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甲》作者:八条看雪 文案: “传说,这世间最锋利的兵器名唤解甲。它由相爱之人的执念所化,能够卸下任何人的心防。” 孤女肖南回,生于贫瘠之地岭西宿岩。 六岁时因缘际会,被讨伐叛军的肃北军将领肖准收为义女,后取名南回,意为终有一日要向南回到这里,夺回落陷的失地。 肖南回将肖准平生夙愿当作己任,习武数载,披甲而战。 不料一切都在她二十岁生辰的那一天扭转。 北地霍州传出前朝失落秘玺的消息,各方势力闻风而动。肖南回怀疑秘玺一事与肖准生父——朔亲王肖青灭门案有关,遂一意孤行前往北地调查此事,与同样追寻真相的神秘公子钟离竟相遇。 — 女主勤勤恳恳小武将,正直善良不作妖不矫情。 男主一国之君白切黑,清心寡欲的人设下本质是个偏执狂。 前方排雷: 1、不是宫斗宅斗种田穿越重生文不是爽文,但是是剧情向的女主文。 2、言情线中会有悬疑、冒险、江湖色彩,也有宫廷秘闻、神鬼传说,不是全程谈恋爱的文。 3、男一是皇帝。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江湖恩怨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搜索关键字:主角:肖南回,夙未(钟离竟) ┃ 配角:肖准,夙平川,伯劳,郝白,姚易 ┃ 其它:冒险,悬疑,神话传说 一句话简介:我为你掌中剑,你做我心上甲。 立意:哪怕人生只此一回,我也想要真正勇敢地活一次。 第1章 生辰 肖南回二十岁生辰这天,是很寻常的一天。 青怀候府人丁稀落,统共也就那么几张面孔,热闹自然是没有的,不过老管事一大早就吩咐后厨做了她最爱的辣子宽面,就等她一起身便送过去。按以往,用过面后将军便会送上礼物,逢战事的时候这礼物便是在军营里送出去的,若不然便是在府里的小院。 她的生辰在四月初九,这是阙城茶梅开的最好的时候。在小院接了礼物,她便会说起城南永业寺的金茶梅开的盛极,邀请将军一同去赏。将军便会交代老管事备下马车,并言及傍晚时分回府用膳。 将军不善饮酒,但这一晚的饭菜向来是要佐酒的,将军会要一坛梨花白,但她会悄悄吩咐换成云叶鲜。 云叶鲜味浓不易喝醉,但将军仍是年年会醉,醉后拉着她在月光下说些什么,直到她吩咐管事将人扶下去安置,这一天就算过完了。 肖南回睁开眼,头顶上那缠枝纹的帷幔看起来都活泛了不少,透着一股子蠢蠢欲动。 自十四年前来到青怀候府,每一年的生辰她都是这么过的。 十几年了,她还是这么期待这一天。 等到这一天结束的时候,她会开始新的倒数,期望来年这一天的到来。 如果可以,她希望这样的岁月一直如此下去。 她深吸一口气,掀开被子从床上爬了起来。 伯劳那丫头向来不会起这么早,不到日上三竿断不会爬起来,府上没什么丫鬟奴仆,洗漱更衣她都是一个人解决,这么多年也早就习惯了。 今年的春天似乎来得比往年都要早,天气暖和地令人昏昏欲睡,肖南回心满意足地吸溜着面条,时不时瞄一眼门口的方向,心下寻思着为何还未看到杜鹃的影子。 杜鹃是肖准的大丫鬟,性子比伯劳不知好多少,府里大事小事她都理得清,算得上半个管事。 往常这时候,杜鹃便会带着礼物来找她了。 一个走神,辣子呛进嗓子眼,她咳了起来,抓起一旁的茶壶猛灌几口水,泪光模糊中看见一个影子从远处走了过来,可却不是女子身段。 老管事陈偲快步从庭院那头走过来,匆匆行个礼,低声道:“侯爷传话来,说是圣上一早召见,让小姐不必等。又说营里的事今日歇一天,小姐不必过去,可自行安排。” 左一个不必,又一个不必,肖南回压下嗓子里的咳意,连带着把疑惑也咽回肚子里。 “多谢陈叔,我用过膳后去趟燕扶街,义父若回来了,你便差人来唤我。” 陈偲颔首退下,肖南回盯着面前还冒着热气的半碗面条,突然间就没了食欲。 今年她最喜欢的这幕戏,没按着话本走啊。 作者有话要说: 新文开更,大吉大利,见者有份~ 第2章 风起 春末夏初的阳光暖洋洋的,舒服地让人生不出干活的力气。 肖南回在大街上百无聊赖地闲逛着,今天不是什么佳节吉日,街上除了惯常做生意的贩子,人并不是很多。 她左看右看,只挑了几个甜柑用纸包好,便向燕扶街走去。 她的朋友本来就不多,更没什么闺中密友。 她刚满十岁那年,青怀候架不住都城里显贵人家的好奇心,带着她去参加了烜远公家小公子的生辰宴。一众粉雕玉琢的小娃娃学着大人模样品茶赏花下棋,可惜那些她样样不懂,只能在远处木讷地站着。 结果不知从哪钻出个男娃娃,摘花“调戏”尚书之女,本是“打情骂俏”却被肖南回看成“欺男霸女”,一个弓步出拳,将烜远公的小公子打掉一颗门牙。 从那件事起,肖准便不太带她去这种场合了。 自然而然,她也再没什么机会接触那些个闺阁中的大小姐们。 起初她是有些委屈的,但到底心性转得快,渐渐便也乐得如此,那些教她打拳的师父们好打交道的多,就连照看马匹的马夫看着都比那天花园里的人顺眼。时间久了,她对世家公子小姐的印象便停留在了那天烜远公的后花园里,日后只要看到华服公子、美衣少妇,便会由心底而生一种敬而远之,想克制都难。 练剑练枪练骑射,她的日子繁忙的很,闲暇时间本就不多,其实很好打发的。 前几年跟着肖准四处奔波,她在军营也混到了队正的位置,她做官的心气本就不高,就女子还是武将而言,她已经十分的满足了。只是一有官职在身,就算没有战事,也要时不时地往城北外的营里跑上一遭,上一次来燕扶街找姚易都是三个月前的事了。 姚易是望尘楼的管事,望尘楼是燕扶街有名的花楼,里面的名妓名倌艳绝天下。 要说这望尘楼的创建者也是个随性之人,自第一家望尘楼在赤州开起来,楼里的第一条规矩便定了下来:楼中花魁名伶皆不必画押卖身,做事全凭自愿。客多的每月可多分金银,客少的便自付开销,日子久了留下的都是个中翘楚。 没有被逼迫的强颜欢笑,客人也玩得格外尽兴,这才是名副其实的销魂窟、忘忧林。 方便起见,肖南回穿了男装,她容貌不似一般女子柔媚,身量又高,倒不需多加修饰。 此时还不是花街最热闹的时候,美人们都还在帐子里补眠,楼里都是些扫洒仆役,忙着清理昨夜疯狂留下的一地狼藉。 她大咧咧走进场的时候,倒是也没人拦他,大家忙着各自的事情,眼都懒得抬。 她四处张望着,在忙碌的人群中寻找着那个最忙碌的身影。 “姚易!” 不远处的柜台后,一身长袍的青年转过头来,一张圆脸上嵌了一双怨念的小眼睛,滴溜溜转了转,最终落在门口的女人身上。 肖南回挥动手臂,笑着露出一口白牙。 望尘楼后院偏房里,新鲜摘下的花束被分类堆在各处,等着用做楼里美人们的点缀之物,她对花粉有些敏感,连着打了几个喷嚏。 “就不能换个地方?” 姚易面前摊着五六摞账本,一手打着算盘,一手给自己倒了杯凉茶。 “什么事?说完赶紧腾地,我这忙得要死。” 她早就习惯姚易这欠揍的态度,解开皮绳打开纸包,露出里面黄澄澄的橘子:“没事,正好得空就来看看你。” 姚易看一眼橘子,算盘依旧噼里啪啦响个不停:“我怎么不信呢?是不是营里那帮土鳖又给你气受了,你杠不过他们才跑到我这了?” 姚易虽是个奸商,但喜欢自诩读书人,十分瞧不起肖准营里那些动不动就挥拳头的士卒将领。她小时候跟着肖准在营里,一开始没少受这些人欺负,起先也哭过鼻子,后来便慢慢好起来了,偶尔帮肖准去营里办些事情,也都还顺利。 “我没去营里。今天是我生辰。” “生辰?”姚易手上的算盘终于停了下来,似乎总算想起还有这档子事,他打量着她,直把她看的有几份不自在,“生辰你不和肖准过,跑到我这里来做什么?” 她一副不太在意的样子:“哦,他有事进宫去了。” “以往不都是告假的么?” “可能用不了多久,等下便回来了。” “几时去的?” “......寅时刚过。” 姚易冷笑,她有些不快:“说不定是有要紧事呢?” 姚易挑挑眉毛:“是,是,一定是要紧事。” 斟酌片刻,她还是开口问道:“话说回来,近来宫中可有特别些的消息?” 原来是找他问这个。 姚易翻个白眼,做作地哼唧两声:“你当我这是什么地方?宫里有什么消息我怎么会知道?” 听这语气那便是知道了。 她吸一口气,抓着屁股下面的软垫往近些挪了挪:“当真不知?” 姚易将头使劲扭到另一边:“不知不知。” 她在他耳边叹息:“好吧。只是可惜了我那千辛万苦从北郅带回来的蕈子,这天眼看就要热起来了,放怕是放不住了,勉强喂了吉祥算了......” 吉祥是肖南回的坐骑,一只花斑杂毛、爱吃蘑菇的马。 姚易几乎是从原地窜了起来,矫健地让人以为他要一鼓作气从屋顶钻个洞出去。 “肖南回!你个败家子!我这么大一个活人,还不如它一只长蹄子的畜生?!” 有时候,肖南回觉得姚易和吉祥挺像的。长得丑脾气不好还挑嘴的很,不是最鲜的蘑入不了口,但是你要真有用到它的时候,它还挺靠得住。 姚易鼻孔还在喷着气,她赶紧笑嘻嘻地把他拉回到软垫上:“它怎么能和你比呢?那蕈子我特意找人凿了冰镇起来了,要不......明天就给你送过来?” 姚易一把抓起桌上的甜柑,剥开狠狠往嘴里塞了七八瓣:“明天?” 她连忙表决心:“今天今天,一会我回府就让人给你送过来。嗯......”沉吟一番,总归是绕不开正经事,“那姚兄可有什么要和我分享的?” 姚易嘴里的橘子将将咽下去,嘬一口茶,随后勾了勾手指。 她意会,赶忙凑近些。 姚易压低嗓子,慢悠悠开口道:“晚城瞿氏你可听过?” 她一脸茫然:“瞿氏?哪个瞿氏?” 姚易语带嫌弃:“你再泡在那军营里怕是要傻了。步虚谷你总该知道吧?” 这一提,肖南回才有些恍然大悟。 晚城地处赤州西南,是座千年古城,整个城池山环水抱,正西方得一幽静山谷,非谷中人不得入内,便是步虚谷。 千百年来,步虚谷尽出奇人异士,至今晚城地界仍流传其家族的传说,她随军走南闯北,自然是知道的。 她点点头,不甘心就这样被扣上傻子的帽子,半张着嘴使劲思考了一番:“你是说,宫里如今不太平,和这瞿氏有关?” “谁知道呢?”姚易不置可否,只扒拉着算盘上的一颗白珠,闲话起以前的事:“只传闻,当年可兴覆天下的瞿氏是步虚谷走出来的。但自天成以来,已有多年未曾听闻这个姓氏了,如今突然出现,怕不是什么好事。” 三百年前,赤州大陆出了个瞿氏。瞿氏一门最兴旺的时候也不过十数人,但就是这寥寥数人,却兴了一个王朝,也败了一个王朝。 传说瞿氏出奇人,家族中人血脉相连,一人精进余者皆然。彼时江山还姓裘,昊帝裘止越重用瞿氏为皇家掌管密事,虽无官职却形同二皇,此后一直沿袭至王朝毁灭。 裘氏的江山是瞿家人打下的,也是瞿家人断送的。史书有评:有西南瞿氏,自谷中来,彼时乃救世之神,此时乃灭世之魔。无常也。 这等存在,自古都是君王既偏爱又忌惮的。 姚易颇有说书的天赋,今日也显然不愿再多说,只低声说道:“半月前,霍州穆尔赫有人出高价找瞿氏后人鉴玉,如今半月过去,也不知是否有人回应。” 言毕,姚易便低头继续算起账来,肖南回知道,对方不会再多说,便自己寻思起来。 霍州穆尔赫,玉,瞿家后人。 这三者之间到底有何潜在联系,使得那高高在上的君王竟有些坐不住了,连召重臣进宫议事。难道是...... 她脑海中一闪而过一个模糊的想法,随即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昔日瞿氏为皇家掌管的事务中,有一项便是保管传国玉玺。而涅泫王朝覆灭后,三枚玉玺中的一枚下落不明,最后出现的地点便是霍州北部的穆尔赫附近。 近些年,关于这枚玉玺的传闻从未断过,但大都只是捕风捉影。她不是个喜欢打听消息的人,但却独独对这件事一直关注,只因为这枚玉玺关系着肖准的一段家族往事。 那厢姚易虽然头都没抬,但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不客气地说道:“把你脑子里的想法赶紧给我停一停,有些事情不是你一人之力可以查清的。” 她不死心,嗫嚅道:“可是......” 肖南回什么都好,就是有点死心眼。姚易直觉快要压不住自己的脾气。 “肖家上下七十九条人命,独独少了肖准一人。你说,动手的人为何放过他?” 她没想到姚易会将那么禁忌的话题如此轻易地说出来,一时愣了愣,半晌才开口道:“许是因为他不知情。” “是,因为他不知情。你说如果他现在知道了,那些人会放过他吗?” 她沉默了。 姚易微微叹了口气,不再多说。 偏房里一时只剩下算盘‘噼里啪啦’的声音。 第3章 永业 从望尘楼出来,肖南回心事重重,莫名有些烦闷。 姚易说的道理她并非不懂,有些旧事并非无迹可查,只是不能查。那是疮疤,揭开是要流血的。 肖准也是因为深知如此,才几乎从不在她面前提起那些往事吧。 她自认了解肖准的脾性,战场出身的人刚正有余而柔韧不足,她自己就是这样,她是肖准教出来的,肖准也差不多是这样。 朝堂上是另一种战场,大家没刀没枪,也看不见一招一式,但等到回合结束,便会有人被斩落马下,结果是一样的。 肖准不适合那样的战场,肖南回知道,但也帮不上忙,只能忧心。 转眼已是正午时分,不知怎的,刚刚还艳阳高照的天突然就阴沉了起来,肖南回眯眼望去,只见一片黑压压的云排成一条线从远方飘来。 这阙城的天,真是说变就变呢。 陈叔还未派人来唤,肖准怕是一时半会不会回府了,她若想去永业寺祈愿现在便要出城了,否则城门关闭前就回不来了。 算了,一个人也还是要去的。 她今年的生辰愿望是:希望肖准平平安安。 其实从她认识肖准的那天起,她的每一个生辰都只有这一个愿望。 然后过往的每一年,它们都实现了。 所以她私以为,那寺庙还是灵验的。 至少至今为止都是如此。 今年的开端不是很好,但总会有个美满结尾的。 对吧? ****** ****** ****** 永业寺坐落在阙城城东三十里处的枢夕山上,寺庙虽小,香客众多。 相传建寺之时,寺名本为用永邺寺。永邺是古时地名,寺建于此,故名永邺。 可自从寺庙落成以来,永邺便灾难连连,先是连年的水患冲垮了山下的村庄,然后便是亢旱七年,紧接着赤州动乱连年战火,永邺寺的寺门遭巨石滚落,塌了一半,原本匾额上的“永邺”二字损毁后只剩“永业”,寺庙主持觉得许是天意,便不再让人修复匾额,只重建了寺门。 从此永邺寺变成了永业寺,也是奇了怪,自此以后永邺一地再无灾害,寺庙内虽无高僧坐镇却灵验非常,只是这灵验不在祈福而在避祸。简而言之,若是有人觉得自己恐有祸事上身,便会来永业寺祈求庇佑,只需三炷香,便能逢凶化吉、转危为安。 如此灵寺,香客自然少不了。 但是上香赶早不赶晚,像她这样晌午过后才来的人并不多。 扫撒的小僧帮忙牵了吉祥栓在一旁,那里除了几匹马外还停着一辆马车,肖南回瞄了一眼没太在意,急匆匆地拾阶而上,向寺门走去。 天色依旧阴沉,院内一簇簇金色花朵虽然开得正好,但却因为没有阳光的照拂而失了几分光彩。永业寺不似其他寺院植松柏,而是留了建寺时便有的金茶梅,茶梅本就难养,金色更是难得,但永业寺的水土十分适宜茶梅生长,不需费心打理便也年年花香满园。 她左看看右看看,眼里也有欢喜,但一想到肖准不在,便又觉得少了些乐趣。 暗自叹口气,她径直向正殿走去。西南边飘来的那片乌云似乎又近了不少,正压在大殿的飞檐之上,没来由地让人生出一种压抑之感。远远地,肖南回便注意到殿门口站了个人,那人穿着讲究负手而立,她眼尖地看到对方微微侧身,将腰上配着的长刀掩到身体的另一侧去。 收回目光,她心下也没太多计较,阙城是皇城,有的是身份显赫的人,有些世家出门并不愿意彰显身份,因此都会尽量避开佩戴可以识别自己身份的东西。 想是永业寺地处偏僻,便仍是带了武器傍身吧。 肖南回脑袋里想着,已和那人擦身而过。 殿内悬挂的经幡挡住了室外的光线,四周暗了下来,一阵清冷的气息扑面而来,许是外面的花香太过清甜,雨前返潮的空气中似乎弥漫着一股苦味。 她适应了一下光线,径直走到蒲团前,拿起素帕擦了擦手,然后点上三炷香。 掺了麝香和雪莲的古香味道辛暖,中和了空气里先前的味道,她深吸一口气,低声念道保佑肖准平安。 远处厢房那断断续续敲打木鱼的声音也停了下来,寂静的大殿内一时只剩她的低语。 她从战事开始念起,又念到肖准手下的将领们,最后念到侯府和肖准。不知过了多久,肖南回举着香的手一抖,已经烧了半截的香灰落在手上,有些烫。她细细想了想,觉得没有漏下的,便恭敬低头三拜,将香插入炉中后又俯下身叩首。 做完这一切她站起身来,不知怎的就看到了香案旁摆着的签筒,一时有些犹豫。 今天下人信奉神佛,肖南回见过那些拜神的人,觉得十分麻烦而且供品昂贵,便转而拜佛。要说心底有几分信,肖南回自己也说不准,但每每开战前,肖准都是要拜一遍神佛的,久而久之她也觉得这是必要的。 但求签问卦的事,她从没干过。 她不懂命数天理,只知道人各有命,且命之一字,越算越薄,她自认是福薄之人,经不起这一算。 但今天不知怎的,姚易说的话一直萦绕在她脑子里,刚刚一看到签筒便又冒了出来。 ‘你说如果他现在知道了,那些人会放过他吗?’ 如今的肖准,早已不是当年的懵懂少年了。但世事无常,肖家就是最好的例子。如果人能对无常有所预见,是不是就能避免所谓无常呢? 肖南回不知道,但等她反应过来,签筒已经握在手中了。 八角形的木筒外层被磨得发亮,一百支签拢在其中也沉甸甸的。 她闭上眼,一边默念一边摇动签筒。 哗啦啦,哗啦啦。 一支纤细的竹签从签筒上冒了出来,她没注意、仍用力摇着。等她有所察觉睁开眼时,那支签正巧“嗖”地飞了出去。 她叹口气,有些哭笑不得。 大殿内供奉的佛像两旁挂着直达屋顶的巨大经幡,经幡离地面几寸高,刚好有条缝隙,她的那支签便从那缝隙滑了进去,就落在不远处。 此处是永业寺的大殿,佛像后的念经台是绝不允许外人进入的。肖南回伸长手臂去够那支签,却总是差一点。 突然,大殿深处传来一阵十分轻的脚步声。 她动作一僵,没想到这大殿里除她之外,竟然还有别人。 难道是住持一空法师?还是看殿的师父?但以往若是有僧人在殿内,香客来上香时便会主动上前帮忙诵上几段经文。 或许只是个刚上殿的小僧? 她微微低下身,透过经幡下的那缝隙向里面看去。 晦暗光线中,隐隐能见一双靴子由远而近,停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随后一只戴着佛珠的修长手将那枚竹签捡起。 那鞋子绝不是寺庙中修行之人穿的鞋子。但那佛珠却是只有修行人才能有的稀罕成色。 压下疑惑,她还是客气道:“不知师父在此,多有打扰。” 半晌,一道声线隔着帘子响起。 “无妨。” 短短两个字,却让肖南回一愣。 这个声音太年轻了,如何也让人无法联想到那些枯坐念经的老师父。可若说年轻,这声音中又透着一股无悲无喜,像是老僧一般平静无波,让人摸不着情绪。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那道声音又响起:“施主求签所问何事?” 她犹疑片刻,还是照实回答道:“问家中亲人是否平安。” 帷幔后有片刻的平静,随后说道:“你既已求平安,便不必再问。求了又问,实是不信。” 她一窘,知道对方听见了自己方才的念叨,但也觉得对方说的有道理。 一只手从经幡下伸出,拈着那根签准确投入签筒中,快到肖南回来不及看清是何签。 “施主亲自登山门拜访,为何只问他人,不问自己?” 她思索一番,老实答道:“我不知道要问什么。” 肖南回人生在世二十年,七岁前只求平安活命,七岁后的平安都是肖准给的,她便为肖准求平安。至于她自己?她不知道自己还需要什么。 经幡后的人似乎并不感到惊讶,只淡淡道:“商贾问财运,病患问流年,官宦问仕途,女子问姻缘。” 姻缘?她的姻缘,会是肖准吗?今天是她的生辰,她以前没奢求过什么特别的东西,但今天似乎有些不一样。 人似乎总是这样,自己都给不了答案的问题,却期望神明能够回答。 肖南回犹豫片刻,再次拿起那只签筒,小心晃动,过了许久,才有一只签掉出来。 她瞄了一眼。 四十九。 四月初九,她的生辰。 掷出茭杯,一正一反。 中签。 经幡后的手拿起那只竹签,似乎端详了一会,她心跳的有些快。 片刻后,一张薄薄的签文从经幡下递了过来。 肖南回伸手接过,心里咯噔一下。 正当中三个字“下下签”,下面是四句签文: ‘遥望山间一盏灯,四下临渊路难见。欲探灯下影中人,却逢风起云遮月。’ 她的手指尖有些泛白,柔软的宣纸在她手中起了皱。 “不知施主刚刚所问何事?” 她涩然开口:“姻缘。” “施主姻缘坎坷。” 这还用你说?她莫名就觉得胸口翻涌起一股浊气。 若不是这人挑唆,或许她根本就不会求这只签。 当下对经幡后的那人甚是不想搭理,全然将对出家人应有的尊敬抛到了脑后。她起身理了理衣服,将蒲团放回原位,留下一点香火钱便欲离开。 经幡后的声音突然响起,竟还带着点笑意:“施主可知绝处逢生的道理?” 这道古井无波的声音终于有了点人情味,但肖南回却半点不觉得开心:“师父有何见解?还请一次说个明白。” 那道声音再次恢复了平静:“昔日永邺寺无福,却偏要求福,最终落入绝境,一朝醒悟,改为消业,便得重生。施主姻缘亦是如此。” 她没再回应,将那签文揉成团胡乱往袖中一塞,快步向外走去。 殿门前那佩刀的男子正抱臂打量着她,肖南回脚下生风,也懒得理会,院子里的金茶梅被这风带的摇摇晃晃,落下点点细碎的花瓣,似是叹息。 纵马离开寺门的时候,她忍不住又回头看了看那门上破败的匾额。 永业。 业。业障也。 之前没觉得,现在真是怎么看怎么晦气。 赶紧摸了两把吉祥的屁股,她安慰自己放宽心,然后从衣袖里掏出那团签文,恶狠狠撕成几片扔进草丛。 第4章 肖准 青怀候肖准十六岁封侯,十七岁开府,十九岁获封骠骑大将军,掌肃北大营三十万人马,二十三岁后未闻败仗。 这样的男子便是放眼赤州内外也是令人尊崇敬仰的,却不知为何迟迟未成家。将军带兵打仗一去少则数月,多则数年,阙城本就不是肖准经常驻扎的地方,因此就连见过他面目的女子都少之又少,众人便猜测:许是青怀候样貌不甚讨喜,这才迟迟没有世家女子愿意嫁作新妇。 可那些见过肖准长相的少数人却据理力争,称肖准面若冠玉,是个实实在在的美男子。于是传言又向另一个方向靠拢:青怀候少年便上战场,青萍渡一战成名之时传闻曾身中数箭。会不会,有那么一支箭,好死不死地插在了不该插的地方? “如果真是那样,肖家岂不是绝后了?” 正听地聚精会神的食客吐出一枚瓜子壳,实在忍不住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当中那个正说的口干舌燥,正好有人打岔,他便赶紧饮下一杯酒润润喉:“你说的没错,虽说如今那侯府里也有一个,但不管怎么说都是个女娃,据说还是从路边捡来的。” 桌那头的另一个显然已经喝得有些迷糊,一开口舌头都有些打结:“要我说,这事也不能全怪在这青怀候的头上。要怪就怪肖家命数不好,你说若是朔亲王还在,肖家又怎么会......” 嗑瓜子的那个一把捂住那酒鬼的嘴巴,脸上都是涔涔冷汗,四处看看,好在正是吃饭的时候,酒楼内人声喧闹,压根没人注意到角落里一个酒鬼说的话。 之前说的最起劲的那个也哑了,缩了缩脖子,低头嘟囔道:“喝酒误事,喝酒误事......”边念叨着边走到窗户跟前撑起窗棂,让夜晚的冷风灌进来些,醒醒屋内的酒气。 暖暖的灯火顺着那扇木头小窗倾泻到夜色中,照亮了方寸的墙根,还有一双毛茸茸的、生着几撮杂毛的耳朵。 那双耳朵抖了抖,似是有些不耐烦。 黑暗中终于传来女子低低的声音:“走吧,吉祥。” ****** ****** ****** 虽说占着阙城最好的地段,青怀候府一到了晚上就显得分外冷清,深宅大院的墙外听不到里面半点人声和热闹。 陈偲就站在两盏长明灯笼下,帮肖南回牵了马,院子里站着一袭粉袄的娇俏女子,听闻动静连忙过来迎她进门。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晚膳可用了?我听陈叔说你早上便吃的不多,瞧我准备那一桌子菜,竟是生生放冷掉了。” 肖南回望着眼前女子脸上毫不掩饰的关心和埋怨,心中总算暖了暖:“杜鹃姐辛苦了,我倒是吃过了,你和陈叔也快些吃吧,以后莫要等我到这个时候了。”她停了停,想起什么四处看看,“义父还没回来?” 杜鹃有些尴尬地点点头:“不过应该也快了,总不会宿在外面。” 不说还好,一说肖南回的心又提了起来,早知道她回来的时候就该绕去昱坤街看一眼:“旧府那边可去看过了?” 杜鹃知道肖南回的担忧:“天黑前才派人去看过了,确实是还没从宫里出来。” 肖南回松口气,这才想起来答应姚易的事情,连忙吩咐道:“我上次带回来的那些蕈子,赶紧托人送去望尘楼那边。” 杜鹃不知其中来回,挑挑眉甚是不满:“急什么?都这么晚了。姚易那厮,难不成还要怪罪你送礼送晚了?” 肖南回只得讪笑:“本就是带给他的,再压着都要捂坏了。” 杜鹃性子耿直,瞧不惯姚易阴阳怪气的模样,自作主张地念叨着:“还是不要都给他,留下一半给吉祥好了。” 肖南回哭笑不得,折腾一天身上的疲惫渐渐涌上来:“他嘴挑,千万留些好的。义父若是回来了,你告诉他我在后院等他。” 说完,肖南回径直向后院走去。 她身后,杜鹃微微张了张嘴,眼神有些复杂。 青怀候府的后院因为鲜少人去而显得有些荒凉,院里除了一些石凳石桌,就是建府时便有的花草,也没什么名贵品种。肖南回不会伺候这些,杜鹃和陈叔也无暇顾及,时间长了便只有土生土长的野花野草活的最好,年年入春倒也有几分生机。 肖南回换了套干净衣裳走到院子中,左看看右瞧瞧。 今夜分外安静,春寒还有些,那些聒噪的小虫还没来得及钻出土壤,院子里只能听闻些许细微的声音,像是晚风摩擦树叶的沙沙声,也可能是屋瓦间发出的吱嘎声。 肖南回听了片刻,也听不出所以然,于是干脆躺在石凳上,抬眼数头顶那棵老树藤上开出的花,数完花便数花苞,数完花苞便数叶。 肖准曾经教她锻炼目力,便是站在烈日下数叶子。 阳光常常晃花她的眼,以至于肖准在她耳畔说话时,她也以为是阳光晃花了她的心。 热烈,涣散,令人窒息的空气。 和今晚清冷的气息全然不同。 但肖南回觉得,如果肖准此时在,那晦涩的星光也能像骄阳一样令她心盲。 街角打更人的声音隔墙传来,肖南回翻了个身,趴在了石凳上。 她已经看不清叶子了,肖准还是没回来。 墙头上一阵细微声响,冒出个扎着翠绿丝带的脑袋瓜。 那脑袋一边啃着手里的一串葡萄,一边吐着葡萄籽。米粒大的葡萄籽落在地上,发出“嗒嗒”的声音。 肖南回皱着眉头忍了一会,实在受不了,随手抓起地上的一颗石子就扔了过去。 石子带了十分力道,又快又准地向那个脑袋瓜飞了过去。 可那脑袋瓜却比石子还快,轻轻一歪便躲了过去。 肖南回头也没回,抬手又是一丢。 这一次的石子飞地更快,却不是奔着那脑袋去的,而是那串葡萄。 脑袋瓜没反应过来,手里的葡萄“啪”地一声掉在了墙根下面。 “那可是当今圣上赏给侯爷的,你居然敢让它吃灰!” 脑袋的主人站上墙头,一身红衣配着头上的绿头绳真是分外扎眼,明明是个身材娇小的女子,却顶着一张浓眉大眼的脸,神态跋扈中带着有几分喜感。 肖南回掏掏耳朵,又捡了颗石子拿在手里颠着:“你眼里可还有侯爷?居然敢偷吃他的葡萄。” 娇小身影叉着腰,底气十足:“哪有偷吃?那是侯爷赏我的,杜鹃姐亲自给我端来的呢。” “那为何赏你啊?” “因为、因为......”那墙头上的声音渐渐小了去。 “也不知是哪家尽忠职守的丫头,主子起身了她还未起,主子用膳前她先尝鲜,主子一要出门她就不见人影,主子回来她还是不见人影。你说,杜鹃要是知道......” “你敢!” 肖南回没说话,笑嘻嘻地看着对方。 真是一物降一物。杜鹃那张嘴要是数落起人来,可比刀子割肉还难受。 绿头绳有几分彷徨:“......你不能告诉杜鹃,你要是告诉她,我就不帮你去看黛姨了。” 黛姨是肖准的姑姑,因为精神总是不大好的样子,一直被安置在偏院静养,平日甚少见人。 肖南回收了笑:“今天去看过她了?可有说什么?” 绿头绳摸了摸脑袋上的头绳:“左右还是那些话呗。她织了新的带子,送给我做头绳了。”说完似乎想起刚刚还在和肖南回斗嘴,连忙找回气势,“我是看你可怜才过来看看的,你竟然用石头丢我,恩将仇报......” 肖南回是真的有些不耐烦了,今天一天的事情搅得她格外心乱:“伯劳,趁我没叫杜鹃之前,你最好自己消失。” 伯劳缩了缩脑袋,嚣张地“哼”了一声,从墙头缩了回去。 肖南回竖着耳朵听了一会,确定对方走远了,才从石凳上坐起来,正准备起身活动活动僵硬的手脚,抬眼便看见院门口站着的人。 肖南回是习武之人,对人吐纳的气息最为敏锐。只有少数功力极深厚的人会令她毫无察觉。 比如肖准。 晌午时候的那片乌云已经飘到阙城上方,今夜没有月亮,但肖南回并没有点灯。即便如此,她还是能看见那熟悉的轮廓向自己走来。 肖准的长相英武,但不似寻常武将,眉与唇皆有飞扬肆意却无威严端正,倒似江湖侠隐,唯有双目神韵内敛,添了几分稳重。今天,这双眸子中格外多了疲惫,令肖南回有些心疼。 “义父。” 肖准笑了笑,神色柔和了些,他从袖中取出一个方形的盒子,递给肖南回。 “今早出去的匆忙,想着半日便能回来,于是便带着走了。哪想到居然都这时候了。” 盒子是铜打的,肖南回拂过上面的花纹时,指尖都是肖准的体温。 锁扣咔嗒一声打开,盒子里静静躺着一枚莹白的扳指,细看上面还有细密的纹路和孔隙,应是某种兽骨制成,但打磨的十分光滑,一眼看去仿佛玉质。 肖南回小心戴上,竟然刚刚好。 “你现在用的那只磨损的太厉害了,这是白犀角制成的,耐磨些,还能驱邪保平安。” 她上次拉弓还是半月前的事,没想到肖准还记得。 肖南回嘴角的笑压都压不住:“谢谢义父。” “对了,我听杜鹃说,你白日里自己去了永业寺,可是去求平安符了?” 每年肖南回生辰都会从庙里求些平安符,带回送给营里的将士们,保佑他们征战能够平安归来。 如今肖准说起,她这才想起来,白天在永业寺光顾着置气,竟然把这事忘了,下意识开口道:“本来是要的,结果光顾着求签的事,就给耽搁了。我再寻时间去一趟好了。” “求签?”肖准微微扬了扬眉,“求了何签?” 肖南回一怔,随即脸上有些发烫起来:“就......随意求了个签。” 肖准打量着肖南回,脸上带了笑意:“随意求的签,还能让你忘了平安符的事?莫不是问的姻缘?” 肖南回觉得好似当胸被人射了一箭,心跳都漏了几拍。 夜色下的肖准轮廓都柔和了不少,像是在模糊掉他们之间那道跨不过去的界限。 她终于鼓足勇气开口道:“我问的是关于义父的事。” 肖准脸上的笑停住,眼中再次笼罩上那层疲惫,肖南回也泄了气般再次低下头去。 气氛一时尴尬,而最近这样的尴尬在他俩之间愈发多了。 肖南回的心又跳了起来,生怕肖准再开口说些自己害怕听到的话,连忙将当下这话头岔开去:“皇帝找义父可是和秘玺之事有关?” 这话倒是解了尴尬,却也把肖准惊了一惊:“你是如何知道的?”复而想到什么,眉间轻蹙,“可是姚易又同你说了什么?他倒是个不怕死的,你可不要跟着做了糊涂事。” 肖南回知道肖准向来不喜欢自己往姚易那里跑,大抵是因为姚易的身份,终究还是在那烟花之地讨营生的人。 “没有,他不愿说,是我一定要问的。”停顿片刻,才又说道,“他也没说那么详细,只提到晚城瞿氏,我听闻事出霍州,便猜测是和秘玺有关。” 肖准神色有些复杂,似乎在斟酌如何说与她:“南回,我不想你过多参与此事。” 肖南回没吭声,心里是“不答应”三个字。 从前年开始,肖准就忙得脚不点地。先是丘西水患需要人马筑堤,随后又是冢山剿匪,而后便是屯兵曲州。她随军帮衬,但也常常会有数月见不到面的情况。 这皇帝不知在想什么,把他一个骠骑将军当杂役驱使,明知肖准心系碧疆之乱,却从来闭口不提收复之事。 “南回。” 肖准轻声唤她,她赶忙抬起头:“知道了义父,听闻月前纪州岭西藩王有异动,或许对我们而言是个机会,义父可趁机向圣上提议。” 碧疆就在纪州西南,藩王有异的背后怕是有人别有用心。 “嗯。”肖准只应了一声,没再多说,或许已经提过,但上面那位无动于衷罢。 肖南回眼里的光闪了闪,随即平息下来,她看着肖准因为忧虑而在眉间刻下的皱,脸上露出一个笑。 “不论如何,南回都愿助义父一臂之力。” 肖准眉眼缓和下来,神情也柔软许多,斟酌片刻开口道:“今些年不甚太平,若有战事或许又要耗得一年半载,待到明年你便二十有一,若是有合适的人家......” 肖南回脸色变了变,连忙开口:“军中事务繁忙,我还想多帮义父几年。” 肖准颇无奈:“前年、去年你便这么说,难不成要到我这个年纪,成天仍和将士军卒在一起?” 不是啊......肖南回默然。 我想和你在一起。 “将士军卒没什么不好,强过那些搅弄风云的术士大夫。义父若是一定要选,便在军中选一个人吧。南回一切听从安排。” 肖准细细打量肖南回的脸色:“当真?” 肖南回轻轻点头:“当真。” 肖南回的心思一点也不难拿捏,几分真几分假都摆在脸上。 肖准又不眼盲,当然看得见,但当下也只能敷衍。 天空中积聚多时的乌云此时翻涌起来,一阵闷雷声传来,眼看便要落雨。 “此事我会留心。圣上催促我将曲州新的布阵图呈上,我......” 肖南回心里把那劳什子皇帝又鞭笞唾骂一番,笑中滴着血:“义父快去忙吧,布阵图岂非一日可成?做不完便明天再做,切莫贪黑。” 肖南回说罢,行过礼后退下。 将将快出小院的门时,肖准唤了一声。 “南回。” 肖南回转身,感觉到雨滴落在脸上。 肖准的脸在未点灯的院落中如一团黑漆漆的影子。 “生辰快乐。” 肖南回没把持住,笑了笑。 但可惜啊可惜,天色这么黑,他们谁也看不清谁的脸。 作者有话要说: 伯劳是一种小小的、很凶的掠食鸟,吃肉的... 第5章 君心(上) 天成皇宫新建于前朝皇宫旧址之上,拆旧补新已看不出原本模样,只保留了三道宫墙,从阙城外的山上望去,好似三枚同心相套的环。 宫中正殿为元明殿,大殿前铺设光明甬道,晨起百官朝圣时如踏天路之上。 只是这殿中却无“光明”可言,元明殿成狭长的长方形,迈入大殿后要行百步才能行至御前,而这百步的距离既无侧窗也无天光,只有明珠照亮,无论日夜都晦暗如梦境,在其中呆的久了,便会忘却日夜更迭。 于是应群臣要求,宫中内侍便在大殿正中放置了一座巨大的青铜莲花刻漏,只是群臣未想过,当今圣上心思难测、吝于言辞,每当大殿之上无人言语时,那刻漏滴答作响的声音便如催命的念咒声,简直令人毛骨悚然。 现下便是这番光景。 滴答,滴答。 刻漏的声音在偌大的元明殿内回响,和殿外连绵不断的雨声交织在一起,朝臣百人立于殿上仿佛泥俑一般,谁也不动弹、谁也不言语。 高阶之上端坐着的人也静默了许久,重重珠帘挡去了他的脸,也令他的视线更加难以捉摸。他像是这古老宫殿中供奉的一座石像,冰冷而令人敬畏。 终于,那道平静到毫无起伏的声音在大殿上响起,带着点许久未说话的沙哑。 “诸卿何故沉默?可是孤强人所难?” 这何止是强人所难?简直就是强人所不能! 碧疆之乱已有十数年,新帝继位以来几乎从未开口提过收复之事,如今竟一开口便谈及三月之期,这不是要人老命么? 群臣腹诽,面上冷汗滑落,简直要和那刻漏声汇在一起。 这当中便只有站的最当前的那三人,还能保持着面上毫无异色。肖准便是其中之一。 “臣请一试。” 又是青怀候啊。群臣微微松口气,随即又隐隐觉得不对。 果然,座上帝王悠悠开口道:“将军拳拳之心孤感甚慰,只是京畿安宁还离不了将军。故此次平白氏乱贼,还需另寻他勇。” 安静终于被打破,群臣错愕哗然。三月言碧疆归顺,却不准大将军出征?京畿安宁自有六军镇守,哪里用得着肖准这尊大佛,皇帝如此安排到底是何意? “请陛下三思。” 太尉徐友率先表态,群臣复议。 烜远王夙彻就站在肖准身侧,此时倒是未说话。他身量颇高,看着比武将出身的肖准还要高些,须发已有些斑驳,双目却依旧锐利。 “皇叔为何不语?可是有话要说?” 圣上眼神真好使,隔这么远还能一眼看到谁开口谁没开口。 夙彻上前一揖,沉沉开口:“臣以为,或许出兵一战实非上策。” 徐友这一听倒是来了精神,不赞同道:“臣不解烜远王此意。难不成我天成大军修养多年,还对抗不了他区区一方乱贼?” 烜远王面不改色:“徐太尉此言差矣,两方开战牵涉的绝不只是两方,若能毫无后顾之忧,又怎会姑息碧疆之事多年?” 烜远王所说的,便是肖准一直以来的忧虑。 天成王朝还未过百年,除去碧疆之患看似再无外忧,实则多方受困。 东有霍州沈氏占据天险态度暧昧,北有格勒特高原天高地远鞭长莫及,西南晚城本是最为稳妥的一块板图,却因临境碧疆的陷落而愈发岌岌可危。 而白氏选择碧疆作为藏身之处,也是因为其广漠无边、地势复杂,大规模的军队入其中未必能讨得好处,若无准确情报,搜寻也会成为一大难题,势必会演化成持久战的情形,而大军一旦开拔,阙城后方必定空虚,到时候一点潜在危机都可能引起王朝动荡。 其实这一点,当今圣上又怎会不知。 “皇叔所言极是,但不知有何妙计解此困局啊?” 烫手山芋又丢回烜远王手中,群臣事不关己,看起热闹来。 夙彻还未开口,另一道声音却响起。 “臣以为,碧疆乱事非一日之祸患,平乱之事或该从长计议。” 说话的是一名面白带须的老者,正是那当前站着的第三人,当今丞相柏兆予。 此话算是说出群臣心声,大殿之上顿时一派”小鸡啄米“的景象。 帝王微微倾斜了身子,一手撑额,摆出一副玩味的姿态。 “丞相所言差矣。从雨安之乱到逆贼白氏叛逃至碧疆,总共不过月余时间,如今孤给了整整三个月,已是宽宥了。” 这话听着便有几分耍无赖的意味了。 白氏叛至碧疆虽花了不过月余时间,但却也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先帝尚且无法,如今那逆贼已然姑息多年,势必更加难以根除,自然不能当做小乱来算。然而皇帝要耍无赖,臣子又能说什么呢? 说到底还不是这些年休养生息惯了,这忽然便要喊打喊杀,任谁也有些缓不过劲来。 柏兆予看起来已年近古稀,说上一句便要咳上两声,看着像是一盏随时都会被风吹灭的油灯,可那说出的话却硬朗的很:“陛下所言,乃是彼时光景,如今十数年过去,时局已大不同,当谨慎对待。” 老丞相的话音在空气中颤颤巍巍地扩散开来,像是一根羽毛,轻轻撩过座上那只猛虎的胡须。 众臣屏息而待,祈求速速过了今日这道坎。 慵懒的老虎终于抬了抬眼皮,似乎今日心情尚好,决定暂且放过座下这群战战兢兢的羊。 “孤也知众卿为难之处。” 群臣大松一口气,然而帝王下半句话紧跟着而来。 “不如先做一月之期。月后还望诸位爱卿各显神通、上奏良策,助我天成平此余乱。技穷力乏者,孤不勉强,便捐些粮草钱吧。” 言毕,座上人起身施施然离去,内侍高喊:“退朝!” 这是明晃晃的威胁啊。 群臣哀叹不已,只觉得往殿外走的脚步又沉了不少。 ****** ****** ****** 退朝的人群三三两两散开来,文官武将们各怀心事,心知仍是在宫里,不好明面上就聚在一起议论什么,只擦肩而过时使着眼色,想来今晚城中酒楼雅间又要各个爆满了。 肖准心中有事,脚下步伐愈发快起来,等到行至元和殿门前,却正碰上丞相柏兆予。 肖准挑了挑眉。他下朝后便直奔这里而来,天成皇宫内除送军报者,禁止跑步奔袭,第一道宫墙内严禁疾走,所以他也只是走快些而已。但他到底是行伍出身,便是步子也比旁人大些,没成想这老丞相的腿脚比看上去利落的多啊。 柏兆予抬眼看见肖准,随即又垂下眼帘,喘着喘着气便咳嗽两声,身上那件厚重朝服感觉快要压得他背过气去了。 肖准低头行礼道:“丞相大人。” 柏兆予平息一番,也回礼道:“肖大将军。” 肖准有两个称号,一是青怀候,二是骠骑大将军。 但私下里,朝堂上的人都喜欢称他大将军,而不是青怀候。 青怀,怀青也。 青,是已故朔亲王肖青的名讳。当初圣上赐封候位时,也是花了一番心思的。 只是这封号别人叫起来倒也还好,听在肖准耳朵里总是有些痛楚,所以除了方才朝堂座上的那位,旁人大都只称呼他将军,要么便是侯爷,甚少提起“青怀”二字。 “将军是来找陛下的?不知所为何事啊?” 肖准只顿了片刻,便如实答道:“为出兵碧疆一事而来。” 柏兆予这已经成了精的老狐狸,问也只是走个形式而已,八成早就猜到他为何而来。 柏兆予轻咳一声,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肖准:“听闻青怀候昨日便曾为此事进宫请见陛下,不知陛下可有当面召见你、与你商议此事啊?” 肖准闻言愣住,随即陷入沉默。 他昨日寅时未过便进宫来,同他一起前来的还有太尉徐友,护军都尉马孟仁,便是随便一人圣上都焉有不见之理,何况三人同求。 然而皇帝只召三人在偏殿等候,隔着帘子与三人待了一个时辰左右,大多数时间也只是看他们三人互相辩论。 一个时辰后,皇帝便不再说话了,却留了他们三人在偏殿用膳。晌午过后,徐友与马孟仁便先后告辞,他不甘心又留了片刻,谁知内侍竟端了个台子出来,言及肖准若能解了那台子上的那玲珑龛,皇帝便愿意当面同他一叙。 玲珑龛向来复杂多变,那一个分外难搞,肖准试到天色已黑仍未成功,请求将其带回府上琢磨,却被告知不得带离宫中,最后也只得作罢。 如今想来,定是皇帝有意刁难。 “不瞒丞相,陛下近来少有当面与我谈起平定之事,便是此次藩王异动,也未谈起出兵事宜。今日好不容易在朝堂之上提起,却又不准我带兵......” “将军。”柏兆予轻声打断肖准,“将军所言,乃是圣上决断。既是决断,便自有用意。为人臣子,最忌多问,君臣之间,最忌多疑。将军觉得可是如此啊?” 肖准看着老丞相亮闪闪的眼睛,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眼前是昔日父亲劝诫自己时的情景,彼时他向来心高气傲,从来学不会低头。 如今,他已变了许多。可只要牵扯到这件事,他仍是无法假装不在意。 “丞相可知,何为意难平?” 柏兆予暗暗叹口气,转瞬间已将目光收回。 “将军心意便是阙城中随意一三岁小儿都知,圣上又怎会不知?将军之心不难揣测,但圣上之心难测,望将军自察。咳,老臣约了圣上喝茶,将军可要一起啊?” 肖准又想起了那日偏殿外的玲珑龛,心中有了自己的计较。 “如此,便有劳丞相带路了。” 柏兆予看一眼身旁的男子,似是半点未察觉他的心思一般,笑呵呵地向前走去。 第6章 君心(下) 嗖。 黑羽箭飞出,随后击在一块假山石头上,啪地一声掉落在地。 伴随着箭矢落地的声音,还有一声充满嘲笑意味的嗤嗤声。 伯劳就斜倚在那块假山石头上,手里捏着个桃子,怀里还揣着俩杏,活像个泼猴。 “再这么射下去,箭头都要教你磨平了去。” 肖南回收了手中长弓,皱着眉头摆弄了一番大拇指上的新扳指:“一定是还未用顺手,拉弓还有些别扭。磨上几回定能成。” 伯劳一副实在看不下去的样子,翻身跳下来,随意捡起地上一支散落的箭矢,转身走向假山。 那假山生的很是嶙峋古怪,正中有一处极细小的空洞,竖长约有一寸,但又极窄,像是开在这石头上的一处锁眼。 伯劳抓着箭矢便往那孔里塞,箭矢将将进去半个箭头,便卡住动不了了。 “你自己瞧瞧,塞都塞不进去,你还指望能拉弓将它射进去?”说罢将手中箭矢一扔,啃起手里的桃子,“侯爷那是想让你知难而退,你怎么如此固执?” 肖南回白她一眼:“义父同我说这事的时候你又没在场,你怎知他心思?” 还需我在场吗?如今事实摆在眼前啊! 伯劳一阵腹诽,到底还是没说出口。肖南回这死心眼的,她便是说了也是白搭。 她确实没打算理会伯劳,自顾自地去捡地上散落的箭。 这是她和肖准之间的约定,旁人再怎么说,她也向来不太放在心上。 小时候,肖准请人教她骑射,可那时她还小,身量还未长成,拉不开满弓,百步以外的靶子便射不准,为此她没少挨罚。 有一次,她在肖准的房间里见到一把十分漂亮的弓箭,看起来十分纤巧的样子,便想拿来练手,却被肖准拒绝。 肖准告诉她,那不是一把能上战场的弓箭,长久练习只会消减力量,于肖南回而言有害无利。 肖南回有些沮丧,肖准见状便带她到了这处假山,并言:只要肖南回能在百步之外将箭射进这个小孔,那把弓便可当做礼物送给她。 如今,距离那个约定已经过去十年,她仍时不时便会来这后院的假山前试练一番,只是这么多年了,她还是没能成功。 她将箭矢装进箭袋里,走近那个小孔,离近看了看。那上面有不少她那些箭矢撞击后留下的坑洼,看起来密密麻麻的一片。 有一瞬间,她心底某个角落突然响起一个声音:这些努力,肖准可曾看到过吗? “想通了?要不要我帮你把那个孔凿大一点,我估计侯爷根本也看不出来......” 伯劳话说一半,嘴便被圆溜溜的杏子堵住。 肖南回拍拍手,懒洋洋看她一眼:”就不信这么大个杏都堵不住你的嘴。“说罢将手里的弓和箭袋一并扔给对方,“我要去看黛姨了。东西给我放回房里。” 伯劳将嘴里的杏子吐出来,气呼呼瞪着她离开的背影:“我好心好意帮你,你却嫌我聒噪?今日算是看透你!你最好之后无事求我!若是求我定然不应!” 那厢肖南回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伯劳又干嚎了两声,最后也只得瘪瘪嘴躺回石头上。 ****** ****** ****** 青怀侯府是个大府邸,但多数院子都空着,有些院子自人搬进来后就没怎么打开过,只定期清理一些落叶杂草。因为没住人的缘故,肖南回从一处到另一处常常喜欢□□而过,府邸中的道路大都曲折,□□可以省去不少时间。 但去看黛姨的话,照常是要从正门进去的,因为偏院的墙修的比其他院子要高不少。 大门上落着一把铜锁,肖南回敲门的时候,里面静悄悄的。 等了片刻,她掏出钥匙开了锁,走进院子后回回身将院门小心关好。 一名长发女子坐在院中的秋千上,背影看上去极尽柔美,那头鸦黑的长发被松垮垮地编成一条辫子垂到腰间,正随着女子身形轻轻晃荡着。 “黛姨。” 女子似是没听见,仍哼着曲,荡着秋千。 她上前几步,又唤一声。 那女子这才停住,缓缓转过身来。女子有一张肖似肖准的脸庞,虽然已有岁月痕迹,但依旧黛眉深目,眼神柔和,只是那白皙的脸上却嵌了一条深深的疤痕,从她左侧额角一直划到右嘴角,那张唇形饱满的小口被从中撕裂,再也没了娇柔之色。 “终于要走了吗?我等了好久,都不见人来唤我。” 她露出一个抱歉的笑,安抚地示意她不必起身:“黛姨,出门要用的车子坏了,管事去修了。” 那女子脸上不自禁地露出失望的神色:“怎的会出这种事?定是那管事的车夫懒惰了,多久能修好?半日?一日?” “许是半日,许是一日。” “那或许明日便能走了?还好不算太迟,奂哥儿可还等着我呢。” 虽然这番情景已经见了无数遍,但肖南回此时心中还是免不了有些酸涩,她尽量轻柔地开口,像是在哄一个不肯入睡的孩子:“奂哥儿长大了,已经懂事了呢,一定不哭也不闹。” 女子脸上露出有些欣慰的表情,她起身走到墙角处,指着那砖墙上刻着的痕迹:“我上个月才给他量过身量的,怎么说也还是个孩子,你不要太苛责他了。” 她盯着墙角那从未变高过的刻痕,认真点点头:“是啊,许是奂哥儿长得太快了,我险些都以为他是个小大人了呢。” 女子这才展颜,然后想起什么,拉着肖南回往屋里走。 这偏院的小屋清雅别致,但窗户却都是封死的,门也是特别改过的,入夜后便会有人来落锁。这些事女子都不知道,那时候她早已睡熟了。 “你瞧,这是我今天刚织的带子,虽说还不太熟练,但也有个模样了。”女子从屋里的织机上取下一条锦带,上面的花纹细密漂亮,一看便是花了心思。 “真好看。”她真心夸赞道。 “那是,我可换了好几种织法呢。”女子也有些小得意,脸上显出和年龄不符的女儿娇憨,“等我熟练了,便可多织几条给阿衡他们,谨哥儿还小,用不上。但阿准用得上的,他再过两年也该行冠礼了,用来做个腰封刚刚好。你说,他到时候会不会比现在胖许多?我可以多织出来些,若是长了还可以裁掉......” 女子陷入自己的小心思中,秀气的手指在那堆彩色丝线中笔画,像是已经拿定主意如何摆弄她那下一条带子。 肖南回默默听着,悄悄将那截锦带收入袖中。 黛姨本名肖黛,是肖准的姑姑,朔亲王肖青的长姊,如今也是肖准在世的唯一亲人。 十五年前雨安事变,肖家全府上下百余人只活下来两个人,肖准找到黛姨的时候,她被人扔在府中的一口枯井里,只剩下半口气,躺了一个月后醒来,记忆便停留在那桩灭门惨案发生的那天,再也没走出来过。 肖准知道黛姨的死里逃生一定是对方疏漏,如果她还活着的消息传出去,灭口的人很快就会来,为了长久考虑,从肖准自立府邸后,黛姨就再也没出过这个院子。 除了肖准和自己,府上只有陈偲、杜鹃和伯劳知道黛姨的存在,他们会轮流去偏院打理打理起居、和她说说话,年年月月没有断过。 这些事本轮不到肖南回去做,但她从前是抱着些幻想的,总是自己偷偷跑来,她觉得如果多聊聊,黛姨总有一天能想起什么的。 然而多年过去了,黛姨说来说去就是那些事情,情绪也没有任何波动,如果不是她脸上那道疤,肖南回常常会忘记她身上曾经发生过什么。 但她知道,有一个人肯定不会忘记。那个人就是肖准。 肖准拨给黛姨的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自己却很少来偏院,肖南回觉得,他可能是怕看到黛姨的脸心中自责。这其实完全没有必要,那场血案发生时,他只不过是个身量还未长齐的少年,自己侥幸逃过一劫已是不易,不可能去挽回已经发生的不幸。 当然,现在也不可能。 未来,更加不可能。 这便是肖准永远的痛。 肖南回觉得,如果肖家没有发生剧变,肖准现在应该更加潇洒爽朗,也更加爱笑。虽然现在的肖准也温和爱笑,但肖南回觉得那笑中常常透着落寞和克制,像是被风一吹便会消散。从十六岁那年起,肖准的快乐便永远是短暂的。 如果有什么方法能让他永远走出那个阴影,肖南回都愿意一试。他不能亲自去做的事,她愿意为他去做。 她握了握袖子里的那截带子,再次坚定了自己脑海中的那个想法。 肖准曾经许诺一生征战沙场只为君心。 她也一样。 只是此君非彼君,她向来只为一人心。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正式上路! 第7章 夜雨入北 自古仁义圣贤参天地。 赤州千万年来,凡建国称王者,必受命于三方传国玉玺:神玺、国玺、秘玺。若有一失,则为天命不绶,必有倾覆之兆。而今开创天成王朝的夙氏确有一失,便是这三方玉玺中的秘玺。 夙氏本为前朝涅泫旧臣,叛国之乱后于昔日君王裘氏手中窃取王位,改楽都为阙城,国号天成。可到底是窃来的江山,涅泫皇帝亡国之时曾拼尽全力将三枚玉玺分道送出,以断夙氏的江山美梦。 夙氏斩杀旧王后,不惜动用重兵追赶藏匿玉玺的江湖高手,三天三夜后已截下两枚玉玺,而这最后一枚的护送者乃是亡国公主裘非羽。 裘非羽所骑骏马为秘古山口所育的麒骢,可日跋千里且专行险峻之路,天成追兵在其后追赶月余,才在霍州以北的沼泽边缘将其围堵。传闻裘非羽宁死不降,连人带马奔入沼泽深处的白耀关,携着那最后一方玉玺沉于寒冷泥泞的沼泽之地。自此整个赤州大地再无秘玺下落。 夙氏接管江山之后奉行良策,刻意淡化缺失一枚玉玺的事实,并对外称秘玺早已归位,裘非羽是失了玉玺后羞愤自刎于白耀关。 然其中疑点众多,比如裘非羽尸首始终未见,而追击裘非羽的这只百人军队也在回朝后被解散,当中士兵解甲归田,却在返乡不久后先后毙命。且天成建国和各种祭天大典之上,也从未见皇帝拿出这三枚玉玺。 昔日宸宫旧人尽数散去,将近百年过去,就连见过那枚秘玺的人都已寥寥无几,更莫提那玉玺身在何处。 自此夙氏的天成王位一路稳坐,就在所有人快要忘记这缺失的一方玉玺之时,王朝却出了一桩大事。 昔日御史中丞白鹤留通敌叛国,裹挟十万军队逃往南域碧疆。 这便是雨安之乱。 一介文官,如何造反? 这一直以来都是一个谜团。 方士有云:天不亡白,命定之意。意思是说,这白氏能在皇帝眼皮子底下叛国,还带走了军队建立了自己的地盘,恐怕是老天有意为之。 百姓们闲来聊上两句,倒也未曾放在心上,只是近些年碧疆与天成之间的对峙愈演愈烈,战争似乎很快又要降临,州中百姓人人自危,小心嗅着各方的苗头。 如今秘玺一事尚未搅得满城风雨,但肖南回知道,这只是暴风雨的开端。 以往她溜出府去,往往都是和伯劳一起。长久下来,两人练就一身避开杜鹃和陈叔的好本领,装备从轻,再牵上两匹快马,出了阙城便是鱼入江湖之中。 在侯府时她可以借着杜鹃的淫威处处压着伯劳,出了侯府便是伯劳的天下了。 伯劳虽然小只,但是打起架来却异常凶狠。 她和肖南回不同,肖南回师承肖准,学的是上战场杀敌的功夫,江湖经验甚少,功夫虽高却容易吃暗亏;伯劳自却是安道院出身,专修刺杀和暗器,十四岁的时候已经在江湖高手榜上有排名,但天妒英才,她的身量自十四岁后便没再长过,安道院的掌门人最终将鼎鼎大名的窦氏刀法传了别人。 为了这件事,伯劳怨愤了好久,还曾立誓从此以后再不入江湖。 当然,伯劳的誓言最是不能信的。 像是在野飞惯了的鸟,虽然嘴上抱怨着饥寒交迫的辛苦,骨子里还是无法忍受笼中的锦衣玉食。所以肖南回开口提起霍州之行时,她故作姿态地扭捏了一番便答应了。 她用了三日时间暗中做了准备,留下书信后赶在酉时前最后一刻出城门,这样一来身后若有人想追,也要等到次日清晨城门再开的时候。 一路快马加鞭迎着朝阳向东北方向而去,两人行了十数日才到了霍州边界。 一入霍州,阳光便消失不见,近来天公不作美,整个霍州都笼罩在一块巨大的乌云之下。虽说气温远没有隆冬时节那样低,但因为连下几场雨,空气又湿又冷,地表一直覆着层泥泞,鞋靴一个不小心便会湿透,那种钻人肌骨的冷丝毫不比冬日里逊色。 两匹马的蹄子上一直裹着一层湿冷的泥水,赶路时便会打滑。几天下来,吉祥看着肖南回的眼神中充满怨念。 伯劳虽然身材娇小,却喜欢骑高头大马。那马有个响亮威猛的名字,名叫花虬,屁股上的毛带个旋,从后面看上去好像一朵盛开的菊花。 欲往霍州去,必经大沨渡。 而跃原便是大沨渡口旁的小镇子,因为经此前去穆尔赫的过路人颇多,镇子上倒也热闹。客栈酒家都在门口生了火炭,吸引赶路人进去缓和缓和冻僵的身体。 肖南回和伯劳牵着马挨家挨户地问,都被告知客满。要怪就怪这不寻常的鬼天气,虽已入春却还是接连下了冻雨,昏河上游刚刚融化的碎冰被上涨的河水冲向下游,水流又大又急,稍大些的冰块击到船上便是个洞,没有船家敢在这个时候渡河,大沨渡已经十天没出过任何一条船了。 赶着前往对岸的商客旅人都集聚在了渡口附近的几个小村镇上,客栈早就人满为患,不少老板坐地起价,可镇上的客房依然供不应求。 她敲开跃原镇上最后一家客栈的门时,已经是夜里亥时,开门的掌柜抱着个手炉,一双眯眯眼根本看都不看眼前的人,不等肖南回开口便抢先说道:“抱歉啊这位公子,小店客满了,打尖您得自个在里边找位子,住店可就得寻别家了。” 说完就缩了回去,伯劳赶紧上前一个迈步用脚卡住了门,眼珠转了转便看到屋内破木架子上,还挂着最后一把钥匙,于是压低了嗓子:“老哥,不是还空着间房么?我都看见了。” 掌柜摆摆手:“哪有哪有,你看错了。” “天寒地冻的,老哥行个方便嘛。” 伯劳脚下稳如石敢当,那掌柜愣是关不上门,有些生气地说道:“都说了客满,你们怎的还在这纠缠?莫非欺我店小?我和你们讲,那天字号房早就让一位姓钟的贵客包下了,人家可是付了我一年的银子,我怎么能转头让给别人住?” 肖南回和伯劳对视一眼,都深知这其中套路,于是换上一脸诚恳:“掌柜的真真是个诚信人,如今天色这么晚了,那钟公子想必也不会来了,我们就住一晚,定不会给掌柜添麻烦。” 掌柜的果然为难一番,伸出肥肥短短的五根手指。 “五十两。” 她肉疼地笑笑:“成交。” 五个圆润可爱的元宝收入囊中,掌柜的眯缝眼似乎都睁开不少:“马棚在对面,错牵被偷本店概不负责。” 肖南回已经懒得搭理他,眼神示意伯劳先进屋里看看情况,自己牵了吉祥和花虬往马棚走去。 马棚内十分简陋,槽子里只剩些不太新鲜的草料,连豆子和燕麦的渣渣都看不到,吉祥不满地刨了两下地,她拿出些一早准备的干蘑混进草料里,它才勉强被安抚下来。 雨下的越发急了,她转身快步走回客栈。 客栈里也实在小的可怜,看起来比吉祥的马棚也好不了多少,一进屋便只有破破烂烂五六张桌子,还都挤满了人,有些付了酒钱只是想找个地方落落脚的,便都直接坐在地上。伯劳正挤在一个角落,扯着脖子喊她:“喂,这边!” 她除了身上蓑衣小心挤过去,也不知道伯劳是怎么抢了这个位子,竟还能匀出个破木凳子给她。她一坐下,伯劳又拉住她让屁股完全盖住那凳子。 “坐好了,小心一会让人抢了去。” 肖南回有些哭笑不得,要了两碗热汤面,一边吃一边观察着屋子里的人。 她左手边三四步远的地方是一名拖家带口的生意人,一家六口占了好大一块地方,从那人和他妻子的衣着可见家底殷实,只是孩子清一色的全是半大的女孩子,虽然规矩地坐着却仍不时要接受父亲的低声斥责,看样子是个求男不成的一家子。他们点了不少算得上奢侈的吃食,男人见桌上汤水用的差不多了,便一直低头看着账本,留下他的妻女也不敢继续再吃。 角落里坐在地上的散客中,有不少目光也在打量这一家,但多数也只集中在那桌上的美食,只有一人的目光隐蔽地落在那当家男人腰间和一旁鼓鼓囊囊的包袱上。那是个束着额带的中年汉子,身边虽无显眼的凶器,但那双指节突出的手一看便是练家子。他似乎是冒雨赶了很久的路,身上的粗布衣裳已经湿透,滴答落下的水在地板汇成一滩,蔓延到旁边的一张桌子下,那桌子下有双穿着白靴子的脚,此刻正有些嫌弃地往旁边挪了挪。 靴子的主人是个一身白衣的年轻公子,长相还算俊秀,只是那脸似乎是搽了太多香粉,白的吓人,他一手翘着尾指捏着个瓷杯小口喝着酒,一看便是自己带来的细瓷杯,看着比这店里的精致不少。他左右手两边各坐着两个妙龄女子,虽说没有望尘楼中那般绝色,倒也娇俏可人,都媚眼如丝地望着他,时不时低声娇笑两声,像是听那公子说了什么趣事。 酒过两巡,两名女子越笑越夸张,简直要前仰后合起来,脂粉味飘到隔壁桌,那一桌的三名大汉却都不为所动,各个眼观鼻鼻观心,就连女子衣带拂过后背也岿然不动。细看三人虽穿着各不相同,放在桌案上的兵器却都是清一色的小镡横刀,处处透着股衙门气质,却不知为何要掩藏身份混迹于此。 肖南回垂下眼帘,赶在碗里的东西变凉前连面带汤吃了个碗净,伯劳显然是习惯了杜鹃的手艺,倒是有些矫情地剩了些。 她这次出来的匆忙盘缠带的不多,刚刚又教那黑心掌柜宰了一刀,实在分不出银两给她改善伙食,正要开口劝对方多吃些时,客栈的破木门再次被人推开。 一阵冷风裹着雨水潲进屋里,门口的人便有些埋怨,然而进屋的人却无半句抱歉。 当前那人一身天青色的褂子,长了张让人一看既忘的方脸。她本已收回视线,余光却扫到那人佩戴的刀鞘,蓦地停住。 这刀,看着有几分眼熟啊。 第8章 夜旅人 肖南回的目光只一瞬间的胶着,便叫那人察觉,当下一道锐利的目光扫来,她下意识便移开视线,这一挪便挪到了这方脸汉子身后的人。 那是个没什么表情的年轻男人,偏生长了双似笑非笑的眼,不知因为病弱还是什么原因,一直微微佝偻着身子,他身上那件好似染了些薄红的烟色长衫,只衬得他面上有种模糊了性别的白皙。 那种骨子里透出来的精致和脆弱,没来由地让她想起了烜远公后花园的那一天,当下一阵恶寒。 隔壁桌那白衣公子显然也注意到这两人,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便有白色香粉扑梭梭地掉在桌上,他赶紧拂袖挥去,心中又生出几分不忿,连与身边美娇娘调笑的心情也没了。 那青衣男子径直向掌柜走去,掌柜见对方气势不凡这才没有怪罪他的不请自入,抬起一只眼:“抱歉啊这位公子,小店客满了,打尖您得自个在那边找个位子,住店可就得寻别家了。” 客栈顿时弥漫起一股微妙的自得气氛,就连最不济、蹲墙角的人也都生出一股优越感,白衣公子更是难掩嘴角笑意,心情大好地续上一杯酒,嘴中哼唧道:“何作嗟迟疾,从来有先后。” 青衣男子似是全然不觉,只从衣袖中掏出一样东西放在那有些油腻的台面上:“掌柜的可是上了年纪不记事了?须得我敲打敲打?” 客栈里无数双好奇的眼睛偷瞄那柜台上的东西,揣度着那到底是个什么物什,肖南回也瞄了一眼,似乎就是张纸条,上面盖着红印。 然而那从不正眼瞧人的掌柜见了那纸条,却露出见了祖宗一般的神情,薄薄两片嘴皮子居然打了磕巴:“原、原来是钟公子,这都好些年没见着您了,怎的不提前知会一声......” 钟公子?不会吧。 她的耳朵动了动,突然觉得这店里的粗劣茶水分外涩口。 “银子掌柜的已经收下了,不知还需知会何事?” 掌柜的干笑两声:“就......敝店粗陋,合该备些好酒好菜相迎才是。” 青衣男子收了那纸条,简短说道:“不必了,烦请掌柜的带路,我家公子身体不适,想要早些休息。” 掌柜的瞄一眼青衣男子身后的人,愣了愣神,这才磨磨蹭蹭、不情不愿地拿了客房的钥匙,向二楼走去。 肖南回的目光一直粘在那把“天”字号的铜钥匙上,见那杀千刀的掌柜的居然连看都不看自己一眼,心中的火苗蹭蹭蹭地窜上了天。 五十两银子啊。 那可是她一个小小队正整整半年的俸禄啊。 她盯着眼前空空的面碗,只觉得周围空气憋闷不已,就连女子笑声也分外刺耳,手中筷子应声而断,她拍案而起,追着那上楼的三人而去,身后伯劳见状,手忙脚乱地去收拾散在地上的包袱。 “等下!” 客房前的三个人齐齐回头,只见楼梯口站着个束发高挑的俊俏公子,面上有几分难以遮掩的怒色。 青衣男子见状挑了挑眉,长衫公子依旧一副不关己事的样子,掌柜的只得轻咳一声,露出一个装傻的表情:“何事?” 肖南回呼哧呼哧迈着大步走到三人面前,深吸一口气,还是先作一揖:“打扰三位。在下方才已经付过这间客房的银子,掌柜的收银子时也是颇为痛快,如今可是要将我赶出去睡马棚吗?” 掌柜的故意不看肖南回刀子般的眼神,含含糊糊道:“公子有所不知,这位钟公子早已提前半年包下这间客房,我虽收你一晚房钱,却并未说过是今晚的房钱。” 她大怒:“我今晚来投宿,难不成是要八百年后才来住?!” 掌柜的滚刀肉般笑嘻嘻:“公子说笑了,八百年后小店在不在不好说,公子肯定已经不在了。” 她头回遇见如此厚颜无耻之人,气急反安静下来,想她年纪虽轻却也驰骋沙场,杀敌无数、身负战功,竟还会栽在一个黑店老板手中?实在不行,就武力解决呗。心下想着,眼已经不自觉地打量对方三人,特别是那青衣男子,心中盘算着胜算。 这档口,伯劳也拎了包袱追上来,一看这架势便知道肖南回吃了闷亏,冷笑着看向那掌柜:“老哥这腰上布袋瞧着厚实,不知里面藏了多少宝贝,要是让心怀歹意的人盯上了,这里天高皇帝远的,可如何是好?” 不知是不是错觉,伯劳说出这话的同时,那一直没什么表情的长衫公子似乎微扬了扬眉。 掌柜的感受到了威胁,明显有了退意:“我只是个生意人,几位大爷莫要为难小的了。” 伯劳深谙见缝插针、讨价还价之道,趁机说道:“你这天字号房不是带个隔间么?我们与这二位公子各分半间如何?” 掌柜的下意识反驳:“这如何使得?虽说是隔间但也......” “无妨。” 先前一直沉默的长衫男子突然开口,肖南回一愣。 那声音瞬间让她回到在永业寺大殿的那天。 同样的两个字,音调、音色、就连那份淡泊的语气都一模一样。 “萍水相逢,何必为难。” 长衫男子说罢,再看一眼她的方向,径自开了门锁进了屋内,似有些疲惫地对还站在门口的青衣男子招了招手:“未翔,我有些乏了。” 她的眼珠子就粘在那只一闪而过的手上,那只修长的手上戴着一串沉甸甸的佛珠,看起来分外眼熟。 那厢青衣男子听罢不再多言,紧跟着进了里屋,二人将里屋隔断关好,又放下厚重帷幔,便再无声息。 肖南回的思绪还停在刚刚看见的东西上,有些愣怔,伯劳已经向掌柜伸出手掌:“好好一间天字号房,我们却只分得半间,劳烦老哥退还一半银子。” 掌柜纠结地小眼同山根挤在一起,不情不愿地掏出两个银元:“我没有碎银好找......” 他话还未说完,伯劳的魔爪已经伸向他的腰袋,搜出一个银元两个指头一用力,银元便从中裂成两半。 伯劳将一半扔回给掌柜,另一半连同之前那二十两银子一起塞回包袱,拉着肖南回的手雄赳赳气昂昂地走进屋内,“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门一关好,她便压低声音急急说道:“伯劳,我见过那两人。” 伯劳“哦”一声,踢掉脚上两只浸透雨水的湿靴子,低头自顾自地活动着冻僵的脚趾。 “我去永业寺那天在大殿门口见过其中一人。那人配的刀比寻常的长五六寸,我一早就注意到了。 另一人我虽没见过他长相,但却记得他的声音。还有他手上的佛珠,还有......”她哽了下才犹豫着继续说道,“他身上有股味道,我之前在大殿上就闻到过。” “味道?”伯劳总算看了过来,“什么味道?” “形容不上来,像是寺庙里陈年香灰混了什么草啊之类的味道,有点苦。闻起来让人觉得骨头发冷,脑门发凉。” “你形容的这是樟脑的味道吧?”伯劳说罢使劲吸了吸鼻子,似乎并未闻到那股淡淡的气味,只分辨了一番确认无毒无害,便也不甚在意,冲肖南回使了个眼色,示意隔墙有耳,嘴上打着哈欠说道,“好了好了,折腾这一天,天大的事明天再说。” 肖南回却迈不过心里这道坎,此次秘玺的消息暗中流出,势必会有各路人马闻风而动,她出身侯府实是在明,比不得那些从不亲自出马、假借他人之手的暗中势力。 而暗中势力又有多重,其一自然是天成皇帝自己的心腹人马,毕竟不管秘玺是真是假,若是落入他人手中,定是要做一番文章的。 其二便是如今盘踞的碧疆白氏,白氏一直处心积虑想要翻身做主,若是能有秘玺助力便是顺应天意,说服如今仍是中立态度的几方霸主,说不定便能使这江山易主。 至于其三,便是如今散落各地、还未归顺天成的地方势力,首当其冲便是离北地沼泽最近的北都霍州,霍州据守着与裘氏有姻亲关系的沈氏,霍州土地贫瘠农业落后,但盛产铁矿兵力强悍,夙氏建立天成王朝后,霍州并未称臣,但仍与天成有着频繁的贸易往来,相安无事已近百年,然其中形势之微妙或许一夜间便可颠倒倾覆,秘玺之事就是变数。 最后的最后,虽然涅泫王朝已亡了百年,但她总觉得裘氏或许还未死透,此时正在某个黑暗的角落窥视着原本属于自己的东西。 她在永业寺遇到的人会是偶然吗?她的身份暴露了吗?今夜这间小小的客栈里究竟有几人怀着心思、又会是几时露出真面目呢? 肖南回冥思苦想,忧思甚虑。 一墙之隔的另一边,长衫公子斜倚在床上,狭长的眼此时不再收敛光芒,流露出一种和淡然完全不同的锐利,左手摩挲着腕上的佛珠,不知在想什么。 丁未翔正在检查门窗,几乎是每一个缝隙都查看了一番。 “未翔。” 丁未翔收敛神思,俯首应声:“主子早些休息,我来守夜。” 塌上那人却摇摇头:“今晚不必守夜了,这些天你都未曾睡过好觉,今夜好好补眠,接下来几天有事要忙了。” 丁未翔有些不解,仍坚持道:“属下......” “好了,要你睡你就睡。”他停了停,嘴角不自觉地勾起一个弧度,“今晚有人替我们守着。” 窗外夜雨连绵,似乎因为气温降低还夹杂了些细小冰粒,击打在瓦片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肖南回彻夜未眠,稍有风吹草动便警惕睁眼。时而贴墙窃听,时而扒窗偷窥,一夜下来眼下乌青一片。伯劳倒是睡得颇死,一觉到天亮。 连绵半月的雨终于停了,外面却弥漫起大雾。清晨时分,折腾了一夜的肖南回疲惫不堪,终于支撑不住打了个盹,突然,一声轻微的撞击声在窗框上响起,她瞬间清醒,爬起来才发现隔壁间人走灯灭早已空空如也,于是快速到窗边查看。 窗框上只有一处细小磕痕,像是小石子一类的东西砸到留下的。从窗户望出去,因为雾气的原因视野范围只有六七丈远,目之所及倒是没有可疑人影,也再无声响。 伯劳也爬了起来,仔细看了看,得出一个结论:“这人扔石子的技术比你可差远了。” 她却有不一样的看法:“不善扔石子不一定不是高手,要知道今天这样的天气要想看清目标也不是容易事。” 伯劳眨眨眼:“他丢颗石子便跑掉,是何意?” 她摇摇头,伸手置于窗外,确认雨已经停歇。 “收拾东西,去渡口。” 第9章 同船渡 大沨渡恰如其名,一年四季风声水声大作,其声嘈嘈其势汹汹,汛期时人站在渡口,彼此说话需得提气大喊才能听清。 昏河行至大沨渡渡口时是中上游的位置,水流速快,本不是渡口的最佳选址,但昏河自此便入关天峡。关天峡峡长百里两岸陡峭,再无更好的渡江之处,时间长了,勇猛的霍州人早已习惯了穿梭浪间的惊险刺激,偶有外乡人为此嗟叹,少不了还要打趣嘲笑一番。 所以肖南回料得没错,像如今这般半月未出过船,又逢雨歇,虽然河水依然湍急,但定有大胆船夫准备开船。 有人敢开,便有人敢坐。 她和伯劳赶到渡口的时候,一艘大渡船刚刚离岸消失在雾气中,码头旁就还剩一艘小船,看起来也快要客满,船夫似乎也不打算坐满再发船,行色匆匆的样子。 两人见状,连忙牵着马走上前去。 “船家,怎么如此匆忙?我瞧这天色到了晌午还能好些,现下雾太大了,会不会有危险?” 那船夫手上不停,嘴上应道:“公子有所不知啊,昨天夜里有人在渡口劫财来着,听说都出人命了。官府的人还没来呢,若是来了,这船便走不了了,都得挨个盘问呢。所以您要是想走,可得紧着点,耽搁了这一会怕是今日就走不了了。” 劫财? 不知怎的,肖南回眼前一闪而过的便是昨晚客栈里好酒好菜的那一家六口,还有那系着额带的凶悍男人。 那厢伯劳已经将银子付给了船家,那船家是个好说话的,左右衡量了一番船的承载力便应了,好在二人行李不多,加上两匹马坐上那船竟然刚刚好。 整个船舱拥挤不堪,她上了船才发现,她担心的那商户一家正好端端地坐在船上呢,身边还堆了不少大小行李,当下放下心来,正要和伯劳说说到了霍州的打算,就瞧见船头坐着两个人,不是昨天“横刀夺房”的钟公子二人组是谁?当下喜气去了一半。 她背过身,尽量不去瞧那二人。那厢船夫解了码头木桩上的缆绳,便要开船,冷不丁那岸上方向却传来一声疾呼。 “等下!” 肖南回皱眉回头望去,只见薄雾中冲出一个白花花的影子,离近了才看清却是昨天隔壁桌那白衣公子。 他似是刚从床上爬起来,衣裳还是昨日那件,头上草草插着支簪子,还漏了一缕头发在后脑勺飘着,手里抱着个疑似夜壶的东西,喘两口气便埋头在其中呕上两声。 “船家等下!在下、在下也要上船。” 船夫倒是个实在人,没有为了多赚几个银子而昧着良心,诚恳劝道:“这位小哥,俺这船已经满了,再上人怕是要沉的。” “不行不行,”白衣公子扔了手中罐子,快步上前一把拽住缆绳,抬脚就要往船上挤,“我为了赶这趟船连美人都得罪了,无论如何我也得上。” 离他最近的是那中年商户,当下便面露不悦:“船上又不止你一人,若是因你而沉船,难不成要全船人给你陪葬?” 他老婆在旁抱着四个女儿磕头虫般齐齐点头,船上其余人也觉得有理,那白衣公子却没恼,反将视线落在那大大小小的行李上:“这是渡船又不是货船,你这大包小包岂不是占了别人的地方?” 那商户被说中要害,脸有些挂不住:“我这都是些茶叶什么的,又不占分量。”说罢瞥一眼站在船尾甲板上的吉祥和花虬,潜意思不言而喻。 肖南回怕吉祥它们被赶下船去,正要开口,那白衣公子却从身上摸出个布包抖落开来,只见里面是一排闪亮亮的针:“我是郎中,要赶去霍州给人治病的,那人都病入膏肓了,就等我金针相救呢。这样吧兄台,我花银子买你两担茶可好?你便将身边的位子腾些给我。” 商户依然不太情愿,船上的人却开始站在“郎中”这边:“他是大夫,茶早晚要卖不是?这天气这么潮估计你也放不住,不如顺便做个好事,说不定是救人命的福德呢。” 最终,白衣公子顺利上了船,留了那商户两担茶饼在码头上。 最后一艘渡船离了岸,大雾中的大沨渡除了风声水声再无其他声音。 碎石滩上,点点血迹还未被江潮冲洗殆尽,河水拍打着河岸,将一条带血的额带冲上了河滩。 ****** ****** ****** 小船摇摇晃晃向河心驶去,手腕粗细的渡绳连在船头和船尾,像是没有尽头一般延伸进散不开的雾气中。 周围只闻嘈杂的水声,间歇还有些碎冰撞击船身的声音,众人只觉得自己仿佛落入溪流中的一只蚂蚁,便在这一叶之舟上辗转沉浮。 虽说雨已停歇,但昏河之上温度比岸上要低许多,渡船四壁摇摇晃晃、四处透风,丁未翔将一件厚实的裘衣披在钟离竟身上,自己抱着刀坐在风口,替他挡些寒风。 肖南回有些羡慕地看一眼,又回头看了看窝在自己身后、缩成个团子的伯劳,掏出一块饼子狠狠啃了一口,还没嚼几下便被伯劳抢走,显然是昨晚挑食没吃好。 “既然是奴仆,当守礼仪尊卑。公子这小僮也太不守规矩,居然敢抢主子吃食。” 她抬头,却见那白衣公子不知何时挪到她跟前,手上举着个不知从哪掏出来的扇子,极尽风雅地摇着,肖南回觉得自己都能看见他露出手腕上迅速立起的汗毛。 伯劳此生最痛恨两件事,一是拿身份说事打压她,二是有人说她小只。 这话无疑得罪了她两遍,当下两只眼刀子般就剐了过去。 肖南回连忙微微侧身,挡住那两道凶光,脸上露出一个和气的笑:“公子说的是,只是我这小厮自小与我一同长大,关系远超寻常主仆,此次又是出门在外,不好讲究许多。你说是吧?” 白衣公子欣然点头:“也是,如今似公子这般宽厚之人也是不多了,当是该结交一番。在下郝白。敢问公子姓名?” 好白? 她这才好好打量这人,他身上还有宿醉的酒气,衣衫都系的不整齐,居然还能腾出时间在脸上涂了那么厚的香粉,倒也是个人才。 “姚易。” 她面不改色地报了姚易的名字,头一回觉得自己那些蕈子没白给。 “原来是姚兄,幸会幸会。”那白衣傻子一脸开心,竟又开始自报家门,“在下纪州晚城人氏,祖上三代行医,偶尔也做些丹药生意。不知姚兄家中是做什么的?” 她嘴角勾了勾:“经营勾栏瓦舍的。” 郝白愣了愣,脸上竟可疑地红了起来,就连那□□也遮不住:“姚兄说的是......” “妓院。”她有些好笑地看一眼对方那酸腐的模样,“怎么,郝公子昨夜美人相伴好不风流的样子,竟连妓院都没去过?” 郝白哽了哽,一时没说话,竟像是真的没去过。 一旁的伯劳见状,心情没来由的好了起来,故作沉痛地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兄弟,没去过妓院怎好称男人?下次说一声,我一定带你去见识一番。” “在下也未曾去过,小兄弟可愿再多带一人?” 那声音一响起,肖南回就觉得头皮一麻,她没回头也知道说话的是谁。 伯劳也被这突然开口说话的人吓了一跳,回头看看坐在身后的人。江风吹过,他的发丝飞起,在这容易令人迷惑的时刻,他有一瞬间看起来像是在微笑。 船上恰有几人正好望向这里,都是一副有些呆愣的表情。 她觉得形势有些不对劲,准备结束这场突发的对话:“钟公子身份尊贵,定是瞧不上那下等地方。” “在下复姓钟离,单名一个竟字。” 她没想到对方竟然如此回她,只得敷衍两句:“原来是钟离公子,幸会幸会。” “千里相会确是幸事,不知姚公子此次前来霍州所为何事啊?” 来了来了,就知道你没安好心。 肖南回腹诽一番,不得不接招:“听闻五月初九便是朱明祭,在下是来凑凑热闹的。” 朱明祭是青阳、朱明、白藏、玄英四祭之一,历年在霍州举行。赤州向来有祭祀神明的习俗,其中白藏祭与玄英祭乃是皇家秘事,外人甚少知其详细,裘氏王朝覆灭后便逐渐销声匿迹,而兴于晚城的青阳祭和霍州的朱明祭算是保留下来,如今依然盛行。 “哦?还有这等热闹?”钟离竟未说话,郝白倒是来了兴致,“反正闲来无事,不如一起去看看。” 她看他一眼:“郝公子不是急着要去救人?” “今日不过初五,三天时间足够了。三天若是仍救不活,那便是阎王要留人,我也无能为力。” 哟,口气还挺大。 肖南回只当对方胡说八道,根本没往心里去,正当此时,船夫突然吆喝一声:“有碎冰,扶稳了!” 声音未落,一阵巨大的撞击感袭来,渡船瞬间倾斜摇晃起来,半人高的浪一下子就打湿了半条船,众人不由发出惊呼,吉祥和花虬在甲板上直打滑。 她心下一凛,把住船沿向水中望去,只见垂直于船身的江水中正涌来块块碎冰,且看着越来越大,应该是雨停后上游的一块巨冰融化倾泻而下。 肖南回武者出身,什么都好,就是水性不好。 不要说水流湍急又冰冷刺骨,就是个没有浪花的小水池也能要了她的命。这船要是沉了,她可就是出师未捷身先死。 她下意识摸上自己后背上那布包,布包只有一把短剑的长度,看不清里面究竟是何兵器。然而手刚摸上,她便又重新放下。 这船上虽没几个人,但谁又能保证这几人中没有敌人呢?她的兵器太过特殊,轻易不能露的。 脑子飞快地转着,肖南回将目光落向船头。 她跳上船头,一把夺过船夫手中撑船的铁蒿,腰肢灌注十分力气,一个回身刺向那块飞速靠近的浮冰,浮冰应声碎成小块冰碴隐入浑浊的江水之中。 一击即中后她未停歇,一手握着那铁蒿末端,另一只手握它三尺处,运气而动进退有方,那沉重笨拙的铁蒿瞬间化作灵蛇一般,一次次飞快地钻入水中击碎浮冰。 这一切不过发生在短短一眨眼的功夫,船上人大都还没回过神来,丁未翔却看了个清清楚楚,脸上有一丝讶色,伯劳早已不在原地,她身子轻盈,一个翻身便上了船顶,眯眼望去却见仍有大块碎冰涌来,再看船头方向仍不见岸。 “船家,还有多久才能靠岸?” 船家正奋力把住渡绳、试图稳住船身:“......最少也要半刻钟!” 那厢肖南回立在船头,回头冲伯劳喊道:“你去牵住吉祥和花虬,别让它们把船带翻了!” 吉祥是战马,无论遇到多危机的情况都还算镇定,花虬则有些慌乱,蹄子一直在甲板上打滑。伯劳一把抓住缰绳,将两只马圈在固定的位置,确保它们不会摔倒。 渡船还在这股乱流中艰难前行,她以一己之力勉强维持住船身平衡,但仍有遗漏的碎冰不断撞上来,有些船客已经瑟缩成一团,闭眼等死。 伯劳狠狠瞪一眼事不关己的丁未翔,这里除她和肖南回之外,应当就数这人武功最高。 “你守着他有什么用?!船沉了还不是大家一起遭殃!” 丁未翔看一眼钟离竟,钟离竟的目光却在不远处那瑟缩着抱作一团的一家子身上,最终轻轻点了点头。 丁未翔这才起身,从气呼呼的伯劳身边飞快掠过,纵身一跃站上船尾,甲板上放着一个油麻绳编成的娄匡,里面放着拳头大小的碎石块,那是碇石,船靠岸时下锚用的。 他抽刀一砍,麻绳断裂碎石散落,他五指张开一手便抓起三个石块,手腕翻转掷出,石块便又快又准地向碎冰飞去,速度竟不逊于肖南回手中的铁蒿。 肖南回听到声响回头,只将视线落在对方手腕片刻便挪开,再次专心应对江水中的碎冰。 多一人相助,危局终于得到控制,船身也慢慢稳定下来,片刻之后,那片浮冰似乎已经全部漂走,江水中只有些许零星碎冰,已无大碍。 经此波折,船上人再无说话的兴致,就这么一路沉默着到了对岸。 下船的时候,多数人身上的衣衫被冰冷的江水打湿,寒风吹来都有些瑟瑟发抖,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劫后余生的余悸。那钟离竟身上却无半点水珠,他身上那件裘衣不知是何料子做成的,竟能滴水不沾。 肖南回牵了吉祥下船,身后跟着哆哆嗦嗦的郝白,两人略一施礼,对方表情诚恳道:“今天多亏姚公子出手相助,本应好好道谢才是。但在下确有要紧事在身,耽搁不得,若是有缘,便在几日后的朱明祭上见吧。” 说着,他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喷嚏,随后从他那里衣里面掏出个破烂油包,拿出里面的一颗白色丹药,她的视线却停在那瞧着眼熟的油包上,倒像是昨晚客栈里垫包子的油纸。 “这是益气补血的丹药,便当做谢礼,还请姚兄不要推辞。” 说罢,也不管肖南回反应,将丹药往她手里一塞,转身便急匆匆地走了。 她有些哭笑不得地看了看掌心的白色小药丸,想了想还是收了起来。 刚收拾妥当,她余光便瞧见丁未翔从自己身侧走过,突然低声开口问道:“今天早上用石子打我窗棂的人是你?” 丁未翔知道对方是瞧见了方才自己在船上扔石子的手法,不承认也不否认,像是根本懒得回答这个问题。 她穷追不舍:“为什么?” 丁未翔这才回头看她一眼,指了指在不远处长身而立的钟离竟:“主子说,百世修来同船渡,公子合该好好珍惜这段缘,言谢的话就不必了。” 说完便不再停留,快步离开,留下肖南回独自发呆。 百世修来同船渡?这是什么狗屁理由! 不想说就不说,咱们走着瞧 作者有话要说: 青阳、朱明、白藏、玄英对应春夏秋冬四季。 钟离是真实存在的复姓。 第10章 穆尔赫 霍州最为繁荣的都城便是穆尔赫,因为地理优势,这里过去是屯兵重地,百年前闹过一场瘟疫,之后便不再驻军,却也因此成为一处广纳五湖四海的自由之城。 据说地道的穆尔赫人已经很少了,现下城中居住的大都是随祖上迁移至此的,几代人过去了就算称自己是穆尔赫人也没什么不妥。当中更有甚者,经过三代拼搏已经一跃成为穆尔赫最富有的家族,那便是以珍贵药材发家的邹氏。 姚易的江湖消息向来灵通,那块宝玉的消息最早便是从邹府传出来的,追本溯源,却是要从邹老爷最受宠的三房姨太的娘家人熊氏那里说起。说到邹思防的三姨太的娘家熊氏,和邹氏早就是一条船上的人,此次嫁了女儿不过是亲上加亲罢了。 熊氏当年也是穆尔赫关外一带鼎鼎有名的地主,白耀关几百年前本是商路要道,后来不知怎么的慢慢荒废了,不久便被逐年蔓延的北地沼泽吞噬,就是这样一块荒无人烟的鬼地方,熊氏一早便弃了未管,谁知却让当年的邹老太爷找到了发财致富的机会。 北地沼泽离关天峡不远不近,沼泽地下面实则是一条通向昏河的暗河,暗河在沼泽蓄满水后向峡谷方向流动,便会将沼泽深处的一些东西缓慢带向边缘。 这其中便有一味珍贵药引名唤‘陵前血’,是陷入沼泽中的鹿死去后,尸骨内逐年形成的一种结晶,通体深红色,圆润似珠玉,不溶于水却溶于处子之血,女子服下可保容颜不老。 这等宝贝莫说功效究竟如何,就是这一传十、十传百的奇效,便有的是豪门贵族愿意掷千金一试。 邹氏采药,熊氏看守地盘,两家联手做这神药的生意已有三代,当年的邹老太爷十分有头脑,定下了每年出手陵前血不得超过九两的规矩,这样一来物以稀为贵,几十年过去,此药身价不仅未跌,反而翻了几倍。 如此身家,邹氏自然算得上富甲一方,连带着熊氏也鸡犬升天,就连庶出的女儿嫁个县老爷那都算是下嫁。两家和睦共处多年,待到邹思防这一代却生了变故。 这就要说到邹思防的正房妻子赵氏,赵氏是地地道道的穆尔赫人,家中黄白之物虽然不多,但却算得上是真正的名门望族,照理说嫁给邹家可算得上是一门好亲。可谁也没想到,这正房妻子过门都快七八年了,硬是半个儿子也生不出来,眼看邹家就要绝后,邹思防一口气便纳了两房小妾,其中就有熊家塞进来的女儿。 这一来不要紧,家族内战的鼓声便响了起来。 赵氏感受到了威胁,死死把着这生儿子的机会,将这两房姨太的七姑八姨一早关在门外,熊氏嫁去的第一年,连娘家人的面都没见。不仅如此,赵氏不知给邹老爷吹了什么枕边风,谋划着要将熊氏在沼泽一带的地买下来。 要说这药材生意本就是邹家一力打理,熊家出块地皮便能坐享其成,如果将地买了来便可一劳永逸地踢了熊氏,邹家独大是迟早的事。 熊氏急了眼,明里暗里的招数没少试过,最近竟偶然寻得个机会。 就在月余前,熊炳南巡视自家地盘的时候,在靠近沼泽深处的地方寻到一具比鹿还要大些的尸骨,看样子应该是马或者牛。 沼泽地边缘湿软,身体稍稍沉重的动物在边缘的时候就会察觉有陷入泥地的危险,大都不会走到沼泽深处,而野兔野鼠之类的小兽又不足以陷入泥中,只有小些的鹿或獐子才有可能掉进泥潭。 熊炳南当下便觉得有些蹊跷,剖开那尸骨后,竟然发现一块美玉,那美玉四四方方,虽是人为切割过的却未过度雕琢,其色之润,其质之纯,都是从未见过的。 动物尸首里怎会有玉呢?熊炳南是个粗人,只知道是好东西,却不知好在哪里,左右一寻思不如借花献佛,便私下叫了邹老爷出来,将一方美玉奉上。 霍州是块大地方,穆尔赫却是个小地方。消息不胫而走,有心人早就盯上了邹思防和他手头的东西,几番有人上门询问出价,邹老爷也不是个傻子,自然就瞧出其中蹊跷,更加不肯轻易出手,于是便有了他重金请瞿家人上门鉴玉的传闻,也才有了肖南回此次的行程。 说到底,除了邹老爷和熊炳南,可能压根还没人见过那块玉到底是啥模样呢。想要一探究竟的人绝对不少,像客栈这种鱼龙混杂之地,绝不是落脚的最好选择。 肖南回和伯劳一入城便直奔最热闹的街而去,要知道民风越是开放的地方,烟花之地便越受欢迎,像望尘楼这种青楼妓院,规模绝对比阙城的要大得多。 落日的余晖还未散去,天色还透着晚霞的红光,整条花街却早就灯火通明,空气虽然有些湿冷,但显然吹不冷霍州人夜晚寻乐子的火热的心。 整条街都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脂粉味,这些飘散在空中的细小香尘,使得光影都变得似有形状起来,腾挪的烟气像是轻薄的带子萦绕在恩客们的鼻尖,搔得人心尖发痒。 望尘楼今日值班的管事姓周,人称周外爷,因为满楼里的小倌女妓都是他的“外孙外孙女”。 周外爷今天状态特别好,连拦了几个大户,直把对街的摘花阁气的冒烟,连带着他肩头那只紫胸佛法僧看着都艳丽了不少。他天生一副和气的小老头模样,一边逗着鸟一边招揽客人,倒是比那些鸨母看着喜人。 这档口又有两名俊俏公子走进来,周围几个有姿色些的都去忙了,他连忙亲自迎上前去。 “二位公子,今天可算是来对了地方。我们楼里一会便有个压轴的节目,这刚刚有两位定了座的突然有事来不了了,这正正好空出两个雅座,听曲看舞都两不误,简直就是为了二位量身打造的啊......” 肖南回轻咳一声,从里衣内摸出姚易给的薄薄的纸封递了过去。 对方接过拆开一看,里面只有一根灰褐色的鸟羽。 周外爷一看那羽毛,上一秒钟还笑眯眯的眼瞬间耷拉下来:“原来是皇城来的贵客,来的倒真是凑巧,正赶上我这最忙的时候。” 她是见识过这如姚易一般的势利嘴脸的,心中早有打算,示意伯劳拿出一早准备好的银子。 “实是住客栈不便,才来叨扰,一点小意思还请管事不要推拒。” 本就是熟人打过招呼的,周外爷只是心气不平才酸了几句,对方却如此懂事倒也让人意外,他利落地将银子敛入袖内,顺手招呼过来一个正端着一摞空果盘的小僮。 “金豆儿,过来一下,带这二位公子去后院,阿汐隔壁不是空着个偏房?你帮忙收拾一下。” 那小僮一愣,看了看肖南回和伯劳:“你俩跟我来吧。” 肖南回和伯劳对周外爷揖了揖,周外爷也客气回礼,三人便各行其路各忙各的去了。 穿过望尘楼高低交错的阁楼屋檐,那热闹的人声便渐渐淡了去。一踏入后院四周瞬间安静下来,这是花了心思设计过的地方,为的是让待在房里的各位“主儿”能有个清净。 这后院是个回字形的阁楼,中间天井花团锦簇红绿相映,有几个今天不开张的美人正卧在花间逗趣,见到肖南回和伯劳二人,都讶异地停了嘴,有觉得对方俊俏的便大胆摘了花砸过去,伯劳乐呵呵地照单全收了。 那厢金豆儿已经上了三楼,趴在木栏杆上冲下面的两人催促道:“快些上来吧,莫要耽搁了。” 肖南回连忙拉着伯劳上楼去,那金豆儿看着也不过就十二三的岁数,却处处透着一股老练,她带着二人来到一间雕花木门前,指了指上面镂空的玉簪花:“这白玉簪的房便给二位公子了,出入可切记看仔细了,晨起至晌午过后都须轻手轻脚着些,莫扰了左右。” 她一一应下,仔细看了看房内,觉得也不差什么,便对金豆儿说道:“就还有一事拜托姑娘,我们二人的马匹还在前门拴着,烦请托人照看。” 金豆儿似乎愣了片刻,随即低下头乖顺应道:“好说,这便差人去。” 她未察觉不妥,有礼道:“有劳姑娘了。” “不敢,我这还有事要忙,便先退下了。” 金豆儿说罢福了福身,快步离开。 肖南回和伯劳将行李放妥,第一件事便是除了有些潮湿的外裳,换上干净衣服。 她将背上一直背着的布包取下来,伯劳斜眼看见,一把便拿了过来:“你居然带了它出来?不是说好要低调行事的?” 她欲伸手去夺,被对方灵活躲开,有些无奈。 “我带着图个安心不行吗?” 伯劳摇摇头:“你这是心理作用。这次出来又不是上战场砍人去,何况你有我在呢,没什么不安心的。” 你?你才让人不安心好吗?! 伯劳却已经从行李里另翻出一把匕首扔给她:“你先用这个。” 肖南回还要再说什么,便听走廊里传来一阵男子抱怨的声音。 “姓邹的不来了也不说一声,害我提前推掉了李公子的局,平白得罪了人。” 另一个年轻声音听着倒是镇静些,声音也小许多:“汐主子你少说几句吧,楼里人都听见了,背地里要笑话我们的。” 原来这就是阿汐,她们的“邻居”。 想不到这邹老爷放着家里三房姨太不宠,偏要来这烟花之地,原来是想换换口味。 肖南回和伯劳将门半掩上,把脑袋往回缩了缩,继续偷听。 “这事不用我说,也扬地满天飞了好吗!烟姐不也被耍了,搞不好一会还要摔东西。” 啧啧啧,原来是要有男有女,这胃口不小啊。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听回春堂的小六子说,这邹老爷病重可不是一天两天了,据说连床都下不了了,还能来楼里吗?” 病重?等下! 她一把推开门,在门外那两人惊讶的目光中急急开口道:“二位所言可是真的?” 那叫阿汐的男子生的确实好看,一双风流桃花眼此时却生出几分敌意,上下打量着肖南回和伯劳:“新来的?竟如此不懂规矩。” 她耐着性子解释道:“公子误会了,我和这位小兄弟都是周外爷的朋友,来这暂住几日的。” 阿汐听罢脸色这才好些,但仍是恹恹的:“原来是贵客,那便不打扰了。刚刚的话,你就当什么也没听见吧。”说罢便走到隔壁那间雕着海棠花的房间前,推门便进屋去,半晌发现身后跟着的人没反应。 他身后那小厮模样的人正望着肖南回的方向,看到她身后开着的玉簪花房的房门,有些愣怔。 阿汐不满地斥了声:“阿律。” 那叫阿律的小厮回过神来,对着肖南回匆匆一礼,飞快进屋把门关上。 肖南回张张嘴,把追问的话又咽了回去。 她是出发前特意打听过,知道这望尘楼是邹老爷经常光顾的地方,这才死皮赖脸地求了姚易要住进来,谁知竟然这么不凑巧,人家窝在家里不出来了。 不过左右都是小道消息,出些纰漏倒也正常。只要对方没出穆尔赫的城门,她就不信还找不出这个人。 不过......邹思防病重? 她眼前不自觉地闪过一个人的脸。 正想着,伯劳从她换下来的外衣里摸索出一样东西,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疑惑开口道:“你怎么有颗枳丹?还是白色的?” 她迷茫回头:“什么枳丹?” 伯劳将那东西放在她手心,肖南回定睛一瞧喃喃道:“这是那个郝白给我的,说是答谢船上的事。” 伯劳啧啧嘴:“他倒是个实在人,这枳丹是个好东西,只是如今江湖上不大好寻了,以前我从师父那偷的都是明黄色的。改日我要找他多要些才行。” 肖南回盯着那白白的小药丸若有所思。 ****** ****** ****** 两条街之隔的一处大宅院内,邹老爷的三房姨太太们正在花厅哭的梨花带雨,正中坐着当家主母赵氏,妆容精致却难掩憔悴。 赵氏面无表情地吐尽最后一个字,再也无话可说,自顾自地喝起茶来。 这已经是她十天里不知道多少次说起邹思防的发病前后,听的人换了一拨又一拨,姨太们的眼泪流了又流,这邹老爷还是毫无起色,眼前这个嘴上连根毛都没有,又能靠谱到哪去? 思及此处,她连发火的力气都没有,只觉得厌烦,摆了摆手示意管家上前来:“诊金可准备好了?郝先生若是无法,便让他拿了银子早些离开吧。” 她面前站着的那白衣白靴、嘴上无毛的公子,可不就是郝白。 郝白一副沉思的模样,显然没有拿钱走人的意思。 “郝先生?” 郝白回神,又拿出了那个装满银针的袋子:“夫人莫急,在下年纪虽轻,但走南闯北许多年,也见过不少疑难杂症,您方才所说,也算不上最糟糕的情形。” “这还不算糟糕?”赵氏惊了一惊,茶都泼出来半盏,“他可昏睡了整整半月,药石不进不说,连水都喝不下,要不是偶尔有口气在,怕是早就让人准备棺材去了。” “夫人若信得过,便让在下面诊一番。” 赵氏静了静,心知如今只有死马当活马医了,如果邹老爷就这么去了,这三房姨太少不了要和她撕扯一番。如今她膝下无子,若想未来的日子好过些,这一家之主可万万不能先咽了气去。 “如此,那便有劳先生了。” 第11章 怪病 赤州人笃信神明,认为万物皆有灵气,有取必有还,方能吐纳换新,天长地久。 若是有人只取不还,日子久了那便是要遭报应的。 邹思防患病的消息从回春堂走了风声的时候,人们便是这样说的。 所谓风水轮流转,哪能什么好事都让你家摊上呢?好处拿的久了,总是要拿点别的来还的。 特别是邹家赚的还是血肉钱,那“陵前血”便是一百只鹿也不见得能出几两,就算沼泽再大,也不可能年年寻得到。 早有放羊的人曾经看见过,熊家的家丁和邹家的采药人骑着马驱赶鹿群,故意将鹿赶进沼泽深处。陷入沼泽的鹿群夜夜哀叫,路过沼泽边缘的人连着三天都能听到那小孩哭泣一般的声音,最终消失在那终年不散的雾气中,留下死一般的沉寂。 这便是熊家的财路,一条沾着血的财路。 而如今,这条财路的买路费便是邹家老爷的性命。 为了方便仆从日夜照料,邹思防的卧房被从正北搬到了西厢,屋里四处生着火盆驱逐潮气,重重帷幔遮挡着,生怕里面的人受了寒气。 赵氏掀开最后一层纱幔,终于露出了床上躺着的人。 邹思防面泛青色、双眼紧闭,干裂的唇半张着,像一只被抛上岸、脱水的鱼,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污浊腥臊的气味,那是长久卧床之人便溺失禁的味道。 赵氏自己见了脸上都涌上一种控制不住的厌恶,她花了不少银子请些嘴巴严实的人来照看邹思防,就是不想自己日日困在这充满死气的房间内。 郝白年纪虽轻,脸上倒是未见太多嫌恶的神色,只叮嘱道:“夫人这房里要多多通风通气,有时这般捂着未必是好事。” 赵氏用帕子捂着口鼻,只摆摆手示意他快些诊治。 郝白叹口气,开始为邹思防把脉。 屋内一时无人说话,只剩呼吸声撩拨着赵氏的神经。 郝白诊脉花的时间似乎是之前所有郎中诊脉时间的总和,邹思防有些枯瘦的手腕在他指下被按来按去,留下几枚指印。 就在赵氏快要失去耐心时,郝白突然对旁边低头伺候的丫鬟问道:“可有火烛?” 那丫鬟看一眼赵氏神色,这才点点头,去一旁的角柜上取了来,郝白点上一支,凑近邹老爷的脸,另一只手轻轻扒开他的眼皮。 邹思防眼珠浑浊,但仍可见那原本应该是圆形的瞳孔竟变成一条横线,在见光后微不可寻地缩了缩。 他心下明了,吹灭了蜡烛,又伸出三根手指在邹老爷的脸上、脖子上、肩颈、手臂上四处摩挲探查。 一旁眼巴巴看着的赵氏终于忍不住,出声问道:“先生这是在做什么?不是已经把过脉了么?” 郝白没回话,在摸到邹思防右手食指的时候终于停了下来,随后又拿过随身带着的一面小镜细细查看,只见那食指指尖的位置上,有一处十分不起眼的小黑点,看上去像是被针扎过留下的痕迹。再仔细看,便会发现那黑点像是一根竖直扎在肉里的刺,只是皮肤之下并无异物感,平滑如常。 他将邹老爷的手放回被子里,冲赵氏微一行礼:“回夫人,老爷并非患病,实乃中毒。” “什么?!”赵氏大惊,花容失色。 她脑海中一闪而过了种种可能,直把身边的人都猜忌了个便,最后狠狠咬牙道:“想我邹家平日里没少给出去些好处,一个个围着老爷称兄道弟的,却原来是惦记着我家的钱财,竟要使出这种手段害人?” 郝白却显然不这么认为:“老爷所中的毒十分古老,怕不是如今轻易能得到的,若是有心人毒害,必是要将人害死,此番留着一口气未免奇怪。” 赵氏渐渐平息下来,但手仍有些止不住地抖:“你是说,他一时半会还死不了?” “此毒少说也有上百年头,曾是祭祀时用在牛羊身上的一种毒药,为的是让中毒后的牺牲不在祭坛上挣扎,但仍有一口气在,以供神明享用。祭祀过程往往需要一十九日,这毒药的药效便也是十九日,十九日后,药石无用,神仙难救。” 赵氏听来听去,只听出一个“死”字,当下脸色便有些发白:“先生可能解此毒?” 郝白垂下眼帘,神色明显有些不太自然:“这......实不相瞒,在下确实知道解药秘方,但这其中有一味药引实在太难得,恐怕......” 赵氏一听竟然还有希望,当即表示:“先生尽管开出药方,便是千年灵芝之类的稀罕物,邹家也绝不会吝啬这银子。” 他知道多说无用,便拿起桌上的笔,在宣纸上写下几个字。 赵氏拿起来一看,整个人愣住。 ****** ****** ****** 与邹府遥遥相望的北部老城,某处潦倒茶铺前,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在门前停下,赶车的人配着把颇为拉风的长刀,正上下打量着茶铺的门帘。 茶馆的门面早就风吹日晒看不出原本的样貌了,梁上的牌匾也早就不知去向,只有门口柱子上刻着的两句诗还有些昔日茶馆的影子,便是:晴风石鼎浮花乳,夜雨春盘冷碧丝。 说是茶馆,其实也算不上,因为这其中连卖茶水的掌柜都没有,只有来来去去的穷困茶客。 传闻此处曾是赤州境内最好的茶馆,馆主不仅烹茶手艺绝佳,更是个隐士高人,总有慕名而来的居士修道者来此拜访,久而久之名声与茶香飘出万里之外,也算享誉一时。 谁知后来馆主一朝病死,此处便渐渐败落。如今的茶馆早已不再烹茶为生,但昔日那些热爱品茗的书生儒士却还聚集在此,日夜畅谈辩论,或是针砭时事、或是求仙问道,参与者轮流自带新茶,每人自备茶碗,今日喝的是湘君兰雪,明日便能尝绿泉玉瓜,虽然环境破败各人也都衣衫褴褛,倒也有几分远离世俗的快活。 “主子,应当就是这儿了。” 马车上的人低低应了一声,一只带着佛珠的手轻轻撩开帘子,露出半张有些困顿的脸,那双狭长的眼此时带了几分迷离,只瞥了眼茶馆的门面,便淡淡道:“那便进去吧。” 天色已将黑,茶馆里的各个破桌子上摆着些油灯,光线昏暗,只显得每个低声私语的人都有些神秘。 门口传来些响动,又走进两个人。 按照往日经验,这个时间来茶馆的人并不多。晨起才是茶馆最热闹的时候,这个时辰当是酒肆生意最好的时候。 但是茶馆里没有人抬头去看那两位新客,所有人都沉浸在自己那茶案那一小块天地间,就着最后一缕薄光,做着忘记尘世的美梦。 茶室的最里面已是昏暗至极,似是到了尽头,钟离竟的脚步便停在那里。 “未翔,这里。” 有个胡子已经半白的老者正在油灯下和人斗着笔法,余光瞥见那二人,突然开口道:“后生,那处封着呢,进不得。” 钟离竟缓缓转过身,脸上竟露出一个笑,只是那笑只停在嘴角,看着便有几分古怪:“多谢老先生提醒,这便小心些。”说完,示意身边人。 丁未翔上前一步,左手轻轻握上刀柄。 差室内有一瞬间的白光闪过。 众人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那茶室墙壁上钉着的木板便应声碎裂,露出一扇通往后院的窄门。 也不知那人是如何下得刀,只砍断了那门封,却半点未伤及那块门板。 先前说话的那公子也不再看满室惊诧的脸,施施然迈步走进那结着蛛网灰尘的窄门,他的侍从紧跟其后,顺手将已经躺在地上的门板重新堵上。 茶室内恢复了安静,若非地上那些散落的木头碎片,真叫人怀疑刚刚是不是真的有两个人从这里走过。看客们面面相觑,随后又投入到新一轮的辩论当中,便把这怪人怪事抛在了脑后。 茶馆后院,钟离竟走在一片碎石上,对四周荒凉的景象恍若未见。 庭院中原本植了些竹子,但因为许久无人照料,已经荒草丛生、枯枝满地,碎石子路得尽头是一栋石头垒成的小屋,门扉大敞着,露出屋内有些杂乱的地面,似乎还是主人匆匆离开时的模样。 丁未翔将几件简单的随身行李放在布满灰尘的桌上,忍不住皱了皱眉:“此处实在破败鄙陋,主子确定要宿在这?” “无妨,方便最好。”他径直向屋内唯一的一张床榻走去,那其实根本称不上是一张床,床头和床尾的木板已经不见,只有两块床板还严丝合缝地待在原地,“何况比这糟的地方我又不是没待过,何必介怀。” 说罢,他伸出手轻轻扣了扣那床板。床板发出空洞的声音,在空荡荡的石房子里回荡着。 丁未翔见此上前,小心将其中一块床板挪开,一个深不可测的黑洞露了出来,隐隐有闷浊的空气从其中流出。 钟离竟似乎料到如此,披着那裘衣坐在那洞口旁,他半阖着眼,不知在思索什么,手指摩挲着腕上那串沉甸甸的佛珠,上面如今不多不少正好二十一颗珠子。 细看去,那些珠子是被一根纤细的金线相连,并不似通常佛珠那般圆润,且每个形态都不甚相似,有长有短、有圆有扁,颜色也是从赤色到深茶色不一,但颗颗珠子质地都似玉般温润,一看便是由来已久且一直被人贴身佩戴。 许久,他终于睁开眼,将左手手腕伸出去,示意站在一旁的丁未翔。 “取一颗下来吧。” 丁未翔并未马上回应,脸上都是顾虑。他很少会质疑对方的命令,当下却忍不住开口道:“邹思防的病兴许只是传闻,主子何必冒险?” “他若与秘玺之事无关,便用不上这东西。反之若是有关,那便是避不开,总要行到这一步,不如早做准备。” “可是......” “一颗而已,算不得大事。” 丁未翔的语气中透着少有的不满:“或许就差那一颗。” 那人终于看向丁未翔,语气依旧平淡:“未翔跟着我,可是怕死了?” 他的声音比之前低沉些,音色也不再清澈而是带上了一丝沙哑,先前那种淡泊高远的感觉便瞬间不见了,只留下一种上位者的威严。 丁未翔一惊,终于意识到今日的话说的有些多了,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急急道:“属下为了主子万死不辞,怎会贪生怕死?只是替主子不值,万一那人并无用处......” 钟离竟嘴角一勾,显得有些讽刺:“那便当做日行一善吧,佛祖知道了,说不定会为我记上一笔功德。” 丁未翔知道多说无用,只得将目光落在那串佛珠上。 “是。” ****** ****** ****** 此时的望尘楼后院偏房内,肖南回正在点油灯,这房间许久没人住过,处处透着一股霉味,就连泡在灯油里的灯芯都有些朽了,挑了半天才挑出来。 窗外已经彻底漆黑一片,隐约有丝竹和喧闹的声音从前院的方向传来。 伯劳在行李中翻找着掏出一支竹筒,又从里面小心取出张图纸铺在桌上。 “刚刚在江上的时候弄湿了,不知道还能不能用。” 肖南回没说话,她拿起油灯小心端过来,豆大的火苗照亮了一小片天地。 那似乎是一处宅院的平面图纸,正中主宅院处盖着一方已经褪了色的红印,隐约是个古体的“扈”字,因为江水浸入竹筒,图左下三分之一的地方染上了一片水渍,墨迹晕染开来,看不清原本的构造了。 她皱起眉头。 这可是她费了一番功夫才托姚易借来的,为的是万一计划有变需要潜进邹府里时用的。如今邹思防闭门不出,好在她还留了这一手。 邹家大宅是处霍州有名古宅,不仅地段是最好的,屋宅庭院也是顶顶的讲究,只是地价甚是昂贵,邹家搬进去前宅子少说也已经空了三四十个年头。 这样的老宅,若是没有图纸相助,进去难免迷路。 伯劳歪着脑袋看了看,伸出手在左下角那一片墨污上指了指:“可惜了可惜了,之前看的时候我记得这里有一条密道来着,现在被水糊掉了。” 肖南回思索一番,觉得倒也不是那么糟糕:“就算密道还在,可若无法得知密道通向何处,于我们而言也是无用。”说罢停顿一番,指了指图纸正中的几处大院,“邹思防买下这么大个宅子,肯定不是为了住在那犄角旮旯里。这几处院子我们重点探查一下,也就八九不离十了。” 伯劳正在桌子上那盘不知放了多少年的干果盘里挑花生吃:“这么快就要私闯民宅了?好激动哦。” 她虽然也是心痒,但碍于平日里肖准的教诲,对于私闯民宅这件事有些含糊,粉饰太平道:“咱们只是进去看看,莫说的那样难听。” 伯劳撇撇嘴:“我说的难听?你要是真找到那玉玺了难道不得偷出来......” 肖南回一把捂住她的嘴:“你小声点,小心隔墙有耳。” 伯劳把她的爪子拍下来:“我是不信,这事还真是个秘密了?要我说,如今这穆尔赫城里的外来客,有一半都是奔着这玩意来的。” “越是如此,越要小心。” 她又细细看了一遍,才将图纸收起来,转身在行李包袱中翻了一会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一件事。 “伯劳,穆尔赫哪里有卖夜行衣的么?” 作者有话要说: “晴风石鼎浮花乳,夜雨春盘冷碧丝。”出自元代黄溍《次韵答蒋春卿》 第12章 三方夜会 夜深了,邹县令府的后墙静悄悄的,一只老鸦正蹲在院墙里的白蜡树上打着盹。 晚风吹过,这静悄悄中便多了点动静。 老鸦突地被惊醒,扭头一看,只见光秃秃的墙头上竟冒出个脑袋,于是“啊啊”叫了两声便飞走了。 那脑袋用块桃红色帕子蒙着面,帕子上露出的两只大眼眨了眨,暗骂一句:“死鸟。”而后竖着耳朵停了一会,发觉没什么异常,才对墙根下的另一人示意。 很快,墙头上又多了个脑袋,蒙着的却是翠绿色的帕子,语气明显有些迟疑:“你确定这样没问题?” 红帕子语气笃定:“我多年行走江湖的经验告诉我,蒙面只是为了不让人看见脸,什么颜色不重要。” 绿帕子仍在犹豫:“可是......” 话还没说完,那红帕子已经飞身跃进县令府内,轻的像一只燕子。 绿帕子无法,只得跟上。 ****** ****** ****** 邹府是个名副其实的深宅大院,早在修建的时候便是效仿古时贵族喜好设计的,大小庭院楼阁错综复杂,可容纳百人生活其中而互不打扰。 邹老爷又酷爱晚城的园林风格,花了不少银子倒腾假山造景,园中盆栽绿植也是颇费心思,更是专门依照所谓风水阵法修了许多回廊屏风,说得好听些便是“十步一景”,说得不好听些便是“机关重重”。 夜色更是给这座大园子蒙上一层憧憧鬼影,在这一片黑黝黝的颜色里,突然多了一点飘忽的白色,这白色在走廊上缓慢的移动着,因为没点灯,“它”好几次险些撞到柱子上,又好几次没看清脚下台阶险些摔倒。 终于,这坨白色来到了邹老爷的房门前,鬼鬼祟祟地四处张望了一番,悄无声息地遛进了房门中。 吱呀作响的木门刚一关好,郝白连忙一把扯下蒙面的汗巾,深吸一口气,拍了拍在胸腔里狂跳不止的心脏,蹑手蹑脚地向里屋摸去。 这是邹老爷还没倒下前住的屋子,他白天没来过这个房间,屋内摆设全然不知,若想不点灯不惊动他人,也就只能慢慢摸个大概。 死沉死沉的烧瓷花樽他都要抬起来看看,抽屉匣子挨个翻,多子奁盒也一一拆开来看,一盏茶的功夫已经累得气喘吁吁,显然是第一次干这翻箱倒柜的勾当,甚是不得要领。 靠在墙上喘了会气,郝白决定再接再厉继续找,突然抬头就看见窗棂上映着一个影子。 黑漆漆的,人的轮廓。 他吓得魂飞魄散,一个重心不稳,撞了下身后靠着的案子,还来不及反应,便眼睁睁看着那案子上一只脸盆大小的铜盂晃了晃、掉下桌来。 哐当。 一声巨响回荡在房间内。 片刻后,西厢房护院瞬间亮起灯火,渐渐有人声传来。 那窗棂上的黑影早就不见了踪迹,郝白叫苦连连,顾不得收拾现场,夺门而逃。 ****** ****** ****** 西厢房不远处的一处假山园子内,一点翠绿和一点桃红穿梭在青萝流水之间,行色匆匆。 “你刚刚听到什么声音没?” “有吧,你先告诉我,咱们现在在哪?” 肖南回觉得脸上捂着的帕子越来越闷,这青楼顺来的东西透气性怎么这样差。 她们已经在这处院子里绕了半天,就是绕不出去。 伯劳终于忍不住,压低嗓子问道:“你不是看过图了吗?怎么还是找不到?” 她四处张望,也是无奈:“我是看过了,但是图上没有这么多破石头。” 伯劳是个急脾气,原地转来转去已经烦躁:“放屁!石头是石头,房子是房子,那还能看错?” 肖南回也火了:“黑灯瞎火的,能看清楚个鸟!我说在墙上看清楚了再进来,你就是不听!” “现在看又不晚。” 伯劳说罢,纵身一跃便勾上假山旁的松树,几个起落已经坐在临近的屋顶上,手搭凉棚四处望着。 肖南回手脚没轻重,实在不敢冒着将瓦踩塌的危险跟上去,只能在下面干着急。 “喂,看好了没有?” 伯劳没回应,夜晚的邹府内似乎并不如想象中平静,正当她以为自己看错了的时候,一道黑色的影子就在她眼皮子底下不远处闪过,快的像是一阵烟。 伯劳愣住,连忙翻身下来。 她迎上前,正要追问,伯劳一把捂住她的嘴,用极小的声音说道:“还有别人。” 她瞪大了眼睛,下一秒便看见那道人影从假山上一掠而过。 紧接着,火把的光在不远处亮起,邹府护卫的声音隐隐传来。 “好像往那边去了。你们几个去厢房,剩下的和我一起过去看看。” 肖南回和伯劳对视一眼,拔腿便跑。 邹府可能确实有钱,请的护卫那都不是一般护卫,身手便是放在江湖中也是上乘,加上她们两人不熟悉地形,只觉得身后追击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伯劳停下,语重心长道:“咱俩得分开,你去那边,我去这边。回头见。” 回头见?回哪见? 不等肖南回有所反应,对方已经瞬间跑到十步开外了。 这便是:主仆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她狠狠瞪一眼伯劳那飞速消失、矫健的小身板,只得挑了另一条道逃命去。 之前连绵数月的雨让地面变得湿润,泥地和细沙上走过很容易便留下脚印,肖南回四处张望,挑了一条铺着青石板的小路,还将脸上的帕子解了扔到另一条路上,以便给自己争取些时间。 她沿着那小路跑了片刻便看见一处杂乱的院子,四散堆着些碾子和磨,屋墙下是码放的整整齐齐的柴火堆,原来是邹府里下人的庖厨。 亏得今晚月光澄澈,就算没有烛火也能看清周遭事物,肖南回看见青石板的地上隐约有块方形木板盖着,应该是菜窖一类的地方。不远处护卫的声音似乎越来越近,情急之下她摸索着拉开那块板子,木板下果然有个空间。 她来不及多想,赶紧跳了进去。 脚一落地,她就感受到另一人温热的鼻息,心中一凛,刚要出手,鼻尖便闻到一股烂菜叶子也遮不住的熟悉味道。 月光透进来些,她抬头一看,正对上钟离竟有些惊讶的眼。 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头顶上隐隐传来脚步声,肖南回也顾不得许多,将眼前的人往里推了推。 “挤一挤,谢谢。” 说完她伸手一把将头顶的木板拉下盖上,四周瞬间陷入一片漆黑,只有些许月光从地板的缝隙透过来。 那脚步声越来越近,听着沉稳非常,像是个练家子,她屏住呼吸,钟离竟的气息也安静下来。 下一秒,头顶的木板被人一把拉开,露出一张焦急的方脸。 “主子,属下来迟了......” 肖南回挤出一个友好的微笑,和有些错愕的丁未翔大眼瞪小眼。 一身黑衣的丁未翔语气不善:“你怎么在这?” 她也没好气:“这话该我问你。” 丁未翔看了一眼被她憋屈地挤到墙角的钟离竟,咬了咬牙:“因为我家主子在这。” 不远处又隐约有人声传来,听起来混乱至极,丁未翔一个纵身也跳进这菜窖里,顺手将头顶的木板关上。 空气再次安静下来,三人竖着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 果然,脚步声再次响起,这次似乎不止一个人,分外杂乱。 那脚步声在木板的正上方停了下来,似乎隐约还有喘气声。 肖南回有些纳闷,刚刚还觉得这邹老爷府里的护卫功夫不错,怎的过了会便如此不济,跑了几步就喘成这样了。 正想着,一道声音隔着木板响起。 “这、这下可怎么办?早知道我就不跑了,我又不是贼,我跑什么呀我......” 咦,这声音有点耳熟啊。 另一个更熟悉的声音响起来,带着几分气急败坏:“谁让你跑了?我跑的好好的,是你非要跟着我,还穿个白衣服......” 她揉了揉脑袋,只觉得今夜的县令府不是一般的小,站起身把头顶的木板一把掀开。 月光下站着的两个人像是被吓傻的两只狍子,不正是郝白和伯劳。 肖南回面无表情地招招手:“要不要挤一挤?” ****** ****** ****** 却说那府里的护卫们举着火把一路狂追,那两个贼人身影却在前方凭空消失了。 领头的那个在四周照着亮查看一番,只在不远处的树枝子上捡到一只帕子。 一只翠绿色的帕子。 放在鼻尖闻一闻,一股女人的脂粉味。 “大哥,这定是那两个贼人留下的。不如交给夫人,让她定夺一番。” 领头的显然另有计较,他压低嗓子,示意其他几个人凑近些:“我看,那未必是贼人。” 其他三人面面相觑:“不是贼人,那是何人?” “你们说,有哪个贼人会用花姑娘的帕子来遮脸?” 其他人点点头,觉得有理。领头的便继续分析起来。 “我听说,前阵子老爷被那望尘楼里的绯烟姑娘迷得五迷三道,早早就定了两个雅座的位子,本来今晚是要去听曲的。” “这么一说好像确实如此,这事一直瞒着大夫人来着,谁知道还没去人就倒下了。” “那可真是邪门,莫不是中了什么妖法?” “啊,你说刚刚那两个......会不会......?” 众人盯着那块帕子,脸上变幻莫测。 ****** ****** ****** “那个......”黑暗中不知道是谁先打破了这股诡异的寂静,“有人带火石了吗?” 一阵淅淅索索的翻找声,化不开的黑暗里终于“啪”地亮起一个火苗。 狭小的地窖里挤了五个人,大家身形都有些狼狈,只有钟离竟一人好似仍在高山流水间,依然风度如常。 肖南回此时正坐在几颗白菜上,颇有些看不惯:“我当钟离兄何等高雅淡泊,原来也行这般鸡鸣狗盗之事。” 钟离竟还是没什么表情,像是丝毫也不介意肖南回的挖苦,一旁的丁未翔则掏出一支精巧的蜡烛,用手里的火折子点上:“我与我家主子只是凑巧路过,姚公子不要误会。” 路过?你管这个叫凑巧路过? 她被对方脸皮之厚震惊了。 一旁的郝白坐在萝卜堆上,闻言连忙插嘴道:“在下是受委托来给邹思防看病的,也请姚公子不要误会。” 烛光下,他脸上的脂粉居然不见了,露出了原本黝黑的肤色,看着倒是比之前顺眼不少。 “等下。”伯劳冷声打断,“你说你来给邹思防看病,什么病要半夜三更偷偷摸摸溜进人家房间看?” 郝白显然没有丁未翔睁眼说瞎话的本事,一时有些磕巴:“在下是、是白日问诊时落了东西,方才是去找东西的。”说完似乎反应过来,迅速将矛头指向伯劳,“话说回来,你刚刚又在做什么?” 伯劳懒得搭理郝白,郝白又将目光投向肖南回,她硬着头皮挤出一个微笑,试图将这一篇赶快揭过去:“其实......” “各位此次前来霍州,所为可是宝玉之事?” 有人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就让人哆嗦。 虽然他压根没说到“秘玺”两个字,但其中所指已经十分明确。 肖南回脸都憋红了,才勉强吐出几个字:“非也非也,都是误会。” 郝白的脸色也是精彩非常,感觉承认也不是否认也不是,最后只得无力反驳道:“是或不是,干卿底事?” 钟离竟并未抬头看这两人,只伸出一只手指轻轻试探那蜡烛上的火光。豆大的火苗在他指尖寸许摆动,留下一地影子。 “如今穆尔赫城内高手云集,哪个不是为了那传说中瞿家鉴玉之事?二位不必介怀,我们可以谈谈合作。” 有诈,绝对有诈。 她第一个反应便是如此,那郝白也是一脸警惕。 “如何合作?我们有三方,那玉却只有一块,难不成到手后还要砸碎了分成三块?” “在下虽不是生意人,但却懂些经商之道。世间之物,都有可供交换的价值,但凡一桩交易未谈拢,大抵是因为出价未达所期,而非其物本身谈不得买卖。现下这宝玉亦是如此,二位若是买玉求财,那到时候只需开价便是,若是为了其他,也可共商一二,想必依两位本事,到时候也绝不至于吃亏。” 钟离竟慢悠悠说着,停顿片刻后话锋一转,“但那都是之后的事了。眼下玉还未在我们手中,各位烦忧之事未免早了些。” 这一番话虽说不得有十足的有理,却也令人生出三四分的动心。 不管怎么说,如果最后东西落在别人手里,现下想的这些着实没什么用处。 丁未翔抬起眼皮瞧一眼两人犹犹豫豫的傻样,暗暗摇头又闭上眼。 像是看不到两人脸上神情一般,那人又不慌不忙地继续问道:“邹思防患病,郝公子想必已查明其病因,对吗?” 郝白点点头:“是又如何?” “可医得好?” 郝白被问住了,一口气憋在喉咙里,肖南回偷偷瞧着心下竟觉得有几分好笑。原来真的有人的天赋是让人吃瘪。 郝白哽咽一番,还是决定要捍卫自己的医术:“要医邹思防,需得一味药引。这药引怕是不好寻,若是寻不到便是再高明的医术也无用武之地。” “先生所说药引,可是佛骨舍利?” 此话一出,郝白的眼睛瞪得像是两只铜铃:“你、你、你......” “我是如何知道的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味药引我可以提供,便当做是在下一点诚意。” 她瞧着不对劲:“佛骨舍利如此珍贵的东西,你会愿意拿出来?” “在下愿意出手相助,是因为邹思防必须要活着,只有他活着,才能将那宝玉拿出来,也才好有后面的算计。” 伯劳有些不屑:“他就算是死了,只要东西还在,那便早晚教人翻出来。” 钟离竟点点头:“说的是,但不知各位刚刚可有翻出来?” 伯劳也被怼了一下,气呼呼地别过脸去。 罪魁祸首悠悠总结道:“看各位举止谈吐想必都是有身份的人,知道时间宝贵、宜早不宜晚的道理。在下愿出这枚佛骨舍利以换几位相助,若能事成,便依刚刚所说再行商议。” 宝玉再好也是死物,活人要用活人的办法才行得通。 多几人帮忙或许好过她和伯劳两人夜夜□□,而且眼下邹思防这一关最难过,若是人死了便当真成了死局。 有道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只要秘玺到手,到时候便是各凭本事,也由不得他变卦。 另一边,郝白脸上也是神情变幻,显然心中也在衡量此事的风险。 摇曳的烛光一点点矮下去,终于,那烛芯晃了晃断开来,黑暗中唯一一点光亮也消失了。 肖南回和郝白的声音也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响起。 “便依你所言。” 黑暗中传来一声低沉的轻笑,像是一阵微风刮过肖南回的耳畔。 “甚好。” 第13章 拨云见日 次日清晨的邹府炸开了锅,丈高的围墙都挡不住当家主母赵西梅尖利的嗓子。 “一帮废物!一群人连两个涂脂抹粉的贼都抓不到!” 领头护卫长了张木讷的脸,说出的话却硬气的很:“夫人此话差矣,昨夜我和几个兄弟可是将这园子守了个铁桶一般,就是连只虫都未必能飞的出去,可那两人却愣是凭空消失不见了。” 言下之意便是将失职一事撇得一干二净。 “就是就是。”其他护卫频频点头,表示老大所言非虚。 赵氏一听这话,反倒不急,一屁股坐在花墩上,一边喝茶一边问道:“说得有鼻子有眼,那我来问问你们,昨夜那两个贼穿的是何颜色的衣服?” “黑的。” “白的。” “花的。” 赵氏冷笑,众护卫相互低声埋怨起来。 “怎会是黑的?我明明瞧见那人从正房跑出来,明晃晃的一身白。” “哪里是白色!我明明瞧见人从假山那头跑出来的,一个蒙的红帕子,一个蒙的绿帕子。” “胡说!我瞧见的是一身白的和一个蒙红帕子的......” “够了!”赵氏将茶杯狠狠掷在地上,一地冒着烟的茶水就像她此时的心情,“我瞧着一个个的也都鼻子是鼻子眼是眼的,怎么一开口都像瞎了似的?!” 众护卫面面相觑,见领头大哥此时也未说话,便也碍于拿人钱财不敢多言。 邹家这么大一个院子,昨夜府里进人的事其实还真的未必人人皆知,可如今这样一闹,怕是那三房姨太连着府里的下人都知道了。 赵氏身后跟着的嬷嬷李桂珍见状,趁机解围道:“听说那贼人落下的帕子上不是绣了花?查一查总能知道是哪来的。” 领头的护卫似乎就在等这句话,将那翠绿色帕子呈给赵氏。 帕子是普通绿丝缎的,帕子角上绣了朵白玉簪花。 “其实......今日一早便托人去问过了。帕子是望尘楼阿韵姑娘的。” 望尘楼三个字一出来,赵氏的脸都有些扭曲。可护卫接下来的话才叫人心颤。 “可那阿韵姑娘,两年前就染病过身了。这帕子是她以前送给相好的,人没了之后她那相好便将东西偷偷送了回来,怕惹祸上身。” 赵氏眉头一松,脸却一白,手似被烫了一般将那帕子扔在地上。 整个院子里都安静了下来。 许久,赵氏才厌恶地说了句:“把这东西烧了吧。” 旁边的人应下,正要上前点火,赵氏突然又改了口。 “等下。” ****** ****** ****** 半日下来,府里上下便都传开了,邹老爷究竟惹了多少桃花债?说是那死了的安韵姑娘也和他有瓜葛,还说昨儿夜里鬼怪都找上门来了,怕不是沼泽里的鹿化了精怪,所以才勾了邹老爷的魂魄。 郝白来西厢房问诊时,赵氏的脸色可用‘面如金纸’来形容。 “先生来了?今日先给我开两副安神的汤药吧。” 郝白没急着开药,反而神秘兮兮地将背后的门关上。 屋里一时只剩下半死不活的邹老爷和他们二人。 赵氏抬起头,轻蹙眉尖:“先生这是做什么?” 郝白幽幽道:“回夫人,药引可能寻到了。” 赵氏先是一愣,紧接着便是一阵狂喜。不枉费她重金寻医,这段时间的糟心日子看来终于要到头了。 “但是......”郝白眉头紧锁,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赵氏一看心中便急了。 “先生可是真的寻到那佛骨舍利了?这般犹豫可是还有什么难处?” 郝白叹口气,将一脸宿命感拿捏的炉火纯青:“夫人可信因果报应之说?” 赵氏一听这话,当即脸色便有些不好。前阵子外面的风言风语她怎会不知?如今都刮到院子里来了。可她觉着那是外人瞧不得她家过得风生水起,这才落井下石多加编排,府中下人碎嘴,她早打定主意要将人都换了。可如今连她请来的大夫也搬出这套来膈应她,实在让人难以接受。 “你这是要用神鬼之事来搪塞我?” 郝白倒是丝毫没有介意赵氏的不快,反倒一脸真诚:“因果怎能和鬼神同论?有因就有果是这世间最简单不过的道理。如今老爷的病便是果,这因却要好好找一找。” 赵氏脸上仍有不满,但心中却有些动摇:“事在人为,我不信天命之说,老爷的病定是和人脱不了关系。” 郝白见状也不急于一时,当下放缓语气道:“夫人心中自有定夺,在下只是个医者,也有力所不能及的地方,此番将话说在前头,也是希望夫人能将此事看得更清,除此之外别无二心。” 说罢,他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木盒,木盒打开,当中坐着一枚长圆形的珠子,莹润剔透,在室内昏暗的光线下仿佛自带圣光。 赵氏两眼盯着那稀世珍宝,心里却控制不住地想着那块翠绿色的帕子。 ****** ****** ****** 连着下了许久的雨停歇后,今日居然出了太阳,穆尔赫的大街小巷都热闹拥挤了许多,人们赶着出来舒展筋骨,驱一驱身上的霉味。 望尘楼的扫洒工作照常一早便开始了,今日的活计格外多,周外爷一早便吆喝着小厮婢子将各屋的床单帐子拿出来晾晒,望尘楼高低错落的楼台间一时飘荡着彩色的布和纱,像是节日庆典一般。 望尘楼后院偏房内,唯一的床教伯劳占了去,肖南回四仰八叉地趴在软塌上睡得人事不省。 其实自从出了阙城,她就没睡过安稳觉。 先是害怕肖准发现自己擅自出走派人追来,拉着伯劳连夜赶路;进了霍州地界后又整日端着心思,瞧谁都不像好人;昨日更是折腾了一整天,到了晚上还要扒墙头、被人追,如今虽说望尘楼也算不得什么安乐窝,但总算是有个能安心睡觉的地方,这一倒头便睡到日上三竿。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将肖南回从混沌的黑暗中惊醒。 她活动一下手指,感觉浑身上下的每一个关节都是僵硬的。恶狠狠回头,罪魁祸首正在床上睁开一只眼看着她,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 敲门声又响起来,比之前还要急上几分。 她喝一口桌上的隔夜茶,感觉已经醒了七八分,便轻着步子挪到门前。 雕花木门上映出一个影子,看起来身量不高,瘦瘦小小的。 肖南回拉开门,便正对上还要再敲门的金豆儿。 金豆儿脸上一层薄汗,手上还端着个巨大的木盆,里面堆满了杂七杂八的衣服,显然又是忙得脚不点地。她看见肖南回披头散发的样子愣了一下,似乎一时不知该如何称呼,磕巴了一下才开口道:“那、那个,外面有个公子说要见你,就在楼里的前厅等着呢。” 正说着,伯劳顶着一头乱发从肖南回肩上冒出个头,把金豆儿吓了一跳:“我、我还有事要忙,就不打扰了。”言罢低着头急匆匆地走远了。 她眨眨眼,盯着那个落荒而逃的背影,又低头看看自己,思索一番突然反应过来一件事。 这金豆儿好像是个男孩子啊。 伯劳打着哈欠,沾着桌上剩的半盏茶捋了捋翘起来的头发:“傻站着干嘛?不是说有人找么。” 肖南回没说话,她好像已经知道前厅的人是谁了。 ****** ****** ****** 穿过围廊转到前厅,肖南回一眼就看到了站在那里的两个人。 丁未翔还是一身黑衣服,不知是不是昨天晚上的那件,显然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得笔直。 而他旁边的人却截然相反,正因为好奇而左顾右盼着,肖南回注意到整个楼里的人都在悄悄看他。 这也难怪,烟花之地的人们对美色总是会格外关注些。 钟离竟今日穿了一件质地轻薄的白色长衫,在一片飞舞的彩色布单中显得格外的明亮。 因为微微弓着些身子,那件衣服便在他的背脊勾勒出一道弧度,除了手上的那串佛珠,他身上几乎没什么装饰,但就是这样寡淡的一身装扮,偏偏叫他穿的有几分撩人心尖。 他似乎察觉到肖南回的到来,转过头来露出一个笑容,二楼三楼四楼趴在栏杆上偷看的脑袋们齐齐抽了一口气。 这是肖南回第一次看到这人笑的样子。 之前他也露出过类似笑的表情,但那只是一抹停留在嘴角的弧度,笑意从未达眼底。如今便不同,那双本就有些似笑非笑的眼变得生动,像是原本了无生气的塑像活了起来。 这让她想起永业寺里的那些佛像,雕佛像的人总有种本领,能教人无论在哪个角度瞻仰佛像时,都能感受到佛温和的目光。 现下便是如此。 “姚公子,昨夜睡得可好?” 佛开口说话了,她不禁打了个哆嗦。 “你是怎么找来的?不是约好去茶馆见面的吗?” “我改主意了。”钟离竟说着,又笑了笑,周围那些本该干活的人都干不了活了,整个楼里突然变得静悄悄的。 这人一定是故意的。 监工的周外爷察觉到了什么,从□□后面走出来,脸上没有半分晚上待客时的好脸色,边走边扬着手里的鸡毛掸子:“我一个不留神,你们就偷闲。可是觉得我最近好说话了?” 楼里的一众男女这才纷纷回过神来,认命地低头做起事来,又回到那尘土和琐碎之中。 周外爷见状满意地收起那鸡毛掸子,转身看见立在中庭的两个人,也是愣了一愣。 肖南回见状连忙上前解释道:“周外爷,这两位是我的朋友,我带他们去房中说说话,不会停留太久的。” 周外爷看一眼钟离竟,脸上有些古怪,他将她拉到一旁,压低嗓子问道:“白衣裳那位当真是你朋友?” 她言不由衷地点点头,还以为这周外爷要出什么幺蛾子,哪知对方却有几分压抑不住的兴奋:“那你同他说说,问他愿不愿意来楼里做事情。我可免他第一年的一切杂费,每月只需挂牌迎客十日便可,所得我给他三七分。” 这话一落地,肖南回便控制不住自己扭曲的面部表情,过了好一会才婉转道:“周外爷兴许不知,我那朋友不是个缺钱花的主。” 谁没事闲的会包一家根本不怎么住的客栈,一包就是一年?那何止是不缺钱,应该是钱多得没地花才对。 周外爷不依不饶:“有钱又如何?还会有人嫌钱多?以我经验,他那个样子日进斗金不成问题。”言罢又顿了顿,意味深长地加上一句,“事情若是成了,头年的银子我分你一成。” 她看着周外爷认真到发光的小眼睛,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我尽力而为。” 周外爷满意点点头,结束了这场隐秘的对话。临走前特意冲钟离竟挤眉弄眼地笑了笑,脸上的褶子都好似开了花。 第14章 横生变故 肖南回在前闷头走着,偶尔抬头瞥一眼身边跟着的人,那厮居然分外乖巧地看着她,一副十分无害的样子。 怎么办?她觉得对着这样一张脸问出那种问题,简直是一种亵渎。可是...... 真的好多银子啊! “姚公子的眉毛怎么了?从刚刚开始就一直抖个不停。” 丁未翔将审视的眼光投在她身上,肖南回便有些怂了,只得将那蠢蠢欲动的想法暂且压了下去,讪讪笑道:“昨晚睡觉压到了,有些别扭。” 说话的功夫,总算到了偏房门前,伯劳听到动静打开门,脸上都有些不耐烦:“接个人,这么久。” 肖南回将她推回屋里,示意身后的二人进屋来。 雕花木门关好,肖南回又贴着门缝听了一会,才对那两个不请自来的人问道:“不是说要等郝白消息?怎的现在就来了?” 钟离竟坐在屋里那把破旧的椅子上,镇定自若地打量着那木门上雕着的玉簪花:“无事,就是突然想起来姚公子船上说过的话,便想来这勾栏瓦舍瞧瞧。” 这人睁眼说瞎话的能力当真不能小看,肖南回也懒得揭穿他,心中又开始痒痒周外爷那诱人的提议,觉得当下可以试探一下。 “那钟离公子现下觉得如何?” 钟离竟点点头:“尚可。倒也没有你说的那般不堪。” 肖南回眨眨眼,决定更进一步:“之前在船上我与郝白聊到家中产业,还不知公子家中是做官还是经商?”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问出这话的同时,一直在墙角阴影中站着的丁未翔抬头瞪了她一眼。 钟离竟却是少有地思考了一番,才淡淡开口道:“在下不及姚公子与郝公子各有所长,只是继承祖上家业罢了。” 肖南回见状赶紧顺杆爬:“坐吃山空不是办法啊,况且钟离兄家中一定还有不少手足兄长吧,这身在大家族之中啊还是要早为自己做准备......” “姚公子到底要说什么?”钟离竟还未说话,丁未翔已经有些黑着脸打断了肖南回的话。 一旁的伯劳龇着牙护短道:“聊个天而已,主子都没说话,你在这蹦跶什么?” 丁未翔气极反笑,伯劳也不甘示弱,两人大眼瞪小眼僵在那里。 肖南回没想到自己起的话头最后竟然闹到这般下场,一时有些无措。 而另一名当事者的思绪似乎根本不在这,钟离竟起身走到梳妆台旁,一只手拈起那条被随意扔在台上的桃红色帕子:“这帕子......” 肖南回连忙接过话:“哦,是我和伯劳昨晚用来蒙脸的帕子。” “是姚兄自己的帕子?” 肖南回盯着那抹桃红色,觉得嗓子有点发紧。 她可不是这个品味啊。 “不是,这次出来的匆忙,怎会想着带这些?是这屋子里翻出来的。” 钟离竟没说话,指尖却在那帕子上流连一番,似乎甚是感兴趣。 就在此时,外头后院中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细细听来好似有人闯了进来。 屋里的四个人相互对视一眼,都悄悄挪到窗子旁,竖着耳朵听起来。 肖南回不知为何心中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在侧面的窗子上扎了个小洞向外望去,只见院子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七八个人,当头的是个身形不输壮汉的嬷嬷,正是赵氏的贴身嬷嬷李桂珍,周外爷带着一众壮丁都有些不是她的对手。 这该死的郝白,究竟同那赵氏说了什么,竟然都找上门来。 李桂珍身宽体胖,底气也是十足,开口说话时整个天井仿佛都有回音。 “月前是哪个接待我们邹老爷的,还请自个站出来,莫等老身亲自去抓人,闹得大家面上都不好看。” 周围已有些楼里养着的壮丁围了上来,但碍于邹家的淫威,一时也不敢上前,都瞧着周外爷的眼色。 周外爷虽然年事已高,但撑起场面来也是绝不腿软,脸上还是那副老好人的笑,话却刺人得紧:“嬷嬷此话我倒是听不懂了,这腿长在邹老爷身上,他要来便来了,至于找得究竟是哪位姑娘公子,难道不该去问邹老爷自己吗?” 李桂珍吊眼一斜,旁边跟着的打手便将一样物什扔了出来。 肖南回眯起眼一看,顿时心虚地摸了摸耳朵。 地上那团翠绿,可不就是昨晚她丢在邹府的帕子吗? 李桂珍冷哼一声,指着那帕子威胁道:“昨夜邹府进了贼人,这便是贼人留下的东西,一会我便教人送去官府,倒要看看是哪个骚蹄子勾引了我们老爷不说,还敢半夜登门装神弄鬼。” 李桂珍这话还是有几分唬人,毕竟勾栏院的生意最忌讳和官府扯在一起,就算最后查出来并无大事,也少不了要被扒层银子。 一想到这周外爷就气到内伤,这么一闹,整个楼里的人都探出头来看热闹,下人们乐得有这么一出好戏看,顺便还能歇歇手里的活计偷个闲。 金豆儿手上正抱着刚洗好的被单,透过那围着的一群人,一眼看到了地上的帕子,脚便跟着往前挪了挪。 “咦?这......好像是我之前拿去阿韵姐姐那屋的......” 金豆儿边说,手边不自觉地指向顶楼偏房的位置。 此时缩在偏房里的另外三个人唰地将目光转向肖南回。 肖南回干笑一声,觉得自己这回罪过可大了。 只要那李桂珍上楼到这房间里来,他们就算是被一窝端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刻,三楼一扇原本紧闭的门突然就被人打开了,一个衣衫半解、满脸怨气的美男走了出来,却是阿汐。他那小厮一脸焦急在后跟着,想是拉也拉不住,只得在一旁干着急。 阿汐瞥一眼楼下那咄咄逼人的嬷嬷,傲慢开口道:“我当是何人在此吵闹,原来是只母鸡。” 李桂珍今日穿的是件黑灰底子、绣着米珠的褙子,是她平日里最喜欢的一件衣裳,可如今叫这男子一说,竟成了花毛母鸡,当下气得脸都青了起来。 “你个不男不女、肮脏下贱的狗东西......” 阿汐本就因为之前被邹老爷耍了的事情窝着一口气,当下撒起泼来,嘴里吐出的污言秽语直将李桂珍骂的脸上青一块红一块,气得带人冲上三楼:“我今日不撕烂你这张嘴,简直无法给夫人一个交代!” 肖南回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等反应过来时,外面已经鸡飞蛋打地厮打起来了。 狭窄的楼梯上一时挤满了打架、劝架和无辜被牵连的人,周外爷举着个鸡毛掸子却挤不进去,只能站在外围干瞪眼。 阿汐到底是唱曲跳舞的身子板,哪里比得过李桂珍这样伺候过人的粗使嬷嬷,被一把薅住了头发,当即惨叫一声:“臭婆娘!还不松手?!” 李桂珍怎会松开魔爪,当下更加用力:“今日便替夫人收了你这害人精,看看今后还有哪个敢祸害我们老爷!” 阿汐只觉得头皮发紧,再这么下去怕是要秃,急得大喊:“邹思防不过是在我房里谈事,你要找就该去找熊炳南!” 李桂珍手下一停,当即明白了过来:“你说,老爷私下里和熊家人见过面?” “谁知道那熊炳南来献的什么殷勤!哼,自己家后院着火,还赖到别人头上来了......” 阿汐还在碎碎叨叨,李桂珍却松开了他,脸色黑得吓人,对她带来的打手喝道:“走,去那熊家问个明白!” 这一幕闹剧总算落了幕,周外爷急着打扫战场吆五喝六的,阿汐也跺着脚嚷嚷要请郎中,金豆儿趁乱将那地上的帕子捡了,一时倒也无人察觉。 随着李桂珍的离开,屋外渐渐恢复了平静。 屋里的四个人一时沉默无人说话,许久伯劳才开口打破了这诡异的氛围:“现在怎么办?” 肖南回十分郁闷,谁能想到昨晚她的一个无心之举,竟能引来赵氏这么大的动静。 先前虽然口头答应了与钟离竟等人合作,可到头来几个人都还是各怀心思的。想着只需医好邹思防后,再让郝白从中挑唆引蛇出洞即可,等邹老爷将东西拿出来,她和伯劳便想法子偷龙转凤,便能不动声色地将东西拿到手。 如今赵氏与熊氏之间闹起来,这事情便无法低调进行了。更莫提那赵氏都找上门来,估计玉玺的事也瞒不住了,可能邹老爷一被救活自己就得抖落出来,到时候少不了还要过赵氏那一关。 想到这,肖南回的思绪却拐了个弯。这穆尔赫已经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各方势力不可能一点行动都没有,可如今来看,整个城里风平浪静,似乎来寻玉的人不仅仅只是为了这件东西,还在等一个人。 肖南回没有接伯劳的话,思索一番决定问出心底的疑惑:“自打进了霍州,你们可有听过那瞿家人的消息?” 这话一问出来,伯劳便冲她使劲挤眼睛,那意思便是:是敌是友还不知道呢,不要和对方说太多。 但她就是不信,钟离竟这么精明的人,就算她不说,对方知道的也一定不比她少。和这种人对盘,有时候藏着掖着倒不如坦白相问。 果不其然,钟离竟脸上并无纠结之色,只淡淡吐出两个字:“未曾。” 这就奇怪了。口口声声说是要请人来鉴定玉石,实则本来就是个不宜声张的事,非要磨磨蹭蹭等到各方人都赶了来,邹老爷又病倒了,这玉显然就鉴不成了。除了月前那点消息,这瞿家人像是压根就没出现过一般。除非...... “你们说,这邀请瞿家人的消息,会不会是个圈套啊?”停顿片刻,肖南回觉得自己的推断不是没有道理,“许是有人想将知晓玉玺之事的人一网打尽、通通杀掉,也不是没有可能。” 伯劳晃晃脑袋:“你说这人会是谁?” 肖南回耸耸肩:“谁知道呢?也许是皇帝,也许......” “不可能。” 肖南回话还没说完,就被丁未翔冷着嗓子打断了,她有些奇怪地望过去:“你怎么这么肯定?” 丁未翔不可察觉地瞥了一眼神色如常的钟离竟,脸色恢复如常,滴水不漏地答道:“皇室之人若想追究此事,不会等到此时,早在当年便该有所行动。况且霍州本就人多眼杂,何必舍近求远将圈套设在这里?岂不是自找麻烦。” 肖南回暂且点点头,但仍对眼下形势心存疑惑,那厢一直静悄悄的钟离竟倒是开了口:“诸位何必无端猜测,不如寻个机会让大家都出来热闹一番,彼此瞧瞧都是些什么人。” 钟离竟说完便将目光投在肖南回身上。 肖南回莫名便由心底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果不其然,对方接着说道。 “三日之后的朱明祭,姚公子可有把握参加?” 肖南回一愣:“朱明祭?参加朱明祭做什么?” 钟离竟笑起来,眉眼间突然便有几分摄人心魄的锋芒:“夺玉玺。” “你要让邹思防将玉玺献出来做祭品?”肖南回有些不可思议。 且不说那邹老爷如何宝贝这得来的“宝玉”,就说他勉强同意将玉献出来,可她又有几成把握能拔得头筹?拔得头筹露了脸,又能有几分把握带着那东西活着走出霍州地界? 想了这一通,肖南回终于有些反应过来,生气说道:“你这是把我往刀尖上推。”又指了指一旁站着的丁未翔,“他的武功怕是不在我与伯劳之下,你怎的不让他上?” “未翔身手有些特殊,一旦上场便会教人认出来,反倒惹麻烦。”那人说起推诿的话来理所当然,末了还不忘加上一句,“此次事情变得如此棘手,多少也有姚公子的功劳。还请公子不要推辞。” 这不止是要把她往刀尖上推,还要把她架在火上烤。 肖南回悲愤看一眼伯劳。 她就觉得那蒙脸的帕子不靠谱,果然现在给她找了麻烦。 想到朱明祭的比试内容,肖南回还是想要最后挣扎一番:“你怎知我就靠得住?不怕我夺冠之后拿着东西远走高飞?” “你自然靠得住。” 肖南回有些愣怔地看着那个男人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一步一步向自己走过来。 “这一点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知道了。”说罢,钟离竟的脸突然凑近肖南回的耳边,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唤了她的名字。 “肖南回,你说对吗?” 第15章 断尾求生 五月初七这天,沉寂了半个月的邹府终于迎来了喜事。 邹老爷醒了过来,除了有些虚弱、另生了些褥疮外,竟无大碍。 看着邹思防从半死不活到能开口说话不过一日时间,赵氏简直喜上眉梢,连带着之前的不快都散了一些:“想不到先生年纪虽轻,医术倒是高明。家中可曾开过医馆?为何此前未曾听过?” 郝白面有得色,话匣子也打开些:“啊,夫人有所不知,我和我家中医者只是行医,不开医馆。另祖上曾立下祖训,只医重病将死之人,所以常年四处奔波,但从未在一处待过太久。” 其实他虽然喜着白衣,但本就生的剑眉星目,天生有种爽朗阳光的年轻气质,此时心情大好更是神采飞扬,赵氏长久盯着邹思防那般老头子,少见年轻男子,起先心思不在此,如今却是回过劲来了,脸上竟有些红晕。 “原来如此,是我先前怠慢了,公子千万莫怪。”停顿片刻,赵氏又开口道,“老爷当下虽然醒了,但我这心却还有些不安稳,公子若是能在府上多留几日便是最好,一边可多照看些,另一边也好让我备些好礼,答谢公子的救命之恩。” ”哈哈哈哈好说好说,夫人操劳了这些日子看着都憔悴清减了不少,不如好好沐浴梳洗一番,驱驱这些日子的晦气。老爷这边便交给在下,正好还有几件须得注意的事项要亲自说与老爷听。“ 赵氏巴不得离开这透着一股死气的屋子,当下扭捏行礼道:”如此便有劳先生了,“ 赵氏留下两名丫鬟给郝白打下手,自己急匆匆地回房歇息去了。 郝白推门进屋时,邹思防正在人伺候下用膳。 邹思防此次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可算是深刻体会到了活着的好处,此时正沉浸在新生的喜悦中,左一盏鱼翅燕窝,右一碗灵芝熊掌,生怕一个没留神再背过气去,从此无缘这世间山珍海味。 郝白走上前,不动声色地将邹思防那碗吃了一半的燕盏挪到一边:”老爷身子才刚刚恢复,吃不得太多这进补的东西,小心热血上行,堵了心窍。“ 邹思防这才停下嘴,但眼还盯着那碗:”只每个吃上几口,应当不打紧吧。“ 郝白笑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吩咐左右丫鬟道:”你们几个去看看老爷要喝的药煎得如何了,我在这里替老爷诊脉,不便有外人在场。“ 几名丫鬟互相看了看,只道这郎中是个厉害角色,邹老爷也没留人,便也不敢多言,纷纷退下去了。 房间中一时只剩郝白与邹思防二人,那邹思防也不是个傻的,当即率先开口道:”此次我能病愈,先生功不可没,银子绝不会少了你,若有他事相求,现下便一并说了吧。“ 郝白见对方如此开门见山,便也不再兜圈子。 ”老爷可知晓此次逢凶化吉,托的是谁的福?“ 邹思防没想到郝白起了这话头,左右摸不着对方究竟埋的什么心思,转了转眼珠:”自然是托先生的福。“ 郝白摇摇头:”我虽有医人的本事,但若本来无药,便是金手圣手也束手无策。“ ”先生何必妄自菲薄,我听闻那解药中有一味佛骨舍利甚是难得,先生能在一日之内将药寻来已是好本事。“ 郝白故作叹息:”舍利这等物件,岂是平常人能有的?不瞒老爷,这赠我舍利之人才真正是那世外高人,怕是一早便料到这一切,所以在下才能在一日之内便取得这药引。“ 这一来,邹思防终于有些惊讶:”你是说,有个人他一早料到我会生病,特意将药送与你?“ 郝白郑重点头:”确是如此。除了那舍利,那人还有些话叫我传与老爷听。“说到这,他特意压低了嗓子,”那高人特意叮嘱过在下,传达的时候不得有外人在场,免得有人左右了老爷的心思。“ 邹老爷做生意多年,多少是要信些这神佛之论的,当下撑起半个身子,示意郝白快快讲来听听。 郝白清清嗓子,说出了那句最紧要的话。 “高人说,老爷此次这番劫难,实是因为拿了不该拿的东西。” 邹思防闻言色变,有些惊怒地看向郝白:“你、你竟敢探听我宅内消息,究竟安了什么心?” 郝白料到邹思防会恼羞成怒,倒也面色如常:“老爷这说的是什么话?夫人昨日带人去熊家闹了那一通,如今城里怕是没几个人不知道老爷得了块宝玉的事了,在下又何须去探听?” 邹思防知道事实如此,自家宅院不宁根本赖不到别人头上,只是仍有些不甘:“这便是我家事,与先生无关。” 郝白知道对方已经松动,当即语重心长道:“正是因为与在下无关,在下所言才不为一己之利。如今老爷手上的东西虽然珍贵,却也是祸患,如不赶紧处理掉,便是此番捡回一条命,日后也逃不过凶险。” 邹思防到底还是怕死,本来就不太好的脸色变得更加惨淡。 郝白不慌不忙从一旁果盘中拈出三枚果子,在手中搓揉一番,便一一摆在邹思防的床沿上。 “邹家虽富有,却无权势,而今霍州权贵自成一体,外人难以介入,需得找块敲门砖,朱明祭便是机会。虽说名义上祭祀乃是民间自发的活动,但沈家年年都明里暗里地盯着,谁家今年献了祭品定会亲自接见一番,一来是全了自己的面子,二来也是要瞧一瞧可有新贵可供拉拢。只要老爷肯将那玉献上,则朱明祭的风头便都是邹家的了。此为其一。” “其二,做生意讲究一个‘和’字,前些日子老爷生病的消息怕是已经传开了,便是有人传出邹家的买卖有损阴德,这嘴长在人身上,管却是管不过来的,多少会影响那些年年买药的人。买东西,求的便是心安。朱明祭是祭神的活动,老爷若是当众将所得宝玉献给神明,便是抵了之前的糟心事,堵了那些人的嘴,于邹家生意百利而无一害。”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老爷须知: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虽说那东西究竟是什么还未见分晓,但东西在何处已是天下人皆知,届时会有多少明争暗抢难以想象,一不小心便是惹祸上身。而高价向老爷求玉者大都不愿大张旗鼓,甚至不愿透露自己的真实身份,就算买卖谈成玉已离手,外人却未见皆知,老爷便成了站在明处的活靶子,有苦说不出、有理讲不清,那才真是入了困境。” 钟离竟交代他这番话时的情景还历历在目,说是要他一字不落地复述出来,显然是有些信不过他这张嘴。郝白背了许多遍,如今一气呵成地吐出来,倒也有几分那人说时不容置喙、丝丝入扣的说服力。 邹思防委顿的脸因为这番话而愈加沉默。 他虽贪财固执,但绝非脑筋不灵光的人,想这邹氏家业传到他手里没有败了去,也是有道理的。眼前青年这番话字字都好似敲在他心上,直把之前就埋下的那颗钉子敲得越来越深。 你说他当真不知熊家的心思?献宝不过是顺水推舟,还不是这块肥肉吞不下,拿在手里又是烫手山芋,这才到了他手里。 如今倒好,害他险些没了性命。 ”两利相权取其重,两害相权取其轻。在下不负所托,已将话传到了。至于何去何从,便由老爷自个定夺。“ ****** ****** ****** 肖南回仰面躺在条凳上,盯着天花板上的一只壁虎。 她已经这样一动不动地呆了约莫有半个时辰。 腰背酸痛的厉害,肖南回微微侧了侧身,那人的身影便撞进眼眶。 钟离竟就在她斜前方的塌上坐着,一副闭目养神的样子,也一动未动地坐了半个时辰。要不是偶尔能听到对方的呼吸声,她简直要以为这屋子里就她一个活人。 这是什么诡异的气氛。 肖南回在心里仰天长叹。 半个时辰前,丁未翔准备出门去探听郝白是否得手的消息,伯劳向来疑心对方,便一起跟了出去。 等她反应过来,屋里便是如此局面了。 距离昨日在屋中商议朱明祭的事已经过去好几个时辰,肖南回一闭眼耳边便是那人喊她名字的声音。更别提现在那人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晃悠。 其实一早察觉钟离竟便是那日永业寺遇见的人后,她就隐约有了心理准备,自己的身份对方怕是早就知道。可知道是一回事,说出来便是另外一回事了。如今对方就是明着抓了她的小辫子,她却连人家一根汗毛都没捞着。 江湖险恶啊。 肖南回瑟瑟发抖地翻了个身,暗自祈祷对方不要是青怀候府的对头。 如果......如果真的是对头呢? 那便......杀了他? 这个念头冒出来,肖南回自己也吓了一跳。她不是没杀过人,但在战场之外,她还从未对任何一个人动过杀心。眼下和她共处一室的人毫无武功,随身护卫又外出不知何时回来,她现在要是想动手,对方估计毫无反手之力。 可不知为何,肖南回还是会隐隐感觉到不安。 这不安来自于人对危险本能的感应。有时候,看起来毫无杀伤力的人才是最危险的。 “你放心,我与你是同路人,算不得敌人。” 钟离竟的声音将肖南回吓了一跳,那人竟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一般。 她一个翻身从条凳上坐了起来,端起茶壶倒了一杯水,借此掩盖自己的异样:“空口无凭,我如何信你。” 刚倒满的杯子被一只纤长的手端了起来,手的主人将杯中水一饮而尽,又将杯子放回桌上。 “你没有别的选择。” 我有。 杀了你就是一种选择。 肖南回望着那空杯子舔了舔嘴唇,手指不自觉地摸上眼前桌子的下沿,她在住进来的时候便在那里藏了一把匕首。 她该不该用整个侯府来冒这个险呢? 就在此时,房顶传来一声细微声响。 啪嗒一声。 那只刚刚一直趴在屋梁上的壁虎不知为何掉了下来,正落在两人之间的桌子上。 它惊慌失措地在那茶杯与茶壶间挣扎了一番,突然断了自己的一截尾巴,随后急匆匆地逃走了。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打断了肖南回的思绪,她有些怔然地看着桌上那还在跳动的半截尾巴,没成想对面的人却笑起来。 “你瞧,一只小小的壁虎尚且知道断尾求生,人也一样。” 肖南回语气不善:“你这话是何意?” 钟离竟的嘴角还残存着一点笑意,让人分辨不出那话有几分真几分假:“自然是说邹思防的事。不然,你以为呢?” 肖南回默不作声。 她以为?她才不会承认:刚刚的某一瞬间,虽然明明刀在手中,她却有一种自己才是鱼肉的错觉。 第16章 凭霄摘花(上) 穆尔赫城中西侧有一处十分宽阔的祭祀场所,名唤佑荫坛。 每年各种庆典举行时,佑荫坛可同时容纳上千人,而祭所四周都是些高档饭庄酒楼,为的是给些有钱人提供祭祀完毕后休憩的场所。 佑荫坛之中最惹眼的莫过于中央的那座通天巨塔。这座古老到已经不知经历过多少朝代更迭的木塔名叫凭霄塔,因为通体木质结构,经年风雨塔身外侧的木雕围栏已经侵蚀腐朽,脱落后便露出木塔的内部结构,塔心柱是一株三人合抱的参天老松,塔分七层,层层梁柱高挑,顶层高耸入云,流云涌动时似在云霄之上,晴好时能远眺至昏河水东流入关天峡之中,可谓霍州第一高。 而这朱明祭便年年在这巨塔之中举行。 “朱明”二字本是取自每年春末夏初时,开得最盛的荼蘼花的样子,鲜红而明亮。祭典当日,祭司会取一束开得最好的荼蘼花做成花环,高悬于凭霄塔的最高处,塔内钟声响起后,谁先摘得花环戴在头上,谁便能成为那一年供奉神明的主祭司,亲手捧着珍贵的祭品献给诸天神明。 霍州人颇为尊敬这一传统,视能亲手供奉神明为最崇高的事,参与者们的热情都空前高涨,竞争也是颇为激烈,年年都有从塔身上摔下的参与者,坠落者往往非死即残,即便如此,却还是不能阻止来年朱明祭的热潮。 今年的朱明祭,瞧着却是要比往年还要热烈几分。 这便要说到城中富甲邹氏将得来的美玉献与祭典一事。邹家前阵子也算是鸡飞狗跳地闹了一通,众人都无比好奇,究竟是怎样一块绝世玉石,能有这般魔力。 钟声还未敲响,参与摘花的人们已经围聚在木塔之下,不少人都在低头祈祷,希望神明赐予自己力量一举夺花。几处抢占先机的绝佳出发点已经挤满了人,肖南回站在一众有备而来的参与者之中,觉得自己有些格格不入。 特别是听了规则之后,她便有些后悔。其实若是论及轻功,自然是伯劳技高一筹,但她有一致命弱点,便是恐高,只要高于一层平房的屋顶高度,对于伯劳来讲都是万丈深渊。 而肖南回的手脚向来没那么轻盈。她自小在军中长大,军营里最爱比试的项目便是摔跤,肖南回是女子,身量体重都不占优势,但摔打久了,下盘功夫练得十分稳固牢靠,此次倒也有些帮助。 除此之外,便是要看今年参与者的水平了。 欸,可惜啊可惜,朱明祭不允许参与者携带任何兵器或是辅助工具,必须徒手攀爬。如果她能将自己的兵器带着,便是在那高空之上真的动起手来,也没几个人是她的对手。 不过想来江湖之上有几人是用枪的?大都是刀剑暗器一类,伯劳的担心也不是全无道理,她在昏河上的时候尚且没有露了底细,此时如此人多眼杂,更是不能太过显眼。 罢了罢了,赶鸭子上架而已。她一个上过战场的,还能怕了不成? 随着一声尖锐的哨音,守着那口巨大青铜钟的壮汉便推起钟杵。 钟声自佑荫坛正中悠扬传出,那无数蓄势待发的身影一跃而上,向那高塔进发而去,围观的人群便也跟着沸腾起来。 才一开始,肖南回便发觉自己之前想的还是太简单了,她是第一次参加,虽说身体素质不错,但是根本没有实地经验,而她左右许多人一看便是多年老手,连哪根横梁能踩,哪根绝承不了重都一清二楚,更遑论攀塔的技巧。 一盏茶的功夫,肖南回落后不少,但也渐渐掌握了一些窍门要领,爬地越来越快。又过了半柱香的时间,那些开始时一马当先的,都有些体力不济,速度明显慢了下来,肖南回耐力出众,渐渐赶超上来。 然而越接近塔顶,周围的风便越大,围绕着塔心桩的横梁也越来越稀疏,攀爬者无不放慢节奏小心落脚,因为从第五层开始,只要一个不小心跌落下去,那便是凶多吉少了。 肖南回脸上的汗被风吹进眼睛里,她停下来喘息片刻,顺便也观察着周围和她一样快要接近塔顶的人。左前方不远处一个身影映入眼帘引起她的注意,那人身量虽然不高但却十分灵活的,但这并不是引起肖南回注意的点,吸引她目光的是这人脸上蒙着一块布。 来参加朱明祭的人大多是为了露脸才来的,若是有人拼上性命来参加,却故意不以真面目示人,那便十分可疑了。此人多半目的和她一样,为了怕事后叫人认出来,现在已经开始做准备。 那人将头发束成马尾,露出额头和鬓角,肖南回远远瞧着,觉得对方也许年纪并不大,只是那眼中却是老练狠辣,骨节分明的手牢牢抓着一块卯钉,瞅准机会,一脚将他身侧的另一名参与者踹了下去,下脚之狠,肖南回觉得自己都听见了那人胸骨断裂的声音。 虽然眼下显然不是看热闹的时候,但肖南回还是被目睹的第一桩惨案惊到了。 这朱明祭比她想象的还要暴力血腥,她真是有些后悔答应了外面那几个王八羔子,如今是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伴随着失格者的惨叫和重物落地的声音,下方围观的人群不禁发出或叫好、或遗憾的呼声,肖南回咽了咽口水,抬头时发现那少年锐利的眼睛也在盯着自己,她对视了几秒便移开视线,奋起向高处爬去。 高空之上动起手来绝非上策,如何能避免狭路相逢的局面才是关键。 接连避开几名停滞不前的参与者,肖南回借着巧劲登上凭霄塔第六层,耳边风声呼啸作响,下方人声已经听不太清,还在向上伸延的塔身已经淹没进云雾之中,飞速滚动的流云像一席轻薄的布幕盖在肖南回头顶,令她看不清上面的情况。 她先前一直暗中计算着在她前面的人头,如果无误应当不超过四五人,第七层是最惊险的一层,不会有人在短时间内顺利登顶,她仍有胜算。 肖南回原地思索一番,将身上所有能被人抓住的布带全部捆扎好,又重新束了手腕和脚踝的布料,向着最后一层进发。 一进入那流云之中,四周便陷入一团团白色云雾中,目之所及只能看到一丈远的地方,肖南回只能尽力判断方位,向着塔顶摸索而去。 突然,一只人手自斜上方刺破浓雾向她手肘抓来,肖南回听风辨位,松手闪躲的同时腿弯勾住横梁,一个空翻落在相邻的另一根断梁上。 对方一击未中,便不再出手,肖南回刚喘口气,身后又有人向她右腿袭来。原来还有同伙。 断梁一侧已经残破经不住跳跃,她避无可避只得交手。 几个来回,肖南回看清了对方的脸,那是个中年男子,一身劲装,大擒拿手使得炉火纯青,专攻她大臂和膝弯处,下手又稳又准,肖南回拆了几招正要反击,方才第一个突袭她的人从梁上翻下加入战局,更糟的是,很快又有第三个人从下方云层中冲出来,局势瞬间向一边倾斜而去。 若是在平地之上单打独斗,眼前三人绝非她的对手,但如今是万丈高空之上赤手空拳一敌三,便有些捉襟见肘,且那三人配合默契,显然不是第一次打配合,肖南回想要将其中一人拆开来各个击破都难以下手,这不禁让她想起几天前在跃原镇那家黑店里遇到的三个人,那时他们还配着清一色的小镡横刀。 “听说冢山匪盗一朝被剿后,却有三名寇首不知所踪,原来是跟了沈或。“ 肖南回此话一出,那三人攻势均是一停。 肖南回知道自己说中了。 其实她也只是猜测,三人武功看似偏正统路数,实则暗中夹杂旁门颇多,这是多年与江湖混杂交手才有的身手,绝非衙门差人的行事风格,可他们之前佩戴的兵器却是霍州沈氏门下官差特有的横刀。 方才那句话她用的是冢山以南一带的方言说的,那三人却都能听得懂,这便更加印证了她的猜想。 冢山剿匪她听肖准说过寇首外逃之事,天成朝廷悬赏黄金千两取三人首级,却未有人在赤州见过这三人行踪,此种情况要么是躲进了深山老林,要么是归顺了哪股势力找到了庇护。如今天下敢收朝廷逃犯为己用的,总共就那么几个,沈氏便是首当其冲。 “今天倒是没白上来这一趟,三位仁兄价值千金,不如跟我走一趟吧?” 肖南回知道此事一旦说破,便没有回旋的余地,不如趁机铲了这三个毒瘤。 然而下一秒,冷光一闪,肖南回心下一凛。 其中一人从小臂内侧抽出一把匕首来,显然是起了杀心。 这人竟然不顾规则带了凶器,虽说只是一把隐匿的匕首,但在关键时刻绝对可以置人于死地,如果中招摔下去也是肉泥一团,没有人能知道在上面究竟发生过什么。 然而此人急性攻心、急于取她性命,已乱了他们三人本来的步法阵仗,肖南回瞅准破绽,便切近前去夺刀制身,两人瞬间缠斗在一起,对方身量比她高很多,身子也沉重得多,力量上占了优势,肖南回却利用这一点踹断了他脚下的一块木板。 匕首贴着她的右臂划下,那人惨叫一声跌入云层之中。 余下二人见状,都提高了警惕,但见肖南回手臂上挂彩,便也不再犹豫,双双扑来,一招一式都专攻脚下,试图将她逼下横梁。 肖南回脚不沾地,仗着身子轻盈,单手环柱借力飞出,一个回环后又飞回,一脚踢向其中一人后背,那人失去重心跌下横梁。 一对三的局面转瞬变成一对一,剩下的那名流寇这才后知后觉犯了轻敌大错,额上有冷汗渗出。 肖南回的情况也不算太好,先前那匕首划伤了她的手臂,如今血顺着袖管淌下来,瞧着有几分狼狈。 虽是如此,但刚刚所见显然让对方有了忌惮,两人僵持不过数秒,对面突然便放弃了对峙,转身向最后一层塔尖爬去。 肖南回知道这是最后紧要关头,若是被人抢先一步,即便已经爬了这许多层,也和开始便淘汰的人没有区别,随即飞快扯下一截布料将小臂扎紧,手脚并用紧追而上。 越接近塔尖,四周风声便越急。 疾风吹起肖南回束发的带子,抽的她脸颊生疼。 右手扒上最后一截木梁,她只觉已筋疲力尽,前方不远处那流寇也将将爬上塔顶,正欲向正中那高耸的塔心靠近,冷不丁一个人影从他身后袭来,他转身与那人影交手了三四个回合,不知怎的连哼都没哼上一声便晃了晃,像一只破麻袋贴着肖南回的身侧飞速跌了下去。 突如其来的变故只发生在一瞬间,她急忙翻身站上平台,寻了一处落脚点站稳身形,向刚刚出手如电的人影望去。 第17章 凭霄摘花(下) 那是个瘦小的身影,脸上蒙着块灰布,瞧着并不怎么起眼。 但肖南回不敢轻敌,因为这人就是刚刚她在第五层打过照面的那个。所谓人不可貌相。她身边不就有那么个又矮又圆、打架却从来没输过的存在么? 这一层已经是凭霄塔的顶层,流云之上万丈金光刺得人几乎睁不开眼,二十四朵荼蘼花编成的花环就在正中悬起的一条麻绳上挂着,处处随意却透着一股高不可攀。 能走到这一步,哪一个会是省油的灯呢? 若是正面相抗,她并非没有得胜的把握,但眼下需要速战速决,否则再有后来者加入战局,难免不会出现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局面。 刚刚她有瞧见那流寇中的一人和对方交手,虽然只有短短片刻,肖南回心中已有一二:此人功力远不及刚刚那三人,但招式路数甚是诡异,便是凭着三分出其不意,她若想速杀也是难上加难。 已经到了这一步,如果就这么放弃了岂非前功尽弃? 肖南回有个说不上是缺点的缺点,就是有点死心眼。只要是她认定的事,即便是头破血流,也要试上一遭方能死心。 她在这厢思索对策时,对方也在打量她,但似乎并没有花费太多时间,在判定肖南回不会退让后,他迅速调整好了作战方略。 顶层木塔已经十分狭小,花环就在两人之间的半空中,肖南回因为刚刚爬上来离得稍远一些,那人放弃了向肖南回发起进攻,而是选择直接夺取花环。 肖南回自然不能让他得逞,紧跟着向花环奔去。 越接近中心,脚下能着力的点越稀少,肖南回干脆一跃而起,一把抱住那人的右腿,将对方生生从半空拉了下来。 眼看花环与指尖失之毫厘,那人杀心顿起,欺肖南回双手都暂时无法伸展,两肘向下狠狠击向她的背。肖南回听风辨位,凭借绝佳的躯体力量在空中翻了个身,抬起右腿抗下这一招。谁知对方却等她将前襟露出后,突然改变招式,左脚刁钻袭来。 这一招分外眼熟,肖南回在往上爬时就见有人中了这招落下塔去,即便命好抓住个落手的地方,便是挨上这一下,也少不了筋断骨碎,绝对再爬不起来。 肖南回此时身形在下,处于绝对劣势,即便能来得及挡下这一招,也免不了跌下去的命运。 左右是个死局,若想化解也必得使出不怕死的法子。 肖南回一手仍死死抓住那人右脚脚踝,另一只手就近切向对方侧腹。这一招去势毫无余地,既没给对方留余地,也没给自己留余地,因为这样一来她的整个胸腹都暴露在敌人面前。 然而对方显然没有料到肖南回竟连挡都不挡一下,待反应过来右侧受袭,躲避的本能已经令他不得不调整身形,那一脚杀招擦着肖南回胸前而过,她的危机不攻自破。 好一个置之死地而后生。 那人落脚站定,看向肖南回的眼神明显与之前不同,眼前的人虽是女子却比刚刚掉下去那个难对付百倍。但仔细瞧她身上已经挂了彩,他只需再拖一会,未必没有胜算。 肖南回这厢才刚喘息片刻,对方便又缠斗上来,这次倒是没下杀手,但却甚是恼人,高空之上的骚扰不比突袭好到哪里去,一个不小心不用别人动手,自己跌下去也是有可能的。 随着二人交手次数增多,肖南回内心的疑惑越来越大,眼前这人身手绝对是高人指点过的,但功力不足显然不是从小习武的根骨。如果是哪方势力派来的人,为何会选这样的人来争斗呢? 正思索着对方又是一个近身,肖南回突然调转方向,向他面上蒙着的布抓去。那人一惊,回身便是一掌。 这一掌显然失了章法,但却打出了十成力气,肖南回虽然躲过,她身后的一段木栏却遭了秧,连带木栏下的一根横梁瞬间折断。 这一招拆过,两人都正是力竭之时,再也无从提气辗转,只得结结实实落在那根只剩下一个支点的木梁上。 肖南回在一头,那人在另一头,而那段木梁就好似二人脚下的一段跷跷板。 然而肖南回没有料到的事,这人的体重竟然比她还要轻,她脚下的那截木梁瞬间沉下去,肖南回奋起一跃想要去抓旁边的木栏,那人却手脚飞快掷来一截断木,木栏顷刻间在肖南回面前碎成几片,她这一跃落空撞到巨塔中心的柱子,刚刚扎好的伤口崩裂开来,血流如注,她眼前一黑,等反应过来时已经开始飞速下坠。 要赶紧抓住些什么才行。 肖南回挥动手臂,不顾一切地去抓可能抓到的东西。她的掌心都是血,一把抓在木梁上的时候便是一滑,还没等反应过来已经脱力向下跌去,随即整个人拦腰撞上下面的一根横梁,五脏六腑像是要被震碎一般,她强忍疼痛勉强来得及翻身抱住这根横梁,呼吸间带了血腥味。 呼,还好还好。 下一瞬便又风声自头顶而来,她急忙闪向一旁,险险避开从天而降的断木。 顾不得身上疼痛,肖南回迅速爬起身来向高处望去,那瘦小身影见她似乎已无威胁,便飞速向那中央悬挂的花环奔去,她此刻便是再爬上去也终究会晚一步。 难道就这么失败了?在这最后一步失败了? 肖南回咬紧嘴唇,颤抖的瞳孔急速略过目之所及的每一处细节。 晴空之下四周的每一处角落都纤毫毕现,破损的木梁、历经沧桑的琉璃瓦片、中央巨型塔心上已经褪色的巨大图画、还有什么在风中一闪而过。 是绳子。 这万丈高空之上,怎么会有绳子? 等下,刚刚在塔顶的时候,那悬挂花环的似乎就是一模一样的麻绳。 有些事情实则根本没有验证的时间,肖南回的身体比思绪要快得多,转眼已经如离弦的箭一般窜了出去,她几乎没有看脚下,完全是凭借本能和余光选择落脚点,她大脑一片空白,只有一种势在必得的信念,一时竟也没有心思后怕。 那麻绳距离塔身尚有一段距离,被风吹动不时发出抽打的声音,若是纵身扑过去,一旦失手便再也没有回到凭霄塔的机会,只有坠下九层高塔活活摔死。 人生在世,总有几个瞬间是站在生死交界处的。眼下这情形算得上是肖南回有生之年的第一次。 等她反应过来其中厉害,脚已经踏上凭霄塔木栏上的最后一段,下一步就是万丈悬空,她去势已定,想要此时收手已经断然来不及了。 不能犹豫,犹豫的话必死无疑。 此信念一出,她将全身力气都灌注在双腿上,整个人便似一只临到断崖的鹿高高跃起。 风在她身侧刮过,又似一双手从下而上将她托起,平地之上是没有如此凛冽的风的。 看来在这万丈高空之上,也不全都是坏处啊。 抓住绳子的一刻,肖南回这样想。 身体的重量令那根麻绳瞬间绷紧,绳子向上延伸的那边突然传来轻微的“啪”声,肖南回努力回转脑袋向上望去,绳子的尽头、一点嫣红越来越近,最终落在她眼前。 肖南回心满意足地抱住那千辛万苦得来的花环,手中抓紧了那唯一可以凭靠的绳子,任由身体向下坠去。 云层雾气在耳边呼啸而过,肖南回手中的绳索蓦然一紧,她整个人随着这股力量向前荡去,转瞬间便冲出了遮蔽视线的迷雾,偌大的佑荫坛出现在她脚下,眼前豁然开朗。 无数翘首以盼的人们被这一幕惊住,待看清了肖南回身上的花环,人群瞬间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声,震天响的声浪在佑荫坛上空涌动。 肖南回抓着绳索凭借附近几处高矮不低的建筑减缓了下落的趋势,终于几经辗转回到了地面上,手心早已血肉模糊,身上也是一阵阵的发软。 主办祭典的城主及县长已经迎上来恭喜获胜者,肖南回迷迷糊糊地将怀里的东西递了出去,嘴上刚想提醒对方押走那三个被她踹下木塔的贼寇,话到嘴边突然想起,自己此时还身在霍州沈家的地盘,那三人能来去自如或许根本不是因为没人识得,而是有人授意罢了。 思及此处,她有些冒冷汗,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勉强笑着与那几人寒暄了几句,另有祭祀在她耳边叨叨晚上祭典的事宜,她也再难提起精神去听,基本上一耳朵进一耳朵出。 好容易结束了这累人的场面,人群中冲出一个白色人影,后面还跟着几个眼熟的身影,正是郝白等人。 其余那几人面上还算镇定,只有郝白的脸上写着“开心”二字,整个人都有几分眉飞色舞,大步流星走上前来:“姚兄,你这功夫可真不赖,原来如今开青楼的都是这般身手了?” 伯劳正跟在后面,许是想到姚易那丰满的身子,没忍住笑了出来。 肖南回赶紧掩饰地跟着笑了笑:“好说好说,都是运气。” 她今日穿的深色衣服,血迹染在衣服上并不明显,离近了才能看到袖子上的印记。 郝白这才留意到肖南回右手的血迹。表情严肃地上前查看一番。 “姚兄受伤了?” 肖南回皮糙肉厚,在军营时受些小伤都是家常便饭,何况只是些划伤擦伤,当即不太在意地活动两下手臂:“无碍,只是皮外伤而已。” 郝白没说话,开始检查她先前自己包扎的地方。 “姚公子衣服脏了。” 有个声音不咸不淡地响起,接着便有一只手掸灰般拍了拍她的后背。 那手堪堪碰到她的背,一阵火辣辣的痛便自触碰的地方迅速蔓延开来,她控制不住地倒抽一口冷气。 肖南回转身对着罪魁祸首怒目而视,钟离竟却一副微微惊讶的表情拿捏的恰到好处,像是当真无意为之。 郝白已经有所察觉,微微抖了抖衣袖指尖便多了几枚金针,还没等肖南回反应过来,便冲着她身上几处大穴戳了下去。 肖南回“嗷”一声惨叫,伯劳在旁边叉着腰看笑话。 “你、你扎我做什么?!” 郝白一脸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治病啊。” 肖南回看着自己手臂上颤颤巍巍立着的金针,十足地不放心:“你这隔着衣裳能扎的准吗?” 郝白已将肖南回自己包扎的伤口重新处理了一番,正翘着兰花指在上面打结:“衣裳又有何妨?姚兄即便穿着衣裳,在我面前也好似未着片缕一般......” 郝白全然不觉自己说了什么,听在肖南回耳朵里却似一记棒槌。 她、她这是被调戏了吧? 想她堂堂武将,竟然被一个江湖郎中小白脸给调戏了?! 伯劳脸已经笑成个包子,看得肖南回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三下五除二便将身上的针拔了,往郝白身上一丢。 “不治了!” “怎能不治了?”郝白不依不饶地缠上去,吓得肖南回赶紧跳开。 “我没诊金!” “在下怎会收朋友的诊金?” 肖南回各种退让闪避,郝白却似一块黏皮糖粘住她不放。 “姚兄!你这样可算得上讳疾忌医,手臂外伤是小事,摔打可是要出内伤的。内伤不治日后便是要落下残疾,你便是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家中父老着想啊。你还这么年轻,千万不要自暴自弃......” 半明半昧的影子里,钟离竟静静看着那一团糟的三人,嘴角突然几不可见地勾了勾。 这一微小变化尽落在丁未翔眼底,他几乎有些诧异,随后便是欲言又止,终究还是没吭声。 第18章 朱明玉现(上) 夜色降临,穆尔赫城中正中央的三条东西大道和三条南北大道已经空了出来,不同于以往的灯火通明,如今条条大道两边的灯笼都早早熄了光亮,道路两旁围满了等待看热闹的人群。 祭典就要开始了。 肖南回从年迈的祭司手中接过那诡异的面具,左右瞧瞧,没分出哪边是正哪边是反,只得尴尬开口道:“先生,不知这面具是如何戴的?我怕弄错......” 老祭司笑了,只是干瘪的嘴中没有一颗牙齿,看着有些瘆人。他动了动眼皮,肖南回这才发现,这祭司竟是个瞎子。 “姑娘是外地人吧?想来是不知道这朱明祭到底祭的是何方神明。” 肖南回点点头:“不瞒先生,我也是第一次参加这祭典。” 老祭司伸出枯瘦的手摸了摸那面具上用鲜红颜料绘的眼睛。其实那与其说是面具,不如说是个头套,因为那上面有九张面孔环绕在一起,每张面孔上都有无数只眼睛,有的睁开有的闭上,让她想起那些或盛开、或含苞待放的荼蘼花。 “朱明祭祭祀的神明名唤祭马,传说中是个有着花环一般的头颅、无数鲜红眼睛的神明,他掌管戒律,是最公正严明的神。祭马为了监管世间善恶是非,便多生了许多眼睛,为了避开白日里刺目的阳光,他只有在夜间才会出没。人们敬畏他,每每祭祀庆典时便自发熄灭了火烛,只点燃符纸来为他引路。” 所以,现下外面的街道才一片漆黑,除了清冷月色竟无一丝灯火。 肖南回低下头,只觉得那面具上的无数双眼睛似乎都在盯着自己。 “原来如此,所以这面具没有前后之分?” 老祭司点点头,摸索着肖南回的脑袋,亲手将面具戴在了她的头上。 四周的光线暗了下来,肖南回的视线变得逼仄起来,她只能通过面前的两个小孔看到外面的情况。 隔着面具,她听到那老祭司虚无缥缈的声音。 “面具虽无前后之分,路却是只有一个方向。姑娘切莫失了方向。” ****** ****** ****** 礼队由九辆巨大的花车组成,每辆华车上都按照古时祭祀传统,用木头雕刻九层魂楼,每层楼宇间都扎着各色纸人,演绎一则神话故事。 花车前是一队一百一十九人的火把长龙,各个人手中都高举一只由符纸扎成的幡旗,点燃后便成一只只火球,正好能燃烧半个时辰。 这半个时辰便是礼队由始发点走到终点的时间,整个队伍从东南方向的街口开始进发,先沿最外围的东西街道向西而行,行过九个街口便改向北,由外到内走出三个“回”字,待到最终走至中心的佑荫坛,便是最终献上祭品的地方。 肖南回是今年的主祭司,需站在第九辆花车的最高层,其实说是站着,不如说悬着。 本来最高的木头楼层便只有方寸之地,而这小块地方还并不是块实心木板,而是几道竹竿和木头拼成的,落脚需得十分小心,而随着队伍开始前进,这本就不是十分稳固的花车便开始摇晃,顶层木楼最是晃荡。 她开始有些明白:为何朱明祭要比攀高塔摘花,就看眼下这车便知。若是没些身手的人,压根连站都站不住。 礼队随着鼓点舞动手中的幡旗,火球连绵在一起好似一条正在蜿蜒前进的巨龙,缓缓向前。道路两旁早就挤满了前来观看的人群,除了除夕夜,便数朱明祭最是热闹,就连惯常在家中妇孺老人也都走出家门来,商铺中做事的伙计、家宅中的仆人这一刻都是能得几分闲暇的,纷纷涌上街头共襄盛举。终点的佑荫坛早已围地水泄不通,寻常人家是根本抢不到位子的,但平民百姓也有自得其乐的法子,便是等到礼队路过自己时将手中的荼蘼花抛出去,然后低头默念许愿。 肖南回在高高的华车上,空气中都飘散着鲜红的花瓣,她低头俯瞰那些仰望自己、虔诚合掌许愿的芸芸众生,莫名生出一种使命感。 这种原始而古老的庆典当真有着一种神奇的力量,渲染着身处其中的人的情绪。这一刻她仿佛并不是自己,而真的是那名叫“祭马”的神明,正降临人间察看他的子民,并惩凶扬善,维护公正。 都说心诚则灵,或许只有在神明面前,每个人才是平等的。 礼队一路前进,肖南回渐渐适应了颠簸的频率,也开始时刻警惕四周。 钟离竟说过,祭典才是玉玺现身的时候,定然还会有人出手。 四周实在是太暗了,那点微薄的月光在黑夜的蚕食下可以算作无,她觉得自己暴露在无数目光之下,却无法看清黑暗中的那些眼睛。 走完第一个回字型,依旧无事发生。肖南回望着前方的路,发现左右两侧的道路突然变窄了。 这是走进穆尔赫老城一带了。 一百多年前,穆尔赫曾经发生过一场恐怖的瘟疫,现在霍州边境还有那时残存下来的高大城墙,那是为了防止染病的人逃出霍州采取的非常手段。后来瘟疫终于平息,人们在外围重新修建了穆尔赫城,以凭霄塔为中心建立了新城,而爆发瘟疫的城中地带则被封锁烧毁,多年后即便有人居住也是人丁稀落,便是老城。 朱明祭要走的路线中,只有眼下这一小段会从老城边缘经过。 老城中有昏河的支流穿过,行至桥梁时花车摇动的频率明显增大,两侧的民居黑乎乎的透着一股死气,昔日焚烧过的废墟仍夹杂其中,高低不平的屋檐好似一只只枯瘦的手伸向路中,时常险险擦着花车而过,若是有人身在屋顶,便是轻轻一跃就能跳到车上来,肖南回不由得打起十二分精神,密切留意着左右黑乎乎。 木质车轮在石板路上颠簸,听着似乎比之前还要嘈杂。 突然,肖南回感觉脚下花车底部传来一声异响。 那响动十分轻微,像是小石子弹起来后打在车辕上的声音。 但是,偏偏在这个时候...... 肖南回猛然抬头,一只带着精钢护指的手穿透了前一辆花车顶层的地板,下一秒便钻出个人影,缓缓转过身来。 月光下,肖南回眯起了眼。 那人头上带着一个和她一模一样的面具。 这是有备而来啊。 祭典本就光线晦暗,观看的人根本不会察觉祭司身量上的细微差别。加上庆典全程祭司都要戴着面具,那些人只需做掉她,便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成为最后接触祭品的人,谁也不会知道面具下面到底是谁。 那人面具下的眼与肖南回对视片刻,便如燕子般跳到了肖南回所在的花车上。肖南回自然不能轻易让对方得逞,趁那人还未落稳抢先出手。 然而花车上本就狭窄,想要大开大合地伸展拳脚几乎是不可能的,那假祭司却似乎是这逼仄空间搏击的好手,一对袖里剑使得是又阴险又歹毒。肖南回只得暂时放弃攻其下盘,改为小擒拿手去夺对方手里凶器。 这一出手不要紧,手下触感柔软滑腻,这顶替她的人竟也是个女子。 就这一愣神的功夫,一股细线从背后袭来,转瞬便缠上肖南回的脚踝和手臂,紧接着一股巨大的力量将她拉起,她整个人便从花车上歪斜出去。 电光火石间,她只来得及随手抽了下层阁楼假人手中的铁棍,待跌落至道路旁一座小楼屋顶,飞快将铁棍插入瓦当下,勉强稳住身形。 便是这一来一回间,礼车队伍已然拐过弯去。 喧闹的人群和冲天的火焰阻挡了人们的视线,加上那名顶替的假“祭司”,花车队根本没有人察觉肖南回受袭,继续向前行进,拐了个弯便走入最后一条南北大道。 肖南回心中升起一种不安,像是步步小心但仍落入他人全套之中。 袭击她的人显然不想她上前追赶礼队,复又缠上来,将她从屋顶逼入相邻的另一条街中。 眼见礼队走远,肖南回终于起了杀意,那根花车上拆下来的寻常铁棍在她手中快如电光闪过,起落间便刺穿了其中一人,抽回之后去势不减,直直挑入另一人脚踝处的筋脉。 一声惨叫过后,那两人终于倒在地上,肖南回无心恋战,扛起铁棍拔腿便追。 虽说只是一街之隔,如今的这条街上却空无一人,清冷的月光将道路两旁的房屋拉出长长的影子,使得脚下的路斑驳难测。隔街的喧闹隐约传来,但青石板上一时只闻肖南回一人的脚步声。 她喘息着四顾着,总觉得那空洞的黑暗处要有什么钻出来。 终于,有什么轻微的响动从四周的屋瓦上传来,一处、两处、细细密密、似是一张网将她笼罩在其中。 月色下,十几道影子出现在左右两边的房屋上,鬼魅般跟上肖南回的身后。 黑暗中虽然目力有限,但对声音却异常敏感,她无需回头去看,光是听那脚步声,便能大概判断对方有几人、都在何方位。 距离下个东西贯通的交叉路口还有百余步的距离,火龙就在与她平行的那条大道上呼啸而过,肖南回发足狂奔。她必须要想办法甩掉身后的人,回到祭祀礼队的花车上。 可是...... 不是说好最多只有几个人?!这么一大坨她要如何甩得开? 嗖。 破空声从背后而来。 肖南回头也未回脚下不停,回手便是一抡。 锵地一声,铁棍与冷箭相击,在黑暗中迸出一阵火花。 冷箭失了准头,嵌入一旁屋檐下的门柱上,箭身一层异样的绿色磷光,显然是淬了毒。 轻轻试探过后,便是如漫天泼雨一般的突袭。十数只冷箭齐齐飞出,直钻肖南回后心。 眼见避无可避,肖南回只得停下脚步,手中铁棍舞得密不透风,只听连声“叮叮”声响,冷箭尽数击落,然而当头持刀的影子已然借势杀到跟前,转瞬间便与肖南回交上了手。 两方相对,都使上了十分力气,对方处处杀招,肖南回也只攻不守,直取当前三人咽喉处,铁棍所过之处便留下一个个血洞。 倒下一批又上一批,肖南回手中铁棍到底只是普通黑铁,比不得对方手中的百炼刚,运足气力相碰便被削去一节,渐渐手中便没了傍身的武器。 那以黑布蒙面的不速之客各个都是刺客身手,只求速杀不求掣肘。领头一人所用兵器甚是狠毒,是一枚前端带着金钩的锁链,远攻时令人无法近身,肖南回几番想要夺兵器都以失败告终。 对方以轮番缠斗的方式消耗着肖南回的体力,用心之险恶不言而喻。 包围圈越缩越紧,肖南回背倚一处石墙,喘息而立。 ”喂。“ 冷不丁,一个声音在一片打斗声中响起。 领头刺客一凛,猛地回头。他惯常以机警著称,却教人离了这么近而毫无察觉,足见对方轻功远在自己之上。 一眼望去,只见路旁石狮子头上蹲着个矮小身影,圆乎乎的脑袋上扎着个单髻,剪影看着像个葫芦一般,不是伯劳是谁? ”喂,你不求我吗?“ 那圆脑袋像是看不着这一地的刀光剑影,跨在那石狮子的脑袋上,两只短腿晃啊晃。 肖南回狠狠将手中只剩寸长的铁棍掷在地上,拍了拍手上的灰,指了指那一众大眼瞪小眼的刺客:”这几个便赏你了,不用谢。“ 说罢不等伯劳有所反应,一个闪身便跳上那只石狮子,下一秒一脚踏在对方那敦厚的脑袋上,借力一蹬便上了屋顶,也不管踩碎了几片屋瓦,大步流星地逃离了战场。 伯劳赶紧摸了摸头上那被踩瘪的圆髻,愤怒地盯着屋顶上飞速消失的背影,又猛地回头看向身后那几人,脸上便有几分迁怒于人。 ”看什么看?!没见过被人突袭的吗?“ 眼看要抓的人逃了走,领头刺客冷笑一声,手腕微动,那带着森森寒光的锁链便似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仰起头来向伯劳咬去。 白光一现,有什么寒凉之物反射了月光一闪而过。 而后便是断金之声。 锁链上的金钩应声落地,整条铁索仿佛一条被斩了蛇头的巨蟒轰然落地。 领头刺客犹自看着手中锁链,眼中是不可思议。 “原来这便是江湖上近些年吹捧的金蛇君,我许久不问江湖事,却不知原来江湖已经落魄到这个境地了。当真是无人了么?竟连个软脚虾都能有名号。” 那矮小身影口气甚是狂妄老辣,仍稳稳立在狮子头上,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两把尖刀。 那是两把不过寸长的短刀,刀身纤细,前端微微翘起,毫无半点装饰,看起来平平无奇。 但就是这样两把平平无奇的短刀,却在须臾之间斩断了精钢炼成的锁链。要知锁链本就在长度上胜了一筹,且锁链并非至刚的刀剑,享有以柔克刚的优势,却仍是在一招间便败的彻底。 这世间确有武功相克、兵器相克之理,但若实力相差甚远,便不存在优势一说。 江湖,本就是只看本事的残酷地方。 “你们是一个个来,还是一起上啊?” 第19章 朱明玉现(下) 屋脊上,肖南回一边发足狂奔一边眺望不远处祭祀礼队前进的方向。 跃动的火龙在成片的飞檐屋舍间时不时地闪现,在夜色的映衬下,好似真的有神明降临在这古老城池之中,正一步步迈向属于他的祭品。 队伍转过最后一个弯,便想着终点前进。 佑荫坛的轮廓已经隐隐在夜色中浮现,再有百余步左右的距离便是祭台了。 驾驶最后一辆花车的祭典小厮手心已被汗湿透,这赶车也是体力活,何况祭典路线复杂,一路走来要想不出差错还需提起十二分的精神。眼瞧着终点便在前方,他心中的担子这才轻了些。 正想着,一侧车轮突然一沉,整个花车微微倾斜起来,小厮懵然回头,向身后的木楼望去,却见一个身影不知何时跳上了花车, 那冒牌的祭司猛地回头,见到是肖南回一时也没有动作,似乎有些惊讶。 “怎么?以为甩掉我了?” 肖南回甩掉脚上沾着的几块碎瓦,不再废话,直直向那人攻去。 那假祭司看出肖南回功夫远在自己之上,仗着女子身段柔韧,便在花车竹竿间来回穿梭躲避,肖南回只攻不守,势要将对方从车上掀下来。 火焰中,只见花车顶层竟有两个头戴面具的祭祀者。两人在难以落脚的花车上翻转腾挪、你搏我击、争着去夺那放在祭台上的美玉,煞是精彩好看。 围观者们不明就里,以为这便是今年朱明祭的特别表演,当即爆发出更高的欢呼声,气氛一时达到鼎沸。 九层木楼搭起的花车本来就重心不稳,需得十二分的小心,如今上了这两个大活人还在上面蹦来蹦去,直把花车弄得摇摇欲坠,赶车的小厮叫苦不迭、满头是汗,拼尽力气拉紧手中缰绳,才没让受惊的马横冲直撞起来。 礼队花车就这么踉踉跄跄地向前艰难前进着。 百步之外的佑荫坛内,邹思防在三名大祭司的陪同下,走至了最终的祭台。 这坛内祭台年岁也是久远,但因为是石头垒砌而成,至今倒也还结实,只是边缘的砖块破损了些。 那石砖制式甚是巨大,烧制的技术如今已经失传,一旦缺损便再也补不上了,后人便在其中铸了青铜灯做点缀,又沿着外围砖石凿出一条浅浅的沟槽,每逢庆典的时候便在其中灌上滚烫的灯油,点燃后流动的灯油便能将整个祭坛包裹在夺目的火焰之中,甚是壮观。 今夜,青铜灯中的灯油已经填满,便等花车上代表神明“祭马”的祭司到达祭坛,亲手将贡品放上天地台后,随即点燃灯油。 整个祭坛上的灯火会持续燃烧,期间不断有人加填灯油确保火焰不熄灭,切不可人为浇灭火焰,必须等到下一场雨水从天而降将火熄灭,才算祭典完成。 据说最久的一次,青铜灯烧了月余才等来那场雨。 不知这一次,要等多久呢。 祭坛上一个个翘首以盼的身影背后,古塔高可入云的巨大轮廓伫立在夜色中,将今晚的月亮挡去了一半。 白日里喧嚣激烈的凭霄塔,此刻静得像是一口深井,但能依稀听到古塔外祭典上人们的私语声。 塔上半身腰处第五层的琉璃瓦上,静立着黑漆漆的两个影子,一坐一站,好似原本就坐在屋瓦上的两只脊兽,除了被风吹起的衣摆,几乎是一动不动。 许久,坐着的影子徐徐开了口。 “今夜月色不明朗,一会看得清吗?” 站着的那个点点头,低声回应道。 “看得清。” “好,那便按之前说的做吧。” 丁未翔回头去看身旁那人的脸色,犹豫道:“主子,属下还是觉得......” “无妨。”男子脸上那暧昧不清、似有若无的神情和这黑暗相得益彰,就连身影也与之融为一体,只有下方点点烛火反在他眼底,细细碎碎的一点亮光,“你都将我放在这里了,便是有人想杀我,也要爬个一刻半刻的,有甚好担心的。” 丁未翔有些无语,这根本不是担心不担心的问题,而是这万事都免不了一失,而他担不起这万一的后果。 “自外出以来,属下便日日提心吊胆,此番此举实在冒险,属下......” 钟离竟换了个盘腿而坐的姿势,这样一来他的两膝便自那飞檐之上翘起悬空,其下便是万丈深渊,但他只淡淡瞧着,仿佛只是坐在平地中的一张草席上:“你一路跟我,可曾见我哪件事十全九稳才去做的么?若是那样,你我此刻根本就不会在此地。” 丁未翔语塞。 左右他是说不过眼前这主子的,他每每这么自讨没趣,又是何苦来哉呢? “属下明白,一会当竭尽全力。” “唔。”男子只轻哼了一声,末了又不咸不淡地加上一句,“你是该竭尽全力。你瞧瞧那一个外人,都一副拿命做事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那个才是我多年的心腹。” 丁未翔顺着男子视线向下望去,祭祀礼队的花车已经向着终点徐徐走近来,那当中最隆重的花车上,赫然有两个人影正难解难分地打斗着。 鬼使神差一般,丁未翔几乎是下意识地开口道:“肖姑娘这般拼命,也是为了将军吧。” 这话一出,四周空气都有些不对劲起来,他随即意识到什么,瞬间便后悔了。 过了许久,身边的黑暗中才传出一道冷冰冰的声音。 “那又如何?反正到头来,都是一样。” ****** ****** ****** 赶车的小厮第七次将回头去看的想法压下来,催眠自己一切尚好,他什么都不知道。 当然,不回头绝对是个明智的做法。 此刻他如果回头,就会看到为了朱明祭辛苦月余搭建出来的精美花车,被拆的七零八落、面目全非。 此时暴力拆车的两人都有些气喘吁吁,肖南回实在有些厌倦了这种憋屈的打法,眼见花车已经转入佑荫坛的正门,当即飞起一脚直奔对方面门而去。那人见此连忙躲闪,却被肖南回一把抓住腰间带子,两人抱作一团直直跌下花车,滚了十数步,正好停在祭坛的石阶前。 这一摔打,两人头戴的面具都跌落下来,肖南回率先爬起来定睛一看,眼前的妇人竟有七八分的眼熟,细细一想,可不就是几天前在大沨渡口一同乘船的那商人的老婆。 只是眼前这个横眉怒目好似一只夜叉,哪里还有先前那种低眉顺目的良家妇人样? 跌落的面具刮到她的一缕头发,将她原本甚美的云髻扯地乱七八糟,那妇人一边提防着肖南回,一边气急败坏地想要摆脱那面具头套。 肖南回摸了摸自己脑袋上那溜光水滑的圆髻,头一次因为选了和伯劳同款发型而感到欣慰,冷笑一声走上前去,此处开阔平坦,她轻而易举就避开了那人的攻击,一把便抓住了对方的长发。 那妇人惨叫一声,恨恨看向肖南回:“黄毛丫头,竟敢薅老娘头发!” 肖南回叹口气:“我也知道抓头发是泼妇打架的招数,但眼下咱俩这情况,若硬要往那两个字上靠,倒也不算冤枉。” 妇人手中短刃快要捏碎,最终也舍不得割自己那长发,想要还手却处处受制。 肖南回就这么揪着她的头发,将她一口气拖回了花车跟前,再一使劲往上提了提,将那妇人的发梢往车毂上绕了两圈,拍拍手退开来。 那妇人头皮被揪住,连站都站不起来,只能坐在地上看着肖南回大摇大摆转身离开。 一口气做完这一切,肖南回走到自己先前掉落的面具前,小心捡起来重新戴好,向左右围观的震惊群众们摆了摆手示意,随即一步步走向祭坛之上。 佑荫坛修得九十九级台阶,但由于每级台阶很高,真正走起来比寻常台阶费力不少,肖南回折腾这一天,此刻觉得自己骨头都要散了架,便是这常年行军打仗的身体也有些吃不消,等到爬上最后一级台阶,她的两条腿已经灌了铅一样的沉重。 邹思防还未好利落,坐在一张特意为他准备的太师椅上,斜倚着身子,手上还抱着个盒子,想必就是那千呼万唤始出来的宝玉了。 肖南回不由得有些激动,三步并作两步地走上前去。 还没近得邹思防身边,两个大钢叉便将她挡在了外面,其中一个老祭司面色不善地看了她一眼:“开始前没交代过你祭典礼节么?” 礼节?什么礼节?她几乎一直都在走神。 肖南回微笑,言不由衷地点点头:“交代过。” 老祭司点点头,示意身后小童走上前来,那小童手里捧着个盖着红布的托盘,肖南回看着心里顿时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老祭司大手一挥,红布落地,肖南回暗自仰天长叹一声。 托盘上赫然摆着一只精美的青铜小鼎和一把雕花匕首。 这一天到晚,她除了挨打现在还要放血,难怪丁未翔那奸诈小人不来做这事,要是她一早知道是这样,她也不愿意啊! 一旁的小僮已将青铜灯用火把点燃,蜿蜒的导油槽将火焰蛇形般传递开来,将整个祭坛围绕在一片火光之中。 在老祭司催促的眼神下,肖南回悲愤看着那把匕首,咬咬牙自己拿了起来,在手心一划,将血挤在那青铜小鼎里。 便在她动作的同时,几名老祭司开始低声吟唱,说得不知是何语言,肖南回一个音节也没听懂。 约莫过了半柱香的时间,她觉得手心血液已经干涸,那老祭司枯瘦的手便沾着她的血在她的脑门上画了几下,肖南回自己也看不到,只感觉到温热的液体沾湿了她的皮肤。 在两名小僮的搀扶下,邹思防终于站了起来,颤颤巍巍地向肖南回走来。 肖南回感觉心砰砰地跳的更快了。 她就要摸到那个东西了。 那个隐藏着无数传说与秘密、流传数百年的古老玉石。 沉甸甸的匣子落在她双手之上,透着一股寒凉之意。肖南回收紧手指,捧着玉匣向祭台的最高处走去,那里有一张石桌模样的祭台,因为多年祭祀的关系,上面凝着一层厚厚的动物油脂。那里已经码放好新鲜屠宰的整具牛羊尸骨,牛头被单独摆在正中,头上贴着红纸。 在小山一样堆起的祭品正中,有个特意空出来的白玉高台,当下所有人的目光都胶着在那台子上,那便是肖南回要放东西的地方。 钟离竟之前说,只要她到位,他们自然有办法将东西取出来。 什么办法呢? 该不是诓她的吧...... 肖南回眉头紧锁地看着那黑漆漆的池子,缓慢地将手中匣子放了上去。匣子上的铜锁已经打开,她只要将盖子打开便能看到这传世之玉了。 手指有些紧张地出汗,她在衣服上擦了擦,向那玉匣子缓缓伸了过去。 突然,肖南回感觉四周一暗。 紧接着,人群中传来疑惑的惊呼声。 她抬起头来,惊讶地看见那原本熊熊燃烧的火龙,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熄灭。 她只来得及将双手牢牢按在那装着宝玉的盒子上,转瞬间,四周便已陷入一片彻底的黑暗之中。 人的眼睛对光线和黑暗都需要有个适应的过程。 由于前一秒钟还暴露在明亮炽热的火光之下,肖南回此刻什么也看不见,她陷入了短暂的盲视状态,周围的一切像是浓的化不开的墨,没有边际也看不到轮廓。 佑荫坛外围观的人群也陷入慌乱之中,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拥挤之下有人跌倒踩踏,哭喊惊叫声四起。等到肖南回听到那风中不同寻常的声响时,那声音已经离她很近了。 左边、右边、前边、后边。 黑暗中看不见的影子从四面八方涌来,像是看不见的浪潮扑向正中的祭台。 还来?! 肖南回只觉得自己快要吐血。此刻她身边就连铁棍都没有一根,难道、难道要她用牛头去和别人搏斗吗? 还是说......这便是那人说的办法? 这想法在肖南回脑海中一闪而过,她几乎来不及抓住它,下一秒像是在响应它一般,一道破空声从她的正上方急促逼近而来。 是谁?她要不要回击? 可是,她要往哪里回击?她现在连自己的手指都看不到。 最后一刻,肖南回整个人扑到了祭台上,用身子压住了那装玉的盒子。 她感觉到那道飞速移动的物体擦着她的后背而过,落在她背后几步远的地方。几乎是同时,那四面八方涌来的影子也已到达中心。 周围的空气被搅动起来,杀戮一触即发。 肖南回屏气凝神去听周围的动静,然而几声杂乱的脚步声后,空气中便只余划开血肉的顿促声和重物落地的声音,全然听不见半点刀剑相击的声音。 怎么会、怎么会有这么快的刀? 肖南回的心狂跳不止。 究竟是什么人,能出刀快到对方连抵挡的反应时间都没有,只能任人宰割。此人武功在她之上,很可能和肖准不相上下。 最关键的是,对方能在黑暗中如白日一般视物,她却只能看到眼前晃动的人影,就凭这一点,她就已经毫无胜算可言。 有喷溅的血液落在她的面具上,肖南回的手仍死死按着身下的盒子,已经到了最后一刻,她仍不愿意松手。 可是,会不会死? 呜呜,她还没告诉肖准她的心意,就这么死了会不会太遗憾了? 伯劳会把事情原委告诉他吧?可是一五一十地说实在有点丢脸,她发过誓要死在战场上的...... “是我。” 耳边的声音响起,肖南回瞪大了眼睛。 对方察觉到她瞬间解除戒备,一把揽住她的腰。 肖南回只觉得身体一轻,整个人便腾空而起,佑荫坛在她脚下越缩越小。 几乎就在她离开后的下一秒钟,先前跑去寻火种的小僮终于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将备用的火把一一点亮。 重新找回光明的佑荫坛一片狼藉,主祭司的面具掉落在地上,上面沾满了血污,穿着黑衣的刺客尸体散落在祭台各处,当中还有不少断肢,一只断手滚落祭台掉在围观人群边缘,将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的围观者们又推上了惊恐的风口浪尖。 然而下一秒,一个更为慌乱的声音在祭坛高处响起。 那个登上祭台查看的小僮,正举着火把四处查看着。但无论他如何细心地看过每一个角落,就是不见那个方方正正的影子。 “宝玉、宝玉不见了!” 第20章 真假难辨(上) 耳边的风呼啸而过,肖南回俯瞰着夜色中的穆尔赫城池,还有那蜿蜒远去的昏河河水,突然有些明白为何那文人骚客总爱登高吟诗。这高处的景色随着日夜变幻、晴雨交替,当真是一分一秒都不一样。 “姚兄辛苦了。” 肖南回狠狠回头,钟离竟一身玄衣、就坐在这凭霄塔上唯一一块完整的屋脊上,干净整洁、近乎慈悲地看着她。 当然,如果没有身后那个一身血污、正在拭刀的丁未翔,她或许还能催眠自己当下乃是良辰美景。 “那灯油是你动了手脚?” 钟离竟垂下眼帘,高塔下的佑荫坛再燃不起熊熊大火,只有零星几点火光在四处移动,那是举着火把清理现场的人。 “那不是油,是水。” “水是怎么烧起来的?” 那人站起身来,掸了掸衣衫上的灰:“燃烧的是水上面漂的那层油。油一烧尽,火自然就灭了。” 肖南回有些气闷:“为何不一早告诉我?火灭了的时候,我险些以为自己死定了。” 钟离竟轻轻提气衣摆向肖南回走过来,他脚下的瓦片“喀啦”作响,好似下一秒便会塌下去一片,肖南回光是看着便有些心惊,对方一个毫无武功根基的人倒是满不在乎。 他走得足够近了,近到肖南回觉得自己如果往后躲一躲便会掉下去,对方终于停住了,低声开口道:“你这是不信我?” 明明是对方理亏,肖南回却被问的有些含糊起来:“那倒不是......” “擦擦脸吧。”她还没说上几个字,一块半湿的帕子突然迎面糊在她脸上,带着一股熟悉的气息,那人的声音在她耳畔处响起:“今日过后,穆尔赫城内与我等同心之人必然有所顾忌,我们趁此间歇速速将事情办妥。姚兄你说可好?” “瞧你安排的这样明白,又何须问我?”肖南回一把将帕子扯下来,上面沾了些血迹,是祭司在她脸上画的。其实她还有点想找个镜子看看脑门上到底有什么,不过若是顶着这么张脸,一会让人撞见也不是什么好事,想了想还是使劲擦了擦。 不远处横梁上的丁未翔一直在弯腰倒腾着什么,如今似乎妥当了,起身对钟离竟做了个手势。肖南回眯眼瞧着这对主仆,觉得自己要留个心思才行。 “这个......”肖南回拿出一直紧紧攥在手里的盒子晃了晃,“先放在我这里保管,你们没意见吧?” 丁未翔没说话,只看着钟离竟,后者面上看不出丝毫情绪,居然淡定地点了点头:“无妨。” 无妨、无妨、无妨。 你倒是真想得开啊,什么事都无妨。 肖南回懒得去猜对方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四下里望了望,白日里她爬到这个高度差不多用了半个时辰的时间。可刚刚丁未翔带她上来的时候不过几个眨眼的工夫。 正想着,一条精巧的索链“啪嗒”一声扣在她腰间。 肖南回抬眼,正对上丁未翔面无表情的脸。 方才丁未翔就是靠这个带她上来的?她就说嘛,怎么可能有人轻功好到可以平地跳起五层楼的高度呢?还不是要靠些外力。 “飞梭链只有一条,这个给你了。我带我家主子从那边下去了。” 说罢,那人转身走向钟离竟,后者若有若无地看了她一眼,嘴角似乎带着点笑意,然而还未等她看真切,两人便齐齐跃下、彻底消失在浓浓的夜色中了。 肖南回呆愣在原地,提起腰上的索链左右看了看。 这玩意......怎么用来着? ****** ****** ****** 寅时未过,卯时未至。夜之将尽的时候,偏偏夜色最浓。 今年的朱明祭真是不同寻常,不仅见到了两个“祭司”同台对打,还在最后大典上出了人命,看热闹的人群比往年都要早得回了居所,孩童们心中无事玩闹过后便累得睡熟了,徒留忧心忡忡的大人们依旧点着蜡烛,窃窃议论着刚刚发生的一切。 一座石桥相隔的另一边,穆尔赫老城区内一片寂静。 黑压压的破旧房屋中,零星几点亮光也像鬼火一般。 肖南回将发霉潮湿的灯芯剪掉一截,重新换上灯油,这才点亮了这屋里唯一的一盏灯。 她举着灯四处看了看,除了墙角那张快要散架的床榻,这里几乎空无一物。那人说这里以前是个茶馆,但她实在看不出这里有半点茶馆的样子。 郝白倒是看起来已经在这里等他们很久了,屋里连张椅子都没有,他正搓着手坐在一块搬进来的石墩上。 “伯劳呢?还未到吗?” 郝白笑嘻嘻应道:“我托她办了些事情,可能要耽搁一会,估计也快来了。怎么样?东西拿到了吗?” 钟离竟向丁未翔使了个眼色,对方会意,走出门去望风了。肖南回慢条斯理地将那盒子掏了出来,示意郝白将这屋子里唯一的一张“台子”腾出来。 郝白显然已经用屁股将那块地方捂了很久,好容易捂热了,现下是一百个不愿意。 肖南回走上前,直接将他提了起来放到一边。经历了这一天曲折,她如今耐心早已用完,话都懒得说上半句。 这一日似乎格外漫长,所有人都显得格外沉默,三人围在那石墩旁,注视着其上那方方正正的盒子,一时却没有人动作。 谁也不傻,那邹老爷先前半死不活的前车之鉴还在那摆着,谁也不知道这盒子中是否有机关,机关又在何处。 过了许久,却是钟离竟率先开了口。 “二位若是不介意,便由我来吧。” 郝白咽了咽口水:”你确定要这么做?“ 钟离竟面上无波:”无妨。“ 无妨?这也无妨? ”等下。“肖南回下意识地一把抓住了钟离竟的手腕。 对方的手腕有些凉,肌肤却十分细腻,令她下一秒就赶紧松开了。 钟离竟扬了扬眉看向她,肖南回有些支吾地开口道:”虽说你能搞到那舍利子,但此毒着实怪异,我瞧着郝公子也只是依照家中祖传药方制药,恐怕也不能保证十人十愈。你瞧那邹思防那样惨,万一......我是说万一医不好,岂不搭上性命。“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脱口而出这些话,这人知晓她的身份,或许是个威胁,但她只是觉得不能有人轻贱性命。 一旁的郝白少见地没说话,却算是默认了肖南回的说法。 房间里有片刻的安静,钟离竟打量肖南回的眼光有些异样,片刻后才收回来:“我看姚公子先前夺花时的气势,何尝将性命放在心上。如今又何必劝我。” 肖南回被噎的说不出话,对方不再理会她,已经将手伸向那平平无奇的盒子。 铜锁扣被“咔嗒”一声打开,盒盖“吱呀”一声开启。 肖南回屏住呼吸,却见无事发生。 那盒子内静静躺着一枚莹白如玉的方形玉玺。 玉玺,是玉玺。 钟离竟莹白的手将那玉玺拿起来,放在手里灵巧地转了个圈。 “看来,咱们还是晚了一步。” 肖南回愣了片刻,有些摸不着头脑:“什么晚了一步?” 一旁的郝白似乎并不惊讶,托着腮接道:“晚别人一步拿到这个盒子呗。” 肖南回有些不可思议,盯着对方手里那无暇美玉不敢移开视线:“难道,这个是......” 钟离竟语气依旧淡淡的,看不出任何失算的沮丧。 “没错,这个是假的。” 肖南回一把抓起石墩上那装玉的盒子上下查看:“不可能!我亲自从邹思防手上接过来的。一直到丁未翔来找我,这期间,我的手都没离开过这盒子......”肖南回一想到自己今天为这小盒子吃过的苦头就一脸崩溃,除非...... “除非那邹思防一早交到我手里的玉玺就是假的!” 肖南回被自己的推断惊呆了,原来这邹老爷还是没想明白呀!这是背地里藏着私心呢,他们险些被耍了。 钟离镜却看向有些神游天外的郝白,突然出声问道:“郝公子以为呢?” 郝白似乎没想到自己会被点到,含糊道:“祭典上人多眼杂,这种事谁也说不准。” “我不是问你它是如何被掉包的,而是问你是否也觉得这玉玺是个假货。”钟离竟顿了顿,随即垂下眼帘,“不过现在来看,郝公子倒是一早便知道了。” 郝白一愣,随即察觉自己着了道,想了想觉得此时一说也无妨,若是不说反倒容易引人生疑。 “我确是知道那块玉玺不是这般模样,所以方才盒子一打开,我便察觉这个是假的。” 这话听在肖南回耳朵里,有几分睁着眼说瞎话的味道。 ”你才多大年纪,便是你□□爷爷也未必见过那玉玺,遑论是你?“ 郝白脸上又浮现出那熟悉的纠结神色:”这便说来话长。这实物我确实是没见过,但祖上是有人见过的,而且我见过记载这玉玺样貌的文字,其中有几项都与眼下这个不符,所以......“ 祖上有人见过?他不是个江湖郎中?为何一个江湖郎中的祖上会见过传国玉玺呢? 肖南回正觉得有些奇怪,门口传来响动,丁未翔随即走进来,后面跟着个人影,却是伯劳回来了。 第21章 真假难辨(下) 伯劳矮小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肩上还扛着个人,捆得像个粽子一般,一踏进屋子便被她丢在地上。 肖回定睛一看,却是刚刚在祭典行街时,伏击她的那伙刺客的首领。 伯劳指着地上那人,对郝白说道:“你要的人我带到了,其余的都就地解决了。别忘了说好的东西。” 郝白点点头掏出一个梨子大小的瓷瓶子便递了过去,肖南回猜:那里面能有十几颗枳丹。他出手倒是阔绰,就是不知如此大手笔究竟图的是什么?难道他与这刺客有旧仇? 钱货两清后郝白正要上前去,那刺客却突然睁眼醒了过来,恶狠狠地往前窜了窜。 郝白吓了一跳,连忙躲到了肖南回的身后。 其实伯劳捆得相当结实,那人根本动弹不得。肖南回有些好笑地看了郝白一眼:“你要这人活口,却把自己吓成这样?” 郝白没说话,表情与平日嬉笑风流的模样有些不同,示意肖南回将那人脸上黑布取下。 肖南回依言上前一把按住那人脖子扯下黑布,露出一张有些熟悉的脸,正是几天前他们在跃原镇客栈遇到的那个拖家带口的商人。 当然,他老婆刚刚也是参与者之一,见到他的脸肖南回并不意外。 此时的他已全然褪去那种生意人的小精明,整个人流露出的都是一名江湖杀手才有的骇人气息。 郝白见了,也是一时说不出话来。 “果然是你。” 一道声音响起,肖南回转头去看,却见钟离竟走上前来。 “早在码头的时候我就怀疑过你。寻常茶商根本不会这个时节来穆尔赫贩茶,四五月是霍州天气最潮湿多变的月份,茶叶放不了多久便会生霉。” 经他这一说,肖南回才想起来,这人一早是扮做茶商的。霍州寒冷多雨,不适宜种植茶树,所以一年四季往来最多的商贩之一便是茶商。 这一选择本来没错,但差便差在月份不对。寻常茶商宁可将新茶放上月余再运来穆尔赫,也甚少会冒险赶在雨季运送茶叶。 那刺客冷眼听着,似是打定主意一字不说。 钟离竟随即从袖中取出一样东西,展开来扔在了地上。 那是一张官府绘制的通缉画像,上面是一名头系额带的男子,神情阴郁。 ”其实,到那时为止,我也只是怀疑。但到了穆尔赫后,我见到了城内的通缉告示,上面第一个便是个月前流窜在渡口一带的江洋大盗。凑巧的是,那夜我们在跃原时,这个正在躲避追捕的贼匪就在客栈里。“ 那一夜客栈内的情形随即在肖南回脑海中一闪而过,好像确实有个头戴额带的男人看着分外危险的样子。 紧接着,那日清晨渡口船夫的话便勾起她的回忆:“我记得,那天有人在渡口劫道,说是还死了人。” “是。”钟离竟点点头,”只是死的并不是那被劫之人,而是劫道的人。“ 原来如此,所以尽管清晨是退潮之时,那石滩上也只有打斗痕迹,却并无尸体。 若是劫道的想要谋财害命,又怎会特意花时间去处理尸体?当是拿了钱财速速逃离才是。但有些人就不同了,虽然死的是个流寇贼匪,只要官府介入便会麻烦缠身,所以才会赶着天亮前将尸体销毁,事后便是官府要查,也只能捕风捉影。 亏她先前还以为整个客栈就只得那一家是真正的良民,却不曾想也是扮猪吃老虎的狠角色,现在想起也是冷汗直冒。 许是所作所为被道破,那刺客脸上竟显出些许不屑的神色。 “是又如何?我同你们不一样,我是受邹家邀请来的穆尔赫,一路上小心掩饰身份,怎能被一个小小毛贼坏了大事。” 肖南回看着对方那神情,险些以为在这屋里被绑得结实的人不是他似的,一时又好气又好笑。 “照你的意思说,邹家是特意请你来的?你是买主?” “买主?我是来鉴玉的!邹思防这老贼一早便承诺过我,只要鉴定完那玉石,不论卖得几金,都会分我三成。可等我赶来,他却开始装死,没几天突然就说要将那玉献出去做祭品,到底还是出尔反尔了。江湖上,断然没有如此买卖,我便是敲上他一杠,也只是拿回我该拿的东西罢了。” 肖南回瞥一眼旁边的钟离竟,那让邹思防“出尔反尔”的罪魁祸首正怡然自得地看着眼前上演的好戏,一副压根不想插手的样子。 她就不信了,瞿氏再落魄也是一代名氏,怎么会沦落到这种放冷箭又厚脸皮的货色。 “你说你是瞿家人?有什么证据?” 谁知那人竟然真的点了点头。 “怎么?你们不信吗?玉玺不是落在你们手中?你们给我松绑,我现在就能鉴定一番。我还知道许多秘密......” “我呸!” 一声怒吼突然在两人身后响起,肖南回呆愣回头,却见郝白撸胳膊挽袖子气势冲冲直了过来,这回胆子倒是壮实起来,竟敢一把抓起那人的领子。 “就凭你也好意思自称瞿氏后人?你算哪门子瞿氏后人?便是连边都沾不着的事,也能往自己身上安?我可真是开了眼!” 那刺客亦是恶狠狠盯着郝白:“我是瞿家收养的义子,便是行医问药、占卜预言之事也尽得真传,你又是哪里冒出来的泼皮小人,空口白牙便在我这喷粪!” 郝白翻了好大一个白眼,鼻间的哼唧声轻蔑地能高出几个音调:“我若没有资格将你今日就地正法,那便没有人有这个资格了。” 说罢,从衣襟中取出一样东西,狠狠甩开,正是之前他拿出来过得那排瞧病用的银针。 先前肖南回一直以为这只是那赤脚医生用来蒙人的摆设,不料那刺客见了,脸色居然瞬间变了。 郝白插着腰,姿势有些像是那骂街的鸨母,但说出口的话却是分外严肃。 “李景生,三十七年前的腊月初八,你倒在晚城郊十里外破庙的施粥处,正逢我外祖前去礼佛,见你可怜便施手相救。你醒后却不肯离开,哭诉家中遭劫难,家族无人幸免,外祖感同你命运与我族人相似,这才动了恻隐之心,破例收了你这个外人做药童。你在瞿家整整二十年,瞿家自问从未亏待与你,然而你却做了什么?” 那李景生眼见身份被拆穿,先是恨恨瞪着郝白,随后破罐破摔般怪笑起来。 “是又如何?那瞿老怪自己做的决定,我又没强按他的头。事到如今这账便是算不清,你又能拿我怎样?” 郝白瞧着那嚣张的嘴脸,也突然笑了笑,随即从那不起眼的针布包里取出一根细如牛毛的长针来。 “我不想怎样,只是要从你身上拿回我瞿家的东西。” 郝白一手拈针,另一只手慢吞吞摸上李景生的后颈。 李景生似乎终于有些不安,拼命扭动身子,奈何伯劳捆人着实结实,他便是使了吃奶的劲也只得衣角颤了颤。 郝白似乎并不着急,慢条斯理地沿着脊骨摸索拿捏一番,突然两指弓起,重重碾在那截最突出的颈骨两侧,只见李景生两眼蓦地瞪大突出,舌头也吐出半截,喉咙深处传出一阵”咯咯“的声响,看着甚是吓人。 郝白视若未见,变换手指的位置又是一推,另一只手将那针刺入,只见那脊骨处的皮肤竟微微隆起,下一秒顶出一小截尖锐的针尖,似乎是在这人体内已久。 郝白拈住那针尖,一鼓作气拔了出来,那是一根约莫两寸来长的金针,比寻常看病问诊的金针都要长。 接下来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众人眼见李景生的身体像是泄了气的皮筏子,迅速委顿下去,从脖颈开始弯曲佝偻,整个肩甲锁骨都塌陷下去,原本不过四十几岁的模样顷刻间便成了七旬老翁,就连身上原本捆得结结实实的绳索也松散下来,落了一地。 李景生已经意识到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变化,他抬起因骨骼变形而扭曲的双手,颤抖着摸着自己的身体。 ”你、你对我做了什么?!“ 郝白从头到尾便没再看过他,有些嫌恶地远离了些,低下头用一块上好的白色丝绢细细擦拭那根金针。 ”我刚刚便说过了,我只是取回原本就属于我瞿家的东西罢了。当年你身患骨疾,连直立行走都做不到,外祖怜惜你,不惜用伏骨针为你重新固定筋脉,令你能如正常人般行动自如、甚至还能习武。伏骨针何其珍贵,我族人费尽心思如今也不过才留得七根。你这的这一根,一开始便是借给你的。怎么,如今习惯了这白得来的好身体,便不想还了吗?“ 李景生目眦欲裂,眼睛死死盯着对方手里的那根金针。 ”不......不!你还给我!你把金针还给我!“ 他挥舞着手臂,试图去抓郝白手里的那根金针。 但他忘记了自己早已不是那副矫健的身子,便是想要抬起头、维持身体的平衡都难以做到,他像是一只丑陋地蟾蜍在地上扭动着,筋骨扭曲的疼痛重新回到他的身体,令他的神情由愤怒渐渐变为绝望,口中的吼叫也渐渐变为呢喃。 这一连串的反转让肖南回有些回不过神来,但最令她感到无法接受的事实是:那个赤脚医生居然真的是瞿家后人?! 她去偷瞧钟离竟的反应,对方却淡定地很,居然还吩咐自己的侍卫道:“未翔,帮郝公子找个地方安置下这人,郝公子应当是要带活口回族中交代的。” 那郝白倒是不客气,从善如流:“如此便有劳丁兄弟。” 丁未翔安静领命,提了地上那人便向门外走去。 肖南回却心思一动,不知为何想到凭霄塔最后一层上,那个瘦小的身影。她一把抓住李景生的,急急问道。 “凭霄塔上与我争花环的,是你的人吗?” 李景生翻起眼皮看一眼肖南回,眼睛里只有麻木。肖南回见他状态,知道此人怕是问不出什么了,只得示意丁未翔将人暂且带了下去。 只是,如果凭霄塔第七层与她交手的人不是李景生的人,又会是谁呢? 第22章 局中局(上) 笼罩在北地之上的乌云终于散去,霍州的雨季宣告结束,初夏正悄悄来临。 天色已有些泛白,但距离日出尚有半个时辰的样子。 整个穆尔赫城还沉浸在昨夜的狂欢中未能醒来,似乎就连聒噪的鸟雀都有些懒惰,东西南北各条大街上都静悄悄的。 望尘楼后院后门处,一个人影从内院钻了出来,一身斗篷遮住了身形和脸。经久不用的门枢发出一声刺耳的“吱呀”声,那人顿住,左右瞧瞧确认无人,便上了一早等在后街的马车,向着城北的城门而去。 车轮的碌碌声逐渐远去,那后门处便又有了动静。 四五个影子鱼贯而出,上了另一辆停在街角的马车,紧随前一辆而去。 城北城门前,几名守卫正搓着手准备交接。守了彻夜好不容易挨到日出前的片刻,最是人困马乏的时候,所有人都巴不得早些交差回去休息。 大街上远远传来些动静,竟是辆马车。 此时距离城门开启尚有些时候,然而领头守卫见了,却下令开了侧门。 赶车的老奴飞快递了沉沉一锭银子,赶着车出了城门。 其余几名守卫早已见怪不怪,走上前将城门重新关好。 谁知就在此时,街道尽头竟然又出现一辆马车,也是冲着城门而来的。 领头守卫有些不耐烦,教手下将那车拦了下来。 “时辰未到,不得出城。” 赶车的小厮掀开一点帷帽,露出一张圆溜溜的脸:”大哥,您瞧前面那个不是也出去了?您就行个方便,左右这也就还有不到半个时辰便到时候了。“ 守卫语气不禁有些轻蔑:“你前面那个?你前面那个可是邹家老爷,人家是去城外自家庄子上盘点,耽搁不得,提早便打了招呼。你又是哪里冒出来的,当我们这守门的做事如此随便的吗?“ 边上另一个守卫见那马车虽不张扬,细看却绝非普通人家用得起的,害怕得罪了人,便想打个圆场:”既然还有不到半个时辰便开门,你们几个就多等上一会吧。” “我们倒是等得,就是不知邹老爷等不等得。” 一道声音从那马车车厢里传出,轻飘飘的一句话,却在这凌晨冷清的城门前显得分外清晰。 那几个守卫听了都愣了一瞬,便连那马车上赶车的小厮也是愣了一愣。 随即,那声音又响了起来:“在下是邹府管事,老爷今晨出门匆忙,落下了重要的印章,在下察觉这才追出来,晚了怕是要误事。老爷此行未曾张扬,我家小厮才未秉明,各位官爷还请见谅。” 这一番话听在那几名守卫耳朵里有几分将信将疑。 似是察觉他们的疑惑,那车帘被人掀起一个角,半个人影斜斜露出来,手中还捧着个盒子,里面方方正正地摆着一方印,洁白无瑕、精美异常。 领头守卫走上前细细看了看,见那印章侧面似乎雕了些文字,但鬼画符一般,他本就大字识不得几个,压根看不出门道。 待他再抬头去看那拿着印章的人,那人正对他微微一笑。那笑......怎么说呢?莫名让人觉得有种慈眉善目的感觉,虽然那人看起来也不过二十几的年纪。 守卫默默退开来一些,冲那小厮招了招手,又在他耳边耳语几句,那小厮飞快塞了块银子在那人手心,动作倒是十分隐蔽,那守卫随即摆了摆手,示意手下打开城门。 那赶车的小厮似乎没料到会如此顺利,一脸惊喜地连声道谢,赶着马车急匆匆地出了城。 出了城便从石板路换了土路,马儿跑地愈发欢快起来。伯劳将那遮脑袋的小厮帷帽一扔,露出两条又黑又粗的眉毛,气急败坏地骂起来。 “一群贪银子的草包!要钱便痛快些,磨磨唧唧这么久,搞得现在连邹思防的屁都看不见一个!” 车厢内,肖南回也有些着急:“你再赶快些,实在不行便卸了马车,我骑马去追。” 钟离竟坐在离车门最近的位置,将方才演戏的那枚白玉玺放在手中把玩:“不急,出城五里都只得这一条路。他为了掩人耳目,马车车轮做了手脚,虽然声音小些但也跑不快,赶在分岔路前追上便可。” 肖南回看这人一眼,头一次觉得:原来人的模样生的好些,是真的有些用处的。 郝白坐在车厢最里面,同丁未翔挤在一起,闻言不禁出口称赞:“钟离兄当真厉害,不论何种情形都能临危不乱。便是刚刚城门口的那遭,我险些以为过不了这一关了呢。” 他不说话还好些,一说话肖南回便想起昨夜里的事。亏她还曾觉得这郎中是个实在人,没成想也是个藏着掖着的主。 “瞿公子又何必谦虚?你这一遭又成了生意,又处理了家族事宜,也是厉害得紧了。” 郝白听出这话里不满之意,眨了眨眼似是十足的无辜:“姚兄可是还在怪我未能如实相告?要知道在下也并非自愿前来,实在是家族重任迫不得已啊。” 人都各有难处,肖南回自己也不例外,其实没什么怪责别人的立场,当下也缓和了些:“你既是追寻叛逃之人,又为何对玉玺之事如此上心?” “实不相瞒,确认这玉玺传言是真是假也是家中族老托付在下的事情之一,说是关系重大,教我探明虚实后速速回去秉明。” 郝白说罢,偷瞄一眼钟离竟,对方眼观鼻、鼻观心,似乎压根对他说什么没有兴趣,他便突然有些气闷,瘪着嘴加了一句,“想来是怕落入什么贼人之手,害了黎民苍生吧。” 钟离竟听到这里居然睁开眼看了他一瞬,但仍是一字未说。 那厢肖南回听见这话,心思却在别处,她小心试探道:“你说关系重大,到底是怎么个重大法呢?” 郝白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传国玉玺,难道关系还不重大?” 肖南回哽了哽:“那是自然,我是说......除此之外,这玉玺中是不是还有什么别的秘密啊?” 郝白移开视线:“这倒是未曾听过,或许因为在下是家中小辈,有些事也轮不到我知晓。” 看到对方开始打太极,肖南回只得作罢,但心中还是痒痒的很。 她始终觉得,秘玺之事不会这么简单。如果史书所载是真,为何涅泫皇帝唯独派出公主护送这一枚玉玺,而公主最后宁可沉潭也不愿交出呢? 还有肖家的灭门之祸...... “追上了!” 伯劳的声音从车前传来,打断了肖南回的思绪。 马车重重向一侧倾斜去,颠簸感随即袭来。这是在岔口拐上了一条小路。 靠近窗子的丁未翔掀开一点帘子向外望去,神色有些凝重:“邹思防来沼泽地做什么?” 肖南回一凛,也向外望去。 车窗外一片灰蒙蒙的颜色,不远处的朝阳已经升起,但阳光却刺不透那徘徊在大地之上的雾气。 风吹来潮湿腐烂的味道,这是北地沼泽特有的气息。 ****** ****** ****** 穆尔赫城外三十里便是沼泽边缘,从此处开始便无官道可走,只有偶尔过路的赶路者留下的车辙印勉强可分辨道路,寻常旅者在边界处便会看到石碑警示,提醒从此处开始便进入沼泽地带,若无向导则凶险异常。 然而这一切对于邹思防来说实在算不上什么顾虑。 他走这北地沼泽之路已经许多年,便同自己家门口也没什么两样。 从前他每月都要进几次沼泽地,瞧瞧熊氏这月采来的货色如何,如今他有些上了岁数,这些事都交由下面管事去办了,便三两月才来一次,每次也只是多停留个两三天,再呆多些时日便会觉得湿气入体,关节都疼得难以忍受。 想到这,他不禁抱紧了怀里的暖炉。 这次大病一场,他便觉得身体大不如从前,加上膝下至今也没个一儿半女。这生意他若无法牢牢攥在手里,便是迟早要落在熊家手中。思来索去也只有一个办法,那便是将熊氏的地彻底买下来。 只是买地需要的金银可不是小数目,熊氏也不傻,定然不会轻易松口。 好在,他很快就能凑到这笔钱了。 邹思防掀开车帘望望天色,随口问道:“快到了吧?” 赶车的是跟了邹思防近二十年的老奴才,也知道今天老爷是有重要事,不敢怠慢:“再还有个不到一里的路便到了。今日行的是老路抄了近道,只是先前落雨有些地方淹得厉害,耽搁了些许。” 邹思防低声应了表示自己知道了,他望着手里的盒子,从出城开始起的忐忑又泛上心头。 但他特意寻了熊家的底盘谈这桩生意,也算是留了心思,熊家便是看在这金银的面子上,一会也是要给他撑撑场面的。 这里是他的地盘,还有谁能比他熟悉这里呢? 想到这里,邹思防的心又落回了肚子里。 阴沉地沼泽之中有一处近百亩的平地,上面坐落着一处松木为基、夯土建成的宅院,高墙小窗、鲜闻人语,便是熊家老宅。 若是不知情的迷路人见了,许是以为这荒野中的宅子是栋鬼宅。 邹思防的马车驶进宅院大门,却未见其他车马。 院子里空落落的,一个人影都瞧不见,晨起雾气中只能看见远处宅院正中的窗户下面挂着一盏白灯笼,似乎是昨夜点起的还未熄灭。 邹思防叮嘱老奴在大门外候着,自己抱着盒子缓慢走向那座宅子。 地上铺的是鹅卵石,人走在上面便会发出“喀啦喀啦”的响声。 此地本不产鹅卵石,这是邹思防特意花银子从别地运来的,铺在这里是为了防偷药的贼。毕竟熊氏贮藏药材的地方就在宅子里,荒郊野岭的难免让人惦记。 邹思防在离那宅子十几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他已经能看到那木门上贴的门神画了,熊家的人早该听到动静了,可还是没有人出来迎接他。 会不会...... 邹思防的心跳地有些快,他正要掉头离开,那木门突然吱呀一声开了半扇,一个头顶半秃的老头露出个脑袋。 是熊氏的管事。 邹思防松口气,随即有些不满:“买家一会就到了,你们怎么连个人都不派一个?” 那管事眼神有些呆滞的样子,嗫嚅半晌道:“人......已经在里面等着老爷了。” 邹思防一愣,没想到对方竟然比约定时间早到了。 他有些心急,快走几步到了门前,一把拉开那老头便要进屋。 左腿刚迈出半步便悬在半空了。 他的视线凝固在他左脚下的地面上挪不开,那里一团黑乎乎的粘稠液体还在缓慢向外蔓延着。 是血。 邹思防僵硬抬头,那管事也正僵硬地看着他,颤抖的胡子上还沾着几滴血。 第23章 局中局(下) 熊氏当家熊炳南祖上是地道的穆尔赫人,有着穆尔赫人引以自傲的强健体魄和浓密须发,身高八尺、声如洪钟,站在一众外乡人堆里,仿佛庄稼地里钻出来的一棵朝天树。 然而此时此刻,他的头颅却被摆在只有几尺高的矮凳上,那生前细心照料的美髯被飞溅出的脑浆糊做一团,整个头像是一颗被踩烂的冬瓜。 邹思防的脸正对着熊炳南的脑袋,那上面的一双眼珠子已经开始泛白,死鱼一样地瞪着他。 “邹老爷。” 同样的声音又唤了他一遍,这一遍带了些不耐烦的味道。 邹思防强迫自己不去看那声音的源头,宁可将视线停在眼前这颗脑袋上。 “各、各位好汉,此处我也算熟悉的很,这个......金元、银元都是有的,还有银票!都是小梅庄花笺金印的,绝对没有问题......” 脚步声响起,那声音离他又近了几步。 “邹老爷不是来谈买卖的么?怎的连对家的脸都不看一下?岂不是太失礼了。” 邹思防控制不住地抖着,许是因为大病初愈的虚弱,竟一个腿软坐在了地上,他顾不得狼狈,仓皇将视线投在地下。 “诸位好汉,我从进门起便没看过各位面容,各位要拿什么请便,我绝无怨言!” 此言一出,周遭一阵安静,随即几声怪笑从屋内各处传出来,像是洞穴中蝙蝠的嘈杂声。 “好一个绝无怨言!”一股大力袭来,邹思防的头被人拎起,他被强迫着与对方对视。 入眼是一张平平无奇的脸,平平无奇到你简直记不住这张脸上的任何一个五官或细节。 甚至不光是他,就连屋里其余的几个人也都生着这样的脸。 邹思防脑袋上的手慢慢松开,悠悠一转指了指熊炳南的脑袋:“邹老爷,这话你可应当和熊当家商量过后再说啊,你说是不是?” 远处的其他几人附和着,时不时地从身后药匣中取出一颗颗圆润的红色珠子丢着玩。 眼见那价值千金的陵前血被当做弹珠一样在地上滚来滚去,邹思防的心都在滴血,他心知难逃此劫,无力地闭上眼。 “你们究竟要做什么?” “做什么?自然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邹老爷将东西乖乖交出来,我们便将您的命还给您。” 邹思防没说话,手指仍死死扣着手里的盒子。 那人冷笑一声,伸手去夺邹思防手里的盒子,邹思防不肯松手,那人手下用力盒子便飞了出去滚落在地,掉出里面的东西。 一方碧绿跌落出来。 行凶者的眼落在其上,似乎在评估着什么。 而此刻熊宅屋顶瓦片上,亦有几双眼睛正盯着下方那翠绿翠绿的东西。 肖南回碰了碰身边的人,压低嗓音问道:“是那个么?” 郝白眯着眼,费劲巴拉地从那瓦缝间的空隙使劲瞧着:“唔......颜色瞧着倒是对的......” 肖南回急道:“什么叫颜色是对的?你再瞧仔细点。” 郝白有点憋屈:“离得这么远,又似从锁眼窥物一般,如何仔细?” 肖南回憋口气想问问另一边的钟离竟,对方竟然竖了根手指示意她闭嘴。 屋内传来一声脆响,邹思防的脸被按在地上,那碧绿玉玺被当中那人捡了起来。 “邹老爷,你这回带来的是真的吗?” 邹思防想咽口吐沫冷静一下,却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像是有个东西堵在喉咙,令他呼吸都有些困难。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吗?邹老爷倒是说话啊?” 邹思防心意已决,愣是咬紧牙关一字不说。 冷笑声在他头顶响起:“你以为,你不说我们便拿你没办法了吗?或许......”那人边说边慢悠悠将手里的东西高高举起,“或许我们并不是要它,而是要毁了它呢?” 话音未落,那人的手已经落下,那玉玺眼看便要被掷在地上。 电光火石间,屋内横梁上方传来碎裂声,一道身影直直落下,直扑那人后心而去。 两厢交手而过,碧玺飞出,正落在熊炳南的脑袋上。 肖南回匆匆落下,险些闪了腰,但目光不敢离开那件东西。 这熊家老宅的屋顶被肖南回踩出一个洞,如今显然是禁不住某些人的重量,“哗啦”一声塌了个彻底,连带着又掉下来三个人。丁 未翔一手护着钟离竟,另一只手略微提了提郝白的腰带,免得他摔死。 即便如此,他还是摔到了屁股,正有些愤怒地看向肖南回。 肖南回知道对方嫌她莽撞,只用眼神示意碧玺的位置。那里离他最近。 然而还没等郝白有所动作,对方十数人左右便无声变幻阵型,将肖南回等人团团围住。 之前隔着瓦片看不真切,肖南回这才发现,这些人的脸似乎被人做过手脚,五官与周围皮肤都粘连在了一起,像是被某种东西腐蚀过一样。 这是什么江湖组织?还是谁家豢养的刺客杀手?不以真面目示人的原因又是什么? 还未等她细想,对方已然率先发起进攻。 迎面而来的不是刀光剑雨,而是一道道如同蛛丝一般的细线。那些细线相互交织成网,在那些人的操纵下迅速向中央收紧。 肖南回险险避过,那些线却立刻又从另一个方向变幻着缠上来,肖南回下意识抽出腰间匕首向着那根绷紧的线砍去。 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在她的耳内回荡,引发一阵耳鸣。 细线切着她的鬓角而过,一缕发丝瞬间掉落,连着半截被削断的刀刃一同跌落在地。 肖南回终于有些明白桌子上熊炳南的脑袋是怎么掉下来的了。 即便是江湖手法,眼前的招式也太过凶狠毒辣了些。何况如此极端手段,为何之前从未有所耳闻?还是说,见过这阵法的人都已经...... 角落里,丁未翔的眼中也有些许异样的光,他没说话,只将左手握住他那把佩刀之上。 削铁如泥的网再次收紧,这一次便将所有人都揽在其中,似要将一切都搅碎。 丁未翔终于动了。 这是肖南回第一次看到他手中那把刀出鞘。 但准确地说,她也只是看到出鞘的动作,并未看清那把刀本身,她只能捕捉到一道掠过的影子,还有那些坚硬纤细的线被斩断的声音。 就像那晚在祭坛上一样。 这人的身法与刀已合二为一,快过人眼能捕捉到的移动速度。 当然,快是一回事,他手中那把刀又是另一回事。 从刚刚她匕首折断的刀口来看,这些刺客所使用的细线是特殊材质打造的,专门对付各种冷兵器的刀刃,越是迎头砍上,越是容易被腰斩。 但丁未翔手中的刀却丝毫未受影响,而他本人显然也从未担心过这一点。 这人的武学出身,比她想象中的还要高深莫测。 长线被斩断,那十几人也显然有些意料之外,但彼此默契散开来,将长线化作短线,准备将眼前这几个人各个击破。 以丁未翔的武功造诣,通杀全场只是时间问题,然而他似乎压根不打算离开钟离竟半步,只管杀那扑上门的,全然不管其他。 渐渐地,那几名刺客察觉到此人武功之高,不再碰那硬钉子,转过头来围攻肖南回与郝白。郝白不会武功,瞬间便拖了后腿。 局势愈演愈烈,肖南回只恨刚刚动身太过匆忙,来不及去取自己的兵器,如今竟然沦落到要贴身肉搏。 她抬脚踹飞一人,急的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冲着呆傻的郝白一阵咆哮:“傻愣着干嘛呢?!给我递件兵器!” 郝白一哆嗦,仿佛刚刚回魂,仓皇四顾。熊家以前会雇人看管地盘,如今他背靠的那面墙上就挂着不少斧钺钩叉、刀枪剑戟,样式颇多,但都积了不少灰,看起来平时也只是被拿来摆摆样子。 “你、你用什么兵器?” 肖南回一个头两个大:“随便什么兵器!” 郝白昏头转向,一把抓起离自己最近的一个,也来不及细看,使劲向肖南回扔去。 哐当一声巨响。 肖南回看着地上的两把八棱莲花锤,眼角抽了抽,只得认命地捡起来,抡圆了迎上砍向自己的刀剑。 锤子杀伤力虽大,但实在太过笨重,搬起来都费劲,更别说对上以敏捷擅长的刺客。 肖南回抡了两下便气喘吁吁,对方得寸进尺攻上前来,肖南回干脆一弯腰将那两柄大锤当做”碾子“,专砸对方的脚。 那一锤下去地上便出了个坑,一名杀手躲闪不及被砸了下脚背,当即惨呼一声,倒在地上,下一秒丁未翔的刀如风般掠过,那人的喉咙便开了血线。 肖南回觉得找到了这武器的窍门,加入厮杀的战局,与丁未翔配合在一起,将人一一递到他刀下,其余几名刺客瞬间便被压制下来。 郝白被扔在一旁,下一秒一个转头正和邹思防的眼神对上。对方与他僵持几秒钟,突然爬起来抓起熊炳南头上的那方翠绿玉玺,趁着肖南回与丁未翔将那伙人缠住,夺门而出。 郝白傻眼了,只来得及喊出几个字:“邹思防跑了!” 肖南回猛然回头,顾不得身后凶险,将手中重锤狠狠掷出撞飞一名杀手后,向门口的方向追了出去。 这一幕落在角落里始终冷眼旁观的人眼里,他闭了闭眼,有一瞬间他似乎打算一直待在原地,等待这场胜负已定的战斗结束了。 但最终,他还是动了。 丁未翔的刀越来越快,待到他将最后一人斩杀刀下再一回头,钟离竟与肖南回的身影都已消失不见了。 丁未翔的心漏跳了一拍,手下的刀一歪削掉了旁边那人的半个脑袋。 那个人......那个人可千万不能出事啊。 守在大门口的伯劳正倚在马车上剔牙。 她不是没听见那屋里的动静,但她还在气闷肖南回留她看车,决计是不肯主动进去帮忙的,正寻思着一会如何扳回一点面子,却见熊家大宅的双开木门被人“砰”地一声踹开,一个蓬头散发的人冲了出来。 不是邹思防是谁。 伯劳将嘴里的草棍子一吐,慢慢悠悠地站起身来,换了个大爷的姿势坐在车梁子上。 邹思防望着门口的马车,只得一咬牙转身向熊家大宅的后院跑去。 熊宅后院不似普通人家的后院,无一根草无一朵花,有的只是成堆似山一般鹿的尸骨,熊家采药人将来不及取药的鹿尸骨从沼泽拖回这里,随后再一一清理。 白骨与鹿角将这里埋没,破碎腐烂的皮毛遍地都是。 但邹思防已无瑕顾忌这些,求生欲的驱使下,他那双愈发不中用的腿当下像是打通了筋脉一般,飞快地倒腾着。 肖南回也是没料到这前些天还半死的人竟然跑得如此之快,但她更没想到的是,前方的邹思防冲出熊家后院,竟一头扎进了一人多高的芦苇荡中。 肖南回的脚步顿了片刻。 她知道那芦苇荡里是什么。但是,那东西还在邹思防的手上。 毫不犹豫地,肖南回也奔入那一望无际的芦苇荡之中。也就是那一瞬间,她仿佛听到身后有人急促地喊了她的名字。 但邹思防的身影已经快速消失不见,她无暇顾及,急急奔向了沼泽深处。 第24章 腐草为萤 春寒刚过,夏绿初上,本该是鸟语花香的日子。 然而沼泽之地,向来是没有这些的。 四周是一望无际的绿色,深绿、浅绿、黄绿、褐绿,杂糅着、混合着、铺天盖地、遮天蔽日。 这是一片绿色的地狱。 邹思防感觉胸口快要炸裂。他已经全力狂奔了将近一炷香的时间。 他是记得这里的路的。年轻的时候,这里的每一处地方他都一一踩过,他将松木一块块运来,在泥坑和隐秘的水塘上架起木板,供来往采药的人行走。在这座绿色的宫殿里,他是唯一的王。 如果说今日的事还能有一丝回转的余地,就一定是在这里。 没有人能在沼泽地里战胜他,他总有办法活下去的...... 噗。 一声轻响从邹思防脚下传出。 他的腿僵住了。他知道那是什么声音,那是踩在漂浮在泥潭上的荇草才有的声音。 怎么会?他明明记得这里是木板。一定是那场雨,那场该死的雨。 身后不远处肖南回的脚步声传来,邹思防努力稳住下沉的身子,手里紧紧捏着那个盒子。 还好,他将这个盒子带了出来。 肖南回拨开没有尽头的芦苇丛,下一秒便看到邹思防的半个身子已经陷入泥潭之中,他脸上的汗成股流下,有一种力竭后的苍白,只那双眼睛死死睁着,透露着一种求生欲。 “你想要这个对吧?你救我出来,我就把这东西给你。” 肖南回的目光落在那巴掌大的翠绿宝玉上。 她不傻,知道邹思防的这笔交易凶险的紧,救一个泥潭中的人绝非易事,但现下她若什么都不做,有些事情就再也没有回旋的余地。 四周连一根能吃力的树枝都找不到,肖南回只能伸出手抓住邹思防的肩部,将他横向向外拉去。 肖南回的力气是很大的,但也正因为如此,她双脚下的地面在一瞬间便承受了人体两倍的体重。 那块湿润脆弱的泥地以更大的范围开始下沉,邹思防身边的泥水瞬间淹到了他的脖颈处,他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破碎的呜咽,便被泥水挤压到难以呼吸。 事情发生的太快,以至于没有时间供人权衡思考,肖南回一瞬间便扑向那块下沉的泥地,抢在最后一刻将玉玺拿在了手中。 下一秒,邹思防已经僵硬的手指便被污泥所吞没,而肖南回也紧随其后陷入污泥之中。她扑过来时为了跳的远些,身体几乎是垂直落下,这让她下沉的速度变得更快,她试图抓住周围的树枝野草,却发现沼泽地中根本没有根深叶茂的植物,全都借不上力气。 淤泥很快就淹没了她的胸腔,肖南回的呼吸开始变得困难起来,心脏挣扎跳动的感觉令她头晕耳鸣。她露出一丝苦笑,以前总和伯劳开玩笑,说是如果战死沙场尸身找不到了,便找人雕个石像葬了,这样雕的时候还可以把自己雕的美一点。如今她倒是没死在战场上,可估计什么也留不下了。 努力深吸一口气,肖南回打算再做最后一次挣扎,她奋力抬起自己唯一还能动的一只手臂,向污泥上爬去。 她没想到,下一秒,一只白皙的手便一把将她的手捉住。 肖南回愣愣地看着那只修长有些瘦弱的手,目光向上移去,她便看到一串佛珠。 这是佛祖的手吧?肖南回有些飘飘然地想着,紧接着一道冷冷的男声便将她唤醒。 ”抓紧了,我可没有力气拽起一个死人。“ 肖南回飘忽的目光终于聚焦,她看见钟离竟近在咫尺的脸,那上面有汗珠和一些溅起的污泥,使得那一直白皙如玉的脸失了光洁,他的发丝也乱了些,因为被他压在身下的缘故而稍显狼狈。 可此时的肖南回却突然觉得,他没有之前那种令她敬而远之的感觉了,那些因为精致的五官而产生的脆弱感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坚决和强硬。 不自觉地,肖南回握紧了对方的手。 因为外力的介入,肖南回的下沉停止了,可因为拉住她钟离竟所在的地面却开始下陷。他慢慢调整着身体,尽量趴在这滩脆弱的泥地上。 终于,手握手的两人似乎达到了一个平衡点,僵持在这泥潭之中,只是这平衡是如此脆弱,只要稍有动作便会毁于一旦。 远处草荡中传来丁未翔和伯劳的呼喊,飘忽地难辨方位。肖南回用尽力气想要呼喊,但叫了几声便不敢再动,眼下哪怕只是最轻微的呼吸和颤动,也能让他们迅速下沉。她的呼喊被四周潮湿冰冷的空气吸收干净,似乎压根没飘出去多远,芦苇荡一丝风都没有,水汽凝结,渐渐起了大雾。 人声渐渐远了,四周安静下来,湿冷泥地上的两个人像是两块连在一起的石头,一动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沼泽地上的最后一丝日光褪去,气温渐渐低了下来,肖南回身体素质较好,还能支撑,但钟离竟不是习武之人,已然是强弩之末,肖南回能感觉到他的手在颤抖。 她轻轻开口道:”松手吧。“ 钟离竟没说话,但也没动作。 肖南回有一瞬间的感动,但紧接着她想到了自己紧紧握在另一只手里的玉玺,也有点明白对方这么做的原因。 可就算如此,她此刻盯着那只戴着佛珠的手,也觉得那就是佛祖的手。 佛祖保佑,他们一定不会死在这里。 ****** ****** ****** 哒,哒,哒。 有什么声音在靠近。 肖南回猛地睁开眼,耳朵动了动。 哒,哒,哒。 那个声音更近了,从背后的方向传来,隐约还能听到草木被压断的细微声响。 像是马蹄落地的声音,肖南回心中一喜。吉祥的鼻子最是灵敏,许是伯劳找来帮忙了。 ”吉祥?“ 背后的声音停住了,然后有温热的鼻息喷在她的后颈,一个有些湿润的鼻子在她的发顶嗅了嗅。 不是吉祥。 吉祥是认识她身上气味的,从来不会这样嗅她。 她有些慌了,用力捏了捏钟离竟的手,对方缓缓睁开眼,视线落在她脑袋后面,却没说话。 肖南回的眼珠转了转,不知道自己身后究竟是个什么,下一秒就感觉肩上的衣服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咬住,向泥潭外拖去,她与钟离竟一直相握的手被这股外力分开来。 肖南回来不及挣扎,整个人便被拽出泥潭,积压已久的肺部终于呼吸顺畅,她大口地喘着气,撑起因为灌满泥浆而沉重不已的身体,抬头看去。 那是一只年轻的雄鹿,长着一双湿漉漉的大眼睛,它轻轻晃了晃巨大的鹿角,抬起蹄子向钟离竟走去,用同样的方法将他拉了出来。 肖南回赶忙上前扶起钟离竟,再抬头时,那只鹿已经走远,那双鹿角隐没在半高的蒿草中,像是一只孤独的怪物。 在这劫后余生的奇妙时刻里,肖南回小声吐出两个字:”谢谢。“ 这是说给那只鹿的,也是说给钟离竟的。 只是对方此刻似乎无暇顾及她的道谢,正艰难地脱着身上那件外衣,污泥将布料浸透,衣带都纠缠在了一起,又湿又重地裹在身上,根本脱不下来。 肖南回见状也没多想,走上前两只手抓住他身上的衣料用力向两边一扯,那件”泥衣“终于应声撕成两片。 钟离竟愣了一下,随后低头看了看自己里面穿着的中衣。再抬起头来时,脸上的神情甚是古怪。 肖南回后知后觉地看着手里的两片破布,觉得自己是不是吓到对方了,耐心解释道:“你那样是脱不下来的,平白浪费力气。出门在外,就不要讲究许多了。“ 钟离竟静了静,吐出两个字。 “罢了。” 说完,也不看肖南回,起身四处张望着。 肖南回只当对方性子别扭,低头将那千辛万苦拿到手的玉玺捡起来抱在手里,也跟着四处张望:”怎么,你知道出去的路?“ ”不知道。“ 对方答得理所当然,肖南回快要忍不住翻个白眼出来:“我看你的样子可不像是不知道......” 钟离竟没说话,而是走了几步站到肖南回的身后。 肖南回发现,这人站直了竟然这么高,背脊挺直,两肩宽而平,虽然不似武夫那般健硕,但看着也不像体弱多病之人。 他站的很近,几乎是前胸贴着她的后背,近到肖南回能感受到他身上蒸腾起来的热气,那种独特的味道更明显了。 不知为何,肖南回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钟离竟却示意她看沼泽深处。 今夜天空中有云层涌动,月色暗淡,沼泽中的一草一木都失去了轮廓,变成混沌的一团。 突然,混沌之中亮起一点淡蓝色的光,它缓慢地升起盘旋,流连在腐烂的水草和浅溪之中。 又一点蓝光亮起,追着之前那点飞去,紧接着便是第三个、第四个......蓝光相继亮起,在草丛中徘徊飞舞,使得原本笼罩在黑暗中的沼泽泛起点点幽光。 “是萤火虫。” “嗯。” 钟离竟向前走了几步,肖南回紧张地一把拉住他:“现在视线还不比白日,你这样走法,咱俩马上又得到坑里待着去。” 钟离竟低头看着紧紧抓着自己手臂的那只手,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些:”未翔白天的时候在附近寻过,短时间内便不会再来,等在原地便是等死。“ 肖南回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手下的那具身体正在发抖。 气温下降,他一个毫无武功的人穿着湿衣服,又陪她在泥坑里趴了几个时辰,确实不能再等下去了。 可是怎么办?找个东西探路?这黑灯瞎火的,要探到什么时候? ”你听说过腐草为萤吗?“ 肖南回点点头。 萤火虫喜腐烂潮湿的水草之地,每当夜晚降临,便会出来觅食。 ”避开有萤火虫的地方,应当就是坚实些的地面。“ 第25章 耀夜之关 细草柔荇在脚下被小心分开,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肖南回压根也不确定这个方法是否可行,只能尽力分辨着黑暗中的光亮。 越来越密集的萤火像是一条天然的屏障,将一条蜿蜒曲折的道路隔了出来,她与钟离竟深一脚浅一脚地在这条泥路上前行,大约过了小半个时辰,才觉视野渐渐开阔,脚下的土地也开始多了些碎石,变得坚硬起来。 绕过最后一片湿地,一个巨大的山洞口出现在前方,它似乎是开在一处白石堆成的土坡上,洞是向地下延伸的,黑漆漆的,望不到尽头,宛如一张巨兽的嘴。 ”这是......“肖南回仔细分辨着洞口石碑上的古体字。 ”白耀关。“ 钟离竟看着石碑,淡淡开口道:”这便是已经荒废了数百年的白耀关。“ 火星随着灼热的空气飘向半空,钟离竟与肖南回盘腿坐在山洞洞口的碎石滩上,背对黑漆漆的白耀关,面向空无一物、夜幕低垂的沼泽大地。 肖南回将湿掉的靴子放在火旁烘烤,鼻间飘来一股若有若无的清苦气味,冲淡了沼泽吹来的潮湿味道,竟然有种令人心安的感觉。 肖南回回头,盯着几步外坐着的男人看了许久,心中有点好奇。什么熏香能这么持久,外衣都没了味道还在。 ”喂,你身上到底是什么味道?不管走到哪都能闻到。“ 夜色下,钟离竟一动不动的侧脸像是神庙里供奉的神像,沼泽地里带来的点点污泥还未来得及拭去,散落的发丝也无暇整理,却也终于让这尊神像有了几分人气。 “死人骨头的味道。” “死人骨头?” 吓唬谁呢?肖南回四处张望着,钟离竟把左手袖子提起来些,露出手腕的佛珠。 肖南回见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对方的意思。难道说,拿给郝白做药引的佛骨舍利,其实是这佛珠?可佛骨舍利一枚已是难得,这人怎么有这么多?这算什么?炫富? 像是知道肖南回在想什么,钟离竟理所当然地看向她:“我是个有佛缘的人,你莫嫉妒,也别把我想俗了。” 什么?她看着像是个俗人吗? 好吧,确实挺俗的。可你又高级到哪里去吗? 温暖的篝火照亮了这座已经数百年未闻人语的石碑,将上面的字照的纤毫毕现。 肖南回抬头看着碑上的字,有心刁难:“这上面写的什么?” 钟离竟就靠在火堆旁的石头上,老僧入定一般,听到声音才缓缓睁开眼,瞥一眼石碑的方向。 “晴晚不过白耀关,破晓走黑不走白。” 虽然不知道对方是真的认识,还是随口胡说的,肖南回还是小小惊讶了一下。 赤州各地都有各自方言,但据说上古时文字与语言都是统一的,待到如今古音已经因为无从考究而失传,但古体文字还尚有人可识得,只是能够通晓的人实在不多了,而这其中大都是年过半百的学者或昔日贵族,年轻人甚是少见。 如果有,这样的人在赤州绝不会籍籍无名。 “我在永业寺见过你,你是阙城人?”肖南回终于问出心底的疑问,她隐约觉得,这人的身份并不简单。 但她没想到钟离竟会真的回答她:“算是吧,我只是丞相府的门客而已。” 丞相府?那不是就在昱坤街隔壁的斜对面? 肖南回起疑道:“可为何我之前从来没在丞相府附近见过你?” “我身体不好,出门都是坐车,你平日在侯府的时间也不长,自然没见过。” 肖南回觉得这话缺乏说服力,但却也一时找不到什么反驳的话,但随即才想起来,对方早已知道自己是青怀侯府的人了。 一定是那次她在永业寺祈福时候说的话让对方听了去。 拜他所赐,肖南回得了人生中第一支下下签。 “你冒充寺庙僧人,还偷听别人祈福。” 钟离竟对这控诉仿若未闻,再次闭上眼。 肖南回最恨别人装傻充愣,若是放在以前,她说不定会跳起来狠狠踹这人一脚,但一想到不久之前对方刚刚救了自己一命,便又作罢,低头专心烤起火来。 时间静静地流走,这一夜却似乎格外漫长。 除了风声,这里什么也听不到。 时间久了,如果没人说话,你会以为自己已经聋了,分不清那是外界的风声还是体内血液流动的声音。 而空气从沼泽的方向涌向山洞,带来的都是荒凉的味道。那是千万年间草木腐朽的气息,夹杂着水的腥气,充盈着鼻腔和每个毛孔。 肖南回不喜欢这种感觉,那些水草中飞舞的小虫,挣扎着破茧而出,然后争抢食物,雄虫精疲力尽地寻找雌虫,拼尽全力繁育着下一代,最后迎接死亡,朝生暮死日日轮回,平白无故地让人想到生命的短暂和早衰。 肖南回深吸一口气,将已经干透的靴子穿上,边穿边哼起一首小曲,试图冲淡这令人颓丧的氛围。 那是她几年前在玄门岭一带驻兵时,听当地山民唱过的调子。原本是很长的一首歌,如今她只记得其中一小段,便反复哼着。 一直沉默不语的钟离竟突然开口问道:“唱的是什么?” “这是山民歌颂山神的歌。他们信奉永恒的山神,传说如果山神被歌唱者婉转的歌声打动,便会将祝福降临在这个人身上,让他享有同自己一样的永生。” 说完,肖南回便发觉那人万年不变的脸上竟多出些情绪,狭长的眼微微眯起,眼睫在他漆黑的瞳仁上投下一层阴影。 “世人追求永恒二字实为愚蠢,他们不晓得只有初始没有终结的可怕之处,岁岁年年于永恒而言也同一瞬一息没有区别,那感觉就像是掉入虚无之中,而这虚无永远没有尽头。” 自初识到现在,肖南回甚少在钟离竟的脸上看到表情,然而他刚刚在说那番话时的神情是前所未有、毫不掩饰的厌恶,那是一种从心底涌出的情绪,令没经历过的人都感到害怕。 肖南回有些愣怔,她一直以为,眼前的人是千岁的高山、是万年的湖泊,难以撼动、不起波澜,可如今她却隐约有种感觉:他的情绪只是深藏在山脉湖底,多数时候无人能见无人能晓,可终有一日会洪水滔天、地动山摇。 她斟酌了一会,才慢慢开口道:“世人追求永恒,大概是因为永恒并不存在吧。” 钟离竟却笑了:“你说的没错,所以死亡有时也不全是坏事。世间欢愉总是短暂的,如果不能停留在喜乐的瞬间,人便总是要面对悲苦的来临。悲苦过后又是喜乐,周而复始,只有死亡才能让这一切停止。” “可是如果没有痛苦,哪里能衬出快乐的可贵?”肖南回一脸真诚地说道:“永业寺的一空法师曾经说过,生而为人,总是要吃苦受罪的。既然避免不了,不如坦然面对。” 言罢,她才发现钟离竟正一言不发地看着她,直将她看的有几分发毛。 “你盯着我做什么?” 钟离竟又沉默了片刻才面无表情地说道:“一空没说过这话。” 肖南回面上一窘,随后有些心虚地狡辩道:“一空法师最爱说话了,他每天说那么多句话,你怎知他没说过?” 钟离竟微微侧了侧头,端坐的姿势变得有几分慵懒,语气也带了些戏谑:“我与一空乃是多年好友,他每日除了念经几乎不开口说话,他一个西海外来的人,赤州音韵都还没学利落,哪来那么多话。” 肖南回被怼的哑口无言、无名火起,要怪就怪就怪这无趣的夜晚和无趣的地方,她一定是刚刚脑袋进了泥水才会想要和这人坐在这里聊天。 她刷地站起身来,活动着手腕踢着腿向洞口走去:“火不够旺了,我去捡些干柴。” 钟离竟瞧着那气鼓鼓的背影,对着火堆突然就笑了笑。 ****** ****** ****** 不知过了多久,肖南回感觉到脸上多了点温度。 她睁开眼就看到金色的朝阳在沼泽上缓缓升起,炙热的光在地平线上翻滚而出,刺透了沼泽上终年不散的雾气,反射出一片片明晃晃的光,像是有人在这片荒凉之中摔碎了一片巨大的镜子,镜子的碎片如今在阳光的照射下反出耀眼的白光,亦真亦幻。 原来这才是白耀关取名为白耀的原因。 萤火虫又名耀夜,夜晚的时候,大批萤火虫从白耀关入口的地方钻出,在有水的沼泽地上觅食,只要避开有萤火虫的地方,就能避免陷入沼泽之中。但萤火之光十分微弱,只有在月色不甚明亮的夜晚才能看得清,因此才有“晴晚不过白耀关”。 而到了白天,萤火虫便都蛰伏起来,隐没于沼泽中的路又消失不见了,此时只有日出前后的一个时辰可以出关,且只能出关不能入关,因为白耀关出关洞口朝向正东,太阳刚刚升起时会照亮沼泽上有水光的地方,将可以走人的路显露出来,只要避开反光的地方,就能顺利走出沼泽。因此才有“破晓走黑不走白”。 肖南回怔怔看着这天地间最平常、却也最神奇的一刻,一时忘了言语。 她突然想起那个传说中只身对抗一支军队、最后尸沉沼泽深处的亡国公主,她会不会也看到过这样的日出呢?或者她走进了那个废弃的关口,一路向下去到了地心深处? “走吧。” 一道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钟离竟站起来,转身看向肖南回,晨起的朝阳将他的脸镀上一层如火般的颜色,他的声音一如往常的平静,好像这只是一个普通的清晨,他们正要出门去一个普通的、没有危险的地方。 肖南回迎着朝阳露出笑容,突然觉得有这样一个波澜不惊的同行者也不算坏事。 第26章 被污泥遮掩的翠色 “喂,你就一动不动坐在那里有什么用?莫不是傻了?” 丁未翔石头般坐在地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眼前的一团破衣服已经半个时辰了。 那是一件被撕成两半的衣服,上面浸透了泥水,不难看出是从哪里被捞出来的。 但即便它已经污糟成那样,丁未翔还是能一眼认出来,那是谁的衣服。 “一件衣服而已,俗话说得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你不要这么早就下定论......” 伯劳话未说完,丁未翔猛地回头看向她:“无知小辈!” 伯劳被骂的愣住,随即反应过来,瞬间火冒三丈。 “你个鳖孙,骂谁小辈?!老娘出山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光屁股呢!” 丁未翔的脸色沉得可怕,他抓着那团破衣服缓缓站起身来:“若不是肖南回紧追邹思防不放,主子根本不会跟过去。” “你这是赖上我们了?也不知是哪个先前一定要跟来,明明自己弱的像只鸡,还非要往前凑!” 丁未翔几乎是原地窜起,伯劳飞闪身躲开,袖中短刀已经露出:”想打架?正好,让我看看你到底有几分本事。” 丁未翔单手抚鞘,神态自怒气中生出几分倨傲:“无理取闹。” 伯劳的眼珠滴溜溜转着,落在那把绝世好刀的刀鞘上,终于不再掩饰自己的嘲讽:“怎么?窦氏的刀,难道生锈了吗?” 这话一出,丁未翔再无法维持先前姿态,脸上浮现出一丝毫不掩饰的诧异。 他虽出身江湖,但却从未在江湖行走过。自安道院出师以来,他的位置就只有那个人的身旁。那人虽有时喜欢以身犯险,但能让他出刀的人本就不多,见过他刀法的人大都已死。 眼前这个,他是没有丝毫印象的。 目光落在对方手里那双短刀之上,丁未翔终于回想起一些事。 “先前便听师父提起过,我曾有一位师姐欲承刀法,天资尚可,然身量不足。原来就是你。” 伯劳听到“身量不足”四个字简直咬牙切齿:“谢老头什么眼神?!竟找了你这么个......”她哽了哽,搜肠刮肚地想要用一些恶毒的词来回击对方,“竟找了你这么个傻大个!” 伯劳有些破音的控诉在熊家空荡荡的后院震荡开来。 接下来,像是特意回应这场江湖高手之间幼稚至极的争吵一般,一阵低低的咳嗽声在芦苇荡中响起。 丁未翔猛地回头,一阵风一般掠过伯劳身旁,转瞬间扶了个人出来。 伯劳回头去看,就见肖南回两脚泥水、衣衫单薄地走了出来。 “你俩刚刚不是要打一架吗?继续啊!” 伯劳听出肖南回语气中的揶揄,别扭地踢一脚地上的衣服:“我们昨晚找了整夜好吗?这鬼地方白日都看不清脚下,更莫提晚上。今天早上天一亮,他就又进去探路了,结果只找到你们的衣服,出来之后就这样了。” 丁未翔没有理会伯劳的话,他飞快检查了一下钟离竟,发现对方并未受伤,这才长舒一口气,随即又抱拳跪下。 “属下罪该万死,请主上责罚。” 钟离竟只轻轻摸了摸对方的发顶,语气淡淡地听不出什么情绪:“好了,此事与你无关,是我莽撞了。” 丁未翔那万年不变的死鱼眼中竟然浮起一丝感激,但一时仍不肯起身。 肖南回在一旁酸溜溜地看着,一脚踩在一旁伯劳的脚丫子上,恨声低语道:“你们安道院的不是向来以忠贞闻名?还什么此生只宣誓效忠一人,怎么我出事的时候,没见你有多着急?” 伯劳抱着脚跳开:“我是被逼的好吗?!要不是侯爷将我塞给你,你以为我愿意成天在你后面吃屁?” 这话说得当真是又难听又不留情面,还是当着外人的面。 肖南回倒吸一口气,默念”忍“字诀,将一直护在怀里的玉玺小心拿出来:“谁要你当跟屁虫?带你出来是想着能帮我做事,到头来还是要靠我自己,还好东西没淹在那烂泥里......” “别捧着了,那个也是假的。” 肖南回如被一道雷劈在原地,不可思议地看着丁未翔身旁那嘴唇有些发青的男人。 “你说什么?这个、这个怎么可能是假的,这是邹思防自己拿出来的,咱们一路跟过来的,不会有错啊......” 钟离竟披上丁未翔递来的厚厚裘衣,脸色似乎终于缓和下来些,但声音莫名有些沙哑:“他也被骗了。至于那些找他交易的人,一早便没有要取东西的意思,本就是奔着毁尸灭迹来的。东西是真是假,他们并不知道。” 自朱明祭之争到如今,先后已换了多少批人前来抢夺试探,肖南回自己都记不清了,但此刻盯着手中那千辛万苦、九死一生得来的一方碧绿,仍是有些不死心:“郝白人在哪里?叫他来看看,他不是知道些细节......” 话音未落,熊家老宅里便传出些动静,郝白拖着个巨大兽皮袋子从侧门走了出来。 他撅着屁股拉那袋子,一时没察觉这院子里多了两个人,等反应过来时姿势甚是窘迫。 “你们出来了?真是太好了。话说,刚刚聊到哪里了?” 肖南回对着那从袋子里快要溢出来的鹿茸、山参、奇珍异草挑了挑眉。 “不,我觉得你不需要知道。” 说话间,丁未翔已将马车赶了过来,钟离竟轻咳一声走上前。 “有人先我们一步知道了邹思防要去送死,于是提前将东西换了出来。自他出城起已经过去整整一天一夜,你们若是还想留在原地磨蹭些时日,就请便吧。” ****** ****** ****** 自穆尔赫北城门出城、车马行个一盏茶时间的荒野里,有处极简易的土胚房。 这里原本是供往来商旅休息落脚的地方,因为距离穆尔赫最近的驿站也要在渡口附近,赶路的旅人在等待城门开启前在这里短暂休憩一下,是再方便不过。只是近些年新修得官道改了路线,这处房子便偏离了主道,绕个远来歇脚自然就没那么大的吸引力了,日子久了便荒废了。 肖南回远远望了望那处房子,又转头看了看身边的人。 “你是何时查到这许多事情的?” 钟离竟从刚刚开始便一直闭着眼,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这倒是托你那条帕子的福。” 许久没有车辙碾压的地面长满了杂草,马车晃晃悠悠刚刚停稳,钟离竟不再多说,率先下了车。 丁未翔一人在前,率先走进了那处院子。 土胚房中十分安静,他们似乎来晚了一步。 郝白正要开口说话,肖南回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空气中有细微的声响,普通人难以察觉的声响。 肖南回、伯劳、丁未翔三人几乎是同时看向院子中的一处角落,下一秒,一个瘦小身影从半截坍塌的土墙后掠过,试图□□而逃,被伯劳一个飞身拦了下来。 那身影竟然出乎意料地灵活,脚不沾地又向另一个方向逃去。 肖南回望着那灵活的背影,情不自禁地“咦”了一声。 这回出手的是丁未翔,他似乎根本懒得再玩猫捉耗子的游戏,出手便是狠手,那人痛呼一声跌在院子中央。 虽然之前心中便有所预感,但待肖南回瞧清那人的脸也不禁瞪大了眼。 “是你。凭霄塔上的人是你。” 地上挣扎的身影倔强直起后背、仰起头来,却是那望尘楼里伴在阿汐左右、名唤阿律的小厮。 钟离竟就站在一旁冷眼瞧着,似乎对眼前的人究竟是哪个既不好奇也不惊讶。 “看来你等的人,在路上耽搁了。” 那阿律闻言一僵,随即换上一副茫然的表情:“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钟离竟话都懒得再说,丁未翔面无表情地走上前,出手如电,直接将那阿律按在地上,对方摸出一柄匕首反手就刺,被丁未翔一掌卸了腕骨,他痛呼一声却仍是不肯停止挣扎,下一秒森凉的刀刃便贴上他的脖子。 他终于不动了。 回想起那日在凭霄塔上惊险的交手,肖南回有些感慨。其实若是在平地上,对方身体轻巧的优势便不复存在,即便招式刁钻也不足为惧。只可惜那日情形大不同,她险些因此丢了性命。 如此来看,挑选他的人实则思虑颇高、且深谙此道。 丁未翔显然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三下五除二就从对方身上摸出了那个盒子。盒子被递到钟离竟手中,他将外层木盒轻轻打开,露出里面的东西。 肖南回在一旁瞧着,有一瞬间的失望。 那盒子里的东西乌突突、黑乎乎地,虽是四四方方却似乎被一层污垢覆盖,瞧不出任何精细花纹或是雕刻,只正中的位置有一处细小如锁眼一般的小孔,似乎是这奇怪盒子的入钥处,除此之外再难寻开合之处。 “就......就是这个?”肖南回的声音有几分不信。 钟离竟看了她一眼,轻轻用指甲在那正方体上划过,一道细小刮痕轻轻浮现,露出那污泥下真正的颜色。 纯粹的、浓郁的翠色。 第27章 安律 肖南回盯着那惊现于表象之下的珍宝,一时还有些回不过神来。 “别忘了,它被找到之前,已经在那沼泽地里泡了许多年。” 郝白的眼睛也是离不开那初现魅力的宝玉,一张大白脸越凑越近。 啪地一声,钟离竟将木盒利落关上。 郝白摸了摸鼻子,随即想起什么一般,从身上取出肖南回从邹思防手上夺下的那枚玉玺,放在阿律面前。 “这个是你之前掉包的吧?谁给你的?” 阿律微微扭过头,眼里是倔强:“是我自己的。” 郝白忍不住开口道:“给你东西的人知道的不少,不然也做不出这近乎以假乱真的赝品。他同你说了什么,让你心甘情愿为他做事?” 阿律闭口不言,郝白还要再问,一旁的钟离竟不慌不忙从身上拿出一条翠绿色的丝帕,在阿律面前展开。 丝帕上的一角绣着一朵玉簪花,正是那晚肖南回用来蒙面的帕子。 “你可知这是什么?” 阿律嘴角勾起一抹讥笑:“当然,这是我姐姐绣的东西。怎么?难道你以为我会为了一条帕子就对你知无不言?” 钟离竟摩挲着那帕子上惟妙惟肖的玉簪花朵,那花绣的肌理分明,连花瓣上的经脉都可见一二,足见绣工之精湛:“那你可知,有种女子专为心爱之人所创的绣法,是用刺绣者的头发做绣线的?” 钟离竟话语平和,但安律却似听到霹雳惊雷,嘴唇哆嗦了片刻,突然疯了似得扑上前来,要夺那丝帕。 肖南回吓了一跳,丁未翔已经出手如电,一掌将阿律打了出去。 阿律被击中胸口,气血翻涌,在地上用力地咳着。 肖南回有些不忍,但钟离竟的脸色却至始至终没有变过。 “霍州史上曾发生过严重瘟疫,可谓谈瘟色变。阿韵死于疫疠,死后尸体被焚烧,生前用过的被褥、衣物等等也都一并焚毁,以防疫疠传播。找上你的人许诺,如能寻得他要的东西,便能助你将死去的姐姐带回来。我猜,这其中必须要些阿韵身上的东西,才可做招魂之用。然而你接到消息赶来时,望尘楼内已经不剩什么她的东西了。你翻遍了整个楼内,她用过的妆台,每一把篦子,但还是连根头发都没找到。你不死心,于是便当了楼内的小厮,一边在穆尔赫打探那东西的下落,一边搜集阿韵生前留下的点滴。我说的可对?” 阿律喘着气,瞪着眼看着面前的人,好似他是洪水猛兽一般。 “你、你究竟是何人?为何......” “安律,你可知安这个姓氏曾经也是荣耀满门的贵族之姓。你以为,那个想要助你寻回阿姐的所谓好心人,当真是因为好心才帮你的吗?” 安律对眼前人的情绪已由惊疑转为惧怕。 想他姐弟二人生于世上时便是奴籍,若非安韵姿色甚美,在望尘楼熬出了头,他很可能这辈子都是别人府中最下贱的家奴,终生也摆脱不了这身份。 他曾经问过姐姐,为什么有人生下来就是少爷和小姐,而他们生来就要为奴为婢,姐姐告诉他: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活着。 什么样的人生来便是奴籍,就连同是奴才的旁人都可欺辱,这件事安律长大后渐渐想明白了。安韵比他大些,能说出家中三代长辈的名字,只是这些人无一在人世,这叫夷三族之罪,是谋大逆之罪名者。 而安这个姓氏,自他懂得这个道理以后,就没再用过,姐姐亦是如此。 可那个找上他的人,第一次便说出了他已经快要遗忘的姓氏。 那场景,就像现在一样。 他自小在最恶劣的环境里长大,看人的本事还是有的,眼前的人和那人一样,都是他惹不起的。 安律抿紧嘴唇,许久才艰难开口:“他同我说,那玉不是寻常的玉,是有神力的。若是有了那块玉,就能召回我姐姐的魂魄。” 肖南回在一旁听着,实在忍不住插嘴道:“这不是胡扯吗?一块玉而已,还能让人起死回生不成?” 安律执拗地摇着头,眼里都是疲惫和激动过后的血丝:“不,这是真的!他说以前的皇帝就是这样做的。” 这话一出,屋内众人皆是惊诧。 许久,钟离竟冷冰冰的声音响起。 “皇帝?你说的是哪个皇帝?” 安律莫名哆嗦了一下,声音都小了些。 “涅、涅泫的皇帝。” 安律的话轻轻的,还带着几分颤抖,但落在人的耳朵里,却是如同巨石入海一般。 即便那旧日河山已过去近百年,但前朝皇族之事向来是本朝大忌。 能忌讳到什么程度呢?传闻昔日涅泫皇帝裘鸢喜爱红莲,皇城宫殿处处可见,一朝覆灭之后,天成用了短短三年时间,将国境之内能看到的红莲全部根除。 这种偏执的程度,有时候常令肖南回感到不解。但皇帝究竟是如何想的,她一介出身贫寒、向来不问政事的人又怎会知道呢? 许是人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话语震了震,没有人注意到钟离竟眼底转瞬而过的情绪。再开口时,他的声线又恢复了平和。 “我倒是第一次见,只空口无凭便能让人以身犯险地卖命。” 安律低下头,声音中有几分自嘲和悲凉:“如果有其他选择,我又何必如此?” 钟离竟从衣袖中拿出一枚细小的信筒,将当中薄薄的信纸抽出来。 安律见状,脸色一白,他终于明白自己为何会暴露了。 “除了书信往来,你有亲眼见过那人吗?” “他与我一直是靠书信联系。除了第一次见面,但那时我们间隔着一道门,我也未见他面容。” 钟离竟的手指一松,那信纸与信筒落在安律眼前,与此同时是一句轻飘飘的话。 “姐姐是个聪明人,却不想弟弟竟是个蠢的。” 少年的双手瞬间青筋暴起,十指狠狠抠入土地,眼中似有泪水滴落。 这当中是屈辱也是恨意。 他败了,败得彻彻底底,没有余地。 已经走出那院子很远,肖南回转头看了看那瘫在地上的落寞背影,竟有种说不出的同情。 安律做的一切她都能理解,如果死掉的人是肖准,她也会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相信任何一个能帮助她的人。 但凡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便能叫人飞蛾扑火一般地投入其中,说到底,也都是执念罢了。 可这人世间,又有几人的执念能够有所回报呢? 树林里起了风,呜呜咽咽地吹起一阵尘土。 等到尘土落下,一个瘦小身影从不远处的草丛中钻了出来,四处看了看便溜进那土堆的院子里。 “阿律哥哥。” 少年的身形已如石头般在地上匍匐了很久,闻言缓慢抬起头来。 门口那身量还未长成的人一脸怯生生地看着自己,却是金豆儿。 “阿律哥哥。”金豆儿又唤一声,犹豫着走上前几步,“你没事吧?” 安律的眼神直勾勾盯着眼前的人,却未开口说话。 金豆儿觉得眼前的人和她之前在望尘楼接触的那个谨小慎微的阿律根本不是同一个人,但他手摸到袖子里揣的东西,还是鼓足勇气递了过去。 瘦小的手掌慢慢展开,手心是一团已经攥得有些发皱的翠绿。 “这个给你,这是阿韵姐姐的东西。” 安律的眼神瞬间变了,下一秒便像饿狼一般一把夺过那东西小心展开来。 绣着玉簪花的帕子。 细密的针脚栩栩如生,只是那玉簪花却不是白色,而是暗褐色。 他之前怎么没发现。 安律抬起头,打量着金豆儿。 “为什么给我......” 金豆儿看着那帕子,似乎想起以前的事,圆溜溜的眼睛里有着一种依恋的情绪:“阿韵姐姐以前对我很好,她是整个楼里对我最好的人。可惜我太小了,救不了她......这是她在世上最后一件东西了,你若也想她便留着吧,权当是个念想。” 安律看着金豆儿,对方的年纪其实也就比他小几岁的样子,但身量却矮了不少,这是长期干重活、却吃不到什么有油水的食物才会有的样子。 他自己也过过那样的苦日子,但是...... “你是从什么时候到的这里?” 金豆儿没有留意对方微微变化了的眼神,下意识答道:“就......看你一个人出了楼,便跟着送菜的李伯过来的。” 那就是,该听到的都听到了吧。 安律踉跄着站起身来。 丁未翔下手很重,他胸口仍隐隐作痛,但他却丝毫不在意,只将那翠绿丝帕小心叠好贴身收了起来。 “金豆儿。”安律低声唤道,声音有种兄长般的柔和慈爱,“到我这里来。” 金豆儿有些怔然地看着安律,眼前的人长得本就和安韵有几分相似,先前表情生疏自然有些令人胆怯,如今流露出温和的一面,便教他想起从前安韵对他说话的模样。 金豆儿的脚不由自主地向这哥哥般笑容的男孩靠了过去。 安律张开怀抱将他揽入怀中,声音低沉地像是一曲哄小孩子入睡的童谣。 “谢谢你为我姐姐做的一切,我会把她带回来的。” 金豆儿原本快要闭上的眼蓦然睁大,随着什么温热的液体从他身体中流走,他的瞳孔渐渐扩大开来,像是两个空落落的洞。 安律没什么起伏的声音再次在他耳边响起。 “我一人便足够了,你安心去吧。” 第28章 聚散终有时 夕阳西下,天地间万物昏黄、影子狭长。 穆尔赫渡口旁的最后一趟渡船再有一炷香的时间,便要启程了。 湍急流淌的昏河已没有浮冰,雨季过后浑浊的河水正在慢慢变得清澈。肖南回望着那暮色沉沉的河面,一时有些感慨。 数天前,她踏上这片土地的时候,如何也想不到竟会在短短时间内经历如此多的波折。 身后不远处,郝白将那李景生捆好安顿在船上后,走下船来与众人告别。 “此行得完成家中族老所托,还要感谢各位相助。今日再次分别,便不知何时才是再见之日了。” 钟离竟轻轻回礼,礼数做得是十足的漂亮。 “有缘自会再见。只是不知再见之时,当称呼公子哪方称号呢?” 郝白爽朗一笑,牙比脸倒是白上几分:“在下本名瞿墨,只是家中很早便定下规矩,在外行走不得使用本名。郝白乃是在下行走江湖的名字,各位日后还是唤我郝白便可。” 肖南回在一旁听得偷乐。 墨这字起得好哇。毕竟生的那样黑,怎么好意思叫“好白”呢? 郝白似乎察觉肖南回的表情,目光悠悠转了过来:“不知下次见面,在下是要称呼姚兄公子还是姑娘呢?” 肖南回瞬间正色:“郝公子说笑了。在下的名字虽不似姚公子那般传神,但也不至于让人听成是个女子姓名。” 肖南回知道,对方一介医者,要知自己是男是女还是易如反掌。只是这厢打死也不承认罢了。 江湖之中,谁还没层皮面呢? 郝白眨眨眼,故意露出一副受伤的模样,做作地捂着胸口:“想不到姚兄竟是如此看我。想我出生时确实是黑了些,但也不至于用个墨字。奈何名字是爹娘所赐,实在推诿不得,可我内心还是欢喜别人唤我郝白的,与人结交也都是用这个名字,万万没有欺骗之意。” 哼,狡辩。 肖南回微微一笑,准备“送客”:“郝公子不必同我解释,咱们这一路虽然坎坷,但也算是圆满,便权当是结了个善缘。日后......” 肖南回本想客气说句山高水长、后会无期的话,不料对方却接过话头顺杆爬起来:“日后定是要去阙城好好拜访姚兄,到时候姚兄可莫要忘了我。” 真是厚脸皮。 没成想,对方竟然下一秒真的厚着脸皮开口了。 “还有一事,虽是不情之请,还望姚兄多多帮衬。” 肖南回一脸警惕:“何事?” 郝白指了指不远处和伯劳一起溜达的吉祥、花虬:“在下此去归乡急的很,万不能像来时那样悠哉。渡口买马不易,可能又要耽搁些时日,想请姚兄割爱借马一用,待我抵达家中后,定想办法尽快归还。” 借马? 肖南回有些为难:“倒不是割爱不割爱的问题。我这马脾气有些不好,外人恐怕不大好驾驭......” 眼瞅着郝白的脸便垮下去,渡口最是往来繁杂,大家都行色匆匆,确实少有人可供相求,她犹豫一番还未开口,冷不丁一个声音淡淡插了一句。 “姚公子那小厮不是还有一匹马?不如先借了郝公子。” 肖南回瞥了钟离竟一眼:“花虬不在,伯劳骑什么?” “伯劳小兄弟可以骑姚公子的马,姚公子若是不嫌,可与我同乘一车。我们都走旱路回阙城,应当是顺路的。”说罢顿了顿,好死不死地又加了一句,“在下的马车绝对宽敞,姚公子可以放下顾虑。” 教他这两头一堵,肖南回如果拒绝,倒显得她十分小气计较。 对了,还有秘玺。 横竖她还要看着那好不容易得来的东西,若真让那人独自待在车上,真搞不准对方到时候是不是会耍花样。 她可比不得那些个七窍玲珑心,还是用自己的眼睛盯着的好。 “也好。”肖南回点了点头,略微交代了一番,便将花虬交给了郝白。 郝白又是一番千恩万谢,末了偷偷塞给肖南回两个大盒子,说是谢礼。 待他安顿完马匹,时辰刚刚好。 渡船缓缓驶离岸边,郝白那惹眼的一身白衣在船尾亮闪闪的,最终也消失在河对岸的方向。 河岸上来往的商旅在这最后一艘船离岸后,便散的七七八八,只剩零星几个在收拾码头上的缆绳。 丁未翔将重新套好的马车赶过来,欲搀扶钟离竟上马车,碰到对方的手时顿了顿。 手下肌肤冰冷似雪,他下意识去探脉象,却被对方躲开。 “无碍。” 丁未翔的脸可以用大惊失色来形容,但那人不让他碰,他便不敢越雷池半步,只得单膝下跪请罪。 “属下没能顾好主子,实在罪该万死。” 钟离竟只轻轻摆了摆手,示意并不会追究。 这人就连生病面上也没多大变化,只那双眼中有着不易察觉的恹气。 此时伯劳也已上马,肖南回抱着郝白给的盒子走近前来,刚想说自己占用人家马车,一路上要添麻烦了,就接到丁未翔两道刀子似的目光。 肖南回脸上的笑僵在那里,将还没说出口的话憋了回去。 钟离竟已经钻进车厢内,丁未翔又狠狠看了肖南回两眼,从另一侧翻身而上,再也不看她一眼。 肖南回挠挠脑袋,只得自己爬上了马车。 车厢内安安静静,显然是隔音密闭做的良好,四下干净整洁,半点多余的东西也瞧不见,钟离竟坐在靠左的位置,轻阖着眼,听她进到车厢里,也为多说一句话。 马车动起来,天色已经不早,他们要尽快赶在天色全黑前到达霍州边境,中途估计不会再停车了。 透过窗子的光线渐渐由暖转冷、黯淡下来,车厢内一时安静,肖南回坐在那人身边,有点不习惯这种奇怪的氛围。 她脑海中闪过方才夺取秘玺时的情形,有些没话找话地开口问道。 “你、为什么没杀安律?” 钟离竟与她之间隔着一个软垫的位置,虽只看得半个侧脸,却也能领会到那标志性的波澜不惊。 这问题没头没尾,但他答得很快,像是根本知道她会问这个问题。 “即使是落单的蜂也总会有回巢的一天。” 果然,他并不是真的放过安律,只是在等更大的鱼上钩。安律只是他放出的饵罢了。 许是因为那孩子同自己一样也是无父无母、漂泊多年的可怜人,她心中多少还有些怜悯之心:“那个其实吧,我觉得安律也才十五六的年纪,未必有那么多心思,反正东西已经到了我们手里,估计那个利用他的人也不会再找他了。而且他人在霍州,你若是回阙城了还要盯着他,也是诸多麻烦,你说是吧?” 钟离竟没说话,似乎连脖子都懒得转一转,只眼珠向她瞥了一眼,传递了个眼神。 肖南回认识这种眼神,这眼神叫“你懂个屁”。 哼,不说就不说,本来也不关我的事。 她刚转过视线又突然停下,再次转过头去看身边的人,果然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钟离竟看完她后便闭上了眼,嘴唇也有些苍白,额角的发丝都湿了,似乎在出汗。 “喂?” 对方没什么反应。 她下意识地伸出手碰了碰他的手臂,却隔着衣料感受到了不正常的热度,再一摸额头和手心,都是滚烫。 肖南回吓了一跳,赶紧喊人。 “丁......” 后面两个字还没喊出来,嘴便被人一把捂住了。 “叫什么?还没死呢。” 肖南回颤颤巍巍地回头,撞入一双漆黑的眼。 