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誓不争宠》作者:崔罗什 文案 攻以为自己娶了个替身,其实他娶的就是他想要的那一个。 本文互攻,皇帝有亲生包子。 内容标签:生子 宫廷侯爵 乔装改扮 搜索关键字:主角:傅冉,天章 ┃ 配角:孟清极 编辑评价 皇帝天章心里的人死了,皇后的位置便一直悬空着, 如今却要遵照太后懿旨娶了那个人的双胞胎哥哥傅冉。 不同于妹妹傅娉婷的乖巧隐忍,傅冉竟是肆意妄为的乖戾性子。 一时间,他的到来在原本平静的后宫中掀起了不小的风浪。 而天章越是怀念妹妹的温柔,便越厌恶着眼前不知收敛的人,更不曾将两人往一处想了去…… 皇帝以为自己娶了个替身,其实他娶的就是他想要的那一个,这看似扭曲的设定无意间戳中不少读者的萌点。 不是不知争宠,而是更愿得到对方甘之若饴的全心交付。傅冉外表漫不经心,实则步步为营。 看着皇帝被骗的委屈样,傅冉一再翻着滚儿的偷着乐,愈加将他的恶趣味表露无遗。 风趣幽默之中,糅合着作者缱绻细腻的文笔,看起来倍感舒服,恰到好处。 第1章 虽然才是初秋时候,太后的长信宫中已经挂上了聚火珠,一颗颗红彤彤的珠子罩在水晶罩子里,将整个宫殿暖到几乎让人懊热。偏殿中一群太医紧张地低声议论着方子,不时有人微微摇首。 卧于床上的太后面色惨白,她费力地将手伸向在床边侍药的人:“皇帝……”天章轻轻握住了她的枯瘦的手。 太后年轻时候就体弱,后又因梁王篡权,被囚禁在静虚殿中数年,静虚殿是后宫罪妇苦役之地,能死里逃生者甚少。好不容易捱到天章登基,想尽办法为太后续了几年性命,但终是油尽灯枯。 “死生之数,皆由天定。老妇心中清明,并无忧惧……”太后缓缓说道,“只有一事实在牵挂,皇帝若不答应,老妇恐不能合眼。” 天章知道太后的心事是什么,正欲跪下,就听太后道:“猪头肉,花雕酒。” “母后?” “病中忌口几年,许久没吃过卤味了。这些天就惦记着这一口,”太后露出微笑,“你可别像外头那些太医那般啰嗦。” 天章忙唤来苏檀吩咐下去:“叫御膳房用心做,多用些桂皮八角也无妨,太后喜欢那味道……”抬眼就看到太后正含着笑意看着他,天章就觉嗓子发痒,一时竟说不出话来,挥手让苏檀去了。 不多时苏檀就领着两个太监,在太后病榻前摆上了膳食。一套十二生肖形状的红漆盘里,分别盛了各式卤味,有猪头肉,猪耳,猪舌,猪尾,肘子,蹄筋,猪皮冻,各种花样肉香扑鼻。 天章不用他人,亲自侍奉太后。太后勉强坐起,指点着皇帝,捡了几样,慢慢尝了,又饮了小半盅温过的黄酒,一边与皇帝闲话,说些先皇还在时候,天章的幼时旧事。 等太后停箸,宫人收拾了食具酒器,抬走了桌子,天章又命苏檀等人离开,室内只剩下母子二人。皇帝终是跪于榻前,道:“母后,立后一事,全凭母后决定。” 太后说了半天话,此时已经困顿不堪,声音越发低哑:“这话,当真?” 天章垂泪:“中宫空悬,使母后忧虑至今,已是不孝。” 他继位初始,就有朝臣议请立后,他以梁王余孽未清,边患犹存为理由,将这件大事拖了下来。一拖就是三四年,年年奏议年年拖。 他是为傅家的娉婷拖的。 十二年前,先皇驾崩,长子还没继位,就被慈光长公主毒死。而后慈光与先皇的堂弟梁王勾结,扶持先皇才五岁的幼子做了傀儡皇帝。不出两年,梁王与慈光内讧,梁王杀了慈光,慈光的丈夫何煦又泄愤杀了小皇帝,之后叛逃魔羌,领军来犯,途中做了篇讨逆檄文,洋洋洒洒千余字将梁王与慈光做的丑事统统公之于众。 梁王在内外交困的情形下擅自称帝,不但没能巩固江山,反而人心尽失。 先皇驾崩后不久,天章就被梁王软禁,那时候他才十三岁,这一软禁就是五年。这五年里,他的亲兄弟死的死,残的残,剩下的就是疯子,只有他一味向梁王表示顺服,终于安安静静活了下来。 还有傅娉婷。傅娉婷一直在他身边照顾他,陪伴他,才让他熬了过去。如果没有聪慧,温柔,心细如发的傅娉婷,他也许也跟那些兄弟一样,在恐惧和愤懑中发狂了。 等到梁王称帝之后,位置坐的晃荡,又见天章老实到木讷,才将天章放了出来,用来彰显仁德。 不久之后,朝中就有大臣说服梁王,让天章领兵迎战何煦。梁王那时候已是焦头烂额,竟没看出来这忠心耿耿的大臣到底忠的是谁的心,真放了天章出去领兵。 天章还记得临行前与傅娉婷道别,他轻声在傅娉婷耳边说:“下次相见,我就为你奉上凤玺。” 傅娉婷没有回答,只是一如往常地用她那双大眼睛看着天章,里面仿佛盛满了忧郁。再往后,这双忧郁的大眼睛常常出现在天章的梦中,每次醒来都叫他心痛难耐。 因为这就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傅娉婷。在他势不可挡清扫天下的时候,傅娉婷病死了。 傅娉婷病故时仍是处子之身,与天章并无婚约,天章想追封都不能够。 于是凤玺就一直留着。天章心里其实清楚,这样拖下去,终是会有个头,他总得把凤玺给另外一个人,但迟一日都是好的。 但如今的情形,却是不能再拖了——他再怀念傅娉婷,也不能让母亲抱憾而终。 太后听到天章终于松口,同意立后,只是反问:“皇帝有人选吗?” 既然不是傅娉婷,那是谁都没有太大分别,家世修养兼备的年轻男女又不难寻。不过天章看太后神色,似乎已经有了人选,便道:“母后可有合心意的?既然要选,自然是要选个能入母后眼的。” 太后温和道:“傅冉,你应当会喜欢他。” 天章沉默片刻道:“那就傅冉吧。” 作者有话要说:生子。会带点奇幻。 第2章 傅冉是傅娉婷的兄弟,还是孪生兄弟,面貌肖似。傅娉婷死后不久,天章是想见一见傅冉的。后又想到斯人已去,想看看傅冉不过是看个皮囊罢了,无论如何也不是原来那个人了,如此一想无甚趣味,遂作罢。 如今太后陡然提了傅冉,天章才想起来自己还有过这么一段心思。 离开太后寝宫,天章就召了礼部郎官与太常寺卿,过了两日,又宣召了织造府,又命人清点了内库,取了一批极珍稀的宝物出来。皇帝每一个细微举动都有无数人反复揣摩其中含义,其中有的是聪明人。不日朝中就有了传言——皇帝要立后了。 立后当然是喜事。问题是,这块大饼会砸到谁头上? 天章没给朝臣幻想的空闲,隔日就宣召了御史大夫傅则诚的儿子傅冉,命傅冉进宫向太后请安。 傅冉一没官职,二没爵位,按常理论根本没有进宫的资格。这时候突然就被宣召,明眼人瞧着,再将这些天的事情连起来一想,便知道其中的缘故了。 “这么说来皇后终究是落到傅家了。” 听闻皇帝传召傅冉,宸君孟清极正在品茶赏菊花。初秋时节,菊花新开,宫中园圃培育出的珍稀品种,后宫中孟清极总是第一个挑选。 “傅公子与娉婷姑娘是孪生兄妹,听傅家附近的老人说,两人小时候生得简直是一般模样,长大了恐怕也差不多。”侍君苍梧说着打听来的消息,“以圣上对娉婷姑娘的用情,傅公子若是做了皇后,定然圣眷隆盛。宸君还是早做打算为好。” 孟清极微微蹙眉,淡淡道:“我有什么可打算的?这宫中有了皇后主事,我正好落得清闲些。” 苍梧对这话一笑而过。要是不紧张这事情,孟清极又何必在后宫弄那么多耳目。反正他不过是个小小的六品侍君,说得好听是仰慕宸君的下属,说得难听其实就是宸君的爪牙罢了。孟清极对他不会有真心话。 等苍梧离开,孟清极身边的太监苏辛立刻道:“若果真如外面说的那样,傅冉与傅娉婷长得一个模样,那圣上见了可不是要欢喜万分?这可如何是好?” 孟清极自己拿了竹剪刀,剪了两支开得正盛的菊花把玩,他如白玉般的脸盘靠着深紫的花色,更显得清雅出尘。苏辛一时间竟看入了神,只听孟清极仍从容道:“像不像的先放在一边另说。我心中一直觉得这事蹊跷,若圣上真对傅娉婷有什么,为何不早些召见傅冉,何必拖到今日。” 苏辛立刻顺着他的话道:“宸君所想甚是。圣上钟情傅娉婷这事,本就是人云亦云传起来的,已经不知道这说法到底出自谁人之口了。也许圣上对傅娉婷只是感恩,并无私情。若说宠爱,后宫中,谁能与宸君相比?” 孟清极将那两支花插在青瓷罐中,面上仍是绷得十分淡漠的样子,轻声道:“走一步算一步吧,我从不妄求独占圣心,只盼着新皇后是个明理人。” 次日就是傅冉进宫面圣,并向太后请安的日子。一清早天章就有些恹恹的,朝会散后,苏檀服侍他更衣,宫人捧了杏色的常服上来。天章看了便道:“换了,换件靛蓝色的。” 天章平时并不爱穿靛蓝色。靛蓝是再普通不过的颜色,乡野书生,贩夫走卒都常穿的。苏檀不知道皇帝为何突然心血来潮,见皇帝神色郁郁,不敢多问,连忙换了衣服。天章穿好衣服,只是发了阵呆,才问:“傅冉到了么?” 苏檀回答:“傅公子已经在偏殿候着了。” 天章道:“请他过来。” 他方才是想起了第一次见到傅娉婷时候的情形。他被梁王囚于废园之中,粗衣恶食,日日只能抄经遣怀。可抄的越多,他心中却越发不平。 忽有一日,一双在裙底若隐若现的碧色绣鞋踏入院中,轻轻踩过他乱扔了一地的潦草经书。 天章还记得那时候自己就是穿着一身粗布蓝衣。 “陛下。”苏檀撩起帘子。天章回过神来,眼神就直愣愣盯着被引到近前的人。 身形比傅娉婷似乎高瘦些,只是头带白玉束发冠,脚着金饰乌皮靴,一身华服十分贵气,与傅娉婷向来的俭朴梳妆截然不同。傅冉出声问安时,天章又被惊了一下。 十分柔和悦耳的声音,只是那也不是傅娉婷的声音了。 “给傅卿看座,起来说话吧。”天章压抑住失望,仍礼遇傅冉。 傅冉谢过天章,这才抬起了头。 天章的目光游移了一下,才落到傅冉面孔上,又很快飘走了。傅冉的眼睛里有藏不住的笑意,也许是知道要做皇后高兴的,看上去有些轻浮。天章越发觉得死去的傅娉婷可怜可爱。 “傅郎可有字?”天章心里那一点紧张已经完全消散了。这次见面只是例行公事,只要傅冉大体上过得去,他就会立傅冉为后。这时候不过是随意闲扯两句一下。 “有。”傅冉的回答十分简洁。 天章不得不再问:“是什么?” 傅冉道:“磅礴。” 天章漫不经心道:“这字倒是少见……”说到这里忽然顿住。 傅冉也不说话,仍是笑嘻嘻的模样。 天章憋了一会儿,终于问了出来:“难道娉婷这字是随着你这磅礴来的?” 傅娉婷也是单名,叫傅虞,娉婷是她的字。 傅冉坦然道:“是我为她取的。” 天章脸上看不出悲喜,只是叹气道:“原来她还有许多事情,我是不知晓的。” 你不知道的可他妈地太多了。 乐。 乐乐。 乐乐乐,乐死了。 傅冉仍努力保持着诚挚的微笑:“斯人已逝,陛下请勿伤怀,今后我会尽力为陛下排遣寂寞。” 此等不要脸的话一出,天章脸上就有些难看,忍了忍,到底忍了下去,只是已经没心情再同傅冉交谈,只叫来太医给傅冉把了脉,然后命苏檀带他去给太后磕个头。 第3章 苏檀与另两个太监一起,陪着傅冉去太后的慈云宫中。 还未到慈云宫,就有宫人迎接上来,虽然这些宫人都是七品向上,却都向傅冉这个白身恭敬行礼。 傅冉去的时候,太后虽然还能言语,却已不能起身,只躺在床上,垂了珠帘,让傅冉隔着珠帘磕了头。又问了他一些家事,听到太后气若游丝,傅冉就一句一句答得规矩。 太后喘了一阵,又道:“傅家……多忠毅之辈。伪王篡逆时,朝中大半臣子屈于淫威,你父亲却……仍忠心正统……” 傅冉只是默默听着。 太后艰难地夸奖了一番傅家,命身边的姑姑端了一盘见面礼给傅冉,才放傅冉离开。 傅冉瞧那盘子里装着一顶累丝赤金冠,一对白玉螭纹钩带,一对沉香手串,另附了四只嵌红绿宝石金葫芦,正好凑了个“九”数,是灵验尊贵之数。 傅冉从太后宫中出来,就见廊下比刚才多站了两个人,一个是太监,另一个年轻男人服色与宫人不同,面貌也较清俊,目光正看向自己。傅冉不由放慢脚步,也看了对方两眼。 苏檀极是机敏,注意到傅冉目光,便道:“那位是乔侍君,应是来向太后问安的。” 傅冉:“呵呵。” 看就看吧,天章瞪着双大眼都没看出来,他不相信别人能看出花样来。 苍梧见傅冉一行人看过来,连忙垂首敛目,不敢继续窥视。等听着那行人走远了,才抬起头,幸好方才已经看清了傅冉的面目,可以回去向孟清极复命了。 那边傅冉离宫回家,这边宫中诸人还在议论着傅冉。 天章这次召傅冉进宫,不仅是与太后见他一面,还召来了太医为傅冉把脉,是为了检查傅冉身体。 传说中创世之初,只有女子能孕育,后到了上古之时,九荒之民发现男人吃了一种异兽始蛇之后,亦能孕子生育。后来有神医用始蛇混合十二种草药,制成药方,男子吃后,便能生育。只是药性凶猛,不是所有人都能安然无恙。 后经历千百年,不断修改药方,调整剂量,变得十分安全,但仍需检查男子体质,以防相冲。 天章召来太医,就是问此事。既然要立傅冉为后,自然希望他能诞育皇子。 太医令周延信年纪奔七十去了,医术虽高明,却十分啰嗦。先说傅冉身体不错,听得天章一喜;又说“并无大碍”,听得天章一黯,又絮絮叨叨说些体寒之症,需便宜调养,只需找准原因。 天章见他绕了大半圈子,吞吞吐吐,似有隐言,不耐烦与他打哑谜,直接问道:“这不妥之处,你到底是看不出来,还是不敢说不愿说?” 周延信忙叩首,一口气说了出来:“陛下,傅公子似乎从前就用过始蛇膏了。” 按照大禹习俗,两男订亲之后,由受聘之方的男子开始服药,连续服药三个月后,体质彻底改变,成可孕子之身。有更谨慎的大家族,甚至要在成亲之后,才让儿子服药,怕的就是万一两男婚礼不成,体质已改,将来谈婚论嫁就十分尴尬。 傅冉若是用过始蛇膏,便是与他人有私情的证据。 不怪周延信不敢说出口。 天章沉默片刻,问:“难道已经能孕子了?” 周延信忙道:“这便是蹊跷之处。可能没有用满三个月,因此还未成可孕之身。大约用的年纪早,又未用足量,所以伤了身,底子有些亏,不过大体上并无妨碍,调养一两年便好。”张口说了真话之后,周延信便说得有条有理,不再颠三倒四。 天章心中想着傅冉少年时候正是战乱,流离在外,有过荒唐事也不足为奇。既然如今并没有听到过什么风言风语,也不必再追究。天章觉得自己对傅冉并无浓情蜜意,反而格外宽容。 这般想着,天章向周延信道:“太后面前,你只需说傅冉一切如常人,并无不妥之处。此事只在你我之间,若外间听到半点言语,朕立刻就知道是从哪张嘴里出来的。” 周延信连忙应是,领命去回太后问话了。 太后对傅冉十分满意,又听了周延信的回话,放下心来,睡得格外安稳。天章心中稍定,当晚就去了宸君宫中。 孟清极午后听了苍梧的回禀,知道傅冉生得高挑俊逸,已经不快了一下午了。听得皇帝驾临,他也做不出高兴的样子,面孔上仍是淡淡的迎接天章。 天章见到孟清极的脸色,不但不以为忤,却柔和劝慰:“我这些天既要处理国事,又要在太后面前侍疾,难得得了空闲就来陪伴你,可见我心里多挂念你。” 孟清极仍冷着一张脸。晚间到了床上,天章又是温柔侍弄半天,他才软和少许,给了些天章甜头。 完事之后,天章搂着孟清极道:“你今日是不是指使人去太后那里,看傅冉什么样子了?” 孟清极半晌不说话,天章只是耐心等他。孟清极终低声道:“我去瞧瞧你新欢的样子,也叫你着急了?” 天章道:“他何时成我的新欢了,我都不知道。” 孟清极冷笑:“他可不是娉婷姑娘的孪生兄弟么?怎么长得不像?” 天章半是惆怅,半是温柔道:“不像。”说完就合眼,不再言语。孟清极也不理皇帝,扭头就睡。 又过两日,正是黄道吉日,苏檀陪着皇室宗族之中辈分极高的一位老公主,一路浩浩荡荡全副公主舆服,直奔傅家,傅家开正门,设香案,迎接公主与太后懿旨。 神贞公主缓缓地,庄重念道:“皇帝年长,中宫未建,历选诸臣之家,以端洲傅则诚之子为皇后……” 秋高气爽时候,傅则诚跪在那里却觉得背后冷汗洇透了一层,他彻底后悔了。 第4章 无论过去傅则诚怎么死撑着对自己说不后悔,如今这个局面,他是真后悔了。 神贞公主念完懿旨,笑吟吟道:“傅御史,傅夫人,恭喜了。”说着就亲自上前扶了傅则诚的夫人起身。 听旨时候傅夫人已掩面而泣,这会儿神贞公主上前道贺,傅夫人的啜泣都快变成哀泣了,幸好神贞公主年迈,耳力不佳,眼神也不怎么好,仍以为傅夫人是喜极而泣,笑呵呵道:“瞧夫人这高兴的。”苏檀却是耳聪目明,心思机敏之辈,早就看出来傅氏夫妇不对劲。 接下旨意,傅则诚忙命大儿子傅游将夫人扶到后面内室,他自与神贞公主应和几句。神贞公主年纪大了,最爱三件事就是热闹,唠嗑,和排场。来传婚旨,正好同时满足了这三件事。 她坐下来接了茶,又道:“这是喜事,傅大人赶紧命人到门口去放炮竹,家中设流水宴,一会儿朝中诸同僚得了消息,都该赶着来送礼道贺了。哈哈。” 傅则诚推辞说不敢张狂,神贞公主便道:“这叫什么张狂?本来就有为太后冲喜的意思,这时候热闹热闹才是为太后好!” 反之,如果不闹得满城皆知,就是不想太后好。这顶大帽子一砸下来,傅则诚只好按老公主说的做。神贞公主坐镇傅家,一会儿挑剔炮竹不够响,一会儿又指点下人做喜茶,一边向傅家人数着自己七十年来参加过的皇室大婚。 要不是风俗上傅冉不宜露面,神贞公主还想要看看傅冉长什么样。 “宫中最受宠的孟宸君生得如谪仙人一般,你家小儿要长成什么样,才能叫皇帝一见倾心!” 神贞公主在傅家热闹够了,才与苏檀一起离开回宫复命。 傅则诚笑到发麻的面孔这才松弛下来,让大儿子傅游等人在外应付上门的客人,他火急火燎命人去找傅冉,结果只找到傅冉的两个小厮苍耳和胡麻。 傅冉的小厮向来是摆设,对傅冉的去向是一问三不知。 傅则诚心中着急,却无可奈何。如今事情到了这地步,傅冉变成这样子,他谁都怪不到,只能怪自己。 等到月上中天,傅冉才自提了一盏牛皮小灯回来了,轻飘飘从自家高墙上翻过跃下来,落在院子里。来祝贺的客人早就散了,只有三两仆人在清扫收拾,看见傅冉回来了,赶紧跑去向傅则诚报信。 傅则诚将傅冉叫到书房,立刻就升起静音障罩住书房,这般室内的动静,谁也无法窥听。然后父子两个人面对面坐下,半天不说话。傅则诚眼看着儿子神情飘忽,眼皮下坠,一副坐着就要睡着的样子,终于叹气道:“今天宫中来宣了太后懿旨,要立你为皇后。” 傅冉这才醒过来:“哦。前日我进宫时候心中就有数了。” 傅则诚听了这话,心里越发焦急,傅冉那天回来之后对面圣的情形只字不提,他提心吊胆好几天了。 “那日见到圣上,到底是什么情形?” 傅冉认真寻思着说:“我与他分开也有八年了吧,脸变老成了些,其实五官变化不大,就是看着熟了;声音也没变;性子和原来差不多……”他停顿下来,傅则诚屏息听着。 “总之,重见之后觉得不算讨厌,”傅冉轻松道,“我应该能做这个皇后。” 傅则诚愕然:“你还真要去……圣上没有认出来?” “没!”傅冉笑了,“我早说他白长了一双漂亮眼睛。” 傅则诚心还是悬在半空中,没个着落:“不行!偶尔见一次,圣上可能认不出,你若真进了宫,与圣上日夜相伴,难免会有纰漏。时日一长,圣上对你生了怀疑罅隙,你何以自处!” 傅冉反问:“那父亲准备如何?继续欺君?” 傅则诚无语。陷入这种两难之境,他这些天绞尽脑汁也无计可施,听到傅冉似乎已经打定了主意,其实意外有些轻松,他疲态毕现,挥手道:“罢了,罢了。万一圣上发现,我就自裁谢罪赔上一条性命罢,若就此能平息天子之怒也算万幸。” 傅冉听了这话哈哈直笑,张口就道:“父亲若为这事就存了死志,不如我进宫之后就想办法先弄死他,管他是天子地子,总没有自家老子要紧!”说完又是一阵笑,就径自离开了。 傅则诚听了这大逆不道的话,脸上一阵红一阵白,静音障里似乎还回荡着小儿子满是讽刺的笑声。他慢慢捻着自己花白的胡子,想起傅冉小时候坐在他的膝上是多么乖巧懂事,倍觉心中只剩下空荡荡的恐惧和懊悔。 不论傅则诚多不愿意,大婚事宜仍进行得相当迅速。皆因太后垂危,天章想了太后心愿,让太后走得安心。因此八月下聘,九月迎亲,祭告祖宗天地,傅冉正式成为了天章的皇后。 大婚当日,乾坤宫正门大开,六匹带着金面具的青色骏马并行,拉着金凤装饰的皇后车架,车轮声辚辚驶进宫中。 及至礼成,两人入了新房。见礼之后,宫中老人送上一盅白瓷罐,里面装的是未经熬制的生始蛇膏。这是长久传下来的风俗。成婚之夜,若是男女新婚,新郎喂新娘一口生枣子,寓意早生子。若是两男成婚,就喂一口生始蛇膏,一是含了希望早日生子的意思,二是生始蛇膏味道比起熬制之后的味道,更为腥膻苦口,能把这恶心的第一口吃下去,也是一种考验和证明。 天章接过瓷罐,用小金勺稍稍挖了一小口,送到傅冉嘴边。 傅冉张口吧唧一口就吞下去。宫中老人正暗赞这位皇后爽利能吃苦,一点不扭捏。就听傅冉“呕”一声,把刚刚那一口全吐在了天章脚边。 顿时就有几个老嬷嬷的脸色不太好看,傅冉一脸无辜:“我没尝过这生的,没想到这么难吃,到了嗓子眼怎么也咽不下去了……”说着又呕了一声,一副又要吐的样子。 天章的脸色也不太好。不过不是因为傅冉吐掉了好兆头,只不过是因为他单纯看不得听不得呕吐的声音,听到傅冉干呕的声音,他就觉得自己也快吐了。 傅冉一边脏皮弄恶心的声音,一边看天章脸色越来越差,乐得手都要发颤了,觉得捉弄得差不多了,才装作渐渐缓过来的样子,拿水漱口,平息下来。 但这么一闹,天章也没有想亲热的意思了,两个人直挺挺的并排躺在床上,一夜无话。 第5章 天章这一夜怎么也睡不着。 他一直想着傅娉婷当年的温柔隐忍,风流高洁。 他被梁王囚禁时候是十三四岁,其他皇子也都是青春年纪。梁王与慈光公主便想出了个十分龌龊恶毒的主意。只命人往那囚禁皇子的方寸之地送许多美貌侍女,其中大半是爱争风邀宠的倡伶。 这众多莺莺燕燕与一个皇子关在一起,每日也无其他事可做,不过是想尽办法勾引皇子狎昵嬉戏罢了。梁王又故意让人缺衣少食,不问医药,却不时弄点春药进去,那些侍女若是怀了身孕,也不送产婆进去,往往一尸两命抬出来。 弄得囚禁之地如关了一群饿兽淫兽的魔窟一般。 傅娉婷是混在伶人之中被送进来的,自称是自幼被发卖乐府,不知姓氏,只唤作娉婷。天章第一眼就觉得她不一般,比起其他人艳俗骄淫,她真如出水芙蓉一般,香远益清。做事又干脆妥当,颇有服众之才,对天章都是以礼相待,从无勾引之态。 试探几番之后,傅娉婷才向天章亮出信物,表明身份,她是遵从了父亲傅则诚,混进来照顾天章的。 天章还记得直到那一天,他才在囚禁中睡了第一个安稳觉。 他还记得初闻傅娉婷的身份,十分感动,当时就说:“他日若能脱险,必不负傅氏。” 傅娉婷并不说话,只是盈盈一拜,抬起头来看向他,一双如琥珀般的眸子清亮透彻。 他不禁心神激荡:“娉婷,我对天发誓,不会负你。” 傅娉婷幽幽开口:“所以你就娶了我的哥哥?” 天章猛然惊醒。 这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竟入了梦。帐外天色暗昧,身旁傅冉仍睡得香甜,天章想起梦中情景,顿时觉得白驹过隙,物是人非,又想到母后恐怕将不久人世,心中涌起一阵凄凉。 如此一来,天章再也睡不着了,捱了一会儿便叫过宫人为他穿衣。 新婚一早,按照规矩,皇帝与皇后都要去拜见太后,聆听教训。因太后病重,一切从简,在太后宫里转了一圈就出来了。之后在乾坤宫外受百官拜贺,最后皇后移驾两仪宫,即皇后寝宫。这时候才轮到后宫诸品级妃嫔,侍君拜见皇后,得以一窥皇后真容。 虽然皇后见完太后,受过朝贺才回到两仪宫,但后宫诸人却不能到那时候才来,按照礼仪,一早就在两仪宫外等待了。 众人各怀心思等待良久,终于等到了皇后乘着十六人抬的肩舆进了两仪宫。肩舆上装饰着龙檐,上面明晃晃装饰着各式龙纹。肩舆后面还跟着浩浩荡荡一众捧着银瓶香炉拂尘等等的宫人。 从前宫中地位最高的就是宸君孟清极,如今皇后一来,从前宸君的排场就不够看了。有人的目光不时就落在孟清极脸上,但孟清极始终是淡然垂目,连眼皮都不抬一下。 傅冉换好衣服,坐在榻上,开始亲切接见天章的后宫。 头一个就是孟清极。 孟清极向傅冉缓缓行了礼,动作极其标准,表情极其淡定。合起来似乎就是在表达——“我是一个清雅的人儿,一向淡然而庄重,因为你是皇后,所以我才向你行礼。总之,我是一个清雅的人儿。” 傅冉想着想着忍不住就要发笑,强忍下来才没笑出声——天章还真是喜欢这一种。 孟清极却是心高气傲之人,他想着自己做出顺服的姿态,皇后有些得意也是正常,没想到傅冉笑得毫不掩饰,他觉得傅冉眼中尽是讽刺之色。孟清极从小到大,何曾受过这种鄙视。 “愚是否有不到之处,故惹皇后发笑?还请皇后指教。”孟清极趁机发问。 傅冉不耐烦与他多话,只道:“宸君多虑了。” 孟清极坚持:“听皇后这么说,愚心中越发不安,还请皇后明示。” 你他妈不要给脸不要脸! 当着所有人,第一次和皇后见面就斗嘴很好玩? 正常的皇后都会把你弄得没脸下台吧。 等等! 说不定“被皇后弄得没脸下台”就是这个清雅人儿的目的! 因为清雅人儿是天章的心尖尖, 所以他被皇后弄得没脸,天章会心疼清雅人儿心尖尖,而怪皇后不够大方! 然而正常的皇后到底应该怎么办……我是完全不需要考虑的。 哈哈哈。 “你是说我不能笑?不该笑?笑得不合你的心意?”傅冉换了个坐姿,轻松靠在榻屏上,“你怎么就从我的笑里看出来我在挑剔你?那你现在看看我的脸,告诉我我心里在想什么?” 说到最后,傅冉的声音里已经没有丝毫笑意。 所有人都噤若寒蝉。 孟清极正在犹豫要不要抬头的时候,就听傅冉声音又高一层:“就算孤方才真在笑你又如何!宸君?” 天章的后宫之中,只有皇后可自称“孤”。取的是独一无二之意。后宫之中,任有多少男女,只有皇后一人,能与皇帝比肩。 一个孤字,就足以击碎孟清极的骄傲。 当天晚上,天章果然提到了孟清极。 “他少年时就有神通,差一点就被选去蓬莱修习,遇上战乱才耽误了,后来又被我看中,选入后宫,彻底断了他出仕之路。因此他有些清高便是难免。你不需与他太过计较。” 傅冉只是听着,等他说完了,就道:“陛下说完了?我也有话对陛下说。” 天章抬手道:“你不必多说,也不要误会我的意思。我既然立你为后,自然是承认你在后宫的地位。你今日打压宸君,从道理上来说,无可厚非,否则你这个皇后也无法立威。只是今日之事就算了,你以后有分寸就好。” 傅冉“呵呵”一笑,道:“我要说的与孟宸君毫无干系。”他说着就打开手边的匣子,从里面取出一面镜子。 天章看到那面镜子,脸色刷一下就白了。 那是傅娉婷用过的镜子。 傅冉把那面镜子端端正正放在柜子上,然后道:“陛下,我很清楚我是为什么能成为皇后,所以我不求陛下倾心垂爱。” 天章声音嘶哑:“那你求什么?” 傅冉没有回答,他用手轻轻抚过镜面,就看到镜面如湖面一般漾了漾,然后镜面上出现了一个妙龄少女的容貌。正是傅娉婷对镜梳头的样子。她侧身而坐,长发半掩。 天章眼眨也不眨,泪水就滚落下来:“啊……这是什么时候……” “她最后一次用这面镜子。之后世上就再无傅娉婷这个人了。”傅冉想想,自己不算撒谎。他确实是对着这面镜子最后一次把长发解开,梳回男子发式。 天章默默看着镜面,看少女一遍又一遍重复同一个动作,却不觉厌烦。 傅冉微微凑向天章,如诱惑一般低声道:“我所求的,是陛下不要忘记傅娉婷。因为我可是一日都不能忘记。” 第6章 “我所求的,是陛下不要忘记傅娉婷。因为我可是一日都不能忘记。” 这句话落到天章耳中却别有一番意味。天章刚刚是初见傅娉婷的遗物一时激动,这时候他闭目靠在榻边,渐渐恢复平静,心中就有些怀疑傅冉的目的,一边拿手帕擦拭了泪痕,一边不动声色问道:“你们兄妹之间感情甚笃?” 他怀疑傅冉是想借自己对傅娉婷的深情来邀宠。 傅冉实话实说:“是啊。我们自幼就要好,从不分开的。到了十三四岁才分开,没想到重逢不久,娉婷就病故了。” 十三四岁时候分开,就是因为傅则诚将他们其中之一送去照顾皇子。 这种说法似乎更像是在勾引起他的愧疚之情,可惜就算是愧疚,那也是对娉婷的。天章想着心中越发不喜傅冉。 又端详傅冉片刻,天章终于说:“可你除了面貌,竟无半分与她相似的地方,实在可惜。” 傅冉站在柜边,摆弄着那面铜镜笑道:“难道我与娉婷有相似之处,陛下就能问心无愧地享用?” 天章神色不变,只道:“过来!” 这一声过来听不出喜怒,傅冉便乖乖走到天章身边坐下。 天章神色不定地打量他片刻,突然就伸手揽住他的腰,一手抚向他的颈后,顺势就要吻上去;傅冉没想到他会有这番举动,立刻闪躲,嗖一下推开天章。 两人俱动作极快,眨眼之间傅冉就从榻上弹了起来。 一时两人都不说话。 “呵呵呵呵,”傅冉干笑起来,“陛下,娉婷还看着我们呢。”他指了指镜子。 天章拂衣起身,冷淡道:“你以为娉婷是善妒的人么?至于我是否问心无愧的话,更不要再提,你已经是我的皇后,唯一的皇后。” 傅冉听了又是一阵笑,应道:“陛下所言极是。” 话虽然如此,天章这一夜仍未同傅冉行房。 皇帝连着两晚都未宠幸皇后,也没有赐食始蛇膏。这消息第二天一早便悄悄传遍了后宫。窃喜者和看笑话的占了大多数。还有些是暗恨皇后不中用,不能把圣心从宸君那里夺回来的。要说真正为皇后处境忧心的,却是寥寥无几。 就是傅冉自己,都没为这处境忧心。 他正在兴致勃勃地做皇后。 天章政务繁忙,清早就起身离开后宫。皇帝自有一批用得惯的贴身宫人带在身边,从盥洗,梳理,穿衣,全都井然有序,不需傅冉动一根手指。 傅冉身边自然也是围着一群人服侍。只是因为他身为男子,因此两仪宫中只有太监与五十岁以上的嬷嬷。等天章一离开,傅冉便开始处理自己的公务了。 先是拿了名册来,将两仪宫梳理了一遍。现在两仪宫的领事太监是苏棉,苏棉原是天章身边的人;苏棉之下就是四个老嬷嬷,都是太后所赐。苏棉是总管事,老嬷嬷则是专职皇后的饮食医药,为生儿育女做准备。 傅冉坐在矮桌前,一边翻看名册,一边在纸上写写画画,向苏棉和陶嬷嬷问道:“这时候一堆事,先做什么好呢?” “要准备赏赐……”按照习俗,皇后不需要回门,但应派人颁布赏赐,赏遍九族。赏赐因亲疏而不同,再微妙的差别也会被人注意到。 “还要准备见外诰命……”婚礼之后,宗室与外诰命就要来拜见皇后,现在请求拜见的帖子已经堆满了案头。要分批允他们进宫,谁先谁后又值得争论一番。 “圣上最近各处设坛为太后打醮,宫中祈福,要仔细准备……” “数数没有几日就要入冬了,冬祭可是大事。宫中必然要增换许多东西,用度该如何安排……” 傅冉嘴上说着,手下笔不停,头也不抬向身边的苏棉和嬷嬷问道:“你们说,我是先做哪一件?或者你们有谁可以帮我打理这些事?” 苏棉还摸不准这位皇后的性格和心思,只觉得从这两天他与皇帝相处的情形看,似乎是个有主见,又不喜约束的人,如此揣摩着,苏棉便道:“后宫之中,唯皇后马首是瞻;事无巨细,皆有皇后准定。”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苏棉一向稳妥,擅长自保。一旁的陶嬷嬷却是另一番想法,她进宫有三十余年,甚至陪着太后进过静虚殿,在太后派来的四人中她最有威望,在她看来,傅冉连着两晚都没被宠幸,那他的当务之急就是固宠,抓住皇帝的心就是抓住了一切。 不过陶嬷嬷的心说到底还是向着太后和皇帝,新婚之夜傅冉的表现陶嬷嬷有些看不上眼,因此这时候就听苏棉一个劲吹捧,自己懒得出头指点。 傅冉看着他们各人的表现,只是一笑,专心将手上那张纸写好了,递给苏棉:“先把这些办来。” 苏棉忙上前,双手捧过,瞄了一眼却怔住了,那并不是礼单之类,却像是一份食单。 “早就听说宫中能人甚多,御厨一出宫更是高门世家争相相聘,早就想尝试一番了。这份食单上写的都是我爱吃的,有些生僻的菜式,我还特意注明了材料。你去吩咐厨房做来。前两日一直忙着婚礼,我也没功夫在筵席上细品,今天可以一饱口福了。” 傅冉此话一出,苏棉和几位嬷嬷都有些呆滞。 皇后这举动当然不算逾矩,他们只是没想到皇后居然如此有闲情逸致而已。 等苏棉将这事布置下去,傅冉就道:“我们出去逛逛吧。等回来差不多就能享用佳肴美酒了。” 傅冉先去了太后那里。太后就是在拖日子罢了,如今药都用得少了,不过是靠些灵物勉强吊着,长信宫中一片静悄悄的,又跟炼丹炉里一样热,傅冉蹑手蹑脚问安之后,就离开了,人一多搅乱了真气反而不好。 从太后那里离开,傅冉乘着皇后宝辇,指挥着一众人御园中转了转。 “这偌大花园,正是赏菊品桂的好时候,怎么什么人都看不到?”傅冉这样问苏棉。 苏棉立刻解释了一番——按照惯例,每月逢五,后宫诸人去向皇后请安,其余时候皇后想见某人可直接传召,而下面想见皇后则需提前一日送帖子来,皇后准许才可得见。 因傅冉刚刚成为皇后,又没到逢五日,众人不能去见皇后,但怕皇后召见,故而这几日都不敢随意走动。 听了苏棉的解释,傅冉不由又笑:“他们躲在宫里,不知道都怎么怨我这个莫名其妙就多出来的皇后。” 这下苏棉终于忍不住道:“殿下!” 傅冉想了想:“去圆照宫。” 皇后驾辇距离圆照宫还有段距离,就有太监气喘吁吁跑到了宸君孟清极面前:“皇……皇后来了!” 孟清极正在写字,听到禀报,只微微蹙眉,道:“这么慌张做什么?下去吧。该干什么干什么,只装作不知道的样子。” 话虽这么说着,他手腕却颤了颤,坏了笔锋。 第7章 后宫之中,太后所居的长信宫静而不偏,聚清净之气,适宜疗养。两仪宫是历代皇后所居之地,与皇帝的乾坤宫南北呼应,乾坤宫宏伟肃穆,两仪宫中正典雅。 然而要说最美的宫殿,却是宸君孟清极所居的圆照宫。 圆照宫在高祖时候不过是个带池塘的小花园,后来将池塘拓宽,修出纵横的沟渠水道,又沿水道渐渐修建成宫殿,因此与其他宫殿形制颇不相同,是个卍字形的宫殿,所以才在名字上补了一个“圆”字,称圆照宫。 能住在圆照宫就是皇帝至宠的象征。 傅冉到了圆照宫门前,孟清极才不慌不忙迎了出来。相较于傅冉一身光华灿烂的皇后常服,孟清极穿着一身天青色便装,头发只用丝网束起,毫无刻意打扮的痕迹,显得十分清爽随意。见到傅冉就行了礼道:“不知皇后驾临,故而不曾更衣修饰,请皇后恕罪。” 傅冉笑道:“无妨,我是来游园的,你穿什么样我不关心。” 周围人都微微色变。两仪宫这边的苏棉已经开始脑壳疼了,心里一声哀嚎——我的好皇后呀!这宫里不管暗里斗得怎么死去活来,谁表面上不是客客气气?傻子才当面扇耳光呢!他不知道皇后是真傻还是装傻,居然连表面上亲和都懒得做,一副完全没把宸君看在眼里的样子。 孟清极这边的苏辛一干心腹则是气愤加鄙视——宸君是什么人?皇帝捧在手上宠了三年,怎么可能一夜之间就变成旧爱。更别提皇后连雨露还没沾过,从皇帝的身到皇帝的心一样都没抓住,居然还有脸来抖威风?还真当自己占了傅娉婷兄弟的名分,就和傅娉婷一样了! 孟清极脸上却比其他人镇静些,只垂着眼请傅冉入宫观赏。 傅冉观赏园照宫景致的时候,却比对孟清极的态度好许多,一直称赞不已。孟清极那种刻意布置出的枯荷倚塘,秋色霜霜,傅冉也赞叹了两句灵巧。 孟清极听到傅冉一直夸赞,更觉这皇后喜怒不定,颇难揣测。不过他向来为自己的布置自豪,脸色总算好看了些。 游园之后,两人在圆照宫一间面水的花厅中煎茶品茗。孟清极擅长此道,动作优雅,拿着细长银箸慢慢翻弄着烤炉上的茶饼;傅冉心不在焉,只是望着轩窗外的水景,道:“还有多长时间才好?” 孟清极煎茶时候喜静,不爱别人打扰,轻声道:“殿下稍候,只需一刻左右。” 傅冉就道:“那时间正好,我饮过茶就走,一刻钟够你让人把东西抬出来了。” 孟清极心中一跳:“不知皇后所指何物?” 傅冉似笑非笑:“四季宫景十二屏。我问过宫司,说是在你这里。” 孟清极脸上神色愈发淡漠:“殿下应知这东西不易搬动,而且我自得了它就没有用过,一直存在库房中,抬出来还需清理整齐才能见人。今日殿下陡然提出,我未有准备,恐怕不好抬走。” 傅冉只道:“你多叫几个人去清理,午后我就能抬走。”他说得斩钉截铁,不给孟清极留丝毫余地。 孟清极不说话。傅冉继续发呆。 一刻钟后,茶饼煎糊了。 孟清极借口换炉子换茶饼换衣服,先退下了。 一到里间,苏辛立刻愤愤不平道:“果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他居然想抬走宫景十二屏!难道真要让他抬走?” 这边苏棉惴惴不安向傅冉道:“未经圣上允诺,殿下这样冒然到圆照宫来抬走十二屏,恐怕不妥。” “有何不妥?这本就是皇后才能持有之物!” “怎么可能?我决不会把十二屏交给他!” 四季宫景十二屏从表面看是一架制作华美大方的隔断大屏风。上面用渐变的春夏秋冬四季景色,连接起整个后宫的亭台楼阁,摆放在宫殿中十分亮眼。 比这华贵的外表更有价值的是,它实际上是一件通灵宝物。 当年高祖皇后请来蓬莱术士,为自己制作了一批通灵之物。近百年过去,这批东西要么遗失不见,要么封存不见天日,唯有这座宝屏代代相传,仍被历代后宫主人钟爱,珍惜万分。 这座宝屏因绘制了整个后宫地形,又包含了二十四节气,术士施法之后,便成了一件不可多得的宝物——只要宫中有什么血光异动,或是有人在宫中使用法术,屏风上都能有反应。对后宫之主来说,有了这座宝屏,监视其他人动向就十分便利。 不过与凤印不同的是,这座屏风却并非是一定属于皇后。之前就有皇后失宠,皇帝将宝屏赏给宠妃的先例;先帝驾崩之后,这座宝屏是由慈光公主掌管的,为她后来能掌控后宫,勾结梁王作乱助了一臂之力。 天章登上大宝之后,因太后一直病中,精神不济,因此这座屏风天章就赏给了孟清极。 若说凤印是皇后身份的证明,那宝屏无疑就是这种证明的保障。 “先拖住他,”孟清极冷着面孔,“这事情我要请圣上决断。” 他身边的苏辛立刻道:“我这叫人去到圣上那边通个气。要让皇后就这么搬走宝屏,以后肯定更不把宸君放在眼里。” 孟清极叹了口气:“正是如此。我并非恋栈权势,只是不甘心任他这般肆意践踏罢了。” 孟清极在内室拖拖拉拉,傅冉在外面等得便有些不耐烦,叫过苏棉道:“时候不早了。” 苏棉巴不得他打道回府,就听傅冉道:“去叫膳房将午食抬到圆照宫来。”顿时一个头有两个大,但也无法阻止——这圆照宫说是宸君的宫殿,但若皇后驾临摆顿饭,从道理上说,并无不可,甚至可以说是一种荣宠。 孟清极这边刚悄悄派了个小太监去到天章那边搬救兵,就听说傅冉要在这里摆膳,终是忍不住走了出去。 幽雅的茶厅中食桌已经抬了上来,上面摆满了各种珍馐。傅冉正倚在榻边,看到孟清极过来,立刻就问:“十二屏准备好了?” 孟清极垂着眼睛:“还需几日……” 傅冉立刻打断他:“今日不行,拖到明日,明日不行,再拖到明日,这样一日日拖下去,难道这事情就能不了了之?你是觉得这样多拖几日也是好的,还是觉得只要拖过了今日我就拿你没办法?” 孟清极不说话。 没人敢说话。 皇后口无遮拦,可谁也不知道该怎么接他的话。 孟清极僵在那里,傅冉又语调平平道:“这里不用你伺候,你站一边就行了。”按照宫规,皇后用膳的时候,宸君是要侍奉的。 孟清极脸上渐渐红了,傅冉又道:“你觉得我羞辱了你?我要告诉你,这是你自取其辱。” 天章每日都在乾坤宫处理国事,除非去太后那里,否则一般直到掌灯时候才会回后宫,中午时候也是在乾坤宫用膳。孟清极派去的太监无法直接见天章,都是跟苏檀通消息,再由苏檀向天章禀告。 等天章用过饭,苏檀才小心禀道:“皇后去了圆照宫,去要十二宝屏,宸君一时没准备,这会儿似乎还在拖延着。” 天章正为政务所累,听到这些后宫琐事更觉不快,脱口而出:“他到底要怎样!” 苏檀揣摩皇帝说的这个“他”应当指的是皇后,便缓缓道:“皇后似乎是打定了今日不拿到宝屏就不离开圆照宫的主意,午膳也摆在了圆照宫。” 天章立刻问:“这是谁派人过来说的?皇后?还是宸君?” 苏檀不敢隐瞒:“是宸君派人来的。” 天章面色稍缓,吩咐苏檀:“你去圆照宫跑一趟,告诉宸君,那本就该是皇后的东西,是朕之前疏忽了,今日就让皇后搬走。” 有了天章的决断,傅冉很快带着这块巨大的宝屏,浩浩荡荡回到了两仪宫。 当天晚上,天章宿在了圆照宫。 新婚才第三天,皇帝没有与皇后圆房,却临幸了宸君。 两仪宫中,皇后的寝殿早早就熄灯落帐,皇后似乎情绪不佳,已经就寝了。 一片漆黑中,只有那座刚刚搬回来的宝屏静静矗立。 “抢回了宝物有什么用?失去了圣心才是最要命的,”陶嬷嬷忍不住对苏棉嘀咕,“你要多劝劝皇后,再这样下去可怎么好……” 第8章 两仪宫中一片冷清,皇帝驾临的圆照宫里也并非欢欣鼓舞。 孟清极连话都不想跟天章说。 他与傅冉为宝屏争执的时候,叫小太监去偷偷报信,就是想让天章知道皇后在为难他,希望天章为自己解围,没想到天章只叫苏檀来传了个口信,连面都没出现,就让皇后把宝屏给抬走了。 事后驾临圆照宫以示恩宠有什么用! 孟清极心中虽然忧愤,却不屑争吵,只是冷着一张脸对天章,满是排斥和孤高,不对天章有半分逢迎。天章如何不知道他的心事,却又觉得他这生气的样子比平时更加动人,就不开解他,只在灯下欣赏了半天冷美人,才从袖中摸出一串珠串递到孟清极手中。 那串珠子似玉非玉,颜色莹润,摸上去十分暖和,转动时候里面还隐隐有波纹随之晃动。 “……这是五行殿新制出来的水暖珠,里面盛的是水,不如聚火珠那么烫,正方便随身携带把玩。”天章说了半天,孟清极只是将珠串随手丢在桌上。 天章道:“这不比聚火珠那么结实,小心摔了。” 孟清极神色怏怏,淡淡道:“陛下既然觉得我不擅保管,何不将明珠赠予皇后。” 天章明白他意有所指,这才温和解释:“宝屏是当年高祖皇后所持之物,后来由历代皇后掌管已约定俗成。过去交由你,是因为宫中没有皇后,你就是后宫之首。上下有序的道理,你应当明白。” 孟清极心中一寒,知道顺着天章的想法辩下去,自己就要被扣上“不识尊卑,不分上下”的大帽子。天章少年时候经过伪王之乱,遭梁王迫害甚深,因此对上下尊卑之分十分敏感。 想到此处,孟清极冷淡道:“看来果然如皇后所说,是我自取其辱。” 天章含笑看着他,伸手轻抚他的后背:“好了,何必说这种赌气话?” “这并非气话。我并不敢将宝屏据为己有,只是当初是圣上交由保管,才格外慎重,”孟清极淡然道,“皇后若是有圣旨,我当时也不会那般固执。” 他这一句话就暗指皇后才是无视圣意的强权之人。 天章一笑而过,不再提这事。当夜与孟清极同床而眠,只是抱着孟清极,未行房事。等次日天章一走,孟清极就抓起放在桌上的水暖珠砸在地上,那串珠子果如天章所说清脆易碎,几声脆响之后,就见地上一片斑驳水渍,一会儿之后就消失无踪。 孟清极身边的嬷嬷柳氏见他如此,不由就念叨:“昨日宸君应该趁着机会讨好圣上,怎么还是那般冷言冷言?虽说眼下皇后不讨喜,可万一在宸君之前怀上孩子怎么办?” 柳氏是孟清极生父的乳娘,孟家的老人,当初孟清极进宫特意带来伺候的。这三年来孟清极虽有专宠,却一直没有动静,柳嬷嬷早就心急如焚,如今皇后入了宫,更让她觉得紧张。 “宸君容貌也好,性子也好,都像亲爹,可你亲爹吃了多少苦头,老奴都是看在眼里的……” 孟清极不爱听柳氏絮叨,只道:“嬷嬷放心,我自有分寸。” 这边说着,苏辛就捧来了一盅小罐。柳嬷嬷忙小心接过来,罐中盛的是颜色浅灰色的药粉;用小银勺准准地挑了一钱分量,在羊乳里化开了,然后奉给孟清极。 三年前孟清极虽然已用始蛇膏改变体质,但因他一直没有生育,因此用些固本培元的药物,以助受孕。 孟清极未做声,接过水晶小碗,不情不愿地吃了。羊乳冲淡了药粉的气味,但还是品得出里面有始蛇的腥味。孟清极将小碗递还给柳嬷嬷,忽然微微一笑道:“嬷嬷何必太着急,两仪宫那边可是连药还没有吃呢。” “这才两天,圣上就留宿在圆照宫,那边还不知道怎么嘲笑皇后呢,”陶嬷嬷督促手下准备好皇后一早就点的一大串的茶点,一边在心中暗自嘀咕,“光吃这些点心有什么用……” 傅冉一早起来懒洋洋让宫人服侍洗漱了,就命人将一碟碟各式果子茶点铺了一桌子的。 水晶饺,白玉粽,小块小块两指宽的金灿灿的胡饼叠成宝塔形状端上来,荷花瓣似的盘中盛着五色粥。南方湖滨的小银鱼做成琥珀一般的鱼冻,北方极寒之地的野兔炸得酥脆鲜香…… 这铺排的早点,皇后一人自然吃不完。剩下的都赏给两仪宫中的宫人分食,居然连殿外当值的小太监都能分到。众人前两天因为大婚刚得过赏钱,今日又得皇后赐食,莫不欢喜。陶嬷嬷却看不过傅冉这般轻浮铺张,板着脸劝诫道:“皇后应以节俭为美。如今天下虽然安定,可当年圣上被伪王囚禁的时候,可是连野菜都吃过的;太后在静虚殿做苦役,一日只食一粥,想想圣上与太后当年,皇后亦该克己节欲,勤俭奉公。” 傅冉想了想问:“我,没有逾制吧?” 陶嬷嬷虽然不服,也不得不道:“没有……”皇后每日用度只是略低于皇帝,在饮食方面,是可以与皇帝平齐的。傅冉吃再多,都不会吃超了。 “既然还没逾制,说明这程度不算铺张。” 陶嬷嬷气恼道:“圣上为了太后祈福增寿,已经素食快半年了,皇后即使不能茹素,至少该尽量简朴。” 傅冉笑了:“正是有我这种作为,才愈发衬托出圣上的纯孝难得。” 陶嬷嬷眼睛都要鼓出来了:“殿下!”皇后这番话在她听来不光是胡搅蛮缠的诡辩,还隐约有嘲笑天章的意味。她不甘心还要再劝,傅冉抬手制止了她:“今日要办正事了,新婚已过三日,可以见外诰命了。我已经将顺序排好,劳烦管事和几位嬷嬷出宫走一趟,代我宣诰命进宫。” 这是正经事,陶嬷嬷只好按捺下来。再者出宫是个好差事,人人都喜欢,油水足,还能出去透个气。 出宫时候,与陶嬷嬷向来交好的沈嬷嬷见她仍是不快模样,劝道:“我看皇后并不像你说的那般不堪。” 陶嬷嬷生气道:“给你点好处,你就向着他说话了!我是看不惯他那轻狂的作风!圣上若不是不喜,也不会到现在也未临幸。” 沈嬷嬷温和道:“我们老姊妹这么多年,我是什么样人你还不清楚?我知道在你心里什么人都不够配圣上的,对皇后过于苛求了。沉下心想想,圣上的心思岂是你我能揣摩透彻的?再说这两人见面也才几天功夫,不必那么着急。将来如倒吃甘蔗一般也未可知。” 陶嬷嬷听了她的安慰,这才颜色稍霁。 这边两仪宫开始见外诰命的事,天章自然知道,听了苏檀的禀报,似乎十分井井有条,天章沉吟片刻,问道:“傅家来人了吗?” “皇后有宣,但傅夫人没有进宫。”苏檀回答道。 天章不由惊奇:“为何?”傅夫人本就有诰命在身,这次傅冉被立为皇后,傅夫人诰命又升一级,已是一品诰命。于情于理这时候都该进宫拜见皇后。 苏檀小心道:“傅家回说是傅夫人最近为准备婚事操劳过甚,需要静养……” “听着却像是有内情的样子,你有什么话就直说,难道傅夫人是故意不想进宫?”天章脸色没有变化。 苏檀越发小心:“小人并不是知道什么内情。只是忽然想起了当初随神贞公主去傅家颁立后的旨意,那时候傅夫人的情形瞧着就有些奇怪——欢喜里面似乎很有些伤心。” 天章听了长叹一声,神色惆怅:“到底是做母亲的……”定是想到了原来该做皇后的是温柔恭顺的女儿,所以才会这般反常。 念及此处,天章就吩咐给傅夫人准备厚赏,到时候与皇后的赏赐一起送到傅家。 苏檀记下来,又道:“这次傅夫人虽然没来,孟宸君的生父却来了。” 天章未做反应,恍若未闻,摆摆手就让这话头过去了。 圆照宫中,孟清极却是难抑激动之情——入宫三年,他的生父从没有进宫探望过。 一行过礼,孟清极屏退众人,立刻就问:“方才在两仪宫,皇后可曾为难父亲?” 孟清极的生父宋如霖正如柳嬷嬷所说,一眼就能看出与孟清极是父子,年纪四十有余,容貌仍十分端正清秀。他刚刚在两仪宫拜见过皇后,就来圆照宫看儿子。 宋如霖神色冲淡:“皇后并未与我单独说话。” 孟清极这才放下心来,讪讪道:“父亲今日怎么想起来进宫了?” 宋如霖端详着自己生出来的儿子,缓缓道:“我算是想明白了……你再不长进,我心里始终还是放不下你。”他从袖中取出一只拇指大小的小瓶,缓缓推到孟清极面前。 “用了它,尽快给陛下诞育皇子。” 第9章 “用了它,尽快给陛下诞育皇子。” 宋如霖话音刚落,孟清极就慌忙用手罩住那只小瓶:“父亲!这不是禁物吧?上面有没有人血巫蛊?” 宋如霖疑惑道:“没有,我怎么会拿那种东西害你。你怎么……” 孟清极忙道:“我也是如此想的,只是怕父亲一时糊涂。”其实他心中怕的是另一回事——宝屏已经不在他手里了,万一是禁物就有可能被发现。 傅冉搬走宝屏的当天,圆照宫就悄悄做了大扫除。 不过这些话,孟清极不敢告诉他的生父。 知子莫如父,宋如霖默然片刻,没有追问,只道:“这药是宋家秘方,当年我进孟家时候,你外祖亲自抄给我,我没想到会有再给你的一天。” 孟清极面色微红:“父亲既然有这等灵药,我当初进宫的时候就该给我。” 宋如霖叹气:“凡事都是顺其自然的好,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灵丹妙药,你以为这药是没有代价的?如今是迫不得已……皇后入主中宫,你再没有孩子傍身,以后更难在宫中立足。” 说完又是一声叹息。 孟清极心中正为得到灵药暗喜,脸上按捺着才没露出笑意。宋如霖又劝导孟清极一番,若有了孩子更要低调行事,不要与皇后冲突。孟清极耐着性子听了,之后就连忙追问灵药的用法。 宋如霖这才仔细一条一条说了,何时服用,用什么做药引,有什么忌口。 “同房之后用药,十日之后腹中就能感觉到胎灵。若是没有,就再用一次,必然能中。两次若是不中,就不可再用此药,否则极是伤身,”宋如霖叮嘱,“切记切记。这药本就是治疗不孕之症,得一子之后,以后很难再有孕。若是用两次以上,更有折寿之险。” 交待完生子灵药的事情,孟清极只是低头不语。父子两人对坐良久,宋如霖问道:“尽是我一个人在说话了,你有没有话要同我说?” 孟清极道:“父亲许久没有见过乳娘柳嬷嬷了吧,我叫她来与父亲叙话。”言毕就召来柳嬷嬷。柳嬷嬷是宋如霖的乳娘,见到自己奶大的孩子,十分激动,泪水涟涟,口中就忍不住怨道:“霖郎太狠心,宸君入宫三年这才来探望他。要不是孟家不时来信,我还以为霖郎把宸君给忘了!” 宋如霖婉言劝慰一番,又略坐了坐,就离开了。 生父一离开,孟清极握着灵药发了半天呆。 太后眼看着就要不行了,明显熬不过这个冬天。太后一薨,皇帝就要守孝三年。三年不能与后宫圆房,天章肯定会做到。这样的形势对皇后比较有利——三年时间足以改变很多事情。 但若自己能抢在孝期之前怀上龙子,那又截然不同。 想到这里,孟清极已经下定了决心。他叫过苏辛:“将新制的衣服拿来给我看……” 可当天晚上天章并没有去圆照宫。 傅冉一身皇后常服迎接了皇帝。 天章仍没有想同傅冉圆房的念想,他是因为皇后这一天都在接见宗亲与诰命,所以过来垂询慰问一番的。 两人在榻上相对而坐,保持着一段距离,不似一对良人,倒如客气朋友一般。天章饮了两口茶,就问了傅冉当天见了哪些人,有没有不寻常之处,之中可有申诉恳求。 傅冉将整理好的人名礼单命人呈给天章,道:“今日是与众人初次见面,皆是来贺成婚一事,并无异常。” 天章见他眉目间隐隐有倦意,言语乖顺,心中忽然一动,只觉他这样与去了的娉婷十分相似。若娉婷是皇后,也该是这般端庄得体…… “……若一定要说有什么异常。就是我的母亲称病未进宫,而宸君的生父宋君却在三年来第一次进宫,”傅冉无忧无虑地笑道,“真是有趣,有趣啊有趣。” 天章在心中默默呸了一下自己,居然恍惚间觉得这个人像娉婷。 “你如何就知道你母亲是称病而不是真病?至于宋君,你一进宫,他就来拜见,你还有什么不满?”天章淡淡道。 傅冉笑道:“母子连心嘛,她病了我自然能感觉到。” 天章瞪着他,不喜他拿自己母亲开玩笑——若是他真有这般通灵之能,早该入蓬莱仙山。 傅冉不想看天章那副恨铁不成钢的哭丧脸,就道:“好了好了,陛下不必气恼,我也问过太医院,知道傅家并未请医问药,所以知道母亲生病是托辞罢了。再说宋君,我又没说不满,只是说有趣。” 天章道:“你不由分说地打压他,不正好印证了孟家的担心?” 傅冉已经不耐烦坐得端端正正,斜倚在榻上,从怀里掏了只雕成南瓜形的小巧漆盒,拧开盒子,捡了里面的蜜渍桃脯边吃边说。 “陛下是要我将宝屏还给圆照宫?” “我并无此意,那本就是应属皇后之物。” “那陛下是对哪里不满呢?”傅冉将桃脯递到嘴边,天章的目光落在他细长白净的手指上。 “有很多方法可以拿回那座宝屏,而不是这样横冲直撞。” 傅冉直接道:“这样省心省力。我既然是皇后,在宸君面前,就是我说了算。” 天章耐心上课:“正因为你是皇后,不是江湖上的浪荡子,所以一举一动更应当再三考虑,无懈可击,只有行事温,良,恭,俭,以仁德服众,后宫才能安稳平和。” 傅冉的动作顿住:“陛下是在教我怎么做皇后?” 天章温和道:“你既是我的皇后,你有不妥之处,我当然要教你。你的妹妹当年……我什么都不用教,她样样都做得很好。磅礴,你可受教?” 傅冉的手落了下来,一旁的苏棉拼命给呆滞中的皇后使眼色。这时候皇后应该顺着皇帝给的台阶,服个软,来一句“多谢陛下教诲铭感五内至死不忘”,就能皆大欢喜。 但是苏棉和两仪宫中所有人的祈祷都落空了。 傅冉丢开蜜饯,轻声笑了:“我就知道是这样!” 他忽然凑近天章,低声问:“陛下其实是更喜欢男人吧?与女人比起来,还是对男人更有兴致。宫中最受宠爱的就是孟宸君,有一堆侍君,妃嫔位阶大多低微,也无人受宠……” 天章一时没反应过来他在滔滔不绝什么,怒道:“傅冉!” 傅冉住口。与天章四目相对。 那双眼睛与娉婷生得太像。天章只是看着它。 傅冉微微张口,他靠得太近,还带着一股蜜饯的香甜味道:“你到底喜欢孟清极哪里?脸?身体?总不至于是喜欢他温良恭俭吧?”他几乎用气声问,如细微的小木刺一样扎在天章脸上。 天章平静道:“孟清极确实修养不足。所以我希望的皇后,不是他,更不是你,而是你的妹妹。这与我喜欢男人还是女人无关。我想要的就是她而已。你不要再离题万里了。” 傅冉笑道:“陛下,我并没有离题。我有一问,请陛下为我作答。如果现在娉婷是皇后,她想要回宝屏,陛下是希望她面面俱到,但是费心费力与孟清极勾心斗角好,还是这样省心省力直接拿来好?” 天章忽然无言。 傅冉的笑意加深:“自古贤后多早死。陛下以为他们是怎么死的?娉婷就算当初未死,做了皇后断然也不会长久……” 天章猛地扑上来,吻住了傅冉的嘴。 第10章 柔软湿软之中,有甘甜味道。不是因为蜜饯,而是来自想象的深处,傅娉婷就应该是这样的味道。 天章悚然。 傅冉没有闭眼,他眯着眼睛,猛地推开天章。 苏棉一干宫人已经迅速回避了,甚至体贴地为皇帝皇后放下了纱帐。 “陛下……”傅冉摩挲着嘴角。 天章扶着额头:“怎么?你我亲热不得?” 傅冉的眼中露出闪闪发光的笑意,他慢慢靠近天章,微微张开嘴唇,天章几乎要抬起头去迎接这个欲说还休的吻,但傅冉错开了,他在天章耳侧低声窃笑:“陛下果然喜欢男人。几乎一模一样的脸,却偏对傅娉婷坐怀不乱。” 天章的失落和眩晕只有一瞬,他立刻从容道:“我与娉婷,发乎情,止乎礼。” 傅冉向后一仰,笑出了声:“陛下,这借口听来实在是无趣。” 天章不屑与他争辩,只抚了抚衣襟,重新端正而坐,不再提亲热之事,只道:“皇后若无事,就安歇吧。” 傅冉微笑:“也请陛下安歇。” 又是一夜无话。次日清早天章一行一离开,陶嬷嬷就向傅冉哀叹道:“皇后如此冷淡,要何时才能诞育皇子?” 傅冉向陶嬷嬷道:“我入宫才几日?陶嬷嬷何不问那被宠爱几年的人要孩子?” 陶嬷嬷语塞。 立于一旁的苏棉,一向谨慎寡言,听到皇后这说法,再想到皇后入宫以来的作为,不禁暗道,看来皇后不是一般地厌恶宸君。既然厌恶打击宸君,就更应该与圣上早日圆房,生下皇子,否则这边与宸君交恶,那边又不得圣宠…… 这些话苏棉只敢心中想想,他与陶嬷嬷不同,没有那倚老卖老的资历。 “……正是因为宸君得宠甚久却不曾怀孕,皇后才更应该抓紧时间,”陶嬷嬷对孟清极更不喜欢,“皇子还是由皇后来生最好!” 傅冉微笑,用力点头:“嬷嬷此言甚是,下次不妨说与太后听听。” 陶嬷嬷正奇怪与太后何干,忽然就想到如今的太后当年并非皇后,甚至不是妃子,只是美人而已。后来因生下皇子,才能有今日地位。陶嬷嬷一向维护太后,被傅冉这么一刺,自觉失言,只有住口。 没了陶嬷嬷念叨,傅冉神色愈发悠闲,梳洗整理之后,一天之初的头件大事,仍是叫人准备今日想吃的东西。 “今天可能要下大雪,就叫膳房多准备些饺子吧。把胡豆泡软去皮,蒸烂了做成豆泥,和羊肉一起做馅。胡豆羊肉馅,吃起来应当十分鲜美。” 不到中午时候,果然下了雪。 天章正在自在殿与大臣议事,忽见窗外白雪婆娑,一时惆怅难抑,不由默然。京中有落雪天吃饺子的风俗,当年傅娉婷没少为一顿饺子费心。可如今坐在两仪宫中安享荣华的,却是另一个人。 “……父皇身体尚好时候,喜欢去南禅院赏雪。南禅院背山面湖,冬天雪霁之后,山上青松耸立,紫烟缭绕,湖面冰雪堆积,晶莹璀璨。我捧着聚火珠坐在父皇的膝上,看哥哥们在冰湖上滑冰,慈光穿着男装,坐在犬撬上冲到他们当中……” 被囚禁的冬夜,他唯有将这一点温情回忆拿出来,与娉婷一起取暖。 “陛下……” 天章回过神来,吩咐苏檀准备饺子,分赐近臣。 傍晚时候宫檐上雪已经积了厚厚一层,将坐在飞檐上的小兽都淹没了。天章披好斗篷,步出自在殿,整整齐齐二十四名宫人提着琉璃灯站在御辇两旁,苏檀躬身扶他上车。 天章先去探望了太后,从太后那里出来,天章道:“去圆照宫。” 到了圆照宫,天章宫心不在焉与孟清极手谈一局,吃了小半碗冬笋汤,之后就盥洗安歇了。两人一躺上床,孟清极一颗心就吊了起来。天章并非欲望强烈之人,不是每次来过夜都会行房事。 看天章睡姿安稳,闭目就寝,显然这一夜并没有那个心思。孟清极心中不由有些焦急,他又觉直接开口索求是低贱之举,好在在天章身边久了,也知道了些天章的习性。 “陛下,”孟清极攥着被子,“陛下过去从来没见过皇后?” 天章嗯了一声。 他与傅娉婷被囚禁的时候,傅家将傅冉送到外地寺庙中修行。当时官宦人家大抵如此,说是让子嗣去修行,不过是为了躲避京中动荡,万一家中获罪,在寺中可就地出家。 后来娉婷回傅家,他又在外领兵征战,忙于收复江山。连娉婷都没再见过,不要说傅冉了。 “陛下……”孟清极幽幽叹道,“若当年就先遇到傅家公子,还会想要我入宫么?” 天章没有说话。半晌之后,天章的手伸了过来。孟清极一颗心七上八下这才落了下来。 两人做完之后,孟清极心里正盘算着吃药的时间,就听天章低声问:“你觉不觉得,与女色相比,我更偏爱男子相陪?” 孟清极一时反应不及,顺口就道:“哪有的事,陛下多虑了。”话刚出口就察觉不对,天章偏爱男色,其实是众所周知之事,他这么说反而像是刻意否认,连忙改口道:“陛下怎么想起来问这事了?” 天章背过身去,只道:“睡吧。”不一会儿就呼吸均匀。孟清极心中却不敢放松,他仰面躺着,盘算着时间,等到一个时辰之后,借着起身喝水悄悄将灵药服下了。 夜半过后,傅冉陡然惊醒。 “苏棉!” 值夜的苏棉和两个小太监忙撩起帷幔入内,只见傅冉匆匆起身,忙为他披衣,捧上鞋子穿好。 “殿下这是……”苏棉见他神色古怪,也忍不住问道。 傅冉不语,只是走到隔间,那里放置着镇宫宝屏,十二折一气打开,如小墙一般将整间房间隔断。 苏棉忙提灯上前,只见那屏风还和平时一样,看上去并无异相。 只是傅冉缓缓探手,食指点在自己所在两仪宫,然后他的食指像被什么吸引着慢慢滑向后宫深处,最终定于一点。 苏棉屏息凝神看着傅冉的动作,两个小太监已经跪了下去,不敢抬头。 半晌之后,傅冉猛然拔开手指,苏棉只觉得一股腥风从傅冉刚刚按住的那一点中喷涌而出,扑面而来,吹得他手中的灯直晃。最靠近屏风的傅冉被吹得倒退两步。 “殿下!”苏棉骇然,连忙扶住傅冉,这才注意到傅冉的食指像是被小兽咬了一口一般,正在滴答流血。 傅冉却不以为意:“唔,这下可有意思了。” 第11章 寒冬雪夜宝屏突显异相,皇后的手还在流血,饶是苏棉自认见过世面,心里还是有些发憷,一面跪于皇后脚下,小心拿手帕捧着皇后受伤的手,颤巍巍道:“殿下,还是赶紧宣御医来看一看伤,万一染上恶咒就糟了!” 刚刚那扑面而来的腥风,实在不善,若真是有人作祟,沾染到了皇后身上,谁也担不起这个责任。 “……或者是叫崇玄司的术士来查验一番,更为稳妥。”苏棉提醒道。 “不用,我心里有数。”傅冉拿手帕擦干净血迹。 苏棉当然知道这其中必涉及皇家阴私,暗搓搓先查清楚了握在手里才好利用。但他在后宫中侍奉多年,精通通灵之术的贵人十分稀有,遇事大多请术士来解。 “这……” 傅冉见苏棉迟疑,索性将伤口戳到苏棉眼前,“你看这伤口,上面像是沾了脏东西吗?这屏风是古珍重器,我初次试探,所以要祭点血。” 苏棉听皇后说的把握十足,心生敬畏,连忙应了是,又转头对跟着的两个小太监道:“此事若是走漏一丝风声,你们该知道下场!” 两个小太监听多了宫里为一句话就杀人灭口的传说,这时候已经趴在地上吓得只是发抖。 傅冉只是站在屏风前,又端详片刻,才道:“你们随我来。” 回到房内,傅冉盘腿坐在床上,苏棉等人立在一边,听他问一句答一句。 “现在宫中西北角都住的是什么人?” 苏棉立刻回答:“西北角有庆春宫,另有浮山,徐水两处馆院。住有一位昭仪,一位昭容,六位婕妤,还有美人若干。” 也就是说后宫除了太后,太妃,公主,天章的低等妃嫔全都住在西北角那一小块地方了。傅冉不禁道:“昭仪昭容也不够格住正宫。这么多人,再加上宫女嬷嬷太监,住那么一块地方,应当十分拥挤……” 这话虽有怜悯之意,但他说得十分平淡,只是陈述。苏棉琢磨不透他的意思,只道:“这是孟宸君的安排,自从陛下登基以来这几年一直如此,陛下也是知晓的。”言下之意,是暗示傅冉即便有恻隐之心,也不该轻举妄动。 傅冉摆弄着手指陷入沉思:“唉……真麻烦……” 天章这个人,就是麻烦。他搞出来的后宫,也是麻烦。 他看向两个紧张不安的小太监:“我有话让你们传,不要传错了。”苏棉连忙道:“这两人是我亲手带的,请殿下放心。” 这一夜过去,皇后的两仪宫中仍是风平浪静;孟宸君的圆照宫里却暗暗涌动着一股焦急。 通灵之人若是有孕则通灵体质更为敏感,十天之内就可感觉到胎灵,更有甚者,五日之时就能有感。所以孟清极服药之后,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总是疑神疑鬼,他身边只有苏辛与柳氏知道此事,两人虽想竭力淡定,但实在免不了紧张关切,于是弄得圆照宫里,看似与平常一样,实则心浮气躁。 一日一夜过去了,又一日一夜过去了。宫中不知从何处开始传起了一个小小的流言——“皇后想提拔西北角里的那些妃嫔呢”,深宫之中这个流言并不至于掀起什么万丈波澜,却也足以激起一丝涟漪。 圆照宫里孟清极光顾着掰着手指算日子了,听到这流言,只冷笑道:“还真是新官上任三把火,从我这里搬走了宝屏不算,还想着动后宫的人事了,他难道不知道后宫那些女人都是什么身份?触到了陛下的痛处,有他好果子吃。”嗤笑一番就抛在脑后不提,这事情谁干都是吃力不讨好,皇后别以为自己姓傅就能占便宜。 天章身边的太监总领苏檀向来在后宫耳聪目明,这流言自然也传入了他的耳朵。苏檀知道了,天章自然就知道了。 当天晚上,天章就去了皇后的两仪宫。 傅冉刚刚吃过晚饭。因为天冷,他就叫膳房做了烤羊肉,饭后配上羊奶做的奶茶,奶糕做茶点。烤羊肉用了葱,姜,花椒,茴香,八角,桂皮,芥子,芝麻等十余种香料调配烤制,烤得油脂四溢,鲜香辛辣。 天章久食斋素,一靠近傅冉就闻到那股刺激的肉香味道,不由皱眉:“膻死了!”苏檀连忙奉上香袋,天章接过来嗅了嗅,傅冉只是笑笑,继续吃奶糕:“陛下不妨尝尝,这是西疆边民的做法,与中原风味大不同,味道十分浓郁。” 