一滩血糊糊半干不干地逶迤在地。听到徐晦这样说,衙役们都有些不敢靠近。 徐晦身边一个魁梧的中年人冒冒失失冲过来:“是谁!谁能看出大哥身上中的毒?” 他看上去原本想冲向轮椅,但被奉知常用眼神刺了一下,转而面向武理。 “这是死者的弟弟,威护镖局的总镖头高亮节。”徐晦介绍说,后半句是说给谢致虚听的,谢致虚有点莫名。 武理对高亮节说:“看来家属早就知道了嘛。” 高亮节回答:“大哥就是被这毒害死的,谁给他下的毒,谁就是今日的凶手!” 官员模样的人笑了一声:“好么,你们威护镖局已经心中有数了,还报官做什么。” 高亮节愤怒道:“邹大人!我们镖局已有五人身中此毒,访医无解只能等死,现在只盼着能早日抓住幕后下毒之人,拿到解药救人性命!人命关天,请大人务必重视此事。” 官员被噎了一下,摆摆手,没有再管高亮节,催促衙役将尸首抬走。 高亮节听徐晦说武理一言道破高风亮中毒,以为他是什么名医圣手,想请他到镖局为几位中毒的镖头诊治,当然被对此道一窍不通的武理拒绝了。 ——只有先弄清楚成分才能解毒。 谢致虚看了奉知常一眼,他默默坐在轮椅上,存在感极低。谢致虚听他的意思,像并不拒绝为镖头解毒。 高亮节还在干着急,徐晦向他打听得知,中毒的五人算上死去的高局主,按照原定计划不日就要启程离开江陵府,但各自有不同镖务,唯一的共同点是都在一个屋檐下吃饭睡觉。 他想不出来到底是谁暗中害人。 “全城的医师都来看过了,说是成因很复杂,分辨不出是什么类型的毒,没法解。眼看身体一天天垮下去,大哥没有办法,让大夫在自己身上实验了一种解毒方案……结果你也看到了。天,”高亮节绝望地说,“难道真的只有等死?” “可以让我师兄试试。”谢致虚突然开口。 他原本想说师兄可以解,话到嘴边还是留了余地。不要强人所难,也不要强人所强。 所有人都望着他,武理露出诧异神色。 谢致虚心道,我说错什么了吗?再看奉知常,和他眼神恰有一瞬交流,十分平静,像是早料到他会这样说。 “你/令师兄是谁/在何处?” 高亮节和徐晦异口同声追问,一个着急又惊喜,一个困惑中隐约有些警惕。 从宝庆寺出去,集市已经散了,时辰还早,估计是受了命案影响。 徐晦的马车就停在寺门口,准备回到山脚下徐家住宅。 “真是没想到,两年时间里,少爷竟然另投了师门,”徐晦说,武理和谢致虚交换眼神,都隐隐觉察出徐晦语气中的一点不满,徐涛跟在他爹身边,有意无意和谢致虚隔开距离,“若是两位小友不嫌弃,或许可以移驾寒舍落脚。” “我们已有住处,就不上门打扰了。”武理礼貌拒绝,他要走,奉知常抬手挡了一下,看着谢致虚。 谢致虚、武理:“???” 谢致虚不解其意的表情似乎激怒了奉知常,他立刻调头,推着轮椅就走。 武理先是哼哼一声,继而哈哈大笑,在徐晦父子莫名其妙的注目中对谢致虚说了声“还不跟上”,也转身离去。 这次换作徐晦徐涛不解其意,谢致虚算明白了,他这两位师兄不愿他继续留在徐家。 想也是,一声不吭劫走师弟且用心不明的人,任谁也不会放心。 徐涛撇撇嘴:“你那两个师兄是怎么回事?” 徐涛在车辕边放下脚凳,等他俩上车。 “那个,呃……”谢致虚说,“我过去看看他俩,把事情说清楚,先不回去了。再见。” 武理与奉知常走得不快,故意等人似的,在佛殿正街上走走停停,观赏道旁特色摊位。 谢致虚追上去,武理好整以暇朝他招手:“来啦。” 谢致虚闭了闭嘴,还是没忍住:“真是够了,那是我二叔啊。” 武理说:“罔顾你意愿非逼你来江陵的二叔?不是亲的吧。” 谢致虚无语,心说你又知道我不是自愿的了。 结果不想还好,一想奉知常就回头皱眉看着他,谢致虚猛然记起他和奉知常之间还存在心灵感应这种麻烦东西。也不知道同根生发挥作用有什么条件,难道是他心中冒出的任何念头都能被奉知常察觉? 面对奉知常明显审视的注视,谢致虚反射性想解释,继而又反应过来——解释什么?他有什么好解释的,奇了怪了。 奉知常冷着脸,一个人推着轮椅往前走,仿佛一刻也不想和他待一起。 “他怎么了?”谢致虚莫名道。 武理笑了笑:“你不知道?缺心眼儿吗你。” 谢致虚:“……” 武理说:“气你严于律人宽以待己呗。” “我哪里……” “你没有?在苏州讲那么一堆义正言辞的大道理,劝人家放下过去仇恨,好好活在当下,结果转头就跑到江陵,追忆自己的惨痛过往了。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今天不把问题交代清楚,别想获得保释。” 谢致虚顿时哑口无言,被武理反剪双手押犯人似地推着走 在苏州住福云居,在江陵住遇仙正店,都是当地规格最大的酒楼客栈,邛山弟子出行真是气派非凡。 “其实是老二有钱,”武理谦虚地说,“我现在深刻体会到了柳柳爱跟着老二的心情,实在是,真的能获得人生尊严啊。” 店小二为他们在台阶上铺上漆红毡板,两个伙计一前一后抬肩舆,稳稳当当送奉老爷上了天字客房楼层。 奉知常一进屋就关上房门,连个眼神也没赏给谢致虚。两个师弟碰了一鼻子灰。 “他根本不会听我讲话。”谢致虚愁眉苦脸。 武理却说:“他不听你讲话难道还是我把他从苏州活着劝回来的?快进去,这么大的人了别让我教你怎么做事。” 进去是要进去,但不能空手进去。谢致虚好歹是东道主,地皮熟得很,跑到江陵茶市上淘了些好东西,当作礼品包起来。 江陵产茶历史悠久,从前朝起就是有名的茶叶重镇,县志里记载较为著名的茶,包括楠木茶、大拓枕茶在内,共有九十多种,其中最出色的碧涧露芽,曾有过一段作为贡品的历史。 谢致虚抱着装了碧涧露芽与大邑白瓷茶具的礼盒轻轻敲开奉知常房门——叩门是肯定不会有人开的,这时候要自己主动一点。 人在里间,传来金玉器皿晶莹的叩击声。 谢致虚走进去,看见桌上摆开一整套器皿工具,盛了鲜血的药玉瓶口接了一支软管,一字排开的小碟里各有一滴血,其中有三碟里的血滴都沸腾干涸得只剩下一小块颜色不明的污渍。 奉知常伸手去够第四个碟子,行动很不方便。 谢致虚放了礼盒赶紧过去帮忙,心中有些懊恼——他还只当奉知常对他不满生气,谁知人家已经在着手分析毒药了,还买什么礼物,有这精力早点能来帮忙多好。 他将剩下的碟子聚拢在奉知常手边,方便他拿取。奉知常头也不抬。 ——小五。 谢致虚:“哎!” 久违的黑鳞蛇从奉知常领口钻出来,嘶嘶吐舌。 谢致虚:“…………” 小五蛇顺着奉知常手臂爬到桌面上,獠牙在碟边一磕,溅出一股清液。液体沿着碟边斜斜汇成一滴,与血液聚合。 效果和加水稀释差不多,血液颜色淡去不少。紧接着,鲜红的颜色逐渐转变成浓黄,在窗户半敞的光线下鲜艳而明亮,散发不祥的气息。 “这是什么……”谢致虚喃喃自语。 奉知常没有理会,有将盛了浓黄液体的小碟一倾,倒入另一碟血滴中,红黄交汇的一瞬间,转变为一种诡异的黄绿色,俗称屎绿…… “这又是什么!!”谢致虚惊呆了,不得其解,越看越恶心。 奉知常又将屎绿液体与另一滴血液混合,这一次,变成了黑不溜秋的一小滩液体。 这个颜色谢致虚就很熟悉了,小五的毒液喷溅出来时无色透明,一旦注入血液,就会呈现为危险的黑色,现在他的手臂上还保留着一条漆黑的血管。 ——蟾蜍食蝍蛆,蝍蛆食蛇,蛇食蟾蜍。 谢致虚:“什么意思?” ——这是一种混毒,维持三方平衡,一旦增强或削弱其中一方,平衡打破立刻毒发身亡。那个死人,生前解除了蛇毒,蟾蜍之毒发作,于是从佛塔上跳下来摔死了,而蝍蛆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使他临死前呈现爬虫的状态。 ——此毒含义与养蛊类似,令三种毒物在人体内鏖战争锋,体弱者一日而亡,体强者煎熬之后被蛊王择噬。若是试图解毒干预三者平衡,则不及一日半刻,瞬时即死。 “天哪,”谢致虚嚅嗫道,“设置此等机制的人简直丧心病狂……” 第52章 奉知常开始收拾工具,他一向话都很少,但谢致虚尤其感到他今天有点不想和自己交流。 “我来吧!”谢致虚主动请缨,想接过奉知常手里的碟子,被奉知常避开。 他继续不要脸地凑上去:“我来吧我来吧,师兄你去外边喝茶,我带了点碧涧露芽过来,雅士配名茶,这种粗使活计就留给我来做吧。” 奉知常手下一顿,似乎来了兴趣,挑起半边眉毛,顺了他的意思。 小五蛇滑溜溜从谢致虚手背上游过去,竖瞳倒映出谢致虚的憨样,真有点像跟班小厮。 小五嘲笑地:“嘶——” 谢致虚:“…………” 没想到有一天还能被蛇仗人势。 配露芽的是白瓷具,碧绿水色盈了浅浅一茶碗,香远回甘。 谢致虚走出里间,在奉知常身边坐下。 “嘶!——” “嗷嗷对不起,天哪……” 黑不溜秋的小五与椅凳融为一体,差点被谢致虚坐扁,愤怒地吐着信子溜回奉知常袖子底下。奉知常撩起眼皮看着谢致虚,意思是有屁快放。 “在苏州带我走的人是我二叔,刚刚你也见到了,我回江陵后就住在他家里。呃……我们家情况有点复杂,有人一直在监视我二叔,他遇见我后,为了不让人发现,立刻带我出了城,我没来得及告诉你们……” 奉知常垂眸吹了口茶雾,白皙的额角青筋隐现,显然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 谢致虚脑筋转得飞快:“我就是想回来看看,两年前事发突然,我走得急,连家里后来成了什么样都不知道。我没想要做什么。” ——你家是怎么回事? 两年前先生把谢致虚带回邛山,没有对任何人说过他的身世,山庄里外除了一个人精三师兄,几乎没人知道他身负的恩怨。这时突然要他讲述,谢致虚反而不知从何说起,想来想去,最好长话短说: “我家原来是在郊山上的归壹庄,我爹是庄主谢温,十年前收留了一个落魄江湖客,因他精明能干,逐渐在庄里拥有了极重要的地位,有一天野心暴露,害死了我爹娘,改建归壹庄为白马堡。那个人叫侯待昭,如今白马堡的堡主。” ——野心暴露? 谢致虚道:“我娘一直怀疑他结党营私,可惜我爹不相信。” ——听起来你娘是个聪明的女人。 奉知常放下茶碗,和谢致虚对视。 ——你想杀了侯待昭给你爹娘报仇? “我……”谢致虚一时语塞,“我没有。报仇……这是我二叔的想法。” ——那你想做什么呢? 谢致虚愣愣看着奉知常,反问:“你觉得我能做什么?” 奉知常皱眉。 谢致虚说:“我如今连我二叔的混混儿子都打不过,又能做什么?” 他语气中藏着浓稠的情绪,奉知常突然收回视线,仿佛不愿深究。两人沉默对坐,良久,奉知常才又说: ——你就算什么也不做,留在江陵,迟早会被你二叔利用。 这个问题谢致虚不是没想过,徐晦要报复侯待昭,有了他就算出师有名,能召集来仍愿对谢温庄主效忠的遗部。他就算什么也不做,也是一面旗帜。 奉知常两眼一眯,流露出一贯的精明,谢致虚的心思在他面前暴露无遗。 ——究竟是你二叔利用你做旗帜,还是你利用他做刀。 谢致虚手心冒出一层汗,听见自己心跳加速的声音。 有人在外面敲门,是武理的声音:“小师弟,你还活着吗?有人找。” 谢致虚几乎是落荒而逃,打开门,走廊里站着武理和徐涛。 “哟,”武理说,“让三哥看看,掉了几根寒毛啊?” 谢致虚忍无可忍翻了个白眼,武理什么时候这么嘴贱过,想也知道是说给徐涛听的。 徐涛果然变得警惕:“三哥?” “三师兄。”谢致虚纠正,回身关上门,跟着徐涛到走廊尽头避开过往客人。 “老头让我来找你,”徐涛说,“你是不打算回去,就住客栈吗?” 谢致虚一犹豫,徐涛就懂了:“你和那两人感情这么好?” 谢致虚无奈道:“不是你想的那样,只是人家特意来找我……” 徐涛打断他:“其实不回去也挺好。” 谢致虚一下没明白他什么意思。 “老头想利用你,你不知道吗?”徐涛说,“他对抗侯待昭,倒台的一方肯定会被诛连亲友。其实我早不想干了,你师兄是不是想带你回去,带上我一起吧。” 谢致虚听傻了。 徐涛看着他,笑了一下:“你不敢?其实我也不敢,老头会杀了我的。好吧,确定住在客栈吗?那我就回去了。” 他走下楼梯,没几步,又回头对谢致虚说:“老头要找你做什么事,告诉我一声,我陪你一起商量。” 两年的时间,到底没有人是一成不变的。 徐涛前脚刚走没多久,又有人来客栈找谢致虚。是徐家的下人,谢致虚经常在前厅看见他。 下人请他到客栈外马车里一叙,徐晦在里面等着。 由此可见徐家人在城中的耳目也不输侯待昭,谢致虚才到遇仙正店没多久,一个二个就全都找过来了。 马车四围蒙着靛帘,朴素得看不出一点家徽标志。 徐晦坐在车里闭目养神,听见撩帘的动静,眼睛睁开一条缝。 “少爷,”他又这样称呼谢致虚,“你就打算住在客栈不回家了吗?” 别了,谢致虚心道,您这个态度,应该是我跪下来叫您老爷。 “嗯,二叔刚不是让小涛来过了吗?我已经同他说清楚了。” 徐晦眉心一皱:“小涛来过了?” 听语气像是完全不知道。 谢致虚奇怪道:“来过了啊,也问了一样的问题。我以为他已经回去告诉您了。” 徐晦思索片刻,问:“他还同你说了什么?” 说了跟你混没好下场。 “就问了这件事,没别的了。” 谢致虚在遇仙正店开了间房,和奉知常同一楼层,上楼去,武理正在奉知常房间里蹭茶喝。 “水不如茶,茶不如酒,江陵银瓶是出了名的佳酿,你叫小五去买点回来,他那么孝敬你,二话都不会有。” 武理的声音传出来。 谢致虚在门外咳嗽一声。 奉知常眼风闲闲扫过来,含着一派心照不宣的默契。 ——那两父子是怎么回事? 同根生可比耳目监视好用多了,谢致虚见了什么听了什么心中在想什么没有能瞒过奉知常的。只不知道有无距离限制,是不是两人离得远了便不能发挥效用。 ‘也没怎么,不过是做老子的富贵险中求,做儿子的却贪生怕死。’ 谢致虚在心中回答他。 武理将他二人来回看了一遍,怀疑道:“你俩在用眼神交流什么吗?” “呵呵。”谢致虚回答。 他坐过去,问:“你们来江陵有什么要做的吗?” 武理道:“只有一件事,照应你。你如果不惹事,我们就很闲。” ——挑个时间去那什么镖局看看。 奉知常理理衣袖,他换上竹青衣衫,显得气质很清新,大别于从前老成的死灰色。以前瞧他很阴沉,现在瞧他很赏心悦目,导致谢致虚总要多看上几眼。 换个衣服连性格都变了,竟然会主动提出上门帮忙。 “二师兄要去威护镖局看看,之前答应了人家帮忙解毒来着。”谢致虚说。 武理惊了:“那不是你应承的么?老二什么时候说了?” “在你没听见的时候。”谢致虚微笑回答。 谢致虚的房间就在奉知常隔壁,他住进去的时候,两个师兄都没有意见,武理甚至很欣慰,表示他没有辜负邛山两年的关怀。 奇了怪了,谢致虚洗完澡,躺在榻上愤愤地想,我是什么香饽饽吗?住在哪里这种小事有必要上升到立场问题? 季春与初夏交替之际,逐渐升温,白日奔波出一身汗,洗完凉快不少,倒在榻上动都懒得动。 白昼变得漫长,斜阳劲头十足地照进室内,柚木地板挥发出一股温热的气味。 哐啷一阵响动,动静还不小,像是什么重物落地,有水流哗啦泼洒。 像是从隔壁奉知常房间里传来的。 谢致虚一个猛子坐起来,隔壁没有声响了,他走到窗边喊了声二师兄,没人理他。 他顿时有点担心,去敲门,房里又传来一阵湿淋淋的水声。 “师兄?” 武理也推门出来:“怎么了?” “好像……”谢致虚也不清楚,只好说,“我进去看看。” 屏风展开,挡住了窥向里间的视线,日光在绣屏上映出一道轮椅背影,水迹顺着地板缝隙汩汩流出,座屏上搭着青色衣衫。 谢致虚立时明白了。奉知常打翻了澡桶。 他赶紧绕进里间——木桶倾倒,半桶水洒了一地,聚成一滩,不知有没有渗到楼下,奉知常合里衣坐在轮椅上,椅边斜靠着半条腿——半条木腿。 ——滚出去! 奉知常脸色发白,用称得上恶狠的眼神瞪着谢致虚。 谢致虚此时心中想的却是,难怪奉知常走哪儿都离不开柳柳,他卸了木腿,半边残疾,坐在轮椅上起都起不来。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谢致虚问,仿佛根本没听见奉知常叫他滚。 同根生让他们之间无法互相隐瞒,如果奉知常真不想让他进来,在他叩门时就不会一声不吭。 奉知常嘴唇抿得死紧。 谢致虚取下衣衫给他披好,推他到外间休息,自己去叫来店小二收拾换水。 脱衣服的时候,奉知常显得很坦然,谢致虚搭着他一侧肩膀将他扶进水桶,掌心下的躯体很瘦,皮肤贴着肋骨,微凉。 奉知常用澡巾熟稔地擦拭身体,谢致虚在旁守了一会儿,便退出去,转眼看见座屏旁那条线条肖似人退的木腿也有些浸湿,就多嘴问了奉知常一句要不要帮他将木腿擦干。 ——滚! 奉知常又恼怒了。 ‘好的好的。’谢致虚双手投降,退出外间。 绣屏上奉知常模糊的身影泡在水桶里,肩背瘦削得可怜。谢致虚盯着发了会儿呆。 水雾氤氲溢出,空气里弥漫着奉知常常用的省读香的气息,自律又清醒。 他是不想让人看见自己身体残疾,谢致虚心想。 可是你比我强多了,他在心中默默道,我虽然四肢健全,很多地方却远远不如你。 水流声响断断续续,奉知常并没有回应谢致虚。 洗完澡,也是谢致虚抱他出来,奉知常撑着谢致虚的肩膀,水珠浸湿了谢致虚半边衣襟。他们贴得很近,谢致虚能闻到奉知常身上樟脑与杏仁混合的气味,被他皮肤的热气熏染上暖意。 坐上轮椅,奉知常就不要谢致虚了,自己亲力亲为系上浴袍带子,俯身装上木腿。 谢致虚这才发现那条木腿似乎比另一条完好的左小腿稍短一截。 ——还不走。 奉知常没有看他。 谢致虚犹豫一瞬,到底没有问出口,退出房门前最后看了眼奉知常披着浴袍素白的背影,在日光与水汽中显得冷淡拒人于千里之外。 难怪他走路总是瘸的。 可是以先生的手艺,怎么会做一条根本不合身的木腿? 第53章 威护镖局与宝庆寺只一墙之隔,墙东是佛殿正街,墙西是威护大道。 以镖局名讳命名街道,威护镖局在江陵府的地位可见一斑。 高亮节早早在门口等,领谢致虚三人进镖局。前院人来人往,卸货装车,事务繁忙。 往厢房走去,高亮节告诉他们,今日一大早徐晦就到了,也是来探望卧病的五个镖师。 谢致虚有点意外:“其中有徐副堡主的熟人吗?” “算是吧,”高亮节回答,“白马堡和我们镖局之间有很多事务往来,大部分都是副堡主负责。” 厢房门窗关得密不透风,谢致虚注意到窗户上甚至蒙着黑布,开门进去,房内果然一片黑暗,一股潮湿阴冷的气息扑鼻而来。 ——是爬虫。 他听见奉知常说。 待眼睛适应昏暗光线,房内布局呈现出来——大通铺上面朝下趴着五个人形,四肢大张,躯干扭动。 “和高局主临死前很像。” 徐晦的声音从通铺边上传来,徐涛和他站在一起,另外还有一个提着医药箱作大夫打扮的长须老者。 “二叔。” 徐晦点头以示回应,对谢致虚连同他的两个师兄出现在这里并不吃惊。徐涛的神色也很淡定,看不出来同他老爹之间发生过不愉快。 高亮节关上门,又放下门上的青黑帘布,这下真是一丝光线也透不近室内,初夏的气温全被隔绝在外,空气顿时阴凉下来。 一点豆大黄光亮起,是高亮节点燃了烛灯:“这个病见不得阳光、耐不了高温,几位将就一下。” 烛灯昏黄的光亮照见通铺上五人扬起的头颅,面色透出一阵诡异的青色。 “张师,情况如何了?” 长须大夫声音略有迟疑:“已经扩散全身,再不施为恐怕为时晚矣。” 灯花哔啵。 是高亮节端着烛台的手在抖。 “大哥已经让你试过一次了,落得个什么下场?!” 没人再说话,张师面露羞愧。 谢致虚想起奉知常说过,那位高局主便是因解除了蛇毒,使得蟾蜍之毒发作,跳上一墙之隔的佛塔,坠塔身亡。 这三种毒分开都不难解,难的是解毒的同时要维持三者平衡。看来这位张师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徐晦打破沉默,看向轮椅上的奉知常,目露探究:“阁下有何见解?” 高亮节如得救命稻草,连忙将通铺上趴着的人形翻过来正面朝上,方便奉知常望闻病情。 那人一旦被翻过来便显得非常不自在,浑身没有骨头似地扭来扭曲,嘶啦嘶啦地吐舌头,那舌头已不是正常的肉粉色,反而呈现出冷血动物一般泛黑的舌苔。 奉知常后衣领一鼓,小五趴在他背上探出脑袋,仿佛遇见同类一般与那人相对吐舌。 张师颤颤巍巍、不是很自信地说:“现在是蛇毒占上风,蛇将食蟾蜍,片刻后就是蝍蛆居上,我的意见是,或许可以此时除掉蝍蛆,待蛇毒侵蚀蟾蜍后,再除去蛇,也许毒便解了。” “也许?!”高亮节克制住嗓音,“也许你就要害死五个人!” 张师:“……混毒也不是无解,只是比寻常之毒多上了一把锁,如果解毒顺序不对,就会触发死亡,便如上次高局主一般……我觉得这次顺序应该没问题。”他声音越来越低,最后细若蚊嘤,湮灭在高亮节凶狠的瞪视下。 铺上那人眼球倒还没转化成蛇瞳,滴溜溜打转,闪着不怀好意的冷光。奉知常撑开他眼皮,翻看眼睑与眼白。徐涛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一旁,对奉知常很感兴趣似的,盯着他动作。 “你是医师吗?”徐涛问。 “……” “喂,跟你说话呢。” “……” 徐涛耐心渐失,伸手要推奉知常,被谢致虚一把抓住。 “正看病呢,你捣什么乱。”谢致虚有些严厉地责备。 徐涛看着谢致虚,好像在确认什么,最后点点头:“好,我明白了。”转身回了徐晦身边,抱胸无聊地站着,面色很冷。 明白什么了?谢致虚感到十分莫名其妙。 小五冲他晃了晃脑袋,眯起竖瞳嘲笑。谢致虚面无表情将它摁进奉知常后脖子里。 奉知常头也不回,做了个手势示意他将轮椅推到另一人身边。五人挨个看完后,高亮节急切问:“还有救吗?” 张师也问:“阁下对解毒顺序有何看法?” 奉知常冷冷嗤了一声。 谢致虚:“没有顺序,只能同时去除,否则一旦破坏平衡只会加速毒发。” 几人都变得十分疑惑,张师显然不懂如何能同时解毒,高亮节则拿不准该听谁的,而徐晦与徐涛看上去则是不太明白为什么谢致虚会懂得医理。 “同时去能怎么去呢?”张师问。 谢致虚回答:“毒未入全身时,可放血流出……现在恐怕来不及了。” “是啊,”张师说,“所以根本没办法同时解除嘛!” ——学识不与年岁长,夏虫不可相语冰。 谢致虚:“……” 奉老爷,请您说话稍微客气点好嘛? 奉知常看他一眼。 ——小柳比你好用多了。 谢致虚:“………………” 我不干了! 高亮节殷切地将他二人看着,谢致虚直白道:“用经脉逆行之法,将毒性倒逼而出。” 说话艺术没有得到发挥,奉知常无聊地理理袍袖。 高亮节与张师相对困惑,都对经脉逆行一无所知,只有徐晦有所了解:“原来如此,可经脉逆行乃是一种武学修炼办法,也能用在医学上?” ——问武理。 “三师兄?”谢致虚唤道,环顾室内,见武理正站在铺上一人跟前,盯着他的脸,蓦然被叫,回过神来。 “嗯嗯?怎么?……哦,内力逆走经脉,顺凡逆仙,可使功力大增,逼出体内浊气余毒。理论上可行,具体实践似乎少有记载,我得回去研究研究。” 武理的模样有些古怪,谢致虚也去瞧那病人的长相,却是个不认识的。 另一边高亮节得了承诺,心中有底,终于放松下来与徐晦交谈。 “你认识他?”谢致虚问武理,武理摇摇头。 “非要说他们共同去过什么地方,那只能是镖局了。大杨,”高亮节指着武理看的那人对徐晦说,“前日刚从外地回来,一到镖局就发病了。” “有一起吃过饭、喝过酒?或者做过什么事吗?” 高亮节绞尽脑汁想了半天:“真没有!…………他们业务互相都没有交叉,再说我大哥早就不接镖了,能有什——哦,对了,一定要说的话,没有共同做过的事,但有共同不做的事。” “前几天你们白马堡不是来人请我们做安保,要在遇仙店开什么会么。我大哥当场就把人赶出去了,唔,这倒没什么,你也知道,白马堡的业务只要不是你亲自跑,我大哥是一概不接的。镖局明确支持我大哥的几个人都在这间屋子里了。” 不接白马堡业务?为什么? 在谢致虚印象中,威护镖局从前与归壹庄关系并不密切,他甚至都不认识局主高风亮。 高亮节自己把自己说起疑了:“徐副,你的意思是侯堡主……” 徐晦竖起一根手指靠在唇边。 武理喃喃道:“难怪。” “怎么?”谢致虚问他。 “唔……”武理小声凑近他耳边,“那人是我和老二跟车来江陵的领队,之前和他聊天,言语间对江陵府侯姓安抚使非常不满来着。” 及至离开病房,谢致虚依然随师兄回遇仙店客栈,徐涛又来招惹奉知常: “你是哑巴吗?” 奉知常撩起眼皮。 “你到底能不能解毒?进门之后一言不发,装什么高深?” 敌意来得莫名其妙,谢致虚道:“你才是怎么回事?以前没这么不会说话吧?” 徐涛立刻转而瞪着谢致虚:“你进门之后有跟我说过一句话吗?我看你离轮椅的距离就没有超过一指。” ——哪来的黄毛小子。 谢致虚无语。‘不是黄毛小子,人家年纪跟你跟我差不多好嘛。’ 他抓着徐涛的手将他拖到厢房檐角下:“怎么了?今天有点不对劲啊。” 徐涛剜了他一眼,有点阴阳怪气道:“我说你怎么两年没想过回来,有这么关心你千里迢迢跑来江陵的师兄,你的新生活一定很愉快吧。是不是乐不思蜀?我、张三、李四、王五对你而言都是过去了。” 谢致虚额上直冒黑线:“你怎么说得跟争风吃醋一样。你和他们能一样吗?他们是我师兄,兄长!哥哥!懂吗?你是我从小玩到大的兄弟。” 他也没有完全说实话。奉知常对他而言比起兄长,更像是同病相怜的两个人,都经历过惊变,对生活有相似的理解。 徐涛说:“我不跟你说这些,你最好给我记住,正因为我和你一起长大,我们共同经历过的事,别人都无法感同身受。这个世界上除了我没人能懂你。” 一时无言。 “有件事我想通了——”徐涛往门口徐晦的方向张望,确定没人能听见他们的对话:“我知道老头找你回来是想做什么了。” 谢致虚:“!!!” “你还记得刚才高亮节说的话吗?”徐涛神神秘秘道,“高风亮和他麾下五个心腹从来不接侯待昭的生意。侯待昭要包下遇仙正店开会,请他们做安保,被拒绝了。” 遇仙正店就是奉知常和武理住的客栈,前店是酒楼,确有承办大型聚会的条件。但他并没看出最近有人包楼的迹象。 谢致虚心中隐约猜到了:“侯待昭要干什么?” 分开的时候,徐晦并没有试图劝服谢致虚回到徐家居住,只是叮嘱他少在外露面,以免被侯待昭发现。 回客栈的路上武理啧啧称奇,觉得谢致虚家恩怨也是盘根错节,令人叹为观止。奉知常则显得沉默,他虽然一贯如此,但谢致虚已预感到山雨欲来。 ——侯待昭要召开武林大会,证明自己的号召力。徐晦则要你在会上露面,揭穿他忘恩负义的小人嘴脸。徐晦做不了你的刀,你才是彻彻底底处在风口浪尖上的人。 果然,谢致虚将奉知常送回房间,将来离开时,奉知常开了口。 ——什么时候走? 谢致虚感到有些荒谬。 什么时候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这些话他前不久才原样对奉知常说过。现在翻过来听一遍,终于明白当时奉知常心中恐怕也是觉得自己站着说话不腰疼。 “你为什么觉得这场闹剧里我只有输的份?”谢致虚转身,看着奉知常的眼睛反问他。 奉知常皱起眉。 ——你又能做什么? “你都能做到的事,我为什么不能?难道只有你能解开心结改头换面地生活,我就要自欺欺人地过下去?” 谢致虚说完就住了嘴,察觉到自己情绪有些不正常。徐涛的话还是对他产生了影响。 奉知常静静看着他,仿佛没有觉得受了冒犯,但他说: ——骗子。 谢致虚骗了他,在孤岛山洞里同他说的那些,生命短暂如萍梗当及时行乐,不过是高高在上的,以旁观者的角度不痛不痒说的大道理罢了。 武理从隔壁循声找过来,将对峙的两人望来望去:“怎么了?干什么呢这是?” 谢致虚说:“我说过的话连我自己都不相信,对不起。认识你之前我只想着得过且过,见到你这样的人也可以做到这么多事后,我心中也会有不甘心的念头。虽然我成了废物,好歹也有手有脚,四肢健全,我也想为自己找到答案,我难道不配么?…………对不起师兄,我说错话了,你别放在心上。”他听见自己声音有些发抖,不敢去看奉知常的眼睛,转身脚步匆匆下了楼。 武理完全在状况外摸不着头脑,但显然不能找奉知常要解释,追着谢致虚下楼,过了一会儿,满脸困惑地回到房门前,对奉知常说:“他退房了。” 奉知常垂眸坐在桌边,脸色冰冷,一拂袖,桌上的茶具扫落在地,雪似的白瓷四分五裂。 第54章 白马堡堡主正院。 梨雪压枝。 夫人曼步入书房,窗光下,书桌后的人手里端详着一顶进贤冠。 “不过是个老物件,瞧着都磕碜,有什么好看的”夫人走过去,纤纤玉指搭上郎君手臂,轻而柔软地抚上肩膀,“有我好看吗?” 郎君沉稳抬眼,不喜不怒,眸中似有深渊莫测:“你怎么来了?”说话间避开夫人伸向进贤冠的手。 “一顶破冠值得你这么喜爱?”夫人有些生气,美人含嗔,我见犹怜,“你到底是喜欢这顶冠,还是喜欢送你发冠的人!” 郎君的答复无波无澜,像他一贯不将人放在眼里的淡然,惹人生气,却又一拳打在棉花上无处着力。 “你懂得什么,这是一件古物,名为酂侯冠。很合我心意。” 郎君牵着夫人的手引她坐在自己身侧,动作温柔又体贴,似乎含着脉脉情意,诱人心动。他就是这样,看似处处对你好,是个无可挑剔的丈夫,偶尔眼神里流露出真正的心意,却冷淡伤人。 夫人义无反顾又不得甘心地想,我就把年华消磨在了一个心里没有我的男人身上。 “酂侯冠?那是什么?”夫人露出懵懂又天真的表情。 其实她堂堂府尹家千金小姐,从小饱读诗书,哪里不知道酂侯的典故,不过是精明地发现自己的丈夫会在她无知求学时表现出奇特的耐心,偶尔也会很期待似地,等待她提出问题。 虽然那种期待既没有写在脸上,也没有暴露在眼中,但夫人就是有一种直觉,他仿佛总在等着一个人向自己提出问题。 郎君摸摸她的发顶,像学堂里的先生教导启蒙孩童,耐心又关爱地解答:“酂侯是前朝高祖皇帝麾下谋臣,位列开国功勋之首,深得高祖隆宠。然新朝建立,论功行赏之后,功高盖主,仍躲不过帝王猜忌。酂侯为了获得主上信任,将族中子弟全数充军,散尽家财用作军饷,甚至因自己太得民心而故意贪污败坏名声。他做了这一切后,虽然令上大悦,却使自己一生经营毁于一旦。” “我将这顶发冠置于桌案,就是时刻提醒自己,为君做事,需只求奉献不求回报。伴君如伴虎,行差踏错一步,则终生尽毁矣。” 夫人感到困惑,细声反驳:“可世上哪里有不求回报的差事呀?如果没有好处,又有谁会为别人做事呢?” 郎君笑了一下,那笑中却没有一丝愉悦,平淡如湖面风纹,眨眼间便没了:“权当是为了报当年金殿之上钦点头名的知遇之恩吧。” 眼前这张面容生得如此秀逸俊俏,只是唇边带了一丝弧度,便令夫人心旌荡漾,情不自禁握住他的手,柔柔道:“你替今上做成了那么多事,明明可以要更多赏赐,何必委屈自己做区区一个安抚使,还要被统制司的人狐假虎威压去一头,实在憋屈得很。” 一忘形,就逾矩了。郎君脸上的温度倏然便退尽,重新变成一块又冷又硬的顽石,他将手抽出来,客气得像对待陌生人。 “你过来有什么事吗?” 夫人立刻感到热血上头,生怕自己的羞恼毫无遮拦地暴露在丈夫眼前,下意识抬袖挡了下脸。 “堡主,属下有事禀报。” 有个声音在书房外响起,一个音打三转,怪模怪样惹人生厌。是王随渠。 “他怎么来了?”夫人很不高兴,“成天都有事找你,我看他来书房比我还勤。” 郎君妥帖放下手中的酂侯冠,并不关心夫人的弦外之音。 夫人只好自己接着说:“这人真是没有眼力见。”一边偷偷瞄了眼郎君的脸色。 “明知道你不喜欢吃樱桃,偏要从浙东运回来那么多,我只好将樱桃都赏给下人,或者堆在后厨等着烂掉做肥料。” 郎君的脸色一点变化也没有,但夫人注意到他整理桌案文书的手指停顿了极小的一瞬。 “我什么时候不喜欢樱桃了?”郎君说,说完才仿佛发现这句问话不合自己的作风,又欲盖弥彰地补了一句,“不是你不爱吃么?” 夫人陷入沉默,直到王随渠应召推门进来的前一刻,才用极冷酷又难以克制委屈的声音说:“是,是我不爱吃。你不仅喜欢樱桃,还喜欢种樱桃的人!” 郎君皱眉:“你又发什么疯。” 王随渠嬉皮笑脸地进来,还没来得及问好,正赶上夫人拔高音调回敬了一句:“你以为我真的一点都不知道你以前那些风流韵事?堡里所有人都在看我的笑话,我为什么不能发疯?你知道我每次出门看见在我家门口耀武扬威的那副盔甲,心里多想将他碎尸万段!” 王随渠原地转身,捂上耳朵,准备退避。 “站着。”郎君喝道,不见斥责,也没有愤怒,平静得令王随渠心中顿生警惕。 王随渠不怕原来的庄主谢温,却十分畏惧新任堡主。谢温的喜怒都写在脸上,新堡主的城府却比大海更深沉。谢温看了十几年也没看明白。 “徐家的小子带了鱼饵最新动向。”王随渠汇报情况,发现夫人并没有回避。 他知道夫人是府尹的千金,新堡主刚上任便向府尹投诚,换来一个安抚使的官职并一位美娇娘。堡主和府尹间消息往来常常要依靠夫人,仿佛这不是一场嫁娶,而是两方结盟。 堡主等着他继续说下去,王随渠于是道:“徐晦想让鱼饵在遇仙大会上露面。” 堡主沉吟片刻。 王随渠道:“您邀请的客人中不乏谢温当年故交,如果让鱼饵暴露,肯定会引起麻烦。” “把人处理了。”堡主说。 王随渠退出书房,青年恭恭敬敬在院里等候着。 “把鱼饵处理了。”王随渠依样对青年吩咐。 天色擦黑。 一道人影轻盈飞出山道碑亭,惠风吹绿秧田,夜色凉爽,迎风飞翔的感觉令人身心舒畅。 那道人影正是徐涛,两年的时间,他不仅初步掌握了徐家重剑的武技技巧,甚至学会了飞跃山林的轻功。 只要身边没人,他就忍不住想飞。飞翔在众林之巅,拥有睥睨天下的豪气,仿佛自己已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父亲总说秦择木是个眼皮子浅的家伙,为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利益就替人卖命。其实徐涛很能理解小叔。谁都有自己朝思暮想也要实现的心愿。他的心愿就是做一个打遍街头无敌手的街霸,老爹没有办法,堡主有。 徐涛走进家门,守门僮子告诉他少爷回来了。 徐涛给了他脑门一下:“少爷回没回来少爷自己不知道?用得着你说?” 门僮说,是那个姓谢的少爷。 姓谢的少爷是所有人的少爷,姓徐的即使在自己家也是个衣来伸手的少爷,走出家门还是只有做那人的跟班。 不必再做别人的跟班,这也是徐涛朝思暮想的心愿。 “什么时候回来的?”徐涛警惕起来。 门僮想也没想:“就刚才,后脚刚进门,少爷您就回来了。” 他不是跑去住客栈了吗?怎么会突然回来?徐涛狐疑地走进院子,暮色四合,郊田灯火稀疏,光线昏暗里,谢致虚坐在院前台阶上低头擦拭清净天的剑身。 他有没有发现自己是从山上下来的?徐涛忽然有些紧张。 “回来了?” 谢致虚闻声抬头,似乎有些闷闷不乐,鼻腔里嗯了一声。 “怎么了?”徐涛坐到他身边,“这么晚回这边过夜,把你师兄晾在客栈?” 谢致虚没吭声,铮然收剑回鞘。 徐涛便了然一笑。他太了解谢致虚了,毕竟是穿一个裤衩长大的。这人从前和庄里置气也会到他家过夜。 “我说的没错吧,除了我没人能理解你,回到江陵你还能依靠谁呢。”徐涛游刃有余道,哥儿俩好地拍拍谢致虚手臂。 谢致虚侧头看了他一眼,眼神有些古怪。但徐涛没注意到,他正捉摸着城里有什么合适的去处。 “去逛逛佛殿街夜景吗?晚上宝庆寺有灯会。散散心吧,你不是很久没去过了?” 谢致虚思索片刻,欣然答应,并让徐涛稍等,他要给客栈回一封信。 徐涛谨慎道:“什么信?” “告知一声,我不回去住了,免得他们等我。”谢致虚回答。 这个可以有,徐涛松了口气,看着下人将信揣进怀里,纵马往城里去。 谢致虚走在他前面,露出毫无防备的脊背。徐涛勉励克制住自己怜悯的眼神,不让谢致虚察觉到他送出去的那封信将自己真正推进了孤立无援的境地。 江陵的夜集市没有苏州熙攘,但毕竟是谢致虚从小看惯的景致。他和徐涛并肩在人群中随波逐流,像小时候背着爹娘溜出来偷闲贪玩。 “你小时候叫我爹什么,还记得吗?”谢致虚随口问。 “大伯啊,这个忘不了。后来改口叫庄主,你爹还经常纠正我。” “为什么改口了?” “老头不让,觉得有失尊卑。” “山庄都是一家人,原来还分尊卑吗。” “嗐,那是你大少爷不知民情。要不怎么你和我们玩儿,大家都说是我们把你带坏了。庄主虽然允我叫他大伯,也没说要把你们谢氏基剑传给我。” 徐涛开了个玩笑,自己哈哈笑起来。 笑完才发现谢致虚一点反应也没有。 “不好笑吗?”徐涛心情似乎很好。 谢致虚摇摇头。 他们已经到了宝庆寺外,前朝建筑标志性的飞檐四角挂着金纸灯笼,通红明亮,前院佛寺灯火璀璨,后院陵寝没入黑夜。 “进去吧。”徐涛说。 第55章 佛说施灯功德,彼善男信女,於临终前更复得见四种光明,见日轮,见净月,见诸天众,见如来坐菩提。 大观浮屠的陵寝前,佛殿长灯经年不休,每到夜晚便成为临终者引路的光明。 谢致虚在佛殿前站了站,听众僧念晚功课,弥勒大慈悲像在明光中熠熠生辉。 “我们到后院去。”徐涛催促他。 后院沉睡在一片黑夜中,与前殿的华彩仿佛分割出两个世界。更是连一个游人也没有,显圣门已经关闭了。 “翻墙进去!”徐涛兴奋地说。 谢致虚搞不懂他想干什么:“后面是陵寝,你进去做什么?” “你以前说过想进去看看,忘了吗?”徐涛提醒他,“整个江陵府,要说还有什么地方是我们没去过的,那就是这儿了。你想留下遗憾吗?” 他们两人从前都是少爷做派,天不怕地不怕,好奇心异常旺盛。没想到徐涛到现在还保留了这种冲动,然而谢致虚已不是从前的大少爷了。 “算了吧,人家明令禁止入内——喂……” 徐涛已翻身骑上院墙,对他比了个噤声手势,环顾神道周围无人,招呼谢致虚也赶紧上来。 距离神道两百步外有一间小庙,窗下亮着豆大灯光,是守陵人的寝居。他俩翻墙进来,连夜里栖树的枭鸟都没有惊动。 神道两旁镇守着石兽,往里走,是南平王朝的文臣武将,文臣执笏,武将仗剑,任凭陵寝之外已是几番改朝换代,这些石雕仍天长地久地守护着皇帝安息。 临近了才越发觉得浮屠之巍峨高大,两人绕着底层转了一圈,没找到入口。 “算了吧,”谢致虚说,“这是给人家安眠的地方,就没想过要外人进。” 徐涛不说话,手掌贴着砖面摸来摸去。 “找到了。” 他抠着缝隙夹出一块砖石,露出一道幽深的小口,继而伸手进去,哗啦拽出一条铁链。 谢致虚在旁看着他操作,心中惊讶非常。陵寝是宝庆寺的秘地,从来没人可以如此了解这座佛塔。 那根铁链接着又牵出一块踏板,微妙的机括声沿着底端一路传到塔顶。往上看,踏板攀着高塔,螺旋状蜿蜒进浓酽的夜色里。 “走。”徐涛一脚踩上踏板,示意谢致虚跟上。 越往高处走风越大,谢致虚怀疑自己随时有可能被吹下塔落得和高风亮一样的下场,但看前面的徐涛,背影稳稳当当,果然是内功心法大为精进。 大观塔原来在整个江陵府的中心位置,俯瞰城市,唯有脚下一亩三分地全无灯火,仿佛一颗黑乎乎的心脏。 走到塔顶,一共三百六十级台阶,象征日月轮回。塔顶开了四扇方窗,徐涛带他翻进窗户。 月华皎洁如银流水,挥洒在生漆地板上,照得四围书架文册一片敞亮。 谢致虚翻看几本,都是前朝有关修仙炼丹长生不老的记录。 除却这些书籍,就只剩下中央神龛里供奉的小瓷坛。 全江陵府的百姓都知道,大观塔里供奉着南平皇帝的舍利子。这位与众不同的皇帝,生前的极致追求就是升天成仙,要求臣子将自己的尸体火化,使灵魂脱离□□凡胎,升入喜乐天。 徐涛告诉他,这个皇帝除了一心求仙,还有一个臭名留传史册,那就是偏听偏信,蒙蔽耳目。 “任人唯亲、信臣弄权都不足以形容皇帝昏聩的程度。传闻有一年严冬,皇帝的宠臣作诗,将冬日绽放的白梅认作梨花,引得朝堂内外尽皆耻笑,皇帝便连夜用火盆将皇都置于碳烤之上,一夜之间气温回升,宛如骤然入春,那冬日白梅生在春天,也就成了名副其实的梨花。其偏信若此,死后便得了一个‘章’字作为谥号,章同障,说他一叶障目不见大观。” 大观塔巍峨九层,塔顶的皇帝却障在一方小小瓷坛中不见天日。 谢致虚不禁十分唏嘘,问徐涛:“你小子什么时候还了解过南平皇帝的典故?” 徐涛没有回答,反问:“你知道整个江陵府,千家万户众目睽睽,哪里能找到一处绝无人偷窥的地方?” “……” “那必然就是此处,在这佛塔陵寝之内。江陵地界人人抬头都能望见高塔,却反而不再给予更多关注。” 徐涛在谢致虚的注视中走到神龛边上,伸手揭开了瓷坛封盖。 谢致虚:“!!!” 其中并没有舍利,而是一坛骨灰,徐涛将手探了进去。 “喂!”谢致虚大惊,“你好奇过头了吧!”话没说完,便极有先见之明地拔出清净天,果然下一瞬徐涛猝然回手,像他甩来某样东西。 清净天抖开一道剑气,将那黑影击散,化作灰飞扬尘。 他原以为徐涛是在骨灰坛中藏了什么暗器,要猝然发难,没想到真是向他抛了一把骨灰,顿时不及防备呛咳起来。 徐涛在飞尘之后掩住口鼻,静静看着他拔出清净天:“谢景回。” 谢致虚吃了满嘴难以言喻的尘埃,十分愤怒:“你到底想干嘛!” “你竟然朝我挥剑,”徐涛平静地点点头,“你果然已经猜到了,你是不是看见我从山上下来?” 谢致虚也冷静下来,月光在剑身上一闪,摆开防御的架势。 “我不知道,”谢致虚说,“你上山可能是去找二叔,也可能是去找婉媛。” “我爹有事去了外地,明日清早才回来,家里没人告诉你吗。” 徐涛根本不信谢致虚的话。清净天的剑芒扫到他脸上,徐涛叹了口气:“你紧张什么,以你的身手,我一旦失去偷袭的机会,难道还能拿你怎么办?” 谢致虚不说话,舌头在口腔内舔了一圈,尝到一点不说也知道是什么的小颗粒,顿时一阵反胃。 “皇帝骨灰的滋味怎么样?”徐涛突然问。 一阵耳鸣。 “你说什么……” 徐涛定定观察他的反应。 谢致虚一张嘴,像有一堆骨灰卡在喉咙,一个音也发不出来。再看徐涛一脸了然于胸的模样,心中顿知不妙。 “快要连我是谁都看不清了吧,”徐涛的声音时远时近听不真切,“皇帝生前昏庸,死了也要为祸人间,就让你也尝尝一叶障目五感俱失的滋味如何……” 长夜骤然降临。 徐涛站在原地,看谢致虚握剑乱砍,一时还近不得他身。 “啧,真麻烦,”徐涛自言自语,“不过你听不见看不见闻不到摸不着,连话也不能说,留你在这塔里,想必也跑不了。” 他翻身上窗,小心踩实脚下的踏板,待自己下到地面就要将踏板收回塔内。 窄小的窗口里,童年好友宛如陷入癫狂,刀剑无知无觉地砍在书架上,神龛被削去一半。 徐涛知道他这是防备自己趁虚偷袭。 “堡主要我处理了你,但我不想杀人,”他说,虽然里面的人并不能听见,“你就待在这里,等到堡主的遇仙大会圆满结束,如果那时你还活着,我自会放你出来。” “再见了,我的好兄弟。” 侯待昭刚加入归壹庄不久,献过一计酷刑。将人关在四面以棉布封死、半点不透光线声音的黑屋之中,不知日月替换光阴轮转,数日后放出必定状若疯癫,为解脱折磨有问必答。 谢致虚在失去五感的一刹那,心中只有一个想法——真有你的,侯待昭。 即使他确实已不再了解徐涛,也不会傻到认为凭徐涛自己能知晓陵寝佛塔机关、知道皇帝骨灰的用处。他从城中赶回徐家,正瞧见徐涛从山上下来,可能是去找二叔小叔婉媛,也可能是领了新堡主派的任务。 徐涛真是从侯待昭处学了不少手段。 可是为什么会这样呢?他在挥剑中耗尽体力,不得已停下动作,心道没办法了,要杀要剐都随便好了。 然而实际上也不知道徐涛还在不在,甚至不知道清净天有没有握在手中,自己究竟是站着坐着还是躺着。他已经完全失去了感知。 强烈的晕眩令他无法分辨自己的处境,心跳和呼吸都被显著放大,他感到自己可能是呕吐了,但闻不到秽物的气味。 谁能来救我?还有谁知道我在这儿? 对了,他想起自己临走前送回客栈的那封信。如果没有被家仆截留,成功送到了师兄手中,或许师兄会察觉到他被徐涛带走了。 是的,那封信并不如徐涛想象中是与师兄断绝交往,反而正告知了他的去向。虽然当时谢致虚还不确定徐涛为什么会独身偷偷回到山庄,但他一贯警惕,还是留了后手。 他贴着墙壁缓缓坐到地上,可能是这样,也可能是突然失去力气就地摔倒。反正即使磕破脑袋也察觉不到痛楚。 徐涛竟然会背叛自己,谢致虚万万没有想到。他不禁怀疑起从前两人亲密无间的友谊是不是一场错觉,或许自己早在相处中的某一刻彻底得罪了徐涛,以至两人落到如今出卖算计的局面。 有过这样的一刻吗? 满山红樱盛放,归壹庄昔日笑语晏晏重新在耳畔响起。 小景! 景回? 少爷…… 黑暗中生出幻觉。 有父母的声音,有吴韬胜似兄长般亲切的呼唤,婉媛不远不近带着笑叫他的名字,徐涛从院门外跑进来 ——走啊谢景回!咱们上街玩儿去! 第56章 庄里的叔伯总说是徐涛那帮小子带坏了少爷,其实也没什么错,谢致虚他娘是正儿八经书香门第出身的闺阁小姐,知书达理温婉贤惠。要按他娘的教法,谢致虚无论如何不至于大晚上的跟人溜去花街柳巷吃胭脂。 胭脂没吃着,被他二叔当场抓获,拎回庄里当堂□□。 他爹胡子都气歪了:“你是我谢家独子,怎得落得这么个不正经的样子!” 他娘倒是很理智,也不见如何生气,只拿眼睛瞅堂下一群半大小子。谢致虚其实怕他娘胜过怕他爹,爹好糊弄,说几句软话就过去了,娘却精明得很。 “我的儿子我自己清楚,他成天在山上住着,脑子里什么时候装过男女□□,”他娘发话了,“是谁教的他这些事,撺掇他去那些不干不净的地方,自己交代清楚。” 二叔一脚将跪在他旁边的徐涛揣了个屁股墩儿,大骂:“就你他娘的没出息!” 堂里还跪着张三李四王五,之所以还没批到他们头上,完全要多谢他们爹娘不在场。 徐涛委屈得很:“不是我!” “不是你能是谁!” 张三李四王五瑟瑟发抖。他们和徐涛谢致虚不一样,一个搞不好,可能全家都要被逐出归壹庄。 谢致虚大叫:“是我自己要去的!” “你闭嘴,”他娘说,“有你什么事儿。” “怎么没他的事!”他爹也说,“男子汉大丈夫敢做要敢当。” 谢致虚那时已经有十五了,要说他完全不懂,那是不可能的,春宫夜画徐涛都不知给他捎了多少本。他此时意识到,他娘也不是从来都能保持理智,这件事上,明显是在偏袒儿子。 庄里要论拼爹娘,他谢致虚就没输过。谢致虚偷偷瞄一眼徐涛,没想到徐涛也正在看他,委委屈屈,眼神里包含怨气。 看来徐涛也意识到,今日之事要担责,准是从他和张李王四人之中挑一个背锅。 你怨屁。谢致虚朝他比口型:本来就是你非要去的! 堂下有人哈哈笑了两声,谐趣之意溢于言表,在各怀鬼胎的众人之间显得十分突兀。 “少年郎火气正壮,逛花街算什么,大爷我十五的时候,姑娘都有了。小景这怂货能干嘛?他敢摸姑娘的手么。” 他爹叹气扶额,他娘眼里露出一点笑意。 他从地上蹦起来,得救一般叫道:“哥!” 唯一敢在高堂之上、当着庄主主母的面出言无状的,是他爹义子、他谢致虚的亲哥、庄里都打趣地唤作吴小少爷的吴韬。 鸭卵青的素净锦衣,踏一双束腿鹿皮靴,身形挺拔如修竹,生得脸嫩,常含少年人蓬勃的朝气,比谢致虚还像谢家的嫡系子弟。一个俊逸活泼的年轻人。 “跪好。”谢温一个眼刀,谢致虚又只好跪回去。 “小韬,你可别想为你弟开脱罪责。” 吴韬背着手,腰间银铃一转,轻松道:“那我就要先问问徐二叔了,你可是从花街里哪位娘子的床上将这几个小子衣衫不整地逮回来的?” 徐晦正要说话,被吴韬打断:“还是人家正要行其好事,被二叔你不通情理地打断?” 徐晦又要说话,吴韬正色道:“既然又没有上床,又没有亲嘴摸手,如何说我弟弟就是去狎妓,不是去与佳人吟风弄月、对酒兴歌呢?” 徐晦不想说话了,徐晦脸黑如灶底。 吴韬对众人露出一个无害又胜券在握的微笑。 “吴执事此言差矣。” 此时堂下又有一个声音。 “俗谚有云,瓜田李下。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若要吟风弄月、对酒兴歌,自有清馆茶楼可去,花街柳巷本非正经场所,少爷们行走在外,代表山庄脸面,如何不知避嫌?” 一听见这个声音,谢致虚就十分头疼。庄里要说最能讲圣人之言的,一个是他老爹谢温,另一个就是此人。他老爹是大字不识一个,平生最崇拜读书人,拿着鸡毛当令箭,没事就要念几句充门面。 而说话的这位是个真正的学问人,五年前被山庄收留,谢温命他做谢致虚的教书先生,从此就子曰圣人云的,把谢致虚念叨出了一个条件性头疼的毛病。 然而此人却非寻常须发皆白、胡子大把的教书先生形象,是个不折不扣的俊朗男子,刚到归壹庄时,瞧着也才二十出头,和吴韬一般年纪,学问却已深沉似海,连庄里的文书都甘拜下风,直言此人乃是状元之才。 这个人,就是侯待昭。 谢致虚偷偷回过头去,瞧见堂下侯待昭和吴韬,一左一右对峙两侧,如针尖麦芒各不相让,心中叫苦不迭——这两人不知为何总是互相瞧不顺眼,但凡见面必要掐架,若是平常他还可以抓把瓜子当看戏,可今日这二位斗法的对象正是自己。阿弥陀佛,真希望自己不要被当堂撕碎。 侯待昭今日是火力十足,上来一通“君子三戒,少时戒色”“好德如色”“发情止礼”,讲得堂下众人俱是昏昏欲睡。 谢致虚已毫无求生欲,恨不得立刻给他爹磕头,自请求去宗祠清净清净……不是,反省反省。 最终是他娘一句冷冷淡淡的质问,问侯先生是想让这几个小子都自刎谢罪吗,才算结束了魔音贯耳的折磨。 他娘一向不喜欢侯待昭,觉得这样年轻有才华,却志向不明,甘愿留在山庄半归隐的人,怎么看怎么有猫腻。 尽管他也谈不上喜欢这位老古板的教书先生,却觉得是他娘想多了。庄里除了他娘自己,所有人都觉得主母想太多。 出了高堂,谢致虚正要找吴韬,却见吴韬已径自往侯待昭方向去。 侯先生依旧板着他那张好看的脸,像个古板老头,吴韬嬉笑着凑过去:“先生今日脾气好大呀。” 侯待昭漠然道:“不及吴小少爷十五狎妓语出惊人。” 眼见又要吵起来,吴韬却笑得更开心了:“咦,原来先生吃醋了么?” 谢致虚正要偷听,徐涛却拽着他胳膊:“快走。”那表情里有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竟是不愿再往那二人处多瞧上一眼。 直到后来某一天,谢致虚才明白那表情中的意味。 那一天是吴韬买下山下地主刘的樱桃园的第二年,头一年结出的果子又酸又涩,只能看不能吃,吴韬绞尽脑汁,跟佃户们要到了石灰肥,果园太大不够用,又千里迢迢从大理进货。 第二年的果子终于饱满津甜,谢致虚才尝了两颗就被吴韬打手,得意洋洋地端去别处炫耀。 谢致虚被勾得口水直流,偷偷跟上吴韬,见他进了自己待不了一时片刻就要犯困翻白眼的院子——侯待昭的住处。 侯待昭布巾纶头,背身坐在凉亭里,看那熟悉的姿势谢致虚就知道,先生又在捧书阅读。 吴韬端着红艳艳的果盘轻盈地走到他身后,步伐快活得要跃起来。 “喂,吃樱桃吗?” 侯待昭读书的身影丝毫未动。 韬哥要挨骂了,谢致虚偷偷摸摸躲在院门后,侯先生看书的时候最烦别人打扰。 然而不出片刻,侯待昭就放下书,转过身,冷冷清清的眉眼先落在吴韬身上:“能吃吗?” 吴韬笑眯眯地撩袍一跨,坐在他对面,嗓音里都带着樱桃吃多了的甜味儿:“能吃啊,怎么不能吃,你尝尝呗。” “我多体贴啊,整个山庄除了我,还有谁会给你种樱桃。” “不是你自己喜欢吃吗?” “我?这么娇贵的东西,我才不舍得吃,吃一颗嘴里都是心血的味道。哎呀,你和樱桃一样难伺候,得亏是我了。” “少给自己脸上贴金。” “我是给自己贴金吗?我这是在夸你啊,咱们庄里最有文化的人,细皮嫩肉的秀才,可不得好好伺候着?” 侯待昭忍无可忍,在果盘里捻了颗樱桃去堵那张滔滔不绝的嘴。吴韬笑吟吟地含着红果子,牙齿一咬,鲜艳的汁水薄薄染了一层唇边。 谢致虚什么时候见过他哥这样讨好地歪头往人跟前凑,庄里其他人讨好吴小少爷还来不及。 侯待昭依旧没什么表情,端着清高的文人姿态,拇指却按在吴韬唇上,轻轻一擦。 谢致虚脑袋缩回院墙后。 “小先生,今天又在看什么书呀?” “异闻志。” “这是什么书?谁写的?讲了什么道理?好看吗?你觉得要是我的话,应该早上看还是午时看还是下午精神最好的时候看?” “你的话,还是晚上睡不着的时候看吧。” “别这样啊,小先生,看不懂我就来问你嘛!” “这是麦客老先生游历四海的札记,你过来,看这个题注……” 谢致虚什么时候见过侯先生这样耐心好说话的模样。 在他的印象里,小韬哥和侯先生在人前的确关系不和。那时候侯先生刚到庄里来,谢温喜欢他出口成章的学问,予以收留,庄里其他人却有些排外,不太待见新来的。 吴韬也是其中之一,众人议事时总喜欢挑头找侯先生的不痛快。 谢致虚和徐涛躲在屏风后偷听的那一次,众人正在商讨庄里越来越多的人口如何分散管理有效利用。 秦择木建议多出来的人口干脆赶出门好了,反正庄里也养不了那么多人。 小叔说的话当然听听就过了,没人会较真同这弱智讲解其中利害关系。 二叔徐晦建议在别处建立分庄,将多余人口前往分庄独立经营管理。 “那谁来管理分庄呢?”谢温问。 徐晦说:“大哥要是信任弟弟,弟弟愿意为大哥开拓分庄。” 太明显了!连谢致虚都尴尬得脚趾抓地,您想自立门户也太明显了吧二叔! 吴韬笑了一声,吊儿郎当地翘腿靠在椅背:“得了吧。” 堂里一时寂静。 良久,谢温的视线落到某个位置:“先生有何见解?” 所有人都看过去,最末的椅子上坐着一个素衣文人,安安静静并不插言,眉宇间却沉稳得很。 “这些人口既不能驱赶,也不能白养。不如将他们用作劳力,输往城中各处缺乏短工的地点,譬如码头、作坊、或者镖局。” 徐晦皱眉:“你是说把人卖给别处做劳工?” “当然不是贩卖,”侯待昭游刃有余道,“只是山庄与需要劳力的主顾签订合约,我们出人,他们出钱。所得钱财山庄与劳工分成。” 大家都在思考方案的可行性,只有吴韬笑了一声:“您这纸上谈兵可真是,哪有人愿意白给别人做工赚钱?自己出力何不自己拿全份?这些劳工一旦输出去,可就收不回来了。” 这话也有道理,大家又开始思考吴韬的发言。 侯待昭沉静道:“在下以为归壹庄与寻常商户人家并不相同,乃是江湖门派,门中弟子贵精不贵多,忠心要放在首位。没有归属感的门人,强留也无益。” “哟,按小先生的标准,岂不是庄里大多数都不值得挽留吗?” “吴少爷夸张了,大多数不至于,小部分糟粕剔除也就剔除了,没什么好惋惜的。” “呵,果真是不识五谷的读书人。” “谬赞,在下这个读书人不识五谷,却知妙计。将山庄人口散入城中做工,不仅在于增加收入,更重要的是布置耳目,归壹庄常年隐于郊山深林,对城中新闻一概不知,有了这些无处不在的工人,要探听消息就容易得很了。” 谢致虚缩在屏风后听得津津有味,对徐涛赞叹道:“好厉害!” 谢温高坐明堂,投来一个眼神,得到儿子回馈的鬼脸。 “好厉害,”吴韬也说,“小先生真是好手段。”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的要是看不了,我就改一下,大家稍等再看 第57章 感官完全失灵的情况下,连饥饿与口渴也变得迟钝,虽然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但谢致虚还没吃晚饭,此时应该到了要前胸贴后背的地步。 这时谢致虚还能想,幸好塔里只有骨灰没有尸体,要不然等人找来,说不定他已经在啃死人肉了。 死寂的黑暗中,回忆如雪花将他淹没,碎片式的场景不断闪回,让谢致虚想起了很多从前未曾留意的事。 比如他以为山庄里只有自己知道小韬哥和侯先生是怎么回事,然而在记忆的场景之中,大家原来都是心照不宣的。 侯先生给庄里的小少年们教学,小韬哥经常会吊儿郎当地搬张太师椅旁听。 吴韬跟着谢温打江山那会儿,吃不饱穿不暖,居无定所,别说给他找教书先生,连认字都是谢致虚他娘鱼戏莲抽空教的。这就直接导致了吴韬长大后成了和谢温一样的文盲武夫,并且一生中最崇拜那些文质彬彬的秀才先生。 侯待昭讲课,少年们都听得昏昏欲睡,满脑袋全是待会儿的午饭会吃什么、吃过午饭是下山捉螃蟹还是去城里的蹴鞠场,只有旁听生吴韬津津有味,他提的问题最多,侯待昭也愿意给他讲,后来干脆变成两人一问一答。 谢徐等人乐见其成,就在底下传小纸条,商量下课怎么玩儿,等到吴韬的问题问完了,侯待昭的课也就上完了。少年们兴高采烈、一哄而散。 等快要到食堂,谢致虚才想起写满密谋计划的小纸条忘了带走,连忙赶回去,然而先生院落的大门已经关了,他只能翻墙而入(现在想来,他成年后仍然具备高超的翻墙技术,乃是因小时候打下了坚实的基础),正落在里屋的窗户下面。 这个时辰,根据谢致虚以往的经验,先生应当在外间书房批改他们的课业,然而里屋却传来人声。 “小先生……博学多才,怎么甘心留在小破山庄做一个教书先生呢……” 只有小韬哥才会叫侯待昭小先生。 但这声音委实听不出来是他小韬哥的。细细腻腻,柔柔软软,乍一听还以为是婉媛——像含了蜜的女孩子。 “你把我上课的时间全霸占了,”这是侯待昭的声音,“故意的么?” 十分低沉,磨着沙子,也不像先生上课时沉稳斯文的模样。 吴韬笑了两声,反问:“你不乐意?难道你想同那帮半大小子对牛弹琴。” 嘿!谢致虚不乐意了,韬哥竟然背着他说坏话。他探出一双眼睛,看见窗纱之后,搁榻的位置,先生一身素袍侧坐着,胸口位置踩着一条光裸的小腿。 谢致虚瞪大眼睛。 先生抬手握住那支纤细的脚踝,俯下身。 他听见韬哥轻轻叫了一声。 “与你,就不是对牛弹琴?” 吴韬好像已说不出话,呜咽闷在喉咙里。 “你同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少爷们又有什么区别呢,小顽童……” 先生的声音也越来越低,渐渐听不清楚。 屋内传出衣服布料摩擦的沙沙声,重重掩映之后,唇齿间水渍湿润而暧昧。 吴韬无法克制溢出齿关的嗓音甜得发腻。侯待昭却没发出半点动静,冷静自持如他一贯的清高态度。 榻间一阵响动,谢致虚看见他小韬哥抬起上半身去揽侯待昭的脖子,却被先生握着肩膀摁回榻上。 伴随一声清脆的啪,先生宛如教训不听话的学生:“老实点。” (拜托了,根本什么也没有,请审查高抬贵手) “噼滋噼滋,谢——” 墙头上,徐涛着急地催促谢致虚拿了东西赶紧溜。 谢致虚缩在墙根,光靠动静就能想象里屋令人面红耳赤的场面。吴韬含着软软的笑意:“小先生好凶啊……” 一个音调转了三转,像是再也压制不住汹涌的潮水。 尾音被堵在口腔里。 要长针眼了要长针眼了! 谢致虚满脸通红,赶紧脚底抹油目不斜视溜进上课的前院,拿了纸条就逃跑。 他那时多半都怀着不要让别人发现小韬哥秘密的心思,其实现在想来,徐涛趴在院墙之上,居高临下,说不定比他看得还清楚。 徐涛若是知道,会不会告诉张三李四王五,又会不会告诉他爹徐晦?徐晦会不会转而告诉大哥谢温? 若是整个山庄除了小韬哥和侯先生,所有人都知道了这个公开的秘密。那侯待昭踩着前代庄主的尸骨上任后,非要将小韬哥的骨灰与铠甲立在庄门前,看在众人眼中,究竟是被新任堡主的曝尸立威所震慑,还是都在暗自嘲笑小韬哥遇人不淑、赔上性命? 即使死了,也要被曝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做一个茶余饭后的笑柄么? 侯待昭应该从未喜欢过小韬哥。谢致虚分析过往,只觉得侯待昭甚至没有对山庄有过任何感情,即使父亲当年收留他,庄里的大家善待他,对他而言也只是计划中无足轻重的一环。 他应当只会喜欢如今的白马堡,喜欢眼下的功成名就、家庭圆满。 失去感知后,睡眠也变得不知长短。 短暂的昏睡与清醒来回交替,谢致虚终于察觉到意识也有些模糊,耳中不断有幻觉的声音,但没有一个像是现实中有人来救他。 他给师兄的信中说明了要和徐涛前往宝庆寺灯会,只是当时不知道徐涛会带他来陵寝。大观塔禁止入内,也不知两位师兄能不能灵光一现,在他饿死之前找到这里。 说起来,他和奉知常之间有同根生可以联系,眼下怕是超出了范围限制,或许等师兄到达宝庆寺,他可以试着呼叫救援。 ‘有人吗?有人吗?’ 叫完又骂自己果然是困傻了,除了奉知常还有谁能听见他的呼救。 ‘二师兄,我在大观塔……宝庆寺背面陵寝里……’ 奉知常猛地回过头。 夜太深了,连宝庆寺都灯火式微,一行人从侧门溜进院,接应的洒扫小沙弥合十对徐晦行礼。 “徐副堡主的人脉真够广的。”武理唏嘘道。 徐晦单手拎着徐涛,一手握着八道尺,钝锋比在徐涛脖颈上,只要他敢乱动,下一刻就身首分家。 “接下来往哪儿走?”徐晦问。 武理回答:“到了宝庆寺就不知道了,师弟的信是事前寄出来的,接下来只能问令郎了。” “人在哪儿!”徐晦压着嗓音逼问徐涛,凶狠得像面对仇敌而不是儿子。 徐涛翻着死鱼眼,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无赖样。 武理转头去看奉知常,心里压着火,老二一路上给的回应都很冷淡,好像半点不关心小五的死活。 “你俩有什么矛盾都等找到人再说,”武理难得口吻严厉,“要是小五在江陵有个三长两短,你看先生会不会怪罪你我。” 那旁徐涛笃定他爹断不会真下手杀了自己的亲儿子,死皮赖脸的就是不招供。奉知常冷冷一瞥,徐涛对上他的目光竟打了个寒噤。 对着后院幽暗里,大观浮屠若隐若现的塔尖,奉知常吝惜地伸出一根手指。 “在佛塔里?”武理问,他不清楚大观塔在江陵的背景,徐晦则皱紧眉头道:“那是座陵墓,根本没有入口。” “问你儿子。”武理没好气。 小沙弥为他们打开显圣门,守在门口,几人悄悄潜入夜色。 大观塔是一座四方砖塔,除了指宽的砖缝,四面光滑无处落脚。 “人真的在里面?”武理问,若不是徐涛有一瞬间暴露了心虚,就凭奉知常无凭无据的一指,他还真不太相信。 奉知常又恢复了淡漠分神的模样,注意力永远不在当下,看得徐晦都有些怀疑谢致虚和他师兄之间的关系到底有没有自己之前想象的那样密切。 武理已经不耐烦了,用一根竹节似的东西指着徐涛:“怎么进去?” 那就是一根圆棍,黝黑的内芯却隐隐透着股杀机,比架在徐涛脖子上的八道尺更令他感到真切的危机。 但是不能说。 一旦说出口,就算是背叛了白马堡里那个人,得罪武理,他爹说不定会看在血脉的份上护住他,得罪了那个人,他一定不能活到明天太阳升起。 衣领一紧,是徐晦怒不可遏将他提溜起来:“徐涛!你良心都被狗吃了吗!景回是你从小混到大的兄弟!你就这么把他卖了!” 徐涛嗓子眼儿里呕了半天才说出一句整话:“嗬……嗬……你、你以为他就没对我留心眼儿吗!我约他出去散心,他竟然给别人写信埋伏我!” 老子管不住儿子,儿子不服老子。武理完全对这对父子服气了,奉知常招手示意他过去推轮椅,绕这塔身转了一圈,到某个地点,奉知常抬手示意停下,手指贴着砖石摩挲几个来回,又侧耳像在倾听什么声音。 机括不是奉知常所擅长的,术业有专攻,他这般年岁,能将毒理钻研到大师级已算优异。但他们的老师九折子先生是机括宗师,成天在山庄捣鼓机关,耳濡目染,几个弟子都多少会一些。 至于是多是少,就要看个人天赋了。 所幸今晚到场的这两位头脑都是顶尖的。 武理一见奉知常的动作,立刻就明白了塔身机关的大致方向。那头父子俩还没争执出个结果,就听见整座大观塔突然活了过来,由下至上发出骨节舒展的咔擦声。 夜色中无数肢解突出砖石,连接成一道向上的云梯。 徐涛的脸色瞬间煞白。 “副堡主,请吧。”武理推着奉知常的轮椅,彬彬有礼道。 第58章 徐晦的重剑架在徐涛脖子上,走上绕塔砖梯打头阵。徐涛也不怎么抵抗,倒不是真以为他爹下得了手绝后,主要是怕被他爹揍得十天半月下不来床。 武理跟在后面,手背在背后朝在塔下望风等候的奉知常比了个手势。意思是等下他们从塔里出来,如果情况不对,要奉知常灵活接应。 他俩其实并不信任徐晦,连谢致虚时隔两年回乡,都对他二叔心中起疑,诓论本就没什么交情的武理和奉知常。 主要是谢致虚留下的书信中提到自己跟徐涛走了。这一走三天三夜未归,要想找人只能从徐涛下手,而抓徐涛势必会惊动徐晦。 奉知常的轮椅停在塔下,方顶耸入星云,仰头太累,他靠在椅背上,目光从守陵小庙望到显圣门,又望到漆黑的佛殿四檐,仿佛很闲适,但风里到处都是只有他才能听见的声音。 ‘你们到哪儿了?上塔了吗?’ ——上去了。 ‘竟然已经过了三天!我肯定快饿死了!不,我要渴死了!师兄,这到底是个什么毒,你能解吗?’ ——好吵。 ‘我被人扬了一脸骨灰,那南平皇帝的骨灰肯定有毒!师兄你快救我,你看见我了吗?应该就在塔顶那个小阁楼里。’ 奉知常勉为其难抬起头,目光所及的楼梯上一个人影也没有。那几个人应该是进入了佛塔。 ‘看见我了吗?看见了吗看见了吗?’ ‘喂?师兄?师兄!’ 奉知常被吵得脑仁疼,听谢致虚的说法,他应该是不能说不能听也不能动的状态,已经完全失去了行动力。能达到类似功效的毒奉知常倒是知道几个,正在仔细回忆解毒方案,被谢致虚的魔音贯耳吵得不胜其烦。 砖梯上黑影又重新出现,最后那个影子奇形怪状,像是两个人叠在一起。 ‘师兄你们在哪儿!看见我了吗!’ ——眯缝眼背着你呢,闭嘴。 三个人走下四方塔,徐涛已抖如筛糠,刚落地徐晦就一拳打得他崩了半颗牙,脑袋掼到砖面上磕得响亮。 武理背上伏着一个人型,无知无觉,凑近了看,面颊凹陷脸色衰败,进的气没有出的气多。 徐晦的愤怒不像做戏,儿子在他眼里已完全成了敌人。 “你是真想杀了他!你要陷我徐家于不义啊,不肖子!” 徐涛仍然嘴硬道:“良禽择木而栖,旧主树倒猢狲散,如今新主当立……” 剩下半句话被徐晦一巴掌扇回肚里。 武理给奉知常使了个眼色——我说的没错吧,这两父子立场就有问题。 “得赶紧回到客栈,我看小五这情况坚持不了多久了。”武理催促奉知常。 谢致虚搁在武理肩上的脸色灰暗真如一个死人,他自己猜得不错,就算这毒不能立刻发作致命,困在陵寝里三天三夜,连个死人肉都没有,不被饿死也该渴死了。 但他被拘在这副壳子里的灵魂倒是还活蹦乱跳,一刻不停地在奉知常耳边嚷嚷,以至于奉知常额角青筋暴跳。 ‘我们到哪里了?不能回徐家,要小心别被城里白马堡的眼线发现!我昏迷的时候想起许多事,白马堡堡主侯待昭曾经派出庄里许多门徒在城里做工,耳目遍地都是!’ ‘现在情况怎么样啊!’ ‘师兄你吱一声,我心里虚得很!’ 奉知常忍无可忍。 ——你马上就要死了。 耳边终于安静。谢致虚独自消化这个可怕的事实去了。 “你能走吧,把轮椅让给小五用用。”武理踢了木轮一脚,示意奉知常。 武理真真是个心细如发、观察入微的人,奉知常从没和他交过心,他却是整座邛山庄园除先生外最了解奉知常的。 武理了解身边的每一个人。 奉知常没说话,显然很不乐意。 “搞什么啊,”武理背着谢致虚气喘吁吁地指责,“这都什么时候了,让你出点力就这么难?你看我这身板背得动人吗!” “谁在那!” 黑暗中,徐晦一声低喝,双手提住八道尺骤然发力。 四围夜色已然浓稠不化,城里灯火渐歇,二鼓敲毕,万户人定,心怀鬼胎之人在此时聚会。 徐晦的一声喝,令武理与奉知常都紧张起来,八道尺剑指的方向是神道边一片小树林,黑影幢幢看不穿。只有徐涛镇定非常,不仅镇定,他还要大笑。 “你们以为,堡主派我来做这件事情,不会留有后手吗!” 徐晦牙根咬得嘎嘣响。 他原本想过带上武仆接应,但谢致虚失踪前发出的那封信实在是神来之笔,连徐涛都万万没想到,按理说,侯待昭也应始料未及,以故他最终谁也没带,轻装从简,小心不要惊动了山上坐镇的侯待昭。 “是谁在那里,出来!”徐晦暴喝。 他已经不怕惊动寺里僧人,惊动了反而更好,免得被侯待昭设下的陷阱轻易将他们扑灭,都没个人证。 武理一手固定住背上的谢致虚,一手取下腰间筇竹筒,甩成竹杖。这是先生做给邛山不会武的弟子们保命用的。 树影一动,一棵独木破林而出。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但晚风摧不折这棵树。 因此这不是树,而是一个站在树尖上的人。 此人轻功卓绝,悄然立在树梢之巅,连片叶尖也没有弯曲,巢里的倦鸟兀自歇息,全然不知已有人飞到了它们头顶。 谁都不知那人的身份,但谁都知道那人的厉害。 徐涛仿佛见了救星,扑地大叫:“堡主!” 人影一动,小树林便齐齐向神道弯腰鞠躬,一股绵绵不绝的柔劲如海浪波涛,轻轻向一行人涌来,波涛到了跟前,顷刻筑起巨浪,裹挟着海啸般的气势要将众人一举覆灭。 武理紧紧抓住奉知常的轮椅,五官都被吹得变形,一连串啊啊啊啊啊刚从嘴里跑出来就被狂风刮走。 徐晦浑身紧绷,下盘扎根如磐石,重剑八道尺往身前地面一插,神道完整的石板登时四分五裂,山崩之势贯穿地面,整座陵寝危险地地动起来。 地裂有如一道闪电,迅速劈向小树林。 