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朕吃口软饭吧》作者:今夜无风 文案: 梁武帝二十八年,19岁的文武状元谢玉舒子继父业,官拜丞相,一时无数媒人踏破相府门槛求亲,个个都是有才有貌的京中淑女。 谢玉舒大手一挥将所有媒婆都赶了出去,并表示,“本人不才是个断袖,喜欢无才无德有貌专吃软饭的男人。” 而七皇子叶煊兢兢业业当了数十年纨绔,就为了吃谢相这口软饭。 结果咸鱼着咸鱼着……突然登上了皇位。 登基大典,刺客持剑飞来,半天都没冲出御林军包围圈,叶煊着急的撞上去,结果不小心用大了力,那柄长剑应声而断。 武力瞒不住,叶煊灵机一动想装傻,三不五时就拿着奏折往谢府跑,结果万万没想到以前的情诗被发表出来,为无数文人墨客传唱。 世人都道,梁霄帝文成武德,心机深不可测。 乾元宫内,叶煊抱着谢相的腰痛哭流涕:“呜呜呜朕吃口软饭怎么就这么难!” 谢玉舒艰难呼吸:“陛下,你先撒手……” 排雷: 1.本文主攻,七殿下叶煊攻 2.本文半养成,文案内容是养成后,会涉及少量宫斗朝堂斗争 3.攻受相差三岁,七殿下从头到尾都黑,后期装乖 内容标签: 强强 年下 甜文 朝堂之上 搜索关键字:主角:叶煊、谢玉舒 ┃ 配角:主攻预收《反派女装后》求收藏~~~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朕想吃谢相那口软饭 立意:黑莲花叶煊在谢玉舒的引导下成长为一代明君。 第1章 巍峨的宫墙之下,两扇朱红大门紧闭,叶煊一抬头便能看见沉木做就的九龙金匾上笔走游龙的三个漆金大字,上书:凤仪宫。 这是当今皇后李氏的寝宫。 此时未到卯时,天尚微凉,叶煊跟着众皇子跪在宫门前等着请安。 叶煊行七,穿着一身洗白泛旧的青色织锦,外拢了同色纱衣,他年纪虽小,身形也瘦削,脸色泛着白,模样和个头却出挑,让人忍不住频频将目光投注到他身上。 叶煊跪的端正,就是为了等这一刻,他装作不舒服的皱起眉,身形不稳的晃了晃。 泰安立刻很有眼色的挪上前来扶着他的手,脸上满是焦急和关心,看似压着嗓子,实则声音不小,该听见的都能听见。 “殿下!” 叶煊顺势撑着泰安的手臂往后仰了仰身体,把内力往四肢百骸引动,不过一会便出了一身的汗。 “七哥!”身边的八皇子吓了一跳,眼疾手快的抓住了叶煊的手臂,摸到一手的灼烫,表情顿时一惊。 “这是怎么了?怎么这么烫?”大惊之下,他的小奶音都有破音的趋势。 叶煊抽回手,按住额头一副有气无力的模样,垂着眼眸摇了摇头,一开口却声音嘶哑,“许是昨日贪凉受了寒,不打紧。” “哪有不打紧的,您身体向来不好,每次生病都跟走鬼门关似的,要是——” “泰安。”叶煊瞪了小太监一眼,佯装愠怒的表情,冷冷道,“多嘴。” 这么一番动静已经将众人的视线都吸引了过来。 “老七要是身体不舒服,就到边上休息一会儿吧,左右不过一个请安罢了,皇后娘娘总不会因为这个罚你。” 女声清脆干练,是贤妃所出的三公主叶盈,她一身翠绿宫装,脸上妆容很淡,眉眼沉静温和的样子像极了她母妃,然而事实上,这是个自幼习武,骑马射箭武艺精湛的女子。 去年春闱,若非女子不计排名,第一也轮不到年仅十五的谢三郎。 叶煊的小动作骗不了她,不过她却没有拆穿。 三公主一开口,同为贤妃所出的五皇子立刻跟着附和姐姐。 贤妃为四妃之首,又是渤海王族公主,还跟已故的先皇后是亲姐妹,如今宫中盛宠仅次于越贵妃,五皇子在陛下跟前也是能说上话的。 这两人一开口,其他人也自然跟着应和。 叶煊满意的点头,顺势准备起来告退,结果宫门一阵轻响,凤仪宫的大太监钟鸣郁提前出来唱礼。 “这……”泰安有些傻眼,瞠目结舌。 叶煊递给他一个安抚的眼神,乖乖巧巧的垂眸敛目安分跪好,心里却在沉思。 钟鸣郁依旧只点了二皇子与八皇子入内。 所有人都不觉得意外。 今上嫔妃众多,子女亦多,偏偏这位续弦皇后膝下只有一个六公主,又不受宠,眼看着皇子们一个个都快成年,朝中立太子的呼声越发高涨,皇后惶急,想要拉拢一个皇子做靠山也无可厚非。 二皇子叶熵的母妃本来是一个为先皇后浣衣的贱婢,其貌不扬,却趁着大宴陛下醉酒而爬床,为陛下所恶,去母留子,甚至不顾先祖规矩,给他取名为殇。 殇者,死也,多用于未成年便早夭之人。若不是太后极力反对,二皇子的名字就这么定了。由此也可见武帝对其母妃是多么深恶痛绝。 而八皇子叶烛母妃位分低,还是东瀛舞姬,为人战战兢兢老实本分。 这两个是除了叶煊之外,皇后如今最好的选择。 “诸位殿下快回去吧,咱家也得进去给娘娘奉茶了。”钟鸣郁笑容满面,他扬了扬佛尘,话说的谦虚,脸上的表情却没有半分谄媚。 反倒是众位皇子对他和蔼可亲好说话的很。 也是,即便李皇后不受宠,那也是皇后,是中宫之主,掌握凤印,更遑论她背后还有户部尚书李家和当今丞相谢翎代表的谢家。 叶煊垂眸想到了一件事,心中有了主意,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他随意的伸了伸手,身后得到暗示的泰安赶紧跪着挪上前,状似要扶他起来,一直留意着这边的钟鸣郁立刻出声,“七殿下请留步。” 看,来了,又来公报私仇来了。 按道理来说,皇后如果想要扶持一位皇子的话,二皇子和八皇子其实都不算好的选择。 前者受生母连累不受重视,身体羸弱多病,快及冠的年纪却连说亲之人也无,堂堂皇子存在感却恍若透明人;后者有外番血统,年岁尚小,性格唯唯诺诺,继承大统的可能性低。 倒是叶煊,身家清白,母妃更是曾盛宠不倦,血统纯正又没有外戚势力,拉拢培养再好不过。 然而,李皇后不会选叶煊,因为女人的嫉妒。 叶煊的生母良妃洛婉清本只是江南盐商家沈家的表小姐,二八年华名动江南,诗词歌赋无一不通,琴艺更是一绝。 十二年前,今上南巡,于南华寺遇见例行上山为兄长祈福点灯的洛婉清,山林之中粉衣少女回眸一笑,不仅惊艳了时光岁月,也惊艳了他父皇。 今上将她带回宫中,为她修改贱商女不能入宫的先令,破例封四妃之一;为她想做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普通夫妻,修建洛华宫,自此独宠四年有余。 四年来,宫里就只诞下了叶煊一个孩子,那是如今宠冠后宫的越贵妃也没有的殊荣。 然而帝王的宠爱从来不长久。 他母妃本来就没有娘家背景,经年独宠碍了不少人的眼,而即便不再独宠,今上对于良妃的喜爱也是跃然而上的,不止后宫对此颇有微词,就连前朝也有官员上折言辞激烈以褒姒妲己来比拟洛婉清。 即便她什么也没做,即便她只会对着镜子病殃殃的吟诗,眼角眉梢都是愁绪哀怨。 只能依靠男人宠爱施舍的良妃自然输得很惨,她不会争不会抢,掉眼泪也只对男人有用,而越是有用,也越能让人红眼。 她期待一个帝王为她只取一瓢饮,收获的自然只有失望。 东西护不住了,被苛待了,不知道争,只知道掉眼泪,哭的多了,说的多了,皇帝也看厌了听烦了,便再也不愿停驻多看一眼。 洛华宫渐渐门可罗雀,后宫深深,向来只闻新人笑。 也只有他那眼睛半瞎的母妃还痴痴念着她的郎君,沉浸在往昔的爱恋中,不愿意面对现实。 愚不可及。 多年的挣扎求存,已经让叶煊能冷静的思考分析一切。 “七皇子殿下且等等,娘娘说是等会有话要与您说呢。”钟鸣郁如是说。 十年如一日的小气。 叶煊心里嗤笑一声,在众皇子投注过来的怜悯目光里,又重新跪了回去。 这宫中的女人,个个装的大度,其实心眼一个比一个的小,哪来的圣人。 同理,他无依无靠还能在吃人的地方完好无损的活到如今,自然也不是什么圣人。 叶煊想着,眼底闪了闪。 今日是二十六,十五中秋宫中夜宴之时,谢家和李家的小辈们都在京外,这几日陆陆续续进宫来看过了,只剩下谢家三个小辈没登门拜见。 谢大公子任大理寺少卿,柏阳郡主又是刚怀孕,自然没空往宫中走动;谢二公子在礼部任职,为了筹备太后寿宴忙的昏天黑地,也是没时间来的。 那么来这边进行例行请安的就只有谢三公子了。 他只需要等便好。 叶煊低眉顺目的继续跪着,面上是一副可怜的样子,实则暗地里催动内力,不出片刻冷汗便如水流般顺着他略尖的下巴滴滴答答的落在青石板上。 他心里算着时间,卯时一到,果然看见一截青色的衣角扶花踏柳而来,腰间的环佩叮铃作响,有一块拇指大小红青两色的玛瑙坠在中间,用瘦金体刻着“清和”二字。 那是父皇亲自赐的字,是谢三公子的象征。 谢玉舒,字清和,谢相三公子,李皇后的表弟,立春才满的十五,却已有状元的功名傍身。 谢相家教严明,是陛下亲手提拔用以压制世家贵胄的新贵,因此即便是面对皇后,面对李家,谢家人也绝不会偏私。 叶煊叹了口气,其实他更想来这的是谢家其他人,而不是这位三公子。 世人都说谢三郎惊才绝艳誉满京都,却终归年龄太小,年方十五,又是世家公子没见过什么阴私手段,总是很容易被表象蒙骗。 十二岁的叶煊如是想。 只可惜除了三公子外,谢家其他人等全部及冠入仕为官,不说有无时间,便是有了召令他们都会极尽推脱不入宫。 李皇后装可怜也好扮柔弱也罢,什么招都试过了,最多也就能请来柏阳郡主,偏生柏阳郡主跟她不对付,每次见面都闹不愉快,李皇后的选择被局限,叶煊也只能跟着调整计划。 叶煊在心里“啧”了一声,青色的袍角越来越近,在泰安的一声“殿下”的信号中,他眼睛一闭,脸色苍白的往后仰倒而去,顺利落入了一个微凉的怀抱。 还带着一股檀香。 叶煊装作慌乱的抓住他的袖子,先是扫到少年一截手腕,腕骨凸出上面绑着一串赤红的檀珠,更衬的皮肤白皙,修长且骨节分明的手指,指甲修剪的圆润好看。 他再抬眸看去,却瞬间怔住。 少年长眉凤目,鼻梁挺拔,唇色略浅,长发用红绳绑在身后,动作间散到胸前,长睫垂下因为受惊微微震颤抖动,眼尾一颗细小的红痣仿佛点在心头的朱砂。 宫中的美人向来不少,就连小太监都个个模样清秀,叶煊第一次看一个男人看到失神。 少年眉眼一抬,叶煊就看到了他眼底的讶然,以及清澈的眸底倒映出的自己。 面色苍白,神情狼狈。 叶煊下意识的攥紧手。 刺啦—— 叶煊手里的袖子撕裂了。 叶煊:“……” 谢玉舒:“……” 作者有话要说:谢玉舒:人看着病气,劲儿还是挺大的。 叶煊:…… ———————— 黑心莲叶煊攻x美人谢玉舒受。 年下。 第2章 “刺啦”一声响,别说谢玉舒一脸茫然失神,就连叶煊自己也没料到。 他本来只是想拦下谢三郎卖个可怜顺便给李皇后上个眼药罢了,却没想到谢玉舒穿的衣服这么不受力。 想来也是,华袍织锦向来都是追求舒适柔软,例如丝绸和软烟罗,贵名远扬,便是宫中能用上这些布料的嫔妃也是少数。 谢家是京中新贵,每年从宫中发放的赏赐不知凡几,谢三郎身为谢家年纪最小最受宠的少爷,自然吃穿用度都是极好的,想来穿在身上的衣服也不会差。 只是可惜他对这些没有研究,辨别不出这块摸起来像纱一样的布是什么精贵料子。 ——对,绝对是他的衣料太脆弱,不可能是他的力气大! 叶煊在心里下结论,通过心理暗示越发觉得这有点粗糙的布料哪哪都散发着银票的味道,手指无意识的在上面摩擦了一下,将心中最后一点疑惑彻底剔除。 他心中思量不少,却也不过停顿了片刻,再抬眼时,眼底的各种心思尽数收敛在惶恐之下,无措的抓着那截袖子。 谢玉舒只短暂的惊讶后,很快就回过了神,看叶煊站好,就立刻松开了手,然后用手指理了理不平整的袖口,抿唇沉思,看起来有些苦恼。 毕竟是去见皇后,即便是表姐,也不好衣衫不整。 叶煊立刻抓住时机出口。 “对不住,是我没有站稳,你的衣服……”他咬了咬牙齿,好像做了一个艰难决定的样子道,“我赔你吧。” 一瞬间就给自己树立了一个坚韧不拔的形象。 谢玉舒却摇了摇头,“那倒不用,这就是件棉麻衣服,并不贵重,无须在意。” 他说着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眼神扫向他手里那块布料的时候,可疑的顿了一下。 叶煊:“……” 棉麻纱织,虽然不是名贵的布料,却也不是普通人能随意穿得起的,算是商人、士兵阶级常穿的衣物,出了名的坚韧。 他一个柔弱无助小可怜,居然徒手撕开了棉麻布。 叶煊表情僵硬了一下,不过很快就调整了过来。 “兴许是穿的久了些有些磨损吧。” 他装作若无其事的垂下手,苍白的仰着脸转移话题,“刚刚还要多谢公子,若不是公子及时出手,我便不可能还能站在这。” “举手之劳,不足挂齿。”谢玉舒想着,视线又扫向那边唯唯诺诺站着的小太监。 他方才其实也在出神,可以说是误打误撞救下了这人,不过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那个小太监站的位置有些刻意,似乎刚刚就算没人出手,对方也能接住倒下来的人呢。 巧合吗? 谢玉舒习惯性的在脑子里思考这个可能性。 叶煊却没有让他继续想下去,他依旧是一脸感激,“公子能否告知名姓,改日煊定当备厚礼登门重谢。” “不必,我……” “清和!”一声急促的粗喘突兀的插入进来,一做世家公子打扮的少年急急赶来,手里还拿着一把扇子,扇子上坠着一根断裂的红绳,扇坠却不见踪影。 叶煊挑了挑眉:是太医院院首姜琮文太医的儿子姜鹤。 他前几日去太医院抓药的时候,还在姜太医那里见过这人一面。 姜家和谢家同为京中新贵,但家风却可以说是完全不同,谢家严谨板正三代入仕,姜家却随性而为从不拘谨后代发展。 比如说姜太医的父亲是开国功勋武昌侯,他的几个儿子却没有一个习武的,甚至还有改从海商的,姜琮文从医反而不是那么出格,而姜太医的儿子姜鹤,则一心喜爱圣贤书。 他比谢玉舒大几岁,却也是他同届的考生,如今在翰林院做事,偶尔也会去太医院待着。 这人个性张扬心性单纯,有着一股书卷气,还特别好骗,不像姜琮文那只见多识广的老狐狸。 每次有他在,叶煊去抓药都会很顺利。 姜鹤并没有发现自己手中扇子的异样,也没有看到阴影处的叶煊,他一看到谢玉舒就大步跑了上来,张口就啐道,“好你个谢清和,小爷拿你当至交,好心好意给你带路,你却拿我当驴溜!” “你说让我先去国子监等你,结果你人呢?我辛辛苦苦给你搬东西,还被姜老头逮住训了一顿,你却在这里跟人谈笑风生!” 姜鹤气的脸都红了,把手里的扇子丢他怀里说了一句“拿好你的东西我们恩断义绝”,一扭头看到旁边的叶煊愣了一下,“七殿下?” “姜鹤哥哥。”叶煊苍白着一张小脸,露出一个软软的微笑。 谢玉舒微微一愣。 宫里能被称作殿下的自然只有皇子皇女,他倒是猜到叶煊身份,却没想到居然是那位七殿下。 他看这比同龄人高出一些的身高,还以为是四皇子或五皇子中的一个呢。 宫中有九个皇子,在大皇子已经及冠出宫建府,二皇子也正是进入朝堂的情况下,立太子的呼声高涨,即便还没到党派争端的程度,几位皇子以及他背后的势力都势必会开始争宠争权,建立自己的政治班底。 而其中,唯有七皇子和八皇子两位存在感不高。 八皇子年纪尚小,母妃位份较低,没有扶持还是能理解,但是七皇子…… 谢玉舒心里升起两分警惕,脑子里再次冒出想法:今日真的是巧合吗? 叶煊在宫中沉浮多久,是玲珑心思,瞬间就从谢玉舒状态推断出了他内心的想法,只能说聪明是真聪明,也懂得隐藏自己的情绪。 然而这些也只对姜鹤这种粗神经管用,宫里成精的多了去了,稍微有点心思都能察觉出来。 只是要怎么让他放下戒备呢? 叶煊还没来得及苦恼,那边姜鹤突然出声,语气有些恍然,“卯时,又是请安的时候了,难怪你在这里,又被皇……留下来罚跪了?” 叶煊心底一动,嘴角也带出一抹真心实意的笑,点头解释,“娘娘说有话与我说,叫我等一等。” “那怎么不到里面等?” 姜鹤撇了撇嘴,“八月末的天气还炎热非常,我不过晒了一会就觉得头疼,你年纪小皮肤又嫩,小心暑气难消,直接晕倒。” “不会的,我体力挺好。”叶煊实话实说。 姜鹤却以为他在逞强,“就你这小身板,还是算了吧,就属你来太医院的次数最多。” “你还是赶紧回去歇着吧,娘娘那里我去帮你说。”他眨了眨眼给他使眼色,还伸手往外推他,“快走快走,等会钟公公来了,你可就走不了了。” 按照以前的时间算,钟鸣郁确实该出来了,叶煊也很想趁着现在走。 但是不行,现在这里不只有姜鹤一个人,还有一个不怎么好糊弄的谢玉舒。 演戏演全套。 叶煊露出为难的样子,小声道,“娘娘会罚你的,还是算了吧……” “嘿,你这家伙——” “你便回去吧。”一直没出声的谢玉舒突然开口,道,“皇后是我表姐,你放心,她不会罚我。” “真的吗?” 叶煊一脸忐忑的看向他,实则却在仔细观察对方的表情,在心里思索他现在的真实想法。 谢玉舒点了点头,又笑道,“还是你跟我进去拜见一下表姐?” 现在跟他进去拜见李皇后?那这不是羊入虎口?进了凤仪宫估计得脱一层皮。 叶煊当即拒绝,却表现的失落尴尬,“我这样狼狈也不好去见娘娘。” “所以七殿下你还是回去吧。”姜鹤立刻跟上话题,还招呼他身后的小太监,“小泰安,快把你家主子带回去,别寒气刚下又染了暑气,记得给他煮点消暑的饮品……算了,我让太医院的人弄,你记得去拿就行。” “多谢姜翰林。”泰安满脸都是感激。 叶煊也笑着道谢,“姜鹤哥哥,有时间来我宫里吃糕点吧,我娘亲……我母妃好很多了,你上次说她做的玫瑰花糕很好吃,她很开心。” “替我谢谢良妃娘娘,过几日一定去。” 两人的谈话十分自然又熟练。 谢玉舒若有所思的目送叶煊走远。 姜鹤看到他的表情,眉头一扬,用肩膀碰了碰他,“你这是什么表情?” “没什么。”谢玉舒摇了摇头,又好笑的看着他,“你还是想想等会儿进了凤仪宫该怎么说吧。” “诶,不是你说?”姜鹤震惊脸。 谢玉舒用扇子敲了敲他的手臂,微笑,“我刚才只是顺着你的话哄他回去罢了,你怎么还信了?” 姜鹤:“……你总不会看着我死吧?” “让你说大话。”谢玉舒告诫他,“宫里的孩子可没这么单纯,你小心着些。” “我知道。”姜鹤撇嘴,咕哝道,“你要是见过他身上的伤,就说不出这样的话了……” “……或许吧。” 谢玉舒没有接着这个话题说下去,转眸瞥见空荡荡的红绳,一愣,“我扇坠呢?” “啊?”姜鹤眨了眨眼,“掉了吧?” 谢玉舒:“……” “那是东海上好的红珊瑚!陛下御赐的!”他压低的声音里满是咬牙切齿。 …… 叶煊对着阳光看着手里的红珊瑚,上面刻着瘦金体的“清和”二字,显然是谢三郎的东西。 泰安从树杈上飞身下来,理了理衣摆,小声道,“主子,他们进凤仪宫了。” “嗯。”叶煊将东西收在掌心,用那片撕裂的布料将其包起。 泰安疑惑的歪了歪头,“主子?” “别多问,有用。”叶煊敲了下他脑袋。 “走吧。”他冷笑着道,“再不回去,她又要发疯了。” 作者有话要说:小剧场 叶煊:我柔弱无助超级可怜,但是很能造,很能打,很能演戏。 谢玉舒:鹤啊,你长点心吧。 姜鹤:七殿下,清和给你带了点心! 谢玉舒:??? 第3章 洛华宫原身是西宫,也是前朝皇后的居所。 只是前朝末帝宠幸男皇后,致使奸佞当道终国灭,为世人所不齿。 祖皇建国之后,改建了皇宫,原来的东西六宫都扩大了一倍,又在乾元宫正后方开辟了中宫凤仪。 自此皇后居中宫,其他嫔妃居东六宫,而原本的皇后居所西宫却一直被荒废,直到良妃进宫,今上才让人重新规划建造了宫殿,西宫主宫也被改名为洛华宫。 也正是因为有这段曾经的历史,良妃受到独宠的时候,才格外惹人忌惮。 叶煊有些讽刺的翘了翘嘴角,在心中嗤笑:只可惜这位“祸国妖姬”现如今疯疯癫癫的,还需要通过凌虐施暴的手段才能平静下来。 是从什么时候出现的问题呢? 或许是丽美人生下八皇子开始?又或许是在父皇越来越少来洛华宫之后? 叶煊不记得了,他只知道很长一段时间,他的生活就变成了灾难和地狱。 每次以为自己会死,却又重新睁开眼醒过来,有时候是在洛华宫,有时候是在太医院。 他的母亲褪去了恶魔的外衣,又变回柔柔弱弱的样子,抱着他落泪,跟他诉说自己的凄苦,抚摸着在他身上留下的伤口,哭着念着他父皇的名字。 一次两次,父皇会来看他,次数多了,认定了这个儿子就是“先天”体弱多病,就不再来看了。 再后来,越贵妃生下了小九,他记得很清楚,那个孩子的生辰刚好跟他的满月时辰是一天,九月二十六。 说起来,也快到了…… 叶煊突然停住脚步,微微有些怔愣的抬头:今日,是他生辰? 八月二十六,是了,就是今天。只是他已经很久没过生辰,忘记了。 叶煊低下头来,下意识的攥了攥手,被袖子里的红珊瑚扇坠一咯,恍恍然的回过神来。 清和。 “谢玉舒。”叶煊呢喃了一下这个名字,不知怎么的有些想笑,心情也莫名好了起来。 他突然觉得这或许是个礼物也说不定。 洛华宫离凤仪宫有些远,又在路上耽搁了好一会,叶煊返程的时候就过了巳时,等他从偏门直接进了自己的寝宫文渊殿,离午时也就差两刻钟时间。 文渊殿在洛华宫西方偏僻的一角,原来只是一个放书的地方,前边的院子栽了不少的树,环境幽静。 叶煊以前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喜欢来这里待着,看书也好,发呆也罢,这就像是他心中最后的一块净土,光是站在这里就觉得心情难得舒畅。因此在挑选寝宫时,他没有任何思考就搬来了这里。 跟其他皇子不一样,叶煊对吃穿住行没什么要求,他打通了两间耳室,就在文渊殿住了下来,一住就是五年多。 文渊殿内伺候的人并不多,加上泰安满打满算也才五个人,一个是半瞎行动不便的老嬷嬷,一个是负责洒扫的哑女,其他两个就是打杂的,平时就干干守夜的活儿,连进内殿的资格都没有。 泰安是他舅舅送进来的心腹,比他大一些,也是教他习武的人,身份虽然走了內侍监,但很多东西都不能深查,叶煊自己又喜欢安静,所以平常殿内都没什么人走动。 今日却有些不一样,他还没到门口,就敏锐的听到里面压低的说话声。 “青蓝,你快将东西收拾好,等会殿下就要回来了。”这是老嬷嬷的声音,嘶哑难听的很。 青蓝则是那个哑女,她并不是天生不会说话,而是被灌了药。泰安是从井里把人捞起来的,当时整个人都有些痴傻,身上还有一些伤,连手臂骨头都是错位对的,半夜发热差点就死了。 也不只是毒/药伤了脑子,还是水泡久了,这人救起来后不仅哑了,耳朵也不好使,反应更是迟钝。 陈嬷嬷连喊了她几遍,才得到她咿咿呀呀的应和。 “仔细着些。”陈嬷嬷告诫了一句,扭头又不满的对另外两人道,“你们两个手脚麻利一些,可别摔坏了东西,也别留下什么痕迹,要趁殿下回来前,把这里都清理好。” “明白吗?”她提高了点声音,语气有些严厉。 “是。”两道声音一前一后的响起。 叶煊皱起眉。 陈嬷嬷是他母妃带进宫的,小时候一直照顾他,对他的性格很了解,而且平时青蓝一个人就足够将殿内收拾好了,按理说她不会让其他人进来才对。 泰安悄无声息的扒着门缝往里瞧了瞧,也不知道看见了什么,表情遍了变,连呼吸都重了一些。 “主子。”他小声喊了一声,挡在门前似乎不想让他进去。 叶煊脸色一变。 他猛地推开门,果然就看到满室的狼藉。 门口的置物架倒在地上,上面的花瓶四碎在地,一树四季海棠被踩了一脚焉巴巴的躺在浅浅的水痕上。 “……”叶煊原本因为红珊瑚扇坠变好的心情瞬间宕到谷底,十分恶劣。 他几乎不用想也知道是谁将这里变成了这样。 自从他搬出宸娇殿——也就是洛华宫主殿之后,他十天半个月的才会去拜见他母妃一次,而每次去总会被这么闹一番,闹到文渊殿来是第二次,时间隔得太久,他差点都忘了。 那是三年前,新一轮的秀女进宫,储秀宫热闹了好一阵,已经和谢家大郎定了亲事的伯阳郡主开赏花宴,众皇子皇女都受邀在列,叶煊自然也是去了的。 晚上回宫太晚,他母妃直接让人烧了他一箱书籍,陈嬷嬷拦都拦不住。 他母妃说,“你不要争,什么都不要争,父皇才会来看我们,才会喜欢我们。” 然而事实上,那天他的父皇,梁国的陛下,他翻了新秀女的牌子,并且在十个月后又给皇族添了一位公主。 帝王薄幸,他母亲始终参不透,为了挽回那微薄的爱,把自己折磨的不像人样,也把他折腾的够呛。 叶煊第一次对他母亲露出了他潜藏了许久的冷漠,或许是那一下给予良妃带来了深远长久的心里伤害,如此三年,良妃再闹也没有来过文渊殿。 仅仅三年。 叶煊脸色阴沉下来,攥在袖子里的手几乎要将那截棉麻布料撕碎。 泰安当即就察觉到他情绪不稳定,二话不说就跪了下去。 门口的动静将其他人的目光吸引过去,陈嬷嬷微怔,似乎是没想到他会回来的这么早,却动作很快的跪了下去,顺便拉了一把呆愣的小哑女。 “殿、殿下!” 殿里被陈嬷嬷支使的到处转的小太监惊呼了一声,脚软的“噗通”一下跪在了地上,两个人头抵着地,眼观鼻鼻观心,瑟瑟发抖一句话都不敢吭。 虽然这位七殿下没什么幺蛾子,平时接触的不多,远远看着也像是脾气温和好欺负的样子,但主子就是主子,一个发怒就能随意让他们脑袋搬家。 更何况他们先前才见识过素来温柔的良妃发怒的样子,保不齐这位七殿下也是一样的。 两人都有些怕,屏气凝神的跪在那里,不过一会就汗湿了衣服。 “我母妃来过了?”叶煊的声音却很冷静。 安安静静的殿内无人敢搭话。 叶煊声色俱厉,“本皇子在问你们话!” 他很少拿皇子的身份压人,一句呵斥丢下来,除了泰安,连陈嬷嬷都忍不住抖了抖。 “是,是。”两个小太监忙不迭的点头。 陈嬷嬷赶紧嘶哑着嗓子补充,“娘娘只是想殿下了,今日是……” “算了。”叶煊打断她的话,不想再听下去,他已经厌倦了解释。 扭头直接往外走,离开前冷冷看了一眼想要起身的泰安,“别跟过来。” “……是。” 叶煊大步往外走,直接出了洛华宫,他头也不回的跑到冷宫边僻静的宫墙角,冲刺、起跳,攀上树干,再一个借力一蹬,利落的翻上了墙头。 现在是换哨时间,而且一块荒凉又有高耸的树荫遮蔽,几乎是死角,他曾经跟着泰安从这里翻出去找过舅舅。 然而他舅舅在军营里,他们进不去,于是他跟着泰安逛了一次皇城的夜市,不过他们都没带钱,饿的灰溜溜的跑了回来。 叶煊向往着自由的生活,想要摆脱一切,为了这个目的,读书习武都扛过来了,怎么能就这样功亏一篑呢? 现在还不行,我是皇子,成年或者成亲后便可出宫建府,就这么离开的话是徒留把柄,对以后的夺嫡之路不好。 冷静。 叶煊在墙头坐了一会,看着外面的蓝天白云,缓缓的吐出一口气。 他重新回到树上,正打算要下去,突然瞟到一抹青色的衣角从墙角转来,隐隐还能听见环佩叮咚的声响。 叶煊一怔,脚下一滑,顿觉得要遭,徒然的伸直了手瞪大眼,整个人直挺挺的往地上摔去。 唰—— 衣袂翻飞,青衣少年破空而来,一只修长漂亮的手抓住了叶煊的手腕,谢玉舒用力一扯,将他带入怀中。 “别怕。”他笑容温柔,眼尾的红色泪痣漂亮的让人挪不开眼。 然后一转头。 啪。 一头乌黑亮丽的秀发狠狠抽在叶煊脸上。 叶煊:“……” 作者有话要说:叶煊:我觉得你头发抽我那一下比我摔下去要疼…… —————— 曾经我坐过一个长□□亮姐姐的单车。 后来,我脸疼了一天(点烟说起从前jpg.) 第4章 叶煊刚学武的时候就从泰安那里听过,内功至化境之后,武器什么的就成了一个辅助品,就算不善用也能舞上几回合,比如他的舅舅。 他舅舅内功外功都很厉害,十八般兵器精通,就算没有武器,飞花摘叶亦可伤人。 而叶煊学武时年纪尚小,不管是刀枪剑戟还是斧钺钩叉,对那个时候个子小小又被隔三差五生病掏空身体的叶煊来说,都不是适合的武器,更别说他在危机四伏的宫中,稍微有点不对劲,很可能就被人抓住把柄,一切都必须低调隐晦行事。 所以叶煊一直学的都是内功,打算先养几年身体,等到合适的时候再开始学外功,到时候也好找到配备的武器。 然而现在,叶煊眼冒金星的看着谢玉舒在太阳底下散发出油皮光泽的头发,恍然觉得自己找到了最合适的武器。 那就是头发! 那一头如同上好的织锦绸缎的头发,抽在脸颊上火辣辣的疼,从指缝穿过的时候又细又软,如同软缎的触感。 用着方便好携带,都不用特意隐藏。佛说三千烦恼丝,每次动手都来上一把,就是可能会秃。 话说……谢玉舒会秃头吗? 叶煊突然觉得自己眼前亮起了一个程亮的、硕大的、且贵气十足的东海夜明珠。 这夜明珠不仅在白天散发着耀眼的白光,一回头还长了精致漂亮的五官,眼尾的红痣更像是画龙点睛之笔,将那双剔透的凤目点缀的让人移不开眼。 长了鼻子眼睛泪痣的夜明珠,不知为什么突然有点吓人。 于是叶煊又将实现挪到了他程亮的秃头上,陷入了诡异的沉默,连表情都带上了些微不可查的扭曲。 谢玉舒:“……”突然觉得头皮发凉。 他低低咳嗽了一声,唤回叶煊发散的思绪,“七殿下,您没事吧?” “没事。”就是觉得眼睛快瞎了。 叶煊抛掉脑子里的幻想,整了整神色,重新挂起苍白又乖巧的笑容,向谢玉舒道了谢。 谢玉舒摆了摆手,仰头看了眼高耸到树枝都快伸出宫墙的老槐树,表情有些怪异,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对方是从几乎跟宫墙平齐的那根粗壮树杈上掉下来的。 宫墙高十丈(34m),这槐树是前朝时候从番地移栽进宫中的,年龄四百余年,足有八丈高,便是他不用轻功也很难爬上去。 而七皇子十二岁比他矮半个头,身高五尺(160公分),到底是怎么爬上去的? 难道他也会轻功?又因为轻功不熟练才摔了下来? 谢玉舒心中思量,面上不动声色的打探,“殿下怎么在这里?” 叶煊就猜到他会这么问,先是愣了一下,脸上层层递进的从落寞过渡到坚强,勉力的勾了勾唇角,偏开头小声道,“没什么,就是心情不好出来走走。” “公子呢?怎么在这里?”他装作有隐情的快速岔开话题。 谢玉舒识趣,见他不想多谈,自然也跟着转开了话题,道,“陛下赐我的一件东西丢了,我过来寻一寻,兴许能找到。” 叶煊顿时就知道他是在找红珊瑚扇坠了,却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一脸闪亮的看着他,“是什么?或许我能帮你?” “也好报答谢三公子两次救命之恩。”他调侃。 谢玉舒赶紧道了一声惶恐,“七殿下言重了,举手之劳。那东西细小,我也不知道落在那里,四处走走碰下运气罢了,殿下不必挂怀。” 他的礼仪说话都无可挑剔,谨慎又不显得谄媚,平淡的拒绝之中自有一份自尊。 叶煊眼中暗光闪了闪,藏在袖子里的手在扇坠上摩擦了一下。 不得不说谢翎会调教人,即便是十五岁的谢三郎,话语中也鲜有漏洞,透着几分老练的滴水不漏。 他现在反倒庆幸来宫里的是谢三郎,要不然换成另外两位年长一些又在官场沉浮过的,也不知道自己这演技能不能成功将其骗过去。 还是谢三郎好懂一些,耳根子也软,心里想的什么,略一琢磨便知晓了。 叶煊唇角翘了翘,也顺势没有再问这件事。 姜鹤气喘吁吁追过来的时候,两人还站在槐树下友好又虚伪的你一言我一句,他打着那柄没有了坠子的纸扇,调笑道,“你们两倒是有缘,前脚刚出凤仪宫,后脚便在这偏僻的冷宫撞见了。” “莫不是清和知道今日是七殿下的生辰,特意来送礼物的?” 姜鹤话一落,两人齐齐都是一愣。 谢玉舒看向叶煊,“今日是殿下生辰?” 叶煊意外姜鹤记得,被冷不丁这么一问,真有些羞涩,耳根都红了,不好意思的躲了躲眼神。 “嗯,八月二十六,是我生辰。”他小声的回答,说完后又一副失落难过的样子,连眼角都带出一抹难过的红来,咬了咬唇角,揪紧了袖口。 这模样,明显就是受了什么委屈。 姜鹤立刻顺着他的表情联想到了,扇子也打不下去了,干干巴巴的张口,半天没说出一句话,懊恼的抓了抓后脑勺,直给谢玉舒使眼色。 谢玉舒没想到这么巧,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沉思了片刻,突然道,“你且等等。” 说着,他就往外跑了,没一会拿回来一堆野草,他垂眸,修长的十指翻飞,像是编织什么。 叶煊眨了眨眼,好奇的盯着他手指看。 姜鹤却恍然大悟的合扇在掌心一敲,“我都忘了你还有这般手艺。” 他开扇掩着半张脸,凑到叶煊耳边神神秘秘的道,“别看清和如今一派公子如玉的模样,他幼时可顽劣了,时常跑到军营里去,这一身武艺就是那时跟着禁军教头封洛将军学的,他还想跟着将军去边关打仗,被谢大哥逮回家伺候了一顿家法。” “皮开肉绽的,还躲在被子里哭了三天,闹绝食,把自己都哭累睡着了才罢休。”姜鹤说着忍不住笑出了声。 姜谢二家素来有私交,姜鹤出生的时间段比较尴尬,几个世家的孩子不是比他大几岁就是比他小几岁,几乎没有同龄的。 他开智晚,却也算机敏,自小也可以说是身负才子之名,偏偏有个出尽天才的谢家。 先有二十拜官三品的谢大郎,再有十八探花的谢二郎,最后还跟十五六元及第的谢三郎做了同学。 相貌、学识、心性,谢玉舒都要比他厉害,殿试还得了陛下青睐,亲自赐清和二字,夸赞他清静平和,心性不俗,将来必成大器。 他一个正正经经的榜眼,硬生生被衬托成了背景。 想来,他这个平凡的优等生怎么跟文曲星下凡的天才比? 要不是姜鹤人较为佛系看得开,说不定直接就走上了愤世嫉俗天道不公的酸腐文人之路。 不过这并不妨碍姜鹤趁机给谢玉舒无伤大雅的揭个小短。 叶煊也跟着笑,连看了谢玉舒几眼,很难想象面前这人还有这样顽劣的时候。 姜鹤说的兴起又道,“谢三郎啊,蔫坏的很,经常使唤我还让我背锅,我这人单纯,根本玩不过他,这次进宫不就是?” “他还说带我去国子监看看,结果是喊我来搬东西的,等我收拾完了,他人都没出现,拿我当驴使,太可恶了。” 姜鹤说这话的时候,并没有带上什么恶意,反而像是好友的吐槽抱怨。 叶煊禁不住多听了些,也很给面子的发出善意的微笑,视线不住的瞟向脸和脖子越来越红的谢玉舒。 谢玉舒是真的臊。 姜鹤的声音自认很小,但对于习武之人却是不加掩饰,到底是十五岁的少年,面皮薄,羞耻的不行,还要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臊的整个人都红了,手上的动作也错了几步。 一个草蚱蜢用了比平时多一倍的时间才编好,在他的瞪视下,姜鹤扭过头吹口哨。 “好漂亮。”叶煊真心实意的夸赞。 “殿下喜欢就好。”谢玉舒笑了笑。 叶煊拎着草蚱蜢的须,抬头看着他的眼睛,第一次认认真真的露出一个浅淡的笑。 他说:“我喜欢的。” 叶煊攥着手里那枚被捂的温热的红珊瑚扇坠心想:或许,他可以找个时机将这东西物归原主。 就当是草蚱蜢的回报吧。 …… 谢玉舒莫名被他这个不算热烈的笑容刺了下眼睛,直到告辞之后,还忍不住回头看了看。 叶煊已经离开了,槐树下没有任何人。 姜鹤对着扇子愁眉苦脸,说了一大堆话,扭头却发现谢玉舒在出神,扬眉看了看他,片刻就恍然大悟。 “你在想七皇子的事?” “没有。”谢玉舒立刻否认。 姜鹤却不信,转着扇子道,“我还不知道你?” 谢玉舒皱了皱眉,劝诫,“翰林院特殊,姜家又是新贵,你莫要与皇子们走的太近,对你对姜家都不好。” “而且宫里的孩子,没有你想的那么单纯。” “我知道了,你别说了。” 姜鹤抓了抓头发,不满的嘟囔了一句,“你怎么跟老头子一样啊,唠唠叨叨的……” 谢玉舒无奈,下意识的拢了拢袖子,突然觉得腰间有点咯,他伸手一摸,摸出一块熟悉的红珊瑚扇坠来。 上面用瘦金体刻着“清和”二字,触手还散发着温柔。 谢玉舒一怔:怎么会在这里? 明明先前这里是没东西的。 翻来覆去把宫里找了一遍的姜鹤瞬间瞪大了眼,勃然大怒:“好你个谢玉舒!又玩我!” 谢玉舒:“……” 不,你相信我,这一次我真的是无辜的。 作者有话要说:叶煊:我演戏骗人装柔弱,但我知道我是个善良的乖孩子。 谢玉舒:我腹黑顽劣善算计,但我知道我是个无辜的好少年。 姜鹤:…… #真正的傻白甜陷入了沉思# 第5章 辰时时分,青蓝如同往常一样进文渊殿给主子收拾床铺,她先是敲了敲门,等了一会,没有听见声音才推开进去,绕过屏风往内殿走。 内殿的装饰简朴单一,床榻有些凌乱,换下来的衣服胡乱堆着,房间内果然没有人。 青蓝毫不意外。 每日寅时主子就会起床,跟着泰安去习武,大概半个时辰左右结束,会回来收拾一番去凤仪宫给皇后请安,往常都是快到午时才能回来。 不过最近主子都被免了请安,会跟泰安习武到巳时,青蓝只需要在这之前将内殿收拾好就行,就算忘记了,也不要紧。 主子宽仁,向来在这方面不多计较。 她想着,先将床上随意堆着的衣服抱到一边,拎起被衾两角抖了抖,视线却忍不住瞟向抓在床沿的那抹格格不入的绿色。 那是一只草蚱蜢,被用绳子倒挂在床头,长长的两根须蔫儿吧唧的泛着失去生命的枯黄,不用凑近就能闻见一股青草的涩味。 那是一个月前,主子从外面带回来的。 青蓝还记得那天,娘娘犯病来文渊殿闹了一番,摔砸了殿内大半的物什,偏生他们没来得及收拾完,被主子撞见了。主子生了好大的气,还驳斥了陈嬷嬷,转身离去的时候,连泰安都没有带。 也不知道是去了哪里,他再回来的时候,就拎着这只草蚱蜢,面上带着点嫌弃,心情却很好,亲自要了细绳绑在床头,睡觉之前总会看一眼。 明明是不值钱的小玩意儿,主子却很珍惜的样子。 所有人都有些好奇,青蓝也不意外。 她犹豫了会,伸出手去。 “青蓝。”悄无声息的阴影从头顶坠下来,少年平静的声音落进耳里莫名阴恻恻的。 青蓝吓了一跳,她张嘴发出无声的尖叫,豁然抬头看去,就见泰安正挂在房梁上。 他一身小太监的服饰愣是松松垮垮的穿出了江湖侠客的不羁感,抱着双臂稳稳当当的悬吊在那里,长发垂落下来,阳光一照拂,面无表情的脸莫名沉沉,很有话本里鬼怪聊斋的既视感。 泰安纵身后空翻平稳落地,抓起那堆衣服就塞进青蓝怀里,瘫着一张脸二话不说的往外推。 青蓝被他推得一踉跄,正要说话,却听见门外主子刻意压低的声音唤了一句,“泰安?” 她瞬间只觉得一股凉气从脚底直冲上脑仁。 “在!”泰安应了,冷冷看了青蓝一眼,便绕过屏风走了出去。 叶煊刚洗完澡,穿着一身青领缘白浆纱织锦长袍,外面罩了浅色的翠竹烟纱,还没有干透的长发散在背后,滴滴答答的往下淌着水,有几缕黏在他脸上,被水汽蒸腾过的双眸看起来温和不少,透出几分清澈来。 他看到泰安从文渊殿推门出来,身后还跟着抱着一堆衣服的青蓝,眉头挑了挑。 几乎不需要思考,他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草蚱蜢?” 泰安点头。 叶煊心里腾起一股杀气。 他是个很具有领地意识的人,不怎么喜欢别人碰他的东西,即便是从小带着他的陈嬷嬷也不行。 小哑女青蓝之所以能进入内殿,并不是因为叶煊有多么信任她,单纯就是这人做事麻利,脑子有疾,不会说话耳朵也不怎么好使,不会乱看乱听乱说。 而且还无处可去。 叶煊可以不计较她曾经发生过什么,也不打算询问,不代表她就是例外。 准确来说,就连泰安,也不是被他百分百信任的。 叶煊已经在思考该怎么处置小哑女了。 却听泰安再次开口说道:“我在,她没碰到。” 叶煊眉头动了动,看着他没说话,只是用打量的眼神上下扫视了一番青蓝,带着他人参不透的心思。 青蓝后知后觉的浑身一抖,战战兢兢的抱着衣服站在那里,头也不敢抬。 泰安突然没头没尾的吐出两个字:“她好奇。” 叶煊恍然明了,不解的凝眉,“一只草蚱蜢,有什么好奇的?” “好奇。”泰安坚定的点头,慢吞吞的往外吐字,“人;目的;原因。” 什么人送的,目的是什么,收下的原因又是什么。 要不是叶煊跟他学了几年武,对他的个性想法熟知几分,还真琢磨不出他这缺钱的表达方法是什么意思。 叶煊揉了揉眉心,难得回答他的好奇:“不重要。” “是。”泰安点头表示知道了,又推了把青蓝。 小哑女这回反应快了不少,当即朝着两人躬了躬身,抱着衣服跑了。 叶煊似笑非笑的瞅了他一眼,泰安解释,“我救的。” 他救的,所以他不希望小哑女不明不白的死了。 叶煊嫌弃的嗤笑了声,泰安不明所以的眨了眨眼睛。 “殿下!”前殿守门的小太监突然跑了过来,他喘着粗气道,“钟公公来了!” 钟鸣郁,凤仪宫大太监,李皇后的心腹,一个长相阴柔,做事七窍玲珑的人。 “他?”来做什么?泰安疑惑的歪头。 叶煊沉思了一会,眼眸暗了下来,“今日是小九6岁生辰。” 皇后免了近期所有皇子的请安,一是因为太后寿宴将近,二则是小九的生辰,三也是昨日正好被谢玉舒撞见,她急需要清洗掉身上的负面形象,以免消息传到皇帝耳中。 叶煊再怎么不受宠也是皇子,他母后再疯也曾经是宠妃。今上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任凭皇后撒气,同样也会对她越加不喜。 李皇后能坐稳后位,是因为背后的李家和谢家,偏偏她当年为了打压良妃,将自己与良妃面容相似的堂妹妹也弄进了宫封了越贵妃。 对方顺利取代良妃上位,一举诞下九皇子,还到如今也恩宠不断。 今上不喜李皇后,保不齐不会找机会废了她,扶持更好控制的越贵妃上位,反正只要是本家人,李家也不会有意见。 也因此越贵妃成为李皇后心中,除了良妃外的第二顺位敌人,只是她动不了越贵妃,也只能将怒气都发泄在昨日黄花的良妃身上。 宫里的皇子6岁考核后可入国子监学文韬经略,12岁挑选小马驹入演武场学骑射武艺。 叶煊上个月生辰满了十二,却一直没有人来问过他,想必是早就把他忘记了,这一会儿钟鸣郁来这里,除了这事不足他想。 估计是李皇后想要借小九生辰一时,故意给他难堪。 果然,叶煊一进宸娇殿,就听见钟鸣郁看似谦卑实则句句捅刀的在回良妃的话。 “陛下……今日一直呆在永乐宫呢,亲自为九殿下挑选了伴读,是裴家六郎。”钟鸣郁笑眯眯的恭顺回话。 纱幔后的良妃手一抖,几乎连茶盏都握不稳,透着重重的遮挡也能一眼瞧出她的黯然神伤。 良妃于皇后来说是一个坎,越贵妃何尝又不是良妃心中的一根刺呢。 叶煊太知道他母妃现在会是什么样的表情了,估计苍白着脸,镜子里的漂亮精致的脸满是幽怨哀愁,再念两声他父皇的名字,悲悲戚戚的落下泪来。 索性先前发了一次疯,近段时间是不会再闹了。 叶煊思量着伴读的事。 皇子伴读并不是简单的事情,背后也是有利益勾连牵扯的,这相当于是一次站队。 裴家世代从军,掌握西北兵权,裴六郎与叶煊年纪相仿,是裴家最小最受宠的孩子。今上将裴六郎安排给九皇子做伴读,其中意思值得深思。 而想必,李皇后心里极不痛快,她一不痛快,就想让别人也不痛快。 叶煊瞬间揣摩出了对方的想法,心里冷笑,面上却摆出弱不禁风的单纯模样,让泰安扶着慢吞吞的挪进宸娇殿,跪下行了礼。 “儿臣给母亲请安。” “煊儿……”纱幔后的人影动了动,期期艾艾的喊了一声,却因为之前的事情有愧,都不敢出来见他一面。 她一想到便忍不住要落泪,觉得自己的一生真是凄惨无比,半天才道,“你身体不好,快起来吧。” “谢母亲。”叶煊语气态度都很生疏。 钟鸣郁看着他们的相处若有所思。 叶煊提醒他,“钟公公来,可是有何事?” 钟鸣郁立刻笑着说明来意,“上个月皇后娘娘实在太忙,殿下过生辰也没有声息,便忘记了,今儿个帮九殿下庆贺才恍然想起,这不,奴婢来给良妃娘娘和殿下赔不是了。” “不用。”良妃立刻惊惶的摇头,柔柔弱弱的道,“也是我没有支声,皇后不晓得也是常理之中。” “良妃娘娘大度。”