天章见那烧制得带裂纹的黑色瓷碟中盛着洁白如玉的奶糕,傅冉一副专心品味的样子,十分怡然自得,连眉眼里都是舒缓的笑意。天章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感觉又上来了。 捏了捏香袋,天章道:“皇后。” 傅冉立刻抬起头:“陛下。” 天章轻轻咳了一声,喉结滚了滚:“我听到宫中有些传闻,说皇后有意提升后宫妃嫔的品级,还要迁移住处。” 傅冉把最后一口奶糕塞进嘴里,道:“嗯……确有此事。我是想这么干,莫非陛下不赞同?” 天章面色阴晴不定。 如今住在庆春宫那一片的女人有两种出身。一种是世家女眷,出身虽高,却都是当年攀附过梁王的,罪行严重的那一批已经被天章削干净了;但天章也不能与所有大族彻底闹翻,不是那么过分的,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这种世家女送进宫来,说白了就是来做祭品和人质的,徒有名分而已,他是绝不会去碰的。 另一种的出身就更加微妙,就是当年与他一起被梁王囚禁的乐伎伶人,都是教坊出身,只是中间混了一个傅娉婷,才将这群教坊女管得服帖,没招来什么祸事。他被梁王放出来之后,梁王就将这批女人全赏给了他,当时他还需要在梁王面前做戏,所以装作乐得全收的样子。等到他登基之后,也不好再将这批女人送走,于是圈养在宫中僻静处,统统封个美人名号了事。 傅冉既然是傅家人,就该对这其中缘故了如指掌才是,居然想到要提升这些女人。 天章没说不行,只问道:“你怎么想起来要办这件事?” 傅冉拨开瓷碟,端坐微笑道:“这自然是有堂堂正正的理由的。” 第12章 “这自然是有堂堂正正的理由的,”傅冉微笑道,“我想陛下其实心中有数。” 天章没吭声。傅冉继续说下去:“宫中没有妃子,大事的时候人手不足。临到真有大事时候又不好封妃。”太后已经垂危,一旦太后驾崩,宫中治丧有些事情,侍君男身不便出入,低位妃嫔又不够资格,可是要出乱子的。 这事情天章其实想过,只是一直拖着罢了。太后入秋以来就十分不好,但他心中总觉得太后还能熬过冬天。再则,他对西北角里的妃嫔一概不喜,不愿提拔她们。 傅冉见天章不语,又笑道:“另外……我还发现一件好玩的事情要让陛下看,不搅动一下,这事情可发不出来。” 天章还沉浸在伤感之中,见他笑得没心没肺的轻浮样子,不禁光火:“听你这话里意思,倒是把搅浑后宫当有趣?你把这后宫当什么了?你以为后宫是什么地方!” 傅冉立刻正色道:“后宫当然是侍奉陛下,供陛下在处理国事之余休养生息,繁育子孙的地方。” 天章气不得笑不得:“你既然知道,还挑什么事端?各人安分守己不好?你进宫之前,这宫中怎么日日太平,清净无事?” 傅冉哼哼了两声:“看来陛下是要我治标不治本?表面上大家一团和气过得去就行了,别管内里闷的是什么东西。” 天章冷眼瞧他:“能闷什么东西?” 两个人的话越说越不对,皇帝的肩膀都绷紧了。傅冉只心平气和道:“陛下不妨亲眼看看,就知道是什么东西了。有些事情,不亲眼看到总不不会相信。” 天章不再提此事。傅冉又道:“另有一事要禀陛下。寿安王妃要在南禅院为太后祈福,请来了高僧澄海,想请陛下与我同去,陛下意下如何?”一边指点苏棉:“再切一点奶酪给我尝尝。” 这事情寿安王也向天章禀了,天章点头应允:“这是大事。日子已经定好了,虽说是寿安王做东,你也好好准备……”这是大婚之后帝后头一次出行,宗亲必然都会到场。若是有疏漏,这皇后一开始就要被人看扁了。 若是傅娉婷,天章自然不需要有这种担心。至于傅冉,天章叮嘱到一半就觉得没意思了——看傅冉那样子,似乎是完全不在乎别人怎么看的。 一想到寿安王的态度,天章就觉得心里有根刺。 皇室繁衍七十余年,宗室已十分庞大,梁王像捋野草似的弄死弄残了一大批,皇帝还是有数不清的亲戚。寿安王本就辈分高,梁王那时候都没敢动他,天章在外领兵时候寿安王也出了些力,等梁王倒了,一片凋零的亲戚当中只有寿安王这老痞越发精神矍铄。 天章无可奈何地见傅冉吃得开心,忽然灵光一现,道:“等从南禅院回来,你就开始服始蛇膏吧。” 傅冉一双眼珠子慢慢转到天章脸上:“噢……” 苏棉听了都高兴死了,一个劲地冲皇后挤眼睛,噢什么噢,赶紧谢恩才对! 看到傅冉一副被噎到的样子,天章终于笑了,温柔道:“毕竟诞育帝子也是皇后的职责,想必皇后不会叫我失望。” 两人又唧唧歪歪互相讽刺一阵,躺下睡觉的时候倒不像前几次那样隔着八丈远了。床帐外留着两盏幽灯,天章能朦胧看清傅冉的侧脸。他饱满的额头,挺拔又不失秀气的鼻子,都越看越像傅娉婷。 “真像啊……你和娉婷……”天章终于忍不住低声感叹,他的声音就像得了风寒的病人那样卡在喉咙里,听得傅冉寒毛直竖。 于是傅冉转过脸来,与天章面对面。 “当然像……我和她……是双生兄妹啊……”傅冉用气声悄声说。 两人四目相投,天章突然失语。 傅冉的手慢慢像小人一样爬过去,覆在天章手上。天章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陛下……你有没有想过……”傅冉顿了顿。 天章几乎想要反手握住傅冉的手,但他在傅冉那双亮得可怕的眼神中动弹不得,他像快渴死的人那样,嘶哑着声音:“想过什么?” 傅冉微微凑近:“我其实和娉婷是一模一样的……除了……” “除了?” “多了一根那什么。”傅冉轻快地说。 天章一时还沉迷在那气氛中没醒过来:“多了什么?” “鸡吧。”傅冉中气十足吐字清楚,终于憋不住,一阵大笑。 天章被他弄得没脸,气得翻身而起:“你太恶心了!” 他越这样,傅冉越乐:“我哪里说错了?” 天章拿他没办法,复又躺下,等傅冉笑得快没气了,才闷闷不乐道:“你也许说的没错,就因为你是男人,所以才不懂她。你与娉婷,差得远了……” 傅冉没有回音,他已经睡着了。 次日,天章就正式命宫中准备帝后一同出行去南禅院的事情。又过一日,两仪宫中就传出皇后旨意:不日将提升妃嫔,迁移住所,命崇玄司察看风水,择定吉日。 孟清极在圆照宫中,简直觉得天都变了。 内室中一片狼藉,孟清极一向钟爱的古籍砸了一地,他自己向来得意的书画也撕得凌乱不堪。柳嬷嬷含泪劝道:“宸君这是何苦!这才六天……再等等两天,也许再过两天……就能感到胎灵了!” 孟清极满面泪痕,咬牙切齿道:“嬷嬷难道是说我这点灵术都没有吗?不用再等两天……等多久都没用!没用!” 他本就应服药无用没能怀上孩子沮丧不已,又听到两仪宫那边接二连三的风光消息,顿觉自己已经被傅冉狠狠踩在脚下,翻身无望了。 发泄完之后,苏辛端了水给孟清极整理仪容,孟清极坐在床边,只是默默让宫人收拾干净,忽然道:“我倒要看看,他能横到几时。”又对苏辛道:“去把乔侍君找来。” 他怀不上,不等于别人也怀不上。只要先怀上孩子的是他的人,一切都无所谓。 第13章 两仪宫一传出要升嫔妃的消息,不仅宫中议论甚多,连宫外也是颇为关注。本来各路人马就好奇新立的皇后,皇后的一举一动都牵动人心。与后宫关系紧密的家族更是如此。 听说皇后要提升嫔妃等级,虽然还没有明旨下达,但后宫中昭仪,昭容,诸位婕妤的娘家无不欣喜非常。虽然具体如何提升还不知道,但大家都揣测这次是一定会有封妃了。 本来昭仪,昭容与宸君的位置还相距甚远,但一旦封上妃子,再不受皇帝喜爱,地位上却不能说比宸君差了多少。 孟清极的父亲孟康知道这个消息之后,一回到家就找来宋如霖,教训道:“看看你的好儿子!他在宫中经营几年了?皇后才进宫几天,宝屏也搬走了,嫔妃也要升上来,三下五除二就把他压得动弹不得。他自己也不争气,好几年了龙子都生不出来……”他一边煎茶,一边絮絮叨叨抱怨。 “皇后这一步走得好啊!在宫内拉拢了女官,在宫外安抚了世家,让他们看到有了皇后他们的女儿反而能出头了,还让陛下觉得他甚为识大体。清极就光顾虑着陛下厌恶那些女人,一步大胆的棋都不敢走……这孩子怎么这么死脑筋……” 宋如霖起初只是默默摩挲着茶杯,终于忍不住道:“大人,煎茶时候讲究清心静气。” 孟康哼了一声,总算闭上了嘴。但他始终越想越郁闷,喝茶时候又忍不住念叨起来:“当初你嫁到孟家也是好几年没有生育,母亲急坏了,后来还是做了好几场大法事才算求到了这一个孩子……看来清极在这点上也像你,哼……” 宋如霖不说话。这么多年了他对当年用了灵药的事情仍是守口如瓶,孟康到现在都不知真相。生了孟清极之后,孟康大喜过望,还想再多要几个孩子,因此此后几年对宋如霖十分温存,宋如霖却清楚自己不可能再生了。所以等了好几年他没再有孕,孟康要纳侧室,宋如霖没有强阻。如今想来,清极出生后那一两年,是家中最和睦的时候。 孟康见宋如霖不言不语神游天外的样子,又哼了一声:“你给我准备准备,明天我去拜访傅家,探探傅则诚的口风。唉!过去傅家和孟家差不多的,这些年我在朝廷上辛辛苦苦还不如人家生对好儿女!” 宋如霖听到这里已觉不堪入耳,与孟康争吵只会更显下品,所以只默默听着,等孟康喝完茶,收拾好茶具才道:“我会尽快备好礼物。”孟康心烦气躁挥手让他去了。 次日孟康就携了礼物去了傅家。 傅则诚亲自迎接。傅则诚比孟康大一岁,两家早年并无交往,梁王称帝之后,朝中局势渐渐明朗,傅则诚才与孟康有些接触,说来两家还是同一立场,政见上并无不和。本来两家井水不犯河水,泛泛之交罢了,但因傅冉入宫为后,突然就变得微妙起来。 因知傅则诚爱书画,宋如霖就准备了一副古画。孟康拿去与傅则诚一起,两人在书房中赏玩半天,孟康请傅则诚收下,傅则诚不肯,再三推辞,两人推了半天,傅则诚只道:“孟兄未免太过见外,以后常来玩就是。”只是打太极,不肯多说一句有关傅冉的话。 等孟康一走,傅则诚的肩膀就垮了下来。侍女扶着傅夫人顾氏过来书房,夫妻两人对坐无言。傅冉进宫不足半月,顾氏已经瘦了一圈。 见夫人神色抑郁,傅则诚勉强笑道:“孟康这人是最会识风头的,不管他心中怎么想,这时候上赶着来亲近,可见傅冉把他家吓得不轻。玉媛,你不必担心,他在宫中一切都……” 顾玉媛忽然出声:“你记不记得厚德九年,春天时候,你调入京中,我们一家从端州入京安顿下来……京中老宅刚好翻修完,又遇上隔壁园子急着出手,我们一并买了过来。阿游七岁,我在这边想着他要入学了,你就找到了名师愿意收他。如今想一想,那一年从年头到年尾,净是好事……年末时候我亲姐姐也跟着夫家进京了,我们姐妹多年没见,能又在一起多高兴啊……” 她眼神不知道看向什么地方,语调却很轻柔,似乎完全沉迷在又旧又暖的好时光里。 傅则诚不敢刺激她,只低声顺着她的话头说下去:“是啊。那一年真是特别顺。” “傅冉和娉婷那年才三岁,”顾玉媛又接着道,“天天都做一样打扮,人见人爱。我带着阿游,傅冉和娉婷去看姐姐。姐姐就抱着两个小的不肯撒手,别提多喜欢了。有一次她家来了个会望气的术士,见到了几个孩子,都说了吉祥话。见到傅冉,娉婷这一对儿时候,就说‘有祥凤之气,将为一国之后’……我那时候听了竟然没有半点害怕,只是想‘啊!不愧是我的女儿,将来就是真成了皇后也不奇怪!’……回来就急急忙忙告诉你,你听了也很高兴……” 傅则诚才隐约想起当年似乎是有这么一件事,他忽然明白了妻子为什么说起陈年旧事:“玉媛,你……” 顾玉媛笑了:“是啊。我虽然后来没再说过,可我一直记着,牢牢记着。”她的目光渐渐清明,但也失去了沉浸在虚幻时的欢欣,只剩下消沉落寞。 “大概是那一年,我过得太顺了,所以一下子就信了,信了之后就魔障了,魔障了之后……这么多年来,无论做什么,我都会用这个缘由来安慰自己——‘没事没事,娉婷将来是要做皇后的’……” 看着她凄凉的微笑,傅则诚没有责备,他自觉没有资格责怪。 “到底是一开始术士说的就不是娉婷,还是因为我信了,魔障了,才变成这样,我想来想去,想不出个头绪,大概这就是……” 顾玉媛捂住了脸,完成了不知道该向谁倾诉的自白:“……报应。” 巍峨的皇宫在隐约的暮鼓声中,一片安宁祥和。 天章自从那日与傅冉吵过之后,仍是隔一天就来两仪宫过夜,似乎对两仪宫与圆照宫不偏不倚。 宫人为帝后搬上精美的云纹石盘和水晶骰子,他们可以在石盘上玩棋。 “我听说前两天陛下在圆照宫宠幸了一个侍君?”傅冉一边挪动着自己的棋子,一边笑问。 天章捏着下巴,仔细心算着点数随口道:“乔苍梧……并不是第一次宠幸他。啊,对了,让他跟这次的嫔妃们一起升一升吧,由侍君升为公子。” 傅冉嗤笑一声:“孟宸君求的?” 天章这才抬起眼看了他一眼:“嗯。” 两人继续专心玩棋,过了一会儿,天章算出自己稳赢了,才开口:“之前你跟我说,要看一件好玩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傅冉微笑:“若我赢了这一盘就去。” 第14章 与提升品级相对应的,就是后宫妃嫔可以搬入新住处。原来一共三十多人,只能住在西北角落上的两个馆院,连舒适都谈不上。这次昭容,昭仪晋升为妃,可住正宫,无论主仆皆是十分欣喜。 傅冉派陶嬷嬷与沈嬷嬷两人去西北角的浮山馆,徐水馆,询问慰问一番。 回来之后两位嬷嬷向傅冉复命。 “众人都十分欢喜,感念皇后仁厚……” 傅冉噗嗤一声喷笑出来。陶嬷嬷一本正经地停下来等他。傅冉憋紧了脸,示意她说下去。 “许昭仪,田昭容及众位婕妤,美人都愿听从皇后安排住处,并无妄想。”陶嬷嬷与沈嬷嬷两人过去慰问一番,代表皇后体察下意,问问外迁的妃嫔自己想挑宫中哪里住。 众人表面上自然都是回答一切都交由两仪宫皇后安排。 “不过,私下交谈时候,许昭仪说想搬去长林院一带,另有苏婕妤,陈婕妤两名婕妤想搬去鹤庄附近。”陶嬷嬷禀道。 “嗯。”傅冉表示听到了。 见皇后不置可否,兴趣缺缺,陶嬷嬷就分析起来:“鹤庄靠近陛下喜欢的竹园,苏婕妤和陈婕妤这争宠的心,好几年了还没磋磨掉,真是了不起!许昭仪想去的长林院,靠近太后所居的长信宫,是供奉太妃的地方,里面多住清修之人,年轻妃嫔住到那里,几乎就是自辞君恩,侍奉老人去了。许昭仪若是真心想去长林院,倒不失本分,但反过来也有可能是故意在皇后面前摆低姿态,博个贤名,出其不意反而引得陛下注意,这种人说不定更有手段。” 傅冉微笑听完她正过来反过去的分析,道:“有什么不好?就按她们喜欢的安排好了。”陶嬷嬷语塞。 傅冉又问:“有没有人不愿搬离原地?” 沈嬷嬷禀道:“有。说也奇怪,虽然众人都说愿听皇后安排,但看得出还是想换到舒适的新住处去的。只有住在浮山馆西院中的四位美人,口径十分一致,都说自己出身低微,能蒙天恩苟存于后宫已是万幸,只求留在原地。” 陶嬷嬷补充道:“老奴看来,那四人确实是单薄面相,十分可怜的样子,也算是有自知之明。”沈嬷嬷微微点头。 立于傅冉身边的苏棉却眼皮一跳,他算是悟出点什么了。傅冉没有评论,只道:“我知道了。”转头询问宫人:“我要膳房准备的东西做好了吗?”宫人答道:“已经备好。” 傅冉满意地点点头,向苏棉道:“你往自在殿走一趟,问问苏檀,陛下今晚能不能过来。” 苏棉战战兢兢应了是,就往自在殿去了。晚间天章果然来了。 傅冉让人端出了一只白瓷鱼纹盘,盘中叠着瓦楞形的糕点。一端出来,天章就觉得清香扑鼻,里面还带着一丝甜味。 傅冉十分得意,解释道:“这是用糯米,茯苓和淮山药做成的糕,其中加了一两莲子,五分藕粉引味,再用野蜂蜜调和,上笼蒸时烧的是五十年栎木,用的是今冬雪水。” 听到皇后这样挖空心思地准备出的素食,天章心中十分受用——看来傅冉还是会讨好自己,并不是真缺心眼。 验食的小太监尝过之后,就要奉给天章,傅冉忽然问:“陛下想吃?” “并不是想吃不想吃……只是皇后为我准备的,不好拂皇后的面子。” 傅冉笑道:“那陛下误会了,这并不是为陛下准备的。” 天章悻悻。 傅冉命宫人将糕点装在一只十分结实的大肚双耳瓦罐里,道:“陛下,这是诱饵。之前对陛下说的好玩东西,今天已经准备齐全,请陛下一起去观赏。”天章也被他说得有几分好奇:“难道是个活物?” 傅冉已经迫不及待跃跃欲试了,备好东西就出了两仪宫。帝后两人简装出行,同乘一辇,傅冉怀里抱着装好的糕点,吩咐道:“不要声张,悄悄直往浮山馆去。” 浮山馆此时静悄悄的,只有几个小宫女看门。这天正好是住在徐水馆的陈婕妤生辰,白天时候傅冉已经命陶嬷嬷她们赏了五十两银子,又赐了两坛好酒,让她们晚上办个寿宴乐一乐。正好这一批都要晋位,确实值得庆贺,所以所有人这一晚都去了徐水馆那边做寿去了。 几个看门的小宫女都是不顶事的,见到辇驾过来,都吓得不知所措,立刻就有侍卫将他们架到一边,开了院门。天章与傅冉从辇上下来,傅冉便嘱咐跟随的太监侍卫安静行动。 侍卫站定,苏檀几个太监点上灯,傅冉与天章进入院内。只见浮山馆久未护养,院中藤蔓枯寂,角落里几株老梅半开不开,扶栏斑驳,再往室内,桌几单调,布置陈旧,在昏暗的灯光下,天章心中忽地一跳。当年他与傅娉婷被囚禁的地方,房间里闻起来也是这般萧条凄清的味道。 他不禁看向傅冉。傅冉正好也看过来,两人目光撞到一处,天章只觉那双眸子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他抓也抓不住,只觉得揪心。 “你……”天章话还没出口,傅冉已经转过头去,将一直抱着的罐子直接放在地上:“等一等就能看见了。” 天章心中一阵堵,便任他默默安排。 傅冉放好饵食,又撒些饵食的细屑在地下和墙角。最后在天章与自己所坐的榻前燃了一炉香,那香直线一般向上而去。布置好之后,傅冉命太监灭了灯火,自与天章坐在榻上等待。 等了约莫一刻的样子,只听见窗外呼呼的风声,室内空荡荡的,烧了火盆也不暖和,天章虽然握着手炉,披着狐裘,还是能感觉到风从窗缝里都钻进来了,他倍觉无聊,看看身边的傅冉,却是闭着眼,叉着手,一副屏息凝神等待的专注模样。 天章就伸过手去,握住傅冉的手,果然如他想象中的那样,傅冉的手冷冰冰的。 傅冉豁然开眼,看看天章正一副含情脉脉的样子,顿觉好笑,凑到天章耳边低声说:“陛下,我可不是娉婷。” 天章看向他,认真道:“我知道。” 傅冉无话可说,两人正互相瞪着时候,忽然听到墙边有些细碎声响。傅冉忙抽了手:“来了。” 屋中一片黑,天章看不清楚具体情形,只觉墙边那一块有什么东西正在一动一动拱出来,看得他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更紧张的是几个侍卫,手都已经按在了刀上。 傅冉却十分高兴,小声道:“别怕别怕,它不伤人。” 天章也压低了声音问:“老鼠?” “老鼠可怕它……”傅冉话音刚落,就见那东西已经蹿到了装饵食的罐子前。天章这才看清楚,他一见之下,只觉头皮一炸,差点惊呼出声。 那是一条约十寸长的蛇,却生着人面,是一条人面蛇身的怪物。 第15章 那条蛇长约人一臂长,黑暗中看不清颜色花纹,昂起头时候却分明是一张怪异的人脸。额头极窄短,没有眉毛,眼睛却生得圆如杏核,细长的唇瓣半张,里面还嘶嘶吐着信子。 这半蛇半人的怪物缓缓循着糕点细屑游过去,在装糕点的大瓦罐周围盘旋两圈,试着将头探进去,顺利将头伸进罐子之后,它整个身体也渐渐钻了进去。 不过这瓦罐却是装了机关的,钻进去容易,出来就会被卡住。一看小蛇已经钻了进去,傅冉立刻对苏棉打了个手势,苏棉拿着早已准备好的铜网与两个小太监小心上前,飞速拿铜网罩住罐口,又拿铜丝将铜网盖与罐子双耳一起缠得结结实实。 看到已经处理好,傅冉才让人点起灯。屋内灯光一亮,傅冉就看向天章,天章正如他所想的那样,脸上颜色难看至极。 不过却没发作,只是冷着脸瞪着瓦罐不说话,傅冉略感无趣。 “陛下,”傅冉的声音突然温柔恭敬,“现在该怎么办,请陛下示下。” 傅冉明晃晃的讥讽让天章觉得自己牙齿都要抖起来了,但他还是克制住了:“这东西由皇后带去两仪宫,不要让朕再看见!这屋里的四个美人先看押起来……” 他说到这里,那蛇怪在瓦罐中忽然乱撞起来,只听到罐子里一阵砰砰乱响。 傅冉笑眯眯道:“果然是灵物,能听懂陛下的话。” 天章看清楚那条蛇怪的时候,就知道它是什么东西了,心中强忍不快,没有搭理傅冉,继续向苏檀吩咐:“另召崇玄司祥瑞科的李钦臣。”苏檀应诺。 当下人人目不斜视,口不多言,迅速行动起来。四个太监手脚麻利收拾好,将瓦罐先抬走了。另有两名侍卫与几个太监留在原处,等着四个美人回来就看押起来。 天章与傅冉又一同回了两仪宫。 回去的路上,傅冉满面笑容,捉到蛇怪的过程比他想的还顺利。 “其实我还有点怕它不来,看来今天运气不错!一布饵就引出来了……” “你!”天章突然打断了他。 傅冉看向他,越发觉得他怒气冲冲的样子有趣。 天章冷硬着声音问:“你怎么知道那东西在浮山馆的?” “宝屏告诉我的。” “怎么告诉的?” “就是……嗡嗡嗡……嗡嗡嗡……嗡嗡……” 天章瞪着傅冉。 傅冉摆手:“你问那么多干什么!宝屏这东西每个皇后用法都不一样!反正我当时就是感受到了一股神秘的气息!然后到屏风面前一看,就看到了!不过宫中到底地方太大,屏风上只能看出那东西在西北角活动,具体在浮山馆那里也是后来查出来的。” 天章沉默片刻:“那你是知道这东西到底是什么了?” “嗯,知道,”傅冉愉快地笑了,“我就是觉着,它挺好玩。话说回来,它其实勉强也算是陛下的子孙吧?” 天章咬着牙,额头到鼻子都绷紧了。 傅冉也憋着不说话了,他怕他一张口就要告诉天章“陛下,你变成紫色了”。 两人一路憋回了两仪宫。先抬回两仪宫的蛇怪,傅冉吩咐过,悄无声息抬进了隐秘的内室,还没有打开。连陶嬷嬷都不知道抬进去的是什么。一会儿工夫崇玄司祥瑞科的李钦臣就领着两名术士赶了过来。 苏棉领着手下,小心将密室内的高高低低的灯烛一一点亮,挂上正在散发着暖气的聚火珠。 傅冉与天章进来端坐在矮床上,屋中已经明亮暖和。李钦臣与两名术士垂手肃立在一边,等候着帝后的吩咐。 崇玄司是供奉朝廷与皇家的术士官署,内分九天,后土,四野,行川,灵云,紫微,朱丹,祥瑞,清察,五行,一共十科,十科各司其职。祥瑞科算得上是清闲的肥差,只需整理鉴别每年从各地进贡的各式祥瑞之物,挑选出真正的祥瑞,再呈给宫中贵人。 但世间真正的珍奇祥瑞,少之又少,尤其是前几年还在战乱之中,如今天下刚刚太平,并无多少祥瑞奉上。李钦臣领着下属每日在祥瑞科就整理整理仓库,隔三岔五到隔壁几个科串串门,不时帮这些同僚在仓库里找找好素材,多的是喝茶清谈的时间。 这大晚上的突然被招到宫中,李钦臣心中就七上八下,十分不安。他还是头一次见到皇后,虽然帝后大婚时候,祥瑞科曾奉上吉物,但那都是由崇玄司办理,他并未能见到皇后真容。 这时候就听到瓦罐中闷闷的几声撞击,除此之外,整个屋中静悄悄的。 垂着头行过礼后,李钦臣忽就到一个清亮好听还带着笑的声音道:“师傅免礼,有劳师傅跑这一趟了。” 李钦臣这才敢稍稍抬起头,看清了坐在矮床上的帝后二人。与皇帝端正持重的面容相比,皇后神采奕奕,顾盼之间英俊潇洒。李钦臣一见之下就觉心中突的一跳,立刻按捺下脑子里闪过的一个念头——谁强谁弱似乎一目了然。 就连傅冉,也没猜到李钦臣在想什么,只道:“请师傅不妨看看,这瓦罐中到底是什么,好与陛下做个见证。” 李钦臣应了是,小心上前,见瓦罐口上封了好几层,十分密实。有两个太监上来,帮他揭了两层铜网,李钦臣顺着铜网洞眼窥下去,不由大吃一惊,他生怕看错,又从袖中掏出一只窥镜,小心靠在瓦罐口,亮晶晶的窥镜上看得一清二楚——果然是条人面蛇身的怪物。 李钦臣哑然,又观察片刻,见那东西一边游动,一边不时甩甩尾巴,终于确定。 “陛下,这正是蛇瑞。是条母蛇,约莫一岁半……尚未开化,不能人言。” 李钦臣钻研了半生灵异之物,能见到罕有的蛇瑞,自然十分欢喜,但他心中明白宫中各种错综复杂,皇帝本人未必真喜欢这东西,因此言语之中不敢流露半分欣喜之情。 所谓蛇瑞这种半蛇半人的物种,本身就是灵异。 正史上有记载的蛇瑞,可上溯到两千五百年前,第一个王朝的时候,后宫中有巨蛇现身,与宫女淫,宫女生下半蛇半人的蛇人,皇帝甚诧异,命术士教养之,十年生长,十年教化,又十年幻为全人,再十年修炼灵术。于是皇帝纳她为妃子,生下一子。后来这位帝子成为留名青史的中兴之帝,将王朝的疆域向西推移整整五百里。 虽然史书上第一位记载的蛇瑞能得善终,但后来出现的蛇瑞大多因幻化为人后,容貌殊艳,而被写作妖孽。再到后来,正史中蛇瑞渐渐稀少,直至不见踪影。不过在宫中侍奉的术士都知道,并不是因为蛇瑞真的消失了,而是后宫不愿意它出现罢了。 在后宫时隐时现的巨蛇,据蓬莱考证,正是皇帝的化身。 龙,这种神物,从未出现在凡间;蛇,作为龙的降格,却是可以现身在人前的。 后宫中的巨蛇就是吸取历代帝王之气而成,而后宫又是天下储藏美人最多的地方,却只有那么一小撮人能得到帝王宠幸。日日夜夜间,宫中的淫欲之气不断积累,积累到了一定量,巨蛇就被这股淫欲引诱醒来。 这总是无可避免之事。皇帝以一己之力无法满足那么多美人,巨蛇就来帮忙舒缓一下。 因此大约每十年,就会有一个蛇瑞在这宫中诞生。 千年之前,国风民风都还粗犷时候,甚至许多圣贤大才本身就是兽,妖,异物,蛇瑞还能苟存于后宫。后来风气渐变,半兽半人日益稀少,帝王宫中一旦出现蛇瑞,很多时候都是不见于书,直接捕杀。到如今,已成了宫中不成文的习俗?——皇帝大都不喜欢蛇瑞,总觉得污浊了后宫。 李钦臣在宫中供奉多年,很久之前就想见见蛇瑞了,可惜他十五年前听说过一次,却是宫中太监悄无声息地打死了。没想到这次居然有一条活的能让他见到。 李钦臣禀告完毕,心中扑通直跳,天章面色实在看不出喜怒,他生怕担心天章一句话,就要了蛇瑞的命。 天章微微阖眼,低沉着声音终于道:“先留下吧。” 第16章 留与不留,都只在天章一句话之间。 天章原不想留蛇瑞。正常的皇帝,谁会喜欢这东西?巨蛇是隐匿在后宫中的怪物,虽说是靠吸收了帝王之气才能成形,但那毕竟不是皇帝本人。 但是自古以来有“见不杀”的说法。意思是皇帝没亲眼看到蛇瑞,下面人动手杀了就没妨碍;可若亲眼见到了,再杀了,尊者就沾了污秽,是恶缘。天章心中越发觉得傅冉是故意让自己犯了这条“见不杀”。 他固然可以无视习俗,但现在太后正病重,光是有这一层顾虑,他就不能轻易弄死蛇瑞。 “先留着吧。” 天章的话一出,李钦臣立刻口称皇帝仁慈。傅冉也十分高兴的样子,他兴致勃勃道:“就取名叫她那伽吧!” 那伽是佛身边的蛇身护法,寓意十分吉祥。天章的不喜这才稍去一分:“嗯……暂时先交由崇玄司饲养。” 皇帝说饲养,就是饲养。既非驯养,更不是教养,意思就是什么也别管,当猪一样喂着不死就行。饶是如此,李钦臣也很高兴了,连忙应了是,跟着两个太监抬着瓦罐出去了。 傅冉看着李钦臣带走蛇瑞,一副好戏收场的遗憾神色。天章看向他,摇头:“不行。” 傅冉一怔:“什么不行?” 天章冷笑:“给你养,不行。” 傅冉哈哈一乐:“我又没说要养,陛下何必生气?”他又笑了起来:“再说我就是想抓个好玩的给陛下看看,陛下怎么处置都行。” 两人眼神对视片刻,天章只觉得脑子里一阵噼里啪啦乱响。傅冉的眼神又亮又活泼,跟阳光照在水波上闪动的光点一样,那里面究竟是戏谑还是挑逗他是怎么都分辨不出来,只觉得心里又冷又麻又想有什么在挠来挠去。傅冉的眼神是叫人难以平心静气的。 傅娉婷就截然相反。傅娉婷是深潭一般幽静,柔和,他一靠近傅娉婷,就觉得能安静下来。 “陛下,”傅冉打了个哈欠,“我累了,要睡了。” 天章很想抓着他的肩膀一边摇一边大吼:“不许睡!你究竟有什么意图!你他妈究竟有什么意图!!!” 但他只是淡定地“嗯”了一声,叫过苏檀服侍。两人梳洗更衣之后,规规矩矩躺到了一张大床上,天章虽然累,但晚上刚刚看到蛇瑞还在脑海里挥之不去。傅冉进宫之后的种种举动他也强迫自己在心里过了一遍,越想越觉得滋味古怪。 他原来觉得傅家的二儿子傅冉就是个纨绔,没想到…… “啊!”傅冉突然出声,吓得天章差点一抖,“又睡不着了。” 天章忍住不理他。 傅冉没感觉一样:“要不然,我们说说话吧。” 天章刚觉得自己一肚子心事,傅冉就说要聊聊。于是天章又不想说了。他现在对傅冉有疑惑,于是怎么看都觉得傅冉浑身疑点,连躺在他身边都变得不自在起来。 天章不吭声,傅冉就自言自语道:“那四个美人该怎么处置呢……” 宫中最忌讳的,就是私藏与法术,灵术相关的东西。每一级有每一级的配置,皇后可有宝屏,宸君也有自己的灵器。然而低等宫眷和宫人是不允许接触法术的,贪些钱财都是正常,但若是谁私学了法术,或是藏了什么道具,被发现了,轻则发往静虚殿为奴役,重则处死。 不要说这四个美人藏的是一条活生生的蛇瑞。 天章不说话,傅冉也不在意,继续说下去:“都是一起陪陛下经过梁王之乱的老人啊。” “你是在为她们请命?”天章终于出声。 傅冉厌恶宸君,却对这些美人还算优待,天章想到他是傅娉婷的哥哥,这样才是理所当然之事。 傅冉道:“谈不上请命,只是不想为些无谓的事情见血罢了。” 他这一言说得实在正经,天章都忍不住转头看向傅冉。只见傅冉阖眼平躺,天章又是一阵恍惚,实在是像。 次日清早,天章先去了太后的长信宫。宫中出了蛇瑞这样的大事,他还是要告诉太后一声的。 太后是女人,又向来是个宽心人,听了天章的叙述,并没有责怪傅冉多事,反而道:“我虽然……不懂这些,不过好歹在宫中几十年了,蛇瑞还是听说过的。傅冉做得对……不要……滥觞无辜。” 天章心里终于踏实下来,应道:“那四个私藏蛇瑞的美人,我打算命她们出家,就供在宫中的道观中。” 太后说了两句话就很艰难了,闭着眼微微点头,没有再说话。 太后这边天章亲自禀过了,崇玄司那边蛇瑞已经送过去了,一上午崇玄司的人全都络绎不绝赶去祥瑞科李钦臣那边去看蛇瑞了。他们虽说都是修术之人,个个师出名门,却没几个人真正见过蛇瑞,这次能亲眼一见,倒是都十分高兴。 如此一来,这么大动静,后宫自然都知道蛇瑞这事了。只是隐隐绰绰说帝后二人晚上在花园里散步的时候撞见的,没人知道具体是怎么抓到的。 圆照宫是每天一早就要打听后宫各处动向,重点就是打听皇后的两仪宫。于是孟清极一早上就知道了这个故事,什么帝后二人晚上去花园散步,突遇异物冲撞,天黑也没瞧清是什么,天章身边侍卫灵敏,一下子就捉住了,捉住了才看清楚原来是条蛇瑞,这就犯了“见不杀”,只好招来崇玄司祥瑞科,让他们先养着。 孟清极本来心情就坏,听了这个故事,心情就愈加不好。 他在宫中主事好几年居然没发现后宫有蛇瑞,皇后进宫不满一个月,就在宫里撞上了。这叫什么事!孟清极一想到这一层,心里就发堵。 然而更叫他糟心的还有另一件事。天章宠幸了乔苍梧,乔苍梧也由侍君升为公子了,但怀孕的消息迟迟不来。 从乔苍梧服下灵药已经是第八天了。乔苍梧的出身一般,只读过书,没没习过术,孟清极因此才放心提拔他。只是服药之后,孟清极比乔苍梧还紧张,一天恨不得打听八百遍乔苍梧有没有感觉到胎灵。 起初两天,孟清极还能安慰自己是乔苍梧是没学过术,所以迟钝些。到了今天第八日了,孟清极已经快绝望了。 第17章 “宫中有什么议论?”天章没有抬头,缓缓掀过书页。 苏檀恭顺道:“宫中这两日去花园散步的贵人骤然减少,多是害怕冲撞到什么。”言下之意,是大家都信了花园偶遇蛇瑞的说法。 天章又问:“那四个美人审出来了什么?” 虽然已经决定发落她们出家,留她们一条生路,但这其中的事情还是要查清楚。 苏檀又禀道:“蛇瑞是三年前她们身边的一个宫女生的,生下来的时候是个蛋。没过两日那个宫女就高烧而死,仵作没有验出真正死因。四个美人害怕牵连自身,所以隐而不报,只把蛋偷埋了。不想那蛋过了一年,竟然孵化出来。她们之前未报,于是更不敢报,就将蛇瑞养在了浮山馆小院子中。她们的住处偏僻,又少与人来往,所以此事除了她们一直无人知晓。” 其实那四个美人还说了,起初虽然害怕,但见蛇瑞幼小,又不伤人,深宫之中十分寂寞,她们在后宫的日子过得拮据又枯燥,有个蛇瑞养着,倒比原来开心得多。所以皇后来问她们迁住处的事情时,她们是真心不愿意迁。 不过这些话,苏檀就没有禀给天章,他怕皇帝听了这话,更加不喜蛇瑞。 天章听了苏檀的话,没有说话,只点点头。苏檀正要退下,天章忽然又问:“宸君那边有什么动静?” 苏檀道:“圆照宫十分安静,宸君这些天都不太高兴。”宸君为什么不高兴,却是没人清楚。不过宸君本来就不是那种容易高兴的,自从立了皇后,宸君似乎就没高兴过。 听到“宸君不高兴”的禀告,天章完全不奇怪;要听到宸君高兴,天章才觉得反常呢。 苏檀禀完了事,天章又召来了李钦臣。 李钦臣在祥瑞科,本来就是一闲职,没想到竟因为蛇瑞一事,一下子变成崇玄司里最引人注目的。 天章召他来,果然是问蛇瑞相关。 李钦臣博览群书,虽然过去没见过蛇瑞,但书本上的东西,他都是读烂了的。 “皇后曾戏言蛇瑞能听懂朕的话,不知真假?” “那……蛇瑞听懂的人言不多,”李钦臣差点说出那伽二字,忽想到天章不喜才改口,“臣对她说话,她能听懂的仅限于吃饭,喝水几个词。不过陛下乃天定神君,万物莫敢不听,所以蛇瑞能听懂也未可知。” 天章不关心奉承,他只关心这蛇瑞是否真没开化,四个美人没有用它做过逾矩之事。 “没有。臣看这蛇瑞一直吃的是杂食,肉食尤多。其实这种灵物,最需的就是清净之气,饮食上越沾血腥,进化越慢,越显兽性,而非人性。”李钦臣侃侃而谈。 天章又想到了傅冉为蛇瑞做的诱饵,是全素的糕点,味道闻起来就十分清甜。 “你看皇后的灵力如何?”天章忽然问。 李钦臣吓了一跳,他立刻站起来道:“臣不敢妄议皇后。” 天章没跟他计较,放他去了。崇玄司不是只有一个祥瑞科,平时陪天章议论的人,都是比李钦臣法术更高深的术士。只是人一高深,说话也更高深,像李钦臣这样连拍马屁都不知道婉转一下的人,已经很少见了。 对傅冉心中存了疑,对孟清极一直没能发现蛇瑞也不满意,于是天章连着两夜都没睡在后宫,除了看望太后,就在自在殿安歇。正好也临近动身去南禅院为太后祈福的日子,天章便开始一心斋戒了。 两仪宫也开始为皇后去南禅院做准备了。这是傅冉作为皇后第一次出行,还是为太后祈福,自然不同寻常。出游仪仗,驾辇固然要紧,灵器法器也不可少带,更关键的是皇后到时候的表现,陶嬷嬷不放心,特意请了两名博士进来日日为傅冉补课。祈福时候该站什么方位,该做什么动作,说了一遍又一遍,说得傅冉不胜其烦。 傅冉上完了课,就弄来了两套模具。一套十二生肖,一套群芳争艳。十二生肖里他单挑了小蛇的模子出来,叫厨房做了茯苓山药糕,没上锅之前就将一整板的糕泥端过来,傅冉用小蛇模子压着玩。 一压一个小蛇,一压一个小蛇。蛇蛇蛇,蛇蛇蛇。 压够了之后让厨房去蒸。蒸好之后傅冉命人装好:“送去崇玄司祥瑞科,给那伽。” 又兴致勃勃命人到库房找出可在冰湖上滑着玩的冰上橇车。 “这个天,南禅院的玉林湖上肯定冻得结实……嗯,可惜不能带狗去。”傅冉为怎么在冰湖上玩颇费了一番心思。 陶嬷嬷就气道:“殿下!寿安王是邀圣上与殿下去为太后祈福的,还有澄海大师在,殿下怎么能光想着玩呢?又是准备吃的,又是带上雪橇,不知道的,还以为殿下只是去赏雪的!” 傅冉向来会诡辩,笑道:“祈福讲究的是心诚。我的心是诚的,就能灵验。再说我也不是光为了自己,陛下天天在宫中为国事劳烦,难得能去一次南禅院,松松筋骨,不也很好吗?” 他赖到天章头上,用天章做由头,陶嬷嬷自然无话可说。 又过两日正是吉日,宫中一切准备妥当,南禅院也布置整齐,澄海大师与寿安王都已到位。于是帝后二人行辇,浩浩荡荡从宫中出发。 皇帝与皇后分别乘车。车队旁边又跟着行帷,在城内时候只能听见百姓山呼圣上的声音,一点影儿都瞧不见。傅冉颇觉无趣。 到了城外稍稍休息时,有内侍过来请傅冉去与天章同车。 天章正在车内看书,见到傅冉过来,就淡淡的嗯了一声放下书。两个人拐七拐八说了些废话,天章才问:“听说你又送了糕点去给蛇瑞?”他怕傅冉是有心想帮蛇瑞早些开化。 无奈傅冉思路一向不跟着他走,忽然道:“啊!陛下是不是也想尝一尝?我这次又做了新的。”说着从袖子中掏出一只一手可握的袖珍红漆食盒,拉开里面竟然还能分三层,分别装着各色不同形状的糕点,正是用群芳争艳的模具做的。有海棠,梅花和兰花。 天章从里面捡了块兰花,入口果然十分清甜,口感又绵软湿润。再饮一口热茶,余味更佳。 或许果真是美味之物的作用,天章暂时不想追问蛇瑞的事情了。他是去南禅院为母亲祈寿的。若是在路上与傅冉为了蛇瑞吵起来,反而不美。 车已行到郊外,隐约可见山上雪雾,松间冰凌。天章与傅冉一路品茶聊天,这样的平静温和,还是大婚以来的第一次。 此时圆照宫中的氛围却截然相反。 乔苍梧服下灵药已经过去快半个月了,仍是没有感觉到胎灵。孟清极不死心,叫了太医来给他诊脉,仍是无果。 孟清极砸了一屋子东西,又把自己的书画撕得稀烂。最终趴在榻上嚎哭起来。苏辛守在门外,只有柳嬷嬷陪着他,一边哽咽一边劝道:“宸君,你还年轻,还年轻……” 孟清极是气哭的。他没想到不仅自己怀不上,连苦心挑中的臂膀,也是个没用的。 柳嬷嬷苦劝无果,终于犹豫着说出了自己心中一直藏着的疑惑:“这事情,实在有些蹊跷。宸君在宫中虽是最得宠的,但陛下也不是没有宠幸过他人。” 孟清极道:“幸好其他人都没怀上!要不然我的脸就丢光了!” “老奴不是那意思!”柳嬷嬷急忙辩解,“这灵药肯定是灵的,当年宸君的生父就是靠这药生下了宸君,怎么到宸君这里就不成了呢?宸君一个人没用也就罢了,连乔苍梧也用了不行。两个人都不行……这就……会不会……” 孟清极听懂了:“你是说,问题其实不在我,而是在……陛下?” 第18章 南禅院始建于一千两百年前,前后耗费四十余年才彻底完工。从玉林湖畔到象山上坐落着一组组殿堂和许多佛像石雕。本朝高祖又看中这里的景致,在山间修造行宫,又因此处冬景尤胜,所以一到冬天,达官贵胄前来赏雪者甚多。 寿安王今年六十多岁,年纪不算特别老,辈分却特别高,他和天章曾祖父是同一辈份,天章见到他是要叫一声叔祖的。如今皇室中活着的人中,再没比寿安王辈分更高的。 当年梁王篡逆,寿安王就敢闯进大殿当着文武百官大骂梁王“忤逆小儿”,梁王虽深恨之,却始终没敢下手弄死寿安王。 梁王倒后,天章光复正统,寿安王更是与有荣焉。天章因他在内乱时候敢仗义执言,后来也出力帮了自己一把,所以对寿安王十分礼遇。 这次寿安王安排在南禅院为太后祈寿,还找来了澄海大师,更让天章满意,所以才带了傅冉一同前来。 天色将晚时候,天章一行到达南禅院。寿安王,寿安王妃,澄海大师都在山门外迎接圣驾。 傅冉在大婚时见过寿安王与王妃这对老夫妇,澄海大师是个老和尚,也没什么可瞧的。于是接驾的人中,站在寿安王身边的青春少年就格外抢眼。那个少年着紫衣,披黑裘,乌发金丝冠,十分矜贵,年纪约莫十四五岁,眉目疏朗,竟与天章有三分相似,惹得傅冉忍不住都多看了一眼。 天章与寿安王夫妇见了礼,立刻就携了那少年的手,温和问道:“山上可住得惯?”问候一番之后才引给傅冉道:“这就是仲暄。” 傅冉了然,原来这就是大名鼎鼎的淮阴王齐仲暄。 齐仲暄向帝后二人行礼告罪:“陛下大婚时,臣尚在昆仑山上,不及赶回,还请陛下,殿下原谅。”这件事,他已经用书信禀告过,当面又郑重再说一次,天章自然和蔼道:“我怎会怪你。” 傅冉也笑道:“贤侄多虑了。” 齐仲暄是天章的三哥齐宓的儿子。天章的兄弟虽然死得就剩天章一个,但兄弟的儿子们还是疏疏落落留了几个下来的。齐仲暄便是这些侄子中最出众的一个。 不仅容貌俊逸,谈吐高雅,还聪敏好学,品行端方,简直是一点儿错处都挑不出来的好少年,也难怪京中多少小儿女将他当做梦中情郎。 当年齐宓身亡时候,齐仲暄才七岁,为躲京中动荡和梁王淫威,于是以学术为名远走昆仑避祸。梁王被诛,天章继位后,齐仲暄曾回京逗留一段时间,却是修复旧宅,为父母重修墓室,之后又回昆仑。 今年他就要满十五岁,学有所成,回到京中也是无可厚非。妙就妙在一回来就被寿安王带到了这里与天章见面,一同与太后祈寿。 当夜天章独自住到斋宫,沐浴持戒。傅冉住在相邻的行宫,也是斋食熏香,一切自有陶嬷嬷和一干司仪安排。好在南禅院供奉了这么多年皇家,斋菜绝对不俗。 一桌子的斋菜,傅冉每样都尝了尝,尤其爱菜粥糊糊。粥汤熬得浓稠,咸中带香,配上豆油炒笋丝,十分爽口。 “搭起来吃,有火腿味,又比火腿清淡。”傅冉吃完了还向奉上斋菜的小和尚点评一番。小和尚天真未脱,见到傅冉笑眯眯的样子不由红了脸道:“厨房并不知道火腿是什么味……” 南禅院的和尚都是从小就出家,一辈子不知肉味的不在少数。傅冉失笑:“抱歉,是我失言了。” 用完斋饭,傅冉在室内焚香静坐,能听到山中夜风吹雪,愈显寂静。 室外陶嬷嬷与沈嬷嬷一遍又一遍检查次日祈福要用的东西,两人不时轻声絮语。 “这么说,淮阴王也来了?” “嗯……苏棉看到了……” “他今年就要满十五了吧?” “是啊。” 陶嬷嬷忽然叹息一声,沈嬷嬷似乎知道她在叹息什么,只轻声道:“时间过起来是快。”陶嬷嬷心中一酸,差点落泪,声音越发低了:“淮阴王都十五岁了,陛下的后宫到如今也没一个孩子……” 两位老人再无言语。 次日一整日,就是祈福正日。澄海大师登坛诵经,天章亲自焚香祝祷,跪遍了南禅院主殿的每一尊佛像,连着傅冉跟着一起跪。寿安王夫妇年事已高,就由淮阴王代行。 傅冉身上穿的皇后祭礼时的正装,本就有一二十斤重,一天折腾下来,脖子都僵了。一沾上床就睡死了。 不过次日天还没亮,他又活过来了:“起来起来,备辇!” 象山的最高峰金云顶上修着宽大的露台,相传是远古时大巫观星的遗址,今人重修之后,却是用做看云海日出的观景台。傅冉赶过去的时候,已经有人比他更早了。 挡风的垂帷三面架好,密密实实,天章舒舒服服坐在当中,面向日轮将起的东方。 看到傅冉过来,天章并不惊奇,傅冉也不客气,与他同榻而坐。 此时天空还是一片混沌之色,盯着远处一点看久了会恍惚以为漂浮在宇宙初始。然后光点从察觉不到的细缝里跳动而出,一眨眼间,天地同辉,万物清明。 云与山与雪,这一瞬都融在了金红色的光芒之中。 傅冉却在这一刻转面看向了天章,他的面孔在初升太阳的照耀下,显得是那样年轻,甚至柔软可亲。 天章也看向傅冉。他想起了当年,他向傅娉婷描述过玉林湖上如镜子一般的冰面,也许诺过总有一天要和她同看金云顶上的日出。 “陛下……” 天章怔怔看着傅冉。 “我要去滑冰,陛下去不去!”傅冉兴冲冲道。 天章把抒情的心思吞了回去,他淡淡道:“不去。” 傅冉拔腿就走。天章又在金云顶上逗留片刻,下山之后远远就看到玉林湖上已经人影绰绰,大约是傅冉已经带着人玩开了。他没有去看,径直回了行宫,召了淮阴王齐仲暄到自己面前,叔侄两人说了半天话。 当晚天章就在行宫与傅冉同宿。 但这一晚,天章却做了个怪梦。 他梦见自己本是躺在床上,却渐渐从床上腾空而起,不禁诧异,低头一看,竟发现自己已在玉林湖上。夜空星明,雪夜白光甚亮,湖面又冻得如镜面一般,他垂头看到的自己,竟非人身,而是巨大的真龙! 他又惊又喜,尾巴一甩毫不费劲一飞冲天,他大笑,满山回荡的都是龙吟,在云海中翻滚之后又俯冲直刺湖面。龙爪堪堪擦着冰面而过,肚子上能清晰感觉到冰面上的清凉,他从冰上游过,玩得不亦乐乎。 忽然耳边就有人轻声唤道:“叔秀。” 叔秀是他的乳名,他回头仰面,就见自己背上坐着一个白裾飘飘的美人。 “叔秀。”美人伸手抚摸他的鳞片。他已然惊呆,静静盘在冰面上,回首只是痴望着美人。 娉婷。这是他心心念念的娉婷。 “叔秀,我们不是约好了总有一日要一起来玉林湖滑冰的吗?”美人深情款款。 天章立刻明白,甩尾而上,从空中俯冲而下,就在要滑向冰面的时候,美人忽然俯身道:“陛下,我可不是娉婷,我是傅冉。” 天章一时错愕,嘭一下猛然撞到冰上,然后额上一痛,眼前一黑。 再一睁眼时,天章依然好端端躺在床上,室内一切如阖眼睡前一样,但他慢慢举起手,抚上自己的额头,那里却真的在火辣辣的疼,还能摸到肿块。 再看一眼身边,傅冉睡得十分安稳,嘴角还隐约带笑。 天章面无表情,他一掌下去下死劲掐住傅冉脖子:“你到底是什么人!” 第19章 天章一掌下去掐住傅冉脖子:“你到底是什么人!” 傅冉被他掐醒,一睁眼就瞪着天章。 你捏着我脖子我怎么说话!我不说话我怎么告诉你我到底是什么人! 天章松开了手,冷眼看着猛咳的傅冉。 傅冉撑着手肘半坐起来咳得惊天动地,帐外立刻就有内侍隔着屏风问:“皇后,可要……”天章怒喝:“退下!” 外面立刻又变得安静到悄无声息。 傅冉咳完了只是笑问:“陛下,你刚才说什么?” 天章几乎切齿:“你到底是什么人!” 质问这事情,也是讲究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同一句质问说第二遍就变了味。 傅冉依然保持诧异的假笑,道:“陛下何出此言!难道我是什么人陛下会不知道?” 天章只觉得一阵眩晕,被气的。他在那阵能清晰感觉到心脏激烈响声的眩晕中猛地扑撞上傅冉,两人在床上滚成一团。 他们一声不吭漫无章法地扭打。天章压在傅冉的身上,他只觉得自己想撕碎他,把他所有的伪装全部扒光,要让他变得支离破碎,痛彻心扉! 两个人不用术,不用武器,赤手空拳在床上滚了一圈,最后互相挟制,握着对方的手僵持在那里。 “陛下。”傅冉不再假笑。维持假笑也是要力气的,他的声音变得空洞而平板。 天章终于觉得耳朵里噪杂的声音褪去,傅冉看上去不是那么面目可憎了。 “陛下问我是什么人,叫我从何说起呢?”傅冉平静道,“我又该如何说,才能叫陛下息怒。” 他慢慢坐起来,整理好衣服,含笑看向天章:“明明是陛下召我入梦的啊。” 思念极深,可以梦中神交。生魂入梦之事,常在分离两地的夫妇之间发生。 “我想见的是……”天章忽然说不下去了。 他没说下去,傅冉没必要问他想见的是谁。 帝后二人都板着脸,床上一片凌乱,却不像行房之后,下面自然无人敢问两人到底在床上干了什么还是没干什么。 回城之后,天章第一件事就是去了太后那里。 太后多数时间在昏睡。天章静静地跪在床边,慢慢趴下去,将头轻轻靠到了太后的颈窝:“妈妈。” 太后似有所感,微微张开了眼睛:“陛下?” 天章没有抬起头,他低声说:“叫我叔秀!” 太后宠溺道:“叔秀怎么了?” 天章终于问:“为什么选了傅冉做皇后?” 太后在立后之前从没有见过傅冉,甚至从没见过傅娉婷,她对傅家的一切印象都是从天章那里听来的。天章忽然想知道为什么。 太后又微微阖上眼睛:“傅家就好……要选了别家的,你只会更放不下娉婷……我想,双生兄妹,应该是很像的……很像。陛下……叔秀不是更喜欢男子么……比娉婷更好,说不定……像的……” 太后说着说着就陷入喃喃呓语,又昏睡过去。 次日晚上天章宠幸了新晋为公子的乔苍梧。 “陛下回来之后就没有再见过皇后,却招了乔公子侍寝。”苏辛向孟清极禀道。 孟清极横躺在榻上,身下垫着厚实的皮毛,懒洋洋道:“嗯,乔苍梧入宫好几年了,总算是出头了。”自从那天被柳嬷嬷点过之后,孟清极越想越觉得可疑。 如今他心里一想到天章可能无法让人受孕,那召谁侍寝他都不着急了。更何况还是那个吃了药也没效果的乔苍梧。 孟清极不着急,他只是觉得提不起劲。明明可能是件撼天动地的大事,他却踌躇起来,只能先看着。 “苏辛,你隔日出宫走一趟,到我家去,请我父亲进宫。” 过了这么多天宫中没有喜讯传出,孟清极知道自己的父亲肯定明白药没有用了。但是天章不育之事,实在重大,柳嬷嬷,苏辛之流毕竟见识有限,他还是需要与父亲商量一番。 又过一晚,天章仍召了乔苍梧。 一连三晚,都是乔苍梧。 乔公子迁到了新宫院,赏赐源源不断地送了进去。 明眼人都知道乔公子是宸君的人,宸君没吭声算属正常。 诡异的是,两仪宫也心平气和,无风无浪。皇后非但没有刻意为难乔公子,甚至连旁敲侧击提点指教都没有。什么都没有。好像乔公子突然得幸没有发生一样。 天章自从南禅院回来,就觉得心中压着一股邪火。乔苍梧灭不了这火。 这天晚上,傅冉忽然惊醒,一睁开眼就看到天章正坐在床边看着他。 这是从南禅院回来之后第一次再见,两人都不说话。天章伸出手,捋了捋傅冉的鬓发,然后顺着他耳后摸下去,指头轻轻揉搓着柔软的耳垂,再到脖颈,胸口。动作轻柔,宛如飞鸟流连在春水上。傅冉终于向天章伸出了手,顺着天章的臂膀抱着了他的腰。 天章猛然贴上去,压住。用膝盖分开了傅冉的两腿,右手从傅冉的后背揉捏下去,一直到尻间。 帐中只有两个人的粗重的喘息声闷哼声交织在一起,他们仍在无声地较劲,看谁先忍不住说出第一句话。傅冉突然伸手握住了天章的分身,那里已经热而半硬,傅冉这一握,天章立刻浑身一颤。 太卑鄙了。 天章一瞬间就脱口而出:“你是我的人。” 天章的喉结上下滚动,傅冉忍不住就舔咬着,含混的声音里仍带着笑意:“我……不懂陛下这话……” 天章的手指已经进去了,两个人身体都是一僵,片刻之后,贴得更紧。让那物慢慢进入的时候,天章终于觉得一波又一波的舒爽,是从他整个人内心最深处散发出来的舒爽。 他覆在傅冉身上,东西在傅冉的里面,他在傅冉的耳边道:“不管你是谁……你都是……朕的人。” 第20章 次日清早,天章只觉得神清气爽,连日来的焦灼一扫而空。 早起更衣整齐之后,就有宫人来提醒:是否要赐皇后始蛇膏。 天章一怔,随后微微摇头:“先不用。” 两仪宫中的情形,后宫各处都是盯着的,皇帝临幸了皇后,却不赐始蛇膏的事情,自然不是什么秘密。 这日苏辛到了孟家,请宸君的生父宋如霖进宫一趟。孟康猜不透是什么,嘀咕了一阵,还是催促宋如霖快进宫去看看。 宋如霖心中叹息。宫中没有喜讯传出,就是说明灵药无用。他能帮的已经帮了,孟清极这样都怀不上,恐怕是不会有孩子了。 没想到到了宫中,孟清极说的话还是吓了他一跳。 “你说什么?” 孟清极已经屏退了内侍,还是忍不住压低了声音道:“宫中一直没有皇子诞生,也许并非是因为我。”他知道这几年来在后宫中,天章对自己宠爱最深,因此许多人都盯着他,暗暗嘲笑他生不出来。 “这几年来陛下又不是没有过别的人,偏偏这些人里面也一个怀的也没有。父亲说的极灵的灵药,不仅我用了没用,我选中的乔苍梧用了,也仍是没用。这难道不奇怪吗?” 宋如霖听了一言不发。 孟清极等了半晌,不见父亲回应,终于道:“父亲,我该怎么办?” 宋如霖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缓缓吐出八个字:“安分守己,低调行事。” 孟清极一听这八个字,脸就拉长了。他这些天一想到自己可能勘破了一个天大的秘密,就觉得隐隐激动,自己很可以利用这个秘密干一番大事。但是究竟是什么大事,他却拿不准,因此才找来父亲商量。 要知道,任何大事,没有人相助都是不行的。尤其是他在后宫中,更需要血亲做外援。 “父亲……你这话,说了等于没说。” 宋如霖叹气道:“你说的这件事,很可能不真,万一你散布出去,宫中却有人怀上了,你要如何?到时就是骑虎难下,再无立身之地。退一万步,就算这事情是真的,对你也没有任何好处,你若生了一点邪心,立刻就会被人利用。所以你一动不如一静,在宫中修身养性,能做到自保就足够了。” 听到宋如霖这般消极,孟清极气道:“为何父亲明明才智过人,却不肯为我谋划!” 宋如霖看着容貌肖似自己的儿子,终于道:“当年天子欲聘你入宫,我为你谋划过——我不许你入宫。这一步谋划,是你不肯用。后来你在宫中久不诞育,我也为你谋划了——我送了生子灵药给你。这一步谋划,是天不遂人愿。现在你问我将来该如何,我就告诉你在宫中小心自保,安稳度日即可。这难道不是谋划?清极,这就是为父为你做的最后一步谋划。” 他一番语重心长,孟清极听了却越发烦躁。 “父亲就不要将当年的陈年旧事翻出来说了!难道是还在怨我不听劝执意入宫?” 当年天章对孟清极一见钟情,欲聘入宫。宋如霖只有他一个儿子,自然十分反对,无奈孟清极自己乐意,孟康也乐见其成,最终还是让孟清极入了宫。 父子两人不欢而散。宋如霖临走时,仍是再三嘱咐孟清极低调,不要徒生是非。 苏辛送宋如霖出去时候,远远看到一个年轻男子由宫人引着进了偏殿。不由问道:“那位是?” 苏辛连忙答道:“是乔公子,他虽然最近刚晋为公子,又搬去了新住处,但仍常常来给宸君请安。”言下之意,这人是宸君的人,还算知道是谁抬举了他。 宋如霖早听说过乔苍梧,却觉得此人与孟清极的描述不太相同,只淡淡道:“难怪得了陛下的新欢。” 苏辛一怔,把这话记在了心间,却不敢去学给孟清极听。 孟清极心里正烦着,对乔苍梧也没什么可说的,只是冷着张脸,一边翻着字帖一边听乔苍梧说些宫中事情。 “……听说那蛇瑞到了崇玄司之后长得极快,五六日就蜕一次皮。” “恶心死了。”孟清极对这扫了他脸面的东西毫无好感。 乔苍梧立刻换了个话题:“淮阴王回京了,听说陛下要赐他新府邸。” 孟清极点点头:“这事情我也听说了,看来淮阴王是打算在京中长住了。”他虽然没见过淮阴王齐仲暄,但传闻还是听说过的。风流少俊,谁人不爱?宫内宫外对淮阴王议论太多,已经不新鲜了。 两人又说了些杂七杂八的事情,乔苍梧又道:“陛下这两日都歇在了两仪宫,连着两日都与皇后……却没让皇后服用始蛇膏。” 孟清极冷笑一声:“活该。” 就算同样是生不出,想生生不出和皇帝不让生也是不同的!堂堂皇后被宠幸了之后,皇帝却不赐始蛇膏,意思就等于不希望皇后生育,后宫中没有比这更大的羞辱了。 天章倒不是为了羞辱傅冉。或者说,主要不是为了羞辱傅冉。 他虽动过从南禅院回来之后就让傅冉服用始蛇膏的念头,但那只是一时冲动。大婚之前,御医就诊断出傅冉少年时曾用过一段时间的始蛇膏,如今再用需调理好身体才合适。 仔细分析起来,主要还是为了傅冉的身体。 但天章清楚,顺带折损一下了傅冉,确实让他有几分快意。 帐外烛影摇动,帐中一片暖意。 刚刚完事之后,两人都暂时不想起来沐浴,仍是靠在一起。傅冉趴在那里头枕着双臂。天章的手仍抚摸着他光滑的后背,一遍又一遍,从脖子一直摸到背上。 “我……一直都觉得很好。”人被满足了之后,就容易胡言乱语,天章也不能免俗。 傅冉笑了一声:“什么很好?” “这样……”天章贴过去,吻了吻傅冉的肩头。 “这样……”吻到他的两肩正中。 “还有这样……”将他翻过来,吮吻着傅冉的胸口。 傅冉笑得不停。 天章忽然停住了手。他印象中傅娉婷从来没有大笑过,甚至连开心的笑都没有。 如果傅娉婷笑起来,难道就是这样的? 天章能确定傅家隐瞒了什么,也猜到了内情定然与傅冉,娉婷都紧密相关。但他甚至不敢仔细想,不敢大胆地猜。 因为傅娉婷是完美的。 傅冉停住了笑,看着脸色渐渐变了的天章:“陛下,你在想什么?” 天章轻轻咳了一声,仍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傅冉的身体,道:“说真的……我说一直觉得很好,是傅娉婷。” 傅冉“唉”了一声,又来了,他已经听厌烦了。 “无聊。” 天章没有生气,他抚上傅冉的脸,让他与自己面对面,柔和道:“你知道我为何觉得好?”他只是笔直地看向傅冉,两人的目光相对,谁也不想移动。 天章只是看着傅冉:“因为我总以为娉婷,是真心爱我。” 第21章 “……父皇身体尚好时候,喜欢去南禅院赏雪。南禅院背山面湖,冬天雪霁之后,山上紫烟缭绕,湖面冰雪堆积,晶莹璀璨。我捧着聚火珠坐在父皇的膝上,看哥哥们在冰湖上滑冰,慈光穿着男装,坐在犬撬上冲到他们当中……” 被囚禁的冬夜,天章唯有将这一点温情回忆拿出来,与娉婷一起取暖。 那几年的冬天是最难熬的。什么都缺,衣物,食物,柴炭,到最后他所有的书都扔到火盆里烧了取暖用。从外面传来全是坏消息。二哥疯了,摔断了腿,耽误了医治,死了。三哥,也死了,是自杀。三哥一自杀,突然引得许多人自杀。朝中撞死了两个纯臣,宫中的太妃嫔自缢了三个。那段时间天章最害怕的是听到自己母亲的噩耗。 幸而娉婷在。 春夏时候,娉婷会在荒芜的院落周围仔细辨认野菜,秋冬时候,她就用谷粒洒在墙角,做个的陷阱捕鸟雀。 冬至那天,傅娉婷定会认认真真做顿饺子出来。 大雪天的夜晚,旧书的余烬在火盆里慢慢烧。他们两人盖着同一床被子坐在榻上,傅娉婷静静听他回忆先皇还在时的好时光。 他偶尔也会问起傅娉婷的家人。 “大哥单名一个游字。二哥……与我是双生。”傅娉婷那时候似乎就不愿多说。 “双生真那般相像吗?” 天章至今记得,傅娉婷是这样回答的—— “到底是两个人,不一样的。” 两个人,这两个人是不一样的。所以天章一直都是这样相信的。 “你知道我为何觉得好?” “因为我总以为,傅娉婷是真心爱我。” 天章只是看着傅冉,仿佛想直接看穿他的心,看到他的答案。他曾对与傅娉婷之间的感情深信不疑,但现在一旦开始动摇,连回忆都变了味道。 他盯着傅冉,他需要傅冉的答案。 傅冉与他对视,两个人继续对视,一直对视。 傅冉终于眨了眨眼睛:“然后呢?所以呢?接下去呢?陛下这眼神是什么意思?” 天章怒,勉强按捺住,道:“我的意思是问你,娉婷是不是真心爱我?” 有些话,点明了说出口就特别蠢。傅冉又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这一下天章连怒都怒不起来了,但同时他隐隐也有一丝轻松。于是干脆放过,又与傅冉做些床笫间的乐事。 到了冬至日,天章去天坛大祭,这是一年中最隆重的一次祭祀。宫中由皇后准备宴请宗室。今年宫中有了皇后,太后顽强地熬到了冬至,淮阴王从昆仑山回来了,经历了内乱熬下来的宗亲们比往年更和乐。 天章面上因此也带了些笑容。当年梁王下手太狠,宗亲王孙凋敝得厉害,所以他乐于看到宗室和睦。如果这时候还内斗,天章真怕人全斗没了。 冬至大节的祥和气氛才刚过去,傅家就出事了。 顾玉媛自己拿剪子剪了头发,被身边的丫鬟婆子发现夺下剪子的时候,头发已经被剪得不成样了。 一向对她颇为爱护容忍的傅则诚都忍不住发怒了,将她大骂一通,问她到底发什么疯。顾玉媛哭了半晌,终于哽咽道:“我决心出家,求老爷允我下堂。” 傅则诚惊呆了,一巴掌就把老妻的脸掀肿了。闹得阖府人仰马翻。 傅则诚与傅游父子两人轮番苦求顾玉媛,又请了许多亲戚来劝说,无奈顾玉媛心意已决,所有劝阻一概不听,甚至开始绝食。傅则诚无可奈何,最终松口道:“你不仅是我的妻子,也是皇后的母亲,身上有诰命,下堂已经不是我一个人能说了算的。” 傅则诚也是无法,只能上了道表,将这桩家事禀告给了天章。只是里面将顾玉媛出家的理由美化了一番。说顾玉媛乃是顿悟,又说此举乃是为太后祈寿的善举。 天章不禁讶然。他之前听说过此事,还以为是谣言,顾氏不过是想在家修佛堂做居士之类,被谣言夸大罢了,没想到竟真有此事。但仔细一琢磨就越想越不是滋味。 大婚之后,顾氏就一直托病,未曾进宫来看望过傅冉。皇后入宫才几个月,顾氏就要出家,未免太凑巧了。 当晚天章就去与傅冉商量这件事。 傅冉只冷淡道:“母亲既然已经闹到这种地步,那就顺了她的心意吧。” 天章道:“毕竟是你的母亲。” 傅冉没有再说话,出了家的人就什么都不是了。他与母亲这几年一直十分冷淡,他原以为母子关系这样就算是到头了,没想到母亲还能翻出新花样——出了家,就是斩断俗缘,连母子都做不成了。 过了两日,宫中来了旨意,接顾玉媛进宫一趟。 顾玉媛已经做了出家人打扮,头发剪短了,身着缁衣,素面朝天,浑身上下没一丁点首饰,只有手里握着圈佛珠。一听宫里来人要接顾玉媛进宫,来的还是天章身边的人,傅则诚就觉得头皮一阵阵麻。 他把顾玉媛拉到室内单独道:“我知道出家人不能打诳语,但你现在还没当真出家,为了傅家,为了傅游,为了还在宫里的傅冉,陛下问你什么,你千万要给兜住了,抹平了,别露出什么破绽,算我求你了……” 傅则诚就差给顾玉媛下跪了。好说歹说,顾玉媛终于点了点头,轻声道:“我知道……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 到了宫中,就有宫人将顾玉媛引到了天章常在的自在殿中。顾玉媛目不斜视,一句话都没有,只是默默跟过去。 苏檀迎出来的时候看到顾玉媛都不禁吃了一惊。他还是小半年前陪着神贞公主去傅家宣旨的时候见过顾氏,那时候傅夫人顾氏体态微丰,无论穿着打扮,都是不折不扣的京中贵妇,眼前的顾氏十分清减,缁衣都显得空荡荡的,大冬天看着竟有几分可怜。 苏檀心中念了声佛,与顾氏见过礼,道:“陛下正等着夫人呢。” 天章见顾玉媛进来,却没什么吃惊的样子,从容命人给顾氏看了座,上了茶。 “朕与夫人从前见过一次,不知夫人可还记得。”天章像是闲说家事一般提了起来。 顾玉媛不用多想,就道:“老妇记得。是娉婷……一周年祭的时候。” 天章那时候还没继位,还是悄悄去的,顾玉媛对天章那时候心如死灰的样子印象深刻。她那时候只觉得天章以为“娉婷”已死,与傅家的纠葛就此断了。哪里想到几年后的事情…… 天章点点头:“不错,是娉婷一周年祭的时候。后来朕诸事繁忙,再没去看过娉婷,那墓地旁边,朕亲手种的那棵梨树,不知道活了没有?” 顾玉媛想到女儿,强忍泪水道:“托陛下的福,那梨树已经长高了不少。” 天章沉吟道:“其实今日召夫人来,不为其他,就是想与夫人说说娉婷的旧事。因夫人已决意出家,日后恐怕再没有机会与夫人说说娉婷。” 顾玉媛听了这话,便有些开怀。天章问的都是些琐碎事情,顾玉媛就一一答了,话里有时不小心就带了傅冉出来。毕竟娉婷与傅冉是双生子,两人幼时都是养在一起的。只是一说到傅冉,顾玉媛就有些心虚,总是迅速带过去。 天章并不追问傅冉之事,忽而又问:“娉婷那几年陪着朕的时候,听说傅家在家中养了个替身,对外仍称娉婷在家中。不知道如今这替身何在?能做娉婷的替身,想必是长得有些像的。” 顾玉媛一下子噎住。 傅家那时候对外说,傅冉在外求学,娉婷在家养病。对天章说傅冉在外求学,娉婷在他身边,家中养病的娉婷其实是个替身。实际上,哪有什么替身,真正的娉婷就是在家养病。 “她……也是个命苦的,后来也夭折了。”顾玉媛只能继续撒谎。 天章又追问:“何时没的?怎么没的?葬在了何处?做过娉婷的替身,就算是傅家半个女儿了,也是该善待的。” 顾玉媛这就有些招架不住,继续编了个时间地点,为自己圆谎。 天章接着问:“那时候是从哪里找来的姑娘愿意做替身的?我听娉婷提过,似乎是从外地买来的?”这话他也是随口胡诌,当年娉婷很少说家事,不要说什么替身了。 顾玉媛立刻顺着皇帝的话道:“确是从外地买的。” 天章越问心越冷。顾玉媛前面说的话还真些,扯到“替身”之后,就是一个谎接一个谎了。 说到后面天章与顾玉媛两人都有些心不在焉,一个随口胡乱问,一个现编瞎话答。又说了一会儿,天章终是回到原来说的话上:“等过了冬天,娉婷就是又一年了,夫人不妨等为娉婷扫过墓之后,再提出家之事。” 顾玉媛迟疑了一下,终是道:“老妇愿听陛下安排。” 顾玉媛一走,天章只觉心烦意乱。傅家的旧事,根本经不起推敲,他过去一直深信不疑,是因为愿意相信,从不去推敲。 