那立在树尖上的人衣袂翩翩,飞扬而下。 海浪转向,将徐涛一卷,带到那人身边。 “范卿云拿手?”武理火眼金睛,嘴快道,“你是三问书院的人?” 说完他就知道不妙,因为徐晦露出完全不知情的诧异表情。 并且有一双利刃向他刺来,是那神秘人的目光。 完了,武理朝奉知常龇牙,要被灭口了。 奉知常冷脸翻了个白眼。 那神秘人的脸虽然隐在阴暗处,却已被徐涛叫破了身份。徐晦柱着剑,念出他的名字:“侯、待、昭,没想到是你亲自来杀人灭口。” 神秘人立在原地,似乎将神道上一行人挨个打量了一遍。武理感到那束目光停在他的方向比较久,看自己,或者看自己背上的谢致虚。 “当年大哥收留你,待你如亲兄弟,却想不到是收留了一条蛇,被你用火焚之刑回报了知遇之恩。怎么,如今你干脆赶尽杀绝,连谢家的独苗也要铲除吗!” 神秘人迎着徐晦的质问,开口: “你们会后悔。” “什么?” “现在带走谢景回,他才真的会死。” 武理立刻小声问奉知常:“这毒很难解吗?” 奉知常给了他一个眼色。 哦,明白了,世上哪有奉老二解不了的毒。 既然能解毒,神秘人所言又是什么意思? 神秘人对着武理的方向手一抬,徐晦便是一道剑气挥出,裹着风沙斩向神秘人,被他扬手一招轻描淡写化解。 “今日老夫在这里,不会让你动景回少爷一根寒毛!” 徐涛抱着神秘人大腿冲他爹嚷嚷:“跟着谢家干没前途啊老头!” “闭嘴!你个逆子!”徐晦气得胡子飞上天。 神秘人后撤一步,要走。 ‘问他为什么要杀我爹娘!’ 谢致虚的声音在奉知常耳边炸响。他能借用奉知常的耳目同享见闻,神秘人一出现,他就从假死的状态里被惊醒。 ‘快问啊!二师兄,你到底为什么什么都不愿意做!’ ‘再不问,我以后就永远没有机会知道了……’ 神秘人单手拎起徐涛,要施展那神乎奇技的轻功身法踏月离去,徐晦守着谢致虚不敢追去。 “慢着。” “姓谢的问你,当年为什么要杀他爹娘。” 夜风里有槐花的幽香。 风意微凉。 槐木栖鬼,那声音便如鬼魅,仿佛伶人掐出最动听的腔调,又如歌女掩在重纱之后,歌声似珠玉流水。 武理瞪大眼睛。徐晦一副活见鬼的模样。 奉知常脸色青白,腮帮突起一块,像是为自己贸然开口感到后悔,要紧咬牙根吞回去。 儿时被玩伴嘲笑、被家人嫌弃、被亲娘勒令不得在外人前开口的耻辱俱都涌上心头。 “啊……”武理恍惚道,“是你在说话吗?” 唯一镇定的竟然是那个神秘人。大概是因他不知道奉知常做了二十年的哑巴。 但神秘人没有回答,依然要走。 “他还问你,后不后悔杀了吴韬。” 奉知常吐词缓慢,像是不熟悉使用唇舌。 神秘人身影一顿,头仿佛微微侧了一下,留下个似是而非的眼神,最终一句话也没有,拎着徐涛如幽魂疾电,眨眼便穿过小树林消失不见。 武理背着谢致虚,看看奉知常又看看徐晦:“现在去哪儿呢?再拖下去小五就真玩儿完了。” “不能回徐家了,”徐晦说,“我已经暴露,侯待昭很快就会下手。也不能回客栈。” “那去哪儿?” 徐晦没有回答,转而盯着守陵小庙的方向皱起眉。 武理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小庙微弱的灯火映照下,一个模糊的身影立在台前。 第59章 徐涛被侯待昭拎小鸡似地提在手里,一点意见都不敢有。要说他老爹和侯待昭他更怕哪一个,那当然还是侯待昭。堡主虽然不随便杀人,但一出手就血流漂橹,详情参考两年前归壹庄惨案。 徐涛刚认识侯待昭时,不过是个十一二岁的毛头小子,从小跟着谢大少爷作威作福,在整个江陵府都是横着走的街霸,山庄里来了新人也乐意去欺负上一两把。 可惜很快就被收拾得服服帖帖,全因侯待昭做了他的经史先生,一根教尺挥得虎虎生风,背不出来课业就要挨打。以至于徐涛青年时期的噩梦大都与侯待昭有关。 有相当长一段时间,徐涛都很仇视侯待昭。直到后来他无意间窥到了侯待昭的秘密。徐涛的第一反应就是闭上嘴谁也不说,只有没人知道的秘密才是秘密,只有秘密才能做把柄。 这个把柄不仅可以收拾侯待昭,还能拿捏吴韬。 吴韬也是个讨人厌的家伙,明明只是被庄主捡回来的孤儿,庄里门人客气一点叫他少爷,他自己竟也敢当真,成日端着架子教训他们几个小的,真把自己当哥哥。 然而还没等徐涛使出他的杀手锏,他的好兄弟谢景回就已宣扬得全山庄都隐隐知道了侯吴二人的龌龊事。 倒不是说谢景回嘴巴漏风,实在是他表现得太明显了,只要侯待昭和吴韬坐在一起,他就满脸通红眼神乱飘,那两人一有个什么交流,不论内容是闲扯还是争执,他就欲盖弥彰地一通咳嗽。 连吴韬都很无语,徐涛还撞见过他私底下揪着耳朵教训谢景回。 弱智吗你!徐涛也很生气,老子好好一盘棋全被你毁了! 可惜徐涛对谢家人都是敢怒不敢言,他一直催促老爹外出分庄,想体验一把头上不被其他人压着的少爷做派。 还没等这件事出个结果,他的老师侯待昭又给他上了一课——想要什么东西就去自己争取,等别人施舍是不会有结果的。 侯待昭平时不显山不露水,却没想到是个十年不鸣一鸣惊人的,滔天业火焚尽了半山红樱,徐涛混在一众倒戈门人里,站在火场之外,震惊得失去思考能力。 半边天都被映红了,一场大火仿佛烧通了地狱,人影幢幢如群魔乱舞。那些愚忠的门人在炼狱中燃烧、翻滚、惨叫,仔细辨认,有许多熟人的声音。 徐涛扑簌簌发抖,在炙焰面前浑身冰冷如坠冰窟。 他爹的怒吼从身后传来——徐晦前些日子被侯待昭支走办事,没想到回来就是这样的情形。门徒麻木地向两旁让开到,徐晦立刻要扑进火场,徐涛没命地拦住他,自己手臂被火燎了一下,痛得大叫。 “我要活下去!爹!我们要活下去!” 手臂上灼热的痛楚快令他失去理智,恍惚间只怕侯待昭有什么不满,偷偷向他看去——那人被火光映照通红的脸上,已没有人的五官,分明是一个恶魔。 吴韬浑身被绑,押着跪在侯待昭脚边。 侯待昭想摸摸他的发顶,被他偏头避开。 “要么火中死,要么随我生。”侯待昭说。 我愿意跟随您!徐涛心中发出恐惧的呐喊。 但他知道吴韬不会做出一样的选择。吴韬与谢温之间羁绊太深了,谢温是他的义父,鱼戏莲是他的义母,对于一个没人要的孤儿而言,带他练武、供他吃穿的庄主夫妻是他在人间唯一的温暖。 吴韬连性格都和谢温一模一样。他们喜爱精明能干的读书人,他们信任别人,不接受背叛。他们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吴韬抬起头,眼里映出通红的光彩,徐涛就知道他要做什么了。 连徐涛都比侯待昭更了解吴韬。 那个被绑缚的囚徒暴起发难,撞翻了几名手下,眨眼间冲入火场。侯待昭的手离他衣角只有一发之距。 咫尺天涯, 瞬间被火舌吞噬。 侯待昭一副要剜出自己眼球的神情在这样的场景下本应可笑,落在徐涛眼里却只觉得可怕。 连吴韬他都能下手逼死,还有什么事是他做不出来的? 只有这样六亲不认、铁石心肠的人,才能搏得大富贵。 侯待昭在徐涛眼里从此不再是沉闷古板的教书先生,而是坐拥整个白马堡、心狠手辣的新贵。 他迎娶府尹千金,结交官场,拓展权势,一天比一天风头更胜。这样的人,谢景回竟然问他后不后悔犯下那么多杀戒。 呵,徐涛暗自嘲笑,谢景回果然是正儿八经的少爷公子,他们这样的人毕生追求只是谢景回出生就拥有、再寻常不过的耍玩意儿。为了成为人上人,有所付出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他们走上山道,红樱林尽头是一片月光下如雪的梨庄。 看啊!徐涛跟随他崇拜的人走向白马堡。这就是我们的王国! 王国的守门人披着银铠,鬼魂孤寂地徘徊在樱花树下。 侯待昭向那棵樱花树走去。 徐涛跟在他身后。徐涛从不会天真地以为侯待昭会有愧疚懊悔这样浪费精力的情绪,拥有权势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但他看见侯待昭伸手,像他在火场前小心翼翼抚摸吴韬发顶的动作,轻轻落在经年僵直如死的银铠头盔上。 “他还问你,后不后悔杀了吴韬。” 失去支撑的铠甲在侯待昭手指下顷刻分崩离析。月华如水,洗过盛着骨灰的小瓷坛,一缕孤魂终于消散在天地间。 侯待昭凝视着瓷坛,嘴角溢出一丝鲜血。 最初什么声音也听不见,像沉在深潭海底,没有光也没有气味。 偶尔会有另一个人潜入潭底,给他带来一点生气。谢致虚知道那是奉知常。 大多是时候奉知常只是听他说话,偶尔会告诉他一些解毒的最新进展,好让谢致虚知道目前自己还死不了。 因为同根生的缘故,谢致虚得以与奉知常共享外界消息。他知道那夜守陵小庙外的人是一个绣庄东家,带一行人到自己宅中落脚。 绣庄里的一个伙计是白马堡门徒,徐涛从王随渠处领任务时刚好被他撞见,得知谢家少爷还活在世上,此人之忠心起死回生,无奈能力有限,只好恳求绣庄老板暂时收留谢景回。 ‘就这么简单?!江陵府里竟还有这等志士敢冒着得罪侯待昭的风险?’ ——当然没有。 奉知常不知为何有点咬牙切齿的意思。 ——老匹夫剐了我十两真金白银。 ‘……啊哈哈,十两就十两嘛,紧急关头,师兄不要舍不得。’ 奉知常冷漠道: ——十两一天。 ‘………………’ 谢致虚大惊失色,深感切肤之痛,从此开始无比积极配合治疗,争取能早日醒来早日离开这黑店。 忒黑了! 虽然师兄的钱和他没什么关系,可坑完了师兄要坑他怎么办!他要是不赶紧醒过来,压箱底的钱被人搜刮了去都无法反抗。想到武理师兄的人品,十分有可能做出这样的事。 渐渐能听到些外界声音后,奉知常就不再陪他聊天了。谢致虚躺在床上很无聊,只能从轮椅进门出门的轱辘声中判断一天从什么时候开始、什么时候到了下午扎针时间、什么时候该入夜休息。 奉知常是陪他最多的,有时候武理也来。武理一来,谢致虚就不无聊了,能听他絮絮叨叨说很多小道消息。 “徐晦没有回徐家,现在人不见了,侯待昭也没对徐家下手。这其中必有什么后手。徐晦说的没错,侯待昭放着那么好的机会不对咱们一网打尽,一定是有更长远的计划。现下看来,必须尽快离开江陵这个是非之地。” 连续扎了三个疗程的针,谢致虚恢复了一部分触觉,能察觉到针尖入皮肤的刺痛。奉知常实在不是个温柔的大夫,说实话,他学医是为了炼|毒不是为了救人,扎针动作十分粗暴。有时要扎脊背,奉知常动作又不方便,就拽着谢致虚一条手臂,擀面皮似地将他囫囵一翻,谢致虚磕在榻沿痛得哎哟直叫唤,可惜发不出声。 “你倒是轻点儿啊,胳膊都淤了。”武理一边嗑瓜子,一边评论。 奉知常恍若未闻,扒开谢致虚衣襟。 “这几天城里来了不少外地人,遇仙店已经停止营业,恐怕是侯待昭的遇仙大会已开办在即,”武理说,“他搞武林大会应该就顾不上我们,趁此机会赶紧溜走是最好。喂,小五到底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谢致虚昏沉沉地听他唠叨,感到奉知常的头发丝儿拂过鼻尖,痒得打了个喷嚏。 武理:“???” 谢致虚缓慢睁开眼睛,嘴里发出一声累死了的叹息。 入眼光线亮得刺人,他又闭了闭眼。 “小五!”武理大叫,“你醒啦!” “渴不渴?想不想喝水!” “饿不饿?师兄去后厨给你拿点吃的!” 浑身上下哪儿都不得劲,耳朵里嗡嗡作响。 奉知常冷静地坐在榻沿,垂眸和他对视,手里捻着一根银针,烛台与白酒气息浓稠。 谢致虚扯扯嘴角,想对奉知常笑一笑,可惜没什么力气,笑得比哭得还难看。 “师兄……” 他说出口的话全是气音。 “我头疼。” 奉知常扒开他乱成鸟窝的头发,开始取针。三寸长的银针简直是夺命利器,看得谢致虚直发虚。但一想到施针的是奉知常,心中又十分有安全感。二师兄虽看着面冷,却帮过他很多次,即使他自己跟到荒岛找死,奉知常也没有丢下他不管。 “谢谢……”谢致虚抓着奉知常的袖子。 为了照顾他,奉知常也没睡过几天好觉,眼眶下泛青。 奉知常唇线紧抿,有些不习惯接受别人的道谢,视线移到别处,过一会儿,抬手拍拍谢致虚瘦得陷下去的脸颊。 有人推开房门,门口飘来饭菜的香气。 “哟,病人好转了吗?” 是个老头,穿戴彰显富贵,挂着两条长寿眉,一双眼睛藏在眉毛下。 “鱼老板,又来送午饭?多谢了!”武理同谢致虚介绍,“这位就是收留我们的戏莲绣庄老板,鱼管崇。” 谢致虚一听此言,垂死病中惊坐起:“鱼!鱼!” 武理:“今日午饭吃鱼吗?小师弟你鼻子真灵。” 鱼管崇两条长寿眉一抖,好像在笑:“是鱼啊,外孙子,正宗荆江鱼,柔嫩肥美,你娘当年最喜欢了。” 第60章 武理第一百零八次问出相同的问题:“鱼老板真的是你外公?!” 谢致虚:“根据他的姓名年龄职业合理推断应该是的,不过你可不可以不要再问了,快吃饭吧,菜都凉了。” 谢致虚十分镇定地剔下鱼肉,堆在小碟里,推到奉知常面前。 “你没见过自己的外公吗?”武理追问不放,“看脸都认不出来?既然是你外公,鱼老板怎么不一开始就告诉我们,害得我还怀疑半天他收留咱们的动机!——等等不要再剔鱼了!给我留一点啊,到底为什么全都要给老二!” 奉知常安然享用浑身已沾满酱汁只等入口的无骨鱼肉,完全不用参与饭桌争夺。 “多亏二师兄,我才能重新回到美好的人间,你怎么能理解我心中的拳拳感激之情——住筷,这片肉是我的。” “放屁,救你老子就没出力吗,小五你的心是偏着长的吗!——给老二就给老二,有种不要送到自己嘴里去啊!” 奉知常在狼藉争吵声中放下碗筷,喝了口茶,结束了自己祥和的午饭时光。 这里不是绣庄,是绣庄老板的家,天井院里摆着一座覆满青苔的缸,鱼管崇搬了把椅子坐在缸边上,往里洒吃食,红的黑的金灿灿的锦鲤跃出水面。 谢致虚走到他身边,没有椅子了,就席地坐下。 鱼管崇没有回头,两条眉毛抖了抖:“我听说,你改了个名字叫致虚?” 谢致虚点头:“收留我的先生起的。” 鱼管崇笑了笑:“你娘当年跟随你父亲白手起家,一路历经艰险才峰回路转柳暗花明,生下第一个孩子便起名景回。你的名字里,包含了父母的荣光。”鱼管崇叹了口气:“致虚致虚,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其复。给你取字的先生用心良苦,你为什么不听他的话,将这一切过往都视作世间循环往复的规律,偏要回到江陵来送死。” 谢致虚没有说话,和鱼管崇一起注视缸中水面。这样一方小小的天地,游鱼也能自在地繁衍生息,不必受俗事烦扰,每到饭点就有人来喂食,吃完,大鱼又领着小鱼沉入浅底。 “我连爹娘最后一面都没能见上。”谢致虚说。 鱼管崇喂完鱼食,拍净手,揣进袖里,长长叹息一声:“你这孩子,真是一点也不了解你娘啊。” 从谢致虚记事起,就没有过几代同堂的经历。他父亲谢温年少失怙,孤身长大,母亲虽是双亲健在的大家闺秀出身,却从未有娘家人上山庄拜访。 城里的戏莲绣庄是他母亲的娘家,老板鱼管崇是他外公,谢致虚一直都知道,却没有真正见过面。因为他娘当年为了嫁给他父亲,早和家中闹掰了。 这个闹掰的故事里,并没有多少儿女情长你侬我侬、反抗婚姻包办双双携手私奔,完全是因为他娘鱼戏莲和他外公鱼管崇对他爹谢温的未来潜力估量出现了分歧。 实在是现实又理智得很,他娘一向是这个风格。 谢温当年不过是个在城里做工的小伙,要说与旁人有何不同,那大约是格外壮实健硕,会几下功夫,却也没到武值爆表独步武林的地步。按照鱼管崇的看法,谢温未来最大的出路可能就是去本地著名门派领袖威护镖局做一个镖头,每月领二两银钱,连心肝女儿的妆奁都买不起,是个真心疼人的父亲都不会挑这样的女婿。 可是鱼戏莲有自己的看法,她知道谢温的出身,虽然幼失所亲,如今看起来孤立无援,却是正宗武学世家的独苗,身负传奇谢氏基剑,尽管当时水平有限,但等到日后修习有成,前途必不可限量。 鱼管崇简直痛心疾首:“有些人可共患难,不可共富贵,贵易交、富易妻,此人情也。与其陪他吃苦,熬到他功成名就你也就人老珠黄了,难道要眼睁睁看他新娶美娇娘?不如留在家里好好享福,将来他若真有所成就,再嫁也不迟啊。” 鱼戏莲则说:“贫贱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若我贪恋富贵,抛却真心,将来他平步青云,身边必是她人相伴了。” 他娘就此果断离开家门,随他爹闯荡事业。世人皆知,谢温谢大侠身边常伴的温婉女诸葛就是谢夫人,两人感情恩爱和美,事业也蒸蒸日上。谢温成名后,回到妻子的故乡江陵,在郊外踞山建庄,甚至取代了老牌的威护镖局,成了地方领袖。 但鱼戏莲当时确实一意孤行,与家中断绝来往,归乡后数年不敢回家探望,谢致虚听他娘说过很多当年的事情,也问过他娘为何不敢回家。谁知他这位向来果敢决断的母亲却支支吾吾回避问题。 “太过聪明的人,都有一颗争强好胜的心,”鱼管崇陪他在天井院里晒太阳,“你娘亲当年为了证明自己的眼光,违背了我的意志,多年后虽心想事成,却不敢带着荣光回来见我,是怕伤了我的老脸啊。” “自从有了你之后,她也能体会到为人父母的心情,恐怕心中对当年的事多少也有些愧疚,总想等一个合适的时机再回家。真是个傻孩子,人生短暂如白驹过隙,忽然而已,又哪里经得起等待呢。” 他娘最终也没有等着一个时机,在大火中香消玉殒,死之前没来得及向家的方向望上一眼。 武理逛完城回到院中时,谢致虚正在给奉知常剥核桃,下午日光正好,蓝花楹开了满园,蓝紫色的钟花团团锦簇,遮出一片清香馥郁的阴凉。 奉知常捧着盖碗茶,大爷似地靠在躺椅上,一抬手,谢致虚立刻会意,腾出手来给他扇扇送凉。 武理:“…………” 走到树荫下坐着,武理问:“这是个什么剧情?” 谢致虚一把打开他伸向核桃的爪子:“知恩图报的剧情。禁止偷嘴,要吃自己剥。” 武理手背立刻红了一片,震惊道:“难道我就没有出力吗!小五,做人不能太偏心,你知不知道救你的玉纽古物还是我从集市上重金淘来的!” 谢致虚确实不知:“啊?” “南平章帝的骨灰啊,最能蒙蔽人心封塞视听。能克制章帝之毒的事物,首先是要与他一般年代久远有资历,其次也要是帝王之物,更重要的还得是一位广开言路纳谏如流的帝王,以此才能抵消章帝的昏聩流毒。” “哦!” 武理愤然道:“你昏迷的那几天,放在床边上的兽钮便是前朝首开科举的太宗皇帝之私物,那可是我自割腿肉花了棺材本才买来的,你就这样对我!” 原来还有靠玄学力量解毒的。 谢致虚耳目一新。 奉知常懒懒撩起眼皮,捧着盖碗茶喝了一口,啪地撂在石桌上,武理偷向核桃小碟的手迅速缩回袖子。 谢致虚没忍住,笑得前仰后合。 “笑屁!”武理瞪他一眼。 “二师兄的,”谢致虚指指核桃,笑着说,“谁也不能动。” 花下闲聊,有碧涧春茶,实是浮生惬意事也。 “留你一人在塔里待了三天三夜,师兄心里也过意不去,”武理说,“不过当时我们在救治威护镖局的人,确实没顾上。” 武理一说,谢致虚才想起来,威护镖局里还有五个中了三重混毒的倒霉鬼。奉知常并不是见人就救的菩萨性格,但当时谢致虚已替他应承下来,恰巧威护镖局也与侯待昭将要举行的遇仙大会有关,便施以援手,目前那五人的情况都已稳定下来。 “要说这威护镖局与你们归壹庄有什么交情,连你都不知道,我觉着其实也就没有了,”武理说,“高风亮之所以宁愿得罪侯待昭也不接这门生意,依我看啊,多半是同为一派之主,有些物伤其类,毕竟哪家掌门的也不愿遇上手下谋反篡位。” 谢致虚给奉知常扇扇子,扇着扇着,奉知常看他一眼,谢致虚顿时就脸红了,知道是奉知常又听见了他心里的想法——高风亮一死,高亮节就接下了生意,并非全是偷生求荣,也有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不能理解身为局主的兄长的心情之意。 位置决定视野,即使最亲近的人也无法完全心意相通,谢温生前就一直不能理解妻子为何一直对侯待昭疑心不减,等最后明白过来,已经共赴了黄泉。 ——说的没错,不要希图别人能明白自己的想法。 奉知常表示赞同。 谢致虚十分尴尬。 ‘您就不能稍微切断一下,我连块遮羞布都没了呀。’ ——核桃端过来。 谢致虚乖乖听令。 ——手抬一下,压到我头发了。 谢致虚扶住奉知常的肩,协助他将未束的散发归拢。 武理一边剥核桃一边将他二人观察了一会儿,突然问:“小五,你是不是吃了同根生啊?” 咳!谢致虚被自己的口水呛了一下。 武理一看他表情就懂了,释然道:“我说呢,难怪老二当时能笃定你在大观塔里,还以为他是发掘了什么我不知道的奇特技术,嗐。” 第61章 侯待昭以白马堡主的身份召集遇仙大会,其实是宣布谢温与归壹庄社会性死亡的开始。假如遇仙大会能顺利召开,从此侯待昭就会取代谢温成为新的领袖。 随者城中外来人越来越多,流动商贩都聚集在各大客栈捕获商机,谢致虚的心情就愈发不好。 “去散散心吧。”武理建议。 “去哪儿?” 武理:“宝庆寺怎么样?” 谢致虚:“…………” 大哥你是不知道触景生情四个字怎么写吗?我刚才从宝庆寺里九死一生逃出来啊! ——眯缝眼是有别的安排吧,昨天还神神秘秘在城里溜了一圈。 奉知常招呼他: ——过来推轮椅。 三人上街,谢致虚欲盖弥彰地戴了顶宽沿草帽,聊以遮住长相不被城里无处不在做工的白马堡门徒认出来。 街上行人确实比往日增加了不少,许多都身着门派统一制服,腰间佩剑佩刀、背背长弓的不在少数。江陵府百姓倒也不少见多怪,有威护镖局与归壹庄坐镇多年,地方上已无械斗伤人之事久矣。 宝庆寺本是江陵的游览胜地,这几日寺里也是游客拥堵。 但后院却被封闭,显圣门严严实实关上,门前守着几个护院武僧。 “陵寝建筑损毁,日前正在修缮。”僧人告诉他们。 啊……谢致虚和武理都尴尬地搔头。应该是救谢致虚出来那一晚,徐晦与侯待昭交手一二式时损坏了神道。 他们只好返回佛殿后的题字长廊。 谢致虚:“幸好跑得快,不必赔钱,不过在佛家清净之地闹事,终归十分抱歉。” 武理:“抱歉就免了,你俩有没注意到,侯待昭那日使出来的招数是个什么路子?” 奉知常是惯常不做声的,问他等于没问。谢致虚推着轮椅边走边回答:“范卿云拿手?” “没错!”武理双掌合击,“不过你是怎么知道的?” “呃……”谢致虚瞄了奉知常后脑勺一眼,心说,那不是你自己说出来的么,二师兄听见了,所以我也听见了。 “这个招式的来路很有意思,是当朝一位名臣所创,这位名臣早年家境贫寒,寄居在寺庙里寒窗苦读,为了节省粮食,早上起来熬一锅粥,凝结之后划为三块,便是早中晚三餐。他从划粥之中悟得推拿取舍之法,自创推拿手,又因白粥如云,更名云拿手。” 行步在佛殿长廊,两侧俱是文人贬客或针砭时弊或直抒情怀的题词诗句,有些早已作古,有些仍活跃在当今政坛,再听武理讲述名人的趣闻轶事,一时颇有些汗青共我的澎湃之情。 谢致虚还没反应过来,听见奉知常在他心里嘟囔了一个范字,立刻恍然大悟:“师兄所说,莫非是当朝宰执大臣范——” 嘘!武理手指竖在唇边,贼溜溜地等长廊里寥寥几个行人步去前殿,才说:“没错,正是那位范大人,我要说的还不止于此,范大人因后来入了三问书院求学,云拿手便归入书院武册,非本院内门学子不得修习此功。你想想,侯待昭竟然会三问书院的独门秘笈,这说明什么?” 谢致虚:“???” 面前黑乎乎的后脑勺一动,奉知常转过头,却不是疑惑地交换眼神,他似乎已经猜到了什么。 谢致虚愣愣和他对视。 “钱先生,您说这说明了什么?”武理偏头问。 三人正前方站着的那位中年书生闻言,侧头面向武理谦和地微笑,他下巴上蓄着小撮胡须,眉目细长,风度儒雅,腰间挂一枚君子玉佩,刻字模糊,不及辨认。 注意到他之前,他只是长廊里所有驻足观望名胜题字的游客之一,存在感相当薄弱。 这人是谁? “这说明,武先生口中的那人,若非偷学,便有可能是我三问书院的哪位毕业生。” 中年人说。 三问书院?谢致虚十分意外,但看武理和奉知常,却好像早已知晓,甚至还和中年人打招呼:“好久不见啊,钱先生。” “的确好久不见了,得有两三年了吧。”中年人又温和地对奉知常点点头,嘴里叫他奉先生。 谢致虚惊讶地看着他这位一向高傲的二师兄竟也向那人低下头颅。 “我们这些晚辈哪里敢在您面前称先生,钱座师折杀我们师兄弟了,”武理给谢致虚介绍,“这位前辈是三问书院授课的钱荐异座师——这小子呢,是我和老奉最小的师弟,谢致虚,您叫他小谢就行。” 两人打过招呼,并不多寒暄,直入正题。 原来侯待昭的遇仙大会也邀请了三问书院,钱荐异作为书院的授课先生,近日凑巧得闲,便来了江陵。 而武理,自从看出侯待昭的功夫路数,又联想到武林聚会必少不了三问书院,前两日便来街上碰运气,希望能遇上书院的学生,没想到见到了邛山庄园的常客钱荐异。 钱荐异道:“我们书院里练范卿云拿手的学生并不算少,但能练到此种程度的则确实不多。” “那种程度?” “破坏神道与树林的程度,”钱荐异礼貌一笑,“不才悄悄去陵园里瞧了一眼。” 难怪要选在宝庆寺见面!谢致虚恍然大悟。 “什么人能达到这种程度?”武理直接问。 钱荐异叹了口气,抬手一指——“此人可以。” 他手指的方向是佛殿后墙,琳琅满目的题诗刷在白墙上,如百花争奇斗妍,才气喷涌各不服输。 其中最狂的一副,草书飞白,枯笔如持刀。 是乾兴三年的少年状元侯承唐。 侯承唐也是三问书院的毕业生。 武理说:“他早就死了。” 钱荐异点点头:“没错,他早就不在了。” 盯着那首诗瞧了一会儿,又说:“承唐是我的学生。” 武理一下有点尴尬,和谢致虚相顾无言。 “抱歉。”谢致虚说。 “这不是我的遗憾,”钱荐异温和地说,“这是承唐的遗憾。他若能在世上多留几年,想必会有一番大作为。慧极早夭,是他的命数……那么你们所说的,又是什么人呢?” “巧了,此人也姓侯,”武理说,“不过品性可远远不及令徒,要说聪明,也只体现在诸般歹毒手段上。正是郊山白马堡现任堡主侯待昭。” 钱荐异都不用多加思索,他早在遇仙大会邀请函上见过侯待昭的名字,当时就没什么印象,只能遗憾道:“以我之见闻,确实没在书院名册上见过这个名字,书院毕业生也听过有到江陵府建功立业的,恐怕此番是帮不上忙,抱歉了。” 武理连道没关系,一边也觉得十分奇怪。一个不是三问书院出身的人会使用书院秘技,莫非有什么泄密渠道?奇了怪了。 “不过,”钱荐异又说,“我来到江陵后,倒是听到不少关于这位侯堡主的消息。” 谢致虚顿时紧张起来。 侯待昭还能有什么茶余饭后的谈资,无非是两年前谋权篡位、恩将仇报的戏本故事。 谁料钱荐异却说:“此人担任安抚使后,广开良田、缓释兼并土地,江陵府的仓储得到极大充实。又裁减了驻扎的骑兵营,实在是很聪明的举动。若是承唐当年能顺利到江陵上任,这些举措恐怕早已开始实施了。” 师兄弟三人都陷入沉默。他们中谁也不曾以科举为人生目标,没学过治世之道,不懂钱荐异对侯待昭的欣赏。只知道侯待昭是小师弟的灭族仇人。 武理有些担心地拉住谢致虚的袖子,谨防他一时冲动。 “他做的这些,原来都是好事吗?”谢致虚问。 钱荐异是个很温和的教书先生,像许久以前侯待昭教他一般,耐心回答解惑:“一骑之费,可赡步兵五人,三万五千骑抵十五万步兵,江陵驻兵七千,骑兵就占了三千,此地依山傍水,地势不平,骑兵岂无所施,虚耗国力养骑,恐难持久。放归民用后,不仅省了大笔无谓的赡养费,同时能够兴荣江陵及周边的交通运输,何乐而不为?” 在寺庙门口分别是,钱荐异告诉了他们遇仙大会的举办时间。 谢致虚一定要去参加,武理简直不能理解:“你疯了?现在最应该趁侯待昭顾不上我们,赶紧离开江陵,你竟然还送上门去!” 谢致虚没说话。他原本就没想过逃跑。不管是他利用徐晦,还是徐晦利用他,他只想看到一个结果——侯待昭一定要付出代价。 侯待昭在他眼里,原本只是杀父弑母的仇人,没想到在钱荐异眼中却是颇有才华的好官。那在江陵府的百姓眼里呢?又是什么模样? 杀了侯待昭对他而言是报仇,对江陵百姓而言呢?会不会是民间暴徒斫伤父母官。 大家到底是想让侯待昭还是他谢家人活下来,谢致虚想亲眼看看。 武理还要再说什么,面前竖起一只手掌,是奉知常。 常年一言不发,让他在很多场合下都容易被忽略,却因此得到了最佳旁观角度,沉默之中将每个人的想法都看得透彻。 不必再说了。奉知常平淡地告诫。 第62章 回到家中,直到吃晚饭,谢致虚都一直没有说话,中途鱼管崇来过一次,看上去本来想同谢致虚说点什么,最后也无法,只得叫了武理出去。 晚饭过后,谢致虚一个人又去了鱼管崇养了一缸锦鲤的天井院,开间狭窄,两侧游廊里一个人影也没有,是个幽僻所在,适合独自发呆。 鲤鱼已成了精,一有人的脚步声响起,便争先恐后浮出水面,接二连三地吐泡泡。 谢致虚趴在缸边瞧了一会儿,用手指挨个戳破。 湿漉漉的,沾了一手水。 跟着先生住进邛山后,他的性格确实变了不少,也是心中知道再没有家人给自己撑腰,行为举止都收敛许多。更有先生为阻止他回去报仇送死,将他绑起来困了多日,叫他明白了谢大少爷如今什么也不是,连傍身的武力也全无了。 之后他就不复年少是张扬的模样,倒有了点他爹一直期许的读书人的斯文。 一条肥大的金银鳞当那总在水面上戳来戳去的玩意儿是什么吃食,一口嘬住谢致虚的手指。 哎哟。谢致虚愣了愣。 有轮子从游廊里滚到他身边。 谢致虚像被人窥破了幼稚行为的毛头小子,瞬间抽回手,又在衣服上擦了擦,道:“二师兄,你怎么来了?” 奉知常没搭理他,也往缸中瞧。 “嘿嘿,”谢致虚尴尬笑了笑,“这傻鱼怪好玩儿的……” 傻鱼冲谢致虚吐出一连串泡泡抗议。 奉知常余光里飞了他一眼,细长的眸里酝了点欲言又止的情绪。 谢致虚便安静下来。 ——你见过大师兄吗? 自从大观塔那一晚被谢致虚逼得说了几句话,奉知常就再没开过口,武理和谢致虚都默契地没有提过这件事。 邛山的大师兄名唤孔绍述,农民出身,因断了一双手臂,家里又不养闲人,十七岁流落在外,被先生捡回山庄。 ‘没见过,不是说早好几年前就离开山庄外出云游了吗?’ 奉知常点了点头,沉默片刻,告诉他: ——大师兄的家乡,土地尽皆被当地一户豪门地主占去,佃户每年要交三份税,一份朝廷征的人头税,一份帮地主上缴土地税,还有一份供地主全家吃穿。自己家里什么也留不下,锅里永远只有十指可数的几粒米,生三个孩子两个都得饿死在半途。 这几乎是乡间随处可见的常态了,谢致虚还是第一次听奉知常讲述这些事情。他从小生活富足,后来又有先生养着,虽略知一二,却没有多具体的概念。没想到与他吃住在同一个地方的大师兄竟有这样的经历。 ——佃户们受尽欺压,敢怒不敢言,终有一天等来了行侠仗义的绿林侠客。 奉知常靠着椅背,眼底倒映着因华光渐褪而蓝得格外澄净的云天,将故事娓娓道来。 ——那是一位英姿飒爽的侠女,自报名讳为秋江月。 地主们自知缺德,都会聘请恶霸打手做保镖,无奈秋侠女艺高胆大,只身闯入庄园揪着地主肥耳将他拖到佃户们面前,劈柴的砍刀大剌剌架在地主肥得看不见的脖子上,逼他签字画押一份免税契约。 孔绍述是他家老二,十二三岁正是长身体的年纪。无奈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老二是个最容易被忽视的位置,要是秋江月再晚来一年,他指不定就要饿死在田边,连过路野狗都懒得啃他瘦骨嶙峋的身躯。 孔绍述是个厚道人,心中一直记得秋江月的活命之恩,邛山的大家互相聊起身世,他都乐意翻出来回味一番。奉知常入门时才九岁,几乎是孔绍述带大的,这故事他听得都能倒背如流。 然而他从没告诉孔绍述,那位秋女侠正是一手造成他残废流离的罪魁祸首。 一个人既可以做别人的仇人,也可以做另一个人的恩人。 谢致虚安静听奉知常把大师兄的故事讲完,他到山庄后大师兄已离去多年,留下的痕迹很少,庄里做工的女孩们也换了一批,从没听人提起过孔绍述。 没想到大师兄与二师兄之间会有这样的纠葛。 他没有问奉知常为什么要给他讲这些,答案显而易见。 两个人面对鱼缸双双无言,墨迹逐渐浸透半边天。 期间鱼管崇拎着鱼食过来逗鱼,将这木雕似的两人打量一番,露出一个了然的笑。 “和你母亲一个样,”他对谢致虚说,“喜欢一个人待着想事情。” 奉知常的声音在心中响起,因为同根生的作用,亲切得像谢致虚自己的念头。 ——给自己一个答案吧,两天后的遇仙大会,你亲自去问他,不要再借别人的口了。 ‘你说的没错,’谢致虚回答,‘其实从前庄里很多人同我说过山顶的奉二师兄脾气不好,难相与,叫我初来乍到,要小心别得罪你。武师兄也说一向是没人愿意与你交好的。’ 奉知常冷哼一声,听见谢致虚又说:“不过我现在觉得,你只是因为不爱和人交流,二师兄,其实你有些时候比武师兄还看得透彻。我喜欢听你讲话。” 谢致虚说着想起徐涛告诉他,只有他俩才是有过共同经历、可以惺惺相惜的兄弟,但如今徐涛背叛了他,还陪在他身边的只剩下邛山这些相识于半道的同伴,便转头对奉知常笑笑:‘你人挺好的。’ 出乎意料地,奉知常苍白的脸颊上浮现一层血色。 谢致虚惊讶地目瞪口呆,被奉知常剜了一眼,兀自推着轮椅离去,留给他一个背影。 回到跨院客房,武理已经躺下了,在闷热的床头摇着他那柄谛天机折扇,金漆大字一闪一闪。 “去哪儿了?” 谢致虚回答:“和二师兄聊天。” “能聊得起来?”武理简直服了他了,“怪胎啊。” 谢致虚想了想,想起奉知常半张微红的侧脸,他贯来暮气沉沉,难得有这么生动的表情。 “我见过的人里还没有长这么好看的。”谢致虚说。 武理摇了半天扇子,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转过脸看着他:“什么毛病!” “秀秀气气的,”谢致虚又说,“我有个哥哥也很秀气,可惜成天夹枪弄棒。” 武理难以置信地瞪着他。 “睡觉吧。”谢致虚最后说。 等待遇仙大会期间,谢致虚被勒令窝在宅里哪也不许去,免得被侯待昭的耳目瞧见。 其实他心中一直抱有疑惑。消失的徐晦去了哪里?白马堡那位通风报信的门徒现如今又在何处。 “不知道啊,说起来,自从他请求我收留前庄主遗孤后,人就不见了,”鱼管崇给他种在院角的番茄浇水,“白马堡的短工向来这样,有工就来干上几天,没活儿就回山上去了。谁知道呢。” 谢致虚陪他外公打理菜园,提着水桶跟在后边,闻言唔了一声,心中有些起疑。 鱼管崇一边浇水一边回头看他一眼,嚯嚯笑两声,说:“他要是不怀好意,你能在我家里安安全全待到痊愈吗?小景,信任别人对现在的你而言是不是有些太难了。” 一提起信任,谢致虚就会想起侯待昭,现在又多了个徐涛。 鱼管崇说:“姓侯的当晚肯放你们一马,就是留有后手。至少你能安心住到他的下一步计划开始进行。”他伸手在番茄秧上一撸,摸到几个青涩的球果,十分开心:“哟,又结了几颗。” 平心而论,谢致虚还是很佩服他外公的——一个绣庄老板,论权势财力人马没一个能和侯待昭正面叫板,又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老头,竟然敢孤身在危机潜藏的夜里潜入宝庆寺,偷偷将无路可去的外孙一行人接回家。 从宅子飞檐一角望远,能看到郊山半腰樱林的火红一线。有时候谢致虚会想,外公会不会是出于两年前没能救出大火中的女儿,而将这份愧疚弥补在了外孙身上。 他们在菜园边上的亭子里歇脚,谢致虚说:“那时我娘是有机会和我一起逃出来的。侯待昭兵变,我爹接到通报,让娘带我从后山出逃,去搬救兵。那时候我哪知道他们是在骗我,还以为真有天降救兵。可惜骗得了我却骗不了我娘,她将我带出山林,让我顺着道跑下去,自己却返回……” 返回的结果是什么,不用问也知道。 鱼管崇深深叹了口气:“后来呢,你找到救兵了吗?” 谢致虚苦笑:“哪里是什么救兵,不过是九折阪的柳先生凑巧来山庄赴宴,只有他一个人,爹娘叫我沿着道跑下去,就会遇上先生,叫他收留我罢了。” 再后来发生的事,就是先生将他绑起来阻止他回去复仇,等谢致虚冷静下来,就发现了自己功力尽失的事实。 “先生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猜测也许是情绪太激动的后遗症,”谢致虚无奈道,“我也已经接受了,只是仍觉得奇怪。明明随娘亲逃出后山前还在同父亲练武,当时还一切如常……” 连他博学多识的三师兄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谢致虚一度以为可能不会有答案了。或许他有一天转而信教,会有人告诉他一切都是因果轮回。 鱼管崇听完,沉吟一阵,似乎在思索什么。 谢致虚有点意外,难道他不通武功的外公还能有什么看法吗? 然而鱼管崇思索完毕,只是叫他去吃饭。 “你舅娘亲手烧的菜,怎么样也要赏脸吧,别一副丧气样。” 虽然住在这里的几天,谢致虚一直没见过传闻中娘亲的大哥一家人,但知道他们都住在东跨院,有时隔着院墙能听见小孩嬉笑。 “外公也是四世同堂的福气。”谢致虚感慨。 “那当然,没了你娘老头子还不继续过下吗?傻小子,人生奔流不息,没什么是值得拼上性命的。” 鱼管崇背手走在前面,脊背微微佝偻,富贵绸缎的衣角沾一点菜地里的泥。晨兴理账银,带月荷锄归。是个再安逸不过的长寿翁 城里集市的方向华灯初上,宝马香车,行人流水,夜市的繁华逐渐拉开帷幕,给外地来的客人献上荆江城市独具的风采,那些心怀鬼胎的人,都将在各自的酒桌入座,推杯换盏之间,彼此接头布下张张勾结错落的暗|网。 第63章 这是谢致虚长这么大头一次见到除爹娘外的一大家子亲人,舅舅看上去比他爹年纪稍大,与他同辈份的表哥表嫂一人手里抱着一个垂髫小童,是对龙凤胎。鱼管崇在座首,邀请谢致虚三人入席。 武理显得有些拘束,扒着谢致虚耳朵嘟囔:“这是你家亲戚啊,你得说点什么,一桌子人都不说话实在太尴尬了。” 谢致虚更崩溃:“可我都不认识啊拜托。” 自在的反倒是奉知常,可以理解,毕竟无论在何种情形下,说几句逗趣话活跃氛围都不是他的任务。 舅舅和谢致虚娘亲长相并不相似,鱼戏莲有一双不必描黛的浓眉,衬得整个人很精神,浓眉大目瞧着讨喜,谢致虚继承了她的眉眼。舅娘将他的眼睛眉毛看了几看,便笑着说:“是小莲的儿子。” 这一句话说完,谢致虚就明显察觉到许多人都松了口气,包括他自己。 亲情是血浓于水,谢致虚和他家白给的师兄们相处两年多,也没人轻易触及他的过往,而舅舅一家人即使从未谋面,关心起他从前的生活、以后的打算,却十分自然而然。 “想住多久就住多久,”舅舅说,“我护不住自己的妹妹,还护不住外甥么。” 表哥抱着小女儿,给她小心剔鱼肉,闻言抬头笑了一下:“安抚使大人可不是好惹的。” “你想说什么。”舅舅瞪着儿子,把他声音瞪没了。 谢致虚假装没听见,他不知道说什么,只好给自己手上找点事做,夹菜,剔肉,舀汤,盛饭,殷勤得不亦乐乎。奉知常冷冷盯着自己面前越来越丰盛的小餐桌。 舅娘颇有趣地看他们互动:“我家甥少爷还会照顾人,比你表哥强多了,有燕燕和鹏鹏之前,都是你表嫂伺候他,以后哪家姑娘跟了你,可是有福气了。” 谢致虚闹了个大红脸,衣袖被人扯了扯,一低头,是表哥一直抱着的小丫头,个头不及腰高,扎一对羊角髻,一张小嘴奶呼呼地吐泡泡,咿咿呀呀半天,不知道在说什么。 好可爱!谢致虚心脏受到暴击。 “你、你叫……你是砚砚,还是芃芃?” “咿咿……咿咿——呀!” 谢致虚被萌到捂住胸口。 小丫头还在扯他袖子,嘟着嘴,小脸圆润粉红。 “她想干嘛?”谢致虚抬头求助,所有人都在看戏。奉知常喝了口汤,垂在桌下的袍袖一动,悄悄递给他一颗纸包糖。 啊!谢致虚一喜,来不及想奉知常怎么会随身带着糖,剥了纸皮露出一颗晶莹的糖果,小心凑到燕燕嘴边让她舔了一下。 “燕燕,说谢谢表叔。” “呀——”燕燕的圆脸一鼓一鼓。 表哥对谢致虚笑道:“别给她吃零嘴,一会儿该不想吃饭了。” 谢致虚便重新包好糖果,放进燕燕的小荷包里。燕燕抱住他的手摇了摇,嘴里发出一连串意味不明的催促音。 “呃……”谢致虚再次抬头求助。 表嫂乐呵道:“燕燕想送你东西,让你把手摊开。” 谢致虚依言照做,燕燕的小手在他掌心一放,落下一颗小巧圆润的物件——是一枚金色的小铃铛,取了铜舌,发不出声音。 “呀,这不是燕燕小靴子上的金铃吗,我说怎么找不到了,原来是这丫头自己藏起来了,”表嫂笑着说,“弟弟,侄女很喜欢你呢。” 团圆美满的家庭。 ——你怎么了? 谢致虚没反应过来:‘嗯?’ ——眼圈红了。 啊……谢致虚在满桌和睦里悄悄抬了下袖子。 晚上回到客房,谢致虚依旧和武理一间。 “明天就是遇仙大会了。”武理说。 “嗯。” “不要把麻烦带到这个家。” 谢致虚在黑暗中翻了个身。 “我知道。” 翌日威护镖局新上任的局主高亮节带着几名手下如约走后门进了绣庄宅子,那几名手下正是被奉知常妙手回春救回人间的病人,一见面就感激涕零恨不得跪地磕头。 鱼管崇吩咐人将早准备好的两件对襟短褂拿来,给谢致虚比了比,尺寸合适。 “只有两件,给小景和武公子,”鱼管崇说,“至于这位坐轮椅的公子,怎么看也装不成做粗活的下人。” “没问题,”高亮节说,“奉先生是我请的贵客,与我一道进场就行。” 威护镖局最终还是承担了遇仙大会的安保工作,高亮节因此分得了参会机会,并同意带奉知常三人乔装入场。 武理和谢致虚换上朴实的短褂从里间出来,已经是一副江陵街头最常见的短工打扮,威护镖局的镖师们正争相要为恩人推轮椅,甚至有人跪在奉知常面前自愿做□□肩舆。 “我上有老母下有妻儿,奉先生救我一人,就是救我全家!四条人命今生难还,我愿为奉先生做牛做马结草衔环!” 武理:“……” 谢致虚:“…………” 奉知常被这群人争来争去,争得脸色青白,愤怒地瞪着换完衣服出来的谢致虚: ——还不滚过来! 谢致虚于是赶紧上前分开人群:“啊哈哈,还是我来吧我来吧,不麻烦各位了……哈哈。” 他们从偏门离开,临行前,鱼管崇告诉三人宅子东跨院花园开了一道小门,回来时可从小门进入。 上了篷车,武理道:“你觉得老爷子是不是怕咱们被人跟踪,引狼入室?” 谢致虚道:“那该把我们关在门外,而不是开小门放进来。” 同车的镖师们立刻竖起耳朵:“恩人们是没地方住了吗?来我家吧!我家大门常打开!” “来我家来我家,我家院子大!” “我还没成亲,我家清净!” 遇仙酒楼和先前住的遇仙客栈,虽叫一个名字,却不在一处,酒楼在客栈背面,门前车马造成长街十里堵塞。 高亮节把一行人载到员工通道,守门的俱是威护镖局手下,穿着统一制式对襟短褂,露出赤膊遒劲的肌肉,个个魁梧高大,一看就不好惹。 谢致虚与武理穿上与他们相同的短褂,谢致虚还好,本就是习武之人,一身宽袍广袖时瞧不出来,脱了衣服就显出身上结实的线条,武理却是单薄的文人身材,皮肉都比谢致虚白上一个色,十分格格不入。 入口是一条长达百步的主廊,南北天井院中的两边走廊都有小包间,满头花钗、妆容艳丽的歌舞伎聚集在主廊靠墙两侧,排列成行,一行人进了主廊,宛如走进盘丝洞,莺燕之声不绝于耳、香粉酒气萦绕鼻尖,稍不注意手臂就要被凉丝丝、滑腻腻地摸上一摸。 这些伎女眼光刁钻,专挑高亮节这样的上位者、或者奉知常这样的锦衣公子下手,谢致虚推着奉知常的轮椅,感觉像推着一朵霸王花,一路招蜂引蝶。 “哎哎别乱摸,再摸打手了啊。”谢致虚挡开姑娘们的手。 “哎呀这位小哥也好俊呐,看看姐姐嘛~” 小五从奉知常后脖领钻出来,嘶啦一亮獠牙,姑娘们惊呼中退避三舍。 到了高亮节的包间,一行人正要进去,旁边房间里出来一个人,裹着乌黑裘袄,皮毛在烛灯下某些角度闪过一层橙火。 武理立刻站住,吃惊地张大嘴巴。 谢致虚也震惊地停下来,奉知常侧头看了一眼,不感兴趣,催促谢致虚赶紧进包间。 “这……是他吗?”谢致虚托住下巴问。 黑裘背影正同酒楼小二点菜。 武理脑筋飞速转动:“啊,我懂了,武林大会么,此人势必要来凑此热闹……可恶,他定是又甩脱了荆姑娘,叫人家不好回去复命!” 奉知常听着他们对话,再次抬眼打量这个大热天穿裘袄的怪人,好像终于有了点记忆。 黑裘点完菜,转过身,露出一张熟悉苍白的面孔。 谢致虚已经震惊无语了:“其实我一直想知道,他是不是身体不好,为什么看着总这么没气色。” 武理也很无语,回答:“并不吧,据我所知,这应该是修习寒冷内功的副作用,你看秋夫人就是在雪山上学武,也是成天脸色苍白,还遗传给奉老二了。这些人功力是冷的,血也是冷的,流得都比常人慢一些。” “快走快走,”武理小声说,“别让他瞧见……” 话音未落,高亮节久等无人,从包间里出来催他们,毫无遮掩道:“武公子,谢公子,几位怎么还不进来?” 武理与谢致虚大惊,双双朝高亮节竖起食指:嘘!嘘! 然而为时已晚,熟悉的称呼飘进那黑裘耳中,令他进包间的脚步一顿,转脸看见门口的武谢二人,隔着大半条走廊就飞扑过来: “武老三!谢小五!” “我的背!”武理被他扑得咚一声撞上墙壁,痛得面目狰狞,咬牙切齿,“越、关、山!你给我起开!” 黑裘裹着的那人像条大狗,将武理全身上下吭哧吭哧舔了个遍,尾巴摇得出现重影:“有缘千里来相会!老三,我就知道我们还会再见面的!咦,你怎么穿得像给人家做工一样?该不会是用光了盘缠典身卖命了吧!!” 高亮节看得目瞪口呆,茫然道:“这位是熟人吗?” 一见越关山,谢致虚就不得不想起上一次在酒楼见面,他意气风发砸场子牵连无辜的事,只祈祷这祖宗不要又兴致高昂,找侯待昭下战书,搞得他计划全盘泡汤。 思及此处,谢致虚已有几分心如死灰,对高亮节说:“这就是我们武公子的一条狗,你当他不存在好了。” 第64章 吭哧吭哧。 越关山:“我第二天上你们在苏州的那间宅子去,没想到转眼已经卖给了别人,都不和我说一声!太不够意思了!” 吭哧吭哧。 越关山:“老三,要我说,就这样咱们还能在江陵府遇上,那真是天赐的缘分啊!” 吭哧吭哧。 越关山:“上酒上酒!!今晚咱兄弟几个要一醉方休!” 武理被越关山强行锁在臂弯里,满脸生无可恋:“喂,狗尾巴都露出来啦。” 伎女们绕过屏风,袖底盈香,端着银瓶酒身姿婀娜地偎到各位客人身边,娇声笑语劝酒。 奉知常左右手边各有一个,俱都仗着他是残疾人,举止格外大胆放浪。谢致虚则一身打手短褂,下属似地站在桌席后,女孩子都聪明地绕过了他,他原先还乐得清闲,一看奉知常的衣襟都快给扯开了,再扯下去藏在他衣服里的小五恐怕就要窜出来给姑娘们一人一口牙印,当下也不敢看戏,赶紧上前驱赶:“去去去,我家二公子不近女色。” 正经人奉知常阴沉着脸整理衣襟。 姑娘们愣了一愣,继而露出会意的表情:“遇仙楼也有几个可人儿的小倌,年纪又小,嫩得能滴出水来,包君满意,奴这就为客人唤来。” 奉知常:“…………” 谢致虚:“等等!” 女郎们抛来一个“懂得起”的媚眼,轻盈退场。 谢致虚:“…………” 一低头,对上奉知常怨毒的双眼。 “这能怪我吗?”谢致虚无辜道,“分明是她们自己理解错误——喝酒吗?来喝点酒吧,江陵特产银瓶酒,包君满意。” 奉知常被谢致虚故意模仿劝酒女郎的腔调呛得咳起来,谢致虚满脸笑容给他拍背:“我来伺候二公子喝酒吧,一会儿来了人我负责替你赶走,怎么样,你说好不好?” 院里有座戏楼,被包间游廊四围环绕,在众目之焦。威护镖局的打手们守在戏台两侧,高亮节下去巡视一圈,回来告诉他们:“大会要开始了。” 越关山搓手道:“就是那个归壹庄继任庄主,今日要证道成为武林第一人的侯待昭?很好,我已经等不及要挑战他了!” 武理将他脑袋摁回饭桌:“吃你的菜去吧,你今晚要敢坏事,我保证你等不到明天太阳升起就会被荆不胜带回凉州。” 谢致虚走到最能看清戏楼的角落,脸藏在窗楹后,一手搭上清净天剑柄。包间里众人都看着他,女郎们殷勤笑语收敛起来,变得有些紧张。 ——滚回来好好坐着。 奉知常垂下眼睫,看也不看地骂了一句。 清净天抽了指宽的剑芒铮然归鞘,谢致虚坐回位置上,灌了口烈酒。 戏楼帘幕一动,包间之中原先还能听见的索索低语声全静了。 一双皂头靴分帘而出,紧接着是一顶硬翅幞头官帽,侯待昭穿着他四品绛紫的大袖襕袍出现在众人面前。 竟然是以朝廷命官的身份主持武林大会。 “到场的都有哪些人?”谢致虚忽然问。 武理摇摇头:“都被屏风当着,看不见。” “侯大人想干嘛?”高亮节的手下里有人问。 没人回答他的问题。 侯待昭自如地走到高台中央,广袖一振,举止从容,仿佛早就熟悉这样的大场面,自然而然释放出镇压全场的气势。 “侯某请诸位千里迢迢相聚一堂,是以白马堡的名义。然则,白马堡早已归顺朝廷,以故也是以朝廷的名义,向诸位英雄好汉发出召集令。” 慢条斯理、说半句话停一停,是谢致虚熟悉的侯待昭的风格。他的眼睛死死钉在侯待昭身上,没注意到身边的奉知常皱起眉头,在侯待昭说完第一句话后露出沉思的神情。 “中原武林偏安已久,守成有余进取不足,今女真、契丹、奚、溜、渤海踞在北方虎视眈眈,自兵端始开,边疆战士衣不解甲已二十余年,死于行阵者首领不保,毙于暴露者魂魄不归,黄沙百战穿金甲,才保得后方一时之平安。 国朝每年向异族供奉巨额岁币礼物,丝绸布匹二十万端,茶叶金银数以万计,每年收成之十一,全数进奉。课税重负致百姓捐弃乡土,背朝赤日苦不堪言。今之盛世太平,乃真金白银之太平,血肉精魂之太平。 年初,河北帅府李荣桓将军返京面圣,以求饷征兵,奈何国无余力,无功而返。如今前线战事吃紧,我等盛世之民坐视焚溺,痛切在躬,应兼爱生灵,不分彼此,抗击南侵,贡献武力。中原武林儿郎共赴战场,将以忠义之名,光于史册。” 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想不到侯待昭费尽心机召集武林大会,所说的尽是这等向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国朝大事。 武林与军队分属两个体系,各自隐在民间、归于朝廷,井水不犯河水。从没人干过将二者联合起来这种吃力不讨好的差事。 几乎有人要发出嗤笑。 “侯待昭疯了么,”武理喃喃自语,几乎瞬间就明白了,“是朝中有人命他这样做的,自从白马堡归顺了朝廷,侯待昭就不再是江湖草莽,而是正经官袍加身。他是朝廷在江湖人士中策反的一枚棋子……不,究竟是策反,还是早有预谋,事先安插……” 奉知常面色苍白,指节捏着酒杯发出咯嘣脆响。 ——我听过这个声音。 ‘什么?’谢致虚侧过头。 ——十三年前在湖中孤岛,这个人曾经出现在绑匪之中,我没看见他的脸,只听见他对匪徒说……把人处理了,不要暴露。指使那些人将我追杀至悬崖,意外落水。 薄瓷胎裂痕迸溅,酒香溢了奉知常满手。 包间里有人发难:“侯大人好大的官威,自己做了朝廷的走狗,还惦记着给咱也扔块狗骨头。” 听不出来是谁在说话。 “侯大人今日这番话,令贫尼深感困惑,斯人各有其职,如何能叫木匠打铁、厨子绣花?当兵打仗,原也不是列位的职责。” “师太说的不错,侯堡主若只是想征兵,老夫建议你不如去城中集市贴张布告,倒比费劲召集我等来得容易。还有别的事要说吗?没有老夫就先走一步了。” 侯待昭从容地站了一时片刻,等席间嘲弄絮语之声逐渐安静。 “想走也行,从前谢庄主也不拿征兵当回事,可惜了。”侯待昭并不算响亮的声音传遍遇仙楼每一个角落,像洒一把霜雪浇熄了沸水。 谢致虚腾地站起来。 “他说什么?” “什么意思?” 众人议论纷纷。 “归壹庄的谢温谢庄主?” “谢大侠两年前死于一场意外失火,难道说……!” 武理恍然大悟:“侯待昭是带着朝廷的任务加入归壹庄,招安谢庄主未果,才取而代之。” 越关山还在状况外:“什么什么,你们在说什么?” “我要去找他问清楚!”谢致虚提剑就往外冲,被奉知常扯住袖子。 ——站住,不要冲动! “我没有冲动!”谢致虚冲奉知常大吼,“我只有今天一次机会,今天一过就算我不去找他他也会腾出手来杀了我!” 侍酒的伎女们各自收了妩媚神通,发着抖退到一旁。 高亮节和他的手下们什么也没说,但很明显已经猜到谢致虚等人势必与侯待昭有过节。 ——冷静一点。 奉知常抬手,拇指擦过谢致虚通红的眼圈。 某个包间里传出一声的喝道: “侯待昭忘恩负义狼心狗肺,我大哥谢温十年前于落魄之时收留他,未曾想是引狼入室。姓侯的是朝廷走狗,王赣鹰犬,拿我归壹庄下手,欲一统武林为朝廷效力!诸位千万警惕此人蛇蝎心肠,我徐晦今日在此,要为我大哥谢温一家报仇雪恨!” 是失踪多日的徐晦! 侯待昭似乎也没想到,眉头紧蹙。 徐晦在对面包间亮相,立刻有人问:“徐晦徐大侠?你的意思是谢庄主死于侯待昭之手?两年前贵山庄发丧时可不是这样说的,难道不是天干失火,意外身亡么?” 徐晦并三指朝天,朗声道:“朝廷要吞并归壹庄,进而占领整片中原武林,徐某今日但凡有半字虚言,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我大哥之子谢景回,两年前幸免于难,如今住在城中戏莲绣庄东家宅里,诸位尽管去问他,可证明徐某所言属实!” “老天!”武理大叫,“他利用你为自己征信,鱼伯一家要有麻烦了!” 侯待昭振袖抬手,已有经验的徐晦立刻竖剑在前。 顺着侯待昭臂指的方向,无形的力量掀飞桌椅,栏杆应声而断,女人的尖叫与奔逃脚步乱作一团。侯待昭覆过手掌,徐晦面前的空气便仿佛扭曲几分,重剑八道尺嗡地弹起,徐晦大喝一声踏上断栏,劈空而下,守在戏楼边上的威护镖局打手立刻封堵而上。侯待昭后退一步,钻入后台消失在帘幕后。 “我去找侯待昭!”谢致虚抽出清净天。 武理追在他身后大喊:“小心他的范卿云拿手!” 遇仙楼一片混乱,徐晦带来的人和威护镖局打起来,镖局的几个高手拦在徐晦面前。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徐副对不住了!” “少废话!” 游廊里四处都是奔走的伎女小厮,酒菜打翻一地,难以言喻的气味令人作呕,有的包间已经空了,有的还在看热闹,有人拔出兵刃加入混战:“徐大侠,我助你一臂之力!侯待昭小人行径人人得而诛之!” 谢致虚提剑闪避刀光剑影,脚下还要小心避开滑溜的菜油酒水,心中着急上火,生怕侯待昭已从后台溜之大吉。 一道黑芒电射而来。 “阿弥陀佛。”素白僧衣的师太合掌,掌间夹着一枚铁蒺藜。 是唐门暗器。 “多谢师太!”谢致虚来不及多想,匆匆赶往戏楼后台。 第65章 混乱的打斗集中在戏楼那边,由徐晦带头挑起,但他本人一直突破不了威护镖局的防守,被挡在外面。 谢致虚穿着短褂,镖师们把他当自己人,没怎么阻拦就让他进了后台。 后台已经没有人来,一道小门开启,谢致虚拔剑冲过去,是遇仙楼的后花园,一袭绛紫官袍显眼地立在中央,指挥一队人返回包围整座酒楼。 谢致虚冲出来正和他对上眼,避无可避,这是师生二人整整两年时间唯一一次见面,徐涛就在侯待昭身边,看见谢致虚大惊失色:“你怎么在这!” 侯待昭对着谢致虚的方向抬起袖子。 谢致虚立刻矮身,反手提剑上冲,充盈的内力灌入清净天,一时间整座后花园剑芒大盛,利剑破空带起一连串爆裂的气鸣,铿然切入侯待昭掌心。 徐涛大叫着退到假山后躲起来,他手里一件兵器也没有,左看右看,从地上捡起一块卵石。 侯待昭掌心酝着一团无形的气劲,挡住了清净天的去势,是武理特别注意的范卿云拿手。 “景回。”侯待昭垂眸看着谢致虚,气质与两年前不一样了,不再是那个低调谦逊的年轻教书先生,带了点蓄势待发、藏而不露的锋芒。像一块终于拂去灰尘的真金。 然而谢致虚根本不想与他叙旧,一剑去势未消,二剑复来,如浪花交叠势头更猛。 侯待昭后退一步,皂靴将青石板踏出一道裂缝。谢致虚剑身一斜,擦过掌心,削向他下盘,被侯待昭一脚踢偏,震得谢致虚握剑双手发麻,云拿手又兜头劈来。谢致虚后撤一步抵住退路,以剑尖上刺,化去一招。 三剑已过,本应耗空内力,然他今日计算仔细,出三剑的速度快于以往,竟仍有余力。第四剑直取侯待昭双眼。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侯待昭喝道,“逼我取你性命,送你下黄泉与父母兄长团圆?!” 但他很快就无暇发问了,谢致虚挥出第五剑、第六剑,速度越来越快,如流星曳尾只剩重影,每一剑都较之前威力叠加,侯待昭渐渐单手支撑不住,双手虚控长剑拧了一转,想夺过清净天。 谢氏基剑十八重,犹在取三山之上,如擂重鼓气势骇人,一剑挥出千军万马,十八剑齐下,无人可挡。 “你为什么不回答我!”谢致虚怒吼,“你究竟是什么人!费尽心机潜入归壹庄,害我全家!” “我是你老师!”侯待昭回以暴喝,“天地君亲师,你要对老师动手吗!” “你不是我老师!你是我的灭族仇人!” 随着怒火喷涌,丹田处内力撞击愈加汹涌,传递到清净天上完成了势头叠加的第九剑、第十剑。 “你是朝廷走狗!” 第十一剑—— “你是武林公敌!” 第十二剑—— 侯待昭也有些吃不消,撤手一旋,吐纳之间衣袍无风飞扬,以卸岭巧劲化去部分剑势,冷冷说道:“你说的不错,收服归壹庄是王相给我的任务,我杀你全家,既不因权势也不因私仇,不过是各为其主。” “啊啊啊啊啊!”谢致虚双目发红,被彻底激怒,清净天感应到执剑人动荡的心境,剑身飞速震荡,在空气中激起歌音似的嗡鸣。 侯待昭眉尖一动——竟然已突破十八重,到了三十三剑清净天。 他们谢家的宝剑,在第一代家主手中,名讳是取三山,后来有人用它挥出了十八道剑,便更名为十八重。传到谢致虚手中,之所以叫清净天,也是因为上一任主人谢温练到了三十三剑境界。 没想到短短两年谢致虚的成就已同他父亲一般,侯待昭顿时心中警觉。 然而那串神秘的歌音刚开了个头,就悄然散去,谢致虚暗叫不好,只觉丹府那股借以发力的内力再次烟消云散,浑身无力。 侯待昭的云拿手如泰山压顶,已到眼前—— “少爷!闪开!” 谢致虚立刻就地一滚,一道破空之声擦过他耳边,八道尺挟千钧之势劈头砸下,侯待昭翻手上挡,冲击力吹动两人衣襟猎猎作响。 “二叔!”谢致虚大喊。 “老头!”躲在假山后的徐涛也大喊。 “徐晦,”侯待昭漠然道,“你想要徐家数十年经营毁于一旦吗?” 徐晦全身力气压在重剑上,气喘吁吁,邪邪一笑:“毁在我手里,也不会留给王赣走狗做巢穴!” 侯待昭面部一抽,似乎有点真正动怒了。 通向花园的后门里传来奔走的脚步声与兵刃砍杀呼喊。谢致虚回头,看见武理推着轮椅狂奔进入后园,奉知常整个人被推得风中凌乱。 “小五!”武理不敢靠近侯待昭与徐晦的战场,朝谢致虚大喊,“快回来!” 身边斗武二人内劲冲撞之声激得谢致虚耳鸣:“你说什么!” “快回来!”武理惊恐大喊,“……往鱼伯家去了!” “谁?!” “是周豺!王赣把周豺派来了!” 谢致虚浑身血液顿时一凉,假山后藏着的徐涛偷偷摸到武理与奉知常背后,手中卵石高高扬起—— “小心!” 武理:“???” 奉知常冷冷一偏头,也不见如何动作,袖底仿佛弹出一线锐芒,细如发丝,徐涛就应声倒退着跌了一步,卵石掉落砸了他自己的脚,双手死死捂住喉咙,指间泌出一点红色。 “快走!”武理催促谢致虚,“周豺手段狠辣,我们赶紧赶回去!” 侯待昭与徐晦二人缠斗一处,谢致虚捡起清净天,接过奉知常的轮椅,三人快速往侧门去。徐涛摁住喉咙出血点,张了张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拿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谢致虚,然而谢致虚与他擦肩而过,终于一个眼神也没有留给他。 高亮节领着几人在侧门等着,有威护镖局的人开路,顺利离开遇仙楼,篷车驶过街道,后面传来坠楼的闷声。 “除了威护镖局,王赣还给侯待昭派了机要处的死士,好几个派别已经打起来了,”武理说,“搁平时还真看不出来,大家心里都有各自的想法。” 车驾一路颠簸,三人纷纷抓住凭肘固定身形。 高亮节带人骑马跟着。 谢致虚心中焦急万分:“再快一点!看见绣庄宅子了吗?周豺人呢?!” 车夫的声音传进来:“已经够快了,再快会被城巡司着人拦下来的!” 到了绣庄,谢致虚几乎手脚并用扑下马车,这是他第一次走正门,匾额上书三个娟秀楷体——戏莲庄。 “外爷!”谢致虚冲进门。 “哎!”武理捞一把他的袖子,没捞住,只得也跟着冲进去。 宅里安静得过分,庭中连鸟雀虫鸣也没有,安详得像一家人整整齐齐外出游玩,日落才会返回。 “外爷!舅舅!”谢致虚跨过拱门,冲进内院,拔剑四顾,“舅娘!表哥表嫂!” 没有回应。 房门四合,走廊干干净净,一点人迹也无。 武理跟进来,将游廊下房门全部推开,门内物件也摆放整齐,并无丝毫打斗痕迹,鱼管崇的正房里,放置古董玩物的乌木架上空空如也。 “鱼伯一家搬走了。”武理搜索完毕,一脸严肃对谢致虚说。 “什么 ?”谢致虚完全反应不过来,一个时辰不到之前,鱼管崇才刚举止如常地送他们出门。 高亮节随后也进入内院,几个镖师或举剑或拔刀,围成一个对外防御的圈。 “这里是怎么了?”高亮节问,“鱼老板呢,没看见周豺啊……其实我也不认识周豺。” 一阵叩击声遥遥传来,循声看去,是奉知常,推轮椅到侧门,在廊下敲了敲木柱。 “怎么?”武理问。 谢致虚瞬间就明白了:“是小门!” 他们在宅里住了许多日,鱼管崇今天才叮嘱他们返回时可以走小门。小门一定有什么东西! 谢致虚赶紧跟上奉知常,一行人匆匆赶往小门。 门外是一条三尺宽的暗巷,两端封死,从外面街道路过从不会有人留意。 一辆马车停在暗巷里。车夫头戴垂纱笠帽,听见人声也不回头,驼背坐在车辕,手中一道马鞭随时准备启程。 “师傅,是鱼老板让你留下来等我们吗?”武理问。 “……” 谢致虚焦急道:“外爷呢,这一家人去哪儿了?你刚刚有看见外人来过吗?” “……” 车夫的背影纹丝不动。 高亮节从马车上下来:“车里备了好几天的干粮和水。还有一张荆湖北路的地图。” 谢致虚:“……” 奉知常冷冷道: ——鱼管崇一家已经逃走了,他给你留下一辆马车,让你也去逃命。 “不……”谢致虚有点愣。 “快上车吧,”武理催促,“要么现在回去找侯待昭拼命,就算威护镖局的兄弟们不和你动手,王赣的死士也不会手下留情,他们的野心是收服整个中原武林,拿你一个归壹庄的遗孤开刀正合适。” 谢致虚攥着剑柄的手微微发抖,他倒是有回去拼命的心,然而以他的身手,除了白白送死,人家都懒得施舍他多余的防备。 “上来。”武理已经把奉知常的轮椅弄上车,伸手招呼谢致虚。 高亮节带人留在门里:“几位恩人,高某只能送到此处了,我接了哥哥衣钵,不能拿镖局冒险。” 镖局与寻常武林门派不同,本就是开门做生意的,不好正面得罪官场。 谢致虚不再犹豫,登上马车。 武理撩开车帘,几人同高亮节道谢并道别。 车夫一言不发,扬鞭启程,暗巷的一端已被打通,马车驶上街道,汇入人流,远远离开了骚乱渐起的城中心。 第66章 “我们要往哪儿去?”武理探出头去问车夫。 车夫弓着背没有回答,良久,一只手伸到背后朝武理手中地图一指。 地图上以朱砂涂红了好几条逃亡路线,鱼管崇也不知道他们有无大本营,这几条路线都到只因他们逃出荆湖北路为止。 武理捏着地图缩回车厢,一脸郁闷:“不是吧,竟然派了个哑巴驾车么?快,老二,说不定你俩同为哑巴,能互相沟通呢。” 奉知常以眼神将武理杀了一遍。 谢致虚默不作声,脑海中反复浮现和侯待昭的对话,当时距离那么近,如果他坚持一时半刻,说不定真能凭十八重剑招重创侯待昭。但是他武功失灵的毛病突然发作,外公那边说不定又要出事。 武理这个人精,看一眼就知道他在想什么:“是不是特憋屈,你是放弃了报仇回来救人,没想到鱼伯一家早已有所准备,从咱们前脚离开就开始收拾东西跑路。就算今天什么也没发生,咱们回来也见不到人了。” 或许从一开始,白马堡那名身份不明的门徒向鱼管崇通风报信起,就给他心中种下了一颗怀疑的种子。难怪一听说谢致虚决定参加侯待昭的遇仙会,转眼就溜得干干净净,原来是早就有所察觉。 武理道:“这个老头有点意思,为了保住一点家业,可以坐观小女儿活活烧死在火场中。现在又能痛快地抛弃你,带全家跑路。” 奉知常皱眉,责备地看着武理。 武理两手一摊:“反正我是这么认为的,否则他为什么于心有愧,连封信也不敢留下,还派了一个哑巴给我们,不就是怕暴露行踪吗?你有什么意见?直说好了,哦,忘了你不能说话。” 他一直没提过大观塔一夜奉知常突然开口的事,没想到是在这儿等着。 奉知常翻了个白眼。 谢致虚抬头,说:“就算是为了保全家业,又有什么错吗?” 两个师兄都看着他。 “难道要为了我们,把自己好好一个经营十数年的家都赔进去,燕燕和鹏鹏还那么小,我凭什么要求他们和我一起给父母报仇。外爷能在侯待昭眼皮底下冒风险收留我们那么久,这份人情已经无法回报了。难道要我着急上火从遇仙楼赶回来,就为看到一座血流漂橹、浮尸满地的宅子,然后从里面一具具翻出外爷、舅舅舅娘、表哥表嫂和我两个侄子侄女?” 奉知常和他心意相通,知道他在想什么,嗤了一声,没有发表意见。 马车路遇颠簸,武理反应过来,双手给他鼓掌:“说的好,你自己能想通就行,反正又不是我外爷。” 车顶突然剧烈抖动了一下。 三人都抓稳固定,面面相觑。难道侯待昭这么快就追上来了? 谢致虚反手抽出清净天,结果不拔剑还好,一拔剑,剑身上一道显眼的裂缝横贯众人眼前。 武理:“……” 奉知常:“……” 谢致虚:“!!!” “怎么可能!”谢致虚惨叫。 同时,车顶上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老三小五,是你们吗?哎呀我不会上错车了吧!” 武理顿时想起来他把越关山忘在酒楼了,撩开车帘向上瞧:“赶紧滚下来,你目标太大了!”语毕让到一边,让越关山抓着车顶一个鹞子翻身顺滑地钻进车厢。 谢致虚一脸崩溃地还举着剑。 越关山道:“二哥好,小五好,哟,你剑怎么了?” 谢致虚留下两条宽面泪,自觉百年后已无颜面对谢氏先祖。 “把危险物品收起来,恁小的地儿,”武理吩咐谢致虚,又问越关山,“你怎知我们随马车出了城?” “我去戏莲庄找你们,高局主说的啊。”越关山回答。 谢致虚是说离开遇仙楼时总觉得少了什么人,问越关山:“你怎么没和我们一起?” 越关山脸一黑,出示自己被刀剑削掉一层毛的裘袄两侧与背面:“没有我清走追兵,你们能顺利离开遇仙楼吗!” 哦,哦,太不好意思了。谢致虚汗颜,他还以为是走得及时,侯待昭没来及封锁酒楼。 “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怎么会和侯待昭的人打起来?”越关山问,马车驶过城门,进入外城,“谁能给我解释一下?” “恭喜你啊,”武理一锤他肩膀,“你已经和朝廷暗杀名单上的人蛇鼠一窝了。” 谢致虚实在不想说话,便由武理将他们与侯待昭的恩怨详述了一番。谢致虚翻了翻车上鱼管崇留的吃食,发现还有不少新鲜水果,他认得有些是从鱼管崇的菜地里摘得,他昨天还陪着浇过水,一时间又十分心情复杂。 拎出一提樱桃递给奉知常,被回以莫名其妙的一瞥,越关山听故事听得津津有味,随手将樱桃摘了。 又剥开一颗山竹,奉知常继续莫名其妙,武理讲故事讲得口渴,顺手接过去。 谢致虚抬袖子抹抹眼睛。 奉知常瞪着他: ——你……! ‘没什么……这几个果子是我和外爷一起种过的,没想到短短几天,物是人非……’ 奉知常露出惨不忍睹的表情,一把夺过山竹,郁闷地剥皮。 谢致虚嚼着酸酸的樱桃肉,想起鱼管崇又想起吴韬,他回到江陵本来已决心要为家人讨回公道,没想到现在却是在逃亡的路上,连父母的坟茔都没能祭拜。 这样一比,奉知常虽然手无缚鸡之力,又是个残疾,却足够聪明,能为自己算计来一个结果。 我的结果又是什么呢?谢致虚出神地想。 “……喂,小五?”越关山叫他,“没想到你身世这么惨啊!” 谢致虚面无表情,想拿油桃塞他的嘴。 “所以你想找侯待昭问清楚的事,有答案了么?”越关山问。 谢致虚被问得一怔,想起侯待昭对他说的话,回答:“他从我父亲手中夺走归壹庄,既不为功名利禄,也不是忘恩负义,不过是从一开始就奉了丞相王赣的命令,做了间谍罢了。” 越关山听懂了,点点头:“所以现在你和侯待昭的仇,变成了你与朝廷的仇?” 谢致虚和武理一听都有些傻眼。 “哈?”武理道,“不是,你怎么还给仇人升级了……” 越关山道:“难道不是吗,杀你父母的是侯待昭,而侯待昭是王赣手里的一把刀,王赣又直接听命于皇帝。