钟鸣郁恭维了一句,他脸上的表情掩藏的很好,眼中却还是带出了几分不以为然的嗤笑。 人善被人欺,一个嫔妃,却还跟奴婢客气起来了。 “……”叶煊眼底暗沉,低着头没有说话。 钟鸣郁离开后,叶煊也没有在宸娇殿多待,不冷不淡的同良妃说了两句,便以身体不适告退了。 没有理会身后良妃欲言又止的哀怨。 叶煊烦的厉害,也没回文渊殿,直接出了洛华宫,漫无目的的走到了御花园中,他伸手掐下一束开的艳丽的四季海棠,在指尖轻转。 “殿下。”泰安知道他心情不好,还是提醒了一声,“演武场?” “你走一趟,省的她再拿这件事做文章。”叶煊淡淡的道。 “是。”泰安点头,不意外的转身准备走,脚下又突然一顿,神色凌厉的沉了声音,“有人来了。” 叶煊也听见了,两道脚步,一道虚浮,一道很轻,从南门往这边走来,隐约有说笑声,似乎在谈论普陀寺的签文。 叶煊调整好脸上的表情,含着泪光装作惊惶的一扭头,正对上一双漂亮的凤目,他眉头一跳。 又是谢三郎,这未免也太巧了些。 谢玉舒脚步也是一顿,脸上的惊异掩饰不住,视线瞟到叶煊手里的花,捏在掌心写着签文的纸突然发起烫来。 “七殿下!”姜鹤喊了一声,忍不住笑道,“看来普陀寺的高僧也不是沽名钓誉,还是有一番本事的。” 他说着念了一首不伦不类的诗:“身若游龙惊风雨,本是星君入凡尘。人间哪有良人配,唯有紫金宫中寻。百步入华府,望眼艳花中,眉似烟拢,心有玲珑,纵使十几年风云,亦有赤子心肠。如至交也。” 姜鹤笑,“好清和,七皇子就是你这签文中的至交啊。” 叶煊好奇的挑了挑眉,看向他掌心。 谢玉舒:“……” 可我这是姻缘签! 作者有话要说:姜鹤:我说的哪里不对吗? 叶煊:我这就去普陀寺上香。 谢玉舒:…… ———————— 签文胡诌的,不要细究。 第6章 前朝宗教立国,对和尚诸多偏颇,为僧可以不缴纳赋税免服兵役,留下了许多沉疴诟病。 祖皇建国之后,对寺庙多有打压,强迫大批僧人还俗,并将京城周边的寺庙道观尽数驱逐损毁,仅留下还算老实的普陀寺。 当时的政策更多是为了战后修复,随着时间流逝,数任帝王更改调整国家政策,先帝时期,朝廷对寺庙僧人的压制已经约等于无。 京城脚下渐渐也兴建了不少庙宇,其中普陀寺因为出了几位高僧而名气极盛,隐有众寺庙之首对的架势。 谢夫人就是普陀寺的常客。倒不是迷信所谓的神灵,单纯就是为官者朝中搅弄风云,纵然是呕心沥血无愧于心,也总有些不足为人道的阴暗龌龊。 伯阳郡主怀孕后,也时常会去庙里上香拜佛,碰上斋戒少则一二天,多则四五天。 一伙儿女眷上山,谢家上上下下都不放心,恰逢谢玉舒入职国子监,休沐容易,便跟着去照应,求签也只是其中一环罢了。 至于为什么求问姻缘……实在是谢家高官太多,已经无可上封,再多求就过分了,而谢玉舒更是学业早成,六元及第的金科状元,翻遍史书也寥寥无几。 求无可求。 最后伯阳郡主笑道,“既如此,不如便求个姻缘吧。” 谢玉舒有些尴尬,满脸都是无奈,“我二月才满的十五。” “十五怎么了?十五我都行及笄之礼了,我父王已经开始给我相看人家了。”伯阳郡主不以为然。 谢玉舒继续推脱,还拿了谢二郎当挡箭牌,“二哥还未成亲。” 谢夫人看着小儿子,慢条斯理的道:“左不过这两年。再说良儿成亲与否跟你求姻缘签有什么冲突?” 伯阳郡主拿起一颗梅子塞进嘴里,都没咽下去就点头应和,“娘说的极是。” “便是让你求个签,你百般推脱作甚?莫不是已经有了心上人?哪家的?多大了?我和娘给你相看相看,合适就先把亲定了。” 谢玉舒赶紧摆手,“莫取笑我了,我去就是。” 于是就有了这支姻缘签文。 谢家人模样都好,谢玉舒尤其,且十五就夺了状元进了国子监,这签文说的“星君入凡尘”,没有人置喙,却是这紫金宫…… 紫气东来,紫有祥瑞之意,紫金宫这三字,谢家人一看就觉着寓意深长,除了皇宫不做他想,甚至还很可能值得是乾元宫。 乾元宫是陛下寝宫,这签文值得很可能是个公主。 可谢相与李家是姻亲,谢大郎又娶了伯阳郡主,若是谢三郎再当了驸马……盛极必衰,谢家纵想低调行事,怕也只会被推上权利争端的中心。 不可。 谢家所有人脑子里都冒出这两个字,他们默契的没有再提这件事。 偏偏姜鹤这人吧,书读的不算顶尖,交友却绝对是一把好手,他只知道谢玉舒在普陀寺求了一支讳莫如深的上上签,不晓得其实是姻缘签,缠着谢玉舒想看签文。 谢玉舒被缠的烦了,就给他看了,直接被怂恿着出来找找,这才刚出来,就在御花园碰上了叶煊。 姜鹤振振有词,“紫金宫中寻,果然是极贵之人。” 可不是,除了皇帝外,这宫里还有什么能比一个皇子更尊贵的存在?古往今来多少母凭子贵,后宫嫔妃也无法反驳。 姜鹤道:“清和,这便是缘从天降。” 谢玉舒:“……” 他现在只想封了姜鹤那张破嘴。 叶煊还有些好奇,眨巴了下眼睛,“是普陀寺的签文吗?三公子求得什么签?” 这一下把谢玉舒问尴尬了,他嘴角微不可见的抖了一下,好在声音还是稳的,直接将签文的事情一句带过,“七殿下不必在意,不过是玩闹罢了。” 叶煊看了他一眼,脸上带着笑,眼底却在发沉,意味不明的道,“我总共与谢三公子见了三回,回回公子都让我不必在意。” 谢玉舒敏锐的察觉到他话中的变化,惶然抬头,对上的是叶煊无辜清澈的眼睛。 他笑着调侃道,“三公子真乃好人也。” “七殿下过誉了。” 姜鹤也是开玩笑,两个当事人不打算谈论这个话题,他也识趣的没有多说。 “这四季海棠当真艳丽,很衬殿下呢。”姜鹤道,“殿下若是赏花,应当去太后的安宁园,有不少的珍惜品种,我记着有几簇从藩国进贡的火焰花,花开的像是灼灼火焰在燃烧一样,就是难养活的很。” “我只是偶然路过,并非赏花。” 叶煊半开玩笑的将那朵四季海棠放到谢玉舒手中,“谢三郎肤色白,想来穿红色一定好看。” 谢玉舒怔然的看了眼那红艳的花,听着叶煊调侃的话,再一次不可避免的想到了那支姻缘签。 他想,叶煊穿红色也一定会很好看。 少年身形修长,如同一颗宁折不弯的翠竹,脸色总是泛着苍白,他长相肖良妃,眼睛却与陛下一样不怒自威的龙眼,单看很是霸气,跟其他五官搭配在一起又莫名消减了锋锐,显得文弱起来。 而且三次见面,对方的嘴唇都带着一股病气的灰白,正是需要浓艳一些的颜色填充。 谢玉舒突然瞳孔猛缩,打量的视线也硬生生的止住了,整个人陷入到一股诡异的僵硬中。 “……” 等等,现在是想谁适合红色的时候吗?适合又怎样?能怎样?醒醒,谢清和!赶紧把那个见鬼的姻缘签忘了! 谢玉舒在心中吐出一口气,不冷不淡的一拱手,带过了这个不妙的话题。 他利落的开始丢告辞的垫话,“小人还要回国子监找祭酒大人一趟,便先告辞了。” 国子监祭酒,从四品,是国子监最大的官,其下有品级的依次还有司业、监丞、主簿等。 谢玉舒任国子监主簿,虽然只有七品,跟姜鹤的翰林院编修差不多,就是他上头的那些官员才换过一轮,升级没那么容易罢了。 这也是谢相一老就设计好的,为的就是让出尽风头的谢玉舒低调起来。 姜鹤有些看了好友一眼,满腹的疑惑:他们不是刚从国子监出来吗?而且祭酒大人跟他们翰林院的大学士有约,早就出宫去了。 姜鹤虽然不知道谢玉舒为什么撒谎,但想着总归有他的思量,这一次没有开口。 却听叶煊问,“你们要去国子监?” “是。”谢玉舒点头。 国子监离洛华宫还是比较远的。 叶煊笑了,他也点头,“正好顺路,一起走吧。” 谢玉舒错愕,“七殿下也去国子监?” 这位殿下身体一直不好,前些年更是生了一场大病,陛下直接准许了他不用去国子监上课,谢玉舒入职了大半月,确实没见这位去过。 叶煊捕捉到谢玉舒一闪而逝的小表情,好笑的扬了扬眉。 其实前些年他生的那场病,是他第一次用内力没掌握好度弄出来的,再凑巧良妃发疯,他索性就顺势而为,给自己谋求了一点福利。 其中就有免去国子监。 国子监这个地方,说好听点是皇家学府教书育人的地方,实际上皇子皇女们聚集在一起,并没有表面上的那么简单。 当时大皇子还在,这位从德妃肚子里出来的长子倒是仁慈,有他的时候,叶煊还稍微好过一些,不过很快大皇子就出宫建府,顺势从国子监“毕业”了。 小孩子没有大人会装,讨厌喜欢全摆在脸上,宫人们也惯会捧高踩低,叶煊再谨慎小心也还是一个文不成武不就的孩子,还是吃了一些苦头。 他还记得,当时欺负他最狠的,就是六公主叶灵。 想来,他也确实是时候回去国子监了。 叶煊眼底暗沉了一下,面上露出一个乖乖巧巧的笑容,“我要去演武场,两方离得近,顺路。” 演武场和国子监比邻而居,是朝堂内文官武将难得相处和谐的一个场所。 作者有话要说:泰安:?说好的我去呢? 叶煊:直男,是你不懂。 谢玉舒:……我也不是很想懂。 ———————— 国子监!好想赶紧写国子监的年下养成剧情啊! 谢玉舒(脸红):这是什么虎狼之词,住口! 第7章 做戏做全套,三人一路行至国子监,谢玉舒硬着头皮在同僚们好奇的眼光中进去了,而姜鹤则陪着叶煊一起去选马。 “演武场虽然在外城之中,但地方可大得很,便是六部和国子监加起来,怕也没那么辽阔。” 姜鹤说着指了指前面一排茂密的榕树,“那里是专门圈出来骑射的,有时候也会放些小动物去射猎,马厩就在那边。” 姜鹤将自己了解到的事无巨细说给叶煊听,上到演武场的历史,下到每一次考试的排名。 突然,叶煊感觉有一道视线一直落在自己身上。 他装作无意的抬头看去,视线一扫最后定在马厩边一个老太监身上。那老太监满脸的褶皱耷拉,一身圆领大襟长袍,那是有品级的大太监才能穿的衣服。 他拉长着脸杵在马厩边,看似在指挥其他的小太监们做事,还时不时尖着嗓子啐上一句,可叶煊断定,对方的注意力有分散到他身上。 这是件很惊奇的事情。 叶煊不由自主的开始思考自己最近是不是得罪了谁。 皇后?如果是钟鸣郁的话,倒是有这种可能。 宫中十二监,叶煊了解的不是很多,他不动声色的给泰安丢了个眼色。 泰安仔细看了眼,缓缓点头又摇了摇头,动了动嘴唇,用微不可听的声音道,“御马监掌印太监,并无交集。” 这个并无交集,不止是指洛华宫,还有凤仪宫。 那这个眼神就更奇怪了。 也不知道是那老太监的视线太过强烈,又或者是姜鹤比较敏感,对方也有意无意的往那边扫了两眼。 看清人之后他顿时垮了脸,嘴里发苦的念叨了一句,“怎么他今儿个也在,这可真是流年不利了。” “姜翰林认识?”叶煊询问。 “认识,可太认识了。”姜鹤愤愤不平的压下声音,想了想,凑到叶煊耳边小声说话,“我跟你说,这黄维仁是从刑部大牢出来的!” “刑部大牢?他原先在刑部做事?” “非也。”姜鹤挤眉弄眼的,“他是犯事进了刑部,在里头关了三四年,又完好无损的出来了。” “也不能说完好无损。”姜鹤斟酌着词句道,“他这些年时常去找我父亲拿药,想来是当初受刑留下了不少暗疾,每到冬天总有要我父亲进府看诊的时候。不过虽说难过了些,但总归性命无忧。” 叶煊凝眉,“可是宫中太监婢女犯事,向来是去內侍监的,怎么他……反倒去了刑部?莫不是……罪名太大?” “你这后一句说对了,前一句却是错的。”姜鹤老神在在的笑,“他罪名确实极大,但他犯事之前可不是什劳子的太监。” 姜鹤起了教导之心,左右看了看,确定无人才道:“二十五年前的江南巡抚私盐案,你可曾听过?” 叶煊心思一动,却是道,“未曾听过。” 姜鹤给他简单讲解,“二十五年前,先帝南巡,路过江南怀安县,遭一妇人拦路喊冤,状告江南巡抚官盐私卖、逼良为娼、草菅人命等数十条罪状。” “此案牵扯甚大,五品以上数十官员落马。先帝震怒,气急攻心,重病先去。陛下登基后,重而处之,其中江南巡抚冯必扬、盐槽总督黄友仟等,夷三族。” “黄维仁是黄友仟幼子,先帝时期,他也曾惊才绝艳前途无忧,哪知飞来横祸,不仅葬送了官途,更是在牢里磋磨了大好年华。” 姜鹤感叹,又道,“不过能留住性命已是陛下开恩。” “……”叶煊有些晃神,直到泰安提醒一般的轻推了一把,才点了点头。 “是,陛下仁慈。” 他语气轻飘飘的,总觉得带着一点嘲讽。 姜鹤眨了眨眼,觉得自己应该是想多了,刚想开口说话,却听一道奸细的嗓子带着阴阳怪气的笑插了进来。 “哟,咱家见过姜翰林,不知是什么阴风将您给吹来了?”黄维仁吊着眼睛,冷不丁的开口,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恶意。 姜鹤抽了抽嘴角,知道这有武艺的太监怕是听到了自己说闲话,小声道了一句倒霉。 “姜翰林大点儿声,咱家老了,耳朵不好使。”黄维仁慢慢悠悠的刺他,“姜翰林莫不是没有吃饭?那便留在这用过再走吧。” “小夏子!”他吊着嗓子喊,恶声恶气的啐,“没有眼色的狗东西,没见着姜翰林和七皇子来了吗?还不去备点东西!” “九皇子来的时候一个个殷勤的不行,换七皇子就懈怠起来了?一群没根的狗奴才,哪来的脸踩高捧低?不说主子,便是姜翰林一句话的事,你们脖子上的脑袋就得掉了!” 其他小太监听的那是冷汗津津,喘气都小心翼翼的,也只有当事人还一副不怕死的直挺挺站在那里。 姜鹤:“……” 叶煊:“……” 总算是知道这人为什么不遭人待见,一直独来独往了。这连主子都敢讽刺的狗脾气,也不是一般人能受不了的。 姜鹤怕叶煊生气,赶紧转开话题,“七殿下想要什么样的小马驹?” “都可以,合眼缘就行。” 叶煊顺势答道,视线往垂眸气定神闲站在那的黄维仁身上扫了一圈,正要收回,豁然对上了视线。 跟阴阳怪气的说话完全不一样,那双偏浅色的瞳仁冷的像是一潭井水,无波无澜毫无涟漪,又像是高僧入定历经了沧桑,看破了世间虚妄。 叶煊眉头一挑。 黄维仁也是眉毛一扬,直接侧过身将姜鹤隔在了一边,微躬着身喜气平和的道,“刚好诞下了两头草原马的小马驹,七殿下降服哪头便是哪头,可要试试?” 说是询问,语气却是肯定的,更是直接将人往草原马的马厩带。 “不可!”姜鹤连忙阻止,眉头都快皱成川字,严肃的反驳道,“草原马虽然是三大名马之一,然性情刚烈野性难驯,怎能让七殿下冒险?” 黄维仁一听,当即就揣着袖子往边上一站,满脸都是嘲讽,“可。只是我这御马监,也就那两头草原小马驹了,不想选就劳烦回去再等个两三年吧。” “你!”姜鹤快被他气死了。 叶煊赶紧拉住脑子不好使的姜翰林,乖巧的笑道,“无妨,我便试一试,不行自会放弃的。” 姜鹤还是不放心,“那草原马刚烈……” “姜翰林说的对。”黄维仁语气凉凉,故意道,“那两匹小马驹长得漂亮,先前六公主也看中了,却被那顽劣的马摔了下去,当场便红了眼眶,非要拿匕首剌了它呢,反被踩了一顿,哭着跑了。” 姜鹤听完更加踌躇了,忍不住又操心的规劝了几句。 叶煊眼睛徒然亮起,嘴上犹豫不决,心里却想:这马还挺对他脾气。 黄维仁说那两匹马漂亮那是真的漂亮。 一匹通身雪白,鬃毛油光发亮,唯有四蹄红色,如同霜雪中的一抹梅花,眼里却满是倨傲,见到人来了,都不屑抬头。 另一匹红鬃马,额头一缕白毛,整匹马都嘚瑟的不行,仰头一拱,直接将喂草的小太监拱倒在地,它却得意的喷了一声响鼻。 “如何?”黄维仁站在两匹马中间,左右伸手摸了摸,红鬃马喷着鼻敷衍的在他手心蹭了下,白马却直接把屁股送到了他面前,蹄子还忍不住撅了撅,想来是想后踹。 不过它到底没有踹出去。 三个头一起仰着,表情如出一辙的骄傲。 姜鹤:“……” 叶煊:“……嗯,挺好的。” 简直就是烈马成精了。 相比较桀骜在表面的红鬃马,叶煊更喜欢那匹傲在骨子里的白马。 他拿了一捆上好马草走过去。 红鬃马立刻探头过来,喷着响鼻表示想要吃,白马似乎被它吵到了,不耐烦撅蹄子踹了它一脚,红鬃马委委屈屈的缩回马厩里,目光垂涎的盯着那马草,却老老实实的没动。 “果然。”叶煊不意外能看到这种镇压。 他将一部分草放到白马的马槽里,白马看了他一眼,低头吃了。叶煊又拿着剩下的草递到它面前,白马站在那里,眼里露出不屑,没有吃。 红鬃马被鲜草味刺激的不行,有些焦躁的撅蹄子。 叶煊试探着伸手想摸白马的鬃毛,白马支起脖子,不给摸。 叶煊眯着眼睛,突然如闪电般的出手抓住一缕鬃毛,在白马想拱他的时候,内力倾泻而出,白马的鬃毛像是过了电一般,无声的炸成了一圈,蜂涌而出的杀意直接将白马锁定。 红鬃马不闹了,白马也僵住了。 黄维仁眼里明晃晃的露出欣赏,只有姜鹤莫名其妙的探头探脑的看着叶煊的背影。 “怎么了?”他压低声音问,莫名其妙觉得汗毛直立。 黄维仁看着他茫然的表情,嫌弃无比的将他脑袋摁了回去。 姜鹤:??? 而那边,白马已经战略性的屈服了,低下了高傲的头颅,吃了叶煊递的草。 “乖。”叶煊拍了拍它的脖子,还满脸无辜的将马牵了出来,乖乖巧巧的说,“这马好乖啊。” “呲!”像是回应一般,白马不屑的仰着头打了个响鼻,将偷偷摸摸伸爪子想要摸一下的姜鹤拱倒在地。 姜鹤懵逼的坐在地上,“……”这叫乖??? 叶煊:“它怕生。” 偷偷摸摸接近的黄维仁也被拱倒在地,还被白马报复性的在长袍上踩出一个黑色的蹄印。 叶煊顿了一下,装作没看见,认真的点头强调,“真的。” 姜鹤:“……”我是翰林院编修我读书多,你休想骗我! 作者有话要说:姜鹤:我等会要说的事,你们可千万别害怕。 谢玉舒:我是专业的,我不会怕。 姜鹤:我被十二岁的小孩骗了! 谢玉舒:哈哈哈哈哈哈! 姜鹤:QAQ ———————— 只要伏笔插得快,感情线就追不上我! 第8章 叶煊给小白马取名梅花烙,每次他一喊,甭管这马跑多远,都会立马掉头回来主动蹭他的手掌求抚摸,狗腿的一点都没有先前的傲气劲儿。 姜鹤觉得神奇,也跟着喊了几声。 第一声,梅花烙围着马场跑了一个圈;第二声,梅花烙嚼着鲜美的马草将来抢食的红鬃马踹倒在地;第三声,叶煊拍了拍它的脖子,梅花烙这才不情不愿的抬起头,特别敷衍的对着姜鹤的方向喷了鼻息。 姜鹤气笑了,“这马倒是有灵性,就是脾气像驴一般。” “只听主人的,这叫忠诚。”黄维仁不冷不热的接了句下茬,招呼叶煊的时候又十分热络,人都是小跑着上去的,“殿下,随我去给马做登记吧。” 叶煊看了他一眼,将缰绳给泰安牵着,乖巧道好。 御马监的马都是品种上好的宝马,是属于皇帝的,每一匹的喂养、检查、去向都是需要做好登记的,以三月为期定时送到內侍监装订成册方便查阅的。 黄维仁亲自上手登记,其他小太监诚惶诚恐的,手上的事儿都慢了下来。 姜鹤注意到,跟着旁边似笑非笑:“黄公公堂堂御马监掌印,竟然亲自做些登记的小事儿?” 他本意是想提醒黄维仁作为十二监掌印太监之一,不应该对叶煊表现的这么恭顺。他本来就身份特殊,又向来独来独往谁的面子也不给,突然亲近七殿下,不仅会给自己带来麻烦,对叶煊也不好。 黄维仁毛笔顿了顿,也不知是听懂与否,不屑的嗤笑,“姜翰林有这个闲心还是管好自己吧。” 姜鹤撇了撇嘴。 黄维仁大发善心,突然解释了句,“这马虽是不足两岁的小马驹,然性情尤为刚烈,且力量速度要比普通的成年马要厉害,是御马监内最好一批的马,一直到一月之前,这马都是我亲自喂养的。” “难怪。”难怪红鬃马会拱倒喂草的小太监,却会蹭黄维仁的手掌。 叶煊不意外的点点头。 姜鹤也不算意外:黄维仁爱马,来御马监也是他自己提出的,陛下本只想留他一条性命,哪知道他凭凌厉的手段,树敌无数孑然一身的,强势坐上了掌印之位。 确实是有一番本事的。 黄维仁摸了摸梅花烙的鬃毛,又道,“三国时期,蜀国有一悍将赵子龙,七进七出长坂坡,他有一匹通体白色的宝马,又被称作龙马,原产西域,是马中极品,名为照夜玉狮子。” 姜鹤喜爱看各种游记杂书,自然也是知道这马的,当即眼睛一亮,迫不及待的问,“梅花烙难道就是照夜玉狮子的后代?” “不是。”黄维仁否定,“梅花烙就是草原马。” “???”姜鹤懵逼的看着他,“那你说赵云干嘛?” 黄维仁露出笑容,特别讨打的吐出三个字,“逗、你、玩。” 姜鹤:“……” 他猛地从衣袖里翻出袖珍的针灸包,抽出一根长针就要往黄维仁那张讨厌的脸上扎去,好在泰安手脚快,在叶煊的示意下,直接将被黄维仁气疯的姜鹤扛了出去。 只有那根针落在地上,叶煊将之捡起。 姜鹤是真的气的很,泰安扛出老远,还能听见他恼怒的骂声。 叶煊头疼的按了按眉心,突然听到身后黄维仁小声道,“赵云厉害能在战火中七进七出恍若无人之境,为大梁立下汗马功劳以威名震慑草原游牧的封将军也不差,那么梅花烙自然也不会弱于照夜玉狮子。” 叶煊眉心一动: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是他记得……封洛的马,是万中无一的汗血宝马来着? 汗血宝马并非草原马,而是大宛良马,能日行千里夜行八百,以汗血闻名。然而此马好虽好,却体态纤细,更适合连夜奔袭,不适合两军对垒,因此古往今来,得此宝马向来圈养宫府中当观赏,可以说郁郁一生。 封洛的汗血马是他在一次大战中得到的,他不仅武艺高强,且善计谋,讲究兵贵神速,时常会轻装先行发动突袭。 那匹名叫“踏月白”的汗血马也立下了赫赫战功,得封神马之名。 说起来,封洛已经驻守边关三年有余,这匹小马驹却不足两岁,而且长在宫中…… 叶煊扭头,这才发现不知不觉间,这间房里已经只剩下他们两人了,不由的挑了挑眉,若有所思的看眼前这个穿着圆领长襟太监服的人。 “在想什么?”黄维仁登记完了,一起身就对上少年沉思的眼眸。 叶煊笑,压下心中所想,道,“你若是想支开他,想个理由便是,何必这么气他。” 这个他,自然是指姜鹤。 “一报还一报罢了。”黄维仁语气很淡定,显然也是去姜太医那里看病,也是被姜鹤这天然黑给折磨过的。 他把卷册放回桌上,拿了块写好名字的木牌子塞到叶煊手里,摆了摆手,打着哈欠往内室走,懒洋洋的道,“七殿下慢走。” 叶煊看了看手中写着梅花烙三个字的木牌,原地思量了片刻,牵着马出去了。 姜鹤坐在院子里的树凳下摇着扇消气,有小太监奉着零嘴果盘赔笑的站在一边,他脸色才终于好了一些,泰安则抓着一包蜜饯一个接一个的往嘴里塞。 跟他的面瘫脸一点都不像,这人就喜欢吃一些酸酸甜甜的东西,而这些也恰好是哑女青蓝最会做的。 “出来了?”姜鹤合扇起身,他对情绪的把控还是很得力的,虽然恼火黄维仁,却不会将火气迁怒到别人身上。 他问,“既然有了马,要不要骑一下?” 叶煊看了看天色,已经正午时分了,说了句“不了”,忽而听见一串急急的脚步声,还有鞭子破空的声响。 “好你个狗奴才,竟敢动本公主的小马驹!”女声怒气冲冲的娇呵道。 泰安神色一凌,当即手一抖,一截匕首的青色把柄就落入掌心,就要挥出斩断飞来的鞭子。。 叶煊已经从这一见面就动手的性格辨认出了对方,立刻侧身按捺下他的手,皱着眉摇了摇头。 啪。凌空抽来的长鞭重重的落在他背上,叶煊闷哼了一声。 他刚刚没来得及调用内力,而夏日的衣衫轻薄,对方的鞭子又是特制的,这么硬生生挨一下,只觉得从肩头到侧腰被抽到的地方火辣辣的疼。 背对着人群,叶煊眼底猩红,脸色瞬间阴沉的可怕。 内力在筋脉中翻滚蒸腾,汗水顺着他略尖的下巴滴落下来,红润的面容肉眼可见的苍白下来,连嘴唇都透着一股命不久矣的灰白。 “六公主!”姜鹤屏住呼吸急急喊了声,几乎目次欲裂,扭头手足无措的看着叶煊,都不敢大声说话,“还好吗?” 叶煊收敛晦涩的目光,红着眼眶,顶着那张被欺负狠了的苍白脸色乖巧瑟缩的摇了摇头。 “原来是你!” 来人一身艳红的骑装,珠链钿花垂在眉间,年岁也在十二左右,头发利落的用红丝带绑成马尾,模样倒是周正,眉如远黛,眸似弯月,烈焰般的红唇一扯,嘴角露出两个甜滋滋的梨涡,浑身浮动着奶香气。 然而这样一个国色天香的人,却也有阴毒的手段,狠绝的心思。 握着长鞭的那双染着蔻丹的青葱玉指,也曾掌掴弟弟妹妹,在别人脸上掐出红印子。 “本公主说你错了你便错了,本公主的母后是中宫皇后,本公主的外祖父是从一品尚书,二外祖父是一品丞相,本公主想要什么没有,定你的罪,哪需要什么证据。” “皇子又如何?你算什么东西?若非是皇族,你也就是妾生子。” “哦,错了,你母亲不过一贱商女,怕是连妾都不如。” 六公主叶灵,她的一字一句,叶煊可都记得很清楚。 他低眉顺目行了个礼,故意恶心的扬起苍白的脸,用乖巧的表情喊,“六姐姐好。” 叶灵果然被恶心的够呛,整张脸都黑了,想要直接啐骂,被身后赶到的钟鸣郁制止了。 她愤愤不平的瞪人,钟鸣郁却笑着上前先对着姜鹤行了一礼,“奴才见过姜翰林,七殿下,还请二位不要为六公主的少年意气计较,老奴替公主赔不是。” “不必了。”姜鹤说话硬邦邦的,眉头皱的死劲,显然是对叶灵见面就动手很不爽。 钟鸣郁也就笑笑,直接越过这一茬,开始挑没出声的软柿子捏,“七殿下,这匹白马是六公主先看中的,不如您舍爱?咱家记得御马监还有一匹红鬃马,跟这匹是一个品种,不如七殿下便选那匹吧。” 他这话明面上是商量,却是带着不容置喙的语气。 姜鹤眉头皱起,“钟公公这话未免太过霸道。” 钟鸣郁笑着躬身,“姜翰林,咱家是在替六公主问七殿下呢。” 其中意思就是:两主子的事,你一个连上朝都没资格的臣子还是多掂量掂量再开口吧。 姜鹤听的脸都绿了,碍于自己的身份没法出口反驳,只是对着对面的一伙人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就差当场说他们欺负小孩了。 叶灵更是冷哼了一声,“问什么,直接抢来便是,莫非父皇还能因为一匹小马驹罚我?” 钟鸣郁笑了笑,没有点头也没有反驳,只是再次看向叶煊:“七殿下以为如何?” 叶煊都被他们这无耻的模样逗笑了。 他伸手拍了拍小白马的脖子,梅花烙有些躁动,不安的撅了撅蹄子,想要动,又不敢。 “我知道了。”叶煊乖巧的点头,退开两步丢开了缰绳。 “这还差不多。”叶灵满意了,自得意满的上前,几乎是她一接近梅花烙,乖乖站在原地的白马就突然就红着眼发疯起来。 马场立刻扬起大惊失色的尖叫。 叶煊低垂着头,缓缓将指尖的银针折成两半。 想要?自己去拿便是。 作者有话要说: 叶煊:你看我多乖。(慢慢毁掉凶器) 姜鹤:咦,我针居然掉了一根,哎,都怪黄维仁! 黄公公:……? ———————— 七殿下黑莲花赛高! 第9章 一匹汗血宝马发起疯来,那不是一般人能制得住的,即便这还是一头未成年的小马驹。 事发突然,叶灵扯住缰绳刚要上马便见白马长嘶,发狂的往前冲去,她重心不稳的侧摔下去又被缰绳缠住,愣是被拖行了三丈距离,才在一个转弯被甩下,那是一个坡道,她在草地往下滚去,惊悚的尖叫将梅花烙吓了一跳,蹄子在她衣服上踩了两脚,又要往她脸上而去。 叶灵眼睁睁看着踩踏而来的蹄子,已花容失色忘记了尖叫。 可惜。 叶煊看着急掠而去的青色身影,敛去了看好戏的表情,眼里后知后觉的浮现出惊恐,又在瞬间铺满一整张脸。 “六姐姐!”他故作焦急的跟着喊了一声。 “吁——” 一片慌乱中,少年飞降马背,扯着缰绳用力一带,白马吃痛的嘶鸣一声,转了方向,它并没有就此安静下来,反而是以更快的速度往前疾冲而去,一时之间,仿若看到了白色的残影。 热风如刀,刮的谢玉舒的脸生疼,他连眼睛都快睁不开了,赶紧俯下身体贴着马背,又回忆着在书里看的各种驯兽手段,一直在安抚小白马。 梅花烙撒丫子跑了一圈,就在谢玉舒以为它已经被安抚住了,松了口气的时候,这马突然一个后仰将他猝不及防的摔下了背,然后才打着鼻响慢慢悠悠的走向了叶煊……背后的马槽。 它低下头全然无事发生的淡定吃草,那悠悠扬扬的马尾巴看的人来气。 叶煊:“……”果然不愧是他看中的马。 叶煊心里充满了得到“知己”的愉悦,叶灵却已经快要气炸了。 她漂亮的红色骑装沾满了草屑泥泞印子,头发也散了,虽然没有流血的伤口,但露出的脸、脖子、手臂部分都有着撞伤或者擦伤的红肿,被缰绳勒过的地方更是变得青青紫紫,碰一下就疼。 叶灵又疼又气又怒,直接反手就给了扶她起来的宫女一巴掌,那力道用的极大,将人直接扇倒在地。 “一群没用的狗奴才!废物!”她视线扫了一圈,连钟鸣郁都指着鼻子骂,全然没有公主仪态,像极了一个市井泼妇。 当着朝中官员在十二监撒泼。 叶煊真觉得……皇后把六公主养废了。 以前的叶灵只能说是骄纵,现在可以称得上蛮横无脑了。 谢玉舒与他有同样的想法。 梅花烙摔他那一下他没防备,也挺疼的,脸色都变了几变,可他愣是没吭声,缓了一会,才借着姜鹤拉他的力站了起来。 叶煊立刻慰问了一声。 姜鹤挤眉弄眼的夸赞:“三郎英勇。” 谢玉舒摇了摇头,看向那匹背对着他们悠然自得吃草的白马道,“非我厉害,是这马有灵性。” 他沉思了片刻,犹疑着继续说,“我拉住缰绳后,这马已经从狂态脱离了,只是单纯不喜欢别人骑在身上,想要甩下来罢了,这才跑了这么远。若非他停下,我很可能力竭摔落。” 叶煊不由眉头一动,深觉谢三郎有些时候直觉敏锐过头了,这让他有种危机感,将心思藏得更深了,说话也要更加斟酌才行。 姜鹤闻言咋舌不已,“你是说,是这马放过了你?” 谢玉舒点头,指了指梅花烙,“你看它连汗都没出,显然是游刃有余的,而且他将我摔下来时,特意降了速,我这着地疼了些,却也没有别的伤口。” “想来这马灵性,并不想伤人。”他下结论。 姜鹤好笑,凑过去调侃,“清和,你这去了一趟普陀寺,整个人都变得神神道道起来,可莫要是忘了圣贤书,改去当什劳子和尚道士吧?” 谢玉舒也被他逗笑了,“我跟你说万物有灵,你非要曲解取笑我,总是这样不着边际,难怪姜太医说你若为命官,必是天下大乱。” “那老头子骂我的话你也信?”姜鹤苦着脸不满。 谢玉舒意味深长的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没接茬。 御马监办公的院子本身就不算大,叶灵的动静闹得这头全听见了,她怒气上头正吩咐钟鸣郁找人将白马宰了。 “一头小畜生,本公主看中是它的福分,竟敢摔本公主!钟鸣郁,给本公主活剐了这头畜生!” 钟鸣郁犹疑不定,“这……” 他话刚开了个头,就被扇了一巴掌,叶灵狠狠瞪她,抢过身后宫女颤巍巍拿着的长鞭,大步越过他往前走,“你不去,本公主亲自去!” “公主!”钟鸣郁心里阴郁,也头疼的不行。 今上为了拉拢李谢两家,娶了个不喜的皇后放在中宫里,那位年轻时期就爱折腾,折腾来折腾去,只换来今上越加的不喜厌烦,才终于消停了下来,结果生下的小祖宗也不是省油的灯。 明知道陛下不喜欢过于骄纵的性格,也不知是自暴自弃还是偏要唱反调,近几年六公主被皇后娇惯的越发不知分寸了。 若非李谢两家在朝中稳如泰山、屹立不倒,中宫皇后怕早就换了姓。 钟鸣郁人如其名,真的快郁闷死了。 他今天就不该跟着来,还想着比起跟主子们周旋,跟同为太监的黄维仁说两句总归舒服些,且不过挑一小马驹罢了,便是闹出抢马的事儿,陛下也总不会为了这点无伤大雅的摩擦罚六公主。 失策啊。 单知道九皇子会来,特意错开了时间,哪里晓得透明人一般的七皇子也突然来了,还跟着两个官员。 姜家子女众多,姜鹤为姜太医之子,这一脉无足轻重,态度强硬一些得罪了也就得罪了,可谢玉舒不行。 这是谢家人,还是嫡幼子。 谢三郎上回进宫不过与七皇子说了两句话,瞧见了七皇子在凤仪宫门口罚跪,纵然谢三郎请安时没有提及这时,皇后也还是收敛了起来。 由此也可见,谢这个姓氏就是一种震慑。 钟鸣郁想要劝说六公主卖个娇服个软,话都还没出口,就被赏了一巴掌。 叶灵拿着鞭子怒气冲冲的走向叶煊,叶煊眉头微挑,心想:不会吧?这么莽? 那这可有好戏看了。 他心里发笑,面上还是战战兢兢瑟缩了一下肩膀,仰着苍白的脸小声嗫喏,“六姐姐……” “滚开!”叶灵动了一下鞭子,直接伸手推他。 叶煊一时没反应过来,条件反射的用内力一震,于是,就见凶神恶煞要动手的六公主,连手都还没碰到,就花容失色的惊叫一声,狼狈的摔坐在地。 宛如碰瓷的一幕,还是非常劣质的把戏的那种。 正准备上前的谢玉舒:“……” 姜鹤直接被口水呛住了,弯下腰撕心裂肺的咳嗽起来。 叶灵摔懵了,反应过来后眼泪瞬间涌上来,不可置信的道,“你竟敢推我!” 她猛地站起来,这回是双手推的。 叶煊正考虑着跟着这股力道顺势倒在地上,手腕突然被人一扯,后脑勺撞上少年的胸膛,修长漂亮的手绕过他的脖子,扣在他肩膀上,这是一个保护的姿势。 叶煊落入一个熟悉的微凉的带着檀香味的怀抱。 是谢玉舒。 叶煊微楞,脑中所有的算计一下都变成了空白,微微瞪大的眼睛里也有着茫然。 然后就听见“啪”的一声。 用了全身力气却陡然失去目标的叶灵重心失衡的往前摔去,狠狠撞在白马屁股上。 “咴儿——”骤然被侵袭的梅花烙无比激动的长鸣一声,两只后蹄撅起飞踹而去。 “公主!”钟鸣郁看着这一幕,只觉得自己脑袋不保,目呲欲裂。 姜鹤倒抽一口凉气,不忍的闭上眼。 作者有话要说:梅花烙:完了,我不干净了。 叶灵:¥%……&*() #六公主因为骂人被永久封号# 第10章 叶灵挨了梅花烙一脚,直接被踹哭了,疼的半天连话都说不出来。 周围的太监宫女一哄而上,扶的扶主子,拉的拉缰绳,告罪的告罪……一片慌乱。 白马愤怒的打着鼻息长嘶,左右摆手想要挣脱缰绳的束缚,它动的太厉害,两个太监也拉不住,隐隐有血汗浮于皮肤上。 叶煊立刻回神,不容置疑的扭着手腕挣开谢玉舒的怀抱,在谢玉舒的惊讶和姜鹤的惊呼中,几步上前,抢过了那太监手里的缰绳,撑着马背一个利落的翻身上马。 谢玉舒凤眸瞪大:叶灵能没有马镫上马,是因为对方跟他一样自小有武师教导,虽然她年纪小也只是略通皮毛,不借力上宫墙或许做不到,但上个马还是没问题的。 可是七殿下? 谢玉舒想到之前叶煊给他的别扭感,抿起了着唇角,神色复杂的看着叶煊用力扯着缰绳,愣是让发狂的梅花烙掉转了方向。 奔跑中,叶煊俯身伸手拍了拍梅花烙的脖子,又顺了顺它的鬃毛,温和的内力安抚着它的躁动的情绪。 他有些后悔把那根银针折断了,要不然完全可以跟之前一样,通过探穴的方法让它安静下来。 而现在他只能耐着心,不厌其烦的在白马耳边说,“梅花烙,我在,不要怕,安静下来,乖一点。” 白马感受到熟悉的气息,逐渐平息了焦躁。 叶煊骑着它在马场跑了一圈才停下来,看着谢玉舒和姜鹤一个疑惑一个惊叹的表情,叶煊秒从临阵上场英勇无匹的少年变回柔弱无助的七殿下。 他半趴在马背上,像是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一般,双脚手足无措的僵硬着,低头看着没有马镫的脚下,眼睛圆睁,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甚至用内力逼出了冷汗,苍白着脸头晕目眩的盯着脚下,连嘴唇都褪尽了颜色,装出想要鼓足勇气下去却畏高的瑟缩模样。 叶煊表现的很明显,姜鹤一眼就看了出来,他立刻要上前,被谢玉舒拉住。 谢玉舒几不可见的摇了摇头,示意再看看。 终于叶煊像是下定了决心,咬紧了嘴唇,笨拙的翻身下马。 突然他手上一滑,陡然破出嗓子做作的颤巍尖叫将梅花烙吓了一跳。 “啊!”叶煊短促的喊了一声,被少年不粗壮却有力的手臂接住,揽着腰面对面拉进怀里。 叶煊惊魂未定的牢牢扣住他的肩膀,睫毛受惊的抖动。 “我、我腿软,让我缓缓……”他嗫喏般的道,手上的力道紧紧不放。 谢玉舒一顿,如他所愿的保持着抱他的姿势,他故意调笑道,“七殿下如此畏高,还冲在前面,看来是极喜欢这匹马了。” 叶煊仰头苍白着脸对着他绽放出一个软和乖巧的笑容,轻声坚定回答:“喜欢的。” 如同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纯洁小白花。 谢玉舒一怔,再一次被这笑容晃了一下,心头温软。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放弃了继续打探的想法。 真的也好假的也罢,总归是受了委屈的。 谢玉舒将叶煊妥帖放下,等他站稳后便立刻如同君子般抽身离去,他拱了拱手,“七殿下且等一等。” 叶煊不明所以的点了点头,看着他走向叶灵的方向。 叶灵缓过了劲正在发脾气,钟鸣郁好说歹说,才没让她当即找过来。 她大约是有些怕谢玉舒的,看着人停在面前,不由自主的瑟缩了一下。 “请三公子安。”钟鸣郁带头躬身。 谢玉舒挥了挥手,他识趣的带着左右退开几步,给他们留出交谈的空间。 叶灵不甘不愿的喊,“……三表舅。” “胡闹。”谢玉舒皱着眉头板起脸,明明也就大两岁,少年温润的脸却显现出几分长辈的威严。 他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列举道,“其一,你是公主,代表的是皇家颜面,不说温婉,总该有些礼教,如此这般撒泼耍横,哪有半点公主应有的威仪?” “其二,你母后是中宫之女,若是此时传入圣上口中,必当以为皇后失德教导不严,连累父母。” “其三,你是七殿下的姐姐——” “谁是他姐姐,我才不是!”叶灵声音猛的提高八个度还狠狠瞪了当事人一眼。 叶煊被叶灵狠狠一瞪,若有所思的挑了下眉梢。本来他还不知道这两人说的什么,打算让泰安去探听一下,对方这徒然一嗓子,他稍微琢磨一下,就将他们的对话琢磨出了七八分。 “我不过是想要一匹马罢了,这本来就是我先看中的,我想杀它剐它它都得受着,谁人都不该置喙!” 叶灵尖锐的话落进耳里,作证了叶煊的猜想。 不过好歹是没一口一个本公主了。 谢玉舒在训诫叶灵,只可惜看对方的表情,是不怎么配合就是了。 最后叶灵愤愤的甩袖离去,谢玉舒满脸无奈的按压了下眉心,才过来对着叶煊躬身拱手。 “方才之事,我替灵儿给七殿下赔罪了。” “……” 叶煊看着他散落下来的头发,心里莫名有些不爽。 终归还是皇后一派的,自然是护着。叶煊心里冷笑,将这种不舒服归咎于叶灵和皇后。 叶煊有些意兴阑珊,很快就分开回了文渊殿。 晚上青蓝铺床的时候十足的小心翼翼,连眼神都不敢往边上瞟,扑完之后立刻就要下去。 叶煊喊住她,将床头枯黄的草蚱蜢取下来丢在地上,“你喜欢?赏你了。” 那云淡风轻的姿态,丝毫不像早上还因为别人碰过它而发脾气的样子。 青蓝惊惶的抬头,还以为这是什么欲擒故纵的惩罚,就只见放下的层层纱幔里,主子背对着她,撑着脑袋拿着一本书卷在看。 “丢了。”泰安道。 青蓝迟疑的歪了歪头看着他,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在他的示意下,捻起那草蚱蜢,躬身退了出去。 隐隐还听见主子吩咐泰安,“灭灯吧。” 泰安悄无声息的踱步到灯盏前,不消片刻,内殿便暗了下来。 守夜的小太监有些稀奇,小声问,“今儿个主子怎得睡的这般早?是累了吗?” 青蓝摇了摇头,眼神还有些茫然。 小太监看到她手里拎着的东西,小声惊呼,“这不是主子房里的?你——” “在这议论什么?仔细你的嘴。”来寻小哑女的陈嬷嬷冷声呵斥了一句,殿门口终于安静了下来。 叶煊到国子监的时候还很早,他本来以为房里会没人,一进去却看见一身青衣的谢玉舒正坐在上首的位置摆弄着书卷。 叶煊没想到有人这么早,谢玉舒则没想到他会来。 两人都是一愣。 谢玉舒立刻起身行李,“七殿下。” 叶煊还礼,“谢三……谢主簿。” “殿下来的尚早,还有两刻钟才开课,殿下找个地方坐吧。” 叶煊看了看,询问自己该坐哪,刚开口,“谢主簿……” “国子监内,你我是师生,殿下叫我先生便是。”谢玉舒道。 叶煊看着一本正经下泛红的耳朵,心里恶趣味升起,道,“谢状元年纪不过十五,亦是少年郎,该是叫小先生才是。” “小先生安好。”他笑眯眯的,一字一顿的故意奶声奶气的喊。 谢玉舒脸上漫起一片羞臊的嫣红。 作者有话要说:平时叫先生,床上先生叫,妙啊!(奇怪的姿势增加了JPG.) 叶煊(轻笑):我的小先生。 谢玉舒(清冷):你发烧了。 第11章 叶煊一口一个小先生,喊得谢玉舒脸皮烧灼。 他以前没觉得自己十五岁当一众皇子的老师有什么,他学识不错,六元及第的古往今来也就出了两个,他为其一,可是先生两个字再加上一个小,从叶煊的口中念出来,就是让他莫名臊的慌。 这种感觉就跟当初他在普陀寺被撵着去求了那支姻缘签一样。 偏偏一对上那张无辜的表情,谢玉舒又什么话也说不出,不满全部咽回到肚子里。 谢玉舒对自己的反应有些羞恼。 门外响起热热闹闹的动静,他松了口气,赶紧起身出去。 有人来了,叶煊收起逗弄的表情,就听见外面一阵小跑的细碎脚步,有人奶声奶气非常高兴的喊,“谢先生!” 是八皇子叶烛。 叶煊撑着下巴懒散望去,就见蓝衣蓝帽的矮个子老八如同一阵风般从走廊口窜出来,又一个急刹车停在谢玉舒面前,小脸红扑扑的,端端正正的双手交叠弯腰躬身,给他行了个礼。 “学生给先生问安。” 谢玉舒也笑着侧身跟他对着还了礼,“问八皇子安。” 一高一矮对视一眼,皆露出笑容。 “今日午餐母妃让后厨备了新鲜的鱼肉,打算做全鱼宴,上回先生说好吃,今日可要多吃一些。” “娘娘和殿下费心了。” 谢玉舒拍了拍他的背,像是聊天一般的轻笑道,“快进去温书吧,赵先生昨日特意嘱咐我今日要抽背,你若是背不出来,便是全鱼宴都救不了你。” 叶烛顿时苦了脸,吐了吐舌头,小声吐槽道,“赵先生可真会耍赖,明明今日休沐还要折磨我。” 国子监有十多个先生,都是在经史、策论、数术、诗词歌赋、书画等方面最少有两样精通的人才,其中监丞赵允升尤其,可以说是全才,然后还能兼职武师会骑射的谢玉舒进来了,赵允升自此光环失效。 偏偏他为人过于严谨较真,正直的不通人情,在样貌秉性才学样样绝佳的谢主簿的光芒下,荣升为众皇子又敬又怕的头号老师。 叶煊之所以对赵允升印象这么深刻,实在是以前的记忆太鲜明,赵允升可以说是他用来报复别人的第一个工具人。 良妃的仇恨拉的太满,叶煊即便什么都不做,那也是被打击报复的对象,嫔妃们不好出手,皇子皇女们“小打小闹”总不能说什么吧。 宫中皇子那么多,后妃们又大多都是世家出身,只要不是闹得太过分,皇帝就算知道那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算东窗事发,按一个“小孩子不懂事,臣妾教导无方”,不咸不淡就过去了。 最多不过禁足。 事发的多了,反而引起陛下的不满。 所以叶煊受了委屈折辱也只能忍着,那时候他连一个轻功卓越能悄无声息搞破坏的泰安都没有,防身的手段几乎为零,怎么办才能报复回去呢? 叶煊最后就盯上了正直的赵允升。 他每次都有办法让赵允升如他所愿的点欺负他的人起来回答问题,还每一次都能保证对方不会的几率在七成,挨骂为五成。 或许是次数多了,赵允升都开始茫然了,怀疑到底是这届皇子资质太差,还是自己的教学水平有问题,好几次都被气的脸色铁青,训斥的时候就容易失了分寸。 叶灵就曾经被他当众训哭过,还是两次,哭着闹着不要学了,被父皇怒斥了一顿,罚抄《弟子规》三千遍。 叶煊从不做出头鸟吸引仇恨,他藏拙的躲在众人背后,看着一团乱的状况心里高兴极了,恨不能再乱一点。 只可惜这乱象不过几年,泰安进宫了,叶煊开始接触学武,第一次内力冲撞在太医院如同死了一般无声无息躺了好几天,等到醒来就得知,父皇下令,免了他去太医院,先好好休养身体。 叶煊对赵允升感官很好,对他和谢玉舒也有种既生赵何生谢的意思。 