钟离竟灼人的呼吸就在她耳边,近的她能看到他被冷汗打湿的睫毛。 难怪他从上车后就一动未动,显然已经难受至极,应当是在沼泽的时候受了风寒,之前没得喘息只能一直撑着,现下这是撑不住了。 其实认真算起来,从前天夜里朱明祭结束,到昨日追着邹思防进了沼泽地,再到今天已是黄昏时分,他们将近整整两天两夜未合过眼。 这人,倒真是能忍。 钟离竟冰凉的手指从肖南回的唇上缓缓移开,轻轻往角落里一指。 “那边箱子里有几个瓷瓶,拿绿色的那只给我。” 看在对方是个病人的份上,肖南回没计较那近乎发号施令的语气,将车厢一角的巨大箱子翻了个底朝天,最终把药递到那人手上。 “都这副德行了,方才为何不说?好歹能回城里请个郎中,非要等到了这荒郊野外的受罪。” “赶时间回去。”钟离竟熟练打开那瓷瓶倒出两颗药丸,水也不喝直接服下,“何况受罪好过送命。” 肖南回默然。 他说的没错,现在他们看似大获全胜,实则仍危机重重。 只要没走出霍州地界,一切便不算尘埃落定。安律的事未必只有他们知晓,还有安律身后那最终也未现身的神秘人,此刻是否也在暗处看着他们呢? 想到这里,她原本有些困顿的神经又立了起来,郑重摆了个军中打坐的姿势,隔三差五就撩开车帘观察一下外面的情况。 然而马车那规律的摇摆和频率相同的噪声实在催人入睡,肖南回挺了半个时辰不到的样子,便倒头睡得人事不省了。 一旁从服了药后便安静休息的人缓缓睁开眼,瞧一眼瘫在地上的某人:高高束起的头发散了些,衣服被压在身下拧得厉害,整个人像个宿醉的酒鬼一般,唯有那张脸在熟睡中柔和下来,倒不似醒着时那样凌厉。 其实,她最凶悍的时候都称不上凌厉二字,充其量只能算得上是在逞凶罢了。那是没有受过伤害的人才有的神态。下手虽重,心却狠不起来。 钟离竟瞧了一会,突然便从一旁扯了块毯子往地上那人身上一丢。 毯子落下,将肖南回的脑袋盖了个严严实实。 车厢里似乎这才真正平静下来,钟离竟换了个姿势,轻轻闭上了眼。 第29章 过桥 肖南回是被憋醒的。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睡着的时候胡乱扯了一旁的毯子,那毯子结结实实蒙在她脸上,直把她捂得胸闷气短。 她掀开毯子坐起来,将怀疑的目光投向身旁的人,但那人的姿势几乎和自己睡着前没有两样,呼吸也甚是平稳,看起来也睡着了。 见对方没什么动静,肖南回干脆明目张胆地观察起对方来。 不得不说,钟离竟的睡姿及其良好,即使是在病中有些昏沉,他也自始至终保持着盘腿而坐的姿势,脑袋都不带歪一下的。 这让她想起以前在冢山时候见过的采药人,那些人为了采到珍贵草药,常常要攀爬高山几天几夜,晚上便睡在峭壁岩缝之间,睡前必须将自己捆绑结实,因为睡熟后稍有翻动便有可能跌下万丈深渊。 眼前这人嘛,气质姿态都甚高,看起来绝对出身显赫,可不知为什么,偶尔却会流露出一些吃过苦、受过折磨的感觉。 他的真实身份究竟是什么呢? 肖南回的目光缓缓下移,最终落在那人腰间。 不知他身上会不会带着些腰牌、玉佩之类的东西,或许可以寻到些蛛丝马迹。 肖南回吸口气,轻手轻脚地向那人方向挪去。 刚移动了半毫,车厢门毫无预兆地被人打开了。 与此同时,钟离竟的眼睛也睁开了。 肖南回像被凌空一击一般飞速退回原位,后背笔直地靠着车厢的侧板。 门旁的丁未翔挑了挑眉,眼睛将车厢内扫视一遍,并未发现不妥,这才开口道:“主子,到地方了。” 到地方了?什么地方? 她有些纳闷的钻出车厢,入耳是一阵阵呼啸之声,脚落地没走两步便被伯劳从后面一把拉住。 低头一看,离她一步之远的地方,便是一处断崖,崖下百丈处是汹涌奔腾的河水,她刚刚耳边一直萦绕的噪声便来自那里。 四周黑灯瞎火的,半点亮光也不见,她的眼适应了片刻,借着月色向远处望去,发现这断崖之上架着一座铁索和木板搭成的桥,看起来也有些年头了。 丁未翔正将钟离竟从马车里扶下来,肖南回连忙上前问道:“这便是你说的旱路?瞧着不像是能走人的样子,要不我们还是......” 丁未翔瞥她一眼,不知为何肖南回又从这眼神中感受到了一丝敌意。 “这是关天峡上的近路,从此处入赤州边界,会比从大沨渡走快上三日。” 所以呢? 肖南回眨眨眼:“可是万一掉下去......” 钟离竟脸色虽然依旧有些苍白,但除此之外看不出什么异样:“回赤州的大路上埋伏的人没有上千也有几百,你要是想与他们一一打个照面、留些纪念,我也不反对,只是莫要带上我。” 肖南回哑然,她没想到这秘玺落在他们手上的消息传的竟然这样快。 钟离竟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像是知道她心中所想一般,慢悠悠继续说道:“当然,也不全是冲那东西来的,还有冲我来的。” 肖南回这才反应过来,秘玺落入他们手中不过是几个时辰前的事情,就算传得再快也不该这般迅速,原来是被这人连累了。 等等,之前好像是他主动提出要她同行,还说马车给她坐...... “你们两个黑心鬼,原来是要拉我们上贼船。”伯劳也已经反应过来,气呼呼地一脚踢飞地上的石子。那石头滴溜溜飞出去掉入悬崖之下,顷刻间便被奔腾的河水吞没,处处都彰显着此处的凶恶。 钟离竟对气到跳脚的伯劳视而不见,转身从马车上捧下那装着秘玺的盒子:“从接手这件东西的那一刻起,我们就已经在一条船上了。” 这话落在肖南回耳朵里,倒是让她想起来穆尔赫时,昏河上坐渡船的险境。丁未翔用什么“同船渡”来糊弄她,怕不是从那时候开始,这人就已经将她算计在内了? 肖南回打了个哆嗦,觉得一定是自己多想了,但那份丝丝密密、诡异非常的感觉却在心里扎了根,总让她觉得有些不安。 肖南回擦亮火石照亮四周,发现那桥头旁立着一块削平的石头,石头上用凿子粗陋地刻下两幅简笔画,依次是三个小人过桥、一人一马过桥,大意是描绘这桥最大承重量。 难怪少有人走这破路,地处偏僻本来就该结队而行,但这桥偏偏又承不住太多人。 那厢丁未翔已经开始拆卸马车,将拉车的两匹马解放出来,并把车厢上的行李和那只大箱子搬下来,固定在马背上。看样子是要弃车过桥了。 肖南回低声嘀咕了一句:“浪费啊浪费。” 丁未翔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马车虽贵,但人命更值钱些。” 是你主子的命更值钱些吧。 肖南回懒得揭穿他,上前帮手将剩余的行李全部转移到了马背上。 吉祥还从来没有被当成过驼东西的牲口,整只马都在传递着那份不满的情绪。 她从阙城带来的蕈子干已经用完,说什么也安抚不住了,只得从它背上挑了个沉些的行李,自己背在背上。那杂毛的畜生瞬间便得到了心理上的平衡,屁股都不抖了,蹄子也安分下来。 眼下他们只有四个人、三匹马,保险起见,他们决定让体重较轻的伯劳率先牵吉祥过桥。 伯劳起先是不愿意的,她本来就恐高,万万不肯做打头的人。肖南回连哄带骗,说是早死早超生,后面走的反而不安全,这才算是说动了。 目送着吉祥的屁股慢慢消失在索桥上,肖南回看一眼身边的人。 “下一个谁来?” 一阵沉默。 对岸传来一声呼哨,这是伯劳的信号,意思是她已经过桥,可以安排下一个人了。 肖南回又看一眼身边雷打不动的丁未翔:“丁兄弟不打算过桥了?” 丁未翔目视前方,头都不歪一下:“你先走。” 肖南回有点纳闷:“为何我先走?这不是你们的马?难道要我牵过去?” “有劳姚公子,安全起见,在下不能离开主子身边。” 肖南回又去看钟离竟,对方竟对她露出一个无辜的表情:“在下不似姚公子那般身手矫健,时刻都要依仗未翔,教你看笑话了。” 肖南回快要被这对主仆弄得哭笑不得,刚有些动摇,转念一想:不对啊。她如果一个人过到对面去了,这两人抱着玉玺跑了怎么办? “要我过去也可以,东西要交给我才行。” 丁未翔面不改色道:“不行。” 肖南回气极反笑:“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咱仨干脆就在这耗着吧。” 空气再次陷入一片死寂。 不知过了多久,伯劳许是在那头等到不耐烦,又折了回来:“你们到底在磨蹭什么?” 肖南回一指旁边剩下的两匹马:“你来的正好,把这两匹马也牵过去。” 伯劳一瞪眼:“凭什么?这桥只禁得住一匹马的重量,我岂不是还要再跑两回?” 肖南回实在懒得解释这其中要命的曲折,舔着脸拍了个马屁:“你轻功最好,走得稳当。” 这招果然甚得某人欢心,飘飘然之下便得寸进尺起来,小脑袋也扬了起来:“你求我啊。” 肖南回收敛笑容,一巴掌呼在那圆脑袋上:“我是你主子,你还要我求你?!小心我回去向杜鹃告状。” 伯劳捂着后脑勺,愤恨看一眼肖南回,然而最后还是迫于威胁只得从命。 月上中天,子时刚过。 伯劳来回走了两趟,才将那两匹马牵到对面,脸色已是极差。她按住索桥的一端晃了晃,提示对面加快速度。 断崖旁只剩下孤零零的三个人和那只木盒子,夜色下,那条黑乎乎的索桥真是怎么看怎么透着一股不详。 肖南回死死盯着钟离竟手里的盒子:“还愣着干嘛?走啊!” 丁未翔死死盯着肖南回的脸:“一起走。” 只有夹在中间的那人,自始至终都还是那副天塌当被盖的欠揍表情。 三人几乎是同时迈上那窄的要命的索桥,谁也不肯在前,谁也不肯落后,只能挤成一排,艰难移动着。 长长的索桥大约百米长,越行到中间,晃荡地越厉害。 桥下轰隆的河水声愈发明显,他们像是悬在一只巨兽之口上,若是掉下去便会转瞬间被吞噬。 水流与崖壁撞击产生的水汽飘上来,有些迷人眼,肖南回顿了顿,抬手去抹睫毛上的水珠。 而她脚下那块木板,突然之间便因为这短暂的停留而发出一声断裂的闷响。 丁未翔猛地回头,肖南回已经僵住,缓缓低头看去,只见那木板上的裂痕似乎已经停止了生长。 她松了口气,小心迈步离开了那块板子,谁知她前脚刚离开,身后紧接着便传来一串接连不断的刺耳响声。 这回不是木板断裂的声音。 环环相扣的铁索上锈迹斑斑,黑暗中,不知哪一环铁索率先断开一个小口,随后接二连三地,其余铁索也不堪重负般断裂起来。 整座索桥发出一阵低沉嘶哑的轰鸣声,这声音在峡谷中回荡出恐怖的回音,让肖南回本能地咽了咽口水。 难道,这桥当真年久失修,所以愈发不中用了? 还是、还是因为刚刚从吉祥背上卸下来的那件行李? 总不会是、她这几天吃胖了许多?! “你们有没有觉得,这桥抖得有些厉害?” 肖南回的目光正与丁未翔对上。 不对。 还有一种可能。 那就是现在这座索桥上,根本不止他们三个人。 第30章 平弦 雪亮的刀尖穿透木板冒出头来时,肖南回的思绪有短暂的飘忽。 这刀,真衬今晚的月亮。 下弦月。 弯弯的,尖尖的。 咔嚓一声巨响,那块被穿透的木板裂成碎片,两个黑影从下而上钻出桥面。为什么偏偏是那块木板呢?因为那块板子的位置恰好在丁未翔与钟离竟之间,如此一来便能将两人分开。 这突破的位置选的当真刁钻。肖南回如是想着,隔着落下的木头碎片看向丁未翔渐渐慌乱震惊的脸,居然有几分想笑。 钟离竟的身体因为失去平衡向一侧歪去,那刺客的刀尖便似一条跃出水面的银鱼,紧随其后。 肖南回暗暗叹口气。 罢了罢了,这一路走来也算是共进退的情谊了,她又不能真的见死不救。 一股大力从钟离竟的腰侧袭来,飞散细密的水珠混着天上的星子在他眼前散落开来,墨一般的夜空在旋转颠倒一番后终于停了下来。男子漆黑的瞳孔微微颤了颤,最终将失焦的视线落在眼前飘扬的发丝上。 女人的手臂似一段柔中带刚的绳子,紧紧扣在他腰间。一道沉稳中带着点兴奋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 “抓稳咯。” 那刺客眼见便要得手,眼前的人却突然不见,紧接着迎面一个黑影砸了过来,他出刀迎上狠狠劈下,却见一堆山参、灵芝劈头盖脸地落下。 “浪费啊!”肖南回心疼大呼,手下却不闲着,一手抓着钟离竟,飞起一脚向前踹去,那刺客躲闪不及整个人飞了出去。 另一边,与丁未翔缠斗的刺客闻声回头,只见同伴跌过来,一分神便挨了一刀。 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打斗,整个索桥摇摇欲坠,原本牵着两段的四条锁链已经断了两条,剩下的两条也是岌岌可危。 再耗下去都得死在这。 肖南回抱起钟离竟拔腿便向对岸跑去,趁那刺客还没爬起来,一脚便从他身上踩了过去。 丁未翔见状,也连忙飞身跟上,那两名刺客紧跟其后,手中弯刀接连飞出。 凛冽风声向后脑勺袭来,肖南回根本腾不出手来,冲着丁未翔吼道:“你挡一下!” 丁未翔心思全在那女人手里抱着的男子身上,刀未出鞘便回手去挡,那弯刀失了准头“嗖”地一声削掉肖南回半截头发。 肖南回气到冒烟,但眼下正是争分夺秒逃命的时候,偏生还没工夫同那人讲理。 “啪”地一声,索桥的铁链又断一条,整个桥身瞬间失去平衡向一端倾斜而去。肖南回转头一看,便见那桥上木板好似狂风下的枯叶一般,一节节地掉入悬崖下咆哮的河水中,坍塌的桥身瞬间向自己逼来,她将怀里的钟离竟扔向丁未翔。 “你的人,接着!” 丁未翔手忙脚乱接住那人,脚下寻找着力点,往桥的尽头跳去。 桥头上,伯劳望着那坍塌的桥面,只觉得天旋地转,只能扯着嗓门大喊:“快点!桥要塌了!” 肖南回疲于奔命,还要顾着后脑勺飞舞的刀子,悲愤喊道:“还用你说?!绳子!快扔绳子!” 伯劳转身从行李里翻出一截捆东西的麻绳,灌注力气抛了出去。 丁未翔最靠近桥头,瞬间截胡一把将绳子抓住,借着伯劳的力气,带着钟离竟成功过到了对岸。 伯劳收了绳子,再向肖南回抛出,谁料绳子在半空飞到一半,便被那刺客手中弯刀砍成两截。如是反复两三次,绳子越来越短,肖南回转头怒骂:“你大爷!” 刺客回应她的是两把大刀,如今三人脚下都只余一条锁链支撑,不论是对方的攻击还是肖南回自己的躲闪,都好似杂耍班子一般,只是这根锁链也支撑不了多久了。 对方似乎抱着必拖一人下水的信念,怎样都不肯罢手,肖南回瞅准空隙猛地回头冲伯劳喊道:“砍锁链!” 伯劳愣了一下,没有马上动作,肖南回再次催促:“快砍!” 话音未落,一旁的丁未翔已经飞速出刀,只听空气中“蹡”地一声响,索桥仅存的一根铁链瞬间断裂,而铁链上的三个人则纷纷坠入水雾之中。 伯劳急了眼,怒看丁未翔:“要你砍你还真砍?!” 丁未翔抿着嘴没说话,一把拉住要跳崖的伯劳,示意她看向索桥消失的方向。 桥头上的三人齐齐屏息向下望去,却见一道银光刺破雾气而出。 啪、啪、啪,三声脆响。 那银光转瞬间暴涨出几倍的长度,似一道闪电一般钻入崖壁。 碎石滚落,水雾似轻薄的纱被向两边推开,却见那银光原来是一杆□□。 下一秒钟,一双手紧随着银枪而来,肖南回一把抓住了那抛出去的枪杆,下坠的身形瞬间停在半空。 精钢打制的枪杆在重力的作用下弯成了不可思议的弧度,月色下反射着雪亮的光,好似一轮升起的弦月。 下一秒,借着那枪杆反弹的力道,肖南回在崖壁上高高跃起,反手将□□从崖壁上抽出,再迅速掷向更高的地方,这一个来回过后,她的手已经可以够到崖顶,伯劳和丁未翔左右抓住她,将她一把从下面拉了上来。 肖南回死鱼一样在地上喘息了一会,这才撑着枪杆慢慢爬起来。 “先前同行多日都未曾见过姚公子的兵器,如今一见,果真不同凡响。” 肖南回瞧着那罪魁祸首故作惊叹的模样,气不打一处来:“那还不是托了钟离兄的福?若是没有钟离兄招引这些个黑衣大兄弟,我也不会用这险招来保命。” 丁未翔一听这话,那一心向着主子的狗腿子嘴脸又露了出来:“姚兄如此能耐,那日在泥潭之中何故还要主子来救?” 伯劳像是听到天大的笑话一般、毫不掩饰脸上的讥讽:“你家主子是为了救人吗?还不是为了那块破石头!” 丁未翔这回是真的怒了,一向青白的脸上居然染上了些许红色:“你胡说什么?!主子明明早就知道......” “未翔!” 丁未翔剩下的半截话就这么戛然而止,唤他名字的人脸上并未见怒色,但他只看一眼那人的眼神,便知他此时的警告意味。 肖南回莫名其妙地看着眼前突然就冷下来的场子,五指握紧微动,掌中那一人多高的威风银枪应声缩回不到三尺长的样子,收回背上时也不过一把短剑的长度,真不知其中究竟是何精巧设计,着实令人惊叹。 “距离天亮还有不到两个时辰,若就这么原地耗着恐生变数,但我们如今没有马车可以运送行李......” “马车还是有的。”钟离竟飘飘然从肖南回身边走过,直直来到一处隐秘的树丛前。 肖南回先是不解,定睛一看却发现,那树丛后竟然藏着一辆事先准备好的马车。 丁未翔已经牵着马走过去重新安置行李,路过肖南回时轻轻哼了声:“险路难行,若是连这点准备都没有,我们一开始便不会选这条路。” 肖南回一股气上不去下不来,只觉得被这主仆二人噎得胸闷气短,干脆甩手不理,一个闪身先上了车。 待到钟离竟进入车厢的时候,肖南回正在擦拭那杆枪的枪头,方才切入崖壁之中,上面沾了不少泥污。她对这把陪她出生入死的枪十分爱惜,刚刚它又救了她的命。 钟离竟垂下眼帘,撩起衣摆坐在肖南回的对面。 “姚兄方才救我时,我十分感动。” 肖南回手中动作一停。 他的语气听起来十分真诚,只是不知为何,肖南回每每看到那双漆黑的眼睛,总觉得有些本能的瑟缩,原本想应和一句“不必挂心”,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钟离竟似乎并不介意,目光滑到那杆银色的枪上。 “此枪名唤平弦,我说得可对?” 此话一出,肖南回猛地抬头向那人看去。 世间名枪众多,可能伸缩的□□只有一把,那就是平弦。每一个见过平弦的人都无法忘记这种特别,但真正知道这个名字的人却不多,肖准也曾叮嘱过她,不要向任何人透露这把枪的名字,这是造枪的人唯一的嘱托。 她没想过,眼前这个和武学半点关系都不沾的人,竟然能喊出这个名字。 “我怎么会知道,你在想这个吗?”对方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诉说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实,“有些事,不是只有青怀候才知道。何况这枪,本来也是他从别人那里求来的。” 钟离竟的手突然便伸过来,肖南回吓了一跳,反应过来后发觉,他只是将手放在了平弦上。 他落手的地方有些凹凸不平,上面是一些为了掩饰机括位置而雕刻的花纹,那一看便不曾握过粗糙之物的莹白指尖轻轻滑过平弦的枪杆,仿佛指下并非一管精钢寒铁,而是一方美人的暖肌玉骨。 “肖南回,你可知道这把枪背后的故事?” 肖南回几乎是下意识地打了个哆嗦。 这人只要一唤她的名字,她便有些不安。她究竟在怂些什么呢?对方怕是连她一个脚指头都打不过。 想到这里,肖南回的表情又硬气了起来。 “人们喜欢将夫妻比作琴瑟,夫妻之情便似琴弦。此枪是为女子所用,取名平弦是为隐喻,昭告世间女子也可上阵杀敌,与男子平等无二。” 钟离竟的表情有一瞬间的怪异,优美的唇形拉长成一个弧度,随即他便收回了那只手,脸上也恢复了原本寡淡的模样。 “看来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给你这把枪的人,并没有同你说许多。” 说完,他便闭上了眼。 车外伯劳与丁未翔还在因为走哪条路而吵嘴,肖南回却有些听不进去。 直到如今,她依旧相信,肖准将平弦赠与她,是希望她习武不输男子。除此之外,不做他想。 她低头望着手里那把随她出生入死的银枪,牢牢将它握紧手中,仿佛只有这样,她心中那份莫名的忐忑才能平息。 第31章 蓬蘽 一眨眼,距离那晚的惊险已经过去七八天。 这一路走来,刺杀的人一波接着一波,但肖南回总觉得暗中似乎有人在帮他们清理,因为越接近阙城,刺杀的人便越少。 进入赤州境地后,天气是一天比一天热起来,道路两边浓阴蔽天,已经是夏天的味道。 肖南回其实是不习惯坐马车的,特别是时间久了,简直是各种腰酸背痛。她央求伯劳将吉祥换给她骑一骑,伯劳何等奸诈之人,怎肯与那尊“佛”同乘一车,当下残忍拒绝不留余地。 肖南回便只能这么忍着,熬着熬着也就快到了阙城边界。 这倒是比肖南回预想中的快许多。想当时去程的时候,她与伯劳都是快马加鞭地赶路,还未曾遭遇伏击和追杀,也并未见比如今这马车快多少。 肖南回这从小泡在马圈里的人便察觉出,那拉车的两匹马不简单。虽然外形十足的低调,但不论脚程、耐力、速度、甚至是对路面的判断能力,都是一般马匹无法比拟的,用来拉车简直有些暴殄天物。 但肖南回并没见过这种马匹,只觉得可能并非赤州育种。 她曾经偷偷摸摸地扒过那马的耳朵和屁股,甚至暗搓搓地掀过那马的蹄子看马掌,却也未见任何标记。按理说,皇城中贵族大夫有几匹好马倒也正常,但最好的马向来还是在打仗的人手里。 何时丞相府竟然对马如此讲究起来了?肖南回觉得有些困惑。 车窗外隐隐传来流水的声响,不似昏河那样振聋发聩,却是潺潺涓涓,叮咚脆响。 肖南回跳下车,知道此处离阙城不远了。 这条小溪是宵夕山上流下来的,夏日的时候,不少城中男女老少都会来这条小溪旁边消暑垂钓。 终于逃离了那霍州的诡谲风云,眼下见到这熟悉的景色,肖南回心中有些说不出的雀跃。在此处补足水源后,便可一口气赶到阙城,若是顺利的话,说不定可以赶在关城门前回去。 思及此处,她的脚步都轻快起来,见丁未翔在将空了的水囊卸下来,便主动上前想要接过来帮忙打水,对方却仿佛没看见她一样,自顾自地从她身边走开。 伯劳在给吉祥挠痒痒,瞥见这一幕哼唧道:“一个大男人,居然如此小心眼。这点倒是和谢老头有的一拼。” 其实早在从穆尔赫启程时,肖南回就察觉到这丁未翔似乎对自己有些不满。但对方一直一副秉公办事的脸,她也懒得问什么。这如今却是忍不了了。 她紧跟上去,阴魂不散地跟在对方身后。 “丁兄弟何故给我脸色看?我自问并没有得罪过你。” 丁未翔脚下不停,依旧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将他主子那副死人脸学了个十成。 “有吗?姚公子误会了。” 误会?这脸摆明了就是对我不满嘛! 肖南回深吸一口气:“从穆尔赫开始,你这一路都与我大眼瞪小眼般地闹别扭,如今这也快到地方了,你若是个汉子,就让我死个明白。” 丁未翔到底还是没修成他主子那“无面神功”,猛地停住脚步,将那水囊往溪边一丢,一脸严肃地看向她:“在熊家的时候,主子早就料到玉玺可能是假,但仍选择救你性命,你当怀抱感激之情才对。” 肖南回眨眨眼,大脑思考了一会才反应过来那是多久以前的事。 哈?原来是因为这事?可是这事有什么好生气的呢?等下,他说钟离竟早就知道玉玺是假的? “他怎么知道玉玺是假的?” 丁未翔一梗,随即含糊道:“主子自然是知道的。你莫要打岔,总之,你要记得这份救命恩情才对。” 肖南回有些无语:“照你这么说,那夜度索桥的时候,我也是拼了老命救了他的,他也该记得我的恩情才对。” 丁未翔的脸因为气闷而涨红,这是肖南回第二次在他脸上看见这种颜色,似乎只要一提到他那主子,这位向来沉稳刀客就显得有些控制不住自己。 丁未翔似乎仍憋着半截话未说出口,可沉默片刻最终也只是挤出两个字:“罢了。” 随即别过身去,兀自蹲在地上打起水来,似乎再也不打算说话。 肖南回被晾在原地,一脸莫名其妙。 难道是她在军营待得久了,已经无法正常理解所谓的人情世故了? 肖南回一脚踢飞河边光滑的石头,小石子飞出在溪面上打了几个漂,这才“咕咚”一声沉了底。 不远处吉祥正在刨树根,肖南回走上前将那树根上长出的几朵蘑菇摘下来扔给它,吉祥扭着屁股去舔那鲜嫩的蘑菇,肖南回这才发现这颗树旁生了几丛刺莓,此时正是成熟的时候。 她摘了一个尝了尝,对于多天没有尝过新鲜蔬果的人来说,那味道真的甚是美好,于是便兜起下摆多摘了些。 伯劳不知从哪疯完了回来正好瞧见,土匪一般上来就抢,肖南回显然不是第一次遭遇这种黑手,反应飞快瞬间跳出几丈远。 “想吃自己摘去。” 伯劳看一眼那树丛,又摸了摸自己的小爪子,显然是嫌那刺莓树上刺多扎手,嘴上却是另一套说辞:“瞧你那点出息,不就几个果子?要你老命似的,那是熟透的果子,吃不完连半天都放不住的,早晚要烂。” 肖南回转过身干脆不理,心里想的是:便是烂在外面也不要烂在你肚子里。 就这么的,她的目光恰巧落在不远处的马车上。 马车静悄悄的,除了偶尔的微风将那车窗上的帘子吹起一个角,那里一点动静都没有。谁又能想到,那里面坐了个人呢? 这人似乎不太爱下车走动,这一路走来,除了必须的时候,他下车的次数可能两只手都数的过来。 肖南回时常感到困惑,怎么会有人能忍受在那狭小拥挤的空间里呆那么久。 她本来不欲管对方,但不知怎么想起先前他生病时的样子,心中又有些不忍,不知他是不是已经好利落。毕竟人家是因为救自己才染了风寒。 看了看衣兜里的果子,肖南回快步走到马车前,抬起手敲了敲车窗。 片刻后,靛蓝的帘子被掀开,露出半张还有些苍白的脸。他见了肖南回的脸并未说话,只静静看着她。 她踟蹰片刻,从衣兜里盛着的果子中挑了一颗看起来最饱满、最鲜艳的,递到那人眼前。 钟离竟乌黑的瞳仁盯着那果子看了一会,慢吞吞开口道。 “这是什么?” 肖南回又将那果子举高了些。 “蓬蘽,一种山里的野果子,现在正是熟的时候。你尝尝看。” 那人一动未动,只上下打量着那颗鲜红的果子,似乎在审视那东西是否真的可以食用,有一瞬间肖南回甚至以为时间静止了。 罢了,想来这人是养尊处优的,怎会吃这山间奇奇怪怪的果子?她方才便是教伯劳气糊涂了,才会想着来这么一出。 就在她要收回那份突发奇想的馈赠时,钟离竟终于动了。他的脸缓缓向前靠了靠,树荫下金灿灿的光斑便落在他脸上,因为有风的缘故而跳跃着。 肖南回愣住了。 他没有用手接过来,而是直接凑了过来,张口从她指尖衔走了那枚果子。 对方的动作十分优雅,以至于肖南回的手指既没碰到他的牙齿,也没碰到他的嘴唇,最多只有一点温热的气息一掠而过,但那感觉有点奇怪,她还是下意识地缩了缩手。 其实最多只是一瞬间的事,钟离竟的脸已经重新回到车窗后的阴影之中,似是在轻轻咀嚼那枚果子的味道,一点红色的汁水氤氲在他的唇上,给那张脸添了几分生气。 肖南回眨了眨眼,想要打破这诡异的氛围:“怎么样?味道还不错吧?” 那厢顿了顿,缓缓吐出三个字:“有点酸。” “酸?不会啊,我很会挑果子的。”肖南回不信邪,又从布兜里挑了几个出来,自己尝了一个确认过后,将剩下的递给钟离竟,“你再试试这几个。” 这回男人似乎更加沉默了,他的目光从那果子上挪到肖南回的脸上,神色有些古怪。 肖南回不是第一次看这双眼睛了,但每一次都看不透这双眼睛中的情绪。她有时觉得:那双漂亮的眼睛中,可能从来就没有情绪。 但这一次,她分明看到了什么。 只是那东西飞快闪过,她不知自己是否来得及捕捉分辨。 “喂,你在干什么?” 丁未翔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肖南回吓了一跳,想到这人要是知道自己给他主子吃了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指不定又要如何编排自己,肖南回第一反应就是要将手缩回来“毁尸灭迹”。 谁知车里那人动作比她还快,已经将那果子一股脑地揽入手中,末了还若无其事地露出一个无懈可击的微笑。 “姚公子说这车厢闷的很,要我掀开帘子透透气。” 肖南回跟着点点头,丁未翔将信将疑地走上来,四处看了看,似乎没有发现不妥,便将新打好的水递给钟离竟。 肖南回见状,连忙寻个由头抽身离开。 “该赶路了吧?我去叫伯劳。” 她走出去挺远,丁未翔的目光仍似蚂蟥一般叮在她后背,思来索去还是决定再确认一遍:“主子......方才当真无事?” 钟离竟眼皮都没抬一下:“能有何事?” 丁未翔想到刚刚在河边时肖南回讲的话,忍不住出声提醒道:“肖姑娘不知您身份,有些事还是要留些分寸的。” 钟离竟一时没说话,低头浅浅喝上一口那水囊里的水,河水清冷,冲淡了他嘴里蓬蘽的味道。 那果子一点也不酸,但不知为何,他那时心中会有一瞬间的恶劣,想知道她的反应。 他很少对人有好奇之心。如今这算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那是蠢钝之处,也是有趣之处。”钟离竟撑着额角,眉间是几分孩子气的笑意。 丁未翔瞧见了,不禁有些愣怔。 他跟在这人身边十数年,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这种神情了。 钟离竟似乎察觉,抬头瞥一眼他:“怎么了?这么看我。” 丁未翔摇摇头:“没什么,就是觉得,主子好像比之前要多些情绪。” 钟离竟那抹还残存在嘴角的笑,瞬间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令人胆寒的冷意。 “或许,我那日不该救她。”钟离竟的眼神落在不远处正与伯劳打闹的女子身上,一字一句道:“乱我心神者,当杀。” 丁未翔心下一惊,他险些忘了眼前的人是如何多变难测,而他根本摸不清眼前的人说出口的话究竟是几分真几分假。 温热的风吹过他额角的冷汗,那人的声音却渐渐又恢复了平静。 “罢了,倒也还没到那个地步。就当是送肖准一个人情。青怀侯府向来冷清,我岂能让人唏嘘寒心?” 那几枚蓬蘽正在他手中握着,新鲜果子上的绒毛搔着他的手心,有点痒。 第32章 左将军 日落西斜,离阙城南北两城门的关闭时间还有不到一个时辰。 城外十几里远的小路上,一辆马车伴着一匹灰白杂毛的马正飞速移动着。 肖南回此刻正坐在马车上清点自己的行李。 一会回城便要分道扬镳了,眼下已经到了最后时刻,然而面前这人不知是在装傻还是试探自己,丝毫不提那玉玺该如何处置。 肖南回手下忙活着,眼睛时不时地偷瞥一眼,寻思着不能再拖,无论如何要将事情说明白。 “欸。” 肖南回故作叹息。 “姚兄何故叹气?” 那人终于看了她一眼,不咸不淡地接了一句。 肖南回拿起自己干瘪的荷包,抖落出里面仅存的一块碎银和几枚铜板:“我想起来我那出师未捷身先死的千两黄金。” 钟离竟眉梢微挑:“黄金?” 肖南回无精打采地看对方一眼,语气越发伤心:“我在凭霄塔上踹下去三个人,正是天成先前千金悬赏的三名贼首。可惜当时身在沈家地盘,担心东西没拿到先惹祸上身,便没有主动上报衙门来提人,现下想想,真是窝心。” 肖南回看一眼对方,继续惨兮兮地说道:“你倒是不缺钱的样子,不知道我们行伍出身的俸禄实在寒碜,便是一锭银子也要掰开好几块来用......” “姚兄想说什么?” 清冷的声音打断了她的卖惨,她咂咂嘴,手指头使劲抠着那铜板上面的钱眼,没敢抬头看那人:“我其实是想说......这个、你既然已经这么有钱了,这般千辛万苦求来这玉玺应当不是为了钱吧?咱们商量一下,丞相托你办事许了你什么好处?你说来听听,我若是能......” “不知姚兄打算如何处理那玉玺?” 肖南回没想到对方居然未多谈归属问题半个字,直接便问到了这一步,思索片刻如实答道:“最后自然是要上交给皇帝的。” “最后?”钟离竟对于字眼的敏锐程度已经到了可怕的地步,“看来在上交之前,你还有事情要做。” 她点点头,下意识便要说出彻查肖家旧案之事,话到嘴边险险打住,差点惊出一身汗来。 一定是这几日相处久了,她那对人不设防的臭毛病犯了起来,竟有些不把对方当外人了。 要知道在霍州的时候,此人或许还称得上是朋友,可回了阙城,那便是侯府的死对头也是有可能的。 调整一番,她将问题抛了回去:“你呢?是否要同我抢这宝贝?” “宝贝?”钟离竟笑了,但那笑维持了不过瞬间,转眼便消散了,“说是宝贝,也确实抢了个头破血流、家破人亡,可到头来宝贝到底宝贝在哪都还不知道,岂不是愚蠢。姚公子可别犯一样的错误啊。” 对方这话说得是有几分尖锐,肖南回怎会听不出来其中警告,但也没打算退缩。 “我一不求财,二不做伤天害理之事,只是想要查明真相,自问心无愧,更不会要将那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占为己有。倒是钟离兄把持这东西着实紧张,又与那邹思防有何区别?” 这话说的是有几分不客气,那人面上却未见丝毫怒色,只淡淡瞧了她一眼:“姚公子何必如此着急地下结论,在下未曾说过要将这东西占为己有。” 她整个人愣住,喃喃开口道:“难不成......你还能让给我?” 钟离竟刚刚将一杯新茶倒掉,将温热的茶杯轻轻放在小案上。 “姚公子这几日与我同车,可见我经常摆弄茶具?” 肖南回不明所以地点点头。 几日同路,这人除了偶尔低声同丁未翔说说话,便是摆弄那套茶具。肖南回不太懂茶,但闻那茶香也知对方那瓶瓶罐罐里一定都是好茶,只是那香气扑鼻的茶水没有一滴进了那人的嘴里,全都倒掉了。 “我经常沏茶,却不喝茶,其实多数时间只是想要闻闻茶香。玉玺一事也是如此。” 什么意思?你说你大老远跑去霍州就是为了过把眼瘾?鬼信啊?! 肖南回的内心有一个声音在大声咆哮。 偏生那人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那样淡然,就好似对他生出些许质疑的想法都是污蔑。 “东西就在那里,一会你自拿走便是。”仿佛知道她不信,钟离竟又淡淡加了一句。 其实这一路走来,那盒子就放在那里,除了每日确认一遍外,肖南回从没挪动过位置。她已经做好为了将它拿到手不惜一切代价的准备了,谁知最后竟然如此容易。 她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面部表情,一边咽着口水,一边偷偷将手伸向那盒子。 男子余光瞥见那小动作,嘴角闪过一丝狡黠。 “主子,前面百步远外有一小队人马,看样子当是天成军队。” 丁未翔的声音突然从外面传来。 肖南回一听“天成军队”四个字,浑身一抖,伸出一半的手也缩了回来,整个人瞬间矮了三分,仓皇问道:“军队?何人带队?” 丁未翔的声音顿了顿,再次响起:“举黑底交龙旗,当是光要营的人。” 光要营?光要营向来是烜远公管着,那便和肖准没多大关系。 肖南回瞬间背脊又挺直了,连带着表情都轻松了不少。 她身旁一直闭目养神的钟离竟却突然睁眼开口道:“可是烜远公亲自前来?” 丁未翔过了会才答道:“打头的银甲白马,当不是烜远公。”停顿片刻又说道:“应是例行边巡,烜远公不会亲自前来。” “知道了。”钟离竟淡淡吐出三个字,又阖上眼帘。 肖南回却揪住了一丝不同寻常的信息,眼珠一斜看向身边的人:“怎么?看来钟公子和烜远公这是有过节。” “谈不上过节。我是丞相府门客,自然该避则避。” 朝堂上向来以柏丞相和烜远王为两大阵营,早已不是什么秘密。想来这钟离竟应当是奉了丞相密令前去霍州,万万不能让烜远公的人知道。 不知这老丞相又在捣鼓些什么名堂,会不会将肖准牵扯进去。 肖南回冥思苦想一番,奈何实在只知一二,不知其三,到头来也是没推理出个子丑寅卯。 这档口,马车已与那队人马相遇,肖南回扒着门缝偷偷向外瞧,只见领先一名银甲小将,骑一匹通体雪白的高头大马,马鞍四周坠着殷红的穗子,看起来甚是神气。 当然,他这身行头在肖南回眼里,便似姚易楼里那几个靠喝牛乳来丰胸的舞娘一般不上道。 谁会穿这么一身去打仗?肖南回在心里翻了大大一个白眼。 那小将在还有十几步远的地方勒马停住,他身侧的士兵便喊话道:“左将军在此,前方是何人?还不下车!” 左将军三个字在肖南回耳朵中一闪而过,她隐隐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却也没抓住那一闪而过的思绪。 马车缓缓停了下来,她瞥一眼身边的人,钟离竟泰然自若,面上没有半点波澜。 肖南回开始觉得这人可能天生就是面部表情寡淡,相处了这些天,她甚少看到此人流露些许情绪在脸上,想想也是可怕。 透过门缝,肖南回看到丁未翔跳下马车,躬身行礼道:“在下雁翅营中尉丁未翔,奉命前往霍州查案,正要回王城复命。” 银甲小将驱马上前来,肖南回使劲往前凑着,想要看清这招摇的左将军到底是何方神圣。然而头盔遮去了对方的半张脸,只露出一个角度利落的下颌,隐约透着些淡青,一看便是个年轻人,开口却甚是沉稳。 “雁翅营的人?我同扶风校尉也算交好,时常到他营中去,怎的从未见过你?” 丁未翔不慌不忙地答道:“属下面容普通,将军就算见过,不记得也是常理之事。” 丁未翔的佩刀被他藏在车帘后,马上的人见他并未带兵器,气势便没有之前那般咄咄逼人,只是仍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这辆毫不起眼的马车。 “车上是何人?” “丞相府门客,钟离竟。” 丁未翔说罢将一块腰牌双手承了上去,有士兵帮忙递给那银甲小将,他看了看确实没有不妥,便冷声问道:“只他一人?” 丁未翔有一瞬间的犹豫,那小将眼神十分凌厉,马上查觉,冷笑一声:“丁中尉莫怪本将军多疑,实是最近畿辅一带不太平,常有人冒充朝廷中人打探王城消息,圣上有旨,严查入阙城的各条要道,以防贼人有可乘之机。” 肖南回在马车里听着,有些坐不住。 这皇帝老儿好生令人心寒,她一路千辛万苦、出生入死、一波三折,总算给他把那劳什子玉玺寻了回来,现在他却派人在家门口给她下马威?还怀疑她是贼人? “哼,皇帝的眼神怕是不太好,居然寻了这么个主来守家门口。” 说罢也不看钟离竟作何反应,一把将马车帘子掀开,冲着马上那人自报家门道:“在下是青怀侯府的人,并非什么贼人。如今赶着回城,还望将军莫要为难我等,快些放行吧。” 不知是不是她错觉,肖南回觉得那银甲小将听了她的话竟连人带马退了半步。 “青怀侯府的人?可是姓肖?” 废话,青怀侯府总共就那么几个人,做官的更是只有那两个。这人怎么比她还不熟悉朝中的事。 “是,在下青怀候义女肖南回。” 银甲小将沉默了许久,才从牙缝里吐出几个字:“原来是肖队正。” 肖南回自认官小势微,无人认得她一个小小队正,所以在外报名号时也不客套,都是直接报上青怀候府的名字,这样也省得之后浪费口舌多做解释。 可眼下这人竟然知道自己的军衔,也是少有。 “将军难道认得在下?” 银甲小将却突然调转马头,将一个马屁股留给肖南回:“不认得。” 不认得就不认得呗,正好,我也不认得你。 银甲小将已经走远,他身后跟着的亲兵对丁未翔说道:“将军与巡视小队正好回城,丁中尉可愿一道回去?” 丁未翔看一眼探着个脑袋的肖南回,露出一个礼貌的微笑:“甚好。” 第33章 卑鄙 应付完那劳什子左将军,肖南回板着脸把帘子放下来,一屁股坐回垫子上,马车又缓缓移动起来。 过了一会,她觉得似乎有人在打量自己,一回头才发现钟离竟正淡淡看着她。 肖南回撇了撇嘴:“怎么?发现我不过是个小小队正,便觉得我不配与你同乘一车了?” 钟离竟摇摇头:“只是先前不知,原来你对当今圣上竟然意见这么大。” 肖南回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在说先前她无意中抱怨的那几句话,当下装傻起来:“你在说什么?我不太明白。” “肖队正刚刚才说过,现下便忘了?” “我这人,忘性大。” “无妨。肖队正不记得,我还记得。你说,皇帝眼神不太好。” 肖南回脸上一僵,皮笑肉不笑地咧了咧嘴:“有吗?一定是你听错了。” “你还说......”钟离竟的半句话最终没能说出口,被肖南回一把捂回嘴里。 女子掌心不似柔荑那般温润细腻,反而有一层薄薄的硬茧,粗糙的有些硌人。 而男子的唇却比看上去还要柔软,温热的气息似乎灼伤了肖南回的手,令她没来由地想起方才溪边马车前,他从她手上采撷果子时的情景。 肖南回蓦地将手缩了回来。 车厢中一时寂静,先前进行到一半的对话戛然而止,却再没有人将它提起。 距离阙城的最后一段路程,就这样在安静中平稳度过了。 日落宵夕山前的最后一刻,肖南回终于赶在城门关闭前回到了阙城。 此去霍州,实则前后只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却也仿佛出征后回朝一般。以往她在外驻军月余甚至一年多后回城时,第一站都是要去望尘楼找姚易的。她的头发长得很快,长时间不修整行军时便会难以打理,杜鹃是决计不会让她动头发的,所以每次只能去找姚易帮忙。 这一次,她也是要去找他的,只是不是为了头发,而是为了那盒子里的东西。 “此行多谢钟离兄借车马一用,既然已经回城,不如就此别过。想来钟离兄也有要紧事要办。” 钟离竟看一眼肖南回,从善如流地点点头:“自然。此处尚在城门附近,人多眼杂,待行到丁禹路附近,便与姚兄作别。” 肖南回觉得也对,便点头同意了。 马车又行了一盏茶的功夫,缓缓停了下来。 只是不知为何,车厢外似乎人声亦是嘈杂,不比城门附近时安静多少。 “到了?” 丁未翔已经将车门打开,示意肖南回可以下车了。 她跳下车辕才发现,四周不知何时摆上了不少摊位,每个摊位上都悬一盏糊着粉纸的灯笼,灯笼下人头攒动,多是姑娘妇人,而那摊位上卖的则都是些胭脂水粉的小玩意。 “今天是什么节日吗?” 丁未翔听见回头,先是有些惊讶,复而想起什么看向肖南回:“倒也不是什么节日,是城中一年一度的桃花集会,商户们会摆些夜市,来逛的大都是女子。肖队正对这些不感兴趣,想来是不知道的。” 桃花会肖南回是听过的,但诚如丁未翔所说,她一介习武之人,平日里莫说搽脂抹粉,就连钗环都甚少戴在头上,这类集会她从未关注过。如今一见,竟然比想象中还要热闹不少。 这一分神的功夫,周围的人又渐渐多了起来,她可不想一会撞见熟人,便要吩咐伯劳快些将行李整理好。 “肖南回?” 一声又尖又细的女声在肖南回身后炸开,像是一根尖锐的指甲刺激着她的神经。 与此同时,伯劳那厮像是见了猫的耗子一般,狠夹了一把吉祥的肚子,飞也似的逃没了影。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她不回头也知道喊她的人是谁。 但仗着周围这么多人打掩护,肖南回决定暂时装听不见,猥琐地缩了缩脖子。 “肖南回!” 那声音又近了几分,这回带了些怒气,还有几分确信。 肖南回换了个姿势,正准备再抗一抗,谁知她面前马车里的男人竟然在此刻好死不死地开了口:“咦?那边好像是你的熟人。” 肖南回绝望地闭上眼,只听后面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下一秒杜鹃的魔爪一把按在她肩头,将她掰了过去。 “肖南回,你竟敢装作听不见老娘唤你?!你还知道回来?不如死在外面算了!” 杜鹃最怕别人说她老,所以很少自称老娘。除非是气急了。 此时正是黄昏时分,街上往来除了闲逛的人,还有不少收工回家的路人,杜鹃这一嗓子引得路上人人侧目,肖南回只恨自己的脸没有生的细小些,能用这袖子来挡一挡。 “杜鹃姐,我错了还不行吗?你行行好,莫要在这大街上呼来唤去的了。” 杜鹃秀眉一竖,声音倒是小了下来:“哦?你知道错了?那错在何处?” 肖南回嗫嚅:“错、错在......” 杜鹃冷哼一声,手中刚买的银钗子往头发里一插,腾出手来飞快拧了肖南回的耳朵。 “说不上来是吧?今日活计我也做妥,有的是时间陪你好好聊上一夜,看看你这脑袋瓜里究竟装了些什么道理。” 肖南回惨呼,她一直不明白杜鹃那样的纤纤细手,怎么有着如大悲寺方丈枯禅手一般的功力。 “等下。” 钟离竟的声音慢悠悠从车上传出,杜鹃愣了一下,手下力道不自觉就松了些。 肖南回一点也不意外。第一次听到这声音的人,大都是这个反应。 “未翔,将姚公子的行李拿给他。” 几个布包和郝白赠与她的大盒子被从车帘后推了出来,末了一只骨节分明、玉样精致的手从帘子后伸了出来,优雅地将那千辛万苦得来的盒子郑重放在那一堆行李的最上面:“姚公子这最重要的东西可别落下了。” 杜鹃看着那只手吞了吞口水,声音不自觉地就温柔了起来。 “多谢这位公子,我家南回性子顽劣,定是多有得罪的地方,还望多多谅解。” 添麻烦?谁给谁添麻烦还不知道呢?! 肖南回觉得对方绝对是故意的,她要在城门下车他就偏不肯,非要挑这什么丁禹街,又正好碰上杜鹃来逛桃花会,怎么能事事都如此凑巧呢?正要狠狠质问上两句,杜鹃手下的劲道又提了起来,这回是狠狠掐在她腰间。 “东西也拿齐了,还不跟我回家?!” 她几乎来不及同那车厢里的人再有任何交集,便被强行拉走。 远离了主街的喧闹,肖南回好不容易挣脱开来, “杜鹃姐,你别气了,我也是为了义父......” “你哪里是为他?!你这厢不顾头尾地走了,将军担心你安危,一直暗中派人在赤州境内寻你,也不知你是搅进什么浑水,他的人时常夜里来府上复命,将军连个安稳觉都睡不好......” 原来,之所以进了赤州后刺杀的人便少了,是因为肖准。 肖南回呆呆听着,心间有种甜蜜的滋味扩散开来,任凭杜鹃的嘴巴开开合合地数落,她竟也毫不在意。 肖准是在乎她的啊。 这世间,能在乎她肖南回的人不多,所以每一个人她都会回报以百倍千倍的珍惜。而这其中能有肖准,是肖南回觉得此生最幸运的事。 莫说是去求那一方玉玺,便是天上的月亮,她也愿意试一试。 肖南回在墙角处腾出一只手,美滋滋地去拿那摞行李最上面的那个盒子。 然而拿起那盒子的一瞬间,笑便停在了她的嘴角。 这盒子未免太轻了些。 她慌乱地抬头去瞧巷口的街道,车水马龙中,那辆马车早已不见踪影。 杜鹃见她色变不明所以,肖南回也没时间解释,当下急急打开手里的盒子。 入眼并非那一抹翠色,而是几团红色。 盒子里静静躺着三枚分外眼熟的蓬蘽,哪里有那玉玺的影子? ****** ****** ****** 阙城城西深浅巷子里,有一处民宅模样的院子,临街却是一座三层小楼,三层飞檐之上挂的是少见的白玉檐铃,微风拂过,玉击之声清脆悦耳。 临街院门无匾无字,只有常客才知道,这里是一处玉楼。 天色已暗,楼内亮起点点烛火,仍是人声嘈嘈,看样子竟还未打烊。 丁未翔驾着马车缓缓停在玉楼门前,早有一身着灰衣的男子等在那里,等到那两人下车后,独自将马车驾离了门口。 钟离竟一身轻松、两手空空,丁未翔也只得手中那一方东西,如今没了盒子,那方宝贝暂且被一块软巾包着,从外面瞧也看不出什么名堂。 丁未翔掂量着手里的东西有几分感慨。 主子那偷龙转凤的动作他一早便瞧见了,身为名门出身的刀客,他私下觉得那手法有些不大光明,可现在想想,却是不动声色、免去麻烦的上上策。毕竟两相争执,肖姑娘肯定是个难缠的主。 “未翔可是觉得我卑鄙了?” 饶是陪伴多年,猛地被人拆穿心思还是让丁未翔吓了一跳,他连忙正色道:“主子自有决断,属下怎敢妄议。” 那人却已经兀自向前入了那楼中,丁未翔也收了心思跟了上去。 第34章 秘玺 两人一进玉楼,便有个机灵的小童上前招呼道:“二位公子是来挑货还是出货的?可有熟识的掌柜?小的这便给您唤来。” 丁未翔四处张望一番,没见到要找的人,于是说道:“大掌柜可在?” 此间玉楼共有八个掌柜,八个掌柜各有精通,平日坐镇店里可谓各显神通,但群龙不能无首,八个掌柜上面还有一位大掌柜。大掌柜是大东家,玉楼真正的主人,也是这其中最资深的行家。 小童愣了愣,没想到对方竟然一开口便要见主人,当下客气回绝道:“公子有所不知,大掌柜年事已高、行动不便,已经多年不见客了。” 丁未翔却道:“我等与大掌柜有约在先,烦请通报一声,就说钟离公子来找便可。” 小童应下,快步向后院走去。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他便搀了个拄着雕玉龙头拐杖的老人走了出来,正是大掌柜本人。 他看到钟离竟,也是有些惊讶,半晌示意小童退下,亲自取了提灯来,将二人引向后院。 玉楼后院是条狭长的甬道,两边是一间间的矮房,各个门上落着巨大的铜锁,都是存放玉料的地方。 大掌柜最终停在尽头的一处小瓦房前,徐徐开口道。 “父亲前些日子受了些风寒,请了郎中来瞧过只说怕是不太好,公子若有未尽之言,此次便做个了结罢。” 钟离竟躬身一揖:“幸得再见老先生一面,亦无多求。” 大掌柜笑了笑:“公子能有此心也是难得。父亲确实年事已高,唯恐不能给到公子想要的答案啊。” 说罢,他推开屋门。 屋子十分狭小,但该有的东西也都齐全,初夏的天气已经微热,房间里却清凉宜人,角落里有一小摊草灰,是刚刚烧过艾草留下的灰烬。 绕过简单屏障便见一张暖榻,塌上躺着一名裹着厚毯子的老者,须发尽白,形容枯槁,一只搭在毯子上的手嶙峋见骨,若不是那还略微起伏的胸口,见了的人怕是会以为这已经是一具干尸。 拄着拐杖的老掌柜向着床上的人恭敬行礼,特意提高了嗓门:“父亲,您等的人来了。” 老者一直紧闭的眼皮颤了颤,缓缓睁开,浑浊的眼珠转了转,勉强落在钟离竟身上,辨别了一会,才微微动了动手指。 “知道了,你下去吧。” 大掌柜看一眼钟离竟和丁未翔,不再多言,躬身退下。 塌上老者微微垫起些身子,好让自己喘气喘地顺畅些:“公子总算来了,老夫还以为等不到你了。” “老先生不必起身。”钟离竟示意丁未翔将东西拿上来,“东西我已经拿过来,在塌上看就好。” 丁未翔走上前,将一旁立在床头的小几拿来摆好,那小几是最普通的樟木制成,因为常年使用,已经磨得发亮,岁岁年年中不知有多少美玉奇石在其上流转停顿过。安置好小几,丁未翔小心将那软巾中的东西拆出来,素白的软布上静静躺着一个四四方方的物什,左右不过男子手掌心大小,看起来污蒙蒙的,不知是何材质。 老人吸了口气,慢慢挽起袖子,枯瘦的手指在触到那东西的一瞬间似乎变得灵活了起来,上下摸索一番,在看到正中那个小洞后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那边柜子下面有个黑色的坛子,你拿上来。” 丁未翔依言将那不过拳头大小的坛子端了过来,坛子里是一种无色透明的液体,闻起来有种淡淡的苦味,老人颤颤巍巍将里面的东西尽数倒在了盒子上。一层细小的气泡在盒子表面浮起,老人随后抓起一旁的绸布细细擦拭,那绸布像是有了法术一般,所过之处便将那污泥厚尘尽数抹去,露出下面莹润剔透的本质。 片刻之后,一块晶莹剔透、被透明薄壁包裹着的翠绿玉石显现出来,却原来是被装在一个量身订造的盒子当中。 如此精妙之物实属罕见,若非亲眼所见便是千言万语也难描述其中玄妙。 “我眼睛不行了。你看看,里面那块玉上可有字?” 钟离竟小心托起那个透明的匣子,透过雕花的水晶薄壁,只见一块正四方形、八面光滑如镜的碧玉静静悬在其中,像是漂在一种透明的液体里,其妙非常。 “无字。” “可有一角是有裂痕的?” 钟离竟摆弄匣子,让烛光照亮四角,终于隔着匣子看到了那玉上一处不甚明显的裂痕。 “有。” “那便错不了了,这就是你要找的东西。” 虽然一早心中便已肯定七八分,但如今听到这句话,钟离竟还是微微展了展眉。 这一趟霍州之行虽然剑走偏锋、险象环生,但如今这结果确实也不枉他亲自走这一遭了。何况,他还认识了有趣的人。 修长的手指轻轻点在那玉石上,白皙与翠绿形成刺目的对比,就像年轻与古老之间横亘着的那道深深的时间鸿沟。 “老先生当年是如何见过这东西的?” 空气安静了片刻,那沧桑的声音才再次慢悠悠地响起:“我这样的人,原本是一辈子也不可能见到这样东西的。你姑且将这一切当做机缘巧合吧。” 老者说到这里咳嗽两声,眼睛却愈发亮了,像是回忆起以前的时光,脸上也有了些精神气:“我那时不过是个十二三岁的学徒,师父嘴巴严,我跟着他进老皇宫去的时候,都不知道自己是要去做什么。到了才知道,原来是要修补传国玉玺。” 钟离竟望着那四四方方的水晶盒子,开口问道:“玉玺这般贵重,怎会损毁?” “我只记得当时宫内的传闻是说,太上皇瞧上了这做玉玺的宝玉,说是其精纯可保人魂魄不散,便要那玉玺做他百年后的陪葬。当时的涅泫皇帝自然不依,没有玉玺如何传国?两人便在寝宫争执起来,混乱中这方秘玺坠落在地,便摔坏了一个角。说来也都是天意吧。传国玉玺受损可不是什么好征兆,后来也确实应验了。” 钟离竟听了,不知想到什么,嘴角微微勾起,眼中却无笑意:“依老先生所见,这世上当真有宝玉可令人长生不老吗?” 老者听闻笑了起来,脸上的褶子都堆到了一起:“倘若真的有,那老夫何故在病榻之上苦苦挣扎?老夫在玉楼做了一辈子的活计,多好的玉石都经过手,也没见过哪块玉成了精,还能装了人的魂儿。石头就是石头,不过是看在谁手里罢了。” 时间在那具肉体上留下苍老的痕迹,却也赋予了他通透的智慧,那双浑浊的眼其实已经辨不清细小物件,却能洞察人世间的许多道理。 “公子来找老夫,应当不只是为了确认这样东西是真是假吧?” 钟离竟面色平和,也不多做掩饰,单刀直入地问道:“老先生可有法子将东西取出来?” 谁知老者却摇了摇头:“我虽知道这匣子的机窍原理,却也无能为力。” 钟离竟的声音依旧淡淡的,却也隐隐带了几分压迫感:“老先生是不能,还是不愿?” 老者是个见过世面的人,声音里坦坦荡荡,却也不卑不亢:“公子何等尊贵的身份,老夫不敢隐瞒。并非老夫不愿助公子取得这里面的东西,而是你我、乃至整个天下,恐怕再难有人能打开它了。” 钟离竟眉头微蹙,他看向盒子正中那个正圆形的小洞,那洞里有一处尖锐的凸起,不知是做何用:“先生所言,是指这盒子的钥匙已经遗失?” “想必你已察觉那处机窍,只是这匣子没有钥匙,若想开启需得有裘家人的血才行。” 原来如此。 那洞并不是钥匙的插孔,而是藏了取血的刺。邹思防费尽心思要开匣子,无意中刺破了手指,这才中了机关染上剧毒。 然而自打江山易主,裘氏一脉便被赶尽杀绝,夙家人若想坐稳王位,便容不得有任何差池,近百年过去,若想觅得一滴裘家人的血,怕是比摘星捞月还要难。 “若是强行将外面的匣子毁了呢?” “你可知裘氏当年为何要花心思打了这匣子?那便是若有不测的一天,就将玉玺锁入盒中,非裘家后人不能开启,强行毁掉匣子便是玉石俱焚。这是昔日径荫楼的手艺,你若不信,大可一试。” 径荫楼曾是赤州境内最大的玉楼,制作秘玺所用的玉料便是此楼所出。传闻径荫楼楼下已挖空十数丈土地,其中所藏的奇巧珍玩数不胜数,楼中更是多技艺高超的匠人,平日除了打磨玉器,便会钻研些机关机括,专为权贵定制。 径荫楼已经随着百年前那场动乱消失在历史长河中,而经由它手的东西市面上甚少流通,已是有市无价的宝贝。如今眼前这件,真的有传说中那般神奇? 老者说了这许多话,先前吊起来的精气神又有些不济了,眼皮沉重地垂着:“老夫所知,已尽说与公子。如何定夺,便是公子的事了。” 夜风骤起,檐铃清响。 塌上的人已然昏昏沉沉,不知是否进入那长夜旧梦之中,不愿醒来。 塌边的人缓缓起身,因为赶路的缘故他一身风尘,却不见丝毫疲惫憔悴,那双眼反而黑的发亮。 不对,事情远没有看上去那么简单。 那一夜的涅泫皇城寝宫里,两任帝王究竟在为何时争执,以至于从来置于盒中的玉玺竟会跌落受损。而后裘家人又为何独将这一枚玉玺放入盒中,费劲心思地藏起来,即使已经国破家亡也要力保它,无法护住便要毁掉。 秘玺,秘要之玺。 裘氏究竟还有何秘密呢? 第35章 许束 天气转暖,阙城的天亮地比前些日子又早了些。 卯时刚过,城中街道已然亮亮堂堂,勤快的商贩已经扫洒完毕等待第一拨客人的光临了。 早起的小厮打着哈欠溜到后街,找了个背人的树根处,解开裤腰淅沥沥地尿起来。 正尿到一半,忽然就觉得头顶上方穿来些动静。他呆呆抬头去看,便见一团黑影从天而降,一声巨响落在他身旁两步远的位置。 一阵烟尘消散,露出个发髻散乱的憔悴人影,细看似乎是个男装女子,脸色甚是难看。 女子瞧都没瞧他一眼,脚步沉重地向外街走去,小厮张着嘴瞧着,尿湿了鞋子都没发现。 肖南回此时的心情与这五月艳阳天可谓是格格不入。 昨夜,她好说歹说、软硬兼施地哄走了杜鹃,在丞相府后门的那棵树上蹲了一宿,直到将那送菜送瓜的贩子都等来了,还是没有看到那张教她恨得牙痒痒的脸。 果然,什么丞相府上门客,都是骗人的。 她是被下降头了才会相信那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居然让人家不费一丝力气便骗走了东西。 一想到要回侯府见肖准,肖南回的心里就七上八下地翻腾着。她这回任性远行,不仅擅自将军营事务丢在一边,最后还两手空空而归,只要一想起来她就觉得一张老脸无处安放。 心中纠结,脚步迟迟不肯向青怀侯府挪动,就这么晃晃悠悠到了昱坤街。 昱坤街上最大的一处院子便是朔亲王的旧府,肖准长大的地方。 但随着当年那件事的发生,这里已经荒废了很多年了。在肖南回的记忆里,肖准经常独自来这里徘徊。肖准不喜欢她跟进去,所以每次她都只是站在那几丈高的大门外等他,对朔亲王府的印象也只停留在大门上那两只生了铜绿的狮子头上。 虽然心中大抵知道那高高的院墙内除了荒草鼠蚁外,不会再有其他,但她还是会好奇。她觉得那墙里装的是肖准的过去,那段没有她的过去。 日子久了,她也时不时地会晃到这条街上来。就像今天这样。 肖南回叹口气,就近找了处开张的茶铺坐了下来,决定先填填肚子。 清晨的茶铺比想象中的要热闹,早起的人们大都是附近商贾,另还有些赶着出城的过路人,一个个都行色匆匆的样子。 肖南特意挑了个人堆里坐着,她有将近一个月没有回城,需要听听最近市井间的消息,商贾们光顾的茶铺是最好的选择。 这才方一坐下,身后几人的对话便钻进她的耳朵里。 “李当家的,我瞧你已整装待发,本不该讲这些话的,但咱们几人生意往来多年,我岂能眼睁睁看你涉险?” 那李当家似乎有些惊讶:“兄弟此话何意啊?西边的货我已跑了许多年,你若是忧心前些日子水患的事......” “此事与水患无关啊。你凑近些......” 那人的声音压得很低,但肖南回耳力不比常人,仍听得分明。 此时勤快的店家已将那笼热腾腾的包子端上桌子,她决定吃喝偷听两不误,猛灌一口凉茶,伸出筷子去夹那汤包。 “你听说了么?岭西康王月余前便被刺身亡了。” 肖南回手中筷子一抖,那只包子“啪”地一声掉回盘子里,摔得皮肉分离。 李当家的和桌上的其余几名食客显然也是震惊:“这可胡说不得!藩王一死,那碧疆与晚城之间岂非再无遮挡?” 身后那声音继续说道:“此等大事我怎敢胡说?我那小叔子就在城外北营校场当差,说是天成已经开始重编军队,□□成是错不了。我看这战事马上就要来了,西边的路很快就要走不得了。” “难怪最近从岭西来的素丝都断了货,我还当是我多想了,没成想竟是出了大事......” 身后嘈杂仍在继续,肖南回却只觉得“嗡嗡”声一片,一字一句也分辨不出来了。 这厢店家拿了醋罐正要给方才那叫了包子的桌送去,一个转身的功夫却见桌旁早已没了人影,桌上只剩那笼动了一筷子的汤包,和一块被人从中掰开的半块银锭子。 店家拿起银子,左顾右盼地寻那刚刚还坐在原处的年轻公子:“客官?客官?还没找您银子......” 清冷的大街上一眼望得到尽头,却瞧不见那人的影子,真是令人咂舌的腿脚速度。 虽说此事早有预兆,但真到听闻的那一刻还是令人心脏狂跳。康王庸碌,却也是拥兵十万的一方封王,竟在自家地盘上被人活活刺死,这只能说明,如今碧疆的势力比她想象中还要膨胀。 肖南回一路杀回侯府,等不及陈偲开门,直接翻墙而入,直奔肖准的书房而去。 陈偲正捧着几件旧衣服和换洗被褥从房里出来,见到形容狼狈的肖南回也是一愣,半晌才反应过来,急忙迎上前。 “姑娘可算回来了,怎的没知会一声,这样急匆匆地就跑来了?” 肖南回还有些气喘,顾不上解释,望了望书房的方向,那里似乎并没有人。 “陈叔,义父呢?” “昨天夜里宫中急诏,命五品以上大臣今日寅时便去上朝,将军一早便进宫了。” 看来皇帝已经开始为此事刁难群臣了,肖准八成要领军令了。 “那、那我在书房等他。” 肖南回转身便要向书房走去,被陈偲一把拉住。 “姑娘不要这样心急,你入赤州境内后将军便知你行踪,已然算到你日前便会回来,叮嘱老奴转告你:如今形势吃紧,他恐怕不会有时间回府上了,叫你直接去营里找他。” 是啊,如今这情形,肖准很快就要忙得见不到人影了。她就知道今年不是个太平年。 “伯劳那臭丫头回来了吗?吉祥还在她那,我要骑它去大营。” 陈偲点点头,匆忙将手里的东西塞到一旁堆放杂物的深口箱子里:“她昨晚偷偷回来的,马匹我今早刚刚喂过,你骑走便是。不过你先别忙着离开,我去叫杜鹃来给你拿件换洗衣裳,你这样子去,将军见了是要担心的。” 肖南回听到杜鹃的名字仍是有些腿软,脸上不自觉地显出难色,陈偲见了,心里明镜似地笑笑:“姑娘心里还犯怵呢?你放心,杜鹃是个明白的,拎得清事情轻重缓急,这回暂时是不会为难你了。只是下次莫要再这般莽撞行事,教人怪担心的。” 老管事的腰杆已经不如前几年挺拔了,鬓角头发也已苍白,那略带几分嗔怪的语气令肖南回又心暖又愧疚,当下却说不出什么,只低声应了。 半个时辰后,肖南回已经连人带马立在北郊大营门前,一面赤底肃字旗迎风而展,比平日里看起来还要肃杀。肖准所在的营多骑兵和弓箭手,因为常年固守北方防线而赐营号“肃北”,是天成最大的一支军队,眼下这支是离阙城最近的一处分营。 吉祥对这里熟门熟路,肖南回将它放开后,它便自行往马棚的方向溜达过去。 营里的人大都认识肖南回,但依照军法仍需一一验过腰牌才能放行。等到真的进到营里,肖南回便明显感觉到气氛的不同。 之前从不露面的监管武库的考工令,如今行色匆匆地奔走在各营之间,地上遍布运送盔甲盾戟留下的深深车辙印,平日与她一同当值的几个队正一个也瞧不见,八成已经被曲长叫走重新编制作战部队。 一切都透露着一个相同的信息:战事已起,避无可避。 想到自己先前竟然还不知愁地在霍州晃悠,肖南回心下就一阵后怕,她若再晚回几天,说不定便见不到肖准,战事一起,便是金戈铁马、生死相隔,到时候不知要有多后悔。 心中想着事,她继续闷着头往肖准的营帐走去。 突然,一阵劲风从斜后方袭来,又快又狠,肖南回侧身险险躲开,抬眼便不意外地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都到了这种时候仍不肯轻易放过她的,也就那一个了。 “许束,这是营里,私自武斗是要军法处置的。”肖南回努力压着声音中的怒气,对方却似乎并不这么想。 “哪里来的武斗?明明只是军中同僚的友好切磋罢了。”年轻男子长了一张玩世不恭的脸,左眉上拜肖南回所赐多了一道疤,这断眉让他每每挑眉时都有几分邪气,在肖南回看来便是“欠揍”二字。 许束是当今廷尉许治之子,与肖南回同岁,如今也是肖准最得力的副将之一。 以往肖南回每次都尽量赶在营中擂鼓灭灯前最后一轮换班时进营,就是为了尽量不碰见许束。 她觉得许束是个奇怪的人。 初时相识,肖准也是受许治所托,觉得二人年纪相仿,又都在他这里学武,不如结伴练习。许束不知是不是继承了他爹那狡猾的性子,从小便油滑的很。当着肖准时是毕恭毕敬的“好义兄”,一转头便嘲笑她是女子身娇体弱,不配和他一样在军营里受训。可真的开始训练后,他每每对上肖南回的时候从来不见心慈手软,甚至比对男子下手更不留情面。肖南回知道,他是想要她知难而退,以此证明他的判断是对的。 但肖南回也正是不服输的年纪,自打跟了肖准学本事,便没将自己当做姑娘看,不论挨打还是遭了黑手从不会向肖准哭诉,最多憋久了在姚易那里嚎两嗓子也就算完事了。 最严重的一次,许束故意将练习用的木棍拿错成未装枪头的铁杆,本来只是为了在一场有人围观的比试中让肖南回喊输,可肖南回却牛劲上头,手中木棍被打断也未喊停,硬是用血肉相博,许束迟迟胜不了,加上旁边看热闹的士兵起哄,怒气上头一杆刺穿了肖南回的右腿。 在场的人都是年轻人,当即便吓傻了。肖南回自己拖着扎了一根铁棍的腿找到肖准时,血已经淌了一裤腿。 当晚,肖准用这根铁棍打的许束三个月下不了床,随后亲自抬了许束登门许府请罪。许治何等精明又能屈能伸的人,就算儿子被打成那个熊样,理智上还是不能和堂堂青怀候撕破脸,双方各自赔礼道歉后,这事便算揭了过去。 从那以后,这结伴练武的难熬岁月终于结束了,可肖南回与许束两人之间的梁子也算是结下了。 本以为过了最恶劣的年纪,两人之间便能有所缓和,可惜啊可惜,如今来看,也是半点改善都没有。 “让开。”肖南回连废话的时间都不想多给。 许束回应她的便是一个近身拉臂,肖南回反手挣开,对方又是得寸进尺地缠斗上来。几个回合,肖南回忍无可忍正要还击,许束突然收手喊道:“见过将军。” 肖南回吓了一跳,连忙收手,就这一瞬间的功夫,许束已经得了机会,一把抓住肖南回的腰带,将她整个人摔了出去。 这一招实在恶毒,摔跤招式一出手总有九成机会让对方大头朝下摔个狗吃屎,就算解得好也免不了裤腿衣袖滚一身土,她刚换上的是一身深色衣裳,到时候见肖准定是狼狈。 欸,论功夫她未必落了下风,可论斗心眼她每每都栽在对方手里。 肖南回心中哀叹一声,正试图在下落中调整好自己的姿势,却半空跌进一个宽阔的怀抱。身后的人手臂颇有力量,一把托住她将许束的力道卸了,又稳稳将她放在地上。 这个怀抱她只待了短短一瞬,但却令她久久不能回神。 肖南回不用回头也知道,这个人是谁。 “义父。” 第36章 咫尺千里 肖准身上仍穿着朝服,广袖窄腰的绛色纱袍将他衬得分外挺拔,听见肖南回唤他淡淡应了一声,随即看向许束。 “束刚升了卫士令,当是转调入宫当差去了,不知何故仍在我营中徘徊?” 什么?她才短短一个月没回,这讨人嫌的家伙竟然还升了官? 许束早就换上毕恭毕敬的表情,躬身行礼道:“见过将军。今日才接到调令,这便回营交代些事宜、收拾起个人杂物,没想到方才正巧碰见南回,许久未见都不知要说些什么,想着开个玩笑拉近些距离,不料出手重了些。”说罢诚恳地看向肖南回,“肖队正可还好?若是伤了我这心里就太过意不去了。” 许束前世八成是个戏子,如今就算转世投了胎也改不了这瞬间就能变脸的习惯。 肖南回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还好。” 那厢肖准只瞥一眼地上痕迹便心知肚明,淡淡道:“既是误会,那便不必多耽搁了。此刻正好碰上了,许卫士令不如现下就将腰牌交出来吧,免得日后再生误会。” 四大营的规矩:人走牌子留下。 但是如今这般明抢似的赶人法,说是没有敲打的成分在,任谁都是不信的。 肖南回难掩脸上的嘚瑟,想到今后再也不用在营里和这厮抬头不见低头见,心情更是大好。 “恭喜许兄升官了啊,以后想来是不大容易碰上面了,你一人好自为之啊。” 那许束不愧是与肖南回多年明争暗斗的常胜将军,面上只僵了那片刻,随即便从善如流地摘下腰牌,恭敬递过:“是在下考虑不周,多谢将军提醒。” 言毕又后退行礼道:“时辰不早,在下便先告退。日后得闲再叙时,希望肖队正也已升官发财,方可与我同乐。”说罢转身离开,顺便丢给肖南回一个挑衅的眼神。 肖南回瞪眼回击,就听肖准的声音响起。 “肖南回,我叫你来,不是为了看你打架。” 肖南回瞬间蔫了,委顿地点点头:“哦。” 跟着肖准走回大帐,肖南回一路都耷拉着脑袋。肖准的背影似乎散发着一种令她畏惧的气息,能瞬间将两人之间的关系打回长辈与晚辈。 她想先提起康王遇害一事缓解下气氛,却又觉得此事只会徒增肖准烦恼,她时不时地偷偷瞄一眼肖准的脸色,心中反复琢磨着肖准对这次霍州的事知道了多少。伯劳那死丫头不知是否已经被问过话,依她那一口一个“侯爷”的狗腿样子,九成九连哪天他们吃了什么都一一汇报了。 晃神间,肖准已除了武弁,飞扬的眉眼自带一种凌厉的神色,一开口便直入主题:“我刚从宫里出来,秘玺的事,我已经听说了。” 嗯?怎么这事传得这么快?听说了?听谁说的?钟离竟那厮? 不对不对,他一个丞相府门客,应该没有进宫的资格吧? 听丞相说的?那丞相又是听谁说的?她昨天夜里守了一晚上呢,丞相府压根就没进过外人。 “是皇帝私下亲口同我说的。” 肖南回被自己的口水呛了一下,像个傻子似的开口问道:“皇帝......还说什么了?” 肖准看一眼肖南回,只觉得她脸上表情有些好笑:“你怎么如此好奇皇帝说了什么?莫不是还等着他给你论功行赏?” 肖准的话令肖南回觉得有些委屈,但更多的是觉得丢了脸面。 昨天她还和那秘玺同乘一车,可却因为一瞬间的疏忽便从此失之交臂。她信誓旦旦说要为肖准做些什么,可到了最后还是一场空。秘玺如今落在皇帝手中,便再没有她私下动作的机会。一想到这些,肖南回就不敢看肖准的眼睛。他是不是对她失望了?是不是觉得她很可笑? “秘玺既已找回,便不追究过程了。此次你擅自离岗远赴霍州,论军规是要受罚的。你可认罚?” 肖南回早有心理准备,单膝跪下:“肖南回认罚。” “好,一会去领二十军棍。之后我差人送你回去。以后莫要擅自做这等冒险事,吃力不讨好。” 挨打她心甘情愿,可一提到这事肖南回心中还是有些不服,她到底还是想在肖准面前证明自己:“江湖险恶,战场亦是如此。义父培养南回,岂是要我做那贪生怕死之辈?” 肖准揉了揉眉心:“此事与贪生怕死又有何干系?” 肖南回挣扎了一番,才开口道:“义父,皇帝不知实情,我不希望你也那样认为。追寻玉玺一事我是下了决心的......” 她想说自己在那凭霄塔上如何惊险,想说在朱明祭上是如何险象环生,想说在那冰冷沼泽中是如何难熬,想说在那索桥之上是如何生死一线,但最后只化作一句:“总之,若不是最后被人以卑鄙手段骗了,此刻那玉玺定是在我手中。” 肖准并未留意到肖南回脸上的表情,他只将她从地上扶起:“如果真如你所说,不论他是否是丞相的人,玉玺最终还是落在皇帝手中。左右不过是何人邀功领赏罢了,你若一开始没有私心,便也不必放在心上。” 不,她是有私心的。 她的私心是帮肖准查清当年的旧事。肖家满门被杀一案是当年许治任职廷尉时督办的第一个大案,最终查到白家头上的时候,白家几乎是在顷刻间便逆反叛逃,以至于当中的许多事实无从对峙。 而其中最引起她注意的,便是灭门案发生前一个月前的一件事。 这件事被为此案提供文书佐证的御史台记载下来,肖南回费了很大一番功夫才看到那份文书,上面明确提到过:当时朔亲王肖青曾收到一封来自霍州北部黑木郡的书信,虽然内容究竟是什么并不可知,但这封信还是引起了御史台的注意,因为肖家与霍州向来毫无交集,更遑论能有书信往来。 而自从天成建朝以来,凡是牵扯到霍州的事便要加上十二万分的小心。这其中除了有沈氏的缘由,还因为霍州是前朝玉玺的失落地,当时的御史中丞白鹤留因此开始暗中调查肖家。一个月后,肖家便出了惨案。 虽然一切都只是凭空猜测,但她一直隐隐觉得,肖家满门被杀是因为知晓了关于秘玺的秘密。只是白氏又在其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呢? 肖准看着眼前女子阴晴不定、风云变幻的脸,心下有些无奈。 她最爱在与人交谈的时候想事情,偏偏是个情绪都写在脸上的人。所以他才常常担心她,像眼下这般的情景落在有心人眼里,纵是有一身好功夫,到头来还是要被人拿捏的。 他若不打断,这姑娘是不是要在他面前发呆到天黑? “不要胡思乱想了。我问你,你从霍州回来这一路与你同行的是何人?” 肖南回这才回过神来,如实答道:“是在穆尔赫寻玉玺时遇上的,他说他是丞相府的人。” “丞相府?”肖准的眉头微微拧起,“丞相府何时能调用禁卫营的人了?” “什么?”肖南回一脸茫然。 肖准已然收敛神情:“无事,你且记着,在外行走切莫与人深交,最近时局不比从前,切莫让有心人利用了,吃了暗亏。” 肖南回心下一暖,点点头应道:“义父放心,南回定当注意,绝不连累府上。” 肖准终于笑了笑,伸手轻轻拍了拍肖南回的脑袋:“什么连累不连累,我们本是一家人,无论发生何事我都会想办法护你周全。” 肖南回感受着头顶传来的那宽厚力量和热度,控制不住地眼眶一酸。 她虽生来没有亲人,但从未因此而自怨自艾。因为她有伯劳、杜鹃、陈偲、姚易。她还有肖准,他们与她非亲非故却胜似亲人。 从前是他们护她周全,如今她已长大,那便换她来守护他们。 肖南回的心因为这份迫切而快速跳动着,她从没有像现在这一刻那样庆幸肖准授她武艺,是这一身武艺让她有了可以报答这份恩情的力量。 “义父,这次岭西的事......” 肖南回话还未说完,便被肖准打断:“这次出征,你不必跟随,我会安排你进光要营留作驻守。” 肖南回一愣,随即急急问道:“这是为何?义父可是怪罪南回此次擅作主张了?我发誓,绝对会遵守军令,不会让义父为难的。” “此事与你做了什么无关。” “那为何不许我一同出征?” 肖准看着眼前女子诚惶诚恐的样子,终究还是说道:“说是平定藩王之乱,最后定是免不了要卷入碧疆一事。碧疆局势复杂,远非一两场战事便能解决的,我已身在其中,你又何苦跟来?” 就是因为你在那里,所以我才要去那里。 肖南回低下了头:“我......我在阙城待着也是闲着......” “胡说。若真是进了禁卫营,别的不说,倒也绝不至于让你闲着。” 肖南回咬了咬嘴唇,那憋在心里的话终究还是拦不住:“今早我去了昱坤街那边。” 肖准的脸色几乎瞬间变了变,他没有说话,透进帐子里的光线将他分割成阴阳两面,半张脸都隐没在阴影之中。 “我没□□进去,只是看到墙里的花都谢了。“肖南回吸了口气,顿了顿继续说道,”我也没有别的想法,只是觉得过去的事,义父可以同我说的。” 肖南回的语气中透着期盼。 她总是希望能够走近他,哪怕他站在深渊里,她也愿意去陪他。 肖准看着眼前这张年轻真诚的脸庞,心中有一瞬间的动摇。可那瞬间的脆弱终究还是瓦解不了长久以来包裹着他内心的茧。对一个人来说,快乐的记忆远没有痛苦令人印象深刻,最可怕的不是痛苦本身,而是它并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失,只会变成碎片融入你的血液中,在之后每个相同的瞬间都能激发你逃避的本能。 “你不该被牵扯进来。这对你不公平。” 肖准的声音有种熟悉的疲惫感,肖南回几乎能看到那道无形的墙在他身边渐渐长高,最终将他包围淹没。 肖准又一次将她推远了。 这已经是数不清的第多少次了。她与肖准之间总有一道跨不过的线,平日里他们似乎是最亲密的人,但只要谈到过去的事,谈到她没进肖家前的事,那道看不见的线便会浮现出来,深深刻在那里,擦不掉也抹不去。 从十四年前他们初识的那一天起,他们之间的距离就定格在了那里。 千里之外和咫尺毫厘是否真的有差别呢? 在这一刻,肖南回觉得它们并无分别。 无论距离是长是短,她都未曾真的到达过肖准的心里。 第37章 夜深沉 望尘楼后院厢房外,一名小厮正拎着两坛子酒站在门外。 下一秒,描金雕花的秀气门扉被人猛地拉开,一张有几分怨念的圆脸阴惨惨地露了出来。 小厮见状,连忙把手里的酒递了过去。 “姚掌柜,云叶鲜拿来了。” 姚易将屋里的一摞空坛子踢出来,哑着嗓子问道:“这是第几坛了?” 小厮掰掰手指:“嗯......第十坛、第十一坛了。” 姚易狠狠闭了闭眼。 这死女人,挨了二十军棍还这么能喝。 他深吸一口气:“再叫你拿酒,你便兑好水再拿来。一坛兑十坛。” 说罢,不看那小厮呆傻的脸,接过酒坛子回到屋里,“哐当”一声砸在桌上。 桌子那头的“酒鬼”毫不在意这动作中不满的意味,两只眼珠子只盯着酒坛,熟练拍开泥封便满上两大碗,一碗塞给姚易,一碗自己端起。 “来来来,别让我一人喝。” 姚易嫌弃地接过酒碗,突然有些后悔为什么要在这房间里摆两个碗,他要是摆俩袖珍小盅,眼前这女人或许还能少糟蹋些酒水。 肖南回生的一副不大能喝的清秀模样,实则是个海碗都灌不醉的酒坛子。姚易自然不能陪她疯,碰完杯后脸不红心不跳地将酒飞快倒在一旁的花盆里,心里一个劲地肉疼这十两银子一坛的云叶鲜。 “姚易,你可知道他为何给我起名南回?” 姚易冷哼一声。 他当然知道,她每次喝酒都同他讲上一遍,他如今都能倒背如流。 然而他是否知道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肖南回一定还会再讲上一遍。 “他给我起名南回,是因为当年他在宿岩打了败仗,发过誓一定会向南回到那里,收复失落的土地。我是他在那里捡的,我的名字就是他毕生夙愿啊。可是这回出兵碧疆,他却不准我去!他宁可要我去光要营守都城也不肯让我跟他同去!我、我在阙城待着万一再碰上许束怎么办......” 肖南回并没有醉,她只是心乱如麻、语无伦次罢了。 姚易掏掏耳朵,显然已经习惯眼前的情景了,心中毫无波澜,关注点也并不在肖准。 “光要营好啊,都说烜远王做事挑剔,营下将士大都贵族出身,与肃北营那帮土鳖相比定是强上百倍,你借此机会升个曲长,每月份例又能多拿几钱......” “许束这龟孙子,到时候指不定如何编排我,我宁可战死沙场马革裹尸,也好过死在他那阴险小人的唾沫星子里。我究竟哪里做的不够好,我多希望他同我讲明白......” 姚易闭了闭眼,觉得自己简直鸡同鸭讲,眼前这人自顾自地沉浸在被肖准拒绝的悲伤之中,不可自拔。 他抬手将那人手里的碗抢过来丢到了一旁。 “肖南回。” 女子这才勉强抬起眼看过来。 “肖南回,你有没有想过......” “想过什么?” 姚易顿了顿,觉得还是有必要借着酒席将那早就堆在肚子里的话说出来:“你有没有想过,或许肖准他,仅仅是把你当做那些死去亲人的替代品。” 这话一落地,整个房间便安静下来。 云叶鲜特有的回甘此刻在嘴中慢慢变成苦味,肖南回觉得胸口像是有人打了一拳一般闷闷的,偏偏她无法责怪姚易那张嘴。 她知道这种话,也就对方会同自己讲了。 被击垮一般的沉重只在肖南回的眉眼停留了片刻,随即便被她换上一脸笑嘻嘻。 “那又怎么样?那只说明,我在他心中地位还是挺高的。” 姚易狠狠翻了一个白眼,只觉得自己方才酝酿了那么久的苦口真言全都白费了,在这件事上,对方装傻充愣的本事是一年比一年大。 罢了,他叫不醒她,日后早晚有人会一棒子敲醒她。 “哼,我丑话说在前,有一日你撞得头破血流,也莫要找我哭诉,更别想糟蹋我的酒。” 肖南回轻嗤一声:“原来还是心疼银子,罢了罢了,下次不来找你了。” 姚易的声音凉凉的:“你知道你刚刚已经喝掉了你三个月的奉例么?” 她眨眨眼打了个酒嗝,乖巧地将眼前摞地高高的空酒坛子挪到一旁,努力和那堆贪杯的罪证划清界限。 就在这时,窗户上“啪嗒”一声清响,似是有什么小虫撞击到了窗棂。 姚易起身走去将窗户支起,一个娇小身影滋溜一下便钻了进来。 姚易对那身影语气甚是嫌弃:“怎的才来?慢死了。” 伯劳回过头,两眼下一片乌青,本就浓眉大眼的五官看起来像是画了戏妆一般,将姚易也吓了一跳。 “怎么这副鬼样子?” 伯劳怨念地看一眼坐在地上、一身酒气的肖南回:“昨天夜里教杜鹃逮到念叨了一个通宵,眼都没合一下。今天白天等着她回来救场,谁知她竟然直接去了营里,我一直被困在杜鹃那,方才得了空隙跑出来。” 姚易想到杜鹃那张嘴,恶寒地打了个哆嗦:“罢了,总算是来了。再不来她便要将我活活喝成穷鬼。我叫你拿的东西带来了么?” 伯劳眼神闪烁了一下,飞快从背上取下一只竹筒递了过去,另一只手近乎蛮横地将肖南回从地上拉了起来。 肖南回一副老大不情愿的样子:”这才亥时刚过,我又不会喝醉,你便让我在这喝点白水也是好的......“ 伯劳背着姚易疯狂向她挤眼睛示意,对方却一脸茫然地嘀咕道:”你这眼睛是怎的了?挤来挤去好生灵活的样子......“ 伯劳气到差点背过去,身后姚易已经将那竹筒打开取出里面的东西,她再也管不了那么多,提了肖南回的领子,便将人从来时的窗户拖了出去。 姚易回过神,有些奇怪地看一眼那半开的窗子:“什么毛病,不走正门。” 嘴上说着,手下已将竹筒里的东西展开来,正是那张肖南回借走的穆尔赫邹家老宅图纸。 图纸展开到尽头,赫然一块触目惊心的水渍,像是要戳瞎看图人的眼。 “肖南回!” 姚易的怒吼飘出望尘楼好远,惊得四周树上栖着的鸟儿呼啦啦地飞走一群。 ****** ****** ****** 夜色已深,寺门清冷。 白日里喧嚣的香客们早已下山去,禅房中的僧人们做完晚课已熄灯休息,整个永业寺仿佛空寺一般静悄悄的,只有几只野猫急匆匆地跑过,带起草丛间一股浓郁的栀子花香。 一月前茶梅盛开,如今却是栀子花正好。 黑暗中,两个人影一前一后自大殿前走过,并未提灯点蜡,脚下却是轻巧。 大殿上万千烛火长年不灭,一千只酥油灯被摆成塔状,将殿内的佛像映照的有几分神秘。 殿内正中有一名披着白色袈裟的僧人正在打理新采下的栀子花,那僧人听到脚步声抬起头来,却是张看起来异常年轻的脸,或者说,那人面上有种让人分辨不出年纪的纯真感,尤其是那双眼,分外清澈,似乎只要看人一眼,便能洞悉一切。 烛火照亮了来客的眉眼,同那殿上的佛像恍惚间神态一致。 “一空法师。”钟离竟略一行礼。 一空回礼,语气有些讶异:“公子月前不是刚来过?按例还未到时间。” 钟离竟淡淡答道:“自是有事,这次便提前了些。” 两人似是有约在先,但一空却并不急着撩开经幡请人入殿:“哦,那要劳烦公子等等了。殿中事务繁多,昨日又跑了两名僧人,如今各种活计都要落在我这个住持身上,实在是抽不开身。” 说罢,不知从哪掏出块破布,自顾自地擦拭着佛台,那破布左抹一下右抹一下,他便也跟着左唉一声右叹口气。 丁未翔看着这诡异的一幕,半晌只能无言地抬头望望大殿顶上,装作看不见。 钟离竟深谙这庙里和尚的心思,淡淡问道:“近来寺中可好啊?” 一空果然眉头轻蹙,表情颇有几分惨淡:“你也知道,永邺穷山恶水的,地方又偏僻,比不得大寺庙,来上香的香客大都是穷苦人家,每年的香火钱怕是连大成寺的零头都没有。近来畿辅一带不甚安稳,说是常有人遇袭,这来寺里的人就更少了,还能留在寺中的僧人大都是清苦惯了的没有抱怨,可这东西二殿的屋顶却都漏了好久,旧瓦片补不上,新瓦片买不起......” “一千两。”钟离竟简短地终结了一空的长篇大论。 一空顿了顿,复又说道:“还有那后殿的几尊金身未贴......” “黄金。”钟离竟补充道。 一空立刻将手中破布一扔,躬身撩开厚重的经幡:“公子,里面请。” 一旁的丁未翔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头一回觉得自己从未看清过这和尚。 经幡后的诵经台别有洞天,却是一空自己修行打坐的地方。 丁未翔瞥了一眼,发现里面只有一张床榻,当下脸色便有些难看。 “主子,我叫人再添张床榻罢,现下这是不是有些不大方便......” 一空耳朵微动,似是听见了,笑眯眯地看向丁未翔,语气甚是诚恳:“丁侍卫此言差矣,佛法交流,自然要面对面、心对心,远了便疏离了。” 丁未翔看一眼钟离竟,后者说道:“无妨,之前都是如此。” “属下还是在殿外候着,主子随时唤我就好。”丁未翔说罢,目光冷飕飕地扫过一空,躬身退了出去。 经幡放下,将大殿后面隔出一个单独的空间,这里空旷寂静,大殿屋顶高悬,虽然光线晦涩但却并不让人感到压抑,屋顶正中有个四四方方的小天井,正好能看到一轮新月挂在夜空中。 一空与钟离竟对坐在榻上,两人之间就隔着一张小桌,桌上正焙着茶,时候刚刚好,一空便将壶提起,为两人各斟上一杯。 “公子莫急,先容我喝口茶,一会开始了便喝不得了。” 钟离竟从善如流,接过茶杯:“无妨。” 一空眼睛瞥过钟离竟的手腕,已经发现了问题。 “公子手上的佛珠怎的少了一颗?” 钟离竟举起茶杯,广袖遮住了眼底的情绪。 “若是没少,我提前来找你做什么。” 一空眼明心静,知道事出有因,当下也不追问,又给那空了的茶杯续上热茶。 “公子莫怪,我还以为是公子潜修心法又精进了些,为了考验自己特意摘了一颗。” 钟离竟将茶杯放下,嘴角微微勾起:“你一个修行之人,说话怎么如此夹枪带棒。” 一空双手合十,眼中是一片清澈无害:“看来是我赤州话还未学利落,叫公子误会了。” 这便是豺狼对上狐狸,论起说话怼人的功夫,那向来是不分伯仲。 两人对视片刻,都默契移开目光,像是刚刚并未发生任何事。 “时辰不早了,开始吧。” 一空不再多言,从匣子中拿出一捆红布包着的残破的经卷,将一旁的酥油灯取了来放在小案上,然后将经卷摊开。 贝叶上是小如蝇头的古老文字,是佛法本来的语言,而裹挟在这长长经卷中的还有一物,那是一根黑色金属质地的降魔杵,上面雕着许多恶鬼阎罗,看起来有些可怖。 钟离竟看一眼那黑漆漆的法器,虽然每次都见,但还是有些别扭。 “你非要放个凶器在旁边恐吓我吗?” 一空笑笑,将降魔杵放在手边随时可以拿到的位置:“公子的能耐我是见识过的,虽说以前未出过差错,但还是保险起见的好。” 男人沉默片刻,竟然少见地没有再多说什么,将手腕上那串佛珠取了下来,放在面前的案子上。 一空翻开经卷的第一章,悠悠开口道:“开始之前,我想多叨扰公子几句。那二十一颗舍利子公子戴了多年,如今少了一个,多少会受些影响。” 男人阖上眼帘:“心在我肚子里,我自然管得好。” 一空将手放在面前男子的头顶:“我只是提醒而已,心是否还安稳,向来只有公子自己知道。” 低沉的念经声响起,古老的佛经梵音在大殿内回荡、盘旋、上升,最终透过那扇小窗飘向漆黑的夜空。 第38章 升官发财 “圣旨到!青怀侯府肖南回接旨。” 嘹亮的嗓音将肖南回从宿醉的昏沉中唤起,她勉强翻了个身,只觉得肚子里有块火碳一样烧得她难受。 身上衣服还是昨夜喝酒时的那件,靴子也只脱了一只,她一头栽下床来,懵懵登登地被杜鹃从房里拉了出去,人都跪在地上了还没反应过来要接旨这件事。 “可是肖南回肖队正啊?” 那内侍斜着眼从上方瞥了她一眼,二次确认眼前这个发髻散乱、衣衫不整的女人就是他要宣旨的对象。 肖南回想要朗声开口,一张嘴却是一声劈嗓:“正......是。” 呃,接旨什么礼仪来着?她这不算是冒犯皇帝吧? 等等,为什么会有圣旨?接旨的不是肖准而是她?该不是丞相府那小子得了便宜还卖乖,到皇上跟前说了什么吧? 肖南回想起昨天在军营里肖准告诫她的话,心下一凉,她当时好像确实在回来的马车上说过皇上的坏话,说过什么来着? 肖南回忐忑不安地等着,胃里的烧灼变成冷汗从额角滑落,偏偏那宣旨的内侍倒是不急不慢,还在摆弄圣旨。 天成圣旨要封三道玉扣,宣旨时要一一将玉扣拆开示意,以证圣旨自皇帝亲笔落字后无人拆阅。 “青怀侯府肖南回听旨。肖卿贤劳,乃朝廷之著典,英勇锄奸,杀敌千百,亦洁己自修,与人不苟,负壮心于收复疆土之计、兴复兵甲之事,乃兹特封为光要营右将军一职,赏黄金百两,光要甲一副。钦此。” 肖南回呆呆听着,愣了片刻这才接过圣旨叩拜。 “臣接旨,叩谢圣恩。” “恭喜肖将军,官拜正四品,择一吉日进宫叩谢圣恩吧。” 内侍一行浩浩荡荡地出了门,肖南回还站在原地没回过神来。 皇帝居然升了她的官位,还赏了金子? “喂,发什么傻呢,皇帝赏金子了,不开心啊?”杜鹃将那盘黄灿灿的金子小心托起来,心里已经开始盘算着要如何用这笔钱给府上添些家用,“今早说宫里来人的时候吓了我一跳,以为你这次是闯了祸的,没成想竟然还有点功绩,先前怎么没说呢?害得我一个劲地数落你。” “杜鹃,右将军这个职位你觉不觉得有点耳熟?” 杜鹃心思明显没在这里,摆弄着那一百两黄金,喜上眉梢的样子:“有吗?我倒是头一回听,管他什么称呼,总之也是个将军呢。” 天成有过右将军这个职位吗?好像没有。可她为什么觉得好像不久之前听过类似的称呼呢? “左将军现下是谁来着?是余将军吗?”她记得之前似乎一直是余禁在这个位子上的,余禁和肖准在战事上向来意见不合,可最近却好久没听过两人争执的消息了。 “余禁余老将军?好像不是啊,前阵子听医馆的人传他得了风痹之症,医了好久都不见起色,皇帝便准他告病还乡了,但新提了烜远公家的二公子做了左将军。哦对了,那会你人还在霍州,应该是没听说这事。烜远公家的二郎你还有印象吧?我记得你小时候还和人家有过一面之缘呢,诶呦前些天他回城的时候我见着了,那可和小时候一点都不一样了。这男子还真是变化大......” 杜鹃还在絮絮叨叨,肖南回已经左耳进右耳出完全听不进去了。 夙平川,烜远公家嫡出的二公子,今年十八岁,比她小上两岁。 十年前,她在人家的后花园打掉了他一颗门牙。 这种事她当然记得。 那能叫一面之缘吗?那是一牙之仇吧。 她还记得前几天才刚见过他。 她还舔着脸问过人家:是否认识她? 现在想来,确实认识。 天成以左为尊,也就是说夙平川官大她一级,两人又同属一营职位相似,免不了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命运。 这下可好了,除去许束,她又多了个添堵的人选。 肖南回苦笑,这皇帝老儿当真不是故意的么? 就这档口,肖准迈进院来,身上仍穿着朝服,显然是刚刚从宫里回来。 肖南回喃喃开口道:“义父,皇帝升了我的官......” 肖准的脸上却并无半分喜色,只淡淡点了点头:“嗯,我方才遇上了那位公公,已经听说了。” 肖南回似是回想起什么,略微有些忐忑:“那公公要我进宫谢恩,我是不是该准备些什么?什么时候去呢?用不用提前通报一下什么的......” “放心,这些事我会让陈偲准备妥当。” 正说着,陈偲脚步匆匆地进来,哭笑不得地看一眼肖南回。 “姑娘,姚公子今早在后门等您大半个时辰了。方才传话过来,说是西街丰字号茶馆见,若是不去,以后便都不必见了。” 肖南回面色一青,昨晚记忆断断续续浮上来。姚易这人十分的小心眼,那张邹府宅院的图纸看起来又十足的金贵,她要是不走上一遭日后怕是少不得要脱层皮的。 “义父,我去去就回。” 肖南回急匆匆要往外走,杜鹃连忙快步跟上,一边唠叨着一边伸手去捯饬对方的一头乱发:“你要是这副样子出门,以后别说是府上的人了。好歹擦擦脸......” 两人的声音渐渐走远,肖准仍立在原地。 陈偲双手微拢于袖中,许久才低声开口说道:“侯爷,升官发财而已,不一定就是坏事。” 肖准没说话。 他确实请奏皇帝将肖南回调入光要营,但绝没为她请功邀位。 高处不胜寒,这个道理他很早就懂了。 皇帝的心思,向来深如幽潭。希望就如陈偲所说,一切都只是他的无妄揣测吧。 ****** ****** ****** 肖南回赶到茶馆的时候,门口早有伶俐小厮在等他,引路前去楼上雅间,显然是早就料到她一定会来。 姚易这拿捏人心的本事当真是厉害,心尖上怕不是住了只狐狸。 莫名的,她眼前闪过一张神情淡漠的脸。不知若是这两人对上了,会是谁占了上风呢? “客官,到地方了。” 肖南回转过神来,一定是霍州之行诸多不顺,她才会频频想起这些事吧。 “有劳。” 拉开轻巧格栅小门,又撩开三层重围,这才现出雅室。四周陈设简单,光线柔和,安静地仿佛深处竹林深处而非闹市之中。这是谈事情的人最喜欢光临的地方。 姚易正与一名须发斑白、儒士打扮的中年男人对饮,见肖南回出现,露出一个招牌迎客笑。 “肖大人到了。” 肖南回楞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对方是在叫自己。 她早上才刚接了圣旨,这会便成了肖大人。姚易这家伙,消息也太快了点吧? “这位是吴醒吴先生。先前楼里的许多字画都是仰仗先生门路,你也是知道的。” 你那歪门邪道的生意,我知道个屁。 “见过先生。”肖南回微笑着行个礼,坐在姚易身旁,手指暗搓搓地去拧姚易的胳膊。 姚易抽出胳膊,装模作样地烹起茶来,手上倒腾着嘴上也没闲着。 “先生方才还在同我讲起,说上次那批字画差点还没运到,便被那山匪给劫了。” “就是就是。”那吴醒忙不迭地点头,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 山匪?肖南回疑惑看一眼姚易。这都城附近,哪里会有山匪呢?别人兴许含糊,姚易这精明鬼不会不知道啊。 姚易却好似压根看不见,不慌不忙地满上三杯热茶:“欸,好在将军也不是外人,这光要营的职位不就是在都城附近溜达么?日后见了吴先生的车马多多关照一番想来不是难事。你说对吗肖大人?” 肖南回一口热茶呛在嗓子眼差点烫死。 原来是在这等着呢。 这吴醒想来是个读书的死脑筋,平日收集字画也不问细节,手下人兴许做了些手脚坑了他,姚易不好点明,只将她这新官上任的将军做了个顺水人情,大家皆大欢喜。 那厢吴醒不知这些弯弯绕绕,面上颇有几分殷切期盼:“肖大人不语,可是有难处?” 肖南回咽下那口茶水,只得摇摇头:“也不是什么大事,先生不必忧虑。” 吴醒喜上眉梢,忙不迭地道谢:“如此便多谢肖大人了。大人不知,我上次损失的那批书卷有多么可惜,当中很多都是孤本,是我花费数年才从各地搜集的......” 读书人聊起书来那真是滔滔不绝像是决了堤的江河一般,然而十句中当有九句废话,肖南回几乎插不上嘴,一边喝茶一边在一旁听了个七七八八。 这吴醒是当今宗正崔君禾府上的书库管事,崔君禾喜好古书古籍,但平日里官场事务繁忙,无暇自己打理,书库中又典存众多,平日里负责清点修补的工作便交由吴醒负责,他喜爱书画,尤其痴迷名家古迹,奈何一介库管手头颇紧,也没什么金银满足自己这点爱好。 姚易便是瞧中这一点,将吴醒纳为了自己的“供货者”。望尘楼常有些附庸风雅的茶会,少不了要拿出些实在东西来撑场面,西街上古玩字画店的东西客人们都瞧不上,价钱又黑的很,吴醒这种来路要划算得多。 先前这吴醒也是自恃清高的很,说什么也不愿意与青楼掌柜扯上关系,姚易略施手腕让对方尝了甜头,又给足了面子,这一来二去才有了如今的往来。此番“借花献佛”也是为了巩固这段利益关系。 几轮茶过后,吴醒终于有些说乏了,姚易这才微笑着接过话茬。 “瞧咱,这说了许多,差点忘了正事。” 来了,不想面对的事还是要来了。 姚易将那竹筒拿出来放在案子上,肖南回瞧着那竹筒咽了咽口水。 伸头一刀缩头一刀,她觉得这种事最好还是她自己开口解释一下。 她有些尴尬地笑笑:“那个......姚易之前可同先生说过出了些状况?” 吴醒茫然摇摇头,而后反应过来什么,脸色一变:“什么状况?” 肖南回咬牙瞪一眼姚易,后者一派安然自若,等着看好戏的模样。 调整好表情,肖南回斟酌着开口道:“嗯......突发状况,您也知道,前些日子天气不好。欸,要怪就怪这竹筒的封口做的不严实......” 吴醒已经听不进去话,颤颤巍巍地端起茶水喝了一口:“受、受潮了?” 肖南回的头快要低到桌子下面去:“......打湿了。” 吴醒手中杯子哐当一声落地,整个人都瘫在席子上。 肖南回试图挽回一点局面,伸出手掌比了比:“其实也没有很大一块,也就手掌大小的一块水渍......” 吴醒依旧痛心疾首的样子:“罪过啊罪过......” 肖南回撅着屁股给吴醒行了个礼,真心实意道:“肖南回自知罪过深重,先生有何要求尽管提出,肖南回愿意一力承担,弥补这次的损失。” 吴醒有气无力地抬眼看看她:“这图纸全天下便只有一张,你要如何弥补?” 肖南回哑口无言,只能沉默。 一旁一直未说话的姚易终于微微挪了挪屁股,将吴醒那掉落在地的杯子捡起来,用素巾擦了擦干净。 “肖大人真是幽默,这一番话说得我险些都要信了。” 肖南回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吴醒也挣扎着撑起身子来:“姚掌柜此话何意啊?” “肖大人方才是在和先生开玩笑呢。不信的话,先生亲在打开这竹筒验验东西便知道了。” 吴醒将信将疑地将案上竹筒打开,取出里面的东西展开来一看,确实是那邹府宅院的图纸,分毫未损,哪里有什么水渍。 这回轮到肖南回瞪大了眼睛,姚易假装看不见,乐呵呵地对着吴醒道:“肖大人先前借用的是我让楼里人照着原图做的仿品,先生这般贵重的东西,姚某怎敢怠慢呢?” 原来如此,想来姚易是预想到她此去霍州必定经历艰险,所以一早留了后手。 就像她很早以前说过的,姚易虽然长得丑了些,嘴下也无德,但办起事来还是很靠谱的。 吴醒看着自己心爱的宝贝失而复得,心中欢喜不言而喻。 姚易随即又拍了拍手。 隔间门板拉开,一个小童模样的人恭敬地将一支用蜡封口的红漆筒放在案上,而后安静地退下。 姚易将那红漆筒一并呈给吴醒:“竹筒不防潮,这是漆过的楠木画筒。先生下次再装这等稀罕物,便用这个吧。” 吴醒虽然酸腐,但绝对认得这好东西,当下连声道谢地收下了,小心将那张“屡经波折”的宅院图纸拿过来准备收起。 不光物归原主,还附带送了份礼,这吴醒看来是彻底逃不过姚易的手掌心了。 肖南回下意识地上前帮个手,余光瞥过那张薄纸的左下角,目光突然就停住了。 第39章 谜题 “等一下。” 吴醒有些疑惑地顿住,肖南回又细细看向那处,心中更加确定。 伯劳的记性不错,邹府里确实是有一处密道,就在大宅靠西侧的一处偏院内。先前她手里的那张因为被污了看不真切,现在倒是看清了。 那偏院的位置看着甚是眼熟,很像是那一晚他们五人藏身的那个下人后厨。 她之前就一直对一件事有些困惑。那晚五人达成共识之后,郝白最先离开,他本就暂住在邹府上,行动比他们几个外人要方便的多。她和伯劳随后离开,尽管两人功夫都不差还提前看过图纸,也仍是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离开了邹府。 而钟离竟毫无武功傍身,丁未翔就算有摘星揽月的能耐,也不太可能带着一个连爬墙都不会的人、在没有惊动任何一名守卫的情况下悄无声息地进到府里,最后还能全身而退。 就在刚刚,她突然想到一种可能性:会不会......钟离竟和丁未翔是从那个图纸上标注的密道离开的。 可是,如此隐秘的事情,他们又是如何得知的呢? “肖南回?你中邪了?” 肖南回这才回过神,姚易正在旁边瞪着她。 肖南回看向吴醒:“先生且慢,还有一事......” 吴醒短短一盏茶的功夫,便经历了大起大落,如今只觉得心窍都有些颤抖,再也经不起折腾了:“怎的还有事?” 肖南回露出一个安慰的笑:“先生莫紧张,我只是想问,这张图在借给我之前,可还有其他人看过?” 吴醒连想都没想,便摇了摇头:“自是没有。这等偏门收藏,就连知道的人都甚少,更莫提特意来看的人。” “那有没有可能是在这图纸流入书库前......” “这图纸在尚书府里待得时间比我都久,而我在府上做书库管家也已经三十多年。若说有人看过便也至少是三十年前的事。再者说来,在我之前,那书库根本少有人去。” 肖南回沉默了。 或许,钟离竟得知这一切根本不来源于这张图纸。因为图纸并没有具体表明那条密道通向哪里,但钟离竟却知道。甚至他一开始就是从密道的另一端进到府里的。肖南回隐约觉得,这事有点越想越诡异。 “我看这正中有个扈字,是什么意思?” “你这问题若是搁到旁人那怕是无人能解,不过我闲暇时候却是有研读过一些这方面的杂记。” 吴醒平日最喜欢研究偏门野史,或许是觉得肖南回问到点子上了,竟能将刚刚的不快放到一边,面有得色地说道:“这扈姓曾是霍州一大贵族姓氏,和当时的沈姓、安姓、龙姓并称霍州四霸,皆是权贵之家,风头正劲时不亚于皇城贵族。但一朝改朝换代,除了沈氏因为掌有军队而逃过一劫,其余三姓皆因树大招风而落败,其中安氏与龙氏一族更是几乎满门抄斩。这其中唯有扈氏一族不知所踪,像是朝夕之间便从宅邸中消失不见,只留下一座空宅子。这宅子隔了数十年才有人接手,便是你去拜访过的那富甲邹氏了。” 安氏?那不就是安律一家? “可有文书记载过那安氏和龙氏被杀的原因?” 吴醒面上有几分唏嘘:“史书未有记载,但正是因为没有记录反而不难猜测,加上时间相佐,多半是和当年裘非羽携玉玺路过霍州有关。” “可不是说那玉玺最后是沉在沼泽地中了?怎的后续还有这些纠缠?” “那便不得而知了。不管真相是否和玉玺有关,新王改朝换代,旧臣是生是死向来不需要理由啊。” 肖南回默然,那厢姚易将壶中已经冷掉的茶浇在炭火上:“此处虽是不错的雅间,但隔音也未必有想象中的那般好。两位不如还是多多品茶为上。” 茶水在炽热的炭火上发出刺耳的“嘶嘶”声,升起一股白烟。 吴醒似是醒悟过来,讷讷闭上了嘴。 肖南回张了张口,还是将疑问咽回了肚子里。 ****** ****** ****** 肖准请见皇帝的时候,并没有想到对方会答应求见。 毕竟天成的这位皇帝是出了名的讨厌见人,如果没有提前几天奏请私下面见,九成九都是见不到人的。 一般情况下,前来回绝大臣们的都是赤衣内侍官,若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皇帝同意一见,那来的便是一名黑衣常侍。 所以当那抹黑色自宫道中走来时,肖准亦是有些惊讶。 “皇上有请,青怀候请随我来吧。” 肖准照例被引到了元和殿旁的偏殿前,皇帝似乎很喜欢这个地方,总是在这里召见大臣。 肖准却不太喜欢这里,元和殿的布局十足的迂回,光线也不太好,似乎永远都处于半明半昧的状态。 收敛心神,肖准照常行礼。 “陛下。” 皇帝半隐在一道纱障之后,伏在案上,似乎在捣弄什么东西。 “唔,青怀候来了?那边有个盒子,你先打开看看吧。”纱障后伸出一只修长的手,慢条斯理地往正庭中放着的一口箱子指了指。 肖准顿了顿,起身走到那箱子前。 八角包铜的漆木箱子,没什么装饰,连个锁也没有。 鼻间萦绕着一股异样的味道,肖准顿了顿,还是将那箱盖掀起。 饶是心中有所准备,见到那颗血肉模糊的头颅时,他的瞳孔还是一缩。 纱障后的人将案上一直摆弄的东西端起来,却是只香炉,他四处走动起来,让穿堂而过的风带着熏香的味道飘散开来,驱散空气中的那股腥臭味。 “青怀候可还认得出吗?” 箱子中的头颅已经肿胀腐烂、臭气熏天,只能勉强看得出是个头发披散的男性。 “臣辨认不出。” “罢了,这天气热的比想象中还要快些。箱子刚送来时,孤还能勉强辨得出康王的样子呢。” 原来,这就是被刺身亡的康王。杀他的人当真大胆,竟连首级都送到都城来,摆明了是要挑衅。 肖准薄唇微抿:“敢问陛下,此举......可是白氏所为?” 纱障后的男子放下了那炉香,向着肖准的方向走了几步,那道影子在纱障上若隐若现,似乎正居高临下地打量他:“是或不是,都无法改变孤要踏平碧疆的决定。”顿了顿,又接着说道,”孤想知道,依青怀候所见,这康王是死于何等利器啊?“ 箱子中的尸首是从脖颈处齐齐切断的,截面上隐约可见被拦腰斩断的脊骨,除了渗出的骨髓和血污,截面显得甚是整齐。 肖准没有急着给出答案:“此处只得一头颅,臣无法判断躯干上是否另有致命伤痕。不过......”肖准的目光落在那血肉锋利的边缘上,“康王脖颈处的切痕甚是少见,当不是寻常刀剑。” “哦?”纱障后是一声意味深长地尾音,“不是刀剑是何种兵器啊?” 肖准明显顿了顿,才淡淡回到:“臣非仵作,一时也看不出来。” “嗯,孤也只是随口一问。不过孤曾听人说过,江湖中有种兵器,细线制成,施以重力可断金石。不知青怀候可否听说过啊?” 肖准脸上的平静慢慢碎裂,但身体仍纹丝不动,除非面对面,否则没人看得到他此刻的情绪。 脑中似有铺天盖地的群鸦呼啸而过,夹杂着凌乱的马蹄声,少年沉重的喘息,鼻间大雨前浓重的水腥气,还有那紧追不舍、摧人心肝的漫天银网...... “青怀候?” 肖准的头又低了些,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臣,未曾听过。” “哦?看来都是些传言罢了。”纱障后的人似乎一瞬间失去了兴味,转身复回到案前,声音也冷淡下来,“孤这积了许多卷宗未看,青怀候还有何事?” 其实肖准自进了院子起,就没得着机会开口说明来意,也不知是否是皇帝故意为之。他收敛心神,还是开口道:”臣的义女肖南回年纪尚轻,臣唯恐她担不起右将军的重任,会给陛下添麻烦。“ “青怀候可知冢山那三名匪首乃是肖南回击杀?” 肖准明显愣了片刻,随即答道:“臣不知,她未曾提起过,想来是前些日子去霍州胡闹的时候,教她撞见了吧。” 一阵低沉的笑声传出。肖准甚少听到这人笑,总觉得那笑声并无几分愉悦之意。 “青怀候何必谦逊,虎父无犬女,在孤看来,她好得很啊。” 这话听着有几分奇怪,肖准还未来得及品出其中深意,那声音又响起:”月前你来偏殿解过玲珑龛,可有眉目了?“ 这便是不想再聊肖南回的话题了。肖准自知多说无益,只得回答眼下的问题:”臣已能破解七八层,再有个把时辰,应当便能破了。“ “甚好。” 皇帝轻轻敲了敲案子,之前如烟一般消失的那名黑衣常侍又不知从哪飘了出来,手中捧着一样东西,正是那九转玲珑龛。 “这玲珑龛是我母妃留下,先前拿出来只是为了打发时间。你若能解,我便当是哄我母妃开心,许诺你一件事。只是求我何事,你可想好了?” 肖准的目光牢牢钉在那反复精巧、拳头般大小的物什上,半晌终于颔首道:“臣已想好,便请圣上考虑任臣担当此次收复碧疆的领将。” 帝王的身影在纱障后摇曳晃荡,似是湖水中一道随波变幻的影子。 “孤,准了。” 第40章 面圣(上) 自那日宣旨已经过去十几天的样子,这短短半月可算得上肖南回有生以来最尴尬的一段日子。 夙平川身为光要营左将守西城门,平日经常带一队人马队巡视京畿一带要道,肖南回身为光要营右将守东城门,偏偏东城门外便是禁军营,为了避免和许束那个倒霉蛋“短兵相接”,她只能龟缩在城门附近十里远的地方,巡视工作也交由手下完成。 可即便如此,每天早晚开闭城门之时,她难免还是难免会和夙平川遥遥相望地照上一面,一人在甲子大道东头,一人在西头,即便偶尔擦肩而过也从不说话。 几天下来,她手下将士已将她定义为不苟言笑的上司,她想要解释却效果甚微,只得每日端着个架子,回到府上便觉得甚是疲惫。 雪上加霜的是,这才走马上任没几日,阙城便迎来一支重要车队入城,她与夙平川都少不了要打起精神来。 这事就要从那该死的皇帝老儿要选妃开始说起。 天成如今的这位皇帝在位已有近十年,此前类似向各地征采良女入宫的事,也只安排过一回,还是在登基后不久进行的。皇帝对子嗣一事似乎向来不冷不热,有大臣爱操心,多说几句便会被一顶”干预皇嗣立储“的大帽子扣下来,时间久了,大家念在皇帝正值年轻力壮,一时半刻也不会突然驾鹤西归,便也不再提了。 装聋作哑许多年,这事却因为日前康王被刺一事又被提起来了。传闻康王被刺时,行宫内外无人生还,他的家眷妻儿大都无人幸免,只得一人逃过一劫。这人便是康王之女崔星遥。 崔星遥生母是余家人,外祖是余禁老将军,舅舅是当今宗正余右威,先前一直同生父康王定居在纪州,月前不知怎的突然兴起拜访母族一家,前脚刚走,后脚康王便遇刺身亡,纪州巨变,崔氏如今竟只得她一根独苗。 朝堂之上,余禁退出朝野博弈已久,余家看似风光,实则日渐势微,余右威心知此次康王之死是一步看似糟透,实则藏有转机的好棋。他心知崔星遥的身份,使她注定成为皇帝安抚纪州的一颗棋子。只要时机得当,皇帝便没有理由会拒绝。 康王头颅被送到阙城后没几天,余右威便在朝堂上声泪俱下地抒发一番,随即提出将孤女送入皇宫的建议。 果然,皇帝对此事不置可否。要知道,没有被拒绝便已经是最大的胜利,余右威目的达到便不再作声,可这阙城里其他几户大家权臣却都坐不住了。谁不希望送个二三女子到皇帝身边去?说不准哪天登上枝头成了凤凰,好处岂是一点两点? 自此,每日上朝变成了各家举荐良女的戏台子,皇帝不声不响地听了几日,终于发了脾气,言明现在正是举国备战时期,你们一个个不想着如何打胜仗,反而天天惦记着往老子床上塞人,是活腻味了吗? 群臣遂惶恐,此时礼部的李鲤不知从哪冒出头来和稀泥,进言称:纳一人也是纳,纳十人也是纳,不如干脆新开采选,征选各门良家女入宫,一切交由礼部负责绝不惊动皇帝,且凡是应选的各家良女需携礼金些许,以表对天成王朝开战的一番诚意。 皇帝似乎就在等这道提议,终于心满意足地点了头。一众大臣瞬间有种被耍了的感觉,然而已经骑虎难下回不了头,只得恹恹退下,回家数银子去了。 于是,便有了今日她连夜守城门的结果。 只是几名妙龄女子哪里用得着这么大阵仗的护卫?还不是因为美人们都是坐在银山上进城来的? 哼,皇帝真是打了一手好算盘,可怜她一个光杆将军,连个守夜的额外贴补都拿不到。 好容易熬到天亮,最后一批要入城的女眷马车也已进了城,肖南回顶着两个黑眼圈交接完毕后回到侯府,一进门杜鹃便闻声赶了过来,将一封信交到肖南回手中:“姑娘回来了,这是方才到的书信,说是从晚城送来的。” 肖南回接过信,想了想才反应过来,晚城来的信那便十有八九是郝白那家伙,连忙拆开来看。 郝白的这一笔字写得是龙飞凤舞,遣词用句又十足的繁复做作,肖南回费劲巴拉地看了好一会才勉强分辨出个意思,大体便是说:他已平安到达晚城,多谢她将花虬借给他,马他会好吃好喝地供着,等下月他来阙城出诊时便顺路带过来。之后又罗里吧嗦地说了一堆甚是惦念的话,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是什么多年老友、生死之交。 最后的最后,那信的最下方还有一行小字,写着:钟离兄与姚兄恐非同路人,不若相忘于江湖。 那小字被涂抹来涂抹去地改了又改,足见落笔之人的纠结心情。 肖南回这厢正看得有些纳闷,杜鹃装作转身收拾门口的杂物,时不时地回头向着这边偷瞄。看了一会,终于忍不住开口道:“什么人的信啊?看这么久。” 她连忙将信折起来,胡乱揣进袖里:“晚城的一个朋友。” 杜鹃八卦之心燃起,追问道:“我倒是不知,你还有晚城的朋友。不知是男是女啊?” 肖南回深谙杜鹃心思,面无表情回道:“男的,是个喜欢涂脂抹粉的江湖郎中。” 杜鹃有些克制不住的激动,一把拉住肖南回的衣领,谆谆教诲道:“大夫郎中好啊!以后有个病有个灾的不愁没地方治啊。而且给人治病那也算是有个一技之长,将来是饿不死的,你这种管不住银子的就该找个这样的......” 肖南回颇头疼,她一早便知道杜鹃这心思,自打她过了十六岁生日,杜鹃便总是旁敲侧击地打探皇城中各家未娶妻纳妾的子弟们,不放过任何一个可能的潜在对象。 肖准一个大男人,自然是操心不上这些事,杜鹃就不一样了,只要一有机会便拉着城中各家大户的丫鬟婆子们东扯西扯,总能时不时地寻觅出个好儿郎来,暗搓搓地要介绍给肖南回认识。 然而肖南回的脑筋在这方面向来有些转不过弯,一开始完全不明杜鹃心思,只道是去见客吃饭,人家要吃酒便陪人吃酒,人家要赏花听曲她便陪着赏花听曲,可到最后这客人总是把话题引到奇怪的地方去。来来回回几次后,她这才回过神来,以后只要是杜鹃撺掇的饭局,她是坚决不会去的。 近些日子肖准那边时常有事,府中氛围有些沉重,这事已经好久没听杜鹃提过了,如今竟然将注意打到了郝白头上,肖南回也是哭笑不得。 左思右想,肖南回觉得不如趁此次机会把这事说清楚。 “杜鹃姐,我现下并无嫁人的打算。” 杜鹃这才停住,一双丹凤眼转到肖南回身上,上下凌厉地瞧着:“能说出这话来,是心里有人了?” 肖南回心里咯噔一声,脸色已掩饰不住,杜鹃正要追问,门外传来些响动,一个人影迈进门来,正是肖准。 “正要找你。”肖准目光落在肖南回身上,她的心也跟着狂跳起来。 “嗯?侯爷找姑娘何事啊?”杜鹃注意力被分散,暂时忘了方才的那一卦。 “方才宫里来了消息,叫你即刻进宫谢恩。该打点的我已叫人备好,让杜鹃帮你换身衣服,不要耽搁了。” 前几日的时候肖南回还在想这事,这几日不想了皇帝反倒找上来了。 杜鹃手下利落,将肖南回收拾妥当也不过花了一盏茶的功夫,临出门前又塞了个锦盒在她手中,肖南回瞧着眼熟,似乎是先前在霍州时郝白送她的东西。 “别盯着看了,是你拿回来的东西。我都请人看过了,确实是好东西,给你用都糟蹋了,不如趁这机会带进宫去,说不定皇帝一高兴又赏你个好差事。” 肖南回有些无语地上了马车,进了三层宫门后还在想着那句话。她用怎么就糟蹋了呢? 脚下踏着白玉石,左右两边是闪耀的琉璃瓦,偶尔路过的一两个宫人也都生的甚是白净,举止投足间透着一股子养尊处优。 肖南回又默默垂下了头。好吧,左右这么一比,她确实是个粗人。 行了半柱香的功夫总算到了尽头,一名内侍模样的人孤身立在那里。与寻常穿着深红宫服的内侍不同,那人一身玄色,还佩着玉冠,一看便是个管事的。 他听到脚步声转过身来,是张意外清隽的脸,眉眼十分乖顺的样子,让人和惯常管事的那种咄咄逼人半点联系不上。 肖南回今日穿的是新官服,虽然束发戴了官帽,但仍能看出是女子。那内侍官见了面上却无半点探究惊讶之色,足见沉着稳妥之处。 肖南回见状连忙行礼,道明身份:“在下青怀侯府肖南回,此次进宫是为当面叩谢圣恩。不知内侍官如何称呼?” 那看着极面善的内侍笑了笑,眼角有温和的笑纹:“见过肖大人,在下单将飞,是陛下身边的中常侍。之前陛下特意叮嘱过,让我在这候着您呢。” 这内侍官当真好说话,肖南回微微松口气。 “原来是单常侍,我第一次进宫,诸多规矩都不甚明了,还请常侍多多担待。” 单将飞微微颔首:“肖大人莫折煞小的了。圣上如今在东暖阁泰和汤苑沐浴,请随我来吧。” 第41章 面圣(下) 肖南回愣了一下才点头跟上那内侍官。 看来自己今天来的不是时候啊,正好赶上皇帝洗澡。可这□□的就开始沐浴,这皇帝也是怪癖甚多。 肖南回谨记肖准平日的叮嘱,一路低头猛走,左右景致都没看上两眼,待到了地方又被告知,皇帝还未沐浴完毕。 泰和汤苑是皇帝沐浴的地方,一般不会让外臣入内,肖南回只得隔着三道门在外院等候,为了不“触犯圣颜”,还要一直躬着身低着头。 汤苑的围墙比宫内其他院落的都要矮些,为的是让修建过的甜月桂能半遮半掩地探出墙来,瞧着别有致趣。汤苑内有一口四季流淌的热泉,须得引入凉水与之混合才能享用,而那热泉蒸腾起来的热气常常溢出围墙之外,将整个泰和汤苑衬地好似一座凭空多出来的神仙沐池。 肖南回正对着汤苑的正门,那门被修成少见的正圆形,上面用明黄和深绿绘了许多曼妙的纹样,一直绵延到汤苑前的玉石地面上。只是迎面而来的水汽模糊了视线,她盯了许久也没看出来那画的是何东西。 热腾腾的水汽将人包裹其中,而这六月的天更是已经开始潮热,肖南回穿着厚重官服,没一会里衣便已经湿透。转眼已经过去一炷香的时间,汤苑的门内毫无动静,不知那皇帝究竟在里面做什么。 不是说面圣吗?这头都不让抬,又隔着这千重墙万重门的,能“面”个鬼...... 肖南回腹诽着,躬着身向前挪了挪:“单常侍,敢问圣上何时才能沐浴完毕?” 单将飞恭敬回道:“该是快了。”顿了顿补充道,“圣上沐浴时不喜有人在侧,更不喜有人打扰。肖大人便耐心等等吧。” 肖南回只得又缩了回去,长长衣摆下双脚换着步伐,左边撑一会右边撑一会。 又过了大约一炷香的工夫,汤苑的大门里还是毫无动静。 肖南回已经站得昏昏欲睡。就算是皇帝再如何讲究,这洗的时间也太久了吧?一个大男人也要在沐浴上浪费这么多时间?这是洗澡么?这是褪毛吧? 不过...... 肖南回脑子里飘过几个时辰前、那一车车拉进城中去的美人,想想那一个个行走的温香暖玉,真要是都送进宫来,也够皇帝喝上一壶了吧?啧啧啧,是一天一个呢?还是一天好几个呢?照这么个算法,也难怪要泡久一点,这是肾虚啊! 肖南回为自己的推论感到一种不可说的乐趣,嘴角不由自主地就勾了起来。 “肖将军有何开心事,笑得如此不露声色啊?” 肖南回抬头对上单将飞笑眯眯的脸,心下没来由地打了个冷战,连忙收敛笑容:“哪里哪里,单常侍你看错了。” 单将飞倒也不再多言,兀自躬身立在一旁。 不知又过了多久,肖南回正昏昏欲睡之时,突然听到一阵清脆的铃铛声从那苑内传来。 肖南回懵懵登登睁开眼,早就在泰和汤苑外墙候着的一众婢女听到那铃声鱼贯而入,那扇圆形的门被打开,露出里面的隔院来,里面那院又是一道圆门,宫女们开一扇门便在门两侧随侍两人,余下的再向内院行进。 如此一番,一重套一重,总共有六扇门。待到还剩最后一扇,那领头的女官便不动作了,只恭敬退下候在一旁。 单将飞恭敬对肖南回说道:“肖大人在此稍后,容我去向陛下通报一声。” “有劳。” 单将飞一路穿过那层层的门,直到苑内那座清雅的竹屋。 “陛下,青怀侯府肖南回请见。见,还是不见?” 半晌,一道低沉沙哑的人声从屋内传来。 “叫她进来吧。” 单将飞复又回到肖南回身边,笑眯眯道:“陛下让您进去呢。” 肖南回暗暗松口气,紧了紧手里拎着的那绒布锦盒,想着赶紧交差赶紧了事,她是真的不太适合这宫中的气氛,规矩如此多、暗中盯着的眼睛又不知有多少双,稍有行差踏错便是承受不起,她可不想到时候给青怀侯府找麻烦。 早就听闻,天成这位帝王是出了名的冷淡和喜怒无常,平日里最不喜人近身,就连重臣议事也时常要隔着帘子不得亲近,也不知那些美人妃嫔都是如何过活的。 估摸着衡量出最保守的距离,她走到那倒数第二扇门前便停下了,随即清了清嗓子,朗声报上名。 “青怀侯府肖南回,叩见陛下。” 言罢,恭敬行礼,额缓缓至于地,静候君音。 过了一会,那屋内的声音才响起。 “近前来。” 肖南回有些意外,没想到这皇帝竟会嫌她站得远。 顿了顿,她起身,拎着锦盒跨过眼前那道门槛,终于进到了最里面的院子。 进了这处院子,肖南回才发现脚下的青石板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细碎的白色石子,那些石子尖锐粗糙,人走在上面时会不自觉地放慢脚步。 “停。” 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她一条一跳,肖南回连忙停下脚步,脸上有几分惶恐。 “太近了些。” 肖南回简直要哭笑不得,只得踟蹰着着退了几步。 “嗯,便站在那里说罢。” 她此时站着的地方是这院中唯一有花草的地方,几株盛开的兰花拥在道边,浓郁的花香飘散到她鼻间,令她有些发痒。 肖南回强行忍住打喷嚏的冲动,将先前已经翻来覆去准备过许多遍的话说了出来:“陛下此番施殊恩于臣,令臣接连升任四职,位列将军,理当请安当面叩谢圣恩。承蒙陛下厚爱,臣感戴欢忭,惟谨遵圣旨,竭诚效力,以报君恩。” 这是陈偲叮嘱过的话,她是一字不落地背下来的。 然而皇帝却没说话。 肖南回有些忐忑,偷偷看一眼前侧站着的单将飞,对方却眼观鼻鼻观心,压根看都不往她这边看一眼。 良久,皇帝的声音这才响起,却似乎对她先前那套说辞半点都懒得回应。 “爱卿可以抬起头来,这样说话不累吗?” 肖南回松了口气,这才抬起有些酸涩的脖子,向那竹屋望去。 这最后一层门是个薄纱做底,秀竹做框的耳门,说是门,其实称作屏风更为合适。 那薄纱上绣了和外面院门一样的藤蔓纹样,透过那层纱,便能勉强看到屋里面晃动的人影,依稀是个长发未束、一身黑衣的男子,面目模糊的很,不知是个什么模样。 “手上拿着的是什么?” 肖南回这才想起来,险些将正事忘了,将手上一直捧着的锦盒递给单将飞。 “此次承蒙圣恩,愧不敢当,这是微臣的一点心意,还劳烦单常侍帮忙转交给陛下。” 单将飞接下东西,从侧门进到那屋里,将东西放下又退了出来。 只听那纱门后一阵窸窸窣窣,那人影似乎是将锦盒打开来,看了看里面的东西,又合上了。 血红色的两根鹿角,仔细看的话,上面还有刀砍留下的痕迹。 “爱卿为何送孤此物啊?” 肖南回不知为何便想到郝白那日临行前同自己说的话,便依样画葫芦地照搬了一遍:“听说这鹿角入药,服之可增强健体、延年益寿。这两只算是相当完整的了,乃是臣此次前去霍州那药材世家邹氏所赠,说是取自第一次换角的幼年花斑雄鹿,甚是难得。” 欸,可惜可惜。若非那天晚上在桥上遇袭,她本来还有许多萝卜那么大的山参、小伞一般的灵芝...... “孤以为,这鹿茸乃是壮阳之物啊。” 这一句话宛如惊雷将肖南回劈在原地,原本就因为热气湿透的里衣突然就冷飕飕的,一股凉意顺着背脊爬上后脑勺,让她有些颤抖。 杜鹃啊杜鹃,你可害惨我也。她早该料到杜鹃送礼只挑贵的,可谁知道帝王竟然如此年轻,她送什么也不能送这么个东西。便是什么都不送也好过暗示人家英年早......欸。 “陛下威武,自然......自然是用不上的。” 用不上你送个屁啊! 肖南回盯着地上的白石子,恨不能挖个洞遁了。 泰和汤苑内甚是安静了一会,许久,那道影子似乎自那纱门后站了起来,似是将那装鹿茸的盒子踢到了一边。 “爱卿的心意,孤领会了。只是今日召你前来,乃是有要事相商。” 肖南回只求赶紧将这篇掀过去,连声点头道:“陛下请讲。” “碧疆之事,青怀候可曾向你提起过啊?” “收复碧疆乃是义父毕生所愿,臣自幼时起便常常听他提起。” “听闻你幼时曾在宿岩一带生活过一段时日,可能讲得那里的方言?” 这皇帝消息倒是灵通,她是五六岁的时候被肖准从宿岩带回赤州的,宿岩话一早就会说一些,而后十几岁的时候跟随肖准在岭西一带镇守,同当地土生土长的当地人混得很是熟稔,南羌人的话也说得流利,算上赤州音韵,她也算是通晓三门方言的人了。 “回陛下,臣也是自坊间习得的,登不得台面。” “便是登不得台面才甚好。孤有要事欲托付于卿,卿可愿鼎力相助于孤啊?” 你是皇帝,我当然......不能拒绝。 肖南回一揖到底:“肖南回愿粉身碎骨以成陛下心愿。” 纱门后的人勾起嘴角:“如此甚好。” 第42章 窥美人 肖南回从宫里出来,送她来的马车并未一直等着,她便步履沉重地在街上走着。 果然,这皇帝老儿哪里来的好心升她的官,原来是早有算计。 皇帝的话犹在耳边回响,每思及一句,心便沉上一分。 “孤已决心讨伐碧疆,然白氏狡诈,一击不中恐怕又要拖上几年。孤想命你做前哨,先行岭西勘察敌情,你以为如何啊?” “前哨之责甚重,臣恐不能胜任。” “爱卿可知,孤此番托付,于你而言是不可多得的机遇啊?” 都说为上位者,玲珑心窍,最善攻心。这话肖南回以前便听过,但从没在意过。如今此时此刻这才见识到厉害。 皇帝所言一字一句无不落在她心上。 她虽人在侯府中,却并非生在那里,归根结底始终都是个外人。 肖准性情豁达,肖家情况又极其特殊,因此她才从未受过苛责质疑,也没细想过其中微妙关系。 肖准如今虽算不上位高权贵,但也时常惠及到她,先前她不过一个小小队正,军功虽也立过几桩,但在肖准的功绩前便似溪流入海,实在掀不起多大风浪。日子久了,旁人虽还未在明面上表示过什么,总归还是有人会意难平。 简单来说一句话:她不配站在肖准身边。 不论是出身还是建功立业的能力,她与肖准仍是两个世界的人。 出身是她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的事实,后者对于女子来讲虽然辛苦些,但仍有机会可以一试。再者来说,青怀侯府如今只靠肖准一人撑着,她若能成事,对侯府和她自己来说,都是好事一桩。 当然,前提是她将事情办得漂亮,还要有命回来。 皇帝这是要她去以命相搏为他办事,到头来她还要感激人家给了自己建功立业的机会。 黑心,实在是黑心。 肖南回停住脚步,突然有些后悔答应了皇帝。 什么叫前哨?说得好听点是先遣部队,说得不好听点不就是细作吗?她自己最恨细作,实则也做不来那些个骗人的勾当,皇帝身边是没人了吗?竟然派她去做这事。 肖南回心乱如麻,决定找个聪明人好好探讨一下这个问题。可绕到燕扶街去的时候却扑了个空,望尘楼的小伙计告诉她:姚掌柜的一早便出城去了。 出城?姚易这千年王八一般懒得挪窝的人,竟然会出城? 肖南回找到城外十里那个土坡的时候,姚易正抱个小暖炉端坐在一块石头上。 他穿着个艳俗的宝蓝蝠纹对襟小袄,守着个架烤着兔肉和红薯的火堆,身旁放着个装银子的瓷罐子,嘴里嗑着瓜子,活像个土财主。 “你这是抽了什么风?好好的楼里不待,非要跑到山上来。” 姚易将罐子挪到一旁,勉强给她腾了个地方:“来就来,别影响我做生意。” 肖南回奇怪地四处看看,只见四周地上摆了不少软垫,靠前的精致些,每个软垫还配着小桌,桌上放着茶水小点,看着十分讲究。 只是这荒草丛生的土坡有何生意可做?难道是看风景吗? 数十个垫子上如今七七八八坐满了人,一个个望着南边的方向,肖南回看了一眼,发现从这望过去刚好能看到天成宫墙内的月栖湖。 月栖湖在第二道和第三道宫墙之间,原本是一顷莲池,前朝时便在了,但夙家入主后发现池水不知为何已经枯竭,本想平了修个园林造景之类的,却怎么也填不上那个巨坑。据说那池底的淤泥厚不可测,挖也挖不到尽头,填土进去便会下陷,最后只得命人蓄上水,还是做了观景的小湖,湖水甚是平静,夜晚月色倒影其中,好似湖中也住了个月亮,遂取名“月栖”。 如今那湖边聚了些人,似乎确实是有什么事宜。 “那边到底有什么热闹可看?一个个的脖子抻的像鸡似的。” 姚易吐口瓜子皮:“你不知道吗?皇帝选老婆呢。” 选老婆?皇帝选老婆? 肖南回一脸不相信,将刚烤出来的红薯剥了皮,慢悠悠地往嘴里送:“他选老婆还能让人看?骗谁呢!” 姚易颇为不屑地看一眼肖南回手里的地瓜:“瞧你那没见过世面的样子。皇帝在采选良女,采选过程当然不让你看,但选完之后带进宫里,不就有机会看了吗?” 肖南回突然想到自己方才见到皇帝时,他似乎就是刚刚沐浴完毕,原来是为了去见这些个美人? 她嘴里塞着地瓜,疑惑地挑了挑眉:“你是说,她们进宫后面圣是在这月栖湖边上?” 姚易高深莫测地点点头,这时又有急匆匆赶来的男人,显然都不是第一次来这“观景”了,熟练掏出银子放在姚易眼前的瓷罐子里,就要往里走。 姚奸商露出客气的微笑:“这不是黄公子吗?时间刚刚好,位置都给你留好了,只是今年京畿一带的光要营守卫换人了、查得严了些,这观景费恐怕......” 黄公子吹胡子瞪眼:“又要涨银子?去年不是刚翻了番?” “去年是去年,今年是今年。小本生意,黄公子见谅啊。” 就这档口,黄公子身后又赶来两名结伴而来的富家公子,见状连声催促:“这位兄台是否要入席啊?若是不入便让开些,莫要耽搁别人。” 姚易慢条斯理地指了指用炭笔写在石头上的字“普通坐席纹银三十两,前排纹银五十两,不收铜板。” 那黄公子纠结一番,还是狠心掏了银子,身后的两位富家公子爽快掏了一百两银子,姚易笑的眼睛都要看不见,随手送了对方一套果盘和蜜饯。 肖南回在一旁看的有些怨愤,想她走一遭霍州,小命差点不保,也就得了百两金子,这厮一天怕是就能赚个七七八八出来。 哼,奸商。 “来了来了!”不知是哪个眼尖的率先看到湖上有动静,整个山头瞬间沸腾起来,众男子目光如炬地望向月栖湖,只见第一名良女已经款款从岸边走上曲桥,向着湖中心的小亭走去。 不得不说,姚易选的这个地方甚是刁钻妥帖,视野宽阔不说,虽然离那湖挺近,但因为有松柏遮挡所以山下的人并不容易察觉,而且正好在湖的北侧,整个山坡处在阴影里,下面的湖区却亮堂的很。 肖南回也暂时忘了那烦心事,跟着看起了热闹。 你还别说,这选给皇帝的女人确实不大一样,一个个行如弱柳扶风体态婀娜,细看那露出的脖颈和素手无不白皙透亮,乌发梳了各色样式,便是稍稍缀上几样珠翠也是光艳夺目。 这不仅仅是美人,还是正值最好年纪的美人。 肖南回不知为何想起黛姨,心中有些惋惜。若是黛姨脸没伤着,再年轻个十岁,绝对不比眼下这些个逊色,定也是个惹君怜爱的美人。 而男人们早已兽血沸腾,一个个争相评论着。 “快,快瞧那个!那是护军都尉马孟仁的独女,年年马球都是头筹,风头厉害得很。” “哟,我瞧着也不怎么样嘛。腰肢粗了些,臂膀也甚是宽厚,不像个姑娘,倒像个武将。” 肖南回狠狠剐了那人一眼,又拿了姚易一块地瓜。 “你懂什么?这皇帝品味岂是你能猜得中的?!” 靠前席位上的一名中年男子显然已经不是第一次看热闹,颇有经验的样子:“我记得皇帝前年偏爱脸上带痦子的,大前年又专挑眉毛寡淡的,再前年时喜欢嗓子粗哑的。总之,谁也不知道皇帝品味具体如何,只知道皇帝品味甚是多变,所以往年采选的时候可难坏了女官。” 先前讲话的那人冷哼一声:“还痦子眉毛呢,隔这么老远,能看清楚个鸟。” “看个热闹而已,还当真了。” “哟,快看!这回来了个纤细的。不过瞧着脸生啊,不知是谁家的美人。” 肖南回眯起眼使劲瞅了瞅。唔,这个确实应该没几个人见过,不过她昨天在城门口刚打过照面,还有几分印象。 那是已故康王之女崔星遥,最早被塞给皇帝的那一个。 不得不说,这康王可能娶了个甚美的老婆,不然也生不出这么个女儿。 “可算来了个入我眼的。瞧这身段,风一吹小腰恨不得折了去......”黄公子醉眼迷离,全然忘了自己这是在调侃皇帝的女人。 冷不丁一颗鸡蛋大小的桃核飞过,正正好砸在他头上,打断了他的陶醉。 黄公子愤怒回头:“谁?!敢砸老子......” 一双有些邪气的眼正恶狠狠地盯着他,手上还捏着颗啃了一半的桃子。 “瞧什么瞧?砸的就是你。收起你的污言秽语,再让我听见便一脚将你从这山头踹下去!” 黄公子到底是个读书出身的,没见过如此凶神恶煞之人,舌头都有些打结:“光、光天化日之下,你难道还要行凶不成?!我便是赞上美人几句,干你底事?” 回答他的便是那半个桃子,这回显然是使了十分的力气,黄公子只来得及惨叫一声,再抬起头时印堂正中便肿起个大包,一道血线顺着脑门流了下来,他颤巍巍擦了,递到眼前一看,整个人便瘫在地上。 这突如其来的一遭,让周围人都吓了一跳,纷纷望了过来,却也没人敢上前说上两句。 扔桃子的终于站起身来,身形一看便和这一众锦衣公子不同,甚是挺拔矫健,他上前一把揪住黄公子的衣领,将他整个人从地上提了起来:“你惦记旁人也就罢了,竟敢惦记她。今日便只是个提醒,也是让你们这帮在场的淫贼都瞧见了,今后谁若是敢对她污言秽语地调笑,我便有一个打一个,有一双打一双......” “许束?” 肖南回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这个背影,但相处多年,她觉得自己不会认错。 那嚣张的青年转过身来,也是有些惊讶,确是许束无疑。 “真是你。你不在禁卫营当值,跑来这里做什么?” 第43章 难堪 许束将那已经吓得快要厥过去的黄公子扔在一边,快步上前拉起肖南回向山后的几棵松树后走去。 姚易抬起眼皮看着那消失的两个人,起身去刚刚那烂摊子处打圆场。 “诶呦,黄公子您慢着点。那毛头小子想是那酒浆喝多了上了头,您又何必同他一般见识呢。今日出了这种事小的真是过意不去,几位下次来望尘楼可免一次酒钱,就当我这个掌柜的陪个不是......” 那厢松柏下,肖南回甩手挣开许束,一脸莫名其妙:“你到底......” 话还没说完,许束一把将她的嘴捂住,凶巴巴地威胁道:“我长话短说,今日的事你若说出去半个字,我定有法子叫你好看!” 肖南回平白无故受了威胁,顿时无名火起,一掌推开眼前的讨厌鬼:“发什么疯?!你的破事我向来不屑知道,但若有人问起,难道我还要替你收拾烂摊子不成?” 许束没说话,只咬牙瞪着肖南回,额角的青筋都爆了出来,不知在恼怒什么。 肖南回心中疑惑更深,她不禁想起刚刚黄公子被打时,那个在月栖湖畔走过的姑娘。 “你该不会是......”肖南回上下打量着许束,将心底的疑问说了出来:“你该不会是喜欢崔星遥吧?” 这话一出口,许束的表情就变得有些不受控制,肖南回见惯了他嚣张不可一世的样子,简直有些啧啧称奇:“原来你也会有喜欢的女子,我还以为你生来就不待见女的。只是可惜,崔星遥八成是被选中了,你可要收敛些,毕竟那是皇帝的女人,就算是你爹也未必能给你抢回来。” 许束深吸一口气,调整一番面部表情,便又恢复了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肖南回,何时轮到你来看我的笑话?”他凑近她的耳朵低声说道:“我那妹妹可是正值好年纪,等哪日我回去和父亲多说几句,你说他会不会起了心思将许攸攸塞给肖准做妻?” 肖南回脸色一白,狠狠看向许束,对方朝她露出一个恶劣的笑,末了看一眼不远处姚易的方向,翻身上马扬尘而去,留肖南回一个人怔在原地。 许束的话像是一块沉甸甸的铁坨子,坠得她的心闷疼。 肖南回喜欢肖准是个秘密,秘密都是不想让别人知道的。 何况她与肖准之间从一开始便隔着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就算只是义女,喜欢义父这种事,怕是也不能轻易能说出口的。 有时候她也会想,肖准收养自己究竟是幸还是不幸。 如果她从没能进青怀候府,那自然也永远不会识得肖准;可也正是因为她进了青怀侯府,从那一刻起,她便只能是他的家人,再无其他可能。 没关系,这些事情她早就预料到了,她可以忍耐。 只是从何时起,喜欢一个人竟然成了如此难堪的事。 肖南回的眼睛有些酸涩。 “你蹲在地上做什么?” 肖南回抬头,看见姚易不知什么时候走过来了。 她沉浸在有些丧气的气氛里,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蹲在树下蹲了好久。 姚易冷着个脸,将蹲在地上的肖南回一把拉起来:“一个人喜欢的是老是少,是男还是女,是猫还是狗,向来都不是什么丢脸的事。你又有什么可郁闷的?” 肖南回揉了揉眼睛,斜眼看向姚易。 “便如同你喜欢初念一样么?” 初念曾是阙城望尘楼最有名的男倌,人如其名,是个漂亮到让人第一眼见了便念念不忘的人。 肖南回一直觉得姚易暗恋人家,初念决定离开楼里的时候,姚易这风雨无阻的掌柜的竟然称病三天。 当然,姚易从未承认过他喜欢初念。他只承认他喜欢钱。 尽管如此,听到初念的名字,姚易那张皮糙肉厚的老脸还是少见地涨红了。肖南回觉得那是恼羞成怒。 “我好心劝你,你却来编排我?!你果然让那军营里的畜生们给带沟里去了,好心当做驴肝肺......” 下一秒,迎接他的是一个男人般粗犷的拥抱。 “我都懂。” 我都懂,所以谢谢你。谢谢你陪我。 “肖南回。” “嗯。” “......你鼻涕流到我身上了。” 半个时辰后,姚易再次恢复了奸商的嘴脸,吆五喝六地指挥着肖南回搬这搬那。 肖南回将那堆软垫小几一股脑塞进马车里时,前来看美人的公子们早已经走得没人影了,山间的小路上树影婆娑,夏虫唧唧,一时只有肖南回和姚易他们一行人。 下山的路有些颠簸,肖南回放慢了速度,让吉祥贴着姚易的马车慢慢溜达,和姚易隔着马车帘子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 “今日大老远的来找我,难道就是为了看热闹?” 经历了刚刚许束那一出,肖南回想起自己为什么来之后心情更加抑郁:“皇帝今日宣我进宫了。” “哦?”姚易的声音中透着兴趣,“皇帝是吃饱了撑的,要见你一个五品小官?怕是没安好心吧。” 姚易说话虽然难听,但往往都是事实。 “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好消息是,皇帝终于下决心要把碧疆这根刺拔掉了。” “坏消息呢?” 肖南回耷拉着嘴角长叹一口气:“坏消息是,皇帝要我隐藏身份先去纪州岭西探探情况,不能随大军一起过去了。” 相处这些年,姚易能不知肖南回言下之意?到头来还是最见不得她那没出息的样子,嘴角抽了抽骂道:“肖南回,你这是色令智昏。你就非要和肖准腻在一起?单独行动有什么不好?不用和那些蛮牛似的土鳖抢军功,说不定回来你就要升官了。你一个义女,到底和他非亲非故,青怀候府又不是什么万年青山能让你靠一辈子,对你来说升官发财才是正道。” “成吧。”肖南回还是无精打采。 姚易说的都对,但是他懂个啥?人生九成九的时间里,他就是个只认钱的算盘,你能指望一个算盘认同“情”字大过“钱”吗?做梦吧。 她的名字承载了肖准毕生的夙愿:回到南地,收复碧疆。 如今眼看这愿望就要实现了,她却不能陪在他身边。皇帝这官给她升的真不是时候。 “你说,皇帝为何不找别人,偏偏找了我?” 姚易正在清点罐子里的银子,头都不抬一下:“你瞧着脸生,好办事呗。” 肖南回一愣,随即觉得这说法有点道理。 天成几员大将谁人不知?白氏一定也没少下功夫打探消息,若是太显眼的人,怕是还没进纪州境内,便早已传到敌人耳朵里。 她就不同了。 没升官之前,她只是一个小小队正,除去青怀侯养女的身份,压根没人会把她这号人物放在心上。 再者说,她还是个女子。世间对女子多有偏见,但这偏见有时候也不失为一种绝妙的伪装。 皇帝用人果真是有一套。 这样一个玲珑心窍的人,不知对上那另一个神鬼难测的人,会是怎样一番情景。 肖南回想了想,还是开口问道:“你可听过钟离这个姓氏?” 姚易顿了顿,显然是想起了什么,但最终只是含糊道:“是个少见的复姓,怎么想起来问这个?” 肖南回在想事情,没留意姚易的神态:“这次去霍州遇见一个,他说他是丞相府门客。” 姚易的语气带了几分自己都没察觉的急躁:“他说你就信?你们才认识几天?” 肖南回奇怪地看他一眼:“我又没当真,你急什么?” 姚易的话就在舌头尖,打了几个转还是咽了回去,最后草草说道:“在外行走,谁还没几个阿猫阿狗的名字?你当谁都像你一样蠢。” 肖南回暗自哼一声。 我可不蠢,我还用了你的名字呢。 当然,这话可不能告诉姚易。告诉了她这一路可就要遭罪了。 肖南回正有几分偷笑,突然,土路的尽头出现一人快马而来。 肖南回一看那人穿着官服便道不好,离近了一看,竟然是那日日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冤家夙平川。 肖南回勒马在原地,敲了敲马车隔板。 “喂,你这抠门生意可是让人盯上了?怎的来了个官差,看着是要来端你呢。” 姚易拉开小窗,从马车里探出个脑袋,小眼睛里全是不可思议:“不可能!该打点的我早就打点过了,除了那新上任的什么左将军,但他这时候向来在西边守着,怎会来这里?” 肖南回皱了皱眉头,她也不知道啊。 姚易狡猾得很,这种事情向来谨慎,无论如何不该被人盯上。 除非......有人告密举报。 而且,这人很可能刚刚参加了“观景”,所以才能将时候掐的这般准,肖南回稍稍一想便冒出了个名字。 除了许束这个混蛋还能有谁? 第44章 友好切磋 夙平川转眼已经快要到跟前,肖南回示意姚易将脑袋缩回去:“你先藏着,我没出声你千万别出来。” 姚易依言,刚将小窗关好,夙平川的声音便传了过来。 “前方是何人?” 这夙平川怕不是个秤砣?也太实心眼了些,每次都是这一套,还真是始终如一啊。 肖南回没急着回他,待他走近了才报上名来:“夙将军,在下肖南回,不知将军匆匆至此有何要事啊?” 夙平川看清肖南回的脸后,神情便有些古怪,想来是两人先前纠葛太过尴尬,不知算得上是熟人还是陌生人。 “原来是肖大人。我方才接到举报,说是有人在城北山坡上聚众偷窥猥亵宫中女眷,特意来探查一番。” 还猥亵女眷,许束这顶帽子扣得可真大。 肖南回露出一口白牙,故作不解:“宫中女眷不是尽在那宫墙之中,此处便是离城门也还有段距离,不知将军这猥亵女眷是何用意?” 夙平川冷哼一声:“亵渎之罪难道还必须要动手动脚?那是专为圣上采良的女子,便是外人远远看上一眼也算得上有罪。” 肖南回点点头:“原来如此。那将军请速速去拿那贼人吧,在下便不多耽搁了。” 说罢在马上行个礼,吆喝着吉祥和身旁的马车便要离开。 “慢着。” 夙平川□□那黑马似与主人心意相通,一扬蹄子便挡在那马车前头。 “肖大人何故如此匆忙?不知这马车上是何人啊?” 此番情景何等似曾相识,只是如今这车里的人可没有丞相府的令牌,若是被逮了,望尘楼可就要换掌柜了。 “车上的人是在下的朋友,我们刚刚在山间赏花归来。平川弟可是疑心我窝藏了贼人?我肖南回以侯府之名担保,他清白得紧。” 这声平川弟真的叫得她自己都起了鸡皮,那夙平川听了更是面上一僵。 肖南回都将青怀候府抬了出来,他就算再如何刁难,也不好撕破了脸。 “肖大人话说道这份上,若我强行要查这车倒是说不过去了。” 肖南回爽朗笑笑:“好说好说,我这朋友是个胆子小的,见到带刀带剑的便会犯病,还请平川弟网开一面,让他早点回去......” “让他走可以,但是你要留下。” 肖南回一愣,一时反应不过来对方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可如今这形势也管不了那么多了,能走一个是一个,随即拍了拍马车车厢,示意车夫赶紧先撤。 夙平川倒是说话算话,等到姚易的马车走远,才冷冷开口道:“方才我也算给足了青怀侯府的面子,如今肖大人可愿还我烜远公府这个人情?” 你不用左一个侯府右一个公府地来堵我。 我人都在这了,有事快说有屁快放! 肖南回笑眯眯点点头:“那是自然,不知平川弟有何需要啊?” 夙平川额角的青筋随着肖南回那一声声的“平川弟”而跳着,闷声道:“休得再唤那三个字。” 哪三个字?平川弟?不叫你平川弟,难道叫你平川兄? 笑话! 老娘可是比你大好吗?! 肖南回面上委婉地笑着:“那......不知平川你有何需要啊?” 夙平川又是一滞,半晌似是已经放弃纠结称呼一事,沉沉开口道:“你我堂堂正正比试一场,如何?” 哈!原来在这等着她。就这要求?老娘还怕了你不成! “尽如平川所愿。” ****** ****** ****** 肖南回生平比武无数,但是对方如此兴师问罪般找上门来的,倒是头一遭。 应夙平川要求,两人找了片空旷地。 主人比试,两匹马便也牵到附近。夙平川的大黑马站得仿佛帝陵前的石像,姿势威猛、一动不动,虔诚地望着它主人的方向,似乎知道这是一场比试。 再看吉祥,从肖南回撒开它的那一刻起就一直撅着屁股、鼻子贴地,挨个树根下面刨坑。肖南回觉得,别说输赢了,它压根不在乎她一会是死是活。 这厢,两人刚刚相对站好,夙平川便唰地一声就把剑拔了出来,将肖南回吓了一跳。 “在下此次出城是来陪朋友的,并未带兵器在身旁。” 夙平川这才缓缓收了剑,四处寻了寻,扔给肖南回一根树棍。 “听闻肖大人师承青怀候,使的是枪法,这是白蜡的树枝,你便将就下,我剑不出鞘与你比试,你看如何?” 肖南回看看手里秃了吧唧的树枝,又看看夙平川手里那一看便是名家的宝剑,满脸写着“不怎么样”四个字,可一想到姚易那厮恐怕还没能回到城里,当下也只能硬着头皮点点头:“使得使得。” 夙平川单手握剑、剑尖朝下,摆出一个十分古怪又凶险的起手式:“虽说只是切磋,但磕碰想来是免不了的,肖大人一会可莫要怪我下手重了些。” 肖南回这回算是看出来了,对方这是记恨着十年前的事,现在要讨回公道呢! 可是大哥,当初我只是打掉你一颗牙,况且正巧你也在换牙对吧?如今看这架势,你是要砍死我呀! “等下。”肖南回将手里的棍子换了换手,只觉得掌心直冒汗,“说好了是切磋,可不能拼命。” 夙平川两眼放光,一副今天便要肖南回有去无回的架势,嘴上却说着:“那是自然。”随即又抛出一个挑衅的眼神,言下之意便是:怎么?怕了吗? 话音未落,他便原地窜出,动作之快让肖南回心下一紧。 对方的步法根本不像是行伍中刻板训练出来的,倒像是江湖高手□□过的。 肖南回握紧手中的棍子,脚下已是灌注了十分力气。枪法讲究以不变应万变,她原地未动,眯起眼盯紧对方招式。 剑鞘碰上棍子,肖南回只觉得手中一震,连忙旋个身卸了那力道,虎口仍有些麻。 这小子气力是真的大。肖南回觉得,他根本不该习什么剑术,应该去练七十多斤的偃月刀。 一回合过,虽说不分胜负,但夙平川明显占了上风。 他有些得意地看向肖南回:“这才刚开始,手里的棍子你可要拿稳了。” 对方这话一出便露了底细,到底是个沉不住气的。 肖南回收敛气息,认真起来,抛开武功高低不谈,有一点夙平川是比不上她的,那便是战场之上的那份专注和镇定。她随肖准征战数年,生死都是见过的,这种小比试无论如何也乱不了她的心思。 又十回合过去,肖南回有些摸透了对方的路子。夙平川的身法多变、招式刚劲威猛,但比之伯劳这种功力深厚、又极尽狡猾之徒还是差些,特别是在下黑手方面,他确实不得要领,几次中途变化招式都教肖南回给挡了回去。 屡次进攻都被化解,夙平川明显有些心急起来,原本圆满的招式开始出现纰漏,肖南回眼光如电,瞅准一个空档将手中长棍单手挥出。 这招原本是两骑兵相遇时,抢占先机用的,枪头一出便能挑了对方一侧马鞍,将人直接从马上掀下来,随后再补一枪。 可肖南回忘了,他们眼下根本没骑马,她那一棍子去势凌厉,直直切着夙平川的大腿内侧而入。 夙平川急于解了这招,大腿内侧别着劲,一个回身便听见“呲啦”一声,□□跟着一凉。 肖南回呆呆看着手中棍子头缠着的一条布料,再抬眼望向夙平川的下半身,后知后觉地眨了眨眼。 还好还好,亵裤还在呢。 那厢夙平川不可思议地晃了晃腿,只感觉到两片薄布勉强包着下半身,当他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时候,俊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红到了脖子根。 肖南回咽了咽唾沫,将手中那根棍子上挂着的布料扯下来,双手递过去:“那个、你看看还能不能穿上......” “你不要过来!” 夙平川大吼一声,连退十几步。他左顾右盼想找棵树或者树丛躲一躲,却发现这是个空旷地,暂时避无可避。 肖南回伸出的手僵在半空。好好的个比武,最后竟然以如此形式收场,她也有些不知所措。 “今日比试之事,只要平川兄不提,我是绝不会向旁人提起的......” 夙平川正捡了树枝遮掩,听到这话狠狠瞪了过来。 肖南回苦笑。 本来还指着这一遭能让两人化干戈为玉帛。这下可好,直接化尴尬为更尴尬。 她唤来在远处找蘑菇吃的吉祥,翻身上马,心中还是觉得有些过意不去。 “你眼下这样怕是不方便吧?从这到城门还有一段路,但也不算远,我可以回城帮你取一趟衣服,最多也就半个时辰......” “不用!” 夙平川气到气息不稳,似乎再多说一个字就要蹦出脏话,肖南回左右权衡一番,决定让他一个人静静,遂拍马远去。 马儿跑出去几百米,方才切磋时的勇猛也消散了一些,她突然有些不敢回头。 她也怕啊,怕回头看见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真是令人尴尬的一天。 第45章 虚实 自打那日被迫和夙平川“切磋”一番后,肖南回就连着三日告假,没敢去城门附近转悠。 其实就算她照常去当差,也是见不到夙平川的。因为左将军也告假了。 光要营的人开始有些相信那个传闻:左将军与新上任的右将军在城外狭路相逢、大打出手,互战三百回合后两败俱伤,也没能分出个输赢高下,各自回府养伤去了。 当然,这些事肖南回都是不知道的。她正在为南下纪州做准备。 皇帝交代给她的任务,除了肖准和伯劳,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对外只说是随军出城,可能要走上几个月。 杜鹃为此颇为伤感,可能主要是为了那几个肖南回见不了的相亲对象,但肖南回走之前还是大包小包地给她包了许多吃的用的。她不敢告诉杜鹃,那小山一样大的包袱,她一出府就转头叫人捎给姚易了。 除了吉祥、平弦还有伯劳,她只带了不多的盘缠,随身行李比上次去霍州时带的还少,怕的就是路上太过惹眼。 她是吃过苦的,就是将她丢到深山老林一个月,她也是能活命的。伯劳却显然不愿意陪她吃苦,都快走到甲子大道正中了,肖南回从她身上硬是抖出几块金子。 肖南回看着伯劳一阵冷笑,对方心虚辩解道:“皇帝想必是怕你执行任务的时候少不了要花钱,这才赏你的。你不记得带上,我替你想着呢。” “这你倒是多虑了。”肖南回将那几块金子捏吧捏吧搓成了个球,往伯劳手里一塞,“这次行动咱们要从基层渗透,奉行的是省钱策略。趁现在还没走远,你把这碍事的东西赶紧给我送回去。” 伯劳气呼呼地往回走去,肖南回暗自叹口气。 伯劳没去过岭西,她自小在那边长大,那鬼地方根本没地方使金子,能使金子的人总共就那么几个,她绝不该是那几个人之一。 下马蹲在路边等伯劳,肖南回一抬头突然觉得眼前这棵树有点眼熟,她四处看了看,发现这里正是丞相府的后门。 这棵树嘛,当然眼熟了,她还在上面蹲过一宿呢。 所谓不到菩萨门,不记香火事。 她都差点忘了先前让人给框了,平白被抢了功劳,本想调查肖准的事也没了头绪。之前几次想着上门算账去,可临到头来到底还是怂了。 隔着丞相这尊大佛,她便是要降妖除魔也得礼让三分。 不算账归不算账,她打听打听总是可以的吧?那人没少行诓骗之事,万一那丞相门客的事也是假的呢?可那日在城外丁未翔给出的牌子却不像是假的。那......说不准是偷得别人的呢? 肖南回正在那自个翻来覆去地想着,丞相府的后门竟突然有了动静。 一个书生模样的人正从侧门出来,带着一名小厮,看样子也是个门客。 脑子还没转过来,肖南回的身体已经一个箭步蹿上前将对方堵在墙根下面。 那人吓了一跳,可能是读书读久了,没见过这等上蹿下跳、矫健如虎的人,当即后退几步,有些结巴:“壮、壮士有何事,在这说便可,切莫拉拉扯扯。在下可是柏丞相的学生,你莫要胡来。” 肖南回心道:知道你是丞相府的人,找的就是你。 只是这读书人也太弱不禁风了,同样是不懂武功的人,某人的胆识可比他大多了。 她怕这人再喊几句惊动了府里的人,面上尽量做出个和善些的神情:“这位兄台,我就是想向你打听些事情,没有别的意思。” 书生上下打量她一番,肖南回今日准备出城,穿的甚是普通,虽说不至于是什么流民寇匪,但也不会是什么名门大家的人,也难怪行事会如此粗鄙。 他当下心中便有些不耐,却也不敢硬来,只是神色颇为别扭:“在下赶着去城北书苑,可耽搁不得。” 肖南回点点头:“必不耽误兄台办事,就是想问问,这丞相府上可有一名姓钟离的门客?”说罢,担心对方怀疑自己目的,又加一句,“他欠了我银子不肯见我,我这才找上门来。” 书生楞了一下,随即眯起眼来,似乎在有意思索一番:“这般奇特的姓氏,我若是听过或见过,当是不会忘记。” “那,是见过还是没见过?” 书生摇了摇头。 肖南回不死心:“那可有见过一名带刀侍卫,姓丁,是雁翅营的中尉。” 这回书生似乎终于有些印象:“你说的是丁未翔丁中尉吧?他与丞相大人家的三少爷交好,倒是时常走动。” 肖南回听了皱起眉头。 这就奇怪了。丁未翔那厮向来是寸步不离他那主子的,怎可能只见过他一人?除非,眼前这人也没全说实话。 肖南回犹疑的目光落在那书生身上,对方却已经急匆匆退开来,拉着自己的小厮往外走去:“在下真的有急事,劳烦兄台让道。” 光天化日之下,肖南回总不能真拦着人不让走,只得让开路。 “给你添麻烦了。” 书生急匆匆走远,伯劳后脚也赶了回来,见肖南回正一脸呆呆地望着路口的方向,公报私仇地踹了她一脚。 “看什么呢?还不快走。” 肖南回掸了掸身上的鞋印,面无表情地抓起伯劳,使劲抖三抖,确定这回身上再没藏什么奇怪东西后,一言不发地翻身上马。 伯劳也赶紧骑马跟上,马蹄声远去,丞相府的后街再次安静下来。 后街尽头拐角处,方才急急走开的书生正停在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前,仔细确认一番肖南回已经离开,这才上了马车。 除了赶车的车夫,车厢里只坐着一个人,须发尽白,却是老丞相柏兆予。 他见书生上车来并不惊讶。 “人走了?” “回老师,已经走了。” “都问了什么?” “问学生,府上是否有姓钟离的门客。” “那你如何作答?” “我按老师交代的回过她了。” 老丞相意料之中地“嗯”了一声,捻了捻胡子,似乎对自己的先见之明颇为满意。 “老师......”书生的表情有几分犹豫。 “还有何事?” “昨天夜里丁中尉来过一趟。” “又来了?!”柏兆予长久以来保持良好的气定神闲碎了一地。 书生估计是第一次见老丞相如此吹胡子瞪眼,一时有些懵然,只点了点头。 “他来做什么?又来借老三的牌子?” “没有。”书生顿了顿,如实说道,“三少爷将牌子藏起来了,这回借的是二少爷的牌子。” 柏兆予使劲闭了闭眼:“还有么?” “......还借了府上一辆马车。” 马车里一阵令人绝望的沉默,书生有些不知所措。 在他的印象中,丞相年纪虽大,却不是迂腐之辈,相反还十分睿智豁达,应当不是这等小气之人,怎么会因为一辆马车动这么大的气? 不过好像丁中尉一来,丞相就有些一反常态。上次差不多是半个月前,丁中尉来还三少爷的腰牌,丞相嘴上没说什么,等人一走便冲着三少爷发了脾气。 三少爷最是儒雅知礼,那次却忍不住回了嘴,父子二人不欢而散。 要说这三少爷也快到而立之年了,除了一两个通房,正室之位竟然一直空悬,上次同丞相吵嘴还是因为娶妻的事呢。 等等,三少爷老大不小还未娶妻,而丁中尉一来老丞相便十分焦虑。难道说......? 书生脑海中徐徐展开一副不着边际的遐想:丞相发脾气会不会是因为,丁中尉看上三少爷了啊? 他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却越想越觉得有道理。昨天三少爷这次将牌子藏起来,就是委婉告诉丁中尉,自己身不由己无法回应这份情了。好一出棒打鸳鸯的苦情戏啊! 方才那莽夫搞不好就是丁中尉自己派来的人,胡言乱语地打探虚实。如此说来,似乎连丞相方才那些荒谬的嘱托也有了缘由,这就叫故布迷阵! 欸,可怜他的老师一把年纪,还要为了这种事操心受累,也是令人唏嘘。 当然,他如此聪慧猜透这一切也不能乘人之危,所谓看破而不说破才是上乘之道。 柏兆予终于睁开眼,全然不知身边的书生正飘飘然地想着些什么,吩咐车夫道。 “张伯,出城去。” 车夫张伯应了一声,马车向着城门方向驶去。 书生小心看着丞相脸色,斟酌着问道:“老师咱们这是去哪里?不去书苑了吗?” “去永业寺。” “去永业寺做什么?” “烧香拜佛。”老丞相使劲顺了顺胸口的气,似乎已经平静下来,然而颤抖的胡子尖还是泄露了主人翻江倒海的心情。 书生连忙跟上一句:“是,学生到时候也会敬香三柱,祈求老师家宅平安。” 柏兆予奇怪地看他一眼:“与我家宅何干?” 书生茫然:“那老师是去求什么?” 老丞相叹口气,眉间是真实的忧愁:“求菩萨保佑我天成命数未尽,顺便和一空法师讨几副安神香,不然未来一两个月我都别想睡个安稳觉了。” 第46章 康王之死 康王别宫就在纪州彤城,如今已是盛夏时节,是彤城一年中最热的时候。 接连几个月的酷暑和干旱令彤城的水贵如油,城外的几处村庄都要跋涉数里才能打到水。 这样的地方对外来人很是警惕,加上康王遇刺一事,彤城实际上已形同无主之城,城中人在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搬空了大半,若非天不落雨,通往彤城的官道上恐怕早已杂草丛生。 在这种人人自危的紧张气氛下,镖局的生意倒是好的不像话起来。城中的有钱人们纷纷掏银子保命,举家撤离彤城,运气好的时候,镖局一单普通的护送便能赚得百两银子。 肖南回瞅准这是个机会,想办法在镖局的护卫队里寻了个差事,她和伯劳身手都好,混口饭吃不成问题,左右跟着在彤城外的官道走了几趟,也算是混了个脸熟。 万事俱备,现在只差一个机会,一个进城的机会。 可现如今的彤城是出城容易进城难。 康王死后,其座下十万大军暂由纪州牧鹿松平掌管。鹿松平算得上是天成派往地方最年轻的州牧,年纪虽轻、野心却不小,这点从他敢接纪州这块烫手山芋便可知一二。 一月前刺杀发生后,彤城进入紧急戒备的状态,想要入城除了要有文牒,还要证明确实落户在彤城。鹿松平对外宣称此举是为防止碧疆细作再入城作乱,但也有流传说州牧或许早已同白氏勾结,为了屏蔽天成朝廷的耳目才以此为障眼法。 奈何镖局护卫的大都是从彤城逃出的人,赶在这节骨眼上还非要进城往虎狼窝里钻的,怕是脑子摔坏了。肖南回不甘心苦等数日,就在快要放弃、准备夜爬城墙的时候,居然真的等到了一个要进城的人。 进城的活大家都不太愿意接,肖南回没费什么功夫就揽下了这单生意。雇她的人姓贾,年纪轻轻、仪表堂堂,看着也不像脑子摔坏的人。肖南回曾经旁敲侧击地问过对方为何要进城,但都被沉默给堵了回来。 一来二去,她也不再好奇。只要能达到目的,这点过场戏也没什么必要刨根问底。 贾公子办事效率极高,从付了定金到启程总共不过半日时间,肖南回还没反应过来人已经立在彤城的城门下了。 守城的士兵是平日的三倍之多,除了递了银子的贾公子,肖南回等人的随身行李都被翻了个底朝天,并被勒令不得在城中滞留超过三日,在文牒上加盖了入城日子的红印后,才放人入了城。 人去楼空的彤城安静得有几分诡异,仍留在城中的人家大都也选择关紧门窗、闭门不出。 空气中都是死寂的味道,这种氛围从一入纪州开始便蔓延在四周,越往西南越浓郁。 压抑的情绪会相互传染,肖南回觉得连向来聒噪的伯劳话也少了许多。贾公子显然也不愿多做停留,将剩下的雇佣银两如数交给她后,自己便急匆匆地离开了。 肖南回思索一番后,决定和伯劳分开行动。 “不行!” 肖南回才刚说到一半,便被对方冷酷打断,颇有些忿忿:“我还没说完,你急什么?” 伯劳慢条斯理地瞥她一眼:“你憋什么屁我能不知道?不就是想甩了我自己蹦跶去?出门前侯爷特意交代过我了,说要寸步不离地跟着你。” 这是又将肖准抬出来压她了。 可她人手有限,恨不能一个人拆当两个人用,伯劳这等机灵鬼放在她身边除了吃就是睡,实在太浪费了。 在对付伯劳上,肖南回有多年心得。 “我已经联系安道院的人了,他们会借一只夜枭给我们,你就留在彤城帮我盯着鹿松平,顺便将我的消息传回阙城就好。” 果然,一提到安道院,伯劳便似一只炸了毛的母鸡一般狂躁起来。 “你联系安道院做什么?我已经从那出来了,那的人我一个也不想见,那的鸟我见一只宰一只!” 话音未落,一只滚圆肥胖带着麻点的夜猫子“咻”地一声降落在伯劳的肩膀上,敏捷程度与其身形相去甚远。 伯劳僵硬地转过脖子,同那尖嘴圆眼的猛禽进行了一次充满死亡意味的视线接触。 肖南回手搭凉棚望望天:“诶呀,你们安道院的办事效率真是高。不过也难怪,你师父这些日子正在晚城,离这里也不算太远,说不准哪日心血来潮,便来彤城看看你。” 伯劳怎会听不出这话里话外的威胁意味?夜枭是安道院特有的信鸟,可耐饥耐渴地日行百里,且凶悍无比外人难以靠近,一只夜枭便价值千金,是当今掌门谢黎的当家宝贝之一。她便是有能耐将这鸟宰了,谢老头还不转眼便提刀来见她? 横竖这次肖南回是吃定她,不打算带她去碧疆了。 但想到将军临行前认真交代的脸,伯劳还是垂死挣扎一番:“我便是同你一起行动,也是能传递消息的。” 肖南回凉凉看她一眼,没好意思说出那句话:要是她俩都失手被人砍死了,到时候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 思索片刻,她决定来点软的:“听说岭西这边要上贡的葡萄,因为康王的事被耽搁在彤城了。” 伯劳垂下眼,试图掩饰自己的反应。 “今年说是个旱年,雨水不好,葡萄倒是比往年的要甜。” 肖南回觉得她都能听见伯劳咽口水的声音了。 入纪州后她们一直风餐露宿,伙食上甚是寡淡,伯劳最喜的新鲜瓜果已经断了好久,她那张圆润的大脸瞧着已经比在阙城的时候干巴了不少,像是个快要风干的柿饼子。 “侯爷、侯爷日后要是问起来......” 肖南回痛快接话道:“我就说,是我给你下了药,将你绑了起来!” 英勇威猛的安道院第一杀手伯劳,最终屈服于一只胖鸟和一串葡萄之下。 从彤城往西,官道也大都淹没在广袤无边的戈壁之中,肖南回不忍吉祥跟着受苦,便一同托付给了伯劳,啰啰嗦嗦地交代再三,便开始分头行动了。 彤城夏日的白昼似乎格外的长,酉时刚过天地间还一片明亮。 康王别宫就在彤城深处,康王生性散漫、任性妄为,尤其喜爱花草虫鸟,因为生母乃是烟雨之都晚城出身,继了诸侯之位后便倾了重金挪栽花草,将别宫打造成一座典型的园林景致,当中雕梁画栋、曲水流觞、样样都有。 或许这在别处并算不得大手笔,但在缺水的纪州岭西确实是件十分奢侈的事情。 肖南回借着夕阳趴在墙头观赏的时候,心里对这康王的印象又差了几分。 她也心知天成如今这位皇帝的手腕,在这样强势的君主手下,太有野心的藩王是活不了太久的。 只是谨小慎微的后果便是不作为,而有时候不作为就是最大的昏庸。 戌时过半,天地间尚余最后一点光亮。守卫了一天的士兵们将岗位交给守夜的队伍,疲惫地从别宫的侧门离开。 肖南回还是没有动,她等的人还没离开。 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天色彻底暗下来,一道着官服的黑色身影终于从正殿走出,与守夜亲卫低声交代一番后,便匆匆离开了。 这鹿松平当真嚣张,康王尸骨还没冷透,他已经打着驻守勘察的名号大摇大摆住进别宫了。如今的别宫瞧不见康王禁卫,却大都是着绿衣的鹿松平亲卫。 不过眼下他却在别宫待不住了,肖南回勾起嘴角。 为了将这山中老虎调开,她交代伯劳去搞了点动静出来,如今看来是起作用了。 肖南回脱了鞋靴从墙头一跃而下,尽量没有发出太大的声响,溜着墙根向别宫的深处摸索而去。 往日精心打理的花草失了照拂,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已经有了枯萎凋敝之象,整个别宫透着一股死气。 上次在霍州夜探邹府的不愉快还历历在目,肖南回如今已经有了些许心理阴影,可还是要硬着头皮做事情。 探明白氏的情况听起来简单,实则难于登天。碧疆局势混乱,若无一点半点入手的地方,便是耗上个一两年也未必能摸到些真实有用的信息。 康王之死十足地蹊跷,要说这其中没有白氏掺和其中,她是不信的。可白氏也不傻,彤城毕竟还是天成地界,必然不会明目张胆地行事,但若仔细调查一番,抓住一两个尾巴应该也是有可能的。 她要求不高,只要有迹可循,不愁摸不到白氏的大本营。 眼下最关键的,是要找个当事人了解一下情况。 然而刺杀当日当值的宫女内侍大都已经被处死,只有几个情况特殊地被留了下来。其中一个便是康王最宠爱的侍妾兰氏的胞弟。 这兰氏仗着自己得宠时的风光,硬是将弟弟塞进宫里来当差,做个三五年也熬到了副总管的位置,只可惜还没滋润几天,便赶上了康王出事。 事发后,鹿松平的人接管了宫中事宜,查处当日伺候内外的奴才时,这兰氏不知使了和等手段,竟将自己这弟弟保了下来。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这倒霉的兰副总管挨了三十杖后被关了束心阁,暂时无人问津。 肖南回却觉得,此人若是那日当值,定是知道些什么。 她费了一番功夫才打探到这个消息,如今便趁着夜色向束心阁摸去。 束心阁本是用做惩戒犯错宫女的地方,底层不设楼梯只有一处可以开合的吊梯,关人的房间都在阁楼顶层,虽说只有三层高,但对于自小生长在别宫的女婢们来说,已经是不可能逃脱的高度了。 当然,肖南回不属于这种情况。 托在霍州攀爬凭霄塔的福,她手脚并用地爬到三层气窗的位置时,也不过花了半盏茶的时间。 狭小的气窗周围钉了些木板,肖南回四处看了看并未见人影,便一脚将木板踹开,欺身进了阁楼里。 黑暗中,只得一双圆睁惊恐的眼死死盯着她。 他似乎是想叫唤,但因为太久没有开口说话,一张嘴只有嘶哑的气声传出。 一阵剧烈的咳嗽过后,他终于吐出半句话:“你是来杀我的么?” 肖南回四处看看,找了处平地盘腿而坐:“这要取决于你一会的表现了。” 又是一阵沉默,半晌才传来回音。 “你要问什么?” “康王被刺的那天,你是否在殿上当值?” 隔着黑暗晦涩的空间,肖南回明显感觉到那个角落的人影瑟缩了一下。 “我、我什么都没看见。” 肖南回皱了皱眉:“我还没问,你急什么?那日参加宴席的宾客都有何人?” “好多人......” “废话,我问你都有谁?” 肖南回觉得对方可能精神上受了点刺激,答起话来颠三倒四。 不过当奴才久了,汇报细节早就是本能,兰副总管报起人名来比酒楼里那些个报菜名的小厮还利落。 肖南回安静听了一会,突然打断道:“等等,杂役使阿匡等十六人,这个阿匡是谁?为什么一个杂役使能上殿?还有怎么会有人姓阿?” “阿匡是宫中的老人了,本名拗口的很,康王便赐了个名叫阿匡,他虽是杂役使,但却深得康王宠信,只要宫中有宴席,他便会负责其中的一两个节目。他有些江湖野路子,总能从四处找来些新奇玩意邀功。” 肖南回终于听出点苗头:“民间艺人的话,身份应该核查得十分严格,你刚刚却没报他们具体名字,这等疏忽鹿松平都不管的吗?” 兰副总管近乎报复性地笑了笑:“康王不喜欢他,州牧大人又如何?还不是连一个小小杂役使都不如。”他随即想到什么,笑又消失了,“他倒是捡条命,临到跟前了愣是没进殿。” “等下。”肖南回神色一变,整个人往前倾了倾,“你说那天鹿松平其实也在别宫中?” “没错。那日康王宴宾客原本并未邀请他,可不知怎的,他却不请自来。我听得殿外内侍报得他名字,半晌却不见人进来,以为出了岔子正要出去瞧瞧,殿上就......就......” 他声音突然梗住,枯瘦脸上的那双眼睛睁得更大了,戴着镣铐的手颤抖着扶住脑袋。 肖南回这才注意到,他右手的两根手指不见了。 伤处看起来已经萎缩发黑,像是被人切断的样子。 不知为何,肖南回瞧着那伤处,竟然觉得有些眼熟。 她正要开口再追问清楚,冷不丁四周一暗,一个影子浮现在她背后的窗口,挡住了半扇月光。 肖南回只觉背后冷汗涔涔冒出。 吐纳若无,行止无声。好一个内家高手。 “何人如此雅兴,非要等到这月黑风高时来和兰大人叙旧啊?” 肖南回侧过半边脸向身后望去,来人背光而立,面目一团漆黑。 但她认识那道声音。 一个时辰前她亲耳听到这人交代手下说要离宫去。 那是纪州牧鹿松平的声音。 第47章 雪迷兰棹 面对鹿松平的发问,肖南回压根就没打算搭理。 在这种明显不怀好意的对决前,谁还费口舌聊两句不成?笑话! 她深吸一口气,头也不回,猛地向着蓬头垢面的兰副总管冲了过去。 姓兰的倒霉蛋吓得不轻,以为对方这是死之前要拉个垫背的,忙不迭地往旁边躲,奈何脚链笨重,他基本只在原地蠕动了一下。 下一秒,一阵风擦着他身边而过,一声重响过后,他身边的地板开了个洞,那扇原本用来传递吃食时才会开合的木板如今被人整块踢掉了。 肖南回从束心阁底部钻出,试图借着月色略微分辨一下方向,然而那鹿松平压根不打算给她这个机会,几乎是前后脚便杀了上来。 肖南回回身踹飞一块木板,腿下用了十分的力气。 一道针尖似的银光闪过,那木板悄无声息地化作两半跌落在地,她抬头望去,便见一道锋芒直冲着她的眼睛而来。 疾如流光,有破空之声。 肖南回不敢怠慢,然身形已退无可退,遂用尽全力扭转肩颈。 一道寒凉擦着她的下颌、耳畔、发间而过。 她看清了,那是一把长而窄的剑,不似君子那般正气,反倒带着几分阴柔,和它的主人相得益彰。 这让肖南回想起岭东一段古老的传说:说是天神降临人间时,曾点化几种生灵开化顿悟,这其中便有蛇类。 鹿松平手中的剑就好似一条蛇。 一条成了精的银蛇。 它一击未中,飞快撤回,再次游走而出时便换了行进的方向。 肖南回无心恋战,一心想着溜之大吉,只守不攻,把手边能捡到的一切东西都朝对方扔过去,逮到空隙便想拉开距离。 那银蛇似乎着了恼,突然弯折,剑锋回转成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狠狠咬向肖南回。 如此窄的剑,竟还是一把软剑。 肖南回暗骂一声,直觉自己要挂彩。 这一招本是致命招,谁知使剑的人却故意卸了几分力道,让那剑锋刺出的方向歪了歪,力道缓了缓。于是本该皮开肉绽的精妙招式,最后变成了破人衣裳的无赖打法。 肖南回低头看看自己被割破的腰间衣料,知道对方恃才傲物,有点猫捉老鼠的心态,心下反而放宽了些。 鹿松平若是抱着杀死她的心态对战,她便是拼尽全力可能也只有五成机会活命。但若对方不拿出十分力气来对付她,那便是全然不同的局面了。 一个喘息的功夫,鹿松平的剑又以刁钻的角度向她的后肩袭来。 这一回,肖南回没有闪躲。 银蛇一般的剑芒眨眼便欺身跟前,肖南回反手摸向后背,将一直束在后背的布包运力抽出。 锵。 精钢相碰,火花四溅。 肖南回手握住平弦,不给鹿松平反应的机会,一招湖底捞月将对方的剑猛地震开,自己借着反向的力量飞向屋顶,一个翻身便拉开了距离。 一寸长,一分强。一寸短,一分险。 现如今她亮出了兵器,虽说也令鹿松平险不到哪里去,但让自己脱身倒是足够了。 她不做多想,转身便逃。 几丈远开外,鹿松平眼中的惊讶逐渐转变为一种被挑衅过后的求胜心。他像一只被兔子踢了下巴的豺狼,以更快的速度追了过去。 为了不惊动更多的追兵,肖南回只得放弃逃往院墙的路,往人烟稀少的别宫深处跑去。 或细长或粗犷的枝叶藤蔓在她耳边飞快掠过,肖南回一脚踏出那条荒僻小路后,抬头便见夜色中一座巨大宫殿的轮廓。 这座宫殿规制之大似乎隐约透露着一些信息,然而整个殿宇之中不见半点烛火,死一般的沉寂。 除了宫殿,便是正对宫殿的大道,追兵必然不会少。而这宫殿背后似乎就是别宫后花园,花园之后便是院墙,不难寻个出路。 短暂判断一番,肖南回飞身踏上眼前的石阶,向着黑漆漆的宫殿大门而去。 几乎就在同时,她身后那阵一直紧追不舍的阴风突然静止了。 肖南回气喘吁吁地回头去看,月色下鹿松平的影子就立在这处大殿外的第一级台阶下,再也不肯向前半步了。 奇怪。 他是追累了么? 肖南回来不及细想,快步向着黑暗深处跑去。 炽热的晚风在这座大殿的门前戛然而止。 肖南回迈入黑暗的一刻,便感觉迎面有什么凉凉的东西轻抚过她的脸颊。 她以为那是一张很大很大、很薄很薄的稠纱,伸手挥了挥却发现那空气中的东西并无法捉摸。 空气寒凉而无风,像是一家踏进一处密闭的山洞。肖南回放慢脚步,等到眼睛适应光线后,静静打量起四周来。 偌大的宫殿内空无一人,一人多高的巨大装饰瓷瓶东倒西歪,杂乱翻倒的小案和粉碎的瓷盘、琉璃盏混在一起,地上偶尔可见一两只干瘪的果子,上面蒙着一层灰绿色的霉菌。 她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了。 传闻康王宴宾客的宫殿名唤“雪迷”,是一处只招待贵客的地方,宫殿内一年四季凉爽如初秋,这对四季炎热的彤城来说是神奇的存在,不少拜见康王的人都慕名而来,然而能真正踏入殿内的人却不多。 最近一次康王在此宴客,便是一个多月前。 时间像是被凝固在那场宴会的夜晚,这里仍旧保持着刺杀发生时的样子,除了被拖走的尸体,甚至连挡在路中间的桌椅都没人挪动过。 鹿松平的人,做事有点匆忙啊。 肖南回想着事,没留意脚下,突然觉得半条腿一凉,整个人已经踏进一处池水当中。 池水不深,只淹没到她小腿附近,但那温度却是彻骨的冷。她正要抽身离开,突然注意到那池水中的物什,整个人一顿。 极暗的光线下,有什么东西在水里反射着微弱的月光。 肖南回俯下身将手探进水中摸索,片刻后摊开掌心,只见两片晶莹剔透的白色玉佩。 不对,她又摆弄了一番,那不是两块玉佩,而是一块。 一块被切成两块的韘形佩。 韘形佩只有帝王可佩带,或者由帝王赠与才能拥有,眼下这种情况,这玉佩的主人只有可能是康王。 她拿起其中一块,凑近了仔细去瞧。 冰白圆润的玉佩被拦腰切开,切口平整好似天生如此。似乎是在康王受袭的时候受到的连累。 只是,什么利器能有这样的刀口?要知道玉石又硬又脆,寻常刀剑即便能凌空将如此细小的物件击中,但大都会令玉佩原地碎裂。 有什么在她的脑海中一闪而过。 纤细的,坚韧的,又快又狠的绞杀...... 飞线! 是在穆尔赫沼泽深处的熊家老宅的时候,他们遇到的那群使飞线的杀手。 怎会有这种巧合?还是她的联想出了差错? 肖南回怔怔立在冰冷的池水中,突然觉得康王之死似乎只是一块浮在水面上的浮萍,谁也不知道幽深的水面下究竟是何真相。 冷硬的玉佩被紧握在手中,硌得掌心生疼。 穆尔赫的事没有完结,秘玺的事也没有完结。 一切都只是刚刚开始。 她捏着玉佩走出水池,不知是不是因为脚下被水打湿,她觉得四周的空气似乎更凉了,甚至能隐约看到自己呼出的白气。 如今不是盛夏吗?这别宫怎么阴气这样重? 肖南回将目光落在更深处的王座上,那是康王宴客时坐的位子,如今已被斜斜劈开。同那玉佩一样,处处透着一种干净利落。 质密的王树木制,竟像一块豆腐一样被切成两半。 她觉得自己有必要上前查看一番,说不定能发现些许线索,可刚迈出一步,脚下却突然一软。 她以为是自己刚刚在冷水中站久了,腿有些麻,又换另一只腿,又是一软。 麻痹感从四肢渐渐向躯体扩散,她头重脚轻地又踉跄了几步,在距离那张被劈成两半的王座几步远的地方,跪倒在地。 肖南回使劲摇了摇头试图保持清醒。 这感觉好奇怪,和中迷药的感觉并不一样。 感官还在运转,只是运转的方式十分混乱,耳鼓像是蒙了一层蜡,只有自己的心跳听的真切,可嗅觉却像是被扩大了好几倍,渐渐便能分辨出这空气中不同寻常的花香。 这殿中,怎么会有花香? 不知不觉中,她整个人已经仰面瘫倒在地,她试图抬起手在自己眼前晃了晃,微微放大的瞳孔聚焦不了尽在咫尺的五根手指,却能看见大殿屋顶上倒悬的发光植物。 那是一大片散发着蓝色幽光的巨大兰花,隐隐散发着寒气,经络缠绕、繁盛茂密,正是盛放的时候,每一朵花的中央都有细小粉尘落下,星星点点四下飘散,因为太过细小而形成一种半透明的烟尘,不仔细去分辨根本注意不到。 她终于知道自己跨进殿门时,迎面扑来的是什么了。 难怪鹿松平这孙子不肯进来,这雪迷殿是有古怪的。康王喜爱奇花异草,养了某种可以令空气变冷的花草。只是这种植物本身有毒,平时必须勤加修剪,否则便会泛滥生长,人进来待上片刻便会神志昏聩。 看鹿松平那退避三舍的样子,该不会再吸上两口就要死了吧? 想到这里,肖南回拼命挣扎着撑起上半身,想向着殿门的方向爬出去。然而眼前的景象在她起身的瞬间开始天旋地转起来,月色的光亮透进来像是一道飞驰的光斑,上下左右地在她的视野里逃窜着,无论如何也抓不住。 扭曲的视线令她爬了几步又瘫倒下来,原地挣扎着。 她能听见自己沉重的呼吸声,像是一扇漏了风的破门。 四周似乎越来越冷,她的挣扎也越发迟缓。 窸窣。 肖南回的瞳孔动了动。 是鞋靴摩擦地面的声音,似乎有人在向她走来。 她分不清那是否是她的错觉,直到下一秒,一道低沉沙哑的声音透过她变得厚重的耳膜,滞缓地传来。 “肖南回,闭上眼睛。” 这声音,有些熟悉。 她压根听不进去那人说的话,拼命瞪大眼睛想要看清来人的脸,最后却也只得一片模糊的白色。 微微发冷的白色,和今晚的月亮一样。 那白色又靠近了些,肖南回感觉到自己失去平衡的身体触到了什么终于被稳住,脸颊和手臂下是上好绸缎布料才有的触感,隐隐透着一股温热。 这白色为何瞧着是冷的,摸着却是暖的呢? “别摸了,把手拿开。” 啊,真的好熟悉,在哪里听过呢? 转不动的脑袋费力地思索着,手下却不肯松开,她像个喝醉了的无赖一般,固执地沉溺在这方温暖的月白之中。 良久,耳边似乎飘过一声叹息。 紧接着,她的身体似乎腾空而起离开了地面,那抹月白将她包围地更紧,像一泓温热的泉。 鼻间弥漫着一种若有若无的清冷香气,那一直旋转不停的视野似乎终于渐渐平静下来。 昏沉继续侵蚀着肖南回的意识。 闭上眼的前一刻,她仿佛看到那坠落的点点尘埃,都化作了漫天而降的飞雪。 作者有话要说: 一夜雪迷兰棹。傍寒溪、欲寻安道。 出自《水龙吟·寄陆放翁》南宋·刘过 第48章 沙堆宿东 睡梦沉浮中,肖南回觉得自己的一条腿火燎一般的烧疼。 她想翻个身,把这条腿抽回来,身上却似压了一块大石头一般,怎么都动弹不得。 她气得在梦中大吼一声,突然就把自己吼醒了。 头顶上是明晃晃的大太阳,有脸盆那么大。 她眨眨眼,动了动手指,摸向压在身上的东西。 几个巨大的麻袋,死沉死沉的,偶尔漏出些沙子样的东西落在脸上,她伸出舌头舔了舔。 咸的,是盐。 这种粗麻袋装着的盐,她只看过一次,便是在被抓的私盐贩子那里。 深吸一口气,运力一推,麻袋应声落地,肖南回在一辆破板车上坐了起来,终于将那条快要被太阳烤焦的腿收了回来。 与此同时,就坐在不远处一棵梭梭树下乘凉的几个大汉,听到动静齐齐回头,黝黑的脸上有些惊讶。 肖南回艰难地吞了吞口水,试图润一润干裂的喉咙。 “请问,这是哪里?” 那些人见她开口说话了,神情反而变得有些古怪,肖南回听到其中几人低声嘀咕着些什么,用的是一种十分拗口的方言。 她有些不可思议地开了口,这回用的不再是官话,而是岭西宿岩一带的方言。 “这里是宿岩?” 领头的那人有些就惊讶地看向肖南回,点了点头道:“就快到宿岩了。”顿了顿又问道,“你不是岭东那边过来的?” 肖南回知道这是岭西一贯的排外风格,当下讪笑两声:“前几日在彤城干几趟镖局的生意,结果让人坑了。” 一听是老乡,那领头的倒也不避讳,直言道:“那就难怪了,那人给了银子,说是要把你快马加鞭送到宿岩,我们几个还寻思着,这人牙子可还挺有意思,卖个人还自己先垫钱,原来是怕你中途跑回去找他算账呢。” 说罢,他“哈哈哈”大笑起来,他周围的几个人也跟着傻笑起来。 肖南回却有点笑不出。 “卖人?卖谁?” 笑声戛然而止。 “卖你啊。” 一阵风刮过,一团风干的猪毛菜欢快地滚了过去。 气氛一时诡异。 “那个,咱们能不能商量一下......” “不能。”领头的站了起来,他身后跟着的五六个人也站了起来。 肖南回只觉得头疼欲裂,下意识摸向后背。 还好还好,平弦还在。 她冲那几人笑了笑,低声说了句“抱歉”。 戈壁上响起几声男人的惨叫,一阵叮叮咣咣后,迅速恢复了平静。 又过了半柱香的时间,一道骑着骆驼的身影一溜烟地上了路,笔直地奔着西边的方向而去。 肖南回将自己裹得像个粽子。 身上这套衣服还是从那几个人身上拔下来的,透着一股汗馊味,她却也没得挑选,只能忍着。 戈壁里的天气她再熟悉不过了,暴露在这样的烈日下,不出一个时辰便会虚弱脱水,有时候穿厚点才是保命的硬道理。 这只骆驼是只老骆驼,不仅会自己避开有流沙的地方,还认得去宿岩的路。 那几个人也算是帮了忙,她下一步正要想办法去宿岩,那里便是白氏地盘的边缘了。肖南回开始检查身上能用的东西,看看能否撑到目的地。 骆驼背上有两只水囊,都是七八分满的样子。她微微松口气,在这戈壁中,唯一不能无中生有的便是水,只要有水,其他的都不是太大的问题。 她又解开刚刚顺手拿走的那领头人的包袱,里面有一把匕首,几串铜板,一些干巴巴的馍,还有一小袋粗盐。 虽然寒碜,倒也够了。 肖南回挑了挑眉,又摸了摸背上被太阳晒得滚烫的平弦。 真奇怪,她身上的铜板碎银都被搜了去,那些人却将平弦留给了她,或许是没看出平弦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她这才想起来昏死过去前,手里应该还攥着那块玉佩来着。那块韘形佩。醒来之后却是没了。不知是被那几个盐贩子搜出来占为己有了,还是...... 一道月白色的影子在她的脑海里一闪而过,雪迷殿那一晚的情景就那么毫无预兆地翻腾起来,压都压不下去。 因为那兰花的缘故,她的记忆变得梦境般虚幻起来,但不知为何,她总觉得那应该是个男人,而且是个有些熟悉的人。 那个人究竟是谁?是他救了自己吗?可为何又要把她卖去宿岩呢? 她想起自己似乎最后是埋在那人的怀里,脸上不知是因为热气还是什么的缘故,突然就红了。 长这么大,除了挨打,她其实并未和其他男性有过如此亲密的接触。 就连肖准,也从未有过半点逾矩的动作。 想到肖准,肖南回整个人又凉了下来。 抬眼望去,风沙漫漫,她要何时才能再见到他呢? ****** ****** ****** 宿岩宿岩,星宿之岩。 空旷肃杀,万里无云,古来便是占星观天的圣地。 只是气候变迁,沧海桑田,如今的宿岩只是一块因为缺水而贫穷的不毛之地。 若是能从空中望下去,便能清晰看到一道裂谷将这座古城一分为二,一边绿意盎然,一边黄沙滚滚。 这都要拜孙家所赐。 孙家本非权贵,只是有钱而已。这点钱在别处或许不算什么,但在宿岩便足以撼天动地,也足以滋生人心不足的贪婪。 宿岩地势奇特,西高东低。西边地势高且平坦,占了整个岭西戈壁中最大一片绿洲的边缘,洲中不仅有天然泉眼无数,更有贡多山上雪水融化而下汇成的天沐河穿过,是块水草丰美的宝地。与之有着天壤之别的东部则地处盐碱山石之地,属山脉南侧,气候干燥、土地贫瘠、水源稀少,只得天沐河下游的一点直流而过。 孙家以修葺水利为幌子,骗过城中镇守使,在天沐河上游筑起高高的堤坝。此后,下游的宿东便再没有一滴水,河床日渐干涸。 但这还只是开始,孙家一边紧锣密鼓地圈占绿洲、筑起高墙,一边笼络城西富商权贵,常年与碧疆中陆的南羌人勾结,劫杀宿岩过往的商队。这座已存在千年的古城终因孙家分裂成东西两处城池,西城中及城外百里皆有孙家与南羌人的弯刀骑兵据守巡视,若遇非本城中人,便格杀勿论。 而东城嘛,便是有人八台大轿去请,也是没人愿意进去的。 肖南回走过那摇摇欲坠的城门时,简直要怀疑自己是不是这一天中唯一通过这扇城门的人。 她皮囊中的水早已用尽,需要赶紧补充,然而稍一打听才发现,这宿岩东城中的情况比她预想的还要糟。 城中原本靠打深井获取水源,然而近几年便是再深的井也打不出一滴水了,不少东城百姓尽散家财予孙家作为“入城费”,只求可以举家搬去西城生活。至于穷人?那便是只有守在沙子旁等死了。 原本的五口共用水井如今枯了四口,只剩下一口,便是挤破头都抢不上一口水喝,更遑论洗衣做菜的水,城中人人都灰头土脸的模样,好似整座城市都蒙在尘土之中。 肖南回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先前从盐商那逃出来便一直赶路,身上便当真一块银子也没有带,只剩几串铜板,一路风餐露宿,到最后便连水都没得喝了。好容易挨到城里,却发觉这城里同荒野外也没什么区别。 她连着几天都穿着那同一件衣裳,几日下来早已蓬头垢面,脸上的污垢搓一搓都能成个丸子。 这让她仿佛恍惚间回到了肖准收养自己前的日子,小时候她几乎不知道自己长什么样子,她家那土堆的房子里连半块乌突了的铜镜都没有,便是偶尔去井中打水映出了脸面,也因着厚厚的污垢从未看清过。 现在想想,肖准带她走时,可能以为她是个男孩子。 这话倒不是她平白揣测出来的,很早之前,陈叔曾经不经意间说过:她能来到侯府,也算得上是意外中的意外了。 那一年的三目关之战,肖准败了,班师回朝的时候因为天沐河泛滥不得已选择绕路回阙城,途径宿岩古城时,飞廉将军伤重不治身亡,因此耽搁了数日。 就是那么巧,在那一天、那条宿岩城外的路边,她和肖准相遇了。 在此之前,她已经孤身一人在城中漂泊了六年,那日是她决定走出宿岩的第一天。 从那一天起,肖南回就坚信:人和人之间,是有缘分的。 而她的缘分,从来是要福报来换的。 她用了六年生不如死的时光,才换来了和肖准的相遇。如今又要用什么来换他们未来的缘分呢? 因此,她总是抱着要受苦难的决心在生活。每一次经历磨难,她都告诉自己:这是在为她能和肖准在一起积攒福报。 只有这样,她才能在一次次的跌倒中爬起来,义无反顾地继续向前。 便是如今这样的光景,她也遇过无数回,次次都是这么过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七夕快乐~ 第49章 求水 跟着长长的人龙挪了半个时辰,肖南回眯着眼才勉强看见那风沙中的水井,和周围饥渴成群的人潮相比,那水井就好似蚁群中的一粒米,干瘪而渺小。 前来打水的人家都派出的是家中的男丁,有时一个不够,还要拉帮结派,因为打水本身便好似一场恶战,稍有不慎便是打水不成反要遭罪。队伍中还混了些妇人,被排在身后的抢了先都不敢言语,生怕一个不小心将自己搭进去。 肖南回冷眼看了一会,心中多有些不是滋味。 如果没有肖准,她便是那些人中的一个。眼睁睁被人欺负,连还手的力气都没有。 “喂!喂,说你呢。让一让,别在这挡碍!” 一道粗嘎的人声从身后传来,肖南回微微侧身向后看去。 后方挤上来一群人,约莫着有七八个汉子结成帮,一路插队现下挤到她跟前来了。 她身后排着的几个都是些上了年纪的老翁和没什么力气的妇人,瞧见这几个人连忙避让开,显然不是头一次遇上了。 首当其冲的身形看着甚是威猛,见肖南回迟迟不让,一掌拍在她肩头手下暗暗使劲。 这是看她身形瘦了些,不比他们一帮壮汉有力气,在这耍威风呢。 肖南回没得水喝嘴里发干,心情正是糟糕的时候,想也不想抬腿便是跟狠狠一跺,踩在身后那人的脚背上。 她是习武之人,脚下力气不比寻常妇人,这下更是使了七八分的力气,那人当即惨叫一声,捂着脚坐在地上。 “你、你敢踩我?!” 肖南回转过头,脸上一片惊讶,像是刚刚发现地上的人,随即又换上一副胆小怕事的脸来:“这位官人怎的了?难道是我不小心踩到您了?怪我怪我,这些天都没吃过一顿饱饭,腿脚都没力气站不稳,这才退了几步。” 旁边另有几人显然是别伙的,早已听出肖南回话中深意,争相嘲笑起来:“顾三你要是身体不利落就别出来搁这凑热闹了,便是一个妇道人家也能将你踩得哇哇大叫,我看你以后也不必出来混了。” 那叫顾三的壮汉失了脸面,便将怒气撒在肖南回身上,一只腿撑着站起来,挥拳便打了过来。 肖南回假意受到惊吓,矮身一躲,顾三便失去平衡。肖南回暗中抓住他腰带略使了些力气,顾三庞大的身躯便向另一侧倒去,一丝不差地扑在旁边一个妇人身上。 这妇人可不是寻常妇人,这一点从她那裸露在外的茁壮小腿便能知一二。她是一个人来打水的,却没人敢插在她前面,这便又能知三四。 果不其然,妇人一声尖叫,站起身来时,人群中仿佛平地立起了一座铁塔。 “顾三你个瘪三!揩油揩到老娘头上,今日便捆了你回去给你那娘子瞧瞧,生的个人模样,却是个猪狗不如的东西!” 顾三也算壮实,但在这妇人面前还是矮了三分,被像个鸡仔一样拎了起来,话还没说出口便被直直扔了出去。人群中多了不少看热闹的人,倒是给这苦不堪言的日子添了些乐子。 肖南回拍拍身上的灰,若无其事地走向前去。 宿岩东城的最后一口水井被一圈拒马牢牢围住,周围地上撒着铁蒺藜,以防有人偷偷摸进去。而那被重重保护起来的水井看着也比一般的井要高些,那是因为风沙不断在井口堆积,所以只得年复一年地将井口修高才能避免井口被埋没。 看水井的是一对中年夫妻,男人手里拎着把斧子,身量并不高,但明显比那顾三一辈要精明许多,不论打水还是歇息,那柄斧子都不离手边。 他那婆子就坐在一旁守着个铁框模样的东西,来打水的人只能带一只盛水的工具,这个器皿会在这个铁框中衡量一番,稍稍超出一点便不可用。至于说这一趟能否将带来的容器装满,便要看那盛水人的心情,若是肯出些铜板便可盛个七七八八,若是一文不出那便是一分都装不满也是有可能的。 轮到肖南回的时候,那井边的婆子照例将身前的竹篓子向前推了推,薄唇抿得紧紧的,一双蟹目死死盯着肖南回的腰间,寻思着这里面能装着几个铜板。 不得不说,同是“做生意”,姚易在这方面实在高明太多。 便是眼下,要买的是那救命的水,只要看见眼前这两人的嘴脸,肖南回便是一个铜子都不愿意掏。 她冲那婆子傻笑一声,示意自己“两袖清风”,那人看她一眼冷笑着将竹篓子收了回去,顺带给她那守在井边的男人使了个眼色。 男人慢条斯理地走到井边上,在那一地破桶中挑了最破的一只,挑衅似的看一眼肖南回,系在缆绳上往下一扔。 等了许久,打水的缆绳仍在一圈圈地转着,伸下去许久都碰不到井底,肖南回知道:这口井也撑不了多久了。 等到绳子拉上来,肖南回的心也沉了下去。 水桶里只有浅浅一底子的水,说是水不如说是泥汤,浑浊不堪不说,还隐隐散发着一股不太对劲的味道。肖南回犹豫了一下,没将水装进水袋中。她刚入此地难免水土不服,而且这种水质一看便知有些凶险,她接下来还有事要做,不能在这上面栽了跟头。 她的犹豫被身后的人看在眼里,有个老妇迟疑着开口道:“姑娘不打水吗?” 肖南回看了她一眼,将桶递给她。 那妇人先是不敢置信,接着反应过来,忙不迭地将那桶中的水倒进自己的罐子中,生怕别人抢了去。 肖南回本想开口提醒,后来还是未做声。 如果能有办法找到更干净的水,谁又会在这里受这个苦呢? 肖南回将木桶从老妇手里接过,轻巧一扔,木桶狠狠落地激起一阵尘土,呛得井边的两人咳嗽连连。等这股烟尘散去低头一瞧,好家伙,木桶碎了三个。待到男人拎着斧子气冲冲地抬头去找刚刚那打水人,一群枯黄干瘦的人形中,哪里还有肖南回的影子呢? ****** ****** ****** 东城最大的几户人家如今七七八八都搬去了西城,只有一户姓田的人家还据守老窝,不过看样子也挨不过几个月了。 大户人家都会在自家院子中打私井,每口私井每年要向官府上交不少银两。从前官府还能发挥些作用时,未登记造册的私井是决不允许的,可大约从一年前开始,就连坐镇的县长都举家奔逃了,这城中便渐渐开始乱了套,有钱人家请得起护院的尚且没遭殃,那些没来得及做出反应的人家便相继被没水喝的暴民攻陷,几户有井的人家一开始还拼死反抗过,后来便死的死、伤的伤,便是活下来的也沦为城中难民,从此过得四处讨水喝的日子。 恐慌在宿岩东城中蔓延开来,城中原本的五口水井相继被淘干,新挖的井难以打出水来,逢数月滴雨未下的时候,城中死去的难民尸骨便堆积成山,若非天气干燥恐怕早就爆发了疟疾。 肖南回脑中飞快思索着,手臂已经伸出拦下了一名妇人。 这妇人刚刚排在她后面,正是分了她一点水的那位,如今见肖南回去而复返,还在这拦下她,脸上不由自主带上几分恐惧,连带着抱紧了怀里的水罐子,嗫嚅着说不出话。 肖南回知道她心中想什么,低声开口道:“我不要你的水。” 老妇愣了愣,实在不知眼前这三番五次行径古怪的人究竟要做什么,仍是不敢出气。 “你在这东城生活多久了?” 老妇沉吟片刻,沙哑着嗓子回道:“生来便在了。” 肖南回点点头:“我想向你打听些事。城中说是有户姓田的大家,你可知道在哪处?” 老妇抬起呆滞的眼,像是不知对方为何问起,只木讷答道:“以前的大家子都落在城西北,许是宽街与妙巷交叉处。” 肖南回点点头,转身欲走,看到那妇人手里的水罐子,没忍住多念了一嘴:“这水要煮沸才能喝。” 老妇人没动弹,仍呆呆看着她。肖南回走出去很远回头看去,她仍站在原地。 肖南回暗自叹息一声,转身向城中西北方向走去。 第50章 伍家小六 阙城贼圈流传着这么一句话:宁上衙门,不爬宫墙。 那意思是,阙城皇宫的宫墙实在太难爬了,里三层外三层不说,还高高低低崎岖不平,更遑论还要冒着被内廷侍卫斩杀的危险,宁可自我投官也不愿去走上一遭。 如今,肖南回立在田家的院墙底下,竟有些觉得那都城宵小略有些没见过世面。和眼前这院墙比,那宫墙算个屁啊! 田家的院墙光是目测便有两丈来高,墙上有拼接过的痕迹,一看便是加了一次又一次,偏偏墙面上铲得甚是光滑,表面还刷了一层桐油,便是老鼠都要打滑,更别说人踩上去了。再往那墙头上看,密密麻麻扎着寸长的铁钉,便是连只鸟都落不得,更别说人要落脚了。 田家当真是下了血本,宿岩东城最后一口还未干涸的私井,被这铜墙铁壁一般的墙护地死死的。她轻功不好,冒不起这个险。 难道,就没有可以钻进去的缝? 哼,怎么可能? 有人的地方就有空子可钻,这是万古不变的道理。 肖南回在田府后门对街找了个隐蔽处,一窝就是好几个时辰,两眼死死盯着那后门,不放过一丝风吹草动。 终于,纪州一带漫长的白日就要过去,日落时分,田府后门吱呀一声开了个缝。 一个鬼机灵模样的小厮在门后张望了一番,确认无人后,从院内抬出一个大木桶,往后门的台阶上一放,便火烧火燎地缩回那门里,再没了动静。 肖南回又等了一会,见确实安静下来后才走到那石阶上。 走近了才发现,那木桶盖子下还压着一串铜钱,虽然不多,但在这个贫困的城中也算是不小的钱财。肖南回有些奇怪,随手一掀桶盖,瞬间便后悔了自己的决定。 一股恶臭迎面扑来,她连忙将桶盖子盖了回去。 真是货真价实的一桶“黄金”啊。 那股味道还在鼻腔里盘旋,肖南回还没喘过气来,街道尽头便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她连忙躲回之前的隐蔽处。 不消片刻功夫,一个挑担子的中年汉子脚步匆匆地走来停在石阶处,随后熟练地用汗巾蒙住口鼻,将那桶里的东西尽数倒进他挑的两个大桶之中,又将空桶放回原处,末了将那铜钱收好,心满意足地哼着曲离开了。 肖南回见他走远,又回到原处,左右看了看,从衣服里侧的暗袋里掏出一串铜钱,小心数出来几枚取下来。 这是她如今身上剩下的最后一串铜钱了,虽然不多但也是她一路费尽心思、又藏又省才保下来的,同在阙城时那来得容易的银子可不是一样的感情。 狠了狠心,肖南回又从那串愈加稀疏的铜钱上抠下两个铜板。 要成事,便是要狠心些。 肖南回将剩下的铜钱装回暗袋,将刚取下的铜钱放在那空桶旁边。想了想又拣起来,跳下台阶走了几步,散在离后门不远处的地上。 夜色开始在宿岩东城内蔓延开来,一轮弯月挂上了天。 四周温度降了不少,但空气依旧是挤不出一滴水的干燥,吸进鼻子里都刀子割般的疼。 依旧是先前那小厮,他像往常一样将空桶抬进门里,正要关门,整个人却突然一停。 月光下,门前那被黄沙蒙上一层乌的街道上,有什么东西正闪闪发亮。 他有些犹豫,依旧是左右看了看,又回头看了看院里的方向,终于确认无人,这才飞快跑上前确认一番。 还真是钱。地上前前后后便有十几枚铜钱,和他先前放在桶上的差不多数。 许是那挑粪的粗心大意,没放稳这钱财,所以掉在这了呢?这里是后巷,鲜有人来的,天色又黑了,没人留意也是有可能的。 便是你自己不小心,怨不得我。 小厮美滋滋地想着,将铜钱一个不落地捡起来揣进袖子里,转身回到门内,又将大门关好,仿佛一切都没发生一般。 只是,他没留意到一件事。 就在刚刚他下台阶去拾那几枚铜钱的时候,一道紧贴着后门斗拱的影子,从阴影中剥离出来,悄无声息地溜进了那门缝之中。 ****** ****** ****** 一入院内,肖南回便开始在心中默默记下走过的路线,也处处小心不要惊动院子里的人。 可一路走来,整个院子却是死一般的沉寂,现下虽说已经入夜,但对于点的起油灯的富贵人家来说,远远还未到就寝的时候,莫说妇人家主,便是下人也未见一个,着实有些诡异。 肖南回估摸着那水井的方位,先从外围找起,一点点向府邸的中心摸索去,倒也没费什么功夫。可真到了那井边上,她才知道自己想的有些过于简单了。那水井上确实悬着一截绳子,但她将绳子拉上来才发现上面并没有能打水的桶。不仅井里没有,就连四周也没有一盏能装水的容器。肖南回不死心,就近翻了几个没人的屋子,却连只花瓶都没找到。 这就不是偶然了。 其实细想便不难明白这其中缘由,水井就在那里,便是让人一天到晚的看着,也总有疏忽的时候,不如从装水的器皿开始管起,每日去打水的人都是需按例申领木桶,提着桶去打水才使得。 看来这大户人家的日子也没好到哪里去。 肖南回望着那井中清澈透亮的水和水中那轮月亮,长长叹了口气。 喝口水真是不容易。 好在她还有些本事傍身,虽然费劲些,倒也不是没有办法。 那井边的绳子已经有些磨损,怕是禁不住一个人的重量,肖南回将随身的包袱放在水井旁的石头堆下,取出水囊拴在那绳子上顺下井去,随后自己倒退着下到那井中,依靠手臂和双腿的力量撑在井壁上,一点点向井底挪去。 井壁上生了不少青苔,有些滑腻不好着手,她几次险些失手掉下去,硬是靠着一身力气撑下来,待到了井底,身上已是酸痛不已,比那行军还要累上几分。 好在井底的水是她近几天来看过的最清亮的水了,肖南回喘着气将绳子头拴着的水囊取下,盛起水来饱饱地喝了一顿,随即又将水囊装满,重新系上绳头,准备爬上井后再将水囊拉上去。 一通折腾,她抬头看了看井口那弯月亮,竟已是到了夜里子时。 若是再来一趟她可真的有些受不了。 正想着,头顶上垂着的绳子突然动了。 肖南回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那水囊便跟着绳子哧溜一下升了上去,她伸手去抓刚刚落空。 这、这什么情况?! 井边上来人了? 肖南回来不及细想,连忙手脚并用向井口爬去。因为心急,上井反而比下井还要快不少,只是委屈了她本就已经处处破洞的衣裳,又被刮破几道口子。 待她一只手终于扒上井沿,探出头来一看,只见月光下一个圆润堪比伯劳的小胖墩正抱着她的水囊喝干了那最后一滴水。 肖南回没说话,但还是有些喘息声。 那胖墩听到动静呆呆转过头,只见一个披头散发、脸色甚差、雌雄莫辨的人,正恶狠狠地盯着他。 他手中水囊落地,后知后觉地退了半步,吓得坐在了地上。 “是、是人是鬼?” 肖南回这厢已经爬上来,根本懒得理他,只快步走到他跟前,捡起水囊倒过来摇了摇,水囊早已空空如也。 她费尽心思打上来的水,就这么进了别人的肚子。 肖南回气得闭上了眼,一只手准确无误地拎住了那胖墩的耳朵。 “水呢?你给我吐出来!” 那胖墩早已看出肖南回是个人,且是个不属于这院子的人,竟壮起胆子要喊人。 “来人啊,有......” 刚喊了几个字,肖南回的魔爪便挪到他脖子上,他嗓子一堵便说不出话来。 “这三更半夜的,你愿意嚷嚷就嚷嚷,看看是人来得快,还是你死得快。” 胖墩脸色通红、眼中泛泪、翻起白眼来,肖南回左右不想一会还要埋尸,便松开了手。 胖墩得了空气,跪在地上咳嗽,嘴里还不忘念叨着:“你个贼人,□□来偷水喝,我禀了东家叫人捆了你。” 便是被欺负成这个样子,都还没跪地求饶,肖南回觉得这人也有点意思,故意刁难道:“你是这院子里小厮,未经主人允许便来偷水喝,便是你东家来了,怕是也没你好果子吃。” “东家是信我还是信你?我只需禀告称水都是你喝的,我是正好撞上,自然也没人会站在你那边。”那小厮知道跑不掉,竟破罐子破摔往地上一坐,脖子一梗,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哼,反正这水我是喝到肚子里去了,你便是能将我如何?” 耍无赖是吧? 肖南回“嗖”地从靴子里拔出一把匕首,在衣袖上擦了擦。 欸,许久没摸兵器了,手感真好。 “你、你要做什么?” 肖南回抛着手里的刀子,上下打量着那胖墩的肚子,笑得有几分不怀好意:“水在你肚子里,我便将你剖开不就好了?” 小厮咽了咽口水,肖南回脸上许久不洗有些面目可憎,怎么看都像是个穷途末路的女土匪。这城中的人早就渴疯了,怕是什么缺德事都干得出。 “你、你休要唬我,水进了肚子,还能留在那不成?” “那能怎么办?我渴得厉害,已经顾不得那许多了。听说人这薄薄一层皮下,水分都在这血里面,我便在你这随便扎上一刀,凑合喝些,也能顶个一天半天呢。” 俗话说得好,要杀要剐给个痛快。这左一刀右一划的,搞不好最后肚破肠流还咽不了气,那可就太惨了。 “大姐!姑奶奶!我亲祖宗!您饶了我吧,我也是不知情啊,这才喝了您的水。” 胖小厮飞扑过来一把抱住肖南回的大腿,顺便在上面抹了抹自己干嚎出来的鼻涕。肖南回扣着对方那肥厚的双下巴,嫌弃将他推远些。 “我问一句,你便答一句。若有含糊,我们便退回刚刚那一步。” 小厮咽了咽口水,艰难点点头,肖南回将刀子收了回去。 “你叫什么名字?” “伍小六。” 肖南回的刀子“唰”地一下又拔了出来,伍小六一脸欲哭无泪:“女侠,我这名是听着是随便了些,但绝对是真的。爹妈没念过书,随便起的......” 肖南回看了他一眼,慢条斯理地擦着刀:“慌什么?我又没说什么。你来田府做事多久了?” “马上便快满五个年头了。” “田府上下如今有多少口人?” “家主一人,少爷三人,女眷十六人,丫鬟小厮不到三十人。” 在这么个榨不出一滴水的地方还能养活这么大一家子,这田家也是不简单。 “那这田家人可有和西城的人有过来往啊?” 肖南回这话问出,伍小六便明显停顿了下来,飞快抬眼看了下肖南回:“之前是没有的,最近......” 肖南回抬了抬眉毛,她生来是西南纪州人,五官本就生的冷峻些,平日里憨笑打闹的便只觉得正气,如今稍稍拿出些气势,便有几分厉害,伍小六挣扎一番,还是一五一十地说了。 “最近听说西城也不安稳,碧疆那边来了人,说是要打仗借地了,大家都估摸着这一借便还不了了,以后宿岩就是白家的地了。” 伍小六低声说着,肖南回在一旁听着,面上仍是没什么表情,但心里早已狂跳不止。 白家是知道天成的打算了,这是要先下手为强。宿岩虽然贫苦,但却是战略要塞,因为气候恶劣,古来都是苦争之地。如今两方相争,孙家夹在其中,早晚要站一边,不如早作决断以免被殃及。 “我也是偷听来的,说是田家要嫁女儿去西城的孙家,也就这几天的事了。”伍小六说完,抬起眼皮偷偷看一眼肖南回。 “田家嫁女儿?这城中怎么一点动静也没有?” 伍小六摇摇头,也是一脸惋惜:“嫁过去做妾的,有什么脸面大肆宣扬,恨不得没一个人知道才好。可怜那姑娘花儿一样的年纪,生得又那般好,却要羊入虎口了。” 嫁娶,就算再低调,也少不得一大伙子人由东到西地走上一遭。 她正愁没法子过这三目关口,如今也算是老天助她。 “原来就连田家都要卖女保命、投靠西城了,我看这风向倒是明朗的很。” 伍小六听着肖南回这通话不明所以,只寻思着自己是不是能走了,脸上挤出一个笑:“女侠,那个......你要是没什么要问的了,我能走了吗?” 肖南回没点头,却上下打量他,直把他看的有些发毛,这才说出一句吓人的话来:“我看你别走了,同我一起去孙家好了。” 伍小六仿佛一只被吓傻的鸡立在原地:“去孙家?” “是啊,你我在这东城不都是吃不饱穿不暖的,连口水都喝不上,不如去那西边讨讨生活,说不定从此就发达了呢?”肖南回笑嘻嘻地说着,眼神却没几分商量的意思。 伍小六一脸倒霉相,艰难开口道:“女侠,我觉得吧,这发达不发达的,总要有命在才行。要我说,东城虽然受苦,但也好过进那虎狼窝备受折磨。人活在世,讲究个痛快,若是到时候小命都不在自己手里攥着,想死恐怕都办不到啊。” 肖南回将匕首插回靴子里,低头做沉思状:“你说的确实有道理......” 伍小六忙不迭地点头:“是啊,你再仔细想想......” ”不必想了,就这样吧,既然孙家如此凶险,那更要你同我一道过去,若是真到了那一步,也好有个人来将我了结了。当然,你若是也到了那半死不活的境地,我也一定不会手软。怎么样?我这提议不错吧?“ 伍小六没说话,他知道他现在说什么也没个屁用,只怨恨地看一眼那躺在地上、瘪了吧唧的水囊,痛恨自己为什么要喝那一袋子水。 第51章 血嫁 伍小六不愧是在田家干过几年的人,拿捏起这高门深院里的事来甚是有门道,肖南回面上不表现,但深知自己这方面决计是比不上的,暗自庆幸赌对了人。 说来这事也不算难办,即便是再衷心的丫鬟,也是不情愿陪着小姐去送死的。都知道孙家绝不是个好过日子的地方,早在半月前便有年轻丫鬟想要临阵脱逃,结果被抓了回来打个半死丢出府去,吓得其余的再也不敢有什么念想。 伍小六知道,若想插个陌生人进去,必须要找不那么惹眼的人来替。田家姑娘身边的人都不行,那都是脸熟的,少不了要左右顾忌。 思来索去,便选了做浆洗缝补的和随轿小厮这两个位子,正巧有对兄妹才十五六的年纪,本是府中管事的儿女,被选上跟去孙家伺候也是苦闷了好久,伍小六找上门才说了两句,对方便感激涕零的答应了,生怕两人反悔,连夜将田家上下琐事一一告知两人以防出了纰漏,还特意照着肖南回的身形赶了套丫鬟衣服出来。 肖南回乐得有件干净衣裳穿,全然不觉得愁得慌,只有伍小六愁眉苦脸,短短两三天仿佛叹尽了一辈子的气。 就这么的,田家嫁女的日子到了。 送亲的队伍血红血红地铺了一路,却在丑时刚过便出发了,无人高喊无人敲锣打鼓,一队人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带着新娘子上路了。 这不像是喜事,反倒像是丧事。 整个东城还在一片混沌之中,肖南回跟在新娘的轿子后面,回头望向这黄沙中的衰败古城,紧了紧面上的汗巾。 她离她的目标又近了一步。 宿岩东城与西城之间原本只是一河之隔,但自从孙家截源改道,天沐河便不再流经此地,久而久之随着风沙侵蚀,原本的河道下陷坍塌,成了一道绵延百余里、人力难以逾越的沟堑。 所以要想从东城入西城,就必须绕回到岭西戈壁,穿过三目关才能到达。 三目关俯瞰形似鱼嘴,是一处由宽及窄的峡谷入口,如果说碧疆是一个圆形的布袋子,那三目关就是这布袋子的扎口。 当年肖准便是在这里吃了败仗,这也是为什么孙家与白氏只需出兵镇守三目关,再派游铁骑于戈壁之中巡视,便能守住碧疆一地。 近些年白氏作乱碧疆,戈壁外已经少有人走动,昔日官道遍布粗粝砂石,车轮行在上面颠簸异常,行人亦是走得脚底生泡。肖南回心中早有计较,出门前在脚底板裹了厚厚的两层布,大半日下来,仍是走得两脚生疼。 即便如此,她还是不肯浪费一分一秒,抓着伍小六一直低声询问着这些年宿岩一带的势力情况。伍小六口干舌燥,起先还愿意说上一点,渐渐便任她如何威逼利诱也不肯开口了。 正午阳光炽热,日头刚刚偏斜,前方的风沙便散了些,一行人终于看到了那若隐若现的奇特关口。 那是一座巨大高耸的神像,沙石堆砌而成,却在风沙中屹立了数百年仍未倒下,只是面目模糊了些。在那神像的脸上有三处孔洞,两处开在眼睛处,一处开在额头上,远看好似长了第三只眼,所以此地才被称为“三目关”。 所谓望山走死马,看到神像后,肖南回等人又走了约莫一个时辰才到了峡谷关口。一队孙家的骆驼骑队等在关口,姿态甚是傲慢,连上前迎几步都不愿,只等一队人到了跟前,这才慢吞吞从骆驼上走下来个人,操着一口宿岩方言,面上是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模样。 “可是田家小姐?” 送亲队里的礼官连忙上前一步:“正是。” “我等是孙太守的下属,特意在此接应。” 肖南回皱了皱眉。这姓孙的还有点手段,竟然搞到个太守之位。 那人顿了顿,又继续说道,“队中随行女婢妇人上前,待我等清点一番。” 队中的人都是一愣,随即互相看了看,也不敢多言,女人们都一一上前。 驼队中另有一人手中拿着田家递上的随嫁礼册,按照上前人头和姓名,一个一个地确认。 这人看着便与周围其他几个不大一样,身上穿的是上好的软甲,胯下的鞍子上镶着七彩的宝石,十足的招摇。再看那张瘦削的长脸上,天生长了双发黄的狼眼,配上那鹰钩似的鼻子,八成是个难对付的角色。 但这都不是最吸引肖南回目光的地方。她第一眼看到的,是这人背上背着的长棍。那不是普通习武者使的棍子,而是西南一带特有的长枪枪杆,猛地一看有点像加长版的平弦。 纪州西南一带曾经遍布游猎民族,民风彪悍难于驯服,当时的统治者为了杜绝私自起兵者,规定家家户户不能私藏兵器,就连铁器也都需在地方官府备案。 但是民间自有民间的对策,由于时常有匪徒流窜,一些村民常常会在家中备好长杆,再将铁打的锄头敲直削尖制成简易的“枪头”,等到有凶险的时候就将长杆与枪头组合,瞬间手里便有了傍身的武器,而这种枪头与枪杆分离的特殊传统也流传了下来。 眼下这个便是其中最典型的一种,这人很可能是落草为寇,最后辗转到了孙家做事。附近像这样出身的游骑还有很多,他们大都不会只效忠一人,而是在各方势力之间摇摆,哪边得势便偏向哪边。孙家与白家的势力中,如今恐怕有很大一部分都是这样一群人,如果是这样,想要瓦解倒也不是完全无从下手。 一番思虑,肖南回再抬头时便发现前面的人已经一个个过了检验,很快便会了轮到自己,她连忙将头埋下。她知道,她的身量比旁人高不少,走路姿势也与不习武的人有差别,一般人难以察觉,但是只要有些功夫在身、眼神厉害些的,都不难看出来,她若是这么直楞楞地走过去,恐怕会被挑出刺来。 不知怎的,她脑海中第一个闪过的人竟然是那人。 那天夜雨客栈中第一次见面,他就是佝偻着背、一副病恹恹的样子,想来也是为了掩饰身形、避免显眼。想着想着,她也缩了缩脖子、肩膀塌下来,步子也迈小些,只一小步一小步地往前挪。 终于轮到她了,她觉得有视线在她头顶停了片刻,周围也安静了。过了片刻,那道冷冷的声音才再次响起:“你,抬起头来。” 肖南回心中狂跳,尽量摆出个臊眉耷眼的样子,怯怯抬起头来。 她来纪州这月余,整日风餐露宿皮肤已经吹黑了些,临行前,她找管事要了半碗姜汁和了些葛根粉糊在脸上,将原本有些张扬的眉眼弄得没精神些,再缠上那汗巾,猛地一看和那偏僻小村里的村姑没什么分别。 那骆驼上的人用一种放肆的目光扫了扫她,突然笑着同旁边的人说道:“你瞧瞧这个。” 旁边的四五个同时将目光投过来,都不由自主地一愣,随即神色古怪地勾了勾嘴角:“倒是真有几分像。” 像谁?有什么好笑的? 肖南回内心千抓百挠地痒痒,但面上仍努力保持着一副蠢样子。终于,那人摆了摆手,示意她赶紧站过去。 她松一口气,挪着碎步站到一边。 又点了四五个人,送亲队伍中所有妇人丫鬟都已清点完毕,肖南回躲在骆驼屁股后面,抬起一只眼看向对面队伍里的伍小六,他似乎也在偷看自己,眼神有些不安。 先前发话的那人抹了抹鼻子没说话,只向左右随从使了个眼色,十几人便从骆驼上翻身而下,向送亲队伍中剩下的人走去。 肖南回心中一凉。 这不太对,他们这是要...... 噗,一声闷响。 迎亲队伍最靠前的那名礼官捂着脖子倒了下去,那声惨呼被卡在他的喉咙里,只发出破碎的嘶嘶声。 十余名骑手撩开斗篷,弯刀从后腰抽出,午后炽热的阳光照在那刀尖上,亮起一片明晃晃的白光。 只留女眷,不留男丁。 真真是土匪的做派。 送亲队伍里其余人这才反应过来,惨呼着四散奔逃。可怜其中除了四名轿夫,其余都是十几岁的小厮,还只是半大孩子,手中连块能抵挡一下的防身之物都没有,眼都没眨一下便没了性命,满满登登几十人的队伍,转瞬间便被切瓜砍菜一般杀了个七七八八。 肖南回身体绷地好似一张弓,周围的人都沉浸在这场杀戮之中,一时无人注意她,她的拳头攥地死死的,却最终还是没有动分毫。她可能是在场唯一能救那些人的人,但她不能出手,她是天成将士,她还有要做的事。 眼见前排的人纷纷倒下,队伍中的伍小六站得靠后,勉强得了片刻喘息的功夫,惊慌失措地钻进了坐着新娘子的花轿。终于,田家带来的最后一个男丁也倒下了,领头的骑手一刀劈在轿辕上,碗口粗的木头登时削下去一截,整个轿子跟着一震。 “里面的小子识相些自己出来,免得血脏了轿子。” 花轿红彤彤的车帘子颤巍巍的,像是里面的人战战兢兢一般,却还是无声无息。 领头的见状冷笑一声,猛地抬起一只腿,随即狠狠落在轿辕上,那花轿被这么一压瞬间向前倾斜去,轿子内传出两声惊呼,下一秒伍小六和一身喜服的田家小姐田薇儿便从那轿门中滚了出来。 田薇儿落在沙地上,滚了一身尘土,头上钗环也散了些,十分狼狈。伍小六也好不到哪里去,蒙头转向地抬起脸来,那亮闪闪的弯刀就悬在他脖子上,刀上还沾着上一个倒霉蛋的血未干透,一股腥气扑面而来。 这是双刃斩首刀,只要对方手腕一转,他的头颅便会像熟透的柿子一般落在地上。 握刀人手指关节的吱吱声传入他耳鼓,伍小六绝望地闭上了眼。 “大爷!大爷饶命啊!” 一道走了音、破了嗓的惨叫从背后传来,紧接着一股力量袭来,伍小六脖子上的弯刀擦着他的下巴划过,留下一道血痕。 那欲行凶的人低头看去,只见一双干瘦有力的手正死死抱着他的大腿,有些一时反应不过来。除他以外,现场其他人也都是一愣,那驼队中的人没人留意到那个村姑是怎么一瞬间就跑到那轿子边上去的。 肖南回内心的理智已经开始扇自己巴掌,然而事情已经做到这一步,后悔是没用了,只期望能赶紧挨过这一关。 一道大力袭来,便是这大腿的主人狠狠蹬了她一脚,想将她踢开。 可是肖南回也是使了吃奶的劲,对方这一脚只让她略微飞起来些,随即又牛皮筋一般弹了回去,嘴里嚎道:“军爷!饶命啊!我家一脉单传,我就这么一个弟弟,死了可就断香火了啊!” 肖南回说得是地道的宿岩土话,在场的几人没太怀疑她的身份,只觉得是个多事的傻姑,眼神都是嘲讽。 肖南回话音刚落,便感觉到那森凉的刀刃改架在了她的脖子上。 “断香火?没那么复杂,我让你直接断了气,就没那么多事了。” 肖南回狠狠瞪一眼伍小六,对方正可怜巴巴地看着自己,她脑子飞快转着。 如果此时动手,她的一切谋划都会失败,大好的机会放在眼前就要被葬送,她心有不甘。但若教她看着伍小六送死,她确实有些良心不安,毕竟走到如今这一步实则都是靠着伍小六,而他之所以被拖下水,也是因为她。 肖准时常教导她一点:人生在世,要做到问心无愧。 她一直记得,所以从前虽然经常上战场杀敌,练就一身顷刻间取人性命的本领,但她从不滥用武力,更无法见死不救。可怜她也根本不是个会演戏的,就这一出还是她从戏折子里看来的,如今可要如何才能收场呢? 眼下这情形,可能只有一个人能救他们。 肖南回努力忽视在自己脖子前晃来晃去的刀子,突然就将矛头指向了那正往轿子里爬的田家大小姐。 “小姐啊!你不能不管小六啊!他可是你婶婶的表叔的三儿媳家的孩子,你可不能不管他死活啊......” 那田家小姐田薇儿是个甚少见识这等场面的人,早就吓傻了,哆哆嗦嗦回过头来,看一眼伍小六的胖脸,死活想不起有这么个人。 有了这片刻喘息的功夫,伍小六的求生欲终于爆发,连忙扯住田薇儿的裙角,一脸委屈:“小姐,你不记得我从前帮你翻墙出去偷买糕饼的事了吗?那回被老爷抓回来我腿都被打断了。这次为了来伺候你,家里新娶的婆娘都扔下了,你是承诺过我能有银子拿,我才跟过来的,现在不仅银子没见着,就连小命都要没了,你可莫要害我啊......” 这下不光田小姐回不过神来,就连肖南回都听傻了。 这伍小六当真是个当泼皮的人才,这一套套的碰瓷话,信手拈来连个磕巴都不打一个,看来以前是没少胡诌。 方才行凶的那人陷入一种尴尬境地,一方面他也拿不准这胖小厮与田家小姐到底在搞什么鬼,另一方面要他就这么放过这人他又有些不甘心。 在场的人也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打断了情绪,一时僵持在那里。 肖南回的心蹦到了嗓子眼,生死兴许就在某些人的一念之间,她暗自祈祷这盏看不见的天秤最终会向对自己有利的一面滑去。 就在此时,安静干燥的空气中突然传来一声细微的声响。 那是一声咳嗽声。 咳嗽声并不奇怪,奇怪的是那声音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而这很远的地方似乎还在他们头顶上。 先前那名拿着礼册的领头人最先察觉,锐利的目光向两侧高耸的悬崖之上射去。然而那里空空如也,并无半个人影。不仅如此,那两侧峭壁何等陡峭,莫说是人,便是猴子也难以攀爬,怎能有人说来便来说走便走呢? 也许,是他听错了? 但这倒是给他提了个醒。最近是多事之秋,有些事最忌讳节外生枝。他们在这里逗留太久了。 想到这里,他突然开口唤道:“阿齐,田小姐以后便是太守的人了,你便是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不要将事情做得太难看。” 这话说得四分真切、六分嘲讽,有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轻蔑。 想想宿东城里那一栋栋空落落的大宅,就知道曾经有过多少田薇儿这样的姑娘葬送在这荒漠之中,葬送在有肉吃有酒喝的岩西城孙家。 多一个少一个,本就没什么分别。 那叫阿齐的人终于得了命令,施了大恩一般将刀子从肖南回脖子上挪开,就着下摆擦了擦血迹,收回腰间,阴沉地看一眼那畏畏缩缩的三个人,这才转身骑上骆驼。 肖南回几乎是毫不掩饰地长出了一口气,拉起地上已经瘫做一团的伍小六,踉跄着回到队伍中,田薇儿被两个骑手直接抱上骆驼。 除了那一车车的金银嫁妆,原本车队中的马匹轿子都被留在了原地,和那红色花轿、一地鲜血尸体混在一起,有种说不出的凄凉。 走入三目关关口的巨大阴影后,队尾的肖南回下意识回头看了看。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似乎有两个人影就伫立在那高大神像的肩上,似乎一直在注视着他们。 一阵风起,风沙飘散在空中,等这风沙散去,肖南回再去看,那神像又只是孤零零地立在那里,哪有什么人影。 是她眼花了吧。 肖南回裹紧头上的布巾,急匆匆地跟着队伍向碧疆深处走去。 第52章 水绕岩西 一过三目关,周遭景致便大不同。 远处虽还是绵延不断的戈壁,但越深入腹地,植被便越茂盛起来,脚下不再是坚硬干涸的砂石地,而是变成了掺杂细沙的松软的泥土。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醉人的气息,那是只有新鲜树木花草才能散发出来的味道。 四处虽然明面上不见兵马,但早有布兵痕迹,肖南回越看心越沉,只觉得诚如肖准所言,碧疆一战很可能将是一场苦战。 如今的岩西已经被南羌人同化,南羌不喜修建城池,而是以游牧地域划分领地,各个领地内有独立的寨子,寨子内由一族主母当家,依靠宗族势力发展壮大,外部形式松散分散,内部高度团结,极难攻克瓦解。 这是人心组建而成的堡垒,比什么铜墙铁壁都坚固。 刺杀康王的人很可能就出自那些寨子,可究竟是哪一个寨子、白氏在其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一切都还是未知数。 行进的队伍终于放缓了脚步,四周的天色也已经暗了下来,肖南回估摸着,应当已是亥时左右。 四周的布哨更加密集起来,高耸的瞭望塔一座接着一座,肖南回不敢抬头细看,只能借着身边骑手的火把打量四周方寸远的地方。 他们似乎进到一处山坳当中,只是戈壁中没有高山,此处更像是一座巨大的砂岩,而孙府的大门便立在这砂岩脚下。 姓孙的到底还是个岭西人,就算已经投奔了碧疆和南羌人的怀抱,骨子里压根住不惯低矮的夯土房,更不要说胡杨木搭建的简陋寨子了。这处宅院大体上还是岭西院落的模样,只是野心颇大地修成行宫制式,处处透着主人那嚣张的品味。 领头的骑手勒停了坐骑,翻身而下清点队伍中的女眷和货物。 经历了方才那一场杀戮,整个送亲的队伍一片死寂,在流干眼泪之后,那些女眷的脸上便只剩下麻木,加上将近十个时辰的长途跋涉,每个人都散发着说不出的疲惫感,那几个骑手甚至用不着摆出凶神恶煞的样子,便能将这二十余人像羊群一般赶来赶去。 “你们几个,跟着他到那边去。” 其中一个骑手突然发话,指向另一边,肖南回抬眼看了下近在咫尺的孙宅大门,无论如何也不能甘心就这样被挡在外面。 “快点!别磨蹭!” 人群缓慢移动着,落在最后面的那个一步三回头地看向骆驼背上的田薇儿,突然下定决心般转身冲了过来。 “小姐,我不能丢下你一个人啊!” 田薇儿僵硬低头,便看见一个脸色蜡黄的婢女此刻正抓着她的裙角不放手,似乎有点眼熟。 与她同乘一骑的骑手厌恶地看一眼,抬脚便踹。 那婢女倒也不躲,结结实实挨了一脚,踉跄退了几步,却一把薅住了那头骆驼的尾巴。 骆驼嘶鸣一声,原地转了个圈,将骑手和田薇儿一同甩了下去。 肖南回暗骂一声,咬着牙上前一步,让田薇儿落在自己身上,当了回人肉垫,趁机抓住她的手,大声道:“小姐你忘了吗?你的癫疾若是犯了,连个会配药的人都没有,身体怎么受得了?” 田薇儿目瞪口呆,不远处的伍小六两眼一闭,一副快要晕死过去的模样。 肖南回不敢去看周围人神色,手下力道收紧,死死攥住田薇儿的手,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小姐,我和小六是田府出来的人,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你就将我们带在身边照顾你吧。” 从出嫁开始便似木偶一般任人摆布的田家小姐,此刻终于回了魂。 她再蠢也该知道,孙家绝不是什么好地方,刚刚在三目关的那一通下马威就是最好的证据。虽说眼前这两个看着也中用不到哪去,但好歹是自家带出来的不是吗?若是等到深陷孙府再谋出路,那才真就成了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这不是刚刚撒泼的那个?看样子是个刺头,这才多一会就又出来找事,要不连她那个胖阿弟一起宰了算了。” “就是,瞧着那样肥,怕是个费粮食的。” 骑手们不怀好意的笑声传来,肖南回几乎能感觉到身后正在接近的杀气。 “军爷。” 田薇儿终于开口了,声音虽有些柔弱,但清脆悦耳,让人没来由生出几分怜惜之意。特别是那声军爷让那几个骑手颇为受用,要知道他们干的是见不得人的勾当,平生最恨别人瞧不起,这声军爷虽说是叫高了,但落在耳朵里特别舒服。 “军爷,我自小身子就弱,这两个奴才也算一直跟着我的,多伶俐倒也说不上,但绝对衷心本分,几位爷看在小女子的份上,便让他们随了我吧。” 肖南回看着田薇儿娇弱的模样,这才发现这世界上最容易掌握的一门手艺就是说瞎话。在她和伍小六的言传身教下,这田薇儿简直是突飞猛进。 那几名骑手听罢将询问的眼光投向那名领头鹰钩鼻。 “克桑,你来决定吧。” 那叫克桑的首领不置可否,他缓缓向三人走来,先看了看田薇儿,随后突然出手掐住了肖南回的脖子。 “女人,我记得你的脸。不要耍花样,这里是碧疆,杀人可不止头点地这一种死法。” 肖南回被掐的喘不上气,她拼命控制自己想要还击的本能,终于能到对方松了手。 大口喘气间,她听到那人交代道。 “让他们两个跟过去吧。” ****** ****** ****** 夜已深,孙家大宅内似乎一片宁静,只是细细分辨便能发现,这宁静中掺杂着些许细微声响,听着让人隐隐不安。 田薇儿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肖南回暗自叹息。 那是女子压抑的呜咽声,伴随些许重物落地、钝物撞击的声音,模模糊糊听不真切的样子,却堪比地狱里的鬼哭狼嚎。 一直在前带路的嬷嬷蓦地停下脚步,缓缓转过身来,露出一张面无表情的脸。 “老爷今日收了几个南羌美人作伴,此时正在教她们品茶作画,没时间招你伺候。” 田薇儿几乎毫不掩饰地松了一口气,那嬷嬷瞧见了,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不过田小姐再怎么说也是我们孙家刚过门的新妇,该守的礼数总该守的。老爷今日不便完礼,你便穿着嫁服等着吧。老爷若有吩咐,我会随时叫人来传你的。” 说完,不等田薇儿有所反应,便将刀子般的眼神狠狠投在肖南回和伍小六身上。 “你们两个,得跟我学学规矩,省得以后给你们主子丢脸。” 伍小六的小腿肚子开始哆嗦,肖南回把他往旁边挤了挤,一个跨步凑近那嬷嬷身边,用土到不行的宿岩方言、怯生生道:“一切都听嬷嬷安排。只是......” “只是什么?” 肖南回将手指插进头发用力搔了搔,几个可疑的黑点便蹦了出来。 “......东城水太金贵,我和家弟有半个月没洗过澡了,身上痒得很。不过嬷嬷如果不嫌弃,我们愿意先学规矩!” 那嬷嬷果然后退三步,嫌恶之情写在脸上。 “腌臜东西,滚去后院马厩洗干净再进这院子!要是到时候脏了老爷的眼我扒你们的皮!” 肖南回点头哈腰地应着,那嬷嬷不敢久留,唯恐沾上什么虱子跳蚤,飞快撤了出去。 偌大的院子再次安静下来,那若有若无的呜咽声又钻入人的耳朵。 一天的惊吓如今涌上心头,田薇儿再也承受不住,两眼一翻晕死过去。 ****** ****** ****** 折腾了半个时辰,总算将田家小姐收拾妥当安顿下来,离天亮也就还有个把时辰。 肖南回借着夜色将孙府能转的地方转了个遍,这才慢悠悠回到田薇儿的院子。 田薇儿的房间没点灯,四周黑漆漆的。 黑暗中有个胖墩的背影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和半个时辰前肖南回离开时没什么两样。 “伍小六。” 对方缓缓转过身来,露出一张幽怨的胖脸。 “喂,你那是什么眼神?是对救命恩人该有的态度吗?” 伍小六仿佛刚刚被解了穴,愤怒地啐出一口口水:“我呸!要不是被你拉进这火坑,还轮得到你来救?早知道我宁可当初被你开膛,也好过来这担惊受怕!反正我也没爹没娘了,在这世上也算无牵无挂,真要死了倒也干净......” 一阵糕饼的香甜气息飘入他的鼻孔,打断了他那无处发泄的愤怒,方才还要死要活的心如今被旺盛分泌的唾液淹没,肚子随即发出一声响亮的肠鸣。 肖南回毫不意外地挑了挑眉,将手里那半块温热的、透着奶香的糕饼递了过去。 伍小六的自尊心在做最后的挣扎。 “谁、谁要吃你偷的东西!” 肖南回默不作声,将糕饼放在石桌上,自己找了个地方坐下,又慢条斯理地从怀里掏出一大包粗布包着的馒头、甘芋,末了还有一只装了水的茶壶。 “哦?看来你心意已定,决心选择饿死这条路了。” 伍小六的眼睛移不开那块糕饼,终于还是伸出了胖手。 “吃吧,就算是要死也吃饱肚子再上路,不然小心成了饿死鬼,下辈子投胎成猪啊。” 伍小六的腮帮子被糕饼塞得满满的,许是想到先前的种种不易,眼中有泪水在打转,嘴上还硬得很,含糊不清道:“你又没投过胎,你怎么知道?” “我没投过胎,可我挨过饿啊。” 肖南回一边满不在乎地说着,一边往嘴里塞着馒头,伍小六这才发现,这女人比他还能吃,这一会功夫已经吃了三个馒头。 “挨饿的滋味真不好受,有时候会觉得去死可能还轻松些。可那时候我太小了,就算想死都不知道该如何去死,日子便那么一天天地挨过来了。” 伍小六吃急了,打了个嗝:“那和投胎成猪有什么关系?” 肖南回抓过一旁的茶壶,给他倒了杯冷掉的茶水:“你不知道么?人死之前要是有执念,就会带到下辈子去。死之前吃不饱,下辈子就想着能吃饱,把其他的什么事都忘了。佛祖一看,这还不好办?直接就给你扔畜生道去了。” 伍小六喝饱了水,将信将疑地看一眼身边的女人:“瞧你说的头头是道,可我看你长得又高又壮、母老虎一般有力气,可不像是挨过饿的人。” 肖南回忍这难听话忍地额角爆青筋:“那我看你如此肥美,更不像挨过饿的人。” 伍小六一脸认真:“我这是虚胖,从小就这样。以前我家的黍子都是数着粒吃的,有一次我偷吃过后放些壳子进去充数,被发现后暴打了一顿,小命差点就交代了。” 这是要和她比惨?肖南回冷笑一声。 “你家还有黍子?我家连米缸都没有,印象中我的米缸就是那些进城商人拴马的马槽。饿急的时候,我要同畜生抢吃的,有时候商户有钱,马槽子里放的是燕麦,我能高兴好几天。现在想想,真是又好笑又可怜。” 伍小六呆呆地看她看了片刻,随后咬咬牙道。 “你赢了。” 院子再次安静下来,只剩咀嚼东西的声音。 又过了许久,肖南回终于填饱了肚子,就地躺在石桌上,抬眼看向微微泛白的天色,突然开口问道。 “伍小六,你是地道的宿岩人吗?” 伍小六哼唧一声,算是默认。 “我问你,你有没有听说过这一片有什么杀手组织,或者什么离奇命案?” “有多离奇?” 肖南回试图组织语言:“这个组织的人......所有人都长得一样。嗯,也不是一样,就是好像都被毁容过似的。而且,他们是用飞线杀人的。” 这一回,伍小六那边就陷入沉默了。 她等了一会不见有回音,转头一看,那胖子早就一头栽在石桌上打起了鼾。 她也真是被这岩西的风水迷昏了头,竟想向一个家奴小厮打探江湖之事。 躺了一会,她干脆起身往屋里走去。 离天亮还有些时间,她决定借那田家小姐的软塌用一用,养养精神。 听着身后的脚步声进了屋子,门扉吱呀一声关上后恢复安静,伍小六的鼾声便停了下来。 他睁开眼,从石桌上爬起来,抹了抹嘴上沾着的糕饼渣子,脸上带着几分挣扎和迷茫。 第53章 荒野盛宴(上) 孙太守要娶亲。 这样的消息在岩西每隔月余就会听见一回,次数多了,谁也不记得孙太守究竟娶过几房妾、正房又是谁了。 反正孙府那么大,多装几个女人而已。 可是这一回,孙太守却要将这喜宴办大,直接将宴请的酒席设在了府邸旁的别梦窟。 别梦窟是天然洞窟凿挖而成的,里面的壁画已不知是何时期、又是何人所画,其中最大的一间空室可容纳数百人同时宴乐,其余小室更是多不胜数、复杂想通,可谓一处奇景。 可田家并不是什么大户人家,根本用不着如此兴师动众。 唯一的解释便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喜宴是假,会人是真。 至于会的是谁,即使没有明说众人也都心照不宣,九成九便是白氏的人。 岩西其实早就是白氏的地盘,只是这么多年来没有明面上派人来讨罢了。孙太守也在等,等一个可以谈价码的机会。 如今天成要对碧疆开战,他等的机会终于来了。 从白日开始,整个孙府就忙腾的鸡飞狗跳,到处可见行色匆匆、满头大汗的奴仆小厮,成车的瓜果梨桃、琼浆玉液被流水一样地送往别梦窟,准备服侍晚宴宾客的侍女们一早便开始沐浴更衣、敷粉涂脂,蒸腾的香气改变了空气中的沙土气息,处处都是奢靡的味道。 孙家似乎全员出动准备此次晚宴,然而田薇儿的院子却死一样安静,大半天过去了,连个来知会一声的人都没有。 肖南回觉得,孙太守虽然是在办喜宴,但可能压根早就把新娘忘到脑袋后面去了。 田薇儿巴不得没人找到她头上,伍小六更是乐得清闲,肖南回却抓耳挠腮、如坐针毡。她可是有任务在身的,难道千里迢迢来到这荒野之中,就是为了吃一口那姓孙的王八蛋的馒头? 略微交代一番,她就独自摸出了院子。 起先因为忌惮这府中眼线,肖南回颇为小心地试探了一番,随即发现她的担心实则有些多余。所有人都忙的脚不点地,根本没有人留意她一个内院的人。然而来往宾客都是有名册的,此刻她更是庆幸昨晚做的决定,要知道如果没能混进府中,现在要想进入宴席可能真就比登天还难。 找到侍女换衣的地方,她决定给自己找身行头。乱成一团的更衣厢房里总共有三种款式的衣裙,她分辨不出这三种分别对应什么差事,左思右想挑了套有头饰的。这头饰的帽子上坠着一圈珠帘,可以挡挡脸,以防万一的话,也算是层好处。 穿戴整齐,整个厢房就剩她一人,窗外火红的落霞横亘在戈壁之上,好似一条染了血的带子。这般艳丽颜色落在荒野之中,早已失了该有的美感,只让人徒增诡异不详之意。 肖南回又检查了一遍脸上干掉的姜汁,低着头往别梦窟的方向走去。 ****** ****** ****** 人间有此景,自此别梦吟。 尽管已经在心中尽可能地想象了一番这座石窟的美丽之处,等到她真的走进其中时,还是在心底狠狠惊叹了一番。 洞外的天已暗成蓝紫色,洞内却烛火通明。 洞窟中的岩石呈现出一种曼妙的紫色和赤色,层层叠叠交杂在一起,于天顶和地面蜿蜒流淌。 周围墙壁和梁柱间布满金色颜料绘成的壁画,内容大多浅俗香艳,运笔间也是粗放随意,人物的眼睛无不镶嵌着血红、墨蓝、翠绿色的宝石,妖艳而夺目。 宴客厅的正中设着回字形的水渠,深浅不过刚没脚踝的样子,底部却铺着一层细细的碎金,水面静时那金沙沉在渠底,一旦有东西在水中搅动,那金沙便似雾一样在水中蔓延开来,反射着点点金光甚是好看。 因着这处处富丽堂皇的装饰,烛光初上后,即使是在夜晚,整个宴客厅也都映衬在一种金灿灿的光晕之下,像是神话故事中魔王藏宝的魔窟。 宴会已经开始,四周丝竹声不断,夹杂着一些宾客的谈笑声,在洞窟的石壁间回荡。 肖南回正在入口处彷徨,一名管事模样的人便颇不耐烦地呵斥道:“怎么这么慢?!去,那边还缺个侍酒,给我动作麻利点!” 肖南回得令,欢快地向大厅侧面的席位走去。 左右宾客已坐满七八成,正享受着这宴会中最迷人的开场。 舞女歌姬穿梭其中,其中竟然还有男乐妓,各个也都批发束腰,一副妖娆做派。细想便大概能猜出,这恐怕是为了迎合各个寨主的口味,都说南羌一带母系掌权,如今来看果然如此。 肖南回小心摸到那处空位定睛一看,是个张着两撇八字胡的胖老爷。她低声下气地赔着不是,对方却是个好说话的,哼哼哈哈地看着表演,根本没空搭理她。 没想到一切还挺顺利。 肖南回开始一边殷勤地给胖老爷添酒递吃食,一边伺机打量席上的宾客。 她从前惯常不善偷窥暗察之类的事,如今才不过几天,已经将贼眉鼠眼看人的本事学了个通透。 无奈头上那顶瓜皮帽子开始挡碍,一圈五颜六色的珠子在她眼前晃啊晃,她实在受不了,左右看看也没人在意她这个小小女婢,便偷偷伸出一根手指,将眼前的几串珠子撩起来往头发里塞,眼前视线瞬间清晰了不少。 这一清晰起来,一个人影瞬间便入了她的眼。 斜对面不远处落座着一名公子,这人她不久前刚刚见过,却是重金聘请她护送入彤城的那个贾公子。 肖南回心中警铃大作,这人的行进路线同她怎的一模一样?莫不是白氏有所察觉,派来试探她的? 可细一回想先前在彤城时的一些接触,她又觉得对方看着不像是城府颇深的人,甚至还有点不谙江湖事的蠢钝,不然也不会只身一人往如今最乱的岭西去,却连个贴身体己的人都不带。 如今也是如此,那贾公子并不善于左右应酬,只低头喝着身后女婢倒上的酒,喝光一杯又倒一杯,有几杯他便喝几杯,似是完全不知杯中物是何滋味,眼睛一直在宾客和入口处徘徊,似是在寻什么人的身影。 其实宾客中不止他一人目光飘忽,这是一场甚是人多眼杂的聚会,参加宴会的人大都抱着看热闹的心态,想看看白氏同孙家的这桩“生意”最终会谈得个什么下场,而他们又能不能趁此机会在其中捞上一笔。 金碧辉煌、琼浆玉液、衣香鬓影,都是幌子。 这是一场荒野盛宴,来赴宴的都是虎狼之辈。 乍一眼看上去,贾公子与席间其他人并无分别,但细细琢磨他眼底的情绪就不难发现,那里甚少幸灾乐祸和左右逢源,反而流露着一丝焦虑,这种情绪使得他与他那左拥右抱的姿态甚是格格不入。 这男的,看着不对劲啊。 但具体哪里不对劲,肖南回也一时半会摸不清楚,只得留个心,等着一会开席之后再做观察。 正寻思着,一阵骚动在门庭处传来,看样子又是哪个大人物来了,阵仗如此之大,人还未到声音已经到了。 “潘寨主到!” 哦,这便是那碧疆有名的女匪首潘媚儿了。 肖南回先前听伍小六念叨的时候便留意过此人,别看潘媚儿这名听着像是花楼姑娘的名字,正主却是个地地道道、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 传闻这潘媚儿原本也是宿岩一带有钱地主家的女儿,结果连年大旱颗粒无收家途中落,又遇流民打家劫舍,一家人四散分裂遭了难,只有潘媚儿和一个哥哥活了下来。潘媚儿跟随兄长做了流寇,因为目睹家门劫难而性情大变,在日复一日的劫杀生活中渐渐成了如今这副凶悍模样。 前几年她的兄长在一次绞杀行动中被流矢击中,挣扎半月后还是断了气,寨子里便闹起争寨主位子的暗流。潘媚儿其人极度多疑,宁可错杀也绝不放过。可惜带头的人连跳反的时机都没等到,便被潘媚儿挑了手筋脚筋,丢到荒漠里活活喂了狼群。 从那以后,潘媚儿的地位终于确立了,她身边的人无不战战兢兢,对她惧怕大过敬畏,加之潘媚儿也有些手段,不知怎么着便勾搭上了白家的人,这几年是愈发的风头正劲。 两排大汉列队站好,无不恭敬地低着头,片刻后,一阵脚步声踏入内室来,一个身形甚是妖娆的女子徐徐而入。 肖南回在看到那女人脸的一刻便愣了一下,随即终于明白过来:在三目关的时候,那些骑手为何见到她的脸后都神色古怪。 那潘媚儿的脸与她有五六分的相似。 若是她卸了脸上这些伪装,或许能有七八分。 潘媚儿眉眼更显风情,嘴唇也更薄些,脸上轮廓不似肖南回圆润,她的头发因为常年暴露在风沙烈日下已经变成茶黄色,当中夹杂着几丝银发,虽然也还是不过三十的年纪,但已经有了几分沧桑,她对此也丝毫不掩饰,这让身段妩媚的她即使站在男人堆里也有几分不好惹的味道。 “孙大人,别来无恙啊。” 潘媚儿笑着走向坐在正座的孙太守,声音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娇俏,那是女子惯常对付男人的一种嗓音,并不清澈,反而带着几分沙哑,听得人心尖痒痒。 孙太守脸上有种十分受用的神情,起身相迎顺便在美人的手臂上揩了把油。肖南回无语地看着,有些明白这女人为何能在多方势力中立足不倒了。 潘媚儿带来的人足有二三十人之多,落座后这席间便只剩几个位子,就在肖南回以为不会再有人来时,另一个人影安静出现在厅堂入口。 那是个男人,落脚却轻过舞步最轻盈的舞姬。 肖南回认识的人当中,只有肖准和丁未翔是她无法听出脚步声的人,勉强加上鹿松平也只有三人。眼下这个,莫说脚步声,便是连呼吸吐纳的声音都几乎难以察觉,这是何等武功造诣,细想之下便会令人心惊。 男人穿着一袭深紫色衣裳,旁若无人地走到席间,随意找了个空位便坐了下来,期间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眼神没有看过在场的任何一人,仿佛这百余人的热闹宴席之上,原本只得他一人。 好一个目中无人的狂妄之徒啊。 孙太守不愧是老奸巨猾之人,即便如此也没有流露出半分惊讶和不满,只向手下人递了个眼色,很快便有穿着清凉的柔美女婢靠上前去,试图探出这人底细。 “官人怎么冷着一张脸不说话?奴家好生害怕,都不敢亲近您了呢......” 那男人长了一张很讨女人喜欢的脸,偏生还没有流连花丛的那种酒色之气,眉眼间甚是倨傲却也极尽单纯。 他带着几分疑惑地看向那张涂抹着脂粉的娇颜:“你是谁?为何叫我官人?” 女婢的脸僵了一瞬,随即又绽开如花般的笑颜:“官人真会说笑,竟然调笑奴家,可是嫌奴家伺候的不好吗?不如一会让我服侍你一番,你便知道奴家的好了......” 那女婢边说边向男人耳边凑去,一股带着甜腻香味的气息直喷对方的耳朵。如此这般谅是再有定力的男子也要心神荡漾一番,而这男人却只微微皱了皱眉,刚要开口说什么,另一道声音却响起来。 “贱婢,把你的脏手给我从他身上拿开。” 说话的人是潘媚儿,然而她此时的声音却无半点妩媚,只剩冰冷怨毒,像是尖锐的指甲划过铁板一般刺耳。 那女婢仗着是孙太守的人,一时没动弹,还回过头挑衅般地看了潘媚儿一眼。 只是她没有料到,这一眼便是她在这人世间的最后一瞥,下一秒,她的两眼之间便多了一把錾着牡丹花的嫣红钢刺,入肉三分。 一阵黑气顺着那钢刺扎进去的地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四散蔓延开,很快那女婢便僵硬如石头一般,再也不能动弹,她的脸上自那钢刺为中心长出一条条黑色脉络,远看好似脸上绽出一朵黑色的花,诡异而恐怖。 死亡的气息在宴会上蔓延开来,好戏似乎就要开场了。 第54章 荒野盛宴(下) 潘媚儿旁若无人地在偌大的宴会厅堂横穿而过,赤脚蹚着那金灿灿的水渠走到对过去,一脚踢开那婢女硬邦邦的身体,又抬起脚踩在她胸前狠狠碾了碾。 “就你这身子,拿来擦脚都不配。” 孙太守自始至终都坐在他那把描金錾银的座椅上冷眼看着,他的手下见他并无多言,便识趣地叫人将那女婢尸体抬了下去,迅速地好似无事发生过一样。 潘媚儿远远瞥一眼孙太守,眼神中是种有意为之的放肆,这一眼过后她便将目光飞快转向眼前的男子,那双凤眼中简直要溢出水来。 “燕紫大人,你还记得我吗?咱们之前是见过面的。” 那叫燕紫的男子看他一眼,眼神与刚刚看那女婢并无分别。 “不记得。” 肖南回强忍住自己没笑出来,弓着身子给眼前的胖老爷又上了一盘盐渍小梅干。 那潘媚儿只窒了窒,倒是半点没气馁,干脆坐在男子旁边,将桌上的两盏空杯倒满,自己端起来一盏放在嘴边磨蹭着,欲喝不喝地看着对方。 这档口,孙太守似乎是终于反应过来男子的身份,举起酒杯遥遥相祝道:“早就听闻白大人的爱将燕先生是个谪仙般的人物,如今一见果然卓尔不群,孙某当敬你一杯。” 燕紫闻言,单手拿起桌上酒杯向孙太守示意一番,一字未说尽数干尽杯中酒。 肖南回的心情却七上八下复杂起来,刚刚还姑且能抱着看热闹的心态,如今得知此人竟然是白氏的人,不由得想到日后对上时的情景。总之,白氏得此能人将来恐怕是更难以对付了。 一巡酒后,那燕紫竟像是从未喝过酒一般绯红了脸颊,孙太守斜眼瞧着,有心给对方一个下马威。 “燕先生远道而来,孙某合该好好为你接风洗尘一番才是。这潘寨主与我也算多年交情,不如就让她替我再敬你一杯,共祝我等的未来大计如何?” 那潘媚儿何等玲珑心窍,转瞬便明了对方的意思。这是要将人灌醉,之后谈事便好商量。她此刻也存了些试探的心思,当下将对方酒杯满满斟上。 “燕大人,这可是上好的烧玉酒,莫要浪费了。” 见那燕紫仍是不动,孙太守又不咸不淡地添上一句:“燕大人可是担心会醉?若是醉了也不打紧,今夜便在我府上歇下,我府上的人各个乖顺机灵,定能将燕先生伺候得妥帖舒服。” 这前后左右的一堵,摆明了就是要对方喝酒。 在场的其余宾客也都端起了看热闹的架子,毕竟谁也没想到,这白氏瞧着不可一世的样子,居然只排了个如此年轻的后生来谈事,被人刁难不也是情理之中吗? 可肖南回却觉得,要倒霉不是这年轻男子,而是孙太守。 果不其然,潘媚儿倒出的酒就静静地摆在那里,紫衣男子根本看都不看一眼,霍然起身向着主位的孙太守走去。 孙太守也是花了银子请了护卫的,其中有几人便是昨日前来迎亲的弯刀骑手,见状迅速上前阻拦。 来赴这种宴席是不能带兵器的,可那人却平白生出一种:他压根便不屑于使用兵器的感觉来。 左右四人同时攻向他,他却连躲闪都懒得躲,只等刀光离近便赶苍蝇似的挥了挥手。 那本该砍在他身上的刀子突然就调转了方向,割开离得最近那人的喉咙后,又转瞬切掉旁边两人握刀的手指。 第四人呆愣看着,手中弯刀应声落地。 前一秒还调笑声不断的宾客席瞬间鸦雀无声。 肖南回看得咂舌,年纪轻轻便有这等功力真是令人胆寒,也不知是出自哪家功法。她对江湖武学还是知之甚少,伯劳若是在此说不定还能看出一二。 那燕紫一步步走上台阶,一直到了孙太守面前,面无表情地隔空挥出一掌,对方案子上的酒壶、杯盏、瓜果吃食便似风吹落叶一般呼啦啦地被扫到一旁。 做完这一切,他活动了下手腕,全然不觉自己行为有何不妥,只掏出一份羊皮卷放在那已经腾空的案上。 “白大人说,要我将这份协议交于你看过,你若认可便在此画个押,若是不允便原样奉还。” 孙太守低头看了看羊皮卷,吞了吞口水:“嗯,燕先生你瞧,我这酒气正上头,可否容我酒醒后再看......” 燕紫轻皱眉头认真思索一番,看向对方:“你何时酒醒?” 孙太守笑了笑,露出一口黄牙:“许是明日就醒了。” 燕紫点点头,神情甚是漠然:“那我便等你到明日。” 说罢,又施施然原路返回自己的席间,仿佛一地狼藉血污同自己没有半点关系。 那潘媚儿咬牙盯着自己刚斟满的酒,只得自己喝了下去。 缓了缓神,孙太守决定寻点别的事来挽回一下自己刚刚丢的面子。他故意提高嗓音道:“瞧我差点忘了正事,今日本是喜宴,怎么能没有新娘呢?来人,将田家送过来的女人带上来。” 此话一出,满堂宾客又恢复了生机,俱是大笑起来,声音中无不充满调笑暧昧的意味,似是早就知道这席宴上会有这么一出。 没多久,田薇儿便被两个嬷嬷带上厅堂来,她还穿着红色的嫁衣,手中固执地抓着把团扇遮挡着脸。那扇子下一秒便被其中一个嬷嬷一把夺过来扔到了一边。 肖南回看一眼跟在不远处的伍小六,他显然也是一脸慌乱,不知要发生何事。她心中不由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孙太守满意地打量着这名新送上门的曼妙少女。 “光是喝酒听曲太过无趣,都说你田家祖上曾当过宫中教舞坊的,想来跳个舞助助兴对你来说也不算难事。今天在座的各位都是贵客,与你来说也算幸事。” 肖南回皱了皱眉,她有些低估了这姓孙的恶心人的本事。 嫁来的新妇第一日便被叫上厅堂给客人伴舞取乐,即便是个妾也受不了这个羞辱,何况一个从小养在闺中金尊玉贵的小姐。 那田薇儿当即白了一张小脸,鲜红的唇颤抖着,像是两片摇摇欲坠的蔷薇花瓣。美人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在座宾客却只觉得更加有趣,歌舞伎哪里都能看,而这穿着红嫁衣的新娘子却是不常见,这种碾压道德伦常的感觉令所有人都兴奋起来。 然而那一张张要看好戏的脸中,却有一人神情明显不大对劲,便是那锦衣华服的贾公子。肖南回瞧着,他手中的白玉小盏都要给捏碎了。 “你会跳什么舞啊?来,说与乐师听。” 孙太守步步紧逼,但田薇儿根本说不出一个字来,整个人都开始抖起来。 宾客中有好事者已经开始撺掇着喊道:“孙大人,您该不会被人蒙骗,纳了个哑巴回来?” 孙太守方才丢过一回脸,此时的脸色已经变得十分难看。 “来人,教一教田氏如何起舞。” 话音一落,一名身穿花衣、脸上涂抹着鲜艳彩绘的嬷嬷从舞妓当中走出,正是先前将田薇儿领进门的教习嬷嬷。她面上挂着一种夸张的微笑,盯得久了反让人心生寒意。 她走到田薇儿身旁十步远的地方停住,缓缓从袖子中抽出一条金色的鞭子。 肖南回从未见过那样长的鞭子,虽然长却十分纤细,像是初春柔弱的柳枝一般。但看到一旁舞妓脸上那控制不住的惊恐表情,她就知道这鞭子绝非看上去那样轻巧。 田薇儿有些无措地看着眼前的嬷嬷,呼吸都粗重起来。 忽然,那金色的鞭子便舞动起来,像是一团藏在空气中的雷电,执鞭的人将鞭子挥出时,便似一道闪电劈在地上,“啪”地一声炸开一个响雷。 那鞭梢落下的地方离田薇儿的足尖不过几寸,吓得她一个踉跄后退一步,还未来得及有所反应,下一鞭又接踵而至,这下正落在她脚后,她又不得不向前躲去。 这左一鞭右一鞭,田薇儿几乎是不由自主地在地上跳动起来,远看就像是一个笨拙的人在跳舞一般。 她不敢停下来,只要稍有迟疑那鞭子便像火烧一样舔过她的脚踝,麻木过后是钻心的疼,不知不觉中她越跳越快,额头上滴下汗来,精心梳过的发髻也散落开,珠钗掉了一地,不小心踩到又差点摔倒,在座宾客的哄笑声达到了顶峰。 突然,厅堂正中一声脆响。 一只白玉酒杯被人掷在地上碎成粉末,掷酒杯的人正大喘着气,面有怒色地看着一众宾客,正是贾公子。 孙太守挑了挑眉:“贾公子?此举这是何意啊?” “堂堂一家之主,怎能允许自己的新妇如此在堂上遭人羞辱?还有你们、你们难道都没有廉耻之心了吗?” 肖南回被这一出突如其来的反转惊呆了,她开始有些担心这说话如此直接的贾公子能否活着从这走出去。 果不其然,宴席上一阵安静后,随即爆发出一阵哄笑。 孙太守也跟着笑了两声,只是那笑看着比不笑还吓人些。 “贾公子是有身份的人,当知道这女人已过了门,便是我孙家的妇人。你一个外人,与她非亲非故,切莫因为一些小事而做出不符身份的事来。” 这话说得留了三分余地,是要这贾公子识相地赶紧顺着台阶下来,谁知对方根本不领情,死活不肯将这篇揭过去。 “孙家是大户人家,当知道嫁做人妇怎可轻易抛头露面的道理,如今这般对待,又和那些奴籍的舞姬有何分别?” 孙太守的脸色彻底阴沉下来:“你到底要怎样?” “孙大人若是只当这女子为寻常舞姬,我愿出金银将她买下,你看如何?” 肖南回这次总算是有点看明白了,再看那田薇儿看着贾公子泫然欲泣、羞愤难掩的表情,基本已经八分肯定这是怎样一出戏了。 公子佳人互许心意,谁知一朝变了天,姻缘就此破灭,公子不死心,这才千里迢迢地追来了。 她能看得明白,在场的其他人也能看得明白。 只是谁也没想到,孙太守竟然没有一口回绝。 “贾公子所说,我尚需考虑一番。贾公子不妨同燕大人一起在我府上多留些日子,左右不过几天时间,就当在这多看几天风景好了。” 那贾公子进退两难,只得暂且应了。 田薇儿被人拉了下去,宴席转瞬便又恢复了热闹,席间宾客欢言笑语与先前并无两样,只是各人心中又多了几分计较,却没人知道。 第55章 情为何物 次日清晨的孙府一片寂静,四处弥漫着一股狂欢过后的污浊酒气。 田薇儿那处偏僻的院子内,一个身影鬼鬼祟祟地从屋内钻出来,身上穿了件侍女的衣服,发髻却是散的。 她蹑手蹑脚地从那两个正在熟睡的小厮、婢女跟前经过,四处张望了一下,便往院子外走去。 听得那脚步声走远,肖南回睁开眼,看了下身边睡得雷打不动的伍小六,起身也跟着出了院子。 田薇儿的脚步愈发匆忙,心跳得砰砰响。 这是她第一次在没有人服侍的情况下自己换的衣裳,她那身嫁衣太显眼了,发髻上的钗子也太过隆重,索性都换掉了。可惜她不会自己梳个流云髻,便能将那只她喜欢的簪子一起戴着走了。 不过这些小烦恼,在她想到即将要见的人时,便都烟消云散了。 嘴角的笑容像是掺了蜜,她的脚步已全然没了大家闺秀的端庄,几乎是一路小跑起来。 孙府中给贵客的别院都备在东侧,以免西晒时的炽热阳光将屋子烤得太过炎热。 七八处别院虽然各自分隔开来,实则院院相通,只有最靠近里侧的院子留有后门,方便扫洒的奴仆出入。 此时各院各房的主子们还在睡梦中,除了守夜的丫鬟小厮,没有哪个不长眼的奴才会在这个时候打扫院子。可那别院的后门处,却立了个人影。 那人左右晃着、徘徊不安,时不时地向着甬道的两边张望着。 不一会,田薇儿的身影在尽头出现了,她看见后门处的那人,脸上压抑许久的兴奋喜悦之情终于溢出。 “翰郎!” 贾翰因为睡眠不足而有些苍白的脸,因为这声呼唤而终于有了几分红晕,他小心捉住向他飞奔而来的少女的手,却不敢碰她的身子。 “薇儿。” 少女急急握住心上人的手,似是有千言万语要倾诉,到了嘴边却成了委屈酸楚,还未开口泪便掉了下来。 男子惊慌失措地去擦那泪,眼中既是心疼又是懊恼:“薇儿你、你莫哭了,都是我不好,我该早点来找你的。” 田薇儿摇摇头,终于低声开口道:“你能来,已经很好了。” 贾翰轻轻拂过少女柔软的发丝,只觉得心间又酸又疼,咬了咬牙开口:“我一定会带你离开这里的。” 田薇儿想到心上人昨夜在宴席上的那番话,又是欣喜又是感动,刚要开口说些什么,突然便听身后甬道旁的草丛中突然传出两声闷哼,接着便是重物落地的声音。 这对情到浓处的鸳鸯吓了一跳,贾翰强自镇定,逼迫自己缓缓转头去看身后的情景,却只来得及看到一双慢慢被拖进草丛里的脚。 “谁、谁在那里?” 贾翰的声音有些颤抖,草丛中无人回应,只传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 他吸了口气,这次的声音大了些:“是谁......” 才刚吐出两个字,草丛里“呼”地一声站起一个人。 “别叫了,你想让所有人都出来围观吗?” 田薇儿瞪大眼睛打量着那个只穿着中衣的婢女,觉得有些眼熟:“你怎么会在这......” 肖南回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竖起耳朵听了听,确定没人在附近了,这才不耐烦地对贾翰招了招手。 “过来搭把手。” 贾翰呆愣片刻走上前去,赫然发现草丛中横七竖八地躺了三四个侍卫模样的人。 “把他们拖到树丛后面,别让人发现了。” 一阵忙活后,肖南回看一眼仍云里雾里的贾公子,开口道:“你以为姓孙的留你住下,真的是在考虑是否要将人卖给你吗?” 对方一脸深信不疑:“难道不是吗?” 深吸一口气,肖南回决定敲醒这个有些迟钝的“蠢公子”:“田家又非奴籍,嫁的是女儿又不是卖的家妓,哪来的身契?没有身契,孙家又是明媒正娶,你即便是交了银子带走了人,转头孙家也能随时将人抢回去。” 贾公子的脸又白了回去:“怎、怎会如此?” “更有甚者,我看那姓孙的瞧你出手阔绰,搞不好想要将你一并扣下。方才你私会他家女眷,若非我及时将蹲守的人处理掉,便是抓你现行,到时候扣上一顶诱拐新妇私奔的帽子,你若想活命,便要家里人来交银子来赎吧。” 一旁听着的田薇儿的脸色也白了:“那要如何是好?” 肖南回伸出两根手指:“两个选择。第一个,你回去继续做孙太守的老婆,有生之年不要想着和人私奔的事,贾公子寻个由头说是回家取银子也好、老父病重也罢,总之速速离开此地,有生之年不要再回来。” 她顿了顿,正要说第二个,田薇儿一脸坚定地打断了她的话。 “不用说了,我们选第二个。” 肖南回眨眨眼,觉得眼前这个姑娘其实比看上去要坚定的多。 ****** ****** ****** 一炷香后,孙府后门附近的哨岗上,守卫值了几个时辰的夜班,正是困顿的时候,远远便见换岗的接班人走来,心中升起一丝疑惑。 打更的人还未走过,距离换岗的时间应该尚有片刻。 还未等他开口询问,那来人已经站在哨塔下喊话道:“克桑叫我来替你,让你去盯着别院那边。” 守卫露出了然的神情,老大早就说过,那别院里住着的什么燕紫是个难缠的角色,孙大人授意他们要多加留意。 没再多想,他爬下哨塔,正准备将岗位交给来人,抬眼却发现,这人顶着张面生的脸。 他正要上前讯问,突然身后便降下一个黑影,一下子将他砸晕。 肖南回将手中石头一丢,利落检查一番,确定对方真的昏死过去,便将人拖到隐蔽处。 穿着侍卫服的贾公子心有余悸,将藏在后门处的田薇儿唤出,三人牵了那守卫的骆驼便向通往戈壁的出口赶去。 脚下渐渐又变为干硬的黄沙,肖南回将骆驼交到贾翰手中,想了想没忍住,将自己一直以来的疑问问出了口:“其实我一直想知道,没有向导又只身一人,你先前是怎么过三目关的?” 听见她问起这个,那贾翰眼中泛起奇异的光,语气中带上几分兴奋:“便是如今想起来,我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那日我半夜行至三目关前,随身水囊已经空了几日,实在口渴难耐,便想寻处绿洲看看能不能讨到点水喝,结果却遇了狼群。” 肖南回默默听着,心里倒是一点也不惊讶。戈壁中水最珍贵,夜晚的狼群最喜欢守在水源旁边,等口渴难耐的猎物自己送上门来。 “我以为这下小命休矣,突然便听得一阵琴声。那琴声当真高远如孤鹰过群峰之上,游龙临深渊之下......” “等下。”肖南回越听越不对劲,“戈壁中怎会有琴音?” 贾翰越发有些眉飞色舞:”我也觉得奇怪,但更奇怪的还在后面。那狼群听得琴音便似被震慑住一般不敢妄动,随后一名黑衣侠士突然从天而降,以迅雷之势瞬间便割下那其中一只狼的头颅,余下的便做鸟兽散。都说三目关如鬼门关,夜晚更是少有人走动,现在想想,或许便是老天爷似乎也冥冥中要帮我和薇儿。” 肖南回越听越头疼,有什么联想过后的思绪在脑海中翻涌,她却有些抓不住关键:“你是说有人将你从狼群中救出?那抚琴者同侠士可是一人?” “并非一人。侠士是侠士,抚琴者另有其人。其实我未见那抚琴者之前,一直以为会是耄耋老者。因为那种琴音中的境界,便是连年过不惑的琴师都少有人能达。可见了那人才发现,他不过二十又几的年纪,真真令人惊讶。” 肖南回听到这,终于抓到了些许感觉,眼前闪过那日在三目关时,悬崖上那撇一闪而过的影子,几乎是下意识地问道:“那抚琴的人手上可有戴着什么东西?” 贾翰停顿片刻,随即想起什么似的点了点头:“是有戴东西,好像是串珠子。说来其实抚琴的人都不太会在手腕上戴东西的,不过那人倒是丝毫未受影响,我想他可能很久以前就习惯如此了。欸,说来我与他攀谈琴道,他个中见解当真不俗......” 他后面说的话,肖南回已经听不太进去了。 年轻男子,手上戴佛珠,还有武功高强的黑衣侠士。 她心中只有一个想法:这会不会太巧了些? 可是......怎么哪哪都有他?! 许是肖南回脸上的表情太过纠结,那贾翰似是察觉,瞪着一双无辜的眼睛问道:“怎么?可是有何不妥?” 她自是说不清这其中不妥,只敷衍道:“无事,就是听着有些奇特,多想了些。”眼见前方便要进入戈壁,她停下脚步,思索片刻交代道。 “孙家早晚发现你们逃走了,必定会派人去追。出了三目关,最好不要直接回宿岩。戈壁虽然凶险,但也好藏身,你们带的干粮和水省着些用也能撑到半个月。挨过这段日子,再想办法直接往彤城去吧。” 那田薇儿又看一眼肖南回,似是左右下了一番决心后说道:“要不、要不你同我们一起走吧!” 肖南回摇了摇头:“我还有别的事要做,一时离不开。” “可是他们发现我们逃走后刁难你怎么办?” 她心下一暖,眼前又闪过那胖墩的身影。 其实她本来就打算送走这二人后,想办法就近找处岩洞躲起来,等那潘媚儿回寨子的时候伺机跟上去。只是一想到伍小六那胖子,心下多少有些不忍。 她已经将田薇儿放走了,若是自己也拍拍屁股走掉,伍小六绝对要遭殃。 她笑了笑,随意说道:“当下人的嘛,总要被刁难,我习惯了。” “谢谢你。”那田薇儿突然一把拉住肖南回的手,低声道:“其实我之前就知道你不是我们家的人,我虽是小姐,但家中奴仆还是认得清的。” 肖南回盯着眼前这个粉颊少女小鹿般的大眼睛,一时间有点脸红。 “这个、我都说过了,你们不必放在心上,我也只是举手之劳。” 贾公子也学着江湖中人的样子抱了抱拳:“在下贾翰,江北晚城人,此次多蒙女侠出手相救,我和薇儿感激不尽,若是日后......” 肖南回哭笑不得:“别日后了,你俩再不走,等一会那下一班守卫前来换岗就全露馅了,到时候谁也走不了。” 田薇儿郑重点点头,不再道诀别的话,拉住贾翰的手上了骆驼,两人摇摇晃晃向远处行去。 肖南回望着那两个笨拙的背影,神情有些复杂。 一个是富商家的公子,一个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从出生起便过着锦衣玉食、有人伺候的生活,如今却要在这黄沙中风餐露宿,看那样子连骆驼都牵不好,更不要说在这等恶劣的环境中照顾好自己。 可他们看着彼此的眼神是那么安心,似乎只要在一起,便永远不会畏惧那些未知的苦难。 情之一字,令人失去理智,但也令人坚强。 这样的情愫,肖南回自己从未体会过。 她对肖准的情意带着三分敬畏、三分感恩、两分小心翼翼和一分懦弱,真正留给她那点甜蜜的部分,可能连一分都没有。 呆呆看了一会天空和昏黄的地平线,她转身快步向孙宅走去。 第56章 代价 肖南回返还孙府的时候,守卫已比清晨时密集许多,她费了一番功夫才翻回到田薇儿之前呆的院子。 脚一落地,伍小六的声音便在院子里响起。 “你去哪了?” 肖南回愣了愣,回头一看,伍小六就坐在昨晚吃糕饼的石凳上,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还未等她回答,对方又问道:“小姐去哪了?” 肖南回沉默片刻,如实开口道:“我将她送走了。” 伍小六的脸上有一瞬间的绝望,随即又恢复了那种淡淡的忧伤。似乎不需要再多问一个字,他也清楚明白地知道发生了什么。 见对方如此反应,她轻声安慰道:“我这不是回来了吗?你要是没地方去了,可以和我一起走。” “走去哪里?” “去孙家找不到的地方。” 伍小六听到这里突然笑了笑,随即摇了摇头:“不,你能去的地方,我去不了。你身手这么好、又来去自由,而我只是个连鸡都不敢杀的胖子。” 肖南回看着这样的伍小六一时有些无措,她走上前想要说服对方。 “是我拉你来的这里,我定有办法护你周全。” 伍小六没回应,只拿起石桌上的茶壶,倒了两杯隔夜茶,递一杯给了肖南回。 “先喝点水吧。” 肖南回接过杯子,一边喝一边将自己的打算告诉对方:“如今孙家算不得最好的落脚点,明面上风光,实则处处受白家掣肘,加上他家中守卫大都是雇来的游骑,人数虽多但却是一盘散沙,早晚叫人吞了。不过我看那潘媚儿倒是有些底气,不知她寨中究竟是何模样,或许可以先去那边落脚看看情况......” 肖南回说着说着,突然觉得舌头有些打结。她停了停,以为是嘴上沾了什么东西,便伸手去摸,却发现嘴唇开始发麻。 等她反应过来,视线已经飘到那明晃晃的天空上去了。 这岭西的风水真是不好,刚来了半个月,她就犯晕两次。 模糊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她仿佛看到伍小六异常冷静的眼在她头顶晃来晃去。 “对不起啊,我只是觉得你护不了我一世,到头来靠得住的还是只有自己。你说对吗?” 她张了张嘴,想感叹一句:人真是不可貌相啊。 这年头,便是连个胖子都不可信了。 肖南回终于撑不住眼皮,彻底晕了过去。 ****** ****** ****** 肖南回再睁开眼的时候,手脚都已动弹不得,先前藏在衣服里侧的平弦和匕首都不见了。 她屁股下面是粗粝硌人的砂石,四周也是如此质地的墙壁,只有靠近顶部的地方开了一处碗口大小的气孔,四周光线微弱。 这是一处天然石室,此刻被拿来用做天然牢房,绝对比任何栏杆都要坚实牢靠。 石室唯一的入口只开了一人高,用一种只能从外面推开的巨大木桶封住。她目光刚刚落下,那木桶便缓慢滚到一旁,一个人影捧着一只碗走进来,他刚走进身后的木桶便被人从外面关上。 肖南回没抬头也知道来的人是谁。 那只装着水的瓷碗被放在她眼皮子底下的那块地上,一道声音随即响起。 “喝点吧,之后他们不知道会不会给你水喝。” 她没动弹,盯着那碗里的东西有些出神。 “我怎么知道这碗水里是不是也下药了?” 那两条一直立在她面前的胖腿蹲下来,伍小六坐在地上静静看着她,半晌才平静开口:“其实除了我是孙家的人外,其他的我都未骗过你。” 肖南回终于抬起头,看向这张有些陌生的胖脸。 “有人和我说过,只有恐惧能让人说真话,看来到底是咱们之间的关系处的太融洽了。” 伍小六顿了顿,自己端起面前那碗水喝了个干净:“我太想回西城了。他们扔我在东城自生自灭,我是个笨的,这么多年都没能抓个阿猫阿狗的回去交差。你是送上门的,不能全怪我。” “为何刚到孙家的时候不揭发我?” “那会你也没做什么,我也一度觉得有你陪我在孙家还挺好的。可你将小姐放走了。我......” “好了,不必说了。” 肖南回突然就失去了倾听的耐心。 他们从一开始就不是一路人,能走在一起才叫邪门,而且现在讨论这个实在没什么意义了。 一时间,石室内只有沉默。 当伍小六终于起身拿起那只碗的时候,入口处的木桶突然动了,随即走进两个人。 当前那个正是孙太守,而他身后跟着的那个,却是潘媚儿。 伍小六整个人匍匐在尘土中,结巴着行礼道:“见、见过大人,见过寨主。” 潘媚儿越过孙太守走向前,一脚踢开那只水碗,声音仍是又软又媚的:“听说孙大人逮到一只内贼,我便过来瞧个热闹,可怎的如此冷清?一点意思也没有。” 孙太守没说话,示意身后跟着的两个仆从,将肖南回从地上拎起来扔到一旁的刑椅上。 她的屁股刚刚经受过盐碱地的折磨,如今又被按在这把铜椅上,不禁暗暗叹口气。 那孙太守慢条斯理地看她一眼,又亲自将她的两条腿塞进那铜质的箱板中固定好,外面只留了两根细长的皮绳。 肖南回从外面看不出那箱板里藏得是什么折磨人的器具,这反而更让人备受煎熬。看来这孙太守的审讯手法比想象中还要熟练。 潘媚儿走上前摆弄着那皮绳上的两颗珠子,依旧是那副笑盈盈的样子。 她简直怀疑这女的天生就长这副笑脸,不然她实在是不知道眼下这番情景到底有何好笑。 “你叫什么名字?” 对方发话了,肖南回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姚儿。” “姚儿?”潘媚儿的声音在她头顶盘桓,“你这脸蛋长得可是十分有趣呢。” 她继续大言不惭道:“是,从小便有人说我长得像那庙里头救苦救难的女菩萨。” “女菩萨?”一只冷硬的手从下面掐住了她的颌骨,迫使她看向上方,“那你看看我长得像不像菩萨?” 肖南回眨眨眼。 先前在宴席上离得远看不大清,现在离得近了,却是不愿意看了。要是有哪个庙里的菩萨长成这样,那别说香火钱了,估计庙都得让雷给劈了。 左右她今天一句真话也不想讲,干脆继续睁眼瞎。 “像。” 颌骨上的力道消了去,潘媚儿发出一阵古怪的笑声,和她之前的声音都不大一样。 “不光脸蛋长得有趣,说话也是有趣呢。不如给你个轻松痛快,有什么想说的不妨先说来听听。” “潘寨主想听什么?” 潘媚儿的手指在皮绳上灵活地打着结:“不如就从你是谁家的狗来说起吧。你也知道,就算是只狗,也有属于自己的地盘。不在自己的地盘老实待着,跑到别人那里四处转悠,免不了就要被咬,你说对吗?” 肖南回静了片刻,抬起脑袋笑嘻嘻地看向那潘媚儿。 “我不养狗,潘寨主说的话,我一个字也听不明白。” 潘媚儿的脸瞬间失了笑容妩媚,仿佛一只脱了人皮的老虎显出原型,手中长绳猛地一抽。 只听一阵刺耳的金属摩擦声,箱板内两侧突然长出一排铁齿钢针,牢牢夹在肖南回的踝骨上,根根钢钉刺破皮肉、嵌入骨头。 钻心的痛袭来,她咬紧牙关,仍有破碎的□□在喉咙中翻滚。 一旁的伍小六呆呆看着,渐渐白了一张脸。 笑又回到潘媚儿的脸上,她那又长又硬的指甲在那两只铁夹上刮过,发出刺耳的声响:“哟,瞧这样子,真像是受过些训练的。” 肖南回知道今天注定无法善终,反而没什么顾虑了,抬眼看向那潘媚儿,跟着笑起来:“潘寨主最好再用点力气,若能夹断我的骨头,以后便连穿鞋的钱都省了。” 饶是见过不少花样百出的问讯现场,潘媚儿的脸还是有一瞬间的扭曲。 一旁的孙太守倒是至始至终都没什么表情,他抬手舀起一旁那口缸里的液体,黑乎乎的一团,不知泡过什么药草,径直浇在了肖南回的踝骨上。 那液体淅淅沥沥浸入破损的伤口,先前种种疼痛在瞬间被放大,而这一回疼痛比理智更先到达,她听见自己的惨叫声在密室内回荡,力竭方止。 伍小六就一直站在旁边看着,起先是一脸麻木,随后身体便抖得厉害,此刻终于忍不住瘫在地上。 他膝盖发软,勉强向前挪动着,嘴里是是断断续续的嗫嚅:“大、大人,她只是想赚银子的,迷了心窍才会帮那田家女人和外男私奔的。您大人有大量,饶了她这次......” 孙太守将手里的空瓢扔回缸里,依旧是那副皮笑肉不笑的嘴脸:“小六你是个老实人,不该掺合这些事。如今局势不太平,想来天成也是没少派人打听碧疆的情况,我们总要做些准备,免得让些别有目的的混进来,日后找了麻烦,我们同白氏岂不是要一起遭殃?” 孙太守的话像一道长茅直指肖南回的身份,但此刻疼痛占据了她的身体,令她说不出反驳的话。 而她的脑海中此时翻涌着的,却是那黄沙漫天中,田薇儿和贾翰远去的背影。 从前她总是在想:这世间为什么常常坏人多,好人少,坏人长命,好人短命呢? 其实答案很简单:想做好人,是要付出代价的。 这个道理她以前不明白,现在总算懂了。 “怎么不说话了?方才不还是个顶顶有趣的人儿?” 潘媚儿的眉眼在她面前晃着,似乎还是那张笑脸,但那笑又十足的扭曲。 因为疼痛,她脸上汗如雨下,先前混着生姜的葛根粉掉的七七八八,混在汗水里变成浑浊的水滴落在她眼前。 她努力让思绪重新运转起来,一个大胆的想法冲破理智钻了出来。 她喘息着,费劲地控制着自己的舌头,让它不至于因为疼痛而变得不听使唤:“孙大人,我是何人,你该去问问潘寨主。” 孙太守那肥厚的面皮终于有了些不一样的神情。 “哦?潘寨主,你可知道她是何人啊?” 第57章 绝处逢生 肖南回的话将囚室里的氛围搅得微妙起来。 那潘媚儿没料到这半死不活的腌臜东西竟然咬到自己身上来,气极反笑:“我说方才怎么一直不吭声了,原来是在这等着呢。你以为你随口胡诌便有人信你?你一个低贱的走狗奴才,也说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我若有闲心便陪你耗一会,觉得无聊了你便多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肖南回冷笑:“潘寨主想堵住我的嘴确实有无数种办法,我一个低贱的奴才,确实只能任你摆布。” 这话说得显然是有意蹿火,潘媚儿只觉怒上心头,便要出手将眼前这人令人讨厌的舌头割下来,却在下一秒看到孙太守的反应后停了下来。 她可不能着了道,这人死了也就死了,她却是跳进河里也洗不清了。 想到这里,她反倒摆出一副平心静气的模样,朝着孙太守的方向靠了靠。 “给你个说话的机会又如何?我倒是要听听你有什么鬼话要讲。” 肖南回等的便是这刻,她酝酿了好一会,才猛地抬头。 其实不用太怎么准备,她此刻也因为疼痛而双目赤红,神情仿若看见不共戴天的仇人。 “阿姊!都已经到了此刻,你仍不打算认我吗?” 此话一出,当真是石破天惊。 潘媚儿先前摆出的淡定顷刻间碎成渣渣,殷红的唇因为激动而抻成了倒梯形。 “胡说八道!哪个是你阿姊?!” 肖南回拼尽最后的力气扯着嗓子喊着,声音竟然盖过了对方:“你是我阿姊!我是你的亲生妹妹!当年你亲手杀了哥哥,将寨子据为己有......” 潘媚儿一掌狠狠扇在她脸上:“你住口!你是哪里冒出来的狗东西,也配提到兄长?!今日我就剥了你的皮......” 她逼迫自己不去看那张因为愤怒而扭曲的脸,只死死盯着孙太守的眼睛:“大人!大人若是不信,就来看看我的脸!” 潘媚儿的指尖瞬间多了一把嫣红刚刺,反手便向肖南回的脸上划去。 “潘寨主。” 孙太守的声音慢条斯理的响起,潘媚儿银牙咬碎,却不得不生生止住了那杀气腾腾的动作。 她还在孙家的地盘上,何况这老贼暂且还得罪不得。 孙太守压根不去看身边女人那气急败坏的神色,他向那刑椅上的女人走近了几步,似乎想要伸手去拨开她脸上的乱发,但最终还是缩了回来。 肖南回知道,他是嫌她脸上脏,压根就没正眼瞧上一瞧。 “倒是有几分相似。” 潘媚儿的脸色更加僵硬,肖南回却笑了。 瞧不瞧又有什么所谓呢?她已经把杀鸡的刀递到孙太守的手里,就看他怎么用了。 “说,接着把你刚刚的话说完。” 肖南回吐一口嘴里血沫,努力将胸腔内狂跳的心平复下来。 她是天生不善说谎的,说多了总是会露馅,面上也是挂不住。但眼下的情形便是头破血流也要一试的,万事开头难,总要有个第一遭。 她试着回想起那人似笑非笑的脸,和对方说话时无悲无喜、自圆其说的样子,舔了舔牙齿上的血,徐徐开了口。 “她杀了兄长,自导自演一出为兄报仇的好戏,趁机排除异己坐上了寨主的位子。如今便要故技重施,将算盘打到大人头上。她早就勾结了南羌人,要趁此次碧疆与天成相争之时,趁乱杀了大人,便可吞了三目关一带的地盘。我此番混进府中,就是为了接近大人,要这狠毒女人的奸计落空。” 潘媚儿手中刚刺蠢蠢欲动,眼中已是恨极:“空口无凭的指摘,孙大人凭什么信你?” 孙太守乐得看个热闹,点头道:“潘寨主所言极是,你可有证据啊?” 证据......他们要证据。 肖南回绞尽脑汁在心中编排着,然而大脑中仍是一片空白。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冷汗又落几滴,她能感受到空气中那迅速累积的不耐烦和杀意。 她需要一点灵感,一点绝处逢生的灵感。 下一秒潘媚儿刺耳的笑声传来,透着一股嘲讽:“孙大人,我看还是算了。这死奴才进这之前早就搜过身的,便是连片碎纸都没有,能有什么证据?” 肖南回眨眨眼,有什么在一瞬间涌进了她的脑袋。 “我有证据。” “哦?证据在哪?” “先前我身上有一信筒,证据便在那信筒里。” “信筒?” 肖南回嘴唇微动,缓缓说道:“对。长不过三尺,精钢打制,精密非常。” 囚室中有片刻的安静,静到每个人的呼吸吐纳都听得一清二楚。 短短数秒,在肖南回的眼中却似过了漫长的一天。 孙太守终于抬起手对立在门前的两个守卫招了招手:“你们,去瞧瞧,有没有她说的那样东西。” 守卫领命离开,过不多久便捧着一样东西折返回来。 肖南回努力控制着自己的目光,不要让眼神中的渴望出卖了自己。 “此物便是你说的信筒?” 她点点头:“此物极为重要,所以先前我一直贴身带在身边。” 孙太守粗短的手指在那金属圆筒上摸索一番,似乎没找到打开的机窍,又将它丢给潘媚儿。 潘媚儿冷哼一声,握紧手中刚刺,依次找寻上面的每一个缝隙戳刺试探。她毕竟善用暗器,手劲颇大,刺耳的金属剐蹭声在室内回荡,仿佛刮在肖南回的心上。 “我那信筒上藏有机关,若是开合不当,便会触发。潘寨主还是小心点为好。” 潘媚儿瞥她一眼:“我怎知你不是在框我?” “潘寨主大可一试。” 两人正僵持着,突然,整个囚室微不可察地震荡了一瞬,天顶上有黄土扑簌簌落下。紧接着,透过囚室那扇小窗,外面隐隐传来人声嘈杂呼喊。 