第22章 顾玉媛闹着要出家这事情在贵戚中传得什么说法都有,甚至连傅则诚养了狐媚外室,把发妻气得要出家的说法都出来了,却无人能猜到真相。 顾玉媛是过不了自己心里那道坎。她过不去。 她有三个孩子。傅游是头一胎,是长子,将来是要继承家业的,她当然爱重。娉婷是老幺,是女儿,她心里又认定了娉婷将来会做皇后,所以愈加宠爱。 傅冉……她当然也是爱的。 不过,傅冉自幼就灵敏,开窍早,什么都一点就通,从来不需要她多费心。对一个精力有限的母亲来说,既然傅冉不是那么需要她,她自然会更关心需要她关心的。 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可是最后,傅游十分平庸,娉婷少年夭折,只有傅冉得到了最好的一切。 她想不明白。更让她恐慌的是,她的种种偏爱,偏心,为娉婷要求傅冉牺牲的一切,傅冉似乎早就洞悉——他太聪明了;但傅冉什么也没说过,没有指责,没有哭诉,什么也没有。他只是离她越来越远,到最后连话都很少说了。有时候,她觉得傅冉看他的眼神,根本不是在看母亲,不是亲人,而是在看一个路人。 对一个母亲来说,这种漠视是世上最恐怖的惩罚,它无声无息,无影无形,但又无处不在,沉重得让顾玉媛喘不过气来。 尤其是傅冉入宫之后,顾玉媛几乎每晚到会梦到过去。 出家,是为了逃开这一切。 当年梁王囚禁了皇子,虽无人敢明着营救,但仍有傅则诚这样的忠臣,想法设法保护皇子。在外面毕竟照顾有限,若是能把自己人送进去,是最好的办法。 顾玉媛清楚地记得那一天夜里,家中悄悄来了两位朝中同僚,与傅则诚密谈了大半夜。结束之后,傅则诚告诉她,原来他们是打算将自己的女儿遣送到皇子身边,来说服傅则诚也让女儿去的。 傅则诚道:“一来,世间学过法术的女子甚少,唯有官宦之家的女子懂得多些;二来,如今梁王的人无孔不入,能信得过的,也只有自己的骨肉至亲了……唉,我家娉婷素来体弱,我虽然不忍,但是为了……” 顾玉媛不知道自己那时候是哪里灵光一闪,忽然打断丈夫的话:“傅冉与娉婷长得很像。” 傅则诚大吃一惊,顾玉媛只道:“我可以先和他说说,他也不会忍心妹妹去受苦的。再说傅冉的灵力,法术比娉婷更强,不是更能保护皇子吗?”傅则诚犹豫了。 又过了几日,家中来了一位年老术士,与傅则诚在书房中只说了一会儿,傅则诚出来之后,就下了决心,对顾玉媛道:“让傅冉跟这个人走吧,对外面就说他去涂州了。” 顾玉媛那时候还不知道那术士是什么人,只以为是傅则诚安排来的,连忙就去为傅冉收拾行装了。 她收拾的时候,傅冉就坐在床边看着她。 那时候傅冉到底在想什么……她从来没有问过…… 从天章的自在殿出来,顾玉媛仍是低头不语,跟着内侍走。走着走着,顾玉媛才发觉不对,这不是出宫的路,而是向更深处走了。 “这是去哪里?”她停住了脚步。 两名内侍对视一眼,似乎有些不解,但仍恭敬答道:“夫人,这是去皇后的两仪宫。” 顾玉媛一个战栗,转身想逃,她呆立了片刻才道:“好吧……”她终究是要再去被傅冉那种冷漠的眼神凌迟一番。 傅冉在茶室中等待母亲。 在茶汤里加上顾玉媛喜欢的陈皮,将茶分好,亲手递给母亲。 顾玉媛接过来,只是默默喝茶,连头都不抬。 “母亲是决意出家了?”傅冉突然开口说话,顾玉媛一抖,差点将茶洒了。 顾玉媛咽了咽,道:“现在是在家修行。方才听了陛下的劝,我想等到明年开春,为你妹妹祭扫之后再出家,不能再迟了。” 傅冉嗯了一声,没说什么。 顾玉媛忽然烦闷起来,看来她出不出家,对傅冉来说都是无所谓的事情。 “太后入秋时候,御医就诊断已经垂危,陛下那时候以为太后大概过不了九月……”傅冉像闲话家常一般,一边摆弄着茶具一边娓娓道来。 这事情顾玉媛当然知道,所以宫中才那么匆忙办了大婚。 “到了九月时候,御医又说难到冬至。现在冬至已过,太后仍然活着。” 那是宫中各种灵药的效力。顾玉媛在心中道。 仿佛能看到顾玉媛在想什么,傅冉说道:“灵药固然延命,却不能减轻多少痛苦。太后日日在病床上挣扎,这多活的一日日,母亲以为她都是为了谁?” 顾玉媛终于抬起头,迟疑道:“是为了……陛下?” 傅冉放下茶盏:“是啊,是为了陛下。为了陛下,太后忍受过幽禁,熬过了苦役,还有无穷无尽的病痛。”他看向顾玉媛,笑了:“母亲……到底你是不愿忍受,还是我这个人已经让你忍都不能忍了?” 顾玉媛大恸,泪雨滂沱,连伸手去碰一碰傅冉都做不到。 “不是的!”她终于崩溃,“不是的……” 顾玉媛傍晚时候才回到家,傅则诚已经等得要上火了。 一听见马车回来,傅则诚亲自跑出去迎接。只见顾玉媛垂着头,但仍可以清楚看见两只眼睛都哭肿了。 “我不出家了。”她只对傅则诚说了这一句。 次日顾玉媛就换上了平常衣服,带上珠宝首饰,买来了上好的假发接上。外面的风言风语很快平息,傅家的脸面算是勉强保住了。 外面不知情的人好糊弄,天章却不是那些看热闹的。 他已经知道了傅家在这件事情上对他有隐瞒。傅家没有用过替身,这世上也再难找到如此相像的第三个人。那当年陪在自己身边的必然是这一对双胞胎中的一个。如果那个病死了的娉婷,真的是一直在家养病…… 答案呼之欲出,天章只是不敢断定。他秘密派出人手去查。 傅家那时候对外是说把傅冉送到顾玉媛的娘家涂州老家的寺庙中避难求学去了。那他就彻底查一查,那时候涂州到底有没有傅冉这么一个人! 第23章 自从顾玉媛进宫那天起,天章就没有再涉足后宫。 傅家的破事搞得他心烦,再者太后的情况是越来越不好了。天章除了处理必要的国事,就是在长信宫陪伴太后。 深夜时候,太后已经陷入了昏睡。但那不是平常的睡眠,难说她是因为困了所以睡了,还是整个身体已经撑不住了……面色灰黄,两颊塌陷,只能费力地呼吸,喉咙里的呼噜声又像是在细微地呻吟。 御医,术士,都已束手无策,之前还能帮太后进些汤水,现在太后已经什么都用不进去了。长信宫里的清净之气,各种灵草灵珠无论多么滋补都没有用了。太后已经毫无办法吸收了。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太后是到了弥留之际了,完全靠自己一口气撑着,就在这一两天之间的事情了。 天章不离太后床边休息,外面的御医和术士都只能跟着苦熬,谁也不敢在这时候叫苦叫累。 傅冉在两仪宫中也不得早睡。眼看太后就是这两天的事情了,为准备后事,后宫是无数大事小事要他决定。一直忙到深夜,傅冉觉得眼皮涨涨的,直往下掉,才道:“明天再弄吧,应该来得及。” 他命人将今天的事情收尾的时候,陶嬷嬷就絮絮叨叨说着这两天宫里的动向。 “圆照宫的那位,这两天都跪了大半夜。” 傅冉困得有些脑子转不动了:“他跪什么?” 陶嬷嬷道:“祈天啊!说是发愿为了太后自愿减寿。” 傅冉晃晃脑袋,都懒得评论了。陶嬷嬷又道:“那个乔公子,倒是一直安安静静的,不过也往长信宫里送了一次东西。还有最了不得的是许妃,住到了长林院之后,很得那些老太妃的宠爱,到哪里都肯带着她,据说去太后的长信宫探病时,还和陛下撞上了!皇后看是否应该约束一下……” 傅冉摇摇头:“没有必要,谁都不是傻子……”他才不要去管那些破事。 单看这些人干的事,哪一件也没逾越。只是目的在试探讨好天章罢了,就算有心勾引,也要看天章这时候有没有那个受用的心思。显然天章现在除了太后,谁都看不见了。 想到这里,傅冉随口问了一句:“陛下还在长信宫?” 陶嬷嬷道:“是……都两夜没合眼了。” 第二天一早傅冉去了长信宫。他这几天也是日日都去长信宫,但很少与天章说话。天章一见他,就是一副无话可说,又欲言又止的纠结模样。他不说,傅冉也不问。 看谁先憋死。 只是傅冉这天除了来探望太后,还带来了个食盒过来给天章,苏棉打开食盒,里面装着的是一小盅汤。 “这是我为陛下准备的,这莱菔汤……” 不待傅冉说完,也不等小太监验毒,天章忽地就拿过小盅,赌气一般呼啦一口气喝了。 傅家敢撒弥天大谎,难道还敢要他的性命吗! 傅冉一见天章这样子什么也不用说了,天章一放下盅,傅冉就命人收走。刚说了两句话,天章就坐不住了,只觉得浑身软绵绵的,头很沉,脖子都要撑不住了,一张口就跟说梦话一样:“汤里……有什么……来人!来人!” 他觉得自己已经费尽力气喊人了,但在旁人听来跟耳语没什么分别。 说话间天章身体就往下塌,傅冉扶住了他,御医也注意到了皇帝的动静,都吓了一跳。傅冉摆摆手道:“没事,陛下是困了,让陛下躺一会儿。” 又让御医诊了脉,果然无他,只是欠觉。 天章朦朦胧胧间听见有人为他铺好了榻,放下了帷幔,他挣扎了一下始终抵不过这舒适香甜的睡衣,沉沉睡过去了。 仿佛有光亮在晃,天章一下子惊醒了,他脑子已经完全清醒了,但身体还沉浸在软绵绵的睡意中动不了,他缓缓转过头,就看到傅冉正捧着本书,坐在榻下,旁边撑着一盏立地海棠花树形的珠灯。 看到他醒了,傅冉装模作样翻过一页,道:“陛下睡得可好?” 天章没回答:“什么时候了?” “戌时了。” 天章没想到自己竟从上午睡到了晚上,一觉睡了快四个时辰。长信宫中仍是静悄悄的,只看到帷幔外人影晃动,有条不紊。应是没有出大事。 他已经不想再同傅冉说话,叫道:“苏檀!” 苏檀连忙入内,服侍他更衣起身。 见天章谈不上高兴,但对皇后用安神汤迷他睡觉一事也没有发作,苏檀才道:“陛下,崇玄司司正邱知一有事要禀。” 邱知一已经快七十岁,仍须发皆黑,入内到天章面前,见皇后与天章坐在一处,没说什么,本来他要禀告的事情也不是需要保密的事情,很快就会朝野后宫全知,甚至在京中都会沸沸扬扬路人皆知。 “陛下,”邱知一郑重行礼道,“清察科接到蓬莱的消息,说蓬莱法尊明日一早就要入京了。” 不仅天章怔住,连傅冉都有些恍惚。 “是第四十一代法尊?”傅冉开口问道。 邱知一答道:“不是。蓬莱传来的消息说,是第四十二代法尊,尊讳上摩下空。” 蓬莱是修仙之境,至尊者并不需要朝廷任命,允准,甚至没有告知朝廷的必要。直到这时候,朝中才知道原来法尊已经换代。至于原来第四十一代的法尊,是已经得道升仙,还是衰亡,世人都无所知。 天章和傅冉都情绪不高。 天章现在只关心太后。蓬莱是什么做派,他从小在宫中听得多了,并不怎么喜欢。 傅冉是想着,没想到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换了法尊。第四十二代的法尊李摩空到底又是个什么样的人。 邱知一小心向天章请示了法尊入京之后该如何接待安排,就退下了。 果然次日正午,就有一队马车浩浩荡荡驶进京中。体型年龄几乎完全相同的二十四匹黑色白蹄神骏,从路上昂然而过。又有崇玄司的旗队在前引领,饶是见多识广的京城人,也忍不住议论几句。 正中的车厢中坐着的人,忽然一声叹息,掌开五指:“到了。” 长信宫中,太后嘴唇微微一颤,呼了最后一口气。 第24章 按旧例,李摩空这样的身份,天章是需要正殿与他会面的。不过刚入内城,崇玄司就有人匆匆过来,在李摩空的车前禀道:“法尊,太后刚刚薨了,陛下悲痛,今日实在无法安排与法尊相见。” 车厢一声响动,一只白玉般手推开了车门,车门刚开一缝,猛然从车上就窜下来一只白色幼狮。小狮子大约是在车中闷得久了,一下地就疯了一样乱窜,一眨眼间就消失在人群中了。李摩空的随侍似乎早已见怪不怪。 然后才是一身玄衣的李摩空。 崇玄司的几位术士只抬头看了一眼,都大为诧异。 第四十一代法尊是个骨骼清奇的老头子,虽然一身仙气,相貌却谈不上好,而且四十一代的时间又长,从第一次出现到现在已经有六十多年,这六十多年里,世人对法尊的印象早已固定。 必然是一个老成精的老头子。 但李摩空却很年轻,很美。 不是用法术留驻的幻象,是真正的年轻,大约三十岁还不到,身姿颀长风雅,容貌俊逸温柔。因为年轻,所以更显得美。 尤其是那一双像含着水雾一样的大眼睛,似乎什么也没看,又似乎什么都看到了。 “不必安排大殿,我可以直接去见陛下。”李摩空的声音也很动听。只是他说的话让崇玄司有些难办——法尊完全没有服从天章安排的意思。 蓬莱法尊与皇室的关系一直相当微妙。 历代法尊从没觉得自己比皇室低一等。所谓法尊,就是法中之法,是为大法。只要顺应天理,不逆天妄为,法尊毫无意外,都能脱离肉胎,修成仙格。在人间走一趟,对法尊来说,不过是短暂的一个过程而已。而一个皇帝,不管他做多少年皇帝,他始终都是一个人。 皇室呢,当然不喜欢这种普天之下,有那么个把人不是王臣的态度。 “这……法尊这几日不妨先暂在上清院休息……” 李摩空立刻明白他让崇玄司为难了。 崇玄司一方面是术士,但另一方面他们是供奉朝廷和皇室,仕途比仙途重要多了,也好走多了。 “告诉陛下,”李摩空微微倾身,向半跪在面前的术士肩上轻轻按了按,“我此行前来,也有为了太后之事,欲为太后魂魄做接引……” 崇玄司众人一听,皆是欣喜异常。 能得到法尊做接引仪式,是大福祉。 “……另请转告陛下,节哀顺变。” 很快宫中就派来内侍,与崇玄司的人一起将李摩空迎进了宫。 宫中已将全部挂上了孝,所有人都换上了缟素。李摩空没有特意服孝,只是正好一身黑衣,倒不违和。 太后还未大殓,天章只是跪在她床前,一下子就憔悴许多。听到李摩空已经到了,他总要露一下面,见他站起来脚步发虚,傅冉上前伸手想扶,天章却直接搭了身边内侍的手。傅冉讨了个没趣,还是跟了出去,他实在好奇李摩空。 三人一见面,俱是一怔。 李摩空像是在看天章,却是在看傅冉。 傅冉像是陪坐,其实毫不掩饰是在看李摩空。 天章先是看着李摩空,然后看到了李摩空和傅冉在互相看。 天章本来就不耐烦法尊,现在更觉得心中不爽快。只是因为听说李摩空是为接引太后而来,才给了好颜色。 说完如何接引太后的正事之后,天章也没心情与李摩空说别的,直接道:“到时候就有劳法尊,这几天朕实在分身乏术,就由崇玄司招待法尊。” 李摩空随和道:“无妨,请陛下便宜安排。” 既然说到这里了,天章就准备起身离开了。李摩空却不动,只是看着傅冉道:“皇后。” 傅冉也温和道:“法尊。” 两人只是注视彼此。 “我这次前来,还是为应劫而来。只是应是在此处,不知何人,何物,何事为此劫难。我原以为是你,没想到今日一见,却不太像。”李摩空缓缓道。 傅冉点头道:“我看也不像,法尊不妨耐心等待。” 天章脑中昏沉,隐隐作痛,还要看这两人莫名其妙的眉来眼去,烦躁不已道:“皇后莫非与法尊是旧识?” 傅冉只道:“昨日第一次听说法尊名讳,今日第一次见到法尊真容。” 李摩空却微微一笑:“我虽也是第一次见皇后,却早有耳闻。” 天章没了太后难受至极,看到傅冉还这个样子,他实在是看不下去了,一声不吭起身就走。李摩空一点不奇怪,仍怡然自得,傅冉又与他说了两句,道:“这些天宫中要办大事,我恐怕是没有功夫与你详谈……” 李摩空道:“皇后请便。” 傅冉临走时候,终是忍不住问道:“前代法尊,如何了?” 李摩空喜滋滋回答:“升仙了。” 傅冉“唔”了一声,干脆道:“那就好。” 太后薨是大事,新法尊现身同样是了不得的大事。新法尊还要为太后接引,在世人看来,更可称哀荣,须知皇帝驾崩都未必能有法尊前来。天章本人虽不喜法尊,但太后的丧事,自然是办得越隆重越好。 果然新法尊现世的消息一传出去,京中都疯了。 李摩空原来住在崇玄司专门用来接待术士的上清院。这本来就不是一般人能住的地方,为了李摩空入住,更是清空了整座庭院。但是每日李摩空一出门,就把一路上都挤得水泄不通,人人都想看一看法尊的样子。 单纯看热闹的有,更多是想着沾一沾仙气。 一两天尚可,天天这么闹下去,李摩空没烦,崇玄司和巡城司就先崩溃了。本来太后停灵期间,京中所有官员,权贵,命妇每日都得去哭灵,李摩空还把路堵得死死的,大家每日越起越早,几乎是每天连个囫囵觉都没有了。 于是请了旨意,让李摩空住到了宫中。 就在天章的自在殿附近有两所小斋宫。地方比宫外的上清院小多了,李摩空仍不介意,独自住了下来。他的随行仍留在上清院。 为太后哭灵的人每日都乌泱泱的一大片,哭晕的有,嗓子嚎哑了的一堆,但傅冉看得明白,这些大多是做出来的样子罢了,要说哭得最伤身的,还是天章。 起头三天两夜,是一点都没睡过。因在孝期,傅冉也不好再用药迷他睡觉了。到了后面,睡是睡了些,仍是少,日日又只吃那么一丁点。本来他就为太后祈寿就已经食斋快一年了,如此一来,几乎是一天看着比一天瘦下去。 不过不需傅冉开口,自然有宸君一干人,一个接一个去宽慰天章,劝他多进饮食,安心睡眠。 傅冉身边的陶嬷嬷,沈嬷嬷都是太后身边的老人,自然伤心不已,又担心天章身边,也都催促傅冉多关心照顾天章。 “他眼下最不想要的,恐怕就是我的关心照顾。”傅冉心道。 二十五日后除孝,除孝前夜,天章又是一夜没睡。 他想起了很多事和很多故人。越往前追溯,颜色越斑斓。死去的人,回忆起来,总是百般的好。 “陛下。”傅冉进来了。天章无视了他二十多天,终于主动召了他过来。 守灵的地方没有卧榻,只铺着绒垫,两人跪坐相对。 天章派去涂州的人,在一个月内查访了顾玉媛的老家涂州所有的古寺。傅则诚当年是送去几个少年避难,但那都是亲眷,涂州没有找到任何东西可以证明傅冉去过。 天章垂着眼睛,声音低哑:“你是母后为朕选的皇后,仅凭这一点,朕就永远不会废了你。” 傅冉“哦”了一声。 好开心呀,不会被废了啊呸。 “所以,你可以说实话,”天章抬起眼睛,“朕命你,说实话。” 傅冉反问:“什么实话?” 天章张了张口,道:“应丰元年到五年,你在哪里?傅冉这个人,在哪里?” 傅冉面色平静,他整理衣襟,坐得更加端正。 傅冉还没开口说话,只是看着他的眼神,天章就已经感觉到了惧意,他的胸口像开了一个洞一样冷,五脏都在抽搐,力气飞快地从那个洞流失,他又想阻止傅冉说出来,他积攒了那么多天的决心在一瞬间就要坍塌。 但他握紧了拳头,克制住了自己。 “我在叔秀的身边。”傅冉语气平和,毫无阻滞地说了出来。 天章耳中轰鸣,眼前晃过一阵黑影,傅冉的脸就在他的面前,那么平静,他想站起来,不想再看见那张脸。 他一站起来,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全黑了。 有人扑过来抱住了他。 第25章 治丧的时候最是人多口杂,有人看见御医在天章守灵的殿中出入,立刻就猜测起是不是天章身体不适。不消片刻,宫中大半要紧的人都知道天章哀伤过度,病了。 太后已经不在,天章晕着,宫中一切都听傅冉指挥。 傅冉坐在床头,看着御医给天章诊脉。 天章身体怎么样,傅冉心里有数,这几天就是累狠了,虚的。御医嘀咕着怎么给皇帝进补的时候,苏檀过来了。 “皇后,宸君过来了,想见陛下。”苏檀小声说。 虽然宸君前段时间是被天章冷落了,但是天章也没拿他怎么样,宸君仍是后宫中地位仅次于皇后的人。 “陛下补觉呢,不见。”傅冉随口打发了。 过了一会儿,苏檀又过来了:“宸君说实在放心不下,何况陛下睡着,不见并非陛下的意思。”苏檀在外面时已经劝了宸君几句,无奈孟清极根本不听。 苏檀很怀疑他是故意惹恼皇后,以招来天章的怜惜。但他毕竟只是内侍,只能做这个传话筒。 果然傅冉冷冷道:“不见就是我的意思,他想怎么样?”他吩咐苏檀:“你多找几个人把门守严实,难道他还敢硬闯?告诉他,他爱杵哪儿杵哪儿,别杵到我眼前来就行。” 饶是苏檀已经委婉道“皇后请宸君自便”,孟清极听了,还是脸上青一块白一块,他身边的苏辛小声劝道:“看来皇后是打定主意不给宸君进去了……不如……”他还没说完,孟清极忽地在廊下一跪。 苏辛唬了一跳:“宸君快起来,这大冬天的地下多冷啊!” 苏檀也忍不住皱眉道:“皇后并非罚宸君,宸君何必如此?”又叱喝苏辛等几个内侍:“还不快扶宸君起来!” 孟清极只道:“陛下到底怎么样了,我心里焦急难安,皇后不让我见,我只能跪在这里。”膝下竟然跟生了根一样,怎么拉都不动,内侍又不能对他动粗。苏檀无奈,只好叫人在廊下也挂了聚火珠起来,尽量让孟清极周围暖和点。 苏檀又进去对傅冉禀了,傅冉只道:“他要跪便跪。” 其实被人看到宸君跪在外面,难道就不会觉得皇后苛刻?苏棉想劝傅冉,但他跟傅有段时间了,知道这位皇后的深浅,自己想到的东西,傅冉大约不是想不到,只是不在乎罢了。于是将劝说吞回肚子里。 不巧孟清极刚跪了半刻,天就阴沉沉飘起雪来。不一会儿,细碎小雪在风中竟越卷越大。孟清极好面子,才跪这么一小会儿就站起来,只觉得会叫旁人看笑话。于是咬着牙,仍是一动不动。 宫殿的廊檐虽然宽阔,但风大雪大,还是吹入纷纷雪片落在孟清极肩上。 忽然孟清极听到有脚步声走近,忽然头顶上一暗,瞬间就有暖气和淡淡的清香袭来,风雪声都远去了。孟清极不禁抬头,头顶上已经罩了一把竹伞。他在伞下只能看到那人黑狐斗篷的一角。 苏辛忙接过了伞,孟清极这才看到来人。 是淮阴王齐仲暄。虽是少年,身材已经和成年人一般挺拔,他解开斗篷,不悦道:“你们也太不经心了,雪这么大,为何不挂上帘子?”他不问孟清极为何跪,只责怪了这一句就离开了。 他什么都不问,孟清极反而一下子脸红了。两人目光一接,都迅速转开。 室内内侍已经向傅冉禀了:“淮阴王来了。” 淮阴王是天章的侄子,算得上如今与天章血缘最近的宗亲了,傅冉不好挡他,只道:“请他在外殿坐,我出去见他。” 齐仲暄也是听说天章不适,故来探望,他是个极知趣的年轻人,一个字也没提跪在外面的人,就跟没看见一样。只问了天章的身体,傅冉只道“无事,累的”,齐仲暄关心几句,又送上从昆仑带回来的灵芝补药。傅冉客气几句,收下。两人又说几句明日除服的安排,齐仲暄再次关心了一遍天章的身体,就起身告辞。呆的时间不长不短,说的话每句都妥帖有分寸,既不谄媚,也不敷衍,真诚得恰到好处。 让傅冉都忍不住琢磨了一下这个人。 齐仲暄从殿内出来的时候,跪在那里的孟清极已经不见了。他身边人都是聪慧的,见自家王爷的目光在刚刚宸君跪过的地方打了个转,就在他耳边小声道:“宸君身体受不住,刚刚晕过去了。” 齐仲暄听了,什么也没说,只是微笑——那个孟宸君,果然如传说中一样,是个少有的美人……还有那把竹伞,宸君没有留下。 天章醒过来的时候,只觉得胸口一阵虚虚的疼,身体软绵绵的,一点力气都没有,以至于他只能睁着眼睛躺在那里。床帐又放着,一时竟无人发现天章已经醒了,正好让天章听到外面的说话声。 “陛下食斋快一年了,平日从不沾腥荤。冒然就请陛下食肉恐怕……”苏檀小声道。 “御医也说了,药补不如食补,陛下本就称不上有病,只是气血有些亏,是长期饮食劳累积累出来的,即便用药,还是要在饮食上调养。陛下不肯食荤也没办法,只是这样下去,没病也要拖成病。” 天章听出来这是傅冉的声音,他心中又是一颤。 苏檀道:“毕竟太后刚走,陛下不愿食荤也是至孝之举。” 外面静了一会儿,天章不禁转头看向外面,正好隐约看到傅冉也看了一眼床帐。 “是啊。陛下是至孝,当初茹素是为了给太后祈寿。不过现在太后已经走了,陛下继续茹素还有什么意思?把自己折腾病了,嗯……反正太后也见不着了,不会心疼。” 天章知他这话是说给自己听的,于是轻轻咳嗽一声,苏檀连忙过去,卷起了帐子,欣喜道:“陛下醒了。” 傅冉坐在榻上没动,只吩咐道:“陛下应当饿了,把膳食端来给陛下。” 苏檀连忙张罗着在床前摆上食榻,上面摆满了食物。 天章平时常吃的粥点都有,天章却指着中间的汤罐问道:“这是什么汤?” 苏檀道:“是莲藕乳鸽汤。” 天章竟点了点头。苏檀喜出望外,连忙盛了奉给天章。 莲藕味道清甜,乳鸽本身鲜美,两者一起炖煮了,汤味不带一丝腥,而是新鲜甘和。天章快一年没沾荤,喝了都不会觉得不适。他喝了一碗汤,又吃了些藕,顿时觉得胸口也不疼了,心里也踏实了,连傅冉看上去都不是那么可恶了。 于是又吃了两块米糕,几只素三鲜饺子,就命人撤了,只道:“这汤很好,过一会儿再进上来。” 苏檀连忙道:“这是皇后命人做的。”他瞧着天章似乎与皇后之间是有什么疙瘩,说了这个立刻退下了。 傅冉仍是坐在榻上,道:“宸君来过了,我没让进。淮阴王和寿安王都来过了,送了东西;送来的都是极品滋养的东西。” 天章坐在床上,听他说完了一串,忽然道:“我算是想明白了。” 傅冉等着他的人生感悟。 “没了的那个娉婷,原来是个不相干的人。陪在我身边的那个人还活着,我心里该高兴才对……”天章说到这里,大约是刚吃过东西,脸上泛起一层红润的颜色。 他顿了顿,故作平静道:“这个凤印,不仅是太后指给你的,也算是你自己挣来的,是你的本事。很好。” 傅冉垂着头一言不发,站起来就走,他的袖摆扫过几上的小杯,啪嗒清脆一声摔个粉碎。 天章肩膀一颤,慢慢就委顿下去。 第26章 天章送太后灵柩去了郊外殡宫,宫中也已除服。太后过去所居的长信宫改做祭祀用,突然少了大批的宫人,只剩下长明灯日日夜夜地燃烧。 天章想用哀戚和忙碌把时间都填满,这样他就可以少去想傅冉的事情。 但是夜深时候,他坐在案前,不知不觉就会发起呆。 回过神来时更加觉得心里空荡荡的。 傅冉还是和平常一样。该吃吃,该睡睡,还有闲心为天章拟了进补的食单。天章只命苏檀去道了辛苦,赏赐了两次东西去两仪宫。在后宫天章能躲着傅冉,在前朝却躲不开傅冉的父亲傅则诚。 傅则诚经历三朝,现任御史大夫,因傅冉为后的缘故,又添爵位在身。在外人看来傅家算得上是天章的心腹重臣之一,有大事时候天章常常会听取傅则诚的议论。 现在天章是没办法直视傅则诚了。 傅冉那时候才十三岁不到,肯定不是自己能做主代替傅娉婷的,必然是由傅则诚亲手安排,才能将他安插到自己身边。过去天章想到娉婷的时候,虽感幸运,也想过傅家的这个决定让娉婷吃了多少苦,稍有不慎,就可能丢掉性命,至于清白闺誉早就置之度外了。父母能为皇家,舍得这一个女儿,这份忠心,实在难能可贵。 所以在傅娉婷死后,他依然优待傅则诚。 但如今他一想到娉婷非娉婷,只觉荒谬得好像一场梦。从头到尾所有人都知道他在做梦,只有他自己到现在才醒过来。 他心中就生了疑心。 一会儿怀疑到如今这个局面,全是傅则诚算好的一盘棋。一会儿怀疑傅则诚表面上履薄冰,实际上心中早就在嘲笑自己有眼无珠。 他又忍不住想要是娉婷没病死,那最后他去迎接新娘的时候,傅家是会把哪个送进宫?娉婷?傅冉?哪一个?难道那时候傅家就会老实交代实情?当然不会。当然不会。看他在娉婷墓前伤心欲绝的样子,傅家人都一声不吭;看他后位空虚多年,傅家也一声不吭。 若傅娉婷没死,他说不定真就娶了她! 一想到这些,天章就心里发寒。他恨傅家欺瞒,也恨自己,若是聪明洞察,何至于被蒙蔽至此。 傅则诚觉得天章这两天看自己的眼神非常怪。 他经历三朝,再怎么为官正直,也是有自己的城府和分寸的,身在官场上,没有人不对皇帝察言观色。傅则诚琢磨着,天章自从太后薨之后,看自己的眼神就很不对劲。 那像是一种知道了什么的眼神。冷淡,厌烦,纠结。不像过去那样是和煦而坦率的,现在天章看他的眼神,总像是从什么地方拐了个弯一样,从暗处冷飕飕的来。 偏偏宫中一片平静。傅冉什么消息也没有,听说的都是零碎事情:天章身体不适,皇后尽心照顾了;宸君想去探病,被皇后罚跪等等。这些事情虽然足够议论分析,但都不是傅则诚真正害怕的事情。 提心吊胆又冷冷清清的春节过后,就是开春时候了,一到开春,总有几个地方闹春汛。不算大灾,只要安排妥帖就能平安度过。可某州某县开仓救济的时候,才发现仓中以糠充粮,只是账面上数字吻合糊弄上级,实物被几个硕鼠蛀空了。 这被抓出来,立刻就从邻县调了救灾物资过去,损失尚可弥补。至于硕鼠,自有大理寺和刑部量刑。这件事虽可恨,但案情简单,一目了然,蠢人犯蠢事,还蠢得连一点新意都没有。 不想天章听完陈禀,竟然缓缓抬眼扫视一圈,冷冷道:“诸位不妨说说,这件事里到底是谁错得最多?” 天章这一问,殿上立刻一阵死寂。 所有人脑子里都在狂转,这么一件简单的案情,却被皇帝拎出来问这么一句,十有八九是借题发挥,要对什么人发作了!朝中谁没有个把政敌,这时候都想着怎么轻巧利落地把这盆脏水泼政敌身上。 立刻就有甲说这硕鼠的老师是某某某,学生犯错,乃是老师没教好。又有乙道,老师何其无辜!当然是硕鼠的上级过错最大,治郡不严……顿时你来我往开始唇枪舌战。 孟康也在琢磨。他早就看傅则诚不顺眼了。傅家占了皇后的位置,又不肯与他交好,怎么可能顺眼。 而且这事情,要说是御史台监察不力也是说得通的……孟康在心中又掂量一番,道理虽然说得通,可天章一向优待傅家,他若是公然针对傅则诚,恐怕讨不着好。 正这么犹豫着,就听座上的天章忽然开口道:“御史大夫。” 天章身体还没养起来,仍是苍白消瘦,这么一开口,里面全是倦意和寒意。 众人又是一静。其实也有人像孟康那样想到了傅则诚,但都想着傅家向来得宠……没想到天章这次竟然是发作傅则诚。 傅则诚一脸沉着,上前一步道:“臣在。” 天章只觉得千言万语堵在嗓子里,最终只道了一句:“以糠充粮……御史台是想要朕做睁眼瞎吗?你这个御史大夫做得何等轻松。” 傅则诚只觉得天章字字意有所指,好像这段时间来所有的怪异都有了答案,他一阵恍惚,竟是前所未有的轻松。好像一颗心拽着整个身体向下坠,坠了,摔个粉碎,反而安心。不像原来,飘飘荡荡挂在悬崖边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孟康在心里笑得都快打滚了。回味着傅则诚失魂落魄的样子,他一回家就高高兴兴要酒来喝,对宋如霖比平常和颜悦色多了。 “今天陛下当着所有人的面给傅则诚老大一巴掌,真是解气!看来傅家的富贵也不是那么牢靠的!皇后在宫中若是得宠,何至于如此?看来我儿还是可以大有作为的。”孟康虽有侧室,但这些话,他还是只能和宋如霖说。 不过宋如霖却不像他那样乐观:“傅家受宠久矣,即便偶尔犯错,陛下对傅家不至于忽然就弃绝。光凭皇后是太后所选这一点,就不容易撼动……” 孟康颇觉扫兴:“你是没有看到朝堂上陛下那张脸。” 宋如霖还想再劝,孟康挥手道:“好了好了,得意一下也不行。” “老爷在家中得意一下并无妨,只是别去怂恿宸君就好。”宋如霖淡淡道。 孟清极不需要怂恿就兴奋了。 后宫向来是与朝堂紧密相连的。天章当众责骂傅则诚,就是发泄对傅家的不满,自然就是对傅冉的不满。 不过众人眼睁睁巴望着天章动手削傅家,结果天章毫无动静,似乎那天就是为骂而骂。 时间一天天过去了,傅则诚仍安坐在御史大夫的位置上,后宫中皇后亦是稳稳当当。 二三月间天气冷热反复,天章一直心情低迷,不小心就着了风寒,这下是真病了起来。 夜里高烧不止,天章自觉清明,实际上人躺在床上,都开始说胡话了。傅冉坐在一旁,只是握着他的手,不停抚慰。 “我恨不得……扒了他的官……削了他的爵……恨……” 天章醒过来时,有些像是清醒着,两眼涣散地看着傅冉就如此喃喃道。 傅冉不说话。 “都是因为你……因为你……我怕……你是皇后,朕的皇后。他到底是你的父亲……”天章说着说着忽然激动起来,他拽住傅冉的手。 “为什么?”他问,“要骗我?为什么不来找我?” 傅冉低声道:“陛下累了,好好睡吧。” 看着天章终于沉沉入睡,傅冉将手搭在他的额上,低声问道:“你以为骗人的人比被骗的人,就更好受么?” 第27章 看着天章终于沉沉入睡,傅冉将手搭在他的额上,低声问道:“你以为骗人的人比被骗的人,就更好受么?” 这么一感叹,傅冉回味了一下,自言自语道:“呃……确实骗人的感觉好一点。” 天章迷迷糊糊道:“什么?” 傅冉摸摸他的头:“没什么!” 次日天章热度渐退,一觉醒来,就见在床前侍奉的是孟清极,立刻问苏檀:“皇后呢?” 苏檀答道:“皇后守了一夜,刚刚回两仪宫了。” 孟清极见天章一醒来第一句就找皇后,心中十分不快。这段时间天章宠没宠上皇后他不好说,但天章对自己的疏远他当然一清二楚。所以这个能和天章亲近的机会,他不能错过。 “陛下躺在床上未免无趣,我为陛下读书吧。”孟清极柔声道。他的声音清越动听,朗读起山野游记,很容易入耳。 天章没出声,只是在出神地看着帐顶,不知道在想什么。 孟清极读了两章书,就开始试探道:“还好这次皇后没有拦住我……” 听到皇后二字,天章这才看了孟清极一眼:“怎么了?” 孟清极这才提起上次皇后拦他,他不得不跪在宫外的事情。这事情天章早就知道了,不过孟清极从没当着他的面说过,这时候趁着天章生病说出来,是来显摆自己的委屈的。 不想天章竟然不吃这一套,反而道:“皇后不会无缘无故罚人,你何苦招惹他……”他自己都招惹不起傅冉。 孟清极真是委屈极了:“陛下这意思,是我自讨苦吃?我还不是急着想见到陛下才会如此……” 他知道天章喜欢他什么样的神态声音,自觉语气也拿捏地不错,也委婉表达了对天章的爱意。 天章果然就转过头,多看了他几眼。孟清极正准备再接再厉,就听天章问道:“之前我送你的那串水暖珠呢?冬天都过去了,我好像没看你戴出来过。” 孟清极没想到他忽然问起这么一件小事。那珠子是被他砸碎了,不过皇帝赏赐的东西,他当然不会这么说。 “那珠子果然如陛下所说的,太容易碎了,不小心就碰坏了。” 天章瞟了他一眼,没说什么。 苏檀在一旁却看得分明。所谓失宠,往往是由一件鸡毛蒜皮的事情决定的。 孟清极大约也觉察出气氛不对,没再提皇后的话,陪着天章又说了几句话,天章心不在焉的,就打发他走了。 孟清极一走,天章就叫人将榻移到窗边,可以晒到太阳的地方,裹着厚毯子晒得舒服。窗上新换了薄薄的纱帘,天章坐在窗下也不觉得刺眼,晒了一会儿就捡了些简单的政务来看。 “昨晚皇后一直在?”他问苏檀。 苏檀答道:“皇后一直在,没合眼地守着陛下。” 天章张口又想赐东西去两仪宫,想了想还是作罢,宫里送去的那些东西,傅冉未必看得上。 到了午后又有人来探病,天章只召寿安王进来,给寿安王看了看,以示自己虽然病了,但不是大病,很快就好。 寿安王奔七十去了,辈分又高,对谁说话都直言不讳。 “看到陛下的气色,我就放心了……去年冬天以来陛下就一直有些不足的样子,看得人揪心!我知道陛下是至孝之人,太后走了陛下是不好过,不过还是应当多加保重,再没有比龙体更要紧的了。唉……”寿安王说着说着就淌眼泪了。 天章反过来要劝他:“只是小病而已,何至于就严重了?叔祖放心。” 寿安王擦了眼泪,瓮声瓮气道:“我是老了,要是说错了话,陛下勿怪。” 天章道:“叔祖的话,都是长者之谈,我怎么会怪?” “好,”寿安王拍拍膝盖,“陛下不怪我说话鲁莽就好。陛下是真要把身体好好养起来,这时候可出不得一点意外。唉,先帝在陛下这个年纪已经有两位皇子了。最后哪知道还被梁王那狗贼钻了空子……” 他又絮絮叨叨把梁王骂了一遍。反正亲戚间想找共同话题,骂梁王就对了。 不过天章已经听出来了,寿安王杂七杂八扯了那么一大堆,真正想说的其实就是一句话——“你父皇在你这年纪已经有两个儿子了”。为什么说天章这时候出不得一点意外?因为天章一个儿子都没有,这时候天章出点什么意外,宗室能立刻为这皇位掀起又一阵腥风血雨。 寿安王说完了想说的话拍拍屁股走了,只留下病床上的天章更加郁结。 中午过后,傅冉又来了。 天章刚放下药碗,傅冉忙扶着他漱了口,见他脸色比昨晚好多了,脸上也不由带了笑。 天章仍是靠窗下坐着看奏折,傅冉就拿本书看。两人各看各的也不说话。过了一会儿,天章忽然道:“那伽放到你那里养如何?” 傅冉不由就笑出了声:“陛下这是怎么了?不是顶讨厌她的吗?” 天章难得没生气,反而也淡淡笑了,说:“你明知道我讨厌,不是还叫我看到了?” 傅冉端详他片刻,道:“我是说真的,陛下这是怎么了?” 天章用指尖搓起奏折的一角,无聊一般搓来搓去,道:“你喜欢,就拿去养吧。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 傅冉认真想了想,忽然明白过来天章这是在讨好自己。 “还是不用了……” 天章脸上就有些失望。 “皇后的事情也多,她就算送过去我也没有那个时间照顾她,还是得假手于人,说不定还没崇玄司照顾得好。不过能让她经常到我面前来玩就很好了。”傅冉补充道。 天章立刻道:“就依你说的,确实不错。” 两人这么一说定了,突然就都没话说了。天章心中酸甜苦混在一起,一忽儿又想到寿安王说的话,想和傅冉说说,又觉得太快了些,于是按捺下来不提。 他已经猜测到傅冉是为什么吃过始蛇膏了。既然傅冉一直是在自己身边,那必然是为了自己才吃的始蛇膏。 即便自幼在宫中,天章也对外面教坊间的事情有所耳闻。据说调教嬷嬷会给年纪小又貌美的男孩喂始蛇膏,再辅以其他秘药,不须多,喂上一个月,就能让男孩子变得更加像少女一般。 他想起当年傅冉在他身边,虽然身量稍显单薄,但完全是少女的模样。不管用了什么样的法术,秘药,那里面必然用到了始蛇膏。 如此一想,许多事情立刻变得通顺起来。 所以这时候,天章还无法直接说“你给我生个孩子”。要生孩子,就得给傅冉再吃始蛇膏。傅冉大概一辈子都不会再想吃那个东西了。 但正如寿安王说的,到这个年纪还没儿子,不仅没儿子,后宫到现在都没有一个孩子,实在是不妙……天章自己暗自着急是一回事,被人当面指出来,又是一回事。 寿安王会跑来直说,就说明宫外已经开始有舆论了。 第28章 流言一开始都是隐隐绰绰传起来的。 天章登基的时候还年轻,梁王之乱造成的遍地疮痍才开始修复,众人没那个多余的心力去关心皇帝的后宫与子嗣。 等过了这几年的休养生息,国中无大事,皇帝的子嗣问题就渐渐变得引人注目起来。 不过这两年外面议论的,大多是说宸君孟清极专宠却无子。去年皇后大婚入宫,又晋了一批妃嫔,又有新得宠的乔公子。在外臣看来,天章的后宫真是花团锦簇,雨露均匀。然而偏是这样,小半年下来,却无人有孕。 这时候再单单责怪宸君生不出未免就有些不近人情了。但“问题在陛下身上”这个想法这时候还只在少数人心中萌生,它鬼鬼祟祟,隐隐约约,越不能当众说越是叫人抓心挠肺。 孟清极也是心痒难耐。唯一不同的是,那些人只是猜测,孟清极几乎是肯定——问题在天章身上。 那天在天章面前讨了没趣之后,孟清极仍是每日准时去天章那里探病。只是不再提起傅冉了。且每次都与傅冉错开时间,呆的时间都不长。他一乖顺,天章自然不会为难他。两人之间有些像从前那样相敬如宾起来。 傅冉踩他一头,他固然不服气,但他一想反正生不出孩子,也不是那么着急。他甚至盼着天章多在傅冉身上耗时间,让傅冉也尝尝被人指责耽误后宫子嗣。 后宫生不出孩子,最先被责怪的总是圣眷最隆的宠侍,然后是一宫之主的皇后,最后呢?等所有人都被怪完了,宫里还是一无所出,只有皇后不知道从哪里挖出来的那条恶心的蛇瑞,世人总该醒悟过来是天章生不出了吧。 不过孟清极得抢在所有人都明白真相之前做点什么,他总觉得自己提前知道天机,就是上天在助他,当然要做点什么才能不浪费这个机会。皇后的位置……他这辈子恐怕是不要想了。要想斗倒傅冉,重新在宫中执牛耳,看准了该扶植谁才是最紧要的。 “你看淮阴王怎么样?”孟清极问前来请安的乔苍梧。 乔苍梧有些意外,前段时间他提起淮阴王的时候,孟清极还有些兴致缺缺的样子,怎么淮阴王在京中已经安顿下来了,孟清极突然问起淮阴王了。 不过淮阴王确实是个人物,宫中对他的谈论从没停止过。乔苍梧如实道:“淮阴王年纪虽小,但气质出众,行事稳妥,宫中大多对他赞不绝口。自然是个好的。陛下都夸过他好几次呢。” “你自己也这么想?”孟清极随口问道。 乔苍梧有些踌躇,像是在揣摩孟清极的心思,小心道:“我……只远远看到过淮阴王,龙子凤孙的样貌,自然是不必提的,至于为人,陛下都夸好的,想必应该是好的。” 孟清极心道果然如此……他觉得天章夸齐仲暄好,除了这个人确实出众,也有看在寿安王的面子上。天章向来敬重寿安王,齐仲暄刚回来的时候,事事又都是寿安王夫妇照顾他,可见齐仲暄与寿安王关系也非同寻常。这样一个人见人赞的人,又有天章和寿安王庇护,若是安心呆在淮阴王这个坑上,这一辈子能享受到什么样的荣华富贵都可以看到了。 不过怕就怕,得陇望蜀。 孟清极叹了口气,颇有几分怅然。 他身边的苏辛就有些奇怪孟清极的态度。那天被皇后拦着,孟清极跪外满却正好被淮阴王撞见,淮阴王那把伞在混乱之中也被带了回来。 那柄竹伞上没什么名贵装饰,只是胜在做工好,不仅轻便灵巧,伞面已经那样薄,上面还能雕出清晰可见的昆仑山轮廓。苏辛见惯了好东西,都要赞一声的,于是问孟清极要不要差个人给淮阴王送回去。 孟清极却道:“一把伞而已,递来递去叫人看着不安分。拿去烧了。”之后听到有人提淮阴王,却也没有不悦。 他以为孟清极不喜淮阴王,现在听孟清极和乔公子说起,听着并不像讨厌淮阴王。 那宸君到底是在想什么,他琢磨不透。 乔苍梧日日到孟清极这里来赔小心,孟清极自然要给他点甜头尝尝,去天章那边探病的时候,就带乔苍梧过去了一次。好在乔苍梧表现很规矩老实,到了天章面前也目不斜视,口不多言,站在孟清极身后就像个木头人一样,安安静静只听着孟清极和天章说话,真是只在天章面前露个脸,没有越过宸君丝毫,去挑逗天章。 孟清极对桥苍梧最满意的就是他的这份老实,知道自己的斤两。不过这情景落在天章眼里,却品出了另一番意味。 “宸君不怎么怕你。他自己倒知道要把人调教得严实。我看乔苍梧怕他得很,在他眼皮底下,一动都不敢多动的样子,连抬眼看一眼我都不敢……”天章对傅冉道。 他本意是说孟清极对人一套对自己又是一套,没想到这话听在傅冉耳朵里,也品出了另一番意味。 “呵呵。陛下这是心疼乔公子了?过来探病的,居然瞧都不瞧一下陛下一眼,肯定是被逼的,太可怜了!要不然我这就把乔公子召过来,让他使劲多看陛下两眼?”傅冉笑道。 天章先是被他一凑,差点又没噎住。转念一想,反而笑了,道:“我也没说什么,怎么就打翻醋坛子了,说话这般地酸。” 傅冉垂首为天章准备药碗,竟然装没听见。 天章又道:“你怎么好与他比。你是皇后,他不过是个公子,你醋吃到他身上,也太好笑了……”说着说着他又觉得这话听上去有些不对。他本想说自己心中傅冉远比乔公子重要,可说出来却有些像责怪傅冉乱吃醋。 须知在后宫,妒是大忌。一带上善妒二字,就别指望好名声了。 果然傅冉听到他这话,就道:“嗯,是好笑。陛下,我过去就说过,我是不打算做贤后的。” 天章心中有些颤,低声说:“你爱怎么做就怎么做吧。” 吃了药,漱了口。两人又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天章病了几天,虽然渐渐好转,但精气神都不足。傅冉扶他躺下,天章忽然就握住他的手。两人虽不说话,手指却交缠起来。 “我……” 话太多,也太容易说错。天章生怕自己一出口,又说错。只能与傅冉十指相交,看着傅冉的眼睛。 傅冉犹豫了一下,俯下身,吻住了天章的嘴唇。 这个吻,不戏谑,不挑逗,只是无声地脉脉诉说和回应,天章觉得傅冉的气息完全包容着自己,他闭上眼睛,张开嘴唇,湿润和缠绵更加深入,即便躺在床上,都有随波飘荡的眩晕感觉。 许久之后,两人才分开。 “陛下,要快些好起来。”傅冉温柔道。 天章一瞬间恍惚,他仿佛看到了过去的傅娉婷。但他只是点点头,闭上眼,让急促的呼吸慢慢平复。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病就好了,可以户外活动了 第29章 三月三日上巳节,是暮春宴游的节日。按宫中旧例,这一天宫中会放风筝,荡秋千,玩曲水流觞,春宴赏花,宫中不论是贵人还是宫婢,都可以打扮一番,到园中玩耍,是仅次于元宵节的松快一日。 所以这一日也被宫中视为勾搭皇帝的好机会。过去不乏宫人在上巳节一步登天的例子,因此宫中上上下下,无不在这一天精心妆扮。 不过今年因为刚过国丧,傅冉在颁下上巳节赏赐的时候早就吩咐了,赏花游玩可以,不可太过喧哗闹腾,艳色也不可用,宫中用酒都选口味较淡的。各宫自行约束。 于是三月三日这一天,天上放的风筝都换了清淡颜色,淡淡溶溶贴在明媚蓝天上,飘得又轻又远,别有番意趣。宫人没有穿艳色的,但春天里穿着竹青,鹅黄,缃色,藕色,丁香这类更显得青春娇嫩。 天章大病全愈,见此情景,一个冬天积累下来的抑郁都渐渐消散,周围皆是勃勃生气,他也不由微笑起来。 花园里桃花灼灼,梨花光洁,渠水中飘着各式形状的酒盏。天章与傅冉先是去看宫人荡秋千,有几个大胆的宫人,不仅荡得极高,还能一边荡秋千一边翻舞,旁人看了都惊呼连连,两人欣赏一番之后,就在园中赏花。 上巳本就是众人轻松游春的日子,因此席中什么人都有。后宫中除了傅冉,宸君孟清极虽然不情不愿,还是来了,还有乔公子和另两名侍君。天章见傅冉对孟清极一副无视的样子,仍是有说有笑,遂放下心来。 席中还有宗室中的几个年轻子侄;朝中几位大臣,崇玄司的几位术士,都是天章看得上有岁数都不大的。 往年差不多也是这些人,但今年还多了一位引人注目的人物——法尊李摩空。有李摩空在,齐仲暄都不是那么夺目了。 李摩空一身白衣翩然而至,胳膊下面还夹着他那只白球一样的宠物。傅冉一见那玩意就笑,天章只觉得那东西猫不像猫,狗不像狗,说是狮子也实在太小了,一动不动的时候就跟婴儿床上的布偶一样。 一被李摩空放下来,白毛小狮子就栽倒在地下了。 李摩空解释:“刚才喝醉了。”他拍拍狮子的头:“阿猊,起来。”小狮子晃了两下,脑袋立起来了,肚子还贴地上。 连齐仲暄都忍不住笑了,问:“这到底是个什么?灵猊吗?从未见过这般小的。” 李摩空看了他一眼:“小中有大。” 齐仲暄悠悠道:“大在何处?” 李摩空又看他一眼:“有心可见。” “心又为何?” “可见有心。” 齐仲暄与李摩空隔空对视。众人都觉察出不同寻常的气味了。皆因李摩空是蓬莱法尊,齐仲暄是昆仑弟子。这两派,表面虽然都敬重对方,实际上总是暗暗相争。 李摩空是大法至尊,齐仲暄是王孙气盛。两人都没有相让的意思。在座诸位也都是年轻人,都有些想看好戏,谁都没有出声打圆场。 沉默片刻之后,齐仲暄突然发问:“有还是无?” 他声音刚落,李摩空不假思索,立刻答道:“有。” “我有还是你有?” 李摩空仍是速答:“皆有。” “我若说无,你又奈何?” “乃不自知。” “知还是无知?” “无知。” “皆无知?” 李摩空淡定道:“你无知。” 齐仲暄大笑,问不下去了。自罚一杯。 众人皆是一笑而过。天章原也是笑,忽见傅冉对着李摩空笑得格外欢,顿时觉得有些没滋味。只见李摩空给狮子喂了些水,又抚摸它一番,那狮子酒醒了些,蹒跚着站起来,摇摇晃晃走到傅冉脚边,傅冉就伸手逗着它玩。 天章心道这东西还真是个通灵性的,知道巴结傅冉。傅冉只顾着和狮子玩,不时与李摩空说笑两句,倒把天章晾在一边了。 “不知那伽长成如何了?自从第一次见过之后,朕就没再见过了。今日不妨抱来看看?”天章此言一出,傅冉果然道:“已经长大不少,崇玄司天天称她,每天都变重。样子也变了。” 说话间就有人去传祥瑞科了。 李摩空问:“可是蛇瑞?我都没有见过。”蛇瑞是皇帝后宫才会有的独特灵物,任他走遍四海,也不会见着。年前他为太后做完法事之后,就去了京畿一带走访,并未能见到蛇瑞。今日听天章主动提起,也来了兴致。 不一会儿祥瑞科的李钦臣就气喘吁吁地赶来了。天章一见到那伽,立刻就后悔了。 他听傅冉说起过那伽长好看了不少,今日一看,只觉得傅冉所说的好看,肯定不是一般人嘴里的好看。 天章还记得那伽一开始的样子,虽然怪异,但因为小,还有点可怜的样子。现在一看,这半年也不知道崇玄司喂了她什么,竟然长得又粗又长,面孔也长开了些,但还是怪,而且因为长这么大,更显得恐怖了…… 天章想,他大概再也不会想看她第三次了,除非她完全化成人形。 在座的客人见到那伽,有错愕的,也有好奇的。但那伽现在还是不会说话,只是懒洋洋在地上缓慢游动,谁拿吃的喝的去逗她,她都不理。狮子用牙齿去蹭她的厚皮玩,她也只是甩甩尾巴。李摩空倒觉得有趣。 “简直和人一样。”他说。 傅冉笑道:“看来那伽今日有些生气的样子。”他这一句话是对着天章说的,天章忍不住也笑了:“如何瞧得出来?”傅冉道:“平日胃口可大着呢……” 孟清极本就厌恶蛇瑞,今日亲眼一看,果然受不了,看着那蛇身只觉得寒毛直竖,又见天章眼里只有皇后,都没怎么正眼瞧自己的打扮,更觉无趣,众目睽睽之下他也不好与齐仲暄攀谈,于是就站起来,向天章禀了,先退席了。他一站起来,乔苍梧也跟着他站起来准备离开。 天章没有留他,只道:“你既累了,就早些回去休息吧。” 李摩空瞧了会儿那伽,向傅冉道:“这样养下去,大约还要二三十年才能化人形呢。若是跟我回蓬莱,大约十年就可以化人形。” 傅冉道:“怎么?法尊有意带她回去吗?” 李摩空还没说是否,那半醉的狮子就以为李摩空已经决定要到蛇瑞回去了,忽然就张开口,它吧唧一口就把那伽整个吞下去了。谁也没看清它的口有多大。只是瞬间之事。 天章骇然,除了几个崇玄司的术士,其他人都是吃惊不已。傅冉已经憋不住嗤嗤发笑。 李摩空拍拍狮子的头:“阿猊,我还没说要带她回去。”他看向天章:“陛下,我可以带那伽走吗?” 天章断然拒绝:“当然不行!但……” 被吃了! 李摩空又拍拍狮子:“吐出来!” 狮子嗓子里咕噜了两声,低头呱唧一口,那伽又滑到了地上。 李摩空又看了一眼齐仲暄,齐仲暄朝他微微抬起酒杯,一口饮尽。随即也告退离席了。 众人算是明白李摩空说的“小中有大”是什么意思了,傅冉向天章轻声解释道:“平常人的藏物之所,多用死器,他却不同寻常……只是不知是天生的,还是后天造出来的。” 天章并不在意他说什么,只觉得两人这样在众人面前亲密说话十分飘飘然,靠近时,身上的熏香与酒香都清晰可闻。 两人目光相遇时,傅冉忽然侧过头去,靠近天章耳边。众人看过去,只能看到皇后似乎正在陛下耳边说着什么,只是陛下神色有些古怪。 却无人知道,傅冉并未说什么,他只是含住天章的耳垂,品吻了一番。 齐仲暄顺着渠水,越走越偏,走到一处假山上的凉亭上坐下。这里背阴,又有两株极高大的芭蕉,夏天时必然凉爽宜人,只是这时节并不适合,因此无人上来。 齐仲暄坐在亭中,想到刚才李摩空的神色,不由叹气。 “王爷,”有人上来向他行礼道,“好久不见。” 齐仲暄打量来人:“虽有几年未见,不过乔公子越发出众了。” 乔苍梧微微一笑。 第30章 一墙之隔的地方就能隐约听到宫人说笑的声音,乔苍梧却不慌不忙行了礼,在这假山上凉亭中与淮阴王对坐。 两人互相打量一番。 乔苍梧生得谈不上精致,只是五官柔和,整个人端的清爽,最不显年纪,他今年二十出头,与齐仲暄几年前见过的样子竟没什么分别。 不过在乔苍梧看来,齐仲暄的样子却是变了很多。 这也难怪,齐仲暄今年虚十六岁,身条完全抽上去了,五官也渐渐像成人一般老成起来。可他第一次见到齐仲暄的时候,齐仲暄还是个才十岁出头的孩子。 但这个孩子,当然和小民百姓只知三三两两打闹的孩子不一样。 乔苍梧还记得自家那时候与隔壁邻居在宅基上有些争执,因乔家败落窘迫,又是老的老,弱的弱,明明自家有道理,也争不过凶悍的邻居。 他就是那时候被齐仲暄的人挑上了。没过两天,邻居家的一家之主突然就暴毙了,只听说死状可怖,匆忙办了后事。 在见到齐仲暄之前,乔苍梧还猜测能毫不犹豫取人性命的,十有八九是个心狠手辣的阴鸷成年人。所以当他被带到齐仲暄面前时,他不禁呆了——他的主公,竟然是一个如仙童般可爱,还梳着垂髫的小孩子。 齐仲暄那时候说话声音还是童声,如女孩一般清脆。可听了他的话,乔苍梧却一丁点也笑不出来。 “你要为我做的事情很简单,就是个耳目神罢了。我仍要回昆仑,京中没人帮我打探消息可不方便,”齐仲暄笑得自然,“我为你打点打点,你准备应选进宫吧。” 乔苍梧是聪明人,知道自己既然能见到“主公”的真面目了,这个主公又是这种阴狠做派,他这时候只要稍露一丝犹豫,说不定下场就如那个邻居一样。 他恭顺地答应了,又问:“只是不知道主公要我打探什么消息?” 齐仲暄高兴地拍起手来,仿佛仍未脱稚气:“总算带来个好的了!之前两个蠢货一看我是个孩童,脑子就转不过弯了!”他甩了一下放在案上的鱼肠剑。 还未干透的鲜血被他甩出一道整齐漂亮的细粒,洒在乔苍梧的面前。乔苍梧已经无须问那两个人的生死。 齐仲暄不会因为乔苍梧答应得干脆就放下心来,控制乔家人才是最安全的手段。当然,他也不会只安排一个乔苍梧,总要尽力多安排几个才更有用。 乔苍梧知道的齐仲暄还安排了两人,和他一同进了宫。只不过这两人一个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惶惶不可终日,竟然进宫不久就病死了。另一个确实出众,很得了天章一阵宠幸,可惜太出众了,等天章接了孟清极入宫,孟清极第一个看不顺眼的就是这个出头鸟。出头鸟失宠之后,只能冷宫度日,日日怨怼。乔苍梧怕他坏事,在孟清极身边嘀咕了两句,也顺便向孟清极表个忠心。很快出头鸟也消失了。 齐仲暄与乔苍梧多年后再见,两人都有些感慨。 “没想到,能坚持到最后助我的,竟然是你。”齐仲暄这几年下来,成熟收敛了些,不像幼时那样冷酷了,表面上竟然对乔苍梧十分和气。 乔苍梧却清楚,这只是自己还有用的缘故。 齐仲暄恐怕是真没料到他是活得最久的那个。因为其他两人都是懂些术的,甚至得过齐仲暄指点一二。乔苍梧因为一点基础都无,齐仲暄想指点都没办法下手。 可是懂术有什么用呢……人始终是靠头脑活的。 两人只是感叹两句,立刻就转入正事。即便隔了这么多年,乔苍梧还是对齐仲暄服服帖帖,他的家人还都捏在齐仲暄手里。 “殿下需留心些皇后。他并非一般人,一来就搬走了宸君的宝屏,后来又撞见了蛇瑞,虽不知道是不是他运气,总之这半年看下来,不像个简单的。”乔苍梧时时就在心里过一遍,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 齐仲暄听了只道:“这些我都知道。没有了吗?” 乔苍梧道:“孟宸君给我吃过一次药,大约是催孕用的。” 齐仲暄沉吟了一下,要是乔苍梧能怀上,对自己来说,不是坏事,不过…… “看来你很得宸君的信任嘛。” 乔苍梧连忙表了两句忠心,又道:“可惜我未能怀上,宸君很不满意。我觉得蹊跷的就是,他对那药似乎十分珍惜,既得了药,没理由自己不先试一试……” 齐仲暄已经明白乔苍梧的意思了,他微笑道:“你的想法,实是重大,切不可宣之于口。” 若天章真的不孕,那就是动摇国本的大事。更便于他行事了。 两人说完要紧事,就分别从亭子上下去了。乔苍梧仍是风轻云淡处变不惊的模样。 隔日,他就知道自家又得了一大笔钱财,定然是齐仲暄赏的。 齐仲暄学过卜算。不过各门各派中因算法不同,所示现的结果也大不相同。齐仲暄得了乔苍梧的消息,回去就亲自算了天章的命数,他闭门谢客,斋戒三日,沐浴熏香,然后静心算了三日。 算出来的结果,却是天章是有子承嗣的,不仅并非绝嗣,甚至还有不只一个子嗣。 齐仲暄耗了三天心神,就算出来这个结果,他心神一乱,一口血就呕在了密密麻麻的算阵上。 “也罢,”他想,“就算有也可以叫他都没了。难道我就因此会收手么。” 只是他这边一算天章命数,那边李摩空的心头就意动神知。 天章乃是帝星,岂是平常人可算的?因此一被窥算,李摩空这样的大法,立刻就感应到了。好在那人现在只是在算,并未有其他行动。李摩空一面仰天观星,一面抚着狮子头,喃喃道:“何苦……” 天章听说齐仲暄病了,忙命苏檀出宫,送了东西,又召来寿安王询问。寿安王道:“也不知是怎么了,自从上巳节后就不太有精神。许是犯了春困,看上去有些乏力。” 天章叮嘱几句,又道:“他身边可有仔细的人?” 寿安王立刻道:“我正欲与陛下说此事,仲暄既然父母都已不在,以后婚姻大事,自然是由陛下做主。他眼看着年纪也不小了,不妨早些准备,细细考察定下人选,等过两年就可成婚,免得到时手忙脚乱,阴错阳差。” 天章面上一热,他自己便是一拖再拖,拖得手忙脚乱,更别提这其中阴错阳差的一团,忙道:“这是当然。” 当天天章去了两仪宫,就向傅冉说了这件事情,道:“你可有知道的品行端正,容貌风流的闺秀?” 傅冉只推说不知,道:“皇室中规矩大得很,若不能像我这般心宽,十之八九得都过不舒畅。再者淮阴王看起来就十分气傲,俗人恐怕难入他的眼。我不做这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天章就道:“他只是少年心气罢了,再者他幼年失怙,独自在外闯荡,傲气些又有何不可?” 傅冉就不再说。天章又感慨两句,他当年登基时,齐仲暄不过是个孩童,如今都要准备成婚了。 为淮阴王相看的事,天章只是稍透了些口风。宫中很快都知道了。孟清极听了,却是眼神一亮——从来联姻都是结盟的上佳手段,不由在心中动起了心思。 三月末,宗室中出了一件喜事。 天章二哥的儿子齐修豫,是天章现在年纪最长的侄子,今年刚满二十岁,三月二十八的时候,他的妻子生下了一个健康的男婴。这边男婴刚落地,齐修豫就派人进宫报了喜。因这不仅是齐修豫的长子,也是这一辈分的第一个孩子。 天章听了喜报,自然是立刻宣赏。众人面前,仍是做出十分欢喜的样子。 只是到了两仪宫,与傅冉一同在床上躺下时,才沉沉叹了口气。 第31章 天章一叹气,傅冉就知道他在想什么。 年纪奔三十去了,孩子一个都没有。不叹气才怪。天章叹完了气,就伸手向傅冉身上探去:“明日让太医令给你再看看,看能不能尽快用始蛇膏。”他最近与傅冉关系缓和许多,过去的事情两人都闭口不提。既然傅冉已经入宫为后,那为他诞育皇子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能有嫡子当然是最好的。 傅冉没说话,翻身趴在床上,只是盯着天章看。天章抚着他光滑的后背,问:“怎么?不愿意?” “陛下的面相,看上去就很好……” 天章这才笑了起来,他有些得意:“这是自然。”凡人之中,没有比皇帝面相更贵的了。 傅冉下面的话就不好笑了。他靠近天章,认真道:“可是陛下为什么到现在都没有孩子呢?陛下有没有好好想过?难道睡过那么多人,一个都生不出?” 他又仰面躺好,双手交叉盖在胸前,安详地闭上眼睛,自言自语道:“生孩子又不是一个人的事情……” 天章听明白了傅冉的意思,又羞又怒,气得一下子坐起来,道:“你!” 傅冉一见他生气,就觉得好笑:“我说错了吗?难道陛下不播种,地里就能生庄稼?若是每块地都生不出来,那肯定就是种子有问题了。” 天章黑着脸道:“你这话,又是说来故意气我?” 傅冉奇道:“我好端端要气你干什么?好玩吗?” 哈哈哈哈哈。确实挺好玩的。 天章捶了他肚子一下。傅冉嗷一声笑得差点滚起来。两人在床上又扭了半天,傅冉才拖天章躺下,道:“累了,睡吧。我说的话你爱信不信,自己琢磨琢磨吧。反正我对孩子是无所谓的……” 他说完就睡了。独留天章心中越想越怕,辗转到后半夜才睡着,睡了一小会儿里面还都是噩梦。 第二日,太医令周延信没去为皇后诊脉,而是与皇帝说了半天话。 周延信为天章诊脉后,道:“陛下已然全好。今后稍多进些肉食也无妨,可使龙体更为强健。” 天章与他谈论了半天养生之道,杂七杂八说了一堆,从吃斋说到吃肉,从炼丹说到仙草,说了半天就是开不了口说出那个难以启齿的问题。 周延信起初还以为皇帝真是想听养生之道,说着说着就觉出不对了。无论他说什么,天章总是很快就换话头,他说的那些养生方法天章听得也是心不在焉。 “近日朕想起过去,太宗曾生了七位皇子,九位公主,繁衍旺盛……”天章沉默了许久,终于道。 他这么一说,周延信立刻就有数了,皇帝是为求子的事情。 这两年来,天章不是不着急,也命太医院给侍寝的贵人配过催孕之药。周延信赞了两句太宗为宗室繁衍做出的贡献,道:“最近太医院正在试改药方,想配出更好的……” 天章只是摇头,面色不快。 周延信噤声。心中奇怪,皇帝到底想要说什么…… 天章叹了口气,挥挥手放他走了。 第二日,天章又召了周延信。两人又扯皮半天,扯到了齐修豫家的新生儿,周延信知道皇帝必然是在焦心子嗣,但就是摸不准皇帝到底想说什么。 周延信回去之后与夫人嘀咕了几句,他是个老学究,他夫人却是个通达大胆的,一下子就猜出来了,在周延信耳朵边说了一句。周延信一听,立刻捂住老妻的嘴道:“罢了罢了,我还是当什么都不知道吧!” 于是第三日天章又召他去,这次周延信明明知道皇帝想问什么,也开始装糊涂了。 天章终于忍耐不住,道:“我听人说,种子不行,再肥的土地上也种不庄稼。” 周延信心中咯噔一下,道:“微臣只懂医术,于农术上,实是无知。” 天章冷着一张脸,道:“若我将这后宫诸人比做农田呢?太医令可觉得这种子不好?” 周延信再不敢坐,立时站了起来。 他是真不知道天章是怎么想到这一条的。他为天章诊脉多年,从未觉得天章身体有异常。但若天章认定了后宫生不出孩子是种子问题,那第一个该死的就是他这个太医令。 如此一想,他简直要跪下了,也不顾比喻不比喻了,直言道:“陛下身体虽偶有小恙,但素来康健,绝不会是陛下之故!” 他只有一口咬死了不是天章的问题。 天章见他说得这般干脆,面上一喜,但他心中转念一想,就知道周延信为了自己也会这么说。 周延信有所准备,道:“不知陛下,有没有问过法尊……生子不仅是身体,皇子更涉及天理循环……” 这话是不错的。天章觉得确实可以问一问李摩空。 次日就召来了李摩空。 因为天章传话说是有正事相询,所以李摩空这次没带着他的玩偶过来。 只是一看见天章,李摩空就道:“今日皇后不在吗?”略有些失望。 天章不高兴他一张口就问别人内人,嗯了一声,道:“今日请法尊来,是有事相问。” 李摩空飘过来一句:“问什么?” “子嗣。” “噢……”李摩空居然松了口气,他还以为天章察觉某个人的小动作了。 “子嗣啊……陛下子嗣不少的,其中一个是天命之子。” 天命之子的意思就是那个孩子将来会继承帝位。 “至于是哪一个孩子,我现在不能说……” 天章听了已经十分高兴,就差手舞足蹈了,连忙阻止道:“可以了。听了太多也没意思。” 法尊的一双眼睛与常人不同,是不会看错的。既然法尊这般说,天章就定心了许多。 但他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天命之子,是皇后所出吧?” 李摩空看了天章一眼,飘过来:“都是陛下所出……” 天章笑道:“我当然知道都是我的孩子,我是问太子是否皇后所生?” 李摩空摇摇头,天章只觉得心中一沉。 “是陛下所生。” 天章莫名其妙:“法尊……” 话刚出口,他忽然明白过来了。 这天晚上,天章就按着傅冉做了两次。 傅冉半倚坐在床头,正面整个打开,天章进去得也急,两人都是一头的汗。插进去之后,天章只是抱着傅冉的腰,两人的胸口紧紧贴靠在一起。 “陛下……”傅冉虽然痛,声音里仍是笑,“怎么了……这么……” 天章往前一撞,他声音就一顿。 结合处卡得死紧,傅冉也受不住了,骂了两句,只能随着他动。抽插了一番之后,两人才开始得趣,渐渐水声都出来了。做到忘情处,只是交缠相吻。 完事之后,两人躺在一处,傅冉既累,也爽到了,迷迷蒙蒙就要睡着。天章却是一丝睡意也无,手指在傅冉肩头划着,道:“要是你能为我生一个孩子多好……” 傅冉闭着眼睛轻声笑起来:“你问过李摩空了?