其实赵允升自己没什么感觉,甚至还万分高兴,觉得自己休沐的时间多了,还收获了一个盟友——别看谢玉舒温和有礼,看着可欺,实则骨子里固执,只是方法用的温和妥帖,不会让人感觉到冒犯罢了。 不止是赵允升,便是国子监其他同僚,也喜欢让谢玉舒帮他们监督这群不能打不能骂还很能气人的皇子皇女们背书。 比他们效率高,还不得罪人,何乐而不为? 谢玉舒受喜爱并不只是在学生中间而已。 不过不在其位不事其政,叶煊不知道也情有可原,他托着下巴看着谢玉舒精致的侧脸,还觉得谢三郎学识心性都不错,只可惜跟他那位大皇兄一样,心太过仁慈了。 走廊离室内有些远,八皇子只看到里面已经有人,却不知道是谁,忍不住嘀咕了一句,“也不知道是谁来的这般早。” 话音未落,就对上了叶煊那双酷似父皇的龙眼。 黑白分明清澈的倒映着他徒然僵硬住的表情,叶烛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对于父皇本能的敬畏让他下意识蜷起手指。 叶煊勾起嘴角,眼睛半弯成月牙,顿时,所有的锋芒都如同潮水一般尽数退尽,眼睛的存在被弱化,其他五官浮出水面,勾勒出一张软弱可欺的乖巧面容。 “八弟,好久不见。” “七、七哥。”八皇子结结巴巴的喊了一声,被自家伴读一扯,才慌慌张张的拱手要行礼。 “国子监内,你我都是学生,不必如此。”叶煊拿出谢玉舒之前说过的话删删改改的敷衍说道。 偏他神色正经又真诚,忽悠的八皇子感动不已,一口一个七哥喊着。 这边叶煊跟老八相谈甚欢,那边谢玉舒带着一起来的四皇子五皇子也进来了。 “四哥,五哥。”叶煊起身行礼,还拉了遇事就慌乱的八皇子一把。 八皇子奶声奶气的喊了人。 四皇子和五皇子年纪相仿,只差着几个月的生辰,就连身后的势力也是旗鼓相当。 四皇子生母淑妃出自徐国公府,老牌勋贵世家且桃李满天下,还是天子之师,徐国公老年丧子,对唯一的女儿看的很重,偏偏入了宫;五皇子生母贤妃乃渤海王族公主,当年渤海王拥护祖皇,死战平沙烟关城,三万将士存活不足三十,还都是从战场的死尸堆里挖出来的,死的就剩下这一脉。 都是德高望重的钟鸣鼎食之家。 在朝堂上,两方有文武之别,且因政见不同时常不待见,四皇子和五皇子又是前后脚出生,李皇后无所出,除却占了长的大皇子之外,便是他们两最有竞争之力了。 他日二人得入朝堂,基本就是争端的开始了。 不过在国子监,两人表面上还是挺兄友弟恭的。 四皇子一身榄菊色长袍,他个头高大壮实,明明就比谢玉舒大一岁有余,却足有他两倍大,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乐呵呵像是没心没肺,实则视线在叶煊身上仔细扫量了一圈。 “七弟也来了?身体可好些了?上一次凤仪宫门口,你突然不好,可把我们吓坏了。” 他状似关心,实则说话间就给皇后上了一把眼药,又达到了试探的效果。 叶煊诚惶诚恐,“多谢四哥关心,修养这些年,其实是好多了的。那日只是未料到日头那般毒辣,不小心就着了道儿。” 他先将自己摘了出去,也留了余地没说是怎么就着了道的。 五皇子立刻恍然大悟的拍了下手心,“对了,那日我们早走了,钟公公说娘娘留你说话,但老二老八我们都问过,说是未曾在凤仪宫见着你,不知后来你可有进去与娘娘说话?” 叶煊一顿,“……” 这话可不怎么好答,不管怎么说都有抱怨的意思。 叶煊露出不知如何是好的表情。 “那日我与娘娘有话要说,便让七殿下先回去了。”谢玉舒上前了一步,将这话带过去,直接粗暴的拉出赵允升,“昨日教的两篇策论可都学会了?赵大人可叮咛我千万记得要抽背考一考众位殿下呢。” 背,不是问题,可是这考,细枝末节没有固定答案,难度就大了。 不敢托大的两人讪讪的噤了声,坐到自己的位置温书去了,连八皇子都被他这话吓着了,不敢再多说话,拿着书一个劲的问伴读问题。 他问题问的还挺稀奇,比如明明是论战,却会问,“打仗的时候,他们要是有三急的话,会拉到裤子里吗?” 伴读:“……” 八皇子一双纯洁的眼睛眨巴眨巴的看着沉默的伴读,“你为什么不说话?” 伴读转移矛盾,“或许你可以问问先生……” “你说得对。”八皇子立刻就扭头要喊谢玉舒。 听力敏锐的谢玉舒当即背过身,一本正经的走到七皇子边上,语速快而不乱的先一步问道,“七殿下有哪里不懂的地方吗?” 叶煊眨眼睛,略迟疑,“我也要考?” “一视同仁。”谢玉舒板板正正,“你不会的我可以教你——可以先背。” 八皇子恍然大悟的看着“后进生”叶煊,同情至极,无比懂事的道,“七哥都没学过,七哥更需要谢先生,我可以先问你。” 伴读:“嗯……” 谢玉舒松了口气。 叶煊看着他那张脸,恶趣味再度上来了,乖乖巧巧的露出笑容,“小先生,什么都可以问吗?” “可以。”谢玉舒点头。 “那——打仗的时候有三急的话,到底应该怎么办呢?如果拉到裤子里,下了战场到底是先庆功还是先洗裤头?要是一时没有水,天气又很热,味道真的不会冲吗?” 叶煊忧心忡忡的看着他的小先生。 谢玉舒:“……” 为什么眼前有了画面! 作者有话要说:谢玉舒:让你模仿,没有让你超越。 叶煊:毕竟我也不是什么魔鬼。 ———————— 第12章 一晃太后寿辰临近,宫中挂起了红锻。 叶煊一连上了十日课,每天寅时起床晨练,卯时到国子监,先温书,三刻正式上课,国子监的先生开始讲课前喜欢抽背小考,一直到申时下课,中间不准离开,午餐也会在国子监吃。 叶煊本以为自己的学生生活该是水深火热的,然而却出乎意料的平静。 首先是六公主叶灵,她一天都没有到场,第一天还做做样子让贴身的宫女去请假,说是染了风寒不舒服。 所有人一听就知道是假的。 皇族这一脉,自祖皇起,皇子体质弱的不少,时常还会夭折,先帝幼时更是被太医断定活不过弱冠,全凭各种补品人参吊着,十五岁就结了亲封亲王生子,一口气总是要掉不掉的悬在那,谁知他就这么一年年的熬着,把自己的兄长全熬死了,就这般登基上了位。 因为先帝在时,臣子们都异常听话,生怕一不小心言辞激烈了把陛下给气驾崩了,自己一家老小还得陪葬,先帝身体不好,志向远大,借着这个把柄推行了不少的改革,朝臣们这才回过味来。 结果言官们的折子还没递上去,江南巡抚私盐案爆发,先帝气急攻心就这么去了。当今圣上是先帝第四子,也是早就钦定的太子,自小就受帝王心术教育,还在守灵期,就雷厉风行的斩了一水人,既是办案也是铲除异己,朝臣们纷纷噤声不敢多言。 到这一辈,二皇子是不足月生的,身体羸弱非常,一年十二个月,约莫十个月都是要喝汤药的,夏日都要穿厚厚的衣衫。 然后便是叶煊自己了。他其实本来身体虽说不上特别好,却也是不差的,至少不会像二皇子一样吃药比吃饭都多,他多是后天因素造成的错觉,并未落下什么病根,自习武淬炼之后,身体便好全了。 这也是为什么,当初叶煊昏迷数日,今上也只是下达了不必再去国子监的命令,却基本没怎么看过。 不过虽说皇子们身体不好的多,公主却都是健康的,甚至多数健康的有点过头,例如三公主叶盈,她擅长骑射,十几岁去草原秋猎,就能猎狼,让军中将士直可惜摇头不是男儿身。 叶灵当然比不得三公主,却也是从未生过病。 如今却称病不来上课?多半还是在计较先前在演武场的事。 叶煊看了谢玉舒一眼。 谢玉舒表情淡淡的,只道,“不来便不来吧。” 第二天第三天亦如是,一直到第五天,二皇子都披着狐裘捧着手炉现身了,她连个宫婢都未曾遣来,一直到快下早课,都没有动静。 叶煊又看谢玉舒,谢先生近日都十分关注他,唯恐他跟不上课程,不仅上课放缓进度讲的细末,课后也会给他补习前面“落下”的课程,他常常要到酉时才能回文渊殿。 不过叶煊倒不排斥,他喜欢谢玉舒认真温和的询问,还有落在他身上专注的视线。 这是叶煊从前从未有过的,既新鲜,又让人高兴。当然,他不会忘记自己陪着谢先生演戏的初衷是什么。 叶煊想着,无辜的眨眼睛提醒道:“六姐姐今日也不来吗?” 谢玉舒没接这话茬,用戒尺敲了敲几案,指着书中一处道,“这句你可懂了?” “读懂了。” 叶煊手里拿的是四书五经中的《礼记》,级别也就比启蒙的《幼学琼林》高一些,叶煊早就熟读了好些遍,不用看就能将其背下来。 但鉴于他现在在扮演一个复学的小可怜,他还是对着书本一字一句慢慢悠悠的将这一篇文章翻译了一遍。 “虽然磕绊,倒都是对的。”谢玉舒满意的点头,笑着鼓励道,“七殿下聪慧,想必不需要多久便能跟上课业了。” “是小先生教的好。”叶煊真心实意的道。 谢玉舒教书很有耐心,便是八皇子无厘头的问题,他也会给出尽量符合的答案,若是他也不会,便带着一起翻阅书籍询问他人来寻找答案,不过他学识渊博,天文地理奇门遁甲皆有涉猎,轶闻奇事也知道不少,鲜少有难得住他的。 叶煊来这里唯一见过的一次,便是“战场三急拉裤子到底是先洗裤头还是先庆功”。 谢玉舒第二日便找来了左将军黄蟒来解答。 为人处世,将君子端方,举止有度,师者求知,学无止境这几个字表现的淋漓尽致。 也难怪就连向来傲气的连赵允升都看不上的四皇子,对于谢玉舒却是敬仰佩服的。 话题扯远了。 第五日,叶灵没着人来请假,看谢玉舒的样子也懒得计较,然而那日大概是天意,赵允升因为明日有事,临时跟谢玉舒调了一下课,谢玉舒下午休沐。 正巧伯阳郡主也在宫中,请他去太后的安宁园吃茶,谢玉舒前脚进了安宁园,后脚叶灵的毽子飞到了寿康宫屋顶,领着一众太监宫女大汗淋漓的进来。 谢玉舒站在廊下默默的看着她。 叶灵满脸的笑容徒然僵住。 叶煊第二日去国子监,钟鸣郁苦着脸不尴不尬杵在那里赔罪,谢玉舒脸色平淡如水,不见怒气也不见笑容。 只是道,“钟公公不必如此,六公主微臣没有能力教导,辜负娘娘的期望了。” “这,三公子莫说气话,公主也是知错了的,只是被娘娘禁了足,才让老奴来代替赔罪……”钟鸣郁这话说的情真意切,没有半分虚心,但叶煊可一个字都不信。 谢玉舒也不信,摇了摇头,喊人送客。 叶煊避了避,等人都走了,才走了进去,对谢玉舒也没有了之前的隔阂。 他当日回来,碰见在院中洒扫的青蓝,喊住了,难得有些脸红,支支吾吾的问:“那只草蚱蜢……你可有丢了?” 小哑女呆愣片刻,然后疯狂点头,拎着裙摆一个小跑进自己的房间,双手捧着被供在案头的小玩意儿就飞奔了过来。 “还在就好。” 叶煊将已经完全枯黄萎靡的草蚱蜢妥帖的放在手心里,脸上的笑容无比真诚温和,连眉眼都软下来几分,透出几分与良妃相似的温软。 泰安和青蓝都有些看呆了。 叶煊情不自禁的笑了会儿又猛地反应过来,当即摆出正经的样子咳嗽了一声,给自己找补,“这毕竟是我的第一份生辰礼,虽然不值钱,但丢了也怪可惜的,对不对?” 主子犀利的视线逼视过来。 青蓝疯狂点头,从来没反应这么快过。 叶煊满意了,揣着失而复得的小礼物走了。 小哑女松了口气,拍了拍胸脯,扭头狠狠瞪了眼还没跟上去的太监:还好没有听你的丢了! 泰安撇了撇嘴,遮着眼帘抬头看夕阳西下的太阳,心想:伴君如伴虎,古人诚不欺我。 叶煊在国子监的日子是这段时间难得的悠闲。 或许是大家都成长了,已经不是当初情绪都不会掩饰的小孩了,四皇子、五皇子收起了幼时的激荡,变得内敛沉稳起来,每天踩点上课踩点下课,嘴里谈论的,也是朝中的事儿。 托他们的福,叶煊倒是知道了一些事。 比如封洛大将军又赢了胜仗,都要打到北戎都城了,说是要拿戎人大汗的项上人头做大军凯旋之礼。 陛下闻言龙颜大悦,大赏朝臣,太后寿宴也从一日改为了三日大宴,还大开夜市,普天同庆。 早一天宫里就张灯结彩,好一番热闹。 今日国子监不上课,叶煊晚起了一些,起来后就直接练功到午时,用完了午膳,拿着书打算去树下纳凉,刚躺好,就见泰安抱着一件没见过的衣服从殿门口进来。 看尺寸用料款式,应该是他的衣服。 洛华宫保持原样,依旧门庭冷清的如同冷宫。 叶煊已经将太后寿宴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奇怪道,“尚衣局这时候送衣服来干嘛?” 泰安也很理直气壮的回答,“不知道。” 他一出去就碰上了尚衣局的小太监,对方刚从宸娇殿出来,认出了他,直接就将衣服交给他了,自己慌慌张张的去给剩下的二皇子送衣服——这位住在外宫,可远的很。 叶煊这才想起来了,还有太后寿宴这回事,却也不以为意的轻笑。 反正寿宴没有他展示的舞台,也不会有他什么事儿。 操心这些有的没的,还不如多看点书呢。 叶煊这样想着,却见泰安听着了什么动静,先是飞掠上墙头看了看,才跳下来折返到叶煊跟前,凑过去说了句,“八殿下。” 外面果然响起宸娇殿派来的通报太监的脚步声。 “他来做什么?”叶煊满脸疑惑。 泰安摇了摇头。 八皇子跟着通传太监一道来的,人还没进来,就听见他扬着声音奶声奶气的喊,“七哥!” 叶煊皱了皱眉,秒切换成一张温和的笑脸,对着那奔跑的矮个子叮嘱,“跑慢些,不着急。” “七哥!”八皇子一口气跑到他面前,拉住他的袖子,眼神亮晶晶的道,“七哥,谢先生要带我出宫去玩,七哥也一起去吧!” 叶煊眉头一挑。 作者有话要说:八皇子:好兄弟要一起分享。 叶煊:八弟真乖,但到了我手里的就是我的了。 谢玉舒:??? #为什么到处都是助攻# 第13章 叶煊被八皇子拉着一路行至演武场,远远就见一身青衣的谢玉舒正在同一满脸络腮胡的彪形大汉说话,旁边还停着一辆御赐的马车。 是曾经来过国子监的左将军黄蟒。 黄蟒本是封洛大将军的部下,孤儿出生,跟随封洛从一届小兵成长为凭名字就能震慑地方的大将,一年前在战场受了重伤,暂且离开了前线,而陛下以养伤之名将他扣在京中,也相当于是变相辖制封洛。 那马车就是陛下赏赐给黄蟒的,准许他在宫里能够坐马车穿行。 因此,黄蟒虽然挂着一个三品左将军的官职,实际上闲出屁来,每天到处瞎游荡,要不是后宫是陛下的后花园,朝臣都得避避嫌,只怕叶煊也能经常看见他那张脸。 不过叶煊这个被圈起来养的皇子见不到,不代表神出鬼没的泰安见不着。 叶煊只感觉到身后莫名一空,眼角余光就发现原本默默跟着一个身子距离的泰安不见了。 他皱了皱眉,来不及深想,那边黄蟒已经率先看见了他们,抱着粗壮的胳膊,破锣嗓子震天响,生怕别人听不见一样,“哟,你等的小鬼买一送一,小的还牵来个大的!” 谢玉舒无奈的看了他一眼,挑不出错的拱手行礼,“见过两位皇子殿下。” “先生好,黄叔叔好!”八皇子奶声奶气的仰着头喊。 黄蟒被他这小声喊得心花怒放,一边应一边低头掐了掐八皇子的小脸蛋。 叶煊规规矩矩的喊了“三公子”“黄将军”后,就站在那里默不作声。 “这里至正午门还有些距离,我们随黄将军的马车一道出去。”谢玉舒没问叶煊怎么一起来了,而是温声解释道。 “可以坐马车吗?”八皇子一双眼睛透亮,惊喜的瞅了瞅,又分外忧心的问,“母妃说宫中规矩森严,如非皇祖母、父皇或者皇后娘娘准许,不得乘坐马车轿辇,不然会被御林军抓走打入冷宫的。” 黄蟒哈哈大笑,直接将八皇子抱了起来,满脸络腮胡直接往他嫩滑的小脸上凑,声若洪钟,笑得整个胸腔都在震,“小鬼你且放心,御林军若是找你麻烦,你尽管让他们来神机营找俺!” 八皇子被大胡子扎的皱起脸,好奇的揪了一把在手里扯了扯,黄蟒吃痛的闷哼一声,他吓得立马撒了手,惶惶不安的无措看着他。 黄蟒又哈哈笑起来,抱着他丝毫不费力的跳上了马车。 叶煊的视线在他鼓起的,连衣服都遮不住的手臂肌肉上停了许久。 黄蟒的手臂比八皇子的腰都要粗,力气也是显而易见的大,叶煊忍不住衡量了一下,自己若是跟他对上,只怕耗尽内力才能有一分胜算。 黄蟒的武力值,在封洛五虎将中,也是名列前茅的存在。 泰安说,提升实力最快捷的办法就是锻炼身体,而内力是比较缓慢的,但却是最不动声色且润物细无声的。 叶煊想要拥有黄蟒的实力,却……一点都不想变得他那样粗犷。有什么办法能让他既力能扛鼎,又不会变成虎背熊腰的样子? 叶煊内心非常纠结,面上不动声色,只有留恋的视线隐隐透出几分羡慕渴望。 这一幕落在别人眼里,就有些变了味道。 谢玉舒以为他羡慕的是八皇子,沉默了片刻伸出手。 “?”叶煊疑惑的走上前,刚要问怎么了,就觉得腰上一紧,脚下突然腾空重心有些失衡,他下意识伸手按在谢玉舒肩膀上,他就这么被对方拦腰抱了起来,一垂眸,视线就毫不费力的落在他头顶。 少年尚未及冠,头发并未全部束起,发间松松用红色玛瑙簪子固定,有几缕垂在耳边不太服帖,看起来即有着世家公子的华贵,又参杂了几分江湖侠客的不羁。 叶煊怔愣的眨了眨眼,还没反应过来,他就被谢玉舒放进了马车里。 他听见少年由衷的自胸腔松了口气。 叶煊:“……”你嫌我重了,是不是!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以前你还可以飞身接住从树上掉下来的我!这才多久,到底是我长胖了,还是你的武功退步了!? 叶煊满脸震惊的抬眸,谴责的盯着谢玉舒,眼底一直可以保持的平静有些龟裂。 黄蟒还拍着大腿朗声大笑,直言不讳道,“谢三郎应该加强锻炼了。” 谢玉舒略尴尬的摸了摸鼻子,连连应是。 其实他跟叶煊一样,都是走的内功路子,他内功出色,同龄间少有能匹敌,灌注内力往四肢百骸,别说飞身接人了,便是学霸王扛鼎也未尝不可。 只是刚才那一下,他没多想,直接凭自身力气去抱的……然后,抱这一下感觉自己手臂要废了。 一路上叶煊都在怀疑自己的体重。 马车停在朱雀街的瓦肆入口,天色渐晚,往常该关门的商铺如今大部分都开着,还有不少推着车的小商贩依次排开,如同长龙一般占据了左右两条街道,叫喊声此起彼伏无比喧闹。 八皇子早就坐不住了,车一停,连脚蹬都没放,他就迫不及待都往下跳,他那小胳膊小腿都,自然是一个不稳就往前栽去。 驾车的家丁吓得差点没撅过去。 一只手闪电般探出来抓住小孩的衣服领子,稳稳当当的将他放好。 “慢一些。”叶煊松开抓住的衣领下了马车,曲着两根手指,用指关节不客气的在他脑门上敲了一记。 “呜!”八皇子呜咽的捂住额头,还得含着泪委委屈屈的道谢。 谢玉舒紧跟着下来,也教育了两句,他话语虽然温和训诫意味却不弱,八皇子却他说的头低了下去,连说知道错了。 “知道错了以后就莫要再犯。”叶煊站在旁边平静的补充。 三人同黄蟒告辞,然后眼睁睁的看着马车一扭头,载着车里的主人往隔壁最著名的勾栏院扎堆的巷口进去了。 似乎还听见姑娘们娇笑着在喊,“大爷,来玩呀~” 八皇子好奇的探头探脑,“黄叔叔这是往哪里去?” 叶煊:“……” 谢玉舒:“……” 谢玉舒牵着他的手往瓦肆里走,很快小孩就被新鲜花样吸引住了心神,全然已经忘了“黄叔叔”这号人。 京都的夜市很繁荣,到了更晚一些时候,四处挂起了彩灯,卖艺的各显神通,一片片人驻足叫好,吃的玩的,令人眼花缭乱。 他们逛了挺久,也有些累了,叶煊便提议去酒楼吃饭。 “正好。”谢玉舒指了指护城河对面灯火通明人群喧闹的酒楼道,“那边大概是设了灯谜的,十题一盘菜,三十题免单,我们去碰碰运气。” “小先生缺钱?”叶煊挑眉看他。 谢玉舒摸了摸鼻子,笑,“左右设了这一局揽客,去凑个热闹不碍事吧?” 听起来对免单胸有成竹。 叶煊看了看他,信了姜鹤说他腹黑的话。 他们找船家租了一条船,谢玉舒亲自撑杆渡过去,有鱼从水里掠起,溅起一身水。 八皇子顿时被吸引了视线,一双眼睛瞪圆了往水里敲,试图透过水的波纹瞧见底下畅游的鱼。 叶煊提醒他小心掉下去,便抬头看去,他发现,谢玉舒说的那家酒楼还挺受欢迎,不仅门外围满了书生文人,还有不少如同他们一样撑船来猜灯谜的,也有些姑娘小姐们来凑热闹,坐在船上往这儿瞧。 “呀,是谢三郎来了!”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姑娘们全都喧闹着探头来往,岸上的人也注意了过来,有人往楼上喊,“沈娘子,谢三郎来了!” “听见了听见了。”三楼的窗户支棱起来,漂亮的老板娘倚在窗口挥着手帕远远招呼,“谢三郎,你又来我这满香楼砸场子来了。” 听起来还是个惯犯。 谢玉舒一点都没有不好意思,拱手道,“承蒙大家厚爱,谢某便来挑战一番。” 这脸皮厚的,叶煊自叹不如。 他打了袖子上前,不出片刻便摘了三张灯谜,并给出了正确答案,周围惊叹,都说“不愧是谢三郎”。 老板娘哼笑了一声,突然扬声喊道,“谢三郎,可瞧见我手上这对镂空血玉珠了?今日谁若答对一百题,这对价值一金的血玉珠,沈娘子我双手奉上!” 众人皆哗然,有了这个彩头,都是跃跃欲试。 叶煊闻言跟着抬头看去,那对血玉珠模样精致小巧,成色上好,雕工精湛,若是真的,确实值一金,若不是真的,也值百十两。 无本万利。 叶煊心头一动。 恰巧谢玉舒转头看见了他这番神色,当即露出一个肆意的笑容,眼尾的红痣像是烫灼在叶煊心上。 少年豪爽的承诺:“想要?我赢来给你。” 叶煊眼底荡气一番涟漪。 作者有话要说:叶煊:男人,是你先撩的,你要负责。 谢玉舒:明明是你想太多! #此处应该艾特曾经承受太多的姜某鹤# —————————— 基友说我太慢热了,我寻思了一下觉得有道理,所以推翻重写了。 撩起来!谁也不能阻止我疯狂开撩! 第14章 叶煊从未想过自己会看一个人看到失神,盯着他在人群中穿梭,仿佛像是一束光,将周围旁人全都衬得黯然失色。 偏偏头脑一片空白,只看着他停驻在灯前敛眉沉思,片刻又恍然洒脱一笑,漂亮修长的手指挑起灯笼下挂的荷包,往身后跟着的小二的托盘里一放,胸有成竹的道,“我晓得了,这一题的谜底是貔貅。” “呀!可不就是!” 答案出来,周围人再去看谜题,便觉得字字都精妙,不由惊叹,纷纷道,“我连题目都没看完,他就晓得了答案,不愧是谢三郎!” 而谢玉舒已经移步到了另一盏灯笼下。 有老板娘的血玉珠做注,不少人跃跃欲试,却大多两三题就不行了,倒也有厉害的,猜了十来题,用时久了些却都是正确的,还来不及沾沾自喜,抬头一看,发现人们的视线都在谢三郎身上。 他不服气的凑过去,就见那小二的托盘里满满当当放了一沓从灯笼下取下的荷包,边上一直看着的人都迷糊了,“86还是87了?” “87,现在是88了。”说话间,谢玉舒又从容的猜出一个谜底。 那人瞬间自惭形愧,默默隐匿了身形,走的时候还慌不着路的撞了叶煊他们这张桌子一下。 桌上的酒水撒了,叶煊皱了皱眉,将埋头吃东西的八皇子拉起来。 等跑堂的过来把桌子收拾好,他又迫不及待般的抬头,视线一直落在那人群中心的青衣少年身上,就这么看着他一路不停歇,摘下了最后一张谜题。 这时他才恍然惊觉,八皇子吃饱了看累了,趴在桌上呼呼大睡,饭菜已经凉透了,他却连筷子都没拿起来。 叶煊看了看八皇子已经空掉的碗,又看了看自己面前满满的根本没动的一碗饭,在心里道了一声抱歉,便动起了罪恶的手,全都嫁祸给了睡着的小弟。 小二清点完托盘里的荷包,也不知是惊惧还是讶然,宣布的声音有些发抖,“一百张整,全正确!” 酒楼内外霎时掌声雷动,没有人觉得这长达两个时辰的猜谜枯燥,一个个看的无比振奋,文人墨客们对这位十五岁六元及第的谢家三郎的推崇又上了一个新高度。 谢玉舒脸上看不出骄傲,依旧温和恭谦,对着刻意搬了椅子坐到二楼包厢里凑热闹的老板娘一拱手:“沈娘子,承让了。” “是谢三郎的本事。”老板娘爽快的让人将那对血玉珠呈上去,没有一丝不愉快。 确实,谢玉舒这一茬,可给她酒楼带来了不少盈利,而且后续影响绝对可观。待明年春闱,必定会有不少人冲着今日一战来入住她这酒店,这带来的价值,可是一对血玉珠的百倍收益。 老板娘一开始就打的是这种心思,如今成了自然乐意做个顺水人情。 谢玉舒再度道谢,这场个人秀圆满落幕。 “七……七公子,给你。” 叶煊看了谢玉舒一眼,接过那对血玉珠,一入手叶煊就知道,这玩意儿是真的。 指甲盖大小的一对血玉珠,雕成镂空花球的样式,花纹繁琐精密,而且是一个套一个,晃一下还能听见最里面的小球发出撞击声响。 就这出挑的雕刻手段,一金不亏。 叶煊倒是不缺配饰,只是唯二两次得到的真心准备的礼物,爹都出自眼前这人的手。 他攥了攥掌心,忍不住又确认了一遍,“真给我?” 谢玉舒点头,眨了眨眼睛笑着道,“你要我才赢来的,我本只想赢一餐吃食作罢。” 像到他这种程度的读书人,都是不缺钱的,就算不当官,也多的是世家大族请去当先生幕僚养着,更别说他出自新贵谢家,便是宫里流水般的赏赐俸禄,也足够他挥霍半生了。 谢玉舒可从来没缺过钱,也没缺过东西,自然大部分世人留恋的金银珠宝在他眼里,不过尔尔,有时候还不如一餐饭食令他见猎心喜。 一金的东西,还是猜谜赢来的,给的也不心痛。 叶煊想了想,鬼使神差的分出一颗给他,镇重且不容反驳的放在他掌心里:“一人一个。” 谢玉舒顿了顿,笑着收了,“多谢七公子。” “是我要谢小先生才是。”叶煊垂着手,攥紧了手中的血玉珠,仿若攥紧了绝对不能松开手的光一样。 他难得主动的伸筷子给谢玉舒布菜,“这血鸭粉丝汤还温着,你先凑合喝两口,我让小二把其他菜热热。” “不用,我都可以。”谢玉舒好养活的很。 他吃着吃着,就有书生来给他敬茶,他几句打发走了,也架不住人多,茶喝的都烧脸,才终于作罢了。 叶煊就托着腮看他忙活,时不时给他夹两口菜,气氛甚至和谐。 吃完了饭,两人也熟络了不少,酒楼也散场了,只剩下零星几个客人。 谢玉舒将八皇子抱起,给他找了个舒服的位置然后单手托着他大腿,稳稳当当的将他抱在怀中,另一只手自然的朝叶煊伸出。 叶煊不明所以的看他。 谢玉舒:“天色已晚,商家们都打烊了,黑灯瞎火,可莫走丢了。” “……我又不是老八。”叶煊咕哝了一句,反手扣住谢玉舒的手,抢过了主动权。 谢玉舒少见他这种幼稚的小孩心思,闷笑出声,还将八皇子给震醒了。 八皇子迷迷瞪瞪的揉了揉眼睛,声音还带着睡意的含糊,“先生比完了?” “比完了。”谢玉舒点头。 “赢了吗?”八皇子最关心这个。 谢玉舒又点头。 八皇子嘿嘿一笑,小手抱着谢玉舒的脖子,小脸重新贴在他肩膀上蹭了蹭,又闭上了眼道,“我就晓得先生那么厉害,一定会赢的。” 叶煊点头应和,“小先生才情绝佳,世间少有。” 谢玉舒被这兄弟两一唱一和夸的脸颊发热,赶紧道,“猜谜罢了,可莫要取笑我。” 两人沿着护城河边走,夜风一吹,八皇子脑子就清醒多了,挣扎着下来,一左一右的分别牵着他家先生和他兄长。 黑夜中,感受到手中触感变了的叶煊眉头一皱,不动声色的动了动手指,“你到那边去。” 八皇子仰头有些懵懂,“为什么?” 叶煊一本正经,“我们一左一右保护好先生。” 八皇子瞬间眼睛一亮,“七哥说得对!” 然后蹬蹬蹬跑到了谢玉舒的另一边牵住他的手,严肃正经的保证,“先生,我一定会好好保护你的!” 谢玉舒看着他才到自己腰间的身高,觉得窘迫又好笑。 叶煊面无表情的重新抓住谢玉舒的手。 八皇子突然奶声奶气的道,“先生长得可真好看,方才猜谜的时候,七哥一直盯着先生目不转睛的,我叫了好多遍都不理我,连饭也不吃。” 叶煊脚步乱了一拍。 谢玉舒惊疑不定的扭头看他。 叶煊稳住,看向那小萝卜头,语气装的极其平淡的反驳,“八弟睡糊涂记错了,方才饭没吃完就睡着的是你。” 八皇子下意识否认,“没有,我吃完了!” 叶煊反问,“真的吗?” 被这么一问,八皇子本来就不清醒的脑子卡了一下,语气一弱,“真、真的吧……?” 叶煊看向谢玉舒,语气坚定断言,“看,八弟睡糊涂了。” 谢玉舒:“……”忽悠,你接着忽悠。 作者有话要说:叶煊:是你是你就是你,听我的,就是你。 八皇子:原、原来浪费粮食的是我吗QAQ 谢玉舒:……殿下,下次别这样了。 (以为说自己的)八皇子:QAQ先生对不起…… 叶煊:(*^_^*)下次一定。 #光明正大的犯人# 第15章 此时天色已晚,谢玉舒只将他们送到了正午门口,叶煊牵着八皇子往里走。 宫门关上的那一瞬间,叶煊忍不住回头往了一眼,黑夜憧憧,高耸的城墙和宫门被夜色渲染的更加幽森密闭,光看着就让人喘不过气来,就连天空颜色都仿佛被切割成了两块,宫外有繁星万千,有自由,有人间烟火。 有谢玉舒。 那个笑容温柔缱绻,待人恭谦有礼,惊才绝艳的让人移不开眼的小先生。 脑子里恍然出现对方指尖挑起灯谜,抿唇浅笑,胸有成竹的眼尾泪痣都晃人的模样。 叶煊攥紧了掌心的血玉珠,指腹在上面一次次抚摸过,感受上面镂空的花纹,闭上眼,安抚心内再度破土而出渴望自由的种子。 这次的情绪和上次不同,隐约多了些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叶煊猜不明白,便暂且放下,他知道,这种情绪是他对谢玉舒产生的,只要多接触,他以后总能知道那是什么。 “七哥?”八皇子眨了眨眼,疑惑的看着看着宫门久久不动的叶煊。 叶煊收敛尽表情,好心情的牵起他的手,“走吧,我先送你回去。” 然而叶煊只送了几步路,便听见黑夜中悦耳清晰的音乐,八皇子惊喜的喊了一声,“是娘亲!” 琴音戛然而止。 叶煊抬头看去,前方灯火盈盈,一行三人候在亭子间,掌灯的宫女探头看了看,冲着亭子里高兴的喊,“娘娘,殿下回来了。” 丽美人立刻起身被搀扶着走出来,妖艳的笑容在如豆灯火中逐渐明晰。 八皇子高兴的一蹦而起,也不瞌睡了,撒丫子跑过去,中间还踉跄着摔了一跤,身上蹭了些灰。 许是兴奋还未褪去,他也不觉得疼,仰着脏兮兮的小脸就往她袖子上蹭,“娘亲!” “瞧你,都脏的跟小花猫一样了。”丽美人亲昵的捏了捏他的脸蛋,顺便将他身上的灰尘拍掉。 这位东瀛舞姬虽然长得艳丽些,性子却较为怯懦胆小,八皇子长相性格都随了她,不怎么爱出风头,也生怕自己做错说错被人抓了把柄,连累亲近喜爱之人。丽美人不过二十出头,一身的素净打扮,脸上妆容不重,刻意遮掩了几分五官。 她并不爱皇帝,也是被迫承宠侍寝,从这些年她一直蜗居自己的一方小院从不出头,安静的仿佛在什么时候悄无声息死了一般,若不是还有个活蹦乱跳的八皇子,宫中众人包括皇帝,都要记不得还有这样一个人了。 这并不少见。皇帝只有一个,宫中嫔妃却无数,光是封妃的就满打满算六个,底下还有无数的嫔妾贵人,多的是一辈子得不到恩宠的女人。 甚至还有不少羡慕丽美人的,位份虽低,好歹还有个皇子,住的地方都因为这个孩子也就比妃嫔们差一点。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在叶煊眼中,一个女人,如此大好的年纪,却在这深宫中围困,守着注定寡妇一般的命运,这是大不幸。 叶煊谢绝了丽美人安排要送他的宫女,只拿了灯笼就扭头往完全相反的洛华宫方向而去。 今日着实有些晚了,文渊殿人手不够,守夜也只在内宫门口,半夜院里向来是无人的,若是泰安没回来,他怕是把门敲破都没人会听见。 叶煊犹豫了会儿,还是走了洛华宫正门。 洛华宫正门大开,两排太监宫女候着,宸娇殿内灯火明亮。 叶煊脚步一顿,瞬间有些后悔,试探的后退一步想要返回。 然而已经有人看见他了。 “七殿下!”穿着深红色圆领长襟太监服的中年大太监不仅眼睛尖,腿脚也分外利索,几步就走到了宫外,满脸褶子甚是惊喜的样子。 这是父皇身边的总管太监赵安。 近年朝中事务繁重,今上甚少来后宫,更是有三年没翻过良妃牌子了,叶煊没想到自己唯一一次晚归,时间就挑的这么好。 他皱了皱眉,心情恶劣了几分,在被发现之前飞速收拢好,对着赵安拱了拱手,恭敬的喊,“赵总管。” “陛下也是不久从勤政殿处理完政务出来,在宸娇殿用了夜宵,正好提起您,殿下且随老奴来。”赵安在前边带路。 叶煊缄口不言,将突然被关心的惶恐、不安,以及对父亲的尊敬、忐忑层层递进演出来,又故作冷静的稳了稳心思,将一个心性单纯的幼年皇子该有的情绪表现得淋漓尽致。 赵安看着七皇子故作深沉稳重,脸上却泛着激动到难以自已的红,不由没带恶意的笑了一声,眼里还参杂了几分心疼来。 然而其实——那是叶煊用内力蒸出来的。 没办法,他活了十二年见皇帝的面屈指可数,良妃好歹三年前还见过,他上一次还是在病中,也就听旁人提了一嘴,人都没见着。 关于他这位父皇的记忆早已经模糊不情,真没有什么自虐的孺慕。 皇家为了稳定江山社稷,历来推崇儒家学派,文人论起孝道和三纲五常来,唾沫都能把人淹死。然实际上,大部分皇族都当这玩意儿是摆设。 要不然,古往今来,哪来的那么多弑父杀兄夺位呢。若不是先帝死的快,按照他父皇冷心绝情的性子,怕也是要来一次逼宫禅位的。 叶煊面上沉稳,心里其实全是大逆不道的想法。 赵安一路将他领进宸娇殿,皇帝坐在主位上,手里捻着一串玉珠,玄色的龙袍袍角垂落玉椅前,远远看去威仪深重,良妃则跪坐在一旁奉茶。 叶煊看了一眼便低下头去,伏跪行礼,“儿臣给父皇请安,给母亲请安。” “不必多礼。”皇帝朝他招了招手,“看着长高了不少,你上前来让朕仔细看看。” 叶煊依言上前,垂眸任对方的目光在身上逡巡扫量,时不时抖一抖睫毛,“泄露”几分心绪。 “煊儿模样肖朕。”皇帝像是满意般的露出一个笑容,又道,“听闻前些日子你去御马监选马,降伏了那匹四肢生红的小马驹?是叫梅花烙吧?不管是桀骜的性子还是模样,确有红梅傲雪之意,不错。” 这句“不错”的点评,也不知是说的梅花烙这个名字,还是他降伏了一匹桀骜的马。 叶煊试探的露出几分被夸奖后的喜不自收来。 就听皇帝笑了两声,突然问道,“那日,也是跟谢三郎一起的吧?” “你与清和,倒是有缘。”他意味不明的轻笑。 叶煊心头警铃大作,二话不说就跪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叶煊:淦,跟未来男朋友玩被诈尸式父亲发现了。 谢玉舒:不要慌,稳住,毕竟你就是下一任皇帝。 #突然细思极恐# —————————— 殿下快快长大吧! 第16章 殿中气氛转换突然,良妃失手打翻了茶碗,细长白皙的手指都在抖,惶惶然抬头,还未曾说什么,却听皇帝一笑,打破了满室的寂静。 “朕与你父子之间说会儿话,不必如此惶恐。”皇帝把玩着手中的玉珠,神色看不出好坏,语气淡淡的道,“清和虽有状元功名,今年却不过十五,也就比你大两三岁,他学识渊博,聪慧机警,你同他交好倒也不错。” 叶煊一时之间分辨不了他话中真假,只低头跪在那里答是。 皇帝真的像是随口一问般岔开了话题,“听闻你回国子监上课了,如今身体好些了?” “好了许多。上月去太医院看过,说是还有些体虚,其他都不打紧。”叶煊本本分分的答。 他本来就没病,只是用内力改变了经脉状态,说是每月去太医院,其实多半是为了良妃的疯病去的,姜太医或许是看出来了一些,没回给他的药都只是些滋补气血的,偶尔吃着反而对身体好。如今他不装了,自然也就没什么大碍的。 皇帝点了点头,“虽说如此,太医开的药还是要吃的。” “是。”叶煊可有可无的应。 皇帝又问了他国子监的课程,主要是问他几个儿子,又笑着说了赵允升,却半点没提到谢玉舒。 也不知是不喜,还是可以掠过。 父子两一问一答了一刻钟,皇帝按了按眉心,露出疲惫的样子,“今日也晚了,你先回去休息吧,明日朝后随朕一起去给你皇祖母请安。” 叶煊一顿,一边应诺起身告退,一边在心里想:早知道就说自己最近身体不舒服了。 赵安体贴的掌灯送他到文渊殿,叶煊又回送了他几步,再抬头望去,宸娇殿已经灭了灯,也没有听见皇帝离开的动静,想来是歇下了。 父皇到底是为了母亲而来,还是为了谢玉舒而来? 叶煊沉着眼眸,穿过长廊进了自己寝宫。 第二日叶煊早起了一些堪堪练了两个时辰功,赶在下朝前洗了个澡,换上了尚衣局送来的新衣服,用好了早膳,一抬头就看到了窝在房梁上补觉的小太监。 “泰安。”叶煊唤了一声。 少年太监动了动,睁开了眼,满脸困倦的看着他。 叶煊仔细看了他几眼,衣服是新换的,头发犹带水汽,鞋底干干净净,就是手上多了些细小的伤口,像是……被什么细线所伤? 叶煊皱了皱眉,没有问他昨晚看见黄蟒之后为什么离开,离开了又去了哪里,只是问了一句,“什么时候回来的?” “点卯。”泰安吐出两个字,顿了顿,难得解释了一句,“黄蟒上朝。” 叶煊瞬间抓住重点,“你昨晚去见黄蟒了?” “不是。”泰安秒答。 叶煊眼神锐利的刺过去,泰安眼神清明,看着不似撒谎。 “你跟着黄蟒回来的?”他心中思量,换了个问法。 泰安点头,“是。” 叶煊:“你昨天也是跟着他出宫的?去了烟柳巷子?” 泰安继续点头,明明白白给出一个地址,“春月客栈。” 虽然叫了个客栈的名字,春月客栈却是实打实的妓院,还是皇城脚下最大的一所妓院,出了不少名妓花魁,里头的姑娘都是做闺阁小姐教养的,不仅样貌身段出色,琴棋书画、诗词歌赋也足够上得了台面,客人也都是些达官显贵,在坊间颇有传奇色彩。 宫中规矩森严,压迫感强,宫女太监们除了伺候人外,最大的兴趣就是传八卦,里头主子们的八卦说不得,指不定造化来了是要掉脑袋的,那便说些市井八卦,宫中的娘娘们也是爱听的,没事儿逗个趣,还能讨个赏钱。 文渊殿里人少,泰安是个沉默是金的闷葫芦,青蓝是个哑巴,陈嬷嬷腿脚不便,剩下的两个小太监只有守夜才见人影,照理说,叶煊是没地儿听八卦的。 但架不住他习了内力,每回天不亮就起床锻炼,清早正是传八卦的好时机,他也顺耳听过一些。 其中便有春月客栈。什么这个王爷看中了春月客栈的名妓,为了她执意悔婚,哪个小侯爷是常客,一年四季眠花宿柳。 真的有,更多是通过个人臆想揣测后变了味道的传闻,真真假假掺杂在一起,也就听个大概。 黄蟒会去春月客栈倒是不稀奇。叶煊将记忆里的那些传闻挖出来,抽丝剥茧整合在一起,开始思索这所大妓院背后的人会是谁。 生意能做到皇城脚下,肯定是有背景后台的,做官员们的生意还从被官太太们联合抵制查封,对方可能是高官,多年来没听到猜测主人的风声,十有八九对方并不想暴露。 ——总不会是谢翎谢相吧? 叶煊鬼使神差的在脑子里猜测,明明心里觉得能教出谢玉舒那样性子的谢相不该如此龌龊,可脑子里就是莫名其妙的不放过。 越想脸色越奇特。 泰安看着主子脸色几经变换,不知是在想什么,不过没有再逼问他,他也乐得轻松。 正打算闭眸继续睡一会,忽然听到外面渐近的脚步声,对方也是习武之人,即便没有刻意收敛,脚步声也很轻,他方才心思有些分散,一时不查居然遗落了。 泰安猛地睁开眼从房梁上飞掠下来,不动声色的整了整衣襟。 叶煊被他突然的动作惊了一下,不明所以的看着他,还没开口,犹豫的叩门声响起。 咚咚咚。克制平和的三声。 叶煊眼神一凌:泰安听力向来惊人,对方能避过泰安的耳目,悄无声息的站到门口才被听到,向来功力深厚。 是谁?他心中猜测万千。 外面熟悉的声音响起,“七殿下?” 叶煊思绪一卡,声音都有些控制不住的滑音了,“小先生?” 谢玉舒今日穿的依旧是一身青衣,但看得出来料子很新,衣服上绘了竹子,袖子、领口处用了金色的线简单勾勒,腰间照例坠着玉佩和刻有他名字的红玛瑙,他头发用发带绑起,一枚镂空的血玉珠被他镶在淡青色额带上,这抹艳红与他眼尾的红色泪痣相衬,原本温润的气质瞬间点缀上两三分绝艳。 如同那支被他折下的四季海棠,不似牡丹娇艳非凡,也不似君子兰寡淡清冷,却独有属于它的美感。 果然适合红色。 叶煊看到他的第一眼,脑子里就冒出这样的想法。 谢玉舒见他视线一直落在自己额上,手指蜷了蜷,露出一个颇为不好意思的笑,缓缓道,“此物细小易失,挂在腰间与陛下所赐玛瑙相似,藏于妆匣中难免明珠蒙尘,我思来想去,正好我有额带未束,便镶在了此处。” 叶煊神色有些意动,为他的镇重其事,沉默了会儿,才道,“一件小物罢了,先生不必如此。” “我晓得殿下是真心喜欢这血玉珠,割爱于我一颗,总不该叫殿下心意糟践。” 谢玉舒笑着问,“不知好看与否?” 第一次被人这样镇重对待,叶煊恍然间觉得有花开的声音,一汪心池泛动。 他视线转落到谢玉舒脸上,露出一个浅浅笑容,眉眼弯弯的回答,“好看的。” “小先生怎样都好看。” 只属于我就更好看了。 作者有话要说:叶煊:我想要。 #叮,七殿下叶煊好感度60,偏执度40,请玩家再接再厉# 第17章 从谢玉舒口中,叶煊才知道朝中似有大事,甫一散朝,皇帝便又将重要大臣们招进了勤政殿说话,气氛貌似紧张。 谢玉舒本来是遵循大嫂伯阳郡主的嘱托,来给他忙了几天没归家的大哥送早膳的,就在乾元宫等了又等,大哥没等来,等来匆匆的太监总管赵安,便让他帮忙来文渊殿知会叶煊一声,顺便带他去寿康宫请安。 叶煊这会便明白谢玉舒这个规规矩矩的人,怎么突然就来洛华宫了。 只怕有事是真,凑巧是假。 帝王向来疑心,如今二皇子及冠在即,四、五皇子过几年也将入朝听政,各派已经有争斗之心,叶煊同谢玉舒确实接触良多,难免惹来猜忌。 昨晚虽没有敲打逼问,却表现的那般明显,母亲性子单纯天真了些,也不算愚钝,该是看出了一二分,自皇帝起轿后,宸娇殿就沉寂的有些异常,怕又是对着镜子在因为皇帝的试探猜忌而落泪吧? 也不知心中可有过后悔?又或者只是单纯不想去见太后和宫妃们吧? 叶煊心中情绪复杂难辨,面上笑意清浅软糯,眼眸干净明媚,跟着谢玉舒往寿康宫走去。 太后喜清净,常年居住寿康宫中赏花,今日许是大寿,宫内甚是热闹,老远就听见了里头的说话声。 叶煊这些年低调,借着养病在宫中几乎不露面,门口新来的小太监不识得他,犹豫着不知该怎么唱礼。 谢玉舒心疼的看着孩子沉静的侧脸,仿佛已经习以为常,连忙上前主动道,“这是西宫的殿下。” 西宫只有一座洛华宫,洛华宫住着宠冠一时的良妃,昨晚上陛下刚翻了良妃的牌子,在宸娇殿宿了一夜。 “殿下恕罪,奴才眼拙。”小太监立刻跪下赔了罪,拉长嗓子唱礼,“七殿下到——” 这一嗓子像是惊扰了什么,内殿里头都跟着静了静。 谢玉舒顿时更心疼了,推翻了心中送到就走的想法,抓住叶煊的手宽慰的捏了捏,小声道,“莫怕,我随你进去。” 年纪小果然就是容易心软。 叶煊做出感动的样子,眉睫颤了颤。 谢玉舒又拍了拍他的手背,才规矩的将手背在腰后。 太后跟前的老太监夏春从里头出来,打眼一眼,目光率先落在谢玉舒身上,有些惊喜,脸上堆出满脸的褶子,尖着声音给里头提了个醒,“谢三公子也来了!奴才见过七殿下,见过三公子,外头暑气重,快随老奴进来吧。” 宫殿里一连串放了许多冰桶消暑,甫一进来还有些凉,叶煊默默运转内力腾挪了一周天,四肢的温度才恢复正常。 太后和嫔妃们都在内殿说话,穿朱红宫服的皇后和穿玫红色宫妃的德妃一左一右坐在太后身边,太后正拉着德妃的手说话,下首依次坐着越贵妃、淑妃、贤妃,以及其余有孩子较得宠的宫妃。 满室沾染脂粉香气各有特色的美人,反正是没空出一个位置。 叶煊进去见礼。 太后不怎么待见他,平平淡淡的点了个头,正要他起来,却听一声娇笑。 淑妃状似关怀问道,“良妃妹妹没来吗?” 太后和德妃同时皱了皱眉,皇后眼神变得怨毒起来。 叶煊不怵,答的四平八稳,“母亲身体不适,卧病在塌,煊儿替母亲向皇祖母赔罪。” “无碍。”太后意兴阑珊的摆了摆手,直接让他退下,却留了谢玉舒说话。 正如良妃不想见到她们一样,太后也不想见到良妃。 老太监夏春亲自将叶煊送出来,笑眯眯道,“后厨准备了午膳,七殿下可以到安宁园赏赏花,几位殿下都在那里。” “多谢夏公公指路。”