所以其实是你和皇帝之间的仇怨啊。” 谢致虚:“………………” 武理:“够了,求你不要再说了,我们还想多活几日!” 越关山却满不在乎,靠在车壁,漫不经心道:“我爹早看他们这对狗君臣不顺眼了。做皇帝的成天装疯卖傻,大臣们凡是有点忠心的都想给他找个开脑一流的大夫好好治治,结果背地却和王赣上下黑心,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竟然还想收服中原武林归己用。”他撇了撇嘴。 “这事还和你爹有关?”武理奇道。 越关山:“我们凉州部接待了不少从中原逃来的客卿,都说这边环境不好,原来是这么个不好法。” 万万没想到杀侯待昭报仇竟然成了最末的一环,要真想清算恩怨,还得杀入禁宫,杀上龙椅。谢致虚一阵唏嘘,无意间瞥见奉知常面色沉重,若有所思。 ‘怎么了?’ 奉知常看了他一眼: ——侯待昭的声音…… ‘嗯?’ ——我从前听过。 谢致虚心想,这还能听过?难道侯待昭还有全国巡回演说的爱好? ——从前在湖中孤岛,他和那群绑匪在一起,吩咐他们将现场处理干净,不要留下痕迹。我因此被丢下悬崖,那个声音一辈子都忘不了。 谢致虚:“!!!” 武理和越关山都看过来:“怎么了?” 谢致虚又惊讶又混乱,隐约间直觉一个盘根错节的阴谋向他们揭开一角,舌头都捋不直了:“你、你你你你……” 马车驶上城外驿道,两侧密林遮天蔽日。 车里的人还在抓狂:“你大爷!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条通往西北的路即将离开江陵府管辖,进入郢州地界,凉风习习,车轮扬起烟尘,散入幽林间不知去向。僻静里似乎有无数双潜伏的眼睛窥视着他们前行。 从遇仙楼出来,时辰就不早了,日暮时分遇上途中一所驿站,越关山提议暂住一晚,歇歇脚。 武理正坐车坐得难受,抓耳挠腮的,却有点担心后有追兵:“那个周豺,当时往戏莲庄去,恐怕就是想抓小五,我们还是尽量不要在路途上浪费时间……” 话还没说完,车夫径自牵了马车交予驿夫,也不管他们,驼着背走进驿站。 武理:“………………喂!” “好啦好啦,”越关山推着他往里走,“咱们就一个赶车的,你不休息,人家也要休息啊,早死晚死,也不在这一会儿。” 武理连呸呸呸几声:“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越关山由着他说,满脸笑嘻嘻。 其实谢致虚也正想下车休息一会儿,不知为何他心中总觉有一团火在烧,又热又难受,推着奉知常的轮椅走进简陋的草棚驿站,好在旅人不多,要到了一间房。 越关山和武理住在隔壁,越关山是铁定不愿和奉知常住的,他个性跳脱,和奉知常几乎没有什么交流。 谢致虚将奉知常扶到榻上,帮他脱下外袍拿去挂上。奉知常从不让人帮忙脱靴。声音不好听就干脆不讲话,走路不好看就干脆坐轮椅,谢致虚尽量移开视线不去看他卸下木腿,心想,真的是个很要强的人。 他突然灵光一现,难道是二师兄不愿让先生碰他残疾的断腿,那条木腿才逐渐在他少年长个的时期失了尺寸? 身后传来安稳上榻的动静,谢致虚才开始收拾自己的衣物,脱靴钻进毯子里,偏头看了看昏黄暮光中的奉知常。 ‘晚安,师兄。’ 奉知常胸膛有些不自然的起伏,长长舒了一口气,面色发红。 日暮的驿站景色很独特,驿墙上爬满妃红的三角梅,枝叶交缠,难舍难分,斜阳将白墙熏得昏黄,塞门交度叶,谷口暗横枝,赶路的旅人在远离城镇喧嚣的幽静里面对这景色,最易触动心弦。 不知是隔壁,还是隔壁的隔壁,传来低回的埙乐。下马闻驿曲,愁煞行人客,谢致虚躺在榻上,耳边尽是这愁煞人的折柳曲,心道,别吹了,再吹真的要哭了。 他想起徐晦承诺待此间事了要带他回陵园祭拜父母,想起幕天席地里成日风吹日晒的小韬哥的骨灰。 如果是父亲,即使对面的敌人是九五至尊,也不会惧怕。 如果是母亲,那样聪慧的人,一定能迅速做出决断,绝不成日拖沓纠结。 夏夜里闷得人烧心,谢致虚只在腰间搭了条薄毯,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便悄悄下了榻,推门出去吹风。 结果一推门,正和摸黑蹑手蹑脚溜回屋的越关山撞了个正着。 两人俱是一言难尽的表情。 嘘。越关山朝谢致虚竖起食指,用气音说:你师兄睡着了,我先进去了。 这人搞什么鬼?谢致虚看着他进屋。没想到又在游廊转角遇见武理。 武理正在廊下放飞一只信鸽。 “通知家里一声,”武理解释,“早点睡吧,明天还要早期赶路。” “好的。” 谢致虚又目送武理踮脚小心开门进屋。 这两人什么情况?难道越关山也在给什么人送信? 谢致虚不禁留了个心眼。但越关山是凉州部小太子,和王赣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又能给谁送信呢? 在走廊里吹了会儿晚风,反而越烧越心慌,谢致虚坐着都觉得头昏脑胀,自觉肯定已经满脸通红。 简直像喝醉了酒的酒鬼。 等等,喝酒? 谢致虚猛地一个鲤鱼打挺做起来,是遇仙楼伎女们送来的银瓶酒! 第67章 驿夫喂完马,打着灯笼从旁路过,和廊下半夜不眠的旅人相顾无言。 驿夫:“这么晚还不睡?” 谢致虚:“睡不着,有烧洗澡水吗?” 驿夫将他上下打量一番:“没有热水,只有冷水。” 谢致虚求之不得,连忙道:“冷水正好。” 驿夫便领他去井边汲水。柴房已经落了锁,确实没得烧,井水冰凉清爽,谢致虚一边同驿夫协力往澡桶里掺水,一边恨不得立刻脱光了跳进去。 驿夫:“你是要往哪里去的?” 谢致虚留了个心眼:“这条道还能通往哪里。” 驿夫点头:“不是郢州,就是随州。过了江就到京畿,再往北就是开封城。” 谢致虚也看过地图。 驿夫又说:“咱们这儿的人往北是很难做生意的,自从新安抚使上任,到我这处驿站歇脚的人都少了□□成。” 哦?还有这种事?谢致虚心中一动,心道这恐怕就是鱼管崇让他们往北走的原因了。 驿夫道:“嘿,上头的人互相看不痛快,麻烦的全是咱们小老百姓。” 谢致虚:“有人不喜咱们新安抚使?” 驿夫:“这谁知道,自从侯大人上任,颁布多少新令,就有多少人和他对着干,前天才把好马牵来给我跑腿,今早就有人收回去。北边的城卫一听是江陵来的人,过路费先给你扒掉一层皮。” 谢致虚不禁唏嘘。 “好了,”驿夫丢了汲水桶,“你房间在哪儿,帮你一道搬过去。” 不知奉知常睡熟了没有,谢致虚悄悄把门推开,只有他榻前半开的窗户透进微弱的月光。驿夫和他一人一边将澡桶抬进来,月光在清凉的水里打转。 ‘多谢。’谢致虚怕将人吵醒,做了个口型。 驿夫摆摆手,帮他将房门关上。 澡桶简直像一块冷气十足的冰,引诱夏夜里喝了假酒的不眠人,谢致虚赶紧除掉衣物,一脚踏进冷水,身上潮水似的热浪顿时熄灭一半。 他靠在桶沿舒了口气,假酒害人啊。但听隔壁睡熟的动静,与奉知常躺在榻上一动不动的身影,到底是酒水里掺了东西,还是他自己年轻气盛的原因? 老天,那团火去而复返,谢致虚将整个头顶没入水面,感到冷水已不能让他得到缓解。他需要一些别的东西,比如带着笑语的袖底香风,或者蕴着酒气偎上来的清凉肌肤。 从前他倒是同徐涛混过花街,但那时年纪小,把女倌当作姐姐胜过当作女人。 他脑海里回忆那些女人精致的妆容,然而折腾半天,那股邪火还是憋在心里。 可恶。谢致虚被烧得烦躁起来,他其实很久没有过了,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不该这样纠结才对。怪了,他往奉知常的床榻瞄一眼,大家都喝了酒,怎么就我事多…… 结果不看还好,一看才发现,霜似的月华里,奉知常脸上有一层不正常的潮红,鼻息沉重。 原来你也中了招。谢致虚有点幸灾乐祸,下一刻见奉知常难受得抬手无意识抓抓脖子,皮肤上顿时留下几道红痕。 “……” 谢致虚猛地将头没入水面,感到头顶冒出蒸气。 耳畔不断有血液冲击鼓膜的回响。 二师兄是不是挺漂亮的…… 当然漂亮了你才知道吗? 不不不,我的意思是,漂亮得有点像女孩…… 啊可恶我在想什么! 露出水面的两只耳朵里嗡地窜出白烟。 水中悄然扩散。 哗啦一声,谢致虚出水,像所有初经人事的小伙,手忙脚乱从衣架上取下毛巾擦身,擦一半发现是自己的内衫,已然湿透了,顿时:“………………” 一声粗重的喘息,奉知常翻了个身,对着窗外凉风。 谢致虚只好将就披上外袍,轻手轻脚走过去。奉知常的脸上很少见血色,据武理说乃是修习雪山功法的母亲遗传之故,瞳色很淡,唇色也很淡,像一块冰,又像是琥珀,水光一浸就浮出内里秾丽的颜色来。 谢致虚握着袖子轻轻擦掉他脸上的汗水,手背贴了贴脸颊。热得发烫。 他的手背还带着刚在水里泡过的凉爽,奉知常无意识贴上来,发出一声微弱而熨帖的□□,修长的手指搭在谢致虚手腕上,半晌,将他的手掌翻了个面。 谢致虚看着那张依偎进自己掌心的脸,潮热得连带刚泡完冷水澡的自己也跟着又烧起来。 羽翅似的眼睫扑扇半天,终于睁开。那一瞬间水盈盈的眼波既茫然又难受,还不太清醒似地落在谢致虚身上,像在恳求一个纾解。 谢致虚唰地抽回手。 “……”奉知常闭了闭眼,复又睁开,恢复了清明: ——吃错药了吧? 真聪明。 谢致虚给他比了个拇指。 奉知常懒懒地平躺,眼风扫过谢致虚,平日里像一把开锋的刀,今晚像一页半掩绝色的薄纱。 ——你怎么在这儿? ‘我……’谢致虚心如擂鼓,‘我刚泡完澡。’ 奉知常立刻坐起来: ——太好了,我也去洗一个,浑身黏糊糊的。 他去摸放在床头的木腿,没摸着,伸手给谢致虚,示意他借个肩膀给自己搭。 谢致虚正要上前,想起自己刚在那澡桶里干过什么,脸上腾地血气上涌,一边祈祷深夜里奉知常看不见,一边慌张道:‘这水洗过了,我给你换一桶来。’ 然而说归说,一时好像也没办法把驿夫叫起来又陪自己打一桶水。 奉知常不出声地扯开衣襟领口,真是难受得狠了,胸口白皙的皮肤被□□过似的浮现一层艳红,胳膊又招了招。 谢致虚盯着他看了片刻,上前俯身抄起膝弯一把将人打横抱起来。奉知常吓了一跳,抓着他后脖衣领: ——做什么!我就让你扶我一把! 这回轮到谢致虚不作声,踹了一把凳子到澡桶边上,轻轻将奉知常放下,单膝跪地给他解衣袍。 奉知常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只当是师弟服侍自己,半推半就的。 ——太客气了,不用不用……唔,谢谢。 衣袍敞开,只剩半截的右腿就暴露在夜色里,上次帮奉知常泡澡时谢致虚也见到过,只是当时没敢细看,那从膝盖处被截断的空荡荡的残疾,让谢致虚有种多看一眼就会被灭口的错觉。这次奉知常没有多说什么,他一向痛恨被人发觉自己的残疾,但好像拿谢致虚没有办法。 ——这水怎么一点也不凉? 谢致虚心道,那当然,我都替你烧开了。 奉知常迷惑地掀起眼皮瞧他。 谢致虚立刻住脑,想起他和奉知常之间还有心电沟通。 他把视线移向别处,尽量不看奉知常,但耳边尽是水流浇上皮肤又滑过肌理、充满画面感的声响。 幸而此时隔壁也开始不安分。 “太热了!”他听到武理的一声惨叫。 呼哧呼哧呼哧——是越关山在吐舌头。 “嗯……” 细声细气的□□,微若蚊嘤。谢致虚偷偷偏过头,眼角映入抓在木桶边沿泛着青白的指节。 他猜到了奉知常在做什么,一时间心火腾地又冒起来。糟糕了,谢致虚扯扯外袍,盖住自己的反应。 ——你怎么不说话? 奉知常被抱回榻上,药性得到纾解后整个人都散发着舒适慵懒的气息,像朵诱人而不自知的花苞。 谢致虚替他盖上毯子,避开视线:‘晚安。’ 翌日清晨,驿馆还没供应早餐,鱼管崇的车夫就拍门将一行人叫醒。 武理和越关山都挂着黑眼圈,越关山已经从一头精良猎犬变成了街边有气无力的老狗。 “整一晚没睡着,”武理痛苦地说,“太热了,真的要蒸发了,是我的问题吗?是我年轻火力壮吗?” “是你吃错药了,”谢致虚说,并补上奉知常的惯用语,“眯缝眼。” 奉知常推着轮椅从旁经过,谢致虚极有默契地跟上去帮他上马车。 ——做什么,不用了。 当着众人的面,奉知常有点不高兴。 ‘好的好的好的。’ 谢致虚一边嘴上答应他,一边将他抱进车厢。 几人各自在车厢里东倒西歪试图补觉,谢致虚和武理凑在一起研究鱼管崇留下的地图。通往郢州的路线连接江口,后半段转为水路往东。 “到底是想送我们去哪里?”谢致虚摸不着头脑。 武理道:“这就对了,你自己都不知道,侯待昭当然也不知道了。” 谢致虚:“不不不,实际上昨夜有人告诉我,侯待昭和郢州以北的势力泾渭分明。我认为外爷只是想将我们送出侯待昭的管辖范围,他以为我们只是同侯待昭有恩怨,却不知侯待昭的背后是朝廷,盯上我们的人是王赣手下。” “郢州以北?”武理说了几个人名,“都是王赣门生,怎么会同侯待昭互不待见?” 奉知常闭目养神,听他们讨论,越关山还有点发热,从不离身的裘袄都垮了一半,叉腰贴着武理瘫在座上,说:“那个侯待昭,如果是间谍,总有来历吧,说不定从前在朝为官,同王赣有什么恩怨呢?” 两人受了提点,陷入沉思。 突然一道闪电劈过脑海,同时说出一个名字——“侯承唐?!” “等等等,”谢致虚连忙道,“年龄对不上啊!” “对的上!”武理激动道,“你傻吗,你六岁时他十八岁,你如今都二十了,他当然得有三十几!他就是三问书院毕业的!” “可是!”谢致虚竖起手掌,示意大家冷静,“侯承唐十八就死在了江陵,侯待昭是四年后才加入归壹庄,如果他们是同一人,那这四年他去做了什么?!” ——他去了苏州,准备先收拾了仗着祖辈荫庇豢养府兵的土皇帝梁氏一族。 奉知常冷冷道。 谢致虚:“!!!” “所以,”武理听了谢致虚的转述,总结道,“他们的目的不只在于打击武林绿林,还要收拾地方豪强、集中权柄。侯承唐十八登上金殿,三千策论名扬海内,才华过人野心勃勃,正要在朝堂大展拳脚,却被一死勾销,派来做这等见不得光的勾当,难怪和背后主持者——丞相王赣有矛盾。但杀你灭口是王赣的命令,十三年前的湖中孤岛也好、两年前的归壹庄大火也好,都不能留下活口。没有活口,那这些事便都是走狗们为了讨好主人私自犯的罪,一旦有了人证,便出师有名,什么檄文都能捏造出来,只要画上人证的押……” 比如徐晦在遇仙楼里搬出谢致虚来指责侯待昭的罪行。 这半句话武理没说,但在场谁都心知肚明。 车内沉默片刻。 越关山偏头问:“你们有什么打算?” 武理和奉知常都看着谢致虚。 谢致虚想了想,说:“不打算找侯待昭报仇了。” 众人都没有打断,安静地听他说完。 “我想加入联盟。” “什么联盟?”武理皱眉。 “迟早会有的,”谢致虚说,“像梁家与归壹庄这样的事越来越多,联盟迟早会建起来。” 他抬头去看奉知常,奉知常也正看着他,这时无需同根生,只消一个眼神他们就能互相理解。十三年前奉知常人生的剧变,两年前谢致虚的家破人亡,人世的悲欢在此刻相通,驿道穿过密林,北上江水在远方咆哮,将他们指引向共同的目标。 第68章 车里的净水大概还够五人支撑到达下一座城镇,越关山将水囊倒提着颠了颠,对谢致虚抱怨:“你外爷也太抠了吧,咱们这么多人呢,水都没得喝。” 真是条旱狗,整囊水都是他一个人喝完的。 武理道:“说谁呢你,这是给我们准备的,谁让你动了。” 越关山道:“我没动啊。” 武理:“不是你动那是谁在动?” 谢致虚和奉知常交换一个莫名其妙的眼神,同时抓住凭肘稳住身形。 越关山道:“是车在动吧……” 武理神色一凛:“不是车动,是地动!”说着撩起车帘,一侧树林深处,传来有节奏的震动,树叶扑簌簌掉落,枝桠掩映之后,出现一个模糊的人影,眨眼之前,尚在马车百步之外,眨眼之后,顷刻出现在二十步以内。 “我滴娘!”武理吓得从座位上倒跌下来,车帘飘落。 越关山迷惑地也上前掀帘子,一张脸出现在窗外,照镜子似的和越关山面对面,笑了一下。 “上午好。”那张脸说。 “……”越关山试图搞清状况,“上午好。” 这下谢致虚和奉知常也看得清清楚楚,那人虽在车外,却和马车速度一致,地面随着他奔跑的节奏上下震荡,上半身却不动如山,表情闲适如坐如卧。 越关山由衷佩服道:“兄弟,你跑好快啊。” 那张脸谦虚回答:“是的,生命在于奔跑,我从出生落地就没停下过奔跑的脚步。” 那张脸在怀里掏了掏,掏出一把匕首。 越关山:“???” 那把匕首唰然刺入车厢,倒刺闪过寒芒,差点勾破越关山的脸皮,尾端嵌着的锁链一扯,回到那张脸手中。 谢致虚绷了一路的神经立刻给出反应,骤然抽剑护在武理与奉知常身前。武理大喊:“生命在于奔跑!我知道他是谁了!他是六年前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飞毛腿——跑山翁!” 那厢匕首连着锁链,刺破车壁,横向将马车拉开一道裂缝,越关山险险让过,叫道:“跑山翁是什么!我只知道跑山鸡!他为什么要动手?!” “六年前他就加入光禄寺机要处了!是豺狼虎豹四恶人的手下!一定是周豺派他来灭口!” 匕首甩得很有准头,被谢致虚挥剑磕飞,越关山长臂一捞,拽住锁链正要猛力一扯反客为主,被武理一脚揣上后腰:“给我出去打!你想毁了马车吗!” 越关山哎哟一声,飞身钻出车窗,被跑山翁牵着锁链在空中甩出一道弧,放风筝似地拽着他追上马车。 跑山翁还在窗边,空手又掏出另一把匕首,谢致虚一剑刺出将他推离马车,武理大喊道:“得让他停下来!跑得越快他的功力就越强!” 越关山飞在空中,一脚踏住树干,反手一拽,椿叶震落枝梢,劈头盖脸翻飞,所有人都呛咳起来。谢致虚钻出车厢,仗剑护在车夫身边:“阿嚏快快!阿嚏、再跑快点出了这片林子!” 哑巴车夫默不作声。 谢致虚一眼看过去,只觉得不对——车夫的驼背竟然挺直了? 车夫将马鞭搁在车辕,缓缓站起身,脊背挺拔得像意气风发的年轻人。谢致虚顿觉不妙,毫不犹豫一剑削去削飞了车夫的笠帽,露出一张——竟然是他自己的脸! “谢致虚”对他一笑,笑得他一愣神,趁这空档,“谢致虚”闪身钻进车厢。 谢致虚震惊无比,扯住“谢致虚”衣角拔河似地被他拖进去,一边大喊:“你是什么人!” 武理拔出腰间竹杖:“天,小五这是你的同胞兄弟吗!” 谢致虚大喊:“小心这个是杀手!” 车夫“谢致虚”也大喊:“快帮我杀了他!” 筇竹杖炮筒口瞄来瞄去不敢下手,武理崩溃道:“到底是什么情况!” 奉知常二话不说夺过竹杖,杖端抵着“谢致虚”额头,悄无声息溢出一股杀机,“谢致虚”当即一翻身,带着谢致虚也半空旋了一圈,一道无形的利器擦过他脸颊,激起一星血丝,飞回竹杖内。 谢致虚:“是杀他啊不是杀我!” “谢致虚”:“是杀他不是杀我!!” 武理:“…………” 奉知常重新上膛,竹杖扬起。 “谢致虚”飞腿一踢,想将谢致虚踹出去,却被谢致虚拽住小腿,生生拉出车厢。“谢致虚”双手在右肩后一拉,扯出一条宽大的黑色披风,变戏法似地绕身一旋,那张脸从披风后露出来——竟然是奉知常的脸! 再一旋,又变成越关山的脸! 最后一个原地转身,变成了武理的脸! “你是猴子派来的杀手吗兄台!”谢致虚完全眼花缭乱,劈剑砍去。“武理”冲他娇羞一笑,飞身冲进车厢,谢致虚赶紧追上,却见武理和“武理”已经搅和到一块儿,偌大的黑色披风像一道旋风将二人团团包围,只露出两颗一模一样的脑袋,同时冲谢致虚大喊: “小五!救命啊!” “小师弟快救我!” 清净天毫不犹豫刺向那个叫“小五”的。 “啊啊啊住手你搞错了!” 披风一转,二人又是数个对调。 “我去!”谢致虚愤怒地以剑芒劈砍披风,像劈在一团棉花上,力道全被波浪似的起伏卸去。 奉知常伸出一根手指,稳稳指住其中一颗脑袋,谢致虚正要指哪儿打哪儿,又见披风裹着二人旋转,奉知常的手指如影随形指着“武理”越转越快也成了一道重影。 谢致虚:“…………够了!真的要转晕了!!” 披风停下来。武理大叫:“我知道他是谁了!千面怪赵峰,以前在川剧班学变脸的!” “武理”脸色一变,清净天随即斩至面门,削去他一缕鬓发,赵峰夺窗而逃。 “不能让他逃走!赵峰可以完美伪装成任何一个人!”武理叫道。 谢致虚靴底在窗沿一踏,接着反冲力飞剑拦腰一斩,砍在赵峰腰间软甲上,将人劈得倒飞出去。武理和奉知常的脑袋挤出车窗。 “控马!控马!”谢致虚一面追着赵峰,一面见无人驾驶的马车门头钻进树林,简直焦头烂额。 越关山还被跑山翁牵着在天上放风筝,跑山翁脚程了得,竟然还缀在马车后,赵峰一出马车就变成谢致虚的脸,越关山在天上看见谢致虚和“谢致虚”短兵相接,满头雾水道:“现在是谁在和谁打啊!” “是我啊,你认不出来衣服吗拜托!”谢致虚一入密林,吸入椿叶呛鼻的气味,又开始大打喷嚏。 四个人“阿嚏阿嚏”互喷唾沫。 越关山两腿绞住树干,内力一沉,顿时重如千钧,锁链抓在他手里像被锚石牢牢压住。 “给我停下来!” 跑山翁:“阿嚏阿嚏!” 两人一人扯一端锁链。除非死亡,跑山翁绝不停下脚步,他绕着越关山所在的树木跑圈,越关山在树冠搭眉下望,赞叹道:“好圆的圆!……可是有什么用呢?” 跑山翁越跑越快,林间起了风卷,落叶枯枝被风速带动变成最锋利的暗器,烟尘四起的飓风环绕越关山所在的树干,成了大型绞肉场。 越关山的声音被风力切割得零落四散:“啊——啊——我、要被……吸走啦——” “越兄!”谢致虚大喊。 赵峰死死缠住他,使用兵刃也如变戏法,一脚踢向面门,鞋底能突然弹出刀片,指节上全是淬着剧毒光芒的指虎,披风一撩,三道黑芒取上中下三路电射而至。 谢致虚横剑抵挡,以肉眼不能及的速度斩出一剑取三山,格开暗器。 上次与侯待昭一战让他隐约明白了自己身上武力失灵的情况,看似只能挥出三剑,不如说是内力运转的时间只能维持三剑,如果出剑够快,在三剑的时间里完成十八重、三十三清净天,也并非不可能。 只听剑身与暗器相撞一声轻响,响声还没落地,赵峰眼前一花,敌人已至前胸,空门大开,顿时大惊,剑刃划过胸口,衣袍应声断裂,露出内里的金丝软甲。 赵峰大喝一声,双手回防,然而手肘还没来得及动弹,谢致虚的第二剑已斜向撩过他的咽喉,喉咙裂开一道长长的伤口,套了无数层的面皮崩开,然而没有血流出来。 谢致虚:“我去,脸皮好厚!” 第二剑去势未收,已生出第三剑,利刃划破空气隐约产生气鸣,赵峰疾退:“怎么还有第四剑?!” 这些人有备而来,早已知谢致虚每日只能使出三剑,并未把他当作威胁,也没想到还有越关山同行,派来两个高手,已算看得起这一车残废。 谢致虚紧追不舍:“你数错了,是第六剑!” 赵峰挥出他的戏法披风阻挡,披风起伏不定,以柔克刚。 清净天改劈为刺,剑尖一点锋芒没入披风布料——“啊!”赵峰痛呼,摔出披风,肩头血箭喷涌。 另一边,飓风绞肉场里没了人声,跑山翁放缓脚步,等待风中落下碎肉与血流。这时只见高空传来气流急速摩擦的呼啸,一个黑点轰然砸下—— “沉沙——一、掌、平!” 冲击如陨石流星,将围绕树干的飓风一掌拍散,地面被轰出一个巨坑。一时间土崩瓦解尘土飞扬,谢致虚双手遮面背靠树干稳住身形,被椿树呛得不停咳嗽。 烟尘散去,巨坑里站起来一个黑影,是越关山,永动的跑山翁被拍进地面,成了扁扁的一页纸,临死还不肯松懈,以跑步的频率发着抖。 越关山以手掌扇开尘土,黑裘拥着他发白的面容,像一尊孱弱的不倒翁。 跑山翁吐出一口血,等待他最后一击。越关山居高临下俯视着手下败将。 跑山翁:“……” 越关山:“阿——阿、阿嚏!”他揉揉鼻子:“那个,我是西北凉州越关山,你记着我的名字,算我来中原打败的第……”越关山掰着指头数了数:“五十二个对手吧,嗯,回去好好替我宣传宣传。有什么高手朋友都可以介绍过来。” “???”谢致虚完全不能明白越关山的思路。 “这都什么时候了!越兄,快救我!” 越关山应声回头。 倒地上的赵峰又变成了谢致虚的模样。谢致虚难得爆了句粗,丹田已有些支撑不住,提起一口气飞剑要将赵峰钉死。越关山连忙伸手:“等等等!” “等你大爷!”谢致虚道,“剑在我手里啊,是真是假还看不出来吗!” 然而他动作已不如之前迅疾,越关山又一犹豫,被赵峰钻了空当,披风一裹卷着跑山翁溜之大吉。 越关山要追,被谢致虚按住:“不能追,周豺必然留有后手,我们要赶快走。” 两人回去找马车,这才发现车子卡在丛林树干之间,车辕光秃秃的,只剩一条被斩断的半死不活的缰绳。 车帘在谢致虚和千面怪的打斗中被削去,武理和奉知常坐在车厢里安详地嗑瓜子。 谢致虚归剑回鞘,奉知常拍掉瓜子皮,权当给他鼓掌叫好。 谢致虚:“马呢?” 武理:“我们都不会驾车,只好放马自由远去。” 谢致虚:“…………我会啊!” 武理嘿嘿一笑:“你不是在打架么。” 第69章 四个人蹲在一面敞风的车厢里面面相觑。武理道:“这下好了,吃的都在车上,还能弃车而逃不成。” 越关山抓了抓耳背。 谢致虚道:“我十分疑惑,那个车夫确实是我外爷留下的?为什么会变成千面怪赵峰?” 武理:“很显然要么从一开始车夫就被周豺的人做掉了,要么是在驿站那晚掉的包。” 越关山又抓了抓耳背。 武理把他的手拉下来:“不要抓了!” 越关山:“???” “真的很像一条狗!” “我就是属狗的呀。”越关山双手蹲地下垂。 武理:“…………好吧不要再继续这个话题了。” 越关山又抓抓手臂,指甲磨得衣袖嚓嚓响。这声音听得谢致虚也起了应激反应,顿觉身上也有些痒,忍不住想抠,这时手臂被碰了一下,奉知常递来两粒药丸。红褐色,米粒大小。 不消多问,谢致虚就懂得奉知常的意思,将其中一粒递给越关山。 “这是什么?”越关山问。 此时谢致虚已经毫不犹豫地囫囵咽下,奉知常眯起眼睛看着他。 “止痒的吧,”谢致虚无所谓道,“还能害你不成——三师兄你继续说,如果车夫早就被千面怪掉包,为什么不立刻对我们动手,反而要行如此远的路?” “只有一个可能,”武理竖起一根手指,脸藏在逆光处,语气中的诡异让人起一层鸡皮疙瘩,“他的目的就是要将我们引到此处来。” 奉知常的目光望出断了半截的车帘。 ——来了。 驿道上一个人也没有,两侧树林将道路夹逼至不足六尺宽,林深处树木参天不见曦月,千面怪与跑山翁逃去的方向,有林风打着旋,吹动树叶婆娑作响,掩盖掉一些不平凡的动静。 谢致虚看了奉知常一眼,奉知常摇摇头,谢致虚便将清净天横在胸前,深林涌动的暗流,挡在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师兄之前。 今日限量的三剑已出完,清净天只是个锋利的摆设,然奉知常已判断出此时下车逃命已于事无补,谢致虚只能背水一战。 越关山也做好了开战的准备,舔了舔掌心几道细小的伤口——打败跑山翁的那一掌让他的手仍被飓风卷起的飞石所伤。 “狼来了。”越关山闻到风里的味道。 “不,不是狼。”武理道,紧握筇竹杖的手微微有些发抖。 围绕着残破的车厢的一圈树木,树梢齐齐轻摇,重重黑影不知不觉冒出枝桠,压弯了树干,黑影们弓腰驼背,身形消瘦,突起的背梁骨上甚至能看见脊柱支节的痕迹。 这些人的呼吸里有血腥的气味,像野兽胜过像杀手,露在蒙面外的眼睛闪着凶残的绿光。 猎物已陷入包围。 树梢上黑衣人伸出手,细如骨柴的手杆一招。武理喃喃:“骨瘦如豺……是周豺的豺!” 进攻徒然发动! 谢致虚横剑封住车厢门,越关山已在他之前飞了出去,两臂一展,以轻功上领巅与包围圈对冲,眨眼到得黑衣人面前,冷光乍现,黑衣人亮出两手锋利的钢爪。 这制式的钢爪谢致虚曾在奉知常的那位唐门保镖手上见过,原名叫做神鹰爪,但流传出去被各大门派私下改动后,又有了不同的称呼。 “小心豺狼会掏肛啊!”武理惨叫道。 那黑衣人已闪身到了越关山背后,利爪向他下盘掏去,越关山大喝:“吃我一招尥蹶子!”飞腿后踢,将黑衣人踹得到飞出去,击鼓传花似地连带撞飞了半个包围圈。 敌人已到车厢前,谢致虚以剑刃架住钢爪,眼见又有黑衣人飞上顶篷,心中一急,想将人踹开,刚起脚,却与那人脚底对了个正着,被对方内力一震,倒飞进车厢,摔在奉知常轮椅边。 奉知常正剥开一瓣山竹,低头和谢致虚对视。 谢致虚狼狈地爬起来:“您吃好喝好。” 头顶车架溃散,黑衣人钢爪相交,划出两道夺命寒光,被清净天及时挡住。武理哆哆嗦嗦地握着筇竹杖:“你别过来!我警告你别过来啊啊啊!”说完闭眼拇指一按,竹杖激射出一道无形杀机,瞬间洞穿那名黑衣人的咽喉,血柱喷溅,奉知常优雅地抬袖遮脸。 “……”谢致虚以手掌抹去脸上的鲜血,对武理道:“很好,暗器就应该这样用!” 另一个黑衣人见同伴被杀,没有丝毫动容,依旧与谢致虚拼杀,招招只求毙命毫不回防,谢致虚艰难招架,又见几名瘦如竹竿却凶悍非常的黑衣杀手突破了越关山,目标明确得直扑自己。 越关山半空中拎着一人来了招流星回旋,掷出来砸飞了几个,但杀手源源不绝。 “人太多了!”越关山喊道。 谢致虚身上挨了几下,爪尖锋利,招招见血,侧旁寒光一闪,他立时就地一滚,脖颈险险添了串血珠。 “想想办法!”谢致虚道,“越兄你有没有群攻技能!” “有有有!”越关山终于想起来,喜道,“还真有!可是是无差别攻击啊,会误伤己方的!” 谢致虚背上挨了一记黑虎掏心,顿时皮开肉绽鲜血淋漓,武理急道:“管不了那么多了!你快!” 越关山飞身上了树梢,运功深吸一口气,两颊鼓胀像只□□,喜剧得让人发笑,黑衣人从四面向他斩去。 然而下一刻天地间发生了某种变化。 林间风没了,光没了,蝉鸣鸟叫也没了,树静叶止,唯一的光与音,来自那个一身黑裘的青年。 他没有开口,却声如洪钟,震得人双耳发麻、眼前发黑—— “大、云——震、远——” 环形音浪透体而过,林间仿佛起了浪,万树倾倒。 哇,谢致虚喷出一口血。 咚咚咚,数十个黑衣人瓜熟蒂落,纷纷栽倒在地,翻滚□□。 音浪中心,越关山闭着眼睛,双掌合十,丹田隐隐见光,深吸的一口气吐完,方才翻掌下压,睁眼:“哎哟?这招效果这么好!快快快,趁这些人还没爬起来,赶紧结果了!” 谢致虚一边吐血,一边以剑撑地爬起来,浑身上下每一块骨头都错了位,疼得止不住吸凉气,简直想对越关山翻白眼,又连忙去看车厢里两位,只见奉知常和武理镇定地摘下耳中棉花,完好无损。 谢致虚:“…………” “哎?”越关山疑惑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这些人怎么了?” 地上打滚的黑衣人突然发疯抓狂,以钢爪撕碎身上衣物,布料破碎间,只见身上皮肤发黑泛紫,爪刃切开皮肉,流出的鲜血都是黑色的,这些人也如同感觉失调,竟生生用利爪将自己开膛破肚。林里顿时惨嚎迭起,肠流满地。 黑血汇成汩汩涓流,浸湿落叶。 谢致虚柱剑为拐,一瘸一瘸避开满地碎尸,挪向车厢。越关山也直直飞身下来站在车辕,不肯沾地。 “这是怎么了?”越关山难以置信道,“阿嚏——” 他耸耸鼻子,面色一凝,似乎察觉了什么,望向树林里无处不在的椿叶。 车厢在激战中损毁,奉知常的轮椅卡在裂缝里,谢致虚帮他挪出来,道:“这是我们二师兄的好手段,还不来谢过救命之恩。” 奉知常斜眼看他,谢致虚回以因脸上伤痕而并不怎么潇洒的一笑。 “什么意思?”越关山困惑。 武理道:“春风剪刀柳叶毒是也,不对,今天这种情况,应当是改良版的椿叶毒,毒粉覆于落叶,随风四散,使人闻之即全身溃烂而亡。” “那我……”越关山说着又打了个喷嚏。 “刚给你吃的不就是解药吗,”谢致虚说着,拍拍越关山肩膀,拂去落叶,“越兄可是我们的重要战力,怎么能抛弃越兄呢。” 一行人弃了车厢,相携离开黑血遍地的杀戮现场。 继续往林深处走去,大致沿着驿道的方向北上。武理的意思是,箭来的地方,往往射箭人已经不在了,因此向杀手的来处走才最安全。总之不能再上驿道,毫无遮拦直接暴露在人眼皮底下。 “接下来怎么走?”越关山裹着他的黑裘,昨天的酒性消退,又是一副畏寒模样。这甘凉土皇帝家的小太子倒也不娇生惯养,干粮全在他肩上背着,还跟随一道徒步前行。 武理手里拿着地图,研究半天:“快到郢州城外了,运气好的话,天黑前应该能遇到村庄。” “不能去村庄吧。”谢致虚插嘴,他刚刚战损,浑身疼得厉害,可谓衣衫褴褛狼狈非常,端个破碗能直接蹲街口要饭,然而不知为何,给奉知常推轮椅的职责还是心照不宣地落到他身上。 奉知常是最闲适的,此人杀敌最多,却毫不费体力,可见脑力劳动之优越性。 武理道:“没错,不能进入村庄,豺狼头子尚未出手,势必会紧追不舍,不能将这群恶人引进村居。” “唔,说的不错,”越关山表示赞同,揽着武理肩膀,黑裘将两人一裹,“可是晚上住哪儿呢?” “住哪儿都行,山野林间通常会有村民建的野庙、凉亭,实在不行山洞也可以——哎呀放手,热死了!” 林里日光暗淡,潮气很重,凉风习习,谢致虚推着轮椅碾过腐叶,感到手臂一凉,竟然是黑鳞蛇爬出奉知常后领,绕着他手臂游向肩头,黄褐色的蛇瞳半阖,好像刚睡醒。 谢致虚手臂一僵,犹豫片刻,最后卸了力,任由小五蛇爬上他脖颈,钻进他衣襟,滑溜溜地贴着皮肤游到后背。 怪异的感觉,又痒又刺激,宛如仕女细腻的手指抚摸过全身。一想到小五蛇成天就是这样在奉知常全身游来游去,谢致虚捏住轮椅的指节就嘎嘣一响。 然而他背上被钢爪抓出的几道伤口,被小五蛇爬过后,竟奇迹般地止了疼。 第70章 驿道两旁的树林并不是自然生长,随处可见人工取伐木材的痕迹,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能找到一处监工小屋度过一晚。 “再过一晚,”武理说,“老四就该到了。” 原来他昨晚给邛山去信,是通知他们将老四送来。 越关山一听就很兴奋:“嚯,老四啊!又是脚底喷气飞过来吗?中原高手里我最敬佩他,有机会再切磋一把啊!” 武理道:“你最敬佩一个弱智??” 越关山双掌合十:“阿弥陀佛,六根清净,方得大道。” “……好,好吧。”武理投降。失去马匹,徒步的速度很慢,不知能否在天黑前找到落脚处,但这两个人一路插科打诨,十分有趣,倒也不算煎熬。 匀速前行了大概一两个时辰,武理走不动了,半个身子的重量压在越关山身上,被半拖半抱着挪动。 “小五你……还好吧?”武理气喘吁吁。 “没问题没问题。”谢致虚心道,我毕竟是习过武的人,怎么着体质也比你好吧。一边抬手抹开挂在睫毛上挡住视线的血珠,额上好像破了个伤口。 武理的语气充满了惊恐:“血血血血血!老二你快给他看看!” 越关山也道:“哇,谢兄,你破相了。” 奉知常一掌平摊在脑袋边上,谢致虚便从挂在轮椅边的果兜里摸出一颗山竹,拇指中指一错,掰成两半放进他掌心。 “你还使唤他给你剥山竹?!”武理义愤填膺道。 奉知常看了他一眼,示意谢致虚换个枇杷。 “…………”,武理道,“没有良心啊没有良心,小五血都快流干净了!” ——大惊小怪。 奉知常伸手进袖袋里摸索。谢致虚便对武理说:“二师兄说你大惊小怪呢,头上血管多,破个小口子就血流满面,实际没什么的。” 他以前跟着父亲习武,也经常磕磕绊绊,什么样的伤不足为道,什么样的伤该引起警惕,他自己很清楚。奉知常从袖里掏出一个药瓶——他似乎随身揣着许多瓶瓶罐罐——往手心里倒出一团散发着松脂味的创药,一手扯着谢致虚领口往下一拉,一手拍符纸似地啪一声将药膏糊在他脑门的创口上。 ——可以了吧。 谢致虚笑道:“可以了。” 武理将他二人看了看,发现自己有点多管闲事,趴在越关山半边身上,似抱怨非抱怨道:“关山兄,幸好有你,否则我就成孤家寡人了!” 走到谢致虚也有些头晕眼花时,树林终于见了头,山坡下倾,铺就百亩良田,碧绿秧禾随风舒展,浪涛般淹没田埂人家,黄昏下,炊烟袅袅,斜阳坠入官道尽头,隐约可见的城墙垣之后。 坡上找到一间柴房,是村民上山伐柴,暂做存储使用,无人居住,门前上了把铜锁,越关山想用蛮力拧断,被武理制止,掏出收作竹筒的筇竹杖,对准正面锁孔,只听极轻微的撞击声响,武理用衣袖裹住手指,在侧面锁孔摸了摸,像是扯到了一根无形的丝线,正侧两边挑动摩擦,附耳去听,察觉到护板轻微的弹动,便收手,铜锁掉落下来。 “这不就行了。”武理捡起铜锁,在手里颠了颠。 越关山目瞪口呆,一副没见识的模样。 柴房没有窗户,堆柴如山积,因常有樵夫进出、使用更换频繁,倒没有潮气或霉味。 趁向晚村民开饭,武理想去讨些热食,越关山要同去,被命令留在柴房。 “为什么?” 武理道:“去两个人就够了,小五和我一起,你功夫好,留下来注意林里的动静,周豺一定不会善罢甘休。” 越关山虽面上没什么反应,但谢致虚直觉他有些不乐意,随武理沿着田埂向农家走去时问:“越少爷是不是不太喜欢二师兄?” 武理道:“不是不喜欢,是不知道怎么相处,一个哑巴,又是个面瘫,你和他说话得不到一点回应,越关山这种喜闹不喜静的性子,你让他怎么和老二熟悉起来。” “那你让他俩单独待在一处。” “你要从长久考虑,”武理答道,“周豺若是穷追不舍,越关山又想和我们同路,总不能一直让他俩心存隔阂,遇到危机,互相袖手旁观吧。” 谢致虚听不明白了。 “可照你这样说,他俩根本就性格不合嘛。” “你看着吧,越关山其实是有些慕强的,否则也不会大老远从凉州跑来挑战中原高手,老二今天露的一手,足够震慑他了。” 武理狡猾一笑。 柴房里,越关山想就地取材生火照明,但因初夏闷热,被奉知常制止,偶然发现房顶有一扇天窗,推开窗户,橙红的夕日正好落进来,明亮的一束光,并不灼人。 空气里有微粒浮沉,奉知常占了一个角落,身边摆着瓶瓶罐罐,不知在调些什么,越关山在另一个角落,他没什么好做的,只好打瞌睡。睡了一会儿,屋内什么地方突然传来危险信号,越关山窝在黑裘里没有动弹,半睡半醒地撑开一只眼皮——那是一条黑鳞蛇,在灰扑扑的地面蜿蜒游走,越关山一睁眼,那蛇就很有灵性地扬起脑袋,黄褐色的竖瞳又尖又细。 越关山:“…………” 奉知常恍若未觉,又从袖袋里摸出一把草,那是他路上让谢致虚在林子里采摘的,似乎是适用的草药,准备研磨。黑鳞蛇吐着蛇信,獠牙一龇,惊得越关山耳朵倒竖。 “有蛇!”越关山道,他以为是村落边田地林间常见的那种菜花蛇。小太子爷不知道无毒的菜花蛇不会是这种黑得发亮的模样。 奉知常没有回应,垂下手一招,黑鳞蛇立时放弃了和越关山对视,顺着奉知常下垂的手臂游进他袖子消失不见。 “……”越关山道,“哦,是你的蛇?” 奉知常轻飘飘看了他一眼,手中那把草药往靠在墙边的粗壮木干上一种,瞬时生了根,生命旺盛地生长几寸,开出一串粉紫色的钟形小花,是专治疮口的白羊鲜。 这一招枯木逢春彻底震惊了越关山,他张大嘴看着奉知常将草叶摘下来捣烂成泥,一时无语。 “呃……二师兄是学医的?” 奉知常没有理他。 “还是使毒的?”不待回应,越关山又自问自答,“医毒一家,唔,我懂我懂。北边有个尸社,也很会使毒,我家老子一直想请他们长老来做客卿,毒理比武技好,一人可抵千军。” 奉知常终于给了他个正眼,半边唇角意味不明地扯了扯。 “厉害,”越关山比了个拇指,“使毒我就不比了,我也不会。你们邛山的人真是个个都身负奇才。” 他主动起身走到一堆器皿旁坐下:“需要帮忙吗?”给奉知常递工具打下手,两人安静地合作。 树林里一直很安静,快入夜了,村里没人在山林里逗留,没有听到落叶枯枝间有刻意隐藏的脚步声。 等到门外飘进饭菜的香气,奉知常的瓶瓶罐罐已经收起来,手中只剩下一碟以白羊鲜为原料捣制的糊状药膏。 武理与谢致虚推门进来,手里各提着一个饭盒。 越关山立刻扑上来:“有吃的!” 柴房中央收拾出空地,饭盒揭开,炒菜热腾腾的香味弥漫满屋。 “运气不错,”武理满意道,“遇上了好人家。” 谢致虚推奉知常过去吃饭,却被拉着衣领摁在地上坐下,奉知常推着他的肩膀背过身去,揭开他背后被划裂的布料。 小五蛇的止疼效果已经过去,伤口被牵动,谢致虚嘶地倒吸一口气,没有发问,等待奉知常将药膏涂在伤口上。 药膏冰凉,两人都没有说话,屋里只有武理与越关山摆放碗筷的声音。谢致虚心中徒然生出一种奇怪的感受,他一向以为邛山师兄里武理是心思最细腻的,然而奉知常只是懒得表达,涂药时甚至能给谢致虚以温和的错觉。 上次他身中南平章帝骨灰之毒时,也是奉知常陪在身边,借助同根生陪他聊天,帮他纾解感知全无的恐慌。 ——转过来。 奉知常上完药,在谢致虚□□的肩背上一拍,接着给他涂脖颈。 这一下凑得很近,脖颈上的皮肤几乎能感觉到奉知常轻柔的呼吸,谢致虚僵着脑袋不敢动弹,仍奉知常施为,目光从眼前削立的鼻梁骨慢慢下移。红润的唇,衣襟掩映间白皙的一字锁骨。 谢致虚倏然转开眼珠,鬼使神差地,问:“是我好用还是柳柳好用?” 奉知常手下一顿,瞥了他一眼,接着揭开他脑门上用以凝固止血的一片透黄色药片,随手丢进武理刚升起的火堆里,带着血丝松脂融化,清香四溢。 “你对柳柳也这么好吗?”谢致虚固执地问。 这下不仅奉知常,连武理也投来莫名其妙的一瞥。 奉知常在他脑门上胡乱抹了几把,牵起谢致虚的衣袖擦净手,嘲笑道: ——柳柳叫我二哥呢。 言下之意亲疏有别。 柳柳叫谁都是哥,她巴不得叫我们师兄呢,是先生不收她。谢致虚心说,我也可以。 “二哥。”谢致虚立刻道。 武理惨不忍睹地以袖子挡脸。 奉知常的面部表情完全失控,额角青筋暴跳,几次抬手又放下,看上去很想将谢致虚灭口当场。 ——滚去吃饭。 第71章 傍晚靠在柴堆边,安全起见,熄了明火。本来是想等等动作龟爬一样慢的周豺,实在等得没劲,众人都严重怀疑周豺会不会已经睡觉了,于是武理提议由越关山讲讲他在凉州城的故事。 越家在凉州拥兵自重,吐蕃人又在西凉府设立了六谷部自立政权,和越家分执牛耳,国朝在西凉完全说不上话。越关山相当于西凉小太子,但身上看不出半点横行霸道的脾气。 “我知道夜雨打瓦是越家武技,但沉沙掌是沙漠走镖人自创的招式没错吧,”武理说,“笳声不动霜华静,雁塞沙沉一掌平。这一招是镖师们对付沙尘暴,据说内力高强者一掌下去万里风平,可为队伍争取藏身时间。还有你方才使出的大云震远,如果我没记错,应是凉州府大云寺前代方丈同光大师日日在暮鼓晨钟中参禅,悟出的武技大云晓钟。但你又确是天梯山白头老人的弟子,怎么所用功夫这样杂乱?” 越关山靠着柴堆,黑裘当被子盖在身上,底下依旧是那身简单的束腰武袍,像是直接从师门穿出来的弟子服。 “我师父就我一个关门弟子,那当然是越能打越好,他老人家巴不得我学尽天下武艺。”越关山道。 西凉府的越家本就是声名在外的边塞门派,成名技夜雨击甲奠定了越家弟子个个内力深厚的印象,小时候越关山直接跟他父亲修习,因为贪玩溜号,跑遍了城里所有好吃好玩的地方,凉州大云寺也同江陵宝庆寺一般,每月有固定集会,他溜进寺庙清修境地,被扫地僧揪着揍了一顿,从此就赖在寺里不走了,誓要与僧人比武夺回面子。 “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但我那是在城里是出了名的武学神童,年纪小武艺高,”越关山说,“那僧人瞧着就是个普通扫地老头,我本来还想让他两手呢,谁料他将我当落叶似的一笤帚就扫出院门了,那我能咽下这口气?我就不叫越关山!你们想,我爹在凉州,那可是兵痞老大,我要在寺里住下,谁敢说个不字,连方丈都乐呵呵拿了我爹香油钱,把他自个儿的屋子腾出来给我住,嘿嘿,还命那僧人专门在我院里扫地。” 武理:“你们父子俩真够无赖的。” 越关山说:“怎么能是无赖呢?这是对武学孜孜不倦的钻研精神,值得褒奖发扬啊!然后我就天天找那僧人的茬,要他和我过两招,结果他装蒜功夫一流,扫个地跟划太极似的,我拳脚连他僧袍都挨不到就给当回来。住了大半月,愣是一次也没比成。” “后来呢?” “后来我大哥来看我,带来专做斋饭的厨子,又拨款将庙里外修缮一番,上上下下打点好了,被我扰得烦不胜烦的僧众这才给了点好脸色。我大哥告诫我,同人交往,能利诱绝不威逼,有个词怎么说来着,用好处换好处……” 武理一脸不忍耳闻:“是将心比心。” “哎管它呢,于是我就同那些僧人一道起早做功课,也帮着做一些洒扫杂务,后来方丈就分配我去早晚敲钟,不能快也不能慢,敲一次要一发入魂,上达九天下至全城,都要能听见钟声。等我敲完钟,方丈就命扫地僧同我比试,我赢了之后,就离开了大云寺。” “回了家?” “不,去了隔壁接着玩儿,”越关山说,“你要站在我的角度,就能明白,我从小在自家军营里是被恭维长大的,有些人是能打赢我也要故意打输,哄得大爷高兴了,自己前途就坦荡了。在大云寺学习后,我就明白,要想真正学到武艺,必须离家。跟我院里扫地那僧人,给我指了条往戈壁的路,他出家之前曾经做过沙漠镖师。我后来跟了个商队,帮他们免费做工打下手,有次遇上沙尘暴,狂风撕碎了商队打头的骆驼,没学过武艺下盘不稳的人,能直接被卷上三丈高的黑天,摔下来拍成肉泥。镖师里有位前辈,是局里唯二还会沉沙掌的人物,我第一次见识到这种能与天地对抗的武技,他救了我们所有人。” 再后来越关山就游历到了天梯山,当时白头老人已在雪山之巅独居了二十余年,人生将过百岁,还没收到天资足以继承自己绝学的徒弟,而一生之劲敌——昆仑山雪女的关门弟子都快出师了。 这一天发现越关山,简直是铁树开花、老房着火,当即就抓了越关山扔上山关起门调|教,直到越家主领兵围了山门,才知道自家嫡子已拜在别的山头了。 武理由衷地给他鼓掌,赞叹道:“杂学能杂到你这地步,也是了不起了。” “我就很佩服能人异士,天底下的奇人我都想结识,”越关山朝几人拱拱拳,“说实话,你们邛山弟子个个都有一技之长,着实令我开眼。老三就不说了,虽然什么功夫都不会,但他什么功夫都能看出来路……” “客气客气。”武理谦虚地抖开他的谛天机折扇。 “还有这位二师兄,医毒双绝,我一向佩服豢养猛兽毒蛇的人,这些人时刻与危机相伴,头脑都很清醒。” 黑鳞蛇盘在奉知常大腿上,一人一蛇都已经退出聊天在打瞌睡,谢致虚摸出毯子给他盖上,心道幸好天黑越兄看不见。 “还有小五,”越关山的语气凝重起来,“我见你使用的谢氏基剑,与剑势叠加、去势未尽后势已至的传闻极似,据说是你们谢氏一族根据自身独特体质自创的剑招。这是一种什么样的体质?为什么现在使不出来了?” 话题又绕到谢致虚身上,他其实有些不想谈,但守夜也是守,聊天也是聊,就随便说了两句:“是丹田通径阻塞的缘故,内力无法发散全身,先祖以内力轰击阻滞处,带出震力传至剑势。具体我身上又发生了什么奇怪的变化,连先生也没研究出头绪。” 他不想再多说,越关山也不追问了。两人一个守前夜,一个守后夜。 直至天色熹微,周豺也没追来。 一行人将饭盒归还给农户,那农妇还想请他们吃些早饭烙饼,结果屋里传出对话—— “怪可怜的,年纪轻轻就残疾了呢……” “……个个都穿绫罗绸缎,撕片衣角当咱们一个月的口粮……” 残疾人奉知常面无表情。 因为先前的衣服战损不能再穿,而换上唯一一件换洗的簟纹锦衣的谢致虚:“……哈哈,撕片衣角能当饭吃吗?” 没人理他。 入城就到达郢州,谢致虚身上没有罪名,周豺不敢明目张胆对他动手,入城后往人潮最繁盛处去,反而更安全。 结果还没见到城门,过河时遇见桥上有人钓鱼,鱼竿伸出去老远,没有钓线,河面风平浪静。 “知道这叫什么吗?”武理双手抄进袖子,挑眉问谢致虚,又自己回答道,“秃竿钓鱼,愿者上钩。” 谢致虚见他在袖里掏了半天:“你拿什么呢?” 武理掏出一把瓜子。 钓鱼叟搁下鱼竿,摘下斗笠,放在胸口扇扇风。 “你上钩吗?”武理津津有味地问,并与奉知常分享瓜子看戏。 “这人谁?”谢致虚问,一边握住剑柄。 “还没出手,怎么看得出来。不过听说机要处的西门浪喜欢吃鱼,豺来了,狼也要来,豺狼总是同行的。” 谢致虚往前站了一步,越关山按住他肩头:“要不我去?” “不,”谢致虚说,“你留下来以防偷袭。” 靴子一踏上桥梁石板,水面就晕开一圈微波,钓鱼叟垂及胸口的花白胡须一抖,长长出了口气,负手站起来。 他站起身的动作很奇特,身体甚至没有前倾,仿佛毫不借力,拔地而起。 谢致虚缓缓拔出剑,听见耳鼓里的心跳声。 钓鱼叟嘴巴未动,声音传出: “谢氏不得过此桥。” 言下之意只要不姓谢的都可以过去。 但桥这边没有一个人动弹。 谢致虚向桥上走了一步,那钓鱼叟又说:“听说你很快?”他扬手将斗笠抛了出去。 一阵风过,谢致虚已不在原地,桥梁一震,鱼竿飞起,被钓鱼叟抓在手里。 斗笠迎向蓝天。 一道寒光银蛇似地绕竿而上,瞬间逼至钓鱼叟鼻梁骨,鱼竿节节寸断,钓鱼叟浑浊的老眼映出谢致虚冷硬的面容。 砰的一声,谢致虚已如一枚炮弹,将钓鱼叟狠狠撞入桥对岸的树林。桥面石板被踩出一道鞋印,碎石迸溅。 清风徐徐,斗笠打了个旋儿,开始下落。 “好像长进不少?”武理摸着下巴思索,“难道他已经知道自己功夫失灵的原因了?” 奉知常冷静地竖起食指在风中感知片刻。今日下风,不宜投毒。 水底浮上来重重黑影。 斗笠滑向水面。 对岸树冠得了羊癫疯似地发抖,群鸟惊飞。下一刻斗笠入水,一粒黑影从对岸冲来,越关山弓步上前拦截,被谢致虚撞得踉跄一步。 清净天还在谢致虚手里,但他握也握不稳,手臂上被划开一刀,鲜血淋漓。武理从他的伤口里挑出一根鱼刺,在阳光下比了比:“嚯,刘独峰的秋鱼刀?” 对岸,钓鱼叟信步从树梢上飞下来,五步并作一步,顷刻就回到桥中央。 水中黑影冒出水面,竟是一群牙尖嘴利的食人鱼,聚在桥梁四周,牙齿咬碎水流,稀里哗啦之声令人胆寒。 “串戏了吧,捕神,”武理将鱼刺扔了,“你该回温先生身边去,怎么到了机要处给西门浪作鹰犬。” 钓鱼叟背着手,如泰山拦路,挡住了他们的生机。 “你搞错了,”他说,“我不是捕神,我是死神。” 第72章 中年人在空中飞,屁股坐在巨人的肩膀上。高空的狂风呼啸过耳边,吹得他头发乱如鸡窝。 他双腿紧紧夹住巨人肩膀,生怕自己被疾风掀飞。巨人的耳朵在他脑袋边,因长期没得到打理,耳垢积了一层又一层。 中年人扒着巨人耳朵大吼:“下……!” 降字被吹飞了。 “下降!!” 巨人不为所动。 中年人以脚反勾脖颈,倒吊下来张望地面,流云如层叠纱帐素手拂开,脚下铺开一条蓝得透明的缎带,两旁树林葱绿茂密。 中年人翻身骑上巨人脖子,御马似地两条腿夹动给出信号:“下降!下降!弟弟,我们到郢州了,下去找人!” 一团热气从巨人鼻腔里喷出,两人冲入云层,白雾散开,眼前是耸立的树冠。 “往左,左!要撞树了——” “右右右右!不要钻进林子——” 中年人额上冒出一层汗,心道四弟弟果然不好驾驭。汗液流下眼角,中年人没有管它,两条腿左右蹬着巨人的脖子,盘上头顶,两只空荡荡的袖管在风中翻飞。 头顶视野开阔,远远的有一座桥,桥上几粒黑点,桥下一团乌云。 “找到了,”中年人大喜过望,运功吸气,内力沉底,压迫巨人脑袋,“走,我们下去!” 我们下去—— 们下去—— 下去—— 去—— “你有听到什么声音没?” 武理挥舞着竹杖问。 “什么声音?” 谢致虚挥舞着剑反问。 他俩的竹杖与剑上都刻满了密密麻麻、望之生寒的齿印,河里的乌云团不安躁动,时不时几条鲤鱼跃龙门,飞上桥面。 以钢铁剑身之锋利、邛山之竹之坚韧,尚不能奈何这些尖牙利齿的鱼,还要被反咬得遍体鳞伤。 ——不要和它正对,打它侧身。 奉知常手里什么工具也没有,只能坐镇指挥。 武理扎稳马步,举竿胡乱拍飞,只听四下全是宛如撞击铁甲的乒呤乓啷,跳起来的食人鱼全被拍回河水。 邛山奥义·一竹万竿斜 武理收竿回手,双掌合十。 “喂,”越关山的声音从桥对岸传来,“给我留一条鱼!” 另一个声音回答他:“这些不是秋鱼。” “那你告诉我哪里有秋鱼?” 这句话又是从桥中央传来。 “哪里都没有,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你什么都不说,就算我打败了你,出去同人宣扬时也不知你姓名外号,越某人手下不斩无名之徒。” 说到这句话时,他们又打到了桥栏上,从栏杆飞向河面,食人鱼追着两人鞋底啃咬,接着又翻身回到桥上。 谢致虚同钓鱼叟交手时,欲以快取胜,却不敌钓鱼叟深厚莫测的内功底蕴,然而越关山也正是内功大家,一时间两人对冲不相上下。 一朵阴云突然出现在头顶,桥上数人同时抬头。 “闪开!” “啊啊啊啊啊啊啊——” 向桥面冲来的阴云与武理同时发出大叫。谢致虚迅速反应,揪着武理衣领往桥岸一扔,飞速将奉知常的轮椅调了个滑下桥梁。 下一刻,轰隆一声巨响,桥梁被砸断,浪花溅起三丈高。 食人鱼在腾飞的浪花里咔擦张开嘴,咬在河中忽然出现的黝黑高大人形上,嘎嘣,剑齿断裂了。 “老四!”武理喜极而泣。 一直木呆呆没有反应的巨人闻声回头,中年人从他头顶上被甩下来:“怎么还有吃人鱼!”翻身一转,袖管舞出一道圆,飞腿在河面上若有实物地踢了几脚,借着反冲力腾身而起,落在断桥上。 桥上越关山和钓鱼叟已不见了踪迹,出现在对岸树梢上,一人据一头。 钓鱼叟:“哦,一个巨人。” 越关山:“老四啊!” 人影一闪,钓鱼叟的脸出现在老四空无一物的眼底。 砰砰,两道重影一个交错,分开,是中年人以双腿接下钓鱼叟双拳。 “铸腿孔绍述?”钓鱼叟眯起眼睛。 武理大叫:“大师兄!” 大师兄?谢致虚精神一振,那中年人皮肤黝黑,穿着短褂挽着裤腿,像刚出田地的农夫,对桥头的三个师弟憨然一笑。 钓鱼叟身形一动,中年人立刻警惕起来,却有一人飞扑而下,大喊:“这个对手是我的!”语毕已与钓鱼叟又厮打在一处,拳脚相接过了几招,钓鱼叟纹丝不动,那人却如被食人鱼咬了屁股,身形忽闪忽现,以求从某个角度攻破钓鱼叟的防守。 简直是只无头苍蝇。 钓鱼叟失去耐心,翻手击出,与越关山对掌。停顿一瞬,越关山的脸被内力气流轰击地五官变形:“乌拉乌拉乌拉——”倒飞过桥,武理以竹杖抵住他后背。 “打屁啊,快走!” 老四顺从地将巨掌摊开,几人全部挤上去,钓鱼叟皱眉欲抢攻,几次被中年人挡下。 “大师兄,躲开!”武理大喊。 中年人一计腿鞭击退钓鱼叟,自己矮身蹲下,头顶,老四一只手臂抬起,掌心竖立。 钓鱼叟击出一掌,两道强劲的急流对轰,处于急流中心的数人都被吹得脸肉抖动:“乌拉乌拉乌拉——” 剩下半边桥垣在内力较量中坍塌,钓鱼叟一手支持不住,对上双掌,骤然被轰飞,对岸土地上拖出深长一道沟壑。 “走走走走走走!”武理以竹杖击打老四脚背溪乙穴。 河水再次爆炸,食人鱼漫天乱飞,谢致虚以衣袖做伞遮在自己与奉知常头上,越关山被咬得吱哇乱叫,还不忘用裘袄去兜鱼。 老四满载飞入蓝天。 被内力炸开的河面恢复平静,食人鱼落回河水,愤怒地啃咬断桥。 有人涉水而上,所至之处,食人鱼无不恐惧躲避,他俯身从河底水藻间拾起一顶斗笠——已被鱼啃食得残破漏风。那人却并不在意,抖掉水珠,戴在头上。 钓鱼叟走上河岸,仰头望着天空中飞速远去的影子,陷入沉思。 “你失败了。” 林间有声音突兀响起。 钓鱼叟却并不吃惊,抬手摸上一棵树干,树在他手下奇异地抖动起来,掉落下来无数光秃的鱼骨头。 树冠里有一个人,半坐半卧,一手枕头,一手拿着已被啃完半边的食人鱼。那人偏头下看,双眼是绿色的,像藏在黑夜里的恶狼。 “失败的人只能去死。”钓鱼叟说。 那人咧嘴一笑,露出满口尖利的牙齿:“没关系,郢州城里等着的可是洪豹。”他咔擦咔擦啃完鱼肉,牙齿与鱼鳞摩擦出火星,将鱼骨随意丢下树。 狼说:“阎王要他三更死,谁敢留他到五更。” 郢州城里青天白日地飞来一座大山! 城里百姓奔走相告,据说把街道都砸开了缝嘿! 不得了不得了,快去围观!酒楼外里三外三围得严严实实,众皆目瞪口呆,只见足有两层楼高的壮汉坐在台阶上,堪当成年男性腰粗的手指捻起桌案上的牛肉,众人跟着他的手扬起脖子,看见一张血盆大口。 牛肉扔进去嚼两嚼。 “哇!”众人发出惊叹。 谢致虚、武理、中年人坐在酒楼里,清理身上四处挂着的食人鱼,旁边越关山举着个衣兜,十分殷切地邀请他们将鱼留给自己。 只有奉知常一身干干净净,已经开始吃饭。 “小兄弟,你留这鱼做甚?”中年人好奇道。 “中原的东西太好玩了,”越关山兴奋道,“老三说,这种鱼可以用来做秋鱼刀,你看小五手上那道口子,就是秋鱼刀划出来的。” “呸,”武理道,“秋鱼刀当然是用秋鱼做出来的,和食人鱼那是两个品种。秋鱼养在天竺峰天池里,体内有剧毒,被它咬一口,能全身麻痹三天三夜。” 根本没有在意过手上伤口的谢致虚:“…………哈?” 奉知常嗤了一声,放下碗筷,牵过谢致虚的手撩开衣袖。 武理说:“对了,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我们邛山大师兄,孔绍述。小五,你是从来没见过,六年前大师兄就离开师门云游了。这位越关山兄弟,西北凉州人,来中原游玩,帮过我们许多。” 孔绍述:“幸会幸会,多谢越兄第照顾我几个师弟。” 越关山的目光落在孔绍述的袖管上。孔绍述半点不介意,反而主动解释:“小时候给地主家干活,被砍了。” 越关山便没有再刻意留意孔绍述的断臂,转而兴致盎然道:“铸腿孔绍述,我听说过你,踏破铁鞋练就了一双腿功,以前到过甘凉道,我老爹想请你到我家做客卿来着。” 孔绍述腼腆一笑,若是有手,估计会不以为意地摆两下。 “什么时候切磋切磋?”越关山追问。 武理给孔绍述布菜,并喂到嘴里。自从十七岁断了一双手臂,孔绍述的生活过得比奉知常还不方便,做什么都要旁人协助,出门在外每到一个地方就雇一个贴身小厮,喂饭穿衣,连睡觉都不能离身。且孔绍述有一个习惯——只雇年纪小于自己的孩子,因成人让他想到家里抛弃残废儿子的双亲与无恶不作的地主,小孩让他想到邛山活泼明丽的女孩与友善亲近的师弟。 孔绍述吃两口,要抬头看一下。看的方向正是低头给谢致虚处理伤口的奉知常。 武理看在眼里,心明如镜。 奉知常是继孔绍述之后,先生收的第二个弟子,刚来时才九岁多点,豆芽似的小孩儿,给孔绍述一手带大,不是亲弟胜似亲弟。从前没人敢和成日面沉如水的奉知常交往,都是孔绍述抽空陪着他,有时还会充当武理与奉知常互相尖酸挖苦的调和剂。 “吃醋了?”武理低声说,“你二师弟现在可同小五最要好。” 孔绍述咽下饭菜,线条粗犷的脸上咧开笑脸:“师兄弟们关系好,是好事。” “就你老好人呗。你怎么不问,老二那性格,怎么小五能和他处到一块儿去?” 孔绍述以眼神询问。 “那当然是将心比心,他待人家好,人家才向着他嘛。喏,你看。” 那厢,奉知常连吃饭也顾不上,揭开谢致虚的衣袖露出三寸长的划伤,不深,浸出的血颜色却有些不对。小二端来热水毛巾,奉知常挽起袖子,亲自拧了毛巾擦拭伤口周围的污血。 第73章 ——啧。 ——啧啧。 ‘怎、怎么样?’谢致虚被啧得有点紧张。 ——不怎样。 奉知常道: ——毒血吸出来就好了。 那就好,谢致虚松了口气,紧接着反应过来:‘吸出来?谁……?’ 奉知常无趣地撩了他一眼,懒得回答这个问题,扯着他的胳膊像扯一段莲藕,估价似地翻来覆去挑剔,琢磨从哪儿下嘴比较体面。 他的唇线刻薄锋利,唇色却妃红诱人,谢致虚的心跳徒然加快,感到秋鱼刀的毒素开始发挥作用,一时间头脑发胀、思维僵硬。 ‘师兄,我……不,二哥……’ 奉知常嘴角抽搐,但没有纠正谢致虚的叫法,微微低头,像在研究伤口感染情况,又像将要附唇上去。 谢致虚整条手臂都麻了,从奉知常手指触摸的位置开始,麻痒钻进骨头,侵向全身,让他头皮发紧,一种既期待又紧张的情绪比秋鱼刀的毒素更迅速地接管全身,眼睛仿佛在奉知常的唇上生了根,喉头不停吞咽。 我要死了。 “没什么大问题吧?” 一个声音从近旁钻入耳朵。谢致虚打了个激灵,转头看见一张黝黑朴实的面孔,陌生而友好。 外人的侵入瞬间打破了谢致虚僵直的状态,将他从情绪发酵中抽离出来。 孔绍述安慰地对谢致虚笑了笑,又将问题重复了一遍:“没有大问题吧?” 他是对着奉知常发问。谢致虚顿时觉得不对——在很多场合里,奉知常都没有存在感,因他不说话,除了自己和武理,也不会有人跟他对话。 试问要如何同一个哑巴交流? 奉知常正要为谢致虚吸出毒血,闻言抬头,露出一个笑,摇了摇头。那意思全在笑里了——没事,放心吧。 谢致虚还从没见过奉知常有这样不含讥讽、奚落的、纯粹的笑容,一与孔绍述对上眼神,两人便默契地互通了心意。 “没事就先吃饭吧,赶路也累了,吃完找家客栈住下休息几日。”孔绍述关心道。 奉知常两眼弯了弯,表达愉快并赞同的意思。两人便坐到一起,奉知常接替了武理喂饭的工作,比武理同孔绍述配合得更熟稔。 谢致虚还挽着袖子等着,眨眼间就被抛弃了,顿时:“………………” 只好放下袖子,没有受伤的手执起筷子。 武理和越关山一左一右围坐过来。 武理笑吟吟道:“需要帮忙吗,小师弟。” 越关山:“吸血我可以!我在戈壁里也给被角蝰咬伤的行商吸过毒血。” “不用。”谢致虚闷闷不乐。 越关山:“哎哟,有病就要治,不能放弃治疗啊小兄弟。” 武理:“是放弃治疗呢,还是想要某些人亲自来呢?” 越关山:“看来这个人既不是你也不是我啰,那么究竟是谁呢?” 谢致虚十分恼火:“滚滚滚。” 众人都同意在郢州城暂住几天,修养并计划之后的行程。邛山是不能再回了,万一被豺狼虎豹一路跟踪,就是将灾祸引至老家。要商量出接下来的路线再动身。 越关山建议一行人往西北去,投奔越家。 “王赣及其手下四恶人很早就有过侵吞一些小门小派的行为,有些人被迫低头,有些人从此隐退,还有些人就远离中原是非之地,投入我家以求庇护,我老爹手底不少客卿,都是这几年收留的。” 得知越家竟也与此间事有所牵扯,谢致虚便向他询问有无从前来投奔的人口中听说对抗王赣势力的组织,然而得到的答案是并未。王赣位极人臣,其眼光与手段即使在水深莫测的官场也称得上老辣,他采取蚕食而非擒王的方式收服民间武派,先从小门小户入手,不惊动领头大雁,又以潜伏方式替换领头人,待时机成熟后上下齐发,犹如温水煮青蛙,等到青蛙猛然醒悟,早已成为砧上鱼肉,任人宰割。 “最有实力与底气带头反抗王赣的还是数得过来的那几个大门派,其中犹以利益受损的为先,依我看,徐晦在遇仙大会上站在明面与侯待昭为敌,就是个信号,”武理分析,“有相应者同他一道与侯待昭布置在酒楼的人手为敌,就很能说明问题,极有可能最先站出来领头就是徐晦。说不定咱们还要回头再找到徐晦,加入他的队伍。” “是我去找徐晦,”谢致虚纠正,“和你们没关系。” 武理反驳:“怎么没关系,你以为你是谁的师弟?” 越关山也道:“怎么没关系,你以为我老爹是怎么能成为当代孟尝君,招揽三千门客的?” 谢致虚说不过他们,只好暂时作罢。 停留的这几日,越关山担当起给老四搓澡的职责,天天在客栈后院表演攀岩,看客每人交纳十文观赏费,为离家出走后断绝经济来源的越少爷补上了客栈花销。 武理则摇着他的天机扇出没在城中各个隐蔽的街头巷尾,他们江湖万事通都有自己内部消息网,每天的工作就是揣一把瓜子钻进茶楼,一坐一整天,将八方来客的消息一网打尽。 奉知常则一改闷在房里逗蛇玩儿的乐趣,有时候早上起来就不见了人影。谢致虚正有些不爽,那天他自己一人在房里给自己吸出秋鱼刀麻药,越吸越孤独,越想越心酸,结果奉知常不仅再没关心过他、像之前那样给他伤后护理,甚至出门都不打声招呼。 “人家可能就是出去散个步,你连这都要管?”武理道,语气充满了幸灾乐祸。 “可他是和大师兄一起不见的,”谢致虚道,“你以为我不懂!” “好好好,你懂你懂,那你知道他两人是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 “要说柳柳和老二是亲兄妹,那老二和大师兄就是亲兄弟。你一半路出家,最多就算是个干的,”武理说着就笑出了声,敲敲谢致虚胸膛,“连柳柳在老二心中的地位都不定比得上,还想和大师兄争风吃醋?” 谢致虚搁在剑柄上的大拇指挑出一截锋芒,又按回去,心想人肉是切片还是切块有嚼劲呢? 郢城街头全然不似苏州与江陵,偶尔几个行人路过,酒楼布幔在风里寂寞地飘摇。 谢致虚戴着一顶斗笠,帽檐压得低过眉眼,缓慢行走过街道。 集市中央的布告栏并没有新鲜要闻,城中也无潜伏肃杀的危机,百姓日复一日重复机械的生活劳作,因为枯燥而显得安详 经过曹婆婆布坊,他有所感应,朝里望去,看见一个熟悉的轮椅背影。一个少年侍衣举着新款衣服站在旁边,还有个双肩塌陷、两袖空荡的中年人。 “彩锦都是专供员外家的,价钱比起素衣黑麻是要翻上几番,那也不是什么人都能买,穿出去也是个身份。这套竹绿的绸袍,两袖边缘绣同色山字暗纹,配以翡翠腰饰,寓意君子之华华如青竹,是极衬这位公子的。” 孔绍述像个带儿子买新衣的老父亲,满面的喜爱与纵容:“喜欢就试一试。” 那侍衣就有些尴尬了,他见客人坐着轮椅,想必是不能自己站起来换,难道还要他来脱衣伺候? “我来吧。” 门口又进来一位客人,戴顶草帽,脸遮得严严实实,一身黑衣束腰,穿得朴实,但肩宽腰窄脊背挺拔,侍衣一看气质便知是贵客,二话不说将新衣交到谢致虚手中。 “大师兄。”谢致虚同孔绍述点头打招呼。 “小师弟。”孔绍述回以微笑,对谢致虚出现在布坊有些惊讶。 谢致虚俯身凑到奉知常耳边,小声道:“我带你去换衣服。”刻意避开不与奉知常对视,推着他往里间去。 ——你怎么来了? 奉知常总不能找见谢致虚藏在草帽后的眼睛,只好在心中问他。 谢致虚并不回答,伸手去解奉知常腰间系带,被推开手。 ——我自己来。 谢致虚知道奉知常是能自己站起来,只是不愿将跛脚示众,他去摸轮椅扶手,被谢致虚一把抓住手掌,借力让他歪歪斜斜地站起来。谢致虚的手常年握剑练武,生得厚实有力,虎口薄薄一层茧,奉知常被他包在掌心,生出一种被牢牢禁锢的错觉,只一瞬又被放开。 里间一面半身铜镜,人影映得模糊不清,奉知常罩上外袍,看见铜镜角落的谢致虚,草帽遮去他的面容,连带情绪也藏起来,今日颇叫奉知常捉摸不透。 奉知常很不喜欢这种感觉,便主动问他: ——还行吗? ‘好看。’谢致虚回答。他平时总是努力表现得诚恳,像个弟弟,今日却仿佛还藏着别的什么意味,让奉知常觉得莫测。 好心情被毁去一半,奉知常坐回轮椅命令: ——出去。 “好看!”孔绍述又惊喜又欣慰,忍不住将奉知常从头到脚看了好几遍,“小常,你穿这身比从前灰扑扑的好看!掌柜,来结账。” 那侍衣便怂恿谢致虚道:“这位客人也看看有没有中意的衣服,咱们店里还有一套与这件竹绿绸袍同一批料子裁出来的,是兄弟款,您穿上,和您兄长走出去,旁人一看便知是两兄弟。正好叫令尊一道结了账。” 孔绍述:“……” 奉知常:“……” 这小子原来将孔绍述与奉知常当成了父亲带着儿子出来买衣服,又将后来的谢致虚认成了奉知常的兄弟,见谢致虚给哥哥换衣,以为他俩兄弟情深,趁机推销同款衣服。 奉知常额上青筋暴跳。不为侍衣将大师兄当作他父亲,大师兄从小将他带大,如兄如父,这都没什么,而是他感应到谢致虚心里听了这话竟有些偷乐。 乐什么?有什么好乐的? 莫名其妙不开心的是你,莫名其貌开心的也是你。 什么意思! 第74章 “我的任务就是把四师弟带到,任务完成马上就得走了,回邛山,先生说入秋将要多事,我得回去帮着做好准备,”孔绍述说,“想着许久没见师弟了,也没什么好给的,你们赶路辛苦,便给他置件新衣裳。” 孔绍述自己还穿着布衣短褂,他离开师门久矣,早就不从庄园账上支钱,自己省吃俭用,给奉知常买衣服倒舍得,谢致虚见他在柜上排铜板与老板点钱,心中莫名其妙的不悦就全散了。 分明是个疼人的老父亲。 “吃了饭再回去吧,师兄请客。”孔绍述对谢致虚说。他看出来小师弟和自己有些生分,努力热情邀请。 这一家茶楼酒馆二合一,一楼吃茶听书的不少,吃饭上二楼,但奉知常腿脚不便,三人就在一楼坐下。 一个两臂废,一个双腿疾,从一进门四下就有目光或隐晦或明目张胆地探看。奉知常面色霜寒,显得很冷漠,孔绍述则毫不在意,或者说,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些异样目光,全身心都在两位师弟身上,催他们点自己喜欢的菜品,听谢致虚讲从苏州到江陵一路的见闻,也说说自己的事。 “我这些年在外游历,遇到不少人,有知道先生名讳的,说先生这些年都是在回收废物。其实也正是这样啊,像我这样的人,连家人都不愿白养活,如果不是先生,我早就饿死路边了。小常也是,四师弟也是,大家都是被嫌弃的人,没有邛山就没有容身之所,更别提如今的相知相识。” 谢致虚喝着茶水,心情却被孔绍述感染,全然不知口中滋味。 “大师兄的手是怎么……”他问。 