怎么,你的孩子不是我为你生的么?” 天章心中已经没有刚听到李摩空的话时那么惊涛骇浪,只道:“在床上不许提别人。” 他再去摸傅冉的头发,傅冉就挥开了他的手。天章一愣,明白过来,只是苦笑道:“要是说了,你更要笑我了……干脆就让你笑个够吧。” 第32章 “哈……哈哈……哈哈哈哈……” 天章推了推傅冉:“醒醒!” 傅冉迷迷糊糊道:“嗯……我做了个梦,梦到你说要生孩子……” 天章幽幽道:“那不是梦。” 傅冉彻底笑醒了。 天章无语:“你这是要疯啊?” 傅冉从背后搂住他,吻了吻他的脖子,闭着眼睛也仍是笑:“我高兴。” 天章没吭声。 如今他对傅冉的脾性也摸清楚了些,知道他爱说笑,喜热闹,不耐烦被约束。而当年的傅娉婷其实是个不苟言笑的冷美人……所有事情娉婷都会做得井井有条,但话少,笑容几乎看不到。即便他偶尔说些温存的话,做些亲昵的举动,娉婷也总是淡淡的。听到他说要奉上凤印,娉婷也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过去他觉得这是两情相悦,只是脉脉不得语,矜持隽永。 他握住傅冉圈在他腰上的手,慢慢数着傅冉修长的手指。这些年,傅冉比过去长高了些,也英气了些。一个人的外貌有变化实属正常,可心性该怎么变…… “为什么高兴?”天章低声问。 “嗯?” “我得自己生孩子,你这么高兴?”天章淡淡道。 傅冉的声音虽然困但仍有笑意:“不是给我生吗?” 天章没吱声。 傅冉抱着他的手紧了紧,追问:“不给我生吗?” 天章装死。 傅冉呵呵两声:“你不给我生难道准备给孟清极生?” 天章立刻道:“怎么可能!”想想那情形就一哆嗦。他只好道:“行了,总之……孟清极是绝无可能的!别问了。” 傅冉怎么会乖乖听他的话:“那你打算要后宫里哪个公子侍君来播种?乔苍梧?宋公子?柳侍君?”他一个一个数过去,天章头皮都麻了,连假想一下那个情形都不行。 两人都不说话了。傅冉心中实是觉得这件事没什么可讨论的,渐渐又要笑着睡着睡着笑醒的时候,忽然就听天章声音微弱道:“你是真想要我为你生孩子?” 傅冉幸福地“嗯”了一声。 “不是觉得我欠你当还的?还是只是想看我的笑话?” 傅冉这下才是真清醒了,他松开天章,天章只觉得一下子周身都是寒气。 “陛下欠我什么了?退一万步说,就算陛下欠了我,生一个孩子就能抵了?孩子成了什么?我又成了什么?陛下……”他想说天章看轻了他,但话到嘴边终是心软了。 “陛下不要多想了……”复又抱住天章。 孩子还没影呢就心软了!傅冉有点自我陶醉。天章也不再说话。 天章与傅冉之间算是默定了生孩子的事情。但生孩子并不只是两人之间的事情,尤其是在天家,还是由皇帝亲自来生。这件事情就牵涉到朝堂,甚至普天万民。 天章也考虑过瞒住朝中众臣,悄悄生了,然后就说是傅冉生的。但只要他出现在宗亲大臣面前,怀孕一事就实难隐瞒。孕期各种症状,再怎么隐瞒,也会被人看在眼里。再说,到怀孕后期六个月左右,不仅生父能感觉到腹中胎灵,外人法术稍强的,都能感觉到,跟用眼睛看到有个孩子在面前也差不多了。 除非他躲在后宫里不出来……这当然是行不通的。 遮遮掩掩,反而更容易出事。甚至出了事,都难以清查! 再者,等皇子长大了,连身世都说不清楚,不能公之于众,里面牵扯的麻烦更多。这岂不是连寻常百姓家的孩子都不如了! 还不如,就正大光明地生。 不管他本人怎样,至少孩子的身份,可以清清楚楚。 天章第一个告知的,就是寿安王。 天章才说了决定自己生,理由还没说,寿安王就跳了起来:“不行!不行!陛下,此事万万不可!”他是急得真跳起来了。 天章料想寿安王这样的老人,也没那么容易说服,只道:“叔祖,此事我已经想了好些天了。想来想去,都唯有此法了。过去也不是没有皇帝亲自生子的先例。” 寿安王急道:“那都是一两百年前的事情了!”他算了算,道:“最后一个亲自生子的前朝显帝已经是快九十年前了!那还是个昏庸无为的主!史书就没一句好话!再往前说,周朝的崇信帝算得上是有道明君,亲自生了,可最后竟然血崩而亡,他这一死,前前后后死了多少人!周朝直接改了姓!之前再明君又如何?皇帝身上担的是万里江山,众生百姓!这般涉险……就好比把整个江山放在一只鸡蛋壳上!” 天章道:“哪有那般娇弱?世间多的是男子生子,出事的也只是极少数。” 寿安王苦劝道:“陛下这话可就差了,世间男子生子的虽多,可由一家之主来生的,却是少之又少。民间一家之主尚知珍重,一国之君又怎能如此轻率?我知陛下这两年心急,但这种事情万万不可……陛下还年轻,还有大把的机会,今年,明年一过,到后年,再大选一番,充实后宫,选更多更好的美人入宫,定能有所出。” 天章垂着眼睛,仍是十分安详。等寿安王终于停下来,他才道:“叔祖听我把话说完……我只同叔祖说一句,我并不是心急或是心血来潮这般决定的。实是因为后宫我已经指望不上了。这是法尊透给我的。” 法尊所泄的皆是天机。他可以透一些给天章,天章却不能透给别人。点出法尊已是极限。 寿安王一听就呆了,但仍坚持道:“不行……” 天章叹气:“叔祖难道要眼睁睁看我绝嗣么?” 他这话已经是说得相当严重。寿安王是个又臭又倔的脾气,顿时就火冒上来了,骂道:“有修豫,仲暄几个在!不都是你父皇厚德帝的亲孙?修豫儿子都生了,这一支如何就绝嗣了?若单说你这一支……我当然明白别人的孩子怎么都比不过自己亲生的,可陛下也得看看这么做值不值!” 他这话里就是意思天章其实可以过继,但天章非得要自己的孩子继承,所以才这般犯险。 天章知道寿安王脾性,而且他这话其实没有说错,天章忍了忍,把气憋回去,淡淡道:“我只是知会叔祖一声罢了,这件事情已经决定,不可转圜。” 寿安王听他这么说,十分狐疑,仔细打量天章,越看越觉可疑,只觉得天章脸上比原来柔和些,气得脸红了之后更显得好看。忽然大惊道:“陛下!莫非已经用了……始蛇膏?” 天章没有否认。寿安王一听差点栽倒,气得又念叨半天。他再反对,也是无用。只有先勉强答应天章,会尽量接受,到时候不会跳出来大唱反调。有了寿安王这一句,天章心中就安定许多。 天章又道:“我知叔祖心中一是担心江山,二是担心我的身体。那我只问叔祖一句,若我怀上了,叔祖是尽力保我,平安产子;还是无论如何也不认这个孩子?” 寿安王被他如此一问,自然无法说不认孩子,长叹一声道:“我自然是祈望陛下平安的。” 话虽如此,寿安王回去之后,仍是长吁短叹,十分苦闷。既为天章擅自就定下这等大事,也为守着这么大一个秘密不能逮着人说,憋的。 朝臣中第一个知道此事的,是傅冉的父亲傅则诚。 傅则诚一听他做皇后的儿子宣他进宫,就眼皮跳个不停,直觉要有大事。 等听傅冉说完,傅则诚差点给跪了。 “你疯了还是傻了?”傅则诚已经不管他儿子是皇后了,直接教训起来,“竟然要陛下给你生孩子?你知道这叫什么吗?这叫篡逆!” 傅冉不高兴:“这怎么叫篡逆了?” 傅则诚是局外人。皇帝对他而言,永远是皇帝。就算傅冉进宫为后,他也从来没有想过天章其实是他的亲戚。 傅则诚摇摇头:“你向来聪明的……怎么这时候却傻了?若是皇帝和你生了孩子,这孩子在有些人看来,恐怕更像姓傅的,不像姓齐的!我们傅家还不被外面那些嫉妒的扒皮吃了?你想想当年杨璨远的下场,崇信帝为他生子,结果死在产房里,崇信帝一死,杨璨远就被车裂,车裂!杨家九族一个活口不留!你想做第二个杨璨远吗?” 傅冉十分不高兴:“父亲少咒叔秀。” 傅则诚扶额。 他觉得儿子已经魔障了,就像盯着包子的狗,说什么都听不进去了。 第33章 一早起来,两仪宫中宫人就进上了准备好的始蛇膏。 宫中所用的始蛇膏是由太医院制作完成,再送崇玄司检验,反复几道检查之后,由三位太医院的太医和三位崇玄司的术士在同一批药上画签。每次开瓶取药送药,也必须由这六人之一亲手进行。若是药出了问题,就是六人共同连坐。 即便如此,每次药送到宫中,仍会有宫人和内侍仔细验毒,确保万无一失才呈给贵人。 在两仪宫中,药一由两个太医院的御医送到,就由苏棉亲自监督着小太监试药,再由专门的嬷嬷闻气味,观颜色检查一番,这种嬷嬷在宫中呆了一辈子,凭经验就知道药有没有问题。 如此一番下来,才能由苏棉亲自送到皇后面前,着实不容易。 始蛇膏第一天送来的时候,两仪宫中皆十分欢喜。近来天章根本没去过其他地方,几乎是日日宿在两仪宫。 苏棉捧着白玉盏,里面盛着墨色的始蛇膏,小心翼翼绕过屏风,在床帷外面道:“陛下,皇后,今日的始蛇膏送到了。” 里面傅冉嗯了一声,道:“放下吧,这里留苏檀就行了。” 等苏棉退出去,苏檀才卷起床帏,天章洗漱过后,稍稍用一口粥垫了垫。苏檀就端过始蛇膏,奉给天章。天章是不用担心这药的,有傅冉在他身边,他放心得很。不过始蛇膏本身的味道并不好,天章吃这个已经一个多月了,但一凑近嘴边还是觉得味道腥苦,难以下咽。 天章皱着眉,屏着气三两口将堪堪五分分量的始蛇膏吞了下去,旁边苏檀立刻递过一杯清茶给天章漱口。 傅冉为他抚着后背顺气,他才忍着没吐出来。 天章觉得药已经过了嗓子落了肚,不是那么想吐了,就推开傅冉的手,轻声道:“好了。”傅冉见他忍得眼睛都红了,眼泪花花的,就叫苏檀拧了热手巾过来,为天章敷了敷。 天章见他一脸温存,心中有些不是滋味。他亲自尝了才知道始蛇膏的味道,更不要提吃了之后身体上的变化,他一个成年人都要再三劝服自己,当年傅冉用始蛇膏的时候还不满十三岁,半大孩子一个。 天章吃完了药,苏檀就拿着空了的白玉盏出去,留帝后二人单独说话。而外面的人皆是以为这始蛇膏已经由皇后吃了。 “昨天你父亲如何说?”天章问道。 “他吓得不轻,”傅冉没把傅则诚的话都说出来,“总之是不赞成的。” 天章静静听着,傅冉又道:“不过我一说了你已经开始用始蛇膏了,他就毫无办法了。” 事实上傅冉是威胁了他老子一通。 傅则诚还和寿安王不同。他到底是傅冉的亲爹,这种时候只能与傅冉统一立场,全力支持傅冉。傅则诚见傅冉铁了心的态度,只好跟着儿子走了。 “就这样?”天章听他说得简洁,追问道,“没教训你?我可是被寿安王好一通说。” “训了!都是没意思的话。”傅冉干脆不提。 崇信与杨璨远的旧事称得上是家喻户晓。天章与他决定生孩子之后两个人谁都没提过这桩旧案,实在不吉利。史书上将杨璨远写成妖魅惑主,罪大恶极之人,后来民间又衍生出的许多乱七八糟的鬼怪杂谈,里面杨璨远不是妖人,就是怨鬼。傅冉小时候听了就很讨厌。 见天章眉头蹙着,傅冉知道他心里担忧,劝道:“这么大的事,众人一时难以接受都属正常,终究都是担心陛下。”傅冉知道傅则诚其实有句话说的很对“有些人”肯定是看不惯天章为他生孩子的,不是真担心天章,就是无论如何都看不惯。 不过这话傅冉也没必要说出口,若是要想每个人都满意,那是不可能的。天章还不如不要做这个皇帝了。 他们现在所做的,就是在天章怀上之前,尽力多争取些人支持。须知朝中其实大半人遇到大事都是犹豫不决,随大流,或是跟着领袖人物走。 宗室中寿安王是有分量的,朝中天章也准备开始逐个找人谈话了。到时候天章有孕的消息正式一公布,只要这些人都坚定站在天章一边,即便朝中有反对的声音,大致上也能稳住。朝中稳住,京中就不会有风浪。朝中京中稳定,政令通畅,地方上也就不容易出事。 傅冉在后宫中也是忙个不停。天章一有孕,安全就是最紧要的,难保没有一两个宵小想把手伸到后宫里来。过去宫中只要不是过分的事情,他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于是两仪宫在后宫清扫抓权,顿时如狂风过境,扫过一片人。就连孟清极的圆照宫都被波及。孟清极是没想通这其中的缘故,还以为皇后是因为最近得宠,所以有恃无恐在宫中弄权。皇后入宫时他的羽翼就折损了大半,之后看人下菜的见皇后得宠又倒戈不少,如今再被这么一扫,孟清极心中是止不住的疼,但他如今只有一个宸君名分在,斗不过皇后。 于是整日只有在乔苍梧面前哼哼唧唧几句不疼不痒的酸话。 乔苍梧有的是耐心,面子上仍是委婉奉承着孟清极。他很清楚,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孟清极即便不得宠了,但想压死自己还是够的。再者这时候他要是突然投诚皇后,皇后圣眷正隆,根本看不上自己,在天章心中,自己恐怕也就成了个墙头草。还不如现在这样,静观其变。 又过了一个半月,天章已经吃了三个月的始蛇膏,身体上有些微妙变化他是能感觉到的。皮肤变得更加光滑,人也胖了些,但要说身体已经准备好孕子了,他还是有些难以置信。 但周延信为他诊脉过后,就真的跪下了。 天章问:“真的可以了?” 周延信汗水涔涔:“是……不过还请陛下三思。” 当晚天章仍睡在两仪宫。傅冉天天数着日子,这天他知道差不多了,只是吻着天章,低声道:“陛下若后悔,还来得及。” 天章摇了摇头:“来吧。” ———— 两人侧面相对躺下,先从爱抚开始,傅冉从天章的脑后摸到脖子,一边亲吻着,一边就伸腿慢慢压了上去。 “嗯……等等……”天章挪了挪位置,“这样有点怪……” 两人换了个姿势,天章平躺着,傅冉半伏在他身上,一手直接先探到天章的分身,揉了半天,天章那里竟然没怎么起来。两人都有些着急,天又热,即便屋子里镇了冰水晶还是淌了不少汗,弄了半天,天章被他压久了,喘道:“下去!太重了。” 又换姿势,两人手脚都要打结了,天章终于颤巍巍起来了,傅冉精神一振,连忙在他身上坐起,一手为他搓揉,一手就挖了一坨早就准备好的香膏,用手指探向天章的后穴。 天章微合着眼睛,正觉得困倦中一阵阵的舒服,傅冉的手上动作越来越快,离顶点越来越近了……忽然后面就一凉,异物一下子就刺了进去。 “啊!你干什么!” “弄松点啊!要不然我怎么进去!” “不行……”天章咬着嘴唇,伸手就要乱挥。傅冉握着他的命根子使劲浑身解数揉搓,不给他一点喘息的机会,终于天章腰间一颤,全数泄了出来。傅冉立刻趁着他这失神的一刹那又加了一根手指进去。 “一会儿就好了……”傅冉一边吻他,一边安慰,“我……” 他刚刚光是为天章弄了,自己下身其实已经硬了有一会儿了,这时候正硬邦邦地戳着天章的大腿内侧。 天章终于不再吭声,只是任他摆弄。 傅冉探了三根手指进去,觉得差不多,才开始慢慢进去。天章闭着眼睛,不肯看他的脸,傅冉上面吻着天章的嘴唇,下面慢慢握着自己的东西慢慢往里塞。 “好紧……” 天章的脸上颜色涨得跟猪肝一样,眼睛闭得更紧了。傅冉一半爽快一半见他这样又有些发闷,嘴上嘴上却是忍不住:“刚刚都扩了三指了,还是这么紧……要是……夹死了……”他已经说不出完整的话了,心中道的是天章刚才还问他干什么,要不扩一下,岂不是要被夹死了。 天章忽然扭过头去,拿胳膊盖着眼睛,傅冉正忙得紧,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天章是哭了。 “叔秀……叔……秀……”傅冉一边唤他,一边就轻轻顶着,他也在极力忍耐,抽插并不激烈,又拿开天章的手,只是胡乱吻着。天章过了一会儿喘息总算变得有些急促,只是下面始终没再起来了。 傅冉全泄在了里面,泄完了也不拿出来,仍是留在天章体内。两人就这样抱着又躺了一会儿,天章的情绪才平息,他推开傅冉:“好了。” 傅冉只是抚着他的小腹,温柔道:“这才是第一步……陛下不放宽心,下面怎么撑得住?” 天章没说话,只是抬起头,傅冉立刻就顺势吻下去。 两人又一阵缠绵才整理了睡下。 一回生二回熟,之后几天两人都放开许多,都是希望能尽快怀上,傅冉一夜连做两三次,天章渐渐被他弄得舒服了,就不再那般僵硬了。 一播种完,傅冉就开始数日子了:“现在是六月末……明年春天出生正好。要是迟些拖到夏天生产,天又热,双身重,大人吃不消,还是要能排在春天的时候最好。” 天章心里也是这么想的,只是羞于说出口。每每傅冉问他有没有感觉到胎灵,他总是摇头。两人便又在床上卖力一番。 如此十余天后,这天正好是小朝,天章正与臣下议事,忽然就觉得心腹间一阵悸动,一下子握紧了榻边。他忙端起案边的茶杯,用垂头喝茶掩饰过去。苏檀却是注意到了,站起来的时候连忙扶着天章格外小心。 晚间就命苏檀去两仪宫说了一声,独自在自在殿休息。 傅冉以为他是受不住这般频繁地折腾,所以要休息一晚,并未多疑。到了第二日,天章还是去了两仪宫。傅冉问他:“可感觉到胎灵了?” 天章脸红了,呆呆地摇了摇头。 傅冉就有些狐疑。 等两人在床上睡下,傅冉就要往天章身上探,天章推开了他的手:“不用了……” 傅冉坐了起来,仔细端详着天章的面孔,握住了他的手,柔和道:“知道了。” 第34章 睡到半夜时候,天章忽然惊醒,腹中那种隐隐约约的怪异感觉又上来了。 热热的,一窜一窜,就好像……是个活物。 天章凝神想感觉一番的时候,它又消失了。天章心中有些害怕,连着翻了两个身,他身边的傅冉立刻就醒了。 “怎么了?” 天章闷闷道:“有些热。” 傅冉道:“叫人再拿些冰晶进来?” 天章只道:“不用了。下半夜就凉快了。” 傅冉又忍不住摸上了他的小腹。天章拨开他的手,喃喃道:“热……” 傅冉不再闹他,两人安安静静的。 “五行科明日要再送一批冰器进来,放在室内好看也祛热。” “嗯……” “还有汝山王和王妃要带儿子进宫来,礼物我准备好了。” “你看着好就行……” 两人说了些平常话,说着说着天章就睡着了,嘴还微微张着。傅冉伸手轻轻摩挲着他的下唇,突然竟也有些疑惑不安。 次日一早,天章仍早早就起来了,去自在殿处理公务。 两仪宫里崇玄司五行科送来了各类冰造的器物,供皇后选择。 一到夏日,宫中多摆上冰制的屏风,冰瓶,挂冰晶,五行科制作出的冰器,凝固时间长,不会化水滴得到处都是,而是吸收热气,慢慢蒸发变薄变小,所以一个夏天需要换个三四次是正常。 “这是新制的淡彩琉璃大冰花瓶。”将淡色的琉璃夹封在冰内,做成器形匀称优雅的花瓶,阳光一照,清冽之中流光溢彩,再注上水,养上花,真可称得上冷艳二字。周围人见了皆是赞赏。 傅冉却对眼前之物无动于衷,愣愣地只是用两指揉捏着颗樱桃,走神走到八万里的样子,连把樱桃放到嘴里都忘了。 苏棉提醒他:“皇后,这件留不留?” 傅冉回过神来,点点头。等选完了东西,宫人开始布置了,傅冉又吩咐苏棉:“把冰碗先撤了,冰饮冷食都从食单上撤了。” 夏天时候会用冰碗镇着吃水果,是取凉意。各式冰饮也是夏时令消暑的好东西。傅冉最喜欢香糖渴水,拿冰镇了,每天午后都要吃一碗。 苏棉有些紧张:“皇后可是哪里不适?” 傅冉嗯了一声:“吃多了头疼!” 午后天章无事就回了两仪宫,午饭与傅冉一起吃的。室内换了批冰器,冰饰,天章都没注意,仍是默默的。傅冉一双眼睛就滴溜溜地跟着他打转。 进上来的午膳里,没有天章爱吃的冷淘,天章也并未问缘故。 晌午过后,汝山王齐修豫和王妃就带着刚过完百日,三个多月的儿子进宫来了。 孩子还没取大名,只用小名福儿叫着。孩子穿着小小的细绫衣裳,膊雪白粉嫩的,头上胎毛极软,被大人抱着睡得正香,小嘴还慢慢蠕着。 齐修豫是天章二哥的儿子,天章的二哥在被梁王囚禁前,就好杯中物,因此并不被天章的父皇宠爱。齐修豫也是资质一般,中不溜丢,好饮宴,马球,斗鸡斗狗,他人又生得高大魁梧,远远看去颇气概,只是近了往面上看就经不起细看。 对生下这一辈分的头一个孩子,齐修豫极是自豪,在天章面前眉飞色舞连说带比划,从这孩子还在娘胎的时候就劲大,踹得他娘夜里睡不着说起,一直说到出生那天王府中各种好兆头,又说孩子一生下来就睁眼会笑等等。 傅冉听得在心中直撇嘴。谁家孩子一生下来就睁眼的,吹牛也不带这样吹的。不就是生了个孩子吗……他眼睛就往天章身上瞟,忽然就呵呵笑了起来。 “这孩子生得多讨人喜!呵呵呵。”傅冉一边笑一边伸手逗了逗婴儿。心道,再讨喜也没我儿子讨喜。 因是天章的第一个孙辈,所以赏赐也格外重。本来带着孩子来进宫认了长辈,得了赏赐,大家一起夸夸孩子,就差不多了。傅冉心中正念叨着自己的大事,忽然就听齐修豫道:“叔叔,侄儿有个想法。” 天章点点头:“哦?什么想法?” 齐修豫爽快道:“这个儿子,先送给叔叔养吧!” 天章和傅冉互看一眼,都没说话。齐修豫说得相当自然:“民间有个说法,抱个孩子回去,不久就能怀上了。叔叔一直没孩子,我这个做侄子的也不好受。就让这孩子替我尽尽孝心,若是能为叔叔招来个儿子就再好不过了。” 莫说天章已经打算自己生了,就算天章没这打算,接个本家的孩子放到自己面前养也是件了不得的事。 傅冉笑道:“孩子还小,还是养在父母身边好。” 齐修豫大大咧咧道:“我和他亲娘难道还能比皇帝皇后还会教养?反正在家中也是吃乳娘的奶,在哪儿不是吃?” 他这话一出,傅冉就在心中骂了一句混蛋,居然把自家才三个多月的孩子甩出来做争权夺利的工具——看来宫外对天章久为有子已经有想法了。若是天章真的一直都没孩子,齐修豫这一步棋不得不说还是走得不错的,抢先将孩子放天章眼皮底下养着。将来天章必然要挑一个孩子过继,那这个孩子可占了大大的先机。 天章面上也有些阴晴不定。 他一时是有些伤心。他对几个侄子向来不错,没想到齐修豫还是迫不及待地算计。但他也知道齐修豫向来粗枝大叶,并非心思机巧之人。这步棋虽然走得粗鲁,但其实想得很远,实是妙招。 但不管是谁给齐修豫支的主意,总是齐修豫自己提出来的没错。他没有那份贪心,就不会被鼓动。 天章想到此处,淡淡道:“你有这份心就好了,何必折腾孩子。大热天的搬动起来也不甚便利。” 齐修豫还欲再言,他的王妃本就舍不得自己儿子,连忙应了天章的话,就将此事揭了过去。 齐修豫夫妇带着孩子走了,天章才松懈下来,腹中忽然又感到了那种温热的跳动。他呆了一下,回过神来时候就看见傅冉正眼巴巴地盯着他,可怜兮兮的样子。 天章心中一软:“怎么了?” 傅冉低声道:“别为了汝山王的事情生闷气,他就是个糊涂虫,为他生气不值得。” 天章点点头:“我知道。” 遂不再提齐修豫的事情。晚间上了床,天章又不肯与傅冉行房。傅冉终于憋不住了。 他用手指戳了戳天章的后背。 天章含糊道:“不是说了么,今天不行。” 傅冉瓮声瓮气:“说说话也不行?” 天章这才慢吞吞转过身来面向他:“说什么?” “新换的冰器怎么样?” “挺好。” “晚上吃的香糯饮如何?” “尚可。” “你是不是感觉到胎灵了?” “……” 天章不说话了。傅冉一把握住他的手:“是不是?” 天章吭吭咳了两声:“我不知道……” 傅冉刷地起身,天章拽住他:“你要干什么?” “宣御医。” 天章不许:“等等!” 傅冉停下来,看着他,天章却说不出要等什么。 两人就这么对视着。傅冉忽然明白了,天章是在害怕。 傅冉克制住自己的急切和焦急,他抚着天章的肩,低声道:“睡吧,好好睡一觉。” 天章闭着眼睛,声音有些发虚:“不大睡得着。” 傅冉一下一下轻拍着他的肩,低声道:“我会陪着你……你不会有事。” 天章嘴角露出了很浅的笑容:“过去仿佛听过这句话。” 傅冉也笑了:“过去好像还真的说过。” 十多年前的夏夜,没有华丽的冰器,没有芬芳的熏香,他们一起赤着脚坐在石台阶上乘凉,身边燃着驱虫的艾草。月色和娉婷一样温柔,天章觉得自己永世都不能忘。 “那时候我说过,而且我也做到了。如今仍如是。”傅冉说得诚挚而肯定。 天章睁开眼睛,向他疲惫地笑了笑。 第二天一早,他们召来了御医。 第35章 傅冉自己是懂一些脉象的,不过这时候他仍按捺着静静地等周延信为天章诊脉。 周延信垂着眼睛,按着天章的手,渐渐头上就渗了一层汗。他原本还抱着一丝指望,天章即便用了始蛇膏,也不见得就能怀上。他反复确认着天章的脉象,要是别人,他早就可以断言是有孕,但对皇帝不能不万分小心。 天章见他脸色,心中已肯定了八分。 “如何?”他话一出口,周延信立时站起来垂手肃立,诺诺道:“应该是了。” 室内一时无声。傅冉只是站起来,转了两圈,复又挨着天章坐下。 周延信颤巍巍向天章行了礼道:“恭喜圣上。” 他一个道喜从未说得如此心惊胆战。这事情一旦公布在朝中必然会掀起轩然大波。他这个太医令如今的身家性命就像吊在根蜘蛛丝上一样,若是不扒紧了天章,恐怕捱不到天章生产,他就要先倒下了。 天章看他比自己还紧张,一副要晕过去的样子,反过来安慰了他两句。周延信又道这才是初期,只是初现孕象,一切都正常。 周延信一离开,傅冉就一把抱住天章。 天章挣了挣,道:“起来,我要去自在殿了。” 他平常每日大半时间都在自在殿处理公务,有孕了政事也不能耽搁。或说,有孕了,政事更不能耽搁。 傅冉却一下子舍不得了,一听他说要去自在殿,连忙嘱咐他不许喝浓茶,不许碰尖锐之物,不许生闷气,这不许那不许。只围着天章团团嘱咐,十二分温柔小心。 天章面上只是淡淡一笑:“孩子在我肚子里,我自然会当心。”他只说了这一句,就闭口不言,心中却一阵酸。 说着就叫人来,服侍更衣,往自在殿去了。 傅冉独自在两仪宫乐得不行。一忽儿板着脸如丧考妣,一忽儿又笑得牙不见眼。他是心思敏捷之人,所以想起事情来比一般人,思绪更容易一奔千里,刹不住。 人还坐在两仪宫里,魂已经直飞三千里外,五十年后了。 “唉……”他长吁一口气,刚刚那一眨眼间过去的那五十年真是荡气回肠! 苏棉莫名其妙,周围人都莫名其妙。 傅冉一边拟了新食单,一边吩咐苏棉:“我要尽快下个帖子,请法尊过来,最近有没有什么好由头?” 苏棉自然不会问他要请法尊干什么,只道:“殿下这是忙得忘记了?再过几日就是殿下的千秋节。” 傅冉停笔失笑。 原来又到了一年生辰。不过之前他就说过因太后新丧,所以不打算办了,也不要外诰命进宫贺寿。是以宫中没什么动静。 对傅冉来说,太后还没满一年是个缘故。再者他本身就不怎么爱做生辰。 因为他的生日也是娉婷的生辰。 自从傅娉婷死后,他就没做过寿。母亲平常看到他还时不时落泪念叨娉婷,更不要说在生辰的时候了。所以一到生辰时候,他反而觉得头疼。 不过请李摩空过来是有正事,他生辰不过是个幌子罢了。傅冉很快写好了帖子,叫人去给住在上清院的李摩空的弟子。李摩空虽然不时在京中出现,但行踪飘忽,崇玄司都难以联络他。唯有他的弟子能用蓬莱独有的法术找到他。 写完了帖子,傅冉似是暂时放心,他拿起案头新摆上的一只冰制小山形笔架,随手把玩着。 玩着玩着,就见那只冰笔架竟渐渐在傅冉手心中越变越软一般,开始盈盈晃动着水光,最后竟然成了一只盈而不漏的水球。苏棉看得眼睛都直了。 傅冉托着水球想了想,两掌握着水球慢慢合上,转动片刻之后,他再打开手掌,手心中赫然仍是一只完好无损的小山笔架。 苏棉从宝屏一事起,早就服了傅冉,但仍被这一手给震住了。他见过五行司的术士做东西,可没有这么轻松。 傅冉见他一副吃惊模样,笑道:“这只是不值一提的把戏罢了。” 苏棉心道,这要是都不值一提,那孟宸君那种连半吊子都算不上了。 “小人愚钝,不过术士也见过几个,造物之术都不如殿下这般轻松。殿下说这是把戏,小人看来这也是个了不得的把戏。” 傅冉笑道:“听说过点石成金吧?说得就是法尊那样的人,他已经到了一念之间,意动皆动的境界了。你看我方才将冰变成水,再将水凝成冰用了多少时间?对法尊来说,他只要一眨眼的功夫就够了。” 苏棉听了不免咂舌。 傅冉笑容渐渐淡了:“我这些年也没什么长进……” 窗外正是骄阳烈日,虫鸣细细。 夏天时候即使家中优渥的人家都有冰用,但因城中热得厉害,所以出城到郊外山庄去消夏的人也不少。 齐修豫的提议被天章驳回了之后,自觉在京中呆着没意思,于是带了王妃和孩子,也往郊外去避暑了。 那天没能把儿子塞给天章,齐修豫就和王妃拌了嘴。 齐修豫埋怨妻子见识短,光心疼儿子,坏了他的盘算。王妃怪他心狠,这么小的孩子就往宫里送。两人是少年夫妇,闹了别扭谁都不肯低头。齐修豫带着妻儿去避暑,也有有心的意思。 夫妇二人坐在宽敞的马车里,王妃自己抱着孩子又说起了当日的事。 “王爷自己就是宫中出身的,能不知道宫中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我真怕……福儿一进了宫,将来连我这个亲娘都不认了。”她一边说着,一边用自己的面颊贴了贴儿子的柔嫩的小脸。 齐修豫道:“不管他认不认,他都是你生的。真是瞎担心!” 王妃又道:“这倒罢了。我是真担心福儿,在宫里谁跟他都不亲,万一病了,伤了,甚至……” 齐修豫喝道:“混说什么!” 王妃自己也深觉这话不吉,乖乖闭口。 齐修豫想了想,道:“你是不知道我那个皇帝小叔叔。他是个好面子,爱惜名声的人,福儿送到他跟前,他能不仔细优待?万一出了丁点事,他仁厚的名声还要不要了?所以只要能送进去,我就不担心。可惜……” 王妃不以为然:“可惜送不进去!这种事……常人不到迫不得已也不会愿意。真不知你怎么想得起来的。” 齐修豫是听了外面的议论,又被府中两个食客谋士说得动了心。 若天章真不能生,他自己是年纪已经大了,不适合再做天章的养子,但他的儿子还小,正好可以抱去给天章养。 没想到天章竟然一口就回绝了。齐修豫回来与食客商量了半天,他手下最得他信任宠爱的陈先生也说“看来陛下是还没死心,仍想有自己的孩子,所以才不肯,不妨再等等,等过了两年陛下死心了,再提此事,必然能成。” 所以齐修豫这次虽然有些悻悻,但他相信,只要天章后继无人,他的福儿就有机会。 齐修豫却不会想到,他信任万分的食客此刻正毕恭毕敬在另一个人面前。 “你这么同他说,他真信了?”齐仲暄手中握着洁净如雪又薄如宣纸的白玉杯,杯中盛着馥郁的葡萄酒。他消夏的庄子离齐修豫的不远。两家还不时走动。 陈先生悄悄过来,真是一点都不打眼。 听到淮阴王的问话,陈先生点头:“汝山王深信不疑。” “蠢物。”齐仲暄微笑着吐出这两个字。 不过就是蠢,才方便他操纵。 齐修豫送孩子进宫的事情,就是他安排人挑唆的。目的一是试探下天章,给天章施压;二是顺便解决掉齐修豫这个对手,毕竟他的儿子是真占了个好位置。 天章一口就回绝了齐修豫,一点犹豫都没有。当然是真厌恶齐修豫的举动;也有可能是已有对策;或者二者兼而有之。 但即便天章今后要过继,也不可能过继齐修豫的儿子了。 这样急巴巴的算计,天章肯定厌了齐修豫。 齐仲暄微微一笑。 有了齐修豫这样急切的,才衬得自己谦谨不是? 第36章 傅冉生辰那天,他可以命外诰命不必进宫,但后宫里诸人却必须过来贺寿。 傅冉不耐烦见他们,本想就叫他们在两仪宫外磕头就算了。 平常逢五日的各宫请安也是如此,傅冉都是叫他们在宫外排整齐了,然后一起整齐划一地磕头了事。倒把这一班人的动作都训精神了。 但转念一想,他还是自己掏钱,叫苏棉几人合力在两仪宫外一处临水的水阁里置办了几桌随意酒席,后宫还排得上号的都去吃了,只是不叫他们进两仪宫便罢了。 皇后去年刚进宫时举止颇有些乖张,但后来办了几件好事,后宫的称赞便多了起来。譬如给晋升了妃嫔,给她们换了新住处,太后的丧事也办得井井有条,平时也不克扣下面人,这两三个月来,对众人甚至和颜悦色起来。 天章这天刚从自在殿回来,就问傅冉:“无波阁那边在闹什么?我从那边过时候听到有嘈杂声。” 傅冉道:“我叫苏棉在那里摆了几桌酒,今日是我生辰,来贺寿的都去那里吃酒了。” 天章听了默然片刻才道:“怎么想起来办酒?” 傅冉认真解释道:“只是随便的宴席,弄些时令吃食,也没烈酒,不用鼓乐,就是让他们聚一聚,免得他们觉得我太不近人情,对我积了怨气。我为他们所怨无妨,不想牵连到你和……”他看了眼天章的肚子。 果然如此……过去娉婷也是这样做得面面俱到,现在他已经知道傅冉这个人是什么性子了,再看他这般行事,真不知是何种滋味了。 天章忽然觉得一阵反胃,忍不住就想吐,立刻拿熏过的帕子掩着口鼻。傅冉吓了一跳。天章忍着忍着才发觉自己是真要吐了。 傅冉抚着他的背,急道:“别忍着,要吐就吐出来。快点,吐了舒服些。” 天章吐过了漱了好几遍口,傅冉怕他吐过了不好受,就叫人端了梅汤过来。这汤是之前就备好了的,正好是夏季饮品,傅冉算着天章大概就快孕吐了,所以天天备着。 天章喝了两口就放下了。傅冉见他恹恹的,温和道:“要不要小睡一会儿?” 天章摇摇头,结果在榻上才坐了一会儿就扛不住睡着了。 傅冉将他抱着换个舒服姿势都没醒。 眼下他只是睡得有些多,孕吐,但每日还是和平日一样去自在殿,并无异常。但等到天气转凉,胎儿渐大,只会更加辛苦。傅冉盯着天章的睡颜出神,所以自己必须早做准备,不能让天章有一丝风险。 天章醒过来时就听说法尊来了两仪宫,是来给皇后送寿礼的。 天章如今不像之前那么烦李摩空,但要说多喜欢,还是没有。尤其一进茶室,就看到傅冉和李摩空两人又是互相看着笑得欢。 “陛下。”李摩空只是欠了欠身。 “法尊,”天章点点头,“皇后。” “陛下。”傅冉被逗笑了,他似乎有段时间没听天章这样一本正经叫他皇后了。 天章与傅冉并肩坐下,就向傅冉问道:“不知法尊送了什么新鲜物件来做寿礼?” 傅冉摊开手掌兴奋道:“已经给我了。”李摩空也是高高兴兴道:“已经给他了。” 两人哈哈一笑。 不过傅冉这时候不敢再逗天章玩,连忙解释道:“法尊送了我八个字。” “哪八个字?” 傅冉摇头:“这真不能说,因这八个字其实是两句心诀。有了这两句心诀,我就可再进一步。”他看向天章满是柔和情意:“在你身边,我也安心些。” 天章心头一窒,明白过来傅冉是为了保护他,才向法尊要了心诀。 可他也知道一般门派都不会向外人透露自己的心诀,更不要说是蓬莱了。傅冉自己不说与蓬莱的关系,他就不问。 李摩空忽然向天章道:“我还没有恭喜陛下。”他当然看出来天章有孕了。说着便从袖中取出一只手串,递给天章,道:“这用吸收了蓬莱精气的树木所做的,陛下佩戴身上,可养心神。” 天章见那串子朴实无华,但一接过来,就觉得握在手中十分舒适。天章识货,知道这必然对他身体有好处,收下不提。 傅冉又想到一事,向李摩空询问道:“有没有大一些又镇得住的东西?我在宫中见到的,要么就是个摆设,要么就是年久不用荒废了。我想要宝屏那样的重器。不过宝屏是监视用的,我想要一件煞气重,镇得住魑魅魍魉的,但又不会煞到孩子的。若是现做一件,又该做个什么?” 李摩空笑道:“你是忘了吗?你不是有一件现成的煞气护法?” 傅冉一怔,随即大笑:“那伽!我怎么把那伽给忘了!” 天章见到他大笑,也不愿扫他的兴,只淡淡道:“原来你当日真是什么都没想,就是为了好玩,把她挖出来也没想过她有什么用?” 傅冉向他一笑:“好歹要派上用场了,当日的事也不算什么都没想。” 那伽正在和小狮子玩,忽然就被崇玄司的人又抬去了两仪宫。小狮子也屁颠屁颠地跟了去,见到李摩空在,就钻到李摩空怀中。李摩空摸摸狮子。 天章已经避开了,只有傅冉和李摩空在。那伽看了他们一眼,在地上缓缓蠕动。 傅冉看向依然懒洋洋的那伽,道:“你整日拘束在崇玄司里,看来也甚是无趣。”毕竟那伽现在已经算得上庞大,又不可随意走动,崇玄司对她来说只是巴掌大的一块地方。 那伽听懂了他的话,忽然抬起了头。那双眼睛仿佛突然会说话。 “我能让你至少在宫中自由行走,但你必须听命于我,保护陛下,明白吗?若当初陛下执意要杀你,我也没有办法。”傅冉向那伽道。 那伽昂着头,半晌之后,居然微微点头。 傅冉用小刀刺破指头,滴了三滴血融在酒中。李摩空拿过来蘸了蘸血酒,就向那伽眉心点了点,然后从她头顶,一直抚到蛇身上。他轻声念道:“遇鬼魅必食之,然不伤无辜。” 小狮子瞧着随着他手指过处,那伽的身形渐渐消失。最后整条蛇都不见了。它明明看不见了,却能闻到蛇瑞的气息,不由向着空中吼了几声。 “现在世上只有皇后与我能看见你了。”李摩空仰头道。傅冉试了试,他叫苏棉进来,苏棉面色如常,完全没察觉到室内还有一条巨蛇。傅冉看看那伽,她也觉察到了这种便利,一下子就从苏棉脚边溜过去了。苏棉毫无觉察。 傅冉与李摩空又笑一阵,觉得太有趣了。对崇玄司只说是李摩空收走了那伽。 傅冉得了心诀,又有那伽镇守,宫中人事也都安排妥当。将天章身边围得十分牢靠,可说是万无一失。 后宫傅冉已经牢牢控制住,朝中天章也已经说服一批心腹。此时天章已有孕两个月,做好一切准备之后,终于要向所有人公布了。 这日大朝,百官与宗亲皆到乾坤宫正殿。天章穿着皇帝衮服,带冠冕,朝南而坐。所有人除了寿安王得一坐席之外,全都立着。 大礼之后,天章道:“今日大朝,朕有一事,要听询诸卿。”他说听询,其实仍是告知。 言毕,他只是向丞相陆皓点点头。 丞相就拿出之前拟好的诏书,念道:“皇帝,受命于天……” 这几个字一出,众人皆是一振。因若是平常旨意,一般都以“敕令”开头便够了。若是用到受命于天这四个字,只有在即位或立太子的时候才会用到。 这平常时候,两不着边的,怎么会用到这四个字呢!有人就心中打起鼓来,难道天章会不声不响就立个太子? 可丞相念着念着众人又听得糊涂了。 诏书从天章的父皇驾崩说起,说到慈光祸害宫闱,说到梁王之乱,又说到魔羌危及边疆,内忧外患,洋洋洒洒滔滔不绝。将过去十年中的大事几乎说了个遍。 众人听得又累又摸不着头脑。又几个年纪大的已经忍不住悄悄捶腿了。 天章只是安坐上方,目光不时从众人脸上扫过。各人的表情他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只是他却不知道,有一条巨蛇,正盘在他的龙椅后面,也在好奇地向下俯视。 第37章 丞相诵读的诏书听上去是平稳的,乏味的。众人一眼看过去似乎都在认真听着,但只要稍加注意,就可看出每个人脸上神色都各不相同。 傅则诚已经知道此事,他又向来持重,垂目敛容,虽然严肃,但不见一丝焦虑。在他身后斜后方两排站着的孟康却不时好奇顾盼,瞟一眼傅则诚和其他同僚,略显轻浮。 天章又看向宗室里的几个侄子。齐修豫几人,都隐隐有些不耐。最耐得住性子的却是年纪最小的齐仲暄,一点不耐烦的神色都没有,仍是一脸恭敬温柔,在一众青年中更显得风神秀逸。天章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才转了开去。 诏书终于从陈年旧事说到了去年冬天太后去世,皇帝悲痛甚深,又愧疚慨叹膝下无子,后宫无用…… 众人听到此处,大都精神一振。 果然就听陆皓继续语气平平道:“昔日,舜华生青炎,遂拓九荒;丘望生孟丁,而能复旧都……”青炎,孟丁,是三千年前的上古大贤明君,都是由男子所生。三千年前,说起来简直不像是历史,更像是传说和神话。 下面开始有了窃窃私语。天章仍是平静,坐得稳稳当当。 “……朕欲效古之圣贤,躬行……” 下面顿时一片哗然! 陆皓仿佛丝毫没有听到那些嘈杂,仍平缓道:“躬行慈爱,以告祖宗。” 诏书前面铺垫了那么多,为的就是这最后几个字。读完之后,陆皓收好诏书,垂手而立。 下面炸开了锅一样嗡嗡嗡一阵议论。 天章的目光像是在盯着他们,莫名就有一股寒意。 “诸卿有何想法,不妨单独直言。”他声音清越悠长,更有威压。 下面的议论声越来越小,渐渐静了下来。 面对这样的大事,谁心里都会嘀咕两句,但要做第一个站出来说话的人,却不是人人都可以。有些人是藏拙,有些人是畏缩,有些人则是分量不够,都不好出头。 他们刚刚议论的时候是兴奋的,毕竟这种事情已经好多年没有过了。但要他们站出来直接对上皇帝,没有一个领头人出来,他们都有些犹豫。 天章很清楚,这就是“大部分”人,是比较容易左右的。 只有那么一小撮人,是真被雷劈了。 孟康被雷劈了。 他当初积极支持孟清极入宫,就是梦想着有一日儿子能生下皇子,将来继承大统,孟家从此一跃成为京中第一等人家。等了三四年没等到儿子怀孕的消息,却听到天章说要自己生! 除了晴天霹雳,他无法形容这种头顶上一阵麻痹直窜脚底的感觉。 齐修豫被雷劈了。 不过他更多是被劈的愤怒。他在心里骂骂咧咧,天章果然是没本事让后宫怀孕!但他居然宁可自己生,也不抱福儿去养。齐修豫心中直骂天章什么玩意儿。 当然,对齐仲暄来说,这也是闷雷一个。 他本来想揪着天章不孕之事搅混水,没想到天章会来这一手。但电光火石之间,齐仲暄已经在心中冷笑了。想生孩子,想平安生出孩子,想让孩子即位,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他有的是机会。谋算之道,讲究的就是顺势二字,从来不会害怕变化。 齐仲暄看了眼满脸气愤不屑的齐修豫和另外几个堂兄,都没有一丝赞同之色。 至少天章这一举动,已经失了这些人的心。齐仲暄在心中微微一哂。 天章又道:“既然无人有异议……” 众人都觉得殿中氛围都变了,遇到这种大事,谁心里都有一堆感慨,天章不让他们说是要憋死他们啊。 “陛下,臣有话说……”有个苍老的声音颤巍巍道,寿安王站了起来。 大家松了口气,有人出头做第一个开口了就好了!何况还是宗室皇亲,更加适合。 寿安王一开口就流泪道:“万望陛下以身体为重!” 天章也十分感慨,只道:“从朕即位那一日,就未敢将己身置于社稷百姓之前,若朕无后,后嗣堪忧,何以安定天下?又有何颜面去见祖宗?” 寿安王道:“让陛下亲身犯险,老臣实是不忍。” 天章动容,与寿安王一问一答。起初还不明显,等渐渐说到后面,已经有人听出来了,这是皇帝与寿安王在唱双簧,寿安王表面上反对两句,天章一抛出理由,寿安王就立刻涕泪横流地被说服。 说到后面,寿安王竟开始称赞天章以身许国,难能可贵。又有几位公卿纷纷出来附和,只恳求天章事事小心,切勿操劳,却没有反对他亲自生子。 齐修豫这个傻子没听出来寿安王是个托儿,很生气寿安王这么容易就被说服了。他越想越不是滋味,跳出来道:“陛下!” 寿安王立刻凶恶地瞪了他一眼,齐修豫装没看见,直向天章道:“陛下其实有不必犯险又能有子嗣的办法,为何不用?宗室中子弟众多,陛下挑一个出色的过继了便是!” 他这一吼出来,竟也有些附和声。 天章已经知他本性,此时听了他这么直接的话,还是有些生气。不过他早有对策,只是淡淡道:“朕的诸位兄弟都在国难之时过世,留下的子侄朕自当看护好,又怎忍夺人子嗣?” 齐修豫差点就直接喊出“那还有我儿子”,但他毕竟没有发昏到这种地步,只讽刺道:“陛下仁厚!但再仁厚的圣人,也是有些私心的。”意思直指天章是为了私心,才不愿过继。 天章看着他一脸不服气的样子,淡淡道:“仲暄,你过来。” 众人又是一惊,连齐仲暄这下都吃不准天章想要干什么了。但众目睽睽之下,天章也不会拿他怎么样。齐仲暄便出列,向前几步与齐修豫并立。齐修豫瞪了他一眼。 “到朕面前来。”天章招了招手。 齐仲暄心中一跳,只好走到更近处。 天章让所有人都能看到齐仲暄,才道:“淮阴王少年英彻,朕甚爱之。”齐仲暄只觉得整个大殿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自己身上。 说到这里他叹息一声,接着道:“朕亲身孕子,确实不能说是万无一失,若有意外,朝中一日不可无人做主……” 这时候齐修豫几个堂兄的眼神已经能把齐仲暄活剐了。 “……寿安王,你可尽心辅佐仲暄。”天章微笑道,他看向齐修豫,“朕无私心。” 下面一片寂静。 那伽觉得这寂静有些无聊,不如刚才大家说来说去有趣,她摆摆尾巴,光明正大地从僵硬的齐仲暄身边,从眼睛里可以喷出火来的齐修豫身边,从一直默然的傅则诚身边,从晕晕乎乎已经完全找不到方向的孟康身边,溜出了殿外。 第38章 “若有意外,朝中一日不可无人做主。寿安王,你可尽心辅佐仲暄。” 天章这话一出,殿上一片寂静。 齐仲暄跪下来就要推辞,天章就先堵住他:“此事朕心意已决,不必商量。你虽年少,然行事素有章法,又有容人之器,朕如何不爱?” 好话不费力地往他身上扣。齐仲暄不敢出声推辞,他怕天章继续往这火里浇油。 寿安王上前扶起了齐仲暄,感慨道:“就辛苦你了。”这一句话落在齐仲暄耳里,格外意味深长。 齐仲暄咬紧了牙,什么也没说。 天章这一出,有丞相和寿安王托着,齐仲暄承了。齐修豫再不满,也无话可说。他本就争得明显,再跳出来,就跟赤裸裸没什么分别了。只能不甘地看着齐仲暄。 这出冠冕堂皇的戏唱到这里,已经差不多了。丞相又出来代百官说了几句场面话,大朝就结束了。 天章出了清明殿正殿,才觉得有些累。初秋时候还有些热,他穿着一身厚重衮服,更觉得重。去更衣用的偏殿换了轻便些的常服,才喝了两口水又要吐,呕了好一阵。 他身边贴身照顾的苏檀并几个内侍,是知道他有孕之事的。苏檀见他吐得似乎比前两天厉害,不由担心:“要不要叫周御医过来?” 天章摇头。他知道他是刚才绷得太紧了,过后一松懈下来才会这么厉害。 在大殿上的时候,他只是脸上镇定罢了,手心里其实全是冷汗。生怕寿安王尥蹶子,或是哪个咄咄逼人的清流以死相谏。 还好没什么意外和岔子。齐修豫直接跳出来的时机正好,若他不跳出来,天章本来也准备撩得他跳出来,然后顺势将齐仲暄抛出去。 接下来几个月他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平安生下这个孩子。要处理国事,还要准备生育,他没有多余的精力与齐修豫之流周旋,也不屑与他们周旋。 再者,他今日宣布要亲身孕子,再过两日就要泄出已经有孕的消息。到时候不说所有人,至少朝中大半,都不知道会如何看傅家和傅冉。他不愿傅家成靶子,更不愿这个孩子的出身被非议。必须有人分散众人的目光。 所以干脆抛出齐仲暄给这群人。齐仲暄本就是心思缜密之人,虽然年纪小,资历浅,在京中人脉不足,但天章相信凭齐仲暄,这些都不是什么困难。 到时候,京中想斗倒齐仲暄的,有;想陷害齐仲暄的,有;想巴结齐仲暄的,肯定也有。这就足以牵动一大批人。能分散多少是多少。总比所有人一致针对一个目标好。 至于齐仲暄敢不敢把手伸那么远,又是另一回事了…… 天章吐得头昏眼花,胃中一阵抽搐。他这般折腾,腹中胎儿如有所觉,微微散出一股暖意,竟如同在安慰父亲一般。天章心中一跳,抚着胸口,差点落泪。 天章事先已经给了丞相陆皓旨意,大朝之后谁都不见,若是有话,次日排队来说。 在偏殿休息之后,天章就去了两仪宫。 傅冉早就等得不耐烦了,一见天章回来,恨不得立刻就抱住他。大殿里的事情他已经大体知道了,后来又见那伽悠哉悠哉晃荡回来,更确定应是无事。 “脸怎么这么白……”傅冉觉得自己心好痛好痛!忍不住就伸手摸了摸天章的脸。天章咳嗽一声撇过脸。 苏檀小声道:“陛下刚刚吐过。” 傅冉忙安排他吃了些乌鸡汤面,乌鸡严严实实用老姜和枸杞一起炖了,都是滋养补气的。吃过面,休息片刻傅冉又让他吃了些果泥,喝了两口陈皮汤。 天章虽然是一直在大殿上坐着,其实精神耗了不少,这会儿吃饱了就有些犯困。傅冉就命人给铺了床。 “宫里恐怕也要说了……”天章是指外面已经知道了这件事,很快宫中也就要知道了。傅冉坐在他床边,动手动脚,笑道:“今日就说。陛下就安心睡一觉,一觉起来什么事都没有,仍是后宫太平。” 天章不放心:“你打算怎么说?” 傅冉想了想,笑道:“陛下有孕了,你们猜猜谁干的?” 天章也忍不住笑了:“恐怕你父亲这会儿正在头疼……” 傅冉见他眼神又亮起来,怕他一整天亢奋过度,思虑重了伤身,就不再与他玩笑,只是抚着他的肩,轻声道:“他在官场也有些年头了,不至于太狼狈……叔秀睡吧。” 在他温柔的声音里,天章倦意渐重,朦胧入睡。 不过正如天章所说,傅则诚这时候是真头疼。 大朝一结束,百官依次从殿中退出。 傅则诚一出了殿,就疾步而行。但他身后已经有好几个声音追上来了。 “傅大人!” “傅大人!” “傅御史!” 天章在大朝上没有明说会和谁生孩子,也不给众臣机会问,只一味强调自己所出,乃是天命之子。无人当众问天章,但他们心中自然都是有嘀咕的。 一转头就来追傅则诚。 傅则诚越走越快,到最后几乎是一群人追得他发足狂奔。 “傅大人,你跑什么啊!”有人紧跟在他身后大呼。 傅则诚年轻时也是有火的,被追得紧了回头暴喝一声:“废话!你不也在跑!” 幸好已经奔到宫门外,傅则诚气喘吁吁。傅家车马早有准备。早上傅则诚是乘马车来的,这会儿管家已经将车套解了,给马上了鞍,一见傅则诚过来,立刻递上马鞭。傅则诚翻身上马,一骑绝尘。一下子将其他人甩在了后面。 回了家傅则诚也顾不得平时仪态,一气儿就灌了一大壶凉茶下去。 傅家闭门谢客。傅家门房上传出话来,客人过来前都要下名刺,平时多熟的熟人也不例外! 客人一个一个见,决不一见一堆。 外面的人,傅则诚可以慢慢磨。家里的人,傅则诚也是要训的。 顾玉媛虽然没出成家,但是也是真心向起佛来,颇有些沉浸其中,少问俗事的架势。家事都交给傅游的妻子,傅家的长媳打理,她竟一丁点都不问了。 但这回毕竟是大事,傅则诚不得不跟她交待一声。 听了皇帝要生子,而且是与傅冉生。顾玉媛只是惶然一笑,什么也没说,继续低头抄经了。 傅则诚见她这个样子,不由叹气,仍冷下心肠厉声道:“我估计这一两年傅家都难太平。若是别家的夫人来套你的话,你必须慎重些,不必多言,只推脱一概不知就好。” 顾玉媛点点头。 傅则诚见她一副心如死灰般的样子,也不再多言,只是越发仔细交代大儿子和儿媳。 这边聪明人盯着傅则诚跑,幸好傅则诚经验足,脸皮厚,一溜烟地脱了身。那边齐仲暄就郁闷了,他被一群傻子围住,烦躁不已。齐修豫等人推推搡搡就不放开他。 寿安王与一众人正说得欢,远远瞧见了齐仲暄那边的动静,也没过去为他解围。 外面闹得沸反盈天,两仪宫的午后这时候却只有静谧安宁。傅冉侧身坐在床边,见天章睡得平稳,呼吸绵长,又按了按他的脉,才放心出去。 “把他们都召来吧,我有事说。” 很快所有人都到了皇后宫中,在最前面的仍是孟清极。 傅冉在后宫说这件事,不需像天章那般麻烦,他一脸严肃,直接明了说了,正要告诫几句,就听到低低的一句“胡说!你胡说!” 孟清极脸上血色尽失,双目失神。 第39章 孟清极脑子里一片乱,话出口才发觉自己出了声。 他声音虽不大,但室内安静,众人听得是清清楚楚,全都看向了他,各式各样的目光都有,孟清极入宫以来何曾被人这样看过,只觉得那形形色色的目光里多是讥诮和不屑。 傅冉却没有发火,甚至没有生气的神色,他的眼神清澈而光彩,只是看向孟清极:“宸君,你为何说我胡说?” 与平时他对孟清极不耐烦的态度相比,这句话问得几乎是宽容和蔼的。 孟清极却在众人的目光中嗫嚅起来,脸色由白转红,却始终没有说出来什么。 傅冉微微一笑。 若孟清极真爱天章,何至于连与他对话一句的勇气都没有。 傅冉再没看他一眼,接着刚才的话头说了下去。他端坐上首一句一句交代宫中的新规,孟清极浑浑噩噩已经完全听不进去了。 回到圆照宫中,孟清极还还有些茫然,一直躺在床上不说话。柳嬷嬷已经听苏辛把事情说了,也是震惊到无话可说。一直到天擦黑时候,孟清极还没起来。柳嬷嬷就泪汪汪劝道:“宸君千万别拿自己身子置气,好歹起来喝点汤,若是把身子弄坏了……” 孟清极终于流泪,喃喃道:“坏了又如何……他又用不着我了……” 他不吃饭,圆照宫上下谁敢进食,全都陪他耗着。柳嬷嬷听他这般消沉,虽然不忍,也还是道:“宸君这样子,若是让你亲爹知道了,不知该如何伤心!宸君就是为了孟家两位父亲也得撑下去啊。 苏辛也在一旁劝道:“陛下这都是无奈之举,并非是对宸君没了情意。” 孟清极听到这话,眼睛忽然一亮,从床上挣扎起来:“我要去见陛下!” 苏辛忙扶住他,为难道:“宸君,皇后那里刚说了新规……” 将宫中宵禁时间提早了半个时辰,一到时候各宫就宫门落锁,除非急重病可以派人叫御医,否则不准出宫门半步。即便是白天解禁,各宫可以行动的范围比以前规定得更细,若是有宫人在不该出现的地方出现,立即拿下罚到静虚殿去。 这时候天已经全黑了,宸君若是在皇后交代的第一天就破坏宵禁,不知道到时候皇后又会怎么对付宸君。苏辛与柳嬷嬷好歹将他劝住了,又劝他进了些饮食。 孟清极心中是又气又恶心,喝了两口汤就吃不下去了,对柳嬷嬷哭道:“我的命好苦!”他只觉得自己受了莫大的羞辱,不仅傅冉在羞辱他,连天章都在羞辱他。直到这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竟不曾看清楚天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真的好苦……”他又卧在床上哭道,“之前几年一直没有孩子,我的骂名都白担了……他一声不吭竟然要自己生……那我都是为了什么啊!为了什么啊……” 天章不能生,他不算意外;他之前就在盘算着天章应当会过继一个。天章要自己生,才是他最受不了的事情。 孟清极又哭了一阵,终是哭不动了,叫过苏辛道:“我是被皇后拦下不能去见陛下了,但总要在陛下那里有个响动才行。你与苏檀几个都是要好的,托个话转出去吧,在陛下耳朵边提一声也是好的。” 说着就叫柳嬷嬷开箱子,去给苏辛拿了一包鼓鼓囊囊的小金元宝和几块上好的羊脂玉,做打点用。 宫中就是如此,得宠的内侍,比失了宠的贵人更容易在皇帝面前说上话。孟清极从前得宠的时候,也没少让这些内侍帮着他互通消息。这时候他想着如过去那样走走关系,让天章最信任的苏檀帮他提两句,让天章知道这时候自己心里有多难受也是好的。 天章在两仪宫睡了午觉起来,见傅冉果真已经处理完了后宫,便问道:“没有人为难你吧?” 傅冉只道:“陛下安心,我自会处置妥当公允。”他本来就不想多和后宫里的那群人多说什么,这些人在傅冉看来还没天章身边的内侍,两仪宫里的一些嬷嬷来得紧要。毕竟这些人才是贴身照顾天章的人。 两仪宫中的陶嬷嬷,沈嬷嬷并另外两个嬷嬷,都是之前太后的人。傅冉想着这些人对太后与天章虽然忠心不二,但想必看不惯后宫无所出,天章要自己生子这事情。于是特意耐心与这几位嬷嬷谈了许久,比对后宫里孟清极那一批耐心许多,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说得几位嬷嬷眼泪汤汤,算是无可奈何地接受了这事。说到底她们也是巴望着天章能好。 圆照宫这边,苏辛拿了东西打点一番,隔天话就递到了苏檀那里。 不过苏檀能成为天章身边最得意的内侍,自然是有道理的。苏檀虽然是个内侍,可审时度势的功夫,未必比一般大臣差。如今天章身体正是要紧的时候,恨不得能全心全意安心养身养胎才好,朝堂上的事情已经够烦的了,难道还要天章去安慰后宫? 苏檀心中暗叹宸君过去是被天章宠坏了,不懂事。 宸君要递的话,苏檀当然没与天章说,还悄悄告诉了傅冉,给他提了个醒。 “……说宸君太心疼陛下了,又觉得自己无用,哭了大半夜,把被子都哭湿了。又说身上不好,又不肯叫御医,极是凄切的样子。” 傅冉听了,虽觉此人无聊,但还是道:“叫个御医去给他看看。要是有病,就吃药;要是没病,就叫他少装病。”又道:“这事你做得对,不必拿蚊子叫去烦扰陛下。” 又隔一日,朝中就正式公布天章已经有孕的消息。 朝中自那日大朝之后,就有人猜测天章已经怀上了,传得沸沸扬扬,因此正式消息一出来,众人都是“果然如此”,倒不甚讶异。毕竟要是大张旗鼓宣布了要亲身孕子,结果等个一年半载都没动静才叫笑话。 有关孩子的另一位父亲,诏书上虽然没提,但是不少人都猜测这是皇后的孩子。傅则诚闭门不出的态度也让众人玩味一番。总之这些天京中上上下下,上至达官贵人,下至贩夫走卒,说的全是宫里那点事,热闹非凡。 天章即位因是在大动荡之后,因此一直奉行轻徭薄赋,休养生息,在百姓中口碑不坏,比起梁王之流更是好上百倍有余。因此议论起来都没恶意,只是好奇这天子竟然也像寻常男子一样愿意生育。 久而久之就传了许多说法起来,都说得有鼻子有眼的。 城中热闹,宫中也有一丝涟漪。孟清极听到天章正式有孕的消息又伤怀一次。不过这次他没有再称病了。前两天他闹了半天,结果就来了个御医,还是奉了皇后的命来的!天章竟是一丁点风声都没听到的样子。孟清极就有些绝望,他只恨傅冉竟能将天章身边围得这么密实。 天章最近倒是爽快多了。 之前他得一直藏着有孕的消息,各种小心翼翼。如今不用藏了,心里松快许多。人事上他放了权给三省与丞相,陆皓是他一手提拔上来的,为人忠毅,天章宁可分权给他,也没给齐仲暄。 时间上也做了安排,每日去自在殿的时间比原来推迟了半个时辰,他可以在两仪宫多休息休息。这项改动却是傅冉强烈要求了,他才同意的。 每天一早不必掐着时辰起身,两人醒了还能在床上说说话。 傅冉仍是喜欢抱着天章,不时摸摸他的小腹。 “还是这般平平的……”傅冉低声在天章耳边道。 天章忍不住也摸了摸:“才两三个月。” “什么时候才能大起来?快点大起来,”傅冉声音里带着笑,“已经迫不及待了……” 天章这时候除了偶尔孕吐,其他反应还好,一听到傅冉如此热切期待着他肚子快点大起来,心中又是一阵别扭,勉强笑道:“总要等到明年春天才能见到孩子。” 傅冉手上动作没停,天章只觉得他的手渐渐向上,似乎已经不是在摸他肚子了。 “不是要见孩子,”傅冉低声道,“等你肚子大了,孩子稳了……我们才好……” 天章面上一热,傅冉的手已经在他胸前摩挲了。细细的热热的从胸口两点上窜过,天章一个哆嗦,抓住了傅冉的手:“别闹了!” 话虽这么说着,他一张口,傅冉就凑过来吻住他的唇,两人唇舌嬉戏一番,天章被他吻得喘不过气来,终于恼了,一把推开他抱怨道:“你还来劲了!” 傅冉大笑,不过真不敢再作弄天章,让他起床,梳洗整理准备出门。 梳头时宫人捧过镜子,天章抬头一看镜中的自己,不由一怔,他明明正在心中抱怨傅冉鲁莽,镜中人的眼角却是温柔笑意。 第40章 每日天章一去了自在殿,傅冉就会去两仪宫中的园中练气。 蓬莱法术,走的是修仙一途,以气为根本,以内气养外形。其余炼术,相术,推演术等等均是由气做本源。蓬莱弟子将练气的修为分为天,日,月,星,四个大阶。星为最次,天为最高。每大阶里又分四个小阶。每个小阶都有八个字的心诀。 傅冉从前练气已经修到日阶。李摩空新教给他的八个字,就是天阶的入门八字。 李摩空送他的八字心诀之后,他日日参详,每日练习不辍。他少年时候在练气上就有所成,只是后来犯了痴憨,差点将一身功力全散了。于是这些年没有长进,还荒废许多。 如今重拾,心境已与当年大不相同。 也不知道是因为心中有所牵挂,还是已经过了练气的最好年龄,抑或是宫中本就环境纷杂,并非练气佳境;傅冉这些天只觉得进展缓慢,呼吸吐纳之后,作用甚微。 不似幼时,几乎是一日千里…… 这日傅冉仍像平时一样,在园中一处活水边一闭眼就是一个时辰,再睁眼时日已当空。他从恍惚状态缓过神来,才发觉自己后背已经全湿透了,但内气仍没有进步,顶多只能说是巩固了一番罢了。 傅冉叹了口气,缓缓步出结界。 苏棉领着两个小太监,都不敢抬头看他,只是奉上手巾。傅冉接过来擦了擦额上的汗,道:“陛下中午要用的汤药准备好了么?” 话一出口他又叹了口气。 果然是分心太多。 不过饶是傅冉觉得自己没什么进步,对天章来说,却已经足够受用。每晚傅冉都会为他在几个大穴上按摩一番,随着按摩缓缓输入真气,对天章和孩子来说,都十分舒服,能一夜安睡,随着孩子渐渐长大,也不用担心位置不正。真气自会推动婴儿,帮它慢慢扶正位置。 这晚按摩完毕,傅冉提了几句练气之事,天章听了便道:“若是实在辛苦……也不用将自己逼得太紧。”他看着傅冉最近消瘦许多,虽然精神尚好,但终归有些不足之感。 “何况我看你现在这一身,已经够用了。”天章并非是虚抬傅冉,他有时候也会叫崇玄司的术士来帮他调养,那些人还不及傅冉。而李摩空来到之后,崇玄司对皇后就越发恭敬起来,对两仪宫的好,远超其他宫室。天章看得明白,崇玄司并不像是外面那样,一味以为皇后得宠才有心巴结。 这次他决定亲身孕子,朝中多有非议,也唯有崇玄司从上至下没什么议论,十分平静。 这么多一件件的看下来,再加上当年的相处,天章早就知道傅冉当然是根骨不凡,他甚至暗暗想过,傅冉若是有心修仙,恐怕未必不能成功。 “如今宫中本就事多,你每日处理已经受累了,练气也不急于这一时。”天章温和道。 傅冉摇头道:“不够,我总觉得还不够。” 天章遂不提此事,他并不喜欢傅冉钻研此道,但又知道受益的始终是自己,这其中夹七夹八的许多事情,李摩空,蓬莱,他偶尔好奇,又怕知道的太清楚。只好放开不提,装作糊涂,随傅冉去了。 傅冉这天又是一闭眼一个时辰,一睁眼,就看到那伽横在他面前。傅冉猜她寻来,是因为自己最近日日在这里练气,使得这一块地方与宫中别处不同。 那伽两岁半了。 还是不会说话,因她的舌头仍是蛇信子,嘶嘶吐着。大约她觉得自己在说话,但即便是傅冉,也是听不懂的。 她一双眼睛,还是懒洋洋的,又带着点好奇。傅冉与她对视片刻,伸手拍了拍她的头,从怀里掏了两颗灵丹喂给她。 自从李摩空将她隐身放养之后,她又开始杂食了,逮到什么吃什么。鬼魅之物,是污浊之物,吃下去虽然容易饱,却不利进化。 “那伽。” 那伽甩了甩尾巴,低头喝了两口水,刺溜刺溜地游走了。 傅冉站在那里,出了一会儿神。有那么片刻,他感觉自己仿佛回到了很久以前。一阵风吹过,他才醒过来。忽然有些害怕,越发焦急自己不能突破。 宫中十分安静。 孟清极扑腾了两回之后,不见水花,就躲在圆照宫里写些伤春悲秋的诗词。乔苍梧也不再去圆照宫,哪里都不去,只在自己宫中呆。 他们不出来,傅冉也懒得管他们。 但宫外就难以像这般太平了。 傅家如今是如烈火烹油一般,从日到夜门前车马不绝。傅则诚勉强应付着。另有一处,也是这般光景,就是齐仲暄的王府上,他不比傅则诚有妻有子有儿媳,无人帮他分担,又非三头六臂,被闹得头疼不已,没过多久就半真半假的病了。 寿安王去探了两回,见他瞧着真是不太好,又求了天章,才勉强答应安排他去山里清净处养病。 不过躲到山中,也会有人上门,只是比起京中来,要好得多了。齐仲暄因此能安安静静做点小动作。 这日他刚从密室中出来,就有侍从来禀有客至。 “又是谁?”齐仲暄漫不经心道,“连名刺都没有。” 侍从小心道:“是法尊大人。” 齐仲暄默然片刻,才让人将李摩空请到花轩内。 此时正是赏菊的时令,这处别墅的花轩布置得十分古雅,窗下以旧瓦做盆,中间老菊丛生,间杂蜀葵,玉簪花倚着青苔斑驳的墙壁半开。秋意缤纷之中颇含凄凉。 李摩空像一个真正的爬山人一样,一身布衣,穿着绑腿,竹杖芒鞋。 齐仲暄一见他这样,登时笑了。李摩空也微笑,并未行礼,就放下竹杖,四下打量道:“此地阴湿,可不宜养病啊。” 齐仲暄忍住咳嗽,道:“微恙而已,我是爱这里清静。” 那次因算天章的命数,他病了一场,之后就一直不太舒服。天章拉他做靶子之后,他在京中不能安生。因此称自己病得厉害。其实倒不是很要紧。只是到了山中之后,他又做起耗神耗力之事,这才一下子病情重了起来。 不过真病重了,又只能说是微恙了。 李摩空笑了笑。 齐仲暄自然知道以李摩空的眼力,自己的病情如何,他一看便知。撒谎似乎毫无意思。 齐仲暄只希望他别说破。 可惜事与愿违,齐仲暄只是寒暄了一句:“法尊秋来游山,真是好兴致。” 李摩空就道:“游山只是顺便,我是为劝你而来。” 齐仲暄心里只嫌这人没眼色。若不是有一身逆天法术,可不就是一个不通人情的呆子。 “我有何可劝?” 