叶煊道了谢,目送他进去之后,表情就冷淡下来,隐隐能听到里头的交谈声。 太后问询谢玉舒的学问,皇后刻意提起六公主叶灵,谢玉舒都应答妥当规矩,哄的大家都喜笑颜开。 淑妃夸谢玉舒额带上的血玉珠好看,想要讨要,却被谢玉舒委婉的拒绝了,“此物是友人赠送,不便送人。” 他恳切地道,“小臣有一珍珠玛瑙串成的头饰,西域风情,娘娘肤色白皙,想来极配。” 淑妃本来心里不爽,被这么一夸又好起来,连连应好。 气氛再度融洽。 叶煊阴郁的心情也莫名得到了安抚,眉眼间带上了几分满意。 “走,去安宁园。” 春夏服侍了太后三十多年,深得太后信任,他那一番话,想来也是太后的意思,叶煊虽然可以找借口推辞,但未免落人话柄。 良妃不在,他总要留着。 叶煊不想跟其他人碰上,影响心情,就走到安宁园入口的桥上,要了一点鱼食坐在假山上,有一搭没一搭的往水里抛,喂里头肥胖的锦鲤。 叶煊很坏,他每次只抛一点鱼食,等那群锦鲤成群结队过来抢食,等他们吃完了刚散开,又丢下一些,引诱这群肥胖过度的鱼们笨拙的跑回来。就这么游回来游回去,水波涟漪不止,倒还算逗趣,没有想象中的那般无聊。 泰安窝在树上,看主子撑着下巴饶有兴趣的给这群肥胖过度的胖鱼群减肥,颇觉无语。 他们坐的位置比较隐蔽,后有假山阻挡,前有树木遮荫,左有大桥,右有茂密的花团锦簇,只要不是从中间穿过来,不刻意注意是看不到他们的。 然而偏偏,仇敌总是狭路相逢。 若说叶煊是因为身份尴尬而跟皇子们格格不入,那么叶灵就纯粹是自己作的。 她被宠惯的任性蛮横,动不动就爱挥鞭,偏偏欺软怕硬,大皇子三公主不敢找,二皇子一碰就倒,四皇子、五皇子相继长大习武,八皇子怂兮兮不会在他面前出现,剩下的九皇子受尽宠爱她不能碰,十公主年纪太小她不屑欺负。 思来想去,也只有一个和她年纪差不多又没有身家背景的叶煊能做沙包出出气了,偏偏最近这沙包运气极好,一直跟三表舅同行,她上次还在他身上吃了个闷亏,又被母后罚了禁闭。 叶灵心里气极怒极,周遭一片花草都遭了殃也没能息怒。 伺候她的太监宫女皆战战兢兢。 忽然有人遥遥一指对面,“呀,那好像七皇子?” 叶煊徒然有种被恶意缠绕的感觉,丢鱼饵的手一顿,对面两个太监走向池岸,手里拿着石头,作势往这边丢来。 泰安已经落在了他身侧,石头砸进水里,巨响声中炸起硕大水花,鱼群受惊飞快四散。 “砸,继续给本公主砸!”叶灵慢悠悠的穿过走廊,坐到岸边的小亭子里,无比闲适的模样,笑声带着浓重的恶意。 一瞬间,叶煊心情变得非常恶劣。 他面无表情的听着砸向水面的“咚”声,看着不停升起又落下的水幕,捡起了脚边的一颗小石子,遥遥看着对面亭子里的叶灵,眼眸弯弯,慢慢扯起一抹笑。 “咚!” 石子精准的穿透漫天的水幕击打在叶灵脚腕,她顿时脚下一软,尖叫了一声。 “噗通”跌落水里的声音,雨幕还没消停。 叶煊阴沉着双眼,含着笑容,走下假山,在尚未平息的水雾中,主动跳进了池水里。 他潜入水下,在扭曲的水中如鱼儿一般破水前行,猛地抓住了一只脚踝。 “七殿下落水了——”泰安气沉丹田扯着嗓子大喊,声音震天响,把对面婢女要喊的“六公主落水”直接噎了回去。 作者有话要说:黑莲花七殿下,专治刁蛮任性各种不服。 第18章 女人的脚踝纤细,尤其是未曾张开的少女,因此叶煊年岁虽小,却能毫不费力的一手扣住叶灵的脚踝,然后用力一扯。 叶灵擅水,落水的第一时间就放松了身体往上浮去,刚探出水面喘了口气,就猝不及防被拽了下去,慌乱之中呛了水,脸色扭曲又难看,溺水的窒息感往上涌,她终究是个孩子,面对突发的意外无从镇定,剧烈挣扎了起来。 她恍然间好像看到一张人脸,水色扭曲中,似乎有叶煊的影子。 可是应该不可能啊,叶煊不过是个卧床多年的病秧子,而且对水恐惧,不可能下水才对。 叶灵眼睛被刺得生疼,窒息感让她眼前一阵青一阵白,也不知道自己将舞动的水草错看成人形,还是太想求生导致大脑在欺骗自己。 她直觉自己继续纠结下去可能会死,也不再将视线落在不必要的地方,只拼命向上伸手挣扎,试图呼救。 叶煊可不会让她得逞。 他承认自己是个睚眦必报的人,与叶灵积怨多年,叶灵也不是没有对他下过死手,曾经受过的所有折辱欺负铸就了他如今的性格,他是迫于形势收敛满身锋芒装扮柔弱,但不代表机会送到眼前,他不会报复。 亏得当年叶灵恶作剧将他推入水缸中溺他,让他一度对水有极大的恐惧感,他向来学什么都快,唯独凫水,泰安教了他一年半才教好。 他如今水性极好,又有内力傍身,在水底下屏息半刻钟轻轻松松,轻描淡写的躲开叶灵的乱踹,抓住那只脚踝就往底下沉去。 这片池水从外面看着不大,实则跟外面的护城河是连同的,亭子、假山之下全都是幽暗密闭的水。 叶煊看着叶灵逐渐痛苦的表情,有些分神的想:到底要不要直接把她丢在这里呢? 如果这样还能活下来,就是她命硬,而她即便死了,也不过是一场意外罢了。 外面“七皇子落水”和“六公主落水”的声音依次交叠,已经有不少脚步声往这边而来,很快就会有人下水来救,留给叶煊思考的时间并不多。 叶灵也不知是不是感觉到了什么,她眼冒金星的抓住面前人的手,艰难的冲他摇头,带着哀求。 这一幕场景像极了叶煊记忆中的,只是当时的人物颠倒了过来而已。 叶煊心情忽而恶劣,本来摇摆不定的天平瞬间倾倒,已经做出了决定。 他缓慢的,露出了一个笑容。 正是午时,烈日当空,光线穿透水面,叶煊整个人沐浴在水里扭曲的光线中,让人看不清他是谁。 但叶灵看清了他脸上的笑容。 惊悚感瞬间染上全身,叶灵下意识放开了手,她张开嘴,最后一缕空气化作一串气泡无声的在水中吐出…… “什么?七殿下落水了?”少年温润的声音撕裂,二话不说道,“我水性不错,我来!” “三公子,不可——” 夏春的话没说完,谢玉舒就直接跃入了水中,噗通一声,水花四溅。 水中时间仿佛过了一年,实则只不过堪堪须臾罢了。 谢玉舒的声音像是一柄刀,直接划开将叶煊裹挟进黑暗的网,霎时,便有灼人的光落进他眼眸里。 叶煊猛地拽住了眼前的手,他托着已经半昏迷的叶灵的下巴,飞快的向水面游去。 叶煊和谢玉舒先后破出水面。 “六公主!” 岸边已经来了不少听见动静的人,几个皇子也在其中,大多数都在喊叶灵。 谢玉舒却第一时间游到叶煊身边,抓住他的手,顺便也拖住了叶灵。 “叶煊,没事吧?”这是谢玉舒第一次叫他的名字,声音有些微哑。 叶煊阴郁的心情莫名散开八分,放松身体靠在他身上,肉眼可见的柔弱起来,眼睛也红红的,可怜兮兮的道,“小先生,我小腿抽筋了。” 谢玉舒眉头紧锁,抱住他的手又用了几番力气。 好在太监下水将叶灵捞走,谢玉舒托着叶煊也上了岸。 泰安赶紧跑过去,他看叶煊一出水面,表情不太好,上岸后走路还有点僵直,还以为他受了什么伤,担忧着都在想要不要暴露武功下水,现在一看,活蹦乱跳好得不得了。 谢玉舒上岸后裹着被子打喷嚏,说话声音嘶哑的很,叶煊除了装出来的小腿抽筋之外,没有任何一点毛病。 倒是叶灵,昏迷不醒,直接被送进了太医院。 事情发生在太后的安宁园,还是两个皇嗣落水,太后和皇帝皆是心悸,命人彻查,在场的太监宫女几乎都被请去了慎刑司,叶煊就带了一个泰安,他跟着叶煊去太医院,免于一难。 只在叶煊做检查的时候被喊去问话,很快又回来了。 谢玉舒端着两碗热腾腾的姜茶一直怵在边上,看诊的太医被他注视的手抖,一放下来就惨遭追问,“殿下怎么样?” “身虚体弱,需要修养。”老太医捻着山羊胡,觉得这位七皇子除了有些先天不足外,也没有外人说的那么体弱。 难道是姜太医的药太好,这么多年补着居然给补回来了? 老太医心中有些疑虑,却不足为他人道也。 谢玉舒松了口气,偏头打了个喷嚏。 叶煊和老太医同时看向他。 老太医很是热忱,“看看?” “没事,我身体好。”谢玉舒摆了摆手,不当回事,将一碗姜茶放到叶煊面前,叮嘱他趁热喝。 他一年到头就没怎么生过病,吃的药更是少,他也不想自找麻烦喝那些苦不拉几的汤药,喝一口嘴里一天都是那个味。 老太医意味深长,“三公子别把身体不当回事,越是身体健康不常生病的人,生起病来越是汹涌。” 谢玉舒道了声谢婉拒了。 叶煊喝了那碗姜茶,令谢玉舒都愁眉苦脸的辛辣姜茶,他喝来却连眉头都没皱,谢玉舒颇觉神奇的看着他。 叶煊放下茶碗,突然开始发难,取笑道:“小先生不让太医看,莫非是怕喝苦药?” 谢玉舒目光躲闪,义正言辞,“我身体好,一碗姜汤足矣。” 至于其他药材,还是让给有需要的人吧。 两人去看了还在昏迷中的叶灵,皇帝和皇后都在那里,后者眼神怨毒却没有发难,想必是那些宫人交代的清楚。 叶煊装作战战兢兢的行了礼。 皇帝问了他的身体情况,便让他退下了。 赵安跟出来,附耳小声道,“此事陛下已查明,只是如今六公主尚昏厥万事不知,陛下也不好处罚。陛下是疼殿下的,特意差老奴过来,还往殿下莫要与陛下生出嫌隙。” “煊儿明白。”叶煊露出一个乖巧苍白的笑容,充满了神圣光辉。 赵安越发觉得这小孩遭人疼,又宽慰了几句才离开。 两人说话的时候,谢玉舒虽然识趣的退开了,却也大抵知道赵安来说什么的,他觉得有些奇怪,陛下向来对七皇子不闻不问,怎得如今突然就重视了起来? 事出反常必有妖,再想起今日早朝散了又聚的异常,谢玉舒总有不好的想法。 “阿嚏!”谢玉舒打了个喷嚏。 叶煊侧目看他,担忧道,“真的没事?” 谢玉舒觉得鼻腔有些痒,用手半掩着摆了摆手,闷声闷气的道,“许是姜茶要紧还未上来,不打紧。” 叶煊看着他因为刚才那个喷嚏晕红的眼尾,鬼使神差的抓住了他的袖子。 “洛华宫有温汤,小先生沐浴一番再走吧。”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共浴,苍蝇搓手。 第19章 洛华宫改建的时候,皇帝下了不少血本,整个西宫都有变动,尤其是东面,盖因工人们掘地的时候挖出了一汪温汤。皇帝大喜,当即修了一座华美的温泉殿,用金银镶嵌,外面的台阶都是用的一种稀罕玉石,还专门将唐大家白居易千金可值的《长恨歌》真品悬挂于此。 若不是杨贵妃缢死马嵬坡,下场并不好,只怕皇帝要以华清池给它命名了。 这也成了众人认定良妃是祸国妖姬的铁证。 只可惜良妃不爱来这,这温汤全便宜叶煊和泰安了。 叶煊被六公主溺过一次,很长时间都怕水,泰安要教他凫水,宫中又实在没有什么好去处,便选了这儿,有一段时间他就在这边习武,不过后来叶煊在姜太医的医书上读到,温泉含硫磺,泡多了会中毒。 对此,泰安表示好奇,“能毒死吗?” 叶煊摇头,“书上没说,不过我们还是少去为好。” 泰安却一点都不怕,甚至跃跃欲试,“我们试试?” 试试什么?试试就逝世! 当时年纪尚小的叶煊差点没被这魔鬼发言气哭。泰安一看,颇为遗憾的“啧”了一声,拎着主子的衣服领子主动将练功的地方换了。 叶煊惜命,很长一段时间都不去温汤,觉得自己身体本来就不好,很可能会被毒死,一直到他看的书多了,了解的更多了,才恢复泡温泉的活动。泰安倒是无可无不可,他向来没有什么欲望,不教叶煊的时候,时常窝在房梁上发呆,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两人一月来三到四次,泡的也不频繁,有时候练功练狠了,或者对练的时候受了伤,泰安就会往水里丢些奇奇怪怪的草药。 长年累月的,室内不可避免的沾染了浓重的草药味道,温汤的硫磺味交叠在一起,也说不上难闻,就是让人疑惑,连温汤水都变得如湖水般透着几分怪异的绿。 泰安率先回来着人将温泉殿内收拾了一番,看着那汪温汤犹豫了下,还是从殿内翻出了熏香点燃依次丢进四面墙镶嵌的香炉里,没一会熏香的味道便溢满一室。 外面脚步声渐近,泰安屏退了收拾的人,乖顺的候在一边。 叶煊带着谢玉舒进来,谢玉舒本来就鼻子痒痒,浓重的香味一冲,顿时让他连打几个喷嚏,连眼圈都红了。 “你若不喜,我便让人将这些都撤了。”叶煊对泰安挥了挥手。 谢玉舒立刻制止,“并无大碍。” 比起熏香味,他对这间温泉殿的兴趣更大,谢玉舒跟着叶煊来,也是为了一睹这座陛下特意为良妃建造的华美温汤。 果然当得起华清池之名。 谢玉舒心中感慨,视线黏在满室的古董珍奇上有些收不回来。 叶煊已经把衣服脱了下了水,扭头看他还穿戴整齐,也并不催,随手结果泰安递过来的木盆放进水里,木盆在水上飘着,里头放着毛巾皂角等一些东西。 谢玉舒看了一眼,倒抽一口凉气。 叶煊见他往池边一蹲,手往水中划了划,引导着那木盆飘到自己面前,连袍角依旧沾了水也不管,他拿着那平平无奇的木盆仔细端详,确认之后,感觉自己手里捧了一手金子,即便他生来富贵,从未为金钱折腰,也难免觉得手腕沉重。 他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这——这是百年黄花梨?” 叶煊眨了眨眼,点头,“是啊。” “洛华宫的所有木制品都是黄花梨和紫檀木。”叶煊随口一句,并不知道丢下了多重的炸弹。 黄花梨和紫檀木,有钱也不一定能买到的珍贵木材,百年黄花梨和紫檀木,那更是千金难求,到了七皇子的嘴里却如此轻描淡写,仿佛不值一提。 谢玉舒看着自己手上的那串檀珠,突然嘴里发酸。 他还记得他爹几年前得了那么一截百年紫檀木,高兴的晚上睡不着,亲自上刀雕刻了个佛像供在祖庙里,剩下的废料做了几串佛珠,放庙里供奉了两年开了光,染了一身烟火檀香味,谢家三兄弟每人一串。 只是谢家众人,包括谢夫人和伯阳郡主,都不怎么爱戴配饰,也只有谢玉舒,他出生的时间段不是很好,谢夫人找道士驱邪算过命,说是谢玉舒命里与紫微星冲撞,注定以后会犯大忌,需要拿开过光的东西压住命格。 紫微星,那可是帝星,与帝星犯冲,这并不是什么好兆头。不管是真是假,谢大人都得将这个消息给压下去,顺便将自己的小儿子藏严实。 所以从小到大,谢玉舒身上的各种叮叮当当的配饰不少。 尽管谢玉舒熟读圣贤书,始终认为道士那番说辞是骗人的,但也禁不住他已经习惯了,没有这些配饰,反倒觉得别扭。 总之,黄花梨和紫檀木很珍贵,可洛华宫上上下下,这种珍贵东西随处可见。 七皇子,还是那个可怜可爱遭人疼的七皇子,只是他的身后镀上了一层无边金光,那是富贵的光芒。 谢玉舒觉得自己掉进了一个金库里,偏偏主人一点都不觉得珍贵。 叶煊对木头没有研究,要不是陈嬷嬷说良妃当初有多受宠的时候提过,他可能根本不知道黄花梨紫檀木是什么,只大约知道应该是值钱的。 不过皇宫奢靡,天下值钱的东西都在这里,想来也不是什么让人惊讶的事。 直到今日看谢玉舒复杂的视线,他恍然明悟,这些东西非常值钱,是放在皇宫也稀有的。 也许可以拆卖给舅舅当军费,不知道泰安能不能运出去。 叶煊心里如是想,不怎么放在心上的拘了一捧水洗脸,抬头就发现谢玉舒在脱衣服,他身上的配饰很多,满满当当放了一托盘,连手腕的檀珠都被解了下来。 介于少年和青年中的人被养的精细,肤色很白,如绸缎般的长发散落在身后,有一些落在身前,更衬得皮肤白皙剔透,他上衣尽褪,一双漂亮修长且骨节分明的手搭在裤腰处,微微往下,手指顿了一下,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些冷,白皙的皮肤泛出几分粉红。 那双手快速的脱下了裤子进入水中,黄花梨木盆在他身前漂浮,遮挡了水下的景色。 谢玉舒背过身去趴在池子边,露在水面上的皮肤迅速泛红。 叶煊看到他红透的耳尖,心中恶趣味顿起,故意潜入水中游到了谢玉舒脚下,他伸手握住他的脚踝,突然发现,谢玉舒的脚踝虽然不比六公主纤细,却更要精致好看。 想要用红绳套个铃铛系在他脚踝上。 叶煊想。 谢玉舒默默看着水底下抓着他脚腕没动作的人:“……” 我怎么觉得,好像有点危险? 不,不应该,殿下还小,又没有玩伴,肯定只是想恶作剧,又怕他生气,人之初,性本善,哪来那么多龌龊心思? 谢玉舒被自己说服了,动了动腿,微笑的递出一个鼓励的眼神。 叶煊接受到了他的眼神,眉头微微一挑:哦? 作者有话要说:谢玉舒:殿下真可爱,邀请我泡温泉,想要跟我玩耍,又心思敏感怕我生气,我应该多鼓励他。 叶煊:^^ #躺在太医院昏迷的叶灵觉得很淦,点了一个踩# 第20章 叶煊一开始也想歪了,直到看着谢玉舒莫名慈祥的表情才猜出一二来,他顿时有些索然无味,还是配合着小先生的想法拽了拽他的脚踝。 他力气用的敷衍,拽完就松手想上岸,哪知谢玉舒突然“哎呀”一声沉入水底,像是被突然袭击拽了下来。 叶煊动作一顿,恍然的看着自己的手,差点就以为被这满池不知道混了多少种药的温汤给泡变异了。 谢玉舒看着七殿下愣住,满脸不可置信的样子,心里叹了口气,动作敏捷的在水中翻了个身,拦腰将七殿下扛出了水面。 那只手划过水流袭来的时候,叶煊第一反应是冷厉的反击,手刀劈到一半,想起面前的人是谁,硬生生的收了势,他这慢了半拍的反应,当即就感觉天旋地转,水流飞快从背后滚落,少年尚且有些单薄但有力的肩膀压着他的肚子,除了触碰到谢玉舒身体部分感觉到灼烫,其他晾在空气中的地方只觉凉飕飕。 此番下水,叶煊可什么都没穿。 他略有不适的皱眉,扭头正要让谢玉舒将他放下,突然听见“啪”的一声清脆声响。 这一声可以说是振聋发聩,响而不疼,却让叶煊浑身僵硬,不可置信的瞪圆了眼睛。 谢玉舒学着幼时他大哥跟他嬉戏时的模样,拍了一下七殿下光滑细嫩的屁股,他低垂着眼睫,有水珠碎在长长的睫羽上,微微一颤,便顺着脸庞滑落下来。 他脸上晕红,带着几分笑意,眼尾下的红泪痣漂亮的让人转不开视线。 “调皮。”他声音喑哑,低笑带动胸腔震荡。 室内熏香浓重,气温逐渐升高,蒙蒙雾气在池中萦绕。 叶煊直到被放下来,还有点懵逼,满脑子都是:谢玉舒泡温汤泡傻了吧?! 知道刚才拍的是一个皇子珍贵的屁股吗?!他一双眼睛瞪着面前的人。 往常恪守礼教到有些古板的谢玉舒,此刻却一点都没察觉到自己的失礼,他正捞起黄花梨木盆里的皂角洗头发,一只手顺着长发,一只手作瓢状往温汤里舀水然后从头顶淋下去,动作细致又专注。 叶煊使劲盯着他。 谢玉舒察觉到了,莫名的抬眸来看他,思考了半天,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倏尔一笑,哑着声音道,“殿下,可要小臣帮你洗头?” “……”叶煊疑惑,看着他烧红的眼尾,突然发觉现在的谢玉舒有些不正常。 他猛地凑过去扣住他的手腕,瞬间就被这温度烫的一激灵。 先前谢玉舒下水,身上肤色全红了,叶煊也只以为他是皮肤白显色明显而已,后来被扛起来贴到灼热的皮肤,他也只以为是对比明显,他又躁的慌。 如今再看,谢玉舒烧的厉害,眼尾红艳艳一片,眼神也有些混沌,反应更是迟钝一些,被他抓了手腕探了额头,才知道伸出手来。 “殿下莫动,晃得有些头晕。”谢玉舒抓着叶煊的肩膀,脸上的笑容无奈。 “还头晕,你这是落水风寒了!”怎么说人也是为了救他才急匆匆下水的,叶煊皱着眉头将他往岸上拉,“走,先随我上岸。” 谢玉舒泡的正舒服,感觉自己像是一艘小船,在水里飘飘荡荡,不仅不想上去,还想趴在岸边睡一觉。 他摇了摇头,轻推叶煊肩膀,“殿下先上去吧,我再泡会。” 说着,像是生怕他抓一样,抓着木盆荡到池中间,整个儿沉入水中,只露出眼睛鼻子。 他还玩心大起,在那里“咕咚咕咚”吐泡泡。 叶煊:“……” 他觉得有些好笑,道,“万万没想到小先生私底下原来是个这样活泼的性格。” “那你不知道的可多了去了。”谢玉舒仰躺在水面上,一头乌黑亮丽的发全散在水里,脸上难得带上了世家贵族子弟的矜傲,眯着眼哼笑,“我自幼聪慧,同龄人皆比不上,长得好看的不如我博学,名字大的儒家还不会武。” “普陀寺的和尚说,我是文曲星下凡。” “不过他们惯会耍些骗人的把戏,让小姐夫人们捐赠香火供奉金身,还说我的姻缘在宫里,哼。” “若真在宫里,我直接斩了这姻缘也无妨。” 叶煊心头一动,眼中光影沉浮,不动声色的问,“三公子不喜欢宫中的人?” 谢玉舒想了想摇头,他翻身趴靠在岸边,脸色有些疲倦,小声道,“大嫂嫂说宫里吃人的地方,一团污秽,再干净的人进来也要沾上满身泥。我并非不喜宫中人,只是厌烦这些尔虞我诈。我每回看见八皇子,就总觉得他可怜。” “皇后不是良善人,她心中妒忌算计甚多,六公主也被宠惯坏了。八皇子年幼,赤子心肠,我总想多教他一些,带他多看看别的东西,我甚至不希望他长大,就做这样的小孩子,永远不要参与到争斗中。” “我希望他好。” 叶煊听他一口一个八皇子,不知为什么,心里不太舒服。 忍不住就问了句,“得三公子青睐的,便只有八皇子吗?” “嗯,只有他,除了他之外,所有人都有算计,也只有……”谢玉舒似乎是笑了一声,沙哑的声音越加低了,有些听不清。 叶煊皱着眉凑近了,才听见他喃喃般的话语,“七皇子,我有些看不透,所求什么呢……” “……”叶煊眉眼沉了沉。 谢玉舒趴在那里睡着了,身体缓缓往下沉去,玉石边上沾了水有些打滑,险而又险的被叶煊伸手一捞,才没溺进水里。 叶煊毫不费力的拖着他上了岸,先找了块毯子将谢玉舒裹起来,以免这人受凉症状加重,自己则匆匆擦了水裹了外衣。 一扭头,就发现谢玉舒被闷的难受,迷迷蒙蒙的睁开眼,想要将身上的毯子弄开,却怎么也不得章法,看着还有些生气,眼睛都蒙上了一层水雾。 “先生莫要乱动了,我带你去看太医。”叶煊伸手想要压住不老实的谢玉舒,却反被拽着手贴到了对方脸上。 带着凉意的手放在滚烫的脸上很舒服,谢玉舒满足的喟叹了一声,再次闭上眼。 叶煊想抽回手,却抽不动,往下移了两寸,被睡梦中的人摁住,皱了皱眉,正要喊泰安,泰安却自己出现了。 泰安匆匆从外面进来,似乎要汇报什么,一眼看见室内的场景,话语直接卡在嘴边,呐呐的说不出话。 谢三公子被毛毯裹着人事不知的躺在地上,里面显然是没有穿衣服的,主子衣衫凌乱,头发在滴水,手还放在人谢三公子脸上,貌似有往下蔓延的趋势。 这……很难不让人想歪啊,尤其是十四岁可娶妻的时代,皇宫的皇子们更是早熟。 四皇子这个年岁的时候,就已经宠幸了自己的几个贴身婢女,虽然后来那些婢女都被淑妃赐死的赐死,杖毙的杖毙。 泰安神情略微复杂的往叶煊下三路掠了一眼,心想:主子,这就长大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叶煊:泰安你平时在宫里跑来跑去到底都看了些什么…… #那些年我们仍未知道泰安都看了什么# 第21章 叶煊没什么压力的横抱起谢玉舒,去了温泉殿右边的内室,将他放在床上,拉出他的手把脉,略有些风寒,没有大碍,叶煊舒了一口气。 他这手把脉的本事也是从泰安那里学的,要学会用内力藏脉改脉,必定先要学会体内的各种经络穴位,泰安对这些尤为擅长,他就是以此来隐瞒自己,以完璧之身通过了内侍监的检验。 叶煊于这一行天赋平平,学的不多,不过切脉判断个风寒还是能的,只是抓药他就不擅长了。 泰安整理好心头复杂的情绪,后脚跟进来,也随意探了一下谢玉舒的脉,又扒开他的嘴巴眼睛看了看,不怎么在意的说了一句,“死不了。” 叶煊见他准备撒手不管,赶紧喊住,“你去太医院取些药来。” 泰安不愿意跑腿,脸色板正冷肃:“为何?” 反正又死不了,而且这人内力也不算浅,熬一晚上就熬过去了。 叶煊一眼就看穿了他的想法,也并不觉得意外。 泰安初到他身边时就是这样,没什么同理心,又不爱说话,上来就制定了满满当当的练功计划,从早练到晚,一日只睡两个时辰食一顿,不准睡床不准穿厚实的衣服,三更天就要起床。 叶煊就算再不受宠也没过过这样的日子,弄得浑身是伤,功夫还没学会,他心中有气,第二日锁了宫门称病不出,也不与他说话。 泰安对此很不解,难得说了长句子,道,“我以前便是这样修炼的,为什么你不行?” 叶煊试图跟他讲道理,“我初次习武,也算得上是锦衣玉食,你上来就这样,谁也受不了。” “受不了就死。”泰安说的理所当然。 叶煊当时真的觉得,什么舅舅,怕不是冒名顶替来弄死他的敌人,他就不该信这些贼子。 然后那日泰安出了宫,深夜裹挟着一身血气回来,脸色苍白宛如索命厉鬼站在他床头,从怀里掏出一张沾血的宣纸丢下。 叶煊战战兢兢的展开,却发现上面写着重新制定的练功计划,其实也算苛刻,但较于上一份已经好了不少。 叶煊看上面苍劲有力的字就知道这计划并非泰安所写,泰安说是他舅舅亲笔所写,而至于他舅舅是谁,他为何满身鲜血,这些全都闭口不谈。后来泰安隔一段时间会离开一次,出入并不频繁,却几乎次次带伤,然后给叶煊一封舅舅书写的信。 有时是手写的秘籍书卷,有时是宫内外的一些消息。 叶煊迫不及待的汲取那些信息壮大自己,他不去追问这些消息的来源,只知道,泰安衣服上的那些血多半是别人的,也有他自己的,他那身破烂太监服下,布满了各种伤口。 那时他便有猜测,泰安或许是舅舅圈养的死士,舅舅对他极为严厉,且舅舅入伍从军,官位绝对不低。 说起来舅舅前往边关一别多年,这些年泰安偶尔还会玩消失,却并未出过宫,也未像之前那样彻夜不归。 莫非舅舅回来了?可是前线战场焦灼,未曾听闻大军凯旋的消息。 怕是要试探一次黄莽或者皇帝了。 叶煊心中思量颇多,面上却无奈的对泰安道,“总归是谢翎的儿子,若真因我染上风寒,我还不管不问,我少不得挨骂受罚。” 泰安皱了皱眉,咕哝了一句“麻烦”,扭头往外走。 走到一半他又回来了,叶煊疑惑的看着他,未曾问,外面圣上摆驾的高喝此起彼伏,越来越近。 泰安面无表情的点了点头,意思很明显:他方才要说的就是这事。 “父皇突然来洛华宫作甚?”叶煊眉头拧紧,有些摸不清皇帝现在的想法。 泰安摇头,“温泉殿。” 皇帝不是摆驾洛华宫,而是摆驾温泉殿,且并没有去宸娇殿,是直接往这边来的。 这更诡异。虽说宫中温泉少,但少谁的份也不可能少皇帝,乾元宫自西有一处行宫,便是专门的温泉行宫。 叶煊想不明白,也只让泰安去抓药,自己整理好衣袍又给谢玉舒盖了一床厚被子,就出去接驾。 “煊儿给父皇请安。” “起来吧。”皇帝招了招手,直接吩咐,“煊儿随朕一起泡温汤。” 叶煊刚起来,真怕自己泡发了,面上恭敬点头应是,“是。” 两人都脱了衣服下水,皇帝屏退左右,连赵安都退守门口,一副随意闲谈的模样,问道,“刚落水便来泡温汤,身体可有不适?” “谢父皇关心,并无大碍。”叶煊微弓着身顺眉低目。 “无大碍便好。”皇帝像是笑了一声,“你身体这样弱,胆子也小,竟因为受惊溺水,看来是时候给你安排一些习武课程了。” 叶煊抬头想看明白皇帝的意思,还未开口,皇帝就直接打断了,“皇家子弟,总要学些武艺傍身,朕可不想再出第二个叶殇。” 他提起二皇子姓名,颇为厌恶的冷哼了一声,转而又问,“你同清和一块儿来的,他回去了?” “未曾。”叶煊斟酌了语句,回答,“三公子感染风寒,正在耳室昏睡,煊儿让下人去抓药去了。” “哦?”皇帝探究般的看了他一眼,可有可无点头,“既然如此,今夜也不必让他出宫,就在你殿中歇一晚。他为你下水,你照顾他一晚,也不算什么。” “是,煊儿知道了。” 之后再没说什么话,两人沉默的泡温泉。 叶煊终归泡了一次,再泡坚持不了多久,告了个罪便从水里往外爬。 “弱。姜太医开的那些补药都白吃了。”皇帝不冷不淡的说了一句。 叶煊不知道他什么意思,也就没有回话,只把衣服穿好了,去了耳室。 他本来以为谢玉舒毕竟是重臣之子,皇帝应该会来看看,却直到听到外面圣上摆驾宸娇殿的动静,也没有见到他进来。 叶煊彻底想不通了,他觉得他这爹怎么有些神经? 难道昨天真是凑巧他翻了宸娇殿的牌子? 叶煊眉头紧皱,最后也想不通,叹了口气,天色已晚,他俯身抱起谢玉舒,打算回文渊殿。 谢玉舒头昏脑胀,迷迷糊糊的感觉自己被人抱着,对方衣服穿的薄,他能明显感觉到手底下的胸膛很硬,他摸索着想要下去,手腕突然被扣住,也是个男人的手,掌心有些粗糙。 两个习武的男人!谢玉舒心头一惊,艰难的跟眼皮做斗争,还未睁开,就听见有个熟悉的声音语气颇有些无奈的问,“泰安,你抓小先生的手作甚?” 泰安回答的一本正经,“他摸你。” 谢玉舒悚然一惊,差点没跳起来反驳。 叶煊察觉到怀里的人醒了,泰安也察觉到了。 叶煊企图解释:“小先生并非那样的人……” “他就是。”梦里轻薄主子,醒了还赖着。 泰安:“呵。” 叶煊:“……” 谢玉舒:“……” 谢玉舒莫名从这简简单单的一个语气词里,听出了极度的鄙夷。 作者有话要说:泰安:呵,男人。 谢玉舒:我不是我没有你别胡说! 泰安:呸! 谢玉舒:…… 第22章 谢玉舒从泰安手里随便抢了件衣服就跑了,几乎是落荒而逃。 那速度,泰安一时都没有反应过来,他下意识去追,被叶煊好笑的喊住,“不必了。” 泰安脚步一顿,谢玉舒几个起落便消失了,他抱着怀里剩下的青衫默默扭头,吐出两个字,“你的。” 谢玉舒慌乱之中,拿走的是叶煊的衣服。 叶煊:“……” 他摁了摁眉心,或许是这些事实在太有意思,忍不住从唇角泄出一声笑。 谢玉舒离开之后一连几天都没有出现,连晚上的宫宴也没有现身,谢相说是病了,也不知是真是假,皇帝皇后和太后分别都赏了一堆的药材。 宫妃中良妃和丽美人也都是告病未在宴会上现身,叶煊和八皇子的席位挨得近,都在角落里,两人倒是如愿以偿的当了一回背景板,除了吃就是吃。 叶煊觉得菜肴虽精美味道也上乘,吃多了也会油腻,且他口味偏清淡,桌上的菜都被他不动声色的投喂给了八皇子,八皇子吃的肚皮滚圆,一口一个七哥,俨然成了叶煊的跟屁虫,甚至还将丽美人做的各种精致小点心带给叶煊吃,也可以说是间接改善了叶煊的美食。 六公主叶灵落水后,高烧昏迷了三日,醒来后也一直做恶梦,太医说是惊惧导致,皇后就这么一个女儿,心疼的一整个寿宴眼睛都是红的,也没有精力去追究其他,一散宴就往自己宫里走。 叶灵恐水惊悸的症状越加严重,时常梦见自己溺水,梦里有水鬼,皇后惊疑不定,铤而走险找了李尚书,弄了几个和尚进宫念经驱邪,老和尚不管用,她又想找道士,凤仪宫中的动静实在太大。 皇帝愠怒不已,以前朝宗教祸国之事驳斥,太后从中周旋,念皇后一片慈母心肠,最后只不痛不痒的罚了七日禁足,将那些和尚道士关进了地牢,只是朝中对宗教打压甚重,听闻连普陀寺的香火都快要断了。 太后寿宴过后一连半月,皇帝不是在乾元宫歇了,就是宿在洛华宫,皇后犯戒在前,太后心中不喜也不好说些什么,宫妃们也不敢置喙。 只是祸国妖妃重新盛宠的谣言到底甚嚣尘上。 国子监照常上课,谢玉舒大抵病的很重,一整个月的课程都由赵允升代上,皇后之事出后,皇子公主们也不愿意在这个时候当出头鸟触眉头,国子监难得凑齐了学生,连清晨的朗读都整齐了不少。 谢玉舒病好了之后,也没来国子监,而是被陛下派去随大皇子修复文书。 上完文课之后,叶煊还要去隔壁演武场上武课,教武课的是禁军都统,叶煊刚来,又表现出什么都不会体力还很弱的样子,于是——别人骑马射箭,他在扎马步;别人分组对练,他顶着水碗踩梅花桩;别人与禁卫军蹴鞠比赛,他学着基本功还得当便宜裁判。 外功的基础功太累人了,叶煊纵使有内功傍身,也依旧觉得浑身酸痛,每天回到文渊殿只想倒头就睡,澡都是泰安拿树杈子当武器逼着他去洗的。 这样一来,皇帝虽宿在洛华宫,叶煊见他的次数却不多,倒是省的去猜测烦闷。 如此又过一月,京都入秋,叶煊再度见到谢玉舒,是在太医院。 黄莽无事可做,来演武场抢了卫都统的职务,非要来教导他们,还是自缚双手的一对一车轮对练,美其名曰增加实战经验。 卫都统每天都在水深火热中,也是想要教训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只是自己不敢,如今有个大老粗送上门来,自然乐意之至,退到一边说是当裁判,实则是看热闹。 宫里的皇子皇女都细皮嫩肉没吃过苦头,练功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合起来都不一定能打赢黄莽一只手,除了出其不意的三公主外,其他人等均负伤惨败,还受到了黄莽无情的嘲笑。 叶煊没有动用内力,单靠这近来学习的外功与黄莽周旋,在要受伤的关键时刻退出战场认输,因此只有手肘有些擦伤,不似四皇子、五皇子那般狼狈,甚至还获得了在场第二的高分。 黄莽叉着自己的粗腰,笑声如震雷,将御马监的黄维仁都惊了出来看热闹。 就听他道,“你们这一群加起来还没有俺军营里六七岁的小娃儿经造!太弱了!” 五皇子不服气,瞪着这五大三粗的汉子,“黄将军辱煞我也,六七岁的奶娃娃怕是连剑都拿不稳!” “对啊,他不拿剑,他拿匕首。”黄莽不知道想起了谁,满脸的络腮胡遮挡了脸上的笑,眼睛却高兴的眯成了缝,大声道,“他四岁习武,六岁内功小成,若不是俺们将军不让他去战场,他如今怕也是个满身功勋的少年将军了!” 五皇子冷哼,并不信他,四皇子也认为他是在吹牛,激他道,“黄将军口说无凭。” “无凭就无凭吧。”黄莽摸了摸自己的大胡渣,不再说这个话题。 黄维仁靠着树,不知道什么时候捧了把瓜子,嗑着看戏,脸上是明晃晃的幸灾乐祸,完全不在意面前这一群是什么尊贵的皇子。 卫都统没那么大的胆子,赶紧解散了课,让各自的太监宫女扶他们去看太医。 叶煊身上的伤也就意思意思,完全是再不上药就快消失了的状态。 但他也不欲做那个特殊的人,免得遭人记恨,慢慢悠悠的跟着最后一个进的太医院。 一进去就见偏院小道有三人相携出来,一人身穿浅白衣衫,看着就是富贵的世家公子,身上配饰不知凡几;中间那人一身皇子朝服,胸前绣着紫貂,已至弱冠;那两人正说这话,多半是中间的人在说,边上的人在听。 最后慢一步跟着的人拿着把折扇遮着脸,眼眸眯起,眼神发散,明显没有在听。 叶煊分别认出三人,微微一怔。 姜鹤不耐听大皇子和谢玉舒口中的那些朝事,深觉得无聊,又不好表现出来,只得拿扇子遮了遮自己的哈欠,视线随意一扫,就看到一个熟人。 他眼中露出真实的笑意,合扇在掌心一敲,就迎了上去,“七殿下!” 交谈的两人话头齐齐顿住,也看到了站在那边的叶煊。 叶煊一一见礼,“大皇兄,姜翰林,谢先生。” 姜鹤高高兴兴的拉着叶煊说话,大皇子叶灼神色淡然点头。 唯有谢玉舒满脸讪讪,颇有一种做了坏事逃跑,却终究被逮到的尴尬。 他几次张嘴又闭上,最后心如死灰的开口: “小臣……见过……七皇子。” 面如冠玉的少年一开口,吐出一口公鸭嗓。 叶煊“嘶”的一声倒抽了一口凉气,姜鹤把着扇子,笑得肩膀狂抖。 作者有话要说:谢玉舒(公鸭嗓):没见过变声期吗! 叶煊(无辜又乖巧):小先生,我没见过。 第23章 谢玉舒恶狠狠瞪了姜鹤一眼,在心里盘算着该怎么整治一下这个得意忘形的家伙,正好修书一事告一段落,姜家上下都想给家里这位光耀门楣的探花郎说亲事,姜鹤找借口在宫中避了这么久,也是时候该面对了。 他等会回家了,就将母亲拟给二哥的京中淑女图录送给姜太医。 就让你再猖狂这一会儿。谢玉舒心中冷笑,规矩的覆手而立,低垂着眉眼不再开口。 姜鹤丝毫不觉危险临近,叶煊却从细枝末节中参悟了他的下场,怜悯的拍了拍他的手背:姜翰林,希望你能平安。 大皇子已从国子监毕业,也进入朝堂听政了,平素忙着政事,难得见到自己的弟弟妹妹,一听叶煊说都在,就打算进去打个招呼。 谢玉舒有些疑惑,压着嗓子问叶煊,“怎么都受伤了?” 叶煊解释:“今日黄将军来了演武场。” 黄莽人如其名,向来是莽夫代名词,之前有过御前揍王爷、朝后套麻袋揍大臣的前科,还曾把参他一本的李尚书府上的花草全拔秃了的战绩,可以说就是个滚刀肉混不吝,揍皇嗣这事儿,确实像是他能干出来的事儿。 叶煊一说,谢玉舒就有些不忍直视的捂了捂脸。 他们进了太医院主厅一看,里头几个皇子呲牙咧嘴的嚎叫嚷嚷,完全将一身礼仪抛在脑后,四皇子脸上挨了两拳如今已经肿了,五皇子胳膊淤青一大片,上药上的直眼泪汪汪的,还有一票皇子伴读和一些王侯世子。 总之是惨不忍睹。 大皇子一看都震惊的呐呐不能言,好在身体羸弱的老二向来不去演武场,没在伤员中,让他松了口气。 姜鹤用扇子遮着脸吸了口气,忍不住道,“黄将军太勇了。” 叶煊和谢玉舒默契的点了点头,第一次同意了姜鹤的见解,心里对黄莽的佩服又上了一个台阶。 第一莽夫,实至名归。 第二日,休沐多时的谢先生重新回国子监上课了。 被赵允升这阎罗面迫害了数月的皇子皇女们都很激动,尤其是八皇子,扑上去直喊“先生”。 谢玉舒摸了摸他的头,指了指自己的喉咙,微有些羞耻的努力压着嗓子,让声音显得不那么难听,小声道,“我嗓子不舒服,大概是不能多说话的。” “啊,那先生上课怎么办?”八皇子瞬间忧心忡忡,他只以为谢玉舒是风寒哑了嗓子。 谢玉舒也不想解释,道,“若是实在不行,我会让赵先生代我授课。” “那不行!”四皇子瞬间蹦跶了起来,经过一夜,他的伤肿的更厉害了,脸颊上还有一块青紫,一激动不小心就扯着了,疼的呲牙咧嘴。 过于严厉的老师让学生们身心俱疲,别说学习,看到他的脸就是一种精神折磨,让人总忍不住瑟瑟发抖。 赵允升就是这样的严师。 八皇子一想到两天就要一见赵先生的画面,感动的红了眼眶,差点没落下泪来,死死拽着谢玉舒的手不放。 谢玉舒很是为难,没办法,太医说了变声期对嗓子要好好保护,而且他也实在不想用这“嘎嘎”的公鸭嗓上课。 叶煊撑着脸看他这番模样,有些好笑,端看他如何回应。 哪知道八皇子眼珠子一转,突然撒开谢玉舒跑到他面前。 小孩眼泪汪汪的拽了拽叶煊的袖子,“七哥,你最好了,你能不能帮帮谢先生啊?” 叶煊看了眼谢玉舒,装作无奈的样子,“我也想帮先生,可是我只是一个学生,四书五经尚未学全,礼乐术算也只是略通皮毛,如何能帮先生?” 八皇子嘟了嘟嘴,小小声道,“可是先生与七哥关系最好,每次先生有什么想法,七哥一眼就能看破,想来若是先生上课,七哥代为传话,必定能行。” 这话如同耳语,也只有两个当事人听见了。 叶煊一怔,谢玉舒也是满脸若有所思。 八皇子摇了摇他的袖子,奶声奶气的哀求道,“七哥,你便先试试吧!” “老七,你便听八弟的先试试。”爱武不爱文的三公主最烦棺材脸的赵允升,她晃了晃手里的书页,道,“如若不行,多试试。” 反正总比赵允升来上课要好。 其他人也直点头,他们是真的很怵肃穆庄严的赵先生。 叶煊推迟不过,只得起身,点头应是,“好,那便试一试,若是不行……” 谢玉舒接话,“小臣找陛下再找一位先生填补小臣的空缺。” 他也看出来这些学生们是真的不待见赵监丞,且身为监丞,赵允升本来事情就够多了,他一直麻烦人代课也不好。 谢玉舒已经将后路都想好,将自己的书交给叶煊。 叶煊展开一看,颇有些吃惊,只见这本策论空白的地方都用赤红的朱砂写满了见解备注,隽秀的簪花小楷密密麻麻,字里行间却自有规章,让人不至于看的眼累,便是几句简短的诗文简评也足以见作者的渊博与眼界。 簪花小楷属于正楷的一种,因为柔美秀气多为女子所用,然而谢玉舒的簪花小楷字形都在,却更偏向于行楷,因此自带一股硬朗飘逸的潇洒风气。 叶煊赞了一声,忍不住对着字形在心里临摹了一遍,发现自己怎么也写不出这种风骨来,不由深觉可惜。 谢玉舒见他观摩那些字,眼里是明晃晃的欣赏,耳朵瞬间灼烫起来,带着莫名的羞躁。 叶煊和谢玉舒的这堂课,合作的尤其好。 真如八皇子所说,谢玉舒一个眼神,开口说上两句,叶煊就什么都明白了,非常自然的将他的意思扩展以更加通俗易懂的方式讲给其他人听。 谢玉舒不由得多看了叶煊几眼。 叶煊还在低头描摹簪花小楷,讲了这么久的课,他嗓子有些干涩沙哑,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微不可闻的清了清嗓。 下一刻,一杯茶水放置他手边。 叶煊一顿,顺着握着茶杯的那只手便对上了谢玉舒的脸,两人相视一笑,谢玉舒收回手,叶煊端起茶一饮而尽继续讲课,默契自在不言中。 作者有话要说:本来这张想揭示皇帝的目的,结果没有写到。 明天一定! 第24章 天已立秋,气候却还有几分浮躁,宫中近日被黄莽带的流行起蹴鞠来,不到天黑演武场的蹴鞠场根本空不下来。 原来是黄莽带着卫都统一众禁卫军在玩,众皇子虽然对黄莽还颇有微词,终究抵不住这诱惑,每次国子监一下课,他们就组队送上门给黄莽虐菜,即便如此,也依旧乐此不疲。 因而一到下午的课,学生们就显得精神颓靡坐立不安,视线止不住的往外瞟。 叶煊和谢玉舒每次放课后,还要做课后总结以及商讨下一趟课,叶煊还记得自己柔弱无助小文盲的人设,每回都摆出求知欲来请教,谢玉舒教的尽心尽力,还会从中进行延伸拓展,偶尔也会涉及到朝堂局势。 不得不说,谢玉舒能六元及第夺状元,仅仅是饱读诗书不能够,他博览群书、博古通今,作证自己的论点时引用的典籍故事繁多,见解也颇为新意,有些时候叶煊在他面前不是装出来的不懂,而是真的有些不懂。 好在叶煊足够聪明,谢玉舒每回只要解释一半,他就明白了,甚至还能举一反三。 这段日子以来,两人交情笃深,隐隐有成为挚友知己之势。 两究极学霸沉迷在书本黄金屋里,自然也就没过多关注宫里兴起的小游戏。 叶煊跟完成课业一样上完了课,看了看外面的天色,与谢玉舒交换了一个眼神,便放下书本,提前放了课。 早已经等不及了的三公主便从座位一跃而起,接过侍女抛过来的球在掌心一转,潇洒的让亲弟弟五皇子眼睛亮闪闪,直喊着“阿姐阿姐”。 四皇子带着伴读也凑了过去,握着拳斗志昂扬的道,“今日一定要在黄莽那厮手中进一球!” “四哥,你的武艺,还是算了吧?”五皇子上下扫量了下四皇子日渐膨胀的身形,撇了撇嘴,劝的很委婉。 四皇子瞪了瞪眼睛,不满的道,“五弟此话差矣,蹴鞠讲究技巧,又不单靠武力……” 八皇子眨巴眨巴眼睛,十分好奇的问,“四哥有法子追上禁卫军的轻功?” 四皇子感觉飞来横刀插在胸口:“……” 天然黑的八皇子满脸高兴的拍手,“那真是太好了,如此想来,黄将军的铜墙铁壁,卫都统的飞射,想必四哥都能想到法子破解!” “四哥好厉害啊!”八皇子仰着小脸笑得如同一道柔光。 四皇子心上插满了剑:“……” 五皇子本来捂着嘴,后来实在忍不住,撑着他阿姐的肩膀放肆大笑,三公主也忍不住莞尔,王侯世子们也有笑起来的,只有一众伴读们憋得脸色涨红,看着四皇子尴尬羞恼的脸色,又不敢出声。 八皇子眼中茫然不已,察觉到自己好像是说错话了,有些无措。 四皇子对着只比自己腰高一些的八皇子也实在发不出火,只咬牙切齿的捏了捏他的脸蛋,权当惩罚了。 五皇子笑着感叹了一句,“若是跟四哥说这话的是老七,必定不能如此轻拿轻放。” 他话音一落,所有人静了一下,视线不自觉的朝当事人身上瞟了几眼。 七皇子在宫内的地位尴尬,明明没有外戚势力,偏偏母亲稳坐四妃之位,他自己性格又过分软弱可欺。 前几年六公主还没有将刁蛮在皇上面前展现,可是欺辱了七皇子好些日子,偏生她是皇后之女,身后两家重臣靠山,皇帝都有意顺着她娇惯她,皇子们自有党羽不必站队逢迎,王侯世子们心里纵然不屑,也是有做帮凶的时候。 而且于皇子们来说,他们看不起叶煊的不反抗,说话做事间无意就将叶煊订立在孤立无援的状况下。 