孙太守面色微变,眼神示意守卫外出查看,看向肖南回的眼神终于有些不耐烦了:“你可能开那信筒?” 肖南回轻轻点头。 孙太守看向潘媚儿:“把她的手解开。” 潘媚儿不依不饶:“可是......” “腿都那样了,便是有两只手,又能跑到哪去?” 潘媚儿只得照办,片刻后,肖南回活动着因为血流不畅而微微僵硬的手臂,示意潘媚儿将手中的东西交给自己。 指尖距离那快要到手的东西不过三寸时,潘媚儿却突然停住了。 她的目光落在眼前这个脏兮兮女人的手上。 那是一双好看的手,纤长而有力,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那微微变形的关节,和掌丘上不甚明显的硬茧。 这样的硬茧,非沉重兵器所不能造成,怎会是区区一个使匕首的人能有的呢? 猛地抬眼,四目相对,暗涌的情绪已然遮藏不住。 也就在此时,囚室入口处传来断断续续的高声呼喊。 “大人!不好了!是天成的人!天成的人要攻进来了!” 就这一愣神的功夫,肖南回五指成掌,狠狠击在潘媚儿手腕上,对方没料到此举,手中脱力,那样东西凌空飞出,下一秒落回到肖南回手中。 熟悉的手感重新回到手中,她对着眼前气急败坏的女人勾起嘴角。 银光乍现,破空声起。 眨眼间,离她最近的两名守卫被一枪贯穿,当场毙命。 调转枪头,双手握紧枪杆,她将平弦狠狠插入脚下的铁箱之中。 咔嚓一声巨响伴随着双腿上的剧痛,钢齿的纽枢被破坏,应声断成两半,刑椅上的女人撑着手中那杆□□,缓慢却坚定地站了起来,鲜血顺着她的裤管滴滴答答落在地上,隐约可见双腿上翻起的皮肉,她的脸上却带着笑,宛若地狱爬出的厉鬼。 她已经好久没有这么痛快过了。 精神上的兴奋盖过了□□上的痛苦,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几分沙哑和颤抖。 “不好意思啊,我这没有证据。” 透过囚室小窗传来的阵阵呼喊声越来越喧嚣,夹杂着刀剑相击的声音,摧人心肝。 孙太守粗糙油腻的脸上有汗滑落,他看一眼站在另一侧的潘媚儿,突然便将她一推,夺门而逃。 谁能想,局势竟会在顷刻之间发生如此扭转。 肖南回也不知外面究竟发生何事,但总之对现下的她而言算是天助。 手腕微动,平弦带着一道寒光直指潘媚儿。 “孙大人看来是有要事要去处理,潘寨主可是要留下来切磋一番?” 潘媚儿的脸上神情变幻,最终定格在那标志性的浪荡笑容上,涂了丹蔻的指甲点了点平弦的枪头,愣是挤出几声笑来:“妹妹,别动不动就喊打喊杀的。你这样下去,姐姐会担心你嫁不出去呢。” 肖南回心下也是感叹,这人都到了这步田地还能在这和她嬉皮笑脸地打岔,也是个人才。 下一秒,那潘媚儿便扭着腰肢向牢门的方向走去:“我同你之间本也没什么仇怨,先前你攀咬我一番也算是扯平了。日后若是再相见......” 她说到此处,突然便出手向瘫坐在牢门口的伍小六袭去。 肖南回大吃一惊,几乎是下意识地出手去挡。 □□飞出,她才发现对方原来是虚晃一招,潘媚儿反手接连掷出三枚刚刺,皆是奔着她腰下而来。 这一招甚是毒辣,对方知道她伤了腿下盘不稳,便故意声东击西,她若中招自是不必多说,便是躲闪也会顷刻间失去平衡、凶多吉少。 眼见避无可避,电光火石之间,肖南回身侧突然被一股大力撞开,下一秒三枚刚刺发出三声闷响,却是钉在了那只巨大的木桶上。 伍小六在一旁气喘吁吁地靠在那木桶上,肖南回有些复杂地看了他一眼,没说话,捡起跌落在一旁的平弦。 潘媚儿一击未中便向门口逃去,刚迈了几步便被一杆□□挡住去路。 肖南回这次没有手下留情,平弦自女子大腿外侧穿入、小腿穿出,将对方活活钉在了地上。 潘媚儿发出一声惨叫,抬起狰狞的脸看向肖南回。 “贱婢,有种你便杀了我。否则日后见了,我定要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命运也是奇妙,两个长相如此相似之人第一次面对面,竟然就是你死我活的局面。 肖南回一直兴奋狂跳的心,在此刻竟然平静下来。 其实,潘媚儿又有什么错呢?她不过是在讨生活罢了。 若是论出身,她与自己几乎一模一样,都是宿岩穷苦人家的孩子,在这片贫瘠的土壤上争夺一点生存的养分。 只不过肖南回运气好遇到肖准,否则依她的性子,现在坐在那寨主位子上的是她也说不定。 如今对方确实其罪当诛,但作为行刑者的她滋味也非常不好受。感觉像是她将另一个自己亲手杀死了。 可是,那别梦窟中死掉的婢女何其无辜?被杀死的其他人何其无辜?她自己又何其无辜? “如你所愿。” 下一秒,平弦化作一道银光将那具身体贯穿又抽出。 潘媚儿的咒骂声戛然而止,她痉挛僵硬的身体终于在这一刻恢复了柔软,像一条被抽了筋的花蛇坠落在那片黄沙之中。 肖南回收起平弦当做拐杖支撑着身体,与伍小六擦身而过,头也不回地向着牢房外的光亮处蹒跚而去。 第58章 俯瞰众生的神明 个把时辰前岿然不动的孙府,如今早已乱成一团。 金铁击鸣声、飞羽箭破空声不绝于耳,间歇有几只流矢飞入院内,将四散奔逃的家眷仆从吓得哭喊不止。 守卫的骑兵早就派出,也不知是在与天成军队对抗还是被杀了,又或者是自己逃命去了,总之是连个人影都瞧不见了。 从来只有将苦难带给别人的孙家,怎么也没想到这苦难有一天会落在自己头上。 孙太守从地牢跑出来,左右四顾一番,直奔自己的后院而去。 他倒是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天,最值钱的玩意已经打包就绪,拿上便可自顾自地逃命去,只要有金子,甭管是落在天成人还是白氏手里,他就不信没有活路。 然而久不见刀光剑影的孙太守显然低估了战场的恶劣程度,便是从后院到后门的这几步路,他也是走的举步维艰。孙家的西墙垒得不够高,时不时便有流矢飞入。 他仗着熟悉地形,东躲西藏地避开来,正松口气,冷不丁便觉得身后站了个人。 他下意识便转身胡乱挥去,拳头落了空,连对方的一片衣襟都没摸到。 他下意识便要呼救,可呼救声却在见到那人的脸后戛然而止。 一身艳紫衣衫,却是燕紫。 “原来是燕大人,天成的军队来了,快快随老夫一起从这杀出去......” 燕紫的神情依旧没什么变化,似乎周围的喊杀声同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他又将那羊皮卷拿了出来,指了指画押的地方。 “今日已是第二日,孙大人酒醒了吗?” 孙太守的眉梢有青筋在跳动,这死蠢的榆木脑袋,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同他签什么狗屁条约。 若不是眼前这人武功深不可测,他真想一脚将他踹开,再从他身上踩过去。 深吸一口气,孙太守默念忍字诀。 “燕大人若肯将我活着带出这里,老夫定心甘情愿将三目关一带所有哨岗对白大人双手奉上。” 燕紫的眉微微皱起:“白大人没有要我护送别人。” “你若不从,我定不会签字画押。” “那我便将空白羊皮卷带回去即可。” 孙太守情急之下脱口而出:“你若不肯保我性命,我便同天成的人签订协议,将三目关一带都让出去!” 这句话仿佛一道咒语钉住了对方的身形,许久,年轻男子缓缓转过头来。 “你说什么?” “我说,我要同天成的人......” 孙太守的话没能说完,因为话刚说到一半,他的头已经不在他的脖子上了。 燕紫将手中的剑慢条斯理地送回鞘中,那剑上竟能滴血未沾。 “白大人交代过了,只有这个不行。” 他低下头,似是有些烦恼地看了看地上尸首分家的人,想了想,蹲下身拿起孙太守还未僵硬的手指,沾着地上渗出的浓稠血液,在那份羊皮卷上印下一个指印。 做完这一切,他脸上流露出满意的神色,将羊皮卷收起,旁若无人地从孙府飞身而出。 ****** ****** ****** 肖南回从地牢跌跌撞撞爬出来时,外面的厮杀声已小了不少,但方才那天摇地动的感觉还停留在这片土地,四周透着一股不安。 引起慌乱的人似乎已经撤出了孙家的院子,一路走来她只见一地尸体,却少见到一个活人。 在地牢的时候她不会听错,那守卫确实喊了天成军队的名字。 奇怪,天成的人为什么会这么沉不住气。是知道碧疆要染指三目关一带了吗? 她这个前哨做的有点失败啊,消息还没送出去,人家都已经知道了。 来的人是谁呢?会是肖准吗? 会是肖准,来救她了吗? 肖南回的心砰砰砰地跳起来,她分不清那是因为失血还是因为忐忑。即便知道肖准几乎不可能会出现在这里,她还是依靠那点卑微的念想,让自己的身体重新振作了起来。 平弦撑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剐蹭声,她努力不去看自己脚踝上突出的白色骨头,只寻着出口的方向,拼尽全力挪动着。 偶尔有流矢飞过,她连躲避都懒得躲,全然当做撞大运,愣是挨到了戈壁滩附近。 自此路分两条,右边一条便是来时的路,行上个把时辰便能回到三目关;左边一条便是深入碧疆的路,她不知路的尽头有什么,也不知能否还能顺着那条路回来。 嘴中发干,冷汗却流得更厉害。 选择越来越难做,她的头脑越来越不清醒,希望日后想起来不要后悔。 当然,那要有日后才行。 肖南回侧了侧身,向着左边的路艰难挪去。 才走了三步,她就后悔了。 前面岩石后走出一人,摘下蒙面的汗巾,正是先前那驼队的首领克桑。 “女人,我们又见面了。” 肖南回勉强抬起手摆了摆:“幸会幸会。那个,孙大人还在后面,你现在赶去应当还来得及。” 克桑笑起来,声音好似一只老鸹:“我不找他,我找你。” 肖南回装作没听见,一瘸一拐地往前走着,她脑袋发木,只觉得眼前这人像座伏妖塔,怎么绕也绕不开。 一低头,克桑的的脚就踩在她已经快要烂了的衣摆上。 她猛地一挣,衣摆便碎成两截,这一回迎接她的,便是当头一棍子。 肖南回只来得及歪开一点脑袋,那棍子直直落在她肩上,锤得她几乎能听到自己锁骨碎裂的声音。 不动手的时候都不动手,一要来全一起来。她怎么这么倒霉? 肖南回悲愤吐出一口血:“你干嘛非跟我过不去?!” “女人,我之前便说过,我记得你的脸。”克桑的目光转了转,落在平弦上,眼中渐渐流露出兴奋贪婪的目光,“这么好的东西,在你一个女人手里实在是糟蹋了。不如送了我。” 左右躲不过去这一遭,肖南回反倒没心没肺地笑起来。 “你倒是识货。可我却不打算将它送人。它在我手里一天,我便是用它当只手杖,也同你没什么关系。” 克桑没说话,他缓缓抬起一只脚,从那只脚的靴子里掏出一样东西,“吱吱嘎嘎”地拧在他手中那支长棍上。 那声音,真像拧在她骨头上一样。 她的两条腿一直在抖,脚踝上的伤口已经麻木。这倒也好,省了分心。不管怎样,她握枪的手不抖就好。 钢铁划过粗粝砂石的声音袭来,带着沉重的风声,像是一头愤怒的公牛向她冲来。 这是沉重兵器相斗才有的声音。 从前姚易总是用这个嘲笑她,说那是羊奔牛喘,比不得名剑出鞘时如鹤鸣一般的清响。她之前不觉得,和姚易顶嘴,说是对方不懂行。 现下她倒是有点回过味来了。 剑的杀气没那么重,不会像枪那样给人喘不过气的压迫感。而且剑招多留余地,但枪一出手便往往带着雷霆万钧之势,于人于己都没有退路了。这么算下来,枪确实不招人待见。 思绪只是一瞬的功夫,再回过神来那克桑手中铁枪已近面门。 失血令她心如鼓擂。虽然四周没有千军万马、兵将士卒,但却已同战场无异。 退无可退,只能以杀止杀。 分不清几个回合过去了,她的反应越来越慢,对方的动作在她眼里也越来越模糊,她有些懊恼,等反应过来时两腿已经跪倒在戈壁上。 “女人,你自己了结,不要白费力气了。” 肖南回恍若未闻,慢慢将两只手交替在衣服上蹭了蹭。 那上面沾了太多血,滑腻不堪,险些令她握不住手中的枪杆。 克桑静静看了一会,冷笑一声,他一手握枪,缓缓走向肖南回。 从一个活人手里抢来的兵器,远比从一个死人手里来的要有趣的多。 精致古朴的花纹中如今浸透了它主人的血,但依旧雪亮。 真是把好枪。 他的手漫不经心地伸向它,那一直跪坐在地上的女人却突然抬起眼来,手肘微动,一击刁钻的平扫挥出,直奔他的喉咙而去。 平弦锋利的侧刃划开了克桑下颌,留下一道血痕。 一击未中,肖南回飞快将平弦收回,平握于手中,尽量掩饰自己混乱的气息。 “我七岁开始习枪,学的第一招便是握枪。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便没人能将这枪从我手中抢走。” 可惜啊,要不是她现在已经是强弩之末、气力不继,这一招可以要了他的命也说不定。 克桑脸上的表情终于有了些许恼羞成怒,她熟悉那种表情。 劲风裹挟着风沙迎面扑来,肖南回闭了闭眼。 世界在她眼中暗了那一瞬,却有一声清响点亮了她的耳朵。 音起清脆,声场浑厚,余韵悠长。 是琴音,变徵之声。 下一秒,那点余音不知为何转瞬间便化做破空之声,由远及近,狠狠停在她耳边。 肖南回睁开眼,睫上似有朱红滴落。 克桑的脸离她只有一掌的距离,但那从他两眉之间钻出的漆黑箭头却几乎抵在她的额头。 那已失去生机的躯体跪倒在地,沉重的身体腾起一阵尘土,只有手中□□还斜斜倚在地上。 四周似乎起风了。 风又带来那诡异的琴音。 这一回是宫之声。 声未落地,便见一小片如黑云一般的箭雨落下,转瞬间将克桑的尸身射成了筛子。 余劲未消的箭羽在她眼前颤抖着,像一只低头食腐的鸦。 肖南回越过那箭羽向背后极远处的悬崖之上看去,赤红色的山岩之间嵌着一块四四方方的黑色,细看却有鳞光点点,那是阳光照射在玄甲上的反射。 三层玄甲武士逐次排开,第一层持连发劲弩,第二层持铁镞王弓,第三层持一人多高的落日长弓,唯一的相同之处是,他们手中的箭羽都是漆黑如墨。 万箭齐发,如群鸦过境。故称,黑羽营。 她终于知道为什么孙家的护卫在喊“天成的人来了”,她一路走来却几乎一个天成士兵都没看见,只看到一地尸体和箭羽。 黑羽营,这支天成最精锐的部队,为何会出现在三目关? 肖南回的脑子好似一团浆糊,里面无数念头翻涌,她却抓不住任何一个头绪。 不远处倾倒的墙后,一个灰扑扑的身影跌跌撞撞从斜里跑出来,却是伍小六。 肖南回来不及细想,嘶吼一声。 “别动!” 伍小六圆滚滚的身体一个急刹车,就那么定在离克桑尸体几步远的地方。 他也意识到有些不对劲了,有种细微声响在空气中僵持着。 那是成千上万条弓弦拧紧的声音,像是一只张开了嘴的巨兽,不知何时便会猛地合上尖锐的齿牙。 过了不知多久,绵长的琴音再次响起,低沉轻柔,像一片羽毛缓缓落下。 那紧绷的弓弦声这才松弛下来,方阵由攻转守,甲衣摩擦声在山谷间回荡,整齐得听不出任何杂音。 她这才看向伍小六,气不打一处来:“你跟着我做什么?找死是不是?别以为我不敢杀你......” “你不是说想去潘家的寨子看看吗?” “......我有腿有脚。” “你腿脚不方便。” “我不方便和你有什么关系?” 肖南回的声音又冷又硬,成心要将这对话掐死在原地。 下一秒伍小六却不管不顾地朝她走了过来,没等她反应过来,一把将她扛到了肩上。 “你走不了,我背你去。” 肖南回愣住,随即在这胖子身上挣扎了几下,但因为腿上血流如注,身上也有些僵硬,她觉得自己像是一条砧板上、被拍了脑袋的鱼。 她心里压根还没完全消气,可眼下也不是消气的时候,她现在这副鬼样子,有没有下一口气都难说。 伍小六肥厚的身体转了个圈,向着西边路的方向一步步艰难走去。 肖南回的脑袋正对着身后那面崖壁,她在颠簸中勉强抬头看去,却意外看到那片不详的乌色左右分开,隐约露出一点亮色。 那是个未穿护甲、衣随风动的人。 他就站在风中,身形瘦削却挺拔,高高立在那石壁之上,同那三目关巨大的神像一般,俯瞰着脚下挣扎在黄沙中的生灵。 虽然那人的面目一团模糊,但那份气韵便是千里之外也未削弱分毫。 熟悉的冷漠与高傲,一如那日他坐在凭霄塔之上,旁观祭坛上的杀戮一样。 如果这天地间真的有神明的存在,一定便是如此这般地俯瞰众生的罢。 他......究竟是谁? 肖南回哆嗦着嘴唇看了一会,突然觉得那颠簸已经停下来好久,猛地一巴掌拍在伍小六后脑勺上。 “看什么看,走了。” 伍小六忿忿回头看了背上的女人一眼,难掩不满,刚才她明明也看得入神嘛。 伍小六艰难迈动脚步,肖南回趴在他背上昏昏沉沉地想着事情。 哼,不管这姓钟离的究竟是谁,他胆子倒是真肥,不仅敢偷丞相府的牌子,这回竟然都偷到黑羽军头上去了!这还了得! 他怕不止是个门客而已吧,一定是哪家的败家公子,黑羽军这么大的事,等她回了赤州一定能有所耳闻,到时候要不要拉他一把呢? 毕竟算上霍州的事,这阴魂不散的家伙已经救了她两回了呢。 肖南回的思绪又沉浮了一阵便彻底沉入深海之中,她放心地将命交到了伍小六手中,就像之前从未发生过那些不愉快一样。 ****** ****** ****** 七弦古琴狭长劲瘦,色沉如赭,其间断纹细如牛毛,恰如春风细雨。 这样一把千金难求的琴,如今就这样被人置在那粗粝的砂石地上,也不见那抚琴人的踪影。 目送着那叠在一起的两个身影慢慢走远,男人挺直的背影仍是一动未动。 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落在他身后,单膝下跪,刀鞘触地,行了个刀客最恭敬的礼节。 崖边的男人微微侧了侧脸,露出半张淡漠的弧度。 “可有追到那燕紫下落?” “未能,请主子恕罪。此人武功深不可测,属下轻敌了。” 男子没说话,目光依旧落在远处。 丁未翔没敢起身,眼底弥漫着散不去的担忧。他们本不该来这里的。 “主子,此处虽已肃清孙氏余孽,但三目关一带仍有凶险,白氏若闻风声,必定前来探查,此地不宜久留。” 不远处那背影依旧未动,像是没听见方才的言语一般。 “主子?” 男子终于收回目光,语气轻的听不出任何色彩。 “罢了,日后总还会再见的。” 那人转身离开断崖边上,丁未翔终于得以看清方才那人视线方向内,却只见得一点灰色背影,转瞬也已消失在尘土之间。 “主子说的是......?” 恢复冷淡的侧颜如风般从他眼前掠过,没有半点要回他的意思。 丁未翔默了默,转身跟了上去。 第59章 他乡遇故人 许是太久没回岭西看看,这次一回来,便教肖南回想起许多沉睡在记忆中的往事。 她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的前半生都挣扎在一片沙土和混沌之中,依稀都是些小时候的片段。 梦到后来,她视线终于清晰了些,可恍惚又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看那院落摆设,分明是在阙城侯府时自己的院子。她很饿,嘴里也是干得发苦,拿起桌上茶壶却倒出一杯沙,于是便走出那院子。 陈叔、杜鹃、伯劳、肖准,一个也不在。偌大的院子无人应她。她穿过一个又一个月门,突然就看到前面的院子中,孤零零地立着一个米缸。她走过去一看,却发现里面一粒米也没有。 这时,一队人呼啦啦地从各处涌了出来将她围住,她定睛一看,领头的赫然是那孙太守。 孙太守气定丹田、声如洪钟:“好你个偷米小贼,竟偷到我家来了。给我打死她!” 肖南回急着想解释,自己并没有偷他的米,临到张口却发现说不出话。周围的那些人举着棒子围上来,她想反抗,伸出双拳才发现,那是一双孩子的手。 一双沾满污秽泥巴,枯黄干瘦的小手。 四周的人影显得分外高大,一支大棒就要当头落下,突然,一道月白晃过。 她愣怔抬头,便见一人光辉四溢、衣白无瑕,眉眼含笑好像那九重天上的仙子一般。 仙子冲她笑了笑,一挥衣袖,周围那些人便都不见了。 肖南回想开口询问,他们是不是在哪见过。然而开口却依旧无声,只能上下张着嘴。 眼看那仙子便要转身离开,她一着急,便伸手抓住了对方的衣服。 那仙子缓缓转过身来突然开了口,却是个男人的声音。 “肖南回,别摸了,把手拿开。” 肖南回吓了一跳,突然就能出声了。 她听到自己微弱地哼了哼,然后就醒了过来。 入眼是一处高挑、细胡杨木的简易屋顶,稀疏的茅草没能遮住阳光,正好有那么几束就投在她腿上。这一瞧便分了神,方才的梦境飞速消退,她一点也抓不住,只留下一点奇怪的感觉。 她试着活动了一下脚踝,两团包的好似粽子一般的白色跟着晃了晃,上面还立着两个蝴蝶结。 这是哪个赤脚大夫的手艺?真是他娘的糟糕...... 正想着,门口的方向传来些动静,她下意识手便摸向后背,却什么也没摸到,只得赶紧躺回原处。 眼睛将将合上,来人的脚便踏进屋里来,似乎并不止一人,还伴随着一点杂音,好像木桶滚在地上的声音。 一道熟悉到有些欠扁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来:“做好了?” “是,今早才做好,这不刚送来。人醒了吗?” 没人回答,肖南回只听那脚步声向床的方向靠了过来,努力控制住抖动的眼皮,呼吸也放缓了些。 来人似乎在床边停了下来,一阵窸窸窣窣之后,肖南回感觉有人将她的手从被子下拿了出来。她正有些奇怪,突然便觉得手指上一阵剧痛。 她“啊”地一声大叫,控制不住地在床上坐了起来。 入眼便是伍小六那张愚蠢中透着精明的胖脸,此刻那双小眼睛中还闪烁着一点欣喜的光,活像一只见了萝卜的土拨鼠。 “你醒了!” 肖南回抬起手指一看,大拇指上赫然立着一根缝衣服用的粗针,她气不打一处来。 “你扎我做什么?!看我死没死透吗?” “这是人家大夫吩咐的,说每天扎一下,就能知道人醒没醒了。” 她赶紧将十个手指头都伸出来一瞧,果然已有三四个针眼,她把针拔下来扔到一旁:“你哪找的大夫?他之前医的病人可还活着?” “活着呢活着呢,大家都在外面等着呢。”说罢,伍小六也不看肖南回脸色,一声高呼道:“老天开眼!天神显灵!潘寨主醒了!” 还没等肖南回有所反应,这间屋子的门“砰”地一声便被人从外面给踢开了,屋外竟站着一大群男女老少。 三四个胡子拉碴的南羌大汉神色复杂,率先齐刷刷地单膝跪下,口中用南羌话高呼。 “天神显灵!” 人群跟着呼啦一声跪倒一片,各种音色、各式方言的声音交杂着吵上了天。 肖南回被这阵仗吓了一跳,她推一把伍小六,压低嗓门:“喂,你把话说清楚。谁是寨主?” 伍小六头也不抬:“你。” 她发了会呆:“这是哪里?” 伍小六半抬起胖脸,一阵挤眉弄眼:“潘寨主你怎么糊涂了?这里是你的寨子啊。” 啊,对了。她险些忘了,她本来是要来这潘媚儿的寨子的。 肖南回嗓子有点发紧,这回开口便换了岭东的官话:“你骗他们说我是潘媚儿?” 伍小六站起身来,肥胖的身躯挡住了门外那些个探寻的目光。 “哪能呢?我说你是潘姚儿,潘媚儿的亲妹妹。”顿了顿,对方好死不死地又添一句,“这不是你自己说的吗?” 肖南回被噎地差点躺回床上,伍小六也不管她,利落起身走到一旁,将一个装了木轮的木椅子推了过来。 “寨子里的人都等你发话呢。” 空气中一时安静,但她觉得那并不代表真正的平静。 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再挪到那张木头椅子上,伍小六便推着她走到了屋子外。 入眼是赤色的泥土和鲜嫩黄绿的矮小灌木。 这是碧疆特有的地貌,这片肖准毕生想要踏足的土地,就在她的脚下蔓延。 她有些激动,复而想到来到这里每一步的艰辛,再加上脚上那隐隐作痛的伤口,眼中竟然浮现出些许泪花。 突然,她目光扫过那乌突突的人群,一个亮眼的白色好似一粒粘在视野中的白饭一样,闯进她的视线。 肖南回那本来快要坠地的眼泪,在那一瞬间就那么卡在了眼眶里。 “郝白?!” 那“白饭粒”显然是听到了,猥琐地往人群中又缩了缩,却显得更明显了。 她一激动,险些从那轮椅上站起来,教一旁的伍小六一掌给按了回去。 下方站在前排的几个人却听得清楚,其中一名大胡子率先开口道:“寨主可是认得那东边来的郎中?” “潘寨主刚醒,脑子还不太清楚......” 肖南回一把将伍小六的胖脸推到一边:“我当然认识他,他欠了我一匹马没还,这笔债我可记得清楚着呢。” 大胡子闻言和周围几个大汉站起身来:“原来是这样,寨主放心,把他交给我们,不出半日,定将他爷爷的夜壶都拿来给你。” 几人说罢,哈哈大笑起来。 肖南回并不觉得好笑,郝白当然也不觉得好笑。可那几个大汉眼瞧着便向他走去,他只得将求助的目光投向轮椅上的女人。 肖南回垂下头来,看着自己脚上的两个蝴蝶结,叹口气道:“算了,他好歹也算救了我一命。” 不远处的郝白似乎听见了,满怀希望地抬起头来,身板子都挺直了不少。 下一秒,那女人慢慢悠悠的声音便传了过来。 “便扒光了送到我房间里来吧。” ****** ****** ****** 肖南回也没想到,这寨子里的人做起扒人衣服的事竟这样干脆利落。郝白被光溜溜地丢进她房间的时候,也不过距离她发话过了一盏茶的时间。 欸,想来这上一任寨主没少指使他们做这样的事。 “姓姚的!你我好歹也算相识一场,我好心为你治腿,你竟羞辱于我!岂非君子所为?!在下一介医者,还从未被人如此对待过,你若真要对我行那苟且之事,我、我、我......我不如死了算了!” 床上那人从方才被丢进来时便一直喋喋不休,好在他说的是岭东官话,那些个南羌人也听不大懂。 肖南回掏掏耳朵,又抠出一点沙子。 她也不想这样,但坐拥数个男人是这碧疆寨子里的常态。她若想充做潘媚儿的妹妹,便最好不要太过异样。挑个认识的下手总比不认识的强。 郝白被双手双脚缚于后背,摆着个甚是屈辱的姿势,如今怒急攻心地说这许多话,有点喘不上气来,瞧着甚是可怜。 又过了一会,门外那几人的脚步声终于走远,肖南回示意一旁的伍小六将郝白身上的绳子解开,又丢了一套靛蓝粗布的衣服给他,全程没往床的方向看一眼。 对方一副大姑娘被毁清白的模样,日后若是真的找上侯府被杜鹃瞧见,她可能就真的要嫁给一个江湖郎中了。 “你那身白衣服太显眼了,这里没有那么好的漂染技术,一瞧便知你是外面来的。” 郝白已经飞快将那衣服套在身上,心有余悸地缩在床榻的一个角落。 肖南回听得声音转过身来,有些好笑地看着对方,心下也是奇怪:“你不好好在晚城待着,怎么跑这来了?” “还不是因为......”郝白话说到一半,突然便似被掐住了脖子的鸡一般。 他脑海中出现那人的脸和他叮嘱过的话。 月前他本是准备去天成的,秘玺的事在家族中掀起不小的波澜,族中长老要他亲自前去确认几件事。然而还没等他踏出晚城半步,他要找的人便自己找上门来。 自从知道了那人的身份,他已完全不能再继续装傻,族中上下亦有几分战战兢兢,当那人只是提出要他做随行医官时,他几乎是松了一口气,没多想便答应了。 呵呵,和那人相处了那几日的时间,他早就该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 果不其然,他们一路向西,越走越离谱,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到了彤城和宿岩的边界处。 最近发生的事他便是再蠢钝也知一二,只是他没想到那人竟然要亲自去探查。每晚在惊疑不定中合上双眼的时候,他会想起民间的一些流言蜚语。 女肖父,子肖母。 生母是个疯子,那人的性子或许也随了一些。 要说这天下之大,有几个疯子不足为奇。但是谁不好,偏偏是那个人。 他私下觉得有些痛心疾首,但没想到更痛心的还在后头。 他本来随其余人驻扎在三目关以外三十里的地方,那日突然便被叫了去,那人要他独自一人往碧疆深处的寨子走一趟。 “你说的那人可有性命之忧?”他记得自己如是问道。 “暂时未有。” “瞿氏不才,只医将死之人。” 哼,他也是很骄傲的人好吗?怎能像个江湖郎中一般被呼来唤去?何况碧疆好危险啊。 “她虽无性命之忧,却是你的朋友。” 他耳朵动了动。 朋友?他哪有岭西的朋友?哼,想骗他,没门! 下一秒,那人的声音忽然就近了些。 “瞿墨,此刻答应,是功德一件。若是不从,便只能算作戴罪立功。左右都是要去的,你可明白?” 那人的话轻飘飘的扫过他耳边,他却觉得仿佛是被女鬼吹了脖子。 “郝白?” 女人有些不满的声音将他的思绪拉回现实,然而想到之前的种种,他实在摆不出个好脸色来。 “干甚?!” “你刚刚话说了一半,因为什么?” 因为被人威胁了啊! 两片嘴唇哆嗦着,两排牙齿也恶狠狠地磨了磨,郝白那未敷粉的脸上显出几分菜色,半晌才开口道:“我外出行医,正巧路过。” 肖南回仍有些疑虑:“可是你之前不是送信到我府上,说你这月是要去阙城的......” “你管我做甚?!我愿意来这便来这!愿意去哪便去哪!” 郝白一阵怒吼,然而因为衣衫不整而气势不足,像个撒泼的小媳妇。 肖南回也被这喜怒无常的郎中惊到了,只觉得是这碧疆水土与岭东不同,让眼前这人有些不服,眨眨眼道:“我没别的意思,你这么激动做什么?” 室内一阵沉默,伍小六慢慢悠悠地从两人中间走过,径直来到窗前,将那破麻布做的简易窗帘一掀,面无表情地看向两人:“你们要是觉得不够刺激,还可以再大声点。” 肖南回讪讪一笑。 她有点忘形了,这里是碧疆,房子都四面透风,自然也是不隔音的。 想到这,她推着轮椅到了床边,将自己那包的粽子一样的脚举起来,凑到郝白眼前。 “我这腿何时能好?” 郝白将衣服上最后一根带子系好,蹦下床来,并不打算回头去看那两只打着蝴蝶结的“白粽子”。 “三个月。” “三个月?!”肖南回几乎要从轮椅上蹦起来。 要她在轮椅上等三个月,还干个屁敌后工作啊! “三个月已算是恢复得快了。你踝骨虽只断了一侧,但两腿筋脉几乎毁了个干净,这天底下找不到第二个人能将你那筋脉接得像我这般好。” 更不会有第二个人舍得在她身上下两根伏骨针。 两根啊!一只脚一根,想想他就肉疼。 “庸医。” 郝白彻底爆炸了,他打算愤而挥袖离去,但刚一抡袖子便教那女人一把薅住。 “去哪里?” 郝白不吭声,死命挣扎着。然而挣了半天,袖子却也分毫没动。 “你若真想走,我也不拦你。只是你当真走得出去吗?” “......你别想吓唬我。” 她凉凉看对方一眼,淡淡说道:“碧疆一带医术落后,寨子里若有人生病受伤,也只能仰仗巫医做法,一点伤寒便要人性命的事都不算稀奇。莫说是个医者,便是个采药的误入这里,被打断腿留在寨子里也是常有的事。” 郝白不死心:“他们不是叫你寨主吗?你若开口,他们还敢不放人?” 肖南回轻轻叹气:“我这寨主的位子都还没坐热,现下怕是保不了你。你也知道的,若是到时候漏了陷、真刀真枪地干起来,我也只能坐在这椅子上比划比划。” 郝白两眼呆滞,一屁股坐在地上。 他本以为自己完成了任务,在这穷山恶水的日子便能到头了,谁曾想...... “所以啊,咱们谁也别嫌弃谁了。之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就是中秋节了,祝大家中秋快乐呀~ 第60章 山中方一日 肖南回在安抚郝白的时候,压根没想过这日子能过成什么样。 早些年,她随肖准剿过山匪、擒过流寇,唯独没见识过这女寨主该是什么模样。 她以养伤为名,又在房里躲了几日,每天没别的事做,就占着她这间房地势最高,悄咪咪地从那扇破窗往外偷看。观察了几日,也算心中有了些数。 先前潘媚儿去孙太守那赴宴,想必带了不少心腹,谁曾想却全军覆没。也亏得如此,她这番鸠占鹊巢才没掀起多大风浪。 这些天她几乎将寨子中常驻的人口一一记在心下,左右也不过百人。她发现那些南羌人其实活得甚是贫苦麻木,或许也并不怎么在意所谓的寨主究竟是何人。 毕竟不管寨主是何人,他们的境遇也未曾变过。 碧疆地势复杂,河流时常因为降水不均而改道,依赖畜牧的碧疆人必须常年追随水源迁徙,寨子与寨子间时常因为抢夺资源而爆发冲突乱,连年战乱使得整个群落的生气都被耗尽。若非如此,当年的白氏也不可能趁虚而入。毕竟南羌一族最是好战排外,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主动接纳来自东边的赤州人。 最近正是碧疆的旱季,算得上是每年这块土地上最艰难的一段日子。肖南回却从中嗅到了机会。 她同土生土长的南羌人还是不一样,有些打井耕种的技术,她以前随军的时候都多少会一些。只要她愿意,便多少能将整个寨子拯救于水火之中。 就碧疆而言,寨主很多便是一族之主,南羌人的寨子更是出了名的母系族群,一个寨子数百来人都以当家主母为首。男人在这里掌不了权,最多只能当个打手。 寨子里的男丁占了大半,脾气大都暴躁,但相处起来并不难,她本就男人堆里长大的,先前也曾与伯劳在外面厮混过几回,耳濡目染地沾了些江湖气,虽是正规行伍出身,却无官家那样的威严刻板,加上讲得一口再流利的岭西土话,渐渐便也有了些威严。 肖南回第一件要做的事,便是把半数在外巡视抢地的青年男子召回,派他们去开荒、打井、种地。有了吃的,之后的一切都好说。 所有人都因为吃饱了肚子而打消了疑虑,连带着逆反的心思也少了许多,寨子里的平静终于开始有了几分真实的味道。 伍小六自从出了之前那事后,倒是分外乖巧起来,在她身边帮衬地已是十分熟练。倒是郝白那厮染上了伤春悲秋的毛病,带着“囚徒”的心态开始日日吟诗作对,言语间的酸腐令肖南回频频感到胃中不适,间接督促了她早日摆脱轮椅、离开屋内。 安道院的夜枭在她落脚寨子后的第八天便找了上来,伯劳依照暗语交代了一下彤城的近况,只提到肃北和光要两营的三十万大军向西而进的大致动向,鹿松平也似乎安分的很,除此外没有关于黑羽营的只言片语。 肖南回心下疑虑的鼓点越敲越响,但想到三言两语并说不清当时的状况,还是决定暂且按下不表,只汇报了先前在三目关一带目睹的哨岗情况,最后告知已顺利进入碧疆,并定下之后传递消息的频率。 山中方一日,人间已十年。 从炽热酷暑到秋意渐浓,日子就这么悄没声地过了起来。 她先前没想到,习惯了每日的生活作息后,这碧疆居然是个如此养人的地方,有时候若不是寨子中那帮人偶尔粗声粗气地大吼一声,她简直要以为自己是在带薪奉休假。 待脚上的伤好到七七八八,肖南回便教伍小六做了一副拐杖,打着视察地盘的名号,每天拄着拐在寨子附近溜达,将地形和周边寨子的分布情况一一传给了伯劳。然而这些还远远不够,她需要更靠近碧疆中心的情报。 那些,必须要等她的腿脚好利落才能落实。毕竟打草惊蛇,可不是什么好事。 又是一日午后,秋日阳光打在人身上无比舒坦,寨子里忙着准备过冬的食物,今年多亏那新寨主的法子,收成好了不少,连带着牛羊也肥了起来,人们的脸上终于多了些笑容。 三个半大孩子捡了收完的青稞穗子,拿在手里耍威风,一边追逐打闹着,一边唱着走调的童谣。 其中一个落在后面,脸上脏兮兮地涂了些画,张牙舞爪地追着前面两个,显然扮的是捉人的鬼。 前面的一个跑得慢了些,被一把抓住,两个人抱成一团滚到地上。 “你死了!” “我没有!”被压在下面的孩子用力挣扎着,“咱们还没对过仗!还要大战三百回合呢!” “哼,就算对仗,你也打不过我!青怀候三头六臂、生的是墨黑如炭,四四方方金刚脸,怒眉赤瞳白虎睛,坐似一座山,行似......行似......” 他说到一半,似乎忘了词,又怕教旁的小孩笑话了去,憋红了脸。 “我怎么不知道那青怀候生的是三头六臂啊?” 一道懒洋洋的女声在三个小孩的头顶上响起,他们抬头一看,却是那传说中的新寨主。 此刻她的拐不知扔到哪里去了,整个人依靠双臂挂在那歪脖子的胡杨树上,两条腿在莎草上晃荡着,早前包着的白布上如今画满了奇怪的图案。 “寨、寨主大人......” 三个小屁孩流着鼻涕、结巴着匍匐在地上,学着大人的样子行着南羌人的伏地礼。 肖南回咋咋嘴:“赶紧起来吧,地上怪脏的。你刚刚念的那个,是谁教的呀?” 方才忘词的那个抢着说道:“阿嬷教的......” 站他旁边那个赶紧用胳膊肘捅了他一下。 她看在眼里,觉得有些好笑:“你阿嬷还教过你什么呀?” 这回三个孩子都不吭声了。 肖南回也不强求,语气一转:“你阿嬷说的不对,那青怀候哪有那么可怕?都是编出来骗小孩子的,你们怎能轻信?到时候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脸上涂了画的小孩有些心虚,另外两个倒是立刻精神起来。 她心不在焉地笑笑,完全因为无聊而问道:“都说到青怀候了,有没有听过那天成皇帝老儿的传闻啊?” “我知道!”其中一个兴奋地吸了吸鼻子,磕磕绊绊说道,“皇、皇帝五岁能诵,七岁能诗,九岁抚琴已有空谷绝响之音,宫中琴师无人能对......” 什么玩意?! 为什么肖准是个黑金刚,到了皇帝那就是个世外仙人了?这都什么道理?! “等下,你这都哪里听来的?”她话出口觉得有些过头,于是又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加上半句,“咱们岭西人不该很讨厌他吗?” 自打白氏占了碧疆,天成没少在暗处施压,要说这的百姓对皇帝有多爱戴,她可是不信的。 另一个眨着大眼睛接话道:“是很讨厌他啊。但是夸他的是须弥子,是我们南羌最敬重的琴师。寨主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 肖南回愕然。 来碧疆前她也是做过功课的,但可没想过还要了解琴棋书画,更没想过还要去做皇帝的功课。 莫名得,她又想到那日在三目关口前的情形,那琴音仿佛就在她耳旁,她虽不大懂音律之事,却能听出其中绝非文人意趣,而是杀伐屠戮。 不知那天成皇帝的琴音是否与那人可有相似之处? “潘寨主!” 肖南回转头一看,却见伍小六从背后急急走来。 这段时日相处,她只需看这胖子脸色便能知事情一二。 如今这脸色,嗯,看着是不大好。 肖南回跟着伍小六从寨子入口走出来的时候,一眼便看到了那群眼生的南羌人。 他们和她寨子里的人穿着举止上有很大的不同,看起来要富足跋扈的多。 那当中只有一人背对着她的方向,负手而立,身形最为矮小,可那气势却有丈二那么高。 所谓人不可貌相,说得便是这类人。且小人难缠,切不可放松警惕。 思绪流转间,她已走近那群人。 矮个子有所察觉转过身来,露出一张笑眯眯的脸,然而那过薄的眼皮却泄露了主人的些许精明,一双豆大的眼珠子转了转落在肖南回身上。 “潘寨主,好久不见。怎么竟伤了腿脚,人看着也清减了不少啊!” 肖南回压根不打算玩这打太极的套路,直奔主题地摆出一张困惑的脸:“请问你是......?” 矮个子故作惊讶:“这才三月未见,媚儿便不记得我了?” 伍小六在一旁见机清了清嗓子:“大胆!这位是潘姚儿潘寨主,不是你的什么媚儿!” 矮个子往前走了几步,似乎是想离近了看看,肖南回几乎能闻到他身上那股若有若无的腥气,那是喜吃生肉的人身上特有的味道。 即便在碧疆,吃生食这个古老习俗也算得上十分罕见了,这人当是来自南羌最野蛮的几个部落。 “潘媚儿是我阿姊,如今这里由我说了算。你若有事,当下便说了吧。” 矮个子眨眨眼,在最短的时间内调整好了自己的表情,依旧笑眯眯的样子。 “原来如此,既然是第一次见面,那我便要好好交代清楚,以免一会有什么不愉快和误会。毕竟我与媚儿相交甚好,换了她的妹妹也当如此。” 肖南回不语,她的目光落在其余那些人身上的空袋子,心中已有七八分的定论。 “潘寨主不说话,我便当你默认了。” 矮个子像旁边让了让,露出身后那些个南羌壮汉:“这几位兄弟都是白大人的家仆,按照惯例来此视察,顺便......”他故意顿了顿,伸出两根短粗的手指捻了捻,“讨点辛苦钱。” 她今天早上还在想,白氏为何还没动静,这还真是不禁念啊,这么快就找上门来了。 肖南回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也不管一旁的伍小六如何龇牙咧嘴,下一秒便做出一个“我家大门常打开”的欢迎姿势。 “那是自然。还未请教这位兄弟尊姓大名啊?” 对方也笑了,露出一口密密麻麻的牙齿,像是怒江里那食人的鲳鱼。 ”小的姓匡,大名匡巫戊。潘寨主便随大家叫我阿匡就好。“ 第61章 仆呼那 夜色降临,秋日特有的凉意从红土地中钻出来,侵蚀着白天太阳烧灼留下的温度。 肖南回裹了一条粗毛毯子窝在椅子上,看着面前的两个动手能力为零的男人,在用言语互相攻击彼此。 “我早就说过,这么遮掩是行不通的。如今人家都找上门来,我倒要看看你们又要如何对策。” 伍小六手里攥着一打莎草纸,上面是郝白今日新鲜出炉的酸诗:“对策?你还好意思管我们要对策?你这纸上写的是什么?是对策吗?” 郝白手下一用力,手里的扇子险些碎成两半。 那是他这几天偷寨子里小孩糊纸鸢的东西自己做的,样子虽然比不上他之前的那些名家之作,拿在手里倒也有了他往日七八成的“风采”。 “我为何要出对策?!此事与我何干?好好的出诊变成蹲大狱,可有人问过我是何感想?!” 伍小六肚子上还系着粗布围裙,这段日子他不光要伺候肖南回的饮食起居,居然还要伺候那涂脂抹粉的江湖郎中,早已憋了一肚子气,如今瞧着那扇子更是分外碍眼,语气也跟着尖酸起来。 “我们这些穷苦人家出身的,可不比郝先生金贵,日常好吃好喝地伺候着,还要说成下狱一般,日后若真有个天灾人祸,怕不是第一个拍屁股跑路的?” 郝白最听不得这阴阳怪气的说话方式,眼看便要开启泼妇骂街的模式:“你个胖子,竟敢编排起我来?当我真不知她脚上的伤从何而来?我见你生的敦厚,却不想内里也是个黑心鬼,我便是出去和那牛羊畜生睡在一处,也不要再和你同处一道屋檐之下!” 自打来了这鬼地方,他便三天一大怒,两天一小怒,短短月余便将瞿氏一门淡薄高远的血脉自我了断了个干净。 伍小六显然只是刚刚热身完毕,已经撸胳膊挽袖子准备大战三百回合了:“这可是你自己提出来的,择日不如撞日,还请郝先生现下便收拾妥当,我定会将那羊圈里最舒坦的一块地方留给你......” 一直在旁抠脚的女人终于看不下去了。 “你们两个,有完没完?人家不过七八个人,便将你俩唬成这样,以后又教我指望哪个?” 两个男人瞬间安静下来,但这安静也只维系了片刻。 郝白不知怎么想的,竟将炮火对准了她:“他们只是视察地盘,最多抢你些吃食,你给了便是,为何还要留他们在寨子里?简直自找麻烦。” 肖南回懒懒白了他一眼:“你懂个屁。这个寨子易主了,他们不探究个明白是不会回去的,你急着赶他们走,岂不是昭告天下这寨子出了问题?” 伍小六依旧是不情愿的样子:“即便如此,他们也不会善罢甘休的。这次见咱们好说话,日后的麻烦怕是少不了了。” “少不了那便受着。”她换了个姿势,整个人倒挂在床边做着一种奇怪的仰卧运动,“你们两个要多锻炼身体,若是日后出了什么差错,谁也顾不上谁。活命看运气,逃命看本事,你俩好歹也要能跑出去个十里地,我这心里才能放心的下啊。” 郝白想到这遥遥无期、又担惊受怕的日子,脸色黑如锅底。 “平白与你费这口舌,简直对牛弹琴!” 说罢,他愤而拂袖而去,手里的纸扇因为这力道破了个洞出来,他也不管不顾,气哼哼地摔了门走远去了。 肖南回心内叹气,面上还是没什么表情,她又开始抠自己脚上包扎好的布包。 这几天脚上痒的厉害,她觉得应该是好的差不多的预兆,索性不如今日拆开来看看。 刚拆到一半,那胖子许是觉得没自己什么事了,转身也要离开。 “小六啊。” 伍小六浑身一抖。 这女人很少叫他名字,平日里都是呼来唤去的。如今一叫名字,怕不是什么好事。 “你留一下,我有事要问你。” 郝白看伍小六一眼,颇有些幸灾乐祸的意味,自己一身轻松地向门外走去,最后非常猥琐地将房门关上。 房间里一时安静,肖南回从椅子上站起来,脚上剩下的一点白布散落在地上,她将它们踢到一旁。 她脚上的伤已经好的七七八八,只是有些一瘸一拐,没什么人的时候她已经不用那双拐杖了。 在这一点上,她对郝白那赤脚大夫的手艺还是十分满意的。 抬手挑了挑灯芯,快要熄灭的油灯又亮了起来,照的她的脸色忽明忽暗。 伍小六站在门边偷偷看着,突然觉得许是那数月的风沙打磨了她的棱角,她的眉眼看着比刚到宿岩的时候要坚毅凌厉了许多。 女人似乎察觉他的目光,下一秒便看了过来。 “你我也算相识于危难之中,相互扶持才走到今日。你的身份我已知晓,你对我的事难道就不好奇吗?” 伍小六闻言,脑袋摇地像个拨浪鼓:“不好奇不好奇......” 肖南回凑近那张胖脸,就差在那上面瞧出两个洞来:“当真?” 伍小六的腿肚子又开始不受控制地打起哆嗦来:“当真当真......” 他这是造了什么孽,好不容易融洽了一段日子,这怎么一夜便回到两人初见时的情景。 女人退了回去,满意地点点头:“好,那便是你自己不愿知晓,算不得我不坦诚。” 伍小六悄悄往门口挪了半步:“时候不早了,要不咱们明天再......” 女人眼皮子都没抬一下,突然便开口问道:“那晚刚落脚孙宅的时候,我问过你一个问题。你还记得吗?” 伍小六蠢蠢欲动的脚蓦地停了下来,他没说话,却反而说明他记起了什么。 “我问你,有没有听说过一群人,他们生的一样的面孔,用飞线杀人。” 肖南回的话似一击重锤敲在伍小六心头,脸上的表情也无从遁形。 “这回你装不了睡了,你要是脸皮够厚,可以装个死来看看。” 这不是脸皮厚不厚的问题,这是胆肥不肥的问题。 伍小六“扑通”一声瘫回椅子上,低着头不敢看对方:“我知晓你是有来头的人,但那些人......你还是不要遇上的好。” “要是我已经遇上了呢?” 他震惊地抬起绿豆大的小眼,上下打量着对方:“那你咋没死、也没缺胳膊少腿呢?” 嗯,是没缺胳膊少腿,毕竟她、伯劳加上那姓丁的,放眼江湖恐怕也难找到能让他们缺胳膊少腿的。 但,也没落到什么好。 她想到那日在霍州熊家老宅的狼狈情景,有点想笑,弧度刚爬上嘴角又落下来:“你果然一早就知道点什么,我之前问你的时候你怎么不说?!” 伍小六又流露出那胆小怕事的委屈样:“这事说来晦气,你又没追着我问......” 肖南回最瞧不得他那窝囊样子,抓起桌上的茶壶倒上两杯:“这么说来倒是我的不是了,今天正好有时间,咱们就把上回的一并补回来。你把你知道的都说与我听,一个字也不许落下。” 伍小六叹口气,拿起茶杯一饮而尽。 “我生在晚城以南三十里地的帽儿镇,那里前些年兴旺的时候,也能有个几百户人家。我从记事起,便同镇上的孩子们结伴去山里找吃的......” “你莫不是要从你三四岁讲到如今?” “......不是你让我一个字不落地说么?” “说重点。” “......你说的那些人,曾经在我小的时候来过镇上。他们拐走了许多孩子,我也差一点被掳走。” 肖南回的眼睛终于亮了起来,人也向前倾了倾:“拐孩子?多大的孩子?可有找回来的?” “半大的孩子,大都七八岁的样子,我从就小长得比同龄壮实,五六岁瞧着也有七八岁。除了我,其他孩子再也没回到过镇子上,我是唯一一个。不过那些被拐走的孩子大都没爹没娘,本来也不会有人过问的。” “那你又是怎么逃出来的?” 伍小六又有些扭捏起来,肖南回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桌上那一只茶壶连着两只茶杯、一盏烛台都跟着离地三寸又落回来,伍小六飞快开口:“我、我那会好像是......好像是尿裤子了,他们嫌晦气,就把我丢了......” 肖南回嘴角抽了抽。 这组织里的人都不怎么地,倒还有洁癖的毛病。 “你同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可还记得他们说过什么、做过什么?” 伍小六的身子并没有抖,眼中却流露出真实的恐惧:“我那时太小了,又受了惊吓,只记得、只记得有许多疯了一般的野狗,还有带刺的荆条、烧红的烙铁......” 她垂下眼,盖去眼底复杂的情绪:“好了,不用说了。” 她觉得她可能知道那些人毁容一般的脸是怎么来的了。 烛火跳动一下,又暗了下来,她没去管它,破天荒地给伍小六搓了几个沙枣。 伍小六嘴巴里嚼着东西,心思也渐渐平静下来。 几只秋虫围着火苗转着圈,翅膀发出轻微的扑棱声,让人心烦。 良久,肖南回开口问道:“你说那是你小时候的事,也就是说之后那些人没再出现过?” “那事过后几年,我便不在帽儿镇上了。但在岭西四处流浪的这些年,也确实没再听过那些人的事了。” “那些人可有个称呼或者名字?” 伍小六摇摇头:“脸都不愿意教人认出来,又怎会有名字?不过在我家那边,大家都管他们叫......仆呼那。” 肖南回皱起眉头:“仆呼那是什么?” “我也是听老人们说起过,说很久以前,那些人刚开始在纪州一带活动的时候,曾经有个南方来的老僧试着去度化那些人,最后惨遭杀害。他临死前只说了仆呼那三个字,村子里的人也听不懂,只口口相传下来,再提起那些人的时候,便会说是仆呼那来了。” 一阵夜风吹开窗口的布帘,桌上的烛火终于化作一缕青烟熄灭了。 仆呼那。 肖南回活动着刚刚得到解放的十根脚趾,在黑暗中默念了一遍那三个字。 他们,究竟是什么人? 作者有话要说: 仆呼那是梵语,有兴趣的可以查一查。 第62章 虎落平阳 潘寨主的寨子这几日分外悠闲。 寨子中的人非但没有受到那几个不速之客的影响,相反还更加拿出一种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气势来。 他们寨主交代过了,所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伸头一刀缩头一刀,既然横竖免不了一劫,不如泰然处之。 当然,肖南回说这些话的时候,心里多少已经有些底了。 只要白氏的威信已然在,那些人便是在她的寨子里住上个十年八年,也不会真的做些烧杀淫掠之事。 白氏有没有让这些人来收好处她不知道,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些人游走在各个寨子间,就是为了监视各个部落的情况。没有白氏的命令,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这些日子以来,她想起来时路上的九死一生、种种磨难,经常觉得再不会有别的人和事能成为她完成任务的阻碍。 那阿匡虽然是个豺狼之辈,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她以秋牧的人还未回寨子为由,留那阿匡一行人多呆了几日,便是想趁这个机会打探一些白氏的情况。 此举无异于虎口窃须,阿匡起先嘴严的很,这点从白氏能派他去连线刺杀康王的任务便能知一二,肖南回自己不是个善于套话的人,但伍小六却是个尖嘴的鹬,任他阿匡是个壳儿闭得再紧的蛤蜊,也能给他撬出个缝来。 在这基础上,肖南回只要再推波助澜地提供一点便利之处,效果还是立竿见影的。 这日半夜,她照常拉着阿匡吃点宵夜。 这是这几日深夜惯常的场景了,那阿匡被她扣在这寨子里早就百无聊赖了,却也敌不过这好吃好喝的伺候。 空气越发清冷,篝火却暖融融,人窝在舒适柔软的毛毡里便不想动弹,此时更是一天之中最疲惫懈怠的时候,三杯两盏下了肚,什么话题都能聊起来。不需多少时日,她已套得不少信息,尽数都传与伯劳了。 今日不知是不是酒酿得烈了些,这阿匡没聊两句正题,便已经开始大着舌头讲他的风流韵事了。 肖南回有一搭没一搭地应和着,难以掩饰地打起了哈欠。 正困顿着,便见一人急匆匆地从外跑进来,瞧了她一眼,将脸上的神色敛了敛,凑近阿匡的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 她余光偷瞄一眼,心知对方不会让自己听得只言片语,压根也就懒得提起神来。 过了片刻,那人汇报完了,恭敬退到一边,还没等她问起,那阿匡居然破天荒地主动提了起来。 “寨主多日款待,阿匡感激不尽。今日若有一事相求,不知寨主可否通融?” 肖南回笑眯眯抿了口热得发烫的油茶:“那要看阿匡说的是何事。” 阿匡酒后那双三白眼就盯在肖南回的脸上,目光如有实质:“昨日北边出了些状况,离潘寨主这里不算远的样子,今日需得借地一用,会个人。” 出了些状况?什么状况? 她心下痒痒得很,面上却还要装作一副云淡风轻、不甚挂心的样子。 “好说好说,不知阿匡你是会敌还是会友啊?我也好让寨子里的人帮忙准备一番。” 那阿匡笑起来,当真是皮笑不笑的样子:“哪敢劳烦潘寨主。潘寨主若是无事,也可一并来看,说到底阿匡只是个拿钱办事的卒子,很多事也不大懂,还要多听听潘寨主的意见呢。” 相处这些日子,她已经习惯眼前这人说话时令人不适的调调,脸上甚至还能带点笑容出来。 “那我就不客气了,阿匡前面带路吧。” ****** ****** ****** 碧疆的北部横亘着一条荒芜陡峭的山脉,那条山脉是格勒特高原向南的延伸,天成叫它垡莽岭,南羌人叫它束赫,意思是“那座山”。 碧疆得天独厚的屏障有二,一是三目关,二便是垡莽岭。 没有大批军队能从垡莽岭通过,白氏可以节省出一半的兵力镇守碧疆其余要道,可谓坐享天成。 然而这一回,这道天然屏障似乎要失效了。 肖南回此刻便坐在寨子中最大的院子里,从阿匡手下那低沉到断断续续的声音中,大概听出了个轮廓。 天成组织了一支奇袭军,人数并不多,利用刚刚步入雨季后的几场秋雨,在垡莽岭开出一条泥沙冲出的狭窄山道,随后昼夜兼行、秘密进发,目的是包抄碧疆北部空虚的空档,只要得手必能使得其内部阵脚大乱。 就在昨日,那支军队的其中一支分队与白氏的兵马相遇,白氏折损大半,虽没讨到好处,却擒住了对方的一名小将。 两军交战,将领落入敌手可谓是大忌。 若按以往来看,白氏委实不会让阿匡这样一个卒子来做审俘虏这样的事,然而战事已起,他们一时半会却也顾不上这等细枝末节了,却也阴差阳错叫她给撞上了。 “来人,将那天成的狗兵带上来。” 那话落在肖南回心里似钝刀子割肉一般,她的指尖捏紧了手下的藤椅,指甲泛起白来。 南羌人再蠢也不至于不识得肖准吧?可从那小童口中所听来看,他们或许当真不知。 但......他们说是小将,那便不会是肖准吧? 何况肖准是何身手,怎会轻易被擒? 不要是肖准,千万不要是肖准。 她佯装低头喝着碗中已经见底的油茶,目光尽量垂在脚尖上,不让轻颤的睫毛泄露一点自己的情绪。 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夹杂着一些盔甲相碰的声音,接着一人重重被扔在地上,发出沉闷声响。 阿匡的声音在她身侧响起:“哟,瞧这身上的这套光要甲,八成是光要营的人了。” 光要营,那便与肖准搭不上边了。 肖南回暗诵一口气,默不作声地摸着手里的碗边,内心却有些惊讶这些土匪对天成军队的了解程度。 或许天成之前都将这些人想得太过荒蛮,他们其实还是挺聪明的。 “天成人,报上你的名字来,让我们大伙听听,究竟是哪个孬种被我们打的屁滚尿流?” 阿匡的声音未落,一阵哄笑便从四周围观的碧疆人群中传出。 那天成将士沉默地俯首在地上,十指狠狠插入沙土之中,因为屈辱而微微发抖。 “事到如今,倒是装起哑巴来了。来人,让他抬起头来。” 两个南羌大汉走上前来,一把抓住那天成士兵的头发,强迫他抬起头来。 一张沾了些血污、却写满不屈的年轻脸庞露了出来。 肖南回没控制住自己的眼皮子,只瞄了一瞬,正往嘴里送的那口油茶便尽数喷了出来。 一身银甲虽然染了污泥,那张已经长出胡须的脸却是分外眼熟,可不就是那烜远公的二公子、她的好同僚夙平川吗? 夙平川正咬着牙试图挣开按着他的两个匪众,一抬眼看到肖南回,也是愣了一下。 肖南回虽然装束打扮和之前差的不要太多,但熟人若是想从一群地道的南羌土著里认出她来,倒也不是难事。 阿匡看似粗鲁,实则最是心细,肖南回和夙平川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当下便察觉了端倪:“怎么,潘寨主难道认识这天成的狗兵?” 肖南回擦擦嘴,并没有急着反驳。她向来不擅长说谎,眼下可不是考验她演技的最佳时刻。 若是让这帮匪徒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夙平川决计是活不了的。不止活不了,可能还要被削成人彘送到烜远公眼前恶心恶心天成人。 “不瞒你说,这小子和我先前便有些过节。”肖南回淡淡开口道。 这话一出口,夙平川显然有些没想到,抬头瞪着她。 阿匡不动声色地问道:“过节?寨主不是岭西人?又久居碧疆腹地,怎会和这天成的狗兵有过节?” 肖南回长叹一声,似是想起什么不堪回首的往事:“说起这过节,便要提到许久之前的积怨。那时我年轻气盛,一次与姊姊言语相冲气而离家,在那岭东游历了一阵子,路遇这小白脸调戏一良家女子,心中不平便出手将他教训了一顿,但手下还是留了分寸,只断了他一颗牙齿。谁料到这小子竟然如此小心眼,从此便记恨上我,寻得一机会将我拦在回家途中,手中拿了天兵神器,欲借自己的身份公报私仇,我为自保只得迎战......” 这一通瞎话编的倒也半真半假,地点时间虽是假的,但当中细节和情绪却是真的,听得阿匡这老狐狸也是半信半疑。 说谎令人口干舌燥,肖南回端起一旁刚开的沙椰果,使劲嘬了两口,趁机飞快冲捆在地上的夙平川眨了眨眼,语气倒是十足的嘲讽:“最后嘛,这小子是输的毛都不剩一根,光着屁股走的。我那会也是不想惹事,便又一次将他放走了。哪成想现在倒成了个祸害。” 夙平川虽然年纪尚稚嫩些,但也不是个傻子,当下有些看明白了这形势,就势啐了一口:“我呸!就你这泼皮那两下子假把式,我便是赤手空拳也能将你揍到喊娘!” 这话一出口,在场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这俘虏怕是不想活了,话说得如此之绝。 肖南回嘴角抽了抽。 虽说知道对方是入了角色,这是在跟她对戏,但这话也说得忒是难听。还喊娘?她哪里有娘?!真是越想越生气! 那阿匡不知怎的,就觉得今日之事的发展有些不在他的预料之内,正想开口将主动权重又攥回自己手中,就听得身边女人狮吼一般破口大骂起来。 “好你个鳖孙乌龟王八羔子!竟敢在老娘面前撒野!今日便是神仙老子在也保不了你了,我若不把你扒皮抽筋文火炖上个三天三夜,我便不姓潘!” 阿匡有些愕然。 扒皮抽筋?不不不这可不行,虽然他最擅长这些,可白家的人叮嘱了,切不可弄死这俘虏。 思及此处,他连忙轻咳一声:“潘寨主息怒,左右不过是个吃了败仗的丧家犬,定是在那天成狗皇帝那里养尊处优,惯常是只会耍耍嘴皮子的,怕是稍稍来点真格的就要服软了。您要是不想脏了手,便交给我来处理好了。” 交给你处理?那才真是要玩完。 这帮土匪下手都黑,夙平川这皇孙贵胄的细皮嫩肉,落在他们手里还能落得好?怕是要经不住折磨给玩死了。 脑中飞快转着,肖南回站起身来,向夙平川走去,一把扣住他的下巴抬起来,语气透出几分猥琐来。 “你说的有理,好端端的一个汉子,扒皮抽筋岂不可惜?先饿上几天,没力气折腾了我便亲自来会会他。” 阿匡的眼角抽动两下,面上还要尽力客气地笑着:“潘寨主的意思是......?” 肖南回横他一眼,似乎在责怪对方不识相:“阿匡竟如此小气么?左右玩过后还你便是,还是说这几日你我间的交情都是假的?你从未将我这寨主放在眼里?” 后面两句说得便重了些,那阿匡心下虽然恨极,只后悔今日为何偏生叫了这女人过来,面上却暂时不敢撕破脸。 他拿出自己二皮脸的十成功力,送上一个谄媚的笑容:“怎会怎会。潘寨主能瞧上他,倒是他的福气呢。” 肖南回满意点点头,做戏做全套,末了又摸一把夙平川的小脸,仰天□□几声。 夙平川显然没见过肖南回这幅模样,虽说知道是在演戏,但还是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 都说虎落平阳被犬欺。 只是他没想过竟是这么个“欺”法。 第63章 夙平川 肖南回是不可能真的把夙平川弄到自己房间里去的。 对方和和郝白的身份不同,她若真这么做了,阿匡那伙人很容易便会起疑心。 所以虽然心下不忍,但她还是让人将夙平川关在临时搭起来的牢房里,装模作样地饿了三天,美其名曰要等对方没了力气再下手。 那阿匡嘴上虽然没说,但她估摸着白氏的人可能过几天便要来提人了。 她心下火急火燎,面上还要一副稳如泰山的样子,熬到第三天晚上的时候,总算将那几个土匪喝趴下了。 三言两语打发了门口看守的南羌人,反复确认四下无人后,先让郝白进去瞧瞧那倒霉蛋的伤势。 约莫过了半柱香的功夫,郝白便拎着自己的小箱子走了出来。 肖南回正搓手跺脚地等着,见状连忙迎上去。 “如何?” 郝白将手拢进袖子中,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 “他身上中了支毒镖,是南羌这边惯用的一种蛙毒,能瞬间便让人全身无力。好在他身体强健,虽拖了这些天倒也没什么大碍,只是手脚筋脉受阻,提不起力气来,需找到解药服下去方可痊愈。” “那你可能解毒?” 对方冷哼一声,声音中充斥膨胀的自信心和对某人无知的轻蔑。 肖南回狠狠拍了他一下,压着嗓子吼道:“能治就能治,瞎哼哼什么?!” 郝白恶狠狠瞪她一眼,看样子是想要反击一下的,但想到这女人手下劲力,还是讪讪缩回了爪子,颇有些怨念地拎着药箱回自己房间去了。 肖南回在牢门外站了一会,估摸着夙平川应当穿戴妥当了,这才迈步走进去。 这牢房是她先前派人现搭的,虽然简陋了些,但倒也还算干净,只是光线不好了些,如今又入深秋,夜晚便冷的厉害。 夙平川的甲衣已经不知去向,八成是被那阿匡的人扒下来存着卖钱了,内里的白色衣裳上隐隐有些血迹,他整个人缩在角落里,听见有人进来也没抬头。 肖南回轻咳一声。半晌,夙平川这才抬起头来,语气不善。 “你还来做什么?看我死没有?” 她本想出言安慰几句,乍听这话便有些来气:“真要你死,你早就死透了,何须我亲自来看?” 夙平川冷哼一声,又不做声了。 到底也还是个半大的孩子,除了甲衣便同那阙城中名门望族的少年没有两样。 她叹口气,从怀里掏出两个馒头递了过去。 看着那两个从里衣掏出来的、连油纸都没包的馒头,夙平川将头扭到一旁:“我不饿。” 肖南回慢条斯理地将馒头上的那层薄薄面皮撕了去,塞在他手里:“一个打了败仗的将军,还敢挑一个白面馒头的不是,传出去怕是要笑死个人。” 夙平川已经连着几日没吃过半粒米,只靠喝点脏水过活,胃里早就只剩苦水,挣扎一番便狠狠咬了一口。 一个馒头下了肚,对方的面色终于缓和了些,她又将水递了过去。 “说吧,怎么如此不小心,教人擒了去?” 夙平川一口饮进半囊水,擦了擦嘴才恨声开口道:“若不是有人将此次突袭的路线泄了出去,垡莽岭一战怎会出差错?!” 这倒是出乎肖南回的意料之外:“什么意思?你说天成军内有白氏的暗桩?” “光要营一向是身份审查最严的,我也不信这其中会有奸细,但事实如此,我和我的几名部下已吃了大亏,若放任那奸细继续下去,岂非......” “那你可有怀疑的人或者关于那奸细的什么线索?” 夙平川蓦地停住,像是被方才那最后一口馒头噎住了嗓子,好一会才挤出两个字。 “没有。” 肖南回一时有些想翻个白眼,但顾虑到对方此刻心情,生生憋了回去。 “无妨,兵不厌诈,彼此彼此罢了。” 夙平川却将奇怪的目光投在她身上:“难不成,你也是个奸细?” 这死崽子,说话忒难听。方才就不该顾及他,应当狠狠挖苦一番的。 她正要开口怼上几句,对方却又接着说道:“听闻先前有人将碧疆地势图送至军中,没曾想竟然是你。不过此次突袭未成,白氏也会有所察觉,你在此处怕是不宜久留。” 肖南回眨眨眼,又将难听话咽回肚子里。 她与这左将军说来也处了不过几回事,但也不难看出对方是个实心眼的小爷,嚣张跋扈、孤高冷傲或许都有些,但却坏不到哪里去。 这样身份金贵、偏生又脑筋不大灵光的活祖宗,怎会被派来执行包抄突袭的军令? 何况那烜远王膝下只得这一独子,又如何舍得送他来这修罗场? “我说,”她斟酌了一番,还是觉得不如直接问,“这次出征,你该不是自己跑出来的罢?” 这话一问出口,她便瞧见对方那有些缓和的面色,又不自然起来。 答案显然已有了七八分。 想她如何费尽心思建功立业,这才提着脑袋接下皇帝派给她的任务。这边却有人放着安稳地方不待,偏要往刀尖上这点地方挤。 人比人,气死人。 “阙城有何不好?你偏生要往这处来,如今出了这样的差错,你不为自己着想,也当为烜远王着想。他若知道你出了事......” “怎么?你怕父亲知情后降罪于你?”夙平川突然出声,声音中的冷意讥讽毫不掩饰,“你放心,他不会。我那好姨娘已有数月身孕,医者瞧过说是男胎,我便是死在外面,他也不会绝了后。” 她毫无准备地吃了一记家宅怨事,一时也不知该作何反应,只得又递了个馒头给对方。 夙平川接过那馒头,吭哧吭哧地往嘴里塞去:“你倒是悠闲,还有闲暇来看我笑话。” 肖南回知道对方嫌她碍事,但也觉得有些冤枉:“并非我乐意同你挤在这鬼地方,只是时辰尚早。” 夙平川瞪她一眼:“夜半三更,哪里尚早?” 肖南回吹了吹角落里的灰,又挪了挪屁股:“我同那几个守卫说要同你欢乐一阵,预留了半个时辰。时辰未到,我便出去,岂非节外生枝?” 夙平川愣了一瞬,紧接着反应过来对方在说什么,手中的馒头瞬间变了形。 “你这女人,不知羞耻!” 这回她终于控制不住,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这几日同郝白抬头不见低头见,她耳融目染地学到了些翻白眼的精华,这个白眼可谓翻得十足圆满。 “你一个大男人,还需女子来救,到头来还要说我不知羞耻?若非看在你我也算同僚一场,我合该将你丢给那些个南羌人,教你领会一番何为羞耻。” 这一番话说得宛如一记响亮的巴掌,将夙平川打得满脸通红。 他垂下头去,沉默了很久。 她气呼呼等了半刻,回头一瞥竟见对方眼睫带露,豆大的泪珠子隐忍着没落下来。 “原是我没用,母亲不在了,父亲也不会再疼惜我。此次被俘一事过后,即便我身未死,回去也是徒增屈辱。你若难做,便将我交给他们吧。” 她生平最怕人掉泪,何况男儿落泪?虽然觉得对方突然这般矫情丧气实乃幼稚,但心中到底还是不忍起来。 “怎会呢?你想多了。” 夙平川幽幽抬头看她一眼:“你当真是不会安慰人的。” 肖南回哑然,对方却自顾自地说起来。 “都说战场最是凶险,依我看不及世家后宅半分。后院养出的那些本事,我儿时便见识过了。母亲在我三岁的时候便去世了。我是姨娘养大的孩子,九岁前只知吟诗作画、赏花赏美人,最是不屑那些个舞枪弄棍之人,觉得粗鄙至极。” 肖南回有些恍然大悟:“难怪你那会连我一个女娃娃都打不过,可如今怎么竟成了个武将?莫不是我那拳将你打坏了脑袋?” 夙平川嘴角抽了抽,这女人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他深吸一口气,尽量平和地开口道:“你当年打我的那拳教父亲知道了,这才察觉姨娘早买通了教我骑射的师父,平日习武强身都是摆样子,骑射刀剑样样不会,倒是学了一手的斗蛐蛐、品小曲的本事,当晚便将我狠狠毒打了一顿。第二天一早教人送我去了终天桃止山,拜在六刹折剑门门下。我独自在山上苦修了五年,父亲才将我接回家。” 一听桃止山,肖南回便来了兴致:“你那剑法便是在桃止山学的?难怪把式那样好看,不过我看你的筋骨并不太适合学剑,倒是可以试试陌刀。等回去后我替你引荐几个厉害的师父......” “我堂堂折剑门出身,怎能拜他人为师?!”夙平川一脸气愤,只觉得今天这场对话本身就是个错误,狠狠转过身去,再不肯看肖南回一眼。 不拜便不拜,你气个什么劲。气性这么大,到底是怎么在军中待下去的? “算了算了。”肖南回碰一鼻子灰,白了对方一眼,心中默念:看在你比我小的份上,便当做是你年少轻狂,她身为前辈当然不能和小辈计较,“时辰差不多了,我先走了。这里到底是匪窝,白氏的人过几日恐怕也会来。你自己留点神,我会想办法弄你出去。” 肖南回交代完起身准备离开,走到一半想起什么,又折了回来。 夙平川正面壁坐着,蓦地就被捏着肩膀人转了过来。去而复返的女人左右手抓着他的衣襟用力一扒,他半片胸膛“唰”地便露了出来。他呆傻着还没反应过来,那只“魔爪”又向他的腰带伸去使劲一扯,他身上唯一的一条带子便断成了两截。 肖南回离远看看,觉得还是有些不够狼狈,又要上前去抓夙平川的头发,对方终于回过神来,一巴掌抡在肖南回的面门上。 “你做什么?!” 肖南回摸着脑门上的红印,也急了眼:“遭受□□便要有受到□□的样子呀!总不能我在你这待了那么久,你还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那岂不是要露馅?!” 那厢夙平川估计是自出生以来从未遭受如此奇耻大辱,眼睛都气红了,他本就生的清秀,这么一来便像只受了委屈的兔子,十足的可怜相。 肖南回见了心头那股火又给憋了回去。 她何尝不知道这国公的嫡子得是个多么骄傲的人,如今沦落至此估计也是没少受罪,当下放低声音安慰道:“你饿了这么多天,不比我有力气。也知道你心里别扭,自己做不来这事。你放心,今天发生的事我绝不会说出去。”顿了顿,又加上一句,“人活着比什么都重要,别和命过不去。” 说完,肖南回便转身离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夙平川名批:此生夙愿,平定河川。 大家国庆快乐。 第64章 寒霜降 肖南回失眠了。 她很少失眠,以前在军中的时候更是从不失眠,基本上每晚后脑勺挨着枕头的一瞬间就睡着了。 可自从听了夙平川说的话,她这觉是彻底没法睡了。 只要一闭眼,脑中翻来覆去就都是不好的画面,仿佛明日一早阿匡便会将肖准押进来,在她面前好一顿炫耀张狂。 军中出了奸细,依此人知情的程度来看恐怕位子还不低,如今很可能就在肃北营中,这要她如何能安睡? 想到这里,她从床上爬了起来,胡乱披了个毯子,在院子里站到了天亮。 伍小六早起正要去打水,便看见那女人雕塑一般站在那里,头发上都结了霜。 定是昨夜那俘虏出了什么岔子。 “出了什么事?”伍小六明知故问。 肖南回看他一眼,却是懒得回答。 她确实也无从答起,伍小六连她的真实身份都不知晓。这里唯一能知她一二、十成十会和她站在同一战线、又没病没灾四肢健全的,也就只有郝白。 正盘算着,郝白顶着一头乱发从另一边厢房飘出来。枯黄的草地上结了一层霜,他一脚没踩稳,险些滑个跟头。 肖南回扬天长叹一口浊气。 欸,一个胖子、一个江湖郎中、外加一个瘫在牢中的伤兵。她也想能有点指望,可当真哪个都指望不上。 “潘寨主原来早就起了,早知这样小的方才就进来报了。” 一道声线在院门口响起,她知道是自己寨子里的人,没太着急。 “怎么了?” “阿匡先生同他的兄弟们早些时候离开了。” “什么?走了?”这倒是出乎意料,随即她想到什么心中一紧,“那个天成的士兵也带走了?” “那倒是没有。他从西边离开的,路过哨岗的时候同兄弟们说是有些急事,兴许又是北边打仗的事吧。” 她略松一口气,却有一股不安的感觉蔓延开来。 不对,这走的太没有征兆了,而且不可能连夙平川都还扔在她这里。 是她露了马脚引对方怀疑了?还是夙平川的身份...... 脑海中闪过无数种可能性,哪一种都只让人心惊肉跳,生不出半点安慰来。 肖南回将身上的毯子扔给伍小六,飞快取了平弦出来,压低嗓子对他说道:“我出去一趟,日落为限,若我没回来,便按照我先前叮嘱你的行事。听明白了吗?” 伍小六有些吓傻了,似乎没想到这一天这么快就要到了:“到底怎么了?” “现在还不清楚。”肖南回将平弦放在背上,检查了一下靴子中的匕首,“不过八成不是什么好事。我交代你的,都听明白了吗?” 伍小六点点头,下意识回头去看郝白。 郝白脸色也有些不好看,却少见的没有聒噪,只转身回了屋里不知去忙什么了。 等伍小六再回头的时候,肖南回已经不见踪影了。 ****** ****** ****** 阿匡磕了磕手里的草木灰,又点上一炉暖手,换了个姿势缩在大氅底下,心下已经开始有些骂骂咧咧。 这碧疆最冷的时候不是深冬而是当下,像这种绛过霜的林子最是聚寒气,能将人身上最后一点热乎气全吸了走。 他在此处等了一个多时辰,眼看日头从中天往西沉了去,他等的人还没来。 若不是忌惮那人身后的主,他又何须在这受罪?这些年他为白氏做过的事没有千八万也有百十来,便连刺杀康王这样的活计都是他牵的桥。 他嘴角有些上扬,突然又想到那康王死时的模样,脖子一凉,没提防地打了个哆嗦。 算了,等就等吧。 “先生,人好像来了。” 他的手下机灵得很,早就见他不耐烦,四处巴巴地望着,瞧见有人影便回来报他。 阿匡胡乱将脚下一堆的果皮草灰踢到一边的树丛中,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望着来人的方向。 一颗圆溜溜的果核左拐右拐地顺着山坡滚了下去,撞上一丛红柳才停下来。 肖南回低头看着那枚果核,抿了抿干燥的嘴唇。 此处地势平坦不易隐藏身形,她追寻那些人的踪迹来到附近,左看右看只找到两块石头勉强可以一用,便用平弦将自己架在两处岩石中间,每一个时辰下来小心活动一下腿脚,大半天下来滴水未沾,冻得手脚僵硬,比那有果子、有手炉的阿匡可惨多了。 总算没白等,她调整一番身形,找了个方便偷窥的角度,一动不动地望着阿匡那伙人的位置。 时间只过了半盏茶,但她却觉得等了许久。 终于,一队灰蒙蒙的身影从错乱交互的树丛中显出来,除了一点砂石细碎的摩擦声,安静地像一片飘进林子的云。 她轻轻转动眼珠,目光落在打头那个人身上。 那是个瘦小的身影,并非南羌人的打扮,身上的袍子精致华贵却显得过分宽大,他走得十分缓慢,似乎在打量阿匡一行人。 那阿匡的反应却十足的恭敬,低垂的背甚至透出一丝过分的卑微和服从。 在距离阿匡还有一步远的地方,那身影终于停住,又立了一会便缓缓转过身来。 肖南回在看清那人的正脸后瞳孔猛地一缩,呆呆愣在原地。 那张尚有一丝少年气的脸比数月前成长了不少,但仍有一丝阴柔之气未消。 是安律。 霍州穆尔赫罪臣安氏之后,数月前还因任务失败被丢弃在荒野村屋,如今却出现在千里之外的禁忌之地。 这绝对不是巧合。 “这位便是阿匡先生了吧?”安律的声音低低的,他背对着阿匡,似乎对他本人并没什么兴趣。 “正是小的。听闻安大人要来,早早便依您吩咐在这候着了。只是不知是何事,为何不移步寨中一叙......” “可有惊动旁人?” 阿匡愣了片刻,连忙答道:“自是没有。” 安律轻轻摆了摆手,他身后的那些人便上前一一检查阿匡和他手下,肖南回这才发现,那些人的后颈处似乎都纹了同样的记号。 “你当知道,这是燕大人吩咐下来的事。他说是先前在孙府的时候,曾见过一个有些奇怪的女人往这边逃了,叫我过来看看。” 燕大人? 她眼前闪过那名穿紫衣的男子和对方那令人不寒而栗的武功造诣。 是她大意了,那时她受伤不轻,又急于摆脱克桑的纠缠,定是露了些身法底细,而且之后的路她都处于意识不清的状态,也不知伍小六究竟是如何将她背进寨子的。那人能做白氏爪牙,定是识人的好手,许是早就有所怀疑了。 她该感谢碧疆的寨子实在太多,所以对方这才将将找上门来。 “燕先生说的,或许是这寨中如今的寨主潘姚儿?”那阿匡的反应甚是敏捷,已一瞬间抓住了要害。 安律果然提起了兴趣:“如今的寨主?先前的寨主呢?” “潘媚儿先前去了孙府贺喜,不知为何没能回来。时间上看,正是那前后立的新主呢。这位新寨主还说,自己是潘媚儿的妹妹......” 阿匡还要继续说什么,安律已冷声打断。 “她人在哪?带路吧。” ****** ****** ****** 百草杀,寒霜降。 碧疆低矮的灌木丛林中落了厚厚的一层叶,混着枯黄的牧草,最深处能没人半条腿。 日光西斜,失了温的空气沉下来,林间起了雾。飞快移动的身影在雾气中划开一道口子,带起一道长长的白烟。 肖南回拖着新愈的腿飞快地在枯叶中奔袭着,片刻不敢停留。 安律带来的人虽然不多,但各个全副武装,如今知道事有蹊跷,脚程定不会太慢。 她知道阿匡也是当地人,认路不会比她生疏,但好在过去三个月她没有荒废,寨子周边的山头荒地已教她踏了个遍,最短最捷径的路已刻在她脑中,拼上十分的力气或许可以拉开一炷香的时间。 这是她第一次当逃兵。 正面对上她不是没有胜算,而是输不起。一旦落实她冒名顶替的事,再要脱身便不会像之前几次那样幸运了。她不能在这里失手,一个人死也就算了,恐怕到时候还要拉上三条人命。 安律的脸仿佛还在眼前,他是白氏的人?是他的主子召他来碧疆的? 那时他的目标也是秘玺,如果是白氏驱使确实说得通。 可他和那名叫仆呼那的组织又有何关系?那些杀手究竟是不是白氏一手培养的?可如果是的话,为何伍小六在儿时便与他们有过交集? 要知道雨安之乱是十几年前的事,而伍小六所说至少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肖南回觉得脑中似有一团乱麻扭动纠缠在一起,绳结越拉越紧,令她透不过气。 眼下只有一件事她十分确定,那就是不能让安律看到她的脸。 虽然只在霍州有过短暂交手,她却丝毫不敢对这个半大少年有丝毫懈怠,临别前他眼中的恨意和扭曲是如此刺目,足够驱使凡人之躯行尽极端之事。 碧疆,恐怕是留不得了。 这个想法其实从昨天夜里便在她脑中徘徊着,但在刚刚才迅速成型。 而且她有一种模糊的预感,关于仆呼那的事可能会是她此次西行最重要的一条情报。然而夜枭还要三日才会再来,她没有时间了。 日光在地平线上挣扎着。 最后一缕残阳消失前的一刻,肖南回终于看到了寨子的轮廓。 “伍小六!” 她顾不得快要炸裂的肺部,力竭大喊。 寨子中没有动静,四周半个人影也不见。 “伍小六!伍小六......” 她又喊了两遍,就在她要喊出第四遍的时候,一个圆滚滚的身影颤抖着从高脚竹楼下面钻了出来,手里还举着半个冒烟的火折子。 肖南回长舒一口气,一把将他拉了过来:”、“寨子里的人......” 伍小六紧张地直咽口水:“都、都按你吩咐散走了,半个时辰前走的,我看你一直不回来......” “好,好,好。”她连说三个好,又急急问道,“郝白和牢里那个呢?” 她话音未落,一个白花花的身影便从不远处挣扎着走过来,他似乎是想用跑的,但肩上那手脚绵软的男子把他压得迈不开腿。 “这呢这呢。” 她望着对方那一身明晃晃的白衣,眉角的筋都在跳。她记得她把这件衣服藏得很深,居然还是被他给翻出来了。 天边最后一丝亮光在这一刻消失了,四周落入一片漆黑之中,空气中有细微的震动,由远及近,像是魔鬼的脚步声。 肖南回拿过伍小六手里的火折子重新点了,火光照亮了她的眉眼,疲惫却坚定。 “我们离开这里吧。” ****** ****** ****** 阿匡带着安律等人在寨子外几里地的时候就察觉不对劲了。 空气中一股烟味,不远处的天空也是一片紫红色。 是火光。 掺了蓖麻油的干草被塞在寨子的各个角落,点燃时连半点余地都没留,几乎是转瞬间便烧了起来。 “逃了。” 百丈之外的一处灌木中,几个灰扑扑的身影正飞速向远处移动着,其中一个白点分外显眼。 那阿匡显然也看见了,然而追去的路被大火阻挡,绕行不知要费几多时间,他只能亡羊补牢地指挥着周围的人:“用弩!快用弩!” 十发劲弩破空而出,然而那些箭矢遇到遮挡的矮树丛纷纷受阻,没有几只到得了远处。 “废物,让开。” 安律的脸色愈发难看,他一脚踹开一段烧了一半的梁子,仗着身形轻巧一个翻身上了一侧塌了一半的土墙。 肖南回听见耳后破空声,庆幸自己选了这条荆棘丛生的路,难走是难走了些,但关键时刻倒是能保条命。 箭弩飞了一阵便停了下来,她没控制住自己,回头看了一眼。 这一瞥便看见了那墙头上站着的少年。 他还是那身不合身的袍子,双手垂在身体两侧,全被袖子遮了去,像是一只提线木偶。 下一秒,他缓缓抬起了双手,两截枯瘦的手臂从袖中滑出,在火光下染得血红。 肖南回有些奇怪对方的动作,然而她只来得及看到那些隔在他们之间的树枝树叶,顷刻间似乎被一道看不见的刀分开。 草屑飞舞间,一股劲风转瞬便到了她眼前,避无可避。 几乎就在同时,一股大力从她身侧袭来,她整个人趴在地上,爬起来时才发现伍小六趴在她刚刚站的地方,整个肩膀几乎被撕碎,血瞬间从伤口涌了出来,像一口不会枯竭的井。 他虚弱地抬头看着她,张了张嘴。 “伍、伍小六!”她嘴唇有些哆嗦,一把按住对方的伤处,“你别说话......” “有句话我一定要说。”那胖子撑着眯缝一样的眼,缓缓吭哧道:“遇见你......我可真是太倒霉了。” 又一阵劲风袭来,几人齐齐趴地躲过,身后一棵胡杨中招,树干发出一声闷响,缓缓折断倒地,腾起一阵沙尘。 趁着这片刻喘息,郝白从地上爬起来,眼疾手快地撕了块布将伍小六伤处飞快绑住:“他一时半会死不了。但是要是再不走,我们都得一起死!” 肖南回却还沉浸在震惊中回不过神来。 方才经历的一遭,超过了她长久以来对兵家身法的认知。 安律的身手她是知道的,绝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成为如此高手。 而且,她明明没有看到对方手里有任何兵器,怎能转瞬间便教百丈外的人见了血? 是什么?到底是什么? 墙头上一直低头不语的少年缓缓抬起头来,肖南回还未来得及收回的目光,就这样隔着冲天大火,与那双阴鸷的眼对上。 她看到那张脸上绽出一个没有温度的笑。 他认出她了。 燃烧的热浪卷起冰冷的空气,她打了个冷战。 下一秒,夙平川的手猛地抓在她的腕上。 “肖南回!” 粗糙带着温度的手令她瞬间回过神来,她一把抓住伍小六被血浸透的衣服,用力将他扛在肩上。 倒下的胡杨为他们提供了短暂的庇护,一阵冷风吹散了浑浊的空气,是东边来的风。 她最后看一眼寨子的方向,握了握拳。 她由衷感激这片土地赋予她溶于骨血的坚韧不屈,但她不属于这里。 从前不属于,现在更加不属于。 她要去她爱的人身边,即使那里并不是生她的故乡。 肖南回转过身,任凭那冲天火焰映红了她的背。 “我们走。”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开新卷,敬请期待~ 第65章 见到皇帝的一百种方法 岭西一带有很多稀奇古怪的传说,其中流传最广之一便是枯衣氏化赑的传说。 传闻上古时候岭西远不是如今这番干涸模样,这里的山丘间遍布湿地丛林,珍奇异兽遍地可寻。 枯衣氏便是驯兽一族,传闻族中人皆可通走兽飞禽之语,就连鲜少有人见过的异兽也会在其召唤下现身。 然天有不测,似乎老天爷也觉得这样的天赋是为逆天之举,有意要覆灭枯衣氏,一直风调雨顺的岭西突逢暴雨,遮天的黑云笼罩了数月之久,倾盆而下的雨水使得河水暴涨、溢出河道,湿地变成了湖泊,湖泊又膨胀相连,整个岭西很快便汪洋一片。 枯衣氏被困孤山之上,一族老小在恐惧中等死,族长悲从中来跪于山顶之上,五体投地以表对天神的臣服,并自刎于崖边以血献祭,希望可以换得天神的宽恕。 也许真的是这份卑微到泣血的请求打动了神明,族长从崖间坠落洪水中的尸体,竟发出耀眼光芒,随后一只巨大的赑屃浮出水面,它载上枯衣氏其余族人,使得他们免于水患的侵扰,又带领他们到了新的大陆,随后便消失在汪洋之中。 自此枯衣氏后人都将赑认作神灵,每年到了神迹降临的那一天,都会祭祀纪念他们的先祖为他们争取来的生机。 这便是枯衣氏化赑的传说。 肖南回怎么会想到这个传说呢? 因为她现在就觉得自己是那只龟。 不,她连龟都算不上,只能算是个苦命的王八。 她左手拖郝白,右手拽夙平川,肩上还要抗个伍小六,一路往东狂奔。三目关如今暧昧不明不能再走,垡莽岭又正是两方交战之地,唯有横跨天沐河后从东南方向离开。 渡河的时候她险些死在那里。 虽说岭西的河湖是不结冰的,但数九的河水依然冰到骨头疼,她不敢伐些木头做筏子,一条筏子加上四个大活人目标太明显,她只能泅水过去。 除了她,其余那三个都是旱鸭子,又伤的伤、残的残,她只能一次背上一个人从岸这边渡到对面,饶是再好的水性,过到第三趟的时候也已经冻得手脚发麻、肺管子都恨不能结上冰碴子。 最后那几丈远她全靠自我催眠,自我催眠她便是那只传说中的王八,总算提着一口气到了对岸,将三个人带到了相对安全点的地方。 过了天沐河便算是开始远离碧疆了,离开河岸的那天晚上,她几乎是控制不住的松了一口气,这一口气便睡过去一天一夜,再醒来的时候,伍小六已经能自己坐起来吸溜一口热水泡的干粮了。 他那身肥厚的脂肪救了他一命,那凌空一斩还是什么的,从他的左肩一直划到右腰,但却神奇地没有伤到要害。 当然,这也少不了郝白的功劳。在如此恶劣的情况下,他总能从各处找来奇怪的草药,混上他那小小医箱中的奇怪粉末,一股脑呼在伍小六的皮上。难闻是真的难闻,但那皮肉却是肉眼可见地长起来了。 夙平川的毒也解得差不多了,如今已经可以不用别人搀扶地走路,估计距离到当初和她生龙活虎地比武的状态,也要不了十天半月了。 按理说,一切都在好转,他们也确实死里逃生活了过来。但肖南回的心中却总有一小片黑云悬在那里,梦里都是一片阴霾。 那道隔空而来的一斩究竟是什么?与那凶险的飞线有何关联?仆呼那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还有,夙平川提到的那件事。 她已不在碧疆,但夜枭识人,一定会想办法跟来,就是不知需要多久,她必须在此之前尽快想明白接下来要怎么做。 出了天沐河流域,四周景象又变为荒凉的戈壁,一望无尽的砂石平原上,连只四脚蛇都瞧不见。好在北面飘来的乌云遮住了太阳,空气似乎没有那么干燥了。 但肖南回知道,她们必须赶快走出荒漠。如果赶上落雪,他们的处境将会更加艰难。 此刻他们的位置已偏离了回彤城的路,大致快要到岭西南部的白鹿丘陵,如果她估计的没有错的话,只要穿过那片丘陵,便能到达晚城。 然而白鹿丘陵听着甚美,却是个弯弯绕绕走不出的迷障之地,没有向导终生耗死在里面也是有可能的。 思虑一番,肖南回领着三个拖油瓶在丘陵边缘暂时驻扎下来。 入夜,她升起篝火,将那三个人叫到跟前,围在篝火前坐下来。 前几日害怕有追兵,他们不敢有明火,烧水都只能用余烬。如今有了这团温暖,便连在荒野之中也觉得惬意。 火光照亮四人疲惫的脸,她看见郝白的白衣裳已经变了灰色。 “时间紧迫,我长话短说。”肖南回用石块在火堆周围垒了一圈风墙,将火苗小心护起来,“后面的路,你们要自己走了。” 空气安静了一会,伍小六不可思议地开了口。他语气是惊讶的,但因为有气无力听起来像是毫无起伏。 “你要抛下我们?” “白氏的人应该不会追来了,我会叫人来领你们去晚城。她还有个三四天便能到了,你们只需要等在原地就好。她还会带些粮水过来,足够支撑你们穿过白鹿丘陵。” 伍小六依旧不愿接受她的安排:“你的人?你的什么人?是否可靠?你莫要框我们。” 肖南回也有些不耐烦:“我框你做什么?她是我贴身婢女,可靠得紧。” 夙平川正往嘴里送水喝,听到这一口水喷出来:“婢女?你让一个婢女来这鬼地方救我们?” “她可不是寻常婢女。”她顿了顿,又补充道,“她比寻常婢女的脾气坏的多,你们见她时务必小心些。之后若是顺利到了晚城,便去投奔安道院,郝白也可自行回家。晚城是定王的地盘,便是鹿松平要反也一时半刻不敢冒犯......” 郝白闷闷问道:“那你要去哪里?” 肖南回垒好最后一块石头:“我还有事要做,晚些去和你们汇合。” 说完这句话,天空中出现一个小小身影由远而近。 是夜枭。 她起身拍拍屁股,也不看那几人的脸色,走到一旁的荒滩上去,将早就拟好的密信放入夜枭的信筒中。 她不太擅长向人解释自己都说不清的事,更不擅长告别。 军中有细是大忌,而且如果真的按照夙平川所说,已影响到了交战时的先机,那此人必定身居不低。时间很宝贵,她等不起,必须亲自走一趟。 这一晚,所有人都分外沉默。 伍小六似乎是对她生气了,一口气吃了许多干粮。郝白到底是瞿家人,内心还是通透的,也没多问什么,只塞给肖南回一颗枳丹。夙平川后半夜便没了人影,她估摸着是自己找地方生闷气去了。 夜晚过半,天空微微泛白,肖南回收拾好不多的行李,将平弦捆在背上,正要离开,一回头便见夙平川蹲在一处山头上,正幽怨地望着她。 她吓了一跳,又退了几步:“你一声不吭地,想要吓死人啊?” “我知道你要干嘛去。带上我,不然你哪也别想去。” 这话她是信的。 从种种迹象来看,夙平川也是个倔脾气,她要是不把他敲晕了,保不准能跟出她十里地去。 “军中有细,除你之外还有何人知道?” 夙平川摇摇头:“行军路线乃是绝密,只我一人知晓路线暴露。” “那你这张脸回去营中岂非自寻死路?那些人见你没死估计都不会让你踏进主账半步,就算你侥幸逃过,敌人知道你回去了,定然有所警醒,你又要如何抓出那细作?” 夙平川将头扭到一旁:“我不管,总会有法子的。总之这是我的事,你别想撇下我。” 深吸一口气,她耐下性子来,将自己的计划详细说与他听,又口干舌燥地分析了一番她独行的好处,和带上他的弊端。 说到最后,她自己都快被自己说动了,那夙平川愤怒却一脸愤怒地将她打断。 “你这是铤而走险!” 敢情自己那些唾沫都白费了,看着对方那张激动的脸,她觉得自己的血直往天灵盖冲:“要不然呢?!你还有更好的法子?!” 夙平川鼓着脸,眉头紧锁地沉思一番,硬是没吭哧出一个屁来。 哼,她就知道如此。 “我同你说这些也只是告知你一下,压根也没指望你能提什么好建议,当然也没打算听你的建议,更没打算带上你。你若是还想不通在我这耗时间,我便只能将你敲晕了。” 郝白也不容易,她不想总给他找麻烦。 实在不行就捆了吧?不过这小子这几天力气恢复的差不多了,她还真没把握能擒住他。 肖南回还在盘算着如何才能摆脱夙平川,那厢人却自己坐在地上喃喃自语起来:“你知不知道,这次讨伐碧疆,陛下亲征了。” 肖南回愣了一下,眼前莫名闪过那日三目关岩壁间的黑羽营弓箭手。 难怪,皇帝亲征,所以黑羽营才会出现在岭西。 看来她低估了皇帝此次的决心。 “肖南回,你可知皇帝亲征意味着什么?他的营中将臣关系有多复杂?你升做右将军前怕是朝中之事都触不到一二,你又有何把握能独自一人将此事解决完满?” 夙平川的发问不无道理。 但那又如何?就算不懂权谋之术,她也有她自己的方法。 “既然你说情势如此复杂,军中之人又都有嫌疑,那我便去找那个绝对没有嫌疑的人。” 肖南回突然觉得眼前豁然开朗,便连冷冽的空气也跟着清爽起来。 “我去找皇帝,然后亲口告诉他发生了什么。” 第66章 见到皇帝的一百种方法 天成朝中流传着一本从未有人见过的秘籍手抄本,名唤“窥圣颜之百解”。 顾名思义,就是可以见到皇帝的一百种方法。 究竟有没有这样一本秘籍,实则是个没有答案的谜题。但关于这抄本的流传却说明了一个问题,那就是:天成现在的这位皇帝,是出了名的不爱见人。 有多不爱见人呢?传闻皇帝登基的那天本来是要坐御辇、经光明甬道往元明殿中去的,群臣便在殿中等着觐见新皇。谁知那御辇抬起来才发现,皇帝命人在辇上加了个盖子,盖子上还扣了一层纱,纱上绣满了密密麻麻的花样,那叫一个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从那以后,这但凡有点眼色的朝臣们都明白了一件事:皇帝不喜欢露脸。 内侍总管最先心领神会,将那元明殿中的龙椅往后又移了一丈,寝宫的内侍见状连忙有样学样,将元和殿的侧殿全装上了纱障,便连元华殿内的烛火都点的甚是抠门,也不知那些后宫美人承接圣宠时,到底有没有看清过皇帝的脸。 这等受不得风、见不得光的做派,若放在以往教肖南回听见,她定能在心底笑上很久。嘿嘿,皇帝是长得太丑怕人瞧吧?要么就是脸上生了什么恶疾,总之定是有点什么,否则一个大男人还闺阁女子般遮遮掩掩,实在做作。 然而眼下,她实在笑不出来。 那天清晨她与那三人分道扬镳,虽然最后还是免不了将夙平川敲晕了,但总的来说这再次西行的路也还算顺利。 然而这顺利没维系多久,就教她内心的突如其来的疑问彻底击碎了。 她知道皇帝长什么样吗? 答案显而易见。 她离皇帝最近的一次是那天在泰和汤苑外的觐见,然而他们之间隔着一层纱障,她有限的一点智谋都用在与皇帝周旋上,根本没心思窥探对方长什么样。 一个她见都没见过的人,要怎么把这么重要的信息递给对方?! 皇帝的行军帐在哪里?早晚作息都是如何?帐中都有何人?最重要的是,哪个是皇帝? 肖南回枯坐在已经干涸的天沐河道边冥思苦想了一夜,脑袋里是越来越空,最后只剩一点冷风和沙子。 她也想过打退堂鼓,觉得要不然干脆先去找肖准算了。肃北营她再熟悉不过了,肖准她也绝对认得。她又好久没见他,恨不得马上冲去他的营地。 这份冲动终究还是被她的理智压下来,因为那样一来势必会将肖准卷入到这件事情中去。 此事虽然尚不明朗,但可以肯定的是,绝不是件好事。传闻皇帝最是心思难测,肖准位高权重,难免不会被猜忌,此时正值多事之秋,她不能把他往火坑里拉。 戈壁上的黎明来的很早,天边再次亮起来的时候,她不敢浪费时间,只得懵懵登登地上了路。 根据她之前从夙平川嘴中抠来的消息,皇帝最有可能身在黑羽营。再根据伯劳最近一次传给她的密信来看,黑羽营大军应该是驻扎在天沐河下游附近。 那处地方肖南回在随田家小姐出嫁时曾远远瞥过一眼,拜孙家所赐,天沐河上游的水被人工筑起的堤坝拦了起来,下游枯竭的河床经不起风沙的侵袭,渐渐下沉塌陷成一道百里长的裂谷,将宿岩东西二城一分为二,其陡峭程度鸟兽亦会胆寒。 这样的天险于大军来说是个好的隐蔽点,却不是好的行军路线。白氏显然也是深谙其中道理,否则断不会放着那块空隙不管。 确认了目标方位,眼下便只有两个难题。 其一是关于皇帝的担忧,其二便是如何才能潜入黑羽营。 不论是肃北营还是黑羽营,她从军多年,直接亮出身份回营难保不会碰见熟人,一旦打上照面便有打草惊蛇的风险。如果乔装一番,趁夜潜回去?且不说黑羽营的布防一定严密非常,她没把握能来去不留痕迹。就算运气不错,真的教她溜进去,可还有那第一个难题在等着她。 绞尽脑汁想了想,就还剩个最笨的办法。 深吸一口气,她开始沿着枯竭的河滩向天沐河的上游摸去。 愈往北上,河谷的沟壑愈深,犬牙呲互的河岸上寸草不生,连一颗石子都显露无疑。 肖南回觉得自己不是走在裂谷中,而是走在一把悬在碧疆与天成之间的大刀的刀刃上。 估摸着走到了军营的边缘她便停了下来,找了一处岩缝藏身,一直等到暮色时分、天地间昏黄暧昧的时候,她才终于开始行动。 黑羽营的眼力当真厉害,她都不用做什么鬼祟姿态,几乎是刚冒个头没走几步便被射了一箭。 第一箭只是试探,教她一个翻滚躲了过去。 想来是这一躲实在有些利落,那第二箭便带了杀气。 也不知那些弓箭手是哪个校尉□□的,她明明已经躲得很及时了,那箭还是一头扎在她大腿上,好在没有伤到要害。 “什么人?” 崖壁间的人声在河谷中回响。 肖南回不做声,爬起来做逃跑姿态,没跑两步便被从天而降的黑羽军按倒在地上。 这些是黑羽营的哨兵,日夜不间歇地隐匿在附近的峭壁岩缝中,发现可疑的人便会出手。 她身上还穿着碧疆寨子里的南羌人衣服,脸上也是脏兮兮胡乱的一团,张嘴便是一口哇啦哇啦的岭西话。 “是个女的。” 那几名黑羽军对视一眼,似乎已经对她的身份有了几分定论。 “搜身。” 她被按住,身上带的东西被倒了个底朝天。 “都带了些什么?” “除了一根半长不短的棍子,其余就是些干粮。” 那士兵话音未落,一件巴掌大小的物什从肖南回的里衣掉出,“哐当”一声落在地上,质地坚硬。 她继续趴在地上,余光瞥见一人将那铁牌子捡了起来,四周一片静默,随后有人低声道。 “带回营里。” ****** ****** ****** 那天早晨夙平川与她纠缠的时候,肖南回就已经在打对方的主意了。 她这次西行实为秘密举动,严格意义上来讲,她身为天成右将军的身份已经被暂时“摒弃”了。如此一来,万一真的到了需辨明身份的最后关头,她必须有一点真实可靠的物件来证明自己的立场。她自己的东西是不成了,不过还可以借一借别人的。 于是将夙平川打晕之后,她顺道摸走了那块右将军的腰牌。 如今果然是派上用场了。 那几名黑羽军显然是对她的来历和目的产生了疑问,于是没有就地将她斩杀而是带回了俘虏营中,交给了他们的队长。 他们对接时候说话的声音很低,但也没有特意回避,可能是认定肖南回是个不懂官话的南羌人。 “她身上有一块光要营的腰牌,看制式是从四品将军的。” “还有别的吗?” “没了,她就一个人,还是个女子......” “就算如此,你们也不该掉以轻心。碧疆多女子当道,何况黑羽营的箭居然能射偏,是她太有能耐还是你们太懈怠了?” 几名哨兵连忙请罪,那队长拿了那块薄而方正的铁牌,递到肖南回眼前,用岭西的方言问道。 “这个,你从哪得来的?” 她脖子一梗,大言不惭道:“捡的。” “哪捡的?” “不告诉你。” 队长冷哼一声,一把抓住她腿上的箭羽用力一拧,肖南回便疼地嚎叫。 果然全天下人对待敌人的态度都是如此蛮横的。 她眼中挤出几滴泪花:“你杀了我也没用,我要见你们皇帝,我只告诉他一人。” 那队长果然面色一变:“谁告诉你皇帝在这的?” “我还知道更多!你带我去见皇帝,我就都告诉你们。” 这话一出,对方显然有些动摇。眼前这个女人绝对有问题,但也可能藏着价值万户侯的军情。上战场提着脑袋杀几个敌人,可能也记不了多高的军功呢。 肖南回自知有戏,正等着那队长进一步询问,突然一道声音凉凉在她身后响起。 “瞧这样子,不像是能撬出点消息的人。还是拖出营砍了吧。” 这声音一出,便有种令她熟悉的冷意。 还没等她想起来这声音的主人,那队长已率先说出了那个名字。 “见过鹿大人。” 纪州牧鹿松平。 他不在彤城,跑到这里干什么? 但眼下不是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鹿松平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这等穷凶极恶之徒,怎能提到圣上跟前?若是出了什么差错,你们不想要脑袋了吗?” 鹿松平,你个乌龟王八蛋,三番五次坏老娘好事。 她内心在咆哮,然而还是要面对现实。她奋力一扭,努力将自己真诚的脸对上她身后的鹿大人。 “大爷!求您饶我一命,我说的都是真的!我真的知道很多事,不信您可以问我,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我们南羌人是从不说谎的,如果说谎是要遭天打雷劈、下刀山油锅的,死后不得超生......” 肖南回知道对方听得懂岭西方言,于是更加滔滔不绝地表达着自己旺盛的求生欲,希望对方能够看在她如此卖力的份上,给她一个“叛敌”的机会。 鹿松平似乎是嫌她身上有些脏,先是退了半步,紧接着看到了她的脸,突然就不动了。 对方的目光实在有些吓人,看得她内心也开始打鼓。按理说那一夜只有匆匆一瞥,而且她现在都这副模样了,鹿松平应该是认不出她来的,但不知怎么的,就是觉得有点怪怪的。 “我保证我绝对会听话的!我说的都是真的,不信你们可以去问,我那寨子就在对岸,寨子中牦牛三十头、黑尾羊一百一十八头,还有很多鸡,总之也算是颇具规模的,你过了三目关一直往西走,穿过一片红柳林......” “吵死了。” 鹿松平终于对肖南回的长篇大论做出了总结。 下一秒,一只铁拳迎面而来,结结实实地正中了她的面门。 肖南回两眼一黑,陷入短暂的晕眩之中。 ****** ****** ****** 重击后的耳鸣声渐渐散去,一阵阵布料摩擦粗粝地面的声音,有节奏地传入她的耳中。 她并没有完全晕过去,只是被人蒙了眼失了方向感。 她身上的麻绳似乎捆得更紧了,在拖拽的过程中将她腿上的伤口勒得生疼,口中被塞了东西,下巴撑得发酸。 坚持了一会,拖拽她的人终于停了下来,她听见士兵交接时的低语,心中悬着的石头这才放下来。 这些士兵还是没有将她拖出去砍了,不知是不是鹿松平递了话,那队长让人将她和其他俘虏分来开,单独将她带到这处地方。蒙了她的眼,应当是不想让她知道主账的位置。 她试图安慰自己:不管怎么说,她的笨方法还是有点成效的。虽然这已经不是笨方法了,简直可以称之为馊主意。 肖南回恶狠狠地想着,努力忽视自己大腿上插着的那支箭。 此番回了阙城,她一定要好好从夙平川身上讨回这笔血债。他自己打了败仗不说,还丢了个吃力不讨好的差事到她头上,她一个优秀”前哨“卧薪尝胆混成寨子老大,结果因为救他险些暴露,如今还要在这替他收拾烂摊子。 粗粝的绳索将她的手反剪在背后,眼睛上的蒙布也没摘去,她只觉得方才挨的那拳打的她鼻子又肿又痒,她努力抬着脑袋想把那股痒意压下去,不一会又翻涌上来。血从她的一只鼻孔潺潺流出,她想擦一擦都做不到,只能感知着鼻血在脸上划出一条红线,随后落在地上。 内心的屈辱感已经盖过了□□的疼痛。 她只恨自己之前往脸上抹的灰不够厚,若是一会被熟人认出来,她就解甲归乡,以后都不要在军中混了。 眼睛看不见,她便沉下呼吸来、竖起耳朵去听。 四周没有方才那么人声嘈杂,温度也暖和些,但并听不见烧火盆火炭的声音,她估摸着自己应该是在一处大帐的外间。几道低低的人声从不远处传出,也许是因为是隔着毡帘之类的东西,即便她耳力过人,也只得一点模糊的声音,并听不清具体内容。 带她进来的士兵显然不敢贸然进到内间,只退到离她不远处等着。 肖南回当然也得等着。 但却是以狗啃泥的姿势。半个时辰过去了,就在她打算挪挪屁股、换上另一边脸吃土的时候,有人掀开了那道帘子,紧接着一道粗粝的男声传来,听起来像是某位将军。 “账外是何人?方才怎么一直不出声?” “见过颜都尉,小的是俘虏营那边的当值。” 刚刚想过碰到熟人,这熟人就来了。 西部都尉颜广,她有些印象,从前跟着肖准四处走动的时候,应当同此人有过多次照面,她记得她还夸过对方的胡须修理的甚美。 “俘虏营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回都尉的话,是鹿大人方才交代的,说是在南边的河滩抓到一个南羌人,有要紧事要求见陛下......” “鹿松平?”大胡子颜广的声音瞬间冷了下来,语气中透出一股不加掩饰的不屑,“他的手倒是伸的长。陛下还要与我等商议行军要事,岂有闲工夫见这阿猫阿狗的?还不快快丢出去,堵在门口碍眼。这也不是你该待的地方,赶紧滚出去。” “是。” 那士兵显然不是这颜都尉的对手,半句也不敢多言,领了命令便直奔肖南回,动作利落地拎起她后脖颈的绳结,就要将她原路拖回去。 开什么玩笑?她千辛万苦到了这一步,这是要打回原点了?! 电光火石间,她急中生智用、头一转嘴一张、隔着嘴里的半块破布,一排门牙狠狠咬在那名士兵的手背上。 肖南回心狠意绝,嘴下简直是使了十分的力气,只听“嗷”的一声惨叫响彻整个营地,整个大帐随即都安静了下来。 “早就听闻这南羌蛮子野的很,今日教我撞见了,便要好好修理一番。” 唰。 她听到了佩剑出鞘的声音。 下一秒寒凉贴上了她的脖子。 不是吧老兄?我之前还同你寒暄过几句,你的胡子难道对我一点印象都没有吗?! 然而她的质问只能卡在喉咙中,她的舌头在同那块破布做着殊死搏斗,拼尽全力还是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 “等下。” 一道低沉沙哑的声音在毡毯后响起。 肖南回悬在嗓子眼的那口气慢慢放下,方才随着她的挣扎,那块系在她双眼上的布歪了歪,使得她获得了一道缝的视野。 她努力瞪大眼睛向外望去,只看见那块毡毯和地面的缝隙中,一双白靴由远而近晃了晃,慢悠悠地过了毡毯一步步向她走来。 这个窥视的角度很特别,让她恍惚想起数月前永业寺求签时的遭遇。 那时的她也是像如今这般,隔着厚重的经幡、瞧见一双上好的靴子向她走来。 那人又走近了些,她看到了靴子上的一截衣摆,上好的冰丝雪缎绣纹精美,透出一片缥缈的浅蓝色。 是月白色呢。 不知为何,肖南回觉得那颜色有些眼熟。 “陛下,请将她交给末将去处置,定不会碍了您的眼......” 陛下? 肖南回觉得自己的鼻子又痒痒了。 “不必了,孤另有打算。” 第67章 臣不知 夜寒侵体,月冷沁心。 逃亡的日子过得太快,本以为如今大帐顶上应当悬着的是一轮新月,却不想已经快到满月了。 肖南回呆呆看着,就那么维持着两眼望天的姿势一动不动。 她待在一处黑乎乎没有点灯的帐子里,四周静悄悄的,只有头顶上两块毡布间的缝隙透出一点月光和风声。 她也想在这种环境下保持自己一贯的专业素养,但长久以来紧绷神经一旦松懈下来,困意就像杜鹃那双纤纤细手一样抓住她不放。 她昏睡了一会,再睁眼的时候恰巧能看到升到头顶的月亮。 黑暗中,仿佛就只剩下了那轮月亮。 过往数月发生的一切在寂静中消退,她觉得自己应该梳理她在碧疆的所见所闻,但思绪却不受控制地放空。 一定是方才鹿松平那一拳把她的脑子打坏了,所以她现在才无法集中精神想事情。 大腿上的伤口已经被人妥善处理过。这次没有骚气的蝴蝶结,包扎的人手法冷酷,连一根线头都没有留下。 一切都简洁到无趣,在没人来叫她之前,她觉得自己除了睡觉可能也没别的事可做了。 肖南回翻了个身,将身下毛茸茸的毯子往身上裹了裹。 这毯子真暖和,摸起来还滑溜溜的,她还不知道这世上还能有如此顺滑的羊毛毯子。 啪。 下一秒,随着一声火石碰撞的声音,一点火光在她身后亮起。 肖南回后背上的汗毛都立了起来。 有人在她身后不到十步远的地方点火,她却连那人的脚步声、呼吸声都没听见。 接着是毡毯被掀起的声音,一阵冷风灌进来,伴随着一点清浅的咳嗽声。 肖南回一骨碌从那张矮榻上爬起来,一个利落翻身落下单膝点地,大腿上的伤让她踉跄了一下,但她及时调整好了平衡没有出丑。 冷风带来帐外的空气,透着一股清冷的苦味。 她已经准备好行个大礼然后高呼万岁了,可眼睛适应了突如其来的亮光,在看清那站在大帐入口处的两个人后,她整个人不由得呆住了。 刚进帐子的人压根没望她一眼,正慢条斯理地解着身上那件厚重的裘衣,手腕上的舍利珠串上下滑动着衬着那截腕骨笔直劲瘦。银色皮草缝制的裘衣如此厚重,却也遮不住其下瘦削挺拔的身形,穿着月白满绣纹雪缎的那具身体上,顶着一张她熟悉的、淡漠的脸。 而就在他身后,丁未翔正面无表情地用手里刚点燃的蜡烛,引燃账内的火把。 肖南回舌头打结:“你、你、你怎么在这?” 她话音还未落地,一旁的丁未翔已经虎目圆瞪、大吼一声:“放肆!陛下面前还敢口出狂言!” 与此同时,帐外守着的士兵一股脑地冲进来,唰地一下便对着肖南回拔刀相向。 她彻底懵了,只觉得眼前有一万只丁未翔在对她大吼大叫。 陛下?哪个陛下? 天成的皇帝?那个洗澡让她等了一个时辰的皇帝? 男子的目光依旧没有偏移分毫到她身上,径直越过她僵硬的身体走到那张“软塌”上坐了下来。 帐内有了光亮,她这才发现,那滑溜溜的毯子根本不是什么羊毛毯,而是一张黑色的貂绒皮草,那软塌也不是什么软塌,而是一张过于宽阔的禅椅,方正的椅圈上雕着繁复生长的莲蔓纹,与那泰和汤苑门上的图纹一模一样。 肖南回咽了咽口水。 她刚刚“蹂躏”了皇帝的座椅,还将他的坐垫当被盖...... “未翔,这俘虏莫非摔坏了脑袋?那还真是可惜,以为能有什么重要的信报呢,拖出去砍了吧。” 那张熟悉的脸张口说话了,声音却不是之前“钟离竟”的那种清澈音色,而是低沉有几分沙哑,和那天在泰和汤苑外听到的声音一模一样。 胳膊被人左右架起,那几名士兵便要将她往外拖,肖南回连忙惊醒。 “等、等下!”她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却一时不知道该喊些什么。 钟离竟是皇帝?他怎么能是皇帝呢?不对啊,她之前在霍州的时候一直同他在一起,也没听说过皇帝离开都城啊? 然而丁未翔根本不想给她思考的时间,连声催促那几个士兵道:“等什么等?还不快快拖出去!” “我、我有话要说......” 肖南回奋力挣扎,又一个士兵箭步上前按住她的背。 那几个人还真是瞧得起她,四个大汉几乎是将她“连根拔起”,拔萝卜一般将她往大帐外拖去。 “等下。” 座上帝王突然开口,士兵们的动作一停。便见原本坐在貂皮禅椅上的男人站起身来,端着个烛台向她的方向走了几步。 “刚刚离得远了些,这下倒是看清了。” 肖南回眼中简直要泛出泪光。 陛下,是您金口玉言要臣去打入敌人内部的,现下您终于记起来了么? “这不是前几日宿岩城告示上悬赏的女贼匪么?” 帝王的声音悠悠传来,肖南回的泪光便僵在那里。 丁未翔闻言,还凑上前煞有介事地借着烛光看了看肖南回的脸,就像当真没见过一样轻轻挑了挑眉:“还别说,陛下这么一说好像确是如此。” 他转向那几名士兵,沉声吩咐道:“你们几个去俘虏营传个酷吏来,要会审女犯的。快去!” “嗯。”皇帝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哼,又淡淡加上一句,“俘虏营离得有些远,今日天色已晚,营禁想必也落了,明日再去寻人手吧。这里就交给未翔,你们先退下吧。” 那几个士兵互相看了看,低头领命,随后十分识趣地躬身退出了大帐。 帐内安静下来,一块上好的丝帕落在她脸上,遮住了她的眼。 “面见圣颜,仪容不整,成何体统。” 肖南回吸了吸鼻子,这才反应过来方才又急又委屈,眼泪都流了出来。 她不是个轻易流眼泪的人,之前受过再重的伤都没有掉过一滴眼泪,如今也不知是怎的了,兴许是之前经历了诸多磨难、这一刻觉得日日提心吊胆的日子终于到了尽头,尽管知道了眼前人的身份,却还是有些不由自主地崩溃。 左右抹了两下,她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突然生出些窘迫来。 这情绪结合了眼下的情景,直教她浑身不自在,思来索去好像还没正式拜见,连忙就势伏地行了个大礼。 “臣肖南回,参见陛下。” 大约过了五六个呼吸,那声音才再次传来。 “卿劳苦功高,怎可俯身于尘埃之中?快起身来。” 眼前这人说话的声音和语气都和钟离竟截然不同,她心下打鼓、不敢掉以轻心,正要起身,却见那人弯腰向那禅椅上看去。 皇帝伸出两根手指,慢悠悠地从那黑的发亮的皮草上拈起一根长长的头发,又轻轻一松手,那头发便轻飘飘地落在肖南回的眼前。 “孤的椅子,睡得可还舒服吗?” 肖南回浑身一抖,刚直起来的身子“扑通”一声又趴回了地上。 “回陛下,臣不知......不知......” 不知道你就是皇帝啊!要是知道你就是皇帝还用得着费这番功夫吗?你是皇帝你不早说?!害得她在霍州呕心沥血地谋划,还以为玉玺就要落入他人之手。 等下,他是皇帝,那霍州之行期间宫中又是何人坐镇?义父是否知道此事?如若不知,她如今知道了会不会连累他? 肖南回心中一阵嘀咕琢磨,面上神色变幻非常,自己却浑然不觉。 丁未翔在一旁瞧着,实在瞧不下去,狠狠咳嗽一声。 地上的人一个激灵回过神来:“臣、臣此次前来,是有要事禀报。” 皇帝换了个姿势,懒懒摆摆手,丁未翔闪身出了大帐,片刻后大帐外连守夜士兵换岗的脚步声都听不到了。 肖南回意会,口不停歇地将夙平川遇到的情形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又结合在碧疆的所见所闻,分析了一番当下局势。她本想将仆呼那与安律的事一同上报,但又觉得此事太过离奇,现下说出来有捕风捉影的嫌疑,于是暂且按下不表。 期间,她时不时地望一眼那人脸色,却半点情绪痕迹也找不出。 小半个时辰过去,该说的都已说尽,空气不由自主地安静了下来。 皇帝半阖着眼静坐在那里,连衣服上的一个褶皱似乎都没有动过,过了好一会,才慢悠悠吐出四个字。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这就完了? 肖南回觉得有些不可思议,顺便为自己耗费的那些许口水感到不值。 “陛下,臣以为,此事非同小可......” “卿不远万里、风尘仆仆、着实辛苦,这便下去歇息吧。” 她对这场突然结束的谈话感到十分不习惯,原地踌躇了片刻,那要人命的声音便传了来。 “怎么?是要歇在孤的坐榻之上吗?” 吓人。 太吓人了。 肖南回节节败退,几乎是踉跄着逃出了大帐。 第68章 名为尊者讳 天成治军之法严厉,严禁流言碎语。 士卒间若乱议军政之事,一旦发现便会被杖责后除去编制,此生不得再入行伍。 话虽如此,这人的心却是管不住的。 最近,天沐河旁的天成军营里,不少人的心里都在嘀咕那件事。 那天夜里黑羽营的前哨抓到一个南羌俘虏,还是个女人,身上居然带着月前失踪的左将军的腰牌。 俘虏营严审这女犯一天一夜,却什么也没问出来,最后人经不住折磨咽气了,草草埋了河道边。 当然,被埋在河边的并不是肖南回,此刻她正躺在自己的小帐子里百无聊赖地挖沙子。 那黑羽营不愧是跟着皇帝混出来的近卫,一个个干起活来心狠手辣、摧枯拉朽,也就花了个把炷香的时间,便将她的替身和后续的“死亡”安排了个明明白白。 她心知皇帝肯定动了心思开始布局,却不得知其中细节,那晚面圣过后被塞在主帐旁边不远处的小帐子里,没有圣上口谕不得外出。 在知道了皇帝是钟离竟后,她一点也不担心对方会在此事上吃亏,她的任务也算是暂时告一段落,就是不知伯劳那边是否顺利,有没有找到夙平川等人,夙平川那倔驴又是否会乖乖跟着去晚城。 不过若论身手,她对伯劳可是有十万个放心。 这样算来,要是能想办法与肖准联系一二,她此次西行就算得上十足的圆满了。 正胡思乱想着,这帐子的正主便掀开帘子走了进来。 帐外温暖的阳光倾泻了一瞬间,照亮了一个身材瘦高、眉眼细长的女子,手里还拎着一只大桶。 下一秒,那帘子便被毫不留情地放了下来,帐内恢复了一片阴冷。 肖南回已经换回天成男子的装束,非常不雅观地将自己裹得里三层外三层,但奈何某人抠门,连炭火也不肯烧上一块,仍是冻得她鼻涕直流。 搓了搓爪子,她实在难掩不满:“莫春花,你若是想冻死我便直说,我可以将这帐子上的毡毯撤了,给你省省力气。” 那叫莫春花的女子冷哼一声,将手中的桶放在地上。 “陛下说你是行伍出身,正经从过军的,如今来看也不怎么样嘛,从头到脚娇气的很。” 肖南回被噎的一口气堵在胸口。 这还是头一回有人说她娇气。她简直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我便是个不娇气的,也没必要自己讨罪受。何况你这帐子里是配了炭火的,为何不用?” “这炭火何其珍贵?上阵杀敌的用不上,你又凭什么用?” 得,这是嫌弃她好吃懒做了。 她是不知自己先前为了天成的这场仗吃了多少苦头,如今倒是连块炭也不配用了。 多说无益,她本来也不善与人计较,何况对方还是个比她小几岁的丫头。 左右聊下去给自己气受,她决定换个话题。 “带了什么来?” 莫春花没说话,将那桶上的盖子掀开来,一股热气腾腾的羊汤味扑面而来,肖南回咽了咽口水。 莫春花白了她一眼,从身上摸出两块冷掉的馍,熟练地掰碎进一旁的碗里。 她皮肤透着些天生的蜜色,那并非是这岭西的风沙所致,而是南羌人特有的肤色。但她体态纤细、眉目娟秀,却又不似南羌人的长相。 肖南回起先也有些疑惑,后来知道了她的身世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莫春花是颜广的女儿,但却是个不能归入族谱的妾生女,因此只能跟了生母的姓,名字起的也甚是随便。其实若只是妾室所生倒也不至如此,但那妾室却是个南羌女子,是早年颜广驻守西部的时候收下的人,起先也只是当做粗使女婢,后来不知怎的就有了孩子。 莫春花倒是个性情豁达之人,秉承了南羌人特有的简单直接,又挑了几分她老爹身为天成人的傲气,虽说身世破落的很,却生生活出几分“郡主”的味道。 她立志要帮她爹做事,跟着许多郎中巫医学过手艺,想要日后在军中某个职位,可以和父亲一样随军出征。当然,颜广并不如此打算,他发愁的从来都只有女儿的婚事,此次让她跟了来也是意外。 皇帝不知为何将自己身边那金贵的瞿家医者遣了走,荒蛮之地又去哪里再找个可靠的人来?虽然心中有所不愿,但颜广最终还是将莫春花带到了营中。 不过皇帝没用上,倒是让肖南回赶上了。 她低头看了看大腿上包扎过的地方,觉得有点痒,可能是伤口开始愈合了。 她下意识要伸手去抓,才伸出一半便“啪”地一声挨了一巴掌。 那始作俑者看都没看她一眼,不慌不忙地继续掰着手里的饼。 肖南回讪讪揉了揉手背。 原是她在郝白那小白脸那里嚣张惯了,如今报应来了,竟让她赶上个脾气不好的,活脱脱一个小杜鹃,便是伯劳在这里,恐怕也不是对手。 除去脾气不好、又不肯给她添炭火外,莫春花对她还是不错的。 肖南回眼巴巴地看着对方将滚烫的羊汤浇在盛了干馍的碗里,原本是最没滋味的干粮,如今竟有种比肩山珍海味的架势。 就冲这做饭的手艺,她什么都能忍。 “你与皇帝之前见过?” 莫春花突然开口,肖南回嘴里塞了东西,只哼唧一声。 哼哼,何止见过。 “陛下虽然话不太多,但性子最是宽容大气,你之前是不是做了什么?他这几日不让你出去,看起来似乎有些计较。” 她、她之前都做了什么...... 她和皇帝抢过客房,说他是鸡鸣狗盗之徒,动过将他拉皮条到妓院去的想法,还徒手撕过他的衣服,当着他本人的面说他眼神不大好...... 肖南回悲愤地舀起一块大饼,又往嘴里塞了一勺。 “瞧你这样子,看来是没少做亏心事。” 这她就不爱听了,她提着脑袋为皇帝做事,怎倒是成她的不是了? “我瞧你年纪尚轻,不与你计较。我先前与他相识的时候,他根本没说自己是皇帝。” 当然,莫春花压根不信,看她的眼神像看个傻子。 “你咋不说皇帝是你拜把子兄弟呢?” 肖南回只觉得无力:“是真的!他同他那面瘫侍卫合起伙来骗我,还说自己复姓钟离。我就知道,这天底下哪有人会姓那么个姓......” “肖大人。”莫春花熟练地将碗筷收到一边,“我且问你,烜远王尊姓为何?” 她不情愿地吐出一个字:“夙。” “那我天成皇族尊姓为何?” “......夙。” 这些她当然知道,可是...... “那你还说什么蠢话?” 蠢话?哪里蠢? 她决心扳回一局:“你聪明,你倒是说说看,皇帝叫什么名字?” 莫春花果然梗住:“我、我为何要告诉你?” “我算是看出来了,合着你也不知道啊。” 莫春花被踩中痛处,秀眉拧成倒八字,就要显出南羌人的本色:“我不说不代表我不知道!名为尊者讳,你懂个屁。” 肖南回啧啧嘴:“还名为尊者讳呢?你这丫头年纪不大,掉书袋的架势可比肩那城北书苑的教书先生了。” 莫春花瞪她一眼,“呼啦”一下站起身来,直奔她的床榻而去,抱起上面的被子毯子使劲一卷。 她脸色不妙,喃喃开口:“我不过顶你两句,你便要收了我的被子冻死我吗?” 莫春花不言语,又大跨步走到墙角,直奔她私藏在破毡毯下的几个硬饼子。 这回她可坐不住了。 那可是她费了好大功夫才省下来的饼子啊!没事做的时候拿起来啃两口也是好的。 肖南回一个飞扑就挂在了莫春花身上,却也不敢真的伤了她,只能掰着她的手指“抢救”自己最后的一点物资。 就在此时,帐子入口闪进一个人。 “莫姑娘,可收拾妥当了?陛下已下令即刻拔营,还请不要误了时辰。” 肖南回正熊抱在莫春花身上,闻声回头,正对上丁未翔意味深长的眼神。 那是什么眼神?定是和他那主子学的这阴阳怪气的神态,真叫人心烦。 她鼻孔出气冷哼一声作为回应。 拔营就拔营,也不提前和她知会一声,害得她还以为...... 等下。 “你、你方才在我帐外站了多久?” 丁未翔懒懒看她一眼:“没多久。” 这话听着只让人更着急:“没多久是多久?!” 她方才那一通关于皇帝的编排,他究竟听没听到?听到了多少? 丁未翔不再理她,转身便往帐外而去。 肖南回急了眼,从莫春花身上跳下来一个疾走便撩开帘子,奔出帐外。 久违的自由空气涌入她的鼻子,她还没来得及吸上几口,一口漆黑的破麻布袋子便劈头盖脸地落下,将她扣了个严严实实。 她下意识一个肘击,反手去制对方的关节,却被一招比她熟练百倍的大擒拿锁住了胳膊肘。 “丁未翔!有本事你别蒙我的脸,咱们堂堂正正比上一场......” 嘴上这样说着,她的另一只手迅速摸向一直束在后背的平弦。 然而某人显然十分了解她的套路,她的手还没摸到就觉得后背一空。 “你再叫,我就只能将你敲晕了。” 肖南回瞬间蔫了下来。 她知道对方说到做到,而她确实不想再挨拳头了。 丁未翔不再说话,她听到莫春花低声与人交谈的声音渐渐远去,随后她被人拉上一辆车。 车子在营地中穿梭,四周充斥着车马移动和盔甲摩擦的声音,却鲜有人声,这也足见黑羽营军纪之严。 虽然目不能视,但她的感觉还是十分灵敏。在之后大半天的时间里,她先后换了三四辆车,其中有拉运军械的车,也有物资军粮的车,想必是不想让人看到她的存在。 最后一次换车时,她一直被缚的手才被解开,四周空气明显安静下来,温度也高了不少,这是良好的密闭空间才能有的氛围。 这是一辆马车。 转念她便想到,行军途中还能坐在马车里的人,掰着手指头可能都找不出第二个了。 肖南回背上的汗毛都立了起来,她能听到车厢里另一人的呼吸声,但却无人说话。 她像只呆鹅一样待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又过了一会,实在忍不住,便将刚刚得了自由的双手慢慢抬起,先摘了套在头上的布袋子。 此时已是深夜,车厢内光线柔和,除了角落里炭盆中的一点红光,只有一盏烛火,她的眼睛几乎是一瞬间就适应了过来,视线落在不远处坐在软塌上的男人身上。 他不再着那清冷的月白色,换了件漆黑的裘衣,晦暗不明间,他仿佛与身下那张黑色兽皮融为了一体,却衬得那张脸玉色冷然。 皇帝没有看她,面前的小案上是堆积如山的简章,他一卷卷地看着、手上做着批复,面上半点神情也无。 这情景,倒是让她莫名想起离开霍州的时候、与他同乘一车的那段时日。 肖南回咽了咽口水,正寻思着是否应该出声说点什么,对方倒是先开口了。 “与孤同乘一车,你可介意?” 你塞都把我塞进来了,还假惺惺地问什么呢? 努力按下翻白眼的冲动,她低头怂道:“与陛下同乘,是臣的荣幸。” 她实在不擅长说这些违心的鬼话,语气间的生硬听起来像另一个人的声音。 “肖南回。” 被点名了。 几乎是在本能的驱使下,她的背下意识地紧贴了身后的车厢板。 “臣在。” 皇帝漆黑的眼锁在她脸上:“可有问题要问?” 问题?当然有问题! 关于大骗子“钟离竟”的问题她有差不多一牛车那么多,但......谁敢问啊。 “陛下......陛下为何要亲征?”她憋了许久,憋出一个她自己都觉得十分傻的问题。 “王土待还,孤亲自拿回,有何不妥?” “不不不,臣的意思是,战场刀剑无眼,陛下万金之躯,还是要多保重才是......”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君在外,天命有所不受。若天有不测风云,任它降大任于旁人便可,何须多烦扰?” 肖南回惊呆了。 她还是头一回知道,当皇帝的还可以说出:天要我死,那我就去死,皇位谁爱坐谁坐的这种话。 也许是她见识短浅,这辈子也只见过这一个皇帝,不知道其他皇帝是否也像眼前这个,这般......这般放浪形骸之外。 不过转念一想,这人是出了名的不露声色,他若是说些违心话,以她这点功力也压根看不出来。 成吧,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呗。 “是臣多虑了。” 车厢里一阵沉默。 过了半刻,皇帝又开始没话找话。 “这几日与颜将军的女儿相处如何?” 就凑合呗,还能死是怎么着。 “臣与莫姑娘相处甚好,她对臣照顾有加......” “也罢,她毕竟与你不熟识不知你身份,年纪又小些,难免有不周全的地方。无妨,之后孤会另行安排。” 等等,她没说莫春花坏话啊?怎么就要另行安排了?安排她去哪?再去当奸细? 肖南回有些崩溃:“这个......其实也不必......” 皇帝却似乎还有半句未说完:“若非莫春花,孤还不知原来你对孤的名讳如此感兴趣。” 肖南回愣了一秒,随即反应过来,早前在莫春花的帐子外,丁未翔那厮当真是一字不漏地将她说的话听了个明明白白。 她一阵心慌口苦:“微臣不敢。” “此番祛蠹除奸,你也有功劳,孤可破例与你一人知晓。” 不不不,她觉得自己并不想知晓。 当然,她的心声,皇帝是听不见的。 皇帝手腕轻挪,手中握的笔上染着饱满的赤色,像是刀尖上沾着的血。 那是用来批阅奏简的朱砂。 “手。” 那人的声音并不沉重严厉,甚至带着几分轻描淡写,但她不知为何就是不敢违抗。 掌心几乎是在一瞬间渗出一层薄汗,她缓缓伸开握紧的拳,将手递了过去。 笔尖轻落,柔中带韧的尖端扫过她的掌心,痒痒的,片刻后就抽离开来。 肖南回低头望去,只见手心一个殷红的“未”字。 “孤的名字。你可记住了?” 未。 夙未。 这是他的名讳。 莫春花说的其实一点都没错。 帝王之尊,名当讳及。 天成知晓皇帝真名的人根本不多。即便知晓,又怎能轻易提起呢? 她不是愚蠢,她只是从没想过自己会是能够知道他名字的人。 她以为自己与他的交集,就止于“钟离竟”了。 肖南回愣愣地看着掌心的字,只觉得那红色似乎变得滚烫,就要烧进她的皮肤下、血肉中、骨头里。 第69章 百鬼夜狩(上) 掩藏身份、回到天成军营七日后,肖南回终于用上了炭火。 严格来说,应该是蹭上。 皇帝十分畏冷,马车上的炭火烧的很足。 虽然有了炭火,她却失了睡眠。 皇帝话很少,她亦无事做,只能阖眼假寐,但还是忍不住从听到的细微声响判断那人在做什么。 最后她耳边听着炭火哔啵作响的声音,想起在白耀关的时候,他外衣被她撕碎、只着了单薄里衣与她挨冻的夜晚。 嗯,丁未翔恼她是应该的。 可惜她那会不明所以,总以为是姓丁的脑子进水了。 这样一想她又隐隐有些担忧,皇帝表面上没有罚她,该不会心下已经恨极了她、下定决心要牵连侯府了罢? 肖南回眼皮直跳,右眼撑开一条缝开始偷瞄那人。 他姿势与一个时辰前几乎没有变化,还在批奏简,真真是木头人一般。 左右看也看不出什么,问又问不出口,她只得垂下眼帘,余光瞥见地上摊开一半的布阵图,有些好奇地多瞄了几眼。 那是三目关到宿岩一带的布阵图。 此前关于天成此次部署战局的情况,她都是从伯劳那里得知一二,字里行间甚是模糊,如今这样一看倒是明朗许多。 她在三目关遇黑羽营奇袭时,就曾困惑于皇帝此举。孙家背后一定有白氏撑腰,不可能轻易向天成低头,即便棵“村头草”被除去,白氏也定不会坐视不管,两军难免会在关口进入对战。 然而她在碧疆三月有余,却未听闻三目关传来战讯,如今才知:皇帝根本没有在关口留下守军。 三目关虽是古来兵家必争之地,但就眼下局势来看却不是一个好的选择。三目关非城池无遮挡,深入腹地难以继力,派兵驻守看似是赢了这一步,实则是损耗极大的策略。皇帝反其道而行之,虽然肃清了三目关的孙家,却又后撤不留明哨,任谁来看都是有诈的部署。白氏看似得了块送上门的地盘,实则既无法像以前一样借道三目关,又要时刻提防天成再次从此处突入,心力交瘁之处甚多,反倒落了下乘。 这等阴柔的行事作风,倒是与他本人相出无二。 此局本是连环套,下一步便是垡莽岭的突袭,若能偷得白氏后方空虚之地,此次讨伐碧疆的战局便算是立住了一半。奈何在这关键一步出了差错,白氏扳回一局。如今两方都陷入僵持,不知那最后一根稻草何时打破平衡,届时全面对战的序幕便会拉开。 肖南回想的出神,没觉得自己脖子越抻越长,不知不觉间已经快要凑到那张图上面。 就在此时,马车突然停了。 丁未翔的声音随即传来。 “主子,到了。” 皇帝抬眼,肖南回吓了一跳猛地后撤,后背“砰”地一声贴回车厢墙壁,余音经久未散。 皇帝慢条斯理地披上大氅起身,看都没看她一眼,径直越过她僵硬的身体向车厢外走去。 她要怎么办?跟上去吗? 下一秒,某人就像是有读心术一般知道她心下所想,先一步开口道。 “不必跟来,孤为你找了个熟人帮忙安置。” 熟人? “不知是臣的哪位熟人......” “你们之前见过几次,听说还切磋过武艺,他也算是对你赞赏有加。”皇帝话还未落,一道男声越过那轻不可闻的脚步声在马车前响起。 “臣鹿松平见过陛下。” 肖南回震惊地向外望去,便见鹿松平那双细长阴柔的眼正意味不明地看着自己。 她觉得自己的舌头瞬间有些打结:“臣、臣同鹿州牧两面之缘,实在谈不上熟不熟的......” 然而皇帝已然走远,丁未翔那厮跟在后面,侧脸给了她一个表情。 她解读了一番,觉得那种表情叫做“自求多福”。 鹿松平烟一样地飘上马车,手脚轻得可怕,肖南回觉得他杀人抛尸时也不会有一点动静的。 她像一只刺猬一样警惕起来,浑身肌肉紧绷、手臂一转,平弦便像一道银光横在了她和鹿松平之间。 鹿松平低头瞧着那明晃晃的枪头,脸上神情有些古怪。 “肖大人,在下对你的兵器并不感兴趣,你可以暂且收起来了。” 肖南回冷哼一声:“陛下已经走远,鹿大人又何必继续在我这里装模作样?我瞧你在彤城的那段时日,可不是如今这般客气。” 鹿松平皮笑肉不笑地咧了咧嘴:“在下职责所在,除了必要的守卫工作,自问不曾有过半点僭越。” 这是酸她自作自受呢。 听这阴阳怪气的语气,倒是和皇帝身边的那位有个七八分的相似。 “我让伯劳一直盯着你,你自然不敢有所妄动。” “伯劳?”鹿松平停顿片刻,似乎回想起了什么,“原来那位姑娘名唤伯劳。她在我府上停留了两月有余,一人便将今年收成的葡萄吃了大半,想来这账是要记在肖大人簿上的。” 什么?! 肖南回牙关咬紧、七窍生烟:“你胡说什么!把话给我说清楚!” “在下说的是官话,肖大人怎的听不懂了呢?”鹿松平利落挽起六条辔绳,熟练地驾起马车来,“莫说是葡萄,便连军报她也从我这偷看了去不少,肖大人虽远在碧疆,心却同我是一条的呢。” 谁同你一条心! 还来不及细品其中意味,车子便动起来,肖南回脸色微变。 “你要带我去哪?” 鹿松平不语,辔绳狠狠一抖,马车加速向前冲去。 “放我下去!我要去找莫春花!” 鹿松平一身绿衣、长颈细腰,坐在那里却稳如一座青山:“省省吧,陛下将你扔给我了,你便得听我使唤。” 除了肖准和皇帝老儿,这天底下还没第二个人能使唤她! 不让她下车?她自己下去还不成么! 她握紧平弦,想要向车窗挥去。 某人头也没回、后脑勺长了眼一般冷声道:“这是陛下的马车,你若有胆子就尽管毁个彻底。” 肖南回一个踉跄跌回一旁的软垫上,心有不甘地瞪了那背影一眼,将手里的枪杆横在胸前。 “车厢如此拥挤,你若不嫌费力,便一直举着吧。” 马车颠簸起来,飞快驶离黑羽营的队伍,向着戈壁上漆黑的山坡上而去。 ****** ****** ****** 黑羽营拔营的脚步一路向东南方向后撤,直至二十里开外才停下。 这道军令是皇帝亲下,军中无人敢问,却有将领心存疑虑和不满。每个人心中都在嘀咕,不知皇帝这一步究竟走的是何种道法。 当晚,十万大军于天沐河河道以东几十里的一处高地扎营,皇帝在主帐召了众将领议事,商讨当如何与北路的光要营、中路的肃北营相配合,对碧疆发起总攻。 议事从戌时刚过开始,一直到了丑时三刻,皇帝依旧没有对任何一项提议表示认同。 众将从起先的唇枪舌战、激烈辩论,到辩无可辩、口干舌燥,皇帝从始至终都一副不置可否的样子,似乎对所有人的策略都不甚满意。 最后,大帐中陷入了长久的静默。 也不知是否是皇帝怪癖,那元明殿上的青铜刻漏如今居然被搬到了主帐里,滴答作响的水滴声听得人心烦意乱,那点滴流逝的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令人倍感煎熬。 这摆明了议事是假,旁的什么事才是真。 伴君如伴虎,眼前这个却是伴君如临渊。谁能猜得到深渊之中,究竟藏了什么东西呢? 欸,在天成为臣,实在是太难了。 终于,有人绷不住了。 颜广上前一步,决心戳破皇帝设下的这道窗户纸。 “陛下此番叫我等前来,是否另有要事相商?末将是个粗人,不懂弯弯绕绕,不若直接告诉我等,免得大家在这里虚耗时间。” 皇帝依旧石像般坐在那张禅椅上,身上的黑色大氅衬得他眉宇间比平日多了些冷漠,那双眼却透出些兴味来。 “将军直爽,孤亦不想多做隐瞒。半月前左将军领光要营精锐自垡莽岭奇袭碧疆失败,险些命丧白氏之手。他托人告知于孤,言及是因行军密令遭泄露,才令白氏有所准备。孤百思不得其解,故请各位前来一叙,不知众将可有话要说?” 此言一出,帐中掀起千层浪。 这是摆明了说:军中有细啊。 不少人都想起那日被埋在河道旁的俘虏,原来这背后竟藏着这么大的事。 皇帝将众人困在这大帐里,外面想必已安排了心腹守着,可是要瓮中捉鳖、关门放狗了? 纪州牧主簿黄圩犹豫开口道:“敢问陛下此信报是否可信?此事关系重大,需谨慎核实是否属实......” “黄大人何必急着质疑?”这回开口的是肃北营先遣部的典武将军孙灼,他最烦文人条条框框的多事,又寻思着赶紧表明立场,急急开口道,“我看陛下既然开口,想必这信报可信的很,不如速速开始清查,我可带手下先从自家营帐查起。” 这才刚刚对了一回合,帐子中便有了些不和谐的意味。 上军佐史朱庭茂瞥了两眼座上的皇帝,决定在其中和个稀泥:“孙将军说得有理,黄主簿亦不必心焦。陛下召我等前来,想必是有所信任,才未顾忌打草惊蛇之嫌。臣等必将齐心协力、为陛下攘除奸凶。只是......” 朱庭茂面上一片犹疑之色,孙灼瞧不下去,冷声将道:“朱大人在陛下面前还能说半句、藏半句的吗?” 朱庭茂好脾气地苦笑一声,似是下了很大决心,才一揖到底道:“臣只是觉得,左将军失了音讯半月有余,偏偏在这两军交战的关键时刻传来这等消息,又不见其人......” 到底是战场上尔虞我诈过的老将,朱庭茂话还没说完,颜广便已明白对方话中深意。 “我瞧朱大人言下之意倒是有理。且不说垡莽岭一战本就并非十战十胜之役,光要营皇亲贵胄甚多,只怕手脚不利落脸皮却金贵得紧,若是左将军自己带兵不利,羞愤于此故作细作之说,也未尝不可知。何况那碧疆如何凶险,便是侥幸捡的一条性命,却又为何不肯亲自现身,反而如此这般装神弄鬼、霍乱军心?” 颜广原是西部守军雁翅营出身,雁翅营乃是分布最广的布兵营,驻守之地大都十分艰苦,营中多是出身底层、真刀实枪一步步爬上来的老将,同与皇家沾亲带故的光要营,向来是有些不对付的。 这话若是平日里在自家营场中说笑倒也罢了,偏偏今日大帐内还另有光要营的人。 卫将军夙远修皇室出身、金印紫绶,听了这话当即就翻了脸。 “光要营居垡莽岭之险时,未见各位有谁前来相助,此刻出了差错便要反咬一口。敢问颜将军说出口的话可有证据?若是没有,便同那市井上泼污水、乱诛心的无赖有何区别?” 颜广被当场驳斥,眼底已有怒色:“你这话是何意?我堂堂一介镇西将军,岂会同那市井泼皮相论?!” 眼见这是要当场打起来,朱庭茂连忙开口道:“黄主簿跟随康王多年、侍奉过不少州牧,当是最了解这藩王侯爵的心思,不如来说句公道话。” 黄圩在这风口浪尖上被点了名,面上有汗珠滑落,却知道宁可得罪完这帐子里的人,也不可欺瞒座上那人。思来索去,如实说道。 “左将军乃烜远王府出身,臣以为,陛下如今亲征,独留烜远王坐镇阙中,这孤狼守空山,确实容易滋生为虎称王之想。” 大帐内的气氛因这最后一句,几乎到了燃烧的临界点。 只是这焦灼的空气,似乎压根就没烧到皇帝眼前,他同他屁股底下的那把禅椅,依旧保持着同帐外一样的冰冷温度。 “孤突然有些乏了。” 皇帝微微支起额头、合上了眼,声音也低了下来。 “诸位接连数月为战事奔波,此番又深夜议事,想必也是困乏。现下便稍歇上一柱香的时间。一炷香后,孤自有定论。” 大帐里几乎能听到集体松口气的声音。 谁也没想到皇帝这次议事居然如此凶险,方才又拖了这么久,所有人连口水都没得喝、一个个站的腿软,武将尚可以忍受,但也免不了人有三急。 一片此起彼伏的告退声过后,大帐内只剩下几人未离去。 皇帝悠悠睁开眼,瞧了瞧那张几乎看不出任何破绽的面孔,似笑非笑地又阖上了眼。 ****** ****** ****** 黑羽营扎营处以西的土丘上,肖南回重重打了一个喷嚏。 她已经和鹿松平在这土坡上待了两个多时辰。 屁股下面是冷硬的砂石地,怎么都捂不热,她坐立难安地忍了许久,如今实在有些受不了了。 “我说,你到底在等什么?” 鹿松平没说话,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唇边,示意她向不远处的军营看去。 这处高地正好可以俯瞰整个营地,其实不用鹿松平提醒,她也早就发现今晚的军营有些不寻常。 虽说备战时期夜间严控火光、以防敌军突袭,但像今夜这般黑得彻底,也是从未有过。 一片死寂的营地快要和戈壁融为一体,沉默而肃杀。 连着刮了几天的北风似乎停了,荒凉之地又无鸟兽虫鸣,空气中静的可怕。 就在这无边的寂静中,有什么细微声响从远处传来,微弱的分不清是不是人的错觉。 鹿松平却立刻站起身来,将一直放在手边的黑色长弓拿起。 那张弓细而劲瘦,同他那把银蛇一样的剑有些相似。 他又利落地拨开箭筒,清点里面黑色的箭羽,头也没抬地低声问道。 “肖大人箭法如何?” 她有些莫名其妙地看一眼身边的人:“我箭法如何,干你底事?” 鹿松平没有理会她语气中的抵触,兀自从随身带着的长布包中取出另一把弓递给她。 肖南回犹豫了片刻,还是接了过来。 弓臂寒凉,沉沉如坠,锋利笔直的弓弦,拨之便有振空之音。 这是黑羽营的王弓。 她抬头望去,见那鹿松平的脸上全然换了一副表情。她才知道,原来那样阴柔的眉眼,也能有如此带着杀气的时候。 很多人都是有两副面孔的。 她熟悉这种感觉,每次上战场前,她也会变成另一个陌生的她。 下意识地,她开口问道。 “你要我做什么?” 鹿松平望向黑暗中模糊不清的天际线。 那片紫色的天空依旧如凝固一般,静止不动。 然而那安静中,分明有什么在酝酿、涌动,像是快要破蛹而出的飞虫。 月黑风高,阳气衰败,正是百鬼夜行之时。 “肖大人,盯紧了。不要放过你看到的任何移动的东西。” 移动的东西?什么东西? 肖南回的目光落在那片漆黑如墨的夜空中,口中莫名有些发干。 第70章 百鬼夜狩(下) 身为自古观星圣地,岭西宿岩的夜空本该是群星璀璨、月色怡人的。 奈何荒漠之中无半点城镇烟火,一旦乌云遮顶、星月无光,这广袤无边的夜空便化作紫黑色的大罩子,让每一个抬头看天的人都感到绝望。 肖南回努力睁着双眼,眼眶因为干涩而发酸。 她的耳朵最先捕捉到了半空中细微的声响,随即才看到那团诡异的黑色。 那团黑色似一小片乌云一般,不仔细分辨就与天色无异,速度却快得可怕,伴随着一阵尖锐的嘶叫,转瞬便又近了许多。 背脊绷紧,她手指一松放出第一支箭。 那团黑色烟一般变幻着,箭羽像是穿过一层黑雾,没有留下半点痕迹。 她搭箭又连射两支,都是一样的结果。 鹿松平低声道:“不要停。” 肖南回心跳如鼓,胸腔剧烈收缩,将血液挤压冲向她的双臂和头首。 飞快地抽箭、搭弦、瞄准、射出。 坚硬的箭羽她的手指间流转,化作一道道银光向黑暗的夜空飞去。 夜晚昏暗的光令她的瞳孔放大开来,眼中的焦点却随着那黑影的移动飞速震颤,眉间有细汗渗出。 怎么会......根本射不中? 为了名正言顺地成为肖准那把白色弓箭的主人,她闲暇时可谓是勤勤恳恳地练习着箭法,即便比不了鹰眼般的神射手,也自认算得上一流。 可眼前这鬼东西,她居然射不中。 黑影纠缠做一团、尖锐地咆哮着,像是知道她拿它们没有办法,嚣张地向前极速移动着。 只要目标飞过这片山头,他们将失去最好的射程。 鹿松平终于动了,他将早就备好的长弓拉满,肖南回余光瞥过他搭在弓上的那支箭,忍不住停留了片刻。 长簇窄翼,尾羽内旋,箭杆与箭簇几乎是一体的银白色、纤细笔直,停在弦上时稳如一道破晓而出的光。 悄无声息地,鹿松平射出第一箭。 那支箭擦着那团黑影飞过,将一团黑色打散成了几个黑点。 肖南回终于看到了那黑影的真面目。 膜翼尖牙,踪影鬼魅,那是一群夜行的鬼脸蝙蝠。 它们纠缠在一起迫近整个山头,翅膀摩擦发出的声响嘈杂细密,像是刮在人的骨头上。 下一秒,她一眼便看到其中一只夜蝠身上似乎有所不同,挂了一样东西。 那才是他们今晚的目标。 夜蝠飞行的队伍被打乱,迅速重新靠拢,她连忙又出一箭,将那只夜蝠与其他几只隔开来。 鹿松平的第二支箭紧随而至,被那畜生一个翻转躲了过去,却擦伤了它的翅膀、使它的速度慢了下来,与蝠群越来越远。 肖南回再补一箭,伸手再去摸箭筒的时候摸了个空。 她的箭筒空了。 她看向鹿松平。 鹿松平的箭筒里从一开始就只有三支箭。 如今已射出两支,只剩最后一支。 她不敢开口,呼吸都憋在胸间。 鹿松平的手依然很稳,如果不是那跟随目标缓缓移动的箭尖,他几乎看起来像是完全静止了一般。 蝠群已过山头,只剩那最后一只,就要借着夜色永远消失在视野之中。 鹿松平紧扣的手指终于松开,银色的细箭悄无声息的飞出,像是一尾游进墨池中的银蛇。 时间只过了半个瞬目,但却像是凝滞了一般。 肖南回看到那飞速移动的黑影窒了窒,如落叶般翻飞落下,憋在喉间的那口气才长长舒出。 两人三步并作两步向那只坠落的夜蝠走去,不料那畜生竟未死透,挣扎着向一侧陡坡滚去,眼见便要坠入一侧山谷之中。 千钧一发之刻,肖南回迅速抽出平弦反手掷出。 平弦带着破空声飞出,“锵”地一声将那只挣扎的夜蝠钉在了地上。 鹿松平喘着气看了她一眼,神色终于有些不同,简短道。 “枪法不错。” 说完便上前一步将那死透的夜蝠拎起,检查它脚上缠着的东西。 她紧跟着上前,小心望向那面目可恶、牙尖嘴利的畜生。 “这玩意堪比安道院的夜枭了,甚是难缠。” 鹿松平看她一眼,如实开口道:“夜蝠比不得夜枭,只是胜在行迹鬼魅,有蝠群的时候最是棘手。用来传递密信时,可以此作为掩护,逃脱的机会还是很大的。” “听你的意思,倒是之前便交过手?” 鹿松平鼻间哼一声,算是默认了,随即将那支穿透夜蝠身体的银箭拔出,擦拭后小心放回箭筒内。 “若没交过手,怎舍得一上来便用上三支踏云箭?” 肖南回盯着那支箭撇了撇嘴,心道:原来是个金贵物什,难怪只他自己用,却给她配得是寻常弓箭。 但下一秒她随即便明白过来:鹿松平早就预见到了可能的情景,才会做出如此安排。 他根本没有指望她能射中那东西,让她以王弓射出重箭,是为搅动空气,逼迫那只夜蝠改变移动轨迹,他再以手中踏云箭拦截击杀。 这等操作,不仅考验射手的眼力和准头,也考验其预判目标移动轨迹的能力,非顶尖弓箭手不可达成。 这样的身手,怎会去当了州牧? 他该不会是黑羽营的逃兵、跑去纪州顶了人家的位置吧? 肖南回越想越觉得离谱,上下打量鹿松平。 “你一个州牧,陛下到底要你三更半夜在这做什么?” “托肖大人的福,捉奸细。” “奸细不是......” 奸细不是你吗? 后半句话她没好意思说出口。 这不能怪她,这人实在太过可疑。 鹿松平看了她一眼,不费吹灰之力就读懂了那女人的后半句话,不咸不淡地丢下一句:“都说兵如其人,肖大人这□□确实威武,就是可惜打不了弯。” 他这是在讽刺她吧?讽刺她脑子转不过弯? “哼,就算打不了弯,也能同你斗上个三百回合。” 这是说起那晚在康王行宫的事了。 不知怎的,鹿松平面上神情渐渐变得有些奇怪,他盯着肖南回的脸看了片刻,似乎突然明白了什么。 “三目关强袭乃是陛下临时之举,纪州守军与州牧都是连夜赶来,为行军路线日夜提心吊胆、好不狼狈。我现在倒是明白,为何会如此了。” 对方话里有话的样子,肖南回听得一头雾水,不过倒是揪到其中一点关键信息。 “之前黑羽营在三目关的时候,你是不是也......” 她的话越说越艰难,实在不想问出那个自己都害怕听到答案的问题。 然而鹿松平显然已经知道她要问什么,意味深长地挑了挑眉毛。 “彼时肖大人浴血奋战,令鹿某甚是钦佩。” 他果然在。 想到当时自己有多狼狈的样子,肖南回只觉得印堂发烫,脑门当中有根筋在跳。 “那是、那是权宜之计......” 然而鹿松平似乎根本没太在意她碎裂的自尊心,兀自收拾起那夜蝠的尸体,转身向山坡下走去。 “在下要赶着回去复命了,肖大人要是还想留在这里赏月,在下就不打扰了。” 某人身轻如燕,一句话未说完,声音已在远处了。 冷风吹过,肖南回吸了吸鼻子,觉得自己被人利用了一番。 还是利用完一脚踹开的那种。 ****** ****** ****** 一炷香的时间很快就到了。 大帐内再次人头攒动,众将领与随军大臣无不翘首以盼皇帝的一句答复,好可以赶快结束这场令人心焦的议事会。 皇帝还是一炷香前的样子,脸上不见丝毫疲态,似乎对这场拉锯战颇为享受,一点也不急着结束。 就在众人快要忍受不住,纷纷举手投降之时,大帐外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所有人的耳朵都立起来了,不知道这接下来又会是哪出戏。 一声简短的通传过后,鹿松平一身风尘出现在大帐里,顺手将手里的东西往地上一掷,俯身行礼道。 “臣鹿松平,见过陛下。” 鹿松平不是不参加此次议事吗?怎会此时突然出现? 大帐内人人都目不斜视,人人的心都在斜眼看向鹿松平。 这其中不乏蔑视不满的心声,要知道先前有不少人对这个年轻的州牧没什么好感。谁知道康王死了之后,他有没有将那纪州划作了自己的地盘? “原来是鹿州牧,孤先前准你告假,不知此时为何又出现在此啊?” 皇帝显然对鹿松平甚是宽宥,这叫其余的人又生出些不满来。 原来是可以告假的,早知道就不趟这滩浑水了,平白教他们“罚站”了一个晚上。 “回禀陛下,臣夜狩与军营之外,不曾想却射杀一物,特来交于陛下。” 鹿松平说完,将地上那团黑漆漆的东西展开来,血污夹杂着几撮被打湿的黑毛,赫然是一只死掉的蝙蝠。 账内武将齐齐轻嗤,文官纷纷倒吸一口气。 “鹿州牧是被冷风吹糊涂了吧?如今我等正与陛下商议军情要务,怎有闲心管你那劳什子的黑毛畜生!” “这等污秽血腥之物,怎可呈于陛下面前,岂非脏了陛下的眼?” 大帐内一时骂骂咧咧声不断,众人将这一晚憋在肚子里的邪火全泄到了鹿松平身上,一个个险些忘了还有皇帝在场。 鹿松平倒是平和的很,只淡淡看着座上者说道:“在下前来,是因为在这畜生身上发现了些东西。” 此言一出,账内又是一阵狐疑的沉默。 颜广见状,上前一步道:“末将愿为陛下查看一番。” 皇帝摆了摆手,颜广便将那只夜蝠原地摆弄起来。 只一瞬间,他便发现了问题所在,脸上显出犹豫的神色。 鹿松平在旁看着,依旧不动声色。 “将军何故沉默?可是那野兽身上有什么发现?” “臣......臣发现了这个。” 颜广将刚才拆下的布条捧在手里,举过头顶。 账内响起一阵窸窣声,所有人的脚步都不约而同地向前迈了半步。 “那是何物?孤离得有些远,看不清。” 颜广似是下定决心一般,沉声道:“此物乃是一块碎步,末将乍看像是天成军士夹衣下摆的料子。” 这下子,所有人都隐约猜到那块破布是什么了。 原来不是瓮中捉鳖,而是引蛇出洞。 皇帝这一局当真摆的稳准狠。大漠之上,深更半夜,便是孤魂野鬼也跑不出半里地去。 不少人在暗自惊叹,只有一人开始冒汗。 那摆局的人一一扫过账内十数张面孔,兀自装起了糊涂。 “哦?不想天成还有军士如此,悲悯于走兽飞禽,撕下自己的衣物为其疗伤止痛,可谓圣人之举了。” 颜广嘴角抽了抽,只得继续回禀道:“陛下......这碎布上有字。” “何字?念来听听。” 颜广的声音头一次低了下去。 短短数十字,字字透露着天成最新的行军动向。便连个把时辰前、黑羽营东南后撤的指令都传达的一字不差。 饶是先前有所猜测,真的听到的那一刻还是令人又惊又恶。 众将哗然,随即神情激愤起来。 若是先前还有怀疑光要营贼喊捉贼的,这厢一看瞬间便同仇敌忾起来,恨不能当场将那奸细碎尸万段,以慰平白牺牲的天成将士。 皇帝手指轻扣椅圈,似是有些遗憾:“孤自认治军有所得,不想还是出了这种事,合该自省一番,是否先前太过仁慈。” 朱庭茂掩在广袖下的手,轻轻擦了擦汗,上前朗声道:“臣等恳请彻查此物,必还陛下一个真相。” 不少人站了出来跟着附和起来,皇帝微微抬了抬手示意众人安静,随即看向鹿松平。 鹿松平会意,将一早调查好的结果如实禀告。 “陛下,臣已比对过这封密信上的字迹,但写信的人显然有所遮掩,并无字迹可寻。” 众将面面相觑。 咦?这鹿松平何时这么能干了? “那发信的人可有找到?” “臣排查了今晚当值走动的士卒,通过衣摆的残缺发现了此人,正是俘虏营的一名伍长,抓到的瞬间便自尽了。属下无能,未能留下活口。” 听到这一句,某只被汗浸湿的拳头不由自主地松开来。 他几乎有些控制不住心下翻腾的得意。 皇帝设下圈套为了捉他,但那又怎样?还不是让他糊弄过去了? 只要他足够小心,任谁也不会发现...... “朱大人,何事开心啊?” 帝王的声音冷不丁地传过来,朱庭茂不自觉地一抖。 不,不可能,他面上绝对没有表现出万分之一。 朱庭茂露出一个老实敦厚的表情,恭敬回道:“回陛下,臣是觉得此事实乃万幸,虽说细作还未捉到,但这关键信报却拦了下来。鹿州牧功不可没啊。” “朱大人所言极是。然,有功之人不止鹿州牧一人。方才那一炷香的时间,孤分派了黑羽营的数位哨岗在高处瞧着大家。有谁回了帐子,有谁去了恭厕,有谁......”皇帝停顿片刻,将目光幽幽落在朱庭茂的身上,“有谁去了俘虏营附近,孤可是一清二楚。你说对吗?朱大人。” 朱庭茂仍然控制着自己没有发抖,但脸色却渐渐苍白起来。 他勉强维系着最后一丝体面,沉着辩白道:“回禀陛下,臣之所以会去俘虏营附近,乃是因为发现了可疑人等,这才想要跟上前去一探究竟。” “那爱卿可有所发现?” “微臣无能,那人狡猾的很,三五下便不见了踪影,臣还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只得暂且作罢。” 夙远修在一旁冷眼看着,突然开口问道:“既然如此,朱大人为何不在一开始的时候,便叫附近巡防的士兵前来查看?” 众将频频点头,朱庭茂却几乎没怎么停顿便对答道:“在下并不肯定所见是否当真有异,逢此非常时刻不想闹出动静。不曾想却因此惹来怀疑,臣当真是冤枉的很。”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这事怕是没个尽头了。 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座上人。 皇帝终于有了些表情,似乎是叹了口气。 “爱卿的一番话合情合理,只是事出巧合,偏偏就只有你一人去过俘虏营附近,若再无旁人能为你作证......” 朱庭茂的脸色终于有些绷不住了,他跪倒在地,声音中带上了几分哽咽。 “臣惶恐啊陛下!臣是冤枉的,定是有人嫉恨,才想要构陷于臣、陷臣于不义......” 朱庭茂岁数不小,六旬老臣伏地痛哭,这情景当真有些凄惨。 不少人开始有些心软。 “陛下圣明,许是这其中当真有什么误会,还是查清为好......” 皇帝又叹了口气,似乎也对眼前的情形十分痛心和遗憾。 “爱卿情真意切,孤亦不想为难于你。”那声音就从朱庭茂脑袋上方飘来,甚至还带着几分笑意,“既然你如此赤诚之心,容不得旁人污糟,孤赐你于王座前自裁以证清白,你可愿意啊?” 什么痛心?什么遗憾?都是错觉。 眼前这人,压根就是没有感情的石头。 朱庭茂咬紧了后牙,最后挣扎道:“此事、此事并没有证据直接指证于我,为何陛下就是不肯放过......” “爱卿糊涂了。孤从未自诩明君,办事亦只信心证,不信旁征。若是爱卿当真枉死,便等孤百年之后再到地府同你赔罪。” 什么?他不服!他明明没有暴露,为什么......为什么...... “来人。送朱大人上路。” 大帐外响起黑羽侍卫的脚步声,朱庭茂终于不能再忍。 他站在大帐靠里些的位置,离皇帝只有五六步之隔,此时事情败露他已无活路,眼中凶光闪过手下已有动作。 上前欲擒他的黑羽将士只觉得手下一轻,那朱庭茂竟然从捆绑的绳索中脱困出来,像是一条滑溜溜的鱼一般,突然便冲向皇帝所站的位置。 一切发生的太快,颜广等人皆大惊失色,只来得及拔出佩剑。 朱庭茂嘴角勾起得意的弧度,手指尖多了一把锋利的指刀,直奔手无寸铁的座上帝王而去。 三步、两步、一步...... 三寸、两寸、半寸...... 他盯着手指尖的刀光,却发现它无论如何也无法再前进毫厘。 刀锋就悬在帝王咽喉前,杀气伴随劲风撩起他垂在肩头的发丝,却吹不动他眼中的情绪。 朱庭茂盯着那双眼,心中渐渐生出的是一种彷徨和恐惧。 怎会有人能在刀悬于喉时仍有这种眼神?毫无起伏地、平静地像个死人。 迟来的痛从肋下传来,朱庭茂缓缓低下头,他看到一柄长刀从帝王身后的帐子穿出,直直插入他的左胸。 他什么也没察觉,什么也没听到,仿佛那刀是凭空出现一般,只一瞬间便刺入他的身体里,就连鲜血也迟缓了片刻才汨汨流出,顺着那刀身上诡谲的花纹,蔓延流淌开来。 帝王终于动了。 他缓缓站起身来,抬起手将朱庭茂手指上的刀环取了下来,拿到眼皮子底下似乎细细观察了一番。 “朱大人当真让人开眼。孤与你君臣数载,竟不知你还有这等精巧玩意,想是平时甚少交流,疏远了情分。你说是吗?” 朱庭茂想开口,但嘴唇一张便有血沫顺着嘴角流下。他的手臂垂了下来,腿也有些发软,整个人像是要挂在那柄长刀上一般。然而那刀下一秒却飞快抽了回去,便如同它出现时一样快。 他沉重跪倒在帝王的靴子前,发沉的脑袋却抬不起来,他只听到那低沉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好似催命一般。 “爱卿莫急。该聊的还未聊尽,孤不会让你死的。” 作者有话要说: 肖大人是直的,打不了弯:) 第71章 他的秘密 肖南回觉得:鹿松平可能是属兔子的。 狡兔三窟,只有兔子才会跑起来又快又安静,还能在一瞬间便钻进兔子洞,教人找不到踪影。 她不过晚了半步,再想去追他的时候,便连个人影也瞧不见了。 当然,就连带她来时的那辆马车也消失了。 可怜她上那土坡时光顾着留意对方的动作,心思全然不在记路上,若不是大漠之中遮挡较少,军营中又还有一两点光亮,她怕是要在这荒郊野岭之中过夜了。 如此耽搁了半个时辰左右,当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赶回营地时,正有人将一卷带血的毡毯抬出大帐。 她整个人愣住,随即心下一阵发凉。 难道说,皇帝已经被奸细给...... 她快步冲向帐子,左右把守的士兵反应很快,一把将她架住。 她一边挣扎,一边痛心叫到:“陛下!陛下!臣来晚一步。都怪鹿松平他不给我指路,自己一人跑了......” “嚎什么?孤还没死。” 熟悉的声音在毡帘后响起,肖南回的哭喊生生憋了回去。 下一秒,鹿松平的脸从帘子后探出来,嘴角抽动着对左右士兵道:“这位是右将军肖大人,还不快快放手。” 士兵们有些犹豫着放开那奇怪的女子,却见她原地掩面呆了片刻,转身便要离开。 “进来。” 某人又发话了。 肖南回的脚在地上磨蹭来磨蹭去,最后还是不敢就这么掉头走了,乖乖进了帐子。 大帐内已经安安静静,根本看不出方才究竟发生过什么惊心动魄的情形。 可方才那卷毡毯上的血她看得分明,一定还是发生了什么。 “臣来迟了,请陛下恕罪。” “卿对孤情真意切,令人感动。” 他不说还好,说出来只让人面上烧的更厉害。 一路奔袭而来的冷空气在肺里开始膨胀,她忍不住开始咳嗽起来。 “这个,臣还以为......” “起来说话吧。” “谢陛下。” 肖南回这才站起身来抬头望去,只见夙未正慢条斯理地将新碳添进炉子,他身后阴影里放着个木架子,木架上挂着个人,胸口血迹未干,面容倒是干净,她依稀记得应当是上军佐史朱庭茂。 这便是抓到内贼了?倒是人不可貌相,谁能想到坑害光要营千万精锐骑兵的,竟会是这么个小糟老头。 丁未翔正坐在角落的一张脚凳上擦他那柄长刀,留意到她的目光,只吹了吹上面还未干透的水汽:“肖大人来的不是时候,最精彩的一段已经错过了。” “倒也还不算晚,能跟着看个热闹。” 夙未站起身来,走到离朱庭茂一步之远的地方站定。 “爱卿一介文臣,竟然有着通天的本事,倒教孤刮目相看呢。”夙未说罢摇了摇那穿骨而过的铁链,朱庭茂的脸色也跟着白了白,“之前是孤怠慢了,寻常绳索看来是困不住朱大人,如今便只得借了军械库的钩刺一用,想来是粗糙了些,且忍忍吧。” 撕破了这最后一张脸皮,朱庭茂已然没有了往常那用来伪装的忠厚,面上显出几分麻木来。 “你不必枉费心思,我自认技不如人,但也不会同你多说。” 夙未眼睫低垂,并不在意对方话语中的抵触之意。 “朱大人可知,在你行刺前,孤其实也只是对你有所怀疑。甚至连你去过俘虏营的事,孤也是听你亲口承认,才知晓的。” 朱庭茂愣了片刻,随即脸色在一瞬间变了。 他早该想到,今夜的营地烛火减半,即便是以目力著称的黑羽弓箭手,也未必能在黑暗中分清究竟是谁去了何处,何况他也是有些功夫在身,不可能完全没有察觉。 他中计了,自曝了奸细之身。 “可是......” “可是孤是如何一早就对你有所怀疑了,是吗?” 夙未勾了勾手指,站在一旁的鹿松平便从一个密匣中取出一打书信,恭敬递了过来。 朱庭茂只瞄了一眼,便知道了那是谁的书信。 “朱大人忘了,孤的先祖是如何打下这江山的吗?父王教会孤的第一件事,便是如何掌控朝臣。天成朝中从七品以上大臣的行踪、结交对象一月一报,四品以上大臣除此之外,连书信都会呈到孤的案上。家书自然也在其中。” 朱庭茂的双颞因为咬牙而突出,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早在数月前便已经暴露。 “你是个聪明人,知道人在阙城若想送密报实在风险太大,于是便将想说的话藏在这家书中送出去,倒也稳妥。” “我自问从未在信中提及此事,你又是如何发现的?” 夙未勾了勾嘴角。 他很少会笑,更不会笑出声。那表情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嘲讽。 “朱大人原是来上门讨教的。也罢,今日说好是臣子间坦诚相待,便不瞒你。孤的黑羽卫在拦下大臣家信后,便要记录排查一番。而这其中既包括明面上的通报,也有暗言暗语。但既然是暗语,便一定有端倪可察觉。朱大人书信中自半年前起便出现过‘风痛’这个词句。” 朱庭茂不语,内心却剧烈翻涌。 他罹患风痛多年,将此二字选为暗语字眼,实该最不易引人察觉。 “不错,风痛二字看似无异,却是告疾之意,若书与家中老幼,实则在一千封家书中也难出现一次。只因疾患乃讳忌,亦徒增烦扰。此二字看似合理,却不合情。而在你传与海城乡故的家书中,仅月内便出现过三次,随后康王死讯便传来。此为破绽之一。” “此次征讨碧疆,你未料到孤会亲自出征,先前截获送往宫中战报的暗线便用不得了,你只得想法子跟到前线来。身为佐史,本不必随军出征,你倒是不惜拉上几名主簿为你打掩护,反而露了马脚。此为破绽之二。” “数日前,孤的右将军掩藏身份回营向孤汇报,你心中算到此事可能与你破坏光要营突袭一事有关,连夜叫人换下了审讯的讯吏,叫他暗下黑手除了被讯问者。此为破绽之三。” “你若愿意,孤还能为你数出许多。可怜朱大人浑身破绽,竟以为自己金刚不破之身。差遣你的人,当真是眼神不好。” 朱庭茂浑身发抖,不知是痛急还是怒火攻心,许久才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 “陛下尽可以逞口舌之快,我已然是个废人,多听几句也不过挠痒痒一般......” “朱大人这是要拉上全家一起陪葬吗?不过也对,听闻朱大人最宠爱的独子一年前因染时疾去了,如今想来是再无留恋了吧。” 朱庭茂虽然表情未变,呼吸却急促起来。 一直在旁默不作声的肖南回,突然觉得眼前的情景有些眼熟。 是了,这朱庭茂和在霍州时的安律何其相似。都是轻易便能为那不知身份的人卖命,又都是失了至亲至爱之人。 “孤不是第一次同你这样的人打交道了。此刻没有将你直接交于廷尉与右监,便是想听你说上几句真心话。此时不说,孤也不知你是否还有机会再开口了。” 朱庭茂脸上神情变幻,他似是陷入到了对过往的回忆中,最终不得不回到现实来。 良久,他喃喃开口道。 “陛下是这山河的主,却做不了这天地的主。” 夙未轻拢衣袖,宽大的衣袍遮住了他腕上的舍利子。 “生老病死,阴晴荣枯,星移斗转,何时因过人心而转移?朱大人怕不是老糊涂了。” “我没有糊涂!”朱庭茂的情绪激动起来,这是他被钉在木架上后,第一次试图挣扎,带着全身的铁链都铮铮作响,“敢问陛下可知,那涅泫裘氏昏聩荒诞至此,为何还能在这江山之上称王数百年?裘氏一族的秘密,陛下当真不想知道吗?” 丁未翔已然拔刀而起,刀尖直指朱庭茂的喉咙。 “放肆!” “未翔。”夙未的声音淡淡的,丁未翔却还是将刀入鞘,只是整个人站得离皇帝又近了几分。 “传闻涅泫第四十九任皇帝裘鸢可通神明、驭五行,你说的秘密,可是指这个?” 那人说的轻巧,肖南回在一旁却听得惊诧连连。 这是什么皇家秘辛?她可不可以不听?皇帝该不会一会就要杀她灭口了吧? 朱庭茂对夙未所言却丝毫不感到惊讶,脸上反而流露出疯狂的神色来:“不错!只有神之血脉才会是这天地间真正的王者,能为神臣,万死不辞!” “你要同孤说,这世间当真有神明降临,而你效忠之人,便是这神明的后代?” “他不是神的后代,他就是神明本身。”朱庭茂抬起头来,大睁的双目里有红色血丝在蔓延。此刻的他像是已经感受不到身体的疼痛,眼中放出奇异的光来,“陛下何不同我一道去瞧瞧那神迹?任谁瞧过了都会折服于它的,只要诚心侍奉,莫说这天下,便是长生不老、永葆年华也......” “孤看你是疯了。” 夙未的声音冷了下来,像是他对此人的兴趣也冷却下来。 “拖下去,好好审。查清康王的事是否同他有关。” 丁未翔领命,差人将朱庭茂从木架上卸下,向大帐外拖去。 锁链在地上拖出一道痕迹,就从肖南回脚边划过。 朱庭茂的目光停留在她脸上短短一瞬,突然大叫道:“肖大人,青怀候可还安好?” 肖南回一愣,还没等做出反应,朱庭茂已然移开目光,嘴中开始碎碎念叨着些不知所云的话,时而大笑、时而狂语谩骂,不知是装的还是真的已经神志癫狂。 朱庭茂的声音终于渐渐远去,直至半点声音也无。 大帐内一阵死一般的寂静,丁未翔与鹿松平都静立不语,像是早已习惯这种氛围。 肖南回也只得尴尬站着,她开始有些不明白为何自己会出现在这帐子里。 好像,是皇帝叫她进来的? “你们出去吧,孤想静静。” 鹿松平与丁未翔行礼退下,肖南回连忙跟上。 “肖南回。” 她还差一步就能迈出大帐的脚步,生生止在那里。半晌,才不情愿地回过头去。 “陛下还有何吩咐?” “陪孤出去走走。” ****** ****** ****** 荒原之上的黎明来的总是早一些。 光明驱赶着长夜的阴霾,将光的界限推向更远的地方。 肖南回低着头吭哧吭哧地爬着土坡,抬眼就能瞧见前面两三步远处、那人坠着厚重狐裘的披风,在风中滚动出一折折的波浪。 一个时辰前,她刚从这破山包上下来,现在居然又要爬上去。 皇帝开了金口,要她作陪。人家去哪,她便得跟去哪里。若是皇帝出了个三长两短,丁未翔那厮可能还要剥了她的皮。 简直没处说理。 夙未一直没有说话,大漠粗糙的沙粒拂过他的脸颊,他连挡都不挡一下,只偶尔停下低低咳上几声。 终于,前方再无路可走,肖南回如蒙大赦,连忙出言阐明这个事实。 “陛下,前方无路了。” 夙未没说话,背对她望向不远处东方的天空。 那里有一线红光正蠢蠢欲动,就要钻出那地平线。 肖南回眨眨眼。这倒是他们一起看过的第二个日出了。 她同肖准都没有看过日出。 虽说她从十几岁起便跟着他四处行军,熬过的夜晚数不胜数,但在那无数个黎明日出之中,肖准连停下来多看一眼的时间都不曾给过,她便也都是在匆匆一瞥中飞快掠过的。 像现在这般两人境地、安静到与世隔绝的氛围,更是从未有过的。 所以人生际遇有时当真是说不清、道不明的。 内心感慨完毕,她突然想起那天日落时分、离开碧疆时的那一幕。 先前因为诸多怪异之处,她没有在第一时间将此事上报,如今倒是个说出来的好机会。 毕竟眼前这人喜怒无常,现下看着和气,回头治她一个“知情不报”之罪,她可承受不起。 “陛下,臣、臣有一事,一直未能秉明。” 夙未的背影依旧沉默,她踟蹰片刻,觉得话既已出口,已然不能再咽回去。 “臣在碧疆时曾见过安律,他似乎同白氏的人有勾结。臣还发现他似乎掌握了某种秘术,倒是和朱庭茂所说的神迹有些......” “我问你,你相信这世间有所谓的神迹吗?” 夙未突然打断了她的话。 这是他坦露真实身份后,第一次在她面前称“我”,而不是“孤”。 但这反而让肖南回左右为难,她还没蠢到觉得自己可以僭越妄言的地步,只得硬着头皮支吾道:“诚如陛下所言,甚是疯癫之语,不足为信。” 夙未微微侧过脸来,风将他束在脑后的长发吹散开来,发丝掠过他的眉眼,模糊了他此刻的神态。 “我的母妃便是他口中永葆年华之人,年过三旬也同十数年前无甚分别。可这般神眷恩赐的下场是什么你可知晓?” 肖南回愕然。 她对皇帝生母的事情略有耳闻,只知其曾盛宠一时,后因容貌之异掀起妖邪之说,最终下场极其凄惨。 此刻站在她面前的若是姚易或吉祥,她大可以拍肩熊抱一番,再送上几句安慰之词,最后来个不醉不归。 可眼前的人是帝王,她从未面对过这种情况。 莫说是她,可能天成数百朝臣也未面对过此种情况。 电光火石间,她突然想起那夜在白耀关时,眼前的人说过的话。 此刻她才有些明白,为何他会那样厌恶永生之说。 “陛下说过,永恒实乃虚妄。正是因为美好终会逝去,所以我们才会更加珍惜当下。不是吗?” 她的话被风吹散、四散飘洒,她不知有几个字落在了那人耳中。 下一瞬,夙未忽的转过身来,迫近肖南回几步。 他们本就站得很近,这一来便几乎面对面贴在一起。 她脚下一时忘了移动,抬起头来几乎能感受到那人的气息、带着清冷的味道,迎面将她牢牢包围。 “孤告诉你个秘密如何?” 他又换回了称谓,语气却并无身为君王的威严,反倒像个还不谙世事的孩子。 那似笑非笑的眉眼在此刻突然鲜活了起来,晨起的朝阳在他身后放出夺目的光,衬得他连鬓角也带了飞扬的神采。 “孤王的母妃乃是为人所累。世人口中流传的疯癫之人并不是她,而是孤。” 肖南回盯着那漆黑的双瞳,熹微的光晕在其中点亮了两团火,随风烈烈,渐渐蔓延成燎原之势。 “肖南回,你怕孤吗?” 男子曝露在金色的晨光之中,就连脸上细腻绒毛都清晰可见。 他仿佛在这一刻褪去了那些阴沉与伪装,再没有半点阴谋算计可以留下,变得触手可及、温暖而真实。 他今日没有戴发簪,只在束发的地方系了一条锦带。 风又大了些,将那条锦带吹得摇摇欲起。 鬼使神差地,她伸出手,一把抓住了那条快要飘走的带子。 停顿了片刻,她踮起脚来,将那带子重新系回帝王的发间。 “惧怕陛下之人没有万万也有千万,倒是不差臣一个。所以,臣不怕。” 风中有细沙飞过,像是要迷了谁的眼。 帝王眼睫轻垂,遮住了那其中掩藏的情绪。 “肖南回,记住你今日说过的话,来日莫要后悔。” 第72章 铁甲加身 在皇帝说完那句“不要后悔”的话半刻钟后。 肖南回就后悔了。 或许不单单是后悔两个字那么简单,她简直有些后怕。 她与皇帝短短的几次交锋中又添一笔孽账。这回她居然还替他系了发带,现在想想,简直和耗子给猫系铃铛没有差别。 皇帝问她是否怕他,这其中或许有两成意思。其一是简单问她是否怕他这个人,其二则是问她是否怕他所代表的皇权天威。 然而不论是哪一种,她身为天成臣子,都不该说出那个答案。 虽然她不想承认,但在黎明前的那一刻,她没有把眼前的人当成是天成的君主,而是当成了一个普通人来看,进而生出些不对劲的情绪来。 如今想想,一定是因为她近期睡眠不足、头昏脑涨,又被美色迷了眼,才会说出那样的话。 可坏就坏在,听那话的人向来清醒的很。 在说完那句意味不明的话后,皇帝几乎是一瞬间便恢复了常态,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优哉游哉地下山去了。 肖南回的心里可却翻了天,连腿都有些抖。 据说天成有着不杀武将的惯例,她可不想成为破例的那一个。 她天性中强悍的一面通通落了下乘,懦弱的一面倒是袒露无遗。 她将这种诡异的现象归咎于他们之间悬殊的地位差距。 一定是因为对方是皇帝,她才总是如此狼狈。 借着晨起的光亮,肖南回踉踉跄跄回了营地中莫春花的帐篷。 刚进帐子没走两步,她头上便硬挨了两拳。饶是如此,她仍是有些没回过神来。 莫春花怒气冲冲地掌了灯,这才看清楚肖南回的脸,愣了片刻后斜眼打量道:“你这是打哪回来的?也不吱声,亏我刚刚没拿个大棒敲下去,否则你这脑袋瓜子可要开花了。” 肖南回没理她,懒得去开口分辩:你莫春花别说一棒子,便是十棒子也敲不着她。 莫春花打了个哈欠,将厚夹袄穿上,转头瞧她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挑了挑眉毛:“哟,不过一日多未见,你就变成这副德行,看来是真的得罪陛下了。” 肖南回依旧不语,卸下平弦丢到一旁,随即仰面倒在毛毯垫子拼成的小塌上,双手交叉放在胸前,一副挺尸的样子。 莫春花冷哼一声,拿起平弦便用做烧火棍、往旁边快要熄了的炭中捅去。 肖南回果然侧目。 “你做什么?” 莫春花用平弦将那炭火盆搅得叮咣作响:“原来没哑。” 她张了张口,随即又恹恹闭上了嘴,翻了个身背对莫春花,一副眼不见心为净的样子。 莫春花捣鼓了一会,手便有些酸了,炭散了一地还要她自己收拾,只得气呼呼将平弦丢到一旁。 豆大的火苗虚弱的在油灯盏上挣扎着,像极了肖南回此时的心情。 莫春花当真抠门,连点个灯都舍不得添油。 眼皮沉沉合上,她想趁着这档口小眠片刻,也好打起精神面对之后的诸多烦心事。 偏生莫春花的嘴又合不上了,絮絮叨叨一直在她耳边念叨着些什么,她拿出了多年在杜鹃那磨练出的本事,那些词句字字从她左耳进、右耳出,半点痕迹也没留下。 柔软的羊毛毯子将她陷入其中的身体包裹起来,像是坠入云端一般,半梦半醒间,某个似乎在先前便做过的梦又浮现出来。 她迷迷糊糊地低头看去,只见梦里的自己手里抓着半截衣服。 月白色的衣服。 她顺着那截衣服向上看过去,便见一个熟悉的背影。 是那穿月白色衣服的仙子。 “仙子请留步。” 诶?这回她倒是能开口说话了。 仙子果然停住,随即缓缓转过身来。 这一回,“她”面上的光辉似乎正慢慢褪去,终于显出轮廓清晰的眉眼来。 等等,怎么会是他?! “肖南回。” 不,不要喊她的名字。 “肖南回!” 肖南回猛地从浅眠中惊醒,眨了眨眼才让混沌的思绪回到当下,又费了片刻时间才想起来自己身在何处。 莫春花的脸从上方逼近她,方才急急唤她,这会又不停地向她使着眼色。 她顺着对方的目光向后望去,却见一名红衣礼官不知何时已经立在那里,视线微微低垂,规矩地像是立在那里的一个木偶假人。 “肖大人可是醒了?” 肖南回一个激灵从软榻上坐了起来,又飞快站起身来行礼道:“近日甚是疲累,有些懈怠了,还请这位大人莫怪。不知是何事......” 她心下揣摩着会不会是肖准那边有了新的战报,但转念一想,如果是军情该不会是个礼官来报,当真是有些纳闷。 那礼官恭敬回礼:“小的奉陛下之令,来请右将军前去王帐议事。”说到此处他停顿片刻,冲帐外拍了拍手,两名下属礼官手捧一套银甲走进帐中来,“这是陛下特意命人为您准备的甲衣,还请将军披甲面圣。” 帐子的毛毡帘被拉起来些许,一点晨起的烂漫阳光透进来,直直落在那片银色铁甲之上,令肖南回眼前一亮。 那是光要甲,光要营特有的甲衣,同她从前在肃北营时穿的绛色步兵甲完全不同。前襟明亮的胸甲是“光要”二字的由来,整套甲衣精密非常,便是只有一点光亮也会反射出夺目的银光。 先前在都城的时候,因为走的匆忙,她虽封了将军,却连封礼都没来得及细看,想来除了那些金子,还应当要有将军才能佩戴的甲衣。 就是不知,天成是否有专为女子准备的甲衣。 那礼官一看便是做惯了这种差事的,一个察言观色便知道小南回在想什么,殷切地笑着:“将军立功了,这些都是应得的。这甲衣都是武库那边按照将军身量新打的,将军尽可一试。”随即他抬起眼皮斜一眼莫春花,“还不快服侍将军披甲?” 肖南回吓了一跳。她哪敢使唤莫春花这只胭脂虎,连连摆手:“不用不用真的不用,我自己可以的......” 然而莫春花已经黑着脸冲她走了过来,用她那铁钩子一般的手钳住了肖南回的两条胳膊,声音像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 “婢子这就服侍将军披甲,还请将军抬抬胳膊。” 莫春花说完这话便闭了嘴,脸上虽然不大情愿的样子,但到底也没有再多为难。 她虽野惯了,可从下跟着一个外族姨娘讨生活,该忍的还是能忍下来的。她不能在那礼官面前太过火,毕竟礼官最是事多,还各个都爱传话,若是有点什么不妥传到她老爹那里,依颜广的脾气,估计是要当场将她打包送回纪州府上去的。 可怜肖南回自记事起就实在没有被人服侍过,即便只是配合也生疏的紧,而莫春花手下又力道极大,这套甲穿下来她整个人已出了一身汗。 那礼官见怪不怪,不知从哪又抬出一面铜镜,恭敬递到肖南回眼前。 “请将军自正仪容。” 锃亮的铜镜映出一张熟悉的脸,同她数月前离开都城时似乎又有些不同。似乎是嘴角的线条坚毅了些,又似乎是那双眼睛更亮了些。 或许她的脸根本丝毫未变,令她有所改变的只是她身上的这身甲。 铁甲加身,以报君恩。 她曾经多么渴望能有一日真的成为一代名将,名正言顺地站在肖准身旁。 如今,她终于穿上了这套甲,却觉得分外沉重。甲衣上连接紧密的锁子,像是一道收紧的绳索,明明没有压迫她的胸骨,却令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束好最后一处腕甲,莫春花退开来看了看,由衷感叹道:“真是威风。” 肖南回从思索中回过神来,偷瞄身旁那小女子的模样,心下有些好笑,故作严肃道:“先前事关紧要,我不能在你面前表露身份,如今却是不同了。难道颜将军的女儿当真如此不识礼数,见过本将军连个大礼也不见的?” 莫春花愣住,显然没想到会被如此拿捏,既是羞愤、又有些惶恐,咬了咬嘴唇这才俯身行了个大礼。 “小女子莫春花,见过肖......” “大人”二字还没说出口,莫春花便听得一声憋不住的偷笑。 她恍然明白过来,抬头恨恨向那笑作一团的女人瞪去,嘴里低声嘟囔着她那南羌人的家乡话,小南回听得一耳朵,反正知道不是什么好话。 她没有作声,走到一旁拿起平弦,想要像从前一样将它放回背上,手抬起来碰到那冰冷的甲衣才意识到,这身行套恐怕没有给她的兵器留位置。 她只得将平弦握在手中,那礼官瞧见,恭敬却不容拒绝地说道:“肖大人披甲前去即可,御前向来不宜持械的。” 肖南回恍然站了一会,低头将平弦上沾着的黑色炭灰吹去,轻轻递给莫春花。 “暂且替我保管着,晚些再来找你取。” 说完,不再看那姑娘脸上错愕的表情,跟随那礼官快步离开了帐子。 作者有话要说: 上周没更,这周补上。 第73章 任务 天成灵微十二年暑末,帝亲征碧疆,东临三目关引白寇西还,后屯兵于岩西天沐古道东岸,运筹帷幄之中。十月廿六,大雪,雾自西向东而起,遂有日蚀于中天,国君之大忌也。是夜,白氏密遣燕紫、奎郎夜袭王帐欲击杀御座,然终败于色丘。史称之为,紫贪食日。 这是史书上对色丘之战的描述。 色丘一战后,天成与碧疆的战局呈碾压式的扭转,白氏再无力抗衡,成溃散状流于纪州,便是后话。 然而彼时,肖南回还并不能意识到接下来发生的那场战役,对于天成收复碧疆的战局起到了怎样决定性的作用。 她此刻正立在十数将领之间,屏息聆听前方传来的最新战报,脸上有欣喜也有忧愁。 纪州彤城以西传来捷报,肖准率领的三十万肃北大军已扫平整个岩西的白氏守军,全军驻扎于三目关外,等候发起总攻的最好时刻。 信报念完的一刻,营帐中的氛围瞬间热烈。虽说不久前军中才刚刚出了细作,但肃北军接连大捷的消息还是令人欣慰。如若时机把握恰当,或许天成有望速速结束这场平乱之战,从而免去多年对峙的虚耗。 这些肖南回不是不知道,只是她更加担心肖准。 十数年前,肖准还是锐不可当、血气正烈的少年郎,率领当时的朔亲王旧部追赶白氏,却在三目关吃了败仗,若非当时的飞廉将军率光要营重骑前来搭救,十万精兵旧部恐全军覆没,便再无之后的肃北军。 那是肖准一生中唯一的一场败仗,别人或许不知,但肖南回知道:对于当时方才失去全部家人的少年来说,那种影响如深渊回响一般,是难以真正消散的。 大帐内你一言我一语的进言献策持续不停,皇帝安静聆听,脸上既无喜色,也无忧思,只左手轻轻扣在小几上,指尖一下下轻轻点着几面。 “肖大人。”皇帝目光突然便转向她,“孤常闻碧疆之富庶,方寸之地可产黍千石、牛羊百头。不知可是真的?” 肖南回谨慎回道:“传闻有所夸大,但碧疆确是丰产之地。”顿了顿,她又补充道,“臣在其间数月,还曾发现其北部多地沙土成赭石色,间或有桐花生长茂盛,皆是铜铁之引。” 她的话一说出口,武库令吕子越率先作出反应。 “天成对铜铁矿出一向管控严格,可如若将军所言皆属实,那白氏确实找了个好地方休养生息。如今多年过去,怕是早就已经冶铁厉兵,不好对付啊。” 颜广却有些不悦:“依末将来看,犯不着为那区区一点铁引而自乱阵脚。不过都是些粗鄙蛮人,还能抵挡得了我天成铁骑不成?” 吕子越擦了擦汗:“将军此言差矣啊,若只是南羌族人,倒也不足为患,可那白氏中人也算得上是能人辈出......” “荒唐!区区逆贼,怎担得起能人辈出这四个字,吕大人怕不是老糊涂了罢?!” “好了。” 皇帝终于出声终结了这场无意义的争辩,随即再次将目光投向肖南回:“富庶之地,其民却悍,何解啊?” 肖南回的内心在泣血。这皇帝老儿当真是不肯放过她,一遍遍地要她开口引这帐中人争吵。她这个右将军还没归队满一个时辰,便要将这日后同僚得罪了个干净。 煎熬归煎熬,她还得硬着头皮答道:“碧疆水草丰沛,是南羌族人心中的神灵应许之地,然古来争夺战火不断,是以南羌对外族敌意颇深,加之其族内语言、文字、乃至生活习俗与天成多有不同、难以同化,故常有民风刁悍之感。” 皇帝点点头:“欲征其城,兵戎伐之。欲征其族,良策安之。孤的心意,诸将可领会得到啊?” 大帐内一时安静下来,不少武将都显得有些不满。 这倒也不难理解。将士出征,本就是不为拓伐疆土、便为保家卫国,心只向着自己人,何事考虑过外邦感受? 然而这话落在肖南回心里,倒是对皇帝有了些不一样的看法。她一直以为像他那样的人,不大会在意别人的死活。或者说,是不在意那个所谓“明君”的称谓。 可即便他说出这样的话,他的心底真的带有丝毫的悲悯之心吗? 一个连自己的死活都不太在意的人,她只能猜测他生来便是薄情。薄情之人却能做出如此仁厚温善的决定,除了让人惊诧外,也会让人生出些恐惧来。 他不过是在扮演那个仁厚温善的角色罢了。 自古杀伐容易、止杀难,所有人都在猜测皇帝话语中的止杀之意到底有几分。 主簿黄圩斟酌着开口问道:“臣赞同陛下所说,只是不知这仗要如何打才算得上是......不大动干戈?” 皇帝轻轻歪了歪头,像是偶然想到了什么、随口说出来与众人分享一般开了口:“派一支不超过三十人的小队潜入碧疆天沐河上游,将孙家筑下的水坝捣毁,最快几日可成?” 此言一出,在场的所有人都或多或少地明白了皇帝要做什么。 什么良策安之,无非是以计谋策反民心。 孙家筑坝圈地、为害宿岩,多少都有白氏在后撑腰。 天沐河下游并非只有宿岩百姓,也有许多碧疆游牧和土生土长的南羌人,河水断流对他们的影响绝非一言两语可以蔽之,但白氏手中握有军队,便是再多不满也只能咬牙吞下。 捣毁水坝,虽说是战时策略,却不可不说是无意中帮了那些饱受风沙干涸之苦的百姓。 夙远修几乎在一瞬间便想到了接下来的排兵部署,沉声道:“如今本就是枯水季,若是再将水坝捣毁,天沐河上游必有水落石出之势,光要营重骑涉水而过,要不了半月便可踏平他白氏北部的一切防线。” 主簿黄圩也仿佛活过来了一般,两眼放出光芒:“恐怕好处还不止这些。上游泄洪之力必会冲击其下干涸已久的古河道,沙岩本就松动,如今的深渊沟堑恐怕到时候便会成为一片谷中浅滩。不日便是大雪......” 颜广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打断道:“不日便是大雪,今年入冬以来纪州还未飘雪,若能在事成后赶上一场寒气,河道下游不足四五尺的浅滩便会在数日内结冰,到时候莫说重骑,便是我雁翅营的步兵也能不费吹灰之力渡此天堑!” 好一招由上至下、兼有雷霆之势的妙棋。 这样的谋划,短时间内绝不可能促成。想来便是数天前自古河道旁撤离,也是在为此举腾出河水下泄的空间。 以为皇帝昏了头,原来不过是懒得讲。众将又活了过来,对皇帝既是有些埋怨,又是感佩非常,一个个摩拳擦掌。 鹿松平向前跨出一步道:“臣愿为陛下分忧,万死不辞。” 典武将军孙灼先前便对鹿松平有所不满,如今已然连掩饰都懒得掩饰。 “鹿大人这便有些越俎代庖了罢?大人堂堂州牧,不好好在帐子里待着喝茶,反而要跑到前线上去,就不怕刀剑无眼,到时候有个三长两短的,纪州牧的位子可又要空了出来。这事,还是交给我们这些粗人为好。” 孙灼话中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语毕便有几人跟着笑了几声,肖南回却听得暗暗摇头。 孙大人啊孙大人,看来你是没和鹿松平那小子交过手啊。他那使剑的身法和射箭的力道,便是在营中做个校尉也是够了的...... 她这厢正想着,那边鹿松平已然躬身行礼。他单膝点地、左手扶腰、右手碰额,行的是武者剑客的礼仪。 “臣黑羽营校尉鹿松平,暂代纪州牧一职。如今纪州已平,臣请回营。” 肖南回瞪大了眼。 不是吧,他还真是个校尉? 不过她之前总觉得哪里怪怪的,现在回想起来总算明白问题出在了何处。 鹿松平管理康王行宫的手段根本不像个州牧,反而像个军营出身的校尉。 她自认潜入时没有引起风吹草动,束心阁又地处偏僻,然而鹿松平还是很快便找到了她头上,除去武功高强外,还免不了要心细如发、明察秋毫。这些特质,都不太会出现在一个习惯发号施令的州牧身上,但若是常常需要事无巨细、亲力亲为的校尉,倒是十万分的符合。 何况黑羽营校尉,恐怕又不止十万分。 皇帝轻轻点点头,鹿松平便起身站到一旁,自始至终也没半个多余的表情。 “这段时间,你辛苦了。此事需得同肃北轻骑里应外合,算是急差,然黑羽营中事务堆积却也急需疏导整顿。你且权衡一下,再做打算。” 鹿松平暂时未急着开口,肖南回的耳朵却在听到“肃北”二字的时候立了起来。 是不是只要接下这份急差,就能同肖准并肩作战了? 孙灼那厢回过神来,顿时便觉得面上有些挂不住,倒也是个能屈能伸的汉子,哽了哽干脆请命道:“末将愚钝,不知陛下安排。但愿领手下精锐日夜兼程直捣敌营、以固大局,十日可成。” 十日。 这军状立得倒有几分胆色。 只可惜,倒也算不上快。 肖南回飘飘然想着,冷不丁便又被皇帝点了名。 “肖大人不语,可是另有妙计?” 她是脸上写字了吗?这厮怎么每次都能将她点的措手不及。 虽说知道这话一出口,便实打实地得罪了孙灼,肖南回还是开了口。 “臣以为,五日可成。” 此言一出,众将哗然。 孙灼接连被打脸,已然有些恼怒,忿忿道:“碧疆地势复杂,且不说那白氏不会任由你横冲直撞,就算是最训练有素的士兵在其中全力开拔,日行也不过十里。肖大人可是被立功冲昏了头脑,口出狂言了?” 肖南回尽量摆出一副礼貌恭谨的表情,不敢表露出半点倨傲:“在下所说,非寻常手段。诚如将军所言,碧疆地势复杂,远非单一地貌可以盖之,避险则绕远,直达则路险。在下曾观察当地人出入迁徙时的路线,倒也识得不少密道,这些密道是有人细心开拓过的,走起来需有些技巧,许多关隘十分狭窄不易多人同时通过,因此寻常行军定是不可,但若依照方才陛下所讲只需数十人等,那便是最好不过的选择。” 孙灼听罢,心知自己确实无法证实肖南回所讲乃是虚妄,一时也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 皇帝漆黑的眼牢牢锁在她身上,嘴角是满意的弧度。 “甚好。” 虽然对这句夸奖并不意外,肖南回心下还是有些得意。 她在碧疆的这些日子不是白混的。这些天成将士远道而来,虽然勇猛但却不如她这半个当地人灵巧。 欸,虽说捣毁水坝这差事绝非好差事,但能与肖准里应外合,对她来说就是一桩美事。心之向往,她从未觉得苦闷。 肖南回这点美滋滋的想法还没在心头焐热,皇帝已转身向身旁的丁未翔示意:“丁中尉方才与我言及三日可成,便由丁中尉挑选人手执行这项任务吧。” 什么?三日?! 怎么可能三日呢?飞也飞不过去啊! “丁中尉,你可弄清了那碧疆形势?何况我等还在天沐河东岸,届时就不论是渡河还是横跨干涸的沟堑,都会花上不止三日时间......” “宿岩东高西低,碧疆地势更是纪州最为低陷处,因此才能聚集水汽河流,植被生长茂密。敢问肖大人,如能借此地势而为,是否可以缩短行进的时间?” 她拧眉道:“什么借势而为?你倒是讲清楚?” 丁未翔不语,自腰间解下一样东西放在案上。 肖南回定睛看去,却是眼熟。 那是飞梭链,她在霍州凭霄塔的时候还用过一回。 飞梭挂索,连夜入侵,这都是什么刺客招数?他们不是在打仗吗? 再一抬眼,丁未翔明显面带得色地看着她,似乎在明确自己在皇帝身边第一有用的位置。 好好好,你最有用,你最能干,行了吧? 腹诽归腹诽,她眉头紧锁许久,确实也想不出一个合理质疑对方的理由,最终只得道:“你那时候不是说只有一条......” 话还没说完,丁未翔便狠狠瞪了她一眼。 她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在霍州的时候可不止他们两个。 颜广却已经察觉肖南回这话中玄机,飞快说道:“哦?肖大人竟然见识过飞梭链?丁中尉对这样法宝可是宝贝的紧,咱们几个同营的都没见他拿出来过呢。” 肖南回瞬间语塞,磕巴道:“倒、倒也没见识过,就只是听他说起......” 下一瞬,皇帝狡黠的目光便投来,非常不合时宜地插嘴道:“爱卿不必谦逊,孤看你那日就使得甚好。” 皇帝此言一出,众将瞬间将八卦的眼神投向肖南回,那一个个灼灼的视线简直要将她脸上烧出个洞来。 她这是头一次见识到,原来武将八卦起来相比文官也是毫不逊色的。 好在夙远修适时开口,及时解救了她的窘境:“听闻飞梭链使用起来需讲一个巧字,若无训练,恐怕一时半会也难以掌握,不知丁中尉是否要亲自上阵,又可曾考虑过执行任务的人选?” 这玩意原来还要训练? 肖南回下意识地觉得屁股一疼。这该死的丁未翔根本连个使用说明都懒得同她讲,她那日从凭霄塔上滑下的时候没摔死也是命大。 那罪魁祸首竟还看着她大言不惭道:“在下以为,倒也不需多少时日。毕竟当时肖大人也就花了片刻功夫,便使得甚是熟练了。” 她本想就着这事再驳上两句,谁知皇帝突然发话了。 “既然如此,此次的密袭便全权交由丁中尉亲自负责,右将军从旁协助绘制地形图,其余人等,留侯听令罢。” 丁未翔似乎没想到皇帝会派他亲自前去,不知想到了什么,急急道:“陛下请三思,臣亲自前去恐怕有所不妥......” 就是就是,派她去不好吗? “陛下,臣也以为丁中尉未必合适,臣愿为陛下分忧......” “孤已想清楚,不必再想。”皇帝的声音有些凉意,看向肖南回的眼神似乎已将她直直穿透,“右将军是愿为孤分忧,还是愿为青怀候分忧啊?” 此话一出,肖南回头上不禁冒出汗来。 她忘了,这人是玲珑心窍。她的心思,到底还是藏不住的。 她连忙下跪请罪:“臣万万不敢,臣只是......” 她一时语急,不知该辩解些个什么。 帐中偏生又在此时陷入一片死寂,她只觉得如芒刺背、分外煎熬。 夙远修静静看着,最终还是开口解围道:“右将军恐怕是顾忌旧事重提。当年若非白氏叛国,朔亲王一案也不会发生。右将军本是侯府出身,情绪未免激进了些,倒也可以谅解。”顿了顿,他又说道,“逆贼白氏,罪当百死。然雨安之乱仍有诸多疑点,臣恳请陛下留其性命,或许也可查明当年真相。” 这话在场的十数人中,也就只有夙远修敢说出口。 雨安之乱乃是朝廷禁案,其中真相便连肖准也是追寻多年都未曾得到过一个答案。究竟是谁杀了肖家满门?真的是白氏所为吗?白氏又是为了什么?真的是如案宗上所说,因为谋反之事败露而杀人灭口吗?谋反如此隐秘之事,全府上下怎可能全部知情,又何须满门诛杀? 正如肖南回欲东行追寻秘玺一事时,姚易警告过她的话:若非答案难寻,便是有人不想让这真相现于世间。 如此手段,背后若无位高权重,真相又怎会时到今日还在暧昧混沌之中? 提起此事,可谓是禁忌加上危险。肖南回自己已甘愿为肖准卷入其中,但并不代表旁人也做此想。 因此,夙远修的话实则是十分难得的。 她暗暗松了口气,对夙远修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 皇帝似乎是听进了那番话,只是目光却自始至终没有从肖南回身上离开。 许久,他似乎已不太在意先前讨论的种种,懒懒闭上了眼。 “然,便依卿所言。传孤旨意,诸将听令,此后与白氏对战,务必生擒寇首白鹤留,不得斩杀。” 第74章 犬马之劳 天成王朝对江湖武学的发展十分宽容,甚至隐有扶持之势,具体为何也早已不知,但在这传统之下,倒是孕育了许多神奇的流派和组织。 这其中就有安道院。 安道院,顾名思义,安天下世道之院,院中武者尽得正统武学之真传,不仅修为颇高,且以中直为训。 安道院的创始人姓谢,至于叫谢什么,已经没有人记得了。此后安道院的历代掌管者都会继承这个姓氏,以表对先祖的敬意。 安道院中人只有院长和院众两种人,而院众在出师后需自择明主,宣誓效忠,此后便终生不得再回院中。 是以,安道院中人以忠烈而名,不论效忠对象是贫是富、是生是死,一生只侍奉一名主人,很多人终其一生也没有离开过自己的主子。 这样的安道院中,常年传颂着两个传说。 其一便是个好典范。说的是入院时年纪最小的武者世家遗孤,如何凭借自身的天分和努力,成为了安道院有史以来出师最早的院众,不仅择得一位身份尊贵的明主,还继承了院长亲传的刀法,可谓是从此走上人生巅峰。 这其二嘛,便是个坏例子。说的是那江洋大盗同富商千金的私生女,如何顽劣不恭被送进院中来,入院后整日好吃懒做、寻衅滋事、明明早就到了出师的水准却迟迟赖在院里不走,非要院长传授刀法,最终被强行塞给了一户只有五口人的落魄人家当了丫鬟,可谓是一落云间便成泥。 肖南回是不知道那些传说的。此刻,她只是觉得心中有些不平衡而已。 依她看,那谢黎老儿未尝不可能是个势利眼。偏偏将那最忠心、最强悍的留给了九五之尊,然后塞给她一个残次品。 看着眼前据理力争、面红耳赤的丁未翔,再一想到自家那脾气暴躁、背主求荣的大头娃娃伯劳,心中便甚是忿忿不平。 “主子,属下自跟了您之后,还从未离开过这么久。何况如今实是非常时期,莫说白氏有多少人在暗处等着动手,便是刀剑无眼也着实危险,属下怎能放任您一人独处......” 丁未翔已在这磨了约莫有一刻钟了,其实他再多磨上一两个时辰,肖南回都是不太在意的。 可当她也被皇帝留在帐中跟着旁听,便又是另一番光景了。 她到底为什么会蹚进这滩浑水?早知道她或许不该离开碧疆的,她那寨子呆起来真的甚是舒爽,便连那猥琐凶狠的阿匡想起来也不是那么讨厌了。 丁未翔似乎又滔滔不绝说了很久,突然便被一直沉默不语的帝王打断了。 “谁说孤会一人独处?” 夙未说完,目光落在丁未翔身后的女人上。 肖南回昨夜没怎么合眼,如今站着都有些打瞌睡,只听得耳边那些人的你一言我一语突然停了下来,随即一片安静。 她花了点时间找回自己飘出帐外的意识,又努力撑起沉重的眼皮,终于将目光聚焦在皇帝身上。 刚刚最后一句话,好像是他说的吧?这场对话是不是要结束了? 她立正站好,不遗余力地表着忠心:“陛下有何吩咐?臣万死不辞。” 嘿嘿,好话她也会说。反正去捅敌巢、炸水坝的事不会落在她头上,又还能有什么幺蛾子...... “甚好。孤命你从即刻起,侍辇御左右,不得离开孤半步。” 这话落在丁未翔耳边,像是炸塌了一座山,肖南回觉得自己都能看到对方瞳孔中的崩溃二字。 当然,她自己应该也没好到哪去,眼底充满震惊和费解。 陪聊一晚她已经要睡不着觉了,这要是一陪到底,她岂不是就要英年早逝了? 不行!绝对不行! “这个......臣自认武功造诣比不得丁中尉,性子也有些粗心大意,到时候怕是会有所疏漏。是也不是啊丁中尉?” 肖南回语毕疯狂眨眼暗示丁未翔,丁未翔觉得甚蠢,只装作看不见,附和道:“肖大人说得有理。护卫之事看似简单,实则要关照诸多细节,恐怕也绝非一朝一夕可以做得圆满。” “孤,不急于一朝一夕。”夙未的话说得慢条斯理,像是要与臣子拉拉家常一般,“都说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不知肖大人是否能做得这个有心人啊?” 这话的分量和意味都十分不寻常,肖南回只觉得自己的小腿肚子又开始隐隐抽筋。 “陛下万金之躯,臣唯恐不能担此重任啊。” “卿是不能,还是不愿啊?” 这下好了,不光小腿,她的胃里都开始抽筋。 她这一脸菜色瞧在丁未翔眼里好似一万个不情愿一般,目光便似刀子一般向她脑袋上飞来。 “肖大人原来是不乐意?守卫辇御乃是神圣职责,大人若是连这点觉悟都没有,还做什么天成将士?不如解甲回家种田。” 肖南回平白中刀还没来得及开口,对方又是一阵连环炮:“还是说肖大人自认技不如人,恐担不起这职责?本以为青怀候教出来的人应当不俗,到头来却也是个缩头王八。” 话说到这份上,肖南回的眼睛也开始喷火。 什么王八?谁是王八?! 说谁都成,就是不能说肖准! “在下何事说过推诿之词?倒是丁中尉这般慷慨激愤,像极了那被抢了食碗的狗。” “......你!”丁未翔气极,似乎便要对她拔刀相向了。 肖南回丝毫不惧,正想到对方若是御前出刀,她便可以抽出平弦同他大战上三百回合,结果突然回想起:她的平弦早被她留在莫春花的帐子里了。 她几乎能感觉到自己的气势在一瞬间便萎靡了下去,人跟着也矮了一头。想到这帐子里唯一能压制对方的人,肖南回将恳切的目光投向夙未。 “臣方才所说,句句肺腑,还请陛下明断。” “近前来。” 夙未冲她轻轻招了招手,脸上居然带着点笑意,像是在招呼一只驯良的哈巴狗。 肖南回不情愿地往前凑了几步。 “左手。” 她犹疑地抬起手来。 帝王缓缓翻开掌心,那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枚漆黑的环。 她还没反应过来,便觉得腕间一凉。 她低头看去,是一枚玉样质地的光滑手环,却不似一般玉石那样温润,反而寒气逼人。环上有一处尖锐的凸起,锋利的刃口上錾着一枚古怪的符号。 她没看清这环是如何扣在她手上的,左右查看也找不到开合的痕迹,觉得甚是稀奇。 “你既无令牌,便戴着它,方可出入孤的左右。” 这话一出,她便觉得自己像一只被拴上了脖圈的狗。 抬眼望向已经失宠的“丁恶犬”,她压下心中咆哮的不满,非常怂地低头做了“肖恶犬”。 上位者的话,有时候其实根本不是在征求他们的意见,只是在传达命令罢了。她的个人意志,又有什么用呢? “臣,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定当竭尽全力以护陛下周全。” ****** ****** ****** 丁未翔生气了。 这倒是一点都不稀奇。反正之前霍州之行的时候,他就经常别别扭扭的。 但这一回,似乎是比上次要严重一点。 肖南回不是个记仇的人,很多小口角、小磕碰,她转眼便能忘了。然而丁未翔显然不是这样的人。 从半个时辰前,他们从大帐出来后,他就几乎没和她说过一句话。 要是放在平时,她根本也懒得搭理。可如今她还要履行夙未交给她的任务、将碧疆内部的地形图和密道详细描绘给丁未翔看,许多细节更是要交代清楚。 可对方自始至终一张臭脸,对她的“倾囊相授”没有丝毫反应,便好似是她上赶着同他共事,令她颇为不顺畅,心里窝着一团火。 好容易讲完最后一条线路,肖南回将炭笔往旁边一扔,斜眼看向某人。 “丁中尉这样沉默,莫不是同我那侍女患上了同一种毛病?” 丁未翔抬起眼皮看她一眼,没说话,但脸上写着几个字:什么毛病? 她看懂了,笑嘻嘻道:“心眼小的毛病。” 丁未翔眼底的火苗蹭蹭蹭地窜了老高,一把将桌上刚画好的图纸抢了过来,拿着炭笔、背对她,不知在上面比划着些什么。 肖南回瞧着对方那别扭的样子,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不说话就不说话,一会若是有问题也不要来找我。” 对方还是没动静,似乎打定主意就是不说话。 若是放在往常,她早就拂袖而去。管你是雁翅营的校尉、还是陛下眼前的红人,她才懒得搭理。想当年许束仗着身份欺压她,她被打断腿都没低过头。 可是如今,压根不是她低头不低头的问题。 捣毁水坝的任务与肃北军西进密切相关,若是失败,难免不会对肖准造成阻碍。 他曾经在三目关败过一回,她怎能让他再输第二次? 就冲这一点,她也不能让丁未翔心里不痛快。 心里想明白后,她耐着性子又凑了过去,厚着脸皮开导道:“其实吧,我也不是不知道你在担心什么。” 丁未翔这回眼皮都没抬一下,手上炭笔飞快,也不知道在勾画个什么路线。 肖南回啧啧嘴,再次开口:“你也说过,此去不过三日。算上你在那边做事的余量,往返或许最多也就不过就七八日,眨眨眼也就过去了,实在不用过度忧心。” 说着说着,这话便开始顺畅起来,她也不管对方是否回应,自顾自地继续念叨着:“何况我的身手你在霍州的时候也是见识过的,莫非你就这般不信任我?便是不信我,也该信那黑羽营的人,便是不信黑羽营,也该信任你家陛下。陛下又不是傻子,既然派你去,显然对各种情形都已料想到。他都不担心,你担心什么?” 说到皇帝,一个想法突然在她心中一闪而过。 或许解铃还须系铃人,这问题就出在皇帝身上。 就她所知,天成武将开国,历代君王必精通骑射,先皇夙印更是武学大家,就是不知为何,竟传位给了一个从未习过武的皇子。 天成的这任皇帝是少有的能文不能武,虽颇有治人治国的手腕,却是个连纵马都很少的“座上皇帝”。肖南回有些纳闷:这样脆弱一个人,干嘛非要御驾亲征呢?战场上刀剑无眼,真要是遇上险情,怕是有十个丁未翔也给不出万全之策。 她心中如此琢磨着,那个想法渐渐清晰起来。为了避免太过突兀,她决定先为自己的建议铺垫一下。 “丁中尉,伯劳你应当认识吧?” 丁未翔还是不语,但她从对方那情不自禁挑起的眉毛中,已看到了答案。 “她同你一样都是出身安道院,也是我义父名正言顺从院里请来的护卫。可自打我认识她起,她就没护过我几回。不仅没护过,还打过我不少次,三天两头地不见了人影,也是常有的事。可你看如今,我不也还活得好好的嘛,哈哈哈......” 丁未翔对这笑声充耳不闻,转过头来盯着她瞧,瞧得她笑声发干。 肖南回收了笑容,轻咳一声,决心再进一步。 “我也知道你们安道院中人各个忠心职守,但有时候吧,这个忠过了头也不大好,你看你主子其实早已成年,身为男子又身无残疾,身量发育的也是不错,实则早就该学点拳脚功夫防防身,这个所谓百密仍免不了一疏,求人不如求己,若是真到了那生死攸关、命悬一线的时刻,说不准就能......” “你、你懂个屁!” 丁未翔终于说话了,语气忿忿难掩,像是刚刚听到了什么十恶不赦、大逆不道的话。 肖南回愕然不解:“我还没说完呢,你急什么?” “用不着说完!不行!” 闹了半天,莫不是和她在这抬杠呢? 她气极反笑:“那你倒是说说看,哪里不行?” “不行就是不行!” 好心当成驴肝肺,她也急了眼:“你当我愿意揽这苦差事?!那是皇帝!我教他功夫,万一他有个三长两短我还要遭罪!这世间哪有什么万全之策,就算黑羽营的人一个顶十个,我武功盖世独孤求败,可谁又能保证每天十二个时辰寸步不离地跟在他身旁?如今这里又是战场,若是真有个百密一疏,死的又是谁的主子?!” 这话说得可谓通透,但也没留情面,甚至十足的大逆不道。 但肖南回此时已顾不上那么多,几乎是倒豆子一般倒了个干净。 丁未翔又沉默了。 肖南回说完这许多,也泄了先前怒气,有些疲惫地摆了摆手。 算了算了,就当是她自作多情了。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爱谁谁吧。 然而就在她前脚就要迈出帐子的时候,身后的人终于出声了。 “你说的事,也不是不可以。” 肖南回定住,转过头去等着那下一句。 “但是在开始之前,我有必要叮嘱你一件事。” 作者有话要说: 冬至快乐~ 第75章 小公告 致各位小可爱: 新年将至,本人需要闭关处理一下工作上的事,和各位请假几周,年前回归。 小小预告下:肖准还有几章便会再次出场,皇帝的日子就要不好过啦~ 2019就要过去,最后祝各位年前一切顺利,开开心心迎接美妙的2020。 始终爱你们。 鞠躬。 八条 第76章 驯龙高手(上) “所以,那日丁未翔到底叮嘱了你些什么?” 肖南回睁开眼,便见莫春花一边扎着马步、一边锲而不舍地追问着。 “好好练你的功,不要总是对师父的事这般好奇。” 肖南回换了个姿势翘起二郎腿,啜一口还冒着热气的奶茶,满足地长叹一声。 “谁要认你当师父了?”莫春花气呼呼立起身来,“这都三天了,还在扎马步,你到底是不是在耍我?” “三天算根毛?当年我跟着义父学功夫,扎马步扎了三个月。” 她气定神闲地看着莫春花原地转了两圈,又乖乖回到角落。 莫春花这姑娘,脾气虽然差了些,但倒是个能吃苦的。 那日同丁未翔约定好后,事情便被层层报给了皇帝。皇帝没反对,只说丁未翔启程后再开始练武。 丁未翔只花了三日时间整顿小队、紧急训练,也算是神速了。她闲来无事,便正好同莫春花打发打发时间。 莫春花土是土了些,却是个看脸便能看出些外族血统的美人,虽然嘴上从来没抱怨过什么,但以她在边疆行军时的所见所闻,对她的遭遇也能猜到一二。 南羌与天成关系向来紧张,一个有着外族血统的私生女,脸蛋又长得漂亮,即便生养在将军府中,日子也是不好过的。肖南回心下暗叹对方身世,进而想到自己,索性趁这几日教她些功夫,免得这姑娘日后受人欺负,再者也能先练练手,免得到时候对着皇帝手足无措。 结果这才三日,丁未翔那边竟然便收拾妥当了。 欸,若是告诉莫春花:她这几日的马步可能要白扎了,她会不会跳起来揪她的头发? 肖南回啧啧嘴,喝进去的奶茶开始有些苦涩。 那厢莫春花还无所察觉,才被压下去的八卦之心又漂了上来。 “喂,你同我说,皇帝要你贴身伺候,可是真的?” “什么贴身伺候?”肖南回纠正她的用词,“我一个将军,为何要做那婢女做的事?那叫护卫,贴身护卫。” “好吧。”莫春花两手揉着大腿,歪着头思索片刻,“先前倒是没听说皇帝有请人教习过拳脚功夫。” 肖南回动了动耳朵。 咦?是吗? 她故意试探道:“便是没习过武,应当也有人教过骑射。” “那倒未必。听闻咱们的陛下出行从未亲自骑过马呢。” 肖南回回想了一番,好像确实如此。 这么来看,她此次的任务也算得上是一次殊荣了。 天子乃真龙之身,她这算不算是训龙? 撩虎须有何了不起?她才是高手中的高手,高高手也! 想到这,她实在有些压制不住的得意,只差没有叉腰扬天大笑三声。 丁未翔是今早离营的,左右不过才走了半个时辰,但她已觉得四周的空气都轻盈了起来。 想到这,她眼前不禁浮现出那啰嗦刀客临走前的样子。 丁未翔惯常是有些面瘫的,但今早看起来却能看出几分忧虑之色,可见已是担忧至极。 肖南回拍他肩膀教他放宽心,对方转过身来,第七次开口道:“还有一事。” 她深吸一口气,将快要顶到嗓子眼的咆哮生生咽了回去。 她得忍着,只有忍过这阵唠叨,她才能将这尊打不过、又无法让其闭嘴的斗战胜佛快快送走。 肖南回轻咳一声掩饰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学着他主子的模样换上一副皮笑容不笑的脸:“丁中尉请讲。” 丁未翔兀自忧心,压根没注意到对方眼中那喷薄欲出的不耐烦,严肃道:“陛下万金之躯,你指导的时候千万控制好自己的力道,莫要伤到他。” 这哪里是还有一事?明明就还是刚刚那事!不,是三天前的事! 她心中继续默念忍字诀,第七次诚恳回复道:“这个是自然。我便是有一万个胆,也断然不敢对陛下出手啊。” 丁未翔却又垂首摇头:“但是武场上本就难说万全,所谓拳脚无眼,我怕你到时候一时忘形,就不记得我今日说过的话了。” 肖南回正要大大翻个白眼来纾解一下抑郁的心情,突然心中警铃一想,小退半步。 丁未翔这厮,该不会是等着找茬,亦或是同侯府结了梁子、等着治她的罪吧? “丁中尉此言差矣。在下自认当差还是尽到十成本分的,然而你我同时习武之人,当知道这要想学到点真本事,挨上几下有时也是免不了的。陛下若是要为这个砍我的脑袋,在下还是不做这差事为好。” 她做退堂鼓之势,心中却打定主意对方不会就这么放她撂挑子不干。 丁未翔果然一时没说话,脸上却又浮现出那熟悉的、欲说还休的表情。 肖南回觉得自己的额角的青筋在跳:“丁未翔,你知不知道自己有时候说话十分不痛快。有话不妨直说,我又岂是不通情理之辈?” 然而丁未翔似乎打定主意不将话说明白了:“肖大人难道没有难言之隐?何必刨根问底。总之,你记得一点。”他脸上神情换上了十足的诚恳,“千万不要让陛下觉得,你的举动会威胁到他。你知道的,有时候人的本能反应是很可怕的。” 肖南回纳闷地看着对方,实在不明白他到底是瞧不起她,还是瞧不起教她功夫的肖准。 不可说就不说嘛,何必同她扯这一通胡言乱语。 “肖大人?” 肖南回一机灵回过神来,那日来给她送甲的礼官不知何时立在了帐里,同来的还有鹿松平。 莫春花在一旁放肆打量着对方,估摸着是在琢磨:这么个阴柔长相的小白脸,到底是怎么当上黑羽营校尉的。 肖南回这几日同她混熟了,莫春花又是个心思很浅很好猜的人,九成已经知道她在想什么,拍了拍她的肩低声道:“客气些,不然小心后悔。” 莫春花哼唧一声,算是应了。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就这么被唬住、有些没面子,气哼哼走上前接了那礼官手里的衣服。 “右将军,演武场已准备好了。请更衣后随小的一同前去吧。” ****** ****** ****** 肖南回换衣裳前,没想到会是这个颜色。 摸了摸身上这身朱红的短打,她有些稀罕的左右看着,没忍住开口问道:“营中还有这种颜色的衣裳,我先前怎么没见过?” 那几步之遥、埋头苦走的礼官头也没回:“营中的事小的不知,将军若有疑惑,一会亲自问陛下好了。” 她哽了哽,只得作罢。 要说这衣裳的制式确实是最普通的操练武服,只是这颜色,实在奇怪。也不是深赭,也不是正红,而是介于朱色与橙色之间的一种颜色,倒像是...... 肖南回只觉得手心一烫,眼前闪过那人手执朱判在她手心写下的那个字。 是朱砂的颜色。 “肖大人在想什么?” 鹿松平突然开口,她像是被抓包做了坏事一般,突然有些不自在。 “在想、在想这衣服......” “我是问,方才在帐子里。” 肖南回愣了片刻,反应过来对方是在问自己在帐子里为何发呆。 她想了想,觉得鹿松平虽然行事不讨喜,也可算得上半个自己人,正好心中有些憋闷,便将早上同丁未翔的那通说了一遍。 鹿松平听后默了片刻,挑了挑眉。 “丁中尉当真那般说?” “有假不成?”肖南回忿忿一系袖口,将绑手又勒紧了些,“你说他是不是成心给我添堵?明知道我抗了个吃力不讨好的差事,还总说些有的没的......” “右将军。”鹿松平突然出声打断她。 这倒是他第一次唤她官衔,肖南回停下,狐疑看向他。 鹿松平的神色却又一瞬间松下来,只半是打趣地冲她咧了咧嘴:“将军当知小心小心驶得万年船的道理。说不准,丁中尉是为了你好呢?” 鹿松平说这话时带着些半开玩笑的语气,可不知为何,肖南回却有些分不清那其中几分真几分假。 不等她继续分辨,前方领路的礼官已经停下脚步,转身看向她。 “肖大人,前方便是临时开辟的演武场,四周守备都是鹿大人亲自调配的,妥当得很,请安心去吧。” 什么叫安心去吧? 肖南回对这礼官的措辞十分不满,却也一时说不出什么。鹿松平在一旁静静看着她,目光中有些说不出的奇怪感。 方才身上就有的那股不自在感愈发强烈,她使劲挠了挠头,又原地活动了下四肢,分散了一下注意力,打定主意迈开脚步,向着习武场内走去。 说是习武场,实则地方并不大,想来是临时辟来给皇帝用的。四周布局看似随意,却能看出不少心思,既要方便暗哨在四周巡视,又不能留下能够藏人的死角。 肖南回心中对鹿松平的评价又高了些,探究的目光下一秒转到场子中央,那里站着一个人。 那人也听到她脚步声,缓缓转过身来。 就那一瞬间,有风扬起盐碱地上的砂石,有些迷了她的眼。 她知道眼前的人是谁,却又分不清他此刻是钟离竟,还是夙未。 早前丁未翔叮嘱的时候,她甚至是有些逆反心理的,想要假公济私好好教教皇帝,什么叫武学。 那人却在方才那一瞬间便教她放弃了这个念头。 他褪去了惯常穿着的那种布料华贵、慵懒拖沓的长衫,换成一身鸦青的短打,长发束起,可惜那过于清俊精致的脸没有平添一丝英气,反而在那件略显粗糙的衣料衬托下更显脆弱,像是一座被无知村民盖上破布的玉雕神像。 他同他脚下那片土地的粗粝截然相反。 也同那片土地中生出的她截然相反。 肖南回突然有些头疼。 早年她同军中各式浑人切蹉胡闹时,是从来不知“分寸”为何物的,可现下她不得不谨慎的思考一下这个问题了。 就这一点停顿,夙未便察觉到她的犹豫,抬起眼来望向她,脸上不知为何就带上一抹浅浅的笑。 肖南回的头疼瞬间变为呼吸困难,如临大敌般倒退了半步。 他、他做什么? 她见惯了带兵打仗的那种血性男儿,从没想过男人还可以是这样。 从前面对千军万马、穷凶极恶时她眉毛都不会皱一下,但此刻沐浴在午后温和的阳光里,竟然觉得有些腿软。 皇帝绝对是故意的。 平日里别说是笑了,就连抬下眉毛都少有的人,现在居然对着她笑! 你以为你笑一笑我就会对你手下留情了吗?! 肖南回内心翻滚,轻咳一声作为掩饰,故作严肃道:“陛下若是准备好了,咱们便开始吧。” 夙未微微张开双臂,她看到他手腕上那串晶莹剔透的舍利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像是那传说中、巨龙口中衔着的日月光华。 “孤,准备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是除夕,大家新春快乐。 愿你们新一年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快快乐乐。 第77章 驯龙高手(下) 岁末的宿岩荒漠,寒冷而贫瘠。风刮在脸上像是带着挫的刀子,几日便能将一个细皮嫩肉的美人打磨成半老徐娘的模样。 肖南回不动声色地摸了摸自己的面皮,手感似乎比之前糙了几分。再看眼前这人的脸,心中生出几分不忿来。 夙未的脸上干干净净的,就连表情都十分寡淡。 “传道受业”才刚刚开始,她便意识到自己一直在分心。她知道这样是不对的,却又忍不住将注意力从对方的脸上移到了身体上。 欸,这小身板,到底禁不禁得住她的敲打?还有这腰,也太细了些...... “肖卿。” 嗯?在叫她吗? “肖卿为何盯着孤瞧个不停?” 肖南回的心咯噔一下,连那人眼都不敢看,连忙调整好状态,磕磕巴巴地开始专心上课。 几番试探过后,她终于确定:皇帝当真是毫无根基的武学新丁,没有丝毫基础。 既然寻常兵器难以直接上手操练,那便从最基础的近身格斗擒拿学起。这是保命的招数,不似一般武场上的切磋点到为止,她教的都是一招致命的路数。 她先讲了些基本的理论常识,教对方认清人体上最为脆弱和最为坚固的几处要害。 丁未翔的话魔音穿脑般留在她脑壳里,当下便响了起来。 思忖一番,她让夙未站好,开始边指点边讲解关节技的要点。指到哪处关节时,她便伸出两根手指,又轻又快地在对方身上对应的位置点一下,力道被控制到最小,生怕一个不小心做过了头。 一进入正题,时间便过得飞快。 眼看要到午膳的时辰,四周的风又大了些,隐隐听得些。即便是在这样飞沙走石乃家常便饭的地方,也颇为不寻常。 肖南回擦了擦额头的汗,低头看了看手上的汗渍,只觉这其中八成都是被吓出来的,心中不禁又骂了丁未翔一百八十遍。 她深谙一口吃不成个胖子的道理,风又吹得人有些睁不开眼,索性便决定让皇帝休息一会,想着避过这猛烈风头午后再继续。 然而转念想到接下来的实际演示,肖南回又犯了难。 君臣有别,何况君还是颗非常易碎的翡翠白菜。 她偷瞄那人。 不远处,皇帝就静静坐在一棵枯了的胡杨树下,盘腿而坐的姿势分外标准,同他先前在马车里的样子如出一辙。他似乎并不知道她内心纠结,眼帘轻阖,眉宇舒展,面无表情的脸上有几分高深莫测。如果不是眼下这苍凉简陋的地界,她简直要怀疑自己撞见了正在坐化成佛的佛祖本尊。 这般神坛上供着的人物,伸手触摸都是亵渎,又怎好上手摔打呢? 大风吹过,带来他身上的气息。 又是那舍利子的古怪味道。 她以前不喜欢那个味道,总觉得闻起来有种冷到骨子里的寒意。 可如今不知怎么的,兴许是有些习惯了,她倒是觉得那气息别有一种屠绝鬼气、苏醒人魂的劲儿,让人颇为安心。 可她为何会有这样的感觉呢?莫不是先前...... 肖南回眼前闪过什么过往画面,还没等她抓住,便觉得眼前一花,那人竟站起身向她走来。 她咽了咽口水。 “陛下可是哪里不舒服了?定要及时告知在下,在下......” “倒也不是。”皇帝在她面前两三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轻轻歪着头看着她,“孤只是好奇,右将军这身本事,是花了多久练成的呢?” 真是尴尬聊天的标准开头。 肖南回打起精神,试着努力回答这个问题。 “承蒙陛下看得起。大概是从臣记事起,一直到现在吧。” 皇帝沉吟片刻,似乎在计算这其中年头。然而肖南回并不觉得对方会知道自己的生辰。毕竟,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卿是块当校尉的料,先前委身区区一个伍长之位,实在是孤失察之过啊。” 尴尬的聊天开始变得危险,她刚擦干净的冷汗又冒了出来。 “陛下体恤臣辛苦,臣却不敢妄自尊大。臣一介武夫,有些舞枪弄棍的本事,也断然不敢以将军之位自居。” “孤言你当得,你便当得。” 皇帝轻飘飘撂下一句话,似乎便要结束这场对话了。 她的心刚刚有些放下,对方却又开了口。 “孤听将军方才讲述,有一处不明。” 嗯? 肖南回抬起头来。 她以为皇帝对习武一点都不感兴趣呢,原来竟也这般好学吗? 早就听闻皇家子弟大都勤奋刻苦,如今一看似乎确实如此。 她躬身行礼道:“臣初行教授之事,多有不周到的地方。陛下若有疑问,可不必顾虑,直接问臣便可。若是臣力所不及,也会寻得旁人......” 肖南回的话还买说完,皇帝的身子便突然袭近了。 对方的动作很轻,只带起了细微的风声,加上她正专心回话,压根没注意到对方动态。待她反应过来,皇帝已经离她很近了。 “如果我从后面这样......” 耳边飘过低沉的声响,一只手准确的扣住了她腰侧要害,还未来得及使劲,肖南回的身体已经做出了本能的反应。 也就一瞬的功夫,疾风骤雨般的抬肘、转身、固定、摔出。 一串动作又快又准无可挑剔,等她反应过来,皇帝的身体已经不可逆转的向地面倒去。 肖南回只觉得脑门正中“咔嚓”一声劈下一道雷。 她做了什么?她把皇帝摔出去了! 丁未翔这个乌鸦嘴! 来不及多想,她赶紧扑向眼前倒下的身影,只来得及在落地前一刻用手臂垫在那人身下。 夙未没有想象中的重,肖南回的手臂只在石砖上硌了一下,便稳住了他的身形。 “臣、臣罪该万死!罪该万死,死不足惜......” 她光顾着叠声请罪,许久没见人回应,讷讷抬头才发现,自己当下的姿势实在是有些......不妥。 她两只手臂都绕在夙未背后,整个身体都贴在他身上,两人的脸此刻也离得很近,感觉像是她在抱着他。 男子半阖着的双眼正看着她,狭长的眼尾上有长睫投下的影子,让那目光少了平日里的平静无波,反而多了几分迷离和深邃。他微仰的下颌线条优美,顺着那因方才动作而敞开的领口向下,能看到微微凸起的喉结,形状分明的锁骨,平滑略略起伏的胸膛...... 肖南回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突然意识到:自己顺着那道敞开的衣领看到的太多了。 肖南回啊肖南回,你这是贼胆方消,色心又起啊。 她手脚并用,几乎是从夙未的身上倒退着爬了下来。 “臣,罪该万死。” 堂堂一介将军,此刻声如蚊蚋。 不怪她,真的不怪她。 她是个人,真的担不起□□真龙的责任。 良久,未见“龙”有所反应。 她睁开一只眼,偷偷去看。 皇帝还是方才倒地的模样,正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右将军要放孤在地上躺多久?” 肖南回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像个资深内侍一般狗腿子地贴了过去,将皇帝小心翼翼地从地上扶了起来。 “陛下可有受伤?臣实乃无心之失,但请治臣行为不当之罪。” 皇帝不露声色地将手臂从她手中抽了回来,抖了抖袖子。 “无碍。” 言毕,他向着演武场的出口走去。 这是不练了? 她连忙跟上去。 “陛下当真无碍?不如让鹿大人帮忙瞧下......” 话正说着,鹿松平已经鬼一样地出现在面前。 肖南回怀疑,从她把皇帝推倒的那一刻,这厮就已经时刻准备提刀进来砍死她了。 鹿松平却没看皇帝,而是先看了她一眼,表情又是那般奇怪。 她不明所以,冲着对方疯狂使眼色,示意他关注一下皇帝。 鹿松平这才将目光移开,行礼道:“陛下有何吩咐?” 皇帝脚下未停,向着西边走去。 “孤外裳脏了,差人送件衣裳到小账。” 果然,皇家子弟不禁夸,刚还想表扬对方勤奋刻苦,转眼连衣服沾点沙土都忍受不了,果然不适合学武。 肖南回一个分神的功夫,皇帝已经不见踪影了,鹿松平更是不知去向,只留她一个人在原地。冷风一吹,当真有些脸疼。 她怎么觉得自己有点被人嫌弃了呢? 虽然皇帝并没有苛责她,但肖南回心中还是有些失落。 到底还是她办事不利,丁未翔的担忧她样样正中红心,真是令人气闷。 想着想着,她回莫春花帐子的脚步便停了下来。 都怪许束那混球,过去切磋她下手一向有些偏重,皇帝该不会是为了遮掩擦伤,才说是去换衣裳吧? 可依皇帝的个性,绝没有为她做掩饰的必要。可万一要是为了全个面子、所以才说无碍的呢? 想到当初他们离开霍州时,某人染了风寒一路死撑的样子,肖南回越想越觉得有这个可能。 她强烈怀疑皇帝有些许睚眦必报的倾向,此时不发作不代表之后不会发作。不在她身上发作不带便不会在肖家身上发作。此事若不探个究竟,她恐怕要被自己的胡思乱想淹死在原地。 坚定了这个念头后,肖南回便向着营地西侧而去。 第78章 兔走触株 军营的西侧本是王帐所在,可皇帝并未回王帐,而是去了小帐。 小帐具体在哪,肖南回是不知道的。但她可以用排除法来确认一番。 王帐平日汇集众将议事,后面连着皇帝就寝的营帐,小帐则供小憩,理论上来讲应该不会隔得太远。 她远远观察着,果然看到几个日常在皇帝身边晃悠的、黑羽营的熟面孔。 然而左右毕竟是军帐,即便是哪个将军的营帐,她也不是想进就能进的。 她要如何才能表现的尽量得体一些,又能不动声色地打探到皇帝的消息呢? 肖南回远远看了一会,实在也看不出什么名堂了,倒是把自己看的更加焦虑。 想了想,她略微调整了一下表情,硬着头皮朝着最大的那个帐子走了过去。 她方才走近几步,那门口的守卫便敏锐察觉到她的意图。 那黑羽营的守卫未等她走至营帐门口便颇为冷硬地出声阻止道。 “此地非何人擅闯?” 肖南回低头看了看身上,她今日没有披甲,训练的衣裳看不出任何名堂来,瞧着像是名普通士卒。 她没再往前走,原地略施一礼。 “在下光要营右将肖南回,不知陛下......”她边说边将脑袋向旁探了探,想透过那微微掀起一点的毡帘偷窥一下里面的情况。 下一秒,那守卫不动声色地往旁边站了半步,将她探究的视线挡了回去。 对方依军职向她行礼,只是盔甲下露出的两道目光依然冷峻。 “原来是右将军,不知将军何事?” 肖南回咽了咽口水。 “方才与陛下操练,尚有一二要领未曾说明。” 话一出口,她便觉得这个借口真是烂透了。 那守卫仍是面无表情,定定瞧着她。 “啊。”她顿住,十足僵硬地从腰封里取出一个,“还有这瓶活血化瘀的药,正打算带给陛下。” 她说这话的时候,手指就捏着那瓶子的肚,因为太使劲而有些抽筋。 这是她早上起来刚从莫春花那顺的羊脂,瓶子下面还沾着昨晚隔夜的羊腿油渍。她原本想着在外风吹日晒的一天下来,可以抹点润润脸。 当然,这玩意也就只能润润脸。 她咽了咽口水,突然对自己这添油加醋的行为有些后悔。万一皇帝一会真的不客气拿来往身上一倒,她可能不只是欺君之罪,还得加上一条意图毒害龙体。 时间大概过去了数秒,她却觉得过了半刻有余。 那守卫终于慢悠悠开了口。 “陛下不在此处。将军请回吧。” 什么?不在?! 不在你早说啊!害她在这浪费半天的时间...... “或者将军可把东西留下,在下定当代为转送......” 她嘴角一抽,连退三步,疯狂摆手:“啊不必劳烦,我晚些再来便是。” 说完,她转身飞快地离开了现场。 肖南回疾走出去数十步,才慢下脚步来,心有余悸地回头看了看。 守卫显然对她没什么太大兴趣,此刻连望都没朝她的方向望一下。 不知从何时开始,午后那股疾风突然就小了下来,一小队巡视的军卒方才走过,四周静悄悄的。 肖南回本想离开的脚步,再次停了下来。 她自认耳力不如肖准和伯劳,但也比寻常人要灵敏的多。 她四处看了看,很快便确认了自己耳朵捕捉到的声音从何处传出。 那是方才她路过的几处军帐中的一个,只不过方才她是从前走过,如今是在帐子的后面。 现下便有细微人声从那帐子底下的缝隙中透出,虽然声音很低,但细细分辨也并非无迹可寻。 她小心挪动脚步,向那声音所在又近了几步。 这下听得更真切,声音确实是从方才她想进的那处帐子传来。 奇怪,不是说皇帝没在帐中?难道是在诓她?诓她做什么呢? 肖南回是个很少会好奇的人,但此刻不知怎的,却有些压抑不住内心的好奇。她说服自己,只是为了确认皇帝是否安好,悄悄绕到了小账的另一侧。 小账的旁边有个十分低矮的矮棚,和小帐也就一两层毡布相隔。平日里随侍的下人会将皇帝换洗的衣服和火烛之类的消耗品暂放在这里,为了取用时方便些。宿岩天干物燥十分容易走水,军营中对明火的管制十分严格,便是像这样的小棚也都四面密封得严实,避免风灌进来吹倒烛火。 要说这小棚子封得有多严实呢? 肖南回几乎在地上刨了个洞才勉强从那棚布下面钻进去。 矮棚里黑黑的,她能听到自己的心脏因为刚刚那一连串的操作而砰砰直跳。 她是掐着巡视兵交接的空档钻进来的,一会也要估摸着这个空档钻出去。 头顶临时用来搭棚的架木压的很低,她不敢完全站直了身子,只小心翼翼地向那声音传来的方向摸索而去。 那断断续续的男声听得愈发清楚,她能分辨出那确实是皇帝的声音,可除他之外再无别的人声。 皇帝在自言自语? 肖南回又凑近了些,脸贴在那块用来分隔的油布上,用手指将那布轻轻勾开一个缝。 夙未就背对着她,坐在小帐中一条长案后面。 他还是那身鸦青色的短打,甚至袖口和肩胛上沾着的灰印子都还在。 果然,皇帝并不是来换衣服的。 她又往前挤了挤,将耳朵凑近了些。 这回她倒是听清了。 然而,她还是不知道皇帝在说什么。准确的说,她能清晰地听到他口中发出的每一个音节音调,却完全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 肖南回早年跟着肖准是走南闯北过的,虽说不上是个方言通,但有些方言即便自己不会说也多少听过的。 可皇帝低声念的东西,是一种她从来没有听过的语言,不像是任何一州的方言。 外面的风声彻底停了,四周静到能听清男子顿挫的气息声。 尽管此刻正是午时刚过、天光正好,可小帐的帷毡遮得很严,四周的角落都黑漆漆的。 她的目光落在那条案子上。 案子上摆着一盏烛台,那是这帐子里如今唯一的光亮。 而烛台旁边,只有一样东西。 好像是一卷卷轴,如今摊开一半,另一半仍卷在一起。 军报么?何时有过这么长的军报了? 肖南回眯起眼,使劲盯着那卷轴上面的黑点点看了一会,勉强看清了一两个字符,却觉得那字鬼画符一般,看得她一头雾水。 一代帝王,坐在案子前,看着的不知是何文字,嘴里念叨着的也不知是何语言。 这场景,真的怎么看怎么诡异。 过往姚易曾给她讲过鬼上人身的故事,说的是鬼神挑选了合适的躯壳,便会想办法侵占这凡人的肉身,一番享乐造作后便随意丢弃。姚易还说,这有的人天生便是鬼神的“佳皿”,若无纯净法力之物加持,大半都会早夭。 肖南回眼前飘过那人手上的舍利珠串,心跟着漏跳一拍。 即便是午后一天中阳气最旺盛的时候,她还是莫名的一阵背后发凉。 方才一时兴起的好奇心,令她有些忘了原本来的目的,如今顿生冷彻惊醒之意,便觉得她此番举动简直有如魔障,实在是千不该万不该。 真是离他越是近,便越是让她作出与从前不同的事来。 肖南回决心不等换岗交班的时机了,现下便尽快撤退。 几乎就在她脑海中形成这个念头的一瞬间,低沉的吟诵声突然停了。 她瞬间便不敢动了,只能维持着原本的姿势,全身上下只眼珠子朝那人的方向转了转。 皇帝仍坐在案前,停了片刻,将案上的卷轴卷起收好,随后慢慢起身来。 他做了一个略微舒展身体的姿势,收紧的衣裳不似他平日所穿那般宽大飘逸,只将平日里瞧着有些瘦弱的身型,勾勒出分明的宽肩细腰来。 随后,他开始慢条斯理地除去腰封,脱下那件沾了灰尘的外裳。 肖南回的眼珠子赶紧转了回来,呼吸都急促起来。 然而眼睛看不见,不代表耳朵听不见,那厢窸窸窣窣的声响不断传来,过了一会竟有脚步声朝着她的方位走来。 她一惊,连忙低下头去,不曾想头上的簪子勾住那半块油毡布,猛地一扯。 下一秒,她只觉得头皮一挣,半边头发瞬间散了下来。 她急忙抬起右手向头上摸去,却怎么也摸不到簪头发的玉簪子。再低头在矮棚的地面上摸了一番,还是什么也没有。 这一刻,肖南回终于明白了什么叫祸不单行。她从刚刚开始就狂跳不止的心,如今有些跳不动了。 她摒着呼吸,目光紧紧盯着近在咫尺的那道身影。 皇帝的身形就立离她鼻尖不过两步远的位置,还保持着将外裳拎在手里的姿势。 时间仿佛凝固在这一刻,不知过了多久,那身影再次动起来,将手里的衣裳放在一旁,随后向不远处立着的木衣架走了几步,似乎是在思考接下来要换哪套衣裳。 肖南回趁着这空档,赶紧将手从油布间伸了过去,小心地在那堆柔软的绸布间摸索。 油毡布的那一边正好是一张软榻,榻上堆了几件衣裳,也亏得这几件衣裳,她的簪子落地时才没有发出声响。 她找得心急,没注意许多,只觉得手指突然划过一块冷硬冰凉的东西,似是玉般质感,她连忙抓在手里。 没等她再细细分辨,不远处那人取了衣裳又走了过来。 透过那布间缝隙,她只看到半敞开的轻薄里衣内,是一具若隐若现的男子躯体,细腻的肌理上,起伏的筋骨线条都看得一清二楚。 肖南回瞪大了眼睛。 转瞬间,她也不管那人是否听到声响,逃也般地从矮棚中爬了出来。末了连自己方才刨的坑也忘了填回去,几乎是一路小跑地离开了营地。 小帐里,身形修长的男子正眼一眨不眨地盯着软塌后的那面油毡布。 过了好一会,才不紧不慢地继续更衣。 他穿衣的手法甚是利落,根本不像是个让人从小伺候到大的君王。 方才系好中衣,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帐子入口处传来。 夙未狭长的眼微垂,将案上的卷轴收起。 “放肆。” 他的声音很平静,传递出的压迫感却令那守卫瞬间停下脚步,隔着一层纱障跪下请命道。 “属下贸然闯入,还请陛下恕罪!敢问陛下是否一切安好?” 夙未走到那软塌前,拎起一件月白的外裳,一件东西随之掉落:“孤安好。何事慌张?” “属下方才听到矮棚那边有异响,查看后发现北边的地面被人掘了个洞,看着像是......” 夙未突然悠悠开口打断道:“倒也未必是人。” 那守卫有些愕然:“什么?” “孤说,那刨坑的未必是人。”夙未浅浅笑着,手里把玩着方才捡起的簪子,“此处本就是荒野之地,说不定,只是一只昏了头的野兔罢了。” ****** ****** ****** 大营北侧,光要营右部营帐前,肖南回揉了揉有些发抖的腿肚子,心中的忐忑方才平静下来。 她抬头看了看日头,似乎才未时刚过。 回想这一天遭遇,她只觉得格外漫长。 路过的同营将士迎面走来,正要同她问好,瞧见她半是披散的头发都是一愣。 肖南回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就这么披头散发地跑了一路。 她心有余悸地摊开手心,看清自己顺出来的东西的一瞬间,她有些呆住了。 簪子呢?她的簪子呢? 被冷汗浸湿的手心里,只有半块狭长的玉佩。 被削掉一半的韘形佩。 韘形佩本就少见,削掉一半、成这种形状的,更是少见。 可她不久前,就刚刚见过一块。 肖南回彻底糊涂了。 这难道不是......那晚她在康王行宫里看到过的玉佩吗? 她在雪迷殿晕过去再醒过来的时候,玉佩已经不在她身上了。 可是,怎么会在这? 怎么会在......那人的帐子里? 第79章 紫贪食日(上) 军营中的帐子大多是行军所用,按照屯、伍、队、卒依次划分,各小营归属不同的大营掌管,行军驻扎时排列分明。 就在光要营和黑羽营两处营地的分界处,有一个明显多出来的小帐子。如今,那小帐子中隐隐传出南羌女子低沉婉转的歌声,透着一股悠然自得的开心劲。 随军生活,最紧要的就是懂得“抓住好时候”。 这是莫春花悟出来的真理。在这种难得不用担心衣服被风吹跑的好天气,她要抓紧将能拿出去晾晒的东西,都晾出去。 抱着最后一捆羊皮褥子往外走的时候,她迎面和人撞了个跟头。 因为手里抱着东西,莫春花的重心有些不稳,这一撞便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粗硬的沙土地将她屁股硌得生疼,羊皮褥子散了一地。 她抬眼一看,就瞧见肖南回的一张大脸,忧郁得很。 莫春花鼻孔出气:“肖南回!你是眼睛里糊了眼屎吗?!” 半晌,对面没有反应,她爬起来才发现,肖南回已经将地上的羊皮捡了起来,抱进了帐子。 莫春花一撩帘子紧跟在后面,瞧见对方的后脑勺,半长着嘴怔然开口问道:“你、你的头发怎么......” 肖南回暂时没工夫搭理她,将羊皮往塌上一扔,一屁股坐在上面,一脸心事。 半晌,莫春花终于把嘴合上了,脸上却显出一种有些猥琐的神情。 “哦,我知道了。” 对方那声“哦”音调拉得老长,听得肖南回耳朵发烫。 她忿忿回头:“你知道个屁。” 莫春花对她的反击毫不在意,依旧两眼放光。那是八卦之光。 “那你倒是说说看,为什么你去教皇帝习武、教的头发都散了?” 肖南回手里摩挲着那半块玉,心里有些发苦。 “我问你,先前皇帝的起居可是你在料理?” “料理过一阵子。为啥问这个?” 肖南回五指张开、合上,又张开、又合上,最终艰难问道:“那个......你可有见过皇帝的常服中,有月白色的衣裳?” 莫春花白眼望天:“皇帝那么多衣服,我哪里记得过来。” “欸。”某人叹气,“那就是有了。” “有又怎么样,没有又怎样?你倒是说清楚啊?” 说清楚? “我自己都不清楚,要如何同你说清楚?” 肖南回有点郁闷,郁闷之外又生出些怕的感觉。她也不明白自己害怕什么,只觉得不能细想先前的许多种种,对那细想的结果尤其不愿面对。 她从榻上坐了起来,决定换个话题。 “我没在的时候,可有书信传来?” 莫春花显然对她上一个回答有些不满,扭过头去:“没有。” 她不死心:“一只鸟都没看见过?” 莫春花悄没声地拿了肖南回的一缕头发,在手指上恶狠狠地打了一个结:“这事,你该去问那个姓鹿的。” 她眨眨眼,这才想起来之前的事。 自从与伍小六等人分别,夜枭已经很久没有来找过她了。她也自然失去了伯劳、夙平川等人的消息。 这都拜鹿松平所赐。 前方战事吃紧,这几日大军频繁离营,鹿松平加强了王帐所在处的守备工作,一切规章制度都在向严苛的方向发展。便是连传书用的鹰鹞都禁了,军报只依靠战马快递。 肖南回起先不解,后来才有些明白其中缘由。 传闻南羌人某部族乃是当年枯衣氏后人,能识鸟兽语,鹿松平疑心病很重,加上之前夜狩蝠群的经历,他只觉得任何可能泄露王帐所在的隐患都要从根本上杜绝。 无外乎他如此小心,帝王亲征、又无子嗣,一旦有个三长两短,天成必将大乱。 她又想起数月前离开阙城时、督办的那一群入宫去的妙龄少女们,也不知皇帝亲征前,是否有一一临幸那些美人、广撒种勤耕田呢? 莫春花见她许久不语,又凑上前来。 “瞧你差事结束的这样早,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再教我几招?” 肖南回瞥她一眼,故作懒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躺着睡大觉。” 莫春花瞧着那张嘚瑟的脸,气不打一处来,抓住对方屁股底下的羊毛毡子奋力一抽:“睡大觉?我看你今晚都别睡了!” 肖南回只觉得一股大力袭来,自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莫春花得意地看着她转身要走,她上前一把抓住羊毛毡夺了起来。 莫春花虽然有一身蛮力,但到底不如她一个习武的,僵持了一会败下阵来,左右又有些气不过,伸手去掰肖南回的手腕,方一下手,掌心便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 “哎呦!” 她痛地松了手,肖南回后知后觉抬起手来,这才想起来手腕上还带着个环。方才莫春花的手,便是被上面那尖锐的凸起刺了一下。 “怎样?” 她有些抱歉,莫春花却又气又委屈。 “你这个死女人,就知道欺负我!” 肖南回挠了挠头,声音低的像蚊子哼哼:“这是皇帝给的,又不赖我。” 嗯?皇帝给她这玩意的时候,好像说过这是个可以出入他左右的凭证? 那她方才折腾的那一遭又算哪出? 肖南回脸上的表情更加悲愤了,抬起手腕的那一瞬间,她突然又想起来一件事。 将那铁环转了转,她果然瞧见了那处錾在凸起处的符号。 先前她没太留意,因为她根本不认识那个符号,以为那可能是所谓的皇帝近卫的标识。可这几天下来,她没在其他人身上见过这个标志,直到刚刚...... “莫春花,你认识这个吗?” 莫春花手掌仍火辣辣的,气呼呼看她一眼,咬着嘴唇不说话。 南羌算是异族,有些部族还保留着上古时候使用的文字,莫春花虽然没进过书苑,但应该比一般的天成人见多识广那么一点点。 她厚着脸皮凑近些,拿出从前同姚易打交道时练就的本事:“你帮我瞧一眼,我教你三套拳法。” 莫春花“哼”了一声,朝她勾了勾手指,肖南回连忙将自己的爪子递了过去。 莫春花一阵前后左右地看,直看的她有些焦躁。 “你到底认不认识?” “别吵。”莫春花又将那铁环离近看了看,胸有成竹地说道,“认识。” 她两眼放光:“当真?是什么?” “不知道。” 肖南回一口气憋在胸口,化作一声咆哮:“不知道你说认识?!” 莫春花掏了掏耳朵,瞪着两个无辜的大眼睛:“我见过,自然是认识,但我又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她顺了顺气:“在哪见过?” 莫春花作低头沉思状:“就......我很小的时候,还没进府的时候,有一次旁边寨子里的公羊跑出来吓到了我,梦魇了三天三夜,我阿嬷请了一个老巫师来做法,我记得他的铃铛上就有这个标志。” 小时候?还梦魇着?巫师的铃铛? 她皱起眉头:“你......确定?” 莫春花非常肯定:“嗯,我确定。长得真的差不多的样子。” 肖南回叹口气,觉得自己在浪费时间。还是等到回阙城的时候再去问姚易好了。 “不过,你为什么突然想起来问这个?这手环不都在你手上有些日子了?” 肖南回抿了抿嘴唇,没说话。 她眼前闪过的,是方才那光线昏暗的小帐内,那卷摊开的卷轴。 这一切,都是巧合吗? 皇帝在看的,究竟是什么呢? ****** ****** ****** 自从那日武场的大风过后,戈壁中四季不停歇的风似乎突然消失了。 肖南回平日里用来挡风沙的巾帽已经被她扔到了角落,只偶尔想起来时翻出来包一包头发。 她那根从阙城开始带了一路的簪子,是彻底找不回来了,只得学着莫春花的样子将头发编起来,末了用布绳胡乱捆一捆完事。 而教习皇帝这门差事,自那日之后居然也就那么不了了之。皇帝以军务繁忙为由,不再召见她,就连鹿松平也忙得不见人影。她甚至有种错觉:或许应承下来学武一事,根本就是皇帝为了让丁未翔安心上路的“缓兵之计”,而鹿松平那厮也一早就有所察觉,只是配合演戏罢了。 想到这,肖南回心底有些说不出的小失落,她把这归咎于对皇帝“不上进”的惋惜之情,将教习的热情全部投入到了莫春花身上,直把对方练的腰酸腿疼、叫苦连连。 私心作祟,她会将营里巡视的活揽下来,带几队人在附近山丘侦查,借此机会爬上沙丘登高远望,希望能看到夜枭的身影,却最终还是什么也没等来。 皇帝虽要她“贴身”随侍,却并不会像带丁未翔那样将她时刻带在身边,她偶尔仗着手环在王帐跟前晃荡片刻,也是希望能听到关于肖准的消息。 哪怕是丁未翔的消息也好。 丁未翔许诺三日可成事,可不知为何,白氏的人近来突然停止了在三目关一带的试探,就像是已经听到了什么风吹草动一般。 两军交线处短暂的休战,透露着令人不安的平静。胆大的秃鹫时常盘桓在天沐河裂谷之上,聚集分食着战死的兵将尸身,百里之外仍可见如黑云一般。 肖南回接连两日都睡得不太踏实,虽也不到失眠的程度,但没到午夜子时初刻左右,都会莫名其妙地突然醒来。 她觉得这和最近有些反常的天气有关。 前日,随军的礼官向皇帝觐见请罪。请罪的原因是:未能尽到日观天象的职责。 宿岩是古时地名,意为星宿之岩。只因此地古时便空旷晴朗,地势高处是观星的好地方。 这样的地方,竟然接连数天夜不见星辰,只有一轮孤零零的月亮挂在天上。 莫春花前几日晒毡毯忘了收进帐子里,几张羊皮一晚上的功夫便好似丢进河里泡了水一般。这在宿岩这样干燥到拧不出一滴水的地方,实在是件荒唐事。 三日之期就快到了。 为了节省用度,帐子内的油灯早早便熄了,肖南回在黑暗中睁着眼,盯着头顶粗糙的油毡布发呆。 耳边已经传来莫春花熟睡的呼噜声。这几日她累得很,一沾枕头就不省人事了。 肖南回翻了个身,藏在枕头下面的那半块玉佩露出一角来,直戳戳地落在她眼里,嚣张地显摆着自己的存在。她愤懑将它塞回枕下,又狠狠合上眼,心中默念:眼不见、心为净。 她应该为肖准担心才对,却总被这没头没尾的事分了心去。 或许等到丁未翔得手后,各路大军便会在碧疆汇合,到时候她就能名正言顺地见到肖准了。他们重逢的情形会与以往不同吗?毕竟他他们许久未见,他还没见过她披甲的样子,会不会认不出她来呢? 她的嘴角微微勾起。没有关系,她可以认出他就好。 可转念一想到肖准沙场搏命、生死一瞬,她却只能窝在这憋屈的小帐子里,做什么劳什子皇帝近卫,肖南回的心里又火烧火燎地难受。她只期盼那一个关于战事的转折快点到来,届时无论结果如何,她定要请命回到肃北营,再与那人并肩而战。 在各种纷杂烦扰的思绪中,肖南回陷入清浅的睡梦之中。 细细碎碎的记忆碎片、混合着帐子中愈发潮湿的空气,将她的脑子搅得昏昏沉沉。 恍惚间,她又回到了彤城那晚康王的行宫之中。 头顶盘踞的巨大兰花消失不见了,从雪迷大殿正中的天井望出去,那里悬着一轮又大又圆的月亮。 滴答,滴答。 有什么液体滴落在地板上。 她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手心里静静躺着那半块玉佩,上面还滴着水,仿佛上一秒才从池水中捞出来。 环顾四周,倾倒的桌案残局却消失不见,只有一月白色的身影背对她、就站在碎裂的王座前。 “南回。” 有人唤她,是那最熟悉的声音。 肖南回欣喜转过头去,果然见到肖准的身影,就立在大殿的门口。 月光从他背后轻柔地洒进来,勾勒出一道剪影。 她有些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他唤她的语气是那样熟悉而亲切。 她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想要向殿外走去,可走了几步,她似乎想起来什么,又停了下来。 她慢慢转过头去。那道月白色的身影还立在王座前,安安静静、一动不动的。 一个声音在她的心底说道:肖南回,你得看看这个人究竟是谁。 双脚仿佛着了魔一般,她调转方向,向着黑暗中的王座走去。 “南回,不要过去,那里很危险。” 肖准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隐约透着意思焦急。 危险吗?她好像也知道那里很危险,但只看一眼,应该没有关系吧? 只看一眼,义父。看完过后,她就可以放下这件事,永远不再想起了。 十步远、五步远、三步远。 她已经能看清那人衣摆上的花纹了。 喂? 她想开口唤那人,那背影却在下一秒缓缓转过身来。与此同时,风云突变,乌云遮月,整个大殿转瞬间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她吃了一惊,茫然四顾时,一只手牢牢抓住了她的手腕,钢铁一般难以撼动。 眼前的那抹月白已被黑暗吞噬,空气中是逼人的潮湿气味,像是腐朽的墓穴散发出的味道,令人感到恐惧和战栗。 她吃惊地想要退缩,却无论如何也挣脱不了,回头望向大殿的门口,肖准的身影也被慢慢吞噬,消失在她的视野中。 义父! 她听到自己心底的呐喊声。 不,不对。不该是这样的。 醒来,快醒来。 肖南回在害怕与后悔中,哭着睁开了眼。 映入眼帘的仍是头顶粗糙的油毡布。 她有些头昏脑涨,胡乱爬起身来,摸索着将平弦抱在怀里,心情这才慢慢平静下来。 还未听得军中报时的人的动静,她不知当下是何时辰,只觉得帐子外的天色依旧阴沉。 空气里的潮湿味愈发重了,像是她梦境中闻到的味道。 “莫春花?” 黑暗中无人回应,只隐约传来翻身的声音。 若按平时,肖南回应该会躺回床上,继续睡上一觉。可今日不知怎么了,也许是方才的噩梦令她有些余悸,她现在清醒的很。 她想了想,穿上鞋靴向着帐外走去。 撩开营帐的一瞬间,肖南回以为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 她伸出手在眼前晃了晃,只瞧见两团模糊的影子,复低头看了看双脚,只瞧见靴口的一点灰白。 她往前走了几步,再回头时,已完全瞧不见帐子口在哪里。 她左肩旁立着光要营的大旗,饱经风霜的旗面起了绒毛,如今便连上面的一根纤线都纹丝不动。 营地中的火把好似散落各处的鬼火,月光彻底消失不见。 四周静的可怕,仿佛一切都已消融在这如梦一般的迷茫之中。 是雾。 百年一遇的大雾。 打更人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 “丑初,昧旦。夜之将尽,熹微有盼......” 肖南回朝着那声音而去,一把抓住打更人的肩膀。 “这雾起了多久了?” 那人吓了一跳,看清来的是人不是鬼后,才缓了缓开口答道:“约莫、约莫三更刚过的样子,便起了。” 三更过?那便已有几刻了。 “今天是什么日子?” “回大人,十月廿六,大雪了。” 第80章 紫贪食日(下) 肖南回曾经与一名肃北营的老中尉交好。对方曾在战场上救过她一命,后来她请对方在望尘楼喝过酒。 老中尉酒过三巡后,拍着她的肩膀传授了自己沙场多年的个人经验:危难之中,能救人一命的往往不是智勇谋略,而是人的本能。 而本能,往往是在无数次危难之中练就的。 眼下这场大雾让她想起在碧疆的最后一天、随着霜降寒潮而来的安律等人。那种危险靠近的感觉是如此的强烈,经历过一次便不会忘记。 托管吉祥后,肖南回一直没有固定的坐骑,她依靠先前在营地中的摸索,决定前往最靠近西边的哨岗。 就在此时,浓的散不开的白色中,有什么声音由远而近的传来。 哒哒,哒哒。 是马蹄声。 她很紧张,仔细分辨,却只听得一只马的声响。 马蹄声越来越近,并不急促,像是有人在放马散步一般。 终于,一个轮廓自浓雾中渐渐显露,黑漆漆的一团。 那是一匹马,一匹黑色的马。 马背上光秃秃的,骑手已不知所踪。似乎就只是从马厩跑出来的一匹战马而已。 马走得又近了些,似乎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肖南回犹豫了片刻,走近前去,想去牵那马的辔绳。 看清那马鞍的瞬间,她的手一顿。 不对,这不是普通的战马。 寻常的战马不会在辔绳上拴红缨络子,也不会在马鞍上镶嵌白宝石,更不会用上好的丝缎做不禁磨的鞍面。 不过,那都不是最重要的原因。她之所以会对这匹马有印象,是因为她见过它。 这是......夙平川的马。 那匹雄赳赳、气昂昂,通体漆黑的高头大马。 一把抓住缰绳微微使力,那马终于慢慢停下脚步,四只漆黑的蹄子稳稳落地。 她这才发现马的四只马掌全部被人剔除,因此她方才听到的马蹄声并不响亮。 她凑近瞧了瞧,只见马蹄边缘几乎翻起。那是走了很长的路才会留下的印记,而马口旁已经干涸的泡沫也说明了这一点。 先前因为黑色的皮毛而不明显,如今离近了才发现,那马的双眼之间似乎被人画了个奇怪的符号。 肖南回轻轻抬手摸了摸,轻拈手指过后,指尖留下一片发黑的红色。 那是还未干涸的血迹。 下一秒,那马突然受惊一般嘶鸣起来,任她好一阵安抚才渐渐平静下来。 顺着马尾的方向望去,地面上一行浅浅的坑洼伸向迷雾之中。 那是马蹄留下的印记。 肖南回的心渐渐沉到了底。 ****** ****** ****** 晨昏交界之时,天地间最是混沌一片,也是人最为懈怠疲惫的时候。 丑时初至寅时末往往是两军交战时,偷袭的最佳时刻,因此军营中多会增强守备,夜巡的队伍也都会挑选最有经验的伍长来带领。 今夜负责营内巡视的伍长是雁翅营的老兵,数月前方才从南境守军撤下来。对于营地守备他向来熟稔,但对于这宿岩的又干又恶劣的鬼天气,他是非常不适应的。 这种不适,两天前方才有些好转。可惜好景不长,今夜便又出变故了。 半刻钟前,他听到营地西侧的角鼓被鸣响。 对于行军驻扎的营地来说,烽火燃燧都是示警联络的惯常手段,但以今夜的情况来看,便是多大的火光也穿不透这厚重的雾气。然而擂鼓是非常紧急的时刻才会采取的示警行为,他心下有些忐忑,却又还存着一丝侥幸。 这雾确实有些不太寻常,但也不至于因此而自乱阵脚。他在南境的时候,见多了各种雾瘴。 营地中因为擂鼓声而起了骚动,然而还未等他带着手下赶到,那鼓声便停了,随后一阵急促马蹄声自营地正中传出,似是有人纵马疾驰而来。 军营中除加急军报,严禁纵马疾行,一旦被抓可不是挨几军棍这么简单,革职降级都是小事,严重的可能还会连累上级。 持军报者会鸣哨示意,此人却并无。伍长示意手下做好将来人拦下的准备,想看看究竟是哪个不长眼的,偏在这档口上赶着送上门来。 然而还不等他发挥自己的职责,一匹漆黑的高头大马便冲出雾气直奔他而来,那纵马而来的人转瞬间勒紧了缰绳,一个翻身便落在他近前来。 他猛地抽出佩刀,透过模模糊糊的雾气,这才看清来的人是谁。 “右将军?” “鹿松平呢?” 鹿松平虽然不招人待见,但好歹一营校尉,怎能直呼其名呢? 这女娃,年纪轻轻就封了将军,果然是不知天高地厚、轻浮的很...... 伍长皱眉:“将军可知军中纵马疾行乃是一等重罪,若是冲撞了......” 肖南回一把揪起那人衣领,两眼仿佛要喷出火来。 “我问你,鹿松平呢?!” 伍长被眼前女人疯魔般的神情惊得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方才鸣鼓的可是将军?究竟出了何事......” “不好的事。”肖南回话音未落,一道身影鬼魅般出现在她身后。 鹿松平只看了一眼那匹黑马,面色转瞬间便沉了下来。 “这是左将军的马。” 肖南回点头,急切将那马身上的痕迹展现给对方看,又将先前夙平川碧疆被俘的事飞快说了一遍,她还未来得及说出自己的推断,鹿松平已然有了判断。 他解下一直悬在腰间的铜号角。 “速传各营,按先前部署,准备迎接敌袭。” ****** ****** ****** 如果非要给鹿松平这人安一个字,肖南回会选“算”这个字。 就像那晚在彤城康王行宫,她对他使了“调虎离山之计”,但他几乎立刻便算到有事要发生,于是杀了个回马枪,险些将她堵在雪迷殿内。 更不用提上次夜狩蝠群、彻查叛贼一事。 这或许就不难解释,为何他武功或许不及丁未翔、却能担任一营校尉的职责。 但这一回,就算是鹿松平也算不到这一遭。 他算到宿岩一入九月便北风肆虐,风会带走营地的烟火气息,因此他将驻扎地点选在了天沐河的下风口,但却没算到会有大雾从西边而来。 他算到飞鸽传书可能会暴露营地所在,因此早早便规范了军报传递的方式,但却没算到数月前战败将军的马竟能“识途而归”。 肖南回能够理解鹿松平的懊恼,但又隐约觉得:这一切并非他的疏忽,而是白氏逆天而行。 宿岩向来干燥地拧不出一滴水,怎会起雾? 马通人性,战马更是皆与主人心意相通,怎会轻易听外人差遣? 若说这其中没有南羌人做过手脚,她是一万个不信的。 那马额头上的血符就是最好的证据。 然而若是数月前,有人同她提起咒法符语一说,她定是白眼翻上天。每年去寺庙并不代表她是个信奉鬼神之说的人,但自从与那人有了交集后,她的生活中时常发生从前认知不能解释的诡异之事。 飞线杀人、神秘难寻的仆呼那,瘦小狠戾、出手成风的安律,荒原百里、诉不尽的奇诡传说,还有......那人本身。 或许她不是自己成长了,而是不知不觉中,被人改变了。 从前的她,眼中是只见晴好、不见阴损的习武之人,如今却也懂得欣赏如鹿松平一般的阴沉诡诈之辈。 她不知这种改变是好是坏,只觉得或许回到阙城再遇到许束那衰人,自己或许战力更有提升,再也不用吃亏。 如果,她还有命回去的话。 此次西征兵分三路,北路以烜远王夙彻为首带领光要营主力军自垡莽岭围困碧疆,中路以青怀候肖准为首带领肃北大军以彤城西入直插三目关,唯有帝王亲征的队伍行迹叵测。 传说中,天成黑羽营只伴王驾左右,白氏却在三目关峡谷中捡到了黑羽营的箭镝。这大大影响了白氏对碧疆形势的判断,从而错失了阻挡天成挺进宿东的时机,虽然此后白氏利用一早埋伏在天成内部的暗桩破了光要营的包抄突袭,但看似胶着的战局实则已向不可逆转的形势发展。 对白氏来说,两方军力悬殊,如果不能在短时间内迅速扭转局势,那天成深入腹地、吞并碧疆是早晚的事。 一切都只是时间的问题。除非,他们能直接斩杀王座。 身在其中的皇帝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虽说在天沐河西岸驻扎有地势之优,但除此之外他似乎再无太多防备,为了配合三日后击毁水坝后的部署,他甚至将大半军力调离王帐,只留了黑羽营半数和其余各营总计不到两万军队。 肖南回多年后梦回那一天发生的事,仍会以为那人是故意如此为之、诱敌现身,又或者他当真是百密一疏、险些丢了性命。 唯有一种可能她心底恐惧不敢确认,便是那人同他彼时微服霍州一般,带着一股一心求死的可怕念想,方才处处兵行险着。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此时的肖南回根本无暇思考这些问题,她被裹挟在风雨欲来的巨大焦虑情绪中,只留身体在机械地执行着鹿松平派兵部署的命令。 天成军队行军变幻阵型用旗,只有危机和进攻时刻才会吹角。而此刻的营地外百里仍是一片浓雾、漆黑不见五指,如此情形对于所有天成将领士卒而言都是一次巨大的考验。 鹿松平那阴郁到有些病态的脸,如今在雾色中竟透着一股令人信服的可靠感。毕竟所有人都相信:要想对付狡猾而变态的敌人,只有祭出更为狡猾变态的将领才可。 如今营中第一狡猾之人在王座之上,第二便是鹿松平。 彤城之乱时,鹿松平隐去校尉一职以州牧身份前去稳定大局,足以见其掌控局势的能力。传闻黑羽营最是灵活善变,行军布阵之法多至九九,攻守兼明,寡众各益,是众多营阵中最难缠的一支。 然而如今形势颇为严峻,黑羽营多弓箭手,善远攻而不善近战,必须占据有利的地势和开阔的视野,才有可能制敌取胜。 眼下的大雾无异是对天成兵力的巨大折损,这还不算宿岩一带多数平坦的地势,一旦引发追逐战,很容易便会被碧疆骑兵一网打尽。 而此时发出求助信息,最近的天成大军也要至少三日才能赶来。 到了那时,皇帝的尸骨都凉透了。 鹿松平心里清楚这个道理,每一个天成将士心中都明白这个道理。 所以,这一战,不能败。 即便战到最后一人,也要捍卫王座。 肖南回的位置,便是那王座旁的最后一人。 为了不错过一丝的风吹草动,一切有声响的东西都必须在此刻保持安静。 铜鼎更漏已断,只有手臂长的计时香在安静地燃烧,纤细的青烟一缕缕绕在半空中,撩拨着人敏感紧绷的神经。 时间还在一点一滴的流逝,然而透过马车缝隙,外面的天色与一个时辰前没有半点差别,依旧漆黑如墨。 肖南回坐在马车里,握着平弦的手心沁出一层冷汗。 她从前在战场上,从来都是冲在前面,刀尖箭雨中求胜,她从未胆怯后怕。可此时待在这马车中,她却有了前所未有的恐惧。 她肩上的责任太大了,一旦出错,她将付出远远超出预计的、最沉重的代价。而那代价或许远非她一人之死可以承担。 “在想什么?” 皇帝的声音在黑暗中沉沉响起。 不知为何,如今听到这有些暗哑的声线,肖南回的心竟有一种安心的感觉。 这声音告诉她,尽管她身在黑暗之中,也有人同她一起。 她吸了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紧张。 “回陛下,在等天光。” 黑暗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是上好柞缎舒展摩擦的声音。 她感觉到一个温热的物体凑近来,在她脸庞右侧几寸远的地方停住。 “昨日丑末破晓,现在早已过了日升的时辰。” 肖南回微微侧过头去,夙未的脸在晦暗中显得更加莫测,像是她遥远梦境中的那团黑影。 “今日,不会天光了。” 黑黝黝的天际上,不见日月星辰。 太阳,被吃掉了。 第81章 雾隐 传闻,天成以西南的谷地中生有赤色蛟,毒害甚烈,然年幼时色黛而无毒,便连鹰雀也可随意啄食。 于是此蛟幼时便得一本领,可于风雨雾气中不吃不喝七日,直到长出可以躲避天敌的斑纹。后人称此藏身避害之举为“雾隐”。 这也是鹿松平对此次应战的秘密称号。 皇帝的车驾就悄无声息地隐匿在天成军队的辎重车中,就像蛟龙隐藏在雨雾之中。 这辆马车内部浇铸了生铁骨骼用来加固,车壁也比一般马车足足厚上寸余,然而外观却与其余装载军需物资的车并无二样,周围部署也无重兵,都是些那些看似普通散漫的步兵射手,然各个都是营中翘楚,当中有些熟面孔,便是黑羽近卫,皆可以一当十。 计时香最后一截燃尽,灰烬落入盘中,悄无声息。 寅时已过,卯时接计。 肖南回迅速再次点燃一根,仿佛只有看到烟再次袅袅而出,她的心才能平静一些。 做完燃香的动作,她再次将身体伏下去,整个脸庞侧贴在马车底板、靠近车毂的地方,细细地听。 大地传来的隐隐震动正由远而近,不知是否是因为雾气的缘故,听起来分外模糊。 “骑兵夜袭,大都会包覆马蹄,先遣的几支轻骑往往并无声响。” 夙未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她有些不耐,一时未有回应,继续听着。 不知过了一刻还是半刻,一声明显重于嘈嘈之音的钝响传来,似石子入深潭之中。 那是鹿松平一早在高处布下的擂石。 此处地势过于开阔,即便有小丘可以略起高势,也不足以似峡谷中那般,以擂石做伏、砸杀敌人。 鹿松平的擂石并非是此作用,而是为了确认白氏骑兵与天成军队的距离。 骑兵多负重,行过之地必有震颤,擂石受到振动滚落,天成众将便可听音辩其方位。 如今听得响动,便说明敌军已挺进至天成守军外围。 肖南回这才起身,将马车车窗内侧铜铁所铸的板子放下,车厢内瞬间又黑了几分,只有计时香上的一点红光明明灭灭,透着一股脆弱不堪。 男人低沉的声音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 “该来的,迟早会来。” 肖南回眨了眨眼,试图在黑暗中分辨出那人的轮廓,然而最终还是什么也看不见。 她口中发干,只想说些什么来令自己心中有些底气。 “臣先前在三目关曾目睹黑羽营阵法之变幻无穷,南羌蛮夷善强攻不善战法,于今日这般情形也算是颇有助益。” “黑羽阵法重在变幻,以今日情形来看,敌人方位都辨不清,阵法便是一盘死棋,早晚会破。”那声音停顿片刻,又悠悠响起,“肖卿不知,黑羽阵法变幻以琴音为令,除孤外无人能驱使。” 肖南回气息一滞,下意识反问道:“那要如何应对敌人奇袭?万一对方有备而来,反利用地势将我等困死在这里?” “鹿松平布局,多散落而非聚集。若想围困,非百万大军而不可。至于如何随机应变,黑羽当与其余各营无异,既然旌旗不可见,便以錞于鼓角之声为进退。然此机制,白氏亦知晓。如此说来,确是天成失了先机。” 皇帝每多说一个字,肖南回心中的石头便更沉一分。 她咬着嘴唇,总觉得对方像是有意增添她内心的那份紧张,却又不敢开口顶撞,只能自行将那份惴惴不安压下。 就在此刻,另一种奇特声响透过厚重的马车车壁传来。 有呜咽声自半空中传来,似鹤在云中悲鸣,紧接着化为沉重鼓点,狠狠砸向大地。 这是万箭齐发的声音。 鹿松平开启了第一轮远程攻势。 凝滞的空气阻隔了厮杀的怒吼和战死者的哀嚎,但她此刻在内心描绘着那杀戮的声音,就像牢牢握紧一张最后的符咒。 “鹿松平麾下黑羽箭手持有踏云箭千余只,此箭不仅可配合落日长弓做远攻,力度更是霸道,百步之外仍可穿甲而过。臣先前见识过一回......” “你可听闻过犀兕之甲?” 肖南回顿住,茫然摇摇头。 “自远古以来,碧疆一带便盛产奇珍异兽,其中游牧族人不喜金铁为甲,反以兽革为甲。而羌人更善鞣犀兕以为甲,坚如金石,可寿百年。惯常刀剑难以贯之,便是踏云箭,威力亦要减半。” 她越听面色越急:“鹿校尉可有应对之策?” “据孤所知,并无。” 她哑然:“那该、那该如何是好?” “犀兕之甲甚是珍贵,总不至万人大军人皆有之。能杀一百是一百。” 言毕,他摆摆手,像是在解释一件无关紧要、又有些乐趣的小事一般。 肖南回有些呆愣,她似乎有种皇帝在同她开玩笑的错觉。 可眼下的情景实在让她无法沉浸于任何好笑的事情中去。她不是个疯子,实在是笑不出来。 夙未的目光在黑暗中轻易便捕捉到了某人的表情,他歪了歪头,眼神有几分恶劣。 “卿不愿与孤同日死?” 肖南回欲哭无泪:“陛下莫要再打趣于臣。陛下真龙天子、寿同天地,自有神佛护体......” 夙未轻嗤一声:“又无旁人,何必托词?” 肖南回再次语塞。 “都是凡躯肉身一副,假借神名之意又是为何?” 她思索片刻,终于定定摇了摇头:“虽都生而为人,命却各不同。” 那人似乎低低笑了一声,却转瞬又消失不见。 “依卿所见,孤是否当命绝于此?” 她又恢复了有些怂的样子搓了搓手:“陛下,臣惶恐......” 然而她还未来得及说出那后半句话,一声“当”的闷响在她左侧响起,与此同时,整个马车车厢微微一震。 肖南回整个人一颤,迅速将平弦横在胸前,并将黑暗中的人护在身后,随后伸手去检查了一下左侧的车壁。 “莫慌,许是流矢飞窜罢了。” 夙未话音刚落,又是“当”的一声。 这次,她一眼便看到了那从车厢壁的木头中,透出的森森箭簇。 “哦,看来不是。” 他笑了笑,那笑中没什么太多意味,却与眼下情形构成一种诡异的错位感。 “陛下,莫再出声。臣要听外面响动。” 她的语气空前的严肃,整个人仿佛是一只嗅到熊的气味的猎犬,脖颈上的鬃毛都一根根立起。 马车飞檐侧旌上漆黑的羽毛低垂着,一动不动。 在这个没有风、没有日光的早晨,一切动向都只能从声响来判断。 终于,厮杀声裹挟在迷雾中近了,近了。 如果天色再亮些,人们或许能看到,那雾气都被喷溅的血液染成血红。 即便在如此晦暗的天色下,人们也无法阻挡直窜鼻腔深处的血腥味。 然而比起这种感官上带来的压迫感,一种谁也无法言说、却又深埋心底的挣扎,才是弥漫在每一个天成与碧疆将卒心中的情绪。 白鹤留当年带走的十万大军原本就是天成将士,他们中的大多数根本不是南羌人,有些甚至是生长在阙城的名门望族,是曾经花街寻暖、打酒夜歌的翩翩少年郎们。 可如今十数年过去了,少年们中的一半留守都城,在官场上扬名,在战场上建功,成了如今保家卫国的栋梁。 而另一半曾经鲜衣怒马的热血少年郎已经被宿岩的风吹冷,他们在不属于自己的土地上被迫落脚,渐渐也有了自己想要捍卫的新家。 如今,他们要拿起兵器,对抗的是敌人,也是昔日伙伴,来自旧梦的阴影。 捍卫疆土、平定四方是无法撼动的信仰,就像他们手中的利剑□□,永远只能指向出征的方向。 而叛国之罪无赦免宽恕的余地,就像他们用马蹄踏下出的每一步、都没有回头的路。 食日的阴霾正渐渐散去,天地间正缓慢地恢复着光亮。 铿锵的铁蹄声如响水入海,大地微微颤动,进而是冲天的喊杀声。 正式的厮杀,才刚刚拉开帷幕。 夙未的马车被小心地围在不起眼的角落,已是鹿松平此次部署中最为安全的地方。 然而外围架不住小半个时辰的车轮战,渐渐地开始有渗入的敌军闯入四周,肖南回坐在车里已能清晰地听见刀剑穿肉透骨的声响。 白氏的骑兵杀红了眼,似乎并无确切目标,只是要杀尽每一个天成士兵。战死了一批又涌上来,俱是不死不休的架势。 便是这偏安一隅的存在使得白氏久攻不破,四周包围的敌军越来越多,终于引起了敌军中的一双眼睛的注意。 那是一双豺狼的眼睛,眼珠小而局促,在大片眼白的包裹下显得凶残而冷酷。 这便是白氏四骑之一的奎郎。 此人的出身与莫春花相似,都是天成人和南羌的混血。不同的是,他从小长在碧疆,骨子里流淌着对天成的恨意。 奎郎抽枪带出一串血珠,从从马背上飞起,踩着一路兵卒的脑袋瓜直冲辎重车的方向杀了过来。 都说天成的皇帝不会武,这会不会是...... 他不会放任自己胡乱猜测,势要亲自验证。 他善使马槊,招式大开大合甚是霸道,鹿松平布下的弓箭手在近战中失了优势,原本严密而巧妙的防线被生生撕裂了一个大口子。 预感越发强烈,血腥味带来的杀戮感逐渐蔓延成一股兴奋。他要把那劳什子皇帝的心肝挑出来、曝晒在三目关的神像上,看看有哪个天成人敢踏足碧疆半步。 接连掀翻数辆车马后,他手中长槊愈发顺手。下一秒,八面棱角的槊锋刺入一辆马车的门板,他的手一顿,生生勒住□□的马。 这手感,与刚刚都有所不同。 虽然只是短暂的滞涩感,但他可以肯定,这辆马车的车厢壁与方才几辆都有所不同。 玩味的笑在他脸上勾起,小臂用力一拧,“咔嚓”一声马车的门板被从外劈开一个洞,飞出来的一根木屑好死不死的进了他的右眼。 “他娘的。” 奎郎暗骂一声,一边皱眉一边将手中的马槊伸到门板后探寻。 预想中的哭喊求饶或是惊慌的响动一样没有,马车里静的像是空无一物...... 他有些不甘,用左手捂了捂抽痛的右眼正准备踹掉残破的门。 下一秒,那门板自己飞了出去,砸在了不远处正策马而来的白氏骑兵脑袋上,那倒霉的士兵立刻晕了过去。 一切都发生在转瞬之间。 他有些惊疑,反射性的举槊挑刺,却更为惊讶的发现,自己那玄铁淬钢、重达百余斤的马槊,就像是扎进了石头山一般,戳拔都不动。 他猛然抬头,借着渐渐亮起的天光向槊锋的方向瞧去,整个人一呆。 这是、什么情况? 摇摇欲坠的破烂车帘后,一身银甲的女子左臂死死夹着他的兵器,踹出的右腿正慢慢收回,在碎成两半的包绸缎木榻前,缓缓抽出一支只有手臂长短的银枪。 奎郎紧绷的嘴角在慢慢抽搐,右眼一蹦一蹦疼得更厉害了。 “一个臭娘们,也配和老子斗......” 他没看清那女子容貌,只觉得她身后似乎还有一人,当下双臂发力,要将兵器抽出。 而肖南回,等的便是这一刻。 她不再和那股巨大力量较劲,利用护腕和腋下护甲边缘卡死在对方的槊锋上,借着那股力量夺车而出,直奔奎郎而去。 这一招甚是凶险,但需有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气魄。 然而男女之间力量上的悬殊有时是很难追平的。 奎郎冷笑一声,手腕翻折将槊杆压低,另一只手臂如铁钳般迅速准确地扼住了那女人的脖颈,而她手中的□□将将刺到他面前,就还差几寸,再也无法移动分毫。 简直不堪一击嘛。 马槊兵长,而对方兵器短小的多,他有些得意,同时对那把形制怪异的银枪轻轻一哂。 而就在此时,他看到那女人面上几乎有些嘲讽的笑容。 一阵机括弹起的清脆声响起,他只来得及看到一道银光直直冲着自己面门而来,快到等他反应过来时,方才一直跳着的右眼已经不疼了。 因为右眼已经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黑乎乎血琳琳的洞。 那把瞬间方才还只有手臂长短的银枪,飞速“生长”成一把□□,将他的头贯穿了。 杀死他的并非她的武力,而是他的自大。 脖子上那不甘心的力度最终还是渐渐退去,肖南回冷冷抽回平弦,看都不再看那具尸体,任凭他被□□的马驮着东倒西歪地远离,似乎连多一个神情都是浪费。 天光比方才又亮了写,她的脸转向夙未时,清晰可见那战场杀戮的麻木。 周围的厮杀声和流矢飞窜的声音刺激着她的耳膜,但她试着让自己露出一个温柔的表情。 “陛下。”女子将手上的血在衣摆上胡乱擦了擦,转而覆上面前那双古井无波的眼,“此地血腥,若是不愿,可以不看。” 她感觉到手心有细软绒毛搔过,像是昆虫翅膀划过她的掌心。 就这一刻极尽脆弱微小的触感,使得她从方才的杀戮中渐渐平息了下来。 她顿了顿,移开手掌,那人已顺从地合上了双眸。 “那便带孤离开这里。” 肖南回深深吸了口气,将断裂的车轼一脚踹开,又将十数根辔绳牢牢攥在手中。 “臣会带陛下,活着离开这里。” 作者有话要说: 雾隐典故出自《列女转》:“妾闻南山有玄豹,雾雨七日而不下食者,何也?欲以泽其毛而成文章也。故藏而远害。”此处应用有删改。 奎木狼,紫薇,都是星宿名,此处为人名代指。 第82章 杀机 将被骑兵冲散的队伍重新集结起来,花费了肖南回一刻钟的时间。 这是她第一次以将领的身份指挥作战,她却没什么心情去享受这一刻。 尽管黑羽营的箭矢抵挡住了白氏的第一轮进攻,但随着战事进入胶着拉锯期,这里早晚会变成修罗场。 她必须要趁白氏骑兵收紧包围圈前,借着地势之优向北突围,撤离到交战区的大后方,而后再寻机会与各营汇合。 鹿松平先前交代过,如若发生不测,便听鼓声辩方位,想办法向阵眼的方位移动,那里会是整个天成军队背水一战的地方。 她的队伍中有鹿松平的亲信,应是知晓此次作战的个中细节,她留下其中一人作为引路者,其余则安排他们分散开来,各驾驶一辆马车以分散敌军的注意力。 日食正接近尾声,天色渐渐亮了起来,只剩大雾还未散去,而这先前视线的阻碍此刻变成了一种有利的掩护,只要能适时避开白氏骑兵最具破坏力的前锋,与天成大部队汇合并非难事。 然而为了以防万一,她还是将系在腰间的焦止香筒引燃。那是一种特制的追踪用香料,用以在危急时刻指引鹿松平知晓王座的方位。 沉重的鼓音持续从前方隐隐传来,那是各个阵眼的将领们在指挥作战。做完这一切,她不再犹豫,驾着车迅速向离自己最近的那个方位赶去。 雾气中穿梭会让人失去对距离的判断,肖南回只能通过估算马匹的脚力和车轮滚动的频率,大概推算自己向北行进的路程。 期间,不断有小批被冲散的骑兵撞上来,她都以最快速的方式结束了战斗,只求可以迅速脱身。 约莫半盏茶的功夫过后,就在她离那声音的来源越来越近的时候,鼓声却蓦地戛然而止了。 几乎是本能地,肖南回迅速勒停了马车,马蹄和车轮滚动的声音一停下来,她便察觉到四周比方才要静上许多,就连厮杀声都变得遥远。 是已经离开交战区了吗? 肖南回的心中渐渐升起不详的预感。 不对,此处地势已然平缓,若是一直向北应当会路过鹿松平布阵时的那片小丘。 她派去先遣探路的士兵仍然没有回报,就像是走进了这迷雾深处的什么地方,再也出不来了一般。 肖南回紧紧盯着眼前如纱障一般的雾气,直觉下一秒,那里便要有可怕的东西钻出来。 就在此时,一阵急促的丁宁的声音从雾中传来,吓了她一跳。 那声音急如骤雨,又戛然而止,似是被什么怪兽一口吞掉。 四周再次安静下来,肖南回的心开始急促的收缩跳动。 鼓声为进,金响为退。 前方定是出了岔子。 她暗骂一声,手下使劲,十根辔绳瞬间收紧,数马齐喑、马头高高昂起,十数只铁蹄再落地时,已向着截然相反的方向狂奔而去。 为了防止有人从侧翼向她进攻,肖南回将队形调整为倒三角形,这是典型的撤退阵型,左右翼的人马将会连成一条线,既能提防夹击,又可切断追兵。 然而她很快发现,她这一只百余人的小队正被迅速蚕食。就像那突然消失的鼓声一般,还未见敌人行迹,便已原地消失。 肖南回咬紧牙关,将马车驾得飞快。 她勒令自己不能左右四顾分心,但被士兵临死前的那一声声哀叹已经离她越来越近,近的仿佛就要贴上她的耳边。 该死,她早该料到:白氏此行突袭应是势在必得,怎会只派四骑之一? 只是,即便是奎郎那样的对手,也不至能在顷刻间、悄无声息地斩杀数名训练有素的士兵。 她的心乱作一团,马车在狂奔中早已失了方向,她只能依靠流矢的声音勉强分辨交战区的方位,却完全不知马头所向是何方。 但总之,不能是身后的方位。 那里,那迷雾中,有个可怕的追杀者。 而她,一定要想办法逃出去。 四匹马齐齐打了个响鼻,粗重地喘着气。万物皆有灵性,它们和她一样,也感受到了正步步逼近的杀机。 然后,有什么东西、正穿透迷雾,向着正在行驶的马车而来。 肖南回最先听到的是一声尖锐似凄泣的鸣叫。 是剑鸣。 那是一体铸造的古剑出鞘时,才会有的声音。但似乎又远不止于此。 那声音令她恍惚间想起,在永邺寺大殿经常听到的那种佛音铜磬,悠长的共鸣钻入耳朵深处,直达人的脑袋里,赶也赶不出去。 “肖南回。” 突然,有人唤了她的名字。