李摩空道:“殿下当自珍重,少做无用功。” 无用功三个字一出,齐仲暄再也忍不住咳嗽起来,他咳得太猛,眼前忽地黑蒙蒙一片,有人扶了他一把,他用力推开那只手,自己扶住桌边。 在李摩空眼力,齐仲暄还是个孩子,他不少弟子都比齐仲暄年纪大。 齐仲暄推开他,他也毫不介意,仍是为齐仲暄抚着后背道:“你这样不行,得好好休息。” 他手一抚过,齐仲暄的咳嗽渐止,冷冷道:“我听说蓬莱法尊向来不问凡人之事,我一介凡躯,何劳法尊惦念!” 李摩空仍和蔼道:“你我都心知肚明。” 齐仲暄冷笑:“我不知。” 李摩空见他如此顽固,终是皱眉道:“你为何要算陛下的命数?” 齐仲暄面色不改,只淡淡道:“我是算了又如何,只是好奇而已。” 但他心中已止不住惊涛骇浪,若是连推算命格李摩空都能察觉,更不要说他现在做的事情了! 果然李摩空道:“算命格,可说是好奇,那你做的这事情,也是好奇?” 他手一挥,就见一阵狂风吹过,一张画在帛上的阵图飘到了两人面前。这正是齐仲暄精心准备了好些天,正在依此施法的阵图。 齐仲暄无话可说。 李摩空道:“京中已有四十天没有落雨了。虽然不至酿成大灾,但若继续下去,却未可知。于你自己也是损害颇大,你难道不知么!” 齐仲暄撑不住,又闷闷地咳了两声,只是这次手帕上却见了血。 李摩空叹道:“何苦。” 他收了阵图,道:“我这就走,你不必强撑,好好休息吧。” 齐仲暄道:“你收了图也无用,此阵并非全在此图上,除非你找到阵眼。否则是破不了的!” 李摩空却悠然道:“自然会有人来破的。” 京中从天章宣布过要亲身孕子之后,就没再落过雨。起初还无人注意,等到快一个月的时候,城中悄悄有了新的议论,等到快四十天的时候,传言已经变得正大光明起来。 皇后傅氏惑主,蛊惑皇帝产子,天降不祥之兆,以示警告。 第41章 京中这些天天很阴沉,少出太阳,可就是不下雨。 一天不下雨,流言就一天不能消停,还一天跑得比一天快。起初只是平头百姓说说,到了这几天,连朝中大臣也有所耳闻,开始议论起来。 “去年那条蛇瑞,不就是皇后在陛下身边时发现的?这东西可邪乎,宫中多少年都没见过了?怎么皇后进宫不久就遇见了?奇哉妙哉。” “还有陛下有孕这事也实在突然。值得商榷,我朝还从没出过亲身孕子的皇帝,难说此举是福是祸。我听闻街市中有些奇谈妙论,虽是小儿之言,不值一笑,不过传的多了,终是有损圣誉。” “我也有所耳闻……陛下未免太宠皇后了。皇帝敬爱皇后自然是好,可若宠过了……京中可是实打实四十天没有落雨了!” 这天是孟康的生辰,巧的是他的生辰只与孟清极错开一天,次日就是孟清极的生辰。 虽非整寿,也不好大宴,家中还是稍治酒席,请了些极要好的亲眷同僚,一起赏菊。 孟家的园子,都是宋如霖安排人打点,完全是依着宋如霖的趣味,因此在京中很得好评,不少文人赞其清雅不俗,宋如霖的行事被赞,连深宫中的宸君连带着都被夸成是天上谪仙般的人物。 毕竟,有其父必有其子。 同僚几人饮酒赏花之余,不免议论几句,在孟康面前,自然不会有傅家的好话。他们这一圈人,本就与孟家走的近,也有自己心中有盘算的,对皇帝亲自生子,还是生傅家的孩子,都有些不满。 “要我说,这事情定然是陛下受了皇后的蛊惑,从前皇后没进宫时,陛下可不是这样的,更做不出这种事情来。这难道不像崇信帝为杨璨远所惑的旧事吗……” 孟康打了个冷战,连忙截住好友的话头:“这话可不能说。皇后何至于如杨氏妖人那般不堪?” 他不是不想给傅家泼脏水。只是这里是他家,阴狠话都在他的地盘上撂出来可不好。传出去就不妙了。像这般似是要咒天章不能安产的话,还是不说为好。 他想了想,假惺惺道长叹一口气道:“在我看来,陛下只是对皇后爱得深了。毕竟两人新婚燕尔,正是情投意合的时候。皇后呢,被陛下这一宠,自然是想要和陛下一对一双,再无旁人,年轻人嘛……宸君刚入宫的时候不也被人议论过几句?后来还不是劝着陛下多纳新人?只可惜如今……不提宸君了,后宫谁不是这样过呢?我看皇后哪里都好,若一定要说哪里不好,就是这一点有些不足。不过皇后毕竟年轻嘛,一时情热疏忽了也有可能,皇后年轻,不懂利害,傅大人不言不语的,可就有些不太应该了……哈哈哈,傅大人和夫人也是有意思的。当初宸君还没入宫,还在家中时候我就再三教导他,要以陛下和皇室为重,切不可任性骄横,孩子嘛,你多教教他,他自然就有心了……” 孟清极这一大段,众人听了,皆是领会了他的意思。 他的意思是: 一,皇后善妒。甚至为霸占皇帝不择手段,竟使皇帝有孕。皇帝也已经被皇后迷住,言听计从。 二,宸君宽和柔顺,如今被皇后欺压。整个后宫都被皇后欺压。 三,傅家没教过皇后要恭敬,不要犯上。至于为什么不教这个问题,琢磨琢磨当然很有意思了。 一大段话,听上去委婉,其实字字诛心。 宋如霖隔着屏风听见了,终是皱了皱眉头,领着下人捧着果盘,绕过屏风道:“今日还开不开诗会?若开诗会,算我一个如何?”截断了皇后和傅家这个话题。 众人皆视宋如霖为妙人,连忙请他入席。又饮一阵,众人才散去。 宋如霖扶饮得半醉的孟康到内室,让下人捧了汤过来给孟康喝,他自己道:“老爷何必同傅家过不去?我看傅家,未必不能容人。清极只要在后宫安分些,就能荣养终老,孟家亦可安然无虞。何必去求那险中富贵?难道眼前还不够么?说起京中的富贵之家,孟家也算是有头有脸。” 宋如霖声音淡然,他说的都是自己心中所想,却不知道孟康的想法。 孟康送孟清极入宫时候,是做着天大的美梦的。一朝醒来发现有可能什么都捞不到,那种失落感,岂是宋如霖三言两语就能开解的? 他只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道:“知道了,你不用多问,管好家务就好,我自心里有数。” 他翻了个身,又道:“明天给宸君的寿礼别出岔子。”他又嗤笑一声:“这时候连宫门都进不去了,你还说傅家那个能容人?” 宋如霖默默无语。 以前宫中尚可以入宫探望。自天章有孕起,后宫新禁,后宫亲眷不得入宫走动,后宫也不得遣宫人出宫。 宸君这样的品级,宋如霖进不去,不过寿礼还能送进去。孟康已经将准备好的夹带背着宋如霖加到礼物中了。 次日孟清极生辰,果然得了家里送进来的两箱子东西。多是些精挑细选的书房用具,光是上好的端砚六块不提。又有许多金银,他在宫中至今仍能站得住脚,少不得要用这些阿堵物。 然后就是些精巧东西,孟清极叫苏辛避开人,将那些装东西的小盒子一个个底座全拆了,总算在一个盒子里找到了孟康的信。 从前他与孟康就约定过,若是无法见面时,就想办法把消息夹带进来。 孟康信里没一句废话寒暄,直奔主题,虽然写得用词隐晦,但孟清极还是看懂了。 信中大意是孟康已经与齐仲暄牵上线,京中已经开始流传皇后失德惑主,所以天降警示的传言,要孟清极在宫中也不妨煽风点火,只是千万小心,别被人抓住证据。 之前宫中有消息天章已经开始留心齐仲暄的婚事时,孟清极就向孟康暗示过。孟康就动起了心思。如今天章又要自己生,孟康更是下了决心,在他看来,天章给傅家生的孩子,还不如淮阴王这样的来得正统。 他也忍受不了将来傅家的孩子,能登上那个位置。 与孟清极想法相似的大臣,其实不少。 大朝上是天章控制得当,才压制住众人,没有当场就吵嚷翻场。但事后这些人回去想想,自然是越想越不对味。只是少个由头发作。正好京中无雨干旱,给了他们一个借口。 城中的流言由有心人悄悄放出,再由人有心推波助澜,平头百姓不知其中奥妙,又是最爱说这些的。京中一日不雨,皇后傅氏就被传得越离谱,渐渐天章在流言中也被惋惜“虽是明君,但终究着了皇后的道”。 天上无雨,人间却平地波澜。城中宫中,一时流言纷乱,人心飘摇。 天气渐冷,天章的肚子才稍稍显了些,穿上衣服之后仍是看不出什么。 前些天一早他一睁眼,就问:“下雨了么?” 回答他的总是一声:“回陛下,没有。” 这几天他干脆不问了,若是下了雨,自会有人争着来报。他一早起来仍像往常一样该干什么干什么。 “今日午后有经筵,晚些再过来,”天章换好衣服,向傅冉道,“今日是最后一次大讲。” 本朝经筵以五月至十月为期,五日一小讲,一月一大讲。除非有事冲突,一般不改期。小讲时安排两人讲书,大讲却是由一人主讲,三人辅述,众人陪皇帝听讲,若是有疑问,可一起议论。 傅冉也梳洗整理好了,正望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听到天章这般说,便道:“上次经筵拖得就比平时晚,我怕那些书虫是故意耗着你。今日又是大讲……” 虽然只是听人讲书,但一直坐着,还要不时点评回应,也是颇费精神的。 而且一般能轮上经筵的,都是饱学之士,最能咬文嚼字,天章说话更是得用字斟酌,不能留一丝漏洞给他们钻。 “只是耗些时间罢了,经筵是必须得办下去的。”就和上朝和处理朝政一样重要,因为这些都是皇帝必须要做的事情,若他因为有孕而不做,或是取消,只怕第二天朝中就要吵翻天。 那些大臣就有光明正大的理由阻止他生孩子——既然不能兼顾,还是请陛下专心做皇帝为好。 傅冉也清楚这其中的道理,并未多说,只道:“你若实在累了,也不要勉强。他们到底不敢拿你怎么样。” 说完又瞧瞧外面的天。 天章见他不甚开怀,知道他是因为练气一直没有进展,又听到各种流言,自然开心不起来。天章有心安慰他,就握了握他的手,正要说话,傅冉似乎与他心有灵犀一般露出了笑容。 “叔秀去吧,我也要做正事了。” 听傅冉这么说,天章遂放下心来,安心去了前面。 天章一走,傅冉脸上的笑容就消失了。他立于窗前,伸手探向半空中试了试。见皇后一脸凝重,内侍皆不敢打扰,室内安静得能听见风声,更显气氛诡谲。 傅冉自言自语道:“奇怪……有风,有云,却不落雨。” 他看向苏棉:“你说怪不怪?” 苏棉立刻道:“是怪。” 傅冉若有所思地坐了下来。 午后五行科又来送东西。因换季的时候到了。只是与夏天送冰不同,到了秋末冬初各宫都要换上取暖用的聚火珠。 傅冉查验了一批东西,命人收下,又吩咐了各宫分配,就与五行科派来的人谈起了前几日祈雨之事。 他这些天一直闷闷不乐。是有天章想的那些缘故,但还有一点,是他发现了这旱,旱得有些不同寻常。起初几天不下雨还是正常,可是越到后面,他越是察觉到似乎这旱是人力为之。 崇玄司做了两次祈雨仪式,后一次明明眼看着天上乌云堆积阴沉地要滴水了,不一会儿又渐渐风停云消,一点儿水也没漏下来。 崇玄司对天章只说是祈雨失败,恐怕也是知道自己遇上了对手。因此不敢告诉天章。 傅冉是不想天章再多一件烦心事,因此一直没说。 这个人的目的,显然是为了散布傅家和天章的谣言。 不过他与崇玄司明面上也不可能说得这么深,只是感叹了两句祈雨不成,十分忧心。 傅冉想了想,向五行科的术士道:“你们回去之后,找送两本祈雨的书来给我看看。” 崇玄司很快就送了两本书过来,还很会揣摩皇后意思,贴心地送来了一位七十多岁的老术士来为皇后讲书。 傅冉在两仪宫中听着祈雨之法。天章在自在殿中,却不好过。 本来经筵上就是容易发散话题,扯到纲常人伦的场合,天章尽力选些不容易发散的经典给他们讲,结果这天还是扯到了最近天旱无雨这件事上。 最终主讲老头讲了半天,还是把天象归到了天子有失德之举上。 天章的失德,就是他对皇后“宠甚而孕”。天章听他口若悬河一大篇,忍不住手就在书案下放在了小腹上。那里虽然眼睛看着还不明显,可他摸上去却能清晰地摸到凸起,更不要说他现在体内几乎时时刻刻都能感觉到的胎灵。 天章懒得与他辩驳。他知道这位老主讲,只是为人迂腐,恐怕是被人当枪使了。这种迂儒,认定了自己有道理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的,天章与他辩驳,他只会更觉得天章受皇后迷惑。 他想到傅冉那句“不要勉强。他们到底不敢拿你怎么样”,不由一笑。 于是对下面眼巴巴看着他的大臣,他缓缓道:“那你们到底要我如何呢?皇后,出身清贵,是太后赐朕的佳缘。太后病重时,皇后侍奉汤药,侍太后至孝,朕岂能因无稽之谈而弃之?皇子,已在朕的腹中,难道你们竟要朕中绝此子?你们张口道德,闭口仁义,难道逼朕做出杀子之事,倒不是失德?此子未言半句恶语,未行一件恶事,尚在朕腹中,未见人间,不知世情,就已被如此憎恶,何其无辜!何其无辜!” 他起初还说得平静,到后面说到腹中之子,终是激动难抑。天气虽寒,他额上竟渗了一层汗。 下面一时间无人敢说话,天章懒洋洋道:“那今天就……” “陛下!”主讲连忙出声阻止,“陛下息怒。臣等不敢逼陛下做此等有违人伦之事。只是……还请陛下多多体恤万民。毕竟京中久旱。” 天章不言语,他的视线扫过众人的面孔,扫到孟康安安静静地缩在一边,只是垂着脸,看不清什么神情。 主讲继续道:“第一件,恳求陛下亲自祈雨!过去多有帝王亲自祈雨,甚至不惜步行十里的先例,终是感动上苍,普降甘霖。” 天章淡淡道:“那是前朝明帝吧?只是他步行十里祈雨,是因为那一年南方鱼米之乡的几个大州县大旱,连续七十天不曾落雨,直接影响全国粮食。此次京中虽旱,但只限京都一地,且有各地支援,粮食储存充足,无饥荒之忧。秋冬四十天不雨,也算不上顶严重的大旱,朕已命崇玄司祈雨,不日就当见效。” 要他亲自祈雨,还是盯上了孩子。一旦外出,意外更多,祈雨又是耗体力耗精神的仪式,万一着了道,孩子就有危险。甚至连他的性命都有可能波及。 主讲见天章驳斥得干脆,暂时按捺不提,又道:“第二件,是希望陛下可以明告天下,皇子的另一位父亲,并非皇后。臣等自然是期望皇子安然长大,只是不要与皇后太亲近才好。” 他此言一出,不等天章说话,就有人失声道:“不可!” 天章看过去,却是个年轻人,天章知道他是顾家的子弟。而顾家正是傅冉的母亲,顾玉媛的娘家。 天章并不恼他出声,心下反而了然——该是如此才对。既然朝中有恨这个孩子的,也该有些盼着这个孩子的。 不过顾家的年轻人一出声,立刻就有老者粗声粗气道:“谁家小子,主讲与圣人面谈,你插什么嘴!”有人附和,也有人反驳。 室内一时七嘴八舌,天章心中本就烦躁,忽一阵头晕,不由微微合眼。他不出声,下面竟越吵越响。等眩晕过去,天章深吸一口气,喝道:“成何体统!” 吵杂立止。 在这一片安静中,天章才道:“这第二件事,朕也不会准。之前没说皇子的父亲是皇后,本是准备等到皇子出生之后再说。没想到你们竟要皇子和皇后划清界限,甚至隐瞒出身。要儿子不认父亲,天下没有这样的事。这种不孝之人,将来不要说为君,就是为人,都没有资格。” 众人都木着张脸,一部分人则是明显松了口气。 还有层原因,天章没有说。现在朝中虽有人不支持他,但傅家,顾家,以及这两家的亲眷,却肯定是站在自己与傅冉这一边的。若他真诏告天下,将皇子与傅冉的关系撇得一干二净,那他与自己的孩子,可真要成了孤家寡人。 这样两边都拉扯着,他虽然累,但不至于太危险。 可从自在殿一出来,天章就觉腹中一阵绞痛。 第42章 天章坐在肩舆上就觉得腹中一阵绞痛,连带着身上觉得四周风嗖嗖的发冷,头晕得厉害。苏檀立刻就注意到天章脸色发白。 “陛下,要不要先歇一歇……” 天章点点头。 肩舆立刻停了下来,天章又回自在殿休息。榻上铺了柔软的毛皮垫子,天章身上盖着绒毯半躺着。 “要不要请周御医过来?” 天章摇摇头。自在殿不比后宫,若是在这里经筵刚结束就召了御医,被传出去又不知道要传成什么样。只叫苏檀给他端了一碗热羊乳来慢慢啜了两口。 过了半晌,天章才觉得腹中舒适了些,心里平静许多。这才收拾起身回两仪宫。 傅冉送走了讲祈雨术的老术士,自己翻阅着祈雨的经书,不由就看得入了神,苏棉捧了灯过来,他才一惊,合上书:“什么时候了?陛下还没有过来?” 正说着,天章就到了。 一看苏檀比平时更小心伺候的样子,傅冉心中就有些不安,又看天章脸色似乎比出门时候苍白,连忙握了他的手,问:“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天章摇摇头没说话,等换了衣服安顿下来,才坐在榻上说了大概:“……大概是一时气怒,它在肚子里就有些不安分。于是就在自在殿先歇了歇。” 傅冉已经叫了周御医过来,这时候他自己先推了真气给天章。等周御医过来的时候,天章已经靠在榻上睡着了,听得要诊脉才迷迷糊糊醒来。 周延信小心诊了脉,道:“无妨,皇子长得很好,陛下也好。只是要放宽心,戒急,戒怒,多休息,必能安产。” 天章点点头,让他去了。傅冉又出去与周延信说了两句,回来就见天章睁着眼睛仰头直愣愣地盯着屋梁,像是在发呆的样子。 傅冉心中一软,就凑到他身边坐下,忽然俯下脸去贴住天章的小腹,天章吓了一跳:“做什么!” “教训儿子。”傅冉笑道。 “你可得乖乖的,让你生父难过一次我记一次,你生父难过几次,等你出来我就抽你几次。”傅冉说得非常认真。 天章就道:“他哪里不乖了……我觉得它是太有灵性了。之前还知道安慰我,今天恐怕是真被吓到了,因听我说了中绝之语……” 傅冉一听也不禁色变:“怎么回事?” 天章就将经筵时的事情说了个大概,说完了又有些没精神。傅冉听了没说话,只是扶他起来,给他吃东西。 天章最近不怎么吐了,因此放了心吃,吃得不少。晚间回来傅冉必会给他准备两顿,中间还少不了小果点。每天也是各种变着花样的吃法。傅冉却不像往常那样对这些花样说得津津有味,只是陪着天章吃了,天章是累了,也没注意。 第二天一早,天章才察觉傅冉是冷静得过头了。 天章最近睡得沉,一醒来才发现身边已经空了,傅冉穿戴整齐,正面向宝屏似乎正看得仔细,背绷得紧紧的,那背影没有就叫天章心中突得一跳。 “在看什么?”他一出声,傅冉才知他醒了,转头平静道:“在看这宫中的气,最近乱得很。” 天章就要坐起来,傅冉忙走过去扶了他一把。 虽然还没太笨重,天章的动作也比原来小心许多。 “祈雨的事,你不必管。崇玄司会有办法,实在不行……再请李摩空来吧。我不信他这样的人都祈不了一场雨。” 傅冉嗯了一声。 崇玄司显然没找到祈雨的关键。至于李摩空,说话做事一向玄之又玄。傅冉自觉自己已经够会玩花样了,李摩空却比他更能玩。 他没告诉天章,李摩空授给他的八字心诀是哪八个字。那八个字是,一云在天,万国得雨。 他本来没想过要亲自祈雨这件事情,但听了昨日经筵的事情,他忽然得了灵感。 “叔秀……”傅冉忽然像是感慨一般,又突然顿住。 他这般样子十分罕见,天章都不禁笑了,道:“怎么了?” 傅冉也展了笑颜,道:“你有没有想过,其实我当年用了始蛇膏伪装成女身,偷梁换柱一般在你身边几年,又以男身入宫为后,这事情这么一想,外面说我妖后惑主,也不算全冤枉我。” 他这话要是平时说,天章少不得又要有火,但这时候听了却觉得这果然还是平日的傅冉,竟有些放心,只是摇头道:“你还嫌外面的话不够难听?竟还帮他们找证据……” 两人说笑两句,天章又道:“我这就叫人去找李摩空,你不用担心,只要一落雨,这些流言就破了,那些人也没办法拿天灾要挟我。” 傅冉点点头。 天章说得不错。只要落雨,流言就能破。 所以天章一离开两仪宫,傅冉就沉声道:“取桃木剑来。” 桃木剑一握到手中,傅冉就挽了个剑花。他虽然没有精练过剑术,但还是会几套浅显剑法和剑舞的。更何况对他而言,施展一切“术”,皆以他内气为源。以他的内气,一剑刺出去的威力,未必比那些只练剑法的剑客的差。 傅冉又换上黑衣,披散头发,脱了鞋子,提上桃木剑,长啸出宫门。 众人皆跪,不敢直视。 天章正在自在殿与丞相陆皓商议政务,忽然苏檀就进来,脸上尤其焦急不安,天章知他一向沉稳,匆忙结束与陆皓的谈话,叫苏檀过来:“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苏檀深深呼吸一口,道:“陛下,是皇后在祈雨,应该是在祈雨。” 傅冉会去祈雨不奇怪,什么叫“应该”在祈雨。他立刻问:“皇后去了崇玄司?” 崇玄司祈雨是有建好的祈雨台。皇后不经皇帝允许,不能去那里。 苏檀忙道:“皇后没有去崇玄司,只是在两仪宫……上面。在宫殿顶上,正在舞剑祈雨。” 天章刷地站起来,他站得太快,立刻有些晃,苏檀扶住他:“陛下莫急!” 天章怎么能不急。他早上还和傅冉说得好好的,一转脸傅冉就跑两仪宫宫顶上了!一时心里也分不出是急是气,连声道:“叫崇玄司司正邱知一去两仪宫,快去!” 立刻有内侍飞奔而出,传旨去了。这边苏檀陪着天章,也是急忙就去两仪宫赶。 还离两仪宫老远处,天章就看到外面竟三三两两站了好些人,全抬着头跟呆鹅一样向上看着。有些他认出是两仪宫的宫人,恐怕是担心皇后,所以在下面看着。还有些却不知道是哪一宫的,也跑来凑热闹。 天章立刻向身边人道:“把不是两仪宫的人都记下来,事后全发落到静虚殿去。” 他顺着那些人的目光向上看去,又是一阵吃惊。 傅冉一身黑衣,散发跣足,正对着天挥舞木剑,那形状在天章看来,简直是癫狂。 他一下肩舆,就忍不住奔过去,高声喊道:“傅冉!你给我下来!下来!” 他这一怒吼,没把傅冉吼下来,倒是周围围观的宫人全都作鸟兽散,一下子除了天章带来的人,只剩下稀稀拉拉苏棉几个。 邱知一气喘吁吁赶过来,就看到气急败坏的皇帝,他看了一看宫顶上乱舞的皇后,连忙劝道:“陛下不需再唤了!皇后已进入恍惚状态,下面就是天崩地裂,也听不到的。” 第43章 祈雨可以算是最古老的仪式之一,从上古时起就是对一个巫者是否真有灵性的重大考验。 傅冉身体还在两仪宫顶上,一缕灵识已经飘飘荡荡上天入地,遨游九重。起初他还能看到雾气缭绕的蓬莱,昆仑,看到荒野,看到仙山。渐渐地身外之物已经完全不能拘住他,他的灵识剥离肉身,全部向天地打开,天地也缓缓向他打开,一片黑暗中,他窥探到了宇宙间最残酷的一幕——时间快到极致而近乎静止,洪荒万年犹如白驹过隙,亘古毁灭于一瞬之间。 面对浩瀚苍茫的繁星和混沌宇宙,傅冉静静伫立。此时此刻,傅冉已经完全不怀疑自己是否能求到雨了。 在他抓紧时机感知练气的时候,天章可不好过。 邱知一是懂的,一看就知道光靠叫唤两声是不可能把皇后叫唤下来的,劝了天章道:“皇后显然已经恍惚境界,下面什么都听不见看不见。” 天章颓然道:“那看来也不能上去打断他?” 邱知一回答道:“是,打断了恐怕更不好。”若是装神弄鬼假装舞几下,那去打断了肯定无事。可皇后这样或许真能祈到雨的,邱知一当然不敢贸然去打断。 又向天章劝道:“陛下小心身体,双身要紧,省些精神为好……” 天章这才想起来自己肚子里还有一个,忙摸了摸小腹,他刚才急得很,肚子里的孩子却安安静静的,一点没闹腾,比天章镇静多了。天章不由在心中暗暗惊奇。 傅冉一时半会下不来,要天章安心坐在室内等他也做不到。于是苏檀忙叫人抬了榻出来,天章眼睛只盯殿脊上的傅冉,又问邱知一:“你看皇后能祈到雨吗?” 天章此时紧张,只能问这些,邱知一不敢断言,他也拿不准,崇玄司祈雨的时候就觉察到有异样了,这几天都在加紧追查,却查不出什么。只好言辞闪躲,不直接回到天章这个问题。 “若是不能祈到雨……皇后会如何?”天章又喃喃问。邱知一道:“倒不会如何,只会有些脱力罢了。” 天章立刻道:“万一回神时脱力晕倒,这么高的地方……”于是又连忙布置一番。拿垫子的拿垫子,布网的布网,顶尖的高手也在附近配了好几个,万一皇后摔下来,务必要在人落地之间给接住! 不过下面这番热闹,傅冉此时仍无所觉。 天章盯着傅冉的动作仔细看了,才发现他并非乱舞一气,而是向四个方向依次舞动着一套动作。盯着看久了,天章竟会有种上面那个人他并不认识的错觉…… 邱知一又低声劝了什么,天章回过神来,有些犹豫另一件事情。 若是傅冉能祈到雨,一切流言当然就不攻自破。这时候越多人见证越好。 若是傅冉不能祈到雨,却是反过来,越少人知道越好。 天章正纠结着,忽然就听到天空中咔嚓一声雷响。 天章精神一振,这可比上次崇玄司祈雨的响动大多了,不过仍是握着拳头屏息凝神,不到最后落雨,他都不能放心。邱知一却已露喜色,道:“陛下,看来皇后应是成功了!” 他话音刚落,天空中又是一个惊雷,比刚才那个响了数倍有余。 天章立刻吩咐苏檀,报了几个人名,其中就有寿安王:“速召他们进宫。” 这时候天空中已是雷声轰鸣,天边黑云翻滚中划过一道道闪电。天章仰着脖子,只看得心惊,生怕那些雷电一个不长眼就落到傅冉身上。 突然,傅冉收剑,停住了动作。就在同一瞬间,万千雨线抽打了下来。眨眼间噼里啪啦就变成瓢泼大雨,仿佛这些天云上蓄满了雨水,被人戳了个大洞般全部往下倒。 “恭喜陛下!”邱知一立刻跪道。 天章在下面早就撑起了华盖,并未淋雨,傅冉却仍是站在上面,一动不动。天章对周围一片贺雨之声不闻不问,只是盯着傅冉,道:“皇后为何还不下来?” 傅冉仍在神游。 他只知道这里是非常之境,却不清楚它到底是在何时?何处?但这样一块地方,却是人间任何修仙之地都不能相比的。他刚刚凝神练气,此刻竟觉察到自己已经轻易突破了练气的阻滞,已经到了天阶了。 他这心头微微一喜,一缕灵识就在身体中苏醒了。他慢慢调整灵识和呼吸,渐渐整个人回到了两仪宫上。 大雨是傅冉意料之中事,虽不惊讶,还是十分高兴。 再低头一看,就见天章的仪仗也在大雨中,华盖下的人,正也仰头看他。 雨已经下了有一刻,天章才看到傅冉动了一动。两人隔着雨帘遥遥相望。 天章心中一动,就知傅冉又要做出奇事。 果然如他所想。这时候雨势渐小,天空中一扫阴霾,露出清明颜色,傅冉抬手向天,又舞动桃木剑,片刻之后,只见两仪宫上渐渐被一片柔和祥光笼罩,在雨后更显耀眼非凡。 这时候,京中路边已经有许多百姓跪地祷告了。 因不少人都说过皇后惑主的话,今日一雨,可见不实,这时候宫中又大放祥光,若是宫中真有惑主妖后,怎么会有这样的祥瑞之兆? 被天章急忙召见的大臣还没赶得及进宫就看到了这一幕。没有被召进宫的也大都看见了。 街头巷尾一时间全是议论。 这祥光是需天时地利,再加人力辅之,傅冉现在的气力也不够维持许久,不过就是这么一会儿工夫也足够了。他轻飘飘地从屋脊上跃下,中间只拿桃木剑凭空点了点,就轻巧平稳地落地,完全用不着那些垫子绳网和大内高手。 他欢欢喜喜奔向天章:“叔秀!下雨了!下雨了!下雨了!我求的!” 他一身湿淋淋的水气冲过来,天章忍不住哆嗦了一下,道:“我知道!别喊了,快去更衣。”他知道已经不需要和外面的大臣解释什么了。不仅是下雨,还有两仪宫中发出的祥光,就是最有力的说服。 有人欢天喜地,就有人痛不欲生。 京中第一声惊雷炸响的时候,正在山中的齐仲暄就再也撑不住了,一下子吐血栽倒。下人都慌了手脚,忙将他挪到床上。他伏在床边,仍是一口接一口呕血。太医都束手无策。 到了雨停时候,齐仲暄已奄奄一息,面如金纸,看着竟呼吸都微弱起来。把一众人都唬得不行,围着他团团转。 “你……又来做什么……”他向窗外人道。 又向服侍的人微微摇头:“都……出去……” 李摩空又是不请自到,正站在窗外,等屋中下人一退尽,他就翻窗而入,径自走到齐仲暄床边坐下,心平气和道:“我是来看你的。” “看……什么?”齐仲暄此时五脏六腑犹如刀割一般,仍强忍痛楚,想与平常一样与李摩空说话。 李摩空道:“看你会不会死。” 齐仲暄竟嗤笑一声,又牵动着呕了一小口血,他自己拿手帕掩了,说话已经犹如气声:“死不了。” 李摩空只是用一种做学问般的眼神认真打量他,坐在一边既不帮齐仲暄缓解一丝痛苦,也不出手取了齐仲暄性命,真就是在那里看着。齐仲暄起初还能在他面前忍一会儿,到后来嘴唇都咬破了,终是忍不住低声呻吟起来。 李摩空仍是看着。下人又开始进进出出想办法为齐仲暄缓解,他们虽觉法尊奇怪,但谁也不敢出声赶他走。 一直到深夜里,齐仲暄才终于缓了过来,不再呕血,但整个人一天之间就跟扒了层皮一样脱了形,连躺在床上都看着费力的样子。 李摩空终于道:“你该知道,今日这一遭,折损了你多少阳寿。” 齐仲暄无力道:“那又如何?” 李摩空沉默片刻,道:“你若肯放弃一切,我就收你为弟子,从此随我修仙,不仅可以修复寿元,以你的天资,在修仙一途上大有可为。” 齐仲暄想都没想,就断然道:“不劳法尊!” 李摩空惊奇道:“不仅是做蓬莱弟子,是做我的弟子。” 齐仲暄又道了一句:“那又如何?” 李摩空就有些感慨,平时都是别人哭着喊着要做他的弟子,求着他要修仙,还从没有他主动说了,对方一口回绝的,即便回绝,也都是考虑再三,忍痛拒绝。 李摩空又木木地坐了一会儿,不知道在想什么想得入神。回过神来见齐仲暄又疼得晕死过去,他终是走了过去,握了握齐仲暄细细的手腕,把了他的脉。 这是断然会早殇的。李摩空想,就算事后补回来,还能再有几年?五年?七年?十年顶天了。 十年之后,齐仲暄也才不过二十六岁。 齐仲暄忽然醒转,用力抽回了李摩空按着的手。 李摩空低声问:“你这是为什么?” 齐仲暄喘了两口气,反问:“法尊……又是为什么?区区何劳法尊如此关爱……” 他本是随口讽刺,没想到李摩空竟然开口答道:“因为我看不到。” 李摩空伸手抚了抚齐仲暄额上汗湿的头发:“我能看见一切,只是看不到你的结局。你一定没有为自己算过吧?若你算了,一定会十分惊奇,因为算不出。” 他玩味一般道:“我想你就是我的那道劫。我成仙之前,最后的那道劫。” 第44章 李摩空一边抚着齐仲暄的额角,一边道:“我想你就是我的那道劫……我成仙之前,最后的那道劫。一开始我真没有想到会是你。为什么会是你呢?要说灵力,你并非当世第一,要说地位,你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淮阴王。我一直怀疑着,为什么会是你?现在我好想有点明白了,大概你的这份执念才是原因……正因为有这份执念,你才活着。” 齐仲暄在他手一碰上自己额头的时候,起初还能挣扎抵抗一下,然而很快他就随着李摩空的动作,沉沉睡去了。 第二天一早,齐仲暄醒来的时候,浑浑噩噩地躺在床上,有些想不起来最后李摩空说了什么,也想不起来自己都干了什么,他只记得自己入山养病以来反而病得更重了。 他觉得自己好像这一病,脑子都昏沉起来,许多事情都变得易忘。他叫过下人:“法尊已经走了吗?” 下人答说李摩空因还有事,昨晚看着他转好入睡就离开了,留了两支好参下来。 齐仲暄并不缺这些东西,并不在意,只道:“是嘛……”就不想李摩空的事了。他只觉得浑身到处都疼,道:“……这个太医没有用,再请个更好的来!” 李摩空正在往山下走,只是他仍想着齐仲暄的事情。既然齐仲暄唯有这一股执念是最大的威胁,最不安的变数。所以他就用镇魂之法,锁住了齐仲暄的执念。 没有了执念,日子就变得混沌模糊。齐仲暄可以像个普通富家翁一样奢侈享受,日日花前醉酒。也许这在原来的齐仲暄看来,这不过就是一具行尸走肉。 想到这里,李摩空忽然停下脚步。 “对?错?” 他反复念叨了几句,又沉思片刻。 “没有错……”他对自己说。他本来就是很怕麻烦的人,也讨厌杀人。现在这样就好。 一想定了结果,李摩空越觉得不错。 “阿猊在就好了……”他喃喃道。他这才觉得自己虽然没错,心里还是有些不好过,而他平时只要抱一抱小狮子就会很愉快。 “对。和阿猊玩一玩就好了。”李摩空在心中笑了起来。 这天一早京中又下了一场小雨。 两仪宫中当然是干净温暖的,这日不是小朝,天章可以在宫中多休息一会儿。 两人前一晚就说了大半晚的话,早晨醒了,并躺在床上又说了起来。 傅冉的手就搭在天章的腹上,道:“雨一下,天就要越来越冷了……用不了多久就要下雪。自在殿离得有些远,而且大是大,我看休息起来,未必舒服。” 天章与他又想到一处,道:“我之前就想着该换个地方办公,只是之前朝中风声太紧,一时难以实现。眼下这雨一下,倒是不用着急了……这可真是及时雨……” “还是拖得有些迟了。”傅冉吻了吻天章的手,他对经筵上的事还是有些耿耿于怀。 “没有的事……这些人不发作一回不会舒服的。这次也算是借着让他们发作出来了,发作了,再让你抽过去,他们才老实些。不正面交一回手,怎么甘心呢?” 说着两人都笑了。 可天章一想起昨晚傅冉说的话,又觉得没那么轻松了。 昨晚两人说了那么久,就是在说这场干旱。 “起初看着像是天灾,但越到后面我越怀疑是有人推动的。等祈雨时候,才完全看透了。” “怎么回事? 傅冉解释道:“城中的流言不是说这旱,是因为妖后惑主,所以降灾吗?我们都以为是先有了旱灾,所以有这流言;其实正好是反过来,是先有了这流言,才让雨一天天的下不来。” 天章不得不又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有人做了个阻雨的阵。一般阵法,都是以一件灵性之物来触发全阵,这就是阵眼。阵眼多用物,用人的也有。总之阵眼灵性越强,阵的作用发挥的就越大。这个人做的阻雨之阵,却是精巧,他不用物,不用人,用的却是流言。妖后惑主这句流言,就是他的阵眼。越多人说这句流言,雨就越是下不了;雨越是下不了,又越多人相信这句流言。流言这东西,一旦信的人多了,传的人多了,真相到底如何,就没人去追究了。幸好只是在京中传了几日。” 天章往深里一想,气得差点喘不过气来:“若是一直这样下去,谣言流传到京外,举国皆传的话……”说不定就会酿成大灾!一旦全国大灾,他的处境何止是焦头烂额,到时候会出什么事,都说不准了。 傅冉沉默了片刻才道:“所以我说他设计地精巧。精巧,毒辣。” 这样的人,不揪出来绝对不能安心。天章问道:“会是谁?” 傅冉摇头:“不知道。只是施展这样的阵法耗损极大。不妨查查最近有哪些术士突然病重得起不来了。” 天章忽然道:“淮阴王最近一直在生病。” 傅冉笑道:“这就由陛下来决定该怎么处置了。我只说我知道的。” 他本来就觉得齐仲暄十全十美到有些可疑,若真是齐仲暄干出这种事情,他一点也不奇怪。 两人又把周围的人怀疑了个遍。毕竟这事情也不一定要亲自出手,只需幕后策划,施法只要能找到高人相助就行。 “孟康怎么样?” “看上去不甚聪明。” “我也觉得,不像是他能想出来的主意,但是……他内人宋君倒是个厉害人。” “孟家,先怀疑着。” “嗯。” “寿安王呢?” “他都多大年纪了?” “明年做七十整寿吧?” “嗯……这么大年纪了……” “折腾起来也不容易。” “是这个话。” “还是先怀疑着吧。” “嗯,稍微怀疑那么一点点。” “齐修豫呢?” “蠢……” “太蠢……” “你说他那时候要把儿子抱进来是他自己想的呢,还是谁教唆的?” “不好说……如果不是他自己的主意,就是那时候已经有人行动了。” “要不就从齐修豫这里下手查一查,或许能查出来……” 两人就这样说了大半晚的话,商定了几件事情。 天一下雨,城中的流言一扫而光。反对得最为激烈的一拨朝臣也被扫了风头。眼见今年已经过去大半年了,天章开始在朝堂上敲打众人,意思今年要严格考核各个官员的政绩,若是考绩不合格者,就有可能外放。 这一出立刻让许多人夹起尾巴老实了许多,关心什么人即位,那至少是几十年后的事情呢,要是考核砸了,眼下就得倒霉。 因此天章提出更换办公之地,也无人反对,十分顺利。天章的父亲身体不好时候就从自在殿搬走,既有先例,天章办起来也是理所当然。 下雨之后过了十日,李摩空又出现在了宫中。 手里捧着他的小狮子。 一见到傅冉,他就微笑道:“你的内气终于突破到了天阶了?恭喜。”又看向傅冉身边,那里有别人看不到,只有他和傅冉能看到的东西。 “那伽也长大了些……” 傅冉只觉得他比以往看上去,似乎有些不一样了。 “法尊。” “皇后。” 两人对坐却不说话。李摩空一会儿摸摸小狮子,一会儿逗逗那伽,看上去玩得不亦乐乎,傅冉却觉得他有些寂寞。 “你送我八字心诀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京中会有旱灾了吧?”傅冉忽然问道。 李摩空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却问起了另一件事。 第45章 李摩空问傅冉:“你去了九天之上,看到了什么?” 傅冉笑了笑:“我见过的,你必然也见到了,何必问我?”竟是不愿多谈。 李摩空知道他看到了什么,突破天阶的瞬间,灵识全部打开,在那瞬间,他看到的东西,足以撼动一个人的精神。 阿猊扒着李摩空的膝盖,奋力向上爬。李摩空拿手指轻轻点了点它的脑袋。阿猊就扑通一下摔了下去。 “你难道不会想看得更多?窥探过天机,再回到地上,不会觉得乏味么?”李摩空淡淡道。 傅冉觉得他问得奇怪,只摇了摇头,道:“并非全是这样。” 李摩空抬眼向他微笑:“你若是有心修仙,我可以带你走。” 傅冉一怔,然后笑得差点打滚。在李摩空眼中,他傅冉就是傅冉,皇后这个位置是随时可以轻飘飘舍弃不要的。 “我要跟你走了,那就成私奔了。”傅冉想了想他与李摩空私奔,天章挺个肚子的样子,又是一阵乐。 李摩空也没有太失望,他看向那伽:“那伽,会跟我走吗?” 那伽仿佛完全理解他的寂寞,缠了两圈绕在李摩空的身上,昂着头看着李摩空,嘶嘶吐着信子。 傅冉笑了一声:“等过个几年,宫中完全安定了,我就让那伽跟你走。她一日比一日大,也需要有人给她引路。你这样喜欢她,再合适不过。” 李摩空点点头。 傅冉又问:“干旱的事情,你是之前就看到了?”他最关心的还是谁做了这个阻雨之阵。什么事情,都逃不过李摩空的一双眼睛。他既能预知干旱,那是谁搞的这一出,他也应该看到了。 李摩空道:“看到了。” 傅冉问:“是谁做的?” 李摩空道:“我能看见的,你却不能看见。你若能看见,何必来问我。” 傅冉望着李摩空,李摩空也看向他。两人眼神谁也不让谁。 最终李摩空叹气道:“我在京畿一带逗留太久了,是时候该回蓬莱了。” 这一句该回去了,阿猊和那伽都听懂了。阿猊蹦到了李摩空怀中,那伽却将他缠得更紧了,像是在拼命挽留他。 但傅冉没有强留他,只说:“我知道了。” 他知道这不会是与李摩空最后的分别,所以并不在意。 李摩空留下两名弟子在京中以做联络,一夜之间法尊的人都消失了。 法尊离开,天章心中其实有几分暗爽。李摩空这个人实在琢磨不透,现在虽然站在他们这一边,若是在京中时间长了,被其他人拉拢过去,着实不好料理。再者李摩空与其说是在帮他,不如说是在帮傅冉。天章觉得自己在李摩空眼里,还没那条蛇瑞来得稀奇。 这么个人,走了正好合他心意。 入冬之后,天气一天比一天冷,不久就落了雪。幸好天章平日办公的地方已经从自在殿搬到了靠近后宫的凝翠书房,每次出入方便,傅冉也常常过去。凝翠书房本就是当年天章父皇养病时常住的地方,比办公之用更注重休息养身,布置舒适怡人,整个地面上都铺着厚厚的绒毯,家具也都比常见款式造得略矮些,天章不需像在自在殿里那么需要端着。 朝中安静许多,冬至大祭的时候天章没有亲去祭天,而是请寿安王代行。大约是年末到了,大家都想过个好年,倒无人在年末触天章的霉头,君臣之间客客气气,相安无事。天章一安心,肚子里那个好像也放了心似的,长得飞快,几乎是隔几天就变个样。 进了腊月没几天又下了场大雪。傅冉就亲自送了饺子去凝翠书房。 各种馅的都准备了。既有最寻常的白菜猪肉馅,荠菜肉馅,也有平时少做的豆腐皮山珍素馅;天章刚有的时候闻不得鱼味,过了孕吐期胃口大开之后,却十分爱吃鱼。因此又有了鱼皮鱼肚馅的。 天章先喝了两口汤,然后就一个接一个,吃了三十多个饺子,还不停,还在慢条斯理接着吃。傅冉先还看得有趣,后面却有些可怕,天章从前都是吃到七八分就停了,如今却是一天吃的比一天多,他都怕天章吃撑了。 “陛下刚才是饿着了?”他转脸问苏檀。他早就叮嘱过天章身边的人,过段时间就进点东西给天章吃。 天章替苏檀答了:“不关他的事……我刚刚吃过两个蜜角了。” 宫中的蜜角虽然做得不大,但两个也够垫垫肚子了。 天章也知自己吃得太多了,可最近他就像管不住嘴一样,就是要吃。他不觉得他自己想吃,只觉都是吃给肚里孩子的,一点也舍不得亏了孩子。 傅冉摸了摸他的肚子:“长得好快……” 天章的产期约莫是在来年四月初,还有将近四个月,现在肚子已经不小了。不过傅冉也知道这里面应当还是水多,孩子现在还小着呢。 “又动了一下。”天章摸摸肚子。 两人一边吃东西,一边摸着孩子伸手伸脚,一顿饭就吃了不少时间。等宫人收拾了东西,天章休息片刻,傅冉就扶着他在室内走动走动,到窗边看看外面雪景。 又说起了过年的安排。 天章的生辰是正好在年底时候,去年因太后的事,就没有办。今年也是不用大办,天章现在身体日益沉重,仪式也要简单为好。 傅冉道:“后宫中众人要不要见?” 天章这才发觉自己已经有好几个月没见过后宫了。孟清极那些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变得见不见都无所谓了。 “过年的时候总要见的,叫他们一起磕个头就算了。” 傅冉轻声一笑:“见了可别就情不自禁怜香惜玉起来。” 天章脸上就有些发热,道:“什么什么跟什么……我现在只宝贝肚子里这个。哪里还敢让别人近我的身?”说着就扶了一下腰。果然傅冉的手立刻就贴在他的腰后,温柔道:“我来帮你揉揉。” 他手劲正好,一边轻轻揉按一边贴近天章耳边问:“那孩子出来之后呢……就好让别人近身了?” 两人都禁欲许久,贴在一起这般搓揉,都有些心猿意马起来。 天章舒服得差点叹气,忍了忍,道:“皇后这醋,朕不敢喝……” 傅冉也是恨不得这时候就把天章拉到床上去,两人正黏黏糊糊恶心巴巴的调情,天章肚子里忽然一动。 “又动了一下。”天章最爱数这个。 傅冉却忽然一僵,却不说话了。 天章只当是他被孩子分了神,就没在意。傅冉没再与天章说床笫之事,转去说了些别的就离开了。 从凝翠书房出来,傅冉的神色就有些奇怪。自从京中旱情解了之后,苏棉还没见过他这般凝神思考的样子。可要说是生气,愤怒却又不像。回两仪宫的时候,居然没注意宫槛,差点摔一跤。 “呵呵……” 傅冉突然笑了起来,自言自语道:“没错了……” 一时忽然又有些烦忧的样子。总之都是一个人在忽喜忽忧,半个字不对别人说。苏棉已习惯他,也就见怪不怪了。 只是在天章面前,傅冉还如平时一样,不见半分异常。 过年时候,天章就在两仪宫让后宫一起来磕了头。这是他这半年来头一次见到孟清极。 因正是过年时候,孟清极披了一身红色大氅,但因他人本就生得如白玉一般,这几个月来又见清减,因此这一身红没有喜庆感,还显得他更出尘了。天章这一看,才想起来原来孟清极确实是世间少见的美人胚子,不由多看了两眼。 孟清极自然是精心收拾来了,他半年没见天章了,急切盼着今日见一次,能让天章重新想起自己来。 只是他心中再怎么准备,一见到天章大着肚子的样子,还是惊讶到瞬间失神。再看天章的眼神里,就有些说不出的复杂。 轮到他说话时,他就说了恭贺新年的喜话,却是说得有些言不由衷,他这勉强的样子,天章哪里看不出来。 外面的大臣还能一天天看着天章的肚子大起来,看天章的目光还正常些;后宫这群人,这段时间虽都知道天章有孕,可第一次见就见到天章大着肚子,自然是反应诡异。要知道在他们进宫之前,个个都是想着的,都是为天章生孩子。 如今掉了个个,自然叫他们无所适从。 天章本来还觉得饱饱眼福不错,但看他们一个个眼神乱飘的样子就觉得不耐烦起来。真的是让他们磕了头就走了,连一口酒水都没赏。新年里按例赏赐也是事后分到各宫去的。 傅冉在旁边一直憋着笑,都后宫那群人都走了,他才笑开了。天章就道:“这些人眼皮子也太浅了,我生孩子是何等辛苦的事,他们不体恤我,还觉得我这样子不能看。” 傅冉就笑道:“这些可是你过去都爱的。你可不就爱那种委委屈屈的调调?怎么如今人家委屈给你看你又不受用了?” 他随口一说又戳到天章的痛脚,两人闹了几句不提。 过年时候天章也见到齐仲暄。齐仲暄之前就回了京,天章一直派人盯着他,回京之后他却没什么动作,除了与齐修豫等人有些龃龉,其他时候就是喝酒,赏花,玩马玩犬。 要说正常,那是十分正常,几乎与京中贵胄没什么区别了。而且就是从他大病之后,身体虽好了起来,精气神却少了不少。天章起初疑他是故意藏拙,但与他说了几次话,不由就更加疑惑了——怎么连说话都变了不少,不仅没了以前的细致缜密,就是记性好像也差了不少。说起话来甚至有些颠三倒四。 就好像病了一场,把脑子都病坏了一样。 若真是病坏了脑子,天章还放心些。就怕他装出这样子,更是可怕。 因此过年时候,天章准备了四个美人,一对女子,一对男子,送给齐仲暄。 “你从昆仑回京之后,小病小灾的就没断过,我们这些长辈都是担心你身边没有仔细的。这几个人都是从小在宫里调教着长大的,惯会服侍,长得也可入眼,先在你身边照顾着。你的正室,朕还要好好物色一番才好。”天章说着这番话,说的十分和蔼随意。 齐仲暄一点犹豫也没就收了下来:“叔叔选出来的,当然是好的。”脸上没有委屈,听到自己的正室要由天章选,也没什么不满。 他其实也觉得自己有些奇怪。明知道这些人都是皇帝插到自己身边来的,但竟不觉得有什么不适。只想着既然叔叔是皇帝,自己被他管着,监视着,也没什么不对的。 天章明着暗着都安插了人在齐仲暄身边,才放心了些。他现在还需要齐仲暄做个好摆设好靶子,只要齐仲暄没什么动作,就先盯着,不去动他。 等过完了年,天章觉得肚子里孩子不仅越长越大,还十分稳当了。他委婉问过周御医,御医也说房事适当些也无妨碍。傅冉也应当是知道的。 早两个月傅冉就巴不得能与他行房了。最近却没了动静。 第46章 傅冉这些天心里都揣着事,对天章的肚子越发小心翼翼。 这天躺在床上,傅冉的手放在天章肚子上,两人像平常一样数了一会儿孩子胎动。过了一会儿,天章握着傅冉的手道:“好像睡着了,不怎么动了。” 说话间却捏了捏傅冉的手。他眼神明亮精神,傅冉忽然明白过来了。 “嗯……”他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目光还是在天章的肚子上。 天章松开傅冉的手,推了推他道:“你过去点。” 傅冉问:“怎么了?” 天章心中酸溜溜的,嘴上却平静道:“我要自渎。” 傅冉笑道:“那正好,一起啊。” 天章又被他逗笑了。 两人开始互相亲吻抚摸一番,腿交缠在一起向最紧要的一处挤压,揉捏。两人弄了一次还不满足,又弄了一次。纾解之后,傅冉忽然在天章耳边小声道:“叔秀,真是辛苦了。”他说得这样亲昵而感慨,天章竟不知如何回应好。 “……我只是想要有自己的孩子罢了。”天章满足了之后就有些困乏,打了个哈欠。 “嗯。”傅冉之所以说天章辛苦,是有另一层意思。此时不好对天章明说。 到二三月时,天章仍去凝翠书房处理公务,小朝时也会去自在殿。他的身体一日重过一日,虽为着安全考虑,从未明说过产期是在何时,但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皇帝的肚子已经很大,左右不过是这一两个月间的事情。 对旁人来说,一两月时间快得很,对天章来说,却是一日比一日难熬。进到三月之后,他的一颗心就悬了起来。天天都在等着发动的日子。虽说头胎多会比预料的日子晚一些,但万一磕绊之间就要早产又该如何?他已经分明觉得孩子已经完全长成了,就等着出来了。 春天时候正是容易心浮气躁的时候。天章大事上必须得把持定,在外面不能让朝臣看到丝毫焦虑,表现的全是游刃有余的样子。转身回到后宫,就在些小事上吹毛求疵,发泄心中的不安。他先是嫌开春撤了聚火珠室内有些寒飕飕的,傅冉给他添上了,他又觉得燥得慌。他越这样,傅冉越是殷勤温柔,仔细安抚。 三月中旬之后,天章去凝翠书房的时间也减少了。且在两仪宫和凝翠书房都布置了产房,准备到时候天章在哪里发动,就在哪里生。 御医,术士,产婆,乳娘等一干人等是从天章刚开始有孕的时候就开始挑选准备了,到时候每一个能进产房的人,都是再三稽考出身,由傅冉亲自盘问,过目,天章首肯了,都是万里挑一的,绝不容许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混进去。 产婆和乳娘归两仪宫中的陶嬷嬷和沈嬷嬷管着。这两位老嬷嬷当年在太后生子的时候就陪在太后身边了,没想到如今还会再陪着皇帝生产。 有了这些经验老到的人还不够,天章自己的表现也很重要。到了三月时候,两位嬷嬷每日都会给天章上上课,说说到时候该怎么生才能省些力气,少吃苦头。 “当年太后……可不容易,身边除了我们两个老姐妹,宫中只派来的两个产婆子,也不知道是哪位贵人塞过来的。发作那一天,又正好是在腊月里,雪天地滑,一个产婆在台阶上摔了一跤,只剩了一个产婆能用,太后发作得快,水流得也快,我们都吓得不轻,可太后自己却很镇定,反过来还叫我们别慌……”沈嬷嬷说起当年事,是如数家珍,记得非常清楚。 天章知道陶嬷嬷所言非虚,他也听母亲提起过一二,只怕当年比她们说起的还要凶险许多。当年太后不过是个未满二十岁的美人,在宫中无权无势,只因偶尔承恩才怀上孩子。若是在生产时不幸,在宫中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太后那时候都能母子平安,如今陛下年轻力强,怀相又好,还有这么多忠心之人,有能之士保驾护航,只要到时候别慌神,一步步来,定是顺产。” 天章听了沈嬷嬷的劝慰,心下稍安。只是道理是道理,做起来又是另一回事。女子从小就知道自己将来必要经历生育这一环,家中有母亲姐姐多少会有些耳濡目染;一部分男子也是早有准备。而他在一年前,还没想到自己会落到这处境中,这时候回想起来,才暗暗觉得自己行事确实仓促了。 可若要他重来一次,他还是只能如此。他已经奔着三十岁去了,嗣子出生是越快越好。 到了四月,天章越发紧张,幸好他心中越紧张,行动上却越仔细,没有失了分寸。傅冉依旧是每日为他按摩穴道,以保证胎儿的位置。 四月初九这天一早,天章一睁眼就吐了口气。又是等着孩子落地的一天。 现在他肚子已经大得连起床都有些困难了,傅冉扶他起来,又亲自半跪在他面前帮他穿鞋。 虽然他身体不错,脚背还是略微肿了点,鞋袜都做得比原来的宽大些。天章瞧着傅冉这样乖顺柔和地服侍他,忽又想起当年傅娉婷似乎也是这样一副可爱堪怜的模样。 这么多天心中积蓄的焦虑被旧事一勾,天章就犯了心病。 忽地就将鞋子一甩:“不舒服。” 傅冉忙捧了他的脚,问:“哪里不舒服?” “鞋。”他将脚从傅冉怀里抽出来。 傅冉捡起鞋子看了看,道:“这鞋子是前两日才比着你的脚做的,还是嫌紧?不能做得再松了,太松了不跟脚,若是绊到了就不好了。” 天章就道:“就做不出一双穿着舒服又跟脚的鞋子?” 傅冉奇道:“那天鞋子送来给你试的时候,你却不说。” 天章这时候就是一股火蹭蹭地往上冒:“我现在说了。我爱什么时候说,就什么时候说。只不过迟说了两天而已。总比有些人,干了好事屁都不放一个,转过脸来厚颜无耻就当什么都没干过一样。” 傅冉眉毛蹙了蹙,到底是担心压过了不爽,道:“你这是怎能了?到底是哪里不舒服?” 天章只觉得心中一阵又慌又气,坐在床边呆了呆,低沉道:“反正你眼里只有这个孩子罢了。若是为了孩子你就这样低声下气地侍候我大可不必,我既已当着众臣的面说过这个孩子是皇后的,那他就是你的,你不用担心。” 傅冉慢慢站起来,手里还握着一只鞋子。他手一甩,那只鞋子就不知道被扔到哪里去了。 这些天,他并不比天章好过。 “你爱生不生。”他拿帕子擦擦手,冷淡道。 天章只觉得他的目光像寒冰做成的剑一样,刺得他眼前一黑,就有发晕。 这天傅冉没有像往常一样陪着天章一起去凝翠书房,只有一队御医陪着天章去了。 到了凝翠书房,丞相陆皓已经在等着他了。天章卧在榻上,与陆皓说了会话,就觉得腰酸了,这段时间来腰酸是常事,他心里虽烦,但觉得还可忍受。 过了一会儿,忽又觉得肚子里一下坠坠的疼,他心中一时紧张,连陆皓说了什么都没听清。再仔细感觉时,又不觉得疼了。 “陛下,”陆皓也看出皇帝有些走神,又重复一遍,“魔羌那边几个部落有了新动静。” “怎么了?” “原本的西部羌王亡故,王庭中有了变故,原本分裂的东西两个部落看样子要做联合……” “什么!”天章一出声,就觉得肚子里是实打实地一疼。 他一边忍耐着这阵痛,一边又想问陆皓详情,结果只是扶着榻边,垂着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陆皓见他这样,立刻叫了苏檀和御医过来,又简洁明了向天章道:“请陛下专心安心生下皇子,魔羌那边只是有些动静,边疆并未有乱,请陛下放心。” 天章这才摆手让他退出。 周延信在天章肚子上摸了摸按了按,又诊了脉,道:“陛下是发动了,准备去产房吧。”临到这一天,周延信心里没想象中那么怕,因天章身体不错,这几个月跟下来,周延信对顺产还是很有把握的。 天章一去产房安顿下来,苏檀就赶紧叫人去两仪宫请傅冉过来。 这里必须有皇后坐镇指挥才安心些。 傅冉在两仪宫里正在生气,就有两名内侍飞奔来报,傅冉一呆,团团转了两圈,连忙叫了沈嬷嬷等人,一起赶去了凝翠书房。 天章已经开始阵痛了,疼得他头晕眼黑,只觉得浑身不舒服,恨不得翻来覆去地打滚才好,可他身体沉重挺着肚子,不要说打滚,就是翻个身都难,只好抓着身下的被褥使劲蹂躏。 正暴躁时候,苏檀在他耳边道:“陛下,皇后来了!” 天章疼得眼泪都要下来了,一听这话,立刻喝道:“谁要他来的!让他滚……啊……” 傅冉已经大步跨了进来,一眼就看到躺在宽大床上的天章,忙奔过去,为他揉着腰道:“好了好了,别嚷了,等你一生完我就滚,你要我滚多远我滚多远。行了吧!” 天章这才觉得自己这无名火发得有些可笑,睁开眼睛只是看着傅冉,心中又是一酸,终没有再说什么。 许是傅冉的内气作用,天章这一阵痛过去得很快,觉得舒服了很多,趁着这可以喘口气的时候,天章吃了不少东西还稍微睡了一下,傅冉也准备了不少小巧易入口的零食点心备在手边,不时喂天章一口。 因是头一胎,从上午一直生到夜里都属正常。天章这时候不多吃一点,是撑不下去的。 就这样零零碎碎,时间就耗到了午后。过了午后,天章才知道上午刚发作时的疼并不算什么。 “叔秀!叔秀!醒醒!” 天章两眼茫然,才知道自己刚刚疼晕过去了。 “不要睡死过去,御医和产婆说已经差不多了。等下一次阵痛的时候,你一定要使劲,我会在一边助你……你自己也要用力,听到了吗?”傅冉焦急道。 接下来两次阵痛,天章是一身接一身的汗,都没有把孩子给用力下来。产婆却一直道不错不错,只要继续用力就好。 天章只觉得昏沉,连骂他们的力气都没有了。 若不是傅冉一直在他身边说话,他真要怀疑这些人是在合力害他性命。 天章也不知道昏天黑地过了多长时间,忽觉得眼前一亮,刺得他很不舒服。 “好亮……怎么了……”他喃喃道。 “是掌灯时候了,我叫他们多点了几盏灯。” 天章忽然一阵清明:“已经……掌灯了?” 他早晨到凝翠书房不久就阵痛发作,居然已经掌灯了!天章一下子奋起挣扎起来,又过了快一个时辰,天章终于听到了天籁般的声音。 “已经看到头了!”产婆欣喜万分。 傅冉抱着他的肩,天章咬着牙,又是一阵用力。产婆完全将孩子提了出来,剪了脐带。清洗干净。 天章只觉全身都虚脱了,像要死了一样无力。他现在只想什么也不管,好好睡一觉。 “恭喜陛下,是一位……公主……” 天章忽然睁开眼睛,产婆抱着小小的孩子,产房里已经跪了一片。皇帝平安产下孩子,本应喜气洋溢的产房中弥漫着一股紧张而尴尬的气氛。是人都知道皇帝冒着这样的危险,拼了命自己生孩子是为什么。不就是为了生一个能继承皇位的皇子吗。 “公主?”天章还有些茫然。 男人与男人生的孩子,五个孩子中才有一个是女孩。他当然有可能生一个女儿。 傅冉却毫不惊讶,已经微笑道:“你们先去将公主安顿好了,事后重重有赏。”众人这才松了口气,收拾了退下去,苏檀与沈嬷嬷都去盯着公主了。 屏风这边的床边暂时只剩下皇帝与皇后。 傅冉向天章道:“叔秀辛苦了,好好休息吧。” 天章看着他,忽然明白了:“你之前就知道了?什么时候知道的?”他想从床上爬起来掐死傅冉,但他已经没有一点力气了,只是抓着傅冉的胳膊费力问。 傅冉给他喂了一口水:“叔秀,睡吧。” 天章昏昏沉沉睡去,傅冉立刻转身眉开眼笑抱女儿去了。 第47章 天章突然惊醒。 他睁着眼睛盯着帐顶看了一会儿,才渐渐想起来,自己在哪里,干了什么。 室内十分安静,天章咳嗽一声,立刻有人问:“陛下醒了?” 天章只觉得脑壳木木的疼,脑瓜子里空荡荡的,呆了一下才想起来那是苏檀的声音。 “皇后呢……” 他的声音又低又沙哑。 外面静了一会儿,傅冉撩了帘子,绕过屏风,探开床帐,露出了他兴奋得红光满面的俊脸。 “叔秀叫我?”傅冉伸手试了试天章的脉。 天章忽然暴躁:“孩子呢!你怎么离了孩子身边?”只是他气虚声音小,听起来并不可怕。 傅冉忙道:“乳娘在给她喂奶,有沈嬷嬷她们看着。其他时候我都会看着,你放心,好好休息。”他像是知道天章要问什么,立刻又道:“这才刚过子时,你睡了还不到一个时辰……接着睡吧。这两天不养足了精神怎么行?” 天章嘶哑着声音道:“你把孩子抱过来给我看看。” 傅冉立刻去吩咐了一声。等嬷嬷将公主抱过来的时候,天章脑子里又像糊了浆糊一样浑浑噩噩起来,但就是睡不着。 “还要再生……难怪……” 天章迷迷糊糊道。 他想起李摩空那个神神叨叨的神棍,说他子女不少。 傅冉温柔道:“也不就在这一两日,还是要先把身体养好了。过个一年也不迟……” “不行……”天章呓语一般,“要尽快……” 傅冉一怔,只觉天章躺在那里,看上去疲惫又紧张,竟是他从未见过的可怜,他皱了皱眉。 等嬷嬷将刚刚出生的公主抱过来时,天章已经抵挡不住倦意又睡了过去。傅冉轻声吩咐苏檀几句,就抱着女儿出去了。 小公主刚喝饱了奶,一对小拳头舒舒服服地蜷着,鼻翼一动一动的呼吸着。傅冉怎么看都看不够,越看越觉得欢喜,竟傻笑个不停。 “元元。”傅冉轻声唤道。 这是他第一个孩子。当然要叫元元。 抱着孩子看了够,傅冉就开始安排众人的行动。此地是天章的凝翠书房,虽布置了产房,但这一大批人不可全呆在这里。因天章是顺产,这时候情况稳定,产婆并一众嬷嬷就先回了两仪宫,照顾天章的身体自有周延信并两名御医待命。 凝翠书房这边,就只留了沈嬷嬷和一个乳娘。没有那么多人在眼前转来转去,做事还更利落些。 之前天章就有傅冉商量好了,为了安全起见,孩子出生当天宫里不向外透消息,等三天之后宫里收拾整齐,天章精神也养得好些,再通告朝野。 若是生了皇子,天章大概是能安安心心躺着睡着养个两三天的。 可头一胎偏偏来了个公主……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天章又醒了。 这次一睁眼,他就看到傅冉正抱着孩子坐在床脚。 傅冉正点着婴儿鼻子玩。 天章立刻就想撑着身体坐起来:“给我看看!” 傅冉凑到他身边:“看看,生得多好!” 天章目不转睛地,呆呆地看着女儿,傅冉又嘿嘿笑起来:“看这又聪明,又漂亮的样子!我家元元……” “元元?”天章这才抬起头。 傅冉得意道:“小名叫元元,封号我也想好了……” “叫温顺吧,”天章忽然道,“温顺公主,或者柔谨也不错。” 这都是什么俗气糟心名字。傅冉很不满。 “我想给她元始公主这封号。”傅冉硬邦邦道。他想给女儿最好的。女儿要是以柔顺之名闻名天下,也太委屈了。 天章胸口一阵气闷。他耐心道:“她是个女孩……要这么霸道的封号做什么?温柔谨慎又有什么不好?女孩就要有女孩的样子……千万不可像男子那样打打杀杀……过去有一个慈光就是教训。” 慈光公主就是因为是先皇长女,从小就宠爱非常,又常常让她与诸兄弟一起读书玩耍,甚至男装出行,并不像寻常女儿那样约束。便使她越来越桀骜不羁,甚至觉得自己与兄弟并无差别,祸由此起。 虽然此时女儿只是刚刚出生的婴儿,天章已经想到了几十年后。傅冉本就是跳脱之人,又爱奇思妙想,恐怕对这个女儿会宠到天上去,他若再不约束些,只怕真会宠出第二个慈光公主。 他只盼着这个女儿乖乖的,甜甜的,什么都不懂都不紧要,有他这样的父皇在,难道还怕女儿会吃一丁点亏? 两人说了半天,终是谁也说服不了谁。天章说着说着就觉得力乏,他忽又想起傅冉似乎之前就知道这一胎是个女儿,不由火起,岔到这问题上,道:“你是什么时候知道这次是个公主的?” 傅冉是祈雨之后,内气进到天阶,后来在摸胎动时,偶尔玩心起来,探视胎灵感觉到的。 他想了想,道:“约是三个多月之前。” 天章喘了口气才道:“三个多月你都没与我说一声……” 傅冉微笑:“说了也只是让你徒增烦恼,更加焦虑,不说你还安心些。” 天章知道他说得对。就是他现在孩子已经生下来了,想到至少还要再生一次,连觉都睡不安。若是当时就说了,恐怕他那几个月更是煎熬。但到底意气难平。 那种被蒙在鼓里的滋味,他不想再尝了。 “下次若还是公主,你看到了就告诉我吧。我受得住。”天章淡淡道,他伸手去抱了元元到怀里,傅冉怕他支撑不住,靠在他身后半抱半托着。 天章再看女儿,又想到她在肚子里乖巧,更是倍觉怜爱,侧过脸来碰了碰女儿的额头,缓缓道:“元始这封号太霸道,断不能用。用元元做小名倒是可以的,先用小名叫着吧,封号可以慢慢择选。” 傅冉也不是非要元始这个名字不可,见天章没有坚持用温顺之类的名字,也退了一步,同意慢慢选择。 说了这半天话,天章已经疲惫,却睡不着。傅冉见他脸色灰白,就劝他喝些牛乳。 天章饿过了头,这时候一点食欲都没有。但他不得不逼着自己喝了一碗牛乳,又吃了小半碗红米粥。过了一会儿又要了肉汤来吃。傅冉见他吃得不少,遂放下心来,抱着女儿又小心给女儿喂了些牛乳。 天章吃过了东西整理一番,躺在那里,心里愁着后面还有数不清的事,但看着傅冉逗弄女儿,却渐渐放下心来,只觉眼皮越来越重,终是睡着了。 这次天章睡得虽香,但也没能睡多长时间,丞相陆皓就过来了。 昨日陆皓一直呆在凝翠书房,直到宫门落锁才出宫,那时候天章还没生下来。今日一早他就匆忙进宫,来看看情况。 陆皓也是一夜没睡,进了凝翠书房,隔着屏风听到天章的声音才放下心来。 “是一位公主。”天章淡淡道。 陆皓连忙道:“恭喜陛下。”他心中再怎么觉得可惜,也不能流露出来。 天章的声音隔着屏风,听上去并没有多少初为人父的喜悦:“公主不堪用。朕下一胎必会生下太子。” 陆皓心中暗暗佩服。能屈能伸,才是真丈夫。一胎不成,皇帝竟是一点儿犹豫都没有,就决定再生一胎。 想想也是。要是因为这一胎生了公主,就停了下来去过继别人家孩子,那之前吃的苦,跟朝臣斗了这大半年,都白费力气了,不但白白被笑,失了威信,这君臣之间的矛盾更是难以调解。只有继续生下去。从天章决定亲自生子的那一天起,这条路就必须走到底,决不可半途而废。没有丝毫回头的余地。 屏风那边有些窸窸窣窣的声音,就听天章又道:“你将公主抱给丞相看一看吧。” 陆皓还以为屏风那边抱着公主的应是乳娘或内侍,没想到转出来的竟赫然是皇后。 他忙向傅冉行了礼,傅冉笑眯眯道:“陆相来看看公主生得如何?” 公主出生才一日,又红又皱。真是……又红又皱。陆皓只好夸公主将来必然美而贤。 