大皇子年纪较长,心性算仁慈,见不得这些事,出手相助过;二皇子许是想到了不受宠的自己,暗地里也有宽慰两句,多数也会借口避过——他自己就是被欺凌者之一,且身体羸弱,实在自身难保。 三公主性情直爽刚毅似男儿,却也聪慧,从不做出头鸟,她能约束亲弟弟,却无法干涉其他人,而且比起文课她偏爱武课,常年待在演武场,国子监是能不来就不来,终究远水救不了近火。 小孩的恶意最直接也最伤人,如今人格逐渐成熟,各自有了一番境遇之后,众人想起曾经的所作所为,难免难以回首。 愧疚少,觉得幼稚尴尬为多。 叶煊复学国子监之后,其他人刻意避着与他交谈,交情寡淡如水。 如今被五皇子一提起,他们更是尴尬。 这话谢玉舒也听见了,他心思玲珑,瞬间便皱起眉来,心中沉甸甸的压上无名的怒火。 叶煊却全然当作没有听见,他整理好了手中的书本,对谢玉舒笑了笑,“先生,下堂课可是将国学?” 谢玉舒定了定心神,低声应了一声,“是。” 两人缓缓说起下堂课的内容。 众人松了口气,也赶紧把话岔了过去。 五皇子自知说错话,脚程慢了一步悄悄跟在阿姐身后,被三公主回头狠狠瞪了一眼,那眼神里明晃晃写着“等着我回头找你算账!”,五皇子顿时苦了脸。 他心有委屈:我又没欺负过七弟,不过是说漏了嘴,为甚要找我算账,都怪四哥和七弟! 三公主一眼就看穿自己这傻弟弟的想法,没控制住翻了个白眼,她落后一步一脚踢在五皇子小腿上,疼的五皇子嘴唇一白,顿时从嗓子里嚎出一声惨叫,惊了众人一跳。 谢玉舒也懵逼的回头望过去,就见五皇子被三公主拧了一下耳朵,正在嘤嘤嘤告饶,四皇子笑着打趣这对姐弟。 叶煊心里头不由赞赏了一声:三公主果然聪慧。 方才五皇子说错话,落了四皇子面子,难免遭人嫉恨,三公主主动出手惩治一番,瞬间便悄无声息的将众人心头的隔阂消去了大半。 叶煊收回视线,就听谢玉舒感叹了一句,“招数不算高明,却深得人心,三公主看似鲁莽却心思机巧聪慧。” 叶煊听着他难得夸人,心里有些不舒服,面上乖巧了看了他一眼,调侃道,“小先生这是看上我三姐了?” 谢玉舒一怔,赶紧摆手,“小臣不敢。” “是不敢不是不喜?”叶煊似笑非笑。 谢玉舒满脸无奈伸出手揉了他一把,“你可莫要打趣我了。” 头顶的手如同主人一样温柔,叶煊眯了眯眼,心中郁气去了一半,忽而听见谢玉舒正了神色语气,小声道,“我方才,不过是——” 不过是什么,叶煊没有听到,院中太监奸细的嗓音炸响,“皇上驾到——” 作者有话要说:填充了下细节。 先让谢先生同七殿下走走温馨日常。 大猪蹄子皇上来了,总之他真的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大猪蹄子。 第25章 现今梁皇勤勉政务,前线战场又常虎视眈眈,除了后宫嫔妃院中及三省六部外,皇帝极少踏足其他地方。 上一回叶灵入水受惊昏厥,皇帝入了太医院;这一回突然来了国子监…… 叶煊脑子里思索一番,出去接驾时得出结论:肯定是为了九皇子。 九皇子熠,取自光明恢弘之意,越贵妃之子,是目前宫中最小的皇子,也是宫中备受宠爱的皇子,上至皇帝太后,下至妃嫔太监,无一不喜欢他。 一是因为老九出生晚,大皇子都已经出宫建府,他却才到上学的年纪;二则是老九早产,生而与旁人有异,反应总是慢一些,却有过目不忘之能;三是越贵妃,她同皇后一族,都李家嫡系一脉,又受帝宠,如若皇后失势,她就是最有可能上位掌凤印之人。 不管是趋炎附势又或假意逢迎,想来都会对九皇子温柔三分。 皇帝依仗停摆国子监,本要去演武场的众人抱着鞠重新折返,满满当当跪了一院子,果然见一身黑色帝服的男人牵着一粉雕玉琢的小玉童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众国子监官员。 皇帝在主位坐下,将小儿子抱在自己腿上坐下,摆了摆袖子,“此时还未到放课时分吧?你们这是要往哪去啊?” 他这话喜怒不辨,众人吓得身体一僵,就连三公主也下意识的把蹴鞠往身后藏了藏。 谢玉舒怕皇帝问罪,立刻就要出来禀明,被叶煊一把抓住。 叶煊对着性急的小先生摇了摇头。 叶煊自认对皇帝的心思能揣测出几分,他这话问的是三公主他们,谢玉舒迫不及待出来急切表态,一会莫名将这场问话推向问责,二则是会凸显出众皇子没担当。 这些日子接触以来,叶煊很明白,谢玉舒才学过人,有治世之能,却生性正直,并不善于揣度人心。 官场沉浮瞬息万变,伴君如伴虎,叶煊不喜欢,小先生就这么不明不白惹了皇帝不悦,如同皇后一样,徒遭几分没来由的厌弃。 谢玉舒被拉住顿了一下,明白叶煊让他稍安勿躁,神色犹豫,就听三公主上前朗声一笑,主动解释道,“今日的课程学完了,我们打算去演武场同黄将军比赛蹴鞠!” “哦,难怪最近黄莽天天往宫里跑,朕还当他想开了,打算入兵部任职了。” 皇帝轻描淡写一句话,惊得一众官员一阵恍惚:前些日子前线战报回京,大军已打至北戎西都,封大将军三番四次上奏请黄莽回前线作战,那日陛下特意将朝臣召回问询了意见,有反对的有同意的,陛下都没有开口,只是将此事压下,先让周边两城守将前去支援。 如今这突然提起……是打算将黄莽拖在京中? 谢玉舒听父亲说起过这事,他皱了皱眉,抿起的唇角看着挺不同意的。 叶煊看着小先生掩饰不住的表情,心中略惊,侧身挡了一下。 他这一动作很小心,正与三公主一问一答的皇帝未曾发现,坐在他膝头的九皇子一双清凌凌的眼睛却落在他身上。 叶煊对着他露出一个无害的笑容。 九皇子目光落在他脸上,歪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忽然扯了扯皇帝的袖子。 皇帝立刻停止与三公主的问话,低头慈爱的给九皇子理了理衣服,轻声细语的问,“小九,怎么了?” 九皇子没看皇上,一指叶煊,稚嫩的声音充满了疑惑,“父皇,那是长大的小九吗?” 众人目光落在毫无存在感的七殿下身上,满室皆惊。 叶煊眸光一瞬带起森寒的杀意。 满朝皆知,越贵妃受宠是因容貌肖似良妃,曾经满京盛名的李家贵女,一朝入宫,却是当别人的影子。 叶煊见过越贵妃,他私认为,母亲与越贵妃两人容貌多有相似,满身的气质却截然不同,根本不可能引人误会。 良妃洛婉清出自江南盐商,还只是沈家父母双亡的表小姐,自小寄人篱下的生活,造就了她软弱可欺的性格,眉宇间都拢着一层化不去的忧愁,遇事犹豫不决难下决断,说的好听是楚楚可怜引人怜惜,实则有些小家子气,但这样的人能极大程度上的满足男人的自尊心。 而越贵妃是李家人,李家入仕多年,也是钟鸣鼎食之家,嫡女都是做世家大族主母培养的,越贵妃气质更清冷一些,看着不争不抢,手段却比皇后更凌冽,能从贤、淑、德三妃手中力排众议拿到后宫协理职权,其中手段城府可见一般。 更可怕的是,他人会说良妃祸国妖姬,却从来不会用这些词指责越贵妃,反而会赞赏她才是真是适配天子的女人。 叶煊其实一直怀疑,帝后关系会如此僵硬,也有越贵妃从中挑拨的关系。 如果说良妃和越贵妃的容貌只是几分相似的话,叶煊和九皇子却足有七八分相像。 叶煊想起前段时间皇帝对自己莫名的关注纵容,即便知道不可能是因为同九皇子长相相似,也难免动怒。 他眸中的杀意不过一霎就尽数收敛,九皇子却敏锐的被吓了一跳,双手抓紧了父皇的袖子。 叶煊露出乖巧的笑脸,十分“高兴”的回答道,“我和你都是父皇的儿子,自然长得相似。” “小九,我是你七哥。” 九皇子懵懵懂懂,看了看皇帝,才迟缓的吐出两个字,“七、哥?” “嗯。” 叶煊满脸都写着高兴,谢玉舒却敏锐的察觉到叶煊的性质并不高。 他看了看七殿下的侧脸,眼睛半弯,笑意流于表面,唇角的弧度非常平和,跟他上扬的语调完全不同。 谢玉舒有些纠结:他觉得七殿下貌似不高兴,可又觉得七殿下没有理由不高兴。 叶煊感觉到他的视线,余光撇到谢玉舒纠结的样子,眉头一挑,唇角弧度加深,笑意融进那双暮沉沉的黑瞳里,让谢玉舒莫名觉得窘迫,耳朵火烧火燎泛起红,他快速移开了眼,一本正经的眼观鼻鼻观心。 大概是被叶煊提醒到,皇帝忽而想起九皇子并不认识哥哥姐姐们,兴致勃勃的带着他认了一圈人。 九皇子还算乖巧,一个个都喊了过去。 皇帝心满意足,将他从怀里放下,刚说要考校众皇子功课,九皇子突然跑了,他跑到谢玉舒面前,好像被他身上琳琅满目的饰品吸引了,又好奇的仰头看着他,然后——一把抓住了叶煊的袖子。 叶煊微顿,顺着小孩费劲巴拉的力道顺势蹲下,露出温软的笑,“小九,怎么了?” “七哥,”软糯糯的小孩目不转睛的盯着谢玉舒,一字一句非常清楚的问,“这个最漂亮的有很多漂亮石头的,是小九哪个十姐姐吗?” 被当成女子还是十公主的谢玉舒面容一窘,飞快染上红晕。 满堂哄笑。 八皇子憋不住从谢玉舒身后探出头来,仔细的教这个笨弟弟,“你排第九,小十比你小,怎么可能是姐姐。” 九皇子皱着眉掰着手指算了一阵,小声念道,“娘跟我说,哥哥对弟弟,姐姐对妹妹,那不是姐姐,是妹妹吗?” “是妹妹,小九好聪明。”八皇子重点全歪,露出鼓励的笑容。 九皇子受到鼓舞,愉快的开口喊谢玉舒,“十妹妹!” 谢玉舒:“……” “噗。”谢玉舒没憋住笑出了声。 谢玉舒眼尾红红的瞪了叶煊一眼,带着几分羞躁。 叶煊含着笑,替他解释道,“小九,这是教书的谢清和谢先生。” 九皇子不知为何惊讶的瞪圆了眼睛,随机突然委屈的嘟着嘴道,“你骗人,他都没有白胡子头发还那么多,根本不是先生!” 国子监其他人:“……”感觉又被冒犯到。 叶煊还想要解释,那边皇帝招手,赵安上前将九皇子牵了过去,将他抱在高椅子坐着,拿了玉制九连环给他玩。 九皇子原本不乐意,但一拿到九连环就沉浸了进去,他神色专注,手上动作很快。 叶煊注意到,那九连环到了九皇子手里分外服帖,不过一会就接连解下两个玉环来。 他还想细看,忽而皇帝笑了一声,“我听闻最近清和的课,都是煊儿代劳的?” 叶煊浑身一冷,回过神来,没来得及拦住谢玉舒上前告罪。 皇帝一把拦住谢玉舒,“清和学识朕知晓,其中原委朕也知晓,只是随口一提,不必如此战战兢兢。” 皇帝说着转头就开始考校叶煊功课,叶煊斟酌着一一作答,即不显得特别好也不显得特别差,在适当的问题上卡壳,思索半天,颓然放弃,失落愧疚的道,“煊儿学艺不精,不会答。” “不错。”皇帝满意的拍了拍手,“煊儿跟着清和,确实学了不少东西,往后就还要清和多教教了。” “对了,朕记着,煊儿还未选伴读吧?” 叶煊听他突然提起这茬,心中下意识觉得不好。 皇帝笑着说,“小九虽然聪慧,然心智受损,并不适合寻常教学,朕打算晚几年再让他入国子监。如此一来,裴六郎也是不能给小九做伴读了,朕想起煊儿还没有,便指给你吧,也算没有辜负裴六郎。” 裴六郎指给七皇子?裴家在朝中举足轻重,文臣武臣皆有,根系庞大,裴太爷更是门生满天下,裴六郎是裴家最小最受宠的孩子,指给七殿下? 良妃重获盛宠,原本指给九皇子的伴读成了七皇子的伴读,陛下这是……在为七皇子培养势力? 良妃无外戚,裴家正好! 满室具惊,视线齐齐落在叶煊身上。 四皇子、五皇子先是怔愣,随即眼中带上了强烈的嫉恨,朝臣们神色思量为多,都在权衡圣意。 叶煊眼中一沉,看着这满室的思量,唯有皇帝坐在主位上,脸上喜怒未辩,旁边的九皇子已经将九连环解开了八个。 他明白了,什么都明白了,原来他不过就是一颗棋子。 叶煊咬牙切齿,心中潜藏的恨意冒出了芽。 在他控制不住攥紧拳头的时候,谢玉舒不动声色的抓住了他的手,神色担忧又安抚。 作者有话要说:皇帝拿叶煊当靶子立了。 第26章 皇帝后来说了什么,叶煊已经全然不记得了,似乎是训斥了过于黏着谢玉舒的八皇子,又问了四五皇子的功课。 圣驾一离开,叶煊就出了国子监,连招呼都没有大,低垂着头步伐匆忙的往西宫方向走,生怕别人看到他淬血的眸子,愤怒令他耳鸣头疼,咬紧的牙关沁出腥咸的铁锈味。 风夹带着湿气和青泥的味道,阴云翻滚压城而来,雨却迟迟没有落下。 八皇子目送自家七哥绷紧的背影远去,惴惴的想要去抓谢玉舒的袖子,脑子里顿时冒出父皇的呵斥,抿了抿唇,规矩的收回手。 “谢先生,七哥为什么不高兴?”他仰着头问。 “……没有不高兴,八殿下多想了。”谢玉舒照常的摸了摸八皇子的头。 八皇子瞬间就得意忘形,抓住了谢玉舒的手,缠着他直喊先生。 谢玉舒好脾气的应了,进国子监前忍不住往叶煊离开的方向投去担忧的视线。 但是天色将晚,他一个外臣并不适合留在宫内。而且……不管陛下心中所想如何,七皇子都已经被放在了夺嫡的牌面里,按照与父亲的约定,他是应该避嫌的。 新贵与世家仅一线之隔,谢家姜家都在夹缝中生存,看似繁荣昌盛,实则并无多少底蕴,他不能任性,以免给爹爹哥哥落下把柄。 谢玉舒叹了口气,跟着八皇子回了国子监收拾自己的东西。 叶煊大步流星往前走,一直到踏入洛华宫正殿,才被泰安扯了一把恍然醒悟过来。 “冷静点。”泰安扣住他的手腕,压制他体内暴走乱窜的内力。 叶煊一把推开他,冷冷的道,“我很冷静。” “你——”泰安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的视线越过叶煊落在他身后,流露出几分疑惑来。 “你看什么?”叶煊皱眉回头,只看到消失在长廊尽头的宫女背影。 叶煊将问,泰安视线往左边一瞟,小声道,“有人。” 来的是良妃身边的身边的宫女,请叶煊进去说话。 叶煊心情不好,也没精力应付良妃,直接道:“我今日累了,你去回母亲,我过些日子再来请安赔罪。” 说着就要走。 宫女赶紧喊住,苦口婆心的劝,“殿下,娘娘是好消息与您说,她知道后第一时间就想告诉您,您就去见见吧,难得她今儿精神好。” “能有什么好事?重获圣宠吗?那可真是恭喜了,终于重新上位祸国妖妃了。” 宫女被这一番明褒暗刺的话惊住,噗通就跪在了地上。 叶煊居高临下的看着她发抖的背脊,脸上满是嘲讽,“看来我猜对了?” 失望的太多次,早就已经心灰意冷。罢了,也不是不知道她那性子,何必跟她多计较。 叶煊闭了闭眼,满身的怒火不甘化作了沉沉的暮气,连眼神都平淡如水。 “我去给母亲请安。”他理了理袖子的褶皱,随口说了一句,泰安点点头。 叶煊径直往宸娇殿走,那宫女要跟上,却被泰安一把拽住,想要惊叫,却被泰安快速点了哑穴。 迎着宫女肝胆俱裂的视线,泰安扛起她离开之前,好心的解释了一句:“不会死。” 只是洗掉记忆丢去冷宫办差罢了。 宸娇殿今日换了新的熏香,是较为清淡的味道,四周的珠帘白纱都放了下来,良妃坐在太妃椅上琢磨着棋盘,见他进来满脸都是高兴,“煊儿。” 良妃招着手,软着声音抱怨,“你快来瞧瞧这局棋。” 叶煊没有应,一直走到大殿中间,撩起衣袍跪地恭恭敬敬的把规矩做足了:“煊儿给母亲请安。” 良妃笑脸一僵,宫殿里的气氛顿时很是尴尬。 她不喊起,叶煊也就端端正正的跪着,低眉顺目的道,“母亲若是没有事,孩儿就回文渊殿了。” “你、你别急着回去,我有话与你说。”良妃搅了搅手帕,还是将没有说完的话说了,“煊儿来帮我瞧瞧这局棋,围棋的规则多的很,我怎么也学不会。” 叶煊如她所言坐到对面的蒲团上去,白子错漏百出,黑子排布紧密到处都是陷阱,是一个初学者和老手下的,很显然这个初学者就是良妃。 叶煊执白子下了几处地方,顷刻便将这局棋盘活了,吃下黑子数子。 良妃看不懂里面的门道,对吃子还是知晓的,笑逐颜开,夸赞道,“轻而易举化解死局,我儿真厉害。” “还不算死局,只要填补上空缺,这盘棋很快就能反败为胜,黑子必输。” 叶煊的话说的轻描淡写,殿中的气氛好转了一些。 叶煊随口问道,“母亲素来只爱琴瑟诗文,怎么突然学起围棋了?” 良妃笑,“是你父皇喜欢。” 叶煊身形一顿,抓住白子的手指泛起白,他沉默着,不动声色的将棋子落在棋盘上。 咔哒。一声清脆声响。 “这局棋就是上次他来这时我们一同下的,我下的不好,他总是让着我,可我总过意不去,下棋定然时是相当比较痛快。我便想着学一学,每天进步一点,总有不需要他让的时候。”良妃说起皇帝的时候,眉眼温柔,整个人都像是浸在蜜罐里,透出甜腻来。 叶煊没答话,只安静的下着棋,一声一声清脆声响在静谧的宫殿中回荡,不知不觉间,棋盘上黑子被斩的七零八落,白子也没有讨到好。 良妃终于察觉出不对。 “煊儿……” 叶煊收回手,起身作揖,“此局已死,孩儿无能不能替母亲分忧,母亲若无事,今日国子监课业较多,孩儿就回去了。” 良妃心都碎了,一把抓住他的手,泪眼蒙蒙的看着他,“你是要往哪里去,你就这么不愿意见我?” 叶煊二话不说跪下去,既没有回答也没有否认。 良妃捂着胸口抽了口气,声音颤抖,“我们母子……非要这样说话?” “我知你怨我恨我,这些年来,我日日夜夜焚心蚀骨,痛恨我的无能,让你吃了这许多苦。我清醒时,看着你身上的伤,总不能原谅我自己,我想要弥补你,可你从来不给我机会。” “煊儿,我是你母亲,天底下没有一个母亲不爱儿,若是可以我情愿自裁,也不愿伤害你。你……你想要的,我都给你好不好?我找你父皇,我找他都给你——” “够了!” ——哐当! 棋盘砸落在地,棋子纷纷扬扬骨碌碌的铺满了地面,就连珠帘也被扯得晃动了一些。 叶煊厉声喝问,“母亲,您到底还要天真到几时?” “你口中的那个男人,他是大梁的九五至尊,是天子,是这后宫三千嫔妃的丈夫,他儿女成群,不差你一个妃子,也不差我一个儿子!你要靠着他的怜悯施舍,如此可怜的过一辈子吗?” 叶煊悲悯的看着女人骤然红透的眼睛,笑着撕开这片被粉饰好的伤口。 “你忘了吗?忘了这几年是怎么过的吗?你看看你手臂上的自残的伤口,你想想你几年来没有间断的药,那都是我拿来的,我去太医院求的,他根本就没来看过你一眼,他根本就不在乎你。” 叶煊一字一顿的道,“醒醒吧,他从来没爱过你。” “煊儿!”良妃尖声盖住了最后一句话,她声音颤抖不已,眼泪顺着她脸颊直往下淌,她弓着身捂着嘴喘息了好久,才抖着嗓子挥手,“你走吧,母亲累了,想休息了,你走吧……” “走?我走去哪里?哪里有我的容身之所啊?” 叶煊说着也红了眼睛,眼睛里第一次流露出脆弱来。 轰隆——外面电闪雷鸣,淅淅沥沥的雨声更显得殿内压抑。 良妃逃避的扭过头,想喊宫女来点灯。 叶煊挥退宫女,拿出火折子亲自去点灯,微弱的烛火映照他的脸庞,除了眼睛还有些红之外,脸色无比平静。 他端着那盏烛灯重新跪在良妃面前。 良妃闭了闭眼,眉间的愁绪都化作了绝望,无力的道,“你还想要说什么?” “今日父皇领着小九来了国子监,他小九的伴读裴六郎指给了我。” 良妃不知他为什么提这事,只能苍白的说,“这是好事。” “母亲觉得这是好事吗?”叶煊倏尔抬眸,定定的看着她,“裴家三代皆男儿,无人入宫,是如今朝中最大的无主权臣。裴太师原是礼部侍郎,历来科举的监考官之一,门生遍布天下,裴家三代皆入朝为官,文臣武将辈出,且多数掌有实权。裴六郎是裴家这辈幺子,受尽宠爱,曾经打马游街冲撞了谢相的座驾,反被陛下以赏赐安抚。” “历来老师和伴读是属于皇子的第一批势力,大哥的伴读严忪是吏部官员,严忪的妹妹入了王府做侧妃,吏部几乎是大哥的大本营;四哥的伴读是柳家儿子,柳家因此站到了德妃阵营;五哥的伴读是陈将军嫡子,上回渤海王族内乱,也是陈将军自请带兵平下的。” “如今裴六郎做我伴读,母亲觉得好?” 良妃不明白,反问:“这不是好事?” “呵。” 叶煊冷笑:“原本朝中参政的皇子只有大哥,四哥、五哥过几年才会出宫建府,储君之位未定,党派之争已迭起,皇后膝下无子,陛下年过不惑,大梁皇帝能撑过天命之年的只有祖帝,立太子之声不出两年,必在朝中蜂拥。” “如此局势之下,陛下突然偏爱我,还将举足轻重的裴家亲自送到我手中,母亲!” 叶煊看着良妃一寸寸惨白的脸,笑得讽刺,“我如今被破立锥,群狼环伺,母亲竟觉得好吗?” 作者有话要说:叶煊:我太惨了,爹不疼娘不爱,媳妇儿还打算不管我了! 谢玉舒:来了来了来了,下章我就来了。 感情甜绝对甜,先生是唯一不掺杂目的对小七好的。 ———————— 7.25周六,也就是明天入v,么么哒~ 第27章 “不可能, 陛下不可能会这么做!”良妃猛地站起身就要往外走,被自己的裙摆绊了一下,直直往前摔去。 叶煊赶紧伸手将她接住,良妃挣扎着要起来, 拽住叶煊的衣领, 那双水润的眼睛里, 昔日所有的爱恋化作惊恐彷徨, 带着绝望和最后的希冀,身体和声音都在抖, 卑微的乞求,“煊儿, 煊儿, 我们去见你父皇,不会的, 他不会这么做的, 他不会的,煊儿, 你信母亲这一次,他不会的……” 叶煊眼底红成一片, 此刻居然觉得滑稽想笑。 他闭了闭眼, 铁了心想撕碎撕碎最后的保护, 将所有的鲜血淋漓都摆到良妃面前,让她仔仔细细的,不能逃避的去看。 他一字一句, 缓慢又坚定的道, “死心吧, 他只会骗你。” 怀里的人停止了挣扎, 良妃瞪大了眼睛呆愣的看着他,叶煊俯身收紧手臂将她拥进怀里,感受着温热的液体一滴一滴的落在肩膀上,哭声压抑又悲怆,渐渐的情绪失控崩溃,撕咬他、疯狂的挣动。 叶煊承受了所有的疼痛,任凭失控的良妃发疯,甚至主动将手腕送到她口中,以免她咬伤自己,他单手紧紧锁着,静静的看着良妃猩红的眼睛,看着里面浓郁的颜色渐渐退却,变成一滩死水,又渐渐涌起熟悉的慌乱。 不等良妃开口,叶煊就平静的问了一句话:“您又要选择逃避吗?” 这么多年来,每次谈起这件事,良妃总是会发疯,疯过之后又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粉饰太平,继续当一个人畜无害只懂落泪的女人。 叶煊说不出是失望又或者早就在意料之中,没什么情绪的笑了一声,松开了手,袖子落下,遮住手腕上冒血的牙印,在良妃苍白无措的神情中,后退一步,恭恭敬敬的跪地磕头行礼。 “母亲累了,煊儿告退。”他起身就要走。 良妃下意识去抓他,却闷哼一声捂住了腹部,她看起来分外难受,弓着背整个人都缩了起来。 叶煊被她这模样惊住,立刻抓住她的手腕探脉,脉象浮沉杂乱确实有些怪异,但叶煊并不是个中好手,辨不出什么差异,只扭头朝外喊,“泰安,泰安,去请太医!” “什么?怎么要请太医?!”令叶煊意外的是,门外大惊失色的声音并不属于泰安。 陈嬷嬷失手打翻了药,顾不得烫手,一瘸一拐的跑进来,看到殿中情形,慌张又害怕,“娘娘!” “这怕是动了胎气了!青蓝,你快让人去请太医,将后厨炖的保胎药才盛一碗上来!”陈嬷嬷到底是一把老手,心中虽慌乱无比,却快速妥帖的安排好了事情。 叶煊一听,脑子空白了瞬间,怒气重新翻涌而上,结合先前那个宫女说的,哪还有什么不知道的。 他目呲欲裂,要不是如今良妃奄奄一息的样子,真恨不得摇醒这个蠢女人。 “为什么不吃避子汤?!你现在的身体根本不能怀孕你不知道吗——” 陈嬷嬷赶紧拦住他,“殿下,事到如今还说这些干什么……” “那我什么时候才能说?”叶煊怒火烧灼,眼睛通红一片,话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莫非要等到她生下一个傻子,抑或是一尸两命才能开口?!” 啪—— 陈嬷嬷手都在抖,压低声音呵斥,“你在干什么?你在诅咒你母亲吗?——出去!” …… 谢玉舒刚收拾好东西走出国子监,外面就下起了倾盆大雨,只好又退回来站在檐下躲雨。 雨没有等停,先等来一个落汤鸡的八皇子。他跟着哥哥姐姐们去蹴鞠场观战,直接被浇了个透心凉,一群蹴鞠上瘾的家伙还在场中争强斗胜不肯下来,八皇子灰溜溜的躲回了国子监内。 看到谢玉舒,八皇子瞬间高兴了,奶声奶气的凑过来喊,“先生原来还没走吗?” “雨太大,没走成。”谢玉舒看着密密麻麻砸落下来的雨滴,不知道为什么心口有些闷闷的,扭过头看着八皇子无聊的坐在门槛上数蚂蚁的样子,也蹲了过去。 “殿下无聊吗?” 八皇子点头,“有点。” 谢玉舒露出一个笑,拿出了自己的书本,“既然无聊,不妨我们考校一下功课吧!” “……不了不了,我觉得这群蚂蚁突然挺有趣的,赵先生曾说万物有灵,我一直铭记于心。”八皇子绞尽脑子逃避突如其来的小考,稚嫩的脸上充满了对生命的敬畏。 “哦,原来如此。”谢玉舒脸上温柔的笑容扩大,拍板道,“那殿下便背一背赵先生万物有灵的看法吧。” 不学无术的八皇子:“……”谢先生你是魔鬼吗qaq。 八皇子挤着脸断断续续的背了一刻钟通篇全错的作业,最后还是丽美人的到来成功解救了她乖巧可爱的儿子。 谢玉舒得到了丽美人馈赠的一柄油纸伞,撑着往宫门走。 阴云在天空密布,大雨连绵倾盆,他走到一半,突然传来良妃小产的消息,太医院中兵荒马乱,本来休沐的姜太医披着蓑衣匆匆进宫,身后还跟着衣角沾满泥水同样行色匆匆的姜鹤。 谢玉舒拉住姜鹤,“这是怎么了?” 姜鹤欲言又止,最后摇了摇头,只丢下一句,“兹事体大,我不便多说,你若想知道,便亲自去问七殿下吧。” “唉,你……罢了,你还是快回家吧,莫要掺和此事。”姜鹤说毕,匆匆离去。 谢玉舒皱着眉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担心叶煊,跟了上去。 洛华宫中跪了一片的宫女太监,谢玉舒一进去就看到叶煊在雨幕中站着,他仰着头望着天空,模样呆愣茫然。 看起来分外让人心疼。 叶煊注视着天空层层压过来的阴云,任磅礴大雨砸落在脸上,有点疼,身体的温度被雨水冲刷带走,因为失血过多,四肢已经僵硬麻木,他想要问自己在干什么,脑子里却一片空白,隐隐能听见宸娇殿里皇帝震怒呵斥太医无能的声音。 突然,一截黄色的伞面挡住了雨幕,叶煊眨了眨眼,扭过头去,正对上谢玉舒不掩担忧心疼的视线。 一只修长白皙的手落在他脸上,触及温热,令叶煊皮肤一麻,突然后知后觉的带起一阵抽疼。 “挨打了?”少年的声音轻不可闻,沙哑的嗓子如同从粗粝的布匹上划过,叶煊却觉得动听极了。 最起码落在他耳朵里,带了一丝乞求已久却从没人给的温柔。 叶煊摇了摇头,目光定定的落在谢玉舒脸上,连眼睛都不肯眨,他伸出僵硬的手,抓住谢玉舒的手腕,疯狂的汲取他身上的热度,靠近一些再靠近一些,慢慢靠近他怀里,拥抱站在面前为他遮蔽风雨的人,唯恐这是一个幻象。 握住手腕的力道很大,大的骨骼不适的发出细碎的声响,白皙的皮肤瞬间就红了一圈。 谢玉舒却连眉头都没皱,他安静的站在那里,等着叶煊一步步试探接近,主动抱住自己,才叹了口气,“在雨中站了多久?浑身都是冰的。” 叶煊摇了摇头,身上的血液回流,突兀的带起一阵阵热,一直往头顶冲去。 他一张口,声音嘶哑至极,“小先生怎么在这里?” “我在路上碰见了姜鹤,不放心你,过来看看。”谢玉舒一顿,看着叶煊手腕上上的咬痕,不无心疼的道,“还好我来了。” 叶煊露出一个一瞬即逝的苍白笑容,却是道,“姜太医也来了,那应该是保住了。” 果然,宸娇殿里传来欣喜的声音,“保住了,孩子和大人都保住了,太好了!” “恭喜陛下,恭喜良妃娘娘,恭喜七殿下!”里里外外皆是欢贺。 然而叶煊知道,三个当事人,没有一个是真正开心的。 良妃没有事了,叶煊也不想在这里呆下去,拉着谢玉舒就往外文渊殿走去,叶煊走的很快,谢玉舒被拖着居然有点跟不上,泰安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接过了他手中的那把油纸伞。 无论叶煊走的有多块,黄色的伞面始终笼罩在两人身上,直到他们进了文渊殿,泰安收起伞悄无声息的离开了。 谢玉舒回头看了一眼,只捕捉到一道残影,脚步微顿:似乎往宫外去了? 叶煊也跟着顿住脚步,皱着眉像是不满他走的太慢,回头蹲下,一只手扣住他的腿弯,突然起身将他扛起。 天旋地转视线倾倒,谢玉舒只来得及“唉”了一声,就跟只麻袋一样倒挂在叶煊背上。 他一只手努力撑着叶煊的肩,一只手还环着叶煊的脖子,颇有些气急败坏的,“你放我下来。” “小先生走的太慢了,学生为之代劳,不必多言谢。”叶煊嗓子里含着几分笑,不仅没有放人下来,还故意往上颠了一下。 “谁要言谢了——嘶,你慢点!”谢玉舒恼羞成怒的一巴掌拍在叶煊背上,被他厚实的肩胛骨震惊了一下。 肩膀抵着腹部,叶煊本就较同龄人高很多,看着瘦削,如今被扛在肩上,谢玉舒才肯定对方衣服下是一副结实的身板。 他还以为上回摸到那非同一般的厚实胸膛,是自己高烧之下稀里糊涂弄错了。 如今看来,不是他弄错了,是眼前这人根本就是披着羊皮的狐狸! 谢玉舒越想越气,偏偏脑子里冒出叶煊方才在雨中那种茫然四顾的模样,心跟被掐了一下似的,细细密密泛着疼。 心疼归心疼,气又气不过,他最后只能咬着牙拍了叶煊背部一下,权当作解气了。 叶煊闷笑出声,愉悦的道,“小先生力气怎么如此小,到底是在打我还是在给我挠痒痒?” 谢玉舒咬牙切齿,“我若早知道你是这样的性子,当初你从树上掉下来时,我就不该去接你。” “小先生就算不接我,我也掉不下来,泰安在的。”叶煊轻描淡写的透了一次底。 谢玉舒微愣,一直被放到榻上都没反应过来,他眨了眨眼睛,叶煊伸手将他拉起来,还给他倒了一杯茶。 “小先生不必忧心,从明日起,无论是泰安还是我,都不会再隐瞒自己的性格,再也不会有人能欺辱我。”叶煊笑着说道。 谢玉舒觉得他情绪不对,定然是发生了什么事,刚要问,脚步声临近,一素衣小宫女低着头进来。 谢玉舒只好闭上嘴。 洛华宫出事,青蓝帮着送了碗药,就被陈嬷嬷勒令回来了,怕良妃娘娘真出什么事,陛下如果怪罪,有她一个老嬷嬷担着就是了。 青蓝回来后就坐立不安,主子没有回来,泰安也不在,仿佛空落落的殿里塞了吃人的野兽,令她心生恐惧头皮发麻,她就坐在廊下等,远远瞧见主子似乎回来了,刚要迎上去,又看到他身后还拉着一个人,泰安撑起的伞也是为两人遮雨的。 青蓝怕生人,惊惧之下直接躲了起来,瑟瑟发抖之际泰安去而复返将他拉了出来,让她烧好足够的热水,给主子送两套衣服。 这些事向来都是泰安做的,青蓝想拉住他,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泰安的背影消失在雨幕中,身影快的几乎像是错觉。也只有墙角收好立着的,还在往下淌着水的油纸伞证明着,刚刚那神出鬼没的小太监真的在这里。 青蓝没办法,哆哆嗦嗦的收拾出了两套衣服和方巾送去,一放下都不等主子开口,就低垂着头匆匆又退了出来。 叶煊本来是想喊住小哑女让她烧热水,一想到小哑女怕生反应也慢,能这么快送来衣服估计是泰安吩咐的,那么依照泰安的性子也该是吩咐了她烧热水。 这么一想,叶煊就放下了心思,他没有急着换衣服,而是先拿了一块方巾给谢玉舒擦脸上的水。 那些水是一开始叶煊拉着他走的时候溅上的,后来泰安夺过了伞之后,就打的很稳了,几乎没有能突破他防御的雨滴。 叶煊刚伸手的时候,谢玉舒没反应过来,直到脸上传来轻柔的触感,才耳尖一红,赶紧接了过来,“我自己来就好。” “殿下还是先把湿衣服换下吧,免得风寒发热。”他提醒道。 叶煊挑了挑眉,笑了一声。 谢玉舒不明所以,“殿下笑什么?” “我笑——先生醉翁之意不在酒。”叶煊看着谢玉舒一本正经的样子就恶趣味上来,故意逗他道,“小先生想看我脱衣服,直说便是。” 谢玉舒脸徒然涨红,呐呐的张口欲解释,却发觉怎么解释都不对劲。 成功逗了先生的叶煊低低笑出声来,他眉眼弯弯,唇角控制不住的上扬,胸腔都被闷笑带起震动。 谢玉舒恼羞成怒,拿起方巾糊他脸上,将他推倒在床,跨坐上去,膝盖压着他的双手死死摁住他胸膛不让他起来,凤目圆睁恶狠狠瞪过去一眼。 “黄毛小儿,有甚可看!” 叶煊侧过脸,方巾从他脸上滑落,少年勾唇轻笑,视线在他脸上转了一圈,沙哑的嗓音吐出一个上扬的音节,“哦?” 谢玉舒愣了愣,就被翻身重新压在床上,怎么也动弹不得了。 叶煊抓了一缕他散落在前襟的头发,笑着说,“小先生内功颇高,可惜没什么危险意识。” 谢玉舒撇嘴不接话,曲起膝盖在他腰侧轻轻撞了一下,叶煊顺从的起来。 谢玉舒感受到湿淋淋的衣服黏在身上,十分不得劲,忍不住皱了皱眉。 上次这样他在床上躺了三天,苦涩的药喝了七天,嗓子还变公鸭嗓了,实在不是什么好体验。 谢玉舒发现那小宫女拿了两套衣服进来,有一套应该是给自己的,于是问道,“我穿哪件?” “都可以。” 殿门外响起战战兢兢的叩门声,是青蓝提示水烧好了。 谢玉舒随手拿了一套,叶煊也就拿了另一套,转身出去旁边耳室洗澡。 东西都已经准备好了,屏风后盛满水的大木桶正往外冒着热气,叶煊试了试水温,脱了衣服跨进去。 蒸腾的热气扑面而来,被水温包裹的四肢从麻木渐渐恢复知觉,叶煊本来闭着眼仰头躺在那里,空气中簌簌两声破空声响,寒风夹带着雨丝飘进来,叶煊一睁眼,一身湿冷气的泰安正在关窗户。 “去哪了?”叶煊半阖双眸,似乎是随意的问了一句。 泰安倏尔抬起眼,视线有片刻的错愣恍惚,也不知道透过眼前的少年看见了谁,不过一刹那,又恢复成那副无波无澜的样子。 “黄莽,拿药。”四个简短的字说出自己去了哪做了什么。 叶煊看着他从兜里袖子里掏出一堆不知名的药草,直接往水里丢,很快一桶水变成了幽幽的绿色,他最后掏出的是一个瓷瓶,上面贴着大补丸,药瓶底部还刻着姜字。 这是皇帝让姜太医研制给黄莽的神药。 泰安不管什么东西拔了塞子就要往水里倒,叶煊赶紧要阻止,赶不上他手快,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一颗黑色的药丸掉进水里,他伸手一捧,这药丸就直接化在了手心带起的水里。 瓶口又掉下一颗,叶煊一时之间不知是该收手还是继续去捧。 这药据说配制药材十分珍惜,对火候要求更是严格,一共就配出了这么一瓶,一瓶就三颗,黄莽治伤磕了一颗,一颗融在了叶煊掌心了,这最后一颗…… 好在中途一只手将这药丸捞了回去,泰安将它重新塞回瓶子里,晃了晃,听见里面仅剩的一颗药碰撞声,小声念叨了句,“药丸,口服,哦。” 他把瓷瓶重新堵上,塞回了袖子里。 叶煊抽了抽嘴角,终于问道,“你确定你是拿药,不是偷药?” 黄莽那厮再怎么心大,也不可能将这瓶药就这么给他吧? 泰安面无表情的回答,“光明正大没有偷。” 叶煊眉头挑了挑。 泰安局促的站了一会,不甘心的补充了句,“我快,他洗澡,骂我。” (我)光明正大(去拿的)没有偷,我(轻功)快,他在洗澡(没追上我),(只能)骂我。 叶煊:“……”他怎么没打死你呢? 叶煊扶额,第一次开始追寻以前那些药草的来源,泰安想了想,“太医院、黄莽、皇帝。” “乾元宫你也敢瞎闯?”叶煊真是被他这包天的胆子唬了一把。 泰安表示,他只去两边耳室,没有去过内殿。 叶煊看他神色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只能姑且相信,这时察觉到不对:“近年来除了例行请脉外,没有听说父皇受伤生病,怎么乾元宫里会有那么多药材?” 泰安吐出两个字,“道士。” “你在乾元宫看到了道士?”叶煊猛地从水里坐起来,大动作带起的水溅到了泰安脸上,他也不闪不闭,整个人看起来眼神空洞,像是在发呆。 叶煊急急问,“多少?” 泰安掰着手指数了数,最后烦躁摇头,“很多。” 皇帝在乾元宫窝藏了道士,弄了很多药材,这是在炼丹啊! 自古以来痴迷丹药的皇帝几乎都是中毒而死,前朝宗教乱国,十年换了三个皇帝,因此祖皇建国后对宗教多有打压。 上一回六公主落水,皇后请了道士和尚来念经驱鬼,按道理皇后情有可原,不该多处罚才是,皇帝的反应却很大。 原来是心虚。 叶煊眼眸闪了闪,唇角带出两分嘲讽了。 他说呢,怎么皇帝运筹帷幄这么多年,突然就急不可耐的操纵起□□争来了。 叶煊闭起眼,又问起宸娇殿的动静,泰安照实说了。 姜太医不愧是曾随军出征过的军医,纵然不是妇科圣手,应对突发状况和对各种药物的临床运用,都比宫里没见过世面的太医要厉害,他一出手,良妃保住了命也保住了腹中胎儿。 泰安顿了顿,吐出三个字:“不乐观。” 叶煊没有意外,当初良妃的病都是他亲自请姜太医看的,那老头特意开了避子汤,托泰安带过话:目前良妃的疯病必须依靠药物控制,这些药物除去让她能安静不闹的软筋散外,还有一味有麻痹神经作用的致幻类草药,也就是五石散。 五石散又称麻沸散,三国时期神医华佗研制的一种药物。 寻常大夫碰上疯症根本无从下手,姜太医却敢拿五石散一试,里头有一味名为曼陀罗的药物,能控制情绪,配合软筋散食用,确实将良妃的疯病压制了下来。 但姜太医也说过,“此药好也不好,正确用之能救人,错误用之能杀人。而且该药极为影响消耗身体,我用此物主要是为了防止她悲伤过度自裁,她后期能不能好,只能看她自己。” “还有,服用此药期间,切不可怀孕,必须再停药半年以上,才能孕育孩子。否则,轻则胎儿畸形、病情加重,重则一尸两命,无力回天。” 良妃自己也知道这件事,却还是选择了搏一把。 叶煊一时之间都不知道自己该为她的愚蠢恼怒,还是该可怜自己那个还没出生的弟妹。 叶煊嗤笑了一声,神色逐渐变得冷淡。 反正他该说的都说了,该劝的也都劝了,有人一心求死,他也救不回来,便罢了。 反正母亲这一位置向来名存实亡。 叶煊闭上眼靠回木桶边,窗户一开一合,冷风吹开水温的热度,泰安出去的时候似乎没踩好,又或者被风雨交加带了一下,瓦片发出一声轻响。 “谁?!”隔壁一声冷喝,紧接着木窗大开的“咔哒”声,和有人翻身飞上房梁的破空声先后而至。 叶煊眉头一皱,没有睁开眼,只有耳朵动了动,捕捉空气中细微的动静。 谢玉舒换好衣服之后,看着外面昏黑的天色,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居然莫名其妙的要在皇宫待一晚了。 他本来只是想安抚一下叶煊,哪知道被人直接扛进来还嬉闹了一番。 想起放下在床铺上幼稚的翻滚打闹,童年都没这么做过的谢玉舒脸上就发红。 他心中纠结,还是让守门小太监去找相熟的守卫往相府递话,以防家人担心。他出去了一趟又回来,正好碰上先前送衣服的小宫女,对方一看到他就缩了缩脖子,眼神怯怯的似乎有些怕他。 谢玉舒赶紧露出了自己最温和的笑容,哪知道小宫女脸色一白,差点没把手里的被褥抖到地上去。 谢玉舒满脸尴尬,退开了一步,示意自己的无害,才自我介绍道,“我叫谢玉舒,是教导你们殿下课业的一名先生,不是坏人。” 对于他的主动退步,青蓝果然放松了一些,闻言歪了歪头:谢玉舒,这个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过。 她恍然想起了什么,一拍手,伸手从床头拿出一件东西,指了指。 谢玉舒先是惊讶了下青蓝居然是哑女,才将视线落在她拿出的东西上。 一只已经枯萎颓靡软塌塌的,勉强能从两根长须看出形状的草蚱蜢。 这草蚱蜢实在老的太厉害,谢玉舒在床榻上躺了好一会都没能注意到。 谢玉舒接过仔细看了一下,确认这玩意儿真的是他救殿下那一次编的,不由得心情非常复杂。 当时他手上实在没东西,就随手一就,敷衍的回去路上被姜鹤念了一路,可没想到,就这么一个小玩意儿,被那孩子妥帖的放置到现在,即便已经枯黄的快要化作草屑了,也不舍得丢。 他还记得当时少年亮晶晶的眼,嘴角的浅笑,以及那声轻柔认真的,“喜欢的。” 谢玉舒心里柔软的一塌糊涂,突然就觉得自己留下来是一个很正确的选择。 爹爹说,他人待我如何,我待他人如何,七殿下对他好,他自然也是要对七殿下好的。 谢玉舒慰贴温柔的看着那只草蚱蜢,忽而听见房梁瓦片轻响,当即就厉喝一声,推窗追了出去。 夜色已至,谢玉舒只看到房梁上的人穿着太监,所处方位正下方就是叶煊沐浴的耳室。 他神色一冷,二话不说就轻功追去,“小贼,休走!” 泰安就是脚下一滑,他发现这处瓦片松动,屋梁似乎也有些老旧,正打算细细检查一番,好连夜维修,哪知道谢玉舒突然翻身上来。 泰安的目力都是自幼练出来的,一眼就认了出来,他还记得主子说过要隐瞒武功的事,扭头就要走。 谢玉舒却也不是好惹的,他身手算不得顶好,但精修内力,打不赢泰安,留下他倒是不难。 两人就这么交起手来。 皇帝今夜虽然没有宿在洛华宫,但良妃有孕刚传出来,西宫巡逻的禁卫军比往常要多,这边的动静不过片刻就吸引了注意。 泰安看着黑夜中移动的沉沉铁器,知道不能再留手,匕首一般的短刀从袖子落下,回身就是一刀。 谢玉舒险险避过,一个擒拿扣住泰安手臂怎么也不肯就此放他离去,眼见禁卫越来越近,泰安横刀就砍,迫使谢玉舒撒手,然后一个飞踹踩在他胸膛再借力一跃,轻功开到最大。 谢玉舒用力撑着起身要追,突然听见“咔擦”一声脆响。 砰—— 叶煊听着声音觉得不太对劲,猛然睁开眼,还没起身,巨大的水花在眼前炸开,拍打在屏风上,留下一大片水渍,一个湿漉漉的小先生就这么落在他的浴桶里。 叶煊看了看撑在自己胸膛上的那只修长白皙的手:“……” 谢玉舒看了看寸缕不着的七殿下:“……” 叶煊挑了挑眉,“小先生若是要同学生共浴,说一句便可,何必如此。” 谢玉舒红着脸瞪他,“我是为了抓贼!” “哦。”叶煊低头看了看被渣滓碎屑填充的洗澡水,点头,“这么说,贼在我浴桶里?” 谢玉舒连眼尾都红了,还坚持回答,“贼在房梁上。” “哦。”叶煊第二次点头,顺着他的话说,“贼在房梁上落进了我的浴桶里。” 话音未落,他先笑了起来。 “叶煊!”谢玉舒忍不住恼怒的喊了他的全名,一把将他的衣服从屏风上扯了下来,要往他脸上怼。 就在这时,慢一步赶到的禁卫军破门而入,尖利的长矛将屏风划破,浴桶中的两人展露无遗。 卫都统戾气十足的表情一怔,瞠目结舌,“谢、谢、谢……” 谢玉舒默默的用衣服捂住了自己通红的脸。 …… 不管怎么说,宫里进了蟊贼那是天大的事儿,也甭管这蟊贼是好是坏,都是他们禁卫军的失误。 好在卫都统还算良心,让两人分别重新沐浴换上新衣服后才重新问话。 谢玉舒做了好久的心理建设,以为自己面对的只有一个同僚,进了文渊殿一看,黄莽也端坐着眼睛晶亮的看着他,充满了求知欲。 谢玉舒:“……黄将军,怎么也在这里?” 黄莽摸着自己的大胡子,特别不要脸的回答:“我闲呐!” 卫都统好心给国子监的小状元解释了一句,“黄将军跟我一块来的,刚刚他追蟊贼去了。” 谢玉舒抓到重点:“蟊贼呢?” 黄莽理直气壮:“没抓到。” 谢玉舒:“……” 卫都统拍了拍好朋友的手,低声提醒,“卑微一点。” 黄莽面不改色改口,“卑职没抓到!” 谢玉舒:“……”你是不是对卑微有什么误解? 叶煊看着谢玉舒气闷的脸色,忍住笑岔开了话题,顺利将情况交代了清楚。 送走两位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武将后,谢玉舒终于松了口气。 叶煊笑道,“文渊殿只我一天居住,殿内人手不够,今日恐要委屈小先生同我睡了。” “能同殿下同塌而眠,清和荣幸。” 叶煊和衣躺在榻上,后脑勺枕着手臂,难得神情放松,却故意露出委屈的样子,道,“小先生对每个皇子都叫殿下,我都分不清你是在叫谁。” 谢玉舒不明所以的看着他。 叶煊撑起脑袋,“小先生方才叫了我的名字,如今怎么不叫了?” 谢玉舒脸微红,“方才是臣逾越……” “你我之间就别殿下小臣的喊了,我们应当算挚友吧?