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正在失神,也就在那一瞬间,带着寒意的剑气接踵而至,她将将来得及抽出平弦,便听金铁击鸣之声,整个马车为之一震,一侧车轮竟离地掀起。 牵引的四匹马嘶鸣一声,被带的向一侧歪去,肖南回连忙站起身来利用身体的重量,险险将失去平衡的马车拉了回来,车轮重重落地。 她随即向右侧看去,那里一片空落落的雾气,什么也没有。 当真是深厚到可怕的功力,在五步开外的距离,剑气都可以传递出如此霸道的力度,如果面对面过招,应下此招者恐怕非伤既残。 她感觉到自己被汗浸透的发丝在铁盔之下似结了冰一般湿冷。 “打起精神来,还没到最后关头。” 夙未的声音再次从身后车帘内传出,平静地听不出丝毫慌张和恐惧,仿佛刚刚出声提醒她的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就是这短短一句话,却令肖南回浑身一凛。 她的职责还没有完成,怎能生出退怯之意? 然而不等她有所准备,那如鬼泣一般的剑鸣声再次响起。这一回是从右侧而来,速度更快、力道更劲。 这至少说明,她的对手可能只有一个人。 肖南回勒紧缰绳调转方向,四匹马的脚步瞬间慢了一瞬,那一击擦着马车车厢而过,却斩断了半条车辕和车轭。 只听“咔”地一声,拖拉车舆的重量全部落在车靷与辔绳上,驾车的四匹马惊叫相撞,眼看就要脱离四散。 电光火石之间,她转身一把将夙未从车厢拖到胸前,接着一掌拖在他后背,使得他整个人的重心都落在车辕后半部的木条上。 车厢失去重压开始左右摇摆,四匹疯狂奔袭健马扬起的沙土石块不断飞出,擦着人的脸飞过,令人睁不开眼。 肖南回根本无暇顾及那么多,她努力眯起眼瞄了瞄,选了一匹看起来脚力尚健的大青马,两手抓住夙未的腰封将他提起,随即缓缓在飞驰的马车上站了起来。 男子今日穿着一件乌色及地长袍,素面的底子,上面罩着一层轻薄的纱縠,见风的一刻,那轻薄的纱裹挟着八片衣摆瞬间四散炸开,就像一朵黑色的莲花在这朦胧雾色中安静地绽放。 肖南回的目光仍然停在前方奔跑的马背上,却感受得到手下那具躯壳内传递出的那种内敛的力量。 身在九五之尊,却遇到眼下这种荒唐的情况,本可以不满愤怒、质问呵斥,然而他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问。 那是一种与生俱来的优雅,就算下一刻血溅三尺、伏尸五步,也端的从容。 下一秒脚下木板便向下沉去,失去平衡的前一刻,肖南回奋力一蹬,连带着怀中的人一起,重重落在那匹青马背上。 几乎就在同一时刻,十数根辔绳尽数断裂,她抽出平弦反手一挥斩断车靷,那厢被射成刺猬模样的马车彻底被他们丢在了身后。 冷风迎面灌来,她感受到夙未的发丝在她颈间搔拨缠绕,这才反应过来他的冠在方才的拉扯中脱落了,后知后觉想起告罪的话来。 “陛下,臣方才得罪了。” 她瞧不见那人的脸色,却听得一阵低低的笑声。 “孤实在是想不到,有生之年竟还能体会这般光景。” 她该说什么?臣荣幸之至? 肖南回有些摸不着头脑,只压低嗓子提醒道:“陛下莫抬头,那人还跟在后面。” 这匹马是用来拉车的,除了辔头外并没有配鞍,她只能尽量抓住纤绳控制身体的平衡,然而两人同乘一骑的情况下,她还是不敢夹紧马肚纵马狂奔。 雾气似乎没有凌晨时分那样浓郁了,她仔细辨认着四周的景象,开始以迂回的方式前进,试图甩掉跟在身后的人。 身后的声响忽远忽近,她留心听着,只要声音近了,便立刻调转马头,用急转弯的方式拉开距离。 可这样下去绝不是办法。 她低头查看腰间的焦止香,发现香已经燃到尽头,不知鹿松平的人何时才能赶来支援。 就这一分神的功夫,她猛然察觉到迎面有一阵微弱的风刮过。 平原之上,气流的涌动大都是规律的。只有临近山谷之类有起伏的地方,才会有不一样的气流变化。 鹿松平的作战区在小丘一带,可她方才逃出的方位几乎是完全相反的方向。 那么,还有另一种可能...... 几乎是下意识的,她猛地收紧缰绳。 衔铁狠狠勒进马嘴中,那匹马高高扬起前蹄,因失去重心而向一侧倒去。 肖南回抱紧夙未借势从马背滚下,将将停住身形,便觉得有什么凉飕飕的、自下而上从她肩头刮过。 她慢慢回头,便见到了这片干枯土地的边缘。 大地怎会有边缘? 当然不是边缘,只是到了尽头。 悬崖的尽头。 第83章 七数之渊 肖南回的心因后怕而漏跳一拍,连忙拉着身旁的人站起身来,警觉退开两步。 眼前便是天沐河古河道的深堑,她宁可寒冬去游结冰的天沐河,也不愿横渡的一道天堑。 她突然明白,为什么方才她两人一骑、速度并不算很快,而追击的人却始终与她保持着距离。 对方是要将她彻底逼入绝境,才好一举得手。 嗒嗒的马蹄声隐隐约约地传来,那策马而来的人似乎根本不着急,带着几分猫捉耗子的悠闲。 她不要落在这样的人手里,更不能让天成的君王落在对方手里。 这个念头渐渐坚定,肖南回摸向腰间。 那是最后两根飞梭链,丁未翔临行前留给了她。 谢天谢地。 如果有必要,她可以当着丁未翔的面感谢他祖宗十八代。 她双手合十、将飞梭链握在手心,默念祈祷了一遍。 她很少祈求神明,但这一刻,她愿意用任何供奉去换一次神明的眷顾。 短暂的默念后,她奋力将两条飞梭一齐扔出。 飞梭出手的瞬间,她便在内心默数,直到雾气中传来飞梭入石壁的声音。 七个数。 她和天沐河的西岸间,隔着七个数之宽的万丈悬崖。 飞速在心中估算了一下这其间的距离,她强迫自己最好还是忘了这个计算结果。 好吧,也不算是......很远。 肖南回悲愤地吸了吸鼻子,抓紧时间将另一只飞梭链的扣环扣在夙未腰间。 “陛下外裳内里可穿甲衣了?” 一直沉默的男子轻轻点了点头。 她也跟着点了点头:“甚好甚好。”顿了顿,还是不放心,想也没想,上手去扒那人衣襟,瞧见内里那细密的银色锁子甲,重重舒了一口气。 随即,她突然反应过来自己眼下的举动有些不妥,可转瞬又觉得眼下的情形何其熟悉,似乎以前就曾经发生过。 她有些尴尬,赶紧解释道:“臣要确认甲衣的制式,确保陛下龙体万无一失。” 男子慢慢拢好衣襟:“确认到了吗?” 她有些抬不起头:“确、确认了,是一体的软甲,据说可抵重槊马刀、剑客十年功力一击,甚是牢靠......” 一道清脆的声音蓦地在雾气中响起,就像他已经站在那里很久了一样。 “我若只取他首级,便是着软甲,又有何用?” 肖南回一把将夙未拦在身后。 此人不仅轻功远在她之上,就以这隔空传音的功力来说,也是深不可测。即便是在看不到对方的距离内,她依旧没有十足的把握。 而且不知为何,她听那声音有几分耳熟。 然而还不等她对此有所表示,夙未的声音便在她身后淡淡响起。 “你若对自己的剑足够有信心,便不会这么做。” 雾气中一阵沉默,随后她听到了刀剑出鞘的声音。 “我的剑,不需要向任何人证明。” 剑鸣声响起,这一回没有回响,只有骤然而至的尖锐呼啸声。 肖南回屏气凝神,用尽全力去捕捉那一道刺破雾障向她而来的寒光。 终于,她看清了。 那是一把无任何花纹装饰的古剑,形制至拙至简,像是市集上随处都可以买到的普通的剑。 那一招朴实无华,像是学剑的人从师父那里学到的第一个招数。 然而就是这样简简单单的一刺,却令她如临大敌。 那握剑的手是那样从容稳妥,不论她如何发力刁难,都不曾乱了分寸;而那剑的剑锋又是如此狡诈难缠,不论她如何变幻躲闪,都能追着她的要害不放。 等她反应过来时,寒凉的剑以擦着她左侧腋下的光要甲而过。 刺耳的剐蹭声传来,一阵火花爆起。 她只觉得左臂一轻,整条手臂上的组甲瞬间脱落,连内侧衣袖也一并划破,切口整齐如有人故意裁之一般。 “下一次,就是你的手臂了。” 紫色的身影在雾中向她走来,肖南回终于看清执剑人的脸。 是他。 那个在孙太守宴席上出现的白氏剑客————燕紫。 他的眼睛形状长得圆,黑眼珠很大,整双眼睛显得无辜而迷蒙,带着几分能令人放下防备的单纯。 如果不是曾经目睹他转瞬杀死数人、连眼都不眨一下,还有方才那骇人的招数,谁也不会想到,这样一个长相孩子气的人,会是一名心狠手辣的刺客。 “我听闻天成皇帝身边的......是个刀客。” 肖南回露出一个有些勉强的笑:“他今日沐休,换我当值。” 燕紫的目光徐徐下落,最后停在平弦的枪尖上,眼神有些异样。 “你是梅家人?” 肖南回一愣,有些不知对方言甚。 就这空档,那剑客又微微眯起眼来。 “细瞧了瞧,似乎又不是。倒也无妨,这把枪瞧着也是十分有趣,我当使出全力与你一战,也算令此枪使得其所。” 全力一战?你不如直接戳死我算了。 高手对决,气之威压有时会先于出鞘之刀剑先行交手,一方如果在出手前有所犹疑或胆怯,那便已输了一半。 肖南回此刻就已失了先机。 这不怪她,她本来也打不过他。 “没想到,天成最后竟然留下你这样的人伴驾。” 燕紫的语气没有多少嘲讽,只是真实的疑惑,像是对一个问题的答案百思不得其宗。 “孤也没想到,白氏会将窃来的剑赐予手下做兵器。” 帝王的语气平静得像是周围凝滞的空气,只有对事实平静的叙述。 而剑客的面容却渐渐染上无法掩饰的怒色。 他平生最不能忍受的事,就是有人对他的剑妄言妄语、指手画脚。 “你胡说,这剑是我自己得来的......” “动爻之剑,谓其锋芒一动而宙合之局瞬变。赤金而成,锋长三尺一寸,格宽三寸半指,一体而成,无纹无铭,唯鄂处有一点赤色。是也不是?” 那燕紫的脸上有一闪而过的错愕,进而又迅速恢复了倨傲之色。 “是又如何?就算你识得此剑,也休想借此诓骗迷惑我。家主命我取你性命,你大可奋力抗之,但我绝不会失手。” 听闻两人对话的肖南回,却因这一句话而渐渐静了下来。 她今日不是代表哪个宗师门派前来比武的,荣耀、体面、输赢对于她来说都不重要,最重要的只有生死罢了。 如今前也是死,退也是死。 那便,挑一个爽快一点的死法? 又或者...... 她的目光落在一片雾气茫茫的万丈深渊。 看不见下面的好处就是:有时你会生出一种,这里并没有那么高的错觉。 她微微侧身,与身后的夙未贴的更近。 “陛下可信臣?”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似乎再高声一点,这寥寥几个字当中的情绪就要藏不住。 过了片刻,夙未都没有回应。 燕紫的玩味的声音中带了笑意:“不仅懦弱,而且愚蠢。” 肖南回没有回应,似乎她根本就不在意对方言语之中的轻蔑。 下一秒,她感觉到有人轻轻握住了她正微微颤抖的手。 那只手依旧有些凉,然而此刻却比任何铿锵豪言、沸腾热血都能安抚她的不安、点燃她的斗志。 她承诺过:要带他活着离开这里,她不能食言。 腰间的细线微微抖动,这是山谷间的风吹动飞梭链带来的牵扯。 就要起风了,这漫天不见边际的雾,该散了。 她冲那手持利剑、武功盖世的剑客咧嘴一笑。 这一回,她笑得分外舒坦。 “燕先生想不到的事,还会有很多。” 语毕,她一把揽住身边人的腰,决绝转身从断崖处一跃而下。 她知道那人的剑有多快,所以她不能有任何迟疑。 但即便如此,她还是听到而后传来破空而至的风声。 她用平弦回手去挡,那剑气却一分为二,一支落在枪尖上,震得她虎口发麻。而另一支...... 只听“啪”地一声。 夙未腰间的飞梭链应声而断。 紧绷的金石绳索向上弹起,在她脸颊上抽出一道血痕,随即失去劲力,像一根绵软的头发轻飘飘地落向深渊之中。 两人的重量转瞬间都落在肖南回腰间最后一根锁链上,那可断金石的细线发出可怕的“咯咯”声,像是有人咬紧牙关、骨头摩擦发出的声音。 剑气再次从背后袭来,这一回她无暇去躲闪回击,只牢牢将那人护在身前,仗着身上的光要甲,生生受了这一击。 再多坚持一会,就一会。 肖南回在心底默念。 五、四、三...... 短短七个数的时间,她却觉得仿佛过了半生一般的长。 终于,她看到了对岸那粗糙的岩壁。 然而抵达彼岸前的那一刻,她感觉自己腰间先前巨大的牵扯力倏地一轻。 欸,她就知道会这样。 就不能让她多飞一会吗?!就一会而已。 失去牵引的身体在半空中开始下落,肖南回借着飞梭链带来的最后一点力道,将手中的平弦奋力刺出。 这一招,她先前在离开霍州时的那处吊桥处用过。 只是那次只有她一人的重量,北方岩壁质地也更紧密,不比宿岩一带都是疏松的砂岩。 然而,她没有时间去权衡这一切变化可能带来的后果,她甚至没有机会开口向身边的男人解释:这一回,他俩都活下来的几率或许只有三成。 就这样吧。 将一切生的希望,都寄托在这一击。 跃起的一瞬间,她听到那人在耳畔低沉而坚定的声音。 “孤信你。” 作者有话要说: 动爻是周易中的一种算法,有兴趣的可以去查查看。此处只是拿来用做剑名。 第84章 君臣之情 宿岩的风中,时常有种焦糊的味道。当地人称之为:“石头的味道”。 肖南回倒是觉得,那是阳光炙烤大地的味道。 长达十数年离开宿岩的日子也没能将这种味道从她的记忆深处抹去,当再次踏上这片土地的时候,她几乎是一瞬间就被这熟悉的味道拉进回忆之中。 迎面的冷风涌入鼻腔深处,她却在其中嗅到了别的味道。 那是一种夹杂着水汽的土腥味。 像是盛夏时节暴雨将至前夜里的气味。 当然,这只是她脑海中一闪而过的一个念头。她此刻无暇分辨这其中真正的意义,因为她的全部精神都集中在眼底笔直向前的银光上。 平弦在空气中发出一阵低吟,沾染鲜血的枪头泛着冷光,刺破这重重迷雾,在下一秒牢牢扎进岩壁之中,枪体与石块摩擦,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啸。 两个人的体重加重了惯性作用,她的身体狠狠撞上岩壁,夙未在她怀中一震,她能感受到他的重量透过胸甲压迫在她的肋骨上,胸腔的挤压令她猛地咳出声来。 四周的风更大了,雾气正迅速退散开来。 很快,她和她的陛下将会成为这光秃秃岩壁上的两个靶子,便是随便一个二流弓箭手,也能一箭将他们射个透心凉。 眼下两根飞梭链全部断掉,她手边没有任何可以攀爬受力的物件,好在此处离崖顶不过丈余,只要过了这最后一关,他们就暂时安全了。 深深吸一口气,肖南回用脚在岩壁上摸索可以落脚的受力点,随后对怀里的男子说道:“陛下,您要踩着臣的肩膀,才能上去。” 夙未深深看了她一眼,没有多言,沉默地抓住平弦,借着她托在腰间的力量,用力向上攀去。 就这一瞬间的发力,两人面前的崖壁发出一声脆响,一道裂痕从平弦刺入的地方炸裂开来,疏松的石块咕噜噜地滚下万丈深渊之下,像是在提醒他们某一种结局。 时间不多了,她不能犹豫。 肖南回将全部力量都集中在肩上,拼尽全力将身边的人举了上去。 而与此同时,她脚下的石块轰然剥落,她整个人挂在平弦上,悬在了半空中。 生死一线间,她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变慢了,耳边隐隐有呼啸声从远处传来,刺激着她的五感。 有什么声音夹在在其中,急切地呼喊着她的名字。 她缓缓抬起头,向上望去。 还在不断滚落的碎石中,有一只手就悬在她头顶。 一只纤瘦、白皙,骨节分明的手,那手的手腕上还戴着一串成色甚好的佛珠,简直就像是佛祖的手一般。 今日是怎的了,怎么总有种前尘往事、历历在目的感觉? “肖南回!快把手给我!“ 那人的声音刺破四周轰隆的巨响,直钻进她的耳鼓之中。 生的渴望令她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想去握住那希望,可理智却令她停住了动作。 她身上还穿着厚重的铠甲,即便没有这些,对于一个不习武的人来说,她也太重了。 如果他不能将她拉上去,她很可能会将他从崖壁上拖下来。 他是她身为一名天成将领的意义,她不能违背自己的职责。 肖南回怔怔地看着那人的脸,突然觉得:如果死前见到的最后一个画面,是这张向来没什么表情的面孔,突然变得疾言厉色、情绪失控,倒也是件十分难得的事。 此时此刻,他也确实是那个表情的。 咔。 最后一点支撑碎裂,肖南回感觉手中的平弦一歪,随即从岩壁中脱出。她的身体像一块沉重的石碑,慢慢向后仰去,即将在漫长的下落之后,摔得粉身碎骨。 然后,她翻转的视野在下一秒停住了。 一股力量拉住了平弦,阻止了她的下坠。 肖南回顺着平弦向上看去,那只手正牢牢地攥着平弦的枪头,锋利的枪尖将他的手割伤,鲜血汇成几道血线,顺着枪杆上的花纹向下蔓延。 “陛下......” 她下意识便想放手,然而那人像是能读懂她所思所想一般,厉声喝道。 “你若此刻放手,便是欺君抗旨之罪。” 他又加了一只手,她能看到那双手在颤抖,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滴在了她的脸上。 “甲衣!脱掉你的甲衣!” 她回过神来,用另一只手反手去解甲衣上的锁扣。 光要营最为引以为豪的便是这光要甲,可这甲衣穿戴起来却甚是复杂,锁子扣几乎不可能单手从外解开。 然而不幸中的万幸是:方才燕紫的剑气从背后袭来,她的甲衣已经从背后被剖成两半,当下已有几分摇摇欲坠。 手腕翻转狠狠一样用力,整片胸甲应声而落,随后是腰甲、两块护肩...... 她顿时感觉身上一轻,已经流失殆尽的力气此刻似乎又缓缓流回体内,抓紧平弦奋而向上而去。 血在精钢而制的枪杆上流淌,肖南回只觉得手下滑腻不堪,就还差最后一点再也攀爬不动。 拉她的人也已经到了极限,眼看就要不支。 最后关头,她看到了崖边的一丛骆驼草。那是这贫瘠土地上最常见的一种植物,虽然带刺,但根扎得十分坚韧。 她一把抓住它,终于使劲最后一点力气,爬上了崖顶。 下一刻,她听到那方才就一直在耳边隐隐作响的轰隆声,一瞬间大噪起来,在她身后的悬崖之下咆哮而过。 劫后余生地两人喘息了一会,从地上缓缓爬起来,向那悬崖之下望去。 那里已经不能称作天堑了。 她一开始以为那只是风声,现下才明白,即便是朔漠风沙也是不可能发出那么大的声响的。 那不是风声,而是水声。 被水坝堵塞多年的天沐河河水倾泻而下,浑浊的河水混杂着两岸经久堆积的砂石,沉重又势不可挡地冲向下游,像是一群出闸的猛兽。 丁未翔得手了。 劫后余生、又见捷报,肖南回觉得自己此刻应该是欣喜的,可方才经历的凶险令她疲惫而心情复杂。 奔腾的河水与呼啸而至的北风一起袭来,将笼罩在大地之上的迷雾一并吹散。 肖南回看到一河之隔的对岸、着紫色衣裳的剑客仍立在原处,她看不清他面上的表情,却比任何时候都能感受到他身上透出的杀气。 这一局,她赢了。 “他暂时是过不来了。” 身边的人突然开口,将她从这场对视中惊醒。 帝王的长发在风中飘散,和他那身墨一样不见修饰的衣袍一起飞舞,天地间在他这里仿佛失了颜色,只除了他手上那一点鲜红格外刺目。 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陛下请治臣死罪!” 其实此刻她除了请罪,便是给眼前的人行五体投地的大礼也不为过。他刚刚冒着生命危险,救了她的性命。这样的举动即便放在一个普通人身上,也受得住她的拜谢,何况眼前人的身份。 河水依旧在耳边呼啸,肖南回许久都未曾听到那人的回应。 她有些忐忑地微微抬起视线来,却见帝王也正看着她。 他依然没什么表情,只是面容有些苍白,仿佛方才疾言厉色的另有他人。 “卿何罪之有?” “罪臣判断有误,险些置陛下于险境,陛下顾念君臣之情,救臣于危难之中......” “肖卿还是着布衣瞧着顺眼的多。” 那人突兀的一句话打断了她的自述。她愣住,一时不知该作何答复。 身上的光要甲已经大半解下,只剩半边护臂。想了想,她三下五除二摘掉剩下的那只护臂,活动了一下手臂,觉得倒是轻省了许多,随后再次伏身请命。 她现在又恢复了当伍长时候,身着普通的演武布衣,看起来平凡而不起眼,怎样看也不像是个将军。 “罪臣难辞其咎,但请容臣上前为陛下处理伤口。” 帝王没说话,向着远离崖岸的方向走去,那里有一株看起来枯了很久的胡杨木。 这是几个意思? 肖南回有些尴尬,只觉得自己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想了想,还是跟了过去。 皇帝的脚步走得很慢,似乎方才的一番周折也耗尽了他的力气。 他的左手垂在身体一侧,整条手臂都被衣袖挡住,而粘在袖口的血迹已经干涸,在乌色的衣料上几乎看不出什么痕迹。 这样的皮外伤对她这种人来说或许不算什么,但肖南回知道,眼前的人从出生起或许就连磕碰都少有,更遑论流血了。 她心中有不安,但更多的是愧疚。 “陛下,罪臣......” 她话说到一半,突然意识到什么。 便是寻常武者在方才那样的情形下强拉人上岸,也是需要技巧和体力的,他没什么根基,又只有平弦可以抓着,恐怕不止会割破手心。 她越想越觉得有些不对劲,急急开口道:“陛下方才拉臣上来,手臂可有不适的地方?” 那人没说话,已走到胡杨树下,将将停住脚步。 她锲而不舍,情急之下有些忘了君臣礼节,快行几步上前想要确认自己心中所想。 “可是脱臼了?请让臣看看......” “别过来。”那人转过身来,脸上的神色淡如水,“别过来,孤要单独待一会。” 她停住,脸上都是不解。 她看着他宽大袖袍下掩藏的手臂。他从方才开始就没有动过那条胳膊,她早该察觉到的。 肖南回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那人一个眼神便读懂了她的意图。 “肖南回,你要抗旨吗?” 这是他今天第二次用抗旨的罪名来压她了。 “罪臣不敢。罪臣......” “就站在那里吧。” 说完这句话,他似乎终于流露出一丝倦意,缓缓在那棵胡杨树下席地而坐。 肖南回偷偷抬眼去看,那是个标准的打禅坐姿,和那些大寺法会时僧人们念经时的坐姿一模一样。 眼下的情形实在有些诡异,她浑身上下不自在,心里也是七上八下。 “陛下,臣惶恐,臣戴罪之身,要不臣还是......” “孤恕你的罪。” “谢陛下!陛下恩泽,臣没齿难忘。请陛下给臣一个机会......” “肖南回,你甚是聒噪。” 聒、聒噪? 臣知道了,臣这就闭嘴。 在心底无声嘀咕过后,肖南回在离那树五步远的地方也坐了下来。姿势是标准的行伍蹲,配合眼下这凄凉的景象,有七分狼狈、三分猥琐。 那人就不同了。 他只是有些微微蹙眉,除此之外并无再多情绪在脸上,就那么抱着左臂静静坐在那里,仿佛并非胳膊脱臼,而只是有些怕凉而已。 那件十分怕脏的深色外裳沾了沙土,他也并不去拂尘、去掸,就让那些细沙停在身上,仿佛他已经在那棵枯树下坐了很久一样。 肖南回觉得,如果那不是棵病歪歪、干巴巴的胡杨,而是一棵菩提树,她会觉得眼前就是正在涅槃的佛祖本尊。 风声四作,夹杂着他的低语。就像那日她偷偷进到那小帐时听过的声音。当时她只觉得诡异,如今听起来,倒是有几分像是佛音。 低沉的、吟诵的声音,像是古老神庙中传出的私语回响,令人恍惚中生出几分不真切的感觉。 不知过了多久,她见他紧蹙的眉渐渐舒展,苍白的脸再次恢复成平日里那寡淡而冷漠的样子,只有额角的一点汗意在诉说方才的一点不平静。 他似乎......总是在刻意压制自己的情绪。 肖南回对自己这突如其来的推断感到惊讶,却又觉得越想越有几分真切。 她知道上位者总是习惯掩藏情绪,避免有心人利用他们的喜好揣度心意,他们管那叫“喜怒不形于色”。可即便如此,也绝不至于做到眼前这位这步田地,连伤痛也要装作无恙。 他和他手腕上的那串舍利都透着一股清冷,那是常年近乎冷酷的修炼才会养成的气质,像是专修佛法的苦行僧,斩断一切七情六欲,只为最终普度众生后成佛。 所以、莫非......他其实、他其实是活佛转世? 肖南回不自觉地点了点头,对自己的猜测深以为然。 这就可以解释他手上那千万黄金也买不来的珍贵舍利子,也能想通他与那永业寺的一空法师交好的缘由。想来谁也没想到这活佛竟会转世在帝王家,而夙氏一脉向来单薄,这尊“活佛”才会被困在王座之上。 她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打量那人的眉眼,竟然觉得对方有些慈眉善目起来,当下自己的胆子也大了起来。 不管怎样,在你“成仙”之前,还得是个凡人。 她不动声色地往前挪了挪。 “陛下,胳膊不能就那样放着,若是落下隐疾,日后怕是会有不便。” 那人没吭声,口中一直念念不断的吟诵却也停了下来。 肖南回的屁股又往前挪了挪。她觉得自己眼下这动作十足的猥琐,却又不敢起身惊动那人,只得就这么往前蹭。 “陛下......” “脱臼而已,接上便可。” 哦?这是有戏? 她连挪几下,屁股下蹭出一道土沟来。 “可否让臣瞧上一瞧?” “你懂得接骨之术么?” 肖南回不敢隐瞒,一五一十说道。 “臣,略通一二。” “是通,还是不通?” 但她已能摸到他的袖子,说时迟那时快,她已经抓住那人大臂和肩胛一用力,只听一声闷哼,骨头已经复位。 “之前不通,刚刚通了。” 肖南回说完,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得意忘形,但不知怎的,当下这种逃命的氛围让她生出了好几个胆来,就好像不放肆这一回,以后都没机会了。 管他呢,能活下来再说吧。 她以为皇帝会压她几句,然而对方只是看了她一眼,便一声不吭地站起身来。 “上游水坝倾泻的水流会慢慢放缓,两岸砂石塌落也会渐渐填平这里的沟壑,东西两岸相连不过半日之事,这里不是久留之地。” 肖南回也跟着站起身来:“水坝已然摧毁,上游的光要营不日便可渡河发起总攻,届时肃北大军将会挺进三目关,天成已胜了大半,陛下的困境自然也......” 她说到一半,自觉说服力实在低下,声音也小了下去。 若想等鹿松平前来救援,最好的办法是留在原地等待。但是鹿松平会来,白氏的人也会来。如果来的是敌不是友,那么她此刻独自一人迎战,又有几成胜算? “此处离岩西三目关还有多远路程?” 肖南回收敛心神,四处观望一番地势,保守开口道:“若日夜兼程,再走些捷径,或许三日可到岩西古城附近。” 她语毕,突然明白过来皇帝接下来的打算,不禁有些惶恐。 “陛下,此去路途艰辛,臣恐怕......” “卿走得,孤便走得。白氏此番借雾气突袭,或许在天沐河道之中留有密道,靠近河岸并不安全,上游水坝被毁,势必会引其后顾,此时北上,才是最安全的选择。” 皇帝说的都没错。 可是...... 肖南回低头看了看自己一身的狼狈,又抬头瞧了瞧两手空空的某人,开始后悔方才跳马车时,没有将车上的糕饼包一些在身上。 一阵冷风吹过,将那棵胡杨树上最后一片叶子也吹上了天,好不凄惨、好不萧瑟。 “前路漫漫,还请肖卿快些带路吧。” 作者有话要说: 君臣之情...都是幌子哈 第85章 今宵别梦寒 岁将暮,时既昏。寒风积,愁云繁。 于是河海生云,朔漠飞沙。 离开天沐河道、向北行进的第二天,宿岩的天空开始飘雪。 盛夏时节呈现焦黄色的大地,如今一片苍白,雪凝结成的冰粒混在砂石之中,使得那向着远处延伸的小丘泛着一片亮晶晶的光,风吹起的旋涡将它们搅起来,打在人身上发出“嗒嗒”的细响,磨得人面上生疼。 这般严苛苦寒之地,便是当地人也不愿意在此时出门赶路的。 肖南回略微回头去看身后那人的身影。 他面上几乎看不出任何饥苦的神色,只偶尔走得实在是累极,才会因为喘息而稍稍显出一些虚弱的姿态,此外再无半分言语抱怨。 若是不看这周遭荒凉的景致和两人这一身风尘,恐怕会以为这是一场早春踏青。 多数时间,两人都只是沉默地在这荒原之上移动。 恍惚间,她会觉得好像回到了在霍州白耀关时的那一夜,自己不是刚刚封了将军的天成武将,而只是带着坏脾气小厮的姚小哥;眼前的人也不再是夙姓帝王,而是那喜着长衫、身形单薄的钟离公子。 文明繁荣制造出身份地位上的差距,而蛮荒原始却可以抹平人与人之间的沟壑。 有时她根本忘了要以君臣相称,举动上也多有逾越,但却没觉得有什么别扭的地方,更不会像第一次面见帝王时那样吓得半死。 眼下有更值得害怕担忧的事。那就是生存。 天沐河奔泻而下的水流湍急,岸边又石土滚落几乎无法靠近,在找到第一处泉眼前,她只能想办法用自己的胄甲取水。 这是一种沙漠行军时经常用到的方法,大致就是将铁器埋入土中,又在其中垫上干草和石块,过一夜后便能在其中取到一些冷凝后的露水。 除此之外,便要依靠一些类似沙枣之类的酸涩果子补充水分,虽然每日能取得的水少得可怜,但总归聊胜于无。 除了水,还有食物的难题。这荒漠之中最好获取的充饥之物,是一种小小的四脚蛇,虽然非常难以下咽,却是最安全的食物。可她自己吃得,那人却不一定吃得,她每每费尽心思希望能捕些小兽,却常常空手而归。 嘴里又干又苦,胃里也空落落的。饿到极点的时候,她甚至有些期盼着能在此时看到安道院夜枭的身影。她会想办法将那鸟射下来烤了好饱餐一顿,反正她身边带着的人谢老头绝不敢动,只要能活着出去。 可每当她将目光投向遥远的地平线时,那里什么也没有。 战争不仅仅带走了战死者的灵魂,还带走了这片土地上的生气。一切有腿会跑的动物,都被接连数月的厮杀声惊得四散逃离,只天空中偶尔会有几只过路的秃鹫,飞得是又高又远,看起来小的像几颗芝麻。 然而食物和水还不是最要命的问题,眼下最急迫的是要保持温暖。 宿岩的黑夜来的比阙城要晚上一个时辰左右,然而一旦入夜,气温便会迅速下降。如今正是寒冬时节,便是白日也已经到了结冰的温度,更遑论入夜后的寒冷。 她身上穿的是士兵行军时较常穿的夹层粗布袄,尚且还能抵挡一些风寒,而夙未身上的衣服就要单薄许多,她一早在出发前就将他衣袍袖口处系紧,由尽量将他衣裳下摆扎进鞋靴之中,为的就是避免冷风灌进去后带走人身上的热乎气。 天色将将开始有些昏黄的时候,肖南回便寻着地势找了一避风处,用平弦劈砍了些枯木凑成篝火堆,将火生了起来。做完这一切,她便四处搜寻合适大小的石块,尽量为两人今晚栖身的地方垒上一堵可以挡风的墙。 她做这一切的时候,那人就静静坐在那里,若非他偶尔轻咳两声,他简直要和这沉寂的大地融为一体。 她倒不是第一天知道这人十分能忍,但他未开口,不代表肖南回没有察觉他身体上的不适和疲惫。他们已经连着赶了两三天的路,却连一点像样的吃食都没落过肚子,她或许还能撑个几天,可再这么下去,这人恐怕就要倒下了。 思索一番,趁着天黑前最后的一点亮光,她提着平弦再次离开,希望可以碰碰运气。 老天眷顾,在路过一处小灌木丛时,她发现了一只被吃剩一半的黄羊。 黄羊本不该在这种荒漠之中游荡,很可能是碧疆动荡、游牧人豢养的牲畜跑了几只出来,成了狼群的美餐。 可奇怪的是,在食物如此稀缺的季节,狼群多半不会剩下任何食物,便连鹫鸟都很难分得一点残羹冷炙。 是有什么东西惊走了狼群吗? 肖南回心中有些不安,但眼看那黄羊还剩大半,实在无法就这样离开。她也担心狼群很可能会返回,于是只用随身匕首割下部分骨肉,小心掩盖了血腥气后才离开。 回到篝火堆旁的时候,她脸上的笑几乎是快要溢出来的。 “陛下,我找到些吃食,你可以不用吃果子了。” 她当他累极,不愿开口,于是自顾自地在一旁捡了枯枝做支架,将那半块黄羊肉小心架在火上。 火苗舔着逐渐融化的油脂噼啪作响,食物的香气渐渐散开来。 “我烤东西的手艺不是太好,此次又走得匆忙,调味的东西一概没有,味道可能会有些难以下咽,但还请陛下尽量多吃些,往后不一定何时才能吃上像样些的食物。” 一旁的男人向前凑了凑,脸庞因为靠近那跳动的篝火而染上一丝暖色。 “你伺候人的本事倒是出乎意料的好。” 她没当回事,注意力全在那块肉上:“好说好说,还有很大的进步空间。” “未翔从安道院出来后就跟在孤身边,有些事早就做习惯了。你出身侯府,应当是被人伺候的,怎么做起这伺候人的事倒也得心应手?” 她翻动树枝的手顿了顿,随即又快速利落地往火堆里添了些枯枝。 “我不是个习惯让人伺候的主,而且我们府上有位病人,离不开人,总是需要人看着些,我有空的时候多会帮衬着些。” 那厢沉默了片刻,不咸不淡地来了一句。 “原来是,熟能生巧。” 她听着这话有些别扭,于是又开口解释一番。 “那倒也算不上伺候,因为是义父亲近的人,所以我自然也将她看作亲人。亲人之间互相照顾,算不得伺候。” 听到这话,他突然便向着她的方向微微斜了身子,放一只手臂撑在额间,肩头的长发沉甸甸地滑落下来,就这么扫过她的脸颊。 “那孤对你来说,算是伺候还是照顾呢?” 他本就生的有几分雌雄莫辩,但平日里甚是端庄冷淡,所以倒也不会令人有些不合时宜的想法。可眼下他只稍微显露出一点随性慵懒的姿态,便让人有种脸红心跳的感觉。 肖南回手一抖,差点没将那块肉掉进火堆里。 她直觉这问话里有陷阱,却一时想不明白是哪种陷阱。 总之她不能说:因为你是皇帝,所以必须要保你,你要是死翘翘了,我岂非也要全家玩完? 她盯着手里的肉,眼珠子都不敢转一转。她怕自己一旦对上那人的视线,下一秒就会像这块肉一样被烫熟。 咽了咽口水,她突然看到扔在地上的平弦。 枪杆上原本银色的花纹如今成了深赭色。那是血留在里面凝滞后的颜色。 “陛下、陛下对臣来说是恩人,救命的恩人!所以臣这算是......报恩。” 话一出口,她都想给自己拍手称赞一番。 她真是太机智了。 趁着对方还没再次开口,她连忙将手里的肉递了过去。 “陛下,烤好了。” 过了半晌,她看见那只白皙的手将食物接了过去,随后又递了回来,上面的肉少了一半。 她看看眼前的肉,又看看那人。 “瞧孤做什么?莫非你在这里面下了毒,所以自己不肯吃?” 她赶紧接了过来咬了一口自证清白,那人有些好笑地看她一眼,默不作声地将撕下的一半肉送进嘴里。 这一顿晚膳实在是简陋的很,两个人却都吃的很慢,仿佛这样就能延续这填饱肚子的过程,吃进嘴里的东西也变多了起来。 热食下了肚,仿佛周遭的寒冷也变得不那么难熬了。 肖南回又添了一遍柴火,确保这个火堆在天亮前都能保持一点余温。 细碎的雪花在火焰上盘旋,原本干涸的砂石地面因为落雪而变得湿冷,她将火堆移开一些,露出烘烤干燥的地面,抬起头正想叫那人,却见他已合上双眼,不知是否已然睡着。 他手心的伤口上缠着一些碎布,都是她从衣摆上撕下来的,那里隐隐透出些血色,因为干涸而微微发黑。 想了想,她小声提醒道:“陛下手上的伤该换药了。” 男子仍闭着眼,只将手微微伸出来些。 肖南回凑过去,将布条拆开,露出下面结着血痂的伤口。因为手边没有可供清洗伤口的干净水源,她都只能用采来的植物汁液来替代,尽管她随身带着伤药,但那伤口仍是有些皮肉外翻,愈合的并不十分平整。 可能要留疤了。 这么好看的一双手,想想也是有些可惜。 不过就他们经历的一切来说,留下一点浅淡的疤痕,或许已经算是最好的结果。 鬼使神差地,她突然便不合时宜地开口道。 “先前在悬崖边上的时候太惊险了。如有下次,陛下应当放手的。” 男子睫毛轻颤,瞥了她一眼。 “你该晓得,孤不善于放手。” 她哽了哽,不死心地继续说道:“这次多亏崖边有株草,下次可能就没有了。臣当时穿着甲,甚是沉重,很可能将陛下一同拉下悬崖。到时候岂非一个也活不了......陛下难道不怕死吗?” 先前在霍州也是如此,尽管秘玺一事确实重要,但正因为如此也才格外凶险。明明交由亲信去办才是稳妥,为何又要只带一名护卫、亲自前去? 当然,这后面的问题她是没有问出口的,只是在心底嘀咕了一下。 她以为对方不会回答她这个听起来有些愚蠢的问题,但那人只是停顿了片刻,似乎真的在思考这个问题的答案。 “以前不怕。”他顿了顿,又缓缓接上半句,“现在怕了。” 她有些不明白他话中的意思,正要追问,那人却说道。 “如果当时你跌落山崖而死,那接下来的路便只剩下孤一人面对,想来或许会更加凶险。” 肖南回有些无语,她本来是想规劝对方要珍重自己的性命,毕竟他的身份不同旁人,又心系着多少万千人的希望,不能有闪失。然而如今却又有些摸不准,这一切到底是不是只是眼前这人的权衡之计。 三下五下将药重新敷好,又换了干净布条包扎完毕,她将装伤药的瓶子塞回衣服里时,腰封内却叮叮当当掉出三个黑不溜秋的豆豆。 她自己也是一愣,捡起来细细一看,只觉得脸上一红。 那是三枚杏核。是前几日还在营地的时候,她偷从小帐那边顺的三枚杏子的残骸。 因为要躲着莫春花那个大嘴巴,她都是揣在袖中偷吃的,吃过后果核也不敢乱丢,都是塞在腰封内,寻机会丢到营地外面的。 这三枚,想必是吃过后忘记丢掉,就这么一直卡在衣服褶皱中了。 她深知这有些不大光彩,想偷偷捡起来,那人的眼睛却尖的很。 “衣服里掉出来的是什么?” 她有些窘迫,将那三枚果核捡起来捏在手心,别扭了一会才拿给那人看。 帝王盯着那三枚黑乎乎的果核看了足足有数秒钟,突然笑了出来。 他很少笑,笑出声更是少有,即便是有,也不是惯常意义上的那种笑,总让人心底发冷。但方才那一笑,有了几分普通人的味道,就连他脸上沾着的那些灰尘都跟着生动了起来。 肖南回呆呆看着对方,只觉得这人今天晚上分外反常,反常地让她有些不安。 “你这身衣裳里还藏着些什么,不如一并倒出来吧。” 她听出这其中有打趣的成分,略有些不甘心,硬是打算将这局面给拗回来。 “这杏核也算得上是好东西,丢了可惜。” 说罢,她拿起一旁的石块,三两下将那杏核砸开,小心取出里面的杏仁。 三枚杏仁,指甲盖大小,倒是圆溜溜、胖乎乎的。 她拈起一个放进嘴里尝了尝,味道有些涩,倒也有些甘香。便将剩下的两个放在了那人的手心里。 “陛下,都这时候了,咱别浪费。” 两枚苦杏仁,搁平时或许连塞牙缝的资格都没有,可眼下却有几分金贵。 他静静看了一会,慢慢放了一枚进嘴中。 他吃得很慢,仿佛要将那枚杏仁彻底磨碎碾成灰再咽进肚子里。 随后他手掌一翻,剩下那枚杏仁便随着那只手消失在他宽大的袖子中。 篝火噼啪作响,寒冷的长夜当真十分难熬。 又不知过了多久,肖南回将蜷缩的身体转了个方向,顺便掸掉落在头上的雪。 她一直抱着平弦守在风口处,转过身才发现那人的姿势也一直未变,还是那样斜斜倚在那里。 她想起从霍州离开时的马车上,他在病中也是这样睡着的。 怎会有人习惯这样睡觉? “陛下还未睡么?” 她的声音很轻,不仔细分辨就要消散在这风中。 墨色的身影翻了个身,简短道:“冷,睡不着。” 她搓了搓手,随后爬起来,将方才架在火堆旁的粗布外裳拿起来,反着穿在身前。 吱嘎,吱嘎。 是她的脚步踩过薄薄积雪发出的声音。 紧接着,有温暖从他的背后袭来。 她身上有刚烤过火的柴火气味,热烘烘的、又有些粗糙和硌人,像是一只莽撞的家犬,就那么贴了上来。 “臣离开家乡的时候只有六七岁,别的事都已经有些记不清了,但唯独挨饿和受冻记得清楚。那时宿岩像臣这样的孩子还有很多,到了晚上大家挤在一起取暖,年纪大的便会安慰年纪小的。” 一双有些粗糙的手拂过他的背,轻轻拍了拍。 “睡吧,睡着了就不冷了......” 那在他身后的声音低低的,在风雪之中显得模糊而不真切,隐隐透着旅人的疲惫。 漫天的雪花还在洋洋洒洒地飘落,像是在预兆着这寒夜没有尽头。 帝王紧闭的眼缓缓睁开,篝火映亮了他的瞳仁,像是那远古神话故事中、从天而降在这大地上的星火。 作者有话要说: 岁将暮,时既昏。寒风积,愁云繁......于是河海生云,朔漠飞沙。——出自南朝宋谢惠连的《雪赋》 第86章 色丘 肖南回闭了一会眼。 她并没有睡着,因为此时此刻她还不能睡着。尽管他们似乎暂时逃离了白氏的追捕,但前路叵测,在没有遇到天成的大部队前,她都要保持着十二万分的谨慎。 所以,她也只是闭着眼而已。 没有了视野上的分心,她能更集中精力在其他感官上。 空气中是潮湿和沙土的气味,夹杂着一股苦涩清冷的味道,是那人手腕上那串舍利散发出来的。 她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心跳声,还有那人的气息声,天地间仿佛只剩他们两人。 火堆的四周已经灭了,只剩中间一点火焰还在燃烧,烧过的木柴被消融的雪水侵蚀,发出浸润过后的吱嘎声。 雪还在下,有细碎冰碴相互撞击的声音。 风从很远的地方吹来,呜呜咽咽,像是啼哭的孩童。 肖南回猛地睁开了眼。 不对,不是风声。 她俯下身,尽量贴近地面,又仔细辨别了一番。 果然,那呜咽声突然便消失了,再次响起的时候似乎更近了些。 她猛地起身,迅速灭了火堆,快步上前到那人身旁,一边轻推他的肩膀,一边压低声音道:“陛下,醒一醒。” 男子只顿了片刻便坐起身来,似乎也并未睡熟。 “出了何事?” 肖南回正迅速收拾着地上散落的物品,又将先前垒好的石墙推倒打乱。 “不知道,许是狼群,许是别的什么东西。” 闻言那人站起身来,有些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听闻典武将军孙灼当年曾在野遇虎豹相围,他孤身赤手与之相博,生擒二兽。” “典武将军威武雄壮!臣是佩服、佩服!”她手上敷衍做了个拱手礼让的姿势,脚下却是没闲着,一脚踩灭篝火堆中剩余的一点火星。 “先前在三目关的时候,未翔也曾一人斩杀数只豺狼,起落不过半盏茶的时间。” 她已举着平弦吭哧吭哧在地上刨坑,将方才吃剩的一点黄羊骨头埋进去,听闻头也不回:“不愧是丁兄,武艺高强、大侠风范!” “孤还记得前年秋猎的时候......” 她终于听不下去,猛地转过身:“陛下,您的将军们各个威武,臣甘拜下风。臣武艺不精,如今又饥寒交迫,实在不想肉搏群狼,您就当体恤下属,莫要再出声了。” 她是真的有些急了眼,英气舒展的眉都皱到一块去,瞧着都有几分恼怒了。 男子收了调笑的姿态,乖乖站起身来。 “孤说笑罢了。你是生气了吗?” 说笑?我怎么不知道你是会说笑的那种人呢?何况这都什么境地了,还有心情说笑? 肖南回深吸一口气,挤出一个微笑:“陛下说什么呢?我怎会......” 她还来不及解释,耳朵便敏锐捕捉到一阵若隐若现的鼻息声。 “嘘。” 她一把捂住那人的嘴,带着他远离方才宿营的地方数十步远,随后将他整个人都拉低趴在地上。 她早前便发现这里的地势有一处隐蔽的凹陷,若不走近来看决计无法察觉,而他们所在的方位算是下风位,多少也能掩盖他们身上的气味。 那东西的声音更近了,隐隐夹杂着抓挠地面的声响。 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不一会,果然看见一个半人高的身影在风雪中缓缓而来。 那是一只鬃毛耸立、利齿垂涎的灰狼,四只爪子上沾满沙土和雪沫,像是走了很远的路,或是扒拉了什么东西。 它一直低着头在地上嗅着什么,步子走得十分缓慢。踱到篝火堆附近时慢慢停了下来,随即开始用前爪在地上抓挠刨土,随后从沙土中拉扯出一块布条。 那是给皇帝包扎伤口换下的、带血迹的布。 肖南回的心一沉。 她不是没想过这种可能性,但狼的嗅觉比普通的家犬还要灵敏,她不能冒险将带血的布带在身边。 那只狼继续在四周嗅着,她等了一会,没有再见到其他狼的身影,心又微微放宽了些。只是一只狼,她有把握可以将它杀死。 可转念一想,她又觉得奇怪。此时节并不是狼群繁育的时候,并不会有求偶失败的独狼落单,相反,这是西南荒漠最严酷的时节,所有狼都会空前团结在一起度过难关,绝不会轻易脱离狼群。 她想到先前那只吃了一半的黄羊,内心的某种预感更加强烈起来。 随即,一阵若有若无的铃铛声从风中传来,她看到那只狼猛地停下爪子动作抬起头来,向着半空发出一声嚎叫。 那昂起的狼头上,赫然一块用血画就的奇怪符号,和夙平川那匹黑马头上的印记一模一样。 拉长的嘶吼戛然而止,像是受到某种召唤一般,那狼又向着来时的方向离开了。 它离开了,但一定还会回来的。 也许是带着狼群,也许是带着连她也未知的敌人。 白氏对王座的刺杀或许还远远没有结束,最危险的时刻也还没有到来。 天成总攻的号角早已在天沐河决堤的那一刻鸣响了,但她此刻脱离了大营,无法得知肖准是否已经挺进岩西城,自然也无法预知前路是安全还是危险。 肖南回从隐蔽处爬起来,向西北方向眺望。 “陛下,从现在开始,咱们要昼夜颠倒地赶路。天亮之前,咱们必须找到一个可以藏身的地方。” 他没说话,只轻轻点了点头。 肖南回郑重拉起他的手,牢牢攥在手心。 “不要松开我的手。” 野兽会通过气味追踪,她只能先向着下风口的方向转移,随后挑选最近的捷径穿越这荒漠中最后一片戈壁。 他们现在应该已经到了岩西古城的边缘,只还需大约半日路程,但尽管已经接近破晓,但天色因为下雪的缘故而阴沉着,她甚至看不清大地的轮廓,只能凭借风来的方向判断出大致的方位。 她无法控制速度像先前那样缓慢的跋涉,几乎是拉扯着那人在向前狂奔。 遇到沟壑障碍,她便将他背在背上一跃而过,遇到陡峭向下的小丘,她也不放缓脚步,就借着地势连滚带爬地俯冲而过。 她能听到身后那人沉重的喘息声,但她不能停下,甚至没有时间回头去短暂安抚他,只能竭尽所能地拖着他向前、向前。 终于,她看到了一点山丘似的轮廓。 按照她先前的估算,即便她方才尽力赶路,但进入岩西古城尚且还需要小半日的脚程。 也就是说,眼前的这片小丘并不是城池的轮廓,但天马上就要亮了,此处已经不再是鸟兽绝迹的无人区,如果继续在空旷的荒漠上行进,一旦被敌人发现,后果将是不堪设想的。 借着苍白冷峻的晨光,她终于看清眼前那片山丘的轮廓,它们此刻正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深红色,在这一片苍白的荒漠土地上显得分外突兀。 她想起从阙城出发前,曾在古风物志上读到的简文:岩西古城以南十数里,有风蚀小丘数,日东出而色绀,日高悬而色缥,日西沉而色紫,古称色丘。 如果说眼前的这片山丘就是色丘,只要从中穿过,便是与三目关接壤的岩西古城,天成大军将不日从那里踏过,她与皇帝的“逃亡生涯”也将圆满结束。 她与肖准再见的日子也不会远了。 想到这,肖南回内心雀跃无比,就连数日卧冰而眠、无米下肚的窘境,也显得不那么令人难熬了。 太阳终于升起,雪似乎也小了些,四周天光大亮。肖南回将夙未安顿在一处隐蔽的山坳处,自己拎上平弦向前探路,希望能在抵达目的地之前再获得些食物和水。 先前她只顾着赶路,并没有仔细观察这周围地貌,如今踏足其中好好瞧了瞧,便觉得甚是神奇。 四周的岩壁不再是那种枯黄苍白的颜色,而是杂糅着深浅不同的紫、赭、赤、橙,层层叠叠、像是丝缎一般伸展蔓延,覆盖了整片小丘。 大抵也是因为如此,随着日头升起到落下,光线在其中变化,才会生出不同的三种颜色来。 这样奇特的景色,似乎不该出现在宿岩这样的贫瘠之地。又或许是,她之前从不曾停下脚步仔细端详过这里的景色,如今只是有了细看的心思。 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情,毕竟眼下的情形,按理说她不该有看风景的心思。 沿着小丘边缘的谷地一路深入,她发现这里的地面不似关外那般坚硬粗糙,反而有厚厚一层沙,这令她颇为警觉,一边前行一边小心地清理着自己留下的足迹。 这里的山石小丘看起来都一副模样,人行在其中会有种原地打转的错觉。但她不敢轻易留下标记来记路,担心会有人寻着标记找过去,于是只能行百步便停下来仔细观察周围地貌,在心中反复记忆。 先前在碧疆的时候,为了定期给天成后方传递地形信息,她时常一个人从村寨溜出去,一去就是大半日,那些山林、小洲、荒野、碎石滩她走过无数遍,时间久了自然练就记忆路线的能力。也多亏这段历练,她如今做起这些事来已有些得心应手。 即便如此,她也不打算离开太远。天色马上就要大亮,她实在不放心那人独自留在原地太久。 小丘之间蜿蜒的小路渐渐变的开阔,四周岩壁上开始有些细小带刺的灌木,她知道自己可能正在进入一处小低洼。在这种干燥的地方,只有四面环丘的低洼地可以聚集一些水汽,如今正是干冷的季节,她不抱太大希望可以见到明水,但她知道这种地方往往是小动物喜欢聚集的地方,如果运气好,她可以抓到些下肚的东西,挨到进城就不是问题了。 她沿着有些潮湿的地面向前摸索,地面上已有一些被往来动物踩出的脚印,她仔细分辨了一番,没有发现狼的足迹,心中微微松了一口气。 就在此时,一点棕黄色从前面一闪而过,快得好似一小团被风吹起的沙子。 肖南回一机灵,飞快揉揉眼,那团棕黄又消失不见了。 她心中有了计较,小心挪动脚步,又从身上取下一小块发白的甲片,那是光要甲胸甲上的一块挡板,依旧闪着光亮的银白色,她前些日子用它生火也算是物尽其用。 她将甲片伸出去一点,借着微弱的阳光,在地上透出一道光斑。 随着手中甲片的移动,那光斑也在砂石地上四处窜来窜去,最后停在不远处那块地面上,明晃晃的一汪,就像是水波反射的光芒。 果然,不一会的功夫,一个毛茸茸的脑袋从岩石后探出头来,先是转动着灵活的耳朵四处听着动静,随后才谨慎地探出半个胡须。 那是一只肥硕的沙豚鼠,方才应当是钻进了洞中才会消失不见。 这种鼠在宿岩并不少见,但却很难成为沙漠旅人的盘中餐,原因很简单,就是它们非常狡猾、速度又快,很少会离开巢穴太远,只要一有风吹草动转瞬就能钻到地下、消失不见。 有时候捉一只消耗的体力或许吃十只也不一定赚得回来,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自然没有人愿意去做了。 但对于肖南回来说,这豚鼠倒是也没那么难对付。 小时候吃不上东西的时候,她跟着大一点的孩子学过捉鼠,这些鼠的嗅觉十分灵敏,但视力却不大好,看到光亮的东西就会以为有水源,有时只需要一块破铜镜就能将其引出洞来。 眼下,她只需要等一个一击必中的机会,今天的餐食就算是有着落了。 想到这,她兴奋地活动了一下握着平弦的手指。 那土黄色的毛团东闻闻、西嗅嗅,似乎在疑惑为何没有闻到水汽的气息。 眼见它离那光斑越来越近,就在肖南回准备出手的前一刻,一道薄而亮的光一闪而过,她看到那豚鼠突然原地不动了,随后慢慢在原地散成了两半,血氤了一地。 而与此同时,那死掉豚鼠旁的岩石蓦地一分为二,就像一块豆腐一样被切成了两块。 惊诧和冲击令她生生止住了手上的动作,她瞪大了眼睛,随即迅速将甲片收了回来,伏低身子从藏身的岩石后慢慢望去。 寂静的砂石地上没有任何移动的物体,只有那滩血还在缓慢蔓延。 良久,一道人声冷冷响起。 “搞什么?一只老鼠而已。” 那声音,她再熟悉不过了。 下一秒,一个瘦小的身影从百米外的岩石后走出,面容比之月前看起来更加瘦削,连眼窝都深深凹陷,整个人透着一股和年龄不符的阴鸷,正是安律。 随后十数个身影也跟随着鱼贯而出,每个人都是一身灰衣。他们的头上缠着沙漠旅人惯常带着的那种头巾,但肖南回还是很难不注意到那一张张头巾下露出一半的面孔。 一张张模糊的、像是融化过后的蜡一般的面孔。 ‘大家都管他们叫......仆呼那。’ 伍小六的话仿佛还在耳边,钟鸣一般在她脑袋里回荡,而她的身体像是石化了一般,一动也动不了。 她还记得第一次见到这些杀手时的情形,彼时她对他们还一无所知,反而无所畏惧,而如今她不光知道他们曾经做过的那些阴狠毒辣之事,她还有一个致命弱点带在身边。 “狼向来不会出错,我也确实在附近看到他们的踪迹了,以他们的脚程来说,绝不会走得太远,大抵就是这附近了。” 她看不清说话的人究竟是那一张张面孔中的哪一个,但却看到一个手腕系铃铛的人向前走了几步。 那铃铛声音暗哑,像是经年在雨水中浸泡、已经锈成了实心的一般,但她却不敢掉以轻心。 她先前在碧疆的时候,曾经见过那里的大巫师佩戴过这种铃铛,他们管那叫做“灵铎”,传说中天神落入人间后,便用这种铃铛来互相感应。此后这种铃铛渐渐流入南羌部族,成为了做法祭祀的通灵法器。 或许,白氏就是用这种方法透过飞鸟走兽的眼睛,来侦查监视他们的行踪的。 “人影呢?!”安律将那被分尸的沙鼠尸体一脚踢飞,语气中透着一股暴躁,“不是说那皇帝身边只带了一个女人?这都抓不到,” 那仆呼那被训斥一番却并不恼怒,亦或是他们的声音就是那般毫无起伏、没有情绪:“此处是无人之地,在这种地方,找两个人比找一支军队要难多了。” 一阵过谷的冷风吹过,肖南回不自主地瑟缩了一下。 那方才说话的仆呼那突然便仰起头来,似乎在这股风中嗅到了什么气息,他对着安律比了个噤声的手势,随后将身子伏低、整个人贴在地面上,闭眼聆听。 肖南回屏住了呼吸,连睫毛的轻颤都令她心惊。 冷汗在额角凝结就要滴落,她眼疾手快用手将那滴汗接住,汗水浸润掌心悄无声息。 终于,那人缓缓从地上爬了起来,对着安律摇了摇头。 “没听到什么动静,看来是不在附近了。” 安律的脸色更加阴沉,他没说话,只反复摩挲着手中的一样东西,显得焦虑而烦躁。 肖南回注意到他的动作,盯着对方手里的东西使劲瞧了瞧。 她在的位置实在有些远,又不敢做出太大的动作,只模模糊糊看出,那似乎是一只朱红色的细颈瓶子。 还没等她进一步探究,安律已收敛了手中动作,似乎已有了定夺。 “不急,只要他们还没进城中,势必会路过这里。”他的目光扫过周围的小丘,“去这附近最高的地方,除非他们不吃不喝不走动,否则总会有动静的。” 语毕,他头也不回地向着另一个方向而去,而那十数个灰蒙蒙的影子便也悄无声息地随他而去。一行人像是在这丘陵间游荡的孤魂野鬼,转瞬间便消失不见。 肖南回等到听不见任何声响后才慢慢从岩石后走出,这天地间再次恢复死一般的寂静,如果不是地上那只沙鼠的尸体,这里便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她提起一口气,几乎是沿着脑海中的路线狂奔回她之前离开的地方,可左找右找却不见那人身影,急得满头大汗。 她不敢大声呼喊,只能小声急急唤着:“陛下?陛下.......” 许久,她才看到一个身影从岩石后的阴影中满吞吐的走出来。 她长长松了口气,提着平弦快步走过去。 “陛下可让我好找!差点以为你不见了,吓死我了......” 那人没说话,抬起擦了擦她额角的汗。 肖南回被对方的这个动作惊得一呆,一时忘了躲闪,等反应过来,那只手已经飞快离开了。 “太阳一升起来就把这地面都照亮了,孤的衣服在这实在太显眼了。”他淡淡解释着,顺便指了指方才藏身的地方,“那边刚刚好,还可以看到你从这经过。” 她点了点头,想起方才遭遇的惊险,显得十分焦灼。 “陛下,咱们要先寻个地方躲一躲,等天色暗下来,我再去探探是否有天成军队的消息。” “好。”他简短回她一个字,静静看着她,像是一个等候安排的、乖巧的孩子。 面对着这样的目光,她反而感受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压力。仿佛如果她不能做出有力的安排部署,她便辜负了他那全心全意的信任。 一阵搜肠刮肚地寻思琢磨,又盯着四周那五彩斑斓的岩壁看了半天,她终于发现这里周遭的地貌有些眼熟。一道来自过往的、模模糊糊的记忆终于浮现出来一点。 色丘是古地名,如今的宿岩少有人这般称呼。 所以她先前一直以为自己应当是第一次来到这个地方,所以即便踏足其中也没有往别的方向去想。 她抓住那念头,又细细思索了一番,眼神中渐渐有了些定论。 “陛下,我知道一个地方,兴许可以暂时藏身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 今年的清明节是个特殊的清明节。 虽然逢年过节的左右不过那些话,但还是祝大家平平安安、健健康康。 第87章 传说中的传说 因为常年随军四处奔波,肖南回此生去过不少景色壮阔的地方。 肃北营多驻守北部边疆,北境是苍凉之地,有连绵的雪山和湛蓝静谧的湖泊,磅礴大气的景色那里应有尽有,她看过没有上百也有数十。 除了她还未曾见过的大海外,她认为不会再有什么景色能令她惊叹了。 直到数月前她托孙太守的福,去到了那传说中的别梦窟。 那一晚,她的注意力都在孙太守和潘媚儿身上,还有那即将嫁给豺狼的新娘田薇儿,对周围的景致没瞧上几眼,但心中已留了极深的印象。 她记得那些岩壁上曼妙的赤色和紫色,层层叠叠交杂在一起,于天顶和地面蜿蜒流淌。那绝非人工痕迹可以雕琢渲染,而是经年累月的风沙沉积形成的。 能从太古到今日,独此不朽由天成。 先人推崇浑然天成的景色、认为只有那是永恒的,她也是认同的。 可若这天造就的景致中,兼有一位出尘入世的天赋之人的雕琢,谁又敢说它必不如这大好河山呢? 传说曾有一位疯魔的画匠,天生一双能洞察世间美妙事物的眼睛,画中男女痴嗔怒笑呼之欲出,只一背影回眸便能摄人心魄,各中山水更如浑然天成、观之如乘舟车置身其中。然而他却并不满足于人间的美人美景,毕生心愿便是一睹天神的风采。 他向神灵情愿,只要能让他瞧一瞧那九天之上的琼楼玉宇、听一听那凡人写不出的神魔故事,那他情愿献出自己的半生光明。 终于,他的心愿被路过的神明听见了,神明应许了他的愿望,带他去神界住了三日三夜,随后依照约定拿走了他那双装下人间至美之物的眼睛。 回到凡间的画匠激动不已,他向每一个相逢的人诉说着他在神界的所见所闻,可没有人愿意相信他荒诞的故事,所有人都觉得他是因为瞎了眼而成了个疯子。 渐渐地,画匠不再开口,他将毕生财富化作金子和宝石,带着这笔财富消失在了荒无人烟的大漠之中。有人说,画匠早就因为饥渴而死在黄沙之中,也有人说,他一入大漠便遭了马匪人财两空,更有人说,他早已到了他梦中的应许之地,并在那里用不会磨灭的金子、画下了他在天上的所见所闻。 这个故事,是肖南回在姚易那堆杂物的小间、无意中从一本旧书上读到的。 这些传说大都虚无缥缈,连一处像样的人名或地名也找不见,更遑论去细细考究。她倒也不是多喜欢这些鬼灵精怪的故事,只是读来找些乐子。 可如今,她时常有这样那样的疑惑,又时常觉得:那些疑惑的答案或许就在那传说之中,只是世人不愿相信、有意将它们当成个消遣罢了。 就拿当下来说,她便因着这传说想通了一件事。 色丘的地貌十分特殊,特殊到她先前只在一处地方见到过类似的岩壁。那就是孙太守的别梦窟。 叫它孙太守的别梦窟其实是有些不妥的,毕竟他只是鸠占鹊巢,而别梦窟或许根本也不叫这个名字,只是他找了些文人酸诗、强加附会罢了。 可谁又能想到,这别梦窟就在这名叫色丘的古地呢? 肖南回带着皇帝在小丘间小心移动着,那晚赴会时天色已暗,她只依稀记得那洞窟附近有一大片羊草,不知是否是那孙太守差人种的。 左右寻觅一番,还真教她找到了一处洞窟的入口。她以为自己找对了地方,兴冲冲进去一看才发现,这根本不是那一晚她去过的那个别梦窟,只是个有一点相似的小窟。 左右总比没处躲没处藏的强些,她带着皇帝向着洞窟深处走去。 没有了烛火的映照,洞窟内显得晦暗不明,只有些许从头顶岩壁中露出的光线交织其中,照亮的也不过一方天地。再过一会,太阳光就要照不进来,这里将会变成一片黑暗。 除了要做些火把之类的东西来照明,当务之急仍然是水和食物。 孙太守夜宴数百人的情形仿佛就在昨天,她只要一抬头就能见到当时坐在她前面那胖老爷和他头上的几根毛。 想到那一晚满桌的佳肴美酒和空气中的食物香气,她就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也要试一把。尽管距离别梦窟那一宴已经过去了三月有余,但她知道孙太守那乌龟王八守金山的特性,这地界肯定还有不少存货。 她能感受到有微弱的气流,这或许证明这些大大小小的洞窟天然相通。她方才进入的不是别梦窟,但或许离它也不远。墙上这些高度相似的壁画就是最好的证据。 振奋一番,她叮嘱好皇帝不要乱走,便拎着平弦向着洞窟别处探去。 洞窟内将声音聚拢,有时只是轻微的响动,便能在其中泛起不小的涟漪,而且经久不散、回音良久。她一路走得是战战兢兢,时常要停下来听好一会动静,才敢继续向前走。 日头西斜,洞窟内的光线渐渐暗了下来,她舍不得用那最后一点布条做个火把,只能摸黑往前走。终于,她到了一处开阔的大窟,四处岩壁上有些明显人为打凿过的痕迹,似乎是要用来做插火烛的凹槽,但还未来得及做好便放在那里了,似乎已经废弃已久。 左翻翻右看看,她在角落处找到了几个被沙土埋了一半的破木箱子。没抱着太大希望,肖南回用枪头撬开了几个箱子板,定睛往里一瞧,整个人都瞪大了眼睛。 满满一箱子,都是真金白银。 她咽了咽口水,心中第一个想到的便是姚易。他如果在这,说不定会将这洞窟都笑塌了去。 金银虽是这世间真真的好东西,可眼下却是吃也吃不得、喝也喝不得,恐怕还比不得一棵水灵灵的大白菜。 她不甘心,在此处做了标记,又向连通着的别处走去。 每到一个洞窟,她便开一个箱子查看一番,里面的东西都差不多,不是金银珠宝、便是奇珍古玩。一个又一个洞窟,仿佛像是那孙太守填不满的胃一般,大大小小塞满了他囤积的宝物。那些东西在黄沙中闪着光,间接控诉着它们主人这些年的劣迹斑斑。 约莫走了十数个洞窟,她已颇有些疲劳,在尽头的一处小厅内发现了一些碎裂的陶罐。此处可能是临时用来储藏食物的地方,规模不大、统共也没几样东西。 她满心期待地开了几个还算完好的,里面只有些陈了的黍子和胡饼,她抓了几粒放进嘴里尝了尝,觉得有些中毒的风险,又去拿那胡饼,可那几个饼子只碰了一下便原地化成了灰。 这都怪宿岩的气候,在又干又冷的冬季,任何食物都没法在空气中保存一个月以上。 干粮尚且如此,更莫说肉食之类易腐吃食。 她在最后一个罐子里发现了些风干的水果,看起来还算能入口,便也不再挑拣、一股脑全倒进布袋子里,捡了些原本要做工具的木棍子做柴,临走又拎了角落里的一坛子果酒,这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四周已经一片漆黑,她点了火把沿着来时的路摸索回去,发现那人就在黑暗中坐着,几乎还保持着她离开时的样子,一步也没动过窝。 “你回来了。” 他站起身来,往旁边让了几步。肖南回这才看见,先前地上的碎石块被规整了起来,他是学着她先前的样子,垒了个烧火的火塘。 她颇有些惊讶和稀奇,离近看了看,由衷夸赞道:“陛下的手艺还不错啊。” 他施施然背过身去,表情甚是平静:“还好。” 她没再看他,飞快生起火来,又将布袋子里的东西一样一样地将捡来的东西掏出来,脸上带着几分数如家珍的骄傲。 “这一串是彤城运来的葡萄,我当日是尝过的,味道极好,如今虽然成了葡萄干但味道应该还是不差的。还有这蜜青瓜,外面的果肉虽然不能吃了,但里面的核可以烤熟了吃,和栗子差不多。还有这个......” 她滔滔不绝地地汇报着自己的战果,那人就借着火光静静看着,丝毫没有丁点不耐烦。 将最后一样东西拿出来,她总结性地说道:“那老不死的孙太守是个只进不出的貔貅,屯了那么多金银财宝,却连块完整的饼子都不啃老就给我们,实在是令人气愤。不过虽说也没什么太像样的东西,吃个一两日还是可以的。这些都是甜的,吃了让人有力气。” “肖卿甚是能干。” 她正抒发感慨,对这突如其来的夸赞有些不适应,想到先前自己也夸了对方,两人之间的气氛突然让她有些不自在起来,她脸一红连忙打岔道:“水缸都干了,我只找到这个。” 她将别在腰间的酒罐子放在地上,又将找来的羊毛毡毯铺在地上。 男人看了一眼酒罐,淡淡问道:“是酒吗?” 肖南回点点头,拿着顺来的银杯倒了两杯,推给他一杯。 那人看着银杯中那汪清澈的紫红色,没有动作:“孤不喝酒。” 她顿了顿,有些不解:“陛下是不喜喝酒还是不能喝酒?眼下除了酒,实在没有可以解渴的东西了。” 他没有马上回答,似乎是在仔细思考这个简单的问题,最后答道:“不能喝。至少现在不能。” 好吧,反正你奇奇怪怪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若是放在平时,她说不定会刨根问底地问上一问,但如今她实在没有力气开口。 肖南回叹口气,将对方那一杯倒进自己的杯子里一饮而尽。 被宿岩干燥空气蒸腾数月过后的果酒,又酸又涩,透着一股奇怪的香味,喝起来并不爽口,反而有一种油一样的挂嘴感。 “不好喝?” 她摇摇头:“不好喝。” 照姚易那里的云叶鲜可差远了。 想到姚易和云叶鲜,她便不可抑制地想起阙城、想起侯府、想起肖准。 叹口气,她又为自己满上一杯。 然而酒不可貌相,这果子酒的滋味不咋地,后劲还有些上头。 几杯下了肚,她开始有些微醺,盘腿托腮看着四周岩壁上已经斑驳脱落的壁画,只觉得那些飘忽破碎的人影,在篝火的映衬下仿佛活过来了一般。 “陛下瞧着,这墙上的画画得如何?” 夙未瞧她一眼,随即将目光投向四周。 “如不可执,如将有闻。笔法洗练,功法自然。” 她胡乱点点头,其实也没太听懂,只知道是夸赞的话,于是又歪着头细细端详起来。 先前在别梦窟的时候,她只匆匆瞥过这墙上的画,彼时觉得那画中人穿着怪异、还有些近乎赤身裸体,便道是些香艳的助兴图画。如今细细看来,确实和那些粗俗市井的画法不大一样,倒是有些令人疑惑的内容在里面的。 就好比那左边男子模样人,腾云驾雾却披散着头发,双目紧闭、好似半个瞎子。 “这墙上的壁画,画得都是些什么人物?为何瞧着这样古怪?” “那不是人,是神。”男子微凉的声音在石窟内响起,激荡起低沉的回声,“传说上古的时候,神明会降临在人间,有时还会借用凡人的躯壳,称为降神。这副画描绘的,便是风神临世的时候。” 肖南回凑近了看着那画,金子碾成的古老颜料虽然不会褪色,却在经年累月的风沙中开始斑驳,原本镶嵌的珍珠宝石也掉落大半,但即便如此也依旧可以看出落笔之人对笔下人物颇有深意的雕琢。 “可这画上,似乎有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神,一个睁着眼睛,一个却闭着眼睛。一个踏着云彩,一个踏着火焰。” 男人慢慢合上眼:“因为传说中,这风神最后成魔了。” 成魔了? 可若是成魔了,为何还要刻画两个形象出来呢?就像是做这画的人也不知道,那究竟是神还是魔一样。 古时壁画大多歌颂善良大义、批判邪恶堕落,像这般正邪对立、不偏不倚的描绘,是少之又少的。 顿了顿,她又有了别的疑问。 “陛下又是哪里听来的这些鬼神传说?” “从孤的母妃那里。”他说这句话时,脸上显出一种少有的寂寥神色。像是有些遥远的回忆翻涌出来,侵染了他的情绪,“她常说,史学有时未必就是真实,而传说有时未必就是虚妄。” 他从未说起先皇和她母妃的事情,事实上,就连史书上对他母妃的记载也只有寥寥数笔,只因世人都觉得,那女人是个疯子。 她想起他曾经对她说,疯的人不是他母妃,而是他。 虽然这话她到如今也没大明白究竟是何意思。 即便如此,她仍忧心是自己无意中触到了他的伤心事,于是故意岔开话题。 “陛下这火塘垒得甚好。我先前教过一个岭西胖子做这事,他学了几日仍只能摆出个东倒西歪的鸡窝来。”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先不说夸赞一代帝王善于垒火塘是件多么荒唐的事,她一定是脑子进了沙子才会将他同伍小六那胖子相提并论。 然而还没等她往回找补,那人已接了她的话茬。 “孤有一事,向来做的不好。” 她赶紧借坡下驴问道:“何事?” “簪发。” 他左手的伤口正在结痂,这让他的动作显得有些慢条斯理,等那手从衣襟中拿出来时,手心便多了一样东西。 一根玉簪子。 “还请肖卿,为孤簪发。” 肖南回接过那玉簪子,整个人一愣。 那是她的簪子,她那日溜进小帐时,不小心落下的簪子。 而她从帐子里顺走的半块韘形佩,此刻就在她中衣的腰封内。 她觉得自己应该开口问一些事情,可那些字眼到了嘴边,却一个也倒不出来。 她用手指摩挲了一下那支不论是样式还是质地都十足普通的簪子,另一只手小心穿过那人肩头的长发。 她没有篦子,只能用手指当做梳齿,小心将发丝梳通,又一捧一捧地分成股,高高盘起。 经历了这些天的波折苦难,这一把乌黑的青丝没有丝毫枯损的迹象,就只是沾了些灰尘,轻轻掸去后,又恢复了以往的光泽。 人们时常歌颂玉的温润,却忘了玉石的坚硬。它是那么的坚不可摧,一般的砂石瓦砾都休想在它光滑的表面,留下一道划痕。 就像有些人生来注定,不是什么人和事都能在他心中留下痕迹的。 而她不是。 她只是这西北荒漠中一粒不起眼的沙子,随风落在哪里都不会有人记得。即便三生修来的福分,能够被人小心装在瓶子里带回家中,她还是日日夜夜地担忧着:有朝一日起风的时候,她终究是要离开的。 而如果她永远地离开了,又会有多少人记挂她呢? 许是方才那半坛子酒在肚子里作祟,肖南回的心绪有一瞬间的起伏,眼前的视线渐渐模糊,只能匆匆忙忙将手中的簪子固定好。 那只玉簪静静停在那里,明明只是最普通的样式,在那人头上便好似是一只停在枝头的凤凰。 她的手缩回来,转而移向剩下的半坛子酒。 粗糙的石瓦罐子、劣质辛辣的酒液,才和她相得益彰。 眼中的光渐渐黯淡下来,她想起那一日在她目送下走入大漠的田薇儿和贾公子。 他们那时是否也如她现下这般困顿?是否也如她这般随时都有身死的可能? 可他们还有彼此,即使下一瞬便双双罹难,他们的人生也不会如她这般还有诸多遗憾。 “陛下,我还不想死在这里。我还有好多好多事情没有做。我在小福居存的十坛子云叶鲜还没取,姚易的铺子里还有我三成银子,郝白那混蛋还没将花虬还给我,我答应了伯劳要带她去海城看泊玉海,还说要用新晋的奉银给黛姨打副新钗,李叔和杜鹃姐还在等我回去,我还没见到义父,我还没告诉他......” 还没告诉他:我喜欢你。 她说不下去了。 她的嘴还半张着,但却因为鼻腔和嗓子眼的酸涩而发不出声音。 如果她是在战场上被人一箭射死或者一刀削掉脑袋,她或许根本不会有时间在这里想这些令人难过的“如果”。 可偏偏这等死的时辰被无限拉长,令她凭空生出许多不舍来。 她的人生只过去了二十年,这二十年中她每时每刻都在说服自己要知足、要懂得感恩,因此她从不敢去奢望很多东西。她知道有些东西从来不属于她,而追求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只会让自己不快乐。 但是就在此时此刻,当她短暂的人生即将面临终结的这一刻,她还是有些难过。 如果,如果她其实值得更好的呢?如果有些问题的答案其实并不是她想的那样呢?然而她的卑微和懦弱,令她错过了这些答案。 如果她今夕死在这黄沙之中,她将永远也不会知道那些答案。 不会知道,某个人的心里到底有没有她的存在。 “说完了吗?” 男子的声音蓦地响起,听着比平日里还要沙哑。 随后,他慢慢抬起左手,摸了摸头上的发髻,似是有些叹息。 “这簪发的水准,实在是有些寒酸。” 他已经很久没有喝过水了,但她从对方的声音中除了沙哑,听不出任何疲倦和痛苦。 肖南回的思绪生生断住,吸了吸鼻子没敢开口。她怕一开口就会发出难听的哭腔,不仅十分的丢脸,还会显得她十足的矫情。 “倒不是些要紧的事,回阙城后,你可以一一去做。” 说完这一切,他转了个身,用身体挡住了从洞口吹进来的风。 火塘里那一小簇火苗似乎又活过来些,坚强地挣扎着,维持着最后一点光亮和温暖。 肖南回眼眶里蓄了许久的泪,终于落了下来。 泪水啪嗒啪嗒地打在干冷的石头上,不一会就蒸发得一点踪迹也没有,就像她根本没有哭过一样。 她这一刻的脆弱,天地间除他之外不会再有人知晓了。 第88章 降神 不眠不休地赶路,加上精神高度紧张,肖南回已经连续三天没怎么入睡过了。而那坛子陈了的果酒,让她有些陷入了情绪发泄过后的疲倦。加上先前一直风餐露宿,如今头顶有了一片遮风挡雨的顶,这种安心的感觉令人不自觉地有些松懈下来。 虽然再三提醒自己需要保持清醒,她还是陷入了短暂的昏睡之中。 她没有做梦,只是迷迷糊糊间,似乎听到了尖锐的鸣叫声隔着层层岩壁、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随后便猛地惊醒。 原地又仔细听了一会,她确定不是自己睡迷糊了。 是夜枭的声音。 此刻的欣喜之情难以用语言表达,她只觉得四周黑漆漆的天色都要亮了起来。 顺着风吹进来的方向,她很快便找到了最近的通往外面的洞口,将脑袋探了出去。 不远处的山丘还蒙着夜色,天际线上隐隐泛着浅青色,那是晨光熹微的颜色。 她方一探出头来,那鸣叫声瞬间便近了些,她使劲仰着头向着天空的方向望去,果然便见到一个圆滚滚的身影正在半空之中盘旋。 她打了个简短急促的呼哨,那身影一个俯冲,迅速便落在她跟前。 看着那熟悉的、圆溜溜的身材,肖南回简直热泪盈眶。眼前的若不是个麻点畜生,她可能会给它一个大大的拥抱。 夜枭抬起一只脚不耐烦地搔了搔头上的两根须须,似乎在催促她快些备信,它还要急着赶路。 肖南回有些犯了难,身边莫说笔和纸,便是连块白颜色的布都找不到一寸。她从短得不能再短的衣摆上再撕下一块,又取了昨夜烧剩下的木炭在布上写下“色丘”两个字,想了想又觉得还是不够具体,翻过来又写了“洞窟”两个字。 随后将布条牢牢绑在夜枭的腿上,那鸟屁股朝天一个蓄力,“嗖”地一下便窜到半空中去了。 她目送着那道身影,那里寄托着她生的希望,她希望它飞得再高些、再快些...... 嗖。 一道冷光从山谷间飞出,直奔方才起飞的夜枭,因为距离遥远,看起来就像一根飞得很快的银针。 肖南回大惊失色,整个人不自觉地往前伸了伸。 那夜枭听得风声,双翅一振、悬停在半空中,那冷光擦着它而过,转瞬一个回旋落回山谷间,瞧着像是栓了细线的弋射之线。 弓箭手中有专门喜射鸟者,会用可栓线绳的矰缴做箭矢,一些猛禽中箭后会挣扎逃脱,但只要箭矢上细线未断,便能随着线找到猎物。 这虽是王公贵族的游戏,可她如今身在荒漠之中,哪里会有什么王孙贵胄?九成不过是白日遇到的那伙人罢了。 弋射者一击未中,又出一箭,比方才还要快、还要狠。 夜枭一声鸣叫,飞向更高的云层之上,飘雪的积云迅速掩盖了它的身影,那紧随而至的箭矢失去了目标掉落下来,随即被一道看不见的风刃切成两半。 她屏住了呼吸,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光秃秃的小丘。 不一会,一个身影从那之后走出。 安律的眼死死盯着头顶的那片天空,嘴角勾起冷冷的笑:“不急,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他身后立着的仆呼那没有做声,只死死盯着手腕上的铃铛。 安律有所察觉,回过头来:“我说的话你们没听到吗?快些动作,那两人一定就在附近,我们找了一天都不见他们踪迹,说不定是躲到什么洞窟里去了。” 那仆呼那沉默了片刻,突然开口道:“小师爷,这铃铛方才响了。” 安律的表情有些不满。 这个南羌人奇奇怪怪,总是用他听不懂的语言自言自语,而他手上的那串铃铛他从未听到它鸣响过。 明明是串哑了的铃铛,故作玄虚些什么呢? “铃铛响?我怎么没听到?”他走上前,使劲摇了摇那铃铛,“明明没有声响。就算响过了又如何?许是你弄错了......” “小师爷有所不知,这灵铎是不能被摇响的,只有感应到咒语或是......” 说到这,那南羌人顿住,似乎有些什么忌惮。 安律愈发不耐:“有一说一,有十说十,吞吐什么?还是说,你瞧不上我,一定要大师爷在这里你才肯开口?” 那人低垂了脑袋,低声说了两句南羌话,似在告罪,随后才慢慢说道:“非是我不愿告知,只是部族中的老人曾经警告过我们,若是铃铛没有法术驱动、却无风自响,那便是附近有神明靠近,需得退避三舍。” 那人说完又低下头去,安律的眼死死盯着他瞧了许久,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像是听到了什么十足可笑的事情。 “有趣!实在是有趣!”他的笑到了顶点,渐渐变作一种癫狂的表情,眼中是挥之不去的嘲讽,“如此,我们便去会一会这真神。我倒要看看,这神究竟长得什么模样。” 十数张面无表情的脸汇入灰蒙蒙的山谷之间,在黑暗中悄悄靠近。 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她早已失去了那些人的踪迹,却还是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威胁。 一阵冷风刮过,肖南回猛地缩回到洞口。 如果天成的军队已经行过三目关,那么夜枭搬来救兵或许也只需数个时辰之后。此刻冒险离开可能会错失与之汇合的最好机会,可继续留在洞窟之中是否就是坐以待毙? 黎明就在前方,可眼前却是最黑暗的时刻。 她飞奔回洞窟的时候,那堆火已经灭了。 那人已经醒了,站在那幅巨大的壁画下,一点清冷的光从背后勾勒出他的轮廓,恍惚间和那壁画上的神明融为了一体。 他听到动静,却没有回头。 “有人来了?” 她喘着气点点头,耳边仿佛还有那飞线扫过时的破空声。 “是敌是友?” 肖南回没做声,她定定望着他,仿佛这样她便不用开口也能让他知道即将发生的事一样。 停顿了片刻,她做出了决定。 她快步走上前,将自己身上穿着的唯一一件布衣甲脱下来,小心披在那人身上。 “这洞里虽比外面要暖和些,但入了夜还是冷得厉害,陛下若是不会生火,恐怕会冻得受不了。” 随后她将地上剩余的吃食收拾起来包好放在他手中,又小心地将生过火的地面用砂石掩埋干净。 他目光沉静地看着她:“你要做什么?” “臣......臣去引开他们。”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低着头,但语气却很坚定。 她又用回了君臣之称,像是在用这来提醒自己:不要忘了她的身份。 “方才夜枭已经去报信了,要不了多久,天成的人便会赶来。臣去将那些人引开,陛下只要好好呆在这里,一定会得救的。” 她说完,似乎心中也觉得多了几分希望。 从决定踏上战场的那一天起,她就已经做好赴死的准备了。她的希望可以留给别人,而那个人还是这个王朝最尊贵的人,她应当为此感到荣幸。 帝王静静看着她。 黑暗中,那张脏污的脸上嵌着一双坚毅明亮的眼睛,带着生命的热烈和脆弱。 即便方才内心也是惧怕的,但真到了这一刻,她还是拿出了自己全部的勇气。 无知者的无畏一文不值,而懂得恐惧和害怕、却依然选择勇敢的人,才是如金子一般可贵的。 “不必了。” 她怔怔看着拉住自己的那只手,那上面还缠着她今天方才给他换上新布条。 “不必离开,留在这里陪孤欣赏破晓的晨光吧。” “可是,他们就要来了......” “此处并非一处出入口,你若从这里离开,他们又从那里进来,孤要如何自保?” 肖南回像跟木头一样杵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他说得是对的。 但如今,她难道还有更好的办法吗? “臣不知他们是如何追踪到这里的,兴许是通过气味。臣穿上陛下的衣裳从别处出去,或许他们就会追过来......” “肖南回,你还记得自己说过的话吗?” 她微微愣住,随即单膝跪地,说出自己的誓言:“臣记得。只要臣一刻不死,定会保陛下周全。” “孤说的,不是这一句。” 不是这一句? 老娘说过的话没有千千也有万万,您老人家说的到底是哪一句? 她还没来得及问出口,一阵轰隆声从洞窟深处传来,岩壁上窸窸窣窣地落下一层土,呛得人一阵咳嗽。 这洞窟之中,千里之外的响动也能通过这些岩壁传达到每一个角落。更遑论是这样的震动。 轰隆声的余响散尽,开始有细微的脚步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该来的,还是来了。 四周壁画上的神像静静地看着他们,无悲无喜,像是在度过他们镇守在这里漫长岁月中、最普通不过的一天。 然而空气里弥漫着肃杀的气息,这是地狱大门开启前的宁静。 平弦伸展开来,锈色的花纹中沾染着鲜血,它是横在两人身前的最后一道防线。 肖南回的脸色还有些苍白,但握紧兵器的手却没有一丝颤抖。 她将还未显形的未知恐惧想象成荒原上的狼群,如果不能逃避,那便去面对它。她会是保护羊群的那只犬,带着要将对方撕碎的狠劲、战斗到最后一刻。 “肖南回。” 他在她身后唤她的名字,声音是那样近。 她微微回头,发现他摘下了一直戴在左手的那串佛珠,随后拉过她握枪的手,将佛珠放在她手里。 “这个你拿好。” 她一时反应不过来:“做什么?” 他竟然笑了笑:“一会不是要打仗么?” 肖南回哑然,看着对方连一点硬茧都没有的修长手指,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陛下还是别闹了。” 脚步声更近了,洞窟内的回音将那纷乱的声音混作一团,像是即将袭来的蜂群。 他收了笑,认真将肖南回的手抬起,那串佛珠滑向她的腕间、带着一丝体温:“等到一切都结束后,一定要把它戴回孤手上。无论如何,一定要做到。” 什么?什么一会? 她觉得自己没来得及问出口的话,或许永远也问不出口了。 空气凝滞,像是骤雨前的屏息。 下一瞬,有什么率先刺破黑暗,像凄厉的鹤鸣一般,呼啸而来。 那是箭羽破空而来的声音。 她奋力挥动平弦,箭稿断,带着倒钩的铁镞应声落地,是地狱之门开启的吱呀声。 随即,暴雨般的飞箭咆哮而来,每一支箭的身后都拖着一条长长的银丝,它们一击未中便转而化作一张看不见的网,势要将网中的猎物绞杀成碎片。 肖南回手中的平弦舞做一面不透风的墙,将那试探而来的箭簇纷纷斩落在地。 然而下一秒,进攻者便开始展露险恶的用心,一道看不见的风刃钻过她的防卫线,悄无声息地割开了她的腰侧。 鲜血涌出,她无暇顾及。抬眼间便看到安律站在黑黝黝的洞口,正无声地冲着她露出一个笑容。 那是她离开碧疆的那一个黄昏,见过的招数。 看不见的风刃。 怎会有人可以驱使这样的招数?他用的究竟是何武器?便是再厉害的武学大家也无法凭空捏出一把看不见的、伤人的刀。 那安律似乎知晓她的困惑,却不打算对她有所解释。 “杀了她。” 周围密密麻麻的细线开始旋转收紧,要将那网中的猎物凌迟而死。 这些仆呼那,比他们上次在穆尔赫遇到的那一批人还要厉害,行招间毫无破绽,显然配合已久。他们有条不紊地驱使着手中的细线,将她渐渐避入绝地。而那些带着倒钩的箭矢有着几分狩猎的意味,一旦她有逃脱的意图,他们便会将她射成个“风筝”,只要线在他们手里,她便逃不出生天去。 要想突围,她必须找到这阵法中的破绽。可安律的招数就在等她的突围,只要她有一丝偏离阵眼的尝试,那诡异的、看不见的风刃便会从刁钻的角度袭向她。 周围只剩下方寸之地,她的防守渐渐溃散,而细线搅动空气发出的破空声震颤着她的耳鼓,令她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真切。 “陛下,趴下!快趴下!” 耳鸣中,她听不到那人是否有所回应,但却感觉到身后的人缓缓贴向她的后背,随即一双手将她整个人拥住。 震惊中,她对这从背后袭来的动作来不及反应,手中的平弦一滞,一道牵着细线的箭矢瞧出她的破绽迎面而来。 腰间的那双手臂抱住她转了半个圈,她只觉得视线一晃,眼前映入的是两道绣着熟悉暗纹的衣襟。 他将她环在了胸前。 转瞬间,她看见带着倒钩的箭簇像一条毒蛇,撕破了那精美繁复的纹路、从中钻出个头来,温热的血溅在她眉间,带着一点颤动的气流,有些痒。 她右手握着平弦,左手缓缓摸上那人的背。她的手像是陷入一汪温暖的泉水中,一股热意在手下蔓延开来。 发生了......什么? 周围的鸣噪声有一瞬间的停歇,仿佛就连敌人也对眼前的这一幕感到震惊。 怔怔转动眼珠,她的睫毛就这样划过那人的下颌线。 “肖南回,你说过不怕孤。记住你说过的话。” 他的气息还停留在耳畔,下一秒,一股巨大的力量四散开来,方才给他簪好的头发瞬间被那股凌厉的气息打散了。 乌色的长发像一匹被撕碎的缎子四散开来,玉簪清脆落在她眼前,随即一股重压袭来令她直不起腰来,整个人趴在了地上。 一阵奇怪的声音钻进她的耳朵深处,像是万万千千的虫蚁啃食叶片发出的声音,又像是蜂群盘旋掠过,那声音从四面八方来,又往四面八方去,细细密密、无孔不入、摧人心肝。 肖南回捂住耳朵,努力克服着那种头痛欲裂的感觉,随后,她试着慢慢睁开了眼。 目之所及,是她有生以来都从未见过的情形。 很多年后,她依然记得那种感觉。 就像是空气被一把看不见的刀一分为二,然后又被分作四、十六、成百、上千、无数,直到不能再分割为止。 她看到那些飞驰在半空的箭矢化作一团团雾气消散在风中,那张由细线组成的网也凭空消失在原地,像是画纸上炭笔画下的痕迹、掸一掸便不见了踪影。 十数名杀手仍立在原地,似乎根本不确定方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们仍保持着进攻的姿势,手中的武器却化为泡影。 离得最近的那一个最先发出一声惨叫,他看到自己前伸的手臂似是被什么东西蚕食了一般,消融在空气当中。 他的尖叫声随即卡在喉咙里,发出古怪的“咯咯”声,他的腿似乎想带他逃离这里却怎么也挪动不了分毫,就这转瞬间,他的整个身体已经化作一团血雾消散在这个空间,哪里也找不到这里曾经存在过一个人的证据。 安律跌坐在地上,随即转身扒着身后岩壁上的石缝,疯了般向上爬去。 剩余的人仍站在那里,那蜡一般被毁掉的面容上,只有一双双眼睛流露出惊惧和战栗。有人突然便跪在地上,双手合十、嘴中喃喃说着什么,祈祷神明能够听到他们的祷告。 洞窟石壁上的神像依旧是那副模样,但很快,那些线条也变得模糊起来,好似褪了色一样渐渐淡去,化作一团发着金光的雾气混入那极速搅动旋转的空气中去。 肖南回瞪大眼努力分辨,才发现那些发着光的细碎粉末是这岩壁被搅碎后的残骸,当中还夹杂着壁画上的宝石与金线,那些美丽而坚硬的石头,就在那看不见的风中被搅碎成了尘埃。 风鸣声愈发尖锐,空气因为极速震动而扭曲,被裹挟其中的碎石化作尘埃,将那无形的风勾勒出形状来,组成一道道纱縠般的屏障,层层叠叠地包裹成一个巨大的球形。而这球形还在不断膨胀、扩大、向周围的岩壁挤压而去。 她的头变得很重,需得费力才能抬起。 指尖用力,她将那人的衣襟都抓地起了皱。 衣料下的那具躯体如石头一般无法撼动,那支带着倒钩的箭几乎将他贯穿,她看见他胸口流出的血,渐渐变成一条条细碎的线,像是叶脉一样四散到半空中,将这可怕的暴风眼不断扩大、扩大,似乎要吞噬掉整个世界。 空气变得稀薄,她只觉得呼吸愈发困难,眼前一阵阵发黑,像是有一口看不见的罩子扣在她头上,一点点消耗掉她的生气。 “陛下......” 她颤抖着伸出手,将那人披散的头发拨开些、露出那张她熟悉又陌生的脸。 他还是没什么表情,苍白的脸上却绽放出一种奇异的光彩,让人不敢直视。那双曾经淡泊如古井一般的眼中,如今只有两个无限放大的瞳孔,像是漆黑恐怖的洞,当中是看不到尽头的疯狂与痛苦。 那里住着一个陌生的灵魂,像是那传说中冰冷孤傲的神明。 他的双瞳在那股可怕力量的驱使下,开始渗出血液。血线顺着他的眼角生长出来,缓慢地爬向鬓角。 “陛下,陛下......醒一醒......” 他毫无反应,就像是听不到任何声音一般。 她去抓他的手,那双苍白纤细的手如今仿佛最冷硬的石头刻成的模样,怎样也无法撼动。 她的脑海中只停留着一句话:无论如何,一定要将那串珠子戴回去。 “陛下!” 她声嘶力竭地喊着,祈求着他能恢复一丝往日的神志。然而她的呼喊像是沉入深海的一个气泡,破碎之后什么回响也没有留下。 她用尽最后的一点力气,奋力用指尖挖着他左手下那一片粗粝干硬的地面,砂石嵌进她的指甲内,鲜血从指尖渗出,她也浑然不觉,只不停歇地重复着动作,直到她可以将手伸进那窄窄的缝隙。 无法呼吸的压迫令她的手不住的颤抖,她将那人的手指一根根拢如手中,再缓缓扣紧、同自己的手叠在一起。 她想起他用朱砂落在她掌心的那个字。 “夙未......” 带血的指尖死死扣紧他的手背,将那串她先前戴在手腕上的舍利佛珠、拨向对方的手。 夙未...... 她一遍一遍地叫着他的名字,直到陷入沉沉的黑暗之中。 第89章 梦里不知身是客 肖南回在黑暗中睁开了眼。 她发现自己站在一处潮湿阴冷的地面上,四周的墙壁围成了一个圈,将她困在其中。 四周黑漆漆的,只有头顶方寸的地方能看到一点点星河,离她十万八千里一般的遥远。 这里是哪里?阎王的地府吗?原来地府是口深井,竟修得如此简陋。 她生前没做过亏心事,可倒是杀了不少人,阎王爷会不会把她丢到十八层地狱去呢? 她叹口气,原地转了个圈,突然发现,这空间内原来不止她一人。 狭窄逼仄的角落里有一张又窄又高的石床,床上躺着个人,看身量还是个小孩子。 地府里......怎么还有小孩子? 是个小鬼?还是阎王爷的孩子? 左右自己已经死了,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肖南回眨眨眼,蹑手蹑脚地走上前去仔细打量起来。 那是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小孩子,穿着一件过于宽大的长衫,似乎是大人衣裳一般。 他的脸冲着墙壁的方向,似乎是在熟睡,整个身体却十分僵硬地维持着一个姿势。也难怪如此,他身下的那张石床实在太过狭窄,只要稍有偏移便会掉下床来。 正想着,那孩子身体一抖、似乎做了噩梦,随即便失去平衡从石床上跌了下来。 她吓了一跳,眼睛和那孩子惊醒的脸瞬间便对上了。 那是一张稚气的、还未长开的脸,唯有那双狭长的眼睛已有些初见端倪,目光流转间像是含着一汪水,四周的黑更衬得他的皮肤明晃晃的,那是一种常年见不到阳光的苍白。 真是个漂亮的男娃娃。 男孩眨眨眼,清明渐渐浮上眼底,他在地上坐了片刻便站了起来。 “喂。” 那孩子从她身边擦身而过,径直走到角落里。 看不见她吗? 她不死心,又跟在后面凑了过去。 男孩坐在角落的一处石板上,打坐的姿势甚是标准,他面前摊着一卷经书,破破旧旧的,瞧着有几分眼熟。 然而更眼熟的还在后面。 当看到那孩子手腕上的东西的那一刻,肖南回整个人一懵。 那是一串形状略有不规则的珠串,在那还未长成的手腕上显得略有些宽大。 那样珍贵、稀罕、又奇特的东西,这世间应当不会有两样。 她又仔细看那孩子的眉眼,心中的疑惑越来越深。 她这是......在那人的梦里吗? 男孩点上一盏油灯,开始磕磕绊绊地念着那经书上晦涩的文字,一念就是大半天。 她贴在那经卷上面仔细瞧那鬼画符一样的文字,瞧了半天也瞧不出个名堂来,她从起先的困惑到好奇,最后在这催眠般的念经声中昏昏欲睡。 不知又过了多久,她睁眼一看,头顶的星空已变作白日,而那孩子也不在经卷前了。 四周光线亮了些,她发现周围环形的墙壁上实则嵌着一圈旋转的石头楼梯。上方隐约有人声传来,她顺着石阶盘旋而上,便看到那个小小的身影正坐在一处石头开出的洞口前,而那人声便是从洞外传进来的。 仔细听来,说的都是些国策国论,甚是无趣。而他听得倒是专注,时不时地还要回答对方的提问。 她凑近了、使劲往洞外面瞧,可外面一片刺眼的亮光,她只模模糊糊看到半截人影坐在那里,脖子往上便都看不到了。 什么传道受业解惑的鬼老师,连个脸都瞧不见。 她暗自嘟囔着缩了回来,想顺着那石阶往上爬,然而爬到尽头才发现,那处天顶的小窗于她依旧遥不可及。 什么天成右将军?生前陪着亡命天涯,死后还要陪着地下坐牢。她那百两黄金拿得实在不划算。 抬了抬眼皮,肖南回发现那洞口有人推进一张装满精美食物的托盘,什么花雕醉虾、时令鱼脍、酿四宝,各个都是掐头去尾的尖货,就连汤汤水水和下酒的小菜都做的精致好看,怕是不输御前。 哟,吃的倒是不错。 她伸出手想去抓个酪酥,一抓一个空,只能郁闷地蹲回原地,看着别人吃。 男孩吃得很慢,一样菜只夹一点,最后将筷子摆回原位,连着那个托盘一起推回到洞外。 她想起传闻中帝王家的规矩:每日用膳不可贪食,不可有一道菜肴吃尽,也不可有一道菜肴未动。总之就是个折磨人的吃法。 一天到晚只吃进这么点东西,又不见天日、连个大一点的活动空间都没有,任谁也长不出个壮实魁梧的样子。他真的是皇子么?不会是先皇找来的什么影子替身罢? 肖南回的脑子里蹦出无数个话本折子里的故事。什么狸猫换太子、偷龙转凤、影子与真身的故事,自娱自乐地想了一遍,天色不知不觉又暗了下来。 男孩又回到了他的石床上,就像她刚来到这里时一样。 日升、日落。月新、月残。 男孩整日都重复做着一模一样的事情,她便一直在角落里看着,无聊到数着墙壁上的砖块。 直到第三天晚上,她看到那男孩似乎又做了噩梦。 那具小小的、瘦瘦的身体连蜷缩起来都做不到,只僵硬地冲着墙壁,薄薄的衣衫勾勒出他背脊的形状,似乎还在微微发抖。 她在他的梦里看见他在做梦。 这感觉,有点神奇,也有点触动她的心。 她还没见过这样的皇帝,所有脆弱都袒露无遗。 虽然知道对方并听不见她,她还是忍不住走上前,轻轻叫道:“喂,醒一醒。你做噩梦了。” 下一秒,男孩居然睁开了眼。 他似乎在看着她的脸,随后慢慢坐起来。 肖南回觉得有些诡异,后退了几步。谁知男孩也起身走了几步,正正好好停在她面前,随后抬起那双乌黑的眼直勾勾望向她的脸。 她被盯得有些发毛,喃喃开口道:“你看得见我?” 男孩许久才蹙起眉:“你为何还在这里?” 妈个蛋!能看见你不吭声,害得老娘一直对着空气自言自语,丢死个人! 大的她不敢欺负,难道还不敢欺负个小的吗? 她想上前去拧他的脸,可一出手就又扑了个空。 肖南回气急败坏:“你看得见我、听得见我,前几日为何不理我?” “为何要理会?一个个的,我若总是理会,还如何能做功课?” 她眼睛一亮:“怎么?先前还有像我这样、凭空出现的?” 男孩点点头:“只是他们不会像你这般赖着不走,大都半天便消失了。” 肖南回摆出一个无奈的姿态。 “我也想走,可是我不知道怎么出去啊?” 男孩淡然转身,像是司空见惯:“无妨。时候到了,你自然就出去了。” 哟,瞧这口头禅、瞧这做派,还真真是从小便这副样子呢。 她不依不饶地跟了上去,将先前心头的疑惑通通倒了出来。 “那你说说看,我到底是什么?是鬼魂吗?你是能看到鬼的阴阳眼吗?” 男孩似乎非常嫌弃她自作主张地猜测,悠悠道:“我若是能看到鬼魂,你现下便是已经死了。你不害怕吗?” 她挖了挖鼻子:“死了便死了。我活着的时候已经纠结过这个问题了,现下反而不用纠结了。” 那男孩终于抬头看了她一眼,沉默了片刻才开口:“阿娘告诉我,你们都是我一生会遇到的人。现下不过是提前见了,不必挂心,之后注定还会相见的。” 提起他的阿娘,男孩的神情有一瞬间的落寞。 他到底还没修炼成之后那副独卧青灯古佛的样子,虽瞧着比同龄的孩子成熟许多,但有些情绪仍可以在脸上读出一二。 肖南回轻咳一声,觉得自己应当要有个身为大人的样子,便做出一张慈悲的表情来:“你有阿娘?你阿娘在哪?为什么放你一人在这里?” 男孩奇怪地看她一眼,又恢复了板正的样子。 “阿娘要陪父王,自然不能来陪我。” 她更是不解:“那你父王为何放你一人在这里?” 男孩看向她:“我为何要告诉你?” 她被噎了一下,有点尴尬,故作不屑道:“看来你自己也不知道。” 男孩低头思索一番,却开口道:“这原来便是老师所说的激将法。” 屡次被拆穿,她委实有些没面子,加上莫名其妙来到这里的一肚子委屈,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生起闷气来。 空气又恢复了先前的静悄悄。 潮湿逼仄的空间令人压抑不已,生不出半分力气。 男孩盯着眼前摊开的经卷,突然就有些看不下去了。 “你怎么不说话了?” 她哼唧一声,别过身子去。 身后又是一阵沉默,就在她有些忍不住想要回头的时候,男孩的声音突然低低响起。 “知道我秘密的人,几乎都不在这个世上了。” 肖南回转过身来,十足诚恳道:“反正我也算不得是个人,你告诉我也无妨。” 男孩愣愣看了她几秒,突然笑了笑,随即意识到什么,飞快收敛了表情。 “父王说我得了癔症。这病没有治好之前,他不能放我出去。” “癔症?”她觉得这个说法有点不对劲,但一时又想不起来哪里不对劲。 “我必须学会控制自己的情绪,愤怒、悲伤、欣喜、恐惧都会令我失控,而我一旦失控,周围的人都会跟着受苦。” 这回换她沉默了。 她想起来她为什么会在这了。 “喂。”男孩轻轻唤她,“我同你说了这么多,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呢。” 肖南回静静看着男孩的脸,只觉得这一刻的时空仿佛静止了一般。 她张了张嘴:“我叫......” 肖南回...... 一道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 她一愣,随即掏了掏耳朵:“你听见什么声音没有?” 男孩轻轻摇了摇头,依旧望着她:“你说你叫什么?” 肖南回...... 那声音又近了些,似乎就在她脑子里。 她站了起来,正要对男孩说些什么,眼前突然便一黑,整个人被一股力量拉扯着开始下坠。 她又进入到了那种昏昏沉沉的黑暗之中,不知过了多久,才寻着先前唤她那声音、向着光走去。 光里似乎裹着一团人影,在那晃来晃去、晃来晃去...... 啊,好烦。 她猛地伸出手,一把抓住那影子,随后突然就醒了过来。 入眼是一张烙饼大的脸,那脸上嵌着一双浓眉大眼,正转溜溜地看着她。 “醒了?” 肖南回猛地从床上弹了起来,随即像是梦魇醒来的人一样,渐渐回过神来。 她看着面前那张日思夜想、魂牵梦绕的大脸,嘴唇一阵抖动,又是一声哭嚎,随即一把将对方熊抱入怀。 伯劳被勒得头大,骂骂咧咧道:“什么毛病呢这是?郝白!郝白!你个庸医,你不是说她没事吗......” 房间门被猛地推开,一身白衣的某人大步流星跨进屋来,带进一股脂粉香。 “起开,我瞅瞅。” 他伸出两根手指,装模作样地在她的手腕上探了探,随后拈着他那不存在的两撇胡须,悠悠道:“从这脉象来看,身体甚是强健,就是先天智力不足,恐非我力所能及啊......” 她就知道这赤脚医生没个好话。 “滚。” 肖南回抬脚要踹,那人已经灵活躲开,想来是在碧疆那段日子练就的本事。 伯劳仍抱臂立在一旁,脸色有些狐疑:“当真没事?” 郝白心有余悸地指着床上的人:“你瞧她那架势,像是有事的样么?就她那腿,还是我给接的呢,你瞅瞅这力道、这灵活度......” 她从床上撑着身子爬起来,确实只有些轻微晕眩,应当是卧床太久的缘故。 “我这是......睡了多久?” 伯劳伸出三根手指。 “三天?” 她脑子里闪过梦中的那些碎片。她在那个鬼地方似乎也呆了三天。 那真的只是梦吗?感觉为何那样真实...... 愣神的功夫,伯劳又凑上前来,盯着她的脸使劲瞧了瞧:“我看不是先天智力不足,是后天摔坏了脑子,竟连几根手指头都分不清了。” 肖南回一把推开她的脸,已经有些懒得搭理了。 “陛下呢?他还好吗?” 屋子里静了几秒,她脸色突地就变了,急急忙忙要下地穿鞋。 郝白见了连忙开口:“瞧你急什么?我什么都没说呢,那位真要是出了事,你醒过来还能是这光景么?” 她有些茫然,更多的是焦虑:“那到底是怎么样了?” “他后心挨的那一箭确实凶险,不过如今倒也没有性命之忧了。只是......” 郝白停顿了片刻,似乎在斟酌如何开口。 “只是什么?”她更是着急。 “只是人还没醒过来,即便醒过来我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形。” 失去意识前一刻别梦窟发生的事,如潮水般涌进她的脑子中来,同那即将消逝的梦境混作一团,闹得她头疼。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得过去看一眼,就一眼。远远地......” 一旁的伯劳突然出声:“我劝你最好还是别凑过去。” “为什么?” 伯劳的两只眼睛不可思议地瞪大,像是不明白肖南回为何会问出如此愚蠢的问题:“为什么?丁未翔那狗腿子现在恨死你了,巴不得要将你碎尸万段,你说为什么?” 她往外迈的腿终于缩了回来。 “你同皇帝,何时走得这么近了?”郝白在一旁翘着二郎腿,出口的话一针见血。 肖南回定了定神,给了他一个完美的回答:“陛下是我亲自护送,关心他是死是活难道不是我的职责吗?” 郝白露出一个迷之微笑,似乎不打算就这么放过她:“你知道他其实就是......”他故意顿了顿,随后才接着说道,“难道没有什么别的感想吗?” 伯劳在一旁敏锐地眯起眼:“其实是什么?” 郝白指了指肖南回:“你问她去。” 说罢,门外便传来一阵通报声:“郝先生可在?丁中尉请您过去一趟。” “这便来了。” 郝白给了肖南回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随后起身飘然而去,留下她和伯劳大眼瞪小眼。 她十足害怕对方追问方才那个问题,因为自己实在不知该从何说起,于是先开口道:“我有重要的事要问你。你们是如何找到我们的?” 其实她真正想问的是:你们来的时候,究竟看着了些什么? 伯劳盯着她看了一会,反问道:“你什么也不记得了?连皇帝为何会中箭也不记得了?” 她心跳如鼓,下意识便撒谎道:“不记得了。我只记得遇到了一群杀手,很像之前咱们在穆尔赫遇到的那群人。我同他们缠斗,然后、然后......” 她有点编不下去了。 欸,都怪她躺了这么久,脑子更不好使了。 就在她觉得自己要露馅的时候,伯劳却接着她的话顺了下去。 “怪不得怪不得。都说这岭西砂石疏松,洞窟内不得高声言语,否则便有天崩地裂的危险。你可倒好,竟在其中打斗,想来这就是为什么那里会塌了一片的原因。” “塌了?”肖南回喃喃自语。 他们的打斗把整个石窟震塌了? 她觉得事实肯定不是那样的。可是伯劳却深以为如此。 “还能有假?我们接到夜枭传信赶到的时候,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找到了你的位置,就是因为那一片的洞窟都塌了个彻底。一个营的将士挖了一天才将你俩刨了出来,你还能活着当真算是幸运了。” 肖南回陷入短暂的沉默,随后她想起另一件令她挂心的事来。 “义父呢?他还好吗?可是随你一起来的?他......” 伯劳还没来得及开口,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在门外响起。 第90章 重逢 肖南回以为自己会看见肖准的身影,谁知门扉一动,进来的却是夙平川。 她站得离门近了些,一个没刹住脚步,直愣愣便冲到了对方跟前。 为了避免尴尬,她顺势给了对方一个象征性的拥抱。 “原来是平川弟,真是好久不见啊好久不见!” 寒暄完,她退开来,夙平川却仍然立在原地,僵硬地只有眼珠子跟着她转了转。 肖南回觉着有些奇怪,又凑近去瞧他。 “你怎么了?脸这样红......” 这一句话仿佛解了对方的“定身咒”,夙平川飞快退开来。 “你醒了?身体有无大碍?” 她拍拍肚子:“无碍,就是些皮外伤,不打紧。” “你没事就好,我先走了。” 说完他飞快转过身去就要离开,却被门口一堵宽厚的肉墙挡住了去路。 伍小六探出个脑袋,见到肖南回眼泛泪光,脚下上前几步,将夙平川又拱了回来。 他似乎是想嚎上两嗓子,但方一挤出点声音,便被肖南回一掌给堵了回去。 “别叫唤,我刚起来头疼。” 伍小六从善如流,眼泪可谓是收放自如,脸上瞬间便雨过天晴:“我做了好些吃食,你若有精神,我这便端进来。” 睡了三天,她确实有些饿了。 “也好。这里还算宽敞,桌子也够大。” 伯劳欢呼一声,拉上伍小六便去门外端吃食去了。 肖南回抬眼见到夙平川依旧僵硬地站在那里,有些过意不去。 人家可能根本不是特意来看她的,但是当下又不好意思说明,瞧着他们几个热火朝天的,所以才会有些尴尬。 不管怎么说,先前也是一起同甘共苦过的,如今也算是皆大欢喜、平安再聚,理当庆祝一下的。 思虑片刻,她郑重开口道:“平川弟,既然都来了,一起吃个饭再走吧。” 夙平川似乎更加扭捏,过了一会才点点头道:“依你所言。” 伯劳正端着汤走进来,听见这一幕瞪了肖南回一眼,又看向手上那口锅,不言而喻那意思是:她可不想多一张嘴分她的口粮。 肖南回装作没看见,面不改色地给夙平川盛了一碗汤。 “你还没同我说,上次分开后,你们怎么去到晚城的?一路上顺不顺利?” 夙平川瞥一眼伯劳,鼻间一声冷哼:“都过去了,不提也罢。” 她从夙平川那短短八个字中听出了不同寻常的意味。 “听起来似乎......不大顺利?” 这时恰逢伍小六拎着食盒走了进来。他听了半句话头,自然而然地接了下去。 “哪里是不太顺利,简直就是要了半条命。这位伯劳大侠身手了得,挑的都是猿行犬嗅之道,虽说距离确实近了不少,可走起来实在费鞋。我们方才出了戈壁、又进了碎石林,那碎石坡双脚踏上便会陷入其中,我同郝先生都是连滚带爬地下去,平川兄觉得狼狈非要坐着滑下去,起身时这半边腚都要露出来。如今想起来,真真是不堪回首。” 夙平川的脸就随着伍小六平平无奇的叙述而变换着颜色,肖南回简直有些不忍目睹,假作对面前的花生米有些兴趣而低下头去。 她有想过那过程应当有几分精彩,但没想到那么精彩。她寻思着这伍小六如今怕是还不知道夙平川的身份,否则断不会如此口无遮拦。 轻咳一声,她努力压下上扬的嘴角:“如此说来,到了晚城后你们应当多休整一段,怎么又回了岭西?” 空气中有片刻微妙的停顿。随后那三人几乎异口同声道。 “反正不是为了你。” 她对这三人的反应有些讶异:“我何时说过你们是为了我才......”她顿住,脸上有些遮不住的开心,“难道当真是为了我?” 伯劳翻个白眼,语气十足的冷酷:“才不是。我听说你请命留在了黑羽营,便想着去同侯爷汇合,为的是汇报你的近况。一晃你请命西行已经数月,数月来侯府对你可算是音信全无,如今看来你怕是有些乐不思归呢。” 她完全没介意对方语气中的挖苦,再次提起肖准使得她有些难以平静下来。 “义父在此处?为何一直未见他?可是出了什么事?难道是受了伤......” “侯爷不在。”伯劳飞快打断她的猜测,见她面上有些难以掩饰的失落,又毛毛躁躁地补上几句:“光要营在垡莽岭渡河成功,打了白氏一个措手不及,三目关一战大捷。侯爷想着乘胜追击,知道你被救下后就带肃北拔营往西南去了。凭你这皮糙肉厚、常年挨打的身体素质,想来过几日就能去找他了。” 啊,他终于还是打赢了。 年少出征,而立乃还。 尽管中途多年未曾踏足这片西南土地,但她知道:那一场战役从未在肖准心中鸣金止戈过。 他多年的夙愿如今就要达成了,只是这样重要的一刻,她竟不在他身边。 她会去找他的。哪怕......可能会晚一些。 寻思间,伍小六已将烤的金黄的馕饼端上了桌。 “这饼中我加了酪子酥油,趁热吃最好不过。” 伯劳两眼放光,一屁股坐在桌边便去撕那张饼。 夙平川看在眼里,皱眉不语,也没动眼前的碗筷。 肖南回已收回了心思,余光瞥他一眼,关切道:“平川弟为何不吃?可是这饭食不和胃口?” 夙平川看一眼伯劳,语重心长道:“她是你的婢女,怎能和你在一张桌子上用膳?” 他这话一出口,肖南回就知道坏事了。 果然下一秒便听得伯劳那破铜锣一样的嗓门,提得有天棚顶那么高。 “婢女?!”伯劳那张生动的脸上眉毛眼睛一阵乱跳,仿佛一张盘子上的几颗蚕豆,嘴角的饼渣扑簌簌掉了一地,“你哪只眼睛瞧见我是个婢女?” 夙平川一副少爷不同贱民一般计较的姿态,又将脸转回向她:“你说的没错,这婢女的脾气确实差得很。” 肖南回只觉得两道目光瞬间像是两根筷子一样扎在她身上。 她低头扶额,对着夙平川一阵唇语:闭嘴,不要说了。 某少爷终于大发慈悲闭上了嘴,伸出筷子直奔伯劳最爱的烤羊腿。 “既然你都不介意,我也不好多说什么了。这便少少吃些也罢。” 烤羊腿本来就只有一只,是要用小刀将肉切下来吃的。当然,这些夙大少爷通通是不知道的,他觉得自己只是“少少地”夹了一筷子菜,堂而皇之地将那一整只羊腿都搬到了自己的盘子里。 伯劳的眼睛已经可以喷火了。 肖南回趁她还没化作一条喷火龙之前,赶紧架着她出了屋子。可怜她那大饼才刚啃了两口。 “肖南回,你个吃里扒外、背主求荣的女人......” 屋外的长廊内,伯劳的大嗓门拖出了长长的尾音,引得几个过路的士兵纷纷侧目。 肖南回一把捂住那张狂吠的嘴,咬牙切齿道:“祖宗!我求求你小点声,这里是军营,你以为是在黛姨的院子么?”顿了顿,她也有些愤愤然,“谁是主、谁是仆?我怎么就背主求荣了?” 伯劳一把拉掉她的手爪子,鼻间哼了一声,嘴撅得老高:“那便是背仆求荣,总之你是大大的对不起我。我在那鸟不拉屎的彤城守了那么多日,没日没夜地给你传消息、递情报,还要翻山越岭去接应你不知从哪里拣来的三个蠢蛋,我带着他们仨是又当爹、又当妈,如今好不容易熬出头来,竟然还要在这里受气吃瘪......” 肖南回瞥她一眼,不咸不淡地接道:“我在黑羽营的时候认识了个姓鹿的老熟人,他说自己收留了一位非常能吃的,将他那的葡萄都吃了个精光,活得很是油润。” 伯劳眨眨眼,声音突然就细了起来:“其实也就每天......一串。”她伸出一根短粗的手指,随即又不自信地弯了弯。 她看着那根手指头是气极反笑:“你一天一串葡萄的时候,你主子我却被人打断了腿。” 伯劳的脑袋埋得更低:“......谁教你当初不让我跟过去,侯爷、侯爷若是问起来......” “他不能知道这事。”肖南回果断截停了她的话头。 伯劳先是一喜,随即甚是疑惑:“不让他知道?为啥不让他知道?你做什么对不起他的事了吗?” 她有些急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不过就是伤了腿,从前也不是没伤过,何况如今已经好利落了,何必再同他说上一遍、徒增烦扰?” 伯劳“哦”了一声,突然又凑近她瞧了瞧。 “可我怎么觉得,你这次回来后和以前不大一样了?” 不一样了?哪里不一样了? 对方将信将疑地看着她,直把她看得有些发毛。 她心下打鼓,虽然明知自己没做什么出格的事,可不知为何却有种心虚的感觉。她还没来得及细细品味这其中意味,伯劳却已将目光挪了开。 “罢了,郝白都同我说了,定是你在那碧疆的寨子里养了太多男人的缘故。早知你如此饥渴,还不如在姚易那里多挑几个,好歹也算得上知根知底的。” 肖南回觉得一股血气上涌,只想把眼前这只放肆又碎嘴的鹌鹑就地拔毛下锅炖了。 伯劳感受到了她的杀气,脚底抹油一个翻身上了墙头。 左右得知自己的把柄不会被捅到肖准那里去后,她那大脑袋瓜子又精精神神地立了起来,从后面看上去好像一只冬瓜成了精。 她瞧着来气,本想去追,可一来腰上的伤还有些疼痛,二来方才那番对话令她不自觉地有些烦躁,便索性转身向另一个方向而去。 她本想就近走走、透透气便回去继续吃东西的,可出了长廊进到一处院子,她一眼便瞧见了那眼熟的石桌石凳。 她原以为这里是岩西什么乡绅富舍,如今才发现这里正是孙太守府上的院子。 兜兜转转几个月后,她又回到了这里。 只是时过境迁,如今的孙府已没有当初的半点模样,先前的那场杀戮使得这里满目疮痍,而天成军队入驻后,便肃清了一切无关紧要的杂物,周遭干净地像是刚建好的新府一般。 只可惜了那孙太守几房如花似玉的小妾,也不知最后落得个什么下场。 她一边感慨、一边溜达着,不自觉地就走远了些,正要掉头回府,冷不丁前方突然窜出个人来。 “见过右将军。”那人在她五步远处停住,然后恭敬行礼亮出腰牌,一看便训练有素,“在下是雁翅营扶风校尉旗下佐军,丁中尉差我来唤您,让您往议事厅去呢。” 丁未翔? 怕不是来者不善啊,竟都找到这来了。 她心中警钟大作,面上露出难色,用三流手段推脱道:“这议事厅在何处?听起来有些远的样子,在下伤后初愈,也不好四处走动......” “不打紧,小的这便差人去抬顶软轿来。” 她要是坐顶轿子招摇过市,明日便不用回军营中混了。 肖南回连连摆手,简直要使出一套掌法来:“这怎么使得?在下只是略有不适,休息几日便好了,丁中尉若无急事便改日再......” “确是急事。”那人几乎是当下便将她的话头打断,语气依旧挑不出半点错来,“将军若实在不愿走都,小的可以背您过去。” 老兄,我怕了你还不成么? “背......还是不必了。”她勉强露出一个微笑,又系了系腰间裹伤口的白布,“那便劳烦带路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五一快乐~ 第91章 他的血(上) 天成四大军营分为:肃北、光要、雁翅、黑羽,这其中以黑羽最为神秘,而雁翅规模最大。 肃北为骑,迅疾如风;光要利甲,坚不可摧;黑羽精锐,势不可挡。 “雁翅”一名得自于一种守卫的佩刀,刀身宽而长、前端微翘,如大雁展翅,与以尖锐著称的黑羽不同,象征一种宽厚、可靠的力量。 是以肖南回曾经一度觉得,这雁翅营出身的丁中尉,应当是个十分好打交道的、宽厚仁慈的人。 当然,她现在早就不那么觉得了。 此刻她正立在一处荒无人烟的院子前,倚在两根光秃秃的石柱子上左右望天。 “敢问兄台,此处当真是议事厅么?” 那名领她前来的雁翅营佐军面不改色地点点头:“正是。” 她又前后张望一番:“议事的人呢?” “前脚刚走。” 她觉得有些好笑:“那丁中尉人呢?” “丁中尉正在内屋煎药,劳烦右将军大人在此稍候。” 煎药?他既然在煎药,又有什么着急的事、非要现在找她过来? 她脸上的神情泄露了些许情绪,那人见了又添一句。 “或者在下可进去通秉一声,让大人先行进屋去等。” 这煎药的屋子大都不怎么通风,药味水汽聚集在一起,并不是个让人舒服的地方。 何况还有一个丁未翔。 “我在这里等等就好。” 那佐军听言随即行礼退下:“那在下先行告退。” 肖南回眨眨眼,多余的话还没问出口,那人就像来时一样迅速、转瞬间不见了人影。 她找了块破门匾坐在上面,眼睛盯着那破石头房上冒出的烟气发呆。 只见那道烟随着风一会歪向左边、一会歪向右边,但就是绵延不绝,仿佛有一整个御膳房的人正在里面做宫廷流水席一般。 半个时辰过去了,屋里还是半点动静都没有。 肖南回叹口气站起身来,几步上前一掌拍开了那半扇摇摇欲坠的门板。 一阵尘土随着她的动作飞起,随后洋洋洒洒地落在了屋内唯一的后脑勺上。 丁未翔正背对着她守在一个小灶前,灶上只有一只甜瓜大小的陶盅,正嘶嘶地冒着热气。 她轻咳一声,暗示了一下自己的存在。 丁未翔并未回头,慢悠悠拿起一旁的浸在木桶里的琉璃盏,舀起一捧清水浇在那烧得滚烫的陶盅上,一阵热气腾起,慢慢悠悠地顺着烟道飘了出去。 她目光在这光秃秃的屋子里转悠一圈,落在墙上的半张纸上。 那纸被钉在石头缝隙中,凑近一看,郝白的字迹跃然纸上,依旧是自诩风流的狂草。前面依稀是大段的药材名,列了约莫有二十几种,最后还有一句话:生蓟脆嫩,于沸水中便会失去药性,需得密封后文火熬上一个时辰,期间不可开盖查看添水,每一刻钟在陶盅外浇一次水防止水沸,直到其中的叶瓣化作汤汁。 不管先前在外头吹风顶太阳等了多久,此时此刻看到这张药方,她便觉得自己矮了三分。 这不是药方,而是一张□□裸的控诉书。 谁让皇帝在她手里出了事?确实是她理亏。 痛定思痛,她顶着那股热气和浓重的药味走上前,想着如何来一番诚恳的道歉。 可她凑到左边,那人便将脸扭向右边。她换到右边,那人又将脸扭回左边。 一来二去,她恶向胆边生:“丁中尉可是昨夜睡下后受了风?为何这脸一直歪向另一边?” 丁未翔手中动作一僵,随后继续充耳不闻。 “我寻思着,你是在为陛下受伤的事生我的气。此事确实是我的过错,但你当时若是在场也会明白我们的处境实在是艰险,如今算是活着熬出头来,实数不幸之中的万幸......” “咔嚓”一声,丁未翔手里的琉璃盏碎成了渣渣,随即冷哼一声。 “我守护主子十数年,他连手指都没割破过。我才将他托付给你几日?你竟然让他流血!” 对方字字诛心,她又无力辩解。 总不能同他说:是你主子非要扑上来挡那一箭吧。 肖南回低下脑袋:“要不然你扎我一刀,咱们就算是两清了。” 空气一时安静,只剩灶上的陶盅还在咕噜咕噜地冒着热气。 不知过了多久,丁未翔终于站起身来。 她以为对方当真要拔刀之时,却见他只是小心垫了布,将那陶盅内的东西用纱网过滤后,倒在一只玉壶里。 洁白细腻的壶身中隐隐透出些药汤的黑色来,她望着那黑漆漆的东西咽了咽口水。 这玩意怎么看着有点像......杜鹃每个月熬给她补气血的十全大补汤呢? “你自己送进去。” 冷不丁,那玉壶便被塞进她手里。许是玉石寒凉的缘故,摸着只是有些温热。 可是她心神作祟,觉得手里的东西烫手的厉害。 “这可不大好,你如此辛苦、费神费力熬出来的东西,我怎么好抢了这份功劳......” 丁未翔那张向来有些木讷的脸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 就在肖南回差点以为对方是对她心存暗恋而羞涩之时,一声气沉丹田的怒吼便冲着她的面门而来,直要将她的天灵盖都掀了去。 “你以为我愿意?!” ****** ****** ****** 不愿意就不愿意呗,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呢? 肖南回换了个手举火把,用另一只手揣着那只玉壶。 这条黑乎乎的密道中石阶已经有些磨损严重,因为没有点火把的缘故,似乎看不到尽头。 半刻钟前,她从丁未翔那近乎咬牙切齿的说明中才反应过来:找她前来的并不是他,而是今日才转醒的皇帝。 皇帝已经苏醒的事在天成军中似乎没有广而告之。或者说,他曾经在小雪那天因敌袭而失联的数日危情,也是大半人都不知晓的事实。 这一段隐秘的历史虽然短小急促,却意义非凡。只是由于那众所周知的缘故,即便是作为书写这段历史的主要参与者,她的名字也不可能出现在史书上一笔一划。 想她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接下这趟南下的任务,也不知到头来能得个什么封赏。怕就怕得的都是金银赏赐,她一心期盼的功名却反而落不下什么了。 叹口气,她向前路张望一番,又回头看了看身后的黑暗。 这密道就藏在丁未翔煎药的破石头房子下面,看样子应当是那孙太守用来囚禁私犯的地牢,但却比那日她受刑的地方深邃了不少。 看来议事厅未必有假,只是不在明面上罢了。 又走了大约数十步的样子,前方终于隐约透出些火光来。随着密道在尽头一个转弯,一间可容纳百人的石室出现在她眼前。 四周石砖上的凹槽彰显着这里曾经挂满刑具,而如今此处却空空荡荡,这就显得那当中坐在石椅上的人分外显眼。 “臣肖南回,参见陛下。” 夙未没有起身,宽大的裘衣在领口扣得紧紧的,衬得那张脸比先前看起来还要清瘦。 “出生入死、劫后余生,肖卿同孤就只有这两句话要说?” 先前她是有股子冲动想来看看他是否安好,可如今教他这么一问,她反而有些不知如何开口了。 想了想她还是拘谨道:“陛下可还安好?” “安。”那人语气甚平,似乎对这白开水一般的问话颇有不满,“只是胸口甚是疼痛。” 胸疼?他说他胸疼? 她该怎么回答? 是的,我的陛下。您的胸口让人穿了一箭,会痛是很正常的事呢。 她舌头抽筋,只觉得眉毛一直在跳:“陛下真龙之躯、福泽深厚,定会平安无事的。就是不知陛下召臣前来是......” “你没有东西要给孤么?” 她后知后觉想起来手里的玉壶,赶紧递了过去。 “药是丁中尉熬的,臣不敢居功。” 纤长的手指拨开玉壶的盖子,一阵冲鼻的药味在石室蔓延开来,他却似是半点也没闻到,眼都不眨一下便将壶中汤药一饮而尽。 “孤本意是要你来煎药的,看来他到底还是不肯,非要自己动手。” 肖南回开始有点感激丁未翔这事必躬亲的态度了。 “臣手脚粗笨,怕是会毁了药材。臣也自知此次护卫不力,理当领罚,陛下若有差遣,肖南回定当万死不辞......” “这次的事,除孤与你二人外,细节只有未翔知晓。今后对旁人,也都不必再提。你可明白?” 她一凛,身上突地冒出一层冷汗。 这哪里是尽没尽职这么简单的事呢? 她知道了皇帝的秘密。如果他要杀她,也是无可厚非。而丁未翔若要动手,她恐怕更无胜算。 可怜她睡了三天三夜一脑袋浆糊,完全没有想到这一层。丁未翔来找她,她竟以为是个端茶送药的私人恩怨。 她这是怎么了?难道和那人在一起短短几天的时间,她已经将他看做自己人、全然忘了他是个身居高位、眼里容不得沙子的帝王了? “臣明白。”她开口应答,声音有些涩然。 他没说话,深深看她一眼,神情有一瞬间的无奈,似乎又有些好笑,最终归为平静。 “找你来,还有别的事情。” 说话间,他翻转石椅旁的转珠,一阵沉闷的轰隆声响起,石室的一面墙徐徐下沉,露出半顷深不见底的黑水来。 她吓了一跳,这才发现这石室里还有另一个人在。 先前这人一直被浸在水中,似乎已经失去了生气一般,因此她没有察觉到半点第三个人的气息。 一阵水花声过后,一张有些浮肿的脸从那黑水中浮现出来,打湿的头发贴在那张脸上,依稀布满细碎的伤口。 努力分辨了一番,肖南回大吃一惊。 他竟然、还活着? “安律,我们又见面了。” 第92章 他的血(下) 石室摇曳的火光下,那滩漆黑的水面泛起一圈波纹。 没在水中的脸转动了一下,突然向上跃起、半个身子都探出水面来。 肖南回几乎本能地向前迈了一步挡在了夙未面前。 但那身影也只是在水中挣扎而已,他身上的锁链扣入关节骨头,因为受到牵扯而哗啦啦地作响,在石室里激起难听刺耳的回音。 安律阴冷的目光转了转落在她身上,紧接着发出一阵粗哑难听的笑声。 “姚公子?”他故作停顿,嘴角勾起讥笑,“我该叫你姚公子还是潘寨主呢?” 她听出那语气中的讥讽,直直盯着那张脸一字一句道:“你听好,我姓肖,名唤肖南回。若要寻仇报怨,莫要找错了人。” “原来是肖家的人。我倒是不知,肖家竟还出了个不男不女的细作。难怪你会如此死心塌地为人卖命,原来是攀上了皇帝。这白日里是将军,到了晚上谁知道是什么呢......” 他话说的难听,用心也甚是险恶,整个人浸在水中,就像是一条盘踞深潭之中的毒蛇,一张嘴便啐出一口毒液来。 肖南回对这种恶毒的唇枪舌战经历甚少,一时不知如何反驳,但她手心痒痒,只想上前抽他几个响亮的巴掌。 下一秒,微凉的手指轻轻搭在她手背上。她顿住,微微侧目看向帝王,那手却已再次抽离开来。 这一来一回掩藏在他宽大的裘衣下,她看不到他的动作,好像一切都是她自己的恍惚一般。 随即,他语气平淡地开了口。 “你比之从前倒是有些长进,只可惜先前弄丢了秘玺,这一回又失了手,你身后的人应当多少有些后悔。” 安律收了笑声,定定盯着石椅上的男人:“他的能耐,你们根本没见识过。有朝一日,你们定会后悔......” 晦暗中传来男子的一声轻笑。 “那孤的能耐,你见识过了么?” 安律的脸色蓦地有些发青,他想起别梦窟中那噩梦般的一幕。 “你那是、那是......”他磕绊着,呼吸变得急促,一时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孤那是什么?”男人的声音就像这周围的石头一般寒凉,语气又带着几分明知故问的恶劣,“是被附体了?降神了?还是......显灵了?” “你是怪物!是怪物......”安律的嗓子变得沙哑,不停重复着嘴里的话。 “怪物?”男子的眼神平静地俯视着那黑水中的头颅,“痴慕于龙的人从未见过龙,每日端详自己得到的那一片龙鳞不能自拔,有朝一日见到龙的那一刻,才发现自己其实害怕它、畏惧它,岂不是愚蠢的很?” 空气中传来生铁相击的细碎声响,那是被束缚的手脚抖动发出的声音。 许久,那声音终于安静下来。 “我知道你们留我性命,不过是想从我这里探听消息。”安律顿了顿,再次开口时带上了几分得意,“只可惜,这嘴长在我脸上,我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不想说什么,谁也撬不出半个字。” 石椅上的男人动了动手臂,从石椅的另一侧拿起一样。 咔嗒。 是硬物放在地上的声响。 安律抬起头来。他以为对方会将拿出什么恐怖的刑具,却见面前只多了一面镜子。 一面锃光瓦亮、普普通通的铜镜。 “这里光线暗了些,但也足够了。” 那镜子正对着浸在水中人,借着石室里摇曳的火光,安律的视线渐渐聚焦在镜子上那扭曲的脸上。 “不、不、不......” 他胡乱摸着自己的脸,那张脸明明还是自己的样子,瞧着却根本不像是十几岁少年的面容,反而像个苍老的侏儒。 萎缩褶皱的肌肤暗淡无光,那几绺沾了水稀疏的头发因着他粗暴的动作而脱落,烂布一样缠在他手上。 他疯了一般用手胡乱抓着,却突然停住,随后缓缓将手指伸到眼前。 那十根手指的指尖已经开始发黑。但那并不是最恐怖的事。 他动了动自己的食指,一片指甲轻飘飘地落入水中。 “不、不......你对我做了什么?!”他的声音因为尖利而破音,眼前的一切似乎比凌迟之苦更让他溃不成军。 帝王终于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拢在袖中的手翻开来,掌心是一枚朱红色瓶子。 肖南回一眼看到那瓶子,瞬间认了出来。 她在色丘的时候,曾经远远地在安律手里见过它。 而安律显然也认得那原本属于他自己的东西,眼珠子死死盯着、半寸也不肯挪开。 “这瓶子里的东西已经一滴不剩,可见你服了不少。这种情况下,你还能维持现在的状态已经算是幸运,到底还是具年轻的身体,想来这也是他挑选你的原因。” “你说的是什么意思?”安律的嘴唇哆嗦着,说出的话带着几分口齿不清,“你以为凭空几句话,我就会信你......” “他将这东西交给你的时候,只说是对你的恩赐,却没提它会带来的诅咒。它赐予你力量,也会蚕食你的身体。你已服食数月,一旦停止,要不了半月,身体便会在这水中化作一摊烂肉,连根骨头都不会剩下。” 肖南回就这么站在旁边静静看着,从最初的惊讶困惑到如今渐渐开明,她有些明白过来:为何这安律短短数月不见,不仅功力大增,还使出那凭空纵风之术。原来都是那瓶子中东西的缘故。 世人都向往力量。只有得到力量才能赢得尊严,才能为自己争取一席之地。 但她不能理解的是,有人会为了得到力量而付出自己无法承受的代价。 她愿意十年如一日地在校练场上吃土流汗,愿意牺牲花间小楼的安逸生活,只为得到一副百炼成钢、充满力量的身体。 但她不会用自己的灵魂去交换。 出乎她意料的是,那安律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将嘲讽的目光投向她。 “你这种人不会明白,以我本来的身体,便是打断骨头、熬碎筋脉重新接起来,也永远不可能成为独当一面的高手,旁人更是不会多看我一眼。这是我用命换来的东西,原本就该属于我!” 肖南回愕然,随即认真说道:“可这世间如你一般生来孱弱的人,也绝非一二。纵是不能习武,读书治学也一样会受人尊重。难道拥有力量就仅仅只意味着可以杀人吗?” “我不杀人,别人会来杀我!读书治学有何用?也改变不了生来就是贱籍的命!”那张灰败的脸猛地抬起,眼睛望向帝王年轻的脸,眼中是满满的嫉恨,“都是你,这一切都是因为你。你明明同我一样,为什么......为什么你可以毫发无损......?” “为什么呢?”帝王的衣摆缓缓从他面前划过一个弧度,“大概是因为,你这瓶子里装的,同孤身上流着的是同一种东西。” 肖南回因这句话愣住了。 什么?那瓶子里装的......是人的血? 安律安静了片刻,随即发出一阵怪笑:“你骗我,你想骗我!那支血脉早就已经断了,就连死人的血都不剩多少,你又怎么会......” 男人没有回答他,只安静地看着他。 “你骗我!你是个骗子!”他被对方的平静击溃,高昂起的头颅对着石室的天顶,仿佛要穿透这石室直指九天之上,“这世间哪里有什么神明?!你告诉我,如果真的有神的存在,我那苦命的阿姊缠绵病榻、苦苦挣扎的时候,它在哪里?!我苦苦哀求,哀求不要将我最后的亲人也一并带走的时候,它在哪里?!那些平日里榨干她的血,她生病时害怕被她过了病气、连口水都不肯给她的人,为什么没有受到惩罚?!我不信,是你骗我、是你骗我......” 尖利的叫喊声在石室回荡,似哭似笑。 肖南回目露不忍,厉声喝道:“你阿姊已经死了!你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点。你说你是为了她,难道这样就会让你心中觉得好受些吗?!” “我没有!”安律布满血丝的眼看向她,一字一句像是说给她听、又像是说给他自己,“我不是为了自己,我是为了她,为了她!他说过会带她回来的,他说过的,他一定做得到......” “是吗?” 看戏的帝王终于又动了动,他手指一松,那朱红色的瓶子跌在地上摔了个粉碎,露出里面蜷缩成一团的手帕来。 “这是安韵的帕子,你杀了那名叫金豆儿的青楼小厮得来的,可还记得?” 不管那安律如何神色,他向肖南回示意,拿过她手中火把,向地上的丝帕凑了过去。 沾了火油的火把只轻轻一扫,那丝线织成的薄薄一层布转瞬间便烧了起来。 “你这是做什么?快住手?!” 男人没有理会安律的控诉,转身在地上那碎裂的瓶子碎片中随意捡起一枚捏在手中,高悬于安律的头顶之上。 安律的眼珠便随着那只手不由自主地转动着。 手帕正被火苗缓慢地吞噬,可他的眼睛无论如何却无法离开那只手。 苍白的五指微微攥紧,一道暗红便从指间钻出,滴滴答答落下来。 安律盯着那血,又转头去看另一边正化作灰烬的手帕,突然疯了一般向上挣动着锁链。 他的嘴大张着,舌头都伸了出来,身上的每一根毫毛都在向着那滴落的鲜红使着劲,可不论他如何向前挣扎,他始终离那滴落的红色只差那么一点点。 他像一只饿了多天乞食的狗,早已将尊严抛在脑后。 男人缓缓收回了流血的手。 “你看,这就是你的选择。” 最后一点光火吞噬了那张丝帕,它已化作一团灰烬,转瞬便消失在石头缝隙之中。 肖南回的心也跟着一点点凉了下来。 她为那可怜又可恨之人仅存的一点亲情而悲哀,也因帝王玩弄人心、冷血无情的样子而心生寒意。 她垂下了眼,不想去看那恶心却真实的一幕。 “该知道的事,孤会想办法从你嘴里一个字一个字地撬出来,倒也不急于今日。” 安律仿若未闻,仍伸长脖子去够散落在地上的一小滩暗红。 那铁链甚是牢固,勒得他眼球突了出来,脖子上的血管因为用力而根根爆出,嘴角泛起涎液和泡沫,气管子里发出“嗬嗬”的声音。 男人再也不愿多看一眼,转身向着肖南回来时的密道而去。 她一时难以回神,突然听得那人唤她。 “他已不能活着走出这里,你难道要在这里陪他?” 她最后往一眼那黑水中挣扎的人影,飞快转身离开了石室。 ****** ****** ****** 重新踏入那条悠长黑暗的甬道时,安律挣动铁链的声响还不是不断传来。 肖南回听着那声音渐渐远去,心却无法平静下来。 她想起在穆尔赫的望尘楼初见的时候,他做一身小厮打扮,跟在那名唤阿汐的倌人身后,瞧见她从安韵的房中走出的那一瞬间,脸上的表情是那么生动、带着一丝惊喜和随即而来的失落。 那一刻,他可能以为自己会看到那早已逝去的阿姊。 然而如今半年多过去,当初那个瘦弱伶俐、又隐隐透着不安的少年,已经彻底消失不见了,留下的只是一具等待腐烂的躯壳。 “在想什么?” 夙未低沉沙哑的声音在前方三步远的地方响起,她回过神来,一五一十道:“臣原本以为,这世间最宝贵美好的东西就是人的情感。可情感原来是如此脆弱的东西,经不起任何考验,转瞬便能灰飞烟灭。” “那便不要让它经受考验就好。” 肖南回愣住,随即又不以为意地摇摇头。 那又谈何容易?人生在世起起落落,多数时间命落其中身不由己,自顾尚且不暇,何况去顾及一份感情。 这一点皇帝应当比她要清楚,毕竟处在那样的至高之地,身不由己的事又哪止一桩两桩?这样的人,怎会说出这种话? 她决定将脑海中纷杂的声音放一放,问出了一早就生出的疑惑。 “陛下今日为何召臣前来?” “为解你困惑。” 解她困惑?她现在比之前还要困惑啊。 她突然想起来,她曾将安律身上发生的奇怪事一五一十告知于他,而对方似乎并不惊讶。 联想起在别梦窟的经历、石室中的对话,他和安律有着绝对相似之处。安律得到的只是一朵开败了的曼陀罗花,而他才是那永夜中一眼望不到边际的黑色花海。 归根结底,皇帝对这一切诡异的事绝非一无所知。 “陛下是一早便知道那安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么?” “不知道。只是猜测。”那声音停了片刻又响起,“你觉得,孤和他是同一种人?” 她对这人的敏锐感到心惊,又几乎立刻便摇了摇头,可随即便意识到对方并看不见,只得开口道:“臣怎会这样想?他已经入魔了,怕是没救了。” “成魔不过需要一点执念罢了。是人都会有求而不得的东西,是人便都会成魔。” “那陛下......” 她几乎是下意识便想问皇帝:是不是也有想要而得不到的东西,临到嘴边突然有所醒悟生生将问题咽了回去。 “是臣多言了。” 最近只要是和皇帝单独相处,她就觉得这对话常往危险的方向发展。 石室中的一幕便是对她的警醒,提醒她对眼前的人要保持距离。 然而下一秒,身前的人像是有所察觉一般突然停住,随即转过身来。 她吓了一跳:“陛下......” 他却没说话,只把手翻开递到她面前。 那掌心正中破了个口子,是那瓷瓶碎片割破的痕迹。细看,底下还有些许开始淡去的伤痕。 那是他救她时留下的伤疤。 肖南回心头那点刚浮上来的那点疏远之意,就这么被击垮了。 暗自叹了口气,她举着火把小心检查一番,确定那伤口里没有留下碎瓷片,又熟练地扯了干净的布条包扎伤口,他也顺从地任她摆弄,倒像是此次劫后余生留下的默契。 “陛下千万莫要再流血,丁中尉若是知道了,臣的日子恐怕会不好过。” “他方才为难你了?” 她如实道:“倒也没有。”想了想又补充道,“也是臣自己心生愧疚。” 话音落下,她已经系好了结。 那人将手收回,两人又恢复了先前三步远的距离。 静立片刻,皇帝转身继续向前,她也跟了上去。 肖南回跟在夙未身后,就这么在黑暗中沉默地走着。 直到前方的夜风吹进来,将新鲜空气和他身上的味道送进她的鼻间。 柔和的月光依稀从出口透进来,正映在他停住的背影上。 “孤不喜欢肖卿总是走在身后。” 她腹诽一阵,寻思着这路也快要到了尽头,为何先前不说,非要到了现在才说。 “方才那密道太过狭窄,臣不好越过。如有下次,臣定会走在前面为陛下引路。” “为孤引路的人有未翔一个便够了。” 她有些摸不着头脑,先前便有过的那种忐忑又涌上心头来。 还没等她回过劲来,那人却已转过身去,向着夜色而去。 “无妨,这外面山高水阔,断然不会令肖卿连与孤并肩的方寸之地都容不下。” 肖南回站在原地停住了。 皇帝的话在她心底转了几个圈也没能盘旋落地。 她想弄明白这话中深意,可又觉得不过是些胡思乱想罢了,纠结了片刻,还是迈开脚步踏入夜色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开新卷,可能有点虐。本人会在线坐诊,不适找我,免费开药~ 第93章 弦断(上) 岁末将近,这一年很快便要过去了。 大雪过后便是岁寒,雪停之后的碧疆又起了北风。风从三目关的关口吹进来,常常从白日呜咽到子夜。 孙府修建得十分稳妥,北面的墙比南面厚出几寸,冬日里的寒风半点透不进来。但肖南回有时夜半惊醒时,仍常常以为自己还在那郊狼环绕的荒漠之中,往往起身掌灯后才能回过神来,复独自一人在窗前坐到天明。 她的伤好的很快,不多日已经可以活动自如,她数次想着立刻拍马赶去碧疆与肖准汇合,可一来肃北接连拔营,她可能前脚按照军报找过去,后脚对方却已经不在原地。二来,她如今正经有官职傍身,归营后按规制掌三部军马,再也不是从前一名小小伍长,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未能找到合适的由头前,她也不好擅自行动。 这三来便是,皇帝以养伤为由准她暂时不必归营,却派了两名亲卫给她,言明是规制所定,不得拒绝。她独来独往惯了,最多能接受一个上蹿下跳时常不见人影的伯劳,同那两人成天大眼瞪小眼实在尴尬。 而且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这两人名义上是她的近卫,实际上却是皇帝的眼线。 可皇帝看着她做什么呢?她向来不是个值得花心思的对象啊。 思来索去没有答案,她也不敢明目张胆地斥开他们,只找了个机会交给伍小六“处理”。所谓“处理”也只是给他俩找点事做,至少白日里不要总是盯着她。毕竟她怕的不是这两人,而是派他们来的人。 那日从那所谓的议事厅回来后,她得空便开始留意那附近的动向,一些重要的军报她都没有落下,还破天荒收到了鹿松平随军报传来的口信。 信中得知莫春花一切都好,她心下又是一宽,但也觉得是意料之中的事。小雪那日凌晨,她郑重嘱托鹿松平千万在乱局中顾及莫春花的性命。她没有文官权臣那般的玲珑心窍,结识一个人往往需要通过和多方切磋武艺来判断。鹿松平天性阴柔、心细如发,虽然诡诈却未必不能受重托。 这世间若有一人能在当时的乱局中护下莫春花,那便当是他无疑了。有时她会觉得莫春花同自己有几分相像之处。她们算不上名贵的花朵,不论流落到那片土地上都能扎根生长。而正是由于这几分相似,她同对方多有亲近之感,却也不知日后是否还有机会再见。 鹿松平兴许是看在她同皇帝走近的缘故,并没有在信中多言,但她觉得有些事一码归一码,回阙城后她或许应当以侯府的名义送上些谢礼。当然,这一次她万万不能再让杜鹃插手。 捷报就这么接二连三地传进肖南回的耳朵里来,当中有不少熟悉的地名都是她当初亲手写下绘进图纸的。 入冬后最冷的那一天,她听闻军报传道:白鹤留的七个儿子系已确认战死六个,最小的一个不过六岁,在同奶娘逃走的时候被光要营的人抓了,现下就关在俘虏营中。 皇帝对此反应非常冷淡,只交代了让人好生照看着,只字未提如何发落。 事实上,除了临军布阵时殚精竭虑、洞察入微,旁人从皇帝身上几乎看不出丝毫上心的态度,对此番大捷也没什么喜悦之情。 若放在从前,肖南回定是有些费解的。可如今和那人相处了一段时日,她倒是觉得皇帝的心态也不难揣测。收复碧疆或许只是他必须要做的一件事罢了,同他当日为了秘玺的些许线索、便只带一名护卫离开皇城深入北地的行为,没什么两样。 帝王之心,多少等同家国之心。 对于天成来说,收复碧疆只是一件早晚都会发生的权利倾轧,而对于那些她曾一同生活过的碧疆百姓来说,却是整个世界都变了天。 她心情有些复杂,但更多的是一桩大事将了的解脱和喜悦。 某种程度上来说,她对皇帝有信心。他有能力收复失落的西南之地,也有能力将它变得更好。 她已经开始幻想着,等到战事正式平定下来,青怀侯府上又该是怎样一番不一样的景致了。 肖准并不留恋权位,对杀伐一事亦早已心生倦怠,只要灭门一事查清,他便可向皇帝提出隐退。到时或许须得交出青怀候的封位,按规制每月进府的银子自然会少上许多。但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肖准要开心。 她已想好,如果他们继续留在阙城,她可以考虑在光要营中当个闲差,俸禄虽然不多,但有侯府这处院子傍身,吃喝倒也足够了。若是随肖准回他母亲老家,她便辞了官去,找份镖局的生意来做做,足以养活他们几口人。每月剩下的银两全部贴补些给杜鹃,多添置几个下人婆子,让她也能当个甩手掌柜,陈叔的腿脚近些年愈发不利落了,趁这个机会可以早些回老家过上清闲日子。 这些事几乎每天都会在她的脑子中过一遍,现下已经熟稔到可以编出一台大戏来。 她偶尔会和伯劳念叨一下,对方从来都是掏掏耳朵,一副不大感兴趣的样子。 这日凌晨,她从梦中惊醒后再难入睡,便向往常一样甩开“监视”她的亲卫,拉着伯劳爬上三目关高高的峭壁之上吹风。 天还没亮,四周除了风声外再无其他声响。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伯劳聊着天,不知不觉又提起未来的事,伯劳却一反常态地不高兴起来。 “肖南回,你这未来大计之中,为何没有小爷我的存在?” 她愣了愣,似乎确实没想过这个问题,便下意识回答道:“你不是向来跟着我的么?以后自然也是如此。” 伯劳撅了噘嘴,似乎就在等这句话:“那可未必。侯爷当初将我塞给你,不就是怕将来有一天不能护你周全?如今来看倒是多虑,到时候我去求求他,说不定就能解了你我之间的契约。到时候山高水阔、再有些银钱......” 她边说边不自觉地咧开大嘴,正要发出些憨笑声,冷不丁头上便挨了一巴掌,愤怒抬头间,正对上肖南回面无表情的脸。 “都说安道院满门忠烈、此生不侍二主,或是你想挑战谢黎、篡了院主的位子,改一改那的规矩?” 伯劳狠狠瞪她一眼,咬牙切齿、张牙舞爪了一番,最后撂下一句狠话:“不日见了侯爷,我定要告你的状!” 这回轮到肖南回掏掏耳朵:“随便你。左右咱俩都算是捡来的货色,大不了齐齐滚出府去睡大街,我还怕了你不成?” 她这番话说得又无赖又狠绝,连给自己的余地都没留下,伯劳竟一时不知如何反驳。 肖南回嘴角得意地翘起。 当她这段时日同皇帝在一起是白混的? 嘿,原来这说话当真是门学问,可以不动刀不动枪地让人吃瘪,这感觉不要太舒爽。 她这厢正飘飘然地想着,耳边突然听得些动静,睁眼一瞧,便见一小队黑骑从孙府的方向鱼贯而出,向着西南出谷的方向而去。 “咦,那不是......?”天色太暗,她怀疑自己看错了,几个翻身落到近些的地方,更加确认了自己方才的判断,“那不是皇帝的车驾么?” 行军中除了后勤用的辎重车,很少会有马车,那辆黑色的马车制式外观都十分眼熟。但最有说服力的,是丁未翔就跟在那辆马车的一侧。 “皇帝急匆匆地是要去哪里?御驾亲往,可是出了什么大事?” 伯劳瞥了一眼,语气中还带着些方才的气闷:“八成是有了白鹤留的消息。” 白鹤留?这她倒是有些没想到。 不过能让皇帝亲自走一遭,也就只有这个可能了。 “看来,这场战事是真的要结束了。”肖南回习惯性地擦拭着平弦,仍有些不真实的感觉。 “速战速决难道不好?若是拖上个三年五年的才叫糟糕。” 当然好。没上过战场的人永远不会知道战争是件多么糟糕的事,但她十几岁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 如今一切似乎都要顺顺利利地结束了,她应当高兴才是。 可不知为何,她总是隐隐生出一股不安。也不知是因为最近接连梦中惊醒,亦或者是因为这份不安才会夜夜惊梦。 仿佛是在对她的忧虑有所回应一般,下一瞬,她看见又一队人马从孙府外军营的方向快速奔袭而来。 山谷中回荡着如雷般的马蹄声响,预示着这是一支至少数百人的骑兵队伍。 她心口一紧,连忙凝神去瞧那打头的是何人。 骑兵的移动速度很快,几乎是在峭壁之下的山谷一闪而过,她怀疑自己有些眼花,但身旁的伯劳显然十分笃定。 “那不是夙平川么?这讨厌鬼的模样我隔着十万八千里都能认出来。” 转眼间,那队骑兵到达了那日她被克桑追杀时路过的岔口,又毫不停留地向着往碧疆深处的方向而去。 那是通往碧疆战场的方向,可自天成突破三目关口、深入腹地后,为避免敌方利用地形优势展开局部迂回战,策略上便甚少使用小编制队伍进行清剿,一旦出击大都是万人以上的行动。 脑海中飞速过滤着这几日大大小小的信报,肖南回还是无法肯定夙平川究竟在搞什么鬼。 依她先前对碧疆的了解,当地人很是会利用地形优势,即便只是个寻常村落,若是提前有所准备、设下埋伏,一举歼灭千余训练有素的军队也不是不可能。 夙平川先前栽过跟头,如今怎么还会如此行事? 左思右想,她还是放心不下。 “不成,我得跟过去看看。” 伯劳斜眼看她:“你不怕皇帝找你麻烦了?” 她几乎脱口而出:他不是正好走了嘛?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不知怎么的,她心底有点不太情愿去承认自己对皇帝的忌惮。皇帝明面上并没有禁止她外出,但她却莫名觉得:如果自己一意孤行便会生出一种说不清的负罪感。 “废话这么多,我自己去好了。” 肖南回说罢提着平弦转头便走,伯劳却已经拍拍屁股站起身来。 “我才说了一句,你急什么?这几日待的骨头都酸了,正好活动活动筋骨。” 作者有话要说: 稍晚应该还有一章。 第94章 弦断(下) 等到肖南回拍马赶上夙平川的时候,这支队伍早已深入凛冬之下的碧疆腹地。 天色已经亮起,却照不到前路的尽头。四周高矮不一的灌木和错综其间的小丘溪流,将地势切分得七零八落,天然的砂石小径遍布其中,反而没有了“道路”可言。 吉祥许久没有出来放风,脚下生风、跑得飞快,花虬被郝白喂得胖了一圈,四只蹄子倒腾地费劲,微微落在后面。两匹马一前一后飞奔而过,引得一队骑兵纷纷侧目。 肖南回没有径直去找夙平川,而是先同他的副将攀谈了几句。 那副将年纪看起来不大,架子却端地甚高,起先以为肖南回是前来送军报的下官,得知对方便是那传说中与他家左将军“斗法”三百回合的右将军,神色变幻之复杂,便连那副盔甲都遮不住,反复确认腰牌后才缓缓开口道:“右将军何事前来?可有军令?” 肖南回避重就轻地答道:“我先前在此地待过数月,多少可以提供些帮助。何况左将军与我同僚一场,我出手相助,也是应当应分的事。” 副将脑海中再次滚过那“大战三百回合”的传闻,眉头更加紧锁,半晌才犹豫着说明了情况。 光要营此次出兵,确实事出突然。事出原是接到信报,称发现一处规制过大的寨子,且有白氏旗下一名重要参军出入其中,怀疑是处隐藏据点。 碧疆一带的寨子沿袭了游牧民族的搭建技巧,除去季节更替时的必要迁徙,平日里若遇外敌也可朝夕之间举寨迁徙。 她深谙其中道理,因此也不难理解天成派兵的仓促决定。 正想着,夙平川的声音便蓦地响了起来。 “你怎么在这?” 那副将见机行事、退地飞快,肖南回干脆开门见山、不答反问。 “你当知道不可轻敌的道理,怎么就带了这几个人?” 夙平川没吭声,转过头去目视前方,似乎不打算回答这个问题。 伯劳转头瞧瞧身后那些骑兵神色,心中已明白了七八分。 “既然他们不情愿同你并肩作战,又何必勉强?” 夙平川面子被挑破,有些挂不住:“军令如山,哪有情愿与不情愿一说?” 肖南回终于有些看明白了。 夙平川这是被人排挤了。 他本是烜远王的独子,在光要营的位置看似风光,实则有几分道不出的窘迫。 行伍之间看重军功,最不屑那些依靠家族便利谋得一职半位的人,即便是贵族名门齐聚的光要营,烜远王夙彻、卫将军夙远修等皇家子弟也无一不是军功累累的悍将。夙平川立足于这样的群体中、还顶着烜远王之子的名号,压力无疑是巨大的。 更糟糕的是,他还没来得及证明自己的能力,便交了一份糟糕的答卷。 垡莽岭一役,光要营三千精锐因为突袭失败而几乎全军覆没,身为领将的他失手被擒,在敌营待了数月乃还,这期间发生过什么无人知晓,许多猜疑揣度自然而然地冒了出来,即便事后查明事情确因内奸而起,但这一近乎耻辱的经历还是深深刻在了他的利剑盔甲之上,滋生出足以摧毁其尊严的缝隙。 她又想起他被关在碧疆那矮□□仄的牢房时的样子,任人宰割、朝不保夕、骄傲都被踏在了地上。她本以为将他救出去后一切都算是了解,如今才发现这一遭属于他的劫难还远远没有过去。 轻夹马肚,她驱使吉祥往夙平川的身边靠了靠,声音也压得低些。 “军中多是行伍出身的粗人,识人断事都直接了些。他们不知实情,我却是知道的。你本就清白,也没做错什么,别往心里去才是。” 夙平川仍是不语,她从侧面只能看到他半张脸,一时也无法判断他的情绪,只得继续劝道:“你年纪轻轻、又出身太好,多被议论几句也是免不了的......” “我早就习惯了。” 对方突然回了话,语气听起来倒也还算平静。 肖南回静下来想了想,觉得他可能也没那么脆弱。 到底是从小含着金汤匙长大的孩子,人情世故上的经历,哪里是她这根野草比得了的呢?但她乐得落个自由身,倒是从不曾有这种烦恼。 “也罢。正所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夙平川瞥她一眼:“右将军家中难念的经是哪本?” 肖南回一愣,顿时有种多管闲事反被人消遣的感觉,没好气道:“我那是打个比方,比方懂不懂?” “朱庭茂的事,多谢了。” 对方话锋一转,她又不好意思继续发火,于是跟着客气了两句。 “我只是将消息送到而已,其余的确实是陛下的决断。” 提到皇帝,夙平川几乎控制不住地又瞧她一眼,这一眼不知为何带了几分要笑又不笑、别别扭扭的神情。 “话说你不是要陪陛下么?跟来我这里做什么?” 当然是怕千辛万苦从寨子里救出来的蠢蛋,再马失前蹄让人给擒了啊?那她岂不是白忙活了! 但她知道对方面皮薄,打了个哈哈:“皇帝身边现在有丁中尉,要我做什么?” 夙平川十分满意,点点头道:“也是。你要明白,皇帝性子清冷,除了一直带在身边的那几位,外人他是断断不会交心的。若是对你有几分好,兴许也是念在青怀候的面子上,你切莫失了分寸、总是凑上去,他定心生厌恶。” 哈? 这话听着,怎么这么拧巴呢?搞得她好似上杆子去贴皇帝的冷屁股。 呸呸呸,什么屁股不屁股的。 “你这是何出此言?” 肖南回皱着眉头看了一眼身边的人,总觉得自己并没得罪他,这人为何说话如此难听? 夙平川干咳一声,声音莫名其妙就低了下来,神色也有些不自在。 “听人说,你同陛下在荒野之中独处了三天三夜,可算得上是衣食住行都贴身伺候,不仅说了许多推心置腹的话,还时常一同听风赏月、好不快活......”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一直目视前方,好似若是瞧见了她的什么表情,他便会原地尴尬而死。 肖南回起先有些纳闷,随即感到有些好笑。 她寻思着这夙平川也不是个傻子,况且还同她一起在荒漠中逃过命,应当知道那境况是何等的糟心,怎会相信这种话? “我同陛下在荒漠的时候,连水都喝不上一口,还能有心思听风赏月?这是哪个乌龟王八蛋传的没谱的事,真真是对不住我吃的那些个沙子石子......” 夙平川突然勒了马,转过头异常严肃地盯着她:“当真没有?” 肖南回被他这目光瞧得发毛,耳边突然回荡起皇帝在密道中说过的话,瞬间觉得心虚气短,连忙摇头道:“当真没有。” 那夙平川又盯着她瞧了好一会,这才一夹马肚向前冲去,背影瞧着倒是比刚刚欢脱不少。 她平了平胸口舒出一口气,努力忽视不远处伯劳探究的目光。 ****** ****** ****** 半个时辰后,与前哨接应完毕的肖南回等人终于来到了目的地附近。 晨起的雾气像河流一般在林间蔓延流淌,这种雾同先前在天沐河东岸遭遇的大雾有所不同,它缠绕在这片林子的根部,将将没过人大腿的位置。此时若有人在其中走动,便会将沉积在底部的水雾带起,格外显眼。 肖南回与夙平川带领的这支轻骑没有着重甲,整队人皆下马蛰伏于矮灌木丛中,等待雾气褪去。 寒气在她眉间凝成了水珠,随着她眨眼的瞬间坠落下来。 她没在意,低声同夙平川交代道:“此处地势低洼,依我先前经验,他们定会在隐蔽处设哨塔。一会我与伯劳在前探路,你带领剩下的人先按兵不动,我会依次引出哨塔动向,你随后各个击破,这样方能不打草惊蛇、趁机将他们一举歼灭。” 她说完,许久没听到回应,转头看去,却发现夙平川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 两人目光短暂接触了片刻,夙平川已移开视线。银色的胄甲遮住了他的上半张脸,只露出坚毅的下颌线。这几日行军,他长出些许青色胡茬来,瞧着比从前倒是稳重不少。 肖南回心道对方仍在为先前被俘一事而糟心,生怕对方因情绪而影响战力,于是真诚地拍了拍对方的肩膀,语重心长道。 “昔日与平川弟切磋时便知你力大无穷、招式精猛,后知晓你虽从未踏足西南之地,却愿以一己之力涉险峻,乃是我平生所见之中最为英勇之人。将军尚且年少,假以时日必为我天成铁骑之首、奉为上将,而今你我得此机会并肩作战,自当上阵杀敌、快意恩仇。有何心事,可等战后一饮欢畅。” 言罢,她不再看对方表情,一手拎起平弦、一手牵着吉祥跃马而上,向着前方而去。 那处神秘的寨子就掩藏在雾气与灌木丛中,肖南回靠近的方向迎着晨光,只能小心借助树木的影子掩藏身形。伯劳紧随其后,依照她的手势翻身攀上哨塔,两柄短刀杀人无声,就连晨起觅食的鸟儿都没有惊动。 连攻三座哨塔,敌方终于有所察觉。号角声在寨子中响起,肖南回唤来吉祥翻身而上,吉祥脚下似起舞一般,在复杂的地势间灵活迅速地移动着,她气沉丹田,双手握紧平弦迎向敌营中冲出的第一队人马。 果然,不出她的意料之外,这看似不起眼的营地中的敌军数量远比想象中要多。若非临军布阵的安排,那便应当是另有蹊跷。 身后厮杀声渐嘈,夙平川已带人杀了进来。百余精骑训练有素地四散开来,利用移动迅速地优势抢占四周有利地形,将试图突围的敌军牢牢困在原地。 围剿的圈子慢慢缩紧,眼见势头大好,正是一举歼灭之时。突然,几道银光闪过,转瞬间插入几名天成将士的胄甲之下。 那几人瞬间喉咙鲜血飞溅,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便一头栽下马去。 是箭手,百步穿杨、三箭齐发的箭手。 肖南回低喝一声,迅速拆散天成聚集在一起的骑兵阵列,试图削弱己方目标。 嗖嗖嗖,又是三箭接踵而至,转眼又杀三人。 这一次她已能锁定那箭手位置,猛地回头看向不远处的哨塔,那一支支冷箭便是从那里射出。 伯劳正在不远处杀得起劲,她回枪又挑了两名不要命的悍匪,轻斥一声,吉祥一个灵活转身,从一片混乱的战局中一跃而出,向着那哨塔奔去。 哨塔上的人也察觉到了她的意图,一支支飞羽箭破空而来。她试探性地挥枪格挡,这才发现对方虽然箭法精准,力道却不是十分刚猛,是以方才的箭皆是从胄甲下方的空隙射入,而没有一支是穿甲而过。 她驱使吉祥加快脚步,手中□□舞地密不透风,那箭便近不了身。 眼见离哨塔越来越近,肖南回毫不减速纵马飞奔而去,手中□□横至腰间,瞧准时机扭腰挥出,锋利的枪头呼啸着向哨塔底部的捆扎的青竹砍去,碗口粗的竹竿应声而断,哨塔一角瞬间塌陷,随后整个塔身失去平衡向一边歪斜倒去。 塔顶的遮蔽物散落开,一个瘦小的人影显露出来,他试图抓住哨塔上一根未完全折断的竹竿,却被上面的倒刺穿了手掌,跌落下来。 在那人坠落的一瞬间,肖南回听到“他”低呼一声,整个人顿了顿。 那是个女人的声音。 碧疆少有女子习武,似方才那般精妙的箭法更是稀奇。 一股奇怪的感觉在心中弥漫开来,肖南回驱使吉祥靠近那人坠落的地方。 对方穿着普通碧疆百姓穿的辫线小袄,看起来身形颇为瘦小,整个人可能因为方才的撞击晕死了过去,散乱的头发遮住了她半张脸,露出的半张看起来也是脏兮兮的。 是她多想了吗? 屏气凝神,她抬起手中的平弦。 天成有不杀妇孺的行军令,但她认为眼下情况大有不同。对方不仅是一名女子,更同她一般是一名战士。而她脚下踏地是征战之沙场,她的立场不能有所动摇,更不能为跟随她的天成将士留下隐患。 手臂微微用力,笔直的枪杆蓄势待发,就要结束这场短暂的对峙。 然而下一秒,她敏锐地察觉到右后方有人正飞快靠近。 一切发生的太快,肖南回只在余光中瞥见一名赤甲的骑兵向自己扑来。 那赤衣配甲天成肃北军的装束,来人并非敌军。肖南回暗自松口气,没有做出反击的动作。 可随后她虎口一麻,手臂因那巨大的震动而狠狠砸向她的腰间。 伴随着一声刺耳的金铁摩擦声,银光陨落,平弦转瞬间已断做两截,她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 有生以来,这是肖南回第一次被友军在战场上挡开她杀敌的□□。 不,不是挡开。是一击截断。 周遭的一切似乎都慢了下来,她看见那骑在马上的人缓缓回过头来,露出一张她再熟悉不过的面孔。 肖准沾了鲜血的眼中流露出一种夹杂着恐惧与喜悦的复杂情感,而这双眼正死死盯着地上那名碧疆人。 从数月前孤身远征的那一天起,她没有一天不幻想着与他重逢的这一刻。 然而她从没想过这重逢的情形,会是眼下这般模样。 肖南回愣怔在原地,手中断裂的枪杆滑落。 此时的她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觉得有着那样神情的肖准,她从未见过。 第95章 白允 人生中能有多少瞬间令人动容深刻、乃至终生难忘呢? 细想之下,肖南回觉得其实也并不多。 她常常希望,这其中多些美好、深刻的瞬间,可事与愿违的是,人们能够记住一生的往往都是一些难堪、痛苦乃至悲惨的回忆。 至此她又寄希望于岁月悠悠,能够磨去爱恨痴嗔,重新将她的那点情绪衬托的渺小乃至虚无。 然而她又是这么的年轻,有些事发生过就会刻在那里,非伤筋动骨不可祛除。 传说,顶尖的武者终生只拥有一件兵器,他们的魂会沁入手中的利器,一举一动、一呼一息之间都与之联动牵绊,直到一方身死抑或是金铁锈蚀折断之时。 肖南回曾经幻想着拥有这样一件属于自己的利器,直到十四岁那年、某个平凡的黄昏,肖准带着平弦来到了她面前。 那一瞬间,她所感受到的重量、温度、钢铁坚硬的质感,就如同錾刻铭文一般印在她的记忆深处,多年后更是同她的血液溶为一体,熟悉地像是身体的一部分。 “此枪名唤平弦,重一十七斤四两,长一丈一尺二,精铁打造,饰金银错纹,内含机括。” 说罢,他拂过那枪杆上的花纹,不到三尺长的枪杆转瞬便暴涨三倍开来,从一只短棍变成了一柄杀人利器。 肖南回的眼睛中映出那道银光,心中的某个角落就这么亮了起来。 “世间夫为琴、妻作弦。此枪是为女子所用,取名平弦是为隐喻,昭告世间女子也可上阵杀敌,与男子平等无二,亦是对你的寄托。” 他将平弦郑重放在她举高的双手掌心之中,仿佛放下的不是一件铜铁兵器,而是一条金玉做的如意。 “我将此枪赐予你,望你从今往后身正影直、懂得屈伸、有如此枪。” 她激动地握紧那枪杆许久,声音难掩颤抖。 “肖南回,谢过义父!” 许久,肖准都没有回应,肖南回忐忑抬头,发现对方正神色复杂地看着自己。 “日后,不论是驰骋沙场、亦或是闯荡江湖,都不可轻易透露你手中兵器的名字。” 她以为是自己学艺不精、或许还不够资格使用平弦,当下便有了几分急迫、站起身来:“如果义父觉得我会辱没了它,南回可以先不用此枪,等我枪法再精进些......” “此枪为故人所托,他不喜旁人知晓,与你无关。” “原来是这样。义父放心,我今后断不会在旁人面前提起此事。” 那张稚嫩的脸因他的三言两语又舒展开来,带着习武者的锐气、但更多的还是一种浑然天成的诚恳。坚硬锐利和柔软迟钝向来在她身上并存,倒是一点也不违和。 肖准收敛心神,背手转过身去。 “从今日开始,你便算作出师,平弦便算作你的出师礼。我再没有什么好教你了。” 她对这突如其来的“出师”还有些不可思议:“可义父才教了我一套枪法......” “枪法贵精不贵博。肖家的枪法,总共便只有一十九招。” 她伸出十根稚嫩的手指,一招一式地默算着,末了抬起头来:“可我只习得一十八招,还有一招。” 肖准没说话,突然便提起一旁拆招用的白蜡红缨枪向她攻去。这一攻去势刚猛,她连忙对阵,平弦尖锐的锋刃在她手中化作银星点点,令她兴奋不已。 然而肖南回的枪法都是眼前人传授的,身法力度又都不及他,很快便败下阵来。 防守被破,她手中平弦一震,瞬间便不受控制脱出手去、跌落在地上。 肖准教她习枪法已有数载,入门第一课便是学会如何握枪。可如今她竟然一招都没能走过,连兵器都脱出手去,震惊之余又觉得实在羞愧难当。 “南回学武不精,请义父责罚。” 肖准见她如此反应并不意外,神色渐渐柔和。 “你离上乘境界确实还差些时日,但方才若是换上旁人也是一样。” 她心下并没有因这句安慰多出几分轻松,反而有了些不服输的倔强:“这招叫什么?我这么从未见过?” “这一招,叫截杀。”肖准利落收起枪头,“我只使了五分力,而你手中的枪又非寻常兵器。否则......” “否则便会怎样?” “否则你手中的枪便会断于此招。”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笔直的枪杆子,方才的挫败一扫而空,转而兴奋地不舍得眨眼,心里想的全是她如何用这厉害招式,将许束那混小子揍得满地找牙。 “义父快快教我,我想学这招。” “我毕生所学,已尽数教与你。唯独这最后一招,现下还不能传授。” “为什么?”她难掩失望,声音中都是不解。 “因为这是师门留下的规矩。”肖准将她拉近些,视线与她平视,眼中的光却迫得人心生畏惧,“如果有朝一日,传承枪法的人做出不配这肖家枪法的事来,那便用这最后一招废掉他手中的枪,教他从此以后都不能再以此逞恶。” 彼时的她那么稚嫩又忐忑,听了那话便惶恐地跪在地上,行的是拜师时才会行的叩头大礼。 “义父肯收留我、给我遮风挡雨的地方,又传我武艺傍身,南回万死难报恩情,绝不敢肆意妄为。如果有朝一日南回做了对不起义父、对不起肖家的事,便让我五雷轰顶、不得好死......” 她孤注一掷地说着赌咒的话,似乎只有她的话说得狠绝恶毒,那人才会相信她说的都是真心话。 那一天演武场的结尾她已经有些记不清了,似乎是肖准说了许多宽慰她的话,又似乎是他没说什么,只叫了杜鹃来陪她。 她只记得那日过后,她连着做了数月的噩梦,梦中都是肖准严厉的脸。他呵斥她做了不该做的事、教他失望透顶,并当着她的面,将平弦一斩而断。 年幼的她心底埋下的是一种原始的恐惧。 害怕犯错、害怕失去拥有的一切、害怕有一天肖准会站在同她对立的那一面,将他们之间的那一点温情都斩杀殆尽。 可她万万没有想到,她儿时噩梦中的情形,竟然在十数年后发生在了她的眼前。 夜色静谧,掩映在胡杨枯木林中的肃北大军营帐人影绰绰,却不见半点灯火。 肃北奉君令深入碧疆腹地绞杀白氏余党,却一直未能生擒白鹤留本人。其间白氏夜袭频频,大营接连迁徙,军中更立下临时规矩:入夜后除帐内其余地方不得明火点灯,以防泄露方位。 如今经由数次诱敌、剿灭、转移的行动,肃北大营终于暂时驻扎此处,算起来已有三日之久。 肖大将军两日前带一万精锐离营今日方回,身后还跟着光要营的数百轻骑。 不想几个时辰之后,皇帝的车驾竟然也借着夜色到了营中。如今的肃北可谓是龙虎盘踞、水深火热之地,人人都要提起十二万分的精气神来应对。 回营的骑兵在营中来来往往,虽无人交谈,却掀起杂乱的脚步声。 肖南回趴在肖准的账外已经整整一个时辰,期间她曾偷偷掀开一点毡帘,却发现肖准不知什么时候又在里面拉了一张一人多高的帷幔,她只能看到里面隐约透出的烛火,其它什么也看不到。 随行的医者进进出出了三四趟,送军报的士兵也来过几回,肖准还是没从帐子里出来,她的肚子开始咕咕叫起来,她叹口气,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身体,正准备离开找些吃食,大帐的毡帘就这么毫无准备地被掀了起来。 肖南回有些茫然地看着肖准布满血丝的眼,无措地搓了搓手:“那个......我刚刚路过,想着过来看看......” 欸,真是糟糕的开场。 他们数月没见,重逢之后她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路过。 “她刚醒,进来吧。” 肖准叹口气,没再多看她一眼,转身又回了帐内,她原地踟蹰了片刻,也跟着进去了。 大帐内黑乎乎地,只有那帷幔里透出一点灯火,肖准将帷幔拉开,只点着一盏灯,露出一张矮榻,那塌上躺着一个女人,长发披散,只穿着里衣,左手绑着纱布,还在渗着血。 等等,这不会是白日里那个...... 肖南回一时回不过神来,傻站在原地。 擦去了脸上的污垢,她这才发现那是一个多么美丽的人,小巧精致的五官嵌在一张柔和圆润的脸上,整个人似是玉做的骨,水捏的肉,白皙脆弱,冷冷清清。 没来由的,她低头便看见自己常年握枪而粗糙的手,脸上突然涌上一股热意,连她自己也不知是为什么。 “南回。” 肖准在唤她,她连忙抬起头。 “南回,我有事拜托你。” “义父有事请讲。” 肖准的目光飞快地在那女子身上点了一下,然后便转了回来,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他很少叹气,肖南回几乎没见过肖准叹气。 但就在刚才,他已经叹了两次。 “她身份特殊,从现在起你要寸步不离的守着,直到有人来替。” 她连忙点点头:“好。” 肖准将旁边一碗还冒着热气的汤药递给她:“这是刚煎好的,你让她一会趁热喝进去,一滴不许剩下。” 她接过那碗,却一眼注意到肖准的手背、手腕上有几处明显的牙印,她猛地看向床上的女子,眼睛里有克制不住的凶光。 床上女子的眼中却只有冷漠,她的视线像是没有焦距,完全看不见这帐子里的任何一个人。 之前接连几场,入碧疆后又连夜行军,肖准揉了揉眉尖,那道深深的褶皱再次出现:“陛下入夜后方才回营,白日里的事我还未去秉明,若有急事你差人来唤我。” 肖南回没说话,眼睛死死盯着肖准手上的印子,像是忘记了眨眼。 肖准许久未见回应,睁开眼道:“怎么了?还有什么事吗?” 她是谁? 你认识她吗? 你为什么对她那么好? 肖南回的睫毛轻轻颤了颤,终究还是移开了视线,然后轻轻摇了摇头:“没事。” 肖准已是累极,不再多言转身离开大帐。 厚厚的毡帘刚放下来,她便将手里的药碗狠狠撂在桌子上,碗发出“哐”地一声巨响,把床上一直没什么反应的美人吓了一跳。 “我脾气不好,你是自己喝还是我帮你喝。” 大账内又一瞬间的沉默,片刻后,一道清冷的女声响起。 “我不喝。” 肖南回也不吭声,拿起那药碗便气势汹汹向床榻走去。 那女子见她凶神恶煞,有些颤抖,但骨气还是有的,愣是一声不吭,倔强地低着头。 她硬着心肠,出手如电,一把捏住那女子的下颚,一用力就掰开了那张嘴。 女子吃痛,呜呜叫着,两只手拼命反抗。 她上了两只腿夹住对方的臂膀,另一只手便将药碗举起来,想着无论如何也要把药给灌进去。 那碗将将碰到女子的唇,她便感到手上一热。 抬眼一看,果然是哭了。 那双有些骄傲的眼睛盛满泪水,睫毛轻颤不敢眨眼,害怕一眨眼豆大的泪珠便会不争气地掉下来。 肖南回是个典型的吃软不吃硬的主,从小到大最见不得人哭。尤其是女孩子哭。从前她身边向来没什么娇小姐,伯劳和杜鹃都不是轻易掉眼泪的人,就算是黛姨也很少伤春悲秋。这回让她碰上一个,倒是真有点不知所措。 她有些烦躁:“你哭什么?喝个药而已,又不是要你的命。” 女子咬着唇,压抑了一会情绪,才哑着嗓子开口道:“不过都是早晚的事。反正都是要折磨一番最后弄死我,现在又有什么喝药的必要?” 她气极反笑,声音都高了起来:“折磨你弄死你?他要是想害你还会救你?还会挡我的枪?还会把你放在他的帐里不许别人多看一眼?” 女子没有理会她的气愤,反而定定瞧着她,片刻后才开口道:“你不知道我是谁,对吧?” 肖南回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心想你是天王老子也没用。 “我姓白。” 肖南回的心“咚”地跳了一下。 “我姓白,我叫白允,我的父亲叫白鹤留。” 肖南回手里的碗差点捏碎,药汁洒了出来,淌了她一手。 天成绥元三十九年三月,帝携宫眷、文武权臣、官贵之少杰往都城北部的雨安例行春猎,亲临新军岳泽、点兵利甲。 时逢都城内空,前御史中丞白鹤留私窃兵符起兵造反、挫于黑羽联营之守备,长子白冲、次子白浑领叛军杀肃北驻守军千余人,朔亲王肖青一府满门皆为所殁,白氏遂携家族叛逃碧疆,裹挟新编岳泽军十万人,史称雨安之乱。 作者有话要说: 拿着女主剧本的女二上线了,小回回日子不好过了呀。 第96章 葬枪 冬日里的烛火没有飞蛾小虫在旁起舞,燃烧地分外安静。 剩下的半碗药汤在粗陶碗底渐渐凝结变黑,挣扎抵抗的女子终于压不住疲惫沉沉睡去。肖南回盯着那半碗汤药一言不发坐了一个时辰,直到肖准的亲兵来替,才浑浑噩噩走出帐子去。 天色阴沉,有浮云遮月。 她突然回想起小时候听杜鹃讲故事时候的情形。那时的杜鹃也只是个半大丫头,有时偷喝一点兑了水的桃酒,就能滔滔不绝说上一个晚上。 在杜鹃为数不多的几次提及王府旧事的对话中,她是这样说的。 入朔亲王府的那年,她只有十二岁。原本是最不起眼的烧火丫头,后来因为厨艺还不错,才调入内院的小厨房,也慢慢能听到些这高门大院内的事。 朔亲王肖青年少入仕,年近而立才开始征战沙场,却在短短数年内立下累累战功,获封亲王称号。这样一个创奇人物,私下却是个有几分忧郁的沉默男子,长子肖衡最似父亲,沉稳随和、又带悲悯之心;三子肖谨乖巧早慧、年纪轻轻已然进退有度;只有次子肖准不类父兄,性子刚烈难折、做事不留余地,气质都随了江湖侠隐出身的生母,端的是谁也挡不住的锐气。 这样的肖准在阙城权贵的孩子们中并不受欢迎,加上生母出身低微,在排挤和恶意中成长的少年,总是比旁人多一些孤僻和固执。可谁也没想到,这样的肖准最终也找到了“朋友”,和同样脾气古怪的白家小少爷越走越近,两人形影不离、结为挚友、远胜寻常的权贵结交。 可杜鹃后来才知道,那时的白家根本没有什么“小少爷”,除了年近弱冠的长子和次子外,白鹤留只有一个同肖准同岁的女儿。做官人家的女子男装与世家公子相交绝非好事,何况御史中丞的位子敏感而招是非,这段情缘最终烟消云散,谁也不再提及。 转年春天,赤州刮起了停不下来的南风。空气中总是带着湿润腥甜的气息,像是海边才有的味道。 十六岁的肖准跟随父亲肖青及族中男子亲眷,跟随当时的祓帝夙印前往都城外百里的雨安城参与春猎。出发前夕,杜鹃那卧床多年的弟弟因冬日内染上的肺疾咽了气,老母年迈,身为长姊的杜鹃只得向府上告假回乡料理丧事,从肖家春猎的随从名单中被剔除。 那时的她没有料到,那长长的、一眼望不到尽头的车队,半月后就只回来了一人。那牵马扫院的伶俐小厮、夫人房里美貌的大丫鬟、庖厨里碎嘴的婆子大娘,统统没有回来,她们变成了肖家那笔血债中的一点殷红,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慢慢褪色。 提起往事,杜鹃最经常念叨的:是那耗尽她供养、拖累她半生的弟弟,最终用自己的死救了她一命。因为避讳,关于那白家“小少爷”的事,实则说的并不多。 酒醒后的杜鹃总是千叮咛万嘱咐地告诫她:千万莫要在肖准面前提起与白家的往事,她如数应下,觉得肖准对他们应当是痛恨至极,她自然不能在他面前提起。 白氏叛国、杀忠烈朔亲王满门,这是任何情谊也模糊不了的血海深仇,因此肖南回对那传说中的白家嫡女从未上过心。 可如今见了肖准对那白姓女子的态度,她突然有些不确定了。 难道她犹如亲自经历过的那些血海深仇都是假的吗?那她这些年饮冰探寻、保家卫国、期盼有朝一日夺回失地、血尽前耻又是为了什么? 肖南回觉得,她应当亲自去找肖准问个清楚。 可那又是肖准的疮疤,她岂能亲自去揭? 焦灼压抑反复倾轧,她在行军帐之间走着,深深呼吸,试图将肺腑之间的那股浊气吐出去,却怎么也做不到。 一个人影从前方的帐子里钻出来,却是夙平川。 他看见她远远走过来,却好像没看到他一样,从他眼皮子底下飘过去了。 “喂。” 肖南回停住回头。 夙平川把怀里的东西扔给她:“你的东西。” 她一把接住,是个布包,打开后发现是断了的平弦。 从肖准斩断平弦的那一刻起,她的思绪和记忆都是混乱的。她几乎不记得自己是如何结束了那场战斗、又是如何跟着肃北军回到营地的。 眼下猛然回想起来,也该承认有些庆幸对方帮她将平弦收了起来。 “多谢。” 这是肖准为她打的兵器,她从十四岁开始一直用到现在的兵器。 她以为将会陪伴她一生的兵器。 手指摸了摸那处被砍断的断口,锋利地能割伤人的手指,肖准的枪法一如既往的凌厉,一出手便没有回旋的余地。 夙平川看着她的脸色,缓缓开口道:“我已经拿去给兵器营的老师傅看过了,你这枪杆中机窍太过复杂,一旦断了也没有留的必要了。等回阙城后叫人重新打一把罢。” 肖南回像是没听见对方的话一般,依然不舍地摸着那断了的枪杆。 她的手掌是如此熟悉这种温度和质感,今天早上拿起它的时候,她怎么也没想过竟是最后一回了。 “喂,我说的话你听见了吗?” 夙平川自诩孤高、绝不是个爱管闲事的人,此次突然心血来潮发了次善心,对方却连句道谢的话都没有,从刚刚开始就一副呆样,连个反应也不给。 “肖南回......” “嗯,我知道了。”肖南回说完,抱着那断了的枪杆,低着头走开了。 夙平川站在原地,脸上一阵青一阵白,莫名有种被打了脸的感觉。 他望着那道远去的背影,终于想要迈动脚步追上去的时候,一道声音毫无防备地在他身后响起。 “左将军这是要去哪里?” 夙平川背脊一僵,对方身法气息之高明,令他不知不觉间被近了身。 说话的人却似乎并不打算惊吓他,上前几步走到他身侧的位置,夙平川这才看清来人的样子。 平平无奇的脸,有些让人一看即忘的样子,但似乎是近些天常在皇帝身边的那个带刀侍卫。 对方似乎猜到他的疑惑,率先开口道:“在下雁翅营中尉丁未翔,奉命前来召左将军往议事帐商讨明日拔营事宜。” 雁翅营? 奇怪,这开场白怎么好像很久之前......在哪听过呢。 夙平川又定定瞧了瞧眼前人的脸,目光移到对方腰间的牌子上,暂且压下疑惑。 “知道了,这便过去。” 两人一前一后向着议事帐的方向而去,丁未翔微微侧头向着肖南回离开的方向瞥了一眼,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 ****** ****** ****** 肖南回是个不善于掩藏心事的人,在亲近的人面前,她的情绪时常无从遁形。 因此从小到大,每每遇到伤心难过的事,她都会一个人跑开、找个没人的角落躲起来。 只有这样,才没人会带着同情的目光询问她事情的原委。 只有这样,她才不必在伤痕累累的时候,还要用尽力气去假装无事发生。 她不是一个没有骄傲的人,只是多数时间,她都把自己的骄傲深深地埋葬在深处了。 就像如今,她也要如此这般将捍卫她尊严的兵器,亲手埋葬。 她找后勤的小兵要了把锹,抗在肩上走营地好远,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开始吭哧吭哧地挖坑。 她只要看到断了的平弦,便会想到肖准砍断她枪杆的那一瞬间,想到他手上的那些牙印,想到帐子里那个漂亮的女人,想到她说的话。 于是她想挖个坑把枪埋了,这样眼不见心为净,可真到头来又舍不得,于是只能任由情绪折磨自己。 原地挖了一会,肖南回觉得有些累了,低头一看,地上的坑已经可以埋得下半匹马。 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呆呆地看着那个黑乎乎的土坑,眼睛突然就酸涩起来,喉头也紧在嗓子眼,憋得她喘不上气来,最终发泄般地大喊起来。 她以为自己会落下眼泪,却发现无论如何也哭不出来,只徒劳地抹了抹眼睛,希望能从那里面揉出一点发泄过后的情绪来。 她其实也分辨不清那是种什么情绪,就是觉得委屈,还有点愤怒,胸中憋着一股气,却吐不出来。她以前从没有过这样的感受,也因此有些不知所措。 伸出的手又缩回来、攥紧的拳头又松开。犹豫挣扎了许久,她还是用布把断了的枪重新包了起来。 不行啊,她果然还是舍不得。 即使这支枪已经断成两截,她还是舍不得就这样将它埋葬。 如果有一天,她和肖准之间的羁绊也如平弦一般被斩断,她又是否能够独自一人走下去呢...... 一阵树枝被压倒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紧接着是一道声音。 “不要这副模样。” 肖南回转身抬头看去,月光下年轻的帝王披着黑色的长氅,整个人似乎已经快要和夜色融为一体,只有那双眼闪着一点光亮。 她又习惯性地抬手去擦脸,仍是不发一言。 可她手上还沾着泥土,脸自然是越擦越脏,夙未见了皱起眉头。 “不要这幅模样,实在太难看了。” 肖南回的内心在咆哮:要你管!!! 可咆哮到了嘴边,转眼变成一句蚊子声的嗫嚅:“更深露重,陛下早些休息吧。” 说完,她起身要走,走到一半想起来什么,又折回来拿起地上的布包。 夙未的视线落在那裹着断枪的布包上,毫无起伏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孤准你退下了吗?” 她此刻心情极差,却无法在眼前这人面前甩脸子,只得停下:“陛下还有何事吩咐?” 夙未看着她,像是不经意间的君臣相交:“青怀候方才向孤求情,说要赦免白氏之女白允。此事肖大人如何看啊?” 这话此刻就像淬了毒的刀子一样在剐她的心。 肖准果然不想让她死。为此,他不惜践踏自己身为一军领将的立场,卑微地向这石头心肠的人说情。 肖南回发现,自从她知道了眼前这人的真实身份,就愈发觉得对方变得诡谲难测起来,不光说话的声音变了,举手投足之间的气质都迥然不同。 亏得她之前还曾经觉得那个所谓的“钟离竟”身上有种佛性,现在看来都是伪装,就算长着一张佛面,这人的心根本就是黑的。 深吸一口气,她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心平气和一些。 “陛下自有定夺,臣不敢妄言。” 哼,不就是踢皮球,她看都看会了。 “哦?孤还以为你会为青怀候求情,毕竟白氏当斩诛九族都不为过,他身为外臣竟然敢向孤开口留人,是笃定孤会为他手中兵权所迫、言听计从?” 肖南回蓦地冒出冷汗。 她犯了个错,便是先前同她独处久了,竟当眼前的人还是之前的钟离竟。 钟离竟总爱说‘无妨’,时间久了她便懈怠了。 “义父全家为白氏逆贼所害,血洗碧疆都不足以平息这仇恨,又怎会裹挟私心?更不敢要挟陛下,这其中定是另有隐情,还请陛下明断。” 她单膝跪地说着这番话,却不敢抬头看眼前人的神情。 帝王之心谁能知晓?与其不懂,不如不看。 许久,就在她以为跟前站着的人是不是已经离开的时候,对方终于说话了。 “孤本是为月色而来,却叫你那哭坟一般的声音给扰了。便罚你在孤的大帐外守夜,不离寸步直至天明。你可认罚?” 肖南回斜眼看了看天色。 今夜是个阴天,地上连月光投下的影子都看不见。 她尽量控制着自己的声音不那么咬牙切齿:“臣认罚。” 夙未满意地点点头,临走之前又悠悠地加上一句:“明日寅时开拔,切莫迟了。” 第97章 回不去的故乡 离天亮还有一两个时辰,大帐内依旧亮着烛火、人影攒动。 肖南回起先想打起精神偷听一下,那帐子里的各路将军都在商量些什么弯弯绕绕,可这一回大帐内围了个严实,她是一个字也没听清。 她本就已经十分疲惫,这夜守下来早已困得眼皮打架。 不过也亏得这阵挡不住的睡意,她竟一时忘了肖准和白允的事,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跟着拔营的队伍返回了三目关。 肖准不知同皇帝说了什么,竟真的保下白允一条性命,连同那白家最小的孩子白芮一起、在黑羽营的押送下返回阙城。 肖南回事后回想,那很可能是因为抓捕白鹤留的围剿计划失败了,天成需要一点握在手中的筹码、抑或是宣判定罪的对象。 白鹤留逃了。 在丢下妻子儿女之后,独自一人消失在碧疆崎岖诡谲的地平线上,像是一抹挑起战争的幽魂,似乎自始至终都不曾存在过一样。 接下来的一个多月时间里,清洗渗透在各个角落的白氏残部成了天成军队的主要任务,不断有归降的小股士兵出现,他们大都曾经是出身天成岳泽军的旧部,在过往的十几年间背井离家、乡音已变、食他人俸禄,即便归降也不可能重新获得信任,只得暂时以俘虏的身份被安置在彤城附近的屯兵处。 终于,临近年关,凤凰回巢。 以皇帝为首、班师回城的队伍踏上了归途。 一路下来,不断有白氏流寇在各地被截击的消息传来,其中以纪州赤州交界一带的怒江沿岸、北部冢山居多,这两处地方分别是纪州入赤州的南北必经之地,想来是企图趁王座未归之时突袭都城。 怒江曾连年水患,常年驻有雁翅营的兵力,冢山却以山岳居多、人迹罕至,原本并不是各营常驻之地,为何会突然之间有了可以独当一面的军队呢? 肖南回突然想起大约一年多以前,皇帝曾派肖准前往冢山剿匪。 她那时心中多有不满,认为肖准一代大将军,实在不该被如此使唤。可如今看来恐怕剿匪是假,驻兵是真。假借剿匪的名义将手伸到平日里少有踏足的地方,再不动声色地埋下日后收网的细线...... 蓄谋已久。这绝对是蓄谋已久。 行兵打仗,须臾之间。养军布阵,却岂是一日之计? 在皇帝深不见底的心湖之中,代表收复碧疆的石子原来早已投下,她如今所见,不过湖面泛起的一点涟漪而已。 可越是如此,她心底的那份疑惑就越发浮现得清晰起来。 肖准对这一切都是知情的吗?那她呢?她在这场精心策划的棋局中,有着怎样的位置、扮演着哪一颗棋子呢? 各军论功行赏,她自然被记了一大功,可光要营那些陌生面孔的同僚大都不知道:她究竟在这场战役中贡献了什么。只偶尔同夙平川远远相望或是在行伍中擦身而过时,两个当事人会有短暂的眼神接触,证明过往的一切不是虚幻、而是真实发生过的事实。 郝白因医治皇帝有功,据说得了不少好处,但他同肖南回说:自己颇有风骨地拒绝了封赏,只要了一辆马车来装他在碧疆各地采来的奇花怪草,迫不及待地拉回晚城去了。 肖南回事后觉得,那马车里一定还有些别的,但也再没有机会证实自己的猜测。 毕竟她准备那辆马车的时候,是特意留了伍小六的位子的。不拉那胖子,空出来的位置一定不小。 她的本意是想让伍小六跟随郝白回晚城去的,毕竟那里常年湿润温暖、物产丰厚,向来是块养人的风水宝地,可伍小六执意要跟着她,自称是要去皇都开开眼、涨些见识。可方才骑了一日的马,伍小六便嚷嚷着屁股开了花。左右她也不能真的把这胖子扔在路上,也就只能再找了一辆后勤运送粮草的车,将他塞了进去。 除去镇守碧疆的雁翅六营和肃北三营,其余人马皆北还整顿。肖南回跟着光耀营的队伍浑浑噩噩地行了几天的路,直至到了彤城才有些反应过来:这场十数年前就已经被挑起的战事,如今是当真过去了。 北风依旧在吹,但味道却不大相同了。那是种说不上来的气味,带着烧尽的柴火青烟、还有摩肩接踵的人群吐出的热乎白烟,满满的都是烟火气。 年关将至的喜悦之情四处洋溢,有时她望着四周渐渐热闹起来的城池街景、村庄小镇,大漠孤烟都落在身后,又觉得自己似乎就生在这里、长在这里、从来没有离开过这里。 一进赤州境内,入冬以来最大的一场雪飘扬而下。 不同于纪州那贫瘠凛冽的冰碴,这里的雪是轻柔的,一团团、棉花似地落在人身上,像是老天不忍这天寒地冻、特意为路人加了床被子。 往年的这时,她若不随军在外,便已早早在府上备下除夕的爆竹和花灯。她其实从小便是个爱热闹的人,但肖准却总是静静的样子,令她不敢将气氛吵闹地太热烈,杜鹃会偷偷带她在后院放上一两串,那便是她每年最开心的时刻之一。 只可惜,那样的日子,如今越来越少了。她本以为这一回,她能同肖准在回阙城的路上一起过除夕。可她如今位列光要营的队伍,与肃北只能远远相望。何况行军途中,又哪里有过节的气氛呢? 雪停的那晚,又是宿在远郊的一夜。 不远处村庄的火光明明灭灭,同初霁天空的星星连成了一片。 雪在地上积成厚厚一层,月光映在上面将周围都照亮了些。 营地里的篝火烧得很旺,烤得人浑身暖洋洋的、从里到外都熨帖起来。 肖南回头枕着软垫,垫子下放着布包,布包里是断了的平弦。 她已经多日没有见过皇帝派到她身边的那两名亲卫,估摸着那二位应当跑到皇帝跟前说了她不少坏话,可白允的出现就像一块移不走的石头压在她胸口,她如今实在没什么心情去想别的事。 她陷入了一种大事方了、愁绪又来的颓丧氛围中,常常很多天也没有一句话,逢军营里的同僚问起,便说是受了点风寒,嗓子哑了,实则就是懒得开口说话罢了。 “肖南回。” 模模糊糊中,她听见伯劳鬼祟地在她耳边叫唤。 她翻了个身,一副病恹恹、不想理人的样子。 伯劳的声音锲而不舍地从这边换到那边。 “喂,你快看皇帝。” 皇帝?皇帝怎么了?长得是挺好看的,不过她前阵子天天看呢,现下已经不想看了。 把毯子拉上来蒙住脑袋,她还是不想吭声。 “我怎么好像在皇帝的脑袋上......”伯劳眯起了眼,“看到了你的簪子。” 肖南回心里“咯噔”一声,随后垂死病中惊坐起,顺着伯劳的视线定睛一看。 嗯,没错。 皇帝的脑袋瓜子上顶着的,确实是她的簪子。 今晚的营地中就属他最显眼。他穿了那件月白色的满绣纹长衫,整个人在夜色中荧荧地发着光,篝火中飞出的星火围绕在他身边,仿佛能晕出一层月光来。 突然,脑海中一段莫名其妙的记忆碎片跳了出来、击中了正在发呆的肖南回。 是一抹月白,带着人体温的月白。 她曾坠入一方带有温度的月光中,仰望雪迷殿那高悬的屋顶之上,巨大的兰花落下的点点尘埃,在她的视线中化作了漫天飞雪。 “喂。” 伯劳在一旁不客气地戳了她一下,那突然跑出来的画面瞬间便烟消云散了。 “哦。”她故作镇定地将篝火旁吃剩的骨头扔进火堆里,“一定是你看错了。” 伯劳瞪大她那炯炯有神的大眼,再三确认一番,笃定道:“怎么会?!我这双眼,可是能隔着两条街、一道门、三道纱帘看清姚易那厮今晚房内有没有人的眼啊!” “那也是人的眼,总有走眼的时候。” 她不遗余力地否定着,心中暗自期盼那劳什子皇帝快快走远些,伯劳却死心眼地越挫越勇。 “要不然,你把你的簪子拿出来给我瞧瞧。我瞅着你这段日子都没用过簪子,莫不是早就不在自己手里了......” 肖南回有些坐不住了,她觉得必须要转移一下话题才行。 “你还有闲心在我这里要簪子?我让你打听那紫衣剑客的事,你到底有没有花心思?” 话题一个急转弯,伯劳果然陷入沉默,她赶紧乘胜追击。 “你若是没什么线索,我便书信一封给老院长去问问,他老人家见多识广......” “不成!” 伯劳突然就急了,整个人都站了起来。 肖南回当她是怕见谢黎,有些奇怪地撇撇嘴:“你紧张什么?我就是问两句,又不会让你亲自跑一趟。” “这事你既然问了我,就不要再麻烦别人了!” “你是没见过那人的身手,我是觉得这事有必要让安道院知晓,万一......” “你怂什么?!下次再见着他,我同他过上两招,便能知道一二,用不着现下在这胡思乱想。” 下次见面?还过上两招?过上两招她焉还有命在啊。 “算了算了。”她觉得自己鸡同鸭讲,白白浪费攒下这么多天的力气,“我四处走走,你不要跟屁虫一样贴过来。” 伯劳“哼”了一声,表示自己毫无兴趣。 肖南回走出挺远回头望望,发现对方确实没有跟来,这才踩着嘎吱作响的雪地向远处走去。 一晃眼的功夫,皇帝已经不知去向,她只能朝着皇帝的马车附近走去。 她想寻个法子把簪子要回来。 抬手摸了摸腰间的袋子,那里有半块揣了一路的玉佩。或许她可以假借这韘形佩的事,将那晚模模糊糊的记忆问个清楚。 皇帝的车驾被黑羽营围在隐秘的位置,她远远瞧着,有种遥不可及的距离感。 自从那日让她在大帐外“罚站”后,皇帝就没再搭理过她。 呿,你三天没洗脸的样子我都见过,如今竟又摆回连衣角都摸不到的姿态了吗? 她忿忿想着,又走近了些,冷不丁脑海中晃过一道人影,却是丁未翔那沉默中透出恐怖气息的身形。 心虚作祟的肖南回又有些进退两难、畏畏缩缩,连身形都跟着猥琐起来。 左右看了看,她决定先找个隐蔽点的地方等着,只要皇帝一露面,她再伺机凑上去。 皇帝出行大都会备数辆车驾,这些马车从外观上看去几乎毫无差异,但只有一辆当中坐着皇帝本尊,其余的只是侍从。 肖南回找了一辆空马车,车里的侍从应当是去当差了,车内只有一张小案和几张软垫。 她一跃而上坐在马车后面的车轸上,找了个视野合适的角度便开始蹲点。 过了一会,她将视线微微挪开些,无意中瞥到屁股下的那根横木,眼神便顿了顿。 因为车轮行进过程中搅动起来的泥土砂石会被车后的横木挡住,即使时时清洁这车轸上也多覆盖着一层泥沙。 可眼下这木头上明显有一段太过干净,就像是有人用手反复抹过一般。 猛然心中想到了什么,肖南回飞快跳下马车,横起一脚踢开了车轸上的那块挡板。 木板飞出,与此同时一个瘦小的身影从车底钻出,直奔她而来。 对方气势颇足,但身法却不得要领,方才出手便被她一个横扫撂倒在地。 可看清那袭击者的脸后,她还是吃了一惊。 难怪对方可以藏身马车车辕之下,却原来是个身形还未长成的孩子。 瘦的凹陷的面颊上嵌着一双南羌人特有的浅褐色眼睛,密色的皮肤因为寒冷干燥而蜕了皮,嘴唇倔强地抿着,似乎这样别人便看不出他其实正在颤抖。 “别、别杀我,我只是想讨口水喝......” 肖南回的动作不自觉地慢了下来,可潜伏在她血液之中的警觉在震动,提醒她眼前这一幕绝非这么简单。 他是什么时候藏进马车下的?一个讨水喝的小孩子,又怎么会在车轸下藏了这么多天? 就是这犹疑的一瞬间,那孩子的眼中瞬间透出凶狠的光来,一直藏在袖中的手抽出来,发青的拳头里紧紧握着一把羊骨磨成的短刀,径直向她腹间袭来。 这一击带着不遗余力的狠绝,但对于肖南回这样常年习武的人来说,还是太慢了。 她出手如电,那少年还没反应过来,那把羊骨做的刀便飞了出去、落在尘埃之中。 一击不成、他又顽强爬起来,瞧见她腰间匕首,大吼一声便要扑过去抢,被她单手擒了双肩、一用力便卸下半条胳膊来。 对方疼地龇牙咧嘴、动弹不得,却仍忍住一声不吭。 南羌一族刚烈难驯绝非传闻,肖南回心知肚明,即使对方是个孩子,手下也没留太多余地。 “谁派你来的?” 那少年梗着脖子一言不发,汗珠子顺着脸淌了下来,颤巍巍滴在她的手背上。 五指紧缩,手下力道又加两成,那孩子终于经受不住叫出声来。 “没有人、没有人指使我,我自己来的!” 她冷笑一声:“自己来的?且不说天成行军路线都是绝密,从碧疆出发的回朝大军共有四路,王驾在哪一路更是秘而不宣,你又是如何知晓的?” “什么王驾?我要杀的人是你!我是跟着你才跟到这的......” 这次肖南回倒是一愣,她细看那孩子面色,不确定对方是否在狡猾扯谎、为的是伺机逃脱。 “你知道我是谁么?就编这样的谎话......” 谁知对方突然便神色激动起来,硬是扭过头来盯住她的视线:“叛徒潘姚儿,人人得而诛之!长老说过,砍下你的头,便是给成千上万被杀的南羌人报了仇,寨子里的每个人都会为我祈福!” 肖南回牢牢按在那孩子双臂上的手终于不由自主地松开了一些,看着那张因疼痛而扭曲的脸,终于有了一点熟悉的感觉。 “你是......寨子里的人?” “潘寨主这么快便不记得我们了?可碧疆人都将记得,他们款待过的客人、奉为上座的贵客,最终带来了战争、成了占领他们家园的豺狼!走狗!皇帝的走狗!” 握着匕首的手缓缓落下,她望着那张沾着污泥、写满仇恨的脸,仿佛看到的是自己亲手造就的斑斑劣迹。 不,不该是这样的。 挑起战争的人并不是她。她做的一切,都只是身为一名天成将士必须做的事。 “不做碧疆人,还可以做天成人。你们原本连水都喝不上、放牧的地方也总是被抢,以后总好过从前......” “那姓白的从前也是这样说的,可到头来又是如何?到最后谁也没有兑现诺言!骗子!你们都是骗子!神会惩罚你们、让你们为今日所作所为付出代价,身堕业火寒窟之地狱,心受众叛亲离之苦......” 她望着那孩子眼中的怨恨在四处蔓延,蓦地便想到那一日在地牢中安律的脸。 历史当真只是换了角的同一出戏罢了,只有拿到戏本的人兀自沉浸其中,看不清未来的方向。 她是否该在这里杀了他?因为总有一日他也会被仇恨吞噬,变成另一个安律。 可握紧匕首的手,终究还是慢慢松开。 她已经夺去了他们的希望,做不到再夺去他们的性命。 附近已经有听到动静的士兵向这边望了过来,肖南回将匕首反手深深刺入车辕。 “你滚吧。离这里越远越好,我若再看见你,便只能杀了你。” 少年狼狈爬起身来,转身跑入树丛之中。消失前最后回过头来、狠狠瞪她一眼。 “我打不过你!但若有一天你再回宿岩,定会有人杀了你!” ****** ****** ****** 小半个时辰后,外出随侍的侍从终于归来。 今日是他当值,皇帝这些天都几乎不怎么开口说话,周遭气氛时常比这数九寒冬还要冷凝,每每当差结束,都要仿佛从鬼门关溜达一圈归来一般。 方才行礼准备退下,皇帝的脚步却突然停住。 侍从有些忐忑不安,余光偷偷瞥去,却见皇帝正停在他那辆马车前,低下头、似乎在看着什么。 又过了一会,皇帝便同那带刀的冷峻侍卫走远了。 侍从松口气,走上前去瞧了瞧。 雪地上只有一行伸向远方的、孤零零的脚印,似乎有人在这里站了一会,然后又原路折了回去。 篝火旁,肖南回手撑在膝盖上,一动不动地坐了很久。 夜已深,营地内安静下来,只有规律的巡逻士兵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交替响起。 伯劳将火堆旁剩下的三个红薯吃了个干净,又抢了她铺好的褥子呼呼大睡起来。 她望着眼前熊熊燃烧的火光,恍若又看见离开碧疆时的那场大火。 曾几何时,她还曾想过有朝一日能够堂堂正正地回到那些可爱淳朴的寨子看一看。 但人果然要为做过的事付出代价的。 尽管日后她还是可以重新回到那片土地,但只要想到回去的时候会遇见方才那样的情形,她的心就涌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 她从不后悔自己选择的路,而人生走过的路亦没有回头的余地。 或许这就是她与宿岩最后的归宿。 南回,难回。 她再也不能向南而去,回到自己的故乡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几章可能比较压抑,后面的调调是甜虐交织,是一个撕裂后重组的过程。 第98章 众生相 天成灵微十三年元月初一,碧疆之乱乃平,帝自西南而返。 除夕过后的第二夜,阙城以东的枢夕山上,连绵数日的积雪将山路铺成银色的带子,弯弯绕绕绵延至永业寺的山门前。送炭的老李赶着驴车下山去了,在雪地上留下最后一行带着炭灰的车辙印子。 上香的香客大都喜欢赶着初一进山拜佛,逢了初二人便会少上许多了,而阙城附近最为红火的寺庙要数紧邻皇城的大成寺,而因为冬日积雪、山路分外难行的枢夕山,就更是少有人拜访了。 入夜的月光倒是比城内明亮许多,将几座大殿上露出的瓦片照得晶晶闪闪的一片。 院内,独株的老腊梅还在抽枝攒苞,这是永业寺一年之中唯一一段没有花香的时节,空气中只有淡淡的柴火烟味,寡淡又冷清。 天寒地冻、又无事可做,晚课过后不久,偏殿后院的僧人们便已睡下,只有大殿中的长明灯还透出一点火光。 “师父,师父!” 灰色袈裟袍的小沙弥急匆匆地一路小跑,身上的袈裟环叮当作响,方迈进殿来便一眼瞧见正倚在香案前打瞌睡的主持。 他连忙装作没看见的样子,又立在门口轻咳一声。 一空打了个寒战,从迷梦中惊醒,瞧见弟子不知何时出现在大殿门前,于是连忙正襟危坐于蒲团之上,抬手要去分那分到一半的灯油,却发现灯油早已凝住,只得又拿起一旁经筒擦拭起来。 “都这么晚了,何事闯到殿上来?明日的早课不是都交代下去了么?” “回师父,山门处来了辆马车,不听劝阻、非要进来呢。” 一空放下经筒,眨了眨惺忪的睡眼,一边将灭了的火盆重新搅动起来,一边向殿门外望了望。 大殿飞檐上的冰凌还未来得及清理,月光下晶莹剔透地闪着光。 可不远处的山门之外一片漆黑,瞧不见半点灯火。前几日落的雪如今还积在山上,进寺的那条小路恐怕更加难走了。即便是在白日,登山拜佛的人也寥寥无几。 然而半夜登寺门这种事,以前也并非没遇到过。 皇城中有钱有势的人很多,谁家夫人难产了、哪户童子走丢了、亦或是亏心事做多实在是孤夜难眠,总之这心急的拜佛者是从不计较时辰的。 当然,事了之后,那香火钱也是分外丰厚。是以在一空的教导下,碰上这种“就急救难”的事,永业寺向来是不分昼夜、尽职尽责的。 就是不知这一回,又是哪家的王公贵胄出了岔子。 一空勾了勾手指,那小沙弥甚是机敏,连忙凑近来。 年轻主持白净的脸上显出几分狡黠,压低嗓子问道:“可是大户人家的马车?” 小沙弥显然身经百战、早已练就一双火眼金睛,当下肯定道:“弟子瞧过了,是丞相府的马车呢。” 一空愣了愣,喃喃道:“不会是又来讨安神香的罢?” 这老丞相的失眠症真是愈发厉害了,这深更半夜的竟又找上门来了。 早知如此,他当时应该多报几两银子的价钱的。 一空站起身来,正准备伸手去取放在一旁的袈裟,便听得殿外有了响动。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夹杂着另一名弟子的低声劝阻。 “施主!两位施主莫要往前去了,住持今夜要念经超度、吩咐过不能打扰的......” 啊,他这徒弟们教导的倒是很知趣,晓得给他这个住持争取一点穿戴的时间。 趁这功夫,一空已系好袈裟,方摆好点油灯的姿势,一道清浅的声音在殿门外响起。 “一空法师。” 一空听得那声音一愣,随即快步迎出殿去,那月下踏雪而来的两道身影却已行至大殿门前。 “听闻一空法师正在念经超度,不知能否多算一人?” 男子清浅的声音再次响起,配上那张清冷淡泊面容,倒像是云游至此的修行者、一时兴起叩响山门。 可他身后那青衣侍卫,举止步伐中却透出一丝咄咄逼人来,杀气似乎比平日更甚。 “主子已接连赶了半月的路,未入城中便马不停蹄地到了你这。你莫要往日一般婆婆妈妈,若是耽搁了......” “未翔。” 男子轻唤一声,那青衣侍卫只得气哼哼地闭了嘴。 一空定了定神,轻轻挥了挥手将两个小沙弥派了出去。 “烛鱼,你与瓶儿在大殿外守着,不要让旁人进来。” 两人应声退下,挑了灯笼去偏殿守着了。 男子瞧一眼自己身后的人,虽未开口但意味已明。青衣侍卫看一眼一空,转身便消失在屋脊飞檐之间。 “深夜造访,还望法师不要见怪。” 男子嘴上客气,却根本没有行礼赔罪的意思,只淡淡打量眼前这和尚,目光最终落在对方那趿拉着一半的鞋子上。 一空有所察觉,将那只脚往后藏了藏。随后抬起半边眉毛,便瞥见对方身上那还未来得及换下的玄色黻衣。 九色缠枝纹张牙舞爪地绣满了身,在酥油灯映出的火光下,游走出一道道耀眼的金光来,令人目不敢直视。 “小僧不敢,只是不知小僧今日见的是钟离公子,还是......” 夙未瞧那狡猾和尚一眼,偏不给他答案,只挥一挥袖子、径自迈入大殿深处。 大殿正中那坐皱了的蒲团还未收拾,周围乱七八糟地散着些经卷和油布,最抢眼的还是那已经褪了色的红漆木匣子,那是大殿上供着的香火台,如今已被拆开,当中的碎银铜板摊了一地,似乎方才有人在这清点过。 当真是间小到不能再小的庙,竟要住持每日亲自清点香火钱。 一空已后脚跟了过来,留意到对方玩味的目光,竟还能镇定自若地走上前将那匣子收好,仿佛那当中并非铜臭之物,而是些流传已久的至上法宝。 三两下收拾完毕,他又从那叠成宝塔状的油灯中随意取了一盏端在手上。 “公子请在此处稍等片刻。” 说完一空便钻进那经幡之后,片刻过后抬着一张眼熟的小案又钻出头来,将那案子正对佛像摆在蒲团旁,自己席地而坐,将唯一的蒲团用手抚平,推到男子面前。 男子盯着那蒲团,一时没有动作。 “今日为何不请我进内殿坐坐了?” 一空依旧笑眯眯的样子,状似随意地指了指身后慈眉低垂的大佛:“内殿瞧不见这尊佛像,小僧......” 男子细长的眼微微挑起:“你怕了?” 一空终于顿了顿,诚实地叹出一口气来。 “按例公子每月都要来寺里一趟的,如今因碧疆一事耽搁数月,小僧有些心生惶恐啊。” 男子终于决定放过他,轻巧落坐那蒲团之上,打坐的姿势竟瞧着比一空还要老练不少。 “佛门出身,竟也惊惧无妄之事。” 和尚对这令人吃瘪的说话方式显然早已习惯,将坐在炭盆上烧得正好的铜壶取下,心平气和地斟上两杯茶。 “小僧只是遵从师父的遗愿,尽心做好分内之事,唯恐疏漏不查、酿下隐患。” 夙未指尖轻点小案上的如兽眼一般的琥珀色木纹,那是上等迦南木料经年摩擦才会有的色泽。衬得其上的紫砂茶杯同那只漆黑的降魔杵一样乌漆墨黑。 “那依你所见,可有疏漏啊?” 一空没有看向眼前的人,只静静望着小案上那一双小盏中盈满的清茶。 “公子从前,都会先喝一口这茶水的。” 夙未沉默片刻,才缓缓道:“我本就不喜饮茶,今日看这茶杯分外不顺眼罢了。” “公子从不提喜恶爱恨的。” 一空清澈的嗓音在大殿中回荡,小几上摇曳的烛火也跟着明明灭灭,将周遭四尊护法金刚怒目圆瞪的脸照地有几分狰狞。 良久,一空再次开口,声音却没了往日柔和慈悲的意味。 “公子可是动了心思?” 夙未没说话,一空的语气更加冷下来。 “公子的情况,自己应当最清楚。起心动念,皆是凶险。” 起心动念,皆是凶险。 这八个字是当年还未圆寂的无皿大师留给他的话。 如今无皿的徒弟又说了一遍给他。这就像是一道专为他而设下的诅咒,他既要仰仗它活命,却又受制于它、终生都无法摆脱它。 “我已身在凶险之中,亦多年不曾忆起忧惧是为何物。” “公子不为自己考量,也当为身边人着想。”一空叹口气,流露出几分不多见的无奈,又继续问道,“是从何时开始的?” 何时开始的? 这个问题问得好,他需得好好想一想。 夙未眼前闪过那日他们从霍州归来、停在阙城外小溪旁的情景。 她敲开他的门窗,将那饱满鲜红的果子递到他眼前。 他自认经得起任何诱惑,但在那个普通、微小、没经过任何预谋设计的短暂瞬间,他察觉到了来自身体内深处的一丝动摇。 他想接过那颗熟透的蓬蘽,不是因为他当下应当这么做,而仅仅只是因为他想。 他已经有很久很久......没有生出过“想”这个念头了。 在更早之前,他就已经抛下了那些欲望纷扰,并已做好此生都不再拾起的准备。 可一生果然是太漫长了罢。清冷如他,也早已生出了疲倦和厌烦。 他想着,只要退开一点,这不在他掌控之下的情绪便会消散了。 所以他以果子酸为借口,拒绝了她。 可她却没有离开。 她固执地又拿出更多的果子,明晃晃地摆在他眼前。 他望着那些殷红的果实,像是又瞧见她一次次被击落凭霄塔、再一次次爬起来的倔强。 如果他敞开那扇严防死守的大门,她是否会愿意离开阳光、穿过黑暗、到门的另一边来呢? 然而像是古老、巨大、不可摧毁的高山出现了第一丝裂缝,自此之后,裂缝便会一直存在,最终扩大到不可收拾的局面。 肖南回,我第一次同你说那果子酸的时候,你就该走开的。 如今想走,可能有些困难了呢。 起心动念,然后便有爱、恨、生、死、离别。 一空说的不错,但那又如何? 身在红尘中,与君相伴老。 不入红尘去,焉得君之好? 这世间因缘际会实在难以捉摸。与她同行不久后,他失去了一枚舍利。又似乎是因为那股常伴身边的力量无形中减弱了一些,他才会生这些本不该有的情绪来。 “大约,就是弄丢那一颗舍利的时候吧。”他轻描淡写地拾起一旁的经卷,盯着那上面扭曲繁复的文字,似乎又想起什么似曾相识的情景,“但我总觉得,似乎在很久远、很久远的从前,便已见过她。” 一空脸上并无半分惊讶,竟像是早已料到他会说出这番话一般。 “公子母亲的本家实是特殊,公子常有此感也不足为奇。” 夙未的眼平静看向一空,语气中也有了些冷意。 “我从未在你面前提过母亲的事。” 一空顿了顿,将手中茶盏端起,随手泼在烧红的炭火上。 蒸汽嘶嘶腾起,模糊了两人的面容。 “公子不必多虑,一空师承无皿大师,而老师生前最是喜爱云游四方。一空称不上博闻强记,只是对奇闻异事有些情有独钟罢了。何况以公子如今的身份,一空又有何能耐撼动公子座下分毫呢?” 夙未不再回应,一空也默契不再提起。他捧出那道古老却熟悉的经卷,像往常一样将降魔杵放在手边,开始了漫长的吟诵。 不知过了多久,东方已微微泛白,月亮浅淡的影子正渐渐隐去。 永业寺大殿房檐下的冰凌因为温度回升而松动,猛地坠落在地摔了个粉碎。 一空的声音终于停下来,夙未睁开眼瞧向殿外。 “这屋檐下的冰凌要及时清理了才好,否则容易伤到人。” 一空的手拂过那根降魔杵,随后将它收进经卷之中。 “公子说的极是。需知这道理人人都懂,可应验到了自己身上,却总是有些心存侥幸的想法。” 夙未当然知道对方意有所指,微垂下的眼睫轻轻颤动。 “来见你之前,我已尽力远离她了。” 一空露出一个笑来,言语间却没有退让。 “来见小僧之后,希望公子也能尽力远离她。” 夙未不语,许久才站起身来。身上那件绣工精湛、布料奢华的外裳因这一夜的盘坐而起了一道深深的褶皱,看起来是轻易无法抚平了。 他盯着那道褶皱,突然便反问道:“听闻一空法师精通佛法,更熟于佛法用语,不知可曾听过一词,名叫仆呼那?” 一空略作思索状,片刻后才缓缓吐出一个词来:“仆呼缮那。”顿了顿,他继续解释道,“公子说的那个词,应当是仆呼缮那,那是梵语里‘众生相’的意思。” “依你所见,可有何深意啊?” “法身为烦恼所缠,往来生死,故称众生。我人相所不及者,存有所了,名众生相。公子与我,皆是众生。公子设问于我,我以天地作答,便是众生相。” 男子的身形突然便近了些,酥油灯将他身下的阴影投在一空的肩膀上,看着像是打湿了一般沉重。 “你知道的,当真便只有这些么?” 一空没有抬起头来,双手合十放在胸口。 “这几个字对小僧来说,确实只是佛法用语罢了。其余的,小僧也是不曾习得,怎敢妄言?” 许久,男子的回应仍没有传来。一空慢慢抬起头来,才发现那人早已离开,大殿中又只剩下他一人。 他孤身立在油灯佛像之中许久,直到那名唤烛鱼的小沙弥再次找到殿上来。 “师父,他们已经出了山门。” 一空点点头:“知道了。” 烛鱼因为守夜而困顿不已,回想方才的情形又有些不忿:“师父,那两人当真是丞相府上的人吗?半夜登门竟还如此不知礼数,害得师父诵经到深夜......” “你若气恼自己没了睡眠,下次我便只吩咐瓶儿便是。”一空不客气地拆穿了小沙弥的心思,不等对方羞愧自省,突然又问道,“你可听过龙作鲤于池的故事?” 烛鱼茫然摇摇头。 “鲤渴望一跃化龙,是因为它们虽心生向往、却并不晓得龙究竟有何厉害之处。反之,如若幼龙生于莲池之中,终日与鲤作伴,它便不会知晓其真身可以翻云覆雨、撼动天地。我们要做的,就是不去惊扰这方池水。只有这样,才能保得莲池安定。” 烛鱼听得云里雾里、困上加困。 他只能偷偷寻思,方才那两人的身份一定非比寻常地尊贵。师父不想得罪,这才找了这诸多借口来同他讲那些大道理。 “师父的教诲,烛鱼铭记在心。” 他心不在焉地应承着,只想着快些回去睡觉。 一空瞥他一眼,只觉着瞌睡虫已经在他的脑袋上跳起了舞,当下挥了挥手。 “回房去吧。睡前记得交代下去,明日午时之前,大殿的门都不得开启。” 烛鱼有些困惑已经折腾了一夜师父还要忙什么,可最终睡意占了上风,他打起精神行了礼,摇摇晃晃地退了下去。 一空独自站在空荡荡的大殿正中,许久才撩起经幡向大殿之后走去。 大殿正中那尊佛像的背后,立着一只毫不起眼的小龛,龛中无牌无位,只放着一只小巧的铜碗,碗边已经磨得发亮,内里却生了一层铜绿,显然多年未曾有人碰过了。 “师父,您曾担忧之事,终究还是发生了。” 他用火折燃起一炷香,却没有点灯,就在黑暗中注视着虚无的前方。 “人人都说,修行之人,最不宜有偏见之心。如今来看,弟子还是修行不够啊。” 年轻的僧人缓缓跪拜,身躯像是一株陵墓前倾倒的松柏。 “弟子私做主张,违背了您的意愿,就当是我为苍生苛求来的一线生机。一空愿此生身葬出佛门、魂魄不得归于天地,以偿负他一人之业果。”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抽出视角讲了一下男主的心路历程。 男主本来是超脱生死之外、致力于“成佛”的(虽然不是他自愿的),但是因为和女主的因缘际会,他被拉下神坛了。 最后附上《杂阿含经》中对“众生”的解释:“于受、想、行、识染着缠绵,名曰众生。” 第99章 梅小初开 一入正月开始,阙城的梅花便在各府各院中先后绽放。 皇城中的有钱人家喜欢赏牡丹,真正有权势的人家却喜欢赏梅,约莫是因为梅自带风雅又凌寒而开、实乃珍贵。 梅自古便与庭院作伴,如今已育上百种,而其中最稀有的便属映水重楼。一枝带三朵花苞的映水花枝,可以在官市上叫到百两黄金,文人墨客更是无不心之向往,称赞其色如血、其蕊如丝、其形如重楼叠嶂,一枝花绽、满城皆香。 传闻放眼整个赤州,映水重楼最多的地方便要数阙城,而阙城当中又要数烜远王府。只可惜王府的院墙之高,远非常人可以瞻仰,而除王府之外、寻常人或可一睹映水重楼之风采的地方,便只有丹翎街的小梅庄了。 小梅庄听起来像是女子购置胭脂水粉的地方,实则却是天成最大的金银庄,其中不仅流通各州商铺的银票、通货,也兼顾发放三品以下官员的金银俸禄,可谓半个官家店面。 小梅庄的名字得来已久不可溯源,就同其院中那株千金难求的映水重楼一样久远。虽然只有独一棵,却也树大花繁、开得很是美满,每每到了正月,慕名前来的客人踏破了门槛,连带着庄里的生意也忙到不可开交。 据说天成新建之时,曾有大臣异议官府发放俸禄的地方怎可冠以这等轻佻的名字,上书陛下请求重新赐名,最终被当时的镇北大将军梅子虚一言驳回。梅家世代从军,以威正严明的家风闻名,梅子虚言及“梅”之一字傲骨天成、不为寒冬而折腰,正是官家财库应当秉承的气节,当时的绥元帝欣然应允,小梅庄的名字终于得以保留。 当然,这些都是文人墨客喜欢议论的风雅之事,武夫莽汉对此是一无所知。 作为一名行伍出身、苦命攒钱的小官,肖南回每次来往小梅庄都只是急急确认新到账的薪俸数目,除此之外并无其他心思。 对她来说,此时此刻那站在黑檀柜台后的胖掌柜、比院子里那棵只会开花的树可重要多了。 “你说什么?” 因为无法相信自己听到的数目,肖南回瞪大了眼。 胖掌柜瞧她一眼,似乎早已见惯见财眼开之辈,微笑将手中那玉珠算盘转了个圈,推到她面前。 “肖大人的帐上,这月新进的银钱记下的是三千两,昨日方才入的帐,加上先前的积蓄,总共是白银三千七百八十四两九钱、黄金一百两整。” 肖南回盯着那算盘上的玉珠子,只觉得自己快要不识数了。 “这、这是否算错了?在下虽说月前方才升的官,但也不过官拜从四品,俸禄应当没这么多......” “回大人,这是督管直接拨下来的银子,与俸银无关。” “督管?”她只觉得满头的疑问,“督管不是只负责皇宫内务?又为何会给我这么多银子?” “啊,操办此事的內官乃是御前的单大人,他特意留了备注,说是......” 掌柜的边说边眯起一双老眼,在那密密麻麻的账本批注中搜寻着那一行小字,肖南回也情不自禁地跟着眯起眼来。 “啊,找到了。”掌柜的短粗的手指在那细如蚊蝇的账面某处点了点,“说是陛下先前折损了肖大人的一支玉簪,督管依照宫内条例、以此银钱用作赔偿。” 玉簪?她的玉簪? 且不说她那簪子已经戴了多年、摔摔打打的少不了裂纹磕碰,就拿雕工、成色来说,也就是几十两银子的货色,怎会拨了她三千两银子? 宫里如今究竟都是些什么人在当差?若不是昏了头、就定是瞎了眼。 “咳。”她轻咳一声,有意凑近了些、声音也压低了些,“有劳掌柜的。不知这账上的银钱若是算错了,可还会被要了回去......” 胖掌柜依旧面带微笑,只是声音也跟着低了下来:“回肖大人的话,小的当差三十几年,未曾听闻过这种事呢。” 肖南回长舒一口气,突然有些不知所措起来,拿了柜台上查领薪俸的木契,匆匆走出门去。 撩开厚厚的棉帘,北风迎面吹来,带着点烤红薯热糖糕的气味,似乎已经不那么刺骨了。 回到阙城已经三日,她的生活似乎又回到了原来的轨迹。 这里的阳光、气味、街道和街道上那些涌动的面孔,无一不是她熟悉的样子,可分明又有什么不一样了。 捏了捏手心里那块木契,她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哭。她这算不算是官场得意、情场失意呢? 又将方才那掌柜的话在心里滚了一遍,她突然意识到一件事:只要她收下这银子,是不是就代表她不能将簪子从皇帝那里要回来了? 这可如何是好? 按理说,她并不是个贪财之人,可是......真的好多银子啊。 肖南回被这矛盾感折磨的愁眉苦脸,更不知这一遭究竟是件好事还是坏事了。 “怎么才出来?去了这么久。” 思绪中断、她闻声抬头,便见伍小六坐在路边,左手抓着两只盐水鸭腿,右手上还举着一摞香油大饼,油纸还透着热气。 不远处,伯劳正趴在马车辕子上打盹,一副天塌睡不醒的样子。 今日不光是发放禄银、也是发领禄米的日子,她一大早便催着伯劳赶上车往司农仓去了。司农仓设在城南,那边巷窄人多,每月逢发领的日子,各家派去拉米拉布的车子能将巷口堵个水泄不通。有时各家马车挤在一起动弹不得,便会就近攀谈几句。 肖南回对这类事向来能躲则躲,每每都尽量赶在司农仓开仓时第一个申领,将马车送回府上后再回房内补个眠。 可今日情况特殊,她一时半刻恐怕是回不去了。 “我交代你买的蕈子呢?” 伍小六从身后扯出一只青面彩纸压成的纸包,眼神有几分躲闪:“喏,不是在这呢么?” 肖南回拎起那纸包晃了晃,目光又落在对方那几只鸭腿和一摞大饼上,额角青筋凸起:“我让你买鲜蕈子,你却弄些便宜货糊弄我?” 伍小六自知理亏,却还想着最后一辩:“这大冬天的,到哪去买鲜蕈子?就算有,一定也是贵的离谱,不若买些实在货......” 对方还在说着什么,肖南回已经上前一步,一把抓起对方手里的那摞饼扔进一旁的马车上。 马车一震,伯劳“腾”地立了起来,瞧见肖南回的脸又两眼一翻倒了回去。 肖南回抓住那颗大头将人晃醒:“喂,别睡了!起来干活了!” 伯劳气急败坏地护着自己头上那宝珠一般圆润的发髻:“恶霸奴主肖南回!我看我就是去怒江边上找个挑夫的活计,也比在你这受虐待要强些!” 肖南回根本不理,将赶车的绥绳强塞进对方手里,一掌拍在马屁股上。 “你将这一车东西送回府上去,记得让陈叔清点过后放到府上的粮库里去,莫要堆在外面落了灰。” 车轮声夹杂着伯劳骂骂咧咧的声音渐渐远去,肖南回转身拍掉身边胖子手里的半根鸭腿,又丢给他一条帕子。 “擦擦你手上的油。好不容易给你找了一套穿得下的干净衣裳,你要是再给抹脏了,就光着身子出门吧。” “哦。”伍小六臊眉耷眼地抹着手,眼皮子三五下地瞥着地上的鸭腿,“咱们一会到底要去见谁啊?” “见你未来的财神爷爷。” ****** ****** ****** 从小梅庄到燕扶街步行需要大约小半个时辰,快着些走还能提早半刻钟。 可如今除夕方过不久,街头巷尾还沉浸在节日的喜庆气氛中,闲逛的人流比往日还要密集上许多,肖南回带着伍小六赶到望尘楼的时候,天色已经擦黑。 望尘楼内灯火初上,正月新挂的彩灯霓帱将临街探出的阁楼装点的眼花缭乱,美人们裹着厚厚的狐裘斜倚在栏杆上,媚眼如丝、言笑晏晏、躲在绸缎扎成的巨大绣球后,向着街上的人们飞去一个个燥热的眼神。 伍小六显然没想到要见识这等场面,突然就怯了场,耷拉着个脑袋躲在肖南回后面不肯露头。可他的身型又实在不好藏住,两只局促的胖手都露在外面,像两节成了精的胖藕扭来扭去。 肖南回没心思顾她,只左顾右盼地寻着姚易的身影。 她方才应当快着点的,这种快要上客的时辰,想要同那黑心财主说上几句话恐怕是要费点劲。 一把拉住一个店里眼熟的小厮,她低声问道:“劳驾,请问姚掌柜......” 话还没说完,她便留意到那小厮的眼睛滴溜溜地向她身后转了转。 肖南回一转头,便见姚易不知何时已经倚在门框上,一脸冷笑盯着自己身后那扭动的身影。 她瞧他似乎还得闲,连忙将他拉到一旁说明来意。 “总之,你这里也是常年缺人手的,便当作是收了个打杂的。若是瞧得上,日后说不定能算作你的徒弟。”一番前因后果的说明后,她如是总结道。 姚易的脸颊因为咬紧牙根而微微突出,将他向来引以为傲、和气生财的脸型破坏殆尽。 “肖南回我问你,我们为何是朋友?” 她眨眨眼,十足确信道:“因为我们志趣相投。” 姚易狠狠闭了闭眼,继续问:“望尘楼管账的邱老爷同我志趣更投,我为何不与他做朋友、偏与你做朋友?” 她冥思苦想一番:“因为我比他风趣?” “风趣你个鬼?!”姚易的嗓门又尖又细,简直要戳破整条街的窗户纸,“你瞧我这楼里敢在我面前晃荡的,有几个不是有姿有色、细皮嫩肉的?便是连个端夜壶的小厮也得登得上台面!你这又是在哪找的个矮冬瓜,竟敢往我这里塞,是把我这里当瓜棚了吗?!” 肖南回被这番话惊得一呆,缓了缓才不可思议地问道:“难道说,你愿同我交友是因为我的姿色?” 姚易一把将某人的脸推到一旁,干脆径直走向伍小六,腰一叉、眼一斜。 “我方才的话,你也听到了。我姚易是出了名的尖酸刻薄,可不是那种会为了谁一句话而拉不下脸来的软耳根子,你要是还有几分自知之明,便趁早去别家谋个生计,莫要在我这里浪费时间。” 伍小六抬起绿豆大的眼睛飞快瞧一眼姚易,很快又垂下头去。 “我倒是觉着,正是因为我瞧着便同姚掌柜不是一路人,咱才有合作的必要不是?” 姚易冷哼一声:“你莫要说是要为我这花楼添些不一样的颜色,就你这咸菜墩一般的货色,我拿来压酱菜都不够格。” 伍小六摸了摸自己那肥厚的面皮、又瞧了瞧肖南回殷切期盼的眼神,方才进门时的怯懦突然就淡了许多。 “我虽是宿岩人,但小时候在晚城附近生活过的,那里四面通商,我很多话都会说上几句,对各处来的客人都不会怠慢。我在宿岩的十年间也辗转过十数个东家,各行各业也算都有些见识。再者说,姚掌柜如果有些不方便去做的事,大可交与我来办。我的样子便能与姚掌柜划清界限,日后若是摊上不愉快,姚掌柜也可独善其身。” 这一番话出口,莫说姚易、就连肖南回都有些惊讶。 她瞧一眼姚易,心知这算盘精除了喜欢好看的人外,也是喜欢聪明人的。 果然,对方的脸色有了些许缓和。 “这张嘴,倒是张会讨饭的嘴。” 肖南回一听这话,就知道事情有了转机,连忙趁热打铁:“你先收了他,工钱都好说,日后若是用着不顺手,到时候再做打算也不迟。” “自己去后院找邱老爷,就说是我让你去的。晚些时候我自去找你,在此之前莫要搭东问西,这里的人都忙得很,没人有功夫同你扯闲篇。” 不等伍小六有所反应,她已经按住那颗旁脑袋一叩首到底:“还不快谢过姚掌柜?!” 伍小六懵懵登登行了礼,便被一个机灵小厮带了下去,临走前一步三回头地望着肖南回,好似在演一出“儿行千里母担忧”。 肖南回只好一番挤眉弄眼,暗示他以后见面的日子有的是,那胖子才终于消停地走远了。 肖南回一边瞧着姚易的脸色,一边又是一番感恩戴德,拍着胸脯表示:今日欠下的蕈子,改日一定补上。 姚易瞧她还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便觉察出几分别的意味来。 “你那冬瓜我也收下了,你还赖在这做什么?怕我转头炖了他不成?还是说......” “那个......”她神情突然有些扭捏,姚易见状冷哼一声转头要走,她连忙拉住对方,磕巴道,“你那藏书的地方......能、能不能借我瞧一瞧?” 早先前说过,这望尘楼的生意做得高级,同姚易喜藏书画脱不开关系。像是吴醒那样的人脉,姚易手上握着大把,经年累月下来,除去送与贵客、摆宴赏玩之外,仍有许多堆在一处仓库模样的房间内,也算得上是望尘楼的一大财产了。 书册画卷,瞧一瞧本也不算个大事。可她先前因为霍州之行打湿过那张古宅地图,便算是有过一次前科,如今再开这个口,就有几分正好踩在钉子上的感觉。 果不其然,姚易的脸色开始变幻莫测起来。就在她以为自己要无功而返的时候,对方竟然松了口。 “罢了罢了,若是不许你这一回,怕是从今往后要日日缠着我。”一串镶着宝石的金钥匙被塞在肖南回手里,彰显着望尘楼主人那路人皆知的审美,“这是钥匙。地方你之前也去过。我要你进去的时候什么样,出来的时候还什么样。做得到么?” 肖南回点头如捣蒜,眼中翻涌着感激之情,就差没当场掏出匕首来个歃血为盟:“姚兄实此番所作所为令肖某甚是感动,一定是我这么多年投喂的蕈子打动了你那石头般的心......” 姚易赶在眼前的女人说出更恶心的话之前,将她一把推开。 “我要忙了,莫再烦我。” 肖南回对这恶劣态度一点都不介意,哼着小曲、摇着钥匙,大摇大摆向望尘楼的后院走去。 人在埋头做事的时候,时辰总是不禁用的。 肖南回进那藏书房开始翻看的时候,将将是要点灯的时辰;等她再起身去添灯油的时候,窗外已是月上梢头了。 她从书案上看到小几上最后干脆趴在地上,几乎翻遍了每一本画册古籍,但却对自己想要找寻的真相愈发茫然。 她依照伍小六提供的关于“仆呼那”的关键信息,在各地方志、异闻录中寻找,只找到了一个名字————无皿。 这无皿大师来历神秘,传闻有人初次记载遇见他的时候,已是百年之前。他孤身一人出现在南境泊玉海的海面之上,脚下踏着一只巨大海兽、于浪花中翩然而至。 “仆呼那”最早便出自他译成的经文之中,如今修习佛法的僧人依照愿意将它称作“众生相”。 可经书中关于众生相的记载大都与佛法有关,看起来晦涩难懂,其中本意又与她所接触的那些杀手似乎相去甚远,左翻右看、查列典籍、把自己搞得疲惫不堪之后,她发现自己并无太多收获。 叹口气,她也不想整夜耗在这里,于是将摊了满地的书册画卷重新整理起来。 无意间,她的目光落在散落在一旁的几册闲书上。那是姚易闲来无事收来的一些野闻轶事,对她要找的答案没什么帮助,方才便被扔到了一边。 最上面的那本色泽鲜艳,丝帛册封上描着四个字:《南亭手记》。 但最吸引她目光的却是落款者的名字:须弥子。 琴圣须弥子,碧疆哀劳古落人,曾游历四海,留下众多谱曲,一生漂泊无定所,唯独偏爱山野孤亭,世称南亭先生。 她回想起那段在碧疆的时日,似乎曾有几个小孩子同她提起过这须弥子的事,此时正有些烦躁也想换换心情,便拿起那古册翻看了起来。 翻了几章,突然便瞧见一章名为“神化之音”的短记,当中如是写到: 昔闻未五岁能诵,七岁能诗,九岁抚琴已有空谷绝响之音,宫中琴师无人能对。今得见未于上巳宴席之上,奏一曲圯桥进履,音之通透、境之高远,不落凡尘、自成一格。吾今日一闻愧以琴圣之命冠己,遂断指离席,言至此不论琴瑟之事。 肖南回忿忿将手中册子扔到一旁。 本以为那三个小屁孩是以讹传讹,没想到居然真的是这么写的。 随即,她突然意识到一件事情:不论她再如何试图去否认,皇帝所处的地方,都是她极目远眺也未能看清的高处。 而这样的人,不知为何、突然便出现在她的世界中,亦不知何时才会退场。 窗棂缝隙吹进一股冷风,抠门掌柜采购的劣质油灯又灭了。 这一次,肖南回没有再续灯油,而是借着月光、沉默着在黑暗中将一地狼藉恢复原状。 然而已经打破秩序的事物,又岂是轻易可以复原的呢?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端午安康。 开文竟然已经一年了,感谢各位陪伴。依旧祝大家吃好喝好,最重要的是要身体健康。 第100章 梅落无声 从燕扶街到侯府的夜路,肖南回已经走过许多回了。 以前,她喜欢叫上伯劳一起溜到望尘楼的后院找姚易喝酒。 喝着喝着,伯劳便从那豆子大小的年画娃娃胖成了球,姚易从打杂的小厮变成了如今的掌柜,她也从那个被许束欺负地哭鼻子的半大丫头,变成了如今铁甲加身的马上将军。 但只要踏上这条回家的路,不论白日还是黑夜,那种熟悉感都能令她感到安心。似乎一切都未曾变过。 她不是个贪心的人,只要维持现有的一切,便已感到满足。 抬头望见侯府大门的时候,已是子时刚过了。 陈叔年纪大了、兴许已经睡下,肖南回熟门熟路地摸着外墙上那几处凹陷的墙砖,灵活地翻过墙头,正落在中庭的院子里。 “南回回来了?” 脚才方一落地,熟悉的声音便在黑暗中响起。 肖南回呆呆回头,便见肖准坐在院子正中的石桌旁,手边也没有掌灯。 他,等了她许久吗? “义父。” 她有些慌乱、低声唤了唤,肖准脸上的困顿渐渐退去,瞧她的神情中露出几丝笑意。 “去了哪里?这么晚才回来。” 她暗骂伯劳不将她的去向交代清楚、害得肖准担心,另一边连忙解释道:“我去找了姚易,帮忙将我那个从岭西来的朋友安顿了下来,然后在他那里坐了一会,就耽搁到现在了。” 她知道肖准不喜姚易,但对自己今日所作所为也并不想隐瞒,只下意识地没有提起调查仆呼那的事。 出乎意料的是,肖准难得没有对”姚易“这个名字多做评判,只招了招手,示意她走近些。 肖南回上前几步,还未到跟前便看到了地上的几支爆竹。 “今年的除夕全耽搁在路上了,未曾好好陪你。知道你每年都爱同杜鹃玩些这带响的图个热闹,这便托李叔去买了些,不过只得些爆竹,烟花已是买不到了。往后不必避着我,一年一次的乐趣,我岂能扫兴?” 她几乎是错愕着立在原地,直到伯劳、杜鹃、陈叔笑着从内院走出来,她才反应过来肖准不知不觉间已走到她的面前。 他将引信的火石递到她手中,指尖的粗糙轻轻滑过她的掌心,随后又轻轻拍了拍她的头。 “南回,新年快乐。来年我们也要好好的。” 她的泪猝不及防地滚下来,又急匆匆地掩去,只重重地点着头。 噼噼啪啪的爆竹声中,伯劳似乎又在一旁聒噪了几句不合时宜的话,教杜鹃拎起耳朵一阵数落,陈叔在一旁抱臂瞧着,边笑边躲着那两个扭做一团的女人。 肖准的声音在这嘈杂中断断续续传来。 “平弦的事,我十分抱歉。那日事出有因,我情急之下才......” 他低声同她解释着,但她只听到了第一句话,后面的一概听不清了。 她等这句话等了好久,本以为自己会十分委屈,可如今终于听到的时候,内心竟然比想象中要平静些。 不是不难受,只是已经过了最难受的时候。 她抬起头,对肖准咧嘴笑了笑:“义父不必自责。平弦本就是义父所赐,义父若要收回,也是理所应当。” 肖准慢慢望向那双原本藏不住任何情绪的眼睛。 如今,那双眼睛中分明多了些难以捉摸的东西,似乎是那轻轻半阖的眼睫、又似乎是眼角的弧度,一切的一切、就都有了些许微妙的变化。 肖南回不知肖准心思,伯劳还在不远处拎着燃了一半的爆竹追着杜鹃打闹,她正准备移开视线、出手教训两下那恶劣的丫头,目光扫过肖准的衣襟,却随即一顿。 “欸?义父的衣服上落了东西。” 她边说边伸出手轻轻一拨,那夹在衣襟褶皱间的轻薄之物便飘然落在她掌心。 那是半朵水红色的梅花,花蕊似冠缀着鲜绿色,即使已有些许残败。但仍然能看得出那一重一重的花瓣,远非寻常人家能够养出的梅花。 伯劳手中的爆竹在这一刻燃尽,一直震颤喧闹的空气突然安静下来。 肖南回盯着手心的那朵梅花,思绪不受控制地放大、放大。 侯府上下没有一株梅花,城外的肃北大营内也不会有梅花。 何况,这似乎并不是普通的梅花。 肖准去了哪里呢? 不远处,杜鹃气急败坏地从陈叔背后杀出来,一把拧住伯劳的胖脸,某武学大师杀猪般惨叫起来。 肖南回思绪中断,飞快将那梅花握在掌心,若无其事地同肖准说道:“南回今日很开心。夜已深了,义父明日还有军务要忙,还是早些休息吧。” 说完,她不敢再细看那人脸色,转身匆匆向自己的小院走去,任伯劳在身后哇啦哇啦地叫着也依旧没有回头。 一夜辗转、半梦半醒,终于捱到了天亮。 肖南回盯着头顶缠枝纹的帷幔,觉得那图案似乎正在原地枯萎、褪色。 她睁着眼躺了一会,正准备爬起来,突然听到有脚步声,又连忙缩回被子里。 来的人穿着纳过三层的鞋底、步子很轻,但那种熟悉的急促感却是难以掩饰。 果不其然,下一秒杜鹃的声音便隔着被子响起来。 “装睡呢?闷不闷?” 肖南回不动,决定继续装死。 “你昨儿是怎的了?侯爷难得有空陪你,大家伙正玩得好好的,你却闹了脾气。” 肖南回将脸埋在被子里,手垫在枕头下、有些硌得慌。 她还是将平弦藏在枕头下面,每日又怕见着、又怕见不着。 半晌,她还是开了口。 “我没闹脾气。” “还说没有?!”杜鹃不客气地将那被子扯下来,正要接着数落上几句,蓦地看到那孩子小衣下、隐约露出的伤痕,新旧伤疤从背一直眼神到小腿,尤其是脚踝上的那道疤最是骇人。 杜鹃捏在被角的手握紧又松开,一巴掌糊在肖南回的后脑勺上,肖南回立刻像一条胖鲤鱼一样在床上打了个挺。 “长本事了?!出去这么久、也不知给家里回封信,回来之后还三天两头往外跑,以后干脆不要吃我做的饭了,搬去同你那燕扶街的朋友天天喝花酒去好了......” 肖南回深谙这种“晨起训话”的路数,遂捂着头看向杜鹃,故作严肃道。 “杜鹃姐当真没拜过师、学过掌法么?还是已经自立门派、只是秘而不宣罢了?” 杜鹃终于没崩住、笑了出来,随即想起什么,从身上摸出一封书信来。 “贫嘴。这是给你的信。颜将军府上差人送来的,点名要交到你手上。” 颜广? 肖南回有点摸不着头脑,接过信来仔细一瞧。 信笺是上等的纸张,那上面的字迹却是又粗又钝、惨不忍睹。 打眼前头第一行便是‘见字如见人’,再往下看是一句没头没尾的说辞。 ‘十月廿三,肖南回于军中小帐承诺于本人教习拳法三套,至今仍未兑现,特此催告。’ 落款三个字倒是流畅,一看便是平日里只练这三个字,赫然便是:莫春花。 她挑了挑眉,有几分了然:“颜将军最近可是有带女眷回府了?” 杜鹃拧着秀眉仔细想了想:“约莫是的,我瞧着丁禹路上的布庄金楼前日差人送了不少缎子首饰过去,像是有新主入住。” 可以啊莫春花,你是翻身奴隶把歌唱了呀。 她有些好奇颜广究竟为何突然便想通了,对这不受待见的庶女开始上心了。改日她一定要去问问莫春花。 杜鹃瞧着眼前女子的神情,有些若有所思。 “你这此从宿岩回来,似乎交了不少朋友。” “是吗?”她挠挠头,显然没太留意这回事,“都是些路上结识的,改日我引荐给义父认识一下。” “最近还是算了。”杜鹃摆了摆手,一副有些忧愁的模样,“侯爷这几日的模样实在太过憔悴,从别馆回来的时候更是......” 突然意识到自己提到了不该提的东西,杜鹃猛地闭了嘴,又飞快瞧一眼肖南回的脸色。 这一眼带了几分“不打自招”的意味,不看还好、一看肖南回便知道,肖准去什么别馆的事八成又和白家的事有关。 饶是内心已经说服自己无数遍,再听到和那女子有关的只言片语、她还是会控制不住地从内里崩坏。 白允这两个字,如今就像一道诅咒一般,轻易就能将她原有的生活击得粉碎。 “南回,其实......” 杜鹃似乎想找补两句,下一秒,陈偲的声音从院子里传来,打破了杜鹃已经吐到嘴边的话。 “小姐可起身了?” 杜鹃掩饰般将装着热水的铜盆端来,沾湿了帕子丢到肖南回脸上,对外回道:“这便起来了。” 陈偲顿了顿,又说道:“雁翅营来人说有要事同小姐当面转述,现下正候在前厅。小姐是现下去见、还是再等上片刻钟?” 一会是颜家一会又是雁翅营,肖南回寻思着:她这里从前可没这么热闹。 现下正是有些烦心,她本不想见人,但转念又觉得有个人打岔分散些注意力,说不定也是好事。 “劳烦陈叔了,我这便过去。” 她用湿帕子胡乱抹了抹脸,又抓起昨日换下的衣裳套上身,一旁的杜鹃瞧了又是一番出胡子瞪眼。 她装作瞧不见,又从杜鹃端来的茶盘上顺了块蒸糕,叼着便往前厅去了。 蒸糕三两口下了肚,脚下也刚好到了地方,肖南回抬眼一瞧。 不得了不得了,前厅立着的人赫然便是丁未翔。 她当对方这辈子都不愿同自己说话了,没想到居然还能在自家门口瞧见。 她躲在柱子后面磨蹭了一会,丁未翔那野犬一般的耳力转瞬便已察觉到她,目光穿透那根柱子略行一礼,恭敬道:“见过大将军。” 她有些尴尬地从柱子后走出来些,又故作豪气摆了摆手:“啊,你有意和好,倒也大可不必登门拜访。大家都是同辈,叫什么大将军不大将军的......” 话说出口,她才发现丁未翔用一种不可说的目光瞥了她一眼,行礼的方向却并不是正对着她。 肖南回浑身一抖,回过头去才发现肖准不知何时跟了过来。 肖准看她一眼,淡淡开口对丁未翔道:“我这义女今日不知怎的有些口无遮拦,还请丁中尉不要计较。” 丁未翔装模作样看她一眼,露出一个欠揍的笑容:“好说好说。” 肖南回气得牙痒痒,又不好当着肖准的面发作,只得咬紧牙关问道:“丁中尉前来,所为何事啊?” “在下前来是代钟离公子转告姑娘一句话:平弦的事,可去城东梅家问问。” 她一怔,随即控制不住地激动:“这么说,是能修好的?” “在下不知,只是代人传话。话已送到,在下便先告辞了。” 语毕,他对着肖准再次行礼,随后看也不看肖南回一眼、飞快离开了。 肖南回的心仍有些难以平静,本来已经不抱希望,可如果是那人说的,或许一切都还未可知。 突然,她反应过来,方才丁未翔说的是“钟离公子”,虽然没有直接说是皇帝,但肖准应当并不知道钟离竟的事。 她有些忐忑,既害怕肖准会问她钟离公子是哪位,心底莫名地又有些期待他会追问。 然而最终肖准只是轻轻点了点头:“你若心急便去吧,莫要失了礼数。” 她有些小庆幸,但更多的是失落。最后还是勉强打起精神笑着应下,简单准备了一番便牵了吉祥急匆匆出门去了。 肖准身后,陈偲望着肖南回离开的背影有些叹息。 “姑娘去了梅家,恐怕就会知道那段伤心事了。” “她已不是小孩子了,或许早该知晓。”肖准的声音沉沉的,“我只是没料到最终为她指路的竟是旁人。” ****** ****** ****** 吉祥蹄下轻快,在碎石铺成的小路上一路小跑着。 它今早得了一整包蕈子干,虽说不如那新鲜地吃起来带劲,但比起它在纪州时的待遇,可不要好上太多啊。 马背上,肖南回的心就跟着这颠簸的马屁股七上八下。 梅家是有名的将门,关系好的铸剑师、冶兵匠想来不少,可平弦远非寻常兵器,寻常匠人将它造出已是不易,更遑论将其恢复原状了。 可她转念一想,又觉得这条路是那人指给她的,总归是错不了。 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对他的话,总是有些难以抗拒地信任。 或许这便是他们口中常说的、为上位者的威信罢? 吉祥打了个响鼻,肖南回这才发现路已到了尽头。 若非亲眼所见,她怎么也想不到阙城这寸土寸金的皇城根,竟还有眼前这等荒凉的景致。 石子小路在尽头变成一片碎石滩,灰白的地面上夹杂着入冬后枯黄的野草,同其上那座朱门大宅格格不入,只除了那青瓦上的几株老藤还有几分交相呼应。 藤属阴,高门显户人家决计不许藤条绕上自家前门,认为其有克害家宅之妨。 她只知梅家隐退前朝十数年,却不知家宅竟已凋敝至此。亦或者是,主人家早已失了这管理庭院的心思,任这周遭渐渐变为千百年前、无人定居时的样子。 即便如此,肖南回还是依照礼数翻身下马,将吉祥牵到驻马石前栓好。 驻马石的柱头雕着一虎一豹,依稀透露着此户人家昔日的气质。 拾阶而上,还没等她扣响门环,大门突然便从内打开,一干练装扮的中年男子探出头来。她见状连忙表明身份。 “在下光要营右将肖南回,此番贸然前来......” 男子瞧她一眼,又望了望不远处摇着尾巴的吉祥,便让出进门的路来。 “原来是肖大人,我家主子候在内庭,还请随我前来。” 这是......知道她要来? 肖南回不知眼前人的身份,只得揖一揖道:“有劳这位......兄台。” 中年男子似笑非笑瞧她一眼,已有皱纹的眼角透出几分和这避世古宅不相称的世俗老练来:“我只是帮家主平日打理庭院花草的下人,大人不必多礼。” 下人却不用卑称,肖南回觉得眼前的人和这宅子一样古怪。 而打理花草一说就更是令她哭笑不得,若是这样的院子都算得上是有人打理,那她青怀侯府岂非也可称得上有几分景致了? 可下一秒,一个转角过后,眼前的景象却令她转瞬间扭转了方才的想法。 四四方方的庭院内,种满了各式各样的梅树,当真是一个角落都没有遗漏。 盛放的梅花坠满枝头,一团团似赤霞粉雨、金帐绿纱,带着一种拥挤的蓬勃,像是要将这方圆几里地内的生气都汇集于此。 “先生这梅树,种的当真是好。” 饶是肖南回这等不懂行的武将、也不由得呆呆称赞着。 中年男子见怪不怪,瞧着那梅树却透出不一样的情来:“咱家的梅花开的早,如今已是颓势了。大人若是来早几日,花才正好。” 寒风一阵,那枝头的花瓣果然化作细碎花雨飘落而下。 她突然想起什么,从袖中摸来摸去摸出那朵已经压扁的梅花,递给那中年男子瞧。 “劳烦先生帮我瞧瞧,这梅花是何种梅花?” 中年男子接过那花仔细看了看、又轻嗅一番道:“回大人,此花色如晚霞映水、重瓣似檐角加叠,又是罕见的绿蕊,虽已败落却仍有余香,当是映水重楼。” 肖南回对这答案有些意外,又追问道:“先生可知阙城何处有这种梅花?” “据我所知,映水重楼除小梅庄那一株外,便只有烜远公府上有栽种了。” 这两个地方......她倒是有些没想到,但随即觉得如果是小梅庄和烜远王府,同那白允似乎并无什么关联,心中突然又有些豁然开朗,连带着都有了几分闲聊的兴致。 “先生这里诸多梅树,为何没有栽种这映水重楼呢?” 中年男子少见地停顿片刻,复而望向那片盛放的梅花:“从前有,现在没有了。” 肖南回察觉出这话中似乎有些故事,还没来得及细问,一道苍劲有力的声音蓦地在那梅林间响起。 “可是肖家小子来了?” 肖南回闻声回头,只见依稀有道身影坐在那梅间小亭之中,白发苍髯、武弁玄衣,身姿甚是挺拔,想来便是这宅子的家主、昔日战功累累的大将军梅樵。 中年男子转瞬恢复了恭敬的模样,躬身行礼道:“回主子,是肖南回肖大人。肖大人她......” “在下是女儿身,见过梅老将军。今日冒昧登门,还请老将军不要怪罪。在下今日是为......” 又是一阵风起,白发老将的声音再次响起,已是近在咫尺。 “老夫早已目盲,瞧不见你是圆是扁、是男是女。” 肖南回错愕抬头,这才发现不知何时走到她面前的老者,双目早已浑浊不堪、不见半点光亮。 昔日猛虎悍将如今早已须白目盲,她心中翻涌不知是何种滋味,又恍然间似乎看到了很多年后的肖准,亦或是......她自己。 她一时不知如何开口,梅樵却显然并无耐心等她:“这眼瞎了不是一天两天,无用的话还是省省。老夫在此避客多年,听闻肖家来人才让阿楸带你进来,你有何事最好直说。” 肖南回回过神来,连忙将装着平弦的包袱抖开递了过去:“在下今日前来,是为这件兵器。不知老将军昔日善用的造兵巧匠如今可还在府中?” 梅樵接过东西,一双大手拂过断裂的枪杆,声音如常:“此处向来只老夫同阿楸两人,再无他人。” 肖南回只觉得心下凉了一半。 昔日工匠早已不在,目盲之人又怎可能修得好平弦? 然而下一秒,梅樵的声音再次传来。 “平弦乃是老夫所锻。又干他人何事?” 第101章 梅魂若骨 天成开国大将军中,重用草莽出身者居多,梅家便是其中一支。 这大抵是因为夙氏本就是权臣出身,深知名门望族的势力盘根错节,助力总有一日会成为掣肘,一早便不能留下隐患。 梅樵十七岁上战场,十九岁便已身负战功,凭借的是勇猛无比的身手和不怕死的信念。然而也是因为如此,他年近三十才娶妻,三十又三才得子女。 梅家长子梅若冲子承父业,年少善战而名,曾是天成挂帅之将。次子梅若虚和三子梅若照都不问官途,做了闲云野鹤的武学先生。 传闻梅樵最器重长子,然梅若冲却年未及廿八便战死沙场,梅樵一夜白头、自此退隐朝局,不再过问征战之事,性情也日益古怪孤僻,朝中旧友相继归乡后,再少有故人登拜梅府。 肖南回便是这梅府里少有的客人,她对于登门拜访之类的事向来犯怵,更莫要提对方位分颇高,而她又有求于人。 生疏的主人和生疏的客人,就这么在正月的寒风中静默了许久。 终于,肖南回有些憋不住,率先开了口。 “晚辈此前在碧疆战场时,不慎将此枪折断。幸得......”要说到那人名字时,她不自觉打了个磕巴,“幸得雁翅营丁中尉指点,这才贸然前来,还请老将军以铸枪人的身份助晚辈修复平弦,不论所需多么严苛,在下都愿意去一一争取。肖南回愿在此立誓,有生之年供您差遣,只要......” “若我要你去叛国谋反、亲手杀死心爱之人,你也愿意吗?” 梅樵的话令肖南回哑口无言。 有些事,她确实做不到。 她有些着恼,又不知对方是否在有意试探自己:“老将军德高望重,怎会要晚辈去做伤天害理之事?” “年轻人,莫要总是赌咒发誓,有些誓言你永远无法兑现,说出口便是谎言。” 梅樵那双浑浊的眼似乎在看向她,又似乎在透过她看向别的什么人。 “这枪,老夫修不了。肖大人请回吧。” 肖南回万万没想到,自己等来的竟是这样一句判定。 接二连三的打击令她难掩绝望。若是一开始便断了念想倒也还好,可偏偏令她燃起那一点希望的火苗,如今又彻底浇灭,仿佛心都死了两回。 她放低了姿态,声音中透出一股不易察觉地卑微:“恳请老将军再看看。您也说过此枪是我义父向您求来的,如今若是连您都说没得修了,它便真的是废了......” “废了那便再打一支便是,莫要执着于这一支。” 梅樵的语气并不重,却带着不容动摇的意味。 肖南回原地呆立了片刻,几乎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随后蓦地俯身深拜,姿态仿佛在寺庙中向神明祈求祷告。 眼前的人是她唯一的希望,如果转身离开,她将求助无门。 “晚辈已无他法,恳请老将军......” 须发尽白的老将军突然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发顶。 “为将者,不轻易跪拜。你起身来。” 肖南回的肩颤了颤,终究还是站起身来。 她望着已经断裂的平弦不肯移开视线,仿佛这样做它下一秒就会恢复原状。 那是肖准送她的第一件礼物,也是她人生中的第一件礼物。 十四岁那年,肖准将平弦递到她手上,告诉她平弦的意义,寄予她同男子一样的厚望,定下了她与他之间的约定。 此后数年间,每当肖准不在她身边时,都是平弦陪伴她上阵杀敌、渡过难关、护她性命。 那不仅仅是一支枪,那是她与肖准之间的联系。她怎能任它就这样断掉? 梅樵见肖南回许久不语,胡须微颤,摸索着将平弦拿在手中。 那枪杆中复杂的机窍在他手里仿佛小孩随手拈来的一件玩具,三下五下便拆解开来。 “人有寿命,兵器亦是如此。你义父应当叮嘱过你,不可轻易在外人面前提及此枪的名字,你可知是为何?” 肖南回茫然摇头。 肖准没有告诉过她原因,她也一直认为,是自己不配知道。 “这枪本不是生来便如此构造,而是在很久以前便断过一回。我将它交于肖家小子的时候,便当它已经死了。” 肖南回愣住,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她曾经日思夜想的疑问,最终竟是这般答案。 突然,她脑海中回响起从霍州返程途中、皇帝曾同自己说过的话,他说她并不知晓平弦背后的故事,还说肖准没有将全部事实告诉她...... “你不说话,看来是不知。”梅樵的声音中有几分意料之中的了然,“青怀候未曾在你面前提过这段往事,大抵是因为他心中对梅家仍有愧疚。” 肖南回对这接二连三的信息有些回不过神来。 按照年纪推算,肖准与梅樵已是两代将领。梅若冲战死之前,肖准似乎也与对方并无交集。 梅樵听她不语,咧开嘴无声地笑了笑,笑中却无几分暖意,有的只是经历风浪过后的苍凉。 “士者杀身成仁,兵者却要以他人之血肉成就自己。一将功成万骨枯,有时一念疏忽,自己便化作白骨。你也是上过战场的人,这道理应当明白。” “十数年前青萍渡一役,青怀候一战成名、领兵压境碧疆,却因求胜心切在三目关吃了败仗。那一战若非光要营弃守天沐河古渡口前来相助,肃北二十万大军生还者寥寥。而彼时光要营的领将正是飞廉将军,也是老夫的爱女梅若骨。” 肖南回难掩震惊。 天成朝中对飞廉将军的记载甚少,但她没想到对方竟同自己一样是女子。 梅樵并不在意她的反应,兀自沉浸在往事之中,连面上都透出几分光彩来:“若骨若非女子,如今早已位列将相之位。她的枪法是她兄长亲自教授,平弦是老夫亲手锻造,她是梅家开在枪头上的红缨,是我梅樵毕生的骄傲。只可惜,她遇到了那个人......” 梅樵的脸色再次恢复了苍老,声音也渐渐冷了下来。 “她嫁了人、生了子,多了慈爱宽宥、少了凌厉杀气。她判断三目关一战有诈,又爱惜肖准乃一代将才,不惜违抗调令前往支援,对阵白浑手下悍将时深陷围困,平弦被玄铁天罡槊斩断,她自己亦身受重伤。她想回她的家乡,却终究还是没有撑到那一天。她笑着骑在马上离开的阙城,回来时却裹在草席中,老夫亦自此不知该去何处寻她。” 肖南回沉默地听着这段往事,心中感慨万千、却并无太多悲伤。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当真如此奇妙。 因梅若骨伤重,肖准才会率大军在宿岩停留了几日,而就是那几日的时间令她的人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 若干年后,她继承了梅若骨的兵器、承袭了她的意志,却直到弦断之时才知晓这段往事。 或许冥冥之中,梅若骨的英魂就附在那杆枪里,无形中引领她一步步走向女将曾经走过的路,又无数次在危难中护她周全。 “飞廉将军有情有义,晚辈只愿余生沙场卫国、以继其志。但知人虽死、精神不死。老将军既做断枪重铸之事,应当也是觉得如此。” 梅樵深谙肖南回话中之意,却没有出言否认。 “老夫戎马一生,手上鲜血无数。老天留我性命,却将若冲和若骨夺了去,我怨愤于这天地不公,执念之深已然无法自控,这才会有断枪重铸。老夫曾耽于此多年,直至一朝醒悟才赠枪于你义父。你需明白,枪本刚直,世间造枪者,无不以浑然一体为上乘,繁复机巧为下乘。这把枪或许本就不该存在。” 梅樵的一番话字字落地有声,鼓点一般敲在肖南回的心上。 她喃喃开口,像是说给对方、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繁复机巧、落于下乘,这些我都不在乎。平弦于我的意义,远非一件兵器而已。” 四周寒风又起,梅樵的声音像是在耳边响起,又像是从乘风从远方而来。 “便是再如何寄情于物,平弦终究也只是一杆枪而已,过去无法代替若骨,现在也无法代替你心中所想。你是否想过,或许你只是在为无法继续前行寻个借口罢了。” 如果说对方先前的话只是疾风骤雨前的吹拂,那这一句对肖南回来说,便是惊雷闪电一般击在她内心深处。 她像在黑暗中向着一个方向不停挣扎的飞蛾,突然间四处都见了亮光,却反而失了前进的方向。 梅樵的声音依旧在四周盘旋,将那光亮燃得更盛。 “睹物思人之苦,老夫已然尝尽。然而这世间唯有逝去之物不可强求,就像这枝头的梅花,只需记得它绽放时的美,待它凋落之时便放手让它去这天地间。” 话音落地,寒风亦已穿堂而过。 枝头的梅花又落下许多,两人又像初见时那般陷入了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肖南回终于缓缓向前迈了几步。 年迈将军的背脊依旧直挺,端坐时威严不可直视,但那双不再握枪的手,如今再无东西可握,只能固执地蜷成一团放在膝头。 “今日晚辈将平弦归还,还望将军为它寻个归处罢。” 肖南回伸出手,轻轻在老将军的手背上握了握,梅樵的手微不可察地抖了抖。 那是一双同若骨十分相似的手,手掌心上是一层薄茧,虎口粗糙硌人,骨节也分明得不似女子。 一双练枪人的手。 下一秒,那手已抽回。 肖南回缓缓后退三步,郑重行了军中大礼。 “末将肖南回拜别梅将军。望将军保重身体,福寿绵长。” 她没有抬头去看老将军的神色,低着头退出亭外。 候在不远处的阿楸安静走来,领着她离开了这处寒梅盛开的院子。 走在来时的路上,肖南回仍旧有些恍惚。走在一旁的阿楸却突然开口。 “阿楸谢过肖大人。” 她这才回神,慌忙回礼:“先生何出此言?就算言谢,也当是在下谢过老将军和先生才是。” 阿楸和气笑了笑,倒是比初见时多了几分随意。 “大人方才入府时的样子,与曾经的小姐约有七八分的相似,主子虽瞧不见,却也感受得到。故人已去,如今哪怕能窥得昔日的一点影子,都是令人感激的。” 这番话令肖南回有些不好意思。 “在下怎敢同飞廉将军相提并论。”顿了顿,她突然有些好奇地问道,“先生曾说这府中原有映水重楼,可是与飞廉将军有关?” 阿楸脸上笑意更浓,那张脸上终于显出一些岁月的痕迹,却原来已算不得是个中年人了。 “映水重楼是小姐生前最爱。小姐虽是武将,却从小生得漂亮。嫁入高门成了命妇后,老将军将院子里唯一的那株映水重楼挖去了王府,又生怕那王孙贵胄瞧不起习武女子而欺辱她,亲手打了平弦送作嫁妆。平弦二字便是告诫,要夫家以平等的心对待小姐。” 原来,这才是平弦名字的来由。 “那飞廉将军可有后人?”她话一问出口,方才意识到有些唐突,连忙表态,“在下只是有些疑问,为何平弦最终会落在我义父手里?” 阿楸却似乎并不介意,只是面上的笑容淡了去。 “大小姐曾有两位公子,大公子最像梅家人,只可惜未满八岁便随小姐去了。小公子年幼失母,主子不想他母亲的悲剧在他身上重演,便让他弃枪从剑,九岁时送去了终天桃止山,虽也苦修多年,却终究比不得他的生母。” 桃止山?怎么听着有些耳熟呢? 肖南回正寻思着,前方的月门闪进一个人影。 下一秒,夙平川抱着一捧梅花枝急匆匆地迎面而来。 “楸伯,我见门口没人,便自己进来了......” 正说着,他视线一偏便瞧见立在一旁的女子,那女子也正大眼圆睁盯着他。 四目相对,皆是吃惊。 “你怎么......” “你怎么在这?!” 肖南回话还没说完,却被夙平川抢了白。 她想回答对方是因为平弦的事,但话到嘴边突然瞧见对方手中那几支盛开的水红色梅花上,莫名觉得有几分眼熟。 “你手里这是......?” “映水重楼。”夙平川简短回答道,说完不知为何又飞快瞧她一眼,“这几支是赠给我外祖的,是每年的规矩。你若想要,改日来王府,我亲自摘给你。” 然而肖南回注意力显然不在这后半段话上,她有些呆呆地在心里重复了一遍“外祖”这个称谓,有些迟缓地脱口而出道:“你外祖是......” “梅樵梅将军。” 肖南回的语气越发不可思议:“那你母亲是......” “我母亲姓梅,出嫁前的闺名是若骨。你问这个做什么......?” 肖南回瞪着眼前夙平川那白净的小脸,又回想起方才梅樵那张沧桑的脸,一时间五味杂陈。随即又反应过来,对方身为梅若骨的儿子,竟然不知平弦的存在,当真是个呆子。 她想开口解释自己是为他母亲的兵器而来,可思绪纷乱根本不知该从何说起,只能继续和夙平川大眼瞪小眼。 就在她纠结不已的时候,一直旁观的阿楸终于开了口。 “小少爷,主子此刻就在内庭,你若要见他,现下过去刚好。” 肖南回如蒙大赦,做拱手让人状:“在下已然叨扰许久,莫再误了两位的时辰。平川且快快去吧,咱们改日再叙。” 夙平川终于将视线从肖南回身上抽离开来,走了两步又停住回过头来。 “下月你我一同当值,到时候又可以时常见面,倒也不急在一时。” 这当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肖南回眼前瞬间便浮现出他俩当初一个城东一个城西、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尴尬场面,一时间竟分不清对方是在表真心还是在挑衅,又碍于阿楸在场,只得跟着客气两句,夙平川这才捧着梅花离开。 阿楸望着那背影消失在内庭,这才转过身恭敬对肖南回道:“我家小少爷年幼时长在王府,小姐离世时他不过三四岁的年纪,很多事他当时未必知情,如今更不必再提。你说对吗?” 肖南回仔细思索一番,谨慎答道:“在下与平川算是同僚战友,理当以诚相待。如若平川不曾问起,在下绝不多言。但若他问起,在下也不便隐瞒。” 阿楸少见地顿了顿,随即迅速恢复了常态。 “肖大人果然如他人口中那般,是个有趣的人。” 这话听着有几分奇怪。谁口中提起过她?还说她有趣? 肖南回想问个究竟,那阿楸却已兀自向前,似乎再无攀谈的意思,她也只能快步跟上。 正午的日头正好,吉祥正甩着尾巴等她。 翻身上马离去时,她又回头看了看这座透着衰败气息的宅院,陡然间觉得,自己的心情相比来时的迫切,竟已平静许多。 梅若骨桀骜不可一世,有着常人不能比及的勇气。她在最肆意张扬的年华里,为了心爱之人放下手中的兵器、步入那高墙之中,又在静好美满的岁月里选择重回沙场,遵从了自己年少时立下的誓言。 这样的人,又岂是一杆冰冷的兵器所能替代的? 断弦不可再续,但她亦不能止步于此。 前路漫漫,或许她暂时还看不清方向,但此刻她已有继续前进的勇气。 ****** ****** ****** 梅府内庭,独坐亭中的白发将军一如一个时辰前的样子,只是面前多了几枝鲜红的梅花。 耳朵微动,他已察觉有人近前来。 “人已经离开了?” “是。”语毕,阿楸察言观色继续道,“方才瞧见小少爷往后园去了,应当是去祭拜,一时半刻不会过来了。” “唔。”梅樵的声音很低,“午后你亲自往宫中去一趟,就说他吩咐过的事,我已做到了。” “是。”阿楸谨慎应下,顿了顿又问道,“主子虽已多年不问朝中之事,但宫中一直多有照拂,老宅的事从不多加干涉,是否要摘几支梅花过去?也算得上是应景的物什......” “不必了。”梅樵冷声打断,脑海中几乎下意识便浮现出多年前、他还未目盲时,匆匆一瞥而过的那少年身影。 少年穿着太子常服,一手执刀、一手拈着玉雕的梅花簪,静静望着眼前用做对照的梅海,下一秒面无表情地松了手。 那梅花簪落在地上碎成几段,次日那片梅海也整片移走消失不见。 梅樵面上表情因回想起的往事而显出几分讥诮:“那样的人,怎会是喜欢赏花之人?” 阿楸对梅樵的反应毫不惊讶,只是想起方才那女子站在梅树下的样子,若有所思:“人都是会变的。或许从前不曾留意,如今却又上心了。” 但梅樵已起身而去,只留下一句未及消散的话语:“树有冬去春来、荣枯往复,人却不可死生颠倒、逆转重来。只望她莫要步上同若骨一样的命运,便也不辜负老夫今日的一番话了。” 作者有话要说: 让我们为小回回点播一首周董的《断了的弦》~ 第102章 招魂(上) 天成灵微十三年正月晦,帝于长宓台祭神,三方玉玺齐出,日月光华盛极一时。 传说中,神明戴榺照管五生魂、五恶鬼,忙碌了一年之后在正月的最后一日不小心打了个盹。趁天神小憩之时,五鬼逃出为祸人间,五生魂为挽回局面、修补亏缺的月亮做成宝珠,五鬼被光华所吸引吞噬了月亮,终于惊动天神,将其重新收复。 自此,正月的最后一日无月,被称为晦日。 按照天成惯例,皇帝要在阙城宫墙内的元穹殿进行长达三日的祭神活动,以保来年山河兴旺、百姓无灾。 然而今年的正月晦之祭,与以往又大有不同。 碧疆战事大捷,理当开坛祭英魂。而除此之外,这又是天成三枚国玺归位后的第一次祭典。 失落多年的秘玺终于找回,对于那些等着在史书中落下浓墨重彩的一笔的史官来说,这一场祭典是多隆重也不为过的。众礼官联名上书,请奏皇帝将此次祭典安排在宫外的长宓台以彰庄重。 长宓台在阙城城西不远处的焦松县,三面环山、一方绕水,古来引荐为通天聚灵之地,备受方士巫觋追崇。 前朝涅泫伺神历史悠久,白藏、玄英二祭乃是皇家秘事。涅泫王朝覆灭后,昔日皇家祭典的传统也随着旧王室的覆灭而消失于历史长河之中,玄英祭的内容与地点已不可考究,只有行白藏祭祀大典的地点保留了下来,便是有着赤州第一高台之称的————长宓台。 事实上,不论朝局变幻、势力更迭,古来统治山河的王者们都不可避鬼神而不谈。轻者医巫并提,神鬼之祠,多如林立。亦或是椎牛酬神,解祟禳灾,无不重于此道。 巫蛊之术同庞大的权势斗争已如藤绕根系,深深纠缠在一起,轻易无法分割开来,是以即便早已改朝换代,如今的天成也依然委任礼官操持盛典祭祀,岁年不断,不可荒废。 重开长宓台是大事,消息在宫内宫外传开来后,群臣亦是热议一时,焦松县城十里八方的村民百姓都聚了过来,差点将县衙辛辛苦苦重修的几座石桥给挤塌了。 虽然长宓台威严高耸、闲杂人等也绝不可能靠近观礼,但这丝毫不能削减半分喜看热闹的天成民众的热情。 无数热切期盼的脸呵出的白气将整个焦松吞吐得云里雾里,那一个个高矮胖瘦不一的身影在寒冬腊月也不惧严寒、一站便是一整天,他们拥挤在一起,议论着、憧憬着、开始在心中写下这值得回味一生的时刻。 皇家祭祀向来是私密而遥远的传说,那些被围在那高高的宫墙之内的咒语祝词、严正礼制,不一不散发着神圣不可侵犯的气息。 而天成的皇帝,更是出了名的深居简出,早年似乎是因为身体不大好的样子,甚少有过出宫的时候。如今不仅御驾亲征,竟然还公然抛头露面,这便和传说中的天神下凡也差不了多少了,这一等一的“大热闹”,错过一回岂不抱憾终生? 据那日挤在最前排的八卦群众实时转述:有人说皇帝身形甚是挺拔、容颜亦是俊美,也有人说皇帝远征归来清减了不少,瞧着有些病弱,然而更多的人还是在抱怨离得终究太远、什么也没瞧见。 这些人当中,当然并不包括肖南回。 祭典尾声,皇帝会亲自颁与立下战功的诸位将士封赏的漆匣班剑,总共一十七名大将论功与官位排列,亲自接下这份殊荣。 她作为领将之一,此刻就站在离他不过十步远的地方。 他今日穿得比往日任何时候看起来都要隆重,乌发束进赤金冕冠,层层叠叠的上衣下裳繁复厚重,玄底十二章纹衮服广袖收衽窄腰,外层还罩了极薄的纱縠,穿在他身上竟也不显得臃肿,只将身形勾勒的比平日硬朗许多。 肖南回觉得自己并不是有意要偷看皇帝,而是今日他确实格外好看,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她亦早已忘了一年前的自己还是决计瞧不上这等病弱美男的。 祭典中心最抓人眼神的,除皇帝外、便要数此次祭典领头的大祭司。 那是个穿的同样隆重的长眉老者,手拿一柄缠花杖,此刻就端坐在祭坛的正中央,可谓是整场目光的焦点。 此人便是那传说中自北方而来、自封北弘济门的扶丘天师。 北弘济门是个听起来比步虚谷还要神神叨叨的地方,实则也确实是个靠鬼神吃饭的地界。领头人扶丘一边自诩巫族出身,另一边又颇行顺天道的自然大法,早年夙氏定江山时曾在旁协助过,后来便成了年年国祭上的主角,如今在霍州、赤州都算得上信徒众多。 几个时辰前,肖南回以光要营守卫将军的身份护送众礼官进入长宓台,倒是留意观察过这远道而来的贵客。 整个北弘济门排场极大,除扶丘本人是个糟老头子外,其余随侍仆从无一不是俊男妙女,寒冬腊月里各个穿的是花枝招展,瞧着不像仙子仙孙、倒像是哪个洞哪个窟中修出来的精怪。 这扶丘天师本人长得虽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意味,可一瞧他那□□坐着的那匹青牛,可谓是金银都武装到了牛犄角尖,雕镂精美的鞍子上,白蜃为珂、紫金做花,九色丝绦遍绣银线,挂满了整个牛身。 这副模样当真不是过来唱戏的么?肖南回对这未曾见识过的祭典充满了怀疑。 一个时辰过后,她的怀疑已然转变为了切切实实的肯定。 祭祀的礼仪才走了不到一半,数十礼官各个手执各式祭器法宝,以那扶丘为首,将皇帝团团围在中间,像是一群作法的道士要将那“阵法”当中的人念咒念死。 这祭祀是否真能通鬼神她是不知,可她知道这人是会累死的。 眼下她都有点站不住了,更不要说一直在行礼配合仪式的皇帝了。 以她对那副小身板的了解程度,她十分担心对方抗不住那几十斤的衣服和头饰、最后要在这祭台上晕过去。 过往当真年年如此么?这到底是祭典还是渡劫呢? 她又转动眼珠瞧着左邻右舍,可周围的人似乎并没有人在意皇帝在做什么。 众臣神游的神游、瞌睡的瞌睡,似乎早就习惯这一年一度的“行刑场面”,反倒显得她很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日头从正午到西斜,围在长宓台外围看热闹的百姓都换了五六批,祭典终于进入尾声。 肖南回已然腰酸腿疼口干肚子饿,将姚易那的云叶鲜外加杜鹃拿手的那道水晶烧鸭、在脑海里复习了三四遍。 可再瞧那数十礼官却精神焕发、越战越勇,她简直要怀疑他们是否上台前服了什么秘药,否则她实在想不通一群半百老臣,平日上下马车都要人扶的主,今日竟然如此中用、百战不殆。 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一直端坐正中的扶丘终于换了个姿势,拿起了一直放在一旁的铙管呜呜咽咽地吹了起来。 听到这动静,肖南回终于打起点精神来。 这是祭典开始前,礼官千叮咛、万嘱咐过的流程,也是整个祭祀过程中,唯一需要她参与的部分。 其实也说不上参与,只是配合皇帝走完一道赐剑的流程,从头到尾也不到一盏茶的时间。 祭祀台上除皇帝外,任何人不得佩戴兵器。这是对神明的尊敬,也是出于守卫安全的考虑一早定下的规矩。 按原本的祭典祖制,祭台上除皇帝和礼官外,亦不得有朝臣在侧。而今年因祭战事英灵,才增了一道皇帝将象征荣耀庇佑的玉班剑赐予功臣的流程。 天成以左为尊,官位最高的文臣武将便立在左侧,而她站在最右,便是离夙平川也还有几人相隔,更莫要提站在最左的肖准了。 但即便如此,能与帝王同台参礼神佛,也是至高无上的荣誉。至少这一刻,她离肖准身边的位置又更近了一步。 半年前,她便是为着这一天才只身往碧疆腹地而去的。 可如今她得偿所愿、切切实实地站在这点将台之上,心中所感却和当初预想的不太一样。 她想起归途中遇到的那个南羌男孩,想到那个她生活了数月、最终在大火中化作灰烬的寨子。 她为了这一天付出了许多难以估算的代价。 而或许她曾经以为自己一直渴求的东西,其实大多数时候都只是肖准想要的东西罢了。 礼官手中清脆的击玉声在耳畔响起,肖南回微抬眉眼,发现皇帝已在她左侧赐剑完毕,正走到她面前。 一段长而拗口、听不明是何意思的吟唱过后,礼官将最后一个漆匣打开,露出里面纹饰精美的班剑。 皇帝缓缓将那剑从匣中取出,双手持平、递到她面前。 皇帝的双手掩在袖间,她什么也瞧不见,待伸出手去接那班剑时,才触到那人的手心,却发现那双的手冷得像块冰一样。 不知为何,她的手突地抖了一下,心似乎也跟着颤了一下。 鬼使神差般、她抬眼望去,却发现帝王漆黑的眼也正望着她。 那双眼睛依旧平静无波,仿佛对冷热悲喜都失了感觉,便是当下有人刺他一刀,他也不会有什么太大的反应。 有那么一瞬间,肖南回感觉这偌大的长宓台上,似乎从来只得他一人。 她终于明白自初见时他身上便有的那股枯伴佛灯、万古寂寥的气息从何而来。 锦衣华服、万人簇拥、至高无上又如何?此刻身边连一个能为他焐热手的人都不会有。他只能一个人站在高台正中央,扮演着“神”的角色,接受他子民的参拜祝祷。 但在这副躯壳的深处,她坚信那里蜷缩着的终究不是神,只是个人。 是个会冷、会热、会痛、会笑的人。 寒风吹拂夙未冕冠上金玉打成的垂旒,发出细碎的金鸣声。 他望着她,似乎下一秒便要开口说些什么。 她连忙将目光垂下,像是从未与他眼神相对一般,单膝而跪接过那班剑,随后举过头顶。 “臣肖南回,谢陛下恩典。” 许久,她看见脚下那片玄色刺绣的衣摆离开,胸口屏着的那口气才悄悄呼出来。 随行的礼官用燧阳玉做的长柄槌轻击她手中班剑,示意礼成,她这才站起身来。 就在此时,一阵细微声响自风中而来,却在将将要达长宓台之时消失不见。 肖南回突然觉得脖颈后的汗毛立了起来。 她警觉转头,望向不远处高台下围观的百姓人群。那里一片人头攒动、密密麻麻,全然瞧不出半点端倪。 不对,这种感觉她实在有些熟悉。 过往的某个时刻,她曾经听过这种悠长的共鸣声。 凄厉的,由远而近,带着杀机...... 瞳孔猛地一缩,她抬头望向长宓台的最高处。 高台正中的祭坛上、高耸直指天空的交龙旂顶端,立着一道紫色的人影。 第103章 招魂(下) 燕紫抱臂立在那方寸不到的杆尖之上,风吹动他腰间系带发出的抽打声同四周经幡拍打的声音混在一起,和谐地让现场所有人都忽视了他的存在。 然而他手中的那把古剑却散发着不容小觑的气息。 这种气息微弱的变化隐匿在风声之中,若非亲自交过手,便连最上乘的武者也未必能够察觉。 肖南回方才听到的声响,便是此剑出鞘的声响。 数月前,她初次与此人交手时,便险些死于他的剑下。 他是什么时候上的祭台?除了她之外,到底有没有其他人察觉到这个入侵祭典现场的刺客? 长宓台四面全是窄而陡峭的石阶,拾阶而上少说也要花上片刻,待到那时怕是该发生的早已发生。 最重要的是,如今高台之上便连一根铁簪子都没有,离得最近的礼官们手中只有金玉之器,便是受赐的武将也只得一把短而脆的玉剑。 只这分神的一瞬间,她再次向那旂顶上望去时,紫衣男子手中那把锋亮如雪的长剑已高高扬起。 肖南回觉得那根本不是一把剑,而是对着一片青青麦苗举起的收割镰刀。 早上那礼官苦口婆心地一番礼仪说教如今已成了耳旁风,她一脚踢开挡在前方的供桌香案,同时将手里方才皇帝御赐的玉剑朝着那扶丘天师头顶上的厘伯钟反手掷了出去。 玉剑未开锋,质地硬而脆,碰上青铜质的古钟当场碎裂,却因此发出清脆击鸣,提早敲响的钟声在长宓台上荡漾开来,压过了一切声响。 这一声示警令长宓台上的所有人都将目光聚集到了扶丘的脑袋顶上。 扶丘后知后觉,缓缓抬头望向正上方。 因着这绝妙的角度,他先是将那紫衣刺客的大袴和脚底板看了个明白,随后才留意到对方手中那缓缓起势的剑锋。 肖南回这是第一次瞧见那扶丘的眼睛睁开来。 只见对方平日里似是永远睁不开的眼睛此刻瞪得是牛大,那台阶都上不得、需得步辇伺候的腿脚此刻瞬间回了春,矫健离地一蹦就是三丈远,眨眼间已躲到礼官队伍的最后面,一张嘴那更是声如洪钟、堪比燕扶街上吆喝卖大饼的岭东大汉。 “有刺客!快来人!快来人!” 这一记惊叫像是炸进深潭的一块巨石,将整个长宓台里里外外的人群全都搅乱了,比方才那声钟鸣更加奏效。 然而声却不如影快,那燕紫手中的剑像是一道光一般,从半空俯冲而下、直奔皇帝的后心而去。 肖南回感觉到自己后背的衣裳一瞬间便湿透了,她拼尽全力向皇帝的背影冲去,却依旧赶不及那光影之前。 千钧一发之刻,另一道影子从那扶丘方才坐过的祭坛下一闪而出,从另一个方向迎向那紫衣刺客的剑。 虽然早就知道这狗腿子侍卫武功高强,可今日真瞧见对方拿出十分精力对敌,其功力还是令肖南回有些惊叹。 那样的刀法早已登峰造极,若非兵器相克,恐怕世间难逢棋手。 至此她终于明白,为何皇帝身边只得丁未翔一人。 因为一人就已足够。 锵。 白刃相击,刀吟剑鸣。 杀气止步于帝王后心一尺处。 刀客与剑客各自退开数丈远,却是难分高下,两人显然都有些诧异。 丁未翔占据主场,似乎早有准备,一声呼哨过后,训练有素的黑羽营守备便从四面八方向长宓台包裹而来。他并不急着进攻,只将皇帝小心置于对阵的死角中,小心观察起对方的路数来。 燕紫立于厘伯钟下,调整气息。他心知一击不成,对手又旗鼓相当,继续纠缠只会愈加不利,却似乎并不打算立刻离开。 此时惊慌失措、乱作一团的礼官们终于回过神来,举着各自手里的礼器、拖着长长的礼服衣摆,向着石阶下的方向缓慢移动过去。 说时迟那时快,燕紫突然便向着那行在最后的一名礼官背后袭去。 在场的丁未翔、肖南回都未料到眼前发生的这一幕,只见白光闪过,那礼官腰封化作两截跌落在地,手中捧着的玉匣已不见踪影。 好一招调虎离山之计。 肖南回终于明白这燕紫真正欲意何为。对方看似行刺杀之举,实为抢夺一年才会出宫一次的秘玺。 东西方一到手,紫衣剑客便不再耽搁,飞身点过祭台周临时设立的台柱,借力向着长宓台外围而去。 然而这一起落之间,黑羽营守备已将弓箭就位,随着丁未翔一声令下、黑压压的箭羽便向着那道影子而去。 却瞧那燕紫竟能于半空中翻身躲避,在没有任何着力点的情况下迸发出惊人的力量,手中白刃舞做一片水泼不进的亮光,眨眼间便将两石弓射出的黑羽箭斩落在地。 就在此时,一阵微弱的铃铛声自西南方位响起。 紫衣剑客听音辩位,转瞬间已找到黑羽守卫薄弱之处,一个起落以冲出十丈开外。寻常侍卫不是他的对手,还未来得及收紧的包围圈转瞬便被撕开一个口子,那燕紫提剑而去,仿若出入无人之境。 这等放肆的行径需得有着上乘功夫傍身才有底气,然而肖南回此刻更为在意的,是方才那夹杂在吵闹人群声中的铃铛声。 这铃铛声是从观礼的人群中而来,及其细微暗哑,但也并非无迹可寻。听起来仿佛寻常驿铃或是谁家女眷的饰物,可细细分辨便可知当中有所分别。 最重要的是,她曾在色丘与那些仆呼那交手时听到过那种声音。 那厢丁未翔已然追着燕紫而去,肖南回顾不上那么多,迎着闻声赶来的侍卫队狂奔下长宓台,顺手抽了一名侍卫的佩刀,转头向着人群中发出铃铛声响的方位追去。 外围的人群还不知前方发生了何时,不少人仍沉浸在庆典的喧闹中,目光向着高台之上、言语间都是热烈,只有她一人逆流而行,在拥挤中艰难前行。 方走出平地、进入楼台坊间,肖南回便翻身上了屋瓦之上,寻着同她一般、移动轨迹可疑的身影。 果不其然,不远处的民居深巷中,一道身影急匆匆地一闪而过。 此时看热闹的人群都挤上了街道,巷子中本空无一人,这种时候简直是追击的绝佳时刻。 肖南回翻身而下,寻着那身影一路向巷子深处追去。 追了一会,她便觉察出吃力来。 焦松是个小地方,坊间的墙瓦修得比阙城低矮许多,人行其中尚且拥挤,更莫提有些巷子深处堆着冬日烧火用的木柴瓦棚,不仅无法全速奔跑,就连快走起来也甚是费劲。 转过一道窄巷,她与一举着破招牌的算命卦师迎面相撞,两人双双踉跄了两步。 虽只一瞬间的耽搁,可待她匆匆赔礼再抬头望去时,整个巷口已再无半点那人的只衣片影,空巷之中仿佛从来都没有过什么可疑之人。 气闷之余,肖南回很快反应过来什么,一把将那算命的抓住。 “你方才可瞧见有人过去了吗?往何处去了?” 那算命的方才被撞了一下,正有些不舒爽,瞧见肖南回这有事求人的样子,便耍起赖来。 “未曾未曾。” 肖南回心急那人去向,不肯死心,又追问道。 “在下也是有急事,瞧见那人从这巷中过去,方才走得快了些。先生当真没瞧见有人经过?也没瞧见那人模样?” “小老儿腿瘸眼瞎的,能瞧见什么呀?” 这一回对方语气中透出的信息便有些耐人寻味。 他分明不是个瞎子,却自称瞎眼,这便是有些自我贬损、引人追问的意思了。 正在这僵持不下的档口,一道人影自另一边翻身而下,却是丁未翔。 丁未翔瞧肖南回一眼,又看了看一旁那算命的,便已将他自动忽略。 “人呢?” 肖南回懒得敷衍,对这人突然出现在自己跟前也没太多想。 “丢了。” 说完她看一眼对方脸上那难看的神色,便知他也追丢了那燕紫,当下主动言和。 “我且嘴上饶你一回,你便不要再来数落我了。再者说祭台上我可又救了你主子一回。我们之间算是扯平了。” 丁未翔冷哼一声,倒也没再提以前的破事,只冷冷打量了一下那算命的。 那算命先生瞧不出丁未翔是个什么来头,正拈着自己的两根鼠须,想要继续同肖南回讨价还价。 “这位仁兄也可来评评理。并非小老儿不愿帮忙,只是因这祭典,整个焦松县城内人都空了一大半。小老儿开不了张、几日未曾有米下肚,这如今头昏眼花、脑浆子都混成一团,实在是没留意到那什么可疑之人。” 肖南回觉得自己仿佛看到了几十年后的伍小六。 只可惜对方不是个胖子,耍起小聪明时少了那份憨厚加持,看着就特别的讨人嫌。 她正准备故技重施,还未来得及拔出兵器,身后一直沉默旁观的丁未翔已经瞧明白了这局棋,先她一步猛地抽出刀来。 “唰”地一下,那算命的背后背着的竹竿招牌从中一分为二,连带他头顶上的那黄皮子毡帽也开了天窗。 不过力道那控制得是相当的好,对方只觉得头皮一凉,随即飘下两根碎发来。 丁未翔面无表情开口道:“雁翅营当差,瞧见你这过了个贼。你若不配合,我便只好将你押回去细细问起。” 肖南回还没说出口的狠话就这么咽了回去,随后觉得做人也不能如此做绝,又往回找补了两句:“你若配合,少不了你的银子,只是休要太过贪心。” 最终果然还是银子二字起了作用,那算命的瞬间眉开眼笑,整个人看起来都乖顺了不少。 “能为官爷排忧解难是小老儿的荣幸,方才那人也算是同我迎面而过,瞧了个是真真切切。” “既然如此,现下便随我回去走个流程。” 