陆皓因觉得天章并不爱公主,因此觉得天章叫皇后亲自将公主抱给他看有些莫名。由宫中回去时想了许久,才隐约觉得也许自己会错了意,毕竟是天章亲自生育,又是天章的第一个孩子,恐怕将来宠爱只多不少。 四月十二,宫中正式公布消息,天章于四月初九,诞下一女。 四月十三日,天章允了寿安王等宗亲入宫。四月十五,天章就在凝翠书房面见了朝中重臣。 公主暂时没有封号,亲属间用元元叫着,宫中朝中都称她为大公主。 虽然有些人把天章生了女儿当笑话快笑破肚皮了,到了天章面前还是得收拾好了,不敢露一点嘲笑的意思。天章也装作不知他们在想什么,仍是从容应对。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孟康自从听说宫中消息已经乐了好几天了,每日无事就弄两盏小酒品一品,说起天章生了公主之事,就笑个不停。 “老爷笑得太过了。”宋如霖起初也觉得这事情怪可笑,可架不住孟康天天这样笑,再好笑的事也没滋味了。 孟康就道:“难道不好笑?那位处心积虑忙了一年,就忙出这么个结果,想想就好笑。宸君现在肯定也觉得爽快!这可真是……”他想说天有眼,到底还有一丝理智,没把这大逆不道的话说出口。 孟康这段时间极是郁闷。淮阴王齐仲暄从山中养病回来之后,就变了个人一样。之前两人接触时候,齐仲暄很明确暗示要与孟家结盟,还没有什么动作呢,齐仲暄就病了,病了之后忽然就对孟家冷淡起来。 孟康很疑淮阴王是嫌孟清极在宫中失宠,没有可用之处了。 如今天章生了个女儿,孟康又觉得可笑,突然又像是看到了转机,若是能扒住天章,也不是非要与齐仲暄一道。 “既然陛下已经平安生产了,我想后宫应该允许诰命走动了。你进宫去给宸君传个话。”孟康想了几天,越想越觉得可行。 宋如霖直觉就是不安分,没好事。 果然就听孟康道:“既然陛下已经与皇后生了一个孩子了,那陛下为何不能与宸君生一个?没道理这满后宫的孩子都给皇后一个人生了。” 他盘算着第一胎是个女儿,那第二胎很可能就是个儿子。皇后占了头胎便宜也没什么大不了,只是公主而已。要是宸君能与天章生出皇子,那才是最厉害的。 宋如霖淡淡道:“我知道了。”心中却打定了主意不会对孟清极提一个字。 孟康猜得不错,过了一个月,大公主满月这一天,后宫果然允许诰命入宫去两仪宫请安。 顾玉媛这是第一次主动进宫探望。她进了两仪宫还有些不知所措。一个月前,傅则诚告诉她,皇帝生下了一个女儿,她呆了许久才问:“是真的?” 京中吵吵嚷嚷了大半年,她躲在家中,只觉得这事情不真,风风雨雨的,她都当是流言。 “陛下……真的……给傅冉生了孩子?”顾玉媛觉得自己都快不能说话了。 傅则诚见她这样,只觉得好笑:“孩子都出来了,你还问真不真。满京都的贵戚,恐怕就属你最迷糊了。” 顾玉媛目瞪口呆,傅则诚叹了口气:“是位公主。我也不指望你体谅陛下和傅冉的处境,只要你继续这般安安静静的,别像之前那样突然要出家添乱就行。” 顾玉媛点了点头。 大公主满月这一天,她终于鼓起了勇气进宫。 傅冉把孩子抱来给她看的时候,顾玉媛突然眼眶就湿了。她很想对傅冉说些什么,但傅冉只是微笑着逗弄女儿,她最终什么都没说出来。 第48章 顾玉媛从傅冉所在的两仪宫正殿出来,就远远看见宫人正引着其他诰命入偏殿先候着,等着去见傅冉。 她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只是看了一眼那些人,并未多想。 却不知那些诰命的目光全都绕着她。毕竟如今最出风头,京中议论不休的就是傅家。傅家人走到哪里,哪里都盯着他们看。顾玉媛难得进宫一次,自然引人注目。 只是她容貌端庄,面上略带愁容,端着不说话的样子,很能唬人。 宋如霖也看到顾玉媛远远离开,脸上仍是平静神色。他知道身边的其他诰命是如何看他的。 像傅家这样,陡然越过其他家族的,未必人人都会去捧。但像孟清极这样,在宫中失去宠爱,别人看他的目光里或多或少,就带了些嘲笑。 宋如霖从两仪宫出来,就去了孟清极的圆照宫。 圆照宫从前就是皇帝至宠之人才能居住的宫殿,可天章已有一年多没有踏足圆照宫了。这宫殿虽然与从前一样美轮美奂,可初夏时节,竟冷冷清清,与广寒宫相仿。 孟清极披了身素纱衣,一副懒于整理的样子,但面色里却隐隐有一丝藏不住的激动。 宋如霖说了些家事,孟清极心不在焉地听了,只道:“家中一切都好就行了。我在宫中多有照顾不到的地方……父亲在家辛苦了。” 再没人比宋如霖更了解自己这个儿子。听了这话,他仔细打量着孟清极道:“我也不需你从宫中照顾什么,只要你一切平安就好。” 孟清极苦笑:“原来父亲从头到尾就没指望过我么?” 前两年天章对他诸多宠爱,多少人以为皇子肯定是宸君所出。只当他前途一片光明。 宋如霖忽然想起刚才见到的傅家夫人,施施然从两仪宫正殿而出,他难得有这种冲动,想吐露心声。 “身为男子,本就不该囿于此途……”他低沉道。 “你若当时不被宫中繁华迷惑,而是坚持苦读,如今再不济,至少不用附庸天子,日日等他临幸。将来你父亲父亲百年之后,你就是一家之主,自会有人为你操持家务,生儿育女,你可专心在朝堂上施展才华,也可寄情山水文章,与三五好友遍访名山……”宋如霖双目看向远处,喃喃道。这是他这些年来日夜梦想的生活。 宋如霖曾以为儿子能实现他的梦想。 孟康和孟清极的梦,是从孟清极入宫为宸君那一日开始做起的。而他的梦,在那一天就已经破灭了。 孟清极悚然一惊。 宋如霖的说法里只有一点触动了他,那就是如果他继续这样下去。很可能一辈子都没有自己的孩子。 “只要陛下能重新看到我……与我生下皇子……”孟清极悄声道。 宋如霖彻底失望了,他难过地摇了摇头。 孟清极仍努力争辩道:“皇后不也是男子吗!” 宋如霖看了他一眼,没有把话说出口。他不清楚皇后是什么样的人,却对孟清极太清楚了。 他又劝几句,孟清极听不进去。又是不欢而散。 宋如霖走后,孟清极又冥思苦想一番。之前天章是因为有孕在身,所以对后宫瞧也不瞧一眼,也不让别人近他的身。如今孩子已经生下来了,傅冉要盯着孩子,对天章就不大可能盯那么紧了。 他须仔细想想,如何重得宠幸。 这时候已到了五月中旬,天气热得很快。天章还是前年冬天的时候,为了给太后祈福去了趟南禅院,不久太后辞世,他去年一年又忙着生子这件事,竟是一直都没再出过宫。 眼见已是夏天,傅冉与天章商量了,决定去山中行宫消夏。 后宫中带什么人去,都由傅冉决定。 孟清极这么长时间也算摸清楚了些傅冉的脾气。若是他拿乔,假意推辞一番,或是不主动说想去,傅冉绝不会带他去。若是大大方方提了要求,傅冉反而不太会拒绝。 于是孟清极老老实实向皇后交了文书,自陈甘愿服侍帝后,请求同去行宫。 不到半日,两仪宫那边就干脆利落给了答案:不行! 孟清极又是气得两顿没吃。 他对傅冉知道个大概,傅冉对他也是摸得清楚。孟清极向来爱摆清高,低声下气不是他平常行事的样子。要说不是有小九九,鬼才信。傅冉一看就嫌烦,自再说他本来就不打算带孟清极去。 去消夏是为了散散心,给天章清清静静养身体,一家三口其乐融融享受天伦去的。 傅冉抱着元元,稳稳当当用胳膊圈着她晃来晃去:“咱们才不带他玩!咱们才不带他玩!对不对元元?元元对不对?” 元元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像是被傅冉的语气逗笑了一样,笑了起来。 傅冉更高兴了。 天章一回来就见傅冉又在抱着孩子又颠又笑的闹腾。 “给我。”他伸出手抱过元元,安安静静倚坐在榻边,轻轻拍着元元的后背。 也许是刚刚太兴奋,这会儿仿佛被天章的安静传染了一样,元元的眼皮很快就耷拉下来,睡着了。 天章也没将元元交给嬷嬷,仍是抱着她,低声问傅冉:“去行宫的事,都准备好了?” 傅冉见他面有疲色,说话声音又小,心中又是一叹,道:“都准备好了。定了五月二十六日的吉日出行。” 天章点点头,没有说什么,只是垂头看着女儿。 四月初九生产,天章四月十五就见外臣了。之后也没什么整日子能好好休息,就是这么半休养半处理政事。到了元元出了满月,他几乎就与之前一样作息了。 幸亏是他年轻底子好,尚能扛得住。周延信说天章已经养起来了,但傅冉总觉得天章自从生产之后,就比从前容易累了,人也变了些。那是至亲之间才能察觉到的变化。 因此能劝得天章出去消夏,傅冉是十分高兴的。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是真短小了ORZ 各么,我能说我真的很喜欢宋如霖吗…… 还有下一胎是太子,大家不用太揪心 (连生三胎女儿什么的对天章太残忍了…… 第49章 消夏之地选在京郊的松山苑。 这里野物多,旧时高祖修做田猎用。后来才渐渐增加行宫,成为四季都适宜帝王巡幸之地。 对宗室来说,交游本身就是大事。 春日游春,夏季消夏,秋冬都是捕猎的好时节,各种时令有各种玩法,各种玩法也有相应的去处。比如在京中,冬季赏雪最佳之处是南禅院,松山苑用来消夏也不错。若更是会玩的,会出京去西都虞京,甚至乘船南下,皆是人间繁华优美之地。 松山苑是在一片开阔的谷间,地势平坦,视野开阔,十分适合打猎,谷间有玉水河顺势而过,平添凉爽。 即使天章不来,每年夏天来此消夏的人也不少。这次天章亲临,皇亲贵胄就来得更多了。 说是消夏,贵人们到了松山苑这一带,却是从日到夜都是各种节目。一般清早是最安静时候,到快中午时候,就有赛马,群猎,行舟,入了夜就有夜宴和夜游。这里不像京中有宵禁,全然没有拘束。 家家都以能办出新奇盛大的活动为傲。若是能得帝王驾临,更是意义非凡。 因此就见行宫周围日日变着花样玩,反衬得行宫中分外安静。 不是傅冉不爱玩,只是这次主要就是想让天章能轻松休养的。宫中一办什么活动,傅冉作为皇后必然要分心准备,天章也不能好好休息。因此行宫中除了招待过几位年长宗亲,就未有其他安排。 行宫中清静,傅冉却一点都不无聊,他整天带着元元,玩得不亦乐乎。 元元已经两个月多了,比刚出来的时候肥了一圈,一笑起来脸肉团团的。她挥挥手蹬蹬脚,傅冉都觉得好玩。到哪儿都抱着,见到什么都指给她看,这是花这是草这是你父皇。傅冉指到哪儿,元元就滴溜溜的看到哪儿。这就把傅冉高兴坏了。 这天天章,傅冉两人带着元元出去玩。在行宫中一段平缓的河水上乘船。两岸是浓密的树荫和花木,水面平静,船行过时漾过一波水纹。 天章不让傅冉带元元到甲板上,只坐在船内,亲自抱着元元靠在窗边看风景。 元元在他怀里时,总比在傅冉怀里安静些。 天章轻声对元元说话,不时轻轻摸摸她的发顶。 突然元元就盯着窗外的水面上看得目不转睛。 天章用两指在她眉心轻轻点了点,她也没反应,眼睛还是看着那个方向。天章就皱了皱眉头,转头叫傅冉:“你来看看,元元是怎么了?那里有什么?” 傅冉一看就笑了:“不用担心,没有不好的东西。是那伽在水里,元元似乎能看到她。” 这件事傅冉也是刚发现。元元或许是因为有傅冉一半的血,天赋异禀,竟能用肉眼看到那伽。傅冉对此很是自豪,这是女儿像他的证明。 天章对此却没多少高兴。他始终不喜欢那伽,更不愿自己的孩子和那伽扯上什么关系。于是就抱着元元转了个方向,又拿了小小的拨浪鼓晃着,元元立刻被转移了注意力,伸出小小的手去抓拨浪鼓。 傅冉看了看还在水中,与他们的船隔着不远不近一段距离的那伽,她正在懒洋洋地凫水,对船中的事情一无所觉。 这个月天章才算悠闲些,气色也比刚生下元元的时候好多了。只是松山苑周围天天热闹非凡,天章却总是在行宫不出来,一整个月都没露面哪家的活动,又让外面猜疑起来。 这次众人没将话编到皇后身上了,而是猜皇帝生下公主伤了身体,说是来消夏,其实是来养病的。 否则怎么老是不出行宫?明明是三十岁不到的年轻人。 这一天齐修豫又与其他几位宗亲一起办了马球赛。在猎场上围出场地,周围是鼓声阵阵,到处都是欢呼和喝彩声。人人骑的都是驯服的名马,在赛场上飞驰。 世风好马球,打猎,富贵人家多豢养名马名犬,好的驯马师千金难求。但仅仅是有钱购置好马,还远远不足以在马球赛中拔得头筹。 因此像齐修豫这样能在马球场上频频截杀,才会获得如此高的评价。 这两年京中一办马球赛,齐修豫总是大出风头。今天也是如此,中间休息的时候,齐修豫从马背上翻身而下,让下仆去喂马喝水,他自取了酒来饮,与来观战的贵妇大声调笑。 他又见齐仲暄坐在一边,不由暗爽,大步走过去道:“暄弟怎么只跑一会儿就不上场了?可是觉得我们这些人不够做你对手?” 齐仲暄是在马背上被日头一晒,就有些犯晕,差点摔下来。 他这段时间一直没断过药,自己也诧异身体突然就弱了这么多。齐修豫的话分明就是在讽刺他,之前天章生子之前曾说过,若是有意外,就将大事托付给自己的话。因此一直被齐修豫等人嫉恨着。 这么不痛不痒的讽刺,齐仲暄已经习以为常了,并不想理睬齐修豫。只是他到底还是少年人,最近心情又一直不爽。听齐修豫唧唧歪歪的炫耀,他就淡淡道:“对你我来说,马球打来打去,终归只是马球罢了。” 寒门小户的人若是会擅长驯马,精通马球,说不定就能凭此成为大族的食客,可以说是一条发家的捷径。官场中若是新人马球打得好,说不定能因此讨好上司,而比同期更快发达。 可像齐仲暄齐修豫这种宗亲,已经裂土分茅,位列王侯。 他们马球玩得再好,能玩成皇帝吗。 齐仲暄知道齐修豫日日在马球场上炫耀,就是炫耀他比天章孔武有力。最近正好又有猜测天章是不是因为生子坏了身体,齐修豫这种炫耀就显得别有用心。 齐修豫被他戳中了痛脚,脸色不禁一变。正要开口说话,忽然就听到前面忽然一静,一片整齐的马蹄声传了过来。 齐修豫转身一看,不由吃了一惊。 仪仗中众星拱月一般,骑马而来的正是天章。而且天章到场看上去并非是为了观战,他一身骑装,左手握缰,右臂却半弯着,动作利落地反握着一支球棍。 众人已经欢呼起来,口哨声和鼓声一片欢腾。见群情激动,天章微笑着将球棍夹在腋下,微微向人群挥手示意。 谁都不会喜欢一个病歪歪的皇帝,总是藏在深宫中,只在传说和流言中出现,就是不在人前露面。 天章的浮肿和虚弱已经完全消失了,他包裹在贴身的骑装里,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格外修长俊美。 天章的坐骑一跨进赛场,里面众多骑手都已经半跪,请天章挑选。 齐修豫这才不情不愿地过去向天章行了礼。天章赞了他两句,道:“我知道你打得好,今天我们叔侄两人就分成两队,你尽力些,让叔叔瞧瞧你的本事,我们不讲输赢,玩得尽兴就好。” 齐修豫无话可说。 天章自己带了两个骑手过来,又将原来的两队打散了,重新选了几人到自己这一队中。一分好队,就在赛场上厮杀起来。齐修豫一上场,就知道天章那句不讲输赢分明是瞎话。 天章带来的两人可称是高手中的顶尖高手,把天章身边防得死死的。齐修豫这边又怂了,一见天章奔过来,就不敢正面相迎,齐修豫没人助力,狼狈不堪。如此一来,只见满场上天章纵横奔驰,如入无人之境,天章自己也不觉不公平,只是尽兴击球,一个机会都不放过,全送到对方门中。 每次天章一击中,周围都是掌声雷动,欢呼不止。 最后天章这边连胜十球,他终于觉得尽兴,这才挥着球棍,绕了赛场两圈,满意而去。 齐修豫窘得没脸见人,趁着换衣服,悄悄收拾了东西溜回去了。 齐仲暄一直在场边看着。天章已经走了,场边众人还在议论不止,都是对皇帝的赞美之辞。他心中模模糊糊有一点什么东西,抓也抓不住,只叫他难过得要哭出来。 日光正好晃了一下,齐仲暄就觉得又是一阵头晕,他向后退一步,在一片惊呼声中倒了下去。 天章一回到行宫,傅冉就抱着元元迎了上来。 难得外出活动一番,天章心情大好,也不管满身是汗,就抱过元元。 “元元!”他亲了亲女儿的额头,只是半天没见,他就想女儿了。元元从来没见过骑装的天章,好像一下子没认天章一样,瞪着他眼珠子定定地看。 傅冉笑了起来,捏捏元元的鼻子:“你要快点长大,等你学会骑马了,就让父皇带你去打马球。” 天章的笑容淡了些,认真道:“再说吧……女儿会骑马就可以了,不必学着打马球,万一伤了哪里怎么办?再说才会骑马也不能学马球,起码得多骑几年……” 傅冉又笑:“你还真较真起来,我不过是随口一句。” 天章一怔,这才失笑。将元元交到嬷嬷手中,道:“难得跑这么久,背有些酸。叫人准备一下,我要去温泉泡一泡。” 他一开始总觉得傅冉会溺爱女儿,但现在他开始渐渐担心自己一不小心,只怕比傅冉更过度。 这些天傅冉一单独在他面前出现,他总是第一句就问:“元元呢?” 一想到傅冉没和元元在一起,交给其他人照顾,没亲自看着元元,天章心里就紧张不踏实。傅冉似乎也是如此。两人不知不觉间,一直就没有亲热的机会。 因此今天天章在温泉中泡着,傅冉独自过来的时候,他只是抬眼向傅冉笑了笑,什么也没有问。 第50章 傅冉坐在池边,并不下水,温泉只没过他的小腿。 天章就伸出手,从他的脚跟顺着摸上去。 水中热气蒸腾,傅冉垂头向天章微笑。天章静静地看着他,忽然猛地就将他拽了下来。 傅冉从水里仰起头甩了甩,还没来得及说话,天章就吻了上来,挟着热泉扑面而来。两人唇舌交缠,天章已经迫不及待扒了傅冉身上那一层单罗衣,立时赤诚相对,傅冉的腿已经缠了上来,像游鱼一样,在水中不安分地搅动着。 天章吻着他的唇,就向下舔过他的下颌,舔过喉结,傅冉重重地呼了一口气,天章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只用舌尖就去舔了一下他的胸前。那里已经没温泉中,热水中越发那什么,天章的手顺着傅冉的腿根探下去,一番揉捏轻松就叫傅冉泄了出来。 “让我进去。”天章只说了这一句,就掰开傅冉的腿,借着水流的流动向某处慢慢挤去。 尽管是在水中,傅冉还是被他弄得一痛,只有尽力配合他,慢慢让他推进去。两人面对面地上下扭动了一阵,才找到一个合适位置,天章这才尽情动作起来。 每一次冲刺,都有仿佛有水跟着进去了,两人都沉迷在这感觉之中。傅冉终于失声:“叔……秀……快一点!”天章被他鼓励,越发勇猛,泄了一次之后只稍加抚摸又战一次。 完事之后,两人就懒洋洋躺在水中,过了片刻,天章笑起来。 “刚才如何?”他问傅冉。 傅冉哼了一声:“还行!”他回味一番,这次确实算得上天章做得最好的一次。 天章凑过去,吻了吻他的嘴唇,叹息一般道:“要是总是这样就好了。” 傅冉听出他这话中似乎另有一番惆怅:“怎么了?” 他并没有刻意与天章争过床上地位。天章突然冒出这样的感慨,让他有些意外。 天章伸手理了理傅冉散乱的头发,低声道:“我渐渐觉得有孕时的自己与现在完全是两个人。有孩子时太古怪了,生孩子时候也是……”他沉思着,最后说:“你不会懂。” 就好像一个人在茫茫原野上独自走路,他以为自己朝着目标走的是一条直线,等走了好长一段回头时才发现不知何时早就走得弯弯扭扭了。 他仔细看着傅冉,傅冉只是睁着一双眼睛静静地看他。 有些话,总算不是那么难问出口了。 “你当年,就一点都没想过要跟我坦白?之后也没想过来找我?若是娉婷还活着,你就能眼睁睁看她嫁给我?”天章摩挲着傅冉的脖子后面,轻声问。 听到他最后一句,傅冉笑了起来。 “你要是对着我妹妹都没觉出什么不对,我当然只能眼睁睁看着了。” 天章呵呵笑了两声,又把他按着干了一次。 两人消磨了一个晚上算是做得尽兴了,元元却哭得惨了。她从没这么长时间离了傅冉身边,傅冉不在,天章也不在,几个嬷嬷和奶娘哄都哄不住。 两人回来的时候,元元嗓子都要哭哑了。 把傅冉和天章都心疼坏了,傅冉忙抱着女儿在屋内团团转。 “不哭不哭,元元乖,元元不做小泪包……”元元一到傅冉怀里就好多了,她也哭得累了,被傅冉一哄,很快就睡着了。傅冉这才将元元给天章抱了。 天章又贴了贴元元的小脸,才放下心来,轻声责怪傅冉:“刚才你也不留点神,居然耗了那么久。” 傅冉就道:“那下次请陛下行动快点,越快越好!” 两人又斗几句,元元忽然一动,张了张嘴,像是打了个哈欠。傅冉立刻笑起来,恨不得把元元弄醒了,叫她再做一遍那个动作。 隔了两天,天章又去了一次马球赛。 皆因上次评价十分好,不仅没人再说天章身体不好,众人更是对天章在球场上的表现赞赏不已。再者天章自己也是想玩的,再过几日,他就准备回京了,回到京中诸事繁多,还要准备再怀第二个孩子,一想到这个,天章这时候就更是想玩个痛快。 因此这次他命行宫亲自筹办了一次球赛。宫中一出手,自然是声势浩大,不同凡响。因是宫中召集,因此这次球赛来得人比之前所有球赛都多。家家儿郎全都骑着骏马到了。 天章本来十分高兴这么多人,玩着玩着就觉察到不对劲了。 中间休息的时候,自然是不停有人来过来向他见礼。但是这次很多年轻男子,比平时的恭谨多起来,似乎更多了些热情巴结。天章一下场休息,身边立刻就涌了一群人过来,比宫中内侍伺候得还殷勤周到。 一上了球场,又是呼啦啦一群年轻男子跟着他。直到看到有人朝他眼神直飞,赤裸着上身往他身边凑,他才恍然大悟,顿时失了兴致。 “扫兴。”他轻轻一句,头也不回就回行宫了。 在世人看来,皇帝始终是皇帝,就算生了孩子,还是皇帝,在皇后之外另结新欢太平常不过。 既然皇帝铁了心要自己生下太子,皇后又错失了最好的第一次机会,那接下来大家各凭本事去争这个位置,也不是什么出奇事情。 和孟康一个想法的人,其实并不在少数,不过大多是大家长的想法,此事必须由年轻人上阵才行。而尚未婚配的年轻人多少还有几分傲气,不愿意轻易就去讨好媚上。 天章那天出来在球场上赛了一场,姿态翩翩行动飒爽,着实迷倒了不少人。年轻人们突然开了窍。 这样一个人,既是九五之尊,又姿容秀逸,并不像传闻中那样因为生了孩子就缠绵病榻,如此人上之人,若能被自己压在身下,让他生下太子,岂不是人生最大的快事。 这些世家大族的子弟,好些都是尚公主都足够的身世,比起傅家,孟家之流,更自觉高出一截,丝毫不觉自己有什么配不上皇帝的。所以才纷纷在天章面前毫不含蓄地求爱。 天章气呼呼地就回了行宫。元元正大张着四肢午睡,瘫成一个小小的肥肥的大字。傅冉坐在一边,一边看书一边看着她。见天章回来,就奇道:“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出门的时候天章是说了要玩一天,到下晚才归的。 天章没说缘由,只哼哼两声。内侍过来为天章换了衣服,天章洗了手脸,又看了元元,这才坐下来与傅冉说话。 “一帮脑子里不知道在想什么的人!”天章这会儿不怎么气了,只觉得荒谬。 傅冉听他说完了,忍不住笑了起来,他怕把元元吵醒,不敢大笑,憋得十分辛苦。 “哈哈……哈……哈哈哈……”他笑个不停。 天章就看着他,忽然伸手捏住他的嘴唇:“有什么好笑的?” 傅冉拿开他的手指,道:“我笑叔秀真是颠倒众生啊!过去是一堆人求着被你干,如今是……” 天章又去捏住他的嘴。 天章看着他,问:“你就不担心?我可不是一定要有你才能生下太子。” 傅冉噗嗤一声:“刚才你都说了,那是一群脑子里不知道在想什么的。”他倾身去吻天章。天章刚才活动没尽兴,这时候正有一股火气在体内,很快就搂着傅冉吻得浑然忘我。 两人刚有些情动,忽然就看到元元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醒了,正扭着脑袋好奇地盯着他们。 两人又是一阵手忙脚乱。 傅冉去把元元抱起来,喂她牛乳,一边喂一边道:“别着急,等回京了,就给你弄个弟弟出来……” 第51章 松山苑的热闹不消几日就传回京中。说的都是皇帝出游时的排场,皇帝在球场上是如何英姿飒爽,哪几家儿郎又颇得皇帝青眼相加。说不定又能展开一段风流韵事云云。 这些旖旎传闻中,偶尔也夹杂着一些关于淮阴王齐仲暄的感叹。 “又病了……” “前年刚回京时是多精神的人啊,这就又病了……” “尚不到二十的人……” 齐仲暄那天在球场上晕倒,就一直没有再出门。天章知道他又犯病之后,遣人送了药过去探望。寿安王亲自去看了他,仔细问了他一番,叮咛道:“你还年轻,别把事情看得太重,养好身体才是最紧要的。若这个年纪就坏了身体,空有一腔抱负也没处施展。” 寿安王以为是因为天章拿齐仲暄做靶子,齐仲暄不堪重负,这病才一直好不起来。 齐仲暄心中又烦又懒,卧在床上虚弱道:“我哪有什么抱负可言,苟且度日罢了……”他正值青春年华,眼神里却没有朝气。寿安王看得诧异,心中想着齐仲暄几时间气质如此潦草了,不由感叹生病果真是磨人事,再英气的孩子病久了都不成样子了。 于是又劝慰几句。 齐仲暄其实自己也害怕起来,只觉得整天浑浑噩噩。最近总是缠绵病榻,稍微好一点出去散散心,又要在外面受齐修豫的排揎。明里暗里的折腾他。虽然那些人的手段还不足以叫他吃亏,可心里总是不舒服,心中不舒服,身体也越发不好。如此一来,竟是没个尽头了。 所以齐仲暄写了信,恳请他在昆仑的师傅过来看看,他的身体到底是怎么回事。 京中固然能人多,但齐仲暄不敢轻易托付。谁也不知道那些人背后是什么人,齐仲暄心中最信得过的,还是本门师傅和师兄弟。 他也想到过法尊李摩空。 但奇怪的是,李摩空走了不过几个月,齐仲暄已经快想不起来他什么样子了,混沌迷糊,那个人在他心中就如一团幻影一般。甚至要是不是周围的人还时不时提起法尊,齐仲暄真要怀疑这个人,是不是真的出现过。 所以求李摩空出手相救的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如今齐仲暄仍在病榻上苦等昆仑的来客。 天章又在松山苑待了大半个月,之后并未再去打球,只是观战一次,又与寿安王夫妇一起游湖一次。只是他一外出,走到哪里,就有一群年轻人远远跟着,天章只觉好笑,遂命卫队严加防范,清场更严,若再有人不经召唤擅自跟随圣驾,严惩不贷。 如此一来,这些人行动上才收敛了些。行动上不能追求了,却还有另一种办法能让天章听到自己的名声,自然就是写诗做赋。自己写的也有,找枪手的更多。一时间各种诗会上,抄出传唱的诗中不少都是赞美天子的。 天章对这个倒谈不上反感,就随他们去了。在松山苑待到七月底,方回宫中。 傅冉不在宫中的这两个多月,后宫里就跟没了老虎的猴子山一样。一些日常事务由宸君孟清极和另两位妃子协理,他们不敢跟两仪宫的人直接对上,互相之间斗了两个多月,一直斗到傅冉回来才消停。 傅冉懒得理会他们之间的缠斗,提前就派人回去整理,并将那伽放了回去。那伽一回宫,就大啖一通,吞食了许多边角旮旯里的脏东西。 等帝后带着公主回到宫中时,宫中仍是一片安宁祥和。 孟清极这两个月不好受。他过去被天章宠爱,宫中人就算有心跟他斗,也没那个胆子。如今他在宫中受冷遇,当初被他刁难过的宫妃好好与他过了几招。 直到天章与傅冉回来,才算消停下来。听到帝后回来,孟清极心中真是五味杂陈。 傅冉一回来就要先忙着将元元安顿好,其他宫中事务都是其次。 次日孟清极就来两仪宫向皇后请安。这段时间他想了很多,终于下定决心再不能躲在圆照宫中自欺欺人,光是等,是永远等不到天章回心转意的。 若想天章也和自己生下孩子,那就不得不有所行动。 孟清极明白自己的有利之处,就在于无论傅冉再怎么看他不顺眼,他如今仍有宸君封号,是宫中的地位名正言顺仅次于皇后。比一般人,他更方便行动。过去他太碍于面子,把自己抬得过高,才步步失了先机。 一想清楚这一点,孟清极心中就镇定多了。 去两仪宫的时候,孟清极特意换了一身不扎眼甚至有些土气的烟色衣服,只因他人生得美,穿得平常仍是好看。 正好天章从两仪宫出来,准备去凝翠书房办公,就见廊下站着的人,安安静静垂着头。天章一犹豫间,就已经走了过去,因周围跟着一堆内侍,天章也懒得再转回去与孟清极说话,想着傅冉应当有数,就径自乘辇而去。 孟清极忍耐着,面上不露一丝失望,进了两仪宫就先向傅冉问了安。 傅冉就道:“我已经免了你们问安,你可像从前那样,不必过来。平常事务,着宫人来走动即可。” 孟清极款款道:“蒙皇后体恤下人,但我等岂能因皇后的体恤就轻浮起来?过去是我不懂事,对皇后多有怠慢,如今想明白了,再不敢如此随便。以后每日都该来向皇后请安。” 傅冉只觉得他更讨厌了。 过去的假清高归假清高,至少还跟清高沾着边。如今是清高彻底没了,就剩假了。 傅冉便道:“我说了你不必如此,你就不必如此。” 孟清极没吭声。 傅冉又问:“你今天来到底有什么事?” 想想孟清极在宫中憋了两个月,总得憋出点什么计划来,总不至于跑过来什么事都没有。 孟清极这才说了他想干什么。原来是后宫中曾办过几次学会,宫中贵人在一起或读书,或写诗,既能消磨时间,也十分风雅。从前有一次甚至还请了天章亲自为他们上课。 但从傅冉进宫之后,就没有办过。今天孟清极过来,就是提起这件事,想在重新办起学会,并请天章为他们重开学会或题个字,或去坐一坐。 傅冉一听就道:“我知道了。我会告诉陛下。” 孟清极见他答应得这样爽快,倒有些迟疑。不过就算傅冉瞒着不告诉天章,孟清极也是能让天章知道这件事的。想到这点,孟清极还觉得傅冉要是隐瞒不报还更好些。 见他说完了话还不走,傅冉就问:“还有何事?” 他为了见孟清极,只好把元元留在内室,由嬷嬷陪着。他巴不得孟清极快点走,才好去陪元元。 孟清极就笑道:“并无其他事,只是公主已经过了百日,仍是没有见过,有些好奇,不知道皇后什么时候能让大家见一见公主?” 元元的百日宴都是在行宫办的。百日宴上能见到元元的,也只有寥寥几人,都是宗室中辈分高的长辈。这本就是天章的意思——但凡有一丝可疑的人,都不准他们靠近元元。 孟清极毫无疑问就属于可疑的人。 傅冉想到这里,不由笑了,孟清极似乎以为一心藏着公主,不让公主见人的人是他。 “什么时候能让公主露面,这却不是我能说了算的,”傅冉微笑,“你若有机会,大可直接问陛下。”   第52章 “什么时候能让公主露面,这却不是我能说了算的,”傅冉微笑,“你若有机会,大可直接问陛下。” 孟清极没想到他推得这样轻松,脸上的笑容更僵了。 傅冉与他对视着,目光坦坦荡荡。孟清极终是先败下阵来。 不过孟清极心中也没太多挫败。今日他来本来就是提在宫中办学社之事。傅冉既然没阻止,就算达到他的目的了。 至于天章有多宠爱公主……就算天章把公主宠到天上去,那依然是一个没办法继承皇位的公主。也就是没孩子的时候聊胜于无罢了。孟清极这般酸溜溜地想着,不由觉得心中好过许多。 孟清极一走,傅冉立刻就把元元抱过来,并非不信任身边人,只是他想自己亲自照看女儿。 傅冉身边的陶嬷嬷,是最护家的,自从天章生了大公主之后,她冷眼瞧着后宫各人的举动,对孟清极就越发瞧不上了。 “宸君和从前比,像变了个人似的,”陶嬷嬷道,“我瞧着有些别扭。” 傅冉笑了起来:“从前他眼睛长头顶上,如今一下子要把眼睛扯到下巴上,自然看着别扭。” 他身边的内侍都憋着笑。陶嬷嬷也忍笑道:“殿下还是仔细些好。要不要再多安排几个人盯着圆照宫那边?” 傅冉点点头,低头就对上元元滴溜溜的小眼神,笑道:“添几个蠢货过去也无妨,让宸君在圆照宫里扒拉着玩。” 晚间天章回到两仪宫,一回到宫中换了衣服就去抱元元。 他累了一天,尤喜欢轻轻抚摸元元的发顶,只觉得元元头顶的绒毛又软又细,轻轻摸一摸,一天什么疲倦都忘记了。 他抱着元元,傅冉就拿小金勺子喂元元奶糊。 两个大人眼睛全都盯着元元,只觉得女儿越看越好玩。等元元吃完了一层奶糊,眼睛眯着开始打盹了,傅冉才与天章道:“今天宸君过来了。” 天章如今一听到这名字就蹙了蹙眉。 不仅孟清极叫他失望,孟康和孟家也是虚有其表,天章这几个月来已不大看重。 傅冉脸上还是一本正经道:“说是过去宫中曾办过学社诗会,如今他想重新办起来,若陛下得空,想请陛下过去指点一番。还请陛下选个好日子过去开社。” 天章脸上就有些挂不住。他从不觉得自己是荒淫之君。但想起过去有那么一次,两次,顶多三次,他曾借着诗会的名头,与孟清极做些调情之事。 孟清极跑来说这些,显然是想勾起天章对某些事情的回忆。 天章这时候是回忆了起来不假,却只觉得对着傅冉臊得慌,不敢仔细回味。 “他要办便办,明日就办也无妨。只是我如今太忙,不便过去。你到时候赐他些东西就可,不需多理会。”天章淡淡道,一副事不关己,风轻云淡的模样。 傅冉见他这心虚样子,忍不住逗他:“宸君眼巴巴盼着你过去玩过家家,你真不过去?” 天章气笑了。 他怪声怪气地一笑,迷蒙着眼睛刚要睡着的元元突然就醒了,好奇地看着天章。天章忙摸摸女儿的发顶,抱起她轻轻拍打后背。 元元趴在天章怀里,脑袋搁在天章肩上,慢慢又睡着了。 “以后少说这些话,让元元听了多不好。”天章小声道。 傅冉学他压低了声音追问:“真不去?” 天章摇首:“他的那点心思和动作,你会看不出来?且冷着他吧。若是他能醒悟了,死了心,安分些还好。若是以后还不安分……” 他看向傅冉,面色仍是平静的:“你就看着办吧。” 傅冉哼了一声。 天章心中纳罕,不知傅冉哪里又不满了,但他只装作没听见,装作专心哄元元睡觉的样子。见傅冉之后脸上并无异色,才放下心来,不再提孟清极的事,与他说些其他事。 孟清极从两仪宫回去之后,就收拾准备一番,忐忑等待了一夜,次日两仪宫来人送了几色精致的纸笺并笔墨等物。 是傅冉身边的苏棉亲自送去的,将傅冉的话传给了孟清极。 “陛下听说宸君要重开学社,就命皇后打点几样书房用得便利的物件送来。”苏棉道。 孟清极只问:“陛下还说了什么,选定开社的日子了么?” 苏棉道:“陛下说宸君今日就开社也可,只是陛下日理万机,不便过来。” 孟清极顿时心灰意冷,连打赏苏棉都忘记了。 苏棉一走,孟清极坐在桌边,对着傅冉赏赐下来的笔墨纸砚,呆了半晌,才幽幽道:“我不甘心。” 他身边的柳嬷嬷已经流下泪来劝道:“宸君还年轻,不若这几年先韬光养晦。等过个两三年,又是另一番情势也未可知。” 孟清极恍恍惚惚的,只觉得柳嬷嬷这韬光养晦四个字正说到他心坎上去了。 他心中清楚自己被傅冉压制得无法动弹,可若要他就此承认这里便是穷途末路,他又不甘心。 “对……”他露出了淡淡的笑容,“我要韬光养晦。” 再没有比韬光养晦更好的台阶了。如此一想,孟清极就精神许多,命人将傅冉赏赐的东西收了下去。自己去书房安安静静去下学社的帖子去了。 过了几日学社果然重开,只是这次宫中早就知晓天章不会来捧场,傅冉又围着公主忙,上赶着来巴结孟清极的人就少了许多。连着乔苍梧,不过寥寥三人,冷清得很。 乔苍梧原只是来应付一下孟清极的,原以为孟清极见只有这么几人过来,会像从前一样怨怼一番,没想到孟清极竟毫无怨言。乔苍梧就觉得有点意思。 几人在圆照宫里喝了一道茶,做了几首诗就散了。 圆照宫的学社办得冷冷清清,两仪宫那边正是相反。不管是否真心,日日都有大把的诰命等着能排上进宫的名单,能见一见皇后,与六宫之主说上话。 傅冉是喜热闹,但这群半生不熟的人一来,或赤裸裸的奉承,或拐弯抹角地攀关系,说的净是些无趣无味的话。最重要的是外人一来,他只能将元元留在乳母身边。 后宫里孟清极安静许多,傅冉就想着怎么让外面这些人也消停些。 到了九月初九重阳,元元就满五个月了。这天夜里,傅冉就压在天章身上道:“叔秀,我们再生一个吧。” 天章这段时间也在算着日子。太子当然是越快出生越好。而且他的身体也已好全,这时候肯定容易再孕。 似乎怎么看,都应该抓紧时机生第二个孩子。 “你一有孕,我就好叫那些外诰命别进宫了。省得他们整天来来去去,我能陪着元元的时间都少了。”傅冉吻了吻天章的脖子,扒拉开他的亵衣,就伸手向他身下探去。 天章与他很快赤裸相对,两人肌肤相亲,倍觉温暖,听到他歪理一般的解释,也不觉荒谬,只是莞尔。 “你是皇后,总要应付这些人的。”天章温和道。 傅冉向他粲然一笑,然后继续埋下头去吮吻。天章却抓住他的手,犹豫道:“等等……”   第53章 天章抓住傅冉的手:“等等……” 傅冉并未松开天章,埋着脸只在他肩胛骨那里流连嬉戏,一面含糊道:“我原就说不急,等一年也无妨,是你自己说要尽快。” 天章伸手抚着傅冉的背:“之前魔羌有些动静……” 一听到魔羌二字,傅冉立刻道:“如何了?难道他们又往南来了?” 天章不置可否:“原本的西羌王死了,如今东西几个部落有心联合。若他们一联合,就有了南下的实力。去松山苑消夏之前,我已经安排人去魔羌那边探听消息。这时候也应该回来了。” 傅冉明白他的意思。 若是魔羌有意南侵,很有可能就会再生干戈。天章虽然不用亲临沙场,但有了身孕,就代表皇帝有生产之险,显然难定军心。 说到正事,天章就渐渐没了那个心思,重新整理好衣服躺下。傅冉只是撑着头,问道:“部落要联合,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实现的。若是一拖几年,你也要一等几年?” 天章叹气:“我正是在愁这个。” 说着仍是睁着眼睛,盯着床幔,一时难以入睡。 傅冉看他如此,忽地伸手捂住他的眼睛:“不许再想了,这时候就该好好休息。等有了魔羌那边确切消息再群策群力,堂堂大国,总不至于连个能解决问题的人才都找不出来。” 天章听他这样霸道,并不觉犯上,抓住他的手拉下来握着,道:“听你这话,似乎我应该先照顾太子这件事?” 傅冉笑了:“大约并不是我有这个意思,而是叔秀想听出这意思吧?” 说着又伸手向天章腰上探去,戏谑道:“陛下……” 天章被他一揉搓,忽地一声笑了:“你还真有几分妖后的资质。” 傅冉一下子跨到他身上,一把就扯了天章的衣服:“谢陛下考语。” 天章仍是不能完全将魔羌的事情抛在脑后,一把就撑住傅冉的手,两人十指相握,对视片刻,傅冉终于是让步,慢慢侧身,让天章做了主导。 自从春夏时候天章得到魔羌有异动的消息,京都城门对进城的文书查得更加严格。身份不明者,一律不得入京。 崇玄司在城门上也布置了几个结界,能挡下一些鬼魅之徒。 但这些都拦不住真正的高人。 一入了秋,淮阴王齐仲暄的身体比夏天时候更加虚弱,秋风秋雨一过,他就要在床上躺上一两日。 这天凌晨醒来,齐仲暄又觉鼻子塞住,嗓子里又痒又腥,忍不住闷咳起来。 却不见往常在身边伺候的流珠和镶玉上前服侍。 “流珠?”齐仲暄忍不住叫人要茶喝。外面却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动静。齐仲暄心中顿觉不妙,勉强支起身体,一把掀开帐子。 就见原本应该睡在床边小榻上值夜的流珠,悄无声息地仰面瘫软在地上,两臂平摊,姣好的面容一片灰白,显然已经没了气息。 齐仲暄没再多看她一眼,忽抬起头就看到纸屏风上映着几道修长人影。 “师父。”齐仲暄喃喃道。 三个人从屏风后面绕了出来。 为首的是一个瘦长男人,他细长眉目,面孔白得如死人一般,一丝表情都没有,叫人难以猜测年龄,说他三十多岁亦可,说他四五十岁也像。 后面跟着的两人一眼看去就是二十多岁的年轻人。 齐仲暄放了心:“师父。三师兄,五师兄。” 为首的长者并不搭话,稳稳当当坐到齐仲暄床边,一言不发就伸手搭在齐仲暄的手腕上为他把脉。 另两人只是站在一边。 齐仲暄心中不安,又唤一声:“师父……我……是不得已才写信请师父屈尊进京。” “师弟还以为师父是收到了你的密信才来的?”齐仲暄的五师兄石广炎嗤笑道,“你的信,师父一个字都没见到。要么是京都中高人确实不少,要么是师弟,你当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石广炎看了眼地下流珠的尸身,笑道:“这是皇帝派来监视你的人吧。看来你这个王爷,做得也不怎么惬意。” 齐仲暄的三师兄于沧渺轻轻咳嗽一声:“广炎,师父在为仲暄诊脉。”示意他不需再说下去。 石广炎对三师兄于沧渺颇是信服,遂不再言语嘲讽齐仲暄。 齐仲暄已经臊红了脸,一时激动又咳嗽不止。 “师父……我……” 他死人脸的师父终于开口说话,却是向身后跟着的石广炎和于沧渺:“你们,出去。” 两人便知他有话要独自同齐仲暄说,立即出去。于沧渺走时还细心掏出一只盒子,收走了流珠的尸身。 待只有两人相对时,齐仲暄立刻急切问道:“师父,我的身体怎样了?” “你只觉得身体不对劲?”他师父淡淡道,从袖中掏出一块古香,放在齐仲暄鼻子下晃了晃。 齐仲暄只觉一阵幽香由鼻入脑,顿时神思恍惚。 “我说了你恐怕不会相信。还是随我入虚幻境,一起去看看就明白了。” 次日崇玄司就有消息报到宫中:昆仑派大法玉宫山人入京,求见天子。 昆仑派虽不及蓬莱派那般有几乎代代升仙的法尊,但昆仑一派胜在子弟众多,因此势大。譬如在能得帝王家重用的崇玄司中,就有不少是昆仑一派出身。 还有些世家大族的子弟,蓬莱难入,但昆仑就不同了,也是不失体面的大派。 因此昆仑一派,在俗世中影响甚大。 天章自然也会给昆仑大法这份薄面,但仍不免想起了当初见到蓬莱法尊李摩空时候的不快。 “但愿这位大法别摆出一付天上地下,为我独尊的模样来给朕看。”他向傅冉抱怨。 傅冉笑问:“谁摆出这模样给陛下看了?” 天章不悦:“明知故问。” 他对李摩空的不满,还有一层原因就是李摩空与傅冉有一种同类才能产生的亲密。 就像在子非鱼的故事里。天章是只能临水而望的路人,李摩空和傅冉,才是知道彼此之乐的游鱼。 “叔秀难道说的是李摩空?”傅冉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天章不吭声,懒得再探究傅冉与李摩空的关系,嘴上却忍不住道:“你要不要也见见这位昆仑山的玉宫山人?看看是不是只有李摩空能入你的法眼。” 傅冉只道:“昆仑的大法,自然是有当见之处的。” 玉宫山人入京,虽比不上李摩空在京中时候的盛况,但暂居的上清院前,每天求见的车马也是络绎不绝,蔚然可观。 玉宫山人不似李摩空那般行踪飘忽,不近人情,而是待人亲切,肯为人解难,因此在达官贵人中颇受好评。 连寿安王都在天章面前,称赞了一句。 玉宫山人入京十日之后,由崇玄司安排,在宫中谒见天章。 玉宫山人一进室内,天章就眼睛一亮。 只见玉宫山人身量颇高,鸡皮鹤发,但眼神清亮,脚下生风,衣袂飘飘,一身仙风道骨,与天章想象中的大法分毫不差,不由心生好感。 玉宫山人并未向天章行跪礼,只是拱手而拜,并不显谄媚,但比起李摩空的目中无人,天章已觉受用。 陪着玉宫山人一同前来的,还有崇玄司司正邱知一和另一名昆仑出师的术士,还有就是齐仲暄。 赐座之后,几人坐定。天章与玉宫山人寒暄两句,就转而向齐仲暄问道:“你最近总是病着,今日进宫可还受得住?” 齐仲暄忙道无妨,又道:“师父进京之后,为我调理一番,甚是有效。” 玉宫山人听到这话,只是和蔼地看着他。齐仲暄又向玉宫山人作揖,道:“劳烦师父,为徒儿操心了。” 天章点点头道:“那朕就放心了。既然如此,大法不妨在京中多逗留些时日,为仲暄彻底拔了病根。” 玉宫山人应了是,缓缓道:“仲暄既为我的弟子,我自当用心为他医治,只是能好几分,全凭他自己造化。” 齐仲暄在一旁局促一笑。 这话没有大包大揽,天章听了还觉顺耳。他本就怀疑玉宫山人突然入京与齐仲暄有关。这大半年来齐仲暄一直还算安分,但他对齐仲暄的怀疑并没有彻底洗清。 玉宫山人到底是为何事而来,有没有与齐仲暄勾结不轨,留多几日自然清楚。 如此想着,又向玉宫山人询问一番齐仲暄当年去昆仑的事情。玉宫山人又说到前年太后病故,他在昆仑山上为太后主持的祈福仪式。 天章仔细听了,只是叹息。 说完了这些,玉宫山人才道:“此次入京,山人实有一事,想请陛下主持。请陛下听山人陈请。” 天章颔首,听他娓娓道来。 原来梁王内乱时候,昆仑一派也因此事而四分五裂。既是大门派,当然弟子众多,弟子一多,在梁王之乱中就各有立场。虽大多数昆仑弟子都不愿效力梁王,但总有那么些别有用心之人借着这个由头,另立门派。 如今梁王之乱早已平息。当时出走的人回来不少,但昆仑山脉横卧千里,山头上仍一串自立门户的小门派。 玉宫山人就是想请天章出手干涉,重新一统昆仑。 天章听他说完,只是轻声笑道:“我虽至尊,仍是俗世之人,俗人岂可插手修仙之事?” 玉宫山人看着天章眼睛,道:“陛下却更与一般人君不同,乃是真正的天定之君。此事对陛下来说,并不算逾越仙凡。” 天章摆手道:“此事容朕考量一番再说。”他心里其实觉得这种事情跟魔羌那边比起来,其实并不要紧,他下道圣旨只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但被玉宫山人一提就一口答应,却显得轻率,因此要推辞一番。 正事已经说完,玉宫山人便告退而出。齐仲暄与他一道。 出了皇宫,玉宫山人又与齐仲暄同车,向齐仲暄的王府而去。 到了王府上,众人皆知这位大法是王爷的师父,于是态度越发恭敬。齐仲暄一言不发,领着玉宫山人往书房去。 书房门前站着的,正是齐仲暄最近正宠爱的流珠。她身材窈窕,面色红润,脸上哪里还有半点死气,见齐仲暄和玉山宫人过来,就迎上去,拦住其他侍从。 “好了,这里由我来服侍。”她笑盈盈道。 她是天章赐下来的人,既然有她在里面做耳目,自然可以放心。 齐仲暄看了她一眼,知道这个流珠当然不会是原来那个流珠。 三面书墙中坐着的是死人脸。 齐仲暄轻声道:“师父。”坐到他身边。 玉宫山人刚刚面圣时的仙气已经散去,他战战兢兢跪在死人脸面前,颤声道:“法尊。”   第54章 玉宫山人战战兢兢跪在死人脸面前:“法尊。” 死人脸始终是摆着一张没有喜怒哀乐的死人脸,只有眼珠子的转动稍微显得他像个活人。死人脸伸出右手两指,按住玉宫山人的眉心。 玉宫山人只觉那指头又冷又硬,叉在他眉心上如两根冰棍一样,头上骤然一痛。他忍着不敢出声。刹那间,方才面圣时的情形,一下子涌上来在他脑子又过了一遍。 玉宫山人知道,死人脸已经将面圣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 等那两根冰棍子挪开,玉宫山人才颤巍巍站起来。齐仲暄向他点点头,玉宫山人立刻退了下去。 死人脸像活人一样眨了眨眼睛,看向齐仲暄。 “你当看得出来,皇帝对你仍有疑心。”他声音平平。 齐仲暄坐了下来,他身体并未全好,仍觉疲惫。 他沉默片刻,才道:“弟子知道。但看我从前做的事,皇帝疑我,并没有疑错。” 他师父那天将他引入虚幻境。他看到了李摩空从他魂魄中取走了一丝执念,还稍稍搅乱了他的一些记忆。看到这些,齐仲暄这才恍然大悟,明白自己心中为何总觉得忘记了什么。 “难怪……”回想起在虚幻境里,齐仲暄看到李摩空从自己的脊背上逆抚上去,然后修长而柔软的手指在自己的额角细细盘旋。 “难怪什么?”死人脸问。 “难怪我醒来之后觉得身边有些人很鬼祟。”齐仲暄曾网罗了一批异能之士和谋士,专为他篡逆效力。 “如何处置了?” “都杀了。”齐仲暄毫无痛惜之意。 想了想,齐仲暄道:“幸好都杀了。否则我如今这样,太容易被皇帝抓住把柄。” 死人脸的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不后悔?” 齐仲暄反问:“师父想要弟子如何?弟子愿听师父安排。”他不说自己愿还是不愿继续篡逆。 死人脸也没有指示他,只是说了一遍:“你被李摩空拿走了执念。” 齐仲暄垂首不言。 他被拿走了执念,所以即使现在心中充满了对李摩空的恨意,仍提不起干劲。 他也仍然垂涎帝位。但没有了执念的垂涎,只不过是阴暗处的偶尔意淫罢了。 “师父……” 死人脸没有任何表情,齐仲暄却觉得他对自己失望了。 齐仲暄对没有用的下属,处理起来毫不留情。这一套行事作风,都是与死人脸学的。 “师父,”他露出温柔笑意,“我会去找李摩空。我会让师父满意的。” 死人脸终于点了点头:“你知道我想要什么。” 天章见过玉宫山人之后,立刻就接到了密报——派去查探魔羌部落的第一批探子已经回来了。 他们带回来了好消息:魔羌东羌王虽有心与西羌合并,但因东羌要求太过分,已故西羌王的几个儿子都不愿同意合并。 “如此就太好了!”一听到这个消息,天章顿感轻松。魔羌与中原风俗迥异,民风彪悍,就连所用术法,也与中原的蓬莱,昆仑等正统大不相同。 传说中魔羌信奉三十六魔怪。行血祭祀。而每一部落信奉的魔神亦不相同。魔羌术士几乎人人会用毒用蛊。因此中原大派常称魔羌法术为邪术。若一旦发现本门弟子偷习魔羌邪术,轻则逐出师门,重则废掉一身灵力。 梁王作乱称帝时,魔羌曾骚动一阵。当时天章曾亲自领兵,到边疆督战。幸好当时魔羌也生内乱,内外合击之下,本就脆弱的诸部联盟,不久就四分五裂。 如今他们若是再联合起来,所图必然只有中原。 因此天章听到这个信报,十分高兴。 “老西羌王是去年底病死的。他的几个儿子中,老大素与老二不和,老二的阏氏出身自与东羌王交好的大部落,但老大父死子继,娶了老幺的母亲,吞了老幺的势力,在老大和老二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老三又突然横死,不知道是谁下的手……我原来还怕他们会借东羌王的势,现在看来老大和老二少不得恶斗一场,没空理会结盟,必然要先争出谁是西羌王。这真是彻底瓦解他们的好时机!” 一回到两仪宫中,天章连衣服都没换,就滔滔不绝起来。傅冉抱着元元坐在榻上,父女两个一大一小,都仰面认真听着。 天章说到高兴处,一把从傅冉怀里抱起女儿举了举,笑道:“元元可真是父皇的福星!” 元元这时候当然听不懂天章在说什么,只是天章一笑,她也跟着傻笑,一边伸手抓天章的衣领玩。 傅冉是一看这父女两个笑,也情不自禁笑了。只是他与什么也听不懂的元元不同,自然是懂这件事到底有多重大的。 “能不动兵卒就削弱魔羌,果然是好事,”傅冉道,“只是边疆仍要警惕,魔羌的法术……邪术,就我来看,都有些古怪难参,不可掉以轻心。” 天章自从有了元元之后,就并不避讳与傅冉谈论朝堂政事。听傅冉议论,早习以为常,只道:“这是自然。东羌王不是简单人物,这件事做起来也不在朝夕之间。但只要他们不联盟,就是好形势。” 傅冉从榻上起来,像是要抱过元元一般靠近天章。 “既然魔羌那边暂时不用担心……” 天章知他暗示什么,两人四目相投,都已了然。 元元只能看到他们两人的下巴,忽然不满地叫了两声。 傅冉忙抱过她亲了亲:“乖,今晚父亲有要事,就让陶嬷嬷陪你。”元元也不知道听懂了没有,傻笑起来。 天章佯装没听见,只叫过宫人为他更衣。 正好这日宫中新酿好的青菊酒送了进来。天章心中高兴,傅冉难得偷闲,帝后二人月下小酌一番。 晚秋时节,露重霜寒,但在轩窗前挂了精巧的火珠,临窗围炉而坐,炉上是佳酿,对面是良人。于是连月色都暖了起来。 天章多饮了几杯,脸色就红润许多。 傅冉殷勤为他斟酒,眼神柔和宁静。 “你这样……太像娉婷。”天章说完,只是垂首把玩酒盏。他因醉意一时没忍住,可话一出口,就忽然失去了看傅冉的勇气。 说到底,那个伪装出来的傅娉婷,像是一轮水中月,可望不可即,是那样让人怜爱。 “陛下。”傅冉的声音听上去,平静,温柔。 天章甚至错觉那里面还含着一丝哽咽,他错愕地抬起头。 抬头一霎间,就被傅冉扳过肩膀凶猛地吻住。 几乎是撞上来的一个吻。天章只觉得嘴唇被傅冉的牙齿磕得一麻。然后唇舌交接,傅冉又用湿润和酥麻地舔舐安抚刚刚的凶狠。 分开时,傅冉低声在他耳边道:“今晚不干到陛下怀上太子,绝不能停。” 天章越发觉得自己刚刚提起娉婷可笑,借着醉意,他自嘲道:“此事关系国本,还望皇后全力以赴。” 第55章 因为微醺,天章的身体变得更软,也更沉重。两人一起倒在床上时,他全压在了傅冉身上。 傅冉手臂横在他的腰间。一阵紊乱呼吸,两人气息渐渐一致。傅冉闭上眼睛,吻住了天章的嘴唇,一手向两人身下探去。大腿交缠着,他的手插进去,将那里的波动和磋磨推波助澜。天章的醉意终于被点化成火。 “傅冉……”他胡乱撕扯着傅冉的衣服。片刻之间,金镶玉的带钩就被挥到了地上,摔出清脆的响声。 急乱中,天章只觉得自己被傅冉抓着手就涂抹了香膏,那里越弄越松软却忍不住阵阵紧缩。傅冉两手扶着天章的大腿,声音都嘶哑了:“叔秀,坐上来。” 但天章只在下面摩擦盘旋,那里越来越湿润,不断触碰着傅冉的急需纾解的地方,傅冉再忍不住弓起腰,拖住天章,他难得露出这样乖顺的恳求:“坐上来。” 天章也到了忍耐尽头,猛地按住傅冉的肩胛,他慢慢坐了下去。 “啊……” 两人长长的叹息纠缠在一起。 激烈忘情的摇动之后,天章终于翻身躺倒。 傅冉忽然笑了一声。天章阖着眼睛,懒洋洋道:“别太得意了。”他话音刚落,就觉得眉心上一暖。是傅冉柔软温热的嘴唇碰了上来。 天章睁开眼睛,就看傅冉趴在那里,一张脸完全凑在他眼前,眼睛是亮晶晶的,喜悦而好奇。天章凝视着那双眼睛,胸口涨涨的,终于叹了一句:“你这个人,真是……” “真是什么?” 天章没有回答,只是慢慢抬起手,找了个舒服姿势与傅冉抱在一起。 两人又说起其他事情。天章提了接见玉宫山人之事。 “玉宫山人……确有两分仙气。”天章玩弄着傅冉的手指,一边随意道。 “只有两分?”傅冉笑了起来。 天章就将玉宫山人进京的来意说了:“他想统一昆仑固然是有利昆仑,但不免有流入凡俗之感。若他凭一己之力一统昆仑还罢了,求我下旨,借用外力是又低了一层。” 天章心里免不了就将玉宫山人与李摩空比较。他再看不惯李摩空,都不得不承认,比起李摩空,玉宫山人稍逊一筹。这一筹里面甚至无关法术的强弱。但这话他不想对傅冉说出口。 傅冉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一般道,道:“李摩空……” 他三个字才出来,天章就不高兴提高声音:“提他做什么?” 傅冉笑了起来。天章弯起手指,夹了夹他背后:“你我二人,赤身躺在床上,怎么能说起第三个男人?” 傅冉笑得咳嗽:“可怜玉宫山人!” 笑完又压在天章身上,两人又做一回。这一次天章平躺着,由傅冉在上辛苦。趁着刚才的余韵,傅冉一口气插了进去,天章一下子攀住他的双臂:“快一点!” 傅冉俯身轻声道:“叔秀,想不想换点新鲜玩意?” 天章含糊哼了两声,傅冉就当他答应了,抓住天章的手,两人十指相握。他略一运术,就有一缕灵气将天章包拢。 一刹那间,天章只觉得四周风景蒙昧不可辨。床间消失了,宫殿消失了,他赤身裸体,四不着边,除了傅冉,他什么依靠都没有。 傅冉的声音像在他的脑子里一样响了起来:“叔秀放心……这里是我到过的地方……晋到天阶时候,想让你也看一看罢了,我们仍在床上。” 天章已然晕头转向,但还好清楚这只是傅冉在他脑子里造出来的幻象。 “这是哪里?我只看到灰蒙蒙的一片。”天章喃喃。 “云间。天上。河汉之顶,”傅冉慢慢挺得更深,喘息着道。 他动得越快,天章就觉得周围越亮。终于四周大星旋舞,河汉如瀑。无限幽深之中迸出光华灿烂。 “这……到底是什么!”天章喘了半天才缓过来,“你到过的到底是什么地方,看到的都是什么?” 傅冉无从解释,他只好说:“也许是祥瑞。” 两人平躺才一处,傅冉又接着胡言乱语起来:“不是说圣人出世的时候都会有祥瑞的征兆吗?今日叔秀看到的祥瑞,定是预示着这个孩子是天命之子。将来大可在史书上记一笔。” 天章还没缓过来,听到傅冉这话嗯了两声,等回味了一下,才觉不对:“史书上记的都是出产时候的祥瑞!” 哪有记载双亲怎么干得天昏地暗,干出天子的祥瑞! 两人又腻了一番,才清洗休息。 睡前天章又小饮一杯,只觉得困倦中无限满足。他眼皮已经十分沉重,沉入梦乡时,他忍不住再心中自嘲——只不过是朝堂和边疆暂时平静,他就搂着傅冉飘飘然成这德性,可见堕落成昏君太容易了,不怪史上那么多昏君。 过了两日,玉宫山人又入宫面圣。见到玉宫山人仪态翩翩地走进来,天章不知怎么地,忽然想起前晚傅冉那句“可怜玉宫山人!”,差点没憋住笑出来。 天章连忙收敛了心神,给玉宫山人赐了座。 玉宫山人在察言观色上有些功夫,他瞧得出来天章今日心情不错,也就顺着天章的心意清谈一番,说的自然都是吉祥动听的话。 天章对这种委婉奉承已经习惯到不以为然,但他也不会故意为难玉宫山人。因玉宫山人是有真本事的,拉拢这样一个法术高强,人缘颇佳的大法,有利无害。 这次天章没有回绝玉宫山人,先赞了一番昆仑派的贡献,又道此事关系重大,要听听朝中意见,再由崇玄司来拟定进程,督促具体执行,并不是单单一张诏书了事的事情。 玉宫山人有些犹豫,他没想到天章还真有心插手昆仑派的事务,但死人脸给他的任务就是一统昆仑,至于有凡俗势力插手要不要紧,死人脸没有交代。 玉宫山人脑中转得飞快,两相比较一番,微笑道:“全听陛下圣裁。” 从宫中一出来,玉宫山人就忧心忡忡。他刚回到所居的上清院,死人脸就悄无声息地出现了,这次还带着他的两个徒弟,石广炎和于沧渺。 这次死人脸只看了玉宫山人一眼,就道:“你继续留下在京中周旋,其他你不用担心,只要能要到皇帝的一统昆仑的政令。” 玉宫山人诺诺答应,看向死人脸的两个徒弟。 “他们两个留在你身边,”死人脸道,“我回昆仑。有什么事情,你通过他二人可找到我。” 玉宫山人心中立时又喜又怕,但不敢在脸上表现分毫。喜的是死人脸终于要走了,怕的是就算死人脸不在,他的两个徒弟还在,都不是良善之辈。 玉宫山人心中还在纠结着,就见死人脸站了起来,拉开窗户,忽然“噗”一声,死人脸原来站过的地方已经没有人影,只有几缕青烟慢慢散去。 死人脸一离开,齐仲暄也动身准备离京。 因他还是宗室的淮阴王,不可能像死人脸那样说走就走。 他恳求出京休养和游历的折子一上去,就被天章驳了回来。他对齐仲暄的怀疑还没全消,将齐仲暄留在京中眼皮子下面,天章还放心些。 与此同时,天章安插在齐仲暄身边的流珠,镶玉,还有另两人都报来了消息。 流珠等人,自然是不够面圣的资格,也无法来面圣。平日都是由密探悄悄去搜集了消息回来,再由密探头子向天章禀报。 “流珠说淮阴王进来身体并不见好,这样下去恐怕不到两年就要……” “镶玉说并不见玉宫山人与淮阴王多亲密,两人之间似乎甚是礼让。” “还有…… 一个人为齐仲暄说话,还有可能是被收买了,但插进去淮阴王府的人个个都这么说,那就应该是实情了。天章终于可以确信齐仲暄病重,但放齐仲暄出京这事,他还是觉得压下来。 第56章 天章不放心齐仲暄出京。齐仲暄在他这里失了信任,很难再博回来。 齐仲暄请求出京的折子递上去的第二天,天章就反驳了,还派了苏檀领着两名御医去了一趟淮阴王府。 苏檀与太医院两位御医奉旨去了淮阴王府的时候,玉宫山人正在宫中拜见皇后。 玉宫山人已在京中逗留有段时日,常常在权贵中走动。他本就有心搜集各路消息,有关傅冉的各种议论,自然听了不少。 京中世家对这位皇后的评价褒贬不一,只有在一点上是众口一词。 “这位皇后,似乎颇精法术。” 玉宫山人知道傅冉精通术法,因此对进献给皇后的礼物上,很下了一番心思。到了拜见皇后这一天,他还特意请了崇玄司的两位术士一同进献。 “这是……”傅冉向前倾身。 玉宫山人带来的是一只一手可握的梧桐木盒,不加修饰,朴实无华。他轻念术语,一边打开木盒,瞬间从里面飞出一对光华灿烂的鸟儿。 傅冉都不禁“啊”了一声。殿中众人皆是惊叹,已有人直呼:“鸾鸟!” 鸾为五色鸟,鸣声清亮悦耳。这一对鸾鸟在宽广的宫殿中翩翩盘旋,像两道轻盈霞光一般,众人的目光都只能追随。 “殿下。”玉宫山人向座上的傅冉微微欠身,一副不需多言的谦虚表情——若傅冉识货,必然知道这是怎样罕见的祥瑞之物。 傅冉笑着伸出手掌。两只鸾鸟仿佛能通人性,一只落与他掌中,一只落在他膝上。 他抚了抚手中那只的尾羽:“这两只鸾姬,赤色多,彩色少,恐怕还是幼鸟吧?至多不过十岁。” 玉宫山人稍感意外,连忙道:“殿下明察,确是昆仑山上的幼鸟。大鸟已经仙化,无人养育,山人才姑且收养。” 傅冉又称赞两句,又问了玉宫山人过去如何喂养。 玉宫山人见傅冉兴致盎然,对这份礼物显然中意,心中正在暗喜。忽然就听两只鸾鸟一声尖啸,猛然从傅冉身上跃起,扑腾翅膀四处乱窜,掀翻了案上的花瓶,又撞在柱子上晕头转向。宫人们虽然顾着仪态,不肯乱动,但一个个都绷紧了身体,生怕被鸾鸟扑到。 玉宫山人不知鸾鸟何故如此,大吃一惊,连忙从袖中掏出一只玉笛吹奏起来,过去他一吹玉笛,总能安抚鸾鸟,甚至会随着他的笛声高歌。 但这次,玉宫山人怎么吹两只鸾鸟都不肯安静,不断扑腾飞高,再冲高处俯冲,像是在拼命啄着一件看不见的东西。玉宫山人手忙脚乱,笛音乱了好几个,连一旁崇玄司的术士都看不下去了,催促他道:“山人赶紧想想他法,免得惊扰皇后。” 傅冉却抚掌大笑:“无事!山人不必惊慌!” 他知道鸾鸟受惊的原因——那伽游了进来。蛇瑞与鸾鸟碰到一起,天生就要互斗的。那伽也在追着鸾鸟乱扭,只是她年纪比鸾鸟更幼,其实并无伤害鸾鸟之意。 待骚乱渐渐平息,玉宫山人才生出几分懊悔,活物果难掌控,早知道就献死物了。这样一闹,玉宫山人对昆仑山上的事务也不太好提了。 傅冉对他前来拜见,送上的珍禽的目的大致能猜到,只道:“鸾鸟虽好,但山人养育已久,不亲近他人,还是留在山人身边为好。” 玉宫山人在傅冉这里受了挫折,不由沮丧。一想到死人脸,他就胆战心惊,如果没把这件事情办成,死人脸会如何处置他,他真是不敢想。 “唉……你们怎么这紧要关头就不顶事了呢?”他带着一双鸾鸟离开宫中,乘车回上清院,一边用小玉梳梳理着鸾鸟的羽毛,一边喃喃道。 鸾鸟靠在他的肩上,一双宝石般的眼睛像幼儿一样盯着他,丝毫不知道自己哪里犯了错。 玉宫山人原想叹息一声,看着鸾鸟的眼神却忍不住笑了起来。这一双鸾鸟确实是他的心头好,事情没办成是郁闷,可至少鸾鸟还留在他身边。 天章回到两仪宫时候,去淮阴王府为齐仲宣问诊的御医已经回来,等着向天章回话了。 天章先换了衣服,听傅冉说了玉宫山人来拜见的事情。听到鸾鸟一节,不禁笑道:“他倒知道要将好物献给你,打通你这条关节。” 傅冉道:“昆仑之事,我看他颇急切的样子,他又与淮阴王关系亲近,还是查清楚了好。所以不好收他的鸾鸟。” 天章道:“若是喜欢,就是收下也无妨。”他抱过元元逗弄道:“元元说是不是?” 元元一见天章就笑,她现在头发已经长得很浓密,嬷嬷们给她梳了头,还在发梢上系了轻巧的绢花,落在肥肥的颈间,十分可爱。 和元元玩了一会儿,天章才将她还到傅冉手里,叫御医进来,询问齐仲宣的病情。 御医小心答道:“淮阴王五脏俱损,血不归经,体内经脉里全靠玉宫山人渡给他的一口真气养着,以后必须有人不断续真气给他,否则这一口真气若是散了……” 天章眼睛只是看着趴在傅冉怀里,大猫一样打瞌睡的元元,轻声道:“很不好?” “恐怕不好。”御医回道。 天章只是沉默不语,傅冉唤他一声叔秀,他才回过神来,道:“你们尽力而为。” 这句话太含糊其辞,尽力而为到底要为到什么程度,天章一概不提。全凭下面揣测。御医虽有疑惑,却不敢多话,退了下去。 天章又问傅冉:“玉宫山人今天见到你,有没有提到仲宣?” 傅冉道:“说了,说是闷在京中,无益静养,进山林修养为宜……” “都这样了,还想着出京。”天章垂眼道,去年京畿干旱和流言的事情,最终没有查清楚,但天章心中圈定了几个人,齐仲宣就是之一。 