小先生私底下唤我子煊便可。” 谢玉舒犹豫了片刻,见叶煊神色认真,最终还是点了头,笑着道,“那往后殿下……子煊也唤我清和。” “不,我要叫你玉舒。”叶煊眼里露出狡黠的笑意,“旁人都唤你的字,要么就喊你谢三郎,唯有你的名字甚少有人喊。” 谢玉舒温和的点头,“好。” 叶煊就趴在床上朝他招手,“我的玉舒先生,你宽衣好了没,天色如此晚了,快上床歇息吧。” “……”谢玉舒红着耳尖,呐呐应好。 熄了灯上床,满室寂静,叶煊却有点睡不着。 他仰面躺着,下意识伸手想摸摸床头的草蚱蜢,却摸了一手空。 戾气卷土重来,他“蹭”的坐了起来。 刚闭上眼的谢玉舒被他吓了一跳,连忙也坐起来,“怎么了?” “我床头的东西不见了。”叶煊眼中带上了杀气。 “床头有什么东西——”谢玉舒话音未落,突然想起来那只枯萎的草蚱蜢,他当时带出去了,应该是中途掉在了什么地方。 谢玉舒有些不可思议的道,“你说的是我编的——” 叶煊肯定:“对,你编好送我的礼物。” 黑暗中,谢玉舒赫然,“不过一不值钱的小玩意儿,哪儿当得起礼物二字。” 叶煊却分外执拗,道,“我说它是礼物,它便是礼物,是你送我的。” 说着,他翻身下床,想要寻人问。 谢玉舒赶紧拉住他,好声好气的将事情说了,最后道,“你若是想要,我再编给你就是,你要多少我编多少。到时候我跟爹爹学会编蛇、编鸟、编乌龟,再给你编这些。” 知道东西不是被人拿走了,叶煊的怒气也就压下了。 他颇为好奇,“这些都能编?” “能。我记得朝中举办过草编比赛,封洛将军拿了第一,他会的最多,我爹爹第二,输给了封洛将军的草编龙。” 叶煊奇了:“朝中还会举办这种比赛?” “以前封洛将军在的时候会,自从他去往前线后,就无人敢提议这些了。”谢玉舒说的有些怅然。 叶煊点了点头。 谢玉舒又忽而笑道,“其实,我本不想待在京中,想跟大军一起去前线建功立业,可惜我家人都不同意,封将军说我年纪太小,可以多习几年武再去。” 叶煊笑了一下,“玉舒有封王拜相之才,若是去做了武将,岂不是朝廷的损失。” 谢玉舒被他大胆的说法吓了一跳,“殿下莫要胡说……” “错了,”叶煊侧身看着他,一字一句的说,“你该叫我子煊,不是殿下。” “唉,我晓得了。”谢玉舒无奈的应。 两人平躺了一会,黑夜中,叶煊听见谢玉舒犹豫的问,“从今往后,你打算如何?” 叶煊知道他问的是被皇帝推出来当挡箭牌的事。 如今良妃再度怀孕,皇帝要想让全天下人认准他就是铁了心偏爱西宫,那么就算是装也得装作欣喜,如此一来,大皇子党派远在朝中或许还会观望,但四皇子和五皇子绝对耐不下心来。 竞争对手越多,代表着他们能动用的筹码越少,出宫建府之前,绝对要先踹走一个竞争对手。 他们相差的年岁并不大,但凡皇帝有心,率先给叶煊定一个皇子妃,让他早一步出宫入朝堂听政,保皇一派势必会斟酌皇帝的态度先倒向叶煊。 与其慢慢养大一只狼犬,不如趁他弱小将他先掐死襁褓。 接下来宫中的生活,只会比以前更水深火热,两派完全可能联合起来,先将他拉下马。 谢玉舒清楚这点,因此越加担心,只能说叶煊之前演戏演的太好,谢玉舒即便知道叶煊并不如他表现的那般柔弱,还是下意识的将他放在弱者一方。 叶煊忍不住笑了笑,道,“玉舒且放心,从今以后,谁也不能欺辱我。” “我表现的越恃宠而骄,身后的人才越满意。” 谢玉舒听着他冷嘲般的话,又想起雨幕中看到的,只觉得心惴惴地疼。 “睡吧。”他翻身抱住叶煊,拍了拍他地背。 叶煊本以为,谈论了一番正事他会睡不着,可事实上,当他被谢玉舒抱住地时候,睡意前所未有的蜂涌。 一夜无梦,再睁眼就是日上三竿。 第28章 叶煊睁眼看到外面大亮的天光十分惊讶, 他翻身坐起,另一边早就没有人了,连温度都冷却了下来,他手腕上的伤口也被处理包扎好了。 叶煊神色复杂, 他向来多疑谨慎, 甚少有睡得这么熟的时候, 连被人摆弄都没有醒, 对方什么时候走的也不知道。 谢玉舒带给了他极大的安全感。 叶煊意识到这点的时候,忍不住皱了皱眉, 心头情绪复杂难辨,有下意识的戒备, 又有一些莫名的想死死抓住不放手。 叶煊推门出来的时候, 正好看到远离倒了两棵粗壮的大树,满地的木材瓦片, 青蓝扶着长楼梯站在屋檐下昂头往上看, 泰安则蹲在屋顶修昨晚破的那个大洞。 两人很专注,都没有注意到叶煊出来, 或者说小哑女是真没注意,泰安却是故意装聋作哑, 只有抡起铁锤敲钉子格外“笃笃笃笃”的声音里掺杂着几分受尽无妄之灾的怒气。 昨夜黄莽那厮公报私仇, 不仅把那瓶神药抢了回去, 还故意引泰安差点撞卫统领手里,还好泰安反应及时,及时避开了, 等他潜回来, 摸黑进了文渊殿, 正好撞见床上熟睡的二人。 谢玉舒感觉到什么, 迷迷糊糊的睁眼看去,泰安机敏的屏息藏进夜色里。 他以为这位贵公子会重新睡,没想到他明明困得不行,还是小心翼翼的起身,他用火折子点了一盏灯,用灯笼罩着冒着微雨出去了一趟,是往宸娇殿方向去的。 泰安皱眉悄悄跟上去,远远就见到坐等在小道上的人影。 “你可终于来了,我真快冻死了。”听声音,是姜鹤。 今日姜太医受急召入宫为良妃保胎一事,宫里内外该知道的都知道,良妃胎虽然保住了,情况却并不稳定,且天色已晚,皇帝特意准许姜太医夜宿偏殿准备随时抢救,跟着来的姜鹤也就一同住下了。 泰安没想到谢玉舒是来见他,又见姜鹤从怀里拿出什么东西,谢玉舒接过后连忙道谢。 姜鹤却摆了摆手,“便是你不找我,我也要找你。老头一来看到良妃娘娘的状态,便知道七殿下定然遭了罪,他来的匆忙,药箱里塞满了急药,偏偏漏了治外伤的。他抽空配了两幅,你看着用就是了。” “不说了,我出来有一会儿了,老头不见我回去估计睡不着,先走了。”姜鹤说完就裹着衣衫迎着冷风瑟瑟的跑走了。 谢玉舒目送他进了偏殿,这才揣着那包药又回了文渊殿。 泰安怕被他发现,没能跟着进去,就飞上了屋顶小心揭开了一片瓦往里瞧。 谢玉舒正在给叶煊上药,那手腕上的伤口有些深,洗澡的时候泡了一阵,已经没有出血了,但看着那深刻的齿痕和伤口,依旧让他倒抽了一口气。 谢玉舒满是心疼的给他上好药,又给他包扎好,这才吹了灯重新上床。 泰安看灯灭了,等了一会,就打算进去,就听谢玉舒低喝了一声,“谁?” 泰安顿时僵住身体不敢再动了,谢玉舒却不放心,悉悉窣窣的身影中似乎是要起来查看,却被床上的主子迷迷糊糊的按了回去。 叶煊不清醒的问了一句,“去哪?” 不等人回答又道,“不许去。” 他直接半个身体的重量都在谢玉舒身上,头枕在他心口,手紧紧箍着他的腰,勒的谢玉舒有些难受。 像是听到了他的吸气声,叶煊下意识的松了松手,却还是保持着这个姿势躺在谢玉舒身上。 谢玉舒以为他清醒了,跟他打商量,“我出去看看……” “……”叶煊没有回答。 谢玉舒打算挣开他的手,还没动作,一声猫叫伴随着细碎的声音渐渐远去。 “原来是猫。”谢玉舒放心了,闭上了眼。 泰安安静的等在屋顶,听着谢三公子的呼吸声渐渐平稳,等着装睡的叶煊睁开眼,然而半刻钟过去了,叶煊没动静,反而是谢玉舒实在被压得心脏不舒服,在睡梦中艰难且挣扎的翻了个身。 泰安觉得依照叶煊谨慎的性格,应该会等谢玉舒彻底没了动静才会出来,于是又等了两刻钟。 无事发生。 叶煊是真的睡着了,而且全程睡得非常香,对身边的动静都失了灵。 顶着风雨蹲在屋顶,靠着小小瓦片大的眼窥看,眼睛都快抽筋了的泰安:“……” 最后,怕吵醒谢玉舒的泰安,从屋顶破了的大洞里翻进耳室,在浴桶里睡了一晚。 第二天天未亮,起床练了会功的泰安看见谢三郎穿着明显不合身的衣服,借着点卯开宫门匆匆离宫而去,而他主子叶煊,不仅数年来头一次翘了早练,还无知无觉的睡到了日上三竿。 泰安:“……”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突然有点酸。 叶煊用完了迟来的午膳,泰安也把屋顶修复好了,他纵身直接跳了下来,将扶着楼梯的小哑女吓得无声尖叫,愤愤不平的拍了拍搭好的梯子。 泰安小声的凑过去,将昨晚上看到的事情说了一遍,叶煊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 难得起了晚床,叶煊干脆没去国子监,而是换上练功的衣服,把今天的早练补上了。 …… “你说四哥约我赛马?”叶煊看着对面的人挑了挑眉,笑意未达眼底,“柳公子开玩笑吧?” 柳宗轻,工部侍郎柳铮之子,柳家是正经草根出身,在柳铮之前最好的也就是乡下的秀才,能做到六部二把手的位置,可以说是皇帝对抗权勋世家的结果。 当初先帝病逝,今上登位之后为了稳固中央集权瓦解世家权勋势力,三开科举大肆提拔新科培养新贵,当初能入翰林的三甲,如今最低的也是五品官员,位置最高的,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谢翎谢相。 谢翎能力出众,也聪明,从来都是皇帝亲系,奔的是做一世纯臣,从来不结党营私,便是表小姐入宫做了皇后,他第一个想法就是避嫌。 皇帝满意,于是给与谢家的发展多有便利,不仅下嫁了伯阳郡主,谢家为官的地位都不低,三品往上走,前途畅通无忧。 然而真能做到谢翎这样不偏不倚的,太少了。 柳铮就没能做到,所以他前半生飞速升官发财,然后在工部侍郎的位置坐了十数年,再也升不上去了,而他的几个儿子,有考上功名的,二甲之身入了翰林院,做满一年后就被下方到地方做芝麻官了。 于是在二儿子被选为四皇子伴读后,他一咬牙,就上了德妃阵营,成为了四皇子党。 自良妃怀孕后,叶煊在家歇了三天,才算准了谢玉舒课表,练了早功之后,就把快好了的伤口又结结实实的缠上,打算去国子监逗一逗他的玉舒先生,顺便上课。 哪知道还没出门,柳宗轻求见,说是今日放课后,四皇子请他去赛马。 这赛马还不是在演武场,而是普陀山。 皇子们从来就不爱跟他们玩,尤其是以四皇子、六公主为首的两拨人,突然兄友弟恭的邀请他去,傻子也知道这里头有蹊跷。 叶煊直接拒绝了,因为他觉得陪这群傻子玩,还不如去跟玉舒看书来的有意思。 叶煊却已经不是以前那个需要扮柔弱的七殿下了,他看似友好却不容置疑的道,“柳公子给我四哥带句话,我手伤了,不适合赛马,就不去打搅雅兴了。” 柳宗轻皱了皱眉,还想要说什么,就直接被泰安请了出去。 他愤愤不平的走到一丈远,被同为四皇子派的一人拉到墙角,“怎么样,他同意了吧?” 柳宗轻摇头,“没有,我好赖话说尽,他也不肯来。” “真的?”那人不可置信的瞪直眼睛,紧接着又啐了一声,满脸不屑的骂,“得了势就耀武扬威。” 柳宗轻看了他一眼,不接这话,只道,“小世子,我们还是赶紧去禀明四皇子和裴六郎吧。” “也是。裴晟那厮——嘿,让他自己出头去。” 两人幸灾乐祸的笑。 叶煊早早到了国子监,却第一次没有见到谢玉舒,坐在位置上等了一会,直到赵允升进来,才知道今日临时换了课。 “谢先生休沐三日,随伯阳郡主上普陀寺了。”赵允升知道往日是叶煊跟谢玉舒一起授课的,所有贴心的多解释了一句。 叶煊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难免有些失望,整个上课的时候都有些心不在焉,甚至都没有发现上课的人多了一个。 是直到午膳时间,叶煊被人找上来,才对外界投注了几分视线。 “今日放课后,普陀山赛马,你必须去!”拦在面前的少年十四岁左右,明明一身锦衣华服,气质却凶恶又纨绔。 叶煊撩起眉眼扫了一眼,兴致缺缺却碍于人设习惯,还是随口问了一句,“你是谁?” “裴晟!”少年仰着脖子骄傲的大声喊出自己的名字。 “哦,不认识。”叶煊直接越过他就想走。 裴晟却怒气冲冲的要抓他的手臂,被叶煊侧身闪过,裴晟更加大怒。 未免裴晟沉不住气先动手,四皇子赶紧走出来打圆场,“七弟,那是裴家六郎。” 裴六郎,他那个便宜伴读?虽然早就听说裴六郎被家里前娇百宠惯坏了,横的不行,惊过谢相的车架,揍过王侯世子,可以说是京中第一纨绔,如今看来,这人正如传闻中一样,横行霸道都到宫里来了。 不过看来也不太聪明,被人当刀子使了还觉得厉害。 叶煊不介意跟裴六郎做一对相看两相厌的同学,“哦”了一声,利落拒绝,“不去。” “你敢不去!”裴晟怒瞪双眼。 叶煊笑了,奇道,“莫非你还能劫持一个皇子非让他去?” “四哥,你也是这么想的?”叶煊视线往旁边一撩,将坐在旁边看戏的四皇子一下扯进了这摊泥水里。 四皇子脸上肉堆得跟弥勒佛一样,看不出丝毫不满,笑眯眯道,“裴六郎盛情邀请,七弟赏个面子?” “正好,我听闻你降伏了御马监那头白色烈马,也带出去驰骋一番,让我等瞧瞧七弟是如何的英姿飒爽。” 边上柳宗轻突然出来替叶煊说好话,“四皇子,裴六郎,罢了罢了,七殿下身娇体弱,怎能让七殿下跟我们一群大男人赛马驰骋?莫要为难他了。” 这话乍一听是为叶煊推辞,然而里头却阴阳怪气,明里暗里嘲讽叶煊不是男人。 这倒也没什么,叶煊向来懒得跟他们计较,但偏偏今天,叶煊心情不好。 所以他笑了,也点头答应了,只是提醒般说了句,“我的马比较烈。” 裴晟以为是炫耀,恨声道,“我的马也不差!” “哦。”叶煊露出良善的笑容。 放课之后,一群人一起出了宫,随行太监们将他们各自的马都牵了出来。 叶煊拍了拍梅花烙的脖子,给他套好马鞍缰绳,让泰安上前一步假装推了他一把,实则利落的翻身上马,在坐起身的一刹那突然往左一扯缰绳。 左边是站着四皇子和裴晟。 梅花烙猛地扬蹄后仰,一脚踩在裴晟背上,将他踢倒在地,在四皇子脸颊一寸的地方堪堪停下,在伏在马背上叶煊的“安抚”下,喷了一声鼻息安静下来。 裴晟的惨叫犹在耳边,四皇子脸色惨白,后知后觉的往后退了一步,就在他身后同样直面了危险的柳宗轻吓得软倒在地。 “四哥,裴六郎,实在对不起,你们没有受伤吧?”叶煊露出“关心”的表情,抱怨道,“梅花烙太烈了,我说不要骑出来吧。” 四皇子:“……”你什么时候说过!!! 第29章 叶煊有分寸, 有意控制了力道,但梅花烙那一蹄子着实也不轻,裴晟被扶起来的时候,整个都直不起腰, “哎哟哎哟”的直叫唤, 偏偏还不肯放弃, 非让人弄了一顶露天轿子, 垫了细软的棉花,让人抬到山上去了。 一路浩浩汤汤往普陀山走。 马行至半山腰围起来的修建好的偌大马场, 叶煊抬头视线穿过重重密林,看着那山顶的寺庙, 才终于想起来这名字为什么这么熟悉了。 普陀山上普陀寺, 休沐三日的谢玉舒陪同伯阳郡主正在寺庙中礼佛。 叶煊不免往那边多看了几眼,想找机会去瞧瞧, 正好他们行李安置好后, 裴晟提议先去林子里猎点东西吃。 “你们放心,这马场是我爹建的, 林子里的猎物都是算好了的,没有什么危险。”裴晟撑着腰下了轿, 也想骑马出去狩猎, 结果身上实在疼的厉害, 连马背都上不去。 四皇子赶紧阻止,“裴六郎就在屋子里歇会儿吧。” “那不行——嘶。”裴晟激烈反对,握拳想要反驳, 结果一不小心抻着了伤, 疼的五官扭曲, 脸色都白了。 四皇子一看哪敢真让他逞强, 赶紧又劝了几句,还使眼色动员身边人劝,总算把裴晟劝住了。 “好哥们,我裴晟认你这个兄弟!”裴晟无比感动。 四皇子都被他那憨憨的真诚弄得有些心虚,觉得自己的内心真是充满了大人的肮脏。 于是他抱拳认真道,“裴兄弟,你且放心,你要吃多少我给你猎多少,绝对让你吃饱。” 叶煊莫名看了裴晟一眼,又看了看他四体不勤的四哥,一时不知道在场真正憨痴的是这位裴六郎还是四皇子。 不过不重要,既然分开狩猎,他正好能找机会往普陀寺去一趟。 叶煊骑着马先快速的在林子里绕了一圈,确认这片被圈起来的区域有多大,成功找到上山的路后,他也并不着急,驱马回去打算猎几只小动物。 这边的林子确实是刻意围起来的,叶煊一路上还看到了不少的陷阱,有些藏得比较深,所以需要很仔细,但猎物是真的不少,兔子、田鼠这些小型猎物在外围走几米能碰见一窝。 叶煊猎了一串用绳子绑好随意丢在地上准备喊泰安出来拿着,本来还想去四皇子面前溜一圈,这样他如果跑走了久不回来,也能推个锅在他身上。 不过到底对这片密林不熟悉,他往里走了一会没见到四皇子,打算就这么离开,扭头就碰见了本该在马场休息的裴晟。 裴晟捂着腰弓着身一边啃苹果一边往里走,嘴里含糊的念叨着什么,他的目的很明确,在对上叶煊的时候,下意识退了一步,很快就瞪过来一眼,“看什么看,牵好你的马,别又故意踩我。” 叶煊趴在马背上眨了眨眼,无辜的笑,“裴六郎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裴晟瞪他,还想拿手里啃了一半的苹果砸他。 叶煊故意大动作扯了一下缰绳,裴晟吓得当即退出两大步,躲在了树后,色厉内荏的指着他,“你你你,你要干什么?你别乱来啊!小爷裴晟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你欺负我你信不信你自己也得脱一层皮!” 叶煊觉得他这样子比之前顺眼多了,心情转好了一点,“蠢归蠢了点,好歹识趣。” 裴晟一听骂他蠢,心态有点炸,顿时横眉冷竖的,又怕他那匹马,只好凶凶的喊,“你有本事下来,别仗着你的马欺负人,我们单挑!” “你在找死?” 树叶沙沙声中,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幽冷的声音。 “哇啊!”裴晟被背后突然多出的气息吓了一跳,往旁边跑的同时,不忘将苹果脱手就砸了过去拖延时间。 然后就见“刷刷刷”几道森冷的寒光,那啃了一半的苹果被化成均匀的几瓣落在草地上。 他都没看清对方用的什么武器,那寒光就归鞘藏回了袖子里,少年倒挂在树杈上,面无表情的看着他。 裴晟害怕的抱紧自己,大吼大叫:“你谁啊!” 泰安皱了皱眉毛,翻身坐起来,陈述事实,“好吵。” “你说我吵?”裴晟不可置信,紧接着就指着泰安跳脚破口大骂,“你才有病吧!没事挂那干嘛呢?当自己野人啊!一点生息都没有,要不是我健健康康,我就要被你吓死了好不好!” “哎哟,我的背,我的腰,我的屁股——”裴晟后知后觉的捂着自己的腰,“嘶嘶嘶”非常有规律的倒抽气。 叶煊似乎听见泰安叹了口气,莫名带这种物是人非的复杂,忍不住多看了裴晟一眼。 “你认识?”他这话是问泰安。 泰安没回答,裴晟却以为叶煊问的是自己,没好气的道,“这幽魂一样的家伙谁认识啊。” “穿着太监服,肯定是你们宫里的人,不是你带的就是四皇子带的。” 叶煊挑眉,没承认也没否认,只是道,“今日来的还有两个侯府世子。” 裴晟脸上露出嘲讽,“那两个败家子小爷见得多了,身边哪一个不认识,没见过长这样的。” 京城第一纨绔称别人败家,叶煊莫名觉得有些想笑。 “平凡。”泰安扭头指了指自己的脸,示意自己就是个长得普罗大众的平凡人。 裴晟顿了一下,叶煊以为泰安这种缺钱的表达方法他没听明白,难得见这家伙有主动跟谁说过话,打算解释一番,就听见裴晟冷笑。 “在小爷面前你普罗大众,在那两个面前你长得更像少爷。” 泰安“哦”了一声,看着他不说话了。 也不知道他这样子怎么惹到了裴晟,少年突然满脸烦躁,踹了一脚树,念念叨叨的走远了。 念了什么叶煊没仔细听,但总归不会是什么好话。 叶煊目送小少爷走远,回过头就发现神出鬼没的泰安又不见了,地上的猎物也不见了。 叶煊也见怪不怪,驱马晃了一会实在是没碰到四皇子一行人,就往山上去了。 山脚到马场的那段路应该是刻意开凿过的,地势还算平缓,而从半山腰到山顶的路却有些崎岖陡峭,山间小路也有些窄。 叶煊注意到路上荒草很多,偶尔错落有茅草屋,大多没有人住,应该是都搬到山下去的,有些修建的好一些的,该是猎户们上山打猎时天黑落脚的地方。 泥土路上也没有车辕碾压过的痕迹,平时来这的人不多,但普陀寺香火可以说是京城最旺盛的,不说厢房天天爆满,也该是十之七八。 所以谢玉舒他们上山的路是另一条。 想来也是,这边的马场是裴家特意修的,马场还驯养了十几匹马,房屋修建的简洁漂亮,就算没有什么珍宝,也恐叫人惦记,自然会特意修出一条专进的道。 叶煊压下身,一夹腿肚子,缰绳扬起,得到指示的梅花烙快要乐疯了,顿时撒丫子跑了起来,这是它第一次来野外跑,整批马都有些疯癫。 而它的主人更加疯癫,急转弯都不减速,风呼啸着扑在脸上,像是一把秀发抽在脸上的感觉,因为很少骑马,隔着一层布料不断在马鞍上摩擦的大腿带起火辣辣一片。 在这样的疼痛与速度交织中,叶煊看着越来越近的普陀寺,门口有一背对着他模样熟悉跟人说这话的青衫少年,叶煊突然露出一个笑容,然后只用一只手抓住缰绳,半个身子探出马,伸手直接往旁边捞去。 伯阳郡主怀孕已有六月,一直吃素斋并不好,谢玉舒正在跟老住持商谈这件事情,突然一直古井无波的老住持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脸上出现纠结、复杂、震惊等复杂表情。 身后马蹄飒踏,破空之声猎猎,谢玉舒茫然转头,什么都没看清,就被人拦腰抱上了马背! “你……”谢玉舒眼神一冷,都不管自己是在疾驰的马上,直接就要动手。 叶煊赶紧将他往怀里一压,喝了一声,“快坐好。” 少年的声音在风中扭曲了一些,谢玉舒却还是听了出来,惊的猛地一张口,灌进一口风,顿时被呛得一阵咳嗽。 叶煊吓了一跳,立刻狠拽缰绳,梅花烙长嘶一声扬蹄急停了。 等谢玉舒缓过劲来,一抬头就发现,天色已经晚了,下坡的路太顺,梅花烙越跑越兴奋,转眼普陀寺已经被远远甩在身后,只能看见个轮廓了。 谢玉舒:“……” “你绑我来露宿荒野?”谢玉舒非常震惊。 叶煊没心没肺的笑,“没有,再跑一会儿就到半山腰了。” 普陀山裴家马场几乎有心人都知道,谢玉舒更惊讶了,“裴晟带你来的?” 叶煊点了点头,重新驱马往前走,只是这次速度像是在散步,梅花烙还能啃一把边上的野草充饥。 谢玉舒也知道裴六郎的性格,有些担心叶煊受欺负,但看他这副悠哉游哉的样子,稍微放了下心来,然后就开始头疼另一件事。 “你不说一声将我带到这来,郡主定要吓坏了。”谢玉舒更担心,伯阳郡主以为他被什么不法分子绑架了。 叶煊对此却很放心,道,“泰安会去说的。” 谢玉舒猜测过泰安会武,叶煊先前也透过底,虽然还是觉得不放心,好歹松了口气。 他将注意力放在了梅花烙身上,摸了摸白马的鬃毛,沾了一手汗,也没在意,奇道,“此马速度竟不输大宛良马。” 叶煊拿起衣摆给他把梅花烙的血汗擦干,淡淡“嗯”了一声。 谢玉舒抓住缰绳跃跃欲试,“我能试一下吗?” 叶煊大方的将缰绳塞他手里。 “驾!” 梅花烙再次跑起来,这是这次的速度快归快,但比起叶煊的丧心病狂来温和不少,从山路直冲进密林,谢玉舒就遗憾的将缰绳物归原主,“我不识路,别跑错了。” 叶煊也不太熟悉,但他不说,反正转着转着就出去了,甚至巴不得多转一会,他对跟自己的便宜哥哥勾心斗角没兴趣。 马场的篝火太好认,烧烤的香味飘了出来,梅花烙大抵是饿了,不顾主人兜圈子的心情,往马场直冲而去。 叶煊那时候本以为,冲进去看到的是二皇子一派围着篝火说说笑笑的画面,万万没想到,却是裴晟捂着腰对着地上一堆麻袋施暴。 “利用小爷我?拿小爷当刀子使?你配吗?小爷问你配吗?!呸!” 裴晟踹的满头是汗,一停下来旁边的家丁便递上一串烤好的肉,语气十分谄媚,“爷歇歇,多吃点。” “还是你识相。”裴晟拍了拍他的脸,心满意足的叼起那串肉,被篝火映着的半边侧脸充满了诡异的懒散,“先别把他们的迷药解除,让他们睡一晚上。” “记住,他们是自己不小心落到猎户的陷阱里摔晕的,知道吗?” “知道,知道,小爷你就放心吧。”那谄媚的家丁嘿嘿笑了两声。 裴晟腰酸背疼,忽而觉得不对劲,“等等,怎么少了一个?那个叶煊呢?” “裴六郎找我?” 第30章 “裴六郎找我?”少年的声音含着几分笑意。 四足红艳的白马踏着月色从密林悄无声息闯进来, 叶煊拨开遮住视线的树枝,利落的翻身下马,视线越过篝火一扫,地上有数个麻袋, 正正好将四皇子一党一网打尽, 连陪同的太监都不放过。 虽然分不清是谁, 但如今他们就这么无声无息的躺在地上, 也不知道是裴六郎下的迷药太高级,还是直接被打的晕了过去。 叶煊收回视线, 顺手将还惊讶着没反应过来的谢玉舒牵下了马。 裴晟被这两人一马吓了一跳,待看清楚是叶煊, 怒火直接冲上脑门, 他猛地一砸手里的烤串,踹开挡在面前的家仆, “蹬蹬蹬”上前。 叶煊以为他是来恼羞成怒准备来威胁或者栽赃的, 都已经做好应对准备了,没想到裴晟一开口, 就直接骂了出来,“叶煊你是不是疯了!” “深山野林更深露重, 你骑着一匹马就敢往外跑?你知不知道昨年这山上发生了十三起野兽伤人事件, 其中三起连尸首都找不到?山间的农户为什么都搬到了山下, 上面的房子为什么都空了,这里为什么只有猎户和香客偶尔上来,为什么要将这里围起来, 你不动脑子想一想吗?!” “你居然敢一个人骑着匹马就往外跑?还是马驹!”裴晟一指梅花烙气的有些上头, 恶狠狠的道, “你不要命了?!” 叶煊听着他一个喝问接着一个喝问的往外蹦, 挑起眉十分意外垂眼打量眼前的少年——是的,在宫里的时候叶煊就发现了,裴六郎虽然年龄比他大一些,个子却只到他眉间,更遑论几个皇子间个头最高也最心宽体胖的四皇子。 而且裴六郎还有张娃娃脸,脸颊有些肉,养的又好,只是平时凶了吧唧的,就记着他的嚣张跋扈目中无人了。 叶煊好笑的看着横眉怒目的矮子,“你连皇子都敢揍,还怕我死在外头?” “那能一样?”裴晟翻了他一眼,“我算计他们是以牙还牙,即便他们知道了,料想没有切实的证据也不敢闹到陛下面前去,就算四皇子真咽不下这口气,非要捉我,充其量也就是我纨绔不堪教化,可若是一个皇子在我的地盘失踪遇袭,闹到陛下面前,不仅我要设进去,我裴家上下都得被拉进去陪葬!” 裴六郎越说脸色越难看,咬牙切齿的扭过头,突然想起什么,脸色又是一变,“不对,之前我在林子里碰到的那个小太监呢?” 家仆不明所以,“什么小太监?” 叶煊却知道他说的是谁,笑了一声道,“你别找了,他不在这里。” 家丁有些不服气,裴晟却直接一脚将他踹地上,神色冷厉,“让你们绑些人还能漏两,一群废物,白吃饭了,回去了自行找管事领罚。” 家丁们令行禁止,全都俯首帖耳应是,没有一个多说什么。 谢玉舒也忍不住多看了一眼,不禁对裴家多了几分深思,打算回家的时候,向父亲和两个哥哥打听打听。 裴晟发过了脾气之后,就又恢复成一派纨绔子弟的样子,吊儿郎当的席地一坐,他都不用挥手,就立刻有家丁蹲下来替他烤肉。 叶煊带着谢玉舒也坐过去,家丁端了两盘片好的肉过来,还有削好用来串肉的树杈子,以及一些用碟子装盛的配料。 叶煊看出来这些肉都是新鲜的,还带着淡淡的血腥气,是由家丁们从屋子里端出来的,很明显这边有准备食物。 裴晟却藏了起来,然后找借口将他们骗进密林,然后下手将他们全弄晕了,套麻袋绑起来。 叶煊看着火焰在思考,那边谢玉舒已经先烤好了两串,又刷好了酱料,分出一串给他。 叶煊接过咬了一口,立刻就将肉吐了出来,并拉住了谢玉舒的手,“别吃,里面掺了药。” 谢玉舒一愣,表情骇然的猛地看向裴晟。 裴晟嘴里塞满了肉,一边嚼一边面露惊讶,甚至还鼓了鼓掌,“厉害啊,你居然吃的出来?” “……”叶煊一点都不想说,泰安曾在他的洗澡水里下过这个。 他也不知道具体是那种草药,也不知道叫什么名字,他只知道这玩意儿不小心进嘴里之后,会让人产生疲劳感,怎么睡过去的都不知道。 很显然,裴晟给四皇子一行人用的就是这种迷药。 叶煊一一检查面前的东西,发现有一碟酱料里有微弱的草药味,他又端起裴晟的那碟酱料检查。 裴晟道,“别看了,我也有。” 叶煊嗅了嗅,果然有。 “你不习武,为什么吃这个?”叶煊看得出来裴晟脚步虚浮,不管内功外功都未曾涉猎,是个不会武的人。 他都开始猜测是不是裴家上下都以这东西喂养小辈,就跟传说中制作百毒不侵的苗疆毒人一样。 裴晟看出他想了什么,无语道,“虽然我家习武的确实不少,向往江湖的傻子也有那么一两个,但我们就是普通人家,不会做出拿药草当饭吃这种丧心病狂的事情。” “哦?”叶煊和谢玉舒都感兴趣的看着他。 裴晟却并不想说这个,只含糊了一句“做酱料好吃”,就闷闷的低头继续烤肉。 起了点风,树叶沙沙作响,隐隐似乎有些不寻常的动静,谢玉舒视线在树林间扫看一眼,什么都没有看到。 叶煊看了看身后那些被解开的麻袋,笑了一声,“裴六郎倒是磊落,真不怕我告状?” “你敢告状我就一口咬死是你指示的。”裴晟丝毫不怕。 叶煊挑眉,故意道,“你觉得我父皇会信你?” “那不然嘞?” 裴晟拍了拍大腿,吊儿郎当的嘻笑,“你以为小爷这京城第一纨绔怎么当上去的?我是爱玩了一些,脾气也不太好,可比我嚣张骄纵的纨绔子弟海了去了,就说正阳侯家那位——哦,你大概是没见过,他先前惹怒封洛将军,被打折了两条腿,成了一个废人。” “就这人前几年在京都活跃的时候,欺男霸女、逼良为娼,还当街打死过六旬老汉,半夜还有从他院子里往乱葬岗抬仆人尸体的时候,可以说是无恶不作。” “我自认我纵马游街冲撞谢相车架是莽撞嚣张了些,却从来没有惹出过祸端。就我这样平平无奇的人,却能成为京都第一纨绔,那可是我营造了好久的形象!” 裴晟得意洋洋,“小爷我出了名的没脑子又讲义气,被人当刀子使得多了,谁人都要叹一句愚蠢。” “就这样的我,说又被人利用了,才殴打了四皇子,陛下为什么不信?” “……”叶煊被他那表情逗笑,道,“我还第一次见被人骂蠢还如此自得的。” 谢玉舒也满脸无奈,他看着裴晟反应过来骤变的脸色,拍了拍叶煊的手背,让他稍微收敛一些。 裴晟虽然脸色难看了些,语气还算正常,“别人说别人的,我心中自有计较,反正在背后乱嚼舌根利用我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 叶煊大概是揣摩出这人为何如此肆无忌惮了。 可他还是忍不住低声笑起来。 “裴六郎,你不在宫中所以大概还不知道,我这人天生胆小怕事且体弱易病,平常跟我四哥那是大一点声都不敢的。”叶煊说着这话,脸上露出惯用的可怜表情。 裴晟瞪大了眼,第一反应就是:“不可能!” “你今日在宫门前都敢纵马行凶!”裴晟指着他愤愤。 谢玉舒不知道有这事,手中正在烤的肉一顿,看向当事人。 叶煊将裴晟的手指拨开,把能用的酱料一一分出来,十分无辜的道,“那只是一场意外罢了。” “怎么可能是意外,你踩得那么准,我的背现在都还在隐隐作痛!” 面对裴晟的指认,叶煊不急不慌,只是对谢玉舒小声说话,“玉舒是知道的,梅花烙是性情刚烈的烈马,先前在宫中发狂还伤过我六姐姐,若不是玉舒及时赶到,后果不堪设想。” 裴晟瞠目结舌。 六公主叶灵,裴晟先前虽然未曾出入后宫,却也是知道宫里的两个公主传闻的,三公主武艺高强,英勇似男儿,六公主刁蛮任性,霸道也似男儿。 那匹马有前科,而且出宫时,叶煊刻意两遍强调过那是匹烈马。 裴晟有种不好的预感。 谢玉舒脑子里却不由的想到梅花烙发狂的那一天。 他去的晚,只赶上降马,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问姜鹤,姜鹤却说了一匣子不满叶灵的话,如今叶煊一提起,谢玉舒立刻就肯定,那次烈马发狂,绝对是他做的手脚。 谢玉舒满脸都是无奈,他讨厌这些阴谋诡计,心里却偏偏怪不起叶煊,反而有些心疼他。 宫里的皇子皇女,大部分都是娇惯长大的,就如同四皇子、六公主,即便是八皇子也有他母亲丽美人的宠爱,二皇子暂且不提,七殿下备受瞩目出生,母亲贵为四妃,却要遭受尽委屈。 谢玉舒知道那都是他保护自己的手段,所以难以产生厌恶憎恨的情绪。 他越发觉得七殿下活得辛苦,想要对他更好一些。 叶煊对自我的一番剖析,惊到了裴晟。 裴晟吓得肉都掉了,还结结巴巴的装腔作势,“你你你,你想怎样?!” “我告诉你啊,你若是想要拿这事儿威胁裴家,那是没有用的,我裴家上下皆男儿,是绝对不会因为个人而妥协的!” 叶煊扬眉失笑,“裴小爷误会,我并不打算拿这事威胁你。” “正如你所说,这事儿捅破了天,只要裴家还有用,那就最多被定性为你纨绔不堪教化,不轻不重罚两下,还平白给我树敌,我又何必?” “你……真的这么想?”裴晟不太相信的看着他,试探的问,“那你是个什么意思?” 叶煊看了看左右。 裴晟了然的屏退了一众下人。 “方才听裴六郎的意思,是打算将他们装作失足落入猎户陷阱的样子?” 叶煊压低了声音,“裴六郎应当知晓,除了我大哥外,太子之位最有力的竞争人选,便是我四哥和五哥。这两人都不擅长忍耐,但我五哥人单纯一些,忘事儿快,而我四哥不然,别看我四哥体态庞大,心眼却极小。” “你这方法过于刻意,四皇子不算愚不可及之人,且他身后幕僚能人无数,总有几个能猜到是你。” 叶煊轻笑,“他不能明面上还击你,可背地里给你使一些绊子总是可以的。” 裴晟慢慢皱起眉头:他不是不知道这方法刻意,只是他本来也就没想过要瞒什么,只要没人拿到证据,他咬死不承认,这事也就没有下文。 可若是如同叶煊所说,四皇子有意从其他地方给他使绊子的话…… 却是烦不胜烦。 裴晟摸了摸下巴,面露苦恼之色,“你有什么好主意?” “我没有好主意,但我想玉舒肯定有好主意。”叶煊扭头看向烤肉的谢玉舒。 谢玉舒在京中名气很大,一开始下马的时候裴晟没认出来,但篝火一照,他认不出来也不可能。 只是裴晟知道谢家是纯正的帝派,不想惹事,索性装作没看见,不过到底顾忌,所以才会周旋这么久又没多少保留的和盘托出。 没想到叶煊察觉到他的态度,主动将谢玉舒栓上了绳,裴晟是松了口气的。 谢玉舒看了叶煊一眼,叶煊对他讨好的眨了眨眼,谢玉舒露出一个无奈的笑。 从下马理清楚事情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铁定是无法置身事外的,如果正要做中间人,指不定被两头嫉恨,倒不如干脆将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 他沉思了片刻,温雅的点头,“我确实有个主意。” …… 附耳说完,裴晟惊异不已,对谢三郎那张温文尔雅的脸充满了意味深长,“想不到我们中间,原是谢哥哥最聪明。” 这说的好听是聪明,说得不好听就是坏水最多。 谢玉舒依旧是那番君子谦谦如谪仙的样子,被他这样说也不恼火,眉眼温润的弧度都没有变,还稳稳当当的在烤肉上刷油刷酱料。 叶煊挑眉拉回他的注意,“裴六郎觉得如何?” “这当然好,所有人都被系在一根绳上,自然是无人敢背叛的,而且也不会有人知道主谋是谁,只是……” 裴晟有些为难,“我身边这些家丁是爹爹特意给我的,忠心是忠心,都是些熟面孔,怕是瞒不住,可是用生人,我不放心。” “这个简单。” 叶煊话音未落,就听树叶沙沙作响,一道人影鬼魅一般的出现在裴晟身后。 谢玉舒微微睁了睁眼睛,有些惊疑不定。 叶煊直接介绍道,“你身后那位名叫泰安,他有些手段,或许能帮我们瞒天过海。” “什么泰安?”裴晟不明所以的转过头,差点被身后无声无息的人影吓死,瞳孔缩小惊吓的抖了抖,四肢并用往后退,差点栽到火堆里。 泰安伸手一抓,拎着他的衣服领子将他整个人都提了起来。 “小心。”他转身将人放回原位,就走到一边坐下,面无表情的道,“易容,可以。” 裴晟一听都顾不上怕了,立刻凑了过去,眼神充满了好奇,“你会易容?话本里江湖上神乎其神的那种易容?用人皮的那种?” “……”泰安憋出两个字,“不是。” 泰安说的易容,并不用人皮,而是拿着一把刷子,用上一些女人用的脂粉,分分钟就将那个谄媚的家丁变成了面黄肌瘦十分阴郁的杀手。 明明五官还是那个五官,整个人从面相到气质却产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本来挺失望的裴晟“哇”的叫出来,屁颠屁颠的跟在泰安背后,看他给每一个人上妆。 泰安:“……” 谢玉舒忍不住道,“泰安好像有些局促?” 叶煊眨了眨眼,“他面无表情,你怎么看出来的?” 却是没有否认。 谢玉舒笑,说,“他比你好懂一些。” 叶煊挑眉,“我很难懂?” “是。”谢玉舒看着他,“我有时候不知道你那句话是真,那句话是假,又或许你每一句话都是真,但又每一句话都是假。” 叶煊不置可否,只是道,“玉舒,你只要记着,你在我心里很重要,这句话是真的。” 谢玉舒弯起眉眼,伸手摸了摸他的头,认真点头应道,“好。” 第31章 柳宗轻是被一阵吵闹声弄醒的, 他迷迷糊糊的睁开眼,只看到暗憧憧的黑。 天黑了?他什么时候睡过去的?怎么好像有点想不起来了? 空气中浮动着一种奇异的香气,味道很淡,让人下意识的煽动鼻翼多闻了两下, 头脑逐渐清明, 泛起一阵阵的刺痛, 柳宗轻忍不住按着太阳穴倒抽了口冷气。 “嘘!”黑暗中立刻有人捂住他的嘴, 神色紧张极了。 柳宗轻被吓了一跳,正要挣动, 就听见压低的声音小心翼翼的道:“柳兄,是我是我, 嘘——” 柳宗轻听出这人声音, 有些疑惑,门外的吵闹声突然拔高了一个度。 “大哥, 不能放他们走!”那汉子声音有些别扭的粗犷, 大着声音喊道,“虽然是他们误入了我们设置给野兽的陷阱, 但我听说了,这是一群达官显贵之子, 特别是外面这晕倒的这两个, 是四皇子和七皇子, 这件事要是被朝廷知道了,一定会把我们全部诛杀的!” “大哥,我们干脆一不做二不休——” “不行, 我虚无名已经说好了金盆洗手退隐江湖, 就绝对不会再杀人了!” “大哥!这件事要是真被人知道了, 大哥和小明也会被连坐的, 流放充妓,大哥你舍得吗?!”趁着大哥一犹豫,小弟就阴恻恻的道,“大哥,听我的,我们在这里杀了他们,就没人会知道这件事了……” 外面叽里咕噜一阵商量,柳宗轻这群没经历过事儿的世家公子听的冷汗津津。 就在这时,房间里最后一个“昏迷”的人醒了,裴晟一睁开眼就很符合他小霸王人设的呲牙咧嘴,“嘶,哪个狗东西竟敢让爷睡地板上……” 门外突然一静,那个阴恻恻的小弟突然道,“里头好像有人醒了?” “没有吧?我们那个陷阱挖的有多深,这么摔一下子怎么可能这么快就醒?” 他这一说,房间里醒来的人就发现他们身上一阵阵发麻发痛。 裴晟也装的像是发现了身上的伤,顿时怒目圆睁,直接就要破口大骂。 正好外头那老大不放心,还是跟小弟说:“你去看看。” 外面脚步声响起,所有人都惊骇地瞪大了眼,裴晟正纠结要不要骂出声,离得最近的柳宗轻就猛扑过去,捂着他的嘴就装作昏迷的样子往地上栽倒,紧紧闭上了眼。 其他人也再不敢自持身份,都装作还晕着闭上了眼睛。 只有裴晟死不瞑目的脸怒瞪着天花板。 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烛火在室内扫了一圈,扮演小弟的家丁第一眼就对上了自家少爷那双瞪圆的眼。 柳宗轻手捂的很紧,裴晟几乎不能呼吸,脸色涨成猪肝色,额头上青筋直跳,眼神看着是想杀人。 家丁被他这么一蹬,下意识就有点气虚,腿脚发软。 还是装作“昏迷”躺在门扉边上的叶煊不动声色的使了个眼色,并且一个小石块从指尖弹出,跟长了眼睛一眼“咻”的砸中裴晟脑门正中间,疼的他眼泪瞬间就出来了,偏偏被堵了嘴,连抽气都抽不了。 裴晟泪眼汪汪的用杀人的目光瞪着叶煊,然后看着他手指微动,再度捻起一个黄豆大小的小石头。 裴晟不甘不愿恶狠狠的闭上了眼。 咻—— 无声的石子第二次砸在脑门正中央。 裴晟怒气冲冲的睁开眼,木门吱呀一声关上了,眼前只有黑暗。 家丁看不见少爷的脸,瞧瞧松了一口气,然后继续用阴恻恻的大叔声音以生怕里面的人听不见的嗓门大声道,“大哥,是我搞错了,里面的人都没醒。” “没醒就好。” 叶煊靠坐在木门上,听着里头悉悉窣窣的声音和自觉非常小声的对话,不免觉得……京城里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们真好骗。 里头裴晟提议大家不要怕事一起冲出去,只得到了一位侯爷世子的响应,其他人都战战兢兢的表示:外面这是一群亡命之徒,我们都搞不清对方有多少人,不要逞一时之气,应当徐徐图之。 裴晟巴不得他们按兵不动,却还是依照自己以往的个性反对,不听众人言非要往外冲,而他表现的越暴躁冲动没有章法,其他人就越不敢动。 叶煊听他们说的差不多了,冲着面前家丁们做了个手势,然后继续“人事不知”的躺倒在地。 第二部 分计划,里头人的讨论被这群凶恶山民们察觉,浩浩荡荡的山民们闯进去要把这群看到他们脸的少爷们杀了,被金盆洗手的大哥阻止,然后鬼计多的小弟就开始献策让他们每人打昏迷的四皇子一顿。 期间讲义气的裴晟不服,被拖出来打到服为止。 门一关,叶煊和裴晟就坐在一起吃烤串,他一边吃还一般惨兮兮的嚎叫两口,装出奄奄一息的声音。 裴晟抽空问叶煊,“马上就要到第三部 分了,谢三郎那边没问题吧?” “……比起你家这群戏很多的家丁,玉舒肯定没问题。”叶煊抽着嘴角说道。 这个剧本是谢玉舒提出来的,最后的结果就是四皇子的太监(泰安饰)逃了出去,谢玉舒带着裴家家丁前来支援,将这群胆大包天的家伙全部伏诛,丢到乱葬岗,扛不住打带头先揍了四皇子的裴晟会提出不要将这件事的真相告诉给两位皇子。 裴晟会夸大四皇子的夺嫡可能,将这件事上升一个度,这群官家子弟自然都会心照不宣的保存这个秘密,因为他们是共谋。 谢玉舒临时想出来的方法,其实并不算多圆满,有很多漏洞,比如说裴家家丁、那群莫名其妙出现的山民,只要有心调查就绝对会发现问题。 但谢玉舒妙就妙在,将所有人都拉上了共谋的贼船,一旦他们应下这件事,以后就算察觉出不对,也会畏惧同四皇子道出真相,而四皇子爬的越高越有威势,他们越不敢说这件事,只能烂在心里。 最关键的是,他们根本无法找到这件事情真正的主谋。 寻求谢玉舒帮助的,是四皇子的太监;裴晟从一开始就想正面救人,且他和四皇子“交好”,没必要做此事;至于叶煊,一无所有的七皇子可用之人哪里来?而且他还是其中一个受害者。 而凶手和帮手,都会被毁尸灭迹,死无对证——虽然这都是假的。 这个局不需要多精湛,要的是他们就算堪破了此局,也无力回天。 整件事情都如同三人所想的那般顺利进行,最后裴晟还赶鸭子上架逼着这群纨绔子弟去乱葬岗抛尸,又当着他们的面“杀了”救他们的那群家丁。 “谁要是将此事泄露出去,谁就是这样的下场。” 裴晟说着还笑了起来,学着正阳侯世子的嘴脸把玩着那把染满了动物血的剑,吊儿郎当的道,“反正这件事说出去,我裴晟有裴家作保,命肯定能保住,但你们就不一定了。” “而且我先前好像听柳伴读说过,四皇子宫里每个月都有被杖毙的宫女来着?淑妃娘娘,似乎也不是什么善茬。” 淑妃是今上还在王府的左侧妃,当时的正妃是渤海王族公主——也就是已故先皇后,而右侧妃则是现在的德妃。 当初德妃与先皇后是手帕交,感情很好,也几乎是同时怀孕,结果先有德妃失足落水小产,后有先皇后怀孕六个月早产差点一尸两命,德妃当时还在病中根本没有出过院落,素有传闻都是淑妃做的手脚。 