孔绍述早已释怀,说:“从前给地主家种田,被砍了。” “哦……我听说有位女侠逼迫地主与佃户签订了免税契约?” “是啊,”孔绍述说,“女侠走了,契约不就撕毁了嘛,一口恶气没出完,又把我手给砍了。” 一股寒意窜上心间,谢致虚断然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那女侠……” 事情已经过去半百年,孔绍述也得回忆片刻,才隐约记起:“好像是嫁人了吧。听我家乡的兄弟说。” “听说?” “对,女侠客走后,地主变本加厉搜刮油水,少时同我相熟的几个朋友再无法忍受,被逼上梁山落草为寇,专劫收过路费,有一次抓了支嫁新娘的队伍,掀开盖头一看才发现是恩人。本来是断无恩将仇报的道理,但女恩人却哀求我那几个兄弟不要将她一行人放走。大约那是门不称意的婚事吧。” 谢致虚听到这里就懂了,看了奉知常一眼,见他举止如常,心境似乎并没有波动。 那时大约就是秋江月同梁稹的婚事木已成舟,秋夫人一朝修习被破,武艺全失,被摁进花轿连逃跑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步入囚笼。 “那你的兄弟将她放走了么?”谢致虚问,其实心中已然知道答案。 “全都放了,哪儿抓的送回哪儿去,”孔绍述说,“送亲的仆役衣服上都有家徽,不是几个绿林莽汉惹得起的势力。” ——不值当罢了。 奉知常放下茶杯,对这个无趣的话题感到乏味,心中一语道破: ——无功之人,自当无禄可受。 秋江月人如其名,不过是江里一弯秋月牙,以为自己照亮了别人的生活,其实是水中幻影,光也淡,水也冷。什么也不能改变。 不,她改变了孔绍述的人生。 饭吃到一半,原本就在茶楼里打听消息的武理终于看到他们,穿过排排桌椅板凳走过来,手里拎着个小姑娘。 “哎哟,有烧鸡!”那姑娘一见吃的就两眼放光。 这谁?谢致虚以眼神询问,结果被那姑娘截下来,自我介绍:“我叫抹油,你给我吃的,我给你情报。” 还挺机灵。 “抹油是个什么名儿?”孔绍述好奇。 “就是脚底抹油,逃命溜得快的意思。”抹油姑娘说。 “专门打听别人八卦的职业,是要有些逃生必备技能啊,”武理感慨,“来,坐坐。” 抹油手里举着油乎乎的鸡腿,贼精的眼珠往在座三人身上溜一圈,一屁股在奉知常身边坐下。 “小哥哥,你长得好俊呐,”她凑上去,“你叫什么名字?” 抹油嘴上还沾着光亮的鸡油,奉知常肉眼可见要炸毛了。谢致虚连忙将轮椅拉到自己身边,远离抹油,谁知那姑娘也跟着坐过来:“喂,我回答你一个问题,你也回答我一个问题,怎么样,这买卖划得来吧!要不是看你长得顺眼,换了别人可没这福气。” “别别别别别。”谢致虚赶紧起身坐在奉知常与抹油姑娘之间,将两人格开。 “哎你谁啊,没和你说话。”抹油不高兴道。 武理道:“张小姐,你要敢招惹我家老二,我们小五可是要和你拼命的。” 那姑娘姓张?张抹、油? 这什么怪名…… 武理道:“她叫张小抹。国朝最大连锁酒楼老板的千金,从小混迹小二圈,专长是在各个茶座客房偷听壁角,我找她来问点遇仙酒楼的后事。” 张小抹一定要挨着奉知常坐。她的消息来源很广,实时性极强,有些信息甚至千金不换,奉知常只好牺牲色相,忍受自己洁净丝滑的衣袖被一只油手抓着绕啊绕。 “侯待昭这个人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张小抹说了这样一句话。 武理给谢致虚使了个眼色,意思是看我说的没错吧,前二十二年查无此人,侯待昭果然是个假身份。 “不过要说侯待昭会不会就是那个侯承唐,我看也未必,”张小抹煞有其事道,“侯待昭是王赣的手下,侯承唐可是王赣的仇家。” 国朝选拔官员,以科举为首要途径,隔年开六科,贡武制词童子宗室,选士近千人,组成中央与地方全套行政人才候补体系。其中尤以进士科名次分高低,决定日后为官上限。 在这样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文化氛围中,朝中非进士正统出身的官员都颇受排挤轻视。 王赣就是其中之一。 二十七年前,王赣还在定州知州府做一个小小的书佐官,两次错过赶考,年岁□□上限,前途无望,终日郁郁寡欢。后得人指点,给知州送了点讨喜的小玩意儿,总算得了举荐,参加当年另开的制科考试,这才第一次进了开封城。 他这样的人,算半路出家,又没有大儒座师撑场面,最初在官场混得很艰难,属于谁都不想被溅上的泥点子。 侯承唐便与他恰恰相反,十八岁的少年状元,从小在开封读书,书院曾出过范宰执这样的名臣,又师承桃李满天下的名儒钱荐异,顺理成章拿了推荐名额参加国子监试。别人是十年寒窗无人问,而侯承唐这样的天之骄子,从读书到考试到任官,都是国朝出钱又出力,精心培养成长。 从侯承唐第一天意气风发踏入天子金殿开始,陪在龙椅旁,已垂垂老矣的王赣就被这股新风吹迷了眼,经年的怨恨与不得几乎要喷涌而出。 天子中意侯承唐这样有才华的少年郎,依制将他派往江陵赴任,是存的循序渐进、好生栽培的心意。而侯承唐坐船过江,还没来得及见到他得意人生将要开始的起点,就连人带船覆灭在了滚滚东去的大江中。 最初一段时间,大家都传是王赣使的诡计。 后来又不传了。因为豺狼虎豹四恶人抓回来的碎嘴子塞满了光禄寺刑狱。 “假如侯堡主真是侯承唐,为什么会甘心没名没份地替王赣做事?”张小抹说,“我要是他,都恨不得杀了王赣,将他碎尸万段。你们想,侯承唐可是十八岁就要做知府的人,而侯堡主呢,混到一把年纪,献出个白马堡,也才得个有名没实的安抚使,还是他的知州老丈人从自己的兼任里匀给他的,头上还有个官大一级压死人的宣抚司,天天拆他的台。这人一旦坐惯了高位,那里忍受得了屈居人下!” 数人一时都无话可说。 张小抹吃完了烧鸡,两只油手在袖子上一抹,又说:“至于江陵遇仙楼,前几天确实闹了一场,不过闹归闹,完了还是照常营业接客。听说当天的确抓了一批人走,不过我就不知道是侯堡主的人干的,还是周豺干的。假如侯堡主和周豺都听王赣号令,那是谁做的还不都是王赣做的。” “那徐二……徐晦呢?”谢致虚忍不住追问。 “徐晦不见了。”张小抹回答,语气随便得像天边浮云。 “不见了?!” “对啊,”张小抹莫名其妙瞧着谢致虚,“很难理解么?侯待昭有个做知州的岳丈,在江陵就是一手遮天,徐晦势单力薄的,不打一枪换一个地方,难道还等着被抓?——哎小哥哥别躲嘛,我手都擦干净了,不会弄到你身上!” 张小抹两袖间弥漫着浓郁的烧鸡油腥气,宛如两只乾坤袋朝奉知常罩来,奉知常脸色大变,下意识揪住谢致虚袖管一扯,将他当作盾牌挡在自己面前。 呕—— 谢致虚快被迎面而来的微妙气味熏吐了,身后又是奉知常,还不能躲开。他把张小抹的袖子扒拉开,诚恳道:“张小姐,你拿袖子擦手,不嫌洗衣服费劲吗?” 张小抹认真想了想:“洗衣服?我为什么要洗衣服?衣服难道不是穿过就扔了么?” 身上穿着目前仅存的最后一件完好衣服的谢致虚:“…………” 买新衣服如同割肉还得一个铜板一个铜板排的孔绍述:“…………” 武理为两位没有见识的同门深表同情:“都说了,人家是国朝最大连锁酒楼老板的千金。” 第75章 国朝名楼白雪楼,矗立郢州城西,正西绝壁,下邻汉江,原是军事瞭望塔,后成为文人士大夫竞相登临的游楼。连锁酒楼老板商机嗅觉敏锐,盘下白雪楼做成酒馆客栈,打造成四方来客云集的中转之地。 张小抹趴在二楼凭栏,手向后招了招,侍女小松就递上冰雪梅子甜水。 她已经在这里等了一个时辰,喝了三罐水,跑了四次茅厕,要等的人还没来。但她并不认为自己的预估有错,白雪楼是整座城里客流量最大的场所,要想打听什么消息,白雪楼是不二之选。 一定会来,只是时间问题。 “小姐,您说的小哥哥真的有那样好看么?”小松好奇问。 “等他们来了,我指给你看,现在”张小抹竖起食指靠唇,“嘘——” 白雪楼里议论纷纷。 城西山林里,最近连只兔子都看不到,爬虫走兽一应消失。 “不知从什么地方,流窜来一只老虎!”有人信誓旦旦说。 “是狼群!” “是豺!豺和狼你还分不清楚么!” “不不不,”有人说,“是豹子!我亲眼所见,黑斑金钱豹,全身都是花的,眼睛晚上还会发光!” “哇!”众皆哗然。 “豹子?”张小抹摸着下巴,若有所思。 前院廊下,伙计领进来新的客人,张小抹跳起来,袖子一挽扯着侍女小松的耳朵让她看:“看见没看见没!” 小松眯起眼睛:“嗯……还行吧,长得挺端正,眼睛也很大……咦,竟然有酒窝么?” “说谁呢?”张小抹不满,“是那个坐轮椅的,不是那个推轮椅的。” 坐轮椅的那个一身竹绿绸衣,束发戴冠,端得公子做派,像个玉雕的人儿,又白皙又精致,广袖一抬,扬手指向一楼大堂的某个座位。推轮椅的那个便俯下身,凑到他脸边,顺着方向看过去,应了一声,脸颊露出笑窝。 “可惜了,不是本小姐的菜。”张小抹无趣地松开小松的耳朵。 小松傻乎乎地问:“怎么又不是了呢?” “你想啊,本小姐这样天仙似的人物,下一趟凡多辛苦,赏脸坐在他身边,他竟然看都不愿看我一眼。这说明什么?” “呃,说明他不喜欢小姐您?——哎哟哎哟耳朵痛耳朵痛!” 张小抹愤怒地揪着小松扯啊扯:“说明他不喜欢女孩子啊!” 不喜欢女孩子,那能喜欢什么? 酒楼伙计殷勤地为客人抹净饭桌,拉开椅子,推轮椅的挨着坐轮椅的坐下,端茶倒水贴身伺候,坐轮椅的捧着热茶,被茶雾熏蒸,神情很好。同桌友人无可奈何地摇头。 “原来如此。”张小抹了然。 午宴开场,白雪楼人声喧闹。 过路的人进来吃一杯,吃完的人肚子一拍接着赶路。开在栈道边的酒楼,客如流水,形形色色。 进来一个戴斗笠的壮汉,被店小二引至廊下,摘下斗笠。 像一抷冰雪熄灭沸水,大堂鼎沸的人声都静了一静。 或者说,惊了一惊。 张小抹远远将那壮汉的脸收入眼中,满意道:“果然是金钱豹。” 四下有絮絮的低声议论——“是白蚀?” “白驳风!” 壮汉步入中庭,满脸斑驳的色块就暴露在天光下,黑白交错,俗称牛斑病。壮汉阔步走进大堂,却不入座,径自走到柜台前,大掌拍下两锭纹银。他的手背皮肤黝黑,也夹杂着或白或粉的斑点。 掌柜面对两锭银子摆摆手。 壮汉不言语,又加了两锭。 掌柜还是摆手。靠近柜台的食客们哄堂大笑。 壮汉解下腰间一尺宽的巨剑,拍在柜台上。 大堂顿时陷入死寂,下一刻,桌椅板凳连片倒地,食客们轰然四散,争相逃离现场。眨眼间壮汉周身二十步之内就清空得干干净净,连片衣角都没落下。 掌柜战战兢兢捧着四锭银子缩进柜台底下不敢冒头。 壮汉收回巨剑,挂在腰封,一转身,看见大堂靠窗还坐着一桌客人,桌上是刚上的热腾饭菜,一道松鼠桂鱼,娃娃脸的青年仔细剔下鱼肉,沾满酱汁放进碟里,推给身边的人。那人坐着轮椅。 壮汉眉头皱起,没有上前赶人,却做了个奇怪的动作——撕下衣角布条,栓在鼻下,又以衣袖将双手包裹,竖起衣领遮盖暴露在外的皮肤。 他做这些动作的时候,坐轮椅的人轻飘飘看过来一眼。 “斗法开始了,”张小抹激动地说,“快快快!” “是,小姐吩咐!”小松十分紧张。 “快给我抓点瓜子花生……” 壮汉在大堂中央坐下,点了一桌菜,却连筷子也没动一下。 窗边食桌的四位客人旁若无人地继续午饭。酒楼先前跑光的客人纷纷回到窗户下门框边,脑袋挤在一起,掌柜满头冷汗捧着瓷坛溜过去:“白雪楼特制腌话梅,二十文一碟,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 “饭好吃吗?”武理问。 “还行,”谢致虚回答,“一般般吧。” “那你吃得那么起劲,人家都打上门了!” 谢致虚侧头问奉知常:“吃好了吗?” 奉知常放下碗筷。 谢致虚便掏出饭钱,放在桌沿,余光看了那粒米未沾的壮汉一眼,问:“他怎么还没倒下?” 小五蛇嘶嘶钻回袖底,奉知常翻了个白眼: ——包得那么严实,怎么下嘴。 谢致虚就笑起来:“对我下嘴就行了,对别人就不用了吧。” 他说的是奉知常没给他吸出秋鱼刀毒血的事。奉知常有点受不了他,以手抵下颌,将谢致虚的脸推开。 越关山气势汹汹,拍案而起:“放着我来!给我战绩记上一笔!” “好!”武理鼓掌。一桌三个废人,就越关山一个能打,他巴不得越关山出了这个头。 谢致虚却搭着越关山的肩膀将他摁回座位,自己站起来,理理衣襟,端正侧挂的长剑清净天。 一桌的人都看着他。 谢致虚低头对奉知常笑了笑,提起茶壶将半空的茶碗斟满,拉起奉知常的手,将茶碗塞进他手中。 “……” 奉知常捧着热茶,莫名其妙。 谢致虚一手按剑,看也不看那壮汉,径直走出酒楼。牛斑壮汉对着满桌鱼肉佳肴沉默一息,提着桌边的巨剑也站起身,跟在谢致虚身后。 二楼上,小松很激动。 “啊,他们要单挑决斗吗!” 张小抹知道的信息更多,感到稀奇:“谢家遗孤,听说是个三剑废物,一日只有三击之力,竟然也敢出战么?” 但当她看见捧着热茶碗、目光贴在谢致虚背上寸步不离的奉知常时,心中恍然大悟。 哦,张小抹玩味地想,死要面子活受罪啊。 汉江滚滚东逝水,滔天的浪花雷鸣声中,崖壁西临。 江上楼高十二梯,绝巘欲倾。 天倾之下,有两粒光点,暗的是人,亮的是剑。 亮剑,出招。 张小抹吐出瓜子皮:“第一剑。” 两道剑光撞击在一起,谢致虚宛如一头迅猛的猎豹,拖起蜿蜒的光痕将壮汉撞飞入岩壁,一时间岩石开裂,碎石还没落地,巨坑里两个缠斗的身影又倒飞而出,剑招快得撞击出火花,双双坠入汉江。 看客蜂拥至江边。 巨浪泼天,两道飞剑破水而出,带着摩擦空气发出的尖啸互斫逼近,又立刻分开,两人分立汉江两岸。 各自浑身挂水,狼狈非常,却都面如沉水,八风不动。 谢致虚剑尖下压,反受提剑,上弓步,周围观众纷纷后退。 “好快,”张小抹赞叹道,“第二剑。” 江边堤坝塌出个坑洞,巨大的反冲力将谢致虚撞向对岸,壮汉提起巨剑防守,谢致虚却身影一闪消失不见。 一道风飘过壮汉耳边,削走一缕鬓发。 又一道风飘过衣角,顿时衣襟开裂。 千道风刃齐发,小松大喊:“已经看不清人了!” 两人再次分开时,壮汉已衣衫褴褛浑身挂彩,但仍气定神闲,伤不见血。 “还差得远,”张小抹说,“现在是第——” 话音未落,谢致虚的清净天已在眼前。 壮汉提剑格挡,清净天已剑尖斫在巨剑横面上,力道与之前不同,壮汉正心中起疑,剑上又是一股巨力冲来,谢致虚人在空中无从借力,却去势不绝,重如擂鼓一击强似一击,抵着巨剑将壮汉轰出堤岸。 两人的鞋尖在江水上划出一串激浪,声如滚雷的波涛声中,突然穿插进尖锐细腻的嗡鸣,震得人头皮发麻。 “基剑三十三式歌音喜乐。”武理评价道。 三人不知何时离开酒楼,出现在江岸边,武理说一句话的功夫,谢致虚和壮汉已登上此岸,壮汉横脚蹬地,地上土沟乍现。 谢致虚侧脸很平静,清净天犹如栓了一串炮仗,劈里啪啦炸个不停,每一炸壮汉脚底的沟壑就拖长一段。 他已察觉到丹田渐空,只剩一击之力。 一击就够了。 巨剑横面出现裂痕,壮汉脊背抵上岩壁,大厦将倾,阴云翻涌的江天逼向崖石里陷入的两个人形。最后一击,清净天不再嗡鸣,剑光收于一点,收敛之后锋芒大盛,悬崖破开巨坑,烟尘四起。 飞尘之后出现一道人影。 观战众人屏住呼吸,尘埃散开,是提着长剑的青年。 嚯! 看客们纷纷鼓掌,押注胜利的开始收钱。 然而壮汉紧接着也竖着走出坑洞,巨剑换到左手,右肩上一个鲜血淋漓的对穿洞口。 受了伤,但未必没有一战之力。谢致虚却是实打实不能再战。 “你叫洪豹?”谢致虚问,不待壮汉回答,又说,“我觉得你更像牛。” 壮汉点点头:“说得对,你才是豹子。”说完向白雪楼门前看了一眼,竟然就此转头离去。 白雪楼前,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批人。虽未着统一制式服装,神情间却透露着相似的警惕与干练,连杀机的气息都一模一样。 他们围在越关山身边,领头的女侍卫身着漆黑的东瀛裙装,手里摇一把流苏扇,扇骨惨败如人骨,随风飘来血腥味。 荆不胜摇着扇子,对立在破壁下的谢致虚露出微笑。 越关山身边的少年们吹着口哨鼓起掌。 那人身后是滚滚浑浊的浪涛,天低欲倾,阴云蔽日里,唯独他的身影孤削又陌生。 奉知常有些口干舌燥,手里还握着茶碗,低头抿了一口却一怔——茶还是温热的。 谢致虚向他们走来。 “厉害呀,小五,也能独当一面了。”武理打趣道。 越关山叫嚣着要同谢致虚比一场。 谢致虚却不见多少开心的神色,站在奉知常面前。 奉知常紧了紧手中茶碗,招手,谢致虚便顺从地单膝跪下来。他脸上被剑风擦出一道不深不浅的血痕,奉知常抬手以拇指拭去,手掌停在谢致虚脸颊边,良久,拍了拍: ——做的好,小豹子。 左有江涛雷音,右有天堑绝壁,逼仄的天地间只有他们两人心照不宣地彼此知意。 二楼,小松郁闷地收拾零食,这场打斗也太快了,她家小姐瓜子都没嗑完一半。 “就是要快,必须得快,”张小抹说,“原来如此,原来并非只能出三剑,而是只有出三剑的时间。” 小松问:“那有什么区别呢?” “区别可大了,出三剑的时间里,只要你够快,可以出八剑十剑、百剑千剑,谢氏基剑的奥义就在于剑势叠加。千剑之后几乎无人能敌。” “这些人拿谢家小少爷当废物,给了他先发制人的机会,却忘了谢景回在家败之前,可是货真价实的武学奇才。” 小松提着零食包跟在张小抹身后穿过二楼空荡荡的走廊与包厢,楼梯间窗棂半开,凉风夹着水汽吹拂进来,张小抹抬手伸出窗外。 “要下雨了。” 管家躬身候在楼梯下,去往下一座酒楼的马车以备好。 第76章 越关山的侍卫包下了整座白雪楼,连已入住的客人都双倍价钱赶走了。 “这算什么?”谢致虚都惊了。 “这就是钱多的好处吧。”荆不胜谦虚地说。 一行人正登梯往白雪楼高处去,寻阶十二梯,登遍与云齐。临江水汽被高处疾风吹散,天高水阔,晴朗空旷。 武理道:“是啊是啊,骁云十二卫有钱又有人,以后出头的事交给他们就行了,小师弟咱们就往后面躲,切记往后再不可贸然出头了!你看看你,人家越少爷来中原本就是为了比武,今日好不容易遇上个对手,还给你搅黄了。洪豹绝非看起来那样好对付,他是没料到你悟出了三击剑法的真义,本想待你三剑力竭之后再出手,却给了你可乘之机将剑势累积至三十三式清净天,方才技差一招。又被你拿话一激,暂时退却。但定会卷土重来,你至多算运气好,实际胜算并不大啊。” 荆不胜听了,笑笑没说话。 武理此人,自己手无缚鸡之力,怎奈有一副好眼光,看破又要说破,常叫人没面子。想必平时没少挨教训。 但他那小师弟倒是能忍,默默听训,也没有反驳,只是跟在身边那个坐轮椅的公子手中不知怎得变出一把竹杖,猛地往武理背上一打。 “哎哟!”武理跳起来,“你打我干嘛!那是我的竹杖!” 谢致虚按下奉知常的手,笑了笑,示意无所谓。 “这位想必就是九折阪的奉先生了,”荆不胜对奉知常抱拳作礼,“久仰大名,如雷贯耳。” “凉州还有人知道奉老二?”武理好奇。 荆不胜道:“年前尸社的毒老怪前来投奔家主,说起中原用毒技法共一石,奉先生独占六斗,三斗在他自己,剩下一斗留给唐门六百弟子均分。” 白雪楼最高处,阁楼出檐深远,没有四壁,八面敞风,站在凭栏前,透蓝的云天触手可及。脚下青山簇簇,江水茫茫。连巨人般的老四也变成指头大的小人,呆呆靠着山壁坐下,脚边围着无数黑点,简直像一块吸引蚂蚁的枫糖。那是越关山和他看热闹的护卫们。 谢致虚低头看着楼下,想起刚出江陵府,在驿站里住的那晚,他半夜出门纳凉遇见越关山刚巧神神秘秘回屋。原来那时就已联系上他的一众护卫了。 荆不胜说:“几位今后有什么打算?若心中已有去处,我等愿听从少主命令,护送一二。” “还能去哪里呢?”武理说,“眼下不单单是侯待昭,连王赣也被牵扯进来,可不是出了江陵就了事,就算逃到天涯海角,王相要追杀一个人,不过是手掌一翻的事。我们离开江陵也算反应及时,一路不曾停歇,豺狼虎豹却紧追不舍,可想而知是早已落入他们的包围圈。” 荆不胜摇着流苏骨扇,在高楼的疾风里,她乌黑顺滑的发丝依旧随着扇风有条不紊地轻柔撩拨,衣襟丝毫不乱,功力可见一斑。 “既没有去处,不如在下僭越,为诸位指条明路?跟随我骁云十二卫入甘凉道往西北走,投奔越家如何?我们在凉州也是说一不二的大家族,王赣与中原皇帝的手还伸不到这么远。” 谢致虚与武理互相看了看。 奉知常轻轻摇头。 谢致虚便说:“多谢好意,还是不必了。” 武理:“对对对。” 谢致虚道:“我们与王赣侯待昭的事情还没完,不仅是他们想杀人灭口,我同师兄也有麻烦要找他们。不过是风水轮流转,还得在这片土地上斗下去。” 武理:“哈???” 荆不胜丝毫不意外,点点头:“既然如此,我等只能在此停留三日,三日后便要将少主绑回西北,就此道别了。” 谢致虚明白她的意思,虽然骁云卫三日后就要离去,但留在白雪楼的这三日,他们愿意为自己提供帮助。 “多谢。”谢致虚诚恳道,一旁奉知常碰了碰他手背: ——越关山怎么要在此时返回凉州? 谢致虚没明白。奉知常双目通透澄澈,荆不胜的身影落在他眼底,连嘴角一点若有若无的弧度都带着深意。 ——骁云卫一路放水任越关山在关内畅游,怎么突然在这时候要强行将他带回? 武理似乎也想到了这一层,垂眸若有所思,他手里的谛天机和荆不胜的骨扇频率一致地摇动,只是没有荆不胜潇洒,衣带头发在狂风中乱飞。 楼底一个黑点冲天而起,嚣张的笑声瞬间传遍高楼内外。 “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荆不胜骨扇抵着唇角,谦逊而内敛地一笑。 越关山一身黑裘猎猎飞扬,如雄鹰展翅,毛尖跃动着隐约的火焰,他施展轻功上领巅,登高如履平地,拔地而起十二层尚有余力,直冲到几人眼前。 “这楼好高!”越关山大喊,“有甘凉道通天塔的一半了没?!” 荆不胜对着她家少主眉眼弯弯。 武理、谢致虚与奉知常心中都明白了。越家在凉州只手遮天,到了关内也是虎落平阳不敢冒头,中原皇帝早有心收回故土,越关山入了关东,就像蚊子飞到皇帝枕侧,嗡嗡了这么久,只怕哪一天皇帝就会失去耐心,一掌拍死了事。 越关山落回地面,底下传来起哄的掌声。 那些跟随越关山的护卫,都是十七八岁的少年郎,个个活泼又热烈,是在凉州广袤的戈壁大漠里放养长大的。 “这些孩子都是性情中人,”荆不胜说,“几位若是有什么地方需要帮助,尽管明说,我等在这三日之内定鼎力相助。” 这个忙也帮得太大了吧…… 谢致虚盘腿坐在奉知常身边,窗外夕阳红如滴血,融入汉江,一腔热血付诸东流。看上去不像什么好兆头。 榻边点了省读香,不如花香草木香嗅之清新甜蜜,却让谢致虚很有安全感。因这香闻着就和奉知常一样清醒。 奉知常一向是个很有主意的人,这点谢致虚早在苏州城就已清楚。他已一副残破身躯,独自面对梁家连同安抚使的战力,胆子之大敢主动挑起事端,心思之缜密还能全身而退,让谢致虚自从变成废物三剑后就打消了的复仇念头死灰复燃。 奉知常虽从没管过自己的事,却给谢致虚一种感觉——只要他愿意相助,仿佛事情就能变得同那时在太湖孤岛上一样简单。 ——你怕么? ‘我不怕,我觉得这个主意很好,就是有些劳动骁云卫了。’ 奉知常讥诮地翘起唇角,这一次却不是针对谢致虚,一轮红日落入他漆黑的眸底,失去了光彩与温度。 ——一只兔子出现在众目睽睽之下,先到场的究竟是猎食的豺狼虎豹,还是动物保护盟会? “……” 谢致虚没有回答,他心知自己不论说什么奉知常都会觉得天真。 ‘你既然没有信心,为什么又要这样做?’ ——我有没有信心无所谓,你有就行了。 奉知常耸耸肩,偏头看着谢致虚: ——你有信心吗? 这样真的很好。谢致虚突然冒出这个念头。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奉知常对他不再只是轻视与嘲笑,也会像现在这样认真地询问意见,彼此相处生出一套独有的默契。 武理会理智地判断谢致虚不应冒风险出战,奉知常却不会。奉知常会拍拍他的面颊,冷静地说:做的好小豹子。 在遇仙楼打退围攻的是越关山,在驿道上击败跑山翁、拖延豺群包围的也是越关山,在郢州城外对抗钓鱼叟的还是越关山。这是谢致虚第一次亲手击退敌人,肯定这种东西,一个就足够了。 ‘我从前也是很有天赋的,我现在觉得,或许这个一日三剑的毛病,并非武艺被废除,而是让我提高剑速、证得剑道的机遇?’ 这下奉知常露出了货真价实的嘲笑: ——你乐意这么想也成。 奉知常的侧脸在落日余晖里异常柔和,谢致虚定定看着挪不开眼。 ——怎么? ‘我……’ 谢致虚收回目光,打了几次腹稿。 ‘这次如果所有事都能结束,我想回江陵,去祭拜我爹娘。’ ——随便。 ‘我还想……等我们回到邛山,我能到雪山之巅去拜访你的小屋么?’ 奉知常冷笑: ——你就想想吧。 ‘有什么不行,我都叫你二哥了,带弟弟回家认认门怎么了?’ ——闭嘴。 ‘二哥。’ ——滚去给我打水洗漱! 谢致虚转身关上房门,穿过走廊,其中一件客房门户大敞,荆不胜斜倚在门口,里面聚着许多人,越关山正在中心眉飞色舞地比划那日他同钓鱼叟的比试。 “那老头的兵器竟然是一条鱼!” “什么鱼?鲤鱼、鲢鱼?”一个扎辫子的小少年趴在越关山膝头,两眼冒星星。 “不不不,是一种名唤秋鱼的鱼,那鱼吞了一柄刀,刀刃从鱼脊背上冒出来,沾染秋鱼毒素,见血就能使人麻痹!” “哇!” 少年们惊叹:“好厉害,从来没见过呢!少主有没有带回来一条!” 那蝎尾辫少年已向往得无与伦比,说着就要攀上越关山的腰摸他装物的锦囊。武理大爷似的翘腿坐在外围,看看这些少年,又看看越关山,啧啧两声。 荆不胜对谢致虚笑笑:“商量好了吗?” 谢致虚便把奉知常的计划对荆不胜说了。 荆不胜听完也没有意见,只点点头表示愿意配合。 “这是一场豪赌,希望我们最后都能全身而退。” 屋里热闹非凡,烘腾的朝气里没有一丝阴霾,谢致虚与荆不胜站在屋外。 “天照大神保佑。”荆不胜说。 第77章 姹紫嫣红的花园里,悄无声息,所有人都踮起脚尖走路,生怕发出半点声响惊扰了正在午休的圣人。 檐角挂的风铎也摘了,熏风裹着纱帐扑进殿内,被徐徐凉气驱散,大殿四角都堆着冰块,女侍们手持宫扇将冰堆的冷气扇向那张明黄龙榻。 皇帝正在午睡。 然而不过片刻,当值的奉职便快步走出大殿,四下召集内侍聚拢:“蝉呢?蝉呢!” 内侍面面相觑。 “蝉已经驱走了呀,每日午时便要清一遍,以免搅了官家休憩。” “嗨呀!”奉职一拍大腿,“赶紧把蝉仙请回来啊,耽误了官家谛听天机,你脑袋还想不想要了!” 内侍们一哄而散,各自握着网兜前去捕蝉,花园再次热闹起来,草丛枝头叽叽喳喳不停。 皇帝手捧凉茶,蹲在墙角侧耳倾听,招招手,一旁侍立的奉职忙不迭跪下来膝行靠近。 “你听。”皇帝吩咐。 奉职惶恐垂首。 “听见了什么?” 叽叽叽,喳喳喳—— 奉职哆嗦道:“这……臣、臣听见、听见……蝉大仙说天机不可外漏。” 皇帝沉默了,将奉职上下打量一遍,评价道:“你这脑袋里装的是水么?成天驮着累不累,朕替你卸下负担,来人,拖出去蚊决。” 扑通一声奉职脑袋磕地,痛哭道:“陛下,不要啊陛下!” 两边各上来浑身覆甲的殿前司侍卫,要动手拖人,皇帝又问其中一个道:“你听这蝉鸣,听见了什么?” 那侍卫也哐啷一声跪下,甲片扑簌簌发抖,只不吭声。 “说话。” 侍卫的声音从头盔底下传来:“臣听见……蝉鸣有条不紊,因律顺时,乃四野祥和、海晏河清之兆,陛下圣明,施行仁政上达天听。” 皇帝的表情顿时变得极其无聊,忽略了地上二人,问最后站着的那侍卫:“你听见了什么?” 侍卫沉默良久,最后谨慎道:“臣听见了小孩的哭声。” 皇帝双掌合击,凉茶倾了一地,道:“没错!朕还以为是幻听了,果然有小孩在哭闹,是慎儿吧?快去吧慎儿抱过来。” 脚边两人还跪在地上。 “把这俩智障拖出去。” “不要啊,陛下!饶了臣吧!”奉职挂着两条宽面泪。 那殿前司侍卫坚强地自己站起来,又将奉职拖出去,两人在内侍的监督下互相扒光了衣服,赤条条站在檐廊下。 不多时角落里就有飞虫被吸引而来,绕着两坨白花花的肉飞舞,奉职与那侍卫身上立刻就被叮咬得又肿又痒又痛。 “呜呜呜……”奉职僵立着不敢动,欲哭无泪。 侍卫的英姿站立如松,即使面对夏蚊攻击也屹立不倒。 “忍一忍吧,我有治蚊虫叮咬的良药,效果很好,止痒立见。” “呜呜呜,你还准备得有那种东西,难道是以前也被罚过?” 侍卫面无表情,悲凉道:“没有,不过我已料到迟早会有这一天。” 廊下借道的人很少,这时候罚站还算不太丢人。 尽头传来小孩尖锐的哭闹,奶娘抱着小殿下急匆匆赶来,身边是一应侍从护卫。 “哎哟!”奶娘叫道,“怎么光着身子站在外边!看了要长针眼的!”说完捂着小殿下的眼睛速速抱进大殿。 奉职:“…………” 侍卫:“…………” 又过一会儿,有臣子神色焦急前来觐见,在檐下等待通传。 内侍出来说:“陛下正陪小皇子玩耍,抽不开身,请范大人过了午时再来。” 那名大臣便摇摇头走下台阶,一眼瞧见□□罚站的两人,目露震惊:“这是怎么回事?!” 奉职痒得浑身发抖:“回大人,臣等做错了事正在受罚。” 大臣瞠目结舌,胡子哆哆嗦嗦,一身好涵养差点没绷住,评价了四个字:“伤风败俗!” 走出两步,又回头瞄了眼传出小孩嬉笑的大殿。自己怀里揣着河北帅府十万火急的鸡毛文书却不能觐见。简直不可理喻。 再过一盏茶功夫,殿前日晷西斜,阶下衣冠博带缓步行来一人,腰间配一把过膝长剑。 剑履上殿,国朝数万在册官职里只有一人有此殊荣。 此人所过之处,内侍女官纷纷行礼。他行步入檐下,连通报也没有,便可直入殿中,在门槛处停了一停,看向罚站的两人,好奇道:“这又是什么新刑罚?” 内侍回答:“陛下前日为夏日蚊虫所苦,药熏扇驱皆不奏效,便想出以这个这个法子,牺牲小我保全大我,是为蚊决。” 那人听闻便露出新奇的表情,称赞道:“陛下圣明,竟有此等好法子,说不得我回府也要试上一试。果真有效?” “这……您看此二人身上的蚊子包,得是整个大殿的蚊子都集中到此处,才能咬出此等效果啊。” 那人拍手鼓掌:“好好好,为众生引蚊虫,两位真是劳苦功高。”前袍一撩,进殿去了,留下浑身红肿的奉职委屈巴巴欲哭无泪——能和皇帝的奇妙逻辑接上洽,不愧是你啊王相。 大殿里凉气四溢,地上却铺成一层羊毛毯,内侍示意脱靴入内,所有人都光脚踩在绒毛毯上,脚底却也不觉得闷热,原来是地下堆积了冰块,冷气丝丝浸入毯子,既柔软舒适又凉爽宜人。 奢华若此,常为御史台所诟病。 满朝只有王相一人表示理解。那些人懂什么,他们有俯首甘为孺子牛的经验吗?若是让范卿、吕卿进得大殿,看见皇帝四肢着地趴着让小皇子骑在自己脖子上到处爬,只怕会大惊失色高呼陛下不可失仪。 而王相只会说: “臣前几日得了件羽衣,乃是采撷翠鸟羽翅间最碧绿的绒毛制成,献给陛下点缀在羊毛毯上,白中带绿,取雪底青青之意,如骑马驰骋雪地草原,小皇子一定会喜欢。” 谄媚恭维,奸臣行径,王相也常被背后弹劾。时不时遇上个天灾人祸,大臣们便要进言皇帝身边有奸臣蒙蔽视听,操纵朝纲。 那小孩还是不知事的年纪,吐着口水泡泡嘻嘻哈哈地笑。 皇帝抱着孩子站起来:“丞相来啦。” 奶娘极有眼力见地接过小皇子,皇帝与王赣一前一后步入书房。 王赣开口第一句话就是: “谢温之子谢景回,还活着。” 皇帝振袖在书桌后坐下:“来来来,吃茶。” 王相跟着喝了一口:“好茶好茶。我在江陵的布置万无一失,还是叫谢景回毫发无伤地逃了,必是侯待昭背地里使绊子。” 茶叶在热水里根本没泡开,皇帝端着茶杯在天光下眯眼看了看,说:“好个屁,都炒糊了。那老头,早说了眼睛不好就不要干活,干又干不好,全靠朕叮嘱内侍省才一直进他家茶叶。” “哪一家的老头?”王相疑惑道,又说,“放逐侯待昭已十年有余,说不得他早生了异心,如今又为白马堡之主,自以为家底丰厚,胆敢恣意妄为,如不施以惩戒,或会脱离掌控。” 皇帝道:“还能是哪个老头,当然是江陵茶庄的曹老板。朕当年流落民间,受过他一饭之恩。贡父,世上诸般情感,糟糠之妻、贫贱之交、锦上添花、雪中送炭、知音难求、伯乐不遇,哪一种最为可贵?你说说看。” 王相沉默了。 鸟雀在瓦下筑巢,翅膀胡乱扑腾,嘈杂吵闹,却也没人驱赶。 朝臣皆知当今圣上爱胡言乱语、顾左右而言他,强势如范卿,有时会扯着嗓门强行将奏折内容灌进皇帝脑子,但聪敏如王相,却能听懂皇帝的弦外之音。 当朝第一宠臣可不是浪得虚名。 “臣明白了,”王相说,“雪中送炭,伯乐不遇。谢温对侯待昭有落魄时的知遇之恩,难怪他会念着旧情放过谢景回。” 皇帝喝了口茶水,吐在痰盂里:“呸。” 王赣退出书房。 角落座屏的阴影里,一个文袍幞帽的白面小生躬身绕到书桌前,呈上一本册子。皇帝却并不接过,只问:“都记了什么?” 白面小生回答:“陛下同王相探讨茶叶好坏、人情冷暖,王相受教而归。” 他身上穿着从四品的官服,手中握笔杆,乃是文阁待制,专职记录天子起居日常,事无巨细全入史册,只待百年后收入文阁封存帝王生平,留给后世作评。 屋檐下大鸟叼着虫子归巢,顿时鸟巢的叽哇乱叫与花园里闷热的蝉鸣连成一片,吵得人脑壳疼。 皇帝皱眉捏了捏睛明穴。 “杂雀不驱,冗蝉不灭,为父慈爱,知恩图报。朕可算得上仁君?” 白面小生跪地拜伏:“陛下英明仁慈,体恤下民,史书为证,汗青留名。” 撵舆驶过皋门,宫城卫兵都认识这位腰佩明心剑的首相大人,一路放行无阻。 宫门外,王赣下撵换轿,轿里等着一个脸上刺黥的男人。 “陛下如何说?” “陛下体恤侯待昭知恩图报,愿意放他一马。” 那人便不屑一笑:“妇人之仁。” 王赣看他一眼,并不如何严厉,却叫那人收了声。 “你又知道什么。陛下当年陷入党争,流落在外,正是归壹庄庄主阴差阳错之下救了他一命。陛下是顾念谢温当年的救命之恩,才认同侯待昭放过谢景回,”王赣眼神一瞥,瞅见那人手中拿着一卷信纸,“有什么消息?” “郢州来信,谢景回一行大张旗鼓在白雪楼住下。” 王赣听了,点点头。 “怎么办?难道真要放过谢景回?” 王赣道:“只要他还活着,就能随时打着替父报仇的名号聚众与侯待昭为敌。谢景回一死,就算有人想管闲事,也出师无名。侯待昭是我埋下最满意的棋子,不可轻易动摇。谢景回必死无疑。” “陛下那边……” “谢温对陛下有恩,陛下亦对我有恩,有恩必报,正是陛下躬亲示范的道理。我报答陛下的知遇之恩,为他分忧解难,有什么问题?做奸相就要有奸相的样子,干一行爱一行,什么沾上人命的勾当做不得。” “没问题没为题。”那人由衷佩服道。 轿夫起轿,沿着花开如云的锦绣御街往丞相府去。 第78章 白雪楼里忙成一片,楼梯形如空设,骁云十二卫以与越关山一般的轻功上领巅飞上飞下,在荆不胜的指挥下布置战场。 谢致虚趴在凭栏上仰着脖子看了一会儿,发现那里并不需要自己,回头对房里说:“我出去转转?” 房间里,奉知常正低头捣鼓他的各式毒物,戴双层麂皮手套,浑身包得像个重症烧伤患者,忙得不可开交,根本没听到谢致虚的话。 好吧,看来这里也不需要自己。 他之前还嘴贱质疑奉知常怎么这么隆重地全副武装,结果大剌剌进去瞧见轻盈到能随呼吸没入鼻腔的蛇胆粉、无色无味不小心能当白水喝下肚的断肠汁、以及必须用三层纺布里外包起来并加封盖以防挥发到空气中毒烂肺腑的不明药罐,不必奉知常多言就战战兢兢退出来。 “我能干些什么?” 荆不胜路过时,谢致虚及时询问。 荆不胜拨冗替他想了想:“雁门在外边儿给四兄弟剃胡子,你要去吗?” 雁门就是那个编着蝎尾辫,成天往越关山身边凑的小孩儿,据说是骁云卫里年纪最小的。谢致虚走出楼前,见他手里握着一柄弯刀,站在山壁下张嘴仰头望着老四高高在上的头颅。 那孩子很可爱,脸蛋有点婴儿肥,两条辫子搭在肩上,任谁见了都会生出些护犊的心情。 “要梯子么?”谢致虚好心问。 雁门回头看了谢致虚一眼,没说话,眼尾很浓,漂亮极了。 紧接着弯刀在他手里杂耍般旋了一圈,拖着一道尾光,整个人如急电流星,霎时冲天而起没入老四茂密的络腮胡里,老四像被蚊子叮了,胡子抖了抖。 这下轮到谢致虚张大嘴巴,然而立时又把嘴闭上——他感到有一些不明物体从高空坠落。 大、大概是老四的胡茬? 果然下一刻就见数道弧月般的刀光烟火一般在老四胡子丛间绽放,明亮得晃眼,像一朵锋利的刀花。 好快!比自己那日与洪豹对战时出剑还快! 老四的胡子急速抖动,接着向四面爆射出无数尖锐的短茬。胡子剃光,雁门小小的身影乍现,在空中一个鹞子翻身躲避胡茬暗器,大叫到:“暴雨梨花针?!” 谢致虚心道,老四的胡子还能当暗器使?原来这么多年都不修剪,是三师兄刻意留的后手! 雁门平安落地,弯刀收入大腿上绑的皮套。 谢致虚给他鼓掌:“好厉害!” 雁门的脸红了红,有点不好意思。 谢致虚道:“你身手这样利落,怎么荆姑娘不给你派任务,却让你来剃胡子?” 雁门道:“你知道少林七罗汉阵为什么只有七个人吗?” “愿闻其详。” 雁门还没开口,头顶一个声音传来: “因为群战的攻击力并不随人数增长,而是在七位上达到效用最大的巅峰,多一人是画蛇添足,少一人是功亏一篑。世上凡威力巨大的阵法都是以七人为一单位,少林七罗汉阵与武当真武七截阵都是如此。” 谢致虚抬头,看见武理和越关山并肩坐在二楼栏杆上,晃着小腿。 雁门接过武理的话,说:“就是这样。所以我们十二个侍卫里,只有七个至关重要,剩下的人,一个在做饭,一个在打扫,还有一个在睡觉,我就被姐姐派来修胡子。” 再算上坐镇指挥的荆不胜就是十二个人。 谢致虚擦汗道:“好吧,可是还有一个在睡觉是怎么回事?” 雁门指了指道路边上——贴着崖壁翘腿躺着一个胡服少年人,嘴里叼一串风铃似的蓝色小花。 “他的耳朵最好使,躺地上其实不是睡觉,是在听远方的动静。” 谢致虚不禁汗颜,连睡觉的都比自己有用。 雁门是个健谈的少年,他俩排排坐在老四脚背上,谢致虚向雁门讨教如何出招能更快的窍门。 头顶的声音又插嘴:“那是因为老四将他当成苍蝇蚊虫,释放出内力驱赶,双方内力相抵,形成了一个气障曲面,在这个曲面上出剑能获得增益,提高速度。” “你又知道了,”谢致虚无语抬头,“我在问人家,没有问你啊!” 四双腿在头顶栏杆外一荡一荡,悠哉得很,越关山捧着白雪楼掌柜秘制的腌话梅瓷坛,武理伸手进坛里捻着吃:“你师兄我就是个现成的武学理论大师,你不来问我,却偏要远水解近渴,是不是傻。” 雁门也仰起头:“你身上半点功夫也没有。” “我不会功夫,却最懂功夫,世上的功夫没有我不能道出一二的,你在陈怅先生的燕子坞里进修过么?你到过曼陀山庄的琅嬛□□遍览群书么?看不起谁呢,小样,”武理说完,口渴了,手一伸,“水来。” 旁边越关山便抛给他一袋水囊。 雁门叫道:“老大!你也太给他脸了!” 谢致虚默默缩到一边。 武理对越关山道:“你的小跟班好像很不喜欢我啊。” 越关山:“那当然,你也不看看自己坐在哪儿,我身边通常都是他的位置。” 武理:“他这么喜欢贴着你,难道就是传说中的贴身侍卫?” 越关山:“非也非也,我的贴身护卫是小胜,不是他。” 武理:“那他有向荆姑娘提出做你的贴身护卫吗?” 越关山:“据我所知,并没有,所以每次他粘在我身边,都得小胜分心多照看一人。” 武理点点头:“总想贴身却不想做护卫。这是什么意思呢?” 越关山:“这大概就是所谓的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武理:“在乎……” 谢致虚恍然大悟:“在乎荆姑娘!” 雁门整张脸已被越关山与武理一人一把柴烧得通红,闻言狠狠瞪着谢致虚。 谢致虚无辜道:“这有什么不能说的么?” 武理得了全胜,悠哉道:“没谈过情爱的人就是不懂哈,感情这事儿,如不是两情相悦,谁先说破谁尴尬啊——哎呀快拦住他别让他飞上来!” 越关山怀里的话梅瓷坛脱手落下来,将雁门砸回地面。那小孩抱着沉甸甸的坛子,又气又急,又不敢造反,只能脑袋冒蒸汽滚回了白雪楼。 谢致虚抬头无奈道:“你欺负人家做什么,这次骁云卫帮了咱们这么大的忙。” 武理一撇嘴:“你是没看见他每次见我和老越待一起的眼神,跟看仇人似的,我差点还以为他喜欢老越来着。” 越关山不乐意了:“说什么呢,雁门是个男孩儿。” “男孩儿怎么了,男孩儿就不配拥有爱情吗……” 他俩唱双簧气走了雁门,现在又开始内斗。谢致虚懒得听下去,沿着江边慢慢散步。 汉江多险滩峡谷,泓道狭窄,急流勇进,自古便不宜通航,往来客商都走陆路,经白雪楼中转,荆不胜包下白雪楼,陆路却不变更,车马行人依旧络绎不绝,有关白雪楼的消息便跟随四方来客不胫而走,顷刻间传遍全城,再传出城外。 谢致虚就在风暴的中心,坐等敌人也好盟友也罢,一径找上门暴露在自己眼前。 胡服少年闭着眼睛,真像睡熟了,但谢致虚走到他身边时,他不露痕迹地让了让。 “有什么情况么?”谢致虚问。 胡服少年嘴里叼着的铃花一动:“没有。” 谢致虚便就此打住,过了一会儿,又问:“这花挺好看的,是路边采的么?” 胡服少年睁开眼,礼貌地说:“这是翠雀花,那边山壁上长着一株。”他指给谢致虚看,上方岩石间艳丽的一簇蓝,位置有些高,得使轻功才攀得上去。 “需要我帮忙么?”胡服少年吐掉嘴里的花茎,准备爬起来。 谢致虚那日在江边同洪豹的奋力一战,使他在骁云十二卫中很受欢迎,大约是被这些功夫好又性格热情的少年当作了同道中人。 “谢谢,不必了。”谢致虚道,请胡服少年接着躺下睡觉。 他回到二楼客房,奉知常已经忙完了,正在收拾他的瓶瓶罐罐。 谢致虚一脚迈进去,两手背在身后,眼睛亮晶晶的,像有话要说,但见奉知常收拾物件也收拾得很专心,就闭嘴在原地呆呆杵着。 奉知常抬头看他一眼,额上全是汗: ——傻站着没事干么,去给我倒点水。 ‘哦……’ 茶壶凉透了,谢致虚便下楼换了温水上来,给奉知常斟了杯茶。 ‘这茶叶不行啊,我给你的碧涧露芽呢?没带着么?’ 奉知常忙了一天都快疯了,暴躁道: ——谁泡呢,你看我长了第二双手吗! 谢致虚又只得弱弱地哦了一声,心说那当然是我泡,看来要抽时间好好学学泡茶的手艺,那什么,要想抓住一个人的心,必先…… 他立刻住脑,不敢再想,幸而奉知常似乎没注意到他的“心声”。 ‘要我帮忙吗?’ 奉知常戴着手套小心盖好瓶盖,分门别类装进随身箱子,手上端得四平八稳,心中抓狂道: ——滚远点啊,一点防护都没有上赶着找死? 谢致虚于是落寞地垂下脑袋。 待奉知常终于装完箱,取下面巾摘掉手套,一口灌下茶水,才得空给了谢致虚一个正眼: ——怎么这副模样? 只见谢致虚领口袖口都蹭得灰扑扑,像在地上滚了一圈。 ——你到猪圈去睡了一觉起…… 奉知常嘲讽的话还没说完,谢致虚背在身后的双手举到他面前,一捧翠蓝雪青的锦绣便盛满眼底,如青山倒映下宁静的湖色,又如深邃夜空里未及敛去的星光,颜色新鲜美丽得惊人。 奉知常怔了怔,又看看谢致虚衣襟上沾的土屑。 ‘路边采的野花,’谢致虚笑道,小心地瞧奉知常面色,“喜欢吗?” 翠雀花拥入奉知常情绪浅淡的瞳孔,点燃一片翠蓝的火焰,他薄唇抿成一线,瞧了许久,久得谢致虚都有些紧张,才说: ——去找个花瓶插上。 这个念头轻飘飘落在谢致虚心间,令他顿时有些雀跃。 这捧花束最后摆在了里间的窗台上,正对卧榻,睁眼就能瞧见。 谢致虚欣赏了半天,对奉知常说:‘你选的位置真好看。’ 两人坐在窗台前,同前日商议对策时一模一样的场景,只是窗框的景色里多了捧鲜活的蓝花。 ——不要怕,万事有我。 这话的性格着实不像他二师兄,谢致虚都有些惊讶,但奉知常说得认真。他手背动了动,最后挨过去轻轻蹭了下奉知常的手背: ‘你在,我就在。’ 第79章 寅时入夜,是人一天中最疲倦的时刻,此时就算在床边敲锣打鼓也叫不醒睡梦中人。 谢致虚坐在楼梯上,荆不胜走到他身边:“你精神头挺不错。” 楼里灯火全数熄灭,只有重重阴云后微弱的月光照亮大堂桌椅轮廓。 “你不也是。”谢致虚让出半截阶梯,请荆不胜也坐下。 “我不一样,”荆不胜说,“我是骁云十二卫的头脑。头脑要时刻保持清醒。” 荆不胜的一袭黑裙几乎融入夜色,语气幽远得像从冥界飘来。谢致虚还从来不知道荆不胜的功夫深浅,不过她能统领骁云卫,想必也不是个简单人物。 借着深夜绝无人偷听的机会,谢致虚问出了他心中的好奇:“越兄的护卫都是怎么选出来的呢?年纪这么小。” 荆不胜道:“都是捡回来的哦。” “……哈?” “都是家主在外游玩时捡回来的,”荆不胜道,“在雁门关捡回来的就叫雁门,在宁武关捡回来的就叫宁武。从小跟着少主一起习武,同吃同住,同生共死。” 谢致虚不知该做何表情。原来越关山闲不住爱乱跑的性格是继承自父亲。 “那你呢?” “我?”荆不胜笑了笑,“我是家主和捡回来的女人生的。” 她的脸藏在阴影里,瞳孔缺乏光泽:“我母亲是东瀛人,随船商登上中原大陆,逃命到荆门,一门心思爱上了那个救了她性命的男人,宁愿做妾做通房丫头也要留在家主身边。族里女人们都看不起她,如果不是后来我做了少主的护卫,她可能早就在那间谁也不愿涉足的偏房里孤寂死去了。” 见谢致虚一副不忍耳闻的模样,荆不胜笑道:“现在好多了,现在我和母亲是越家的下属,不是姬妾。” 谢致虚心道,怎么搞的,我怎么开启了这么沉重的话题,连忙说:“是啊,现在这样挺好的,你是骁云卫的头领,越兄也很敬重你,漂亮又可靠,很多人喜欢你呢,那个成天跟在你身边叫雁门的孩子就——” 一道弯月刀光唰然劈向谢致虚面门。 “哇哇哇!你怎么也在!”谢致虚连滚带爬避让开这充满杀机的一招。 雁门身姿灵活地从房梁上扑下来,满脸通红眉头倒竖,又气又羞,落地就要紧追不舍,被荆不胜拦住:“好了,你做什么。” 雁门大叫:“你不仗义!你出卖我!” 谢致虚道:“雁门兄!夜路无鬼,人心有鬼,你又怎知我说的喜欢是什么喜欢?” 荆不胜疑惑:“什么喜欢?” 雁门道:“姐姐你别听他胡——呜呜呜——”话音未落被荆不胜一把捂住嘴,后脑勺陷在荆不胜胸口,昏暗中隐约能看见他头顶冒出的蒸汽。 嘘——荆不胜食指靠在唇边,示意谢致虚。谢致虚也听见了,大堂入口传来踢落碎石的动静。 有全身裹进夜行衣的盗贼深夜潜入白雪楼,弓腰驼背,鬼鬼祟祟穿过满堂食桌,行动异常灵敏,竟没有碰到桌椅分毫。 谢致虚对荆不胜比口型——是小偷吗? 荆不胜摇摇头,不知是否定,还是夜幕里看不清楚谢致虚说了什么。 谢致虚便没有再问,一手按在清净天上,往大堂探看,月光在那盗贼爪尖反射出一点利光——是兵器! 那点利光瞬间抽长,盗贼刚将钢爪亮出,前方食桌便骤然爆开,木屑散花里飞出一柄长剑,两道兵刃架在一起,谢致虚这才看清那是一柄中正笔直的唐刀、刀身足有三尺长,被骁云卫双手握住。 短兵相接,那盗贼正要变换招式,突然从天而降一道黑影如鹰隼扑食,铿然砍下了他的脑袋。 脑袋浑圆地在地板上滚了两圈,大堂四面同时有黑衣人破窗而入,然而半截身子还在窗外,早已埋伏好的铡刀手便将他们拦腰斩成两半。 “走,去收割人头。”荆不胜优雅地抚平裙裾,脚尖一点凭栏,飞身向大堂中央指挥战局,雁门追随在她身边,袭向荆不胜的黑衣人都被他以比铡刀更利落的手法切得血溅当场。 那些黑衣人的残躯俱是骨瘦如柴、四肢较短,同之前谢致虚在树林里遇见的像是同一批。 豺狼。 不,准确的说只有豺,狼还没有出现。 看来先到场的确实是敌人。谢致虚匆匆往三楼走,不知有没有漏掉的杀手潜入了三楼住房。雁门不知怎得又追上来:“跟我来!” 他拽着谢致虚往楼外走。 “去哪儿?你怎么在这儿,荆姑娘那边不管了?”谢致虚跟着走了两步就停下。 雁门来不及解释,只说:“就是她要我带你走,现在敌人全往白雪楼来,你待在这里不安全!” 楼外漆黑一片,只有汉江水像一匹银丝织锦,波光粼粼地嵌在崇山峻岭间。 绝巘怪树嶙峋,遮天蔽月的深林生在悬崖之上。雁门抓着横突的枝桠,猿猴似地约上岩壁,朝谢致虚招手:“快!” 谢致虚仰头看了看高不可攀的悬崖,又看看雁门扎着两条辫子的脑袋,月辉洒在雁门头顶。 “我不会轻功。”谢致虚说。 雁门一瞬间的神情十分意外,继而马上道:“上面有一条小路,不必攀援,你跟我来。” 崖壁生的古木树冠后果然有一条窄路斜斜镶进岩石里,勉强能分辨出人工开凿的痕迹,久远到不知是那个年代的产物。真亏了雁门能发现这种古迹,也不知将这片地皮踩得有多熟。 顺着小路爬上悬崖,进入树林边缘,谢致虚就不走了。 雁门催促他:“前面有一个避难的木屋,到那里就没事了。” 谢致虚问:“在哪里?还有多远?” 雁门给他指了个方向:“一直走到一处山坳,不远了。” 谢致虚点点头,看着雁门。那孩子一脸莫名其妙。 “千面怪赵峰?还是别的什么人易容?”谢致虚将雁门脸上轻微的肌肉抽搐全部纳入眼中,了然道,“果然是赵峰,我师兄竟然没毒死你,叫你侥幸逃了一命。” 稀疏的光影下,那张两颊圆润的孩子面孔流露出阴冷神色,像只老辣的秃鹫,在不祥的夜色里寻觅腐尸,眼神勾住谢致虚。 开口就变了个声音:“谢少爷果然机敏,你是怎么发现的?” 谢致虚十分无语:“你当我傻啊,人雁门是蝎尾辫,你扎一羊角辫也敢来滥竽充数。” 赵峰顶着雁门的脸,嘴角直抽抽,厉声道:“易容是我一生的事业!不要侮辱我!蝎尾辫和羊角辫到底有什么区别!” 谢致虚道:“区别大了!你才是不要侮辱别人发型设计了好吗!看剑!” 这一剑谢致虚做了保留,没有催动内劲,以防树林中潜藏有埋伏。尽管据他分析,真正的埋伏地点应该是赵峰口中,山坳处的木屋。 然而这没有内劲的一剑,赵峰也躲得很勉强,两人飞速拆了几招,赵峰支持不住,抽出百变披风抖开当作盾牌,阴恻恻道:“识破又如何,你人在此处,还能有谁来救你?” 即使不用内力,谢致虚的手劲也很大,剑速飞快,削去赵峰披风一角,激得他嗷呜跳脚。 “第一,”谢致虚道,“你看我俩谁更需要人来救?” 清净天如一道闪电劈过,将赵峰连人带斗篷钉在树干上。 “第二,”谢致虚食指朝下指了指,“眼睛还好使么?” 赵峰肩膀被钉穿,血流如注,浑身痛得发抖,连带披风里各式各样来不及施展的暗器也乒呤乓啷乱响。他顺着谢致虚手指下看,脸色瞬间煞白—— 只见草地里勾出一条月色下闪闪发光的磷线,沿着山壁一路攀进树林,终点收拢在谢致虚腰间悬挂的锦囊。 “啊!”赵峰凄厉长啸,口中舌头一抬,射出一道黑芒。 幸而谢致虚早有准备,抽回清净天提剑一格,将黑芒击飞,半空中那东西便炸开一团紫雾,色彩浓丽得一看就有毒。 赵峰捂着肩膀从树干上掉下来,要逃,被谢致虚一脚踹翻踩住。 “你受伤了?”谢致虚问。树林里打那一场,赵峰还不至于这样弱。但他心念电转,立刻就明白了,赵峰并没有解了奉知常的春风柳叶剪刀毒,毒素沉入肺腑,不断消耗生命,他早已是强弩之末。 谢致虚:“搞得这么惨还来替主子卖命,你们衙门待遇不行啊。” 赵峰怨毒道:“谢景回,今日机要处尽皆出动要拿你性命,你躲得过三更躲不过五更,我在黄泉路上等着你!啊——”他痛苦惨叫,满头冷汗涔涔。 清净天插在赵峰欲偷袭的小腿上,他的靴尖冒出一截锐器。 谢致虚面无表情,将清净天□□,比在赵峰喉间。 事已至此,赵峰心知自己必死无疑,惨然一笑,露出已被毒素侵蚀得漆黑的牙龈:“你敢不敢往前走,侯大人就在山坳里等着你!谢景回,你没有胆子,你只敢龟缩在别人身后,等侯大人将你们一网打尽,哈哈哈哈哈哈!” 笑声戛然而止。 谢致虚收回清净天,拿衣袖擦去剑锋的血迹。剑刃上几个豁口已在数次激战中变得显眼,这把剑本也不是什么神兵利器,谢致虚手指抚过裂痕,月光在残剑上映出自己沉默的眉眼。 东边见残月,西边见圆月。一个人也可以这样,有人见他好,有人见他坏。 朔日思得果,望日又反悔。世人常常便是如此,摇摆不定。 二哥,你说是么? 没有人回答。 谢致虚解下腰间锦囊,丢在赵峰的尸体旁边,黑色草叶在幽邃的林间铺出一条通往陷阱的道路,谢致虚一脚踏上去,杀气从他身上爆发。 第80章 今夜的风格外妖邪。 窗户被吹开了,奉知常推着轮椅过去关窗,窗外是一片浓稠的夜色,夜幕里一棵高大的辽杨,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他回到榻边,窗户第二次被吹开。 “……” 奉知常弯腰从床头小几下找出插销,轮椅再次滑到窗前。 那棵辽杨白絮纷飞,树冠里有一双绿莹莹的眼睛,与正要关窗的奉知常对了个正着。 “晚上好。”绿眼睛打了个招呼,咧嘴一笑,露出满口尖牙利齿。 “吃了没?”绿眼睛又问,伸手在腰后掏了掏,掏出一条鱼,朝窗后的奉知常晃了晃,“吃鱼吗?” 奉知常眯起眼睛,黑暗里看不清楚绿眼睛的长相,只见一口尖牙晃着惨淡的白光。 绿眼睛不待奉知常回答,自己一口咬在鱼脊背上,牙齿与鱼鳞相击,如同金石互斫。 咔擦咔擦,那条鱼后背上整条肉被整整齐齐裁下来。绿眼睛嚼了两嚼,眼睛里绿光愉悦地闪烁。 “对了,还没自我介绍,我叫西门浪,有时候人们也叫我西门狼,”绿眼睛说,“你叫什么?” 奉知常冷漠地坐在窗台前。 “你不说我也知道,奉先生,久仰大名,我养在蜀南竹海的剑齿鱼就是你毒死的吧,就给我剩了两条半死不活的,”绿眼睛流下眼泪,悲伤地说,“它们本来在蜀南啃箭竹练就铜牙铁齿,如今却只能在水里啃啃水藻,都是奉先生你造的业障啊。” 绿眼睛的眼泪流到手中残破的鱼身上,铁甲似的鳞片和泪光斑驳混杂,没有眼皮的鱼眼充满死气地瞪着奉知常。 绿眼睛一边哭一边继续他的鱼肉晚餐,控诉道:“奉先生路过蜀南游玩,我的鱼却遭了灭顶之灾,这些年好容易休养回生息,今日再见面,奉先生就不想说些什么吗?” 晚间江风乱舞,吹得窗台上翠雀花不住哆嗦,奉知常冷冷收回目光,伸手去扶花枝,刚扶起,又被风吹折。 绿眼睛不等奉知常回答,自顾自说道:“哦,传闻奉先生是个哑巴,原来是真的么,我还以为给我消息的百事通胡说八道,将他尸体挂在城楼曝晒了七天七夜,可惜了——奉先生,今天我就要为我的鱼们讨回公道,你临死前还有什么想交代吗?交代了我也不会替你办,不过你放心,江湖上人人都知道我机要处的豺狼虎豹是四首恶,你死在我手里,还可以成全自己正派的名声,也算我为你积的功德了——咦?” 绿眼睛疑惑地看向自己手中,那条倒霉的剑齿鱼已被他撕咬开肚皮,露出腹腔里的食物残渣。 绿眼睛两根手指伸进去,夹住鱼肚里还没消化完的东西——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剑齿鱼今日的晚餐是一条拇指大的小鱼儿,通体都普通得很,唯有鱼唇一圈殷红,落在绿眼睛里。 红配绿,赛蠢驴。 绿眼睛怪叫一声,一头从辽杨树上栽倒下去,没了声息。 蠢货。 奉知常关上窗户,插上插销,精心将翠雀花扶正,摸到折断的枝尖,无比糟心地啧一声。 大堂里骁云七卫和黑衣人战局混乱,奉知常推门出去,碰上隔壁两人也开门看热闹,武理躲在越关山身后缩头缩脑十分没骨气。 “哟,老二,还活着啊。”武理抬手打招呼。 奉知常懒得搭理他,往大堂看去,黑衣人数很多,骁云卫却在荆不胜的指挥下织成一张韧性十足的罗网,攻防双绝。 又一批同伙闯入酒楼,集中力量想要以点破面攻破七人剑阵。奉知常手指在膝头轻轻敲了三下,三指落定,大堂里密密麻麻的人头仿佛被施了定身术,倏然僵成石雕。 下一刻,黑衣的石雕纷纷倒地失去知觉,骁云卫火烧屁股一般一蹦三丈高飞奔到通风窗前扒拉下鼻塞大口呼吸。 雁门脸色憋得紫红,胸膛哮喘一般剧烈起伏:“太狠了,地上全是蛇胆粉,宁武那一下扫堂腿,差点扫我一脸,害死我了!” 二楼,越关山给奉知常鼓掌:“厉害啊,唯有使毒杀人于无形,除了敌我不分,也没别的毛病了。” 奉知常回他以谦虚又高傲的微笑。 突然武理脸色一变,盯着奉知常身后大叫:“小心!” 越关山黑裘飞扬,正要冲上前出手。 然而已经太晚了,偷袭的黑衣人一只铁手将要掐住奉知常的脖子,瞬间已被衣领里窜出的黑鳞蛇狠狠咬在虎口。 “啊啊啊啊啊——” 黑衣人抱着手臂满地打滚,由于夜色实在太黑暗,越关山和武理都没看清他的手臂从肿胀、紫黑,到蔓延全身溃烂的全过程,只有一股腥甜的死亡气息弥漫楼层。 武理:“…………” 越关山:“…………” 小五蛇慢悠悠绕过那具腐败尸体,游到越关山脚边,越关山反射性倒退一步,小五蛇昂起头颅,赏了越关山一个继续加油的小眼神,爬回奉知常身上在他手腕间盘了两圈。 大堂黑色的尸山人海之外,白雪楼宏阔的匾额下,黑暗里悄然出现一个高壮的轮廓,手中巨剑迎面将空气中看不见的毒粉拍散。 壮汉提着巨剑踏入酒楼,第一个骁云卫迎上去,没有过到两招,两人一个对踢鞋底正着,骁云卫立时被内力震飞。 是洪豹。 “他很厉害,”武理紧盯着洪豹的动作,“不要正面拼内力,和他拼速度。” 骁云卫也明白这个道理,他们都亲见过谢致虚以迅疾的攻速击退洪豹。五道身影从洪豹的东西南北以及头顶五个方向同时进攻,封死所有避让路线。 然而在包围圈中心,洪豹反手提剑,弓步弯腰,他做出这一连串准备时,攻来的五个剑招仿佛成了慢动作。下一刻速度恢复,洪豹已消失在众人眼前,东边骁云卫肩头被重剑斫击,轰隆一声,是西边那位被巨剑砍在刀刃上轰得倒飞出去撞断了梁柱,俯冲进攻的人刚查觉到不对,已被洪豹以流星锤手法抓着抡出去砸飞了另外两个同伴。 “好快!”武理判断失误,大惊。 谢致虚压着洪豹打,将他打得像头牛。但其实洪豹是头金钱豹,山林里速度最快的猛兽。 雁门鬼魅般的身影已贴着地面袭上洪豹面门,弯刀与重剑碰撞出一星火花,眨眼间火花就密集成烟花,紧紧环绕两人身形噼里啪啦炸响,吸一口气,拆招过百,呼一口气,雁门不敌洪豹雄浑的内力积淀,又找不到可以切近的角度,暂做退却。 退到中堂,一只手轻轻按住他肩头。 雁门侧头,看见荆不胜掩在骨扇后眉眼弯弯的一张脸。 “阁下好身手,且让我来领教一番。”荆不胜笑道。 武理看得瞠目结舌,不解道:“洪豹有这么厉害?我看那日小五打得很轻松啊……小五,小五呢?” 二楼的三人面面相觑,武理快步到谢致虚房里查看,出来时面色凝重:“小五不见了。” “什么!”越关山傻乎乎地也去谢致虚房里转了一圈,费解得五官都变了形,“不可能有人在我眼皮下劫走了谢兄弟!” 小五蛇悄无声息地游到地板上,沿着一道已不太清晰的痕迹往走廊尽头爬去。 “它要干嘛?”武理问。 奉知常食指指了指地上亮光已消散得像幻觉的细细线路。 “这是什么?”武理追问,“小五做的标记?” 奉知常皱眉看了他一眼,意思很明显——知道就不要问了,快追才是要紧事。 武理却并不好糊弄:“他怎么会留下标记?他是自己去了什么地方?为什么不告诉我们?这种关头为什么要单独行动?还有,你是怎么知道这个记号?你早和小五有什么计划?” 奉知常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任尔东南西北风,我自岿然不动。 武理冷笑一声:“哑巴就好糊弄人?你以为我猜不到,敌人全往白雪楼来,他一个人这时候消失不见,依他的性子,还能使逃跑了不成,想必是牺牲精神作怪,不想拖累我们,孤身去大本营擒王?他犹豫的时候,你是不是还很支持他,嗯?觉得他很厉害,可以找侯待昭亲手报仇,还可以全身而退?!” 奉知常别过脸,却并非无颜面对,而是气得额角青筋暴跳,不想和武理对喷怒火。 越关山夹在中间左看看右看看,呃了半天也不知道劝些什么,手足无措。 楼下荆不胜已和洪豹走了三十个回合,裙裾鬓角纹丝不乱,一时间旗鼓相当。 武理越说越觉得不可理喻,怒极反笑:“牺牲小我,保全大我。他还挺伟大哈?要是死在这个破地方怎么办!这也无所谓?!他对你就是唯命是从,你让他去送死!” 奉知常握拳抵在唇边,犬齿深深切进指节。 越关山忙道:“别吵了别吵了,这时候还吵什么吵……” “吵架还要分时候?!” 越关山被武理吼得懵了一下,弱弱道:“要、要打架了啊,还要继续内讧吗?” 他话音一落,二楼四面房间里就传出破窗之声,房门轰然垮塌,烟尘之后是无数双绿莹莹的眼睛,犹如恶狼将猎物团团包围。 越关山扬开黑裘,单手下压护在胸前做起手式:“我击退他们,你们去找谢兄!” 武理崩溃道:“我俩一点战斗力没有,一起去送死吗!老二,是你出的主意传播小五的所在,怎么引来的全是敌人,一个帮手都没——” “有”字的尾音还在喉咙里没发出来,危机寂静中,走廊尽头突然响起机括上弦声。 “小心!”越关山反身以内力撑开黑裘当作盾牌,将武理和奉知常都挡在裘袄之后。 刺目的银光绚然爆发,疾风暴雨一般自走廊尽头电射而至,瞬时袭向二楼每一个角落,绿眼狼群以兵刃格挡,兵呤哐啷之后,是锐器打入木梁的钝响。 黑裘边缘,密密麻麻的钢针尾端滴血,深深没入房门框。 黑暗里的绿眼消失了,只剩下二楼遍地尸身。 越关山收回黑裘,皮毛重了一倍有余,翻过来一看,整整齐齐全是寒光凛冽的破甲透骨针。 “孔雀翎……!”武理难以置信。 走廊尽头重重尸首之后,在苏州有过一面之缘的吕惠收起暗器筒,身边是那个使虎头棍的姑娘。 “哟,来得正是时候吗?”吕惠伸出他手指奇长的手掌,打了个招呼。 第81章 树林走到尽头,斜坡下,山坳盛满银白的霜华,一间简陋的木屋面朝树林,木门大开,房里漆黑无光。 从重重树冠下现身的一瞬间,谢致虚就察觉到了四面八方无数潜藏的视线。他没有张望,一手握着腰间剑柄,径直往木屋去。 快到门前,脚步一顿,拔剑上挡,铿然架住飞扑下来的锋利钢爪。奇袭的那人没穿夜行衣,却同之前的黑衣人用着一样的武器,额宽耳圆,四肢较短,咧嘴邪气十足地一笑。 “望风的说谢少爷是孤身前来,怎么样,看来赵峰已经被你干掉了?胆子够大啊,让我来试试你的剑!” 那人两爪擦出电光,前身伏低,做出豺狼捕食前的进攻姿态。 谢致虚却并不打算和他交手,冷冷道:“我是来找侯承唐的。” 那人闻言,露出无趣的表情,收回利爪,在门框上叩击两下,对屋里说:“状元郎,你的客人来了。” 黑暗的木屋里声息寂静,半晌,燃起一朵跃动的灯花。 “请。”那人谐趣地做出邀请姿势,替谢致虚关上木屋门。 小屋完全沉寂下来。 那人身形利落地在山坳里几个助跑,跃上树冠。树冠里还栖着许多手戴钢爪的杀手,纷纷给那人让位,问:“老大,现在时机多好,我们不将那家伙瓮中捉鳖吗?” 周才蹲在树梢磨爪子,舔舔牙齿,反问:“你把老子出发前的话都当屁放了吗?我们今天的任务是什么?” 手下立刻回答:“首要任务是确保弄死那姓谢的。” “还有呢?” “呃……?” 还没呃完就挨了周才一计爆头:“你是鱼脑子啊,西门派来的卧底吧?” 整棵树顿时发出肆无忌惮的哄笑。有人替那挨了教训的回答周才的问题:“还有就是要考察侯待昭的忠诚,监督他亲自动手。” 周才打了个手势,属下们迅速敛去声息,重新做好随时进攻的准备。 豆大的油灯下,昏黄光晕中,横放在膝头的银色长矛被丝帕擦拭出一点不明显的反光。 侯待昭半张脸都被打上阴影,抬头平静地看向谢致虚。 谢致虚则紧盯着他手中的银矛,一字一顿从齿缝间挤出问句:“你怎么敢!” 侯待昭没有回答,重新低下头,擦拭手法温柔得如同抚摸情人肌肤,收好丝帕,长矛在地面一跺。 “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狭叶矛尖反着灯光,晃过谢致虚紧绷的腮帮,晃过他腰间亮出锋刃的清净天。 “好,”侯待昭站起身,抚平衣袍,提起长矛,“看来你已经找到答案,足够对我做出审判了。” “就让为师来检验这些年对你的教导成果吧。” 风里突然传来一丝警觉。 山坳的木屋徒然炸开,飓力裹挟着碎木四分五裂。 四面树冠蠢蠢欲动,潜伏的杀手擦亮钢爪。 “等。”周才作出指示,眯起眼睛。 飞扬的尘灰被一点米粒大小的尖光刺破,继而那点尖锐的锋芒极速突刺,织成一张光网,网中只见身影腾挪闪躲,不见回击。 尘埃落定,两道身影分开,侯待昭仗矛而立,对面谢致虚胸膛起伏,没有内力加持,凭体能躲开攻击导致体力剧烈消耗。清净天握在他手里,却没有机会亮刃。 侯待昭点点头:“懂了,你不愿对这支矛出剑。” 他单手持在矛尖下方一尺处,拇指一错,掰断了长矛,扔掉手柄。 “现在可以了?”侯待昭以持剑的手法拿住矛尖,“好好打一场吧。” 一片阴云挡住月光,云破之时,谢致虚已消失在原地,清净天如一道疾电,怒火冲天地出现在侯待昭眼底。 剑锋气势与侯待昭释放的内劲相抵,顿时在两者间形成对抗之势。虽然从没实践过,但谢致虚几乎瞬间就明白这就是武理所说的气障曲面,清净天一斜,沿着曲面滑出。 侯待昭正游刃有余,提矛对剑,那剑锋却突然在眼前消失,下一刻脖颈寒毛直立,他凭直觉偏头,清净天在他脖子上擦出一道不深不浅的血痕。 这么快? 侯待昭心中讶然。 太快了,打不赢。几次派出的杀手回来都汇报了这样的内容。虽然有心理准备,但着实没想到能有这么快。自己看着长大的小豆丁,到底是能独当一面了。 “你就带着这支断矛下去,好好和小韬哥忏悔吧。” 血痕在在左边,声音已到右边,下一道剑伤却出现在小腿侧。 “这一剑是为了我父母。” 清净天撩起一串血珠。 “这一剑是为了我师兄。” 侯待昭终于捕捉到血珠的痕迹,矛尖格住又一剑,疑道:“你师兄?” 谢致虚的脸出现在他眼前,一剑迎面劈来,与矛尖架成十字:“十三年前苏州太湖岛上,你带一帮绑匪废了他右腿。” 断矛被侯待昭舞成一张圆盾,火星四溅。 “苏州太湖?哦,”侯待昭想起来了,“是梁家人吧。梁家和你们谢家也没什么区别,都是要除掉的路障。” 剑光围绕侯待昭身周一尺,封住他所有退路,逐渐压缩范围。侯待昭镇定自若,断矛抡成的圆盾挡住攻击,移动不快,但胜在面积大,总能恰到好处地架开剑锋。 哪怕剑封从一尺缩短到寸长,侯待昭依然能格挡,但他马上察觉到不对——天上地下出现了两个圆月——谢致虚的剑快到连线成面。 他出了多少剑? 和谢家人对剑,最忌给他机会长线发展。侯待昭几乎在剑刃破空带起三十三式嗡鸣的同时内力灌盾,推盾出击将谢致虚连人带剑推出五十步外,空着的手立刻下沉聚力、翻掌握拢。 谢致虚身周的空气变得凝滞沉重,向他塌陷而来,顿时重如泰山压顶。行动受制,而叠加剑法最关键的就是不能被打断。徐晦在大观浮屠神道上挥出八道尺的一幕骤然出现在谢致虚眼前,这一刻,谢致虚的身影和徐晦重叠在一起,以气破气,仗剑横扫。空中出现一条狭窄的通路,清净天卡在裂缝里,如满弦利箭直逼侯待昭聚力的掌心。 “还不够。”侯待昭说,空手抓住剑尖。 清净天在前后两股劲力夹逼下,裂痕扩大,铿然断裂。 然而断剑以一往无前的气势劈碎剑尖,穿透侯待昭手掌,势如破竹逼向他咽喉。 掌心鲜血涌出的一瞬间,一切动作都放慢。侯待昭松手任断矛掉落,翻掌聚力打向谢致虚丹田,谢致虚以手为甲,迅速回挡,然而他的内劲流失本就快得奇特,几乎毫不停顿地就被侯待昭轰飞。 此时断剑距离侯待昭咽喉只差毫厘。 完蛋了。倒飞在空中时,谢致虚如是想到。 他听见丹府中有什么东西碎裂了。 侯待昭将他轰飞到树林边缘,仰面就是无数钢筋利爪,以及钢筋利爪后虎视眈眈的豺狼。 周才舔了舔爪子,向谢致虚问好:“打完了吗,小兄弟?” 远处,侯待昭收回手掌,月光下低头打量自己被洞穿的伤口。 谢致虚撑着身体爬起来,吐出一口血,腹部剧痛,他本来计算好的还有一击之力,然而侯待昭那一掌仿佛在他的丹府上打开一个缺口,内力如放闸的水库哗哗流空。 他咬了咬牙,愣是没想出能骂些什么。 “弟兄们,”周才在树上说,“侯大人把猎物都奉送到眼前了,还客气什么呢。” 剩下半截剑眨眼就被钢爪削断了,周才龇牙笑着飞扑下树,将谢致虚逼至树干,爪尖点在眼球上:“怎么,没劲了?” 谢致虚偏开头,利爪擦过他眼角,留下一道斜飞的伤口。 树上的豺狼们已做好分食的准备。 山坳突然震动起来。 震源逐渐逼近,地面明显抖动,开阔草地里的侯待昭和树林下的周才同时抬头—— 林子里拔地而起一座山,排山倒海向此间冲来,树木如竹筷脆弱地折断在山脚。 周才都看愣了,谢致虚借机一计撩阴脚,又抓住他卡在自己面前的手臂关节一错,瞬时放倒。 周才痛得狂吠:“你找死!” 树上的属下们要疾冲下来解救老大,那座大山却已移动到眼前——哗!老四的巨掌分开树丛,林冠里的鸟和人一起被摇落下来。 “小五!”武理的大喊从头顶传来。 “我在这!”谢致虚回答,牵动丹田内伤,剧烈咳嗽起来。 老四巨大的身影遮住月亮,一片阴影里,肩膀上掉下来一个黑影。 不要突然跳下来啊师兄!谢致虚大惊,然而定睛一看,那黑影竟然是一把轮椅,在掉落的过程中与坐在轮椅上的人分离。 “二哥!!” 谢致虚扑上去接住奉知常,却被反按在地上,咚,脸上挨了一拳。 嘴里尝到一点血腥味。 “二、二哥……?”谢致虚懵了,愣愣看着奉知常怒火中烧的面孔。 ——眯缝眼说你是想牺牲自己引走敌人保全白雪楼? 奉知常骑在谢致虚身上,揪着他衣领将人抵在地上,手背青筋暴露。 ——他知道个屁!你他娘就是觉得躲在骁云卫、躲在越关山身后不好看!不够有骨气!你是不是以为自己很强?可以击退豺狼、打败洪豹,还可以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一个人解决侯待昭和周才! 钢爪从奉知常身后削来,谢致虚抱着他打滚避开,手掌垫着奉知常后脑勺,一脚揣偏黑衣人手腕,林子里跟在老四脚步后突然出现十数个身影,其中一个掠身上前放倒偷袭谢致虚的人,又以奇诡的身法穿梭在黑衣人之中,一掌一个十分利落。 这些是什么人? 谢致虚还没来得及思考这个疑问,奉知常迎面对他喊了一声。 这一声腔调很细,却犹如火山爆发,充满了克制不住的怒火,所有压抑的情绪一股脑泼了谢致虚满面。 谢致虚惊呆了,他从没听过奉知常开口,就算是在大观塔的那一晚,他也因失去意识而错过。这一刻那无比细腻婉转的嗓音裹挟着因无法诉说而积累已久的愤怒,铺天盖地将谢致虚淹没,令他感到一种极端的反差,并在这种反差中体会到奇妙而酣畅的快意。 ——你以为自己悟到了出快剑的奥义,以为自己实力变强可以和侯待昭决战,就敢跑来送死!先生说的没错,当初如果不废了你的功夫,这两年里你早不知道偷偷跑回江陵死在侯待昭手里多少次了!! 激烈的交战就发生在身畔,谢致虚却视而不见,满心全是奉知常无意间透露的信息。 ‘你说什么?谁废了我的功夫?是先生?!’ ——废你功夫怎么了?做的不对吗?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稍微有点起色就敢孤身入虎穴,不用想也知道你从前是个多么要强好斗的性格! ‘是先生废了我的功夫!’谢致虚抓住奉知常的肩膀,两个人相对喘息。 问完谢致虚就察觉到了。两年前他离开山庄,在山脚遇到先生,一路被带回九折阪,中间确实有过短暂的被制服的昏迷。 然而奉知常静了静,一瞬间谢致虚心中突然生出可怕的预感。 ——是你的母亲。 谢致虚僵在地上,听见奉知常在自己心里慢慢说: ——是鱼夫人送你下山时,看懂了你的眼睛,知道自己的儿子是如何生而为天骄,天不怕地不怕,为了报仇他什么都敢做。鱼夫人想让你活下来,将绣花针打入你丹田,破坏了你使用谢氏基剑的独特体质。内劲通过针眼外漏,只够支撑你三剑时间,消耗十二个时辰才能循环一周天重聚。腹部的针孔比发丝更细小,连你自己都没察觉。其实困扰你这么久的,就是生身母亲。山庄里所有人都知道,只有你自己蒙在鼓里。 奉知常看着谢致虚的表情,嘲弄道: ——怎么,不能接受母亲做出这样的事?如果不是她让你明白自己什么也做不了,你是不是早就像今晚这样横冲直撞地出头,搞得这样狼狈! 犹如兜头一桶冰水,浇得谢致虚浑身发冷。他想到自己一身武艺尽失的痛苦,数次在敌人手中的险象环生,竟然都是拜母亲所赐。他最聪慧理智的母亲。 “是啊!”他对奉知常吼出声来,“我想做的事在你们看来都一文不值……你们都觉得浑浑噩噩过一辈子也好,这小子怎么总要做这么危险的事!宁愿剥夺我的能力也要使劲一切手段阻止我!咳咳咳……为什么只有你可以直面十三年前的遗恨,我就要做一个废人!一辈子做一个废人!” 他抓着奉知常的手按在自己丹府,被侯待昭内力震伤的剧痛一阵接着一阵,说话都断断续续:“照着这个位置再来一拳啊!刚才侯待昭已经一击致命,我从此真是个废人,可以龟缩着如你们所愿苟且余生——” 啪,奉知常抽手甩了他一巴掌。 打得真狠,谢致虚偏了头,半张脸陷进土里,耳边全是杂音。突然感到坐在他身上的奉知常在发抖,揪着他衣领的手指,指甲深深陷进皮肉。 “你……全是在骗我……” 声音都在发颤,因那独特的腔调,质问也像委屈诉说。谢致虚听着那声音里的情绪,突然就意识到自己刚才都说了什么。 “什么好好活下来,什么珍惜眼前,全是在骗我……还想让我带你去雪山小屋,承诺过要学着泡茶……我再也不会相信你!” 奉知常眼里全是失望,松开衣领要爬起来,谢致虚一把抓住他的手:“二哥,我……” 奉知常抽手要走,谢致虚握着他的手腕、勾住小腿一撩,将人掀翻迅速压住。 “对不起,我……”他牢牢压着奉知常,对上那双震惊的漂亮眼睛,心想有什么办法可以迅速表明态度,要是让奉知常就这样离开,可能自己永远也不能得到原谅了。 奉知常双手抵着谢致虚的胸膛,感到身上的人压了下来,本就生得诚恳的面容充满愧疚,眼中映出自己一瞬有些惊慌的身影。 “二哥,我错了。”他说,柔软的嘴唇贴了上来。 第82章 “你俩在干什么!” 武理的大喊从山坳中心传来。 刀光剑影在他们身边穿梭而过,谢致虚微微抬起头,却没有起身,抵着奉知常的鼻梁,将他震惊失语的神情尽收眼底,笑了笑。 “趴地上干嘛,监测土壤质量吗,拜托快点起来不要让自己变成活靶子行不!” 听意思武理确实没看清他们在干嘛。 谢致虚将奉知常拉起来,被立刻打开手,然而奉知常瘸着一条腿,站不稳,谢致虚眼疾手快扶住他的腰,冲武理的方向喊道:“二哥轮椅不见了!” 话音刚落,林中不知什么人立刻应道:“给你,年轻人,不用谢。” 一道椅子外形的黑影疾冲而来,谢致虚出脚踩住,赫然是奉知常不知摔到何处的轮椅。 奉知常推开谢致虚,坐回轮椅。 林中的黑衣杀手还站着的已经很少了。随着老四一同前来的人看样子是友非敌,谢致虚看到了几个熟面孔——是江陵威护镖局那五个被奉知常解了混毒的镖师,有一批人跟在那五人身边,看样子是从镖局里带出来的打手。 还有一个人,戴着和黑衣人相同制式的钢爪单打独斗,谢致虚认出那是曾在苏州见过的奉知常的唐门护卫。 “林子里都收拾干净了。”有人无声无息地出现在谢致虚身侧,蓦然将他吓了一跳,奉知常倒是很镇静,像是早就认识。 “是你!”谢致虚惊讶地发现,此人正是在遇仙楼替他当下暗器铁蒺藜的僧衣师太。 “谢施主别来无恙,”师太合十行礼,“贫尼鹤衣斋真慧,那边是我的师妹,法号真觉。” 果然还有另一个素白僧衣的师太,轻功奇特踏莎无形,黑衣人连她的衣角都沾不到就被切中后颈放倒。 头顶的树冠里传出一个有几分耳熟的声音:“大块头在搞什么,这么个小喽啰都要打半天。” 另一个更耳熟的声音回答:“什么小喽啰,那可是白马堡堡主侯待昭,人家收拾你就是一眨眼的功夫。” 谢致虚讶然抬头,假道士吕惠蹲在枝头笑眯眯地伸手跟他打招呼,手指做作地抹了抹嘴唇,一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贱兮兮的模样。 谢致虚:“………… 旁边那位手拿虎头棍的女侠单手叉腰,站在树顶指点江山。 谢致虚:“你们……” 吕惠笑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我们皇人岭来送个人情。” 树林深处响起一声口哨,林中黑衣人仿佛收到撤退信号,不再和各派人马纠缠,迅速抽身逃走。 “穷寇莫追!”威护镖局的镖师做出指示。 只剩山坳里老四还在武理的操纵下手掌做炮四下乱轰。 “我打打打打打打打打打打!”武理占据老四坚实的肩头,十分兴奋。 侯待昭和老四比起来简直像个在苍蝇拍下无头乱窜的跳蚤,这一番绝对碾压的情形又和同谢致虚对打时决然不同。搞得谢致虚简直:“…………”难怪虎头棍女侠见此场面会以为侯待昭只是个小喽啰。 别说侯待昭,任谁来和老四对阵都会十分头疼。老四就是个乾坤袋,储藏着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雄浑内力,和谁对轰都占尽优势,更别说本人皮糙肉厚,连钢铁剑刃都削不断他的指甲,打在他身上跟挠痒痒似的。 没有老四的武理是嘴贱讨打,有老四的武理就是嘴贱讨嫌,因为谁也打不过。 “哈哈哈哈哈侯堡主,没想到你也有今日啊!看来三问书院的范卿云拿手也没有那么厉害嘛!你说我要不要放你走呢,放你走你出去帮我宣传一下,天底下最厉害的还是我家老四,什么范卿云拿手、谢家归壹剑都得甘拜下风!” 另一侧林子里黑衣人去而复返,乌云似地一拥而上包围老四,老四茫然地转了一圈,没想好从哪儿下手,这帮乌云又如潮水退却,离开时干干净净带走了侯待昭。 武理高高站在老四肩头,竹杖一挥,正要意气风发地下令追击。 “武先生,可以了,白雪楼那边还等着呢!”结束战局的又是团队战经验丰富的镖师。 武理便操纵老四向树林走来。众人准备撤退。 谢致虚道:“稍等。”便又往山坳中去,草地开阔,月朗星稀,不算明亮却足够清楚的夜光下,遍寻没有吴韬被侯待昭随手折断的那根长矛。 “快走啦!”武理催促他。 被侯待昭带走了吗…… 谢致虚在草地里站了站,拔腿离开。 山坡上,他习惯性去找奉知常的身影,人却不见了。 “喏。”吕惠撞撞他的肩膀,示意一个方向——戴钢爪的唐门护卫已经推着奉知常的轮椅先一步走了。 “感情这事,不好用强啊。”吕惠遗憾地摇摇手指。 谢致虚叹了口气,捂着丹府咳了几口,喉头尝到一点腥甜。 回到白雪楼……不,那简直不是原先的白雪楼了。 承重的梁柱毁得七七八八,二三楼完全塌了,看不出半点声誉满国朝的名楼风范,掌柜正在风中飙泪。 荆不胜翻开荷包,给他数银票赔礼道歉,仪态依然优雅、完全没有打斗痕迹。据此可以合理推断她和洪豹一战的结果。 大堂残缺的木柱边围着骁云卫其余的人,一个年迈而跳脱的声音从人群里冒出来:“现在这样,说明剂量还不够,看我再喂他一勺断肠草汁,保准就有问必答了!” “他们回来了!”雁门回头,叫道。 围着木柱的数人纷纷让开,露出里面绑在木柱上的一个可怜黑衣人,和黑衣人面前全副武装浑身包得只露出眼睛的一个绷带人。 绷带人一见归来的众人,立刻朝一个方向扑过来:“奉二!你来!看看咱俩谁能先让那家伙开口!” 谢致虚吓了一跳,正要过去阻拦,却见那唐门护卫已然将绷带人拦下,彬彬有礼道:“毒先生,那家伙已经死了。” 众人一看,果然,木柱上那黑衣人已口吐白沫、眼白上翻。 “嗨呀!太可惜啦!”绷带人懊恼地冲过去检查,“肯定是我刚才下手太重了!” 护卫又回到轮椅后,恭敬站好。 谢致虚站在原地看了看,终于是没有过去。 “谢小少爷。”骁云卫里一人同谢致虚问候,竟然是三问书院的座师钱荐异。 来凑这趟热闹的人太多了,东南西北各个门派的都有,谢致虚看到钱荐异甚至都没有太惊讶。 “先生,多谢您的援手。” 钱荐异和善地点点头。 木柱前已没人再守着那个倒霉的死尸,骁云卫蜂拥而上围住老四,慰劳功臣似地挂满他身上各个部位,把武理都挤了下来。越关山和他的护卫们都对老四异常热情。 奉知常则被绷带怪人缠着,两人似乎是旧识。 “那个前辈……”谢致虚看着绷带怪人。 钱荐异道:“那位是尸社的毒老怪,中原已经很久不见他的身影了。” 原来那就是毒老怪……绑得像个粽子,确实够怪的。 “据说是因为他经常调试各种毒物,为了防护才穿着这样,”钱荐异说,“不过也有传言他是被自己的毒毁了容,绷带下面的□□已经融化了。” “你们刚才是在审问此人么?”谢致虚问。 “是的,毒老怪想问出他们的下一个行动目标,既然两年前的谢家是败于他们的阴谋,可想而知在谢家之前之后都会有别的受害者。” 谢致虚想,没错,还有十三年前的梁家,不过那时他们并没有成功。那之后又会有谁? “他就是个死士,能知道什么?” 钱荐异表示赞同:“就是这样,所以我们都默认毒老怪只是在展示他的炼毒技术。” “…………” 这一夜闹成这样,天色将明,江边断霭现出鱼肚白。 山路尽头传来牛铃声,走夜路的商队即将到达白雪楼。 钱荐异问:“你们四个师兄弟今后有什么打算呢?要回师门么?” 谢致虚有点犹豫:“豺狼虎豹一路紧跟,我总觉得不曾真正甩掉他们,此时贸然回去,只怕会将灾祸带给师门……我原来的想法是……或许会有受害于豺狼虎豹,而联合抗敌的门派?”旁边一个声音插进来:“不错,你既然这样想,可以和我们一道回皇人岭。” 谢致虚和钱荐异闻声看去,是那个持虎头棍的侠女和吕惠。 本来和越关山打闹的武理停下动作,向他们看来。 “皇人岭?” 吕惠哀愁地说:“我们正打算赶回师门,看看师父是不是已经被朝廷派来接管门派的禁军统领搞死了。”说完挨了侠女一倒肘:“放屁!” 钱荐异皱起眉:“皇人岭怎么了?” 那侠女正经道:“皇人岭大概是最早一批受到朝廷干预的门派。众所周知,我们的本职就是搞武器锻造,因为门派选址选得好,矿石锻造出来的兵器质量很好,非常受欢迎。一开始是接了朝廷大批量的订单,后来干脆就派来禁军统领接管,我们已经忍气吞声很久了,最近听说师父连续一个月没有露面,那个统领也不允许弟子探望。师兄们便下令召回在外游历的弟子,准备和驻军挑明立场。你们要是没地方去,可以一起来支援我们皇人岭。” “支援什么?” 武理和越关山走过来。 越关山又好奇又期待,一脸找到新玩具的兴奋:“我们要去皇人岭?” 谢致虚道:“是我们要去,越兄,你是不是该回凉州了?” 一道白色人形扑过来,语气和越关山如出一辙的兴奋:“去哪里去哪里!我们要去哪里玩?!” 越关山和绷带怪人抱在一起蹦蹦跳跳:“去皇人岭啊!大东北!” 众人皆是:“…………” 荆不胜赔完钱,过来拎开她家少主,用丝帕将他全身上下挨着绷带怪人的部位全部擦一遍。 “等等荆姐,”谢致虚迟钝道,“越兄不必回凉州了么?” 荆不胜也笑得很困惑:“是啊,家主把毒先生送过来,就是为了确保少主在中原玩耍的人身安全……” 两人相对摸不着头脑。 吕惠说道:“等天亮我们就要启程了。” 越关山马上对荆不胜道:“快快快快去准备马车,多弄几辆来!” 白雪楼前一下聚集了这么多人,虽然楼塌了,掌柜还是很有商业头脑,眼看将近天晓,竟然摆了个露天摊开始买早餐,城里赶来上早班的伙计们面对坍塌的酒楼还没从恍惚中清醒过来,就被掌柜赶去做早饭。 武理和老四一大一小并排蹲在江边啃包子。 谢致虚端着粥碗走过去坐下,看他师兄一脸茫然的样子。 “我们要去皇人岭?”武理向他确认。 谢致虚说:“唔。” 武理自言自语:“理论上也不是不可以……” “那实际上呢?”谢致虚敏锐道。 武理没有再说话。 骁云卫已将一行人所需的马车牵到山道上排成一排。 用完早餐就要告别了,谢致虚过去挨个致以谢意,这些人都是为了助他一臂之力才从各地千里迢迢赶来。 鹤衣斋那位救过他两次的真慧师父合十行礼,淡然道:“物伤其类,唇亡齿寒。四恶大行其道致使中原武林动荡,野心只怕不小,今日我等尚有余力相助,明日说不定便要谢施主施予援手。互帮互助,才能共度难关。” 早餐摊里,所有人都学着鹤衣斋的两位师父,合十相互欠身行礼。江河在天光中苏醒,涛声如滚雷碾过斜谷,奔腾着向东而去,向北而去,汇入众生因循的宿命。 作者有话要说:第二卷 也完了,第三卷是最后一卷,之前的存稿用得差不多了,第三卷开始隔日更,接近结尾时可能会常请假,因为卡文了。对不起大家。 收到几位读者对情节提出的意见。 我写得很烂,抱歉。 对愿意赏脸观阅这个不怎么样的故事的读者表示由衷感谢,谢谢你们的鼓励与支持。 第83章 早上吃饭时还没什么感觉,一坐上颠簸的马车,谢致虚就开始呕吐,吐血就算了,吐出的一滩稀里哗啦里还有碎肉。 武理都吓死了,整个车队都听见他大喊“救命”。 “……”谢致虚虚弱地捂住他嘴巴,“小点声吧……丢不丢人啊。” “命都要丢了还怕丢人!”武理跳下行驶中的马车,把镖局赶车的兄弟吓了一跳。幸而车子速度不算快。 他拔腿往前一辆马车赶:“老二!老二!” 夹道护送的镖师们和越关山骑马跟在车队两边,见状纷纷询问出了什么事。 “有医师吗?我们小五战损了!” 奉知常的马车里只有他和唐门护卫两个人。 “吐血了?”护卫吃了一惊。 “是啊是啊赶紧跟我去看看!”武理伸手去推奉知常的轮椅,被打开手。 奉知常脸颊苍白,唇线坚硬,目光始终落在手中的书卷上。 武理和护卫都看着他。 半晌,手中书卷翻了一页。 “咦?奉二不来吗?”毒老怪奇道,“你们不是师兄弟?唔,我的医术可不行。” 武理道:“你……有话好说你先放下小五胳膊,不不不不要捏腿……也不要按肚子!!” 谢致虚哇地吐出一滩血肉混合物。挤在车里围观的众人登时纷纷后退。 武理看着衣角溅上的不明液体嘴角直抽抽,强自按捺下赶走毒老怪的冲动,耐心道:“毒先生,您检查出什么问题了吗?” 毒老怪的雪白绷带也被浸红一片,倒是毫不在意,隔着绷带搔搔下巴,众目睽睽之下沉吟道:“嗯,是内伤吧。” 众人都是一脸禁止说废话的一言难尽。 舒尹之不满道:“搞什么啊,这人真是大夫吗?” 尹之就是那个使虎头棍的姑娘,脾气十分烈性。 “我不是大夫,我是杀手!”毒老怪露在绷带缝隙里的眼睛瞪出满是血丝的眼白。 越关山蹲在车板上,赞同地点头:“没错,老哥一向只要命不救命——不过这位是我兄弟,哥你要能治好他,我回去就说通老爹让他把死囚留给你做实验。” “真的?!” 肉眼可见毒老怪包着绷带的头顶冒出开心小花,立刻扯下一截缠手的绷带条,手指沾车板上的污血唰唰唰写下一串药名,递给荆不胜:“照这个捡药,以水煎服,一碗灌下去止血效果立竿见影。” 散发着神秘怪味的绷带递到面前,荆不胜尽量礼貌地以两指尖掐着边缘接过,举在一臂之远阅读药名:“炒蒲黄,黄芩,阿胶……”记罢又掐着绷带将其搭回毒老怪肩上。 “我去取药。”荆不胜向越关山报备过后离开马车。 “那丫头是不是嫌弃我?”毒老怪问越关山。 “唔……”越关山诚恳道,“她可能是怕你的绷带上有什么意料之外的毒素。” 谢致虚奄奄一息仰面躺在车板上。车厢里拥挤得空气都浑浊了几分。 他偏头见吕惠抱胸将自己看着,神色充满了同情与缅怀。 “……”谢致虚艰难道,“谢谢,我还没死。” 吕惠和舒尹之师兄妹俩也是奇特,不过是一面之缘,却要跟着来凑他的热闹。 舒尹之道:“我们的师父们实际上师出同门,你不知道吗?我来探望兄弟宗派的弟子,有什么问题?” 谢致虚眨眨眼,下意识往武理处看去,见他正和毒老怪、越关山聊得起劲。 舒尹之高高挑起半边眉毛:“怎么,我有什么必要骗你?你没发现九折子也极擅长打造兵器吗?” “呃……有吗?” 舒尹之:“你们二师兄的轮椅,还有那把竹杖,难道不是九折子所做?上次在苏州见到你们使用的竹杖内置六戊潜行丝,我就知道了,连皇人岭都没有正宗的潜行丝,天底下只有九折子还弄得到原材料。” 这样一想还真是。谢致虚心说,不是吧,这么巧,难道这就是所谓的桃李满天下? 可是师父的师父,也就是师祖,又是什么背景呢?自己从没听先生提起过。 吕惠说:“巴蜀西南盐源地区有一支笮人部族,擅长修桥打造兵器,以手艺精湛著称,西汉年间人世就失去他们的踪迹了。你该不会以为九折子隐居在巴蜀只是兴致所至吧?” 谢致虚已经被这师兄妹俩你一句我一句说得满脑袋问号了,礼貌地表达困惑:“虽说是隐居,可我看大家其实都很清楚我们师门所在嘛。” 两人龇出满口白牙,不约而同展露诡异的笑容。 吕惠:“师父的师弟的弟子应该怎么称呼呢?” 舒尹之:“师父的师弟的弟子的弟子应该怎么称呼呢?” 噗——谢致虚喷出一口心头血,临终之手伸向武理的方向:“救、救命……” “好了好了,”武理起身赶人,“各位行行好给伤员留出休息空间,今日接客到此为止了哈。” 腹部被毒老怪紧绷绷缠了圈绷带,虽然躺在车板上僵硬得像挺尸,好歹比之前颠簸得五脏六腑来个乾坤大挪移强多了。 谢致虚躺平望着车顶发呆,一炷香之前荆不胜刚给他端来药汤喝下,又苦又涩,并且有一股闻之令人作呕的微酸气味,这会儿胃里还在翻江倒海。 这种紧急状况,荆不胜还能迅速买到药材,谢致虚都不得不佩服她的行动力。 “其实是镖师们出的力,”武理坐在他身边翻地图,一边说,“他们常年行走在外,都准备得有跌打损伤药。” 谢致虚叹了口气,声音都透着一股虚浮:“太招摇了。” “什么招摇?”武理放下地图,“你是指十多个镖师外加十二个骁云卫一路护送咱们的车队?如果是骁云卫,你完全不用放心上,人家其实是为了保护少主,和你没关系。如果是镖师,你也不用在意,他们是为了向老二报恩才来的,也和你没关系。” “………………” 谢致虚总觉得自己内伤加重了。不,我的意思是,树大招风,容易被人盯上……算了。 不用问他都知道武理会怎么回答。 难道像之前那样偷摸潜逃就不会被豺狼虎豹跟上吗?看来是一路吃的教训还不够长记性。 就凭这个车队的配置。谢致虚侧耳贴着车板,听外面五辆马车行进的动静,还有两旁镖师们策马的蹄声。再来多少批敌袭都不容易被击溃啊。 车帘被一股气流吹得飘起又落下,飘起又落下。 谢致虚:“???” 武理撩开帘子,向外看了一眼,让开窗户,说:“老四来看你了。” 窗户外出现老四巨大的眼睛,瞳孔收缩到谢致虚身上,鼻息一阵一阵喷进车厢,像某种庞然大物因嗅到奇怪气味而打响鼻。 谢致虚支撑着坐起来:“四师兄怎么知道我受伤了?” 武理回答:“他不知道,就是闻到了血腥味,过来看看。”说着伸手出去在老四鼻子上摸了一把。 老四舒服得眯起眼睛,又喷了个响鼻。 “你过来,”武理招呼谢致虚,“老四叫你呢。” 谢致虚便坐到窗边,学着武理的样子揉揉老四鼻子。 嚏—— 老四的鼻涕喷出来,沾了谢致虚一手。 武理:“…………”只好强行解释:“看吧,就是你身上的血腥味刺激到他了。” 谢致虚一脸冷漠,探身出去在老四衣服上擦干净。 所有人都来探望过他了。谢致虚寂寞地掰着指头算,还有谁没来呢? 直到到达下一座城,他都只能在马车车板上不舒服地躺尸。还要忍受武理在自己耳边念叨。武理大概是现在才反应过来他是因为什么受伤,拿出师兄派头,唠唠叨叨地指责他怎么能孤身犯险,还把装着磷粉的锦囊弄丢了。 “你知不知道我看到赵峰的尸体时都被吓死了,还以为你和赵峰一起被暗杀了!” 谢致虚无奈地说:“难道昨晚在白雪楼还有第三拨人马?赵峰当然是我杀的。” 武理嘁了一声,撇嘴道:“老二也是这么告诉我的。他觉得是你自己杀了赵峰,又把锦囊丢在他尸体旁,用以警示我们前面有危险。所以我们才返回白雪楼带上帮手一起来的。” 谢致虚不说话了,转过头盯着车顶,心中越发觉得寂寞。 “老二是世上最了解你的。” “不要说了。”谢致虚打断武理。 武理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问:“你怎么惹到老二了?” 谢致虚闭上眼睛,不打算回答这个问题。 由于是个带着巨人的车队,进城时受了好一番盘查。卫兵们都被老四的块头吓到了,握着矛枪围着老四,像面对一头随时会暴起发难的未知猛兽。 越关山很彪悍,直接问城门卫是不是歧视巨人症。 卫兵们都一副不知说什么才能表达内心震惊的表情:你管这叫巨人症?这大个儿一只手能翻过城墙头了! 城里的百姓也在起哄。 “喂,快放他们进来!” “让我们看看热闹!” 老四不论走到哪里都颇受围观,谢致虚看武理的表情十分纠结,既有牵着威猛凶兽游街的得意,又有点傻儿子被人看光了的不爽。 一路有客栈列肆招揽他们,似乎都以能接待这名自带话题的巨人为荣。 浩浩汤汤的车队最终抵达本城最大的客栈。掌柜率领众小二列队欢迎:“荣幸之至,荣幸之至!” 然而等看到下马的客人们都腰佩刀剑,顿时脸色变了。 再看到马车上抬下来一副担架,上面躺着似乎是在械斗中受伤的江湖武士,就开始两股战战。 奉知常的唐门护卫将银票拍在柜台上:“只住一晚,不会生事。” 晚到一步的荆不胜收起荷包,和唐门护卫互相颔首示意。 “大家同吃同住,不能总让越家破费。”护卫说。 荆不胜笑了笑,看了眼停在楼梯前,等小二殷勤铺上斜板的奉知常。他的脸色总是很白,缺乏表情,从颜色到神情都冷淡极了。 “奉先生是个妙人。”荆不胜客气道。 第84章 晚上谢致虚胃口不好,腹腔隐痛阵阵,没有吃到几口饭,一个人在楼上客房躺着,听楼下如同举行宴会般热闹的动静。 人声渐息后,武理上来给他灌药。 “很热吗?”武理掀起衣服,看他腹部缠的一圈绷带都有些濡湿了。 “热死了。”谢致虚有气无力地说。 武理就帮他将外衣脱下。 喝过药后躺了几息,翻来覆去睡不着,谢致虚侧头对着另一张榻上武理的后背说:“能帮我把绷带拆了吗?” 武理没有回答。 看来是已经睡着了。 夜风淌进半敞的窗隙,谢致虚在丝丝凉意里叹了口气,闭上眼睛。 肚里大概是有根经脉连着脑袋,太阳穴一阵涨似一阵,搅人清梦。清醒的夜晚,客栈里每一寸角落的声息都被放大,守夜的骁云卫在房梁上打了个哈欠,镖师们将酒菜带回房间进入宵夜时间,越关山则已经睡下了,热得吭哧吭哧吐舌头,后院里老四大概还醒着,没听见他沉闷的呼噜。 奉知常呢? 谢致虚想起自己为数不多和奉知常同住一屋的经历。奉知常做什么事都安安静静的,不经意就能消失在别人的注意里。 房门门轴发出一声细微响动,下一刻被轻手轻脚推开。 谢致虚正要睁眼坐起来,看是谁这时候来,突然心中灵光一现,又闭眼躺了回去。 果然就听见转轮咕噜咕噜往里间来。 他强忍着不让眼珠在眼皮下明显地乱转。轮椅在立屏边上听了一会儿,像在确认里面的人是否睡熟了,才悄然滑到近旁。 空气里添了一缕熟悉的熏香。 太好了,幸好没有拆绷带,谢致虚心想。他感到绷带之下腹部正紧张地收缩。 一点不同于凉夜的冷意透过绷带,落在他腹部,又轻飘飘扩大,印出手掌的痕迹。那只手在他腹部摸来摸去,按到伤患处,清晰的刺痛传进谢致虚大脑。 怎么办,我是要忍着还是痛得醒过来?谢致虚逻辑井然地飞速思考:万一他是在试探我怎么办?不,这个痛觉就算是半死不活的人也该痛醒了吧! 虽然想了很多,事实上只有一瞬间,谢致虚就在“睡梦中”不舒服地呓语。 那只手便停在摸到的伤患处,拿出一把剪子之类的工具,沿着边缘裁开绷带。 有烟花在谢致虚心底炸开。 他来给我治伤? 虽然白天爱搭不理,夜深人静时却悄悄来给我治伤! 那只手顿了顿,似乎有些疑惑,视线落到谢致虚脸上,探究半天,最后只当他是做了什么美梦,手上工作不停,在榻边翻开工具,点燃火寸条,抽出银针在火苗上燎了燎。 灼热的针尖挨上皮肤时,谢致虚的感知已经全被□□的中腹上指尖冰凉的触感夺走。呼吸骤然贴近,顿时叫谢致虚体内生出两股热流,一股直往面上热腾腾地来,一股直往下身火辣辣地去。 糟糕了糟糕了糟糕了…… 庆幸他身上还搭着半条遮羞毯,才叫施针的人毫无察觉。 尖锐的针刺都变相成了一种刺激,谢致虚生生扛到扎针结束,那缕熏香要离他而去,才热血上头想也不想就长臂一捞,抓到了一只手腕。 他睁眼坐起来,看见火苗熄灭后夜色里奉知常那张被暮光洗练得透白的脸,睫翅细密低垂,掩住并不如何惊讶的双眼。 谢致虚无声地笑了笑,抓着奉知常的手使劲,将人带向自己。奉知常这才吃了一惊,挣扎起来。 武理翻了个身。 对峙中的两人同时僵住。 武理又翻了回去。 奉知常瞪着谢致虚,眼中慌乱多于警告,手腕间的力道却越来越大。谢致虚从没在他面前表现过这样强势的一面,眼前那张熟悉的面孔在连日械斗里添了未消的疤痕,充满了令人不安的侵略性。 空着的手迅速推动轮椅离开床榻,却连人带椅来了个天翻地转。谢致虚像头敏捷的豹子从伤榻上蹿起来,轮椅侧翻落地的刹那被谢致虚脚尖一缓,下一刻奉知常已经倒在了谢致虚的榻上,双手被固定在头顶,身上伏着一只精力旺盛的小豹子。 小豹子耳尖通红,笑容羞涩,嘴唇贴在他耳根,无声地呢喃: 二哥,救救我…… 炙热的呼吸顺着脖颈攀上下巴,喷洒在奉知常紧绷的唇角,温热水汽将唇角染得妃红明艳。奉知常眼里出现一抹晶莹的水光,他闭上眼,嘴唇微启——身上的重量压下来。 “不。” 气音吐出齿间,冷静得像迎面一计重锤。谢致虚缓缓坐直身,喉间抵着獠牙,黑鳞蛇盘踞在奉知常胸口,蛇头高高昂起,瞳孔已经竖了起来。 滚下去。 奉知常紧盯着谢致虚,神色凌厉。黑鳞蛇释放出危险信号。 谢致虚松开他的手,看着他坐起来,两腿垂在床边,胸膛起伏。沉默了好一阵,谢致虚才想起把轮椅扶起来,伸手给奉知常,却被他无视,自己支撑着坐回去,推着往房门去。 谢致虚看着他的背影,手刚一动,黑鳞蛇就冒出奉知常肩头,吐出蛇信。 “……” 房门合拢。 谢致虚沉默着原地杵了一会儿,才颓然倒回榻上。 “搞砸了……”他郁闷地用毯子蒙住脑袋。 二哥是不是不喜欢我啊…… “你嘴上说的喜欢和心里想的喜欢是一回事吗?”吕惠说,“要单纯说喜欢,大家朝夕相对的,谁还能不喜欢谁?就算尹之整天呛我,心里也是喜欢我这个师兄的,是不是尹之?” 舒尹之抱着为车队赶路储备的饮用水从旁路过,露出一脸牙齿被酸倒的模样。 “可是你想要的喜欢是情爱,这世上就算男女之情都要三推四请,何况你喜欢的还是同门师兄,多被拒绝几次就习惯啦。” 吕惠沾了伤员的光,得以和谢致虚并肩趴在楼梯口看楼下车队的人来来往往准备下一段行程所需的物资。 谢致虚侧目看着吕惠:“怎么好像你很熟练一样?” 吕惠却道:“我才是奇怪呢,你一世家出身的小少爷,怎么这么自然就接受了自己喜欢男子的事?难道是天生的?” “我怎么知道,以前又没有喜欢过什么人,”谢致虚低头晃晃在手中的药碗,又想了想,“我有个兄长就喜欢男子,我……见过他和情人的相处。” “哦,”吕惠了然地点点头,继而又突然震惊道,“你该不会偷看了人家的卧榻秘事吧!” 噗——一口药还没咽下全喷了出去。 一楼荆不胜正从底下经过,身手极其敏捷地一闪,快到谢致虚都没看清她的动作。 荆不胜的目光从脚边一滩从天而降的不明药液移到二楼凭栏。 谢致虚寒毛悚然一惊。 “不喝光药就把你吊起来鞭三百哦。”荆不胜和蔼一笑,摇着骨扇走了。 一看身边,早不见了吕惠身影,正蹲在栏杆后躲起来瑟瑟发抖:“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的女人。” 谢致虚:“…………” 二楼一间房门打开,奉知常推着轮椅出来。 毒老怪像在他身上长了一只眼睛,奉知常一出现,他也蹦蹦跳跳地现身,紧追在奉知常身后。 “喂喂奉二,老友重逢别不理我嘛!” “来,你看看我身上的绷带,是我在网罗天下奇书的凉州大云寺钻研出的最新款。其中用料很讲究,逻辑很独特,足以谓之百毒不侵。你试试看能不能破解!” “来嘛你试一试嘛!” “生死不论,分出胜负为止!” 奉知常黑着脸,气场冷然,表情臭得简直可以用“找死自己从楼上跳下去不要来烦我”来形容。 谢致虚左看右看,不见那个唐门护卫,只好自己扯着嗓子喊道:“毒先生,毒先生!” 正要扑到奉知常眼前送死的毒老怪看过来。 奉知常却避开了和谢致虚对视。 “怎么,小子!” “毒先生,你给我的药是不是有问题啊,我喝了之后有点不对劲,你能来看看吗?” 毒老怪不悦:“没看我这儿有事啊。” 谢致虚捂着肚子倒在地上:“哎哟好痛好痛!”吕惠夸张地跪在他边上:“小谢兄弟,你不要死啊!” 毒老怪:“…………” 奉知常:“…………” 毒老怪搔搔头,只好先过去瞧瞧。 倒在地上的谢致虚眯起眼睛,看见奉知常在毒老怪身后下了楼,离开前给了他一个隐晦的眼神,离得太远没看清什么意思。 “怎么个不对劲法?”毒老怪蹲下来问。 谢致虚立刻从地上爬起来:“没有哪里不对劲,麻烦您了毒先生。” 毒老怪浑身肉眼可见得簌簌发抖,绷带下的怪物发出怒吼:“你有病啊!” “我是有病啊。”谢致虚诚恳道。 毒老怪一回头已经找不到奉知常的影子了,气得双手抱头原地打转,又不好把他家少主的好兄弟当场毒死,只能灰溜溜走了。 吕惠和谢致虚默契一击掌:“很上道嘛小谢兄弟,果然在求偶对象面前献殷勤是所有生物的本能。” 谢致虚被他说得噎住:“不我本意也不是……呃……” 吕惠一脸“我说的有什么问题?”:“对啊,这不是本意,是本能啊。” “…………随便你怎么说吧。” “不过你知道的也太多了吧,小吕兄弟,”谢致虚奇道,“听上去很有经验的样子。” 吕惠冲他咧嘴一笑:“你要是在三千弟子里只有尹之一个女孩子的宗门待上十数年,就不会对这种事大惊小怪了。” “走啊,带你去我们皇人岭长长见识。”他揽着谢致虚肩膀下楼去,车队已经准备好在夏日清晨的微风里启程。 第85章 威护镖局的五位镖师带着弟兄一路护送车队,承诺到达冀州皇人岭所在的清源镇才会返回江陵。承了他们的人情,车队一路上都浩浩荡荡气势雄浑,别说暗地里埋伏的豺狼虎豹杀手,就连不长眼的山匪绿林见了都得绕道而行。 这样集体赶路的经历,谢致虚还是第一次体会,他被允许拆了绷带正常活动后,就经常和骁云卫骑马跟在车队两旁。会骑马的人都不愿坐马车,被关在封闭的车厢里颠簸让人没有半点好心情。只有武理和奉知常这样不通武艺、无法御马的人才会憋屈在车厢里。 说来也奇怪,自从丹府被侯待昭一掌震伤,吐了几天血,谢致虚反倒感觉体力更胜从前,举手投足间也更具力道。 毒老怪给他看过一回,什么也没看出来,谢致虚本想找奉知常,可奉知常总躲着不见他。 荆不胜的马从队伍末尾赶上来,舒尹之和她并驾齐驱,两个姑娘手里各有一把花。 都是路边的野花,颜色热烈又烂漫,重瓣叠枝,衬得姑娘们人比花娇。 骁云卫里有人吹了声口哨:“哟,荆哥今儿要做一回女人吗?” 说完后脑勺就挨了越关山一巴掌:“你小子会不会说话,你是男人吗嘴这么臭?” 小侍卫雁门巴巴凑上去:“姐姐,好漂亮啊,这是什么花?” 荆不胜笑答:“嗯……我也不知道呢,各种各样的野花吧。” 舒尹之捧着花,凑到荆不胜耳边,声音却半点不压着:“荆姐,这小子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雁门的脸瞬间涨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夹着尾巴灰溜溜回到越关山身边。 . 结果跟队的男人们一个比一个骚,纷纷过来向两个姑娘讨花朵,两人摘得一大捧,瞬间被分发得精光。 镖师们很有情调地将小花别在衣襟领口,骁云卫却在越关山的带领下互相将花枝插进鬓角,如有不服者则遭遇群起镇压。 荆不胜和舒尹之抱胸旁观采来的花朵被折腾。吕惠握着分到的一枝花驾马凑到两人面前:“两位美丽的小姐,想看变戏法吗?下面是由当朝著名街坊戏法艺人为您带来的空手套乳鸽——” 他单手握着花枝,花朵在他手里越缩越矮,最后完全没入手心,双手一摊,花朵不见了,再两掌合握,向上一抛——一只覆羽斑斓的鸽子飞上蓝天,羽翅平展像极了一朵随风北去的小花。 啪啪啪。荆不胜给他鼓掌。 舒尹之则一脸见惯了的无聊,一语道破:“你给北边写了什么信?” 吕惠神秘一笑。 跟队的人都被他这一手戏法惊艳了,谢致虚讶然道:“吕兄不是个道士么?怎么又成了街头艺人?”不过他那一双指头奇长的手,倒真有点变戏法的资质。 荆不胜见谢致虚没有拿到花,将手中最后两朵递给他。 那花瓣上还沾着清晨的露水,随风散开清新提神的草叶气息。 两辆马车听着外边热闹,都掀开车帘,分别露出武理和那位名叫唐宇的唐门护卫的面孔。 两人都将谢致虚手中的花望着。谢致虚驱马向唐宇走去,那护卫很有眼色的退开,让出车厢里就着一盏油灯翻开书册的奉知常,他的轮椅被固定在车板上,垂着头并不关心外界如何。 灯火将他的眉眼映得清晰而深刻。 谢致虚笑着叫他:“二哥,要花吗?” 没有人理他。 谢致虚矮身,将花枝从窗口递进去,帘幕遮严的车厢里,昏沉空气被搅动,慕然闯入两抹靓丽的色彩。 然而奉知常甚至没有抬眼,苍白的手取下灯罩,吹熄灯火,脸颊隐没在黑暗里。 唐宇便膝行到车窗前,将谢致虚的花挡了回去:“近日赶路,长老晚上都睡不大好,白日要小憩一会儿,请不要打扰。” “……” 谢致虚只好捏着两朵被嫌弃的花放慢马蹄,路过武理窗边,还被嘲笑了一番。 “我说你,总拿热脸贴冷屁股算怎么回事,有自虐倾向吗?孝敬老二还不如孝敬你三师兄我,好歹我还是活的,能给个笑脸。” 谢致虚按捺住翻白眼的冲动,随手把花枝插在武理发冠里。 . 幽闭的车厢里,奉知常宛如一尊雕像,静止了几息,复又点燃油灯。灯花哔啵跃起,照亮了猝不及防藏在轮椅内侧,差点被发现的一束靛蓝花簇。 奉知常把他养在白雪楼房间窗台上的翠雀花带上了旅途。 花枝被剪短了一截,根脚斜切,栽进洗净后的药玉瓶里。养得很好,花瓣鲜嫩欲滴,萼叶舒展,像栖满覆羽华丽展翅欲飞的翠雀鸟。 奉知常微微垂头,手指抚上花叶,动作轻柔。 唐宇在旁边看着:“需要属下去加些水吗?” 没有得到回应就是不需要的意思。 跟了奉知常许多年,唐宇早已熟知奉知常一举一动甚至不举不动所代表的含义。因为自己不说话,也不允许身边伺候的人多嘴饶舌,为了给客卿长老找到称心的护卫人选,唐门前后淘汰了五批人。 和一个哑巴相处,你要适应他习惯安静的生活,还要能会意他的一切行为语言。这种默契非一朝一夕能培养起来,那个迫切想要靠近长老的愣头青,在唐宇看来实在太过猴急了,被长老拒绝几次还腆着脸凑上来,迟早会遭到厌弃。 . 这一切断言都建立在唐宇并不知道深得长老恩顾的小蓝花是那愣头青所赠的前提下。 陪伴奉知常的这些年,唐宇从不知道那个冷清冷性的人居然会喜欢花花草草这么娇柔难伺候的东西。最近这一束花简直成了唐宇的第二个主子,每日晨起换水,时刻注意有无不长眼的飞虫胆敢靠近娇花,但凡叫奉知常发现花瓣或叶片缺了道小口,就会终日陷入随时要暴起杀人的阴沉,叫同车的唐宇忍不住瑟瑟发抖为自己能否全须全尾回到唐门复命而感到深深的忧虑。 今日车队在县城歇下,唐宇特地到店里买了个结实的小花瓶,换下长老精贵的药玉瓶子。 抱着二主子回到客栈,推门发现奉知常正对着墙角置物架上摆的插花发呆。 咦?这家客栈还有点情调呢? 唐宇走进一看,那插花却并非正儿八经赏心悦目的艺术品,反倒像不太好评价其审美感的新手,采了一堆杂七杂八的花朵,红红紫紫深深浅浅一股脑全挤进瓶子里,全指望这种复杂的视觉冲击力能将房间里的谁炸上一炸,得一次驻足。 成功了成功了。唐宇心中为那位勇敢的插花人鼓掌。何止是驻足,长老的眼刀都快恨不得将这瓶不伦不类的花艺剃个干净,扔出房门,再找到那个杀千刀的插花师要他为自己的眼睛负责。 “属下立刻处理干净。”唐宇上前,准备用手中的翠雀鸟替换掉插花,却被奉知常抬手一挡。 这个动作的含义很明显——留下,不用丢。 唐宇:“……”不是吧,是我的审美有问题,还是长老的审美有问题,还是我对长老的了解出了问题? “那这束蓝花又放在什么地方?” 奉知常指了指里间窗台。 唐宇过去将花瓶摆好,注意到一个细节——卧榻枕边放着一个明显不是客栈配置的香囊。刺绣精致,鼓鼓囊囊,难道是上一位客人遗落的? 他拾起香囊,闻到一股清淡的微香。打开一看,指头捻出一点碎料出示给奉知常:“是沉香。” 奉知常闻言皱起眉头,若有所思。 沉香是安眠的圣品。唐宇师从名门,平日里见惯了各种药材,又跟了有钱的主子,对沉香的珍贵程度没什么实感,以为是车队知道奉知常赶路途中睡不好,特地准备的,便依旧放回了枕边。 唯有奉知常对插花和香囊的来历心知肚明。 那小子,上哪儿弄到的沉香? . “喂,谢情圣,是你吧,把我的沉香截胡了。”吕惠坐在楼梯凭栏上,往下丢了一个钱袋,正要砸在经过的谢致虚头上,被他反应迅疾地抄手抓住。 “我花一两银买回来,干不干?” 谢致虚打开手中钱袋,里面是白花花的碎银。他抬头对吕惠笑了笑:“不干,我花了二两白银。”手指绕着栓绳旋了几圈,把袋子甩回给吕惠。 吕惠目瞪口呆:“二两?老子半个月的工钱都搭进去了?”他无话可说,只能给谢致虚竖拇指:“难怪我还特意给那老头传信帮我留一留,他还是卖给你了。算你舍得。” 这里已经接近冀州,吕惠当年下山经过,认识了镇里一个赤脚医生,知道他手里有一些旅途中用得上的药材,进镇前还特地飞鸽传信,确认那老家伙还在不在。 谢致虚道:“你不是有日行一善的指标吗,就当积德了呗。” 吕惠从凭栏上跳下来,两手揣在袖子里,满不在乎道:“那老东西还叫我不准回山呢,我还不是要回去了。他现在已经管不了我了。” 说的是吕惠的师父,皇人岭掌门人朱得象。皇人岭弟子从四方赶回宗门,就是得知掌门有故,受命回去撑场子。 个中细节,谢致虚懒得和他掰扯,他正有事要做,恰巧荆不胜和舒尹之两两相携路过,谢致虚连忙赶上去:“荆姐。” 他跟着那帮骁云卫一起管荆不胜叫姐,颇有点无事献殷勤的味道。 “我方才路过越兄门前,听见他正同我师兄夸赞你泡茶的手艺一绝。其实我最近正想找个机会学学茶艺,还望荆姐不吝赐教。” 荆不胜和舒尹之面面相觑。 “可以是可以,不过怎么这么突然呢?” 谢致虚挠挠头,半遮半掩道:“唔,想叫人品尝一下自己的手艺吧。” 两个姑娘没想明白。身后的吕惠却登时顿悟,五体投地都不足以形容他对谢致虚的敬佩之情了,连忙也凑上来:“带我一个带我一个!” 谢致虚对他微笑:你来凑什么热闹? 吕惠回以挤眼:看你追人也太好玩了,怎么能少了我这样的忠实观众呢! 第86章 骑在马背上,想要和马车保持平行,同时位置要刚好在俯身就能将脸凑到车窗边。 难度很大。 但难不倒身经百战的骁云卫们。 雁门的马是从凉州城带过来的,四蹄发白,行进时真如踏在雪上,发不出一点动静。他正屏住呼吸以小指挑起帘子一角,半只眼睛偷窥进车内。 “怎么样怎么样!”身后的同伴们不停催促。 只一点声响,里面的人就敏锐地看过来。 “嘘!!”雁门迅速回身,愤怒地竖起食指。 “快说,他们在里面干什么?!”那个叫宁武的骁云卫道。 “好像是在泡茶,”雁门回答,“摆了四副茶具,姐姐的全副家当都在里面了。” 荆不胜是骁云卫的老大,不败的战神,虽然长相具有欺骗性,一帮小伙子却从不敢拿她当弱质女流看待。在他们的观念里,荆不胜日后是要继任越家军统领的女人,不,不是女人,是统帅,挥斥方遒杀伐果决,竟然有一天也会和适龄男子在马车里举办性质极其可疑的茶话会……这个八卦不可不偷听! 宁武指挥道:“你把耳朵贴在车壁上,听听里面在说什么!” 雁门依言趴过去,还没挨上车壁,耳朵就被人掐住生生拎回来。 “哎哟哎哟痛痛痛痛痛——老大!” 凉州城的战马们登时非常有灵性地载着主人一哄而散,留下雁门被越关山拎着耳朵教训:“干什么?学别人做痴汉啊?流氓痴汉是追不到女人的你知不知道。” 越关山骑马也从不好好骑,敞着裘袄,盘腿稳稳端坐马背,手肘撑着膝盖,痞气十足。一个人待在马车里快被闷死的武理原本也想骑马,可惜预算并没有为非战斗人员安排马匹,只好勉为其难和越关山同骑,所幸沿路风光安抚了他愤懑的内心世界。 “求爱的第一要点是展现自己优秀的一面,雁门小兄弟,我建议你不如礼貌且温和地向荆小姐请求一个和她们一同品茶的机会。这样会显得你有君子之风,彼其之子,洵直且侯,这是诗句里广受佳人倾慕之人的共同特征。”武理又在给人上课。 这就是理论大师往往得不到尊重的原因。明明自己也毫无经验,偏喜欢给别人指点江山。 雁门眼睛发光:“是这样的吗?” 越关山抱胸,调整了一下坐姿,以便替武理挡住随时会到来的反击。 “当然不是哈哈哈哈,”武理大笑,“她可能会看在你是弟弟的份上谅解你向姐姐讨吃的行为——哎哟你这孩子怎么还动上手了,老越老越快拦一下……” 马车里的谢致虚:“…………” 吕惠和舒尹之笑得东倒西歪,舒尹之手里还握着茶杯,茶水洒了一地。 “我家师兄就爱开玩笑,荆姐别介意。”谢致虚对荆不胜说。 车厢里四人分坐了四端,各自面前摆了张从上一家客栈顺来的小茶几,正照着荆不胜的手上动作有学有样地冲泡茶水。 荆不胜慢条斯理用丝帕擦净手指,面上一点看不出介意的样子:“没有关系,武公子说的不错,雁门确实是我的弟弟。” 吕惠直笑得抹眼泪,说话都断断续续:“谢、谢兄弟,你师兄这张嘴,贱得我颇为耳熟啊。” 谢致虚诚恳回答:“天底下嘴贱的人总是相同的。” “没错没错,”吕惠赞同点头,继而露出追忆的模样,“想当年我们皇人岭也有一位相当嘴贱的小师弟,张嘴就能气死个人,偏偏武艺低下,打架又打不赢,总是气完人后就被按在地上挨揍,受的伤多了,后来就自己下山不知所踪了。” 舒尹之:“我怎么不知道还有这个人?” 吕惠叹道:“那是个外门弟子,你们从小长在内门的真传,眼里何曾有过他们呢。” 舒尹之一撇嘴,不以为然。 四人继续手里工作,第一泡水要倒掉,是为洗茶,第二遍才是泡茶,刮茶沫。静置稍许,茶香就溢水而出。 谢致虚又向荆不胜讨教了与碧涧露芽一类绿茶配套的茶具,得以从她手中折价购买了一套定窑白瓷,同他之前在苏州给奉知常买的大邑白瓷相比,似乎除了造型之外也无甚不同。不过懂茶的人,想必自然能分晓。 . 出于对王赣势力的警惕,车队绕过汴京,进入山东西路,在宋州城外的驿站落脚。 那套定窑白瓷当晚就出现在奉知常的房间里,盛着盈盈绿波,香气温热沉厚。 护卫唐宇推门进去的第一眼就惊叹了。上次是插花,这次是热茶,车队服务这么周到吗?那必须好评如潮啊。 他家主子从来喜怒不形于色,端着杯子看了两看,沾了沾唇边,也不知道喜不喜欢,只是等唐宇铺好床退出房间时,桌上的茶杯已经见底了。 到了驿站,插花又换上新的,此时唐宇已需要一人照顾三束鲜花,一个魁梧壮汉成天抱着挡脸的花束进进出出,感觉整个车队都要另眼相看了呢…… 然而奉知常一点也没有要扔掉鲜花的意思,来多少就收多少,反正也是唐宇在照看,他只要负责每天早晚各检查一遍有无损伤,视情况给予褒奖或气势恐吓即可…… 第二天连车厢里也添了副小茶几,几案上白瓷茶香四溢。 说实话唐宇挺喜闻乐见的,毕竟跟着奉知常这种不爱交际、性格沉闷的主子,每日赶路车帘一放就仿佛与世隔绝,任车队里同伴嬉笑打骂,我自岿然不动、四大皆空、安然坐化,呸。 现如今牢狱般沉闷的车厢里鲜花一堆,茶香盈室,顿时变得亲切可爱,令人心情舒畅。 虽然脸上看不出,但唐宇知道,主子心里一定是舒畅的。 奉知常端起茶杯,正要凑到唇边,却突然手一抖唰然跺回几上。 “???”唐宇余光看见还未放下的车帘外,那个喜欢骚扰主子的愣头青正骑马经过。 下一刻车帘遮落,挡住了那愣头青的视线。 . 奉知常用餐、散步、回房歇息的时间,谢致虚计算得清清楚楚。 然而今晚他耽搁了些时辰——当然不是故意的,他只是稍微有点好奇为什么奉知常的屋里会有花香,结果绕进里间一看,俨然有春回大地百花争妍、姹紫嫣红乱花迷眼之震撼! 一路上他断断续续采的野花竟然全被奉知常留了下来,好端端将养在花瓶里。 就为了这一眼,等他回过神准备揣着喜悦的心情离开现场时,正巧撞见了回房的奉知常。 唐宇推着轮椅,两拨人迎面对上。 看着相顾无言的两人,唐宇心说,要不我还是回避一下?他算是看出来了,主子和那愣头愣脑的小子师出同门,并不如真正的陌生人那般无话可说,这两人说不定还有自己无所知的默契,只是心照不宣罢了。 “二哥……”谢致虚嚅嗫道。他其实并不太紧张,知道奉知常早已了然屋里突然多出的东西都是自己布置的,这么久也没怪罪他不告而入。 二哥心里会不会是有些高兴的呢? 然而他抬眼,发现奉知常视若无睹地推着轮椅与自己擦肩而过,只是一抬手,唐宇就会意,端起桌上的茶托,将谢致虚推出房门。 “哎我……” 唐宇一张脸板正端肃,将茶托重重交到谢致虚手里,怼着鼻子啪地关上房门。 “……” 谢致虚杵在过道里,并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 “可能错在找错了对象?”吕惠从左边冒出来。 “错在你不撞南墙不回头。”武理从右边冒出来。 茶杯吓得从托盘上跳起来,谢致虚手脚并用眼疾手快才安全接住。 “兄弟,听哥一句劝,有些男人是不值得你留恋的。”吕惠拍拍他左肩。 “人要学会珍惜眼前,值得你付出真心的师兄就在身边,不要总贪恋无法征服的高峰。”武理揽住他右肩。 吕惠道:“这位三师兄说话倒是通透,听上去你仿佛果真知道谢小兄弟正在经历什么。满口大话指点江山,其实不过作壁上观冷嘲热讽。” 武理也道:“这位吕师兄很像我从前认识的某人,自以为见多识广眼光老辣,好为人师,实则自己就不清不楚不明不白,狡猾非常满口谎言。” 谢致虚:“…………”你俩什么仇什么怨? 他转身从两人中间钻出去,吕惠一个箭步跟上来:“喂谢情圣。” “你想干嘛!”武理护犊子一般,挡在谢致虚身旁,被吕惠抓着肩膀一使力轻而易举推开。 “我和小谢有正经事要说,一边儿去——上次你跟我说想学学内力周转的心法,我同我师妹讲过,她愿意教教你。” 谢致虚立刻停下脚步:“舒尹之?” 吕惠道:“对啊,别看她是我们皇人岭的小师妹,实际上武力可以排进前十,我基本上是被她吊打的。她习的是棍法,你要学内功,跟她最合适。” . 回到房间,武理显然还没反应过来。 “你要学内功?” “是啊。” “可你们谢家不是丹田阻塞的体质吗?” 谢致虚回答:“但上次被侯待昭打了一掌,感觉被打通了。” 武理一脸“…………”,将信将疑:“这也行?” 谢致虚没有说话。当然不全是因为侯待昭。是他娘的那计绣花针,一旦开了头,缝隙就会在一次又一次的战斗中越扩越大,最后破裂。 就像他被震碎成几段包进布兜里不见天日的家传宝剑。 “那你,”武理犹豫地开口,“那你也可以找越关山,或者荆不胜,怎么偏要找皇人岭那对师兄妹?” 谢致虚斜眼看他:“师兄,我怎么觉得你对吕兄他们有什么意见?” 武理:“唔……” 谢致虚道:“只是正好提起,他正好应下,要不然你也可以帮我问问越兄,再帮我回绝吕兄?” 武理礼貌而客气地说:“就这样吧,挺好的。” 第87章 唐宇觉得他家主子最近状态有点不对劲。 唔,大概是从路途中再也没有突然出现的鲜花热茶开始。原本整日往房间里一钻,谁也不多看一眼,现在却时不时会目光在队伍里巡睃,像要找什么人。 唐宇也不敢多嘴,因他主子自以为隐藏得很好,一点小动作没人会发现。 他在找谁呢?唐宇也偷偷跟着看。队伍里每个人都显得很正常,镖师们正常地抱团喝酒,骁云卫的小子们正常地上蹿下跳再被越关山和荆不胜拎回来教训,主子的小师弟和皇人岭两师兄妹聊天,说着话就和那女的头凑到一块儿。 啪—— 唐宇放下车帘回头一看,他主子掖进腰带里挂着从不离身的沉香囊被丢弃在车板上。 “……”唐宇小心翼翼把香囊捡起来。 奉知常咬牙切齿,瞪了他一眼。 唐宇又战战兢兢放回原位。 . “谢氏基剑我也是闻名已久,没想到有一天会教一个谢家人正常的内力周转办法,”舒尹之摸着下巴说,“你的丹田阻障已经打通了吗?事实上内功修习天赋的高低,共有两种判别标准,一是丹田通径,这决定了你能一次性输出的内功总量。二是腹内阴阳差,这决定了内力周转的最快速度。这两项经常将很多意欲习武的人拒绝在门槛,而能做到样样出彩的人,都有成为宗师的天赋。” 谢致虚点点头,这种基础知识他是知道的,比如三师兄武理,就是因为丹田通经奇小无法修炼内功,才与武学无缘。 又比如四师兄,正是两项极端出彩的典型,内力雄浑可飞天入地炮轰敌手。不过有优必有劣,也因此体型过于庞大,走到哪里都能引来无数关注,为行方便,武理将他放飞在云层之后遥遥跟着车队行进,到了落脚的地方,再使唤越关山飞上去将人带下来睡觉…… “你摸摸他丹田位置,自己估计一下不就知道了嘛。”吕惠不怀好意地对舒尹之说。 舒尹之竟然还点头:“有理。”说着就伸出手。 谢致虚本觉得男女授受不亲,但看他二人一脸正直的模样,习武讲究那么多,师父还怎么带徒弟,好像……好像也没什么问题。就让舒尹之在他肚子上摸了两把。 吕惠往某处瞄了一眼,贼兮兮地偷笑。 “没有问题,”舒尹之下了结论,“跟着姐,保证你内功练到能倒拔垂杨柳。” . 之前在苏州奉知常的宅子里,被舒尹之追着打,谢致虚就看出来了,这姑娘脾气挺暴,但现在成了临时师徒,能心平气和地相处,才发现这个暴不是暴躁的暴,而是性格雷厉风行、说一不二。 “你以前是使剑的,但跟着我,就要用棍。” “为什么?”谢致虚提问,并以为舒尹之会说诸如“剑走偏锋,以利器伤人,棍无边刃,以力气伤人”之类的道理。 没想到她说:“因为姐只会用棍,不会耍剑。” 舒尹之叉腰,一双凤目不怒自威:“怎么,不乐意?不乐意我可就没工夫奉陪了。” “乐意乐意,师父请指教。”谢致虚卑微道。 . 本来赶路途中得闲就少,加上谢致虚危机意识极强,一有空就找到舒尹之请教,练到半夜三更状如行尸走肉回房倒头就睡,第二天清晨还要准时爬起床赶路,竟然已有很长一段时间忘记往奉知常跟前凑。 并且他甚至一直没有想起来这件事。 跟着舒尹之练了一段时间,谢致虚进步飞快,等到车队抵达冀州城外,准备稍作休整直入皇人岭所在的清源镇,谢致虚已能够自如运转内力,全身肌肉随之膨胀,虽然藏在衣服底下,但终于看上去不再像个弱质白面小生。 舒尹之插在后腰的虎头棍也抽了出来,持在手中:“徒弟,咱俩比划比划。要能胜了我,今天准你出师。” 那根虎头棍,谢致虚已经知道是皇人岭打造的在册兵器,和被他弄丢的血算盘是一个级别的神兵利器,真正的名字叫做当头棒,皇人岭为它量身定做的绝技是“当头一棒”,据说能砸得人灵魂出窍、七门生烟。 “等等等等等等!”谢致虚不敢托大,摸遍浑身上下也找不出一件兵器,原地装了两圈,灵光一现,回房取来清净天剑鞘,当作棍棒做了个起手式:“来吧!” . 舒尹之瞧着身材娇小,却出奇大力,也不讲究什么技巧,抡着棍子虎虎一通舞,农家后院顿时起了一阵妖风。 初始那几下砸得谢致虚握剑鞘的虎口发麻,他还是使剑的思维,钻营技巧,以出其不意的角度与偏锋对敌。 不过从前他防守时只能依靠体力,如今内力源源不断从丹府送入四肢,心跳与血流加速,体温升高,脚跟在土地上蹬出一道裂痕,一个回旋反手斫在当头棒握手的位置。气势之强,两股气劲对轰成障面。 舒尹之经验丰富,谢致虚砸来的瞬间她的手已移位。剑鞘与当头棒正面撞击,咔擦断成两截。 谢致虚:“…………”谢家祖传的不是什么宝剑我知道,就不要总是提醒我了好不好! 舒尹之遗憾摇头:“讲真,我还以为你会用邛山竹杖来着。” 谢致虚解释道:“我们邛山有个规矩,竹杖只给没有自保之力的弟子使用,柳柳一个三师兄一个,别人都没有了。” 玄铁棒身滑过一抹内敛的光华,还没来得及动作,被谢致虚找到一个刁钻的空隙,飞速以断鞘扰乱了攻击节奏。 出于剑薄易折的缘故,剑法里取胜的招式少有正面对砍,使剑的人擅长以点破面。轮到谢致虚进攻,舒尹之没有见过他的路数,一时被过□□疾的进攻击昏了头,东边刚拆当,西边又来了。 “说好的比内力,你不要投机取巧!”舒尹之恼怒道,手上立刻被巨力震了一下,断鞘斜切在当头棒的虎头之上,没有回力重来的过程,第二波强震立刻袭来,舒尹之猝不及防后退一步,惊讶道:“谢氏基剑?” 五个回合后,舒尹之后退的脚跟碰到砖块,砰地背抵墙面,当头棒勉力招架,半支断鞘卡在自己喉头一寸的位置。 两人都满头大汗,喘息交错。 内力自如运转的刺激下,谢致虚心脏狂跳,一瞬间竟然回到从前做少爷时的轻浮模样,冲舒尹之吹了声口哨以示胜利。 舒尹之恼羞成怒,一计撩阴脚被谢致虚眼疾手快躲开:“滚蛋!” . 农家院成排的住房间,一扇窗户悄然合拢。 唐宇陪他家主子全程观战,看完后发表意见:“以前没看出来,还挺厉害。” 结果主子极其轻蔑地、不屑地、冷酷地笑了下,手指一挑房间角落里堆满的鲜花——扔了。 唐宇:“???”这又是怎么了嘛? . 谢致虚捡起断裂两半的剑鞘,欲哭无泪:“剑没了就算了,连鞘也断了。” 舒尹之啧了一声:“赔你一把就是啰。” 皇人岭赔的剑,那真是赚了。谢致虚还没说什么,两人同时听见农院前门传来打斗的声音。 “嚣张个屁,有钱了不起啊!” “就是了不起,有钱你把这院子买下来啊,说了没地方给你们住赶紧滚蛋!” “他娘的你叫谁滚蛋?!” “嘴巴放干净点说的就是你们!” 小小一间一进院里,骁云卫把大门堵得严严实实,几个少年正和什么人跳脚对骂,镖师们一副管不住皮孩子的模样,束手无策地站在后面。 “出什么事了?”谢致虚挤进院里问。 一个镖师回答:“过路的一队人要住宿,这么小个农家院,住房已经被我们占完了,他们又不肯走,想拿钱砸几间出来,雁门他们不同意,就吵起来了。” 拿钱砸骁云卫?谢致虚想起郢州白雪楼荆不胜甩银票眉头都不带皱一下的豪爽,心说不吵起来才怪。 “怎么了?外面是什么人?”武理也从房间里出来,身后跟着越关山和荆不胜,这下所有人都聚在前院,镖师们你挤我我挤你挪出落脚的空地。 “哎哟还想动手?来啊谁怕谁,看爷爷不打得你娘都认不出你来!” 那个爱贴在地上睡觉的胡服少年挽起袖子,骂骂咧咧抽出兵器。 “怎么还要动手!”越关山立刻急了,挤过去护住他家那群小的。 对面也不知道是什么人,半点不露怯,嚣张的声音直穿透重重脑袋:“今儿就让你们长长见识!” 听到这个声音,舒尹之脸色一变:“不好!” 话音未落,门口乒乒乓乓就是一阵器刃格斗,武理还跃跃欲试要围观,就听舒尹之大喊:“快撑开气障!” 没人反应过来。此时一个镖师突然哎哟一声,倒在地上,紧接着又是几声痛呼。 “有暗器!”谢致虚余光捕捉到贴着地面飞过脚踵,擦出一串血花的黑影,断鞘精准打击。 舒尹之却大叫道:“别碰它!” 为时已晚,黑影被断鞘击飞,在空中改变轨道,竟倏然化出重影,一分为二向不同方向射去,又割中了几只脚。 “子母飞刀?!”武理大叫。 此时那飞得歪歪斜斜看似弱不禁风的暗器已在众人齐心拦截下分化出无数影子,唰唰唰穿梭在脚杆之间。 “用内力震开,不要碰到它!”吕惠从院后急急赶来,被武理一把抓住质问:“这是你们皇人岭的子母飞刀!” 吕惠道:“是我们的东西,但不是我叫来的人。”说罢他扬声高喊:“来的是哪位弟子,报上姓名!” 第88章 吕惠的声音迅速淹没在吵闹打斗中。 只听越关山大喝一声:“起跳!” 众人听令齐齐向上一跃,脚跟离地,露出地面乱飞的飞镖,随着越关山释出气浪被击飞射入院墙,密密麻麻钉了整面墙。 舒尹之板着脸回答:“刚说话那人是李良。” 吕惠:“什么?” 舒尹之道:“只不知项横和蒜头是不是也跟着。” 吕惠嘴角直抽抽:“……那三个挨千刀的,见一必有二,肯定是一起行动。” 连武理的脸色都变得不太好看,似乎也听说过这三个名字。 谢致虚问:“这三个人有什么问题?” 舒尹之和吕惠来不及回答,抽身往门口挤去阻止斗殴。谢致虚便询问武理。 “唔,”武理说,“我也不知,不过听这组合的名字,蒜李横,想必是相当横行霸道的角色吧。” 他笑容真诚将谢致虚看着,谢致虚转头不想理他,心说怎么回事我看上去难道很好糊弄? 此时门前传来一阵机括操作声。 骁云少年们大怒:“弩机!” 谢致虚一听事态仿佛有些不得了了,趁着面前镖师的肩膀借力,翻身上了院墙瓦顶,一下视野开阔,看见门外一字排开五六个生人,人手端着一把漆黑弩机,弦已上满蓄势待发。 吕惠与舒尹之此时终于冲到门口:“住手!” 那六人随着这声喝止动作整齐划一扣动扳机。空气里紧张的火苗越积越多,就等这一刻爆发,扳机一扣气氛都僵硬了。 然而什么东西都没射出来。 “搞什么啊——”宁武不屑的发言还没说完,被吕惠横身一扑,一道肃然的杀机贴着他脖颈擦过,削掉几根寒毛。 舒尹之已悄然滑步到六人侧畔,当头棒横扫,将六架弩机毫不留情砸毁。 “什么人!” “我的弩机!你赔命来!” 舒尹之飞腿将弩机残骸踹开,当头棒往肩上一扛:“奶奶的,一帮外门没眼力见,连你姑奶奶我都不认识!” 吕惠把惊魂未定的宁武拉起来,拍掉两人身上的泥灰,对那六人点点头:“争勇斗狠,白日行凶,胆子挺大。” 那五人还不明所以,依然横道:“知道我们是谁吗!在冀州地盘敢和我们作对,是嫌命长吗!” 吕惠、舒尹之:“…………” 舒尹之脑门青筋暴起,手指一点六人中的一个,以一种压抑的、行将爆发的口吻平静道:“李良,滚出来。” “哟小妞你谁啊,敢这么和我们良哥这么说话!” 他们良哥已经脑袋垂到胸口灰溜溜站了出来。是个外貌乏善可陈、气质毫不起眼的青年人。 舒尹之扛着当头棒,弯腰凑到他面前:“我是谁?” 李良鞠躬大喊:“小师姐好!” 舒尹之又指指吕惠:“他是谁?” 李良再次深鞠躬大喊:“二师兄好!” 余下五人顿时失去了对面部肌肉的掌控。 舒尹之微笑着磨了磨牙。 . 人都跑去前院了,后院住宿连个鬼影都没有。 青年背手走进后院,鼻腔里不成调地哼哼,唇角带笑,心情很好的模样,戴一顶宽檐帽,帽檐插一根橙红鸟羽,随着轻快步法有节奏地摇曳。 他停在一间房门前,抬脚一踹,房门洞开,里面空荡荡地放着几包行囊。青年站在门口煞有其事地张望两眼,吹了声口哨:“这间没人。” 走到下一间,又是一踹。 “这间也没人。” “没人。” …… “没人。” 农家后院里一圈住房全被青年踹开,他自己下了定论:“这么多空房间,看来多住几人也不是不可以嘛。” 这个结论让他愉快地眯起眼睛。他生就一双笑眼,天真而不怀好意,有种奇妙的魅力。 还剩最后一间房,他哼着歌儿踹开。 这一间是有人的。 窗扇严丝合缝关拢,光线一丝也没有透进来,浓稠如实质的黑暗里,青年带进门的天光撕开一条通路,落在住客鸦羽般柔顺漂亮的长发上,住客背对门口跪坐,青衣下腰身纤细柔弱,听见动静微微侧头,露出雪白的下巴尖。 嘶—— 有什么东西发出响声,攀上住客肩头,一双莹蓝的竖瞳在黑暗里盯着青年,使他下意识退了半步。住客似乎笑了笑,唇角掀起错觉般的弧度,悄无声息。 角落里一团黑暗显出魁梧的形状,向门口走来:“你是谁?” 青年礼貌道歉:“走错房间了,不好意思。”双手带上房门。 那间屋子再次陷入寂静。 院里天光正盛,刺得人睁不开眼,青年手搭在帽檐仰头,像是找到了什么有趣玩物,开心得笑眯了眼睛。 “好一只艳鬼。” . “项横呢?没和你们一起为非作歹?”舒尹之蹲在地上,问。 面前是并排的六个人,头朝下脚朝天,被罚在墙角倒立。 六张脸都涨得通红,李良憋着一口气回答:“项哥……进院里去找住处了……” 舒尹之便回头道:“谁去给我把项横这鸡贼玩意儿逮出来?” 结果身后一群人,研究弩机的研究弩机,拔墙上飞镖的拔飞镖,给伤口擦药的擦药,就是没有搭理她的。 那六架弩机已经被舒尹之的巨力一棒砸成碎木片,骁云卫捧着一堆碎片正试图找到无形中差点要了宁武性命的罪魁祸首。 “找不到的啦,”吕惠翘脚坐在旁边看戏,十根奇长的手指动来动去,“那是我们皇人岭批量生产的潜行弩,使用盗版六戊潜行丝作为原料,杀人无形见血封喉。” 荆不胜若有所思看着他手指动作:“不会是在你手里吧?” 吕惠和她对视片刻,双手一翻,变出一朵骚气的霸王花:“美人配鲜花,不要打打杀杀嘛~” “这个飞镖呢?这玩意儿是怎么玩儿的?”镖师将墙上取下的飞镖堆在地上,立了足有半人高,乌压压地闪着锋刃寒光。 越关山蹲在边上,手指一碰,顿时一生二二生三三生无穷整个铁堆颤抖增生,稀里哗啦就没过了脚背。 “住手啊不要再碰它了!” 深受其害的镖师们惨嚎。 舒尹之:“…………谁去、把项横给我捉出来!!” 这一声河东狮吼,整个前院静了三分。 谢致虚立刻起身:“别吵别吵,我去。”结果袖子被人扯了一下。是武理。 “怎么了?” 武理着实有点不对劲,背对墙角六人都不看一眼,似有什么难言之隐。 . “原来人都在这里啊。” 一个带笑的声音进入前院,所有人的目光都看过去。 那是个戴皮革帽的青年,宽沿遮住了面孔,帽檐上一根鸟羽随风招展。 对着满院子的陌生人,一点也不拘谨,慢条斯理将所有人都打量过一遍,青年对着吕惠的方向开口:“哦,原来是二师兄在,我说李良怎么就被收拾了。” 吕惠收起了变花的骚气,但那张尖嘴猴腮的脸怎么也没有师兄威严:“我不在,你还打算使唤李良把这一院人都灭了给你们腾地方?” 这是明言指控他意欲行凶了。项横却浑不在意:“那不成,至少得留一个吧。” 留谁暂且不说,至少项横似乎是承认了李良等人的杀意是真实的。骁云卫和镖师们都怒了,拔刀的拔刀,抽剑的抽剑,一时四下寒光迸溅。 “且慢,”项横依旧语气慢悠悠道,“现在落败的可是我们,诸位毫发无伤,难道要为从没发生的事情再起纠纷?”他的目光扫过成堆的子母飞镖和被拆卸七零八落的潜行弩:“打架斗殴,难道只有一方有错?好吧,成王败寇,我也来倒立好了。” 他自己走到墙角六个兄弟身边。 “项哥!”那帮人如得主心骨。 舒尹之紧盯着项横。 “小师姐,打人不打脸。”项横对她一笑,一对弯眼显得极真诚没有坏心思,乖乖在那六人旁边靠墙倒立。 那六个脸涨得紫红,感觉已经气血逆行要走火入魔了。项横倒显得很轻松,甚至连脑袋上的帽子都没掉下来,游刃有余极了,果然是老大。 斗殴胜利的一方都面面相觑,有点没看明白这位老大的路数。 “是因为我和尹之在这里,他怕我们请出宗门戒律,才这么老实,”吕惠向大家解释,“这小子扎手得很,可别小看他。” 雁门玩着他的弯刀蹲在项横面前,学舒尹之的样子问话:“就是你手下,用那种杀人的东西差点伤了我兄弟。” 项横笑眯眯的,并不说话。 “喂,”舒尹之手背在腰后,握着当头棒,对雁门说,“你离他太近了。” 雁门是凉州越家养出来护主的蝎子,虽然年纪小,却也是个刺头。手中弯刀转得跟杂耍似的,一晃一晃,笔直削过项横两眼之间,动手之前先捉弄猎物。 项横连眼珠都没动,盯着雁门的脸,笑着吹了口气:“挺可爱一张脸,可惜了。” 那口气向上吹,掀动帽檐,连带着插在帽檐的鸟羽也摇曳招展,晃了个大圈,在雁门眼尾轻轻一扫,调情似地。 雁门大叫一声,捂着眼睛连连后退。越关山和荆不胜已一左一右闪到身前将他护住,掰开手一检查,眼尾裂开一道深刻的血痕。 四下寂静。 武理喃喃道:“太恶劣了……” 第89章 项横最终凭实力赢得了更高级别的待遇——被绑得像个蚕蛹倒吊在前院冬青木枝桠上。 那顶插着鸟羽的宽帽被舒尹之缴没,和李良的破铜烂铁堆在一起。舒尹之也不敢碰那根羽毛,同荆不胜解释:“它的名字叫做凤翎刀,不知是怎么做出来的,外表状似羽毛,实则由精钢打造,羽片与羽茎之间由轴承勾连,轻盈柔软,一阵风便可将它送入敌人心脏。” 越关山抱胸在旁听着,像头暴躁的狮子,脸上第一次被气出一点血色。吕惠不停赔礼道歉并劝说:“毁不得毁不得!这是皇人岭登记在册的兵器,每年要盘点一次,只发给内门弟子使用。兵器无罪,其罪在人,越兄和骁云卫的小兄弟们只管收拾那小子好了,可千万别拿神兵出气!” “杀了他!”宁武愤怒大吼。 “把他浸猪笼、泡粪池!”胡服小子也摩拳擦掌。 这帮人都替他把怒火发泄完了,雁门显得有点呆滞,愣愣坐着,周围围了一圈同伴。 眼角那道伤痕浸出一滴血珠,顺着脸庞滑下,像血泪。 同伴小心擦掉,心疼地说:“我们雁门破相了,这会留疤吗?” “应该会吧,”有人说,“你看谢哥脸上之前不也被划过吗,疤痕现在都在。” 这下大家都看向谢致虚。他脸上确实留下了之前划的两道伤口,不过一个在脸颊,一个飞过眼角,一看就是械斗所伤,颇有些江湖浪气。雁门那道伤口却在眼下,梦啼妆泪,有几分妖冶。 “你大爷!” 雁门突然惊醒,蹦起来。众人都吓了一跳,以为他为自己破相所苦,却听雁门怒吼道: “竟然敢偷袭我!爷爷今天不送你投胎重读一遍私塾,你不知道武德两个字是怎么写的!” 说着就拔出弯刀气势汹汹往项横脖颈砍去,那架势竟真是想要他性命。 刚还说着随便你们怎么收拾他的吕惠这下大惊失色,赶紧拦腰抱住雁门:“打一顿可以,杀人就算了,兄弟!你在我眼皮底下把我师弟杀了,让我怎么跟宗门交代!” “别拦着我!太丢人了!我要他死!” 众人:“…………” 原来雁门耿耿于怀的是被项横偷袭成功失了面子。 . 熟悉的木轮声靠近院门,谢致虚敏锐回头,果然是唐宇推着奉知常过来,两人对着热闹非常的院子都感到困惑。 奉知常看了谢致虚一眼,没有理他,目光在人头间不断巡睃。 谢致虚知道他在找武理。但武理不在前院,从项横出现的那一刻起,他人就不见了。 奉知常只好妥协,他已经很久没使用同根生,大概是为表达拒绝交流的态度。 ——还不吃饭吗? 暮日西斜,到了晚饭时间。冀州城外成片田野间,炊烟从麦秆后升起。 招待众人的农院主人做惯了旅客生意,一手大锅饭炒得喷香,一粒羊肉碎末五粒米,撒上芝麻葱花翻炒,再淋上鱼肉高汤。 鲜就一个字,左为鱼右为羊。端进院子时左邻右舍的看门狗一齐吠叫起来。 小五蛇吐着信子从奉知常袖底钻出头,它也尝到了味道。 蛇瞳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奇异的幽蓝色。 “怎么会这样?生病了么?”谢致虚问,一边给奉知常烫碗筷,递到他手里。 奉知常勉为其难回答: ——要蜕皮了。 蛇蜕一次皮就会长长几分,不知道小五蛇能长到多长。