傅冉忽然傻笑两声。 天章看看他,傅冉说:“他没有私下一走了之,还知道要请你放行,已经不错了。” 天章已经安排了不少人在淮阴王府,听他这么说,不由又安排了一批人盯着淮阴王府。 只是五天之后,仍是出事了。 这天凌晨刚过三更,就有内侍匆匆一路小跑到两仪宫。这天正是苏棉当值,一听到来人在耳边说的消息,吓得面色苍白,差点摔了,颤着声音又问一遍:“当真?” 递消息的内侍连忙道:“我哪敢拿这种事情说笑!这时候城防司的人已经都将王府围上了。” 苏棉喝了口茶定定心,又叫人去找来天章身边的苏檀,两人商量了一番,才去禀告天章。 天章睡意正浓,忽然就听傅冉在他耳边低声道:“叔秀,醒醒。” 他微微睁开眼,才听到帐外苏檀的声音。 “陛下,刚刚城防司有急报。” 天章这才一下子醒了,傅冉已经披衣盘腿而坐。天章翻了个身也起来了,隔着帐子问:“哪里出事了?” 城防司管城内治安,只有丞相一等的大臣或宗亲出了事才会夜扰圣驾。 苏檀沉着道:“是淮阴王府。” 先是城防司巡检时候发现了淮阴王府后面的水井边有一具携带凶器的尸体,似乎还有打斗痕迹,因担心王府安危,不知道是否有人闯入王府惊扰淮阴王而前去询问,不想这个王府已经里血流成河,死尸遍地,一个活人不留,淮阴王不知所踪。 天章听完之后立刻道:“城防司原地戒备。另派人快去上清院看看玉宫山人还在不在,若是还在,立即拘住。”又点了几个大臣的名字,道:“叫他们马上进宫!” 苏檀与苏棉领命而去,分头行事。 室内除了睡着的元元,就是相对而坐的帝后二人。天章已经来,宫人为他穿好衣服,他只是冷着一张脸,坐在榻上。傅冉看了一遍元元,就坐到他面前。 天章望望傅冉,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和他想同一件事情。 他想起了当年事,被梁王囚禁的时候。可一说起当年,就要提起娉婷。他们之间提起傅娉婷的时候,还是免不了尴尬。 不说的话,一口气憋在那里又实在难受。 “仲宣……没有生在好时候。”天章喃喃道。 傅冉道:“三哥自戕那年,他几岁?四岁?五岁?” 天章道:“四岁。三哥本是我们兄弟几人当中最受父皇青睐的。我年幼时就在宫中听到过父皇想改立三哥为储君的流言,总以为太子与三哥不和,大姐慈光也偏心三哥,若慈光有野心,应是帮着三哥逼宫太子……” 他说着就摇摇头:“我到底不懂他们的心思。” 这些事情傅冉其实早已听过。很久以前当他是傅娉婷的时候,天章已经毫无保留地与他分享过太多秘事。 但他现在仍像第一次听到一样,静静听天章的牢骚。 “若慈光是和三哥联手又会是怎样一番情形……”天章忽然笑了起来,“我都会偶尔想一想,不要提仲宣了吧?” 第57章 “若慈光是和三哥联手又会是怎样一番情形……”天章忽然笑了起来,“我都会偶尔想一想,不要提仲宣了吧?” 若当年是齐仲宣的父亲逼宫继位,定然比梁王更站得住正统。 “我想过。齐仲宣当然想过,说不定还想过无数次。日想夜想,就想出病了!” 傅冉立刻说:“我没有想过。” 天章看向他。在幽幽烛光里,傅冉的眸子里仍有一层明亮的光彩,他说:“我没想过别人来收拾梁王的残局。我从来都不作他想——你就是天命之君。” 他望着天章,说得这样自然笃定。 天章对齐仲宣一瞬间涌起的愤恨像潮水一样又突然退去。齐仲宣的叛逃是大逆不道,扫了他的颜面,带来了诸多麻烦,但伤不到他的心,至少伤得不深。他可以还击,让齐仲宣切身感悟什么是天子之怒,他会用一切手段把齐仲宣逼得像臭水沟里的老鼠,无处可逃,生不如死。 齐仲宣伤不到他的心。 能伤他心的,如今世上只有一个人。 他慢慢在傅冉身边坐下。傅冉抱起他的腿,搭在自己的腿上,两人抵足而眠。 “我要削了他的王位,既然他对这个王位不满意。”天章说。 傅冉点点头:“应该的。” “我不会让他死得太轻松。我要让他比大灾之年饿死的流民,大战之后躺在死人堆里只剩一口气的伤残,还要死得痛苦百倍。” 傅冉:“这……” 他并非心善,只是奇怪,天章从来没有把话说得这么赤裸裸过。 “我要他……”天章忽然停住了,脸上慢慢浮起古怪的神情。 “叔秀?”傅冉用脚抵抵他的腿,“你还要干什么?” 天章的眼神定定的,傅冉坐直了:“叔秀?”他一把抓住天章的手腕去探他的脉,怕他是气过了头,邪气入心。 天章按住他的手:“我没事。” 傅冉恍然,他笑了起来:“是孩子来了?”他原来就想着上次如果成功,天章应该就是这几天感觉到胎灵。 天章已经生过元元,对胎灵感觉愈加敏感,刚刚发怒时,就觉体内突然有一团火一样随着他的怒气猛然一窜,仿佛在和他异口同声。 他点点头,感叹道:“这个孩子来得真是时候!” 两人一齐傻笑起来。 “我们出去走走吧。”傅冉挽起天章。 深秋凌晨,微风凛冽如霜刀。天章披了轻裘,与傅冉一起走去敞轩中。宫人为他们提灯,脚步轻巧,只能听到风声向南而去。 等到天章点名的几个大臣气喘吁吁心急火燎赶过来,却见帝后二人正在轩中围炉对饮,其乐融融。 这几人是丞相6皓还有大理寺和宗人府的人,都是天章的心腹股肱,对傅冉坦然旁坐并不吃惊。 天章给他们赐了座,道:“城中出了一桩血案,朕请你们来剖析一番。”几人本来还怀着一丝侥幸,听到天章这话,立刻就知道这血案分量不轻,而且既然连宗人府的人都叫来了,显然是与宗亲有关。 等天章把事情大致说了,众人皆是震惊不已。不一会儿又有消息源源不断报到天章面前。 “上清院的玉宫山人也不见了!上清院说他傍晚出去访客,之后就没有再回来。因玉宫山人偶尔会住在客人家,因此没有在意这次深夜不归。” 天章听了反而笑起来了,道:“他不是求朕要统一昆仑吗?朕满足他,只不过这昆仑法尊的位置是轮不到他了。” 丞相6皓垂头思考片刻,问天章:“当务之急自然是追查淮阴王下落,不知是否要昭告天下公开缉拿?” 天章点点头:“就是如此。” 6皓一怔,没想到天章真的直接把面子给撕破了。这就意味着齐仲宣一点转圜的余地都没有了。 天章又说了一遍:“就是要这样。他大错铸成,朕不能姑息。” 6皓连忙低头道:“是。” 等交代完事情,天光微熹,城防司的准确消息也报了上来。 淮阴王府里外彻底搜过,除了住得靠近马厩的粗使下仆,府中一个活口不留,搜到一共五十二具尸首。拿了名册清点了人数,发现失踪四人,都是近身伺候淮阴王的人。 失踪的四人中有两人是天章钦赐给齐仲宣的。 天章只是起身冷笑一声,几人当中立刻有一人匍匐跪地不敢再看天章。 “是谁告诉朕,这些人都调教得万无一失的?”天章道,“起来吧!淮阴王到底从小就在昆仑精修。” 又把事情交代梳理一番,天章才让人都退出去,命6皓统筹这件大案。 天章回到宫里又躺在榻上补个眠。 傅冉就坐在他身边,天章迷迷糊糊只觉得他就像一个暖球一样,不断散着暖融融的热气,他睡得沉而暖,只是渐渐就梦到自己走到了淮阴王府附近,只见进进出出的都是城防司的人。 天章豁然开眼,见傅冉仍坐在他身边,他低声问:“你说我是天命之君,是什么意思?” 过去傅冉也说过几次这样的话,天章都没有放到心上去,只以为这是和别人一样的奉承话,场面话。现在他忽然觉出一丝异样——傅冉从来都不是说这种话哄他开心的人。 两人四目相对,傅冉握住他的手,真诚道:“天——命——之——君。陛下,你是哪一个字不明白?” 京中正在为淮阴王府里的血案忙作一团的时候,齐仲宣已经一路向北狂奔。他们连夜出城,一口气不歇,又有玉宫山人法术催动,已经离京颇远。 流珠驾车,齐仲宣和玉宫山人坐在车中。 “我们这是要到哪里去?”玉宫山人熬了一夜才敢问出口。 齐仲宣只是闭着双眼眉头微蹙,像是养神,又像是在忍耐痛苦。外面不时传来流珠用力挥动马鞭的声音,噼啪鞭声在深秋风声中很快消散,只剩下单调的车轮声和无穷的寂静。 玉宫山人等不到齐仲宣的回答,终于忍不住叨唠起来:“突然离京,不知道陛下会如何处置……唉!法尊留我在京中是另有事务,我昆仑的事情还没办好,你却逼着我随你出京,法尊若是追究起来,我只能实说是你逼我出京的……我看我们还是先去找法尊为好,要不然……” “呃!”他絮絮叨叨被突然掐灭了。一直闭着眼睛的齐仲宣猛然出手,掐住了玉宫山人的脖子。 那只手又冷又硬,让玉宫山人一瞬间就想到了死人脸,他挣扎起来。 齐仲宣淡淡道:“你只要听我安排就好。师傅那边我自会交代……”他稍稍一松手,玉宫山人立刻呼吸顺畅,捶着胸连连咳嗽,但看着齐仲宣的脸色,却不敢大声。 齐仲宣忽然笑起来:“师傅说不定早就料到有这一天了。” 玉宫山人嗫嚅:“会吗……” 齐仲宣看向他,他立刻摸着脖子缩了缩:“自然,自然是如此。” 齐仲宣卷起车窗的锦帘,外面是淡淡青天,远山红叶,造饭的炊烟已经升起。 他沉思着,像是告诉玉宫山人,又仿佛自言自语:“我要找到他。走多少路,杀多少人,我都要找到他。” 他笑起来:“或许他已经知道我在找他了。” 朝阳出来了,明亮的天光里,他的脸白得像将死之人。玉宫山人到底没抗住好奇,问:“去找谁?” 齐仲宣低声说:“李摩空。” 第58章 天色微明的时候,天章睁开了眼睛。他迅速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今天要做的事情。 今天要先小朝,和亲信大臣讨论齐仲宣的案子,然后还要见崇玄司的人,听他们说说昆仑的事情该怎么办。最后是宗室,借齐仲宣的案子敲打一番,让他们安分些…… 天章一边神游,一边摸了摸腹部。那里现在还很平坦,但他知道那里已经有一个孩子了。 “元元,快点……翻过来翻过来,” 他听到屏风另一边传来隐约的说笑声,是傅冉在逗元元。元元发出咿咿呀呀的叫声。 他翻身起来,立刻有宫人上前,“陛下。” 傅冉听到他起身的响动,抱着元元转过屏风,高兴道:“元元会爬了。来,爬给父皇看看!” 天气已经冷了,元元头上就穿了个虎头帽,顶着两只金线绣的虎睛在头顶。 傅冉把她放在床上,推推她的小屁股,她就手脚并用,小兽一样冲到天章怀里了。 天章抱起她,拿开她的虎头帽,摸了摸她柔软的头发,擦了擦她的汗。元元总是跟傅冉疯,疯够了,一到天章怀里就特别安静。 她现在抓东西已经很灵活,两只手抓着天章的前襟不放,像小奶狗一样仰起头看着天章。天章越看越觉得她长得像傅冉,尤其是一双眼睛和嘴唇,生得和傅冉几乎一模一样,只是都缩小了一圈,比傅冉可爱百倍。 天章忍不住就亲亲她的额头,元元笑了出来。 再过段时间,元元就会站稳了,摇摇摆摆地走路,会吐出她有生以来的第一句含混不清但可爱至极的“父皇”。 她会走,会跑,会长高,会骑马,会做女红,会读书,会跟着傅冉习术,会带着弟弟在冬天的玉林湖上滑冰。 她会是世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公主。 天章看了眼傅冉。他又想起前一天和傅冉说起的“天命之君”。 “你说我是天命之君,是什么意思?” “天——命——之——君。陛下,你是哪一个字没听清?” 被傅冉如此一问,天章就没再追问下去。从他确信傅冉就是娉婷那一天开始,他就明白了一件事——傅冉比他以为的强得多,也比他以为的更藏得住秘密。 感情最怕遇到“我以为”三个字。他一开始以为的傅冉是鲜衣怒马的轻佻纨绔,到如今他已知自己错得多厉害。 “傅冉……” “嗯?”傅冉从天章怀里抱过元元。见天章欲言又止的样子,傅冉就道:“你还是不放心齐仲宣的事情?” 天章道:“我想派个信得过的人和崇玄司的人一起去一趟昆仑,左右想不出个合适的人。” 傅冉笑道:“要不是我要看着元元和你,倒是可以为你走这一趟。”他低下头与元元对视:“你说是不是?父亲离了你身边,你被蛤蟆精吃了可怎么办?咕咕咕?” 元元被他学的蛤蟆怪声气逗笑了,鼓着脸像个包子一样,肥肥的脸上陷出两个梨涡小坑。 天章也笑了笑,伸手摸着元元的下巴,道:“你自然是去不成的。要不然,让你哥哥走这一趟吧。” 傅冉有些意外:“我哥哥?” 天章淡淡道:“是啊。你哥哥为人出了名的厚道老实,你又是他亲弟弟,我用他可以放心。” 傅游这些年一直是在太学院挂个虚职,手上并无实权,多数时候是在家帮傅则诚打理家中产业和宗学。对朝政上的事,傅游向来不问,因此有个“榆木先生”的别号。 “你从前不是说过他,大智若愚么,”天章又道,“况且也不是他孤身去昆仑,有崇玄司的术士与他同去,你意下如何?” 傅冉想了半天才想起来自己什么时候说过大哥大智若愚这话。 是他还是傅娉婷的时候,似乎偶尔提到过傅游的话。 “那么久的话,你居然还记得!”傅冉张开嘴,一副吃惊的笑容。 天章苦笑:“你啊……”傅娉婷的话,他当然都记得,可那些话里面的秘密和含义,他说不定到现在都没有都明白。 “让你大哥去,你看如何?”天章又问傅冉。 傅冉笑:“问我没用,陛下不如直接问问我大哥。”他说得一派天成随意。天章心中阴霾稍去,到底觉得傅冉还是可喜的地方多,可恨的地方少。 天章果然召了傅游一叙,终于决定由傅游去昆仑。天章给傅游准备一段时间,过了月余,正式任命就下来了,朝中早就知道天章对傅家的信任,如今对傅家的“榆木”都能委以重任,更显圣眷隆盛。 有人欢喜自然就有人愁。 自从淮阴王齐仲宣事发,孟家上上下下就绷着一股紧张焦躁。孟康巴结过一阵子齐仲宣,想将自己的一个侄女嫁给齐仲宣做王妃,还指望孟清极在宫里能和齐仲宣结成联盟。只可惜齐仲宣似乎不怎么看得上孟家,最后都没能成功。 虽然没成功,可孟康是给齐仲宣送过不少好东西,并写过不少信的,里面极尽吹捧之能,孟康找出几封底稿,越看越觉得里面很多用词十分不妥。 齐仲宣的淮阴王府里的死尸已经全被情理出来,一干活着的仆役暂时拘押,大理寺已经带人将里面的东西全部查封,正一件一件清查。 这次案件因为天章震怒,用的全是天章的心腹之臣,查得格外严密。孟康想找人通融都怕露怯,只能先把自己家里一切和齐仲宣有关联的东西都烧了。齐仲宣的回信,回礼,全都烧个干干净净,又找人带话给宫里的宸君孟清极,提醒他万事小心。 孟清极在宫中很不好受。他已经有大半年没有见过天章了。之前任凭他做什么,天章都不再来见他了。 病了,叫御医。缺什么,找宫官。办什么诗会学社,帝后会赏几色文具,人是不会到场的。 到了这时候,孟清极才终于承认自己失宠了。可他想找个人诉说都不成,宫中除了他,之前也没几个人是得过专宠的,对旁人来说,如今和从前并没有多大分别,甚至有了皇后之后,不少人的日子还好过些。只有乔苍梧仍和以前一样经常来问安。 孟清极的圆照宫死气沉沉,临近冬天,圆照宫中水多,更显冰凉。 “过去我总觉得这圆照宫如水晶宫,晶莹剔透美轮美奂,如今才察觉这些都不过是细枝末节。若是日日得陛下相伴,草庐能做仙境,蓬荜亦可生辉。若是失去了圣宠……”孟清极摇摇头,向身边的苏辛道,“都说圆照宫是仅次于皇后之人才能住的地方,可失宠死在这里面的人也不少……” 苏辛只觉得窗外一阵冷风,听宸君这话更觉心里渗得慌,连忙劝道:“宸君岂能与那些人比?那些都是些狂妄自大,自作自受的。” 孟清极也深觉自己说的话不详,但他想想自己也曾打过的小九九,还有孟家与齐仲宣的来往,越想越是不安。又不知道齐仲宣的案子,天章查得如何了,又不敢打听太过。 如此疑神疑鬼,正逢上秋冬时候,孟清极终于真病倒了。 圆照宫这边立刻去禀到了两仪宫傅冉那里。傅冉已经见怪不怪了,仍和往常一样,派了御医去圆照宫。 在床上辗转反侧,孟清极一时清醒一时糊涂,心里明白些的时候,就叫过苏辛问:“陛下说要来了吗?” 苏辛看他这样,只觉心酸,但又无法骗他说天章会来。只好道:“陛下近日繁忙……” 孟清极迷迷糊糊睡了几天,后宫中他的面子到底还是有的,除了傅冉,也来了不少人来探病。乔苍梧天天来伺候他。 孟清极这日精神稍好,能够自己坐起,见乔苍梧仍和前几日一样侍奉汤药,问道:“两仪宫近日都在忙什么?” 乔苍梧低眉顺眼地回答:“听说明日是傅大人启程的日子,陛下和皇后又召他到宫中,为他饯行。” 孟清极病得有些迷糊,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来乔苍梧说的傅大人,应是指傅冉的哥哥傅游。他不由想到自己得宠时,天章并未重用孟家,如今却这样偏心傅家,又想到此时家中父亲恐怕正惶惶不安,心里一波一波的难受,越想越是气不平。 乔苍梧见他神色恍惚,趁机劝慰道:“不管如何,宸君仍是宸君,在宫中仅次于皇后……” 孟清极只觉得他声音柔和悦耳,仿佛有一线暖流注到心里,又暖和又踏实,说不出的安心。乔苍梧又说了几句好听的,孟清极心中烦躁消褪,安静下来,喝了乔苍梧递过来的药,躺下去就香甜地睡着了。 天章在两仪宫见了傅游。傅游次日就要动身去昆仑,临行前进宫,也有傅冉的意思。 傅游面貌与父亲傅则诚相似,比傅冉长得敦厚。 兄弟两人虽然久未见面,却没有一点生疏之感。傅冉将元元抱给他看。元元对这位舅舅不太给面子,只是伸手去拽他胡子。傅游闷声不吭,只是伸着下巴迁就元元。还是傅冉掰开她小而肥的手指,解救了哥哥的胡子。 见元元干坏事,天章颇觉有趣,笑出了声。 “这是我做的几颗珠子,大哥随身带上吧,贴身存放,以防急用。”傅冉将一只沉甸甸匣子递给傅游。 傅游当着天章的面打开盒子。匣子里面躺着五颗珠子,一看就是注满了术的,即便不精法术,这些珠子也能在危险时候救急。 天章看了一眼珠子,只有一颗,他看不出用途。 他指出中间那颗:“这颗是做什么用的?黑白两色,有些像阴阳鱼。” 傅冉道:“没什么用。” 天章轻笑一声。傅游仍是一脸平静,合上匣子,道:“那臣就收下了。” 待傅游离开,天章立刻向傅冉道:“你说他大智若愚并不错,我看他颇有古大臣风。” 又追问那颗像阴阳鱼的珠子是什么用途。傅冉被问得烦了,只好道:“那是我做的假眼。”他比了比自己的眼睛。 “我的假眼。这样大哥走到哪里,我就能看到哪里。” “若是有危险时,能有什么作用么?” 傅冉笑了:“没有什么作用,其余那四颗珠子应该足够救急了。这颗假眼就是做来好玩而已。” 天章又问:“你当年,也是用这方法搜集消息的?”他被梁王囚禁,多得娉婷相伴,才躲过许多危险。 傅冉摇头:“那又是别的方法了。这次因为大哥与我是血亲,那只假眼才能起作用。” 天章“哦”了一声,遂不再问。正好苏檀搬来了天章今日要批阅的公文,他便坐到案边,开始埋首公务。傅冉也有宫内事务需要调度,两人各忙各的,一时安静下来。 天章正盯着一份简报出神,忽然就听傅冉“咦”了一声,他起身将元元交到沈嬷嬷手中,就往殿中的那扇宫景宝屏而去。 天章看他背影一动不动,似乎正凝神观测,便问:“又怎么了?” 自从傅冉挖出蛇瑞,宫中就没有闹出过鬼魅之术。 “圆照宫有动静。” 天章怫然。他对孟清极的喜爱不知道从何时起,已烟消云散,久未见面也不觉想念。 “孟清极做了什么手脚?他父亲本就有些不安分。趁这时候一起整顿一番,也不用再姑息下去了。” 齐仲宣案闹得满城风雨,天章正想用这案子杀鸡儆猴,他想孟家是撞上了。 傅冉左手按在屏风上,凝神片刻,终于确定,转身回到天章面前,道:“不是孟清极做了什么手脚,是他被人做了手脚,他要死了。” “谁做的?” 傅冉道:“眼下我也不清楚,还需查探。只是孟清极的命数到了。” 天章一时无语。他对孟清极,虽然不复喜爱之情,突然听到这样的消息,仍是一阵失落。茫然中喃喃道:“怎么会?” 傅冉就将宝屏上显出的凶相和气运解说一番,道:“圆照宫显出失主之相,恐怕孟清极的时日不足半月……你要再去见见他么?” 天章呆了一下,道:“不了。我如今不可涉险。”他腹中刚有第二个孩子,正是需要谨慎小心的时候。 傅冉听天章这么回答并不意外。 “那孟清极那边就全由我来处置了。” 天章不语。 他长久未见孟清极,平时也不曾想起他,并不觉如何。可陡然听到孟清极命悬一线,心中到底有些怪异,又问一遍傅冉是否确定。 傅冉点点头。 “无法解救了?” “心被蚀了,无计可施。”傅冉低声道,仿佛怕惊动什么一样。 这年冬天比往年都冷,雪下得也早。京中本就为齐仲宣的案子惴惴不安,各家都约束着自家子弟,天寒地冻的,一入了夜,城中就茫茫白雪一片,看着就冷静。 宫中各处早已挂上了聚火珠,冬季取暖的东西都准备齐整。 天章第二胎在腹中快有两个月了,因生过了元元,什么事都经历过一遭了,这次他心里踏实许多,行动比怀元元的时候自如。 冬天昼短夜长,每日申时天章就会回到两仪宫,有未处置完的文书也会带去两仪宫。 这日天章刚回到两仪宫,就见傅冉正跪在厚厚的绒毯上,扶着小车,元元坐在里面,两只小脚颠颠地走,小车轮子就咕噜咕噜滚。 宫人给天章行礼,天章只是笑着去看元元:“再过几日把车拿了让她自己试试……要等我一起的时候,你不能趁我在朝上时候一个人看她走第一步。” 傅冉笑道:“我何至于那样促狭。”说着揉揉元元的脸,起身唤过内侍帮他更衣。 天章见内侍捧了裘衣,就问:“这时候了,你去哪里?” 傅冉垂头整理好衣服,道:“去圆照宫孟清极那里。我要去看一看。” 天章知道他是要去查出谁对孟清极下的手,敢对孟清极下手,胆大心黑,留在宫中就是祸害。 但一想到傅冉要去探望垂死的孟清极,天章又有些不自在。他看着傅冉,想着这时候似乎该说些什么,托他给孟清极带句话,但一时又想不出带什么话给孟清极。 正思量间,傅冉已经整理齐整,道:“我去去就回。”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当初天章喜爱孟清极是因为他与傅娉婷有些相似之处,傅娉婷安静少言,如初冬时候覆着一层薄雪的远山。他初次遇到孟清极的时候,孟清极十七八岁年纪,生得清雅出尘,安安静静的,一眼就让他想到傅娉婷,都是一副对人爱理不理的冷美人模样。 刚知道傅冉就是娉婷时候,天章都不敢细想这些事,稍微一想就觉得无比难堪。如今时过境迁,他与傅冉孩子都有两个了,自嘲一番也不觉什么了。 圆照宫里正一团乱。 傅冉进去的时候,就听到一阵惊呼。圆照宫的宫人迎驾的时候,一个个都面露仓惶之色。 “怎么乱糟糟的?”傅冉问圆照宫的内侍管事苏辛。 苏辛脸色发白,抖着嘴唇道:“殿下……求殿下救救宸君,救救宸君。定是有人在作祟要害宸君!”这两天孟清极本来就不太好,他已经慌了手脚。 傅冉循声步入内室,猛然就见一条粗壮的蛇尾在地上游动,再一抬眼,就看到果然是那伽正盘在孟清极的床前。 她身形庞大,游进来时撞翻了孟清极床边的小几,药碗,小盏摔了一地。周围的宫人看不到她的身形,只觉得阴风阵阵,屋内东西被无形之物扫得乱七八糟,阴风阵阵,犹如闹鬼。 宫人受了惊吓,慌忙搬动东西,又与那伽挤撞,更是乱上加乱。 一听出傅冉的脚步声,那伽立刻转头向他扑过来,像受了委屈的小狗一般,全然不觉自己已经是庞然大物。 傅冉抬起手碰了碰她的额头,那伽立刻安静下来,将长长的蛇身慢慢盘成一团,贴在傅冉身边。 傅冉又伸手安抚她一番。 圆照宫里众人这才安静下来,苏辛不敢问傅冉他们看不到的到底是何物,轻轻卷起床幔,向平躺在床上的孟清极道:“宸君,皇后来探病了。” 孟清极的脸一露出来,那伽又不安分了,吐着信子蠢蠢欲动,差点就把头伸到床上去了。傅冉只是低头认真查看孟清极的脸色。 他睡得极熟,可惜气息微弱,脸色白到可见额角青筋。就算是普通人也能一眼看出孟清极确实是重病在身。 对苏辛说的话毫无反应,苏辛忙向傅冉道:“求皇后勿怪,宸君这几日病得昏沉,一直昏睡不醒,那些太医瞧了也说不出个名堂。” 傅冉并不惊奇,道:“他当然不会醒……拿无根水来。”又叫取一面铜镜来。 不一会就有宫人将东西都端了过来。 傅冉将铜镜悬在床架上,正对孟清极的面孔。又叫宫人给孟清极喂了三口无根水。 然后傅冉静静等了一刻。他默然无语,室内伺候的宫人都大气不敢喘,在这寂静中,傅冉忽然伸手叩了叩床沿,道:“孟清极。” 床上的孟清极骤然开眼。 周围人都是一惊,苏辛站得最近,就见孟清极眼神空洞,吓得后退半步,差点摔了。那伽倒是兴奋,信子呲呲的。 “孟清极。”傅冉又念了一遍他的名字。 孟清极只是睁着眼睛,一动不动。 “孟清极!”傅冉大喝一声。 孟清极突然眨了眨眼睛。 他缓缓转过头来,看向傅冉,眼神茫然,翕动嘴唇,低声道:“陛下?陛下……来看我了?” 苏辛忙道:“宸君病糊涂了,这是皇后。” 孟清极对苏辛的提醒毫无反应,仿佛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继续道:“我自知命不久矣,愿向陛下自陈罪过……” 苏辛一下子失声喊道:“宸君!”但他也毫无办法阻止,只能眼睁睁看孟清极说下去。 孟清极声音干涩,语气呆板:“我自入宫以来,多怀嫉恨,先后虐待过柳侍君,蔡侍君,过去陛下曾宠爱的6侍君,亦为我暗中毒杀。后来皇后入宫,我失去圣心,为重夺圣宠,我暗通宫外淮阴王齐仲宣,期望借助他一臂之力……没想到齐仲宣包藏祸心……恳求陛下……”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终于断断续续,气息减弱,慢慢闭口闭眼,重复昏睡。 苏辛已经吓瘫了,跪在床边,只向傅冉道:“宸君病中昏沉,全是谵语,请皇后不要当真。”圆照宫里孟清极身边的几个近侍全跪了。 傅冉叫他们起来,道:“这事自然不能凭宸君一面之词就断定。” 他已经知道孟清极这是离魂之症,魂魄已散乱,受人摆布。他来就是要揪出这个给孟清极下蛊的人。 等孟清极平静睡熟之后,傅冉伸手按在他的胸口,慢慢用力按下去。反复试探几次,开始向孟清极体内缓缓送入真气,突然指尖一刺,仿佛虫蛰了一样,傅冉像钓鱼一样,耐心等鱼彻底咬钩,正吃得香饵,他猛然抽出,指尖一甩。 那伽一仰头,就把他甩出来的东西吞了下去。 他们动作太快,周围人只看到傅冉指尖闪过一道黑影,瞬间就不见了。 那伽吃到了自己想吃的东西,终于满足。傅冉抚了抚她的头,向她做了个手势。那伽明了他的意思,懒洋洋地滑了出去。 傅冉看着床上平躺着的孟清极。他只剩一口气,魂魄离散,撑不了多长时间了。傅冉换了只手按在孟清极的额头上,在他额头上盘旋片刻,方才离开。 孟清极已经救不过来了,傅冉只是让他走得舒服一些。 “我也该走了。”傅冉站起来。 他看看自己的指尖,刚刚像被虫豸咬过一样的地方什么痕迹都看不出来了。 “我该走了。”他环视四周又说了一遍。 他带来的两仪宫宫人已经为他捧来了大氅,圆照宫的苏辛等人才反应过来。他们惶惑不安,皇后听了宸君的话,既不发怒也不追究,但不知道事后会不会将他们都抓去审问。 傅冉只想回去快些看到元元。从圆照宫出来,忽然飘起一阵小雪,傅冉体内灵气充足,并不觉寒冷,还是忍不住裹了裹大氅。 当夜宫中就发生一件诡异血案。 乔苍梧侍君在睡梦中忽然被“什么东西”扯断了一只手臂。 等太医赶去的时候,乔苍梧断掉的手臂已经消失不见了。太医只能给他止血续命,别无他法。 “我让那伽顺着那蛊虫的气味去寻。谁下的蛊,那伽不会找错。”次日傅冉就将这件案子禀告了天章。 “现在乔苍梧的住处已经封了。他的内侍都发往静虚殿,乔苍梧单独关押,会有宫官细细查问。但他应该没有私藏的东西了,否则早已被那伽吞食。”傅冉简洁说明。 天章对乔苍梧印象不深,连五官面孔都想不起来了,只隐约记得这个侍君颇是乖顺温和。 “乔苍梧留不得了。孟清极如何了?既然除掉了蛊虫……” 傅冉道:“蛊虫已经将他的心都蚀了。大约就是这两日的事情。我已经叫宫里开始准备了。” “唉……” 两人同时叹息。 天章忽然看向傅冉:“你叹什么气?” 傅冉反问:“你叹什么?” 天章道:“我只是可惜孟清极。他容貌出色,家世亦良,如是不入宫,做一个红尘佳公子绰绰有余。害他的是乔苍梧,若追到源头上,却是我第一个害了他。” 傅冉点点头:“确是如此。” 天章剩下的话卡在嗓子里,却说不出口了。 他已经知道傅冉并非常人。傅冉当初若没有陪他在囹圄中度过五年,若没有入宫为后,又何尝不是自由自在快意人生。 但要他说对不起孟清极容易,对着傅冉,他这一句对不住,却是怎么也吐不出来。 再者傅冉到底是为什么愿意陪伴他,是不是为了所谓的“天命之君”,天章只要想一想,就觉得心中一根刺隐隐作痛。 “若陛下如此推论,那宫中还有更多妃嫔侍君,经年累月困于一隅,郁郁早逝者甚多,并不比孟清极幸运多少……” 两人说得入神,都没注意正坐在小车里的元元,已经爬出了车子。 忽然就听得陶嬷嬷一声惊呼:“元元!” 天章和傅冉立刻转头看向毯子上的元元。 她正笑嘻嘻地站着。对世间一切纷争都一无所觉,只是笑嘻嘻地,稳稳当当地站着。然后向天章迈出了摇摇摆摆的第一步。 天章心都要化了。 傅冉连声道:“快看快看快看!” 天章嫌他吵,却不肯大声说话,只是点点头,轻声道:“看到了。” 两人目不转睛地看着元元,看着她晃悠悠地两步之后一屁股坐了下来,不由齐声大笑。 第59章 年底时候,宫中传出了孟宸君没了的消息。 孟清极虽然这两年失宠,但毕竟有“宸君”的名分在,宫中仍是按宸君的规格治丧。 孟清极的灵柩就停在圆照宫。昔日的水晶宫,一夜之间就披霜带雪,满眼肃杀。 宫中向来不缺人手,准备齐全,各式物品一应俱全。宫中诸妃,侍君在圆照宫哭灵,外命妇在宫外搭的灵棚哭灵。 第一天圆照宫里还是哭声震天。才到第二天哭灵的人就没了劲头,就是去应卯的。 宋如霖一早就觉得浑身没有一丝力气。 数九寒冬,室外冰雪天,室内挂着聚火珠,支着熏笼,一室温暖馨香。宋如霖睁着眼睛又是一夜没合眼,数着外面打更的声音,一直数到凌晨。 僮仆来服侍他洗漱更衣的时候,宋如霖慢吞吞坐起来靠在床头,就是不想动。 孟康已等他等得不耐烦了,他本就气苦,见僮仆进去好一会儿出来说宋君懒动,起不来,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撩了帘子冲进去,噼里啪啦摔了一桌子东西,冲着宋如霖就是一顿吼。 “你不去宫里哭在这里哭有什么用!这就要误了哭灵的时辰,宸君走了你连这点体面都不给他?”孟康叫过下人,“把衣服给宋君换上!起不来就这样塞进马车去!” 宋如霖话都懒得和他说,随便下人摆弄,几个人围着他给他梳了头换了衣服,真就半拖半扶地架到车里去了。孟康只是瞧着,黑着脸一言不发,上了车就催马夫快走。一早上天还黑蒙蒙的,总算掐着时辰赶到了灵棚。 孟康最近正为齐仲宣的案子发慌,宫里孟宸君出了事情,宫中人来报丧那天,孟康天都塌了。这几天去哭灵,他心病都要出来了,心疼孟清极是一面,另一面更是担心自家身家性命。见宋如霖这样万事皆已如浮云的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幸而这是最后一天哭灵,他总算将宋如霖逼来了。 宫中对乔苍梧已经审完了。乔苍梧被那伽咬掉了一只胳膊。夜深人静时候眼睁睁看着自己胳膊被看不见的东西给吞了,他再胆大,也被吓破了。 很快就招了供。将过去与齐仲宣的前因后果都交代了。乔苍梧常常在圆照宫中走动,确实是给孟清极做过耳目,他招供时候依然不老实,对孟清极泼了不少脏水。 若孟清极还活着,这一段公案遮遮掩掩查不清楚。如今他人没了,宫中查起来不用投鼠忌器了。圆照宫整个整理一番,孟清极做过的,没做的,全查得清清楚楚。 孟康当天刚进灵棚,才要举哀,就见大理寺的人并两个侍卫笔直向他走来。 孟康心觉不妙,慌忙间就想佯装晕倒。 但侍卫已经大步到他面前,礼貌道:“请孟公随我们去大理寺。” 孟康双腿一软,两个侍卫半架着他快步离开。周围人本就没什么哭灵的心思,见孟康被当众带走,都窃窃议论起来。 宋如霖在隔壁的灵棚中,也看到孟康被带走了。他只奇怪自己心里竟一点儿焦急都没有。 孟康当日就被押在了大理寺。宋如霖回去之后闭门谢客。 现在孟家势头不对,连亲友都不敢上门。宋如霖并不介意,也不着急去打探消息,想想该怎么营救孟康。 孟清极不在了,这些事情又有什么要紧? 孟家闭门谢客,门可罗雀。京中都在议论孟家之事——宸君一亡故,孟康就被看押,孟家恐怕是要败了。 前头齐仲宣的案子还没结案,这头孟家又掀出来。那些从前结交过齐仲宣的,就知孟家是个开头,不知道接下来就要哪家倒霉,都胆战心惊,悄悄打探消息。 果然几天后就有两家被查,一家被抄。 从齐仲宣事发起,京中上下都等着呢,就是平头百姓也不时议论——“等着瞧吧!嘿!这案子可没这么容易完!” 这案子当然没的完。一日找不到齐仲暄,一日就不算完。 全国各州府都已经下了通缉,只是一时难以找到,还有许多误报。京中因为连抄了几家与齐仲暄关联的大家族,又没了一个宸君,一时间都小心收敛。 众人都盯着齐仲暄的案子,自然就忽略了太子的事情。 天章的肚子还不显,但他自己已经能明显感觉到身中有另一个人了。 这次的感觉与有元元的时候完全不一样。元元是第一次,他太过小心和紧张,尤其是临产那个月,心中惴惴难安。 这次他已经不那么怕了。生元元的时候,似乎就是痛,只要忍受那一天的痛,并没有其他惊险。若傅冉在他身边,他都出了事,那只能是天要亡他了。 每天午后,他会和傅冉玩一会儿棋,元元趴在棋盘边,她已经懂得棋子不能往嘴里放了,只是一颗一颗捏着玩。 “叔秀,够了吧?”傅冉提醒他。 他们下棋并不争胜负,只是消遣。傅冉不想天章久坐耗神。 天章并不恋战:“好吧。”他放下棋子。 他站起来,慢慢踱到窗前。向窗外望去,层层华灯尽头有细白的雪花静静飘舞,没有一点声响。 他身后傅冉抱起元元,不知道做了什么,又逗得她大笑。 天章回过头去看向他们,傅冉抬起头,向他笑了笑。 “你大哥离京有段时日了,一路上有无异况?”天章问起了傅冉的大哥傅游。 傅游途径驿站自会有上报。但傅冉自有方法知晓傅游的安危,天章此时问他并不奇怪。傅冉就道:“并无异状,估计还有十日能到昆仑。” 天章走回他身边,按了按他的肩,道:“如此甚好。” 第60章 眼看着到了春节时候,齐仲暄仍在外潜逃。这件事叫朝中上下都战战兢兢。天又罕见的冷,哪怕是披着裘衣,往屋子外面一站,寒风还是直往怀里钻,冻得人直抖索。 城防司像狗一样在四处巡逻。让齐仲暄和玉宫山人从城里逃走,连一个有用的人都没抓住,已经叫整个城防司颜面扫地。 外地各州县的搜寻一样没头绪没进展,除了一开始在京郊县道上找到了一些王府的零碎东西——是些被扔下去的马车上的累赘装饰物,其他一无所获。 去往昆仑的各条道路被密切关注,重兵盘查;水路也好陆路也好,可这两个特征明显的人,就是像凭空消失了,他们像是不需要停歇,不需要补给,没有,也没有影子的鬼魅一样,消失了。 齐仲暄的王府被封了起来。从头七开始,每过七天,崇玄司都去做了法事。 除了崇玄司的术士,再没人敢靠近王府附近。 城中已经好些年没有这样惨的血案。一个皇家贵胄竟将府上的姬妾仆侍杀得一干二净。这些人有几个家世不错,有一些是宫里指派出来的,剩下大多是平民出身,家中都是指望进了王府伺候,是件富贵差事。没想到竟然遭了这无妄之灾。官府派了不少钱粮布匹给这些人家,只能聊做慰问。 “疯啦!杀红了眼,成魔了!”齐仲暄不再是少男少女心中的良人,而是成了一说出名字,就小儿惊啼的疯王爷血王爷。再皮的皮猴子,听到血王爷三个字也会发抖。 若城中有一个小孩儿能实实在在避免这种惊吓,那就是宫中的大公主。 元元还不满一岁,但已经胖得像一岁多的大孩子。她时不时就冒出啊哦的声音,傅冉老是觉得她下一刻就会说话了。 这会儿元元正躺在她的床上,玩够了手指和脚丫,安稳睡着了。她的小被子和帐子上用金丝线绣满了各式吉祥兽,花团锦簇一般拥着她。 傅冉用手指碰碰她的脸,她仍是熟睡。他又看了一眼,才放下床帐。 天章正在卧在榻上看着卷宗。年末时候的几件大案还没有最终结果,虽然破不了案,可朝中每天关于案情的文书却是滔滔不绝。 不过天章这时候也不过是在装模作样罢了。他刚才就在盯着傅冉看,心思全不在文书上。 傅冉遂走过来踢了鞋子,坐在榻上。晚间这时候他们总是聊天,他有时候会用真气帮天章安胎。天章的肚子尚不显怀,但用手摸上去能明显感觉到异样。 “再过几日,就可以喂元元吃些蛋黄和果泥了。”傅冉说起元元,总是开心。他早就在琢磨着喂元元吃点新鲜东西了,“小馋鬼该高兴坏了。” 天章明白他。先是吃的,想看她第一次品尝到新鲜美味时惊喜高兴的样子,然后是见闻和教养,他会教她诗书,傅冉可能会教她更危险的东西。 “怎么了?”见天章陷入沉默,傅冉问。 “我在凝翠书房的时候,你白天都干什么了?”天章反问他。他要和外臣见面,处理朝政,傅冉不会时时都在他身边。他同样有事要做。 “忙你的后宫啊。”傅冉笑了起来,他的眉毛和眼睛都弯着,像是不经意间就带出天真。但天章已经熟悉了他,这一面和那一面,都熟悉了,并不被他这种轻嘲所动。他仍是望着傅冉等待下文。 傅冉这才数起来:“做祭祀的准备,又查了一遍大节给宗室诰命的赏赐,有几项增减;见了崇玄司的人,做宫室防火。查了一遍元元的新衣服用物。” “没有了?”天章再问一次。他已经渐渐明白了傅冉的习性——只要问了,他不会撒谎。 果然傅冉终于道:“还做法开天眼,帮着找了一下齐仲暄。” 天章没有生气。 过去他对傅冉用术一事不多过问,但最近他突然想开了。不管他是不闻不问,还是装着不闻不问,傅冉仍不会与他是一种人——傅冉的根骨就与他不同,术法太强。他勉强不过百年,但傅冉仍可长存于世,清修升仙都未尝不可。 最近他常常想到这些。与怀元元时候的急切相比,他现在好像忽然多了很多时间,来考虑孩子和傅冉的将来。 “还是没有找到齐仲暄。”这是肯定的,要是找到了,傅冉一早向他炫耀了。 “对你危险吗?”天章问。 傅冉笑了起来:“没什么危险。” 天章仍在犹疑。但只有傅冉洞悉他的犹疑。 “只是我做法时,必须离开元元身边。费些时间力气罢了,并不危险。”傅冉向他解释,“这是小事。紧要的是崇玄司和我都看不到齐仲暄在哪里。这不太妙。” 天章当然知道不妙。时间拖得越久就越不妙。齐仲暄消失在外面,就好像明知道屋梁中有一根木头烂掉了,却偏偏找不出来是哪一根一样。京中其他的案子可以慢慢拖,齐仲暄流落在外却不同。也许这就是他突然开窍的原因,外面有一个大威胁的时候,傅冉的法术才显得格外可贵。 他们又谈了谈崇玄司和其他的人事安排,傅冉说:“现在派出的人太多,闹得平常的事情反而缺人手。人又总是找不到,不免易生倦怠。” “我想出城一趟,在城四周看看情形。”他向天章道。 天章没有反对。 “按你的想法做。”他说。 ———— 齐仲暄知道自己已到了穷途末路。 玉宫山人练了辟谷之术,只需露水即可。赶车的流珠是死人脸做的人尸,自然更不用吃喝。齐仲暄辟谷之术不精,但没有粮食他也可支撑下去。他撑不下去的是真气不够。玉宫山人起初几天还老实为他续命,过了几天后,玉宫山人才觉得自己太老实了。 他已经被齐仲暄逼成了反逆,无路可走了。玉宫山人原来在昆仑派的长老做得好端端的,后来被逼做了死人脸的傀儡,忍气吞声,求的就是朝廷的认可,一统昆仑,成为名正言顺的昆仑派法尊。 说也奇怪,他见识过死人脸的威武法力,固然叫他怕得不行。但他内心深处,总是更敬畏朝廷。现在他成了朝廷的罪人,再无可能做昆仑的法尊。他一时茫然,只知道被齐仲暄胁迫着逃跑。但是转念想想,齐仲暄没有他的帮助,也活不了多久。 玉宫山人不敢与齐仲暄同归于尽,他知道这人心思狠毒。只能一日一日懈怠下来,慢慢耗死齐仲暄。等齐仲暄虚弱到极点,他再突然出手,一击即中。等摆脱了齐仲暄,玉宫山人一个人再改头换面,躲避段时间再做他想。 可玉宫山人没想到齐仲暄偏就拖着。他确实是一日比一日虚弱,已经瘦到极点,比人尸流珠更像一具尸体,但他始终没有破绽。 这天玉宫山人马马虎虎给齐仲暄输了一点真气,嘟囔道:“我这些天要用法术维持着隐身,躲避官兵和术士,也是耗体力的事情,又一直没补给,哪有那么多真气还能供你。我们这样瞎跑要到什么时候!” 齐仲暄微微笑了:“快了。”他细瘦的骨头一样的手又掐上了玉宫山人的喉咙:“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打算。” 第61章 除夕之夜京畿一带突降风雪,祭天事宜天章命丞相陆皓代行。宫中祭祀后依旧例宴宗亲。这本是沐浴皇恩,显示宗室和睦的时候。只是大案压顶,人皆自危,宫中布置得再吉庆,也难叫人欢欣。 天章和傅冉穿常服与宗亲饮宴,他肚子还不太显,傅冉又用障眼术稍加遮掩,便无人察觉到天章有孕。 开席之前,天章召了寿安王单独说话。 齐仲暄事发之后,寿安王就称病在府中闭门不出,天章几次遣人探病。寿安王始终卧床,不见外客,也不出门。直到大节,他才进宫来见天章。 这会儿天章方才远远瞧着觉得还好,这会儿与他面对面坐着,顿觉寿安王比从前苍老许多。 天章与他见了礼,才叹道:“叔祖竟是真病了。” 他此言一出,寿安王就老泪纵横,凄凉道:“我在床上躺了月余,一面是身体有病,另一面,是无颜面圣。” 天章道:“叔祖不必说了。” 寿安王仍道:“梁王旧事才不过十年,没想到又起风波。我原以为齐仲暄明理,才……”他一直对齐仲暄照顾颇多,往来密切。 天章怎会不知道他想说什么,只按住寿安王的手道:“叔祖的心我明白。是齐仲暄自己心术不正,辜负了长辈信任,才惹出这祸事。” 寿安王一直闭门不出,为的就是这个。他大风大浪的过来了,不想到老了老了,看走了眼,要因为一个小小的齐仲暄栽了跟头,他的老脸没处搁。案子一出,他干脆闭门谢客,谁上门来做说客求人情都不理。 天章并无追究寿安王的意思。 他何苦为难老人。宗室凋敝如此,寿安王是仅存的几位老人之一,与齐仲暄的意义大不相同。 有宫人端了酒过来。天章亲自为寿安王斟满了,琥珀色的琼浆在金盏中微微荡漾。 他想要的什么,寿安王也应该清楚得很——他无非是想要人心安定。 “愿今岁平顺安稳,亦祝叔祖身体康健。”天章温言道,与寿安王共饮一杯,又稍加安抚,把嫌隙排解开了。寿安王脸色比刚才亮了几分,有了些光彩。 之后酒宴上,天章只举了举杯,再没饮酒。傅冉代他饮了几杯。天章知道众人心思并不在饮宴上,他点了几个年轻子弟,有的赞了赞功课,勉励几句;又向几位年纪大些的问了身体,还有之前与齐仲暄走得近的,他敲打一番,言语之中自有褒贬。 众人想听的就是这个,把天章态度摸清楚了,心里有个底。不过总有个狂悖之徒,自以为地位超然,与旁人不同,又以为自己打的那点小算盘天章看不出来。这人就是齐修豫。 齐仲暄事发,齐修豫心中一味暗喜,幸灾乐祸。他素来与齐仲暄不对付,见到天章对齐仲暄的案子大发雷霆,他只觉正中下怀。 散席之后,齐修豫来单独求天章说话,说有几件事情要请天章示下。头一件是代他的小舅子,求娶傅冉的一位侄女,请天章赐婚。 “傅氏家风清正,品性端方,实属良配。”齐修豫说得一本正经。 傅冉刚换了身衣服过来就听到这话,忍不住就呵呵哈哈笑了起来。 天章不耐烦和齐修豫说这些,见傅冉就如见救星,立刻把球踢给傅冉:“这是皇后家事,你问皇后吧。” 傅冉接过话头道:“我认得叔叔家的芸君。她才十四岁,你小舅子多大?” 齐修豫道:“年后正好二十。” 傅冉一口回绝:“这成不了,年纪差得太多。芸君年龄尚幼,不甚相配。” 齐修豫只道今年订了婚,明年准备,到后年成婚,年纪正好。傅冉仍笑道:“我叔叔婶婶脾气大,若是我擅做主张把他们爱女许配了,怕是要打到宫里来。” 齐修豫没听出傅冉的话里意思,只道:“皇后说笑了。帝后指婚,何其荣耀,焉有不从之理?” 傅冉含笑不再言语。齐修豫还当他允了,只有天章明白傅冉是什么意思——他是不愿再和齐修豫说话了。 齐修豫又问天章另一事。他家儿子一直唤小名,如今还没大名,求天章改名。 天章虽不喜齐修豫,但稚子可爱,不忍驳之,就叫宫人研磨铺纸。 先写一个“璘”字。 “给他改名齐璘,吾家麒麟儿。”天章一落笔,齐修豫已喜不自胜。 天章看看他,又写了两个字——“戒愚”。 “这个留给他做字,望他将来聪明灵巧,不做愚顽之人。” 齐修豫谢过了,又问起大公主的事情。言语中似乎还想着把他的儿子送进宫来给公主作伴,傅冉再忍不下去了,直言时候不早,天章该歇了,把他请了出去。 元元最近又长大许多,原来定在四月初九正好满一周岁时候昭告公主封号,封号已经选好,傅冉不想和齐修豫多说罢了。 齐修豫一走,天章就换上寝衣,解了头冠躺下,傅冉帮他揉按头上几个穴位。天章闭目养神,伸手玩着傅冉手腕那块骨头,像玉石一样硬而润。 “你要想和齐修豫妻家结亲,不用顾虑,不妨派人去探访一下他的小舅子。”天章低声道。 傅冉说:“陛下又说笑了。我是真不想傅家和齐修豫扯上关系,难道你想?” 天章惋惜道:“他是不成器,又心思不正。要不然倒是一门好亲事。” 傅冉说:“未必啊,未必。此处匹配了,彼处说不定又合不上。就算外人看着处处都合得上,他们不能情投意合也是无用。” 他说得轻柔,天章只觉得情投意合那四个字最悦耳。 “这么说来,我们两个磕磕绊绊的难道全合上了?”天章喃喃说。 傅冉手上动作一顿,回答道:“都合上了。” 天章不再说话,不一会儿他的呼吸就越发匀称,发出轻微的鼾声,沉沉睡着了。傅冉知道他是孕中渴睡,不想惊动他,只为他垫好头枕,放下纱帐,轻轻退出,叫宫人都噤声。 傅冉又去查看元元。她睡前有时闹一会儿不能安静。傅冉拿了玩具哄她,又抱她在怀里哄她睡觉,不假旁人手。 元元哦哦啊啊叫了一会儿玩累了,仰着脑袋靠在他怀里睡着了。傅冉正捏着她的小手,忽然心头一牵,心念一动,顿觉千里之外有异动。他把元元交给嬷嬷,自己去了隔间书房。 他是察觉到了傅游在外遇到了危险。傅游现在已经到了昆仑,仍在公干中,身边有护卫和术士保护。但傅冉仍怕他出事,因此做了几件护身符让傅游带在身上,小难都能为他挡了去。傅冉感觉不妙,立刻去了书房,从书架上翻了一只匣子打开。 天章这一觉睡得沉,渐渐入了梦,混混沌沌只觉心口有些闷热,想要茶,但又睡着舒服,不愿醒来。 这迷迷蒙蒙之中忽然就听到兵戈嘈杂之声,天章以为是梦中事,但声音越发真切,近在咫尺,他眼皮又重得抬不开,心中焦躁异常。 “来人……”他想张口叫人,却在梦中发不出声音。不由浑身挣扎起来,连肚子里的胎儿好像都在不停乱动,像是迫不及待要破腹而出,而帐外杀戮声越紧,他进退两难,只能拼尽全力猛然坐起。 “来人!” 天章猛然睁开眼睛。他终于从梦魇里挣扎了出来,立刻伸手摸向床头隔板中,那里搁着把匕首。他握住匕首再仔细一听,帐外静悄悄的,哪有什么动静。 帐中暖意融融,天章闷热烦躁,掀了帐子,就见外面一切如常——守夜的宫人还规规矩矩地在位置上。见他醒来,就有人奉茶。 只是苏檀在一旁有些异样。 天章问他:“傅冉呢?” 苏檀吞吞吐吐:“皇后去陪了会儿大公主,然后去小书房了……” 天章狐疑地看着他:“怎么了?” 苏檀才近前在天章耳边小声道:“皇后不见了。” 天章“啊”了一声,他右手紧紧握着匕首。苏檀提醒他:“陛下小心伤了自己。” 天章放下匕首,披上袍子,去小书房转了一圈。据宫人说,傅冉进去后不过片刻就闪过一道亮光,之后人就不见了。 天章看看桌上摆放着的书卷器物,多而不乱,全是傅冉常用的。他在桌边立了一会儿,才问苏檀:“他之前有没有说什么?” 苏檀叫了嬷嬷过来,傅冉最后一句话是对她说的。 “皇后如往常一样,哄了大公主睡觉。最后说了句,小心夜凉,他过会儿还会来查看公主。” 天章道:“召崇玄司司正邱知一来。”他想了想,又点了几个人,是戍卫皇城和京都的将军,又叫了傅则诚。 之后他自去元元身边守着。 第62章 傅冉全凭意念思动,一瞬之间他来得太急,几乎是扑到傅游身上。 殷殷鲜血正从傅游右胸口碗口大的窟窿里喷涌出来,一见到傅冉他几乎是长叹一声:“弟……二弟……” 傅冉顾不得看周围形势,连忙为傅游疗伤。 他用真气护住傅游心脉,一口气先止了血,然后才探查傅游的伤口。傅游不停颤抖,他伤得极重,胸口那一块肉几乎是生生剜了去,胸口肋骨断了数根,有一根几乎戳破了肺。万幸好这些伤的都是肉身,不是精魂。 “这里……”傅游用仅剩的那一点力气想提醒傅冉,“危险……” 他喉咙里喀拉喀拉作响,只能发出气声。 “别说话。”傅冉当然知道此时此地不安全,所以他必须迅速保住傅游的命,然后带他离开这里。听到傅游喉咙里的杂音,傅冉立刻渡了一口真气给他,一面修补他的肺和血窟窿。 傅游顿时能顺畅呼吸,脸色不再那么青灰。傅冉低声道:“别动,我只能暂且稳住,你的伤还没好。”傅游点点头。 傅冉这才有功夫打量四周。他们正在一个狭窄的山谷里,傅冉看看星辰位置,大致明了方位。 他正要带动傅游离开,忽然三丈远处一蓬鬼火嘭一声烧起,一个鬼魅般的人影落在他们面前。 傅冉立刻向傅游手里塞了一块拇指大小的碧绿灵石,低声说:“快走。” 然后站起来,挡在傅游身前。 “皇后好本事。”齐仲暄悠悠道。 傅冉看着他,冷冷道:“不若贤侄多。”齐仲暄两只乌黑瞳仁黑洞洞的,脸色惨白里带黑煞气,像雪天里烂了的脏棉絮,身上手上却全是血迹,层层叠叠,黑红之上又有暗红,暗红之上又是淋漓鲜红。 已经是杀疯了。 若不是傅游随身带着傅冉做的护身符,只怕早已殒命。 傅冉与齐仲暄对峙。齐仲暄胸中空空荡荡,填充的全是杀意,傅冉如何寻来,朝中局势如何,他全不关心,只想杀了了事。 傅冉只是静立。齐仲暄已到魔化边缘,几乎就是人魔了。看着他身上累累血迹,傅冉心中怒气无法自抑,但他没被愤怒冲垮,仍守住正心——他心中若有一丝黑暗扭曲,就会被齐仲暄钻了空子。而且傅游还在,他一个人对上齐仲暄尚可,但傅游再经不起第二次重击。 幸而一瞬之后傅冉身后一声响,傅游瞬间消失。这一声响也炸得齐仲暄猛冲过来,他袖中猛然伸出一把掏心爪,笔直冲傅冉心口猛刺,傅冉一出手就卷起一阵冷冽大风,卷住齐仲暄,山中 齐仲暄招招狠毒致命,傅冉全靠自身灵力逼退。两人正粘着,忽而又是一声响,第三人从天而降,登时分开两人。 齐仲暄一看来者就狼一般长啸:“李摩空!” 李摩空一身白衣翩翩,挥手定住齐仲暄,只向傅冉致歉:“我来迟了。” 傅冉知道他行踪不定,不时闭关,这些天出的乱子他不知道不奇怪。 “昆仑圣地,竟要被他屠尽了!”不过傅冉一张口仍是怒。 李摩空默然。傅冉请他帮忙:“我下手没轻重,请你断了他灵根,我要带他回去伏法。” 李摩空仍是看着齐仲暄,道:“不行。” 傅冉问:“为何?” 李摩空道:“他将成魔,付不伏法有什么紧要。” 傅冉登时就和李摩空翻了脸:“我自己动手!”他话音未落已经一掌就向齐仲暄天灵盖上拍去。 李摩空发力拦住他:“傅冉!” 两人四目相对。他们两人本来生得就有些像,此时山峰上只有风雪之声,夜到最深处,愈显静得可怕。 “你为何如此糊涂?难道是皇后做久了,想法越似凡夫俗子了。”李摩空开口道,他反而比傅冉更诧异。他向来赏识傅冉,认为傅冉是同道中人,天赋奇佳,可与他一同修仙。 傅冉对他的话不在意:“你若是不说明白理由,我是不可能放他走的。” 李摩空只好解释道:“一则他现在才是最虚弱的。你一掌下去难知会怎样,若是让他彻底魔化,你我二人恐怕一时都难束缚住他。” 傅冉这是第一次亲眼见人入魔道,只在古书上读过。 “二则,他身后还有一个更厉害的魔星。你把他带回去,是要把魔星也引回去?” 傅冉便问:“那你打算拿他如何?” 李摩空思索片刻,道:“我会镇住他。你若不放心,随我去看看如何?” 傅冉点点头,他得亲眼确认李摩空如何处置齐仲暄。 李摩空广袖一卷,三人一齐跌进另一地方。 傅游这边已经用灵石瞬移到了中原洛州城官署,这里的太守与他是旧识。见他惨状登时大惊,立刻为他安排请医用药。 傅游强撑着写了封信,请太守急奏圣上。 天章等到大半夜,也没有查出新消息。他推测一定是宫外出了事,否则傅冉绝不会突然离开。傅则诚几人也只能在偏殿苦等。 直到凌晨时候宫门一开,忽有洛州急报到来。天章才靠在床头打了个盹,忽地惊起:“快拿给我!” 看了傅游的来信,天章的手止不住发抖,强自镇定,立刻叫傅则诚进来,将信给了他。 “你即刻派人去接傅游回来,越快越好。” 傅则诚心中沉重,领命而去。按傅游信中说法,他与昨天前半夜遇到齐仲暄,傅冉相救,之后送走他。若傅冉无事,大半夜过去,就该有消息过来。 天章又重选术士,并就近调取一千人马上昆仑搜寻。京中虽不用戒严,但也没放松搜寻。 傅冉趔趄两步才站稳,四周已完全不同。 此处已经不在昆仑山上,张目望去是一片浩淼水色,他们二人立于一方小小的孤岛之上。齐仲暄平躺地上,脸色已经不像刚才那么可怕。 “这是哪里?”傅冉觉得此处不像蓬莱。太过荒凉冷清,连飞鸟都不见,只有岸边怪石和一望无际的水面。连空气都与方才不同,轻飘飘的,傅冉只觉得身体极轻。 “这是壶中天地,”李摩空道,“已与现世隔绝。他在这里,不会危害到人间。” 傅冉明白这是李摩空给齐仲暄造的一个大监牢,但心中隐隐觉得哪里不对。 “你能关他多久?能保万无一失?”傅冉问。 李摩空淡淡一笑:“此方我是主宰,他不要说逃出去,就连逃都不会想逃。” 他邀傅冉:“我们去游江如何,这里的景象可不常见。”他说话间水面上涌出半轮夕阳,水波上一片金色灿烂,又有白鹤飞过,岸边怪石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沙洲芦苇和木兰舟,几句话间就诗情画意。 李摩空已经登船,伸手招呼傅冉。 那条滔滔大江像是有无穷魅力,然而傅冉心中忽然异常挂念元元和天章,拒绝道:“我该回去了。” 他话一出口就听李摩空一声惋惜的叹息,随即头重脚轻摔了出去。 再落地时,傅冉无比心安,不用看就知道自己又重踏到自己的土地上——这一下他直接落在了两仪宫里。 天刚蒙蒙亮,早起的宫人已经扫洒完毕,管庭院的太监正指挥着几个小太监将新开的魏紫姚黄摆放得错落有致。 突然有人凭空出现惊得小太监手一滑瓷花盆哐啷一声摔了个脆响。 “手上没螺吗!这花精细一摔还怎么……”管事太监一转头,声音卡住了。 傅冉正站在那里,身上披着件黑色冬衣。 “皇……皇后?” 傅冉看着那些牡丹,他走的时候是还是正月,现在已经是春暖日和,牡丹盛开的时候了。 “今天是什么时日了?” “回皇后,三月十五。” 傅冉心中一揪,他自感离开至多一个时辰而已,没想到已经过去百余日!他拔足只往里走,宫人看见他都纷纷跪拜。 苏棉在廊下远远看见他,立刻把手里事情都扔了,抓住一个宫人,摘了自己的牌子给他道:“快!快!快去禀告陛下。”他自去追傅冉了。 傅冉冲进元元的卧室:“元元!”卧室外面只有几个粗使嬷嬷,里面贴身照顾元元的嬷嬷都不在。 苏棉一路跟着跑了过来禀道:“大公主现与陛下同住。” 傅冉这才长出一口气。 他摸了摸元元的床头,那里纤尘不染,心里安定许多。 “陛下还好吗?” 苏棉只能道:“陛下安好。” 他踌躇着问:“倒是殿下,可有大碍?” 傅冉几番颠簸,衣服不算整齐,袖口划破了,还沾上了血迹。 傅冉垂首坐在床边,默然不语。他累坏了,直到这时候他才发觉和齐仲暄那一战耗了他多少力气。 第63章 天章得了消息,没有立刻过去两仪宫,先派了崇玄司的大法邱知一去。 邱知一看了傅冉,认了真身,禀了天章,天章才从凝翠书房过去。 这一来一去费了些时间,傅冉已经梳洗一番,换了身衣服。他一去这三个月,两仪宫看来仍布置如常,只是一眼望过去觉得多了几个眼生的宫人。傅冉猜便是天章的安排。毕竟出了这样的大事。 等天章过来的时候,傅冉一身血污已经没了,乌黑干净的头发梳理整齐,带着他常用的那顶紫金冠,身上一件柳色的春衣,向天章快步走来,步步生风,仍是潇洒好看。 天章只是一愣,傅冉也是一呆。 三个月过去,天章面孔消瘦了,身形却比原来臃肿不少。因总是皱眉,眉间多了一道竖起的皱纹,面上浮着疲乏之色,只是这时候与傅冉骤然重逢,他脸上混杂着复杂的神态,喜怒忧惧都活了起来。 两人都静静地互相打量着。 还是傅冉先开了口:“叔秀,坐下吧。” 天章与他在榻上坐下,只问了一句:“你去了哪里?” 傅冉回答:“误入了方外之境。” 这个答案,也在天章的无数猜测当中。他并不如何惊讶,到底真相如何,他都无所谓了。最坏的一种情形,他连傅冉已经不在这个世上都想过了。 傅冉抚着天章的手腕,想先为天章把脉。 然而天章双手只是紧紧握拳,节节指骨,摸上去比石头硬,比雪还冷。他不让傅冉给他把脉,也不说话。傅冉从来都是太聪明,许多事情他不用费心想,都是自然而然就知道。 比方这会儿,他就知道天章恨他比爱他多。 傅冉的手仍搭在天章的拳头上,过了一会儿,天章推开了他的手:“我一切都好,不必诊脉。你就说说当日的情形吧。” 傅冉便不强求,只问:“元元都好吗?傅游如何了?” 天章说到元元面色才缓和些:“元元一切都好,近来一次小病都没有。至于傅游,他回京之后就在家养伤,已无大碍。” 傅冉就将自己这边发生的事情与天章交代了一遍。如何感应到傅游命悬一线,然后在昆仑山上遇到了齐仲暄,与齐仲暄乱斗一场之后李摩空又从天而降。 说着说着傅冉就从正坐变成歪坐,渐渐滑着躺倒在榻上。他经历了那一夜波折还没有觉得累不累的空隙,但这会儿面对着天章的冷脸,困倦就像铅块一样压了上来。 说到李摩空带他进入方外之境,傅冉潦草几句带过:“看来李摩空已经修成大法,那个方外之境我一进去都没识破,后来才察觉不对。” 他对天章道:“齐仲暄被他拘住了,你可以放心了。你这边后来有没有李摩空的消息?他和我说齐仲暄身后还有个厉害魔星,只怕还要为祸人间……” 天章道:“没有听说。” 两人说话声音一停,傅冉忍不住合上眼睛,眼皮一碰上他就睡了过去。朦胧间就觉得天章推开了他的手,然后在他颈后塞了只枕头。 傅冉忍不住叹息一声,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 他觉得这一觉十分香沉,仿佛昏睡了整整一日,却在最后瞬间惊醒,脑子里滚过了无数事情,好像一脚踏空直直坠入地狱,猛然睁开眼睛过了半晌心口才平静下来。只见窗外天朗日清,还未过午。 傅冉一开口又问:“元元呢?” 苏棉见他醒了,捧了茶过来给他,回话道:“公主还与陛下一处,在凝翠书房。陛下刚才临走时候吩咐了让殿下休息,等晚上时候再送公主过来。” 苏棉又忧心道:“皇后刚回来时候不该立刻就沐浴更衣的,陛下没瞧见您辛苦的样子,恐怕会生偏颇。” 苏棉之前就提醒过,劝傅冉忍耐一下,等见了天章之后再换那身脏衣服,当时傅冉不听。现在再说,傅冉还是失笑——他实在是不愿意用那一身血衣来吓唬人。 苏棉见他这样,也只能把话都吞回去。在宫里这些年,社稷官场他不敢议论,可揣摩上意和如何争宠,他还是能说说其中门道的。 天章这三个月不好过,两仪宫的宫人也战战兢兢了三个月。傅冉失踪第一晚,天章就下令两仪宫所有宫人禁足,不得迈出两仪宫一步。一切补给由外面送入。对外只说皇后忽染急病,必须静养,公主也接到天章住处,由天章亲自看护。 新年刚过,皇后就急病,两仪宫宫门紧闭,除了天章本人,其他连一个探病的都不放进去,这动静根本瞒不过去,不多时日,宫内外都在猜测皇后的病情。再加上齐仲暄的案子悬而未决,事情碰到一起,就叫有些人不得不多想。 等到两三个月过去,天章的肚子明显了,这次不用大张旗鼓地宣布,朝中上下心照不宣——皇帝又有孕在身了。 傅冉是一夜之间疾风骤雨,天章这边三个月是架了把钝刀在骨头上慢慢磨。第二胎还算稳,但天章就是觉得身体比怀元元时候更沉,心和胃都被顶着,多吃一点就撑,少吃一点又饿。睡得也不安稳,元元放在眼前才安心些。三个月下来,天章不得不习惯了傅冉不在身边。 傅冉补完眠,在两仪宫里转了两圈,就道:“我要去凝翠书房。” 苏棉劝道:“陛下刚才说了,晚上会带公主过来,皇后不如再休息一会儿。” 傅冉走到室外台阶上,牡丹都上了花架,朵朵绽如巨盏,颜色新嫩,看着都叫人舒畅。他盯着那丛牡丹,道:“我过去怎么样,现在还是怎么样。” 他过去想去凝翠书房,随时都可以去。现在他想看元元,又为何一定要等。傅冉是想做就做的人,一说要去凝翠书房,抬脚便走。苏棉干着急也没用,只得与两个小太监捧了东西跟在傅冉身后。 两仪宫朱红色的正门紧闭着,一见傅冉,守门人都跪下了。 “请皇后留步!”守门人劝阻。没有天章的命令,他们也不知道该不该放行傅冉。 傅冉一句多余的话没有:“开门!” 于是急病卧床三个月的皇后又突然痊愈,在宫中出现,和从前完全一样。凝翠书房外面有等着觐见的外臣,远远看到皇后都不不禁诧异,窃窃议论起来。 凝翠书房里天章正在批阅公文。元元站在学步车里一个人玩耍,她正到脾气渐长的时候,对人也挑剔起来,哪个宫人惹了她不高兴,她就再也不要那个人抱她。一个人玩的时候反而能开开心心。天章身边除了贴身的苏檀,还有两个外臣,见到傅冉进来都起身行礼,准备退出。天章叫了其中一个年轻人:“小顾,你留下。等会儿还有事。” 天章眼皮抬都不抬一下,他只盯着自己的纸笔,又对傅冉漫声责备道:“我不是说了,晚上会带元元去两仪宫,你又跑来做什么。” 傅冉哼了一声算是回答,他只盯着学步车里的元元。元元停住了手里摆弄的布偶,也呆呆盯着傅冉。 天章低声说:“她这三个月都跟着我,恐怕不记得你了……” 他话音刚落,元元脸上就忽然笑开了,露出嘴里几颗小白牙齿。 “大!爹!爹!爹!爹!”她字字蹦得清清楚楚,挥着两只小肥胳膊,拖动着学步车狂奔到傅冉面前,“爹!抱!” 傅冉一把把她抱起,呼一下举过头顶。元元尖叫起来。 天章放下笔:“你不要……” “没事!她高兴呢!”傅冉打断他,又把元元抛起来接住。 元元兴奋疯了。天章双身沉重,不可能和她这样玩,其他宫人小心伺候还来不及,生怕有一点意外更是不敢。能和她这么疯的,只有傅冉。 天章静静地看着他们父女玩耍。他身边的那个年轻外臣顾嘉时只是看着皇帝的脸色。 “陛下,这份整备条例,那臣先带回部里。”顾嘉时又轻声告退一遍。 天章只是摇了摇头。 第64章 四月初九这一天按原定计划,宫中为公主办了周岁生辰,并昭告了公主封号。 封号傅冉一直与天章商量着。本朝公主多用赞美之词,天章拟的好几个美名,是随大流中的随大流,淑,嘉,凤,仪之类。都被傅冉嫌弃不出挑不大气。 但天章一贯的想法都是如此,元元出生第一天他就说过——他不愿元元显得太特别,宁可元元像个普普通通的公主。 傅冉嘲笑他迂腐。 天章说:“先皇养育慈光公主倒是不迂腐,结果养成什么样了?” 傅冉不高兴女儿顶个刻意平淡无奇的封号,与他争辩几次。天章那时候正是情浓,自己都弄不清楚到底是被傅冉说服了,还是心里就想顺了他的意,最终将元元的封号定了“元洲”两个字。 自从傅冉突然回来,天章仍将后宫辖制交给了他。其余事情不多说,天章只在傅冉回来那一天留宿了两仪宫,之后都在自在殿或凝翠书房休息。 傅冉是不会特意请他去两仪宫的。天章的心也是一时半会扭不过来,两人只能僵持着。 到了四月初九这一天,宫中已准备齐全。大公主由傅冉抱着,先去祭了祖宗,然后回两仪宫领受公主印信,宫中设宴。 天章亲手将黄金印交到元元手中,长长的五彩穗子缠绕在元元手上,她抓着穗子,挥动着给傅冉看。 傅冉抱着她,亲亲她的小手,轻轻翻过了印信,低声到:“元元看,这就是……” 他顿住了。 印信上刻着的并非是他选定的元洲。