后来江南私盐案爆出,今上登位,先皇后病逝。 德妃含着泪出了凤仪宫直闯皎月宫,口口声声要淑妃偿命,不惜得动了手,若不是德妃突然腹痛不止,被检查出已怀孕三月,她可能不会就此消停,先皇后妹妹进宫为姐姐守孝,反被今上看中封为了贤妃。 良妃进宫前,德妃同淑妃可以说斗得你死我活,李皇后和贤妃也互相不对付,几个皇子先后出生,朝堂党争频起,立太子的声音空前。 良妃进宫后……获得独宠的良妃就成了众矢之的。 自从越贵妃进宫后,宫中倒是平和了多年,众皇子逐渐长大,宫妃们也都过了期盼帝王宠爱的年纪。 听的裴晟提起,众人才后知后觉的想起宫中女人的阴私手段,都是世家大族出来的,没经历过宫斗,但都有见过宅斗。 不由齐齐打了个哆嗦,女人狠起来连自己都敢砍,男人也自叹弗如。 裴晟又是一番不动声色的敲打,几乎是没费什么波折的搞定了这件事。 没办法,到底是一群十几岁的小孩,没见过这般场面,裴晟一件事一件事的安排下去,也没留给他们过多的思考时间。 等到他们将昏迷的两位皇子都搬到床上盖好被子,又把地面的血迹都收拾掩盖好,这群人稀里糊涂的成了帮凶,再反悔已经来不及了。 因为天快亮了,四皇子哼哼唧唧的醒了。 外面热火朝天的干着活,叶煊躺在床上百无聊赖的闭目养神听着动静,计算着该什么时候醒。 门从外面推开,进来的人脚步轻盈,声息微弱,带着一种独特的节奏。 等人快到床边,他猛地睁开眼一个翻身,果然把谢玉舒吓得倒退一步。 谢玉舒有些意外的坐在他床边,问,“你怎么知道是我?” “听出来的。你多年习武,已经养成了习惯,步伐轻盈微弱,而且带着一种独特的节奏,就是这样。” 叶煊说着手指在床榻上模仿谢玉舒走路的节奏点了点。 谢玉舒也跟着用手指模仿了一遍,语气迟疑,“我有这样?” “有啊。”叶煊抓住他的手指在掌心把玩,漫不经心的笑,带着点懒洋洋的感觉,“就像有些人走路拖沓,有些人步伐较快,有些人走着走着就跳起来了一样,每个人走路都有不同的节奏,只要有心听,就能分辨出来。” “不过我只能分辨出你的。”叶煊道。 谢玉舒诧异,“泰安的呢?” 叶煊撇嘴,枕着谢玉舒的手侧趴在床上,抱怨道,“那家伙就是鬼,飞来飞去的,没有脚步声。” 谢玉舒失笑,摸了摸他的头,夸赞道,“子煊真厉害。” 正说着,某个鬼就推开了窗户,就着惨淡的月光面无表情的看着他们。 谢玉舒被骤然吓了一跳。 叶煊将他拉上床,直接操起枕头就眼疾手快的砸了过去,被泰安反射性躲掉,枕头掉在草地上,支起窗户的木棍被小石头“哐”的砸下。 “玉舒莫怕。”里头,他主子正在小声安慰谢三郎。 谢三郎无奈的笑着,也没有反驳。 泰安:“……” 他抬头看着马上要西沉的月亮,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感觉夜风有点冷。 裴晟演戏演累了,躲着那群干活的人在角落加餐,听着动静寻出来,就见到泰安站在屋檐下仰头看天。 裴晟也看天,啥也没看出来,于是屁颠屁颠凑过来,“诶,小太监,你看什么呢?咱们商量个事儿呗!” “……”泰安默默的低头看他。 裴晟伸手想勾他的脖子,结果发现自己太矮了,踮着脚艰难的把着他的肩膀用力,想要将他扯下来,然后……泰安纹丝不动。 裴晟:“……附耳。” 泰安:“……” 裴晟很想踹这木头太监一脚,但想起这太监那手易容的手法,顿时又压下了脾气,笑着打商量,“兄弟,你跟小爷我,小爷每个月给你开一锭黄金的月钱啊!” 泰安表情放空了一瞬:“……” 不仅叶煊听到了裴晟来挖墙脚,谢玉舒也听见了,在他们这些习武之人耳里,一窗之隔普通人再怎么压低声音,那也完全不是秘密。 叶煊和谢玉舒对视了一眼,有些意外的挑了挑眉,等着泰安的回答。 泰安沉默着没有说话,反倒是裴晟不耐烦的咋舌,“你说话啊!你放心,我铁定不将这事跟叶煊说,我嘴严得很!” 谢玉舒听着裴晟的自夸,差点没笑出声。 叶煊故意清了清嗓子,提高声音说了一句,“裴伴读,我在呢。” 裴晟:“……” “好你个叶煊,你居然听小爷墙角!”翻车的裴小爷恼羞成怒,气急败坏的掀开了窗,还威胁道,“听人墙角非君子所为,我一定要告诉你先生!” 然后打眼往里一瞧,他家先生就躺在他床上。 裴晟脑子也空了一瞬:“……” 谢玉舒笑了一声,温和的开口,“裴伴读,我也在呢。” 叶煊点头应和,“裴伴读,我先生在呢。” 裴晟:“……” 他关了窗,转身仰头看着天边即将西沉的月亮,突然也觉得夜风有些冷。 第32章 三个主子全受伤了, 又经过晚上惊险之事后,众人没有了玩闹的心思,几乎是用过了午膳,就收拾好东西准备打道回府。 谢玉舒到底怕伯阳郡主担忧, 不敢多呆, 叶煊也干脆将梅花烙从马厩里签了出来借给他用。 “此马脚程快, 全速驱赶不出半个时辰便可上山, 且它好养活的紧,并不像其他马一样娇贵, 想来寺庙不养马匹定没有好的草料,你带着它, 随便喂些野草就可以了。”叶煊拍了拍白马的脖子, 白马不情不愿的低头在谢玉舒掌心蹭了蹭,喷了个响鼻。 谢玉舒不免失笑, “这马有灵性。” “所以你便骑着走吧。”叶煊向他眨了眨眼。 谢玉舒本来还是要拒绝, 看着叶煊试探的神色,终究是点了头, 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好。” 顿了片刻, 有些惊讶的道, “子煊长高了?” “是吗?”叶煊没什么感觉。 泰安突然从树上跳了下来, 面无表情的垂眸立在叶煊身后。 四皇子和裴晟一行人也过来给谢玉舒送行,四皇子对自己摔下陷阱的说话半信半疑,但无奈所有人都统一口供, 再加上裴晟和叶煊也是一脸伤痕(画的)的模样, 他不得不信。 裴晟下的迷药扰乱了记忆, 让他自己也想不起自己到底是怎么昏迷的, 昏迷前又干了什么,他也实在想不到有谁能有这么大的人脉力量,跟他身边的人都串通好了骗他,所图难道就是让他不明不白的挨一身伤睡一觉? 不可能。四皇子不相信有谁能为了这么点小事做出这么大的动静。 况且这是在裴家的地盘,除了裴晟谁能在裴家眼皮子底下搞事?他跟裴晟无冤无仇,裴晟素来讲义气,听说因为没能及时救出他还发怒赐死了一批家丁,然后不顾身上有伤,亲自带人将他救了出来。 如此爽朗行事之人,怎么可能有那样的心机。 如此,四皇子只能自认倒霉。 而且比起追究这个,他认为借此机会跟谢玉舒、谢家搭上关系搭好线才最重要。 在众人面前,谢玉舒又变回他那个温和疏离的谢三郎,说话做事进退有度,谢绝了四皇子和裴晟的相送,独自驾马离开。 等人散了,裴晟凑过来拍了下叶煊的肩膀,“人都走了,还看呢?难道你是舍不得你的那匹汗血宝马?” “草原马。”泰安在背后更正。 有一整个马场的裴晟笑得很不屑,“小爷连他什么时候出生的都看得出来,还能分辨不出汗血宝马和草原马?那匹马脖颈修长,体态纤细,哪里是膘肥体壮的草原马,分明就是出自大宛以速度著称的汗血宝马!” 泰安面无表情的坚定回,“草原马。” “嘿!”他这油盐不进的样子,裴晟小脾气立刻就上来了。 “什么马都不重要,我们该回京了。”叶煊整了整袖子,转身往马厩走去,头也不回的道,“裴伴读,借你一匹马用。” 裴晟呲了呲牙,很是不满这个称呼,皇子伴读可不好做,皇子犯了错,先生可不敢打皇子,只能教训伴读以儆效尤。 “你叫谁伴读呢?小爷我同意了吗?想让我给你当牛做马?边儿去!” 叶煊随便找了一匹枣红马翻身上去,扯着缰绳将他驱赶出马厩,闻言看都没看他一眼,“你不想做便自己去找我父皇说,我没意见。” 裴晟一听又不满意了,站在马前叉着腰指着叶煊,“你这话什么意思?小爷我做你伴读你这么不乐意?嘿,我还就告诉你,你这伴读小爷我当定了!!!” 裴晟说到做到,当天还真跟着叶煊去国子监上课。 然后……一群没打招呼的问题学生被今日领着九皇子来国子监的皇帝逮了个正着。 全体罚跪,无人幸免,万籁寂静,别说跟着进来的一众官员不敢说话,就连九皇子玩九连环的动作都是一顿。 龙目一扫,皇帝眉头皱起,“煜儿,你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禀、禀父皇,是儿臣不小心摔的。”四皇子有些怕皇帝,说话前还忍不住咽了咽唾沫。 “哦?”皇帝声音听不出喜怒,转而看向叶煊,“煊儿,你来说,你脸上的伤也是摔的?” 叶煊点头又摇头,“煊儿当时摔昏了头,并不清楚到底怎么回事。而且我与四哥不在一处,等睁开眼睛就已经是第二天了。” 他这话说的很诚恳,主动先交代自己什么都不清楚,一番有理有据的说辞将自己摘了个干干净净,真是将无辜单纯表演的淋漓尽致,丝毫没有昨晚上半分阴险欠打的样子。 裴晟叹为观止,终于心甘情愿的承认:跟这厮比,自己是多么的弱小又单纯,善良又纯洁啊。 “这可真是稀奇。”皇帝笑了一声,扫向有些懊恼的四皇子,“煜儿,你来给朕讲讲昨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四皇子没办法,硬着头皮上前将伴读们说的版本给皇帝讲了一遍。 裴晟在旁佐证,“是,去年山上野兽袭人事件频发,山民猎户们上山安全得不到保证,小民祖父就买了那一片地,在那片林子里养了一些小动物,允许猎户们在里头设陷阱捕猎。” “哦,此事裴太师有上过折子,朕有印象。裴太师年近古稀,还如此为国为民,主动替朕分忧,为朕的江山操心,当真令朕欣慰啊。” 皇帝咳嗽了两声,语气不轻不重,却莫名让人心底发寒。 裴晟立刻换上一副自得意满的样子,主动给他递了个把柄过去,“其实这事要说还是小民的功劳,若不是小民我要在山上建马场养马,祖父也不会如此劳心劳力。” 皇帝高兴了,点头挥袖,“赵安,赏。” “谢陛下!”裴晟得意洋洋的磕头谢恩,看着欢天喜地的捧过赵安呈过来的一柄玉如意,磕头俯身再次谢恩,趁着所有人都看不见,露出了几分嫌弃。 叶煊恰好就在他身后,有些百无聊赖的发着呆正好撇见这个眼神,不由挑了挑眉似笑非笑的跟他交换了一个眼神。 裴晟又努嘴,起身就逾越的道,“陛下,小民还有个不情之请,请陛下恩准。” 皇帝端起一杯茶,很有兴趣示意他,“哦?说来听听。” “听说陛下将我指给七皇子做伴读,小民斗胆,请陛下收回成命。”裴晟貌似很不待见叶煊,说起这事还大不敬的直视龙颜,愤愤道,“陛下,我着实跟七皇子没有话题,您倒不如把我指给九皇子,便是八皇子也行。” 裴晟一说完就发觉自己逾越了,一边磕头请罪,一边拼命给身后的叶煊挤眼睛,意思是:我□□脸你唱白脸,把咱两绑定到一块儿去。 “早就听闻裴六郎心直口快,如今一看确实如此,你不必忐忑,朕恕你无罪。”皇帝宽宏大量极了,笑着让他平身,又看向叶煊,“煊儿以为如何?” 叶煊完全无视裴六郎的挤眉弄眼,更加耿直的回,“回父皇,煊儿也是如此想的。” “这一日相处下来,煊儿发现我的爱好与裴伴读的爱好确实相去甚远,时常话不投机,煊儿偏爱诗书不喜热闹,裴伴读爱纵马驰骋与四哥柳伴读都相处的很好。煊儿不想委屈了裴伴读,便就如裴伴读所言,请父皇收回成命吧。” 他这话掷地有声,仔细听着似乎带上了怒气。 四皇子有些意外当场闹翻的两人,心里幸灾乐祸,面上一脸担忧急急的道,“七弟快莫要说气话。” 直接给叶煊和裴晟之间盖上了不和的章子。 裴晟瞪圆了眼睛不可置信的瞅着叶煊,而叶煊却端端正正跪在那里并不给他眼神,看着还真有那么几分剑拔弩张的样子。 皇帝要的就是这种结果,满意了,嘴里还道,“小八小九都还小,宫里需要伴读的也就煊儿了,爱好是可以培养引导的,在一起待久了也就习惯了,你们先相处看看。” 叶煊眉头一皱,很是不满这种安排,难得有些激烈的想要反驳,“父皇——” 皇帝搁下了茶盏,咯噔一声轻响,紧接着便捂着嘴咳嗽起来。 九皇子二话不说丢了手里的九连环,扑上去抱住皇帝的腿,直喊父皇。 “咳咳,熠儿别担心,父皇没事。”皇帝将他抱进怀里,眼角眉梢都带着慈爱。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叶煊总觉得皇帝的脸色有些过分苍白了。 叶氏皇族男子身体都不大好,尤其是当皇帝的,难免不叫人多想。 接下来宫里的日子,可以说是鸡飞狗跳的日常。 裴晟实在是闹腾,他这个小霸王一入宫,迅速成为了国子监众同学们的噩梦。 他不仅敢抢三公主的蹴鞠,还敢拔黄莽的胡子,四皇子偷偷摸摸每次想跟宫女做点什么都被他打断,五皇子被捉弄的避着他走,就连赵东升等国子监的先生,也被这位更加离奇的各种奇妙问题弄的快自闭了。 也只有跟叶煊走的近一些的八皇子幸免遇难,然后就是重新开始上班的谢玉舒。 裴晟有点怵谢玉舒,觉得他温润如玉的皮下是黑漆漆的心肝,平常是谢玉舒的课的话,他就乖巧的紧。 这一下,所有学生们对谢先生更加喜欢推崇,恨不得天天都是他的课。 如此一晃已至冬日,皇城迎来了第一场大雪,一连下了三四日,北风呼啸着刮,气温骤降,鹅毛般的大雪盘旋着落在路上、屋檐上、城墙上,将一整个世界都渲染成一片银白色。 皇帝偶感风寒罢了早朝,前线的急报突然传至京中。 北戎一支精兵夜渡界河绕过主战场袭击几乎空城的安城,封洛将军闭城不出,戎军两线作战,借着前线勇猛的火力,调兵阻截了粮草河讯息,将安城围困隔断。 如此半月竟无人察觉。 城中坐吃山空,封洛将军无法,将三千亲兵分为三路突围,疑似有叛徒叛变,封洛将军于峡岭关遭遇伏击,生死未卜。 第33章 封洛战败的消息传至京中的时候, 叶煊并不知道,他一夜未睡,正和姜太医在宸娇殿内给大吵大闹后,抚着自己微凸的小腹默默垂泪的良妃看诊。 姜太医隔着手帕把着脉, 又检查了良妃的眼白舌苔, 半白的山羊胡子也不捋了, 脸色有些沉重。 良妃怀孕仔仔细细算下日子也快四个月了, 她妊娠反应剧烈,不仅吃不下睡不好, 整个人都消瘦了一大圈,本来孕妇情绪就不稳定, 再加上她停了之前用来压制病情的药, 陈嬷嬷都重新搬进宸娇殿内服侍她,病情却还是爆发了。 半夜疯起来的良妃砸了半个宫殿的东西, 又哭又闹的非要见皇帝, 陈嬷嬷拗不过,也觉得皇帝来了应该能遏制一番, 便让人去通传,结果良妃出尔反尔, 红着眼睛拔了头上的珠钗砸过来, 尖锐的钗子划破了陈嬷嬷的额头。 “娘娘!”陈嬷嬷担心她身体, 赶紧一瘸一拐的过来扶她。 良妃却奋力推开她,尖声利喝,宛如索命女鬼, 眼神充满了怨恨, “你们都要害我, 滚!都给我滚!” “他不爱我, 他也不爱我,他也在害我,不,我不要,我不要见他,我不要!”她扭头往殿内跑,一边神经质的将挂起的纱帘全部扯断,殿内一片狼藉,她一个失手就摔坐在地。 本来上了年纪腿脚不便的陈嬷嬷就追不上,还被一推伤了筋骨,疼的趴在地上一时动弹不得,就听见殿内一声惨叫,良妃惊恐的在喊,“血,血,流血了,救救我,救救我的孩子……” “宣太医!宣太医!” …… 叶煊几乎是刚躺下就被喊了起来,匆匆披了外衣去宸娇殿,先是让泰安拿了良妃的令牌去太医院请太医,又要安抚好良妃有些崩溃的情绪。 可谓是费了叶煊好大一把心力,好在太医院今日轮值的是姜太医,也是良妃相对而言比较信任的人,她反应没有那么大,姜太医利落的先出手止血保胎,治疗过程中良妃情绪逐渐过渡平定下来。 姜太医这才能仔细的把脉,望闻问切一番。 良妃疯闹之后,情绪就会跌进一个低谷,会异常的敏感,她见姜太医久久不说话,立刻就泪盈于睫,一副期期艾艾幽怨悲伤的模样,“我的孩子是不是保不住了?我和他终究没有缘分,他确实不应该投生在我的肚子里,我一个苦难的人,怎么能再拖累一个孩子……” 眼泪顺着她苍白的脸滑落下来,反倒让她带上了凄凌破碎的美感。 叶煊抿紧唇移开眼,不想再看,转身出了内殿。 还能听见里头姜太医安慰道,“良妃娘娘且安心,莫要多想,孩子是保住了,已经没事了。孕妇多思是大忌,为了腹中子嗣着想,娘娘应当放平心态,多出去晒晒太阳,找点自己喜欢的事情来做。” 总结一下就是:别有事没事瞎想。 良妃抚着腹中这个得来不易失而复得的孩子,感激的点头,“我记住了。” 现在是记住了,发起疯来就什么都忘了。叶煊疲惫的揉了揉太阳穴,走出宸娇殿,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在小道上等了一会。 果然不过须臾,姜太医便匆匆往这边走来。 叶煊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她的病情是不是变严重了?” 姜太医点头,叹了口气道,“良妃娘娘身体不好,先前我为了看诊之时,就发觉她有小产先兆……” “保不住?”叶煊问了一句。 姜太医有些犹豫,点头又摇头,“保是能保住,只是——” “但说无妨。” “既如此,那老夫便冒犯了。”姜太医先是拱了手,凑过去用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道,“此胎,不能保。” “良妃娘娘这些年被病掏空了身体,根本就没有补回来,贸然停药之后,病情必定反复,更别说她处于孕育期间,这一阶段女子本就辛苦,情绪失控忽而大喜忽而落泪也常有,两番相加,后果不堪设想。怀胎十月,如今不足一半,她受到的影响刚刚出现,后期可能会越发平凡,而下一次……很可能不用等到生产,就是一尸两命。” 姜太医这话说的小心,毕竟这真要算起来可是在诅咒一个妃子和还没出声的龙嗣,闹到陛下面前,指不定要砍头的。 他顿了一下,还是补充了一句,“良妃娘娘的病必须加以药物控制,否则不堪设想。” 叶煊没有犹豫,他眼神冷厉,直接道,“那便流掉。” 丝毫没有因为这个龙胎而有片刻退让。 姜太医虽然早有料到,还是不免被他的掷地有声的一句话吓到,赞赏之余又有些遗憾的摇头。 “若是头三月得殿下这一句话,老夫必定不会心慈手软,可如今……晚了。” 姜太医叹息摇头,“娘娘腹中的胎儿已经成型,滑胎药性寒,对女子身体危害较大,更别说良妃娘娘身体本来就体虚羸弱,那一碗下去,很可能就是终生再不可怀孕。” “没有人能出于任何原因有任何理由让一名女子永远失去生育的权利,除了她自己。”姜太医说完这句话,便拱手告退了。 叶煊沉默着目送他远去。 泰安走到他身边,询问的看着他。 叶煊最终摇了摇头,望了宸娇殿方向一眼,道,“此事应当由她自己决定。” 后来叶煊挑了天气好的一天,难得主动去给良妃请安,屏退左右后将姜太医的话重复了一遍,而良妃在沉默了很久之后,不出意外的选择了生下这个孩子。 她红着眼眶,没有发疯的人一身宫妆坐在那里,真的有一种如诗如画的美丽,带着江南女子特有的气质。 “煊儿,你想要个弟弟还是妹妹?”她突然问。 叶煊端端正正的跪在那里,没什么情绪的回答,“我不在乎。” “……是嘛。”良妃有些落寞,却还是温柔的抚着小腹,像是生怕吓着这个孩子一般,声音很轻很轻的道,“我希望这是一个男孩。” 宫里大部分的女人都希望生男孩,叶煊有些烦闷的皱了皱眉。 却听良妃用很小很小的声音道,“煊儿,娘亲想给你生个弟弟,希望你们都能健康平安的长大,当一个平凡人。” 那时的叶煊并不知道良妃话中隐带的决绝是什么意思,他只是有些厌倦了,恭恭敬敬的磕头行礼,离开了这座让人觉得压抑的沉闷宫殿。 当然,这些都是后事。 处理好良妃的事情后,天已经亮了,叶煊急急洗漱收拾了一番,往国子监而去。 然而去了国子监才发现,今日谢玉舒没有来,或者说国子监的先生全部都旷课了,一众同学们都凑在一起说话,神色有些不同寻常。 就连吊儿郎当的裴晟从头到尾都皱着眉头。 最后还是心大的五皇子挥了挥衣袖道,“罢了罢了,这事儿父皇自有决断,我们能想到的,朝中诸位大臣定然也能想到,与其在这里苦恼,倒不如去踢球散散心。” “阿姐,今日我要跟你组队。”五皇子抱着蹴鞠,凑在三公主面前卖乖。 三公主对这个弟弟又好气又好笑,屈指在他脑门上一弹,“你啊!” 五皇子泪眼汪汪不明所以,颇为心虚的看了看周围人,问,“我又说错话了?” “此事我认同老五。”四皇子长出了一口气,率先起身拍了拍五皇子的肩膀,“走吧五弟,今日黄莽那厮和卫统领该是不能忙里偷闲了,不如我们分成两组,你先同我比一场,赢得先选人,如何?” 五皇子撅嘴,很不服气,“凭什么?这里蹴鞠最厉害是我阿姐,其次是裴六郎,王世子实力第三,我稍逊之,四哥你连柳伴读都比不过,我为什么要先跟你比啊?——哎哟,阿姐,你打我干甚?” “……不会说话就闭嘴,没人拿你当哑巴。”三公主抢过蹴鞠大步流星往外走,还顺口喊了裴晟一声,“走了。” 裴晟敷衍的应了两句,看着兴致不高。 五皇子纳闷的摸了摸后脑勺,怂兮兮的小声嘟囔,“我会说话啊,凭什么要当哑巴,就说就说!” 然后在三公主回头的瞬间,秒变乖弟弟脸,屁颠屁颠的跟了上去,一口一个“阿姐等等我”。 八皇子本来也要跟着走,犹豫着邀请叶煊,“七哥,方才赵先生来了说今日陛下急召,国子监放假一日。我们一起去玩蹴鞠吧?” 皇帝急召?这是出了什么事?叶煊心中沉思,打发走了八皇子。 八皇子又一次被拒绝有些小沮丧,在心里安慰自己“七哥不是不想跟我玩,是不想跟四哥五哥玩”,瞬间把自己说服,高高兴兴的跑去了演武场。 人一走空,叶煊便在裴晟对面坐了下来,“发生了什么事?” 裴晟有些烦闷,也不装欠揍的表情了,不过他本来就喜怒不定的,也不算很突兀。 他有些意外的看了叶煊一眼,“你不知道?” “今早上陛下罢了早朝,结果前线急报,安城围困,叛徒生变,封将军遇袭,生死未卜。”裴晟简单将情况说明白,“情况有些危机,所有官员都被喊进了勤政殿商议。” 叶煊皱了皱眉,“不是说大军都打到北戎都城了?” “戎军兵分两路,前线看似勇猛激烈,实则绕道围了安城,截断了后方粮草通讯,一连半月,直到封将军率军突围被伏,戎军占领安城前线大部队才得知消息,八百里加急军报送至京中。” “但我来的时候遇见了黄莽将军,听他所言,戎军似乎派兵死守峡岭关两个入口,打定注意不想让封将军生还。”裴晟说起这个,恶狠狠的握拳猛锤了一下桌案,很是义愤填膺。 他咬牙切齿的骂道,“戎人这群茹毛饮血的狗贼!” 叶煊很冷静,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哪里不太对,想了一会终于有了点苗头。 峡岭关这个地方是一个很狭窄一条道通道底的大峡谷,两座大山都很高,靠人力很难爬上去,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 叶煊之所以这么清楚这个地方,是因为他舅舅信件里少数提起的几场经历过的战斗中,就有峡岭关这个地点。 当年峡岭关,还是一名小小校尉的封洛一战成名,利用地势以少胜多射杀戎军数万,扭转了前线溃败颓势,自此越战越勇,再无败绩。 他杀胆小弃城而逃的边关守将,在主帅意外马革裹尸的前提下,夺了帅印整顿三军亲自出城带军突袭戎人大本营,将两万戎军俘虏坑杀,斩下戎人二王子的头颅筑京观,收复边关十三城,以威名震慑十三万戎军,逼得戎人大汗派使臣求和,凯旋还乡。 封洛封王拜将,成为了大梁两朝唯一的异姓将军王,风光无二。 所以戎军再犯,皇帝没有犹豫,就将帅印又拨给了这位功勋满身的大将军,亲送他去了前线——虽然后来又扣押了黄莽,但这是出于政治原因,皇帝对于封洛的能力还是很相信的。 封洛在京中只待了几年,却不可避免的成为了许多人心目中的英雄,他的个人魅力让人臣服,就连谢玉舒都曾想同他一起上战场。 叶煊那位不知姓名的神秘舅舅,就在信里疯狂夸赞了这一次战争,以及封洛这个人。 现在想来,封洛应该是熟知峡岭关地势来着,安城离那里甚远,封洛突围为什么会选择那里?就算有叛徒,按照这位行事来说,也不是会轻易被人左右的性格。 而且戎人居然不放火烧关? 叶煊有些琢磨不通,不过这话他没有同裴晟讲,只自己在回宫的路上细细思索。 正好撞上怒气冲冲的黄莽,黄莽看到他一顿,张了张口似乎要说什么,后面脚步声追来,是谢玉舒。 谢玉舒也看到了叶煊,他点了点头,几步上来拦住黄莽,急急道,“黄将军留步。” 黄莽冷哼了一声,“还有什么好说的,皇上不就是想把俺留在京中牵制将军?俺话放在这里,俺就算是硬闯,也要去前线,没得商量!俺不要他派兵,俺一个人去救将军就够了!” 第34章 “黄将军, 远水救不了近火。”谢玉舒冷静的劝说道,“边关离京都山长水远,便是千里马不日不夜,也要跑十数天, 战场上瞬息万变, 想必黄将军比我更清楚。” “那你说俺该怎么办!”黄莽虎目圆瞪, 分外激动。 叶煊下意识的插入两人中间, 伸手将谢玉舒护在身后,语气有些冲的道,“玉舒年岁尚小, 黄将军还是莫要难为他了。至于动脑子的事情, 朝堂上有一帮文臣,总能想出个主意来, 将军不妨先将力气用在他们身上。” 黄莽大胡子抖了抖, 遮住了脸上的表情, 叶煊却明显感觉到他眼神骤然一变,打量般的上下扫视了他两眼,声音还是怒气冲冲的, “那些个酸腐说话文绉绉的, 半天说不到点子上, 俺听不懂,也不想听!” 他说着, 大步流星的往外走,上了马车离去。 谢玉舒只能目送他走远, 担忧的叹了口气。 叶煊装作不知道, 帮他整理了下散乱的衣袖, 道, “他此时正在气头上,什么都听不进去,你还是不要白费功夫了。” “我知道,只是——”谢玉舒顿住话头,意识到自己还在勤政殿前,禁卫军和太监依次排列成两列立于台阶左右,到处都是耳目。 他匆匆拉着叶煊走到无人处,才小声说道,“我何尝不知,只是眼下形势本就不好,我怕陛下与黄将军离心。” 这次谢玉舒之所以追出来,也有谢相的意思在里面。 自古以来,朝中都是文武相轻,武将勇猛直爽,不喜文人间暗藏交锋的阴阳怪气;文官内敛自傲,亦恼恨武人的粗鄙不通礼仪。双方入朝,几乎有天然的立场,除了裴家这个特殊族群外,很少有文武交叠出现的世族宗亲。 这既是双方气场的天然不和,也是皇帝为制衡的有意为之。 谢相为文官之首,又是在御前侍奉陛下,一举一动都引人注目受尽猜疑,说话都要逐字逐句斟酌,一个不好就很可能落人话柄,谢相便是有心想拦下黄莽,也不能这般追出来,上位者也不能容许他如此做。 好在这次事情紧急,皇帝召集了所有官员听政,勤政殿都有些拥挤闷热。谢玉舒只是一个芝麻小官,离门口近,没有多少关注,这才能追出来。 “爹爹同封将军相交莫逆,虽然为了避嫌不通来往了,但他与黄将军偶尔也会吃酒看戏,想来是不想看到黄将军与陛下生出嫌隙来的。” 谢玉舒叹气,“陛下好不容易将黄将军圈在京中,必不会就此放他回前线,黄将军一心要去,只怕……” 叶煊其实并不关心这个事情,对封洛也没有英雄情怀,他甚至都敢在心底猜测这位传说中的大将军,很有可能才是那个叛国的奸细。朝中局势,叶煊向来只听那些于自己有关的,他不知道皇帝打的什么主意,却很清楚自己登不上皇位。 他对那个九五之位没有任何肖想,他只想保住命,活着走出这个吃人的偌大牢笼,去光明正大的拥抱宫墙外的自由。为此,他既可以装弱卖惨当个透明人,必要时,也可以竖起锋利的武器对准伤害他的人——包括他的父皇。 如果真的只有争才能活着出去,叶煊不介意去争,只是如今显然还没到那个时候。 所以叶煊就算察觉到这件事貌似不是那么简单,也没有想过做些什么。 他非常清楚现阶段的自己所需要的是什么东西,从来不去多余的事暴露自己的底牌。 本来应该这样的。 叶煊撩起眸,手指按在谢玉舒眉间,将那里皱起的弧度一寸寸抚平,在少年惊诧的表情中,忽而弯唇笑出了声。 “上回普陀山一事,多亏玉舒帮我,我一直想着回报你,金银玉器玉舒不缺,钱财珠宝过于俗套,我们的交情亦师亦友,既然玉舒上回给我出了个出意,今日我也给玉舒出个主意吧。” 叶煊轻缓的念了一声他的名字,道,“玉舒,要不要听?” 外面不方便谈话,叶煊领着谢玉舒回了文渊殿。 正好青蓝挖了雪折了腊梅准备在院子里煮茶,结果东西都备好了,自己没有用上,先被叶煊征用了。 天空飘起小雪,洋洋洒洒的落在未扫完的旧雪上,叶煊让人将东西都搬到了与长廊接壤的亭子里,还让人把殿内的炭盆搬了出来供暖。 白雪皑皑,飘飘扬扬的如绒絮一般从天空盘旋落下,铺就成一片白色,寒风料峭,墙角一束腊梅伸展枝丫,丝毫不惧风雪,梅花傲然林立枝头,盛放的颜色成了这天地间最漂亮的点缀。 谢玉舒不由的就看迷了眼,有些挪不动步。 叶煊让青蓝洗了茶具,架好了火,亲自将梅花和茶叶放进玉壶中,往里放了些雪,放在架子上煮,袅袅的雾气将他眉眼的冷色凌厉柔和几分,他扬眉浅笑的模样,恍然有几分良妃的温婉。 “我不爱器物,又喜安静,仔细算来文渊殿中竟无一物可赏,思来想去,也只有这番宫中难得的风景赠予玉舒了。” 叶煊拿起煮好的茶水,第一遍水洗茶具,过滤,堪堪倒出两杯。 谢玉舒端起一杯先在鼻尖嗅了嗅,一股梅花独有的清幽暗香袭来,令人心情平静,他在尝了一口,梅花味道同它的气味一样有些淡,中和了银针茶叶的清爽,第一口唇齿留香只觉得味道极好,第二口却又似乎尝到了一些酸味。 谢玉舒又尝了一口,闭着眼仔仔细细分辨,确定是真的有种淡到让人忽视的酸,却冲淡了花茶的涩。 “好茶。”谢玉舒赞了一声。 叶煊点了点头,笑着说,“你喜欢便好。” 谢玉舒还想来一杯,却见叶煊直接将小玉壶中的残渣倒掉,用水洗了一番之后,分别往里放了茶叶、梅花、晒干的青梅,再加了雪水和放在桌上的果酒。 “青梅煮酒?”谢玉舒有些迟疑。 叶煊点头,“这也是别人告诉我的,我殿中无人爱喝茶,我也是第一次有这兴致,不过我没试过,可能煮出来味道并不好。” “无妨。”谢玉舒却跃跃欲试,好奇的问,“你从哪里学来的?” “信里。” “信?”谢玉舒奇怪。 叶煊点头,语气从容淡然,“我偶尔也会收到家中寄来的信。” 谢玉舒恍然,“哦,我忘了,良妃娘娘是江南沈家的小姐吧?江南……真是遥远。” “是啊,很远。”叶煊笑。 他没有说,良妃进宫之后,沈家就同他们断了联,也从来没有进宫来看过良妃。叶煊无依无靠多年,一度以为亲戚都死绝了,所以再得知舅舅居然给他安排了一个人,他的第一个想法就是:这骗子骗到宫里来了,有点厉害,只可惜找错了人。 也是在后来同泰安的相处和往来信件交流中,他才渐渐接受了这个事实。 他也曾问过舅舅,舅舅却告诉他,沈家是出了三族的表亲,其实在上一辈的时候就不怎么通往来了,良妃进宫后,他们就搬离了江南,他也不知道去了哪里,至于其他人,都死光了,一个也没剩下。 叶煊能从字里行间看出舅舅不想多谈此事,所以他后来也就没问过了。 叶煊会煮花茶就是从舅舅信件中学的。 洛家本家似乎曾经也是官宦大家,舅舅当初也是个读书人,他在信中吹嘘过自己学识挺不错,若不是后来出了变故,指不定还能考个功名,不过他上过几年学,识得字多也能写字,征兵入营的时候,也比那些乡下汉子的待遇好,一开始就是个小队长。 [军中汉子直爽,只爱舞刀弄枪打架,偶尔我也会想起还在家的时候,每当下雪母亲喜爱在院中煮花茶,她手艺一般,你娘亲那时不过两三岁,也不爱吃她煮的茶,嫌苦了。父亲的茶艺好一些,但他不爱做这些,只是为了母亲学的。] [我实在受不住母亲的荼毒,便也开始学着煮茶。] 舅舅写起这些往事的时候,总是废话很多。 叶煊平素除了练武也没什么事,也就照着学了一些,结果日日跟他同进同出的泰安连品茶都不耐烦学,反倒是青蓝偏爱这种文艺的活动,每当冬日就盼着下雪,比谁都积极。 谢玉舒喜欢叶煊煮的青梅干酒,酒味很淡,晒干的青梅煮出来带着点酸甜味道,一不小心就喝的有点多。 叶煊看他脸上染了红,立刻收了手不再煮,谢玉舒却不满意,自己将玉壶扒拉了过去,尝试着煮。 腾腾雾气中,叶煊也由得他去折腾,终于提起了正事,“你可知陛下为何将黄莽留在京中?” “自然是为了牵制封将军。”谢玉舒秒答。 叶煊点头,指尖在杯盏中沾了些水在桌上先写出个封字,又在下面写了个小一点的黄字,圈起来。 “封将军旗下有五虎将,黄将军虽然不是其中最厉害的,却是最勇猛的,他是带先锋营的将军,开战从来都是冲在最前面的,而且,他是同封将军交情最深的一个。” “他们二人同时参军,隶属同一个编队,黄莽曾为了封洛丢了半条命,当初封洛为了黄莽杀了边关守将。前几年黄莽过于勇猛深入战场受了重伤,封将军想让不安分的黄莽静养伤,远离战场,所以将他送进了京都,亲手将制衡的把柄送到了父皇手中。” “而有黄莽这特殊的棋子在,父皇对前线作战的封洛更放心,不会担心他反。” 叶煊絮絮而谈将事情层层分析剖开摆在眼前,谢玉舒听明白了,抿了抿唇道,“所以陛下绝不会放他去前线,对吗?” “对。”叶煊点头。 谢玉舒立刻有些丧气,他将自己煮的青梅酒倒了一杯喝尽,梅干和茶叶放多了,味道酸涩有些苦,如同他心中的想法一样,他喃喃自问,“这局就无解了吗?” 叶煊却摇了摇头,“非也。” “父皇不让黄莽上战场,是出于制衡封洛,若是有其他人主动请战瓜分封洛兵权并在前线牵制,黄莽可随军出征,此局易解。” 谢玉舒闻言不仅没有松气,反而拧紧了眉,他握了握茶盏:“朝中能用的武将除了封将军一脉系外,屈指可数。” “徐国公、高太尉早年倒都是武将出身,却已经是满门忠烈,徐家除了老国公外,只剩下淑妃一个女儿,高太尉府这一辈尽皆从文。至于裴家,裴家掌管水师,而且锋芒过甚,陛下不放心用。” 又成了无解的局面,谢玉舒烦闷的又要给自己灌酒。 叶煊看他喝的脸色通红,连忙按住他的手,无奈道,“你快别喝了,脑子都喝糊涂了。” “朝中无能用之人,那边从其他地方找便是了。你瞧瞧姜家,还不是出过御医、出过文臣也出过将军?” 叶煊这话提醒了谢玉舒,他眼睛登时一亮,“我明白了,我这就去请命!” 说着他一推杯盏,刷的就站起身要往外跑。 叶煊被他吓了一跳,还好谢玉舒大概是没怎么喝过酒,这么空腹几杯下去,就有些醉了,走路也不稳,被他轻而易举抓了回来。 谢玉舒眨巴着眼睛,被酒麻痹的大脑有些迟缓道,“你拉我干甚?我还要去请命出征——” 话没说完,被叶煊曲手指在额头弹了一下,呜咽着冒出泪来。 叶煊咬牙切齿,“我是让你提议开武举,不是让你自己请命!” 他说完看着捂着额头委屈呜咽的谢玉舒,莫名维持不下脸上的愤怒。 一边拉过他给他揉伤处,一边压低了声音凶道,“以后不准喝酒,果酒也不许,知道了吗?” 已经彻底醉了的谢玉舒歪了歪头,茫然的眨着眼睛看他。 第35章 叶煊用于煮青梅的果酒本身度数并不高, 同米酒差不多,但经过二次加工之后,味道虽然更淡了,却也更容易醉人些, 而且还是让人喝多了都没察觉到。 谢玉舒醉了之后, 倒是分外好懂, 反应慢了一些, 歪着头坐在那,问什么说什么,乖巧的很, 一下子就让叶煊想到先前在温汤宫, 谢玉舒落水发热那一次。 也是这般乖巧的,任人欺凌揉捏, 根本不生气。 叶煊忍不住就伸手将他的头发给揉乱了, 散乱的碎发从额头落下, 黑色的发丝与白色的皮肤相映衬,眼尾的红色泪痣与他额带上的血玉珠交相辉映。 大概是头发太长,有些扎眼睛, 他先是眨了眨眼, 睫毛一颤一颤的并没有缓解, 便瘪嘴用手背去揉,结果反而把睫毛揉进了眼睛里, 眼尾的红色的泪痣委屈的嫣然一片。 蒸腾的热气充满亭子,谢玉舒的酒意彻底上头, 浆糊般的脑子已经变成了水, 他被怎么也弄不出来的睫毛弄生气了, 抿紧了唇, 微微有些焦躁的两只手都去揉,却怎么也不得章法。 叶煊看他坐在那左右开弓,劲全使在了眼眶上,忍不住笑出了声。 谢玉舒听见笑声,唇抿的更紧了,半眯着一只眼抬头谴责又委屈的看着叶煊,仰着脸,不自觉就拿出了在兄长面前的任性,伸手抓叶煊的衣角,“你快点帮我弄出来,不然我要生气了。” 他说着,眼眶里冒出了些被刺激出来的泪水。 叶煊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谢玉舒。 平时他总是将自己放在先生的位置上,跟叶煊说话的时候总是以一种长者的语气,带有极尽的温柔包容意味,完美的像是镜花水月。 叶煊并不排斥这样的谢玉舒,每次见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心里总会泛起恶趣味,忍不住去逗弄一二,看他君子谦谦下流露出少年人的各种情绪。 先前温汤那一次,叶煊故意抓着他的脚踝将他拉入水中,便是想让他气急败坏,哪里知道谢玉舒发烧,脑回路莫名坏掉了。 如今终于见到一次,叶煊恶趣味一下子涌上来,他故意装作没听见,坐在那里看他。 谢玉舒不停的眨眼,睫毛落进眼睛里确实让他很不舒服,可他就是弄不出来,他又扯了叶煊袖子一下,叶煊还是不动。 谢玉舒眉头一皱,脾气也上来了,撒了手不找他了,自己去弄。 叶煊赶紧拉住他,声音含着笑,“你别生气,我帮你弄便是了。” “来,把眼睛睁开,我帮你吹一下,呼——”叶煊扒开他眼皮,凑近小心翼翼的吹出一口气,带着一股淡淡的清幽梅花香味。 谢玉舒下意识的要眨眼,受到刺激的眼泪夺眶而出,将那根断掉的睫毛一起带了出来。 “唔。”谢玉舒用鼻音哼了一声,两只眼睛都闭了闭,脑袋往后缩了缩,抬起手。 叶煊抓住他的手,视线落在沾在眼眶边上的那根睫毛,用大拇指捻掉,边小声说道,“你先别动,不然等会又得揉进去。” 他说着声音里不免带上了笑,一撩眼,正好跟谢玉舒那双清澈漂亮的凤眼对了个正着,被水雾洗刷过的眼底清亮,倒映着他一个人的身影。 叶煊微怔,顿了一下,突然拉开距离起身,笑道,“看来玉舒今日又要在我这借宿一宿了,能起身吧?需要我拉你吗?” 叶煊伸出手,谢玉舒却低垂着头想了想,似乎是听懂了他的话,点了点头。 意外被拒绝了,叶煊挑了挑眉收手直起身,“跟上我。” 他走过时,手自然的从少年额顶抚过,细软的头发绸缎一般从指缝穿透,又流沙一般的漏出去,慢慢散落回少年身前。 温热感一触即离,快的让人抓不住。谢玉舒后知后觉的抬手摸了摸额头,只摸到了冰凉的血玉珠。 他微愣。 叶煊走出亭子,发现谢玉舒没有跟上,又走了回来,就发现他呆呆的摸着血玉珠看着前方好像是在想什么,又好像只是在发呆。 叶煊喊了他两声都没反应。 最后,他直接弯腰单手扣着谢玉舒的腰将他抱起,另一只手托小孩一样托着他的臀部将他转向直面自己。 等谢玉舒慢半拍的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下意识的夹紧了双腿,双手还撑在叶煊的肩上,直愣愣的看着他。 他看着叶煊的头顶,突然伸出手按在他脑袋上,歪着头困惑的说了一句,“你长矮了?” 叶煊失笑,故意逗他,“我没有长矮,是你长高了。” “我长高了?”谢玉舒已经忘记自己挂在人身上了,果然信了,他转手摸了摸自己的头顶,又比了比叶煊现在的身高,突然语重心长的拍着叶煊的肩道,“殿下你要多吃一点,不然以后会长不高的。” 谢玉舒迟疑道,“听说羊乳牛乳有助长高,戎人以此为食,所以都长得很高大,宫内牛羊不算多,羊乳牛乳都有份例,丽娘娘惯会做这些……要不,我拿八殿下的奶茶喂你?” 叶煊:“……” 他被一本正经的谢玉舒逗笑了,只当他是酒上头了,估计睡醒也就忘了。 随意点头应好,轻松的拖着他往文渊殿内走,还不忘问:“玉舒方才是在看院里的梅花吗?你若喜欢,我折一枝送你府上去养着。” 谢玉舒却摇头否认,“我没有看梅花。” 叶煊“哦”了一声,更感兴趣了,“那你在想什么?” 谢玉舒仔细想了想,想不起来,反而有些困了,低头将额头枕在叶煊肩上蹭了蹭,嘟囔了一句,“要是再高一点就好了。” 叶煊脚步一顿,突然也思考起来:或许,他真的要开始在长高上面努力了? 这一次谢玉舒终究没有在文渊殿中夜宿。 在他被陈嬷嬷请去了一趟宸娇殿看了良妃一眼再回来时,就从青蓝嘴里得知,谢玉舒被下了朝的谢相带走了。 第二日,特设武举,面向所有士族阶层,挑选将领,将率十万大军随大皇子一起出征的消息传遍京都。 前线危机,皇帝却不放黄莽领兵,而是以大皇子代太子出征为由头,给世家大开方便之门,直接给出了一条沾染兵权的康庄大道。谁人都看的出来,皇帝指在瓜分封将军的兵权,权力收拢到皇子手中,也总比落在外姓人手里好。 这是大皇子一脉的狂欢,也同样是想入朝为官的世家子弟的最快捷径。 这是一场明谋,然而黄莽想去前线,不管他看透还是没看透,他若是想走,就只能咬着牙当作一无所知,还要举手赞同,表现得比谁都热情,尽快促成这次武举。 只可惜天公不作美,接下来一连十几天大雪连绵不断,比往年下的都要凶猛,大雪淹没了道路,京中出行骤降,国子监也是一直停课。 北方遭了雪灾,地方的折子不住的往宫里递,赈灾的款项拨了三次,结果银两半点都没到百姓手里,全被一层一层的贪墨了,没有受到任何款项的庆州永平县县令日夜兼程跑死了三匹马才终于进了京,面圣请求拨款赈灾,贪腐一案这才败露。 光永平县冻死之人便有四千余。 皇帝气的吐出两口血,当场昏厥在龙椅上。 此事牵扯重大,北方官员一系多数是世家亲眷,皇帝下令严查,竟委任谢翎为钦差同大皇子一起,前往北方赈灾,必要时可先斩后奏以儆效尤。而丞相一职权力暂且归于六部与大理寺协同处理,武举一事交由谢家负责。 若大皇子不能及时赶回来,领兵出征的将从其他皇子中选。 而显然,皇帝之所以派谢翎当钦差前往北方,不仅是为了赈灾,还有要将北方一系的蛀虫连根拔起的意思在里面,怕是半年也无法完事儿。谢相是连夜秘密出发的,皇帝还故意装病罢了几天早朝,等世家们上朝听到皇帝的一系列命令之后,全都懵了,这才反应过来。 然而此时谢翎已经到了庆州,雷厉风行的先将庆州知州知府斩了,从官员府邸搜出足足八百万两纹银,竟然比得上两次的赈灾款项。 消息传至朝中,皇帝盛怒,但对于庆州派系的世家官员,例如徐国公、高太尉、裴太师一系,都是轻拿轻放,只处置了几个边缘的,也牵连到了其他派系,例如国子监祭酒就被牵连罢免了。 一时之间,不论是朝中还是后宫,都有些风声鹤唳胆战心惊。 国子监再开课的时候,武举已经开展并且进行了三轮。 叶煊没有关注这些,今年冬日太冷了,他仗着有内力傍身不爱用味道过重在屋子里放久了会很气闷的炭盆,于是就很光荣的染上了风寒,还将其传给了泰安。 导致一整个冬天,泰安看叶煊很不顺眼,借着要给叶煊换训练计划的机会,直接给他的外功锻炼翻了一倍。 叶煊久违的体验到了锻炼的疲累,当然效果也是可人的。 叶煊到教室的时候,果然看到谢玉舒也早就到了,他穿了一身藏蓝色的夹袄,竖起的领子毛茸茸一片,戴了毡帽,头发都被绑在身后,露出了明朗的下颌线。 房间里的炭盆应该是刚点上不久,里头还冷的狠,他坐的端正,搓着手翻书,偶尔还会在手上哈一口热气。 本来都已经要走进去的叶煊又退了出来,吩咐门口的两个小太监道,“你们再去搬两个炭盆来,屋子里有些冷。” 谢玉舒听见动静,看见了他,笑道,“一会儿就暖和了,不用这么麻烦的。” “什么麻烦,我也挺冷的。”叶煊说着,额头上却冒出了汗。 谢玉舒看到了也没有拆穿,只起身将窗户打开了,让里头闷热的空气流通起来。 “哇,为什么要开窗啊,外面好冷的!”正巧八皇子从窗户边经过,被里头突然涌出的热气熏红了脸,都不想绕路走正门了,直接要从窗口往里爬。 