丁未翔不知为何似乎要赶着回去他主子身边复命,非要将人带回黑羽营审问,肖南回却不肯退让。 “现下就画。那人出现没多久,他记得还算清楚,若是隔了夜能回忆起来的细节就更少了。到时候再耍几个花招,我们岂非要白付他那些银子?” 丁未翔皱眉:“此处又无画师,你教何人来画?难不成你来画?” 肖南回画过画吗?当然画过,画完之后还没来得及向肖准显摆,便被杜鹃当成来历不明的符纸给丢出去了。 “这个......”她故作沉吟,还没想好如何接下这话茬,一旁那算命的却嘿嘿一笑,露出一口黄牙。 “老小儿早年在外讨生活,给人画过肖像,倒还是有些手艺。” 他边说边拿起别在帽檐上的毛笔,放在舌头上舔了舔、润出些墨色来,又从怀里掏出张写符用的黄纸来,思索一番便落笔画了起来。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算命的便放下笔,将纸呈到两人面前。 “官爷请看。” 丁未翔只瞥了一眼,似乎嫌有些潦草,便将头扭到一旁。 肖南回却看得仔细些,心下当时便道:这算命的笔下还有些功夫,寥寥几笔甚是传神,就连唇下的痣都点的颇像那么回事。 她指着那颗痣,语气中有些怀疑:“他与你迎面而过,也只一瞬间的事情,你竟然连他脸上的一颗痣都记得清楚?” 算命的又是嘿嘿一笑:“这各行各业总要有些吃饭的本事,我是给人瞧面向算大运的,最爱留意这些个眉眼高低、皱纹走向、痣在何方......” 算命的开始滔滔不绝起来,肖南回却有些听不进去,眼睛盯着手中那张画像有些出神。 “你觉不觉得,这画的有点像一个人?” 丁未翔起先闭目立在一旁,听她言语这才又瞧了瞧那符纸上画的东西。 画像上的人两颊瘦削,生了一双三角眼,瞧着不像是个有福气的人,偏生额头生的很高,似乎又有些威势。这威势又被他嘴下的那颗痣坏了不少,整个人多了一丝阴柔的气息。 画像上的人同脑海中影像渐渐重合,丁未翔渐渐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 “怎会是他?” “可是......”肖南回的声音也变得有些艰难。 那厢丁未翔已经知晓她要说什么:“可是邹思防已经死了。” 距离霍州之行已过去大半年的时间,如果不是眼前这张画像,再过上一年半载,或许邹思防这个名字连同那张没什么特色的脸,也就会慢慢消失在他们的记忆当中。 可谁也没有想到,就在此时此地,这个名字突然便又跳了出来。 当初因秘玺一事在邹府大费周折的往事还历历在目,肖南回亲眼瞧见邹思防同那方假玉玺一起沉入了白耀关的沼泽之中,怎会有假? 人死不能复生。难道,是这长宓台上的祭典当真通了鬼神、招来了那邹思防的魂魄?还是什么人借此机会故意大行鬼神之道? 可为何偏偏是邹思防呢? 那在人群中秉铎摇铃、为燕紫指明出路的神秘客,究竟只是一个长得像邹思防的陌生人,还是邹思防......其实根本没有死? 他同整件事有何关联?安律口中的主人是否就是他?他操纵仆呼那三番五次行刺杀盗玺之事目的究竟是什么? 肖南回望着手中的画像陷入了沉默。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高能,说到做到。 第104章 心的构造 正月晦,夜。 焦松县的帝王行宫内灯火寂寥。 这处行宫是在一座古刹基础上修葺的,因时间匆忙的缘故,仍保留了大部分原有庙宇的模样,只在其中增添了陈设装饰、重新修裁了园石林草,瞧着倒像是一处辟给贵族的清修之地。 行宫西北正位上坐落着一座高耸庞大的主殿,当中供奉的正是传说中照管五魂五鬼的天神戴榺。 巨大神像的双目在黑暗中散发出一片柔和的光芒,竟是块内含夜光宝玉的石料雕成的。 神像座下,年轻帝王缓步而来,身上还带着殿外消散不去的寒气。 他望着那神像平和至没什么表情的脸,将供案上一直铺着的锦罽掀开来。 锦罽下是一只坐在楠木托盘中的掐丝镂空金球,细看那金球当中层层叠叠,又隐隐透出些翠绿色来。 托盘旁,已经冷了的手炉散发着一阵气味略苦的香橼气味,和男子身上的气息倒是有几分相似。 他正要伸出手去拿那手炉,一阵脚步声在身后响起。 夙未收回衣袖转身看向自己的内侍官。 单将飞简单行礼过后,屏退了殿门口的值夜宫人,上前小心地为帝王取下那沉重的冕冠。 “陛下,丁中尉方才来报,说人已回了住处,陛下可以安心了。” 单将飞的声音很轻,显然只说给眼前人听。 夙未轻靠在软塌上,闻言轻哼一声,表示知道了。 单将飞正要将手中冕冠放回礼部备下的漆匣中,余光瞥见放在供案上、已经熄了的暖炉,神色一变。 “陛下方才没带手炉吗?” 帝王瞥一眼那暖炉,神情如常:“大概是更衣后落下的。” 单将飞上前将那暖炉收好,语气颇为自责:“到底不是宫里出来的,做事如此不周。是小的安排疏漏,请陛下责罚。” “一个暖炉而已,罚你做什么?” 单将飞一时没有说话。 眼前的人因除了冕冠而露出高高束起的乌发,修长的脖颈从交领中探出,节节脊骨都能瞧得一清二楚,白皙的皮肤上是一圈被沉重头饰压出的红印子。 叹一口气,内侍官从袖中拿出一小瓶药来,涂在那红印上。 “陛下对自己的身子为何总是不上心?天还冷着,祭典又程序繁多,陛下可以让小的代劳的。” 半透明的乳膏在皮肤上被指腹推开,渐渐显露出透骨的热度来。夙未半阖了眼,神态终于多了些柔和。 “阿飞扮孤的样子如今也算有七八分的相似,若非离近了瞧,真要连王叔都骗了过去。只是这祭典毕竟众目睽睽之下,又要亲手赐剑,万一让今日台上的那些老家伙知道了,回头不知又要怎样揣测于孤。” 单将飞觉得有些好笑:“往年不也如此?怎么没见陛下顾虑过这些......” 话一出口,他便察觉不妥,连忙告罪,“小的失言了,请陛下莫要怪罪。” 帝王显然并无意治罪,只淡淡道:“若是往年便算了,今年不行。” 纤长的手指慢悠悠摸过那一颗颗舍利珠,似乎在思考些别的事。 内侍平顺的眉眼抬也未抬,便知眼前男子似乎心不在此处。 “陛下可有心事?” 夙未指了指一旁小桌上精美雕漆盒里、五颜六色的干果蜜饯。 “这里面,为什么没有杏仁?” 单将飞一愣,似乎对这答案有些意料之外,随即连忙道:“小的这便叫人准备。” 帝王手心一翻,掌心多了一枚干瘪瘪的东西。 “要这一种。” 单将飞又凑近了些才勉强看明白,那是一枚已经风干了的、皱巴巴的杏仁核。 “这是野杏子的杏核,宫内怕是寻不到。小的可以教人去城东市上瞧瞧......” 男子顿了顿,又将干杏仁核收回袖中。 “算了。这点东西,倒也不值得大费周章。” 这一来一回,单将飞愈发肯定自己的推测了。 他走到一旁,将暖炉中已经烧尽的香灰挑了出去,又添了些安神香进去、小心燃起来。 “时辰也不早了,陛下今日劳累了一天,也该歇下了。” 帝王望着那静静燃烧的香炉,突然便从软塌上起身来。 “孤还不想睡,但又觉得有些无趣。” 单将飞又一次愣了愣。 他从九岁便开始服侍眼前的人,只要在宫墙内,他就是帝王的影子。 形影不离如他,从未听过这清冷的人抱怨无趣。 愣神间,夙未已然拿定了早就盘旋在心头的主意。 “青怀候所在别馆离行宫有多远?” 单将飞将那异样感压下心头:“驾车的话约莫一炷香的样子。” 夙未点点头,随后悠悠道:“派人去青怀候那里,叫右将军亲自来谢罪。” 单将飞神色如常地应下,却不得不谨慎问道:“这三更半夜的,青怀候若是问起,这罪名是......?” “她不是在祭典上丢了孤赐的班剑?论罪当斩。至于斩法......”男子故作停顿,“孤需得仔细想想。” 单将飞松口气,总算确定了这趟差事还没到要他老命的地步。 可转头看到男子脸上的神色,这心又有些七上八下起来。 ****** ****** ****** 小半个时辰后,行宫侧门外的甬道上,肖南回打着哈欠从吉祥背上爬下来,一眼便瞧见立在夜色中、提着一盏灯的年轻内侍官。 她认出对方便是先前入宫时见过的姓单的总管,心中生出几分亲切来,可不知为何,对方今日却瞧着分外严肃疏离,行过礼后她便也只好尴尬沉默。 今日祭典她虽只算得上个配角,却也累得不轻。先前那一番周折过后,她本想拉着丁未翔再查一查那“邹思防”的下落,可事发前后,方圆百里内约有上万人聚集在祭台和城内,即便调动军营前往一一排查,短时间内也无法有个确切结果,左右权衡也只得暂时作罢,将这繁琐工作交回丁未翔手里,只叮嘱对方若有新消息一定要告知于她。 回别馆的时候,她各种小心翼翼,生怕肖准责怪自己掺和了这趟浑水,可最终却发现对方并未回住处。 就在她正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的时候,行宫便来人传唤,说是要她去“谢罪”。 这是肖南回头一回被三更半夜召去谢罪,她甚至怀疑这在天成朝中众臣之中兴许也是头一回。偏偏肖准又不在身旁,她连个缓兵之计都使不出来,只老老实实从命。 单将飞步履匆匆走在前方,除去见面时几句简短问候,当真是一个字也不再多说了。这让肖南回内心更加犯起嘀咕来。 左右这祭典之上她也算救了皇帝小命,这昏君该不会还在记恨先前岭西的事,如今要寻个由头将她灭口吧? 想着想着脚下又是连着几个踉跄。 晦日内行宫不得见烛火,偶见行走的宫人内侍,皆袖中拢一盏萤火做的冷灯照明,好似鬼火一般,直将周遭氛围凸显得更加阴森不详。 又转了几个弯,周围愈发安静,那内侍的脚步也放得更轻。 肖南回微微一抬头,便发觉自己已站在一处巨大的神殿面前。 她虽去过不少深山老林,却没怎么进过那些寺庙古刹,常去的便也只有永业寺那座小庙而已。眼前这座神庙的制式外形都是她从未见过的样子,瞧着绝非近百年所流行的样式,当中供奉的应当也非佛陀或天王地母,而是一些更古老的神。 那内侍立在入口处向内通禀,随后又示意她快些跟上来。 一迈入殿内,一阵温暖干燥的气息便扑面而来。 大殿正中摆着一只巨大的雕花铜炉,镶着暖玉的宝盖中透出一缕缕细烟,大肚中都是烧得通红的炭火,整个炉子散发出的热气将寒冷推向四周,在这偌大的殿中劈出一块温暖如春的地界来。 除了那铜炉,殿中最引人注目的便是深处的那尊神像,神像周围约莫有十数根黑漆漆的柱子,各个需得两三人环抱,高耸直上,没入屋顶的黑暗之中,竟令人生出一种向上延伸没有尽头的感觉。 殿内依旧没有点灯,除了那炉炭火透出的一点光亮,便是沿着进殿甬道两侧的琉璃宫灯。宫灯内仍是冷冷的萤火,样子也并非寻常灯奴的样子,而是巨大花朵的样子。 那花朵层层叠叠,其下细叶卷曲曼妙,瞧着像是某种兰花,可花心却旋转扭曲,像一个个旋涡盛开在黑暗之中。 这样的花,似乎不太会出现在现实世界中。可怎么......会觉得有点眼熟呢? 肖南回一边往前走一边瞧着那宫灯瞧得出神,完全没有留意到那内侍已止步在自己身后十步开外的地方。 “右将军喜欢这宫灯?” 皇帝的声音冷不丁在黑暗中响起,肖南回吓了一跳,四处张望了一番,才瞧见神像座下的男子。 他身上仍穿着白日里祭祀的玄色衮服,几乎快要与这周遭的黑暗融为一体。 传闻皇帝不喜光亮,她从前是没觉得,如今可算是见识到了。 先前猜测又浮上心头,肖南回一阵不安,摸索着四周地面跪拜行礼。 “臣......”话开了个头,她突然想起来自己是来请罪的,连忙又改口,“罪臣肖南回特来请罪,还望陛下宽宏大度,能网开一面。” 良久,那道声音才再次响起。 “哦?你何罪之有啊?” 肖南回只觉得脑袋里的一梗。 不对呀?不是你叫我来的吗?什么罪你自己没想清楚吗?! 可怜她方才顾着脸面没有开口问那内侍官,如今只得搜肠刮肚、冥思苦想,生怕一个不小心踩了老虎尾巴:“这、这个......罪臣在祭典上行为唐突、坏了规矩,还追丢了那刺客,实在是有负陛下信任。” “哐当”几声脆响。 肖南回也跟着一哆嗦。 几片碎玉被扔在她面前,依稀是那把被她丢出去撞击厘伯钟的班剑。 “你竟敢将孤送的东西摔个稀巴烂,该当何罪啊?” 肖南回又是一梗。 都怪这太黑,摸来摸去,最后还是摸到了老虎屁股上。 “臣罪该万死,请陛下恕罪。” 哼,她何罪之有? 要不是她将班剑丢出去示警,您老人家的脑袋可能此刻正在长宓台上吹风呢。 “无论孤如何罚你,这东西碎了便是碎了,你又要如何补救?” 肖南回在地上蠕动了一下,盯着那几片碎成渣渣的玉剑,有片刻的走神。 这皇帝真是闲得要死,碎成这样还一片片捡起来,就为了给她看个罪状?! 不成不成,好汉不吃眼前亏,她可不能今天交代在这。 眼一闭、牙一咬,她急中生智、硬着头皮道。 “罪臣、罪臣去找个上好工匠,再将陛下赏的金子融了,将这剑用金子重新镶起来,再挂在家中风水最旺之处、日夜跪拜,生死不敢忘也......” “甚好。起身吧。”帝王的声音透出一种少见的愉悦,连音调都扬了起来,“还请右将军谨记自己许下的承诺,否则便以欺君之罪论处。” 肖南回懵懵登登站起身来,突然就觉得自己今天走的这一遭,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劲。 下一秒,她抬眼瞧见香案上摆着的那掐丝镂空金球,这种感觉就愈发强烈了。 她并不认识那精巧繁复的物件,却认识那当中露出的那点剔透的碧绿色。 那可谓是人间绝无二色的存在,她见过一次便不会忘记。 “这、这不是在祭典上被......” 那金球之中放着的,可不就是那让她猴子一样爬上爬下、又在泥潭里泡了一夜才得来的秘玺么? 只一瞬间的震惊,她随即便反应过来:秘玺如今还在,那祭典上那被夺走的玉玺只有可能是假的。 早前她便寻思着,这秘玺丢失是天大的事,丁未翔那边竟半点慌张急迫感都没有,真真是奇了怪了。如今来看,却原来一早就摆了个请君入瓮的局,而她只是个不知情的局外人罢了。 早在霍州的时候,这玉玺便真真假假了多少回,如今旧事重演,她愈发觉得自己像个傻子了。 “陛下好计谋。既然国玺无碍,在下便先回去了,也好早日寻得那工匠、贯彻陛下旨意......” “你急什么?” 她急着逃离这诡异的氛围,急着想明白她究竟忽略了什么,急着平复内心那股子愈发明显的不安...... 偷偷转过头去,肖南回突然发现:不知何时,领她前来的单姓内侍官早已不见踪影,殿门外空空荡荡,一个人影也瞧不见。 今夜薄薄的月色洒进殿门内的甬道上,将她自己的影子拉得好长。 随后她便瞧见前方的黑暗中拉扯出另一条影子,缓缓走向自己。 “你知道这装玉玺的东西是什么吗?” 金色花球在男子手中旋转,像在把玩一件无关紧要的摆件。 “臣,不知。” “这是玲珑龛,一旦闭合,便要扭转九层机窍才能开启。孤曾与青怀候定下约定,如若他能将这玲珑龛解开,孤便应他一个请求。你猜,他求了孤何事?” 肖南回的心突突地跳起来。 “臣不知。” “伴君如伴虎,离孤身边一寸近便一寸险。本以为青怀候会请求将你从右将军的位置上调走,但他却请求孤应允他出战碧疆。” “他若将你调走,则孤此生不会重用于你,亦不会再与你有更多交集。但如若他放弃了你,那孤便不会放手,你的未来将不受青怀候照管,而是全权交由孤来定夺。” 肖南回沉默地听着,直到开口时才发现嗓子有些沙哑。 “义父并未放弃过臣,他只是......” 他只是有他必须要做的事而已。 收复碧疆、剿灭白氏、为父兄报仇,是肖准毕生夙愿。 这个念头已在她心头盘旋了那么多个日日夜夜,只是不知为何,如今这句话她竟无法说出口。 可与此同时,今夜的不安突然消散了些,另一种情绪占据了她的心。 肖南回终于抬起头来,直直看向语出不逊的帝王。 “臣的未来自然握在自己手中,怎敢劳烦陛下费心?”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对方的眼睛似乎在周围晦暗的映衬下变得更加明亮起来。 “肖卿似有不满。不知是不满于何事?” 她盯着那金色花球,沉沉问道:“不知义父解开时,这龛中可放着秘玺?” “并无秘玺。” “可有宝物?” “也无宝物。” 她胸中一口恶气终于吐出来:“既然是空的,陛下为何又要人费劲心思去解?” 她这话说得已有几分放肆,言外之意是在指摘皇帝喜欢用这些个奇淫巧技去难为人,肖准一介将军出征,生死都置之度外,他身为一国之君竟还要左右设槛,难道不是成心刁难? 然而此语放在当下情景中,又有些言外之意的意思。 就好像她在质问皇帝:为何要三番五次言语戏耍于她、教她猜不透他的真实目的。 肖南回反应总是慢半拍,察觉到自己的话有些不妥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晚了。 “参透玲珑巧思、洞察其曲折构造,本身就是一件趣事。又何须有宝物?” 地上的影子又靠近了些,几乎与要与她的影子纠缠在一起。 “陛下聪慧过人,自然是觉得有趣。可臣向来蠢笨,恐怕不能体会其中乐趣。” 肖南回想退开,腿却动不了。 “你可知,玲珑龛再繁复难解,终究是有规律可循,算不得这世上最复杂的东西。” 她只觉得心跳得很快,四肢血液却流得很慢,慢到让她的一举一动都变得迟缓起来。 “臣愚钝......” 夙未的气息已十分靠近,近到她低垂的视线已能看清他衣缘上针脚细密的黼黻纹。 那是帝王祭祀才会穿的衣服,繁复而庄重,带有几分禁欲冷峻的意味。 她鼻间又闻到他身上那股似有若无的气息。 不知怎的,这气味如今竟少了几分清苦的感觉、多了几分温度,连带着周围的空气都热了起来。 肖南回大气也不敢喘一下,正想着无论如何也要回避。 下一秒,一根如玉的手指轻轻点在她的心口。 “这里,才是这世上最复杂的东西。” 肖南回感觉自己狂跳的心蓦地漏跳了一拍。 她顺着那只手向下看去,那串舍利珠串依旧好好呆在它该在的地方。 他不是带着那串佛珠么? 可为什么她会觉得眼前的人......是不是疯了? “这世间许多事物看似神秘诡谲、变幻莫测,实则一朝被看透了运行的规律,也不过就同那月升日落一般枯燥无趣罢了。可是肖卿这里的构造,孤却一直看不透呢。” 她呼吸都急促起来,几乎是嗫嚅着说道:“臣对天成的一片赤诚之心,陛下怎会看不透呢......” “肖南回,你是真的不明、还是在同孤逗闷子?” 他的身影在四周宫灯的幽光下摇曳着,在她脸颊上投下狭长的影子,紧接着那影子又四散弥漫开来、将她包围在其中。 她感觉到一双瘦而有力的手揽上了她的腰,还没等她有所反应,一片薄而微凉的东西落在她唇间,像是一片深冬时节落下的寒梅花瓣。 血冲上肖南回的天灵盖,她感觉到自己上升的温度温暖了那片花瓣,令它同自己贴得更近、更深,带着涌动的气息,将她包围在其中。 她终于反应过来什么,下意识便要挣脱这个怀抱。 可她方一发力,那人便好似知道她下一步动作一般,借力一闪,她整个人便向着一旁的桌案倒去,瘦长的身躯借势压在她身上,一道如有形的目光从她的脸一直滑了下去。 那日演武场的一幕再次上演,只是这一次谁在上、谁在下似乎反了过来。 “肖卿教导的一招一式,孤日夜不敢忘却。” 她像一只被褪了毛、躺在案板上的呆鹅一样,使劲扑腾了两下,却不敢真的使力,瞧着倒像是情人间欲拒还迎的小把戏。 他就那么静静看着她,眼神却变得滚烫,那漆黑的瞳中仿佛生出两个漩涡,要将她吸入其中。 她慌了,只觉得四周的一切都天旋地转起来。 那双眼同四周巨大的雕花宫灯化作一片荧荧的光点、混着冷冷的月光,直直撞入她记忆深处模模糊糊的碎片。 她终于想起雪迷殿那一夜的情景和那个怀抱了。 可是为什么?怎么会...... 肖南回的思绪停滞了。 她感觉到有什么先前一直潜伏在她心底的东西,如今就要不受控制地翻腾出来。 这滋味比身体不受控制更令她慌乱不已,为了摆脱这令人窒息的局面,她恼羞成怒般开口道:“陛下仗着自己是皇帝、我不敢弄伤你,便能随意欺负我吗?” 几乎是一瞬间,那双眼睛中的火便熄灭了,复又恢复了古井无波的样子。 这一次,似乎比先前还多了一分死气。 他放开她,缓缓退开几步,随后头也不回地走向宫殿深处的黑暗之中。 “单总管,送她出去。” 第105章 黑羽箭 肖南回逃也似的回到别馆时,已是过了子夜。 同住别馆的其他几位领将早已歇下,夜到深处寂静无声。 中庭里点着灯,肖南回虚浮的脚步顿了顿,心底突然升起些希望,急急忙忙往前快走了几步。 可中庭空空如也,肖准并没有在等她。 此时此刻,她最想见、也最怕见到的人,就是肖准。 她想见他,告诉他自己的迷惑和彷徨。 但她也害怕见到他,害怕被他看出端倪。 那只点在她心口的手、隐晦却热烈的话、落在她唇上的那团火,都似生了根一般在她脑海里,越是想忘越是忘不掉。 一种奇特又令人不适的情感占据了她的身体,几分慌张、几分羞耻、还有几分......背叛感。 为什么会有背叛感呢?肖南回想不明白这件事。她只想用肖准的音容相貌洗去那人在自己身体中留下的记忆。如果是今夜,她或许可以鼓起勇气倾诉自己这么多年来的思绪,如果是今夜...... 可今夜,偏偏肖准没有回来。 中庭的石桌上留着一盏油灯,兴许是巡夜的士兵留下的。肖南回将那灯点亮,又在石桌旁坐下来。 她还不想回自己的房间,不想爬到床上,不想进入睡梦之中。她害怕睡着以后那人又入梦来,将她戏耍一番、来回摆弄。 就算此时此刻她还清醒着,老天也偏不遂她的愿,将那段羞耻中透着缠绵的画面,唱戏般反复在她脑海中演来演去。 时辰一点一滴地流逝,肖南回眼巴巴地盯着那盏油灯,心中祈祷着肖准快些回来。 此行来焦松县,加上往返脚程也就几天的时间,她与肖准都有军务在身,实在不可能顾及到许多,便没有带上杜鹃和伯劳。 她没让杜鹃跟来,是体恤她车马劳顿、不值得折腾这一趟,而她不让伯劳跟来,却是嫌她折腾旁人、生怕捅了娄子。 可此时此刻,她突然就有些后悔了。 只有身体筋疲力尽,她的思绪才能停下来。如果伯劳在,她还可以挑衅对方一番,来个大战到天明。 枯坐了一会,肖南回从衣襟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符纸。 这是白日里那算命的画下的,丁未翔嫌那张粗糙,最终还是教人重新画了分发下去,这张原始稿便留在了她手上。 脑子里乱哄哄的声音停不下,肖南回索性就着那盏昏暗的油灯,对着邹思防的那张画像开始琢磨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渐渐亮了起来,别馆侍从领着一队前来分发流程帖子的礼官进来,一抬头被中庭里坐着的人吓了一跳。 侍从原地站了一会,走近前定睛一瞧,才发现那人影似乎是光要营的女将军。 对方发髻散了一半,头发上还结着层霜,手里捏着半张黄纸,一动不动地趴在石桌上。 “右、右将军?” 那人形颤了颤,慢悠悠抬起头来,露出一张青白浮肿的脸来。 “什么时辰了?” 侍从定了定神,细声细气道:“辰时了。” 肖南回猛地站起来,一不小心将桌上那已经燃尽了的油灯打翻,也无心去顾及,急急忙忙问道:“昨天夜里大将军可有回来?” 侍从摇摇头:“小的守夜到天亮,右将军是昨夜最后一个进院子的。” 肖南回的身形顿在那里,许久才动了动,将那油灯扶了起来。 她的脸有些冻僵了,此时此刻已经做不出失望的神情来。 侍从察言观色正要退下,转头却又被叫住。 “先生可否能帮忙安排送封信?” “当然,将军尽管吩咐。只是焦松是个小地方,驿站没有快马,若无军令调配信使,送信回阙城估摸着也同返程的日子差不多了......” “不是送去阙城。”肖南回将薄薄的信笺递给那侍从,“是送去霍州的。” 那封信是她昨夜犹豫很久后写下的。 如果说祭典上出现的“邹思防”便是仆呼那的领头人,如今的重重迷雾便算不上一点破晓的希望都无,至少她曾到过邹府,而邹思防也并非来去一身轻、没有家眷的人。而如果这个“邹思防”有异,他的家人或许能够察觉一二。 仆呼那的事,必须有个了断。 她反复说服自己这是职责所在,与那人无关。却已忘了最早霍州之行实则是为了肖准。 侍从领了信便退下了,临走前将礼官留下的帖子照例给了她一份。 帖子上记录的是今日祭祀的大致安排,肖南回一目十行地瞧了瞧,确认基本与自己无关。 好不容易有一天得闲,她不想一个人在别馆度过。 想了想,她牵了吉祥往驻守的黑羽营而去。 黑羽营是皇帝近卫,直接听命于皇帝调遣,按理说应当驻扎在帝王行宫附近。可这一次晦日祭,黑羽大营却设在别馆众多的焦松外城。 阙城附近的别馆有数座,其中又以焦松县的最为密集。先前杜鹃曾说漏嘴,她又从姚易那里探到些消息,基本确定白允就被囚禁在焦松一带的别馆之中。可究竟是哪一座却不得而知。 但昨天长宓台发生的事却给肖南回制造了一个机会。 以丁未翔的判断力来说,他一定已经察觉到了那紫衣刺客同白氏之间的关系,是以昨夜帝王行宫守备格外森严。 而祭典抢夺秘玺之事既与白氏有关,白允所在别馆势必也会加强守备,以防那燕紫或其同伙趁乱与之联系。 她实则也并不知道就算找到那处别馆、找到白允,自己又能如何。只是在肖准离她越来越远的这些日子里,她心底一直有种说不清的预感,而昨夜肖准彻夜未归,似乎更加逼迫她去确认这种猜测。 对她来说,那处别馆里住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残忍却引人探究的谜底。 策马奔袭小半个时辰,她将吉祥拴在黑羽营驻扎地外不显眼处,步行来到营地入口处。 黑羽营的明卫很少,但暗哨颇多。她并不想蹚过烂泥、爬过铁蒺藜、翻墙翻到一半的时候被人一箭射个透心凉。 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就在肖南回对着营外守卫犯愁的时候,她突然想起来自己手腕上的东西。 在碧疆的时候,皇帝曾经给过她一枚玉质的手环,那东西瞧着不堪一击的样子,却无论如何也取不下来,时间久了她也暂时忘了这档子事,如今突然想起,倒是无意中帮了她一个大忙。 定了定神,她大摇大摆走出隐蔽处,径直向入口守卫而去。 即使瞧见她穿着光要营的甲衣,黑羽守卫如往常一般迅速将她拦了下来。 “来者何人?” “光要营右将军肖南回。” 随后肖南回轻咳一声,带着几分不确定似地露出手腕上的环。 那黑羽守卫瞧了一眼,胄甲下的眼睛露出明显的惊讶来,他犹豫了片刻并没有立刻放行,语气却客气了许多。 “圣驾未离行宫,右将军为何会来此处?” 肖南回瞬间紧张起来。 皇帝给她这东西的时候,确实说的是出入圣驾左右,没说哪都能去。她先前理所当然地以为皇帝身边都出入自由,一个黑羽营还能拦她?可到头来还是对鹿松平那滴水不漏的妖人低估了太多。 手指不自觉地握紧,肖南回努力让自己回想起伍小六面不改色扯谎的样子。 “这个......不是昨日祭典上出了岔子,那刺客与同伙还下落不明。我与那凶徒交过手,特意来同鹿中尉商议一下对策。再多的......”她故作严肃地顿了顿,“恕我不能告知。” 空气短暂地安静了片刻,两侧的黑羽守卫终于收了兵器退开来。 “右将军到访一事在下会如实禀报中尉,还请将军莫要怪罪。” 肖南回强压住内心的狂喜,故作淡定地点点头,迈着沉稳的步子进了营地。行了数十步回头偷瞧,发现没有人追过来,这才放下心来,快步向着守营中尉的帐子而去。 伍小六曾经曰过:说谎话要真假掺半。她从前嗤之以鼻,如今却打算将其奉为经典每隔一段时间便复习一遍。 从某种程度上来讲她并没有说谎,她确实是来找鹿松平的。 只不过当然不是来找他商议什么对策。 一个鹿松平再加上一个丁未翔,如果这两个人都搞不定的事情,她从中横插一脚又能解决多少问题呢? 天成四大军营各有排兵布阵之道,但她有了先前在岭西营地的经历,对黑羽营并非完全不熟悉。而且此次跟随圣驾来到焦松的同官阶中尉并不多,她没费太多功夫便找到了鹿松平的帐子。 太阳方才升起,帐子里还有些昏暗,肖南回仔细确认了一番情况,这才小心翼翼地摸了进去。 帐子内整洁到有些诡异,丝毫看不出有人常驻于此的痕迹,只有正中那张垫了兽皮的大案上有些杂乱。 可怜她其实没有多少同鹿松平深入打交道的经验,只能认命地先从那看起来最有希望的案子上翻看起来。小到一片指甲盖大小的纸灰、大到需得两人才能抬得动的布阵沙盘,她究竟要翻到何时才能找到她想要的答案啊! 肖南回深吸一口气,用入口处固定毡帘的玉钩做了个简易的预警装置,随后撸胳膊挽袖子,准备干一些“偷鸡摸狗”的事。 案子上东西繁多,又杂乱无章,须得小心记下看过的顺序,每翻看一样东西,还要记得放回原位,简直是对人心智的莫大摧残。 翻着翻着,她突然就有点委屈。 为什么她总是要把自己置于“偷鸡摸狗”的境地呢?前有夜探邹府被那主仆二人耍得团团转,后有夜探康王行宫被鹿松平那厮拿剑追着砍。 这哪里是一个得了封赏的将军应该干的事啊! 肖南回悲愤想着,手上动作不停。所谓一回生、二回熟,慢慢地她觉得自己似乎掌握了一点节奏,正翻看得有几分渐入佳境、酣畅淋漓之时,一道声音冷不丁地在她背后响起。 “你怎么在这?” 肖南回浑身一僵,不用转过头去,也知道来的人正是鹿松平。 碧疆一战过后,她已有许久未见过他。昨日在祭台上接受赐剑时,他似乎也并不在台上,八成是在外围同丁未翔打配合。 这人的动作一如既往地无声无息,不仅完全没有触动门口毡毯上的玉钩,就连脚步声也是半点都无。 他真该昨日去祭台上扮鬼吓退那燕紫,而不该屈尊在这当个中尉。 肖南回按下腹诽,尽力做出一副亲切的模样转过身来:“许久未见,鹿中尉可好?我这不是惯常巡视,就顺道过来看看你。” 语毕,她瞬间感觉自己袖管下的汗毛都立了起来。 果然比说谎更令人难受的,是对着鹿松平说谎。 鹿松平细眼一眯,并未当面揭穿,说出口的话却令人恶寒:“光要营离这里少说也有十里地,右将军竟同我关系近到如此地步,当真令人受宠若惊。” 肖南回掩面干咳,试图遮一遮脸上的尴尬之色,心中默念伍小六守则。 她方才是怎么对门口守卫说的来着? “这个......倒也不全是为了看你,这不是昨日祭典上出了岔子,那刺客与同伙还下落不明。我与那凶徒交过手,特意来同鹿中尉通个气......” 鹿松平点点头似乎认可了她的说法,身形却绕到那案子后,目光扫过其上杂物,犹如霜寒凋草木、北风摧秀林。 “却又不知右将军为何绕着我的案子打转、还将衣袖挽得那样高?” 肖南回近乎节节败退,余光落在那案子上放着的弓箭杂物,急中生智道:“自然是在研究这先前缴获的碧疆弓箭。至于这袖子......实在是琢磨到兴起之处,心血来潮、难以自已......” 她这厢刚手忙脚乱放下袖子,鹿松平已拿起桌上那把纤长的碧疆弓箭,熟练摆弄着上面还未上紧的弓弦。 “既是如此,右将军看来是有些见解了,何不说来听听。” 眼前这人的箭法她是见识过的,这见解说不好怕是又中奸计。 迟疑一番,肖南回才低声道:“早前战场上交锋时,我发觉对方弓箭手的射程比天成要远许多,待查看过他们的兵器后才发现,原来是弓的构造、材质不同。” 鹿松平手上的动作顿了顿,似乎有了些兴趣:“哪里不同?” 肖南回捋了捋思路,缓缓道:“就拿这弓臂内侧的弓面来说,天成的落雁弓和王弓用的是岩羊角制成,虽坚固耐用,但过于沉重僵硬。而这把碧疆弓用的却是本白、中青的水牛角,不仅长度更有优势,而且弹性韧性都更胜一筹。” 鹿松平终于看向肖南回,眼神中多了些意外。 ”你并非□□手出身,能觉察到这些差别,也算得上可贵了。“顿了顿,他将上好弦的弓放到一旁,“可惜的是,天成气候偏冷些,更少有湖泊河流,大规模使用水牛角制作弓面也是不现实的。” 对方如此认真作答,便教肖南回有几分忘记了这只是自己先前找来的借口。她沉浸在弓箭的思路中,认真问道:“若是将两种弓结合一番,是否会另有收获?” “弓与箭需搭配得当才能发挥效力。若要改弓制,箭也必须跟着调整。前后从磨合到投入使用,少说也要数年才能完成。” 这一层她倒是没想到,但这话却令她想起先前在碧疆目睹鹿松平射杀夜蝠的情景。 “先前见你射过破云箭,不知搭上这碧疆弓又如何?” “我的弓是特制的,只因破云箭的箭簇较沉,箭挺与箭杆一体而成,弓不拉满石无法发挥效力。而且一支破云箭需耗费工匠三日时间才能打成,便是用做精锐弓箭手的配给,也是太过奢侈。” 左也不行右也不行,肖南回终于回过神来、有些后悔和对方聊这个话题,想要草草收个尾。 “我一个用枪的自然不太懂你这弓箭中的弯弯绕绕,黑羽营能够做出黑羽箭,总能找出一两个能人供你差遣。” 谁知鹿松平听了这话,反而突然露出奇怪的表情。 他见肖南回仍然一脸迷惑地望着他,这才缓缓道:“黑羽营如今所用的黑羽箭,是当年的朔亲王亲自所创。随后青怀候又在此基础上亲自改良了箭矢的锻造手法,这才使得黑羽箭可以百步穿甲。”有意停顿片刻,他看向肖南回,“你是肖府中人,竟连这都不知?”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状态不太好,好像处在巨大十字路口的中央,四面是没有尽头的黑暗,让人看不清前进的方向。 七月的尾巴,白日在缩短,黑夜在变长。 只祈求手里的火柴燃烧得慢些、再慢些,多留给我哪怕一点点、一点点坚持下去的勇气。 第106章 白角弓 鹿松平话一出口,便轮到肖南回表情怪异了。 她只知肖准精于枪法,完全不知他还精通弓箭之术。 沉默了片刻,肖南回嘴上还是敷衍应了两句。 “你提到,这才想起来。”目光移到那把碧疆细弓上,她突然开口道,“这弓可否借我一用?” “做什么?” “我在碧疆的寨子里呆过一阵,对那些工匠的手艺还有些印象,或许能模仿出一二来。假以时日,说不定就能有把新弓试上一试。” 这话当然是借口,她领着光要营的薪俸,凭什么要提黑羽营操心? 只是如果能做出匹配黑羽箭的新弓并且在行伍间流传下去,她便算得上是同肖准一起做过一件了不起的事了。 鹿松平的目光从她的脖子移到肩膀,又从肩膀移到腰腹,端的是毫不掩饰的放肆。 肖南回本能地不自在,险些以为自己要被拆穿。 “为何如此看我?” 鹿松平沉默片刻,说出了自己的结论。 “你先天不足,弃枪从弓怕是没什么出路。” 对方轻描淡写地啐出一口毒液,肖南回深吸一口气挤出一个微笑。 谁要弃枪从弓?啊呸!她才不稀罕呢! “行与不行,试过才知道。” 说完,她拎起那把弓准备趁此机会溜之大吉,鹿松平的声音冷不丁又响起。 “等一下。” 肖南回方才褪下些的冷汗又冒了出来。这人也太难缠了,本以为陪聊这么久,这一篇也该翻过去了。 她立在门口,时刻准备夺门而出。 “鹿中尉何事啊?” 鹿松平露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右将军不是来商讨那刺客的事么?” 肖南回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对方是在重提她先前被岔开的话,一时琢磨不出鹿松平的心思。 “鹿中尉可是有察觉什么异动?”问完她又担心说得不够具体,当下又补充道,“那刺客很可能同白氏有勾结,我担心......” “白氏女的事右将军大可不必担忧。白氏所在别馆就在营地内,黑羽营最善布暗哨,只要愿意便是连只苍蝇也飞不进去,右将军先前在天沐河古道当中也是见识过的。” 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直接令肖南回呆愣在原地,甚至连对方语气中连带的挖苦讽刺也无暇顾及了。 黑羽营竟然直接用营地将白允所在的别馆围了起来?! 难怪昨日出了那么大的事,整个焦松并无多少慌乱,原来早已将这布棋下进了定局。 只要白允这枚白棋还围困在黑棋之中,早晚会有白棋来救,黑棋要做的不过是据守一方、静观其变罢了。 回过神来的肖南回有点莫名气愤,早知道对方一句话的事,她何苦还在这破烂堆成的案子上翻了那么久?! 望着鹿松平那张无辜中透出几分阴险的脸,她突然觉得对方从一进帐子的那一刻就知道她的目的,偏偏要兜一个大圈子瞧她在这费尽心思地自圆其说。 她有些咽不下这口气,然而鹿松平似乎不打算给她扳回一局的机会,直接开口赶人了:“右将军还有何事?” 肖南回不肯认输,手一翻顺走箭筒里的三支黑羽箭,义正言辞道:“借三支箭一用,鹿兄莫要小气。” 说完她担心对方又要出招,脚下抹油化作一阵风迅速溜走了。 然而鹿松平并没有再开口也没有追出去,他抬眼瞥了瞥门口毡帘上被带得清脆作响的玉钩,嘴角弯了弯继续低头摆弄起弓弦来。 ****** ****** ****** 在军营中找一处别馆可比找一处帐子要容易得多。 可就算找对了地方,肖南回却不敢贸然上前。 鹿松平的话还在耳边回响,她之前在岭西偷偷摸摸去找皇帝的时候,大腿上还被射过一箭。 四周静悄悄的,瞧不见半个巡逻的士兵,更瞧不见一丁点部署暗哨的痕迹。 果真是鹿松平的手笔。 肖南回在半个土坑里蹲了一会,实在也没想出什么好对策,只觉得再这么耽搁下去也不是办法,干脆起身走到明处去。 她此时穿得是武卫便服,但头上戴的是正经武官才有的玄翎武弁,为的就是能在这军营地界中走得顺心一些。 走了数十步,四周依旧没什么动静。 别馆的灰色院墙就在眼前,肖南回有些忐忑,一边调试手中弓箭做了几个把式、一副要在此地演练的样子,又清了清嗓子开始酝酿。 “此处甚是宽阔,当真是处习射的好地方。” 话音刚落,一旁树上的老鸹突然张嘴“啊啊”叫了两声,将她吓了一跳。 等了片刻,四周还是静无人声。 肖南回觉得自己这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演法透着一股子愚蠢,可戏已经开了头,她不晓得周围是否有人在暗中看着,只得继续演下去。 仔细观察了一番那别馆的院墙,肖南回心中已拿定了注意。 她将手中那张弓拉满、瞄准墙上的一处缺损,下一秒箭离弦而去,“啪”地一声打破了墙沿上腐败的白灰,射进了院子中。 肖南回放下弓箭,又自言自语道:“诶呀,这箭竟然穿墙而过了!要是伤到了人,这可如何是好?” 寒风卷起枯叶而过,树上的老鸹又“啊啊”叫了两声,随后便扑打着翅膀飞走了。 最后一名“观众”也离开了现场,四周彻底安静下来。肖南回转了转眼睛,也不知时机拿捏得是否正好,下定决心抬手将弓挎在身上、突然飞身上前,借着那院墙上的缺损一个翻身就进了那院子。 墙内同墙外一样安静,肖南回蹲在墙根听了一会,发现外面无人追来,这才有些惊疑不定地站起身来。 这黑羽营的守备当真令人迷惑,先前她东躲西藏还被射了个透心凉,如今大摇大摆地□□进来竟然无事发生。 肖准昨夜是否来过这里呢?是奉命前来从正门进入的,还是如她这般...... 肖南回不想继续猜测了,她强迫自己四处看看,想着无论如何还是要眼见为实的好。 别馆入眼之处仅是荒凉,庭院内光秃秃的、连一段枯枝、几根荒草都瞧不见,这即便是在赤州也是不多见的,看来是有人故意将庭院中的绿植假山都移了去,为的是将房屋原本的格局显露出来,防止有人藏身其中不易察觉。 肖南回顺着最近的廊庭走了一段,突然便停下了脚步。 身后某处,有一道清浅的呼吸声,虽然不是很明显,但也逃不过她的耳朵。 下一秒,一颗小石子“啵”地一声打在她腿后。 她转过头去,便见一个只穿了中衣的奶娃娃正从不远处的廊柱后面探出个脑袋看着自己。 对方见肖南回转过头,连忙缩了回去,可头上顶着的小锥髻却从柱子后面支棱了出来,好似一头蒜苗,瞧着有几分好笑。 这不是白氏女住的地方么?怎么有个小屁孩? 肖南回装作未见,转身要走。 “啵”地一声又是一颗石子,这一回正正好好落在她的屁股上。 她猛地回头,对那始作俑者怒目而视。 那“蒜苗头”意识到自己暴露了,转头就要溜走,被肖南回几个大跨步上前一把拎住了耳朵。 “打了人就想跑,你是谁家的娃娃?怎么如此无礼?” “蒜苗头”在她手里像条泥鳅鱼一般扭来扭去,嘴里还硬气地很,磕磕绊绊地表达着自己的愤怒:“坏、坏人,欺负小孩......” 这小屁孩岁数不大,脾气却差劲得很。 对方继续挣扎着,却无论如何也挣不脱。 肖南回邪恶一笑。 她这手艺可是师承“枯禅手”传人杜鹃,怎可能轻易让个小屁孩挣脱了去? “怎么,只许你用石子丢别人,不许别人还手了?我便就是欺负你了,你又当如何?” 话音刚落,一阵金石摩擦的刺耳声伴随急急的脚步声响起。 肖南回抬头望去,便见一名白衣女子穿着单衣赤着脚从廊庭另一端赶来。 她的脚上挂着沉重锁链,方才的声响便是那锁链摩擦地面发出的声响。因为脚上沉重,她走得有几分踉跄,但饶是如此,面上依旧没有太多狼狈,仿佛肖南回手里拎的并非她的什么人,而就只是一根蒜苗。 “蒜苗头”一见救兵,扭得更欢:“阿姊救我!她、她欺辱我!” “阿止,休要胡闹。”女子淡淡唤道,声音虽无严厉之意,但那孩子已瞬间收敛了撒泼玩闹的性子,泄了气的皮囊一般挂在肖南回手上。 肖南回本就没想为难一个小孩子,顺势便松了手,那豆子低着头走过去牵住了女子的手,另一只手揉着自己发红的耳朵,偷偷冲肖南回龇着牙。 可肖南回此刻完全没有搭理他的心情,她的注意力都在白衣女子身上。 “白姑娘,好久不见。” 白允那双迷蒙的眼轻轻扫过她的脸,似乎有一瞬间的疑惑。 肖南回紧绷的敌意突然就有种无处发泄的感觉。 对方没认出她。 “在肖准的帐子里,我们见过。” 她忍不住出言提醒,白允脸上的那份迷茫终于褪下一些,又变为冷冷清清的样子。 “罪女见过右将军。”尽管是在行礼赔罪,但那姿态却没有半点放低的意味,“我阿弟年纪小,前阵子刚没了奶娘,愈发任性。是我疏于管教,右将军要罚便罚我吧。” 没了奶娘就如此混账,以后要是没了亲爹岂不是要成混世魔王了? 肖南回心底有点不舒服,也分不清是为这句话不舒服还是单纯不喜眼前这个人。 “是他顽劣,我罚你做什么?” “他如今已有七岁的年纪,心智却还同两三岁幼儿一般,话都说不明白,道理更是讲不通,右将军便当可怜可怜他,饶他这一回。” 这话倒是令肖南回有些意外。 白鹤留如今几个儿子都战死沙场,唯一留下的这根独苗竟还是个傻子。 此刻若是她怪罪,倒像是她没度量了。 “此事我就不追究了。” 每在这女子面前多待一刻,她的心就多一分难受。肖南回决定开门见山地亮出自己来的目的。 “我且问你一件事,我义......”她顿了顿,调整了一下称呼,“青怀候肖准,可有来找过你?” 听了这话,那白允明显顿了顿,但最终还是平静摇摇头。 “未曾。” 对方不答还好,答了肖南回就更不信了。 “当真从未来过?” 白允不说话了。 肖南回心头突地窜出一股子火来,如果白允此刻大大方方同她讲个清楚明白,她或许还能敬这白家人有点骨气,可对方这一副受了天大委屈、却屁都不放一个的样子,实在是令人瞧着来气。 “你不愿说就算了,我亲自去问他好了......” 那白允听了这话,神情终于有了些松动。 “你要去哪里?” 肖南回抱臂而立:“我既然进来了,那便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空气中有一瞬间的凝滞,两个女子相对而立,谁也不肯退让。 良久,白允的面色恢复了从前的清冷孤傲。 “将军是要去找这个么?”她从宽大衣袖中取出一支眼熟的箭来,“将军一箭射进我的院子,不过是要寻个借口名正言顺地进来。如今我将箭双手奉上,将军便没有理由继续待在这里了。” 肖南回心下一颤,几乎无法相信自己那反复遮掩的用心竟被如此轻易就揭穿了。 她强撑着面子,声音却不自觉地有些心虚:“一支箭而已,我若不取、你又奈我何?” “黑羽箭是朔亲王为近卫所制,便是当差要用,少了一支都不好交代,何况出现在逆臣贼子的院子里。将军若是不怕为侯府惹上麻烦,便将这箭留在此处。” 对方字字轻如柳絮,落在肖南回耳朵旁却似雷公在挥动手中大锤。 黑羽箭是肖家父子所造,她身为肖府人都不知晓,眼前的女子却知晓。 可凭什么?她明明已经背叛了肖准、背叛了天成,有何脸面在此替侯府忧心、为肖准担心? 肖南回的怒气几乎一瞬间便冲上了脸,再懒得粉饰太平,几乎是脱口而出道:“黑羽箭如何、肖家如何,与你又有什么关系?!你害他一次还不够,还要害他第二次吗!” 她是常年上战场的人,这几句话间不自觉地便带了些杀气。 白允身边那蒜苗脑袋起先一直低着头啃手指,如今被吓得“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白允见状并没有去哄他,似乎早已见惯了这样的场面,只半蹲下身子用自己的衣袖去擦那娃娃脸上的眼泪,一边擦一边喃喃自语,不知是说给谁听:“怎么会、怎么会......我怎么会害他呢?” 肖南回在一旁冷眼看着,对那女人嘴里说出的话一个字都不信。 “把箭还我,我懒得在你这多待。” 白允却似乎改变了注意,起身定定瞧着她。 “将军方才一箭便将墙上缺损贯穿,力到了十成,却只入了木栏三分。可知是为何?” 肖南回本不想搭理对方,却不知为何想起了自己曾与肖准的赌约,下意识开口道:“箭过石墙有所磨损,力道自然会卸一些。” “非也。黑羽箭当初为了稳定箭矢破风的力度,特意加长了箭挺的部分,却使得其准头多有不足,需得良弓做配。”她边说边向肖南回伸出了手,“将军射我一箭,我还将军一弓。将军可愿借弓一用?” 先前战场哨塔上那一箭还历历在目。肖南回心知这女子是射箭的个中老手,绝不像看上去那样柔弱无害。 理智告诉肖南回,她不应该顺着对方所言轻易递上武器。然而此时此刻,她有种赌气般的执拗。 肖南回将背上的弓递给了白允。 女子纤纤细手轻轻握住弓臂,对着她绽开一个没有温度的笑容。 “将军且看清楚,你和我之间的分别。” 肖南回愣在那里,只定定看着那白衣女子行云流水般抽箭、搭弓、瞄准、射出,速度快得惊人。 这是她第一次近距离看到白允射箭的模样,那是极为罕见的反手小架射姿,同肖准射箭的样子一模一样。 漆黑的箭矢从银白的弓弦上飞出,擦着肖南回的耳侧而过,似一条灵蛇一般钻进百步之外廊庭上那镂花的细孔,钉入树干时、力度依然不减。 那张弓不过一石的拉力,射出这样的力度只说明:箭矢穿过细孔时没有半点摩擦减损,可谓一击而过、干净利落。 “这是白角弓,本就出自我手。你用不惯,也是常事。” 对方每说一句话,肖南回都感觉自己心里的某座殿宇坍塌了一角。 她望着那把弓臂磨地发亮的白角弓,突然觉得浑身发冷。 记忆深处的某个角落,她曾经见过这样的弓箭。 纤细优美的弧度、简练精巧的设计。 唯一的不同可能就是:她小时候根本没注意过那把弓的细节。 那把挂在肖准房间的不准旁人触碰的弓、那把被当做赌注的弓、那把终究不属于她的弓。 它挂在肖准房间最里面的墙壁上,经年已经黯淡了许多,但如果能有一块软布沾上细粉好好擦一擦,她应该能看到那弓的弓面好似一弯皎洁的新月,是本白色的水牛角制成的。 黑羽箭,白角弓。 它们本就是一对啊。 作者有话要说: 上周更新过后看到大家的留言,内心很是感触,也和大家说几句心里话。 我本职工作就和码字有关,一直很看重将故事分享给大家的过程,但最近几年,我作为一个创作者对当下的创作环境感到十分失望和疲惫。这个大环境不仅仅局限于网文圈,也是我无力改变的某种局面。 看到有留言问为何不入v,这件事归根结底也和我本职工作有关。《解甲》刚开的时候虽然申签过了,但在过合同的时候被编辑劝退了,因为担心版权划分不清。但即便签约,我这类写法可能也并不适用于jj目前的主流市场,大多数外站也是同样情况,这是客观事实。 手边仍有许多故事想要分享给大家,但下一篇文我没有想好是否还要发在jj,也有可能试着wb更文或者走出版,大家如果有经常光顾的外站也可以留言给我。 最后,我十分珍惜与你们之间的约定。无论如何,这篇文我会保质保量地更完。 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我们下章见。 第107章 烟花送流水 肖南回从小被训练的是行军打仗之事,杀敌时若用弓箭便都是重弓,只有三石拉力以上的弓才能穿甲而过,射杀敌人。 像白允手中这样纤细轻巧的弓,她连碰都没碰过。 她是肖准一手栽培的,除了枪法,很多摔打招式、刀剑兵法,都是肖准亲自教的。 但唯有弓箭,肖准是找了别人代劳。 肖南回见过几回肖准反手射箭的样子,便央求要学,却总被他三言两语化了去,再问脸色便不甚好,她只得知趣而退。 肖准为什么不教她射箭呢? 这个问题曾经困扰了年少时的肖南回很久。 如今,终于有了答案。 因为白允的射箭是肖准教的。 都是十几岁的少女,教肖南回射箭便会令他想起以前的白允。或者说,他一直或多或少在肖南回身上找着过去白允的影子。只是,她终究不是白允,甚至随着年纪的增长愈发不像了。 所以肖准疏远了她。 可笑她全然不自知,一味做着无用的补救。回想过往每一个殷切的期盼、卑微的迎合,肖南回心间都是火辣辣的痛。 她自以为在岁月征伐中磨炼的尊严已坚不可摧,如今却不过在顷刻之间便丢盔卸甲、溃不成军。 再次抬头望着眼前的人,她的目光突然就定在美人乌发间插着的那支簪子上。 那其实都算不上是支簪子,只是半截木枝子,枝头还有些已经干枯萎缩的花朵。 肖南回的注意力就在那些花朵上。 先前只是匆匆一瞥,她只道是一段寻常枯木,可如今细细想来:这庭院中连一株枯草都没有,又怎会有枝条呢? 尽管那花枝已经枯萎,但她就是能看出来,那些花朵还鲜活的时候的样子。 因为那样的花见过一次便不会忘。 她在夙平川手里见过的、在肖准衣服上捡起过的————映水重楼。 肖准去过小梅庄亦或是烜远王府上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白允被禁足在此,总不可能是她叫人采来,只有可能是能够出入这里的天成人带来的。 那个她寻觅已久的答案,如今就在眼前。 肖南回死死盯着那半截花枝,眼睛中仿佛能沁出血来。 她那可怕的眼神引起了对方的注意,白允微微侧过头,瞧见她视线的一瞬间便明白了什么。 美人那从来冷清的脸上突然就多了无法掩饰的慌乱,她用手胡乱扯下几缕青丝遮住发间的木枝,嘴唇哆嗦了一下,用近乎哀求的姿态看向肖南回,声音低到尘埃:“求求你,求求你不要......” 这一瞬间,肖南回突然便从自己无法抑制的情绪中抽脱了出来,一时有些说不出话。 方才她脸上的表情一定很可怕,是她向来最讨厌的那一种。 嫉恨的、阴暗的、欲求不得便想要将一切都撕碎的恨意。 她从来没想过,对肖准的情感有一天会令她成为她最讨厌的样子。 她从小立志习武、拿起兵器,是为了保护弱者。可不知何时开始,她竟成了想要仗着优势欺压别人的人。 别馆门庭处传来巡视守卫的动静,脚步声愈来愈近,白允的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希望自这具躯壳中被渐渐抽离,使得她整个人的背脊都不自觉地塌了下来。 肖南回瞧着眼前的女子,心终于慢慢平静下来。 白氏曾经也是名满一方的望族,过着受人尊敬的体面生活,可如今沦为阶下囚、被发跣足地活在这牢笼之中,连一朵花、一只鸟都看不到。 那梅枝早已失去了鲜活,她却舍不得丢掉它,将它小心藏在发间,生怕有人将这属于她的最后一丝温暖也夺了去。 那是属于她和肖准之间最后的一点联系。 这般心境,肖南回能够体会。 人与人之间的羁绊需要多少年才能结下、又需要多少年才能解开?肖南回不知道,但她知道:是她自欺欺人高估了她与肖准之间的羁绊。 肖准年年陪她赏花,只是从没送过她花朵。 金茶梅不好看吗?是好看的,只是比不上映水重楼。 肖准对她不好吗? 是好的。 只是没那么好罢了。 守卫的脚步踏上廊庭的一刻,白允颤巍巍抬起头来,这才发现那持弓而来的女子早已消失不见。 ****** ****** ****** 正月算不得赤州早春的开端,却实实在在是寒冬的尾声了。 前几日还积得很厚的雪,如今已化作湿润的水汽,将土地浸润成不见边际的黑色。 吉祥的脑袋贴着地,鼻子呼哧呼哧地冒着热气,它仔细嗅着潮湿枯树枝中有无新生蕈子的味道,一路从树林走到了刚开始融化的小河边。 河面已开了小半,不断有坍塌的冰层落入流动的河水中,翻滚了两下后便消失不见。 肖南回静静看了一会,纵着吉祥涉水而过。 冰冷的河水打湿了她半条腿,吉祥也跟着打了个哆嗦。她将缓缓伸入衣襟,摸出一张薄薄的名帖来。 名帖是焦松听风楼鲈鱼宴的坐席贴。 今晨出门的时候,她特意将一早准备好的另一张名帖放在了肖准的案子上。 焦松县最有名的酒楼是听风楼,听风楼最有名的菜肴是橘酿鲈鱼羹。鲈鱼都是每日在玥河上开冰现捕的,肉质比夏季更加甘甜细腻,配上深秋藏下的橘酿,虽算不得玉盘珍馐,却也是难得的美味。 每年正月来听风楼吃鱼羹的客人常常要从头年入冬前开始约起,来年凭着请帖才能入楼吃上这道菜。肖南回自然是没有这个先见之明的,她是听闻祭典要在焦松县举行后,特意求姚易从别人手上买来的帖子,为的就是能同肖准一起吃顿饭。 他们已经很久没在一张桌子上吃过饭。她把杜鹃和陈叔当家人,但席间肖准的位置对她来说总是特别的存在。肖家家训严厉,和肖准在一起用膳的时候,气氛总是沉默的,但即便如此,她也感到十分的满足。 听风楼的帖子订的是今晚的席位,据姚易吹嘘说是位置极佳,能看到玥河河畔最好的夜景。 肖南回甚至为此特别准备了一套衣裳。 然而时至今日,她一点也不想回别馆换衣裳。 她不想去任何人多的地方、看见任何人,包括肖准。 从黑羽营出来后,她回光要营领了个差事,纵着吉祥在荒野中游荡着,晚上随意找了处农舍歇下,次日天还没亮便走到屋外,一直坐在柴火堆上望着天边直到太阳升起。 肖南回人生中看过两次日出,一次是在今天,一次是在白耀关的沼泽地中。 白耀关寂静无声充满死亡的气息,可即便是生死关头,看到太阳升起的一瞬间她便轻易获得了力量。 而这一次,身处安逸温馨的农舍之家,她却再也无法重归平静。 她回忆起过去的许多事情,肖准的身影穿插其中,似乎历历在目,却又模糊不清。 不远处越冬的羊群带着臃肿的毛挤作一团,远看像是荒原上还未融化的雪,零星有几只山雀在羊背上蹦着,叽叽喳喳显得分外嘈杂热闹。 太阳爬上中天的时候,肖南回终于从柴堆上站起来,为那户农家留下一点碎银后便牵着吉祥离开了。 今日是三日祭典的最后一日。 依照礼官发放的流程帖上所安排的,今日昏后,皇帝会在玥河上举行送神的祭祀大典,随后在河畔旁宴请百官。 她是百官之一,无论如何是要到场的。 长宓台上请神来,玥河河畔送神去。 玥,意为传说中神明的右眼。玥河,便是神的眼泪汇聚而成的河流。 礼官们将其视为整个祭祀大典的终篇,无不竭尽全力、耗尽心血地布置每一处细节,甚至在短短几天内在河面架起一座高台,为的便是能俯瞰河流西去、目送神明归位。 高台正对着新修葺的黄石古桥,傍晚霞光四溢,入夜月色流淌,也算是担得起“送神”的重任了。 不同于长宓台平地高耸、只可仰望不可俯览,玥河两岸楼阁无数,其中又以听风楼最高,不仅尽收河景,更能围观祭典。送神祭典过后,皇帝于高台上宴请百官也有与民同乐之意,是以并不会特意驱逐人群。 祭典中,皇帝会亲自从高台将五色米、七色帛、两色铜铁撒入玥河之中,祈祷来年五谷丰登、风调雨顺、兵强马壮,而下游的百姓会自河中捞起这些东西摆放在家中辟邪祈福。 玥河河畔最高的楼要数听风楼,远远望去好似一座小木塔一般、足足有五层高,申时未至楼中便已层层都挤满了人,然而唯有持鲈鱼宴宴帖的贵客可独享一间厢房,算得上是一金难求的美事。 霞光渐暗,玥河两岸灯火璀璨,若非河水冰冷,人们恨不能跳到河里去看热闹。 然而此时若是有人抬头望望,便能发现那听风楼各扇小窗中透出的一片光亮中,唯有一扇窗暗了下去。 肖南回吹了手中烛火,在空荡荡的厢房内发了一会呆。 良久,她从那方才做好的一桌佳肴中拎出一坛酒,顺着半开的小窗翻出楼去,又沿着斗拱飞檐而上,直到坐在听风楼楼顶的瓦片之上。 看热闹的人群目光都集中在玥河的高台之上,没有人注意到她的身影。 角兽拱起的背被月色照亮,同不远处的玥河河面连成一片,像是方才跃出河面的水兽,河水的腥气夹杂着祭典上燃烧的兰草灰飘洒在风中,令人有种时冷时热的错觉。 她还记得在穆尔赫攀爬凭霄塔时候的感受。穿过云层的那一刻,世界在她脚下是如此安静而驯服,似乎就连心中最烦忧之事也能轻易看破。 喧闹的人群不断传来阵阵欢动,人们将前日未能在长宓台上发泄出来的热情全部倾泻在玥河之上。皇帝在参拜神明,而他的子民则在参拜他们的君王。帝王祈求山河永固,子民祈祷家宅平安。 只可惜对于她来说:不论是“山河”还是“家宅”,她其实都不曾拥有。 肖南回的抽离感愈发强烈,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都离自己十分遥远。 她曾经以为自己已不再属于岭西宿岩,可此时此刻她又觉得自己似乎也不曾属于赤州。她与赤州、王城、中原之地的联系只有肖准,如果肖准否定了他们之间的关系,她是不是便与脚下这片土地毫无瓜葛了呢? 河畔人群中又是一阵骚动,突然有人欢呼起来,随即那欢呼声像涟漪般扩散开来,在河两岸掀起波浪。 肖南回顺着高台望去,只见一串串光点从祭祀礼官的队伍中升起,随即飘向河面上空,转瞬间爆出一朵朵炫目的花火来。 竟然是烟火。 肖南回瞪大了眼。 她回想晨起那礼官送来的帖子,怎么也记不起来上面有写祭祀典礼中还有燃烟火的环节。 天成的烟火是在爆竹的基础上改制的,燃放时需得放在天灯上,待计算好时间的引线燃尽,便会在半空中绽开一朵朵花火。只是烟火是守岁时才会燃的,从未听说过祭祀大典上也会燃放。 数不尽的天灯被依次送上半空中,借着东风沿着蜿蜒的玥河向西而去,随着明明灭灭的烟花绽放照亮了河面。 眼底被黑夜中一道道的火光映亮,耳边充斥着热闹喧嚣的人群声,肖南回的脸上有短暂的笑容。 这是她从碧疆回赤州后,最开心的一刻。 没有诸多烦忧算计、简简单单的快乐,是她曾经以为最容易获得的那种快乐。 为什么喜欢烟花呢? 小的时候是因为热闹,肖府人丁稀少、逢年过节总显得孤独而冷清,而烟火和爆竹一样,可以瞬间便驱散府里那经年不散的寂静。 后来等到再长大一点,她才有些懂得喜欢烟火的真正缘由。 花期再长的花朵也终有凋谢的一天。而烟火虽然短暂却热烈,快到让人看不到衰败的一瞬间。她是个不喜离别的人,只有烟花可以令她不留遗憾。 如果可以,她不会许愿自己获得永生或长寿,她只愿如烟火一般,一生之中有过用尽全力地活过一次,那至死便也没有什么遗憾。 不远处,燃烧过后的炽热星火从半空中缓缓下降,最终落入奔流的玥河之中,腾起一阵雾蒙蒙的青烟。 世人惜花爱花叹花之短暂、不可长久,而流水西去,又何曾有人悼念缅怀? 肖南回举起手中半坛酒,轻轻浇在脚下的琉璃瓦片之上。 不论是烟花还是流水,终究都是留不住的东西。 她突然有些明白那日梅府中听得的一番话,心中惜别之意骤浅,而释怀之意绵长。 今夜,就让烟花送别流水一程,悼念她心底失去的东西。 不论肖准与她之间的关系将往何处去,肖南回的内心已经知晓:从今往后,她都只能是一个人了。 亦或者,她从来都是一个人。 第108章 明月下西楼 最后一点烟火陨落,整个玥河上空弥漫着一股淡青色的烟雾。 祭典已经接近尾声,皇帝携众礼官退居高台上座。 高台上灯火变幻,无数宫人执花灯而入,将正中方圆相嵌的祭台照亮,随后便有带着木质面具、身着七彩羽衣的伶人入圆中站定。乐师围坐在圆外的方池之中,以鼓、龠、大竽、匏笙演奏,为即将上演的傩戏铺垫乐曲。 傩戏古来是祭典上用来表现神明驱逐疫鬼的舞蹈,如今随着编排演绎大多有了些情节,是极具观赏性的皇家舞戏。 而今傩戏作为祭典的终篇,也是百官入席的信号。 候在高台两侧石船上的文官武将们纷纷挪动脚步向着高台上而去,躲在听风楼包厢里的肖南回却不想挪地方。 按照原计划,她此时也应当已经和肖准酒足饭饱、随着那人群步上高台了。 左手将空酒坛扔到一旁,肖南回又抓了一把糖酥花生,告诫自己吃完这一把,就得立刻、马上、片刻不得耽搁地下楼,去高台上和众人汇合。 百官宴没有百人也有数十人,一眼望去恐怕也分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可坐席却是对号入座,她若不去,光要营的席间便会出现一个缺口,到时候皇帝真要是较起真来,她又吃不了兜着走。 捏花生的手一顿,肖南回面上突然有些不自在起来,她撑起一只手、从窗棂的缝隙中向着河面上的高台望去。 他们之间隔了约莫有十数丈远、中间挤满了纷杂吵闹的人群,可她还是一眼就瞧见了他。 整个祭台上的灯火都围绕着他,他换了月白的礼服,头上是摇曳的九旒冕,整个人席地坐在正中铺就的绣锦丝毯上,巨大的藤蔓旋花图案在他身下向着四周蔓延开来,像是一朵平地绽放的巨大烟花。 空气中的青烟还未散去,但肖南回觉得她几乎可以瞧见对方脸上一个细微的神态、一个暗流涌动的抬眸。 她一时挪不开眼,待终于微微转开些视线,方才注意到他身旁坐着的人。 那是个珠帘遮面的乌发美人,同他一样穿着月白的华服,颔首间脖颈连着胸前那片肌肤露出一点雪白、亮的刺眼。她安静地坐在帝王的身侧,像是一只依附在莲花旁的白鹄。 肖南回手指尖捏着的花生不知何时已经碎了。 她已经习惯在他身边看见丁未翔的身影,却几乎从未见过他身边有过女子。时间久了,竟忘了他帝王的身份、本就是该鲜花锦簇、蜂蝶环绕的。 可不知怎的,心头竟突然有些憋闷。 眼前猛然闪过那晚在行宫内的经历,肖南回“嚯”地站起身来,脚下踉跄着退了半步,一不小心撞上身后的条案。 条案上新插的梅瓶跌落下来,“啪”地一声摔得粉碎。 盯着那一地狼藉,肖南回一时间愣怔不能回神。 她慢慢抬起一只手拍了拍胸口的位置,她的心还好好地待在那里跳动着,可又似乎生病了一般有些怪怪的。 一阵脚步声在厢房外响起,打断了她的思路。 她以为是听风楼的小厮听到动静前来探查,正有些尴尬要如何解释、又有些担忧那梅瓶价值不菲时,小厮的声音已在门外响起。 “客官,有位客人说要见你,不知客官方便否?” 肖南回愣住了,厢房里有片刻的安静。 是肖准吗? 他不是......不来了吗? 远处河面上传来伶人唱戏的声响,戏文正道:“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 她突然有些不知所措,不知该如何面对此刻门外站着的人。 那小厮许久未得回应,正要带来人退下,肖南回连忙开口道。 “进来吧。” 小厮应下,为那人撩开了厢房外的竹帘。 一阵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过后,便是软履踏在木板的声音。 奇怪,这声响听着有些短促,听着不像是肖准的脚步声。 “肖南回。” 女子的声音隔着屏风响起,下一秒,屏风上映上一道纤长的影子,那影子绕过廊柱从暗处走来,赫然是一身麻衣的白允。 “他不会来了。今夜要找你的人,是我。” 女子走到光亮处,身上隐隐透着些血迹,不知是自己的还是旁人的,只有那双眼睛映出窗外灯火,似有火焰在其中燃烧。 肖南回难掩震惊,一低头发现对方脚上的镣铐已不见踪影,更是警铃大作:“你是、你是怎么出来的?!” 白允也没有打算瞒她,抬手从发间抽出那支枯梅枝做的簪子。 肖南回这才发现,簪子藏在乌发中的部分,竟被仔细雕琢成了钥匙的形状。 “他们知道我的能耐,所以搜走了我身边的一切铜铁,我花了些功夫才用木头磨出了形状,却也是今天才知道行得通。” 肖南回望着那细弱却发挥了可怕作用的梅枝,仿佛在看眼前这柔弱却令人害怕的女子。 昨日她出现在别馆是个意外,但在那短短的一瞬间,白允已想出利用她同理心的法子,轻而易举将她骗了过去。 沉默间,女子竟已察觉她所想,轻轻笑着:“你不必气恼,我利用了你的同情是真,珍爱这梅枝却也是真。” 好个玲珑心窍、杀人不见血的冰美人。 肖南回眼神透出冷意,手覆上腰间别着的匕首:“我不是我义父,他会对你手下留情,我却不会。” “怎么?要杀了我吗?”白允的神情依旧淡淡的,似乎一点也不害怕肖南回会将她当场擒下,“杀了我,你会错失很多秘密的。” 肖南回的动作果然顿住。 她自然没有什么秘密可供人拿捏,可她想到了肖准。 “你是他收的义女,多年来应当同他上下一心。我且问你,你愿意为他做到何种地步?” 对方话未说尽,肖南回却从这话中听出了些别的意味。 收复碧疆是件难事,但他们已经做到了。剩下的便是肖家疑云。 灭门一案一定事关重大,不论是揭开真相、亦或是伺机复仇都非易事,她从懂事起就明白这个道理。 可她愿意为肖准做到哪种地步呢? 这么多年,她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她只是尽力去做,却不知道到了生死大义的关头,自己究竟会坚持到几分。 她想到那日在梅府,梅樵反问过她的话。 如果有朝一日,要她叛国谋反、亲手杀害心爱之人,她也愿意吗? 肖南回脑海中反复滚着这段话,一时无法给出答案。 窗外传来人群欢动的声响,高台之上的傩戏已进入高潮,伶人挥舞着缀满铃铛的青铜剑,起落间劈开了象征着日月的玉盘,盘中珠玉瞬间四散开来、叮叮当当落在地上,引得高台下围看的人群惊呼哄抢。 “你怕了?”白允的声音在嘈杂喧闹的人声中显得忽远忽近,“真是可惜,我本已打算将真相告知于你了呢。” 真相? “什么真相?” 耳边的喧闹渐渐尖锐化作耳鸣,肖南回感觉自己像身处一个盒子、一口棺材中,憋闷不已。 长久以来那个埋伏在黑暗中的种子,此刻似乎突然开始躁动萌发,挣扎着要破土而出。 “你难道不想知道,那年春猎究竟发生了什么吗?” 天成绥元三十九年的春天,肖家突逢变故的那个春天。 肖南回不明白为何有人可以一边做尽残忍之事,一边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 “是你白氏谋反,残杀黑羽守备、肃北驻守军,又恐朔亲王带兵追上,于是痛下杀手......” 她的话被白允的笑声打断了。 那笑声中没有笑意,有的只是凄厉和绝望。 “好一个白氏谋反,痛下杀手!”她瞬间收敛了笑,死死盯着肖南回的眼睛,“你可有亲眼所见?亲耳所闻?那提笔写下这段史书的史官可有亲眼所见、亲耳所闻?!” 理智告诉肖南回:眼前的人疯了。 可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她却不由自主地想要知道那个所谓的真相和答案。 “我这人不喜同人兜圈子,你若知道些什么,当下便讲出来,否则我便当你在这胡言乱语。” “你可想好了?如今知晓这件事的,除了我与父亲,便是做下这件事的人。你若知道了,便要做出选择。是与他一起,还是抛弃他、去做他的敌人。” 许久,肖南回深吸一口气:“我无法对你做出那种承诺。便是义父此刻站在这里,也一样无法应允你的要求。” 白允渐渐安静下来,她眼角的那颗痣活了一般,衬出一种凄绝的美。 “你果然是他教出来的。就连性子,也一模一样。” 肖南回同肖准像吗?似乎是像的,但肖准经历过的事,她并未经历过。他们又注定是不同的。 “如果你口中所说的真相并非虚妄,何不同我义父说明、非要在这里同我打哑谜?” 白允半垂下眼帘,声音轻轻的。 “若是当年,我一定拼死将真相告诉他,只可惜这么多年过去,他和这里的牵绊已经太深,我不忍心看他受折磨。但是你不一样。”顿了顿,白允一字一句道,“你本就不属于这里,难道不是吗?” 此话一出,肖南回便感觉自己像被人刮去鳞片的鱼一般,赤条条地站在那里,连最后一丝尊严也被剥夺殆尽。 她咬紧牙关看向眼前的人:“你究竟要我做什么?” 窗外的高台之上,傩戏已进入高潮。 伶人手中的彩旗经幡上下飞舞,象征着火神太一的大祭司吐出一团团火焰,炙热与艳丽的色彩将夜色搅得一团迷乱,鼓点密集如骤雨,金鸣之声不绝,带着寒光与杀机,震荡四方。 不知何时,白允的身形已离她不过几步远的距离,近到她可以清晰地看到对方脸上那毫不掩饰的恨意。 “你且看清楚,造下肖家血债、害我白氏一族颠沛流离、至死不得魂归故里的人,如今就坐在那高台正中、灯火最亮的地方。” 顺着白允的目光,肖南回缓慢望向高台上的身影。 其实她不用看,也知道此刻最耀眼的那个人是谁。 他依旧安静坐在那里,身上的月白色被灯火映照出一团团的光晕,令人想起北地那绵延不断、圣洁而受人尊敬的雪山。他是这场大戏的主角,却仿佛四周的喧闹热烈都与他无关。 高台上的伶人飞速旋转着,彩衣开出一朵朵绚丽的花来。 “我要你杀了他。杀了他就能为肖准报仇。” 金鼓之鸣骤停,旋转的伶人随之定住身形,将手中还滴着鲜血的岩羊心脏高举过头顶,匍匐进献给主位的方向。 这是所有祭祀的核心————“牺牲”。 鲜血滴在洁白的丝毯上,滚出一道道血痕,像是预示着即将有一场杀戮在此上演。 帝王缓缓起身,月白的衣裳在他身上滚动出一波波弧光,他伸出手指蘸取了那一点鲜血,在大祭司的额头上写下古老的符号。 肖南回难以克制地盯着那道身影,指尖不自觉地攥紧。 怎会是他?怎能是他? 那双手上会沾有肖家人的鲜血吗? 可是......十数年前的事,那时他还没有继位,一个无权无势的皇子,怎可能同那样的事有关联? 她坚信自己的推断,笃定道:“天家的事,怎能算在一人头上?” “为何不可?!夙氏绛灾祸于我族的时候,可有算过其中分别?!” 肖南回哑口无言,但她还是无法就这样放弃:“他和其他人不同......” 白允的动作突然便停住了,她定定瞧着肖南回,那双秋水翦瞳里似乎多了些疑惑。 “难道你对他......”顿了顿,她眼中的疑惑渐渐变为肯定,“你喜欢他。” 这轻飘飘的一句话,瞬间令肖南回血冲天灵盖,整个脑袋“嗡”地一下,连脱口而出的辩驳都磕巴起来:“你、你胡说什么?!” 白允瞧着眼前人的反应,神情变得有些好笑:“我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如今来看,倒是真的。” 肖南回心乱如麻,她觉得今晚自己出现在听风楼或许就是个错误。 “你私自出别馆,已经是重罪。你若不想连累义父,便随我回去向督军秉明情况......” “肖南回。”对方突然唤了她的名字,“我改变主意了。” 下一秒,白允突然便贴近了过来。 肖南回能闻到她身上有股令人迷醉的香气,随着说话间气息流转在她耳畔涌动。 “我帮你一个忙如何?” “什么忙?” 她本能地想要躲闪,女子却已抽身退开。 “帮你看清楚,你心里的人,究竟是肖准,还是现下坐在主位上的那个男人。” 话音未落,肖南回只看见眼前一晃。 对方的动作很快,脚下一个回转便已到了她身后,身法绝妙而老练,绝非寻常人可以企及。 肖南回本就心神大乱之时,等反应过来、转头望去时,只觉得心间一滞。 她立在身后角落的那把白角弓已落在白允手中。女子纤纤玉手拂过那弓弦,眼中有一瞬间决绝的神色,随后五指微张,一道黑影自她手中滑过、已稳稳架在弦上。 意识到她要做什么的一瞬间,肖南回如坠冰窟。 她要弑君。 白允的侧脸上重新又挂上了笑容,像是一个缠绵床榻、饱受折磨的病人,在这一刻终于得到了解脱。 弓弦拧紧的声音被淹没在窗外人群的欢呼声中,细白的指尖无声松开,弓弦在月光下弹起一阵灰尘。 一切慢得好似静止了一般。 肖南回的瞳孔骤然收缩,身体几乎如同那弦上的箭一般窜出,扑向那道白色的身影。 可到一切底还是晚了一步,那支纤细的黑羽箭已然离弦。 箭矢化作一道黑影钻出窗棂、刺破寒冷的空气,向着高台之上的帝王飞去。 作者有话要说: ”水纹珍簟思悠悠,千里佳期一夕休。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出自唐·李益《写情》 下章有点虐,前排出售麻药、止痛药、速效救心丸... 第109章 牺牲(上) 天成灵微十三年二月初二,白氏女刺王于玥河之上。 是夜,帝行宫通明至晓光之时,星月为之隐耀。 彼时的肖南回,正望着漆黑一片的夜空发呆。 不同于晦日祭那晚的不见烛火,今夜的帝王行宫内,灯火通明却气氛肃杀。 火星四溅的篝火架将整个内庭照得通亮,刺目的红光遮蔽了天上的星星,愈发显得这一夜漆黑不见五指。 肖南回跪在冷硬的地面上,连被缚在身后太久、已经麻木僵硬的手都没有察觉。 肖南回的思绪还停留在一个时辰前,她从白允的身上爬起来向听风楼外望去,高台上乱作一团,一片翻江倒海、日月颠倒的景象。 四散奔走的人群冲翻了围在河岸的木栅栏,有人跌落水中,有人被踩在脚下,哭喊惊叫声不绝于耳。 这声音如今也还停留在她耳朵里,赶也赶不走。 有人在身边走动,碰撞着她的身体。眨了眨眼,肖南回的视线对焦在眼前。 惊慌失措的伶人们正抱作一团,涕泪将他们脸上的脂粉油彩冲得一塌糊涂,好似今晚纷杂混乱的局面。 不断有鞫狱和廷尉司的人走来将其中一两个提走问讯,为的是排除刺杀内外勾结的可能。被带走的伶人们哭喊着,指甲在地面上抓过留下一道道血痕。 不远处,高台上表演用过的祭台和祭祀用具被掰开砸碎一一检查,那只在高台上被献祭的纯白色岩羊身体就躺在地上,四肢已经冷僵,被一刀砍下的头上还有未干的血,打横的瞳孔像两扇将开未开的门、直直对着肖南回。 自古祭祀都会选择纯色的牲畜,并将它们称之为牺牲。牺牲之中又以纯白色的牛犊羊羔为最。白色象征着纯洁,幼小象征着具有生命力,这向来是神最喜爱的馈赠。而传闻中,岩羊的双瞳可以连接天地两界,亦有人说,那其实是通往地狱的大门。 她伸出手,想把那双眼阖上。 下一秒,一直紧闭的大殿殿门砰地一声打开,内庭的焦躁氛围随着冷风倾泻而出。 等候多时的群臣一个个都低着头沉默不语,没有人敢在此时交头接耳。而宫人、内侍、医官的脚步声混杂在一起,中间夹杂着单将飞的训斥声,每一道声线都透着一股紧绷。 从内庭飘出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她都听得清楚,可她的心已经乱成一团,完全无法分辨它们的意思,只觉得那些声音渐渐化作嘈杂的轰鸣声,在她脑袋里盘旋。 内庭回廊后走出一个熟人身影,正是阴沉着脸的丁未翔。对方似乎往她的方向看了一眼,目光虽然带着怒气,却最终还是移开、转身向厢房走去。 丁未翔没有冲过来一刀劈死她,是不是代表皇帝还活着? 她看见丁未翔手中拿着半支黑羽箭,那支箭的箭挺被快刀削断了,显然是丁未翔的手笔。 肖南回微微松了口气,随即又觉得不对劲。 箭身在,箭头呢? 她的心又开始左摇右摆起来,不安与焦虑像是虫蚁一般爬满她的全身,撕咬着她的每一寸肌肤,想要往更深的地方钻。 又一队医官疾步从侧门而入,看着比前面几队的年纪看起来都要大。白胡子老头们却没有一个敢怠慢,一个个紧倒腾着腿脚,手中的医箱都快要脱出手去。 肖南回的心就跟那些摇摇欲坠的箱子一般,不知内里都装了些什么,只知道所有东西都上下颠倒、左摇右晃起来。 她明明坐在原地,却觉得整个天地都在震动。过了好一会她才发现并非天地在动,而是她自己在颤抖。 就在这每分每秒都如凌迟般的煎熬中,残月已西斜。 冷风吹过神殿檐牙飞角之上的金蟾,吹响了金蟾嘴中的铜珠,呜呜咽咽的声响在整个行宫回荡,仿佛哭丧一般。 吱呀,大殿正门终于缓缓打开,两侧宫人垂身而立,让出中间的甬道来。 单将飞的身影缓步而出,半垂着眼,并不看那庭院中各色神情的脸。 “诸位,陛下有请。” 一句话,内庭之中便响起一片此起彼伏的松气声。 皇帝没死。 只要皇帝没死,一切都好说。 肖南回也跟着送了一口气,冷不丁身后有人拎起她的衣领向前拖拽而去,然后她看到白允被人从侧门押进来,双手双脚都带了铁枷锁。 她突然反应过来一件事:自己实在没有替别人担心的立场。如果不能自证清白,她和白允就会被同归为乱党,到时候整个肖府都会被牵连。 大殿中温度很低,那只巨大的铜炉子没有烧热,取而代之的是那座眼熟的莲花刻漏。 群臣早已习惯这样的氛围,似乎只要那滴答声响起,所有人都瞬间回到了皇城中那悠长漆黑不见尽头的元明殿。 不知是谁起了头,殿内群臣开始了对皇帝身心健康的热切关怀。 一轮你争我抢、前呼后拥的问安过后,场面再次冷清下来。 皇帝端坐在神像下,身后条案上燃着的香绕起一阵青烟,将他的脸笼罩在一片晦暗不明之中。 他似乎是换了个姿势,一只手轻轻支住额头。 “孤无碍,然而崔氏为孤挡了一箭,如今正是性命攸关的时候。孤很是担忧。” 崔氏? 肖南回突然反应过来祭典上坐在皇帝身边那女子的身份,难怪她先前在听风楼远眺那道身影时觉得那样眼熟。 崔星遥,已故康王之女,那个寄托着崔姓氏族满门期许、坐在锦绣堆成的轿子上送入皇城的美丽女子,许束的心上人,此刻却已是皇帝的枕边人了。 算上先前在阙城外的小山上,她已经远远见过她三次,但却没怎么将她放在心上过。 可如今,这个名字就像是一瞬间刻在她脑子里一般,强烈到令人害怕。 大殿中不知是谁哽咽了一下,声音听起来格外刺耳。随即一名圆脸短眉、体态有些笨拙的文臣出列行礼,正是崔星遥的舅父、当今宗正余右威。 “老臣失态了,实在是突闻此讯心痛难自抑,但只要想到我这甥女能为陛下安危献身,臣亦倍感欣慰。只愿陛下福荫广博,能庇佑她渡此难关。” 余右威匍匐在地、双肩颤抖,似乎已是悲痛至极。神像下的皇帝轻轻摆手,示意他起身来。 “余宗正请起,崔氏之女静淑端丽、品行坚良,孤已封她为淑媛。她命中当承这份负责,定能逢凶化吉。” 余右威肥圆的腰身灵活摇晃着,又是一大礼。 “老臣叩谢陛下圣恩。” 礼毕,他终于从地上爬起来缓缓退下,另一道声音随即响起。 “既然陛下无碍,那臣请当堂严审此谋逆大案的祸首,望陛下恩准。” 说话的男子天生一副桃花眼,眼尾因为上了岁数而多了许多尾纹,但依稀可以看出年轻时勾人的气质,只唯独薄而锋利的唇向下抿着,破坏了整张脸的美感,多了几分令人不敢直视的阴鸷。 这是常年浸在地牢刑讯司才有的气息,而来者不是别人,正是许束的父亲,当今廷尉许治。 “准。” 随着那熟悉的声音响起,肖南回几乎是立刻被人从地上拎了起来。 她离神像下那道人影又近了些,近到可以看清他衣服上蜿蜒曲走的银线,却仍是看不清他的脸。 他依旧是祭典上那身月白的衣裳,不染纤尘的样子,更找不见半点污渍和血迹。 再看她身上这套武卫便服,穿了两三日都没换洗,经历了这一晚的折磨已经落满灰尘,衣领被拉扯得变了形,膝盖下的布也已经磨破了。 她几乎是原地瑟缩了一下,却发现其实根本也动弹不得。 她就这样跪在大殿正中的冰冷的石砖上,接受无数视线的拷问和质疑。 上一次在这大殿中,他离她那样近。 如今不过隔了一两天的功夫,他离她又同初见时那样远了。 “逆贼肖南回,伙同白氏乱党密谋行刺,如今人赃俱获,你又要如何辩解?” 许治一开口,审的不是白允却是她。 肖南回总算知道许束那张臭嘴是从何处得来的了,她一定是上辈子砍死他全族,这辈子才会和许家如此过不去。 她努力让自己不去看那天成位列榜首的第一酷吏的嘴脸,只盯着他身后那片月白色。 “臣订下听风楼坐席,是慕那鲈鱼宴的鲜美而来。臣对天成忠心可鉴、绝无谋反之心,更没有参与刺杀。请陛下明察!” 许治察觉她的目光,问出口的话直戳她的要害。 “那便请右将军解释清楚,白允为何会与你同处一室?又为何会用天成的黑羽箭行刺?” 对于这句诘问,肖南回无力辩解。 “臣不知,臣先前往黑羽营借弓一副、黑羽箭三支,只是为了习射,鹿中尉可为我作证。” 许治冷哼一声:“鹿松平玩忽职守,统帅整个黑羽营却连个重犯也看不住,尚未能洗脱嫌疑,如何为你作证?” 左右此事能证她清白的人都已牵扯其中,她便是浑身长了嘴也说不清了。 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过后,那道熟悉的声音终于响起。 “南回曾买下两份鲈鱼宴请帖,本意是与我同往,但我因故未曾赴约,另一份如今仍在别馆我的房中。许大人如果不信,大可派人去搜。试问我肖府一体同心,若密谋行刺之事,怎会自留把柄在房中?” 肖准还是站出来为她说话了。 但此时此刻的肖南回,心中却没有半点开心和喜悦。 肖准站出来的一刻,便注定同这件事洗脱不干净了。 但有些话从她口中说出毫无分量,换做肖准则大大不同。 这番辩驳在群臣中掀起一点波澜,似乎有人点头认可,然而谋逆之罪足以令任何人退避三舍,无人敢在此时站出来为肖府说话。 昔日肖准军功赫赫,朝中谁人不想拉拢贴近?如今一朝跌倒,竟连抱不平的声音也听不到。 人情之凉薄,大抵如此。 “那也未尝不可能是你们故意留下用做障眼法,青怀候所言恐怕证明不了任何事。” 许治所言虽是诛心之法,却也字字在理。 不管怎样,事发时她确实同白允身在同处。 “若孤没有记错,早前在碧疆时,正是右将军擒获了白氏之女。” 一直沉默不语的上位者突然开口,肖南回几乎能感觉到空气中的局面有一瞬间微妙的扭转。 就着这股劲,终于有人站了出来。 “正是!” 一道声音在肖南回身后响起,令她有些惊讶。 夙平川的声音急急的,与他平日里傲慢的做派相去甚远:“那一战臣也在场,臣可以作证,右将军英勇杀敌不曾退缩,断无与白氏逆贼勾结的可能。” 以夙平川的官阶来说,他在这场审判中决计是插不上嘴的。但他背后是烜远王府,便是许治也要多出几分忌惮。 许治的表情几乎毫无波澜,那双眼转向席间肖准的位置,换了进攻的方式,却依旧是字字见血。 “她是与白氏过往毫无交集,可青怀候却不是。” 群臣喟叹,私语声四起。 对于一些在朝有些年岁的老臣来说,肖府旧事显然不是什么秘密。 只是这秘密却没有被参透十分,只有三四分的确切,剩下六七分便只有真真假假、凭空揣测。 什么叫人言可畏?这是肖南回第一次见识到。 她的手又开始发抖,这一次不是因为焦虑,而是因为愤怒。 “我义父为天成秣兵历马、出生入死,绝无叛国弑君的可能!” “大将军确实为收复碧疆立下汗马功劳,只是这世间不还有情之一字。有些事,谁也说不准。” 许束说话间神态自若,仿佛在说一样世人皆知、只是未成文书的事实一般。 如果说刚才的情绪只算得上愤怒,当下的肖南回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要烧了起来。 肖府人丁稀落,朔亲王死后几乎是肖准一人撑起了氏族遗愿,这些年府上的几个人虽是主仆相称,但哪个不是当彼此为依靠、相依为命熬过来的。如今对方轻飘飘的一句话,便将肖家过往十数年忍受的孤苦全部抹煞,继而沾上一点不洁的色彩,引人往更坏的方向遐想。 如果她身上匕首没有被收走,此刻她可能已经冲到许治面前捅他几刀了。 解铃还须系铃人,肖南回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将目光转向从一开始便沉默不语的白允。 她还记得白允在听风楼说过的话,她相信这女子不会伤害肖准。 “你说,你到底是如何到听风楼的?!” 为了守着最后那一点殿前礼仪,她一直压着嗓子,声音却几乎是从喉咙深处吼出来般。 “你说话呀!” 白允依旧无动于衷,她的目光自始至终都没有离开过皇帝,眼睛深处空洞得可怕,许久才缓缓吐出两个字。 “凑巧。” “事到临头你可是还要狡辩?若无旁人相助,你是如何从层层守卫的黑羽营中逃脱出来的?若无约定,为何玥河两岸如此多的楼台亭阁,你偏偏就选在那间听风楼的厢房动手?” “你们的守备确实森严,却也并非一堵密不透风的墙。只要是人看守的,就有空子可钻。至于为何在听风楼动手,听风楼是玥河两畔最高的一栋酒楼,平日里客流密集,混在其中不易引人注目。” “荒谬。黑羽营地距离焦松县城内尚有十里路途,你一人如何赶在守备发现你之前抵达城内?” “许廷尉莫非忘了?家父升做御史中丞前曾在凉舒郡做过八年太守,我跟随为官的父亲四处游走,焦松县中的每一处地方我都踏过。彼时许廷尉还只是博士郎中门下的一名弟子,经常捧着书卷登门拜访,是我父亲一手提拔了你......” “住口!”女子诛心之法用得比他还要纯熟,许治的脸色变得难看,那双桃花眼也掉了伪装显出凶光来,“陛下面前,岂容你在这搬弄是非?!” 许治话音未落,一直垂首站在后排的许束上前一步,丝毫未避讳地与父亲并肩而立。 “臣以为,白氏顾左右而言他,其性狡诈,言审无益,不若交由鞫狱当场行刑,定能问出事情原委。” 此话一出,肖南回便控制不住地去瞧肖准的表情。 他依旧立在原处,似乎并没有太大的动作,但肖南回却看见了他在袖间紧握的手。 折磨白允来逼肖准犯错,好狠毒的招数。 她回想方才皇帝说起崔星遥伤重的消息时许束的反应,心中有一万个理由坚信,他是要借此机会公报私仇。 好一对许家父子,论心狠手辣、忘恩负义的本事,怕是一代胜过一代。 然而下一秒,肖南回的心才彻底陷入绝望的深渊。 “准。” 皇帝轻描淡写地说出那个字,将一切推向万劫不复的地步。 她没有立场责怪他,却无法掩饰从心底而来的那股失望。他是那样一个玲珑心窍的人,不会看不透许家父子背后的盘算,但依旧允诺。 左右监开始传唤鞫狱,行刑者的脚步声步步逼近。 肖南回转头去看白允,她依旧是没什么反应的样子,似乎早就料到会有这一遭。 这世间有的是人是死而归,可她不该拖肖准下水。 肖南回突然后悔许多事来。她后悔听风楼上被扰乱心智、没能及时阻止一切,后悔那日心血来潮潜入别馆,后悔当日碧疆战场上没有斩草除根。 肖府上下若因此而受牵连,她一定要杀了这女人。 都是她,都是因为她,如果不是她...... “你在想,如果不是我,肖府便不会有事。我说的可对?” 白允的话很轻,轻到整个大殿中似乎只说给肖南回一人听。 下一秒,轻笑着的女子被行刑的狱卒拖了下去,可那轻飘飘的声音落在她耳畔,带着一丝嘲讽。 “肖南回,你忘了我说过的话么?造成如今局面、陷肖府于不利的人,从来不是我,而是你自己的选择。如果在听风楼你没有阻止我,我的箭此刻已夺了那狗皇帝的命,肖准又怎会被问责?是你,是你自己做出的选择。你在肖准和皇帝之间,选择了后者......” 不,不是的...... 怎么会呢? 肖准待她有十数年的养育之恩,于她是一日为师终生为父的存在,是她仰慕多年却不敢说出口的人。这样的存在,怎么可能会输给一个她只识得不到一年、于她之间隔着万丈深渊的人呢? 可是,在扑向白允的那短促的一瞬间里,她真的没有想过这场刺杀失败的后果吗? 怎么会?她当然是想过的。 她甚至都能想到各部审罚的流程,想到丁未翔那厮脸上的表情,想到肖府可能会面临的灭顶之灾。 可即便如此,她还是下意识做出了那样的反应。脑袋做出的选择或许不是真心的,可身体的反应却骗不了人。 甚至在方才一切还未成定数之前,她的心还系在他是否活着这件事上。 她不想他死。 为此,她在一瞬间便赌上了肖府的存亡,赌上了自己的全部。 作者有话要说: 看到有很多新的小可爱留言,十分开心,有空会回复大家的。 希望大家都能度过一个愉快的周末。 第110章 牺牲(下) 大殿外,行刑的酷吏安静得听不见一丝一毫的声响,却只听见女子压抑的呜咽声断断续续传来。起先只是轻轻飘在空中,到了后来便成了声嘶力竭地喊叫。 大殿上再次陷入沉默。 许久,神像下的男子才开口打破了这令人备受折磨的局面。 “鹿松平何在?孤想听听他欲戴罪立功,到底都查到了些什么。” 许治立在一旁不置可否,一双眼却时不时地扫过不远处的肖准。 传闻没有人能在廷尉司手下过到半个时辰的极刑,他有的是时间看这出好戏。 殿外宫人层层传召下去,不一会,鹿松平的身影便出现在殿上。 他仍穿着黑羽守备的甲衣,行礼时甲衣在坚硬的地面发出刺耳的剐蹭声。 “臣鹿松平,叩见陛下。” “鹿松平,孤且问你,白氏因何能够逃出黑羽军营?” “白氏称幼弟白止突发恶疾,恐危及性命。臣等顾及陛下指令,要保全其性命,这才抽调车马护送其前往医馆,不料却教她钻了空子,伤了守卫数人,乔装后逃出去了。” 许治听闻此话不由冷哼:“黑羽营各个以一敌百,她就算身负些功夫,却也是手无寸铁,如何伤得了看守侍卫?” 鹿松平看一眼许治,面色不动如山。 “许大人对着白氏倒是了解,这倒也难怪,毕竟当初这看守白氏的任务当是落在廷尉司头上,也不知是因何缘故最终又塞给了黑羽营护卫。” 阴人对上阴人,许治没有占到便宜。 然而他毕竟官大一级,推拉的手法已是炉火纯青。 “鹿中尉肯接下这烫手山芋,想必当初是有了万全之策,就是不知这完全最后怎么就成了万一。” 鹿松平不再多看许治一眼,转而从身上取出一样东西,呈给身边的内侍官。 “臣有一物,请陛下一看究竟。” 大殿上的目光一瞬间便都聚焦在那内侍官的手上。那隐约是张帕子,帕子上有一只木簪子。 内侍将簪子捧到主位前,单将飞单手接过,又细细查看一番才递交给主位上的男子。 片刻后,男子的声音不急不缓地传来。 “以木枝雕做锁匙,确实手巧。” 鹿松平却又进一言:“请陛下闻一下那枚簪子上残留的香气。” 单将飞瞬间疾言厉色:“放肆!这簪子上若有古怪、伤了陛下,你可担待的起?!” 鹿松平垂首行礼:“臣以项上人头担保,那香气不会伤人性命。” 帝王深深看一眼单膝跪地的年轻中尉,将簪子轻轻放在鼻尖晃了晃。 “香气清幽,却有经久不散之势,是特意调制过的。” “回陛下,正是如此。白氏善调香,先前臣便特意交代营中守备清理了别馆中的花草树木,为的便是杜绝后患。但是......” “但是什么?” 鹿松平沉吟一番,最终还是开口道:“但是昨夜出事后,黑羽营仔细搜查别馆,却发现了以兽角粉末和梅花花蕊制成的迷香,同白允随身之物上残留的香气吻合。” 此话在大殿上引起一番低语。 不少人心中已有定论,只道今日这殿上怕是不止白氏一人要见血了。 肖南回被缚在身后的双手紧紧绞在一起,一时竟不敢抬头。 她在心中默默祈祷,祈祷那人不要追问。只要他不追究,那么...... 刻漏声滴答了整整三声,她的心就这样悬在那里。 然而,帝王的声音还是不急不缓地传了来。 “兽角何来?梅花又何来?” “兽角被制成扳指模样,一直为白氏贴身携带。因白犀角本就质地如玉,是以先前守备未能察觉。而梅花......属下只查得一半事实,未能窥得事情原委,请陛下降罪。” 肖南回像是一条被抛上岸、又短暂回到水中的鱼一般,不由自主地喘了口气。但那梦魇般的声音却再次逼近,像是今日诚心要同她过不去、置她于死地一般。 “鹿中尉不妨说出那一半事实,剩下的部分,孤自会定夺。” 鹿松犹豫了一下,似乎也在斟酌是否要说出那虽只有一半、却分外凶险的实情来。 许治嘴角一沉,瞬间便拿出严审重犯时的做派来:“鹿松平,你本就还未洗脱嫌疑,莫要因为陛下召见就得意忘形。有些事你现下不说,日后若让我查出来,你今日便是在陛下面前说一藏一,当以欺君之罪论处。” 鹿松平没有看向频频施压的许治,最终谨慎言道:“白氏住所发现的梅蕊,整个焦松县皆无产出,最近所得也要数十里之外。此事事关重大,还请陛下准许臣引荐行宫灵芝园监苏开盛上殿作证。” 群臣哗然。 赤州负有梅花盛名的古城只得鄀城与阙城两处,而鄀城远在氐水以南,只有阙城离焦松县整整数十里。 如果白氏谋逆所用梅蕊来自皇城,那此事便很可能与朝中近臣有关。谁也没有想到,本以为是一桩远自岭西的旧祸,实际却是一出灯下黑的戏码。 一时间猜忌、推诿、怒斥、忧言响彻大殿,帝王充耳不闻,只轻轻挥手,示意传召。 “传苏开盛上殿。”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过后,一名穿着布衣的干瘪小老头被带上殿来。他微微行礼,开口时声音像是从一截枯木中传出的一般。 “老臣苏开盛叩见陛下。” “免礼。不知苏先生对此有何见解啊?” “老臣曾在宫中掌管草药数十年,后举家迁至焦松,便在行宫灵芝园谋了份差事,这些年对制药制香也可自称一声有门道。鹿中尉呈于老臣的香粉,调配秘方看似简单,实则却精妙细微。用香者颇为懂得润物无声的道理,故意削减了迷香中太过招摇的气味,也并不追求使人昏厥的霸道药力,却使得这香粉有了乱人神志的功效,能惑人于无形之间。说到底,要多亏其中那一味梅蕊。” 帝王语气平淡,不急不缓:“依先生所见,那梅蕊应当出自何处呢?” “梅有幽香烈香两分别,而能炼香粉的烈香梅花少之又少,这一朵虽只剩下蕊心,却还是有迹可循。老臣多年前离开阙城时,曾有幸一睹这种梅花的风采,是以绝不会认错。老臣以为,此梅正是映水重楼无疑。” 虽然早就知晓这答案,但真的在大殿之上听到那个名字,肖南回的心还是狠狠一跳。 她听到四周急切议论的声音,那些迫不及待的判断和争先恐后的定论,就像是一道道不详的预言,等待着被兑现那一刻的到来。 不知是谁站出来发出疑问:“鄀城亦有映水重楼,为何偏说是在阙城?” 那苏开盛似乎早料到会有此质疑,声音依旧破败,给出的答案却如板上之钉:“映水重楼喜土中带沙,氐水以北开做赤红,以南便做胭脂色。这别馆中找到的梅花色泽如血,必是产自氐水以北的阙城无疑。” “鹿松平,你可知罪?!”许治的声音已然如山石般压下,“畿辅一带皆归黑羽守备,你竟对此毫无察觉。不论将映水重楼带入别馆的人是谁,你身为黑羽中尉,已有失职之嫌,当以军法处治。” 畿辅守备除去黑羽便是光要,若是黑羽牵扯其中,则光要也无法独善其身。 烜远王夙彻沉声问道:“敢问鹿中尉,事发前几日,可有黑羽营之外的人进入别馆?” “有。” “是何人?” 鹿松平望向群臣中那道站得笔直的身影:“是青怀候肖大人。” 哗然之声再次响起,这一次几乎不带任何掩饰与压抑,直将那青铜刻漏的声响一并吞没。 先前一直默不作声的余右威此时也站了出来,语气中带着些不容人回避的压迫感:“听闻这昔日的白家六小姐,本就是个造兵器的奇才,与青怀候算得上是相识相知于年少之时,情谊不比寻常。肖大将军,不知老臣说得可对?” “余宗正所言确实属实。” 朔亲王府的二少爷曾与白家小姐交好的事,是如风过林间一般有迹可循的事,但谁也没有料到肖准竟会当堂承认此事。 然而下一秒,肖准说出的话才是真的令人吃惊。 “正是因为臣对白氏知之甚深,先前才会恳请陛下将白氏女囚在别馆,便是要她交出制弓箭、冶铜铁的技术,以换得自己性命。” 群臣呆滞,又望向上位者。 皇帝神色自若,仿佛肖准提及的不过是一件无关紧要的琐事。 “然,确有此事。许廷尉以为如何啊?” 皇帝转手将烧红的铁球扔向许治,许治只得咬牙接下。 “既然青怀候是无辜的,梅蕊一事又一时无法查清,臣想不如先请陛下处置了白氏,再派我司中好手彻查此事,也算今日能给崔淑媛一个交代。” 不出肖南回所料,许治果然没有轻易放过肖准。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从方才开始就一直没有望向过她的皇帝,似乎很快地看了她一眼。 然而下一秒,那道短暂停留的目光便被收了回去,他的脸上呈现出一种熟悉却可怕的平静来,声音依旧毫无起伏,话语中的一字一句却都是杀伐之气。 “白氏女,怙恶不悛、逆心难劝,行刺未果,劣行昭然,罪当车裂,暴尸三日以示众。” 许治面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他看见肖准几乎是无法控制地向前迈了一步。 “陛下!” 从方才开始,肖南回的目光就停在肖准的侧脸。 他面容中那种发自内心的焦急彷徨,是她从未见过的。 她此前十数年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种种神色,如今短短一个月内教她瞧了个遍。 肖准的反应逃不过在场每一个人的眼睛,那余右威的脸色已然十分难看。 “青怀候这是何意?难不成康王一族的遗孤都比不上这逆臣贼子的性命?祭典上的一箭何其凶险,若非我那甥女为陛下挡下一箭,后果不堪设想。青怀候如今若要为那白氏求情,又将陛下的安危置于何处?” 大殿外,白允的嘶喊声已经几乎听不到了。 如肖准就此沉默,白允就算没有即刻送上刑场,也势必会被毒打至死。 可如果他开了口,要么便是坐实他与白允的私情,要么便是承认了两人暗中勾结的事实。 在每个人的呼吸都被刻意放轻缓的时刻,就连那青铜刻漏的滴答声似乎也被无限拉长。 终于,她听到肖准的声音艰难地响起。 “回禀陛下,映水重楼,是臣......” “是我带入别馆的!” 肖南回半张着嘴,等到那话音已经落地,才反应过来那句话是从自己的嘴里吐出来的。 和方才的哗然不同,此刻的大殿之上如渊中深潭一般死寂。 肖南回能听到自己如鼓的心跳在这一刻突然便放缓了下来,就像是先前一把悬在她头顶的利剑如今终于落下,直直将那最后一点悬念斩为两半。 她到底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许治的目光冷冷落在她身上,像是在审视一件有着明显瑕疵的赝品。 “你说梅花是你带入别馆的,意思是承认了谋反之事与你有关?” “并没有。”肖南回飞快否认,声音却异常的平稳。她觉得自己从未像此刻这般头脑清楚、冷静自持过,“我嫉恨义父时常往别馆去,也知晓白氏最喜梅花。前些日子在梅府机缘巧合得了几只映水重楼,便想拿去羞辱她一番,没想到无意中铸下大错。” 她的话方一出口,夙平川的声音便近乎愤怒地在她身后响起。 “你胡说!那日在梅府你明明......” “左将军何必自欺欺人?”她从不知道自己可以一边用如此恶毒的语气说话,另一边心却在滴血,“你那外祖年事已高、眼睛又不方便,我偷得几支梅花还是可以不惊动任何人的。” 夙平川的声音没有再次响起,这大殿之上唯一会为她开脱的声音彻底消失了。 肖南回嘴角的讥笑变得苦涩,又轻描淡写地为自己的罪责加上一笔。 “臣曾假借习射之名潜入别馆,当日黑羽守备皆可作证。” 此话一出,就连鹿松平也不由得看向她。 大殿之中无数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探究、审判、轻蔑和一点看好戏的意味,将她的背脊压弯、压弯,直到与那漆黑的地面融为一体。 神像下的男子仍未开口说话,她不知道此时的他面上会是哪一种表情。 她也不敢去看,既怕看到一张失望嫌恶的脸,又怕看到的是一副如那神像一般无悲无喜的面容。 “陛下。”肖准的声音离她很近,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臣的义女从小由臣教导,今日之事,臣身为肖府之主不能事先体察情况,有不教之过、未察之失,臣愿替她接受惩罚。” 那许治却突然仿佛心生慈悲、又秉承公正了起来,就连眼角的那丝阴柔之气也比以往更胜:“听青怀候话中的意思,怎么倒有些代人受过之嫌?肖家忠烈之门,陛下想必也不会不念旧恩、胡乱贬斥一番。此事归根结底,是你义女之过错,你就休要纠缠其中、令陛下为难了。” “青怀候,孤本不欲令你为难,只是此事牵涉外邦之女无故遭殃,孤必须给康王遗族一个交代。白氏或可免于一死,但你肖府需得有人为犯下的错误付出代价。你便在这其中做个选择吧。” 若罚肖准,势必要看在他候位的面子上,酌情减轻处罚。这对于在场的某些人来说,是不可能轻易作罢的。 肖南回没有侧头,也能感受到肖准此刻的挣扎。 然而事到如今,她已经能清楚地看到,那对于他们来说最好的选择是什么了。 她赶在肖准开口前,将那选择说了出来。 “罪臣肖南回愿领受任何责罚,请陛下降罪。” 许久,肖南回都没有听到回应。 她跪伏在地上,看不到高高在上的帝王竟缓缓起身。 大殿之上的所有人都注视着眼前的情形。这是今日这出大戏中,最令人看不透的一幕。 夙未慢慢走下石阶,月白色厚重的披风在他身后滚落一级级台阶,威严地悄无声息。 他走到离她足够近的位置,声音近乎就在她的头顶上方。 “死罪能免,活罪难逃。你可听说过髃骨之刑?” 肖南回身上一抖,双手指尖用力扣向地面。 髃刑,军法之一,不是众多刑罚中最要人性命的一种,却是对习武之人最为残忍的一种。 行刑者以劈开的新竹为刑具,行棍仗之法,看似不如军棍凶险,实则柔韧中暗藏杀机,每一击都能准确落在受刑者的肩胛与巨骨交接处,时常会打断受刑人双肩经脉,使之终生失去发力用兵的能力。 “此事因弓箭而起,便罚你终生不得拉弓弋射。可算公平?” 这声疑问中似乎带着一丝隐忍不发的情绪。 群臣更是迷惑,帝王定罪,还需要去询问一个罪人是否公平吗? 然而此刻的肖南回并不能体察这其中细微,她只知道皇帝在等她的回应。 他在等什么?等她求饶吗? 可她不会求饶,也不能求饶。 她努力将恐惧压下心底,开口时才发现那声音已不像她自己的声音。 “公平。” “好。”月白的披风在她面前一扫而过,只留下一点稀薄的影子,“光要营右将肖南回,玩忽职守、擅入重兵把守之地,有勾结之嫌,然念其西伐有功,又有侯府担保,暂不予追究。革去右将军一职,贬为营护卫,按军中律法行髃骨之刑,即刻领罚。” 她献他以纯白的牺牲,他报她以漆黑的地狱。 “肖南回,你可认罪?” 他似乎是最后一次发问。 而此时此刻的她匍匐在地上,连最后一片尊严也已经凋落破碎,答案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 “臣,认罪。” 空气中似乎有了一阵不同寻常的沉默,过了许久,帝王的声音才再次响起。 这一回,已是不带一丝一毫的情感。 “来人,拖她下去。” 第111章 黑色曼陀罗(上) 冬日里的日出总是来得晚一些。 焦松县帝王行宫外的官道上,各个文臣武将的车驾正挤做一团候着他们的主子,赶车的小厮们哈欠连天,呵出的一团团白气令人睡意更浓。 而此时的行宫宫墙内,气氛却是另一番光景。 亲眼见了方才那大殿上的那一遭,所有人无不战战兢兢、疑虑重重。 人人都在暗自思忖着,白氏这桩理不清的案子究竟会不会有哪道关、哪道坎,将自己给绊了进去。 于是乎,殿前方才散场、互相点头告辞,转眼便又一个个转悠到了偏殿,等着或许能面见上帝王表一表忠心,外再探一探是否对自己有凶险。 然而所有人似乎都短暂忘记了一件事:皇帝向来是不喜欢见人的。 私下面见臣子,更是少上加少。 众臣在偏殿外尴尬地站了一会,又只得互相点头告辞,带着忐忑和一身寒露白霜回别馆去了。 送走最后一名大臣,单将飞将手中奏牍捧入殿内,又小心阖上殿门,屏退了守夜的宫人。 许是听到些响动,内室珠帘后,软塌上的男子缓缓睁开眼。 “什么时辰了?” 外间的内侍官听到响动掀开珠帘走近来。 “回陛下,卯正一刻了。” “都走了?” “都走了。”单将飞将奏牍放到一旁,取了一旁小炉上热着的汤盅、小心端了过来,“这是早前就让人熬下的,陛下从祭典开始就滴水未沾的,好歹喝些热的暖暖胃。” 帝王没有拂了内侍官的好意,就着那汤盅里的瓷匙啜了两口,目光落在那几卷简牍上。 “都是些什么?” “只有姜司正言明是对这次祭典用度的报备,其余的小的不知。” 天成司正负责历来大小祭祀和朝拜的规章用度,按理说,若是年年相同,倒也没有必要上疏奏请。只是今年有二为破例,其一便是选址焦松,其二便是玥河送神时燃放的烟火。 天成建国以来的晦日祭典上,从未有过燃放天灯烟火的先例。但皇帝开了尊口,谁又敢不给安排上呢?可安排过后又怕皇帝忘性大,转头再来怪罪,于是乎为了自己的安危着想,便连账本这等啰里吧嗦的东西也都舔着脸送到跟前,为的不过是图自己的安心。 单将飞有意将那竹简拿远了些,不动声色地灭了几盏灯。 “不早了,两个时辰过后便要启程赶路了,陛下何不小睡片刻?这几卷也不是什么急事,回程车上再瞧吧。” 帝王却已放下汤盅,伸出修长细白的手来。 “无妨,现在便拿过来吧。” 单将飞无法,内心将那几个光吃饭、不干活的礼官又编排了一番,将那几卷奏简捧了过去,又递上。 帝王拿起竹简的动作很慢,眼神间却在字里行间跳动得极快,显然已是做惯了此事。 他一边瞧着竹简上的字,一边突然开口问道:“司寇今日掌刑的是哪位?” 男子话一出口,多年跟随的内侍官便已心下明了。 “陛下放心,崔恩是宫中的老人了,我要他留了手,他自然懂得分寸。” 男子没有立刻接话,只有些心不在焉地翻看着手里的竹简。 一卷、两卷......看到第三卷 的时候,他终于停下了动作。 偏殿内十分安静,上好丝炭在炉中安静地燃烧着,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外面可是起风了?” 单将飞走到窗前摆弄了一番窗棂上的钩锁,又瞧了瞧窗外檐牙角上的铃铛:“今夜静得很,半点风声也没有。” 帝王盯着那琉璃灯盏中跳动的烛火。 四周寂静无风,那烛火却无风自动,片刻后又恢复了宁静。 简牍“啪”地一声被扔到一旁。 “你唤未翔去偏门瞧一眼,见人出了宫门便回来报我。” 单将飞愣住,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命令。 “陛下是说让丁中尉......” “对。” 内侍官面上显出遮掩不住的急色:“陛下近卫众多,派个旁人过去查看也是一样。圣驾再不多久便要离开此地,那贼人却又还无下落,小的担心......” “阿飞。”帝王少见地唤了他的名字,“莫要耽搁。” 他很少听见自己的名字,上一次这样唤他,已经记不清是多少年前的紧要关头了。 “是。” 内侍官拿出几分同年龄不符的沉静严肃来,脚步不停地往殿外去了。 帝王的手指叩在案上,在寂静的偏殿里响起单调而令人烦躁的节奏。 嗒、嗒、嗒。 肖南回模糊的焦点渐渐汇聚在眼前的青石砖上,她看见黑红色的液体一滴、一滴地落在坑洼处,已经积成了一小洼。 那是她的血。 “肖营卫,已经结束了。” 掌刑的讯吏第三次唤她,她那已经飘出身体的灵魂才仿佛一瞬间回到躯壳当中。 肖南回从刑凳上爬起来,手因为抖得太厉害而没法子去将堆在腰间的外裳拉回肩上。 那讯吏倒是仁义,上前替她将衣服整理妥当,又唤了个宫人过来。 “现下宫门外面应当还聚着不少人,营卫若还能行走,小的便教人带您从西侧门出去。” 肖南回艰难抬起袖子擦了擦脸上的冷汗:“有劳了。” 讯吏客气回礼:“好说。一个时辰后大军拔营返程,肖营卫莫要耽搁了。” 她浑浑噩噩地应下,跟着那宫人手里的一点光亮走出了行刑处。 赤州才出正月,正是出寒未出尽的时候。 凌晨的寒气透人衣衫,没一会的功夫,肖南回便觉得自己颈下肩背上的血都凝在了皮肤和衣料之间,一动便是拉扯钻心的疼。 然而锥心的痛也比不过她如今心中的那股子悲凉,她的胸口像是被人挖走了一块肉,那里曾经有满满的温暖和回忆,如今空落落的什么也没有了。 她试着说服自己,肖准也是别无他法。 他想保肖府上下平安,又想留得白允的性命,如果这惩罚不落在她身上,势必是不得两全的。 她失去的可能只是一双挽弓的手,而白允则会没命。 她是这场博弈中最划算的那步棋子。就连她自己,也是这么想的。 今夜这行宫内的路似乎格外漫长而难熬,石板路走了许久,又拐进一条小路。 小路到了尽头分作左右两条,分别通往两道不起眼的耳门。 肖南回下意识便要往右便拐,可那引路的宫人却站在了路左。 “肖营卫,路在这边呢。” 肖南回有点恍惚,她依稀记得来的时候,似乎走得是东边的那道耳门。 “西侧门要绕开后花园,那处落了锁,晚上是不许外人进的。” 疼痛令她的反应比平日里慢了不少,没有多想,她便抬起沉重的腿往左侧而去。 四周漆黑一片,正是黎明前最晦暗的时候。 那耳门后的路上一盏宫灯也无,空气飘着一股说不上来的气味,像是什么东西腐烂了的味道。 起先,肖南回以为是自己的脚步滞涩,才迟迟没有瞧见行宫的宫门,但一盏茶的功夫后她终于察觉出些不对劲来。 周围太过安静,除了她与那宫人外,竟连一丝人声都捕捉不到。 若是临近宫门,至少会有守夜侍卫巡视的声响,不会如眼下这般死寂的。 肖南回停下脚步,努力让声音听上去镇定一些。 “请问此处可是通往宫门的路?为何走了许久还未见宫墙?” 前方的那道背影停住,没有动作。 “自然是的,再有片刻便到了。” 那盏摇曳的宫灯晃得人眼花,肖南回眯起眼,努力想要看清周围的情况。 “宫门附近应当有黑羽营的守卫,怎会连一点灯火也瞧不见?” 那宫人终于缓缓转过身来。 他手中拎着盏宫灯,那宫灯却只照亮了他半张脸。那半张脸上的一只眼睛耷拉着,嘴却挂着一个微笑,看起来好不诡异。 “你倒是比想象中要机警些。” 肖南回退了半步,受伤的肩开始不可控制地疼痛起来:“你究竟是谁?” “我们见过面的,只是你不记得了。” 那宫人边说边从袖中慢慢抽出一柄匕首来。 眼前的情形太过诡异,一时令人理不出头绪。肖南回抿紧嘴角,只在心中飞快盘算着如何才能一招制敌。她方才受完刑,基本上是半个废人的状态,如今手边更是连一样可以防身的物件都没有,需得先发制人才有胜算。 可还没等她有所动作,那宫人便飞快将手中的宫灯“呼”地吹了。 四周顿时陷入一片黑暗之中,眼睛还来不及适应四周晦暗的光线,她只听得风声从正面而来,几乎是本能地向一旁闪避。 对方扑了个空,喘息声从她左前方传来,听起来并不像个练家子。 方才的闪躲令肖南回偏离了那条小路,脚下似乎有结了霜的软草,鞋靴踩在上面滑腻不堪。 月色终于透出一点亮来,肖南回隐约看清了面前那道人影。 那宫人察觉到她的视线,举着匕首向她扑来,身形尽管僵硬,却带着一股子不管不顾的凶狠气势。 肖南回狼狈躲闪,四周黑影绰绰,分不清是假山还是树影,她一脚踩入花坛边缘,鞋靴卡在了瓦缝之间,一时间竟动弹不得,人也跌坐在地上。 一落地,她几乎立刻便察觉到了异样。 触手是某种藤蔓植物柔软的枝条,四周升起一股异香,好像原本沉积在地面的某种气息被翻涌搅动起来,空气开始变得令人昏沉滞缓。 肖南回立刻想起那日在雪迷殿遭遇的情形,只是这黑暗中的香气比之那日的更加霸道缠绵,顷刻间就令她头昏目眩、手脚发软。 喘息间,那宫人已从地上慢慢爬起来,举着匕首一步步向她走来,似乎全然未受影响,脸上依旧带着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 生死关头,肖南回用另一只腿狠狠踹向那人的肚子。 她使出了十分力气,几乎能听到对方腹腔内肋骨断裂的声响,然而那人却仿佛感受不到疼痛一般,右手力道不减、狠狠向她喉咙处捅了过来。 肖南回艰难抬起手臂护在身前,试图挡下这致命一击,然而下一秒,有风声从她背后的方向而来。 一股劲风贴着她的侧脸而过,长刀的刀刃在月光下快得好似一道雷闪。 她看到那只握着匕首的手缓缓滑下,留下一个黑黢黢、光秃秃的断面。 温热的血溅上她的脸。 好利落的一刀斩。 肖南回如是想着,随即便陷入了沉沉黑暗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 一会晚点再更一章哈~ 第112章 黑色曼陀罗(下) 肖南回是被肩颈上的疼痛唤醒的。 咚,咚,咚。 有什么沉重而有力的声音从耳畔传来,熨帖着脸颊的热度绵延不绝,鼻腔间流淌的空气温暖而干燥,但分明又有一丝寒凉清苦的味道。 那熟悉的气味如今就沾在她紧贴在肌肤的那层衣料上、渗透在她的发丝间、萦绕在她的每一次呼吸之间。 眨了眨眼,肖南回听到了自己睫毛刮过银丝绣锦发出的声响。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并不是趴在床榻之上,而是趴在一个人的身上。 方才一直听到的声音是那人的心跳声,而脸颊下的温度亦来自那人的胸口。 肖南回突然觉得浑身都烧了起来,她不自在地动了动,一道声音在她头顶响起。 “醒了就不要乱动。” 他的声音恢复了平淡,甚至有几分当时“钟离竟”的味道。 “你跌在了曼陀罗花圃中,吸入太多花粉,才会昏睡过去。” 她的视线聚焦在眼前柔软垂下的帐幔上,一朵朵纠缠在银丝藤蔓之中的花朵旋转绽放着,花心却是漆黑的颜色。 她终于有些看明白这频繁出现在皇帝周遭的花是什么了。 从前在南国边境驻守的时候,肖南回曾听那里的游僧说起过关于曼陀罗的传说。 纯白色的曼陀罗花象征着圣洁的神明,传说佛祖参悟佛法之时,天空便会落下洁白的曼陀罗花雨,它代表着天神公正无私、无心无欲的神性,能够肃清一切颠倒磨折、生死挂碍。 然而还有一种曼陀罗的花朵通体漆黑,传说中神明堕落之时,它便会在通往地狱之门的路上破土而出,它象征着无边无际的欲望和痛苦、夹杂着爱恨与报复的恶果,即便只沾染到一点它的花粉,那炽烈的香气也会勾起心魔。 黑白两色,圣洁却又危险,就似眼前的人。 肖南回蜷缩起手指来,如今她的神志终于完全清醒,可身体却是彻底不敢动弹了。 肩上的衣服被褪下来一半,她能感受到他的手指沾了微凉的膏脂,轻轻在她的背和肩游走。 他涂得很慢,指尖像是在一张纸上描摹工笔,待那膏脂的温度同她烧起来的肌肤几乎同样炙热后,才慢慢离开。 “好了。” 她立刻想要撑起上半身,但肩上的剧痛令她吃不上力,慌不择路间,肖南回几乎是从那人身上摔了下来。 手忙脚乱地爬起来,她视线落在床榻旁那张小几上,那里摆着的那把匕首甚是眼熟。 昏过去前的一幕猛地闯进脑子中,肖南回几乎脱口而出道:“那宫人呢?” “死了。” “死了?”她难掩震惊,“怎么可能,我明明看到......” “是,未翔只斩断了他的右手,但不知为何,人几乎是当下便没了气息。” 肖南回还沉浸在这一连串诡异的事件中回不过神来,冷不防,那人的声音便又近了些。 “你没有其他话要对孤讲吗?” 见他靠近,肖南回几乎本能地向后躲了躲,肩上的伤被扯后依旧是火辣辣的,却没有方行刑过后那种透进骨头的疼痛。 但颤抖的右手仍在提醒她方才不久发生过的事情:她或许再也不能握弓了。 她扶着手臂、缓缓伏身行礼。 “陛下的伤药,臣授受不起。” 他没有让她起身,声音依旧不紧不慢:“可药已用在了你身上,你待如何?” 软塌上的男子已经半倚着阑干坐起身来,他只除了那件厚重披风,月白的华服不见褶皱,只她趴过的胸口有些许凌乱。 哪怕姿势慵懒,他依旧高高在上、不染纤尘,就连情绪似乎也毫无起伏,仿佛先前的种种不过只是一阵云烟,在他身上连半点痕迹也不会留下。 你喜欢他。 白允的话突然毫无征兆地在她脑海中响起。 不,她没有......她怎么会喜欢这样一个人,她怎么可能为了这样一个人任自己落到这步田地...... 先前在殿上所受的悲苦、委屈、绝望、愤怒一瞬间涌上心头,令她一时间忘了自己身在何处、眼前又是何人。 “陛下既然要罚臣,又何必再在臣身上浪费这些东西?还是说陛下只是乐于此道,喜欢将人折磨到半死,再加以抚慰,以为这样便可以令人感恩戴德......” “住口!” 她的话被对方冷厉的声音打断了。 她几乎能感受到那一瞬间喷薄而出的可怕怒气,那是一种绝不可能出现在眼前这人身上的情绪。 下一秒,她被人从地上一把扯了起来。 如果不是真实感受到手臂上的那股力量,她几乎不敢相信,看上去那样瘦弱的人,竟能有这般骇人的力气。 “肖南回,事到如今,你可还是不知你究竟错在何处?” 她盯着那张苍白的脸,那张脸上曾经平淡如水的双眸里已住进了寒风和暴雪,漆黑中映出她自己同样有些扭曲的脸。 “是臣自作自受,臣已认罪,刑罚也已领受了,陛下到底还有何不满?不若今日一并交代了,臣正好尽数领教了,也省得来日还得再上一回刑场......” 她的声音近乎有气无力,带着一种精疲力尽后的死气。 可下一秒,那人说出口的话才当真如利刃一般直插在她心口。 “你可知你现在的模样,令孤想起那猎户饲犬。平日随意给口剩菜剩饭,关键时刻那狗便能为他卖命。肖准也是这般对你的不是吗?这等划算的事,孤怎的遇不到?” 肖南回只觉气得浑身发抖,吐字都艰难起来:“陛下要臣的手臂,拿走便是,为何这般......羞辱于臣。” 袖中的手攥得紧紧的,眼前的人若非九五,她说不定会让他血溅当场。 “废你手臂的人是孤?”夙未狭长的眼眯起,眼中是毫不掩饰的讽刺,“不,是肖准。他将你架在刀口之上、没有第一时间选择你的那一刻,就已经放弃你了。肖南回,你不过是他一手栽培的靶子,关键时刻给白允挡刀的靶子!” 积压在胸口多时的难堪像是洪水般涌出,肖南回只觉一股气冲上脑门,她霍地推开眼前的人,一把抓住头顶的武弁,狠狠扯了下来。 从四品带羽翎的官帽被狠狠掷在地上,原本系在颈间的红色樱珠应声四散,在两人脚下蹦跳滚动。 再次开口的时候,她这才发现自己的嗓子有多沙哑:“陛下臣子难当,肖南回请奏解甲归田。” 夙未的眼死死盯着肖南回,像是下一秒就要用最残忍的方式将她摧毁。 一时间,空气中只有两人沉重的呼吸。 也就片刻的功夫,他脸上的怒色突然散去。 他又恢复了那张千年高山、难以撼动的脸,嘴角甚至反带了几分笑意,但那笑意不达眼底,令人由心底生出一股寒意:“怎么?要和孤置气吗?” 肖南回咬紧牙关,一声都不吭。 有生之年她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明明对方在身体上全然不是她的对手,却令她无处可逃、甚至生出恐惧。 “论置气,从来没人赢得了孤。” 帝王冰冷的手触上她的掌,肖南回激得一抖。 下一秒,一个冷硬的物体被塞进她的手,对方低哑的嗓音在她头顶响起。 “你若因这个而怨恨,孤还你便是。” 肖南回还未得反应,手上覆着的力道徒然变紧,眼前银光一闪,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溅上了她的脸。 她目光僵硬地向下移动,只看见带着精美云纹的匕首,直直穿透了帝王的手钉在一旁的小几上,而她自己的手就握在那匕首上。 他握着她的手狠狠向一旁剐去,分筋错骨的吱嘎声传来,薄而快的刀锋迅速在那双修长莹白的手上撕出一个大口。 肖南回回过神来,疯了般甩开夙未的手,一把将那匕首拔了出来。 鲜血涌出,他脸色白了白,额上有冷汗密密渗出,愣是咬紧牙没哼一声。 “肖南回,咱们两清了。” 肖南回的脑子“嗡”地一声炸开来,随后便是一片苍白虚无,只闪过一些荒诞的只言片语。 依稀是那碧疆孩童在她面前吟诵的词句,又似乎是她挑灯在姚易的后院中读到的只言片语。 未五岁能诵,七岁能诗,九岁抚琴已有空谷绝响之音,宫中琴师无人能对。今得见未于上巳宴席之上,奏一曲圯桥进履,音之通透、境之高远,不落凡尘、自成一格。吾今日一闻愧以琴圣之命冠己,遂断指离席,言至此不论琴瑟之事...... 视线飘忽,那双手可以奏出高古之曲的手如今就血淋淋地在她眼前,飞溅而出的红色液体落在对方月白的衣摆上,像是绽放其上的罪恶之花。 恍惚间,她仿佛听见单将飞急急忙忙地闯进来,惊呼着奔向帝王。 有人用刀架在她脖子上,大声呵斥着,片刻后又粗暴地推开她,将她挡在殿门之外。 她一人失了魂一般走出偏殿,又跟着值夜的宫人浑浑噩噩出了行宫宫门。 天色破晓,行宫内外开始交替守卫,帝王即将离驾。 辰时初刻,宫人将最后一盆血水端出偏殿,单将飞屏退众人,独自清理地上最后的一点痕迹。 素色的丝绢将最后一点血迹擦除,整个偏殿又好似无事发生过一般。 单将飞捧出一套深色常服为帝王换上,目光落在那人左手上,层层纱布和伤药也遮不住下面隐约的血肉,他几乎不自觉地叹气。 “陛下这是何苦呢?此后莫说是抚琴,就连执笔都恐有不便。” 帝王单手挑起新换上的带勾调整,依旧优雅自持:“孤左手也使得。” 正主一派云淡风轻,仿佛刚才置气自残的是旁个人。 单将飞控制不住地沉了沉嘴角:“黑羽营还要依靠音律听陛下调遣,陛下到时候也要用一只手么?” “我若今后不弹,倒还有你。” 单将飞愣住:“小的技艺粗陋,怎能和陛下相比......” “当初让人教你抚琴便是没想瞒你这项技艺,你从小心思便重,琴音的境界是差了些,但技法纯熟,调遣黑羽营的那些音律对你不该是难事。” 年轻内侍官的脸上有一闪而过的惊惶,他随即跪下:“陛下......” “惊什么?孤只是在说事实罢了。” 殿门大开,正对东方,两侧宫人已在殿外恭敬候做两排。 帝王转身迎向晨起苍白的日光。 “左右不过一双抚琴的手罢了,若能换得她起心动念,便是再合适不过。” 他微微抬起手,广袖随之落下,修长的手指骨节分明。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横跨撕碎了这份美感,令人陡然生出遗憾。 “她身上有孤留下的痕迹,孤身上亦有她留下的痕迹。便是此生再难交集,也定要它无法分离。” 作者有话要说: 滴滴,病娇上线了。 第113章 问桥 二月的焦松县正是冬末初春时,少有平静无风的日子。 这一日的早晨,却是半点风声也无。 行宫宫门外便正对着流淌而过的玥河,早起的艄公裹着棉衣在河面上乘船而过,尖尖的船头划破如镜的水面,像是割开了一块绸缎。 原本清澈的河水上如今飘着一层黑灰,那是天灯焚烧掉落过后的灰烬。就同当下古河河畔两岸的气氛一样,尽是狂欢鼎盛过后的寂寥,仿佛昨夜那场奇诡绚丽的祭典不过是大梦一场。 古桥的桥头点着一盏灯,那一点烛火还未熄灭,但已被晨光夺了光彩,显得虚弱而苍白。 宽敞的官道上已看不见别家车驾,只有一人一马孤零零地立在黄石古桥的桥头,似乎在望着东去的河水。 只有那人自己知道,他望着的并非河面,而是河面上的高台。 短短十日时间,千万根梁柱被运到河面之上搭起那华美的高台,最终也不过得了那昙花一现的一晚辉煌。 河水的腥气飘入鼻间,令肖准的思绪回到了昨夜的高台之上。 祭典开始前,灯火还未点亮十成,四周光线昏暗,群臣低语应酬,他孤身立在桥头,从未想过皇帝会突然出现在他面前。 帝王穿着月白的礼服,这种颜色稍微折损了他身上的压迫感,却莫名在月光下生出一种朦胧暧昧的光来。 “青怀候,好久不见。” 对方的神情淡淡的,在肖准的记忆中,那张脸似乎在很多年前便是这副模样了。 天成的这位君王,他向来是有些避讳的。 年少登基,无功无过。看似保守,却无人能左右。在位数年间,已教无数根深朝野的权臣先后落马,只对武将似乎格外宽容。 而这一切,不过是为着收复碧疆的一场序幕曲罢了。 他第一次见他,是在自己满门族亲被杀之后。 他作为肖家仅存的血脉被召进元和殿,而对方则是刚登基不久的年轻帝王,亦是第一次私下召见臣子。 内侍官降下长长的纱幕将他与皇帝隔开来,行过大礼后,他起身望去。 他的年岁要长一些,可相比之下帝王的身量似乎也太过瘦弱,那袭深衣穿在他身上显得空落落的,竟给人一种女子“不胜衣”的错觉。 他就端坐在纱幕之后,穿堂而过的风将他的身影吹得有些模糊,好似一道鬼影。 就这第一眼,在肖准心底留下了复杂而幽深的印象。 那是一种阴柔寒凉的气息,靠近便会沾上身、缓慢透进骨头里,很久都不会散去。 他不喜欢这位新皇帝。 将门之子,生性刚烈。彼时少年心性,又刚逢家中剧变、急于知晓真相,短短几段问话间,他顶撞了帝王数次。 两侧的宫人和礼官频频抽气,最后已跪倒做一片瑟瑟发抖。 可不论他如何挑衅反诘,那纱幕后的人却似乎永远一副做派,就连说话的语调都没有发生过一丝变化。 最后他累了,委屈和不甘平复了些,终于沉默不语。 “肖郎可知问桥的典故?” 肖准愣了愣。 肖家虽是将门,却也并非不通诗书,他小时候也是读过许多书的,可“问桥”两个字却怎么也没有印象。 他心下是不知道的,可又不愿承认,便咬紧牙不说话。 年轻帝王一眼拆穿他的窘迫,言语中却没什么嘲讽之意:“问桥乃是经书中的典故,未闻也是常理。孤讲于你听如何?” 肖准依旧沉默,对方平淡的声音再次响起。 “此一比丘因甚贫穷,欲往大布施会所,于途中就所见而生种种愚问,如桥何人所作等,作七千八百问,因此耽误至会所之时间,以致所需物品荡然无余,终无所获而归。肖郎以为,此人如何啊?” 肖准不知对方为何说了这样一个故事,只蹙了蹙眉:“种种所问,皆是愚蠢......” 他话一出口,突然反应过来对方是在借此喻他,面上顿时有些挂不住。 “问桥之事与己无关,怎能同我相提并论?” 那声音却依旧平和:“孤以为,此间并无不同。喜恶之事发生,便做欢愉怨恨,欲探其因果始末,却也终究不得扭转局势,只因桥早已在原地。世间种种,皆是如此往复。劝肖郎早日放下心中诸多疑问,才能尽早渡桥到达彼岸。” 短短数句,仿佛不过禅语尔尔,却为彼时孤立无援、前景凄凉的肖府指出了一条路。 朔亲王府凋败已成定局,他又尚且年幼,追讨前因绝非眼下之事,需得留存实力,等待东山再起之时才是正道。 帝王言毕,不再等他的反应,便起身消失在纱幕之后。 月余后,圣旨下,言陛下亲谕封朔亲王之子肖准为青怀候,另择封地建府,赏赐无数。 而后五年间,他便甚少再单独面见这位帝王。 只是每每朝堂之上的一瞥,亦或是在那无数次隔纱而望的目光中,他总能感觉到那股寒凉无情的气息。 伴君如伴虎。 即便当初有过点拨之恩,他也从未敢放下警惕之心。 入室若能窥猛虎自会有所警觉,可若只见得人形,才更是可怕之处。 毕竟谁又能知道这人皮之下,藏得究竟只是猛虎,还是什么别的东西呢? “臣见过陛下。” 他恭敬行礼,膝头还未碰到桥面的青石砖便被对方出言打断。 “免了。孤只有三两句话,说完便走。” 帝王轻轻摆手,那年轻内侍官便带着宫人守卫退到了光影暧昧之处。 桥面瞬间空了下来,只得二人相对而立。 “青怀候今夜为何没有赴约?” 肖准一惊,几乎掩饰不住脸上的神情。 “青怀候不必惊惶。孤深知肃北善拓疆征伐,却不善于此道。”帝王没有瞧他,目光只盯着不远处的高台,“祭典开始前三日,玥河两岸所有酒楼卖出的每一张坐席、每一份宴帖,都已经过详细调查。听风楼选在二月初二摆设鲈鱼宴,自然也是要查一查的。知晓有两份经由望尘楼姚易之手落在肖府,实在不是什么难事。” 话虽如此,又为何偏在此时提起? 思索片刻,他谨慎道:“臣先前临时约了马都尉探讨开年选拔新晋武官的事宜,便不好再往听风楼走一趟了。” “哦,是吗?”皇帝似乎对这个答案不置可否,“那不知右将军是否知晓此事呢?” 肖准心下又是一颤。 他隐约料到皇帝为何而来,却不想对方竟如此直白。 “臣的义女并不知此事,不过一会席间也有机会言明,不差这一时。” 言语间,一队舫船从古桥下悄然而过,艘艘船尾甲板上摆满了排列整齐的天灯烟火,虽还未放飞却已能预见其壮观。 “孤料到你兴许不会赴约,便备了些别的。”帝王注视着那船队停靠在高台旁,语气似乎不过是在描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出了正月,这烟花还当真有些难寻,便也只好教人临时制了。孤的此番用意,不知青怀候可看得明白一二?” 这话若是问旁人,或许当真没有答案。 可肖准知道,对方是有意问到他头上的。 他身边认识的人之中,只有一人喜爱烟花。 而今夜他不打算去赴约的人,也只有她一个。 帝王的言外之意是那样分明,可他却几乎不能相信,更不能言破。 “臣不明......” “在孤看来,你并非不懂。”夙未的声音凉凉响起,与周遭那正热烈的氛围格格不入。 “圣上非臣,怎知臣心思。”肖准眉眼未动,话却已经带了几分强硬。 那人闻言轻笑起来,带点沙哑的声音让那话语中的情绪都变得不真实起来。 “人心难测,但到底只是一颗人心罢了。在孤看来也无甚分别。”言及此,那笑声蓦地收了,“你年少失亲,心中落寞,收养她不过作为心思寄托。你欺她爱你,欺她年少蠢钝,欺她不敢违逆僭越半步,所以便能得一日复一日地粉饰太平,等到终有一日演不下去,便将她一股脑推开,管她是死是活。” 顿了顿,那声音才复平和下来,却带了种高高在上、冷眼俯瞰的无情。 “多年过去,青怀候仍未渡桥。而如今,又要困住何人同你一起?” 那轻飘飘的几句话,如同符咒一般将肖准钉在原地。 时隔多年,同样的情形再次重现。 他依旧如同当初那个莽撞少年一般,被他三两下拆了防卫、一刀正中要害。 他自知背负太多,此生注定孤苦困顿,实则给不起任何承诺,但为了心底渴求的那一丝温暖,他却执意以家人之名给她庇护。只是风一吹便溃散的牵绊,又能护一个人到几时呢? 不远处的高台两侧传来一阵吵闹哄笑声,那里有几顶青绿色的帐子,烛火将里面更衣换装的伶人身影投在帐上,影影幢幢、好似一群妖娆鬼魅即将倾巢而出。 帝王转身,长长的衣摆在地上拖出一道影子。 “青怀候可喜欢看戏吗?今日的这出戏,平日怕是不大容易瞧见,切莫错过了最终的收场。” 肖准抬头望去,皇帝的身影已消失在交错的光影之中。 彼时,他只模模糊糊有所预感,却并不能真的预见到即将发生的事情。 而几个时辰之后,他才知晓这个残忍的答案。 思绪被不远处沉闷的回响声打断。肖准抬头,便见高耸的宫门缓缓而开。 古木与青铜在石砖地上发出沉重的摩擦声,太阳还未升起,光线便只照亮了半扇大门,其余的便隐没在阴影之中。 许久,半开的宫门后缓缓走出一个人影。 那人穿着深赭色的衣裳,半披散着头发。 她走得很慢,每一步都踏得虚浮,短短百步的距离,却走了一盏茶的功夫。 终于,她踏出了那片阴影,晨光投在她脸上,愈发显得那脸色白得像是一张纸。 肖准张了张嘴,最终没有喊出对方的名字,只取了披风迎上前来。 “可还好?” 肖南回讷讷抬头,肖准焦急憔悴的脸映入眼中。 她牵了牵嘴角:“还好。” 他将披风围在她身上,目光落在她头发上。 她发髻都散了些,帽子也不知去了何处。再往下,隐隐透着血的外裳草草罩着,带子也是胡乱系着...... 他猛地收回视线,想要伸出手去碰一碰那肩头,最终却还是顿住了。 “圣上他......是否为难你了?” 肖南回的看着那只悬在自己肩头的手,心中那已经虚空的一角突然发出沉重的回响。 就在此时此刻,她突然想回他:是的,皇帝确实为难她了。 可然后呢?然后又会怎样呢? 她沉默了片刻,话到了嘴边变成了另一句。 “义父昨日为何没有来听风楼赴约?” 肖准显然没有料到她会问出这个问题,滞了滞才答道。 “我......向来不喜吃鱼。” 肖南回怔怔看着眼前的人,过了一会才突然笑了一下。 那其实也说不上是笑,倒像是一声叹息。 他可以说祭典流程繁杂,他以青怀候的身份需得提早入席,亦或者可以说肃北营军务紧急,他一时抽不开身。 可他都没有说,单单说了他不喜欢吃鱼。 他们真的很像。 就连说谎时狼狈的样子,都几乎一模一样。 往昔,她很沉迷于这种一致,她就好像他的一部分,见证了他们之间某种不可撼动的羁绊联系。可如今,她会被这种相似感而刺痛。 她脸上的神情落在肖准眼里,令他不忍再看,只能转过身去。 “我们回家吧。” 诚如那人所说,焦松县短短三日的时间,不过是天家手中的一场大戏。如今,他只盼望着这出戏快快落幕。 “义父。” 她突然出声,声音低低的,但在这空无一人的古桥头却显得突兀而迫切。 肖准的身影顿住,并没有转过身来。 她盯着那背影,突然有一种话在喉头、哽咽难出的感觉。 那一句话已在那里卡了很久,久到似乎已经和她的血肉长在了一起。 可今日,有一股气在胸腹间窜动,她觉得如果不用刀子将那血肉中的疑问挖出来,她便要窒息崩溃。 肖南回深吸一口气,问出了那个她以为自己永远不会问出口的问题。 “义父可曾喜欢过南回?” 肖南回话一出口,肖准便似被针戳到一般,脸上涌上几分薄红,不知是惊是窘。 肖南回看他这般反应,只觉得心在往深渊更深处沉了沉。 大殿之上她的自白仍历历在目,偏殿中夙未的话也犹在耳边。 过往的无数次猜测辗转中,她也曾想过:她在他身边多年,心思又不是一天两天了,他能全然不觉?可若他察觉,又不回应,她又当如何呢? 肖南回再开口,声音已带上涩意:“你到底、有没有......喜欢过我?” 肖准再无法沉默,半晌开口道:“我拾得你那年不过一十九岁,你也只是六七岁的孩童,我念你身世凄苦,便以收做义女之名留你在府中,教你本领也是希望有朝一日你能不被人欺、在这世间立住脚,除此之外,不作二想。你的名字我确有私心,你若不喜,待到许了人家可一并抹去。我未婚娶,也无子女,不知父女亲情该是何模样,但以长辈之心待你,未曾有过不诚之心......” 肖准说了许多,但落在肖南回心口只有二字。 未曾。 “那便是未曾喜欢过。” 肖南回陡然出声,打断了肖准的自白。 为了这一句迟来的答案,她等了许多年、蹉跎了许多岁月、耽搁住了前行的脚步。 她想起姚易曾对她说过的话,如今想来,当真是分毫不差。 她看似强悍,实则懦弱。对肖准的爱慕从未让她变得坚强,只是年复一年地消耗她的勇气而已。白允的出现是一块从天而降的巨石,迫使她从小长大、虚耗至今的漩涡中抽身。 人和人之间的差别,是否可以通过后天的努力去补足呢? 她曾经以为可以,可在听风楼上瞧见白允射出那一箭的瞬间,她便知道不可能了。 那支匆忙间射出的黑羽箭,穿过了听风楼的雕花窗棂,又穿过了带着烟气的玥河上空,最后穿透交叠的人群和帝王左右的华盖,准确无误地到达了终点。 要想那样射箭,是要有天赋的。 可她没有天赋,她有的只是日复一日的苦练。但即便如此,她依旧比不上对方的箭法。而她与肖准之间也一样,即便她有朝夕相处的十数年,然而却也比不过少年时的那一点回忆。 咬紧嘴唇,她脸上的表情渐渐平静下来,只声音还有些颤抖。 “义父可知,我随陛下在宿岩的时候,曾经有一次差点跌落山崖、命丧黄泉?” 肖准无言。 他知道她在岭西的那段时日发生了许多事,但从未细想过其中会有哪些曲折、更未想过那些曲折会如何改变了眼前的人。 “白氏有一剑法高超的剑客名唤燕紫,他曾以剑气伤我,而我当时身上穿着光要甲。那甲衣替我挡下了致命一击,可下一秒我置身天沐河古道的悬崖之上,那铁甲的重量却令我不断下坠,最终险些夺走我性命。” “义父传我武艺,教导我为人、修武学的道理,给我遮风挡雨的屋子,赐予我温热的饭食,就像这铁甲一般,给我庇护。可甲衣终究与我并非一体,我也终会有脱下它的一天,就像我终有一日......” 她顿了顿,有些说不下去。 但想到她为这一刻所鼓起的全部勇气、所经历的那一个个不眠的夜晚,她终究还是决定为这一切画上句点。 “就像我终有一日,还是会离开肖府、离开义父。” 空气一时凝结,心中钝痛令肖南回不知该作何表情。 她近乎迷茫地抬起头时,便觉得眼前肖准的脸似被蒙上一层雾气,看不真切了。 她多希望眼前的人说:不,你不用离开,我们会永远、永远在一起。 然而她知道他不会。 肖准永远不会对她说出这句话,因为他对自己做不到的事,从来不会信口开河、轻易许诺。 她也知道,她说出这一番话的那一刻,就注定了他们之间的关系即将无限疏离,再也回不到曾经那种亦父亦师的亲密关系。 她曾经贪恋那种亲密带来的温暖,并幻想着那种亲密有朝一日可以转化成她希望的那一种感情,可时间带给她的答案是残酷的。 如今,她终于亲耳听到了那个答案。 无比清晰、震耳欲聋,像是一记钟鸣敲响在她心底。 那就这样吧。 没关系的。 这些本来就不属于她,她可以重新回到那个荒蛮贫瘠的世界中去。 她本来就该属于那样的世界。 转身的一瞬间,她的泪水滚落下来,又在寒风中四分五裂、破碎无踪。 第114章 出口成谶 圣驾归城的第二日,阙城便下起了小雨。 这是开年的第一场雨,带着湿冷的气息,将整座皇城笼罩在一片雨雾之中。 雨连下三日未停,城中池塘水面涨起,将整个冬天的落叶枯枝冲出河道,像是要清理掉这座古城积蓄的一些陈年秘密。 凌晨时分,天照例阴沉着,湿气令人困乏,街上行人寥寥,各个都打不起精神来。 望尘楼后院侧门吱呀一声敞开,走出一个披蓑戴笠的小厮,他将一只包着油布的木箱抱上牛车,随后便熟门熟路地赶着车向着后巷而去。 牛车晃晃悠悠地走街串巷、在各种狭窄小路上抄着近道,最后停在一处安静大宅的后门。 小厮跳下车,上前扣响门环。 当当当,不多不少,正好三声。 过了片刻功夫,那院门便开了半扇,一名束发男装的女子探出头来。 小厮将那油布包着箱子恭敬递过去。 “这是最新的赤喉珠,一共四两三钱,应当够用到春末夏初,多余的倒也没有了。” 肖南回小心用袖子抹了抹那油布上的水,由衷感激道:“有劳了,烦请代我同你家掌柜的捎上一句,就说我改日得空带些吃食去看他。” 那小厮嘿嘿一笑,从衣襟内掏出一张皱巴巴的草纸递了过去。 肖南回接过一看,瞬间认出那龙飞凤舞的毛笔字出自谁手。 “我家掌柜的知道肖姑娘为人仗义疏财、不愿欠人情分,这便已经拟好了单子,姑娘只需照着单子采买便可,不用再费心自己琢磨了。” 打头第一行便是一两十金的貉绒鬼菇子,肖南回微笑着将那张破纸收好,方才那点感激之情已经散的一点不剩。 “姚掌柜当真是周到。” “好说好说。”小厮利落翻上牛车,掉转车头向着来时的方向而去,“肖姑娘后会有期。” 牛车吱吱呀呀走远消失在巷口拐角处,肖南回原地立了一会,便小心抱起那盒子退回门内。 连日的雨将屋瓦打的湿滑,平日里可以如走平地的墙头如今却是难以落脚,更遑论手里还提着样东西。 肖南回费了番功夫才落地。 她如今只要是在府上,便都赖在黛姨的院子里。 因为只有这里才不会同肖准遇上。 昔日总是会按时在秋千上等她的女子,如今却不见倩影,院子里积了些水,映出墙头的枯草,竟瞧着比冬日里还要萧索些。 肖南回叹口气,走到一旁的小灶前,那灶上如今热着一小罐汤药,药罐子外已经沁出一层白霜来,一瞧便是熬了许久。 她将手中小箱从油布中拆出打开,露出里面用软绸固定住的三只瓷瓶。她小心取出一只,用手心的温热化掉了瓶口的封泥,又将里面的青白色粉末倒入药罐中。 空气中散开一股腥甜温暖的气味,指尖沾了一点粉末,肖南回放进嘴里尝了尝,苦得很。 那是浅水赤喉珠的味道。 赤喉珠是黛姨用了三年的药,是一种贻贝壳中分泌物晒干后的粉末,多数采自南部海城附近,有阵痛祛风寒的奇效,是古时海边人防伤寒透骨的良药,内陆一带如今已甚少有商贾贩卖,产自溪流之中的浅水赤喉珠更是一金难求。 多年前的那场横祸还是给黛姨的身体留下了无法逆转的伤害,除了肌肤表面的可怕疤痕,身体内那些曾经被搅碎斩断的血肉筋骨、还是会时不时地疼痛起来,而这痛症每年入冬后最是难熬,雨雪天尤甚。 自从在军中有了俸禄,她便开始托姚易帮她搜寻各种药引药方,这些年也算积累了不少经验,这其中要数赤喉珠最为对症,只是有些难寻,每每都要在姚易那里欠下好一笔人情债。 重新用漆骨丸将药罐封好,肖南回抱起箱子向着主屋而去。 方推开门,左脚刚一落地,她便察觉这屋里多了一人。 有人捷足先登、占了那屋内唯一的一把椅子,正捧着一碟柿饼子吃得不亦乐乎。 肖南回面无表情走上前,一把抢回那碟子。 “这是我拿给黛姨的,落你肚子里算怎么回事?” “这玩意吃多了上火,我这是好心。”偷吃者两腮鼓鼓囊囊,手指上还沾着些糖霜,胡乱在衣襟上摸了摸,反过头来控诉道,“你都回来几日了,竟还躲着我。莫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肖南回头也没回,将手上的碟子放到一旁,又将那箱子小心收在角落。 下一秒,伯劳的大脸便出现在她眼前。 “你有点不对劲啊。” 肖南回冷哼一声,瞥一眼睡在里间的黛姨,转头去给火盆里添新炭。 她料定伯劳这实心的大脑袋根本没那么灵光,更不会知道她这几日的心路历程。 果不其然,对方沉吟片刻,故作高深地油腻一笑:“是不是夙平川那小子又同你有了什么过节?我看你要不还是求那皇帝老儿将你调回肃北算了,左右许束那厮你也斗了许多年,攒下的经验已经可以著书了。” 肖南回不语,握着火钳的手不自觉地用力、指节泛白。 如果说从前提到许束她还只是厌弃,现在便当真掺着些恨意了。 “以后你在外面闲逛的时候,遇到他家人都避着点。” 伯劳不明所以,腆着肚子扎了个马步:“小爷我还怕他?便是十个许束我也不在话下。” 可这世间输赢对抗当真不是都由拳头说了算的,远还有比看得见的拳头更可怕的敌人。 “你前脚将他打一顿,后脚他便会来找我的麻烦。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就收敛些。” “有我在怕他作甚?看在我保护你多年的份上......”伯劳手一伸,圆脸瞬间显出几分厚度来:“你答应过我的雪梅饼呢?” 肖南回盯着那只肥厚的爪子,有种倒了八辈子血霉的感觉。想到方才门外那个,她不明白自己为何要结了两个祖宗做朋友,逢年过节就得上贡。 雪梅饼是听风楼的特产,是用渍了糖的梅子肉裹上细软糕粉做的,每年只有几天可以吃到,还不是可以买到的,而是作为赠礼送与落座鲈鱼宴的客人。 而听风楼上发生的事,伯劳是不知道的。 肖南回头也没抬,压根没心情搭理对方。 “忘了。” “忘了?!”惊诧中带着几分愤怒的嗓门劈了音,拉长的尾音则透露着声音主人那不可思议的心情,“你居然想用忘了就把我打发了?肖南回,你一人在外吃香喝辣也就算了,到头来连口剩饭都不想着留给我......” 肖南回依旧没什么反应,扒拉着炭盆里的几块炭,不知在想什么。 伯劳自说自话地盘算着自己的损失,左右想要讨回些甜头来。 “作为补偿,你那把长弓借我玩两天。我前几日在南边又发现了个骑射的好地方,视野空旷,还有一小片林子,野鸟多得很......” 肖南回手指微动,突然间开口打断道。 “我不喜欢射箭了。那弓你若喜欢,便拿去吧。” 伯劳愣住,圆脸上是难以掩饰的费解:“怎么说不喜欢就不喜欢了?你以前不是对这种事最来劲了,院子里那假山都要让你射穿了......” 肩上还未愈合的伤口开始隐隐作痛,肖南回“啪”地一声将手里的火钳子撂在炭盆里。 “就是,不喜欢了。” 几簇火星冒出来,空气中安静了几秒。 伯劳这才真的察觉出些不对劲,短胖的手指下意识地摸了摸发髻,就连那两撇蚕豆般粗的眉毛都显得小心翼翼起来。 “你这是柿饼吃多上火了?” 肖南回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那盆炭火,突然开口问道。 “他日我若离府,你是跟着侯爷还是跟着我?” 这话听在别人耳中很是有些严重了,可落在伯劳耳朵里却是熟稔到生出老茧的程度。 小时候她们两人八字不合、总是打架。起先伯劳自然是占上风,可日子久了肖南回便学会了抓她小辫子,她那点拳脚功也派不上什么用场了,最后只得搬出肖准来震慑。 每到那时,肖南回便会问她:到底是跟着侯爷的还是跟着她的。 而她的回答,每次也都是一样。 “这不是废话,当然是跟着侯爷。我是侯爷领回来的,吃他的、用他的,自然一心向他。若非他安排,我才不会迫不得已委身于你。你可要时刻清醒些,万万不能自我膨胀,以为得了我的身,就能霸占我的心......” 若是以往,她这般说辞,肖南回定会火冒三丈、骂她是个不认主的矮冬瓜。 可今日,对方却只是若有所思地沉默片刻,随即点点头:“也好。” 伯劳更加确信眼前这人今天确实是有点什么,但奈何她想象力有限,实在猜不到点子上。 “你是不是在外面逞英雄、惹了什么仇家,人家现在要来府上寻仇,你怂了,这才想着要卷铺盖逃命去?” 肖南回没说话,看着眼前的人一副自以为了然的样子,心下有七分好笑、三分嫌弃。 这落在伯劳眼中,似乎坐实了她的猜测。 “你倒是不必多虑。”她两手插在那小桶般的腰上,仰起脖子、尽力做出一副伟岸的姿态来,“有小爷在,又有哪个敢欺负你?” 肖南回默然,突然出手如电、两根手指掐住对方腰带上方的几寸肥肉。那手感,又比半月前厚实了不少。 她缓缓抬头,和那浓眉下的一双大眼对上。 “你这腰身可是坐胎五月了?就是不知是男是女......” 伯劳一张圆脸由白转红、又由红转黑,一吸气收回落陷在对方手里的肥肉,又恢复了焦躁的样子。 “我是瞧你可怜,这才好心说上两句。你不要到了穷途末路再来求我,我是断断不会因为心软答应你的......” 肖南回听得心烦,顺手将手里吃了半拉的柿饼子塞进那张嘴。世界终于清静了。 她就多余问起这个头、问这个问题。 “你们怎么又吵架了?” 女子有些虚弱的声音响起,肖南回一惊回过头去,却见黛姨不知何时起身来,就赤着脚、倚在纱帐旁看着她与伯劳。 肖南回连忙走上前将人扶住,不由分说地往软塌上拉。 “这地上湿冷得厉害,黛姨还是快快回到塌上去吧。” “可我今日的带子还没织完......” “带子明天织也是一样的。” 肖南回连哄带骗,将人扶回了软塌上,又转头示意伯劳去将火上的汤药端来。 “我叫杜鹃姐再拿两盆炭过来......” “不忙。”女子有些微凉却柔软的手覆上她的面颊,肖南回不由自主地顿住,“这才几日不见,我瞧着你却好似长大了好多岁。” 心中一滞,肖南回几乎有些掩饰不住脸上的神色。 她自以为掩饰的很好,是以伯劳、杜鹃和陈叔都未看出端倪。 可谁又能想到,偏偏是在这已经半疯的人眼里轻易漏了陷。 她故作轻松,笑嘻嘻道:“黛姨怎么忘了,我们不是昨日才见吗?” 女子一副似嗔似笑的表情,一时竟让人分不出是真心还是玩笑:“你知我说的不是这个,偏要当我是个三岁娃娃哄似的。” 许是那表情牵动了脸上经脉,黛姨眉头间又皱了起来,连带着脸上的那道伤疤也跟着局促在一起。 那道伤疤如今已经微微泛白,但令人心凉的感觉依旧不减。 当时落刀的人必是迎面而来,带着几乎要将这颗美丽头颅一削为二的力气,才有可能留下这样的伤痕。 究竟是什么人会下如此狠手?当真是谋反被察、狗急跳墙的白家人吗? 那夜,白允在听风楼上对她说过的话还犹在耳边。她不相信对方,却搞不明白对方告诉她那些话的原因。 如今白允已被下狱,她既不可能将对方说过的话告知肖准,更不可能去向皇帝求证那番说辞。 她只能自己想办法去求证。 窗外隐隐传来伯劳的抱怨声,似乎在和那只滚烫的药罐做斗争。 肖南回犹豫了片刻,还是挽起衣袖,将腕间的铁环露出来。 “黛姨可有见过这样东西,或是......这上面的记号?” 女子睁开那双含了烟雨的双眸,半是慵懒半是疑惑地望向她腕间的东西,许久才开口道:“瞧着甚是奇怪,可是什么防身的物件?” 肖南回暗暗松口气,又将袖子放下来:“算不上,只是觉得稀奇,便想给你瞧瞧。” 那铁环是皇帝赐予她的,上面刻着的符号应当是皇家近卫的标识或秘令。黛姨当年或许见过行凶者身上的标记,但也可能并未留意到,不管怎么说,她当下的反应是令人心安的。 或许不是天家。 肖南回如是想着。 毕竟她想不出皇室要灭肖家的任何理由,亦想不通灭口之后徒留肖准一人的原因。 可如果不是白家、也不是皇室中人,又会是谁呢? 心思流转间,她的眉头不由自主地皱起,下一秒,黛姨便握住了她的手。 “不要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我讲故事给你听好不好?” 她与黛姨相处十余年,黛姨经常会在她发呆或闷闷不乐的时候讲故事给她听。 尽管多数时候都是旧时戏折子里那几个耳熟的故事反复来反复去,但她还是不会表现出任何不耐烦,总是从头听到尾。 肖南回点点头,黛姨那双美丽的眼睛中便有了些光彩。 “我要说的故事,是出口成谶的故事。” 肖南回下意识一顿,心中升起些异样的感觉来。 黛姨从没讲过这个故事,她也没在其他戏折子里见过叫这名字的戏本。 黛姨显然没有留意到肖南回的反应,她沉浸在回忆中,就连先前有些滞涩的语感也渐渐变得流畅起来。 “话说从前,有一大户人家喜欢造园子。家中人都精于此道,有人会雕石头、有人会培花草、有人会修土木,各司其职、配合无间。有一日,神仙路过他家庭院,觉得甚是精美玄妙,便将那家主叫出来,说愿意赐予他一样福报,问他想要什么。” “家主便说,自己总是苦恼于不知几时刮风、几时下雨,时常因此耽搁园子中的活计。神明会意,便赐予那人可预知天象的能力。” “从此以后,家主发现每当他在睡梦中呓语之时,总能说出次日天象如何的话来,这些话次日便会应验、无一例外。日子久了,城中其他人家有时便会前来打听第二天的天气,家主总是有求必应、一一作答。” “然而众口难调、人心难测,赶车的希望天晴,卖伞的却希望落雨。久而久之,总有人对家主的预言感到不满,甚至对他口中所说的一切都感到怀疑。开始有流言说:神明赐予家主的是一种可以左右天象的巫术,而所谓预言不过是幌子罢了。” 说到这里,黛姨顿了顿。她额头上冒出些汗珠来,不知是痛症犯了、还是那新添的炭火提升了屋内的温度。 肖南回莫名有些紧张,她帮女子擦了擦额头的汗珠,低声问道:“然后呢?” “终于有一日,城中人集结起来将大户人家的园子围了起来,要烧死他们一家。家主向上天祈求希望神明可以收回这道神赐,可神明却再没有回应。最后,家主为了保全一家人的性命,当众割下了自己的舌头,次日一家人便都从城中消失了。” 一种怪异而熟悉的感觉袭上肖南回的心头,她依稀觉得这故事中的某些细节似曾相识,却又想不起那熟悉感究竟从何而来。 “黛姨这故事,是从何处听来的?” “自然是有人讲给我听的。” “是何人?” “何人?”迷茫渐渐涌上美人的眼底,她又恢复到先前那种有些病恹恹的状态,“许是某个相熟的朋友吧。” 门扉被推开,伯劳毛手毛脚地端着那碗汤药走了进来,冲着肖南回道。 “陈叔在外面,说宫里来人了,正找你呢。” 第115章 静波楼 自打从焦松县回来,肖南回就已经做好了重回以往“清闲”生活的准备。 光要与肃北职责不同,是以兵卒官职也有所不同。但就营卫来说,恐怕也与她从前伍长的身份差不了多少官阶了。 这样的位置,即便是在营里也没什么活计,这宫里的差事,何时会轮到她头上?除非是...... 肖南回心跳的有些不稳,下意识便想逃。可她清楚知道自己开罪不起宫里来的任何人,也只能换了营卫的布甲,重新梳了头发,硬着头皮去了前厅。 前厅正中站着两人,一人朱衣乌帽,手腕上挎着玉牌。那是皇帝身边的近侍才会佩的东西。另一人玄衣玉冠,却是那皇帝身边的单姓内侍官。 她上一次见他的时候是在焦松行宫,她与他那金贵的主子独处一室,还将对方的手戳了个血窟窿出来。 肖南回哀叹一声,心又跳得快了些,原地纠结了一番才走上前去。 这方一走出去她便后悔了。她如今被贬了官,规制上与以往又有所不同,单将飞地位不比寻常内侍,她还不知该如何行礼,那两人却已听得动静转过身来。 几日不见,那单将飞依旧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似乎行宫发生过的事早已抛之脑后,可肖南回却觉得那笑容中多了些什么别的东西。 还没等她琢磨出那多出来的情绪究竟是什么,对方已经率先开了口。 “肖营卫无需多礼,我等前来只是为了替陛下传个话,顺便转交样东西。” 单将飞说罢,示意一旁的朱衣内侍将一个木盒子捧上前来。 “陛下提醒肖营卫,莫要忘了自己的誓言。” 肖南回愣住了,顿了顿才上前接过那沉甸甸的盒子。 紫红色的方正漆盒,上面既无螺钿装饰也无花纹,但那光滑如镜的表面和质地,决定了其品质至少是祭祀用度的档次。 微微用力,她推开盒盖,盒子里赫然是那日祭典她摔碎的班剑。 肖南回一时又是错愕又是好笑。她当日随口胡诌说是要找个上好工匠用金银重新将那玉剑镶起来,谁曾想今日居然被人拎着脖颈要求兑现诺言。 她亦从来不知,一个每日有无数奏章简牍要批阅、大小繁杂事要处理决断的人,竟然还有闲心来管这等闲事。 说到底是她自己说出口的话,怪也怪不得别人。 她硬着头皮合上盖子,垂首闷声道。 “臣必当谨守诺言,以表忠心。” “如此甚好。”单将飞笑得圆满,眼角的笑纹都快飞入鬓角,他随后不着痕迹地招了招手,“还有一件小事。肖营卫可否近前些来?” 肖南回不明所以,只得凑近些。 对方立掌于口旁,声音也压低了些。 “今年三月的上巳节,陛下想要重开春猎呢。而这新晋武官的考核也就在那前后几天,是以各营校尉都忙得很,只得抽调资质纯良、又有经验的武官前往宫中帮忙筹备。” 所以呢? 肖南回眨眨眼,又看一眼那神神秘秘的内侍官。 单将飞轻咳一声,声音压得更低。 “光要营中不少人都推举你前去,陛下向来看重举贤任明,倒也不是十分看重资历,因此肖营卫你便得了这差事。” 等下,这怎么就成了她的差事?! 从她走马上任、调入光要营不过大半年时间,期间又几乎有半年时间她都孤身一人在岭西,光要营中除了夙平川、怕是连能叫出她名字的人都没有几个,究竟是哪个推举的她?! 而且,这能算是小事?!只怕不是什么好事才对。 肖南回神色复杂,只差将“推辞”二字写在脸上。 “这个......许是营中兄弟客套夸赞了几句,万万不可当真啊。何况微臣力薄人微,又方被革了官职,恐不能担此重任,万一有负陛下所托,岂不是......” “欸!”单将飞换上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肖营卫怎么如此不灵光?!正因为你掉了官帽,武选的事你便躲了清闲,这新差事才会落在你头上。需知这武选年年暗流涌动,春猎却是闲差。所谓祸尽福至、否极泰来,你可要把握好机会啊。” 对方这套话术很是高级,一面打着为她好的招牌,字字说得是恳切真诚、苦口婆心,另一面却也摆出了立场,倘若她再推脱拒绝,倒像是她有些不识好歹、有意刻薄。 肖南回勉强露出一个微笑,只得以退为进。 “不知这所谓的筹备之事需在哪里当差?又都要做些什么?” “好说好说。围猎之事已有多年不曾兴办,是以诸多细节需得随时同陛下沟通汇报,这当差自然是在城中。至于差事具体是什么,小的一个外行也说不大明白,大抵就是些马匹弓箭、围场走兽的事宜,肖营卫实在无需多虑。” 对方越是让她不要多虑,肖南回心底的焦虑就越发明显。 一想到在那焦松行宫内的种种,战栗和不安便袭上背脊。 直觉告诉她:前方平静无波的水面下有一个漆黑不见底的漩涡,她若向前,不知何时便回陷入其中、坠入深渊、永远不能见天日。 可如今的她已经没有退路,肖府已不再是她的避风港。如果不向前,她又能去哪里呢? “那便等我将手边事宜处理一下,便去报道。” “光要营那边都已经通报妥当了,这筹备的地方不大好找,肖营卫不如当下就随小的前去认认门、熟悉一下情况。” 这是一早就算好她要过去,肖南回还想最后挣扎一番。 “我还有一些个细碎东西需要准备一下……” “春猎事关皇家,一应用度都由宫中直接安排,也好不落人话柄。肖营卫若还有其他的什么特殊需求,也可直接同小的言明,不用费心思自己操办的。” 她能有什么特殊需求,不过是觉得此事蹊跷、一时想赖着不走罢了。 可对方这几句话下来便是摆明了当下就要带人走了,她便是再有一万套说辞,也总会被顶回来的。 “那便有劳带路了。” 肖南回离开肖府的时候,并不知道单将飞说起的“在城中”,是指在军营之中,更不知道是在黑羽军营。 黑羽营在阙城共有四个营地,其中两处在城中,一处在北城门附近,另一处在皇宫西南角,便是眼下这个。 黑羽营人员精简,营地规模并不大,却占据着整个皇城守备的至高点。营地入口就设在西钟鼓楼下,隐秘而狭窄,内部却别有洞天,校场、兵营、武库一应俱全。 单将飞带着肖南回一路深入,凭借的是同肖南回手腕上相同的铁环。 黑羽守备依旧张弛有度、外松内紧,焦松县发生的事似乎并没有对营中的人造成任何影响,所有人依旧是那副雷打不动、训练有素的模样,单将飞出示手环后便再无人多看肖南回半眼,所有人都在忙各自的事,就连最普通的兵卒都显得分外体面、又十足地有尊严。 想起从前在肃北营从一个队长做起的种种遭遇,肖南回心里有点酸,转念想到自己如今的处境,又生出几分悲哀。 想当初,本以为她这熬了多年的伍长终于算是出了头,可原来一切不过是梦幻泡影。 或许她生来就只是做个伍长的命,所谓命轻福薄,再多的权贵她便也受不住了。 “肖营卫,快到地方了。” 单将飞的声音在校场后窄巷的尽头响起,肖南回回过神来快步跟上,这才发现尽头处是处死路,数丈高的围墙后是绵延不断的深色松柏,嶙峋的青石砖墙看起来已经有些斑驳,在接连三日雨水的浸泡下生出一层厚厚的绿苔。 这便到地方了?肖南回心生疑惑。 单将飞低头不语,并没有抬头去瞧肖南回的脸色。他从怀里掏出一块玉牌横着插入那青苔之中砖缝里,一阵沉闷的“咔嗒”声从墙的深处传来,紧接着那片石砖便向内凹进一丈左右的空档,下沉进无边的黑暗中。 一处深邃不见前路的入口显现出来,一阵湿冷的气息从其中钻出,拂过肖南回惊愕的脸。 “小的便送到这了,肖营卫可从此处拾阶而上。此处有规定,不可燃烛火,还请肖营卫小心脚下。” 肖南回咽了咽口水,腿肚子突然有些发软。 她不是怕黑,更不是怕鬼,而是怕那黑暗之后、可能会相见的人。 从前,她曾在那邹老爷家的地窖里与那人在黑暗中相见过,彼时他坐在一堆烂白菜上,尽管偶尔笑起来的样子有些高深莫测,但她却也未曾将对方放在心上过。 毕竟谁会对一个可能只是萍水相逢的人,寄予多少眼神与情感呢? 可人与人之间的因缘却冥冥中已有定数。 她本以为将会持续一生的羁绊轻易便断了,而她以为只是匆匆过客的缘分,却仿佛蛛丝细雨一般,任她如何挥舞利刃也无法斩断。 叹口气,肖南回抬脚迈入了那无边的黑暗中。 那入口后的石阶狭窄而陡峭,旋转着向上,不见尽头。 黑暗裹挟着湿冷的空气将她包围吞没,身后亮光渐远,她渐渐只能听得自己短促的呼吸声在石壁间碰撞回响。 黑暗和寂静使得人失去了对空间和时间的判断,短短一盏茶的功夫却仿佛过了一生那般漫长。 模模糊糊中,她有种奇怪的错觉:似乎在过往的某个时刻,她曾经到过这样一个有着旋转石阶、又暗无天日的地方。 但她又清楚地记得,自己并未去过那样的地方。 或许,是在梦里吧。 又不知过了多久,黑暗终于到了尽头。先是一阵清风撩过发梢,随后她感到有一道变幻流淌的光照在脸上。 久在黑暗中的双眼过了片刻才适应了四周光亮,肖南回这才发现那道会动的光,是一顷平滑如镜的湖水。 密道的尽头是一处开阔的平台,平台上是连日阴雨后放晴的天空,清清冷冷的淡灰色上,挂着一轮有些苍白的太阳。 一队北还的灰雁飞过,羽翅拍打的声音搅碎了四周安静的空气。 肖南回不自觉地向前走了几步,她发现自己身在一处高楼之上,而高楼正前方便是那顷湖水,方方正正、光秃秃的,连半张莲叶都看不到,而兴许是周围遮蔽物较多的缘故,水面静得吓人,平整的犹如一块镜子。 好奇怪的湖泊。 肖南回低头,借着那入镜子般湖水的映照,她瞧见自己所在这座高楼上的牌匾,依稀上书三个大字——“静波楼”。 高楼台榭向来是只有皇族贵胄可以享用的规制,宫墙之外寥寥可数,而这其中从未听说过有一座名为“静波楼”的楼台。 这里究竟是哪里?为何会在黑羽营地的深处?单将飞又为何要带她到此处…… “瞧够了没有?” 熟悉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她如今竟然已经对这道声音熟悉到可以一音辨之的程度了。 肖南回突然生出一种想要从这楼上纵身跳下的冲动。 冲动归冲动,她还是得转身行礼。 “微臣叩见陛下。” 她始终低着头没有看他,对方也没有动静。 两人一时谁也没有说话,风吹动檐角的青铜铃铛发出细碎声响,带来些雨后的凉意。 天气宜人,四周又远景开阔,若非是眼下这般情景,说不定还算得上是登高远望的一桩美事。 夙未懒懒看一眼垂首沉默的肖南回。 “近前来。” 肖南回微微抬一点头,夙未就斜倚在高台旁探出的阑干上,身上披着件厚重的披风,手臂都隐在下面。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没动。 他瞥她一眼却未出声,微微侧身换了个姿势斜卧着,左手似要支撑身体却触动伤处,“嘶”地吸一口冷气,身形也一个不稳。 等他再抬起头,肖南回已经飞快上前来,半伸出的手想要扶他,却在快要碰触前停住,怯怯收了回去。 夙未瞧在眼里,脸上不动声色:“孤和你共处一室,若是有个差池便是你伴驾不周。” 肖南回愣住,知眼前的人在威胁自己,只觉得自己刚刚心头那点担心和愧疚都是多余,心一横嘴上又口不择言起来。 “臣披甲而来,甲衣粗粝,恐伤龙体。” 烂借口。 夙未眼帘微阖:“然。” 肖南回暗暗松口气。 座上那位声又响起:“卿且解甲,再上前来。” 肖南回瞪大眼睛抬起头来。 作者有话要说: 各位小可爱假期快乐。 这一章是在路上赶的,如有错字多多包涵。 第116章 三个问题 对于寻常军卒来说,布甲同轻巧却坚固的光要甲最大的不同之处在于:光要甲下可以如常穿着武服,而厚重粗糙的布甲下往往只能穿些透气的里衣,再多便行动不便、难以作战了。 一副光要甲造价近千两,远可抵挡百步开外的流矢、近可防卫刀剑挥砍,一整套穿脱下来需得一刻半的时间。 一副布衣甲造价三十七两六钱,夏不避暑、冬不御寒,就连眼下那束灼热的视线都阻挡不住,穿脱却只需要弹指一瞬间。 脑中乱作一团,热意顺着肖南回的背脊向上蔓延,短短一瞬,汗已湿透里衣。 “臣、臣畏寒......” 她的声音细如蚊呐,只怕再轻些就要被风吹散了。 许久,那道声音才不紧不慢地响起。 “也罢。” 肖南回长舒一口气,却不敢再掉以轻心。 她抬头,突然发现他面前的小案上放着一只紫釉瓷碗,碗中盛着些汤药,瞧着已经冷掉的样子。 肖南回头一次如此感激自己情急之中的观察力,当下飞快说道:“这汤药似乎凉了,臣去叫人来热一下。” 说罢,她便要上前去端那药碗。 手才伸出一半,对方那不紧不慢的声音便已响起。 “这药就是要放凉了才刚好。何况......此处并无旁人,何必多此一举。” 她的双手尴尬地停在半空,一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那陛下服药吧,臣可先行告退......” 她这厢话音未落,那边夙未手指一松,手中瓷勺便应声跌落在那碗中。 “孤右手不便。” 这是什么意思?摆明要她上前伺候吗? 肖南回盯着那瓷白的汤匙,恨得牙痒痒。 对面那人像是毫无察觉:“怎么?不会伺候人吗?听说青怀候义女最是能干了,青怀候每次战场带伤,都是肖营卫帮忙在旁打理呢。” 肖南回把额角的青筋憋了回去,面无表情地开口道:“义父向来军纪严明、以身作则,行军中作息待遇与军卒无异,寻常军卒如何治伤、他便如何。” “哦?”夙未眼里像是突然亮起光,声音也染上几分趣味,“此话当真?” 肖南回几乎要控制不住面上的冷笑:“当真。” 男子似乎心情突然好了起来,左手拿起那汤匙,终于不再烦她。 肖南回方才松口气,却见那人将右手伸到了她眼前。 “孤的手因你而伤,你若还有几分将功赎罪的心,孤也可不嫌你技艺粗陋。” 行宫里发生的事难道不是这人自作自受吗?怎么到头来倒成了她的错? 肖南回只觉得胸腹之中已被气闷填饱,瞥一眼始作俑者那只白皙的手。那手看着比那白瓷勺子还要白上几分,竟还透着一股纯良无害。 可此时若有刀切开那份纯白,便会发现那其中的骨血都是黑的。 一把抓起放在一旁的伤药,肖南回心一横上前一步跪坐在那张小案前。 “陛下万金之躯,切莫怪罪臣手脚粗笨才好。” 哼,你面厚心黑,就别怪我手下无情。 不知哪里来的胆子,她竟生出些“公报私仇”的冲动来,三两下将那人手上的布条扯开来,正准备粗暴施法,目光停在那伤口处时还是停住了。 几日过去了,那道记忆中猩红飞溅的伤口,在上等伤药的滋养下并没有平复愈合,反而显得更加狰狞可怕,仿佛有什么可怕的东西要从那白皙皮肤之下破体而出一般。 似乎是感觉到她许久没有动作,夙未缓缓抬眼。 “怎么?吓到了?” 征战数载,伤痛无数。她见过的血腥场面没有千万也有数百,刀枪无眼,轻则皮开肉绽、重则肚破肠流,区区一点手掌间的刀伤,实在排不上名次。 可她却觉得刺目,连多看一眼都无法忍受。 那只手修长白皙、骨肉匀称,握笔抚琴都会十分好看,应当是远离刀光剑影、艰难困苦的存在。可如今,却生生被破坏殆尽、再难完满。 眼角抽搐,她不想再细看,可那道伤疤却像是刻在她眼底一般抹不去。甚至只一瞥,她便注意到了那道伤口下方的一点旧伤印痕。 那是狠狠握过平弦之后留下的痕迹。 “圯桥进履你是听不到了,大可嘲笑于孤,说史书言辞过甚,孤徒有虚名。” 他当真心思恶毒,明知她愧疚生于此,偏要说破说尽、瞧她理亏狼狈。 肖南回心底的气闷转而变为委屈。明明她才是下场最凄惨的人,怎么如今却好像是她对不起他似的? “微臣不敢。” 那人冷哼:“你有何不敢?孤看你胆子大得很,方才要施药时的气势也是十足。” 意图被拆穿,“肖大胆”更加萎靡,就连动作都慢上了几分。 “臣以往给自己包扎时粗鲁惯了,手下没个轻重,陛下说好不怪罪的。” “天成各营都配备了随军医者,你若手脚不利落,找人代劳即可,何必折磨自己。” 肖南回撇撇嘴,心底对这不知世间疾苦的皇帝陛下有些嫌弃。 “战时状况激烈是常态,一个行伍便是七八个医者也不够用,若是出战时被困某处,数月不回营也是常有的事,干粮都无、哪来的医者伤药?即便是休战时期在营中,磕磕碰碰也是难免,总不能次次都要依仗旁人,若是被人私下找麻烦更是不能声张......” 她本来是要说许束从前在肃北找茬的糟心事的,话到嘴边才发现说了太多,连忙一个急停打住话头,可似乎已经有些太晚。 “许廷尉的次子。” “嗯?”肖南回的脑子一时有些没转过弯来。 “那找你麻烦的,可是许治的次子许束?” “是......” 等等,他怎么知道的? 肖南回猛地抬头,正对上夙未意料之中的眼神。 “朝中文官武将交好交恶的名单孤手中自然有一份,不然你以为如何?” 她以为,他是因为在意过她的处境,所以才...... 肖南回将自嘲的笑压下嘴角。 想当初她一个小小伍长,如何能引得他注意?不过是因为肖府的缘故,她的一举一动才会受到关注。 可他明知许家与肖府有过节,那日在行宫大殿上还顺着对方恶意行事,难道对他来说当真只有制衡利益,全无半点君臣情谊、或是......什么别的? 方才压下去的苦涩又浮上心头,她指尖无意识地一缩,手中纱布跟着缠紧,方才初愈的伤口蓦地渗出血来。 帝王倒抽一口冷气,漆黑的眉挑起。 “肖营卫第一个包扎的人,坟头草可有三尺高了?” 肖南回猛然回神,低头一看,吓得差点将手里的半截纱布扔到皇帝脑袋上。 “陛下恕罪!臣方才有些走神了。要不还是叫单总管过来......” “他忙得很,你当所有人都像你这般清闲吗?” 夙未懒懒收回手,似乎根本不太在意伤口如何,单手将脱落的纱布打了个结,手法利落得令肖南回目瞪口呆。 若非知晓眼前这人的心性,她几乎要怀疑这君王已将耍戏她当做了人生一大乐趣。 那人没有理会她的反应,伸出另一只手掀开小案上摆着的那只红铜大肚的小香炉,炉底是一面香篆,已经燃尽大半,瞧不出本来的模样了。 肖南回正抬眼看着,肚子突然不争气地发出一阵肠鸣。 她今日为了等黛姨的药,起得比往常都要早些,东西没吃上几口,现下觉得饿也是正常。 若是站在大街闹市上,这点动静或许不算什么,但在这四下安静到连风声都听得一清二楚的地界,这声肚响就颇有点平地一惊雷的意味了。 她埋下头去,第二次想要从这高楼的阑干旁一跃而下。 她看不见对面人的表情,只听见他的声音。 “时辰尚早,空一空肚子对你有好处。” 好处?什么好处? 她头一回听说,饿肚子还能有好处。 “将飞想必已将那班剑送到府上,看在你诚心兑现承诺的份上,孤今日准你问三个问题。” 沉香的气息飘进鼻间,消解了一点食欲带来的心慌感。肖南回定了定神,重新振作起来。 “不论什么问题都可以吗?” “当然。”帝王狡猾地停顿了片刻,“不过是否回答、如何回答在于孤。” 肖南回努力克制住自己翻白眼的冲动,思忖着如何才能借着这机会讨回点便宜来。 可她并不傻,她确实有很多疑问,关于秘玺的、关于十三年前的血案的、关于仆呼那的,可她也知道这些疑问未必能够讨到答案。 她本想问:今天为何叫她来,可话到嘴边,她觉得这实在是个蠢问题。因为皇帝如果想告诉她,一会自然便会揭晓,而若不想告诉她,她便是问了也没什么用。 想到这,她突然就觉得这三个问题有点无趣,再没了细细思索的动力,干脆问了个最不着边际的问题。 “此处到底是何地方?” 男子的目光望向远处,眼中分明有些情绪在涌动,声音却一如既往的平静冷淡。 “此楼名为静波楼,是孤母妃生前居所。” 果然,若非皇室中人,断断不可能在离宫墙如此之近的地方建起一座亭台楼榭,更不可能让培养皇室近卫的黑羽营为其掩护。 可帝王后妃,难道不该身在宫中么?为何要住在宫墙之外? 夙未已收回视线轻轻瞥过身前发呆的女子。 她实在太过浅显易懂,情绪想法都写在脸上。 她没有追问,可他却突然想说。 “母妃出阁前的名讳中带一个镜字,父王为讨她一笑,不惜将天下最美的铜镜都收集而来,可母妃却连一眼也不愿多看,仍旧日日寡欢、不展笑颜。最终,父王命人为母妃修了这座四面无风的楼台,又在其间生生开出一片湖泊,湖中什么也没有,只有一片平静无波的水面,此楼遂赐名静波楼。” 夙未的声音有短暂的停顿。 他已经很久没有提起过以前的事情了,本也打算永远不再提起。可今日不知为何,这些往事仿佛有了自己的意识一般、从他口中流淌而出,像一眼堵不住的热泉,从不为人知的角落中溢了出来。 “静波楼名义上是为母妃静修之所,实则是软禁之地。她登上这座高楼后,便再没能离开过。孤自七岁那年起便没有见过她,再听闻她的消息便是她离世的消息。” 夙未的声音依旧平静。 他似乎能以这种语气在任何情景下讲出任何话语,如此一来,便再没有人能从他的悲喜之中揣摩出什么,也再没有人可以感知他的悲喜。 “陛下可曾思念过自己的母亲?” 她下意识地问出口,夙未的目光便转到她脸上,两点漆黑的瞳仁锁住她的眼睛,像是要看进她的灵魂深处。 “这便是你的第二个问题吗?” 她点点头,没有回避这个突如其来的对视。 “是。陛下若不想答,可以不答。” 夙未安静了一会,似乎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许久才给出答案。 “起先或许有过,但后来已甚少念起。” 怎么会呢? 肖南回的内心几乎是下意识便不相信这个答案。 怎会有人不思念自己的亲人?即便是像她这样的孤儿,也时常会幻想起自己那从未谋面过的父母亲。 她不信,他也看了出来,却并不在意。 “孤少时生活在宫外,与人接触甚少,却经常做梦。梦中各色百态人总是如潮水般涌来,而母妃则护在孤身前,挥一挥衣袖便将那些人赶走了。那时孤常分不清现实与梦境,以为母妃仍在身边。直至她逝世那天起,孤不再做梦,慢慢便不再想起那些曾出现在梦中的情形,自然也不再念起她。” 一阵雁鸣声从远处传来,雪霁天晴的太阳从云层后探出一点金边来,那点金色穿过斗拱下雕花阑额,投在两人中间的那一方空隙间,将男子的脸照亮了一瞬间。 肖南回呆呆看着,不知是被那张脸还是那束光而吸引。 不知为何,她就是觉得他方才的那番话十分珍贵。珍贵到她连同此刻周遭的景色也都一并印入脑海深处,想要偷偷藏起来,却又不知该放在何处。 从前她便觉得他身上笼罩着一层驱不散的雾,好似极北高原之上、常年被云雾笼罩的雪山一般。如今那雾似乎散开了些,她突然发现:原来山就在眼前,近到她反而心生怯意、不敢去丈量。 “孤的母族复姓钟离,但自母妃离世后,这世间已无钟离族人。你可知是为何?” 她茫然摇了摇头,随即突然反应过来一件事。 钟离竟这个名字,似乎原本正是他母妃的名字。 “因为父王在迎娶母妃的当天,便杀尽了母妃的族人,连尚在襁褓的婴儿也没有放过。” 世人只道皇帝生母是个美丽却不详的疯子,却没有人提及过她为何而疯。 她难掩震惊,碰倒了手肘旁放着的药瓶,又手忙脚乱地将它扶起。 她对面的男子没有动,只定定瞧着她的反应,口中似是发问又似是自言自语。 “你说,这样的母妃,是否还会真心爱父王?” 当然不会。 一个声音在肖南回心底脱口而出。 没有人会爱上屠戮自己亲人手足的仇人,这是世间常理。 可是,这世间又唯有一样东西不可用所谓常理去衡量,那便是人情。 她想起那叛逃杀害肖府满门的白允,即便隔着血海深仇,肖准依旧无法对她痛下杀手。 她又想起那日在行宫大殿之上的自己,彷徨、屈辱、受尽折磨。 而他就端坐在王座之上,明知许家父子有意从中挑拨,仍旧借势而为、将她逼上绝路。因为他的一道口谕,她此生都无法再握起弓箭。 按理说,她该恨他、厌弃他、见面便想要杀了他。 可她没有。 她内心有一种复杂的情愫交织在一起,就如她第一次见他时的印象那般矛盾而激烈,久久不能平息。 “陛下还欠我最后一个问题。”她深吸一口气低下头去,心跳声却在耳鼓内回荡,“那日在天沐河天堑崖壁之上,陛下为何要救我?” 空气安静了片刻,他不答反问。 “那日在焦松行宫大殿之上,你为何要将罪责揽下?” “那是因为......” 那是因为,她无法对肖准见死不救。 即便她已经知道他的心不在她身上,她也无法忍受眼睁睁看他受折磨、被打落尘埃。 她的声音哽在喉咙深处,无论如何也说不下去。 尽管已经过去许多日,肩上的伤也已经结痂,但她还是无法面对那种情绪。 ”你不必开口回答,只需明白一件事。” 他的声音又近了些,气息吹拂过她的眼睫,像是有什么东西飘飘的落下。 “你的答案便是我的答案。” 这一句,他没有以帝王自称。 这显得他的语气比以往都要轻上不少,可那话语中的深意,却似有千万万般重。 她仿佛看到眼前的那座高山以倾颓之势向她压来,她避无可避、退无可退,终将被埋那方迅速扩大的阴影下,与之融为一体,直至千百年以后天崩地裂、方可自由。 一阵风吹过,炉中最后一点香粉燃尽,青烟却未断,像如有实质的思绪一般缠绕在两人之间。 就在她要承受不住这空气中纠缠反复的情绪时,他终于起身来。 “时辰到了。走吧,去个地方。” 第117章 活尸 传闻在极北格勒特高原的风雪之城中,曾有一座天下奇楼名唤————径荫楼。 此楼广纳天下能工巧匠,许多传世之作皆出自其手。楼主每三年大宴天下、挥金如土,宴席中会有一名勇士胜出,得以进到这座楼台深处,一览楼主庞杂如山的玉石巧玩。径荫楼名如其楼,处处暗藏玄机、只有楼主知晓曲径通幽之法,以至于楼中珍宝无数却无人能窥其一二。 曾有一位有幸入楼的玉痴在描绘楼中奇景时如是写道: 台四方,阁六座,廊廿四道,门七十又二扇,坐东西南北天地,曲折相通而互不相见。 顾名思义,说得便是这楼中各处看似独立却又能以隐秘的方式相互联结。 而眼下的静波楼也是如此。 肖南回又回到了那条密道,走得却不是来时的那条路。她跟在夙未身后,在黑暗中七拐八拐地前行了一阵子,再见天光之时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转到了这座楼台的北面。 先前面对湖泊的那一面视野空旷,四处皆无遮挡,一眺可见数百步之外。而如今这一面却对着一堵高墙。 那墙与这楼台探出的阑干之间只有一丈有余,静波楼少说也有数十丈之高,而那堵墙竟比此座楼台还要高出一截,细看其上遍布新旧修补夯土的痕迹,巨大的石砖看起来古老而沧桑,其上有一层长年累月风雨留下的厚苔,灰白与青绿相间,生死交替已有百年。 “那边是宫墙,你若探头探脑,小心被一箭射穿。” 心思被拆穿,肖南回脸上有些挂不住,轻咳一声将脑袋缩了回来。 原来这便是宫墙。想当初她立于那宿东田家的墙根底下时,还曾觉得宫墙也不过尔尔,如今来看却是她太没有见识了。 气氛一时尴尬,她试图转移一下话题。 “此楼与宫墙只一线之隔,陛下难道不怕有人利用此处混进宫中?” “那你可知为何静波楼的入口处要设在黑羽营内?何况出去容易进来难的道理,应当也不算难懂。” 对方回答得有几分漫不经心,似乎凸显了她这问题的“愚蠢”。 且不说外人要如何知晓此处,便是黑羽营一条便够寻常贼人喝上一壶了。 她不甘心,故作高深地补上一句:“陛下也需晓得家贼难防的道理。” 走在前面的身影顿了顿,突然转过身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确实。” 这什么意思?说她是贼? 肖南回莫名有些生气,生气之余又有些心虚。 就在此时,一阵车马行路的声响从下方传来。 她不自觉地向下看去,便见一辆马车从那宫墙与楼台之间、将将容得下的巷子中驶来,又在巷子尽头缓缓停住。 车上跳下来一个人,正是丁未翔。 但肖南回的目光却仍停在那辆马车上。 那马车外观看上去平平无奇,就像是寻常阙城大户人家出门会用的那种马车,可她就是莫名觉得眼熟。 那人察觉到她疑惑探究的视线。 “你确实坐过那辆车。” 肖南回呆了呆,随即在自己坐过的为数不多的马车中对上了号。 那是他们从霍州回程时坐过的马车。 她当时被算计丢了玉玺,转头想去找人算账时,对方却连同那辆马车一起人间蒸发了。 如今来看,一个地图中都不存在的地方,她找不到也是正常。 不过,这宫里的车驾,何时这么不讲究了? “这是......宫里的车?” “不是。”夙未顿了顿,眼前几乎浮现出老丞相那张气急败坏的脸,随后不甚在意地挥了挥衣袖,“一个老朋友的,借来用,忘记还了。” 也对,宫里的车驾太过显眼,只怕还没驶出这条街,坊间便要传遍了。 肖南回没去细究皇帝口中的这位老朋友是谁,更没细想究竟是何人能让皇帝用到“借”这个词。 也就片刻功夫,丁未翔的身影便出现在楼台之上,她甚至根本没看清他究竟是从哪条密道走出来的。 这静波楼与皇宫只有一墙之隔,她突然有些好奇这楼中还有多少条那般漆黑不见尽头的密道,而其中是否有一条正好通往那皇宫深处...... “见过陛下,见过肖姑娘。” 咦?这狗腿子何时变得对她这么客气了? 肖南回看向丁未翔的眼神变得有几分警惕,然而对方显然没心思和她进行眼神较量,兀自取出两副颇有厚度的面纱递了过来,自己也戴上一副。 夙未接过,将其中一副递给肖南回。 “这是提前熏过苏合香的,你最好戴上。” 熏香?为何要熏香?她身上有什么奇怪的味道吗? 肖南回有些纳闷地接过来。 “我们是要去见什么人吗?” “算是吧。” 半盏茶的功夫后,她便明白为何要戴这面纱了。 前方一片黑暗,她似乎走进了一个没有窗户、四面都是石壁的空房间。 一阵什么东西腐烂的恶臭味自黑暗中迎面而来,即便是戴着厚厚的面纱,依然无法阻止那股味道钻进鼻腔。 肖南回被熏得几乎是一个踉跄,下一瞬,后背撞上那人的胸膛。 温热透过基层布料传来,心跳贴着她的背隐隐震动,她猛地想起行宫偏殿那一晚他为她涂药的情景,连忙想要退开来,一只微凉的手将她的手臂一把抓住,又将她拉回他身边。 “离孤近些,对你有好处。” 那股若有若无的清冷气息将她包围,驱散了周遭那令人恶心眩晕的味道。 肖南回没动,任由那只手轻轻牵着她向前走去。 她不明白为何那人的手是凉的,却令她四肢百骸都热了起来。 “到了。” 丁未翔掏出火引点亮了墙壁上的火把,四周终于有了些亮光。 四四方方的密室正中,只有一张窄而长的台子,台子上盖着一块白布,白布下隐约是一具人体。 肖南回有点反应过来那股味道从何而来了。 丁未翔走到那张台子前,将那张白布一把掀开。 白布下是一具还穿着宫人内侍服的尸体,面容已经浮肿难辨,露在外面的皮肤变成灰紫色,两只瞳孔却已泛白,舌头肿胀半探出那张嘴,空落落的袖管里是被砍掉一半的手臂。 她终于明白方才皇帝为何说肚子空些有好处。 就眼下这番情形,如果肚子里有东西,恐怕顷刻间就得吐个干净。 “离近些,仔细瞧瞧这人你可见过?” 肖南回定了定神,随即屏住呼吸凑近几步,努力辨认着那张已经面目全非的脸。 说来也是奇怪,按理说已经腐烂到这种地步的尸体是很难辨认的,但肖南回还是一眼就认出那张脸正是那晚在行宫时莫名袭击她的宫人的样貌。 那张月色下诡异的笑脸她不会忘记。 “回陛下,此人应当就是那晚与我在行宫交手的人。” 夙未轻轻点了点头,随即又问道:“那晚之前,可曾见过?” 肖南回十足肯定地摇摇头:“未曾。” 夙未将目光转向丁未翔:“可是从宫外混进来的?” “臣此前也做此推断,因此查错方向,随后才发现并不是。”丁未翔边说边上前一步,将一份记录宫内人员名录的简牍递到夙未手中,“此人名唤许睿,是皇宫内殿的一名寝官,入内务司已经六个年头,平日里做事还算规矩,焦松祭典之时便让他随驾同行了。” “内殿的人,为何会出现在后院?” “事发那日,因祭典人手不够,便抽调他在外院当差一晚。” 想起行刑那一晚的情形,肖南回的肩又开始隐隐作痛。 行刑结束时,她因为疼痛而精神恍惚,但隐约还记得一些情形。 “我记得当时他在行刑处候着,行刑的讯吏指派了个人引我去宫门,他便站了出来,说是带我去宫门,可路却走得不对。” “他在攻击你前,可有说些什么?” “他说......”肖南回眯起眼,努力回忆在曼陀罗花圃中的那一晚,“他好像说同我见过,但我却没有任何印象。” “那你可知他为何要杀你?” 肖南回摇摇头,她回想起这人先前在岭西审问安律的手段来,觉得有点说不通。 “人既然都抓到了,难道就没问出什么来?” 丁未翔听出她话中意味,看了她一眼才开口道:“我当时留了手,只在断其手臂、未想过要取他性命,但他却当场便没了气息。” “死因可有查明?” “仵作说血瘀于心脉,似是死于心疾。” 心疾发作,当场毙命,似乎也说得过去。 毕竟就算是再穷凶极恶之人,见识过那晚丁未翔的一刀斩也难说不会腿软。 肖南回瞥一眼这相貌平平无奇的带刀侍卫,十分庆幸自己没有做了他的敌人。 丁未翔并未留意肖南回的目光,他此刻的脸色不知为何变得有些古怪。 “还有一事未秉明陛下,属下不知是否当讲。” “要只字不提。既已提起,便讲明白。” 丁未翔被噎了一句,梗了片刻方才开口。 “这具尸首运回至阙城时距离身亡那日已过去整整七日,但因为天气尚未转暖,按理说腐败程度应当还算轻微,只是验尸时仵作却十足把握称:此人死去至少已有半月有余。” “什么?”肖南回的不可思议跃然脸上,视线又落回到那具已经开始腐烂的尸体上,“可他明明......” 她说不下去了。 寻常尸体在如今的气温下存放七日,当真会腐烂到这个地步吗? 可如果他并非死于七日前,她那日见到的会走会停、会说话又会行凶的人又是怎么一回事? 夙未的脸上依旧没什么太大表情,只流转的眼神间显露出一点沉思。 “此人半月前的行踪可有核实过?” “属下都一一核实过了。据那几日当值的内侍总管所言,许睿半月前仍照常在宫内当值,与差簿上记载也无出入。” “期间可曾外出?” “未曾离开过宫内,只在正月廿三那日告假了半日,说是身体略有不适。” “尸体运送途中可有旁人经手?” “属下全程负责押运,旁人既不知晓也无从经手。” 空气陷入短暂的凝滞,无人可以打破蛰伏在黑暗中的谜团。 肖南回的思绪却在这一瞬间飘远。 如果,她是说如果。 许睿那一晚确实已经死了呢? 她突然回想起那晚的一些细节。 她跟在那盏摇曳的宫灯后,似乎鼻间总是闻着一股若有似无的腐臭味。当时她以为是自己的错觉,毕竟皇家行宫,怎可能有腐败之物?可如今想起,却突然有了不可思议的答案。 她那日根本不是跟在一个活人身后,而是跟在一具死去数日的尸体背后。 思及此处,她突然涌上一种战栗和恶心的感觉。内心深处的疑虑像落入水中的墨迹一般扩散开来,肖南回感觉到自己对常识的某种认知正被又一次打破。 就在此时,夙未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 “除去你斩其手臂留下的痕迹,这具尸体上可还有别的外伤?” “倒是有一处,不知算不算得上。陛下需得离近些才能看清。” 丁未翔端起烛台靠近那尸体另一侧的手臂。 烛火下,那根肿胀的手指尖上,赫然有一处不起眼的黑点,瞧着像是不小心扎进手指的一根刺。 “这是什么?” “属下不知,那验尸的仵作也说不清。兴许是某种毒物或是虫蛊留下的痕迹,属下已遍请宫中精通此道之人查看过,但无人可以道出一二,遍查典籍也无医书记载。” “等下。”肖南回突然出声,随即看向身边的丁未翔,“我记得那日长宓台祭典时,有个站在人群中摇铃铛的人,那人的画像你现下还留着吗?” 丁未翔立在原地,一时没有动作。 “还有一张。” “你可有拿给陛下看过?” “刺杀之事尚未有定论,那画像也不过是路边一个算命先生随手画下的......” “拿出来。”肖南回急声打断,一时顾不上丁未翔的反应,“拿出来给他看看。” 一种说不出道不来的直觉在她脑海中的碎片间牵线连接,隐约勾勒出这背后真相的轮廓,她想要看得再仔细些却又无从下手,只能凭着感觉抓住其中一二去验证。 丁未翔的目光与她相对,似乎在考量她话中那份急迫的缘由,一旁夙未却已开口道。 “无妨,一张画像而已,便拿来看看。” 主子发话,丁未翔只得掏出那张皱巴巴的通缉画像。 “属下曾拿此画像在焦松县城内外百里展开搜捕,最终却一无所获,故以为此画像可能同那凶徒有所出入,便没有第一时间呈给陛下。” 夙未没有开口,只沉默地接过那张纸。 薄薄一张纸被他捏在手中,烛火的映照出的光在其中跳跃,连带着上面勾勒的人像也似鬼影一般扭曲起来。 肖南回紧张地看着他面上的反应,然而此人从来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她也实在看不出什么。 丁未翔在一旁已经有些不耐烦,但被肖南回一把按住,而夙未已将画像放下。 “画得确实有些潦草,但也算传神。” 肖南回连忙追问:“那陛下......是否见过此人?” 夙未停顿了片刻,随即吐出了一个名字。 “邹思防。” 轻飘飘的三个字,却似巨人手腕将肖南回内心的一块巨石复位。 一人认错、两人认错,总不至于第三人仍然认错。 她的推断没有错,那日混迹长宓台下人群中的那个影子,就是邹思防。 丁未翔忍不住出声提醒。 “但是那日在白耀关的沼泽中,邹思防已经死了。” “可许睿也死了。”肖南回的声音渐渐笃定,她鼓足勇气将心底的推测说了出来,“如果邹思防同这许睿一样,死而复生了呢?” 这个大胆而可怕的推断令整间密室再次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生死有命,究竟是谁人想要逆天改命? 又或者是那仆呼那口中的神明作祟,操弄鬼神颠倒人魂? “人死不能复生,鬼神亦无办法。”夙未的声音在她耳畔沉沉响起,“不过此事确有蹊跷,孤记得在霍州的时候,是那瞿家的小子治好的邹思防。” 丁未翔点点头:“正是。” “传孤密令,速往晚城瞿家寻瞿墨前来,就说是......”他顿了顿,随即说出了那个已经几乎快要被人忘记的东西,“就说是秘玺出了岔子,要他前来查看。” “是。” 丁未翔俯首领命,帝王的声音随即再次叮嘱道。 “此事需得隐秘,不得惊扰他人。” 苏合香的味道混合着腥臭在鼻间形成一股诡异的味道,像是有什么可怕的事实就快要遮掩不住、一股脑地冲出来。 一阵阴风吹过,墙壁上的火把扭曲地抖动起来,肖南回跟着打了个哆嗦。 在四周晦暗的光线下,她几乎有种错觉: 那根垂在白布外、已经发黑的手指,似乎动了动。 而那暮春之时身在穆尔赫的回忆,也因为这一根手指而蔓延出一种她不曾亲眼所见的情景。 或许那日他们走出那片蛮荒之地后,就在他们身后的某个荒蛮角落、在那潮湿阴冷的沼泽地中,有什么东西打破了死一般的寂静。 吞噬生灵后重新化作平整的泥地中突然伸出一只青白的手,本应腐烂的人体从中破土而出,以一种诡异的姿态爬回了人间...... 第118章 荆棘公主 肖南回踏出静波楼的时候才发现,已经日头西斜了。 真是一座让人忘记时间流逝的怪楼。 其实她已经很久没有好好看过阙城的落日了。这里是都城,街道繁华、楼台林立,夕阳在这座城池停留的时间总是短暂的,匆忙的人往往还没留意到它们的身影,最后一缕阳光便已经褪去了。 有时候只有恰到好处的一瞥,才能留住这一瞬间的美好。 肖南回停在原地看了一会,几步外丁未翔的身影有所察觉地停住,回过头看向她。 “怎么了?” 她回过神来,摇了摇头。 “没什么。”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也学会了话说三分留七分。要知道,她从前可不是这样的。 她这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被丁未翔看在眼里,又成了另一种说法。 “焦松县发生的事已令你牵涉其中,所以陛下才允许你参与调查。但这不代表你就可以像以往那样不按规矩做事。” 肖南回看着丁未翔那张严肃中透出一股子古板的脸,突然有点想笑,又突然生出些理解。 跟在那样一个人身边,确实得是个忠直难折、却没什么歪心思的人。 她故作生气,将头扭到一旁。 “我当你是想我来帮忙,未曾想却是把我当成个麻烦。” 果然,那厢便有些被误解的焦急显露出来。 “规矩就是规矩,我又不是针对你一人......” 这倒是实话。 她点点头,转过身望向对方的眼睛,慢慢开口道。 “听风楼上那一箭,当真不是我射的。” 丁未翔愣住,似乎没料到肖南回会在此时提起这件事。 他木讷的脸上有一瞬间的纠结,随后又恢复如常。 “我信你。”顿了顿,他由衷补充道,“你的箭法没有那么好。” 肖南回心头方才升起的一点感动瞬间坠落。 “还有事么?没事我先走了。” 丁未翔面无表情掏出一块腰牌递给她。 “这是黑羽营的腰牌,需与你手腕上的铁环一同出示,方能通行。为了不引起无关人等的注意,如今你仍保留光要营营卫一职,但私下规制调度按照黑羽暗卫,方便行事。腰牌在人在,腰牌若丢了,军法处置。” 肖南回接过腰牌,欣喜稀奇的神色遮掩不住,左右上下地看着。 这可是黑羽营的腰牌,全天成上下也没有几块。 “春猎之前的这段时间,如有需要你都会频繁出入于此,除此处外,你不得将任何关于此案的文案卷宗带出或泄露,在外提及亦不允许。如有违背,军法处置。” 左一个军法处置,右一个军法处置,究竟还让不让人干活了? 肖南回盯着手里的腰牌,突然就觉得这块板子没那么好看了。 曾经她孤身一人追查肖家往事,即便深入霍州调查秘玺之事,身边能够信任的帮手也只有伯劳。但彼时她并不觉得孤单,也并未觉得前方的希望其实是很渺茫的。 可如今她能得到普天之下最得力的助手,却觉得前路艰辛、未来陷在一片雾气弥漫的夜色中。 她要从何查起呢? 想着想着,肖南回本已离开的脚步突然顿住。 “丁未翔。” 她很少叫他名字,一开口便觉得别扭无比,可一想到接下来要说的话,她便更别扭了。 丁未翔转过身来,肖南回抬起手摸了摸耳朵。 “那个......眼下就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何事?” “白允如今被关在何处?我能否见她一面......” 她说这话的时候没敢抬头,担心一抬头便迎面赶上一句拒绝。 然而事实是,即便她不抬头,这拒绝来得也是很快的。 “不行。”丁未翔的回答斩钉截铁,“你不知道么?我只听主子一人吩咐。” 尽管知道要求的事十有八九会被拒绝,但她并不想看那狗腿子欠揍的表情。 肖南回咬紧牙根、勉强挥了挥手。 “算了,当我没说。” “未翔。”一道声音自高楼之上飘下,断断续续却不容动摇,“肖姑娘也不是外人,别忘了先前叮嘱你的话。” 丁未翔的脸色变幻起来,肖南回从来不知,这人竟还能做出如此丰富的表情。 “可是主子......” “孤乏了,先回去了。有阿飞等着,你把事情办妥了再回来吧。” 说完,不等丁未翔有所反应,那声音已消失不见。 肖南回抬头望去,亦不见高楼之上有什么人影。 她看向丁未翔,对方也在看着她。 许久,她轻咳一声,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云淡风轻一些。 “冤有头债有主,丁中尉莫要将怨气撒在我身上,还是快快带路吧。” ****** ****** ****** 肖南回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又回到了静波楼中。 她在黑暗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对前面带路的侍卫抱怨道。 “陛下是没地方关人了么?怎地非要选在这离宫内如此近的地方,就不怕被人一锅端了......” “肖营卫,注意你的言辞。”前面的人没回头,声音也有几分闷闷的,“所有与白氏有关的讯息都集中在此楼之中,白氏本人当然也不例外。” “既然就在此处,方才为何不肯带我前来?” “白氏身份如今何等敏感招风,你还赶着这时候要去见面,是嫌肖府在这件事上陷得不够深吗?” 肖南回一梗,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险些忘了那日行宫大殿之上的凶险。 天子身边难做事,在岭西的时候,她可没这么懈怠。如今不过短短几月,她竟然变得心安理得起来。 她收敛神色,沉声道。 “我寻她是有正事要问,你若不放心,就在旁边看着。” “到了。”丁未翔停下脚步,转过头看她一眼,“莫要仗着陛下维护便舞起来了,真到了生死大义的时候,陛下亦不会偏袒你。” 什么生死大义?肖南回觉得有些好笑。 若依她言,那人最瞧不上的,恐怕就是所谓的生死大义了。 伸出手在眼前晃了晃,她皱起眉头。 “好暗。” “陛下吩咐过,此处不可以点灯。” 丁未翔伸出手在一旁的石壁上扣了几下,一阵脚步声伴随着火光从另一侧渐近。 “丁中尉,这边请。” 来人确认了丁未翔的腰牌,用火把引亮前路。 这是一处同先前那停尸房间十分相似的石室,只是当中被一道通天接地的铁笼隔开,火把照不进那牢笼深处,似乎那黑暗中并没有人。 “可容我同她单独说两句话?” 守卫没有动作,声音中确实不容商量。 “陛下吩咐过,任何人不得同白氏女单独相处。” 肖南回只得退一步。 “我不进去,就隔着栏杆问几句话,最多半柱香的时间,可以吗?” 那守卫看向丁未翔,丁未翔脸上再次浮现出那熟悉的纠结和欲言又止,半晌才闷声道:“就半柱香的时间,多一会都不行。” 肖南回面露感激:“多谢丁中尉。” 那守卫不再多言,只留下一支火把,便同丁未翔一起消失在门口。 肖南回等了一会,听得那脚步声远去,在捡起火把靠近石室内唯一的那间牢房。 “谋逆弑君之罪,竟还能手脚健全地走到我面前。看来他确实喜欢你。” 她还未照见那个人,对方的声音已经响起。 从迈进牢房的那一刻,肖南回便做足了心理准备,不管对方说些什么来动摇她、攻击她,她都要沉着应对。 可这第一句,便将她的心扰乱了。 她不善于此道,那白允显然也知道这一点。 “皇帝不会派你来审我的,是你自己要来的?” “是。”她决定直接一点,“我今天来不是同你废话的,我只问你几句话。” “我若不答呢?” “问在我,答在你。” 黑暗中传来一阵笑声,随即是铁链在地上拖行的声音。 一个披头散发、浑身血污的人出现在光亮中,她的脸看起来比先前更加苍白了,像是完全失去了生气,晦暗无光的眼睛使劲闭了闭才睁开。 那是长时间呆在黑暗中的人,才会有的反应。 “在我回答你的问题前,你要帮我做件事。” “什么事?” 一阵窸窸窣窣地摸索声后,那只苍白瘦弱的手拾起一只快要干涸的油灯,隔着玄铁阑干递到肖南回眼前。 “点亮它。” 肖南回犹豫了一下,移动火把点亮了那盏油灯。 油灯亮起豆子大小的火苗,微弱地像是下一秒就要消失。 女子却将它小心护在手心,似乎那一点点火光便能带来一丝温暖。 热起的灯油变得烫手她也毫不在意,火光将她的脸勾勒出一点亮光来,少了先前的柔弱感,多了几分鬼祟。 “想知道什么?” 肖南回将火把放低,以便让火光能照亮那女人的脸。 她需要判断,对方的答案是不是在说谎。 “许睿是不是你的人?” 白允叹气,气息吹动火苗,又像是在低声咳嗽。 “很多时候,人们宁可相信自己的亲眼所见,也不愿相信百般周折求来的事实。” “回答我的问题。” 白允摇了摇头,慢悠悠道:“我不认识他,他也不认识我。” 不知为何,肖南回觉得这回答竟有几分真。 深吸一口气,她问出另一个问题。 “你那日在听风楼所说,是确有其事,还是仅仅为了行刺杀之事而故意来分我的神?” “我若说是真的,你就会信吗?” “我会自己去求证。” 披头散发的女子用手指梳理着自己的头发,又借着亮光清理手指甲里的污泥,像是这牢房中只得她一人。 “那我的答案便不重要。何况有些事,就连我也只知一二,你若不怕死,便去查吧。” 对方答非所问,肖南回却听到了不一样的信号。 她一定知道一些事情。 “当年肖府被灭满门是不是因秘玺而起?秘玺的事,你究竟知道多少?仆呼那是否也与你白氏有关......” 白允咯咯笑起来,先前的抽离感褪去,她眼神中的极端渐渐浮现出来。 这具美丽皮囊的深处,住着一个被折磨到疯狂的灵魂。 “你的这些问题都好生无聊,同我每日被问的话没什么两样。他们对我用刑、将我关在这黑暗之中我都没有说,我连死都不怕,为何现在要告诉你呢?” “那你最好将你知道的一五一十的说出来。”肖南回的眼神亦变得冷酷,“以我对陛下的了解,在没有得到满意的答案之前,他恐怕不会让你死的。” 咯咯的笑声变为冷笑。 “是啊,他要留着我的命,妄想那样便可以引得我父亲前来。” “他迟早会来的。” “他不会。”白允的声音冷冷的,像数九寒冬天里冻透的河面,“不论是为我、还是为阿止,他都不会来!这世上真正在乎我性命的人,或许根本不存在。” “你错了!” 肖南回的声音几乎控制不住地高起来。 白允错了。可错在何处?她说不出口。 半晌,冲到胸口的愤怒终于慢慢平息。肖南回发现,她已经可以比想象中更加冷静地去面对眼前这个人了。 她死死盯着牢房中的女人,一字一句问道:“你说出这样的话,可还对义父有几分真心在?” 女子的声音低落起来,像是在喃喃自语。 “有又如何?没有又如何?” “他费尽心思想要救你,如今来看,却并不值得。” 说完这句话,肖南回已准备转身离开。 “等等。” 她停住脚步,随后慢慢转过身看向铁笼后的女人。 白允依然坐在地上,面上的表情却变了,带着一点卑怯却又试图用麻木的声音来掩盖。 “他们......他们将阿止关在何处了?他现下怎么样了?是否吃得好、睡得下?他有没有......” “我不知道。”肖南回如实回答。 “那些被俘的碧疆人都如何了?” “你是天成人,应当知道天成向来不杀无辜百姓,但若有人反抗,也绝不会姑息。” 那双瘦弱的肩抖了抖,又塌了下来。 “你可不可以......替我求求皇帝......” “白姑娘。”肖南回打断了对方破碎的声音,“我那日在大殿上救你是因为义父,我不忍让他经受煎熬、左右为难。我也从不后悔自己做出的选择。可你不是他,我没有迁就你的意愿。” 呜咽声断断续续传来,令人心碎。 “是我不好,我可以去死,没有关系的。但阿止是无辜的,他什么都不知道......” “这世上,哪里有绝对无辜之人?”肖南回的声音中第一次带了些怜悯,“他曾经因这个身份在碧疆生活得有多自在,如今便要忍受得多辛苦。” 白允疯狂往前挪动着身体,身上的铁链绷直,铮铮作响。 “不论是阿止,还是那些碧疆的将士兵卒,他们都是有血有肉的人,他们也有亲人、朋友、爱人,你将心比心,怎会忍心他们落得如此下场?!” 白允的话总是七分虚、三分实。即便有时她泪眼看人,但那眼泪之后的眼睛却和那人一样无情。 然而如今的情况却截然相反。此刻的白允透出少有的诚恳。 可最令肖南回无法接受的,恰恰就是那份真情实感。 她无法理解,一个人为何会对自己的敌人真情实感? “听闻你不仅教他们读书写字,还教他们制作铁器的方法。碧疆各部首领将你尊为神女,私下叫你依合般遮丽。” 依合般遮丽,南羌人的语言,译成天成话的意思是:荆棘公主。 脚踩荆棘的公主,出身高贵却注定经受折磨凄苦。 一如眼前女子一生的命运。 白允那双迷蒙的眼中涌出一层泪水,脸上是一种摇摇欲坠的脆弱。 “那片土地本来就是常年被战争洗礼的,但他们却是向往和平与自由的族群。他们不愿意使用弓箭□□,他们视铁器为传播战争的瘟疫。可他们不明白,战争从来都是由人传播的,如果不学会自保,便只有被践踏的份。” “可你是天成人。”肖南回的声音冷冷的,“你教会了你的敌人如何拿起刀挥砍天成的手足同胞。你每救一个碧疆将士,一个天成将士便会死去。” “他们追杀我白氏一家的时候,我就已经不是天成人了。”白允眼中的泪水落下,手中的油灯跟着飘摇起来,“你呢?你是天成人吗?你生于贫瘠的岭西,却将自己的情感深植于脚下这片土地。而我的家族则被自己效忠的天家深深背叛......要知道,原本我也可以像你一样生活的。” “白小姐不用演了。” 肖南回突然出声,打断了白允饱含深情的话语。 美人微微惊讶,睫毛上沾了泪,如露水打湿蒿草,轻颤欲坠。 即便处在如此狼狈的境地,她依旧可以看上去惹人怜爱。 “我是如何生活的,你根本一无所知。”肖南回低下头,不去看那牢笼中的人:“你说的那些,我其实不太明白。你有父母、兄弟、长姊,有白氏一族的清誉荣光,有割舍不断的忠义情爱。你说的这些,我都没有,你的感受我体会不了。” 白允面色一白,肖南回的声音低了下去:“我只有义父。但他的心里只有你。他等你许多年了,日后若还能相见,你便带他走吧。” 肖南回说罢转过身去,她怕自己下一秒钟便会后悔。 她没有看到,在她转过身的那一瞬间,囚牢之中的女子柔弱凄美的面具有了一丝裂痕。 她的嘴角嘲讽地勾起,又被悲伤深深坠了下去。 在这个晦暗不见天日的牢笼中,在这块浸满罪恶之人鲜血的石板上,在这盏下一瞬间便会枯竭的油灯前,她竟然想起了很多年前,她初见那将军家少年时他的模样。 雪满枝头、梅香初绽,天地之间那么安静,他撑着伞立在黑马旁,听到她帛屐点地的声响,慢慢转过身来。 那双盛着希望、真诚和满满热爱的眼睛,她此生再也见不到了。 眼眶已经干涸,但那颗本该已经死去的心却沁出泪水来。 “黑木郡。” 肖南回本已要离开的脚步猛地顿住。 “什么?” 白允有些沙哑的声音低低传来。 “你若想查肖府当年的案子,便去查当年从黑木郡寄出的那封书信。”她说得又轻又快,像是再慢一点,她便会后悔开了口,“当年父亲与朔亲王交好,那封信是父亲出使霍州时、亲自带回并转交给朔亲王的。父亲从来不知信上写了什么,但却明白那就是我白氏一门被赶尽杀绝的原因。” 半柱香的时间就要到了,守卫的脚步声已在门外响起,肖南回急切地向前走了几步。 “什么书信?你说清楚,为何那书信内容会要人性命?” “我言尽于此,下次你我再见之时,便不会是眼下这般情景了。”那声音顿了顿,最后吐出一句话,“如果还有下次。” 下一瞬,渐近的脚步声在门口停住,丁未翔和守卫的身影已出现在门口。 “肖姑娘,时辰到了。” 第119章 春花的烦恼(上) 踏出那静波楼内的暗牢很多天后,肖南回依然无法忘记白允说过的话。 霍州,黑木郡,一封私信。 很早以前,她便查到过御史台记录的那行文字。这件事她没有同任何人说过,白允自然也不会知晓,但却说出了几乎一模一样的信息。 也就是说,她曾经离真相,已经很近、很近了。 彼时她便应该想到:为何御史台明明已经注意到那封不同寻常的书信,却没有记载其中内容。究竟是信函已经遗失不可追寻,还是被什么人蓄意抹去了呢? 肖南回感觉自己已经接近了一切谜团的中心,却被这秘密交织的旋涡困在原地。 她要如何查起?又是否该寻求皇帝的帮助? 这背后还有一道她不敢触碰的禁忌之门,那便是皇家在当年的事情中究竟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思虑之下,肖南回暂时决定将此事按下不表。如果春猎之前还不能在赤州查到有用的信息,她便只能在大沨渡破冰河开之日,再亲自往霍州走一趟。 她每日仍协助丁未翔追查仆呼那和邹思防的踪迹,私下便找机会翻进昱坤街的朔亲王旧府,开始在堆放旧物的几处厢房翻找整理。 据陈叔所说,肖准建府搬离的时候,没有动旧府的一针一线,如今大将军府上的所有东西都是建府时新置的。肖准将关于过往的记忆全部封存在了那长满荒草的院子里,自离开那日起便从未再碰过分毫。 这其中情感肖南回岂会不知?因此她不敢惊动旁人。 在那无数纷杂书信手稿中,她偶尔会窥见一些朔亲王肖青的往事。 这位军功赫赫、颇有传奇色彩的异性亲王,原本是肖家独子,却在十九岁的时候平添一位妹妹。这位后来集父兄宠爱于一身、二十六岁才出阁的女子便是肖准的姑姑肖黛,也就是如今的黛姨。 黛姨的生母早亡,族谱中几乎没有记载,她的夫家亦非皇城贵胄,而是外乡的一户丝绸商人。黛姨出嫁数年后才得一子,取名予奂,虽不似肖准等表兄弟一般受着严谨教养,却也出落地十分像样,一家人很是知足温馨。 黛姨常思念娘家,每逢过节必携子回阙城省亲。那一年春猎前后,正值朔亲王五十岁生辰宴,黛姨思虑一番还是带着予奂赶来为哥哥庆生。 这一来,便被改写了一生。 十几年前的那场血洗将这女子的一切都摧毁了,如果她还记得发生过的一切,那便是比亡者还要痛苦的生者。 除去黛姨与朔亲王的书信往来,肖南回还试图搜寻往日肖家与白家的往来痕迹,然而不知是否是因为当年事发后,身为廷尉的许治曾派人前来搜查,她几乎没有找到太多有用的信息。 在白允提及那件事前,她曾从肖准与白允的交好推测过两家的亲疏,但从没想过,白鹤留与朔亲王竟会是至交。或许至交两个字都不足以形容那样的关系,什么样的情谊才会令一个人将事关全族性命的信交由另一个人转达呢? 那封信里一定藏着一个惊天的秘密。而她要做的,就是揭开那个秘密。 人与人之间最能拉进关系的时刻是什么呢?是分享秘密的时刻。 姚易总是同她讲:每个人都有秘密。有些浅显容易暴露,而有些会被小心掩藏起来,终生难被窥见。而你只有知道一个人心底最深处的秘密时,才算是真正了解了那个人。 如此说来,那些拥更多秘密的人,实则手握着掌控关系亲疏的权利。 比如夙未。 肖南回回想起过往数月来的经历,发现自己与对方靠近的开端,便是他分享第一个秘密的时候。 他的秘密多得令她目不暇接、叹为观止。就像是常年笼罩在云雾之中的高山、平静却深不见底的湖泊、风雨千年又沉默不语的古佛,永远高深莫测、不露丝毫破绽。 他的秘密带给她前所未有的一种奇妙感受,像是迈进一个未曾踏足过的世界、开启了一段无人可以置喙的谈天、跌进一个一无所知的怀抱。 他用他的秘密占据了她的心。 而对于肖南回来说,她只有一个秘密。 曾经对肖准的喜欢,就是她唯一的秘密了。 可为何她将这个秘密分享给对方的时候,他却离她更远了呢? 这当中一定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但肖南回一时想不明白这个问题。 对于想不明白的问题、解决不了的人情债、以至于无法面对的变故,她已经习惯去逃避了。 每当到了这种时候,越是亲近的人她便越是躲着。 在焦松县发生的事她尽量不去提起,已不能挽弓的事也未曾和周围人讲起过。伯劳是个心浅的人,装不住太沉重的事情,更无法理解她的许多情感。而姚易又太过精明,很多事根本瞒不过,她已经伤痕累累,不想再被问东问西、冷嘲热讽。郝白倒是个对症下药的人选,只可惜同皇帝走得太近了些,委实有些令人却步。伍小六就更不用提了,那就是个只知道一日三餐的胖子。 思来索去,她最终只私下联系了夙平川,托他帮忙打探阙城最好的铁匠想要重新打一把枪,可试来试去也没有满意的结果。 她用惯了平弦。 就像她已经习惯了肖准。 生命中存在了数载的东西和人就这样一夕间抽离开来,肖南回不可避免地难受了一阵子,直到她突然想起了那封莫春花送来的信。 即便不是战时,军中也是常有急事要处理的,好在她如今官职低微,事情比以往少了许多。除去往返军营和昱坤街之间,她仍有大半时间算是空闲,登门拜访一下莫春花应当不算难事。 颜将军府邸就在昱坤街隔壁不远的地方,修得颇为气派讲究,倒是与雁翅营出身、颇有些不拘小节的颜广南辕北辙,兴许是与那正统命妇出身、祖上三代从官的正房夫人有关。 肖南回料到莫春花见到她应当会挺高兴,但没料到会那么高兴。莫春花纠缠着要她兑现承诺,今日要学花枪、明日要学陌刀、转头又对板斧感了兴趣。 肖南回闲来无事,便也一一满足对方的要求,一方面消磨着自己难熬的时光,另一方面也借着出入颜府为自己私下调查的事打个掩护。 可一晃六七日过去,她渐渐觉出自己一入颜府,便会被众人行“注目礼”。 起先她以为是自己错觉,可渐渐地,就连府上门房家那斜眼痴呆的傻儿子都用一种奇怪的目光打量她。 肖南回终于忍无可忍,在第十次光顾颜府时,一把抓住了试图逃跑的内院丫鬟。 “我都还没开口说话,你跑什么?” 小丫鬟十五六岁的年纪,又是从小在高门大院里长大,哪里见过肖南回这么气势汹汹、中气十足地问话,当场挤出几滴眼泪来。 “大人饶了奴婢吧,奴婢只是个洗漱丫鬟,什么都不知道啊。” 对方一边吭哧一边坐在地上,一副腿软的样子,肖南回瞧不下去,一把将她提起来。 “你起来说话......” 话说到一半,她这才发现这丫鬟手腕上一块青紫,语气不由得放缓了些。 “谁打你了吗?” 小丫鬟在地上抖作一团。 “奴婢、奴婢不敢说。” “哦。”肖南回松了手,挑眉弹了弹衣袖,“不敢说那便不说吧。” 说罢她转身毫不留恋地作势要走,地上的人果然瞬间想通了。 “大人!”那小丫鬟两只手死死抱住她的腿,嗫嚅转做哭诉,“求大人给奴婢做主。” 肖南回虽是个容易心软的人,却不甚喜欢女子动不动作小服软的样子,见这阵势莫名心烦。 “我一不是什么大人,二做不了你的主。你若想说便说,不想说我就当没问过你,再问旁人便是。” 说罢她便要抽出腿来,那小丫鬟见状心知绕不了弯弯,又是一副痛苦模样。 “都是......都是那四小姐痛下杀手、欺压奴婢啊!” 颜府新晋四小姐,岭西来的南羌霸王花,莫春花是也。 不,如今应该是颜春花了。 肖南回鼻间一哼,突然觉得这事顶顶地有趣。 “自打四小姐从您这学了些拳脚功夫,动辄便那院内的丫鬟婆子们出气,有时就连小厮都不放过。奴婢离得近,总是被抓来出气,这日子实在是没发过了啊!” 那小丫鬟越说越激动,一副要哭断了气的样子。 肖南回瞧不下去,又觉得这样吵闹早晚要引来不必要的人,于是给了对方一些碎银让她退下后,便直奔莫春花的院子而去。 面对肖南回的求证,当事人颜家四小姐供认不讳,一边砸着拳头大小的青木核桃,一边滔滔不绝地讲述着自己的“丰功伟绩”。 肖南回这才知道,自打她开始教莫春花拳脚功夫,这疯婆子便两天一遁地、三天一揭瓦,院子里的丫鬟婆子教她打了个遍,还美其名曰:初试拳脚。 那张带有岭西口音的嘴巴还不肯罢休,她终于忍无可忍,一掌拍碎了桌上剩余的三个核桃。 “有能耐你去军营里单挑去,在这欺负小姑娘老妈子算什么好汉?!” 莫春花一呆,随即尖叫一声去抢救那已经碎成渣渣的核桃尸体。 核桃仁已经糊做一团,莫春花怒视肖南回。 “我不是好汉!我是女的!”她龇牙咧嘴,一副野性难驯的模样,“还有我为什么要去军营?军营里又没人欺负我,我又不是吃饱了撑的没事做!” 肖南回挑眉,一脸不信。 “谁欺负你了?” 莫春花伸出两只手爪子开始掰手指头。 “前院大夫人那的绿梅、碧蕊,隔壁二夫人院里的番红儿、玉色还有福贵,我三姐那的小桃、苏杏,大姐串通的乳母丁嬷嬷,二姐买通的门房老郭和他那总管姨婶婶......反正就所有那些我打过的人呗。” 府上人丁加起来总共只有五个人的肖南回,被这一串人名深深震撼到了。 “你才进府多久,怎么结了这么多仇?!方才我在院子里碰见的那个什么洗漱丫鬟......” 莫春花冷哼一声:“她是二夫人院子里的人,一个主子的贴身丫鬟总在我窗根底下转悠偷听,被我泼了两回洗脚水仍不长记性,挨上几顿揍已经算是便宜她了。” “这颜府里难道人人看你不顺眼?还有没有不是你仇家的人?” 莫春花剔了剔牙,仔细思考了一番。 “后院厨房养的那只黄狗勉强算得上站在我这边。” 肖南回一时无语,既觉得这内院间的斗争实则荒唐得很,又觉得莫春花这以牙还牙的手段令人哭笑不得。 本以为短短月余未见,莫春花在颜府混得可谓是风生水起,每日叮嘱小厨房做尽好吃食,新衣新首饰也是满了好几个小箱。如今来看,颜广正室的那七八个“善男信女”没少暗地里给她难堪。 然而莫春花似乎浑然不在乎。她该吃吃、该喝喝,学得些拳脚功夫便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招呼给那些找茬的人,一点也不在乎后果。 相比之下,她虽说是个颇见过些世面、又自诩清闲的塞外将军,这些年私下里却总要顾及许多,简直不要活得太窝囊了。 她有些不甘,试图苦口婆心地说教上两句。 “你倒是心大,不怕动了手,之后落人话柄?何况日后若是真论起来,你这无凭无据,怕是得不了便宜。等颜将军回来了,这一群碎嘴子左一言右一语的,岂还有你的容身之处?” 莫春花咧嘴笑笑,语气却十足的认真。 “我有准备,老颜若不罩我,我大不了再回岭西。我是野惯了的,可以受冻挨饿,但就是不能受委屈。我娘虽然不识字、又没啥大本事,但也是从不让我受委屈的。” 肖南回愣住,突然便若有所思。 顶着后院压力、将一个外族女奴的孩子接回自己府上,颜广对莫春花无疑是有感情的。 但他们生活的世界,原本就是两个世界。即便有解不开的羁绊、斩不断的情谊,这种差异和不同带来的沟壑也不会被填平。 这不由得令她想起另一个常在她身旁出现、她却总觉得触不可及的人。 有时她也常常会想:如果那日在永业寺她没有求那支签,她与他是否永远也不会有任何交集。 他身上布料衣裳触手是繁复昂贵的触感,举手投足间透着的是庙堂之高的气度,就连周身萦绕的味道都是神坛上的气息。 但她不一样。 她布衣荆鞋,江湖之远,身在凡间。 她和他的距离,原本就比莫春花与颜家的距离还要远。 她想起那个怀抱,想起那个吻,想起他牵起自己的手...... 如果。她是说如果,有一天,她要离开自己熟知的世界、决心去到他的身边,是否便会像如今的莫春花一样,离开了那片熟知的故土,困在一处人心凉薄的院子里,从来的那日起便做好要离开的准备呢? 皇宫的墙比颜府的墙高上许多,皇宫里的女人比颜府里的女人美上许多,皇帝的心比颜将军的心复杂上许多。 莫春花可以挨饿受冻但不能受委屈,而她可以孤身一人但不能没有自由。 如果那一天真的到来了,她需要的勇气,定是比莫春花需要的多上许多。 “今日的拳还教不教了?昨日你只教到一半。”见她许久不说话,莫春花有些纳闷,随后又想到什么,“你若是怕她们闲言碎语,我可以去你那找你。” 她若是能在肖府安生待着,还用得着天天到颜府来打发时间? 肖南回摆了摆手表示谢绝,不知怎么的突然便泄了气,说话都有些没劲。 “我看我这点拳脚功夫你也派不上用场,改天给你介绍个新师父,打人的功夫不错,算计人的水准也是极高,保你满意。” “只要不是鹿松平那厮,谁都可以。”莫春花不知想到什么,从牙缝里挤出一声冷笑,“上次在宿岩敌军来袭的时候,他把我塞进拉粮草的辎重车里,颠了三天三夜才放我出来。” “是吗?”肖南回心虚地笑笑,有些庆幸方才没有将鹿松平的名字说出来。 突然,院子里传来些动静,依稀夹杂着女子的说话声,由远及近。 第120章 春花的烦恼(下) 在习武的人当中,肖南回的耳力不算出众,但对听过的声音总是更加敏感一些。 在那团由远而近的嘈杂人声中,她分明听到一个方才听过不久的声音。 “夫人莫要再向前了,四小姐手下没个轻重,您要是有个好歹,奴婢就是一万条命也不够抵的啊......” 好么,这是前脚刚在她这告了状,后脚又去擂别家衙门的冤鼓了。 肖南回生平最恨遭人利用,见了这出戏顿时无名火起,却听得一道陌生女声沉沉响起。 “我倒要看看何人小小年纪就如此嚣张,竟不把人当人看了。日后若是得了便宜,岂非要骑到正室头上去了。” 她靠近窗棂向外望去,只见院子里站着约莫七八个人,都是女子,当中有颜府的两位小姐和一位偏房夫人,除去两个侍女和方才哭诉的那洗漱丫鬟,便只剩下两人瞧着眼生。 这两人中有一人已有白发,发髻倒是梳得溜光水滑,瞧着像是宫里那些教习规矩的嬷嬷。而旁边那个只露了半个身子,头上簪了一把金步摇,瞧衣服也甚是端庄考究,颜色用得也深,像是在彰显某种不言而喻的地位差别。 “这又是哪两位?我怎么之前没在府上见过?” “外面来的。” 莫春花言辞有些闪烁,肖南回的注意力却都集中在门缝外的那几个人身上,并没有留意。 “外面来的?外面来的也敢插手别家后院的事,面子抻得倒宽、手伸得也长,忒不讲规矩了。” 莫春花讪讪笑了两声,声音更低了。 “让她在那坐着吧,等日头落了,她自然就回去了。” 肖南回终于察觉身后某人透露出的一股子怂气,有些奇怪地回过头来。 “这才晌午,离昏时少说也得两个时辰。人家都杀到家门口指着你的鼻子破口大骂,先前拳头都敢抡,如今怎地都不敢驳上几句?” 莫春花避开肖南回的视线,用两根手指捏着前额的碎发捻啊捻。 “这事倒也不是敢不敢的问题,只是有些时候没必要去惹那一身骚。” 肖南回眼瞧着身边方才还张牙舞爪、一脸死猪不怕开水烫的人,转头突然变得老成中庸了起来,竟有些不适应起来。 “我寻思着你来阙城这么久也没什么长进,如今是突然开窍了么?” “我倒是无所谓,只是担心我娘。”莫春花脸上浮现出几分坦然的神色,声音却低低地,“毕竟老颜靠不住,又没旁人可以帮我。” 肖南回有一瞬间的讷然。 “果真是个没爹娘教养的东西、欺软怕硬的主,打人的时候可不是这番光景的,如今倒是怂的厉害......” 院子里陆续传来女人们刻薄的言辞,肖南回看着眼前沉默的莫春花,她的皮肤还是那蜜一样的颜色,头发在常年的风吹日晒下褪了色,手指也因为粗重活计而粗糙变形,那镶着宝石的扳指卡在上面,有种说不出的臃肿窒息。 即便住进雕龙画凤的屋瓦之下、披上绸缎、戴上玉镯翡翠,莫春花却还是几乎在一瞬间又变回了那个粗布衣裳的南羌姑娘。 那些只存在于杜鹃闲话中的高门大院里的勾心斗角,肖南回是第一次亲眼见识,只觉得令人寒心。 莫春花好歹也是颜府小姐,只是因为出身不好,便要被各种敲打试探、恶意揣测,如今但凡有个差错,多得是看热闹的看客,真心肯护她的人一个也没有。 莫名地,她又想到了自己。 从她记事起就没见过她那薄情寡义的爹娘,遇到肖准前,能保护她的人只有她自己。 尽管小时候的自己并不知道什么是爹娘,但是起码知道那些过的好的小孩子都是有爹娘的。在那无数个挨饿受冻的夜晚,她也是乞求过上天,给她一个爹或者一个娘的。 她觉得只要有爹娘,就能不受欺负。 如今来看,她还是太天真了。 若是摊上如莫春花一般的本家,也同当初死爹死妈、举目无亲的自己也没什么两样了。 凭什么她们要受到这样的对待?凭什么? 别人不管,她管。 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一般,莫春花连忙开口道。 “这事你别管......” 这厢话刚说了半句,再一转头,肖南回已经不在原地了。 院子里,一众女人正叽叽喳喳地声讨着什么,只听“哐当”一声响,一名束腕短打的高个女子拍门而出,三步两步便走到了跟前。 “青怀候府肖南回,见过各位。” 一礼作罢,肖南回直起腰来,正对上那华服金钗的女子。 一瞥之下她才发现,对方的年岁看着并没有想象中的大,瞧着还不及黛姨的样子,眉宇间颇有些秀美,只是做了妇人装扮,衣饰过于厚重古板,偏偏头上那支金步摇又太过华贵招摇,平平生出一股俗气来。 “在下已报上名讳,还不知这位是哪家夫人?因何在我朋友门前如此喧嚣?” 那夫人没说话,似也在打量她。倒是她身旁那位嬷嬷先开了口,语气中透出一股来者不善的意味。 “我们家小姐的名讳你不必知晓,此事也与你青怀候府无关,且将那不懂规矩的丫头叫出来,我们家小姐有话问她。” 对方说这话的时候是拿出了几分威压的,然而这些威慑力在混过行伍、上过战场的人面前,实在是有些拿不出手的。 更何况,若论阴阳怪气、压人一头,谁能比得过当今圣上呢? 皇帝老儿她都不怕,还怕你一个不知哪里来的恶仆? “此事若与青怀侯府无关,怕是也与二位无关。”肖南回冷哼一声,言语间不再客气,“在下不才,早些年也是与颜将军有过些交情的,春花是颜家千金,亦是我的朋友。论位分,嬷嬷当尊她一声四小姐的,行礼倒是可以免了。” 那嬷嬷没料到会冒出这么个硬茬,心下显然是有些恼怒的,面上却是多年修炼出的二皮脸,愣是没显露出个一星半点来。 就这档口,莫春花也硬着头皮从里屋走了出来。她那几房小娘见正主来了,简直要压不住话语中瞧热闹的兴奋劲了。 “这位是烜远王府的薄夫人,就算是肖姑娘说话也要客气些,免得再给你们侯府添了乱子。你说是也不是?” 薄夫人?哪个薄夫人? 顾不上这话里的挤兑之意,甚少混迹都城贵妇圈的肖南回内心一阵疑问,面上还要装作无事。莫春花却是没白混这些日子,已然小声给她递了答案。 “烜远王府的侧室。” 肖南回愕然。 这人竟是......夙平川那传说中就要母凭子贵的小娘?难怪就连身边的一个嬷嬷也敢如此呼来喝去,莫春花都要忌她几分。 肖南回心情不知为何变得有些古怪,似乎一瞬间便明白了些许夙平川的处境,又生出些不值钱的同情来。 想想梅若骨,再看看眼前人。肖南回觉得,烜远王当初怕是瞎了眼。 “你就是川儿提起过的那个右将军?” 那薄夫人悠悠开了口,声音又轻又软,像是没什么力气说话似的,听得人抓心挠肺地难受。 好歹是烜远王府的,肖南回努力压下心头的不适,谨慎回道。 “见过薄夫人。右将军一职已是昨日之事,如今就不必再提。” 这只是一句简单的回话,那薄夫人却好似听到什么有趣的事一般,“咯咯”笑起来。 她一笑,头上的金步摇便跟着一阵摇晃,刺目的光直晃得肖南回心烦意乱。 “川儿还从未在家里人面前提起过什么女子,你是头一个。”笑声顿了顿,薄夫人红唇微抿,“不知会不会是最后一个。” 对方这话说得既暧昧又恶心,在场其余的几个妇人却都听懂了,低低的笑声夹杂着刺探的目光渐渐将肖南回包围。 左一个川儿,右一个川儿。 不知夙平川如果此刻在场,会不会想用他那把上好宝剑将他这便宜小娘一剑串个透心凉。 肖南回恶狠狠地想着,对面的女人却又发话了。 “肖姑娘的名字听着倒不像寻常女子姓名,不知是哪个南、哪个回?” “东南西北的南,雁字回时的回。” “好一个雁字回时。听闻青怀候对他的义女甚是亲信,就连名字都是煞费心血,如今一瞧,果真如此。只是......南回,难回。这名字的谐音听着像是不大吉利。” 女子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停住话头,肖南回的拳头已然握紧。 下一秒,那薄夫人身旁的嬷嬷突然开口道。 “今日初见时便觉得肖姑娘有些面熟,就方才那一瞬间的神情,总算是让老奴想起是哪位故人了。” 薄夫人微斜了视线,瞧见自己那忠仆递来的眼神,面上笑意更大。 “你这双老眼倒也还没花,经你这么一说,我倒也觉得,是有那么几分像是若骨。兴许川儿也是瞧中这一点了呢?” 若骨,梅若骨。 烜远王正妻,死于三目关一战的飞廉将军————梅若骨,夙平川的生母。 妄议一个已逝之人,关起门来嚼上几句也就罢了,偏偏要捅到别家院子里来。当真是又蠢又恶,摆明了一股恶意。 肖南回冷声道。 “飞廉将军沙场报国、战功赫赫,就连各营领将都要尊她一声飞廉将军,不敢直呼其名讳。” 言外之意,梅若骨的名字,也是你能叫的? 那嬷嬷却仿佛听不出,露出一副大惊小怪的样子。 “哟,就这说话的语气,真真是像极了。大娘子生前那是何等风光啊,严语威辞的,我们这些下人都不敢直视她。只可惜,是个命短的......” 一直沉默不语的莫春花眼睛一瞪,先前的顾忌丢到了九霄云外,粗野的岭西话脱口而出。 “你说谁短命呢?!” 莫春花的一声怒吼像是戳破了那层看不见的彩纸,那些昭然若揭的恶意再也遮掩不住,一瞬间便倾泻了出来。 “哟,这不是四小姐?一开口便了不得,生怕别人不知你从哪来,非要将那腌臜绕口的话说出嘴来,倒也不怕人笑话。” 莫春花气到发抖、正要上前,肖南回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拉住,又定定看向那挑衅者。 “岭西方言是纪州一带的官话,驻守过那一带的兵卒将士多少都要会讲一些,听闻颜广将军当初便是以一口地道的岭西话博得陛下赏识封了上将,这位嬷嬷话可不要乱说。” 肖南回这一番话怼地是又快又狠,颇有些姚易的风范,但她自己心里明白是得了谁的真传。 那嬷嬷没料到会被扣上一顶大帽子,顿时有些萎靡了起来。 “小姐......” 薄夫人眼瞧这一局没立住,抬手止住了老仆委屈的自白。 “我这老婆子出身低贱、见识也短浅,比不得大将军南征北伐、见多识广,只望肖姑娘不要怪罪我们这些墙里生、墙里长的妇人,就当听了个笑话吧。” 这一通东拉西扯,仿佛又成了她得理不饶人。 肖南回脑门上的青筋直跳,偏偏对方压她一头,她又不能当场将她揍上一顿。 这哪是什么偶遇,分明是瞅准机会找茬来了。就是不知道是冲着莫春花来的,还是......冲着她来的。 姚易兵法第一章,不怀好意者,嘴遁之。 “在下军务在身,就不叨扰了,这便告辞。”她边说边拉起一旁的莫春花,“各位不必相送,就全由四小姐代劳吧。” 说罢,肖南回头也不回、拉上莫春花快步离开了院子。 那一众颜府女眷见没了热闹可看,都有些悻悻然。 “说来便来,说走便走。真是没规矩。” 那一直跪在地上的洗漱丫鬟突然有些回过神来,怯怯抬眼望向身旁那双金线红花绣鞋的主人。 “夫人,那奴婢的事......”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扇在小丫鬟的脸上,直将她那还未来得及收回去的眼泪打出了眼眶。 “闭嘴。” 薄夫人殷红的唇绷成一条线,过了一会才又恢复了微笑的模样。 “今儿个时辰也不早了,我就先回去了。” 她施施然起身,在那嬷嬷的搀扶下,仪态端庄、步履徐徐地向外走去。 一众颜府女眷见状前呼后拥地跟了上去,只留那小丫鬟仍捂着脸、瘫在原地,自始至终都没有人多瞧过她一眼。 ****** ****** ****** 一出院子,肖南回便松开了手,可莫春花却似着了魔似地抓着她的手臂不放。 已经到了后门,莫春花依旧两眼放光,像是连干了三坛云叶鲜。 “我方才那一下子表现如何?” 肖南回顿了顿,一五一十道:“你还不如不开口。” 莫春花有些不甘心,气哼哼道:“你们赤州话怎么说来着?你这叫......过河拆桥!若不是你主动招惹那烜远王府的人,我也犯不着出马。我倒是觉得自己还有点这方面的天赋,这斗来斗去倒也有些乐子。改天你再来一趟试试......” 试你个头。 肖南回觉得自己鸡同鸭讲,摆摆手溜出门去,临走前再三叮嘱。 “今日的事,怕是要落下话柄。我不便来得勤了,你务必小心些......” 莫春花最听不进这些唠叨,已经砰地一声将门关上了。 盯着那颜府后门上的铜钉看了一会,肖南回摸了摸鼻子转身离开。 以往拜访颜家,她都是光明正大地来、光明正大地走,从没从后门走过。如今迈出那道门槛踏上后门正对的那条街巷,她突然发现这处地方有些眼熟。 犹豫了片刻,她挪动脚步向着巷口走去。 也就数十步远的样子,她便看见了那棵树。 这是一颗老茶梅,已经数不清栽下有多少年头了。粗壮的主干上盘龙错节地挂着些伤疤、今年的新绿却已经顶出树梢,在寒风中露出一点芽尖。 再有月余,便是她的生辰了。 她的生辰其实并不是她出生的日子,而是她初来阙城的那一日。 彼时她比阙城城门前那饱经风霜的石墩高不了多少,小小的一个人,却有着一张饱经风霜的脸,整个身体裹在厚厚的布巾里,只露出两只有些怯懦的眼睛。 她被从马上抱下来,牢牢牵着那少年的手,听他用最温柔的声音讲起这座城的故事,跟着他穿过如流水般的车马行人、穿过繁华喧闹的坊间铺子、穿过在那一刻凝结的时空。 其实那时她还不会讲赤州话,当然也听不太懂他讲的事,但只要听到他的声音,她便觉得安心。 少年拉着她在长而宽的街道尽头停住了。那里有一处随意堆砌的花坛,花坛中央有一棵开满金黄色花朵的大树,一些小贩围在那树下做着糖糕生意,偶尔有一两抹金色飘落树梢便掉在那糖糕上,金灿灿的一点,很是好看。 她盯着那些糖糕瞧,少年却仰头望着那棵树,突然转身对她笑了笑。 “不如,就将今日定做你的生辰好了。” 她笑着点点头。 不管他说什么,她都会笑着点头。 少年利落跳起,起落间手中已多了样东西。然后,他将那繁茂的茶梅树上摘下的金色,别在了她的耳后。 她呆呆立着,一动也不敢动,半晌才闻到一点甜蜜清新的味道。 是花香。 而长在干涸沙土地上的她,在那之前从未闻过花的味道。 “这是金茶梅,只有这个时节才能看到。” 这一回,她茫然看着他,似乎被鼻间那股奇特却引人向往的味道迷昏了头。 少年笑了,随后俯下身,伸出手轻轻在她耳畔点了点。 “金茶梅。” “金茶梅......” 她喃喃重复着那个词。 这是她继“吃饭”和“睡觉”后,学会的第一个词。 从那日以后,每年到了金茶梅快要开放的时候,她便知道自己的生辰就要到了。 她的生辰要吃辣子面,要同肖准去永业寺赏花,要回到府上喝酒赏月。 但她从来不知肖准的生辰。 自从肖家出事之后,肖准便从不提起自己的生辰,也不许杜鹃和陈叔提起或庆祝。肖南回只隐约知道那日子是在秋天。 每当到了秋叶飘落的时候,她便会见到肖准立在院子中,抬头望着那些快要变得光秃秃的树枝。 她至今仍能偶尔记起肖准孤身站在落叶满园的庭院中间、直到最后一片秋叶辞别枝头的样子。 从家门血洗的那一天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日久岁深的流逝对他来说或许只是一种折磨。 可对于肖南回来说,自她离开岭西、来到肖府的那一天起,她的每一个生辰都是对新生的感恩和期盼。 就像春与秋的相隔甚远。 她苦恼于这种不同,却自始至终也无法改变什么。 肖南回望了望身后颜府的方向,突然有些羡慕莫春花的烦恼。那种烦恼是留在当下的,而她的烦恼却已延续了十几个春秋冬夏。 在那无数个关于生辰的遥远记忆中、在不知不觉的岁月流淌中,那一朵朵春末绽放的花朵原来都曾带着点点忧愁。 而春花的烦恼,秋叶是不会知道的。 作者有话要说: 后娘不给力,平川弟输在了起跑线。 第121章 未启之书 三月的阙城烟雨迷蒙。 带着水汽的云彩从南方国境飘来,一路在赤州上下挤出片片雨水。 河道将饱满的活水送至平原深处,大地开始了新一轮的吐纳呼吸。枯枝顶出新芽,在屋瓦坊间生长,绽出一团团鹅黄新绿。阙城也因此变了颜色。 杜鹃将沉了一冬的酱菜酒酿搬入后院,又忙着将装布料的箱子封好油布,以免受了潮气。 吉祥的屁股掉了一块毛,肖南回以为是天气原因得了癣。路过的伯劳却不打自招地声称那是换季脱毛所致。 肖南回心知其中有鬼,便蹲了几夜马厩,果然发现对方偷偷骑着吉祥出门。 吉祥屁股上的毛是被薅下来的。它脾气差,只有被揪住屁股毛的时候才会老实一些。 肖南回对此火冒三丈,她不明白为何伯劳放着花虬不骑,非要去欺负吉祥。 伯劳自然是什么都不肯说的,随便找了些不入流的借口来搪塞。 然而这种事从前也不是没出现过,上一次谢黎代表安道院来阙城面圣的时候,伯劳也是如是这般躁动。吉祥的脚程比花虬快上许多,即便是在不情愿的情况下,也足以在几天之内将她逃跑的路线勘测周全。 是以肖南回推测,许是谢黎又要来了。可安道院若有这么大的动静,丁未翔那厮似乎不该全无反应。 肖南回心中多了些疑问,但到底觉得安道院的事应当同自己也没太大关系,最终便作罢了。 她还有更迫在眉睫的事需要操心。 这日帮杜鹃清理完院子里积了一冬的叶子,她便独自去了望尘楼。 姚易的小偏院如今又开始堆满了花束。如今时令的鲜花是新桃、水仙和结香,花香浓烈、弄得她喷嚏连连。 望尘楼的头号掌柜十年如一日地趴在案子后面扒拉着算盘,仿佛这屋子里再没有第二个人。 他的正前方立着一只恨不能有半人高的罐子,罐口封着新泥,扎着一张粉红色的胭脂纸。 肖南回轻咳一声,从罐子后探出半个脑袋来。 “这是杜鹃去年秋天新酿的橘子蜜,拿来给你尝尝。” 杜鹃最是瞧不上姚易这奸商,那蜜当然不可能是本尊亲自送的。 肖南回摸了摸鼻子,暗自祈祷杜鹃不要察觉她那十几坛子蜜凭空少了一坛。 姚易依旧不语,低头在账簿上奋笔疾书。 他忙碌的时候脸色便是如此冷淡,和平日里对着金主们那副笑脸相迎的样子简直南辕北辙。 然而今日,瞧着确实是比往日还要刻薄无情些。 吱呀。 门开,伍小六拎着个小铜壶走了进来。 月余未见,他比先前还胖了不少,那双贼乎乎的小眼睛如今愈发地像姚易了,就只眉宇间的那种刻薄不屑还差了些。 似乎是隔了阵子不见,伍小六见了肖南回显得有些扭捏,捏着铜壶的胖手因为紧张而凹出几个肉坑来。 “伍小六。”肖南回唤那胖子的名字,“你怎地不敢抬头看我?” 伍小六耷拉着胖脸,一双眼珠子滴溜溜地乱转。 “哪有,你看错了。” 肖南回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杯子,皱起眉头。 “为何是清水?” 伍小六突然拎起壶便夺门而逃,一直沉默的姚易终于从案子后面抬起头来,一双小眼透出凶光。 “你送来的人半月吃掉我五十两银子,你这个前主子还有脸来问为何,有口热水喝就不错了,还想怎样?” 伍小六有点“命中克主”,这一点肖南回在岩西的时候就知道了。 但她没想过他还有可能是个“赔钱货”。 讪笑两声,这回换肖南回臊眉耷眼起来。她伸出两根手指捏起那杯子小口啜着,嘴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嘀咕着。 “我下月要去趟雨安,据说那里特产子母蕈,过阵子正是肥美的时候,我多带些回来......” 姚易突然开口打断道:“你去雨安做什么?” 肖南回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对方还不知道春猎的事,顿时后悔自己嘴快,下意识便想粉饰太平。 “春猎而已,不是什么大事。” 然而姚易却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不是已经十余年没开过春猎了,怎么今年突然想起来了?而且你如今又无官职在身,为何要一同前去?” “我又不是皇帝,我怎么知道?” 肖南回显得有些烦躁,姚易却反常地没有计较,只淡淡下了结论。 “他撤了你的官,倒是好事,你就别往前凑了。” 不可能了。 因为她拿了黑羽营的腰牌,又掺和进调查仆呼那的事。这些事她一直没有同周围人讲过,姚易自然也是不知情的。 肖南回有些心虚,两头打着哈哈。 “这些日子他们人手吃紧,估摸着真要到时候是轮不到我的。”她顿了顿,生硬地转开话题,“那个......你也知道我今天来是为了信的事,莫要拖着我。” 是了,她今天来是为了来收那邹家的回信的。 先前在焦松县寄出那封信的时候,她便留了个心思,将回信的地址标做了望尘楼。 一来望尘楼每日进出信笺众多,人多眼杂反而不易引人注目,二来若是日后当真因为她的私自探究而惹上什么祸端,也好将肖府从中摘个干净。 姚易人堆里修炼多年,怎会不知她这点小算盘,先前便任她干坐了半柱香的时辰,就是冷笑不语。 如今他不咸不淡地看一眼肖南回,语气已开始不由自主地尖酸起来。 “你倒是对我信任得很。那邹家如今可是宫里重点排查对象,你就不怕我转头拿着信到许治那里参上你一本,说你里应外合、通报敌情。” “姚兄说笑了。”肖南回表情憨厚,语气中透着一股认真,“我寻思着你这抠门掌柜的身份早就人尽皆知了,光禄司年年查你的账,莫说去廷尉府,就算找个县衙去鸣鼓,人怕是刚进衙门街口就要被抓走问话呢。” 几个月不见,肖南回挤兑人的功夫明显见长。 姚易额角爆出一根青筋,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将它压了回去。 他从一旁杂乱的账簿中翻出一封薄薄的信笺,丢到了肖南回脸上。 “自己瞧。” “欸?”肖南回从脸上将那信摸下来扫了一眼,神情渐渐变了,“这信怎么......” “信笺没有送到地方,被从霍州退回来了。” 肖南回一愣,随即将那封信翻过来仔细查看起来。 那确实是她数月前寄给邹家的那封信,信笺的封口还是原样,没有被拆开过。 “怎么回事?是送错了地方还是......” “我差人去驿站问过了,说是你要送书信的那户人家已经搬走了。” 肖南回难掩惊愕。 “搬走了?什么时候的事?” “刚出正月的那段时候吧,也有几个月了。” 怎么这么巧,她前脚刚盯上邹家,后脚整个邹府的人居然都消失不见了。 邹家也算得上是一方豪绅,绝非什么小门小户,那曲折繁复的院墙内少说也得有个百十来号人,怎地会说不见就不见了? 她突然想起先前吴醒曾说起过的邹家那处老宅,好像上一任的扈姓主家,也是一夜之间便消失不见,只留下一座空宅子。 谁做的?皇帝做的? 皇帝一边追查邹思防、一边却把他的家人偷偷搬走了?这是故布迷障还是吃饱了撑的吧? 可如果不是皇帝,又有谁有这样的本事呢? 肖南回眉头紧锁,已然不是方才刚到这里时的轻松心情了。 “先前教你帮忙查的那件事情有眉目了么?” 姚易的脸色也变得不好看起来,他盯着案上的算盘,手指胡乱将算珠归了零。 “你当我是有什么通天的本事?先前还只是打探点旁门左道的东西,现在竟然还探究起秘辛讳忌来。我看你是嫌命太长了。” “一个人尽皆知的悬案,算哪门子秘辛讳忌?!”肖南回也有点急了,语气也跟着急促起来,“那封从黑木郡来的书信,御史台的文书上明明记载过的,可如今却查不到了,这当中定是有人做了手脚,许是宫中也说不定......” “肖南回!”姚易几乎是尖着嗓子打断了她的话,“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肖准到底给你下了什么咒,值得你如此昏了头、豁出命去似地替他做这些事?!” 姚易的质问在偏院的围墙内回荡,震落几条花枝。 肖南回的心也仿佛跟着周围的空气颤了颤。 姚易的质问没有错,可他只说对了一半。 如今她查肖家的案子,已经不再是为了肖准了。 她担心的人,正是白允口中的始作俑者。她曾经一直在追寻那个答案,如今知晓答案后又要拼了命一般去证明那不是真的。 这样荒唐的事,她怎能说出口? 可如果事实的真相便如白允所说,她不要是最后一个知晓的人。 许久,肖南回终于有些恢复了平静,掩饰般地笑了笑。 “你若不愿帮我,我不为难你。说到底是肖家的事,不该把你卷进来的。这事就算我没提过。” 浓烈的花香飘过鼻间,她又连打几个喷嚏,随后准备爬起身来。 哐当。 肖南回扭头,只见姚易将一个布袋子扔在了那坛橘子蜜旁。 第122章 一条带子 肖南回盯着桌上的布袋子,又看向姚易。 “这是......” 姚易没有看她,声音中透出一种对自己的嫌恶来。 “十六年前青怀候建府时,曾找城西的曾荣记配过钥匙。依备录所记,共打了铜锁匙一十四把、银锁匙三把,还有一把铁钥匙。都在这里了。” 肖南回拿起那布袋子握在手心,感受着那份沉甸甸的重量,眼前突然变得有些模糊。 她这一辈子,能有几个真心相待的朋友不容易。旁人不知姚易心性,或许觉得这不算什么。但她是知道的。 成长在望尘楼这样人心复杂、又被人诟病成下等腌臜的地方,姚易其实是个很自私的人。这份自私中的一丁点温情都是难得可贵的,而她何德何能,总是受他的照拂。 眼见面前的人不知怎么的突然就要掉起眼泪来,姚易的脸色瞬间变了变,整个人扭麻花似的转向背后的墙。 “你莫要在我面前摆出这副恶心的姿态来,教人看了心里添堵。” 深吸一口气,肖南回将已经流到一半的鼻涕收了回去。 姚易缓了缓神,有些别扭地开口道。 “既然是查肖府的事,为何不直接去问肖准?虽说你们闹僵了......” 因为肖准并不知道白允曾对她说过的话,如果他知道,只怕青怀侯府与皇帝之间的关系将会一夕之间变得紧张而微妙。 肖南回怅然叹气:“你不懂。” 眼瞧着面前人露出那副熟悉的、色令智昏的表情,姚易心头的那股子无名火又蹭蹭地冒了出来,声音中也带了几分冷笑。 “是我不懂,还是你不懂?聪明人应当知道什么事可以明白,什么事该装糊涂。一年前你向我打探秘玺之事时我便告诫过你,有些事非你一人之力可以为之。小心弄巧成拙,平白将自己搭进去。” 肖南回将那装钥匙的袋子胡乱塞好,笑嘻嘻地起身来。 “我向来不是个聪明人,这你是知道的。但我这人命大,这么多年都过来了,不差这一回。” 姚易死死盯着眼前这女人的脸,像是要将她的脑子敲开一看究竟。 “榆木脑筋。有你后悔的一天。” 话音未落,女子已经拍着屁股跨出门去,嘴里还哼着变了调的小曲。 那脚步声渐渐走远,姚易将视线投向窗外。 夜色降临,新月挂梢。 黑暗中有什么一闪而过,似乎是宿了整个白日的夜枭准备狩猎。 姚易收回目光,起身将那扇对着后院的窗子关好。 暖暖的灯火亮起,望尘楼的后院偏房再次响起噼里啪啦的算盘声。 华灯初上,暖声昧语,燕扶街的夜才刚刚开始沸腾起来。 十数条街外的宫墙却寂静冰冷,层层夯土铁甲守卫着看不见的王座,百步长的光明甬道一望见底,白日里百官林立的元明殿空无一人。 大殿后,只有一盏宫灯移动着。 疾行而来的内侍官脚下悄无声息,垂首穿过长而深邃的宫廊,在元和殿前闪身而入。 摇曳的烛火透过重重纱障在高挑的殿门上投下跃动的影子,年轻帝王的身形就在其中半明半灭。 “陛下。” 内侍官轻声唤道,纱障后的人影顿了顿,抬起头来。 “人走了?” 内侍官颔首。 “方才离开,约莫酉时三刻出的楼。” 答完这一句,大殿内便陷入短暂的沉寂。 内侍官显然早已习惯这样的光景,兀自为屋内的掐丝铜炉换上新炭。 纱障后的人自始至终没有离开面前的案子,那张朴素的桌案上堆积着如山一般的卷牍。他批完一卷又开一卷,速度之快犹如生风,左手握笔也未见丝毫滞缓。 又过了一会,帝王似是想起了什么,又再次开口问道。 “瞿墨还未到么?” “回陛下,前日驿站才来的消息,说是这回瞿家老当家的亲自来了。老当家的如今已年近期颐,更是十年未曾离开过晚城,出行的车马比寻常都要慢上许多,估摸着再有十日应当能到了。” 夙未一时没有说话,随手拿起一旁玉匣内的文牒翻看。 那是礼官最新呈上的春猎事宜详排,包括何日启程以及抵达雨安之后的诸多安排。 单将飞察言观色,谨慎问道:“陛下可要推迟出发的日子、等到瞿家人到了之后再启程?” “不必了,一切照旧。” 夙未将那文牒放回玉匣,复拿起朱批。 “还有一事......” “讲。” “劭丰关来报,说是三日前宗先生已过关往阙城来了。” 捏着朱批的手顿了顿,笔尖饱满的朱砂滴落案牍,留下一个如血一般刺眼的圆点。 “他来做什么?” “说是烜远王府新得了小王爷,要办满月酒。” “倒是个好借口。”他轻笑,笑意不达眼底,“自父王西去,他已离开阙城整整一十九年,如今却偏偏选了这个时候回来。” “陛下的意思是......?” 夙未垂下眼帘,抬手轻轻将案上的朱砂抹去。 “且由他去。待上些时日,自会见分晓。” ****** ****** ****** 子时刚过,肖府后院,一道人影正鬼祟地移动着。 肖南回擦了擦额头的汗,在偏院止住脚步。 她实在是很不喜欢这种做贼的感觉,奈何每每处境都是如此。 肖准今天没有回府,伯劳折腾了一日,睡得格外死沉。杜鹃和李叔耳力远不如习武者,只要多加小心,便不会惊动任何人。 排查完昱坤街的旧府过后,她终究还是要在如今的肖府中翻上一翻的。 肖家昔日府邸的旧物大都堆在黛姨居住的偏院厢房里,那边最是偏僻少人,是比较稳妥的地方。 摸着怀里那已经捂得有几分热度的一袋子钥匙,肖南回有些激动,手都微微发抖。 姚易给的钥匙依据样式可以大致分辨出锁的形态,她排除过后一一试下,很快便打开了厢房的门。 陈年灰尘夹杂着一股霉味扑面而来。 肖南回基本可以肯定:过往十几年里,即便是杜鹃,也从未踏足过这里。 想了想,她没有点起火折子,而是将门敞开,让月光能够透进屋来。 薄薄月色下是一排排积满灰尘的巨大木箱,那些箱子上还打着封条,看起来从被扔进来的那一刻起就没被查看过。 想想便能理解,所谓睹物思人,又会有谁愿意想起那段往事呢? 肖准离开旧府的时候已经遗弃了很多东西,愿意搬入新府的想必是有些不同寻常的意义的。 肖南回没有急着翻箱倒柜,而是仔细观察了一番,最终将视线落在角落里的一只扁平的漆盒上。 那盒子落了锁,是这房间里唯一一个有锁的物件。 冥冥中,肖南回感受到了些许的不同,她犹豫了片刻,还是走了过去。 铜锁是最普通的样式,但也是最不好撬开的一种,肖南回想了想,从姚易给的那些钥匙中挑出那唯一的一把铁钥匙,小心探进锁眼中。 只听得一声细微的“咔嗒”,铜锁应声弹开,落在地上。 肖南回小心拂去那盒子上的灰,稳了稳心神,打开了盖子。 出乎她意料的是,盒子里的东西看起来并没什么特别的。只几件女子钗环,都是颇为简朴的样式,下面还压着一件绿色罗衫。 肖南回拿住那件衣裳、两手向上一提,那抹绿色便抖了开来。 一瞬间,肖南回倒抽一口冷气。 那罗衫的背面几乎一片污黑,那是被血浸透后、年代久远形成的污迹,血迹上是一道几乎将衣裳斩成两半的破损,即便多年过去,仍可见当日之锋利凶险。 丝绸的凉意透过指尖慢慢传递到她的身体上,早春的夜来风竟将她吹出一身冷汗。 肖南回心底突然冒出一个答案,她知道眼前的盒子里装的究竟是什么了。 那是黛姨的衣服。 在她人生中最恐怖的一天里,她穿的那身衣服。 就在此时,一条细长的东西从衣衫中掉落下来,掉在了地上。 肖南回的视线慢慢下移,直到看到那条带子。 她将它捡了起来,拿在手中仔细看了看。 那是一条手工编织的、普普通通的素色麻带。 等等。 她眼前突然闪过一些片段的画面。 在过往的这许多年里,黛姨为什么要每天执着于编带子呢? 她曾以为,肖府出事的那天,黛姨可能是在为小辈们编带子,而她的记忆停留在了那天,所以才会重复地做着同样的事。 可是...... 黛姨的手艺她是知道的,她从不会编这样的带子。黛姨喜欢花花绿绿的东西,丝线都是明亮的彩色。 而她手中的这一条,没有一根彩线,寡淡粗糙得像是办丧事时用的孝带。 这不是黛姨的带子。 一个声音在肖南回心底冒出,连她自己也吓了一跳。 如果这不是黛姨的东西,那便还有一种可能。 这是杀她的人留下的东西。 在那个飘雨的春夜,有人用肖家人的血染红了这件罗衫。女子在跌入绝望痛苦的深渊前,发疯般地抓住了那行凶者身上的一样东西。 她险险捡回一条命,却受了刺激,忘记了很多事,唯独没有忘记她落入井中前瞧见的最后一样东西。 她把它刻在脑海深处,一遍又一遍地复习着。期盼着有朝一日,她再遇见那个人,便能一眼将其认出来。 可惜,她早已忘记了自己的初衷。 黛姨瞧见的,究竟是谁呢? 肖准留下了这些物件,代表他当年或许也追查过此事,然而结果却是显而易见的。 肖南回呆呆望着手中的那条带子,陷入一种摸不着边际的恐慌之中。 ****** ****** ****** 丑时三刻,荒鸡之时,阙城城南的圉门已经关闭。 旷野之中百虫还未苏醒,巨大的火把在城门上燃烧着,滴落的松油在黑暗中劈啪作响。除此之外,天地间一片宁静。 守城的老郭方才续上一壶茶,正准备将媳妇塞给他的两只烧饼热上一热,突然便听得一阵响动。 他顿住,狐疑地竖起耳朵听了一会,确定这响动是有人在拍城门。 什么人这么晚了还想入城?怕不是个醉鬼。 然而转念想起最近频繁进出的那些黑羽营军爷,老郭又不得不提起几分警惕来。 一同守夜的老刘去门营处交接了,而换岗的时辰还未到,老郭摸起墙边放着的烧火钳,一个人小心地凑近城门旁的侧门。 将侧门上的铁窗拉开些,他往外望了望,便见一身形有些佝偻的老者正立在城门外。 外面光线晦暗,他只能看到对方披着一件厚重及地的褐色斗篷,质地粗糙的斗篷下隐隐透出些银色的须发来。 欸,怎么偏偏是个老人家。 “今日城门已经关了,您在附近找家驿站休整一晚,明早再进城吧。” 老郭清了清嗓子,心下开始盘算要如何将这人好声劝走。 “好。” 那褐衣老汉从善如流,转身便一瘸一拐地离开了,似乎一点都没有因为没能进城而生出不满和沮丧。 老郭愣住了。 要知道离城最近的驿站也要打马走上一炷香的时间,而此时天色已经黑得如一团墨一般,即便是官道也不好走的。 转身关上铁窗,老郭渐渐生出些不忍心来。 他在这城南的圉门当守城已有些年岁了,阙城毕竟是都城,他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对方若是一副胡搅蛮缠、仗势欺人的年轻嘴脸,他此刻心里定是要多痛快有多痛快的。可对方偏偏有些上了年纪,瞧着又一副逆来顺受的老实模样,这令他难免生出些同情心,又觉得都是穷苦百姓,何苦相互为难? 下定决心,老郭再次拉开铁窗想要叫住那褐衣老汉。可一眼望去,城门外黑漆漆的空地上,哪里还有半个人影呢? 百步之外的都城城墙上,一道披着斗篷的黑影悄无声息地移动着。 他的动作很慢,却近乎逆反常理。阙城陡峭的城墙几乎与地面垂直,他竟迈动着双腿犹如闲庭信步。 数十步行至高墙之上,复数十步便已落脚高墙之内。 十数丈高的都城城墙,在他面前仿佛成了个笑话。 深夜的大街上空无一人,无人见证这诡异的一幕。 褐衣老汉轻掸衣摆,像是方才不过是下了几级台阶一般,又蹒跚佝偻着向前走去。 晚风吹起他宽大的斗篷,露出其下隐秘的一瞥。 或粗或细、或长或短、或新或旧。 无数素麻编织而成的带子,犹如带着生命的树木根茎一般,缠绕纠结在一起。 第123章 春日宴 通宵在自家“溜门撬锁”之后的第二天,肖南回不出意外地睡过了头。 昨夜意外窥见的那件血衣入了她的梦,在梦中仿佛活过来一般,张牙舞爪地追着她跑。 她有些没精神,又得强打起精神来。 再有阵子她便要跟随圣驾前往雨安,留在阙城调查的时间不多了。可那些支离破碎的线索留给她的依旧是一团雾水。 想起昨夜那条带子,她又起了心思,本想着趁着天光再瞧上一瞧,可一出自己的院子便被杜鹃堵在了门口。 肖南回做贼心虚,以为自己行迹败露,正准备坦白从宽,不料对方却主动拎出两只烧鹅放在了石桌上。 杜鹃的厨艺是极好的,若要肖南回来评判,甚至是不输阙城大半的酒楼的。 是以府上除了新鲜菜蔬禽蛋,甚少会出现外面买来的现成吃食。 就拿这新恒记的烧鹅来说,工艺确实考究,味道更是十年如一日的地道,但杜鹃却将其视作对自己厨艺的挑衅,最见不得这烧鹅出现在府中。 只有一种情况例外。 那便是杜鹃有了些棘手事的时候。 上一次杜鹃主动请她吃烧鹅的时候,她被迫为了一匹限量花色的缎子,在仙罗布庄外排了一天一夜。 肖南回盯着桌上那贴着红纸的两包烧鹅,只觉得嘴里干巴巴的,突然就没了胃口。 “杜鹃姐,上次那匹料子,你不是还没用完么......” “什么料子不料子的?”杜鹃那双大眼睛眨了眨,似乎已全然忘了布庄的事,更忘了自己先前买过烧鹅的“前科”,“我要同你说的是件正经事。” 好吧,看来一只烧鹅只是帮忙跑腿买些布料的小事,这两只烧鹅便是要她办些正经事了。 不远处,伯劳已寻着味道找了过来,正两眼放光地拆着那烧鹅上的油纸。 肖南回的脸上开始显出几分愁容。 从前不觉得,如今她终于开始有些羡慕这头大无脑之人。 没头脑、少烦恼,姚易姚大师诚不欺她也。 “这事吧,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对你来说也就是跑跑腿的事。” 杜鹃低下头去,装作一边低头做着针线一边不太在意地提起一般。 然而她越是如此,肖南回便越是感觉不妙。 这感觉就好像头顶悬着一块已经松动的巨石,却不知道石头什么时候才会掉下来。 果然,下一瞬,对方便将“巨石”抛给了她。 “烜远王府新添了位小王爷,正要办满月生辰宴。礼我都备好了,一会你便带上,代表侯府走一趟。” 杜鹃轻描淡写地说着这件事,仿佛要去拜访的并不是什么皇族王爷,而是丁禹路上那家卖大饼的烧饼摊。 可“烜远王府”、“小王爷”、“生辰宴”几个关键字一入耳朵,她当场便似被雷劈了一般动弹不得。 她从前一直以为,这小孩子的记忆总是没那么牢固的。 可当杜鹃提起那几个字眼的时候,她眼前几乎一瞬间便出现了当年自己立在烜远王府后花园中,一个弓步出拳打掉夙平川一颗牙的情形。 “不不不。”她连连退缩,只觉得自己的舌头都大了起来,“我什么身份?出席这种场合不大好,还是不要去了......” 她方才退了半步,杜鹃一双魔爪已经伸出,不客气地将她拽了回来。 “你的身份刚刚好。你是不知道,那种场合多得是些不长眼又碎嘴的内眷,侯爷如今身份敏感,本来就是要避着点这种事的,千万不能让人钻了空子。” 想到那日在颜府遇到的一众人等,肖南回有些不由自主地点点头,随后又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头。 等等,既然都是些不长眼的碎嘴,凭什么就认为她能应付得来呢? 她突然想起那日在颜府遇到的那个什么薄夫人,整个人都萎靡了起来。 “杜鹃姐,我觉得这事还是得......” 肖南回虚弱的后半句话被对方强势堵了回来。 “就这么定了,你带上伯劳,两人也算有个伴,还能互相照应。” 肖南回瞄一眼不远处一边留着口水、一边比较两只烧鹅哪只肥哪只瘦的某人,对杜鹃的说法生出巨大的疑问。 “也就半天的功夫,最多晚膳后便回来了。你一个上战场的人,还怕进个王府?” 她宁可再上十次战场,也不想进一趟王府啊。 肖南回欲哭无泪,闷了半天也只能悲愤起身上前,将属于自己的那只烧鹅抢了回来。 横竖都要“上刑场”,她得吃饱了肚子再上路。 ****** ****** ****** 半个时辰后,肖南回已经站在了烜远王府的大门前。 看着那道比她小腿还要高的门槛,肖南回内心的后悔之情简直快要溢出来。 若是换做旁人,怕是再给她百两黄金她也不愿意来,然而杜鹃却只用了一只烧鹅便将她打发了。 不公平,实在太不公平了。 迎她进府的管事看着倒是十分利落,一人坐镇、分管全场,但或许就是因为太过能干,恭敬收了她的请帖后转头就不见了人影。 这倒也不怪对方怠慢客人,实在是肖南回甚少参与这种事、疏于此道罢了。除了肖府和颜府,她连其他高门大院的内庭都没怎么进去过,烜远王府仿佛一瞬间在她面前放大开来,四处茫茫不见边际。 那些同她前后脚入府的男子们瞬间便找到了地方互相寒暄、面不改色地将妻女抛到了脑后。而女眷们对这种事似乎早已习惯,各个轻车熟路。虽然各家之间不一定全都彼此见过,但只要聊上两句晴翠阁的首饰、或是宝月斋的胭脂,只消一两个来回便能熟稔得好似亲姐妹一般。 肖南回就这么立在门口观望了许久,仍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她既无法像融入那些装腔作势、白茶论道的官爷群,又不可能钻进那些娇艳绵软的胭脂堆里去。 各色人等在她眼前晃来晃去,她却仿佛置身孤岛。 伯劳早就不见了踪影,许是闻着味道去觅食了。 她揉了揉有些发酸的手腕,只得认命地拎着两只大盒子往前走去,试图先找个王府的人将这劳什子生辰礼接了去。 沿着廊庭胡乱走了阵子,她终于见到个两个人影,其中一个做王府下人装扮,正是她要找的人。 “劳驾这位小哥......” 她话一出口,那小厮还没反应,他对面的人却转过身来,正是夙平川。 肖南回一愣,她有想过今日若是来了烜远王府,兴许会碰见夙平川,但没想到会这么快便遇上。 “见过左将军。” 夙平川扭头一见是她,脸色当即就有些不好看了起来。 一旁小厮察言观色将生辰礼接过来,迅速退了下去。 等那小厮走远,夙平川才闷声道。 “怎么是你来了?” 肖南回有些不快,觉得这话问得有些讨人嫌。 为什么不能是她来?她就这么登不上台面,连一个小娃娃的满月酒席都不能露脸? 可转念想到眼前这人脸皮很薄,自尊心也强,该不会是怕先前掉牙掉裤子的事被抖出来、丢了面子? 她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左手立于嘴边,故意压低嗓子道。 “平川弟且放心,人总是要学会向前看。咱俩之间那点旧日恩怨,我定是一个字也不会提起的。” 她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很小,自然便要离夙平川近些。 等她说完许久没听见动静,扭头一看,正对上一片红透的耳根。 他今日穿得是件白底绣了银线的对襟深衣,银色本来同他那过分白皙的肤色相得益彰,但此刻却将他脸上那抹红色衬得格外亮眼。 肖南回有一瞬间的愣怔,还未来得及去琢磨眼前这一幕背后的意味,夙平川的目光便正好落在她眉间,与她视线对上的一刹那便被烫到一般别开了脸。 他退后几步,原地立了片刻,又背过身去。 “这些日子......可还好?” 欸,这死心眼子的大少爷什么时候学会嘘寒问暖了? “还好还好。”这些日子她当然不好,可肖南回暂时不想提那些个糟心事,只得打了个哈哈,“恭贺平川弟新添手足......” 场面话说到一半,她突然有些说不下去。 没见过薄夫人前,她或许还能说服自己:夙平川年轻气盛,有些事想来是偏激了些。 可自打见过了薄夫人,她突然对夙平川便有了理解和同情。 他一点都不偏激,他真该再偏激点才好。 没说出口的话在舌尖打了个转,肖南回拍了拍眼前人的肩膀。 “不管怎样,你如今也算是大哥了。想着今后多个可以呼来唤去的小弟,其实也是不错的。” 说完,她干笑两声。 她向来不太擅长安慰人,每次安慰完人自己都要后悔一阵。 果然,夙平川许久没有说话,再开口的时候,声音又恢复了那种孤傲中透着别扭的语气。 “我先前的意思是......我没说你不能来,只是不该今天来的。本以为以你的性子应当不喜欢这种事,怎么偏偏选了今日来凑热闹?” 肖南回瞧着眼前人说话的语气有些好笑,突然觉得这小子其实和皇帝有几分相似:骨子里有几分高高在上、偏生又对尘埃里的事感到好奇。 不过说来倒也无可厚非,毕竟这两人也算得上是亲戚...... 亲戚?何时轮到她来论皇帝的亲戚了? 也就一瞬间,肖南回突然一个机灵回过神来。 最近她总是想到皇帝,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清了清嗓子,她主动接过话题。 “今天不就是个满月酒?虽说皇家规矩多些,但我就在一旁看着,总出不了什么大错。” “你不知道吗?”夙平川显然对肖南回的反应有些奇怪,“夙氏一族流传下来的规矩,皇室中只要有新诞的血脉,必须要由帝陵宗庙的守陵贤长前来祝福,到时候在场的所有人都要一同受礼。” 胃里的那只烧鹅此刻仿佛在引颈高歌,肖南回觉得那是她这辈子吃过的最不值的烧鹅。 她正要追问那劳什子受礼到底是个什么东西的时候,一道人影不值何时突然出现在回廊前。 “我还寻思说,川儿不像是会不分轻重、误了时机的人,却原来是同美人说笑,忘记了时辰。” 薄夫人浅笑盈盈,径直向夙平川走来。 “宗先生就要到了,老爷正在祠堂候着,川儿也快些过去吧。” 夙平川自始至终都没有看薄夫人一眼,只临走前在肖南回耳边小声道了句“小心些”,随后便板着脸离开了。 随着夙平川的离开,薄夫人脸上的笑瞬间便淡了些,她望向肖南回,慢悠悠道。 “今日确实不太适合舞刀弄棒,倒教肖姑娘有些无用武之地了。不过我在偏院设了射覆的台子,虽说只是姑娘们之间打发时间的小玩意,倒也聊胜于无。肖姑娘如果不嫌弃的话,便一起过来瞧个热闹罢。” 这话说的,她哪里敢嫌弃王府?她只是......她只是嫌弃眼前这个人。 肖南回脸上的笑简直比哭还难看。 “那......那便瞧瞧罢。” 薄夫人早就料到她不会拒绝,施施然转身走在前面,肖南回只得跟上。 对方的步子迈的小、走的自然也慢,肖南回不习惯这种步伐,有些局促地换着脚。 好不容易走出长廊,入眼便是一处小花园。 肖南回走得无聊,便抬头多看了几眼,这一抬头便教她瞧见了那株树。 那是一株梅树,瞧着有些年岁了,如今因为长满了绿色的枝叶而与周遭融为了一体,但不知为何,肖南回还是一眼认出了它。 下一瞬,薄夫人的声音便在前方响起。 “你眼力不错,那株便是映水重楼。” 若说先前肖南回对这娇贵的梅花还因梅若骨有些许憧憬,如今经历了白允的事,她便是半点好感都无了。 她没做声,摆明了不想接这一茬。 那薄夫人却当做未察觉,只作闲谈间想起什么趣事一般,非要将这话继续聊下去。 “先前川儿吩咐过府上的人,今年不要修剪枝条,他要亲自做这事。想来是要留下几枝开得最美的亲自送给什么人。”对方的声音顿了顿,再响起时便带了几分惋惜,“只可惜,他出手晚了些,这花却等不及,一夜之间便落了大半。或许这便是那些大师们常说的......少了些机缘。” 女子的声音依旧柔柔的,却有种蛛丝粘粘一般令人汗毛微耸的感觉。 然而一回生、二回熟,前有白允、后有薄夫人,她已经有些看清了这些女子拿捏人的手段,心下反而平静了许多。 深吸一口气,她沉声应道。 “夫人多虑了。这梅树新芽满簇、绿意甚浓,瞧着还能再活上百年,比起你我都要长寿得多,又何必为这一季的盛败太过伤情呢?” 薄夫人的身影一顿,随即像是没听见这一句一般,迈着小碎步继续向前走去。 第124章 藏钩戏 春日是鲜花锦簇的季节,也是肖南回最为头疼的季节。 女子们小声嬉闹的声音便夹杂着一股浓重的花粉味迎面而来,她重重打了个喷嚏,抬头打量四周。 此处说是偏院,实则是烜远王府的后花园。 整个后花园差不多有半个肖府那么大,此时正值春盛,那些一看便是投了许多银子的名贵花朵各个开得娇艳,曲水小桥在假山蜿蜒点缀,似乎就连小径旁一块垫脚的石头都是精挑细琢过的。 到底是王府,该有的气派还是有的。 只是不知为何,她想起曾拜访过的梅府。梅府院中只有那叫阿楸的老奴一人打理,远没有此处这般面面俱到,但那一园梅树却静美中透出一股热烈生机,更能让人感受到家主对其倾注的心血与热爱。 眼前这番美景美则美矣,却因为样样都好而显得面目模糊。 “这园子平日都是我差人在打理,先前荒了许久,我也是费了一番功夫才让它有了今天的模样。” 薄夫人望着那满眼的花团锦簇,内心有种由衷的骄傲感。 肖南回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对方那双肥润白厚、找不到一点泥巴的手,勉强附和道:“夫人真是费心了。” 薄夫人对她的反应显然也并不在意,她继续往前走着,绕过一团绣球花丛,便见到了十数名穿粉着绿的妙龄女子。 那些女子大都不过双十,正是如花一般的好年纪,一个个或站或斜倚在那搭在一汪碧水中的花台上,射覆用的绫罗绸缎纠缠在一具具年轻丰满的身体间,那些穿着金丝细履的足尖轻快地跳跃着,一不小心打翻了那些亮晶晶银盘瓷瓶,鲜艳水灵的果子滚了出来、兑了蜜露的花酒泼洒一地,在春日的阳光下蒸腾出令人微醺的气息。 这片春日艳色之中又有一人格外显眼。金红相间的纱衣、雪缎坠珠的抹胸,那腰勒得是分外紧、胸托得也是分外突出,头顶那繁复的发髻好似堆砌的一座宝山一般缀满了发饰,当中一支足金点翠凤头钗格外显眼,好似平地之上隆起的一座丰碑。 这脑袋,不知有没有二三十斤重? 肖南回有些走神,等到反应过来时,才发现那些花台上的美人已停了下来,正好奇地望向她。 她连忙收回目光,尽量将自己蜷缩在角落。 而那金红纱衣的女子也迟迟转过身来,一眼瞧见薄夫人,便从那花台上快步走来。 “姨母来的正好,射覆实在无趣,我正与她们商议换做藏钩。姨母同我一组,快来快来......” 红衣女子唤薄夫人姨母,看来是桩亲戚。只是这性子,差得倒是远了些。 薄夫人纹丝未动,脸上依旧挂着笑。 “绾绾,外人面前,不要失了礼数。” “是,夫人。” 那叫绾绾的女子换上悻悻的表情,转头间才发现薄夫人身后跟着的人。 也不怪她先前没有察觉。肖南回今日这趟门出得匆忙,选了套素色常服,到了地方才发现:颜色好巧不巧同王府上下人衣裳的颜色一模一样。 “她是......?” 薄夫人笑不露齿,声音却比先前听过的都要亮些。 “这位是青怀候义女,肖南回肖姑娘。” 前一秒还嬉笑声不断的园子里,突然有片刻的安静。 无数道好奇探究的目光都落在一处,焦松祭典上发生的事,这些官宦内眷们多多少少都有耳闻。众人好奇的不是这女子是否当真卷入了那些前朝的是是非非,而是好奇那些关于她与青怀候之间种种爱恨情仇的传闻。 肖南回立在原处,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她祈求此刻能有个人突然出现将她从这煎熬之中解救出去,然而这个人终究还是没有出现。 靠谁不如靠自己。 左右当下是离不了场了。肖南回深吸一口气,主动上前一步。 “在下初来乍到,先前也未玩过这些。有劳各位姑娘赐教了。” 薄夫人瞥她一眼,似乎对她如此之快便调整好状态有些惊讶,但随即便恢复如常了。 “来者是客,绾绾,不如就让肖姑娘入了你的组可好?” 不好不好。 肖南回内心疯狂摇头,而那唤作绾绾的女子显然也并不喜欢她。 “回夫人,我们七人一组,人数刚刚好,加不下旁人了。” 肖南回内心一阵狂喜,借坡下驴的话都到了嘴边上,那薄夫人却又开了口。 “不是还可做飞鸟吗?” 射覆猜物,分做二曹。除此之外,人数为奇时余出的那一人可游附二曹之间,便唤作“飞鸟”。 当然,这些细节,从没玩过射覆藏钩之戏的肖南回是不知道的。 鼓声一响,她便像一只误入樊笼的麻雀,被这些高贵聒噪的金丝鸟推来推去。 两个侍女在一旁敲着手鼓,鼓声起,众人便开始衣袖相连、嬉笑打闹起来,借此掩盖传钩的动作;鼓声停,上曹便不能再动,由下曹要说出那物什藏在何人手中。 规则看似简单,但在久居高门深院的女子眼中却是难得可以稍稍放松姿态的消遣。 肖南回瞧了一会,才大概看了明白,又觉得那些女子不故作姿态讲话时,也有些娇憨可爱之处,便乐呵呵跟在一旁做个绿叶。 她目力不同常人,要看清那些衣袖下的小动作简直易如反掌。 但她再木讷不通人情,也知道不能在此刻出风头的道理。 于是接连三局轮到她时,她都没有猜中。 那绾绾本就是上曹组的头领,连赢几回已很是心满意足,那飞入鬓角的眉梢似乎又高昂了不少,整个人都神清气爽起来。 这一局方结束,她便走到中央扫视全场。 “这么玩没什么意思,我们藏些有彩头的东西好不好?” 几个年轻的小姑娘已经心动,小声谈论着究竟能有什么彩头。 肖南回却是隔夜觉找上门来、已是有些哈欠连连,跟着一片娇声软语附和着。 下一瞬,便见对方抬手摸了摸头上那支夺目的金钗。 “不如就藏这金钗如何?” 众女子瞬间兴奋起来,肖南回虽不大懂行,却也能从周围人的反应中判断出:那金钗应当很是金贵难得。 如此宝贝的东西,当真舍得拿出来当彩头? 她心头的疑惑还没有得到答案,那厢众人已兴高采烈地新开局面,准备大展身手了。 肖南回被挤在一群兴奋的年轻姑娘中间,鼻间是各式香粉的味道。她有些分神,注意力都在鼻间酝酿着那个喷嚏中。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阿嚏”一声打了出来,耳边的手鼓声也跟着戛然而止。 那绾绾随即猛地指向还在发呆的肖南回。 “在你手里!” 肖南回茫然摇头。 “不在我这里。” 谁知下一秒身旁的另一名女子却突然出声道。 “绾绾姑娘猜对了呀,我方才确实传给......传给肖姑娘了。” 一时间,在场所有目光唰地聚集在了肖南回的身上。 肖南回眨眨眼,因为缺觉而出窍的三魂六魄此刻终于归位,整个人瞬间清醒了过来。 夙平川千叮咛万嘱咐要她小心,她却还是大意轻敌了。 这不能怪她,在她的认知中,能够伤人的只有刀枪剑戟,谁能想这温香软玉之中会藏着一根针呢? 薄夫人就在不远处看着,有意等了片刻才开口问道。 “肖姑娘,东西可在你手里?” 肖南回继续摇头。 “不在。” 又不知是谁小声在旁提点着,似乎是出于好心。 “肖姑娘若是喜欢那金钗,直说便是,切莫因小失大。” 她不喜欢钗环首饰。 不论它是金的银的还是什么九天神石做的,她都不喜欢。 可在场不会有人相信的。在她们看来,她只是个出身卑苦、劣根难改的孤女罢了。 本质上同莫春花也没什么分别。 她抬头,望向那些将她围住的身影。 那一张张还有些稚嫩的脸上满满都是无辜与柔弱,任谁也别想在这粉黛之中挑出一点肮脏的颜色。 可偏偏,这其中明明就藏着些什么。 这是藏钩么?这分明是包藏祸心。 肖南回叹口气,径直走向一名站在角落的女子。 “姑娘的后腰可觉得有些硌得慌?” 那女子脸上一红,显然被说中了什么,但仍不打算轻易妥协。 “你在说什么......” 肖南回不再多言,只上前一步,长臂一绕便贴上那女子身后,不等对方有所反应,已经将那招惹是非的东西拿到了手中。 “姑娘把东西藏在腰封里,想来是忘记拿出来了。” 明晃晃的金钗在阳光下折射着耀眼的黄色,像是一种无声的嘲讽。 那绾绾修为远不及她那姨母,脸色已然有些挂不住。肖南回却已向她走去,抬手便将那支金钗插回了那坨小山一样的发髻中。 “这物件如此金贵,姑娘自己可要看好了。” 一直沉默着看戏的薄夫人终于开口,却是冲着自己的侄女,语气中带着几分瞧不出虚实的责备。 “这支钗你既戴了出来,便要好好照管。就你这丢三落四的性子,若是弄丢了御赐之物看你当如何。还不快谢过肖姑娘?” 那绾绾一听薄夫人提及自己那金钗的来历,显然生出些欣喜来,偏偏面上要装作一副委屈的样子,故意摸了摸那钗头点着的翠羽。 “我先前只是觉得,这好看的东西总是要出来见见风才好,旁的也没想那么多。依我看......”绾绾的目光转了个圈,落在肖南回身上,“肖妹妹方才算是猜中了,这支钗瞧着同你也很配,不如就送你如何?” 这是栽赃不成又来哪招? 肖南回的内心在咆哮,脸上已有些把持不住。 你哪只眼瞧见那金光闪闪的钗子同我相配?在场怕是随便拎个人出来都比她要配! 她回绝的话还没说出口,薄夫人已然接过话茬去。 “你倒是直性子,却不知这金钗乃是御赐之物,轻易不得转送他人。肖姑娘虽是出身侯府,也是受不住的。” 这是说给她听的么?可是,说给她听做什么呢? 肖南回耐心已尽、只觉荒谬,瞧着两人这一来一回的架势,心头那股子厌倦之意已经快要漫过嗓子眼。 左右她也陪了这么久,似乎到了可以告辞的时候了。 “先前听左将军提起光要营的事,有些细节还未谈妥,在下还是去前厅候着,就不在此叨扰各位了。” 她这话故意说得飞快,摆明了只是推托之词,压根不想给对方一些得寸进尺的机会。 然而那薄夫人此刻却突然瞧不出眉眼高低了一般,不等她退出半步去便开了口。 “慢着。”对方的声音依旧软软的,眼也弯着,“先前在颜府见过的时候我便留心过,今儿既然又碰上了,我这个做长辈的便替后辈张罗张罗。青怀候出身显赫,只是这些年府上清冷了些,只你一个女孩子家,恐怕也多有不便,也当早日成家才是。我这也算得上认识不少这阙城才俊,哪日你来府上找我,我为你念叨念叨,若觉得哪个还不错,便教人摆个庚帖、卜筮一番。” 这位还真是不肯放过她。 先前是编排她短命、机缘差,如今又媒婆上身、非要给她坐实一段姻缘。究竟是想怎样呢? 她可不信眼前这人是同杜鹃一般出于好心,一个视飞廉将军为莽妇的人,又怎会从心底瞧得上她的出身? 眼见肖南回不接话,那绾绾瞬间便伶俐地为她那好姨母贴起金身来。 “夫人心善,不嫌这些琐事耗心思,还愿意亲自张罗,这些小辈当真是有福了。” 这等福气,谁愿意来领就自便吧。反正她是消受不了。 鼻间那股胭脂花粉的气味似乎更加刺鼻,肖南回还是尽量将语气放淡。 “多谢夫人美意,只是我出身行伍,性子莽直、做事也粗陋惯了,怕是没什么才俊愿意余生与我为伴,我也不好去祸害人家。” “这说的是什么话?”绾绾掩口轻笑,言语间似带着一种故作亲昵的嗔怪,“哪有女子不嫁人的?便是没有心仪的男子,也可寻得适配的人家。总不能等到半老徐娘了还孤身一人,到时候可哪个正经人家的公子都不愿意下聘了......” “啵”的一声。 有什么东西越过一众人的头顶,沿着一道抛物线的轨迹不偏不倚地落在了那绾绾分外突出的胸上,打断了她滔滔不绝的倾诉。 她视线缓缓下移,只见一枚沾了些许口水的桃核,正十分牢固地粘在她那金贵非常的雪缎料子上,缓慢地晕开一片桃红色的水渍。 女子脸上的笑渐渐僵住,五指全张都无法遮住她嘴角的抽动。 “大、大胆......” “她说不想嫁,那便不嫁。” 一个矮小敦实的身影起落间便站在了肖南回身前,满月般的大脸上,还挂着一行未干透的桃汁。 伯劳叉着腰扫视全场、气沉丹田,竟有宫中教习嬷嬷的架势。 “又不是望尘楼的姑娘,难道没了男人活不了了?” 此话一出,满座皆惊。 瞧这粗鄙的行为、放荡的言辞,在场的诸位加起来怕是也有十数年没见识过这等场面了。 “大胆贱婢!”那绾绾嘴里的话终于捋了通顺,先前一直微抿的樱桃小口如今张得有脸盆那么大,“哪里来的野鹌鹑!贱蹄子!王府地界也敢口出狂言?可也不瞧瞧这里是什么场合,就凭你个没有灶台高的臭丫头也配站在这里同我讲话?!” 