谢致虚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想到一个画面——小五总在二哥身上游来游去,小时还好,若是长到手臂那么长……长到身高那么长,岂非要将他整个人都缠起来? ——太多了,不要了。 谢致虚闻言一个激灵,差点把勺里的饭全抖出去,连忙低头给奉知常盛好饭,不让他看到自己气血上涌的脸。 唐宇自己打了饭,默默守在奉知常身边毫无存在感地进食。谢致虚不想挪位置,也和他们坐在一处。 吃了几口,突然心念一动,是奉知常在说话: ——不会长到那么长,最多从指尖到手肘。 谢致虚反应过来他是在回答自己对小五的猜想,差点没拿稳打翻饭碗……心有灵犀固然浪漫,可这也太灵了,让人一点狎昵心思都藏不住。 他偷偷瞄奉知常,这人端得冷淡疏离八风不动,但是低头喝了口鱼汤,露出发红的耳朵尖。 谢致虚收回目光盯着自己的汤饭,慢慢也有血气漫过脖颈。 . 墙角倒立到半死不活的六个人在食物香气中苏醒,纷纷哀嚎。 舒尹之端着碗,稀里哗啦喝了一大口浓汤,一抹嘴巴对眼放狼光的六人说:“想吃?动手之前怎么没想过做俘虏的下场?” 李良的口水倒流进眼睛,痛哭流涕悔不当初。 倒吊了半下午却精神犹佳的项横从容不迫地唤舒尹之:“给点吃的吧小师姐,饿死我们你可就拿不到山里的消息了。” 舒尹之回过头,却是先看了吕惠一眼。 “你们是从山上下来的?”吕惠并不买账,精明道,“这个时候只有人进山,不会有人出山,除非是大师兄派来接应的。你自己看看你们之前不问青红皂白的强盗行为,像是奉命接应同门的样子么?” 项横浑不在意吕惠的挖苦:“二师兄,前嫌勿要再提嘛,我确实是刚从外地回来,不过也确实知道一些山里的情况,所以才谨慎起见计划在冀州外驻扎静观其变,以免勿入虎穴自投罗网。我想师兄一定会对这些消息感兴趣,我们来做个交易吧。” “你想要什么?”吕惠嘲弄道,“填饱肚子吗?等我们吃完了可以给你剩点。” 项横却说:“这都是次要的,你让一个人来问,我保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他调笑似地勾起嘴角,因为整张脸倒转而颇有几分诡异。 听见对话的数人都莫名其妙面面相觑。 吕惠也很奇怪:“你要谁?” “我要你们院里的一位美人。” 项横的眼珠越过吕惠,穿过耸动的人头,牢牢钉在一处角落——唐宇盛了第五碗饭回到座位坐下,露出身形遮挡之后,吃完饭捧着热茶漱口的奉知常,即使在这血色斜阳浸润的热闹大院之中,气质也像一弯孤高凉月,清冷近乎透明的光芒并不灼人,一旦留意却再也移不开眼。 难怪小谢兄弟会喜欢上这样的人……吕惠若有所感。 谢致虚呢? 谢致虚刚给奉知常斟来漱口茶,正陪在他身边听吕惠和项横打机锋,见项横如狼似虎的眼神盯过来,左看看右看看,站起身从大锅饭临时搭的灶台下捡了根烧火棍,三步并作两步到冬青树下一棒下去就要把项横天灵盖砸开花——吕惠心念电转就知道他要干什么,死命拦住:“可恶!项横你个鸡贼玩意儿真是热衷找死!——小谢小谢,咱不跟他一般计较!” 项横惊讶道:“你谁?我说的不是你,哦,我懂了,你是他的跟班,还是小弟?” 谢致虚面无表情,上半身被吕惠死死抱住,飞起一脚踹得项横在半空打转。 骁云卫纷纷起哄叫好:“谢哥上啊,弄死那小子!” “呸呸呸!”项横吐出掉进嘴里的鞋泥,也有点恼怒了,“吕猴子,你再让他们放肆就没得商量了,自个儿进山去送死吧!” “我去你大爷的你叫谁猴子!”吕惠反手抽了项横一耳光,手劲之大打得他倒吊着荡起秋千。 前院一时间叫骂不绝,脏话满天飞分不清是谁在骂谁,场面混乱不堪。 奉知常推着轮椅到树下,揪着谢致虚的后领把他从项横面前扯开。 吕惠已经对项横失去了耐心,正撸袖子要教训人,对奉知常道:“奉先生不用搭理他,这小子就没安好心。” ——没事,让我跟他谈谈。 谢致虚立刻反驳:“不行二哥,你没看到他是怎么暗算雁门的,太危险了。” 奉知常倒是很平静: ——你觉得我和那帮青黄不接的小毛孩一个水准? “……” 说起来他家二哥曾经也有过杀人不眨眼的江湖恶名来着。一时竟不知在外人眼中他和项横到底谁更狠毒。 . “小谢小谢?哎呀眼珠子收一收,都要脱眶了。”吕惠五指在谢致虚眼前招了招,被他一把打开继续不错目地盯着院树方向。 项横拒绝了唐宇或谢致虚在旁传话,坚持单独和奉知常说,也没有像对待雁门一样耍什么诡计,彬彬有礼得都有些诡异。 吕惠和舒尹之都是第一次知道奉知常是个“哑巴”,对于两人如何交流感到好奇,看那情形,似乎全程都是项横滔滔不绝,奉知常只带了一双耳朵。 “他那腿是怎么回事?”舒尹之问。 “这个我知道,”越关山抢答,“我听小武说过,可不要被轮椅骗了,他是能走路的,就是懒得走而已。” 谢致虚解释道:“是右腿截断了,装的木腿好像有些尺寸不合。” 舒尹之越发疑惑:“真的假的?以九折子的手艺,会做出来不合尺寸的东西?” 具体情况谢致虚也不清楚,他只是偶然晃过见一眼罢了。然而回头去找武理,武理却又不见了。 “你师兄愿意的话,到了我们皇人岭可以找匠人帮忙看看。别说一条木腿,就是造一条钢腿铁腿也不在话下。”舒尹之大姐头气势一上来,当场许下豪言。 “谢谢,”谢致虚感激道,“有空我问问他。” 正说着,树下的谈话已经结束,奉知常向檐下坐开一排的众人过来,面色有些凝重。 “看上去情况不太好啊……”吕惠喃喃。 谢致虚快步迎上去,抢在唐宇之前扶住轮椅,先将奉知常从头到脚细细检查一遍确认毫发无伤,才问: ‘他都说了什么?’ 奉知常皱着眉,心中困惑的情绪如实传递给谢致虚: ——他说,皇人岭大开杀戮,浮尸遍野,鲜血从山上流下来,汇入山脚的清水河与摸底河,清源镇成了血源镇,镇子后通往皇人岭的墓木垅遍布杀机,每一级台阶都有刀兵埋伏尸骨层叠。没有人能活着登上山道。 第90章 夜深人定,漆黑的一条御街,丞相府永远是最亮的灯火。 从府门石墩上两盏通红洒金的提灯,到进门廊檐下成排点亮的烛光,花园里几颗硕大的贡品夜明珠,彻夜不寐地辉洒光明,据府中采买下人粗略估计,一夜能烧掉寻常百姓人家一月的灯油用量。 丞相府穷凶极奢如此,御史台曾流传过这样一句打油诗——王生白昼多一点,开封满城早入眠。王相府里多点一支烛台,消耗的灯油令开封全城都无法负担,只好熄灯早早睡觉。 这当然是夸张的形容,但城中曾有一次夜市早闭,街坊便有流言乃是因为丞相府扩建,夜里所耗灯油翻倍,连夜市都买不起。开封油贵,全赖丞相一人之功。 然而皇帝对此并没有表示什么意见,任凭御史台与民间怎样传流言蜚语,王相也便不在乎,夜里照旧燃灯不误,据偶尔会去他府中办事的官员口耳相传,相府议事堂甚至高悬一块匾额,其上手书——燃灯明堂,实在是不要脸极了。 人不要脸,鬼都害怕。王相风评一泻千里,道路以目,竟然一次也没撞过鬼,仕途通达权势在握,开封城里炙手可热,无人敢对其锋芒。 燃灯算什么,王相想要什么没有?他家的剪子都是金银打造,手柄镶嵌温玉,摸上去满满都是贿赂的气息。王相手执富贵剪,正在亮如白昼的明灯之下修剪一盆银毫杜鹃。 价值百两的古董花盆在他手里随意转动磕碰,如待狗食盆儿。 “去了冀州?”王相的剪子在支楞的花叶茎上一顿。 脸上刺黥的中年人在身后恭敬回答:“昨儿还驻在冀州外,今早已向清源镇去。要把他们截在清源镇吗?” 王相从容不迫,讽笑了一声:“去了皇人岭,就是自投罗网,还要本相多此一举做甚。” 中年人沉默听令。 “你去告诉冯京,来多少就杀多少,放走一个,本相治他全家。” 中年人问道:“冯大人不需要蛰伏待命了吗?” 王相拿剪刀拨开花盆里的土,挖出一支根须,旁边立刻有下人端着灯台给他照亮。王相眯着眼睛细看片刻。 “根都烂了,还留着花做什么?”富贵剪毫不留情裁掉花苞。 中年人思考片刻,还是说:“大人,您怎么说话方式和陛下越来越像了?恕属下听不懂。” 王相也不生气,下人摊开锦帕将沾了土的金剪子接走,两个侍女一左一右服侍王相穿上外出的衣袍。王相抻开两臂,抬头让侍女在他颌下系上冠帽,对中年人说:“从前留着花,是为了好看,如今整个武林都被侯待昭吃死,还留着皇人岭做什么,该剪就剪了,占着地方碍事。” “是。”中年人听明白,却不退下,反而一个箭步上前,出手如闪电,并指作刀直取王相咽喉。 王相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中年人的手刀切在那系冠帽的侍女手上,将她砍得吃痛一呼,掌心割向王相咽喉的刀片却绝不离手,正要殊死一搏,被中年人擒住手腕关节一错。 “啊啊!!!”侍女痛得软在地上,抱着手腕。 中年人毫不松懈,又是一脚将侍女飞出暗器的鞋尖踩住狠狠碾碎。 侍女张嘴痛苦大喊,舌底射出一抹暗光,还没飞出齿关,下巴就被中年人勾拳一击,被迫合拢的嘴里发出牙齿与骨骼齐碎的响声。 那暗器像是藏了什么毒素,留在侍女口中令她眼珠凸出,七窍流出污血,顷刻在无声痛苦中没了生息。 “死了。”中年人上前检查,报告。 满屋的下人像是什么都没发生,很快有新的侍女补上空缺,温顺地为相爷系好冠帽衣袍。 王相听到中年人的回话,面色不改:“刺杀朝廷重臣是死罪,叫大理寺来拿人,审审看是谁黑心烂肺不长眼。” 全城想对丞相有意见的人加起来估计比禁军人数都多。顺藤摸瓜,里面说不定还有朝中那几位卿家的事。随便扳倒哪一个,对王相而言都是可以夜里加灯的喜事。 中年人不知其意,仍说:“可人已经没气了。” 王相看了他一眼。 中年人便不说话了。 旁边管家的下人立刻极有眼色地跪地探了探刺客鼻息:“回相爷,刺客还活着,仆这就带下去关押等大理寺提审。”招手唤来侍立的几人将尸体抬走。 王相穿好衣袍,一只手拍拍中年人肩头,语重心长道:“你跟了我这么久,不知道人活着永远比死了有用?还是杀手气太重了,这种思维要不得。” 中年人笑了一下,颧骨的罪刻被牵动,狞狰变相。 王相眼角余光似有若无掠过他面颊的黥字,似是而非道:“也罢,要的就是你身上的杀气,做我的杀人剑正合适——取我佩剑来。” 天子特赐剑履上殿,是王丞相独一份的荣耀。下人双膝跪地两手奉上一把三尺青锋,纳在鞘里,白玉打造的剑鞘通透明亮,剑锋明光隐隐透体而出。 这是明心剑,天子赐予不贰臣以彰其忠心。 据说在佞臣贼子手中会变为赤练剑,这么多年佩在王相身上却一直明澈如镜。是以朝中都将此剑引为笑谈。中年人有一次好奇,向王相提问,此明心剑果然能明心?王相二话不说将剑柄交到他手中,入手冰凉滑腻,剑身银白毫无变化。 中年人便懂了,哈哈大笑起来。王相也笑。 两人对视大笑。 中年人是王相从死囚狱里提出来的,犯过大不敬之罪,明心连他的心都明不了,如何能明王相那比海更深、比山更沉的野心? . 郑大嫂子端着洗衣盆往河边去,一路上遇到不少同行的女人们,挽着袖子系上围裙,絮絮叨叨地碎嘴。 “要死啦,还去河边洗衣服?我家那口子说山上死了好多人,把清水河都染红了,怕是要洗成血衣哦!” “你就瞎扯吧,我天天打清水河路过,就没看见过什么漂红。” “是真的啦郑大嫂,你别不信,我家里那口井打上来的水都有股子腥味,用那水煮出来的米饭,都是带血丝丝的!” “哎哟吓死我了,大白天天的不要讲鬼故事啰!” “还有更吓人的,我家院子挨着墓木垄,晚上睡觉都能听见头顶有人惨叫!我那小儿子,你们也知道,是给宗师们做采买的,听说现在都封闭了,粮食送不进去,只能由专人在山门前交接,敢往里面看一眼,是要剜眼睛的!” “真的假的?!” 嫂子们越说越惊悚,越惊悚越兴奋,说着还比划起来,手舞足蹈的。郑大嫂子无奈摇头,这帮娘们儿成日闲着没事最爱添油加醋地传闲话,也许就是山上的宗师们放生几尾红鲤鱼,也能被她们传成屠杀诡谈。 快要到清水河了,水声近在耳边,湿土散发轻微腥气,是水腥,十分清爽醒神,让人联想到沁凉澄澈的河水,心情愉悦……今日的河水气里似乎参杂了什么奇怪的味道? 郑大嫂子有所察觉,本想问问身边人,却发现大家都很投入地讨论血河怪谈,没人留意。 奇怪。 河边有两个人影。一个披裘穿袄,一个素白锦衣,镇子里没有过这样的贵公子。 黑裘的那个蹲在河边,白衣的那个扯扯他领子,两人一齐站起,向清水河上游看去。 郑大嫂子也看过去——“啊!”她猝不及防惊呼出声。 清水河上游不知不觉晕开一大片暗沉的褐红颜色,和下游清澈见底的水流泾渭分明,那褐红的液体势如破竹,迅速侵向下游,很快整条河道都诡谲变色。血腥味弄得岸边数人胃中翻江倒海。 “杀人啦!!!” 同行的女伴有人没命惊呼,犹如投石惊浪,顿时女人们都尖叫起来,抱着洗衣盆撒腿往镇里跑。 郑大嫂子吓傻了,浑身僵硬一时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血河边站着的那两个人转身看见自己,一步步走过来。 “你你你你你、你们想干什么!”郑大嫂子止不住哆嗦,“光天化日还敢行凶不成!!” 白衣与黑裘莫名其妙对视一眼。 黑裘的说:“我们为什么要行凶?” 白衣的说:“吓傻了吧,杀人的不是我们,也没有人杀人。” 郑大嫂子满腹疑惑,只见那白衣伸手引她去看——血河不知什么时候又变回了清水河,那一片褐红的腥水已漂去了下游,被水流冲散。 “红色的不是血。”白衣的说。 “那、那是什么东西?”郑大嫂子结巴地问,却见白衣和黑裘都没有回答她,双双摸着下巴陷入沉思。 另一边,镇外方向又来了一群人,牵马的牵马,拉车的拉车。 白衣的看见那拨人,身子转了个方向,背对他们。 黑裘的则扬手,高喊道:“镇里摸清楚了,没有埋伏!” 郑大嫂子在清源镇住了一辈子,镇子是通往墓木垄上皇人岭的必经之路,三不五时就有许多贩卖兵器的行商车队前来借道,这种阵仗早已习惯了。 那群人走进,领头马上下来一人,瘦瘦高高,尖嘴猴腮,说话一股痞气:“辛苦二位爷了。”他看见边上站着的郑大嫂子,两只细眼眯起来,看得郑大嫂子心里发毛。 “哎哟!是您啊!”领头突然道。 啊?郑大嫂子懵了。 “您是郑大嫂嘛!”领头高兴道,“是我啊,我是小吕,吕惠啊!年前我从山上下来,不是还在您家寄住过两天嘛,您家大郎那柄砍柴刀还是我给打的啊!” 郑大嫂子一下想起来:“哦哦,对对对……是你啊小吕。” “是我啊,这可真是巧了,”吕惠说,“正赶上我们师兄弟准备回山,打算在镇里暂时停留休整,镇子没有客栈酒店,想借您家院子歇歇脚,成不?价钱都好商量嘛。” 没有客栈,兵器商人、江湖门派都只能借道不得久留,是清源镇赖以在皇人岭脚下平安长存的规矩。 况且这群人人多势众,佩剑带刀的,队伍里还有几人横眉竖眼,面相不善……郑大嫂子想也不想就拒绝:“最近不太平啊小吕,镇里都不接待外客了。况且我家院子也住不了你们这么多人。” “不太平?哪里不太平?”小吕的眼神有一瞬间凌厉非常,吓了郑大嫂子一跳。 “就、就你刚刚自己不也看见了,连清水河都变血河了!听说你们山上是不是出事了?” 武理摇着扇子,语气高深道:“那可不是什么血河。不是鲜血的味道。” 几人都看着他。 “你还闻过?”吕惠挑眉。 “你没闻过?”武理反问。 第91章 郑大嫂子绕到后门倾倒污水,和隔壁探头探脑的邻居撞了个正着。 两人都很尴尬。 “看什么看,”郑大嫂子没好气道,“那是山上下来的宗师,我家就接待一晚,明早就上山了。” 邻居忙点点头:“是哦是哦。” 郑家最终还是接待了吕惠一行人,镖师们在镇口就同众人告别回江陵了,队伍人数大减,在郑家院子里挤一挤将就一晚,还是问题不大。 做饭的是郑老大,吕惠带着几个人去后厨领吃的,同他们介绍:“郑大哥原来在宗门当厨子,是给内门几个真传做饭的,手艺相当不错,后来结了婚就辞职了。有些弟子记得他的,下山都会借住一两天,过过嘴瘾。” 一阵阵香气飘出灶台,郑老大掀起围裙擦手,满头大汗,对几人笑道:“没错,你们好多弟子我都很熟了。吕二师兄住过几次,还有这位小兄弟,我也有点印象。” 他说的是一脸茫然的武理。 不止武理茫然,大家都很茫然。 谢致虚奇怪道:“郑大哥记错了吧,这是我蜀郡邛山的师兄,从前都没来过皇人岭。” “啊?” 吕惠笑着打圆场:“来蹭饭的弟子太多,记岔了也很正常。” 众人于是都不再纠结,迫不及待循着香味挤进厨房——为了招待客人,郑家宰鸡杀猪,出了大血。 炙烤猪肉,最好头天晚上腌肉入味,但时间不够,只腌了半下午,好歹在郑老大的手法下闻上去也毫不逊色。以葱、姜、花椒、茴香等香料翻炒,肉熟后置于铁架上以余温继续加热,用棉绳将猪肉捆好防止肉汁流失,同时不断刷上锅中酱料,辅以料理棒将酱汁打匀,一棒下去肉香四溢。 众人刚擦去口水,就见郑老大掀开另外一锅,熬着鲜美浓稠的鸡汤,那鲜香一从锅盖下逃逸,厨房里几个肚子就争相恐后表达了饥饿。 “鸡汤已经好了,”郑老大说,“客人们先吃点锅贴,喝点汤,垫垫肚子。” 正分着竹篓里的锅贴,一个不受欢迎的人走进来。 项横揣着手左闻闻,右嗅嗅,见大家在分锅贴,径自挤过去插队拿了两个,哼着曲儿出了厨房。 然而厨房里竟也没有人阻止或责骂。吕惠毕竟是亲师兄,外人面前也不好闹家丑,越关山心里一定对项横很有意见,不过他一向不在背后嚼舌根。武理最近一直很奇怪,话也少了很多,像有意躲着项横一行人似的。 至于谢致虚,他只注意到项横拿了两个锅贴。为什么会是两个?不用脑子都知道。 他速度飞快地捡了只碗盛鸡汤:“我先走一步。” 端着盘子装锅贴的三人面面相觑,不知所谓。 去到院里一看,项横这滑头果然揣着两块锅贴找上了奉知常。 这贼心不死的家伙。谢致虚恨得牙痒痒。 项横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对奉知常格外感兴趣,有事没事就爱凑到跟前露脸。奉知常本不喜纠缠,但他也不知道项横是什么样的人,只当他是吕惠师弟,不好摆脸色。项横便像得了默许,越发得意,本来又生一双笑眼,讨好人时像条摇尾乞怜的狗,一点看不出藏在皮下的狠厉刻薄,叫人放松警惕。 最近黑鳞蛇蜕皮,整条蛇都显得极其烦躁,时常要找树皮沙砾磨蹭旧皮。这条蛇是奉知常的宝贝,唐门黑沼池里养出来的毒王,奉知常和唐宇两人都很上心,成日里眼睛都不敢从小蛇身上挪开。 身后有人走过来,蹲在院角松树跟前,和他们一起望着树皮上磨来磨去的小五蛇,幽蓝蛇瞳晶亮而妖异。 “这是你们自己养的蛇吗?有毒么?”项横笑眯眯地问,并习惯了没有人回答问题。他已知晓奉知常有喉疾无法开口,却不觉得有何不好,反而愈发感受到一种不可言说的兴奋。 “我刚到后厨去,看饭还没做好,特意给你拿了吃的先垫一垫,赶路肚子饿了吧。”项横摸出两块锅贴,一块自己叼了,另一块递到奉知常嘴边,充满暗示地印在他唇角。 奉知常仰头避开,目光怪异地看着项横。 “怎么了?”项横两眼弯弯,“不想吃吗?看着我做什么?” 一直关注着老大的李良和蒜头瑟瑟发抖,心知他们老大一旦盯上了什么猎物,就会露出这种令人心底发寒的笑容。 奉知常身旁,眼观鼻观口观心的唐宇也在默念往生佛号——他家主子一般觉得什么人烦了,想得个眼不见为净,就会露出这种下一刻要你死的眼神。 然而下一刻没有人死,有只手从暗藏机锋的两人之间插了进来。 那只手上稳稳端着一碗鸡汤,特意撇去了汤面油花,白果鸡肉泡在高汤里,香浓比锅贴诱人多了。 “饭前喝点汤润肠?”谢致虚语气有点生硬。他就搞不懂了,奉知常一天要给自己无数脸色看,怎么碰上项横就这么会周旋。 鸡汤奉知常也没有接,撩起眼皮,轻飘飘瞥过谢致虚,继续顾看自家小蛇。 项横道:“小兄弟,凡事要讲个先来后到嘛。” 谢致虚道:“是啊,你个外人也知道先来后到。” 小五从树上游下来,钻回奉知常袖子。唐宇立刻推着轮椅与讽来讽去的两人擦肩而过,给了谢致虚一个同情的眼神。真傻,投缘这种事情,谁能说得清个先来后到? 武理端着自己的晚饭避开众人,到停在郑家院外的马车里去吃。 郑家毕竟小门小户,院子可以挤一挤,想要住单人间,还是只有回马车里。他一个人吃晚饭,嘴里闲不住想找人说话,又不想进院子,小五那愣货也没个眼力见,最近也不像从前那样老老实实和师兄待一起。唉,孩子大了不由爹。 有人在外面叩车壁,倚靠着挑起半边车帘,露出越关山的脸。 “老四下来了,我把他带到墓木垄脚下林子里休息,免得被镇里住民围观。” “嗯。”武理闷闷应了一声。 越关山冲他一笑:“明天上山,他们用脚,咱们可以用飞的。” “什么意思?” “你一路上都带着老四,不就是为了代步么?”越关山语气很是了然。 “哟,”武理道,“您这位爷知道的还挺多。” 越关山嘿嘿笑道:“别人就算了,你我还不知道么。你躲着新来的那帮小流氓,还和吕惠话里话外的交锋。” 武理看着他,一脸严肃,突然五指朝他脸上一罩:“说!你把姓越的傻子藏哪儿去了!” 越关山躲也不躲,任他伸手过来,精准抓住手腕:“姓越的可不是傻子。傻子怎么给你这个聪明人做捧哏。” “没错没错。”武理抽回手甩了甩,坦然承认了自己是个聪明人。 有人端着晚饭从院里出来,往旁边另一辆马车去。武理探头去看,还有哪谁和自己一样不想见人的。 “小五是给你们家老二送饭吧。”越关山说。 谢致虚的背影没入车帘之后。 “吃饭了吗?”武理问。 越关山:“没呢。” 武理打开装着猪肉的食盒,两人隔着车窗默契击掌,越关山手臂一撑翻进车厢。 清源镇背靠墓木垄,其实就是一座山,仰看山巅没于云霄,高远不能识。墓木垄是入山之阶梯,千阶之上直抵山门。上山下山都只这一条路。 向晚,众人俱挤在郑家院子,张望院墙后巍峨屹立的皇人岭,只见墓木垄山道上破雾而出几个黑点。 “回来了。”吕惠淡淡道。 几个黑点迅速放大,疾如骏马下注千丈坡,眨眼间就顺着山道滑下,消失在院墙后。 “跑这么快,不是背后有人追杀吧?”拥蓝忍不住说,他正是骁云卫里那个爱贴地上睡觉的胡服小子,闻言骁云卫都纷纷握紧兵器,严阵以待。 瞬息之后,郑家院外有几声石板硌嗒,三道身影一齐越过墙头,落进院里。雁门和宁武已经累得吐舌吐成吊鬼模样,全赖舒尹之一手拎一个给带了回来。 “这俩小子不行啊,没给吃饱饭么,连看门老大爷都跑不过。”舒尹之嫌弃地给荆不胜抱怨。 “见笑了。”荆不胜抱歉道。 “不、不能怪我们……皇人、岭的看门大爷……简直是魔鬼!”雁门喘着气申诉。 “没错没错!”宁武心有余悸,附和。 他二人给舒尹之做帮手先上山探路。清水河、摸底河发源自墓木垄,流了几百年一夜之间被染红,就算不是人血,也叫人心生警惕。 “怎么样?”吕惠问,“进到宗门了么?” “进去了进去了。”舒尹之喝着鸡汤,将自己入山后探得的信息娓娓道来。 山中不知日月,一切如常,并未有镇里百姓所猜测的屠杀发生。唯一的变化是,山门确实开始严格管控人员进出,守门大爷依是旧人,巡逻卫兵却换成生面孔,舒尹之没见那些卫兵,只能确定不是宗门弟子。 三人偷摸潜进去,没料到这些卫兵训练有素、巡逻严密,出山时被发现,一路追赶奔逃。 “没被人跟过来吧?”荆不胜也是护卫出身,立刻敏锐察觉问题。 “没有没有,”舒尹之自豪道,“我们带着老大爷在山上绕圈,把人累瘫了才下来的。” 众人都:“………………” 摊成大字倒地的雁门与宁武留下了英雄的泪水。 舒尹之道:“我已与大师兄接头,明日他会在山门等候,带我们进去。” 数人纷纷露出放松的情态,心说看来皇人岭事态还不算太紧张。只有吕惠仍皱着眉,舒尹之给了他一倒肘,示意有话就说。 吕惠沉吟片刻,抓住了问题的关键:“巡逻卫兵换了人……大师兄有告诉你都是什么人吗?” “大师兄也不知道,”舒尹之凝重道,“不过,这些不知来处的卫兵是冯京调来的,只听他一人差遣。” 冯京就是那位上面派来监管皇人岭兵器制造的禁军前总领。皇人岭大师兄石人愚虽称不知,实则却将卫兵身份点明得清清楚楚。 看来山中虽暂未起纠纷,形式却也好不到哪里去了。 第92章 墓木垄,是一个奇怪的名字。清水河与摸底河是山上化雪汇聚,皇人岭跟前的山梯原先叫做发源垄,乾兴三年改的名。 “当时清源镇里的住民要修房子,到山上伐木作梁,请风水先生选址,谁知那大师一眼瞧见垄上树木,直言此乃墓木合围,掩尸根下,树聚阴灵晦气不散,”武理一边爬山一边喘气,说,“后来镇里的人就叫这里墓木垄。就是这么个典故。” 栈道环绕而上,为了山下运送物资便宜,石梯修得低矮,阶面宽阔,两阶之间相隔数十步。 一行人排成纵列登上墓木垄,云山雾绕,水汽盈袖,白云之上浮空积翠,松林横枝间雀鸟啼鸣,人声鸟声山风过隙,就是没有传闻中埋伏待命的刀兵之声。 大家都听着武理介绍,项横落在后面,突然插嘴:“你倒是了解墓木垄,不像是第一次来做客的。” 武理头也没回:“了解墓木垄算什么,天底下没有我不知道的事,自己见识短浅就不要以己度人。” 这嘴也太毒了。越关山拢着裘袄跟在武理身边,握拳掩嘴咳了两声,抑制住帮腔的冲动,偏头看见谢致虚拖着脚步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问:“怎么?晚上没睡好?” 谢致虚手揣在宽袖里,剑也没了,碎片装在行囊里挎肩上,要是长了尾巴此刻也耷拉着拖在身后,没精打采。 武理替他回答:“还能怎么,人家不理他,自讨没趣呗。” 越关山:“谁不理他?你不理他?我不理他?” 唐宇替奉知常推车,走得缓慢,落在最后面,项横像一只讨人厌的苍蝇,绕着两人转赶也赶不走,偏奉知常还给他脸,并不疾颜厉色。 谢致虚气闷道:“分明昨天晚饭时候还好好的,他也不像会对项横这种人感兴趣,突然就不搭理我,却由着那小子凑到跟前。” 武理道:“你做什么了?” 谢致虚道:“就是什么都没做才奇怪!睡一觉起来而已。” 越关山绕到另一边将谢致虚夹在他和武理中间:“睡觉前还干了什么?” 谢致虚想了想:“没做什么吧……吃饭,聊天。” 武理:“和谁聊?” “舒师姐啊,她有些事和我商量。” 越关山追问:“在哪儿聊的?” 谢致虚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又觉得不可思议,回答:“在我房间里……不会吧……” 前面带路的吕惠闻言回头给他一个怜悯的眼神:“真是个傻小子。” 武理难得没有和吕惠呛声,也恨铁不成钢地摇头。只有越关山这个一语中的的无心人还一脸茫然,全然不知他们在说谁。 行到半途,遇见山野小亭,众人暂做歇脚。 半山绝巘间一道悬泉飞漱而下,水珠在岩皮上碎成五彩斑斓的光粉,景色独美。 亭子挨着飞泉,溅出的水花难免沾湿衣角,唯一的避水处给越关山占了去,他裹着裘袄,一众人都爬山爬出一身汗,唯他面不红气不喘。骁云卫端茶扇风,把人伺候得像个大爷。越小太子本来也是大爷,他占了山亭最好的位置倒也不是有意,而是历来习惯了众星捧月,连在凉州大云寺学艺这种低头装孙子的事,都给他父兄拿钱砸成了贵客爷爷。 李良和蒜头带人过来,往骁云卫面前一站:“让个座呗兄弟,怎么着就你们不用淋雨吗?” 这帮小混子越是靠近皇人岭,越像有了依仗,胆子大起来。 骁云卫根本不拿正眼瞧他们。 荆不胜摇着骨扇,抿唇一笑,和舒尹之对着山景聊天,两人都不管这事。 李良那帮人上次靠耍阴偷袭占了上风,就以为骁云卫看着脸嫩,实际也是些好欺负的小少年,那就大错特错了。 任骁云卫出手教训这群人,也算让他们出口恶气。 项横负手过来,帽子上的羽毛飘来飘去:“又在找事,皮痒了吗?” 李良还毫不知危险,嬉笑道:“老大,哥几个给您挑个好位置,歇息歇息不用沾水。” 项横听着将越关山做的地方当无人之地般打量一番,一双笑眼眯起来:“是个好地方啊。怎么着兄弟,”他问越关山:“歇息够了不?”言下之意可以让位了。 雁门眼角结的血痂还没干,弯刀在指间打转,简直下一刻就要给项横削过去。越关山翘着的二郎腿放下,站起来伸了个拦腰。他个头不算太高,但那张黑裘一打开,阴影就完全将项横笼罩了。 然而项横半点没退让。这小子随时一副笑眯眯的模样,心思却很灵活,早看出来越关山面色苍白、成日裹着裘袄,当他身体不佳呢。 “人人都想坐好位置,这有啥,”越关山也笑,一只手亲切地搭在项横肩上,“去吧去吧。” 项横脸色陡变—— 越关山那只手像铁爪铜山,牢牢摁着他,力灌全身如洪流盖顶,令他半丝也动弹不得。肩膀被捏得咔擦作响,项横都能听见关节在□□。李良见老大神色不对,脚步一动,雁门的弯刀立刻就横到他眼前。 “你们做什么!”蒜头一帮兄弟不干了。 “敢动一步试试!”宁武一脚踏上长椅,腿横在混子们面前。山亭年久失修的长椅嘎吱一声,从宁武脚下裂出条缝。 吕惠不忍地捂住眼睛。 项横被这个看似羸弱的青年捏得肩骨都要碎了,挣脱不得,他也不是个省油的,当下脑袋一抖,帽上的凤翎眼看就要削下来。越关山却撤了手,在他后心轻轻一拍,像是和和气气地推他去坐那避水的好位置。 这一拍,项横差点吐血当场,只觉一股内劲打入心口,血脉喷张耳鸣不断。 “坐吧坐吧,兄弟我要先走一步了。”越关山替雁门报了仇,心情很好地冲武理对了个眼神。 武理也站起来:“走了走了。” 奉知常看过来一眼,就见谢致虚飞速从行囊中抽出一把伞,撑开将他遮住。 奉知常:“???” 滚雷从山脚轰隆碾上来,瀑布落进山谷幽远的回音陡然消失,山亭之下冒上来一个巨大的脑袋,飞泉浇在他头顶,迸溅开来溅了山亭内众人一身,武理与越关山一左一右跳上那巨人肩膀,扶着耳朵朝亭子里众人挥手告别:“山顶上见,老四,走!” 巨人庞大的身躯裹挟着乱飙的气流飞升直上。 飞泉重归原位,水流哗啦沿着山亭四角流走。 李良几人的位置正好,顶在众人前面被浇了个透心凉。 “我去……”舒尹之摸了把湿淋淋的脸,接过荆不胜递来的帕子。 亭子里唯一干干净净没沾水的只有奉知常,油纸伞遮不了两个人,谢致虚半身露在外面,外衫打湿了。 事发突然,措手不及的唐宇看看谢致虚,又看看自家主子。奉知常避开谢致虚的视线,微蹙起眉。唐宇都不敢说话。 油纸伞面抖落水珠,被谢致虚收起握在手中。他的目光被奉知常躲了个空,落在侧颊上,顺着脖颈滑进衣襟领口露出一截的锁骨。黑鳞蛇从衣服底下露出脑袋,蓝色浑浊的蛇瞳盯着谢致虚。 山门被老四雄伟的身躯堵了个结实。 石雕牌坊,其上纂刻的“皇人岭”三字掩没在老四呆滞的脑袋之后。看门人是个脊背佝偻的干瘦老头,穿着简朴的麻布短衫,缝缝补补,草鞋露出脚趾,半点没有传闻中撵着雁门宁武追了半座山的世外高人模样。 叫越关山大为意外。他本来捉摸着找看门人比试比试,速度上能快过雁门的他还没见过。 老四犹如一座飞来峰落在山门前,叫看门老头吓了一跳,顺手抄起一根竹棍:“呔!哪里来的怪物!” 那竹棍也不是什么深藏不露的神兵,表面被蛀得斑驳,山林间随处可见。 老四眼珠下移,一根指头怼着竹棍顶了一下。老头连连后退,大骇:“好大的力气!警报警报!有人袭山!” “且慢!” 山门里外同时有两道声音传来。 只见山坡上疾奔下来一青年人,穿着制式短襟武袍,背负长剑,此剑奇长,剑柄从头顶冒出,剑鞘直拖到脚跟,起码有六尺,是寻常佩剑的两倍之长。那青年人奔至山门,刹不住脚,顺势将老头扑倒,一边嘴里还叫着:“慢慢慢!不是敌袭不是敌袭!” 老头猝不及防被扑倒,吃了一嘴泥灰:“呸!” 山道上上来一行人,为首的尖嘴猴腮,五根长指摸着下巴,对山门前跌倒的两人露出笑来:“当然不是敌袭,是我啊,大师兄、老爷子,别来无恙。” 舒尹之站在他身边,当头棒从腰后冒出虎头雕饰,项横紧跟其后,帽上的凤翎刀随风招展,李良流里流气地耍着指间飞镖,精铁闪过寒光。 看门老头认出这是宗门弟子,然而除了他们,剩下还有一行人,却看不出来路。 背长剑的青年人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衣灰,忙说:“这是远道而来的客人,打算在宗门小住几日。” “哦,”老头巡睃过披黑裘的越关山、腰挂骨扇的荆不胜,兵器在握的骁云十二卫让他眸中划过精光,“客人从何而——” “我说这几日怎么血算盘总是不安分……” 山坡之上传来一道声音。 有点耳熟,听得谢致虚反射性皱起眉。就见靠近山门的武理见到来人,看向谢致虚的目光里惊讶紧张之情昭然。 塌脑袋的中年人面相吊诡,手扶腰侧一把短匕首,迈着步子悠然从山坡上踱下来,一双眼睛却又阴又毒,死死向谢致虚盯过来。 看的却不是谢致虚,而是身边的奉知常。 那人的面孔一暴露在眼前,不算太远的记忆就涌上谢致虚心头,他后脖寒毛顿时迭起,僵直间窥向奉知常,看见他冷硬如顽石的侧颜,唇角微微下坠。是死敌狭道相逢后的警惕与杀意。 “血算盘血算盘,测杀心记血债,”唐海峰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果然是有未尽的血债找上了门。” 第93章 沿着山坡爬上去,就是开阔的广场,中央立着一口铸鼎。 山雾从雪顶倾泄而下,浸着透凉的寒意,掩埋掉周遭景物。隐在雾后的幢幢楼院阒寂无声,石人愚领着众人穿过广场,和一队巡逻的卫兵夹道相逢,老四过于突出的身形使他们遭到好一番盘问。舒尹之本来就是暴脾气,差点撸袖子和卫兵起冲突。 “冯京原先就对宗门的兵器铸造有监察权,现在更是拿我们当工匠使唤,连武场也封了,只留下铸造厂还可以出入。”石人愚说。 这处广场原来是他们的练武场,平时能见到弟子们集体出操,现在被雪雾掩盖,像座空荡荡的孤坟,没有生气。 山上气温低,习武之人有内功心法傍身,不畏寒,只有武理和奉知常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挨冻。武理脸皮厚,钻进越关山的黑裘里避风,谢致虚是看到他才想到奉知常也会冷,彼时奉知常虽面上纹丝不动,搭在轮车凭肘上的手都冻青了。看上去唐宇也没想到这茬,两人都没准备厚衣,谢致虚便解了自己的外袍先给奉知常披上,谁料半途杀出另一双手,也要给奉知常披袍子。 谢致虚无语至极,对项横道:“有你什么事儿,瞎凑热闹。” 这两年他说话一向很注意分寸礼节,此时是真忍不住了。 项横笑脸盈盈,似乎越关山在他肩膀上留下的暗伤已经痛过了:“我的袍子袖小,不漏风,披着更暖和。先生将就一下,等到了住处,我还有汤婆子。” 谢致虚二话不说将自己的外袍给奉知常严严实实裹上。奉知常来不及拒绝,也没有拒绝。 少说多做才是实干派。 舒尹之挨过来搭住谢致虚的肩膀:“徒弟,看样子心法学得不错嘛,已经能御内力抗寒了。” 能够内力运转周天之前,谢致虚的体质和普通人没什么两样,什么轻功气功一概不会。舒尹之作为小师父,教得很尽心,谢致虚诚恳笑道:“多亏了舒师姐指点。” 他刚说完这句话,手臂上一重,却是奉知常将外袍甩回给自己,让唐宇推着轮车往队伍前面去,背影冷漠得很。 这又是怎么了?谢致虚满头雾水。 项横朝他吹了声口哨,翘着嘴角追了上去。 耳朵尖拂过谁的呼吸,原来是舒尹之把脑袋搁在了他的肩膀上,像对着他耳朵吹气似地说:“傻站着干嘛,你看谁呢?” 热烘烘的吐息直往耳朵眼里钻,无端暧昧。 谢致虚浑身一个激灵,差点跳脚:“师姐你别害我!” 石人愚将一行人安顿在内门弟子住宿的区域,那两小院子是舒尹之和吕惠的住所,现在挪给客人们挤一挤。 左邻右舍都悄无声息,闭门掩窗。 骁云卫在外间清点行李,吕惠将房门一关,光线暗淡下来。 “那俩混子竟然也能跻身内门。”武理同众人围坐在桌边,酸溜溜地说。 蒜头那几个歪瓜裂枣被拦在了内门之外,倒是项横李良一路跟了进来,就住在同一片院子里。 “没想到吧,”吕惠看了他一眼,“小子虽然欠揍,倒是有几分本事。”他问石人愚道:“我们在城外遇见项横那帮人,说是听到些传闻,不敢上山。清源镇那两条红河究竟是怎么回事?” 石人愚两条眉毛耷拉着,坐凳子上也不卸长剑,剑鞘杵着地面,看上去费劲又怪异。他比吕惠舒尹之年纪都大,言谈举止也稳重许多。 “我正想说此事。不瞒诸位,镇里早有人来山中请过弟子查探,那红河竟是从发源之地流出,若要追根溯源,怕是要到雪山之巅。不过既不是人血,有弟子猜测或许是红藻一类,到也不是什么大事,”石人愚忧心忡忡,“近日最要紧的,应是师父失踪一事,我因此发召集令唤回各地弟子,这些日子七七八八也回来不少。冯京原本同我们拿乔,不愿出力找人,现在见我们人多势众,总算愿意配合,但也因此逼他调来卫兵,将宗门戒严。唉,大家都是为了找人,何必闹到这步田地。”石人愚很是忧愁。 谢致虚和武理对视一眼,心说冯京是王赣的手下,他调兵将皇人岭看管起来可不是为了找回你们失踪的掌门。 吕惠也说:“大师兄,你别天真了,说不定师父就是叫冯京囚了起来,他好因此代行掌门之权,彻底掌控宗门。” “没错!”舒尹之一拍桌子,气势汹汹,“怕他个鸟,咱们人多,把冯京抓起来严刑逼供,要他吐出师父的下落!” 檐下筑巢的燕雀都给她这一拍惊飞了。 石人愚擦去汗水,劝解道:“不可如此莽撞。” 在座的客人们都在摸鼻子。他们可不是专程来皇人岭看热闹的,作为舒尹之与吕惠请来的帮手,真要和冯京对打,也要出一份力。 吕惠说:“大师兄说的对,不可莽撞行事,若是师父果真在冯京手中,那就是他用以威胁我们的筹码。” 石人愚道:“对对对!就是这个道理,我们已经头疼了很久,二师弟回来得及时,出谋划策可全靠你了!” 今日还有弟子返回宗门,石人愚赶着去接人,以防弟子们被冯京的卫兵拦在山门外。 房门一关,荆不胜就抵着扇骨,似笑非笑道:“这位石师兄倒是个老好人。”她担任侍卫首领一职,平日少不了出谋划策,一眼就看出来石人愚是个拿不定主意的主。 “不然呢,”吕惠叹了口气,“要不怎么急着把我叫回来。” 朱掌门一失踪,清源镇的河就变了色。这两件事之间果真毫无关联吗? 谢致虚考虑着这个问题,一边在分给自己的房间里收拾行李。不知要在皇人岭待多久,东西没有全摆出来。 收拾好了出门,吕惠靠在隔壁房间门框上,给他使了个眼色——院子低矮的篱笆上趴着一个脑袋,橙红凤翎招摇惹眼。奉知常的二轮车就停在边上,篱笆上绢纸似的高山杜鹃衬得他颈白如瓷,正垂眸听着项横说话。 谢致虚认得这个神情,是不耐烦的意思。 吕惠同他开玩笑:“项横这小子滑头得很,你可把人看牢了。” 谢致虚还没回话,舒尹之从吕惠房里出来,他们刚商量了事,亲热地搂住谢致虚肩膀:“徒弟,走啊,到我的地盘了,带你去瞅瞅我们皇人岭兵器库,之前说好给你挑把称手的新剑。” 舒尹之的手刚一搭上来,奉知常就偏过头,和谢致虚对上眼神。谢致虚心中腾起一股不妙的预感,果然见原本还按捺不耐的奉知常,对篱笆外的项横点了点头。 项横得了应允,露出一个势在必得的笑,来开院门,作势竟要带奉知常出去。 “二哥!”谢致虚赶紧唤道,“你要去哪儿?别乱跑,唐海峰不会善罢甘休的。” 说来也是机缘巧合,唐海峰从湖中岛上消失,他们都以为是被奉知常炸山一举埋在了湖底,没想到竟会出现在千里之远的皇人岭,手中还有谢致虚遗落在岛上山洞的血算盘。听石人愚的说法,唐海峰投靠了冯京,作了副手,是巡逻卫队的队长。 奉知常看了谢致虚一眼,没吭声。项横也看过来,压低的帽檐下笑脸十分欠揍,接过推车就带着奉知常出门,连唐宇都只能跟在后面。 谢致虚沉默下来。 气氛有点不对,舒尹之神经大条惯了也不由自主松开了揽着谢致虚的手臂,有些悻悻。 吕惠抱臂,恨铁不成钢道:“你刚才就不该那么说话,知道吗。” 谢致虚看着他,意思是给个示范。 吕惠捏着嗓子:“二哥哥你不要走,人家心慌慌,时节不好,外边坏人多,给人骗去了可怎么是好~” 哐当,舒尹之的下巴砸到了地上,檐上蹲点的骁云卫一头栽了下来,瓦当上积久的枯叶尘灰扑簌簌震落,众人在灰尘里纷纷远离这位惊世骇俗的吕二师兄。 骁云卫十二个人,只有三个留了下来,其余九个悄无声息融进山雾中隐去身影,前往四方探查消息。弟子居住的院落阡陌间人迹罕至,都在大师兄的叮嘱下避开巡逻卫队,各自韬光养晦。 练武场正对着宗门议事厅,只有卫兵出入,不见门中长辈。舒尹之掂着当头棒从议事堂门口经过,虎头起落之间蓄势待发,仿佛要择人而食,卫兵前胸覆铠,鹰眼盯着她和谢致虚。 两队人擦肩而过。 走过议事堂,谢致虚说:“我以为你会忍不住。” 舒尹之哼了一声,将当头棒插回后腰,锋芒全部收敛起来,只待一击毙命的最佳时机。 她既是苏州城里不问青红皂白就闯入民宅对谢致虚动手、还要吕惠牵住绳子的师妹,也是皇人岭资历排名前十、担着无数弟子目光的小师姐。 议事堂位于一座五进院落的前厅,兵器库则在最末。中间隔着掌门的起居屋,如今已被冯京鸠占鹊巢。舒尹之特地避开,带着谢致虚从侧门绕进宅邸。 廊下只有一道简朴的木门,落了灰,若非左右守着两个卫兵,都看不出这里就是皇人岭核心的兵器库所在。 “总领有命,任何人不得出入器械库。”卫兵目不斜视,对面前的舒尹之与谢致虚视同不见。 舒尹之在宗门生活了十数年,宗门就是她的家,出入自家门还从没被人拦过,当下脸色都变了,从怀里掏出一块名牌:“我有内门弟子名牌,有权进入兵器库。” 那卫兵机械重复:“总领有命,任何人不得出入器械库。” 话说到这个地步,谢致虚已然明白了皇人岭的局势——正同两年前的归壹庄一样,主权更迭了。 任凭舒尹之再想忍,此时也有些动怒,兵器库是宗门的心脏所在,皇人岭就是靠着一手铸造之术扬名江湖。控制了兵器库就是控制了宗门底蕴,是可忍孰不可忍? “冯京不过领监察职,何曾能顶了掌门权限,掌管兵器库!”她寒声质问。 守门卫兵只作不闻,却从走廊尽头响起一个声音: “朱得象失踪,总领代领掌门职权,这是总领带兵入驻之前就同你们掌门谈好的。你有什么不满?可别坏了规矩。” 第94章 又是唐海峰。 他在山门前耍了个威风,现在又出现在掌门宅邸,身边还有一个蓄着两撇小胡子的男人,一手扶着腰间剑柄,一手捻着胡须,看人时下巴高抬,带着点谈不上亲和的笑。 舒尹之冷眼瞧着他:“冯总领。” 冯京摸着胡须,道:“尹之啊,这么客气做什么,唤我全名不就好了。”他还微微笑着,说的话却叫人心生警惕。 是个睚眦必报的人。 舒尹之却不怕,直言道:“器械库如今是冯总领管着么?” 冯京道:“是我管着,尹之要进去,同我说一声就行了,咱们之间还客气什么。”他又话锋一转:“不过,你早有了趁手兵器,还进去这里做什么?” 舒尹之冷冷道:“进去看看。” 言下之意我想进去就进去,你管得着么。 冯京眯着眼睛,光线漏过不散的云雾落进走廊,照得他一张脸半明半晦。他好像略过舒尹之,打量了几眼谢致虚。 唐海峰便凑到冯京耳边,不知嘀咕了什么。谢致虚立刻有所察觉。 “开门。”冯京对卫兵下令,兵器库木门开锁大敞。 里面没有窗户,守门卫兵点燃了壁灯,昏黄火光亮起,被四面打磨光滑的钢铁折射成锋利的割线。寒星乍现,切入眼球。 门口数人都下意识抬手挡了一下。 皇人岭的兵器库见了天光。 “请吧。”冯京扶着腰间挂剑,对舒谢二人做了个手势,主人派头十足。 墙上挂着的刀剑,样式不一而足。 舒尹之取下一把给谢致虚看,玉质刀柄,镶金嵌珠,华贵非常。“这是海淘来的痕都斯坦玉,师父的私人珍藏,宗门上下只有两块,被铸作刀柄,佩戴很彰身份。” “谢谢,”谢致虚汗颜道,“这也太有身份了,我是受不起。” 舒尹之就给他看另一把,胡桃木柄,做了虎咬兔雕饰的护手,是把直剑,两边开刃。谢致虚握在手中挥了几下,手感不似中原剑。 “这是仿造波斯刀的造型。”舒尹之解释道。 两人在这儿挑剑,冯京和唐海峰就杵门口看着。 器械库里兵器琳琅满目,云头刀、三叉戟、蒜头锤、禹王槊……连唐海峰都没见过,一时看花了眼。冯京却像早已了如指掌,目光始终跟随着舒尹之和谢致虚。 舒尹之被盯得撇下嘴。谢致虚倒是不在乎,见舒尹之挑不下去了,便小声打趣:“算了吧,我看今天就算挑中了,你也不好做主送我。” 两人都在这玩笑中敛去声色。舒尹之把胡桃木直剑放回挂架,蹙眉道:“我记得有一把剑很合适,想带你看看……” 她停顿须臾,说:“现在不见了。” 他们就站在刀剑置物架前,锋刃横陈一览无余。舒尹之没有看到那把剑。谢致虚说:“被人拿走了吧?” 舒尹之陷入沉思,突然像想起了什么,猛然回头看向冯京腰际挂剑——那把剑微有弯曲弧度,剑尖上挑,是最适合用以劈砍的剑型。 “你……”舒尹之咬着牙根,“你拿走了斩天罡!” 冯京捻着翘尾巴的小胡须好整以暇,早料到她有此一问,却没开口,由身边的唐海峰代为回答。 “总领能动这兵器库,你却不能,小姑娘,上下尊卑有序,说话可得注意点。” 此言一出,才算落实了谢致虚心中所想——冯京同意他们进来开开眼界,可没同意他们带走兵器,除非两手空空,否则今日是走不出器械库的木门。 舒尹之得了吕惠与石人愚叮嘱,到底按捺着没有发作,同谢致虚一前一后出了兵器库。 冯京在他们身后悠悠道:“尹之啊,我观你师父久无下落,生死两茫茫,弟子回来那么多也是群龙无首,再找不到人,生还希望可就渺茫了。” 唐海峰像条应声虫,在句末哼笑捧场。 舒尹之侧过头,冷冷道:“老狗,闭上你的臭嘴。” “等我收拾了那狗东西,斩天罡就给你用。”舒尹之对谢致虚说,语气之坚决,让谢致虚仿佛已经看见当头棒砸得冯京脑门开花的未来。 之前是他想错了,舒尹之这个暴脾气,哪里经得起冯京一而再再而三挑衅。 谢致虚觑着舒尹之神色,猜测:“斩天罡是朱掌门锻造的吗?” “是我锻的。”舒尹之说。 谢致虚:“???”他还以为斩天罡是皇人岭的镇派之宝一类,很有象征意义的东西。 “虽然是我锻的,但师父从头指点到尾,我们都很满意那把剑,剑成那天就入了神兵册。弯刃单锋,削颅不沾血。你剑快,就当用快剑。” 谢致虚承了她的情。 舒尹之还许诺帮奉知常重铸一条腿,剑虽取不了,铸炉还可以用,只等谢致虚给了尺寸就能开工。 回程的路上经过练武场,有两个弟子在铸鼎边上练功,被巡逻卫队驱散。冯京代行掌门之职,停止了除有订单催促的铸造以外的一切日常活动。 内门弟子的院落是按排行分配,吕惠是二师兄,住处比舒尹之大,邛山的三人和越关山都和吕惠住。谢致虚推门进去就看见骁云卫的十二个少年垂头丧气向越关山请罪。 “按照地图,边边角角都摸遍了,没有找到囚禁的迹象。”雁门汇报道。 “密室暗门呢?”吕惠追问,“本宗内没有太多,我在地图上都标出了。” 宁武嚷道:“当然都找过了,不然怎么叫找遍了?我估计人已经不在宗内了,否则不会完全无迹可寻。” 密室暗门通常建在主人起居的宅邸中,冯京调了许多卫兵看守,骁云卫还能悄无声息摸进去,众人这才意识到他们是凉州越家训练出来的近卫。 “唉,”石人愚背着长剑,郁郁道,“这可怎么办,我把弟子们都召集回来,以震慑冯京,可若师父遍寻不着,也不是长久之计啊。”他方才又接了几批师弟妹回宗,刚把人安顿下来,马不停蹄就赶来商议对策。 吕惠面色也很阴郁,一言不发。 武理突然说:“养鸡场去过了吗?” 众人都将他看着。 “养鸡场啊,”武理重复,“雉冠峰上,用一线锁链和主峰相接,只有喂鸡时才有人去,平时都荒无人烟的养鸡场。” 宁武铺开地图,少年们脑袋凑一块,一边细看一边嘟囔:“地图上有这个地方吗?” 吕惠和石人愚经他一说,也才想起来。石人愚困惑道:“这位小兄弟,怎么知道我们皇人岭的雉冠峰?” 吕惠打断了他:“别管那么多了师兄,找人要紧。” 雁门几人得了越关山的令,又着急出发。 向晚云雾终于淡了,变成絮絮团团的虚影,罩在院落间,远处群峰影影绰绰。粉白的杜鹃攀上篱笆,簇在一起,正是花季最娟丽的时候,却被遮去光泽,在暗淡的黄昏里显得憔悴。 雾气与夜色掩盖之后,一切人物都跃跃欲试。 谢致虚吃了晚饭坐进院里,骁云卫还没回来,吕惠同石人愚一起去见刚回来的后辈们,只剩武理和越关山在闲聊。 谢致虚只听了只言片语。 “……装聋作哑好了,说多错多。”越关山说。 武理回答:“朱掌门是个好人,没有他就没有我的今天……” 谢致虚脚尖一动,越关山就盯过来,一边跟他打招呼一边在袖底戳戳武理,叫他住嘴。 谢致虚犹豫片刻,最终没有过去。武理最初不喜越关山夸张的行事风格,却也不得不承认他二人心思一般细腻,都能从一点语气里读懂对方的意味,以至现在有些话武理不和谢致虚说,倒会和越关山分享。 篱笆的门开了,唐宇推着奉知常晚归。 檐下全是暮色阴霾,房门半开,未点灯的室内模糊一片。一只手把住房门。 “去哪儿了?”谢致虚问,“这么晚才回来。” 连推车的唐宇都吃了一惊,他还是头一回听谢致虚用这种生硬的语气和主子说话。 奉知常本就吃软不吃硬,理也不理他,径自推开门。 谢致虚松手让他进去,却从唐宇手中接过轮椅,熟练地翘过门槛。 “我和二哥私下说点事。”谢致虚对唐宇说。 唐宇站住了,见主子没有反驳的意思,伸手替他们拉上门。 窗扇半开,所剩无几的天光全被插屏挡了。 谢致虚点亮油灯,回头见奉知常自顾自坐在桌边,垂头拨弄盘成一圈的黑鳞蛇。蛇脑袋在他细白的手指下一点一点,眯起瞳孔。 谢致虚不吭声,走到奉知常近旁单膝跪下,抬手就去掀他衣袍。 奉知常最近对谢致虚很有意见,本来懒得理他,猝不及防被吓了一跳,忙去捉他的手: ——你做什么! 不成想向来好说话的谢致虚今天也不打算讲理,他本来习武,又通了经脉,力气不是奉知常能比的,单手就箍住奉知常双腕,另一只手仍自聊起奉知常的袍角,露出他经年掩藏的半条木腿。 黑鳞蛇盘在桌上,嘶地吐出芯子。 木腿陡然一踢,正冲谢致虚鼻梁。谢致虚让身避过,膝盖压上去抵住奉知常的腿,将他双手禁锢过头顶,整个人危险地倾身,逼得奉知常不得不仰起脖颈,以避开和他近在咫尺的对视。 “我给你量尺寸,重新铸腿,你有什么不满?”谢致虚说,眉间积压着奉知常从没见过的阴郁。 ——你滚,我用不着! 奉知常想将双手从谢致虚掌间挣脱出来,可他哪里抵得过习武之人的气力,唇都咬白了。 “瘸着腿有什么好?成日坐轮椅,什么人都可以推你走,”谢致虚离得太近了,几乎挨上奉知常的鼻尖,灼热的吐息喷在奉知常脸上,叫他后知后觉地发现师弟已经失控了,“我为你洗过澡,还有什么没看全。不让我看,你想让谁看,那个插鸟毛的混子吗?!” 黑鳞蛇烦躁游走,却不敢真的咬上来。奉知常气得浑身发抖: ——好啊,你胆肥了!自己的事都没掰扯清楚,我挨得着你管?! 谢致虚瞳色浓得像晕不开的墨汁,蕴藏的情绪完全不可知,却咧嘴一笑,露出两颗犬齿,语气缓和下来,商量似地说:“我和舒尹之断了,你也和那鸟毛断了,好不好?” 明明是好声好气的哄人,那两颗尖利的犬齿却叫奉知常心里一惊。从来没人发现谢致虚生着虎牙,因为他从来不在人前露齿开怀地笑。连奉知常都没见过抛却了温和假象的谢致虚,他单知道谢致虚从前也是个嚣张恣肆的少爷,却没真见过谢致虚的锋芒。 谢致虚在邛山打磨两年,出山后已然藏锋敛锐、棱角磨平。但江陵重游让他想起曾经的意气,阴差阳错下功夫见长更给了他撕去温文外壳的底气。谢致虚同舒尹之在农家院里那次比试,势如破竹不可抵挡,他内蕴曾为天之骄子的傲气,服了舒尹之,也惊了奉知常。 第95章 手臂再次灼痛起来,谢致虚才记起身上还留着奉知常种下的蛇毒。冷汗顺着脊背黏住衣襟,好悬没有痛得他满地打滚,那毒汁在他血脉里聚汇成针直往心口扎去。 他蓦地腿软,踉跄两步,心想早知道就找机会解了,又不是什么好东西,总留在身上还能当念想不成…… 奉知常端坐轮车,看谢致虚黑气漫上脖颈,慢慢委顿在地,他虽然高高在上,对上谢致虚的双眼,却犹如仍被压在身下,心悸不定。他已察觉到这一次没有那么好敷衍了。 唐宇在屋外候着,听见扣桌的声音,立刻推门进去。屋里阒静非常,主子和他师弟都没有说话,那小子脸色白得很,额间汗涔涔的。又被训了吧,唐宇了然于胸。 奉知常的衣袍隐约有些凌乱,他细细抚平,突然抬手抓了只茶杯哐啷摔在师弟脚边。 唐宇都被吓了一跳,谢致虚却恍若不觉,站了须臾,才后退,擦肩而过时看了唐宇一眼。藏着来不及收回去的刀子,剜得唐宇背上凉飕飕的,猛然意识到这已经不是苏州城里的愣头青了。 他又偷眼瞄着奉知常神色,见他胸膛在宽袍下克制地起伏。 原来不是训人与被训,而是势均力敌的对峙。 昏鸦落在重檐飞起的一角,风铎来回荡漾,徒然垂落,如被截舌,发不出一丝声响。 螺黛山峰间的暮云烧到了议事堂的瓦当上。堂外亮着夕日,堂里亮着灯台。冯京一手负在后腰,一手捻着小胡子,唐海峰为他掌灯,照着堂前高挂的巨幅竖轴。 那画占去整整半面墙,内容不同寻常。群峰沿着烛火点亮的角落向着整幅画面生长,峡谷绝巘之间川河怒涛,披发左衽的人们负箧曳屣,穿行在倾倒的天地之下。中原服饰,领子开口朝右,只有边陲部族才常左衽。老弱妇孺在后方相携,青壮年挽起裤腿,泡在川河之中,破竹为笼以石实中,累而壅水,搭建起一条横跨天堑的桥梁。 唐海峰看了半天,看不出个所以然,胡乱奉承道:“此画场面壮阔,人物细腻,想必是出自名家之手,总领好眼光!” 冯京似笑非笑,似讽非讽,眼珠盯在画幅上没有移动:“这可不是我的画。” 但他神情间也是欣赏模样,唐海峰料想自己没有拍错马屁,又问:“啊?莫非这是朱得象的画?他这画的是个什么内容呢?” 冯京并不介意多费唇舌,说:“皇人岭得以自立于武林各宗派,靠的是依傍铁矿的地理优势,他们原本造兵器,却少有神兵,神兵册是在朱得象升任掌门人后才建立的,全凭朱得象一副好手艺,让这一代皇人岭扬名立万。” 如今再提起皇人岭,都道是天下神兵之库房,所谓剑出皇人岭,亮相三分血,学艺不出师,逢朱颈上缺。弟子们初入江湖,都以能得到长辈赠与的皇人岭兵器为傲。这一份名声却实是被朱得象一手打造出来的。 “巴蜀西南盐源盆地,地势天险,与世隔绝,有一支笮人部族擅长修造,手艺精湛,最兴盛的时候,战场上都是笮人打造的兵器,但早在前朝这支部族就已销声匿迹,”冯京琢磨道,“确实有流言说朱得象早年曾在巴蜀地区学艺,他将笮人部族的画像挂在这里,是个什么用意呢……” 这话不是提问,是自言自语,唐海峰便不敢擅自接茬,恭敬奉好灯烛。光晕打在画轴上,青黛染料晕开一层异色。冯京神色一动,指着画卷边沿问:“今日有谁动过这幅画?” 唐海峰一愣:“啊?” 门外侍立的卫兵回话:“总领,没人来过议事堂。” “不可能!”冯京厉声道,“这幅画的位置被挪动了!” 唐海峰大骇,他虽没看出位置有何微妙变化,但他曾跟随冯京进入过画后密室。画被动过事小,可能有人偷偷进过密室事大。 “是谁!”冯京怒道,“谁未经允许擅入议事堂!” 唐海峰立刻想起白天那个嚣张的女弟子:“总领,会不会是那个舒尹之?石人愚广召弟子回山,不就是想要胁迫您,他们找不到朱得象不会罢休,一定怀疑是您把人藏起来了。”他心念电转,想到一石二鸟的计策,对冯京道:“石人愚带回来的人里,还有属下曾打过交道的,那个坐轮椅的叫奉知常,跟在他身边有个叫谢致虚的,此二人在苏州就曾打乱丞相的布局,我看他们在此关头来到皇人岭,也没安什么好心。” 冯京狐疑道:“姓谢?” 唐海峰哪里知道姓谢怎么了,他在苏州偷鸡不成蚀把米,被梁家人追杀,一路逃到冀州,对逃命途中什么地方发生了什么事一概无所耳闻。他在冀州被人发现携带的匕首是血算盘,当作皇人岭弟子领回了清源镇,还以为是抱上了冯京的大腿躲在皇人岭才免去了梁家的索命。谁料冤家路窄,又叫他遇见了奉知常,落到自己地盘还弄不死人,他唐海峰的脑袋就白塌了! “就是姓谢,”唐海峰说,“另外一个姓奉,尤其诡计多端,放任他们和弟子们混在一起,属下替总领深感不安。” 冯京看着他。 唐海峰立刻会意,压抑着即将喷涌而出的兴奋与战栗,单膝跪地:“属下一定不负所托!”他一手习惯性搭在匕首手柄,拇指挑出一截锋芒,血算盘嗅到了将要沾上的腥味。 武理完全搞不懂,谢致虚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么黏奉知常的,分明他们两个才是正儿八经相处过两年的师兄弟。 “不要转了,你转得我头晕,”武理恼火道,“他就是跟人出去逛逛山路,你还能拴根链子把人锁起来关在房间里不让出门吗!” 一盏茶功夫前,项横刚从谢致虚面前推走了奉知常。 谢致虚一手抱胸,一手摸下巴,在吕惠的小院里走来走去,牙齿磨得嘎嘎响,闻言面向武理,神色竟然十分认真。 越关山端详他片刻,对武理说:“你讲得太详细,他都动心了。” 越关山也是个闲不住的,吕惠和石人愚还没商量出对策来,叫他们按兵不动,成日困在院子里,他都要生霉了。 “我们也出去走走吧,你说的那个雉冠峰,听上去非常险峻,值得一攀!”越关山兴致勃勃道。 武理一盆冷水浇下来:“你只要出了这院子,立刻有巡逻卫队拿着真刀真枪请你回到自己住处好生待着没事不要出门。” 越关山道:“怎么那鸟毛就能在外面乱晃不被驱赶?” 谢致虚开的好头,他们现在都管项横叫那鸟毛。 武理也道:“对啊,为什么?” 三个人面面相觑,相对困惑。 这时院门开了,唐宇魁梧的身躯从花篱笆间挤进来,身后没有别人。 “你怎么回来了?”谢致虚问,“二哥呢?” 唐宇摸摸脑袋:“长老同人在山上转转,不要人跟着。” 谢致虚脸色陡变:“他叫你不跟着你就回来了?!” 唐宇保持沉默,显然没有意识到出了什么问题。山里疾风阵阵,吹落了灌丛枝头的杜鹃,绢花落进泥里,沾上零落的污渍。 吕惠和石人愚已经在宗门里浪费了太多时间,他们才意识到也许骁云卫说得对,朱得象已经不在宗门里了。 然而看门的出了魏老还多了一队兵,把守山门只进不出。 早先清源镇镇民上山请求解决水源问题,弟子们还能出入自由,如今竟是要封山的架势。 吕惠心中愈发不安。箭在弦上,已然只待一个发弦的时机。他藏好焦灼的情绪回到住院,等待已久的客人们告诉了他新的消息—— “奉先生失踪了?” 吕惠如遭迎头一棒,向来机关百窍的心思都卡了壳。 谢致虚此时倒很沉着:“准确来说,是被鸟毛带走了,现在还没回来。” 时已近晚,宵禁比白日无事不准外出管制得更严格。现在还没回来基本等于人不见了。 吕惠一下没反应过来:“鸟毛是谁?” 谢致虚礼貌道:“哦,是项横。” 吕惠:“…………” “你得想办法让我师弟见项横一面,不然他能急得把你院子拆了。”武理诚恳建议。 吕惠挂着弟子腰牌,赶在宵禁前最后一刻避过巡逻卫队敲开了项横的屋子,拎着后脖衣领把人强行带了回来。舒尹之得到消息,带着她的房客们翻过院墙,摆开三堂会审的架势,骁云十二卫和项横有旧怨,如狼似虎将人团团围住。谢致虚手无寸铁,可他盯着项横的目光就是最锋利的剑,抵在喉咙上要他交代将人带去了哪里。 一滴冷汗藏在项横鬓角,但他面色依然轻松无畏:“说什么呢,我和奉先生相携同游,结束后他自然是回了吕二师兄的院子,怎么能找我要人呢?” 奉知常不见了,可项横还在。就凭这一点项横也脱不了干系。可他咬死不认,唐宇又中途离开,没人知道这之间发生了什么。 雁门一个鹞扑,双膝抵着项横两肩将他跪压在地,弯刀点在项横两眼之间:“老大,这个人阴险狡诈爱耍花枪,先让我卸了他眼珠!看他交代不交代!” 雁门眼角的疤犹自鲜明,他不是在虚张声势。 不能让同宗师弟在自家院子里出事。舒尹之看了吕惠一眼,却见他没有阻拦。越关山和荆不胜也没有出声。 雁门正要下手,吕惠的院门被人叩响。准确的说,不是叩,是撞。一队高大的人影冒出篱笆,最近山里处处能见到他们的身影。 “禁止私下斗殴,”卫兵说,“禁止违规群聚。” 隔着不及胸高的栅篱,两拨人寸步不让地对峙。 “原来如此。”吕惠得到了他想要的——他知道了项横能自由出入宗门的原因。 弯刀碎铁如泥的锋刃下,项横露出无所顾忌的笑。 第96章 两峰之间,雾气如流银,苍鹭击空落在山门溪水边,褐爪拨动湿泥,长喙微偏,黄浊的虹膜映出重重人影。 弟子们聚在舒尹之身后,群情激愤。 “魏老可是我们宗门的老人了!难道也要为虎作伥?” 穿着麻布衫的守门人气得胡须直抖。 “放我们出山!我们要去找掌门!” 魏老伸出颤巍巍的指头戳舒尹之:“搞什么,你是师姐啊,就由着后辈们胡闹?!” 他说这句话,就是太不了解舒尹之了。舒尹之是小师姐,大部分时候还是跟在吕惠身边做师妹,她哪里能牵别人的绳子,她自己的绳子还牵在吕惠手里。吕惠一放手,舒尹之就脱了缰,她一下一下将当头棒砸进手心:“师弟们,将魏老仔细送回门房,跟我巡山去了!” 弟子们纷纷高举手中兵刃,压抑多时终于等来发泄为快。 山坡上练武场的方向脚步凌乱。“干什么干什么!闹事吗!”巡逻卫兵在队长率领下迅速围向山门。 同来的还有一个背负长剑的身影。 石人愚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慌忙插进弟子与卫兵之间,两掌对外试图将两边人马分开:“大家都冷静冷静!尹之你怎么回事,把大家带到山门做什么?请不要动粗军士,让我劝一劝大家——” “劝个屁,”弟子情绪激动地打断,“大师兄!师父都不见了还和他们废话什么!今天要不让我们出山这事儿就不算完!” 卫兵队长挂刀拍得哐哐响:“不算完?全部给我抓到议事堂,老子倒要看看是谁不算完!” 眼见场面混乱起来,地面突如其来地震了几震—— 葱郁树林簌簌抖动,栖在溪边的苍鹭扑扇翅膀,仿佛察觉到正在靠近的危险,唰然惊飞。 山道尽头晨阳骤然被吞没,众人都惊悚地住了嘴,铺天盖地的阴影笼罩在每一个人头顶。 弟子们托着脱臼的下巴,仰望巨人。 “什么妖怪!”卫兵大惊失色,拔出挂刀,“关山门!” 原本还在震惊中的弟子们立刻意识到这是绝无仅有的机会,推搡着卫兵,刀剑对刀剑,巨人堵在山门前挡去了所有光线,昏暗里混乱得敌我不辨。一道虚幻的鬼影穿梭而过,无声无息消失在巨人遮掩之下。 “项横在巡逻队有特权,明显和冯京达成了某个协议,如果宗门里同时有两个人的失踪都和冯京有关,那很有可能他们被关在了同一个地方。” 吕惠的声音在谢致虚耳边响起。 “山里找不到的人只有到山外去找,从昨天项横带走奉先生到现在,时间不够他们将人带到太远的地方,冯京在这里,他也不会把掌门送出自己眼皮底下。最有可能的就是山脚清源镇,你仔细搜查,不要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烦躁,不安。 怒火在一纸之隔倾吐火舌,燎断谢致虚彻夜紧绷的神经就在瞬息。他察觉到自己正在变得危险,闭眼缓了缓神,脚步依旧在山道上奔走不歇。 说了多少次那鸟毛不是什么好人!刚见面就能在雁门脸上留下伤疤,难道还不值得警惕?! 他喜欢奉知常像一颗定心丸,在江陵时总能奇迹般安抚他的躁动,支持他参加遇仙大会、比所有人都更懂他想要凭借自己的能力击败敌人的心,又能牵着锁链将他从真要送死的边缘紧拽回来。谢致虚的情绪都交在奉知常手里,所以不知不觉间奉知常就成了那一滴决定成败的火油,轻轻一舔就能在谢致虚心里燃起滔天业火。 要是把人平安找回来…… 谢致虚看不到自己眼中翻滚的乌云将要摧压一切。 就打一条链子将人拴在自己手里,谁也不能将他带走。 季夏尾声,雪化的溪流满载清凉,淌过落叶浸过苔石。松枝斜挂,晨露染湿疾行人的衣襟。山间连空气中的水雾都是清澈的,呼吸之间肺里的浑浊都被带走。 谢致虚在明净的涓流边兀地停下脚步。雪水将沿着墓木垄倾斜直下,如挂银练彩,最终汇聚成清水河与摸底河,流入清源镇的人户院巷。 不要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为什么雪水而化、经年透彻的溪流会突然变成红河? 水流没有统一的发源,七零八落各自淌着,皇人岭弟子找不到红河的来源,只能猜测是水藻之类。但是时间太巧了,简直像刻意吸引注意力。谢致虚顺着水流来时的方向望进山林重岩,皇人岭只占了一两峰,墓木垄之上多的是荒山野岭。 藏一个人何其简单。 武理将食盒里放凉的午饭倒了,换上晚饭以滚水温着。越关山陪他坐着,打理黑裘上纠结的皮毛。 “你是狗吗?”武理无语道,“用舌头舔岂不更快?” 越关山已经习惯他说话的方式来,说:“这身裘袄是我的第一份工钱。当初心血来潮跟镖进了大漠,九死一生出来后,领队就送了我这个。” “你也不缺吧,”武理说,“越家的大少爷,想要什么没有,怎么尽给自己找苦吃?” “我不是大少爷,”越关山说,“我是二少爷,头上还有个大哥。我懒得管家里的事,就喜欢在外面玩儿。”越关山咧出个笑:“玩儿着玩儿着还能长本事,何乐而不为。” 越关山看着大大咧咧,实则心思很细腻,很多时候都能接上武理的茬。但他和武理又不一样,武理是年幼时学会了看人眼色,越关山身为富家子,从来只有别人看他脸色,哪里需要仰人鼻息。 “在大云寺的时候,小和尚那我当贵客供着,可我是去学艺的,还能真把自己当大爷?不跟着起早敲钟,能学会大云震远?”越关山说,“我喜欢跟人学艺,做徒弟是给别人当孙子的,后来上了天梯山,师父一个孱弱的孤寡老人,只我一个关门弟子,什么事都要我自己动手,还得照顾他老人家。说是二少爷,把少爷去了,叫二也行。” 拥蓝睡醒了,从瓦当上支起上半身,冲院子里喊:“老大,人回来了。” 武理偏头对越关山一笑,一双眸子细细长长:“二就算了,你也是做老大的人。” 院门外有脚步声走近,间隔节奏严谨,落地深浅一致,代表此人有极强的控制力。 武理自己就是理论大师,听出了点门道,心中琢磨小五什么时候这么厉害了。 归来的人果然是谢致虚,他从院外回来,吕惠也掐着点撩帘钻出室内,往他身后瞧。 “别看了,”武理说,“这么猴急,哪有出去一趟就能把人找回来的。” 吕惠撇嘴:“你以为我在看什么?我怕他把卫队引来了。” 谢致虚在外面奔波一天,粒米未进,幸而武理给他留了晚饭,捡了块肉馍边啃边说:“山门的守卫加强了,有两队人轮班看守。是那个魏老放我进来的。” 那看门老头身份成谜,皇人岭的弟子似乎同他是熟识,他也愿意帮助谢致虚,可是却替冯京把住了出山通道。 “我到了清源镇,按照吕兄给的名单找到了农户,没有一个在白天见过山上下来过形迹可疑的兵士或弟子。” 吕惠摸着下巴,听出他言外之意:“那就是在晚上?” 谢致虚没接这一茬,他三两口啃完肉馍,擦了手,小心从怀里掏出一条东西,放在石桌上。那盘条状的东西扭了扭,原来是个活物。 “小五蛇!”武理认出来,“你在哪里找到的?” 黑鳞蛇浑身站着泥泞,细密的鳞片失去光泽,脑袋耷拉着,幽蓝蛇瞳像蒙了层灰翳。 “山里。”谢致虚言简意赅。 越关山瞬间明白:“你说他们把人藏进了山中某处?” 武理这才注意到,谢致虚衣摆蹭脏了织纹,皂靴像刚在水里泡过,湿哒哒的颜色暗沉。谢致虚看上去有些疲惫,但神情还很镇静,没人能从脸上看出他心中的焦虑。 “……你要不要去歇一会儿,”武理觑着谢致虚神色,他突然不能再把谢致虚当成可以随意发号施令的好脾气小师弟,“都在外面跑一天,也不急在一时。” 他以为谢致虚担心奉知常担心得要死,怕奉知常吃苦受罪,自己失了分寸。谁知谢致虚却点头应道:“我去睡一会儿。”又对吕惠说:“我把捡到蛇的位置给你描述一下,你看还能派谁出去沿着那个方向接着找。” 直到雁门和宁武带着山路图飞檐走壁不惊动一人溜出住宿区,谢致虚才回房休息,小五蛇又被他贴身揣近怀里。 吕惠审视着谢致虚的背影,琢磨道:“他看上去真的很生气啊,项横这次要惨了。” 即使所有人都知道项横在背后搞小动作,却介于冯京在头上压着没法严刑逼供,只能放任他拍拍屁股走人,还得意洋洋地脱帽朝众人行礼,一副不怀好意的模样气得众人牙痒痒。 “这次就算小谢要弄死项横,我都不会插手了!”吕惠并四指发誓。 “你最好不要,”武理嘲讽道,“我看那鸟毛不顺眼很久了。” 第97章 拥蓝叼着馒头,一只衣袖边走边穿,刚睡醒的困顿模样,挤进溪地边查探的同伴中。 “卵石湿苔里有一点不明显红色。”骁云卫里眼神最好的视芥趴在岸边。 雁门弯下腰:“不是草叶吧?” “不像,”视芥说,“是涂在苔藓上的染料。” 拥蓝咬下一口馒头,偏头寻了个空隙看去,宁武帮他拉上领口:“需要我给你一拳醒醒神吗?你看上去不像能好好完成老大交代的工作的样子。” 凉风不能清醒拥蓝的头脑,苔花草叶清新的气息让常人振奋,却让拥蓝昏昏欲睡。他习惯了躺着而不是站着,住宿区的瓦当上却没有他假寐的地方,老大大笔一挥将他赶出山门参与失踪人口搜寻。 近卫中年纪最小的是雁门,却最像个领袖,荆不胜不在的时候就属他学荆姐的口气学得最像。 “找仔细了,不要错过这个线索。老大来皇人岭不是做客是帮忙的,我们必须要派上用场,明白吗?” “明白,”视芥调笑地一撩雁门下巴,“小老板娘。” 他们有时会管荆不胜叫老板,调戏雁门时就戏谑地叫他小老板娘。 