他气得过了一瞬才认出来那是两个字是“端仪”。 他一眼就看向天章。天章坐在上手位置,只专注地盯着元元,像是过了片刻才察觉到傅冉锐利的视线。 他迎着傅冉的视线,并非安抚,更多像是在看,在考察。傅冉知道他在看什么——他看他会不会在这大庭广众的场合当场爆发,甩手离开。 还是默默忍下这口气。 殿内坐着好几位辈分高的长辈,神贞公主,寿安王和王妃都在,五服内的住京中的皇亲都进宫来了。殿外站满了诰命和宫官。礼官一宣读公主封号,外面一片“端仪公主千秋”朗朗称颂。 傅冉不再看向天章,只是慢慢放下元元。他低头在元元耳边说了一句什么。元元笑了起来。傅冉宠爱地抚了抚她的额头,刚刚一瞬间的震惊失态已经消失得了无痕迹。 天章突然烦躁起来,他挪了挪有些笨重的身体,挥挥手召元元到自己面前。 元元懵懵懂懂,由宫人牵引着走到天章面前。她又小,又矮,还穿着层叠的公主衣裙,却走得飞快,像个球在自己滚,把一殿的人都逗笑了。 天章抱着她,让她坐在自己身边。 “父亲刚才和你说了什么?”他问元元。 元元会说的话还不多,只是笑嘻嘻地扒在天章身上,说:“要弟弟!” 这话不是傅冉刚刚教她的。只不过是嬷嬷常在元元面前这么说,久而久之元元便以为“弟弟”是一种十分好玩而又十分难得的东西,是比她喜欢的小布老虎和奶糕还要好的东西,便常常将“要弟弟”挂在嘴边了。 宫人认为这是讨口彩,讨天章欢心。殊不知这话并不叫天章心里多好过。 开宴时候傅冉又抱着元元和宗亲们玩,没和天章说一句话。 此时众人都改了口,一口一个“端仪公主”逗弄元元。神贞公主年龄最老,又尤其爱孩子,抱着元元叫一个端仪就亲一口,端仪端仪叫个不停,恨不得要元元立刻就学会说这名字。 天章听着就有些头晕。他不能饮酒,也不适宜久坐,宴席过半,他就起身借更衣机会去殿后休息了。起身时候他的目光又在傅冉身上稍作停留。 傅冉正握着白玉杯,笑吟吟地饮酒,仿佛不老的仙人,正在游戏人间。 天章卧在榻上闭目养神片刻,正觉得将有些睡意时候,忽然感觉到有人在他身边坐下了。他不用睁眼,也知道是谁。 “我累了,你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天章慢慢睁开眼睛,没有起身。 傅冉径直开口:“你先吃点东西。” 他拿了一个漆盘过来,托着几只小巧的白瓷碗碟,盛着菜点和羹汤。 宫宴上光是糕点果子就备了三十多品不重样的。傅冉端来的是八宝甜饭,燕窝球,芙蓉蛋配火腿,豌豆尖炒嫩腐皮,都是天章爱吃的。 看来傅冉是注意到天章在席上没有吃什么。 这本是温柔贴心之举,但傅冉说话时的口吻在天章听来是漠不关心的:“你这时候应该饿了。” 好像他只是在尽职尽责地饲养什么玩意一样。 天章挥挥手,赶走看不见的虫子,说道:“罢了,你直说吧,怪我没有给元元用元洲这个名号。” 傅冉仔细观察他的脸色,天章气色并不坏,但因为这几个月总是笼着一层阴郁,眼角和嘴角边的细纹都越发明显。 “叔秀,你以为我为什么生气?” 天章等他下文。 傅冉道:“你若实在不想用元洲,一定要改成你觉得好的,事前就该和我说。一声不吭,偷偷摸摸换了金印——我实在是想不到你会这么做。” 天章道:“你以为我是偷偷摸摸,私下绕开你?我只是觉得没必要再起争执。这件事情我和礼部说了,叫礼部照我说的办,不必再知会你了。” 这话是明明白白不把皇后放在眼里。傅冉脸色真正变了。天章眨了下眼睛,酸涩在口中蔓延。 “我明白了。”傅冉高深莫测地说。 天章厌烦他这样,反问:“你明白什么了?” 傅冉用唱歌一样的调子念了句:“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 他冷冰冰地,微笑着说:“我与陛下差不多好了千日,分开不足百日,就叫陛下变了心。” 天章差点一口气喘不上来,他想抬手就赏傅冉一个耳光,但他没有那个力气,或那个决心。他只觉得恼羞成怒,但还怒得不够。 “你!”天章怒视傅冉,“你若真有你自己想的一半聪明豁达,就不该入宫!” 傅冉心中也烦躁起来。 他自从回来,其实并没有与天章好好谈过。除了回来当晚,两人长谈了一次,不过多是说些他不在宫中时候发生了些什么。 明明他走时还与天章你侬我侬,仿佛一眨眼之后天章就厌倦他了。用宫中术语说,就是——“失宠”。 傅冉对这状态多少有所设想。但他设想的是很久以后,三十年后,二十年后,十年后,但决不是一百天后,不是此刻。 他越发觉得好笑了。 但他越觉得好笑,天章越发怒。 “你走吧!”天章道。 “我是要走。”傅冉随口说,说完就转身。 “你站住!”天章刷一下从榻上爬起来,动作敏捷,不似怀了几个月的胎。 傅冉道:“陛下,到底是要我……”他用手指指门外,又指指脚下。 天章忽然意识过来他那句“我是要走”只是一句无心应对。 但话说出口,意思是会变的。 无心之言也会变成一语成谶。 “你当然可以走,”天章阴沉道,“走个一两日再回来,我这边十年八年快得很。” 傅冉举手发誓,他若是知道会丢了这三个月,怎么样也不会入李摩空的异界。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之前就说了,我瞬闪到那里,是为了救傅游。难道我该放任他死在那里?” 天章狂怒道:“若他死在那里,就是他命该如此。” 傅冉一怔,道:“你狂悖了。” 天章脸上烧起来,嘴上却不肯饶他:“这时候你想起来自己是皇后了?学人劝谏了?” 他们大吵一架。 宴席上天章不在,傅冉也消失,客人起初没在意。过了许久,宫廷乐舞声中众人说话声音都响了,却是三三两两地在议论。 寿安王耐不住性子,叫过宫人叫他们通报:“人老了,坐不动,若陛下和皇后都退席了,我也该走了。” 苏檀把门守着,这时候他谁也不敢放进去。放谁进去,都是炮灰。内里声音高高低低,听不清楚,一会儿又安静下来,一丝动静都没有了。 这寂静反叫苏檀更加不安起来。他踌躇着要不要自己抱着元元进去看看,门哗的一声开了,傅冉大步走了出来。 片刻之后,天章也回到宴席上。元元轮流在他们怀里玩,但两人始终没有再说一句话。 第65章 端仪公主生辰之后,天章也没有再去两仪宫过夜。他和傅冉之间又有了一套新的行程安排。 每天上午,天章去自在殿处理公务,中午回凝翠书房。傅冉带了元元一起过去吃午膳。吃过饭之后傅冉回两仪宫,元元留在书房和天章一起午睡休息。午后天章办公,元元在隔间里玩,嬷嬷照看她,若天章不忙就让元元在自己面前玩。晚间傅冉会来接元元,回两仪宫睡觉。天章在凝翠书房歇下。 老练如苏檀也看不清天章的心思了。要说天章还迷恋傅冉,那不会到现在都不留他过夜。即便不能行床事,但伉俪间同床共枕的温馨绝不可少。可若天章已经对傅冉死心了,又怎么让他天天在眼前晃荡。 “多是看在端仪公主的面子上。”宫内外都有这样的议论。毕竟端仪公主是皇帝的头生子。也是数百年来,第一位皇帝诞育的帝子。 傅家这年似乎是流年不利。过完年没几天,皇后兄长傅游就在外重伤垂危,险些送命。之后皇后本人又莫名其妙“重病”一场,两仪宫门紧闭三个月。近来端仪公主的册封庆典上帝后之间远不如从前亲爱和睦。 然而天章并没有充实后宫的意思——新年之后的纳新采选,依然取消了。宫中人员除了补充了些宫女内侍,再无动静。 宫中曾受宠的孟清极死了,对皇后的宠爱渐渐平息,天章像是突然对后宫失去了兴趣。 重五节那天,傅冉给元元佩了百草香囊,头发披散着,用香艾菖蒲水洗过,裙子上挂满了层叠的彩色金绘灵符。她又长大了些,肤色雪白,五官越发奇妙——眉目像极了天章,但一眼看过去,就知是傅冉的孩子,可爱极了。 这一天傅则诚,顾玉媛,傅游都进宫来见傅冉。 傅游重伤初愈,面色仍是苍白,再次见面兄弟两人皆是感慨。两人叙谈良久,傅冉之前已几次遣人送药,这次正好又亲自为傅游诊断一番。 顾玉媛只在一边陪着元元玩耍。 她喜欢小孩子,尤其是漂亮的小女孩,最讨她欢心。元元生得像傅冉,自然也像傅娉婷。顾玉媛是咬着舌尖才克制住自己没把这话说出口。 傅则诚这小半年来苍老许多,脸上已不复精明之色。他少小离家,先是求学,后来为官,辗转数地,入京之后又逢朝中巨变,一直折腾到如今。 他退隐之意已生。 老夫妻两人各怀心思,面上都带着一种迟疑的,缓缓的宁静,元元在他们身边跑来跑去。他们张着手追她,近乎痴迷地看着这小东西。 临走时候顾玉媛委婉安慰了傅冉两句。 “陛下到底是陛下,又还年轻,另寻他人排解寂寞,是意料中事。你且放宽心……毕竟还有元元和小皇子,将来时日还长……” 傅冉听得噗嗤一笑。顾玉媛越发觉得他怪了,竟能心宽成这样,但她心中虽急,却又不知该和傅冉从何说起,只能忧心忡忡地离开。 傅冉知道顾玉媛所说的“另寻他人排解寂寞”找个“他人”是谁。 他一回来时候就知道了。 天章新近的宠臣顾嘉时。顾嘉时官阶并不高,只不过是六品文官,然而因在书房中做天章的秘书,陪伴左右专司笔墨,又时常在凝翠书房值夜,比许多高官更能近天章的身。 说来顾嘉时还是顾玉媛族人,与傅冉叙一叙辈分,该叫傅冉一声表叔。 傅家顾家因为这层关系,对这件事情并不着急。皇后的宠淡了,但皇恩依然落在顾家人身上。 傅冉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他没把一个人放在眼里,没把一件事放在心上,哪怕旁人在他耳边说千万遍,他也不会在意。 晚间时候,天章难得来了两仪宫过夜。这段时间皇帝难得留宿两仪宫,众人无不欢喜。 习习晚风吹起淡色的暗花轻纱,宫中已经用上了冰——今年天热得早,天章双身更怕热。元元在天色将晚未晚时候最老实安静,依偎在傅冉怀中,抬着下巴看宫人们将灯火一盏盏点燃。 天章一来,就见一大一小两个人,都仰着头,在看灯上的彩霞。 傅冉穿了件半旧的白衣,元元是满身琳琅。天章一眼看见,只觉得怎么样都没办法对他生气。 等元元睡了。傅冉和天章就在花园中莲池边纳凉。 天章怀这胎期间经历的事情多,人也没胖多少,四肢瘦,肚子倒不比第一胎小,一入夏人看着就显得羸弱疲乏。 他卧在榻上,傅冉为他轻轻按着腿脚上的穴位,缓缓输入真气。天章许久没这么放松舒适,迷糊间就睡着了。忽而一觉醒来就见傅冉正盘腿坐在他身边,轻轻摇着扇子。 天章看着他,忽然胡话一样来了一句:“这次这个孩子的名字都交给你。” 他已知道这个孩子是个男孩,出生后就是皇嗣。 但傅冉听到这话只是笑笑,并未十分惊喜。 他说:“我早就想了好几个名字啦,叔秀挑挑看吧。” 天章轻微的鼾声很快又响了起来,傅冉凝视着他疲乏的面孔好一会儿。 之后天章又开始渐渐留宿两仪宫,然而在外他对顾嘉时的宠信不减反增,赏赐不断,小顾已成为皇帝名副其实的心腹股肱。 六月月初的一天,天章终于发动。 凌晨时候阵痛忽然就来了,天章正在两仪宫睡着。他翻了两个身,还未出声,傅冉就翻身而起,一把他的脉就招呼苏檀等宫人:“不必动了,就在这里生吧。”一声令下,立时就将产房布置起来。 两仪宫里万事齐备,众人经历过一遭了,都忙而不乱。天章起初也较冷静,等两波阵痛之后他只有一口气在断断续续地呻吟了,不一会儿就浑身是汗。 傅冉又怕室内冰太多太冷伤了他的身,只能不停为他擦拭。 等一阵阵痛过去,天章忽然抓住傅冉的手:“元元……是在哭?”他低声问。 傅冉一怔,他一心忙着天章这边,天章这一说,他才听到元元真的在哭。 元元醒得早,原本正在床上和傅冉玩着,忽然天章抱着肚子面色难看,忽然又哗啦啦许多宫人进来把她抱走,傅冉扑在天章身上,许多人围着天章不知道在干什么。她吓坏了。 平时再亲近的嬷嬷这时候也不顶用,等傅冉这边腾出空来哄她,元元已经哭得嗓子都哑了。 “要父皇……父皇……”元元哭得一边打嗝一边窝在傅冉怀里要父皇。 傅冉告诉她:“父皇这会儿要全神贯注地生弟弟,不能分心。” 元元似懂非懂。她这几个月老听周围人说天章要给她一个“弟弟”“太子”,一直盼着弟弟,但这会儿她突然十分低落。 “不要。”她小声说。 傅冉又安慰了她一会儿,元元总算不哭了,只是愁眉苦脸。 等过了午后,天章已经疼得满脸是泪。他想起李摩空从前的预言,说他子女不少。 “我……不……”他想说,他再也不生了。可疼得实在太厉害,咬着牙齿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到最后他完全是凭着本能被一群产婆和御医摆弄,直到筋疲力尽,傅冉忽然在他耳边嚷嚷了什么。 他过了片刻,才听清楚产房里是一片恭喜之声——皇嗣诞生了。 “赏。”他只剩力气说了这一个字。 第66章 陶嬷嬷将小皇子抱过来。 婴儿这时候已经洗干净了,包裹整齐,睡得正香,小鼻子微微翕动,不时裹裹嘴。 “恭喜陛下,皇子十分康健。”陶嬷嬷含泪道。 天章一觉昏睡过来,腰还是疼得像被腰斩之后又缝起来一样,瘫在床上身体还沉得不断向下坠,头晕目眩。 他只看了孩子一眼,便微微点头,示意陶嬷嬷将孩子抱走。 他又闭目养了一会儿神,再睁开眼时就见傅冉正临灯斜坐,灯下看他的脸,好像白玉,莹莹无瑕。 元元低着头,趴在他腿上,正眼巴巴地看着天章。 “父皇,父皇!”她一看他醒了,就叫起来,声音就好像随时会失去天章一样害怕,可怜可爱极了,天章眼眶立刻湿了。 “元元,过来。”他想坐起来,傅冉扶他起来。他伸出手给元元,温言安慰她。 元元爬上床,坐在他身边,捧着他的手掌,把整张脸都埋进去,一会儿又抱着亲亲,一下子就开心起来。 天章低声问傅冉:“这么晚了,她怎么还不睡?” 傅冉说:“她一整天跟着我,怎么能静下心。连午后都没睡。今天闹得狠了。” 他话音刚落,元元两只眼睛就呆愣愣发直了,眼皮直往下掉,天章轻轻搂她到怀里,她哼了两声就睡熟了。 天章睁着眼睛又熬了一会儿。他自己奇怪的很,原以为生下儿子之后会欣喜若狂。虽然之后肯定要为这孩子该如何养育烦恼,但至少现在他可以什么都不想,心里痛痛快快地高兴十天半个月的。 但他此时此刻心中只有一片平静,无甚波澜,还不如元元刚出生时候百感交集。 “我以后再也不会生了。”他终于将生产时候没说完的话说了出来。 傅冉点点头,他天生的聪明相,天章老觉得他总是一瞬间就把他看透了。 “……太累了,”他自嘲地笑了笑,“这时候想想,真该从宗亲里领养个婴孩养大,又怎知道会不如自己生的。” 他心里清楚,傅冉也知道,孩子生下来了,他才有底气说这抱怨话。 但傅冉很温柔,并没有把这话点破。他放低声音缓缓道:“陛下辛苦了。明日一早宫中就出消息,又得热闹不停。” 他声音太顺耳,天章只静静听着。 “方才已经派人去御书房值房和陆相交代过了,请他放心。寿安王那里我让苏棉走了一趟,苏棉回话说王叔高兴坏了,直说他心事了了,以后可以高枕无忧了……” 天章又沉沉睡了过去。 六月初七辰时,宫门一开。宫中赏赐就开始了。各宫都赏赐了五色糕点,酒和新钱。数量都是比着元元出生时,和那时一样,只是时间提早几天。 傅冉一夜没睡。安排赏赐不提,天章这几日都不宜起身,只能在两仪宫休养。后宫进进出出不少人,他必须准备一番,不得有丝毫闪失。 一清早时候,果然陆皓和寿安王就来了。因天章还在睡,傅冉先招待了他们,又叫嬷嬷抱了孩子给他们看。 两人不着急,都笑容满面与傅冉说话,吃了几遍茶之后。有宫人禀道天章才醒了,先请寿安王进去说话。 陆皓在外继续等候,他为人端正,不偏不倚,对傅冉素来恭敬。傅冉对他印象不坏。 寿安王一离开,陆皓就放下茶盏,对傅冉道:“说来惭愧,皇后养病时候,我未曾来问安。如今皇后身体已经全好了吧?” 傅冉笑答道:“丞相费心,已经全好了。” 他们都心知肚明两仪宫门紧闭三个月,并非是因为什么养病。不过这其中内情陆皓知道个大概,但细节并不清楚。 “我年轻时候也曾大病一场,养病时候可真是百无聊赖,只能看书消遣。说来有趣,那时候看的多是杂书闲书,却别有趣味。不知道皇后养病时候,有没有涉猎其中?” 傅冉自然顺着他话头道:“我不如丞相渊博,还请丞相列个书单。闲来无事,也好消磨时间,增长见识。” 陆皓便说了十几本书,有游记,有杂记,有传奇,虽非典籍,但对诗书之家出身的子弟来说并不冷门,傅冉大多读过。话中他闲闲带过一句:“暮色记里有个故事叫布翁,不知道皇后读过没有,这本唯独这个故事最有趣。” 傅冉知道这个故事。 是说一个卖布的商人,年轻时候家境贫寒,一次偶然善心从猎人手中救下一只受伤的彩羽仙鸟。仙鸟便化身为美女嫁给商人来报恩,从此商人卖出的布匹比别人的都更华丽,发迹成为大富翁。久而久之,仙鸟反以恩人自居,与布翁渐生龃龉,不许布翁娶新人,威胁布翁,他若要另娶,她就将布匹华丽的秘密传授他人。布翁便请猎人设计了圈套,将仙鸟囚禁其中。布翁自己又娶了四个美貌侧室。又过了几年,布翁家业越大,四个侧室和子女间为争家业整日吵闹不休,一次争执中不慎发生火灾,千万家财和精美的布匹都被一场大火烧得干干净净。侧室一夜之间全离开了布翁。布翁羞愧不已,只有找回彩羽仙鸟。夫妻两人抱头痛哭,终于冰释前嫌,重振家业,从此白头到老。 陆皓说起这个小故事,显然是想提点他。 陆皓以为他是那只被天章拯救的仙鸟,怕太子出生之后,他挟恩图报,不知自重轻狂起来。 傅冉忍不住要笑起来——他本来,一直就很想做个轻狂的人,这可怎么办。 于是也一本正经道:“暮色记我看过,布翁这个故事我记得。” 陆皓微微颔首。 傅冉又道:“不过不知道丞相读的是哪一版?现行世上的是乙未本,故事结局布翁与仙羽又和好如初,恩爱到老。但我更喜欢何批本,结局是布翁家业被一把火烧光,一场富贵如大梦一场,仙羽早已消失无踪,从此无人知晓布翁下落。何武之先生就说这结局太干净利落,恐怕后来人会画蛇添足,果然如今世上更流行的就是乙未本。” 陆皓眼角抽了一下,他只想略提一句。傅冉听进去就好,听不进去也罢。没想到傅冉这话竟越说越不祥了。 傅冉又道:“我知道丞相一向劝人向学,以后若有好书,还望不吝赐教。” 陆皓只是微笑应了是,不再继续这话。 傅冉又请他看了宫中准备给百官的赏赐,说话间已经恢复了平常的融洽。 又过了片刻寿安王才出来。天章又召陆皓入内,这次时间快得多,不到一盏茶功夫,陆皓就出来了。 到了洗三那天,两仪宫又是一片忙碌。 第67章 洗三礼仍是在两仪宫办的,观礼的宾客多是德高望重的宗室老人。傅家只去了顾玉媛一个。 她一看到嬷嬷抱着孩子出来就扭过头去,泪水笔直地流了下来。神贞公主也跟着抹眼泪,念叨道:“总算是天眷顾,陛下这苦吃得都值得了。” 顾玉媛一肚子话不能说——她又想到了娉婷,如今她已经不会再认为这本该是娉婷的位置了。但她怎么也不会想到竟然会是傅冉和皇帝间有了孩子。皇嗣诞生,从此天子一脉中有了傅家和顾家的血。她悲欣交集,情难自禁,只能含泪向傅冉微微颔首。 傅冉回给她一个微笑。他全明白顾玉媛在想什么。 他那能背诵三十六个家族族谱的母亲,一定满脑子都是血脉啊,渊源啊,名门啊,家天下啊的感慨。 但这孩子与皇室,傅家,顾家,甚至与他本人,其实并没有那么必然又肃穆的传承。这孩子凭的只是如一丝一毫,细如蛛丝般的偶然才落到这个位置。如果可能,傅冉希望他的孩子都能随心所欲,自由自在地度过一生。 “抱歉,”他抱着孩子轻声道,“你的至亲们都巴望着你能牢牢钉在皇位上。恐怕你一生的幸与不幸,都来源于此……” 他不必去纠正顾玉媛的想法,很久以前他就明白了,他与父母,虽然是血缘上最亲近的人,所思所想却往往南辕北辙,天差地别。 再说,他们早已失去交心的机会了。现在他们之间大多是礼仪和仪式上的往来,一举一动不出差错,就可称得上圆满了。 顾玉媛笃信净土宗,送了小皇子一只小金佛。傅冉欣然收下,替他道谢。这一次顾玉媛控制住了自己没再流泪,笑着说了两句吉利话。 洗三之后,傅冉主持了宴席。 席间几位公主王妃互相应和,说起太后和天章年幼时候的趣事。当年天章出生后,太后用心抚育,虽然不似其他几个皇子那般张扬,但别有一番沉静大方,如今看来,这才是王者的气度。 不知不觉间乱国之祸已经过去那么些年了,旧人旧事提起来,都已经盖棺定论,不再尴尬了。 “说起来,皇子那眉眼,是像叔秀,还像太后,太后年轻时候呀,秀逸极了,比一般女子可英气多了!”寿王妃如此感怀道。众人又对小皇子的相貌品评一番,都是夸个不停。 又有人问小皇子的乳名定了没有。 傅冉笑着回答:“叫阿亨。” 这取的是元亨利贞的意义。 神贞公主大大咧咧笑道:“莫非以后还会有利和贞啦?”席间顿时一静。寿王妃立刻剜了她一眼。羽阳公主笑着打了个岔含糊过去:“亨字很好,若不是已经用做乳名了,用做大名也是可以的。” 傅冉微笑不语。顾玉媛略忧心忡忡地看着他,恨不得能代替他宣布天章从此不会再生了。 除了这小小的插曲,这一整天都是喜气洋溢,其乐融融。 等客人都离开了,傅冉立刻入内看了天章。他正卧在床上看这几天积攒的奏章。元元坐在一旁拿着画谱,像模像样地翻看着,也不知道她是真看得懂画卷上的神仙图像,还是在模仿天章看奏章的样子,不管哪样,都聪慧可爱得惹人发笑。 一见傅冉进来,一大一小两个同时放下手中书,整齐划一,叫傅冉又是一笑。 偏偏这两个人都没意识到这可爱之处。元元懵懂地向傅冉傻笑,天章略带倦意问道:“宴席如何?” 傅冉调笑:“人都是好人,自然宴是好宴。” 将众人追忆太后的美言告诉了天章,又说了众人是如何评论阿亨的容貌的。天章说道:“是吗?叔母是这么说的?大概心中想什么,眼中看着就觉得像吧。我倒是觉得他这会儿还太小了,什么也看不出来——和元元刚出生的时候倒是一模一样。” 元元在他们身边也学着那腔调,细细叫唤:“阿亨……阿亨……要一起玩。” 她一学会了说话,就学得飞快,每天都有新字句冒出来。 傅冉认真对待她的牙牙学语,认真和她对话:“阿亨已经睡觉啦。阿亨每天要睡很长时间,你十几个月之前,也是这样的。” 天章饶有兴致地看着元元的反应,暂时将公务放到一边轻松片刻。 次日开始,更多人到两仪宫来向天章请安祝贺。天章又召了丞相和几名近臣入内询问政务。 天章睡在主殿卧室,产房的痕迹已经消失无踪了,宽敞的房间布置得明亮凉爽,床前放下了一道纱幔,隐约能见天章卧于床上,仿佛只是普通养病的样子。 顾嘉时是第一次到两仪宫内室来,不免好奇。只见房间中央的梨木束腰圆桌上摆放着一只雕莲花纹铜盆,里面置的盆景依着古木山崖造了个湖泊瀑布,流水汩汩的声音相当悦耳,盆底晶莹闪烁,是水晶一样的小冰块。 房间四角摆着小博山炉,内里装的却非香料而是冰块,缓缓透出,取那一点点凉意而已。 书桌笔墨都已备好。宫人早已换过一遍,在室内伺候的都是天章身边,常在自在殿和凝翠书房伺候的宫人。外臣来办公,除了换了个地方,其他并无不便之感。 顾嘉时一路进来就觉得两仪宫有条不紊,宫人都各司其职,宫中虽然洋溢着大喜的氛围,但看不到任何宫人游手好闲。进宫的诰命宗亲和进宫的外臣分了两个门,两条路进出,宫人领着,绝撞不到一块。 他不由感叹了句:“皇后果然名不虚传,十分贤明。” 丞相陆皓听到他这话,只微笑道:“皇后是十分聪明的人。” 都是人精,顾嘉时不再搭丞相的话头。 等天章交代完了陆皓事情,又单独留下顾嘉时,让他写了两份纪要。 顾嘉时慢慢写完了,吹干了墨,给苏檀放在托盘上,转呈给卧床的天章。顾嘉时垂着头,只见纱帐撩起一角,苏檀进去了。片刻之后便是天章翻动纸张的声音,轻轻的咳嗽声,衣袖和被褥间丝绸摩擦的轻微响动。 “很不错,”天章说,“你带回去刊印二十份交给户部和工部。去吧。” 顾嘉时慢慢涨红了脸,他本该在这时候告退。 他半跪道:“臣有个不情之请,还望陛下恕罪。” 天章道:“你说。” 顾嘉时鼓起勇气道:“请陛下允许臣入帐,见陛下一面。” 纱帐后面静了片刻,这寂静里只听到瀑布盆景里悦耳的水声。片刻之后,天章才道:“苏檀。” 苏檀皱着眉,轻轻撩起了纱帐。 顾嘉时差点哽咽,低头入内,也不敢走得太近,离床边几步远,就半跪下来,然后缓缓抬起头,看向床上的天章。 此间光线比外间稍暗一些,但天章的面貌仍可看得一清二楚。 顾嘉时十分震惊——他原以为天章生育之后会十分难看,没想到天章的浮肿和憔悴已经褪去了,只是脸上稍稍有些苍白,不细看并不明显;这一丝无甚大碍的苍白反更激起顾嘉时心中的涟漪。 他回过神来时才惊觉自己不知道盯着天章看了多久,忙垂下眼睛道:“陛下甚安,臣心中喜悦难当……”慌乱之间也不知道说了什么。 天章道:“竟然要亲眼看了才能安心么?” 顾嘉时脱口而出:“那是自然!” 天章笑了起来,让他退下。顾嘉时这次不敢再逗留,退了出来。从两仪宫出来,他回望宫外的诰命行列,知道那些人正等着皇后召见,心中只觉无限惆怅。 第68章 顾嘉时退出去之后,天章就闭目养神。苏檀看时间差不多了,便轻手轻脚将煎好的药端了过来。 药是傅冉亲自炮制的。天章这次生产看起来并不凶险,但损耗不小。傅冉失踪那三个月,他忧虑过重,埋了病根。生下孩子之后,傅冉坚持要他多多休息,再辅之灵药固本培元,一定要他将养回来。 因此两仪宫的布置,一切都以让天章休息好为第一要务。 元元已稍通人事,不会随意吵闹,每天可以放在天章身边多玩一会儿。阿亨婴儿,怕他哭闹吵到天章休息,这几日都是傅冉在带。只在他睡着了安静时候抱到天章面前。 今天天章要见外臣,还一次没见过两个孩子。 吃过了药,天章用茶漱了口,叫人把元元接过来,又问苏檀傅冉在见什么人。 苏檀回道:“方才寿安王和汝山王来了,正与皇后说话。” 天章说:“你去看看,这话说得有些久了。如果寿安王还在,就叫他进来说话。” 苏檀领命而去。 齐修豫与寿安王本并不是一道来的,没想到时间撞上了,两人前后脚到的两仪宫,傅冉就说一起见了。 齐修豫近来开始留胡子了。他本就生得壮实,留了胡子,更像个魁梧将军了。这番外表的改变倒是惹得不少议论,因为当年天章父亲年过四十才蓄须,宗室中年轻男子蓄须的也很少,总体而言,宫中并不时兴蓄须。 寿安王今日一见齐修豫就道:“怎么想起来留胡子的?粗鲁。” 齐修豫笑道:“叔祖不是也有胡子吗。” 寿安王捻了捻自己稀疏的白胡子,道:“人老了,松垮垮的下巴光溜溜的才难看。” 齐修豫道:“近来闲着在家中无事可做,对着镜子瞎琢磨,觉得留了胡子更衬脸型。正好夏至时候又找了崇玄司的人算了算,说我今年有运气,嘴边多毛能找聚福……” 傅冉抱着孩子过来,正好听到这最后一句,差点笑得手抖。 自从齐仲暄东窗事发,孟家与另外几家受牵连。齐修豫虽然幸灾乐祸,但也吓得不轻,躲在家中不敢动弹,连夜烧了一堆东西,府上悄无声息病殁了几个人。 齐仲暄的案子这会儿拖了也有半年了,京中空气渐渐松弛。等到天章平安生下皇子,齐修豫虽然有那么一丝不能宣之于口的失落,但那颗半悬的心终于彻底放下了:谁都知道这件大事的分量,光是这一件喜事,够抵消所有的晦气事。 齐仲暄案重重提起,这时候差不多该轻轻放下了。这件轰动一时的大案一结,京中不宜再兴大狱,否则太不近人情。齐修豫越想越觉得自己一身清白,之前都是自己吓自己,与齐仲暄的癫狂相比,他的那一点点小动作,实在不是什么事。 今日到两仪宫来祝贺请安,齐修豫一身轻松,和寿安王说说笑笑。见到傅冉,他热情奉上了带给阿亨的礼物,又与寿安王一起询问天章这两天如何,两仪宫之后的安排。 齐修豫十分殷勤,问天章近来饮食如何,可有什么特别想吃的,他拍着胸脯保证什么珍禽异兽都能弄来。又问傅冉可忙得过来,他愿意效犬马之劳。 寿安王知道他那一点小心思,直接骂道:“好了好了,宫中事情,你插什么手?陛下叫你读的书你都读了吗?先把书都读通了,性子磨好了去。之前整日游手好闲,打球吃酒,这会儿又想找事情做了?你这样子,谁放心把事情交给你?” 傅冉微笑着,慢条斯理说:“叔王所言甚是……” 寿安王都老成精了。像是真心实意在教训齐修豫,又像是在故意在傅冉面前卖个乖,若是面皮薄的,这时候就该接住了,给齐修豫派点事情做,或允诺为他在天章面前美言几句。 但傅冉一来并不喜欢齐修豫,二来齐修豫也实在没什么才华。这点天章早就说过,若真让齐修豫去做事,真正做事的仍是下面人,纯属浪费。 寿安王也该明白这一点。 被寿安王教训,被傅冉婉拒后,齐修豫也毫无告退之意,似乎打定主意要坐到天章见他为止。 等苏檀过来传了话,寿安王又去见天章了。 傅冉这边要照看元元和阿亨,后面还有一队的诰命等着见,也不能作陪齐修豫了。 齐修豫坐了半天冷板凳,回去就冲妾侍发了一通火。喝了点酒就忍不住胡话连篇地骂傅冉和傅家不是好东西。 他的王妃劝道:“皇后如今有两个孩子,正是得宠,这种话万万不可在外面混说。” 齐修豫喘着粗气:“两个孩子!还不都是便宜了傅家,这天下到底是姓齐还是姓傅啦!”吓得他的王妃忙去捂他的嘴:“要死了,这话要传到陛下耳朵里……你是嫌现在日子太太平?” 宫中天章与寿安王说的正是齐仲暄的事。 天章确实不打算就齐仲暄的案子再追究更多人了。齐仲暄现在的下落他听傅冉说了,算是心中有个数了。剩下的就是整理昆仑一系——这事情他已经安排下去。 寿安王告诉天章:“不少人都盼着大赦呢。求到我面前来疏通的就有好几家,孟家,宋家,从前宸君在时何等风光,如今为了这案子,奔波得人都病倒一片。我也不是为齐仲暄说话,齐仲暄该死。但这些人,还望陛下能饶他们一命。” 天章道:“和叔父说话,我就直说了……”他还疲惫着,是懒得拐弯抹角了。 “大赦是不可能的,孩子才出生几天,就为他搞大赦,不是好事。至于那些人的命,我也不是滥杀的人。不过这话叔父不能立即透给他们,让他们再多敲几天警钟也好。” 寿安王高兴道:“有陛下这话,我就放心了。” 晚间时候傅冉与天章一同吃饭。 元元和他们一起吃,阿亨有乳母喂过了,这会儿又睡着了。 天章吃了一碗鱼片汤,又吃了一块炖豆腐。傅冉吃了冷淘和糖藕。糖藕用的是时令鲜藕,蒸好了之后又用冰镇过,清香冰甜。傅冉见元元眼巴巴地看着他,就起了坏心,给元元舔了一口糖藕,叫她尝到那甜味,又不给她吃,元元着急得像小狗一样围着他团团转,把傅冉乐坏了。天章心软,拿筷子夹了一小块喂给她。 “糖做的不可给她多吃,吃多了要烂牙的。”他嘱咐嬷嬷。 陪元元玩了一会儿,等元元也累了,傅冉亲自抱着她去睡觉。 回到天章身边时候,天章正握着本书出神。傅冉过去从他手里抽了书:“用功不在这一刻,这时候看书不如练我教你的心诀。” 天章在法术上并无资质,世上绝大多数人都是如此。哪怕崇玄司里,真正有通灵之力的不过十之二三。 听到傅冉这话,他只是微微一笑:“练来练去,没有丝毫长进,怎么办?” 傅冉难得认真一回:“无他,持之以恒,总有好处。” 说完又将心诀要领重复一遍,要天章卧于床上慢慢练。 两人正温馨时候,外面忽然有宫人来禀急报。苏檀听了消息不禁变色,天章问他:“出了什么事?” 苏檀回道:“顾侍书从宫中回家途中,遇暴徒袭击,受了伤,万幸并无性命之虞。” 天章虽然震惊,但听到性命无虞,才放下心,又命御医去顾家送药。 等安顿好了,室内又恢复安静。但方才的安宁已经淡了,两人相对无言。 傅冉静静道:“这可真是,树欲静而风不止。” 第69章 顾嘉时被砍到时并不痛。当晚正是六月中旬,丰泽街的夜市还开着,食肆酒肆里的人声像浪一样一波一波传出来,夜风摇动挂灯,树影在灯光中晃动。 顾嘉时只觉得眼前一道闪电一样的白光划过,风声骤响,他只感到一片极锐利的凉意。马嘶叫起来,他死死拽住缰绳,俯下身体,趴在马背上没有听到第二刀的声音。他听到随从大声呼救,周围惊叫声一片。有人将他从马上抱下来。 这时候,他才感觉到一阵剧痛,从额角,直穿后脑,好像有一根钉子从眼睛里猛然钉进去。他眼前一片血红模糊,什么也看不清。 “老顾!老顾!”他喃喃向随从道,“我眼睛被刺瞎了!” “没有没有,少爷放心,是血流进去了,并没有伤到眼睛。” 天色微明时候,御医就来两仪宫复命了。 “全是外伤。刀口很长,好在不深,不会危及性命。昨夜清洗了伤口,止血包扎之后用了安神的药物,顾侍书已经平静下来,应无大碍。” 御医说到此处顿了顿,又道:“只有一件事——那一刀不巧伤在了顾侍书的正脸上,伤口的位置是从额头斜划下来,一直拖到下颌,恐怕会破相。” 顾嘉时是伴驾左右,在朝廷中枢行走的机要秘书,伤了脸,破了相,哪怕天章恩准他以后仍留任原职,恐怕也会被周围人的目光议论,逼得自行请退。 御医说完之后,低头退到一边,过了片刻,才听天章道:“不要吝惜任何药物。叫太医院再拨三个太医,尤其要擅长治疗伤疤,与你一起,分成两组,每天轮换着,去顾家问诊。” 之后天章又遣了身边宫人去顾家询问状况。 一个上午,丞相,巡城司,暗卫,崇玄司,都往两仪宫跑了一趟。 京中去年的大案才刚刚平息,又出个官员被刺的案件,叫人头都大了。若是出了人命,必然又是人人自危,拼命查案。这次并没有人因此丧生,众人万幸之余,心中自然就没有人命案子那么紧张,不过紧张姿态还是要做的。何况顾嘉时青年才俊,近半年来圣眷正隆,正是天章面前的红人,敢在皇城中对天子宠臣下手,也够大逆不道了。 昨夜顾嘉时遇刺时,路边看见的人并不少。 众人描述大同小异,基本一致:一个身手极好的黑衣人,从树上突然一跃而下。一剑就冲着顾嘉时面门劈下来。一剑就砍伤了顾嘉时的脸,凶手一剑未致命,当即立刻就提剑逃走了。虽有几个热心人往凶手逃跑的方向追赶,但都不如凶手敏捷,不一会儿凶手就在京城的茫茫夜色中消失了。巡城司只好将那几条街都封了,挨家挨户搜查。 天章被这案子弄得郁闷。 昨天到今天,他已经听了四五遍顾嘉时被刺的详细经过。心中已经大致有个谱了——至少清楚众人心里是怎么看这案子的了。 顾嘉时是个书生,武艺法术都不行。在他毫无防备骑马回家的时候,“身手极其敏捷”的刺客想一剑刺死他,并非难事。 偏偏刺客一剑就砍伤他的脸,然后就跑了,显然目的就是这个。 不管谁这么深仇大恨,想毁顾嘉时的容,都是天章的宠信给他招的祸。 下臣是不想显得不关切,天章是不想显得太薄情,于是来来去去不少人来禀报案情,天章也一一询问。 到了下午时候,巡城司居然在一家青楼里搜到了刺客。连带凶器都找到了。店主没想到自家会摊上这大事,早吓得发抖,指天发誓刺客眼生,肯定是自己翻墙混入店中的。 刺客一抓到,巡城司立刻迅速把案子交给了大理寺。 大理寺立刻热火朝天地开工,审讯刺客。刺客只说是受人指使,“拿人钱财,为人消灾”,至于是受谁指使,刺客一声不吭。迫不得已动了刑,刺客终于吐出一句——“我不敢说,恐怕大人们也不敢听,还是不知道的为妙。” “混账!”天章骂道。 来向天章禀报案情的大理寺卿垂头道:“臣以为,案情重大。当等陛下摆驾回自在殿后,再慢慢查证。” 天章按捺住一口气,轻蔑道:“一个江湖渣滓,随口一诈,你还真吃下去了。你就这么想入非非地办案子?” 大理寺卿还想辩解,天章堵住他:“怎么,难道你还要朕去亲自审一个混混?” 堵走了一个大理寺卿,还有更难打发的人。 次日一早,丞相陆皓就来正式请天章回自在殿或凝翠书房。 “群臣都有不安。”陆皓做丞相已经多年,与天章说话直接多了。 天章淡淡道:“他们不安什么?” 陆皓回答:“陛下在两仪宫诞育皇子,之后就住在两仪宫休养,至今已快十日。群臣害怕皇后将陛下拖在两仪宫,以休养之名,实是欲将两仪宫取代自在殿。” 话不需讲得太明白。 如今天章一女一子,都是傅冉的孩子。一家四口全在两仪宫。在天章傅冉看来是天伦之乐,其乐融融。在朝中众臣看来,却是皇后挟持了皇帝和公主皇子。 “这些天,你几乎天天都到两仪宫来见朕。你看朕像被皇后挟持了么?皇后是想把持朝政么?”天章问陆皓。 陆皓已经坐不住,站了起来,答道:“臣目前并未见到此种情状。” 天章看着他脸上神色,又问:“你还是害怕?” 陆皓顿了顿,答道:“回陛下,臣是害怕。防微杜渐,是题中之义。” 天章苦笑:“连你都怕,看来朝中已经是人心浮动了。” 当晚天章就和傅冉说了摆驾回自在殿的事。 傅冉坐在床上,正为他按摩腿上穴位。 听到天章的话,他手上动作不停,不紧不慢道:“我不许你搬出去。我绝不准你搬回自在殿……” “你想走,大可试试看。看走不走得了。”他摆出一个阴测测的笑容。 天章浑身一僵。 傅冉大笑起来:“你还真当真了。” 天章蹬了他一脚。 傅冉微笑说:“恐怕顾嘉时的案子,也有人想栽我头上。这可真是……我是无所谓,大不了……” “大不了什么?” 傅冉低声道:“你放心,我不会一走了之。” 天章困倦了,他睡下躺好,说:“来吧,陪我躺着。我知道你觉得做皇后没意思……” 第70章 最终章 陆皓劝谏第二天,天章又召见了他,明确道:“朕会搬回自在殿。” 陆皓恭敬道:“请问陛下选定了哪一日?” 天章漫不经心道:“左右不过这几日吧。自在殿虽然天天整理,但许久不住,还是得好好准备几天。” 陆皓想了想,说:“六月二十七是吉日,也正好是小朝,陛下不妨选定这一日。” 天章这半年来,小朝会都是在凝翠书房,许久没在自在殿朝会过了。他并不反感陆皓的建议,就是陆皓这一副火急火燎要把事情敲定下来的样子叫他好笑。 何必那么紧张呢……好像生怕天章借口整理实际拖延搬回自在殿一样。 天章并不能怪陆皓和朝中群臣这态度——本朝没有先例,前朝事亦无法参考。皇子一出生,给皇后一门的权势立时加了一个过重的砝码。三百年来,未有如此的皇后。 史上为外戚所把持的皇帝屡见不鲜,陆皓怕纵出一个怪物,并不为过。 “六月二十七,朕回自在殿。小朝推迟两日,到六月二十九。有关皇子出生之后的加恩,就在小朝会上议定。”天章说。 他看着陆皓,陆皓嘴角绷得很紧。 “你和礼部先拟一个加恩的标准上来。”天章慢慢道。 这就是准备立太子的第一步了。天下再没比这孩子更名正言顺的了,立下太子,从此从天章即位开始就叫人提心吊胆的一件大事终于圆满。 至少目前看,天章做事仍有章法。听从了丞相百官的建议,同意搬回自在殿;没有自行决定加恩,放给礼部决定。这也是天章在向陆皓表明态度。 陆皓领了旨意,不再多言。天章又问了顾嘉时的案子。 “小顾受了惊,暂时不能复职,但他的位置给他留着,先不要找人填上。”他对顾嘉时还是有爱惜之心的。 陆皓并无异议。这案子审了几日并无进展,刺伤顾嘉时的刺客被酷刑拷问得奄奄一息,仍不肯松口是谁指使。又无其他线索可供查询。这种案子若不能速战速决,一旦陷入僵局,十有八九就会漫无期限地拖下去。 拖下去也没什么不好。如今京中已经有了流言,说是傅家指使人刺伤了小顾。皆因傅家子弟不如小顾出色,明明与皇后血缘更近,却不如小顾在天章面前得意。 传得一板一眼,十分真切。陆皓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当口上傅家有污点,不算坏事。 六月二十七日,天章迁回自在殿。端仪公主与皇子仍与皇后傅冉居于两仪宫。 六月二十九小朝,天章给傅则诚,傅游都晋了爵位。傅则诚年龄资历到了,即便没有傅冉为后一事,也该封了。傅游就纯属是加恩了。 傅则诚封爵次日,就向天章奉上辞表,表示年老体衰,乞辞官养老。 天章不允,退回辞表。隔两日傅则诚再次请辞。这一次天章没再退回。 傅则诚考虑很多。 若傅冉是一般人,这会儿刚给皇帝生下了太子。他这个做父亲的,这时候无论如何也不该从朝堂上退出来,而是该在朝堂上为皇后保驾护航。 但傅冉非常人。这一点他当年就知道了。 老法尊来领走傅冉的时候,曾夸过傅冉天资,若是能斩断世俗尘缘,定能修仙成功。 以傅冉的实力,宫中谁也动不了他。天章又只有这一子一女,更不会让人对孩子有可乘之机。 傅则诚思来想去,他这时候要想再进一步,也不是不可。然而傅冉足以自保,傅氏一门却未必。只怕走到顶点脚下就是万丈深渊。 皇子出生,小顾被刺的案子一出来,傅则诚就已经几次严令家族子弟,不许滋事,不得在外招摇,每日只得在家中念书。 更何况他已经老了,且服老,对眼前这一切已经满足。回家种花种菜,等老等死,不算坏事。 傅则诚的请辞,在朝中并没有激起太大波澜。 他做人还算妥当,这十几年在朝中屹立不倒,眼见着太子出生,他离权臣就那么两三步了,这时候却抽身而出,显然是不求那登天富贵,只求善终了。 傅则诚退下来后,天章选了他的学生补上他的御史大夫,盘面平稳。傅游在国子监任职。傅则诚打算再在京中留两三年,之后就搬回老家。 顾玉媛这么多年终于与傅则诚意见一致一次了。近来她事事顺心,唯独叫她担忧的就是小顾的事情了。 七月初七时候,顾玉媛进宫看望了傅冉和阿亨。 阿亨才一个月大,很能哭闹,比元元小时候更能哭。天章搬回自在殿之后,元元还不时留宿自在殿,阿亨晚上就完全丢给了傅冉。 顾玉媛先看了孩子,才和傅冉说了小顾的事情。 “小顾受了惊吓,主谋又迟迟查不出。他心中忧郁,病也拖着迟迟不好。更可气的是,那刺客那剑划得极深,剑上不知道用了什么毒,那伤口反复发作,看着就叫人揪心。只怕将来……相貌是全毁了。” 傅冉还是头一次听到剑上有毒这事情。他这段事件忙着带孩子,眼睛全盯在元元和阿亨身上了。小顾的事情他问过御医,都只说了前半截——因为深受惊吓,太过忧虑,病情反复。 他原还想着小顾脆弱,没想到竟有这样的内情。 顾玉媛一走,傅冉就搬出法器,凝神探视一通。 次日,傅冉就召了崇玄司和太医院的人过来商议方子,几日之后拟了新方子出来制药。拿去给顾嘉时试用。 天章原没想要傅冉出手解决这事情。知道他已经给顾嘉时配了药之后只道:“次次都要你出手,要这些御医何用?” 傅冉道:“他们也快试出药了,我督促帮助着快一些。只是何必让顾嘉时再多受那十天半个月的罪。” 天章仍是那句话:“事事都离不开你,这可怎么办。” 顾嘉时的伤用了傅冉配的药之后,果然渐渐好转。伤口很快结痂,不再反复溃烂。他终于能安心入睡了。 到了阿亨百日宴时,顾嘉时已经能入宫了。伤口留下的痕迹很浅,若是略敷上一层薄粉,几乎看不出曾受过伤。 百日宴上,不时有同僚来慰问顾嘉时,都恭贺他身体痊愈不日即将复职云云,没人提刺客之事。 宴席之后天章召他到近前说话。 他又见了天章。此次意外之后,再见天章,顾嘉时只觉恍如隔世一般。 就在这一瞬间,他对天章所有的暧昧都冷了。 这次受伤叫他脑子清醒许多。成为天章的爱侣,和成为天章的重臣,他只能选一样,而不可能兼得。他只有选重臣。 他早就知道,在京中的贵族子弟中,不少人都做过春秋大梦,妄想和天章成欢好之事,生下孩子。顾嘉时向来自视甚高,从来看不起这种人。 他有更狂妄的妄想——他和天章的感情与肉身无关。天章有皇后,有后宫;他也将会娶妻生子,但他仍可一生一世地爱慕天章,与天章心意相通。 但此时此刻面对天章,他明白了这种幻想才是最幼稚的。 天章赐了一杯酒给他,温言勉励了几句,不过是套话而已。傅冉坐在一边,却说:“小顾,你还年轻,这副心灰意冷的样子做什么?” 顾嘉时抬起头——他本不该这样直视皇后的,他虽和傅冉见过面,却从没有直视过傅冉的眼睛。 但迎接他的目光并没有居高临下,傅冉一双眼睛微微含着笑,却没有半点得意之色,直通通地透着不解,十分温柔。 顾嘉时盯着他,一时失语。 傅冉轻轻点点头,他才像被解了定身一样回过神来,向傅冉道了谢。 顾嘉时被刺一案最终刺客都没有松口,又成一桩悬案。天章问傅冉有没有开过天眼,傅冉道:“你真当我神通广大,无所不知了。” 他说:“当世大概只有法尊能知过去未来。” 他不说还好,一提起李摩空,天章又是一阵胸闷。皆因李摩空曾预言他多子多孙,天章心头始终记挂着这茬。 另外就是李摩空现在拘束着齐仲暄,理由是只有他能压制住齐仲暄的魔性,能关住他。天章对此事也不能完全放心。 “都说齐仲暄是一念成魔,那李摩空又如何呢?若他也一念成魔了,到时候天下岂不是大乱?”天章说。 傅冉微笑道:“天命有时。前朝灭国,是上一个大乱,结束了已有四十年;梁王作乱,是上一个小乱,结束正好十余年,而梁王作乱时遗留下的一点余波在今年也该结束了。接下来就是长久的安泰——大约两百年左右,对天地而言,其实不过一瞬。之后就该妖孽横生,渐渐显出乱象了。” 阿亨不知道两位父亲正在谈论极其严肃的话题,他不合时宜地大声嚎哭起来。 仿佛不满傅冉将他放到了小床上。 元元赶在嬷嬷之前去安慰了他:“阿亨!阿亨!”她勾着手,轻轻摸着弟弟的脸,仿佛在摸一只很可爱的小猫。 她正在什么都刚学会,又什么都想自己做的年龄。一时间傅冉和天章的目光全在她身上。 嬷嬷们笑着抱起元元和阿亨。天章打了个手势。她们走到房间另一头,在他们视线可见的范围内,抱着两个孩子玩,不打搅他和傅冉说话。 傅冉垂着眼睛,天章看着他。 “傅冉。”他叫了他一声,像夕阳落下去了,却还未归家时候那样温柔,又那么失落的声音。 “一百年够了。”他说。 傅冉抬起眼睛看他。 天章终于认出了,这双眼睛,是忧心忡忡的傅娉婷,也是戏谑玩笑的傅冉。从来没有哪一面真正消失过。 他与傅冉,还从没有直面这个问题——傅冉必然活得比他长久得多,甚至一百年两百年后,依然能不断修炼。 他曾为此生过傅冉的气,想着在他死后,傅冉仍有大把时间可逍遥快活,所以傅冉才有耐心在这宫里做他的皇后。想想就悲痛。 然而现在,他已经看开了。生前那管得到死后如何,世间凡人短短几十年,都能朝三暮四;他在宫中长大,眼见了多少山盟海誓都不堪一击。就他自己,其实也是抛弃了孟清极的。 唯有傅冉,虽然骗过他,欺过他,却从负过他。过去不曾,将来更不会。 在他有生之年,已经足够了。 所以他要说:“一百年够了。” 何止够了,已经是大大的奢侈了。 傅冉眨了眨眼睛,忽而笑了,他握住天章的手。 “陛下……” 他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能说出口。 他已经完全明白了天章的心意。 ……不过一百年怎么够呢。他还知道好几种双修之法呢,若是运用得当,他与天章同生共死未尝不可。 然而现在却不必说。天章这付苦瓜样子,他还想再好好再笑两天。 作者有话要说: 之后会补两个番外 第71章 番外一大公主番外 端仪公主十一岁时第一次离宫出走。 宫中并没有什么不好。恰恰与之相反,宫中就是太舒适安闲了。 端仪刚开蒙时候,就有最好的老师来教她写字书画;天章给她在宫中建了鹿苑,里面养了各种可爱的珍禽异兽,琳琅满目;又请了许多可爱的世家名媛来陪她伴读伴游,个个都十分美貌,妙语连珠。 端仪起初最喜欢许家的小姐姐。许家姐姐眼睛生得细长,一笑起来眉眼弯弯的,宫中再没比她弯得更好看的,说话也是悄声细语,端仪睡醒时候一听她的声音,只觉得醒来就开心。 可惜后来她听到身边的大宫女和夏家姐姐说话。 “明秀这一心二用的本事可真厉害,一边在公主身边用功,一边还得时时留意东宫那边。这样出色,焉知以后不能如愿呢?” “要死了你,这话也能乱说?” “我偏要说。昨天游园时候突然落了雨,大家忙着避雨,你没注意……” 于是端仪就问许明秀。 “你想去做太子妃吗?” 太子当时还不满十岁。宫中和朝中已经常常有人去恳请帝后早立太子妃了,推荐人选从未断过。 公主姑姑们带着表姐表妹常常出入宫中,都是为了太子妃的位子。 弄得傅冉不胜其烦。 端仪常常听到宫人劝傅冉——“皇后,不妨先考察看看”“得先多留意几个,到时候选起来也从容”。 端仪就问许明秀:“你是不是想做太子妃?” 不问还好,一问可闯了大祸。公主身边的宫女,女官,和伴读女郎都吓得失色。许明秀掩面退下,当晚就开始绝食明志。闹得大人都知道了,惊动了傅冉。不得已,只好将许明秀从宫中送出,送回许家。傅冉怕许家逼死她,还特意托人带了话给许明秀的父亲,告诉他,若是他女儿在家好端端的死了,他的官也就当到头了。 许明秀只是在宫中一时想不开,回家之后闭门不见人,如此几个月之后这件事情才算平息了。 为了这件事,端仪身边两个伴读被送回家,几个宫女被贬。 端仪本人也被罚了。傅冉罚她每日写三百个大字,一篇小文,交给他检查。 端仪不服气。她一半被宠得特别坏,一半又被教得特别聪明。 她不愿被傅冉罚,就同傅冉狡辩起来。 “我就是想知道她的真心,问她一句又如何。她若是心中坦坦荡荡,就该坦坦荡荡回答我这一问。她不仅心中有鬼,竟然还敢以死相挟,我算是看错她了。” 小鬼在老鬼面前说鬼话,还是太嫩。傅冉板着脸,他对这女儿真是头疼极了。 宫中有不可自戕的规矩,见血尤是大忌讳。宫中女官,宫女若有极大的冤屈或愿以死明志,唯有绝食,算得上是一种干净的死法。所以许明秀也选择了绝食明志。 但规矩是规矩,事情总有万一。 “她若当时一时激愤,真死了呢?”傅冉问她。 “你该庆幸她尚存理智,若她当时投井,触壁,或自缢,你又该如何?一条人命,你能还给她么?” 端仪不服:“宫中那么多耳目,那么多人盯着她,她根本出不了大事。” 傅冉摇摇头:“你所仗的不过是公主的身份。这是最要不得的。” 他不再同端仪多说。他知道端仪的年纪到了,开始不服父母的管教,总是自认为最有理。和她吵架,理能歪到天边去。 端仪也委屈得很,在傅冉那里被教训了,她就去天章那里补回来。 比起傅冉,天章对她包容多了。许明秀这件事,她亲耳听到天章对傅冉说“是许家的孩子不懂事,差点连累了元元的名声。” 这话端仪听着才舒坦——本来嘛……就是许明秀不对在先。 天章每日见过大臣会有一段时间休息,端仪这时候过去他最高兴。 “父亲自己还不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却为我一句话就罚我,我不服气。既然父皇从未罚过父亲,那父亲也不该罚我。”端仪向天章撒娇。 她一求天章,天章向来都是好好好。然而傅冉已经决定的事,天章不会轻易去改变。 他糊弄女儿:“你的父亲毕竟不是一般人,你若有他那样的本事,也许可以做什么说什么都不用受罚。” 天章这话立刻就在端仪心中生了根。 不久之后,冬天到了。大雪之前,天章就去了南禅院的行宫住下。 端仪玩疯了,天天拉着人在结了冰的湖面上溜冰。现在她和赵家的如意妹妹打得火热。赵如意不像许明秀那么文静,是个傻乎乎的圆脸姑娘,说话也不知道是真傻还是假傻,老是把端仪逗得哈哈直笑。 她们两个配合默契,像箭一样划过湖面。男孩子们追在她们后面,呼喊声笑闹声此起彼伏。 过了几日,雪下得越大了。天章特意嘱咐了端仪:“今日雪太大,你就在宫里。阿亨已经病了,你可别再冻坏了。” 端仪乖乖道:“是。我正准备去陪陪阿亨。他病了整天在屋里怪无聊的。” 她去阿亨那里转了一圈。阿亨那边向来人多,宫女们一见到她个个都跟老鼠见了猫一样——她弄许明秀的事情,宫里已经没人不知道了。 阿亨正卧在榻上看书,头发束着,没有戴冠。端仪大喇喇往他身边一坐,阿亨嫌弃地挪了挪位置。 端仪瞟了一眼他手中正在看的传奇,随口就道:“鱼娘子已经死了,是一个女鬼;木丈夫是丰羊子转世;大师傅是米阿白的生父。” 气得阿亨把书摔了。 端仪看看他,说:“……花十三最后杀了豆道长。” 宫人端了茶点上来,端仪挑了两块糖核桃吃了,陪阿亨玩了一会儿棋。看看雪还是下个不停,她就道:“没意思,我回去了。” 阿亨要她留下来吃晚饭。 端仪只管叫身边的宫女去取斗篷来:“我回去了,不在你这里瞎磨蹭了。” 阿亨突然攥住她的手腕,低声道:“你又想干什么坏事?” 端仪哼哼假笑一声,一把就推开他。 阿亨和她,虽然不是双生子,但因年龄靠得近,两人从小就一块长大,常常就能互相感应。阿亨使坏时她知道,她要出点什么事,也骗不过阿亨。 端仪此时一心惦记着她的出宫大计,心狂跳不止,阿亨觉察出来不奇怪。 两人互相推搡打了起来,宫人们忙将他们分开。阿亨转头就躺在榻上,不去理端仪了。 “还大公主呢,一点不给父皇省心。”他闷闷地说。 端仪理理头发,径自走了。 当天夜里端仪就消失在了南禅院的茫茫雪夜里。 她和傅冉学灵术,天赋不错;又随身带了好几件崇玄司的宝贝,光是一只乾坤袋,里面就能塞不少行李。她轻松就出了行宫,然后沿着山脉向南,计划第二天一早就能下山,然后陆路去陈州,再从陈州港口出海,搭乘去蓬莱的船。 避开守卫,走出十几公里后,端仪终于停下来暂作休息。在古树下拿出行李搭了个简易避身之处,挂上火暖珠,并不寒冷。只是赶路时候还未察觉,停下来之后才发现深山之中,雪夜里风声和野兽的哀嚎交织,,凄凉而恐怖,枯枝喀拉一声断裂的声音都叫人心神一凛。她回望半山腰平缓处的行宫,只能看到隐约轮廓和点点灯光。太过宁静,似乎里面的人对她已经出走的事情还一无所知。 端仪听着这恐怖的声音,还以为自己会睡不着,没想到一闭眼竟然也睡着了。 小睡片刻之后她一下子惊醒,帐篷中热得她一身的汗,她收了暖珠,从帐篷中探出头,才看到天色是暧昧的墨蓝色,最黑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太阳快升起了。 端仪雀跃起来,她收拾好东西,接着按计划前行。 走到山下之后,路边开始稀稀疏疏的有了一些行人。端仪这才觉得她对宫外的了解还是太少了。她为了能顺利隐藏在人群中,只穿了件普通衣裙,上面还特意在显眼地方做了个补丁。 可宫中的东西再普通,也是穿着舒适的布料,和大路上的行人比起来,依然是太整齐好看了。 端仪心道,大臣们一个个都说如今是盛世,可路上她眼见的,能穿整齐厚棉衣,厚靴子的都没几个。 还有个四五岁的小娃娃只穿着草鞋,跟在母亲身后赶路。一双脚冻得通红。 端仪生出恻隐之心,从口袋里取了两块糕点递给他。 “吃吧!”她说。 小孩立刻抓过来塞进嘴里。他的母亲连连弯腰向端仪喏喏道谢。 端仪没有回答——她突然听到一个声音附在她身后耳语:“我好饿啊!” “好饿啊!”那个声音悄声说。 端仪吓得浑身一激灵,她猛然转身,身后是宽阔的道路,白雪被行人和车辙压出了污痕,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她不愿意此时折返,于是仍按计划,雇了辆马车。 出山之后她就用术稍改容貌,此刻她看上去是一个矮胖的精明妇人,口称要去蓬莱探亲。 “好饿啊!”那个声音在她登车时又扫过她的耳畔。端仪一个趔趄。车夫扶住她:“夫人小心。” 端仪确信她没有听错,也知道这趟旅途中有哪里出错,但马车奔驰起来,她惊奇地看着城中百姓,很快忘记了忧虑——她从未靠平民百姓如此近。出游的时候锦障隔开了跪拜的人群,她偶尔只能看到乌压压的人头。 她换了两辆车,在四天之后到了去蓬莱的港口。除了路上偶尔听到那个“我好饿”的声音,一切都很顺利。 端仪已经琢磨出来了,她假装没听见,不给那个声音任何反应,就应该能平安无事。 这时候仍未有端仪公主走失的消息——天章和傅冉这时候肯定已经知道她出走了,也许会派人暗中寻访。 去蓬莱的大船很多。端仪选了最快出海的那艘。但最快的船最快也要午后才开。端仪先去码头附近的酒楼吃了饭。 她在宫中吃的都是精之又精,对乡野之物并无期待。谁知道,店家端上来的鱼片切得却薄薄的,又整齐,波浪一般铺在碟中。 端仪脱口而出:“这鱼片切得好,和我在……京中吃的相仿了。” 店家笑道:“听夫人口音果然是京城人。陈州虽然不比京城繁华,但也算得上是卧虎藏龙之地。毕竟从京中去往蓬莱最快的路线就是取道陈州嘛!” 他又向端仪推荐:“夫人的船若一时半会还未出发的话,不妨去前面的万法会看看,那里正赶上信徒集会,十分盛大热闹,是外地人游览的好去处。” 端仪点点头,悄悄验了毒,才吃了鱼生。之后她就去了店家推荐的万法会。地点离港口不远,牌坊前一片平坦的空地上聚集了至少两三百人。道路边还挤满了小商小贩,摆着零食,香火摊子。 信徒个个席地而坐,面朝大海。端仪一眼望过去,大多数信徒都粗衣布鞋,贫寒模样。端仪想听听他们到底在学什么法,于是和其他围观的游客一样,在道旁的一块大石头上坐下。 可惜距离远,讲法的法师又操着乡音,端仪只能隐约听个三分明白。过了片刻,她正听得恍恍惚惚,就见她身边有个干瘦老人,颤颤巍巍打开行李,取出一块烙饼。 那块饼像是放了太久,已经生了斑点,和老人干枯的长满斑点的手几乎融为一色了。老人慢慢吃着,脸上却带着微笑,认真听着宣讲。 端仪看看他,取出刚刚在酒楼打包的一包鱼干和肉干递给了他。 老人不明所以地看着端仪。端仪说:“老伯,你吃吧。” 老人双手合十顶在额前感谢端仪,打开鱼干和周围人分掉了。 端仪这时候又听到了那个声音—— “我好饿啊!” 她咬住嘴唇,不去回应那个声音。她从集会中挤出来,直奔港口去了。她一口气狂奔到登船的地方,已经陆续有人开始登船了。她急急忙忙走过去。 “船家!我要登船!” 船家是个黝黑的中年男人,和做海上生意的人没什么两样,都是风吹日晒,皮肤粗粝。端仪没觉得异样。 他亲自来扶端仪上船。就在他的手碰到端仪的一瞬间,她听到了一阵狞笑。 是那个一直喊着“我好饿”的声音,正在她脑后狞笑。 她猛然甩开船家的手。 “夫人。”船家的声音平平的。 “我还有事要办,不上船了。”端仪说。她想回头。 但船家站在她面前,与她不过一步之遥。她想转身却转不了。她在心中拼命默念傅冉教她的遁地口诀,却一丝用也没有——对方也在用法术,而且明显比她更高强。 冷汗从她脖子后面冒出来,她双腿颤抖——她知道她很快就会耗尽全力虚脱过去。 “谁来!救救我!”她终于从心底发出了这句呐喊。 仿佛呼应了她的求救,港口原本平静的海面突然波澜横上,一道白浪直冲青天。 然后端仪看到了她此生见过的,最美的生灵——一条巨蛇从海中盘旋游出,直冲她的面门而来。 端仪浑身发抖,她分不清恐惧还是狂喜。巨蛇一圈一圈围绕着她。其他一切都消失了。船家,港口,人群,集会上嗡嗡的诵祷声。全部都消失了。只要巨蛇再用些力,就可以绞死她。 但蛇没有,只是用光滑冰凉的身体温柔地包裹着她。 端仪仰起头,与蛇金黄色的双眼对视。她看到了那里面倒影出的是无尽的风雪和南禅院的灯火。 “我究竟在哪里……”她轻声问蛇。蛇吐了吐信子。 “我要死了吗……”她觉得很冷,闭上了眼睛。 就在这时候一阵暖意缓缓注入她的四肢,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唤她:“端仪,端仪,睁开眼。” 她睁开眼,傅冉像一个巨人一样站在她面前。他抬起手,巨蛇就垂下头。 “去吧,那迦。”他说。巨蛇松开端仪,游走了。 端仪虚软的身体倒下来,傅冉接住了她。 “我到底在哪里?”她苦恼地问傅冉。 傅冉没有回答她,轻声说:“别说话了,已经没事了。”他用掌心抵在端仪额心,一串咒语从他口中冒出。 端仪睡了过去了。 她不知道睡了多久,缓缓睁开了眼睛。 她一睁开眼睛,就见天章,阿亨都在她的床前,傅冉正静静地看着她。 她缓缓打量周围——这里是她在南禅院行宫住的房间。 “我到底走了多远?”她的嗓子沙哑,好像很多天没说过话一样。 阿亨抢在天章和傅冉前面说了:“你连山都没下!就晕到在半山了,被找回来之后就一直昏睡,睡过去了五天!” “啊……”端仪看看傅冉。 “可是我看到了。”她喃喃。 这是只有傅冉能明白的话。傅冉弯腰摸了摸她的头,说:“我知道。” 后来端仪才知道,她一出宫,就被邪灵盯上了,晕过去之后生魂出窍,在港口时差点就被收走。幸而她察觉到不对劲,奋力抵抗了一会儿,才给了傅冉机会救她回来。 “我听你叫她那迦。”她后来问傅冉。 傅冉笑了,反问她:“你幼时就见过她,还记得吗?” 端仪不记得了,她那时候实在太小。但这一次,她再不会忘记了。 十年之后,端仪已经成了离宫出走的老手。 捉邪灵,驱魔物,不在话下。 小妖小怪都跟宫里的柔弱宫女一样,见了她就避着走。 终于有一日,她又见到了那条大蛇。只不过这一次,她已经褪去了蛇身,换出了人形。 但端仪仍然一眼就认出了她,毕竟世间有几个人,能有一双金色的瞳孔。 “不知道公子名姓?”她却不认识端仪了。她自以为装人装得很像,却不知一双眼睛早就暴露了她是个大妖怪。 端仪以扇掩面,双眼含情:“我姓傅,名元洲。若姑娘不嫌弃,我们不妨结伴同行。” 第72章 番外二 意外 端仪十三岁,阿亨十二岁时候。天章又有了一对双胞胎。 此事惹得端仪很不痛快。 傅冉为这事情分别单独约谈了太子和大公主。 端仪过来两宫的时候,阿亨刚好出来。 她刚从宫外浪回来,心情不错。拉着阿亨问:“父亲找我们什么事?” 阿亨微笑说:“……总之是好事。” 他这么一笑,端仪心中反而惴惴起来——阿亨这样笑的时候,通常没好事。 在这宫里端仪谁也不怕,只怕一个傅冉。傅冉既是她的父亲,也是她的师父。只有傅冉能治得住住她。 进了两仪宫,给傅冉行了礼,她本想规规矩矩地坐下来,老老实实听傅冉训话,偏偏傅冉今日不同寻常,没有开门见山,竟然吞吞吐吐起来,这可是稀罕事情。 端仪心里根本定不下来,脱口而出:“你要是想叫我嫁人那是没门!别想随便拖个驸马来把我配了!” 傅冉呵呵:“我倒要看看谁狗胆包天敢和你过日子。” 端仪恍然:“啊!那就是该先轮到阿亨了。”她刚在袖中用玲珑算一算,知道傅冉找她并不是要谈她闯了什么祸,而是婚姻子嗣相关。 既然不是她,那就是该给阿亨娶太子妃了。 毕竟阿亨才是一国之本。 先把他的终身大事定下来,宫里那些事儿妈才能安心。 端仪思绪飞奔,已经开始盘算以后她到底是做贤长姐,还是恶姑子? “都不是。”傅冉淡定说。 端仪吓一跳,差点以为傅冉已经能读心了。 “既非你的婚事,也非阿亨的婚事。”傅冉说,他英俊的眉目微微皱起,“是你父皇的事情。” 端仪哈哈一笑:“难道父皇终于想纳新人啦?” 傅冉偶尔真想把她好好关个十天半月。 他已经够没谱了,没想到端仪比他更没谱。每当这时候,他都会忍不住怪天章——嘴上说着谁都不许瞎宠孩子,行动上是南辕北辙。 “也不是。”他算是怕了端仪,怕她说出更不像样的话,终于直接道—— “是你父皇又有了身孕。” 端仪脸拉了下来:“真的?” 傅冉微微点头:“真的。这次是双胎,已经有月余了。明年春天出产。阿亨向来规范,我不担心。倒是你,这几个月不要到处瞎跑了,老老实实呆在宫中,不要再让你父皇多操心。” 端仪脸上的笑容已经全消失了,她一不笑,就很凛然,反问傅冉:“为什么?这时候为什么还要再让父皇生产?” 傅冉这下是真的无法开口了。 端仪早慧,阿亨内秀。两人都是自幼就知道自己出生的来历——因为天章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所以有了端仪;又因为端仪是女孩,不能继承皇位,所以有了阿亨。 若非如此,天章是不会以帝王之尊冒着风险生下两个孩子的。 所以朝中宫中,端仪阿亨,全都默认了天章以后再不会生了。谁能想到公主和太子十二三岁了,皇后皇帝还要再生一对双胞胎? “阿亨没明说,但是看得出来他心里有疑惑;端仪向来直白,直怪我们有他们姐弟了还要生。” 晚间时候傅冉向天章说了两个孩子的反应。 天章也是叹气:“孩子还好办,朝中好不容易平静了几年,这一下又得诸多猜测和攻击了。” 两人都是哭笑不得。 “还要等元元们再大一些,才好向她解释。”傅冉说,他并不担心朝中。朝中的事情,总有办法过去。 他只怕两个孩子伤心。 或许再过几年,端仪和阿亨都成年了,他也不需要解释了——他们自然会明白,其实这对弟弟或妹妹,并不是出自任何计算,纯属偶然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