就最后这一句话,肖南回就知道坏事了。 说什么不好,非要说人家矮。 肖南回只觉得眼前缓缓升起一颗大头,那头上原本梳得溜光水滑的圆髻,如今因为愤怒而炸出几根毛来。 “配不配,只有拳头说了算!” 话音未落,一阵风自诸位佳人面前一卷而过,眨眼间便杀到了那片红纱面前。 那绾绾兴许是见过不少矮子的,但哪里见过如此凶神恶煞的矮子,当场吓得腿一软、眼一闭,跌坐在地上。 然而预想中的面门一击却没有到来,她颤巍巍睁开眼,却见一截又粗又壮、小藕般的小臂正横在她头顶。 伯劳那一掌没有直击面门,却正对上她头顶的发髻。掌心隔空仍留半寸,掌风却已凌厉破出。 可怜那绾绾只觉得头皮一紧、头顶一凉,那梳的有半幅对联那么高的发髻轰然倒塌,花片、假发、珠翠随着那坨头发的崩盘而四散开来,那只她最得意的御赐金钗“嗖”地一声飞了出去,惊得周围一众女眷惊叫连连、东倒西歪。 眼见花台上乱作一团、鸡飞狗跳,肖南回一时呆住,随后实在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也就在此时,一个声音在她身后数十步远的地方响了起来。 “夫人。” 然后也就一瞬间,那声音又在她身后一步远的地方响起。 “你的钗子掉了。” 肖南回的笑僵在嘴角。 什么人竟能瞬息之间移动数十步的距离,而她身为习武之人竟毫无察觉? 她一定是见鬼了。 肖南回缓缓回头,那声音的主人却已同她擦身而过、越往向前。 她只瞥见一只捏着金钗的、苍老的手。 而后是一片褐色的衣摆,悄无声息地飘过。 第125章 赐福酒 “多谢宗先生。” 薄夫人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肖南回猛地回过神来。 宗先生? 能让王府家眷尊称一声先生的人,除了帝师便是宗族祭司。 只是她从未听闻过都城中有姓宗的帝师,更未曾听闻过哪位祭司出席皇室赐福仪式,会穿这如破布一般的褐色斗篷。 还有,何时江湖中出了一位宗姓武学大家,她却闻所未闻? “夫人不必多礼。” 那褐色斗篷下佝偻的人影再次开口,声音却恢复了低沉苍老,与寻常老者没有半点不同。 显然,方才他是瞧见了伯劳出手,是以故意运功传声、令声音隔空入耳,以示警告。 虽然不知对方身份,但肖南回直觉此人不能得罪,正要上前,冷不丁却被身后的人一把拉住。 她转过头去,正对上伯劳那张有些灰败的脸。 这是她有生之年第一次见到伯劳因惊惧而发抖。 她同伯劳算不上从小一起长大,也算得上半路作伴、经历过许多事情了。伯劳人如其名,本性单纯,但确实刚烈难驯、甚少服人,更不甘居人之下。若遇强敌,她不会退缩,反而会越战越勇。 从先前的蛛丝马迹肖南回已能知晓那老汉身手不凡,但能令伯劳如今日这般不战而退、甚至萌生怯意,是她没有预料到的。 或许还有一种可能。 那便是伯劳同此人先前便交过手。 他们是认识的。 “别过去......”伯劳的声音低低的,眼睛却死死盯着不远处那褐衣老者,“他是安道院的人。” 安道院中人除去院长谢黎外,出师者皆有侍主,而未出师者不得踏出院门半步。此人孤身而来,年纪近乎与谢黎相仿,怎会是安道院的人? 而且,安道院中人为捍卫正道而生,即便同门之间多有摩擦,也不至于变得这么可怕吧? 肖南回内心的疑虑更重,但伯劳显然没有时机再说更多。 那厢薄夫人正低声同那老者说了些什么,下一瞬,那人的目光便直直向她投来。 “原来是青怀候府上的人。” 肖南回被点名,再无法站在原地不动,只得轻轻拍了拍伯劳的手背以示安心,随后便向那人走去。 “见过宗先生。” 她已经离对方很近,却依然听不到任何呼吸吐纳的声音,足以见得此人功力深不可测,不知是否会在肖准之上。 许久,那道声音在她头顶响起。 “你认识我?” 肖南回抬眼,只看到一双有些浑浊的眼睛,岁月在这具身体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却不能抹去其主人内在的某种气息。 那双眼仿佛能隔空将人穿透一般,那是常年习武之人才有的凌厉杀气。 肖南回呼吸一窒,随即垂下眼去。 “不认识,只是听夫人这样称呼,便自作主张了。若有不妥之处,还请先生莫怪。” 那人的目光似乎就盘旋在她头顶,许久才移开了视线。 “今日到访宾客都要在懿园接受赐福,切莫忘记了。” 这话不知是同她说的,还是同那薄夫人说的。 而后者显然对这宗先生态度恭敬非常,已然飞快接过话头。 “请宗先生放心,肖姑娘同我等一起,定然不会缺席。” 老者对此没有回应,却径直走向方才射覆用的花台。 花台之上还残留一地绫罗绸缎、银盏鲜果,有几枚杏子被踩扁溅出几滴嫩黄的汁水来,在地上晕出一片水渍。 老者就盯着那块台子看了一会,突然挥袖拂出,那一地琳琅精巧便似被狂风吹拂一般,顷刻间滚落花台、落入一池湖水之中。 一直立在旁边的女眷们不禁惊呼出声、神色惶恐,无人再敢私声细语,整个偏院转瞬间寂静无声,只闻那些杯盏玉器沉湖时发出的气泡声。 老者缓缓收回衣袖藏于斗篷之下,弯着腰重重咳了两声,有些蹒跚地走到惊疑不定的薄夫人面前。 “自古射覆与藏钩令人生离,夫人还是应当克己守礼,少些游戏之举,也能令王府后院多生安宁喜乐。” 薄夫人闻言脸上一白,竟少见的没有多言,只原地立了片刻,便转身低声呵斥花台上的几名侍女,让她们带着各家小姐匆匆撤了下去。那绾绾显然还有些不甘,临走前狠狠瞪了一眼伯劳,提着裙角、气哼哼地离开了。 目睹一切的肖南回不知为何竟心生几分幸灾乐祸,对那老者的身份却更加好奇。 即便身为皇室祭司,也不可能胆敢在王府地界如此放肆行事。而如果仅仅只是一名祭司,是不需要这么好的身手和功力的。 她带着几分好奇想要再探究一二,可一转身,那人已经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薄夫人仍站在花台前,背影依旧端庄挺直,看不出丝毫破绽。肖南回心知自己今日的这场“刑罚”算是到了头,轻声告退后,便拉着伯劳离开了偏院。 方才还莺声燕语、喧嚣吵闹的花园一时只剩满园鲜花依旧光鲜繁华。 薄夫人环视四周,面上突然显出几分难以掩饰的嫌恶。 她不喜欢这些花草,她喜欢的是玉器金饰。这些花草每年花去她近一半的用度,最终也还是会化作一捧污泥,什么也留不下。 可她又需要这些花草。她知道王爷喜欢这些不能吃、不能用的玩意,当中最喜欢的便是那株据说价值连城的梅树。而她不用多想也知道这其中缘由。 她时常静静地盯着那株树瞧,内心已将它伐倒了千百回,又将伐倒的树干当做柴烧了万千回。 可她知道自己不能那样做。所以她需要最鲜艳的花、最烈的香气。她要用尽一切办法去掩盖那株梅树的存在。 “小姐。” 薄夫人略微回神,抬眼便见自己的贴身嬷嬷正疾步走来。 王府的女主人又恢复了温软端庄的姿态,紧抿着唇盯着脚下一枚被碾碎成一滩烂泥的杏子。 “怎么样了?” 嬷嬷待离得很近后,才低声开口道。 “宫里来的那几位都还在宗祠呢。” “怎地耽搁了这么久?” “老爷他......” 嬷嬷的脸上显出几分犹疑的神色,薄夫人嘴角勾起冷笑。 “说。” “老爷似乎是想在宗祠为那梅氏设立牌位......” 嬷嬷的声音微弱下去直至无声,偏院里再次安静下来,又突然响起女子有些走了调的声音。 “自古便没有女子可以入皇室宗祠,她梅若骨还能翻了天去不成?!” 她说这话时已是恨极,待到话音落地才觉察早已失态。深吸一口气,薄夫人有些扭曲的面皮再次恢复了平整光滑。 “不提这事了。你方才来的时候,可瞧见那肖家的养女了?” 嬷嬷连忙点头:“瞧见了。同先前见着的一般跋扈,瞧着是把绾绾妮子气得一时缓不过劲来,怕是要念叨上几日了。” 薄夫人轻嗤一声。 “她是当过几天官的,绾绾不是她的对手。不知一个舞枪弄棒的粗鲁下贱种究竟能有什么迷魂药,竟教夙平川那小子念念不忘。” 嬷嬷飞快瞥了一眼自己那今日有些不顺心的主子,心一横、低声道。 “依奴婢所见,再刚烈好战,到底也是女子,若要摧毁其心智,便要从她的身子下手。” 薄夫人仍是一动不动,眼珠却转向身旁的人。 “你这刁奴,又想了些什么下贱招数?” 那嬷嬷闻言狠狠抽了自己一个嘴巴子,又急声道。 “奴婢该死,奴婢只是心系小姐,不忍心眼睁睁瞧着这院子又要有个跋扈娇艳的主母住进来,到时候小姐的日子又要不好过了。” 薄夫人默了片刻,脸上的神情变得有些飘忽不定,声音却又恢复了那种又细又软的腔调。 “你这法子虽说下贱,倒也确实是当下最有效的法子。不过今日人多眼杂......” 一听主子话有转机,先前还有些委顿的老奴瞬间便来了精神,就连嘴巴子也不觉得痛了。 “主子放心,这件事由奴婢去做,绝不会有人察觉。” 薄夫人满意颔首,又伸出细白的手指打量起自己那方才修整浸染过的指甲来。 “绾绾今年是否已年过二八?也到了该许配人家的年纪了。” “正是。小姐的意思是......?” “川儿年纪尚轻,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有些事啊就是身不由己发生的。可咱们是大户人家,不能做那吃干抹净又不承认的勾当,若赶上对家也是不错的门第,就更欺辱不得,只能将这丑事化作美事,也算成就一段露水姻缘了。你说是也不是啊?” 嬷嬷脸上显出几分喜色,连声道好。 “绾绾同小姐上下一条心,日后必能成为这府中助力。还是小姐想的周到,奴婢这便去办。” “至于那肖家的养女......”薄夫人意味深长地停顿了片刻,才轻声继续道,“即便有侯府撑腰,她的出身也是断断攀不得这王府的高枝的。她对此似乎还是有些自知之明的,只是川儿却不会轻易放手,咱们这些做长辈的便要多费些心、教他们早日看清现实,免得他日酿下苦果、追悔不及。” 嬷嬷心领神会,立刻献上良策。 “奴婢记得,那北地氐人给的赤血乌还剩下一些,今日或许正好用得上。” “嗯,这倒是刚刚好,也算得上不伤及她性命的两全之法。” “小姐心善,奴婢这便去办。” 嬷嬷躬身退下,薄夫人望着满园春色发出一声喟叹。 “川儿啊川儿,我这个做姨娘的比不得你那生母神通广大,只能送你这一个礼物,你就不必推辞,好好收下吧。” ****** ****** ****** 懿园这个名字对肖南回来说是陌生的。 可到了地方才发现,她很久以前便来过这里。因为许多年前,夙平川的生辰宴便是在这里办的。 彼时她还比那园子里的石桌高不了多少,如今却已抬头便能触碰到累满花苞的枝条。 彼时她敢当庭痛打王府小王爷,如今却连何去何从都身不由己、时时疲于察言观色。 她究竟是长进了、还是退步了呢? 肖南回陷入一种难以名状的迷茫之中,她曾经耗尽全身力气想要融入的这个世界,如今正向她敞开大门,而她却开始犹豫。或许她并不了解门那边的风景,她曾以为那个可以给她一个“家”的世界,其实自始至终只存在于她的幻想之中。 “礼成,赐酒!” 礼官的吟唱声终于告一段落,宾众一字排成两列、立于懿园正中的香炉鼎两侧,待钟声鸣响一十四声后齐齐躬身行礼,恭迎祭祀赐酒。 原来这便是夙平川所说的“受礼”。 那新诞的小王爷被奶娘抱在襁褓之中位列第一,肖南回则立在队尾。伯劳跟在她身后,安静地好似一只鹌鹑,从方才遇见了那褐衣老者开始便一直如此。 周围有无数道难以察觉的目光在肖家人身上徘徊,肖南回一时找不到可以单独询问伯劳的机会,只得暂时学着众人的样子行礼、藏在人群中,眼睛却不自觉地瞥向那褐衣老者。 对方的动作滞缓,甚至连沾酒的手指都有些上了年纪的颤抖,他的身后跟着两人,一人便是随行斟酒的薄夫人;另一名是个约莫四五十岁、礼官装扮的中年男子,手中执一柄犀角如意,面上带着几分没什么感情的微笑。 那是一名堪舆师。 赐福仪式实则依照的是古代祭祀之法,祭祀要同堪舆师一同前来,明面上是为新诞血脉赐福,实际上则是勘察府中王气是否有阻、风水是否安宁,若有邪祟相加,则要借赐福仪式驱杀一二,有时甚至还会见血。 自古穷人与奴隶的命算不得人命,有时只消一句“灾煞附会,有碍家主”,便可轻易夺去一名小厮或丫鬟的性命。 那柄如意,是否就是为了敲碎人头骨而准备的呢? 肖南回压下内心深处的不适感,强迫自己融入到四周吉祥喜庆的氛围中去。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那片褐色终于来到了她面前。 褐衣老者低声念着不知是何种语言的祝词,随后将手指深入角兽兕觥之中沾上酒液,轻轻洒向她的头顶。 微凉的酒液落了几滴在她的额角,随着缓慢的流淌而带来一丝痒意。 她想抬手去擦,却因为礼未成而不能动,只能煎熬地听着那大段大段的祝词。 等到终于可以礼毕起身,一只青铜长尾爵已递到了她的面前。 肖南回没有用爵喝过酒,那是贵族才可以使用的酒器,先前她连见都没见过。 顺着那只托着酒器的细白手腕望去,她的目光同薄夫人不期而遇。 对方仍旧是那副端庄贤秀的脸,只是不知为何,她总觉得那目光中有些什么狡黠的光一闪而过。 赐酒的过程需得流畅紧凑,任何犹疑都会被看作是不敬之意。就只短短一瞬间的犹疑,那名堪舆师的目光已落在她身上。 肖南回暗暗叹口气,正要抬手接过,不料斜里却伸出一只手,将她那杯酒夺了过去。 肖南回抬眼,便见那杯酒被夙平川捏在手里。 啪,青铜爵被原地放回了托盘之上,始作俑者黑亮的眼睛死死盯着年轻继母的脸,眼底全是讥讽与冷笑。 薄夫人的脸色有些难以掩饰的难看,只声音还能维系着原本的柔腻。 “川儿这是做什么?宗先生还在这里,不要失了规矩......” “你倒的酒,她不能喝。” 夙平川的声音很轻、语气却很坚定,不少宾客听到动静都看了过来。 那薄夫人显然也注意到了,语气中开始流露出一种忍气吞声的委屈来。 “川儿这是不信任我?” 这帽子扣得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 按理说,夙平川好歹也是王府如今唯一的嫡出,同偏房的继母顶撞几句最多只能算是烜远王府的“家事”。可今日情境不同,又逢礼典祭祀,这般举动便有不服礼制、逆反顽劣之嫌,是可以依天成例律治罪的。 那褐衣老者还并未开口说话,但肖南回不能再等,她一把夺过那已经洒了半杯的酒爵一饮而尽。 赐福的酒是祭祀用的屠苏酒,当中掺了防风、花椒与乌头,喝起来辛辣无比、直冲鼻腔,但她也顾不上许多,一口气入了嗓子眼。 “左将军方才只是玩笑话,夫人切莫当真、伤了和气。”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睛始终盯着薄夫人的脸。 事到如今,她与烜远王府女眷的梁子是结下了。她并不惧怕对方,却隐隐担忧自己的存在会害了夙平川。自从知道了他是梅若骨的儿子,她便对他有些难以克制的怜惜与偏心。 薄夫人的目光也直直迎向她,檀口轻启,竟还能挤出几声笑来。 “肖姑娘如此得体大方,平日定是少不了世家公子的青睐,想来日后也是个有福气的主呢。” 这调侃的话已显得有些轻浮,但对方已然撕破了脸,便是诚心如此说话来恶心人的。 “你......”夙平川的怒气一瞬间便涌上了脸,却碍于周遭情形无处宣泄。 他要顾及父亲颜面,更要顾及王府颜面。他不能当众给这女人难堪。 “平川。” 一道声音在园中响起,肖南回转头,便见烜远王夙彻立在不远处的檐廊下,面容隐在阴影之中、瞧不清神色。 “先前交代你的事情办妥了吗?还愣在那里做什么?” 夙平川的不甘写在脸上,却不得不退下。 临走前,他深深望了肖南回一眼,似乎有什么千言万语藏在其中。 但那到底也只是一个眼神罢了,肖南回终究还是没有看懂其中的意味。 “肖姑娘,凡尘已净,礼成了。” 褐衣老者的声音再次响起,她回过神来,突然感觉头顶有什么东西一挥而过。 她向上看去,只来得及捕捉到一点逝去的影子。 那是一把白色的旌幡,细弱的旌骨上缠绕着无数白色细长旌旗,素麻质地、新旧不一。 而就在不久前,她见过一根质地样式都与之十分相似的带子。 彼时,她以为那只是一根系衣服用的带子。 她瞪大了眼,几乎无法掩饰此刻脸上的表情。 也就一眨眼的功夫,那经幡已经拂过她的头顶,随后又回到那巨大的褐色斗篷之下,不见踪影。 肖南回无法回神,险些以为自己方才所见是一场幻觉。 最后一杯酒已经斟出,赐福仪式告一段落,无数侍女从园侧涌入园中,将仪式所用礼器一一撤出。无数攒动的人影中,肖南回只得眼睁睁望着那个褐色的身影消失在通往懿园之外的檐廊尽头。 好不容易脱出身来,她急着去追人,却被人从身后一把拽住。 “你做什么?”伯劳的眼睛瞪得有铜铃一般大小,晃一晃仿佛都能发出声响。 “我就跟过去瞧瞧。”肖南回心思不在这大头娃娃身上,一心只想求证自己方才一瞥之下见到的东西。 “你疯了?!”伯劳的声音少见的尖细起来,“我都同你说了,那是个很可怕的人,你为何还要去?” 肖南回哑然,她不知该如何用短短几句话解释清楚这其中缘由。 眼见那身影已经快要无迹可寻,她已顾不上许多,抽出身来飞快拍了拍那颗大头。 “这样罢,我们分头行动。你现在赶回府上,一个时辰之后我若还未回府,记得带人来捞我。” “什么分头行动?我带谁来捞你?!”伯劳的头看起来比往日还要大上一圈,“喂,肖南回!你给我回来!我还没有答应你,我可不会管你!你......你个疯婆子!” 矮墩墩的身影在原地气急败坏地跺脚,然而不远处的女子已经一溜烟地不见了踪迹。 第126章 廊中灯 一离开众人视线,肖南回便开始发力狂奔。 她从没有在战场以外的地方如此用尽力气的奔跑过,眼前明明是一片不见人影的虚空,但她却觉得那其中有她追寻已久的那个结果。 宾客的喧嚣很快便被她抛在了身后,长长的檐廊先是笔直地向前,随后在转过一个弯后便陡然变成通往三个方向的分支。 肖南回喘着气、站在分叉口处环顾,每一条檐廊都曲折蜿蜒不见尽头。四周天色渐渐暗下来,那些白日里轮廓分明的假山栽景开始因为变得模糊而放大,那些看似毫无规律交织在一起的矮墙影壁,如今突然连成了片,宛如一座精致的牢笼将她困在其中。 树深草长、围墙层层、不见出路。 高门深院的传统园林设计在烜远王府被展现地淋漓尽致。 肖南回俯下身来,贴在地面上观察地上的印记。 方才的赐福仪式上,那堪舆师烧过不少纸符,离得近的人身上多多少少会沾上一些纸灰,尽管微小,但也并非完全无迹可寻。 她观察了一会,起身向着最左边的那条檐廊而去。 上一次,她也是走了左边的路。 肖南回脚下一顿,被自己脑海中突然出现的想法吓了一跳。 上一次,是在焦松县别宫的那次。 她强迫自己不要分神,可越是强迫越是做不到。光怪陆离的碎片如蜂群一般涌入她的脑海之中。曼陀罗花圃闻到的尸臭与异香,静波楼内那具安静躺在石台上的尸体,还有那些关于死而复生的推断...... 不远处,草丛中有几只夜归的雀鸟扑棱棱地飞起,肖南回汗毛微立,背后竟渗出冷汗来。 四周的气温随着太阳的下沉而降低,晚风带着一点凉意拂过她脸上细小的绒毛,她只觉得每个毛孔的感知都在这一刻被放大,只消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触发一场风暴。 咔。 左后方突然传来一声响动,肖南回猛地回身、下意识便要去抽出腰间的匕首。 可她忘了,进王府的时候按例是不可以佩戴兵器的,她的匕首被留在了门房处。 晦暗中,她紧张地望向发出声音的方向。 “谁?” 肖南回眯起眼,便见一个梳着双髻的小丫鬟从不远处的廊柱后面走了出来,怀里抱着一束新采的花、手腕上挂着一盏油灯,正怯怯地望着自己。 她暗暗松口气,四处张望了一番。 “请问这里是什么地方?我有些迷路了。” 那小丫鬟犹豫了片刻,才小声道。 “再往前便是祠堂的方向,外人不能进的。” 祠堂?王府祠堂不是向来设在主屋附近么?怎么会在这种地方? 肖南回顿了顿,继续问道。 “请问你方才是否看见有人从这里路过?他穿着一件褐色的斗篷......” “姑娘说的是宗先生吧?”那小丫鬟腼腆笑了笑,手上捧着的花枝也跟着一颤一颤,“赐福结束后,祭司要回祠堂供香,要很久才会出来。” “很久是多久?”肖南回有些着急,“我有事想要请教他,可不可以请你帮忙通禀一声?如果不方便,我就在这里等他。” “奴婢只是后院的人,不清楚这些。”小丫鬟低下头去,拨弄了几下手里油灯的灯芯,那灯闪了闪终于亮起来,“不过这里平日是不会让外人停留的,奴婢带姑娘换个地方等吧。” 肖南回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好。” ****** ****** ****** 长长的檐廊中,两道人影一前一后地移动着。 吱呀吱呀。 一盏摇曳的油灯随着那两道人影晃啊晃,把地面照出一小片晃动的光亮来。除此之外,四周便是一片化不开的夜色。 肖南回在心底默默记着路,眼睛不敢离开前面那道梳着双髻的背影。 四周的天色越来越暗,她看不清檐廊之外的任何景致,更看不清廊柱上雕着的图案,只能记住岔路的先后顺序。 这烜远王府竟如此抠门,入夜后连灯也不掌的么? 肖南回在心底暗骂,冷不防前面走着的人突然放缓了脚步。 “到地方了。” 她又往前走了几步,鼻间飘过一股若有若无的花香。她重重打了个喷嚏,视线落在那小丫鬟手里的花枝上。 那是一捧浅白带些嫩黄的小花,看着就是普通连翘迎春的样子,按理说香味应该比姚易那的栀子牡丹小得多,怎么会这么呛人呢? 兴许是方才在薄夫人那偏院吸多了花粉,现下才有些上劲来了。 肖南回揉了揉鼻子,打量起檐廊尽头的这处院子。 四四方方,干净整洁,似乎没什么特别之处。 “这里是......?” 小丫鬟推开正中房间的门扉,示意肖南回进屋去。 “是先前小少爷奶娘住过的地方,如今已经腾空很久了。从祠堂出来必定会经过这里,姑娘不会错过要等的人的。” 肖南回望了望那黑漆漆的屋子,还是点头致谢道。 “谢谢你。” “姑娘客气了。没什么事的话,奴婢就先退下了。”小丫鬟第一次抬头望向她,浅浅一笑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屋里黑,这盏灯就留给姑娘吧。” 对方说罢,将手腕上的油灯放在屋内的桌子上,然后便退出屋去,随手将房门带上。 “吱呀”一声过后,房间突然便安静下来。 这种安静不同以往,竟是连半点风声都听不见。 肖南回原地站了一会,随手拿起桌上的那盏油灯四处照了照。 这是一间简简单单的内外套间,外间是个小花厅,内间一张床铺,周围是厚厚的帷帐,看起来已经许久没有人翻动过了。 从陈设来讲,这间屋子确实十分朴素,只是隔音似乎太好了些。奶娘住在这样的屋子里,真的能时刻听到外院的动静吗? 她有些疑惑,想起什么后径直走到窗旁。先前在外面的时候她没有看清,如今才觉得这屋子的雕花窗棂格外细致。 她下意识伸手摸了摸,突然便顿住了。 手指下是一片平滑,冷硬坚实的触感。 这是一扇画在墙上的假窗。 她不死心,又快步走到另一扇窗前。一样的精描细画,一样的假窗。 贴着四墙查看一圈之后,肖南回的额头上已经冒出一层汗来。 这是一间没有窗户的屋子。唯一能和外界相通的地方,就是她进来时的那扇门。 可等她去拉那门扉时才发现,那扇门已经被从外面锁住了。 肖南回后退几步,一屁股坐在了正对着门的那套软垫瓷凳上。 这一番折腾搞得她莫名有些精疲力尽。按照以往,如果她发现自己被关在屋里,一定会抬腿踹门的。 可这里是王府,破门而出的事实在太出格了,而她今日还是代表肖家来的。那带她来此处的小丫鬟显然没那么简单,但对方究竟意欲何为她却一点头绪也摸不着。 就这一犹豫的功夫,头晕目眩的感觉更加厉害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这房间没有窗户、密不透风,她只觉得口干舌燥、呼吸困难,方才在门外时闻到的那股花香似乎跟着她走进了这间屋子,如今正往她的鼻腔深处钻去。 肖南回视线在房间内搜寻一番,便落在手旁那张檀木小桌上。 桌上放着一只酒壶和两只瓷杯,瓷质的酒壶肚子上沁着一层水雾,像是装了夏日里冰镇过的冰凉甜酒。 肖南回几乎是下意识地作出了吞咽的动作,随后走上前拿起了那只酒壶。 壶身沉甸甸的,果然还是微凉的。 她急切地倒出一杯,就要送进嘴里。 砰砰砰。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 肖南回手中的杯子停在嘴唇前。 砰砰砰。 敲门声不停,门外的人似乎分外着急。 也许是那急促的声音打断了她方才的那股子莫名的渴望,肖南回放下了杯子,挣扎着起身走向那扇门。 “谁......” 这一开口,她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已经沙哑变调,好似八旬老妪一般。 她有些慌乱,试图再次发声,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话来了。 下一瞬,眼前的门被人从外面猛地推开,微凉的晚风迎面灌进屋里来,肖南回仿佛一条终于得水的鱼,深深吸了一口气。 夜色中,一个人影伴着晚风迎面而来,瞬间侵占了她的视野。 熟悉的味道将她包围,肖南回愣怔抬眼,对上那张熟悉的脸。 “陛下?” 尽管有些沙哑,她的声音还是开始慢慢恢复了。 夙未没有说话,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他的发丝有些凌乱,呼吸也比平日要急促些,就只有声音依旧没什么变化,又快又简短地直奔主题。 “喝了吗?” “什么?” 肖南回一时反应不过来,眼前的人干脆越过她向桌案走去。 修长的手指拂过杯沿和酒壶的壶嘴,捻起两根手指捻了捻,没有水迹。 她没有喝。 帝王的表情一瞬间松弛下来,神情恢复了往日的淡泊自持。 他的视线一一扫过房间内的每一样物品,最终落在那盏油灯上。 “给你灯的人呢?” “已经离开了。”肖南回脸上的神情更加迷惑了,“陛下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帝王没有回答,只是抬手拿起那已经烧得有些烫人的灯罩,轻轻一口气吹灭了油灯。 没了唯一的亮光,四周转瞬陷入一片漆黑之中。 她又有些慌乱起来。 这种慌乱同先前的不大一样,她也说不好那是一种什么情绪,似乎是一种夹杂着忐忑的预感。 是她的心对即将发生的事有了某种预感。 黑暗中,她感觉到他一步步的靠近。微凉的气息在她的额头前徘徊,轻轻撩动了她额角的碎发。有什么柔软的东西在她的额头一点而过,随后她陷入了一个带着压迫感的怀抱之中。 咚,咚,咚。 那是她的心跳声,也是他的心跳声。 原来人和人之间可以贴得这样近,就连心跳都混在一起、渐渐成了一种频率。 她从未被人如此用力地拥在怀中过,两人之间近得塞不下一张薄纸、挤不进一丝游风。 他的外裳还带着早春的凉意,衣裳下的身躯却透出一种绵延不绝的热来。那种热穿透了她那件素色常服,又穿透了她的躯壳,还在往更深处蔓延...... “还好,已经没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周太忙,更得晚了些。下周有空加篇番外~ 第127章 断头路 烜远王府内有三里檐廊,其中一支的尽头是条断头路,而这半离断头路是石砖铺就的地面。 那种石砖是闽州特烧而成,坚硬耐磨、上刻很深的花纹,人若是穿着软底鞋在上面走,要不了几步便会硌得难受。 那是一种变相的提醒。提醒想要通过它的人,这府中的主人并不希望有人去到这檐廊的尽头。 薄夫人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走过这条檐廊了。 自从那个女人死了以后,这里便不许她踏足了。 在那阶口停了片刻,她轻轻抬起自己那双绣着白色牡丹花、坠着千枚海珠的细软青丝履,轻巧迈了过去。 她的身后跟着十数来号人,其中有她这些年在府中养下的亲信,也有同她交好、此次前来赴宴的别家女眷。 好戏开场,她怎能不招呼些看客? 低头看了看挂在手腕上的香囊,球状香球方才燃尽。时辰刚刚好。 如果赶巧,说不定还能接连看上两场。 薄夫人的心情突然拨云见日般愉悦了起来。 她已经很久没有过如此愉悦的感觉了,上一次,似乎还是听闻那女人死讯的时候。 “夫人,前面是画居,您不能过去。” 薄夫人的愉悦思绪被打断了。她缓缓抬头,便见一个朴素青衣加身的小厮正躬身立在路中,不知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惯常来说,没有哪个小厮敢拦在各院主子面前的。即便对方其实出身是个姨娘。 但他不同,他是王爷身边的人。虽说是个下人,说出的话还是有些分量的。 一个下人,不过是仗着了解主子的几分心意,便能在她面前狺狺狂吠。薄夫人的指甲狠狠掐进了肉里。 但她还不能出手教训这不知高低贵贱的奴才,她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她停住了脚步,笑眯眯的眼弯了弯。 “我听下人禀报,说有人鬼鬼祟祟在这后院中出没,担心惊扰了祠堂的宗先生,这才带人前来查看一二。” “夫人可有告知老爷要来画居?” 薄夫人顿了顿,轻声道。 “事出突然,怕是来不及通禀老爷......” “那便请夫人回去吧。” 空气中有短暂的安静,薄夫人吸了口气,随后笑意更浓。 “今日来客各个尊贵非常,平安无事当然最好,可若真是有贼人混进来伤了谁,你可要替王府担下这罪责?” 那小厮沉默片刻,终究还是道。 “小的不敢。” 薄夫人慢悠悠迈开腿继续向前去,经过那小厮时用极低的声音斥道。 “还不快滚。” 如今谁是这院里当家的主母? 她本想问出这句话,可话到嘴边又觉得,她如今的作为已经足以说明这个问题。她最喜欢的就是这种不言而喻。隐秘却牢靠,有一种上位者的悠闲。 她的苦日子早就到头了。总有一日她会差人起了这硌痛她脚底板的石砖,将那些令她不快的过往通通砸碎扔出府去。 青丝履在石砖路的尽头停住,薄夫人作势环顾四周。 “你方才说,瞧见有人进出这些房间,可有瞧清楚是哪一间?” 她身后跟着的丫鬟立刻垂首应道。 “正中这一间。” 这些话,一字不落地进了肖南回的耳朵。 隔着一扇薄薄的门板,她大气也不敢出,因为太过紧张而瞬间忘记了自己当下的处境。 然后,那两条缠绕在她身上的手臂便又紧了紧,耳畔的声音不咸不淡地响起。 “怎么办?来人了。” 肖南回耳根一烫,突然有种奸情就要被人撞破的窘迫,脸噌地一下便红透了,唇舌也麻痹了一般说不出话来。 怎么办?她也想知道怎么办?! 似乎是太久没有听到她的回应,他微微垂下头,轻轻贴上了她滚烫的脸颊,感受到那不同寻常的温度后,轻笑一声退开来,像一只餍足意满的蟒蛇一般,缓缓松开桎梏、离开了他的猎物。 空气重新回到肖南回的肺腑之中。她觉得自己终于又可以呼吸了。 门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直到几道人影映在雕花门扉上。 “这锁被人动过了。” 是薄夫人的声音。这事果然和她脱不开关系。 可是......他在这里,也是薄夫人的设计吗? “手。” 夙未的声音再次在黑暗中响起,肖南回望着伸向自己的那只手,吞了吞口水,努力调动着自己的舌头。 “陛、陛下,这外面好多人的样子,我们这样大庭广众之下行此举,是否有些欠考量......” 许久,她未见回应,抬头又因为光线看不清对方的神色,心底开始有些打鼓。 该不会......他是要......他是要...... “你在想什么?”帝王的声音异常平和,好似一空法师在为他那红尘中俗不可耐的施主念经加持一般,“你惹了不该惹的人,待在孤身边最安全。” 所以......所以不是因为他要当众宣示他二人之间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 肖南回突然为自己自作多情的遐想感到难堪,脸上好不容易褪下去的红色又蔓延到了脖子根。 溢出体表的尴尬还没消化完,手已被人一把握住。 “先前不是做过许多回了,紧张什么?” 什么做过很多回? 肖南回腿肚子发颤。 她应该很有气势地一把甩开对方,然后再伸出一根手指指着对方的鼻子,厉声呵斥让他把话给她说清楚。 但是她不敢。 这不敢之中又带了一丝悸动。从前她不明白那种悸动的背后含义,可如今她已愈发明白。 不是不敢,是不想罢了。 不想抽回手。不想拒绝他。不想离开他。 他的手有些凉,像月光一样没有温度。但这一刻在王府这座巨大且黑暗的樊笼之中,他却是皓月一般、唯一可以令她感到安心的存在。 今晚的天空有月亮吗?是有的吧。一定是有的。一定是因为今晚的月光太美了,所以就让她再沉浸一会、一会会就好。 吱呀。 面前的那扇门被人从外推开了。 没有月光照进,有的只是无数盏提灯杂乱刺目的光。 灯火中,十数攒动的人头化作连成一片的黑影,他们各个面目模糊,情绪却又呼之欲出,指点着、窃语着、不遗余力地揣测着。 夭寿,简直夭寿。 肖南回僵硬地站在原处,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仿佛这样便不用面对那满院子震惊又探究的目光。 今日出门前,她真的没有想到事情会最终发展成现在这个样子。 她并没有做错什么。但那又如何?很多时候,人们会立于危境、受到伤害,并不是因为他们做错了什么。 薄夫人的目光在肖南回的身上里里外外地扫视了一番,最终落在那两人交握的手上。 可除此之外,她既没发现什么可疑的痕迹,也没发现半个松动的扣结。 是来早了么? 来早更好,一会说不定能看个现成的。 清了清嗓子,她用一种略显严厉的声音开口问道。 “肖姑娘,你可知这里是什么地方?” 肖南回如实答道:“方才听府中一位采花的小丫鬟说,此处曾是小少爷奶娘的住处。” 此言一出,薄夫人面上瞬间做出又惊又怒的神情来,而她身后的那一群老老少少也都齐刷刷做出了相同的神情。 “什么奶娘?那是已逝先夫人的故处,怎可如此出言诋毁?” 什么?方才那简陋狭小、没有窗子的屋子,是梅若骨的故居? 肖南回终于有些摸清今晚这盘棋的走向,可又觉得事情不会那么简单。 果然,对方见她不语,神色更加笃定。 “莫说是个小丫鬟、就算是我平日也不能踏入画居半步,不知肖姑娘见到的又是何人?何况我如今非但没见到什么小丫鬟,反而见你同一个外男拉拉扯扯......” 薄夫人边说边将目光转向一旁的男子,将将有些看清那人的脸时突然愣了愣。 等等,这好像不是她安排的那边郡黄太守家的四公子。 算了,管他谁家公子,总之是个男的。 她吸足一口气、拿出当家主母的气势来,喝出自己有史以来最气沉丹田的一句话。 “你又是何人?胆敢私闯王府后院!” 肖南回瞬间惊呆了。 那感觉好似看着平日十里八乡都有名的聪明人,突然冲进茅房去吃屎。 薄夫人对此毫无察觉,她身后那一众人也毫无察觉。 “我也知道这孤男寡女的事情传出去难听了些,只是你若再不报上名来,我便只能差人将你押了送去官府,到时候不论你家是哪门哪户脸上都不会好看。阙城天子脚下,此处又是王府地界,今日家宴贵客众多,形势不比以往。你莫要怪我苛刻,要怪就怪你不该在此时出现在这里......” “将飞。”身旁一直沉默不语的男子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少见地透出一股厌烦,像是夏日里被蚊蚋惊扰到一般。 “什么声音如此聒噪,替孤瞧上一瞧。” 薄夫人那向来坚挺的颧骨险些因为那一句话而挂不住脸上的肉。 聒噪? 薄夫人的理智被那侮辱性的字眼摧毁了。她丝毫没有留意到那男子的自称。 对方话音未落,一名紫衣内侍官已从檐下阴影中走出来,细白的面庞上一团和气。 他低着头、小步走到薄夫人面前,离得只有半步距离时才停住,随后抬起头、仔细盯着那张表情有些扭曲的脸瞧了瞧。 “回陛下,是烜远王侧室、萧山薄夫人方才在说话。” 陛下。 就这两个字,已经足以让薄夫人明白她今日这盘棋的结局了。 她甚至不会知晓输赢的结果,因为她的棋盘已被人掀翻在地、黑白溃散了。 今日之事是如何被撞破的?皇帝为何会在这里?那肖家的低贱种究竟同皇帝是什么关系? 这些问题不会有答案了。 “妾叩见陛下。妾不知陛下身份、言出不逊,还请陛下恕罪!” 她姿态柔弱地匍匐在地,尽量伸展着自己的腰肢。但她已经很多年不行这样的大礼了,腰肢也早就因为养尊处优而显得僵硬赘余。 “皇叔来了。” 王爷?薄夫人心下一阵狂喜,面上却显出几分更加凄苦的神态来,转头望向自家夫君的面容上,写满了凄惨和委屈。 然而平日里谦和有礼、对她从来温言细语的那个人,却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只皱着眉立在石砖的尽头。 烜远王夙彻的目光微微扫视全场,几乎便在一瞬间明白了什么。 “臣参见陛下。不知陛下前来赴宴,未能远迎......” “是孤心血来潮,想要与肖营卫在此密会......”皇帝的声音似是无意般顿了顿,随后才慢条斯理地继续道,“谈论军机要务。担心隔墙有耳,便自作主张借了房间一用。皇叔可会恼我?” “臣不敢。” “皇叔何必生疏?我们多年未聚,正好借此机会聊几句家常。” 对方话一出口,夙彻便已明白其中深意。 这是要清场准备算账了。皇家颜面不能不顾,但该做的他绝不会轻易放过。 他从来都是那样的性子。 夙彻没有多言,只给了一个眼神,那一院子不知从哪里来的看客呼啦一下子便散了个干净。 但凡有点脑子的人都知道,这院子里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恐怕不是谁都能旁观的。 薄夫人自然也是知道的。但她不信。烜远王还在场,就算是皇帝,难道还能在她儿子满月酒这一日、当着王府主人的面将她杖杀了不成? “陛下,今日之事需得明察,如今天色已晚......” 果然,她的夫君要帮她说话了。 薄夫人内心欢喜、已徐徐起身,那毫无起伏的声音却似乎知道她所想一般再次响起。 “既已入夜,上灯便可。通明之下,是非可辩。” 屋内那盏油灯不知何时出现在他手中,夙未的手指轻轻勾起那提把,另一只手从单将飞手中取过火折,将那萎缩在灯油中的灯芯点燃。 火光半明半灭起来,片刻功夫后,一股类似花香的浓烈气息便四散飘出。 肖南回一闻到那熟悉的气味,瞬间便明白了什么,目光落在那油灯上。 那盏油灯被他轻轻放在地上,照亮了其下那方地砖。 她这才发现,那块石砖上刻着一朵周正的梅花。 “跪下。” 帝王的声音淡得听不出任何情绪,却比任何怒叱嗔骂都要可怕。 薄夫人咬紧了下唇,似乎还想挣扎片刻,可膝盖却率先出卖了她,牢牢叩在那块石砖前。 薄夫人的眼死死盯着地面上的那朵梅花。石头上的梅花无声开放着,虽然没有香气,但也永远不会凋谢。 今夜吹的是东南风,她跪在下风口处,满鼻满口都是那股油灯中飘出的香味。 她太熟悉那股子味道了,只闻到一点便开始焦虑心烦起来。 她试着屏气,可也无法一直不呼吸,脖子因为用力而爆出几根青筋。 也罢,只是香气的话吸上几口也无妨,只要不...... “薄夫人,你可知你为何要跪?” 她换上惶惑的神情,声音中带上几分啜泣。 “妾、妾不知错在何处,妾只是听下人禀报,担忧府中女眷是否安好、担心宗先生,情急之下也未来得及查明实情,更不知圣驾在此。妾对天发誓,绝无半分逾矩之心,更没有无端生事之意!” “至情至理,令人动容。”帝王点点头,颇为认同的样子,“然而孤要你跪,却并不是因为你做错了什么。” 这一次,薄夫人是真的惶惑了。 “那是为何......” “薄夫人不也是世家出身?怎的不知妾室跪当家主母的规矩么?” 这一句仿佛当头棒喝,将薄夫人方才维系得不错的完美外壳瞬间击碎。 杀人诛心。刀不见血的杀人诛心。 曾经她也用过同样的招数去对付旁人。在这府中没有人是她的对手,而她也以为不会有男子懂得这其中精妙。 可眼前的人分明懂得。不仅懂得,而且下手比她更加狠毒。 “正如孤所言,夫人并无罪责,大可不必心惊。”夙未的声音放得更加轻缓,仿佛真的是在一场家宴之中聊起家常一般,“今日本就是府上大宴,合该美酒庆祝。孤一时兴起就空手而来了,方才正巧在房中见到桌上还有佳酿,现下便借花献佛,还请夫人不要推辞。” 如果说先前的种种只能算得上是一种刺痛,听到这一句,薄夫人才彻底明白了什么叫凌迟之苦。 先前的一分一秒都是煎熬,然而那人说完那句话后,时间又好似抓不住似的流逝起来。 也就转瞬间,帝王白皙的手已捏着那杯刚刚甄好的酒举到了她面前。 单将飞的声音在一旁响起,依旧是带几分客气的笑意。 “薄夫人,接赏吧。” 薄夫人的眼死死盯着那杯酒,两只眼珠子因为太过用力而居中对上了。她精心修饰过的鬓角起了皱,口唇上的胭脂被那两排打颤的牙齿吞掉一半。 “妾担心酒后失态,不敢陛下面前饮酒。妾愿意自罚禁足三月,反思今日之过......” “孤已经说过,夫人并无过错。何况一杯酒而已,薄夫人何必推辞?”他的声音依旧平和,无人能从中挑出一丝恶意来,“还是说,薄夫人对这屋子先前的主人不满,成心要在这地界上做出个宁死不从的姿态来。亦或者......是对孤不满?” 薄夫人的腰彻底支不住身体,整个人抖如筛糠。 “妾、妾不敢......” 目睹一切的烜远王夙彻几番想要出言求情,终究还是无法开口。 他没有求情的立场,因为帝王并未降罪。可为何地上的人会惊惧至此,他却已然明了。 如果她没有在那酒中动过心思,眼下的一切,不过就是一场再平常不过的赐酒而已。 而那只捏着酒杯的手是那样稳如磐石、一动不动,似乎没有什么可以将它动摇。 “喝是不喝?” 薄夫人压抑的呜咽声断断续续地飘出。 “喝是不喝?” 他又问一句,语气、轻重、音调,都与先前无丝毫分别,但就是这种没有起伏、平淡到令人觉察不出任何情绪的声音,最是令人毛骨悚然。 四周檐廊四通八达,她却偏偏走进了那条断头路。进不得、退不得,左不得、右不得,上天入地都不得。 许久,薄夫人终于颤抖着手接过那只小巧玲珑的瓷杯。 她面前的男子终于笑了,声音中添了几分慈悲。 “夫人可要拿稳了。这酒洒一滴到地上,都要舔干净的。” 第128章 剑里卦 那北地氐人献上那一小盒红色膏脂时,是这样说的。 赤血乌,不溶于水却溶于脂,烧灼之后有奇香,能酥人筋骨、沸其血脉,以口煎服其效温和,入香焚之反而猛烈。 赤血乌虽非赤州特有,却也并非什么绝世稀品,城中多有权贵世家收藏此药,为的是于闺帷之事中多些乐子,并不会伤及本身。 可少有人知,这赤血乌忌与辛物入酒同服。酒液会加快心脉流转的速度,而辛物难发于表而聚燥热之气于丹田,便会使得赤血乌原本的药效变得极为可怕,轻则盗汗失语、耳鸣心慌,重则神志昏聩、屎溺失常。 薄夫人将空酒杯放下,指尖仍在颤抖。 那掺了赤血乌的灯油膏是她亲手添上的,仙灵脾、蛇床子入味的黄酒是她亲自烹调的,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吸入了那股香气、再饮下那杯酒后,会是什么下场了。 所以那一杯酒就含在她唇舌之间,说什么也不肯咽下。 只要对方就此放过她,她便可以...... 然而,面前的人显然不会就这么轻易地放过她。 “薄夫人,这酒如何?” 帝王好整以暇地望着她,像是真的在等待一句评价一样。 薄夫人僵在原地,酒液的辛辣在她口中盘桓,味道直冲天灵盖。 她每走一步,他都知晓她的落子。步步紧逼、步步围堵,她便是想要弃子认输,却已无法离开棋局。 抬了抬舌根,她终究还是吞下了那杯苦酒。 “甚好。妾多谢陛下赐酒......” “夫人好酒量。此番良辰美景,合该美酒配与佳人。薄夫人可不要浪费了。” 她眼睁睁地瞧着那只手将那只空酒杯拿了过去,又抬起那只酒壶倒出酒液来。好不容易腾空的杯子,转眼间便又满了。 “夫人,请吧。” 薄夫人一直震颤的瞳仁不动了,像是将死之人一般渐渐放大。那瞳仁之中映照出的仿佛不是那只瓷白的酒杯,而是今夜向她敞开的地狱之门。 一杯,一杯,又一杯。 夙未倒得很慢,却一滴都没有浪费,直将那大肚壶里的最后一滴酒都倒尽了,方才停手,神态间竟有些淡淡的遗憾。 “这美酒果真是不禁喝的。夫人说,是也不是?” 薄夫人已经回答不了这个问题了。她瘫软在地上,两只腿抖做一团,脸上是一片不正常的绯红,嘴中已开始嘟嘟囔囔些不知所谓的话,两只手不停地撕扯着身上的衣服。 先前一直跟着她的嬷嬷实在不忍,压抑着喉咙中的啜泣去拉瘫在地上的主子。 这一拉不要紧,只听“哗啦啦”一阵水声,一股细流顺着薄夫人的襦裙流出,湿透了她那绣着白牡丹、坠着海珠的青丝软履,在地上积起一小汪水。 帝王终于垂下眼帘,轻轻叹口气道。 “薄夫人不胜酒力,看来是要折腾这一宿了。皇叔受累,将人安顿下去好生照看,莫要再出了丑态、令皇室蒙羞。” 烜远王夙彻不语,面色已是难看到了极点。他看一眼那嬷嬷,后者便脸色灰败地将自家主子拖了下去、再不敢多说半个字。 也就一瞬间的功夫,方才还暗流翻涌、好戏接连的庭院便又静了下来。 晚风又起,那盏油灯似乎也正好燃尽,晃了晃便熄灭了。 画居前,王爷与皇帝各自隐匿在阴影之中,瞧不清各自神色。 “陛下此行,难道就是为插手臣的家事而来?” “皇叔此言差矣,卿士府中尚不能以家事论之,何况你我身处天子之家,哪里有绝对的家事?” 眼见两人话里藏锋、已有出鞘之势,蜷缩在角落的肖南回简直是站立不安,恨不能找个地缝进去躲上一躲。 如今这屋里站着的两个人,她谁也惹不起。偏偏今日之事却因她而起。 她局促地搓了搓手,只脚尖向后撤了一点,她身前那人便蓦地察觉了。 帝王离开了今晚的主位,稍稍做出了让步,口中却话锋一转。 “左将军可还好?” 肖南回的耳朵立了起来,心中升起一股疑惑。 夙平川?夙平川怎么了?难道今晚遭殃的还有夙平川? 那厢烜远王神情一顿,已然明白皇帝用意。终于也放缓姿态,拱手行礼道。 “多谢陛下及时提点,川儿他并无大碍。” 夙未对这声称谢显然并没有当真,转而走向那画着精美窗棂的墙壁。 “听闻昔日飞廉将军行军常常赶夜,日久便养成贪睡不愿早起的习惯,曾抱怨王府中窗明瓦亮、晨起光线甚是刺眼,院子中总是吵闹,于是皇叔才教人封了这屋子朝南的窗子,改画墙上。如今一见,果然是情真意切、令人感动。” 原来这才是这画居的真实来历。 肖南回轻瞥一眼几步之外的烜远王。中年男子有着和夙未五六分相似的长相,虽是一营之主,却并不似寻常带兵打仗之人,反倒带着几分书卷气。这样的男子,想来年轻时也是有许多美人倾心的,能够不顾天子猜忌迎娶将门之后,必然是有几番曲折故事的。 只是有着这般过往情谊,如今的烜远王府不也照样新蕾入主、换了旧颜。 “都是些陈年旧事,陛下不必放在心上。” 夙未身形未动,只伸出手摩挲着墙上的笔触油彩。 “孤觉得,这画居甚好,只是地方不大,容不下太多人。分清何人能在屋内,何人需在屋外,这样方才不会出现方才那样令人遗憾的事。皇叔以为如何?” 结合方才薄夫人所犯下的腌臜事,此番提点本也无可厚非。只是眼前这人向来言浅意深、行一步而谋千里之外。 思绪流转间,烜远王眼中浮上隐忧,声音略有几分急促。 “陛下可是要重召梅家后人归朝效力?梅老将军年事已高,膝下如今只有二子,两位先生武学修为虽高却已不问朝事多年......” “在皇叔眼里,孤就这么不通人情?”帝王声音凉凉,毫不留情地出言打断,“碧疆之后,天成或将数年无战事,朝中必有重文轻武之势。然各营兵马却不可能一日缩减,若从此刻便传出人走茶凉之话,日后将门一派又将如何自处?昔为同心,今可为戮首矣。厚此而薄彼,异心乃生。” 昔闻帝有平乱世、治良年之策,肖南回今日才得以窥得一二。 收复碧疆一战不过一年之内,却前有多年铺垫、后有数载善后。如是这般,才能铸就如今的天成盛世。 这样的道理,肖南回明白,烜远王自然更深知其理。 “陛下心意,臣已铭记于心,他日定不会令众将寒心。”言毕,烜远王瞥一眼缩在角落的女子,忽然便转开了话题,“宗先生应当还在祠堂中,陛下或可前去一叙。” 帝王微微挑起眉来,脸上显出几分恰到好处的惊讶:“宗先生不是一直身在闽州?何时来了阙城。” 烜远王笑而不语,抬眼望向帝王,四目相对间,心中已各有来回。 皇帝率先收回目光,转身踏入画居之中。 “这居室位置清幽,晚风也正舒适。待皇叔去送一送那些宾客,孤正好在这里透透气,一会自会离开。” “如此也好。” 烜远王从善如流,当真像是方才结束了一场家常闲谈,转身悠然离开。 单将飞不知何时也早不在庭院中,肖南回这才发现不知何时整个小院竟只剩下她一人。 这是,压根没把她放在眼里吗? 哭笑不得地原地站了片刻,她也跟着踏入屋内。回想起方才那两人说过的话,她几乎是下意识地问道。 “夙平川怎么了?” 前方的身影一顿,随即转过身来,眉头轻蹙。 “你竟然还有心思关心他?” 不知为何,瞧见那张有些不悦的脸,肖南回突然便觉矮了一截、有些语塞:“我、我只是听陛下方才提起,这才......” “你若真的为他着想,日后便离他远些吧。” 肖南回愣住了。 她已经习惯了这人说话绕来绕去、云里雾里的样子,如今这般直截了当,不适应之余竟还有些委屈。 “为何?他那后母确实难缠,但我自认问心无愧......” “问题不在于你,而在于他。他现下还没有能力全心做自己想做之事,偏又生在王府之家,离他近一分,你便险一分。莫要忘了方才自己所见,你若喝了那酒,便同薄夫人一般情形。” 此话一出,方才亲眼所见的情形便一涌而入肖南回的脑海之中。如果说方才还没有时间细想此事,如今想起却并非全是对“恶有恶报”的快感,反而多了几分战栗。 “为何不说话?” 因为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讨厌薄夫人。讨厌她高高在上、轻易便瞧不起旁人的样子,讨厌她同样身为女子、却要通过挤压其他女子来获得属于自己的地位。 但方才那一幕却令她心底打颤。 对于有些人来说,死亡并不是最可怕的事情。失去尊严才是。 那薄夫人是如此,她也是如此。 他可以那样毫不手软地对一个地位远低于他的女子诛心至此,未来是否会用同样的手段对付她呢?而只要对方这样做,她是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的。 她甚至远不如薄夫人。她无父兄、无母族,唯一的依靠便是青怀侯府,可义父自身尚且难保,又如何能分心来护她? 她真的能依赖那一点来自孤月的光亮吗?那是黑夜里温暖她的光,还是只是无情夜空中、亘古不变的一种存在罢了? 许久没有听到她的回应,夙未垂下了眼帘。 “让孤来猜猜看。你觉得孤残忍?” 肖南回哑然。 她的心思他都知道。她在他面前从来都无从遁形。 “世人赞美真言、憎恶欺骗,可到头来却常常宁可相信谎言。你以为的种种情非得已只是粉饰太平,而孤只是将一切的真实样子放在你面前。”他的声音在画居里回响,字字掷地有声,“这杯酒是如此,你以为的残忍亦是如此。” 他说话向来是柔和而曲折的,如今却似刚磨好的刀子一般,锋芒直指她心底薄弱之处。 从过往种种到如今她同肖准间的关系,一切都是早已注定、她却不忍拆穿的真相。可她已与这些真相相安无事多年,为何他一出现,就将一切搅得天翻地覆? 便是她当真盲目蠢钝、自作自受,他就没有从中搅弄风云、兴风作浪吗? 肖南回的心又开始狂跳,一股气憋在胸口不吐不快。 “薄夫人作茧自缚、罪有应得,只是今日本是王府喜事,此事又因我而起,这番闹大实在令人惶恐。肖府已立危墙之下,恳请陛下网开一面,莫要再将我架在火上烤。” 她一提起肖府,那人神情便瞬间冷了下来。 “你言下之意,是孤利用了你?” 肖南回依旧沉默,她的沉默中透出一种执拗。她不明白这种没来由的执拗因何而起,只觉得自己变得有几分自欺欺人,又或者她其实从来都是如此。 烜远王如今手握光要营数十万精兵,天家血脉出身,朝中威望又高,便是先帝在时都免不了几分猜忌,何况如今。 或许皇帝只是借她的事敲打对方,而那薄夫人便是正好撞到了刀口之下,成了祭品罢了。 或许他做这些,并不是因为她。 按理来说,这是很正常的。可不知为何,心中竟会有些酸楚。 握紧的拳松开又握紧,她望向花桌旁神色冰冷的男子。 “那且容臣一问。陛下今日,究竟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夙未的神情前所未有的冷硬,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是要刻在石碑上一般顿挫。 “守陵祭司宗大家当年奉旨离都,按律至死不得踏入都城半步。孤对他有所猜忌,于是便不请自来。” 果然,他对这宴席之中的一举一动都了如指掌,并不是因为她可能会身处险境,而是因为这宴席中有他要探究之人。 “怎么?你失望了吗?”他的目光自晦暗中向她投来,带着锐不可当的审视,直直要将她穿透一般,“可人心就是如此,既担心瞧得不够真切,又惧怕瞧得太过真切,便要令人失望透顶、厌恶作呕。” 如果说先前被说中心中所想,她还只是内心有些惊愕,如今被毫不留情地点明心思,却是有种火辣辣的羞耻感。 而更令人羞耻的是:她确实失望了。 而之所以会有失望,是因为她对某些东西产生了期盼之情。 “陛下玲珑心窍、善取人心,我怎会是对手?” 此话一出,便是变相承认了她的失望。 可没有期望,哪里来的失望呢? 面对她的讥讽,夙未并没有动怒,神色反而在一瞬间便柔软了下来,声音也轻缓许多,一时令人分不清是在说于旁人听还是自言自语。 “孤并非因你而来,却因你而动杀机。要知道,喜怒哀乐于孤而言,本是已很遥远的事情了。” 他的声音很轻,落在肖南回心里却又石入深潭、泛起涟漪。 生而为人,怎会没有喜怒哀乐? 佛法有言:有所牵挂、有所在乎,心绪为情牵动,才会有爱恨痴嗔、生死离别。 她会是,那个牵动他情线的人吗? 她决定主动出击、刨根问底。 “敢问陛下杀意为何?” 对方不答反问。 “你可知你只身去追的那褐衣老者是何人?” “我只知他是祭司,其余的......”她下意识地一顿,最终还是将那带子的事吞回肚子里,“其余的一概不知。” 夙未的手指轻轻扣在桌上、有节奏地敲击着,似在回想什么。 “你还记得,在天沐河古道悬崖之上、晦日祭典长宓台前出现过的紫衣剑客吗?” “记得。”肖南回点点头,“可这与他又有什么关系?” “与他无关,与他手中之剑有关。”他的手指顿住,敲击声也随之停止,“传闻铸剑之时有占卜大家将天地间最为重要的一卦封在剑中,并言时机到了,卦象自然会现世而救天下。此剑赤金铸就,锋长三尺一寸,格宽三寸半指,一体而成,无纹无铭,唯鄂处有一点赤色。便是动爻之剑。” 肖南回越听越觉得匪夷所思,但更匪夷所思的事还在后面。 “此剑铸成之日便被赐予当时的安道院保管,意欲斩尽世间谗言妄语之人,是为清君侧而生。其最后一任主人将它归还安道院后,便消失于世人视野之中。” “你是说,那燕紫是安道院的人?” 肖南回话一出口又觉出不对。 动爻剑若是被赐予新主离开安道院,为何会无人识得那燕紫身份? “孤说过,紫衣手中乃是窃来的剑。动爻剑原本的主人确实出身安道院,他与谢黎同年入安道院,两人修为相近、不惑之年已位列宗师,谢黎最终留守安道院,而他则选择入世、成为先帝生前近卫。此人姓宗名颢,便是你口中的宗先生。” 肖南回定定立在原地,只觉得浑身血液流动的速度仿佛凝滞一般,而先前破败的思绪却在缓缓拼合在一起。 有什么真相就要呼之欲出,而她竟不敢直视其一二。 “陛下为何......为何要将此事告知于我?” 他竟然笑了,笑意中带几分举重若轻。 “将这一切主动告知于你,总好过你头破血流、费劲心力去查。” 她倒抽一口气,头一回对他那种满不在乎的语气感到困惑与力不从心。 “你就不怕我......” 不怕她就这么将实情告知肖准?不怕她就这么揭开了那层真相?不怕他们可能从此之后便落得仇人相见的场面...... “你会吗?” 他的笑意停在嘴角,眼底一片沉寂。 就在这画居四壁之间,方才还有一室旖旎,如今似乎又泛起初春的寒气。正如眼下这番情形,令人分不清究竟是一场情人间的斗气、还是押上生死存亡的赌局。 冷不丁,单将飞的声音在屋外响起。 “陛下,青怀候求见,就在院子外头候着呢。” 帝王收回了目光,再抬眼时已恢复了平静。 “让他进来。” 他泰然自若,肖南回反而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她当然知道肖准为何会来,是她个把时辰前教伯劳去叫的人。肖府中,能在她出事时来救场的,也就只有肖准了。 急促的脚步声拾阶而上,隐隐夹杂着甲衣摩擦的金鸣之声。 他还穿着甲衣,想来是方从军营回府,便教伯劳火急火燎地给催过来了。 她心底已经忍不住开始后悔。眼下这番光景,简直比她真的出了事还要令人煎熬。 肖准的身影极有分寸地停在门外三步远的位置,除弁行礼道。 “臣肖准,叩见陛下。” 过了片刻,帝王的声音才徐徐响起。 “青怀候不必多礼,只是不知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臣今日有军务在身,故托义女与烜远王贺喜,听闻席间她认错了人,担心她一时莽撞闯下祸端,特意赶来。不知陛下在此,不周之处,还望陛下恕罪。” “青怀候消息倒是灵通,不过些许风波,如今已经平息了。” “无事便好,既然如此,臣便带义女先行回府了。”肖准的目光自然而然地看向肖南回,像过往无数次那样对她点了点头,“南回,过来这边。” 肖南回的身体往前倾了倾,脚步却不知为何没有马上迈动。 下一瞬,身旁的人蓦地抓住了她的手。 他并没有看向她,身形依旧向前,只绣着暗纹的衣袖与她那素色袖□□织在一起,遮挡之下也看不出丝毫端倪。 但这一次,他攥地很紧,再不是那轻轻一握。 她能感受到他掌心的粗糙不平。那是她留在他身上的那道伤疤。 有一瞬间,她以为他会那么一直攥住不松手,就这么到时间的尽头。 终于,他还是移开了视线,手指也慢慢松开。 望着那只因用力有些泛白的手,肖南回突然有一种无法抑制的冲动。 而不等她的思绪反应过来,她的身体已经做出了反应。 她伸出手回握了那只离开的手。 虽然因为仓皇、只是轻轻地捏住了他的指尖,但她还是能察觉到从那指尖传来的、一瞬间的震颤。 “陛下,春猎见。” 她又轻又快地留下这句话,再不敢耽搁,飞快收回手、逃一般地夺门而出。 些许凌乱的脚步声远去,画居静如幽潭,似乎就连晚风穿过庭院的声响也消失不见。 过了很久,内侍官去而复返,帝王的手仍停在空气中,仿佛那里还有她残留的一点温度,而他还在原处不舍徘徊。 单将飞心中暗叹。 他的陛下,何时成了这副样子? 终于,夙未敛衣起身,向外走去。 “宗颢那边如何了?” 内侍官很快便收敛神色、紧随其后。 “方才已经离府了。陛下放心,有丁中尉在,他就算想要行事也要忌惮三分。” “后日启程之时,为他多备一辆车马。” 单将飞一顿,随即明白帝王用意,低声应下。 既然横竖躲不过,最好不过便是放在明处。不过此举更多怕还是为了那人,宗颢不是个好惹的角色,他是怕那人暗中探查会吃亏。 思及此处,单将飞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 “陛下方才为何不直接告诉肖姑娘,这般心狠是因为要做给宗先生看......” “已经不必了。” 因为他已经知晓那个答案了。 不知何时,月亮从云后探出半个头来,皎洁如昼。 男子的声音慵懒中带出几分惬意,转眼间已步入满庭月色之中。 “月色甚美,孤心甚慰。”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看番外习惯怎么看?晋江这个章节系统貌似只能按发布顺序排列,如果我在正文中间插一章番外是不是很奇怪?还是留到完结后一起发在章尾? 第129章 付与百川流(上) 天成灵微十三年三月廿四,季春之末孟夏未启之时,帝携诸卿士百千余往雨安,春蒐之事也。 蒐,蒐畋兼备。既是帝王围猎、骑射之乐,也是简阅车马、秣兵点将。 往年春猎,本质也是皇帝犒劳文臣武将辛苦一年的褒赏,都是可以带府中亲眷一同前往的。可自从那一年肖家出了事,多少人都心生避讳。如今的春猎,倒是少有人愿意携家带口地前往了。 剩下的,便是不得不去的。 除了肖南回,春猎之行的名单上自然还有肖准。 得知又要重返噩梦之地,他会是怎样的心情呢?他是否也想过要将过往那层血淋淋的真相彻底揭开?还是已在多年疼痛的折磨下看透了一切,只想独自舔舐伤口、度过余生呢? 这一切的一切,肖南回都不会知道了。 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肖准回府用晚膳了。他经常宿在肃北大营中,亦或是在夜巡的路上。可如今战事已趋于平息,而夜巡向来也不是大将军的分内之事。 从前的肖府人丁稀落、却也自有暖意,而如今的肖府才真正生出几分凋敝之感。 每每入夜前去为廊间那盏长明灯添油的时候,肖南回都会恍惚觉得,她所身处的这处寂寥空旷的院子似乎也要灯枯油尽了。有什么东西被从其中抽离开来,使得最后这一点的光和热也要消散在风中。 她想她应该能够猜到那是什么了。 白允仍被关在静波楼的最深处。而一同被关入那黑暗之中的,或许还有肖准的心。 那颗她从未能靠近、也从未看透过的心。 从前,她还可以凭借肃北的腰牌进到营中看看对方。但即便那时,她多数时候也只是远远站在能看到他的地方,为一个可以上前说句话的理由在原地思索懊恼很久。 而如今,她早已不是肃北营中一员,再没有说出那些冠冕堂皇的借口和立场。 是不是未来终会有一日,她连在夜晚为他点亮一盏长明灯的立场也会消失不见? 肖南回觉得,这个答案是肯定的。 时光流逝之残忍与不可抗拒皆在与此。 山峦可平,河海生尘。 区区人情冷暖,不过稍纵即逝。就像奔流而去的百川之水,终究是不可挽留。 从前她向来不会思考这些事情,总觉得那许多问题都不会有答案。可过往数月中,那些不曾追逐过的答案却接二连三的蹦出来。 面对那些曾经在意过的人和事,她终于能够生出些许释然和坦荡。 左右春猎她都是不得不去的,而雨安又是当年事发之地,此行或可名正言顺地探寻一二,说不定对她眼下在查的事情多有助益,何不欣然往之? 想通之后,肖南回第一时间便去问杜鹃:春猎随行的车马空位多出来许多,愿不愿意同她一起出去走走、散散心。 杜鹃生在阙城、长在阙城,这辈子踏过最多的门槛便是肖府的西便门和兴隆街的茶铺、布庄。最远的地方到过西城门外的大成寺,但连那都是好几年前的事了。 但杜鹃也不是没想过出去看看,她的性子本就是爱热闹的。肖南回从前也总是提起:有朝一日要带杜鹃去纪州看看那里的沙子、看看她出生的地方。每当那时杜鹃就会笑着骂她没出息,不带她去看山清水秀、偏要看什么沙子,可一边嫌弃着,一边又会忍不住地问:沙子是否真的有那么多、沙子中又是否真的有许多骆驼? 肖南回觉得,杜鹃还是想去外面看看的。 即便雨安离阙城也没有很远,但毕竟有着这里没有的广袤林地和草原。 杜鹃心动了,她从没出过远门,不知要带些什么,便将压箱底的褂子袄子都翻了出来,合不拢嘴地比划了三天三夜,却在第三天突然改口说:还是不去了。 肖南回纳闷,可看到杜鹃出入黛姨的院子比往日频繁许多后,就渐渐明白了。 往年天气转暖的时候,黛姨便能一个人在院子里晒晒太阳、荡荡秋千,可今年不知是怎的了,过了谷雨还是没能起来床,连用两剂的浅水赤喉珠也失了功效。 对此杜鹃仍旧是一副泼辣干练的样子,一边骂姚易那奸商许是送了假药,一边将一切都收拾地井井有条。 但偶尔,杜鹃眼神中也透出忧愁。黛姨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了,许是能熬过这个春夏,就是不知还能不能有下个秋冬。 若是黛姨病得再重些,少不了是要人贴身伺候的,陈叔一个男子毕竟不方便,招个外人进来又怕不放心。 杜鹃放不下黛姨,最终还是决定守在家里。 临行的那日,杜鹃又塞了个巨大的包裹递到肖南回手中,里面照例是从衣物到吃喝用度甚至还有够她用上半年的伤药补药。肖南回觉得,那包裹里可能包着两个人的份。 可杜鹃不知道,自那日王府的事后,伯劳便再也出现在府中,更没同肖南回碰过面。肖南回觉得她可能是因为躲着宗颢的缘故。 左右春猎不过半月之期,伯劳是否跟着似乎倒也没什么紧要。 临行前,她又绕道去了一趟燕扶街,一面是要将杜娟给的东西“卸货”在望尘楼,另一面也是顺道看一眼姚易和伍小六。 这是她多年来养成的习惯:出征或远行前必探望三两好友,有事无事也要聊上几句,最后再郑重喝杯酒道个别,以防自己此行一去不复返,心中也不留遗憾。 起初,大家也都是真情实感、情到深处经常鼻涕一把泪一把,好似当真是场生离死别一般。时间久了,这程序已经走得溜索,遂各自都敷衍得厉害。 恰逢三月末正是春深之时,人们春情躁动,望尘楼的生意也正是如火如荼、如日中天,姚易埋首于算盘账簿当中,压根不想搭理肖南回,就只叫出伍小六来应和了几句,临了前又差人拿了个塞得满满登登的小麻布袋给她。 肖南回笑嘻嘻接过挂在马鞍一侧,吉祥欢脱地打了个响鼻往城东鼎门而去。它认识那个小麻袋,里面装得全是北郅出产的蕈子干。 随军马匹吃的不差,但也不过是些晒干的麦草,远没有在肖府时“伙食”到位。肖南回此行虽不再有右将军的头衔,倒也没因此而受委屈。 皇帝没有收回她黑羽营的牌子,又没头没尾给她安了个参乘车右的职位。车右顾名思义,古来是守卫于帝王车马之右的武士,与车左相对。按照左为尊的规矩,她眼下的身份也只能居于车右。 当真是,绕来绕去,也逃不过这个“右”字。 思索琢磨一番,肖南回觉得这也算不得什么坏事。毕竟参乘与帝王同行,吃喝待遇都会好上不少,而且离车驾又近,她便可以常常见到那人身影。 不知这是否也是他如此安排的用意。 许是那日烜远王府的事太过曲折,她已连着做了两日乱七八糟的梦。梦里她时而华服高座、金光万丈,时而筚路蓝缕、愁云惨淡,不变的是其中都有那人面容交错其中,时而拈花浅笑、僧首佛面,时而眉眼含霜、魔行鬼道。 她着了他的道,就连梦中也在编织着同他在一起的故事。 而分开层层人山人海,他又于现实中向她走来。 帝王出行,非征伐之事都会走城东的鼎门。鼎门甬道宽直,百姓可于一街之外围看,而文武百官需得列队门下、恭送圣驾。 时辰一到,皇帝便会从华盖遮顶、扇翣做屏的步辇中走出,踏过一丈远的锦罽长毯后便进入王驾之中。 从步辇到车驾只有短短十步的距离,而她作为参乘,恰好就在离他最近的地方。 知他是钟离竟的时候,她没心思好好端详这人的相貌;知他是皇帝后,她便不敢这么放肆地盯着他的脸瞧。 这一次,混迹在无数仰望的目光中、她终于得以名正言顺地好好瞧一瞧那张脸。 他照例戴了冕旒,五色玉石坠成的十二股旒将其主人的面孔掩藏其后,却在晃动击鸣的一瞬间显出片刻真容来。 那是一张如殿宇中供奉的佛像一般流畅柔和的轮廓,如玉的面容上无一丝紧促、无一丝赘余,眉宇漆黑隽秀、带一点引人探究的弧度,唇色总是很淡、却总莫名给人一种艳光内敛之感。 最妙的还是那双狭长的眼,最经常的时候是半阖着的,似乎带了几分慵懒和醉意,某个瞬间轻启望向你的时候,便能瞧见那漆黑瞳仁之中无声开启的深渊。 就在这一刻的光线、这一刻的情境、这一刻的呼吸吐纳之间,他身上的那种如高山远景、寒潭如镜的气度被无限放大,令人目不敢视、又心生向往。 他可真好看。 肖南回痴痴地想着,又回想起自己当初第一次见他的情形。 大沨渡旁的跃原镇、风雨交加的夜晚,他跟在丁未翔身后、徐徐跨入那间破败的客栈,风带入细雨落在他身后、湿了一半那烟色的长衫。那时她只觉得对方同自己熟知的那些男子模样差得太远,甚至有些厌弃他那比寻常女子还要白皙几分的肤色。 如今想来,或许是她一早便带了偏见,从未好好瞧过那张面孔。 人生中大段回忆都终会变得模模糊糊,只有少数几个瞬间可以铭记一生。 就像眼下这一刻,虽只是短短一个抬眸,她却已然深刻于在心底,很多很多年后都不会忘记。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不觉又是一年过去了。 熬过2020年的各位都是好样的,希望大家新一年也一切安好、诸事顺遂。 新年快乐~ (番外的事会抽空安排上的,别急哈~) 第130章 付与百川流(下) 礼官队列中高唱号音,一眼望不到尽头的车马队列终于开始缓缓前行。 肖南回利落翻身上马,纵着吉祥紧贴着皇帝的车驾,偷偷往车里瞄。 整个帝王车辇只有一名御者,青衣长刀、表情寡淡,丁未翔是也。 丁未翔目不斜视、直视前方,余光却似长了钩子一般。 “肖参乘,你离得太近了些。” 狗腿子。 肖南回撇撇嘴,只得又走远些。 就在此时,那车厢厚重的锦帘后传出些动静,随后便被人从内推开半道缝。 夙未略微凑近丁未翔,低声说了些什么。 肖南回一乐,正要凑上前去,随即瞧见车厢内他身旁坐着的人,脸上的笑几乎在转瞬间便挂不住了。 她就说,一个人怎么会坐这么大一辆马车。 云鬓香影,黛眉绛唇,夙未旁边坐着的,可不就是先前救驾有功、获封淑媛的崔星遥么? 这边还没难受完,方才一直没瞧见人影的参乘车左也骑马赶上来,肖南回的脸色就更难看了。 她千算万算也没算到,皇帝竟然将许束从卫士令的位置调来做了车左。她不信皇帝不知她与许束之间的恩怨纠葛,只道对方是故意的,内心将这钟离老贼骂了个一百八十回合。 再一想到前日自己还抓着对方的小手肉麻兮兮地说了什么“再见”之类的话,方才竟还对着那张脸颇为心动地神往了一番,肖南回就恨不能想将自己那不听使唤、胡乱指挥的脑袋剁下来。 她总是忘了对方是皇帝这件事,以为他喜欢她、她也喜欢他,事情便能向着令人愉悦的方向发展。 然而现实却狠狠给了她一个大嘴巴。 那厢,许束的脸色也不好看。 他知道车驾里坐在皇帝身边的人是谁。 自从崔星遥被选入宫,他就每日盼着皇帝忘记了这么个人的存在。 其实若是按照以往,皇帝最多留人在宫中呆上个十天半月便会遣出,崔星遥出宫来只是早晚的问题。可谁知事情的发展早就超出了他的预期,自焦松祭典之后,崔星遥似乎甚得恩宠,已住进离元和殿最近的成昭宫,如今又跟着圣驾前往春猎,瞧着似有一举栖梧成凰的架势。 肖南回自然瞧见了许束的脸色,余光掠过车帘后的那道倩影,也突然想起来了这档子事。 她在这头眼巴巴地想着车里坐着的男子,许束则在另一头想着车里坐着的女子。 得,谁也别好过。 左右这么一想,肖南回的心突然又平衡了。腿下夹紧,吉祥便快着脚步往前奔去,与许束错开几个身位来。它也不喜欢许束屁股底下那匹白马,觉得它那清一色的毛丑的厉害。 方出城行了约有数里,远处天色便阴沉下来。 暮春之时,最是多雨。 可如今天边这一块云彩,瞧着却是有半边天那么大。 空气中开始浮起一种闷热潮湿的气息,当中又夹杂了些土腥味,让人有些喘不过气。 远处的地平线变得有些灰蒙蒙的,一道骑马的身影由远而近,直奔行路中的车队而来。 丁未翔敏锐察觉,眯起眼瞧了瞧又松了神态,对蛰伏在暗中的黑羽营打了个暗号,那拧紧弓弦的声音蓦地便消失了。 约莫半盏茶的功夫,那道身影才行至近前来。肖南回惊讶发现,对方有些面熟,竟是那日前往梅府拜访时遇见的那叫阿楸的家仆。 那阿楸显然是直奔她而来的,碍于礼节只等在数十步开外的地方。 肖南回心下明了便驱马前去,还没等客气询问,对方已言简意赅地开了口。 “肖姑娘,我家小少爷要我带句话。他在前方三里的离望亭等你。” 肖南回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对方所说的小少爷正是夙平川。这倒是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离望亭就在车队经过的官道旁不远,来回花不了多少时间。然而即便如此,这车队是不可能因为她一人掉队而停下等她。 “敢问先生是何事如此着急?我在当值、时间紧,最多能抽一盏茶多的功夫。” “足够了。”阿楸在马背上深深一揖,“多谢姑娘,我这便去回话。” 言罢,阿楸便利落调转马头离开了。 肖南回纠结片刻,还是磨磨蹭蹭地凑到了那辆马车旁。 丁未翔斜斜瞥她一眼,重重咳嗽了一声。 肖南回装作没听见,厚着脸皮直接向车里那位禀报道。 “陛下,左将军说有要事要同臣......” “去吧。” 她话还没说完,马车里的人便给了回应。 他说话本来就不带什么情绪,偏偏又只有两个字,教她无论如何也听不出来那语气中是否有些不快或是别的。 他倒是答应的痛快,反倒要害她多想。 肖南回内心暗骂一声,哼哼唧唧地回道。 “那臣速去速回。” 她调转马头轻叱一声,吉祥便离开车队向着不远处那道灰蒙蒙的土坡而去。 一直目视前方的丁未翔余光瞥了眼那身影,眉头微微皱起。 “陛下,行军途中擅离车队不合规矩。” 车厢里的声音依旧慢悠悠。 “无妨,让她去。” 丁未翔显然对此并不认同。 “陛下为何不问明她此去所为何事?究竟何事非要此刻一叙?这一叙又要多久......?” 很快,车厢内才又传来那人的声响。 “烜远王府近来琐事众多,左将军想必日后也未见得有空闲之时。既然再见未有期,何必吝于眼下这一点光景呢?” 丁未翔终于安静下来。 不远处那道身影已经越来越远,模模糊糊地,似乎就要消失在那条昏黄的地平线上。 离望古亭是昔日用做守望烽火的瞭望处,经久风吹雨淋,四柱砖石已经斑驳,两侧墙垣也已残败,只留孤零零一座石亭立在土坡上,一入畿辅、抬眼便能望见。 肖南回策马沿着小路一路向前,马蹄扬起尘土在她身后腾起一条细烟。 远处的那片乌云更近了,空气里最后一缕风也消失不见,四周是骤雨前的寂静。 她一口气奔到亭下,翻身下马,便见夙平川背对着她立在亭中,似乎已经站了很久。 他今日没有穿甲,只穿了最普通不过的薄布长衫。 她看惯了他穿着厚重光要甲的样子,如今见他站在那里,才发觉他实则还是少年身量,风吹起他身上的衣裳,勾勒出的轮廓清瘦得很。 清了清嗓子以示存在,肖南回缓步上前。 “平川弟找我何事?过会陛下车驾就要走远了,咱们还是长话短说吧。” 夙平川没有回头,依旧站在那里,背挺得很直,头却一直低着。 “那日你同我说战后共饮,却一直没有兑现。如今可还算话?” 肖南回恍惚了片刻,这才模模糊糊想起来,自己似乎在碧疆遇上白允的那次突袭前,同他说过类似的话。 当时她方才知道白允的存在,事情接二连三地袭来,哪有什么心思同他喝酒? 往事不过才逝去数月,她却仿佛已经过了多年。 抿抿嘴角,她点点头:“算话。” 他终于抬起头、转过身来,指了指亭中那方石桌旁的石椅,示意她一同坐下。 肖南回这才发现,距离那日家宴不过几日未见,他似乎瘦了许多,脸色也不大对劲。 夙平川拿起那石桌上唯一的酒壶,斟了两杯酒,一时无话。 燥热的风凝滞了,四周的空气潮湿而凝重,像一块打湿的毯子蒙在人身上,连呼吸都倍感压迫。 她叹口气,有些猜到对方在为何事难开口。 “你若是为了薄夫人的事,大可不必自责。以我对你的了解,当然知道那件事同你无关。况且我并无碍,你也当放宽心。” 她知道他的难处,本想再多说几句宽慰的话,可话到嘴边又想起那日皇帝所言,自觉也没什么立场去同情对方一个王府出身的少爷,只能自嘲般笑笑。 夙平川却一反常态地肃穆。 她从没见过他这样的表情,长出血丝的双眼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眉宇间似有痛和怨,那向来高傲扬着的下颌长出一层淡青色的胡茬,给这张原本年轻的脸蒙上一层憔悴与愁绪。 “你知道吗?她是我娘过身前便被父王接进府中的。” 她?薄夫人? “她能进府,必然是有些手段的。我娘生性豁达,知她那点心思、几乎不与她有过多来往。但我那时还小,许多事情都不明白,还曾一度与她走得亲近。娘知道了,却从未怪责于我,只是自己神伤忧愁,外人面前也绝不显露一二。那是她的骄傲,也是她被人拿捏欺辱的把柄。” 肖南回默然。 即便先行的人是梅若骨,薄夫人终究还是输了太多。 她不觉得梅若骨一生凄凉,反而有些羡慕她。 有关梅若骨的往事她都是从旁人处听来的,但她愿意相信那个活在旁人记忆之中的女子最真实的模样。 她已经走了很久,但人们仍对她念念不忘。就如映水重楼一般,即使已经离开枝头很久,香气却依旧萦绕在空气中没有消散。 “我曾发过誓,定不会要我未来的妻承受如我母亲一般的忧愁和悲伤。那时候总是觉得,只要誓言发得够狠,那便一定可以遵守。可长大后才明白,一切不过都是说给自己听的慰藉罢了。” 夙平川的语气是如此郑重,眼中流露出的情绪之深更令她不敢承受。 她并不傻,听的出这话里话外的意思。而到了此时此刻,她也并不想装傻。 “其实我也......并没有怪你。”舔了舔嘴唇,肖南回嘿嘿笑了两声,“要么,你就当我还了债。当初在岭西的时候我还扒过你衣服呢,咱俩算是扯平了。” 一提到过去,夙平川的脸上闪现出短暂的暖色。 那是深秋的碧疆,他出征被俘、困在那茅草搭成的简易牢房里,嘴里塞着两个脏馒头,因为女子扒开他的衣襟而气红了眼眶。 她让他好好活着,说人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那句话他之后想了很久,支撑着他最终走出了碧疆。或许未来也会支撑他走到更远的地方。 所以人的记忆其实是会发生扭曲和改变的吧? 不然为何那明明是个寒冷饥饿的夜晚,他如今想起却觉得温暖而令人满足? 夙平川的目光落在女子手腕上那露出一半的铁环,那抹停在嘴角的笑终究还是慢慢淡了下去。 但是,她和他之间的回忆,可能也就只有这些了。从今往后、到老到死,他都只能靠着这些回忆过活度日。 那日父亲差人将他关在画居隔壁的院子、直到她离开府上才将他放出来时,他便知道:他和她之间的一切都不会有结果了。 便是今日他要与她见这最后一面,也是央求了外祖父帮衬,才得以出府来。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错过,却早已意识到自己错过了什么。 雷声隐隐从遥远的天边传来,同他沉重的心跳声混作一团,带着一种闷痛。 昔闻离别意,许做天涯客。 今知离别苦,难寻梦里人。 夙平川最后深望一眼那人的脸庞,一字一顿开口道。 “我娘说过,人这一辈子,总要有几句话是当真的,说过便不能轻易反悔。” 肖南回愕然,半晌张了张嘴。 “你要......同我说什么?” 同你说,我喜欢你。 同你说,我会好好待你,做我的妻可好? 但这些话他终究不能说出口,因为他终究不能做到。 夙平川拿起桌上的酒壶缓缓斟上两杯酒。 清澈的云叶鲜洒出几滴来,似乎是因为那捏酒杯的手指有些颤抖,又兴许只是因为那杯酒斟得太满。 “从今日起,夙平川同肖南回不会再私下相见。你若还是右将军,你我便并肩作战。你若入那宫墙之中,你我便遵君臣之礼。” 这是说给她的,也是说给他自己的。 语毕,他拿起其中一杯酒一饮而尽,放下酒杯的瞬间已然起身,视线却离开了她的脸,再没有勇气抬头多看一眼。 “以后莫要唤我平川了,像最初时那样,叫我左将军罢。” 他话音落地的那一瞬间,第一滴雨水也随之落在这片混沌的大地上。 然后是第二滴、第三滴......点落成线、线连成幕,雨水在转瞬间便密集起来、在天地间连成一片分不开的桥,诉说着百川之水都从天上来。 夙平川的话音已湮没在嘈嘈雨声中,说完那一句,他便转身急匆匆冲入雨幕之中。 马蹄声渐远,雷声又滚滚而来。 肖南回坐在亭子中央,呆呆望着那个背影离开的方向,许久才讷然起身。 吉祥在雨水中不安地刨着蹄子,她走上前牵住它,这才突然发现,马鞍上别着一支已经深绿的梅枝。 现在这个季节不会有梅花了,有的只是与普通草木无二的绿叶。 夙平川说过要亲自摘映水重楼给肖南回。 他永远记得自己的承诺。 可承诺许下的时候梅花已经落了,而等到来年梅花再开的时候,她已经不会在他身边了。 君心今犹在,付与百川流。 第131章 雨安 出了阙城畿辅一带一路向西不到百里,便是群山环抱、峦嶂叠翠的雨安县。 这场春末的雨来的很急,淅淅沥沥、忽大忽小、下了整整三日三夜后,才渐渐转为牛毛般的细雨。 这是雨安特有的天气,从每年入春到正式入冬,南来北往的那些含着水汽的云都会被困在这覆斗之地,久而久之,这里草木茂盛、森林如瀑、所见之飞鸟走兽无不珍奇,吐纳之间无不灵秀。 便是这样一块柔雨细风滋养的土地,如今却已凋敝成墟,昔日城郭绿苔遮蔽,已窥不见往日繁荣之一二。 雨安,寓为雨水丰沛、长治久安之地。 但自十数年前那场叛军厮杀染血过后,雨安郡已名存实亡,除了比别郡更加严密的驻军把守,便只留下那些四季连绵不绝的雨水、还在无声洗刷着浸透这片土地的血腥。 被雨水浸透的泥土再含不住更多的水,官道上积起浅浅的水洼,前行车马压过,那水洼便成了一道道泥沟,若非官道中掺了鹅卵砂石,恐怕后行的车轮便要深陷其中。 吉祥的脾气又变得糟糕起来。它讨厌蹄子陷在泥水中的感觉,这令它想起那年前往霍州路上的那场冰冷的春雨。 尽管前行的队伍中都是好马好车,雨水也令所有人都落下了些脚程。 四周的景致变得模糊起来,前方的天也自始至终的是一片望不到尽头的灰色。 而自从踏入雨安的第一晚,肖南回便从睡梦中被疼醒了。 起先她以为是梦魇,可喘上几口气后才发现,那疼痛非但没有消散,反而随着她的意识更加清晰明了。 她的两条腿像被人用木棒痛击过一样,双脚脚踝的关节疼得发冷,那片带着伤疤的皮肤看上去毫无异样,内里却翻搅着地折磨着她。 那是一种从骨头里透出来的痛。绵绵密密、趋附如影,白日行军尚且可以忍受,到了夜半无人的时候,便会愈发难以忍受,就连呼吸都会牵动。 那是在碧疆的时候留下的伤,郝白医好了她的筋骨,却医不好那些留在筋骨深处的痛。只要湿气弥漫,便会牵出旧伤。 肖南回明白,这痛可能会伴随她一生了。每到阴雨绵绵的季节,它便会找上她来。变相提醒她:那些飘荡在荒蛮之地上空的魂魄并非虚妄,埋于百万顷沙土之下的尸骨也永不会销蚀。 她终究还是被改变了。 无论是内心,还是身体。 从吉祥背上翻出一只半瘪的酒袋,几口黄酒下肚,腿上的疼这才退了些,她又昏昏沉沉地睡过去,次日破晓果然警醒差了些、待到许束那厮都站到跟前了才醒过来。 许束的靴子就踩在她的衣摆上,靴底还沾了些新鲜的马粪。 见肖南回抬眼看他,他做出一个故作惊讶的表情。 “欸,没瞧见肖参乘在此,实在是不好意思。” 肖南回顿了顿,微微曲起有些疼痛的右腿、猛地一使力,衣摆便从那只靴子下面抽了出来,一道褐色的印子从官服正中碾过。 好在这参乘的官服出于骑射奔波的考量,用的是深色耐磨的料子,不离近些倒也不算十分显眼。 随手掸了掸上面的泥,肖南回瞥一眼许束那冷嘲热讽的嘴脸,一声不吭地爬起身来。 若是以往,她定要使出扫膛铁腿、再追加一套拳法伺候这讨人嫌的臭小子,可今日许是她精神头差了些,突然就不想搭理对方了。 许束虽然讨厌,但也就仅仅只是讨厌罢了。比之那要人命的燕紫、阴魂不散的仆呼那、兵不血刃的白允那可真是......差的远了。 肖南回目不斜视地走到营地旁的小溪前,将那张由讥讽变为意外的脸晾在原地。 许束预想过很多种肖南回可能的反应,但唯独没有预想过眼下这一种。 他判断眼前的女人可能是在隐忍,于是牵着马也跟到了溪流旁。 肖南回蹲在溪流边洗漱,许束就放马在她的上游戏水。 她当做看不见,继续吭哧吭哧地洗着脸,依旧半句话也不想同对方多说。 又过了一会,许束的声音终于轻飘飘地落下。 “车右向来是勇力之士,听闻肖参乘之前受过髃刑,这肩臂恐怕是不中用了。既不能骑射,又如何担得起这位子呢?” 狗改不了吃屎,许束改不了犯贱。 一句总结性陈词突然飘过脑袋瓜,肖南回有点想笑,然后当真就笑了出来。 这一笑,彻底激怒了许束。 他挑了挑眉,眉角的那道疤跟着扬起,带着一股挑衅的意味。 “听闻前几日你在烜远王府又闹出了事端,害得王府二公子禁了足。原来焦松的事竟还没让你长记性,还是你那好义父攀上了旧情人后,已经不想管你、任你自生自灭了呢?” 许束从来知道如何刺痛肖南回的内心。 可这一次,他失算了。 肖南回面平如镜、心止如水,甚至还抽空走了个神、思索了一下那半袋子黄酒还够她饮上几日。 想她同许束斗了这么多年,竟在一夕之间便想明白了许多。 许束并不恨她,只是瞧不起她。 瞧不起她的出身、瞧不起她的官位、瞧不起她身为女子却要混在武行。 从前她会因为对方的寥寥数语而气急败坏,是因为她在心底觉得自己确实不如他,总是急于去证明什么。 而如今她已不需要那些,只一个眼神的交错她便明白,许束早已是她穿过三目关时、落在身后的一粒沙子罢了。 擦干净脸上的最后一滴水珠,肖南回准备转身离开。 许束还要再多说什么,女子突然望向他身后,作势行礼道。 “参见崔淑媛。” 许束果然浑身一僵,待他有些忐忑地转过身去,这才发现身后半个鬼影都没有。 常年以此招数捉弄肖南回的许束没有想到,自己有朝一日竟会被还治其人之身。他望着不远处女子已经上马离开的潇洒背影,一时竟有些愣怔。 她似乎同从前不大一样了,可又似乎还是老样子。 真是令人恼火的一天。 队伍再次启程时,左参乘的脸色依旧难看,右参乘却明快了不少,甚至哼起一支小曲。 曲调是她最经常哼起的玄门岭一带的民歌,偏生她只记得一句,便反复来反复去地哼着,直将许束烦得拍马远离。 午时初刻,行进的队伍终于抵达雨安旧城。 帝王落脚的地方并不在雨安郡城之中,而是选在新建的羽林别苑。此处曾是昔日岳泽军的军营所在,一应建制规划都与军中营地相似,只修葺了几座亭台楼阁、添了些花草山石缓和其冷硬的氛围。 这样的地方,便是对比焦松行宫也多有不足。而肖南回并不认为这一切是因为安排春猎的官员准备不周的缘故。 直到真的踏入羽林别苑的地界,她才真的明白王驾落脚此处的缘故。 羽林别苑并无明显围墙边界,因此占地甚广,光是周围散落的据点营地便有十数处之多,其攻防设施因常年驻守重兵而甚是牢靠,点连成线、线连成面,便是一道无形的围墙,远比目标明显的旧城墙坚固的多。 除此之外,别苑选址也可谓是占尽地利之便。雨安本就三面环山、易守难攻,羽林别苑所在之处地势又最是复杂,偏偏占尽溪流上游、拥有良田万顷,不仅垄断了整个雨安一带的水源安全,还可自给自足丰年足月。 这一切都依仗当年岳泽军的选址。 天成四军各有所长,肃北善骑、光要善甲、雁翅善刀、黑羽善射。而曾经的天成原本是有第五军的。 岳泽二字足以概括这支曾经的隐秘军队,起战时善勘山河地脉、选址天险关要作为据点,休战时则善兴水利土木、可以朝夕之间起城池产粮草,是一支人数不多却至关重要的队伍。 然而这样一支军队,却在当年白氏叛乱之时悉数沦为草寇,曾经带着无上荣光的“岳泽”二字也至此蒙上灰尘。 第二日傍晚时分,春猎的队伍正式抵达别苑中心地带。 雨水绵绵,天色阴沉,黄昏时便已不见天光,别苑特有的石头墙被晦暗磨去了棱角,变得如同远山一般模糊暧昧。 赶路大半日,肖南回的腿又开始隐隐作痛。她如今有些摸清了这疼痛袭来的规律,大抵是白日好些、夜晚加重,逢阴雨天气便发作得厉害。 入门阙的时候,所有人按规矩必须下马。 下马的时候,不听使唤的脚踝令她踉跄了一下。她赶紧偷偷四处张望,见似乎无人注意到自己才微微松口气。 参乘下马险些摔倒,这等丢脸的事要是传回军中,她便是哪个营也待不下去了。 然而就在她调整好姿态的下一瞬,那人的声音便在身后响起。 “雨天路滑,肖参乘的靴子不大顶用的样子。晚些时候来帐里换一双罢。” 她调整好姿势转过头去,便看见他已离开马车坐上步辇、同崔星遥一起走远的背影。 她眨眨眼,实在搞不清对方是真的要她去换靴子,还是只是打趣了她一句。 她想追上去为自己找补两句,抬脚便踩进一滩稀泥,转头又对上丁未翔那无所不在的目光,心烦之下最终只得作罢。 沾了泥的靴子变得很重,没走一步都坠得腿更痛。 或许老天都在提醒她,记得自己站在泥水中的命运,莫要贪图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肖南回狠狠剁了两下脚,那滩烂泥却像长在她脚上一样浑然不动。她怒从中来,不等许束凑上来奚落,干脆解了绑腿、将那只靴子一股脑地拽了下来,不管许束那不加掩饰的目光,赤着一只脚一瘸一拐地向前走去。 文臣武将加在一起不到百人,大都轻装简行、无人敢在此时撑排场,可肖南回留意过这长长的车队,除去王驾四周的布排,随行的车马却似乎有千百之多。 先前驻站休整的时候,那些人也似乎从不走出马车,一直到了雨安县,又一起消失在羽林别苑外之中。 羽林别苑一眼望不到尽头,像是一块口深不见底的布袋子,不论多少人进入其中,都能转瞬间隐去踪迹。 别苑各院形制如同“回”字,无正厢之别、无前后左右之分,无数个“回”字院又以“品”字型相接,四方通达、又相互遮应。 随行的文臣武将及随从相关被分散在别苑各处,由亲疏、文武、官阶、于春猎中所扮演的角色等作为划分原则,数十内侍带领数百宫人分头行动,足足花了两三个时辰才将这一众人等安排妥当。 院子里最后一盏烛火熄灭的时候,已是子夜时分。 换了一双轻软布鞋,肖南回摸黑出了院子。 临出发前一晚,她回府特意路经黑羽营暗营的时候,果然遇到了鹿松平。 春猎之行,鹿松平作为黑羽营校尉,必定会负责行进队伍以及雨安别苑的安全问题,而她若想知道随行队伍中有没有那个人,最好的接触对象就是鹿松平。 鹿松平不是个好糊弄的对象,她本已做好了十足的准备去应对,对方却几乎没说上几句便告知了她想要的答案。 是的,宗颢会随王驾车队一同前往雨安。 得知那消息的一一刻,肖南回心底突然生出一种预感。 她一直以来追寻的那个答案,就要在雨安有个了结了。 出发后她一路上都在寻找机会。白日里她身为参乘不宜离开王驾附近太久,只得先寻机会在各路车马的车辙上用白灰做了印记,等到入驻别苑、夜深人静后再溜出去。 拖着有些疼痛的双腿,肖南回勉强翻出青苔滑腻的院墙。她摸索着先前留下标记的车辙印记“挨门挨户”地去找,希望能在天亮前找到宗颢所在的院子。 夜晚的雨安空气中有种奇妙的味道,像是混合了上百种花果的香气,又掺杂了无数死亡昆虫草木的腐朽味道。 肖南回的鼻子又开始有些痒痒,她将颈巾拉高些遮住口鼻,沿着遍布青苔、滑溜溜的石阶向远处摸去。 阴雨天下,月隐星稀,那些古老石头房子随着温度的降低而变得冰冷,羽林别苑之中起了雾气。 此处地势平坦略有起伏,雾气游走之间令人恍然不知身在何处,就连四周的石头院墙也都一模一样、分不出个前后左右。 肖南回又探了半柱香的时间便不敢再走,心下不禁暗叹岳泽布阵之高明。莫说她眼下害怕暴露没有点灯,就算提了灯,恐怕在这迷魂阵当中也讨不了什么好处。 就在她要转身沿着来时的路打道回府的时候,一阵响动在她右前方不远处的那团雾气中传来。 肖南回有些紧张,担心自己“夜游”一事教人发觉。 可细细一分辨,那响动又有些不同寻常,前后一共四下、都是同样轻重,不像人走动发出的声响,倒像是牛马之类的四蹄牲畜移动的声音。 是哪位将军的坐骑没拴好跑出来了吗? 牺牲了睡觉的时间、又拖着两条病腿,肖南回其实并不想管这档子闲事。 但转而想到若是吉祥跑丢了,她恐怕要担心得坐不住,于是又调转方向、向着声响的方向而去。 走了数十步,眼前的雾稀薄了些,露出一小块柔软的草甸来。 几个约莫半腰来高的影子在其上踱着步,偶尔夹杂着几声鼻息。 是鹿群。 肖南回松了口气。 可紧接着,她意识到什么,有些不可思议地顺着鹿群的方向朝前望去。 鹿群正中,站着一个人。 他依旧是那身褐衣,因为立在那里一动不动的缘故,好似一棵枯败的老木,与那些不知生长了几百年的古树融为了一体。 两只身体雪白、冠羽赤红色的凤鸟正立在他肩上,他手中抱着两捆青麦,几只幼鹿争相抢着吃食、欢快地摇着尾巴。 好一副饲羽放鹿图。 谁又能想的到:眼前的人会是昔日先帝身边手段狠辣的影子侍卫呢? 第132章 天绶 习武者,大都周身自带迫人之感。 其一杀数人者,眉眼带煞。其二杀百人者,百步之外不敢近身矣。 其三有武集大成者,杀气内敛,气质与常人无异,却能在顷刻间教人毙命。 宗颢无疑属于那第三类。 就像此刻,肖南回完全感受不到那日她在烜远王府后院所感受到的那股杀气,仿佛眼前站着的就是一名普通老者。他看上去那么衰老而脆弱却又平和而无害,就连最胆小的幼鹿、最难给予信任的凤鸟都愿意与他亲近。 肖南回向前迈了一步,靴底压断新草柔软的腰身、发出细微的咯吱声。 那几只幼鹿惊觉,立起耳朵、竖起脑袋,转身逃入漆黑的灌木从中,那两只凤鸟也振羽而飞,两个白点转瞬便被夜色吞没。 “鸟兽皆有灵,肖姑娘可也以为如此?” 他说话的时候并没有转身,却已识得来人的身份。 左找右找你不出现,偏偏我要走的时候你就冒出头来。 肖南回有些进退两难,但几乎很快便决定收起自己打了无数版本的腹稿,单刀直入、开门见山地问出那个问题。 毕竟他既已知她身份,如若当年那件事真的同他有关,对方又岂会不知她为何而来。 “扰了先生清静,还请先生见谅。”肖南回恭谨行礼,姿态放得很低,“晚辈有一事不解,想在先生这里寻个答案。” 宗颢不语,只低头将散落的青麦一一拾起。 他佝偻着身子、动作也有些滞缓,手在地上摸索一阵才拾起一小束。 那青麦是新出的、又细又软,混在草甸间,便是在白日里也不好一根一根挑出来的。 这可是要捡到猴年马月去呢? 肖南回叹口气,下意识上前帮手,拾了几根才发现,老者正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她有些尴尬地顿了顿,还是将手中的那一小捆青麦交到对方手上。 “这黑,我怕先生眼神不够用......” 她话说到一半,突然觉得欠妥,又赶紧收住话头,有些手足无措地立在那里。 半晌,宗颢突然咧嘴笑了笑。 这是他这么久以来,第一次露出这种表情。 但那笑转瞬即逝,随即变成一种略带嘲讽、又讳莫如深的样子。 “原来,这便是你能在他身边的缘故。” 肖南回以为自己听错了,待要再追问些什么的时候,对方却先她一步开口。 “我问你一个问题,你若答的出,我便回答你的问题。若是答不出,你便永远不得再问。” 肖南回沉吟片刻,觉得自己并没有什么讨价还价的余地,于是点点头。 “好。” “麦青脆嫩,苹草干涩,这原野之中的鹿群今夜尝过麦青的滋味,可还会为苹草多停留半刻?” 这问题问的古怪,肖南回却在认真思考,半晌坚定道。 “会。” 老者目光如炬,声音沉稳。 “为何?” “因为鹿群有求生的本能。荒原之中,麦青寥寥,苹草却众多。麦青味好,苹草却能果腹。便是一日不食、两日不食,到了三日,也会为苹草驻足。” 宗颢点点头,眼神中却无半分赞许之意。 “姑娘所言甚是通透,只望今后也当如今夜这般警醒。” 对方话里有话,肖南回却不想深究。 “虽然不知先生言下何意,但我自幼习武,而习武之人向来警醒。这点先生最清楚不过。” 面对她的“反击”,对方倒是没有太多不悦的神色,甚至语气中多了些无悲无喜的慈悲。 “身在局外时的警醒,身在局中便难维系。苹草之于鹿群而言,不过是因老夫的出现而带来的一场虚妄罢了,久久不忘便是泥潭深陷。正如有些人对于姑娘而言,也只是因缘际会下的一场大梦,耽于其中便是作茧自缚。你可知晓?” 如果说先前还有些云里雾里,听到对方的这番话,肖南回便有些明白了。 宗颢说的“有些人”,或许是指皇帝。 可不知为何,意识到这一点的那一刻,她并没有太多的抵触或是害怕。 相反,她还有些想乐。 想她一介孤女出身、无官无名,竟能让宗颢这般人物对自己说出这番话,或许她的存在感并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低。 “先生的话,我记下了。现在换我问先生。”她顿了顿,尽量平静道,“敢问先生手中经幡上的带子......是何来历?” 宗颢的神情变了,他仍在细细梳理着手中的麦草,整个人却仿佛那日出现在王府后院时那般、令人不敢靠近。 就在肖南回以为,自己不会得到想要的答案时,对方终于开口了。 “这不是普通带子,而是古时卜筮天相一派用来记载预言的织锦。经天纬地,天机化作经纬二线编织成锦,留作他日应验之考,非其宗族中人不得解读。而其中最重要的一则预言会被系在国玺之上,名唤天绶。”他停顿片刻,声音渐渐沉下来,“老夫行走半生,天下预言,尽收于此。唯有一条,不知所踪。” 肖南回的心咯噔一声重重跳了跳。 她觉得她知道那一条织锦在哪了。 勉强稳住心神,她尽量不暴露自己当下的情绪、又追问道。 “先生为何要收尽这天下预言?” 这一回,对方没有正面回答她。 “这是第二个问题了。” 宗颢的目光透过深沉的夜色向她投来,带着无法令人抗拒的压迫感。 但肖南回没有退缩。她突然有了一种不怕死的劲头。 那个答案可能就在她面前了,她不能退缩。因为这一退,她便可能悔恨余生。 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她轻声道。 “先生刚刚也问了我两个问题。” 空气有一瞬间的凝滞,晚风在这一刻停歇,夜枭敛羽、虫鸣屏息。 半晌,对方终于轻笑一声。那笑声空洞乏力,在没有边际的雾气中弥漫消散着。 “因为这世间本无预言,有的只是虚妄无常与人心之丑恶。” 肖南回握紧掌心中沁出汗来。 “既是妄言,何必顾及?待时机到了,妄言自破。” “预言道,山中有猛虎,群情慑然,为防虎患,彻夜击铁做杵,金鸣声敲山震虎,虎入村中食人。敢问姑娘,究竟是预言成谶、还是预言指引一切走向了其将发展的方向呢?” 肖南回哑然。 这是一道无解的问题。无人能给出答案,无人能证实答案。 “姑娘不答,那老夫就再多一问。你对这带子如此感兴趣,可是曾经在哪里见过?” 来了。 她惧怕的东西,还是来了。 肖南回轻轻摇头,将在内心排练过无数次的话说出口来。 “未曾。那日在王府接受赐福时,是第一次见呢。” 她不善说谎,几乎是说完的一瞬间心便加速跳动起来。 他蹒跚着又向她走近几步,几分月光照在他银色的发须之上,晕出一片惨白的光。 “赐福礼不过一个起落的功夫,肖姑娘倒是记得清楚。” 听闻武功造诣达到一定高度的人,可以十几步开外的地方听见一个人的心跳声、看清一个人瞳孔的缩放,更可依此来判断一个人十分说谎、是否慌张。 宗颢的脚步停住了,随即,整个人周身的气场变得不同起来。 空气中像是由他为圆心,张开了一张无形的网,而她就在这张网之下,即将无从遁形、无处可逃。 额角的汗滑下,她不敢去擦。莫说她现在只有靴筒里的一把匕首,便是平弦仍在,她也不是眼前人的对手。 她不该估计自己有几分胜算,而该估计自己有几分活命的机会。 她该开口说点什么,可那股迫人的压力令她的嘴仿佛被粘上了一般、怎么也张不开。 咳。 一声咳嗽从两人身后的雾气中传来,带着几分不加掩饰的疲惫。 “肖参乘。” 听闻那三个字,肖南回狂跳不止的心、突然就平静下来。 随之,那股骇人的杀气也消失不见,通通回到了那具苍老的身体当中、难觅踪迹。 “教你来院中换靴,为何不来?” 他的声音又近了些,因为不是习武之人,就连脚步一深一浅地起落都听得一清二楚。 宗颢再如何怀疑她,总不至于当着皇帝的面让她血溅当场吧? 肖南回终于慢慢将视线移开,转过头去的瞬间,她便见到那人穿过雾气向她走来。 他似乎是临时起意、出来的匆忙,披风下隐约只着了中衣,冠也没有戴。 “臣参见陛下,不知陛下在此,多有冒犯。臣也是夜长梦多睡不着出来闲逛,不想竟在此处碰上......” 她说到一半,正用余光瞥向一旁,却突然发现周围早已光秃秃一片、哪里还有那褐衣老者的影子? 人呢? “怎么。此处方才还有别人?” 这么说,她同宗颢方才的那番话,他是没听到了? “没、没有。”她下意识便想否认,“就臣一个人。臣是说,没想到竟会在此处碰上陛下。” 她如今这灵机应变的能力大有长进,竟能将这胡话扯得这样圆满。 “肖卿说谎的样子,甚是蹩脚。” 这人,怎么净拆她的台。 肖南回脸色滞了滞,嘴角也塌了下去。 “是宗先生,不知怎的,突然就又不见了。” 夙未嘴角微微勾起,竟有几分嘲讽的意味。 “他欠了债,自然没脸见孤。” 言罢,他便转身离开,肖南回见状连忙跟了上去。 她可不想留在原地等着宗颢去而复返。 再次踏上湿滑的石阶,方才的雾气似乎也稀薄了些。各院院墙点缀这檐角的琉璃灯,在四周晕出一团一团的光斑来。 夙未在前,她在后。他走得不快,她也不敢越过前行。 他对这里的布局似乎很熟悉,遇到岔路几乎毫不犹豫、便能择路而行。 她有些好奇。 “陛下先前来过这里?” “没有。” “那这路......怎么这样熟悉?” “走过一遍,自然记得。” 走过一遍就能记得?肖南回有些咂舌,即使说这话的是眼前这人,也教她从心底又生出几分不信来。 “这里的石墙石阶都是一副模样,院落规制也都一般大小,陛下又是如何分辨的?” “观察。”他顿了顿,突然停住脚步转过身来,“即便是同一样的事物,仔细观察便会发现,它每日每夜、每时每刻、哪怕下一个瞬间,都是不同的。” 他这突然地一停,她便有些脚下慌乱。 已被水汽打湿的鞋底湿滑不堪、加上她那今夜不大中用的腿,竟让向来下盘稳健的她一个踉跄、栽在那人背上。 她的手下意识地一抓,正好抓在他的腰带上。而还没等她从这令人尴尬的姿势上回过神,那人的声音又好死不死地响了起来。 “就拿肖参乘来说,今晚许是吃了半斤切饼、饮了二两黄酒。” 意识到对方话里意味,肖南回老脸一红,连忙捂着嘴直起身子来,对方却是一副无事发生的样子指了指正对的院子。 “到了。” 她顾不得多看上两眼,连忙行了个礼。 “夜已深,臣就先退下了。” 说完,她不敢看那人脸色,火急火燎地快走几步到那院门前用力一推。 欸?怎么推不动? 她离开的时候发觉那院墙太过湿滑、明明留了门的,难不成是哪个起夜的不长眼将这门又给锁上了? 输什么也不能输气势。肖南回转头露出一个“尽在掌握”的微笑,随即提起一口气走到一旁,撸胳膊挽袖子准备开始爬墙。 “你就这么迫不及待,要爬孤的墙头么?” 肖南回的动作停住,浑身僵硬地收回已经抬到一半的腿。 咽了咽口水,她仔细瞅了瞅那院门和院墙。 这院子同她住的院子一模一样,可墙上没有她离开时做的标记。 这确实不是她的院子。 这当然不是她的院子,因为这是他住的地方。 原来皇帝住的院子从外面看也同其他院落没有分别,如此这般,若是真有人想要行刺杀之举,恐怕也不是易事。 只是......这么大个院子,里面究竟住了几个人呢? 从前他住的地方只有丁未翔和单将飞,可如今这身边多了一位美人相伴,不好说是不是会相伴长夜呢? 这问题一冒头,瞬间便止不住地又生出好些问题来。 他们是睡在两间屋子里还是一间屋子里呢?是睡在两张床上还是一张床上呢?是会睡觉呢还是...... 肖南回打了个嗝。 消化不良的切饼混合着黄酒的味道冲出鼻腔,令她自己都嫌弃自己。 就这么一瞬间,她身上一直绷着的劲突然卸下来,大腿外侧连着膝盖一起不听使唤地抖起来。 几口黄酒再压不住,那股子透骨的疼终于翻腾上来。 她疼得厉害,偏生还要忍着、做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她可不能让那崔星遥隔着墙看了笑话,说她混过三个大营,却是个连站都站不稳的软脚虾。 “陛下的院子里想必还有旁人等着。良辰美景在前,臣就不叨扰了......” “院中有何人?又有何良辰美景?” 这死皇帝明知故问,难道还要她厚着脸皮说出“春宵一刻值千金”的违心话? 吭哧了一会,还没等她想好怎么接这令人难堪的话茬,对方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墙都爬过了,现在想走,有些晚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伪)高能,说到做到。 第133章 温存 雨安没有风,风到了这里便平缓下来,化作一声声叹息消散在雨雾之中。 没有风,便送不走那些挤出雨水的云团。 细雨夹杂在雾气在这里越积越多、越积越浓,直到将一切都吞没在虚无之中。 自古以来,爱侍弄花草的人都愿意定居在雨安,无数奇珍异草的种子在这里落地生根,哪怕是最娇弱的花朵、最细软的兰草,也能被这里的水土轻柔地对待。 晨起时,花客们会坐在院子里沏上一壶新茶,边嗅茶香,边听雾气凝结成的水珠低落叶尖的声音。 若有一处院子当中没有花朵,那一定不是雨安的院子。 可眼下这处院子,偏偏就是如此。 这里没有一朵花、一棵树、一座假山、一处造景,只有无处不在的石子和无边无尽的竹海。 肖南回知道为什么。 石子细碎于足下,竹叶粗糙沙沙作响,便是再细小的动作、再轻微的一阵扰动,也难逃顶尖弓箭手的耳朵。 肖南回望着这光秃秃、空落落的院子,百思不得其解那传说中的黑羽暗卫究竟都藏身在何处,此时此刻又是否正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和皇帝,并打算这一夜就这么看下去。 她站在古旧石壁前,廊间烛火将她的影子投在带有曼陀罗枝蔓的珠帘上,毫无真实感。 她仍不能接受自己竟然真的进了这院子的事实。 她只记得他们两个僵持在院门口,然后对方说了些什么夜已深,各院都有禁制,出来容易回去难之类的冠冕堂皇的话,她还没来得及给出个有力驳斥的理由,便被对方牵着进了门。 她这双手,可是能拽得动一头犁地黄牛、两匹好战烈马、三五穿甲勇士的手,就这么被他轻轻一牵,随意带去哪里都由不得她的样子。 她不愿意承认自己的柔顺,拼命说服自己,只是腿疼得厉害,不想再翻墙罢了。 可如今站在了他入寝的屋子前,她才觉得:她还是应该回去翻墙的。 “你还要在那里站多久?” 她懵懵登登地抬头,正对上他有些不满的眼神。 紧接着,手上传来一股拉力。 就这么轻轻一拽,她往前跨了一步、迈进了那间屋子。 屋子里没有人,既没有丁未翔,也没有崔星遥。 肖南回重重松了一口气。 如今已是深春,晚间若是无风便连厚些的被子也盖不住,可这间屋子却有一丝阴气,大抵是因为那石头垒成的四壁吸收了太多无法消解的阴寒湿气。 曼陀罗缠枝状的宫灯光亮微弱而暧昧,像是龙宫里的夜明珠,只照亮了四角生着的铜丝炭盆,让人有种这房间在黑暗中无限延伸变大的感觉。炭盆散发的热度同四周湿冷的阴气交替涌来,教人平白升起一种躁动不安来。 先前在外的一番走动,肖南回那双薄底的软鞋已经湿透了,身上的衣服也因为细雨而半潮半干。先前没什么感觉,如今四周温度升起来便觉得周身都湿腻难受起来,恨不能立刻脱个痛快。 她是如此想的,这屋子的主人也是如此想的。 她一个愣神的功夫,那人已经除了鞋靴、解了腰带、宽了外裳、散了长发,一口气吹熄了最大的两盏宫灯。 肖南回大惊失色。 “陛、陛下......”她有些结巴地嗫嚅着,“不是说好了,只是换双靴子......” “什么靴子?” 对方失起忆来。 “就、就湿了的靴子。” “嗯?”他轻轻从鼻间哼出一个音,意味深长地将它拉长,“孤觉得,你似乎不只是湿了一双靴子。” 这话听着,怎么有点无赖的意味? 湿了鞋还可以换一双,湿了衣服难道要在这里换衣服不成吗? 她的脚趾不自觉地蜷缩、在鞋底上抓出一滩水来,抬眼怯怯地望了望那道珠帘后的人影。 昏暗的光线下,那张平日里寡淡到毫无□□色彩的脸,突然便活色生香起来。他坐在那张过于宽敞的床榻前,慵懒地向她招了招手。 “近前来。” 肖南回没动,口中却不自觉地吞了吞口水。 她觉得自己像是闯入了怪奇小说中的穷书生,如今正对着一只化了人形的什么精怪,内心经受着理智与欲望的天人交战。 那“精怪”见她不为所动,突然便从床上站了起来向她走来。 这一下,才真教肖南回如临大敌。 这是什么精怪,竟能修出半妖半仙的气质来? 他除了冠、散了发,看起来比平日里还要年轻许多的样子。他披着那件朴素到毫无装饰的丝麻中衣,赤着脚向她走来,像是化作了深山云深处的采药少年,平日里总带着几分久不见人的疏离和悠然,一闻人声眼底便又透出些炽热的光来。 墨玉珠帘被撩动,发出细碎的敲击声。 她挪着自己的脚后跟,想要远离这令自己心摇摇如悬旌的人。 可还没等她在地上踩出几个后退的湿脚印来,他已经到了她面前。 “原来是不愿自己走过去么?” 什么?她不愿什么? 肖南回的思绪断在这一刻,下一瞬他一手揽上她的腰窝、一手横在她腿弯前,再往上一用力,她整个人便跌在他的怀抱里。 清冷的味道,温暖的身体。 一瞬间,她仿佛回到了那一夜的雪迷殿。 他转身,雕花宫灯映出的光影便在她头顶旋转、绽放,像是那一夜雪迷殿上盛开的兰花。 她开始变得有些熟悉这个感觉。 熟悉之后,便又生出依恋来。 几步之后,他便将她放在床上。 她还有些晕晕乎乎,可屁股一挨到床瞬间便清醒了几分,顾不得姿势难看,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就要翻下床去。 见她一副“壮士断腕、烈女投江”的架势,床上的男子没有阻拦,只伸出两根手指,准确无误地捏住了她后腰草草系着的结扣。 一阵布料摩擦的声响,肖南回只觉得腰间一松,随即那件湿哒哒地外衣便不受控制地坠落在地上,只剩两根摇摇欲坠的系带还在帮她维持着最后一件里衣。 “你是想就这么出去,赌一赌这三更半夜是否会有人起夜撞见什么奇怪的景象。还是乖乖回到这张床上,让孤看一看你的腿。” 论手法之不要脸,她向来是比不过这人的。 她的两只爪子和一条腿已经踏在了地上,只还有半条腿还搭在床上,只凭多年锻炼的一副好身体在地面和床榻间维持着这诡异的平衡。她感觉自己好像一只踩球踩歪了的石狮子,姿态不雅、又动弹不得。 终于,一只手扶上她的后腰,大发慈悲地将她捞回了床上。 她不敢抬头看他,只搜肠刮肚地想着于方寸之地制敌却不伤敌的方法。可还没等她摆出什么高明的阵法来,对方的声音便悠悠响起。 “肖卿再动,孤便当你是在学那春宫本上欲拒还迎的小把戏。” 说话间,他的手已握住了她的小腿。 她本能地挣了两下,对方指下微微用力,她便疼地浑身一抖。 饶是如此,她也没有发出一点声响,腿上别着一股劲,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同他对峙着,也不知是在坚持些什么。 他终究还是不忍心,松了力道。 “这么个疼法,光喝酒可是不管用的。” 腿上的压迫感一离开,肖南回便半张身子都瘫软下来。 那人似乎暂且饶过了她,拿过一旁的紫陶手炉,将上面一直温着的瓷钵扭开,用指腹晕开一团莹白的药膏。 她趁着这空档喘口气、终于缓过神来,突然觉得有些丢脸。 她以为自己一路上掩藏地还不错,骗得过敌人也骗得过自己人。至少宗颢没有察觉,肖准也没有察觉。 “陛下是怎么知道......” 她话说了一半,便被腿上传来的感觉打断了。 他的手方才离开暖炉,带着些烫人的温度,沾了药膏贴在她脚踝的皮肤上,有种熨帖的舒服。 “郝白医术是不错的,但到底还是年轻些,只知医症,不知医人。伏骨针用的出神入化,却连一剂驱寒固本的药都没给你用过。” 伏骨针? 肖南回愕然。他怎么会知道郝白医她腿的事?其中细节甚至比她还清楚? 眼前浮现出当日那赤脚郎中一副受尽委屈、有苦说不出的样子,她突然明白过来。 难道说...... “当时郝白会出现在碧疆,是你的意思?” “孤去了也没用,不如让他走一趟。”他半低垂的眉眼近在咫尺,倒是一片坦然,“伏骨针性寒,多多少少也会加剧骨痛。但不用伏骨针,你这腿八成是会废了。” 在霍州的时候,她记得郝白是如何处置那偷走伏骨针的家贼的。那般珍贵的东西,他竟舍得用在自己身上,想来也是迫于某人的淫威。 比起不能走、不能跑、不能跳,她突然觉得这种痛没那么难以忍受了。 “反正下雨天才会疼,倒也不算太坏。” 她咧嘴笑了笑,对面人的表情却淡了下去。 “你倒是能忍。孤废了你的手臂,你也是这样忍过来的吗” 肖南回的笑僵在脸上,视线也不自觉地挪开。 她不知对方好端端地为何突然提起之前的糟心事,又进而发现不过短短数月,她竟然已经将那件事带来的疼痛淡忘了。 她不该这样的。她不能这样。 “靴子的事确实只是借口,不过是想让你睡得踏实些罢了。” 双腿上的隐痛因那份温热而渐渐平缓,肖南回的心跳也随之慢了下来,眼眶却不由自主地酸涩起来。 过往无数个岁岁年年、伤痛折磨、寒冷侵袭的深夜里,她也不是没有幻想过拥有一寸可以依偎的温存。 但她从来也只是想想罢了。 不要奢求太多,是她快乐的法则。一旦打破这个法则,她便会坠入渴求而不得的深渊,永世不得翻身。 宗颢的话就在耳边回响。 可她已经听不进去了。她此刻已在深渊。 不敢让眼前的人察觉自己的情绪,她强忍了一会鼻酸,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随即,她缩了缩身子,整个人便靠在了他怀里。 又不知过了多久,他的手轻轻抚在她的背上。 “睡吧,睡着了就不疼了。” 轻轻合上眼的那一刻,她忍了很久的泪,还是落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你们猜,这章为什么字数这么少?而且逻辑狗屁不通? 第134章 夜话 自古文人墨客都喜欢描绘时间流逝的声音,草枯荣、月盈缺、雁字南去、大江东流。 这些词句,肖南回以前从未放在心上过。 但此时此刻,她突然觉得那些柔软细腻的词句是那样的生动与贴切。 大半个时辰过去了,窗外的月光已从清辉转为余晕,她一直睁着眼、几乎一动未动。 她侧卧在织有满地云纹的偌大床榻上,视线的近处是他微微起伏的胸口,远处是边际模糊的黑暗。耳边是他清浅的呼吸,夹杂着房间中炭盆燃烧的哔啵声,反而将夜衬托得很静、很长。 如果时间的流逝真的有声响,那一定便是如此了。 压在身下的手臂有些酸麻,她也不敢动。她束发的簪子不知去了哪里,散了的发尾同那人散落枕边的青丝纠缠在一起,有种分也分不开、理也理不清的感觉。 皮肤上传来的热度有种令人心安的力量,随着腿上的疼痛感渐渐退去,从阙城出发后的疲惫感又涌上来。 但她却根本睡不着。 她不困。她不想闭上眼睛。她不愿意浪费躺在他身边的一时一刻。哪怕一个瞬间,也不想错过。 可惜他睡觉的样子实在太过端正,常人即便是清醒着也很难维持这个姿势这么久。 怎么会有人连睡觉都是一副挑不出错来的样子? 肖南回眯起眼又仔细打量了一番,终于在他的额角发现了一根偷跑出来的发丝。 悄悄腾出一只手来,她的手指蠢蠢欲动地靠近,方才要碰到那根头发的时候,那人却突然开了口。 “不睡么?” 她吓了一跳,拿出了平生最快的速度将手抽了回来,又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将手藏到脑袋下面。 她不知道他什么时候醒的,甚至不确定方才他是不是睡着了。 忐忑观察了一会,她还是老实答道。 “睡不着。” 他似乎在黑暗中笑了笑,声音很轻。 “两个时辰过后,想睡便没那么容易了。” 两个时辰后,天一亮,天子囿开,春猎便要正式开始了。而依照皇家制度,春猎一旦开始,便要持续两天一夜,负责围猎的驺虞会彻夜驱赶囿中猎物,并于次日太阳下山前清点各方所获,胜者可得帝王亲赏,光是赏金便是实打实的金子。 欸,多好的赚钱机会,她此时本应该好好养精蓄锐、明天多猎几只獐子,而不是在这里耽于美色、虚耗时光。 她挤出一个笑,笑中有几分勉强。 “没事,我不困。” “是么?”那人语气似乎有些真实的疑惑,随即又沉吟一番,“肖卿精力如此旺盛,只是睡觉确实有些可惜。” 嗯? 肖南回的脑海中突然出现了奇怪的画面,她一边暗骂姚易那色胚从小便给她些春宫□□荼毒她的思想,一边拼命回想白日里许束那张欠揍的脸和他那匹非常能拉屎的马。 终于,她狂跳的心平复了下来,就差念上一句佛号来终结杂念。 那人见她许久没有回话,又开口问道。 “怎么,不愿同孤秉烛夜谈么?” 原来......只是聊天。 肖南回尴尬地往被子里缩了缩。 他撑起一条胳膊、手指轻轻支在额角,半垂下眼帘看着她。 “还是......你是想做点别的?” 不!当然不是! 她瞬间陷入一种慌不择路的状态,眼神瞥过落在那人手腕上的东西,终于抓住救命稻草一般飞快开口道。 “那个、陛下手上的佛珠是何来历?” 她太着急了,以至于语气急促而奔放,哪里像是在同皇帝讲话? 她还叫他陛下,但他们之间的君臣之礼早就被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空气中安静了一会,他的声音才响起。 “你可知一空师承何人?” 肖南回摇摇头,面露疑惑。 “他还有师父?不是传闻他是从泊玉海中踏水而来的奇人么?” 夙未嘴角勾起嘲讽的弧度。 脑海中闪过那和尚要香火钱时卖力的样子,再看看眼前女子认真中透出几分单纯的脸,他还是决定将那和尚为自己“树碑立传、贴金塑身”的恶劣行径先放一放。 “一空师承无皿,而无皿曾是孤的老师。真要论起来,一空与孤算是佛门中的师兄弟。无皿大师圆寂前赠与孤十八颗舍利子,分别来自十八名得道高僧,加上他圆寂后的三枚,总共是二十一枚佛骨舍利。” 她没想到他会答她,更没想过会答得如此之细。 那串舍利子一看便珍贵非常,来历必然不同凡响。而先前在别梦窟的遭遇也使得她隐隐猜测,那佛珠对于他而言的意义。 只是...... “为何......要送舍利子呢?” 他停顿了片刻,不答反问。 “依你推断,这佛珠有何用意?” 咽了咽口水,她老老实实回道:“其实,我先前一直以为、以为陛下是活佛转世......”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整张脸深深埋了下去,只露出个头顶。 他盯着那新长出几簇杂毛的头顶瞧了一会,突然笑出了声。 他很少笑,笑出声更是少之又少。 她被他笑毛了,有些忐忑又有些恼怒。 “有、有甚好笑?” 他终于收了笑,但尾音仍带一点笑意。 “经历过别梦窟里的事,是佛是魔,孤以为你应该早有定论了。” 见到他那般模样仍没有逃开的人,除了无皿,她便是唯一一个了。 “当时的陛下不是陛下。” 她语气还带了几分自说自话的固执,神情却是认真的。 她总是这样,认定的事便很难回头。 可他偏偏忍不住要去试探。 试探她的心是否坚固。 “你怎知,那时的孤不是孤本来的样子呢?”他的声音恢复了冷静自持,像是言语中所提及的人并不是自己一般,“无皿是云游僧,入灭前行走天下,除一只铜碗外,身边再无他物。他本已身在世外,竟能费尽心思、苦苦求索、最终凑出这一串佛珠,你以为仅仅只是为了成全与孤的师徒情谊吗?” 肖南回哑然。 所以,是为了什么呢? 她不是没有猜测过那串佛珠的真实用意。大抵是因为那佛珠中蕴含的某种佛法与他血脉中的力量相制衡,才能在他失控时起到压制的作用。如果那日在别梦窟中,她最终没能将这佛珠戴回他的手上,后果又会是如何? 那一颗颗舍利子已磨得圆润,是经年累积岁月留下的痕迹,暗藏着不可分割、出生入死的契约。 可如果,它的主人戴上它时并非出于己愿呢? 舔了舔嘴唇,她凑近那佛珠仔细瞧了瞧。 “这玩意戴在身上,会痛吗?” 她问出这句话后便有些后悔了。因为这问题听起来十足的愚蠢。 怎会有人因为佩戴一串佛珠而感到疼痛呢? 空气中有长久的静默。 许久,他才缓缓吐出两个字。 “不会。” 她松口气,不知是为答案本身还是什么别的。 “佛法压制的是心性,如若心中平静、无悲无喜,自然安好,如若因外界相激而心绪起伏,则有凶险。” 他说这话的时候,她就凑在他眼前、盯着他手上的佛珠专注看着,毛茸茸的头顶在他下颌蹭来蹭去,丝毫没有身为“凶险”的自觉。 看了一会,她终于退开来。 她忽然想起更早些时候,丁未翔前往天沐河北岸执行任务前,对自己那顿婆婆妈妈的叮嘱。她彼时仍在疑惑,为何他成长于帝王之家,却连基本的骑射都未曾学过。 如今来看,答案已经很是明显了。 丁未翔不是怕他因练武而受伤,而是怕他失控带来凶险。 于他来说是凶险,于他身边的人来说也是一样。 可是行走世间,即便□□上不曾受到过伤害,但灵魂却很难平静始终。 “人生而有情,如何能做到无悲无喜?” 他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只需反复练习,日久便可熟能生巧。” 她不信,又追问。 “如何练习?” 他不语,突然轻轻扯过一旁的薄毯盖在她脸上。 “便是眼下这般。” 肖南回眼前一黑,连忙将毯子胡乱抓扯下来,有些气哼哼。 “不愿说便算了,何必戏耍于我?” 他嘴角还停着一点浅笑,闻言又转瞬消散,只伸出手指理了理她凌乱的发顶。 “一空每月会为孤诵经。此经文名唤藏棺经卷,是南海莲印一派的产物,取自佛陀讲经时藏身与金棺之中三日三夜之典故,以闭六识而著,传闻若从孩童时期便开始诵读,可自成长为无情无欲之人,专供培育修习佛法之人。只是这种后天打磨的方式太过残忍,与佛法本愿相悖,之后便很少有僧人传颂了。” 她听得认真,转念又想起什么。 “所以那日在岭西的小帐中,陛下其实是在诵经?” 他勾起手指,她的发丝便在他指间缠绕游走,语气是毫不掩饰地打趣。 “偶尔遇到些状况,做些补救的措施罢了。” “啊......”想起那日所作所为,她有些尴尬地低下头去,“原来如此。” 空气有一瞬间的凝滞,又过了一会,她有些忐忑地开口问道。 “这些事,陛下可曾对旁人说过?” “未曾提起过,但知情者也有二三。” 那你为何,要告诉我这些? 这问题她问不出口。她对那个答案没有信心。 暗暗叹气,她将问题化作别话。 “宗先生也知道这些吗?他似乎......有些惧怕陛下。” “宗颢其人,不信天命,却信因果,自甘为一切因果轮回付出代价。他幼时被人弃在山野之间,是一只牡鹿将他养大,此后走到何处便都饲鹿偿还。后来,他在我母妃一族间造下业障,是以如今对孤从来避让三分。” 好一个因果报应。 可如果这世上真的有因果报应,那杀害肖家满门的罪魁祸首,为何仍旧没有现身伏诛? 她有些不甘心,但更多的是一种惶恐。 那日在烜远王府后院中未能参透的疑团如今又浮上心头,反复折磨着她。 话就纠缠在她的舌尖,半晌才艰难吐出。 “陛下对宗先生的事很了解吗?” “你以为,孤知道些什么?” 她自以为已经把试探藏得很好,但在他面前却几乎无所遁形。 她低下头去。 “陛下心里都有些什么,我怎么会知道。” 这一回,静默才真的降临。 他不再说话,她也执拗地保持着沉默。 翻了个身,她面向与他相反的另一边,盯着眼前一段绣得精美的银丝线,直到晨起的微光将它照亮。 笃笃笃。 三声敲门声。 肖南回转了转眼珠,全身不自觉地绷紧了。 过了一会,单将飞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陛下,时辰到了。” 肖南回依旧没有动作,大气也不敢出。 她听到背后传来布料摩擦离开床榻的声响,然后是他的声音。 “知道了。” 她立着耳朵,直到门外单将飞的脚步声远去,才松了一口气。 “孤的床,这么舒服吗?” 她几乎是一个鲤鱼打挺便从床上蹦了下来,腿还没迈开,便被人从身后一把拉住了。 “衣裳不要了?” 她动作一僵,随即飞快转过身来、捣头如蒜。 “要的要的要的......” 一双眼四处乱瞄,肖南回却没发现昨晚脱掉的那件外裳。 欸?她的衣服呢? 答案还没有头绪,他的身影已经从背后靠了过来。 他轻轻托起她一边手臂,指尖滑过,半只小菱纹锦作缘的衣袖便已经穿进她的胳膊。再一个晃神的功夫,他已绕到身前帮她系好领口的扣结、又开始摆弄那腰间的带子。 他做这一切的时候动作自然而流畅,丝毫没有半点生疏与滞缓。 天成的皇帝,都是会伺候别人穿衣服的么? 肖南回盯着腰间那个死结看了看,颤抖着说出了那个方才就憋在心里的结论。 “这不是我的衣裳。” “嗯。”他点点头,轻描淡写道,“是孤的衣裳。” 言毕,他又退开来几步打量了一番,总结道。 “差的不多,算是合身。” 合身?哪里合身?! 肖南回揪着领口那丝线钩成的盘龙扣左盯右瞧,一时既弄不明白那扣子是如何扣上去的、也弄不明白要如何解开。 “这是内务赘衣前阵子新制的缁衣,弄坏了便去内务督管处赔银子吧。” 她正在较劲的手指一抖,瞬间蔫吧下来,脸上一片苦涩。 “陛下,参乘免不了骑乘跋涉,若是不小心弄污弄坏......” “那便多小心些。” 他说这话的时候目沉如水,似是警告又似是叮嘱,末了移开视线、从那晨光照不见的黑暗中取出一样东西。 “对了,有样东西要交给你。” 瞧清楚他手里托着的东西,肖南回整个人一愣,连夜的混沌瞬间便清醒了。 沉甸甸的,掌心般大小,金色镂空花饰,当中有一抹翠色随着重心而摇摆流转。 是玲珑龛。 她便是再健忘也不会不记得,这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 “陛下为何要......为何要给我这个?” 他故作不解,竟还有心调侃。 “你先前不是一直想要?听闻被孤摆了一道后,还在丞相府门前蹲了一夜。” 肖南回笑不出来。 “陛下是在同我开玩笑么?” 他收敛了神色,声音却依旧很轻。 “先前在碧疆的时候,孤见你英勇的很。如今怎么怂了?” 这不是怂不怂的问题啊。 碧疆一事,即便失手也不过落得她一人身死、岭西多个孤魂野鬼罢了。可若是秘玺有何闪失,她便是死上千百回也还不上这笔债。 她实在不明所以,更不敢就此接下。 “陛下身边有黑羽营、还有丁中尉,才是这世上最安全的地方,不是吗?” “你说的不错,但孤暂时不能将它带在身边。”他语气平缓,一字一句都念得,“尽管如此,它却如孤的性命一般重要,需得托付全心全意信任之人才行。肖南回,你愿意做这个人吗?” 玲珑龛在晨光中反射出一层金光,将周遭那还未燃尽的灯火都盖了过去。 她又想起昨天那个美妙的夜晚,其中令她回味良久的那种温存突然就凉了很多。 他是为了让她做这件事,所以先前才对她那么好的吗? 他没有主动说起这样做的缘由,那她不问便是。 “臣愿意。” 说罢,她伸手就要接过那玲珑龛。 谁知那人的手却往回缩了一寸,目光审视般望向她的眼睛。 “带着它,可能会有难以预料的危险。你可想好了?” 肖南回的手只顿了一瞬,随即上前一把拿过那东西,胡乱塞进腰间的袋子里。 “陛下又不是第一次派我这样棘手的任务,碧疆何其凶险,我不照样活着回来了?”她一副不大在意的样子,低头摸了摸鼻子,“下次再有这种事,陛下还是直接托付我便好,用不着绕这么大一个圈子,还搭进一个晚上的时间。其实就算......” 就算你什么都不做、就算你不是皇帝。只要你开口,我也是愿意的。 她说不出口。 他是这天下棋盘的主人,杀伐落子的那双手。 她以为,她这样的棋子,他未必看得上的。 “营里还有事,臣先告退了。” 她头发还半散着,一脚踏进昨晚那双鞋子,顾不得那鞋底还有些许湿冷,拖拉着便向外疾走而去,匆忙地不敢回头。 第135章 鹿影萍踪 肖南回几乎是一路狂奔回到了自己的院子,好在天已经亮了,摸索着找路比昨晚要顺利的多,一路上她东躲西藏,也算是没有同谁正面碰见。 回到房内,她第一件事便是关好门,检查自己身上的那件缁衣。 不知那人用了什么方法打结,便是腰间那根带子她便如何也解不开,既不敢用力撕扯、又找不到下手的地方,扣弄了半天只有手指酸痛,却是半点进展也无。 这可如何是好?总不能一会要她如此招摇地穿着皇帝的衣服去参加春猎吧? 这一番急火攻心,额头上的汗又冒了出来,她想抬手去擦,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头发还半散着。 参猎的时辰眼看便要到了,心一横,肖南回决定先解决自己的头发问题。 都怪方才的情形太过诡异,她才会败得不明不白、几乎是落荒而逃,连簪头发的簪子都忘了找回。 算一算,这已经是她落在他那的第二根簪子了。 上一次,内务督管还赔了她不少银子呢。若是这次也能如此,是不是要不了多久,她便可以灵活运用此道发家致富了? 飘飘然想了想,一抬脚,脚底板那双泡了一夜的鞋子“刺啦”一声裂了个口子,露出一个充满嘲讽意味的洞来。 肖南回悲愤将脚上鞋子扔到一旁,又看一眼角落里沾满泥水、孤零零的一只靴子,干脆光着脚走到桌旁。 她住的房间是按照官品分配的,许是因为参乘一职大多是男子,竟连一块可以照出模样的铜镜都没有,她只能端来洗漱用的铜盆,借着里面倒映出的影子鼓弄头发。 小时候她跟着肖准跑习武场的时候,便有些丢三落四的习惯,大多数时候摔打着掉了发簪,自己都没有察觉。杜鹃看到了,便手把手地教她如何不用簪子也将头发固定住。 那会她做的十分利落,后来长大了、不再总是弄丢发簪,她便很久没有这样做过了。 方法她还依稀记得,手法却有些跟不上,塞进这边的头发、那边又漏出来,那边的刚梳利落、这边的又掉下一缕来。 咚咚。 敲门声响起。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肖南回一僵,连忙拿起一旁的武弁纱帽,粗暴将头发塞进去后,快步走去开门。 门外站着的人,却是肖准。 对方手里拎着个大包袱,见她开门便快速说道。 “杜鹃托我为你带了些东西,今早收拾的时候看见就拿过来......” 他的声音顿住。 肖南回刚松口气,突然便觉得头上一轻,伸出手摸索一番,赫然发现自己的脑袋上多了两条“须子”。 许是开门的动作太过心急,她那本就脆弱不堪一击的头发便又原形毕露了,偏偏一半留在官帽里,一半又狂放不羁地掉了出来,看起来还不如彻底披头散发得好。 肖准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那颗奇怪的脑袋,脑袋的主人也一时僵在原地。 两人一人门里、一人门外,就这么僵持了一会。 肖准的表情突然变得有些古怪,伸出手指拈起肖南回的两撇头发。 “你这头发......”他的目光往下挪了挪,见到那件缁衣又是一顿,“这衣服......” 肖南回连忙干笑两声,将自己的两撇“须子”从对方手里抽了回来。 “昨晚起夜,把簪子弄丢了。想着自己处理一下,奈何手艺不精,失策失策。” 听肖南回如是说,肖准似乎想起什么,提起手上的大包袱晃了晃。 “这是杜鹃帮忙准备的行李,里面说不定就放了簪子。” 肖南回瞪着那巨大的包袱看了看,几乎能够想象杜鹃将它塞满时的气势与决心。 开什么玩笑?她可是骑马过来的,哪里有位置塞这样一个大包?再者说,抗这样一件“行礼”在马背上,她会被整个光要营的人行注目礼的。 她不着痕迹地后退半步,礼貌摆手。 “这个,杜鹃姐一片苦心、一定是特意为义父准备的,南回怎么好意思收下呢。” 对方锲而不舍地再进半步,手里的包袱又逼近几分。 “这样的包袱,我那还有十个。不差这一个。” 肖南回傻眼了。 半晌过后,她笑出声来。 原本以为杜鹃只对自己“特别照顾”,没想到对肖准也是如此。 一想到肖准来的时候连拖带拽地扛了这十大包的东西,她当真有些乐不可支。 她压低嗓子,表情凝重道。 “义父可是觉得,这包袱沉重无比,比那百八十斤的青龙大陌刀要难上手多了?” 肖准嘴角勾起,眉宇间却是故作沉痛。 “诚如南回所讲,实在是令人烦忧。不知可有何妙法能解?” 肖南回沉吟一番。 “若有下次,义父记得道出府上银钱不够的隐忧,杜鹃姐兴许会收敛一二吧。如今嘛......”她顿了顿,伸手将那沉重无比的包袱接了过来,“就当南回自甘牺牲、生受了这一遭吧。” 肖准笑了,作势行了个礼。 “如此,便有劳了。” 肖南回有短暂的愣怔。 她已经很久没见过肖准笑了。过往一年发生的事情无不带着翻覆摧毁的力量,令她一度以为很多东西已经不复存在了。 可就在方才,一个普通晚春的清晨,那种长久以来的沉默与疏远被轻易打破了,陪伴多年的温情与亲近渐渐发力、透出热度来。 肖南回明白,肖准会是她生命中十分重要的人,不仅仅是因为她曾经喜欢过他。 人生能有几多个十数年?不过匆匆、转眼便是迟暮死别之时。而她人生中的第一个十数年,便都是同眼前人一起度过的。他们是同门的师徒、异姓的亲人、彼此支撑相互扶持走出悲伤岁月的朋友。 是的,肖准是肖南回的朋友。一位带她走出大漠、赋予她新生的朋友。 他其实不欠她什么。 他们只是从同路、走到了需要分道扬镳的时候。 肖南回深吸一口气。 她想为先前的疏远道歉,也想将这段时间憋在她心底的秘密和盘托出。 “义父,其实有件事我......” 就在她犹豫是先说她与皇帝的事、还是先说宗颢与那绶带的事时,礼官司舟的声音将一切都打断了。 “见过青怀候。大人原来在此处,真叫小的好找。”那司舟喘着气,一看便是一路疾走而来,“春猎礼就要开始了,所有参猎的将军都要提前半个时辰准备,肃北位列第二,怕是耽搁不得。” 肖准点点头,又看一眼肖南回。她立刻会意。 “既然如此,义父便快去吧。” 那司舟仿佛这才看见她一般,不咸不淡地行了个礼。 “见过肖参乘。” 抬起头来的时候,他的目光定格在了肖南回诡异而凌乱的头发上,脸色有一瞬间的愣怔,随即愣怔变为惶恐,又从惶恐迅速变为迷茫。 肖南回面不改色地拈起自己的两缕头发甩到肩后。 “昨夜练功练得晚了些,今早来不及收拾,见笑见笑。” 那司舟默了默,将急切的眼神投向肖准,言下之意便是速速离开此地。 肖准却看向肖南回。 “你方才要说的事......?” 余光瞥见那司舟一脸急色、抓耳挠腮的样子,她笑着摆摆手。 “没什么,等春猎结束我再说给义父听。” 肖准点点头,临走前又指了指头、示意她一定要处理好头发再走出院子,然后才跟着那司舟离开。 院子里再次安静下来。 官小便是这点好,再大的事也闹不到她头上来。即便是春猎这样大的动静,多她一个、少她一个,根本无伤大雅。 低头在那包袱里面刨了一会,她不出意外地找到了四五把簪子,还有备用的两套鞋靴。 知她者,杜鹃也。 三五下挽了个最简单的发髻,她匆匆将鞋袜换好,思索一番将光要甲套在了那身缁衣的外面。 清点完毕准备离开时,她突然有一瞬间的奇怪想法,那便是骑上吉祥快马追出门去,将方才没有说完的话赶紧同肖准说个明白。 顿了顿,她觉得这种冲动毫无来由,实在是没有必要。 利落关门,牵上吉祥,她向着天子囿猎场而去。 没说便没说罢。 这事也说来话长,她正好可以趁此时间好好寻思一下,到时候要从何说起。 ****** ****** ****** 天成的春猎与秋猎,从前是同春祭与秋祭在一起的。 春祭又名青阳祭,早年兴于晚城,后逐渐进入民间,成为商贾江湖人最爱的祭典。而秋祭又名白藏祭,是从上古时候便流传下来的,如今其中秘要礼制已不可考究,即便是天家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后来干脆便不再举行,春秋二猎也化简为一,只于每年谷雨前后兴办,秣兵历马为重,祭天地山川为辅。 即便如此,每逢大战告捷,天成的春猎总是显得格外隆重,便是开囿进山的仪式也足足有个把个时辰,其间由天成礼官大祝与大卜主持流程,羽林别苑令从旁辅助,各方司要排布执行,据说光是行祭天礼、清点围猎所获的伏兽台,都是根据祭典内容、提前半月连夜打造的。 当然,这一切的一切,肖南回都是一眼没瞧上的。 天成大军列队严格遵照各营将士的官品军衔排列,营级以下无军功者更是连参与围猎的资格都没有。 对于肖南回来说,她此时此刻本该风风光光站在进发的前沿,一边欣赏着远山壮阔的景色,一边静观这传说中的春猎祭典。 前提是,她还没有被革去右将军一职。 如今她虽然手握二营的腰牌,却只是个参乘。若是没有先前碧疆一战立下的汗马功劳,此刻怕是连站上场的资格都没有。 她被挤在众多将军、骠骑、骁骑、校尉、中尉的屁股后面,莫说什么巫女祭司的身影,便连那伏兽台也犹如指甲盖大小,行礼大宗的吟唱好似渺渺天外之音,听得人昏昏欲睡。 又不知过了多久,前方突然传来礼官鸣鞭的脆响,四周瞬间骚动起来。 战马的嘶鸣夹杂着各路骑手的低叱声混作一团,一阵乌央乌央的尘土飞起,等到肖南回一个机灵重新回过神来时,便只能看到那一群健硕的马屁股远去的背影。 吉祥慢悠悠地原地转了个圈,四只蹄子在那一地马粪上踩来踩去。 所谓狼多肉少、僧多粥少,看今日这架势,明日太阳落山前她能猎到只兔子就算不错了。 叹口气,肖南回纵着吉祥,向着与大部队相反的方向而去。 ****** ****** ****** 春末夏初的山林是几乎静止的,雨季方至、南风未起,就连微雨也是无声,反倒衬得鸟兽的声音清晰而嘈杂。 雨安的蕈子虽不如北郅,但向来产量丰厚,吉祥一踏进林子、脑袋便没离开过地面,左闻闻、又啃啃,渐渐便往山林深处而去。 肖南回也不管它,就这么漫无目的地晃悠着。四周林深影浓,虫鸣鸟啼声不绝,倒是有几分惬意。 晨起黄昏两时,是鸟兽喜爱出没的时刻。其他时候往往不能窥其一二,寻踪觅迹也是十有九失,费力不讨好。 时辰尚早,找了处临溪的空旷地,她干脆将吉祥放开去找蘑菇吃,自己则爬上一棵千年古榕,三两下编出张简易的藤蔓睡床来,整个人窝进去惬意地望起天来。 今日的天瞧着比昨日还要灰败些,虚弱的阳光透不出那云层,只见如烟似雾的水汽安静流动。 看了一会,她突然想起什么,伸手在腰间一摸,将那袋子里的玲珑龛摸了出来。 今早匆忙,她还没有闲心仔细看过,如今把玩一番后更加确定:这玩意比她身上这件缁衣复杂百倍,便是十个她来解,也是解不开的。 哼,皇帝打得一手好算盘。既让她保管这烫手山芋,又可以笃定以她的手艺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私自将里面的东西取出来。 昨夜未眠的困顿袭上头来,她将东西重新放好,解了身上沉重的外甲,翻了个身小憩起来。 不知睡了多久,一阵细微响动从树下传来,肖南回迅速睁开了眼。 她本能地没有动作,只转动眼珠瞥向那声音的来源。 透过层层深绿色的枝叶,她先是看见一双细长的蹄子,随后是一身金灿灿的皮毛,又过了片刻,那皮毛的主人才露出头来。毛茸茸的大耳朵,秀气而带白斑的嘴,楔形的脑袋上嵌着一双警觉的黑眼睛。 一只金麂。 肖南回瞪大了眼。 春猎行赏,依照惯例一等金是熊犼猊貔,二等金是虎豹豺狼,三等金是狐貉獾豕,四等金才是獐鹿麝犴。 而除此之外,为了增加一些趣味性,负责打理山林鸟兽的驺虞总会在其中做些花样。今年的花样便是金色麂。 猎得金色麂者,可直接胜出。 麂生性胆小,灵敏非常,千里之外有个风吹草动便会眨眼间消失不见,即便是在深山中也少有人能见其首尾,寻常狩猎有马蹄声与弓弦声惊扰,更是连一根毛也瞧不见的。 肖南回轻手轻脚地从树上翻了个身,换了个第一点的角度观察她的猎物。 那是一只雌麂,头上无角,只微微隆起,眼下两道黑白相间的斑纹像是两道泪痕。它寻着溪水声而来,在岸边的石头上寻着新生鲜嫩的草荇入口,尾巴摇得正欢。 她从后背取下一把臂弩,准备勾弦上弓。 她已经拉不动弓了,近战还可以用刀剑顶上一顶,狩猎却是吃了大亏,只能向莫春花讨了这副防身用的□□来。 □□本比寻常长弓轻便,可谁知那金麂竟比想象中还要机敏,她指尖方一用力钩动,弓弦上的细微声响便将其惊动。 金色身影一顿,转身便快速逃开。 肖南回暗骂一声,顾不得穿好甲衣,翻身从树上落下,口中一个呼哨,吉祥便跃起将她接住,追着那逃走的身影而去。 林间纵马最忌疾行,只因其中树根交错、光线晦暗,稍有不慎便会马失前蹄。 但吉祥不是一般的马匹,早年随着肖南回走南闯北,最是深谙其道。加上脾气又倔,自认没有追不上的四脚动物,吭哧吭哧一口气便追出了几里地。 等到肖南回抬头看四周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已经离大山深处很近了。 围猎以林地为据、山麓作缘。她已经到了羽林别苑的边界了。 不远处,那金麂有些被逼入绝处,三跳五跃钻进那处两山交接处。那里山体陡峭,马匹不能通过,肖南回见状,连忙翻身下马追去,转过几丛山榉后整个人的脚步突然慢了下来。 壁立高耸,夹缝通幽。怪石遮天,苔色蔽目。 是处一线天。 她走过不少深山老林,山峦陡峭之处,这样取道狭窄之中的地方也见过不少。兵者诡诈,善用险要。这样的一线天向来是埋伏击杀的绝佳地点,只需一点射手与步兵,便能让千人铁骑有去无还。 是以长久以来,她走高不走低。每每遇到一线天都能避则避。 那意味着危险。 但眼前的景象所弥漫而出的气息,却令她本能地觉得同之前所见都有所不同。 这处一线天只有十数步远可见,再往深处其上岩石便交汇封闭,其下地面也由细草变为乱石,那些巨大的石头交错在一起,石头间的缝隙亦深不见底,好似其下百丈皆是如此,一直通往地心的最深处。 那裂缝深处太过安静了,就连风也吹不进去的样子。而其中纠缠的枝蔓、湿厚的青苔,传递出的是岁月堆积而出的重量。 她感受到一种原始而古老的压迫感,腐朽而沉重,仿佛再多看一眼那缝隙深处,便会被吸入其中,再不见天光。 就像那只麂一样。 她要追吗? 脚下有片刻的犹豫,就在她要举步向前的时候,一道尖利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肖南回!” 她猛地回过神来,转头一看,一个矮胖敦实的身影就立在她身后不远处的一截断木上,那截断木因为受到重压的缘故,正发出一阵低沉的□□。 竟是多日不见的伯劳。 她有些气急败坏,脸色也显得不如前阵子油润了。 “叫了你三声,你才回过头来。中邪了么?” 什么?她方才叫了她三声吗? 肖南回有些恍惚,但已调转脚步走向对方。 “你怎么在这?之前死哪去了?我以为你不想跟过来了呢。” 伯劳的脸色滞了滞,少见地没有立刻反击。 “说来话长。我们先离开这里。” 肖南回皱眉。 “离开这?离开这去哪?” 她还惦记着那只麂,总想着若能换上一笔赏金,日后在皇帝面前腰杆子也能硬气几分。虽然那赏金也是他的银子。 可下一秒,她看清伯劳拿出的那样东西后,便再不做此想了。 那是一串锈迹斑斑的铁锁匙,正在伯劳短胖的指尖沙哑作响。 “雨安旧城,肖家故居。” ****** ****** ****** 一线天深处,昏暗不见天光之地。 那金麂在黑暗中四处嗅着,于乱石间小心踱着步子。 突然,一只枯瘦干瘪的手凭空从黑暗中伸出来,一把掐住了它的脖子。 金麂拼命挣扎着,哀嚎嘶鸣声从口中溢出,它的四蹄徒劳地挥舞着,两眼突出,许久瞳孔渐渐涣散,四肢也僵硬下来。 那只枯瘦的手终于慢慢松开,随后在那美丽的金色皮毛上摸了摸。 “真是可惜,逃了一只。”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是除夕,每年岁末的时候总有万千感慨,最终又归于寥寥数语。 庚子不是太平年,但也总有令人欣喜的回忆。 望诸君今夜好梦,梦里都是花好月圆,梦醒后迎接一个充满无限可能的新纪年。 新春快乐。 第136章 腥风未散 雨安旧城,始建于涅泫古国时期,旧称晦木,以产出扶褉时的褉木而得名。 扶褉,扶乩也。 扶,架也;乩,谓卜以问疑。 上古扶乩,需卜者舍身以为鸾生,邀所求之神降临其身,以身布法,明通天机。及至天成,少有人通晓其妙意,唯古书记载寥寥、戏说纷纭,概称之为:降神。 褉木,多用桃桑。 桃驱邪袚祟,桑引路鬼神。一正一反,一阳一阴,缺一不可。 而昔日古国,无不尚巫蛊卜筮之术。是以曾经的晦木古城,桃林遍野、桑结连城。鼎盛时,涅泫皇室亲引其独立成郡,城中户籍千金难求,人人道“晦木藏金”,可谓风光一时。 然而约莫百年前,天象大变,北方格勒特高原温度骤降,每年从南海而来的温热之气无法横渡雨安北侧的山脉,便聚集在这一片群山环抱的平原之中。曾经温暖干燥的晦木开始阴雨连绵,雨水在土壤中积蓄不散,最怕水涝的桃树开始烂根枯死。 短短三年时间,漫山成片的桃林纷纷死去化作枯枝,远远望去好似一座座沉默的墓碑。桃树死去,桑树却活了下来,时间久了,便有术士进言称:晦木阴盛阳衰,城中风水早已失衡,需将桑木尽数伐去,方得安定。 当权者一声令下,全城桑树一夜间被连根拔起、焚烧殆尽。 晦木古城的阴阳平衡了,但“晦木藏金”的辉煌已成历史,再也无人提起。 那些死去的桃林、烈火中化作灰烬的桑树,最终成为深厚的黑色淤泥,成为如今雨安城的肥料,滋养着一批又一批花草树木在其上繁衍生息。 阿嚏。 肖南回重重打了一个喷嚏。 春季的雨安对她来说实在是太不友好了。 空气中弥漫着各种不知名的花香,驱也驱不散、躲也躲不开。 伯劳也不喜欢这种味道。她只喜欢闻丁禹街上新恒记烧鹅的味道。 吉祥的蹄子踩过枯枝与苔藓交错的地面,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像是整座雨安旧城在她们脚下□□。 她们的脚下曾是这座城池中最为繁华的中央大街。 然而如今,整个雨安已被茂盛植吞噬,文明的痕迹已经为自然所湮没。 夜色中,废弃无人居住的屋舍被钻出的树木贯穿,碗口粗的藤蔓从窗栏门板后钻出,鲜花们争相在每一个缝隙中开放,等待着新一年将种子再次占领这片没有人烟的土壤。 肖南回收回目光,看向与她同乘一骑、坐在马屁股上的伯劳。 “你从什么时候跟过来的?” 伯劳哼了哼,在马屁股上换了个姿势。 “从你离开阙城的那一刻。” 想到自己昨夜在那迷宫般的别苑里转圈圈,肖南回皱起眉来。 “羽林别苑出去容易进去难,你是怎么混进去的?” 伯劳又哼了哼,头上梳的光滑的髻子跳出几根骄傲的毛来。 “瞧不起我?我好歹也是江湖榜上有名的刀客,若是连这点都做不到,还混什么江湖。” 肖南回斜她一眼,不紧不慢道。 “既然一早便想来,为何不一起出发、非要费这一番周折?” 这一句,确实是问到了点子上。 伯劳搔了搔脑袋,神色有几分不自然。 “你们的车队里有我不想见的人。” 肖南回想了想,心中有了七八分的肯定。 “你是说宗先生?” 伯劳脸色一僵,随即故作镇定道。 “他是安道院的人,你也知道,我讨厌那个地方,便是谢老头我也躲了好几年了。” 这回答乍听之下没什么问题。 可即便迟钝如肖南回,只要一回想起来那日在烜远王府后院时这大头娃娃的脸色,便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你躲谢黎的时候,可没将我一人扔在原地、自己逃命去过。” 先前犯怂的历史被揪出,伯劳有些恼羞成怒。 “谁逃命去了?!我那是权宜之计!”但她自知理亏,连忙又找补几句,“下次不会了!下次不会了还不成吗?!” 肖南回偷笑,倒也并不想将她逼得太难看,于是话题一转,落在别的事情上。 “你手上的钥匙是谁给你的?” 她之所以这么问,是因为她默认那钥匙应当是江湖中的什么人、用非常手段拿到手的。毕竟她已将肖府上下都翻了个遍,再没有她遗落的角落了。 说到这个,伯劳的脸上瞬间显出几分难以掩饰的得色。 “你们离开后,我又去了趟昱坤街。” 肖南回一愣,随即一脸不信:“昱坤街我可去了不下十趟,就连厨房里的磨盘都教我翻过了,你又是从哪里找到的钥匙?” “旧府的一间厢房。可能你做贼心虚,不如我踏实认真。那一十四把铜钥匙,你真的都一一试过了?” 肖南回有些迷茫了。 当真是她遗漏了?她还记得自己埋头书信与灰尘的海洋、一张一张筛选信息的光景,或许是她太过专注于那封来自黑木郡的书信,遗漏了这把钥匙。 然而,她还是有些疑惑的地方。 “你当时又是如何确定这就是雨安肖家别馆的钥匙呢?” 伯劳奇怪地看她一眼。 “自然是因为,装它的盒子上写着呢呀。” 肖南回还想再追问什么,伯劳却已翻身下马。 “到了。” 肖南回勒马向前一看,一扇被风雨侵蚀的黑色府门就正对着街口。 府门对大街,这风水可是不太好啊。 将吉祥栓好,肖南回跟着伯劳走近那扇大门,已经生了铜绿的铸锁几乎快和门钉融为一体,再有些年月恐怕就连锁芯都要锈死,巨大的封条已有些破碎,却依然坚固地吸附在那些黑色的木头上。 伯劳口中所说是否靠谱,就看那串钥匙是否能够打开这道锁了。 不过...... 她转头看了看这肖家别馆的院墙。 “这墙也不算高,为何不直接翻进去?” 伯劳没回头,低头吹着那铜锁锁眼里的灰尘。 “看见墙上那层瓦了么?” 肖南回顺着伯劳所指望去,这围墙上确有一层山墙形状的琉璃瓦,经久不见天日,已经灰蒙蒙的一片。这种瓦表面光滑,若是再修得有些坡度,那么寻常小贼恐怕是不好落脚的。 但对于轻功好些的习武之人,倒也算不得什么过去不去的障碍。 “看到了,所以呢?” 伯劳吹干净了那铜锁,俯身随意在地上捡起一块指甲盖大小的的石子,在手上掂了掂。 “看好了。” 她轻轻一丢,那石子飞出,直直落在围墙上的瓦片上。 下一瞬,一股火光从那石子落下的地方爆出,伴随着一声脆响,那块被石子击中的琉璃瓦顷刻间化成碎片四散开来。 肖南回连忙躲避,一回头才发现那丢石子的“始作俑者”早就躲到一旁看热闹去了。 她有些恼火,拍了拍头上的碎瓦。 “有猫腻直接说不就完了?弄出这么大动静,小心一会惊动守军。” “见你之前我已经在猎场外围转了好几圈了,从春猎开始的那一刻起,所有守军的注意力都会在上林别苑附近,没人会在意老城区是不是少了几块瓦的。”伯劳语气轻快,早些年跑江湖的机灵劲突然就上了头,话也多了起来,“这是雨安一带用于防蛇防盗的琉璃响瓦,鸟雀一类较轻、落在上面不会触发,但若重些、便会触动其中埋藏着的火油,攻击入侵者的同时向主人示警......” 咔嗒。 伯劳正说到一半,手中铜锁已经弹开。 她转头看向肖南回,肖南回则望着那扇露出缝隙的大门。 漆黑的木门深处是更加漆黑的未知,良久,肖南回深吸了一口气。 “我们进去吧。” ****** ****** ****** 春猎开始前,负责补给装备的别苑令为每一位参与春猎的人都准备了一些必要的物资,其中便有两支过夜用的火把。 浸过上等松油的火把安静地燃烧,热烈而明亮,将无边的夜色撕开一个大口。 火光掠过四周如鬼影一般的野草丛,那块坠地后被荒草掩埋的匾额上依稀可辩四个大字“四宜康乐”。 四宜皆不宜,康乐无康乐。 肖府故居别馆,这座府苑曾经的名字,如今已同那些被植物吞噬的屋舍一般下场,无人踏足、无人知晓。 肖南回伸出手轻轻抚上那面藤蔓遮蔽的府墙,跳动的光线下,墙壁上的灰砖上还依稀可见短而深刻的刀痕,有些刀痕的缝隙里嵌着些许细碎的白渣。 那是人的骨头。 刀剑刺穿人体、行经血肉、砍断筋骨,最后狠狠钉在墙上。 这些墙上,还残存着肖家人的一部分。 夜里的风吹过,肖南回突然觉得那风里不是花香,而是隐隐的血腥气。 那股刮了十几年的腥风根本还未散去,它盘踞在这片土地上,向过往的生灵诉说着这里曾经发生过的血色过往。 下意识屏住呼吸,肖南回收回手,向这院子的深处望了望。 “不知道那口井......还在不在。” 那口井,就是发现黛姨的那口井。 从墙上的刻痕来看,杀戮者应当不止一人,且各个都是深谙夺人性命之法的好手。 皇帝曾告诉过她,宗颢曾是动爻剑的主人。 而她碰巧曾经见过动爻剑的样子。 这世间凡是神兵利器,其主人必有过人之处。因其手中兵器留下的痕迹往往有着某种特定的规律,而寻仇者可根据这种规律断定杀人者为谁。只有能摆平前赴后继的寻仇者的人,才能拥有所谓神兵利器。 她有一种预感,那口井旁,或许就有宗颢是否是杀人凶手的证据。 沉思间,两人已走到偏院。 因为院中原本不像正庭铺的是大青石砖,所以荒草长得格外茂盛,肖南回费了一番功夫才找到那口井的位置。 那已经算不上是一口井了,一株榕树从井口中长了出来,四散的根系几乎将那井口搅碎了。 两人对视一眼,肖南回率先开了口。 “带工具了么?” 伯劳摇头。 肖南回视线下移,停在那胖妞的腰间。 “你的短刀呢?” 伯劳怒气上脸,两腮颤抖。 “那是我的兵器!你要用我的宝刀来砍这劳什子破木头?!肖南回,你还有没有良心?!” 没良心的某人已经撸起袖子、叉腰俯视道。 “你是自己来,还是要我上手?” 若是放在以往,伯劳是绝不会买账的。就是平弦还在的时候,肖南回也打不过她。但如今么......谁又会不知道肖家的养女为了眼下这一刻,曾付出过多少心血? 伯劳垂着脑袋走到井口旁。 “我自己来。” 一双短刀出鞘,左右开弓在那乱藤枯树上招呼着。 肖南回望着那敦实的背影,又望了望周遭的环境,回忆起自己踏入这府中之后的点滴细节,一一剖析思考。 闯入者不止一人。 如果行凶者是宗颢一人,那寻找那条失落的天绶或许是他的目的。 可如果行凶者是一群人,他们的目的又会是什么呢? 突然,有什么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 她顿了顿,开口问道。 “你说咱们进来前,这里是否有人来修缮过?” 伯劳没回头,蹲在井口旁吭哧吭哧地挥着两把刀。 “你看着周围像是有人修缮过的样子吗?” 确实不像。可是...... 肖南回回忆起进门时,那根完好无损的铜锁与门栓。 那根上了漆的门栓上面既没有被刀剑砍伤的痕迹,也没有被外力冲撞后的裂痕。 围墙上的琉璃响瓦没有被破坏,门栓也是完好的,这只能说明一种情况。 那一晚,行凶者来到肖家准备动手的时候,并非强行闯入,而是大摇大摆从正门走进的院子。 也就是说,肖家人认识行凶者,甚至主动为那批深夜到访的客人开了门。 这些痕迹当年肖准很可能也留意到过。白家与肖家时代交好,那年春猎也是结伴而来、相从甚密,这些都与史书记载白家窃兵符、屠杀镇守肃北军首领、意图逆反的记载不谋而合。 可似乎还是有哪里不太对劲。 肖南回自己便是行伍出身,从经验来看,十匹以上军马当街走过的声响、便与寻常出行车马的声响不同,这其中微妙差异旁人或许不好分辨,但军中之人都会有所警醒,不会半点戒备都无。 如果白家当初来到肖府的时候已经窃符谋反,岳泽十数万大军便是千分之一进入雨安城内,肖家都不会毫无察觉。 如果白家彼时还并未窃符,而是选择先来找肖家人策反,意图未成便起杀意,肖家上下将门之后,白鹤留文臣出身、便是豢养府兵恐怕也没那么好得手,肖家怎会被杀得连还手余地都无? 左右这样一想,似乎哪种情况都有些说不通。 可如果,还有第三种可能呢? 那群人各个都是以一敌百的暗卫高手,由当时天成武功最高强之人带领,手中还持有什么东西、令肖家不得不服从命令打开府门。 想到宗颢昔日身份,还有那条沾了黛姨鲜血的带子,肖南回的心一点点凉了下去。 究竟是谁在说谎? 白允?还是...... 腰间口袋里的那样东西突然变得沉重起来。 她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叛徒,一个手持屠刀、站在亲友尸骨之上的叛徒。 姚易的话在她脑海中浮现。 已经十几年没开过春猎了,为什么如今却要重开了? 碧疆一战,对于天家来说,真的只是收复叛军这么简单的事吗? 还是说,这一切不过是为了将那件尘封往事画上句点的一场惊天谎言罢了呢? 肖南回一个机灵回过神来,脑子里似是一片混乱,又似是突然清明一片。 她快走几步、上前一把抓住伯劳的肩膀。 矮个子刀客怪叫一声,狠狠把刀插在那砍了一半的树干上。 “刀也借你砍柴用了,人也听你使唤了,你还想怎样?” 肖南回没时间顾及对方神色,急急开口问道。 “你说你去了昱坤街,为何会突然想起去昱坤街?” 伯劳揉了揉肩,有些不耐烦地看着她。 “不是你留下了那串铜钥匙,托我去那里再探查一番的么?” 肖南回心下一沉,连忙追问。 “我何时留了钥匙给你?信呢?可有留下书信?” 伯劳嘟嘟囔囔地在身上翻找一番,从袖子里掏出半张皱巴巴的信纸,递了过去。 肖南回接过一看,便知自己找了别人的道。 那信纸上的字根本不是她的字,她也从未写过那样一张字条。 先前的担忧几乎就要化作现实血淋淋地浮出水面,昔日地狱般惨烈的景象叠加在她眼前,令她几乎快要站立不稳。 他要杀肖准吗? 他会杀肖准吗? 夜色静谧,虫声唧唧。 好一番晚春暖意、生机盎然。 她终究还是站稳了脚,后背上的冷汗流下,眼中却是前所未有的坚定与冷静。 “我们得赶快回去。” “回去?!”伯劳的嗓门提高了几个调,“我费了多大的劲才拿到这的钥匙,赶了一天的路才到了这里,献出我的宝刀给你砍树,树才砍了一半、你却和我说要回去?!” 肖南回将手里的半张信纸狠狠拍在那喋喋不休的大脑门上。 “你仔细想想,你我主仆多年,我什么时候传信于你过?!” 伯劳愣住,单手托腮思考了一会,有些回过神来。 “好像确实没有。” “有人利用你,将我调离了猎场。羽林别苑要有大事发生了。”肖南回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脑海中飞快计划着下一步的动作,“我们现下快马加鞭赶回去要花多久?” “雨安城郊的官道已经荒弃多年,来的时候你也瞧见了,夜路更加不好走,若是按原路返回,时间只多不少。” 今日她是正午时分从上林别苑出发的,将近子夜才到达雨安旧城。即便再使出全力,也难在天亮前赶回猎场。 “若是不走原路呢?” 伯劳顿了顿,伸出两根手指头。 “不走原路,有两种可能。一种可能,我们依照星斗辨别方位一路向东,穿过小松林,借道阙城以西的斗辰岭,兴许能在破晓前抵达猎场。还有一种可能......” 对方说到一半停住了,肖南回心急如焚,快要失去耐心。 “快说。” 伯劳晃了晃大脑袋,指了指天上。 “还有一种可能,便是今夜不走运,后半夜乌云遮月,不见星斗,小松林之中难辨方位,我们便在其中绕来绕去、绕来绕去......” “好了,别说了。”肖南回开口打断了对方的话,声音沉沉,“我们走小松林,借道斗辰岭。” 作者有话要说: 要刀了,做好准备。 第137章 风林火山 圆月升起,高挂中天。 今夜的雨安少有地雨霁天晴。 月光在无边的森林间流淌、蔓延,如有实质般化作百样姿态,最后在天际前止步,安静地化为一道笔直的银线。 山林静谧,偶有兽鸣,将夜栖的鸟群惊起,许是猎手追击正酣。 伏兽台前百丈、羽林别苑枢纽处,伫立着一座四面临风、五层重壁的高台。每层以台做基、十步为一廊柱,柱间设若干小帐,丝绦做顶、纱幔做帷,便是有一丝凉风能从这里经过,也会留在帐中、拨动流转。 小帐乃是供行猎者随行家眷与仆从休息过夜的,帐与帐之间有木质回廊相连,百丈长的阑干上星火点点,长明的宫灯在夜色中闪烁晃动,远看仿佛一片山火余烬、又似荒野蜃楼,困倦的人们各自在帐中小憩,只有守夜的宫人还在廊间走动,手持巨大的纨扇驱赶蚊虫。 若干小帐之中,只有一处前无人踏足。 就连那些飞蛾小虫也似乎惧怕那里的什么气味,一只也不敢靠近,只在那帐外徘徊。 木板长廊之上,一身玄衣的内侍官手捧一本漆封小册,趋步前来。 他在那帐前停顿片刻,有节奏地在地面扣响七声,随后才躬身进入那纱幔之中。 浅青色的幔帐后,帝王盘坐于正中石榻之上,似是在闭目养神。 “陛下,丑时的风林册到了。拆还是不拆?” 年轻帝王依旧合着眼。 “拆。” 单将飞拿过一旁小桌上的玉刀、将手中小册上的漆封拆开,册子展开,只有三折,上面确是密密麻麻的字迹。 他挑亮帐中唯一的一盏灯芯,就着火光、低声念起册上文字。 “雁翅营西南领将甘辛,艮位三宫,动,以西南为向,入林中。肃北营典武将军孙灼,离位九宫,动,以正东为向,出石滩。雁翅营镇西将军颜广,离位四宫,守,居东南高地,未见动向。光要营卫将军夙远修,乾位七宫......” 内侍官的声音不急不缓地在账内响起,约莫一炷香的时间才将那册上最后一行字念完。 风林册,最早是黑羽营做守备工作时,用来记录敌人方位动态的特殊军报,以宫位记录着各营将领在林中的位置,每次出册,都会变幻宫位图,上面由黑羽特质的鸩羽书写,笔迹极细,书成之后立刻封册则墨痕不易干涸,启封后以食指轻抹便可验明是否有人中途开启。 帝王沉吟片刻,终于睁开眼。 “肖参乘仍不在猎场?” “回陛下,人是午时离开的,现在仍未返回。” “好,继续盯着,若有动静,再来回报。” “是。” 单将飞的身形顿住,目光渐渐转向身侧帷帐门口的方向。 帐外十步远的位置,一道倩影就立在廊柱前的阴影里,两名手执宫灯的宫人在前引路,就要踏入那木廊之中。 嗖。 细若黑线的影子一闪而过,一支通体漆黑的箭已钉在那宫人脚尖前半寸的位置,将她吓得惊叫一声跌在地上,手中宫灯也落了地,滚了两圈便灭了光亮。 “何人喧嚣?” 阴影中的人连忙上前几步,微微福身。 “星遥深夜不请前来,不知是否打扰到陛下......” “原来是崔淑媛。”单将飞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微笑,身体却没有让开,更没有让对方起身的意思,“陛下昨夜批阅奏章到深夜,如今已有些困乏了。” 崔星遥的脸色瞬间有些尴尬,她手中还捧着个托盘,盘中放着一只莹白的汤盅,因为有些沉重的缘故,令她微微弯了手臂。 片刻过后,小帐内的帝王慢声道。 “让她进来吧。” 单将飞颔首,上前接过崔星遥手中的托盘。 “崔淑媛,里面请。” 那两名宫人还要上前,却被单将飞拦下。 “二位请回吧,我会差人将崔淑媛送回去的。” 两名宫人偷偷交换了下神色,轻声应下退入黑暗中。 崔星遥望了望那灯火迷离的纱幔深处,躬身走进帐中。 账内只得一盏宫灯,内侍官拿起一旁琉璃灯罩扣在烛火之上,四周光线便更加晦暗了。 烛光晦暗,似乎比外面的月光还要暗些,帝王的脸隐在这半明半昧的光线下,有种飘忽不定、难以捉摸的深邃。 崔星遥敛下目光,恭敬地跪坐在绣着兰花缠枝纹的毯子上。 “听单常侍说,昨夜陛下彻夜批阅奏章、想必很是辛劳。星遥自作主张,熬了些凝神补气的补汤给陛下送来。” “彻夜批阅奏章?” 年轻皇帝斜眼看了看立在一旁的内侍官,内侍官面上的微笑滞了滞。 此番举动落在女子眼中,却成了另一番意味。 她敏感地低垂了头,白皙的面上因为着急而涌上几分薄红,教人看了心生怜惜。 “是星遥唐突了,陛下莫要怪罪单常侍,星遥这便退下......” “不必了,你留下,将飞去教人再添些驱蚊的药香来。” 单将飞的身形顿了顿,余光在四周转了转。 整个账内莫说蚊蚋,就连半只小虫都瞧不见。 “是。那这汤......” 夙未轻点手指。 “汤也留下。” 内侍官顺从退下,离开前将小帐最外层的垂地帐幔放下。 厚重的帐幔隔绝了内外,就连空气的流转都瞬间停滞,账内两人的呼吸声变得格外分明,反衬得那安静令人不安。 崔星遥在心中默数片刻,终于调整好脸上微笑,将腰间香囊取下放在一旁,又轻卷袖口、露出一截皓腕,轻轻捧起那碗汤盅,徐徐走到帝王面前。 “陛下,汤还热着。” 她的声音十分轻软,轻软之余又有些羞怯的意味,分寸把握得极好。 半晌,帝王修长的手指将汤盅接过。 她手上一轻、心中一颤,下一瞬,那只手便将汤盅放到了一旁。 “今夜暖得厉害,还是放凉了再喝吧。” 她咬紧了嘴唇,面上神情有一瞬间的复杂,终究还是顺从退到一旁。 账内再次陷入了长久而令人窒息的沉寂。 黑夜之所以比白日更加难熬,也是因为夜的沉寂。黑暗、安静、无事可做,往往可以将时辰拉伸到无限长远。 她从小跟随宗族大家,祭祀守陵的仪式没少参与过,有时守夜也是常有的事。 但她从来没想过,这两天一夜的狩猎,竟然也是要守夜的。 “崔淑媛,可是有些乏了?” “承蒙陛下挂心,妾一切安好。” “那便好,不然一会的好戏可是要错过了。” 好戏? 崔星遥的心突地便提到了嗓子眼。 “陛下可是安排了傩戏?还是......” “莫急,时辰到了,你自然知晓。” ****** ****** ****** 羽林别苑外五十里,密林深处,无常道上,两人一马,正飞快移动着。 小松林,实在不该担一个“小”字的。 整个赤州再也找不到比这里更大的林子了。 漆黑笔直的树干通天蔽月,荒野赶路人,只能从那片叶之间的缝隙去窥那今晚的天象。 每次抬头望月观星的时候,肖南回都觉得自己的脖子快断了。 摸黑赶路,又不熟悉地形,生怕一个走神走入歧途,她这一路上伤神伤的厉害,比当年跟着日行百里的急行军还要劳累。 “你确定是这个方向么?” 矮个子的狗头军师哈欠连天,敷衍摆摆手。 “绕是绕了点,大方向一定是对的。” 肖南回一听这话有些着急。 “不是捷径么?怎么还绕路了?” 伯劳指了指西北方向那座在夜色中沉默的大山轮廓。 “除非弃马步行,想骑马进斗辰岭,绕点路再正常不过,总比栽进山坳里强些。只要方向对,天亮前应该可以......” 伯劳的声音戛然而止,整个人气息一变,眼神也瞬间凌厉起来。 哒,哒,哒。 缓慢的马蹄声从前方密林深处传来,片刻间已至近前,一人一马显现出来,银色剑鞘与弓弦在月光下闪着冷光。 “肖参乘,夜深了,前方路窄难行,不如等天亮再做定夺。” 见到鹿松平的那一刻,肖南回心中暗暗松了口气。 还好,不是她最怕的那群人。 她横过马身,用吉祥壮硕的腰身对着来人。 “鹿中尉为何要阻我?” “奉羽林司之令,在此守卫猎场边界。春猎猎场,许出不许进,肖参乘应当熟读文牒的。” 放屁。 这么大个林子,难不成所有关隘都派人把手?那莫说一个黑羽营,就是十个黑羽营也不够这么使唤的。 那可是皇帝身边的精兵强将,一个个都派来守这鬼大的林子,谁守皇帝啊? 想她拼了命赶时辰,吉祥的马屁股上都是汗,如今却要在这耽误这冤枉工夫吗? 肖南回沉了沉脸,干脆单刀直入。 “皇帝教你来的吧?” 知道她在追查什么,并且可能握有雨安肖府大门锁匙,又能神不知鬼不觉将东西藏入昱坤街的人,寥寥无几。 而最重要的是,愿意费尽心思设计这出调虎离山之计、又能调得动鹿松平亲自来拦截她的人,只可能是他。 “肖参乘何出此言?在下怎么有些听不明白。” 肖南回冷哼一声。 装,接着装。 两方僵持不下,伯劳轻咳、压低了嗓子。 “那个,我看要不算了......” 算了? 肖南回嗖地抽出背上的臂弩,恶狠狠地上了弦。 “路就这一条,不从这里过从哪里过?” 杀气溢出,一场恶战在所难免。 鹿松平缓缓抽出腰间那把银色软剑,气息之沉稳,竟不输丁未翔。 肖南回不敢妄动,飞快盘算着自己能有几分胜算。 她还记得那一晚在康王行宫,她与这妖人交手时的情形。彼时她有平弦在手,对阵鹿松平的软剑还是有些优势的。可如今...... 鹿松平见她沉默,心中也知晓她为何沉默。 “便是昔日你兵器未离手的时候,也未必是我的对手。如今又要拿什么同我较量?” 面对对方近乎傲慢的挑衅,肖南回没吭声,只转过身去,对一直龟缩在马屁股上的某人沉声道。 “该你上了。” 伯劳瞪大眼睛,短粗的眉毛在脑门上跳啊跳。 “怎么就该我上了?!又不是我要回去!” “你是谁的人?让你上你就上!” 两人在马上推拉撕扯起来,恨不能已经拆了几套掌法,远远看去好一副“主仆情深”的模样。 鹿松平在黑暗中眯起眼来,顿了顿,终于认出那这张气急败坏、满月般圆润的大脸来。 “你是吃我葡萄的那个?” 伯劳坚定摇头。 “不是,你认错人了。” 肖南回不管不顾地拆着台。 “你才吃他几串葡萄,又吃过我几串葡萄?” 伯劳瘪了瘪嘴,屈辱地低下头去。 鹿松平看一眼那大头,慢悠悠道。 “安道院从来为天家正道做事,你我没有必要为敌。你说是也不是?” 对方话音未落,肖南回双眼已经刀子般横向身旁的人。 “都说安道院中人,终身只效忠一人。你说是也不是?” 伯劳抱住自己的大头,痛苦摇摆。 “不就是几串葡萄?要不你俩把我交给谢黎算了......”伯劳的声音突然顿住,“什么声音?” 肖南回翻个白眼。 “不要以为打岔就可以......” 然而下一瞬,鹿松平也收敛了神色。 随即,她也听到了。 细微的声响由远而近,嘈杂纷乱,像是上百只尖锐的爪子刮挠发出的声音。 她猛地回头,向密林的西南方向望去。 月色晴朗的天边,一小片诡异的黑色正由远及近、飞快逼近。 “是......” “是夜蝠。” 鹿松平的声音沉到谷底,说话间已从身后抽出一支踏云箭、飞快搭上弓弦。 蝠群飞快逼近,然而四周林木遮天,视野与射击角度都远不如那日在碧疆荒原之上,更分辨不出其中究竟哪只才是携带密信的“蝠王”。 即便如此,也不能就此放过。 鹿松平凝气敛神,准备等那蝠群掠过三人头顶正上方时射出踏云箭。 然而几乎是转瞬之间,那蝠群突然分化作几团、向着三个不同的方向而去。 三人一时间都愣住了。 伯劳瞪大了眼:“这玩意......难道还识数么?” “它们学聪明了。”鹿松平已经飞快收起弓箭、勒紧缰绳,“来不及了,我们兵分三路去追,务必查明敌人来意。” 肖南回没有动作,两眼死死盯着那条通往羽林别苑的路。 鹿松平留意到她的眼神,语气淡淡、说出口的话却有千斤重。 “你若执意要闯,我便只能奉命拦你。但希望你记得,自己身为一名天成将士的职责。” 肖南回握紧了拳头。 那一次夜蝠出现的时候,若非鹿松平将信报拦下,不知碧疆一战又会生出怎样的变数。此次夜蝠再现,背后势必隐藏着更大的阴谋。 可肖准呢?肖准怎么办? 她的预感不会出错,今夜即将发生的事,一定与肖家有关。 皇帝会怎样做呢? 她应当只相信自己,还是应当相信他不是那样残忍冷酷的人? 脑海中的过往情形翻涌搅动,蝠群的声音即将远去,肖南回的脸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片刻,她终于松开了拳头。 “我们三个人,马只有两匹。我往西南,你往东南,伯劳轻功最好,走西北斗辰岭。” “好。” 鹿松平答的简洁,只有伯劳还在无声抗议。 肖南回一把将她拉过,快准狠地交代道。 “我同莫春花说好了,今年入秋,她那的葡萄都归你了。” 前一秒还有些灰败的大脸,瞬间便有了神采,尽管嘴还撅的老高,脚下却已经利落起来。 “看在你如此心诚的份上,勉强再让你使唤一回。” 肖南回勒紧手中缰绳,吉祥嘶鸣一声、高高扬起前蹄。 “今夜过后,希望诸事平安。” 马蹄重重落下,三道身影已如箭一般飞出,追随着半空中那三团飞速移动的阴影,向着三个不同方向而去。 ****** ****** ****** 重壁高台,无人声、无虫语的昏暗小帐内,崔星遥依旧维持着半个时辰前的姿态。 石榻上,年轻帝王侧身而卧,似乎是累极、陷入沉睡。 不知过了多久,男子均匀的呼吸声仍未改变。 “陛下?” 许久无人应答。 一直安静跪坐在软毯之上的女子身影终于动了。 她今日穿的是最柔软的纱织,头上只戴了一根银钗,耳间去了流苏坠子只留了一颗圆润的宝珠。她的动作很轻,举动间半点珠翠相击、衣鬓相磨的声音都听不见。每落一步之前,都会用足尖轻轻试探落脚的那块木板,确认那木板不会吱嘎作响,才轻轻迈出一步。 她自幼习铃铛舞,论狠论快,她比不过刺客武者,但论轻论稳,没人能比得上她。 她先走到正中的神龛前,仔细查看龛笼后的礼器贡品,指节轻轻叩击每一块木板,确认是否有隔层。 片刻过后,她将一切复原,小心退开来。 环视整个小帐内的陈设,她的目光落在男子休憩的石榻旁。 那里有一张高脚条案,条案上工整码放着近日来的奏章文书,还有一只精巧的铜角木箱,箱上落了锁。 崔星遥慢慢靠近那只箱子,纤细的手指托起那箱上的锁,细细端详了一会,随即从发间取下那只银钗插入锁眼轻轻拨弄。 许久,那锁终于传出一声细微响声。 原本干燥服帖的鬓角被汗浸湿,她解下手帕轻轻擦了擦,屏住呼吸、缓缓打开了那只箱子。 箱子里空荡荡的,只正中摆着一片烧了一半的信纸,信纸上依稀可见几个秀气的小字,眼熟地令人心惊肉跳。 “找到你要的东西了吗?” 崔星遥一惊,指尖突地一松,箱子盖“啪”地一声便合上了。 但她反应很快,几乎是立刻便将簪子握在手中藏在衣袖之下,随即俯身行礼。 “妾罪该万死,惊扰到陛下......” 男子的声音从石榻上传来,平静地听不出任何端倪。 “你何罪之有啊?” 银簪在手中握紧,崔星遥的声音染上几分颤抖。 “妾的舅父仗着陛下对妾的恩宠,进言封爵加禄,妾不想陛下因此疏远了情分,这才想私自将奏疏拿走......” 帝王的身影映在纱障上,轻缓地摇了摇头。 “你亲手写下的密文暗书就在那箱子里。你的情分,根本一文不值。” 崔星遥的头深深低埋、瞧不清神色,可那颤抖的双肩却泄露了些什么。 男子的衣摆在她面前的地面划过,半晌,一只清瘦的手将她一早放在地上的香囊捡起,轻轻晃了晃。 “你很聪明,也懂得把握时机。只可惜,你要找的东西,如今并不在孤身上。” 第138章 月隐星稀 崔星遥十七岁的人生是在那一天改变的。 她还记得自己坐在辇轿中,第一次进入那三层宫墙时的情形。 她穿着出生以来穿过的最华贵的衣裳,云鬓高高梳起,上面簪的东西是她母家一族几世的财力。 层层绫罗绸缎包裹着她,丝毫不差、分厘不偏,然而临跨过那道门槛前,为她更衣的姑姑却将她后颈的衣服往下拉了一寸,说她的脖子生的好看,而陛下前些年曾多看过一眼脖颈好看的采女。 她的身体没有动,心底是厌恶的。 父王已死,余氏一族也早就破败腐朽,昔日养在康王行宫、罗袜都要束到小腿的明珠,如今却要同青楼娼妓一般让人挑选赏玩。 月栖湖畔旁,他坐在九层纱障之后,只有一道清瘦的影子。 他的声音有些低哑,语气令她琢磨不透。 他留下了她,原因她大抵也是知晓的。她是康王之女,是安抚藩国的一颗棋子,是寄托家族希望的最后一块筹码。 初见匆匆一瞥,再次见他已是半年之后。他终于从那层层纱障之后走出,一步步向她走来。 他比她想象中年轻太多了。不仅年轻,还很好看。他说话时从不疾言厉色,眉宇间的表情眼神、清淡得不像一个身居高位的帝王。 他清雅得体,同她在一起的时候总是柔和如春风一般。他说一不二,身在前朝平定碧疆战事时杀伐果断。他从不利用她的身份多做文章,除了偶尔约她在月栖湖畔旁、隔着那道纱障观星赏月,他们几乎很少见面。 可就在月栖湖畔那荡漾的水光中,她动摇了。 这种她曾经厌恶唾弃的生活,如今渐渐变成了她的依靠,变成了她存续在这世间的意义。 他从来不唤她的名字,只客气地称呼她的名位。 但那又如何?毕竟如今她是唯一一个可以正大光明坐在他身侧的女子。 她从未在他身旁见过其他女子。 或许,她就是那个离他最近的人。 她和他的命运是相同的,所以她了解他的苦衷,那种被困于王位之上、宫墙之内的苦衷。她会是那个唯一了解他的人。 或许她注定会来到他身边,他们注定会陪伴彼此,在这深宫中一同老去。 夜深的时候,她常常在那白头到老的轻甜美梦中醒来,看着一地惨淡的月光、逐渐想起属于她的冰冷现实。 她的母族倾尽全力将她送到这里,给她的指令是如此干瘪而没有回旋的余地:杀了皇帝,夺回秘玺。 她常以为这任务难在行凶杀人、又或是难在窃取宝物,从未想过最终会难在不能自已动了心。 她不忍心杀他,但他若不死,余家又该何去何从? 可她又何其无辜?以家族之名将她送入这宫墙之中的那些人,又何曾想过她要何去何从? 命运抉择的那天终究到来,去找他的那一晚,她备下了汤盅和香囊。 汤里是穿肠毒,香里是迷魂散。 家族将命运交于她手,而她将命运交于老天。 如果他选了那碗汤,那么她将屈服于自己的宿命,将这一切画上句点。 可如果他没有动那碗汤呢? 长久以来的念想在她的心底蠢蠢欲动、就要破土而出,或许她可以改写这一切,拥有属于自己的结局。 那些对她来说夜夜入梦、遥远如星星一般的东西,或许有一日可以真真切切地属于她自己。 她料想了两种结局,将最残忍的画面在脑海中反复勾勒,可唯独没有想过眼下这一种。 他早就知晓一切,并对她说:她的情分一文不值。 “你要找的东西,不在这里。”他的表情依旧清雅淡然,像过往每次同她说话时一样,“孤把它交给了最信任的人。” 谁是你最信任的人?单将飞?还是...... 她的思绪一片混乱。眼前的人既熟悉又陌生,她看不透他的情绪。 “妾不知道陛下所指为何,甚感惶恐......” “崔淑媛,你与孤都是清醒的人,事到如今又何必佯装大梦未醒。”他边说边将手中香囊打开,里面已经燃尽而成的香灰扑簌簌掉落,腾起一股细烟,“还是这迷香令你昏了头、竟忘了自己本来的样子。” 局面已破,再难平复。 崔星遥的心狂跳起来。她不善应对这样的局面,她从来该是从容的、美丽的、进退有度、优雅得体的。而不该是如此狼狈、穷途末路的模样。 “这一路走来,孤一直将你带在身旁,也算是给了你不少机会,你倒是沉得住气,一直等到如今才动手。” 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崔星遥百思不得其解。 “陛下是从何时开始怀疑我的?” “从你入阙城的那一刻。” 原来从一开始,他便没有信任过她。 “是因为舅父......” “余右威?”他看她的眼神有些许惊讶,似乎对她的问题感到奇怪,“他是他,你是你。不过若你不是余右威的甥女,孤确实不会见你。” 这答案与其说是伤人,不如说是令人难堪。 她自以为的撕心裂肺、悲苦情殇统统只是错觉,留下的只有一把钝刀子在她心口划来划去。 她不服、她不甘、她不能相信这一切都只是她的错觉。 也许,也许是他故意如此说来,好让她死心。 她倔强抬起头来,直视帝王的眼睛。 “陛下既然一早便怀疑我,为何还要约我在月栖湖畔夜夜观星?” 然而对方的眼中一片清明,许是因为太过清明而无从探究什么,像是一面镜子,只映得出她自己的影子。 “夜夜观星?你可看清了,同你观星的当真是孤吗?” 崔星遥呆住了,眼中的光渐渐褪去。她回想起过往短暂的几个月中,那一个个春风吹拂的夜晚。她沉醉于那些温柔与善意,竟未曾想过一个问题。 皇帝为何每次见她时,都要隔着纱障呢? “可是......你的声音......” “眼见尚且不能为实,何况耳听呢?” 崔星遥的身体僵硬下来,她始终保持着跪坐在地上的姿势。 他从未对她动过心,甚至不曾在她的世界停留过。而她却已经在那一个个深夜长梦中,走完了同他的岁岁年年。 她突然想起昨夜破晓前,她再次辗转难眠、起身到窗前时,曾无意中听见他所在的院子中隐隐传来女子的声音。 彼时她以为是别苑宫人的声音,可如今想起才察觉异样。他的身边何时有过女官近前伺候呢? 恍然间好像游梦之人突然惊醒一般,崔星遥喃喃开口问道。 “是因为昨夜陛下院子里的人吗?” 就在她说出那句话的一刻,年轻帝王脸上的神情变了。 像是长久以来的面具顷刻间碎裂,或许是眉梢轻轻扬起的弧度,又或许是眼瞳之中轻微的颤动。她这才明白,自己一直以来见到的那张脸,不过是佛祖面对众生时、化作的千篇一律的石像罢了。 “你注意到她了?”他笑了,眼神深处有藏不住的寒意,“孤用靴子当借口将人骗了来,不过留了她一晚而已,就教不相干的人察觉到了端倪。” 靴子? 眼前闪过那个马车旁,一身灰尘、立在泥泞中的倔强身影,崔星遥的心底浮上一层不解与疯狂。 怎么会是她?怎可能是她?! “她怎能和我相提并论?!她武将出身、心思粗陋,做起事来又十足地肤浅......” “孤以为,爱本就是肤浅的。”帝王眼底的寒光渐渐散去,只留下一点没有温度的微笑,“她可以为孤去死,你可以吗?” 她犹如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一般,扬起雪白的头颈,不加掩饰地控诉道。 “星遥曾在玥河上为陛下挡过一箭,陛下难道不记得了吗?” “哦,是吗?”他轻轻歪了歪头,似乎当真在回忆那一天的事,“孤怎么记得,那一箭本就是射向你的呢?” 饶是先前数次被拆皮抽骨、反复鞭笞,崔星遥也没有想到这件事会如此轻易就从对方的嘴里说了出来。 即便是她本人,也是花了很久的时间才接受这个事实。 “白家女少年早慧,善拨弄人心、棋高一着。她知道孤身边有绝顶高手相护,即便那燕紫出手也未必有十成把握,又怎会在祭典如此大的场面中,孤身行刺杀之事?” 她的泪停在脸上,渐渐从温热变得冰凉。 她想捂住耳朵、不去听那犹如恶鬼低语一般的声音,可那声音却不肯停止。 “祭典最后一日,你以代父观礼为由求孤带你出席,并坐在孤的身边,等的就是这一刻。” 他拿起那盅已经冷掉的汤来,掀开盖子、拿起瓷勺在其中搅弄,玉与瓷相击的清脆声响伴随着汤汁滴落的水声在帐内回响。 “她那一箭,是为了将你送到孤的身边来。” 男子手腕一转,汤盅里蜜色的汤汁倾泻而下、打湿了地上的锦毯,然而下一秒,那毯面上却腾起一股青烟,伴随着一阵刺鼻的气味,将整片毯丝灼烧出一片漆黑焦糊来。 “只可惜,孤的身边已经有旁人了。” 丝毯上的黑洞越烧越大,直到那发黑发臭的边缘停止了扩散,崔星遥终于笑了。 命运之所以被称之为命运,便是因为它是那样的难以撼动、不可改变。 她的人生,其实从未被改变过。 “我也不想如此。康王一脉已断,余家也根基尽毁,这次......这次是最后的机会,如若能成,我母家一族将有东山再起的机会,如若不成......” 崔星遥突然抽出先前一直捏在手里的发簪,狠狠刺向自己的颈间。 那是她一早为自己准备的。她要为自己留最后一份体面。 啪。 她的手顿住,视线缓缓下移,只看见断了的簪子头光秃秃地抵在她自己的颈间。除此之外,还有两截被削断的指甲。 她甚至没有看清是什么将她的簪子削做两截,更没有看清是何人出手,迟来的锐痛席卷而来,令她长久以来维系的体面顷刻间碎裂。 □□惨叫声溢出,年轻女子的面容因疼痛而扭曲起来。 青衣侍卫看她一眼,转身复命道。 “事出紧急,下手偏了些,还请陛下恕罪。” 男子没有回话,只走到女子身前。 “有些事还未问清楚,你还不能死。当然,一切都结束之后,你若想死,孤不会再拦。” 帐外,听闻动静的内侍官撩开帷幔走进来,见到眼前情形便垂下眼来,拍了拍手,几名深红宫服的内侍走进来,将地上狼藉一扫而空,最后将崔星遥拉起来抬了下去。 单将飞最后捡起地上那被削掉的银簪尖,小心将那淬了毒的部分用帕子包起来收好,末了看了看立在一旁的刀客。 “丁中尉,好久不见。” 丁未翔看一眼那眉目和善的内侍官,只轻哼了一声。 单将飞没在意对方的傲慢无礼,转身看向帝王。 “陛下,离天亮还有一个时辰左右。是否......” 他的话说到一半,突然便被帐外的声音打断。 那是一种清脆的金石击鸣声,并不如鼓声那般沉重,却比鼓声传得更远。 春猎始终,以柷敔之声为号。 启时击柷,合时敲敔。 而猎时启合之期,又以日升日落为界。 日未升而鸣敔,是为有异。 “报!” 一道影子立在帐外,似乎是转瞬间便出现在那里的。 “黑羽壬字营来报,艮位四宫、巽位八宫有侵,千人位。” “报!”又一道影子接踵而来,低声急促道,“黑羽辛字营来报,兑位七宫、坎位一宫、坎位三宫、坤位九宫有侵,万人位。” “报!” “不必报了。”账内帝王抬眼,漆黑的瞳仁中一片死寂、毫无波澜,“传令黑羽各营,按先前计划,一切照旧。” “是。” 三道声音在帐外齐齐应下,声音未落,帐外已空无一人。 长刀侍卫下意识望向帝王,对方正将那汤盅放在一旁的高脚条案上,随手划过那一摞摞奏章和那只被开启过的铜箱。 “未翔,将飞。” 两人异口同声恭敬应道。 “在。” “你们以为,今夜可是良辰吉日?” 丁未翔不假思索道。 “陛下说它是吉日,便是吉日。” 夙未的声音有些暗哑。 “吉日,忌日。不过一字之差啊。” 丁未翔一滞,还没想好如何开口,单将飞已轻声接道。 “陛下从未输过,既是多年筹谋,今日必能了却一切。今日过后,再无牵挂,陛下应当高兴才是。” “再无牵挂吗?希望如此。” 帝王的面上显出些许少见的迷茫,但那迷茫稍纵即逝,他很快便恢复了古井无波的模样。 “黑羽甲字营单将飞听令。” “臣在。” 单将飞转瞬间便收起了那副伺候人的嘴脸,身形利落地哪里像是个常年在宫中行走的内侍。 “今夜恐多生变数,无论发生何事都要待命王座,切不可让人趁虚而入。” “是。” “黑羽暗卫总领丁未翔听令。” 丁未翔上前一步,屈膝行礼、神情肃穆。 “臣在。” “摆阵伏兽台,传令各营,死守方位。” “是。” “先前教你备的东西都备好了吗?” “一切就绪,全等陛下号令。” “好。” 帝王转身,长袖一挥、纱帐向两侧大开,露出东方那一片虚空的黑夜。 “白鹤留,孤等你很久了。” ****** ****** ****** 肖南回已策马在密林中奔走了小半个时辰,耳边持续的嘈杂声令她的听感变得迟钝,那尖细的摩擦声已经响起片刻,她才意识到那并不是她的耳鸣。 起先,她以为那是另一群夜蝠接近的声音。 可随即她便觉察到了不对劲。因为那声音中有些许不规律,时轻时重、时快时缓,时而停顿、时而又起。 也就是几个起落的功夫,一直位于她前方的那群夜蝠突然便溃散开来,原本的一团黑色化作零星几个黑点,迅速便消失在夜色中、无从寻觅其踪迹。 肖南回不死心,双腿踩上马鞍、从吉祥背上一跃而起,抓住一截粗壮的松枝、借力而上,三下五下攀爬至树冠的部分。 从枝叶间探出头去的一刻,她感觉到了久违的微风从空旷的上空吹来,夹杂着些许潮湿的味道,清清冷冷。 四周是茂密不见边界的树顶,树顶之上便是浩瀚无穷的夜空。 今夜为她指明方向的皓月变得有些模糊,星斗也随之隐耀,稀薄的水汽随风从南边而来,淡泊的云雾开始在星月之间缠绕。雨安的雨又要来了。 肖南回明白,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一旦云层将夜空彻底遮蔽,她便会在这无边的山岭密林中失去方向。 而如今,唯一的一点线索,便是方才她捕捉到的那一点声响。 深吸一口气,肖南回凝神向四周望去,精神高度集中、用尽平生专注,去观察四周静谧无边的树冠。 一定,一定会有什么蛛丝马迹。 抖动的枝梢,惊起的夜鸟,又或者是最微弱、转瞬即逝的光影。 突然,有什么细小的光亮划过她的余光。 她连忙调转视线向右后方望去,只来得及捕捉到一点消散的影子。 有什么在那树冠之间跃起又落下。 月光一般的颜色,细细的,亮亮的。 肖南回睁大了眼,几乎不敢相信自己所见。 随即,本能将她的记忆唤醒,她终于回想起那声音此前在何处听过。 在那北地沼泽熊家老宅中,在那碧疆色丘光怪陆离的洞窟中,她都曾听过那声响。 是飞线。 肖南回的目光紧紧锁定在那已经恢复平静的远方,而有什么就藏在在这片风平浪静的密林之中。 ****** ****** ****** 山林交界深处,无数夜蝠呼啸而过。 它们遇到了难缠的猎手,似乎有些慌不择路、一头扎进这大山深处。 鹿松平的箭袋之中如今只剩下一支箭,他停顿了片刻,便果断将它抽出、瞄准那群躁动黑点中最有力的那只。 擒贼先擒王。 他观察了一路,虽然那只夜蝠身上不一定带有情报,却仍可能是这群夜蝠中的首领。 嗖。 箭矢飞出,直取那机敏飞兽颚下要害。只听一声嘶鸣,那只夜蝠身形一晃便要坠落。鹿松平驱使坐骑快进几步,却见那坠落的身影一瞬间又死而复生一般、重新回到蝠群之中。 随即,那蝠群仿佛受到什么感召一般,呼啦啦地涌入一侧山体之中,转眼便消失得一干二净,半点痕迹也没留下。 鹿松平翻身下马,慢慢靠近蝠群消失的地方,随即发现:那山体之中,藏着一处深不见底的裂谷。 蝠群嘈杂的声响从深处传来,渐渐归为一片死寂。 蝙蝠本就喜黑暗狭窄的洞穴作为藏身之处,又加之他方才接连射箭相逼,逃入这山体之中倒也算是常理之事。 可不知为何,总觉得这四周哪里有些怪怪的。 这洞口太过干净了,一丝蝙蝠粪便的痕迹也没有,足以说明这里并非有生灵经常活动的地界。 他缓缓抽出腰间的银色软剑,月色在这一刻突然暗淡下来,他借着剑身上最后一点余晖,望向那深渊深处。 ****** ****** ****** 西北斗辰岭,草木荒峻、山石陡峭的南坡峭壁上,一条蜿蜒细窄的石栈,断断续续、盘旋而上。 斗辰岭中有无数条山路,而能行马走车的,只有一条。 那是早年进山开采运送矿石的官府开凿的,然而山中矿石已尽、石栈早已荒废,杂草将路面掩盖,雨水冲刷而下的山石将其冲塌成几段,再没有人敢冒险从其中通过。 而如今,在那狭窄破败、摇摇欲坠的半山石栈之上,竟停着一辆马车。 没人知道这马车究竟是怎样驶到这宛如绝壁一般的山路之上来的,更没人知道这车在这里停了多久。 若非是那车前还有两匹马,真要教人怀疑:这是否是多年前被人遗弃在这的废车。 那拉车的马被人用黑布蒙了眼以防受惊,驾车的人显然有备而来,不是第一次走这样的路。 伯劳趴在一棵秋枣木后,目光投向那紧闭着的车厢,那里静悄悄的,听不见一丝一毫的呼吸声。 滴答,滴答。 稀稀拉拉的雨水落下,在四周的荒草丛中激起细碎的敲击声。 不知过了多久,在她终于决定上前探究一二的时候。 吱呀。 马车的车窗被拉开一条缝,半截紫色的衣袖从那窗子中伸出来,接着是一只男子的手。 那手手心朝上,接了几滴雨水后在指尖捻了捻。 “果真下雨了。” 第139章 犬与狼的时间(上) 停了一个昼夜的雨,又下了起来。 雨安的天气就是如此。如今是这样,十几年前也是这样。 十数年的时间,足以让一株幼苗成长为参天大树。 铁甲将军立于万顷山林前,身下坐骑不安地踱着步。这是一匹久经沙场的战马,它的嗅觉比寻常生灵更加敏锐,总能分辨出在这寂静之下隐藏的杀机。 将军轻轻拍了拍黑马的鬃毛以示安抚。 他也察觉到了正在逼近的敌人,然而不知为何,他却难以集中精神在这场一触即发的对战中,反而有些不同寻常的涣散。 一定是因为脚下的这片土地中渗透着他故人的鲜血,否则他怎会在这昏昏沉沉、夜雨连绵的黑暗中,突然回想起那段曾经阳光普照、不染纤尘的往事? 十五岁那年的他,因为肖氏一族的辉煌过往,无一日不在幻想着戎马沙场、建功立业的日子,对眼前的其乐融融、岁月静好全然没有放在眼里过。 那时的他还不知道,因杀戮而麻木的人生将是他余生日日难逃的诅咒,而那个整条昱坤街上最温馨热闹的将军府则只能在梦里重温。 他鸡鸣时晨起练枪、天亮后便随父兄入骁骑营练习骑射,直至太阳落山才能回府,用过晚膳后又要学习兵法治军之术。母亲心疼他,以“兴武不可废文”为由,将他塞进都城王侯子弟念书的书院,训练之余,总要分些时间出来同书院先生混一混。 他行文造句的水准一直不及兄嫂,倒也能够写上一二诗句。 但他不喜欢写诗,总觉得那些风月里捞出来的辞藻绵软脆弱,同他想要做的事情南辕北辙。他那时熟识的朋友大都是父亲挚友之子,大家的兴趣都在摔跤骑射上,闲暇时赛马游猎都不尽兴,怎可能聚在一起吟诗作赋呢? 盛夏时节,书院里分外燥热,枯坐读书的时辰太过难熬,他有时便会同三两好友偷偷溜出城去,在城郊清冽的小河旁纵马戏水。每当这时,他都会央求书院的“内应”帮他应付夫子,反正他白家兄弟二人功课都很好,夫子便是吹胡子瞪眼气上一时半刻,最终也就不了了之了。而作为答谢,他会献上阙城时令最鲜美的河鲜给两位兄长,书院外墙、白府后门成了几个少年最常接头的地点,偶有失手大家便轮番“顶罪”,开赴夫子书房挨手板子时的神情一片凛然。 校场尘土,书院午后。桂花载酒,系马高楼。 他的少年时光就是那样的,时时憧憬着不平凡的人生,却在平凡中安静流淌。 他要走的路是那条往来军营与城门之间、校准过的笔直大道,大道两旁是遮天的绿茵,即便侧目也看不见其他风景。他本该在这样的大道上一直走下去的。 然而他终究还是窥见了不一样的风景,在那飞速后退的景色中的一点白色。 他记得那是夏末初秋的黄昏,一碧如洗的蓝天被夕阳染做金黄,他与伙伴三三两两从城外校营打马归来,一入城中甲子大街便被奔走围观的人群堵住了去路。 不知过了多久,一列车队缓缓从大街尽头驶来,红车绿马、鲜花铺路。 他从路人口中听闻,原来是梅家女风光大嫁与烜远王,是以小半个时辰前、整条甲子街上便都是围观的人了。 彼时他少年心性、自视清高,故意不去瞧这热闹,只向同袍抱怨走错了路,平白被水泄不通的人群堵在了道上。 人群中不断传来热切的议论声和惊呼,十车嫁妆的最后一车上置着一只巨大的红漆木箱上。那箱子里没有金银珠宝、绫罗绸缎,竟是一棵树。一棵攒满花苞,准备盛放的梅树。 同行的伙伴感叹:那是梅老将军送与爱女最贵重的一样嫁妆,名唤映水重楼,是世间仅存的三株重瓣绿蕊梅树中的一株。他却皱着眉看了许久,也没看出那因为年岁的缘故干枯狰狞的树枝有甚珍贵。 然后,他就看到了她。 她穿着简单样式的浅色衣裳,乌发绾做男子发髻的模样,侧脸在夕阳金灿灿的光下勾勒出一道明媚的轮廓,虽然只有一半的笑与喜悦,却比他见过的任何美丽的事物都要完整和珍贵。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那棵梅树上,他的目光却落在那看梅树的少女身上。 他没有意识到那一刻自己的心境,只是觉得,从前打心眼里瞧不上的那些风月诗句,突然在这一刻有了实质般的寄托。 当晚他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里他们牵着手、眼睛里瞧着对方一直笑着。 他从没接触过那些温柔,对于温柔的想象自然也十分贫瘠。 可他那时并不觉得,时常为那些梦而感到欣喜、又回味许久,甚至动笔落下诗句,又将写下诗句的宣纸裁下、小心贴身藏好。 毕竟,他是要做将军的。将军怎么能写情诗呢? 有一天,他在回城的路上照例牵马在溪边饮水,一时兴起便挽弓射向岸边的芦苇,起身时突然发现一直藏在靴子里的那张纸条不见了。 他心一跳,但面上还是镇定的。许是落在这不见人烟的哪个角落了。 直到他看到那张纸条出现在少女的指尖。 他没想到会在城郊再次遇见她。毕竟阙城有名望的人家,绝不会让女眷只身出城,更别说在这荒野小溪旁晃荡。 他的错愕写在脸上,而少女手中拈着那纸条,嘴角是一个玩味的笑。 他从那笑中看出了些许揶揄的意味,瞬间便更加慌乱了。 “有甚好笑?” 对方摇摇头,故作严肃地将纸条塞回他手心。 “不好笑。只是没想到,还会有人将自己写的诗句贴身带着、随时观赏。” 他的耳根瞬间便红了,也不知是气恼还是羞愤。 “你怎知是我写的?我那是......我那是帮旁人收下、随手放的......” 她又笑起来,却没有拆穿他蹩脚的谎言,转身拿起他放在一旁的弓来。 “你这箭,射的不对。” 没想到她会顾左右而言他,他有些意外,随即骄傲与自尊便开始作祟。 长这么大,还从未有人说过他骑射不精。他以为,在他这个年纪,没有人能做的比他更好了。 更何况,说这话的还是个女孩子。 “哪里不对?” 薄脸皮的少年郎有些着恼,但还是摆出一副沉稳的样子。 “你觉得我在故意挑衅你?” 原来少女不仅眼神灵动,心思也很细腻。 他想表现得坦荡些,于是干脆应道。 “是又如何?难道你能射的比我好?” “若我说,你的身法不错、力度也好,只是准度有差,你可会生气?” 知道我会生气你还问?! 他早就生气了,却依旧努力板着脸,心底那股子不服又蹭蹭蹭地冒了上来。 “你说准度有差,是指这箭不行、这弓不行,还是我不行?” 她瞧着他脸上瞬息万变的神情,不仅没有退缩、反而笑意更深,随即转身指了指小溪对岸的一块褐色石头。 “不服气的话,我们打个赌如何?若我能将箭射进那石眼之中,你便承认我说的话,还要答应我一件事。” 他转身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便见那块褐色巨石正中,有一处天然形成的、细不可见的缝隙。 那样的缝隙,便是拿着箭羽上前比划,也不一定能顺利通过吧。 以往在校场他们也会骑射练习,但军中射箭多以迅猛为主,如何能在短时间内、以穿甲的力度射中飞快移动的目标,才是要点。 他觉得少女在胡闹。 “赌就赌。” 少女向他伸出手来:“可有匕首借我一用?” 他从腰间解下匕首,对方抬手接过、利落抽出一支箭来,将箭羽修了修。 她下手很狠,没几下便将尾羽修得极窄,他在一旁看着,只觉得那支箭瞧着比自己先前见过的旋羽箭还要奇怪。 这样的箭,真的能射出百米开外吗?他越发不信了。 下一秒,匕首已被塞回他手中。 “你不信?” 他当然不信。 此箭投入使用已有数年,军中也不乏兵器老手,倘若当真如对方做的那般轻巧,又怎会多年未有精进? 少女没有再说话,只捏住那支箭、利落搭弦拉弓射出。 她稚嫩的手臂因为用力而有些颤抖,但射出的箭却十分沉稳。 那支纤细的箭在半空中划过一道流畅的弧度,最终毫厘不差地没入那石眼之中,干净利落得听不见一点金石摩擦的声响。 他呆呆立在原地,只觉得那箭不是穿透了那块石头,而是从他的心尖贯穿而过。 “你可承认,我说的是对的?” 他安静下来点点头,随即心中迅速产生了一个想法。 他又恢复了往常的样子,面上看不出什么,只有握着匕首、不安攥动的手暴露了些许情感。 “你射箭,准头不错,但力度差些。”他顿了顿,终于说出那句话,“我教你如何?” “好,但是在这之前,你要先兑现你的承诺。”少女定定望着他的眼睛,羽睫下仿佛又另一泓溪水在荡漾,“我要明年新开的映水重楼。你会拿来给我吧?” 他也笑了,但他看不见自己此刻的表情,他以为自己还是矜持的。 “一言为定。” 一年时间,足够了。 他不仅会为她拿来她爱的花,还会献上他最赤诚的心。 彼时少年意气风发,他终究凭借一手精湛的箭法博得皇帝赏识,得以跟随圣驾前往猎场。 他已经想好了,参与春猎的高手各个身手不凡,他不求能在其中胜出拔得头筹,只求以少年之姿搏个出众,他便有机会面谢圣恩。 他不要金山银山、不要兵权官职,只是要一枝梅花,皇帝一定能够应允他的。 然而他终究求来的不是一枝红梅,而是一片血海。 皇家狩猎接连两日方能出囿,他昼伏夜出,因追逐一只牡麂,在第一日傍晚时分从围场偏僻处的山道岔出,无意中离开了猎场。 途径岳泽大营,他座下黑马不安地躁动着,他这才发现守军皆不知去向。雨安城门大敞,安顿肖家上下的别院府中血海泥泞、尸横满地。 他踉跄着四处查看着,想要在那无数血肉模糊的躯体中分辨出昔日族亲的模样来,却又害怕真的认出一二。 最后,他不再去看那些人的模样,只一一去探他们的鼻息、只想确认是否有人还活着。可探了七十九具身体,七十九具身体都无半点气息,直到他在后院的一口枯井中发现了几乎被砍成血人的姑姑。 肖黛还有一口气在,却已同死人没什么分别。他此生从未见过那样的伤口,明明凶器已经离身,却似有剑气仍留在血脉之中,所到之处筋脉尽断、皮肉分离。 他颤抖着将姑姑从井中拉出来,强迫自己不去看那张支离破碎的脸,用两根水井中栓水桶的绳子,将自己昏死过去的姑母绑在身后,试图在附近求得救助。他知道,那些凶徒或许还没走远,他必须在他们发现他之前离开雨安城。 他仗着自小同父亲在北部山林狩猎的本能,策马在斗辰岭的山道上飞奔。 远处雷声阵阵、由远及近,渐渐汇聚在他身后。 不是雷声,是马蹄声。 约有数十人之多,各个训练有素,从他身后逼来。 他仗着山路曲折,心道只要对方不能近身,他便仍有胜算。 可他毕竟身后负着一人,坐下黑马脚力已到极限,便是他将手中鞭子抽出了血,也仍逃不开身后越来越近的马蹄声。 突然,夜色中有另一种声音破空而来,尖锐而嘈杂,像是某种细小兽群嘶鸣的声响。 他身后的马蹄声开始混乱起来,金鸣相击的声音如疾风暴雨一般越来越密集,搅动着山谷中的风,将血腥气送到他鼻间。 父亲生前曾教导过他,行军者,切忌回头。 回头意味着犹豫,意味着瞻前顾后,意味着求果心切。 意味着将要功亏一篑。 可那此起彼伏的尖啸声越来越近,人体被切割的顿挫声仿佛就在耳旁,他几乎快要能感受到血泼洒在他脑后的热度。 他还是没忍住,只微微侧了侧脸。 暴雨来临前的黑夜中,他看见漫天银线交织而成的网在他身后变幻着,那群黑衣黑马的刀客被困在其中,仍以拼死的力气向他杀来...... 就这回眸的一瞬,他感觉左肩有什么飞快划过,紧接着肩胛便是一阵剧痛。 视野晃动中,他隐约觉得那贯穿他左肩的东西,是一支黑色的箭。 群鸦夜啼。 山林中突然一阵骚动,是受惊后起飞的鸟群。 往事如烟般散去,肖准睁开眼,正见部下快步向他走来。 “禀报将军,正东方向有一支千人左右的伏杀队,许是白氏残部,是否要......” 果然,该来的还是来了。 “主帐可有传令下来?” “说是要各营死守方位,其他的......没有了。” 肖准的目光望向远方平原之上的那一点火光。 那是伏兽台所在,也是王帐所在。整个伏兽台四周是一片毫无遮挡的小平原,平原四周则是一望无尽的林海山岭。这使得那一小块依山而成的平原好似一张有来无回的口袋,而口袋口正对着新开春猎的天子囿。 好一出春猎重开、旧账新算的好戏。 春猎是王座离开都城的时刻,也是白氏最后的机会。皇帝不会不知道这一点,更不会毫无准备。 早在出发前,各营大将都已接到密令,以春猎为由深入羽林别苑猎场各处,以守为攻、静待敌人走入圈套。 一切设计都不过是请君入瓮中的一环。所谓“春猎”,猎的不是什么飞鸟走兽,而是在暗处蛰伏已久的旧患。 “暂时按兵不动,让守卫提高警惕,静观其变。” “是。” 部下领令退下,临行前又不禁多看了将军一眼。 而立之年的青怀候原本就比同龄人看起来肃穆一些,今晚他显得尤其沉重,那道身影就立在凸起的山石之上,仿佛已经同脚下大地融为一体、在这风雨中化作一座石像。 作者有话要说: “狗与狼的时间”是一句法语谚语,意思是黄昏或黎明前,是一天中最昏暗的时刻,人们无法辨别狗与狼的区别。 第140章 犬与狼的时间(中) 重壁楼前灯火星星点点地亮起来,宫人们的脚步愈发急促,低低的人声在其间交错,楼中的人们已经察觉到了有什么正在逼近,正为那不知何时才会到来的黎明而担忧。 大地隐隐震颤,似有百兽要从那黑漆漆的树林边缘冲出。 而重壁楼上那处最安静的帐子依旧保持着静默。 夜色中的伏兽台被雨水打的晶亮,它以四四方方的古烽火台遗址为基,却足足扩建出原本三倍的大小。其上没有过多装饰,只有一层厚重的方石砖,每块砖石之间留有半指的缝隙,是为让雨水和兽血能够下渗不积。正中的一块石砖格外方正宽大,原本是为陈列春猎中狩猎之王的猎物,如今却立着一面巨大的青铜屏风。 屏风约有六七丈之高,百步外望去仿若一堵拔地而起的城墙,其上铸着密密麻麻的铜钉,每个铜钉内里又是空心的,敲击发出的声响可传百里。 一个佝偻的身影缓缓拾阶而上、来到伏兽台的正中央。 那是一名穿着素麻白衣的年迈礼官,须发已经尽白,捧着厚厚竹簿的双手皱纹深刻,犹如一截枯枝。 细雨打湿了他的双肩,他也浑然不觉,脚步依旧不紧不慢,最终在正中的石砖前颤巍巍地席地而坐。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打坐过了,但年轻的时候,他们经常会百人一起坐在大殿之上,彻夜颂念祭文直到天明。 他方坐好,另一名同样年迈的白衣礼官也已从石阶爬上来。两人眼神短暂交汇片刻又移开,颤巍巍地点头致意,后来者便挨着先到者身侧坐下。 石阶前又出现了第三人。 三人、四人、五人......十数人,数十人,一百人。 百人组成的礼官队列端坐于伏兽台上,白衣白发,在夜色中连成一片光亮。 天地间有一瞬间的静滞,就连落下的雨水也变得缓慢起来。 然后,重甲长戈的士兵犹如洪水般从树林边缘的黑暗中倾泻而出,一双双杀红的眼睛死死盯着伏兽台后的重壁楼,杀声震天、杀意遍地。 那端坐于正中石砖上的礼官终于动了。 他似乎已经眼瞎耳聋,既瞧不见四面八方极速逼近的敌军,也听不见喊杀震天、大地颤抖的声响。苍老的手缓慢翻开那竹簿的第一卷 ,细长的竹简已经发黄有了虫蛀,上面的字如蝇头一般细小。 然后,他那昏花的眼聚焦在那小字之上,胡须下的嘴蠕动着念道。 “密阁卷二十二,丁部,甲一。昆州汴城三桃里徐氏,女,年六十九,军户,成丁无,未成丁一人,耕田三亩,瓦屋半间,落名籍于阙城,户契取勘明白,以凭稽考。” 他的声音方一落地,身后百名礼官齐齐开口、端的是多年唱颂祭文的功底,各个声如洪钟。 苍老的和声被巨大的青铜屏风聚拢,又以伏兽台为中心向前方扩散开来,如风起之后湖面上的波浪般层层激荡,向远方送去。 与此同时,沉重的低鸣声响起,正来自于伏兽台的正下方。 左右各三名辎重士兵将齿轮咬紧、转动摇臂,伏兽台下沉重的石板被从内推开,竟是一道石门。 门枢吱呀作响,露出门后巨大而幽深的空间。 礼官吟诵声止的那一刻,第一个人影走出了伏兽台下的那道门。 那是一名身着朴素襦裙的老妇,手中端着一盏油灯,脸上仍带着些听到自己户籍信息时的迷茫,她迟疑着迈出脚步,向着一片黑暗的前方走去。 “密阁卷二十二,丁部,甲三。闽州漳城青衣庄张氏,男,年七十三,匠户,成丁一人,未成丁三人,瓦舍二间,通明街铁铺一间,落名籍于阙城,户契取勘明白,以凭稽考。” 随着百人吟唱,第二个人从伏兽台的石门后走出,是名虬髯斑白的老汉,他手中也只得一盏油灯,仓皇四顾时,一只眼泛白,似乎已经瞎了很久。 绵延不绝的报户籍声在平原上回荡,一道道人影从伏兽台下走出,竟有千人之多。或老幼、或妇孺,他们的脸上挂着迷茫,迎向黑暗中即将杀至眼前的野兽们时,身影显得那样单薄而脆弱。 然而就是这样毫无杀伤力的一只队伍,却令那些下定决心背水一战的战争奴隶们慢下了脚步。 支撑他们前进的杀气与凶煞,在这一瞬间离开了他们的身体。那些十数年前根治于灵魂深处的不安与暴虐,在雨安的雨夜就这样被轻易抽离瓦解了。 遥远的家乡、亲人的名字,无不令他们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在热闹的街巷、在铺满青石瓦当的屋檐下、在城郊炊烟袅袅的小村庄、在种满沉甸甸谷穗的田野之中,他们曾经拥有过那样平静而富足的生活。 在今夜之前,他们已经忘记了自己流浪的身份,以为此生将不得安息于故土。可当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容在黑夜中向他们走来时,那些根植于血液中的归属感再次觉醒,令他们握紧兵器的手不自觉地颤抖。 细雨如丝,丝结成网,无处不在,无孔不入。 有什么无形的力量,牵绊住了黑暗中的野兽,而猎人收割的刀才刚刚举起。 ****** ****** ****** 重壁台木栈上,玄衣内侍闪身进入纱障之中。 纱障内,男子长身而立,已经褪去帝王衣冠,只穿了最普通不过的长衫,看起来好似误入繁华里的平凡书生。 内侍官的眼底有难以掩饰的惊愕。 “陛下这是......要外出?” 男子不置可否。 “先前不是让你做准备了么?” 单将飞哑口无言。他是被告知要做好准备,可也没说是要现在就准备。 虽说在以往,对方也是想走便走,从不多交代第二遍。可眼下这情况,也不是能说走就走的吧? 他有些欲哭无泪。 “纵是有丁中尉在,陛下也还是再等上一等吧。外面如今到底算不上太平。” 何止算不上太平,那可是在打仗啊。 “哦。”男子轻轻点了点头,似乎这才想起询问局势来,“外面现在如何了?” 内侍官终于可以禀报。 “一切都如陛下所料,白氏叛军中的岳泽旧部,近八成已经降了。剩下的......” “教黑羽营动手吧。”夙未语气轻缓,伸出一根手指撩开纱帐一角,望向不远处黑漆漆的伏兽台,“那些老家伙可还撑得住?” 眼前闪过那一众白胡子老头上台前焚香沐浴、净手漱口、精神抖擞的样子,单将飞保守道。 “大人们为这一天准备了很久,从上台前的状态来看,撑到天亮不成问题。” “白吃了多少年的薪俸,如今也算得上是派上了用场。”男子轻笑,随即叮嘱道,“切记盯好那些放出去的岳泽亲眷,莫要有人伤亡,也莫要有人走失。清点过后按户籍所在安顿好,等柏兆予做后续安排。” “是。” 皇帝将昔日岳泽军的亲眷户籍全部清点出来、一一核查,上到老父老母下到妻女儿孙,只要还有明目可查、又尚在人世的,便通通带到雨安。 那便是来时车队如此之长的原因。 岳泽本就是天成兵马,其中不乏奇人能者,一概斩杀实在可惜。若想兵不见血、重收叛离的旧部,仅仅有计谋是不够的的,还要有真真切切能打动人心的东西。 而完成这一步棋所耗费的时间与精力,绝非短短数月时间可以完成。 一个人若为做成一件事耗上一个下午的时间不算什么,可若他能为做成一件事潜心布局数年之久,那便令人心生畏惧了。 内侍官垂下眼帘。 他并不畏惧眼前的人,只是突然有些心疼他的主子。他太累了,这种累并非身体上的劳累,而是长期保证对大局把控力的同时、还要在漫长岁月中等待最终结果的倦意。 好在,一切就快要结束了。 “陛下,还有一事。” “说。” “半刻钟前外面便开始吵闹了,应当是楼内有人察觉到了叛军的动向。若有哪位大人怕死要走,可要拦下来?” “有谁要走,便脱下官服、除去羽冠、留下官印。既然做局,便要有些诚意。孤都亲自坐镇,他们有何脸面独善其身?” “是,小的这便差人去传话。” “未翔那边可有白鹤留的动向了?” “黑羽前哨来报,叛军首领白鹤留突袭不成,带领一队人马向东南方向去了。” 夙未突然有一瞬间的静默。 即便布下百余枚棋子,他也清楚记得每一枚棋子的位置。 “东南,守军可是肃北?” 单将飞颔首。 “正是肃北青怀候肖准。” 他预估过这种情况,却最不希望这种情况发生。 “让离得最近的领将带人速去断其退路,如若发生变数......” 他声音顿住了。 单将飞微微抬头看了看蹙眉的男子。他很少蹙眉,因为很少有事能令他为难。 “只要陛下以兵符传令,光要营的几名守将皆可出动,必......不留后患。” 内侍官用了“后患”两个字,因为这两个字既可以指白鹤留,也可以指代别人。 很多事他没有资格说破,只能说到这个份上了。 “不。”年轻男子舒展眉稍、恢复了淡漠,语气却十分坚定,“切忌紧逼。不到万不得已,不可刀剑相向。” 单将飞的心悬了起来。 “可是陛下,肃北乃骁骑营,拥重甲骑兵三十万,如若事态紧急,不先下手为强的话,恐怕......” 布衣帝王轻轻看了他一眼。 “怎么?觉得孤神智昏聩了?” 他的担忧不受控制般地一涌而上,令他越了界。 “小的不敢。” “如若真到了那个地步,斩肃北幡旗以断其令,违逆者概杀之,至于青怀候......”帝王的声音顿了顿,似是在考量一道最终的抉择,“务必留青怀候性命,不得擅自斩杀。” 挣扎的神色在单将飞脸上一闪而过,他最终还是应下。 “是。” “等下。” 夙未叫住了正要退下的内侍官,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 “宗先生是否还在自己的帐子里?” 单将飞一愣,随即飞快回道。 “半刻钟前教人去送了茶,人还在。” 年轻帝王将长衫的袖口整理平整,扣紧最后一颗玉扣。 “调甲子营最好的弓箭手去看着他,只要他敢离开帐子半步......” 然而即便是主动发难、抱着一击必杀的心,那依旧是个很难对付的角色。 思索一番,他终究还是迈动脚步向帐外而去。 “算了,孤亲自走一趟吧。” ****** ****** ****** 羽林别苑东南方,沉默的大山轮廓之下,无数道蜿蜒向前的黑影在那些千年古木间若隐若现,好似上古巨蛇复活后的影子。 前方就是羽林别苑与斗辰岭山麓交汇处,这里植被不如林中高大,土地也从落满青苔松针的腐殖变为碎石交加的半山。 石缝间的沙土在雨水渐渐浸润下渐渐变得泥泞,令行走其间的人脚步变得异样沉重。 寻常行人尚且如此,重甲骑兵更是如此。 雨声能够掩盖些许行进时发出的声响,却藏不住地上行军过后的痕迹。 密林行军本是大忌,以静制动者方为上乘。那些早就以“春猎”之名散布各处的天成将领,正有条不紊地将“猎物”赶进绝路。 斗辰形如斗拱,易进难出,若想另寻出路,只能弃马步行、从险峻处翻山而过。 这对于一支军队来说是不可能做到的。 是以数十万肃北大军就这样在黑暗中严阵以待,直到山林的边缘出现了那只如影子一般的军队。 万名铁骑两边向分作两列,铁蹄整齐踏下,声震山谷。 骑着黑马的将军从队列中缓缓而出,手中长枪在雨水中亮如流光。胄甲下的一双眼睛被寒光铁器照亮,肃杀中又透出几丝悲悯。 “放下兵器、自愿缴械投降者,可保性命。余者杀无赦!” 肖准的声音在阵前回荡直至消散,四周再次只闻雨滴落入泥水、击打在寒铁之上的声响。 对面那支千余人的队伍,无人解甲、无人弃兵。 曾经的岳泽军是天成各营精锐组成,其中自然也有肃北大营走出的将卒。只是那时的他们,又有谁能料到有朝一日,竟会面对这等手足相残的局面? 但那又如何?从他们踏上这条路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没有回头的余地了。 一人一马走上前来,马上的人甲衣染血、须发苍苍。 白鹤留笑了笑,伸出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他的眼睛依稀还有当年的儒雅,只是眉间嘴角深刻的皱纹带了杀气,再也不是执笔摇扇、纠察百僚的白衣中丞。 “白某自知已是末路。本以为若能占尽天时地利,千军未必难敌万马,谁知最后还是棋输一着。然纵是秋末之蝉也要竭力嘶鸣,你说是也不是?” 沙哑的声音掷地再不能收回口中,就像万千雨滴落下再难回云间。 局面早已经注定,乾坤终无法扭转。 “众将士听令。”肖准手中长枪利刃向前,寒光破开渐渐浓密的雨雾,势不可当,“随我杀敌!” ****** ****** ****** 一道山岭之隔的斗辰南麓,山间那辆孤零零的马车仍停在原处。 然而那原本拴在车前的马缩成了一团,一只挤在另一只身侧,拼了命地原地挣扎着。 它们头上的蒙巾并未掉落,它们之所以如此恐惧,是由于生灵对杀气本能的反应。 紫衣剑客立于马车车厢的棚顶上,手中剑未出鞘、剑鞘上却已有三道整整齐齐的切痕。 他用大拇指摩挲着那痕迹,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心疼。 “别又摸又看了,你就是把它盘出油来,它也长不成原来的样子。” 伯劳蹲在距离那马车十步远的半截树干上,两条胖腿当啷在一旁晃啊晃。 在这半山栈道之上交手,总是要留些余地的。否则一个不留神,那便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了。 她空手而来,只需站稳脚跟,而对方却要守住那辆马车,显然受制更多。 但即便如此,他也没有落了下风。 何况,他的剑还没有出鞘。 燕紫望向她,那张单纯中透出几分偏执的脸皱起眉来。 “你是谁?” “是你祖宗。” 伯劳嘿嘿笑了两声,冷雨打湿了她的手掌,她在衣摆上随意抹了两下,再次握上短刀。 她早年闯荡江湖的时候,交手过的刀客剑客没有近千也有上百。 武者交手,最怕的不是碰上所谓相生相克的招式兵器,而是遇上同宗同门出来的对手。 因为修行到了一定程度,都懂得灵活变幻、见招拆招的道理,便是此处有缺憾、落了下乘,总有机会在别处找回来些,结果如何未必是定论。可若是自己的一招一式对方都了如指掌,那便只剩下绝对实力的比较。 较高的那一方无论如何都会获胜,结局分晓不过是时间问题。 她的心里转了几个来回,对面那紫衣男子仍在惋惜他的剑鞘,似乎并不同她在一个世界。 良久,他终于放下剑鞘。 “我不认识你,但我应该没有你这年纪的祖宗。” 伯劳笑了,满月似的大脸鼓起两个腮,将那浓重的眉眼挤得向上了些。 “她和我讲起在岭西的遭遇时,我便想到可能是你。果然是如传说中一般,是个痴人。” 燕紫终于仔细打量起那大头娃娃来。 “你认得我?” 伯劳点点头。 “你就是谢黎当年唯一逐出过师门的那个人。” “谢黎?”紫衣剑客双眼中有一闪而过的迷茫,随即似乎终于想起那些陈年往事,轻轻点了点头,“算是吧。他背弃了要传授我刀法的诺言,不过我也没吃亏。走的时候捞了件趁手的兵器。” 伯劳的目光落在那被她连砍三道的剑鞘上,又想起前阵子那让她心神不宁的那不速之客,突然有些后悔那几日自己吓唬自己、平白折腾许久,还挨了吉祥几蹄子。 “宗颢那阴魂不散的老家伙突然出现,我还以为是我做了错事。现在来看,倒也不是冲我来的。” 谁知下一瞬,那燕紫的脸上扬起一个大大的笑,像是发现了什么令他感到乐趣无穷的事一般。 “你怕安道院的人?” 这一句话正踩在伯劳的痛处。 她最恨被人压制,可偏偏今生都逃不开安道院这座大山。 谢黎安排她出师的时候,她曾发誓:即便冒着余生都被追杀的风险,她也不会服从于任何人。如果有必要,她会亲手杀了她那还未谋面的主子。 如果不是......如果不是遇见的她。 她没把她当过主子,她也没把她当过下人。 小小身影弯下的腰背突然直挺起来,整个人的气势瞬间便不一样了。 “怕?笑话。安道院的奇葩,出我一个就够了。你只能算是个败类。” “我喜欢你说话的样子,看起来特别的......”对方顿了顿,似乎在想该用什么词才比较恰当,“......特别的不怕死。” 伯劳轻嗤一声。 “怎么的?碍你眼了?” 面对这不客气的挑衅,紫衣男子没有半分不悦,反而隐隐有了一丝忧伤。 “你这样身材矮小的刀客,如今应当很少了,杀了实在可惜。不如你告诉我你想要什么,或许我们可以......” 伯劳抖了抖湿漉漉的大头,大言不惭道。 “方才不是有只臭蝙蝠飞到你的马车里?你把从它身上取下来的东西给我看看,小爷我就饶你一命。” “这个不行。”燕紫深深叹了一口气,“他交代过了,这个不行。” 伯劳晃荡的胖腿停住,雪亮的刀尖从袖口钻出。 “那还等什么?别婆婆妈妈了。” 第141章 犬与狼的时间(下) 从发现仆呼那的人,到追出去的那一刻,其间肖南回是没有考虑过一些后果的。 比如,这些人是去做什么的?夜蝠传递的消息是否和他们的行动有关?再比如,就算追上了,以她现在的实力,是否真的能够以一对敌、不落下风? 这些令人头疼、却似乎永远不会因为思考而获得答案的问题,如今就在她的脑袋里颠簸、冲撞。 但她知道她不能停下来,这一切的一切,只有追逐并走到这一切的尽头,才能看清真相。 细雨阻碍了视线,月亮与星星的光芒被隐去,天地间一片死气沉沉的漆黑。 她需得狂奔一阵后停下脚步,细细分辨声音的方向,然后再策马急追。 飞线的声线本来并没有那般刺耳,但她却能在百余步之外听得分明,这说明那前方正在飞速前进的杀手,少说也有数十人。 不论是先前在穆尔赫熊家老宅,亦或是在色丘那处光怪陆离的岩洞,她遭遇的仆呼那都还没有达到如此规模。这或许是一种隐秘的提示,提示她这一次,这些人的目标更重要,比数月前在碧疆击杀皇帝还要重要。 连续奔波,吉祥的后颈开始发烫,肖南回正要伸手安抚,突然前方窜出一道黑影,她连忙勒紧缰绳调转马头,勉强与那黑影擦身而过。 转头匆匆一瞥,似乎是一只受了惊的獐子。 她还没来得及细细寻思是否前方出了什么变故,突然觉得落在身上的细雨骤停,随即一阵嘈杂声从上空掠来,顷刻而至。 起先她以为是夜蝠去而复返,可抬头一看,半空中的黑色远非夜蝠群数可以比拟。 成千上万只飞禽组成的鸟群好似一张网,遮天蔽日地从她头顶上空席卷而过,野鹿、山鼠三三两两迎面而过,皆是奔逃之姿态。 林谷震动,山兽夜逃。 然后她也听到了那个声音。 有什么沉重嘈杂的声音混沌成一团,在整个斗辰岭山麓一带徘徊,不仔细辨别还会以为那是一阵雷声。 但肖南回对那声音再熟悉不过了。那是两军交战的声音,金铁交鸣、竭力嘶喊,当中亦有马蹄乱踏、箭羽呼啸。这样的规模,只可能是肃北、黑羽两营同时出动,而在此紧要关头能够同时引得两营出手,也只可能是白氏叛军。 联想今夜的种种所见所闻,肖南回终于渐渐明白所谓“春猎”的真实含义。 飞线破空的刺耳声音将她惊醒,她望向那数十黑点消失的方向,低叱一声,纵着吉祥向着不远处那片黑漆漆的山麓而去。 ****** ****** ****** 十里之外的斗辰岭,山与平地之间已被数十万大军踏成一片泥泞,泥泞中血海翻涌、断剑残肢满目,被踏起的泥水黑得发亮。 那是被鲜血浸润过的土地才会有的颜色。 汗与雨混在一起,交杂在泥泞之中。铁与血的腥气混杂在一起,在潮湿中氤氲开来。 死去的士兵交叠在坑洼处,敌友在他们身上交互踏过,尸体上的铁甲与军马蹄下的马铁相击,发出沉闷而令人心碎的声响。 四周已杀成地狱景,昔日同袍剑戟相向。 杀了他们......军令如山,诛杀叛军是他们的职责。 杀了他们......士为君死,被俘也洗不去身上罪的烙印,或许战死在这里就是他们最好的归宿。 利刃割喉,铁槊穿膛,都抵不过人情诛心。 如果灵魂也有修罗场,这里便是魔鬼的乐土。 不过半个时辰,白氏已成颓势,却仍拼死作战,被砍断四肢便用胄甲撞向肃北骑兵的马腿、被削掉半边脑袋仍拄剑立在雨中,雨水冲刷着鲜血流进那一双双闭不上的眼睛里,暗淡放大的瞳孔中映出那一支百余人的骑兵、在这如铁通一般的围剿中硬生生撕开一道口子,向着斗辰岭的山路而去。 锵。 □□与铁剑相击,又在巨大的作用力下两相弹开。 肖准一个转手滚腕,手中□□横扫而过,带起烈烈风声。白鹤留险险避过,却被截住去路。 山路之上,大批重骑一时间难以全部追上,即便追上也难施展阵型。 但若遇悍将,则如羊入虎口,更难挣脱。 白鹤留手下近卫见状,疯了般向肖准扑来,但紧随主将而来的肃北铁骑顷刻已至,两方陷入缠斗,激烈厮杀间,被雨水冲刷疏松的两侧山石开始滚落。 山间小路,哪里禁得住重甲铁骑?一旦酿成山石塌方,山麓附近的敌我两军恐会全军覆没,到时候又不知会生出什么乱子。 肖准心知:此战必得速战速决。他轻喝一声,座下黑马如有灵性一般跃起,他借着这股力在马背上一踩、□□拄地一撑,整个人从马上飞起、顶膝直取对方胸甲。 白鹤留被巨大冲力撞下马背,勉强在崖边稳住身形,一口血沫喷出,粘在灰败的胡须上,星星点点的一片。 肖准提枪而上,白鹤留勉力抽剑相抗。 一枪一剑再次死死抵在一起,金铁互咬摩擦的□□声从耳鼓划过,两人都不约而同地眯起眼来。 握剑的手上血污滑腻,不知是其主人的血还是敌人的血。 枪杆后的那双眼睛中是少有的不忍,不知是为这利刃之下沧桑的老者、还是为那在记忆中扭曲了的故人。 枪对剑,剑本就是没有优势的。 但枪留了余地,剑又有着拼死的决心,两者竟胶着不下。 雨水顺着枪杆上的花纹流淌滑落,肖准几不可闻地叹气。 “世伯,败局已定,收手吧。” 四周厮杀声震天,隐隐交杂着山石滚动发出的巨大声响,但白鹤留还是看清了将军唇间吐出的字眼。 他那双被血污迷了的眼有一瞬间的愣怔,随即定定望向眼前的人。 “你......叫我什么?” 肖准狠狠闭上双眼,手中□□一震,对方便连连后退三步。 “世伯,收手吧!” 白鹤留盯着面前那张沉默中透出痛楚的脸,突然放声大笑。 “好!好!好!”他的笑音渐渐枯竭,手中长剑应声落地,“是成是败,老天来断!” 四周厮杀声突然变小,肖准用余光看去,只见夜色中有什么黑压压地一片、铺天盖地而来,带着沉重的风声,顷刻间便落下。 是黑羽营的箭。 这意味着,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白鹤留的脸上显现出一种极度激动过后的苍白,苍白中又仿佛有光透出来,像是将死之人划亮的最后一根火柴,虔诚而狂热。 “阿准,世伯......世伯对不住你。”他说的很艰难,眼神却很坚定,“从小到大,你每年生辰世伯都会送你东西哄你开心,如今你我多年未见,世伯便送你最后一个礼物如何?” 沉重的箭啸声又起,漆黑的箭簇成片飞起,落下时仿佛一场黑色的大雨。 肖准下意识反手挥动□□挡开流矢。 白鹤留的语气变得急促起来。 “你听好了。有一把剑,剑锋长三尺一寸,格宽三寸半指,一体而成,锋利无比。可用剑之人不以锋利而闻,却以破坏为用,剑锋行过之处、气力溢散,行经草木则草木茎叶寸断,行经砂石则砂石碎如米糠,行经血肉之躯则血肉横绽。中其剑者,皮损可医而经脉难愈,终身需得用上好的赤喉珠吊命解痛......” 肖准握枪的手突地一颤。 如果说一开始,肖准尚且能够保持理智清醒地听对方这番话,可听到这最后一句,他实在无法维系平静。 “你说什么?你怎会知道赤喉珠......” “我知道,是因为那是我试过千百种药草之后,亲自得出的结论。” 白鹤留语毕,突然后退半步,他右手摸上肩头甲衣锁扣,两片胸甲应声落地,随即他两手抓住自己的衣襟,猛地向两边撕扯。 清脆的裂帛声响湮没在周遭的厮杀声中,一道蜿蜒扭曲的旧伤疤好似恶龙盘踞在他的身体上。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平生气力在越发震耳的喧嚣中咆哮道。 “你看仔细了,这便是动爻之剑与安道剑法留下的伤,世间再找不出两样来!你明白了吗?!你明白了吗......” 嗖。 肖准近乎呆滞的眼瞳颤了颤,有什么东西擦着他的左肩飞过。 颜色、速度、声音、气流扰动的频率乃至箭锋飞过时带来的些许玄铁腥气,都与十数年前穿肩而过的那一支如此相同。 而恍若当年的情形,又何止那一支箭。 白鹤留身上的伤疤是那样的刺目却熟悉,是他当初在姑姑身上只看过一眼、便夜夜难忘的噩梦。 他的瞳孔渐渐缩放,而与此同时,白鹤留的声音戛然而止。 黑色箭羽穿膛而过,挺立的箭尖上鲜血如线,将那道陈年伤疤晕染淹没。 昔日御史中丞那双并没有多少薄茧的手缓缓抚上他的肩头。 就像很多年前,他拍一拍那少年的发顶、让他快快长高一样。 “答应我,照顾小女......” 嗖。 又是一支飞箭。 随即,三支连诛接踵而来,无一不在要害、无一不穿肠透骨。 白鹤留的身躯向后仰去,如一株枝干枯死的老松、轰然倒地。 ****** ****** ****** 重壁台西南角,灯火阑珊处,玄色衣衫的影卫在栈道上站成两列,近乎与那一根根梁柱融为一体。 那处单独辟出、四处设防、八方监控的帐子,如今空空如也。 长衫男子负手立于帐中,脸上依旧看不出喜怒神色。 黑羽甲子营的领将额间冷汗涔涔,低声汇报着眼下的情况。 “那昏过去的宫人方才教人泼醒了。缓了一会才交代说,宗先生称腿脚不便,要她帮忙钩帘取物,之后的事她就不知道了。” 男子轻哼一声表示知晓,再无别的表示。 领将更加忐忑,连声将那汇报的下半阙如实道来。 “暗卫听到有重物落地的声音便离开把守方位入内查看,其间也就一个起落的功夫,入帐内不见人影,帐顶被撕开一个大洞,追出已落下一截。黑羽以箭拦截,然而对方身法半点声音也听不到,夜雨视线又受阻,最终还是让人逃掉了。” 最后一字说完,帐内陷入长久的安静。 细雨落在帐外的栈道上,发出如虫蚁啮噬木头一般的声响,更催得人抓心挠肺一般的难受。 那领将终于承受不住,跪地请罚。 “属下办事不利,请陛下责罚。” 夙未轻叹,显然并无责罚之意。 “他若有心,你便拦不住他。起来吧。” “报!” 一道影子自雨中急急而来,墨色衣衫已经浸透,显然是赶了很长一段路。 “鹿中尉......” 长衫男子回眸,眼神中的闲散顷刻褪去。 “鹿松平回来了?一个人吗?” “不是。”那前来汇报的影子顿了顿,似乎有点难以开口,“是鹿中尉的马回来了。” 男子的脸色一瞬间便阴沉下来,眼底翻涌的情绪令人不敢直视。 “人呢?” “人不知去向,只有马回来了。属下已派人去寻,但不知天亮前能否寻得,或许可以等......” “不等了。”男子沉声打断了那影子的汇报,低声唤道,“丁未翔。” 青衣刀客自那帐顶破洞一跃而下,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男子身后。 “陛下有何吩咐?” “备车马,去斗辰岭。单将飞。” “在。” 低哑的声音在纱帘后响起,帝王衣冠的身影闪动,却哪里还有半分玄衣内侍官的影子。 那一直半弯着的腰身直了起来,双肩撑起瘦削的身形、五官虽然有差却在纱帐的模糊下难辨真假,就连举手投足间的克制自持都拿捏的刚刚好。 夙未隔着纱帐看了看,而纱帐后的人也在望向他,烛火掩映下,竟一时分不清那纱帐后的人是另一个人、还是一道无比相似的影子的。 片刻,长衫男子淡淡一笑,像是过往无数回那样挥了挥衣袖,姿态洒脱肆意、好似只是这山间一名躲雨后匆匆离去的过客。 “这里就交给你了,孤去去就回。” 单将飞静默片刻,郑重行礼。 “陛下放心。还请陛下万万保重。” 再次起身时,那长衫男子与青衣侍卫的身影都已不在帐内。 ****** ****** ****** 斗辰岭西麓山间密林中,一道灰蒙蒙的影子正穿林分叶而过,脚下轻如落雨,发出的声响也竟同雨声一般细微。 眼前湿漉漉的树叶逐渐稀疏,隐约透出其下蜿蜒的山间小道和攒动的人影。 脚下山体震动,不断有细碎山石滑落,褐衣老者轻轻避开,视线却始终没有离开过前方。 他终究还是老了,尽管身手依然敏捷,耳目却远不如年轻时的自己。 从前,他能借着一缕星辉视物,黑夜于他如同白昼,天地间没什么能逃得过他的眼睛。杀意最盛的那几年,他甚至觉得自己可以看到那些被他夺去性命的人、灵魂离开□□时的样子。 江湖传说,死于刀剑之下的魂魄会附在刀剑之上,令其更快、更锋利。而他常在心底冷哂,因为他知道,能夺人性命的并非刀剑,而是握住刀剑的手。 他就是这样一把刀剑。 一把锋利无比、锐不可当的刀剑。只是那只曾握住他的手已经不在了。如今他依然锋利,却已不再具备取人性命的杀意。 停下脚步,他让自己的心跳平复了一会,好不扰乱他的听力,随后屏息而立、去分辨震颤空气中传递的讯息。 铁甲、重骑、黑羽,一触即发的厮杀和突如其来的夜雨,一切都是那样的熟悉,一切都是那样的令人恍惚。 恍惚间,他的白发变作青丝,跛腿变得矫健,褐色粗布斗篷落下、换做那黑羽暗卫头领的玄兽服,脚下是避水长靴,腰间的动爻剑藏于披风之下,一如他影子般肃杀内敛、藏锋不露的样子。 他走入那幽深王室的最深处,在那金玉打造的王座上找到了他的主人。 中年男子的双颊已经深深凹陷,额间隐有青色,乌色的嘴唇薄而向下耷拉着,已窥不见当年风华的万分之一。 那是常年被病痛折磨的人才会有的面相。 可那样一张病容上,却嵌着一双沉静明亮的眼睛。 那是智慧非常、精于谋略的人才会有的双眼。 他的主子,有着全天下最玲珑百转的心窍,和看透万物本质的天赋。 然而再卓尔不群的灵魂,终究还是要为肉身所束缚。 油尽灯枯的帝王重重咳了几声,声音空洞好似下一瞬便会消散在空中。 “怎么样了?东西找到了吗?” 他敛神,尽量控制自己痛楚的目光,单膝跪下请罪。 “属下无能,没能找到天绶。”顿了顿,他又低声道,“除此之外,肖家还疏漏了一人。” “哦?是何人?” “朔亲王次子肖准。他参与了围猎,又阴错阳差躲过暗卫刺杀,撞破了事情。” 夙印许久未说话,他握紧了手中的剑鞘。 “如今事发不过一日,他不熟悉山路,至少还要再耽搁半日。若要回城,必经离望古亭。属下只需稍加埋伏,便能解决此事。” 老迈的帝王眼皮滚动,眼下的青黑色将他的眼神衬得阴鸷而深远。 “朔亲王次子,春猎最年轻的猎手,今年可是十之二三的年纪?” “正是。但听闻已在军中摸爬滚打了几年,骑射虽不及其父,却也有将门之风。若是假以时日,恐怕......” “好一个将门出身少年郎,假以时日,必成将才。”夙印轻笑,眉宇一瞬间的舒展使得他恢复了些许年轻时的神韵,“跟着他,莫要让旁人接近他,也莫要取他性命。他若能活着回到阙城,便教他来见孤。” 他不解,不顾僭越之嫌、急声劝道。 “主子,肖准留不得。斩草不除根,日后必是祸患。” 对方没有立刻回他,只淡淡问道。 “朝中局势你可知晓?” 身为帝王亲卫,朝中他虽不当值,却也知一二。 文臣老臣当道,武将年迈,没有话语权,日后若是边境起兵天成必有难以排解的忧患。 帝王长叹,气息微弱。 “幼狼失母,伴犬而饲,岁岁年年,安知自己是狼还是犬啊。” 他默然,这才明白主子的心思。 扶植肖准作为新力量对抗朝中局势,势必能搅乱这一潭死水。由肖准开始,天成武将势必崛起,天成将以此作为制衡、平息朝中涌动多年的几股力量。 “仇恨有时亦不是坏事,它能给予人无穷的力量。我将肖准留给未儿,日后若是有那么一天,狼归山野,你可知要如何做?” 他望向那双沉静的眼,声音坚定如磐石。 “属下明白。只要属下一日不死,主子担心的事便不会发生。” 半月后,先帝驾崩。 他发过誓言、效忠一生的主子先他一步离开了这个世间。 他带着那最后一道、无第三人知晓的命令离开了阙城,等待需要他兑现自己承诺的一天。 他以为,他就要带着这个承诺进入坟墓。 可十数年过去了,这一天还是来了。 宗颢睁开眼,望向百丈之外悬崖前、那个跪坐在白鹤留尸身前的身影。 那天在下雨的斗辰岭山道,他就该杀了他的。 无妨,就让他用这双当年划下开端的手,了结如今的一切。 第142章 劳燕分飞(上) 南风吹拂,层云敛聚。 雨水由稀疏变得稠密,离天明还有半个时辰,四周却依旧如永夜一般漆黑。 山道悬崖旁,紫衣剑客将剑抖直,静置于雨滴之下,让雨水冲刷剑身上的血污。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狼狈过了,身上的衣服破了,数了数总共有七处伤口。三处在股,两处在臂,一处在腰,但都算不得致命一击,只是划破皮肉。 最凶险的一处在肋间,短刀从斜下插入,再有半寸便能穿透胸廓、直插心脉。 然而她还是差了半寸。 或许她再长得高一些,便能够到那半寸、取了他的性命。 但是她已经没有机会了。既没有长高一些的机会,也没有再击一次的机会。 高手之间的过招便是如此残酷,而他常常沉迷于这种残酷,就连身上刀伤带来的痛都令他着迷。 他对于周遭事物的感觉总是迟钝的。而如今他却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存在感,就连时间的流逝都变得如有实质一般。 小的时候,他便常常端坐在石坎上,一坐就是一整个日夜。 他的白日是安静而乏味的,夜晚却是炽热而喧嚣的。 他那痴迷于陨铁矿石的祖父,总在夜晚为刀剑淬火,因为夜的纯黑能令人眼辨析出烧红铜铁的色泽,在最适合的时机淬炼。 击打剑身的声音彻夜鸣响,他却从不觉得单调乏味,他知道,那是一把利刃铸成的声音。成为这世间最锋利刚强的物质,本就需要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磨炼的。 那些铜铁耐得住的寂寞,他也能够泰然处之。 很多时候他的内心都空无一物。他生来如此,从前如此,以后也是如此。 这是属于他的、独一无二的天赋。 不到八岁的时候,他的手已经摸遍这世间最锋利的刀尖剑锋,他对极致的渴求也越来越难以满足。 他同那些来取刀剑的江湖客们切磋,从洞悉套路到一招致命,往往用不了一炷香的时间。 赞赏与褒奖由多变少,渐渐地,他从那些惊愕的面孔中读到了恐惧与厌恶。 他知道,他想要的东西他们已经给不起。他要去到更高更险的地方,才能窥得那关于极致的终极。 铸剑的时候,铜铁之中的杂质越少,退火过后的剑身越是精纯。 这是他外祖教会他的道理。 握起刀剑的时候,心中杂念越少,刀剑便越快。 这是他自己悟出的真理。 他入院的那天,是她从安道院离开的那天。那时他并不知道她是谁。 他看到那个矮胖的身影气急败坏地被拖出院门,一步三回头地骂着谢黎,末了狠狠啐了一口,便被塞进了马车。 他想:那一定是个根骨奇差、学艺不精的废物。 安道院果然名不虚传,绝不收留弱者。 弱肉强食,胜者为王。 而他从来不会输,所以他在这样的世界从来是得心应手的。他很满意自己的选择。 入院当夜,院长谢黎在翰灵阁为新弟子赐名。 所谓赐名其实是翻牌,安道院自创院以来所有弟子的名字都来源于第一任院长殷氏所留。传闻殷氏喜羽喙之流,集天下千万尾羽于阁中,阁中弟子皆得名于此,非逐出师院不得除名、非天家钦点不得更名。 现任院长谢黎本名谢鹂,就任院长之后才改了名字。 赐名时,入院的弟子们会在摆放羽名的笽池中自行挑选密封好的竹笽,笽中存放的尾羽代表了他将获得的名字。 而他的笽中是一根灰紫色的尾羽。 那是燕子的羽毛,他的名字便是“燕”。 他不喜欢这个字,燕是飞入寻常百姓家的家鸟,而他是望峰仍不能息心的鸢鸱。 无妨,就让他在这不足三丈高的四方围墙内暂落片刻,待他习得了那传说中的刀法,他便会离开。 他以为,以他的资质,窦氏刀法早晚会是他的。 然而三四个春夏秋冬过去,谢黎依旧没有提起传授刀法之事。 “兵者无贵贱,武学无高低。何必执着于哪一把刀,亦或是哪一套刀法。” 这是他去问谢黎后得到的回答。 他认为那并不是一个答案,那只是一句敷衍罢了。 他后来听人说,谢黎将刀法传给了一名叫做青庄的弟子。他思索了很久,仍记不起来那人的面孔,只隐约记得那好像是个喜欢穿青衣的沉默男子,平凡得让人一看即忘。 那得了刀法的人是谁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那个人不是他。 生铁铸成刀剑是炼魂的过程,这是他从小便目睹过无数次的真理。这世间不会有一模一样的兵器,刀剑从被锻造出来的那一日起就决定了它的锋锐之气是否足够。 顶尖武者亦是生来便决定了他能否走上武学的巅峰。 他生来就注定要配这世间最锋利的刀剑、最强大的武诀。 凡入安道院者,至死终身都是安道院中人。若无院长首肯,不得离开院门。 但他若想走,这世间没人拦得住他。 临走之前,他潜入翰灵阁的深处,为自己挑选了一把锋锐无边的长剑。 他会证明安道院的决定是错误的。 不入流的短刀不配与剑相争。不入流的刀客不配与他相争。 剑锋竖直,寒光内敛,他甚至可以看到雨滴垂直落下时、被那锋刃切成两半的样子。 这确实是一把好剑。 最后一滴血污冲刷无痕,燕紫手腕微震,将水珠抖落剑身。 收剑入鞘的前一刻,他的手突然顿住。 燕紫低下头细细看去,眼底浮现出难得一见的讶异。 原本平整刚直的剑身出现了一丝不流畅,赤色的鄂处竟然生出裂纹。 ****** ****** ****** 一道山岭相隔的斗辰山麓战场,空气中弥漫着死亡的气息。 一支火箭划过夜空,落下时顷刻间爆出一片火光,将整片战场照亮如白昼。 为了增强视野,黑羽营带来了沾满火油的箭簇。这些箭簇成环状射出,将整片山麓圈在其中,经由方才那支燃烧箭点燃,犹如天火降临人间,照亮一片地狱之景。 四周尸甲遍野、箭簇横立,尽管四周一片潮湿泥泞,但吞噬着火油而生的火焰还是高涨着,噼啪燃烧的声响中夹杂着将死未死之人的□□声。死一般的静止中偶有一两处蠕动,黑色的箭便好似长了眼睛一般扑杀而至,转瞬间勾走挣扎之人的灵魂。 雁翅庚字营领将颜广此刻就站在火光之外百步远的地方。 今天开始围猎之前,他料想过会有一场恶战,但从未想过事情会发展成当下这副模样。 他作为据守方位的数营之一赶来支援时,发现战局已定、并无他用武之地。 白氏亲兵无人归降算不得意料之外,但黑羽与肃北两营对峙的局面却是他始料未及的。 白氏已经伏诛,肃北重骑却并无鸣金收兵之意。 这等局面只有一种可能,便是两方领将并未下令收兵。 有什么看不见的力量在彼此角力,而方才经历过动荡的战场此刻犹如一盏摇摇晃晃、勉力维系平衡的秤,一点风吹草动便会将平静打破,一切都将顷刻间土崩瓦解。 天明之前,气温回升,雨落山间,化作雾气。也就半刻钟的功夫,晨雾便在整个斗辰山麓弥漫开来,将局面渲染得更加扑朔迷离。 火焰在雾气中安静地燃烧着,像是忘川彼岸旁的鬼火一般。 颜广握着缰绳的手心沁出汗来。他从未见识过这般诡异的战景,寂静无声却煞气冲天。 终于,有人率先打破了这死一般的寂静。 一声琴音自黑羽蛰伏的密林中传出,悠悠然扩散开来,在雾气中激荡开来。 细碎的脚步声从各个方位传来,弓弦拧紧的声音却整齐划一。 直至这一刻,颜广内心的那股不祥的预感才化作现实。 他虽不是黑羽营的人、并不了解其阵型细节,但商音阵形制特殊、便是只见识过一次也很难忘记。 商,秋声也。肃杀之气,催败零落,百草折伏。 这是决定彻底剿杀敌时才会用的阵法,阵中只要有一名敌人尚存,阵法便不会散开直至最后一人死于箭下。 只是如今,黑羽箭对准的已无白氏叛军,有的只是肃北骑兵。 黑羽阵营中一人一骑缓步而出,手中高举令旗步入两军对阵的阵中。 “陛下有令,鸣金收兵!” 迷雾深处的肃北铁骑依旧毫无反应。 火油渐渐燃烧殆尽,大雨之中,两方军队在青烟弥漫的战场前沉默地对峙。 “青怀候听令,速速......” 那传令旗的骑手声音戛然而止,随后整个人拦腰化作两截、缓缓坠落马背,尸体落地发出沉闷的回响。 一切都发生在转瞬之间,颜广瞪大了眼睛,只觉得一切都在向着不可控制的方向发展。 是箭吗? 不,并没有箭鸣,也没有箭矢。 好像有一把看不见的刀切开了那浓的化不开的雾气,径直将那士兵从马上腰斩。 摇摇欲坠的天平终于不可逆转地向着一侧倾斜而去,黑羽阵营中琴声骤变,急转而下。 与此同时,肃北阵中亦是震动。 就在这令人错愕、来不及反应的瞬间,一阵忽来的南风将雾气吹开片刻,肃北牙旗高耸的悬崖之上,只见一道褐色暗影从密林之中飞出,宛若一只夜狩的鸮鸟,直奔牙旗之下的主将。 铁骑察觉杀意,迅速调转阵型,将肖准围在当中。 “诸将士听令,誓死守卫将军!” 武学造诣深不可测的大祭司痛下杀手,而已经杀红了眼的肃北军则为保卫主帅奋力抗争,山麓悬崖上下顷刻之间乱作一团。 “青怀候已反!斩肃北军旗,控制局面!” 颜广惊愕回头,只见许束不知何时也已带着人马从另一道汇集而来。 他想起先前肖府出事时许家人的态度,心中已知一二,对这等落井下石的事生出几分不忿。 “陛下有令,即便事出有异,也不得对肃北军紧逼。” 许束看一眼颜广,缓缓抽出腰间佩剑。 “颜将军若是怕了自可留在原处,我亲自前去斩旗。” “你敢!” 女子怒气冲冲的声音在后方响起,许束身形一顿,只听得风声从耳后袭来,连忙下腰闪避,匕首的利刃便贴着他的面前划过。 肖南回一击未成曲腿狠狠踢在对方座下鞍侧,吉祥借力驮着她灵巧地转了个圈,挡在许束面前。 “你哪只眼睛瞧见我义父造反?!再胡说仔细我割了你的舌头!” 许束冷哼一声,抬手指向一里开外混乱不堪的战场。 “肖南回,你睁大眼睛看清楚了。他方才宁可按兵不动也不愿交出军旗,此乃违逆军令,论罪当斩!” 肖南回自然不肯退让,一字一句仿佛从牙缝中挤出。 “明明是宗颢要杀他,他若不反抗,难道坐以待毙吗?!” 两人僵持不下,随即一阵异响凭空而来,细密尖锐的呼啸声从密林中冲出,数十个身影纵线飞驰,直奔向山崖上牙旗主将的方位。 数十飞线杀手直奔宗颢而去,飞舞的银线穿梭交互,将其困在其中。 肖南回被眼前发生的这一幕惊呆了,而许束却似乎毫不意外,嘴角勾起嘲讽的笑。 “颜将军可看清楚了?青怀候若是与白氏没有勾结,那些杀手怎会在他性命攸关之时出手相救?” 颜广沉默。他余光瞥向一旁马上的女子,有一瞬间的犹豫和不忍。 她因为没穿盔甲而显得分外单薄,双眼怔怔望着不远处那立在风雨之中的肃北大旗,像是已经预料到了什么一般,突然夹紧马肚、猛地冲入阵中。 “肖参乘,不要过去......” 颜广的呼喊在她身后传来,转瞬间便被她落在身后。 琴音破空而来,三音合奏,横扫千军。 商音阵动,杀意难抑,万千箭矢呼啸腾空、飞向悬崖之上的肃北大军。 “义父!” 她近乎声嘶力竭地喊着,但她的声音在四周巨大的噪音中顷刻间便被吞没了。 她反手持匕首、奋力挥开周围流矢,每一步靠近都走得如此艰难。 匕首刃短,终究是招架不住,几个疏漏之下,便有箭落在她后肩,瞬间震得她腑间翻涌、喉间腥甜。 可奇怪的是,她并没有感觉到箭矢穿透身体的锐痛。 她顾不得细究,勉力驱使吉祥避入山道,紧贴山坡滚落的碎石泥沙向大旗所在方位逼近。 五百步、三百步、一百步。 她终于看见了那纠缠在飞线之中的身影。 心脉因接二连三的奔袭搏击而剧烈跳动着,她感觉自己的视野在随着周遭的一切震颤着。 一阵轰隆声从脚下大地深处传出,那块几经践踏的悬壁再也支撑不住,从山麓根结处断裂开来,数百骑兵连同将旗一起坠入山崖之下,肖准的身形于阵中露出,已经须发散尽、血染全身的褐衣老者暴起而上,左右手抽出散落两旁的枪戟、接连掼出。 不! 她的声音卡在喉咙深处,还未脱口而出,下一瞬,便见那仅存的五六名飞线杀手身形一晃,一人挡在肖准身侧、转瞬便被贯穿,其余数人飞快将肖准裹挟其中,在脚下最后一块岩石塌落前一刻,纵线而起、逃入崖壁之上的密林之中。 山体剧烈震动之下,吉祥几乎站立不稳,肖南回只得提起缰绳勒马后退几步。 待一切终于稍稍平息,尘烟滚滚之中,既不见宗颢身影,亦不见肖准去向。 飞驰的黑羽箭因视线受阻、有了一瞬间的休止,她趁着这喘息的功夫,连忙轻喝一声,吉祥心领神会,跃入南坡草木深处。 坍塌的山体化作泥石沙流,几乎将树木连根拔起推倒。肖南回在一片狼藉中艰难地向高处躲避而去,终于在一株三人合抱的大树前找到了一处相对平坦的平台。 不远处的山路近乎坍塌,她望了望另一侧杂草丛生、不见落脚之处的陡峭山石,果断翻身下马。 吉祥的屁股上挨了一箭、伤口因为接连奔袭而变得皮开肉绽,肖南回看得心都揪了起来,犹豫了片刻之后,她拍了拍吉祥的脑袋。 “去。” 以往她也经常如此,这花斑杂毛的畜生总是欢快走远,自顾自去寻蘑菇吃去了。 然而这一回,吉祥却没有动。 “义父不见了,我得去把他找回来。” 它依旧固执地站在原地,任肖南回如何推它、拍它都一动不动。可她一走,它便用嘴去扯她的衣服。 肖南回顿了顿,勉强笑着。 “你这成了精的畜生,我又不是不要你了,演什么生死离别的大戏给我看呢?” 吉祥重重哼出一口气,像是在控诉她的用词不当,四只蹄子仍立在原处。 这马随主人脾性当真不假,倔得像头驴一样,哪有一点战马的样子? 时间不多了,她想了想,将先前一直挂在马鞍侧面的麻布口袋解下来、敞开口,放在一旁的树根处,又将缰绳挽了个结套在一旁的树干枝杈上。 “你留在原处等我,这些吃完了,我就回来了。” 吉祥低下头嗅了嗅那袋子里姚易“进贡“的蕈子干,却没有吃、又抬起头看肖南回。 这一回,她不再看它,深吸一口气、纵身跃入茂密的山林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 章标题里带了两个宿命之人的名字。 有时候人们会走到一起只是偶然,而分开才是一切因缘的必然结果。就要到分别的时候了。 第143章 劳燕分飞(下) 夜间行山,险中又险。 脚下是湿滑的山石草甸,头顶是不见星斗日月的无边黑暗。 恍惚中,她似乎又回到了静波楼中,那条寂静无声、漆黑阴冷的石道中。 只是这一次,这黑暗的尽头不会是光亮与微风,更不会有那个人坐在湖光春色中等她近前来。 此刻的黑暗之中,她能倚靠的人只有自己。 但长夜总会过去,黎明总会到来。不是吗? 肖南回咬牙挥动手中匕首插入乱石之中,用尽全力翻过了这道山梁。 寂静的山顶上,只有稀薄的雾气随着云雨浮动。 然后,她便看到了山脊下一处快被泥石掩埋的山路旁,坐在石头上的那个熟悉的敦厚身形。 那背影微微佝偻着,一动不动。 她心中一喜,试探着叫了一声。 “伯劳?” 那身影却依旧未动。 她心里着急肖准的去向,对对方捉弄的心态有些不耐烦,只得费劲爬下山脊。 脚落在那条山路的那一刻,肖南回就察觉到了什么不对劲。 那路上有着许多深浅不一的沟壑,一旁的山崖塌了一半,处处都是激烈打斗过的痕迹。 她又往前走了几步,脚下踩到什么硬物、发出一阵刺耳声响。 她移开鞋靴,发现了半截深深插入土中的刀刃。 她的心突地一跳,脚步快起来,三两步到了那石头前,急急将那人扳过来。 大脸上那两撇短粗的眉毛皱着,过了一会那眉毛下的眼睛才缓缓睁开。 “你怎么来了?” 肖南回松口气,又急急问道。 “怎么回事?你可有看到义父他......”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随即呆呆低下头,视线落在自己的左手上。 起先,她以为那股湿润的感觉是因为雨水的缘故,但雨水不会如此温热粘稠。 红色沾满了她的掌心,被夜色浸染得像是墨一般的颜色。 那佝偻着的背影终于动了动,但也只是将身子勉强侧过来一些。 “侯爷他被那穿紫衣服的王八蛋带走了,你快去追,兴许还来得及......” “闭嘴!”肖南回的声音前所未有的恶狠狠,她想用手去撕身上这件缁衣的衣摆,可不知是因为这劳什子衣料太过结实、还是因为她的手抖得厉害,竟怎么撕也撕不下来。 “别费劲了,要是缠点破布就管用,还要郎中做什么呢。” 伯劳说着说着吐出半口鲜血来,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倦怠。 “他娘的下手真是狠啊。我若有他一半狠,当年说不定就是你的主子了。” 肖南回的脸色苍白如纸,她强迫自己用发软的手臂架起那具矮胖的身体。 “走,我们去找郎中......” “算了。”伯劳将手臂抽了回来,随意在头发上摸了摸。她的发髻还在,依旧圆圆的,“我最讨厌闻那股子药味,黛姨的药不都是你煎的吗?” 肖南回咬紧牙关,她想用愤怒的声音说话,可一开口声音中却带了一丝哭腔。 “你是不是、是不是脑子不灵光?!我让你追来看看,又没让你来送死!” “小点声,吵死了。”伯劳的声音越来越低,“我又不是为了你。我是看在葡萄的份上......” 温热的雨落在她脸上,有种令人困倦的舒坦。 “肖南回,别为我报仇。你打不过他的。” 她抬起沾了泥的短粗手指,在那张悲伤的脸上留下几个指印。 她叹气,看了看指尖的水痕。 “你哭什么呢?死心眼是安道院的传统。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 肖南回的指甲深深插入面前那片湿漉漉的沙土中。她觉得喉咙间仿佛被一块又酸又热的东西堵住了,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开口说出话来。 “你不算是他们的人,你可以不听他们的。你听我的就成,别死,不许死,你不许死......” 伯劳突然笑了。 “那你求我......” 肖南回的嘴唇颤抖着,破碎的声音从喉咙深处传出,沙哑的像是别人的声音。 “我求你,我求求你,我求求你......” 伯劳的笑就停在嘴边,眼却缓缓闭上。 “那我考虑考虑......” 春末夏初的雨落下,她感受到手中那具躯体最终凉了去,却仍保持着那个姿势,嘴中重复着那句话。 “我求求你、求求你......” 然而她的哀求没有人听得到。 她想象下一瞬,怀里的人会睁开一只眼偷看她,再有些得意地转个身把屁股朝着她,趾高气昂地扬着那颗大头,说些什么看在你求我的份上、我便如何如何的话。 然而这一切终究没有发生。而她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不论她再等多久,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了。 一道闪电划过天边,照亮她手中的匕首和不远处散落的断刀。 她扬起头,睁眼望向从天坠落的雨滴。 雨落入她的眼中,又混着她的泪水滚落下来,留下炽热的一片。 ****** ****** ****** 乌云盖顶的斗辰岭漆黑不见天地轮廓,只有一盏孤灯在山间摇曳,近瞧却是一辆在山路间行进的马车。 车前坐着的赶车人慢慢悠悠,车轮却在悬崖边上碾压,每每都仿佛下一瞬便要跌入山崖。 突然,他勒停了那两匹蒙着眼拉车的马,静静等待着什么。 不一会,一阵细微的破空声由远及近,从左侧山崖下方一跃而上,化作三道黑影立在崖边。 飞线如蛛丝一般收回的瞬间,肖准脚下落地、反客为主,手中□□穿过雨幕、直直奔向坐在马车上的人。 这一枪去势凌厉,而枪法最博大精深的地方便是在于所谓“后招”。后招是躲过一招,还有下一招,招式接招式,直至对手露出破绽来。 燕紫明白眼下他并不宜与对方多做纠缠,干脆抽出长剑,硬接下了这一枪。 巨大的金铁击鸣声在山间响起,剑客与将军各自站定,掌间虎口微麻,对彼此的身手有了一番新的评估。 燕紫横剑立在车辕,语气冷冷的。 “我等救你性命,你却刀刃相向。实在是无礼得很啊。” 肖准余光瞥向身后,那两名飞线杀手已不知去向。 他试图让自己的思绪清明,不要陷在这诡异扭曲的情景之中。 “为何救我?” 马车上的男子顿了顿,似乎在思考如何严谨地回答这个问题。 “你是问这一次,还是十几年前那一次?” 肖准的脸色微变。 “当年的事,你们也有份。” “是,也不是。”燕紫点点头,随后又摇摇头,“要杀你的人不是我们,这一点你想必已经知晓。至于更多的,我现下还不能告诉你。不过你随我回去......” 将军眼中神色渐冷。 “我若不去呢?” “你确定吗?” 燕紫慢悠悠退开半步,抬手轻轻掀起半边车帘。 肖准的瞳孔一缩,呼吸也变得沉重起来。 “姑姑?” 车帘后的女子病容苍白,那道刀疤刻在她脸上,令她像是一樽出现裂纹的瓷瓶一般,仿佛下一瞬就会破碎一地。 肖黛会出现在这里,只有可能是被从肖府中掳来的。如果肖府被劫,那么...... 肖准焦急低呼。 “姑姑,杜鹃和陈偲呢?” 黛姨的眼神依旧是呆滞的,似乎既听不见肖准说的话,也瞧不见眼前的人。不知是受到了惊吓还是被下了迷药。 “你说的是那两个下人吗?” 一直沉默不语的紫衣剑客突然开口,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 肖准手心握紧,声音越发低沉。 “你把他们......怎么了?” “杀了。”男子眨了眨眼,像是一个不小心打翻了油瓶的孩子,懊恼中透出几分无辜来,“他们无用,又死命拦在我面前、赶也赶不走,只能杀了。” “什么?” “我说我把他们......” 他话还未说完,只觉面前银光一闪。他本能后撤旋身躲避,那银光却突然转了方向横扫而来,击中他方才伤了的肋下、将他整个人掀翻出去。 肖准手中不停,握枪回刺,方才那被击中的身影竟灵巧翻转,飞快落在了马车车厢顶上。 他肋下伤口因为方才那一击开始淌血,面色却丝毫不见痛苦、反而有几分兴奋之情。 “肖家的枪法果真有趣,你我理应好好对上几回合的。”他似乎想起什么,脸上又有些懊恼,“可惜今天不行,今天还要赶路。” 他话音还未落地,对面的男子便怒声道。 “你杀了我府上的人,还指望我能同你一道?做梦!” “你会跟我走的。”他擦了擦嘴角的血,转头对那车厢道,“出来。” 马车里没有动静。 燕紫叹口气,左手化拳为掌,一击便穿透了那马车车顶,车内瞬间传出女子的惊叫。 一听闻那声音,肖准的脸色瞬间变了。 燕紫五指如爪,在那新破开的窟窿里狠狠一抓一提,一道身穿白色囚衣的女子身影在他手中,乌发披散、神情狼狈。 对方抓着那女子的头发,几乎是将她一把从马车内拽了出来。 “方才忘记说,我还多带了一人出城来。为了寻她可是费了我一番功夫,不过白家如今已经无用,留着也是个麻烦。你若是不来,我便杀了她,” 他边说手下边发力,直直将那颗美丽的头颅提了起来,白允却自始至终倔强地不肯出声。 肖准的动作迟疑了,眼神中的愤怒渐渐化作一种涣散的光。 他眼前闪过的不是方才白鹤留那张布满血污的脸。 而是很久很久以前,他站在阙城的大道旁,梅树过街、喧闹夕阳下的那张侧颜。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究还是放低了枪头。 “我同你走。” 紫衣剑客满意地点点头,终于松开了手中女子的头发。 “如此甚好。” 随着女子沉重落地的声响,肖准快步上前探身进了马车车厢内。 白允已然昏死过去,任他如何低声呼唤都没有反应。 燕紫从车厢上翩然落下,正要转身去探前路。突然,斜后方的崖低传来些动静。 起先,他以为那是去而复返的同伴,随后便很快意识到了不对。 沾了泥污的手扒上山道,随即一道身影犹如山间恶鬼一般逼近。 雨滴落下的声音遮盖了她的脚步声和喘息,却掩饰不住她的杀意。 一道闪电划过夜空,照亮了那漆黑的影子。 女子束起的长发散了一半,被雨水打湿如破絮般贴在脸上。她的手中只有一把匕首,因为一路在长满荆棘的碎石悬崖间奔袭,手臂、头颈上被划出大小不一的口子,嘴唇上有一道裂开的口子,许是在哪里跌落后磕伤的。 然而这一切的狼狈都无法削减那双眼睛中的怒火,她的眼底因为许久没有合过而透出血丝来。那是仇恨与愤怒的颜色。 “你是......”燕紫轻轻蹙眉,终于回想起来什么,“你是皇帝身边的人?” 肖南回不语,她不想同他多说半个字。 她的心底只有一个声音。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脚下用力蹬出,右手袖间□□暗箭瞄着对方要害而去,左手同时反握匕首,直奔那紫衣肋下血迹。 她已经丢弃了招式功法,更丢弃了攻人防己的原则。如今驱使这具疲惫身体的,只有仇恨与愤怒。 “叮”的一声脆响,那支飞出的□□已化作两截,紫衣原地未动,剑柄狠狠一沉,正击在女子肩骨下三寸,另一只手鬼魅般探出,精准地捏住了那握有凶器的手的尺骨。 指尖前探出的利刃离那人的身体只有半寸的距离,却再也前进不了分毫。 肖南回不甘心,不管不顾地生生逆折手腕、顶着尺骨被碾碎的疼痛再次袭向那人,对方却已调转剑身,自下而上稳稳挥出。 肖南回整个人被巨大的力量震出,拦腰撞在身后崖壁之上,瞬间喷出一口鲜血。 “传闻胥吐的丝、以双经织就,能挡锋锐之气,如今一见果真名不虚传。”燕紫的目光落在女子身上那件已经污做一团的衣裳上,“你身上这件衣服保了你一命,但下一次,我可以直接割断你的喉咙。” 口吐鲜血的女子在污泥中支撑着身体爬起来,她身上那件缁衣已经被划开如破布一般,只有护住脖颈的那几颗盘扣还坚固地待在原位。 她不语,眼中是无穷无尽的恨意。那种恨意令她失去了对疼痛的感知、对危险的判断、对生的渴望。 她只想杀了眼前的人,为此她可以不计付出任何代价。 她嘶吼着向他扑去,身法步伐早已丢开,只求能将手中匕首送入敌人的要害。 燕紫眯起眼来,手中长剑低吟着,剑锋带出的剑气将雨幕生生迫开,剑尖带着星芒如恶龙一般袭向前方。 锵。 肖南回腕间一麻,手中匕首掉落。而与此同时,那把直奔她而来的剑也被挡开,四溢的剑气割断了辔绳绳,两匹拉车的马受惊般躁动起来。 然后,她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声音在她头顶上方不远处响起。 “你不能杀她。” 燕紫看一眼肖准,似乎在衡量这场麻烦收场需要付出的代价。 片刻后,他转身跳上马车,将被斩断的辔绳重新连接起来。 “她若再跟来,我便只能杀了她。” 肖准没有再说话,只将目光投向孤零零立在悬崖旁的女子。 “义父......”她嗫嚅着张口,光亮似乎又短暂地回到了她的眼眸之中。 然而下一瞬,肖准便飞身上了那辆马车。 他立在车尾,半转过身看向她。 他的面容在黑暗中模糊不清,又似乎是因为污泥与雨水落进了她的眼睛,令她看不清眼前的人。 “回去吧,不要再跟来了。” 她近乎凝滞在原地,察觉到那马车启动、就要向前的一刻,突然疯了一般扑上前,一把抓住那马车的车轓。 “义父,跟我回去吧......” 她的声音中带着颤抖,更多的是一种近乎卑微的恳求。 燕紫冷眼瞧着、驾动马车向前,车尾的女子在地上被拖出一道长长的痕迹。 她执拗地不肯松手,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那站在车尾的男子,仿佛这样就能令他回心转意,仿佛这样就能有人告诉她这一刻的所有绝望和痛苦只是一场噩梦。 终于,那身影缓缓蹲下,粗糙的掌心轻轻握住她扒住车轓的手。 就像很多年前,他纵马而来、在戈壁中拉起她的手、带她来到了这座城、给了她一个家一样。 “南回,我不能同你回去了。” “为什么、为什么不可以?” 为什么,她是知道的。 她已经知道了答案,却还是要问他。 她多希望能从他口中,听到一个不一样的答案。 她多希望他告诉她,他只是有事离开,去去就回。 “从今往后,你一个人多加保重。如若日后再有相见之日......” 覆在她手背上的那只手突然用力,将她的手指一根根掰开。 终于,她的掌心一空,整个人跌落在泥泞之中。 那站在马车上远去的身影又说了些什么,但她已全然听不见了。 “肖准!” 她声嘶力竭地喊着。 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这样喊他的名字。 她拼尽全力地念着那两个字,像是将从认识他以来的所有亲近、依赖和思念都倾诉其中。 不要走、不要丢下她一个人。 她还未说出口的话,他听得到吗? 他一定听得到。 那影影绰绰的轮廓似乎有停顿片刻,可终究还是虽那辆马车远去,再也没有回头。 她就在这山间泥泞中匍匐着,像是一座被荒草掩埋的石碑、一只丢了魂的野鬼、一个被人丢弃的孩子。 她希望流逝的时间能让她从这至暗的一刻解脱出来,可不知过了多久,她的心还是像他离开那一刻一样痛。 两个时辰前,月已过中天。 今日是四月初八,她的生辰。 一年前的今天,她求签得签。 遥望山间一盏灯,四下临渊路难见。 欲探灯下影中人,却逢风起云遮月。 她撕碎了签文,却还是躲不过这道劫。 今日,便是应劫之日。 她笃信他们之间曾有的羁绊,笃信时间会为她编织出温暖的铠甲、抵挡一切孤独困苦,却忘了没有哪一场陪伴可以天长地久。 人与人之间的相遇就像两只飞鸟交错的瞬间,带着相聚时的缘分,也带着注定分别的命运。 乌云聚顶,天地间是短暂的窒息感。 倾盆大雨泼洒而下,将一切冲刷殆尽。 他的背影、他们的过往、那些曾有过的美好与珍贵,顷刻间已同她的泪水一起湮没在大雨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 刀完了,皇帝拍马赶来捞人中。。。 下章开新卷,最终卷了呀。 第144章 过路人 斗辰岭东麓,几辆马车正晃晃悠悠地在泥路中前进着。 那马车细看很是古朴,雕花虽不繁复却雅趣有致,车辕的老木不知上了多少遍漆,已将那漂亮的木纹沁出油来,车顶特意盖了油布,油布四角坠的实心铜人在雨水中闪闪发亮,眼珠子都雕得栩栩如生。 打头的马车更宽大些,车头悬了一盏油灯。那油灯不知是何材质做成的,任那风雨如何刁难也没熄了去。拉车的两匹老骥鬃毛都有些稀疏了,脚下却十足地稳当,遇那深辙印或是泥水坑早早便懂得避开。 这样一幅质朴古韵的雨夜行山图中,就只那赶车的小厮看起来分外的别扭。一身白衣不说,脸上似乎还敷了些粉,拉着辔绳的右手翘着两根尾指,另一只手竟还握着把扇子,扇面闭得紧紧的,显然是怕被那雨水打湿了。 车轱辘又吱嘎吱嘎地转了几圈,总算转出出了这条坑坑洼洼的小路。 郝白偷偷松了口气,扇子把在手里转了几个圈,透出几分悠闲来。 雨安一带本就多雨,但像今日这般的大雨还是少见的。 天气潮湿,上了年纪的人便容易犯些腿脚不便的老毛病,是以前些日子他为了调理曾祖父的腰腿,又耽搁了几日,眼瞅着就要赶不上今日进城了。拖了又拖、迟了又迟,他这颗脆弱的心只要一想起那人似笑非笑的眼神,就有种颤颤巍巍的胆怯。 说到底他也只是家族中最小的一个,偏偏每每这种担心受怕的事都要落在他身上。 思索一番,他决定冒险抄个近路。 瞿家早年历代当家的都要游历天下、四方行医,走过的每道山脉水势都会被记录下来、代代相传。他小时候懒惰了些,读了不过十之一二,勉强算是够用。 阙城旁的官道有七八条,山路却是不多。这是怕山路修得多了、宽敞了,若有敌军借此渗透便不易察觉。是以斗辰岭的这条路常年无官家休整,走的人也是不多的。 不过好在到目前为止,除了颠簸些倒也并无其他事端。 算一算,他这前脚刚进城,后脚皇帝的春猎队伍便会回来,这时机可谓掐得正好。 他正悠悠然地想着,冷不丁,前方突然窜出一只黑影。 他吓了一跳,连忙勒紧缰绳。 都说路是越走越顺的,不常过人的山路难免崎岖,崎岖之余,山兽也是更加放肆些的。据说这斗辰岭曾经特产野猪,该不会这么不凑巧...... 郝白紧张地捏了捏手中扇子,探出半个扇子头去戳马车前的那盏油灯、想要借个亮。还没等他弄明白这灯要如何摆弄,那黑影竟自顾自地直奔他而来,一口咬在他的袖子上。 可怜的白衣郎中发出一声惨叫,拼命甩着胳膊。 甩了两下才发现有些不对劲,慢慢停下动作,睁开眼瞧了瞧那“袭击”他的影子。 影子长着一张长脸,鬃毛披散着遮了两只眼睛,只有一排整齐的牙齿和两只鼻孔分外醒目。 原来是一匹马。 他松了一口气,又生出些不忿来。 这年头,连只畜生都欺负到他头上来了。 他忿忿挣脱衣袖,鼻间冷哼一声。 “谁家的坐骑?如此不知礼数。”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断言,下一瞬那杂毛畜生便两只鼻孔愤怒地喷着气、将泥水扬了他一脸。 一道泥汤子顺着印堂正中缓缓流下,郝白怒不可遏,两只鼻孔也愤怒喷张着,连握着扇子的手都有些抖了起来。 “大胆畜生!竟敢、竟敢......” 他向来不擅长骂街,更没同一只畜生对骂过,一时有些词穷。 就这档口,身后厢门终于被人拉开,一名棕脸膛、美须髯的汉子探出头来。 “怎么了?出了何事?” 郝白狼狈抖了抖身上的泥水,故作镇定道。 “无事无事,许是谁家的马走失了,撞到路上来了。” 美须汉子目光落在一旁的马上,左右打量了一番。 “鞍鞯上可有什么印记?待我们进城后兴许可以归还主人。” 郝白撇嘴。 “瞧这毛躁的样子,又无人管束,想来不是什么大户人家的马。” 说归说,他还是一把抓住那马的辔头,前后左右地看了看。 那马的马鞍是最古朴的样式,鞍头已磨得发亮,左侧的马镫似乎断过一次后又被胡乱接上,看起来短了一截,鞍子两侧挎了些乱七八糟的袋子,障泥与鞍翼饰片上连半点刺绣装饰也没有,更不要说什么家徽印记了。 郝白正要收回手,临了觉得手心都是那畜生身上的泥水,有些嫌恶地在那马屁股上抹了两下。 那马突然嘶鸣一声扬起后腿,马屁股上的泥巴滑落,一道深可见骨的箭伤露了出来。 郝白动作一顿,目光落在那马屁股上有些熟悉的灰白色杂毛上,许久突然回想起什么,表情变得有些不可思议。 “我就说,寻常人家的马,怎会脾气这么差?” 那马不知是否听得懂他的自言自语,仍暴躁地横在车前,两只蹄子刨着地上的水坑,将本就泥泞的路面弄得一片狼藉。 美须汉子面上乐呵呵,心下已有几分了然。 “你认识这马?” “不认识。” 他飞快否认、又扭过脸去,尽量不去看那乌七八糟的马屁股。 “那便是它认识你。” 郝白抬眼望天。 “雨太大,它迷了眼、认错了人。” 这一回,还没等那美须汉子说什么,一阵笑声便从那车厢内传来,笑着笑着又变成低低的咳嗽声。 汉子听闻连忙转身回到车厢内安抚。 不一会,那咳嗽声止住了,随即一道苍老的声线响起。 “这马看起来很有灵性的样子,说不定是主人出了事,才会如此。” 郝白低下头来,神色中多了几分拘谨。 “那依曾祖的意思是我们......跟过去看看?” “嗯。”那声音沉吟一番,继续大言不惭道,“是你跟过去看看,不是我们。” 白衣郎中瑟缩着嗫嚅道。 “可是曾祖,现下好大的雨。” “星子。” 美须汉子听见自己的名字,连忙恭敬应声。 “去给墨儿扯块油布,让他快快上路吧。再耽搁下去,要赶不上今晚有晴居的烧鹅宴了。” 瞿星子闻言乖顺去扯油布,一脸友善地将东西递给郝白。 “贤侄,请吧。” 郝白望着那油布,五指张开又合上、合上又张开,最终还是咬牙切齿地接过。 雨越下越大,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昨日才换上的白靴子,又瞧了瞧两只一尘不染的白袖子,悲愤地咬了咬牙,披上油布跳下车去。 那马在黑暗中望着他,他也看着那匹马。 直到身后马车车轮声都渐渐远去,他才认命般走上前,抓住那马鞍的鞍头。 “我可许久没骑过马了,你休要欺负我。” ****** ****** ****** 大雨嘈嘈,声急如鼓。 一阵凌乱的马蹄声由远而近,徘徊了一阵,才在雨幕中显出一点身影。 郝白双手抓着吉祥头上的那撮毛,歪歪扭扭地在马背上挂着。 他本就很少骑马,更没骑马在如此崎岖的山间行过路。 雨水将山石冲刷地分外湿滑,马的蹄子就在陡峭山崖间打着滑,他虽人在马背上,心却一直悬着,只将身家性命都托付在那四只蹄子上。 因为紧张和颠簸,他几次险些滑落马背,身上的油布早就不知去了哪里,现下早已浑身湿透,他努力想在飞溅的雨水中睁开眼,却没什么用,只能瞎子般依赖屁股下的那只畜生。 因为紧张,他手下力气极大,但平日里便是毛不顺都要发脾气的吉祥居然忍了一路,它在大雨中嗅着那点微弱的血腥气味,终于找到了地方。 这是一条塌了一半的山间小路,路的尽头消失在一片混沌中,黎明一点微弱的光清冷地洒在路面上,将一夜积水映出一片诡异的蓝光。 雨还在下着,四下一片白茫茫的水雾。 周遭除了雨声什么也听不见,吉祥停下了脚步,在原地打着转,他却不敢下马。 他有种身为郎中的预感:这里方才一定该发生过什么。 “有、有人吗?” 他开了口,却发现连自己都听不见自己说的话。 “肖南回?” 他提了提嗓音,周遭还是没什么动静。 吉祥打了个响鼻,声音都比他洪亮的多。他察觉到这畜生的嘲讽之意,终于决定豁出去一把、找回些颜面。 “肖南回!” 他用尽平生力气在大雨中吼着,那声音似乎被密集的雨水闷在原地,只他一人听得到。 他不死心,深吸一口气又大吼一声:“肖南回!你爷爷我来找你了!没死就出个动静!” 四周依旧只有嘈杂雨声,便是再极力去分辨,也听不出任何细小声响。 郝白的心一点点沉下去,他咬了咬牙,将一直缠在脚上的马镫解开,踉踉跄跄滚下马来,在昏暗的光线中摸索着。 他不敢走远,数着步子四下查看,迈出十步远便要回头去牵吉祥,总之是十足的小心。 在这荒凉山野间,能给他安全感的竟然只有一匹马。 就这样如是往复七八回之后,他终于看到了地上那一团模糊的影子。 他脚步一顿、随即又加快,临到跟前又顿住。 她就趴在泥水中一动不动,后心的衣裳早已碎成几片,其下隐隐透出些血污来。周遭聚集的雨水积满了她所在的洼地,她的脸就栽在泥水中,只露出一半口鼻。 郝白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眼的时候神色镇定了许多,他走上前、小心将人翻过来,拿出手帕清理了一下糊在她脸上的泥巴,探了探对方的鼻息。 气息全无。 “肖南回!” 他一边哆嗦、一边去拍她的脸。 地上的人毫无反应,就像睡着了一般。 他飞快取出银针,连落三根。三根不行,又落五根。五根银针依次落下,一次比一次力道凶狠。 “肖南回你个乌龟王八蛋!白白浪费老子两根伏骨针!还害得老子在那鸟不生蛋的鬼地方坐牢做了三个月!你要是死了,我就把你的皮扒开取针!你听到了没有?!我要扒了你的皮......” 地上的人终于微弱地哼了一声,随即有了微弱的鼻息。 郝白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只觉得全身的力气都被耗空了一般。 “祖师爷爷明鉴......我只说要医将死之人,可没说过要医已经死了的。” 他收了银针、平复了一会,转头去探查伤势。 她身上挨了两下,里衣上有两道边缘锋利的口子,不知是刀伤还是剑伤。从那衣裳布料的破损来看,这两下子足以致命了,只要挨上一道即便不是肚破肠流、也得筋碎骨断。 可她身上的伤却并没有那样重,虽说也见了血,但绝非不可医治。 唯一有些麻烦的,是她后颈与腰背上的淤青。 她应当是被人用一股极大的力量扔了出去,在失去身体控制的情况下,毫无缓冲地撞在了山石之上。 若只是瘀血那或许还好说,但若是伤到脊骨、或是摔坏了脑袋...... “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总要救你小命。祖师爷爷在上,保佑我这是最后一次。”他站起身来,似乎为了说服自己一般,又叨叨了几遍,“最后一次。对,最后一次......” 将她身上破碎的衣服用做布条,又捡了些树枝将她的头和四肢勉强固定住,以防一会颠簸加重伤势。 做完这些,他便要将人送到马背上。吉祥早已摇着尾巴等在一旁,见状乖巧地跪卧下来。然而即便如此,他那常年缺乏锻炼的手脚还是用力到抽筋。 他从前行医的时候也遇到过老天爷要收人、他无能为力的情形,但像处理后事、搬动尸体这种事情,他向来没掺和过。