巡逻卫队看管得愈发严格,吕惠不敢让师门弟子冒险巡山,越关山则行动力超绝,懒得看人犹豫纠结,干脆派出了骁云卫。 “那一会儿谁来接我们的班呢?”拥蓝懒洋洋问,“不会让我们连轴转到找到人为止吧?” “再说吧。”雁门敷衍。 他们沿着卡在苔藓间一缕微不可察的暗红向溪流上游巡睃,十二人根据水流分股各自前往不同的上游。 有些细流藏在腐叶底下,拐进树根,很快消失不见。拥蓝撑着膝盖,挺不直腰杆:“这还怎么找啊?又断了。” 宁武与雁门和他一组。宁武说:“这一条断了就找下一条。” 树林以东方位传来呼唤声。三人拔腿向声源赶去,路途中和别的小组汇合。 找到线索的是视芥,但不用他指点,大家都发现了问题—— 斜坡两座岩石之间一道窄缝,上游涓细的流水汩汩渗出,是暗淡的红。 他们赶上了好时候。 清水河摸底河并不总有红色的诡异水流出现,有时两三天也不见得能遇上一次,这也是皇人岭前期搜查弟子找不到红流来源的原因之一。 那红水暗淡得像陈旧的人血,在藓绿的湿泥间若无其事流淌,场面吊诡,一时没有人能发声。 视芥蹲在岩石边,脑袋凑过去嗅了嗅:“有腥味。” 众人神色都变了。不仅颜色像人血,连气味也像…… 但是越老大和武三公子都说过红河里流的不是人血。 “怎么办?”宁武问,“要把岩石击碎看看里面吗?” “万一打草惊蛇怎么办?”雁门稍有顾虑,“他们是被冯京关起来,不是正常失踪……” “叫人来吧,让老大他们拿主意。”拥蓝说。 近卫们向两边让开一条通路。 “我来吧。” 拥蓝回过头。谢致虚两手空空,顺手捡了根三指粗细的木棍,面容沉静。 拥蓝也为他让路。 这个年轻人和他第一次在白雪楼见到时似乎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变化,那时他叼着翠雀花茎倒在汉江巨厦将倾的悬崖之下,年轻人彬彬有礼打断了他,礼貌又谨慎,询问他是从何处随手采来的蓝色小花。 那是伪装的外壳,如今藏在外壳里被枷锁囚禁已久的猎豹探出了利爪。 枯木棍被反手捅进岩石之间,在谢致虚手里坚硬如钢筋铁尺,那是内力运转自如的象征,而他连眉毛都没抬一下,眼中酝酿着克制的风暴,下一刻石崩地裂。 哗啦。 哗啦。 流水声并不响亮,回荡在穹顶四壁,却异常清晰。 奉知常双手吊过头顶,混身衣服被扒了个干净,不用看他也知道自己是怎样一副狼狈模样,木腿被那人拿来泄愤,砸碎成木屑。他最近真是太大意了,竟然会意外落到这种境地。 全副精力都被那小子攫去,自己才会毫无防备同意了项横的邀请,甚至默许唐宇不必跟随,连自己都意识不到地想象唐宇孤身返回院落后那小子脸上的表情。这种赌气一样,充满着扭曲快意的情绪。 奉知常微微侧头,好让喉咙能顺畅咳出血沫。 真令人作呕。 墓室里一点光线也没有,那人每次离开都会带走所有灯烛。黑暗成为遮羞布,稍微安慰了奉知常的落魄。 他听见地下河边兵呤哐啷乱响,知道是另一个被囚的同伴又在捣腾求救信号。 有什么用呢?奉知常疲惫地想,原来这就是红河的来由,可外面又有谁能猜到这里来。还不如祈祷我能成功将毒种植入唐海峰体内。 唐海峰出身唐门,又认识奉知常很长时间,他不是周才或者西门浪,对待奉知常非常谨慎,不仅扒衣卸腿吊手,连嘴也被勒住。唐海峰知道奉知常无论何种境地都不会开口说话,这样做只是为了防止他嘴里藏毒。奉知常身上所有地方都可能藏着致命剧毒。 难友咳嗽的声音空旷回荡。他倒是没有受到拷打虐待,但是年纪大了,墓室里天冷地寒,他已经被关了很久,身体吃不消。 奉知常倒霉被关进这里时,难友告诉他此地位于墓木垄正下方,离皇人岭并不远,但不要妄想有人能找来,因为整个宗门只有一个人还记得这个地方。此人姓朱名得象,正是难友本人是也。 嘁……奉知常不吭声,心底默默啐了一口。 难友的笑声也像咳嗽,没有一点生命力:“别灰心嘛,也不是完全没有生机。有机会到此一游,见见这些被皇人岭遗忘的刀剑,也不失为难得的机遇。” 墓木垄之下,是皇人岭的刀剑冢。 乾兴三年,冯京带着监察兵器制造的上命初到皇人岭,第一步行动就是裁掉了制造除刀剑矛戟之外杂兵的工匠。这些被抛弃的工匠离开了皇人岭,却没能离开墓木垄,和自己的作品一起成为了树下阴灵。 每次唐海峰带着灯烛进入墓室,烛光点亮的区域,目光所及全是凌乱成堆的兵器,钢铁已经锈蚀,浸进地下河里洗掉层层暗红的锈斑,锈水流出墓室,就汇聚成了红河。 地砖感受到了有人接近的震动。 奉知常睁开眼睛,他从不拒绝正视落败的处境。墓门聊胜于无的砖头被移动,唐海峰端着灯台进来。光影毫不停留地掠过地下河,老人脚踝缚着锁链,咳得惊天动地,脸色灰败,唐海峰却恍若未闻,凑到奉知常眼前,炙热的火苗在奉知常苍白脸颊边跃跃欲试。 “奉先生,不,我应该叫你奉长老,”唐海峰目光恶劣地舔过奉知常胸膛瘀伤,“唐门里多少弟子以你为尊,连宗主真传弟子都认不得。嗯?明明是个杀人如麻的魔头,你是怎么骗过所有人的眼睛的?” 动手前还要罗里吧嗦一堆话。 不入流的家伙。奉知常浅色瞳仁里神情冷漠。 唐海峰盯着他的眼睛,恼火地笑起来:“伪装果然是你最擅长的事。让我来见识一下,你还能装到什么时候。” 血算盘尖锐的刃部在大腿内侧割开七零八落的伤痕。 朱得象剧烈呛咳起来,他已经不再试图挣脱锁链,虚弱地制止:“住手,丧尽天良啊……” 无力的言语很快消散,连阴冷空气里漂浮的尘埃都没能惊动。 经脉连心,腿上的割伤很快烧到后心,刺痛令奉知常后脑抵住墙壁。 这副紧咬唇齿,屈辱痛苦,而强自忍耐的模样。唐海峰的鸡皮疙瘩都立起来了,他拔出血算盘,在奉知常单薄的皮肤上擦净血迹,给他看匕首上新添的杂乱痕迹。 “不愧是上了神兵册的兵器,”唐海峰兴奋得战栗,“我打算用你的血将它洗成赤练剑,这个主意怎么样!” 喘息艰难地溢出齿关。光影让奉知常的面孔陷入一种将死不活的恍惚,他生得很好,继承自母亲的眉眼在虚弱时刻绽放出令人心惊的美丽,让人恨不得将这份瓷器似的脆弱的美粉碎在自己手中。 唐海峰以前从没注意到,奉知常有这样令人血脉贲张的一面。 “你是哪里来的精怪吗……”他靠近,将吐息喷在奉知常鼻梁上,看见奉知常琉璃似的眼珠上清晰映出自己的脸——映出自己身后之人的影子。 唐海峰猛然回——根本来不及回头,就被那鬼魅般悄无声息潜进来的人揪住了头发,麻袋一样倒拖着远离了奉知常。 “啊啊啊啊啊啊啊!” 头发被连根扯离头皮!那人双手如铁钳! 钻心刺骨的疼痛,唐海峰根本起不了身,反手将血算盘向头顶那双手刺去。可他撞上的手骨硬得像钢铁,那人轻易分错了他的腕骨,一脚重逾千斤踢废了他侧腰,唐海峰顿时眼前发白。 突袭卸掉了唐海峰仅有的防御力,他只能任人摆布,那人巨石洪流般的拳头砸在他脸上,挑的全是眼眶、太阳穴。 “是谁!是谁!” 下一拳砸歪了唐海峰的鼻梁骨,又一拳打脱了半颗门牙。 唐海峰模糊的视野里现出那人的身影——“谢景回!冯总领不会放过王相要杀的人!!” “哦?”谢致虚面无表情道,“你还知道这个名字。” 谢致虚揪着唐海峰的领口,让唐海峰的后脑勺悬在粗糙岩石地面上一寸左右。 “那我怎么能让你活呢。” 谢致虚冷冷道。 唐海峰的脑袋在他手里迸溅出红白混杂的污物。 微弱的火苗奄奄一息,墓室穹顶大半埋藏在阴影里。地下河从墓室里淌过,铁锈中夹杂了真正的鲜血。 谢致虚丢下唐海峰的尸体,像丢一只恶心的臭虫。 朱得象的脚链兵乓作响,他想要靠近谢致虚:“你是哪一位弟子?宗门已经找到这里了吗?咳咳咳……”但他走到一半就站住了,丰富的阅历让他敏锐察觉到这人身上不同于宗门弟子的危险气质。 要不是他杀了唐海峰,难免会被朱得象当作凶手的同伙。 谢致虚没有搭理朱得象。 他捏住奉知常无力垂落的下巴,奉知常发白的唇落在他眸底,这是接吻的距离。 奉知常被缚在铁铐里的手蜷缩起手指,听见谢致虚低沉的声音响在耳畔: “我有没有跟你说过,不要乱跑?”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开始日更到完结 第98章 “这是什么?”拥蓝扒开岩石上的灌丛。 碎裂的石块滑落堆积,坡下没法站人,骁云卫们都蹲在那道被谢致虚捅开的裂缝上方。一棵老树虬结的根系原本紧攥着岩石,现在土崩瓦解,树根都暴露在空气里。 树下灌丛里有一块祠牌,一只橘红的小狐狸藏在里面,被拥蓝吓走了。 视芥是十二个人里年纪最大,读书最多的,很有经验:“封土为社,茂树为祠。是镇民立的丛祠吧。” 宁武纳闷道:“这荒郊野岭的,立个祠,祭拜谁?” 没有人回答。众人同时想起刚进山时武理所讲的关于墓木垄的典故——树根下掩的不知道是谁的尸体。 雁门胳膊上寒毛都竖起来了:“怎么进去这么久还没出来?” 话音刚落,地面就是一震,两块巨岩又从内部被破开,谢致虚躬身钻出来,背上还有一个人。近卫们迅速结束懒散闲话,进入戒备状态。 那人身上裹着谢致虚的外袍,被稳稳托在背上,衣领挡住大半张脸,只露出一点光滑钛白的前额,长发零散披着,受了伤,沾着凝固的血。 谢致虚似乎很不想让那人离开自己的脊背,他小心将人放下,靠着树干,对近卫们说:“里面还有一个,我没有刀,砍不断锁链,雁门跟我进去一趟。” “是朱掌门吗?”雁门跳起来。 “不知道,”谢致虚在前面带路,行色匆匆,“先带出来再说。” 石缝之内并不是一个符合规制的墓室,而是地下河形成的天然甬道,他们沿着甬道矮身摸进黑暗,雁门察觉不到谢致虚的脚步声。只要谢致虚愿意,他可以控制自己身轻如燕。 一个很厉害的人。雁门再次肯定了对谢致虚的判断。 尽头有一块被移开的封石,山土掩埋的墙面露出一点砖石棱角。 谢致虚打了个手势,停下脚步。 ‘怎么?’雁门用气音问他。 封石摆放的位置和谢致虚刚才尾随唐海峰进来时不一样了。 进入墓室只有一条人工修造的通道,地下河的天然甬道被巨石堵塞,本来不可通行,被谢致虚强行破开。这意味着他们走的是一条理论上不存在的路,如果在谢致虚离开期间有人从另一条通道进入过墓室,守在外面的骁云卫是完全不知道的。 侧耳只听见暗流淌过的水声。 脚链空落落逶迤在地,墓室里只有唐海峰残破的尸身浸泡在河水中。 . 院墙上翻过一道人影,兔起鹞落,干脆利落得不像个着裙的小姑娘。 “我听说找到人了?”所有人都在吕惠的小院子里杵着,舒尹之随手拉一个就急急问道。 吕惠没有说话,脸色很难看,对舒尹之摇摇头。 半矮的院门被推开,荆不胜牵着毒老怪的绷带像牵一条狗,扇缘抵着唇角,一派焦灼的气氛中独她游刃有余:“这里有人需要大夫吗?” 毒老怪在荆不胜“不好好工作就杀了你”的目光中战战兢兢推开房门。他在凉州就经常受到荆不胜剥削,他是个杀手不是救人的大夫!但是没有办法,他害怕那个总是笑眯眯的女人。会叫的狗不咬人,必须警惕那些永远和颜悦色的脸。 屋子很简陋,两边墙根各置了一张榻,空间逼仄,多一个人落脚都很难。榻上昏迷的伤患毒老怪非常熟悉——“哎哟?”他用一种复杂的,混合着幸灾乐祸与痛失知音的语气说,“要死了要死了。” 守在伤者床边的年轻人抬头,对他笑了笑:“您说什么呢。” 啊……又是个笑脸怪。 毒老怪老实了,坐到年轻人让出来的位置上,掀开搭在奉知常身上的毯子。浓重的血腥让他脸上的绷带拧到一起:“怎么伤成这个模样?有人给他上刑了?” 伤处全在大腿内侧、腹部这些皮肤柔软细嫩的地方,平时给人挨一下都敏感得不行,眼下被割得七零八落,新伤混着旧伤,层层血痂落在谢致虚眼中心疼得要命。 “谁干的?”毒老怪心狠手辣道,“这梁子算结下了,必须以牙还牙啊!” 谢致虚没有接茬,好让毒老怪专心治伤。 用毒的不一定会医,毒老怪尤是个中翘楚,他的毒之所以被奉为无解,大部分原因是他自己并不会研制解药。 好在他为了平时的实验防护,一身绷带确实是好东西,当初在药汤里熬透了,渗着药性,解下来泡泡水,能闻到一股参茶味儿。先前给谢致虚治疗内伤效果不错,现在又用来给奉知常洗伤口。 裁下的一截绷带泡在水盆里,连水都变得浑浊。 “是药,不是身上的泥巴死皮,”毒老怪强调,一边隔着绷带瘙痒,“真的,我每天都洗澡!” 谢致虚露出不忍下手的表情。 伤都在能被衣服遮掩的部位。唐海峰没有对奉知常的脸下手。 谁能对这张脸下手? 谢致虚浸湿帕子,擦掉奉知常额间渗出的汗,药水沾在伤口疼得他昏迷中咬破了嘴唇。谢致虚按着他的唇角,指尖探进口腔,不让他咬伤自己。 无法吞咽的津液沾湿了谢致虚的手指,奉知常紧闭双眼,喉咙里溢出痛苦的呜咽——毒老怪揭下了已经干涸的血痂,露出里面发乌的血肉。 “行刑人很了解我们这种人的手段,”毒老怪赞叹道,“奉二身上什么地方都能藏毒,所以行刑人扒掉了他的衣服。” 谢致虚说:“你能轻点吗?” 毒老怪停下动作:“你来?” 谢致虚闭上嘴,做了个请的手势。 快到傍晚,两人才从伤患房中出来。 院里一个人都没走,甚至还多了个石人愚,他听说客人们帮忙找到了囚禁掌门的地方,但是人却再次消失不见。 石人愚心情大起大落,差点失去分寸。吕惠正在安慰他:“谁想得到冯京把师父关在墓木垄底下,我都没听说过宗门里还有那种地方——” 武理小声插嘴:“我倒是听过一耳朵……” 越关山眼疾手快在石人愚看过来之前捂上了武理的嘴。 “当时已经留了心眼,在外面派了人守着,谁知道就那么一会儿功夫,冯京就发现了异样,能从另一条路把师父转移了呢!”吕惠本来还在安慰人,却越说越气,握拳砸在石桌上。 找到了一个,弄丢了另一个。 数人都陷入低沉,没有注意到谢致虚独自离开了小院。 卫队还在巡逻,但谢致虚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暮色掩盖之下。 那间挤了两张榻的小房间,原来是吕惠的储物室,他因为坑蒙拐骗被掌门惩罚一年之内不得回山,储物室就被同门搬空了。现在正好给客人们暂住。 武理洗着帕子,他的室友是谢致虚,现在成了奉知常,还要负责把伤患照顾好。 榻上半昏迷的人又在小声哼哼。武理拧干帕子,走过去搭在汗湿的额上,奉知常两颊烧得通红,神志不清。一年到头也难得碰上奉知常狼狈落难,武理趁机占便宜,在奉知常脸上啪啪一拍:“别叫了别叫了,等小五回来伺候你,我才不奉陪。” 谢致虚不知去了哪里,天色擦黑,皇人岭灯火骤亮,才等到他返回。武理什么也没问,表现得完全不关心谢致虚做了什么,和他交了班,自己去和越关山挤一屋睡觉,临走前还嘱咐他:“晚上不要睡太沉,老二烧得厉害,你仔细着点。” 谢致虚点点头。 他都没想过今晚自己还睡得着。 奉知常总是忍不住无意识去挠腿上腰上的伤口,谢致虚只能坐在榻边,将奉知常双手圈在掌心握住。 奉知常的嗓子很细,呻\\吟也细弱,他昏着时没有清醒的时候那么多防备,流露出脆弱的神情。谢致虚守着他,任由他轻微的哼哼像鸟翅最柔软的覆羽,在自己耳边逗引似地挠痒。 ——热…… 晚夏确实热,山上还算好,只热不闷,一阵林风吹过热气也跟着散了。但奉知常还发着烧,吐息都带着能瞬间点燃气氛的温度。 谢致虚没有理他。 ——好热。 同根生以为自己失灵了,在谢致虚心底不安躁动。 奉知常的眼珠在眼皮下加快了转动频率,他感受着谢致虚和自己掌心相贴的灼热,仿佛将人烧得沸腾起来。像是一种催促,或者引诱。 终于,在谢致虚无动于衷的注视下,可怜的伤患唇边溢出微弱的祈求:“……水。” 床头小几上凉着一壶温水,是武理临走前准备的。谢致虚用小勺启开奉知常唇瓣,奉知常还不太清醒,勉强配合吞咽。他的眼皮掀开一条缝,浅色的眼珠透过缝隙捕捉到谢致虚: ——热。 一旦回过神,就自然而然带上指使的口气。 谢致虚给他喂了水,又坐回原处,像是什么都不知道,连脸色都没有变化。他不看奉知常的眼睛。 还有什么不懂的呢。奉知常是那么聪明。 “热死了。”他细声细气地说,因为虚弱而不得不依赖。 谢致虚松开奉知常的手,执起武理留下的蒲扇。奉知常在轻缓适宜的凉风中舒服闭眼,感到谢致虚趁着给他换额巾的间隙,轻轻落下一个吻。 第99章 “魏老!魏老!” 门房被砸得哐哐响。聊以作床的旧木板骨骼疏松地嘎吱一声,魏老摸黑爬起来,套上靴子。 “叫叫叫!叫魂啊!” 房门唰然打开,魏老还没睡醒的脸和弟子惊恐神色撞了个正着。 “出事了!”弟子让开身,露出背后高大的山门牌坊。晦暗晨光里只剩一道剪影,模糊不清。 魏老眯起眼睛——牌坊上吊着什么东西。 晨起的弟子连同巡逻卫队围在那东西下方,俱是匪夷所思的骇然模样。 那东西悬在空中打圈,“呜呜”乱叫。 “您是看山门的,怎么会有人吊在牌坊上,您昨晚都不知道吗?!”弟子问。 魏老也很惊讶:“那是个人?” 牌坊下的弟子有人看清了那人的脸: “这不是项横嘛!” 谢致虚端着喝空的粥碗走出房间。唐宇被赶出来,谢致虚不允许他进屋凑热闹,他只好在院子里候了一晚上,以防主子出什么问题。 院子里也在吃早饭,越关山蹲在石凳上,和武理争夺最后一筷子醋溜鸡丝。 “你们皇人岭伙食真不错。”越关山最终还是在武理的威逼之下收了爪,看武理吸溜鸡丝,酸酸道。 “是他们皇人岭,”武理纠正,末了看见谢致虚,问,“今早好点了吗?饭都吃完了?” 谢致虚点点头,也到石桌边坐下,迅速解决自己的早饭,昨晚一晚没睡,现在看起来精神尚可。 吕惠瞧了他一眼,但没说什么。倒是边上叽叽喳喳的骁云卫围了过来,雁门道:“谢哥,你昨晚干什么去了?” 谢致虚一口咽下大半碗稀粥,奇怪道:“陪护啊,还能干嘛。” 雁门贼兮兮凑过来:“你知道昨晚山门牌坊上挂了个人吗?是项横啊,被人打断了腿挂在山门口吹了一晚上冷风,今早才放下来,人都冻傻了!” 话音一落,院子里所有人都或明目张胆或状如无意地觑向谢致虚。而谢致虚半分犹豫也无,冷静道:“知道。” 后半句话没有说,但雁门已经猜到了,冲谢致虚竖起拇指:“谢哥,我服你!” 以牙还牙。 项横受唐海峰指使,把奉知常害成这副模样,连毒老怪都忍不了,诓论谢致虚。 这次吕惠没有再摆出亲师兄的架子,假装什么也不知道。也就是冯京掌权,戒律堂失职,否则就凭项横知道掌门的囚禁地点却隐瞒不报,也不是打断腿冻一晚上这么简单。 “胡说八道什么,”越关山大手将雁门的拇指按了下去,教训道,“你又知道了。” 雁门吐了吐舌头。 石人愚在此时莽莽撞撞闯进院子。 他还背着长剑,脚跟踢得剑鞘乒乓响,反应比所有人都慢一拍似地:“出事了!” 皇人岭这个大师兄,颇没有师兄风范,他尽职地承担起照顾师弟师妹的责任,遇到大事却不敢自己拿主意,经常来向吕惠讨意见。 吕惠在石人愚开口前先说道:“山门牌坊上吊了人,我们早就知道了。” 石人愚却愣了一下:“啊?吊了人是什么意思?——我是说,师父回来了!” 有弟子被吊在牌坊上挂了一整晚,大清早整个皇人岭都听说了这件事,尤其项横李良平日横行霸道惯了,一朝落难,弟子们都津津乐道。然而石人愚是被卫兵直接从卧床上拉走,带到议事堂,竟然完全不知道。 “项横出事了?!”大师兄平等对待每一个师弟,是最温柔的长兄。 吕惠简直抓狂:“拜托,不要管项横那小子了!你刚才说什么?师父回来了是什么意思?” 朱掌门确实回来了。 冯京全力协作门中弟子寻找掌门,终于在昨晚搜查山林找到了迷路月余差点饿死的朱得象。为了安抚受惊猜疑的弟子,早上才专门派人将石人愚叫来与师父见了一面。 “确定是师父?”闻讯而来的舒尹之就差攥住大师兄衣领。 “是的,”石人愚也很困惑,“我还特意确认过,是本人没错。” 吕惠:“没有受伤?” 石人愚:“没有!” 武理:“没有被胁迫?” 石人愚:“应该没有!” 这下大家都无话可说了。费劲心力也没找到的人,就这样轻而易举重回大家视线,还是被冯京找回来的? 连一向活蹦乱跳的骁云卫也消了声,配合着疑惑沉滞的气氛。只有谢致虚放下碗筷,盛了碗酒糟丸子,又进屋去伺候伤患了。 伤患因为发着烧,被禁止食用重油重盐的食物,谢致虚直到这时才发现,奉知常还有点好嘴,但一想到他在苏州的三餐标准都是摆满整个食桌,每样菜尝一点,便一点也不意外了。 “酒糟尝一点吗?在井水里冰镇过,解热。”谢致虚关上门。 奉知常后腰垫了枕头,懒洋洋靠在榻上,受伤在床后像是被卸掉爪牙,露出柔软腹部的猫,等着什么人顺毛。 谢致虚就在这样似是而非的引诱中坐到他身边,却没有递过冰镇酒糟,而是又问了一遍:“尝尝吗?” 奉知常完全懂得他的意思。但他也记得谢致虚在墓室里找到他时的眼神,绝不含糊的占有欲,明智的人应当在弱势时选择服从。 “嗯。” 鼻腔里溢出的声音,又细又软。 冰镇酒糟盛着甜香的瓷勺就递到了唇边。触感冰凉滑腻,让奉知常被烧糊涂的脑子都清醒了几分。 “冯京把朱掌门找回来了。”谢致虚说。 糯米丸子在汤匙里滚了几转,被奉知常含在齿间,抿着甜汁,想了一会儿才问: ——你没把那老爷子一起救出来? “阴差阳错,”谢致虚说,“当时只有我一个人进去了,我不会让你一个人留在墓室里。” 他的语气平淡,仿佛在陈述彼此都应心知肚明的事实,不需要强调。 奉知常没说话,斜觑了谢致虚一眼,眼尾蕴着自己都不曾察觉的风情。 半晌,奉知常才就着谢致虚的手喝了口冰酒糟,低敛着眉眼说: ——你错过了时机,朱得象已经落入冯京手里。 “他早就在冯京手里了。”谢致虚回答。 飞鸽落在檐下横木之上。 今日的风很大,浓云如波涛翻涌,掌门居所的小重檐深入云雾,斜飞上挑,却很快掩于雾中失去指向。 冯京站在横木下,手里的信纸团了几团,侧头对屋里捻着胡须微微一笑:“看来皇人岭已经不需要你了。” 红槭枝桠横陈入室,拉门向两边敞开,屋舍通透明亮,茶几边席地盘坐着一个老头,他已经换上干净衣服,头发也梳理整齐,束成发冠,广袖敞在两膝之上,稳重而端肃。 他没有施舍给冯京一个眼神,因为衰老而神情中藏不住疲惫,却稳坐不动。 冯京没有得到回应,也并不在意,说道:“不过别担心,我还是需要你的。帮我办几件事吧,朱掌门。” 滚水烫进茶碗,热气一瞬腾起。 朱得象叹了口气:“我年纪已经很大了。” 冯京说:“当然当然,理解理解。” 朱得象说:“我要先见到我的弟子。” 当天晚上将要入睡的时间,石人愚再次被冯京的卫兵从床榻上揪起来,带进了议事堂。这是他第二次见到朱得象。 “你说什么?”吕惠完全摸不着头脑,瞪着石人愚,“师父召你去干嘛?” 从朱得象被找回来直到第二天,宗门上下只有大弟子石人愚见过他。其余所有人都被冯京的卫兵拦在议事堂外。 “找我下棋啊。”石人愚说。 吕惠人都傻了。 连舒尹之都摸不着头脑:“大师兄,你还会下棋?” 石人愚的困惑不比他们少:“不会啊。” 吕惠、舒尹之:“…………” 天知道吕惠求见了朱得象多少次,师父甚至连条口信都没带给他。掌门若是被冯京胁迫,无法传递消息,要召见弟子也应该是吕惠这种鬼主意多的主,召石人愚有什么用?和他相对傻脸吗? 在床上躺了一天一夜,奉知常终于获准出门,由谢致虚推着在院子里放风。两人旁观皇人岭弟子们焦头烂额,颇有点局外门清之感。 ——就是因为傻吧。 奉知常伸手,被谢致虚握住。 奉知常:“…………” ——神经啊,我要杏子。 谢致虚笑而不语,从石桌的水果里捡了颗杏子掰开去核递给奉知常。 “……”,武理在旁边观察他们两个,忽有所悟,“你俩是不是有事?” 他俩默契地都没有理会武理。 越关山也和奉知常有相同的理解,说道:“朱掌门也不是谁都能见到,恐怕他想见的人,冯京还要筛一遍吧。” 石人愚困惑:“什么意思?” 意思是你傻,没有威胁,所以才批准见你,而不是吕二师兄。众人俱心中腹诽。 吕惠沉着脸,思索片刻,问石人愚道:“你们下的什么棋,能复盘吗?” “天,”舒尹之对石人愚毫不抱希望,道,“我二师兄都被逼到走投无路了。” 石人愚也流露难色。 吕惠叹了口气,十根长指蜘蛛似地在下巴爬了一会儿,像是没有办法了,最后说:“那你把见到师父的情形复述一遍,睡一觉前发生的事,不至于这么快就忘了,这总行吧?” 第100章 吕惠的小院子已经成了众人聚会讨论的据点,小路上弟子们结伴路过,都忍不住望一眼。 卫队看得很紧,知道这间院子有猫腻,巡逻路过的次数都是别处的三倍,但凡探头必被雁门弯刀削颈。 就着云雾半遮掩的天光,石桌上摆了一张棋盘,十七横十七纵,黑白子都在石人愚手边。 “我一进去,师父就让我坐在棋盘对面。”石人愚说。 “冯京呢?”吕惠问。 “冯总领在屋外檐下看风景,”石人愚想了想,又补充,“但我总觉得他也在看我。” 废话,那是看吗?那是监视好吧。众人心中默契腹诽。 “然后师父问我会不会下棋,”石人愚遗憾道,“我说不会。” 吕惠:“师父怎么说?” 石人愚道:“师父翻了个白眼。” 旁听的众人:“…………” 越关山张开巴掌挡住脸,跟武理咬耳朵:“我怎么觉得这师兄有点傻?” 武理点点头表示赞同:“你可以小声点,人家看过来了。” 石人愚勉力回忆当时的情形,捡起一颗黑子落在棋盘正中天元上,搔搔脑袋,注意到周围有几人神色立刻变了。 都是懂棋的人,比如吕惠和荆不胜。邛山的三个师兄弟意外地都没有这份附庸风雅的闲情,和越关山一样一头雾水,越关山也不会下棋,他只会打架。 “有什么问题吗?”石人愚谨慎地问,他生怕自己记错了,误导大家。 荆不胜扣着扇子,和吕惠对视了一眼,说:“第一步通常不会下在天元吧……” 吕惠太了解他的师兄和师父,问:“你们下的什么棋?” 石人愚回答:“连珠棋。” “…………” “…………” “干!”舒尹之摔了手中把玩的棋子,“说清楚啊师兄,搞什么?不是围棋啊!” “我没说是围棋啊。”石人愚也很莫名其妙。 吕惠也无语了:“连珠棋你也不会下?” 石人愚:“不会。” 折腾来折腾去,奉知常都有些无聊,靠在轮椅背打了个哈欠,他有些小动作很迷人,像卸下防备的家猫,又懒又娇。 在苏州时还是一条阴沟里的毒蛇,究竟是什么时候有了变化?是心结得解离开湖中岛时,还是被自己逮住后脖强行抓进怀里时?谢致虚坐在奉知常身边,一只胳膊搭在轮椅凭肘上,是一个占有意味十足的姿势。 “怎么是个傻的。”奉知常声音细若游丝,钻进谢致虚耳朵里,只有他一个人听见了。 受伤之后奉知常变得很好说话,知道谢致虚喜欢听自己的声音,心情好的时候愿意顺着谢致虚的毛撸。 他不再像以前那样抗拒并不如意的童年在自己身上留下的伤痕。 谢致虚听见了,露出不明显的笑意。 坐在他俩旁边,已从近卫降职成跟班的唐宇眼观鼻鼻观心,极有眼色地削弱了存在感。 黑白两子逐渐蜿蜒爬满棋盘。石人愚要多谢有吕惠这样的师弟,他确实不能立时回忆起和师父下过怎样的棋局,但吕惠能很好地引导他逐步还原。 “只能这样了,”石人愚说,“我只知道规则,真没同人下过,师父要我临阵磨刀,下出来也不好看啊。” 围着棋盘的众人都各自陷入沉思。 围棋就算了,连珠棋还有什么会不会的,大家多少都明白点。这盘棋很明显不论是连五子还是六子七子,朱得象都赢了很多次了,但他没有叫停,继续和大弟子下满了整张盘面。 不为赢而下棋,那就不是下棋,而是要传递某个讯息。 吕惠没有看出个所以然,不甘心地问:“师父还说了什么?” 石人愚摇摇头。他下完棋就被遣走了。 一盘棋,还是一盘连珠棋。就算要传递什么信息,也得双方配合才行,然而石人愚走得毫无章法,只能跟着朱得象被动落子,下成黑白两色挣扎扭曲的蛇,爬行过的痕迹乌七八糟。 奉知常却突然说: ——我以前看人以棋盘隐藏过地图。 “地图?”谢致虚意外道。 他一出声,众人都看过来。吕惠皱起眉,显然没想到这一层。一柄扇骨点在天元处那一枚黑子上,荆不胜说:“如果是地图,那我有一个想法,大家参考一下。朱掌门执黑先行,假如这一处黑子,代表的是皇人岭的方位呢?” 此言一出,凌乱的棋盘就活了过来,黑白绵延两色,一条是清水河一条是摸底河,流出皇人岭,向下就是南边的开封城,往东滨海,是苏杭一线,往西是奉州和成都府,再往南,角落里堆满了棋子。 黑子像有意在西南角落棋,连珠棋走的是线,堆积在角落里毫无益处。朱得象却让黑线在西南角横冲直撞,将领地分割得七零八落,白棋在此地成了弱小无助的无头苍蝇,被强劲的进攻粉碎。 “什么意思?”越关山搔头,“西南边有什么?” “成都府算西南,有唐门和邛山,”武理说,“最西南的角落……还有南宁的鹤衣斋!” 鹤衣斋是尼姑庵,藏在深山老林,以轻功闻名天下。 朱得象在冯京无孔不入的监视之下,以棋盘作地图传递出的消息,究竟是什么? 所有人心中都有了猜测。 黑棋像一把刀,直插入西南腹地。 “南宁鹤衣斋有难。”吕惠沉重道。 巡逻卫队第三次经过篱笆外,站着不走了。 “禁止违规聚众!”队长巨力摇动院门,那架势巴不得立刻拆了这院子。 围在石桌棋盘边的众人没一个搭理他的,雁门和宁武勾肩搭背,堵在院门口数篱笆花叶上的蜗牛。两个少年笑嘻嘻玩乐,手却搭在腰刀上,但凡不长眼的卫队敢踏进小院一步,腰刀就会见血。 客人们没有把冯总领放在眼中,师弟师妹也没有。在场所有人里只有石人愚还小心翼翼维持着表面和平,他擦掉满头冷汗,巴巴站起来:“这就散了这就散了,马上。” “快点!”队长狠厉道。 吕惠坐着不动,慢吞吞收了棋盘棋子。 越关山裹着他的大裘比谁都像个大爷,蹲在雁门宁武身边:“数清楚了吗,蜗牛有几只触儿?” 背壳蜷在杜鹃花叶上一动不动,给雁门和宁武两小孩儿玩坏了。 “四只!”雁门说道,“怂死了,一碰就缩。敢伸出来我就给他斩断!”他学着越关山的样子,舌尖舔过犬齿,笑得阴险。 篱笆外四个巡逻兵脸色比锅底还黑。 “这就走这就走,”只有石人愚一个人作和事佬,他转头叫舒尹之,“快,师妹。” 舒尹之一个虎跃从墙头翻走了。 石人愚:“…………” 等到卫兵离开,舒尹之又返回来,手里托着一条布包。 “奉先生呢?” 院里纳凉的武理给她一指房间。 舒尹之急吼吼的,两手宝贝地捧着布包,连门都来不及敲就撞进去,奉知常一下将谢致虚推开。 房间里窗纱紧闭,狭小空间里残留着一点暧昧的余温,谢致虚一手还扶着轮车,奉知常都没能将他推离自己,只好偏头欲盖弥彰地握拳咳嗽,拳头挡住大半张脸。 舒尹之捧着布包当场石化。 谢致虚若无其事道:“舒师姐,有什么事吗?” 舒尹之陷入了怀疑人生的狂潮之中,时刻面临着颠覆,她在这一瞬间福至心灵,走马灯稀里哗啦闪过——为什么之前在赶路途中谢致虚要跟着她和荆姐采花,还和荆不胜学泡茶,眼神总是瞟向某处是什么意思,项横让奉知常吃了亏转头就被谢致虚教会了人间冷暖,做师弟还有这么尽心的…… 原来如此! 奉知常经年不变的脸色都浮起一层薄红,幸而光线晦暗不易察觉。 毒蛇,收起獠牙也能变成家猫。 黑鳞蛇从奉知常领口钻出来,它正在蜕皮,总忍不住找东西蹭一蹭,顺着奉知常肩头滑溜溜攀上谢致虚手臂,依赖又享受地磨来磨去。奉知常一脸惨不忍睹,掐着脖子把它扯下来。 “有什么事吗?”谢致虚重复。 “啊,我我我……”舒尹之舌头打结,“就、就之前你给我的尺寸,呃,东西已经做好了你们看一下吧!” 小房间里连桌子也摆不下了,舒尹之就将长形物体竖着跺在地面,布条解开—— 那是一截铸成人体小腿模型的钢铁,因照明不足而有些暗沉,但没有人会怀疑它的材质,一点含而不发的光痕横在它光滑表面映出的两张惊讶面孔之间。 奉知常没想到谢致虚之前生着气给他量尺寸,是为了做这个东西。 谢致虚没想到舒尹之这么快就完成了,还做成了这副模样。 “不是纯铁,”舒尹之解释,“是木包铁,不会很重。木头用的紫檀,外包精铁,抗打击能力很强。你们看——” 她将小腿翻了个转,露出鞋底。 “这一道,”舒尹之都不敢用手指挨上纵贯鞋底的一道细微凸立的刀锋,“镶嵌在脚底,劈石劚玉都不在话下,遇上敌手,只消往他胸口轻轻踹上一脚,保管能把整个人都劈开!” 奉知常:“…………” 谢致虚:“…………” “太、”(太凶残了)谢致虚真诚道,“太棒了,谢谢你!” 完全没想到舒尹之能把义肢做成杀器,天下兵器库皇人岭的弟子果然不能小觑。 正好舒尹之找上门,谢致虚才想起一件事,从怀兜里摸出一把匕首,套皮革刀鞘,正是血算盘。那日在墓室里唐海峰身上正带着血算盘,他把人撂在了地下河里,倒是记得拿回了匕首。 “这下算物归原主了。”谢致虚说,心中总算了解了一桩事。 舒尹之没想到丢了的神兵还能再找回来,她并不知道血算盘就在冯京的副手,唐海峰手中。 但毕竟完璧归了赵,没有被关在器械库一道落进冯京手里,是件好事。舒尹之没有多问,两厢谢过,带着血算盘走了。 第101章 ——你什么时候让她做的? 奉知常低头,看谢致虚半跪在轮椅边,作势要揭开他的衣袍,脚轻轻缩了一下。谢致虚就抬头,以仰望的姿势看着他:“怎么了?” 那姿势很好,让奉知常仍然有一切尽在掌控的安全感,居高临下是他最舒适的状态。 谢致虚盯着他的眼睛,手不动声色地伸进衣摆里,握住脚踝。掌心之下是一条木腿,雕得很真,骨骼分明,但那是少年的骨骼,保留着十六七岁纤细,没能再成长。 “你从来不让别人看见自己的残缺,你痛恨残缺就像痛恨那些制造了残缺的人,”谢致虚说,“可你该恨的是他们,不要恨自己。” 奉知常没有回答。 谢致虚将衣摆撩到他的膝上,垂下眼,动作轻柔地卸下木腿,说:“我一直有个疑问,你离开师门两年,寻找当年参与过绑架案的梁府旧人,每找到一个,就会有人横死。柳柳说你们什么都没做,可死亡却伴随着你……” “你早就察觉了唐海峰,却放任他一路跟着,为什么?” 奉知常被摁在轮椅里,神情不耐地仰头避开,却无意中露出白皙脆弱的脖颈。 “我该问问唐海峰,做别人的杀人刀是什么样的感觉,”谢致虚凑在他颈间,笑了笑,“你比我厉害,我哪里敢笑话你。” 精铁触感冰凉,却因为它的厚重,让奉知常体会到一种隐秘的力量,随着谢致虚放下裤管抚平衣摆,冰冷的杀器被隐藏起来,意外地叫人并不抗拒。 奉知常推开谢致虚搀扶的手,自己撑着凭肘慢慢站起来,将重量移到右腿,鞋底刀刃卡在地砖缝隙里,抬脚有滞重之感。 向前走了两步,有些陌生不协调,但尺寸量得正好,不再是瘸的了,奉知常抬起眼,就看见谢致虚站在他面前根本没动,这两步让他走进了谢致虚的阴影里。 没人需要的轮椅哐当倒地。 那条铁腿劈开人的脑袋轻松如切豆腐,却无用武之地。奉知常在后脑磕到墙面前一瞬闭上眼,然而你疼痛没有如约而至,他用后脑描摹出谢致虚手掌的宽厚,下一刻被堵在墙面与谢致虚之间,呜咽声被吞噬。 嘶—— 奉知常吃痛仰头,露出毫无防备的脖颈,被谢致虚一口咬在喉间。奉知常手指抓进谢致虚头发里,将他脑袋扯开: ——不要咬,浑小子! 后半句话又被谢致虚吃掉了。 . 暮色悄然降临,阡陌间弟子们的院落亮起灯火。昼夜交班的几个巡逻卫队正在整队前讲小话,十多个人凑在一起,围看中间那人手中的物什。 “你这家伙胆子真够大的!”有人说,“来之前总领明令不允许携带任何身份标识,嗯?想被总领宰吗?” 那是一块圆形铜牌,顶端浮雕双面云雷纹,正中书刻楷体“皇字六千八百八十八号”,禁军随驾悬带此牌,无牌者依罪论处。 拿着腰牌的那人浑不在意,大剌剌道:“总领才不会管这档子闲事,你当咱们入驻皇人岭,那些毛头小子不知道我们是谁吗?不过是装得像相安无事,知道又能怎么样,还敢伸头不成?伸头就——”他在自己颈项上以掌刀割了一道,夸张地吐出舌头。 哈哈哈哈哈。 众卫兵哄堂大笑,都道他讲了个好笑话。 “走了!”夜间巡逻开始,领队带着集合。十几个人分成四个小队,从练武场出发,即将进入灯火明朗的住宿区。 季夏连蝉鸣也了了,四下里安然沉寂,未见风波。 队员们垮着肩,忍住睡意,连日未遭反抗令他们丧失了警惕。 斜刺里突然转出两个勾肩搭背的醉鬼,晃晃悠悠撞散了卫兵队。 “哎哟。” 其中一人带倒了卫兵,手里提的酒壶打翻,倾倒在两人身上。“抱、嗝、抱歉抱歉。”醉鬼手忙脚乱试图拂去卫兵胸前衣襟上的酒渍。 “搞什么啊!”卫兵恼怒地将人推翻,爬起来,衣服湿淋淋的一股酒味。 那醉鬼失去了平衡,歪歪斜斜,被同伴拉起来。 “夜间不许外出!” “这就走。”两个醉鬼嘻嘻哈哈,拎着酒壶,转眼消失在院落重重篱笆之后。 进屋前,醉鬼弟子干完了最后一口酒,砸吧着嘴回味无穷。 “喂,”黑暗的房间里有人说话,“你可别真喝醉了。” 两人严严实实关上房门,烛灯点亮。 屋子里坐满了人,但认识的很少,只有大师兄、二师兄和舒小师姐。 所有人的表情都庄重地仿佛将有大事发生。迟钝如石人愚也难得认真凝重:“拿到了吗?” 那两弟子身上的酒气立刻消散得无影无踪,哪里像喝醉的人,分明清醒得很。衣服被酒液打湿的那个从袖底滑出一样圆形东西——正是卫兵怀揣的铜牌。弟子将铜牌递给石人愚。 “没被察觉吧?”吕惠问。 “难说,”弟子回答,“等他发现腰牌不见了,就会反应过来。” “等到那时师兄们应该已经带着东西离开了吧。”另一个弟子则说。 吕惠和石人愚都笑了起来,但吕惠很快敛去声色。 “等我们离开,你们就会难过了,”吕惠说,“冯京不会放过你们的。” “冯京从来没有放过我们皇人岭,”弟子狠声道,“我们一味退缩,他只会穷追猛打。只要有这块腰牌,就能证明禁闭山门、胁迫掌门的确系禁军军士,上报朝廷也不会不管!” “师兄们就放心去开封府吧,”另一个也说,“皇人岭好歹是我们的地盘,就算真动起手,也不会输给那帮外来的。再说,大师兄召回了师兄弟们,人多力量大,我们也不怕。” “要保护好师父。”石人愚忧心忡忡地叮嘱。 这是皇人岭的内务,客人们都没有插嘴。 等到那两个弟子离开,才有人提出了关键问题,雁门敲着他的弯刀:“要去开封府,得先出皇人岭,卫兵看管那么严,怎么悄无声息离开?” 皇人岭的三个土著,没有一个人开口,反倒是都默契地盯上了武理。 武理:“…………看我干嘛?我虽然号称谛听天机,没不能真什么都知道吧!” 旁边越关山以手握拳,咳得欲盖弥彰,引得荆不胜与谢致虚纷纷侧目。 ‘三师兄好像有什么事瞒着我们?’谢致虚问奉知常。 奉知常摇摇头,示意自己也不知道。 “好、好吧,”武理妥协道,“从雉冠峰走,有一条绝对隐蔽的道路。” “哦!”吕惠说,“不愧是谛听天机!” “哦!”石人愚说,“从前我们宗门里也有个小孩,最喜欢上蹿下跳,是个活地图!” 太夸张了喂!武理垮着脸。 可是什么样的道路,称得上绝对隐蔽? 雉冠峰以形似鸡冠得名,暮色深沉夜星潜行,皇人岭为云坟所掩埋,唯雉冠峰一线金鸡独立,破雾而出。云海翻涌间一桥飞架南北,细如发丝若隐若现,链桥之下是万丈深渊,行差踏错一步就会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从皇人岭主峰到雉冠峰只此链桥一条路可走,山高天寒,锁链上常年结冰,湿滑不堪,等闲落不得脚。皇人岭设置此桥以锻炼弟子脚力,雉冠峰上有养鸡场,每日需得喂食,轮班弟子日日在链桥上通行,若有一日鸡挨了饿,就是弟子偷懒没有练功。 云雾顺着一个黑乎乎的影子流水一般滑开,露出越关山的脸,他站在悬崖边上打量链桥。 “很难通过啊,”越关山摸着下巴,“你以前没少偷懒不去喂食吧?” 武理也从雾里走出来:“少看不起人了,拳脚不好脑子也不好吗,我又不是你。” 人都到齐了,他俩便没有再多聊。 吕惠要将禁军腰牌上呈示明前总领冯京干涉皇人岭内部事务,要带上皇人岭弟子做人证,他选了石人愚和舒尹之。此三人也是从杂务弟子逐步成长起来,对养鸡场链桥无比熟悉,当下给客人们做了个示范。 一脚脚背勾在锁链底部,一脚踩在锁链上,借着浮冰的顺滑,如游鱼入海眨眼就到了对峰。 眼看着荆不胜带着骁云十二卫一个接一个滑过去,毒老怪跟在后面,虽然动作笨拙如狗熊,但也顺利通过。 唐宇还准备将奉知常的轮椅平放在锁链上推过去,却被谢致虚制止了:“惯得他的——站起来走两步试试。” 疯了吗?唐宇逻辑卡壳。从他第一天在唐门见到客卿长老时,奉知常就是坐轮椅的形象,有时推车不方便,奉知常也会自己行走几步,但他又腿疾,这种情况只在极少数。 然而奉知常没有任何不耐的表示,果真扶着凭肘慢慢离开轮椅。他站起来,双肩放平,竟然看不出跛脚的痕迹。 唐宇还没反应过来,奉知常已经平缓地行步至锁链前端。 铁腿的刀锋立在锁链浮冰上,宛如冰刀。 “得了,”谢致虚笑道,“你还真想自己过去。”话音一落,抄起奉知常膝弯将人打横抱起,踩着锁链飞过峡谷。 唐宇:“…………” 轮椅一重,武理坐了上去:“既然老二不要,那就带我一程吧。” 两人无辜对视。 第102章 雉冠峰是立锥之地,四面临渊,除了原地通过锁链回到主峰,根本没有别的路可供人行走,因此连卫兵也不怎么看管雉冠峰。 “所以呢?”养鸡场里骤然多出这么多人,方寸之地顿显拥挤,舒尹之问,“解下来要怎么走呢?” 武理两手一摊:“你问我,我也不记得了。” 众人:“…………” “哈??”石人愚立刻就着急了,但被吕惠拦住,见武理信步入鸡肆。深夜连鸡都在睡觉,但武理抓了一把饲料,颇有章法地口中逗了几声,立刻就有几只鸡围过来。 武理走到灌丛边,伸手进云海里,几把鸡饲料掉入了深渊。那几只鸡咯咯叫着,追着饲料跑下深渊。 吕惠露出耐人寻味的神情,摸着下巴。 “我不记得,鸡还记得,”武理向渊下一指,“诸位,请吧。” 那条路根本不能称为路,那几只鸡也不是简单的鸡。而是岩鸡!脚爪踩进岩石缝里,沿着一条不可思议的悬崖裂隙追逐掉落的饲料。 根本不是供人走的路!难怪从没人发现。 众人收腹提气,胸腹紧贴岩壁,脚尖挤进鸡爪走过的缝隙,偶然低头看见脚下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峡谷,都战战兢兢腿肚子发软。 雁门年纪小,定力不足,要被吓死了,声音都发虚:“这种、险路,武三公子都能发现!搞什么!” “走别人没走过的路,才是真侠士!”宁武发着抖,竖起拇指。 高山疾风呼啸在众人耳边,云雾里的水汽打湿了衣服。谢致虚跟在奉知常后面,他本想背着奉知常,谁知舒尹之打造的铁腿刀刃意外地适合攀岩,切进岩石里卡得稳稳当当,比谁都安全。轮椅被遗弃在了悬崖之上。 “除非被逼无奈,没有正常人会走这种道路吧,”吕惠说,“假如被人围追堵截,躲到雉冠峰上,无路可逃,也只能做此选择了,是吧?” 没人知道这一句“是吧”问的是谁,也没有人回答。 雁门困惑道:“为什么会被人围追堵截?” 直到几只鸡因为久追吃不到饲料而失去耐心,停下不走了,武理才问越关山:“你家小子从来没受过欺负吧。” 越关山耸耸肩。 众人绕过几只围着岩石打转的鸡,走上平台,此处已经走下了雉冠峰,来到平坦的山道。 . “果真有丛祠!” 雁门扒开灌丛,让越关山能看清楚。这里正是视芥发现红流发源处、谢致虚震开山石的地方,因为偏离山道,人迹罕至,碎石至今没有被清理。 “树社立以祭神灵,”吕惠说,“山里有什么精灵鬼怪的传说吗?” 被他提问的石人愚也很茫然,两人又很默契地转头同时看向武理。 灌丛下破碎的岩石暴露了地下河的源流,武理满头黑线躬身往里张望,郁闷地揣测道:“如果不是精灵鬼怪,或许是祭奠这里面的什么东西吧,小五不是说里面是墓室嘛。” 天然深邃的地下河甬道里幽深阴凉,脚步声被无限放大。两个人影从尽头钻出来。 舒尹之出来时脸上还带着叹服。 “了不起,”她对吕惠和石人愚说,“这里简直是第二个皇人岭兵器库,我记得有些神兵册上记载失传的器械,都埋在里面呢。” 谢致虚和她一起出来,手里拿着一把手杖模样的棍子,手柄打磨圆润,没有损坏。 舒尹之挠挠头,说:“之前弄坏了他的剑鞘,说好送一把新剑。在山上每找到机会,听他提起这里的刀剑冢,就想说做主让他挑一把。” 结果谢致虚挑了一把手杖,似乎还是木质的,外表朴实无华,拿在手里也只能当登山杖使。果然见他转手就把手杖塞给了失去轮椅助行的奉知常。 半圆手柄塞在手中像握着一个鸡蛋,着力舒适。奉知常杵在地面,承了承重,甚至连尺寸也十分合宜。武理凑在旁边看了一会儿,嫌弃道:“多好的机会,皇人岭的兵器随便你挑欸,你就整了这,啧。” 谢致虚并不说话,握着奉知常的手轻轻一提,手柄脱离杖体,其下镶嵌二指宽的细剑,锋芒毕露,一丝锈斑也无,光可鉴人。 谢致虚狡猾一笑。 杖里藏剑,是传统兵刃二人夺,不动声色的防身利器。适合奉知常和武理使用,却不适合谢致虚,他以家传剑术见长,本因挑选一把称手的利剑。 奉知常杵着“登山杖”,偏头看了看落后半步跟在他身边的谢致虚。谢致虚不会走在他前面,仿佛他的乐趣就是以目光追随奉知常,即使没有对视,奉知常也有种将致命咽□□到对方手中的错觉。 这小子。 . 骁云卫租来的马车还留在郑大嫂子家后院,荆不胜按每日四十文停车费预付了一个月,成就了郑家今年度短期额度最大一笔收入,以至于众人前来提车时受到了十分热情的款待。 “留下来吃顿饭再走吧!”郑大嫂子目送他们登上马车。 “不必了阿嫂,我们赶时间!”吕惠从车帘里探出头,叮嘱,“若是山上下来人查问,还请您和郑大哥不要说出我们的行踪!” “哦,哦,”郑大嫂子似懂非懂地点头,又强行将一大包香气四溢的炙猪肉塞进车窗。 趁着夜色,车队悄然离开了清源镇,迅速驶上官道。 清源镇在冀州偏僻的郊区,野间十里无人烟。骁云卫驾车飞奔而过,其余人在车厢里就着地图商议路线。 越关山靠着车壁,裹着黑裘,脑袋一歪就和武理靠在一起:“很闷啊,扇子借我用用?” 谛天机被武理好生揣在怀里:“不借。你上次还说送我一把镶金嵌玉的,到底什么时候?” 越关山笑着舔舔犬齿:“记着呢。” 武理偏头打了个哈欠,有些疲惫。“可别忘了。”他随口道。 . 随着皮鞭落下,血肉横飞,受刑的人惨叫连连。 执刑人是巡逻队长,冯京坐在桌案后喝茶,绿汤见了底,队长刚好打完鞭数。 冯京放下茶碗:“不遵军令,擅带腰牌,加罚十鞭。” 刑架上伤痕累累的卫兵闻讯只想两眼一翻当场昏过去。 “——八——九——十。” 队长打人都打累了,放下皮鞭行军礼:“总领,十鞭已完成。” 冯京遗憾地说:“腰牌被偷,暴露身份,给我造成棘手的麻烦,加罚二十鞭。” 队长握着鞭子:“呃……不是,总领,他已经昏过去了。” 冯京摇摇头,站起来,背手离开了暗室。 暗门后是一副挂轴,冯京撩开画弯腰钻出来,是议事堂正厅。 那副巨大的笮人做桥图下是两张太师椅,朱得象靠在椅背里,像是不堪重负,脊背弯曲出不易察觉的弧度。 冯京坐到他旁边的椅子上,翘起腿,好整以暇地舒了口气。 “冯总领还有这份闲心,”朱得象咳嗽两声,“丢掉的东西找回来了吗?” 冯京客气道:“劳朱掌门费心啦,不过是一块小小的腰牌,说起来也没什么大用。” 朱得象又咳了两声,自从在墓室里受了凉,身体似乎一直不太康健:“原来只是块小小的腰牌,我还当是多么要紧的东西,惹得冯总领动怒。只希望不要因小失大才好。” 冯京笑了起来,起身,在议事堂里走了两步,捻着他的小胡子,回过头。看上去坐立不安,却对朱得象说:“我都懒得派人去追回来。” 他的眉毛在笑脸上焦躁拧动。 朱得象垂着眼,咳得惊天动地。 夜幕下一队奔马疾入树林,他们一路追着车辙偏离官道,灯笼映照下泥土上辙痕凌乱,说明车队里不止一辆马车。马蹄踏乱了灌丛草皮,树影幢幢皆有暗影潜藏。 队长打着灯笼,找到了树林深处车队的尾巴:“在那里!”他拔马率先追过去。 奔出百步,看清车队的瞬间,队长意识到不对,然而他来不及示警,一旁静止的树冠里骤然扑出一个身影,如巨石滚落将他从马上撞得摔下,还没看清是什么东西,下一刻脑侧挨上一棍子,砸得他眼冒金星七窍流血。 那车队并没有行进,它停在树林深处,像陷阱中的诱饵,勾来了猎物。 舒尹之骑在已被击懵的队长身上,当头棒卡着脖颈,勇猛而凶悍。 卫兵的马被藏在草丛里的弯刀削了蹄,嘶鸣着甩下主人。埋伏的骁云卫亮出獠牙。越关山盘腿坐在树梢头,荆不胜立在他身边,足尖不着痕迹地点在枝桠上,月色里有一个尽在掌握的微笑。 窒息感稍减,队长在耳鸣中看清了袭击者的面容——舒尹之手臂高举过头顶,对他致以最后的问候:“尝尝当头一棍的滋味,伥鬼!”当头棒砰然砸下。 第103章 远处暮云霭霭,黯淡的月华之下山影树林模糊不可见。四下里荒芜人迹,只有一辆马车停在路边,马车旁孤骑独立,骑手是一个缠满绷带的白色人影。 马蹄踢踏,白色骑手转过远望的目光,对车窗里的人挥出道别的手势,催马西去。 武理趴在车窗口,北边不远处的树林一派沉寂,倦鸟不惊,黑夜里没有任何迹象,他却像收到了某个信号,缩回脑袋,放下车帘。 “他们已经遇上了?”石人愚担心地问,“就让毒先生一个人往西去奉州吗?” 朱得象的棋盘上提示西南的鹤衣斋有难,大家都心知肚明这是王赣开始对各门派下手了,毒老怪虽奉越家主之命保护越关山,但心中担心奉州尸社安危,越关山放他回师门探望。 “走吧。”武理说。 车辕上屈起一条腿靠坐着的唐宇便直起上身,扬鞭策马,潜入夜色之中。 . 从皇宫正门宣德楼出来,是开封府最主要的街道——御街。宽约两百步,车马畅通,两边是御廊,商贩叫卖不绝,街道中间摆着朱漆杈子禁止跨越,其中是砖石镶砌的两条御沟,水流潺潺,栽以木槿刺蘼,夏秋花开,望之蔚然如锦绣。 钱荐异拎着药包沿着御街往南走,遇见相识的小贩,互相打了个招呼。 “座师午好,这是买了什么东西回来吗?” 钱荐异神色郁郁,扬了扬手中药包。 “哎呀,怎么是药,座师最近身体不好吗?” 钱荐异叹了口气:“上课吵吵吵,下课也吵吵吵,吵得人头疼,真受不了。” 走到青鱼市集,钱荐异向东拐进州桥,行人渐稀,市井喧闹仿佛被隔离之外。尽头有一处大院,白天门户敞开,两座石墩立在台阶两旁,连个守门的门僮也没有。 钱荐异抱胸立在台阶下,完全不想进门似的。里面相携出来两个文士装扮的书生,看见钱荐异,行了学生礼:“先生回来了?” 钱荐异唔了一声,想起了什么,问道:“还没吵完吗?” 两个学生闻言都不由得尴尬,回答:“还、还在辩论……” 钱荐异深深叹了口气,太阳穴反射性隐隐作痛。 学堂里热闹得像市井街坊,书本被甩得满天飞。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如果是为了抗击北蛮,就算要我放下学业、弃闻大道又如何!像你这种人,一定在生活中也自私自利,才会说出穷则独善其身这种话!” “满口胡言!臭不可闻!”又是一轮丢书大战。“读书人以弘道为己任,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没听说过屈从于世俗的!今上要封禁书院,使书生作武夫,武夫以力解脱一人,书生以道解脱万人,书生从武,则天下人不闻道也,吾将追随孔圣乘桴浮于海,誓不与尔等同流!” “帅府征召青壮士兵,王赣却驱书生入伍,乃是因范大人章大人在朝同他有旧怨,二位大人出身三问书院,如今被弹劾离京,王赣便要对书院下手,党同伐异任人唯亲,此乃奸臣所为!” “衣者蔽其身,是为隐也,然举凰羽虎毛之五色缤纷者为譬,则是为彰也。隐也彰也,皆为衣也。又如生生者不生,胜胜者不胜,奸臣者不奸。三问书院文武兼修,试问谁不知道,北蹄踏界,召令武艺超群者抗敌,此人之常情,与奸不奸者何干!” 离学堂正门数十步之远,钱荐异就绕路而行,内心十分不愿被学生发现。 生生者不生,胜胜者不胜,其义乃是生育万物者不为外物所生,战无不胜者不为他人所战胜。用此义论证奸臣者不奸,是陷入了白马非马的诡辩。 争执到这一地步,实在无益。 走廊对面过来一个人。 “先生,有客人来访。” “我近期没有约人,是谁?” 那人说:“有六位客人,其中两位一位姓武一位姓奉。已经请去静思房了。” “姓武姓奉?”钱荐异略一犹疑,点头道,“泡点茶过来,我这就去。” 静思房原是三问书院的禁闭室,触犯了院规的学生会被罚在此静思己过。但现在的学生不一样了,个个主意大过天,学生是不会犯错的,错的只能是教书先生。 先生思想迂腐落后时代,先生刻板僵硬不知变通。先生已经阻止不了学生们高谈国事,明智一点如钱荐异者,最好识相避开。从前关学生的静思房今已成先生们求个清静之所,以至于先生们的客人来了,下人第一反应都是带去静思房…… 钱荐异连药包都来不及放,先去了静思房,推开门看见熟悉的两张脸。 “座师,别来无恙否?”武理站起身。 令钱荐异惊讶的是,奉知常也跟着站起来,两肩端得平齐,瞧着竟不再像是有腿疾的样子。 “腿治好了吗?”钱荐异关切道。 奉知常很给面子地笑了笑,谢致虚替他回答:“机遇难得,换上了义肢。” 屋里还有三个陌生人,其中一位尖嘴猴腮,看面相就不能让人信服。钱荐异将药包放在几案上,坐下去,舒了口气:“请坐,都坐吧。” 邛山九折阪的柳先生是个交友广泛的典型。江陵归壹庄谢温和他有旧故,临死前托孤,冀州皇人岭朱得象在巴蜀学艺时两人交好,多年后还将自己门中不合群的弟子送去邛山另拜师门,开封三问书院钱荐异也是他的清谈好友,好到弟子在天子脚下遇到麻烦,第一反应就是找钱座师相商。 武理把吕惠、石人愚介绍给钱荐异,称他们是冀州皇人岭弟子,刚从封山中逃出来。 钱荐异便奇怪道:“唔,来找我是有什么事?” 静思房是个小房间,没有插屏分割,一眼能望到底,吕惠向门口看了一眼,确认没人进来,才摸出一块小小的铜牌,放在钱荐异面前。 “这是……?”钱荐异并不用手拿,只稍微凑近了一点,眯起眼细看,脸色就变了。 吕惠适时说道:“这是从逼迫我们禁闭山门的卫队身上找到的东西。我和大师兄是逃出来了,可山里还关着百来个弟子,我们都想知道究竟是谁和中原武林过不去。您看我们拿着这个铜牌,应该去哪里找答案?” 钱荐异听完,眼神有了点微妙的变化,似乎有点不满。 武理和吕惠两个人精,一眼就看出来了,但吕惠并不认识钱荐异,还以为是座师不喜他们带来了麻烦,顿时哑口无言。 然而郢州白雪楼一战,钱荐异千里迢迢赶来帮忙,并非明哲保身之人,此时也只是看不惯吕惠说话遮遮掩掩。武理赶忙道:“座师见谅,事关重大,皇人岭朱掌门和数百弟子仍被禁闭山门之中。这块腰牌是唯一的杀手锏,须寻个一击见效之机,所以特地来请座师帮忙。” 钱荐异沉吟片刻,似在思索。 武理还准备再说几句,吕惠突然长指一捞,快如闪电,众人都没看清他的动作,那块铜牌就从桌上消失了。 下一刻静思房门被叩响,下人端着茶盘进来。 钱荐异不动声色看了吕惠一眼,等到下人退出室内,才端起茶喝了一口,做了个请的手势,让客人们自便。 “你们想要什么机会?”钱荐异说,“三问书院现在能提供的帮助也十分有限了。” 客人们对视一眼。 钱荐异说:“你们是从学堂过来的吧,那边吵得沸沸扬扬,已经连续好几天了……”他停顿几许,似在琢磨合适的语言,才说,“范章二卿被贬出高堂,今年发解试,国子监不再给书院提供应试名额。不仅你们皇人岭,三问书院在天子脚下也遇到了打压,更早之前……”他看了奉知常与谢致虚一眼,“奉先生和小谢公子也遭遇了一样的事。” 苏州梁家绑架案的背后主使很可能是侯待昭,这只是奉知常的猜测,毕竟时隔多年,留下的线索太少了。然而钱荐异此言,竟是十分肯定。 奉知常与谢致虚交换眼神,两人心中顿时明了。不论是十三年前奉知常遭遇的惨案,还是两年前谢致虚的家破人亡,都是王赣与侯待昭谋划多年的局中一环。 他们所谋求的不是梁家也不是归壹庄,而是整个武林。 客人们也全然没料到,他们来求人,人家却也陷入了一样的困境。武理和吕惠本以为借助三问书院之力,能得到将铜牌面呈天子的机会,然而能提供机会的范章二位大人已经倒台。一时没有一个人开口。 茶雾渐凉,一筹莫展。 谢致虚垂眸盯着手中的茶杯,心中动了个念头。奉知常立刻有所感知,抬眼瞥向他,看见谢致虚朝自己眨了眨眼,藏着坏主意。 那厢,钱荐异却突然想起来:“过两天是每年各地解送武艺超群艺人入京在圣前表演的日子,适逢河北帅府李荣桓将军返京述职,圣上特意有隆重安排犒赏将军,将有大排场,人流过密鱼龙混杂,或许是一个机会。” 第104章 “吃快点,马上要交班了,不要等执事来催。” 第二班看守靠着树根蹲下,端着简易晚餐。即使用餐时候,也面朝树林深处,不远方林冠线之上冒出一片琉璃青瓦,那是他们监试的目标,要求是一只苍蝇也不能放走。 看守们身着统一玄黑制式武袍,像是出身同一家族的门徒。其中一位啐道:“怕他个鸟,那姓徐的就是个狐假虎威的软蛋,连自己老子都坑,徐副现下不知生死,都是他儿子出卖的——” 立刻有人打断他:“住口!执事和堡主的安排由不得你质疑!” 那人瑟缩了一下,但还是梗着脖子说:“堡主任用这等不孝之人,我心中就是不服!” “嘘!” 前方灌丛摇动,钻出来一个人,也是一身黑色武袍,只是脖子处遮着高领,脸色青白,气血不足的模样。 吃饭的看守们互相使了个眼神,收敛声色。 来人正是白马堡的徐涛,他将看守们打量一圈,神色阴沉,看不出来心中在想什么。“晚班打起精神,在那帮尼姑向堡主投诚之前,即使一只蚊子也不能飞出鹤衣斋。” 徐涛的声音不知为何变得沙哑难听,他隔着高领摸摸喉咙,似乎说话让他感到不适。 看守们没有回答,各自扒饭。徐涛盯了他们一阵,没有计较,自己走到一旁秃露的板状树根坐下。他的圆脸瘦了很多,露出下颌棱角,五官因灰败的死气而显得阴诡。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回来,从前做徐家小少爷时那点藏在骄矜之下的小心思,全被捂得发霉发臭,什么时候将皮囊完全腐蚀,什么时候就是他的死期。 徐涛背靠树干,阴鸷的眼神紧盯瓦顶方向的动静。 某处树冠轻微松动。 然而很快归于沉寂,成群的飞鸟从树冠里振翅飞走。林间仍风平浪静,仿佛无事发生。 徐涛的脊背却蓦地离开树干,警惕起来。 “有人逃跑!” 看守们被突如其来的沙哑声音吓了一跳,还没反应过来,徐涛已经朝着一个方向离弦疾追。 鹤衣斋的百来个尼姑,平日吃斋念佛不问世事,手不沾血不见刀兵,到底有什么值得侯待昭亲至招揽的?徐涛奔过树林,枝叶掩映后的影子如暮日尾声,飞速晃过,轻盈不沾片叶。 “穿林海!”徐涛咬牙切齿。 若说有什么值得侯待昭重视的,唯有尼姑们在深山老林生活练就的独门轻功。鹤衣斋背靠悬崖,白马堡最初也没想到在悬崖下也要派人看守,直到昨天夜里崖壁上突然出现岩羊一般行走峭壁如履平地的数道身姿。 穿林海,崖生花,并有像雀鸟一样落在枝头却轻盈得不为任何人所发现的鹊踏枝。 “包抄!” 穿林海身法奇诡,无法追踪,只能扩大包围范围,徐涛立刻吩咐跟上来的众门徒,自己从后腰拔出一架小巧弩机。目标在准心里只留下一串残影。他举着弩机徒劳在林中搜索,突然被身后一道劲风扑到。 一双手第一时间掐住他手腕,试图夺下弩机。 “敌袭!”徐涛在被人将头摁进泥土之前嘶哑大吼,紧接着被一计肘击打碎了下巴,敌人的重量压在他身上,大腿钢铁般卡住他的脖颈,瞬间陷入窒息。 门徒紧追树林中穿梭的影子,离徐涛已有段距离,从两翼逼向猎物。外围负责接应的也反应过来,包围圈逐渐缩小。 压制着徐涛的那人眼见同伴陷入危机,焦急大喊:“真慧!” 对面山坡高地上唰然出现一排严阵以待的弓箭手,引弓待发。躲闪的鬼魅潜影在包围逼近下显露出身形,出现在弓箭手的射程之内—— 山林骤然动摇起来。 仿佛远处有洪水滚雷袭来,大地颤动。山坡上的弓箭手东倒西歪,一轮黑日从他们身后升起。 那是一个超出认知的巨人,从天而降的一脚踏陷了山头,一往无前地冲散了围杀圈,山林树海都在巨人身前伏倒开道。 暮云之下黑色风暴席卷而至。 . 禅房里,佛龛之下香雾缭绕。 蒲团上侯待昭合十跪坐,微垂头颅,侧脸没有情绪。 外界的喧嚷被隔绝,一室阒寂里,老尼低声念诵,转动念珠。远处山头震动,念珠突兀地停顿。 “佛前跪香,尚携刀兵乎?”无明法师闭目冥想,突然问道。 侯待昭一动不动,后腰冰凉的断矛尖贴着皮肉。 “师太早日回心转意,可使鹤衣斋免去不必要的苦难。” “诸法空相,诸行无常,鹤衣斋建于前朝,避世已有百余年,潜心修行不问世事,施主何必咄咄逼人。” “外族入侵,家国战乱,同胞流离,这些对师太而言也是无常空相吗?”侯待昭睁开眼睛,“河北帅府两次征兵,却收获寥寥,大江南北的青壮男子都去了哪里?” 侯待昭站起来,抚平衣襟,宽袍广袖被佛香熏出氤氲的暖意,断矛撑住了他的脊背:“乾兴元年统计大小门派约柒万玖仟陆佰贰拾贰处,从武的男弟子有贰拾贰万零陆佰陆拾人,女弟子叁万肆仟零叁拾人。以上这些,连年免除劳役赋税,侵占农田以建庙观宗派,这是多大一笔数字,师太想过吗?” “朝廷凑不到人马军粮供应河北战线,你们就是最好的贮备。” 房门打开,晚风一瞬吹散了禅室宁静安详的气氛。 侯待昭负手走出禅室,庭院里只有黑衣武士盘坐在廊下,两手交叠膝上,从指骨处延伸出两尺长的钢刃。 “斋里的比丘尼呢?”侯待昭问。 “佛堂,”黑衣武士言简意赅,“念经。” “今天过后就不必再浪费时间了,”侯待昭说,“不能为我所用者,亦不可为他人所用。” 黑衣武士没有说话,低头握拳,钢刃指骨唰然擦击。 . 佛堂明灯三千,十一面观音金身熠熠生辉,持花手洒下慈悲之露。莲座前,弟子们跪坐蒲团,俯首诵经,首座沉着地敲击木鱼,奇迹般安定着惶惶人心。 跪经末尾,有两个小沙弥尼,看上去还没到能受二部戒的年纪,沉不住气地窃窃私语: “真慧师姐偷偷溜出去,真觉师姐去找她,两个人到现在还没回来,不会是被抓住了吧?” “呸,不要胡说,师姐们轻功那么好,怎么会被人发现!” “可是还没有她们的消息……师姐真能搬来救兵吗?那些武士凶神恶煞的,会不会对我们动手?” “肃静。”首座的提醒从前面传来。 两个小孩儿立刻各自跪好。 然而不出片刻,外间突然起了骚乱,佛堂外的走廊奔过一连串脚步。小沙弥尼两只手掌贴着地砖,惊叫道:“地震了!” 震感不知从何而起,连此处也有明显的感觉。 “肃静。”首座又命令道。 这一次小沙弥尼没有听话,她透过前门镂空的窗纱看见了不得了的东西——“西山头塌了!” 外面围了她们好几天的门徒似乎在集合往西山头去,脚步匆匆,但佛堂前站岗的六个武士把守门户纹丝不动。 啊! 小沙弥尼捂住嘴,强行咽回惊呼——她看见屋檐上倒吊而下一个人,悄无声息滑倒看守武士的头顶,手里举着刀鞘,壁虎一般贴在门上,和小沙弥尼对视时眨眨眼睛,比出噤声的手势。没有一个人发现。下一刻刀鞘扬起—— 看守偏头抠了抠鼻子。 哐!! 一声巨响惊动了佛堂内外所有人。噢天哪……小沙弥尼遗憾遮脸。 倒吊下来的那人一丝犹豫也无,一把薅住看守头发,单手铁钳似地强行固定住脑袋,一下狠打在后脑勺。刚反应过来有偷袭的看守顿时两眼翻白,就地昏倒。 突袭的那人一个后空翻落地,干脆又利落,佛堂里所有女尼都盯着他。 “下午好,”那人轻松地打了个招呼,面色偏白的一张脸年轻而俊秀,充满飞扬的朝气,“我的袄子呢?” 众尼面面相觑。 走廊不同角落同时传来倒地声。接着有脚步声奔来,是个举着一张大黑裘的小少年。他跑到那年轻人身边,黑裘给人裹上去。 “斋里大部分门徒都被四哥引走了,剩下的兄弟们都——”小少年比了个割喉的手势,残忍又天真。 “很好,”裹着黑裘的白脸青年推开佛堂大门,合十恭敬行了居士礼,“诸位快请吧,最好赶在天黑前还能吃上晚饭,我们一行人着急赶过来,已经饿了一整天啦。” 第105章 戌时,是东市瓦子最热闹的时辰。一天的工作结束,观者云集,艺人们集中献上精彩表演,一脚踏进瓦舍,到处都能听到沸腾喝彩的人声。 盖中王是瓦舍里最受欢迎的诨话艺人,每到有他的节目灯台,必定万人空巷气氛哄抬。瓦肆主人赚得盆满钵满,因而尤其优待盖中王,特意辟了宽敞舒适的后台供他休息,外面守着五六个牛高马大的保镖。 这日盖中王下了台,前去休息,保镖守在通往后台的必经之路。 “一切正常。”保镖说。 盖中王于是放松地伸手推门,两扇华丽的虎斑木门中间开了道小缝,闪电般探出一只手逮住盖中王手腕,巨力将他瞬间扯进屋,紧跟着房门关上。 休息室里连地板都使用贵重奢华的白乌木,坚硬得不近人情,盖中王被拖倒,下巴砸在地板上几乎听见自己骨裂的声音。 “!!!”一时痛得发不出声。 偷袭者相当老练,早已准备好布条,强行嵌进盖中王口中,勒到脑后一捆,再将双手反剪,一屁股坐在盖中王背上,压得人动弹不得。 “呜呜呜呜呜!!” “嘘——”背上的偷袭者似乎是笑着,说,“请您冷静,我们不是坏人。” 盖中王浑身关节被扭曲成一动就钻心疼痛的角度,心说放你娘的狗屁,我的保镖呢?保镖!! 保镖守在外面竟一无所觉,甚至还说一切正常。可见潜入的偷袭者绝非等闲之辈。 除了坐在盖中王背上的那人,屋里还响起另一个脚步声。一轻一重——一轻一重——砰,重的那一只腿砸在盖中王眼前,令他瞳孔骤缩,脖上寒毛顿时就炸了起来。 衣摆之下露出的是一条铁腿!脚底一排竖锋,破开了白乌木坚硬的表面。 盖中王彻底不敢动了。 背上那人满意地再次强调:“真的不是坏人,好好合作的话会给您松绑的。”他把手指放在盖中王脑后,作势要解开捆嘴的布条:“请不要大声叫喊。” 盖中王忙不迭点头,等到布条一松,立刻想抬头看清楚偷袭者的面孔。然而背上那人反应比他更快,几乎瞬间就将他只是飘了飘头毛的脑袋砸回地板:“不准乱瞄。” 那人还是笑着,但有了点警告的意味。 盖中王俊挺的鼻梁差点被砸断,痛苦呻|吟道:“鼻子不可以!毁容了我们就同归于尽吧混蛋!!” 那人一副才反应过来的样子,松了手:“失礼了失礼了。您的鼻子还好吧?因为有要紧事想与您合作,一时心急才出手无度,请谅解。” 说成合作就太过分了,盖中王心道,分明是胁迫啊。 “我只是瓦舍里讨生活的诨话艺人,一没钱二没势,你想合作什么?” “客气了,”那人说,“寻常艺人需要配备保镖保护吗?盖老板是东京名嘴,您编的趣闻轶事满城大街小巷都在流传,我们这里正好有个本子,想请您过目。” 从盖中王头顶垂下来一只手,过分苍白消瘦,不是背后那人,是面前装着铁腿的那位。手里拿着一卷纸,在地板上展开,让盖中王看清楚。 纸上以小楷书满整张页面,盖中王想抬头看清楚,又被背后那人按下脑袋。 不能抬头,不能出声。 应该是不想暴露身份。看来所谓合作,其中另有隐情。盖中王勉强趴着读完纸上写的故事,心中愈发惊骇,顿时明白了来者为什么费力隐藏身份。 “不行!”盖中王想也不想,一口回绝,“我要是讲了这个故事,第二天就能从东京消失,到时候连自己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背上那人似乎早有预料,并不意外地说:“开春李荣桓将军返京请求征兵,当今让他在堂上礻果身与五位小兵搏斗取乐。流传大江南北的傀儡戏五兵手搏,不就是根据您的剧本改编?您的剧本里连当今都敢编排,还有什么不敢的?” 这两人既然来找了自己,有所了解也不奇怪,盖中王不屑道:“国朝不死文士,编排当今,最多被警告禁演,可讲你们这个故事,那就是做梦都担心被人割断脖子的事了。” 那人沉默片刻,笑了一下:“那您请那么多保镖是为了什么,充门面吗?” 盖中王没有回答。 “您吃的就是讽喻这碗饭,”那人用困惑的语气说道,“这么好的题材递到您手中,原本还以为会有更好的发挥。” 头上突然掉下来什么亮晶晶的东西。 盖中王敏锐抬眼,看见一锭白花花的纹银:“!!!” “……”背上那人叹了口气,“什么啊。” 哐哐又有两锭银子落到盖中王眼皮底下。 “成交成交!!”盖中王迫不及待喊道。 . “什么啊,最后还是用钱解决吗?”谢致虚揣着手,十分无奈。 两人并肩走在瓦舍拥挤的人流里。 自从奉知常得到舒尹之锻造的钢铁小腿,就对陪伴他十数年的二轮车丧失了兴趣。坚硬、沉重、又能当作凶器使用的,足以让佩戴者体会到得心应手的力量。谢致虚走在他身边,能听见钢刃与地面青石的撞击声。 ——能用钱解决的事,没必要多余浪费精力。 奉知常伸出一只手,谢致虚很默契地扶住他。钢腿比较沉重,走久了会吃力。 瓦子里正是最热闹的时候,他们走过的道路,左边两个圆润可爱的小童扮演着肉傀儡戏,右边是嘌唱的戏子,叫好的观众很多。 前面还有评书先生,听众几乎堵塞了整条通道。 “听一会儿吗?”谢致虚不想带奉知常挤人墙,一手虚揽在后腰,护他稳当站在人群外。 评书正讲到有趣的地方,听众都面带隐秘的兴奋,露出心照不宣的嘿嘿表情。 “……孤峰之临迥汉,森森然若偃松之当遽谷洞前……” 又听那评书的说道:“……丹穴津流,其状也,涓然下逝……” 复有什么“摩挲璇台之侧,下视金沟,若幽泉之吐深谷” 谢致虚原先还当听个趣儿,结果越听越觉得哪里不对,耳根烧起来。奉知常抓着他的手指不自觉用劲,掐得谢致虚生疼,却不敢出声。 旁边一道听书的老哥嘿嘿笑起来,搔头挠耳,一倒肘差点撞到奉知常。谢致虚眼疾手快把人拉进怀里避开,乌黑柔软的发顶抵着他下巴,鼻尖嗅到奉知常身上惯有的省读香的气息。 “上灌于神田,下灌于幽谷,使往来拚击,上下揩磨……” 奉知常抓着谢致虚的袖子,用力到指尖陷进肉里: ——听够了吗! 有一个人比自己更害臊,谢致虚反而冷静下来,起了逗弄之心,问:“嗯?他讲得文邹邹的,我听不懂,二哥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谢致虚的手搭在奉知常腰间,思索时无意识轻轻摩挲着:“往来拚击,上下揩磨……?” 奉知常眼角都染上薄红,他最近对谢致虚的触碰尤其敏感。 谢致虚笑着在他眼角擦了一下:“好薄。” 掌心下脸颊温热。 奉知常盯着谢致虚,有些皮薄委屈的模样,似乎失去了他的攻击性,半晌仰脸对谢致虚露出一个笑—— 咚!! 谢致虚反应迅速地撤脚,奉知常的钢腿就跺在他脚尖一厘之处,多一分谢致虚就要和自己的脚掌说再见了。 谢致虚:“………………” 奉知常潇洒的背影汇入人流,扬长而去。 “……”谢致虚郁闷嘟囔,“会使小脾气了。” . 巷里一间不起眼的民居,门牌上挂蔡府,乃是礼部员外郎蔡延世的住所。 蔡延世独居迄今,家中亦无仆从,乃是第一次招待客人在家借住。他在清水衙门挂职,俸禄少得可怜,掏空家底似乎也没什么可招待的,从茶缸里挖尽剩余的茶渣,跑了热水端进庭院。 客人正在廊中看他挂满走廊的画轴。 都是宫廷宴乐、出行仪仗的记录图册。 “惭愧,”蔡延世讲茶托放在长廊椅上,“我的工作也就剩下画画写字了。如不是今时今日先生们实在找不到可用之人,也不会找我帮忙。” 蔡延世出身三问书院,也曾在钱荐异座前听训,受其教诲。他所担任的礼部员外郎官职,平日只需画画记录,偶尔写写表文,钱荐异想找人安排吕惠石人愚得到面圣的机会,在书院人才凋零的如今,除了这位清闲官差,一时竟找不到别人了。 武理从画上收回目光:“蔡大人万不可妄自菲薄,如今这局面,您愿意助我们一臂之力,我与同伴都铭感五内。” 将要在京郊举行的献艺庆典,由礼部主要负责人事安排,由于人员主要是各地解送进京的武艺高强人士,蔡延世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将吕惠与石人愚塞进去。 “那二位客人,最近心情也十分紧张,都不常走出房门。”蔡延世说。 “大约是在打腹稿吧,”武理说,“用这种方式面见圣上,如果检举不能成功,恐怕就要成仁。” 不止是吕惠和石人愚。谢致虚与奉知常近日也总不见人影。他们在做什么事,并没有和武理商量。 武理捏着挂在腰间的谛天机扇,心中已然有了计较。 第106章 李荣桓将军进京的日子,御街两旁都摆上了朱红杈子禁止通行,御前天武军列队清场,万人空巷的排场。蔡府的几位客人也躲在人群之后观礼。 方相氏表演傩舞之后,身披甲胄的战马列队通过,当先是李将军,皇宫正门的宣德楼之前,王相作为代表亲自迎接。 这是谢致虚第一次亲眼见到王相真容,这个耳闻过无数次、名声恶劣的丞相,看上去仅仅是个正步入衰老的普通人,他的腰间挂着一柄拖地长剑,是传闻中天子所赐的明心剑,身边寸步不离跟着一个中年男子,简朴的葛麻衣料之下体格健壮,远看就不好惹。 “昨晚去瓦子听诨话了吗?戌时盖中王那场。” “去了去了,不去岂不是错过一场大戏!开封燃灯道人是谁,金身玉塑的权贵又是谁,太难猜了太难猜了,不愧是盖中王。” “如果盖中王说的是真的,那位幕后策划过多起命案,竟从没被查过?” “作案的是他,查案的还是他,轮得到别人来查他?” “嘘,噤声。多行不义必自毙,我看那人离倒霉的日子不远了!” 类似的对话从昨晚开始就在大街小巷反复上演,有关王丞相的流言是最受开封百姓欢迎的。王相出身贫贱,一步步走到今天一人之下的地位,让多少寒门学子燃起希望,然他又不爱惜羽毛,生活中穷凶极奢,工作上排除异己,打贪官除奸佞也是老百姓最钟爱的戏码。 看他起高楼,看他宴宾客,看他楼塌了。 楼塌的时候,众人拾柴火焰高,谁都想添一块砖,加一片瓦。 星星之火,只需要一点捕风捉影的苗头就能熊熊燎原,这时候谁也不会关心究竟是谁最先吹来的这一阵助火之风。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等到街巷已装不住这些流言,传进丞相府王赣耳中,事态就已失控到令王相头疼的地步。御史台想必会好好把握这次弹劾彻查的机会。 吕惠和石人愚没有跟着去凑热闹,两人留在蔡府为后日的献艺做准备。蔡延世将他们塞进礼部筹备的献艺名单里,总不能一露面就向圣上状告丞相,多少做做样子,以示自己确然是献艺之武人,三生有幸得见天颜,愿为陛下广开言路……致于事态会如何发展,陛下又会如何看待他们,就只能尽人事而听天命了。 不过据蔡延世所说,当今天子胸怀宽广、仁义宽忍,从不见朝中议论天子失职,只有说奸佞蒙蔽天听的…… 这个奸佞是谁,自然不必多说,朝中数位大臣都与他素有旧怨,只是相爷权大势大,连位列公卿的范章二人都被他贬黜,一时迫于淫威收声罢了。只希望待到吕惠与石人愚冒险检举之时,能得这些大臣保全身退。 石人愚还没想好要表演什么才艺,整日十分郁闷。吕惠倒显得如鱼得水,他原本是个走江湖的骗子,卖些坑货赚人银钱,又会耍戏法,最不惧在人前表演,他那双长手指,就是为戏法而生,上下翻飞灵活百变,使得得心应手。 除了五官端正这一项,其余都很符合礼部挑选献艺武士的标准。 蔡延世说:“我们一般不找五官上有缺陷的人,怕惊吓了陛下与诸大臣的贵体。” 先前众人为石人愚考虑表演内容时开玩笑,说上一次李将军回京,陛下请了五小兵表演搏斗,演着演着就让李将军也裸|身上场,为国朝傀儡戏之事业贡献了一场五兵手搏的名戏。就怕这一次献艺也有什么即兴发挥,让将军下场来露一手,那石人愚只要学秦王绕柱而走,就很具戏剧性了。 正好他身负长剑,同传说中秦王剑长不可立拔也很相似,堪称神还原。 然而武理说完,却见石人愚与吕惠俱露出尴尬的表情。 “其实……”石人愚将背上长剑取下来让大家细看,“这就是秦王剑啊。” 众人:“………………” 单知道此剑奇长,却不知这还是个有典故的长。 原来秦王剑有这么长吗,从头顶可以直接拖到脚踝,那秦王拔不出来不是很正常吗!! . 三更时,圣驾出城,向南行进,过弯往西去大约一里多,就是校场,四周垒以三重矮土墙,由禁军上四军——天武、捧日、龙卫、神卫把守。 墙内设置三层观礼台,七十二级台阶,四个登坛通道,踏上正北子阶就是御座。皇帝还没有入座,御龙左右直已排开仪仗。礼部在中层唱念名单点卯,艺人都在中层做准备。 玉磬编钟开始奏乐,石人愚抱着他的秦王剑瑟缩在墙角,作为三十年没出过山门的乡下人,头一次进京就要面见天颜,心中忐忑不已。 “放轻松,”武理安慰他,“你就想想师门数百弟子的身家性命全在自己身上,责任重大,鼓起勇气上就好了。” “真真真真真真真的嘛,”石人愚的牙齿都在打颤,“可我怎么更紧紧紧紧紧张了??” 各地解送来的武人互不认识,各自默不作声做表演前最后准备,吕惠和谢致虚盘腿坐在人群边上,奉知常靠墙站着。 “腰牌呢?”谢致虚问。 吕惠拍了拍胸口。 墙外传来仪仗队进入的动静,跟在御撵之后是文武百官。 “王赣也在里面吗?”吕惠问。 没有人回答他。这不是一个问题,只是他在执行无法预测结果的计划前聊以转移注意的自言自语罢了。 “要是检举失败,”吕惠环顾将校场团团包围的禁军,“可就真的插翅难逃了。” “我们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谢致虚说,“只要场面上矛头不对,我们在场下立刻掉头就走绝不留恋,放心好了。” 吕惠:“…………谢谢哦,那我和师兄不是死定了。” 内场舞伎乐工散去,武士呈上表演时哼哈吆喝之声清晰入耳。待到吕惠与石人愚进场,武理挤开备演人群,到谢致虚与奉知常身边。 “我去前面盯着,你们去找蔡大人,一定要确保后路。” “知道。”谢致虚站起来。 蔡延世和礼部同僚在中层通往观礼台的台阶之下聊天,谢致虚走过去,他没有注意。 “蔡大人。”谢致虚叫他。 蔡延世看过来,愣了一愣,像是没反应过来,好一会儿才说:“哦哦哦,是你呀,来确认演出顺序的是吧——稍等。”他辞了同僚走过来。 两人走到偏僻处,旁边只有一个面孔陌生的路人。 “是奉先生吧?”蔡延世确认道。 那人点点头。 “哎!”蔡延世道,“你们的易容太高超了,我完全认不出来,还以为是别的什么人……” 谢致虚顶着一张连他自己都认不出来的脸,冲蔡延世笑了笑:“认不出来才好,否则如何脱身。” “是,”蔡延世表示赞同,给他二人指看观礼台阶梯下的位置,因为荫蔽,许多人在下面乘凉,武士与官吏混作一团,“那个位置非常好,若遭遇当场发难,只要能冲进人群,撕去伪装,就能趁乱逃走。” 蔡延世不能和他们久待,他只是帮自己老师一个小忙,不想因此终结官宦生涯,武理之前问他,真的相信凭一块小小的禁军腰牌就能将丞相一军吗?蔡延世是个小官,刚比差役劳力高一级的水平,没有什么大志向,是最明哲保身的一类。将丞相一军,他想都没想过。 “意思就是不相信。”武理最后对谢致虚和奉知常总结道。 两人双双路人脸隐没在人群里,耍枪弄棒的武士、窄腰长腿拧出花儿的杂技小生虎虎舞过他们面前。谢致虚安静数着奉知常的心跳。 三五息后,内场如约起了骚乱。排队等着逐一入场表演的队伍停了下来,交头接耳,有人探头往内场窥觑。 “怎么了?发生什么了事?”谢致虚拉住边上一人,“茫然”问道。 那人刚从前面窥探回来,含糊道:“好像是陛下在问话,可能演得好有赏吧,不清楚。” 谢致虚和身边蒙了一张陌生面皮的奉知常交换一个眼神。 ‘陛下发问,说明吕师兄与石师兄检举成功,引起了陛下重视。’ ——不一定,至多是陛下起了疑心,询问腰牌的详细情况,离成功还差得远。 奉知常很谨慎,即使换了张脸也显得面色冷然,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寡言少语,在人堆里站着都没人和他搭话,只有谢致虚挨着他。谢致虚悄悄摸进他袖子里,握住他的手,奉知常没有挣动,由他握着,人群在他们跟前走动,这是一个最明目张胆的角落。 ‘说说话吗?’ 奉知常看了他一眼。谢致虚原来那张脸嫩,笑起来招人喜欢,现在嘛,奉知常给他挑的一张发黄粗糙的面皮,笑起来十足滑稽。 ‘跑不掉的话,这就是我们最后能说的几句话了。’ 龙卫神卫守在中层和外层,盔甲里的面孔与矛戟一致对外,维持校场安全,一旦动乱由内而生,矛尖随时会掉过头来。 迎面而来一人挤出排队候场的人群,朝他们过来,刚窥完内场动静,眉头焦得起皱。谢致虚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是他武三师兄。 “冯京不是王赣的人,”武理的第一句话就是,“冯京是陛下派到皇人岭的!” “乾兴三年冯京领命辞了禁军总领一职前往皇人岭专司兵器制造,一个月前陛下广发招兵令,派给冯京的人就是去皇人岭征兵的!” 第107章 “征兵征到尼姑庵来了?”雁门震惊道,“侯待昭脑子有病吧!” 他跟随老大荆姐一路赶到南宁,只知道尼姑们有难,却不知道竟然是要被征兆上战场的难。国朝的青壮男子说不清还有多少赋闲在家,却要吃斋念佛的出家女尼应征入伍。 夜幕是最好的掩护。天地间雨线织成绵密的网,洗练泥尘,遮挡视线。巨大沉默如高山般的黑影倚靠之下,有一处窄小的洞口,躬身入内,腹中开阔,数十个疲惫的身影蜷在山壁下,摩肩接踵。 “何止鹤衣斋,不是连皇人岭也糟了吗,”宁武有气无力地倒在同伴中间,摸着空腹嘟囔,“老大怎么还不回来,我都要饿死了。” 骁云卫一个两个全歪倒在地,他们在雨中与白马堡门徒缠斗多时,浑身狼狈不堪,又累又饿。 无明法师被两个小辈左右扶着,对骁云卫的小孩儿们合十念了句阿弥陀佛:“还未请教施主从何而来?” 法师年过半百,又地位尊崇,是出世之上师,她一表态,横七竖八躺倒的骁云卫都一骨碌爬起来,颇有些诚惶诚恐。 “我们是从……从凉州?”宁武和同伴对视,拿不准主意道,“从冀州皇人岭……?” “我们是从皇人岭过来的。” “老大!!” 山洞外伸进来两个高挑的影子,顺着壁穴攀升成奇怪的人形,像是一个肩膀上端了三个脑袋。越关山和舒尹之两肩各扛一麻袋,弯腰走进腹洞。登时就像蜂蜜滴进蚁窝,引得十二个少年人涌堵上来讨食。 结果麻袋口一解开,里面全是白花花的馒头。 “老大,你们溜进后厨就找到这个?!”宁武满脸不可置信。 “你也不想想是哪家的厨房,”越关山道,“出家人都不食荤腥啊,有你小子一口吃的就满足吧。” “荆姐呢?”雁门往两人身后张望。 山林里送进来一股血腥气,洞穴里顿时紧张起来,却是荆不胜一手拎着一只断了脖子的山鸡回来了。 那鸡脖子上还滴着血,荆不胜却除了衣襟半湿没有半点凌乱痕迹,拎着山鸡像握一束刚采下来晨露饱满的鲜花,怕血腥气进洞让比丘尼们闻之不喜,就站在洞口不再向前,招呼人出来烧烤。 “姐姐!你是我亲姐!”骁云卫争先恐后奔向烤鸡。 “不容易啊,”舒尹之看着他们在洞外一片湿泥中艰难生火,感叹道,“还一群孩子还挺费力气。” 洞腹生了火堆,气温回暖,众人啃着馒头,稍微恢复了体力。 烧鸡的香味飘进洞穴,越关山不为所动,和比丘尼们一起啃馒头,一边交换信息。只有在这种时候他才有点骁云卫少主的模样。 “我和外面那群小子是凉州人,前段时间在皇人岭做客,听说南宁不太平,特来助一臂之力,”越关山道,“侯待昭这个人嘛,我也知道,老仇人了,跟我几个朋友也有仇怨。” 尼姑里有个小孩儿,是之前经堂里第一个看见越关山的小姑娘,此时插嘴道:“他说自己是替朝廷办事,征兵也是朝廷的命令,我们若不从,就按抗旨之罪压入大牢!” 小姑娘刚说完,看见无明法师抬起一只手,示意她噤声。 “侯堡主随身有金笔手谕,初到庵中已向贫尼出示,”无明法师在洞穴阴湿的空气中咳嗽两声,衰老的身体支撑不住显露疲态,“此事不仅是武林纷争,已涉及到君臣之仪,施主实在不必淌这趟混水。” 无明法师是鹤衣斋的住持,她这样发话,令众比丘尼皆面露忧虑神色。舒尹之看了她们一眼,没有吭声。只有越关山一边啃馒头,一边含糊道:“把你们撂在山洞里不管,天不亮侯待昭就能找到这里,到时候你们就应征入伍,提携玉龙为君死吗?” 此言一出,连无明法师也沉默下来。战场赴死倒在其次,犯了杀戒,一身修为也就毁于一旦。佛家修的是超脱之法,若为生死罗网所缚,便坠入轮回苦海不得解脱。 “你们的皇帝下征兵令,或许是真,但是否明言要征召方外之士,还有待考究,”越关山抠抠被雨淋湿的鬓角,说,“侯待昭拿着鸡毛当令箭,行党同伐异之实,也并非不可能。” 他实则是个极聪明的人,心思也很通透,离了带队的吕惠和话多的武理,便不着意地显露出来。 那个跳脱的小姑娘又叫了一声:“啊!那我们应该进京面圣,请圣上明察!” 舒尹之插话道:“这件事我们已正在做了,不劳诸位。” “这位女施主又是……?” “我叫舒尹之,皇人岭内门弟子,”舒尹之道,“前禁军总领冯京在我们皇人岭乱来,我几位师兄已经进京请圣上做主了。” 小比丘尼便说:“那我们岂非只消等东京传来消息就……” 其余众尼虽不言语,神情却与那小姑娘一致有些许侥幸。但立刻就被越关山打断:“最好不要有这种想法。” 这下连舒尹之也皱眉看着他。越关山在皇人岭时话很少,舒尹之几乎没有注意过这位公子派头的贵客,从来拿主意的都是吕惠和武理,但此时越关山虽看上去还是悠哉随意的模样,说出的话却心思缜密。 “这帮人行事明目张胆,绝不是怕败露见光的样子。恐怕吕兄与武老三那边会有意料之外的变故。我劝诸位法师最好早做准备,留出退路。” “退路?”无明法师不解,“还能退到哪里?” 越关山搔搔头:“退到深山老林躲起来?或者跟我们去凉州城暂避风头?” 凉州城?凉州被六谷部占据,已经不是国朝领地了。中原人民族意识极强烈,即使退隐山林,也从没想过退隐到外族领地去。众人一时都颇为意外,只有无明法师似乎想起了什么,喃喃:“凉州来的人……” 越关山吃完馒头,谈完事情,被外面烧鸡的香味勾得受不了,起身拍拍掉在裘袄上的馒头屑。 “一身黑裘还带着十二个护卫,莫非你就是那个前段时间放言要挑战中原武林的凉州越家少主?”无明法师终于恍然。 越关山迈步往外走,偏头咧嘴一笑。 . “你还笑得出来!”武理压低声音道,“如果禁军是奉皇命前往冀州,那我们盗腰牌的性质就完全不同了!” 谢致虚收敛了脸上的表情,心说苦笑也能是笑吗,对武理道:“当时就应该有所意料,王赣势力再大,也不见得能随意支使皇城禁军。” ——现在说这些没有意义。 谢致虚看了奉知常一眼。 “马后炮,”武理也白眼道,“那些士兵在皇人岭胡作非为,谁能想到竟是有免罪金牌!不行,我看这次要遭,做好接应准备!” 旁边离得近的一位候场武人被悄悄话吸引看过来,武理冲他和蔼一笑,匆匆挤开人群到内场边上去。 . 冷汗浸出额角,汇成豆大一滴,流进石人愚眼睛里,酸涩难忍。但他不敢抬手擦拭。 他甚至不敢抬头。 龙威浩荡如泰山压顶,镇得他双肩承受不住,跪伏在地。身旁师弟还说了些什么,他已经完全听不进去,那块要命的腰牌摆在眼前,成了催命符,令他魂魄出窍,六神无主,只觉死期将近。 他先前单知道冯京禁闭山门、关押师父都是奉命行事,却不知道是奉谁的命。谁能想到皇帝会下这样离谱的命令? “陛下!从来江湖庙堂是井水不犯河水,两相无事,诓论如今外敌未除,怎可轻起内乱啊!陛下万不可中了有心人挑拨之奸计,自乱阵脚!” “此话又是从何说起啊?” 这个声音已牢牢刻进石人愚脑海,今次第一回 见到真人,但久仰“大名”。 “陛下发布征兵令,不正是为了应对河北战事?今日设校场是为了给李将军接风洗尘,无关的话题就不要讨论了,左右直,将盗取禁军腰牌的此二人拉下去,暂时关押候审。” 寒毛瞬间炸起,石人愚听见背上磕磕绊绊的声响,原来是自己在发抖。 “且慢!陛下!陛下明鉴!” 石人愚侧头去看,吕惠低着脑袋,侧脸没有表情,但嘴唇全白。御座前左右直列队走下子阶,刀柄撞击身前甲胄,发出令人胆寒的动静。 场下某个角落里传来轻微的声音,石人愚完全没有注意,但吕惠听见了。左右直来到他们面前,所持戒棍将要卡住二人脖颈,剥夺最后辩驳机会的瞬间—— 吕惠抓住了石人愚的手,做出一个无声的口型: “跑!” 下一刻内场四角烟雾骤起! “内场有异!护驾!” 上四军与左右直反应很快,但烟雾弥漫的速度更快,浓稠有如实质,很快内场便步入伸手不见五指的境地。石人愚肩头给左右直的戒棍砸中,发出一声近似骨裂的咔擦闷响。但他分毫不敢停留,被吕惠拽着左闪右避,在浓雾中飞快穿梭。 “跳!”吕惠的声音在耳边喝道。 石人愚毫不犹豫纵身一跃,跳进了人堆里。 到处都是雾气,连近在咫尺的人脸都无法辨认。所有人都在惊慌叫嚷,场面混乱得恰到好处。吕惠也跳下来,抵住石人愚后背。浓雾来得快,散得也快,在人流涌动带起的气流下很快稀释得只余薄薄一层,旁边不动声色贴近一人,是张陌生的脸。 石人愚一愣,想起来这是同伴的伪装,顿时心中一松,犹如抓住救命稻草:“奉先生!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那人不言不语,伸手便向石人愚面孔抓来,五指收拢,扯下一张五官俱全的面皮。 刺啦一声,身后吕惠也撕掉□□。 突如其来的雾气终于彻底散尽,这里原来是献艺武人候场之地,人头攒动摩肩接踵,四周全是陌生面孔。改头换面的石人愚与吕惠收敛声息,悄悄没入人群。 第108章 守在校场最外围的龙卫还没反应过来,泄露的雾气漫过脚背,还只当是内场散热的冰。直到指挥使高声喝道:“把人拦下!”已有几个作武士装束的在骚乱之中冲出校场。 及时勾结的戟钺阻拦了后继人群,全是中层候场献艺的,天武军追逐其后,像驱赶一群待宰的鸭子。 难怪那些人要奔逃。 内场不知发生了何事,人人都十分紧张,生怕引火烧身的模样。 “全部搜身,一个都不许走!” 人群耸动起来——“凭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群情不安的角落里,五个毫不起眼的身影在沉默中隐去存在感。 石人愚手微微发抖,旁边那人按住他。肤质触感冷然,是那个奉先生。“别轻举妄动。”说话的则是另一边的谢致虚,这两人一静一动,默契得像双胞胎。 天武军鹰隼般的目光在一张张面孔间巡睃,向指挥使摇摇头。 “刚才有几个跑出去了!”龙卫道。 新宋门往南,相隔不远就是汴河,千里无山万舸通波,往来舟船昼夜不歇。临岸无住屋,尽是商户,今日靠岸有一艘华丽楼船,高三层宽两丈,纤夫们眼光毒辣,一看便知乃是富商雇船,个个卯足劲抢生意。唐宇站在岸边离楼船不远的地方,穷极目力往街道尽头张望,正提心吊胆。 岸边的盘查突然严苛起来,他前几天过来踩点时还没人搜身对脸。市集发布了嫌犯画像,尽管寥寥几笔,唐宇也能认出是那几位的易容。还好没有暴露本尊。多亏武三公子当初从千面怪赵峰的尸体上扒下了披风,里面藏的□□精巧以极。 但是城卫的反应速度太快了,唐宇有点担心主子几位无法及时脱身。 正在这时,主街尽头策马扬鞭直往河岸过来一队人马,和巡防城卫不同,这些人尽着黑衣,领口高竖以遮掩面孔,血腥气凝成一把破竹之锋横冲直撞,惊得满街行人远隔丈余就纷纷避让。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唐宇心中顿时警铃大作,见那一队黑衣人在岸边下了马,盘查的城卫便恭敬围过去听令,他脚下谨慎挪动,欲靠近探听——藏身的店家拐角去突兀伸出一只手,拽着胳膊将他一拉—— 唐宇从少时起就在师门受训,是专门派给长老们的护卫,警觉性很高,谁能沾他一片衣角还留得下全乎手都是很考验功力的。然而这一拉拉得唐宇半点脾气没有,不仅不反抗,倒还配合那人闪身躲进门店后墙。 犄角旮旯里挤着蹲了四个人,指头尖杵在地上画蚂蚁,十分丧气落魄。还有一个靠墙而立,乏于行走的惫懒模样,正是刚才把唐宇扯进来的奉知常。 唐宇:“……”这就是被通缉后疲于奔命的惨状吗,活了三十年今天真是长见识了。 “他们以为内场消失不见的犯人混在最先冲出校场的那一批里,我们落在后面,以易容骗过他们的盘查,才得以脱身。”武理解释道。 “逃出来就好逃出来就好。”唐宇安慰道。五人的面皮都已撕去,恢复本来长相,吕惠与石人愚的脸色都不好看。 “可是事情全搞砸了……”石人愚很郁闷。唐宇心说这边通缉令都发下来了还能指望你们成功,但面上仍沉痛道:“究竟是哪一步出了意外?” “其实我到现在都还迷糊着,当时心中胆怯,根本不敢抬头,连皇帝长什么样都没看清,”石人愚说,“单听见王丞相和另一位大臣为了我们的事争执,临了连皇帝是什么态度也不清楚。” 吕惠闷着头说:“睡觉。” 数人都看着他不明所以。 “陛下在高座上,”吕惠抬头,露出沉默了很久的一双眼,“睡熟了。” “……” 石人愚没想到答案是这个,一时间哑口无言。坊间盛传乌云蔽日,原来是这样的情形。 唐宇道:“事已至此,只好以退为进,方才御街过来一队黑衣人马,看上去不像城卫,恐怕事情迟则生变。” “看到了,”谢致虚点头道,“那队人动静那么大。是周豺吧。” 豺狼虎豹的豺,王相麾下光禄寺机要处四恶人之一。 谢致虚同周豺有过短暂的交手,而武理则是过于博学多闻,认得此人真面目,当即确认道:“果真是他。看来王相是不准备放过你们俩了。” 石人愚背上长剑又开始格格打颤。 唐宇探头窥视,城卫并那一队黑衣人从河岸另一头查起,汴河今日占尽风头的华丽楼船反而因为目标过于招摇而使敌人放松警惕。船上正在装卸最后一批货。 “已经按照主子吩咐打点妥当,”唐宇说,“这艘船的主人愿意载我们到下一个港口。趁现在搜查未至,快走!” . “官老爷,我们就是给市南鹿鸣馆送河鲜的!一船都是鱼虾,有什么好查的?” 城卫捏着被熏晕的鼻子从渔船上下来,小跑到远远站着的周才跟前,低眉顺眼汇报:“不见布告上的人。” 额宽耳短的黑衣人并不给他正眼。属下关注八方动静,突然遥遥一指:“老大!” 河岸那端通过排查的一艘楼船已经收锚启航。 “那边我们已经查过了。” 周才眯眼朝那楼船方向看去,对旁边城卫的解释充耳不闻,那船似乎有什么地方引起了他的兴趣——“这么大?”周才喃喃。 “哦,您可能有所不知,”城卫道,“汴河港是城内最大的停靠点,每天都有这种富商雇佣的大船生意往来,不足为奇。” 他话音刚落,就见周才果然又完全没有听自己在说什么,吩咐手下道:“上那艘船去看看。” 城卫:“哎哎跟您说了那船我们已经查过了——”一队黑衣杀手在他无能为力的阻拦中鹞子似的几个跃动就落在码头近岸。但那楼船速度很快,已经离岸有一段距离了。黑衣人在水边静止,似乎束手无策。 “队长,”旁边有人说,“要不要把船叫停,让那帮人去搜一搜?” “我呸!”周才的黑衣人马一走远,城卫立马变脸,“奸相养的狗,老子管他们的!” 楼船已离岸,汴河城内河段流速缓慢,但为了载重积水够深,曾有过失足落水溺亡的传闻。 黑衣豺狗一字排开,几个城卫在他们身后假惺惺道:“周大人一定要查,我们就去把船叫回来?” 周大人竖指一招,几只豺狗就四肢着地。这些人身材都很奇特,手脚较短,弹跳力却极佳,后脚真如狗腿一样猛然发力,倏而贴着水面窜出,眨眼就离岸百余步。 那座庞大的楼船缓慢龟爬,立刻被穷追不舍的豺狗抓上了左弦。船上还没人发觉,岸边的船夫与城卫却都惊呆了,楼船弦上像爬满了黑色壁虎,甩也甩不脱。 壁虎再一个翻身,就悄然登上了楼船。那船转舵,驶上河道,无知无觉带着豺狗们顺流远去。 . 逃命的人会选择这么显眼的目标吗? 周才吹掉指骨钢爪上附着的木屑,气流在锋芒上激起一串铮鸣。豺狗出色的嗅觉告诉他,这艘迫不及待启航的船上有他熟悉的目标。 冀州皇人岭来的人,虽然姓名年龄概无所知,但世上有什么事能瞒得过丞相大人,凉州越家的那小子和姓谢的都在皇人岭做客,会不来凑这热闹?以姓谢的和丞相之间的过节,丞相落井他投石,后院起火他煽风,护送皇人岭弟子一路进京告圣状未必没有姓谢的份。 豺狗们大摇大摆登上甲板,明目张胆毫不躲藏,立刻被船夫们发现。“什么人?!怎么上来的!” 寒光毕现的爪尖直指咽喉,船夫惊恐收声。周才背着手,悠然穿过甲板,往舱楼走去。偌大一盏黄花梨插屏之后,莺莺燕燕欢声不断,竟然是富商的宴会。 “中午好,都吃过了吗?”周才以钢爪挥出示意。 宴席被不速之客打断,歌舞的蝴蝶被惊飞,轻盈躲进主座身后。座上那商人肚腩微突,油光满面,一双浓眉皱起川字:“你是何人?” 靠窗临河还有一男子,锦衣玉冠负手而立,周才不请自来,他连头都没回。 “机要处来的,查几个逃犯。” 那商人立刻嚷道:“不是已经查过了吗?怎么还查?” 周才的几个手下可不是城卫能比的,都是些手上沾着人命的穷凶极恶之徒,稍微有点眼力见的都能从他们身上察觉到令人不安的狠厉。“说了是机要处搜查,耳朵不想要了吗?!” 富商不敢多嘴了。 舱楼有三层,属下去了楼上,兵兵乓乓一阵乱掀,富商露出不忍耳闻的神情。 宴厅的几位美伎慑于陌生男子抱胸搭在臂弯间削头如捣泥的钢爪,都猫在富商背后不敢冒头,然而富商也很心惊胆战的模样,机要处是什么样的所在,就算从前没接触过,也听说过王赣手下四恶人的臭名。 依然镇定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周才,还有一个就是面朝窗扇的男子。 身高六尺,背影消瘦。和周才印象中那个意气冲动的谢家小子不太一样。 汴河的风景没什么独特,千篇一律的街景纳入窗框,行人如群蚁聚而复散。年轻男子形容冷漠,坚冰似的神情纹丝不动,充耳不闻宴厅里的动静,直到肩上按上一只危险得令脖颈激起疙瘩的利爪。 年轻男子侧过头,清晰流畅的颌线令周才也不禁生出赞叹之心——这是个极俊俏的公子哥。但没有半点周才揣测中那人的影子,年轻公子脸上毫无破绽,不似作伪。 “这位柳二公子是同我一道的,也有身份文牒,城卫已经检查过了,还有什么问题吗?”富商硬着胆子说。 “没有问题。” 富商一口气还没松下来,听见周才又意味深长道:“我就是看这位小哥儿长得挺熟,一时记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咕噜,富商吞了口唾沫。 年轻公子依旧冷漠地看着周才。豺狗们祸害完楼上的摆件布设,鱼贯下楼,对周才摇头以示结果。 “行吧,打扰了。”周才两手一抖,三尺利爪铮然收回。等到黑衣豺狗完全消失在视野中,富商才重重吐出一口浊气,如释重负地陷进座椅里,年轻公子对他确认似地点了点头。 豺狗走了,歌伎却不唱歌了,纷纷退走。 “我还以为被他识破了……”富商心有余悸道。 年轻公子没有接话,从主座后的巨大立式红木浮雕上方传出一个声音:“这次真的多谢你了, 舅舅。” 第109章 浮雕乃是一幅入木三分的鱼戏莲图,挺拔的长茎贯穿画面,顶端托起一张直抵横梁的宽大木质莲叶。 叶边探出五颗脑袋。 那是最好的藏身地点,但是藏不下第六个人。被排挤的奉知常站在窗边面无表情看着他们。 “哎呀,别这样,”武理趴在莲叶边,对奉知常说,“能者多劳嘛,你就说咱们这里除了你,还有谁能一张马脸对着周才不露馅?” 奉知常懒得理他,垂手系腰间的大带,那带子明显比他的腰大了一圈,系带挤出衣服褶皱,仔细看就能发现衣服并不合身。但周才没有朝他腰肢上看。 那是富商的外袍,腰部位置已经被中年发福的肚子撑大了。 谢致虚从莲叶雕片上翻身下来,摸摸后脑勺。富商擦去额上冷汗。 “舅舅,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他是真的很意外,没想到鱼家的生意已经做到了东京,更没想到唐宇租船竟然正巧租到了鱼家头上。一行人上船的时候,鱼大正在做最后的对账,两相见面都非常惊讶。 余下四人也从莲叶上跳下来。 奉知常伸手关上船窗,窗扇合拢之际,一线窄缝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起一道寒芒直逼面门。奉知常反应不及,眼见那道锋芒将从自己两眼之间劈开,后腰骤然一紧,一只手臂圈着腰带他闪到一边,从耳后掠来另一柄细剑,铮然架住劈开木窗的钢爪。 那柄细剑只有两指宽,手柄不同寻常制式,是那根平日里藏在手杖里助行的二人夺。细剑切出一个刁钻的角度,穿芒而过,将钢爪一分为二。爪尖像被削断的指甲纷纷掉落,露出后面去而复返的周才。 他收回断落的钢爪,浑不在意,对谢致虚龇出尖利的兽牙:“我想就应该是你。错过小虾,能钓到一条大鱼,想必丞相也会满意。” 谢致虚反手持剑,直刺窗缝,周才侧身一让,没想到谢致虚纵身破窗而出,二话不说招招毙命。 “精神头不错嘛,”周才一边招架,游刃有余道,“可要悠着点,不要太早使出三剑就力竭了——三剑废物。” 甲板上船夫都在瑟瑟发抖,黑衣豺狗们不知不觉包围了舱楼。 “三剑?”谢致虚锋芒欺近,冷漠毫不动摇,“看来你们机要处的情报已经落后很多了。” 原本好整以暇,等谢致虚力竭自败的周才很快意识到不对劲,他被逼得越退越远,落在残缺钢爪上的力道却越来越强,攻势全然不见衰颓。 早已来去三招以上。 怎么回事?周才对谢致虚的印象还停留在白雪楼外被侯待昭一掌击成内伤狼狈逃走那时,不死也会丢半条命,哪里还会像现在这样生龙活虎。 “有一件事,”谢致虚和他隔着剑锋对峙,“听说洪豹和我打过一场后,已经离开机要处了?” 周才终于放弃防守,以豺狗为名的他弹跳极具爆发力,犹如恶狗扑食撞进谢致虚怀里,以避过其剑锋反击。 “看来我的消息落后,你的消息倒是挺灵通。” “一般灵通,今天你交代在这里,你猜机要处还剩下几个人?” 洪豹离开,西门浪身死,再折了周豺,就剩下传闻中王相的贴身护卫徐虎,四恶人竟被削得剩下个光杆司令。 周才脑门泌出一颗汗,突然生出一股不妙的预感。二人夺纤细得仿佛下一瞬就要折断,须臾间幻化成不可捉摸得虚影,在周才眼中失去踪迹——好快!他甚至分不出心思考虑手下都去了哪里,因此也没有注意到皇人岭经典暗器出现在船商甲板上,已夺去了数个黑衣豺狗的性命。 但是出剑再快又有什么用?谢家人只要失去作为武器的长剑,就会变成徒余体力的莽夫。 灌注了内力的一掌击出,周才在空隙中捕捉到谢致虚的身形。谁料谢致虚毫不退缩,也是一掌印上来,其中劲道竟分毫不落下乘! 被轰飞的人竟然是周才! 一道疾影贴身追过去,二指细剑瞬间染血,周才不敢置信地咳出一口血,被谢致虚当胸一踹,飞出甲板,落河的水花染上鲜红血色。 又是几声密集的扑通,那是中了吕惠暴雨梨花针的豺狗翻尸落水。眼见同伴与老大都生死不知,唯一生还的那人左看看右看看,见形势不好,竟然也跟着跳了船。 谢致虚几步到船舷边俯身,见水面上涌现几团零散的血红,没有人身与呼吸气泡冒出来。 甲板上散了一地的玉蜂针、透骨针、破甲针、牛毫雨……船夫们吓坏了,僵在原地一动也动不了,吕惠与石人愚只好自己来逐个收拾残局,不好让师门精造的暗器流落在外。 船舱里,窗前并肩站着两人。鱼大被屠杀场面所震慑,下巴抖啊抖,说出来一句不成调的话:“死死死死人啦?!” “死人了。”武理冷静道。 “那、那可是机要处的人……你们、不、我们会惹祸上身的吧!” 武理笑着拍拍鱼大肩膀:“说什么呢,豺狗找上门,不就代表我们早就祸事缠身了吗——兄长放心好了,吕兄留了活口回去复命,那位丞相大人会认准究竟是谁对他的手下出手的。” 宴厅茶几上还有新煮的热茶,也不知道是谁手这么快,不过喝茶的人是奉知常。唐宇作为贴身护卫,连甲板上的激战都不参与,寸步不离守着奉知常,从他们的角度,刚好可以穿过窗前两个肩膀的缝隙,看到甲板船舷边低头检查水面的谢致虚。 “那小子,哦不,主子的师弟,身手很不错的样子……”唐宇喃喃道。 奉知常吹开茶雾,鼻腔里哼出一声意味不明的气音。 . 九道峰锁之下,有雪化的河。竹海封锁了山谷入口,那雪河在谷里打着旋儿,最终流进深处茂树花海中的小山庄。 敞着窗户的竹屋里,孔绍述两只空袖子打着结,小童正收拾好行囊,用两根竹条弯折扣成夹子,将被条行李塞进去,一根绳子跨过脖子给孔绍述背上。 “大师兄,我们真的要走了吗?”小童忧心忡忡道。 孔绍述对小童笑了笑,如果有手,就会摸摸他的头:“还会回来的。” “可是,为什么要走呢?就因为半个月前来访的家伙吗?那个人好可怕,他手上戴着好吓人的钢爪,我还以为先生会……” 孔绍述沉默下来,脸上也浮现出忧虑。稍顷,他说:“我去先生房里。” 扇面上知命守常四个字,枯笔转折削如刀锋。先生坐在字幅下,面前摆着残局,孔绍述推门进来。 “先生,已经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出发。” 孔绍述走到棋局对面坐下,看了一眼,不是很懂,问先生道:“不久前来拜访的人,是传闻中豺狼虎豹四恶人中的豺狗周才吗?” 先生笑了一下,算是默认,捏着胡须查看残局。 孔绍述兀自纳闷:“王相怎么会注意到我们?山庄里不是残疾就是年迈,剩下全是些服侍的女孩子,难道我们这样的也会被征兵?” 棋盒里玉子在指间碰撞,声音清脆悦耳。先生在盘面上落下一子,笑呵呵道:“哪里会是为了征兵而来呢。现在中原武林风雨飘摇,如同被拔牙的老虎,这才是他真正的目的。” “他?……”孔绍述心想,是说来征兵的周才,还是周才背后的丞相,又或者是丞相背后的……? 先生端详棋盘,叹了口气:“变成孤棋了呀,贡父……” 下棋这种读书人的娱乐,农户出身的孔绍述是看不懂的,也不知道先生是什么意思,只好说起最近镇子里风传的流言:“听说王相手里……曾出过两家人命案,最近镇民们都在闲话,说是东京那边传过来的,连御史台都参了一本,希望陛下能追查这件事,清算王相的责任……” 先生听见了,却好像没听进去,归拢棋子:“走吧,进山里去避避风头,免得被鲜血溅到身上……” . 姑苏的清晨,镜湖雾气散尽,背后是重重山岛,身前是烟火苏醒的城镇。 今日的第一批商船靠岸,城中水路迎来新的客人。但平江府每天有太多来自四面八方的拜访,已经没有人会对生面孔产生兴趣,街边茶坊里议论的仍是本地豪绅八卦。 “安抚使已经带兵围了三天两夜了,我看今天一定会有个结果!” “不能吧……他们家不是和知府关系都很好吗?” “哼,你们知道什么,要不是他家那张金券,知府大人也不会放在眼里。” 茶坊里客人们夹开生煎,汤汁浓郁的香气漫散。 “现在金券已经被祭出抵罪,死罪已免,活罪可就难逃了。看他家倒霉怎么这么有趣呢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闲话的几人互相笑闹着走出茶坊。剩下还在吃生煎的客人,围在一张长桌上,默默用早餐。 “刚刚说的,是什么人家?”突然有人发问,“苏州城里发生了什么事吗?” 没有人回答。谢致虚碰了碰桌边茶杯,早就倒好晾凉,此时温度正合适,端给奉知常漱口。他摸到奉知常的手指,有点凉,便抬眼觑他神色,看不出什么异常—— “金券的话,说的是那个良田三百亩膏腴二十顷、占尽太湖春的梁家?”吕惠咬破生煎皮,吐着被汤汁烫伤的舌尖含糊说道。 第110章 “我们就在这里分别吧。”吕惠说。 数人站在茶坊边,街道已渐渐苏醒,人流中聚众停留过于引人注目,几人只好仓促道别。 “我们要赶回皇人岭了,看这情况,盗取腰牌说不定还要问罪师门。”石人愚把心事重重都表现在脸上。 “我们师兄弟也要赶回邛山,只怕王相想对付中原武林,不会单单放过西蜀,”武理将吕惠与石人愚看了看,犹豫稍顷,才说,“帮我问候朱老掌门,之前在冀州,一直都没有机会……” 自从校场出逃,计划发生了自己意料之外的变化,吕惠就一直苦着脸,无比沉闷,此时听了武理的话才终于露出笑意:“以谁的名义呢?” 武理也笑起来,想了想:“以,曾经被他指明方向的失学弟子的名义。” 身后,谢致虚和奉知常纳闷地交换情报—— ‘三师兄曾经被朱掌门指点过?’ ——天残门收留的人,谁身上没点故事呢? ‘唔,我是觉得,难道他曾经在皇人岭拜过师?后来被朱掌门指点转而拜先生为师?’ 这两人背后八卦别人,自有独门秘诀,就算正主就在跟前也无法察觉,呵呵。 吕惠与石人愚准备先行往甘凉道的方向去,约好与越关山的队伍碰头,将师妹舒尹之接回来。石人愚用一张巨大的披风遮住背后长剑,那是千面怪赵峰的披风,被武理捡回来,现在送给了石人愚。两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街头人流中,再寻觅不见。 过了早点时间,摊位的食客就少了许多,早点铺老板开始收拾残局。刚刚一桌吃饭的客人突然去而复返,都是生面孔的外地人。 “请问,”唐宇沉重道,“刚才听客人们聊天,太湖梁家庄是出了什么事吗?” . “老太爷,这样未免太难看了。相交多年,何必让本官难做呢?” 梁家宅邸不在城中,而座落于郊外百亩良田之间。官兵围宅的几天,连农户都停止作业,初秋余热犹在,安抚使老爷靠坐在华盖伞下,无聊又嫌热,手里端一碗散发冷气的冰块甘草汤。 “何必做困兽之斗呢,老太爷,梁家主,热死本官了,您二位快点出府来,咱们把事情谈妥,各自都好上路嘛。北边路难走,早点到战地做好准备,生存的机率还大一点。” 类似的话已经说了三天两夜了,安抚使大人嗓子都喊哑了,甘草汤喝了两天,嗓子眼齁甜,梁府还是静悄悄的没有动静。城里城外赶来看热闹把郊外清新空气都搅浑了。 “应征入伍,为国拼杀,不是你们梁家的祖业吗?私开盐铁可是罪不容诛,梁家承蒙祖荫,避过一劫,已是陛下开恩,如今又给你们在北边战场上重新建功立业的机会,应该感激涕零才是,怎么还畏头畏尾,龟缩不前呢?” 连梁府花园里的鸟都听烦了,纷纷振翅飞走。 安抚使大人奄奄一息:“怎么这么多无关人士,是让本官唱戏给他们听吗,换人换人,直到把梁家人给我催出来为止!” 官差们烦躁起来,令梁府外围观的佃户与城中闲人都察觉到引而不发的气氛,热闹看了两天,此时也禁不住紧张起来。 紧闭的府门后响起木闩抽动的声音。 四周都忍不住屏住呼吸。 百步之外的凉棚下,四碗色泽深沉的解热茶里冰块碰壁,晶莹表面映出奉知常冷淡的面容。平江府安抚使重兵就在眼前,他都全无遮掩,以本真面目出现在梁府之外,眼神平静地注视着暮日西斜。 梁家对于奉知常而言,也是看他起高楼,看他楼塌了。这个他从没真正存在过一天的家,繁华温情与他无关,如今落魄受罪也将与他无关。 连武理与唐宇也被梁家愈发紧张的风波吸引了注意,谢致虚的目光却停留在茶冰上,手在桌下,在奉知常的广袖里握着他暑热里发凉的手。手是凉的,却意外毫无动摇。 担心是多余的。对奉知常而言,反而是邛山的庄园更像家。 那你又为什么特意来到这里呢? 梁府的门打开了,伞盖下安抚使大人坐直身体。 门缝里出来一个人,一身麻青文袍,腰间别一把绸纸乌木扇,他抬眼的时候,府邸门阶下官兵也好闲人也罢,便全都矮了一头。 “吵什么,”他扬着下巴,“家里的狗都被你们吵醒了。” 门后应声拱出几只骨瘦如柴的猎犬,凶恶地吠叫吓退了阶下咄咄逼人的官兵。 “世侄!怎么一言不合就放狗咬人啊!” 瘦骨猎犬将堵在梁府门前的人群冲撞遁走,清风立时送了进来,驱散连日被围的滞气。 “你敢放狗咬人!敢抗旨不遵吗?!”安抚使大人跳上桌子,脚下聚了一群恶犬。 “百亩田地会交给你,”梁汀倚门而立,那一点门内风光都被他藏在身后,“家宅,也会赏给你。急什么,讨食吗?” 安抚使大人绿了脸。 “人,也会走的。”梁汀说。 “梁家全部男丁,下至府兵,上至老太爷、梁家主、包括梁大少爷你,都要走。” “都会走。”梁汀回答。恶犬从他脚边钻进梁宅,府门重新紧闭。 ——走吧。 奉知常和谢致虚站起来,头也不回。 武理与唐宇已经与四周凑热闹的闲人们浑然一体了。“苏梁杭陈扬刘,这三个金券世家也被王赣拿下了,算上派往北边战场的人,他这是打算里里外外把国朝清洗一遍啊。哎你们说是吧!”武理一回头发现两人已经不在,忍不住和唐宇面面相觑。 . 天梯峡荒凉的夜色里,金月挂在峭壁头。尘沙席卷飞扬,遮蔽了峡谷寸草不生的罅隙。 晦暗里巍峨高大的巨影可能是戈壁滩里兀立的天梯山,也可能是夜晚沉睡的巨人。 沉重的鼻息一如顶峰云团聚散,云散之后领巅上坐卧一人闭目养神。底下一道疾风攀升上来,落在巨人鼻尖上,对眉峰上盘腿而坐的人道:“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侯待昭就该赶到了。” 越关山翻身坐起来,黑裘裹身,仿佛刚刚睡过一觉:“明天早上,你们就该到达凉州城外了。”说完才看清是雁门,奇怪道,“是你啊,没在下面陪小荆吗?” 雁门一抬下巴,犹如戈壁卧佛的巨大人像头顶传出一个声音:“陪我?少主,那你真是太不把自己当一回事了。”老四的头发乱糟糟硬邦邦,荆不胜铺开裙沿,支颐低头和越关山对视。 越关山还没反应过来,雁门道:“老大睡着的时候,荆姐就上去了。” 黑色裙身像消融在夜幕中,荆不胜过于白皙精致的面孔如幽冥魅影,平静地俯视越关山。 “你怎么在上面?”越关山笑道,“经过老四允许了吗?” 荆不胜却没有笑:“我上来看日出,还要向少主特别请示吗?” 风沙里有闲腥的气味,戈壁边际厚重的夜色渐渐融化成秾丽的紫,紫生出渐次的靛蓝。 雁门面对老大和姐姐全无主意,只得听从吩咐顺着老四的臂膀攀下去。老四脚边有什么黑影潜伏而过,向着戈壁深入,荒漠腹地有一条被遗忘的道路,曾经是繁盛的商道,如今只有往来无畏的镖师还记得它。 “你应该和他们一起走,要是出了状况,仅凭骁云的小子们可应付不来。” 昏暗里荆不胜好像笑了,又好像依旧冷着脸:“那要是少主出了状况,又由谁来应付?” “好啦,不要啰嗦了,”越关山伸着懒腰站起来,天梯峡在他脚下东西延伸,这是一条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必经之路,东边前来的追兵即将抵达,“太阳就要升起来了。” . 横云关是守在戈壁入口最大的一处关隘,天梯山领巅一抹积重的雪色在戈壁滩,仿佛横云。 清早换班,城卫打着哈欠走上城垛。关口正在盘查文牒,有一队人马要西行出关。真是罕见的景象,自从六谷部侵占了凉州城,西行的官道废弃已久。城卫忍不住仔细打量起那个领头的人——身穿素色外衫,作平民打扮,却有很强的气势,连盘查的卫兵都被压过一头,背上背一支断矛,矛尖直指云霄。 “嚯,”城卫趴在墙头,“又是镖师吗?” “这次不一样,听说是江北一个大宗门。”同伴说。 “大宗门怎么会到这种地方来啊?”城卫疑惑道。 那一队人已经离开关隘,走进戈壁,怪山嶙峋之间一条羊肠小道,通向下一处水源,与绿洲建造的城池。那就是西凉城。 真无聊。城卫忠实履行站岗日程,背对监督的双眼快要昏昏沉沉地闭起来。同伴还在耳边用蚊子大点的声音絮絮叨叨聊天以打发时间。 “好像是江宁来的……听说是在追着什么人,说起来在他们之前好像确实有过出关的人……” “……黑裘的小子,是回凉州的队伍……应该走在他们前面吧。” “追上的话,会不会打起来?……” “喂!你们快看!” 突如其来的惊呼将城卫从困顿中叫醒,迎面是刺目到晕眩的强光。 “啊!”城卫以掌遮目,大叫,“好亮!是太阳啊?!” 横云关的守备从没在清晨面向西凉城的方向看见过烈阳。初日炽热的温度熨烫在朝东的背部,朝西的面孔则被另一道激烈日光照亮无余! “那是什么?!” 整座横云关的守备都惊动了。 那不是烈日,那是一颗从天而降的陨星,裹挟冲天烈焰擦过天梯山雪顶,雪化之声有如瀑布,隔空震响横云关。陨星砸进峡谷,半座山包塌陷,戈壁滩无风翻涌起尘沙。 城卫目瞪口呆…… “那是、那是出关必经的道路!” 第111章 北边与契丹的战事未平,西边凉州城又起了风波。 “听说凉州方向出兵压境,已经到了横云关前!” “凉州来的兵,难道是六谷部?” “不不,我一个在边境做生意的亲戚说,来的是越家的兵!” 凉城越家对中原而言是个被遗忘很久的存在,甘凉道还归属于国朝时,越家只是北边屈指可数的世族宗派之一,直到六谷部驱逐了国朝驻兵,越家就翻身成为了土著军阀。 那是个不能被招惹的马蜂窝,不知是哪个不长眼的给国朝带来了祸事。 “嘘——那位可不能随便谈论,诸君慎言。” “呸,还当是过去他只手遮天的时候吗,听说不久前才因为人命案子满京吵得沸沸扬扬,现在又擅自对越家少主动手,激怒了凉州。这下怕是连陛下也不会再保他了。” 成都府城外驿站,往来过客都在此饮茶稍歇。今日略拥挤,茶棚快坐不下了,四座的人都头颅低垂,脊背佝偻,氛围诡异得很,实在不是谈论国事的好地方。很快说闲话的人就走光了。 剩下最后一桌喝茶的,不紧不慢,马车还栓在茶棚外,是风尘仆仆赶到蜀郡的外地人。 应该说,此时茶棚里全是外地人,连主人都察觉到不对劲的气氛,瑟缩在柜台之后。那桌喝茶的还在悠哉,慢条斯理整理好赶路后凌乱的衣襟,才起身离开。前脚刚走,后脚那些形容诡异的人也紧随其后。 一入蜀郡,竹海便深可没人,空气也随之潮湿温热起来。 马车的行踪湮没在竹叶掩映间。 唐宇戴一顶斗笠,遮住面孔,持马鞭坐在车辕上,身后车帘被撩开。 “就在这里吧。”谢致虚说。 竹林深处没有风,但竹叶飘飘簌簌。 唐宇从怀里摸出一套钢爪,装在手上。“你在这里不要离开,里面两个人就交给你了。”谢致虚说,他退回车厢,对奉知常摊手。奉知常看了他一会儿,递上助行手杖,谢致虚握住手柄拔出细剑,车厢外险峻的气场已经形成猎猎绞杀的风阵。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从此往前,将过九折回曲,山岩峻阻,险不可当。多年前柳生与王生任职蜀官时皆从此过,柳生不愿奉先乘险,最终留在九折回坡,国朝少了一位蜀官,而九折阪里多了一座庄园。 多年之后,九折阪前的竹海,迎来了许多陌生客人。 谢致虚眯眼张望道:“绿眼睛又是什么家伙?” 车厢里武理的声音传出来:“绿眼睛的是狼,戴爪子的是豺。” 豺狼环伺。 被群起攻之,奉知常与武理却显得丝毫不慌,两人手里各自一根竹管,伸出车帘。 “想不到机要处还有余力追到这里来,四恶去三,还以为王相会更收敛一点。” 奉知常全无所谓,往细竹筒里填进粉状。 “哦,我想到了,”武理说,“西门浪是栽在你手里的吧,小五又干掉了周才。说不定豺狼是找你俩报仇来了,喂,那我完全是被你俩连累的嘛。” 奉知常冷着脸,烟杆似的竹筒敲敲窗框,示意武理废话少说。 以寡敌众,犹有余力,豺狼们也不由慎重起来,被谢致虚迅疾锋利的进攻所震慑。谁也没有发现马车飘窗之下两缕青烟悄然散入空气。 “王相要斩草除根吗?”谢致虚用衣袖擦净二人夺上的血迹,刀光剑影中仍从容不迫,“好啊,来试试看吧,今天究竟是谁会永远留在这片林子里。” 阴风过竹林,乌云蔽日。 豺狼与猎物同时抬头,看见一张张巨大的风筝飞掠过头顶—— 风筝? 风筝投下无数阴影,如雨点砸进杀机密集的幽篁深处。豺狼群里混进了猎鹰,竟然互相厮杀起来,谢致虚握着二人夺,抬头看向高竹顶端亭亭而立的一个白面小生,文袍幞帽作书生打扮。 “奉上旨意,特来解谢家孤子之围,机要处擅作主张草菅人命,就地格杀勿论。” 那书生声音不大,却清晰传进地面每一个人耳中。机要处曾由西门浪与周才统领的豺狼们意识到自己已成弃子,顿作困兽之斗,招式尤为狠厉起来。然而从天而降的猎鹰仿佛是皇家藏在暗处的刀锋,倏一见光,寒芒毕现,杀得豺狼们落花流水。 谢致虚反而没了用武之地,和唐宇一道守着车辕,面面相觑。 高处的白面小生衣袂飘飘,悠然道:“小人奉旨传口谕,谢家旧时雪炭之恩今已两清,谢公子自可远去,勿恋旧地。” ——就是要你有多远走多远的意思,别给他添麻烦。 ‘我知道,你别出来。’谢致虚默默心道。 ——可惜啊可惜。 奉知常叹气道: ——这人来得不太是时候。 怎么?谢致虚还没问出来,竹林中异变横生! 只见不论是豺狼还是猎鹰,手中兵器陡然坠地,尽皆嘶吼挣扎状,却发不出一丝声音,撕开衣料,抓烂皮肤,七窍俱流出黑血。 倒地时已化作一滩尸水,水漫之处百草枯萎。 谢致虚:“…………” 唐宇:“…………” 那白面小生立在林巅,当机立断撕下一截衣袖蒙住口鼻,目光真如鹰隼直取地面马车外唯二两个活人。 谢致虚两手一摊:“这位大人,实属误伤,我们动手前也没想到会有救兵嘛——”话音未落那白面小生两手一撩,外袍展开如翅膀般的风筝羽翼,当即乘风滑翔远离。 “这下误会大了……人家本来是想帮我们一把,别回去禀报后以为是咱们故意挑衅吧?”谢致虚钻回车厢,马车向着那天堑般的蜀道重新出发。 话是这么说,三个人却都没当回事。 武理道:“那位若是果真有意放过你,这种误会又算得了什么。若是也存了杀心,咱们招不招惹又有什么区别。” 谢致虚寻了个舒适的姿势躺下,心里一块巨石突然落地。那个白面小生的到来说明了很重要的信息——王相在经历坊间流言风波、御史台弹劾并凉州事发后,终于失了圣心,无所倚仗了。那么距离清算他所有的恶行,又还剩多少时日呢? 距离革除他所有党羽,让谢致虚亲眼见证侯待昭落网的那一天,又还有多远呢? 蜀地久违的清风送入车厢,山间泥腥、草清、花香,一径熟悉而爽朗。 谢致虚肺中浊气扫荡一空,心情放松,身上顿时不对劲起来,方才他在竹林中也吸入了少许毒粉。他懒洋洋地靠着车壁一滑,滑倒在奉知常大腿上,耍赖似地等着喂解药。衣香暖洋洋,醉人温柔乡。只有唐宇这个可怜巴巴的马车夫跟着车辕颠簸,皮糙肉厚得没有半点危机意识。 . 走过栈桥,下至沟涧,拨开雪溪边因无人打理而疯长及腰的野草,庄园石阶覆满青苔,荒败得像是久不住人。 “不会吧,难道我们回来晚了?”武理小声道。数人站在石阶草丛里,忽然间谁都不敢上前叫门。这是谢致虚时隔一年再次回到柳庄,眼前却是一副人烟荒芜的景象。 回到蜀郡,唐宇依旧沉默忠实地追随在奉知常身边,但此刻也有些心不在焉。奉知常一手按在他肩上,侧目以示——九折阪柳庄和唐门是蜀郡声名在外的两个大宗,如果柳庄出事,唐门势必不能幸免,但唐宇的职责就是保护奉知常安全,即使在这种时刻也一步不能离开。 “先生那样的人,就算是王相难道还能让他无声无息消失吗?”武理郁闷道。 谢致虚没有回答,目光落在雪溪上,那条溪流原本是从侧门流进庄园,在跨院聚成一方小池,如今却变了道,与柳庄擦肩而过,流注向山坳深处。 九重峻岭环抱的湖泊是从前没有过的,仿佛是直接从柳庄跨院挪来,水质澄清倒映垂柳浓荫,湖心一道虹波拱桥,对影圈成漂亮的圆镜,镜里天高云淡处露出雪山一点灿白的尖顶。 湖边三人满脸困惑。 “以前有这片湖吗?” 谢致虚也没印象,正摇头,就见湖心圆镜里遥遥划来一叶竹筏。 谢致虚、武理:“哦!” 九折子立在竹筏上,尾端背身坐着一人,两腿垂进湖中,水波从他脚边激荡开。 “用腿划舟比手更快哦,”那人抽身站起来,面向湖边,原来是孔绍述,对三位师弟笑得温厚,“上来吗?带你们去新家。” . 越家退兵的第二天,一路风尘仆仆赶回蜀郡的师兄弟三人都因为懒觉错过了一手消息。 新的庄园建在半山腰,过了镜湖徒步入山道,一座精致的黄竹重檐半亭之后,就是庄园大门。 先生在花园里摆上早茶,和唐门宗主对坐共饮。 “没想到王相有一天也会被推出去当挡箭牌,这下人心尽失,恐离倒台不远了。” 先生没有应声,喝了口茶。 “听说先生原来和王相也有些交情,他原是这样不近人情的家伙吗,前段时间还令周豺来找先生麻烦。这种人果然迟早会得报应吗……” 唐宗主抬眼看了看不予回答的先生,最终识趣收声。 廊下庄园的女孩儿们聚在一起,用长杆舀子摘取院里柿树上早熟的柿子,绿叶间一片亮眼的曙红。厢房门开了一扇,谢致虚伸着懒腰走出来。 “吃早饭吗五哥?”女孩们笑嘻嘻起哄,“先生那里还有吃的哦。” 谢致虚踱步过去,话题正巧进行到先生与王相从前的交情。 “吃点什么?”先生瞧了他一眼。 “边吃边听可以吗?”谢致虚盘腿坐下来,捡起盘里的枣糕咬了一口,“您和王相的过去。” 第112章 今日书房只有一盏灯。 燃灯明堂半隐没在黑暗中,一道含糊的人影垂首坐在厅堂。中年人的脚步在门槛外停了一时片刻,为府中百年难得一见不被灯光照彻的夜晚所惊。 中年人躬身走进厅堂,看见座上老人驼着背,不堪重负一般,手边茶几放上一盏不起眼的灯烛与一茶碗。老人伸手,摸了两次都没摸到茶碗,手指从两旁擦空。 中年人快步上前,跪在茶几边,双手为老人奉上茶碗。老人摸着茶碗瓷边,手腕像一截枯枝,浮现衰颓的老年斑。 “今日服侍的下人太懈怠了,您眼神不好,晚上应多点几盏灯才是。”中年人脸颊纹着黥印,面相凶恶,姿态却摆得恭敬十足。 老人端着茶,水面上映出隐隐绰绰的面孔老得连他自己都不认识。 “承唐……已经回不来了吗?” 徐虎从没听丞相直呼过侯待昭的本名,一时都没反应过来。自从侯承唐走下庙堂,对丞相而言就失去了作为对手的意义。现在又是为什么话里话外隐含着同情? “……越家的少主人将他一行人了结在甘凉道上。” 丞相冷哼一声:“越家倒是爱管闲事,他家小子在我的地盘上撒野,那时我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在想想真是白搭。” . “什么样的人?”先生想了想,“大概是那种,经常做事白搭的人吧……” 唐宗主与谢致虚都不解地等待下文。 “其实我和他也不算很熟了,”先生眯着眼睛笑了笑,“你们知道王相是定州行唐人吗?” 不提这档事,谢致虚还没意识到,王相像是凭空出现的一个人,在他坐到一人之下的交椅之前,没人注意他的存在。 “定州行唐,乃是齐国国相管仲所建,一代名相之城,”先生叹了口气,“他能走到今天这地步,或许在最初就有了征兆。” 行唐王氏是个大族,家里做官经商的都有,路子很广,作为王氏的子弟,生来就享有优裕资源。 然而王赣年少失孤,孤儿寡母,由几个叔父照拂,也没有得到尽心的安排,成了草泽里的牧羊童。宗族里建了私塾,请了教书先生,王赣却连拜师的束脩都交不起。王母是个有远见的人,用偷偷积攒的羊奶与族里念书的孩子换书,羊奶是本家少爷才能享用的珍品,王赣因此得到了读书识字的机会,但是借的书要尽快归还,他只能焚膏继晷摘抄书籍,没钱买灯油的时候,就幕天席地以借星光,因此小小年纪就熬坏了眼睛。 待到功成名就,有了夜里燃灯长明的习惯,或许是幼时便种下了因。 王赣一生经历过三次科考。正当年华的第一次,因为凑不齐路费、没钱没礼拜访座师以至半途而废,连考场都没进去。第二次是他在知州府任书佐官时凑齐了资费,拜州文学官为师研究《尚书》、《论语》,学业有成正要赶考,却临场被知州召回,再次错过考试。 王赣原本只是知州府的区区小吏,在低位蹉跎岁月,原以为自己将聊此残生,适逢一日知州心血来潮,考教众人治理府县的策略,王赣表现尤为突出,原以为将得到赏识升官,却只得了个小小的书佐官职位,此后依旧被弃之不顾。然而在他为自己某前程,将二次赶考时,却被知州以人才名义召回,一腔热血愤慨难平。 第三次考试,已经是九年过去,岁月毫不留情将王赣的风华正茂蹉跎成半老中年,再错过这一个三年,他的前程将全无指望。这种情形之下他终于学会了钻营取巧,以供奉博取知州通融,放他赶考。 然而考试也没能考过那些大宗学府正经出身的青年才俊,最终得了个平庸的下县县令职位,赴任的路上经过蜀道九折阪,他默默无闻的半百人生总算留下了一个忠孝两全坡的传说。 九折子就是与他同届的考生,两人一同赴任,经过江陵府时还一同在宝庆寺壁上题诗。九折阪成了他俩的分道之所,九折子从此过,退隐归山成全了自己,王赣从此过,他平凡到覆满了铁锈的生活迎来转机,一入朝堂深似海,从此节节高升万人跪伏。 “什么样的转机,能让已近中年无为的人产生如此大的改变?”故事讲到一半,武理和奉知常也坐到了茶几边。 先生喝了口茶润嗓,叹气道:“我都教出了些什么学生啊,个个都爱听人闲话。” 三个人捻糕点喝茶,假装没听见。 . “宫里来了人在外面等着。”徐虎小声提醒。 王相佝偻的脊背印在坚硬的红木椅上,沉默片刻,心中已然清楚今日的形势。“将我的明心剑拿来。” 徐虎一愣。 明心是御赐之剑,虽不至于到尚方宝剑见剑如见天子的地位,也是天子宠臣的身份象征,在这关头佩戴宠臣之剑去见宫里带来口谕的使者,其心昭然若揭。 来使是个白面小生,一身素袍看不出官阶,但王相常常能在皇帝身边见到此人——乃是宝文阁从四品待制,跟随在皇帝身边记录一言一行,带到百年之后将奉入宝文阁仅供后人瞻仰。 “罪己章疏?”王相表情淡薄,重复了一遍。 “陛下愿意给丞相大人一个机会,在明早朝会上诵读罪己章疏,承认自己对中原武林与西凉越府不正当的行为,谅在坦白从宽,可免死罪。” “哦?”王相冷冷道。 徐虎怒火中烧,几乎要拧断白面小生的喉骨:“小子大胆!敢对首相口出狂言!” 王相枯瘦的手掌轻轻搭在徐虎肩上制止了他。 白面小生面无惧色,坦然道:“卑职只是个传话的,大人有什么意见,可自去面圣。” 两个人都没什么表情。 王相道:“传话的?依本相看不见得吧。” 白面小生蹙眉盯着王相衰老但冷漠的面孔。 “天下人皆知本相代天子唇舌,所作所为无一不是奉命行事,何来擅作主张以至罪己一说?” 白面小生一扯唇角,似笑非笑,似讽非讽:“卑职专司陛下言行,可从没及路过丞相所说的命令。” 王相愣住,过往与皇帝的对话在耳边响起。 “谢温之子谢景回,还活着。” “来来来,吃茶。” “我在江陵的布置万无一失,还是叫谢景回毫发无伤地逃了,必是侯待昭背地里使绊子。” “茶叶都炒糊了。那老头,早说了眼睛不好就不要干活,干又干不好,全靠朕叮嘱内侍省才一直进他家茶叶。” “放逐侯待昭已十年有余,说不得他早生了异心,如今又为白马堡之主,自以为家底丰厚,胆敢恣意妄为,如不施以惩戒,或会脱离掌控。” “贡父,世上诸般情感,糟糠之妻、贫贱之交、锦上添花、雪中送炭、知音难求、伯乐不遇,哪一种最为可贵?你说说看。” 当朝第一宠臣自以为听懂了皇帝的弦外之音。 “臣明白了,雪中送炭,伯乐不遇。谢温对侯待昭有落魄时的知遇之恩,难怪他会念着旧情放过谢景回。” 而皇帝只是喝了口茶水,为糊茶所苦,吐在痰盂里,直到最后留给宠臣的也只有一个字—— “呸。” 灯火晦暗的丞相府,燃灯明堂前星光之下,寒芒斩过白面小生两眼之间,他冷静地看王相拔出腰间明心剑,象征忠诚之心的剑身无比澄澈。 世上最不值钱的就是忠心。白面小生心中如此嘲讽,正是因为忠心而心甘情愿交付了信任,最终才落得体无完肤的悲惨境地。 王相握着剑柄,夜色里打量明心剑,仿佛自从佩剑交到他手中就从没认真观察过。宦海经年沉浮令他喜怒不行与色,直到白面小生震惊的面孔在明心剑下裂成两半,王相依然神色冷漠。 徐虎都吃了一惊,看着白面小生裂成两半的身体倒在自己脚边,血泊染红地砖。 竟然斩杀了使臣…… “这把剑,”王相语气平静,“本来就有先斩后奏的权利。唯一能代天子言行的人,国朝只有本相。” 徐虎不敢多言,自觉此情形已非区区护卫可以插手,避嫌似地低头准备拖走使臣尸体,然而余光瞥见王相低头察看剑身的面孔,不由吃了一惊—— 王相怔怔地以衣袖擦拭剑身,原本明澈如镜的明心剑,竟被那白面小生的鲜血所染,变成了一把赤练之剑。 明亮的剑是忠臣,赤红的剑是佞臣。 王相反复擦拭红剑,色迹半点没有消褪。徐虎看着他动作,想起第一次在监牢里见面,他向高高在上的王相提出明心剑果真有奇效的疑问,并以己身验证了传闻的荒诞,两人还会意大笑。 “原来是这个意思……”王相了然说道。 . “不过是为人作嫁衣罢了,”先生轻描淡写地谈论朝事,“皇帝想收复不受管束的武林宗派与金券世家,又不愿落人口实,王赣撞上了这个时机,作为皇帝最趁手的一把刀,得到了尊荣,就要为怹杀人。” “提携玉龙为君死,是这么个意思吧。”唐宗主听得感慨无比。 柿树在绿意盎然的庭院里,枝头露出俏皮的红。活泼的色泽沉在茶碗底,被水光晃去亮意,变得死气沉沉。 鲜活亮丽不过是水中幻影。 “他现在该去死了。”先生端起茶碗,一口喝干了水中柿果。 第113章 柳庄的女孩儿,姓柳的只有一个柳柳,住在山庄所凭依的雪山之巅,替奉知常守房子。其余大多是镇里小户人家出身,不愿成为多余的人,就来给山庄做工。女孩子心思细腻巧妙,托她们的福,山庄里总是有鲜活的景象。 武理和女孩儿们坐在檐廊下洒米喂雀儿,叽叽喳喳十分热闹。 “三哥在外面遇到过什么有趣的事吗?讲来听听吧!” 武理叹息道:“别有趣了,有什么趣啊,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日难,有命回来见你们都不错了。” 女孩们笑起来:“是这样吗?二哥和五哥也这么觉得吗?二哥呢,怎么没看到他?” “睡懒觉吧,”武理有些埋怨,“要不是你们这么早喂雀吵得烦,我也还在床上呢。” “那五哥呢?五哥又在哪里?” 身后厢房传出谢致虚愤怒的声音,夹杂着刚睡醒的鼻音:“换个地方聊□□不行!”房间里扔出了什么东西,砰地带上窗户。 武理和女孩儿们面面相觑——那不是奉知常的房间吗? 奉知常双腿得以正常行走,在柳庄也算是颇具轰动性的新闻,毕竟包括九折子在内,谁也没意识到奉知常原来个子有这么高…… 尽管能行走,却还是筋骨疏懒,又让先生新造了一把便行椅,成日由他那个名唤唐宇的护卫推着走。唐宗主带走唐宇之后,就换成了谢致虚,师弟使唤起来不要更顺手,简直随叫随到。师弟孝顺到这份上,连九折子都啧啧称奇,只有武理一眼识破真相:“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咱们就不要多管闲事了。” 人到老年,无一不落入盼望子息团圆的陷阱。出门四个徒弟,回来老四就被另外三个丢在了西凉,先生简直愁断肠,日日在师兄弟三人耳边念叨什么时候去凉州把老四接回来。 “烦死了!现在北边还在打仗啊,竟然就让我们北上,太过无情了吧!”武理被念叨烦了,到奉知常屋里躲清闲,却没想到谢致虚也整天跟他们待一处,闲他碍事似地不给个好脸。 “把四师兄一个人留在北边就可以吗?”谢致虚思索了片刻措辞,“毕竟他不像是能照顾好自己的样子……” “哦,说起来,”武理想起一件事,“你们知道甘凉道上,越关山那家伙是怎么只身击败追兵的吗?”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是个必须由各种苛刻条件才能成就的传说,武理为了琢磨透这件事,还熬了好几晚,自以为已达天听、洞悉神机,迫不及待想在人前炫耀炫耀。奈何奉知常与谢致虚都是一副不感兴趣的样子,一个神色恹恹歪在榻上翻书,一个兴致盎然在床榻前的窗边摆弄插花——只有谢致虚这种半路出家又恶趣味的人才会用小红柿果装饰花瓶。 武理讨了个没趣,咳嗽两声,仍然坚持把话说完:“什么样的武技能以一敌百呢?尤其对手中还有侯待昭这种水平的人!你们认为呢?……咳咳,好吧,答案当然由我来揭晓,你们还记得越关山曾使出过的沉沙一掌平吗?那一招乃是凭借高屋建瓴的优势,化势为动,越是从高处击下威力越是巨大。只有这一招能抛却自身固有的水平而借助于外物,短时间内大幅提升攻击力。嗯,我的计算是不会错的,根据甘凉道的线报,当天清晨双日同辉流星坠地,势必是越关山那小子攀升在某处高峰之上,从天而降击出的沉沙一掌平啊!” 谢致虚将红柿果编进紫花翠雀,大红大紫,品味感人。 奉知常翻过一页书,纸张带起的风让他被花粉呛了一呛。 武理:“…………”当他白说呗。 不过所谓的借力高峰究竟是什么?甘凉道上有这样的所在吗? 王相倒台的消息传到蜀郡偏僻山谷的第二天,荆不胜从凉州赶到了邛山。 柳庄里小家碧玉的女孩儿们第一次见到荆不胜这种自信优雅的类型,即使和九折子先生对话,气度也丝毫不差。 “我来接武三公子去凉州城做客。”荆不胜对师兄弟二人笑道。 两人都没料到她的来访。他们在庭院柿树下围坐喝茶,女孩儿们都忍耐不住躲在角落里偷窥荆不胜。 武理摸摸下巴:“我为什么要去凉州做客?” 荆不胜道:“四公子还在我们那儿等着认领呢,您就不管了吗?不过说起来四公子这次帮了我们一个大忙,越家不会亏待他的。” 那个没头脑的老四? “唔,”荆不胜露出一点心照不宣的笑意,“我家少主人说,还欠武三公子一样东西,请您务必要赏脸。” “欠你?”谢致虚奇怪道。 武理想了起来,点点腰间别的折扇。 “谢公子也一起去吧?”荆不胜道,冲谢致虚眨眨眼,“我家少主说,您无法亲手替双亲报仇,心里一定憋着一股气,不妨到凉州城一游,给自己找点事做?” 西凉城,王相驱逐的中原宗派都被越家收留,这一场策划已久的风波倾覆了姑苏梁家与江宁谢家,余下不多的幸存都背井离乡苟延残喘,国朝与契丹开战,凉州更是战火中绿洲一般的庇护所。到凉州去,凉州还有许多可以协助的地方呢。 荆不胜说笑着望过来一眼,房檐下女孩儿们便如受惊的雀儿裙摆翩翩地飞走了。 单檐下一扇拱门,基石后露出木轮。 “那家伙要去凉州,可就没人给你推二轮车了。” 先生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奉知常回过头,眉眼浅淡。 长久相处的人,即使一抬眉一横眼,也能领会对方的心意。同根生在心底萌芽,从聚会到排斥,最后怀抱相异的念头交融,两道人生在此刻凝成一线。 ——早就习惯了。那个骗子。 谢致虚若有所感,抬眼看向拱门方向。 绿叶落上茶座,染着成熟的果香。今秋过后,明年尤胜此时红,只要山巅清凉的融雪掠过岩缝、浸入泥土、沁出湿苔、载入镜湖,流进柳庄。 终将重逢在雪溪汇聚之时。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阅读至完结的看官大人,没有评论鼓励本玻璃心绝无可能坚持到写完,不知道该如何传递感谢之情! 新文《逢魔时刻》也需要大家多多支持,都市灵异类型,文案还在酝酿中。请点个收藏吧,感谢!下一本再见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