如今这一上手才知道,什么叫“死沉”。 这人一旦失去意识,便同死人一样沉重。任她先前如何活蹦乱跳、身轻如燕,如今便同一块碑没什么两样。 一番大汗淋漓地折腾,他总算能够重新上路。 离开这条山间小道,便又回到深一脚浅一脚的山林之中。只是先前只有一人重量时就已很是艰难,如今又加一人实在是难上加难。 马背上的摇晃令人有些昏昏沉沉,不知过了多久,郝白感觉到一直颠簸的马背突然停了下来。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再抬头望向前方的时候,整个人一愣。 许是周遭雨落穿林打叶的声音太过嘈杂,又许是他低着头勉力维系身体的平衡、一时没有察觉周遭情形,他觉得自己只是一个恍惚,那马车便在那里了。 那马车外观看上去平平无奇,无一处惹眼、无一处引人深究。马车前坐着的蓑衣人更是平凡地让人一看即忘。 可越是如此,越是令人觉得眼下的情形有种诡异感。 这样的一辆马车,是如何出现在这里的?是原本就在这里,还是追踪他的行迹而来?是偶遇一场,还是...... 郝白的额角因为紧张而抽搐,咬紧牙关、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终于,那蓑衣车夫动了。 他摘下了蓑帽,露出一张平凡却有些熟悉的脸。 郝白额角的抽搐停住了,随即变为嘴角的抖动。 “丁......丁......” 还没等他“丁”出个所以然来,对方身后的车厢厢门缓缓拉开。 “好久不见,瞿先生。” 他一听这称呼,便知眼前的人并非他初见时的“钟离公子”,而是拿出了另一张面孔。 帝王漆黑的眉眼像是经书上描摹的佛陀一般,可眼神却宛若一把锋利的刀,直直穿透雨幕,打在郝白的面门上,令他打了个哆嗦。 这世间怎么会有长成那般眉眼的人,却生出这般神情的? “草、草民瞿墨,参见陛下。” 黑暗中无人回应,细碎的光透过树叶照亮了地上被击打得坑坑洼洼的泥水,随即是一声遥远的闷雷声在天边炸开。 一股冷意顺着郝白的背脊爬上他的脑袋。哪怕方才面对凶吉未卜的情形,他都没有如此胆怯过。 “未翔,将人带过来。” 丁未翔从马车上一跃而下,几步便走到了他面前,动作飞快地将马背上的女子转移到了马车上。 女子被送入车厢的一瞬间,一直神情冷淡的男子目光如钩子一般挂在她身上。 他看到一日前、那个温存惬意的早晨他亲手为她扣紧的盘扣,如今已连颗断裂。那件深色缁衣破碎如败絮,上面点点深色不知是泥水还是血污。 他想他应当当场冲过去,去探究那些破碎衣料之下的噩梦究竟有多可怕。又或者他应当想尽办法将她唤醒,质问她为何要将自己搞成这副模样。 但他犹豫了。 一种奇怪的情绪袭扰着他,而从前,他不曾有过这样的烦恼。 他知道,那种情绪叫做畏惧。他畏惧那些答案,畏惧直面她的苦难。 也就一瞬间,他便收回了目光。 那车厢内似乎还有旁人,有些听不真切的低语声传来,帝王的神色变得更加难以捉摸。 不知过了多久,低语声停止,那人平静的声音才再次传来。 “你为何会在此处?她又为何会伤成这样?” 被问话的人七分委屈、三分哽咽。 苍天明鉴,他只是个过路人。不,准确来说,是多管闲事的过路人。 郝白强自镇定,他自问无愧,也想为身后家族争些颜面。 “草民随族人入赤州,本打算今日入阙城,所以抄了近道。途径斗辰岭时遇到了肖姑娘的坐骑,待找到人的时候已是现下情形,草民仅仅只是施针相救,其余的确是不知。” 对方没有立刻接话,只淡淡打量着他。 白衣郎中一身狼狈,脸上的白粉被雨水冲洗的七七八八、露出原本棕黑的肤色,倒显得忠厚诚实了不少。 终于,马车上的人收回了目光。 “人,孤带回去了。念在你对她的救命情分上,恕你不敬之罪。” 郝白顿感心头一松,然而紧接着对方又言。 “瞿先生,今日你随族人经斗辰岭赶路,因大雨迷了路,寻路的时候撞见肖参乘失足跌落山崖,便将她救下山去。肖大人伤到脊骨,接骨后不得挪动,所以你暂时将她安置在忘尘楼修养,三月之内不见外人。孤的话你明白了吗?” 那人说话间,一名与肖南回身段相似的女子从马车中走出,身上穿的正是那深色缁衣,连发髻都梳的一模一样。 她冲着目瞪口呆的郝白略一福身,开口时就连声音也同肖南回无二分别:“我伤了脊骨,有劳先生扶我上马。” 他半张着嘴呆愣了一会、不由自主地照做了,待反应过来时,整片山林之中只剩下两人一马。 而那马车早已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雨雾之中,就如同它来时一般莫测。 第145章 坠入 在那些活得足够久的老一辈口中,都有说起过这样的情形:人将死之际,灵魂在离开躯壳前,会短暂地回溯自己的一生。 肖南回从来是不信的。 小时候不信,长大后依旧不信。 她觉得人的一生很漫长,怎么可能在短短一瞬间就走完了呢? 她以为那些曾走过的路、跨过的河流、经过的野树丛,都像一条线一样排列在那里,需得用上相同的时间才能重新来过。 但她却没想过,那些情景会像杜鹃摊的春饼一样,一层层摞在一起。 而穿透这些饼层,只需要一个洞而已。 一个通往过去的、深不见底的洞。 她感觉自己好似在黑暗中不断坠入,像是掉入了一口深不见底的枯井、一座九十九层高的古塔、一片没有陆地的天空。 渐渐地,周围的景象清晰了起来。 她看到三四岁的自己穿过黄沙漫天的戈壁滩,背后是渐渐消失的宿岩古城轮廓,头顶是盘子大的烈日骄阳,脚下是炽热龟裂的大地。 她走了好远的路,身上带的薯干已经吃完,水囊也早就空了。炫目的太阳在她头顶晃啊晃,她看到成群的秃鹰在自己身边盘旋,然后有马蹄声传来,天边的尽头出现了一个骑在马上的将军。 将军的半张脸都被盔甲挡住了,但却露出一双年轻而温柔的眼睛。她紧紧拉着他的手不肯松开,直到他将她从地上抱了起来,放在了高高的马背上。 后来,她看到六岁的自己怯生生地跟在肖准的身后走进侯府,陈偲立在高大的府门前对她笑着点点头,而杜鹃还梳着姑娘家的双环发髻,她侧开身来,露出身后那满满一桌、热腾腾的饭菜。 她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塞着,抬头看到杜鹃伸出手来,以为对方要训斥自己,连忙又塞了一大口。杜鹃却只是擦了擦她的嘴角,往她的手中塞了一柄瓷勺。 再后来,她看到肖准领着一个圆脸蚕豆眉毛的“野小子”来到她的屋子,那野小子一开口她才发现对方是个姑娘。肖准前脚一走,那年画娃娃一般的小姑娘突然就变了脸,抢走了她的果盘和吃食。隔天,她用一颗葡萄当做诱饵,将她扣在簸箕下逮了个正着,两人在地上拳打脚踢滚做一团。 视线一转,她又长高了些,而那粗眉毛的小姑娘还是那么高。两人化作男装来到一处灯暖酒香的楼里,一手揽美人一手勾俊男好不快活。她从后窗看到后院里几个龟奴正在殴打一名小厮,便跳下去揍了那些人一顿。那小厮抬起头来露出一双贼溜溜的小眼睛,怀里还紧紧攥着他第一个月的月银。 她看到自己第一次上战场,平弦砍掉了山匪的半个脑袋。血溅在她脸上,糊得她眼睛都睁不开,手里的枪杆滑腻不堪,险些将握不住,只得在马屁股上胡乱擦手,而她那匹花斑杂毛的坐骑误以为她“下令遁走”,撒起蹄子就跑,直到跑出战场外十里地才停下脚步。 她看到自己从一个慌乱不已、总是需要旁人回护的新兵,变成一名沉稳果断的天成战士。 她看到自己从孤身一人,到拥有了伙伴与家人。 她眼中看着过去的自己,而过去的自己眼中一直看着肖准。 她一直在成长,而他十年如一日,依旧是初见时的风采。 她看到自己日复一日地在他身后奔跑着、追逐着,希望时间能够等一等她,让她能够追赶上他的脚步。 她看到自己夜复一夜地在府中长廊下等待着、期盼着,希望时间能够快些逝去,让她一睁眼就看到他回家的身影。 她看到自己忧愁他的忧愁、仇怨他的仇怨,一边想着如何立功建业、一边背着所有人偷偷搜集着关于肖家灭门的蛛丝马迹。 她看到二十岁生辰那天的自己,正穿过开到荼蘼的金茶梅海,一步步向永业寺的大殿走去。 不,不要过去。 不要去求那支签。 你不去求那支签,那些可怕的事又怎么会应验? 可是她越是挣扎,就越是下沉。 她想冲过去阻拦,却终究还是离那个身影越来越远。 黑暗中似乎有双手在死死抓着她、抱着她、将她拖入黑暗之中。 “肖南回,醒一醒。你要睡到什么时候?” 是谁?是杜鹃吗? 如果她现在睁开眼,就能看到杜鹃嗔怪的脸和拧起来的眉毛吧。 她应当用被子蒙着头、装作还在熟睡的样子,杜鹃会打开房间的小窗说起今日天气很好,再不客气地掀开她的被窝。 她应当说起自己做了噩梦,梦中发生了很可怕的事情,大家都离她而去了,杜鹃就会心软下来、拍着她的背同她轻声细语一番。 她应当匆忙穿衣穿错了鞋袜,料想是自己那好吃懒做的婢女做了手脚而追出门去,迎面同端着辣子面的老管家撞了个满怀。 日头应当还早,她所拥有的时间应当还有很多、很多......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她会知道,那本该顺理成章的一切都不会发生了呢? 肖南回睁开眼,入眼是那张轮廓柔和却过于冷清的脸。 他的眼睛幽深地像是梦境中那永无尽头的深渊枯井,吸走了周遭的全部光芒,只留下他和她存在的世界。 她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一点声音也没有发出来。 眼角是流泪后的酸胀,耳鬓旁湿漉漉的一片。 她的口鼻呼吸着、心口跳动着,她感觉自己还活着,却又觉得自己已经死了。 都说梦只有醒来的那一刻,才能让人意识到那是一场梦。 而她如今才发现,她过往二十年的人生才是一场大梦,醒来后她依旧孤身一人,从未改变过。 她的表情是麻木的,但泪水却总是不受控制地落下。 她又闭上了眼睛。 “陛下就让臣再睡一会吧。” “好。”嘴唇牙齿被微凉的手指撬开,一颗珍珠大小的药丸被塞进口中,“但你要先活下去才行。” 舌尖抵着那枚药丸,感受到苦涩的味道渐渐弥漫开来,她几乎一动不动。 她不想要活命的药,她想要可以入梦的药。亦或者是能够从梦中醒来的药。 她想要睁开眼的时候有人告诉她这一切都是假的,她所经历的一切都只是一场噩梦罢了。 “怎么?不想活了?” 他的声音依旧冷冷清清的,听不出什么情绪,却好似冰冷的现实在敲打着她。 他从来是这样的,不论发生任何事,都不能扰动他心绪的一丝一毫。 如若是往常,她会觉得委屈、会想要赌气争辩一番,可如今她的心中只有无穷无尽的疲惫。 “怎么会呢?” 她的声音很轻,在这空荡荡的黑暗之中跌撞了几番,最终尘埃落定下来。 良久,他的声音才再次响起。 “那你为何要将孤托付给你的东西与你那婢女葬在一起?” 蜷缩在石榻之上的背影一僵,随即缩成更小的一团。 肖南回料想对方不会轻易放过她,却没想过他会如此迅速地迫近,连一点喘息疗伤的时间都不给她。 她终于挣扎着坐了起来,望着那张在黑暗中若隐若现的侧脸,低声道。 “她不是婢女。她是我的......” 她是她的亲人,她是她的朋友,她是她生命中最不起眼、却最重要的人。 但是她不在了。 她永远留在了斗辰岭那个荒草乱石的山坡上,只有她与月光记得她最后的模样。 眼底又有酸涩涌上,她吸了吸鼻子将它压下,声音有种故作轻快的怪异。 “当时情况紧急,我亦没有自保的把握,陛下托付给我的东西我不敢带在身上,便留在了安全的地方。我埋她的时候做了标记,陛下仁厚,找到东西的同时定不会不管她,我也算是能安心了......” “好一个安心。”他的声音前所未有的冷酷,讥讽之意也毫不掩饰,“可惜孤担不起你口中仁厚二字,更没有心情去处理一个女婢的尸体。” 她沉默了片刻,随即摇了摇头。 “你不会的......” “你凭什么认为孤不会?”他的声音突然逼近,回音在四壁间碰撞显得如此急切,“你若死了,你的仇恨、你的牵挂都将寄托在这些缥缈虚无的人心之上。而你需得知晓,这世上最靠不住的东西就是人心。” 她苦笑,不知是掩饰还是自嘲。 “那又如何?陛下的心可比我这个人靠得住的多了。我以为自己可以做很多事,我以为命运是可以被扭转的,我以为从我习武握起兵器的那天起,就再不会受人欺辱、无力反抗,可结果呢?我连自己最亲近的人都保护不了。” 黑暗中有滚水入器的潺潺响动,然后是陶罐被搁置的声音。 “一个人是否强大,并不取决于其手中是否握有兵器。” 是这样的吗?或许是吧。但那又如何呢?生为孤女、飘摇一世,能够改变命运的方法实在少之又少。如果可以,谁会想要一直用这刀尖舔血的方式在这世间存活下去呢? 她生气了,胸腹之中长久以来压抑的悲伤和愤怒在此刻倾泻而出。 “陛下生来便立足群山之巅,万里江山都在你脚下,你手中便只是串佛珠也无人可以伤你分毫。可我生就平凡,平凡之中的疾苦冷暖,陛下怎么会懂?!” 她伤病未愈,动了气后便觉胸口憋闷、眼前一阵阵发黑。 那人微凉的手指抚摸过她的脸颊,轻轻拭去她额角的虚汗,温柔地看不出丝毫被触怒的痕迹,反而带着情人间的缱绻。 “所以你此刻方才明白,这世间一切本就是不对等的、不公平的?所以因为你的命平凡而卑贱,便可以轻易放弃吗?你是如此,你那死去的婢女也是如此吗?” “你......!” 她争不过他、辩不过他,只能恶狠狠握紧拳头、又要缩回那黑暗中她最后的一点栖身之地去。 “我便是不想活了,也不劳陛下费心。” 他依旧不恼,唇齿之间抛出击溃她的最后一击。 “肖卿死前,不想知道那紫衣刺客的去向么?” 她果然猛地停住,眼神中的暗淡麻木都褪了些,可随即又想起什么,看他的眼神带了几分期待、几分怯懦。 他怎会不明白她心中所想,只故意不去看那眼神。 一盏白色瓷碗摆在了她面前,碗中汤药尚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温热。 “想知道的话,就把它喝了。” 她抓起那药碗,眼都不眨地将其中汤水吞了下去,连它是苦是涩都没多留意,随后定定看着他,等待他兑现自己的承诺。 而他盯着那只瓷碗,半垂的眼帘之下是经过千万番掩饰的可怕情绪。 即便已经到了此刻,他还是无法容忍她因为那人的事露出如此急迫的神态。 “他向西南去了,暗卫一路跟着他,最后一次觅得踪迹,已是在赤州边界处了。” 女子摇摇晃晃站起来,一只手扶着石榻的边缘,一只手死死攥住他放在膝头的手。 “臣也算是陛下的近卫,先前更是同他交过手。臣愿意前往助力,必要关头......” 他冷哼一声。 “怎么,你想说必要关头时,你可以豁出性命来?” 她不说话,只执拗地抬头望着他。 那是一双感情充沛、热烈燃烧的眼睛,即便受过伤痛、遭受背叛、被人践踏,也依旧没有变得彻底麻木死寂。 而他从未有过那样的眼神。 人大抵都是如此。越是没有什么,就越是喜欢什么。 他终究还是不忍继续看她,起身离开石榻。 “肖南回,你的性命或许根本无足轻重,因为连你自己都不在意它。你以为你的复仇十分伟大,但在死亡面前这些根本毫无意义。” 死亡。 多么平凡而又沉重的两个字。她从前在战场上的时候,总与它擦身而过,却直到如今才明白它的真正含义。 “那什么才有意义?” 机括运行的沉重声响混着石头相互摩擦的吱嘎声,从黑暗深处传来。 “活着,活着才有意义。活着才能感受、才能体会、才能抉择。” 有流动的风迎面吹来,她感觉到自己的发丝在微微拂动。 “我义父他......” “青怀候肖准已叛逃,那紫衣剑客劫走了白允,肖家已与白氏同流。”他的声音再次恢复了平淡,再多一丝情绪也难以寻觅,“他身为一营领将叛逃,便是天成的敌人。这一点,你应当清楚。” 她清楚,所以她才会痛苦。 “但这其中一定还有什么隐情......” 他没有转身,背影却透出一股无法掩饰的寒意。 他应当同她讲:若是再多提那人半个字,他便教人去杀了他。 可话到了嘴边,最终还是变成另外一句。 “你若活着,或许能够看到肖家的下场。” 随着话音落地的瞬间,石门彻底翻转,沉重的声响停止,周遭再次恢复了平静。 肖南回抬头望去,门的那一边是寂静的夜空,星子与月辉倾倒一室,对久处于黑暗中的她来说竟是前所未有的明亮。 她愣怔着站起身来,向着那璀璨的夜空走去,随后才发现此处视野如此广阔的原因。 这里是静波楼。 她上一次来这楼的时候是白日,春和景明、微风吹拂。 如今却是夜深之时,仲夏已至、暑热蝉噪。 不远处,整个皇城都在她脚下,长明的灯火映照着东西南北阡陌交通的街道,仿佛大地的脉络正在发光发热、蓬勃跳动。而这些微如大树根枝的细末端尖上,就安睡着一户又一户平凡而庸碌的人家,他们日复一日见着同样的人、做着同样的事、过着一成不变的日子。 在这样的世界里做一名庸碌之人,曾是她毕生的梦想。因为她以为,拥有的不多,就不用体会失去的滋味。 眼眶中的泪早已干涸,她怔怔望着远方,并未留意那人离开的脚步声。 “要死要活,就在这里想清楚吧。” 第146章 生来孤独(上) 日头西斜,酉时未过,戌时将至。 单将飞拎着一只朴素的食盒走上静波楼西侧的楼阁之上。 这是他进入宫墙以后、第一次给除了那人以外的旁人送餐食。 盒子里的东西不多,每次只有两菜一汤一盘点心,却是这天底下最干净、最安全的一餐饭了。 转过三层石梯,穿过漆黑的石廊,眼前映入夕阳红彤彤的光。 他先是下意识看向石榻,发现塌上无人,于是便将目光转向阑干的方向。 然后他便看到穿着素色絺衣的女子站在阑干之上,迎风吹起的衣摆将她的身形铺陈地摇摇欲坠。 单将飞一愣,手中的篮子就那么直愣愣摔在了地上。 “肖姑娘!” 女子听到响动,有些惊讶地回过头来。 玄衣内侍官的脸上有三分遮掩不住的惶恐,那双和气的眉眼死死盯着她,令她生出些忐忑不安来。 她从阑干上爬下来,将手掌摊开,神色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单常侍,我在弄这个,没注意到你来了......” 单将飞的目光落在对方手上,发现那掌心卧着一只黄嘴角、毛还没长齐的雏鸟。 “就方才,它从上面掉下来了。我想把它放回去,但有些够不到。” 女子边说边指了指阑额与檐柱间的鸟窝,那窝口还隐约可见几只毛茸茸的小脑袋,正挤在一起默不作声。 内侍官的面色终于恢复如常,他走近几步,伸手将那雏鸟小心翼翼地接了过来,打量了一会,轻声说道。 “是燕子呢。” 她面上又有一瞬间的僵硬,随之而来的是难以掩饰的难过。 燕子会在屋檐下安家,本是吉祥喜乐的征兆。 只可惜有人借了这个名字,却亲手夺走了她的吉祥喜乐。 所以她宁可不信那些人们附加于这喙羽之上的寄托,反而将它们看做是这天地间最普通不过的生灵。 过去的三日里,她就是这般看见了天地。 她看到鸟儿在檐牙之下筑巢,衔着纤细的草枝往复穿梭,细腻的绒羽在风中轻轻颤动,轻软又坚强。 她看到蜉蝣朝生夕死,草木朝露日晞。 她看到湖中水波时而粼粼、时而澹澹,晴时碧波清澈,阴时暗淡浑浊。 她看到太阳升起落下的每一寸光线变幻,也看到月亮在彩云之后的清辉永照。 都说人在经历过生死大限过后,会徒生许多疑问。 她以为自己要花上三五年的时间才能想明白那些问题、才能得到真正的解脱,但等到第三日黄昏的时候,她就从那阑干旁站起身来了。 因为她看到那只雏鸟掉了下来。 她本以为自己不会这么快从深渊中走出来,可她的思绪还没有做好准备的时候,她的身体却已经做好了重新站起来的准备。 或许思考并不能带来那些答案,本能却可以。 掌心一阵微微的痒,她低头瞧着那在掌心蠕动的幼小生灵,指间有些不知所措的小心与谨慎。 单将飞看在眼里,原本有些提着的心稍稍放下。 “这鸟就交给小的吧,一会差人架了梯子送上去就是了。姑娘还是早些用膳,饭菜放凉了吃着不舒服。” 单将飞从地上捡起那食盒,将将挪开盖子时才发现,方才那一摔,盒子里的两道菜洒了一半,眼瞅着是不能吃了。 “小的手笨,不小心将东西糟蹋了。还请姑娘稍等片刻,这便去再准备一份。” 单将飞收拾起食盒,将那雏鸟揽在袖中,便要离开。 她犹豫了片刻,还是出声叫住了对方。 “那个请问......陛下现在身在何处?” 他顿了顿,如实道。 “陛下此刻就在静波楼中。” 事实上,陛下这三日都在静波楼中。 但女子并不知晓,还轻舒一口气,似乎在暗自庆幸自己问的正是时候。 “晚膳的事先不忙,劳烦单常侍带路,我有事想要同陛下商量。” 天知道他等这句话等了多久。 玄衣内侍官从善如流。 “请姑娘随我来吧。” ****** ****** ****** 又是长长的走廊、漆黑的隧道。 不知摸着那斑驳的石壁走了多久,前方单将飞的脚步终于停住。 一盏烛灯在前一晃,照亮了石室的入口。 她眨眨眼,抬脚迈入其中,随后看了看四周。 其实也没什么可看的。 这里同别处一样,一切都是石头做的。石头做的桌案、石头做的椅凳、石头做的灯奴。他就坐在石案后低头批着奏简,面色也如石头一般冷硬。 她知道,他估摸着是有些生她的气的。 但至于具体气些什么,她又有些摸不准。 或许她应当像寻常女子那般做出些柔软的姿态,上前说些好话,也听他说些好话,两人皆大欢喜一番。 可她知道自己做不到。光是想想那样的情形,她的汗毛就立了起来。 她也是有军威的、上过战场的人,说好听点是把尊严看得比生命还要珍贵,说难听点就是倔得跟头驴一样。 清醒认识到自己的真面目后,她腰杆也直了、礼也不行了、想要与人商量的本意也忘了,故意不看他在的方向。 “我想出去走走。” 半晌,那个方向终于传来一个字。 “好。” 出乎她的意料,他答应得十分痛快。 这反而令她有些尴尬了。 “那......那我走了?” 他抬都没抬头看她一眼。 “走吧。” 女子原地踟蹰了一会,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鞋靴,最终一边不知嘀咕些什么一边走远了。 待那脚步声完全消失,他的目光终于从面前那卷摊开的奏简上移开。 奏简一字未批,只有一只金蟾造型、光亮圆润的铜铁镇纸,从那金蟾圆鼓鼓的肚子上,可以反射出整个石室各处角落的情形。 男子伸出手捏住那只金蟾,将它挪到了一旁,抬笔沾了朱砂。 “将飞。” 还未离开的内侍官低声应道。 “陛下有何吩咐?” “派人跟着她,别让她出城,别让她去没有人的地方。其余的,都随她。” “是。” 鲜红的笔尖飞快,原本堆在案前的十几捆奏简只剩下三五。 “鹿松平可有消息?” “一直未能找到,人就像凭空蒸发了一般,连尸体也没寻到。” “派人留意雨安一带的大小要道,再吩咐各州留意他的行踪,一有消息,立刻来报。” “是。” 内侍官的身影方才消失在石室入口处,石案上的最后一卷奏简也批复完毕,被工整地堆放在一旁的漆盘上。 石案后的身影缓缓起身,走到一旁石墙前,推开一道石门。 石门另一边烟气缭绕,乱七八糟的草药矿石鸟兽虫蚁堆了满屋。 一身白衣的郎中正守在一排冒着热气的陶炉前,听到动静回过头来一惊。 “草民参见......” “免了。” 那人随意挥了挥手,找了处放甘草的草筐坐下。 郝白察言观色,身形稍稍放松下来,又拿起一旁描了秀竹的扇子照料火候。 火苗将那扇子边烤的有些焦糊,炉子上的气孔溢出些药汤来,就像他的心在滴血。 他觉得自己压根不是在熬药,而是在坐牢。 只要那女人一日不好起来,他便一日见不到外面的太阳。 “肖姑娘呢?可有按时服药?” 他问地十足的小心,草筐上的男子答地十足的潦草。 “她出楼去了。” “出去了?”白衣郎中目瞪口呆,“可她、可她前几日不是还要死要活的么?” “许是你医术高明,药到病除吧。” 那人面不改色地为他戴上一顶高帽子,他却只觉得脖子上的脑袋更加摇摇欲坠了。 他还年轻,还没去过青楼,还没遇到一个付不起药费愿意对他以身相许的女子。 然而此时此刻,他的内心已经生成一部名门世家救苦救难最后因为一朝看护不当被恶霸权贵碾压成尘凄惨不已的狱中绝笔。 他拿起一旁的凉茶牛饮一口,再开口时声音依然干涩。 “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她那几处皮肉伤还好,就怕腰背伤了骨头。那处地方先前在穆尔赫凭霄塔摘花时已有折损,算得上旧伤添新伤。再者说,就算只是这身体上没有病痛,不代表心中没有病痛。人吧,就怕钻牛角尖......” “她没那么脆弱。” 对方显然知道他要铺垫什么,简单明了地将他没发完的牢骚尽数堵了回去。 思绪戛然而止,郝白一时觉得有些发懵。 他不知眼前人的态度于他而言是件好事还是坏事。 那一排罐子就在此刻呜呜呜地响起来,白气顶上罐口,四周又是一片水汽蒙蒙。那人的面容就在这云里雾里之中晃动,看不清是喜是怒。 “前日问过你的事情,可有定论了?” 想起此行来到阙城的目的,他连忙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 “起先我不敢判断,但交由我外祖详细看过后,基本算是有了眉目。”他顿了顿,似乎是想要卖个关子,“陛下可还记得那穆尔赫邹家家主邹思防所中的奇毒?” “记得。你还诓了孤的一颗舍利子去治病。” 郝白脸上一红,赶紧轻咳两声当做掩饰。 “这舍利子确实珍贵,不过在下也是救人心切,况且当初情形,陛下也是要他有命在才好......” “说重点。” “此毒确实同秘玺上的机关同出一处,曾经名唤心头刺,起源于何时已不得而知,由何种毒物所制亦不得而知,从有记载开始,便是作为祭祀神明时麻痹牲畜所用,若有人中此毒,症状便如那邹思防一般,尚存着一口气却状如死尸,待一十九日过后才会咽气。” “咽气之后呢?” 郝白闻言一愣,显然没有料到对方会如此迅速地抓住险要之处,酝酿了很久的话术没了用处,只得干巴巴道出实情。 “曾有传闻,说中此毒者在咽气之后会有回光返照、乃至起死回生的现象,但这些都只是野史传闻记载,从未有人亲眼见过......” “依你所见,是否可信?” 他掸了掸衣摆上的黑灰,一脸正气道。 “在下一介医者,不信鬼神之说,定要实事求是地追究一番,非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不得妄下结论。” “好说。一会叫未翔带你去看许睿的尸体。” “可、可是......” 可是他是个郎中,又不是仵作! “怎么?瞿先生这是方才离家半月,便思乡情怯了?我寻思着这瞿家几位族中长老如今都在城中,你应当并无后顾之忧才对。” 这是用他一家老小的性命来做要挟?哼,祖师爷爷诚不欺他,天家果真是大大的坏。一个坏、两个坏,爹坏、儿子也坏,一坏坏几代、一坏坏一窝...... “瞿墨?” 那人轻柔地唤他名字。 他蔫了吧唧地低下头去。 “草民遵旨。” ****** ****** ****** 肖南回孤身一人走出了静波楼。 吉祥被安置在黑羽营中混吃混喝,屁股上的伤恐怕要养上一阵子。而日落前后,大街小巷都渐渐热闹起来,马车也并不方便,她便直接步行往燕扶街去了。 路上她又瞧见了卖甜柑的小贩,想了想终究还是没有买,拐了个弯去了小福居。 小福居的掌柜上了岁数在条凳上打着瞌睡,惊醒后听肖南回说要将攒了三四年的十坛云叶鲜全部取走,以为自己又睡糊涂了。 掌柜的问了她三四遍是否真的都要取走,又再三提醒她云叶鲜要在窖里存,一旦拿出来三日不喝便会变质。 她只是笑着说知道了,拎起酒便走出了小福居。 她总是习惯把好东西留起来,即便偶尔享受也都只是取来一点点,绝不会一次吃空。那样太没有安全感了。 但伯劳总是相反。她从来不会将好东西留在最后,有了新鲜的葡萄便要一口气吃得扶墙走不动路。 她在书院念过几年书,伯劳却是大字不识几个的,连“及时行乐”四个字的道理也总结不出,只会说:葡萄架下死,做鬼也风流。 所以从小到大,什么瓜果梨桃、琼浆玉液,在府上从来是留不过夜的。唯一有这么个例外,就是这十坛云叶鲜了。 这是她辛辛苦苦、东躲西藏攒下来的,她本想着等有一天自己老了、走不动道了、上不了战场了、赚不了银子了,还能有一口好酒喝。她想过斗金的好酒她一人坐拥十坛是何等风光,也想过到了那时便将酒摆在那及时行乐的傻子面前,无需多言便可自证高明的种种。 然而她终究没有想过,酒她费尽心机地留了下来,人却没能留住。 能与她一同对饮的人已经不在了,她也不必等到老去的那日了。 肖南回拎着十坛酒孤身走入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或许人生在世,相伴总是短暂,孤独才是常态。 夜色渐浓,华灯初上,望尘楼正是最热闹的时候。 今日是浣花节,楼中美人们都簪了鲜花,平日扎了花灯的天井正中用碎石铺出一道蜿蜒的溪流,溪流中漂着玉杯果盏,四处弥漫着花与酒的香气,初夏的晚风拂过美人们裸露在外的肌肤,正是醉人的温度。 她站在松木临时搭成的小拱桥边上看了一会,期间有几个撑伞路过、又香又软的姑娘往她身上凑了凑,发现她是女子后也没有立刻冷下脸来,见她拎着十坛酒、似乎有些心事的样子,反而拖着她的胳膊要同她一起去饮酒。 她笑着拒绝了,突然有些明白人们愿意来这里的原因。 这里是最有烟火气的地方,每一个来到这的人都会被热情对待,却又不会被问及来处、更不会被问及要到何处去。 拎着十坛酒的手指有些酸痛了,肖南回这才迈着步子往后院走去。 还没转过回廊,迎面便瞧见了那两个熟悉的身影。 姚易簪了朵非常艳俗的仙客来,为了配那红的发黑的花色又穿了件红底金丝辫线袄子,整个人好似一只花斑锦鸡。 伍小六也没好到哪里去,头上别了一朵丝瓜花,对襟小褂翠绿翠绿的,像是一只成了精的□□。 什么主养什么仆,这俩人倒是越来越像了。 那厢姚易在语速飞快地交代着什么,倒是伍小六先瞧见了她,整个人结巴了起来。 “肖、肖......” 姚易显然正说到关键地方,见对方面色痴傻的样子十分不耐烦,但一抬头见到她的时候,那双滴流乱转的小眼也是少见地愣了愣。 肖南回摸了摸发痒的鼻子,像往常一样正要招呼着往里走,不料对面的人突然便耷拉下眉梢来。 “你怎么......”他顿了顿,快步走近来,同时压低了嗓子,“你怎么就这么出来晃悠了?” 肖南回摆出一副不在意的样子伸伸胳膊伸伸腿。 “已经大好了,不碍事。” 姚易语塞,盯着她那张肆无忌惮、到处乱晃的脸目不转睛。 “又不是问你这个......” “那是问我哪个?” 望尘楼牙尖嘴利的姚掌柜竟然被问住了,还没等他想明白要如何回答这问题,那厢前厅便来了贵客,瞧架势不知又是哪户高门子弟。 肖南回眯着眼还没看仔细,头顶突然一黑,一件带着脂粉味的花布衣裳劈头盖脸地落在她脑袋上。 她大怒,正要发作,姚易那贼兮兮的声音赶紧压了过来。 “别说话!来人了!” 她顿住,下意识不想给朋友找麻烦,随即又觉得有些委屈。 她可是刚刚大难不死、历尽劫难,她如今唯一的朋友竟对她如此冷淡。 不,这何止是冷淡,简直是令人发指。 那厢姚易根本不管她如何腹诽,近乎不耐烦地推了推她,她便像头拉磨的驴一样被人牵到了一个房间。 “你先在这里等我一下,我去把外面那几个招呼完再来找你。” 姚易撂下一句话,转身砰地一下关上了门。 肖南回头上的大花布缓缓滑落,露出她迷茫困惑的脸。 她寻思着从前她来找这抠门掌柜的时候,也没见他如此嫌弃的样子。难道当真是这一病卧床太久,令她看起来十分见不得人么? 她将手里的酒坛子放在桌上,顶着那花衣裳走到角落梳妆台,凑近立在桌上的铜镜左看右看了一会,并没有发现脸上有哪里不妥。 那铜镜似乎太久没人打理过,已经有些铜绿了。 她抓起一旁的花帕子去擦那镜面,一边擦一边凑得更近想要看仔细些。 就在这时,她身后的门突然被人打开了。 一道身影飞快钻进来,又将门关好,背靠着门喘着气。 这姚易,动作还挺快。 “回来了?” 肖南回捏着花帕子缓缓回头,便看见夙平川那张震惊不已的脸。 作者有话要说: 穿短袖、吃西瓜的季节就要来了。 五一假期快乐。 第147章 生来孤独(下) 夙平川是黄昏时刻才寻得一个溜出府的机会的。 他被关在府上已经数日,除了每日送水送饭的小厮,旁的人一个也瞧不见。阿楸那日同他一道出城后,便被烜远王府挡在了大门外。王府对外宣称他“偶感风寒,闭门谢客”,实则就是不让外祖再来帮他。 而他除了光要营那些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同僚,竟连一个敢上门探望他的朋友都没有。 郁郁之中,他又想起在岭西那段沦为阶下囚的短暂时光,又想起那人曾对他说过的话,心中提起些精神来,决心证明一次自己的坚强。 然而他总是忘记自己的出身和成长经历,忘记自己空有一身武艺、却从未干过翻墙头、走狗洞一类的坏事。 他打晕了送饭的小厮、拿了钥匙,提了宝剑一个纵身上了院墙,下一瞬便踩塌了三块瓦,然后他那看似儒雅、实则小肚鸡肠的父亲便出现在了墙根底下,抬头看了他一眼,轻声叫他滚下来。 于是他又被关了起来。 这一回,连送水送饭的小厮也瞧不见了。 每餐饭食被从狗洞里递进来,又从狗洞里撤出去。不论他如何高声抗议都无人应他。 就这样又过了两日,他终于学会了隐忍。 他在送出去的餐盘上写下纸条,说想要吃烧鸡,当天中午便收到了一只烧鸡。 他一口气吃掉了整只鸡,终于找到一根粗细适宜、长度刚好的鸡骨,找了块砚台垫在下面轻轻打磨,终于捅开了挂在身上的锁链。 这一回他不敢再去拿剑,又除了笨重的靴子,小心翼翼地翻过了墙头,在院墙上匍匐着观察了小半个时辰,才踩着间隙躲开看守,顺利溜出府去。 他担心要不了多久父亲就会发现他已不在府中,所以十分珍惜自己眼下的这点空闲,几乎是一路狂奔向着燕扶街而去。 这是他第一次只穿着袜子在大街上奔跑。 擦身而过的都是神色匆忙的人,没有谁注意到他的异样,只有他自己知道当下这一刻的叛逆与疯狂。 或许老天还是对他有所眷顾,没有让他的勇气白白付出。 他就这样一路跑到了望尘楼,打探了一番消息过后因为险些被熟人认出来,匆忙之下躲进了就近的房间,而他要找的人,就在他面前。 夙平川望着眼前顶着花衣裳、拈着花帕子的人,激动中又透出几分悲痛来。 几日不见,她竟已沦落到如此境地了吗? 他想问陛下可有治她的罪、在这里过得好不好、有没有遭受屈辱?可又觉得这种愚蠢的问题根本问不出口,因为她显而易见是过得不好的。 他还没能将哽咽在喉头的话说出一个字,铜镜前的女子已经干巴巴地开了口。 “你、你为何会在这?” 肖南回这话问的含蓄,她其实想问的是:你一个自诩高洁孤傲的小王爷为何会在这不入流的烟花地? 望尘楼好巧不巧,特色便是英俊小倌比貌美娘子多。这夙平川该不会是前阵子因为自己受了刺激,这就突然转了性子,开始对些旁的产生了兴趣? 肖南回心中一阵震颤,面上表情也变得有些复杂,见对方许久没有作答,更是对自己的判断深信了几分。 她将手里的帕子团在手心揉了揉,委婉地开了口。 “平川弟,我也知这情之一字最难自已,只是凡事莫要剑走偏锋、钻了牛角尖,虽说这......”她顿了顿,生怕自己这弦外之音拨弄得太过明显伤了和气,斟酌用词道,“虽说这阳刚之气有时也会相互吸引欣赏,但说到底你并非生来如此,万万不要因为旁的什么缘由错看了自己。” 她话音还未落,便听见门外两个年轻小倌被三五个膏粱子弟簇拥着,一路调笑、一路飘上楼去。 说什么来什么,这也太应景了些。 她瞬间有些后悔,然而已经晚了,对面的小爷早已听懂她的弦外之音,脸唰的一下就红了,不知是羞恼还是生气。 “我来这当然、当然是为了见你!” 这回轮到她生气了,生气之余更有些莫名其妙。 为了见她?他哪只眼睛瞧见她进了这买春之地,还一待就是三天?! 望尘楼可是很贵的。姚易那厮要不是给她放点水,莫说待三天,就是一晚上她也待不起的。 然而更气人的还在后头。 夙平川见她不语,不知心里头又想歪到哪里去,脸上别别扭扭,竟从身上摸出一张银票来,“啪”地一声拍在了桌子上。 “我有银票,你莫要担心。” 肖南回终于忍无可忍,“呼啦”一下子从那开窗绣墩上站起来,大步走到夙平川面前,一把便薅住了他的后衣领,拉起来便往门外拖,一边拖嘴里一边碎碎叨叨。 “真是白瞎了桃止山那冒仙气的好地方,剑客没教出来一个,倒是教出来个出手阔绰的嫖客......” 可怜那方才历尽千难万险逃出府的少将军,就这样被一个女土匪擒住了后颈,眼看就要被扔出门去。 他终于意识到有些不对劲,在魔爪下一边挣扎一边辩白。 “我、我只是听说你被关在这里,所以才想办法混进来的!” 顶着花衣裳的女子缓缓回过头来。 “听谁说的?” 听他那好姨娘念叨之后,又在楼里找了个姑娘花了十两银子打探的。 夙平川吭哧了一会,决定省略后半部分。 “薄夫人说的。” 薄夫人同她颇有些不愉快,故意说了些恶心人的话也不一定。 肖南回想了想,终于放开对方。 她转身回到小桌旁,拿了一坛酒拍开封泥,连杯子也没用,直接递到了夙平川面前。 “坐下陪我喝点吧,顺便说说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夙平川接过那坛酒,强自镇定地猛灌一口。 “春猎的事,早就在城内传遍了。青怀候一府上下不知所踪,唯有你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押回来的,所以自然所有对此事好奇的人都想见到你、希望能探到些消息......” 肖南回越听越觉得脑子有点转不过弯来。 “我是被众目睽睽之下押回来的?” “是啊。”夙平川语气肯定,就仿佛真的自己亲眼所见一般,“说是同瞿家后人一道进的城,进城后马不停蹄便去了望尘楼,这一进去就再也没出来。” 眼前浮现出郝白那张擦了粉的面孔,随后又浮现出姚易那奸商的嘴脸,这两人何时勾搭到了一起?肖南回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我进望尘楼做什么?” “他们说你同望尘楼的掌柜交好,便在楼中养伤,但不论谁人来探,都未曾真的见到你。是以朝中坊间都传,你其实已经被下了狱,只是陛下为安稳朝中武将情绪才出此策作为幌子,明里暗里不少人都在搜寻你的下落......” 夙平川一字一句地说着,她一口一口的喝着。 某人这局中局、帐中帐的手法,她再熟悉不过了。先前在望尘楼的时候,她的心思都沉溺在悲伤痛苦之中,从未想过外面究竟怎样一番天翻地覆、风云变幻。如今听夙平川提起,她才恍然明白了许多。 几日前,她还是肖家没名没姓、无足轻重的养女,如今却是顶着肖家姓氏的唯一靶子。肖家虽然凋敝,但也曾经名赫一时,朝中既有故旧,便也会有宿敌。 肖准出事,她身为肖家人定是逃不了这场风波。如若将她下狱,那便要落实个罪名。重了是上奏数十、轻了也是上奏数十,末了又是一场朝堂大战、唾沫星子能淹了整个元明殿。可若放着她不管,便是将她置于砧板之上任人鱼肉,借此生事的人恐怕还要多上许多。 做七分,留三分。皇帝在望尘楼立了个七分真、三分假的靶子,这靶子看起来越是有几分荒诞不可信,那些挖空心思、揣摩事实的人便越是自以为聪明地坚信着自己的推断。 又拎起一坛酒,肖南回抬手正要同对面的人再续一轮,等了片刻发现无人回应,转头一看才发现,那从小到大也没喝过这么多酒的小王爷,已经醉的不省人事了。 门外响起些混乱的脚步声,她起身贴近门缝听了听,似乎是烜远王府上的人找上了门来。 看来今日,她是问不成侯府的事了。 既然问不成,便只能亲自去看一看了。 拎起桌上的最后一坛酒,肖南回蹑手蹑脚地走到后窗,临要走之前又返了回来,帮那一醉不醒的夙家二公子清理了一下周遭、提了提他那滑了一半的袜子,希望能让他酒醒之后的日子好过一些。 她很感激他,是他让她意识到一件事:她并非孤身一人、再无亲友。在她不在的那些日子里,还有人愿意赤脚穿过汹涌人潮寻找她的身影。 回头望了望夙平川那张安静的脸,肖南回转身翻出窗外。 ****** ****** ****** 黑暗中,略显宽大沉重的深色衣摆一阶一阶滑过静波楼狭窄的石阶。 少年帝王清瘦的身形缓缓在黑暗中前行着。 支开左右随从、躲开父王的眼线,他早已做的得心应手、滴水不漏。只要他愿意,即便返回之后他也可以不惊动任何一个人。 渐渐地,黑暗走到了尽头。 昏黄的光线迎面而来,随之是一股夏日才有的暖风。 “母亲。” 他轻轻唤了一声,那立在阑干旁的身影一动未动,若非身后飘扬的衣摆,他简直要以为那其实不过是一尊肖似他母亲的石像罢了。 他犹豫了片刻,缓缓向那身影一步步走去。 夕阳的光透过斗拱下的小孔迎面洒在他脸上,他感觉周围的一片、连同母亲的身影,都映照在一片橘红色的光影之中。 那身影回过头来,他发现自己等了八年的重逢,等来的不过是一张困惑迷茫的脸。 “你是谁?” 他恭敬行礼。 “母亲,我是未儿。” “未儿?”她迷蒙的双目中似乎渐渐有了焦点,口中喃喃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原来这便是我等了许久的那一天。” “母亲是在......等什么人吗?” 女子的脸庞泛起笑容,终于依稀有了些过去的影子。 “我在等未儿,等着与未儿见最后一面。” 他感觉心底升起一种怪异的感觉,似是酸痛、又似是不安。 可他的表情依旧进退有度,声音也仍然不急不缓。 “母亲不必烦忧,今日过后,我会想办法要父王做出改变。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 女子面容笼上一层如烟似雾的忧愁,又好像只是天生这样的眉眼。 “没有人可以永远陪着另一个人,你总要学会独自一人活下去。” “母亲不需要时时刻刻陪着我,只需在我常常能看到的地方就好了。” “未儿可是害怕孤独?” 害怕孤独?在那古塔中的日日夜夜,他都与孤独常伴。 就是因为参透了孤独,他才能走出那座塔的。 “孩儿不怕。” “如此再好不过。阿娘最怕孤单,可怜你却生来孤独。”说完这一句,那女子眼中的光突然亮了起来,她转身望向远方巨大的红色落日,“夕阳甚好,正该是我离去之时。” 他愣了愣,还未来得及问她要离去何处,那身影便转身轻盈地翻过了那道因为倚靠已久、磨得发亮的阑干,消失在一片夕阳的光晕之中。 他怔在原地,张了张嘴想要喊叫,随即又立刻噤声,面上也重新整理过了表情。 但他的双脚依旧是颤抖的,短短十数步他走得很慢。 终于,他站在了阑干旁。 将头探出去看的前一刻,他突然顿住。 方才,他听到的是落水声吗?还是...... 他看到平静无波的水面上闪着红彤彤的光,然后是岸边的假山...... 哐当。 重物落地的声音。 夙未睁开眼,入眼是柏兆予那张满是褶子的脸。 老丞相正一手撩着胡须,一手去挑那已经有些暗了的灯芯。因为老眼昏花,灯芯没挑成,反而弄倒了烛台。 纤细藤蔓做缠枝花样的青铜烛台在地上滚出去不远便停了下来,滚烫的蜡油流出,在地上凝成一片红色。 “臣无意惊扰,还请陛下恕罪。” 不过短短一瞬,他已恢复常态,眼底一片清明,看不出半点破绽。 “是孤懈怠了。卿何罪之有?” 柏兆予上前几步,将那倒了的烛台扶起,拿过一旁的火镰将那烛芯重新点亮。 “边军调度的事,陛下可还要继续听吗?” “劳烦丞相。” 柏兆予摊开先前念了一半的摘录,将朝中今日未能参上的奏简一一秉明,有些需要对方定夺的事便会停顿一下。 丞相说一句,帝王便答一句。 朝政之事繁琐而冗长,他飞快对答如常,可心口却有些异样的跳动。 他方才发噩梦了。 这对他来说是一件很不可思议的事情。 早从十几年前起,他就很少做梦了。不论是欣喜的梦,亦或是可怕的梦,都很少会在深夜来侵扰他。 然而在方才这个黄昏入夜之时,他竟然在片刻的小憩中发了梦。而过往经历千千万万,为何他偏偏梦到的是那一幕的情形? 柏兆予的手指在摘录上缓缓移动,最终落在最后一行。 “青怀候一案......” 老丞相话还未说话,一道黑影闪现在石室入口处,见到柏兆予身影顿了顿,得到那人示意后方才开口。 “陛下,暗卫来报,说肖姑娘从望尘楼的后门溜出、往侯府的方向去了。特来询问陛下,是否要拦下来......” 那暗卫话音未落地,石椅上端坐着的人便突然起身来,不顾柏兆予惊愕的眼神,几乎是夺门而出。 “最后一项,明日再议。” 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年轻帝王已走远,石室中只留下一点空落落的回音。 柏兆予长长叹口气,慢吞吞收起手中摘录。 他还以为他这辈子都瞧不见那人疾走的样子了。 从少年天子,到如今不及而立之年的年轻帝王,他常常错以为端坐在他面前那把石椅上的人,是同他一样半截入了土的耄耋老者。 临走前看一眼石桌上码盘精美的小食碟,柏兆予伸手将那山核桃、甜蜜饯一股脑揽进他那万石官阶才有的大袍子里,面上这才有些平衡,晃晃悠悠地出楼去了。 ****** ****** ****** 尽管占据这阙城内最好的地段之一,青怀侯府的院墙外仍旧静悄悄。 若非门前的两盏长明灯笼没有点亮,肖南回也说不出这里同从前有什么不同。 俗话说,酒壮怂人胆。没个十坛八坛的酒,她还真没这个勇气站在这里。如今她肺腑之间都是一片火辣辣的热气,连带着心跳也快了起来,手心的汗刚擦干又冒了出来。 从静波楼出来的时候,她最先想到要去的地方就是侯府。 她知道,她不可能永远不回去看一看。但又生怕短短几日,那里却已经不是自己记忆中的模样。若真是如此,她往后满怀眷恋唤起的记忆,是否也会因此蒙上一层阴霾? 原地站了一会,眼瞧着天渐渐黑了个彻底,肖南回终于摸索着来到一处墙根前。 那院墙上有一块略微凹陷、有些缺损的墙砖,从前她身量还不高的时候,就是踩着这块砖翻墙回院里的。 熟悉的起落过后,她一脚踩在了院子内。 院子里空落落的,一个人也没有。 她不是没想过,为何那人一定要将她带去静波楼、为何就连立个幌子都要立在望尘楼,为何吉祥没有被送回府上、而是被托管在了黑羽营。 其实她早就大概猜到侯府中发生过什么了。 但这一回,她没有哭、也没有崩溃,只是很平静地走入那熟悉到不用掌灯、也能一步都不踏错的黑暗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月亮高高挂起,草丛里的蛐蛐开始叫起来。 一道人影从府门正中而过,直直奔向后院。 分开无人修剪的杂乱枝条、转过一片片荒废的湖石假山,她就坐在那株开了花的老树藤下,整个人似乎都要融入到阴影之中,模模糊糊地看不清轮廓。 “肖南回。” 她听到声音、起身转过头去,便见到那人快步穿过那后院的月门。 树间斑驳的月影投照在他身上,又飞快地流走。 她从前一直不知道,原来后院的院门到老藤树下的这段距离是这么近,近到不过一个转瞬间,他便来到了她面前。 老藤树的花香也遮不住他身上清清冷冷的味道,他急促的呼吸声就在她面前,扰动的空气在她耳畔瘙着痒。 然后,他紧紧抱住了她。 “为何要来这里?” 她在他的怀里艰难抬了抬下巴,举起右手握着的那条素麻带子。 “只是回来取样东西。” 他终于缓缓放开她,但又不说话,只立在阴影中。 她看不清他今夜穿了什么样式的衣裳,却能看清他的眼睛、知道他的目光就落在自己脸上。 “陛下在想什么?” 他在想什么? 她在雨夜中被送进马车里的时候,他在想:她是不是不会醒过来了? 她站在静波楼的阑干旁的时候,他在想:她是不是要跳下去了? 她说要出去走走的时候,他在想:她是不是要离开这座城了? 他在想,她要离开他了。 就像当初母亲离开他一样。 他的心又开始异样地跳动了,他想起很多年前母亲问过他的话,而他如今再给不出相同的、坚定的答案了。 “你会不会离开我?” 他的声音很轻,几乎比四周虫鸣振翅的声音还要轻。 你会不会离开我。 她以为,这是她经常会想要问的问题。每结识一个朋友、收获一点亲情、产生一点眷恋,她便会想要问出这个问题。 她生来孤身一人,而她常以为:一个孤独的人,是不可能给另一个孤独的人温暖与陪伴的。 可是此时此刻,她愿意将那问问题的人当做自己,也愿意给这个问题一个永恒的答案。 “我不会离开你。”她抬起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像是说给他听,又像是说给自己,“不论发生任何事,我都不会离开你。” 此前半生,她一直在寻找一个依靠。 只是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成为另一个人的依靠。 他再次抱住了她,这一次比方才还要用力、还要长久,像是溺水的人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 “肖南回,此生此世你都不可离开我,我亦永远不会离开你。” 第148章 再上征途 浣花节当天,燕扶街热闹了一整晚。 虽说节日本就热闹,但人多喜庆的热闹,和鸡飞狗跳的热闹还是有些区别。 据那夜望尘楼当值的小厮次日一早透露:这一切的起因都是因为望尘楼的一位神秘客人。 那天借着浣花节的由头,望尘楼来了好些朝中有头有脸的人物,各家车马几乎将燕扶街堵了个水泄不通,不明所以来看热闹的人更是探头探脑、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 有人猜测,那天晚上的望尘楼定是来了个了不得的贵客,这才能引得半数朝中栋梁纷纷自降身份来到这烟花地,甚至有人猜测贵客兴许就是宫里那位。 然而谁也没想到,“贵客说”还没看出个端倪来,事情却开始向着不可预测的方向发展。烜远王府上的家仆不知为何突然出现在楼里,不由分说非要进到楼里去搜人,怎么拦也拦不住。俗话说,打狗看主人,虽说对方来的只是几名家仆,但却是王府中的家仆,打也打不得、劝也劝不走,最后只得掌柜的亲自出来应付。 话说那望尘楼的掌柜的也是个人物,泡在这风月楼中这么些年,见过的人心世故、人情冷暖,不比那医馆里的老郎中少。他一眼瞧出来者并非烜远王近身家仆、而是外院的人,便猜出这背后兴许又是一出深宅暗算,连忙偷偷教人前往烜远王府上通知正主。 也就一前一后的功夫,烜远王竟亲自带人前来。这一回便是天王老子也拦不住了,就见不到一盏茶的功夫,烜远王府便从望尘楼后门带走了个人。据当日目击此事的楼中小厮表示:那人走得很是匆忙,就连鞋靴都没来得及穿好的样子。 有人说,烜远王带走的不是旁人、正是府上二公子、如今光要营的小将夙平川,夙家少爷与营中另一名武将因恨生爱、受了情殇,竟染上了花眠柳宿之恶习,是以烜远王才会亲自前来提人。 也有人说,那一晚楼里一定还有旁人,烜远王闹的这一出不过是掩人耳目的障眼法罢了。想来即便真的是家门不幸,如此家丑又怎好当众宣扬?便是要提人也定是暗中操作,断不会让一群外人看了去、白白成了茶余饭后的谈资。 更有人说,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那个从始至终都没有露面的贵客。 至于那贵客究竟是谁...... “请听下回分解!” 醒木落下,大纸扇子一收,那头顶半秃的说书先生拈着自己稀疏的鼠须,端起茶杯润起嗓子来。 座前围着的一众茶客都有些意犹未尽的不满,碎碎叨叨地丢了些铜板,便摇着头散开来、另找乐子去了。 说书的一杯茶下了肚,正要弯腰去点那铜盘里的赏钱,一只捏着银角子的手突然出现,手指头一松,那白胖可爱的银角子就落在了盘子里。 哐当。 这声响,可和先前那些个铜板子差太多了。 说书的喜上眉梢抬起头一看,却见那丢银子的是个姑娘。 他清了清嗓,郑重作了个揖。 “多谢姑娘。” 对方没吱声,左顾右盼了一会,突然迈过那铜盘、欺近身来,嗓子也压低了。 “先生当真知道那贵客是何人吗?” 说书的一愣,随即一双小眼滴流乱转。 他既觉得眼前站着个财神奶奶、万万不能怠慢,又担心自己编不出个花样来,一张嘴就把财神奶奶送走了,真真是急死个人。 憋了许久,额角的汗珠都冒了出来,说书的终于哆哆嗦嗦地在那女子耳畔说了个名字。 那女子一愣,随即突然笑出声来。 说书的面露惶惑,女子却已经摆摆手转身离开。 说书的不死心,吊着嗓门问道。 “姑娘明日可还会来听书?” 那身影已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出茶苑去。 “明日有差,就不来了。” 不止明日,没个十天半月,她怕是回不来了。 肖南回踏出丰字号茶馆的大门,抬头望了望日渐毒辣的日头,钻入一旁墙根的阴凉地里,遛着墙根向南而去。 姚易的嘴巴最刁,约人商谈些事情总是要选在这丰字号茶馆。从前她心思不在这上面,喝进嘴里的只要不是酒,都很难品出个滋味来。今天终于有了闲心,却仍觉得那坐堂的先生远比那一两千金的雀舌茶要有趣的多。 时辰尚早,街道上没什么人。 出了茶馆,正对着便是西街。 西街走到头再往东一拐,便是丞相府的后门。 相府后门旁边十几步远便是那棵同她十分有缘的树,如今她要等的人便会在那棵树下...... 肖南回的脚步突然停住了。 她眯起眼瞧了瞧那树下的人,掉头就往回走。 然而即便如此,还是晚了一步。树下那人早已瞧见她,用隔着两三条街、三四个坊都能听见的声音大喊一声。 “肖南回!” 她不得不停下来。 她知道,如果她不停下来,那人有的是办法可以将她的行踪洒地满城尽知。 叹口气,她转过身去。 许束已快步走到她面前,上下打量着她。 她身上还是惯常穿的那种粗布衣裳,束起的长发上连一支像样的簪子都没有,全身上下最亮的东西就是那双眼睛。 他以为他会在那双眼睛里看到一些死亡带来的阴霾。然而并没有。 “你果然还活着。” 肖南回看了许束一眼。 真的也就只是看了一眼,她根本懒得打量他。 “抱歉,让你失望了。” 许束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声音依然低低的。 “光要营说你告了假,不管怎样打探都没有消息,宫里谣传你或许已经死在春猎中,只是皇帝放出来的一个靶子,但我猜测,你定是被人藏起来了。而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将人藏得如此滴水不漏的......” 她叹口气,打断了对方的话。 “你我之间,实在叙不上旧。有什么话,快些说罢。” 许束牙关紧闭,额角的青筋都爆了出来,许久他下定决心般、突然单膝跪了下来。 “肖南回,之前的一切都算作是我的错,我认输认罚。我知道你如今身份特殊,这件事除了你没有别人能办到了。你就当成全我了好不好?这对你也有好处啊,她一个没有恩宠的淑媛即便是被囚在宫里、将来也是碍你的眼,你就去和皇帝说说,让他放了星遥好不好?她舅父做的那些事,她一个女子家家又能知道多少?你就当做件好事,莫要毁了她一生。我不会嫌她,我会一直对她好,只要你能......” 肖南回望着那个曾经不可一世、如今十分不情愿地低垂着的脑袋,心中有种难以言明的复杂情绪。 她觉得自己像一个泅水泅了很久的渡河者,正在岸边晾着湿透衣衫的时候,转头便见河中央仍在旋涡中挣扎的另一人。 “许束。”肖南回看着眼前沉浸在自己执念中的男子,缓缓开口说道,“原来你一直不明白你我的结怨究竟在何处。我们之间不是输赢的问题,而是你自始至终没有给我过尊重。同样,现在你也没有给崔星遥尊重。你让皇帝放了她,可考虑过她的处境?从她被推出来的那一刻,她于她的家族而言就是一颗可以被抛弃的棋子了,但那是她的选择。即便能够活着走出那道宫墙,她也早已失去尊严,她母家的人会如何看她、你家中人会如何看她、她自己又要如何自处?我觉得她并不需要你的不嫌弃,而我也不需要你的认输。” 她从来没有一口气同许束说过这么多话。这些话一出口,她便觉得自己此生同眼前这人的缘分似乎终于快到了终点。 许束的身影僵在那里,过了很久才缓缓起身来。 “那都是我的事了。你只需告诉我,你是否愿意帮我?” 许束能开口求她,定是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她明白那种绝望,但却并不觉得自己需要总是充当那个救人水火之中的角色。 “我愿意成全你们,但做选择的人不是我,是他。而我也并不想去左右他的选择。” 她说完这一句,便绕开眼前的人向那棵树下走去。 “肖南回,你当真以为自己同他会有所谓长久吗?” 许束的声音透着一股难以压制的怨愤。 她觉得或许接下来的话,才是他真心想同她讲的话。 “你们身份地位悬殊,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便是没有如此世俗天堑,自古能一心相待、相守到老之人能有几何?何况帝王之家。你便是自欺欺人地做这一场梦,也早晚会有梦醒的一天。” 肖南回站定脚,转过身看着与她隔着一条窄街的许束。 如果一个人真的去过地狱,遇到那些用恶鬼阎罗大放厥词的人时,大抵是会有些想笑的。 生离死别,一日尝尽。 她会去想很多很多年之后的相守吗?她不会了。 如若有一坛美酒,她便会喝光那坛酒,绝不留到明日。 如若有相爱之人,她便会握紧他的手,牢牢记住这一刻。 她再次开口,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平静。 “我的梦早就醒了。我现在清醒的很。” 而她越是平静,许束脸上的表情就越是狰狞。 “那肖准呢?你当真放下他了吗?我听说他逃走的时候是同白家的......” 一阵哒哒马蹄声打断了许束的话。 随即一辆平平无奇的马车从相府后街驶出,当不当正不正,就在她二人之间停住。车前坐着的人身板挺直,就横在她与许束交锋的视线之间。 丁未翔目不斜视,既没看向她,更没看向许束。 而他身后车厢里的人也未露面,只有一道声线隔着那薄薄的车帘传出。 “许卫士令,你的问题由孤来作答如何?” 许束的脸色白了白,虽然仍站在那里,但整个人却比方才跪在地上时更加低落。 马车内的人声顿了顿,终于再次响起。 “他们一青一白、一准一允勉强算是般配,而孤与她素未配难回、孤王配孤女,才是天作。你听明白了吗?” 这话一出,莫说许束当场退了几步、险些站不住脚,就连肖南回也是瞠目结舌、一时失语。 这话实在是没有半点说服力,可却透出一股近乎无耻的笃定来。 谁说当今皇帝知礼守信、言谈有度,这明明就是强词夺理、脸比墙厚。 车旁的女子迟迟没有反应,马车上的青衣刀客终于有些不耐烦。 “肖营卫,还不快快就位。” 春猎结束,她的头衔又从参乘变回了营卫,约摸着比许束的卫士令至少要低个三四阶。 如果说“营卫”两个字令她在许束面前颜面扫地,那“就位”二字用得就可谓是十足的糟糕。 要知道参乘或许还能骑在马上,营卫可是要跟在车后面跑的。 就位?她去哪就位? 车帘被从内撩开一条缝,一只戴着佛珠的手伸出来,动作却仿佛望尘楼里揽客的小娘子。 “上车。” 还是做老大的上道,比做狗腿子的通透多了。 肖南回半点也不矜持,撅着屁股就爬上了马车。 进那车厢前,她又回头看了一眼许束。 他其实几乎还是站在原地的,但不知为何,看起来却已经离她十分遥远了。 就在他几乎是要望向她的那一刻,她连忙钻进了车厢。 她果然还是不够心狠,再多一瞬的停留便会令她心生动摇。 车厢内有淡淡的清苦气味,肖南回深吸一口气,让心慢慢平复。 “我们要去哪里?” “北上,霍州。” 她听闻一顿,整个人随即欠起身子来。 “北边?不是去追燕紫么?他们......” “追总是下策。因为不管你动作如何迅速,都是要落后一步的。若想扳回一局,便要想办法提前一步。” 她一时有些听不进去,语气也急迫起来。 “可如何才能提前一步?他们带走肖准,定是有所图谋,那仆呼那又不知何时才会再现身,为何要放弃眼下这唯一的线索?” “谁说这便是眼下唯一的线索?” 男子单手挑开一旁的锦盒,锦盒里端正摆放着一段带子,正是她那夜从府里带出来的那条。 “你在肖府发现的那条带子究竟隐藏着什么信息,邹思防府上的人究竟去了何处,那封来自黑木郡的书信到底是何人书写的、又究竟写了些什么。这一切的一切,你不想知道答案吗?” 紧握的拳头松开,半晌,她终于缓缓靠回那张软垫。 她被说服了,但心中仍有很多疑问没有得到答案。 她又支棱起身子,刚想开口询问,一转头却发现那人已经阖上眼、似乎沉沉睡去了。 他似乎很是疲惫,手边翻了一半的册子还摊在膝头。 “陛下?” 她轻轻唤了一声,他依旧没有反应,车厢外却传来丁未翔低低的声音。 “主子为了尽快出这趟远门,不眠不休地同各方元老论政了三天三夜。” 肖南回不说话了。 想了想,她把那卷册子拿起来放到一旁,又抽出一旁叠着的毯子拉到那人身上。 做完这一切,她才突然意识到一件事情:这样的事,她是第一次为旁人去做。而从前,杜鹃曾为她做过很多次。 鼻子一酸,她险些又要不争气地掉下眼泪来。但她终究还是学会了平息那些情绪。她在心中默念那些已经离她远去的名字,渐渐便感觉到一股温热的力量从心尖流淌而出、最终通达全身。 再次睁开眼,肖南回支起一点车窗、向外望去。 车子已经驶出城门,外面是阙城城门外熟悉的景象,平坦的官路通向远方,路旁已经浓绿的高大杨树在夏日晨光里沙沙作响。 她曾无数次从这里出发,又无数次回到这里。 这一回,她并不知道路的尽头在何方,只知道不论前方等待着她的会是什么,她都要亲手结束这一切。 第149章 前朝遗患 六月苦热,赤州境内接连十日未落下一滴雨。 白日里闷热难熬,过了傍晚才能有些凉意,肖南回便常常倚在晃动的马车侧窗旁,一边吹着晚风、一边整理思绪。 有时她思绪放空,便会坐在马车的角落里偷偷观察他。 这十日间,他很少说话。 他带了足足十个箱子,每个箱子里都是满满一摞文书奏简。期间总有快马从后面赶上来,有时是夜深人静的子时,有时是烈日当空的正午,每次都是拉来一箱、再取走一箱,每次箱子都装得很满。 肖南回在旁看着,渐渐从一开始的好奇难耐、变得习以为常。 她曾经觉得皇帝是这天底下最最舒坦的差事,出门八抬大轿、脚不点地,进门金杯玉盏、高枕无忧,琉璃美人要多少有多少、珍奇巧玩恨不能一朝之间都送到眼前来,放眼天下他说一没人敢说二,永远不会有人瞧不起他、欺辱于他,更不会如她一般常常枕戈待旦、泣血忘餐。 但如今,她突然对所谓天家失去了兴趣。她唯一还有所艳羡的,不过是他身上那些经年累月、克己修身带来的某种气度。 那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像是对周遭事物从一而终的淡漠,她勉强能用“从容”二字去形容,而那种感觉是她身上绝不会有的。 她时常是焦虑地、不安地、蓄势待发地。 从容对她来说太过奢侈了。 而除了与那十只箱子作伴,他偶尔也会停下来、估算一下时辰,然后从漆盒中拿出一只瓷瓶递给她。 每只瓶子里只有一粒药,服过之后瓶子便收进另一只漆盒。如是往复,一日两次。 他说那是她伤后吃的救命药,为了稳妥起见,教郝白又多开了几副。 她没多问,但心下几乎肯定那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开出几副的东西。因为那药的滋味和郝白曾在穆尔赫给过她的枳丹很像,只不过闻起来更香、吃下去更温热一点。 这样的东西,那抠门郎中怎舍得像开顺气丸一样、让她一日吃两颗? 想到这里,她吃得更开心了。 吃着吃着、那晚在斗辰岭的记忆断断续续地浮上心头,她隐约记得郝白那张气急败坏的脸在她头顶晃啊晃,然后骂了些难听话后、又狠狠给了她几针。 她不想完全沦为丧良心的人,便寻了个机会问起那江湖郎中的下落。对方只淡淡说:给了他些别的事做,并请了个老朋友作陪,过的是清静无忧的日子。 她有些半信半疑,因为从离开阙城起她打喷嚏的次数莫名多了起来,耳根子也有些发烫,总隐隐觉得那郎中过的并不是舒坦日子,所以才会三天两头咒骂与她、害她鼻子痒痒。 亦或只是是因为天气实在干热难耐,所以她的鼻子才总是干痒。 终于,第十日傍晚时分,随着一声惊雷落地,雨滴开始啪嗒啪嗒地打在车盖上。而几乎是与此同时,那运送箱子的人突然便不再来了。 肖南回猜测,这是因为进入了霍州境内的缘故。 他终于闲了下来,在太阳落山前调了一味气息甘辛冷冽的香点了,斜斜倚在骤雨敲击的侧窗旁,静静望着她。 马车仍在颠簸,黑暗中只有一点香粉燃烧时发出的暗红色的光。 而他的目光就这样穿过晃动的黑暗,仿佛穿过悠长的岁月与未知的磨难,轻轻落在她身上。 “为何不问我?” 她下意识便低下头去。 “你一直在忙,很多事我也还未理清......” “那现在问吧。” 他又逼近一句,声音在窗外嘈杂的雨声中显得异常平静。 什么问题呢? 其实她可以假装不知道的,但她还是选择了沉默。 “你不想知道肖家灭门案我是否知晓实情么?为何不问?是不想问还是不敢问?” 但他终究还是替她问了出来。 潮湿的空气开始渗透进车厢内,混合着那辛香的味道,有种夏夜不该有的清冷。 她在黑暗中轻轻叹气。 “你明明知道为什么。” 有些问题如果未曾听到过答案,那即便有着种种推测,都算不得尘埃落定。 可一旦知晓了答案,很多事情便不能回避了。 “但是你已经查到了不少,不是吗?”他顿了顿,声音变得有些遥远,“早在穆尔赫相遇的时候,我便有种预感,你可能会是这么多年来第一个接近真相的人。所以那时候,我曾想过要不要杀了你。” 她心里一紧,下意识地便觉得有些不舒服。可以细细回想起那时情形,便记起自己也曾动过杀心,内心又平衡了些。 未来的事谁说得准呢?那时她只觉得他是侯府的敌人。 “没有杀我,你后悔吗?” 他沉默了一会,似乎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半晌才淡淡道。 “有些答案,要很久之后才能知晓。” 很久之后是多久呢? 她觉得这话说得看似深沉,实则十分空虚无物。 若是话本中那些相恋的痴男怨女说出这样的词来,掏银子买书的人是会骂娘的。 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哪那么多说辞。 她心一横,话里带了些赌气的意味。 “当初没杀,现在倒也还来得及。反正有些事,我还没有告诉第二个人过。” 他却根本不接她的气话,关注点都在别处。 “你都查到了些什么事?不如说说看。” 若是换做一个月前,她绝对想不到自己能够如此坦诚地同他面对面说起这件事。 如今这一天终于到来,她却比想象中要清醒冷静。 整理一番思绪,肖南回缓缓道出自己这些日的思考结论。 “我最早调查肖家疑案的时候,便留意到了御史台记录过的那封书信。那时我人微言轻、势单力薄,不可能再挖得更深,也只好作罢。但白允出现之后,我得知了一件至为关键的事:那便是白家与这封书信有关。而在此之前,我一直以为白家与此事的纠缠是在雨安之乱那一夜才开始的。” 他面上依旧平和,肖南回看不出他是真的心无波澜,还是她调查这些事的前前后后其实他早已知晓。 “白允是如何同你说的?” 静波楼里的一幕浮现在眼前,她是怎么也忘不掉的。 “白允说,书信是白鹤留出使霍州时亲自从黑木郡带回的。这话乍听之下并无不妥,但细想便有奇怪之处。首先肖家素来与霍州无往来,怎么突然便多了可以互通书信的故旧?其次以当时朔亲王的地位,往来霍州这种敏感之地,若无特殊原因,书信往来理应通过官府文书传递,这样即便之后被牵扯进什么事端,也好说得清楚、及时脱身,委托共侍朝中、且身居高位的朋友,绝非良策。” “所以我推测:朔亲王当时的举动皆是出于谨慎。他不想让旁人知晓那封书信中的内容。白家与其交好,书信在传递过程中不会假借他人之手,避免了泄露内容的风险,同时避开了官府文书的抽查。而那书信内容若与之后发生的事有关,必定牵扯两方势力。” 他欠了欠身子,似乎终于有了些兴致。但那兴致更像是看热闹时的事不关己,仿佛她接下来要说的话同他没有半点关系。 “哪两方?” 她看了他一眼。 “当时的天家,还有仆呼那。” 他紧接着又问。 “为何不怀疑白氏?” “我不喜欢白允,但她在这件事上说的话至少有六七分是真。当初在听风楼上她对我说肖家的血海深仇与白氏无关的时候,我心中虽然动摇,但并没有完全相信。直到春猎之行重回雨安,我亲自到了肖家别馆探查,现场的痕迹已经说明了一切。” 他听得认真,丝毫没有即将触及禁区的觉悟。 “哦?说明了什么?” 局中人都不当回事,她也只能尽量平静、不带半点感情起伏地讲完这最为险恶的一段。 “说明肖家灭门惨案是一场蓄谋已久的杀戮,为的是彻底除去某个秘密,而白家作为计划之外的知情者,被顺水推舟嫁祸为凶手、裹挟其中。因为对手是天家,如若不反,下场只会同肖家一样,所以白鹤留带走了岳泽军避入碧疆,甚至多年来勾结仆呼那与天成作对,因为他知道这件事没有完结,天家终有一天会完成当年杀戮的最后一环。这便是雨安之乱与收复碧疆的真相。” 这些话一口气倒出来的时候,肖南回突然觉得肺腑之间前所未有的通畅。 原来有些话就算不说,也早已在她心中珠胎暗结。与其等它有朝一日突然被触发呱呱坠地,不如当下剖白个明白。 “最后,还有一件事足以支撑我的推断。” 肖南回顿住,没有立刻顺着讲下去,反而抬眼看向他。 “我若如实说了,你不许生气、更不许迁怒于我。” 他哼了一声,似乎是在轻笑。 “你若怕我迁怒,还会说这许多话?” 从前他这么说话的时候她也没觉得怎么样,但眼下这一刻她看他那云淡风轻的样子突然便有些来气。 “杀头我是不怕了,但我怕你生气难过。” 他收了笑,那双眼睛在黑暗中也有一层幽暗的光。 “可我已经生气了。因为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了。” 肖南回前一瞬还有些膨胀的脾气,突然就有些中气不足了。 她要说的最后一件事,就是肖准。 以她对肖准的了解,即便有白允的事牵扯其中,但他决计不会在春猎时因与白鹤留对阵而叛逃。 他生在将门、忠良之后,父兄从小便带他在军中起居生活,肃北于他而言亲如手足,家国于他而言更是血脉相连。即便白允的出现对他来说是一场意外,但他也不会因此便轻易抛下信仰了半生的家国情义。 除非他知道了什么可怕的事实,而那些事实足以动摇他浴血奋战二十载所捍卫的信仰。 她没说话,黑暗中的男子也沉默了很久。 久到那盘香粉已经燃尽,如鼓般敲击在窗棂上的雨声由急转缓,成了一点细碎的杂音。 “肖南回。” 他突然唤了她的名字。 “你听好了。我接下来要同你说的话,这世间再无第二人知晓。但不论你今日听到什么、今后又探明了什么,你都要记得那晚在青怀侯府对我许下过的承诺。” 不论发生任何事,她都不会离开他吗? 她的心越跳越快,但还是点点头。 “好。” 他深深望了她一眼,而她还没来得及分辨那一眼中包含的意味,他的声音已经沉沉响起。 “一切要从我父王说起。夙氏一族曾是权臣出身,良策诸多而谋定不足,可到了我父王这辈,一切都不一样了。他是天生帝王,思虑之深晦如幽阁,无人能知其内心深处所想。然而天命弄人,他半生步步为营、机关算尽,福德却凶星入主,身边之人无一善终,子嗣后代更是命薄。” “父王曾有二子,长子重瞳,次子一目,皆年不过十便双双夭折。方士入宫行堪舆之术,谓宫墙之内有前朝遗秽,踞于阴气盘绕之地。于是父王下令要将宫内所有湖池全部填了,却唯有一潭烂泥的莲池怎样都填不满,方士使劲浑身解数也不得解决之法,最终只得蓄水以存之。” 听到这里,肖南回突然想起了先前姚易的那门生意。 “月栖湖?” 他看了她一眼。 “听说过?” 何止听说过啊,她还在宫墙外的土山包上偷窥过他选老婆,还因为这事和许束吵了一架,回去路上还挑了夙平川的亵裤呢。 她吸了吸鼻子。 “就只是听人乱说的。” 他装作看不见她说谎时的小动作,又徐徐道之。 “经历莲池一事,父王也觉得那方士大抵只是胡言乱语,于是去请已经归隐的步虚谷瞿家人前来做个定夺。当时的瞿家家长只在宫中停了一日,便断言池水未干、并非遗秽,而是前朝气数未尽之兆。此气脉或困于宫墙之中,或隐于旷野之外,已日渐昌盛,非遏其源不可祛除。父王闻言,大惑得解,深以为然,转头便将先前的方士杀了,转而去寻这股前朝气脉了。” 听到这里,她不禁有些咋舌。 想起郝白那张有些做作的脸,肖南回实在有些无法想象那其余的瞿家人能有多靠得住,竟能让一国君王如此兴师动众地去找寻一股虚无缥缈的气脉。 或许驱使帝王走上此路的并非瞿家的一句话,而仅仅只是一颗为保权势、不计代价的野心罢了。 “自我记事起,父王便一直在为彻查此事而忧虑难寐。他像是中了邪、着了魔,日复一日地参阅着古籍图典,追寻着关于裘氏的只鳞片甲,甚至忘记了这万里山河其实本就已经在他座下。求索而不得挖空了他的心力,思虑与猜忌占据了他的魂魄,他的身体迅速枯竭,宫中御医皆束手无策,而彼时他膝下只有一子,便是已久不在宫中的我。” 他讲到这里突然顿了顿,再开口时似乎有意隐去了什么。 “我与父王素来都有些不和睦,直到最后一刻,他仍不甘心将坐了多年的位子就那么白白给了我,于是将三道生死难题摆在了我面前。他带我去到我母亲的墓前起誓,一旦继位,必在有生之年完成三件事,这便是我获得新生的代价。如若不从,便当场杀了我,另寻宗亲血脉继位。” 这哪里是有些不和睦?分明是有什么深仇大恨。否则为何宁可杀死自己的孩子也要另寻他人之子继位? 肖南回知道,有些事他并没有完全说出来。 但她暂时不打算去问。因为她猜测那或许与他母妃有关,而那又是另一段伤心事了。 “那......三件事是什么呢?” “其一是找回秘玺,其二是平叛碧疆,其三便是永绝前朝之患。” “前朝之患?”她觉得有些不可思议,“难道是指那还未寻到的前朝气脉吗?” “或许吧。我潜心布局多年,前两件事已有眉目,唯有第三件事始终不得解。起先我以为此事或许就是指代秘玺一事,但以我对父王生前了解,他特意提及此处,必不可能只是重复、而是另有他意。当年我本该同父王询问清楚,但他那时已经病重,雨安之乱后不到三日便咽了气。而他身边最亲近的侍卫也因侍君不利而获罪,不日便离开阙城,前往夙氏一族的长眠地守陵。” “你说的是宗先生吧?”肖南回突然便想起了当初在羽林别苑那晚的情景,“宗颢曾同我说过,他行走天下半生,尽收了那带有预言的织锦,但唯有一条,不知所踪。难道肖府满门被杀,当真就只是为了那一条带子?那就是天家想要除去的秘密?” 她突然觉得一切都变得有些荒诞可笑。 一个同她说起预言实乃虚妄的人,最终却因为这个不存在的虚妄,夺走了七十九个人的性命。 但她知道,宗颢不过只是一把锋利的刀,而那王座上握刀的人才是真正凉薄之人。 她心中一阵翻腾,努力不去想眼前这人身上流淌的血脉。 “可为何早不动手、晚不动手,偏偏要在那时候......” “或许他先前也不知道,原来他耗费半生都在寻找的东西,其实就藏在都城之中。” 不对,还是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肖南回搜肠刮肚地拼凑着自己方才知晓的这些信息,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出缺损的那一角。 而眼下,她唯一的线索,确实便只有那条静静躺在锦盒中的带子了。 “莫说这只是一条普通素麻线织出来的带子,便是它真有些什么秘密,那秘密是什么、又究竟来自何处?” “写下预言的人既然已经不在人世,那只能便去找织布的人了。” 她又燃起些希望。 “你认识织这带子的人?” “不认识。” 他答得理所当然,嘴角多了点狡黠的笑,像是故意想看她吃瘪一般。 她看得愣了愣,突然觉得最近这人的表情似乎多了起来。 他原先可不是这样一张脸,眉眼虽然也是好看,但脸上总是没什么表情,甚至有种病恹恹的寡淡感。要知道再绝色的美人若是一直冷着个脸,那也是要减色几分的。可若是本就生的不错,再神态鲜活些,瞬间便能教人招架不住。 想当初,她就是笑得脸都酸了,也没求动穆尔赫那周外爷给自己安排个单间,这人就只是进去晃悠了一圈,便被相中去当头牌了。 人果然都很肤浅,只会喜欢看起来好看的东西。 肖南回往前挪了挪屁股,故作严肃地摆正姿态,实则是为了能更好地看清对方的脸。 “既然不认识,那要如何去找?” “你在侯府找到的那条织锦,麻丝略带黄黑色,这种素麻并非本就如此,而是后天因为接触了某种东西而被熏染成这样的。至于这种东西是什么......” 他话还未说完,马车便突然一顿,缓缓停下来。 丁未翔的声音随即在车门外响起。 “主子,前面过不去了。” “出了何事?” 马车外安静了片刻,随后车厢门被拉开,丁未翔披着蓑衣的身影露出一半来。 “主子要不要亲自看一下?” 肖南回还在偷瞄身边的人,那人却已轻轻牵起她的手。 “那就看一下吧。” 潮湿的空气涌来,带着江水的腥气。 肖南回惊讶抬头望向四周,这才发现不知不觉竟又来到了昏河河畔。 上一次入霍州的时候,她与伯劳两人快马加鞭,也行了十几日才抵达边境。如今满打满算也才将将十日,马车更不比快马,竟然已到了跃原镇。 这里还是一样的泥泞、一样的脏乱,各地赶来的车队马队汇集在一起,等着登上大沨渡渡口的渡船。 眼下,一大群五颜六色的牛羊牲畜正在暮色中缓缓蠕动着,将跃原那本就狭窄坑洼的路面堵了个严严实实,不远处几名放牧的人正在吆喝着驱赶着畜群,但保守估计,也要小半个时辰才能尽数通过。 “无妨,就宿在这一晚吧。” 丁未翔得了指令,将马车就近赶进草棚内,取了避水的斗篷递给两人,随后便打头向着那间熟悉的客栈走去。 咚咚咚,三声敲门过后,那面熟的掌柜的还抱着他的手炉,一双眯眼仍是没睡醒的样子,头也不抬地敷衍道。 “抱歉啊这位公子,小店客满了......” 他正说着,一张纸递到了他面前。 熟悉的字条,熟悉的红印。 掌柜的惊愕抬头,待看清雨中的三个人之后,脸上的表情更加变幻莫测了。 “天字号房,劳烦掌柜的带路。” 眼见那掌柜的哆哆嗦嗦移开脚步、屁都没敢放一个,肖南回这叫一个解气啊。 什么叫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她可算是领会了。 一跨进那客栈摇摇欲坠的大门,她便不自觉地用余光瞥了眼四周。 屋内仍是那破烂的五六张桌子,桌子前后左右仍是挤满了人。 可奇怪的是,大家都在安静地喝汤吃饼,没有一个人抬头看一看他们这三个抢了上房的住客,更没人因此露出艳羡的目光。 肖南回有些悻悻,正要收回视线,可下一瞬又突然顿住。 离她左前方最近的一桌坐着个牧民打扮的汉子,一只胳膊搭在桌上,将将露出个侧脸来,莫名地有些眼熟。 然而不论她如何回想,死活也想不起来究竟是在哪里见过这样一号人物。 身后丁未翔已同那掌柜的拿了钥匙、准备上楼去,她站了一会还是跟了过去。 经过那汉子身边时,她心中突地一动,鬼使神差地摸出一枚铜板丢在地上。 “这位兄台,你的东西落下了。” 那大汉身影一顿,下意识便低头去看。 这一看令他完全露了正脸,而就这短短一瞬间,已经足够肖南回想起她究竟在何处见过此人了。 “你是......” 她话还没说完,前方的丁未翔已然察觉到了什么。 一阵白光在狭小的客栈内亮起,数十把凶器顷刻间出鞘。 而比所有刀客动作更快的,是那客栈掌柜肥腻的身体。不知何时,他已经麻溜钻到了桌子下面。 “小的只是个生意人,各位大爷......” 肖南回恶向胆边生,朝那露在外面的半个屁股狠狠踢了一脚。 “闭嘴。” 第150章 北方氏族 记忆的生成过程是很奇怪的。 有时候你同一席不太熟悉的人一起吃茶喝酒上七八回,也不见得能在大街上认出其中一两个人来。 可你若是被一个完全陌生的人追杀过一回,他便是化成灰你也认得。 即使当时的情形是四下皆黑、而你又疲于奔命。 肖南回的记忆就是这么被唤醒的。 在穆尔赫的时候,她曾与伯劳夜探邹府,入府后却遇府中护卫追杀,费了几番周折才躲过一劫。当时那带头的侍卫很是尽心尽责,狂追了她三四道门、五六座院子。 而彼时她怎么也没想到,一年多之后,她竟会在大沨渡一家破旧客栈中与他再次相遇。 那牧民打扮的大汉显然不知自己究竟是何处露出了马脚,而与他一起埋伏在此的其他人更是不知。 他们之所以会拔刀,只是因为那正准备上楼的青衣刀客拔了刀而已。 而事实上,丁未翔也只是拔了刀而已。如果他想动手,或许眼下根本不会有这番对峙的场面。 而他没有选择在第一时间动手,想来也是判断过:这些聚集在客栈中的人里,并没有真正的高手。 想到这,肖南回的身形不自觉地放松了下来。 她直直对上那大汉,开门见山地问道。 “你是邹府的人?为何会在这里?其他人呢?” 那大汉没料到自己底细竟被当场拆穿,面上是一番表情,到了嘴里却又是另一番话了。 “你在说甚?听不明白。” 肖南回笑了。 看来这邹家平日没少做些杀人越货的勾当,这护卫头头显然先前不知追杀过多少人了,早已不记得她这样一号“小贼”。 然而还没等她上前一步去自报家门,一旁一直沉默的男子便开口了。 “既然是在待客,主人何故还不现身?” 嗯?这话不像是说给眼前这些人听的,所以果然是有人一早便料到他们会来,甚至知道这间客栈是某人常用的落脚点,所以提前占了这里守株待兔。 客栈内静悄悄的,一阵穿堂风刮过,掀翻了那扇破门板。 门板吱嘎吱嘎地在脆弱的门枢上晃动着,冷风夹杂着细雨灰尘一股脑地灌进来,将所有人都吹得睁不开眼。 可眼下这光景,谁又敢真的把眼睛闭上呢?于是乎所有人又不得不尽力睁大眼睛,生怕一个眨眼,便失了先下手为强的机会。 当然,这些人中并不包括他。 他自始至终都背对着门站着,等了一会似乎是没有得到回应,便作势踏上通往二楼的第一级台阶。 就在他将将迈出那一步的时候,“砰”地一声,那间熟悉的天字一号房房门被人推开,走出一个面容白皙的少年来。 那少年分明是赤州人的样貌,秀气中略带一丝阴郁,身上穿着的衣裳却很是艳丽诡谲。头顶毡帽,脚蹬长靴,裙裾上五颜六色的绦染点缀着兽牙,腰间系的是一条蛇皮软鞭,鞭梢一抹殷红,透着一股毒辣,和它主人的样貌气质相差甚远。 少年居高临下,细细打量了一番客栈中的三个不速之客,好一番思辨考量,最终将目光落在了举着刀的丁未翔身上。 “你就是阿婆让我等的......那个什么了不得的人物?” 肖南回缓慢地看向丁未翔,丁未翔此时的模样确实是这在场所有人中最有气势的,手里的刀也是在场所有刀剑中最亮眼的。 可怜那被推到风口浪尖上的侍卫,缓慢看向自己的主人,只可惜他的主人并无开口解除误会的意思,于是他只得继续硬着头皮装下去。 “不知小郎君在等何人?” 少年手一撑,从那二层楼的阑干处直接翻身而下,一双皮靴踏在桌板上,震得那酒壶碗筷乒乓作响。 肖南回挑眉。 好一身破烂的轻功。 “你问小爷,小爷便要回答你吗?” 噗嗤。 她实在没忍住,笑出声来。 那被嘲笑的小爷瞬间怒不可遏。 “有甚好笑?!” 肖南回收敛笑容,故作严肃的表情看起来更加欠揍。 “不答便不答,谁稀罕知道?” 她身旁的男子面上清淡如水,说出的话却是火上浇油。 “既然阁下不知在等何人,不如在此想想清楚,我们几个另寻别处落脚便是。” 言毕,三人默契转身,鸟都不鸟那天子房的客人,直奔门外而去。 “大、大胆!我话还没说完,你们要去哪......” 听得背后一阵风声,肖南回下意识往旁边一闪,一记血红色的鞭击闪电般炸响在她耳侧,离她的脸不到一寸,离他的后颈不到半尺。 就这一瞬间,她注意到那条软鞭的鞭梢并非一水的红色,而是由许多细小密集的古怪文字所覆盖,远看才好似连成一片。 这兵器有什么古怪她不得而知,她只道自己皮糙肉厚,挨上一下或许不会怎么样,可若是打在那人身上...... 得寸进尺,约莫如此。 不等丁未翔发难,她已经一把抓住那鞭梢,再一用力,那少年便被拉到近前来。 对方显然有些吃惊,但更多地是一种被踩中痛脚的恼羞成怒。 “你放手!” 她冷笑一声,握着鞭子的手更用力了。 身旁的男子轻声道。 “无妨,放手吧。” 她这才放手,那少年较着劲的身体瞬间接连后退几步,一个踉跄坐在一名大汉身上。 没什么比自己的主子不堪一击、又当着敌人的面出糗更能令人觉得羞耻的事了。 肖南回觉得现在整个客栈里最尴尬的人就要数那一屋子摆着拔刀造型的大汉们了。 他们的刀还没有收起来,眼睛一时间也不知该看哪里,只能恶狠狠地盯着客栈的地板和那桌子底下的掌柜。 少年这回是真的生气了,浑身上下的兽牙都气得抖了起来。 “你们知道我是谁吗?!” 肖南回掏掏耳朵,还未来得及嘲上两句,身后突然响起那人的声音。 “知道。” 整间客栈唯一没有佩戴兵器的那个人径直走向少年。 他的脚步很轻、动作很慢,说话时的姿态很柔和,但你若对上他的眼睛,便能知晓那是一双幽深似渊、寒如远星的眼睛。 有着这样一双眼睛的人,是不需要兵器的。 “天色已晚,多耽搁一刻便多一分困乏,不如早早上路。还是说你沈家已经破落至此,连艘船都没有备下?” 沈家? 肖南回愣住。 眼前这上蹿下跳、叽叽歪歪的毛头小子,竟是霍州沈家的人? 少年也呆住,似乎是在纠结眼前的情形,究竟是令他挽回了一些颜面、还是更加难堪了。 许久,他才站起身、又恢复了出场时的神色,散漫中透出几分不服管教的倔强来。 “见了阿婆你们若是说些什么不该说的,我定要把你们投到江里去喂鱼!” 当然,他似乎自己也是知道这话实在没什么威慑力,于是不等话音落地,便已走到客栈外。 外面的雨停了,风还在刮着,小半个时辰前便在路上堵着的大群牛羊几乎还在原地未动。那些慵懒温和的牲畜在这雨热之中摇着尾巴昏昏欲睡,有些已经开始进到马棚之中去抢槽里的豆子吃起来。 那少年见状,抬起软鞭轻轻在空中一挥。只听一声脆如惊雷的鞭响,那成群的牛羊瞬间惊醒,随即好似被一道无形的墙分开一般,你推我挤地走向两旁,生生让出一条道来。 肖南回看得称奇。 这打架的本事不怎么样,放羊的本事倒很是不错。 不远处那几个表情懒散的牧羊人听到鞭声纷纷肃穆行礼,她这才算是彻底看清了今晚这局势。 不论是那阻塞道路的牛羊畜群,还是客栈内一早布好的埋伏,都是为了让他们耽搁在跃原镇。 今夜的大沨渡根本无船可以离开渡口,若想离开此地,只有踏上他沈家的甲板。 可转头看到那一地的牛屎羊粪,肖南回的神色又便得复杂起来。 好好一场请君入瓮的大计,竟让个头脑不大灵光的小屁孩生生演成了一出闹剧,实在可惜。 不远处的少年丝毫不知,他收了鞭子,似乎便忘记了先前受过的屈辱,用看那牛羊一般的眼神看向他们三人。 “走是不走?难道等我来请?” 肖南回心知这一趟应是必走无疑,但嘴上仍是不想饶了对方。 “你个半大小鬼,究竟要带我们去哪里?” 少年气急败坏回过头来,刚缠回腰上的鞭子又蠢蠢欲动,挣扎了好一会才作罢,只扔下一句话。 “我姓沈,叫沈林林。至于要去哪里,你们上了船自然知晓。” ****** ****** ****** 六月的昏河水量充沛,匆匆地向着东边而去,几乎要与绛紫色的天边融为一体。 今晚的月亮大的吓人,低低地坠在天幕底下,仿佛再重一些便要落入那滚滚江水之中。 尖尖的船头破开浑浊的江水,宛若穿行于冥府彼岸之间。 船上的人各个正襟危坐、面目凝重,好似要去赴一场阎王小鬼的夜宴。 越是没人说话便越是安静,越是安静便越是没人愿意先开口说话。 死一般的寂静就是这么来的。 整艘船上论起在安静中装死的功夫,无人能排在皇帝之后。其次便是丁未翔,再其次便是方才客栈的那群大汉,再再次之或许是那沈家少年郎。最后的最后...... 肖南回清了清嗓子。 她憋得实在难受,几乎喝光了面前竹几上的一整壶茶,此刻终于有了开口说话的借口。 “请问,还有茶水吗?” 船上依旧无人应答。 坐在她对面的男子终于睁开眼,声音依旧是淡淡的。 “出门在外,有些事就不要计较了,莫要让主人家面子上过不去。” 这话一出口,一直待在船头的少年瞬间就坐不住了。 “不就一壶破茶?谁说不给你了?!茶呢?给她上茶!” 噔噔噔一阵脚步声从甲板上由远而近,一壶冒着热气的茶瞬间摆在了眼前。 论起这说话戳人心窝子的道行,她果然差得甚远。 肖南回心下暗叹,刚要拿起那茶壶,突然视线便停在了那送茶的中年妇人脸上。 如果说客栈里遇到一个邹府护卫头领勉强可以算作凑巧,那此时此刻在船上遇到了邹府的当家主母,如何也不能说是意外了吧? 赵西梅耷拉着眉眼,哪里还有当初半分跋扈?转身退下时那娴熟的样子,当真令肖南回扭着脖子看了好久。 沈林林察觉她的视线,不由得冷哼一声。 “丧家之犬,有甚好看?” 短短八个字,已经瞬间坐实了她的猜想。 邹府一夜间消失,果真是沈氏的手笔。 当初她寄信未得回音,便觉事出蹊跷。 她若未曾亲自去过穆尔赫、并在那邹府中迷过路,或许也能说服自己所谓迁宅一说。可邹家有多大,她是见识过的。这样一户人家,怎会说不见就不见了呢? 若是仇家寻来杀了他满门。可哪个仇家做事如此周到,杀完人还要清理现场、运出尸体,搞得像是无事发生过一般? 若是便是察觉了什么风声举家搬走,看似情理之中,实则更加匪夷所思。要知道邹府上下少说也有百十来人,即便遣散家仆、只留府中人,就是金银细软也要收拾个十天半月、装上个十箱八箱,如何众目睽睽之下从城中一夜消失? 但若有人从旁协助,那情形便大不一样。 而这从中插手的人必定权势大于邹家,甚至放眼霍州也是立得住脚的。 “是你们劫走了邹家人?” “什么叫劫?”少年看了她一眼,似乎对她的用词十分不满,语气中透出一丝鄙夷,“邹熊两家这些年在穆尔赫也没少吸金吞银,不过是些太过贪吃的黄羊,养肥了自然是要宰了的,若是放任不管,整片草原都要被啃秃了去。” 这些话一出口,这沈林林终于有了些许沈家人的模样。 原来这便是沈氏统领北方各郡的手段。若是派出族中人各州各郡地盯着,一来人手未必充足、手段未必有力,二来动静太大,少不了要触到天成的底线。 所以他们选择放任地方氏族壮大,其间明里暗里都在盯着,一旦这地方上的势力膨胀到了一定程度,便借些机缘将其一刀割喉、除个干净。被盘剥吸血的百姓们也好有些休养生息的气口,而等不了三五年,便会又有新的肥羊冒出头来,如此进入新一轮的循环。 而退开一万步来观这块肥沃土地上坐卧的沈氏,何尝不是天家养在北部的一只大肥羊?只是这肥羊头脑聪明些,懂得不将自己吃得太肥太壮,以至于刚贴上秋膘便成了国库越冬的骨肉油脂。 贪愎喜利,灭国杀身之本也。 究其根本,不过制衡之术罢了。 肖南回抬眼去瞧眼前男子的神色,他显然一早便知道沈氏的这些动作,听得这些消息面上没有半点波澜。 又或许,他一早便知沈氏会在此等他,而那传说中织带子的人就是他们即将要去见的人。 不知过了多久,四周水流声减缓,船速也慢了下来。 她借着月色向水面望去,这才知晓船只驶入了一片水域开阔地,四周可见大片的滩涂与芦苇荡,一些船身细窄的舢板在其中穿梭往复,简直比白日里的大沨渡码头看起来还要繁忙。 河岸两侧是绵延不断的杉木林,尖而高耸的树影连成一片,好似一头巨熊的兽爪与獠牙。 黑水环绕,杉树成林。 她知道这是哪里了。 “到了。”沈林林的声音从船头传来,带着几分急促,“快些下船,莫要耽搁!” 肖南回瞪了那沈林林一眼。 方才出发的时候没见他火急火燎,不知如今又是在急些什么? 丁未翔第一个下船,左右观察了一番,才将那人接下来。 肖南回紧跟其后,走到甲板边上才发现:这船与其说是靠岸,不如说是搁浅。 船与岸之间没有艞板,若要下船,便只能一脚踩进泥里。 这究竟是无意为之的待客不周、还是有意为之的下马威呢? 已经走出数十步的沈林林又在不停催促,肖南回只得挽起衣摆从船上一跃而下。 脚一落地,她瞬间便感觉到这片滩涂并非寻常河泥那般泥泞,而是松软细腻,像是某种砂岩浅滩。月色下隐约可见这片砂岩皆是一片死气沉沉的黑色,同方才经过的那片水域一样。 晃神间,几名纤夫拉着纤绳经过,他们将空了的小舟并排拉到不远处的入河口附近,那里正有一群推着泥撬的大汉将一筐筐黑黢黢的东西装上船。 那些筐约莫有半人高,里面装的东西满到冒尖,那些大汉抱起一只半只脚都陷在滩涂中,搬运完一只都要原地喘上几口。 肖南回顿了顿,突然明白过来脚下混着黑色的石滩、以至于那筐里的东西,究竟是什么了。 原来黑木二字并非真的描述那些古老杉树林的颜色,而是指某种这里特产的资源,同早前皇帝曾在马车上讲过的那种夹杂在带子里的黑色物质,是同一种东西。 那是煤炭。 阳山多赤铜,阴山多石涅。 古来煤炭便是冶金锻铁的必备资源,而金铁则是立军之本。难道这便是沈家得以从延续至今的原因么?可天成难道不知?为何不加以管束? 思索间,前方行进的几人突然停住了。 肖南回不解,可当她抬头仔细望了望才发现,前方的黑暗并非只是一片毫无生气的滩涂。 如果说牛马羊群便是再多也算不得奇景,那么眼下这番情形才算是当真难得一见。 她这辈子也没有见过如此多的鹿。 赤驼金黛,色彩不一。高矮壮瘦,体态不一。成幼牡牝,大小不一。 唯一相同的是,它们都安静地站在滩涂地上,在夜色中直直地望着他们。 成百上千头鹿,为何会同一时间看向同一个地方? 肖南回惊叹之余,便觉得有些诡异了。 啪嗒,啪嗒,啪嗒。 一阵蹄脚踏水而来的声响,那鹿群中走出一个格外高大的身影。 那是一只体型壮硕的成年牡鹿,巨大的鹿角宛如一棵小树,随着那鹿的脚步缓缓晃动着,红棕色的皮毛覆盖全身,只有鹿嘴上有一圈白色。 那鹿缓缓低下头去,没有了鹿角的遮掩,肖南回这才发现那鹿的背上还坐着一个人。 那是个身材娇小的年轻女子,装扮与沈林林几乎一模一样,只是腰间没有缠着鞭子,取而代之的是一只巨大的铜铃铛。 那沈林林上前一步,声音中透出一丝不耐烦。 “沈央央!人我带来了,快快让路!” 作者有话要说: “林林央央,此山王名,知之却百邪。”————《地镜图》 第151章 容器 午夜的滩涂地安静得能听到鹳鸟涉水的声音,沈林林的喊叫声就这样在上空飘荡,许久都无人回应。 肖南回看一眼沈林林有些扭曲的脸色,突然觉得他有些可怜。 这世间还会有人回家的时候进不了门? 沈林林自己也是很想不明白这个道理,他抽出那条软鞭,狠狠抽在地上。鞭梢在浸了水的砂岩地上撩起大块泥巴,准确无误地向不远处的沈央央飞过去。 就在泥巴快要击中那女子的前一瞬,她身下的鹿突然动了,扬起的鹿角轻轻一拨,便将那团泥巴挡到了一旁。 “真是无礼。”沈央央的声音懒懒的,动作也是懒懒的,两条腿悠闲地翘着,足尖上坠着的夜明珠在黑暗中闪闪发亮,“哪里有做弟弟的如此同阿姐说话?说话难听也就罢了,竟还动手伤人。” 那做阿弟的少年脸上显然没有丝毫愧疚之心,只恨方才没有将他身旁大汉的佩刀甩过去。 “是你发难在先。这是阿婆交代的事,若给耽搁了,你可负得起这责任?!” 那叫央央的女子歪头打量了一番滩涂上站着的几个人,换了个姿势倚在鹿背上。 “你那样笨,先前带回来的五六个人都不对,现下还想要我给你开门?万一阿婆追究起来,谁担这个责任?” 少年一听这话,当下气得脸红脖子粗,顾不得还有外人在场,原地便骂起来。 “你这好吃懒做、卑鄙无耻的臭婆娘!阿婆问起来,哪次你不是将功劳揽了去、过错推给我?!跃原那又臭又脏的鬼地方,我足足都蹲了三个月了,澡都没得洗上一个,你却一直在这里躲清闲!” 沈央央不气反笑,就连她屁股底下的那头牧鹿似乎也觉得好笑,鼻子连哼两声。 “是你非要出这个风头、揽这烫手的活计,我好心成全了你,你却在这里反咬一口。” “要不是你总是从中挑唆,我何至于落到如今这步田地?!都怪阿婆上了年纪,竟昏了头信了你的话,害我至此!若是爹爹还活着,定不会坐视不管!” 由于情绪过于激动,沈林林的吐沫星子飞出老远,正落在站在他斜侧方的肖南回的眼皮子上。 她面无表情地抬手擦掉,只觉得眼皮上那根因为睡眠不足而蠢蠢欲动的筋跳得更欢快了。 想她放弃了去追燕紫那王八蛋、转而千里迢迢来到霍州寻人,是做出了多大的牺牲,如今三更半夜没的睡觉也就罢了,竟还要站在这湿鞋子的滩涂地里听这莫名其妙的两姐弟吵架斗嘴。 想到这里,肖南回忍无可忍上前一步。 “我管你爹娘公婆哥哥姐姐弟弟的!到底是不是你沈家想要见人?见是不见,给个痛快话!” 那沈央央终于将视线移到其他人身上,但也只是轻轻瞥了一眼,似乎并没有真的仔细去瞧。 “今夜府中有通祝之事。我答应了阿婆,不放一只苍蝇飞进去。” 她本可以说不放一个人进去,可偏要提到苍蝇。 这话不知是说给沈林林听的还是说给她听的,肖南回只是觉得或许眼前这个才是真正的沈家人,即便没有穿着利落绸、坐着香车宝马,浑身上下也依旧充满了富贵权势带来的傲慢。 她突然有点不那么瞧不上沈林林了。至少他还有些许寻常少年人的影子,虽然再过几年这些东西也就会烟消云散了。 若论打架,在场未必有人是她与丁未翔的对手。 可在权势面前,武力只是被奴役的工具。 若想要权势低头,只能用更大的权势去压他。 “既然家主不便,那我等便只能先行回去了。”身旁男子不急不缓地说道,语气中没有半点不恭敬,“在下复姓钟离,还请姑娘事后回禀家主。” 他说完,再没有多看那沈央央一眼,轻轻拉起她的手便要转身离开。 “你等一下!” 牧鹿少女终于坐起身子来,她望着那个令她有些摸不透的年轻男子,似乎在权衡些什么,最终还是拍了拍座下那只牧鹿的脑袋,低声说了几句,随后解下腰间的铃铛,在那只鹿的背上站了起来。 那只牧鹿昂起头发出一声悠长的鸣叫声,与此同时,沈央央手中的铃铛发出一阵暗哑的声响,整个鹿群瞬间收回了凝视、开始骚动起来,成千上万只蹄腿在砂岩地上抬起落下,皮毛间细微的摩擦混着鹿鼻中喷出的气息,将空气惊扰震动。 不过顷刻之间,鹿群分作两边,避让出一条通往杉木林深处的小路,路的尽头是横亘在两座石头山之间的单孔城门,城门之上是一座孤零零的烽台,台子四角有些火光,将门上带锈的青铜涿弋映出一道道又尖又长的影子。 可肖南回此刻的震惊,却并非来自于眼前这神迹一般的情形,而是一种记忆深处隐约的勾连。 如果说在跃原初见沈林林驱赶畜群时,那种感觉还不甚分明,如今见到沈央央的举动和其手中的铃铛,她便更加确认内心那种隐隐躁动的不安。 同样的铃铛,她此前见过一回,听过一回。 第一次是在色丘的时候,她独自外出寻找吃食,那名同安律在一起的仆呼那,手腕上便拴着这样一只铃铛。 第二次是在焦松县长宓台,燕紫刺王欲窃秘玺,黑羽众将围剿之时,观礼的人群中便有一阵细微的铃铛声为其指明出路。 如果只是如此,倒也不能令她戒备至此。 她真正在意的,是那只铃铛上刻着的符文密字。 当初,她与皇帝在岭西荒原躲避仆呼那的追杀时,曾遭遇过狼群。 那只嗅着血腥味前来的独狼,头上便有一道血符,其上文字甚是古怪。她当时只道那是南羌秘术,如今想来,她其实从未在碧疆接触过这类术法,更不曾在衣食住行中见过与之类似的文字符号。 甚至更早之前,小雪那日突袭王帐的引子,便是夙平川的那匹黑马。那黑马头上有着用血书写的符文,而那符文也正是相同的文字。 铃铛声,还有那古老到不可追溯其源头的文字,无不指向沈家与仆呼那或许有着某种未知的联系。 或许,那秘术并非源于南羌,而是来自北方。 而那传说中可通走兽飞禽之语的枯衣氏后人,实则随着那次滔天洪水彻底离开了岭西,转而定居北方。 通晓御兽之术,此道说小也小,说大也大。 往小了说,不过畜生道,远不及搬山移海、扭转乾坤之术。 可若往大了说,这天地间除去花草林木,便是生灵最多。但凡有生灵的角落,便有其可搅弄风云的地方。 细思之下,实则令人生畏。 五步开外的沈林林自然不知她心中所想,他还沉浸在与阿姐对峙后败下阵来的羞耻感里,正迫不及待想要寻些由头将受了的气发泄在别人身上。 他一脚踹在那来自邹府的护卫身上,又恶狠狠瞪向赵西梅。 “愣着做什么?!快些去鹿苑清扫,天亮前若是还做不利落,便教人将你们绑了送给穆尔赫熊家好了。” 此话一出口,那赵西梅的脸上好似见了鬼一般,脚下生风、带着那几名大汉一眨眼就没了影。 肖南回在一旁看着,心中不胜唏嘘。 想当初,邹家便是靠着陵前血这味药材发的家,而那陵前血又不知是从多少野鹿血肉之中掠夺来的。如今邹思防下落不明,邹府上下都为沈家所役,竟被差遣去牧鹿。便连赵西梅这样昔日养尊处优、吆五喝六的当家主母,都要俯身去伺候那四只蹄子的畜生。谁若听了此事,不得道一声天道好轮回呢? 深吸一口气,她跟在丁未翔身后,总想寻着机会蹭到那人身旁,将自己方才关于仆呼那的一系列推断说与他听。然而碍于那沈央央几乎寸步不离地跟着,她担忧推断不足反而打草惊蛇,只得将这重重心事压下来,同其他人一起、沉默地向着那道两山之间孤零零的城门而去。 脚下仍旧是湿润的滩涂地,那与其说是一条小路,不如说是被围出的具有小路形状的一条地面。若非鹿群,滩涂地上根本难寻这条路的踪迹。至于那些隐藏在黑暗树丛中的其他小径是否另有凶险,肖南回并不得而知。 穿过那片杉木林即入城门,门内道路依旧狭窄,左右两侧都是高耸的山壁,山壁间偶有仅供一人通过的狭窄通道,无法判断是山体间天然形成的裂缝、还是后天人为雕凿。 左边的半边山体已然被凿空,四处遍布挖掘煤矿留下的巨大黑洞,而右边山体则刀削斧砍一般形成一个巨大断面。断面被雨水常年冲刷,形成一面寸草不生的陡峭岩壁,岩壁上被掏出无数或大或小的洞窟,猛地一看好似前人用于雕凿佛像的石窟,可细看便会发现,那其中并无塑像,只有一些空落落的石台。 她此前从未见过这样古怪的府城结构,有意放慢了些脚步,想要再看仔细些。 那些石台底部成瓣状,似乎是莲花的形状,因为年岁久远的缘故,上面雕琢的花纹已经磨损,看不出雕工年代。 肖南回目不转睛地看着,直到前方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洞窟。 这个深深嵌进山体里的洞窟比之前看到的那些都有些不同,粗略估计也可同时容纳数百人,其内壁上有雕凿的符文花样,密密麻麻地从地面一直延伸到高耸的洞顶,又在天顶中央汇聚成一个小洞,洞口正向下滴着某种黑色的液体,液体落下的地方正是那洞窟内唯一的一座石台。 几名灰衣护卫举着火把走过,火光照亮那洞窟的背墙,肖南回发现,那墙上有一片向四周蔓延的焦黑,似乎并非天然形成,却又不像是颜料渲染出来的。 空气中有一股刺鼻的气味,即便今晚刚下过雨,也仍然十分明显。 是煤油味。 她望向那道圆形的石台,这才看明白那石台上雕的是什么。 那一瓣一瓣的造型并非莲花、而是火焰,火焰与石台中间的沟壑里填着流动的黑色火油,不难想象有火星将其引燃之后,这洞窟内会是怎样一番景象。 身旁的人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用很轻的声音在她耳畔说道。 “那是北方息慎一族举行焚化礼的地方。” 肖南回愕然。 焚化,既为烧尸。 除去寺庙高僧多用焚化礼,民间少有人遵循此礼,更遑论亲王贵胄乃至皇家。不论魂衣亦或是寿器,都是为了保存人的尸身完整,以求能早登极乐、以完人之身投往来世。如若尸身有缺、甚至不见尸身,则视为大凶。 “息慎族人信奉灵魂不灭,人死之后,魂魄可以成鬼神,或是寄居于天地间的生灵草木之上,守护其生前的亲友爱人。” “可是这同焚化礼有何关系?” “如若人已死,魂魄便已不在,生前肉身仿佛一只被倒空的容器,此时便要尽快将其焚毁,否则便会有其他东西占据其中。” 其他东西是什么东西? 肖南回还想再问,前方的沈央央已停下脚步。 “我只能带你们过一道门,进二道门必须要见过阿婆才行。” 区区一个地方氏族,竟还要设两道府门,真真是好大的做派。 只是在这荒山之中,再阔绰的做派又能给谁看呢?又或者说,这并非是一种财权上的炫耀,而是实实在在的一种戒备模式。 不论是阙城皇都的那三道城墙,还是羽林别苑层层叠叠的院落布局,归根结底都是一种防卫手段,至于防范的对象究竟是谁,那便各有各的说法了。 晃神间,那洞窟中几名举着火把、全副武装的灰衣护卫已径直向他们走来。 肖南回的视线落在那些人背后的刀鞘上。 那些刀并非寻常护卫惯用的雁翅刀或横刀,而是弯弯的、尖尖的,像是晴夜里的新月。 她收回视线,却与丁未翔的目光相碰,两个人的眼神短暂交汇了片刻便移开来,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真是冤家路窄。 当初从穆尔赫回赤州的时候,她曾在断桥上与几名弯刀刺客交手。彼时她若没有平弦在手,恐怕此时坟头上的草已有三尺高。 火把的热度逼近,那几名灰衣武者转瞬间已到了跟前,几人身后还跟着一人。 那是一名穿着朴素的银发老妇,猛地一瞧同阙城那些含饴弄孙的老人也没什么区别,可待她抬起头来便能看见,那张苍老的脸上嵌着两只死鱼的肚子一样泛白浑浊的眼珠子,两片薄薄的嘴唇深深瘪进下巴里,像是老榆树上的一道疤结。 都说衰老本是人之常态,可不知为何,时光在这张脸上留下的痕迹却像是一种可怕的惩罚。 “见过阿婆。” 沈央央恭敬行礼。 老妇对着那沈央央张开口,两片张开的嘴唇又变成了树干上一个黑黝黝的树洞。 “几个人?” 沈央央清脆答道。 “三个人。” “当真是三个人?” 肖南回皱眉,实在不明白这问题究竟有什么探讨的必要。 这沈家的人该不会是在这穷山恶水挖煤把脑子挖坏了吧?三个人,又不是三十个、三百个,竟还会数错? 然而那沈央央却并不这么想,她面上表情在一瞬间就变得惶恐,骄傲的脖颈都有些塌了下去。 “央央学艺不精,还请阿婆责罚。” 那老妇没再说话,那双泛白的眼球转了转,停在肖南回一行人身上。 等下,她的眼睛,不是看不见么? 又或者说,她确实目不能视,但却可以看到一些普通人看不到的东西? 她想起朱明祭上那个为她带上祭马面具的瞎眼祭司,又想起方才那滩涂上来自鹿群的凝视。 如果天地万物生灵当真只是容器,那其中究竟住着谁的魂、谁的魄,岂非一件不可细想之事? 那些望着她的鹿群身体之中或许住的是人的灵魂,而那夜在焦松行宫刺杀她的宫人、还有那明明已经死亡却又出现在光天化日之下的邹思防,其躯壳之中又是否真的是人的魂魄呢? 肖南回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随即,她便看到老妇人伸出干枯的手,在半空中招了招。 身后的沈林林不客气地推了她一把。 “阿婆叫你们过去。” (暗搓搓插个番外) 番外·纸鸢 少年阿善常常觉得,自己的人生从一开始就结束了。 他已经不记得生父与生母的任何事了,更不记得为何自己会叫阿善了。或许给他这个名字的人希望他做一个善良的人。但他的处境却使得这个名字从诞生的那一刻便成了个笑话。 就像他这个人一样。 从有记忆的那一天开始,他便是被当做他人的替身来培养的。 他见过许多人,也模仿过许多人。 从看皮到看骨、又从看骨到看魂。 那些或美丽或丑陋的皮囊下隐藏着一个个复杂而固执、无情且贪婪的灵魂。他经受住那些灵魂的折磨,又将那些折磨化作看人的目力。 十年时间,自修成道。他自认没有看不穿的皮囊、没有看不透的灵魂。 他看得懂那些人,因此扮起他们的样子来也格外得心应手。 需要他是世子他便是世子,需要他是囚犯他便是囚犯,是丑是美,是高是矮,是男是女,他总能变成别人需要的样子。他像是一块泥巴,任人搓圆揉扁、变换形状,唯独不能是自己的模样。 他也从没想过,自己有生之年还能用自己的脸行走在日光之下。 第一次见那人的时候,他还只是皇子。一名因为致命缺陷而即将被放逐的皇子。 先帝秘密将他与其余十数人带到暗室中,供那人挑选未来的傀儡影子。 皇家无秘事,皇子的影子只能有一人。其余的,都是淘汰品。 看到那人容貌的一瞬间,他便绝望地低下了头。 他与对方的容貌相差太多了,他不会被选中的。若是没有被选中,便也不可能活着走出那个屋子。 帝王钦点了三名孩子上前,却被那人一一拒绝。 不知过了多久,他感受到那双脚停在自己面前。 “你抬起头来。” 男孩的声音尚有些稚嫩却十分坚定。 他太紧张、太害怕,以至于听到了命令却没有办法驱使僵硬的身体做出反应。 一只冰凉的手牵起他的手,那手并没有用太多力气,但却透着一股坚定,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 他的视线从尘埃中渐渐升了起来,直至与那少年相平。 方才匆匆一瞥未能细瞧,如今他才发现那男孩的眼黑的发亮,看似黑白分明,却有着与年纪不符的幽深。 “父皇,儿臣选好了。” 帝王沉吟片刻,说出了事实。 “此人与你并不相似。” 男孩点点头,语气不急不缓。 “这便是儿臣选他的原因。容貌可易之,但若真容与儿臣太过相似,儿臣担心就连父皇也会有分不出真假的那一天。” 影子代替正主的事情,也不是没有发生过。 可那些主子们仍是会挑选那些肖似自己的影子。那是一种自傲,也是一种愚蠢。 他以为,不会有人如他这般看透这个道理了。 他就沉默地站在那里,脸上的木讷转变为一种茫然。 他突然觉得方才那双黑色的眼睛背后是一个他永远无法琢磨透的灵魂,竟一时间不知是该为被选中感到庆幸还是后怕。 他入了三道宫墙之内。 普天之下的影子中,他是地位最高的那一个。 他是最漂亮的面具,最完美的傀儡,最鲜艳的纸鸢。 但他的面孔不属于自己,手脚不属于自己,想要去的方向也不属于自己。 “纸鸢最快乐的一刻,便是将要飞上天的那一刻。因为那一刻它看得见天空,觉得自己将有无限的可能与未来,不知自己身上绑着线,而线的一端在别人手中。” 这是他还在奴隶营时,为他穿衣的半疯女官同他讲过的话。 他一直记得那女官手中的纸鸢,破破烂烂、还断了半边翅膀,再也不可能飞上蓝天。 就如同现在的他一样。 虽然穿着漂亮衣裳,但他永远也不可能走出那三道宫墙。 起先,他日日望着蓝天。 后来,他便只是盯着树梢。 再后来,他学会了永远低垂着视线。 他的世界只有宫内那些四四方方的大石砖,一块接着一块,永远没有尽头。 数年之后,那个男孩终于回来了。 此时他已经从男孩变成了少年,身形容貌都大不同,只有那双眼睛依旧漆黑幽深。 “阿善知道我当初为何选你吗?” 因为我长得不像你,日后更好捏在手中。 “小的愚钝,不知殿下心思。” “你知道的。”清冷的声音带一点笑意在他耳畔响起,“我选你,是因为你懂我。从你抬眼看我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们是一类人。” 阿善的思绪因为那人的话而停滞了。 许多人说过他像他们,眼睛像、鼻子像、嘴巴像,但从没有人说过他们是一类人。 他只是一个卑贱的死囚之后,怎会和一个皇子是同类人? 这一定是在试探他。 “殿下折煞小的了,小的......” 他摆出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却被对方打断了。 “你喜欢自己的脸吗?” 他惶惑地摇摇头,随即又不知所措地低下头去。 他已经很久没有照过镜子了。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本来长什么样子了。 “喜或不喜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记得自己的模样。” 为什么? 他是什么模样,没有人会在意。就连他自己,也早就不在意了。 “一个人,若连自己的模样都不记得了,那每日清晨醒来之时,岂非连自己是谁都忘记了?一个连自己都扮演不好的人,又要如何去扮演旁人?” 他愣住,视线从光明甬道那大块大块的地砖上抬起,落在那张他曾想过尽力去模仿的脸上。 对方正在打量他,目光间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静与平和。 “岁数倒是比未翔还要大些。父家或母家的姓氏可还记得?” 他轻轻摇了摇头。 “回殿下,小的是孤儿,父氏母姓皆不详。” “善这个字对你来说太过奢侈了,不如改作姓氏吧。”少年望着宫墙上的琉璃瓦,一只练鹊雏儿正在清晨灰蓝色的光中梳理羽毛,为太阳升起、振翅高飞而做着准备,“我喜欢一切都还未开始的样子。你就叫单将飞吧。” 一切......还没有开始吗? 还是有什么在这一刻,重新开始了。 第152章 刍狗 鱼挑鲜的吃,马拣善的骑,柿子找软的捏。 明明是叫他们三个过去,为何偏偏要推她? 肖南回心中不满,吭哧了半步,脚便钉在了地上,说什么也不愿再往前。 按理说,一个半截入土的老妪实在没什么威慑力,但不知为何,肖南回看着那张枯败的脸就莫名生出一种寒意。 人果然对未知事物的恐惧要比想象中还要多。 想到方才经历的种种以及内心深处那令人不安的推测,她咽了咽口水,正想找个什么说辞避一避这风头,身后的男子突然上前一步将她挡在了后面。 “我先来。” 他这么一动,丁未翔便坐不住了,又上前两步、将他的主子挡在了后面。 “还是我先来。” 沈央央拧着眉毛、瞧着眼前这行为怪异的三人,语气中有种不加掩饰的嫌弃。 “我阿婆修得是天眼通。不过是看上两眼,你们至于吗?” 当然至于。 你说看看便只是看看么? 再者说,看上两眼便出了事的那也是大有人在。那阙城城东员外散骑章侍郎,不过便是打马当街而过时多瞥了两眼那望尘楼的青青姑娘,从入夏起便没能回自家门半步,月前还在亲戚家凑合着呢。 肖南回连连摇头。扯着夙未的腰带便往后撤。 拉了一会发现实在拉不动,一抬头便对上他古怪的目光。 “虽说天色已晚,你也不必如此着急,毕竟还有这许多人在。” 她老脸一红,又有些好心当了驴肝肺的愤怒,正要骂眼前这人不识好歹,对方却突然五指张开、扣住了她的手。 他先前也牵过她的手,但从不是这种牵法。 肖南回瞬间便忘了自己如今的处境以及那近在咫尺的可怕老妇,刚褪下去的红晕又爬上了耳朵根。 祸水,这男子当真是祸水。 就这一愣神的功夫,那老妇浑浊的双眼已掠过了丁未翔,随即落在其后那年轻公子身上。 “敢问公子,左手手腕上的是何物?” 他左手手腕上戴着佛珠,右手此刻却牵着她的手。 他的手指还轻轻在她手心上摩挲,面上一派谦和,仿佛最知礼守礼的书院先生。 “家中传下来的老物件,不是什么稀罕物,老夫人不必挂怀。” 老妇显然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 “高僧舍利,得之一二已是难得,怎会谈不上稀罕二字?” 男子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 “老夫人竟认得此物?我自幼修习佛法,只知这念珠可修心安神,不知所谓稀罕又稀罕在何处?” 有些人便是要装傻,你又能耐他何? 老妇不由得陷入沉默,那干瘪的嘴唇抿得更紧了,许久才沉沉开口。 “公子既心向佛法,可信鬼神之说?” “未曾亲眼所见,实在谈不上信与不信。” 老妇哼了两声,不知算是轻笑还是轻哂。 “有些东西,即便如今不可见,也未可知过去便不曾存在。公子担着钟离这姓氏,应当明白这个道理。” 对方显然知道些什么,明知钟离一族早已不在人世,偏生又要旧事重提。 “钟离是我母家姓氏,可惜家母仙去的早,想来是有许多故事未曾向我提起,老夫人若是故旧,何不指点晚辈一二?在下定是感激不尽。” 笑话,他若当真不知钟离二字的分量,方才当着那沈央央的面才不会主动报上名来。 肖南回在一旁看得既感慨又好笑。 继方才的无赖做派之后,天成第一高贵的皇帝陛下又使出了名为无耻的招数。 那老妇显然并不知男子真实身份,只能在内心狠狠诅咒这针扎不透、水泼不进的恶劣公子。 “老身年岁大了,许多事都记不清了。” 老妇终究还是收回了那虚无的视线,来到了肖南回面前。 或许她也看出来,如今这三人中,最软的“柿子”是这一个。 可眼见了方才那一回合,肖南回已不再像初到这里时那样紧张。 她想起那日在色丘别梦窟所经历的一切。 所谓鬼神,不过尔尔。她已经见识过这世间最可怕的地狱是甚模样了。就算当真有些什么,她也受得住。 然而还没等她开口说什么,对方便从斗篷下伸出一只手来。 那手干枯遒劲,仿佛一根老藤,直奔她的脑袋而来。 等等,怎么前面都没上手,到她这就改直接偷袭面门了?这不是欺负人吗! 习武之人的本能令她下意识地往后一缩,然而那老妇的手却好似可以伸缩一般,瞬间伸得老长,又准又狠地扣住了她的天灵盖。 那是一双干枯瘦削的手,她几乎能感觉到那些突出的指节和在她头皮上搔过的老硬指甲。 一股寒意顺着印堂爬向全身,肖南回拼尽全身力气才没有挣开那只手,任它在自己的头顶“肆虐”。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那只手终于离开了她的头顶,一道沙哑的声音在她对面响起。 “姑娘好大的头。” 肖南回愣住。 这一番摸来摸去,难道只是为了知道她脖子上长了个多大的脑袋吗? 她哭笑不得,对眼下这番情形越来越摸不着头脑。 “老夫人这是在做什么?” 老妇没说话,却摆了摆手示意她伸出一只手来,自己摸向身后背着的竹篓。 她注意到那竹篓里还放着一根棍子,棍子很长,看起来不像是斧柄柴刀,倒像是拐杖一类的东西,只是那棍子一头被花布盖着,并看不到全貌。 竹篓很深,老妇摸索了许久、终于缓缓收回了手,拈起一颗饴糖轻轻放在她掌心,咧开没有一颗牙齿的嘴,对她笑了笑。 “吃糖。” 肖南回一时忘了收手。 从小到大,她还从没有吃过老人家给的糖。 旁人都有阿翁阿婆,她只有杜鹃和伯劳。 她忘了方才的不满、又有点受宠若惊,就在她犹豫着要不要吃下那颗糖的时候,身旁的人不动声色地将那糖收进了袖中。 她回头去看那人,对方却并没有看她。 “我们究竟来了几人,老夫人可数明白了?” 老妇半弯着腰,那张令人徒生寒意的脸缓缓垂下,半隐入阴影之中。 “人上了岁数,又老又瞎又多疑,很多事都要亲自确认了才能放心,还请公子不要见怪。今日天色已晚,便请随老身前去厢房休整一下,明日再前往面见家主吧。” 老妇言罢,示意那举着火把的灰衣护卫在前引路,而那沈央央则行礼过后安静退下。 丁未翔随后跟上,而他的主子紧随其后、正要向前,突然却发现身旁的女子脚下未动。 他回过头看她,似乎没有察觉丝毫不妥。 “怎么了?” 肖南回低头看看那只拉着自己的手,又抬头看看那张清白无辜的脸,很想感叹一句:你从前不是这样子的。 但她最终还是选择了和平中庸之道。 “手心有汗。” 然而一开口,她才发现自己的声音竟然可以如此又轻又细。 姚易若是听见了,简直是要怀疑她是否被哪个女鬼附身了。 走在前面的丁未翔显然也听见了,那背影疾行几步,生生与他二人拉开一段距离。 眼看那几人都要走远,他终于松开了她的手。 肖南回长长松了一口气,五指张开又攥紧,努力抹去他留在掌心的那点凉意。 “我们快走吧。” 说到快走,其实是走不快的。 不光是在沈家,在任何一处高门大户的院子里,都是不能疾走的。 她从前很少来这种规矩多的人家闲逛,但算上邹府、康王行宫、烜远王府和羽林别苑,她也算是对这种曲曲折折、迂回往复的建筑结构有些见识了。 虽然天色晦暗,但她依稀估摸着对方并不打算带他们进到沈家内院,也就是说他们还并没有过那第二道门。 那老妇走得很慢,穿出那片山石绝壁七拐八拐,最后进入一条抄手游廊。 游廊的尽头是一道垂花门,就在他们将将要穿过那道门的时候,一位素衣打扮的年轻女子正带着五六个半大娃娃从内庭院走出,见到老妇连忙恭敬行礼。 那些娃娃各个粉雕玉琢、穿着讲究,只是瞧见生人的样子有些胆怯茫然,并不像都城中大户人家的孩子那样活泼大胆,更瞧不见这个年岁孩子应有的顽皮吵闹。 他们太精致、太安静了,像是玉宫门面食铺子里做出的面人娃娃,就连脸蛋上的那一抹红晕都是精心描摹过的。 肖南回轻轻皱了皱眉。 这大半夜的,要带孩子去哪里呢? 五六个娃娃跟在女子身后安静行礼,突然有个矮胖的身影从拐角处急匆匆赶来,却是个掉队的女娃娃。 这最后一个娃娃胖墩墩的,头上只梳了个单髻,胖手正偷偷往嘴里塞杏子,猛地一见生人吓了一跳,脚下绊蒜摔了个狗啃泥。 肖南回怔怔望着那孩子,突然便不受控制地上前、将她扶了起来。 那娃娃抬起头来,嘴角被杏子汁水染成了明黄,眼神中很是空洞迷茫。 她还没来得及再细细看上一看,那胖娃娃将手里举着的东西往她手中一塞,便扭着屁股转身跑远了。 她低头,发现掌心停着一只稻草扎成的小马驹。 “拿着它做什么?扔掉吧。” 肖南回起身,发现那老妇不知何时已到了眼前。 可她下意识地,就是不想丢掉手里的东西。 “小孩子的玩意,瞧着挺有趣的。”她顿了顿,还是问道,“那些孩子......都是沈家人吗?” “严格来说,他们确实姓沈。但却算不得真正的沈家人。”老妇转动着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珠子,最终停在她的掌心,“姑娘可知何为刍狗?” 刍狗,草扎的狗。 一种古老祭祀中用到的祭品。 原来那只稻草扎成的动物不是马驹,而是一只狗。 “结刍为狗,用之祭祀,盛以箧衍,巾以文绣。然而一旦祭祀之事结束,人们便弃而践之。路人踩着它的首脊而过,只有拾柴的伙夫会将它捡走烧火煮饭罢了。” “刍狗之于祭典、同尔等之于神明,大抵是一样的。用之即弃,不会有半点犹疑与怜惜。这是残忍之处,也是令人折服之处。” 联想到那些石壁上浇满黑油的祭台,以及方才遇到的那群神情木讷的孩子,她的心中陡然升起一种惊愕到深处的愤怒。 “你既然笃信人拥有灵魂,怎会认为人同刍狗一样,是可以用之即弃的存在?!” 她的话带了怒气,到了那老妇耳朵里却似惊不起一丝波澜。 “瞧姑娘的身形,应当出身行伍。既然从过军,应当明白行军打仗也是同样的道理。上位者做出杀伐决策之时,又何曾考虑过一个卒子的生死存亡呢?” 肖南回被问住了,手中那只稻草扎成的狗被捏变了形。 不远处,那人就站在垂花门下回首看向她,似乎在无声地询问她为何止步不前。 老妇又垂下了脸,似乎从未说过那些可怕的话。 “姑娘,莫要耽搁了。” ****** ****** ****** 寅时将过,天光未起,星月不见。 阙城畿辅官道东段,几名驻守驿站的光要营守军正将艾草扔入火堆中驱散蚊虫。 天亮前这一个时辰,是人最困乏的时候。两军交战多选择在此时偷袭。只是如今不是战时,换岗的士兵便多了几分懒散,便是当着长官的面也都毫不掩饰地打着哈欠。 今晚当值的是丁字六营的队率赵友山,他做畿辅一带的巡视已有十数载,像这样守夜的差事不知做过多少,便是只睁着一只眼也没出过岔子。 半干的艾草燃烧腾起一阵青烟,他就盯着那股烟发呆,不知过了多久,突然伸手拍醒了身旁昏昏欲睡的手下。 那困得云里雾里的小兵挣扎着起身,过了片刻才听到路的尽头隐隐传来马车声响。 赵友山示意他检查好拒马和栅栏、确保无人能闯过这关口,随后静待对方到来。 不一会的功夫,一个黑黢黢的影子自道路尽头显现出来。 那是一辆十分破旧的马车,拉车的马瘦骨嶙峋,马后的车摇摇欲坠。赶车的人戴着一顶围着黑纱的斗笠,露在外面的一双手也戴着粗布手套。 这装扮,无论如何也不像是夏日里赶路的车夫惯有的装扮。 赵友山带了几个老手上前,右手看似扶着腰带,实则摸着刀鞘。 “停车。哪里来?哪里去?” 马车方才停稳,那戴着斗笠的车夫咳了两声,开口时声音嘶哑地像是三天没有喝过水一般。 “回官老爷的话,小的是焦松县外十里邨的农户,正要往大围镇投奔亲戚。” 大围是阙城城东的一个小镇,镇子上人不多,倒是常有外县亲戚走动。 赵友山递了个眼色,手下便将刚沾了松油的火把递了过来。 “斗笠摘了,让我瞧瞧。” 那车夫原地僵了一会,这才慢慢抬手摘下斗笠。 赵友山举着火把靠近,想要看一看清楚那人的面容,冷不丁却遇一股恶臭扑面而来,将那几个见惯血腥杀伐的老兵都熏得连退几步。 火光下,只见那车夫面色青黑,很是憔悴的样子,神情中带了一丝凄楚。 “小老儿家中无粮无房,妻女前年过身,就只同我儿相依为命。谁知前几日邨中富户要了我当马夫的儿的命,起先不肯告知,尸身都发了臭瞒报不住才将人送了来,可怜小老儿我家中连口像样的棺材都没有,只得来寻舅父帮忙,希望能有个葬身的地方。” 赵友山的目光移向那马车后的车板子,板子上确实放着个木板拼凑的大木箱子,许是因为匆忙,最上面的木板还未钉死,露出一层还未上漆的木芯子。 值夜的另几名士兵早已不愿上前,只赵友山还能不动声色。 他微微退开几步转到角落处,拿出藏在身上的画像细细比对那马车上的人。 画像上的人是黑羽营中尉鹿松平,已经失踪数月不知下落。 分发这缉拿令的军候特意叮嘱过,说这鹿中尉身手很是了得,莫说生擒、便是想要一击杀之都是一件很困难的事,少不得可能要做好送死的觉悟。为此各营都出了赏金,就连最最抠门的雁翅营都下狠心出了血,寄希望于每个不知姓名的勇士。 然而赏钱归赏钱,送死归送死。 谁都知道这金银常常有命赚、没命花,除去那些方才入行伍之中、急于立功出头的愣头青,但凡有些官职、在军中混过些日子的老兵油子,都是恨不能离这差事越远越好,老远瞧见配兵器的或是骑马的,都要隔着五十步问话。 赵友山便是其中之一。 他早已打定主意,即便发现不妥,也绝不当场发难,只保命要紧,要等那人走了之后才汇报行踪,大不了之后领一顿军棍,也好过脑袋搬家、直接升天。 然而今夜显然还没到这种情况。 赵友山轻轻松了一口气,将那缉拿令小心收起,同自己的手下点头示意。 几名士兵上前将拒马推开、让出道口。 那车夫见状,连声道谢。 “多谢官老爷,多谢官老爷。” 赵友山摆摆手,只求他快些将这发臭的车子赶走。 马车驶离许久,夜风才将那股可怕的味道驱散开了一些。 士兵们又回到了火堆旁,狠狠添上几捆艾草。 而就在那暂时存放艾草的栅栏旁还贴着一张画像。 因为贴出来的时间久了,画像上已经蒙了尘土,边角也缺了不少。 可若离近了仔细看一看便会赫然发现,那画像中的人同方才赶车的那干瘦男人有七八分的相似。只是那赶车男子看起来更加憔悴枯槁、面色黑沉,仿佛已经死了很多日一般。 夜风吹起,将那画像吹得翻折过去的下半拉又露了出来,只见底下写着三个小字“邹思防”。 暑热侵袭、夜长难捱,守夜的士兵又开始昏昏欲睡了,赵友山盯着火堆,突然意识到一件事。 方才那马车离开时驶向的方向,好像并不是通往大围镇、反而是往城郊枢夕山而去的。 乡下人,连路的不认得,少不了要折腾一番。 当然,这些事他便操心不着了。每月领那几块铜板,若是连这些事都要操心,岂非自己同自己找罪受? 赵友山打了个哈欠,一天困乏涌上身体,他将佩刀横在腰间、靠着栅栏睡着了。 第153章 异史同贞 肖南回又做噩梦了。 人身在梦中的时候,往往并不知晓这是梦境。可奇怪的是,这一回她却无比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就是在梦里。 她似乎是站在静波楼上,天边落日似流火一般,脚下阙城街道上空无一人。 檐牙一角的风铃无声碰撞着。四周很安静,连一丝风的声音都听不到。 她想转身离开,却发现这四方楼台上却并没有出路。石砖砌成的墙上没有门、也没有窗,绵延的阑干没有尽头,总在拐了四个弯后又回到了原地。 奇怪,哪里都很奇怪。 她迟疑了一下,想要走近那阑干去瞧瞧楼下是什么光景,当方才看到那湖水旁的假山一角,便有人从身后又轻又快地拍了她一下。 肖南回停住,回头去看。 只见身后几步远的地方,站着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子。 那女子生的真是好看。只是不知为何,她虽知那是一张好看的脸,却看不清对方梳的是什么发髻、画的是什么眉形、点的是什么唇色。唯有那双眼睛,明镜一般安静透亮,像是那张扑朔迷离的脸上唯一的清晰可见的东西,安抚着她、吸引着她,就像一个深不可测的旋涡。 那漂亮女子打量了她一会,随后招了招手,似乎是在叫她近前来。 她犹豫了一下,走近几步、将头凑了过去。 女子轻轻俯下身来,在她耳畔说起话来。 什么? 她在说什么? 肖南回皱起眉头,想再凑近些、想再听清些,可不论她如何努力,她就是听不清那短短几个字。 许久,那女子终于退开来,望着她的眼神似乎有些遗憾,随后又歪着脑袋想了想,抬起自己的右手指了指左手的掌心。 这一回,肖南回瞬间懂了,伸出手去。 女子的指尖轻轻落下。 两横一竖、一撇一捺。 肖南回瞪大了眼、而那女子正要继续写下去时,四周景象突然变幻起来。 火红的夕阳变得暗黯淡无光、不远处的阙城街道正在坍塌、而她脚下的静波楼就好似那宿岩戈壁里的流沙坑一样开始下沉、动荡。 她又感受到了那股下坠的力量,进入黑暗前的最后一刻,她感觉到那女子轻轻拢起她的手指,放在了她的心口上。 黑暗从四面八方涌来,然后有什么东西在这黑暗中亮起。 是一盏油灯。 那个梦结束了吗?她其实已经醒来了吗? 肖南回想去拿那油灯,走了两步却发现这地上的砖石是这样熟悉。 这是青怀侯府的地砖。她就站在侯府偏院里。她还没有离开梦境。 为什么是偏院? 即使是同伯劳东斗智斗勇地藏酒,她也不大会来这里,更不要说是在晚上。因为黛姨住在这,她总是怕惊扰到她。 油灯里的灯芯已经矮了下去,那黑暗中唯一的一点光亮也越来越微弱。 肖南回盯着那油灯,突然想起了什么。 等等,她好像记得这个场景。 那天晚上,她因为私查邹思防一事去拜访了姚易,姚易说信被退回来了,然后给了她一串钥匙。然后她用这些钥匙去到黛姨的厢房偏院开锁。再然后,她在一个满是灰尘的漆盒里,找到了一件血衣和一条带子。 肖南回低下头去。 此时此刻,她的右手手心里就握着那条带子。 一道影子在她身后停住,她一惊、连忙回过头去看,只见黛姨光着脚站在几步之外的位置。 她的脸此刻正古怪地扭曲着,眼瞪得仿佛就要脱出眼眶一般,死死盯着肖南回手里的东西。 肖黛的嘴大张着,似乎是在无声地尖叫。 随后,她突然快步向她走来,十指大张、猛地掐住了她的脖子。 一切都发生的太快,肖南回来不及反应,更想不到要对黛姨出手。 她转动着眼珠、在梦里奋力挣扎着。 然而即便她的意识已经无比清醒,身体却虚弱无力,就连想要发出声音都办不到。 她仰着头,头顶是黑漆漆的、没有星月的天空。 终于,她听到了一点声响。 遥远的、模模糊糊的声响。 “醒醒。”他的声音很轻,呼吸落在她耳畔像是一阵风吹过,“你做噩梦了。” 一瞬间,身上那股令她喘不过气的重压突然卸了劲,肖南回感觉身体再次恢复了控制,五指本能地摸上腰间匕首、猛地将它抽了出来。 随后她睁开了眼。 她看见自己被汗湿透的袖口中,伸出一只因为用力而爆起青筋的手,手中握着的匕首寒光乍现,而那匕首的刀锋最险处,就架在男子细白修长的脖子上。 她的视线渐渐聚焦,手一松,匕首掉落在软垫上。 “对、对不起......” 他没说话,只握住她有些颤抖的手将她拉近些,然后拍了拍她的背。 他的动作很轻,落下时带着些不确定的犹疑,不像杜鹃的手,总是那样笃定泼辣。 但即便如此,对她来说已经足够了。 肖南回深吸一口气,抬头望向窗外。 微弱的晨光刚刚透出亮来,天色雾蒙蒙的。 院子里晨起的鸟在聒噪地叫着,丁未翔青色的身影在窗口一晃而过,不知是从哪里刚探查完回来。 颤抖渐渐平复,她终于完全摆脱了那梦境的阴霾,回到了现实之中。 她此刻在霍州黑木郡沈家的地盘上。昨夜刚到,才刚过了一晚。 可是隐隐约约地,她却觉得方才那样的梦,她似乎先前便经历过一回。只是那一次梦境的内容,她已记不清、只留下一点模糊的影子。 她有些恍惚地看向眼前的男子,正要提起那座梦里出现的静波楼时,丁未翔已快步走进屋来。 “主子,人来了。” 他随即站起身来,挡住了丁未翔的视线。 “走吧。” 肖南回连忙将软垫上的匕首收起,将将跟着到了院子里,便见那道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院门口。 “三位歇息的可还好?” 原本打算彻夜不眠、警惕守夜,最后却连做两个噩梦,这算好还是不好呢? 肖南回勉强笑了笑。 “还好。” 老妇点点头,对身后跟着的三名灰衣护卫示意,那三人便一一上前、手中还各拿着一条蒙眼巾。 “要进内院,需得蒙着眼。三位应当不会介意吧?” 肖南回没说话,不动声色地给身旁的丁未翔递了个眼神。 丁未翔显然明白她的意思,但却没有太多回应,只率先上前一步接过了那蒙眼巾。 她了然,知晓对方同他那主子应当已经有了些对策,便也从善如流。 “无妨。烦请老夫人引路了。” 起先戴上那蒙眼巾,她还会在心底默默记下步数与方向变化,可时间久了,脑子便开始昏沉起来。 她终于理解了望尘楼后院养的那只拉磨盘的驴。黑暗令人困乏,而不见前路的空虚更会令人失去斗志。 然而就像快要入睡的人常常惊醒一般,她突然警惕起来,强迫自己调动起思绪,开始细细回想踏上黑木郡以后所见的种种。 来时她所坐的船是顺流而下的,可到达那滩涂之后,却见到不少暗中运煤的小船选择带货逆流而上、空船而下。这在其它码头是很少见的,但也不排除一种可能:那便是昏河对于沈家来说是一条绝对安全的运送通道。寻常货船在河道中遇匪是常有的事,即便是煤船也不可避免。可如果整条昏河水路都是沈家把持,那便大大降低了出岔子的可能,算得上是绝对稳妥的运送路线,即便多花些时间也是值得。 沈氏曾经掌有军队,即便一朝改朝换代,但树大根深、不可能一日尽除。可除了那些灰衣护卫,她并没有在附近见到其他有规模的队伍,但或许这支看不见的“军队”就藏在那些穿行昏河之上的小船里,只有到了必要时候才会显现出来。 她初来霍州、取得秘玺返回时,郝白走的是更快捷的水路,但皇帝却选择了更为险峻的山路,或许背后也有同样的原因。 想到这里,她忽然意识到一件事情。 从灰衣护卫到船夫纤夫、再到内院仆从,除了那瞎眼的老妇外,她还从未见过任何年长之人。 莫说是年长者,便是中年男女也一个未见。即便是类似门房、护院亦或是管事嬷嬷这类常常需要经验之谈的位子,也通通只见年轻男女。 她想起很早很早之前,姚易曾同她说起的关于瞿家的传闻。瞿氏一族最兴旺之时也不过十数人,便是因为族中人多难活过二十岁。想来一个氏族大家,即便不是四世同堂,也定有长老坐镇,如若只见年轻人,那定是有什么难以言说的缘由。 想着想着,前方那老妇的脚步声终于停住。 随后,眼睛上的蒙眼巾被摘下,肖南回眨眨眼适应了四周光线,望向前方。 这处院子不大,烛火却点的通明。院子里假山众多、花草却寥寥无几,反而铺着许多柔软纤细的干草,几只圆滚滚的兔子在其上走走停停,院子正中有一棵孤零零的老松,老松间挂着几个巨大的鸟笼,鸟笼中都是些颜色鲜艳的小鸟。 那些鸟笼的正下方站着一个女娃娃,她穿得很是庄重,梳着双髻的脑袋上顶着三四根异常华美贵重的钗子,手中拿着一根苇草逗弄着笼子里的鸟。 她正定定望着肖南回等人,圆溜溜、黑乎乎的瞳仁里,映出的是与年龄不符的老成。 “老身拜见家主。” 年近百岁的老妇缓缓俯身行礼,肖南回难掩震惊。 北地沈氏,天成唯一拥有自己军队的地方氏族,其家主竟是个不过七八岁的女娃娃? 那老妇行过礼后,便上前轻声说了些什么,随后退至门口处、不再言语。 “钟离公子,我们终于见面了。”女娃娃负手自庭院中缓缓走来,脚下步伐很是闲散,“先前出过几桩不大愉快的案子,因此外人进府便多了些周折。礼数不周处,还请三位多多包涵。” 这话很是周到,但从这样一个孩子口中说出来,总有种说不出的怪异。 女童在庭院正中站定,示意他们三人落座。 肖南回注意到,那里的石桌旁有一张石椅高处一块,是以那孩子即便落座,视线也不会在他们之下。 肖南回和丁未翔面面相觑,唯有夙未面色平静。 “家主可是得罪过什么人?亦或是,做过什么得罪人的事?” 女娃娃叹息,在石桌前斟上三杯茶。 “我有个仇家,我知道了它太多秘密,它便想来杀我。我与我的族人同它斗争了许多年,仍未能完全摆脱。只是这些年它有了新的目标,暂且将我放在脑后罢了。”对方言语一顿,手下动作却未停,“公子此番前来,不知所为何事?” “家主摆阵跃原,又是所为何事?” 女娃娃终于放下手中那道具般的茶壶,面上最后一点孩子气的笑容也褪去,只剩下嘴角一丝略带算计的冷意。 “你我早在一年前便曾暗中相争过一回,如今便不必这般拐弯抹角了吧?” “家主如果愿意一开始就开门见山,自然能省下不少周折。” “上次算我棋输一着,这次却不一定了。沈家对送上门来的肥羊向来不会手软。” “听闻霍州沈氏家大业大,家主沈石安有驾风逐浪之气,如今一瞧却是有失偏颇,对请上门来的客人竟以牲畜相称。” 那沈石安并不着恼,两只小巧的肉手垫在下巴下面,歪着头看向面前的男子。 “如今是你有求于我,便是嘴上讨得些便宜,结果又有什么分别?” 男子不答,调转话头。 “家主可知,曾有织锦,名为天绶?” “不过传说中的东西,即便曾经有过,又能怎样?” 夙未没有立刻接话,他从袖中随意取出了那样东西,轻轻托在手上。 陈旧的素色带子盘踞在男子掌心,仿佛一条冬眠初醒、随时就要吐出信子来的毒蛇。 “如若这次我前来,便是要同家主谈谈这天绶的价钱,家主以为如何?” 那沈石安的神情终于变了。但他很快便恢复了平静。 “一条带子而已,值不了一块铜板。” 男子将那带子绕在指尖,似乎是在细细端详。 “或许值钱的不是这带子本身,而是织带子的人留下的信息。” 沈石安神色更冷。 “那也要能读懂其中信息,才算得上有价值。” “带子在我手中,我若想去探究便花些时间,不想探究便拿来捆柴烧了也不是不可。” “你......”沈石安猛地从那石椅上站了起来,但恼怒只在他的脸上一闪而过,随之而来的是比先前更甚几倍的冷硬,“凡事都有代价。要想得到些东西,便要付出些什么。不知为了这织锦中的预言,公子愿意付出怎样的代价?” “所谓预言,有几分真、几分假?我怎知家主所言,值得我付出怎样的代价?” 沈石安无声地笑了。 她随意招了招手,那些兔子便三三两两向她聚拢过去。她随意拎起一只放在膝上,轻轻抚弄那兔子的毛皮。 “息慎一族买卖皮毛货品的时候,喜欢先带客人看货。看货时用油布遮住整张皮毛,只留巴掌大小的洞供客人品鉴。如若喜欢,则重金买下,如若不喜,也不会知晓整张皮毛的样貌、生出些什么别的心思,对买家卖家来说都算公平。公子如若不嫌,可花上一盏茶的功夫,听我讲一个故事。” 夙未不语,那沈石安便兀自开口讲了起来。 “远古时候,神明祭祀和巫术占卜在赤州都十分盛行。其中有一种较为罕见特殊的卜问手法,是君王在逢极险极难之事或国运颠仆之时才会用到的手段。他们会举国之力搜寻两名最有声望的卜筮贞人前来,请他们分坐在两个房间中,同时占卜一件事情。如若卜辞大致相同,便合案而录,如若大有出入,便要将这件事的卦象预言各自记录下来、分别保存。此法叫做异史同贞。” “相传一百年前,涅泫王朝风雨飘摇、即将覆灭之时,曾秘密请瞿家人出山,于山水穷尽之地开坛,举行过最后一次异史同贞。当时应召前去的分别有两个家族,他们都以梦境作为预言之本,一族经纬为画、织就谶书、非其族中人不能解读,一族烧骨成文、封于器中、非机缘到时不得开启。随后,这两份预言便被当时的天家小心保管起来,避于世人视线之外。” “然而自那次预言之后不久,两个卜官出身的家族先后都遭遇了不测。夙氏兵变,维系已久的某种平衡被打破,祭祀巫术与供奉神明的传统随着涅泫古国的覆灭而陨落。烧骨的家族被神明力量蒙蔽了双眼,成为了祭坛上轮回不变的牺牲品,渐渐人丁凋敝、度日艰难。织锦的家族则因为改朝换代遭受牵连,有人密报涅泫的亡国公主曾将遗孤寄托给其族人,导致其全族上下一夜覆灭......” 肖南回的心随着对方最后的讲述而狂跳起来,她想起在来霍州的途中,夙未曾向她讲起的那场关于前朝遗患的旧案,几乎是脱口而出地追问道。 “你是说裘非羽当初逃往北地的时候,身边还带着一个孩子?” 沈石安手一松,膝盖上的兔子便蹦远了。 “姑娘,油布上的洞就那么大,手若想伸到其他地方,还是等着钱货两清再说吧。” 肖南回被噎住,她望着那半大女童,突然有些汗毛倒立。或许眼前这个人绝非外表看起来的这般年幼。 代价,她说的代价到底是什么? 而就在此刻,那沈石安的目光已然落在夙未手腕之间。 “听闻高僧舍利可解百毒,是味不可多得的药引。不知公子可愿意割爱,将手上这串佛珠让与我?”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异史同贞”,是有相关研究记载的,有兴趣的可自行查阅资料。此章引用仅做戏说。 第154章 神的谎言 “不行!” 身旁的人还未开口,丁未翔已经急了眼。 可这两个字一出口,肖南回便知道坏事了。丁未翔护主心切,却未曾想过如此一来,对方便知晓这佛珠于他们而言是多大的筹码了。 两方对弈,最忌先透了棋路。 果不其然,那沈石面上有着一闪而过的了然,经由那女童的脸做出,有种说不出的诡异。 “在下不过说笑而已。这佛珠虽说有些珍贵,但到底是个有价无市的把玩件,当真没有那么令人宝贝。又或者,这其中有什么我不了解的缘由......” 空气中有片刻的安静,随即夙未低下头去、轻轻摩挲左手上的珠串,神情中有种恰到好处的愁怨。 “不瞒家主,此物于我、确实意义非常,当真要我割舍,恐怕也是有些困难。” 没想到对方竟如此轻易地承认了,沈石安静静望着眼前的年轻男子,似乎在思索他说的话中有几分真、几分假。 许久,她轻轻合上了眼睛。 “那便给公子三日时间权衡考量。今日有些倦了,就先这样吧。” 年轻公子从善如流。 “三日之后,再见家主。” 那幽灵般的老妇再次出现,蒙眼走出那院子的时候,肖南回隐约听到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与她擦身而过。 那是小孩子的脚步声。 是昨夜遇到的那些孩子吗?他们也是去见那沈石安的吗?沈石安养着这样一群孩子究竟是要做什么? 肖南回的捏着瓷匙的手停在嘴边,手一歪,匙里的半勺汤又稀稀拉拉回到碗中。 啪嗒。 坐在她对面的男子放下了筷子。 “在想什么?” 肖南回回过神来,望着桌上的饭菜摇了摇头。 “没什么,不是什么要紧事。” 相比仆呼那、亡国公主、还有那带子中的预言,几个没有桌子高的小孩子又算得了什么呢? 她说的是实话,可他偏偏能瞧出端倪。 男子的目光落在她腰间,下一瞬突然欠起上身、伸出手来。 她身体一僵、没有动,也不知是忘了动还是不敢动。 随即,她感觉到他的手指隔着几层布料从胸口滑落至丹田之上,随后勾开她的腰带、钻入其中。 “光、光天化日......” 她想说光天化日,还有没有王法了?说到一半觉得不大对劲,和眼前的人讲王法实在是太过愚蠢了。 仿佛为了回应她这磕磕巴巴的半句话,腰带里的手指打了个圈、向下一探,她顿时感觉腰间一痒、正要求饶,那手指却离开了。离开前轻轻一抽,便从她的腰封里取出了那只稻草编成的小狗。 男子将东西轻轻放在桌上,指尖点了点那刍狗的肚子,似乎有些漫不经心。 “你喜欢孩子?” 他果然还是注意到了。 心思被拆穿,肖南回有些沮丧。 她望着那只稻草编成的小狗,再次摇了摇头。 “不喜欢。” 她不喜欢小孩子,从来就不喜欢。 小时候在宿岩,那些同她一样食不果腹、眼神空洞的瘦小身影,就像烙印一样刻在她的记忆深处。那时她总想着,原来人生在世上就是要一日一日地忍受着饥饿和干渴,那她的母亲为何还要将她带来这世上? 可是她的疑问从来无人解答,她的苦痛从来无人问津。 在那样一个人人挣扎求生的地方,她并不能比其他人分得更多的怜悯与偏爱。 而且她太小了,无力去改变这一切。如果那一日她没有走出那座城,那她对这个世界的认知便停留在那一片无尽的饥饿与干渴之中,同地狱也没什么分别。 即便后来到了阙城,见过了那些无忧无虑、笑容无暇的孩子,她也依然不能忘却自己年幼时的日子。 而昨夜却是不同。她之所以会不受控制地去看那孩子,只是因为她同她的朋友,有种说不出来的相似。 她内心这般百转千回、面上自然也是变幻莫测,但那人只瞥了一眼,便淡淡吐出一句话。 “肖南回,伯劳已经死了。” 她身体猛地一震,手中瓷匙跌落在碗中。 从前她便常常在他面前无从遁形。他就像一面平整光滑、触之刺骨的镜子,总是不遗余力地映照出她的不堪与脆弱。而随着关系日渐亲密,这种感觉越发强烈。当他不愿粉饰太平的时候,那些凉薄平静下的尖锐便会破土而出、深深将她刺痛。 肖南回握紧了拳头。 “我知道......” “她就死在你面前,你要牢牢记住这一点。” “我说我知道了!” 她突然发火、猛地站起身来,手边的杯筷被碰倒,咕噜噜地在桌面上打转。 可不论她表现的多么愤怒,他望向她的目光却依旧坚定平和。 “你还不知道。你若是已经清清楚楚地认清这个事实,便不会在一些无谓的人和事上耽搁纠缠。” 无谓的纠缠?她仅仅是在怀念她的朋友,这样也不可以吗? “她已经死了,但我的感情还在。”她的声音带着一种难以压抑的悲痛,几乎是在控诉、可又不知道究竟是在控诉些什么,“你难道就没有想要怀念的、想要再见一面的人吗?或者你确实没有。因为没有,所以你才能这么轻易地就说出这样的话!” 说完这些,她跌坐回椅子上。 一种无力和厌恶感涌上心头。尽管她说话说得很大声、态度很激烈,但相反,她深知自己的表现是脆弱的。 直到这一刻她才明白,她根本没有走出那一夜。 她或许早已放下了肖准,但她失去的又何尝只是肖准。她还没有做好准备同她失去的东西告别。 碗中的汤彻底冷了。汤汁变得浑浊,几片葱叶也沉了底。 许久,他伸出手将那冷了的碗汤放到一旁,又另拿过一只干净的瓷碗去盛新汤。 “我有。你失去的东西,我也曾经拥有过。” 肖南回继续沉默,夙未继续盛汤。 “那天日落的时候,母亲从静波楼上跳下。我以为她会落入湖中,但是她没有。她跌在了湖边的寿山石上,当场便血肉模糊、回天乏术了。” 她继续用沉默去对抗那道声音,但梦境中血红的夕阳和陌生女子的身影却不受控制地浮现,与眼前一身月白的男子相重叠,像炽热骄阳与清冷月光的互融、诡异却又和谐。 “我也曾想过要通鬼神的力量再见她一面,不求有多长久、一盏茶的时间足矣。一盏茶的时间,兴许够我问她几个问题。比如,为何偏偏要在那日离去?为何要在与她的孩子重逢之日选择再次离开他?是否是她的孩子做的不够好、才无法留住她?如果他能再努力、再强大一点点,他的母亲是不是就会愿意留下来陪他?” 他站起身来,端着那碗新盛的汤慢慢走到她身旁。 汤碗轻轻落在桌上,热气萦绕在碗口,她的视线一片雾气蒙蒙。 “然而我参遍佛经典籍、贝叶卷宗,也没有找到所谓回魂重生之法。终于有一日我参悟了这一切,轮回往生只是一个幌子,一个勉励生者、宣泄遗憾的幌子。”他拿过她握紧拳头的手,一根一根掰开她的手指,将带有一点体温的新汤匙放在她手中,“人死不会复生,从死亡的那一刻开始,他们就彻彻底底地消失在世间了。你之后所看到的一切似曾相识、恍若隔世,都不过只是神留下的谎言罢了。” 他的话很残忍,动作却极尽温柔。 她能够躲过千钧之力的致命一击,却偏偏躲不过温柔的力量。 她盯着手中的新汤匙,那光滑的白瓷上映出的隐约是她压抑悲伤的脸。 死亡的意义远不只是那一刻带来的痛苦,而是很久以后、不论何时,当你再想起被它夺取的那样东西时才会明白:那些失去的人或事永远不会再回来。 她低着头,仍背脊挺直地坐在那里,像是这样便可以用坚强的对抗一切。 “对不起......” 对不起,她不是有意要向他发脾气。 她只是对自己感到失望和迷茫。 她的声音低低的,许久,她才感觉到对方的双臂从身后环住了她,他的气息从身后靠近,停在她的肩膀上、耳根后、跳动的脉搏旁。 “肖南回,我不要你说对不起。我要你即使身在黑暗之中,也要想办法好好活下去。只有活着,你才能去履行许下过的承诺。” 她看不见他的脸,但却仿佛能够看到那双漆黑瞳仁深处燃烧的情绪。 “已经失去过一次的东西,我不会再让它溜走。你且记着,倘若有一日你选择抛下我、弃我而去,便是阴曹地府、炼狱黄泉,我也定会追去。” 他的手指轻轻拂过她耳鬓的碎发,轻柔地将它们别进耳后。好似方才说过的话,不过是一些无关痛痒的叮嘱。 他越是言浅意深、纸短情长,她越是不知该如何回应。 就在此时,门口传来一阵响动。 丁未翔匆匆进到屋里来,转身关好门刚要开口,瞬间便忘记了自己要说什么。 夙未已经起身,若无其事地走到一旁。 她松一口气,又掩饰性地招了招手。 “丁中尉。来,喝汤。” 丁未翔虎目圆睁、如临大敌地瞪着那张桌子和桌子上的汤,恨不能当场使出壁虎游墙、从天窗顶上逃出去。 “主、主子......” 他的主子权当看不见他的神情,慢悠悠走到窗边。 “路可探清楚了?” 丁未翔深吸一口气,板正地立在门旁、依旧离那张桌子远远地。 “回主子,八九不离十了。三日之后,不论对方作何举动,我们定可以先发制人。” 夙未点点头,抬眼看了看外面的天色。 “三日太久,不如就今晚吧。” 假装喝汤的肖南回不由得一顿。 “可是,那沈石安不是说了会给三日时间......” “她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相信。”男子的声音冷冷地,同方才眼神炽热的样子判若两人,“不仅是她的话,就连当初父王说过的话,也不可尽信。” “我听她所言,至少知晓织锦一事,似乎并非全然都是骗人的鬼话......” “所谓谎言,若全部凭空捏造,那便漏洞百出、总能教人寻到错处。多数人都会将谎言掺着真相说出,既能取信于人,又达到了自己的目的。听的人即便觉察其中有异,却不能肯定究竟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可如此说来,她若抱着欺瞒的心态,那织锦一事又要如何求助于她?” “除去这条织锦,她对我们一定另有所图。探明她究竟想从我们这里得到什么,或许就能得知所谓真相。而这远比一条虚无缥缈的预言来得直接准确。沈石安其人心细如发、思虑颇深。当初秘玺现身,整个霍州明里暗里无数双眼睛都在盯着,她在自家地盘上丢了东西,再有第二次必定会慎之又慎。一来,她知道我必定对沈家已有顾虑,所以便不能派个太机灵的人在跃原坐镇,这才会有沈林林出现。二来,她故意用佛珠作为交换条件,实则也是一种试探。” 可是,试探什么呢? 若非亲眼所见,应当不会有人知晓那串佛珠的真正用途吧? 然而想起那老妇提起”钟离“姓氏时的神色,以及沈家前后两次对那佛珠的反应,肖南回又不确定了。 丁未翔显然也是这般想的。他方从巨大的尴尬之中解脱出来,又陷入前所未有的忧虑。 “主子应当不会真的要用佛珠去换那不知真假的预言吧?” “我不会换,她也不会换。”夙未顿了顿,说出了自己的结论,“因为她想要的,应当另有他物。” 而几乎是在同时,肖南回也有了一番猜测。 “宗先生曾向我提起过,说那天绶是与传国玉玺相配的。如果我们手上这条织锦当着便是那记载着重要预言的天绶,那她实则最想要的东西,很可能仍是秘玺。” 或者说,是它们中隐藏的那个相同的秘密。 可是既然如此...... “那沈石安为何不直接提出要以秘玺作为交换条件?” 丁未翔问出了她的疑惑,夙未却将目光投向窗外正西斜的日头。 “或许她认为这件东西的价码太过高昂,又或许......她其实知道,秘玺此刻并不在我们身上。” 黑木郡之行前路未卜、危机重重,秘玺这般失而复得的镇国之宝,似乎确实没有理由带在身上。 但肖南回却察觉到了一丝异样。 她记得春猎的时候,他也曾突然将东西托付给她。她曾以为那是一场一时兴起的空城计。如今来看,或许另有原因。 “你是故意不将那东西带在身边的?” 他的目光仍望着窗外,又似乎是在望着远方的某个地方。 “我有一个推测,还未能证实。所以那东西暂时还不能放在身边,不过我托了两个老朋友帮忙看管。他们都是老实人,定会尽心尽力的。” 老实人?这人身边还能有老实人? 肖南回对这话充满怀疑、敷衍地点点头。 想到晚上还有一场恶战要打,她暂且将那疑虑放到一旁,低头大口吃起饭来。 ****** ****** ****** 仲夏之时日长夜短,但在山里,日头还是会比别处落得早些。 酉时过半,永业寺的禅院里已有些擦黑了。 入夜便没有香客了,寺中烛火用度又都先紧着大殿,偏殿与内院常常都是从日落黑到天光。时间久了,大家也都习惯了,除了当值守夜的僧人会点起油灯,其余人就连起夜也是摸黑的。 晚课过后僧人们各自领了斋饭回屋,烛鱼单独拎了只碗出来盛满饭菜,向着偏殿后的藏经阁走去。 藏经阁虽还担着个藏经的名头,实则也没什么宝贵的经书经文了。在永业寺待过几个年头的小僧都知道,寺里最值钱的东西早让住持搬到大殿后面去了。 本就是偏僻的地方,一到了晚上更是蚊子都懒得光顾。然而今天,那殿阁开裂的门扉内却透出些烛火光来。 烛鱼一把推开殿门,绕过脚下凌乱四散的古籍药典,随手拿过木架上的扇子挥了挥,试图驱散四周的水汽药雾。 殿阁内的木架被挪开,正中摆着个废弃的香案,香案上放着一块方方正正的绿色美玉,玉前坐着个白衣男子,背对着门不知在忙活些什么。 烛鱼轻咳一声。 “郝施主,开饭了。” 白衣男子转过身来,那双因为饥饿而变得又大又圆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小沙弥手里的那只碗。 他鼻孔微张、鼻翼一阵收缩,那双大睁的眼在看清那碗里的东西后,瞬间便失去了光亮。 烛鱼似乎全然看不见那男子脸上变幻的神情,将手里的碗塞给对方,还体贴为他递上一双筷子。 “这几日雨水足,萝卜和白菜长得都格外好,施主有口福了。” 口福?何时萝卜和白菜也担得起口福这两个字了? 郝白低头看手里那碗,只觉得眼前一片绿油油的,再抬头去看那桌子上的东西,也是绿油油的。 瞳孔微缩、内心突然翻涌起一阵憋屈过后的狂躁。他将碗一抛、拍腿而起,一把抓过药簸箕里的锄头举过头顶。 “今日、今日我必须见到荤腥,否则我便去偷!去抢!抢完之后赖在你们头上!” 烛鱼叹气,对那可怜男子手中的锄头视而不见。 “小僧奉劝郝施主,莫要再动东山头老郭家那几只鸡的主意了,他家可是养了七只黄狗,听闻专爱咬那贼人的屁股。” 白衣郎中胡乱挥舞着锄头、字字血泪地控诉着。 “我一没皈依、二没剃度,为何顿顿都是萝卜白菜?!” “住持说了,天气热、吃太荤容易有火气。郝施主自己是行医的,怎么这点道理都不懂?” 烛鱼说完,有些嫌弃地摇摇头,转身便向殿外走去。 郝白脚步虚浮地追上几步,两只手扒在殿门前的朱漆柱子上,脸色黑里透青、青里透绿。 “一空在哪里?我要见一空?!一空!你个抠门和尚、死秃驴......” 已经快步绕出殿门的烛鱼停下脚步掏了掏耳朵。 不知是否是他听错,除去身后那有气无力的咒骂声,山门处似乎隐隐传来几声铃铛响。 若无逢年过节、佛门法事,永业寺的山门向来冷清的很,若有香客或过路人前来寻求帮助,便可自行鸣响山门处的铃铛示意。 近一个月来,雨水将山路冲刷的泥泞不堪,香客都寥寥无几、更莫说过路人。 不会又是哪只寻处落脚的鸟动了那铃铛吧? 但天色已晚,也不好说是不是有人行山路时遇到了麻烦。 他想了想,还是点上一盏油灯向山门走去。 黄昏时分晦暗的光线穿过林间水汽落在青石小径上,提着灯的小沙弥穿梭其间,脚下避让着许久没有清理过的青苔,有种熟练的轻快。 也就片刻的功夫,他便来到了山门处,寺门前的石牌坊下果然停着一辆马车。 烛鱼走近几步,一阵似有若无的腐烂气息便混着雨后的土腥味扑面而来。 他瞥了一眼那马车后拉着的大木箱子,稳了稳心神,站在上风处不动了。 “施主可是遇到什么难事?” 马车檐下的那团影子动了动,显出一个戴斗笠的中年男子的身影。 “敢问小师父,此处可是永业寺?” 烛鱼点点头。 “正是。” 中年男子跳下马车、摘下斗笠,露出一张面色青黑的脸来。 “小老儿途径此地,路过山脚时看到有人吃粥,上前问过这才知晓山中有寺,于是驱车前来,不知小施主可否多发善心,布施粥米、留我一夜?” 这些年在住持的悉心教诲下,他早已接待过不知多少形形色色的香客。但此刻望着石阶下的那张脸,烛鱼还是不由自主地退了半步。 “留宿一事需我问过住持。不过寺中倒还有些萝卜白菜,施主若不嫌弃可随我来。” 中年男人忙不迭地点头,表情很是诚恳。 “如此甚好、甚好。” 沿着来时的路走了几步,烛鱼的脚步突然停下来。 他转过身,望向那赶车的中年男子。 “施主,小僧尚有一事不明。” 中年男子嘿嘿笑了两声,将辔绳胡乱套在马栓上。 “小师父有何事不妨直说,小老儿一定知无不言。” 油灯被提高了些,照亮了小沙弥那双清澈的眼睛。 “前些日子住持点灯时闪了腰,是以今日便犯了懒,将施粥的事甩给了大成寺的仁勤大师。永业寺今日无人施粥,施主为何要撒谎说在山脚见到了吃粥的人?” 中年男子的脸上依旧挂着笑。 “因为......因为......” 他的声音像是被什么东西卡在了喉咙一般,脸也似中了风邪,每一块肌肉抽动着、僵持着,似乎忘记了如何回到原本的位置。 “因为......” 噗通。 中年男子面门朝下,直直跌在了山门前的石板地上,一动不动了。 小沙弥吓了一跳,正要上前查看,突然,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在他面前一闪而过,将他手中的油灯瞬间带灭了。 似乎是一阵晚风。 可天气这样闷热,哪来的晚风呢? 黄昏前最后一缕光线消失在山间,黑暗中,只听得那马车上的巨大木箱内发出一阵古怪的闷响。 咯吱,咯吱。 第155章 双城梦魇(上) 肖南回眨眨眼,让微湿的露水从眼睫上低落。 山里的夏夜,仍有微风吹拂。山头软草低伏,风行而过时隐隐约约露出三人匍匐的身影。 他们在这山头上已潜伏了半个时辰,此处视野广阔,从昏河河畔的滩涂地到沈氏盘踞的山坳处都可尽收眼底。 然而夜色再次降临黑木郡的时候,这里的一切似乎都不一样了。 鹿群消失在了滩涂地,月光下,平整的黑沙上连一只水鸟也瞧不见。 今夜无人出港。江面分外安静,一艘船也没有,纤夫船工更是不见踪迹。 火焰在那些石窟深处安静的燃烧着,远看群山仿佛长出了红色的眼睛,像那传说中名为祭马的神明,就在黑暗中冷漠地俯瞰着人间生灵。 先前身在其中不易察觉,那石窟实则处在一片山坳环抱的坑洼处,实则是一处天然形成的天坑,坑底四面通达,密密麻麻的小路穿梭山体之间,即使身在高处、也难分清每条路究竟何去何从。 而在这坑洼的正中央,有一片红色碎石铺成的圆形广场。广场上黑漆漆的一片,反倒没有一点火光,只能接着月光窥探一二。 他们聊定沈氏会提前有些动作,但没想到,竟是这么大的动作。 上百名年轻男女跪坐在广场中央、低声吟诵着听不懂的符文,其中最年长的不过十七八岁的样子,所有人肩踵相接、围成一个巨大的圆,而圆圈起始点正对西方觜宿第一宫的鹿首位,那里站着一身素麻衣衫的沈石安。 不知过了多久,沈石安终于动了。 她从那圆圈的起点开始、沿着围坐的人群边走边巡视。她走得很慢,视线划过那些年轻面孔时,带着一丝慈祥的笑意,而那些接受这视线洗礼的男女,全都低伏着身体、并不敢抬头看那沈石安。 所有人脸上的表情都如此驯良臣服,他们在虔诚地等待着什么,神情同去寺庙祈求神明庇护的人一模一样。 肖南回看得啧啧称奇,胳膊肘轻轻推一推身旁的男子,压低嗓子道。 “你选妃的时候,也没有这般阵仗吧?” 她这话问的有些没过脑子,等反应过来才觉察到有些不妥,那人却已接过她的话头。 “确实没有。”他的声音轻轻的,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笑意,“从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肖南回不说话了,更不敢回头去看趴在她身侧的人,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远处的沈石安身上。 终于,那沈石安的脚步停住了,她的视线落在人群中那个显得分外圆润的矮胖身影上,眯起眼细瞧那圆溜溜的脑袋、短胖结实的四肢、还有那一地吃剩的杏核。 肖南回的心瞬间漏跳半拍。 是那个孩子。 “抬起头来。” 沈石安的语气很是满意。 那女童却似乎是被吓住了,半晌都没动弹,圆润的身子抖如筛糠。 沈石安皱起眉毛来,一直站在身后不远处的老妇见状走上前来。老妇伸出手来、摸过那女童的前额、头顶、后枕,不住点头。 “天中饱满,后山平坦。恭喜家主,选中佳品。” 沈石安走上前牵起那孩子的手,脸上的表情有种孩子气的天真和甜美。 “害怕吗?” 女童仍是不说话,只是颤抖。 沈石安向那老妇伸出一只手,老妇便从身后那竹篓中摸出一颗糖来,放在沈石安手中。 沈石安捏着那颗糖、凑近女童的嘴唇,声音中带了几分蛊惑。 “来,吃糖。吃了糖就不怕了。” 女童犹犹豫豫张开嘴、糖便进到她口中,那老妇随即一边牵起她的手、一边牵起那沈石安,转身向亮着红光的石窟走去,而那一众少男少女也都紧随其后,进入石窟深处。 肖南回从隐蔽处站起身来,风将她脖颈的冷汗吹散了些,她斟酌一番对身旁的人说道。 “我去探下。你留在这,让丁未翔陪着你。”说到这她还嫌力度不够,又苦口婆心地补充几句,“这沈家处处透着凶险,今早去见那沈石安,她明显对你有所企图,也未尝不可能是故意做这一出戏引你前去。那石窟又是封闭空间、易进难出,若是遇到什么不可预测之事,我一人尚好逃脱......” 她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男子已站起身来,瞧了瞧面前女子认真的神色,轻飘飘问道。 “你认得路吗?” 肖南回说了一半的话戛然而止,丁未翔的笑声随即飘过,那笑声中带了几分不大友善的嘲讽之意,令人颇为恼火。 肖南回追上前去。 “你笑什么?” 丁未翔转过头来,板正的脸上一丝不苟。 “我笑了吗?你听错了吧。” 她还要再追究,夙未也跟上前来。下山的路略有些陡峭,气氛渐渐沉默下来。 片刻,她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 “他们......不会真的对那孩子做些什么吧?” 夙未的身影就在前方不远处晃荡着。 “若我没猜错的话,那女童便是沈石安挑选的下一个容器。” “什么容器?” “沈家现任家主沈石安,生于涅泫覆国末年,如今当有一百零三岁整,怎可能是个未及总角之龄的孩童?” 肖南回脚下一顿,瞬间想起那老妇于垂花门下对她说过的话。彼时她以为的刍狗一说,不过就像碧疆一些古老村落的活人祭一般原始野蛮。而此时此刻,她才终于彻底明白过来那些孩子的真实用途。 他们连祭品都不如,只是年老且愚蠢的当权者、通往长生之路上的傀儡衣衫罢了。 “只是挑选成为侍神容器,为何要一定要是孩童?直接挑选长成者岂不是更快更好?” “息慎族人认为,人的肉身里盛装着灵魂,就像形态各异的容器里装满水一般。一具身体本来便只容得下一个灵魂,如果有旁的东西硬要闯入其中,那便会因为不相容而发生冲突。一个年及弱冠年轻男子的灵魂、同一个不过总角之龄孩童的相比,总是要强壮坚定许多,不容易被撼动,更不容易被驱逐,即便一两次降神成功,也往往不能长久。所以,要想拥有一个长久的、不易出岔子的容器,或许便是要从其很小的时候便开始培养,摧毁他的心智、削弱他的自我感知,使之变成一个完完全全的傀儡。” 仿佛有一条细线在脑海中一穿而过,将先前种种碎片连接起来,肖南回几乎脱口而出道。 “我知道那邹思防是怎么回事了。”她声音有些急切,语速都比平时快了不少,“之前我一直以为,仆呼那是知晓晦日祭上你会拿出三枚玉玺,所以才扑向的焦松县。可那晚我却在行宫中碰到了那个诡异的宫人,那许睿分明也是冲着我、或是冲着什么东西而去的。如果不是感知到了什么,在发现长宓台上的秘玺是假的之后,绝不会再冒险潜入行宫中。” “如果说,仆呼那中只有一人可以感知秘玺的存在,那么这个人一定就是出现在焦松县的那个‘邹思防’。或者说,当时邹思防身体里的那个人。除此之外,那夜我在行宫遇见的那个宫人,也很可能就是同一个人。这一切看似荒唐,实则有着一层微妙的联系。那便是,邹思防和那名叫做许睿的宫人,在现身日之前,就都已经毙命了。” 人的灵魂离开身体后,如果身体还活着,那便会有别的东西来占据其中。 可是,那东西究竟是什么呢? 前方的身影一顿,夙未半侧过脸望向她,神色在夜色里有几分晦暗不明。 “你所言不错,但还差漏了一层联系。邹思防曾因奇毒而生命垂危,许睿死前曾是内殿寝官,亦在行凶前几日有过病重告假的情况。而此二人出现异兆之前,很可能都曾接触过秘玺。” 对,她想起来了。那许睿的尸身上,曾有一处微小而不易察觉的刺点。只是不知那刺点是否就是接触过那秘玺后留下的痕迹...... “所以,这就是你没有将那东西带在身边的原因吗?” 夙未还未来得及回答,便被丁未翔打了个手势制止。 原来不知不觉间,他们已接近石窟林。小心起见,三人便不约而同的噤了声。 然而各个石窟内除了火光外仍不见一人,那些少男少女连同沈石安,就仿佛走入旬空之中、凭空消失了一般。 肖南回不死心,在那处最大的主窟四周仔细探寻了一番,最终发现了一个不起眼的洞口。 那块被火油环抱的石台正下方竟是空的,黑黢黢的洞口就开在其背后的地面上,洞的深处隐约透出些火光来,露出一条窄而陡峭的石阶。 丁未翔看了看,脸上神情有些变幻莫测。 “主子和肖姑娘留在此处,我下去探一探。” 肖南回转了转眼珠,轻飘飘道。 “你认识路吗?” 让人吃瘪的感觉竟是如此美妙。 丁未翔一窒,肖南回恨不能叉腰仰天大笑三声。但为了接下来的一路同行,她还是忍住了。 “这道口看着如此狭窄,你的身形怕是不大方便,还是我下去探探。” 丁未翔显然不肯,正要开口驳斥,一旁的男子终于开口。 “不如你们俩下去,我留在此处等你们......” “不行!” 这一次,肖南回和丁未翔终于统一了阵线。 夙未摆摆手,下了定论。 “那便还是三个人一起吧。” 进入地下的这段石阶比方才的山路还要陡峭,丁未翔打头阵、夙未在中、肖南回殿后,三人再次沉默,就着四周晦暗的光线一路下行。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过后,四周空间瞬间开阔起来,原来是一处地下石窟。螺旋形的石阶围绕着石窟石壁盘桓而下,像是一条蛰伏冬眠的巨蟒,蛇头便直通那传说中的地狱之门。 石阶旁点着许多长明灯,灯火映亮了石壁上赭色的壁画,依旧有许多符文花样掺杂其中。 从颜料剥脱褪色的情况来看,这些画的年岁远不如色丘别梦窟中的久远,但画技与意境却是差了太多。描绘虽然精细,但落笔却极为拘谨,用色也很单调,似乎是为了完成某种任务才画下的。 肖南回的视线匆忙掠过那些壁画,因为心系那消失在洞口的沈石安,她本无心去细瞧那壁画中描绘的内容,但就在她要收回视线之时,有什么吸引了她的目光。 那是一幅近乎占据了半面石壁的巨大壁画,画上大半被赤红色的火焰覆盖,火焰中似乎又有无数人头攒动,火焰的中心站着一个人,双臂平展、双手张开,虽穿着僧袍,面目却十分狰狞可憎。 但这些都不是令她驻足的原因。她在意的是那丑僧左手手腕上的东西。 尽管这世间佛珠大同小异,但她就是觉得那串佛珠很是眼熟。或许是因为那些大小不一的珠串,又或者是因为那种稀少奇异的色泽...... “那画中人,或许是我师父无皿。” 肖南回愕然抬首,发现那人也在打量那幅壁画。 “你师父......当真生成这个样子?” 夙未沉吟一番,似乎是在回想往事。 “我拜他为师时,他已是耄耋老者,但也绝非画中的样子。想来是画这画的人,对他有些成见吧。” 这何止是有些成见,这得是不共戴天之仇才能将一介僧人画成这副尊容啊。 一种强烈的预感涌上心头,末了又令她徒生遗憾。 “他既已是这画中人,想来是知晓不少这沈氏的秘密的。只可惜他已不在,这画中的秘密也无人知晓了。” “我看倒也未必无人知晓。”某人的声音冷到了谷底,“到底是这些年捐的香火钱太多了些,令那守着穷山恶水的和尚都学会了说谎。” ****** ****** ****** 永业寺大殿,九千九百九十九盏酥油灯前。 年轻主持狠狠打了个喷嚏,随后吸了吸鼻子。 奇怪,如今正是仲夏,按理说早已过了夜凉侵体的时候,怎么反倒觉得后颈有些发寒。 他瞧了瞧眼前才点了一半的油灯,只觉得身上的袈裟越来越沉、端着油钵的手腕越来越酸。 他清了清嗓子。 “烛鱼?” 大殿外无人应声。 一空瞄一眼殿外天色,不过酉时刚过,他那懒徒儿贪睡的时辰可是越来越早了。 定了定神,他又清了清嗓子。 “瓶儿?” 大殿外依旧无人应声。 一空盯着眼前的木鱼,拿起一旁金包铜的小锤狠狠地敲了三下。 “宝伞!” 半晌,一个半高不高、形销似伞柄的小沙弥,踉踉跄跄出现在殿门前。 “师、师父,怎么了?” 一空深吸一口气、恢复平和,继续装模作样地摆弄着油灯。 “方才听见山门处有人摇了铃铛,可派人去看过了?” 宝伞一手抓着有些不合身的裤腰、一手去提趿拉了一半的鞋子,在殿门前扭来扭去。 “好、好像是烛鱼去看了,还、还没回来。” 一空去添灯油的手一顿。 “去了多久?” “不、不到半个时辰。” 一阵微风吹过,那盏方才点亮的油灯突地灭了。 搓了搓手指,一空提起袈裟、站起身来。 “刚想起来,今日似乎是忽彻尔古佛的佛诞日。” 忽彻尔古佛?那是什么佛?怎么从来都没听过? 小沙弥偷偷挠着脑袋,担忧自己的无知被住持看破,住持却再次开口。 “今夜晚课停一天吧,去把大家叫到大殿来守夜。殿门关好,天亮才能出去。” 宝伞垮下脸来,显然是觉得这惩罚来得太重了些。 “师、师父,我、我觉得......” 一空走近他几步,突然伸手敲了敲小沙弥的脑袋。不多不少,整整三下。 “快去。” 宝伞一愣,不再做声,双手合十应下,转身跑远了,瞧着是比来时矫健了许多。 大殿后两三个院子之外的香积厨,另一道身影正鬼祟地贴着墙根移动着。 郝白怀里揣了三只烧饼、前襟处兜了四五枚鸡蛋,脚下生风,脸上都是收获的喜悦。 他深谙在敌人地盘上暗度陈仓的方法。想当初,他可是在碧疆那土匪窝里呆了俩仨月,偷过的鸡蛋、薅过的羊毛数不胜数,区区一个荒野破庙,岂能拦得住他? 三拐四拐出了堆柴火的后院,他直奔藏经阁而去。一想到一会可以美滋滋地烤上几只新鲜的蛋饼来吃,他便觉得唇舌生津、好不美妙。 然而一跨进那殿门,他便觉察到不对劲了。 他做事的地方虽然凌乱,但东西摆放位置他向来记得清清楚楚,绝不该是眼下这副光景。 殿内传出一阵翻箱倒柜的响动,没有半点遮掩,透着一股不耐烦和急切。 殿内的烛火走时只剩了半拉灯芯,如今已经灭了,他只能现点了一盏油灯,向前望去。 这一次,他看清了那人身腰间佩着的细窄软剑,格外有些眼熟。 然而他那双久在黑暗中研习草药典籍的眼睛,如今已有些昏花,实在不敢确认自己所见。 “鹿中尉?” 他试探着叫了一声,那人动作一停,却并没有转过身来。 郝白吞了吞口水,拎着油灯又凑近几步。 昏黄的烛火照在黑羽营细密的甲衣上,反射出一片如昆虫甲壳一般的光泽,像是沾了一层油......或是血。 郝白蓦地停住了,怀里的烧饼鸡蛋纷纷落地,噼里啪啦响成一片,仿佛是他破碎的胆魄心肝。 那人终于转过身来,赫然就是鹿松平的样子。但那张脸上的神情却分外僵硬,像是有人带着一张劣质的□□在同他讲话。 “你把东西,放在哪了?” 郝白眨眨眼,两条因为没用晚膳而有些发软的腿、悄悄往后挪动着。 “什么东西?” 那‘鹿松平’没有说话,而是“唰”地一下拔出了佩剑。 郝白立刻恍然大悟般一拍大腿,声音也颤抖着提高了不少。 “啊!想起来了、想起来了。就在那边。” 他胡乱往那旧书架间一指,对方却没有动,剑尖向前一伸,仿佛银蛇吐信。 “你来拿。” 郝白僵了僵,盯着那明晃晃的剑尖,小心往书架的方向挪着步子。 三四层的旧书架上落满灰尘,只有最下面一层因为要放置东西而清理了出来,如今上面盖着一块黑乎乎的皂布,瞧不见布下面的东西。 “快些。” 那‘鹿松平’开始催促,他咽了咽口水,一只手去掀那盖了一半的皂布,另一只手却缩进袖间。随即他深吸一口气,猛地掀开那块布,与此同时将袖间的东西一股脑地洒了出去。 一股细烟裹着黑布劈头盖脸落在‘鹿松平’头上,郝白心中一喜,还没来得及庆贺两声,一道银光从上劈下,将那黑布一分为二。 他只来得及退开半步,便觉得左肩一凉,半边袖子已和衣裳分离。 白衣郎中吓得腿软,一边在地上爬、一边嗫嚅着。 “杀人了,杀......” 他刚哼唧了两句,突然听得身后一声重物撞击落地的声音,颤颤巍巍回头一看,便见年轻和尚正气喘吁吁地立在门口。 地上一只巨大的木鱼滚着滚着终于停下来,而那‘鹿松平’正面朝下倒在地上、不知是那迷烟生了效还是木鱼的功劳。 “一、一空?” 郝白心有余悸,半晌才从地上爬起来,衣衫不整很是狼狈。 眉目清秀的和尚瞥了他一眼,挂心的显然另有他物。 “东西还在?” 郝白点点头,快步走到一旁煎药的火塘前、将那方方正正的东西摸了出来,赶紧揣入怀中。 一空挥了挥袖袍,试图驱散空气中那股子细烟,但一开口还是咳了两声。 “郝施主可是这几日大有所成、研究出了什么制胜秘药?” 郝白一顿,随即沉稳开口道。 “祖传方子,管用的紧。” 废话。 那是他为了偷鸡专门配的迷药,一只鸡一般用上二钱足矣,他为了多偷几只带了八两,方才全用上了,药翻十个人都不成问题。 语毕,他的目光落在地上那只巨大的木鱼上。 “住持方才祭出的可是专为克制这邪魔外道的镇寺法宝?” 一空也是一顿,随即平静开口道。 “传寺之宝,有些加持。” 当然。 那木鱼里塞得可是他攒了半年的香火钱,一个月少说也能有二三十两,半年就是一百多两,这重量砸下去,寻常人恐怕非死即伤。 先前旧怨仿佛一笔勾销。白衣郎中和年轻僧人沉默片刻,不约而同上前一步,小心看了看那昏死过去的鹿松平,突然默契起来。 “接下来怎么办?” 作者有话要说: 2021过半了,过的还顺利吗? 如果不顺,祝早日翻篇。如果很顺,祝一顺到底。 第156章 双城梦魇(中) 火光闪烁,影子在明暗交界处起舞。 石阶向深处不断延伸,仿佛一场无限下行的噩梦。 细碎的人声从地底深处传来、听不真切,像是无数小鬼的细语。 丁未翔停住脚步,示意身后的两人顺着自己指示的方向看去。 百级之外的石阶上立着一道道影子,少男少女们依次面朝下站在台阶上,除了口中念念有词外,几乎一动不动,仿佛一群殉葬的泥俑。 旋转的石阶汇聚到了底部,没入这漏斗状洞窟底部的一汪黑水之中。 那潭黑水看起来不过一丈见方的大小,却因为颜色的缘故显得幽深不见底,水中央半沉着一口透明晶石雕成的棺材,棺中亦是黑乎乎一团、看不真切。 老妇站在最后一级台阶上,静静望着那口棺椁。 棺椁旁的黑水中站着两个人,却是换了洁白衣衫的沈林林与沈央央。两人一左一右地上前,将一具如同骷髅骨架一般的肉身从棺中扶起,又用一块素白的绢布小心擦拭他的皮肤、发丝,其间眼皮都不敢抬一下。 起先,她以为那棺中的人形是一具泡了很久的尸体,可过了一会,那‘尸体’竟然转动着眼珠、醒了过来。 “恭迎家主!” 震天的喊声从下而上冲上窟顶,带着喊叫者坚定无比的信念、带着一股近乎无知的盲目。 是了,这便是那沈石安原本的身体。 那老妇颤巍巍地跪下、膝行至水潭旁,从篓中取出放糖的罐子,恭敬递到那沈石安的‘真身’面前。 “恭请家主赐血。” 那双嵌在干瘦头骨上的凸出眼球转了转,随即掀开眼皮,看了看面前的老妇。许久才缓慢抬起左手,伸出那长着长长尖锐指甲的食指,深深刺入右臂之中。 预想中的鲜血并没有涌出,那具已经干瘪的皮囊中似乎早已不剩多少水分,那老妇等待许久,也才等来几滴浑浊的血液。但她的脸上依旧是欣喜的,她将那几滴血小心涂抹在那些饴糖之间,生怕浪费掉一点一滴。 目睹这一切的肖南回胃中一阵翻腾,尽管没有吃下那颗糖,但那种恶心的感觉却挥之不去。 幸好,幸好她没有吃下那颗糖。 “既然来了,何不近前来?” 苍老的声音自棺中响起,在粗糙的岩壁上碰撞划过,令人骨节生寒。 “那日听闻家主所言甚是有趣,不过今日亲眼所见、远胜言辞。” “三日之约未到,公子不辞辛劳追到此处,可是已有定论、要迫不及待与我交换所需?” “家主曾言及,织锦中所言,非其族中之人不能解答。家主既要以此做为交易筹码,又能否自证沈家便是那传说中织锦一族的后人?” 沈石安枯败的脸上纹路发生了变化,似乎是在假笑,又似乎是在隐忍。 过了一会,他轻轻闭上眼,沉入那水晶棺椁之中。下一瞬,那一直躺在黑水旁的矮胖娃娃突然浑身一僵,随即睁开眼、站起身来。 “果然还是这年轻身体的头脑用起来清醒一些。”纯真从那张圆钝的脸上褪去,转而变成一种死气沉沉的老成,“我若不能自证,你又当如何?百年旧事,你能交易的人,不会太多。” 这是笃定了他们别无选择? 肖南回定定望向那张圆脸,仿佛能够看到那藏在那□□之下的腐朽灵魂。 “他这是千年妖怪当久了,忘了怎么说人话,何必同他多费口舌。” 那沈石安眉头一簇,竟能用那样一张脸做出一副阴冷嫌恶的表情来。 “你是谁?也配这样同我讲话?” 她还未出声,夙未已先她一步开口道。 “她所想便是我所想,她所问便是我所问。”顿了顿,他又补一句,“这世间需得她俯首帖耳、才能对话的人,还不存在。” 这话若是别人说出来便有几分令人发笑,但由他说出来,便有种不容置喙的笃定。 确实,他说不存在,那便是真的不存在吧。 肖南回难掩脸上笑意,而那沈石安终于开始正眼打量她。那令人不寒而栗的目光从头到脚缠绕着她,许久才退去。 “你没有吃糖,有些可惜。”他终于将视线转开、又看向夙未,笑得有几分狡诈,“看来我不该向你要那佛珠,应当向你要个人才对。” “她的价码,你要不起。” “好一个要不起。只是这世间本没有无价的东西。有需求就有买卖交易,否则,你们也不会冒险前来。” 肖南回抬眼望了望四周林立的沈家人,心中一阵盘算。 “你料定我们今晚会来?” 沈石安笑了,年幼的嗓音将那笑声衬得有几分尖细。 “即便知晓我对你们别有所图、而这洞窟看起来又如此危险诡谲,你们到底还是来了。因为没有人能够拒绝未知的强大以及......永生的诱惑。” “这世间没有什么可以永生不灭。” 沈石安没有反驳。 “或许吧。但对于你我不过百年的寿命来说,千万年已算得上永生。而拥有此等永生之寿者,古来常被奉为神明。我曾说过,那烧骨的家族便是因为被那所谓的神明蒙蔽了双眼,致使人丁凋敝、残喘至今,却未曾告诉你个中细节。今日机缘已至,不如我便说与你听,可好?” “家主所言,又是什么价码?” “一会你自然知晓。”沈石安微微一笑,笑意就停在皮肉之上,“上古有神灵,降临于深山河谷之尽头,无名无姓,存世百年而无人供奉。终于有一日,他等来了顺着洪水漂流至此的落难族人,拥有了它的第一批信众。” “起先,它许诺家族中人长生不老、强健体魄的妙法,用施舍血液的方法将力量传给供奉它的人,使得这一家族驭火而生、迅速壮大,借此奴役族中人近百年。它会在每年新出生的孩童中挑选,留下□□无限接近完美的孩子选做容器,将那些有瑕疵的人毁去容貌用做世间行走的差遣工具。” 是仆呼那。 巨大的拼图轰鸣着扭转拼合,在肖南回的心底构建出一幅匪夷所思的画面。 年幼的孩子们失去了属于自己的面容,就连至亲血肉站在面前也不能相认,他们被集中在一起培养杀人取物的技能,感情于他们而言是一种累赘,活着对他们而言的意义只有服从。 随着时间的推移,孩子变成了杀手。他们被奴役的同时,也在寻找接替他们被奴役的下一代。他们会在夜晚光顾那些偏僻的村庄,拐走村里无人问津的孩子们,从中筛选他们认为合适的接班者、举行与神缔结誓约的仪式,将他们带入这无尽的罪恶轮回之中。 当年的伍小六便是漏网之鱼。 “然而借来的身体终究是借来的,便是再悉心培护、仔细筛选,也终究凡人难承神意。时间久了,那被神借走的肉身便会因为失去灵魂而渐渐衰败腐烂。慢慢地人们开始抗拒这种侍奉神明的行为,但血液的连接沉积了一代又一代,又岂是轻易可以摆脱的?有些意志坚强者能挣扎个一年半载,意志薄弱者不出半月便会彻底沦陷为傀儡。这一族人中抗争最久的,也不过捱了三年。” 诉说这一切的沈石安神情抽离,她随手拆下头上的一支钗子拿在手里把玩,又用那钗尖随意在石壁上划着。 金铁与粗糙的石面刮蹭发出刺耳声响,而那些年轻的沈家后人们就在这样的声响中沉默着。 “获得力量的同时,也必须付出代价。饱受神明折磨的家族终于领悟了这个道理,他们将此奉为信条,开始涉足商贸,从贸戗木转为贸生铁、又从贸生铁转为贸煤炭。近百年前,沈氏因改朝换代而面临灭顶之灾,神明在这片大地上开始衰落。又过了几年,神祠消亡、佛法兴盛,南方有僧渡海而来,将这片土地上的最后一位神明放逐。神带走了族中最后一具容器,自此消失不见,多年后仍没有下落。” 烧骨一族的后人就是沈家,南方来的僧人便是无皿。而那不知下落的神明,便是仆呼那背后的“那个人”。 “既然你非织锦一族的后人,又怎能解答其中预言?” 沈石安似乎十分喜欢这个问题,故意停顿了一番才慢慢开口。 “听闻肖家上下除去青怀候肖准,其余皆死于雨安兵变。那末了,能解开预言的人自然已不在人世,你们能依仗的只有我。毕竟人既往生,只能招魂以问之。” 肖南回愣住了,她全然没有预料到肖家就这样突然出现在了她心底那块谜图之中,断裂的痕迹渐渐吻合,最后一块拼图终于就要拼上。 “十几年前那封经由白鹤留之手、送到青怀侯府上的信,究竟是不是你的手笔?” 沈石安想了想,点了点头。 “信确出自我手,但我并不认识肖家人。那封信准确来说,是寄给躲藏在肖府中的那个人的。” “哪个人?”肖南回的心砰砰跳起来,不由自主地上前一步,“你休要胡说。我就是青怀候府出身,为何从未听过你口中提及的这个人?” “你既是肖府中人,竟然不知道肖黛并非老亲王亲出的吗?”沈石安故作惊讶地停顿片刻,随即点点头,“也对。窝藏乱臣反贼之后这种事,换了谁都要小心些的。最好是将秘密烂在肚子里、直到带进坟墓。” 肖南回狂跳的心有一瞬间的停滞。 她仍站在原地一动未动,但内心却以掀起滔天巨浪。 黛姨不是肖家人?怎么可能?他们生的那样相似,又相依为命地过了这么多年...... 可是偏偏就是这般荒谬的设定,令她回想起过往的些许疑惑和细节。 比如黛姨为何失了神志之后的这些年,一直在那偏院里没日没夜地织着带子;比如为何她会在晃神间讲起出口成谶的故事;比如为何雨安之变她拼死护着那条带子存活下来,而肖准却对那条带子一无所知、反而将其与血衣随意锁在一堆旧物之中;比如她为何会在那场诡异梦境中见到黛姨...... 过去种种、纷至沓来,令她错愕而迷茫。 黛姨究竟是谁?肖准又是否知道这些事?还是说......这才是肖家被灭门背后的真正原因? 肖南回死死盯着那沈石安,再开口时声音已有些沙哑。 “你说清楚,谁是乱臣反贼?” 沈石安神情平和。 他本就享受这种高高在上、把控全局的快感,有所保留地施舍于他而言,是一种无上的优越感。 “她本姓扈,与我一样出身北方最古老的四个氏族,是织锦一代最后的传人。于二十三年前参破天绶之中的预言,却仍要将其藏匿到最后一刻。我找到了她、并向她提出了一项交易。但她最终选择了拒绝,而这拒绝带来的下场,你想必也知道了。” 扈姓?那不是...... 有什么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她暂且将它放下,追问自己还未得到的答案。 “什么交易?” 沈石安一顿,目光落在她脸上。 “自然是,你我现下要谈的交易。” 现下要谈的交易?是指那条带子吗? 等等,不对。 她与夙未之所以会追到霍州,正是因为那条织锦上有北地黑木郡沾染的煤烟,这说明那条带子曾到过霍州,却又不知因何变故辗转去了赤州。 从吴醒那张图纸来看,邹府便是扈家旧宅。如此家大业大,当年能够一夜之间销声匿迹,定是做了万全之策。可为何早不暴露、晚不暴露,偏偏在很久之后的那一年被斩草除根? 或许有一种可能,扈家在遭受灭顶之灾前,曾秘密回过霍州寻求昔日盟友的帮助,但有人背叛了他们,将他们连同那还未问世的预言一起,出卖给了当时的天家。 或许,沈氏能够掌管煤炭贸易这许多年、又豢养私兵把持水路,却从未招致倾覆之祸的原因,就在于此。 那沈石安在说谎。 他是否一早便已知晓那天绶中的预言,而所谓交易不过是一场避重就轻的阴谋。 肖南回转头看向身旁的男子,对方也正看向她。两人视线相碰,竟不约而同地笑起来。 丁未翔就站在另一侧,思考了许久也没明白这笑到底从何而来。 她望了望那沈石安矮胖中透出一股憨厚劲的身体,由衷感叹道。 “你说的没错,有些人说的话,确实一个字也不能信。” 夙未点点头。 “道不同,多说无益,不如各从其志。家主以为如何?” 沈石安的神情有一瞬间的凝滞,随即又堆上一层笑。 “此言差矣。从你踏入这里的那一刻起,我便知晓你我是同路人。侍奉神明的天赋是深藏于骨血之中的。只是代代稀释、逐渐凋敝,如今能得几滴神血都十分不易了。不要浪费这种天赋。” 肖南回上前一步挡在男子身前。 “说得好听,不过为奴为仆而已,算什么天赋?” “为奴怎样、为仆又怎样?人生在世,还不是被生老病死所役?”沈石安的神情开始发生变化,声音也变得低沉而轻柔起来,“星回于天,岁且更始。山河逆转,不过百年。人却如此渺小而脆弱,往往连这天地间的短短一瞬都不能捱过。但你若能横亘这百年以上的荣枯往复,你便能拥有比常人更多的慧识、更多的财富、更多的选择。” 望着那黑水中陈腐的身体,肖南回只觉得那些字眼从她的左耳进入、右耳滑出,半点也没有留下什么痕迹。 对方说得越是蛊惑,她脸上的表情就越是冷淡。 她对长生之法根本不感兴趣。 生命于她而言是如此沉重的负担,她能背着这块巨石走完一生已是耗尽力气,竟还有人想要她一直如此? 那沈石安百岁阅历、怎会看不出三人表情?当下便话锋一转。 “生死之间,尚有勾连。而其中机要,唯有侍奉神明的一族人知晓。即便人已经死去,但灵魂还未消散,只要加以符文秘法,便能将其召唤而来。你们难道不想看看曾经的至爱亲友吗?这些愿望通通可以实现,只要与我为盟......” 沈石安边说边向前走来,一步步逼近肖南回。 她的神情变了,透出些哀怨来,配上那张能有七八分相似的脸,令人顿生错觉。 “她是因你而死吗?你后悔过吗?先前你就没能救起她,如今还要眼睁睁再失去她一次吗?” 多么阴毒的招数。 肖南回后退半步、低下头去。 “你不是她,你是沈石安。” 沈石安的影子在地面缓缓延伸,像魔鬼的触须渐渐融入她的影子。 “我是沈石安,可我也是你的好朋友,还可以是你的爹娘亲人。只要你愿意,我可以是任何人,我......” 砰。 肖南回拼尽全身力气将手里的火把抡在了那沈石安的头上。 “疯子。” 她抖了抖手,将折成两半的火把扔到一旁。 这一击她下了狠手、用上了十成力气,虎口都发麻了,足够对方睡上个三天三夜。 “你可能不大了解我那朋友。她生前最恨别人说她矮,她便是做鬼上了人身,也绝不会找个如你这般的矮冬瓜。” 是的,伯劳不会再回来了。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这件事。他选错人了。 一阵阴风呼啸而过,带着石壁上的火把纷纷摇摆晃动起来。 那些原本低着头默不作声、一动不动的少男少女们,突然之间便将目光投向那三名闯入的不速之客。 “交易的东西我已想好了,不如就留下你们的身体吧。”黑水棺中传出一阵苍老的声音,低沉而毫无起伏,“没有人能拒绝沈家人的生意。扈家不能,你们也不能。” ****** ****** ****** 鹿松平睁开眼,头顶是古旧殿阁的穹顶。 天窗露出半个月亮来,依稀又是一轮满月。 他动了动手脚,发现四肢被牢牢捆在寺中的柱子上。不远处破烂的蒲团上坐着两个人,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请问......这里是哪里?为何要绑着我?” 一空没说话,他身旁的郝白却摇了摇头。 “别装了,你露馅了。鹿松平那厮说话从来不会带上‘请问’两个字。何况我还同他有些旧怨。” 那柱子前的‘鹿松平’一顿,随即低下头沉沉笑起来。 “一空法师,好久不见啊。你何时开始同瞿家人打起交道来了?” 一空不答,手中金锤落下,敲响那只古朴的木鱼。 “仆呼那。” ‘鹿松平’歪了歪脑袋,神情显得有些玩味。 “包含众生,气象万千。你师父为我取的名字,我很是喜欢。” 一空的表情淡淡的。 “不过是个名字。可怜你生来没有名字,自然有些欣喜。” ‘鹿松平’脸色瞬间阴沉下来,几乎毫不掩饰心底的怒火与怨气。 “我问一句,你答一句。若是有些别的心思......”一空说道这里一顿,拿起一旁的降魔杵摆在面前,“我们便换一种聊法。” “你身为出家人,言语怎么如此跋扈、心思怎么如此歹毒?!” ‘鹿松平’故作惊恐地晃了两下,随即又迅速变脸、笑出声来。 那笑声桀桀、犹如阴风吹面,大殿上的烛火顷刻间全部熄灭。 “你该不会以为,区区一根降魔杵就能奈我何?妖魔鬼怪,末流之末,怎能与我相提并论?我是神。我想怎样,就能怎样!” 许久,一空清澈的嗓音才在黑暗中响起。 “不管你究竟是什么,既在这人间行走,就要遵循这人间法度。何况......从眼下境地来看,你也算不得想怎样、就能怎样。”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是郝白起身去找火折的动静。 月光从天窗中倾泻而下,照亮了‘鹿松平’的头顶。他仍半垂着头,眉骨以下都湮没在阴影之中。 “你同你师父很像。但你终究不是他。他都未能将我放逐,你又何必在这里浪费时间。” 一空摊开经卷,双手结印、立于胸前。 “就算你不说,我也知道你究竟为何而来。这么多年过去,你还在四处找寻。只可惜,你永远也找不到他。” 语毕,年轻僧人轻声念起经文来。 “无皿确实有几分智慧,懂得灯下黑的道理。但也就到此为止了。”柱前的‘鹿松平’终于抬起头来,两只巨大而空洞的瞳孔定格在一空平和的脸上,“不要忘了,他注定属于我。而那些预言也必会成真。” 片刻过后,火光亮起。 郝白举着一盏油灯近前来,却发现那鹿松平已经闭上了眼睛,身体也歪斜在了柱子上。 “他这是......” “它已经离开了。”一空轻轻拂过经卷,长长叹出一口气,“但它还会再回来的。” 第157章 双城梦魇(下) 肖南回曾听人说起,东南花州一带曾有种民家戏法很是有趣,说是那唱戏的能在台上用一眨眼的功夫换个三四张不同的面孔来,很是精彩好看。 她心生向往已久,却因花州向来太平,还没有机会前往一睹究竟。 如今眼前这一幕却让她觉得,倒也不需要再费一番周折跑去花州了。 瞧瞧那些前一瞬还神情虔诚的少男少女,这一刻便成了手握凶器、眼神麻木的杀手,她估摸着不会有什么变脸戏法比眼前这个变得更快了。 丁未翔环顾四周,随口问道。 “你负责哪边?” 肖南回看了看右手边那老妇、有看了看左手边那站着的一排神情凶恶的半大孩子,非常自觉地将脚步挪到了右边。 她刚挪完这几步,那老妇便抬手摸向后背的竹篓,握住那根一直背在后背的“拐杖”将它抽了出来。 “拐杖”另一端缓缓从那篓中抽出,肖南回瞪大了眼睛。 那根本不是什么拐杖,而是一把巨大的镰刀。镰刀的刀刃雪亮的像是晴夜里的一轮新月,刀背上是如生长纹一般镌刻的古老文字,看起来邪恶非常。 回想起对方先前那句“好大的头”,肖南回冷不丁地打了个寒颤。 那双手摸过多少颗脑袋,而那些脑袋的下场又是如何? 她方才移过去的步子又移了回来,十分庄重地拍了拍丁未翔的肩膀。 “我心软,实在不好苛待老人,还是你来吧。” 她话音刚落,熟悉的破空声便从四面而起,乍听之下好像有蝠群从这山体之中冲出。随后呼啸而至的银线逼得她连退几步,将将在石阶边缘站稳。 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四回就见怪不怪了。 她转过头去,刚想叮嘱夙未几句,却发现对方已然找了个不碍事的地方站好。 “你们来,我看着就好。” 真是懂事。 肖南回笑了,就是还没笑够,便被劈头盖脸的一顿攻势打断了。 这些孩子的身手尚有些稚嫩,比不得先前她在霍州和岭西遇到的那几个,但如今对方胜在人多势众,而这洞窟又是封闭空间,任何躲闪逃窜都显得非常有限。 寻常人在这样的攻势下不出三回合便会被斩落成几块,但如今这洞窟内又有几个寻常人呢? 肖南回见招拆招,开始在心中默记对方的招式变幻与步法走位。 先前几次对战都十分紧急仓促,她未能静下心来细细研究对手,如今也算是得了半分机会。 不论是仆呼那的飞线,还是那老妇手里的镰刀,这沈家独门的功法都专攻项上人头。 早在北地沼泽的时候,她便见过那熊氏当家熊炳南的脑袋被割下来的情景。 武功路数本就千变万化,以攻要害为制敌之本,颈部以上都算得上要害部位,按理攻击此处似乎并无不妥,但若招招奔着斩首而去,便显得有些诡异了。 但联想到整个沈家对灵魂永生这一荒诞之事的追捧,便又不难明白这一切的缘由。古来人们相信灵魂的出入之径就在头顶,而斩首便是切断一个人灵魂羁绊的最快手段。等下,那夜她在行宫遇到的那个宫人,便是被她踹断了骨头也浑然未觉,最后被丁未翔斩去了双手似乎才停止了攻击。而沈氏的这种杀人之法,是否便是为了对付类似的敌人才练就的呢? 思索间,漫天飞线已编结成网扣下来,势要把她压在地上、卸成七八块。 应对这飞线,最怕对方成阵。一旦成阵,想要突围便是难上加难。 她左突右闪、不停用手中匕首格挡,却因为兵器太短而捉襟见肘,不一会便破了几处衣裳。好在这一次她学聪明了许多,早早在内穿了软甲,尚不至于挂了彩。 那些少男少女见她身形灵活,便又换了阵法,一路切断她的退路,试图将她逼入石阶死角处。 肖南回武功功法虽然未必精纯,但到底身经百战,挡了几下便看明白了对方用意,只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在军营的时光。 那会她是个女孩子又生的瘦小,总被许束那帮半大小子围着打。 打群架的时候有个不成文的规律,那就是柿子找软的捏。从前她就是被捏的那个,现在终于轮到她捏别人了。 闪身躲过迎面飞来的细线,她拧身踏在岩壁、脚底一个发力,自半空躲过那飞线的一波攻势,整个人向着水潭正中的沈林林而去。 那沈林林正乐得清闲,显然没想到敌人竟这么快就将目标瞄到了自己身上,慌忙抽出兵器应战。而肖南回等的就是这一刻。 她落地故意踢碎石块,碎屑迎面飞向沈林林,这般情形若是有些经验、经历过几番生死的武者,是断然不会闭眼躲避,定要用手中兵器破了这一记障眼法才行。 但那沈林林显然尚且稚嫩,又是个不能受挫的孩子,当下便恼怒抬袖去挡,这一个空档的机会,他便觉得手腕一麻,再一转身,自己的鞭子已然握到了那女人手中。 “看什么看?抢的就是你。” 肖南回迎面一记老拳,那沈林林便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有了这鞭子在手,她瞬间便觉得四周轻快了不少。那沈林林的鞭子显然是什么动物皮革秘法鞣制的,竟能抵挡那无坚不摧的飞线,她瞬间便觉得手脚都能伸展开来,招式也大开大合起来。左卷一截胳膊、右缠一条腿,专挑那些身手有些瑕疵的少年杀手的下盘攻击,撂倒一个是一个。 那厢丁未翔也占了上风,将那老妇逼入死角。那老妇身形虽然狼狈,神情却毫无惧意,招式间的狠辣与杀气充沛异常。她趁着回合结束的间隙,冲那水潭旁的沈央央递了个神色,那沈央央终于离开棺椁,随后拔出匕首划破掌心,将鲜血涂抹在了自己腰间的铃铛之上。 伴随着一阵绵绵不绝的铃铛声,无数发丝般纤细柔软的影子从那面石壁轮廓处涌出,像是黑暗长出了触须,触须向四周快速蔓延、向着肖南回几人而去。 肖南回鞭梢一卷最近的火盆扔了过去,燃烧的火油落下,火花在地面爆开,她一眼便瞧见了那“黑色发丝”的真面目。 那是一条条黑色小蛇,尖尖的脑袋、柔软隆起的腹部、鲜红色的尾巴。她从前走过不少深山老林,也见识过许多毒虫蛇鼠,但眼前这一种却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但从那蛇诡异的体态来看,绝不要让其靠近半分才好。 与其对付这些蛇,不如去对付那摇铃铛的沈央央。 然而这姐姐显然没有弟弟好对付,身段柔软、动作敏捷,占据着高位以逸待劳,无数小蛇将她牢牢护在身后,竟是难以近身。 蛇潮已经逼近,肖南回飞身来到夙未身旁,那些蛇似乎忌惮些什么,并不敢靠近。但那沈央央铃声催地越发急促起来,她知道这局面也维系不了多久。 她一把揽住对方的腰,左手长鞭挥出、缠在洞顶悬挂的巨大火盆上,借力飞向黑水潭前的那面石壁。 不远处的老妇显然洞察她的意图,手中镰刀一伸、瞬间斩断了沈林林的鞭子,提前失去牵引的肖南回连同怀里的人一同落地,险些栽入蛇窝。她连忙起身推倒一旁的灯奴、以火退蛇,但也只得半刻喘息的时间。 她拉起夙未退到石壁前,这才意识到那面石壁是一扇巨大的石门,方才那些小蛇便是从这石门的缝隙中钻出来的。 石门上有些阴刻纹做的浮雕壁画,因为磨损远看已分辨不出,近看却依稀还有些模样。她突然发现,这处浮雕正中有一处与旁处不同,是个向下凹陷的圆形小洞,隐约能够看到那洞里有一处尖锐的凸起,怎么看怎么眼熟。 她正要凑近查看,男子的声音突然响起。 “别碰,有毒。” 她一愣、还没反应过来,一阵突如其来的灼热从背后袭来。 肖南回凭借着本能翻身躲过,她本以为是有人用火把突袭自己,可回头时才发现,身后并没有人。 一道猩红的火焰悬浮在半空中,宛如一条着了火的蛇,而那蛇身的尽头便是沈石安的手指。 他已支撑起那具枯败的身体、从水晶棺中站起身来,平展双臂、五指微张,似乎有种看不见的力量在他指尖汇聚,那些岩壁石窟内的火焰仿佛都受到感召一般,起先是微小的火星,随后是被拉长扭曲的橙色火苗,最后变为一条条火蛇、缠绕在他四周。 火光照亮了那黑水潭四周,也照亮了那扇巨大石门上的壁画全景。 那是一名身形巨大的多眼天神,单掌支撑于地面、俯视人间,那处向下凹陷的小洞,正是它头顶正中的一只眼睛。 火焰从四面八方涌来,奇异般地旋转、扭曲、汇聚在那扇刻有永生符咒的大门前,变成一道巨大且炽热的轮回之圆,噩梦一般盘桓不去,竟同那副巨大壁画上的情形如此相似。 又是一阵热浪迎面涌来,肖南回一跃而起扑倒夙未将他压在身下。灼热从背后一扫而过,她只觉得一阵头发烧焦的气味,后颈的汗毛都要被烧光了。 她顾不得察看,狼狈护着身下的人躲在那石门两侧的凹陷处,嘴上试图打破眼前的局面。 “说好的交易呢?你不要我们的身体了吗?!” 沈石安的身影像一座神像一般立在那水晶棺椁之上,双手还在操纵着那些仿佛可以吞噬一切的火焰。 “我要你们留下,可没说过如何留下。木成炭,炭作泥,泥生林。世间万物不过如此循环往复,阁下性命亦是如此。不如做了我这长生之路上的泥炭,百年之后与我共看这人间盛世、繁华美景,岂不快哉!” 沈石安疯了。 而同一个疯子是讲不了道理的。 大敌当前,事态瞬间变得紧张起来。 丁未翔一刀将那老妇砍翻在地,一边寻机会赶来一边对肖南回喊道。 “想办法近他的身!” 近他的身?他怎么不说直接杀了沈石安?她要是能靠近沈石安还用得着他在这里指手画脚? 肖南回气愤不已,但也知晓眼下没有时间同自己人计较。她一脚踹飞角落里那落地灯奴的脑袋,掰下它的半边脑壳做瓢,匍匐着爬到那黑水潭便、狠狠舀起其中液体,猛地向那沈石安身上泼去。 “天干物燥,降降火气!” 她也知晓杯水车薪的道理,但此刻已到了生死存亡的危急关头,能多拖得一刻是一刻。 满满一瓢的液体一滴不落、从头到脚全部浇在了那沈石安身上,同时带来一股刺鼻的气味,她还没反应过来,一股巨大的热浪从正面爆发开来,将她掀翻冲倒在地。 耳边嗡嗡作响,肖南回踉跄爬起来,只看见那沈石安浑身上下都烧起蓝色的火焰,整个人的身影因为高温而发生扭曲,苍老而尖锐的嗓音在火光中咆哮着、咒骂着,几乎分辨不清言辞。 “臭婆娘、臭婆娘!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原来那黑乎乎的液体并非潭水,而是一种黑色的清油。 那油沾了火星,瞬间有种扑不灭的劲头,不仅吞噬了沈石安,也将先前沾了‘潭水’的沈央央一并卷了进去。 当‘神’的时间久了,便会忘记当‘人’的感觉。神赐予他操纵火焰的能力,却没给他一副水火不侵的肉身。 不远处被击倒的老妇疯了一般向沈石安扑去,想要制止这场犹如自焚一般的情形,但那道人形还是逐渐变得焦黑。 “不过凡人之躯,何必为神操劳。” 肖南回静静望着那沈石安晃动的身影,眼前仿佛闪过仆呼那杀手们模糊的脸。 因果报应,大抵如此。 然而很快她便意识到,眼下沈石安的死似乎也无法解开这可怕的困局。火势已经失去控制,将整个洞窟底部变成一片火海。燃烧的火焰迅速消耗着四周的空气,肖南回只觉得喉咙发干、呼吸困难、眼皮越来越沉重。 就算她和丁未翔有着独孤天下的武功造诣,如今被困在这土窑一般的洞里也和烧鸡没什么两样。 不能再拖了,再拖下去都得死。 必须找到一条能够出去的路。 一只微凉的手轻轻抚上她的脸颊,男子的声音仿佛带着一股清凉之意落在她耳畔。 “别怕。这石门上有锁,献血便能开启。” 是了,她终于想起在何处见过这样的装置。他将秘玺托付她保管的时候,她曾在那装玉玺的盒子上见过类似的刺。 可是邹思防的下场,她也是亲眼见过的。何况这短刺取血的原理似乎还另有一层隐情,否则秘玺早在邹思防献血后就该被开启了。 她正挣扎在无解的思虑之中,突然,一截衣袖在她眼前一闪而过,她便看到他的手掌牢牢嵌入石壁之中。 她呆住了,片刻后才疯了一般将他的手拉出来,他滴着血的手指在她掌心滑过,留下一片暗红色。 “你、你做什么?!” 同她相比,对方的神情实在太过轻描淡写了。他甚至并不在意手上的伤口,反而拉过她的手,用衣袖将她手心的血迹擦了干净。 “我先前说过,有个猜想未来得及证实。眼下机缘已到,适合孤注一掷。” 空气中有片刻的凝滞,随即一阵沉闷的响声自石壁深处传来,大地震动、眼前的景象开始剧烈晃动起来。 肖南回稳住身形、不可思议地抬头望去,那扇巨大的石门竟真的缓缓开启、露出一条漆黑的密道来。 身后,沈石安的身影已栽入那黑潭之中,一股巨大的热浪自那石棺中央爆开,四散的碎石连同冲天火光迅速向三人袭来,肖南回和丁未翔顾不得探清那石门中的情形,只来得及拉起夙未跌入其中。 烈焰自三人头顶呼啸而过、涌入石门处几丈远后终于消散、化作一股黑烟,三人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跌入那石门中。 ****** ****** ****** 永业寺偏殿后的碑廊中,两个小沙弥一左一右端着个大木盆,像两只捆在一起的螃蟹一般、向着后院的藏经阁挪动着。 宝伞个高,瓶儿个矮,那木盆怎么也端不平,两人又谁也不肯将就谁,就这么歪斜着一路走到了藏经阁,等跨入殿中的时候,盆里的水都洒了大半。 “师父,水来了!” 木盆砰地一声落地,飞出的水珠混着泥点子正落在郝白撅着的屁股上。 他正举着半本经书残卷在那扇火炼药,浑然不知衣服遭了秧,闻声起身转过头来,指了指大殿深处的那根柱子。 “那边那边。” 宝伞显然并不喜欢这装腔作势、又天天喊着要吃鸡的郎中,端起那盆路过的时候,又在对方身上留了几个泥点子,这才到了殿阁后面。 两人将木盆放下,有些好奇地盯着柱子上绑着的那人看了一眼,一空冷不丁地出现在身后,手中的降魔杵狠狠敲在两人的光头上。 “做事毛手毛脚、拖拖拉拉,现在还东张西望。”他说到这里顿了顿,又语气平和地问道,“烛鱼回来了吗?” 宝伞和瓶儿摇摇头,又觉得脑袋瓜痛极,忍不住抬手去摸。 “师父,你为何不准我们下山去找?反正大家在大殿闲着也是闲着......” 一空抬手摸了摸两人的光头。 “他许是忘了添灯油,回来的路上灯灭了,摸着黑走得慢了些,你们去找,他反而会觉得没了面子。回大殿去吧,告诉大家可以睡下了。” 两个小沙弥应下,互相推搡着走出殿门。 一空转过身看向柱子上的人,随后低头念了声佛号,又道了几声得罪,起身端起那木盆、一股脑地将水泼在了鹿松平身上。 冰冷的井水从头到脚地淋下,鹿松平大喘一口气,猛地睁开了眼睛。 一空飞快将那木盆踹到角落,一脸关切、脚步却不上前。 “鹿施主终于醒了,小僧好是担忧啊。” 鹿松平喘息了一会,空洞的眼神渐渐聚焦在眼前那和尚的大脸上。 “一空法师?这里是......永业寺?” “醒了?”殿门口的郝白听到动静,也快步走了过来,他瞥一眼浑身湿透的鹿松平,语气不自觉地幸灾乐祸起来,“鹿松平,你也有今天。想当初我带着夙平川和伍小六逃到晚城安道院,你三天两头地派人来恐吓我,生怕旁人不知道你是个州牧,拿着鸡毛当令箭......” “瞿先生可是斋饭吃的有些上火?”鹿松平瞥一眼郝白,语气中自有一种浑然天成的刻薄,“不过陛下召你入都城,你愣是走了大半个月。便是罚你去望尘楼扫茅房,你也得受着。” 郝白那张黑脸气得黑里透红、红里透绿,半晌才恢复常色,对一空摆摆手。 “确实是这龟孙王八蛋没错了。” 一空这才上前,将那拴着经幡的粗麻绳从鹿松平身上解下,口中不停歇地问道。 “鹿施主可还记得先前发生了什么?” 鹿松平沉默了一会,迅速回想着数月前的事情。 “春猎那天,我奉陛下旨令于小路拦截肖姑娘,随后因为夜蝠的事而兵分三路、追踪蝠群。我追寻的那一路向着东南飞入深山之中,我追去后发现一处嵌于深山裂谷的地洞,夜蝠尽数消失其中,我便下马进入探查。然后......” 鹿松平说到这里突然停住。郝白不耐、连声催促。 “然后呢?然后怎么了?” 鹿松平没有继续说下去,反而陷入漫长的沉思。 许久,他缓缓起身,望向一空。 “如今已是几月?” “七月正中。” “陛下可在都城?” “不在。” “先前春猎......”说到这里,他罕见停顿了片刻,“肖姑娘可还安好?” 郝白瞬间沉默了,一空转了个身只留了个背影。 “小僧在这深山中,消息闭塞的很。鹿施主想听故事,还是下山找个茶楼去听吧。” “也罢。事出紧急,在下还有要事,只能改日再叙。” 说罢,鹿松平当真抬脚便走,然而下一瞬一空突然再次开口。 “鹿施主可知,你来的时候,是我寺中小僧去山脚迎的你。而他至今未归。” 鹿松平脚步一顿,眼角瞥见角落里那只大的过分的木盆。 那厢一空的声音还在不紧不慢地念叨着,不知为何听起来有些阴恻恻的。 “我那徒儿,最是会种菜。种出来的白菜绿莹莹、萝卜白胖胖......” 鹿松平没说话,唰地一下拔出剑来。 郝白吓得一哆嗦,但对方却只是借着烛火细细看了看剑身上的血迹,随后便收了回去。 “剑上血迹同我身上的血迹一样,都是沉血,应当是我在那洞窟中斩杀蝙蝠时留下的。你寺里的人,应当无事。” 一空终于又转过身来,和和气气地让出路来。 “既然如此,烦请鹿施主一会下山时同他说一声,教他快快滚到我面前来。” “好说。”鹿松平顿了顿,突然想起什么,“我是怎么来到这的?” ****** ****** ****** 小沙弥的身体就伏在石阶前的一片莎草中一动不动。 许久,有吃露水的小虫飞过,他实在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四周仍然静悄悄的,过了一会,他终于颤颤巍巍睁开眼看了看四周。 邹思防的尸体仍面朝下匍匐在地上,山门下的马车静静停在那里,那匹瘦骨嶙峋的老马正立着前蹄打瞌睡,而它身后的那辆破破烂烂的板车上,木板钉成的棺材盖已经四分五裂散落一旁,棺中空无一物。 说起住持,年纪轻轻却是博闻强记,这些年也传授过他不少经文佛法,可都不及这一招“装死保命咒”来的有用。 他摸了摸后脑勺上因为磕到石头而肿起的大包,正要从那草丛中站起身来,突然一个人影出现在山间小道上,步子飞快、顷刻间便要到跟前来。 烛鱼瞪眼一看,不禁有些欲哭无泪。 不是已经走了?怎么又回来了? 他不敢再瞧,连忙又躺回先前的位置。躺下时因为动作太急,刚肿起来的包又磕了一下,疼得他龇牙咧嘴、险些控制不住表情。 脚步声渐近,那一身黑甲的男子从他身旁飞快掠过,直奔那辆马车而去。 “当真同你那睚眦必报的师父一脉相承。”对方的声音轻飘飘地落下,似乎还带着点鼻音,“草里蚊虫多,换个地方躺着吧。” 烛鱼张了张嘴,有些愕然。 这人似乎同他方才见过的那个不是同一个,但分明又是同一个。 他愣怔间,鹿松平已查看完邹思防的尸身,又将那老马从车上解下,取了辔绳挽在手中,脚一蹬车轓、便已飞身上马。 “若是躺够了,便快些回寺里去吧。你师父等你种菜呢。” 凌乱的马蹄声远去,烛鱼仍坐在草丛中,许久才拍拍屁股站起身来。 他被今晚这一连串的事件搅得昏头昏脑,一边揉着脑袋、一边向山上走去。 不知走了多久,他又回到了寺门前,夜色中站着他最熟悉的身影,似乎是在等他归来。 “师父!可算见着你了......” 他开心地大叫着、又三步并作两步地扑上去,巴不得将自己如何遇险、又如何机智脱险的事一股脑地倒出来。 可才刚吐出几个字,他便瞧见了一空身后不远处背着个大背囊的白衣郎中,大半截的话又咽了回去。 这人怎么跟出来了?莫不是呆够了、终于要走了? 烛鱼又有些开心起来,可随即他发现一空手中也有个简简单单的行囊。 自他被捡来寺中记事起,住持似乎就没有走出过永业寺。 小沙弥的眼神中透出些许迷茫。 “师父这是要出远门吗?” 一空笑着点点头。 “去把咱们寺中最快的马牵出来。” 烛鱼眼中的迷茫更深了。 “师父,咱们寺中最快的......最快的是林婶送菜用的牛车。” 身后的郝白笑出了声,一空却收敛了笑容。 “郝施主趁着如今能笑便多笑笑吧。往后路途艰险,怕是再难有此情此景了。” 第158章 落子无悔 肖南回睁开眼,发现自己仰面倒在一段石阶的最下方。 烈焰在巨大的石门后燃烧,火苗像是怪兽不断试探的触须,时不时卷入门内、又飞快缩回。 她呆呆瞧了一会,才重拾被摔得七零八碎的意识,挣扎着爬起来。 身后几步远的地方,丁未翔已将夙未扶起身来。她猛扑过去,一把抓起对方的手,细看那掌心被刺后的伤处。 一点残存的血迹中,依稀可见掌心中的那个黑点,像是嵌在玉中的一点磨痕。 肖南回紧张地看着他,声音比神色更紧张。 “你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有没有哪里痛?有没有......” 他静静看着她,眼神中有一种孩子气的捉弄,故意等她词穷才缓缓开口。 “没有。” “可、可是为什么?”她有些结巴,仍捏着他的手翻来覆去地看,“你不是说那机关有毒?可是那邹思防中的毒?” 一旁的丁未翔一直没有说话,但她觉得他并不是没有话讲,而是他要讲的话已经让她问尽了。 夙未沉思了片刻,随后认真答道。 “许是因为那机关年岁久远,上面的毒已经失效了吧。” 失效?那装秘玺的匣子不知在北地沼泽中泡了多久,捞上来不也没见失效,照样让那邹思防半死不活地躺了半个月吗? 肖南回觉得对方在敷衍自己,偏偏又没有证据、更不知该如何理论,一时间有些又气又委屈。 她这番心情摆在脸上,对方自然看得明明白白,却故意不再提及此事,只示意丁未翔探查周遭情况。 “此处不宜久留。我们将那沈石安当天灯点了,沈家不会善罢甘休。等火一灭,他们便会召集全部人马鱼贯而入,到时候便是一场恶战。” 丁未翔自知多问无益,撕了片衣摆捆在木棍上做了火把,照亮四周。 这是一处阴暗的密道,空气潮湿憋闷,丁未翔手中的火把暗了暗,变成了虚弱的暗红色。 石门外的火焰还在吞噬着洞窟内的空气,周遭的温度不断升高,肖南回揉了揉酸痛的膝盖,心中那点死里逃生的喜悦渐渐凉了下来。 “这看起来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像是太久没有开启过,别不是那沈家的祖坟吧?” “这里有些水汽,应当不是山腹中的死道,只要沿着走定能......” 丁未翔话还没说完,突然便顿住。 “怎么了?” 她不解地凑过去,随即也定住了脚步。 火把微弱的光亮下,她明明白白地看到这密道在几丈远之后分成了两道。 肖南回深吸一口气,在这短暂的沉默中率先对丁未翔开口道。 “你带着他走这边,我去把他们引到另一边。” 丁未翔还没开口,男子飞快下了定论。 “不行。”那两个字他说得很快,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决断,“若要分开,也只能是我同她一路。” 许久,她听到丁未翔的声音一字一顿地传来。 “属下恕难从命。” 肖南回长叹一口气。 这是又回到了当初下这洞窟时的情景,三个人各有各的坚持,就像三瓣永远分不明白的橘子,扯来扯去非要等到三瓣橘子都分崩离析为止。 她不想这样。 “或许我们也可以一起走......” 丁未翔看了她一眼。 “即便这道路与外界相通,多年未有人踏足,未必条条通畅,若遇险阻耽搁下来便会遇上沈家追兵。” 她不甘心。 “那不然我先去探一下......” 这回换夙未看她一眼。 “你怎知这条道往下走是否还会分岔?又怎知需要行多久才能探到尽头?” 她终于不说话了,密道内再次陷入一片死寂。 许久,丁未翔才上前一步。 他手中的火把映亮了他的脸,而她从未在丁未翔的脸上见过那样的神色。像是一瞬间赌上了身为刀客的全部荣耀,又像是一瞬间输掉了一身的本领与骄傲。 “我给出过誓言,要伴陛下左右,生死相随、绝不背弃,怎可食言?” “你若跟着我,她必死。她若死了,我亦不活。” 肖南回愣住了。 她曾幻想过会在何等情形下听到他的心声。但真的听到的时候,内心深处却并无一点欣喜之情。 丁未翔也说不出话来,只能怔怔望着那掌心流血、神色淡泊的男子。 许久,夙未的声音才再次轻轻在密道内响起,语气一如往昔。 “你我主仆一场、形影不离多年,你最是了解我的性子。我想做的事一定会做到,已经做了的事绝不后悔。生死聚散,早晚而已。万般抉择,终要殊途同归。你身为武者,要长保锋锐之气,切莫因我生出牵绊,错失了出鞘的时机。” 丁未翔垂下头去,他的目光落在左手的刀鞘上。 他还记得眼前的人赠刀赐名于他的那一天,曾对他说过的话。 猛禽将飞未翔之时最是警醒,利刃将出未出之时最是锋锐。 过往这些年岁中,他时刻谨记这两句话,将它当做言行举止的标准、深深刻入骨髓之中,却没想过有一天竟会觉得所谓“当斩立断”竟会如此艰难。 如果可以,他希望眼下能有更多的时间来思考些什么、亦或是留下些什么。 但他明白:命运往往不会留给那些做选择的人,太多的时间。 “刀鞘相依,若无刀鞘,再锋利的刀也会有折损的一天。出刀必有归鞘,属下坚信与主子终有再见之时。” 他说罢,横刀于胸前、郑重行礼拜别。 “未翔领命,就此拜别。主子多多保重。” 语罢,他站起身来、将手中的火把递到肖南回手中,退后几步、运气于心,随后拔刀斩断石壁上那段用作支撑的木梁。 伴随着巨大的轰鸣声,坍塌的石块与沙土倾泻而下,瞬间将分岔的通道处堵死。 男子静静望着那片碎石许久,待那烟尘散去才转过身来。 “走吧。” 肖南回拿起火把照了照前那条不知通向何处的密道深处。 走去哪里呢?她并不知道。但她知道他们已经没有退路了。 手中的火把又暗了暗,好在最终并没有熄灭,这说明丁未翔的判断没有错,这条道应当是能通到外面的。 只是前方的路似乎永远没有尽头,未知的不安在黑暗中悄然蔓延。 她举着火把在前面走着,心里空落落地难受,胡乱扯了个话头开口道。 “你方才说......说......”她吭哧了一会,声音小了下去,“说我要是死了,你也不活了。这话......是当真的吗?” 身后一片安静,无人回应。 她突然就有些后悔问了这么个问题。她挑什么话聊不好,偏要挑这句?任谁说出这样肉麻的话都不能尽信,何况是他说出来的? “我其实是觉得,这话听着像是戏折子里的,顺嘴问问你究竟是哪出戏里的......” 她正往回找补着,身后终于传来了些动静。 但却不是说话的动静。 只听一身沉闷声响,她身后的脚步声消失了。 肖南回缓缓转过头去,微弱的火光下,她只看见一点他跪倒在地的轮廓。长发从他肩头滑落在地面,苍白的十指紧紧扣在地上、指尖不见半点血色。 她几乎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踉跄着跑到他面前的。只觉得那照亮的火光晃动起来,令她看不清眼前人的神色,到头来才发现,那是因为她握着火把的手一直在颤抖。 “无妨,莫怕。” 他说完这一句便重重咳了两下,一两点暗色落在她衣前和袖间,像是他平日里批奏简牍后的那团朱砂。 她低头看自己手上那点红色,恍惚间又有水滴不断落下,将她困在雨中。伯劳在她手中渐渐冰冷的记忆不受控制地浮上心头,恐惧在她心底最深处疯狂生长、挥之不去。 她听到自己干哑的嗓子发出一阵颤抖的祈求。 “不要死,你不能死......” 从前在战场上大刀迎面从头上砍下来的时候,她也从未像眼下这般恐慌无措过。因为她自恃拥有的不多,所以也不怕失去。 但就在刚刚,就在她以为自己拥有了这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的时候,命运却要将他夺走。 “我不会死的。” 他抬手擦去嘴角的血迹,又用另一只干净的手去擦她眼角的泪,随后轻轻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再念叨那些毫无意义的话。 “我将瞿家人关在都城这么久,总不是为了故意结仇。”他从袖中取出一只精巧的扁壶装瓷瓶,倒出里面的那粒药丸来端详一番,“本想着让瞿墨自己先吃吃看的,现下倒是没机会了。” 言罢,他不再犹豫,将那枚药吞下。 她想起那时在穆尔赫时,郝白用那佛骨舍利作药引、成功救活邹思防的过往,瞬间又觉得有了希望。 “可是解药?” 他没有直接回答,反而牵起她的手。 “此行在沈家所见所闻,你心中应当也有些论断了。如今于我而言,最糟的结局并不是死亡......” 微弱的火光中,她看到那双向来冷静清澈的眼睛变得有些涣散,只剩最后一丝清明还残存其中。 “我与未翔早前约定过汇合的地点,从这里出去后,去穆尔赫旧城十三巷子的冷斋找罗合先生,将我手上的佛珠给他看,他便会带我们离开霍州。” “好。” 她点点头,紧紧凑在他的脸庞。 “切记,不要走水路。路上不论发生何事,都不可停留,直到到达终天之地。” “好。” 她感觉到他的气息渐渐在她的耳畔消失,那只紧握她的手慢慢松懈下来。 “不要怕,我们都会活下来的......” ****** ****** ****** 阙城畿辅官道北段,赵友山正在一棵梓树下面躲太阳。 他连值了几天夜,终于轮上了白日里的差事,早早交代下去做事的人,便寻了午后这点空档打起瞌睡来。 眼刚闭上,一阵风擦着他那汗涔涔的脖子而过,倒有几分舒爽。 他惬意地眯起眼来,刚要翻个身挠挠屁股,冷不丁一张薄纸贴上他的脑门,发出啪的一声。 赵友山猛地睁开眼,暴起大喝一声。 “谁?!” 一名黑甲男子不知何时已站在他面前,而他方才竟半点也没有察觉。 赵友山直觉不妙,立刻拔出佩刀来,而营中驻守的士兵闻声也迅速赶了过来,将那不速之客团团围住。 赵友山情急之下拔刀,片刻之后才反应过来脑门上还粘着那张纸,连忙将纸扯下。 纸上是那叫做鹿松平的通缉要犯的画像。 这些日子他白天瞧夜里瞧早已看腻,可当他视线掠过眼前男子的脸时,他又几乎不受控制地将视线移回那张纸上。 看完纸,又看人。看完人,又看纸。 眼见那赵友山额头冒汗、一言不发,周围那一圈兵卒更紧张了。众人面面相觑,都不知是否要对那正中的男子出手。 许久,鹿松平终于伸出两根手指,从赵友山手中拿过那张纸。 “不像吗?可能是神韵差了些。” 那赵友山回过神来,脑中闪过军中严规四十四条,终于想起了自己的职责、找回了自己的嗓门。 “拿下!把他给我拿下!” 众人终于得令,瞬间一拥而上。 一盏茶后,整个丁字六营便整整齐齐地聚在了那棵梓树下,扶胳膊的扶胳膊、揉大腿的揉大腿,一片人仰马翻的景象。 鹿松平收了剑,从腰间解下腰牌扔到了赵友山脸上。 “事出紧急,我问你答。事后若有人问责,你便说军令难违。” 赵友山点点头。他也只能点头。 “先前是否有一辆拉棺材的马车从畿辅东边经过、赶车的只有一人?” 赵友山本就是个在军中混了多年、有几分油滑的主,见鹿松平的面相有几分阴柔,又没有伤人性命的意思,那含含糊糊的话便下意识地从嘴里蹦了出来。 “或许有过,只是属下每日在各个关卡轮岗,其间不知见过多少车马小厮,莫说是个拉棺材的,便是达官贵人都见过多少,记不清都是常有的事。” “好一个达官贵人见过不少。”鹿松平的语气变了,虽然仍是轻声慢语,却有种说不出来的阴冷气息,“不知那些贵人如果知晓,朝中通缉的要犯是你亲自放入都城之中,是否会想些法子为你开脱。” 这一句正中赵友山命门,以他的出身和能力,能混到军中如今的地位已是不易,再熬上几年便可领了银子回家养老,可若是在这节骨眼上出了岔子,他这半辈子刀尖舔血、沙中求水的苦日子可算是白捱了。 “属下想起来了!是有些印象,那夜......”赵友山费力回想着两天前那个困乏的夜晚,努力让自己磕磕巴巴的记忆连成一条线,“那夜天光前不久,有个黑瘦老头赶车经过,他说是从焦松来的,去大围镇投奔亲戚,车上运的是他儿子的尸身,车子周遭臭不可闻,属下几个确认过他并非通缉要犯......” 赵友山说到这,突然打了个磕巴。 他有些怯怯地看一眼面前人的神色,见对方并无恼意,这才低声将话倒干净。 “......便、便让他过去了。” “可你并没有仔细查看那木板棺材里装的是何人。” 鹿松平的声音凉凉的,简直比方才那一阵小风更令人清热下火。 赵友山捏紧了拳头,突然跪地行礼。 “是属下疏忽,但属下愿意全力补救、将功抵过。” 他许久不行这样的大礼,腰带勒紧腹间肥肉,令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然而那鹿松平似乎有意让他就这么跪着,不知过了多久才出声道。 “倒不完全是个蠢的。知我身份,没有退缩,也有些气魄。起来做事吧。” 赵友山松了一口气,扶着腰站起身来。 “鹿中尉有何吩咐。” “选几个你手底下最机灵的人、最快的马,兵分两路去送信。一路往西寻光要营领将卫将军夙远修,请他传信安道院,信中细节我会亲自做密报。另一路北去寻雁翅营北关口,将我的腰牌呈给守将颜广,请他即刻带兵封锁斗辰岭至羽林别苑的山麓一带。” 赵友山一一应下,迅速做了排布,一转头,鹿松平已经在清点马匹。 不安在赵友山的心头升起。 下一瞬,对方便将他的佩刀扔还给了他。 “你带上其余的人,随我前往羽林别苑。” 羽林别苑不是在雨安?雨安可不是个好地方,十几年前出过乱子,几个月前又出了乱子。 赵友山不想走,但他心知肚明,这一趟他是非走不可了。 “小的家中尚有七十老母和一对稚儿,敢问中尉此去是否凶险?如若有性命之忧,小的便留封家书与妻儿,免得来日再无能够开口之时。” 鹿松平牵出一匹黑马,银光出鞘、瞬间挑了那鞍子旁挂着的酒囊布袋。 “你当知晓,穿上这层皮的那一刻起,便会有这一天的到来。与其留书一封,不如给我打起精神来。迈过这道坎,平安富贵就都是你的了。” 第159章 黑暗尽头 肖南回总觉得:挨过饿的人,总是比寻常人更能忍耐。 她能孤身行千里路,走出沙海、翻过雪山、穿越绿洲。她以为只要有信念,没有什么地方是不可抵达的。 但她没有想过,原来比饥饿和干渴更难捱的,是黑暗。 无尽的黑暗。 她的火把在一个时辰后就熄灭了,随之而来的,是没有边界、看不到尽头的黑暗。 不见日月星辰,使得时间的流逝感变得更加缓慢,像是没有期限的刑罚,要将人心底最后一道防线也击破。 每当情绪濒临崩溃的时候,她便会抓起他的手、轻轻贴在脸上。 他的掌心似乎比四周的岩壁泥土还要寒凉,但残存着的那一点清冷的味道,总是能令她安下心来。 密道内的地面虽然略有不平整,但与那斗辰岭上的山路相比还是平坦许多,只是她如今身上还要负着一人,眼前又漆黑不见五指,常常走着走着便撞上岩壁、擦破肩膀。 起先她觉得他很轻,似乎没有比杜鹃重上多少。慢慢地她觉得他越来越重,似乎要比攻城战中举大摆锤的马前卒还要重。 每当这时,她便会坐下来,一边喘息一边大声咒骂丁未翔那倒霉鬼,仿佛这样对方便会为了回护他的主子而突然出现在眼前。 骂人骂的久了难免口干舌燥,她身上没有水囊,只能趴在石壁上,用舌头去舔岩缝中渗出来的水。趴的时间久了,她总觉得喝进嘴里的水还没有她流的汗多。 渐渐地,休整也并不能很好的恢复体力,有时一停下脚步,双腿便好似灌了铅一般、再也不想挪动半步。 但她不允许自己在原地耽搁太久,数着自己的脉搏心跳、掐着时辰重新上路。 前几里路时,她偶尔还会停下脚步,仔细听一听周围的动静,幻想着若能听到沈家与丁未翔厮杀的声音,也是令人心头宽慰的。然而从踏出第一步起,除了自己的喘息声和脚下山石摩擦的声音,她便什么也听不到了。 她在这座大山的山腹中前行,一切声音和光亮都抵达不了这里,她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她开始用入睡的时间来推算日子,从起先的浅眠到最后的长梦不醒,这种算法也渐渐失去了准确性。 就在她深陷于第五个长梦时,昏昏沉沉中,她隐约听到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 她睁开了眼,却并不肯定自己是在梦中还是在现实中。 眼前依旧是一片黑暗,那响动就在她手旁不远处,不一会变成一种毛茸茸的触感在她指尖上骚动。 许久都使不上力气的手腕猛地一扣,一阵尖锐的吱吱声在她手心响起。 是只瞎眼的鼩鼱,方才是贴在她手上舔汗吃。 她放开了那只不停尖叫的小东西,听见那四只小爪子在地上爬来爬去的声音,她突然露出了久违的笑。 有老鼠,说明这里离出口不远了。 她扛起夙未、挣扎着起身,蹒跚着跟上那只老鼠。 走上三四部四周依然安静,时间与空间都凝滞在这化不开的黑暗中,唯一一点生气便是那只老鼠。 它左挠挠、又挖挖,时不时地吱上两声,堪比这世上最动听的慰藉。 终于,她的脚踝撞上一级石阶,随即那吱吱声便消失在前方,密道中再次陷入一片沉寂。 肖南回深吸一口气,慢慢蹲下身、向前摸去。 一级、两级、三级...... 总共七级台阶,尽头是一块坚硬潮湿的木板,边缘处有半掌来宽的缝隙,那老鼠便是从那里钻出去的。 她的腿开始哆嗦,长久以来积累的疲惫在这一刻开始向她袭来。 她将身后的人放在石阶上,轻轻拍了拍他的脸。 “陛下、陛下!” 急促的呼唤声在密道尽头碰撞徘徊,仍是没有回应。 她再次探查他的脉搏,虽然一切平稳,但人依旧是五感尽失、没什么反应。 先前她也曾带他在荒漠的尽头逃亡,彼时情况或许更加危急,心中不能说是不慌乱的,但不知为何,他若还醒着,她便觉得不那么孤立无援。 饥饿和疲惫侵袭着她的身体,却令她的头脑前所未有的清醒。 她没有急于去推那扇木板,反而屏住呼吸,凑近去听那门板后的动静。 这条密道是从沈家挖通的,鬼知道密道的那头会有什么。别是方从狼口逃出,又入了谁家的虎穴,她如今可是没有半分力气去和谁打架。 然而,她更没有力气顺着原路返回了。 木板那头静悄悄的。像是花楼里叫价最高的姑娘,没到春宵前那一刻,就是教你瞧不出半点声色端倪。 是生是死,就看门的那一边是什么了。 想到这里,她反而平静下来,抽出那柄因为飞线而卷了刃的匕首,插入入那木板的缝隙处,双手手臂一拧、右腿拼尽全力狠狠踹向前。 一阵沉闷的木板断裂声响起,肖南回推开了前方的木板,一股腐朽潮湿的味道连带着土灰劈头盖脸地落下来。 肖南回狂咳了一阵,有些不确定这劳什子地道是否当真是通到外面。 烟尘散去她眨了眨眼,这才发现四周依然很黑、看不见一点星光或月亮的影子,空气也是不流动的。 肖南回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会是死路吗? 她握紧了拳头,将身后的人拉拽过来、刚要背起,腰还没直起来,头便狠狠磕了一下。 她吃痛地叫了一声,只得又蹲下身来,抬手去摸头上的位置时,却摸到了一层木头搭的板子,板子上的裂痕同方才那木板上的缝隙一样,有些约莫有了一两指宽,一看便是有些年头了。 哪里的屋子?为什么会有这么低矮的棚顶? 她该不会、该不会是在一口巨大的棺材里吧? 想到前几天的所见所闻,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顺着她的背脊爬上后脖颈,一个人面对未知的恐惧被无限放大,她觉得自己身上的汗毛瞬间立了起来。 但她不能退缩。 现在他只有她了,如果她退缩了,他们可能都要死在这,那天成可就没有皇帝了。 不,不可以。 他那样落落玄宗、玉盏映月般的人,怎能死在这样一处无人知晓的角落里?而她一生向往温暖的阳光、自由的远风,人生的最后一刻怎能这般憋屈? 肖南回握紧了拳头。 不论黑暗中究竟是什么,她都只能前进。 深呼吸几个来回后,她终于半弓着身子、鼓起勇气向前走去。 刚迈出一步,她便觉得脚下碰倒了什么东西。 “咚”地一声重响。 一个圆滚滚、有些分量的东西在她脚下轱辘了几圈后停住了。 她咽了咽口水,静静听了一会,确定那东西不动了之后,才敢慢慢伸出手去摸索。 凉凉的,圆咕隆咚的,上面好像还有点扎手的毛毛。 肖南回一愣,不死心又摸了一遍,脸上的表情渐渐从迷茫变为震惊。 随后她连忙又往前走了几步,再蹲下来摸索一番。 这一回她摸到了个长圆状的东西,一头光溜溜,一头有些疤疤癞癞的。 她一屁股坐回到地上,发了一会呆后突然笑出声来。 一个冬瓜,一棵白菜。 她似乎知道这是哪里了。 ****** ****** ****** 三日后,阙城西南一条沙土飞扬的小路上,一辆牛车吱吱嘎嘎地驶过。 烈日当空,那牛车的车顶只扯了半张破布,往左拉点右边便露出来、往右一扯左边便又露出来。 破布下并排坐着两人,一灰一白。 车轮一癫,驶过路面上一个土包,又扬起一阵带着干牛粪气味的黄土来。那白衣裳的沾了土和灰,几乎就要和那灰衣裳的成了一个颜色。 一空摘下斗笠,抖了抖笠帽上的土,重新戴回脑袋上。 “还有几日?” 郝白面无表情,他口鼻以下都用一块布遮了个严严实实,整个人不动如山,竟生出一种生人勿进的气势来。 “不知道。” 年轻僧人像是完全读不懂身旁人的脸色,语气中不掩惊讶。 “你不是晚城人?怎么连回家需要多久都不知道呢?” 郝白终于动了。 他眨了眨眼,便觉得有沙土粒子扑簌簌地从眼睫上掉下来,随后又一把将系在口鼻上的布扯下来,扔到了牛屁股上。 “我只知车程需要几日、马程需要几日、哪里知道牛车需要几日?!” 年轻僧人不知从哪摸出一柄蒲扇来,优哉游哉地扇呼起来。 “天干物燥,郝施主要学会清心静心。” “上路也有三日,你连一块铜板都没出过,我身上统共只剩三十文钱,难道剩下这百里路是想一路乞讨要饭吗?!” 一空的扇子不停,另一只手搭个凉棚望向远处。 “郝施主说话不要这样难听,这叫化缘。” “化缘?!从前日到现在,你都化到了些什么?若不是我临行前带了几只烧饼,怕是还没走出赤州就要饿死在路上了......” 郝白喋喋不休的声音在燥热的荒野中扩散开来,就连那老核桃树下躲阴凉的老鸹都懒得搭理他。 空气因为高温而扭曲波动,就连那条土路也似乎变得弯弯曲曲起来。远处的一株大杨树在路中投下一块阴影,猛地一瞧像是将那条路分成了两截。 一空眯起眼来,不知看到了什么,起身拍了拍那老黄牛的屁股,牛车便吱吱呀呀地向那棵树驶去。 这短短一段路又走了能有半柱香的时间,等到离近了两人才看清,那树下的阴影中停着两辆马车。马车的车顶新上了漆,树间的光斑落在上面,亮闪闪的一片。 一空的眼睛似乎被那光照亮了,掸了掸身上的土,十分愉快地看向身旁烦躁的郎中。 “盘缠来了。” 郝白的唠叨声戛然而止。 最近他流年不利,仅有的几次远行经历中,不是九死一生险些被割了脑袋、便是被骗进寨子给女土匪治腿,好心在路边救了匹马,结果被关起来当了几个月的奴才。 心中警铃大作,不安使得他的声音听起来都变了味道。 “什么盘缠?你认识的人?” 一空没说话,只是淡淡笑着。 他越是如此,郝白便越是紧张。 “有甚可笑?!我同你讲,你一个深山里的和尚,没见过什么世面,这出门在外、行路途中,最忌随便停车。山匪都是这般劫车的,真要是遇上了你可能扛上个两三回合?” “山匪?”一空的语气依旧是慢悠悠的,手下却催那黄牛催的正欢,“你我身上可有什么东西能供那山匪去劫的?” 郝白一时语塞,但往日屈辱历历在目,他很快便为自己找到了更可怕的设想。 “他们不光会劫财,还会抓男人回寨子里交给女匪首玩弄享乐,你不要以为你是个和尚他们就会放过你......” 说话间,牛车载着两人离那杨树又近了些,杨树下的马车、连带着马车前立着的青帽书生都被看了个清清楚楚。 书生?这山匪劫车总不会还带个书生吧? 郝白那颗提到嗓子眼的心终于稍稍放下了些。 牛车在杨树的阴影下停稳,与那两辆马车相对而立。 空气有一瞬间的凝滞,随即,一串响亮的鼾声从车内传出,顿挫一番后又归于平静。 郝白有些惊疑不定,那马车旁的书生却因为羞窘而垂下了脑袋,凑近车窗狠狠咳了一声,低声道。 “老师,人来了。” 马车内一声钝响,许久,才有人拉开车窗。 郝白望着那车窗后的脸,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 一空却显然已经知晓这结果。 毕竟这些年上山来的马车千千万万,哪家给的香火钱多一些,他总是记得的。 “丞相近来身体安和否?” “一切安好。”柏兆予笑了笑,藏在车帘后的胡子跟着抖三抖,“就是夜里时常浅眠多梦、睡不踏实,想再去寺中讨几副那安神香,却被告知法师已经下山,我这才在此等候。” “香是没有了,符倒是有一张。丞相若是不嫌弃,便收下吧。” 一空说罢,从袈裟中取出一封薄薄的信笺来。 柏兆予点了点头,马车旁的书生便恭敬将那封信从一空手中接过,转交给自家老师。 信拿在了手上,柏兆予却没有急着开启。 “常言道,多事之秋,无音讯便是喜讯。不知法师这张写的是平安符还是苦恶咒啊?” 一空沉吟片刻,脸上的笑有一瞬间的收敛。 “小僧曾对师父有过诺言,却迟迟未能兑现。如今到了要完成课业的时候,有些感悟,倒也谈不上是喜是悲、是吉是凶。不过丞相若是少眠,便睡足之后再看罢。” 睡足之后?他从个把月前就没睡足过觉了。 老丞相心中暗骂一声、不再多言,转身从车上取出一个匣子,教那书生转交给那年轻和尚。 “法师与瞿先生此去,定是诸多辛劳。陛下曾叮嘱老臣,若遇远行者,定要倾力相助。这匣子和那边的马车,便是一点心意,愿二位路途平坦、诸事顺遂。” 一空从善如流地接过,一经手那匣子便已知晓当中塞了几两银子,面上笑意更盛。 “小僧多谢陛下照拂、多谢丞相相送。路途遥远,这便上路了,愿丞相夜夜好眠。” 言罢,一空利落跳下那牛车,拖着郝白和行李飞快上了那辆空着的马车。 离开前,他又想起什么,微微探出半个身子来。 “啊,还有一事。” 书生闻言抬头,柏兆予也将车窗再次打开。 “何事?” 一空客客气气地往旁边一指。 “这牛和这车乃是我寺中镇寺三宝之一,还请丞相帮忙归还,小僧感激不尽。” 说罢,那一空也不等对方有所回应,一抖辔绳便驾着马车飞快离开了。 新喂过草料的马蹄下飞快,一眨眼便只留下一道烟尘。书生望着那马车消失的方向,又看了看眼前的牛车,突然有些不忿起来。 “老师,为何总是有人要借用府上的马车?借了也就罢了,还总是不还,岂非厚颜无耻......” “大胆!”柏兆予气哼哼斥责一声,“那位岂是你能议论的?” 书生不说话了,委屈巴巴地去牵那啃草皮的黄牛。 “不过,你说的也对。”柏兆予收敛了神色,摸了摸一空留下的那信笺来,“下次总归得讨回点好处来,连带着那安神香的钱一起......” 说到这他突然顿住,随即狠狠拉上车窗。 “呸呸呸,没有下次了!” 第160章 冷斋罗合 天成灵微十三年,暑热最盛的六月末七月头,霍州境内连出三桩怪事。 先是黑木郡起了山火,说是烧了三天三夜,浓烟遮天蔽日,仿佛末世一般。 此等怪事先前从未发生过,要知道七八两月雨水最是丰沛,木润山滑、泉急潭深,有些山石滑坡是常事,山火却是从未有过。 有人编排那山火乃是天火下凡。天有异象、百年难遇,人间必有一场大劫。可究竟那劫是什么?又劫在哪里?何时应劫?便又是众说纷纭、难有结论。 然而“山火天劫说”还没热上几天,“水匪人祸论”又开始遍地开花,说的却是那昏河上的沈家船只横行霸道、四处骚扰渔船渡船,不知是在劫什么货、又或是找什么人。 沈家近百年来都是坐在霍州地界上的一条土龙,可先前十分懂得戢鳞委翅、偏安一隅的妙法,虽说暗里已捏紧了各条水路、各城中的商铺也占着大半,但从未在明面上做出过什么逾矩之事,更不会让朝廷抓到把柄。这几日却不知是怎的了,突然变得疯狂了起来。 大沨渡渡口停摆的第三天,一直在河对岸看热闹的穆尔赫怎么也想不到,这热闹看着看着便看到自己城中来了。自打半年前、那邹府上下上百口人一夜间不见踪影之后,邹家占了数十年的那处宅子便成了抢手买卖。谁都知道那是处难得的古宅,宅子里随便一处假山造景,都够闽州的工匠琢磨个把月了,更不要提那雕檐画栋下是否还藏着无数奇珍异玩。 城中各路房牙齐心协力,先是请了一波又一波的法师高僧前来做法,为的是洗掉这邹家无故搬走的种种猜忌,随后又买通城中各处酒肆茶楼的说书先生,将那邹府描绘地是神乎其神、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见,便是屋檐下的燕子恨不能下的都是金蛋。 邹府叫价最高的时候,只是从偏门进去转一圈也得付上数十两的“勘宅钱”。可谁也没曾想到,这宅子勘着勘着,突然就出了岔子。因为看宅子的人太多,白日里排不开便排到了晚上,结果这一夜游不要紧却撞了鬼。 起先是那恒福记老袁的外甥看见的,说那鬼就盘踞在邹府后院的庖厨附近,身形高大、迅捷如影、张开血盆大口的时候能一口气吞下五六个地瓜。听这话的人将信将疑,毕竟鬼不都是勾魂索命的吗?怎么这个竟如此不上道、还在啃瓜?可紧接着南城赌坊的刀疤王也声称见到了那鬼。不仅如此,他还声称自己呼救未果后,被一股神秘力量击倒,醒来后已是身在邹府院墙之外。 庙小妖风大,水浅王八多。 小小边城穆尔赫已经太久没有这等趣事了,明明只是个闹鬼异闻,然而联想到前几日的“天灾人祸”,传着传着竟生生变成了怨灵现身、吐露天机。 “世外高人”频出,谁也不服谁,至于究竟吐露了什么天机、这天机又和山火、沈家有何关联,那是根本没有人能说得清楚的,而最早那“恶鬼啃瓜”的言论更是早就没有人记得了。 南城人人乐得热议此事当做消暑乐趣,石桥以北的旧城区却很少有人谈论此事。对于每日忙于生计、红尘求生的人来说,起早贪黑的生活能磨去一切过于旺盛的好奇心和争辩心。比起邹宅里究竟发生了何事,他们更关心明日的米价。 当然,少有人谈论,倒也不是全然没有人谈起。 “听说官府的人今早已经过去了,大门上已经贴了封条。只是可惜了那一府院的字画文玩了,不知是否早就让人盗了个干净,又或是被那姓邹的老贼一把火烧了。” 老书生摇了摇头,白胡子在乌糟的桌面上拂过,又被他小心提了起来、塞进泛白的衣领里。 同桌的另一位青衫茶客欠起身子凑近些。 “即便是这样,那院中假山置景、亭台水榭,总不至于全被毁了。依我看,如今无人敢去问价,倒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此话一出,周围那几个仰着脑袋听消息的潦倒书生纷纷点头应和。 “就是就是,当初邹家便是拆了多少亭子阁楼,生生建了四个艳俗的园子就为了装他那几房妾室,连那百年的棠梨都砍了好几棵,只因那树开的是白花、说是瞧着晦气。” 一片扼腕叹息声此起彼伏,纷纷再续一轮茶水。 茶壶肚很快便被倒空,白胡子老书生正要起身去拎那架在角落的铜壶,突然斜里伸出一只手,啪地一下将那壶按回了炭火上。 “这都快两个时辰了,几位是续还是不续啊?不续的话门口左转有个凉亭,爱呆多久呆多久。” 说话的是个络腮胡子连鬓角的中年汉子,腰带用的是粗麻绳、簪头发的是半根破茶瓢,一张嘴一阵酒气扑面而来,直教那几个茶客连连后退。 青衫茶客布巾掩面、眉头紧皱。 “茶还未喝完,续什么?” “一壶三文钱,你们都喝了几壶了?” 读书人最恨别人用这囊中羞涩的窘迫来侮辱人,以往若是在别处也就罢了,今日却是在“自家地界”上,尤其有种侮辱感。 差桌旁其余的几个布衣老书生脸色瞬间赤白交加起来,一个个撸起袖子、露出干瘦的胳膊,叉着腰理论起来。 “说好的三文钱、一壶茶,茶还未喝完,怎地就要赶人?” “就是!况且我们都是常客了,少说三五年前便在此处喝茶,何时遇过你这样蛮不讲理、恶语赶客的店家?” 那醉醺醺的汉子冷笑三声,三声过后又是一声酒嗝。 “常客?花钱才是客,几位屁股底下坐的是我店里的椅子,壶里泡的是我店里烧的水,可曾给过半个铜板?” 络腮胡汉子撩开跑堂布,露出腰间的一只竹筒来,那竹筒已经包浆发黄,筒口刻着一只豆眼老鼋,筒底拴着根红绳,瞧着已经有些发黑了。 “先前我这个店主不在、没人看顾也就算了,如今我回来了,各位自带茶叶也就算了,这烧水用的炭钱总得给吧?” 众书生本来是抱着舌战三百回合地气势站起来的,但也自知拿人手短、瞬间气势便矮了几分,坐回了差桌旁。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突然一道声音响起。 “不就是炭钱?这个够不够。” 啪,一颗珠子滚落在那被茶水打湿的破木桌子上。 那可当真不是一颗普通的珠子,圆溜溜的找不出半点瑕疵,光泽时隐时现,纹路如梦似幻。这怕不是寻常江河里能产出来的珠子,搞不好是那南海挖出来的宝贝,虽说也并没有人见过那南海宝珠,但总之整个霍州的珠铺都找不出来第二颗这样的珠子。 真正美丽的事物总能在一瞬间一统所有人的审美,如今那桌子旁围着的一圈人包括那络腮胡的汉子,视线便都粘在那珠子上挪不开眼。 放珠子的手一压桌板,那珠子便咕噜噜地向着一头滚去,所有人的眼珠子也都跟着那珠子滚向了另一头。 络腮胡汉子顺着那珠子一路看去,只见一只虎口带茧的手一翻便扣住了那颗珠子,手的主人却是个长发高束的女子。 肖南回挑眉看着眼前的人。 酒气熏天的人不少,可为何在一个茶室都能有这么大的酒气? “一壶茶而已,倒也不至于如此伤了和气。只是不曾听闻这冷斋何时有主?你们说是也不是啊?” 众书生直觉来了个撑腰的,方才矮了半头的气势又蹭蹭蹭地长了回来,附和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 “是啊,就是!莫要欺负我们读书人......” “我们在这里已经好多年了,谁知你是哪里冒出来的野草?” “说不准是同前几日西市的那群无赖一个来处,嗓门粗些就当自己是老大了......” 哐当一声响,打断了众书生的愤恨之词。 那络腮胡汉子将腰间的东西解了下来、立在桌上,嘴里不屑地哼道。 “这是什么?” 众人大眼瞪完小眼,又瞪那乌突突的竹筒子。 肖南回也在不动声色地打量。 其中一个老书生清了清嗓、大着胆子道。 “这......这不是煮饭的竹筒吗?欺负我们连这都没见识过?” “你们只知此处是茶馆,却连这筒子是做什么的都不知道,更不会知道此处为何得名冷斋。” 络腮胡汉子毫不掩饰眼底的鄙夷之意,说起话来竟少了几分醉意、多了一点轻狂。 “冷斋前店后舍,当年之所以能成为霍州最有名的茶馆,是得益于后舍中的一口冷泉。此泉甚怪,于岩石中开成,泉眼不及碗口粗细,却深不见底。是以第一任斋主便做了这筒子作为打泉水的工具,历代斋主代代相传至今。谁若不信,自行去后院一看便知。” 此话一出,整个茶馆都安静下来。 没有人起身,更没有人去那后院看看。仿佛这样便不用面对自己理亏的事实。 半晌,肖南回手指一抬,那珠子便咕噜噜地又滚到了桌子中央。 那汉子不客气地伸出手便要取珠,却被女子拦住。 “不过一颗珠子,留给他们便是。”肖南回压低了嗓子,“店家是个妙人,何必同他们一般见识?我这还有不少宝珠美玉,想不想看看?” 那汉子一愣,酒气熏染的两块颧骨又透出些难耐的兴奋,自相矛盾挣扎了一番,别扭道。 “这是作甚?” 肖南回一脸真诚。 “自然是瞧上此处风水宝地,有心谈些生意上的事情。不过若是兄台并无此意......” 对方再难招架,卸下矜持。 “怎会?快快带路。” 肖南回废话不多说,转身向店外走去。 身后,那几名书生可算找到了台阶下,都默契地不提起方才失了颜面的事,纷纷研究起眼前的珠子来。 “翠中透金,亮如星子,坚硬如铁,究竟是何宝物?” 青衫茶客贴面细瞧,两只眼珠子都快居中挤在了一起。 “我怎么瞅着这珠子像是檐上的铁马芯子呢?” 铁马算是檐角的风铃铛,风铃铛常见,可风铃铛里的芯子没几个人见过。风吹雨打数十年的风铃铛芯子更没人见过。 那可是粘在屋檐上的玩意,谁会没事闲的爬到屋顶上去掰这颗珠子呢? 众书生连连摇头。 “怎会怎会?定是你老眼昏花,看错了看错了......” “就是就是,依我看,就是南海宝珠......” 便是铁马芯子,那也是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踩破多少瓦片才摘下来的。 要怪就怪那沈家吃绝的本事太狠,竟只肯留下些生瓜白菜,而那赌坊的刀疤王更是个怕老婆的,身上连半块银子都没有。 一庭之隔的肖南回掏了掏耳朵,装作什么也没听见的样子,带着那汉子直奔对街巷子里的马车。 马车一看便是富贵人家的马车,讲究的很、气派的很。 络腮胡汉子摩拳擦掌,在对方的示意下,迫不及待地伸手掀开那车帘子。 然而车帘子后却没有宝珠也没有美玉,只有一名面若冠玉、沉沉睡去的男子,男子手腕上坠着一串佛珠,那汉子一见那串佛珠,前一瞬还快要飞入鬓角的嘴突然便耷拉下来,整个人撂下帘子撒腿便要跑。 那双许久不跑堂的蹬了几步,他才发现自己的衣领被人揪住,整个人动弹不得。 “茶钱也收了,东西也看了。罗先生是不是也该表示表示了?” 女子的声音阴恻恻的,有种说不出来的凉意。 罗合自知跑不掉,脸上却仍是惊疑不定,许久才吭哧出两个半字。 “死、死了?” 肖南回有些控住不住地翻了个白眼。 “死了我还找你作甚?” “那是......喝多了?” 她实在听不下去,更不想在这个话题上浪费时间,直接上手在对方身上摸索起来。 “你身上可有解药?” “解药?要解药做什么?” 肖南回愣住了,她以为自己讲的是地道的赤州官话,为何眼前的人就是听不明白她在说什么,每每回话都像是在鸡同鸭讲。 她深吸一口气,心底默念之后还要靠他带路、磨还没卸驴不能杀,简短道。 “他中毒了,若是没有解药,恐怕......” 不行,恐怕之后的事情万万不能发生。 肖南回不知眼前的人是否真的不知,还是在同她装傻充楞。然而还没等她想出对策,下一瞬,那罗合一把拉过夙未的两只手,像是街头测字看手相的神棍一般翻来翻去查看一番,随后又不客气一扔。 “他已经吃过解药了。” “吃过了?”肖南回不肯相信,可随即想起在那密道中他曾吃过的那粒药,又有些疑惑,“若是已经服过解药,怎么会过了这么多天还没有醒?” 要知道,邹思防那把老骨头可是在郝白制出解药后的第二天就活蹦乱跳了。 他到底给自己吃了什么? “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看他的样子,只是昏睡而已,短时间内没什么问题。” 肖南回敏锐捕捉到了这话中背后的意味,紧张道。 “时间久了会怎样?” “就和久病卧床的人一样,手脚筋骨容易萎缩,股下腰下容易生褥疮,一点风吹草动......” “好了,不用说了。”反正她不会让这时间拖得太久的,“终天之地,多久能到?” 罗合眯起眼,那股子醉意又浮上脸来。 ”少说□□十日,算上采买用度、收拾行囊的时间......“ 肖南回冷笑,伸手拍了拍那拉车的马壮实的屁股。 “这四角赌坊的车马确实用料扎实,只可惜显眼了些,怕是招摇不了多久。这城中我也无人可信、无人可用,今日你若是不想法子带我出城,便一起坐在这里等着官府的人找上门吧。” 罗合色变,咬牙切齿。 “你这是掐好了时辰,就等着在此暗算我。” 肖南回敷衍挥了挥手。 “夸赞的话出去再说,离城门关闭就还有不到一个时辰了,莫要啰嗦、快快上路。” 络腮胡汉子自知必须走上这一趟了,愤恨跺了跺脚,解下腰间的竹筒,藏进那冷斋门前半扇快要掉了的门板后,又望了望门口柱子上刻着的两句诗,这才转身上了马车。 肖南回目睹他做完一切,这才缓缓行了个抱拳礼。 “肖南回,幸会幸会。” 汉子看了她一眼,似乎并不知这江湖中的礼数,又或者还在气头上,没有还礼、只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罗合是这店中历代管堂小二的名字,我已用了二十多年,你愿意叫便也随你。不过......”他说到这里回头看了看马车里沉睡的人、又扭头看了看肖南回,意味深长地停顿了片刻,“不过论辈分,你该叫我一声从舅。” 从舅是什么舅? 肖南回愣在原地,随即反应过来一件事。 这人该不会......是皇帝的亲戚吧? ****** ****** ****** 羽林别苑边界山麓处,斗辰岭一脉的大山在暮色中宛若一堵通天的高墙,能将人间分隔成两地。 盛夏临近初秋,是山林最为丰茂、鸟兽最为肥壮的时候,所有生灵都在为越冬做准备,便是在夜里也能听到不少动静。 然而这里的一切都静悄悄的。 太阳的光正一点点消失在山脊之上,余晖将整条山脉勾出一道血红色的边。 七月初一,鬼月的第一天。 传闻地府会在这一天打开通往阳界的大门,若是生者思念故去之人,便可引路做法、祭典亡魂。若是亡魂有执念未能化解,也要趁此机会重返人间,寻仇的寻仇、报怨的报怨。 七月鬼门开,如今这黑漆漆的大山正中一道裂缝直通地心,瞧着可不就像那鬼门关一般? 赵友山脖颈僵硬、口舌乏津,后悔自己来之前未能绕道那永业寺求道平安符,如今真真是落入被动境地、进退两难啊。 “敢问鹿大人,我们究竟在等什么?” 他本来想问,他们究竟等的是不是人?但话到嘴边觉得有些蠢,便换了个委婉的问法。 然而那鹿松平的回答却令他的心更加惶惑了。 “鬼知道等的是什么。总之见到了,就知道了。” 见到了?真要是见到了妖魔鬼怪索命,他就算知道了岂不是也晚了? 赵友山心中酸楚,面上还要故作冷静,生怕自己身后跟着的几十位年轻兄弟看出端倪,大乱了阵脚。 哀兵必胜。可若是哀过了头,势必会成为逃兵。而自古不论在何时何地,逃兵的下场都不会太好。 赵友山内心打着鼓,突然听闻侧方山林中一阵响动,回头望去的时候,竟看到一支近千人左右、全副武装的武卒。这些兵卒训练有素,脚下都绑了消声的厚布,盔甲也不似光要营那般笨重,因此林中行军竟无半点声响。 打头的人骑在马上,身形高大威严,正是雁翅营颜广。 颜广望了望那山中黑漆漆的一线天,既没看到白家流寇、又没看到肃北叛军,脸色当即有些不好看起来。 “鹿松平,你爷爷我可是冒着杀头的风险亲自带兵来此地的,你究竟憋得什么屁,快快放出来!” 鹿松平不急不恼,发号施令的架势却半分都没丢。 “时辰到了,你自然知晓。让你的人就地扎营,没有我的命令,不许靠近那山洞半步。” 颜广憋气得很,破口大骂的话就在嘴边,可想起腰间别着的那块腰牌,又生生吞了下去。 人是讨人嫌的人,可腰牌却是黑羽营的腰牌。 黑羽营仅有的那几块腰牌,分量同柏丞相手里的笏板差不多,他不得不从。 颜广将军令低声吩咐下去,而另一边的鹿松平却点了几个先前守官道的小兵卒。 “你们几个,一会随我进去。” 赵友山怎么也没想到,到头来进鬼门关这差事竟又落回自己头上。 他的困惑与惶恐写在脸上,声音都哆嗦起来。 “鹿大人,我和这几个小辈可比不得颜将军的手下,到时候若是出了岔子,我们可担待不起......” 他话音未落,颜广也很是不悦。 “鹿中尉这是何意?既然叫我们来了,又不让我们插手,执意让这几个软脚虾上阵,你当真不是在耍我?” “软脚虾有软脚虾的好处,硬壳蟹有硬壳蟹的用法。”鹿松平的声音轻轻的,却在这个安静的夜晚显得格外触地有声,“将军就是壳子太硬了,才会让我这条蛇钻了空子,这么多年军功虽立了不少,却还守在西北关那鬼地方吃土。” “......你!” 颜广气得美髯炸起,手里的缰绳被捏得咯吱作响。 “今日你若折腾不出来个名堂,我便当亲自揭了那缉拿令,将你就地斩于马下,省得陛下再为此事烦心!” 鹿松平不理颜广,自顾自检查着身上的佩剑与匕首,最后从腰间摸出一只瓷瓶,倒出一粒药丸。 药丸黑漆漆的,瞧着能有熟透的棠球子那么大。 年轻武将那张有些阴柔的脸上,第一次显出毫不掩饰的嫌弃来。 “江湖郎中,手艺甚是粗陋。”然而刻薄归刻薄,他最终还是将那粒药一点不剩地咽了下去,“若是无用,回头定要你好看。” 第161章 同出之剑 雨安多雨,常常从昏时下到深夜,天明前才停歇。 因此雨安的夜晚难见月色,斗辰岭的天空少有星辰。 然而今夜的斗辰岭却有月光,苍白的月光像九月降下的霜一般,将整片山林覆盖在一片朦胧的白色之中,唯有一处撕破了这柔软和宁静,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杀机。 一株木槿树轰然倒地,断口处平整得像是打磨了数月的桌子。 紫衣剑客反手一掌推出,那断木便像攻城的摆锤一般撞飞了十数名围攻的士兵,又压碎了雁翅营一早设下的拒马木障。他手中的剑在黑夜中划出一道道寒光,所到之处血肉横飞。 颜广早已拍马而上,几个来回才认出:眼前的人正是日前追缉的那紫衣剑客,眼中流露出不可思议来。 “羽林别苑五日前已经封山,你竟然......” 燕紫负剑而立,身形如那日登顶长宓台时一般倨傲。 “荒野中的枯枝败叶、蛇蚁蠹虫,也想阻挡我来去自如?” 鹿松平望着紫衣剑客身上还未干透的水迹,心中已经有几分了然。 “你晚了一步,他是从河道混进来的。”但他并非没有预料到眼前这一幕,“我已想过,若我要进山动这山中之人,你定会赶来。如今既然来了,便一并留下吧。” 燕紫讶异歪头。 “就凭你?” “凭我一人或许不行。” 燕紫的目光转了转落在一旁气喘吁吁的颜广身上。 “加上他?一样不行。” 鹿松平诡异一笑。 “我可没说我们只有两人。” 他话音未落,一道人影从颜广身后的列阵中飞出,直奔燕紫而去。 他手中拿着的是从雁翅守军处顺来的寻常长戟,却比鹿松平手中的软剑还要灵活,三两下便将那燕紫逼得退后半步。 年轻剑客右腿在地上发力站定,不露声色地卸去这一击杀招的力道,终于眯起眼好好打量起来人。 棕褐色的袍子已经破旧不堪、面容也比先前看起来还要苍老灰败,只那双眼睛还透着无法熄灭的光,鹰隼一样牢牢锁住自己的猎物。 “动爻之剑,你还不配。” 燕紫望着老者,半晌终于想起什么。 “是你?你竟然还没死?” 宗颢面上毫无波澜,半晌才沉沉开口。 “肖家小子,你带去了哪里?” 燕紫轻轻皱眉。 “我为何要告诉你?” 宗颢冷笑。 “你不答也无妨,我自有办法让你说出来。” 宗颢话音落地,却是鹿松平突然拔剑而起,软剑角度刁钻、直奔那燕紫肋下三寸而去,与此同时颜广持刀迎面而上,而宗颢却长戟撑地暴起至半空中。 三人三路功法,此前虽从未配合过,如今竟因强敌在前,空前默契起来。 那燕紫对此显然大为不满,拆招间不忘言语挑衅这三人中最棘手的褐衣老者。 “大祭司安道院出身,竟也要以多欺少、胜之不武吗?” 江湖中高手对决,为了最后能赢个名正言顺,最忌不能公平切磋。 只可惜,眼前这三人早算不得江湖中人,更从未讲过江湖规矩,各个心狠手辣、求胜心切,压根没人在意是否以多欺少、胜之不武。 宗颢不语,手中长戟只攻不守,戟尖所过之处杀气溢散,却又灵活似野蜂尾针。颜广忙于接应插手,雁翎刀大开大合、一派虎啸龙吟之势。鹿松平则狡猾的多,见缝插针、不放过任何一个突袭补刀的机会。 那燕紫也不蠢,很快便看明白了这形势,不再浪费口舌、杀招四起。 四人出手都奔着你死我活而去,外人愣是插不进半根指头,只能在一旁看这高手们打作一团。 起先那燕紫路数诡奇、加上剑气锋盛,竟能以一敌三还占得上风,但鹿松平三人手中兵器各有长短、却是弥补了近中远战中的各处不足,时间久了便显出优势来,隐隐有逆风翻盘的架势。 然而就在此时,山口缝隙处突然传出赵友山声嘶力竭的呼喊。 “鹿大人,大事不好!快、快趴下......” 鹿松平动作一顿,左肩便挨了一剑。 他只来得及看到赵友山和其余几个兵卒稀稀拉拉从那一线天中跑了出来,手中火把已不知去处。 随即,一股看不见的巨大力量从那深山中破体而出,瞬间便将跑在最后的几名兵卒碾了个稀碎。 那燕紫似乎早有所防备,借着颜广出刀的力道提气纵身一跃、在空中灵活翻了个身,落在山体上探出的半截石壁上,嘴角带笑地看着其下发生的一切。 尖锐的风声从那细细的山间缝隙中喷薄而出,像是山怪魈鬼的咆哮,夜色中仿佛有一柄看不见的巨刃自那一线天中劈出,将正对山口的那片地面破出一道深沟来,而那四溢的气流仍未消散、不断切割着周遭的草木砂石,直到清出一片百余丈宽的空地来。 原本据守在一线天前的雁翅营士兵被这突如其来的恶力震飞,外围其余的半数皆是惊魂不定,不知方才究竟发生了什么。 同鹿松平一起摔出、滚进泥地的颜广也不知道,但他的脸上却不曾沾染半点畏惧和犹疑。 “怪力乱神,不足为惧!众将士随我以武退之!杀他个片甲不留!” 言罢,他抽出卡在碎石中的雁翎刀便要往前冲,被一旁的鹿松平拦腰拖住。 “急什么?!你都没瞧清楚对方是个什么情况......” “瞧他作甚?!你怕死就给我让开!看看你颜爷爷我定揍得他哭爹喊娘、速速现出原形来!” 若非雁翅守备是离得最近的营地,他真真是不想招惹颜家的人。 鹿松平的无奈挂在脸上,只觉得自己仿佛抱住的不是天成的将军,而是这山野里一头准备过冬的野猪。 眼瞧着就要拖不住对方,他只能急急开口。 “如今情况,你我都难以近身,便不要强攻!只要将他围住,耗的时间久了,我们定有胜算。” 当真有胜算吗?鹿松平心中并不这么想。 来这里前,他已经推论过可能发生的最糟的情况,甚至不惜动了宗颢这步棋,然而眼下的情形还是大大超出了他的预期。 他突然想起先前色丘一事、那些救回陛下的士兵曾经形容过的场面,四个字:天崩地裂。 彼时他无法想象何为天崩地裂,只觉得那些士兵还是阅历浅了些,说起话来也用词不当。 如今他却是懂了。 浮云遮月,山前被投下一块巨大的阴影,而那自山中走出的人,黑黢黢的身影与周遭的轮廓模糊成一团,像是一道没有实体的鬼影。 “你很聪明,这次特意挑了些不上道的废柴进来探查,又知道自己的身体已经与我定下契约,便同瞿家后人联手对付我。可惜,终究只是凡人之力,赌上性命、不过蚍蜉撼树而已。” 风将浮云撕开一道口子,月光乍现,照亮了说话者那张如枯树一般的脸。 原来,这便是那黑暗中曾袭击过他的东西的真面目。 鹿松平没有说话,余光有一瞬间瞥向身后那黑乎乎不见天日的丛林深处。 下一瞬,那骷髅一般的身体发出空洞的声音。 “你在耗时间。” 那看不见的力量再次汇聚,搅碎了四周灌木树丛之后仍然没有停下,席卷的风刃将山上的石头和地上的砂土也一并卷了起来,在黑乎乎的山脚下腾起一阵旋风、扶摇而上、好似狼烟一般。 “又来!”颜广抬起手臂抵挡飞起的碎石,“鹿松平你到底瞧清楚没有?现在到底要如何?!” 鹿松平没空解释,他的双目紧紧锁定在那混乱的战局中。 要避开那不断流转变幻的妖风,他的机会只有千万分之一,他必须抓住。 既然近不了身,那便想些别的法子。 他突然贴着身后一棵高大的黄木松翻身跃起,左手深入树冠中,再落下时手中便多了一把长弓和三支踏云箭。 箭落弦上,他视线锁定那风刃中包裹着的身影,迅速射出了第一箭。 银白色的箭矢在月光下飞出、于黑夜中拉出一条长长的细线,却很快被那风刃斩断。 鹿松平手下不停、再次搭大弓。 不远处石壁上的剑客已然察觉他的意图,飞身而下直奔他而来,却与一直按兵不动的褐衣老者短兵相接。 第二支踏云箭飞出,这一次箭矢近乎穿透那堵看不见的风墙,在最后一刻才被击落。 四周的疾风似乎也在慢慢减弱,鹿松平敛气凝神,五感都集中在了这最后一箭。 箭矢飞出,像一尾银蛇钻入那风幕之中。 而下一瞬,紫衣剑客的利刃已从侧方袭来。 那燕紫竟生受宗颢一掌,只为近身取他性命。 鹿松平备战不周,只能拧身向对方盲区躲去,希望能得喘息机会再拔剑反击。 然而他却愕然看到那动爻之剑在对方右手腕门处游走、越过肩胛、流光般落在了他的左手中。 这一刻,他终于明白了肖南回身旁的那矮个子刀客死于何故。 如此剑法造诣,竟还是个不分左右的双手剑。 是他大意了。 “抓到你了。” 年轻剑客带血的笑脸在他颈后露出半张来,带着一种隐隐的兴奋,手中白刃不停、向着鹿松平的后颈而去。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慢悠悠的声线凭空响起。 “师弟,起开。” 那声音明明如此之慢,却又仿佛是在短短瞬间便钻进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耳朵。 鹿松平没反应过来,几步外宗颢的身影却下意识一顿,随即一道黑影贴着他二人的鼻间飞过。 鹿松平江湖草莽出身,早年间也是见识过不少阴毒手段,那些拿钱取人性命的刺客,有的是时候琢磨些让人防不胜防的暗器。 但像眼前这般连破空声也没有、只一阵晚风刮过一般的东西,他可从未见过。 那黑乎乎的一团转瞬间便来到了燕紫面前,他下意识去躲,可那东西却似长出一根看不见的线一样钉在他印堂中间,不论他怎么退、怎么躲,最终还是没有逃过。 燕紫被正中面门,踉跄着退了三步。 他突然意识到一件事情。即使是方才宗颢长戟相逼,他也只是退了半步。 那厢鹿松平终于回过神来,定睛往地上一看,整个人愣住。 燕紫面前躺着的,是一只鞋子。 那种最普通的、青面麻底、阙城晚市上贱卖二十文三双的鞋子。 与此同时,那空地上的风终于停了。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从身后丛林处传来,随即一道巨大模糊的黑影渐渐显形,月光下勉强能分辨出一点来者面容。 那人瞧着甚是怪异,乌发垂肩、面容却已是耄耋老者的样子,一身粗布白衣,像是浆洗许多遍的丧服,却又收拾地分外妥帖。 他的坐下黑乎乎的一团,比寻常的军马壮硕高大太多,从林中穿行而过时片刻没有停留,那些茂密茁壮的灌木、纠缠带刺的荆棘顷刻间都变得柔弱起来,纷纷为这巨大的身影让出路来。 直到那巨物从林中迈出脚步、走至守军空地,众人才看清,那坐骑是一只巨角大青兕,身上光秃秃的,无鞍也无辔,而那白衣黑发的老者,就稳稳坐在其上,手中捏了一支插满各色羽毛的掸子,一只脚盘在身下,另一只脚翘着、脚上的鞋子不见了踪影。 鹿松平心中一块巨石落地,身形都利落了不少。 “谢先生。” 谢黎磕了磕手里那五颜六色的掸子,笑着摆摆手。 “不谢不谢。” 宗颢冷哼一声,声音中是毫不掩饰的轻蔑。 谢黎看一眼空地正中那披头散发、好不狼狈的棕衣老者,脸上的表情很是惬意。 “你摆什么脸色给我瞧?若不是我出手,你现下已经死了。” 宗颢终于不再沉默,转而怪笑两声,声音桀桀。 “与师兄多年未见,你仍是这般令人生厌。” 谢黎似乎懒得搭理宗颢,只抬头看看今晚月色,又低头看看周遭这一片狼藉,半晌长叹一声。 “都说雨安这地方曾经盛产桑桃、是块宝地。依我看,阴气重了些,不大吉利,是时候除除晦气了。” 空地正中,燕紫缓缓擦去嘴边鲜血,手中长剑蓄势待发。 “原来他们拖时间,是在等你来。” 谢黎像是这才注意到对方的存在、转头看向他。 “那把剑,用的还顺手吗?” 燕紫转腕一震,先前沾染的鲜血便顺着剑脊尽数滴落。 “我用此剑杀过江湖中高手无数。算起来上一个不过数月之前,还是你安道院中人呢。不知院长可有去为她收尸?” 这话中有难以忽视的恶意,然而谢黎却只是叹息。 “昔日我赐名伯劳与她、燕紫与你,是希望你二人能互补所短、共同精进。然而你二人自入院后,便从未碰面。你窃剑遁走师门在先,她负气入将军府在后,确是动如参商,终难相见之命,相见必有一伤。” “兵者相见,非死即伤,有何不妥?” 谢黎自袖中丢出两把短刀掷在地上。 “不错,但你千不该、万不该断了她的兵器。” 燕紫的脸上再次流露出那种难以掩饰的傲慢。 他自然是认得那副短刀的。 毕竟,能伤到他的人并不多,这副刀的主人他多少还是有些印象的。 从前,死于他剑下的人他从来记不清他们的脸,那些模糊的面孔太过平庸,无法在令他从自己的世界中分出半分精力。 “武者以胜败定论。弱肉强食,愿者服输。她的武学未入流,兵器同样卑贱。” “好一个不入流。”谢黎扬天大笑三声,笑声中带着几分与年纪不符的轻狂意,“那你可知,你手中的动爻之剑为何会生出裂痕?” 燕紫明显一愣。 他的剑,除他之外,无人能近,更无人能出鞘近观。 而那裂痕出现的时机甚是诡异,形态又极其微小,若非他日日与剑身相伴,甚至不能察觉,眼前的人又是如何知晓? 他的面上显出一种不和谐的困惑与恼怒,就像他的剑上生出裂痕。 “是因我出剑之时力度未收、震荡所致。” “无知小辈,告诉你也无妨。” 白衣老者看着紫衣剑客,眼底转瞬间归于平静无波。 “动爻乃是陨铁所制,只是少有人知,当时锻剑所用仍有所余,虽不足以再锻刀剑,但弃之可惜。安道院便将其打成一对短刀,存放翰灵阁中,未曾向后人提起过其来历。因为刃短且是双刀,这副兵器百年来无人问津,直到伯劳入我院中。”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同出之剑本无强弱。 他以为的不入流实则与他同宗,他以为的卑贱原来与他并无分别。 谢黎缓缓从那只大青兕身上站起、左脚平出踏在那巨兽肩上,众人这才发现这老者身形竟如此之高、周身气势压人,只是远观也令人不敢直视。 “兵者无贵贱,武学无高低。凡入我门者,第一课便是学习何为敬畏之心。如今来看,你这门修为还是差得紧呐。” 他话中最后一字尚未落地,人已不在兕兽肩上。 他手中并无兵器,有的只是那杆红红绿绿、花里胡哨的羽毛掸子。然而那不过拂尘掸灰的物什却生生破空而出、迸发出巨大的杀气来,其上每一根禽鸟尾羽仿佛在顷刻间变成了刀丛剑雨、锐不可当。 紫衣剑客下意识凝神提剑去迎这一击,然而他却听到了一声脆响,随后五彩的羽毛烟花般在他面前炸开来。 只一击,他便震断了自己手中无往不摧的利剑。 还是这一击,他敲碎了他双侧的锁骨。 用剑之人肩胛与锁骨连接处最是紧要,他虽未伤及性命,却已同废人没什么两样。 这是一场还未开始便已经终结的对决,快得让人心生困惑。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却突然摆出一副脆弱的嘴脸、叉腰在原地咳嗽起来。 “上岁数了,不中用了。这天气一热,就咳喘得厉害。” 饶是鹿松平这般身段柔软、见风使舵之人,眼下竟也不知该接上一句什么话。 而那自己便是个千年王八的宗颢,显然已看透谢黎这只万年老龟,压根理都不理,径直上前提了那燕紫转身便走。 颜广见状,连忙跟上。 鹿松平却另有事情需要确认,他径直走到那枯败老者面前,将那尾踏云箭从对方眉心拔出。如今那具身体已再无半点生气,一阵混着恶臭气味的黑色液体自七窍中流出,随即那尸体便似融了的蜡烛一般,化作一滩烂泥。 不远处,燕紫疯癫的叫喊声断断续续传来。 “不过一具腐败的容器罢了。神明是不朽的!你们永远也无法毁灭它、永远......” 鹿松平原地站了一会,今夜的一切都像是一场光怪陆离的噩梦一般。 他转而走向地上散落的那柄断剑。 动爻之剑,从铸成之日起便是王脉之剑,象征这脚下这片土地的昌盛长久。如今却...... “可惜了。” “可惜什么?若无能工巧匠,生铁一块罢了。还不如我这掸灰的掸子看着有用些......” 鹿松平瞄一眼谢黎,又不能真的当那剑是一摊废铁,只得上前去将剑的碎片捡起。 然而方才捡起一片,他整个人便顿住。 两截断剑之间,夹杂着一小片灰白色的东西,坚硬而微凉,摸起来还有一些细微的凹凸不平。 好像是......一片骨头? “没想到啊没想到。”谢黎本已飘远的声音突然便贴近了过来,“此物看起来似乎是这晦气中的晦气,应当拿去给一空那奸僧瞧上一瞧。” 鹿松平脸上的表情有些挂不住。 “一空法师此时应当已不在阙城了。” “不在阙城?”谢黎挑起半截乌黑的眉毛,“那是去了何处?” “晚城。” 谢黎了然。 “我前脚刚走,他后脚便去。当真是掐的好时候啊。你说是不是啊鹿中尉?” 鹿松平不敢回话,眼前浮现出那和尚一脸真诚、祝他一路顺风的样子,突然便觉得今晚这晦气劲,原来压根还没过去呢。 ****** ****** ****** 霍州西南境外三十里处,一辆马车在有些荒芜的乡间小道上飞驰着。 车是好车,坚实稳妥。马是好马,脚下生风。唯独是那赶车的车夫,似乎有些懒散,嘴里哼着听不清字的小调,胳膊下夹着已经半瘪的酒囊,似乎只要那马车没有驶进沟里去,他便连能这么优哉游哉地一直晃悠下去。 身后车帘猛地被掀开,一只手掌不客气地拍在那摇来摇去的后脑勺上。 酒后微醺和山间野趣瞬间被击碎,罗合怒而回首。 “无礼小辈!竟敢如此、如此......” “如此什么?”肖南回眉毛一竖,脸上连最后一丝体面也不想挂着了,“今日若再到不了,我可就不只是无礼可,我还可以无情、无义、无心、无肺......” 平白无故受人威胁,罗合很是不满。 “找不准路岂能怪我?!我都二十多年未曾回来了,这树不是那棵树,石头不是那块石头,老张家的香火都能续两代了,谁还记得村头是朝东还是朝西开的?!” “少给我扯东扯西!我便是离开宿岩十数年,也还找得到回城的路的。” 罗合上下打量这半疯的女人,一股不屑伴随着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优越感扑面而来。 “你当终天是什么地方?岂是你岭西那蛮荒之地可以并论的?” 肖南回生平最讨厌轻易瞧不起人的人,因为一个人的祖籍而瞧不起人更是讨厌。但她早已不是当初那个轻易便恼羞成怒的实在姑娘。 如今的她,嘴上可是不好惹的。 “你当你车里坐着的是什么人,岂是你一个茶馆跑堂的可以怠慢的?” 对方一招泰山压顶,罗合果然结巴。 “我、我好歹也是这小子的从舅,你给我、给我放尊重一点!” 过去的几天里,这人只要一言不顺便用这劳什子从舅的身份来压她。先前她每天忧愁夙未是否要睡死过去、心不在这上面,如今却觉得是时候掰扯一番了。 “从舅?我管你什么舅舅!这年头连皇帝的便宜竟也有人敢占。他母家的人早年便被屠尽、一个不剩,你又是哪里冒出来的?” 罗合的脸从脖子开始涨红,像一只求偶不成、血气上涌的金蟾,险些将自己憋死,半晌才呱呱吐出几个字。 “不、不告诉你!” 肖南回气乐了,她也懒得同这一身酒气的棒槌多费口舌,从车帘子里钻出来、一屁股将那尸位素餐的马夫拱到一旁。 “不想掉下去就坐稳了!” 缰绳在空中抖出一声脆响,拉车的马儿加速向着灰蒙蒙的远方狂奔而去。 离天亮还有不到半个时辰的样子,虽然还未到秋忙的季节,但晨起的农户已经在田间忙碌,放牛的牧户也早已吆喝着畜群出栏去。 大地上终于零零散散的有了几分烟火气,肖南回驾车驶过小路,直到那小路到了一处三岔处。 “走哪边?” 罗合的嘴微张着,环首四顾、一片迷茫。 肖南回抬起腿来,一脚将那还在支吾的草包踹下了车,驾着马车直奔十数步外的一户小院。 那院子瞧着朴素简陋,扎在泥里的篱笆都歪歪斜斜,此处正对着那三岔路口,从家宅风水上来讲是大忌,可谓处处能见主人家之粗糙。 她勒马停车,望向院内。 院子里,一名老妇正弯腰收拾着鸡圈,不远处一年轻的青衣男子背对着她正在帮衬。 肖南回沉吟一番,尽量和善地开口道。 “劳驾,请问此处......” 她话才说到一半,那头发花白的老妪突然原地蹿了起来,一手揪着那青衣男子的耳朵、一手叉腰怒骂,气沉丹田、能传千里。 “昨日便交代过你,和鸡食的时候少添些水了,怎么今日还是这么稀?!你是想吃死鸡还是想气死我啊?!” 那青衣男子毫无还手招架之力、节节败退中还不忘认错认怂。 “这便少放些、少放些......” 咦?这人的声音怎么如此耳熟? 肖南回心里嘀咕着,正犹豫着是否还要上前问路,下一瞬那青衣男子转过身来,她惊得险些从马车上栽下去。 对方也瞧见了她,神色也是一愣,随即猛地转过身去、只留下一个顶着几根鸡毛、情绪十分复杂的背影。 肖南回判断,那是一种羞愤与尴尬交织而成的复杂情感。 “丁、丁未翔?!” 第162章 终离之地 他在黑暗中睁开了眼。 头顶是交纵悬挂的巨大帷幔,青黑色的底上绣着纤细繁复的云气纹,密密麻麻地从他视线所及一直延续至房间内黑暗的尽头。 空气里有一种深秋才有的寒意,月光如霜,从高而窄的窗棂中投下,照亮了地面上光滑如镜的黑色石板。 石板正中的炭盆已经熄了,余烬中半点余温也无,寒意在石头与铜铁之间蔓延。 他从床上坐起来,想要伸手去摸地上的那盏油灯,可却怎么也够不到。 突然,一阵金铁摩擦的刺耳声音从门外传来,一道黑影闯入那惨淡的月光中。 他缓缓抬头望去,只见扇门雕花窗棂上,映出一个异常高大的影子。 那影子一动不动,却似乎是在隔着门凝视着他。 一种熟悉的不安从心底升起,他跌跌撞撞从床榻上翻下,摸索着找到那盏油灯,手忙脚乱地去点那已经溺到油里的灯芯。 吱呀。 冷风轻轻推开了他的房门。 他不记得自己为何没有关好门窗,更不敢抬头去看,只强迫自己快些将那油灯点燃。 咔嗒,咔嗒,咔嗒。 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金属撞击摩擦的声响,越来越近。 终于,他点亮了那盏灯。 微弱的火光在黑色的地面上映出一小片暖意,然后他便看到了那双穿着带锈胫甲的脚。 视线缓缓上移,那黑影就立在离他五步远的地方。 那是个胄甲披身、浑身是血的人,兜鍪压得低低的、面目一团模糊,胄甲盔甲上似乎还有水汽,水珠顺着他的枪杆滑落,带着一点混浊的血污。 可他记得今夜明明是个晴天,一整天都未曾落雨。 他死死盯着那道人影,反复告诉自己,那只是梦境中的一个幻影。 “母亲?” 他颤抖的声音在大殿内回响,许久都无人回应。 下一瞬,那人影突然动了、拖着□□向他奔来。 他连忙将手中的油灯朝那人扔了出去、随后顾不得穿鞋子,光着脚跑出了大殿。 秋夜晴朗,天上半点云影也不见,只有一轮孤月挂在天上。 蜿蜒的回廊静悄悄的,听不见半点人声虫语。秋夜的寒霜在冰冷的石砖上蔓延,他踏过、那霜便化作水汽,将他的脚打得湿漉漉的。 他不敢停歇,直到望见那湖畔旁的亭子隐隐透出灯火,这才长舒一口气。 她没走,他的母亲没有离开。 湖上冷风肃杀,那四角亭周的纱帷却如此单薄,女子的发丝似乎都结了霜,身形却很是慵怠,就半倚在探出的阑干上,一半的发丝悬在半空,随着秋风晃啊晃。 她听到了男孩急促的脚步声和的喘息声,缓缓睁开眼,双瞳比这秋夜里的寒星还要清冷,容貌比今晚的孤月还要皎洁。 “可是又做噩梦了?” 他说不出话,哆嗦着拉住女子的手,想要得到一点回应,但那双纤弱的手却像以往一样只是轻轻抽离。 “梦见了什么?” 他定了定神,终于有了几分眼前人的冷静自持。 “梦见......梦见一个浑身是血的将军。” 女子轻轻叹息,面容中有一种疲惫和无奈。 “未儿莫怕,也不用理会他们。” 他努力做出沉着的样子。 “母亲教诲未儿都记得,但他们总是突然出现,有时还会大喊大叫......” “那些是你一生中会遇见的人,日后定会相见。他们或许是你的仇人,但也有可能是你此生所爱之人。这般去想,你便会珍惜这种缘分。” 他不解,更不明白他的母亲为何总是对他说一样的话。 “未儿最为敬爱之人就是母亲,那些人又怎会是我所爱之人?” 女子的语气温和下来,眼神里有来自往昔岁月的微光。 “此时你并不认识他们,自然不知情深情浅,只觉得是无谓的相见。但往后你长大了便会明白,纵使是在梦里、能见上一面也是件多么珍贵的事情。相知却不能相见,才是这世间最大的遗憾。” “可是......” 可是他并不想去深究那些梦里出现的人,他只是希望能在夜里惊醒的时候,身旁有母亲温暖的陪伴。 女子的眼帘又轻轻垂下,指尖轻轻拂过他的脸庞。 “快回去睡吧。若让你父亲瞧见了,又要罚你了。” 每次母亲提到父亲的时候,就是他们分别的时候。 若是以往,不论心中有多么不舍,他定会安静行礼退下。 但这一次,他没有离开。 “母亲为何不肯像奶娘一样,轻声同我说话、在我睡不着的时候哼些小调解我惊惶......” “因为人生有许多长夜需要捱过,不是每个夜晚我都能与你相伴的。” 他仍跪在原地一动未动。 女子睁开眼望着眼前的孩子,仿佛从他身后那道清冷的影子中,看到了深埋骨血之中、并且还在疯狂生长的疯狂与执念。 她轻声叹息。 “你可知,母亲为何总是不提起、也不写下自己的名字?” 他摇摇头。 “钟离一族,注定孤独。终离二字,是对这世上所有长相厮守之人的诅咒。无论情深几分、缘聚几时,终有分离之日。这就是你我的宿命,也是天下人的宿命。” “我不信宿命。母亲也不要信。” “我小的时候,也是不信宿命的。”女子竟笑了起来,神情灵动的瞬间仿佛又回到了从前,“有人告诉我,花开娇艳又如何,它们注定会从枝头凋落。可我每日从家门前那些梨树下走过的时候,从来都觉得那些花是永远不会凋谢的......” 听到女子又说起了从前,他本能地往前凑了凑,然而对方的话却戛然而止。 “只是不信命的人,总要受些苦的。我不想你受苦。” 说完这些,女子再没有开口。 她只伸手将他揽过身前,握着他的手、在他手心随意写着笔画。 那是些不成文字的符号,既然母亲不会哼唱,他便把它当做哄他入睡的安眠曲。 晚风寒凉,他沉沉伏在母亲身前那张绣着并蒂曼陀罗花的软垫上,意识在女子轻缓的动作中渐渐模糊远去。 又不知过了多久,黑暗中,他又听到了母亲年轻的声音。 “未儿,醒醒。你做梦了。” 做梦?他不是已经从噩梦中醒过来了吗? “醒醒,你该回去了。” 回去?回哪里去呢? 身体很沉重,连勾一勾手指都很费劲,想要睁开眼却仍身处黑暗之中。他感觉到自己已经清醒的灵魂在这具死气沉沉的身体中拼命挣扎,直到黑暗中出现一道裂缝、透入一点光芒。 他在黑暗中睁开了眼。 头顶是简陋的木梁,木梁上挂着一只破旧的纸灯笼,灯笼内的火光已经熄灭了。 晨光熹微,微凉的风从稀疏的窗阑间一并透进屋来,空气中有泥土和新鲜植物的味道。 他缓缓从那张简陋的床板上坐起身,光着脚踏上那吱嘎作响的陈旧木板,向着有光的地方一步步走去。 ****** ****** ****** 霍州西南、赤州东北、闽州东南的交汇处,有一处人烟稀少、鲜有人知的小村子。 村子坐落在一片荒凉山坳中,山坳底部有一处小小平原,平原中被一道三岔口分作三块,分属霍州、赤州、闽州。 村子里的人不知自己究竟是哪里人,村子外的人也不知这村子究竟属于哪边。 村子东北方有座不高不险的山,西南方有片寸草不生的地,东南方有座不知何时建起的古塔。这一山、一地、一塔便是这村子的全部。 村子所在的山坳外常年生着一种带刺的棘树,冬季则接连数月被大雾笼罩,进那山坳的路口常常淹没在荆棘雾海之中,是以少有商队旅者愿意穿行而过,外乡人更是不愿在这穷山恶水中扎根生活。 外面的人不愿进来,里面的人也不愿出去。 那村子里的人向来很少离开三岔口附近十里远的地方,更少与外界走动,靠着山坳底部的一点点耕地自给自足。这小小的一片耕地,是村中几代人辛勤开垦的成果,只因这山坳中盛产一种白色的石头,混在土中遍地都是。 这种石头说硬不硬、说软不软,既无法用烧制打磨成地砖、也无法用做雕刻石材,只能勉强凿碎后铺设庭院,费时费工、利润微薄,从来无人开采。 而这坐在白色石头堆中的村子,便被唤做白石村了。 白石村有多小呢?一个五岁大的孩子能一口气从村子这头跑到村子那头。 白石村有多没名气呢?在三十里外的赤州小镇中生活了五六十年的老人也叫不上来这里的名字。 大家只知道,白石头堆里有个村子,为了说的顺口,就叫它白石村吧。 对于这样一个常年与世隔绝、自给自足的小村子来说,村里人消遣时光的方式实在是有限而贫瘠的,日出开始便要辛苦劳作一天,日落后若能在家中掌一盏灯、喝一口小酒,便是最大的慰藉。 是以白石村中没有米店、没有油坊,却有一家生意红火的酒垆。夏忙时酿的是米酒,冬藏时酿些果子酒,酒中杂质虽多、口感粗劣,却已是这山中最易获得的快乐了。 酒垆虽小、客人却不少,店中又常年只有一人看店,做事的便要格外爽利。 村里的人若是馋酒了,便要自己提着竹筒到这村口那白石头垒起来的酒垆来沽酒。 那垆后张罗打酒的妇人显然在这里做了很久的生意,垆上放着一排等着被填满的各色竹筒,她只需看一眼那些竹筒的外观,便知道那是谁家的酒筒子,喊起人来从来不会错,手下的动作也绝不会停顿半刻。 然而这一回她转身的时候,却不由自主的顿住了。 这只筒子,她绝没见过。 手腕一翻,沽酒女将那竹筒不客气地扔了出去。 一道身影矫健飞出,稳稳接住了那惨被抛弃的竹筒,三两步走到垆前,声音中透着一股不解和忿然。 “为何要扔我的筒?” 打酒妇人抬头瞥了一眼那年轻女子的面容,越发肯定那确实是张白石村十数年没见过的生面孔。 “我家的酒,只卖村里人。” 肖南回的半边身子都要蹭到那垆案上去,抻着脖子去看那酒缸里的东西。 “什么酒如此宝贝?我倒要看看是不是比小福居的云叶鲜还要好......” 那打酒妇人身形却甚是矫健,一拉一推便护住那酒缸、又将她挡在外面,显然是没少驱逐那些没钱却馋酒的酒鬼。 “不卖就是不卖。莫要挡着我做生意,后面的人还等着呢。” 说话间,身后那一众拎着筒的老老少少顿时一阵不满,霍州方言夹杂着闽州土话吵得她脑仁疼。 肖南回不得不暂时退开来,但她并不打算就此放弃。 她可是天没亮就出发、走了足足十几里山路才到的这里,怎可无功而返? 眼见方才排在她身后的那中年矮胖男子、已心满意足地打到了酒,肖南回快走几步凑上前去,手掌一翻,露出半锭银子。 那男子一愣,眼睛便定在了那银子上。 “这些,买你手里的酒。卖不卖?” 对方有些不可思议,短粗的手指捏起那银子反复看了看,确认货真价实。 “卖。”男子生怕她后悔,又再三确认一番,“你自己开的价,可莫要反悔。” 依她的性子,花半锭银子买几文钱的酒,她确实得反悔。但这不是她的银子,是丁未翔的银子。那有什么好反悔的呢? 肖南回嘿嘿一笑,一手交钱一手提货。 “万万不会。” 那人见她爽快,也憨笑起来,露出一排缺了门齿的黄牙来,话都多了起来。 “其实方才也不是不卖你。我们这小地方酿酒,水都不大讲究,先前有吃坏了肚子的外乡人,非要找麻烦呢。” 肖南回看了看那酒桶里的东西,确实是有些浑浊。 但她根本不在意。比这粗劣的酒浆她又不是没喝过,她对自己的肚子有信心。 “我确实刚到此地,买些酒浆也算是拜过这一方水土了。” 那人上下打量她和她身上那件过于随意的苎麻小衫。 “姑娘是哪里来的?我们这里可不常有外人啊。” 她顿了顿,含糊道。 “北边过来的。” 不料那人却还是察觉到了什么,一惊一乍道。 “那你来的时候,可经过了那座山?” 肖南回摇摇头。 她没经过那山,她是今天早上刚从那山里走出来的。 “没去就好。别看那山瞧着不高、也没啥稀奇,但千万莫要靠近,山门为界、万万不可跨入半步。” 中年汉子神色紧张地交代着,一副苦口婆心的样子。 她的好奇心被勾起,本来要迈开的腿又缩了回来。 “为何?” 对方压低了嗓子,说话间因为咬字用力的缘故而有些漏风。 “那山门内住着一位性情残暴、凶神恶煞的地仙,寻常人若是靠近必会被抓走去做苦力,再也别想逃出来。” 性情残暴、凶神恶煞?做苦力?想到那老妪指使丁未翔喂鸡时的可怕气势,肖南回由衷点了点头。 “确实确实。” 那人显然已多年没能同外乡人倾吐这些“村中秘闻”,一开口就停不下来了。 “说起那地仙,我们都觉着是谁的冤魂成了精怪呢。要知道老早之前还有人住过那片地界,后来还不是没一个落得个好下场,如今大家都觉得那地方晦气,都没人敢提钟离二字了。” 肖南回愣住。 “你说什么?这里此前的地名叫做钟离?” 那人突然意识到自己说了晦气话,连着呸了几声,这才有些懊丧地嘟囔了几句。 “说了你也未必会信。我外祖还在的时候同我讲过,说是很多年前钟离这一带连年大旱,村里人都逃得差不多了。当时突然来了一群外乡人,不知使了什么法术,便求来了一场大雨......” “外乡人?”肖南回的心砰砰跳起来,有种说不明的猜想正在她脑海中迅速成型,“多少人?从何方来的?” “大约百十来人吧,说是从霍州那边过来的。欸,这里外乡人本就少,向当时那样来了百十来人的更是稀罕。” “你说的那些外乡人,后来去了哪里?” 中年男子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自然是遭了祸。不然你以为大家为何觉得那里晦气、还改了名字?” 肖南回愕然,手中的酒筒险些被她打翻。 “我外祖还说,那场大旱不是没来由的,或许此地注定不祥。钟离,终离,离别之地啊......” 那买酒的男子边念叨着、边驼着背走远了,她却仍然还在原地站着,许久才拎着那沉甸甸的酒筒、向着东北方向的那座山而去。 乡间的路比不得官道,却也是无数农夫挑着担子一脚一脚踩实的泥土,走起来不累脚,只是要小心田间偶尔蹦出来的□□田蛙。 这样的路走了几里,便连田埂那般宽的路也瞧不见了,只能望着远山轮廓上的那处豁口、在荒草和乱石中蹚出一条路来。 对肖南回来说,这也算不得什么难事,因为一个时辰前,她就是这般摸着黑走出来的。 十里路后,她终于入了山门。 太阳慢慢升起来,金色的光从山顶缓缓落到山腰,将整座山分隔成一冷一暖的两片。山门内是一片寸草不生的稀烂泥地,泥地中有一条隐秘的、白石头垫出来的小径,只要踩在石头上,便不会弄脏鞋靴。 穿过荒凉的泥地、转过几道很急的山谷,眼前的景象豁然不同了起来。 嫩黄的细草铺满了整个山谷,白石露出的山体上长满了奇松怪柏,岩壁间竟还有一口热泉涌出,泉眼旁是一片笼罩在水雾中的梨树,树上缀满盛放的白花,像是正月里落了雪一般。 真奇怪,明明已经是七月了,这里竟还有梨花。 她这般想着,下一瞬一抬眼,就看到了那人的身影。 他身上仍穿着那件她离开时的里衣,薄而透的衣料随风勾勒在他身上,像庙宇中盖在神像上的幡旗。 她愣了愣,随即很开心地举起右手来向他挥了挥,又举起另一只手、摇了摇手中的酒筒。 他听到了她的声音,转过身望向她,突然便加快了脚步。 一阵风吹过,将那萦绕不散的水雾拨开来一瞬,落下的梨花大雪一样飞扬,她移不开眼、就那么定定瞧着,等反应过来时,他已到了眼前。 “你终于醒了。怎地连鞋子都没穿......” 她话刚说到一半,便被他拉入怀中。 他穿的很少,她身上的苎麻的小衫也很轻薄,滚烫的温度迅速通过他的怀抱传递到她的皮肤上,像山火燎原、一发不可收拾。 “我以为你走了。” 她眨了眨眼,不知该说些什么,半晌才抬起手来、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这不是回来了。” 刚拍了几下,他的手臂便收得更紧了。 “不要糊弄我,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这话说得,分明是个小孩子。 她有些哭笑不得,轻轻拉开一点同他的距离。 他始终低着头,披散的发丝遮住了一些表情,剩下的那些在半明半暗间闪烁,分不清是落寞还是无助。 她一定是看错了。那样的表情,怎么会出现在他的脸上? 肖南回伸出手,将凌乱的发丝从他脸上拨开一点。 “我没有走,我答应过你的。” 他没说话,轻颤的睫毛轻轻扫过她的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 她已经同他走了一路,接下来的路也会一起走下去。她不会离开他的。但是怎么样、怎么样才能让他相信呢? 她想了想,揽着他的脖颈、慢慢靠近。 鼻尖轻碰、柔软相贴,她终于如愿看到最后一丝阴霾从那双眼睛中散去。 纵使离别是此地的宿命,但她却愿意相信,击碎宿命往往只需要轻轻一吻罢了。 第163章 解甲 罗合倒了倒已经空空如也的酒囊,早起后第十七次望向山谷中那条小路的尽头。 酒瘾得不到满足的困倦涌上头来,不知过了多久,就在他要再次将视线移开的时候,一对人影终于穿过晨间泛青的雾气缓缓而来。 他强撑着眼皮,正要大声抱怨几句对方的姗姗来迟,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望见那年轻女子轻轻握着男子的手,一步步穿过那片开着粉白花儿的梨子树,笑着走入一片晨光之中的样子。 他们穿着最朴素的衣衫,像是这人世间最平凡不过的一对旅人。 体内多年沉积下来的酒气在这一刻酝酿发酵着,他不胜醉意、恍惚间想起从前的事。在很久很久以前,他也是这样伴着亲近的人、一遍遍走出这座山、又一步步沿着这条路回家的。 肖南回望见了坐在柴火垛上发呆的罗合,正要拎起手里的酒喊他,对方却突然起身、踉踉跄跄地走远了。 她有些奇怪,但也没有追上前去。 落花如雪、缱绻入心。如此良辰美景,她不愿意离开身旁的人半步。 原来人在快乐幸福到极致的时候,是会想到死亡的。 只有死亡能够定格一切,他们不必经历那些未知的生老病死、苦恨离别,可以永远留在这片下着花雨的草地上。 一阵谷风飘过,带来一阵花香。 肖南回打了个喷嚏,这才发现路已经走到了尽头。 她仍拉着他的手不想分开,开始自顾自地找些话题。 “所以你到底为什么要光着脚跑出来?” 这话题找的实在是不怎么样,然而对方却认真低下头去,研究着脚踝上沾着的泥土和草屑。 “起来的匆忙,忘了穿鞋袜。” 她这问题的问得可谓毫无意义,他却答得一本正经。她一时有些想笑,但还是忍住了,故作疑虑。 “你以前不这样的。我总感觉没有什么事能让你如此着匆忙。” 她没笑,他却笑了。只是神色并没有多少轻松和愉悦。 “也不是生来就如此。从前的时候,我也常常行色匆匆。只是后来明白了,原来不论表现的多么慌张匆忙,那些等不了你的终究不会等你。” 她见过这种神色,知道他又想起了以前的什么事,原本并不打算探究的疑问,此时却越发蠢蠢欲动。 “我听村里的人说起,这地方曾叫钟离。那不是你母亲的......” 她说到这里不由得顿住。 先前在去往霍州的马车上,他便有意隐去了这段。或许她确实不该问起。 然而还没等她想好如何了解这段谈话,他却先开了口。 “她和她的族人确实曾在这里生活过,只不过这并不是他们本来的家罢了。钟离这个姓氏出自地名,而我母家本来的姓氏是扈,曾是霍州最大的家族之一。”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片刻,静静望向她。 “但我体内有另一道血脉的影子,我那时还很年幼,母亲对此提及甚少,更不肯说出灭族的真正缘由。但此番你我经历了这么多,便是没有十足把握和证据,也多少能够猜到一些。” 眼前的人绝不是个真诚的人,但此刻他却给出了他最真诚的答案。 仆呼那和沈家洞窟里那些大火和壁画闪电般在她脑海中划过,她突然有些难受,不想再如此美好的早晨提起那样的话题。 他睡了这么久,她本来该是有诉说不完的心情想要与他分享,如今却再难开口。 半晌,她只得望着那空空的柴火垛低声道。 “不说这事了。话说先前我按你说的去冷斋找了那罗合,可他自称是你的什么从舅,以长辈的身份压了我一路,我追问他却不肯多说,一副吞吞吐吐的样子,怕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他确实是我母家的人,年轻的时候欠了我母亲一个人情,这辈子都还不清。我若开口,他还不敢放肆。”他顿了顿,又笑着看向她,“至于秘密,倒也算不上。你若想知道,我可以一五一十都告诉你。” 方才亲过的那张脸如今又笑得春风拂面、桃花醉人,肖南回却突然有点不好意思了。 当真不是她多想了吗?两家互相交底、告知父母家事,那可是戏折子里谈婚论嫁时才会有的桥段。 她清了清嗓子,故作沉稳道。 “也不是那么想知道......我只是担心他不大可靠。你若信他,我自然也没什么可犹疑的了。” “我同他也有多年未见了,方才你所说倒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如今时机正好,倒是应该好好叙叙旧了。” 他说完这一句,低头望向两人相握的手。 她自知不可再厚脸皮下去,只得将手松开来,又故作潇洒地摆摆手。 “应该的应该的。我瞧着他方才往那边去了,你先回去穿上鞋袜再去找他也不迟。” 夙未轻轻退开来,又静静看了她一眼,这才转身离开。 瞧着对方走远,她这才拎着酒筒往远处冒着炊烟的石头房子走去。 就在刚才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越来越不喜欢和他分别时的感觉了。这可不是个好兆头啊。 心思重重地往前走着,路过柴火垛后的鸡圈时她下意识停下了脚步。 这处鸡圈比山谷外那处农舍围得稍好些,规模也更大,想来是常常有人打理。 丁未翔仍是那身青衣,衣摆挽起系在腰间,守着陶盆里积着的一点粟米,正忙得满头大汗。 肖南回站在柴门口看了一会,越看越有些想笑。 “先前不知道,丁中尉对喂鸡这件事竟如此情有独钟。” 丁未翔不语,脸色却很是难看,显然早就知晓她站在那里,手下动作却是一刻也不敢停歇。 她又走近几步,望了望那陶盆里和了一半的鸡食,故作叹息地摇了摇头。 “还是太稀了。照你这个喂法,这些鸡怕是活不了几天。” 丁未翔看她一眼,眼神中的怀疑不言而喻,手上的动作却是停下了。 肖南回也没说话,上前拿过那菜刀熟练剁起鸡食来。 养鸡这件事情,她可谓是个中高手。 想当初在碧疆那寨子里的时候,各式各样的土鸡乌鸡走地鸡她可是没少伺候,若不是郝白那偷鸡摸狗的郎中总是嘴馋,说不定她可以靠养鸡在碧疆发上一笔横财。 她这边掺点粟米、那边掺点碎白菜帮子、搅合起来,手上忙碌的同时,又想起方才的情形,随口问道。 “你家陛下方才光着脚跑了出去,你怎么还有闲心在这喂鸡?万一沈家的人追了过来,你怕是要后悔莫及。” 丁未翔轻哼了一声。 “沈家还追不到这里。” 这回答似乎太过笃定了些,然而肖南回暂时也懒得追究,又问起她真正关心的事来。 “陛下先前到底吃了什么、为何要睡那么久?我还以为他中毒未解,吓得晚上不敢合眼、要爬起三四次确认他是不是还活着。” 丁未翔听到这里,语气倒是缓和了些,只是词句仍有些生硬。 “你当那秘玺上的毒解完就没事了?你忘了邹思防的下场了吗?” 所以,他果然是为了避免落到那邹思防傀儡一般的下场,才会干脆选择沉睡的。 可是...... “那如今该怎么办?总不能再吃一颗药、一直睡下去罢?而且他现在已经醒了,岂不是随时可能......” “这便是为何要来这里的原因了。” 对方说到一半戛然而止、竟卖起关子来。她再抬头一看,只见丁未翔已经找了个阴凉地方舒服翘起脚来,一副地主婆监工的架势。 肖南回顿时有些无名火起。 “这是你的活,我好心帮你,你倒悠闲起来了。” 丁未翔将刀横在腰间、一派振振有词。 “我看那些鸡对你都很是欢喜,所谓能者多劳,你多操心操心也好。” 肖南回立马将菜刀往菜墩子上一剁,抹了抹手走到一旁。 “瞧你先前对那老人家如此卑躬屈膝、忍辱负重,莫不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让人家拿住了把柄?” 这话一出,丁未翔果然坐不住了,脸色也有些难看起来。 “你胡说什么?我是心甘情愿做这些的......” 丁未翔这人向来清高,除了他那至高无上的主子,对旁人向来不屑于表达解释,做事也常常挑三拣四,对折损他刀客身份的事情绝对碰都不碰的。 若有人同她说,丁未翔丁中尉心甘情愿在帮别人喂鸡,她定是要扬天大笑三声,再道一句谬哉谬哉的。 可现如今,她竟然听到对方亲口说出,这好奇心便再难压抑。 “我今早刚去了山门外的村子,虽说并无客栈,但你身上总还有些银子,找个吃饭落脚的地方总是够用的,为何偏偏要窝在这山沟沟里寄人篱下、做些苦力?” “你懂什么?此处岂是客栈民舍可以比拟的?”丁未翔神色变得有些怪异,又是那副欲言又止、有些憋闷的模样,“再者说,是陛下让我来此地等他。我不在这里,还能去哪里?” 其实丁未翔只要说出最后一句,她便一点也不会觉得奇怪和迷惑了。 她早该想到的,能让对方如此委曲求全、还心甘情愿的人,也只有他那宝贝主子了。 可皇帝为何要约在这山中相见呢?或者说,为何要约在这老妪家中。 她不禁再次想起白石村那村民警告她时说过的话,若只是个脾气不好、喜欢抓人来帮忙喂鸡的老妇人,怎会被传成那般可怕的样子? 她正兀自迷惑着,鸡圈的柴门被推开,当事人背着手、慢慢悠悠走近前来。 “酒打来了?” 她还没反应过来,一旁的丁未翔听到这声音,就像老诚居刚出锅的撒尿牛丸一样弹了起来,迅速拿过她方才拌好的鸡食,勤快地干起活来。 肖南回看得啧啧称奇。 便是他那亲亲陛下交代要在此地落脚,倒也不必如此兢兢业业、鞠躬尽瘁。 下一瞬,手里的竹筒被人捞了过去。 “酒打来了?还闲在那里做什么?我这里不养吃白食的。” 一个箩筐从半空中飞来,带着一股子石破天惊的气势,吓得她连忙双手去接。 这老妪当真有七八十岁了吗?为何这身手、这力度堪比村中每日下地干活的壮汉? 肖南回抱着筐,心中想着某人如今还寄人篱下,实在不敢怠慢。 “敢问前辈,需要我做些什么?” 老妪不客气地往外一指。 “灶台旁的柴受潮了,你再去打些来。明后天怕是要落雨,要够用两三天的。” 肖南回点点头、不敢耽搁,又瞪了丁未翔一眼,这才背着那草筐向外走去。 绕过石头房子往后山去的路都半掩在荒草灌木之中,她懒得记路、本来不想走得太远,但又担心就近打来的柴不符合那挑剔老妪的要求,只得又往深处走了走。 一路走、一路拾柴,半柱香的时间过后,原本茂密的树林灌木丛突然稀疏起来,她低头查看后发现,却是有人故意砍伐修剪过的结果。 地上散落的枯枝被踩断后咔咔作响,她小心落脚又走了几步,却发现自己来到一小片空地。空地正中有个不大不小、孤零零的土坡,坡顶有半截枯萎的树干,瞧着已有些年岁未能抽枝发芽,周围的土却看起来很是松软,显然有人一直打理。 先前看到外面那开到七八月的梨花,她还以为这山谷里没有种不活的东西,如今来看倒也并非如此。 又或许无心栽柳柳成荫,有心培花花却不开。 她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又往前走了几步,有什么东西在那半截枯树下闪了闪,她一愣,随即意识到一件事。 那是一把半截插入土中的剑。剑柄窄窄的,远看就好像那枯树长出的一截枝干。 这原来,是一处剑冢。 突然,一道苍老的嗓音在她身后响起,声音中是毫不掩饰的怒气。 “谁让你进来这里的?!” 肖南回愕然回头,便见那老妪气冲冲向自己走来,脚下生风、快得吓人。 她下意识退开来,对方却只是停在那剑冢旁,小心查看那株梅树。看来是何人在打理此处,已是不言而喻了。 肖南回从惊讶中回过神来,小心开口道。 “前辈可是在缅怀这把剑的主人?” 老妪瞬间收了叹息之情,恶狠狠瞪她一眼。 “我就是这把剑的主人。” 肖南回一愣,随即只能干笑几声。 “原来如此。”她不好再问那剑的事,只能就近扯些别的,“我一位阙城的朋友家中种了许多梅树,他闲聊时曾告诉过我,梅树必须越冬才能长得茂盛、开出花朵。此地四季如春,只怕并非种梅树的适宜之地,前辈或许可以换个地方试试。” 那老妪却突然目光如炬看向她。 “你同梅家是什么关系?” 这回轮到肖南回愣住了。 她下意识想说起平弦的事,但又觉得有些曲折,索性说出夙平川的事。 “我这位朋友的母亲是梅家人,而他是我在军中的同僚。小的时候......”想到过往种种,她脸上不自觉地带了几分笑意,“小的时候也算有些缘分。” 她本来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对方感兴趣的点却跑去了别处。 “既是同僚,有没有私下切磋过啊?” 某人穿着亵裤、挥舞着树枝,对她大喊大叫的情景浮现出来,肖南回勉强控制住自己的表情,一本正经道。 “切磋倒是有过一次,只是比到一半,出了些状况,只得平局作罢了。” 老妪冷哼一声,不知是否察觉到了她话中半实半虚的地方。 “那你以为,他剑法如何?” 肖南回沉吟一番,回忆着当时情景一五一十道。 “清奇有余、刚正不足。剑一人敌尔,他一个要上战场、与万人敌的将军,路数未免小气了些。” 她嘴快说完这一切,便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抬头只见对方死死盯着她瞧,心里那股惴惴不安就更明显了。 然而不知为何,老妪突然便移开了目光。 “是不是每个上过战场的人,都似你这般又蠢又钝、看不懂眼色。” 对方似乎是在对着她说,但又似乎只是对着那光秃秃的剑冢自言自语。话说得虽然难听,语气却没有嫌弃厌恶之意,反而有几分叹息。 而她此时才留意到,对方那一头花白的发丝也令她看起来比实际年岁要大些,面容实则只是因为表情紧绷而瞧着有些凶煞,但实则并没有年纪很大的样子。 “枪是众士之勇,剑却是孤勇之气。孰高孰低本无定论,有朝一日真的对上,结局也未可知。” 这番话非武者不能参悟。如果说先前还有所摇摆怀疑,眼下她几乎可以肯定这老妪绝非寻常村妇,甚至很可能是个不世出的高人。 “敢问前辈是否认识平川......” “劣徒!” 她话还没说完,便教对方一记暴喝喊懵了头绪。 “亏我破例收徒、辛辛苦苦教习他五载,他竟从未告诉过我梅树还有这许多讲究!”老妪气哼哼地从那土坡上走下来,几乎是一脚踩烂一段小臂粗的树枝,“当真是随了她老娘的性子,忘恩负义的很!” 肖南回哑然,分不清自己究竟是不知说什么还是不敢说话。 她早该想到为何终天这两个字听起来如此耳熟。而原来夙平川口中的终天桃止山,并非只是门派称呼,而是当真有这样一座山,而她此时此刻就在这座山中。 想了想,她跟上前去小心行礼道。 “晚辈肖南回,拜见折剑门门主。” 老妪仍在东一脚西一脚地踢着地上散落的枯枝,头都没回。 “六刹如今只剩我一个老太婆,哪来的门主?” 她跟在对方身后,一一拾起那些枯枝放进身后的背篓。 “哪怕只有一人,也是门派立足之地。前辈守在这里多年,不也是深谙此意吗?” 老妪又是一声冷哼。 “我之所以还在这里,不过是因为上了岁数,走不动罢了。” 她笑了,先前的拘谨反而散了些。 “我看前辈日日在这剑冢间奔走忙碌,身体朗健得很。” “你懂什么?不过一把废剑,还不比这梅树值钱。” “废剑?” 她将信将疑看一眼那露出一半的剑身,并不觉得那是庸人之作。 “解甲之剑,可曾听过?” 世间名剑众多,她不识得一百、也当有九十九,可唯独没有听过解甲这个名字。 肖南回摇摇头。 “晚辈见识浅陋,未曾听过。” “你没听过,才是正常。那是传说中的剑,没人见过真实模样。而你眼前这把剑便是依据传说铸成的。从铸成之日起,只杀过一人。自那以后,便埋于黄土之中。” 她望着那株枯萎的梅树,突然间明白了什么。 “前辈虽是这剑的主人,却不是这梅树的主人,可对?” 老妪似乎有些累了,终于停下脚上动作,找了处树墩子就地坐下,手却还在拔着四周地面的野草,脸上的神情也似乎变得柔和起来。 “我初见她时,她还不过是个比桌台高不了多少的小姑娘,可一□□法已使得不错,对上我也没有怯阵。我俩脾性很是相投,很快便成挚友,我想让她同我一起入折剑门,她却瞧不上我的剑法,只觉得自己的枪是最好的。” 如果说先前的一切还只是猜测,听到这里,肖南回几乎可以肯定心中的那个答案了。然而想到那人的结局,她几乎不忍继续听下去这个故事。 但老妪却似乎陷入了过往,声音自始至终不曾停下。 “有一日她突然找到我,说是不知从哪本古籍中看到一则铸剑录,说这世间最锋利的兵器名唤解甲。它由相爱之人的执念所化,能够卸下任何人的心防。她当了真,日夜想要铸成那剑送与我当做生辰礼,我笑她看不懂文人酸腐,那或许根本不是一把剑,只是痴男怨女写下的矫揉之词。” “可她不信,定要打出这样一把剑来,一有时日便守在铸剑炉旁。要我帮忙的时候,我就换着法地推脱。可苍天可鉴,我对她没有半分敷衍之心,我只是不喜她为那把剑取名的缘由。” “这世间最经受不住考验的就是男女之情,刀剑何其坚固牢靠,是习武之人可以仰仗一生的东西,怎能同那虚无缥缈的情爱相提并论?” 说到这里,她突然停顿住。那种苦闷烦躁如聚拢的乌云般再次回到她眉宇之间。 “但我瞧不上的东西,她却视若珍宝。她终究还是放下了刀剑,为了所谓相爱之人走进了那深宅高墙之内。我生她的气、为此回到山里不再与她往来,再想探寻她的消息时,她的枪已断、身已成一捧黄土。” 肖南回默然不语,拾起柴秧想要放入背篓时才发现,背上已经满了。 “我铸此剑,只为复仇。我花了五年时间研究杀她那人的兵器、以克敌为目的铸成此剑,又花了五年时间潜伏岭西,终于找到机会杀了他。他不认识我,我也未同他多说一句话。我所做的一切,都不需要有人理解、有人明白。此剑铸成,哪怕只为这一次出鞘,也是值得的。” 对方的声音突然停住。 许久,肖南回都没有再听到动静,她回头望去时,这才愕然发现,那张冷硬凶煞的脸庞上,竟有一道泪痕。 任何安慰的话语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她不知该说些什么,也只得站在原地,望向剑冢上那柄孤零零的剑。 或许那传说中确有几分真意。 只是解甲、解甲......解下的究竟是谁的心防呢? 第164章 拆魂 肖南回帮李元元将梅树移到了山谷前的一片山坡上。 那是桃止山南坡上一片迎风向阳的小山岗,坑挖在一片砂石中,旁边是几颗歪歪扭扭的小松,正对着入谷的山门。 梅树最好在秋末冬初的时候移栽,可李元元的这一棵已经半死不活,肖南回觉得是时候死马当活马医了。 起先对方觉得她选的地方不好,那块地都是半沙半岩的砂土,又迎着风口,只怕到了冬天北风都会从这里灌进来。 但她告诉李元元:梅树不怕土壤贫瘠、寒风吹拂,只怕肥伤积水、憋闷封闭,能捱过寒冬的梅树才能开出花来。 李元元认定这是夙平川不学无术、又灌输给她的歪理,但最终也还是默认了这棵树的新址,只将剑还留在了老地方。 桃止梅开,是好兆头。她这样宽慰对方。 说等到来年下雪的时候,就能知晓这梅树是不是栽活了。李元元却只是扛着锄头一声不吭地走下了山坡,她跟上去、又踏上回山谷的那条泥巴小径时,才发现太阳已经西斜了。 夕阳的光温暖而柔软,山谷里的一切都金灿灿、毛茸茸的,罗合与丁未翔正在那石头房前的土灶旁忙活着,锅气一团团升起,在长了苔藓的石阶前聚着不散。 李元元只瞥了一眼,便冷哼一声。 “不堪重用。” 肖南回噤若寒蝉、不敢言语。 罗合她是不大了解,至于丁未翔,常年同他主子出门在外,做口吃的的手艺总还是过关的罢?然而看如今这架势,却也入不了这老妪的眼。 “怎么?可是觉得我倚老卖老、欺负后生?” 肖南回下意识摇摇头,随后又不由得点点头,对方也不恼、理所当然道。 “我不是倚老卖老,你若早认识我几十年就会知道,我年轻的时候也是这般欺负前辈的。” 这她倒是信的,只不过丁未翔毕竟不是普通后辈。 “丁中尉好歹也是安道院出身,若非前辈执意要他去喂鸡,他怕是宁可挨上几刀也不愿意去做这种事的。” 李元元熟练将鸡圈的柴门关好,清点着回圈的母鸡。 “这种事是哪种事?谢黎那老不死的向来很会那些沽名钓誉的把戏,他们安道院的刀客便比喂鸡的高贵吗?任他什么英雄好汉、个中高手,到头来不还是要吃喝拉撒睡。” 肖南回附和着干笑两声,转念一想又觉得对方此话在理,就是不知怎么地听着让人有些下不来台。 她不声不响地将背后负着的柴秧一一码放整齐,转身要去灶台前帮手时,却被李元元叫住。 “干什么去?” 想起丁未翔的下场,她连忙表态。 “前辈不是说此处不养闲人?我这便去帮个手......” “不急。”怪脾气的老妪嘿嘿一笑,招了招手示意她凑近些,“你帮了我的忙,允许你提个条件。” “帮忙?”肖南回语气迟缓、有些不明所以,“什么忙?” “当然是那棵树!” 李元元眉毛一挑,明明只是在嗔怪,却看起来好似生了大气一般。 不远处的丁未翔在灶台后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肖南回有些尴尬地缩了缩脖子,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像是私下送礼走关系拍马屁、结果被同僚现场抓包的阴险小人。 这可真是天大的冤枉。 起先她也并没有怀着什么目的,只是觉得对方那段故事听起来令人唏嘘,而她作为平弦曾经的主人、也算同已故的梅若骨有着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缘分,如今见到她的故人,若能为之纾解一二,也算是尽了同为武者的一份心意。 可事到如今,她才发现对方将那棵已经半枯的树看得比想象中重要的多。 沉默片刻,她小心翼翼开口道。 “那树是死是活还不好说,前辈要不要先多留意阵子......” 李元元却显然不想听这话。 “你最好祈祷它能活,它若死了,我定是要找你算账。左右你都赖不掉,不如现下提个条件,省的日后说我占你便宜。” 这是什么帮忙变欠账的逻辑?姚易说得对,管闲事的人总是容易死的早。 她心中一阵泛苦,嘴上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总不能真的厚脸皮提些要求,只能哼唧道。 “晚辈倒也没什么心愿......” 对方似乎打定主意不想让她说完,突然开口问道。 “以前可学过剑法?” 肖南回一愣,没想到这对话竟向她意想不到的方向发展而去。 军营出身的,不像江湖中的武者贵精不贵博,需懂得随手提起一样东西便能杀敌的本领,所以不能说十八般兵器样样精通,但多多少少都要会使上一点。 可要她在折剑门老前辈面前说出学过剑这件事,她还当真有些说不出口。 “略知一二。” 老妪不语,扔来一把铁剑,随手抽出一支差不多粗细长短的柴秧,便示意她出招来。 肖南回哭笑不得,想起那夙平川当初也是丢了一根树枝给她就要切磋,当真是尽得真传、一脉相承。 “请前辈赐教了。” 她话音还未落地,对方已然攻了过来,路数是同夙平川当日一般的疾锐多变,却明显更为内敛、变幻更为难测。 她聚气凝神,刚拆了三招,便教对方一个转身斜掠追锋、将手中铁剑挑落在地。 肖南回讪讪抱拳、还未来得及认输,对方已然下了结论。 “这点水准,一二都谈不上。” 这话若是换个江湖中有些头面的人听了,定要觉得下不来台。 莫说比武切磋,本就是个交流增进的仪式,前辈大多会给后辈留些余地。便是高手之间对决,也常讲究一个“礼”字,否则便是赢了也容易落人话柄、得个恃才傲物、不讲武德的坏名声。 可也有人压根不管这些、更不在意所谓名声。眼前这位便是了。 肖南回整理一番表情,忍气吞声道。 “是我学艺粗陋,让前辈见笑了。” 对方显然对她的认输也没什么成就感,却似乎并不打算就此放她离开。 “不过若是让我调教几天,出去混也能自称是个用剑的了。” 李元元慢悠悠地说着,边说边用眼偷瞄她的神色,竟有种孩子气的探究。 肖南回还没反应过来,不远处的丁未翔突然咳嗽一声,飞快朝她递了个眼色。 她从来不知这面瘫呆板的侍卫竟也有如此灵活的眼神,随即便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这李元元是要传她剑法。 她有些惊讶,更多的是迷茫。 从小到大,她想过学刀、学箭、甚至学槊,唯独没有想过学剑。因为她太想赢了,要想在兵营中立足,她必须要赢。要想在战场上活命,她更加要赢。 所以她使得最好的是枪法,次之是箭法。前者是肖准亲自教的她,后者是她私下下功夫最多的技艺。 剑不是取胜最快的兵器,而学成者往往也不以杀敌为目的。 她以为,自己此生不会有想要学剑的一天。 那李元元怎会瞧不出她脸上纠结的神色,上前几步、脚尖一勾,那落地的铁剑便又回到她手里,随后她手腕一转,那已经锈了铁剑竟发出一声清脆剑鸣,没入一旁的一株樟树树干中。 “折剑门剑法以变幻为长,从入门到小成少说也要十年,便是童子功也十有九折,成材者寥寥无几。你并非我门中人,我也没收过你这个徒弟,只当还你人情,传你一套我自创的剑法,也不算坏了师门规矩。我这人耐心不好,便只等你十步。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你自己想清楚吧。” 说罢,那李元元抬脚便向院内走去。 一步、两步、三步......肖南回握紧了拳头。 从平弦折断以来,她像是失了羽的鹰隼、折了角的岩羊,没有了飞翔跳跃的能力。 或许剑并不是最适合她的兵器,但她的手中不能没有兵器。 四步、五步、六步......她的掌心沁出汗来。 那夜在斗辰岭的山路上,如果她能使出精湛绝伦的剑法,是否就能杀了那燕紫、为伯劳报了仇? 她知晓伯劳、杜鹃、陈叔都不会再回来了。但她还有其他想要守护的人。如果有朝一日,她又遇到昔日情形,难道还要眼睁睁地看着一切再次发生吗? 七步、八步、九步......她阖上双眼、内心却收获了长久的平静。 从此往后的每一日她并不一定要伴剑而行,但此时此刻她需要有握剑的能力和勇气。 握剑的理由不是为了杀戮,而是为了保护。她想要拥有保护别人的能力。 夕阳正好,小小石头房旁炊烟袅袅,吃了食的鸡们在鸡圈里聒噪着,远方山坡上羊群一片云一样缓缓而下...... 她上前一步、奋力拔出了那把插在樟木中的铁剑,用袖子郑重擦去了剑上的那层薄尘。 “有劳前辈了。” 李元元终于停下脚步,意味深长地转过身来。 “想好了?” 她将手中铁剑呈于胸前,眼神坚定。 “想好了。” 老妪笑了,几步走到她面前,伸手在那把铁剑上轻轻一碾,那剑竟一分为二,成为两把薄而锋利的双生剑。 “此双剑无名,却是依照解甲之剑所造。解甲剑剑身二尺七寸,剑柄三寸五分,却只得十一两四钱的重量,剑锋薄如蝉衣,至刚至柔,未灌注气力时可依附于女子肌肤而不将其划伤,运气而动便可削金断石。” 李元元收了笑容,周身气场瞬间变了,那柄平平无奇的铁剑在她掌中竟生生溢出一股迫人的杀气。 “看好了,我只做一遍。” “此剑法名唤拆魂,统共只有一十三招。一十三招中又只有一招为杀招,是为魂之所在,须得以退为进、舍生而取义也。” 老妪说罢,提剑而舞。 伴随她身法越行越快、手中剑影越舞越疾,周遭闲散恬淡的田园野景似乎渐渐模糊远去,取而代之的是如山川无极、河海无垠的磅礴气象。 短短一十三招,招招看似平庸无奇,却返虚入浑、大巧若拙,招式与招式之间首尾相衔、处处通络,剑气流转之通畅、近乎浑然天成。 肖南回看得目不转睛、心中暗暗咋舌。 李元元使的尚且不是折剑门中剑法,其招式之精妙,怕是夙平川那小子连一成也没能学了去。 行至最后一招,对方步法一变、转眼已行至她面前。那柄锈剑贴着她的颈下两寸、肋下三分、内股脚踝、最后沿脊骨而上、天顶而出、最终回到她手中,又与那另一半铁剑合而为一。 从疾行到静止,不过须臾之间。 李元元缓缓收手、又顺道在衣摆上擦了擦汗,又变回了那村野农妇的样子,找了个劈柴的墩子一屁股坐下,打起蒲扇来。 “来。” 肖南回敛气凝神、提剑而起。 她凭记忆飞快舞起手中的剑,生怕一个懈怠便将方才领悟到的精妙之处弄丢了。挥洒汗水间,已入无人之境。 不知何时,最后一丝暮光也已沉入山头。 男子的声音于剑鸣中低低响起。 “为何教她?” 李元元余光一瞥,便见男子一身粗布衣裳立在柴火垛旁,明明也在这乡村野岭之中,却有种同周遭格格不入的出尘气质。 李元元讨厌这种气质,更讨厌对方的身份。 “都说天成的皇帝早慧而精于心计,竟连这点缘由都猜不到吗?” 她知他是皇帝,语气中却无半点恭敬之意,也不比叫丁未翔去喂鸡时好到哪里去。 然而尽管她有意试探挑衅,对方却无半点恼意,甚至连惊讶也无。 起先她以为对方只是深藏不露,随后才发现:他是当真没有将她话中的情绪当回事,语气温和平淡得就像是在陪阿婆聊天的晚生。 “前辈心意,晚辈怎敢妄自揣测。” 她终于收起那带刺的语气,只眉间的褶皱还深深刻在那里、抚也抚不平。 “猜不到就对了,因为没有缘由。”老妪终于收回目光,懒散地用蒲扇拍打着身上的蚊子,“纵是她眼光差了些、资质也平平,老娘我向来是想教谁便教谁,不想教的便是磕破头也没用。” 夙未轻轻颔首,显然从中听出了什么。 “她并非有意对您不敬,只是自小在战场上磨砺,千军万马之中几尺锋芒毫无用武之地,远不如一挺长枪能够杀敌致胜,难免会对剑术有所看轻。” “习枪有什么好?徒增暴戾之气罢了。关键时刻还不顶用,否则又怎会......”李元元说到这里猛地一顿,许久随后才勉强压下情绪、恹恹说道,“人得向前看。更何况,教她枪法的师父早死了吧?” 夙未难得诧得一顿,随后才轻轻摇头道。 “他还活着。只是......只是同死了也没什么分别。” 老妪粗哼一声,根本也不探究这话中深意。 “那便是了。瞧她虽犹豫了一阵,最终却也并未抗拒,我便知她已拜别先前师门,是个没人护着的野鸽子。” 男子眉梢轻抬,语气突然便冷了下来。 “她是天成将士,自然有天成来护。” 李元元察觉对方变化,转头迎上。 “我那徒儿也算天成将士,教人虏到岭西寨子里的时候,怎不见有人护他?” 夙未视线对上刘元元,眸中是一片难以撼动的冷漠。 “那便要问,他是如何不济,竟让人算计、最终沦落到那般地步的。” 空气中有片刻的安静,许久李元元先移开了视线。 “我李元元自始至终只有一个徒弟,便是夙平川。他就是再不济,也还是我徒儿。你封他一个左将军,多半是瞧在他父亲的面上,可你当他是真的愚钝吗?”她说到这里轻笑一声,竟有种难以言说的无奈,“他是若骨的孩子,能差到哪里去?还不是他那老子藏了心思,要我以性命起誓,绝不能将所学倾尽授予他。否则以他的天赋,如今便已是折剑门的门主了。” 夙未也垂下眼眸,轻描淡写地翻过了这一篇。 “太锋利的剑是要出鞘的,总是比那钝些的刀先折断。只有刃开的次了些,才能让握刀的手生出计较,虽然不会是最得力的那一把,但总归是能在剑鞘里安稳一生。这便是做父亲的道理,而不是做王爷的道理。” 李元元再次无声的笑了笑,裂开的嘴角边有几分轻嘲。 “你倒是会讲话。”说罢她顿了顿,又转过头去看不远处樟树下练剑的女子身影,“就是不知你这样会讲话的人,是怎么看上那个又直又倔的丫头的。” 夙未不语,眉梢带了些温和的笑意。 他就静静站在那里、望着樟树下舞剑的女子,直到夜幕降临,星斗漫天。 柴门小院里,半干的艾草在炉膛子里噼啪作响,溢出阵阵青烟、驱赶着夏末愈发疯狂的蚊虫。 肖南回摸着肚子,意犹未尽地叹着气。 她再次觉得李元元的话真的太对了。养鸡可真是门值得尊敬的手艺。什么宝刀名剑、绝世功法,都比不上这一锅现炖的菌子鸡汤。 罗合还在用那木勺子刮锅底,刮着刮着似乎察觉到什么,抬头对上对面男子那双眼,不由自主地便低下头去、手中勺子也讪讪放下。 这两人间分明有些不对劲,只是不知白日里他们到底谈了什么? 肖南回眯着眼揣测着,冷不丁面前又多了一碗鸡汤,几乎还是满的。 她诧异抬头,对方轻描淡写道。 “我不喝,你喝吧。” 一旁的丁未翔见状,连忙把自己的汤推到男子面前,还没来得及开口,便被李元元不耐烦地打断。 “一碗汤而已,推来让去地给谁看?传出去岂不是要编排我折剑门苛待客人?” 丁未翔立刻低下头不说话了,李元元看一眼罗合,后者连忙起身、将先前镇在井中的竹筒拎了上来,倒出里面沉淀过后的清冽酒液。 李元元端起眼前的酒碗,碗中清亮的酒水映出头顶星月。 “饮了这一巡,便算是我李元元的客人了。往后途径终天,可以不必绕路,我借道给你们,可以省下不少工夫。” 言罢,她将碗中酒一饮而尽。罗合见状紧随其后,肖南回也从善如流。 丁未翔没动,局促担忧的余光落在沉默的男子身上。 那厢李元元已皱起眉来。 “有酒有肉,夫复何求?磨磨蹭蹭地忒不爽快!” 丁未翔还在犹疑,肖南回已眼疾手快、将身旁人面前那杯酒揽到自己面前。 她可还记得,当初在别梦窟是谁宁可渴死也不愿意喝那一坛果酒的。况且眼下情况特殊,她又怎知他喝了酒后是否会变得像那邹思防一般不受控制? 便是丁未翔不受控制也好过他不受控制。 肖南回心下不由得一阵点头。色丘经历过的事她可不想再经历第二次。 “他酒量不好,我来代劳吧。” 说完她刚要凑过头去喝,冷不丁旁边伸过一只手,将她手中那杯酒生生截了去。 她愕然转头,他已将那杯中酒一饮而尽。 一旁的丁未翔大惊失色,罗合嘴中那从她碗里偷的半截鸡翅膀也应声落地,唯有李元元丝毫不觉有异、反而大笑起来。 “夙平川那小子从前总是嫌我这酒难入口,愣是从未同我这当师父的对饮过,我还以为夙家的男人都是这般挑剔难伺候,如今看来却也不是这么回事嘛!” 李元元的大嗓门震得她脑子嗡嗡作响,只觉得眼前一会是白石村里那简陋的酒垆,一会又是单将飞手里提着的那验过八遍毒的食盒子。 今晚真是邪了门了,先是一碗鸡汤让来让去,如今一杯劣酒抢来抢去。究竟是怎么了? 她有些紧张不安地看了他一眼,小声问道。 “你不是不能......” 那厢李元元还在拉着罗合大笑着说些什么,似乎又要去挖什么底下埋的酒。 酒杯哐当一声落在桌上,身旁的人突然站起身来。 “今夜多谢门主美酒款待,日后定要相报。眼下先失陪了。” 不是这好好地喝着酒,又要失陪去哪里? 肖南回持续迷惑着,下一瞬已经被人一把拉起。她似乎看到自己百思不得其解的灵魂还留在杯盘狼藉的桌旁,身体却已经三两步跨出了那院子,向着夜色中的山野而去。 “带你去个地方。” 她一会瞧瞧眼前人的背影,一会又扭头去看身后。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的人还没有停下脚步,而身后丁未翔等人也没有追出来。 “去哪里?” 他仍然没有说话,身影与远山和星空化为一片。 渐渐地,农家灯火消失、鸡鸣犬吠声远去,四周只有星月余晖、虫鸣唧唧。 她望见远处的山峦在尽头屏风一样收起耸立在一起,而山前旷野之中,有一座沐浴在月光下的古塔。 他终于短暂停下,转过头看向她。 “去我小时候待过的地方。” 她望着那双眼睛,确认它的主人确实是喝醉了。 她以为他会变得比平时简单些、甚至像伯劳那样酒一上头便话多起来,可他却变得比平时更沉默了。 那具清冷克制的身体似乎已经掩饰不住他如风暴般复杂而动荡的灵魂,一种深藏于骨血中的黑暗透过那双漆黑的瞳仁溢了出来,危险的、带有侵略意味的、像无形的手一般,撩拨着她的每一分感知。 随即,他拉起她的手,走向那座黑暗尽头的古塔。 山野的晚风冷硬透衫,可不知为何却在接近那座塔时突然便停歇了。一股熟悉的、凛冽入骨的花香渐起、将她环绕包裹其中。 肖南回低下头去,只见朵朵洁白的花苞沉重地低垂着,在没有风的夜晚轻轻晃动着。这是曼陀罗花铺成的河海,而她此刻便站在这川流之中。 花海的尽头便是那座石头堆成的佛塔,风吹雨打之下外层的浮雕已经斑驳剥落,只剩光秃秃的塔身,缝隙处挤满了厚厚的苔藓。 塔身朝西的正中有一个黑黝黝的洞口,勉强只能挤进半个人身。 他走上前,轻轻拂过那洞口处的石砖,一声沉闷响声过后,那入口处的石板缓缓下沉,露出一道石门来。 他站在黑暗中向她伸出手,月光在他左手的佛骨舍利上跳着舞,圣洁而妖冶,带着一种充满矛盾的诱惑力、引人向往。 她终于还是抓住了那只手,跟着他走进阴暗腐朽的前方。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她的声音在黑暗中碰撞回荡、盘旋上升,许久都没有落地。 他仍是不说话,只有带着淡淡酒气的呼吸萦绕在她面前不远处。 下一瞬,月光从头顶上方遥远的小窗投下,照亮了脚畔的半张石台。那石台有些低矮,台面上放着一盏落满灰尘的油灯。他走向它、凝视许久,随即轻轻俯身吹了一口气,擦亮一支火折凑近。 干涸凝结的油脂在温度的炙烤下融化,最终亮起一片微弱的光来。 她顺着那光亮抬头向四周望去,整个人突然顿住。 窄而破败的石阶顺着塔壁向上盘旋,直到那露出半个月亮的小窗,窗外的星河缓慢移动着,像是遥不可及的另一个世界。 “我好像,来过这里......” 是的,她一定是来过这里。 否则她为何会对这里的一切都感觉那么熟悉?可如果她真的来过这里,又怎么会想不起究竟是在何时何地、见过这般情景。 “你知道我为何要同未翔约在此地相见吗?” 他的声音冷不丁地在身后响起,离得很近,近到她有些不敢喘气、不敢大声说话。 “不是、不是因为折剑门的李元元吗?” “自然是有她的原因。不过归根结底,是因为这个地方。” 模模糊糊地,有什么深藏的记忆从脑海中翻涌出来。 她恍惚间看到一些破碎的片段,七八岁的男孩子,穿着有些不合身的衣衫,在一卷卷晦涩难懂的经卷中消磨着日夜...... “旁人修习佛法是在寺庙中,我修习佛法是在这里。” 对,她在梦里来过这。还在梦里见过他。 “我从小便要学会控制自己的情绪,酒这类令人失控的东西他们从来不许我碰。但即便如此、我也是人,也有控制不住的时候......于是他们想起了这座塔。” “所以你带我跑来这里,是怕自己喝了酒后会失控?”她的心轻轻悬起,不知是为他此刻吐露的心声、还是为她冥冥中参破的那点缘分,“那你现下觉得怎么样?会不会......” “现下是不会,但接下来就不好说了。” 他的声音在阴暗潮湿的空气中戛然而止。 随后,一具修长的身躯压了过来,将她抵在粗糙的石壁间。 时空似乎在这一瞬间扭曲模糊了,她陷入了一种奇怪的境地,思绪还属于她自己,身体却进入了另一种频率。 他身上的气息是如此的清冷,温度却那样炙热。 这世上不该有如此矛盾的感觉。 又冷又热,又疏远又亲密,又抗拒又渴望。 她想起从前在北郅当差,曾经在夜巡的时候发现过孤山之中的一口热泉。腊月的北郅还飘着雪,她浸在那口温热的泉水中,呼吸着冰冷刺骨的空气,身体却被温热缠绵所包围。 她又想起这古塔外成片成片的曼陀罗花海,那些旋转盛开的花朵那样美丽、伸出的枝蔓那样柔软,却能逐尽其他草木、占据整片土地,若有生灵从中路过,便要用它最热烈的香气将对方留下,哪怕它能给的常常也只是虚幻一场。 如今,她便是生出了这样的感觉。 头顶的星空渐渐远去,她只能听到他的低语,只能看到他的眉尖,只能感受到他的呼吸。 肖南回从没想过会有这样的一天。 这一天,她的世界只剩下了他。 第165章 梦谈 正在打坐的年轻和尚猛地睁开了眼。 不远处,起夜的白衣郎中正抠抠搜搜地数着小匣子里的银子,冷不丁一抬头吓了一跳,以为自己那点心思不慎暴露,一时语塞。 月黑风高,荒郊破庙,两个人就这么大眼瞪小眼地僵持了许久,郝白率先败下阵来。 “身为同行者,我除了为你指路,还要肩负起监督你的职责。这银子是柏丞相给的,柏丞相又是听单常侍交代的,单常侍自然是听陛下吩咐的。说到底这也不是你的银子,是陛下的银子......” 一空不说话,只起身扑灭了还有余温的火堆,又将仅有的几件行李收拾起来。 郝白见状不由得一愣,随即凑上前去。 “还没到地方呢,你就急着要分家了?还是说你瞧上这破庙了、要在这建寺?我奉劝你,莫要把那套骗香火钱的把戏搬到这来,晚城的道士和尚最多了,仔细有人找你来算账......” “不分家,准备上路。” “上路?这三更半夜的你不睡觉了?” 一空少见地叹口气,推开挡在眼前的郝白。 “以后有的是时候睡觉,眼下却是没这个闲工夫了。” 郝白一脸费解,跟在那和尚身后转圈圈。 “城门还要至少两个时辰后才会开启,你便早早赶过去,也是进不了城的......” “我们不去城中。” “不去城里去哪里?” 一空终于停下动作、抬头瞥一眼对方,清澈的眼神中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狡黠。 “郝施主难道不好奇,我若只是要去晚城,何必拉你来做向导?” 郝白一顿、随即明白了什么,脸色变得无法掩饰地难看起来。 “你算计我?!” 何止是算计,这简直就是吃干抹净! 从他被抓到庙里去炼药、到那鹿松平出现、再到他一路陪同护送那玉玺,怕不是步步都在这黑心和尚的算计之内。亏他还以为他们是一条船上的同路人,到头来他其实只是个挨宰的船客。 抱臂叉腰、他鼻间冷哼一声。 “你想去的地方,我未必知道在哪。更何况难道你想去哪、我便要带你去哪吗?” 一空不急不恼,面露微笑。 “我还没说要去哪,你紧张什么?” 郝白自知说不过对方,干脆破罐破摔、摊开了牌面。 “旁人不知、只有我知道的地方,除了步虚谷还有哪里?” “听闻瞿家已有多年未曾进过步虚谷,我猜定是有些顾忌,但如今你族中长辈应该都在都城做客,想来你若是迫不得已做些什么,倒也不会遇到什么阻拦。” 郝白气极反笑。 “现下是没什么,可不代表以后也没什么!我今日帮了你,你拍拍屁股走人了,我日后可是要受族规惩戒、三年五载都无法再出门行医了。” 一空看向对方、诚恳道。 “小僧愿替郝施主出山五载、悬壶济世。五载若不够,十载也无妨。小僧还年轻,身体还朗健的很......” 郝白气得脸上青红交加、好不精彩。 “一空!你、你、你怎地如此不要脸?!” 郝白的怒吼在破庙空荡荡的房梁间缠绕回荡,许久,一空突然收敛了那番人畜无害的神色,轻轻跪地、重重拜下。 “小僧恳请瞿施主为天下人发慈悲、发善心,就助我这一回。此番恩情,小僧愿以余生相报、全凭差遣,刀山火海、修罗地狱、但往无悔。” 郝白彻底傻了眼,他到底没有料到对方会走这步感情棋,一时分不清这步棋中是当真有些什么,还是只是不要脸的另一种境界。 沉默了片刻,他咬牙切齿道。 “你要我带你去步虚谷,总要告诉我为什么吧?” 一空望着方被扑灭的火堆,神色安静。 “我方才发了个梦。” “什么梦?” “不好的梦。” 他利落将经书一卷卷摆进马车内,又拿出一早便放进去、却从未打开过的那只羊皮匣子。 郝白凑上前,语气已不如方才那般急躁,却还是难掩嫌弃。 “你不是自诩得道僧人,也信这些?我天天做梦,也没似你这般大惊小怪。” “古来赤州大陆便有卜卦入梦一说,梦境对修道人来说往往就是某种预兆。”一空说到这里顿了顿,轻笑着又接了一句,“当然,郝施主做的梦同我说的梦并不是一回事罢了。” 郝白语塞,正要说些什么,目光却被那只打开的羊皮匣子吸引了去。 那老旧朴素的匣子里只装着两样东西。 一样是用白色丝绢包裹着的经卷,一样是黑布包着的降魔杵。 “这是什么......” 郝白方一开口才注意到,一空的眼神在这一瞬间发生了变化。 那是一种很少会在普通人脸上看到的神情,疏离中带着淡漠,像极了这破庙中那残缺了一半的神像。 “我佛慈悲,度化众生。若众生不度,便只能地狱相见了。” ****** ****** ****** 肖南回在一个温暖的怀抱中醒来。 那盏昏暗的油灯还未熄灭,却只有豆大的一点火苗还在闪烁。 细小的雨滴尘埃一样从那小窗中飘洒下来,在地面中央的天井小池中积起一层浅浅的水痕。 下雨了。 她居然睡着了,还睡得很是香甜。她似乎又做了一个梦,但梦的内容具体是什么,她在醒来的一刻便飞速消散了。 “醒了?” 她抬头望向那张近在咫尺的脸,恍惚间有什么一闪而过。 “我方才......做了个梦。” 她说的方才,是昨夜情浓梦深之时。 她没好意思说,对方却明白了。 他的额头轻轻在抵在她的颈间,眼睫轻轻合上,声音中有浅浅的笑意。 “梦到什么了?” 肖南回冥思苦想起来,试图抓住最后一点记忆。 “我梦到你一个人坐在大殿上,批了一件白色的衣裳......” 白色衣裳?他除了那件月白的常服,很少会穿浅色呢。 然后呢?然后他好像还和她说了些什么,然而记忆像是流沙、越是想要抓紧就越是什么也抓不住。不过片刻瞬间,她便什么也回想不起来了。 她的脸上显出几分迷茫来,那是一种鲜活的、几乎不用怎么费心猜测,便能教人看透的情感。 许久不闻声响,男子睁开眼、就静静看着她,片刻后抬手轻轻取下她头上的簪子。 她的发髻早就散了,柔韧的发丝散乱在石板地上,他便用手指轻轻将它们挽起。 她回过神来,下意识想要自己接过却被对方轻轻按下。 “不要乱动,你簪发的手艺我是见识过的。” 肖南回讪讪收回手来,有些不自在地任对方摆弄,口中没话找话起来。 “你住在这里的时候,每天就只看经书吗?” 他专注于梳理她微湿的发尾,没留意她语境中的细节。 “还要看些别的,大都是宫中太傅安排的,分类庞杂、数量众多。但和经书相比实在也算不了什么。” “为何是经书?只是因为你与佛法有缘、无皿大师曾收你为徒?” 她感觉到对方轻柔的手停顿了片刻。 “我本与佛法无缘,成佛成魔不过一念之间,经文与舍利子都是约束。至于无皿,他便是降妖除魔做得厌烦了,想换种法子度我罢了。我是死是活,他怕是都未曾放在心上过。” 无皿一介大师,四海佛道都尊崇有加的人物,怎么到了这人嘴里就成了不顾人死活的王八蛋? 眼前闪过沈家洞窟中的壁画,她突然觉得世人对神佛的理解或许并不准确,而所谓传说却未必只是虚妄。 “不悲不喜、不爱不恨,便不会成魔吗?可人生在世,谁又能保证心如止水,永无起涟漪之时呢?” 她吹着眼前的几缕碎发,那人很快察觉,将它们一一归顺起来。 “遇到你之前,你口中的不可能、就是我的一生。” 他轻轻将她的发尾挽起,指尖捏紧发簪稳稳插入发间,多一分嫌多、少一分嫌少。 “初见时,只觉得你有那么一两分的趣味,再见之后又觉得你有三四分的愚蠢,再然后便又觉得你有七八分的可怜。我本无心,是你偏要闯进来造次。你身上有我放下十数载的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炽盛之苦。半生修为毁于你手。肖南回,你说你要如何才能补偿我?” 肖南回听着这近乎控诉的告白,只觉得这比话本上最露骨的情话还教人招架不住。 是她大意了。以为过了昨晚,他就差不多该适可而止了。 她假装摸索着头上他挽的发簪,实则低下头去掩饰自己因羞赧而燃烧的老脸。 “你带我来这塔,难道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些?” “我以为过了昨晚,你心里应该清楚我为何带你来这里。” 他的声音轻轻拂过她耳畔,明明很是端正清朗,却勾起了昨夜某段最是颠倒磨人的回忆。 她只觉得血顺着脑袋瓜子涌向四肢百骸,下一瞬他微凉的手便握住她的掌心,随后拥着她站起身来。 “不过除此之外,确实还有些别的事。罗合说,这里可能藏了一本我母亲当年留下的手记。” 她就知道,他做事情都有原因的。可不知为何,她就连说笑的话也无法轻拿轻放。这样下去,日后她可如何是好呢? 夙未压下嘴角的笑、装作看不见对方脸上的愁绪,一边端起油灯、一边逐块摸索着墙壁上的石砖。 借着那盏油灯,她终于看清了四周凹凸不平的墙壁。 这塔身所用的石块是闽州最坚硬的松江岩,岩层中混着陨铁,便是刀剑也难劈开,只能用同是松江岩的石凿一点点开采。 可火光下,那墙壁上却满是深浅不一的划痕,细微处犹如发丝勒入石体,粗深处好似重斧劈过。这些痕迹交错纵横,遍布整个塔内,就好似之前这里曾经发生过一场折刀断戟的惨烈厮杀。 若是以往,她也定要百思不得其解,但如今她却不难看明白。若是有人回到当初他们待过的那个色丘洞窟,恐怕也会在周围发现同样的痕迹。 “你在这里呆了多久?” 他的语气依旧淡淡地,仿佛说起的是别人的事情。 “记不清了,大概有个七八年吧。” 她愕然,虽然料想会有很久,但没想过会有这么久。 “七八年?从来没出去过?” “嗯。” “半步也没离开过?” “嗯。” 她望着他平静的侧脸,不知为何,突然有些难过。 “那你母亲......她可曾来找过你吗?” “她不会回来这里的。在这里待过的人,都不会想要再回来的。”他脸上没什么变化,手指却扣紧了她的掌心,“上古时,霍、赤、闽三地古国对这处山坳便都有记载、描述也大致相同,便是说神魔决定终结这一世界时,会选一处荒蛮偏僻之处降临,而这隐蔽之处传闻便在此山之中。所以此地古来被称作终天之地,终天是一山、一塔、一地的统称。山是终天桃止山,塔是终天离恨塔,地是终天埋骨地。” 桃止、离恨、埋骨,哪个听起来也是不大吉利的样子,路又难行、难怪从来没人愿意途经此地。 “山进过了,塔也见过了,这地又是......” 她说到一半,突然意识到什么,声音戛然而止。 然而对方已然听到,却并不打算避讳什么。 “没错。埋骨地,埋得是我母亲一族人的尸骨。”他手上动作未停,仍仔细搜寻着石砖的缝隙,“早些时候,你不是问过我罗合和我母族的事情吗?现下我便讲给你听,可好?” 她沉默片刻,实在不知该如何宽慰对方,只得在言语上退开半步。 “你若不想提起,我也可以不听。” 是的,如果说起那些事会令他伤心难过,她宁可自己多费些功夫去寻找那些答案。 她没有言明心声,对方却已知晓她心中所想。 “他们大都已不在人世,如今便是说起一百遍,也不会有人斥责我、喝止我。你同肖准本无亲无故,但你长在肖家,他的执念早已渗入你心中。我愿意剖心取骨,将我所知晓的一切尽数告知于你,只希望你可以放下一二、不要再为他人的仇怨而仇怨。” 肖南回怔住,一时说不出话来。 这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提起她同肖准的关系。从前姚易也会劝她莫要对肖家太过投入、说她终究只是陌路人,但那并不能说服她。相伴十数年的情谊岂是一朝一夕可以放下的?但如今他不过寥寥数言,却点明了她一切痛苦的根源。 其实肖准从未要求她做过什么,不过是她一厢情愿地编织着那些羁绊、不肯轻易走出那个为她遮风避雨的肖家罢了。 过往岁月里,她捡起了太多东西。她将它们一件件穿在身上,一样也不肯丢弃、仿佛这样就能堆砌出属于她自己的盔甲,但最后却偏偏是这些重量,将她拖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你说吧,我听着呢。” 她纷扰的心慢慢平静下来,夙未的声音刚好在古塔中响起。 “很久以前,在北地边境的石头城里住着三户人家,他们各有通天的本领,过着相互扶持、低调平静的富足生活。然而一朝风云变,腐朽的王朝即将倾覆,亡国的公主在路过石头城的时候诞下了一个孩子,她自知命不久矣,却不忍孩子同她一起赴死,于是冒着危险依次敲响了三户人家的门。” “追兵临城,人人自危。前三户人家都没有开门,只到了最后一家的时候,那家的主人因为也有一名刚刚出世的孩子而心软,收留了公主的孩子。次日,公主则怀揣亡国玉玺逃入城外沼泽深处,引开了追兵,这户人家随后举家出城,寻找新的落脚处。” “迁徙途中这户人家赶上了百年难遇的旱灾,一路艰辛、死伤惨重,幸亏族中人能够以梦做法,在预言中看到了一片雨润丰沛、梨花遍野的小山坳,最终历经千难万险找到了那个地方,改姓钟离、定居此处,从此过上了世代隐居的生活。” “公主的孩子长大了,爱上了钟离家的女儿。然而谁也不知道,公主的孩子身上流淌着前朝鬼神的血脉。他虽然像普通人一般长大、像普通人一般娶妻生子,然而他的孩子却没有一个能够平安出生,几乎全部夭折。他本已不抱希望,但却在四十八岁那一年得了一个女儿。” “那女子生来一双明净的眼睛,清澈地能映出世间万物,遂取名为“镜”。镜姿容甚美,在族中几名哥哥姐姐的宠爱中长大,却因常在深山之中而单纯莽直,生来一副胆大妄为的性子,虽已年过二八,方圆百里竟无人敢上门提亲。” “一日,镜去村中打酒,被东巡回程的新帝偶遇。镜因为好心捧了一碗水递给了年轻的皇帝,却因此落入对方眼中,强娶做帐中人。她本来曾有机会远离这一切,却在最后关头为了保护自己最后一个小哥而放弃了抵抗。她屈服于了自己的命运,步入重重围墙中、被困在四四方方的高楼上。从进到那座楼起的那一刻,她就在想着从那楼上跳下去了。” 肖南回的心一紧,眼前闪过的是静波楼前那一片平整如镜的水波。 “我那父王,生就一副凉薄的性子,与我母亲激烈极端的秉性南辕北辙。冰与火交融,终究是我母亲输掉了性命,最终落得个凄惨的下场。父王爱过母亲,但他的爱在我母亲的生命面前,不值一提。” “我父亲对钟离一族实施的是名为灭祀的刑罚,不仅诛尽亲族,甚至不许后人祭拜、不许史书中提及一笔一划。起先我以为父亲如此心狠,是因为母亲身上那股无法控制的可怕力量,却不明白那股力量背后的含义,直到此番去到沈家。” “母亲身上有前朝和钟离家的血脉,而父亲忌惮一生的前朝遗患不是旁人,正是他爱过的女子,和她所出的那个孩子。” 他话说到这里,终于停了下来。 下一瞬,一声轻微地响动从他指尖下的石砖中传来。 他微微用力,那松动的石砖便被从那斑驳的石墙中抽出,露出一个半个巴掌大小的缝隙来。 他下意识看向身旁的女子,女子也正抬头看向他。两人目光相对,顿了片刻后不约而同地笑了。 他笑是因为瞧见她担忧神情后有所释然,而她笑却恰恰是因为瞧见了他的释然。 他终于不再犹豫,伸手将那石砖缝隙中的东西取了出来。 那是一本被卷起来的老旧笔录,封面上用一种暗青色的颜料书写着四个字:梦谈杂录。字迹苍劲有力、全然不似寻常女子闺中小记的字迹。 而下一瞬,那笔录被翻开的一刻,肖南回才是彻底傻眼。 那份笔录中一个她认识的文字也没有,只有一些漂浮在白纸上、看起来毫无规律可循的横竖和墨点。 “这、这是什么?” 夙未没有立刻作答,又仔仔细细地比对了一番每一页上的内容,这才缓缓开口道。 “经天纬地作画,编织而成的谶书,非族中人不能解读。这或许就是沈石安提到的织锦一族记录预言的方法。” “你是说,这上面记录的是还未织成带子的梦境、还是已经解出来的预言?”肖南回心痒难耐,却实在不得头绪,“可这究竟说了些什么、没有一个字能让人看得懂啊?” 男子想了想,从袖中摸出一样东西。 “现下是看不懂,不过有了这册子,或许我们可以参透其中规律、解开这条带子里的信息。” 旁人说这话,肖南回断然是不信的。但眼前的人说这话,她却仿佛已经看到了那带子破解出来的一天。 夙未将那条最后的织锦小心夹入手记中,将将要合上时,一阵带着细雨的风吹过,掀起了那本手记中的最后一页。 “等下!” 肖南回眼疾手快、一把抓住那翻飞的纸张,重新翻到那沾了墨的最后一页。 那是一幅沾了些许墨渍的画像,寥寥几勾、似乎落笔十分匆忙,却意外地很是传神。 她盯着那画看了一会,终于说出心底的疑问。 “你觉不觉得......这画像上的人有些像我?” 对方也看向那画,只是神色同她相比显得过分平静了。 “哪里瞧出来的?” “这里、这里、还是有这里!” 她有些着急地在那画上比划着,但其实那画的细节非常有限,越是细看越觉得像很多人,而不是某个人。 肖南回也发现了这点、不由得有些挫败,但她依然相信自己看到这画第一眼时的直觉。 “你不要不信我,当初那邹思防的画像,还是我最早瞧出端倪的呢......” 女子还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他却留意到了另一件事。 “不过有件事确实有些奇怪。” “哪里奇怪?” 她随口问着,心思并没有从那画像上移开。 在她看来,现在不会什么比这张画像更奇怪的了。 “我印象中,母亲虽写得一手好字,丹青却是极差。可这画......” 夙未说到这里顿住,目光又落回那张画像上。 这本手记封面上确是母亲的笔记,内里记载的东西又十分私密,按理说不大可能落在外人手中。 可这画若不是母亲所作,又会是谁的手笔呢? ****** ****** ****** 半筒凉酒下肚,罗合三更天便起了几次夜。 这白石村的酒实在是不好入口,可他其实也不怎么在意。有些人喝酒是为了酒的味道,有的人喝酒只是为了醉而已。 他便是后者中的后者。 石头屋前依稀还有很久以前铺的石板路,他不想走那路,于是又绕到屋后,可屋后又有很久以前种下的满山梨树。 没来由的烦躁突然涌上头来,罗合狠狠踹了一脚道旁的鸡圈。 李元元的栅栏虽然看着难看、却结实非常,他这一脚踹出去,栅栏纹丝未动、他自己却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他就那么坐在了路中央,望着栅栏内那几只扑腾的母鸡、不甘心地喘着气,喘着喘着又冒出一个酒嗝来。 胃里火烧般灼热,像是本该流出的眼泪都憋回了肚中,在那反复发酵酝酿。 若非那人开口,他当真是不想回到这个地方的。所谓情景,不在景中,怎样都好;人在景中,难免伤情。 醒时忧丝缠绕、醉时噩梦侵扰,他的酒显然已经不大管用了。 他曾经不明白,如果上天认为苟且偷生的他才是罪人,为何不带走他、却要带走他的亲人。可如今他才明白,或许这才是上天给他的惩罚。对有罪的人来说,死是一种解脱,活着才是无间地狱。 他又坐了一会,终于决定站起身来。 起身的那一瞬间,他突然感应到什么似的,猛地抬起头来。 月光穿过山门照在那条生出青苔的石板路上,隐隐约约地、一名女子正穿过细密雨雾、从开满白色花朵的梨树下走来,一头乌发色如远山。 那窈窕的身影是那样的熟悉,恍惚间令他想起多年前的日日夜夜,他就是这样站在路口,等他那一双幼妹打酒归来。 手中的酒囊轰然落地,罗合的眼中都是不可置信,声音嘶哑而颤抖。 “阿杼?” 他的声音消散在雨雾之中,一阵风飘过,又将那女子的身影隐了去。 他慌忙揉了揉眼睛,又不自觉地往前迈了几步,四顾搜寻着那个身影。 “阿杼?是你吗......” 风骤停,蒙在他眼前的雨雾突然散开。 女子就站在他面前七八步远的地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风吹起挡住她半边面容的长发,露出一道触目惊心的伤疤来。 “找到你了。” 第166章 命稿 阿杼还记得她与阿镜初识的那天。 钟离一族,以织法入命,而其中又数女子最有天赋。族中书写命稿的老人判定她天资最高,唯岁运压日、恐伏吟之命。最终,她被赐名为杼,寓意穿梭往复、编织未来的人。而那个与她同场、比她年长一岁的女孩则被取名为镜,寓意安放在屋瓦之下、妆台之前、不染纤尘的存在。 那一刻,她便明白族人对她二人的期许是不同的,或许她注定要肩负责任、在奔波辛劳中成长,而镜则会无忧无虑、平安快乐地老去。 然而命稿书成的结果,却往往不以人们的期许为转移。这一点,她是很多年之后才明白的。 彼时族中人丁并不兴旺,同年龄里男孩子多些,女孩子只得她和镜两人。从她记事起,她便和阿镜关系最好、走得最近。镜个性爽朗、爱哭爱笑,而她向来内敛、似乎天生便没有脾气,就连斥责的话也说得温和。她能同镜成为最亲密的挚友,是因为她们是族中唯一可以彼此分享秘密的人。 秘密,是关于梦境的秘密。 她们常在夜晚聚在一起,挑灯将彼此的梦境记录在一本册子上,阿镜常叫那本册子“梦谈”。 她和阿镜并不相似,就连梦境的内容也大相径庭,唯有喝酒是相同爱好。少时黄昏日落前,她们便会相约一同出山去偷酒,长大后也会挽着手一同去打酒,风雨无阻、岁岁如此。 但这样的日子终于还是到了尽头。 这一切都开始于那个可怕的梦。 那与其说是梦,不如说是地狱之景、一切的终结。梦中山火呼啸、河海沸腾,焦土遍野、瘟疫横行,男女老少都沦为奴隶,而王座之上端坐的魔鬼无时无刻不在饮血啖肉、放声尖啸。 她动不了、醒不来,只能在无尽的绝望中哭喊,终于梦境开始下沉,她穿过破碎的山河与层层叠叠的时光,最后落在一处院子里。 睁开眼,她发现自己站在荒凉的将军府后院中,一名身穿黑衣、头发高束的女子正在月光下缓缓走来。 她的目光落在对方手中的那条带子上,突然明白了什么,奋力向她冲去、想要阻止这一切的发生,那女子却在下一瞬消失在了原地。 她再次醒来,已是七日之后。 她不知道这七天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觉得族中人人自危,而阿镜也不见了踪影。 族中威望最高的姑母亲自守在她的床前,询问她梦境中的内容,随后告诉她:她要代表族人出使霍州,将那条带子连同梦境中预言的事情告知沈家氏族,寻求所谓的救世之法。 年轻的阿杼并不情愿做这件事,她不明白为何如此沉重的职责要落在一个不足百户的家族之中、甚至是她一个不过十几岁的女子身上。但她的姑母告诉她,只有这样做了,她日后才能与族人相守、才能与阿镜相见。最终,她偷偷在梦谈杂录的最后一页画下了梦中女子的样貌,期盼着有朝一日能与阿镜分享一二,随后接下了姑母的嘱托,孤身一人带着那条织锦前往北地寻求昔日盟友的帮助。 然而她与钟离家都不知道的是,过往数十年间,沈氏早已独霸霍州内外,他们在扩张中尝到了甜头、知晓了神明的秘密,滋生出了凡人难以想象的可怕野心。 沈家家主沈石安同她说起了异史同贞的故事,希望她能将预言中人的线索尽数与他分享,并暗示所谓恶神并非不能为我所用,若是结盟便可获得永生的褒奖,取代赤州人供奉了数百年的神明,成为这片大地上名副其实的王。 即便已经改姓钟离,但她没有忘记过族人传承的信念,更没有忘记族中长辈赐名于她时寄予的期望。年轻如她,根本不知何为权势与欲望,只凭着一颗赤诚的心做事。她拒绝了沈石安,从此转动了开启噩梦的锁匙。 沈石安假意接纳了她,实则决计不能允许一切的隐患存在,暗中将关于预言的事情报给了天家。沈石安反复向她试探预言的细节,终于引起她的警惕,在穆尔赫封城的前一刻,她从祖宅的密道跑出,躲过沈家的看守、独自逃出了霍州。 她迫切期盼着能早日回到家中、回到家族的庇护中,一路上忍饥挨饿、小心隐藏着行踪,行到赤州边界时才敢在过路的驿站讨了一口茶喝。然而就在她喝完那碗热茶的一刻,她听到了路过的兵卒收兵时的闲言碎语。 沈家为表忠诚,彻底出卖了曾经的朋友。帝王夙印因方士言说对前朝之事很是忌惮,更无法容忍污蔑王之正义的存在。为抹杀这则虚无缥缈的预言,钟离一族被屠杀殆尽,昔日避世的小村庄从此成了连路人都不愿经过的埋骨地。 她不敢相信、不亲眼见到一切便不能说服自己这一切已成定局,她冒着死亡的危险想要重回钟离,却力竭落入山崖之下、被过路的将军救起。她这才明白,当初姑母选择让年幼的她去霍州是有原因的,或许从那时起,她的家人便知晓了自己命运的终点,而她却直到此刻才看清这一切。 没有人知道那个一身黑衣、头发高束、手中握着一条带子的女子是谁,更没有人知晓她与那则灭世预言之间的关联。但她可以等,等到有人可以为她解答的那一天。 她坚信,只要她一直守在那个地方,一定能够等到那名女子出现的那一天。 她孤身来到朔亲王府上,将家族的秘密深埋心底,期盼着有朝一日,那预言中的人早早现身,她便可以从这无止境的诅咒中脱身出来、将那救世的虚无职责卸下肩膀。 也许是上天怜惜她的境遇,又许是她的命稿中合该有此福德。阿杼没有想到,在将军府上的日子竟会是她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光。她的哥哥们待她如亲妹,老将军与夫人也将她视如己出,她们将她当做寻常女子一般照料呵护,差人教她弹琴书画、骑马射箭,为她千里寻姻缘、觅得一桩两情相悦的好婚事,最后亲手缝制锦绣嫁衣、送她上了通往锦绣前程的花轿。 渐渐地,年幼时的一切像褪去的潮水一般远去。沐浴在白日的阳光下,她常常忘了自己血海沉浮的身世与家仇,恍惚自己便生在这个温馨宁静的大院里,有慈爱的父母、温厚的兄长、过不完的悠长岁月。可到了月光入窗的时候,她便会想起黑夜里呼号惨叫的族人、姑母最后对她字字泣血的嘱托、和她隐姓埋名换来的苟且偷生。 她的心长久地被撕裂,她只能一遍又一遍地说服自己:或许和将军一家在一起的日子才是她真实的人生,而那些挥散不去的黑色回忆只是她长久以来的一个噩梦。 只是她没有想到,沈家没有放过她、更没有忘记当初的预言,昔日噩梦卷土重来,直至雨安将她再次拉入一场难以醒来的迷梦。梦中她孤零零地守着一处空院子,恍惚看到了一个面黄肌瘦的女孩走进了那处院子,怯生生地把怀里的梨递给她吃。她看到那女孩一天天的长大,脸庞渐渐变得熟悉。但她已无法分辨,这种熟悉究竟是因为朝夕相处的那些岁岁年年,还是因为她曾在另一个遥远的梦境中与她相逢过。 如今梦醒时分,那团笼罩在她眼前的白雾终于散去。她这才明白:原来预言中的女子早已出现,甚至与她生活在同一屋檐下那么多年。 命运之可悲可叹可笑,在于身处其中而不可窥其全貌。病时不知富贵,乐时不知烦忧。 当初离开家的时候,她还只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女,烦恼于姑母的嘱托、以为自己月余过后便会回去,连告别都那样匆忙。 如今她终于再次回到了这里,却已是年过四十的沧桑妇人,在常人无法想象的混沌地狱中受尽折磨,心中只剩满满的痛苦与仇恨。 伏吟伏吟,反复□□。 上天就是如此书写她的命稿的,硬是要让骨肉分离、血亲相离之痛在她身上践踏两次。她曾以为自己摆脱了属于自己的命运,可到头来不过是脚踏其中而不自知罢了。 不远处的石头房子里透出灯火来,警惕的刀客与剑宗已经有所察觉般地醒来。 昔日兄长浮肿沧桑的面容就在她十步远的地方,他的眼中有欣喜、有迷茫、还有一种令她感到厌恶的懦弱。 “阿杼......” 他唤着她从前的名字,又说不出其他的话来。他确实没有开口说话的立场,甚至连喊她的名字也不配。 肖黛望着罗合,缓缓抬起了左手。 ****** ****** ****** 豆大的火苗晃了晃,古塔内最后一盏油灯也熄灭了。青烟在空中拉出长长一条细线,在夹杂了水雾的空气中扭曲缠绕。 夙未收起那本册子,轻轻揉了揉眉眼。 肖南回凑过去,殷切地望着对方。 “怎样?可是解出来了?” 男子睁开眼,意味不明地对上她的视线。 “我在你眼中,还比不上一本旧册子、一条破带子吗?” 她愣住,脸上有种来不及闪躲的惶恐和尴尬,瞧着令人心生愉悦。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这不是看你研究了许久,这眼瞅着天都要亮了......” 他似乎不想她继续说下去,突然抬起左手拂过她鬓角的碎发。 她果然打住了话头,那只手却没有停下,将碎发拢到她耳边后,又辗转停留在她的脸旁、轻轻摩挲着。 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手下动作却极尽缱绻,那只方才撑在石台上的手有些凉意,擦过她脸颊的一刻却好似起了火。 “怎么了?突然这样......” 横劈竖打不成曲,轻拢慢捻最传情。原来越是轻柔小心的动作,越是会令人心动。面对这样的亲昵,她显得更局促了。 这是她的缺陷,总是对一切太过亲密美好的东西望而生畏、心有戚戚。 他收回了手,却没有收回目光。他的神色很安静,声音也轻轻地。 “没什么。只是想看看你。” 虽然外面已经天光,但阴雨连绵,这塔内依旧黑漆漆的,肖南回都不知道,眼前的人是否能看清她的脸。 但她仍能感受到那束落在她脸上的目光,他似乎是在看着她,又似乎是穿过了久远时光,在记忆中描摹她的模样。 他张了张口,似乎想要说什么,突然一阵异响从塔外传来。 沉闷的声响,乍听之下像是一阵雷声,细细分辨便能察觉出差异。 这声音,似乎是从地面传来的。 肖南回猛地站起身来,向着塔外走去。 细雨迎面打湿了她的衣衫,略带早秋寒意的风吹过,灰绿色的大地已归为平静,放眼望去,满目的旷野荒原景色一如昨日。 难道真的只是雷声? 身后传来脚步声,男子也从塔中走出。 肖南回下意识转过头去安慰道。 “许是我听岔了,这山谷中打雷本就比平原上要沉闷些......” 她正说着,突然便看见眼前人的瞳仁中升起两个光点。 肖南回后知后觉地转身,望见远处的那片光亮后面色有些迟疑。 “李元元今天怎么这么早就起灶了......”她话说到一半,突然察觉不对劲,“不对,是走水了!” 李元元已经在此生活了数十年,断然不会犯些打翻烛台的错误,更莫提她同丁未翔都是机警之人,怎会不察有异、让火烧得这么凶?一定是出事了。 是沈家的人?还是仆呼那?还是...... 她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嗓子眼一阵发紧,半晌才转过头对那人急声道。 “李元元那边可能出事了,你不要落单,随我一同回去看看。丁未翔已经通知了最近的黑羽营守卫,天亮后再有一两个时辰便能到了。即便形势紧急,只要小心些、捱过这阵子......” 他打断了她一连串的话,抬手拂去她皱起的眉间。 “你带我一同前去,恐怕不太方便。” 肖南回更着急了。 “那我也不能把你一个人扔在这啊!万一要是有谁顺着摸进来......” “我信你。”夙未轻垂眼帘,声音中有种一如既往的说服力,“况且我说过,这塔中是最安全的地方,那人找不到我。我便留在此地,你去看看回来找我就好。” 她颇有疑虑地望着他,像是在思考他这番话是否有些什么别的目的。 但他毕竟不是她。他是坚硬温润的圆璧一块,任人左瞧右看也看不出任何纰漏与破绽。 肖南回放弃了,她也确实没有太多时间和精力再去纠结。 “那你好好待在塔中等我,哪里也不要去。”走出去几步,她又不放心地回头叮嘱道,“等我啊。” 他点点头,轻轻摆了摆手腕,她这才转过头去,匆匆离开。 他静静站在塔前,望着女子的背影穿过花海、融入半人高的草丛中,再也不见丝毫踪迹。 雨依旧淅淅沥沥地下着,在如丝毯一般的细草间敲打出密密麻麻的声响,是这天地间最和谐的琴瑟之音。 不知过了多久,那声响中混入几缕杂音。 男子低下头,轻轻掸去衣袖上已积了一层的水痕。 颗颗水珠落地的一刻,一双穿着带锈胫甲的脚的脚踏出草丛来。 他没有骑马,而是选择带了十几名高手轻装步行,显然是一路厮杀、有备而来。 雨水打湿了他的甲衣,又顺着枪杆缓缓滑落。他的枪尖点在地上,随着他迈向他的脚步在地上拖出一道长长的水痕,发出一阵刺耳的声响。 平地拖枪,这并不是什么枪法,而是一种威慑人的手段。 遥远的回忆涌上心头,他看着眼前的人不由得笑了。 “此情此景,当真令人觉得有些恍如隔世呢。” “你知道我要来,所以方才故意支走她?”肖准脸上的神情如石像一般冷硬,不过数月未见,他鬓间却已生出丝丝白发,本该是意气风发的年岁,眼神中却已有了苍凉之意,“这样也好,她确实拦不住我,她不在也会省去你我不少麻烦。” “麻烦?”雨中男子的神色比远山看起来还要深远难测,声音透着一股寒凉,“孤不似青怀候那般家国大义,到了生死紧要的关头却要她来为你挡煞。她被你伤害至此却仍念旧情,你却从未顾及过她的感受、哪怕一点。孤不想她再见到你,不论何时何地。” 肖准没有说话。 关于她的一切指责,他都没有辩驳的余地。他也希望能够有个两全的结局,但从她在烜远王府中牵起那人的手的一刻,他就再没有别的选择了。 不远处的山谷中再次传来一声沉闷响声,肖准收敛神色、缓缓抬起枪头。 “我要顾及的事情有很多,没有时间同陛下叙旧了。陛下玲珑心窍,应当知道我为何而来,我们便不用浪费时间了。你是自己同我们走,还是要我来请你走?” 男子上前三步,直直对上肖准的眼神。 “孤曾答应过父王三件事要做,如今便只剩这最后一件要了结。你有你的家仇要报,我有我的誓言要兑现。各取所需罢了。” 他身形本就瘦削、在那穿着甲衣的将军身前更显形销骨立,君臣之礼在此刻似乎逆转崩塌,但只这轻轻一眼,他便将那远在元明殿的王座移到了这荒野之中。 “带孤去见它吧。” ****** ****** ****** 肖南回踏入山谷的一刻,终于明白自己方才听到的声音是什么了。 原本炊烟袅袅、鸡鸣狗吠的小农舍,如今已变成一片废墟,半顷梨树在火海中变为焦木,昔日背靠的青山如今被整面削去了一角,破碎的白色石块连同砂土与荆棘将半个山谷都淹没其中,所到之处摧枯拉朽、寸草不留。 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难道是地动吗? 因为太过震惊,她几乎一时挪不开脚步,直到一阵熟悉的破空声从不远处正中那块凸出的岩石上传来。 这声音她最早时便是在离开碧疆寨子时听过,那安律得了同那沈石安手中一样的血液,便能在转瞬间操纵那股看不见的巨大力量。 难道是那沈石安亲自追了来?还是那个传说中的“它”...... 可待她看清那人背影之时,她又是一愣。 那是名女子,半散着长发,背影没什么杀气,反而透着一种温婉。 她压下心头那股奇怪的感觉,强迫自己专注于眼下的战局,试图找到扭转一切的关键。 不远处,李元元左右手各持一柄剑,正与十几名仆呼那缠斗,而丁未翔则试图近身那操纵力量的人却被屡屡击退。 他从正面拖住了那女子的攻势,而操纵这力量的同时似乎令她难以分神,这便是肖南回最好的机会。 她安静埋伏着、选好方位站定,缓缓从袖中取出臂弩,箭头对准了那人的心口,弓弦扣紧、杀意一触即发。 这是杀招,机会只有一次,一旦一击未成,对方便会知晓她藏身的地方,再想击杀不仅难上加难、所在方位也会暴露,从而引来反扑,而她手上的兵器在近战和对抗中并无优势。 她是抱着要一击杀之的决心射出这一箭的。 然而她怎么也没想到,就在离弦前千钧一发之际,那立在岩石上的女子突然侧过半张脸来。 其实她们之间隔得已有百步之远,但有些熟悉感是日积月累、深入骨髓的,肖南回还是一眼认出了那个人,手下不由得一顿。 只一个瞬间的犹豫,下一瞬那支飞出的短箭便失了准头,只擦着女子的鬓角飞过。 对方也察觉到她的存在,缓缓转过头来。 手中的臂弩垂下,肖南回怔怔望着对方,半晌才喃喃开口道。 “黛姨?” 肖黛的神色也有些惊讶,似乎没有想到会在如此情境下与她见面。但她很快便恢复了记忆中的样子,依旧是温和的眉眼。 肖南回不由自主地向那人影走去,心跳如擂、思绪纷杂。 黛姨为何会出现在这?她不是被那燕紫带走了吗?是肖准没有护好她、让她跑了出来?还是...... 就在这一愣神的功夫,丁未翔已提刀杀了过来。肖南回第一次见对方使出十分力气,那柄长刀快得连影子也瞧不见,在雨幕中生生破出一道缺口来。 然而肖黛只站在那里,头也没回地挥出左臂,一道风刃便凭空而出、正对上刀客的杀招,令后者生生退出几步。 一道风刃呼啸而过、另一道又接踵而至,竟令丁未翔寸步难行、困于原地。 肖南回的第一反应便是黛姨是同邹思防一般中了那不知名的毒、被夺了心智。 “黛姨!你醒一醒,我是南回啊......” 围攻丁未翔的风刃并没有停下,女子的眼神也依旧温和,只是温和中有种陌生的疲惫和冷意。 “南回,好久不见。我织的带子,你还留着呢吗?” 肖南回原本想要呼唤陈情的千言万语,突然之间便说不出口了。 过往十数年,黛姨织过无数条带子,有些送给了伯劳扎头发,多数都是被她偷偷收了起来。这件事便是肖准也不知晓,更不要提那沈家或是仆呼那的人。 眼前的人不是借着黛姨躯壳的“它”,就是黛姨本人。 “为什么......” 为什么要接受那个人的血、为什么要加入仆呼那、为什么要站在那里肆无忌惮地杀戮和毁灭? 不远处的山间传来一声细微的铃铛声响,破空声接踵而来,两名仆呼那先她一步落在肖黛身旁,三道人影随即随着飞线的牵引凌空而起,穿过雨雾飞向半山腰。 肖南回抬眼望去,愕然发现原本平整的山壁破了一个洞,几名甲衣士兵就站在洞口,其中一人手执□□、正是肖准,而肖准身旁那道瘦弱的身影,却是她方才叮嘱告别过的爱人。 她望着雨雾中那些飘摇的身影,恍惚间又回到了那夜大雨倾盆的斗辰岭。 无数她爱过的人走进她的生命中,又是这般匆匆离开的。她总是想要抓住什么、留住什么,可到头来却总是孤身一人。 她眼睛通红,声音中有压抑的哽咽。 “我要你等我,为何不等?!” 夙未望着山谷碎石中的身影,脚尖难以察觉地向前半步,但最终还是停住了。 他等过她。 他等了她十数年,她才穿过悠长的岁月走到他面前。 他又何尝不想相守,但诚如母亲所说:人这一生,本就是一场又一场的离别。 他曾对生感到疲倦,对一切的终结是那样迫切。迫切到从他在母亲坟前起誓的那天起,无一刻不在祈求这一日的到来。 但因为她的出现,如今的他对所谓终结又是这样的不甘不愿。 不甘到从他初见她的一刻起,便在心中默念着分离这一日晚些到来。不愿到只看她一眼,他便察觉到自己原本坚定的决心在一瞬间土崩瓦解。 如果他只是钟离竟,他会立刻从这半山上跃下、只为快些去到她身旁。 但他不只是他。 “这是我的宿命,我必须亲手将它终结。” 他的声音并不大,不知是说给她听、亦或只是说给自己听的。 但肖南回却听到了。 雨水混着砂石冲塌了半边山体,那洞口就要在轰隆中消失。她在滚落的泥沙中艰难向上而去,只想离他近一些、再近一些。 她给出过誓言,不会离开他。可如今,却是他先要离开了吗? 不,不可以。 或许这就是她的命。 但她有手有脚、还有一颗不曾熄灭的心。只要她的生命没有走到尽头,她便不会轻易认命。 “阿未!” 她的声音穿过重重雨雾和万重山林,最终不知落到了何处。但她已顾不上太多。 “命来收你,你就要认命吗?!”她的嘶吼声在山石滑坡的巨响中徘徊,“不要认命!只要你不认,命会来就你!你等我,你一定要等我!” 作者有话要说: 预祝大家中秋快乐,团圆长久。 第167章 孤勇 仆呼那消失后的一个时辰后,雨终于停了。 又过了两三个时辰,鹿松平便带着几名黑衣暗卫赶到了。 因为山石滑落的缘故,整支黑羽营又耽搁了许久才挖开泥沙、进入山谷。整片山谷狼藉不堪,雨水浇灭了灌木和林子里的火苗,也将疏松的山体泡了个透,不断有泥沙滚落、将一早开出来的道路再次掩埋。 肖南回拎着昨日移栽梅树用的那杆铁锹,在半山腰一锹一锹地挖着。 她已经挖了整整三个时辰。雨停过后,初秋的凉意在山间蔓延,她却满头大汗、几层衣衫都湿透了。 鹿松平就站在不远处一颗被泥沙冲歪了的小松下,其余暗卫站得更远些,肃立在晨雾中,同那些松柏也没什么分别。 “别挖了。” 鹿松平终于开了口,肖南回却没有打算停下。 “这里有个洞口,他们都是从这离开的。只要挖开,就能带人追过去......” “人都走了几个时辰,你要如何追?” “便是追不上,也是有线索的。知晓他们从那条路出去的,再派人在州界设卡堵他们。” “既是如此,我直接排兵布阵、去卡要道,都要快过你在这里挖土移山。” 肖南回被说得烦躁,猛地将铁锹插进岩缝里。 “鹿松平,你闲得很啊!为何不去找丁未翔、还有那个什么罗合,硬要在这里缠着我?!” 鹿松平的表情依旧淡淡,分明学了那人七八分的功力。 “丁中尉另有要事安排给他,至于罗合先生......暂时还未寻到他的人。现下,我的任务是带你离开这里。” “离开这里?”一声轻笑从她牙缝间挤出来,听着比哭还要难听,“离开这里去哪?你要带我去追他们吗?还是带我回黑羽营?” “回阙城。” 鹿松平从袖中取出一样东西展开来。 肖南回见过那样东西,那上面有三道玉扣,宣读的时候要一一拆开。 那是皇帝的手谕。 “在下奉旨前来,请肖姑娘回城。” 肖南回一把夺过那手谕掷在地上,不远处立着的四名黑衣暗卫见状纷纷低下头去。 “他都不在了,你又是奉的谁的旨?!鹿松平,你这是欺君、欺上瞒下!” 鹿松平望着眼前女子气愤的脸,只弯腰将那手谕捡起、轻轻掸去上面的尘土。 “见手谕如见陛下,你这行径已够砍头十次了。” 肖南回冷哼。 “要砍我的头便直说,不必如此拐弯抹角。” 鹿松平手腕一转,那手谕的正面便直直送到了她眼前。 “手谕是一个月前写下的,上面有陛下的私印。你大可看个清楚。” 四周的空气突然便安静下来。 她不说话了、头缓缓垂下,握着铁锹的指间因为用力和摩擦已经渗出血来,她仿佛毫无察觉,只握得更紧,拼命使出更大的力气去挖那似乎永远也挖不完的沙土石块。 鹿松平在一旁静静看了一会,突然开口道。 “肖姑娘,在下陪伴陛下十数年。他想做的事,没人拦得住。想阻止的事,他总有法子不让自己陷入被动之地。”他停顿片刻、斟酌一番,终于说出最后一句,“他会随肖家人离开,是他一早便做了的决定。你明白吗?” 肖南回仍是不语,一锹一锹地挖着。 山石松动、轰然而下,一瞬间将她挖了一个早晨的缺口再次抹平。 她望着那无情山石铸成的壁垒,仿佛看到了在无情命运面前挣扎的自己。 不远处的山脚下,几只幸存的母鸡仓皇地四处逃窜着,远山却异常宁静,就连雨后那层缥缈无形的雾气都散开来,一副天朗气清的样子。 肖南回终于放下了手里的那把锹。 她虽迟钝些,但总归不是个傻子。鹿松平说的话她自然是明白的。 若是他不想,便是十个肖准、一百个肖黛来,他也能算出机会、逃出生天的。 说到底,是他一早便想好了,这一次要独自去面对一切、做个他口中的了结。 可为什么?为什么她会这样难受、这样沮丧、这样失望呢? 她还记得从色丘脱险离开后、在孙太守那水牢中审完安律的时候,他就曾对她说过:天高水阔,怎会容不下与他并肩而立的人? 可她终究还是没有成为那个和他并肩而立的人。在最关键、最后的时刻,他选择了向前一步,将她留在了原地。 他也曾说过:人情若经不起考验,那便不要让它经受考验。 可到头来,他还是将最严酷的考验丢给了她。 许久,她终于低声开口道。 “好。我同你走。” 手中铁锹狠狠插入土中,她一字一顿道。 “但走之前,我要取一样东西。” ****** ****** ****** 已经坍塌的石头房前,李元元一掌拍碎了一块压住房梁的石头,又弯着腰将那些石块一一搬走。 冷不丁斜里伸出一双手,将那最重的一块推翻到一旁。 李元元拍了拍手、捶了捶背,掉头往另一边去忙活了。那双手又如影随形地跟了过来。 如是这般反复了三四次,那手的主人终于开了口。 “晚辈有一事相求,请前辈应允。” 李元元眼皮子都没抬一下,仍弯着腰清理着压在鸡窝上的土块岩石。 肖南回见状、退开几步,单膝跪地、行了大礼。 “晚辈有一事相求,请前辈应允。” 李元元动作未停,却还是开了口。 “我若不允,你待如何?” 她能如何?不过就是在这跪到昏天黑地、肝肠寸断。可若对方铁了心,她又能如何呢? 肖南回心中百转千回地过了一遍,突然开口道。 “前辈的梅树难道不想要了吗?” 李元元果然回头,耷拉的嘴角抿地像一把弯刀。 “你敢威胁我?” “晚辈不敢。”她终于学会了所谓面厚心黑、所谓歪理邪说,“晚辈只是实话实说。前辈这次若不帮我,我十有八九会因为手无寸铁而教人乱刀砍死,到时候人都不在了,自然无法兑现承诺、照顾那棵树。” 她话音落地许久,也不见对方回应,自知可能还是出错了招数,只得爬起身来。 肖南回转身离开,不一会却又返了回来,怀里抱着几个灰突突的团子。 她蹲下身,将怀里的东西放下,那几只迷路的母鸡终于找到了回家的路,一溜烟地向李元元奔来。 一脸血污尘土的老剑宗刻板的脸上,终于露出一点笑容来,但在瞥向肖南回时又冷下来。 “拿去吧。”李元元清点着幸存的几只鸡,将它们赶进临时的鸡圈,“我知道你第一眼就看上它了。” 肖南回愣住,几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您知道......我求的是什么?” 李元元冷哼。 “我老太婆在这穷山恶水中,除了一身武功谁也拿不去,便只有那把废铁了。或者难不成,你是看上了这几只受了惊的鸡?” 肖南回连连摆手,还要再说什么,那李元元已经背着手向一片狼藉的后山而去,她只得跟上。 昨日还草长莺飞的林子如今一片焦土,李元元一路走、一路用脚踩灭余烬中的火星,神情愈发冷硬。 没了灌木树丛的掩映,如今的剑冢更显突兀,一眼看去就是一座孤坟。 “木主仁,可以削减剑锋之金的锐气。我在这林子里藏了它许多年,如今一场大火却要教它出山了。” 肖南回看一眼李元元有些沉默的侧脸,有心宽慰道。 “有个疯子同我说过:木成炭,炭作泥,泥生林。世间万物不过如此循环往复。” “没了就是没了,疯子的话你也能信?”李元元踢开半截焦木,抱臂站在那剑冢前,“习剑者,大多孤寡。此剑更甚,从锻出之日起便靠孤勇之气驱使。都说兵者如其人,你当真想好了吗?” 肖南回没有说话,她只上前几步,轻轻握住那在风吹雨打中已有些乌突的剑柄。 剑柄细而窄,触手寒凉,确如李元元所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之气。 都说武者与兵器间有某种看不清的因缘感应。就在她握住那把剑的某一刻,她仿佛听到了那剑身中无声的呼喊与振动。 她一把拔出了剑。 ****** ****** ****** 八九月的阙城风高云淡,正是好时候。 肖南回从马车的车窗望出去,傍晚的丁禹路热闹而喧嚣,叫卖热汤鱼羹的小贩掀开锅子,白气就跑到大街中央去了,红彤彤的灯笼像一串串熟透的柿子挂在檐下,映得每一个人脸上都暖暖的。 春去秋来,他们的日子一直如此。时光在这里既流逝着、也停滞着。 如果可以,她多想就这样跳下马车、拎两壶酒奔向望尘楼、重回这样悠闲的岁月。但她知道,这一次,她不会在这里待太久的。 马车又缓缓行了半柱香的时间,最后停在了西鼓楼前的巷子里。不远处皇宫西南角的角楼上已挂起新月,撩开车帘,夜凉便缓缓袭来。 肖南回有些猜到她要去的地方了。 “肖姑娘还是将帽子戴好吧。” 肖南回顿了顿,随即才反应过来。 鹿松平一早为她准备了一件带兜帽的大氅,她起先以为是更深露重、防寒用的,现下才看明白,那实则是给她遮脸的。 看来此刻的阙城,并不像丁禹路上看起来的那样平静祥和。 皇帝如今行踪不明,朝中是否已听到风声了?他离开的这段时间,是否又有人伺机作祟?如若他真的出了什么事,整个阙城是否要陷入一片腥风血雨之中...... 她的心跳声在这宁静夜色中显得更加纷乱,半晌才开口道。 “如今也到地方了,可以告诉我为何召我回城了吗?” 鹿松平的半边肩膀在车门外若隐若现,声音沉沉。 “此次召肖姑娘回城,是有两样事情。其一是有一样东西需要转交,其二是有一个人需要相见。不知姑娘是想先取东西、还是先见人?” 肖南回简单想了想,淡淡开口道。 “拿了东西再去见人似乎有些不大方便,那便劳烦鹿中尉带我先去见那个人好了。” 鹿松平缓缓侧身,将挂在车头的宫灯递给肖南回。 “肖姑娘沿着西夹道一路向北,有人会在西路门外等你。” 肖南回有些意外,她抬头看了看不远处夜色中静波楼的轮廓,还是接过那盏宫灯、跳下车来。 鹿松平驱着马车离开,车轮声在石板路上咯噔咯噔的声音消失不见,肖南回提着那盏灯、沿着宫墙缓缓向东而去。 长长的夹道中莫说宫人内侍、就连守卫也看不见。待行了百步远,便见路的尽头站着一个人,待她走近了才转过身来,却是夙平川。 他今日穿了一身裁剪妥帖、分外精神的公服,头发好好束进了冠里,同上次见面时的样子判若两人。 他瞧见她来,眼底还是有遮掩不住的光,但下一瞬她唤他的时候,那光便熄灭了。 “左将军。” 夙平川定了定神,随即回礼道。 “见过肖大人。” 她的官职变了又变,连她自己也有些搞不清楚了,但他还是宁可称她“肖大人”,而不肯唤她“肖姑娘”。 他在信守自己的承诺,那她也没有理由去打破。 “听单常侍说,有人想见我。难道就是左将军?” 夙平川望着眼前女子坦荡的眼神,承认的话就在嘴边,最终还是咽了回去。 “不是。”他轻轻摇了摇头,“你要见的另有他人,我是来替你引路的。” 肖南回心中仍有疑惑,但对方未主动表明,她也不愿追问。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一路无话。 穿过第一道宫墙,一路向着西北角的掖门守卫而去,直到看到地牢大门,肖南回这才有了些反应。 她方才还在纳闷,到底是去见何人,竟然需要烜远王府的公子亲自来引路,如今却是明白了。 是死囚。 而且是关押在烜远王旗下光要营地牢内的死囚。此处地牢竟处于二三道宫墙之间,若非要犯、便是同天家有关。 守卫见到夙平川整齐行礼,打开重重铁门,放两人一路深入那漆黑的地牢之中。 下到地牢层有二十级台阶,她走到第十九级,突然便顿住了。 她听到了一阵咳嗽声。 咳嗽的人并没有说话,但即便如此,她还是认出了那个声音。 那声音,便是掺在数百人的闹市中她也认得。 前方的夙平川察觉她的异样,也停住了脚步,顿了顿才开口道。 “他是宗先生亲自带回来的,陛下如今不在、又无人敢接手,现下便收押在父亲营下,该问的都问的差不多了,你若想知道什么......” “你不该让我来见他。”肖南回的拳头握得咯吱作响,声音几乎有些颤抖,“只要让我见到他,我一定会杀了他。” 夙平川却似乎一早便知晓她的反应,只接过她手里的宫灯。 “陛下一早便批了他的刑文、只要生擒便交由你处置。是否要进去,你自己决定吧。” 他又先她一步安排好了这一切?这算是什么?交代后事吗? 她站在那最后一级石阶上,盯着地面上时明时暗的影子,一时沉默。 无妨。就让她一步步走完他为她架的桥,再去跨越她自己要渡的河。 看守牢房的最后一道的狱卒打开了锁匙,退下经过肖南回身边时,她一把便抽出了对方的佩剑。 “借佩剑一用,稍后归还。” 那狱卒一惊,随后偷瞧一眼夙平川神色,连忙应声退下。 夙平川深深看一眼女子背影,也随后离开。 偌大的三层地牢现在只剩两人。 肖南回终于走下石阶、穿过那些空牢房,踏入那唯一一间透出火光的牢门内,低头俯视端坐在石台上的人影。 他终于不再是那一身令人厌恶的紫色衣裳,而是同所有死囚一样,换上了粗麻织成的囚服。 她冷冷瞧着那张脸,本有千言万语想要控诉,可到头来却什么也说不出,只觉得有股灼气憋在胸口,烧得她难以忍受。 哐当。 她将那狱卒的佩剑丢到了他面前。 “捡起来。” 对方一动未动,甚至连眼皮也没有掀开。 那股怒火终于喷涌而出、一路从丹田烧到嗓子眼,她抽出腰间的解甲抵在对方喉间。 “我让你捡起来!” 她声嘶力竭地大吼着,沙哑的声音在地牢中回荡着。 眼前的人终于动了,但他也只是缓缓睁开眼,用那藏在乱发后桀骜的眼睛盯着眼前那寒凉的剑锋瞧。 “这等凡人刀剑,不配为我所用。你要杀便杀,能死在传说中的解甲剑手中,又有何可惜?” 肖南回笑了。 不知是为他那近乎愚勇的言论而发笑,还是为他死到临头还执着于一把名剑而感到可笑。 她快步上前,一手揪住对方的衣领、将人猛地掼在地上,五指收紧成拳头,正要狠狠落下,拳风却停在对方面门前半寸的地方。 她的视线落在他囚衣领口处,这才发现他双侧锁骨寸断,莫说提剑、就连握起一只汤匙都难。 燕紫淬出一口血沫,斜眼瞧着她。 “你终究无法名正言顺地战胜我了,我也无法陪你演一出大仇得报的好戏。怎么?失望吗?” 肖南回蛮强的怒火化作悲愤。 她不明白这世上怎会有这种人?对他人性命无动于衷,对自己性命亦是毫不在意。 “在你眼里,除了胜负、武学、名剑,还有什么?!” “这些还不够吗?”囚徒又咳了两声继续说着,带着一股近乎偏执的认真,“身为武者,灵魂应当只属于手中兵器。而你却将羁绊浪费在那些无关紧要的人身上,岂非愚蠢?” 一种无力感从心底升起,她咬紧牙关。 “你只有效忠的人、却没有亲近的人。你不会懂。” “你有过又如何?如今还不是同我一样孤身一人?”燕紫笑起来,声音咯咯作响,似是畅快不已,“你资质不纯、粗莽有余而专注不足,唯独要杀我时那点孤勇之气还有些趣味。可如今来看,却也不过平庸之辈。” 风吹动地牢中摇曳的火光,地上的两团影子也随着晃了晃。 肖南回的侧脸藏在阴影中,抬起的拳头却慢慢松开来。 “原来如此。这便是你最害怕的东西。”她顿了顿,随即一字一句道,“你害怕平庸。” 地上那人的脸色终于有些扭曲起来,他挣扎着想要起身,却被那女子再次按回地上。 “平庸?我此生只会与卓绝相伴,怎会平庸?!” “你若当真问鼎武学之巅,又怎会被人一招废了功法、沦落到如此地步?” “那是、那是......”曾经孤傲不可一世的剑客,如今就在那牢房肮脏的尘土中嘶吼着,“那是不公!何况他谢黎已是风烛残年,只需待些时日,他终究不是我的对手!只需待些时日,我定能杀了他......” “你没有那些时日了。”肖南回终于松开了手,任那人影原地挣扎着,“我确实希望能痛快和你战一场、为伯劳报仇。但杀你不需要理由、更不需要再等些时日了。” 她缓缓将解甲剑收回鞘中。 “死于解甲之剑,你还不配。” 言罢,她脚尖一勾、将地上那把狱卒佩剑卷入手中,一招最普通不过的平扫挥出,血线在对方的喉间绽开血花。 “就让这凡人之剑送你一程,下辈子记得莫要招惹我等平庸之辈。毕竟平庸之人心中没有你那么多卓绝追求,只晓得杀人偿命的道理。” 鲜血沿着剑锋缓缓而下,她的心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冷静。 燕紫说的没错。她确实也没什么特别的,唯独这点孤勇之气可以傍身。 但地狱之门已经开启,她爱的人就在门的另一边。纵使黑暗无边际、险路无尽头,而她手中只有一盏残灯、半刻光明,她也要独自走下去。 肖南回抬起袖子擦去剑上血迹,不再看地上那团蠕动的人影,转身向地牢外走去。 第168章 选择 地牢外,夙平川正来回踱着步子。听到身后声响,他连忙转身。 女子的脸色在夜色中有些看不真切,直直越过他向前走去,直到被他出言喊住。 “你的脸上沾了血。” 肖南回顿住、抬手抹了下额间,只见手心沾着一点血渍,应当是方才杀燕紫时飞溅出来的。 其实方才从那间地牢离开的时候,她已经擦拭过手上的血迹,唯独脸上没有顾及到。 人血特有的黏腻触感还留在指尖,从前出征剿匪的时候,血污对她来说是最经常打交道的东西了,有时连着几宿闭不了眼、更没地方洗净,那血污便会一直粘在身上。但她从未像今天这样感到恶心过。 夙平川察觉她的沉默,主动开口道。 “报了仇,心里可畅快了?” 她定定站在那里,没有回头,身影透出一股秋意肃杀。 “不及从前同伯劳喝一盅酒来的痛快。” “会有的。”他顿了顿,声音低下来,“能陪你喝酒的人,还会有的。” 胸口憋闷的那口气吐出,在夜色中变成一团白雾,也不知是方才地牢里的污浊空气,还是那夜斗辰岭上的哀愁。 肖南回转过身来,夙平川却正低着头、盯着腰间。 她终于留意到对方从方才开始,就一直低头查看腰间香囊中的燃香。 都城贵族子弟许多会用香囊计时,只是这东西男子带着多少有些违和,是以她以为夙平川这样尚武又薄脸皮的人断然不会带的。 不欲令对方难堪,她主动收回目光。 “左将军若还有事,去忙便可。从这里到宫门的路我还是认得的。” 夙平川不语,只定定望着她,许久才将视线缓缓下移。 “这是解甲剑?” 她摸向腰间、点了点头。 不知为何,夙平川的询问中并无太多欣喜和惊讶,反而有些令她觉得没话找话。 他凑近半步,似乎在细看那柄剑。 “师父竟将这把剑送给你了。我拜师多年,她连碰都没让我碰过。” 肖南回想了想,解下剑鞘递了过去。 “那......要不要试试?” 这回轮到夙平川愣住,他似乎确实是想同她再说上几句话,却没想过对方会提出这样的建议。 他们很久之前就相见过了,真正相识却是那场荒唐的比试。 但诚如她对李元元所说的那样,她与夙平川之间并未分出过胜负。 年轻的小王爷终于松开了手中的香囊,迟疑着接过那柄剑。然而就在此时,一道声音在不远处响起,却是烜远王身边的青衣小厮。 “少爷,王爷在前面等您呢。” 她看到夙平川的脸色像入冬后枯萎的树叶一般褪了色,随即垂下眼来。 “再容我一盏茶的时间。” 那小厮不说话了,但也并没有回避,就静静站在十几步远外的地方。 夙平川一手托住剑鞘、一手缓缓抽出了手中长剑。 解甲在秋月下发出一声清吟,剑身雪亮,完全看不出是埋于冢中多年的样子。 “好剑。” 他由衷地叹一声,随即仗剑而起、凌空连击。 少年的脸上依稀还有江湖儿女的意气风发,他的眼睛很亮,那是一种没有经受过朝堂侵染、权势倾轧的浩然之气,他的身法同李元元有七八分的相似,大开大合间气息流转如江河奔腾不息,但又有两三分的不同。 她私以为,那两三分便是夙平川独有的某种特质。一半稚气、一半真诚。 从前的时候她对他有些成见,比武切磋的时候总想着赢他,是以从未好好欣赏过他的剑法路数。如今真的好好瞧上一瞧,他的剑其实使得不错,李元元确实是个好师父。 一剑舞毕,夙平川仍立在那里,手中的剑迟迟不肯归鞘。 不远处,青衣小厮又在低声催促着。 他终于缓缓将剑送回剑鞘中,雪亮的剑身一点点吞没于鞘口中,直到最后一点光亮也消失不见。 “多谢肖大人借剑。” 她接过解甲,试图让眼下这点时光轻快些。 “左将军客气了,改日大可再切磋一二。” 他看着她,半晌才轻轻点点头。 “好。” 从初见她、到与她重逢、再到之后的出生入死,他对她的感受从懵懂变得明朗,诸多情感压抑心中,却从未骗过她。 但就在方才,他知道自己撒了谎。 再有三个月,他便要迎接自己二十岁的生辰礼了。 弱冠礼前,父亲要他做了选择。是继续留在军中,还是转而投身朝堂。说是选择,其实对他来说也并没有什么可供选择的余地。他的父亲太过了解他,知晓他孤独叛逆的心底,总还有一丝难以割舍的家族羁绊。这份羁绊中,与王府相纠缠的部分并不算重,但与梅家的却是根深蔓绕。 如今的梅家早已在朝中失去了一席之地,而天家对武将的态度在碧疆平定后必然会变得暧昧,若想不落得个兔死狗烹的下场,梅家需要尽快寻得新的庇护。 而他便是最好的庇护者。一个急需成长、还不够强大的庇护者。 他最终还是答应了父亲。 今日见过她后,便要收敛心思、结交世家、潜心为接手王府做准备。他的少年时光虽在行伍中度过,但到底还是自在的,遇见她更是最奇妙的一场梦。 只是梦总要醒来。这样的日子终究还是要结束了。 他羡慕那望尘楼的掌柜、羡慕她那已经死去的婢女、羡慕她一路走来亲近过的每一个人。他希望自己是他们中的任何一个。 可到头来,其实他们能一起走的路就只有那么长而已。 “肖大人,告辞。” 夙平川缓缓转身,终于还是踏上那条通往王宫深处的长廊。 她望着他的背阴消失在皇宫的巨大轮廓之下,仿佛注视着一只流萤就这样被黑暗所吞没。 除去燕紫,今晚她与夙平川的相逢似乎再平淡不过,但她分明又在这平淡中察觉到了一丝不寻常。 或许在那看不见的旋涡之中,苦苦挣扎求索的人不止她一个。 肖南回调转脚步,向着与夙平川向背的方向走去。 她沿着来时的路出了宫墙,没走多远,便见高耸的宫墙侧门里走出一个光点,依稀是个穿着朴素、棕脸美髯的高大汉子。 宫中卫士令可是将许束换下去了?何时出了这么号人物? 可她待再走近些才发现,对方并未佩刀剑,手中只掌了一盏油灯。 肖南回停下脚步,并不确定对方便是自己要找的人,正寻思着如何开口,那人却已自报家门。 “在下瞿星子,姑娘唤我星子便好。” 姓瞿?那岂非和郝白那家伙是亲戚? 可眼前这人......当真同郝白有些南辕北辙,而瞿家说到底还是同前朝乃至上古有牵连。 对方越是亲和,肖南回反而越是拘谨。 “星子......兄,不知我要取的东西现在在何处?” 对方爽朗一笑,让出条路来。 “东西没在我这,姑娘请随我来。” 这一回,她终于又回到了静波楼。 楼上秋风四起,她回望整个阙城,只觉得春雨绵绵和夏日蝉鸣仿佛不过昨日而已。 瞿星子在回廊中前行着,肖南回突然开口问道。 “敢问单常侍为何没在?以往出入这静波楼,都是他引路的。” 瞿星子停下脚步,伸出宽厚的手指向阑干外的三层宫墙。 她顺着对方所指的方向俯瞰过去,只见元明殿前的光明甬道上,稀稀拉拉地站了数十来人,各个穿着朝服、也无人掌灯,瞧着很是怪异。 “那些是......” 瞿星子笑眯眯地收回手,说出的话却令人提心吊胆。 “那是从今日上朝便未退朝过的朝中元老们。姑娘方才问起的单常侍,便是因此才脱不了身的。” 单将飞在元明殿?可那里不是皇帝上朝时才能进的地方吗? 一个模模糊糊的想法在脑海中生成,但她此刻另有担忧。 “他们为何没有各回各府、反而聚在宫中,难道是听到了什么消息吗?” 这一次瞿星子没有再回答。 回廊也在这一刻走到了尽头,高大汉子将手中油灯吹熄,随后开启了一间石室。 “肖姑娘要见的人就在石室内。在下便送到这了,请。” 一肚子话都到了嘴边上也只得暂时咽下,待再转头时,那瞿星子已同那盏油灯一起,消失在了夜色中的回廊尽头。 她站了一会,抬脚向石室内走去。 方才迈入石室中,背后石门便翻转关上。空气瞬间安静下来。 肖南回摸着墙壁,向着不远处微弱的烛光走去。 光的尽头是一张简陋的小桌,桌上挖了个洞,洞里点着炭火,炭火上架着个铜锅子,锅里似乎正煮着什么,咕噜噜地冒着热气。 小桌前盘膝而坐着一名须发尽白、面膛黑亮的老者,两撇眉毛短又粗,蚕豆似的卧在眼窝上,瞧着平白失了些老者气度,倒有些孩子气。 这……或许就是那传说中不曾离开过晚城的瞿家长老么? 肖南回盯着那两截眉毛发呆,对方也不言语,同样上下打量她。 两人就这么盯着对方瞧了半天,直到汤汁从那锅中溢出,发出一阵滋啦啦的响声。 老者回神,手忙脚乱地去揭那盖子,结果又被烫到、瞬间失态。 他飞快吹了吹自己的手指,随后瞥了一眼站在石室中央的女子。 “晚饭用了吗?” 肖南回摇摇头。 “未曾。” 对方翘起胡子、用下巴指了指矮桌前的蒲垫子。 “坐下一起吃个菌子锅吧。” 离奇的人和事见多了,人的反应渐渐便会平和许多。 肖南回只停顿了片刻,便走上前在桌前坐下。 开锅、涮肉、下菜。 这顿饭吃得很是沉默。 对方是因为吃得投入、根本无暇顾及,她则是心中有事、有些食难下咽。 她缓缓放下手中的竹筷子。 “老先生叫我前来,应当是有东西要转交于我,不知究竟是......?” “哦。”对方似乎这才想起那档子事,嘴里未停,左手从小桌下窸窸窣窣地翻找着。 半晌过后,一堆锅碗瓢盆中间,多了两样东西。 左边是两片薄薄的玉简,简页对扣、八道玉封、两侧用金箔打了一对神鸟,一时也瞧不明白是何物。 右边是个陶罐子,胖胖的肚子、细细的栓绳、新贴过红纸的封泥。却是一坛云叶鲜。 肖南回望着那册简和酒坛,困惑都写在脸上。 “这是、这是何意......” “不是都给你,而是要你选一个。”老者咳嗽两声,慢悠悠道,“姑娘可知,数月前陛下召老夫入都城,所为何事?” 她定了定神,谨慎道。 “应当是为了仆呼那的事。” 老者嘿嘿笑起来,几道皱褶在锅气的氤氲中看起来油亮亮的。 “那些事自有小辈去操心。至于老夫,自从上了年岁之后便只接手一样事务了。”他边说边点了点桌上的东西,“就是为天家宗庙之事撰写祭祀卜辞,而这其中能劳烦老夫亲自跑一趟的,除了新皇登基、便是后位有了人选之时。陛下叫老夫前来,本是要为你拟下封后的册子的。但春猎之后,他便改变主意了。” 肖南回一时愣怔着说不出话来。 她知道他安排了一切,却并不知道这“一切”都意味着什么。 老者终于放下了筷子,脸上笑容也慢慢褪去。 “他自知此去必然凶险,今日叫你前来,便是要你在这两样东西当中选一样。拿了这金玉简,他归来之时便是这后宫入主之时。拿了这酒坛子,走出这楼便找个地方大醉一场,酒醒后便当同他的一切只是大梦一场,去过你向往的天高云阔、自由生活。如何选择,就看姑娘自己了。” 好一个大梦一场、许她自由。 这话若是旁人听了,定要嘲笑她已被人始乱终弃,最好不要再死缠烂打,给自己留下最后几分薄面。 但只有肖南回自己明白,“自由”二字对她而言意味着什么。他果然比她想象中还要了解她。 她记得第一次进到那皇宫中去的时候,管事的内侍官领着她穿过了整整三道宫墙。 那些厚重的、上了庄严装饰的宫墙里面,有着一个她不熟悉的世界。 她曾经以为,自己永远不可能和那里的人有着一丝一缕的联系。 可到头来,她却喜欢上了那宫墙里坐的最高的那个人。 即使到了如今,他同她几乎说尽了往事和秘密,可她仍不能完全明白他的世界。 她是一个太过简单的人,她的一生也本该是一眼可以望到尽头的样子。 但那个人不是。如果她想去陪他,就要离开她熟悉的世界。 她也不太能想象莫春花曾说过的“失去自由”是什么感觉,她只是觉得,那高高的墙内并不属于她。她对于那样的未来心生迷惘,更担心他会因此而感到为难。 不,她不要那样。 铜锅里的汤汁已熬到浓稠,枣子大的气泡不断浮起又破碎,在石室中噼啪作响。 肖南回盯着桌上那两样东西,终于伸出了手。 她拎起了那坛酒。 老者眉宇舒展开来,笑着敲了敲手中的竹筷。 “姑娘果真是个通透人,日后若到了晚城,一定要来拜访......” 他正说着,却见坐在对面的女子一掌拍开了酒坛上的封泥,仰起头将那坛子酒一饮而尽。 哐当,已经空了的酒坛子被重新撂回了桌上。 “他未同我对饮过,不知我的酒量。这一坛云叶鲜还远不能令我大醉一场。要我忘了这一切,怕是将整个小福居翻过来也是不够的。” 她一边擦嘴一边说着,突然笑了。 “他的心意我知晓了,但既然喝了酒,我便是自由身。是去是留、是进是退,脚长在我自己身上,如何走是我的事。” 她平生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情,就是心爱的人因为她而感到为难。 她要她爱的人永远顺遂心愿、做自己想做的事。 所幸,如今命运为她指出了一条路。她既可以为所爱之人做些什么,又不必担忧在未来的漫长岁月中,他们之间的美好被身份的落差消磨殆尽。 本来他就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人,她没什么珍贵的东西好赠与他。如果不能陪伴他左右,这或许便是她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 她只有一件事要做,她也只需做好那一件事。 杀了它、毁掉秘玺、将一切有可能威胁到他的事全部铲除。 她喜欢他。 她希望他们还有悠长的岁月可以一起走过。 但人生不总是能够相守,她已经比许多人幸运很多,因为她拥有了足以用余生去记念的珍贵的回忆。 老者不语,许久才叹息一声。 “那是他的劫数。除了他自己,无人可替他应劫。” 她盯着桌上的空酒坛,丝毫不打算退缩。 “试都没试过,怎知行不通?” “你又怎知,你不是他的劫数本身呢?”似乎是怕她听不懂,对方一针见血地问道,“你是否入过钟离家人的梦?你自己应当清楚。又或者说,你是否梦到他们?” 钟离家人?是他还是他的母亲?还是……黛姨? 肖南回愣了愣,随即握着酒坛的手不自觉地收紧。 她想起来了,她确实梦到黛姨。梦里的肖黛看起来却并不是她熟悉的模样,神态也古怪而凄厉。 所以黛姨曾经梦到的人,难道就是她吗?她在那场预言中,究竟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离恨塔里的那本册子的最后一页似乎早就已经给了她答案。而聪慧如他,是否早就在那个飘雨的凌晨解出了那带子里的预言,所以才会故意离开她,孤身随仆乎那离开? 如果这老者说的是真的。 如果她才是将一切推向深渊的那个人呢? 作者有话要说: 国庆快乐。祝大家度过美好假期! 第169章 千里单骑渡君劫 日出后第一缕阳光率先投在了高楼上。阑干旁,几只出巢的新燕正抖着羽毛、叽喳着南飞的旅途。 要不了多久,天光就要大亮。 盘坐在软塌上的老者从瞌睡中惊醒,扇动了几下鼻翼。 “买来了?” “买来了。”瞿星子将热腾腾的油酥抄手从食盒中拿出来,轻轻摆在软塌前的小桌上,“东城徐记开店后的第一锅,按您的吩咐,做了双份,加了浑汤。” 老者满意地点点头,拿起羹匙小口小口地吃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那黑脸汉子还是没有离开,老者终于开口道。 “还有事吗?” 瞿星子停顿片刻,如实告知。 “肖姑娘去黑羽营牵了匹马,半个时辰前从西城门出城了。” 老者点点头,嘴里片刻也没落下。 “还有吗?” “一空法师带着瞿墨到了晚城,昨夜已过铭湖界碑。” 老者又点了点头。 “还有吗?不要总让我催你,一口气说完吧。” 瞿星子静默片刻,轻轻摇了摇头。 “没了。” 羹匙“当”的一声被丢回碗中,方才还满满的一碗抄手如今已经见了底。 “既然无事,便出去散散心,莫要总是同我这半死不活的老头子混在一起。你今年若再说不到好亲事,便干脆找那大成寺的住持剃度算了,也省得带坏瞿墨,要我瞿家背上个孤独终老的名声。” 瞿星子无声苦笑,自知也不能同老者争辩什么,但仍立在那里不走。 “星子还有一事不明,请祖父解惑。” “说。” 高楼上的黎明静悄悄的,除了风声和那几只聒噪的燕子再无其他声音。但瞿星子还是小心上前半步、压低了嗓子。 “祖父既然不想插手此事,又为何要将那胥蛾给了肖姑娘?” “我当然不想管!可我不还是得管?!”老者吹胡子瞪眼起来,嗓门大得惊走了那一窝燕子,“夙家那老狐狸生了个狐狸崽子,说的比唱的好听,到头来还不是把我这颗老山参连根刨到了这来?” 瞿星子叹息,为那老者续上一壶新茶。 “话虽如此,但祖父若打定主意不插手,陛下是不会为难我们的。您不是常常教导我们,天命难违的道理吗?” 老者盯着沸水中旋转的茶尖,声音突然便沉了下来。 “屋之倾覆,尚能另择茅舍、寻一独善其身之所。天之倾覆,你我又能躲到何处去呢?” 瞿星子终于不说话了,四周安静下来,老者缓缓闭上眼。 两个时辰前,那女子离开石室前说的话,似乎还回荡在原处。 她说她不信所谓命中劫数,试都没试过怎知不可为。 不知是否因为饮了酒,她说的话听起来分外放肆,瞧不出是无知无畏的愚蠢还是心志坚定的勇毅。 他作为比对方多活了那么多年的老辈,理应是不能同她计较的。 但他还是想要计较一下。 今日是他第一次见她,但总有种许久不曾出现的预感弥漫在心头。 她或许是个变数。 变数有时是转机、有时是麻烦。 那同他一样活了很久的“它”一定也知晓这个道理,所以先前才会借那宫人的身体想要杀她。 她侥幸逃脱了,并在这关乎家国命运的旋涡中裹挟至今。从那时起他便意识到,或许她不仅仅是一个变数那样简单。 她就是这段命数本身。 “我言尽于此,你仍要去寻他,那我也无话可说。” 他将自己的结论告诉了她,其实只是好奇她的反应,并不打算真的做些什么。 她确实被他的话难住了。 但也只是被难住了片刻。 “老先生的话我已知晓。但我答应过他,不会离开他的。”女子的眼睛在昏暗的石室中闪着亮光,瞳仁深处映出的点点灯火,生生不息地跳跃着,“命数或许天定,但还没有拼尽全力到最后一刻,怎知这便是所谓命数的全部呢?” “只为见上一面、道上一句告别,或许便要付出你难以想象的代价。即使如此,你也要去吗?” “他同我说过,相守本就很难。我不去想更遥远的事,就想眼前。眼前我要遵守我的承诺。” 女子缓缓起身,望了望矮桌上的酒坛和玉简,拎走了那空坛子。 “老先生若无其他事,南回这便告辞了。” 许久,他抬手触动机关,石室的门打开。 然而等到对方就要迈出石室前一刻,他又懊恼出声。 “等一下。” 他急匆匆起身进了内室,不一会的功夫提了个草编的小笼子走了出来,不由分说地塞到女子手中,又低声交代一番。 女子有些惊讶,但最终还是没有再追问什么。 临走前,她从怀里掏出一本卷了边的旧册子递给了他。 “承蒙老先生相助,但来时匆忙、未来得及准备什么回礼,也只有这样东西可以相送。” 老者丝毫不客气,伸手便将那册子接了过来,翻开第一页,手指便顿住,随即一根陈旧的带子飘落下来,被他眼疾手快一把捞住。 可紧接着看明白手里的东西,他瞬间便后悔接过来了。 他自然是认得那带子的。正因如此,他才后悔。 女子的眼睛瞧瞧那根带子、又瞧瞧他的神色,随即便释然一笑。 “果然,这东西还是同老先生更投缘些,放在我这里实在是没什么用处。这册子和带子便留给老先生,就当你我方才那一番言论的见证吧。或许也要不了多久,一切便能水落石出了。” 她说完不再看他,转身走出石室。 又一阵秋风吹过,老者睁开了眼,猛地起身向石室内走去。身后,瞿星子亦步亦趋地跟了过去。 石室内的矮桌上,菌汤锅子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纷乱的竹简古籍,和厚厚一沓毛边纸。那些纸上弯弯曲曲的写着许多符文字号,满是墨点和涂改的痕迹。 混乱的桌面上,依稀露出数条纤细麻线和半片发黑的骨板,骨板前那一直空着的小竹板上,赫然已有四行小字。 点将红尘关,锈剑冢间埋。 神憩三重天,致梦蜕骨台。 瞿星子的脸上露出不可思议来。 “祖父难道......难道已解出来了?” 三日未曾合上的眼皮跳个不停,老者按住眉心,颤巍巍地叹出一口气。 “命之一论,本就无解。” “明明已经解出,怎会无解?”瞿星子的神色变得更加困惑,他离近了那四行字,细细推敲起来,“三目关古称红尘、与碧疆二字相对,点将应当是指天成挥兵而下、夺回碧疆一事。冢间锈剑指的便是肖姑娘手中方才出山的解甲剑,蜕骨意为成仙之意,修道者羽化登仙之地,正是晚城步虚谷,而这神憩三重天......” 瞿星子说不下去了。 老者伸出手指轻轻拈起那些细细的麻线,依次放在那块骨片之上。 “烧骨,织锦,上古秘术也。哪怕其一,都是难得,何况两象同出。天成建成以来,除了安道院那掌刑人,恐怕从未有人目睹过起一二。时间久了,他们将其传做神话,认为那本就是不存在于世间的东西。谶语谶语,本就是成谶之时,才能令人有所顿悟。在此之前,便是圣人再世,也只会觉得毫无头绪、无从算起。” 瞿星子抿紧了嘴唇,将方才没能说出口的话吐了出来。 “当真是无从算起,还是算出却不敢明示?” 老者拿起那块骨片,连同其上的细麻一起,扔进了一旁的火盆之中。 “很久以前,众神兴明。人们通过供奉各路神明来获得力量,此为‘祝福’。而作为交换,神明会在他们的血脉中留下印记,以便夺取他们的肉身,此为‘降神’。” 火盆中的火苗飞快吞噬了麻线,又开始啮噬那块焦黑的骨板。骨头在烧灼中吱嘎作响、开裂成烬,似有古老的灵魂在烈焰中□□低语。 “出于某些不得而知的原因,有些人的血脉天生便具备接纳神明、获得力量的天赋,这些比寻常人更接近所谓神明的人成为了几大家族、曾互相牵制数百年。涅泫曾经的掌权者,便是其中一支。” 飘起的火星映在瞿星子的眼中,熠熠有神。 “为上位者,便是没有鬼神加持,也掌有生杀大权,理应谨言慎行。” “道理虽是如此,只可惜人有良莠,神有善恶。恶神若只是降临荒野之中,不过危害百里。可若转生三重天之下,那便能把持天下、为祸苍生。” 骨板的最后一块碎片也消失在火光中,老者负手起身,望向石室外的天际线。 自古便只有九重天,从无三重天一说。可那解出的数偏偏是三而不是九。 静波楼侧,三重宫墙在晨光中静默着,不为春夏秋冬、王朝更替而变化动摇。 瞿星子望向老者背影,向来晴朗的双目中露出些许隐忧。 “肖姑娘......到底只是一人,她当真能扭转这一切吗?” 老者端起已经半凉的茶水一饮而尽。 “古来群雄逐利,唯有孤凡者救世。更何况,她比你我二人都更得那一分赤勇之心。难道不是吗?” ****** ****** ****** 长而笔直的平原大道上,只有一人一骑向着西南方而去。 萧瑟秋风迎面起,带着烟尘飘洒一路。 吉祥吃胖了不少,跑起来的时候都能从鞍子上看到那左右摇摆的肚腩。 黑羽营的草料肯定是差不了的,而这鸡贼的马平日里惯会撒泼闹脾气,那些伺候它的兵卒定是没少吃苦头、只能好吃好喝地供着它。加之又没她这个主人差遣鞭笞,这畜生便日日在那马场里养尊处优,直到肚子上的膘都贴了三层,好好一匹战马生生有了几分肉畜的味道。 肖南回低叱一声,吉祥吭哧吭哧地加快了脚步,终于找回一点当初上战场的样子。 远方,巨大的日轮从地平线上升起,日与夜的交界正缓缓在大地上移动着,向着她前方沉寂的西界逼近。 阙城已遥遥被她落在了身后,她一次也没有回头去看。 临行前她想过要不要去趟望尘楼或者回趟肖府,可想了想又恍然明白过来,即便去了会等她的人也没有几个。 或许她在这三更半夜唯一能吵醒的人便只有姚易了。但她一点也不担心对方,她知道姚易是个不论何时何地,都能自己活得很好的人。 最后她哪里也没去,只路过小福居的时候从后院翻了进去,拎了两坛酒灌满了酒囊,留下两锭银子。 她知道,自己并非对这座城毫无留念。否则又怎会连等天亮起、吃上一碗汤面的时间都不愿留给自己呢?她知道,一旦她看到阳光照耀城池、人们再次忙碌生活的场景,一旦她坐在城东老郭的摊子前吃上一碗骨头汤面,她的心便会再次为之动摇。 这样的日子是否还能再次属于她,就交由老天去评判吧。 日升月落日又升,她的披风被露水打湿、结霜、又化为寒露、最后被日光烘干。 离开钟离的时候还是初秋,待踏入晚城地界却已是深秋。 铭湖上渔船穿梭往复,水寒鱼肥,渔家们都赶着入冬封湖前捞上最后一批河鲜。 肖南回放下筷子,有些后悔方才叫那鱼羹的时候没有再多加一条。 放下一点碎银,她牵了吃饱喝足的吉祥,向湖边码头走去。 铭湖大如西北高原上的海子,沿湖有很多个渡口码头,有些是走商船的大渡口,更多的是附近渔村自建的小码头,停不了什么大船。 偶有落单的赶路人,出几个铜板便能搭艘小渔船渡湖,只是风浪大些的时候便只能等了。 今日湖上算是晴好,只是西边的云却却压得很低,远处的边际透着黑色,有经验的渔家已早早收了船。 或许就要有一场大雨了。 肖南回牵着吉祥停在码头张望,一艘正晒网的小船靠过来,船上渔夫隔着几条船喊道。 “姑娘是要去哪里的?” 她如实答道。 “步虚谷。不知船资几钱?” 谁知那人一听,船篙一撑,瞬间便滑远了。 如是这般,她接连问了三四艘船,船家一听她要去的地方,不是摇头便是干脆不理。 肖南回有些意外,正寻思着要不要干脆劫艘船上路的时候,一道声音从不远处的小舢板上传来。 “你这样问是问不到船的。” 说话的渔夫瞧着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脚下那艘破破慥慥的小舢板,却似乎比她二人加起来的岁数都要大,只怕划不了几年便要散架了。 对方见她不说话,又压低嗓子凑近些。 “前几日那边过了好几艘官船,大家都不想惹事。加上要变天了,若非就等那几钱换那把米下锅,谁会愿意冒这个险呢?” 看来确实是步虚谷没错了。 肖南回想了想,从腰间解下袋子、数了数,抓出五只圆滚滚、胖乎乎的银锭子。 “这些钱,应当不止换一把米吧?” 那渔夫只瞥了一眼,眼神立刻便不一样了。 “步虚谷那边水浅礁石多,暗滩险流更是不少,越大的船越容易遭殃。” 他说到这故意顿了顿,随即意味深长地拍了拍自己的舢板。 肖南回看了看吉祥肥硕的屁股,又看了看那摇摇晃晃的小船,心中有一万个可怕预感闪过,最终还是硬着头皮上了船。 “麻烦快些,赶时间。” “好嘞,您可坐稳了!” 摇橹一摆,小舢板灵巧离开了码头,向着广阔无边的湖面而去。 铭湖水凉,湖面上常年笼罩着一层雾气。舢板一路向北而去,迎面擦身而过的都是返航的船只,却少有同方向的。 她一言不发,只守着那只蝈蝈笼子坐在船头,看着那不断被破开的水面又愈合无痕。 她并非真的不想说话,只是心中始终压着一块石头一般。她的腿又开始隐隐痛起来,但那痛相比胸口那种憋闷的感觉,实在也算不得什么了。 船尾的渔夫瞧不见她的神色,又是个健谈的,一直有一搭没一搭地嘟囔着。 “往年这时候都没得雨啦,今年也不知是怎的了,入秋开始就下个不停。你看那边的石亭子都淹了一半,你再看那边那块云,估摸着这雨今日不下便是明日下,一下至少又要有个十天半月了......” 对方说的是晚城这边的方言,她只听得懂一半,知晓对方是在抱怨天气,便也只一耳朵进、一耳朵出。 两个时辰之后,整个湖面再不见其他船只的影子,四周静得只能听见舢板划水的声响。 前方依旧雾气茫茫。舢板的速度慢了下来,肖南回察觉,盯着眼前的蝈蝈笼子、头也没回地指了指左前方。 “那边。” 船家显然有些惊讶,愣了片刻才将船向着所指的方向划去。 “姑娘原来不是外地人?这步虚谷少有人来,您这是回来探亲啊还是祭祖啊还是......” 肖南回叹口气,摸了摸腰间的解甲。 “我家汉子跟人跑了。听说就是跑到这来了,我提了剑来寻,打算斩了他的腿。” 唠叨了一路的船家瞬间便不说话了。雾气中一时只有女子单调的指路声。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四周水流声变得纷杂起来。一阵微风贴着湖面而过,吹散开些许雾气,显出片刻乱流密布的水面。 那渔夫突然便不肯往前了,站在船尾望天。 “天色不早了,我要返回去了。不然天黑了,怕是要翻船。” 肖南回起身望向雾气深处,那里已能听到些许湖水拍打礁石的杂音。 “应当离岸边不远了。就几步路,通融一下。何况,你都收了银子了,怎可食言?” 渔夫显然不想通融一下,身形钉在那里一动不动。 旁人都能走的回头路,她可走不了。 肖南回的视线缓缓下移,那渔夫察觉她的心思,手中摇橹握得更紧、连退了两步。 “这也没几步路了。要不......您游过去?” “游过去?!”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我水性不好......” 她的声音还未落地,也不知那船家是当真没有听见,还是听见了装作没听见,下一瞬脚下舢板一歪,她便连同吉祥扑通一声落了水。 刺骨有湍急的湖水瞬间将她没了顶,她的脚探不到底,只能拼命挣扎着,另一只手还要护着手里高举的蝈蝈笼子,没一会便呛了几口浑浊的湖水。 水里掺着泥沙,直冲得她鼻腔里火辣辣的疼。混乱中,她就近一把抓住了什么东西,再也不肯放手,直到那东西缓缓升起,将她顶出水面。 冷冽的空气吸入肺中,她一边大喘着气、一面狠狠咳了两声,抹一把脸上的水,她才看清屁股底下熟悉的马鞍。 吉祥打着响鼻,只剩半只马头和一对鼻孔露在水面上。 四周水流湍急,她方才都险些被冲走,但吉祥肥硕的身子立在水中竟还能迈开蹄子往前挪。 好吧,她收回先前的抱怨。这马养肥了些,到底还是有些好处的。 回头望去,那艘小舢板早已不见了踪影。 抓着吉祥厚实的鬃毛,肖南回在一波又一波的大浪中,缓慢向着前方而去。 云雾缥缈中,有什么的轮廓渐渐显出真面目来。 肖南回抬头望去,神情不由得一顿。 这里并非铭湖的对岸,而是仍在湖中央。 她怎么也没想到,传闻中的步虚谷竟然并非一处山谷,而是一座岛。 一座坐落在铭湖湖心,随着潮涨潮落、时隐时现的孤岛。 难怪瞿氏如此神秘,就连历代帝王都甚少能够探访一二。 终于走出那片急流浅滩,一人一马爬上了岸,肖南回狼狈从吉祥背上翻下来、顾不上旁的,第一件事便是查看那蝈蝈笼子。 笼子里只有灰白色的一只小虫蜷缩在笼底,早已溺死了。 她狠狠一拳砸在碎石滩上,几乎将那长久以来憋在心口的委屈与迷茫都发泄在了其中。 就差一点。就差一点,她便能找到他了。 他先前在沈家密道中服下的丹药,是郝白花了些心思做出来的,除了可以令人陷入长久沉睡、免去仆呼那的侵袭,还放了些许胥蛾的鳞翅粉。那是一种散发着独特香气的粉末,人无法察觉,胥蛾却能隔千里而知晓。 瞿家长老给了她一只,她一路便是依靠这只比蜜蜂大不了多少的小蛾找到这里来的。 她同这小虫有些缘分。当初,便是它救了她一命。 胥蚕吐丝织成的布料名唤蝶落,因其韧如蛛丝、着色牢靠而闻名,便是偷过蜜的蝴蝶落过脚,都能留下花蜜的清香。 一枚胥蛹千金难求,一尺蝶落有市无价。 传说,那胥蚕从出生那日起便在等待可以羽化破茧的那一天。但胥化茧需大旱干燥,破茧却要雨水充沛,过程往往需要数载,实则百只也难有一只化蛾,成蛾后也难寻同伴、不得繁衍,只能郁郁而终。 先前她手上的那只是那样鲜活,一路都在不停上下飞舞着。 然而飞蛾不知道,它要见的另一只胥蛾早已不复存在,只留下一点翅粉在散发着香气。它只是一个劲地向着香气的方向撞击着笼龛,直到死亡来临的一刻。 说到底,一只小虫尚且如此艰难,生而为人又有何底气说自己可以称心如意过一生呢? 与君相逢,已是犹如困于茧中千年、又破茧万载。 结丝为报,丝纤细却坚牢、非放下执念不可断也。 就让她一直向前、向前,直到撞破这命运的牢笼、亦或死亡来临,才算终结。 肖南回沉默地攥干滴水的衣摆,一手拎起那只滴着水的蝈蝈笼子,另一只手牵起吉祥,沿着碎石滩向岛上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致梦,夏人所做占梦法。言梦之所至,夏后氏作焉。————《周礼·大卜》 第170章 廿载离别在须臾 肖南回将那只胥蝶挖了个坑埋了,又喂了吉祥一些蕈子干。 这湖中岛远比她想象中要大,四顾茫茫、如何寻到他? 但她找不到,并不代表别人也找不到。 不论是先前鹿松平的三缄其口,还是她出城前黑羽营内的异动,亦或是那渔夫口中的官船,都暗示着这座岛上如今一定还有其他人。 按以往行军经验来看,领将一般不会将营地选在低洼处,特别是行军任务需要隐蔽的时候。眼下这座岛的植被不算茂盛,碎石岩滩反而较多,若停留在低处,只要移动难免失去隐蔽、暴露行踪。 原地观察了一番方位,她一路沿着那条溪流而上,待到日落时分,她终于接近了岛上的第一块高地。 空气中隐隐约约有阵阵烧柴的气味,她依着风向小心摸过去,不一会便看见了一点营地外围的火光。 吉祥嗅到了马槽里新鲜豆子的味道,有些没骨气地往前挣了两步,被她一把拉了回来。 她不认为丁未翔现在会想看见她。她费了这么大的劲才找来这里,若是一个不小心被打包送了回去,岂非对不起风餐露宿的吉祥、还有那只死去的蛾子? 原地准备了片刻,她将吉祥拴在隐蔽处,独自向那处营地而去。先前在碧疆黑羽营挨的那箭还记忆犹新,是以她走得十分小心,但又想着今日情况大不相同,待靠近些看清营地情况,若有军中信得过的旧识说不准可以行些方便。 可趴在暗处看了一会她才发现,这处营地里的面孔各个都陌生的很,就连身上的装束看起来也十分眼生,既不是黑羽、光要,也不是雁翅和肃北。整个营地人不多,却扎了数十顶营帐,营帐中黑漆漆的都没有点灯,不知装了些什么。 她思索了片刻,想起雨安春祭时从白鹤留手上归降的岳泽军,似乎明白了什么,但心底仍有疑惑,寻了个换岗的空隙偷偷潜进最近的一顶营帐,翻开油布边缘、小心钻了进去。 营帐内黑乎乎的一片,但却堆满了干草垛,扒开草垛依稀可以看见其下一只只的木桶。半人高,四尺宽,一个挨一个地垒了两层。 犹豫了片刻,她抽出腰间匕首在那木桶上方扎了一刀,随后拔出、轻轻嗅了嗅刀刃上沾着的黑色液体。 一阵刺鼻的气味钻入鼻中,她的神色愕然一顿。 是火油。 她又移到另一边查看,无一例外,整整一个营帐内堆得都是火油。 此处只是一帐,粗略望去便有百桶之多。整片营地又有数十顶这样的营帐,加之整座岛上的其他营地,便是上万桶火油。 或许这些干草垛不是用来隐蔽这些木桶的,而是为了助燃。 她突然明白了他要孤身入敌营,又秘密安排丁未翔来此地的真正原因。 若想将仆呼那彻底剿灭,首先需要锁定沈氏口中所谓“神明”的位置,而经过先前诸多次交手,“它”只会更加谨慎,若非必要关头势必不会显出真身。而这必要关头,必定与其要举行的最后一次降神仪式有关,而他便是降神的目标。 她还知道,“它”可借人形遁逃,又有仆呼那信众帮手,行此事已逾百年,机动隐蔽、狡诈难寻,天成犹如毡里寻虱,虽有数十万大军却无用武之地。是以这是最后机会,一击杀之则可令王朝永绝后患、江山免遭鬼神涂炭,如若失败,便做玉石俱焚的打算。只要无人能走出这座孤岛,那不论是仆呼那还是“它”势必无法再回人间,帝王之位尚有贤能任之,而神的传说则会至此落下帷幕。 从踏上岛的那一刻起,所有人都没有回头路了。 而她就是这条不归路上最后一名同路人。 钻出营帐、小心放下油毡布,肖南回望着草地上结出的白霜,先是叹了一口气,随后又轻轻一笑。 尽管是条不归路,可到头来却不止她一人要走,还有许多同路人,这样一想似乎一切便又没有那样沉重了。不止是她,还有许多心系与此的人做出了同她一样的选择,并愿意为之献出一切。 抬头看了看天色,月亮已近中天。远处那片黑压压的云彩就快要将星月吞没,空气中又泛起了秋雨前的湿冷气息。 他们会何时行动呢?等到天亮吗? 她不想坐以待毙,还是决定先探探消息。但营帐众多,她并不确定哪一个才是主帐,正在寻思计策,冷不丁一个人影出现在不远处的小溪旁,她终于看见了上岛以后的第一个熟人。 是罗合。 她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能看到对方独自在小溪旁的石滩上踱着步子,时不时抬起手抓耳挠腮一番,看起来有些焦躁。 她熟悉那种动作,那是酒瘾发作的人喝不到酒时特有的反应。 她低头看向腰间。 或许冥冥中当真有天意在拨弄一切,将命运推向它既定的轨迹。 她不知这轨迹将要通向何处,但只要想到他就在前方,她便一点也不怕。 肖南回只停顿了片刻,便将腰间的酒壶解了下来。 拧开壶嘴,云叶鲜特有的清冽酒香便幽幽然地飘了出来。冷风吹过,将那香气吹向溪水下游。 果然不一会,那个焦躁的影子便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牵住了一般,不由自主地向着上游的方向走来,走走停停、直到看见了那只立在树根旁的酒囊。 罗合两眼放光、搓着手上前来,一把捞起那酒囊,心道是哪个官大的在这偷酒喝让他捡了便宜,结果刚要往嘴上凑,冷不丁后颈衣领一紧,整个人已被提了起来拽到了树后,一个压低了的嗓子在他耳后根响起。 “说说吧,你都知道些什么。” 偷酒不成反被擒的汉子拼命挣扎,刚要喊叫便被人一把捏住了下颌骨。 “乱喊乱叫的话,我便卸了你的下巴。” 这声音有些熟悉,他使劲扭着脖子回头去看,看到一张有些熟悉的脸。 “你、你、你怎么在这?” 对方不答反问。 “他们何时行动?” 他努力挣扎着,想要自己的姿势看起来不那么狼狈,却半分也没挣动。 这女人的力气怎么这么大? “先前说的是今晚,要我在外面等着,现下应该已经......” 她急声问道。 “去了多久?” 罗合答地迟疑。 “约莫......有半个时辰了。” 那或许还有机会赶上去,她又追问道。 “从哪边离开的、往哪边去的?” 对方缓缓抬起手,指向那溪流的尽头。 “上游石门,过了石门我就不知道了。”顿了顿,他又小声问道,“我看咱们就不要凑这个热闹了吧?” 这馋酒的汉子看起来少说也有四五十岁了,但那双略带几分怯懦和委屈的眼睛,不知怎的便让她想起了伍小六。 那胖子,也不知现在过的如何了。 在军中做事是使命必达,总少不了要上些手段。若是放在以往,为保万无一失、又不暴露自己,压着罗合进山谷是最好的决定。可经历了碧疆那一遭的事,她如今做这些前总会多些考量。 这不是心软,只是学会了理解。 他们就是些普通人,不似她这般愿意以命相搏,实在不该被卷入这些刀光血影之中来。 “若有机会寻艘船离开这里吧。这里的事本就与你无关。” 肖南回松开了手,罗合应声落地,再抬起头来时,那女人已拎了酒囊独自离开。 许久,寂静流淌的小溪旁才传来一声叹息。 “倒也不是......没有关系。” ****** ****** ****** 溪谷外,荒草没顶、怪石嶙峋。 肖南回伏在下风口的草丛中,静静看着前方不远处在谷口休整的天成军队。 那是一支不过百人的骑兵小队,但她只粗略望去,便已看出不寻常。队伍中领头的正是丁未翔,而他身后紧跟着的十余人均是暗卫,瞧身手又比先前在黑羽营见识的那些要高深不少。除此之外,另有三名武弁带翎的人各自带了十数好手,无一不是各营精锐,不少都是年纪轻轻便军功加身的小将。 想到这座岛今夜过后的下场,她的视线忍不住从那些年轻的脸庞上一一滑过。他们的表情很是平静,只是不知在遥远的某个地方,是否也有至亲至爱,在几片老瓦下等着他们归家的那天呢? “丁中尉,石碑上有字。” 那暗卫的声音将她的思绪拉了回来。 她凝神向夜色中的谷口望去,这才注意到,那谷口的石牌楼下有一块光秃秃的方石碑,既无雕刻装饰、也无神兽相驮,风吹雨打之下已经斑驳,上面长了厚厚的苔藓。丁未翔点了火把靠近,她只隐约看到石碑上两个残破的古体字。 下乘。 这便是步虚谷的界碑吗?下乘又是何意? 守在石碑旁的几名领将在低声交谈着什么,显然有了争执。她使劲听了一会实在听不清,便将目光转向一旁。 那石牌坊下还停着一辆马车。 步虚谷本就少有人出没,何况这荒无人烟的谷口。可除了诡异,那马车看着竟还有几分眼熟,似乎同他们先前坐过的那种十分相似。丁未翔见了也是一顿,随即转头对身后的暗卫低声吩咐了几句,便有人上前查看一番后牵走了马车。 眼见马车向自己的方向而来,肖南回连忙小心避开,回到了栓吉祥的巨石后。 吉祥有些焦躁,她连忙低声安抚,摸着摸着马屁股突然想到了什么,又回头看了看那辆空马车,随即更加肯定了心中所想。 百步开外,丁未翔等人已陆续下马、将马统一交给两人,其余的徒步向荒草深处而去。 肖南回自知没有时间再耽搁,转身将吉祥身上的东西一一卸了下来,最后犹豫了一番,抬手将马鞍与缰绳也一并除了,只留了自己在光要营时的腰牌。 胖了三圈的杂毛马身上一轻,先是开心地原地转了个圈,随后便突然安静了下来,盯着它的主人一动不动。 她不敢看那双眼睛,伸出手在那摸过无数遍的屁股上拍了一下。 “去。” 毛茸茸、热乎乎的马屁股没有离开,反而往她身前凑了凑,屁股蹭完又掉转过马头来、想要像以前一样啃她的头发。下一瞬,女子一把抄起一旁的树枝,狠狠抽在它身上。 “去!” 吉祥低喑一声,不由自主退了半步,再想凑上来时又挨了一下。 她没有马鞭。从第一天见吉祥起,她就没有打过它。 马儿终于不再上前,踟蹰着后退到百米开外的地方,躲在一丛枣子树后偷偷看她。 肖南回努力压下眼底酸涩,最后冲它挥了挥树枝。 “去吧。” 扔掉树枝,她狼狈转身快步离开,再也没敢回头。 厚重的云层终于缓缓将头顶的星月吞没,离岛的风向变了,将铭湖上的水腥气带到了岛上。 前方的丁未翔等人就在黑暗中前行,有风吹过、荒草发出梭梭声响,遮蔽了他们的脚步声,她只能停下来查看地上的痕迹,分辨对方走过的路线。 行了不过半里路,脚下突然一沉,昔日在北地沼泽的经验使得她立刻停住脚步、静静等了片刻,才缓缓抬起那只脚。 果然,她现在站在一块块漂浮在沼泽中的草甸上,草甸中有些许柔韧的藤蔓植物纠缠编织在一起,像一张网一样浮在泥沼中,寻常人或小一点的牲畜进入不会有大碍,但若是马或马车进入,不论多么小心,最终还是会深陷其中。 这便是那块写着“下乘”的石碑的用意。 下一瞬,一阵微弱的呼救声在她左前方响起。 她一凛,一边小心脚下、一边找了根趁手的树棍寻了过去。 扒开枯枝与荒草,她在泥潭边缘看到了一名暗卫正在挣扎,一半身子已经沉入其中。 对方力气越大、挣扎得越厉害,下沉地反而越快。冰冷、窒息、绝望,没有人比她更了解那种滋味了。 她终究还是没忍住,快步上前一把拽住那人的甲衣,用力将他拉了出来。 几乎与此同时,丁未翔的声音便在她头顶响起。 “跟了一路,不累吗?” 她松开手、叉腰喘着气,那被救起的暗卫却是一脸平静。她这才明白,是自己中了计。 子肖父,仆肖主。顽师配劣徒,刁奴配恶犬。 肖南回一句话也不想多说,拍掉靴子上的泥,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去。身后的丁未翔低声吩咐了几句,随后跟了上来。 “为何跟来?” 难道她想跟着?她瞥他一眼,哼哼道。 “不认路。” “没问你现在,问你为何跟到岛上来?” 她停下来,扭头看向那换上了甲衣的侍卫。 “你又为何在这里?” “自然是因为......”丁未翔话说到一半,看到女子眼神突然明白过来对方接下来要说的话,生生咽下后半段自白,“算了。” 其实到了如今这一步,有些话确实也不必再说了。 气氛再次回归沉默。 夜色中,无数个黑影沉默着向溪谷深处而去,像一只只失去了冷火的流萤,义无反顾地扑向看不见的光火。 沼泽边缘,视线渐渐开阔。荒草褪去,只留下一片巨石滩,更显荒蛮。 灰白色的石滩正中立着一块青黑色的石碑。石碑与先前看到的那块制式相同,只是上面的字换了样子。 待看清那石碑上的字,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沉默了。 石碑上工整刻着“弃金”二字。 有了先前“下乘”的经历,“弃金”便不难理解。 金者,兵也。 相传古时每逢大祭,帝王都会入步虚谷中参拜。然而即便天子来此,也是要走下车辇、踏着泥巴一路步行来此。不仅如此,到了此处还不得携带兵器。 这是这山谷对来者的下马威,是神对凡人近乎俯视的威压。 “若在此处便卸下兵器,岂非不战而退、任人鱼肉?” 光要营已有小将提出异议,随即雁翅营也附和道。 “我看,说不准这破石头便是有人故意立在这里的,为的就是要我们自乱阵脚。万万不可中了敌人的奸计。” “请中尉三思......” 众将领沉默,肖南回看一眼丁未翔,对方却冷静得很。 “卸甲。” 那十一名暗卫只停顿了片刻,便利落解下身上的锁子甲衣。 十余件甲衣齐声落地,在山谷间激起一阵回响。其余人一阵沉默,除雁翅营有少数跟随效仿,光要与黑羽两营皆无动作。 生死关头,一丝一毫的妥协都会被放大成数十倍的危险,谁也不愿让步。 丁未翔自然也是知晓的,遂不再多言,带着众人穿越碎石滩。 肖南回瞥一眼对方露出的那身熟悉的青色衣裳,飞快说道。 “还是这身顺眼些。” 丁未翔回头瞥她一眼,正要说些什么,前方突然传来一阵响动。 走在正三角形队伍前端的三名探路者突然应声倒地,肖南回一惊,起先以为是中了某种埋伏,可冷静下来上前查看后才意识到,那三人是自己倒下的。 被自己身上的甲衣压倒的。 不止是甲衣,还有他们各自佩戴的刀剑兵器。平日里可以驱使杀敌的兵器如有千斤重一般,任凭使出吃奶的劲也无法从地上拎起半分。而身着光要甲的十数人更是寸步难行,重甲瞬间将他们压得呼吸困难、无法站立。 她后知后觉地摸了摸腰间的解甲,心中飞速推算着这一切发生的缘由。 这石滩地有些古怪,似乎会对兵器与甲衣施加一种看不见的力量,使得它们比寻常时重上数倍。 但不知为何,解甲虽也是兵器,却并没有因此变得更加沉重。 一旁的丁未翔正费力收回佩刀,见她神色上前看了看解甲剑。 “你手上这把是参照古法铸成的铜剑,同其他人的兵器都不大一样,如今已少有人用。” 肖南回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这乱石滩是对铁器有作用。 李元元铸剑数载乃成,而铸剑录却是古籍中寻得的,说不定与这步虚谷建成之时相近。而仆呼那由来已久,所有人的杀器都是飞线。飞线中即便含铁,也并不会如刀剑一般瞬间失去战力,相反增加的重量只会令其杀伤力大大增强。 今夜注定有一场恶战。 可是没有战甲、也没有趁手的兵器,又要如何与那险恶敌人力战到底呢? “这次任务与以往都有所不同,若是有人不想继续往前,天成不会以军法追究。但求各位退守岛岸,坚守至最后一刻。” 丁未翔话音落地,半晌无人应答。 终于,第一个年轻小将动手解下了甲衣、拄着剑站了起来。 “不退。” 一个个年轻身影紧随其后、纷纷卸去重甲。 “不退!” 众人坚定的声音在石滩上回响。 丁未翔缓缓提起刀鞘握于手中,只淡淡点了点头。 “出发。” 短短不到十里的碎石滩,天成最为精锐的小队却行了足足一个时辰。 终于,石滩到了尽头。可那股拖拽兵器下沉的力却没有消失。 众人艰难爬上陡坡顶端,发现已置身一片平坦的高地之上。 四周黑黢黢的一片,只能看到高地正中立着一座古塔。待走近些方才看清,那塔看起来同钟离的那座离恨塔有七八分的相似。不同之处在于,这座塔明显年代更加久远,外形却更加简陋,除却夯土与石块堆砌的塔身,便只有塔顶的一根灰突突的石柱能够看出一点塔的模样。 塔前十步远的地方,立着入谷后的第三块石碑,碑上书二字“退凡”。 肖南回与丁未翔不约而同地沉默了。 退凡,凡者退散。 唯神与信众方可通行。 此界过后,便是祭坛。立这最后一块碑的人并不打算让人跨过这道界限,更不打算让人踏足祭祀之所。 可她不能退让。 不仅是她,其他人也不打算退让。 丁未翔抽出刀来,一记利落的劈斩,那已近腐朽的石碑瞬间碎裂瓦解。 这是决心,也是宣告。宣告他们摒弃了神对凡者最后的警示。 “宗颢没来?真是可惜。” 一道声音蓦然在高地上响起,丁未翔原地未动,只转了转眼瞳。 数十道黑影从四面八方缓缓靠近,先前说话的女子渐渐显露出来,未加修饰的面容上是一道刺目的伤疤。 丁未翔望着肖黛,余光却在暗自计算周围埋伏对手的数量。 “他在斗辰岭时便来问候过了,你不知道吗?” 肖黛冷哼一声。 “不愧是安道院出身、天家的走狗,便是到了此时都还能大言不惭地说出这种话。” 丁未翔没再说话,一旁的肖南回却有些怔然。 她望着女子在晚风中萧索的身影,恍然间又想起那些无数个午后,在秋千上荡来荡去的温柔长发。 她张了张嘴,声音有些涩然。 “黛姨,让开罢。” 肖黛没有看她,声音毫无起伏。 “为何要让开?我许下了承诺,不能放任何一个人进去。” 肖南回还未来得及再说些什么,一个身影突然跌跌撞撞冲出来、扑倒在地上,不知是因为醉意还是彷徨。 “阿杼,是兄长对不住你。你随我回家去吧,随我回去后你想怎样便怎样好不好?我同他们都说好了,他们不会为难你的......” 女子有些呆滞的目光缓缓落在那汉子脸上,声音中没有痛、只有疲惫。 “你来得太迟了。我们已经没有家了,又能回到哪里去呢?” 罗合扯掉头上那不合适的弁帽、将整张脸露出来,有些不听使唤的舌头努力诉说着自己的期盼。 “你还有我。我攒了不少银子,我带你回钟离去,我们重新栽些梨树来可好......” “你莫要被他们骗了。”肖黛的双眼缓缓眯起,声音也渐渐冰冷,“都说鬼神难测,实则人才是谎话连篇、最不可信的存在。夙氏为保天下和子嗣,选择将知晓预言的人一并抹去。他不仅骗了白家,还骗了仆呼那,让所有人以为肖家才是预言中的人。可天道好轮回,他的血脉终究还是逃不过属于他的命运。” 肖南回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上前。 “他在哪?” 肖黛无声笑了笑,轻轻抬起双臂。 “不如,你自己找找看呢?” 那话音未落,尖锐的破空声已从四面八方袭来。 这声音她可再熟悉不过,丁未翔也也早已做好准备。 短暂的停滞过后,是整齐划一的利刃出鞘声,百名勇士按照先前排布的阵法散开来,与肖黛和躲在暗处的仆呼那展开厮杀。 天地间混沌一片,所有人都杀红了眼。只道每个瞬间都有血光闪过、魂魄归天,不是你死便是我活,挥舞的刀剑永不停歇,直到另一方倒下。 肖南回挥舞这解甲,从五步杀到十步、又从十步倒回五步。人血沾湿了剑柄滑腻不堪,险些令她抓握不住,她却来不及擦拭,只能等风将其吹干。 可旧血未凝,新血又来。 恍惚间,漫天银光变得缓慢而凝滞,飞溅的血滴在半空悬浮,就停在她的眼前。 方才呼啸而过的每一个瞬间,她都离死亡如此接近。 如果......如果她二十余载的人生,就要在今夜结束了呢?她是否已做好准备,同自己来这人世一遭的一切告别呢? “肖南回,右边!” 熟悉的声音响起,她本能一闪,一道银光从右侧斜斜掠来,将将擦着她的脑袋飞过。 她运气凝神,手中解甲找准时机猛地挥出,锵地一声断了那条飞线,随即借力而上,将那纵线之人踹翻、一剑封喉。 先前出声的白色身影连滚带爬地凑到她身边,死死抓住她的衣摆。 “谢天谢地我的姑奶奶,你可得睁大了你那双招子,就算你昨夜没睡好也别在这会子打瞌睡!” 肖南回大力推开郝白,气急败坏道。 “谁教你来这的?!还穿的这样显眼,莫要缠着我!” 杀机从头顶飞过,郝白猥琐一缩脑袋,干脆趴在了地上,手臂一伸又从石头后拉出一个人来。 一空抱着个羊皮匣子,同郝白一个姿势趴在地上。 “小僧和郝施主不同,来这里是因为家师无皿法师便葬在你身后的那座窣堵婆中......” 无皿? 沈家洞窟中的壁画、钟离家的预言、还有瞿家那古老的传说同时在她脑海中闪过,令她转瞬间意识到了一个事实。 这一切都不是巧合,无皿法师圆寂后选择埋骨此处,正是因为这步虚谷中早有乾坤。而一空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恐怕也是早就知道些什么。 不远处一名暗卫被那飞线割断手臂,她还未来得及上前搭救,那惨叫的人影便被随即而来的风刃撕成了碎片。 一股怒气压抑不住地涌了上来,她转头怒视一空。 “你早就知道仆呼那最终会来这里,却什么也不肯说?!你到底是哪边的人?是信佛的还是信那些个妖魔鬼怪?!” 年轻僧人的眼睛依旧坦荡,声音也依旧不急不缓。 “小僧绝非有意隐瞒,只是碍于家师嘱托,不到临头不敢轻易取信于人。更何况小僧不似诸位勇士身手矫健,一个不甚便要提前去见佛祖了,是以虽早早便到了此处,不等到各位那是万万不敢现身的。郝施主可为我作证,先前为了帮你们,我那大殿上的木鱼至今还瘪着一块......” 肖南回气极反笑。 “他自顾尚且不暇,还为你作证?” 不远处,肖黛的身影在那古塔前摇摇欲坠,似乎到了某种极限。想到先前那安律的下场,她不由得心底一紧,但还是示意不远处的丁未翔速战速决。 丁未翔会意,带着余下的几名暗卫撕开一道缺口直奔肖黛而去。肖南回一剑砍翻一名仆呼那,狼狈躲避四处飞线,余光只见年轻僧人抱着那匣子一路匍匐前进,当真是什么风度形象都不要了。 她算是知道那永业寺穷山恶水的,是如何在阙城那样那几座大寺中苟活下来的了。如此精明而不要脸的住持,真不知当初无皿是如何收他为徒的。 古塔前,黑色血液从肖黛的口鼻中流出,她抬手擦去,十指上青筋毕现,仍做拼死一搏。 周遭的风刃已不如先前那样密集,丁未翔提刀杀到,寻准空隙挥刀而出。 刀锋化作流光在肖黛的瞳孔中放大逼近。安道院最快的刀客使出了窦氏刀法中杀气最重的一招来对付她,她的嘴角勾起一丝温和的笑。 人世浮沉数十载,解脱不过一须臾。 下一瞬,斜里冲出一道人影猛地抱住了她。 随后她看到那张有些浮肿、熟悉又陌生的脸在她眼前缓缓闭上了眼。 “阿杼,是兄长不好。你不要气我了,好不好......” 他安静下来的样子,还依稀还有些许当初的模样。只是他终究没办法再像从前一样,拉着她的手穿过山野间的田埂,笑着捡一朵梨花插在她耳畔、只为哄骗她那几文酒钱。 丁未翔的刀飞快抽出,罗合的身形轰然倒地。 “收手吧。” 低垂着脑袋的肖黛发出一阵似哭似笑的声音,随后仰起头来。两道殷红顺着她的眼角滑落,不知是血还是泪。 “兄长,阿杼这便来寻你回家了。” 女子扬天厉声大笑,一股巨大力量伴随无数风刃喷涌而出,只将离得最近的几名暗卫瞬间腰斩成两段。 十步开外,肖南回只来得及扑倒在一旁洼地中。强风中,她艰难挣开一只眼,只看见那石塔旁还立着的最后一道身影。 一空终于爬到了那石塔旁。他的袈裟已破烂,脸上也血污不堪,那双清澈的眼睛却显得异常平静和坚定。 他从那羊皮匣子中取出一样东西,踩着那石塔一步步向塔尖爬去。 “请师父助小僧一臂之力,完成这最后的课业。” 乌黑的降魔杵与那石刹相接,发出一声清脆的咔嗒声。 像是天地间最后的声响,充满杀气的风声瞬间止息。 随即,大雾从四面八方涌来,几乎是顷刻之间便将肖南回包裹了起来,她眼睁睁看着郝白的脸消失在自己五步开外的地方,好似被什么东西抹去一般,再也寻不到丝毫踪迹。 与此同时,所有人的呼吸脚步声也消失了。她的喘息打在那雾气上又返回来,像是被困在一处看不见墙壁的屋子中。 她抬头向天上望去,只觉夜空也泛了白,低头看向脚边,便连地面也无从分辨。她从未见过这样诡谲的天气,似是日月同辉、昼夜不分,又四处茫茫、不见天地。 四周明明安静地只能听到她自己的呼吸与心跳,但她分明能感觉到有什么正在无声地靠近。 那已被粉碎的石碑上的字梦魇般在她脑海中徘徊。 退凡,到底如何退法? 努力平复胸口的剧烈跳动,肖南回用袖子抹去解甲上的血污,闭目凝神而立、耳听八方。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微弱的气流扰动从她斜后方袭来,无声却带着一股沉沉杀气。她抿紧嘴唇,腰腹一拧、右臂成狭角持剑回挡,只听一声尖锐击鸣,一股大力将她逼退三步。 肖南回猛地睁眼,视线却在下一刻僵住。 站在她面前的不是别人,正是肖准。 作者有话要说: 如来御世垂五十年,多居于灵鹫山广说妙法,频毗娑罗王为闻法之故,兴发人徒,由山麓至山峰,跨谷凌岩,编石为阶,广十余步,长五、六里,而于中路建有二小率堵婆,一称‘下乘’,王至此下车徒步;一称‘退凡’,即禁止一般凡俗之人同往。————《大唐西域记·卷九》 第171章 你一生的答案(上) 都说人面对曾经伤害过自己的人时,会有难以压抑的愤怒和悲伤。 在过往数月中,每当夜深人静、回想起斗辰岭上那一幕的时候,肖南回也是这样的。 可如今他真的站在她面前,她反而不如当初见不到他时那样难以自已了。或许是她的许多疑问已经有了答案,又或许是她的控诉其实已失去了意义,又或许是他只是站在那里、就勾起了她许多回忆。 他身上穿的是一身再普通不过的靛蓝衣裳,从前他回府后都是这么穿的。他手中那□□金其锋、木为柄,枪杆是一截白蜡木,唯有枪头是她熟悉的那铜色底暗纹白钢。很久很久以前,他初教她枪法时,用的就是这种枪。甚至方才那一招回马枪,也是他最得意、教她最久的一记招式。 可过往的回忆有多充沛,眼前的一切便有多荒凉。 她想活动一下手指,这才发现解甲上的血已经凝固了,紧紧贴着她的皮肤、将她的手指粘在了剑柄之上。 “他在哪?” 布衣将军横枪而立,许久才开口道。 “你的武功是我亲授的。你不可能赢得过我。” “我的枪法确实拜义父所授,剑法却不是。” 语毕,她手中解甲清吟一声化作白光直取对方要害。 面对肖准决计不可轻敌,除了要使出十分力气,还要专注于每一次吐纳拆挡、计算后招,才可能有争取到些许胜算。但她多少已有些情绪上头,理智早已燃烧殆尽,每一次挥剑都没有留下一丝一毫的余地。 她知道,她想要证明些什么。 她想要证明他的错误,证明他已成过往,证明她已变成了更好的自己。 但她就是挥不出那足以证明这一切的一剑。 “以短搏长,以浅搏精。你还没有做好准备。” 她确实没有做好准备,但等她做好准备,一切就都太迟了。 “告诉我他在哪?!” 他挡开她的攻势,反手便将她置于险地。 “今日之事也已成定局。潜龙勿用,败军之计也。昔日教你的道理,如今还不明白吗?” “兵法军律、胜败输赢,难道都比不上人命吗?”一招为成、一招又起,她将手中的剑挥出了残影,“即便你不再是天成将领,他们却还是天成将士、你亲自带出来的将士,你便忍心看着他们这样去送死?!” 剑锋被震开,她扶着酸麻的手腕看向对方。 黑白混沌之中,一袭布衣的将军站在雾气中,好似一道鬼影。 “此处没有青怀候,亦无肃北大将军,只有肖家未亡人。说到底,你也是肖家人,如今这般兵刃相向,又是以什么身份、什么立场?” “从你在斗辰岭抛下我的那一刻,我便不是肖家人了。”她努力将这一切说的冷酷肃杀,但声音还是无法抑制地带上了几分哽咽,“就算我已经没有了自己的家,但天成还在。家国天下的道理是你教给我的,如今是你背叛在先,又有何资格来质问我的立场?!” 她话音落下,空气一时凝滞。许久,站在对面的人才沉沉开口。 “彼时我以家国安危为重,肖黛以天下存亡为先,可最终我们落得了怎样的下场?!家破人亡、生离死别。而这一切,不过都是因为他夙家为保自己千秋大业而生的一点猜忌!是天成背叛肖家在先,又有何颜面来指责我的背叛!” 她自知无法辩驳,但仍心绪起伏、难以自已。 她想说,可你不仅背叛了天成,也背叛了我。可到头来望着那张痛苦与悲伤遍布的脸庞,她终究还是说不出口。 她握紧了手中的剑,血与汗胶着在一起、拧地掌心生疼。 “你说的这些,他当时并不知情。这一切也并非他所作所为,他没有做错什么。” “那肖家又做错了什么?!”说完这一句,肖准的声音突然低了下来,“他身上流着夙家人的血液。最是无情帝王家。昨日之景若再重现,你怎知他不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他不会。 他做事向来有些狠绝,他的心思她也从来捉摸不透。可她下意识便有了这样的答案。 可她还来不及回答,肖准便再次挟枪而来。 这一回,对方显然不再留手,要将这一场决斗速战速决。 肖家的枪法她再熟悉不过,可唯有一招没有习过,便是截杀。她已在那招中败过一回,平弦也因此折断。这一杀招对她来说,心理上的畏惧远大于招式上的劣势。 枪,至刚至强之物也。大开四方,临敌不退,水泼不能入,石矢不能摧。 而她手中之剑只有两尺七寸,习得剑法也不过数天而已。她越是强攻、越是败退,越是急于破枪法,越是处处掣肘。 又是三招虚实连击,她应对不暇、只得横剑挡下一抨。解甲单薄的剑身正面迎上,硬是靠着一股意念生生抗住了这一击。 铜与铁对抗摩擦的吱嘎声带着震颤从剑柄传递至她的腕骨、大臂、上身,令她想起当初平弦被斩断那一瞬间的感觉。 虎口开裂、鲜血如注,她紧紧握着剑柄苦苦坚持着。 血顺着剑身缓缓淌下,在那光滑朴素的剑身上流下一道红色的细线,仿佛是那剑身开裂了一般。 恍惚间,她又想起了伯劳。 不知在那寒冷彻骨的夜晚,她落败前的一刻是否也看见的是同样的情景、经历过同样的心情。 力竭而战,却步步绝境。 她突然记起李元元教她剑法最后一式时的神情。那是一种可以斩断一切的决绝,不留退路、也绝不后悔。 以退为进,舍生而取义也。 若要挥出一记重击,往往需要先后退半步。 或许一切的解脱不是抓牢不放,而是学会放手。 双膝屈下、右腿后撤,苦苦维系的平衡在这一刻溃散,枪头带着千钧之力向她袭来,而这一回,她没有再去抵挡。 银色枪头带着锐锋险势劈落,重重嵌进她右肩之上。鲜血瞬间湿透半边臂膀,钻心的疼痛令她呼吸一窒,随即与心底揭开的疮疤混为血肉模糊的一团。 从命运书写他与她的羁绊、用她的成长去补偿他失去亲人的痛时,注定便会有斩断羁绊的那一天。 握剑的手一松,解甲应声而落,顷刻间被另一只手抓牢。 左手剑逆势而起、扶摇而上,游走出拆魂的最后一式。 肋下三分、内股脚踝、最后沿脊骨而上、天顶而出。薄而寒凉的剑锋贴着将军的背脊钻出,直奔颈间而去。 原来拆魂的精髓便在于此,越是决绝不留余地,剑锋便越是流畅迅速疾。 原来剑可以这般快。快到她还来不及反应,便已成生死定局。 她已杀红的眼在这一刻突然清明。 剑锋堪堪停在他的后颈处,运气流转时的清啸声仿佛还在剑尖。 “你输了。” 剑锋下的人沉肩欲挣脱,被她又逼近三分。 “你若再动,我便只能废了你的胳膊!” 肖准嘴角轻轻扯动,声音坚定。 “肖家满门英烈,岂有不战而降之人?” “面对敌人才有降不降一说,对着自己人、怎能算是降?!” 他半侧过头来,她却不敢看他那一半神色。 “那便杀了我吧。” 她的手微微一抖,不知是力竭还是彷徨。解甲的剑刃就悬在他颈侧,顷刻便能见血。 “杀了我。我让你杀了我......”他缓缓闭上了眼,可语气中的决绝不比她少半分,“事到如今,你我都已进退不得。我长你十数,便由我替你上前半步、做这了断之人罢。” 话音未落,他已凑上她的剑锋。 她猛地抽手、解甲抬起,他落了个空。 “只是寻死便能了断一切吗?若是这般,活着的人岂非可笑?”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将话说得诚恳,“你同我说过,每一次上战场前,都要回想一些好事,这样才能让自己好好活下去。你比我年长十数,难道心中牵挂还不及我吗?” 肖准睁开眼,眼中却无光亮。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念及父母长兄,莫说边疆十年,便是炼狱数十载,也耗得起、熬得住。只是如今府中空落,已无人盼我归期。” 她俯下身、目光与他平视。 “府中怎会无人?我还在、我还愿做义父的家人。只要你愿意,我们永远都是一家人......” 她急声说着,迫不及待地等待着他的动摇、他的回转,可她却再没有听到那个答案。 扑地一声闷响,她缓缓低下头去。 带血的箭头、纤细的箭杆就这样穿透了将军的胸口,鲜血从空心的箭杆中流出,飞溅进了她的眼睛里。 “不好意思,打扰你们叙旧了。”细细弯弯的白角弓缓缓垂下,握弓的手白皙瘦弱、带着一股无辜之感,“只是一个祭坛上可不能有两样祭品,你能理解我吧?” 握剑的手颓然垂下,手腕上的颤抖传遍全身,她只觉得有什么被击碎瓦解,正如流沙般从指尖溜走。 “南回......” 她眨了眨干涩的眼、僵硬地凑近他,只听到那熟悉的声音在她耳畔留下最后一声长叹。 “对不起......” 将军的身体变得沉重,像是有什么轻盈的东西在这一刻离开了他。但她仍没有松手,只低头看着手中沾满血污的剑。 “是我不好。若上一次我手中有剑,我是不是就能留住你了?那样的话,现在一切是不是就都不一样了......” “即便从头来过,结果也还是一样。他的命早在十几年前便已经注定,不管曾经分出多少支流、经过多少曲折,最后终究还是要汇集在一起、走向同一种结局。”说到这,女子停顿片刻,有些惋惜地望着地上那被一箭穿胸的男子,“他太懦弱了,不配站在我身旁。” 臂弯中的身体渐渐冷去,她缓缓站起身来,转头望向身后的白允。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四周的雾气好像淡了一些。她方才不过能见方寸之地,现在却已经可以模模糊糊看见数十步开外的人影了。 “他为你抛弃了一切,如今却只得到了懦弱二字吗?” “他不是为我,他是为他自己。”那身影又离近了些,依稀还是那张凄美中透出些许倔强的脸庞,“不论是家门之仇,还是故爱之恨,都是他一人命运的沉浮,他既心怀仇恨,便会为我所驱使。如今你亦如此。” 她努力压下心头想要将对方撕碎的欲望,告诉自己一切还没有结束、必须冷静下来,随后提剑割断半边衣摆扎住肩膀上的伤处。 “你是否忘记了?你那幼弟仍在天成手中。听闻他已被送去天牢,你若一意孤行,他的下场恐怕也不会好过。” “这便是你的底牌?”女子低下头来,半边长发遮去脸庞,似乎有些泫然欲泣,可再开口时声音中竟还有几分笑意,“我那父亲愚蠢又固执,生前总是对他给予厚望,又为他取名止,认为白氏一族的厄运可以在他身上得到终止。可人果然还是不能太过贪心,他既已有了聪慧隐忍、任他摆布牺牲的长女长子,便不该去奢望到老得来的幺子能比他的兄姊还要优秀。那孩子便是他的报应,他如此残忍对待他的子女的报应。” 肖南回死死盯着那道模糊的身影,许久才慢慢开口道。 “你不是白允。她即便心狠,却对义父有过真心,更视家族荣耀高于一切。你是谁?” “我若伏诛,白家永世不得翻身,他就算活着,也不过是叛臣逆贼之后,连阙城最卑微的乞儿都能踩在他头上。肖准亦是如此。这样活着有何意义?他们一个是都城世家后人、一个是将门忠烈之后,又岂能那般活着?”女子后退几步,声音在雾气中有些飘忽,“我是白允,白允就是我。你以为,我用了她的身体便是将她驱逐出去?我还不屑于此。” 肖南回不动声色地向那人影逼近。 “自私自利而已,何必说的如此冠冕堂皇。” 雾气中的身影一顿,随即察觉到了她的意图、转身跑开。 她疾行几步追上前去,却只能看到一点模糊的影子在前方晃荡。女子清脆的笑声从雾气中传来、萦绕不散。 “在焦松行宫的时候没能杀了你实在可惜。如今来看,你确实是个麻烦、难缠得紧。” 她一言不发追上前去,只觉身处巨大迷宫的中央,四处茫茫不见尽头,而她要寻的人亦不见踪影。 脚下飞速倒退的地面由平缓转为倾斜,她意识到自己正向一处低洼深坑中走去。若说方才是她步步紧逼、对方不战而退,现下却有几分请君入瓮的意味。 心跳得越来越快,肩上的伤口从火辣变得麻木,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预感令她有些头晕目眩,直到脚下的斜坡终止、前方现出那道熟悉的身影。 他身上依稀还是离开时那件深色衣裳,盘膝而坐、神色平淡,好似那次碧疆横渡七数之渊后,在裂谷悬崖旁打坐时的样子。 她急切地快行几步想要过去,白允的身影就这么出现在了他的身后。 一身白衣的女子极尽缠绵地攀附在黑衣男子的躯干上,像是一条缠绕在菩提树上的白蛇。 “你都这样坐了三天三夜了。难道不累么?” 心头怒火与仇恨再也压抑不住,她恶狠狠地喝道。 “放开他!” 对方像是完全听得了反话一般,非但没有退开,反而贴得更紧,一双纤细的素手从男子脸庞滑到颈间、又从颈间挪移到胸口。 只是那双手下的躯干依旧没什么起伏,令那始作俑者好不挫败。 “无皿将毕生所学传了他,又让其闭塔数年苦修,想来是知晓日后必会同我有这一战,要他守住最后的底线。”白允边说边转动眼珠,看向那持剑而立、一身血污的女子,“只可惜,他费尽心思培养起来的弟子,最后还不是落入这凡尘之中。我虽用尽方法也不能动摇他、令他心甘情愿走出这定境,可你就不一样了。你不如再多唤几声,说不定他便要应你了。” 白允说罢又笑起来。 肖南回不语。对方越是猖狂,她反而越发冷静下来。 “神血的威力我是见识过的。不过正因为如此,我倒是有一两点疑问。”她环顾四周,确认并没有仆呼那埋伏在附近,“方才在那第三块石碑处,便是黛姨也能百步之外逼退数百人,为何你从方才开始便一直没有出手,就连杀义父也用的是弓箭。而你自负信众众多、不屑亲自出手,可从方才开始,便没有见过你那些飞来飞去的走狗爪牙了。” 白允的笑声慢慢停了下来,终于缓缓抬头看向那一身狼狈的女子、一眨不眨地审视着。 “你想说什么?” “这雾气令你现下无法使用你的神力,而且你并不想让其他人接近这里。我说的没错吧?” 她话音未落,一道年轻的声线突然在身后响起。 “肖姑娘,莫要同她废话,快些擒了她!” 她愣神间,另一道身影从左后方疾行而来,手中长刀在雾气中拖出一道残影。 “傻站着做什么?!” 肖南回终于回神,来不及多想、提起解甲紧随丁未翔身后。 五十步远的距离,顶尖武者也需七八个起落方能近身。而与此同时,一名黑羽营最普通的弓箭手,也能将移动的靶子射穿三回了。 何况对方不是寻常的弓箭手。 白允搭弦起弓,眯起眼锁定在雾气中快速移动的两个影子。 嗖。 黑色箭矢贴着她的头皮而过,她丝毫不浪费力气在躲闪回避上,脚下速度不减、将彷徨四顾的力气省下来用在疾突猛进上。 嗖,嗖。 又是两箭。一箭擦破她的右臂,一箭险些射穿丁未翔的肩胛。 然而两人都铁了心、不退反进,不约而同地分作两路而上,赌这雾气会是最好的掩护,也赌这五十步内他们可以赢取这最后一线生机。 不知是否上天眷顾,亦或是千钧一发的时机恰到好处,待女子将最后一支箭搭上弓弦之时,刀剑终于双双而至。 锋芒从那女子肋下穿过、肩胛绕出、最终交叉横在她的颈间。 长弓应声落地,女子长发披散,厉鬼一般想要抬头起身,转瞬间便被刀客与剑客毫不手软地按了回去。 两人下手都极重,仿佛手下不是一具弱女子的身体、而是擒来的北夷恶汉。 胸腔被挤压、困难的喘息声从女子牙缝中挤出来,仍是一股子蔑视。 “无皿那贱骨头,死到临头还费尽心机摆弄这些雕虫小技。” “坛高起为阳,坎下陷为阴。封土为坛以祭天,扫地为墠以祭地。你既已搭好戏台,小僧怎有不来唱戏的道理。” 年轻僧人拖着半条伤腿走上前来,片刻也不耽搁地从怀中取出经卷、小心拂去上面的尘土,走到盘坐在地上的男子身后、与他背靠背席地而坐。 “我那蠢徒儿总说大悲心陀罗尼经念起来最好听,可今日出来的匆忙,只顺手带了这大正降服陀罗尼经卷,出口晦涩难听,也就诛神伏魔还有些奇效了。你说应景不应景?” 白允眼神落在那经卷上,嘴角冷冷勾起。 “无皿都奈何我不得,你又能如何?伏魔阵不过半个时辰,半个时辰过后你又当如何?” “半个时辰足够了。” 一空说罢,向不远处正在地上蠕动的白衣郎中伸出了手。 郝白咒骂一声、却还是哆嗦着从已经在方才浩劫中压烂了的药篓里取出布包,破烂粗布散开来,露出里面一方翠绿。 “小僧向来是不杀生的,倒也不是非要你魂飞魄散,只需将你关回这盒子中,小僧今日课业便算是完成了。” 四四方方的美玉辗转数人之手,再次重归大地泥土之上。 一空徐徐展开经卷、轻声诵起。 一阵腐烂的气味开始从手下那具妙龄女子的身上散发出来,黑色的血迹从七窍中溢出,将她的神情勾勒地更加凄厉。 “一块破石头也想永远困住我?论三千大千世界,我见过的远比你这凡人广博的多。白泽祝由,云阳人语,苍龙潜渊,骖御云间。即便如此,我也还从未见过什么牢不可破之物。山峦可平,河海可覆,无皿算出我最终会来到这里,赌上一切布下此阵又如何?!你人算终究抵不过天算。而我便是天!” 肖南回望着剑下女子近乎癫狂的神色,试图说服自己这只是对方最后的虚张声势。 一切应该已经尘埃落定了对吗?可为什么,为什么她却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呢? 或许是这自称是神却太过轻易便伏诛的敌人,或许是这四周仍在不断减淡的雾气,又或许是方才她几次躲过箭矢时的侥幸...... 等下。 她猛地回头,但一切都太晚了。 更加稀薄的雾气中,隐隐约约显出那座佛塔的轮廓来,只见塔身上赫然插着三支黑羽箭,每支箭都分毫不差地没入石塔每层衔接处。 她看不见那裂痕从箭矢没入出开始蔓延,却听得一阵细微的断裂声。不过须臾之间,整座石塔的上半截轰然倒塌,石塔之上的降魔杵跌落。 与此同时,最后一片雾气也转瞬间消失不见。 头顶上方的夜空展露,翻滚的厚重云层夹杂着雷声与闪电,在整个步虚谷上方汇聚成巨大的旋涡。 她下意识便扭转手腕想要将手中长剑刺入对方喉咙,可一股巨大的、看不见的力量随之而来,她手中锋芒竟近不得半寸。 一脸血痕的女子缓缓抬起眼,两只放大的瞳孔闪着兴奋的光。 “这回该轮到我了。” 第172章 你一生的答案(下) 细碎如蚂蚁噬叶的声响溢出,所有人都只来得及后退扑倒在地,下一瞬尖锐的风鸣声以女子为中心向四周迅速扩散开来,接踵而至的是仿佛能够吞噬一切的黑色火焰。那火焰向巨坑的四周蔓延,随即向上包围合一变成遮天蔽日的燃烧穹顶,滚动的热浪四处翻涌,一片地狱之景。 许是过了很久,又或许只是过了一瞬。 肖南回在耳鸣与晕眩中艰难睁开眼,一张熟悉的脸映入眼中。火焰与风刃似是被一堵看不见的墙挡住,只在他周遭疯狂碰撞着,搅动起他漆黑的长发。 他的瞳孔大张、眼角沁出血来,但神色依旧平和。 她望着那双沾了血的眼睛,本有千言万句的怨怼愤怒突然便原地消散了。她欠起身子紧紧抱住了他。 “为什么不等我回来?” 他静静看着她,许久只是抬起手、轻轻拨开她耳边凌乱的发丝。 “你这不是来了吗?” 她又气又急,声音都有些哑了。 “我丢下了一切、连吉祥都不要了来见你,你就同我说这个?” 他不说话了,神情中似是有千万重的疲惫。 瞿家老头转交的东西,为什么不亲自给她?为什么连告别的机会也没有留下?不是要她永远不要离开他、为何又要自己先走? 她还有好多好多问题想问要问他,但眼下她没有那么多时间了。 她匆忙擦去眼底刚泛上来的眼泪,艰难起身去拾跌落在一旁的解甲。 “你不许再骗我。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好不好?” 他没说话,只有呼吸轻轻在她耳畔起伏,温柔如一抹闯入这深秋的春风。 她的动作一顿,方才擦干的眼睛又红了。 “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不说你会和我一起离开......” 他依旧不语,唇小心落在她的脸颊旁、将最后一滴泪拾走。 她愣住,等到再反应过来时,掌心便多了一样东西。 一颗一颗、坚硬的,还带着他的体温。 下一瞬,一只青白泛紫的手混沌的火焰穿透而出,一把从背后扼住了他的喉咙,一张脸随即贴近来。 “你终于不装死了。” 那张面容已看不太出白允的模样,青紫交加、浮肿溃烂、黑气弥散,仿佛地狱爬出的恶鬼一般。 “你就这点能耐吗?莫要敷衍我,在色丘的时候,你可比现下有用的多呢。” 面对这般可怖的情景,男子清隽的面容却只是因为窒息感而微微蹙了蹙眉。 “起心动念,皆是凶险。这八个字已刻入我的骨血之中,只要我不动念,什么都不会发生。” “好一个起心动念、皆是凶险。那我便掏出你的心来看看如何?” 女子瘦如枯骨般的手腕轻而易举地便将他单手提了起来,另一只手抬起、五指微张,猛地掏向男子的心窝。 肖南回瞳孔一缩,心头猛地一颤。 “不!” 她听到自己撕心裂肺地喊叫声,她挣扎着想要靠近,却被轻易掀翻在地。 女子的笑声就此起彼伏地夹杂其中,有种说不出的病态。 笑够了她终于停下,随即猛地抽出手、带出他身体上的一小块血肉,鲜血顺着那血肉模糊的伤口滴滴答答地流出,将她脚下那方碧绿色的美玉顷刻间染成了红色。 眼珠一斜,她看着尘土中、挣扎着爬向不远处那把铜剑的女子。 “急什么?他死不了。” 她轻轻将手抬到嘴边,伸出舌头舔舐着上面的腥甜,眼睛饕足地眯起。 “这般宝贵的血肉,学什么佛、念什么经,简直是浪费。” 男子四周的空气开始扭曲、震颤,血不再从伤口中淌下,而是变成丝丝血线伸向半空。疼痛令他额角沁出冷汗,将他漆黑的眉眼打湿。他抿起苍白的嘴唇。 “秘玺中藏着什么,你也不会知晓。贪欲生起,必行自害。你会后悔的。” 咔嗒,包裹着翠绿的外层机窍化作两半裂开来,一阵柔和的绿光从四方玉玺深处钻出。 “后悔?凡俗无知,竟敢妄言至此。裘家人自掘坟墓,明明可以御神天下却弃之不用。现下我只需打开封印,万千神明便与我同在,天地之间再无人可与我抗衡!万千血肉供我享用,我便得永生!” 空气中有短暂的凝滞,年轻帝王终于缓缓抬头,目光中带着近乎漠然的睥睨。 “我若身死,无人能做你的容器,不知你口中的万千神明又要到何处落脚呢?” 肖南回低头看向腰间,她的匕首不知何时已消失不见。她抬头怔怔望去。 不,不要! 她不要再经历这样的情景了,她不要。 解甲飞出,锵地一声击飞了男子手中的匕首。 面目全非的女子扬天大笑。 “无皿自负聪明,却低估了人心。这便是凡人的狭隘、凡人的懦弱、凡人的目光短浅、不堪一击!”咯咯声从她的喉咙深处传出,她一手拾起那玉玺、一手将奄奄一息的男子拖向巨坑的中央,“现下你连求死的机会都没有了。你输了。” 踉跄的脚步声从背后袭来,她头也不回地挥了挥手,身后那女子便似一只破败的风筝般飞了出去。 如是这般数次,女子终于一把抓住了她的腿。 她踢她、踹她,她都死不松手。 肖南回死死抱着身下那具躯体,誓要将每一根骨头、每一条血脉都拧成绳,牢牢捆住对方。 “你当初留不住你义父,现下也留不住他。不过血肉之躯,也想困住我?做梦。” 紧攥在手中的舍利子将掌骨硌得生疼,像是要就这么嵌进她的骨头里一般。 她是留不住他了。但她可以放他离开。 浑身是血的女子用尽平生力气提起了手中剑锋。 解甲化作一道白光,转瞬间将她与女子的身体贯穿。 白刃从对方胸口刺入,又从她的背脊穿出,远远看去,两个身影叠在一起,竟分不出哪个是哪个。 “是你自己说的,祭坛上不能有两个人。” 被利刃贯穿身体的女子似乎明白了什么,拼命挣扎着,胸骨摩擦剑锋的声音在耳边吱嘎作响。 “放手!” 肖南回笑了,尽管笑中咳血,却也笑得前所未有的洒脱坦荡。 “自诩神明却惧怕寂灭,凡人之身又如何?”她狠狠啐在了对方脸上,“我唾弃你的永生。” 沉重的眼皮缓缓合上,她仍死死握着剑柄、连带着那另一具身体,缓缓向深坑中央倒去。 “一起下地狱吧。” 坠落,又是无尽的坠落。 剧烈的疼痛从后颈席卷至全身,她感觉自己的脑袋快要从内部裂开。 无数影子从黑暗中钻出,哀嚎的灵魂和高大的神明从四面八方向她涌来,千百年来无数人的爱恨欲望、誓言祈祷如潮水般将她吞没。 她看到无数双眼、无数张口、无数副面孔、无数道身影。那些身影争相扑向她、贯穿她、想要占有她。 她成为了很多人,又仿佛她本身就是那些人的集合体。她开始忘记自己的面容、忘记自己的名字、忘记自己来到这里的原因...... 突然,一阵若有若无的清冷香气在她鼻间飘过,随即一股力量拉住了她的左手,将她拖向寂静之中。 她睁开眼,发现自己站在一处高楼之上。 四周寂静无风,远处流霞似火、夕阳沉沉。她低头看着自己狭长的影子,再抬头的时候,一名女子不知何时站在了她面前。 “你来了。” 她冷冷看着对方。 “你是谁?” 女子没有回答,只向她走近来。 她又看了看四周宛如静止一般的景色,肯定地下了结论。 “这是梦,你是钟离一族的预言者。” 女子停住了脚步,可随即却摇了摇头。 “这不是梦,这是你的记忆。” 她的记忆?她何时有过这样的记忆?要知道,神明是从来不会保留这样平淡的记忆。 “即便如你所说,这记忆也没什么特别的。” 说罢,她想要转身离开。 身后的女子没有追上来,她便沿着长长的回廊向前走去,可拐过一个楼角,她又看见了对方。 她不语,越过女子继续向前,可又在下一个转角过后与她再次相遇。 女子轻轻拉住了她的衣摆。 “只要你心中还有他,你就一定会回到这里的。” 她转过头、蹙着眉。 “他是谁?” “你不记得他了吗?你爱他,他是你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她挥开了对方的手,再次开口时有种近乎麻木的淡漠。 “我见过的人太多了,来来往往、生生死死,少说也有千万,我怎会记得他是哪一个?” 女子再次摇头。 “不,你方才满二十一岁,你见过的人并不多,他是你见过的人中最特别的人,你一定记得他。” 她望向阑干之外,疾行几步便要从那阑干处一翻而下,可那女子突然从身后不管不顾地抓住了她。 她怒而转身、一掌挥出,那女子不躲也不闪,生生挨了这一下,另一只手却不停地掰开她的手指,在她掌心比划着什么。 她似乎是在写字,两横一竖一撇一捺。 她并不打算去看那字,只想从这里离开。 “放手。” 对方充耳不闻,仍做着同一件事。 她近乎粗暴地想要推开对方,女子却似感觉不到痛一般怎么也推不开,只一遍又一遍地在她手上重复写下那个字。 两横一竖一撇一捺,两横一竖一撇一捺...... “放手!不要写了!我让你不要写了......” 她失控般咆哮着。 突然,有什么画面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 一杆笔,一只手,一点红。 她闭上眼睛,疯狂捶打着自己的脑袋,想让那不受控制涌出的画面消失。然而那些画面却越来越清晰起来。 一杆沾着朱砂的毛笔,一只戴着佛珠的手,一点落在她掌心的红色。 两横一竖,一撇一捺。 “孤的名字。你可记住了?” 是谁?是谁在说话? 脑海中的画面又变了,荒原黎明之中,有个身影在风沙中逆着光向她转过身来。 “肖南回,你怕孤吗?” 风沙将那人的发带吹走,她下意识伸手去抓,一根手指却点在了她的胸口。 “这里,才是这世上最复杂的东西。” 晦暗的大殿上,她看到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缓缓靠近,她无处可逃、无处可避。 一呼一吸之间,有什么贴的更近了。她能感受到他的温度在黑暗中燃烧。 “如果爱难以开始,那恨也无妨。” 黑夜仍在蔓延,她在一个亲密而令人窒息的怀抱中,清冷的气息吹散了老藤树的花香。 “肖南回,此生此世你都不可离开我,我亦永远不会离开你。” 不,这不是真的。这不是她的记忆。这也不是她。 可如果她不是她,她又是谁呢? 五指猛地攥紧,那写字的女人和纷扰的景象终于平息。 她如愿离开了那座阁楼,可原本呼啸喧嚣的成千上万张脸庞却变得静默。然后,她在那千万身影中,看到了他。 一切都停止了,她缓缓走向了尽头...... 肖南回缓缓睁开了眼。 风鸣声停止了,黑色的火焰也消失了。 白允的尸体就躺在不远处,丁未翔与一空则伏在百步之外、不知生死。 她面无表情地坐起身来,似乎费了很大的力气才站起来,随后身形僵硬地向前移动着,全身上下的每一处筋脉肌肉都在颤抖。 深坑边缘,瑟缩着的白衣郎中虚弱地抬起头来,他望着那道熟悉又陌生的身影,眼中渐渐浮现出彷徨和恐惧。 “肖、肖南回?” 那人影没有回答她,仍行尸走肉般走向佛塔的废墟,不一会又站起身折返回来。 终于,她停住了脚步,站在伤重昏死过去的男子身前。 她眼中的泪早已干涸,扩张的瞳孔似乎也失去了焦距。 她缓缓张开自己的左手,那串佛珠就安静地躺在她的掌心。 有什么东西在她的眼底渐渐化开。她眨了眨眼,光终于再次回到她眼中。 肖南回轻轻将佛珠戴回了夙未的手上,随后轻轻伏下身子,无声地张了张嘴。 她好像没有发出声音,又或许是发出了声音她却听不到了。 再次启程、前往霍州的路上,她曾问过他,是否后悔没有杀她。 他的回答是:有些答案,要很久之后才能知晓。 她那时觉得这答案是那样的敷衍。可如今,她才明白很久之后的含义。 有些答案,要走完一生才能知晓。 二十岁生辰那一天,她遇见了他。此后她的人生便全然变了一番模样。 如果有人问她,是否后悔遇见了他? 她的答案,也是直到此刻才渐渐清晰明了。 她从未后悔遇见他。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风再吹起永业寺大殿中悬挂的经幡,她依然愿意从那双手中接过那张签文。 她没有后悔过。 即便要他做她的命里的终结,她也没有后悔过。 她从怀中掏出那支漆黑的降魔杵,轻轻扬起、重重落下。 “不要怕,我会永远保护你的。” 尘土中,那只荧绿剔透、如有生灵寄居其中的玉玺,突然之间便变得灰败不堪,如一块最普通不过的石头一般。 风吹散了乌云,黎明前的天地一片宁静。 第173章 邪魔妖怪,速速退散 夜晚的枢夕山静悄悄。 今年的冬天似乎比以往来的都要早些,立冬未至,山上的叶子却已落了大半,怕是再等不了几日,便要落下初雪了。 香客日头落山前便下了山,赶路的旅人也早早寻了落脚的地方,便是有零星几个落单的,也都快马加鞭地往山下驿站赶去。 山腰上,几辆牛车却仍往山上爬去。 那车是包镶过金银的车,牛是插鲜花戴铃铛的牛,就连赶车的小厮、随行的丫鬟也是貌美仙姿,冬日里各个轻纱羽冠,一路走一路撒下些掺了金的香粉。远远望去,好似一队为山精鬼魅送亲的仗队。 “别撒了。这荒郊野岭,撒给哪个看?” 漫天的金粉终于停了。 扶丘伸出一根手指头勾着车帘子,一边打着喷嚏、一边往外瞅。 窗外黑漆漆的一片,连个鬼影子都瞧不见,也不知是到了枢夕山的何处,更不知那永业寺又在何处。 他果然不该走这一趟。 听闻前些日子晚城步虚谷那边天象有异,乌云压顶、天雷滚滚、奇光通天,也不知是何方精怪飞升渡劫、又或是末日之景,可折腾了一宿过后,又风平浪静了下来,到底也没人说得清究竟发生了什么。 可没人知道不代表没发生过。事出反常必有蹊跷。何况多事之秋,凡事都该小心为妙。 撂下车帘子,他使劲喘了一口气,又拿起一旁半湿的帕子擦汗。 明明已是入冬时节,可偏偏脑门子上的汗珠就没停过。 “烧得什么炭?这样憋闷。” 随车的道童不敢怠慢,连忙将盆中炭火翻了翻,又低声催促赶车的小厮。 奈何牛车总是比马车慢上许多的,山路又是上行,更是慢上加慢。待那盆中的炭火烧得已发白了,车子这才停下。 扶丘扶着那道童爬下车来。他以为到地方了,可勉强直起僵硬的脖子一看才发现,这只是山门而已。不仅如此,这山门同方才那山野也没甚两样,不仅连个守山门的小厮小僧都不见,甚至连盏长明灯也不给挂。 这哪里是座庙,分明是个鬼地方。 扶丘望了望那看不见尽头的山路石阶,重重咳嗽了一声。 身后立着的几名道童立刻会意,从后一辆牛车上取下一副步辇,三两下铺上毛皮褥、置好小暖炉、迅速收拾妥当。 不一会的功夫,步辇便托着老天师、在三五徒子徒孙的簇拥下向着山上而去。 夜深人静、山路崎岖,步辇一步三晃,直晃得辇上的人瞌睡连天。 扶丘努力撑着两片直打架的眼皮子,勉强维系着最后一丝清明。 一炷香的功夫过后,四周终于见了平地,平地之上、山缝之间,隐隐约约立着一座寺庙。 这寺说小倒也不小,只是门口迎客的寺门实在有些破落了,一看便是许久未修缮过,连匾额都缺损了一块,处处透着一副缺香火钱的模样。 不仅是个鬼地方,还是个穷地方。 扶丘摆了摆手,示意左右落轿。 暖炉烘地屁股底下暖融融的,他不情愿地伸出一只脚,脚尖刚落到地上,一道声音便在那寺门下响起。 “来者何人?还不下轿?” 在外行走多年、阵仗素来很大的扶丘已经很久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喝问了。 他心一横,从步辇上翻下来,左右立刻便有道童搀扶,一群人颇有气势、浩浩荡荡向那寺门下的人影走去。 寺门旁的火把照亮了那出言不逊者的样貌,依稀是个一身黑衣、侍卫打扮的年轻男子。眉眼细长、轮廓阴柔,眼底的光也冷得很。 可那打头的道童也不是个好相与的,年纪虽不大、却已有几分牛鼻孔大的面相,哼出两道白气、鼻孔撅地老高。 “我等乃是北弘济门护法与道友,这位乃是门主扶丘天师。我家门主连夜赶路、很是辛劳,岂是你能讯问一二的?还不快快进去通报一声。” 对方眉毛一挑,声音阴恻恻的。 “扶丘?哪个扶丘?” 此话一出,四下顿时静了片刻。 那扶丘从未被问过这般问题,当下踉跄着退了半步、险险被人扶住。 他身后的那一众道童仙姑突然之间便成了当街泼皮恶妇,一个个仿佛多长出三四张嘴来,七嘴八舌地开始围攻那侍卫。 “大胆奴才,怎敢如此无礼?!” “若非你这破庙求爷爷告奶奶地差人来请,我家门主岂会放下做了一半的法事、屈尊来你这穷山恶水?” “莫忘了年初的春祭还是我家门主一力而成的呢,他日若是在圣上面前提起今日之事,你便是有是个脑袋也不够砍......” “门主何等功德、兼济天下,多少人等着他救苦救难,你们不感恩戴德也就罢了,便是这样对待远道而来的恩人的吗?!” 一通乱飞的吐沫星子过后,鹿松平这才慢悠悠看向正中的扶丘。 “你们门主难道没有说起过,他是受了何人邀约才赶来此处的吗?” 那厢扶丘方才稳住身形,正打算撩开自己那五颜六色、七层八裹的袍子,露出那块御赐金牌牌来,听到这话手头一顿,突然便觉得四周冷飕飕的。 三日前他收到一封手写书信,落款是这寺中住持,可印却是宫里的官印。 现在回想起来,他接到的其实不是邀约,而是诏令。 这破庙内藏得到底是哪尊大佛还未可知,他可不能因小失大、得罪了背后的人。 想到这,扶丘的神态瞬间变得慈祥起来。 “我这些徒儿都是修行中人,许久不闻世事,人情世故上总有些欠妥,还望见谅。” 那侍卫片刻都没犹豫、当即从善如流,也换上了一副好说话的面孔。 “方才是在下眼拙了,还请天师大人大量,不要与我这粗人计较。天师如此年岁还愿不远万里、冒着生命危险前来相助,在下替这寺中人多谢天师......” 等等。 扶丘脑中警钟大作,眼睛睁开一条缝。 “危险?什么危险?” 那侍卫纯良一笑,又客套起来。 “啊,天师除妖伏魔已出神入化,日夜见识这些想必已经心如止水了。是在下见识短浅、又遣词不当,让天师见笑了。” 对方说来说去等于没说,扶丘一阵惊疑不定,还未来得及追问,便听得那寺庙偏门一阵响动,走出几个人来。 他余光瞥去,这一瞥不要紧,正见两名僧人抬着一名身穿灰袍、生死不明的道士出来。 那侍卫想必也是瞧见了,面上一阵叹息。 “欸,这几日来的第九个了。听说是嵩灵山的观长,年岁没有很高、胆识也是极好的,只可惜......”说到这里他恰到好处地一顿,随即望向扶丘,“不过好在天师及时赶到,这等惨剧想来是不会再发生了。” 扶丘当下大惊、腿肚子转筋,面上却还有几分不改色的功力,只假意擦汗道。 “诶呀本座方才想起,这个、这个驱魔用的法器落在辇上了,这便去取。” 语毕他便要迅速撤退,腿还没迈回那寺门外,便被一道声音喊住。 “敢问阁下可是扶丘天师?天师亲临鄙寺,小僧有失远迎,实在是愧疚啊!” 扶丘转过半个脑袋,便见个细皮嫩肉、白白净净的和尚正笑眯眯地瞧着他。 “小僧来迟几步,正路过天师步辇。辇上并无他物,天师可是记错了?” 哪来的妖僧,素未谋面的、非要同他过不去?! 扶丘额角抽搐,勉强定下心神。 “阁下是......?” 年轻僧人和气一笑。 “小僧便是写信的一空,天师不记得了么?” 记得,他当然记得。 瞧着眼前人年岁并不大的样子,扶丘立刻便拿出了辈分压人的气势来。他往旁边挪了几步,示意对方近前来说话。 “先师当年同老夫也算有些交情,本座问你几句话,你当如实回答。” 一空点点头。 “天师请问。” “寺内妖邪乃何物?” “小僧不知。” “那妖邪来自何方?” “这个,小僧也不知。” 扶丘大怒,声音都高了起来。 “那是话事人是谁、何人被那妖邪所害,你总知晓吧?!” 一空一脸难色,直看得扶丘额角青筋狂跳。片刻,年轻僧人终于犹豫着勾了勾手指,扶丘连忙凑过去半只耳朵。 一阵听不清的轻声细语过后,不远处张望的道童只见自家门主那两道眯缝眼瞬间大睁。 一空意味深长地退开来一些,最后委婉道。 “天师今日前来是受任于危难之际,只要留下、日后定是福报多多,可倘若改变了心意、匆匆退场,失了这北弘济门的脸面不说,日后在赤州一带恐怕都会不好行走啊。” ****** ****** ****** 扶丘终究还是跟着永业寺里的小沙弥进了寺门。 他也不是当真信了那油嘴滑舌的和尚,他是信了那封信上的印。 左右他也是见识过些风浪的,一般人还真收不走他这把老骨头,何况此处也算是皇城脚下的寺庙,总不至于出些什么太过离谱的事吧? 他心事重重地随那小沙弥向大殿走去,一路也顾不上看顾左右,就埋头盘算心事,突然便听得一阵琴声。 那琴声似乎是从大殿的方向传来的,隔了几层经幡、又趟过几条回廊,偏生还能辗转曲折地落在他耳中,足以看得出抚琴之人功力深厚。 而那琴曲音律清微淡远、八音克谐,仿佛只有清修数十年的得道老僧才能悟出那样的音色。可不知为何,细听之下其中又灌注了无尽的愁苦哀绝、悲凉肃杀,直比冬日那望尘楼老伎的琵琶还教人心肠寸断,当真是说不出的矛盾感。 “到了。” 前方小沙弥停下脚步,扶丘这才回神。 抬起头来,他发现自己身在大殿后院之中。这院子不大,却已七零八落地挤了十几号人。 都说同行相见、分外眼红。眼红倒是不至于,但从人群中一眼分辨出彼此还是轻而易举的。扶丘只抬眼瞥了一下,便认出其中三四个来,剩下的实在不需多看,左右也都差不到哪里去。 那一空究竟写了多少封信?又为何要教这么多道士高僧天师聚在一起?不会是哪个魔头的阴谋诡计、试图使些什么手段一锅端了他们这些名门正派吧? 他突然有些彷徨起来,不停向那大殿的方向张望着。 不远处一盏孤灯下站着一名佩着长刀的青衣侍卫抱臂站在大殿后门,闻声望了过来。 扶丘正探头探脑、试图拾级而上,却被对方拦住。 “还请天师在此候着。” 他也想乖乖候着,可他实在坐立难安呐。 扶丘哽了半刻,压低嗓子道。 “敢问壮士,今夜究竟是要做些什么?” “壮士”看了他一眼,客气指向他身后。 “天师要做的,便是在那边候着即可。” 扶丘将信将疑。 “就这样?仅此而已?” “若无异样,仅此而已。” 异样?能有什么异样呢? 扶丘摇摇头,只得回到那院子里。 抬头望望天色,漫天星斗乱如芝麻、他实在参不出个所以然来,干脆混入同行中攀谈起来,总归是比干等着要好受些。 昏暗的大殿内,琴声依旧未断。 一曲将尽,还差最后一组梵音,弹奏的人却再也支撑不住,一口鲜血喷在琴弦上。 “陛下!” 一直立在门口的影子终于待不住,快步冲上前来,向来温和的面容上满是哀痛。 “陛下莫再弹了,小的承受不住啊!” 跳动的千盏油灯透过经幡投在殿门深处,依稀可见年轻帝王的衣襟前透出血色来。鲜红像盛夏初绽的花朵一般妖娆盛开,用疼痛折磨着它扎根的血肉之躯。 可那人却仿佛失了痛觉一般,只抬起手擦了擦嘴角、又抬手拂去琴弦上的血,起手便要再奏。 单将飞俯身在那琴案之上,声音悲切。 “陛下伤了心脉,三日才从鬼门关走回来,如今怎可这般糟践自己?” 男子苍白的脸上不见怒气,只有无尽的萧索,昔日那双如古井般沉静的眸子如今已似深渊一般,只瞧上一眼便教人喘不过气来。 “普安咒曲意高远,最是清心定神。孤若停下,怕是再难回头。” 内侍官声音带上了几分哽咽,不知又回想起了什么,许久才慢慢道。 “过往二十多年,陛下都是这般熬过来的。这一回,陛下一定也可以的。殿外丁中尉带人候着了,陛下再等等、只要再等等......” 等?他已经在这无间地狱中等了太久了。 他不知道,原来时间是这样一件折磨人的东西。 以前他从未觉得那刻漏中滴下的水珠有何煎熬可言,更不知何为光阴寸金。他在塔中的那些年最擅长的事情,便是与那无穷尽的虚无岁月抗衡。 可眼下,看着那血珠在弦上缓慢地滚动着,就如同他的心在刀尖上凌迟而过。 “瞿墨那边,可有进展了?” “今日已炼了第三炉了,嵩灵山的观长方才也熬不住了,如今只剩下他一人。陛下若想知道详情,小的这便差人去问。” “不必了。”男子几乎顷刻间便拒绝了,他不问便不会听到那可怕的结果了,“出去吧。” 单将飞将那已经冷得彻底的药碗撤下,重新换上新热的汤药,数次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临走前,他将一早备下的干净外裳披在那人身上。 “陛下要的衣裳,小的差人找到了。” 月白的衣料轻盈柔软,早已不适合眼下的时节。可眼下哪怕只是多一件薄衫、能遮一遮他胸口刺目的血迹也是好的。 单将飞不敢再留,低头退下。 琴声再次响起。 只是这一次换了调子。 抚琴的人自己也不知是怎的,指尖落下、弹出的却是他从未抚过的曲子。甚至也不是任何一首有名字的琴曲之一。 那曲调甚是熟悉,似乎是段民间小调。只是这小调中缺了几句,只重复着前面几段旋律。 抚琴的手一顿,他终于想起为何这曲调只有几句,因为他并不知道那整个调子是什么。在那个寂静、只有萤火相伴的沼泽夜晚,她在他面前哼起过的那首小调,便只有那几句。 他笑了。那笑却随即凝在那里,最终化作无法掩饰的悲凉。 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那段音律,三日未合眼的困乏与麻木交替侵蚀着他的意志,恍惚间他已伏在琴案旁,昏昏沉沉、难分昼夜。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细微脚步声在殿外响起。 那声音时重时轻、时急时缓,最终停在了他身前不远处。 琴弦上的手指一动、勾响一声琴音,男子睁开眼、撑起身子向前望去。 晃动的幢幡下露出一双赤着的脚来,那双脚徘徊着、犹豫着,终于靠近了些。 下一瞬,古老的幡帛轻轻分开一条缝,她就那样猝不及防地探进头来。 她的眼睛依旧是熟悉的神采、见到他的那一刻几乎放出光来。 “我听到有人弹琴,调子有些耳熟,便摸黑走过来看看,没想到真的是你。” 他没说话。他说不出话来。 她见他不语,瞬间便有些局促了,站在那条摆动的幢幡下面,左手摸摸幡上的金线、右手挠挠散乱的头发。 她只穿了一件中衣,头发也是披散的,但身上处处整洁,素净的脸上生气勃勃地透着血色。 她醒了?她已无恙了吗?单将飞是如何当差的,为何没人来报?为何是她一人跑了过来...... 可他突然便明白过来了什么,几乎是踉跄着站起身来、一步步向她走去。 可临到最后一步,他却又停住了。 伸出的手就那么停在那里。他不敢再上前,更不敢触碰对方。 因为他知道,眼前的一切不过都是一场幻影而已。 但她显然没有察觉,一个劲地盯着他瞧。 “怎么了,你不开心吗?” 他终于开口了,嗓音沙哑地像是掺了沙子:“你怎么......会在这?” 她似乎想起什么,脸上一红。 “我怎么会知道......” 她似乎急着岔开话题,围着他转了一圈,抬头看大殿顶上的图案,又扭头去看殿外的天色。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你在这里做什么?” 他抿了抿干涩的唇,轻声道。 “方才子时刚过,我在弹琴。” “你先前不是说手伤了、再也弹不了了?难道是说来搪塞我的?”她又凑近些,脸上有毫不掩饰的偷笑与得意,“这次被我抓住了,你算是躲不掉了。不如就弹一首来听听呗?看看那南亭手记上写的究竟是不是胡说八道。” 他怔怔看着她,一瞬也不愿意移开视线。 “好。你想听什么?” 她是没料到他答应得如此痛快,面上明显一窒,随即心虚地别开脸,想将那副绞尽脑汁的模样藏起,半晌终于回想起那首曲子的名字。 “就弹圯桥进履。” “好。” 他几乎是拖着脚步回到琴案前,做过无数回的转身、落座、起案,他却仿佛第一次做一般艰难。 盯着那琴弦上干涸的血痕,他迟迟无法落下第一个音来。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坐在这里奏圯桥进履。他们的相见如此不易、本该有许多许多别的事要做。可她想听他抚琴,他便坐在了这里。 心尖上的利刃又开始拉扯撕磨,他已分不清那是伤口引发的疼还是灵魂深处的痛。 然后,她隔空抓住了他颤抖的指尖。 “好了,我骗你的。我其实也听不明白,你别为难了。” 这一次,他却始终低着头了。 他不敢抬头,但他知道她正已怎样真诚又小心的神态望着他。他不敢看那张脸,因为他知道只需一眼,他便会瞬间自溃难抑、破碎不堪。 女子察觉出他神情中的绝望和伤痛,虚无的指尖轻轻落在他眉间。 “你定是有什么烦心事了。不要担忧,不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同你一起的。你若有危难,我定不会坐视不管。你且放宽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只要她在,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可如果她不在了呢? 他抬起头来,只来得及捕捉到她最后一次匆匆回头。 “好像有人在叫我,我可能要离开这里了。你莫要不开心了。” 她的身影交错在那翻飞的经幡里,在光影中渐渐远去模糊。 “不......”他猛地推开琴案、疯了般向她扑来,“不,你不能走......” 琴额落地,岳山破碎,弦断音绝。 他惶然四顾,大殿上却只剩下他一人。 大殿上从来只得他一人。 原本寂静的殿门突然起了风,千盏油灯顷刻间熄灭。 白衣郎中孤零零地里在大殿门口,白色的衣衫上满是烟熏火燎的痕迹,不知已站在那里多久了。 “陛下。草民已尽力了......” 暗哑的声音从大殿深处传出来,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又令人平白生出许多不安来。 “是生是死?” 殿门前的身影闭口不答。也许是不知该如何回答。 “孤问你,她是生是死?” “一息尚存,但......”话头戛然而止,郝白只觉得接下来的几句话说得比吞针还要煎熬,“人固有生死一劫,不过早晚而已。陛下一心向佛这么多年,这些道理想必更加通透,不如趁她音容尚在,去瞧她最后一面罢。” 黑暗中那看不见的人发出一声轻笑。 什么劫难,不过是苦命的人安慰自己的借口。因为避无可避,所以只能承受。又宽慰经历劫难的自己,捱过这一次便能得到飞升。可旧劫一去新劫又来,便又说生死最大,于所有人而言最是公平。 可对他来说,死亡根本算不上劫难。秘玺、白氏、众生相、神魔预言......那些腐朽的前尘旧事,通通都不是他的劫难。 他的劫难是失去她。 大殿上原本轻轻晃动的幢幡突然便静了下来,似乎有什么可怕的东西正在那幢幡之后酝酿着、聚集着。 “你不是自诩医术高明、非死不救吗?你不是药到病除、能通鬼神吗?你不是连邹思防那混账东西都救活过吗?为何救不了她?为何?!” 白衣郎中嗫嚅着不敢开口。这一次是因为他本就没有答案。 四周是死一般的寂静,直教人连呼吸都感到困难。 然后,他听见那黑暗中传来一声清响。 细细的,像是什么东西断裂的声音。随即是一阵噼噼啪啪、摩尼坠地的清脆声响。 他呆呆望着脚下,只见一粒珠子从幢幡后的地面滚出、缓缓停在他脚边。 他认得那珠子。当初他便是用那其中一颗做了药引,救了邹思防。 “陛下......” 他再次张口,只觉得声音晦哑、带了颤抖。 “陛下,草民惶恐......” 他的声音回荡在大殿之中,突然便似被那幢幡深处的黑暗吞噬了一般。四周安静地几乎令人产生耳鸣的错觉。 片刻停滞过后,虫蚁啮噬一般的细碎声响逼近来。先是那些幢幡、然后是头顶木梁画栋,再然后是大殿正中那尊佛像。他看到一切的一切都从轮廓开始化作尘埃,被看不见的力量吞入那黑暗之中。 他转过身想要叫喊,一阵巨大的推力从他身后袭来,侵蚀着他后心衣裳的布料。他只来得及踉跄几步、跌出殿门。 夜色中,看不见的风刃像夜行的恶鬼一般从永业寺的大殿中钻了出来,不断旋转着、膨胀着、吞噬着周遭的一切。 一道月白色的人影他缓缓走出殿门,胸前疯狂生长的血线似树枝叶脉一般萦绕在他四周,将他整个人衬托的更加惨白。 他捂着心口、站在那旋涡的中央,低垂的眸子缓缓睁开,两个漆黑如洞的瞳孔扫过院中草木石瓦和错愕不定的人群,声音空洞飘忽。 “孤想见她,她为何要走......” 他每向前一步,风鸣声便更盛一成。 三步过后,院中那棵三人合抱的苍天巨柏连同大殿前种下的一顷金茶梅,已顷刻间被那风刃啃食殆尽、化作尘埃飘散在空中。 可怜那院子里的一众除魔卫道之士,实则大半辈子都未见过一个货真价实的妖魔鬼怪,今日得以亲眼所见,当场便晕过去了四五个,其余的像是被吓傻的狍子一般呆立在原地,直到丁未翔抽出刀来一声怒吼。 “都愣着做什么?上啊!” 众道士法师慌忙掏出各自法器,念经的念经、写符的写符,诵咒的诵咒。 一通乌七八糟、手忙脚乱的应付之后,所有人已被逼到了院墙底下,再无路可退。 一空独自抱着经卷,仍不屈不挠地念着咒。 周遭人连连败退、哀嚎声不断。 “一空住持,我等、实在是挺不住了啊!” 肆虐的风刃将年轻僧人的衣袍切割破烂,他却跛着脚上前一步、挡在了所有人面前。 “今日便是小僧往生、永业不存,也不能让他离开这里!” “放屁!”扶丘扶着头上的金冠,一边撒米撤退、一边破口大骂,“你要往生莫要拖着旁人一起投胎,快开寺门!快开寺......” 他话说到一半,突然便瞥见四周寺墙上寒光一闪,原来不知何时,已架上弓羽上百。 他进山门时见过的那黑衣侍卫就端坐在偏殿的屋脊之上,目光森凉地扫过院中人。 “今日重金请各位前来,业障未销无人可以离开。非常时刻,所有人需得共进退。” 局势顷刻间见了分晓,扶丘心中一凉,不得不低头缩了回来。 一众七老八十的天师老道聚在年轻僧人的身后,纷纷拿出了看家本领来,为保自己的小命做着最后顽抗。 谁也没有留意到,一个小小身影从院墙上一翻而过。 他腿短一截、怎么也够不到地面,落下时摔了个屁墩、发出“诶呦”一声。 一空余光扫去,只见烛鱼不知何时冲了过来,手里还举着什么东西。 小沙弥一脸正气、顶着四散的风刃与乱流、拼尽全力将手里的东西对着旋涡正中的男子扔了出去。 一道金绿交加的光在半空中一闪而过,却是只不知吃过多少油米、经过多少风霜的铜碗。 “邪魔妖怪!速速退散!” 那破烂铜碗在空中旋转出一道长长的抛物线,竟突破那密不透风的风墙直入其中,直奔正中男子的身影而去。 噹。 第174章 水与茶的难题 噹。 一声闷响,脑门上传来一阵钝痛。 少年努力压下心头的烦躁与恼意,尽量让自己看上去一如既往的平和淡漠。 他身前那团破败到棉絮已经外露的蒲团上,坐着一个天生笑面、胡子乱糟糟的老人。 老人手里端着个铜碗,方才那声闷响便是这铜碗和少年的脑袋亲密接触发出的声音。 “阿未喜欢茶水还是清水?” 又是这简简单单的问题,却已经数不清是今日第几次被他问起了。 少年不动声色地攥紧拳头,尽量平静地答道。 “清水。” 噹。 又是一记毫不客气的敲击。 少年终于忍无可忍,压抑已久的情绪如出栏的猛兽一般溢出。 “选不喜欢的也不对,选喜欢的也不对。你究竟要我如何?!” 老人不急不恼,依旧是那副面孔。只见他伸出左手、三指并拢指向正上空。 在黑暗向上蔓延的尽头有一扇小窗,窗外是混沌的白日与黑夜。 “阿未喜欢白日还是黑夜?” 当然是黑夜。 黑夜是如此安静、隐秘、包容、不动声色,令他可以不用多费力气便能藏起自己的一切不堪与恶念。 听他不语,老人收回食指作莲花状环向四周。 黑暗中若隐若现的边界是无数块古老的石砖,石砖内是孤零零的自己和不通人情的师父。 “阿未喜欢一个人还是同母亲在一起?” 当然是同母亲一起。 母亲是他身在长夜中唯一能看见的那道光,只要那光在,他便能通过影子将自己剥离出那吞噬一切的黑夜。 他依旧不语,老人收回左手,拿起一旁的两把泥壶,重新将石台上的水和茶斟满。 “茶水还是清水,白天还是黑夜,一个人还是一群人,都是一样。你何时想明白这个道理,何时便能走出这座塔。” 道理?这是什么道理?他更加不明白的是,为何偏偏是这个道理? 数载苦修、不知多少个日日夜夜,他便是在这黑暗中独自对抗整个世界的。他熟读经书典籍、佛法要义倒背如流,怎会连这样一个简单的问题都寻不得答案? 或许,这些问题本就没有答案。 或许,他的师父从未想过要他走出这座塔。 或许,一切无上妙法、智慧开悟,不过都是设下这方寸囚牢的借口、一场禁锢他一生的诅咒。 他突然拂向石台,台上的水与茶顷刻间被打翻、泼洒一地。 “茶怎会是水?白昼怎会是黑夜?孤独怎会和有人陪伴一样?” 他的师父对世人向来宽容慈悲,唯独对他格外严苛。似乎他并不是他的弟子,而是他要费尽心思、穷尽一生对付的魔鬼。 但他自认擅长忍耐。与□□上的折磨不同,在这狭窄、黑暗、不见天日的虚无中探索虚无,远比世间最残忍的酷刑还要令人崩溃。 但他一直做的很好。直到现在。 这是他第一次在师父面前失态,他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数载隐忍磨砺一夕间便付诸东流,他是否永远也无法走出这座为他量身而造的囚笼、永远无法通过师父的考验?但即便如此,他也要求那一个答案。如果那答案就是虚无,他便弃了这一身修为、撕破这困住他的虚无、彻底放出心底的那只猛兽。 水向石台四周蔓延,滴滴答答落在老僧破旧的僧袍上。 老人望向少年。 少年冷硬起来的样子已有那人当年神韵,唯有那双眉眼形状随了他的母亲,不论做何表情都还残存几分纯净柔和。只是这表象之下常有危险躁动,那双漆黑的眼睛深似乎总是可以藏下惊天骇浪和骤雨风暴。 老人半阖上眼、面上依旧带笑,摩挲着铜碗的手指却动得越来越快。 “茶与水都从天地间来,也都将向天地间去。白昼总会转为黑夜,黑夜也终将迎来白昼。你独自从来虚无中来,又终将独自向虚无中去。你从来孤身一人,又何来孤独一说呢?” 少年说不出话来。 论辩经、论法相,他从来不是老师的对手。 可他的老师既然如此通透博学、又花费诸多心血传他衣钵,为何偏偏不肯告诉他这道问题的答案? “若人欲了知,三世一切佛,应观法界性,一切唯心造。” 是他的心还不够坚定吗?还是说,他的心境便到此为止了。他以为虚无之外还有世界,但其实他的世界穷尽一生就止步这座枯塔而已了。 “心生则种种法生,心灭则种种法灭。” 不。 不是这样的。 不该是这样的。 翻倒的茶杯仍歪在那里,洒了半桌的清水与茶汤缓慢融合、混杂在一起,似是再也分不出彼此。 他盯着那细微流淌、缓缓前行的水渍,凝在瞳孔深处的镜像突然之间便静止下来。 “困住你的从来不是这座塔,而是你心中的选择。”老者的声音似真似幻,时而男时而女,时而苍老时而年轻,“你既爱水,选茶便会心生怨怼;你既爱黑夜,白日便会令你惶惶不可终日,你既爱至亲、失去时便会因苦痛而生执念。可偏偏,你生来爱恨痴念便比常人要多些,常人哭丧三日,于你便要凭吊三年。常人不过忧伤数载,于你便犹如天崩地裂、世界终结。反之,你若从未做出过选择,则怨怼、惶惑、执念都将不复存在,你内心的平静方能长久。” 少年如蝉翼般清透的睫羽轻轻落下,再抬起时、眼底的混沌之象骤然而变。 石台上,清水与茶汤各自回流、泾渭分明。 石塔内,光影切割、白日与夜月转瞬间分合两开。 蒲团前,端坐的老僧面目化作一团变幻的光影,时而像他那久未相逢的母亲,时而像那出现在塔中三日的幽灵。 “我既降生于此世,便要生受此世之苦。未尝水之甘洌,怎知茶之苦涩。未贪长夜之酣甜,怎知白昼之辛劳。未尝人情冷暖悲喜,又怎知孤寂未何物。” 倘若从来孤独,众生又在何处?不知众生之苦,何来慈悲之心?世人若无爱恨离别苦,他便是成佛又能渡谁? 清水与茶汤本就不同,既不会因他的选择而混而为一,也不会因他放弃选择而不再交融。 他已知晓这一切的答案。 他要做出抉择。他会做出抉择。他愿做出抉择。 蒲团上的身影渐渐远去,唯有苍劲笑声还在黑暗中回荡。 “且记住你今日的答案,来日若再遇这道难题,可要记得自己当初是如何抉择的。” 噹。 铜磬发出最后最后一记声响,天地再次归为虚无。 再次睁开眼时,入眼已是高悬的夜幕和万里星河。 冷风拂过,他坐起身来、回首望向身后那片废墟。昔日大殿只剩一点地基,若非周遭院墙怎么也分辨不出这里曾经的痕迹。碎石与木梁的尘埃中,孤零零地置着一张旧蒲团,蒲团上坐着一个人,脸上一道深深的伤痕、血迹还未干涸。 夙未站起身来,细小微尘从他的发丝滑落。他一步步向那蒲团上的身影走去。 一空仍盘坐在原地,手中似乎握着什么东西,听到动静的一刻便抬起头来、又将紧握的手心缓缓打开。 “我方才寻得这最后一颗,穿好的一刻你便来了。” 他的脸上的伤口有些可怖,眼神却是一如既往的清澈温和。 男子望着僧人手中那串熟悉的佛珠,许久也没有伸出手。 “不必了。囚笼破碎,虎兕出柙。既已缺了一颗,不戴也罢。” “缺一而已。陛下若是不嫌,小僧愿舍生取义、献身作这第二十一颗舍利子如何?” 男子叹息,漆黑的眸子深处是摸不着、看不清的情绪。 “住持可是宁愿以身殉法、也要将我送回囚牢之中么?” 僧人摇摇头、面上一片坦然。 “陛下脚踏山河、坐拥天地,身想去哪里便去得哪里,心欲至何境便至何境。不知囚牢何在?” 纤长的手指捏起那串佛珠、随后又轻轻放下。 “既无囚牢,此物何用?” 一空终于也站起身来。 他常做谦卑的姿态,如今第一次挺直了背脊,瞧着竟同面前的男子一般高。他脸上通常带着的那和气笑容如今褪去,竟同那大殿上供奉的护法明王一般威严,细灰自他身上青灰色的僧袍上跌落,在两人脚下盘旋。 “师父生前云游四方得来的十八颗舍利子,分别来自十八名得道高僧,加上他圆寂后的三枚,总共是二十一枚佛骨舍利,尽数赠于师弟。这其中蕴含的力量与你血脉中的力量相制衡。他的苦心,你不会不明白。” 僧人虽然年轻却总是以油滑婉转示人,此前与面前男子接触频繁却从未逾矩,今日不知突然便不再称“陛下”,而是论起师兄弟来,言语间又是一层压迫。 可他对面的人也非常人,从眼尾到眉梢、没有因此而动摇半分。 “师兄先前携降魔杵前往步虚谷,可是动了杀心?” 年轻僧人不答反问。 “师父倾尽一生教给你的道理,师弟可是都忘记了?明知远离红尘才是解脱,偏偏要往红尘中去,明知众生会因此遭难,却还是不肯回头,行至绝路仍要往深渊中去。” 夙未明白,一空口中的红尘为何物。 对他来说,红尘便只有那一人。 “你应当感谢她。若是没有遇见她,孤便不懂何为爱惜与牺牲。孤不爱众生,又如何去渡众生?” 四周飞舞的尘埃星星点点落在那人眉宇之间,像是初雪落入还未冰封的湖水之中。那双眸子沉静如初。 一空终于收敛了目光,他轻轻垂下头来、似是在说给自己听。 “为何偏偏要弄丢那一颗舍利子?若是没有少那一颗,或许如今便不会是这般局面。” 对面的人轻哂一声,推脱起来不露痕迹。 “师兄若要责怪,便责怪那霍州城的邹思防吧。孤曾在母亲墓前承诺于父王,必终结前朝旧患。邹思防是秘玺唯一的线索,而当时能救他的人只有孤。若不救他,一切或将永无终结之日。机缘二字,大抵如此。” 年轻僧人也笑了,他抬手摸了摸脸上的伤痕、后知后觉得皱起了眉头。 “若非少了那一颗,陛下或许便并不会对肖姑娘动情。那日陛下问起仆呼那一事,小僧有所察觉,是以违背了师父的嘱托、未尽告知。可须知堰塞止洪,必有决堤的一天。如今这一切便是小僧应当承受的业障。因果二字,不过如此。” 被风搅动起来的尘埃渐渐落定,夜色里一片沉寂。 许久,年轻帝王才转过身去。 “孤要去见她了。” 年轻僧人掸了掸衣袍,似乎并不打算跟随。 “寺中还有许多事情等着小僧去善后,便不送陛下了。不过有样东西......” 前方的身影一顿,随即转过头来,正对上那只金中透绿的铜碗。 “这钵衣钵在寺中也供了许多年,上月瞿老先生来寺中请香的时候瞧见了,却说这钵放在此处有碍风水。陛下真龙之身,想必不忌这些,便送与陛下留作一点念想吧。” 男子摸了摸额头上的包,少见地在僧人面前笑了笑,从善如流地接过。 “如此,便多谢师兄了。” 年轻僧人双手合十,又恢复了谦卑的模样。 “前路漫漫,师弟多珍重。” ****** ****** ****** 永业寺挨着庖厨的西偏院里种着一棵金茶梅。 这是棵晒不到什么太阳、枝叶羸弱的病苗,方才入冬叶子便落尽了。 可这却是永业寺如今最后一颗金茶梅了。 年轻的内侍官就站在梅树前,他望着那道立在偏房门前的身影,心中突然涌出些许离别前的萧索。 岁岁年年花别枝,总道春来又缠头。 可谁又能知晓,春天再来的时候,那些经历过寒冬的枝条一定能够再开出花朵呢? 年轻帝王换上了干净柔软的黑色常服,在里屋的纱帐外安静地站了一会,不知过了多久才迈出那一步。 候在床榻旁的女医官们听到声响、慌忙转身上前行礼。 一阵风钻进来,轻薄的纱帐被带的在空中辗转翻飞,而他的目光就这样穿过那些纱帐,瞥见了她一瞬间。 她静静躺在那里,像是睡着了一般。或许她真的只是睡着了,是因为入了一个太过真实美好的梦、所以才不愿醒来。 她身下的那张卧榻是他差人从青怀候府上搬来的,连头顶的帐幔、还有那床杜鹃绣的荷花褥子也一并搬了来。 他想着,她或许只是因为睡不惯这寺里冷硬的板床、所以才故意赖着不起的。他又想着,若她醒来的一刻望见的不是光秃秃的梁顶而是自己熟悉的一切,会不会笑着对他说些什么呢。 那阵风走了,纱帐落下,她又消失在视线之中。 年轻帝王就这样沉默着,既没说什么、也没做什么。 可许是听说了大殿发生的事情,跪地一片的宫人们的心无不忐忑着、惶恐着,低伏的身子开始发抖,压抑地呼吸声在室内回响着。 终于,那人开口说话了,声音是一如既往的平和。 “诸位辛苦,先退下歇息片刻吧。” 宫人们呆愣在原地,直到立在门口的内侍官低声催促、这才挪动起僵硬的身体匆忙退下。 屋内安静下来,他一步步走上前、穿过纱帐、来到她身旁。 她散着头发、只穿了一件中衣,同他在大殿上见到她时一般模样,只是看起来太过安静了。她向来是鲜活的、明快的、温暖的,说话时情绪总随着眉梢跳动,沉默时心事都写在脸上。 他想再看一眼那样的情形,可她却学了他的神态,平静地像是一潭湖水、看不出丝毫曾经涟漪荡漾的痕迹。 “肖南回,你答应过我的事情,可是忘记了?” 她不说话,就连眼睫也安静得一动不动。 他俯下身,唇轻轻在她眉眼间落下。 “你怎么如此懒惰,宁可赖在床上也不来寻我?” 她还是不说话,唇轻轻抿着,即便睡熟了也还留着几分倔强。 他叹息着,吻又在那唇畔落下。 “无妨,你既不来寻我,这一次便换我来寻你。从今日起,我们一时一刻都不分开,你说好不好?” 她没有回答。 他便将沉默当做她的回答。最后的吻落在她额间,轻柔而珍重,许久才分离。 他起身来、靠在床榻旁,轻轻闭上眼。 “先前让你准备的册子,可拟好了?” 纱帐外,单将飞静默片刻,终究还是点了点头应声道。 “回陛下。一早便拟好了,一直带在身边。” “拟好了便拿过来吧,再附些字,你来代笔。” 不多久,内侍官的声音便再次响起。 “陛下请讲。” 帝王沉沉的声音一字一句地回荡在屋内。 “孤生就薄情寡义,难查他人之苦,在位十数载,从未有过与民同乐之心,于座下之江山亦未生过欣慰感佩之意。名为王,实为囚也。岁岁年年,孤寡入命,红尘难渡,药石无用矣。今有春风入怀,去腐朽而生血肉,每自相伴远行,得以动情感应,方觉病除......” 黎明前的天泛着青色,衬照得室内一片冷清晦暗。 屋内的烛火熄了,也无人续上。内侍官和他服侍一生的帝王就这样隔着纱帐,从黑夜守到了天光。 太阳渐渐升起,纱帐内的声音也终于停止,那盖着三方符玺的册面上已多了三四折密密麻麻的小字。 单将飞放下笔,静待墨痕干涸。 “孤要出趟远门,归期未定。三月之内若未归,便按先前说过的安排吧。” 他的陛下总是出远门,这些话他已听过千百回。但这一次似乎同以往都不大一样。 单将飞顿了顿,少有地主动开口问道。 “陛下要去哪里?” “只要是能救她的地方,孤都会去看看。” 他盯着那渐渐成型的墨迹,声音中有些压抑的颤抖。 “陛下......还会回来吗?” 这一回,帝王没有回答。 就在此时,屋外传来些响动,却是丁未翔的声音。 “陛下在里面,你不能进去。” “我就是来寻陛下的......” 郝白仍在争论着什么,冷不丁、屋内的人发话了。 “让他进来吧。” 白衣郎中急匆匆地跨进屋来,待看到那人身影,腿肚子又情不自禁地哆嗦起来。 “孤不会追责于你,不代表现下想看见你。” 天可怜见的,他也不想此时见皇帝啊。若未曾蹚进过这滩浑水,他现在可能还在哪个边关小城、做个风流快活的闲散郎中呢。 郝白努力收起自己的愁眉苦脸,低声道。 “曾祖方才来信,有话要草民转告陛下。” 纱帐内的人明显一顿,随即摆了摆手,单将飞瞥一眼郝白、收起那册子起身退下。 “说罢。” 白衣郎中向前一步,一字不差地复述道。 “肖姑娘虽心脉已绝,却因伤处混入神血的缘故尚有一息未散。陛下有一月时间,或可往西北高地一试。” “西北?寻谁?” “寻瞿家后人。”郝白说到这里一顿,意识到自己话语中奇怪之处,踟蹰片刻才低声道,“她、她其实已经不算瞿家人了,曾祖也与她多年未见,连姓名也不肯告知,只说是瞿家后人。” 帝王对这莫名其妙的解释并不想多加追究,声音依旧冷冷的。 “瞿家家主尚且束手无策,此人又能有何办法?” “草民不知。曾祖只说,若这天下只剩一人能救起肖姑娘,或许便是她了。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此人在格勒特高原之上,那里是暄城地界,若要寻她,陛下只可带肖姑娘独自前往。北地苦寒,路途遥远......” “酷暑严冬、行路万里,也好过眼下坐在这里的每时每刻。”纱帐后的人淡然一笑,轻轻牵起卧榻上女子那双带茧的手,“就孤与她二人刚好。前路通阻、是生是死,都不后悔。” 第175章 白头峰下共白头 永春酒坊的老汪推着小板车正往千秋客栈去。 小板车吱吱呀呀地响,车上的酒坛子乒乒乓乓地撞,馋酒的人一听这悦耳的声音便知是好酒,各个都垂涎三尺、眼巴巴地望着。 可惜啊可惜,这小宛镇上入冬以来到的第一批云叶鲜,竟一口气都教人买了去,真是一点盼头都没留下。 三拐两拐,老汪已到了地方。 他今日心情好,步子都走得轻快不少,比昨日还早到一刻钟呢。 “酒来了!” 千秋客栈的老掌柜正猫着腰缩在柜台子下面用浆糊贴着假胡子,闻声起身转过头来,稀疏的几缕须须耷拉下来一半。 “喊什么喊?就属你嗓门大。” 老汪哈哈一笑,迈开一双罗圈腿开始卸货,边折腾边压低嗓子问道。 “那钟公子今日还是老样子吗?” 掌柜的听到这里,粘了一半的胡子也不管了,声音也低了下来。 “可不是呢嘛。又是一整天都未出门,实在是怪得很。” 老汪不以为然。 “能支得起翻倍的酒钱,怎会是个怪人?定是个有钱人。” 一谈到银子,掌柜的神情瞬间了然。 “我说你今日怎地这样勤快,原来是得了好处。不过提前知会你一声,他应当不会再待多久了。我昨日差人去找了伍老大,说的是今日便过来一趟。” 老汪抱着酒坛的手一顿,飞扬的心情突然便折了一半。 “莫要诓我,你找了伍老大?他不是前些年便不干这进山的活计了么?” 掌柜的终于摆正两撇胡子,将铜镜啪地一声扣了回去。 “许是赌瘾又犯了,缺银子了吧。” 老汪不解又心急。 “可他若是接了这一单,你这尊财神爷可就要走了。” “我倒是希望他多待些时日,可他那小娘子可等不了了啊,昨儿夜里老孙去送炭火,说瞧着像是不行了。”掌柜的颇有一番唏嘘,顿了顿又低声嘟囔了几句,“再说了,他早就支了一年的房钱。喏,契还在这摆着呢。” “我说怎么有空发善心了呢,原来是早就占够了便宜。” 老汪轻嗤一声,并不打算真的仔细看那柜台上盖了印的契纸,他将最后一坛酒拎到架上,将木盘子里一早便放好的几只胖银角子一股脑揽进布包里,临走前不忘碎叨一句。 “这眼瞅着天就要黑了,伍老大怕是不会来了。” 他当然不知晓,自己前脚刚掀开客栈的厚毡帘子,后脚一个敦实的身影便走了进来。 掌柜的瞥见来人、头也不抬便指向二楼。 “生意在二楼。” 伍老大不语,一把抓过桌上凉透的壶灌了口茶水正要上楼,掌柜的又塞给他几坛酒。 “把这个带上去,仔细别磕了碰了,你可赔不起。” 伍老大依旧沉默,抱着几坛酒便直奔二楼天字客房。 二楼唯一的一间套间客房内烛光闪烁,并非那房中人舍不得添油点灯,而是这偏院小镇上本就没什么好烛火。昏黄的光影下,只见个玉簪素衣的年轻公子坐在床榻旁,他面相本就生的柔和,在如此温软的光线下一衬,整个人都变得如梦似幻起来。 伍老大突然有些没来由不自在,生硬将酒撂在桌上。 “你的酒。” 对方轻轻瞧他一眼,抬手将就近的那一坛拎了起来。 他并没有急着斟酒,就只是将那拍开泥封的云叶鲜放在床头旁的小几上。 酒香洒了一屋子,伍老大闻得着却喝不着,只觉得在这房间多待一刻都是折磨,干脆开门见山道。 “那条道我许久不走了。今日这单接不了,公子另寻旁人吧。” 那男子听了他的话不急也不恼,手上动作不停,等了片刻才缓声道。 “在下的妻子病重,急着用药,需得尽快进山。天寒地冻,先生仅凭掌柜的口信便愿意走这一趟,说明远不似嘴上说的这般不堪,是个热心的人。在下并非有意要陷先生于不义之地,只是孤身在外别无他法。还望先生能够伸出援手,车资好商量。” 他话说得周到、态度也做得到位,可不知为何,那张脸看起来就是没有求人的神色,反而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冷清,像那衙门口的石狮子,再怎么雕琢装扮也没有几分人气的样子。 伍老大不由自主的撇了撇嘴。 从小时候养家带几个弟弟妹妹,到长大后走南闯北地跑生意,大官他可是没少见,哪个不是将不耐和鄙夷写在脸上?可眼前这个分明神态祥和,可架子却不比那些大官给他的感觉小。 他虽对那车资有些心动,到底还是坚定了自己来时的想法,摆了摆手。 “不是银子的问题......” 他话才说了一半,那男子却自顾自地拿过一旁的漆盒,当着他的面打开了上面的铜锁。 小小一只漆盒,里面放着工工整整、厚厚一沓小梅庄沾着红泥的银票。 “要几张,先生请自取。” 看来确实不是银子的问题,而是银子够不够多的问题。 伍老大傻眼了。 他见过出手大方的,可没见过出手像这般大方的,大方得令人不安、大方得令人生疑。 莫不是这镇上新来了骗子,私刻了印章冒充钱庄银票、想使什么坏心眼子吧? 伍老大觉得自己得看清楚点,于是他往前凑了半步、垫了垫后脚跟。 就这一垫脚的工夫,他不仅瞥见了那沓银票真真的泥印,还瞧见了那银票后、塌上的女子。 那女子面容并不柔弱,相反眉眼生了几分英气,若非缠绵病榻,定是那种能跑能跳的主。 可不知怎地,他就是瞧那女子有几分面善,越看越不忍心就这么走了。 当然,银子也是舍不得的。 “算了算了,勉强送你去山脚下。”他有些烦躁地揉了揉腰间的赘肉,末了又找补道,“可丑话说在前头,那山可有阵子没人上去过了。” 这话言外之意便是要撇干净自己。是这付银子的非要上山,出了什么岔子他这个带路的可不担那些个罪名。 “无妨。山就在那边,旁人没有上去,许是就在等我上去呢。” 伍老大挑了挑眉。 真没看出来,这般清秀的脸下竟藏着颗秤砣心呢。 也罢,天气这样冷,说不定他走到一半受不了了自己便回来了。这年头,还能有人生生把自己冻死不成? “何时启程?” 公子轻轻敲了敲那坛酒。 “现在。” ****** ****** ****** 凛冬时节,格勒特高原上疾风骤雪。 荒原小道早教风雪没了去,只能依仗有经验的赶车人小心辨别方向。 天地间白茫茫的一片,不见来路也不见去路,风雪令路途更显乏味,若是碰上位话少的同路人,这漫漫长路便更加难熬了。 伍老大不死心,硬是要拉着车上那位说个不停。 也怪他得了银票心气正高,恨不能将自己知道的那些个没边的见闻抖个底掉,似乎是想告诉对方,那几张银票花的是值得的。 “公子是听何人提起这平头峰的?这些年知道的人可是不多了呢。” “听一个长辈提起的。” 车上的人一直淡淡地,既不主动问话、也不会让他这话头落在地上。 伍老大要求不高、对这番反应已很是受用,又卖起关子来。 “那公子可知,这平头峰从前不叫这名字、而是叫白头峰呢。” “为何?” 对方只应了两个字,伍老大却滔滔不绝起来。 “先前的亭长改过名字,觉得白头二字听着晦气。可这里人从前都是这么叫的啊。公子可知,那座山上的城之所以叫做暄城,是因为那里原本是个四季如春般温暖的地方。” 窗外风雪不停,鹅毛大的雪花滚做一团、走哪挂哪,几乎要将这天地都没了去。 车上的人移开视线,低头将女子的手捧在手心、小心呵着气。 “现下倒是看不出。” 坏了一半的车帘在冷风中晃荡着,透出车内半明半暗的光影来。 伍老大收回余光,心中莫名有些不是滋味,嘴上倒是没停。 “都是一百多年前的事了。这高地上的城池也并非从来就这般坚固的,传说化家第二十九任城主的夫人是位神仙,是她和城主将这石头城一块一块地垒起来的。有她镇守的每个冬天,暄城都不会下雪,唯有山头那一点白,所以才叫白头峰。只可惜前朝皇帝害死了她,暄城的冬天便又回来了,这山也又成了平头峰。” 车厢内安静了片刻,那公子的声音才又响起。 “原来如此。” 这次的回答依然简短,但分明和之前的有些不同。只可惜伍老大吹牛吹到一半,并未听出什么,自顾自地又插上一句。 “哦对了,若是山上人问起,公子可不要说自己从何处来的。” 那公子的声音低了些,不仔细听几乎便要被吹散在这风雪之中。 “为何?” “公子有所不知,这白头峰上住着的人,对都城来的客人向来都不太欢迎的。” “是吗?” 这话其实不是个问句,充其量就是个回应,可伍老大却接得飞快。 “可不是!前些年有位都城来的贵人上山求药,说是腿都被打断了呢,若非教寻羊群的猎户发现,怕是要饿死在这山里了。”说到这,他有些不自然地铺垫道,“话说现下可不是进山的好时候啊,上山的路难走得很,这风雪很快便又要起了,连脚下都看不清,一不小心便要跌到山崖下面去。我也是好心、瞧你在这客栈已经守了三日都没人愿意接你,只是咱们可要提前说好了,到了山脚后剩下的路恐怕要公子自己走了......” 这话说得看似好心叮嘱,实则又是在撇清自己的关系。他只是个无辜的向导罢了,天气好天气坏、这人是生是死,他都说了不算的呀。 年轻公子无声笑了笑,声音却是前所未有的释然。 “无妨。只要有路,便行得通。” 北风呜咽,摧人心肝。 夜已到了最深之时,寒已渗入每寸土地。 伍老大搓着手、望着不远处那道负着一人前行的背影,直到那身影消失不见,这才驱车调转离开。 或许他应当再劝劝那年轻人的。 可方才对方离开的时候,他只瞥了一眼便又隐隐明白,那是个劝不回来的人。 也罢,人各有要走的路,有时候实在没有必要强求。 马蹄声远去,风雪顷刻间便将纤细的车辙印盖了去。黑山白雪间只余一个孤零零的影子,向着雪山深处而去。 他的背脊不够坚实,甚至从生来到现在他都没有背过任何人。 他的双腿也不够有力量,越过的山并没有很高、走过的路并没有很长。 但他坚信自己可以走下去。 就这样不停歇、不停歇地向前,哪怕即将走向的是无尽的冰冷黑暗,只要她的手环在他的颈间、她的心跳还能透过他的背传递过来,他便能一直如此坚定地走下去,直到看见一切的尽头。 一身红袄红披风的少女就蹲在石崖上观察着那道身影。 那显然不是个练家子,身板远不如那些猎户瞧着厚实,穿得那身素衣虽然用料讲究,却不挡风寒,一看便是没经受过这北地极寒之苦。 他走得很慢,每落下一步便要喘息许久。雪快要没了他的膝盖,他步子迈得艰难、身形也摇摇晃晃,却宁可自己栽倒再爬起,也不肯让背上的人沾上一点雪水。 他将身上的厚重狐裘和大氅全部披在了她身上,自己只着单衣。呼出的水汽凝结在他的眉眼上、一层一层地想要压垮他,但他始终是那般神色,淡淡地、却不容撼动的执着。 见到他之前,她倒是没想过,他会是这样的人。 若是就这么赶他下山去,他会不会冻死在半路呢?最好是他自己知难而返,那便省得她去当这个坏人了。 少女托着腮盘算着,可她的盘算终究落了空。 那道身影始终没有停下,就这么一点点地挪到了石崖下面。 男子并非习武之人,却有着某种令人害怕的直觉。只见他轻轻摘下兜帽,既未抬头望向山崖之上、也未环顾四周。 “瞿家后人何在?” 那少女眉毛一横、清了清嗓子,开口时声音脆生生的。 “格勒特高原不欢迎裘家后人。” 那男子终于抬起头来,面孔是出尘般的好看,却黑发披散、神情凄厉、仿若厉鬼。 “孤跋山涉水八千里,不与尔等计较欢迎二字。家主何在?出来见孤!” 男子的怒吼在山间回荡,带着与生俱来的压迫感。 可那石崖上的少女却丝毫不惧怕,双手叉腰、凌厉挑眉、神情很是睥睨。 “好个嚣张跋扈、孟浪之徒,竟敢在暄城地界上撒野。听闻天成君王是个修心礼佛之人,今日一见分明是个疯子。” 俗话说,不知者无畏。 可眼前这个分明知道的不少。对方既知他身份,还能如此张牙舞爪,才是真的无畏。 他收敛了神色,声音却依旧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 “你既以血缘为由拒孤于门外,便当知晓有些事情并非轻易可以斩断的。离了瞿家、出了步虚谷便忘记了自己从何处来、又站在谁家的江山之上了吗?” 少女笑起来,笑过之后神色又比先前更加肆意难驯了。 “这白头峰不归天成管辖,你便是一国之君、九五之尊,也无权命令我、更不能对我这般说话!” 说罢,她一个翻身利落从那石崖上跃下。 她本欲直接逐客的,可瞥见男子怀中那脸色青白的女子,不由得还是还是多说了一句。 “来人,给她取个新添好的手炉,再带下山去吧。莫要再来烦我。” 几名披着熊皮的汉子从隐蔽处走出来、正要上前,一声清脆悠长的撞击声在雪夜里荡开来。 少女的身影顿住、随即转过头去,竟看到那男子缓缓俯身跪在雪地中、郑重行礼道。 “还请姑娘救救她。” 少女的目光随即落在对方手中的铜碗上,飞扬的两撇眉毛皱了皱。 “无皿法师是你什么人?” “是我师父。” 少女面上先是一愣,随即浮上一层疑惑和不信。 “一空是个僧人,你又是什么身份?竟敢当面撒谎、欺瞒于我?!” 那雪地中的男子神色未变,淡淡道。 “一空法师是我师兄。” “我倒是从未听说,无皿还收过第二个徒弟。” “你这般年纪,没听说过的事情应当还有很多。” “你......!” 少女显然有些生气了,呼地一下站起来,转身七八步便消失在石崖旁,只在雪地上留下一行歪七扭八的脚印。那些熊袄狐裘的汉子也顷刻间消失不见,风雪中四下茫茫一片,只剩下呼啸的北风愈吹愈烈。 一身黑衣的男子没有起身离开,他将身前的女子紧紧拥入怀中,试图将身上仅存的一点温暖传到她身上。可不论他如何努力,那具身体还是渐渐冷去。 他一遍又一遍地拂去她头上的雪花,视线始终望向那石崖之下。 就在他以为风雪就快要将那行足迹掩埋之时,那红色的身影又急匆匆地出现在了雪雾之中。 “算你命好。带上她跟我过来吧。” ****** ****** ****** 若说平头峰的山脚只有白色,那山顶石崖之上便有漆黑的岩石和灰蒙蒙的天际线。 风从山口呼啸而过,将落雪吹得四散。 风雪似乎小了些,窄而陡峭的黑色石阶上,红衣少女在前一言不发地走着,许久突然想起什么,扭头看向身后的男子。 “你是无皿的弟子,她又是何人?” 男子顺着少女的目光望向一旁小辇上的女子,淡淡道。 “她是我的妻。” 他依旧是那张脸,可神情却同方才在风雪中狠戾怒斥的模样判若两人。 原来他平静下来是这番模样,眉眼的线条柔和流畅,好似那些神庙中供奉的神像。他若方才也是这般神情,她想必也不会怀疑他是无皿的弟子。 少女掸了掸辫子上的雪花,招呼那抬辇的汉子们先行一步,免得那辇上的人受不住这风口的寒意。 男子不语,只沉默地跟在后面。 少女瞧着那过于安静的背影,心中突然涌出些许好奇。 “我见过来求药的人,没有上千也有数百。女子看似柔弱却总是坚韧不屈,男子却少有似你这般果决坚定的。他们想的更多,总以为是自己站得更高、看得更远、更有智慧些,向来是不肯吃亏的,最终便只能两手空空而去。” 前方的男子终于停下脚步,微微侧过的兜帽下露出半张看不出表情的脸。 “不知姑娘准备让我吃些什么亏呢?” 少女冷哼一声。 “现下倒是想起来问了?瞧你方才那般神气的样子,还以为多么孤傲不屈,转眼便就这么跟了来。不怕我是要骗你、有意害你、或者再寻些法子折辱你?” 男子没有正面回答她,只抬头望向不远处小辇上的女子。 “只要姑娘有心救她,便是骗我、害我、折辱我,又如何?” 少女语塞,随即收敛了神色。 “你现下看起来,倒是有几分像无皿的徒弟了。” 她一跃三两步,跳到了男子身旁,抬手指向灰蒙蒙的远方。 “你看那山峰如何?” 他顺着少女指尖望去,雪雾缥缈间,隐约显出一座挺拔陡峭的孤峰,峰顶似是被齐齐截去、却高耸屹立,显得分外苍白而荒凉,正是那传说中的白头峰。 他收回远眺的目光,如实道。 “鬼斧神工,非千百年难成也。” 少女得意一笑,毫不掩饰脸上的飞扬之色。 “那里本没有山峰,是我高祖开悟神术之时劈出来的。你是裘家后人,又是无皿的徒弟,悟性应当极高,方才那一番话来看,心性也是不凡,说不定用上一两年也可开悟。只可惜,你没这个机会了。” 少女说完,不再看他,快步向着石阶上而去。 他最后再看一眼那轮廓时隐时现的孤峰,随即没有半点流连、沉默着离开。 石阶的尽头是块石头平地。整个山头也只得这一块平地,平地上便也只得那一间石屋,石屋正中是座黑石头垒成的巨大火炉,炉膛内红光闪闪、热气腾腾,直将整间屋子烘烤地如春末盛夏一般。 少女解下披风,穿过那一排排柔软翠绿的花草叶蔓,径直来到一方碧水玉池前。 她咬破食指、轻轻放在那池水旁,不一会,一只灰白色的脑袋便顶着几朵铜钱草冒了出来。 少女伸出手,那团白色便如有灵性般跳上她的手掌。 是只浑身雪白、头上带角的蛙。 男子盯着那只怪模怪样的蛙,许久才慢慢开口道。 “这便是那千百人来求过的药么?” “这只是普通的高原雪蛙,它救不了你的心上人。”少女说完顿了顿,伸出手指轻轻捏住那只蛙的头,“能救她的是这个。” 雪蛙的头被抬起,他这才注意到,那只青蛙的喉咙上有一处半透明的囊袋,里面隐约涌动着暗红色的液体,看起来有几份诡异。 “这是什么?” “瞿九黎的血蕴含灵气,若遇死物,很快便会流失殆尽。所以,必须用活物承载。” “瞿九黎又是谁?” “她是神的传说在这片大地上的终结,也是涅泫王朝土崩瓦解的缘由。世间万物终是荣衰往复、阴阳想通的,绝处总能逢生,盛极必然衰落。人是如此,神明亦是如此。”少女手指轻轻瘙着那蛙的肚子,那雪蛙便惬意地眯起眼来,“她的血对神血后人而言是洗髓蜕骨的剧毒,对普通人来说却是起死回生的灵药。过往百年间,她留下的血救了无数人的性命。如今,便只剩下这些。” 男子清冷的眸子中一片了然。 “说罢,你的条件。” “天成的皇帝果然是个玲珑心窍的妙人。今天这夜值得委实有些辛苦,早日同你交代完我也好回去补个眠。” 少女笑了,她掌心那只娃竟也跟着咧了咧嘴,脖子下面的红色囊袋宝石一般亮晶晶的。 “这血不多不少,刚好是两个人的分量。你若想救她,便要同她一起服下。” 石室内只有片刻的安静,可她预想中的沉寂却并没有太久。 “好。” 少女有些惊讶。 “你、你都不问我为什么吗?” “我已厌倦了追寻那些因果与真相。何况即便寻到了,如今的结果又会有何不同?” 他说的没错,不仅没错而且通透。 少女心中突然有些不忍。 “莫说我没有提前告诉你。蜕骨洗髓,九死一生。即便侥幸活下来,你与任何女子所得子嗣也将必定夭折,此生都将不能延续血脉。” “如此而已?” 少女停顿片刻,随即点了点头。 “如此而已。” 男子那张有些淡漠的脸上,突然便显出一种如释重负的笑意。她不知该如何形容那一瞬间的表情,只觉得这一室的花草在此刻才得了春风、焕发出无限的暖意来。 “如此甚好。” ****** ****** ****** 天光时分,风雪渐渐停了。 方才升起的日头爬上孤耸于天际之下的峰顶,勾出炽热金黄的一片。连日大雪将天空洗成蓝紫色,不远处的绝壁之上,一座山城的轮廓渐渐变得清晰而明媚。 这座横亘于秘古山口、安眠于纳加湖臂弯之中的古老城池,正是暄城。坐拥天堑,四季汲风,坚如磐石,牢不可摧,就如同这高原之上的黎明一般亘古不变。 石头城最东方的石崖之上,少女坐在石屋前、仍托着腮对着那只的雪蛙发呆。雪蛙脖子下面空荡荡的,两只豆眼中也透着迷茫。 当初祖母交代她等那个人的时候,她还以为她会因此而守一辈子的山呢。 谁曾想,这一天竟然就这么突然到来、又在一眨眼间结束了。 祖母说,天神血脉将会断于解甲之剑,可她到底也没瞧见什么剑,甚至连把带刃的匕首都没瞧见。 祖母还说,时候到了,他自然会带着他的诉求亲自前来,到了那时便要一诺换一诺,绝不能妥协。可她还没说什么,那人便应了她的条件。 她不懂那些预言,也不关心那些事。 她只是有些感慨,那男子终于救了他的心上人,可他们能够相守的时辰,是否也就只有即将到来的这一个黎明了呢? 晨光终于洒满整个山顶,一株老松下依偎着一双人影。许是那朝阳太过刺目,男子睁开眼、缓缓站起身来。 他赤着脚站在雪地中,鸦黑的长发散乱披在肩上,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薄的长衫。他似乎感觉不到冷,就静静地立在那里,衣衫在风中猎猎作响,有种别样的飘逸好看、仿佛下一瞬便要羽化登仙。 “神仙?你是神仙吗?” 一道稚嫩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他转过头去,瞧见两个矮墩墩的娃娃。 女童稍矮些、气势却要高半头,上下打量他的样子像个大人。 “他怎会是神仙,你瞧清楚没有?” 男童不服,吸溜着鼻涕。 “祠堂玄关那副画上就是这副模样的,那画上画得就是神仙。” “那才不是神仙,只是个活得久了点的普通人罢了。”女童说罢胖手往远方一指、语气是十足的肯定和骄傲,“那才是神仙。” 许是有那片刻的无聊,男子微微侧目、顺着那女童所指望了过去。 只见远方山间石阶转角处,正走出一名佝偻着身子的耄耋老人。老者须发尽白、皱纹满面,一身粗布衣裳外套一件简单夹袄、作北地农户的打扮,根本就是平凡人的模样。 他面上一顿、随即轻叹,正要调转视线,突然那转角处又走出另一人。 那是一名看起来更老、更虚弱的老妇,肩上盖着块厚貉子毛,腰似乎都要被压弯了。 行在前面的老者每走三步便回过头、将手递给老妇,老妇便颤巍巍地握住,随即跟上前来。 那长长的百十来步石阶,他们便是那样一步步走过的。 “那不是曾祖和曾祖母?你骗人!” 男童一着急,鼻涕又流了出来,那女童瞧见了更是嫌弃。 “谁骗你了?白头峰下是不能说谎的。阿娘说了,曾祖母生来是当神仙的命呢,就是因为舍不得曾祖,这才在人间留下来的。” “她若真是神仙,怎的没有见过她飞上天去?她若真会变幻御风,怎会没人见过?!” “没人见过,不代表没有过!”女童也急了眼,迫切地想要寻个第三人来说理,“你来评评看,我们到底谁说的对!” 她气哼哼地叉着腰,有些不满地回过头去,却见那男子不知何时已回到那沉睡的女子身边,就靠在那株老松下的石头旁。 “喂,你听见我说话了吗?” “听见了。只可惜,我也没见过神仙。”他的声音有些滞缓,像是方才从一场大梦中醒来、又要沉沉睡去一般,“可有一样你阿娘说得没错。世间人情最难长久,好事最难成双。凡人生来孤独,若神仙确如书中传颂的那般神通,或许是能携手到老的罢......” 女童听得似懂非懂,但有信心对方是站在自己一边的。 “听见了吗?他也认为我说的对呢。” 男童根本是不服气的,嘟嘟囔囔道。 “你才多大?没有灶台高的矮豆子,懂什么情啊爱啊的......” “我不小了。再有两月零四日,我便七岁了......” 两个孩子争论不休,嗓门一个赛一个得高起来。 松树下的男子长叹一声,将身旁的人揽入怀中。 “原来孩子这般吵闹,你不喜欢也是对的......” 说着说着,他便倚在那石头旁、轻轻合上了眼。 两个小童争到一半、突然觉得四周安静,面面相觑又齐齐凑了过来。可男子却再也没有睁开眼。 他的面容十分平静,连那松枝梢头落下的积雪也没有惊扰到他。 他终于没能再拂去女子发丝上的落雪。风吹落的雪花轻柔地落下,慢慢染白了他与她的头发。 第176章 春天再来的时候(终章 二月初九这天天气很好,太阳高挂中天的时候,枢夕山上最后一块积雪也融了。 山中比城里还要冷些,背阴的檐角殿门前还结着层霜,人走过一个不注意便要打个滑。 往年出了正月,来寺里进香情愿的人便不多了,寺中人手不足,哪有闲心去清理这些,各个走路小心些便是了。 可今日这院子里却显然大不同,别说地上的薄霜,就连叶子上的一层灰都恨不能擦了个干干净净。 李素鱼蹲在一大丛丁香中,绣鞋垫在一小块手绢上,两只手小心提着裙摆。 “小姐,您都在这蹲了快一个时辰了,一会太阳要落山咱还回不去可是会被老爷骂的。” 圆眼细眉的小丫鬟苦着脸守在一旁,两只脚早就蹲得发麻。 “再等等。我方才定是没有瞧错,就是他俩人。”李素鱼急得直咬指甲,眼睛转来转去望着外面,“好不容易跟来了,不看明白他俩到底怎么回事,我是不会走的!” 这阙城的早春远比想象中要冷些,早上出门时添过炭火的手炉早就已经凉了,摸起来像个冰坨子。 小丫鬟搓了搓冻得有些僵硬的手,既心疼自己又心疼自家小姐。 “要我说,人家也不是个傻的,真要同谁幽会,又岂会选在今天这种人多眼杂的日子?” 李素鱼盯梢盯得投入,冻僵了半边身子也浑然不觉。 “你懂什么?这叫浑水里好摸鱼,就是来的人多才不容易教人发现。”她说到一半,突然觉得自己这话好似已经坐实心上人幽会旁人的“奸情”,又连忙找补几句,“当然,鹿中尉他才不是那样的人......” 小丫鬟暗暗翻了个白眼。 她是真的不知那细眼窄脸的鹿中尉究竟哪里好,让她这太常卿府出身、自小便习礼守礼的大小姐如此屈尊地追来这荒山野岭。 今日是陛下借新庆王夙远修得封之喜,特在这寺中设下的赏梅宴,山门前停了不少各家车马,也算是种掩护,否则给她千把个胆子也不敢就这么带着小姐溜出来。 现下是梅树花期正盛的时候,再有几日、天气真正暖起来,便要开始落花出叶了。 粉白、藤黄、淡墨、紫红的花枝交错在一起,当真比这寺中最宝贝的法器秘宝都要招摇璀璨、惹人流连。 只可惜李素鱼并没什么心情赏花。 她守着不远处那株枝干盘龙错节、枝头却红艳似血的梅树,视线却没落在那花朵上,只在梅树四周徘徊。 梅树众多,映水重楼却就这一棵。 她还不信了,若是公子佳人当真要来场密会,难道还会不来瞧瞧这梅树么? 不远处隐隐有人声走动、渐渐靠近,她连忙瞪大眼、立起耳朵。 不一会,一个须发尽白的老者从月门后走出,身后还跟着两名武将装扮的中年男子。 李素鱼的脸上难掩失望,示意自家丫鬟莫要出声。 打头的老者不察四周有“埋伏”,直奔那映水重楼而去,时而观花赏色、时而轻嗅梅香,脸上很是惬意满足。 “此花甚是难得,两位将军却离得那般远,上战场都不怕还怕了这花不成?” 典武将军孙灼同颜广对视一眼,各自都还有些拘谨。 “回丞相的话,在下是个粗人,不懂赏花,站着看看就好。” “赏花分什么粗细?心悦而已。” 柏兆予的身子已然不如从前挺拔,瞧着却是比前两年还要神清气爽。他有意压低了嗓子,硬生生拉过那两道僵硬的身影,神秘兮兮道。 “此花整个赤州恐怕也只得两株了,这株先前是在烜远王府上的,听说是陛下生生让人从王府里挖过来的呢。这梅树刚移栽过来都是要伤些元气的,没想到第一春便开了花。你们说是不是难得?” 颜广兀自点着头,左右是没太放在心上,却也多少看了两眼那棵树。 孙灼却不知怎的多想了些,眉宇间有了些疑惑。 “既然如此珍贵,怎舍得捐给这样一座破庙了?莫不是梅家那边有了什么动静,这是在提前吹风呢?” 老丞相嘿嘿一笑,显然并不打算深聊。 “谁知道呢。如今这位的心思,可不比先前那位的好猜啊。” 花园里一时沉默,许久,柏兆予才又挑起话头。 “颜将军府上的几位掌上明珠应当都过了及笄之年了吧?听闻昨日黑羽营的鹿中尉又去府上走动了,不知是不是......” “不是!” 柏兆予话还未说完,便教颜广气哼哼地打断。 一想到那一脸阴阳怪气、一肚子阴谋诡计的阴人要算打他女儿的算盘,他这股子火气便要冲上头来,可当着老丞相的面,他又实在不能说得太难听,只得化作一声冷哼。 “他可是如今陛下身边的红人,我雁翅营怎敢与黑羽营攀亲?” 老丞相却乐了,分明从这耿直将军的反应里嗅到了些许不同寻常的意味。 但眼下他也并不想再逼问什么了。对小辈们来说,来日方长呢。 他左右瞧瞧无人,抬手便拈了一朵映水重楼藏在袖中,轻咳一声示意身后二人不要声张。 孙颜二人面面相觑又哭笑不得,原地踟蹰了一会也只能跟了上去。 待那三人走远,李素鱼再也按捺不住,几乎要从那丁香丛里窜出来。 “他怎么又去找那颜春花了?!” “没有没有,小姐你小声些!”小丫鬟使出了吃奶的劲才将自家小姐按了回去,“不是说只是去了颜将军府上?兴许只是去找颜将军的呢?他们都是行伍出身,互相走动不是很正常?” “你瞧方才颜将军的反应,定不是这么回事。”李素鱼不知回想起什么,声音都有些不对劲起来,“你懂什么?那日马跃原亲口同我说的,说他俩兴许早就认识了。定是当初还在碧疆的时候纠缠上的,如今是说不清楚了。” 正自怨自艾着,冷不丁一个声音在头顶响起。 “施主蹲在那里做什么呢?” 小姐和丫鬟齐齐吓了一跳,抬头只见个脑袋光溜溜的小沙弥正探头望向这里。 见对方是个小孩子,李素鱼瞬间找回了架子,脸也板了起来。 “我可是贵客。贵客逛个园子都不行的吗?你们永业寺就是这般待客的?” “我也见过不少贵客,可没见过踩坏花丛、还蹲着不出来的贵客呢。” 李素鱼平日本不是这样跋扈的人,顿时脸上一红,正不欲与对方多做纠缠,谁知那小沙弥晃了晃脑袋,眼睛突然一亮,故意小声问道。 “可是寻不到茅厕了?” 李家小姐的脸瞬间便因为羞愤交加而红透了,三五下从那丁香丛中穿出来,也顾不得身上那件金贵的生丝小袄是不是被刮坏,匆匆带着小丫鬟离开了那处院子。 这院里的僧人怎的各个瞧着都有些狡诈,眼下这个又如此难缠,当真不是故意要同她作对么? 李素鱼忿忿不平地思索着,脚下急着撤退,转过回廊前一个没留意,冷不丁撞上一个厚墩墩的身形,对方是纹丝未动,她已连人飞了出去。 她从小活得金贵,小时候莫说摔跟头、就连划破一根指头都要哭上半天,如今长大了也是怕疼,眼下当场便觉得委屈不已。 晚来一步的小丫鬟大惊失色,扶起自家小姐,两人怒目望向那“罪魁祸首”,却是另一对主仆。 那是两个年轻男子,各个生的一张圆脸,却偏偏配了一双鼠目,平白有种面厚心黑的奸猾感,加上衣衫虽然用料不菲,可配色却十足的艳俗,从头到脚弥漫着一股市井气,她打眼一瞧便知不是什么大户人家,定是城里哪户发了家的商贾。 李素鱼收回了目光,将因疼痛而泛出来的两朵泪花生生憋了回去,起身的一瞬间已经恢复了大小姐的气度。 “这里是寺院,怎的走个路还如此横冲直撞的?下次撞了旁人可就没我这般好说话了。” 她说完,不再看那一对神情怪异的主仆,甩了甩袖子快步离开。 “小姐!等等我,咱们现下是不是该回去了......” 小丫鬟步履匆匆地跟在后面,实在不知眼下算是个什么情况,刚一开口便被自家小姐顶了回去。 “回什么回?!来都来了,怎能就这么回去了!” 李素鱼只觉得心中憋闷、一身狼狈,她望向不远处大殿的方向,有些不甘心道。 “你说,这寺求姻缘灵不灵的?” 小丫鬟一愣,下意识便觉得有些不妥。 “小姐,听闻这大殿乃是年初才修的呢,现下不知是否开了。您别瞧那新上的的瓦金光灿灿的,定是不如以前那老旧的灵验、法力也要不如许多,是以这签咱还是不求了吧......” 她苦口婆心说了这许多,可自家小姐却越劝越拧巴,总觉得就得在今日为自己讨个说法才行。哪怕是佛祖给的说法呢。 “今日过后,没个一年半载我怕是出不了府了。你就当我昏了头,便让我求一次好不好?” 小丫鬟面露惧色。 求签这事,是否灵验另当别论。这结果若是好的也就罢了,若是不好、回头岂非又要一番鸡飞狗跳? 李素鱼望着自家小丫鬟,怎会不知对方心思,当下握住对方的手,真诚道。 “金荷,从小你便跟着我,府上我也就能同你说说心里话。今日这事,换了旁人定是不会帮我的。你就说,你还是不是同我一条心的?” 小丫鬟望着自家小姐单纯又急切的眼神,不由自主地狠狠点头。 “我自然、我自然都是同小姐一条心的!” “那就好。” 李素鱼目的达成,二话不说拉起金荷向着大殿的方向而去。 穿过禅房、又沿着游廊走了百十来步,一座新修的金顶宝殿便显出来。 只是那殿门虽处处修得圆满宏伟,四周却空空如也、瞧着有些荒凉,不知是不是因为受了灾后还未重新建好,亦或是本来风水就有些问题,否则好好一座寺庙大殿,怎的就受了灾让雷给劈了呢? 李素鱼呆呆望着那殿门入口处,正要拾阶而入,冷不丁面前却突然出现一青衣男子,抬臂便拦住了二人去路。 “这大殿里的佛像还未塑金身,姑娘不如改日再来。” 对方来的是悄无声息,将少女同她的丫鬟齐齐吓了一跳,半晌才回过神来。 “无妨,本小姐不计较这些。” 自古好事多磨,李素鱼的倔劲上来了,竟有种天不怕地不怕的气势,抬脚便要往前闯,眼见那侍卫眉头一皱就要出手,金荷斜里一个健步便扑了过来,一把便将那青衣侍卫抱了个满怀。 “大壮!大壮是你吗?!这么多年没见你咋长这么高了......” 那侍卫的手就按在刀上,手背上的青筋都爆了出来。 “放手......” 谁知那小侍女又怂又倔,松开胳膊的一瞬间又转而扑向他的大腿。 “不、不放!你不能离了乡就不认我了呀,说好要等我拿了身契后娶我呢......” 青衣侍卫无法,只得铁着脸、连拖带拽地将人往外撵。 金荷机智地冲李素鱼眨眨眼,后者心领神会,连忙提起裙摆向着那半掩着的殿门而去。 半掩着的高大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阵细小尘土迎面而来,她咳了两声、四下张望着。 大殿内正中金丝檀木雕就的佛像还未完工,四周经幡倒是已经挂满,香案上无人供奉,油灯也不见人点。 她吸了吸鼻子,疑惑地皱起眉来。 这大殿上,除了一股子木头味,怎的有股云叶鲜和那新恒记烧鹅的味道呢? 不是说庙里的和尚都各个吃素、不近酒色的吗?怎么会...... 她还没想明白这问题,视线便被那香案下面的东西吸引了。 那是一只新漆过的签筒,里面的竹签子码得齐刷刷的,看着像是新放进来的。 李素鱼心跳快起来。 像还没塑好,签筒却已摆上了。听闻这永业寺消业最灵验,算姻缘应当也不差?方才鹿松平同那颜春花,莫不是在这里求的姻缘吧? 回想方才看见的那两人身影似乎就是从大殿方向来的,她心底的猜测便愈发肯定了。 捏着裙角的小手攥紧、又松开、又攥紧,最终下定决心般上前拿起了那签筒。 她没求过签,只看人求过,摇了半天才摇出一支,迫不及待捡起来一看,简洁的签面上就刻着几个小字。 第四十九签,下下签。 李素鱼原本挺喜庆的两撇眉毛瞬间便耷拉了下去,脸也跟着拉得老长。 如今的寺庙都将吉凶直接刻在签面上了吗? “金荷这死丫头,方才为何不拦着我!这下可好,平白无故中了支下下签......” 求到了凶签怎么办?李素鱼恨不能腾云驾雾回到城中找个算命师父好好开解一番,可眼下她只能捏着那竹签干瞪眼,既不愿再捏着、又不敢这么丢了。 “这下下签统共便只有这一支,倒是教姑娘给抽中了。” 一道声音蓦地在幢幡后响起,是个微微沙哑的女声,听着有些中气不足的样子。 李素鱼没想到这空空的大殿上居然还有旁人,先是一惊,随即又觉得有些丢人、低着头不说话了。 “求的什么?” 少女顿了顿,低声道。 “求姻缘......” “姑娘若是不介意,可将那签拿来同我瞧瞧。” 李素鱼又兀自别扭了片刻,这才犹豫着将手中的竹签递了过去。 一只手从那幢幡后伸出来,将东西接了过去。 姑娘瞥了一眼,那是一只骨节硬朗、修长有力的手,真是不明白有着这样一双手的人,声音怎么会是那个样子。 “你是这殿上的僧人?不对,尼姑?”少女似乎短暂忘了方才的霉运,娇脆的声音不掩好奇,“你都瞧出什么来了?” 下一秒回应她的是竹签入筒的清脆声响,那支竹签就那么从幢幡后飞了出来,分毫不差地落回了签筒之中。 没想到那声音听着虚弱,动作倒是透着一股子利落。 “糟心的玩意,瞧它作甚?” 李素鱼一愣,随即有些恼怒。 “你这人,怎么没经过我允许就将它扔回去了?若是落了凶运在我身上,我又该到何处说理去?” “急什么?”那声音透着一股子悠然自得、不急不缓道,“求签这档子事,信则有,不信则无。” 少女将信将疑:“这么说,是不准了?” 幢幡后静默了片刻,那声音再响起来的时候,又恢复成了有气无力的样子。 “姑娘不是要解签?我来送姑娘几句话如何?” 李素鱼犹豫了片刻,又左右四顾一番。 那青衣侍卫仍不见踪影,大殿之上再没有旁人。她小心向前凑了凑,声音压得有些低。 “你说说看。” 那声音清了清嗓子。 “出了这底掉的破庙,你便直奔你心上人那里,中途遇见什么人都莫要搭理,见着那人后第一句便问他是否欢喜你。他若答是,你们便择吉日成亲,他若答否......” 她一脸急色,连声追问。 “他若答否,我当如何?” “你便彻底断了这条心,早日再寻一个值得托付的人。” 李素鱼脸一垮,显然对这答案是十二万个不满意。 “真情实意,怎可能说断就断?你不懂其中冷暖,当真站着说话不腰疼。” “我现下是躺着同你说话,腰自然不疼。”那声音不急不恼,反而带了几分笑意,“有些事的答案就摆在那里,你一日不去翻看它、一月不去翻看它、十年不去翻看它,它也不会变的。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莫要自欺欺人。” 李素鱼又垂下头去,声音也低低的。 “可是我真的好喜欢他。他若拒绝我,我此生都不会再爱上别人了。” “你才多大,便要论起此生?何况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若当真寻不到命定之人,自个也要好好活着。坦然面对自己的心,对身边的人好一些、耐心一些,珍惜他们在你身旁的每一日,莫要等来日失去了再后悔。” 李素鱼一愣,下意识又望向殿门外,外面依旧不见那青衣侍卫和自家小丫鬟的身影。 那幢幡后的人声低了些,似乎已有些困乏。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日后千万不要随便找人解签。” 随便?她哪里随便了?难道这人并不是寺中人?先前似乎确实未曾听闻过这永业寺还有尼姑...... 李素鱼疑心顿起,正要上前撩起那幢幡,一阵急促脚步声从殿门外由远而近。 “施主留步。” 她停住、转过身来,却见一个眉清目秀的和尚正快步向自己走来。 这僧人长得很是白净,比方才院里遇见的那小沙弥瞧着顺眼多了,只是脸上生了一道疤,看起来有些吓人的样子。 “在下一空,是这寺中住持。不知姑娘有何需要小僧帮忙之处,不妨说来听听。” 李素鱼想了想,将方才的事飞快状告了一番。 谁知那和尚关注的点却在别处,询问那支签的细节后脸上不由自主地一顿,随即有些感慨。 “上一次有人抽中这签,还是三年前呢。” 原来不只是倒楣,还是三年才得一次的倒楣。 李素鱼有气无力地问道。 “那人后来如何了?可有应了这签文?” “那人后来啊......” 突然,经幡后传来一声咳嗽,这次却是个男子声音。 一空那欲言又止的神情就顿在了那里,再一转头,已换做平常模样。 “这小僧就不知道了。” 李素鱼一脸失望,手中捏着的签宛如千斤重,回望那大殿上的佛像又若有所思。 一空见状上前低声劝慰着,陪着少女缓缓离开大殿。 大殿中又安静下来。不知过了多久,男子的声音才在幢幡后慵懒响起。 “夫人何时竟然懂解签了?” 女子讪笑几声。 “略懂略懂。” 男子顿了顿,意味深长道。 “你若知道她是哪家的,怕是不会这般和颜悦色了。” 女子果然追问。 “谁家的?” “她父亲是太常卿李鲤,便是当初要我新开采选、广纳良人的那位。” 男子说完,好整以暇地等着女子回应,不料对方却另辟蹊径、反而来抓他的痛脚。 “怎的谁家女儿你都认得?哼,当初定是没少要纳入宫中。” 男子叹气。 陈年旧账,翻起来定是没完没了。真要算起来,当初那崔星遥还是她一手送进城的呢。 他好冤,真的好冤。 可他最懂那女子心性,眼见“挑拨”不成,突然便换了策略,语气中带了一股子哀怨。 “昨夜逛院子的时候,你只顾着看花,一眼都未瞧过我。”说到这,他的声音不由自主地沉了下去,“早知如此,那日便不该告诉他你会来这。” 女子果然语塞。 她还没挑上几句理,竟反被埋怨起来了,真是贼喊捉贼。 史书上到底是谁评价他风光月霁、兼怀天下的?分明是个厚脸皮又小心眼的死鬼。 她清了清嗓子,故作正经道。 “今日见了诸多旧友,唯独他来不了。你便不要苛责于他了。” “苛责?我若真的苛责起来,你怕是受不住。” 男子说罢,只听一阵织物撕磨、重物落地的声响伴着女子的一声惊呼,随即又是两人低低的笑声。 “回来这一趟开心了?满意了?” 女子没说话,不知回应了什么,那男子分外满足地喟叹着。 “车已备好了,咱们今夜便出发......” “欸对了,怎么没见白家那孩子?” 男子被打断,显然有些不满。 “我让将飞带人丢去安道院了。宗颢做他师父,一个古板一个痴傻,合适得很。” “还有郝白那边......” “你若再寻借口,我便将吉祥套了送去营里拉车。” 眼瞧男子似乎真有几分生气了,女子收敛了许多,笑嘻嘻地哄道。 “好了好了,不说了。一空这烂茶涩嘴的很,你也一口没动,不如我去找烛鱼讨些水来......” 一只手半撩起那幢幡,束发红衣的女子就要走出、突然便教身后那道修长的身影揽入了怀中。 幢幡轻轻落下,又将一切遮了起来。 “急什么?”那沙哑的男音带着几分笑,顷刻间便有了暖意,就像这早春时节初融的冰雪化在空气中,“你我的时日还长着呢。” 作者有话要说: 《解甲》至此完结,未来一段时间可能会不定期修文,个别章节看不了的话不要着急,等待审查结束就能正常阅读了。 再次感谢大家的支持。来日方长,我们下个故事见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