被谢玉舒训了一顿。 叶煊也不由的拍手夸道,“当着先生的面做坏事,八弟跟裴伴读呆久了,胆子也变大了一些。” “关我什么事?”裴晟自另一边转角而来,远远就听见叶煊说他坏话,很是不满的横眉怒目,大步走进房间刚要怼回去,就打了个一个大喷嚏。 叶煊面露嫌弃,扭头突然看见八皇子还带了个不小的包裹,不由问道,“那是什么?” “啊,这是我娘……我母亲用羊奶做的奶茶!”八皇子将包裹打开,里头的两玉壶还是热的。 他赶紧拿了一壶塞到谢玉舒手中,“难得先生想喝,赶紧趁热的。” 谢玉舒眼睛一亮,拱手道谢,“替我谢谢丽娘娘。” “嘿嘿,先生喜欢就好。”八皇子抱着属于自己的那一壶奶茶,笑得满脸傻气。 叶煊皱起眉,莫名不爽,拿了书本就要到自己位置上去,就见谢玉舒突然走过来,“等等。” 他将那壶奶茶塞到叶煊手里,小声道,“答应你的,快喝吧。” 第36章 八皇子的奶茶有没有促进长高的效果叶煊不知道, 他只知道,确实有让人眼红的效果。 明明是三黑小团体,却只能看着一个投喂另一个的裴晟出离的愤怒了,第二天他就提着一个精致的绘花三层食盒进了宫, 一打开, 香糯的糕点味道满屋子逸散, 将所有人的视线都吸引了过来。 “这是慧芳斋的枣花糕、水晶糕、八珍糕, 小芳汀的玉米糕、油炸糕、米糕、方糕还有……”裴晟叉着腰,让家仆将食盒里精致漂亮的糕点一一摆出来,挨个介绍过去, 不一会儿就摆满了一张案桌。 “最好吃的要数雨雪楼这款白玉红豆打糕, 是新品,一出来就买的很好, 要不是我是他们家的老顾客, 今天也不一定能拿到的。”裴晟得意洋洋的哼哼。 “哇, 好厉害。”八皇子很给面子的捧场鼓掌,末了歪了歪头问道,“可是, 你为什么要带这么多糕点来上课呢?先生不准我们上课偷偷吃零嘴。” 裴晟瞪他一眼, 抱胸一脸傲娇的道, “这些是小爷我专门带给你们吃的,我天天在宫外, 想什么时候吃就什么时候吃,你们在宫里想要吃还得等到采买日, 一来一回多不方便。” “原来是这样啊, 谢谢裴伴读。”八皇子天真单纯的信了, 高高兴兴的道谢。 裴晟不好意思的撇开脸, 摆手催促他们,“行了行了,赶紧吃吧。” 叶煊看穿了裴晟想要炫耀的本质,也没有拆穿,他顺应大流尝了一口,发现太腻了,赶紧用奶茶压了压,就没再碰过。事实上,不止他一个人觉得这糕点甜腻的不行,其他人碍于裴晟的面子,即便手指用力到把糕点掐成碎末,脸上也还带着扭曲的笑容。 谢玉舒试的是备受裴晟推崇的白玉红豆打糕,这款糕点还行,他平时也算爱吃甜,比较能接受,但看着其他人纷纷露出忍受的表情,不由有些好奇,于是捻了块他也买过的枣花糕,入口的瞬间,感觉味蕾受到了冲击。 比他曾经在慧芳斋买的枣花糕要甜好几倍,这一口下去感觉吃的不是糕点,是一缸糖浆,嗓子眼都齁住了,他倒抽了一口气,不信邪的拿过另一家吃过的玉米糕……谢玉舒僵硬着脸,嘴里包着的糕点咽也不是吐也不是的梗着,被过于齁的味道刺激的眼睛泛起红。 他没忍住捂着嘴偏头,一杯温热的奶茶递到他面前。 谢玉舒都没来得及看一眼,直接拿起就猛灌一口,微惺的奶香味冲淡了口中厚重的甜腻,裹挟着那团腻味的点心被冲进腹中,谢玉舒放下奶瓶的时候深深出了口气,满脸都是得救了的表情。 谢玉舒有些震惊的微微睁着眼看着手里的糕点发呆,心里想的是:这么甜的东西是真实存在的吗? 叶煊被谢玉舒略懵逼的表情逗乐了,弯起嘴角,戳了戳他的手臂,示意他往罪魁祸首看一眼。 谢玉舒狐疑的看过去,正好捕捉到裴晟扭过头憋笑到扭曲的表情。 谢玉舒:“……”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先生,这里我不太懂,你给我讲讲吧。”叶煊随意的翻着书本,将谢玉舒扯过来。 谢玉舒赶紧凑过去。 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暴露的裴晟露出小可怜的表情,无辜的看着他们两,邀请道,“你们多吃一点啊,一边吃一边讲啊。” “我不爱吃甜点。”叶煊拒绝的利落,顺便还帮谢玉舒开脱,“先生嗓子不好,不能多吃甜腻的,多谢裴伴读好意了。” 谢玉舒头一次庆幸自己变声期,委婉的回绝后,“难过”的不自觉露出两分逃出生天的笑容。 裴晟知道这两家伙肯定是吃出了不对劲,故意找借口不吃,但两人都有正当理有,他确实不能强塞进人家嘴里,不爽的瘪了瘪嘴,扭头就又眨巴眨巴眼睛看着其他也想找借口的人,似笑非笑的道,“诸位不会也是不喜欢甜点吧?还是……只是不喜欢我裴某人带的糕点?” 这话往细里想,可就严重多了。 四皇子含泪将放回的糕点重新拿起,艰难的摇头,“没有,裴六郎带的东西,很好吃。” “嗯,味道还行。”惹得起但不想引起多余波折的三公主二话不说端起一个盘子,将里头的糕点塞进自己亲弟弟的嘴里,没有语气的捧读道,“你看,我弟弟多喜欢这糕点啊。” 嘴里被塞满了糕点的五皇子感动的五官都扭曲了。 其他更是得罪不起的人,心内捶胸顿足,面上还要对着始作俑者露出笑容,咬着牙往外挤话,“裴六郎眼光真不错。” 裴晟露出满意的笑容,还劝道,“喜欢你们就多吃点。” 被噎的不行的众人,低头翻着白眼,抬头朝岁月静好的师生组投去羡慕的一眼。 也只有八皇子吃的很开心,跟个小仓鼠一样不停的吃,丝毫没有一点为难,还对着裴晟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脸,“裴伴读谢谢你,这些糕点都好好吃哦,我都没吃过呢。” “娘亲不让我吃太甜的东西,说吃多了会变笨,还容易长虫牙。好开心,第一次吃了这么多好吃的,谢谢你!” 八皇子大大的笑容仿佛笼罩了一层光,裴晟一顿,难得心虚的挪开了眼,咳嗽了一声不太好意思的挥手,“你喜欢你就多吃点,都吃掉也没关系,我下次再给你带……” “真的吗?!”八皇子眼睛都亮了,开心的扑过去抱了他一下,奶声奶气的道,“裴伴读,你真是一个好人!” 裴晟:“……”内心突然受到了强烈的谴责是怎么回事! 他捂着胸口的位置,头一回觉得自己恶作剧是真的很过分。 谢玉舒看到了这一幕,忍不住摇了摇头,小声说道,“一物降一物啊。” 叶煊也看了一眼,语气淡淡用周围几人都能听到的音量陈述道:“诱骗无知少儿是会被天打雷劈的。” 裴晟浑身一僵。 谢玉舒想起说话的某人曾经也骗过八皇子,不由得垂眸看来,叶煊也正好从书中撩起眼皮来,两人视线对上。 叶煊挑了挑眉,谢玉舒唇角根本压不下来,两人默契的一笑。 “若是八弟知道,他喜欢的谢先生其实满肚子坏水,不知道会是怎样的表情。”叶煊的声音低的只有两个人能听见,带着两分笑意。 谢玉舒神色不变的翻了一页书,指着一处也回敬道,“子煊才是要多注意,八殿下最喜欢的哥哥就是你了,小心被看出端倪来。” 叶煊不满意谢玉舒对八皇子的过多保护,抓住他的手,挑眉说道,“他是皇子,总得长大。” “我希望他能长慢点,最起码在我教导期间,能一直是这样。”叶煊顿了顿,抽出手,“其实我对七殿下也有同样的想法。” “只是不同的是,我对你更加纠结。我希望你能长大拥有保护自己的能力和手段,去追寻你想要的一切,可同样,我又希望你一直都是现在的你,这样我们就还是我们,永远都不会站在对立面,变成面目全非的样子。” 少年的声音嘶哑,语调却温柔缱绻,像是在说什么心动的情话。 叶煊问他,“你觉得我争不过?” “……”谢玉舒摇头,认真的说,“我希望你不要争。” “没有人能在权力的熏陶下保持原样,即便我也如此。”谢玉舒轻笑了一声,似乎是被自己逗笑,“其实很矛盾,我从走上科举那条路开始,就明白,我逃不脱这场权力交锋,不管父母兄长如何遏制,将我放在这可有可无的位置上,做一个小先生,我也很清楚,我势必会登上那个尔虞我诈的舞台。” “君主需要我,谢家需要我,我的报复理想也告诉我,我想去,我也必须去。” “我注定会变,可我……不希望你们变。” “八殿下还是现在的八殿下,七殿下也是现在的七殿下,而不是成为权力下的傀儡。”谢玉舒的每一字每一句,都饱含着他的期望,那是一种天下为公的理想想法。 因为他们都知道,皇权交替下最残酷的一点便是,你自己不想争,形势也会逼着你争,否则很有可能就是死。 每一代新旧帝王的交接,几乎都是踩着兄弟的尸首走上去的,莫说是面目全非,认真算应该是血肉枯骨。 叶煊看着谢玉舒垂眸坐在那里,少年嘴角自始至终都含着两分温和笑意,他语气没有多激动,仿佛只是在说午膳味道不错这样的话,没有窥探到现实的慌乱愤慨,他眉眼如画般沉静温柔,指尖翻过一页书,睫毛轻颤,面若白玉。 “好。”叶煊突然就应承了下来。 谢玉舒指尖一顿,不可思议的抬眸看着他,“你……” “你不想让我争,我便不争。”叶煊笑着说,“本来也不是只有必须争这一个选项。” “不、不是。”谢玉舒莫名慌乱起来,他一把抓住叶煊的手,眉头微皱,“刚才只是我自己在胡说八道,你没必要因为我做出退让,这很有可能是害你。” “害我与否,我说了才算。” “谢玉舒。”叶煊难得的喊了他的全名,他将人拉到眼前,强迫少年的瞳孔只映着自己的脸。 他压低的声音明明含着笑,听起来却很危险。 谢玉舒听见他说:“我想要的东西不多,你出现的时候正好,给了我当时我最需要的,即便那只是一只不值钱的草蚱蜢。我后来就想着,如果可以,我会接近你,把你留在我身边,你什么想法不要紧,反正我不可能让你就这么离开。” “谢玉舒,我们做一个交易。” “我做你眼中的七殿下叶煊,而你——你要在我身边。” 第37章 封洛被困峡岭关的消息传来之后, 各地雪灾频发,本来就难以传递回来的消息彻底断连,前线情况焦急,皇帝无法, 只得将武举提前, 挑选出了二十位世家子弟插入大军中任小将领, 甚至都来不及让他们再操练一番, 便下达了命令。 大军出征那一日是正月二十。 叶煊记得很清楚,那是在他提出交易论之后,时隔一个多月再次见到谢玉舒。 如叶煊所料的, 庆州救灾一事正处于白热化阶段, 等到彻底忙完重建估计要到三、四月左右,偏偏皇族中适合随军出征的皇子不多, 大皇子回不来, 皇帝不想将兵权交由本来就是靠军功建业的徐家, 便只能在二皇子和五皇子中间选。 皇帝首选自然是五皇子,贤妃却以五皇子心性不足恐酿成大祸为由拒了,因此这监军的差事便落在了刚出病榻的二皇子身上。 此次援北大军以蒋正、裴昌为主将, 黄莽、陈三平为副将, 众官家子弟随行出征。 蒋正是一位老将, 先后在徐国公、高太尉旗下任将,他没有特别出色的履历, 行军打仗也是稳扎稳打,适合打持久战, 且对抗戎军经验丰富, 性格正直是绝对的保皇派。 裴昌则是裴晟的二哥, 裴老将军麾下第一战将, 自幼在山上习武,十四从军也曾在北戎征战过几年,后来回京述职调入水师营,十九领命率兵攻打南方水贼立下汗马功劳,如今不过二十六,已经是从三品云麾将军。 黄莽不用多介绍,陈三平这人却值得注意,这个一脸糙汉的男人,他平民出身,颇有肝胆,同黄莽曾是一个先锋营的士兵,但两人关系并不好,后来黄莽任先锋营将领,经验更多年龄更大的陈三平不服气,回京之后任中郎将,一直不温不火,最后才在平定渤海王族内乱之后,一跃升入三品将军,能够入朝听政。 ——他是五皇子一派的人,五皇子的伴读便是他的嫡子。 虽然皇帝不待见二皇子,但总归是替天子出征,他再不待见也得忍着,做出一副慈爱的样子,又是祭天又是鸣钟,还得亲自为其披巾挂帅,送军出征。 叶煊在祭台下看着,觉得皇帝本来就苍白的脸似乎都透着绿。 二皇子反而神色淡淡,他本就时常生病导致身体羸弱瘦削,裹上黄色的大氅后,瞬间面若金纸,一句“谢父皇”说到一半,淹没在撕心裂肺的咳嗽声里。 那架势,像是要将肺都咳出来一样,唇上染了几分不正常的青红。 就在他两边跪着的蒋正和裴昌吓了一跳,赶紧一左一右的将他扶住。 皇帝眉头一皱,眼中有明显的嫌恶,碍于文武百官百姓和随军将士都在,脾气不好发作,只是道,“看来老二身体确实不好,劳烦诸位在庆州停顿休整一番了。” 前线战场和庆州虽然都在北方,但从京都直线往前线的路线并不经过那里,要去庆州势必绕道。 皇帝这意思很明显便是,拿二皇子换大皇子了。 几个将领交换一番眼神,立刻便知道,二皇子是一步废棋,只怕不管是随军还是留在庆州,都不会好过啊。 二皇子叶熵始终神色平静冷淡,像是一点都不清楚自己的处境有多艰难一样,他立在寒风中,时不时咳嗽一声,还颇有些魏晋名士的风采。 叶煊跟着皇子皇女们,随大流的去给他送行,一切都很平静无常,二皇子却忽而看了他一眼。 “七弟。”他突然张口喊了一声。 别说其他人惊讶了,叶煊自己都很惊讶,他跟二皇子见面都屈指可数,更别谈交情了。 二皇子眉眼依旧清冷,咳嗽了两声,冲他招了招手,“你过来,二哥且跟你说两句话。” 叶煊如言上前,倾耳扭头,一眼便看到了祭台下正跟国子监诸位官员站在一起的谢玉舒。 国子监祭酒被罢职,赵允升这个二把手升任新祭酒,谢玉舒因为资历过低,依旧是个小小的主簿,国子监本就站的比较远,谢玉舒自然更加偏远一些,叶煊却一眼就从万千交叠的官服中看到了他。 五品以下的官员是青色官服,大梁的规矩没有前朝那么森严,士卒子弟也可以穿黄色官服。今日裴晟就穿了红领浅黄的衣服,混在同样一身黄色正式皇子服的皇子中,还真让人分不清楚。 谢玉舒不似裴晟那般高调无畏,他向来爱穿青色,今日自然也穿着浅青色的官服,低眉顺目恭恭敬敬的站在下面,官帽连成一片,遮挡住他的神情。 叶煊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一眼就把他认出来的,他甚至还瞧见了谢玉舒不适应的抬手摸了摸额头血玉珠的小动作。 叶煊忍不住心情变好。 那一日谢玉舒虽然没有正面答应他的交易论,但叶煊看得出,谢玉舒心里的激荡,他知道少年当时得到的冲击,按照他的习惯,没有立刻否定就代表着动心。 叶煊一点都不着急,他知道谢玉舒拒绝不了他,他放弃争夺那个位置,也相当于是给了谢玉舒一颗定心丸,谢玉舒更没有理有去拒绝。 事实上,谢玉舒回去之后认真想了一宿。 谢玉舒虽然年纪轻轻就是六元及第的状元郎,性情温和有礼,向来进退有度,在百姓口中都颇有盛名,但实际上,谢玉舒并没有什么朋友。 一是谢家地位太特殊,皇帝不会允许谢相有任何结党营私的偏向,导致谢家子弟往日与人交往时都客气三分,谢玉舒亦然;二则是因为谢玉舒才名和年龄的过分倾斜,他这个年纪往前推两年,还能得一句神童。 跟他一起考进士的学生,最小的也跟姜鹤一般,十八九岁的年纪,而大一些的,孩子也就比他小几岁,便是以文会友,他赢了别人脸上不光彩,他输了又是徒有虚名,自然没多少交往。 三是单位不一样。往年的三甲入朝都是去的翰林院,他这个状元特立独行,先是推拒入朝,后又进了国子监,总是被认为过于傲气,再加上不在一起工作,没有什么交往,解释不清是必然。 谢玉舒本来以为自己不在乎这些,也觉得能有姜鹤一个能说说话的朋友便足够了,可回想这些日子跟叶煊相处的点滴,他终究还是想要一个知己。 即便是不说话,一个眼神也能懂得彼此的心思想法。 谢玉舒清楚的意识到,他和叶煊其实是一类人,或许性格各有不同,但追本溯源,想法、念头、心机却都在伯仲之间。 谢玉舒一直将父亲的话执行的很好,却唯独对叶煊心软,明知不可为,也为了不少。 他有过叶煊一旦站上夺嫡舞台,自己就抽身的觉悟,双方都身不由己,他不可能为了知己而抛弃家族父母兄弟,那是不忠不孝不义,谢玉舒做不到。 叶煊的提议于他而言,是两全法。没有皇权争斗,谢玉舒就没有必要远离叶煊,他们还是可以做知己。 “或许……”谢玉舒低声喃喃了一句。 旁边的人没听清,询问的凑近了些,“谢主簿,你说什么?” 谢玉舒回神立刻摇头,脸色微红有些尴尬紧张的否认,“没什么……” 那人却误会了,大悟道,“啊,我晓得了,谢主簿是听到陛下让大军绕道去庆州,而想起了谢相吧?” “说起来谢相前往庆州赈灾也有几月了,好消息不断传来,手段着实让人倾佩。” 谢玉舒笑着应了一声,也想起了爹爹,却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总有些不安……大概,是他多想了吧。 谢玉舒将这种不安感抛却脑后。 叶煊此时微皱着眉头看着二皇子,脸上虽然看不出来什么,眼中却满是冷厉,“你什么意思?” “七弟,我是好心提醒你。”二皇子掩唇咳嗽了两声,声音低哑,有些讽刺的勾唇笑,“我的出身你们都清楚,母亲是卑贱的奴婢,因爬床而被赐死——不觉得奇怪吗?父皇对我母亲的厌恶超乎预想,甚至赐死我母亲还不够,将其牵移到我身上。” “七弟,你和小九都是聪明人,我相信你能明白。” 叶煊伸手抓住他的衣领,看似是在给他整理,实则压过去的声音森寒一片,“我并不在意你的身世有什么隐秘,也不想去探查,我只想知道,你说‘下一个就是良妃和你’这一句话,是什么意思。” 二皇子突然勾唇笑起来,一开口却是剧烈的咳嗽,咳得弯下腰去,掩住唇角的手指隐隐能看到有血迹。 叶煊只得松手改为扶住他。 “二、二哥,你、你没事吧?”八皇子踌躇迟疑的看着两人,总觉得七哥看起来不太高兴的样子,一时之间不知道该不该上前。 二皇子摆了摆手,声音微弱的都快听不见了,“无碍,不过是些老毛病,见了风就犯,习惯便好。” 八皇子震惊脸看着他唇角溢出的血色:“……” 这要怎么习惯?!还有父皇你不要再抱着小九了,二哥咳的这么厉害你听不见吗?你过来看看啊,重新考虑一下啊,真的不需要换四哥或者五哥上战场吗?! 八皇子扭头去寻找父皇的身影,却发现皇帝正拉着小九的手,教他认那些将领,明明二皇子咳嗽的那么厉害,所有人都忍不住回望,父皇却至始至终都没有看过来一眼。 八皇子突然想起母亲曾教导自己的话,“皇帝需要冷情绝心,他可以有爱,却不能为爱妥协,不能过于仁慈,他随时要有拿起长剑斩杀自己兄弟子女的觉悟,他辜负天下人,才能做弄权的天下之主。” “烛儿,娘亲想要你做一个活生生的人,你要记得,你是个人。” 母亲抱着他不住的强调,教导他要低调,教导他多说多错,教导他宫墙外面的世界很大,不要被困在这片牢笼里。 八皇子很听娘亲的话,可是对娘亲口中的父皇总带着几分半信半疑,母亲不忌讳他听宫中的流言蜚语,所以他知道父皇曾经为了良妃做了多少有违常理的事情,他就总以为父皇对娘亲虽然薄情,但对良妃和七哥总是好的。 八皇子曾羡慕过,他以为跟在七哥身边,也该是能得到父皇的几分关注的,可是后来八皇子发现,七哥过的并不好,七哥的胆子也很小,四哥、五哥还有那些王侯世子伴读们,总是会变相的欺负七哥。 是嫉妒吗?好像是,又好像不是。父皇到底对七哥好不好?好像好,又好像不好。 如今叶烛望着皇帝和九皇子的身影,突然看透了什么,他眼神变了几变,沉默的抿了抿嘴唇,有些气愤有些不解又有些颓然。 他迫不及待的想要拉着七哥问答案,想要谢先生为他解惑,好在他还知道这些大逆不道的问题不该问,憋在心里,留着回去问娘亲。 没有人注意到八皇子内心的波动,叶煊的视线现在全部都落在二皇子的身上。 大军出征的号角突然响彻,定好的吉时已到。 叶煊紧了紧手,二皇子顿时痛呼了一声,咳嗽着道,“七弟,你捏疼我了。” 叶煊撩起眼皮冷冷的看着他。 二皇子惨白着脸色,笑得如同鬼魅,“七弟,或许今日一去,我这颗废棋就再也回不来了,临死之前,终究有些不甘心,这才拉着你胡言一番。” “查,你要查。”二皇子被身后的太监扶走前,用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一字一句的道:“查先皇后,小心越贵妃。” 咚咚咚咚—— 战鼓震天,将士呼喝,在吹响的号角中,马蹄扬尘,乌压压的大军出了城往北而去。 叶煊站在那里,直看着载着二皇子的马车走远,眉头紧拧久久没有收回视线。 “子煊?”谢玉舒跟同僚告别,本来要往家去,扭头看到叶煊站在城墙一角不知在沉思什么,脸色沉沉不太好看,于是脚步一转,就登上了城墙。 北风呼啸,吹的有些冷,谢玉舒穿的衣服在下面还凑合,上了这四处漏风的高处,顿时冻得不行。 叶煊回头,直接就解了身上的大氅给他披上,“先前看你在下面,我就想说你怎得穿的如此单薄,你忘了你这声音是怎么出来的?” “……”本来要拒绝的谢玉舒被戳着了痛处,愤愤的拢着狐皮大氅想:也该让你受一下风寒的苦。 第38章 今年的冬天似乎格外的漫长, 因为雪灾和前线战事,今年年节元宵宫中都未大办,甚至有嫔妃请安是穿了过于艳丽的衣服, 被太后训斥了一顿, 虽然没有降位分也没有打入冷宫, 但太后让赵安将这位嫔妃的牌子撂了, 后宫妃子太多了, 皇帝甚至都没有注意到。 一时间宫内连红布都不敢多挂,恐糟了大忌讳, 妃子们一改往年争奇斗艳, 反而各个穿的素净, 抄佛经为受灾区和前线将士祈福沦为了今年年初的主流。 一直到大军出征, 朝廷后宫都松了口气, 以为事情就这样过去了,然而万万没想到, 这口气松的太早,这才是今年的开始。 叶煊想查先皇后的事, 在城墙上就透露给了谢玉舒。 谢玉舒虽然奇怪,但也没有多问, 只是将自己知晓的情况说了,“先皇后是渤海王族的长公主, 是一位颇有贤名的女子, 她故去的早, 但有关她的传闻民间也有不少。有说她文武双全、韬略过人, 渤海王晚年病重之时, 朝政被权臣把控, 是这位长公主挺身而出与权臣周旋一手扶持自己的弟弟登上王位, 她甚至上过战场杀过叛军,是渤海一族的护国女将军。” “新任渤海王过于年幼,渤海内乱频发,长公主终究独木难支,在渤海王几次受到刺杀险些丧命后,还是选择了和亲,借我泱泱大梁国力镇压叛乱,当时领兵平叛的正是当今圣上,后来长公主便成了太子妃。” “只可惜,她大概是过于劳心劳力,又加上小产后没有养护好,皇后当了没几年便病发故去了。” 谢玉舒隐去后宫争斗的内容,只挑拣了叶煊想知道的说。 和亲不仅给渤海一族带去了大梁的武力镇压,同样也开启了同大梁的贸易之路,总的而言利大于弊,因先皇后,皇帝给予了渤海很多征税、征兵、徭役等的豁免特权,先皇后病故之后,皇帝有意无意的更改了对渤海一族的优惠条例,渤海王惶恐,再度遣送公主和亲——也便是如今的贤妃。 经过多年的贸易往来,渤海一族基本汉化,说是王,其实也就如同大梁的一个洲,唯一不同的点在于他们洲内自治程度高一些,中央不会直接插手他们选拔领导者,这也就导致了渤海王族的几次内乱。 王族内派系分两脉,一脉以渤海王及长公主为首的保和派,主张亲梁,以附属国形势求同存异;另一派则是以王叔和权臣为首的主战派,一心想要侵略中原,左踩大梁王朝、脚踢北戎游牧,做这片大陆万国来朝的天下之主。 主战派的口号都是,“先祖同梁祖一同打下的江山,他叶氏可称帝,我渤海一族为何不可?”这样的口号也是带动了不少好战的武将及少年人。 “但凡渤海一族能多一点实力,长公主怕也不会是保和一派。”谢玉舒偶尔也听谢相提起过这位先皇后,话语里惋惜崇敬偏多,因此谢玉舒说起这位的时候,也免不了跟上他爹爹的思维方式。 叶煊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版本,惊异之余不免疑窦丛生,“依玉舒你的描述,这位奇女子定当是巾帼英雄,以和亲作为外交手段我倒是不意外,只是她为何会亲自……” 叶煊话意未尽,谢玉舒却已然明白,这其实也是他一直以来有的问题。 对此他也有几个猜测:一,遭到主战一派算计;二长公主与渤海王的关系或许并不似传闻中那般融洽,长公主过于势盛;三渤海一脉没有其他和亲者。 叶煊自然也想到了,不过他第一反应是排除最后一点,贤妃同长公主年纪相差不大,长公主没必要牺牲自己和亲,这说不通。 而另外两个选项上,谢玉舒倾向第一种,叶煊倾向第二种,当然,这是各自经历不同持有的不同看法,不必多加分析。 叶煊让泰安搜集了几天信息,却发现这位先皇后亡故太多年,宫中太监婢女又属于消耗品,几年就换一波新面孔,还真的很难探问到有用的消息。 叶煊也向洛华宫资历最深的陈嬷嬷打听过,然而陈嬷嬷也只听说过淑妃同先皇后死有关的传闻,并且表示,“我随娘娘进宫之时,先皇后就已经病故数年了。” 可以算是无功而返。 叶煊拧着眉沉思了一夜,最后放弃了先皇后和比较容易打草惊蛇的淑妃德妃贤妃路线,选择先从二皇子的方向下手。 转换方向之后,还真叶煊知道了一些东西。 这一日国子监放学,叶煊帮着谢玉舒收拾课本,随口聊起二皇子。 因为雪还没化不能蹴鞠而百无聊赖的裴晟,磨磨蹭蹭的收拾东西到了最后,准备出去的时候忽然耳尖的听到他们的话题,顿时就凑了过来,眼睛亮亮的趴在两人中间,眨巴眨巴眼睛。 “你们想知道什么问我啊,不是我吹,甭管朝堂后宫,凡是八卦传闻,就没有我不知道的!” 叶煊眉头一挑,“哦?关于先皇后你知道多少?” “先皇后?”裴晟眉头一皱,察觉到事情并不简单,搞事的神经瞬间觉醒,扬起脑袋试探的问,“你们突然问她干嘛?果然是四皇子太嚣张了,你打算把淑妃搬倒了?” “那你不应该问先皇后啊!那件事都过去多少年了,而且刑部暗地里查了那么久都没有消息,就我们三——哦,加上你那个飞檐走壁的小太监,四个人,也没用啊。有什么证据也早就销毁了。”裴晟老神在在的道。 谢玉舒迟疑,“刑部查过此事?为何我不曾听闻?” 谢大郎原先就是刑部的官员,迎娶伯阳郡主后就掉入了大理寺任少卿,谢玉舒对许多陈年旧案感兴趣,借由谢大郎的便利在不违反朝廷律法的范围内,可以说是翻遍了大部分卷宗,却对先皇后一事毫无印象。 裴晟挥手,“你没听过很正常啊,不然怎么叫暗地里调查呢?你可别忘了淑妃背后还站着徐国公呢。” 徐家满门勋贵忠烈,徐国公更是天子之师,徐淑妃还是徐国公膝下唯一的孩子,便是犯了死罪,皇帝也不可能真赶尽杀绝,更别说当时皇帝初登基,在朝中地位不稳,还要依靠徐家、高家。 先皇后的死就算真跟淑妃有关系,皇帝也不能放到明面上去,只有暗地里收集了证据等到合适的时机再发作——不过显然,这么多年来,徐家和淑妃都好好的,应当是没有查出什么的。 裴晟打击完又露出笑脸,眼角眉梢都压抑不住搞事的兴奋,小声道,“跟淑妃打擂台,我帮你们啊!” “你觉得我会信你?”叶煊挑眉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裴晟也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想法,“我管你信不信我?你们快点打起来,我想看热闹,最近这也不能干那也不能干的,我都快无聊死了。” “打起来打起来!”他小声念。 谢玉舒:“……”裴六郎纨绔的表皮下,原来是这种贱不嗖嗖的风格吗? “吵死了。”叶煊咋舌推开他的脸,面上是毫不遮掩的嫌弃。 裴晟顿时炸了,说不让凑近他还偏要往前凑,死死抱着叶煊的胳膊就是不松开,还故意恶心人似的拿脸颊往上蹭,蹭完左脸蹭右脸。 叶煊眉头扬起,笑容怎么看怎么透着股阴险的味道,嗤笑道,“裴六郎都这么大了,原来还喜欢撒娇?” “咦,滚滚滚,谁撒娇了?你才撒娇呢!恶心谁呢!”裴晟打了个寒颤,瞬间离叶煊老远。 他盘腿坐在几案上,扭头一看发现一个熟悉的用布包裹起来的瓷瓶,眼睛登时一亮,将其勾到手心里,“哟,小猪弟弟把自己的奶瓶落这儿了?让我看看里头还有没有剩——咦,还真就一滴不剩!” 裴晟很气的撅嘴,却是将瓷瓶小心的放在衣服上,打算等会顺路去送一趟,没有再动。 叶煊拿出自己的那瓶奶茶,晃了晃,里头的液体发出一阵撞击声响。 裴晟眼睛一亮,下意识的伸手,又赶紧收了回来,狐疑的看着他,“你今天怎么这么好心?” “自然不是白给你,我要问你几个问题。” 听到是等价交换,裴晟松了口气,打了个响指,豪气的点头,“行,你问,方便告诉你的小爷肯定不会隐瞒。” 裴晟虽然有些任性妄为和小心思,但性格直来直往,也很识时务,比如跟比他聪明的人说话,就从来不会耍无谓的小聪明,反而直来直往豪爽的很。 叶煊点了点头,一开口就道,“关于二皇子,你知道多少?” 裴晟以为他会问淑妃,却没想到风马牛不相及的问了个二皇子,不免意外:“叶熵?他宫里宫外都跟个透明人一样,你问他干嘛?” 叶煊没回答,挑眉发出了个上扬的鼻音,裴晟立刻了然的摆手,“成成成,你们皇子间的龌龊我也懒得知晓,当我没问。” 他顿了一下,撑着几案仰头方便认真思考,边想边道,“他没什么存在感,身体不好出身又低,不受陛下待见,跟世家也没什么牵扯,明明快及冠了,却连一个侍妾都没有,更别说侧妃这些了。” “唔……要非说他有什么值得人注意的地方,也只有他生母了吧?生母余氏,贱籍,浣衣婢,没有位份,生二皇子难产而亡。” 明面上说是难产而死,但所有人都知道是去母留子。 “这些我都知道,”叶煊曲起手指敲了敲桌面,“你说点我们不知道的。” “哎呀,我这不是在想嘛,你别催啊!”裴晟气鼓鼓的,手指在膝盖上点了点,思索了半天,突然“啊”了一声,“我倒是听我爹爹和兄长说起过一件事,但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先皇后早逝是因为小产后没有养好身体,而先皇后和德妃前后小产,盛传是淑妃下的手……” 叶煊提醒他,“请说点我不知道的。” “我这不是正要说嘛,你再这样我就不说了啊!”裴晟哼哼道。 叶煊二话不说操起桌子上瓷瓶,拉着谢玉舒就要走。 裴晟赶忙喊住,愤愤道,“说说说,这就说!你对我但凡有对谢三一半的耐心,我们也不至于相看两相厌!” 叶煊好整以暇的看了他两眼,唇角一勾,明明没有说话,裴晟脑子里却自动脑补出他嘲讽的语气,吐出两个字:就你? 裴晟被自己的脑补气到了,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并在心中逼逼叨:算了算了,我是如此的纯洁美好威猛英俊,心胸是如此的宽广,犯不着跟这两个死!断!袖!计较!还是两个心眼超级坏的死断袖!玩不过的玩不过的。 彼时裴晟只是在心内吐槽,丝毫不知道自己一语成谶,堪破了真相。 “听说淑妃陷害先皇后,是通过她贴身婢女的手,当时的太子——也就是陛下十分震怒,杖毙赐死了很多人,其中活下来的直接被打入贱籍,但一直没有证据所以也不确定凶手是不是真的死了。” “后来先皇后突然病故又跟淑妃扯上关系,再加上德妃反常的态度,虽然没有录入案卷,但大家都默认此事就是淑妃做的,正巧当日在先皇后身边伺候的有跟当年小产的同一批人,其中就有余氏。” 谢玉舒抽了口气,不由问道,“真是余氏?” 裴晟耸肩,“不知道,没有卷宗没有证据,我也就听了这么一耳朵,也许只是猜测,也许是真的,反正人都死了,死无对证咯。” 死无对证这四个字一出来,让人无端心底生寒。 什么人犯案会没有证据?皇后病故真的就这么轻拿轻放了?连卷宗都没有记录。 难道是——谢玉舒赶紧打住心里大逆不道的想法。 裴晟看着两人沉思的样子,笑得特别贼,打了个响指,“我能猜到你们是怎么想的,这件事到处都是漏洞,值得深挖,然而呢,这是个只能想不能去验证的终极大秘密。” 叶煊沉思,无意识的捻了捻指腹。 “你还有什么想问的?”裴晟的视线垂涎的落在奶茶身上,舔了舔嘴唇,难言馋意,“没有的话,能把报酬给我了吗?” “自己来拿。”叶煊利落的收拾好书本,拉着还没反应过来的谢玉舒往外走。 他看似从容不迫,实则一晃眼就到了国子监门口。 叶煊速度太快,谢玉舒跟的有些吃力,刚要问为什么走这么快,突然听到身后一声怒吼。 “叶煊,你个王八蛋,居然拿水灌里面骗我!” “快走。”叶煊低说了一句,直接拉着谢玉舒跑了起来。 谢玉舒下意识回头望去,只看到追赶出来的裴晟在国子监门口叉着腰喘粗气,扶在门框上的手用力到发白,隔着老远都能从他阴沉沉的气场中感受到冲天的愤怒。 “叶煊,你给小爷等着!小爷迟早会报复回来的!!!!” 反应过来的谢玉舒:“……噗。” …… 裴晟说到做到,第二天破天荒的起了个大早怒气冲冲的准备去逮叶煊报仇,却得知良妃有小产征兆,叶煊请假三天侍疾。 三天后正好是谢玉舒的课,裴晟还就不信,叶煊会不来。 于是又等了三天,结果等到庆州瘟疫爆发,黄莽反了的消息。 因为皇帝的话,大军更改路线先绕道去庆州,黄莽不肯,他担心前线战事,提出先率先锋营去前线,被蒋正驳回。 黄莽不忿,竟假传军令在半夜点了一千兵马轻装奔袭直接跑了,恰逢二皇子半夜高烧不退,随行太监去请军医,目睹这一幕,赶紧回来通报。二皇子不敢耽搁,拖着病体起来只身去追,让贴身太监去报告离的最近的主将裴昌。 自此队伍兵分两路,裴昌领五千轻骑兵追击黄莽,蒋正和陈三平率剩下的大军去庆州,先接大皇子。 然而到了庆州之后才得知,这边早在一个月前就已经不受控制,雪灾致使流民几十万无家可归,然而官匪合作不干人事,数九寒天,饿殍遍野横尸无数,谢相处理官员手段过于强硬,确实震慑到了一部分,而另一部分凶恶的,自知后果不会好的,居然恶向胆边生,故意隐瞒瘟疫状况不报,还将赈灾队伍引入瘟疫重灾区,将其围困。 如此一来,天高皇帝远,他们完全可以用瘟疫作为理有来掩盖犯罪事实。 军队赶到庆州的时候,正好撞见他们私自处斩永平县县令,甚至还说皇帝下令要将所有流民赶到瘟疫区,然后放火烧村烧县,美其名曰杜绝瘟疫扩散,然后被驱赶打骂的流民愤而反了。 他们看到军队进城,第一反应还以为是朝廷派来绞杀他们的,可以说是群情激愤。 陈三平一开始也误会是流民扑反,要率兵攻打,蒋正用兵中规中矩,素来谨慎,压下了激进的陈三平,先亲自去和谈,这才得知庆州之事,赶紧八百里加急将信递入了京城。 同时八百里加急送入京的,便是黄莽挟持二皇子,反了。 “一群混账!”因为风寒还没好几天没上朝的皇帝一上朝就被气吐了血。 第39章 若说黄莽反了让人惊讶之余, 又毫不意外,只感叹黄莽可真不愧他这天下第一莽夫之名,可真像他能干出的事儿。 但庆州瘟疫一事, 却着实让满朝文武心惊肉跳, 并且绷紧了皮。 庆州认真算起来, 其实是西北地带, 而大梁国土面积广大, 幅员辽阔,以秦岭淮河分界线下南北差异很大, 西北一带更是。 春夏两季多旱涝灾害, 秋冬两季多雪灾风霜, 常年都有漫天风沙迷人眼, 然而这边土地还不如北方肥沃, 天气又没有南方风调雨顺,早些年时期, 百姓每年的农作物收成都不够自己吃的,朝廷不仅收不来税收还得倒补贴, 偏偏穷山恶水出刁民,西北跟游牧一族仅一山之隔, 多出悍匪,不怎么服官府管教。 可以说是凭借一己之力成为大梁最难搞定的区域, 一度成为流放专区。 后来先帝上位后改革, 大力发展西北的边商贸易, 甚至提出税收归州府的举措, 庆州一跃发展为大梁几大繁荣商贸区之一。 这地方政策好, 朝廷补贴多, 天高皇帝远, 油水冒得泛光,自然是哪个世家宗族都想伸手咬一口。不管有意放任还是无意,庆州这块地方势力盘根错节,等回过神来时,几乎搅和了大半朝臣进来。 皇帝先前还想着轻拿轻放,世家们也是松了口气的,此事一出,弄不好大皇子、谢相都得折里面,别说皇帝当场气吐血,众涉案朝臣恨不得能晕过去。 然而他们战战兢兢大气不敢喘,皇帝猛拍龙椅怒气攻心,先晕了。 这一晕晕了三日,宫里宫外都愁云惨淡,全然一副死了爹妈的样子。 毕竟谢相出事,谢家三位公子都忙的很,谢玉舒自然也没再来宫里,国子监并未停课,但叶煊觉得没意思,就干脆没去。 这一晚,叶煊刚沐浴正准备歇下,泰安忽然翻窗进来,吐出两个字,“醒了。” 皇帝醒了。 叶煊皱了皱眉,再不情不愿也得下床收拾好了赶去乾元宫,路上还撞见了只身而来的越贵妃。 她穿着一身素净的宫装,长发简单的挽了一个发髻,上面插了支简易的金步摇,不紧不慢的用染着艳丽蔻丹的手指整理衣袖,还偏头吩咐贴身宫女,九殿下醒了之后让他先用了早膳再玩九连环,没事不要往外面跑,觉得闷就梅园里走走。 那模样,完全没有一点焦急担心,仿佛她只是出来散步的。 叶煊不由的捻了捻手指,略有沉思,脚下慢出一步让她们先行。 越贵妃抬头也看见了他,顿了一下,点点头便也没客气,错过她领着贴身宫女走了。 那眼神一触即分,即无厌恶也无喜好,非要形容,那就是如同死水一样没有波澜。 叶煊动了动眉梢,想起二皇子说的让他小心越贵妃,唇角往上一挑,带着两分似笑非笑:倒是有点意思,看来这宫中有秘密的人比他想象的还要多。 泰安消息传的快,叶煊跟越贵妃前后脚到,在外面见着了侍疾的贤妃。 叶煊正好在调查跟先皇后有关的人,看到贤妃,也不动神色的细细打量一番。 三公主长相明艳大方,像极了自己的母亲,只是跟三公主张扬的个性不同,贤妃看着温婉纯良,她为四妃之首,存在感却是四妃中最低的,入宫开始就安安稳稳的从没有搞出过什么事情,她即没有协管六宫,也未曾主动献媚争宠,当真是应了封号中的贤字。 皇帝很喜欢贤妃,这从她膝下年龄相近的两个子女就能看的出来,但皇帝对贤妃的喜欢并不显眼碍人,淡淡的似乎可有可无。 仔细算来,贤妃可以说是入宫以来唯一一直有恩宠的妃子。 贤妃领着他们往内殿走,远远发现龙床边还站着一人,罩着熟悉的狐皮大氅,锦缎般的长发半束,上面还沾了未化的细雪,看背影是个高挑清瘦的少年。 叶煊想认不出这是谢玉舒都不行,毕竟那狐皮大氅还是他从身上解下来亲自披上去的,上面绣着只有皇家子弟才能用的暗纹。 越贵妃眼尖,也看到了那暗纹,还认出是出征那日尚衣局统一赶制的皇子制式衣袍,用的都是狐皮,很是保暖,小九昨日还裹了出去玩雪。 内殿的人显然在说事,三人刻意放慢了脚步。 越贵妃没通过那熟悉的纹路辨认出事哪位皇子,只能小声问贤妃,“屋里是哪位殿下?” 贤妃摇头,“是谢三郎。” 说话间已经到了门口,叶煊视线闪烁,直直落在谢玉舒身上。 忽而,皇帝微弱的声音停止带起一片咳嗽,谢玉舒跪了下来磕头谢恩,便飒然起身,步履急匆匆的走了,甚至都没有跟迎面走来的三位贵人行礼。 叶煊眉头皱起,低声跟两位娘娘告了一声罪,扭头便追了出去。 “我想起来了。”越贵妃看着叶煊离开的背影,神色不明的说了一句,“那件狐裘,是七皇子的。” 贤妃“诶”了一声,也将视线投过去。 “爱妃,药,朕的药咳咳咳——”皇帝艰难的从龙床上坐起来,抓着心口,一句话未说完就咳的厉害。 “臣妾这就去拿。” 贤妃淡淡应了一声,越贵妃低头理了理袖口,也跟着进去了。 叶煊一出来乾元宫,就发现谢玉舒在等着他。 “玉舒。”叶煊喊了一声,快步走过去,还未说话,便被谢玉舒拉着袖子,“子煊,梅花烙借我一用。” …… 去演武场的路上,叶煊听完了谢玉舒的话,皱着眉不太同意,“庆州如今这般情况,父皇却让你孤身一人前去?岂不是让你送死?” “我不是一人。”谢玉舒解释,“我只是先行,太医们随后就到。” 叶煊一把抓住他的手,神色严肃的看着他,“玉舒,我不问父皇派你去庆州干什么,但你老实告诉我,是不是有危险?” “……”谢玉舒温和的笑了笑,宽慰他道,“蒋正将军和陈将军都在那里,哪来什么危险。” “玉舒!”叶煊不相信他这轻描淡写的样子。 实在是皇帝这安排太过诡异,谢玉舒再有惊世之才,也不过十五六岁数,皇帝不想用朝中派系官员,大可从谢家年长的两位公子中挑选,怎么偏偏选了谢玉舒? 叶煊不觉得自己玩弄权术这么多久的父皇,会走一步无用的棋。 谢玉舒却摇了摇头,并不多说,只是笑着道,“今日我借殿下一匹马,也算是殿下同我一起去了,若事圆满,殿下也算立功,殿下不愿争权,倒不如用这功劳找陛下要一块封地,早早离了京都好。” 叶煊听他一口一个殿下,眉头渐渐皱起。 他还要说什么,那头早就得了消息的黄维仁牵着装备好的白马慢悠悠走过来,左右看了两人一眼,问,“你们谁用马?” 谢玉舒立刻说,“我。” 叶煊却夺过缰绳,脸色冷硬极了,“梅花烙是我的马。” “殿下不愿借我?”谢玉舒看他。 叶煊不为所动,“你不说,我便不借,我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你去送死。” 谢玉舒愣了下,笑了起来,眉眼中多了一些温度,就在叶煊以为他会说什么的时候,谢玉舒却突然飞身上马,猛地一扯缰绳。 梅花烙吃痛扬蹄,在谢玉舒的控制下,往前窜去。 猝不及防之下,叶煊也没能阻住。 “吁!”少年勒马急停,回过头来,脸上的笑温柔而坚定,眼尾的红痣如同傲雪红梅,艳艳夺目。 叶煊其实注意到,不过几日不见,谢玉舒就瘦了很多,脸颊两侧都消减了,曾经还带着稚气的少年仿佛一夜之中长大了,挺直的背脊也有了成人的模样。 “子煊,我会平安回来。” 少年的声音已经没有往日的喑哑,透出几分清润的音色。 叶煊定定看着他策马疾驰而去的背影,眼中的戾气与阴沉渐渐汇聚在一处。 黄维仁嗤笑了一声,“有什么用?有时间在这里用眼神杀人,你倒不如先保住你自己。” “你放心吧,皇帝和谢相布了一个局,因为棋子不听话出了些偏差,谢玉舒去不过是挽救这一个偏差的。你不相信皇帝,难不成还不相信谢相?他不会害自己孩子的。” 叶煊心思微动,脑子里各种画面交杂,出现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皇帝本来是打算用二皇子一命换庆州大换血吗? 庆州一伤,朝中权臣大半都得伤筋动骨一次,虽然到不了连根拔起的地步,但却可以有效的震慑并顺利将庆州的控制权重归囊中,收了庆州可以找借口补上几十年的税,因为战争拨出去的军费瞬间就得到了补充,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要担心行军打仗的耗费了。 而且庆州在西北那一块,离前线不算太远,征兵练兵其实很方便。 最关键的是,神不知鬼不觉,就算他再不喜欢二皇子,也不会有人想到他会这么做。 虎毒尚且不食子。 “春猎快到了吧?”黄维仁看了看前方,意味不明的说了句,“七个月了。” “什么?”叶煊扭过头,只看到黄维仁揣着袖子走远的背影。 只到晚上回了洛华宫看到良妃的肚子,叶煊脸色变了几变,意识到黄维仁说的是什么。 第40章 良妃这一胎怀的格外艰辛, 一直有小产征兆,姜太医三天两头就要来看诊一次,不过庆州瘟疫爆发, 太医院空了一半, 姜太医医者仁心主动站出来要去, 姜鹤拦都拦不住, 也跟着去了。 太医院新派来给良妃看诊的是位年轻的太医, 姓郑。 这位郑太医名声不显,但据叶煊观察对比, 也问过泰安, 发现这位郑太医的医术按太医院内算, 该是中上水平, 妇科方面勉勉强强, 但对各种草药了然于心。 比如那一日,叶煊路过凤仪宫门口, 正巧撞见了出来透气的六公主叶灵。 自落水之后,这位嚣张跋扈的六公主就跟销声匿迹了一样, 完全没有了存在感,也就那日大军出征, 才在人前现了一面,又很快回了凤仪宫没再出来。反正看模样跟以前没什么大变化, 似乎还胖了一些, 一点都看不出大病了一场。 叶煊没想到会碰见她, 眉头挑起, 然而不等他说话, 叶灵就瞳孔一缩, 脸色惨败惊惧活脱脱跟见了鬼一样, 狠狠抓住扶她的婢女的手腕,疼的婢女没忍住短促的叫了一声。 “公、公主……”婢女声音都有些哆嗦。 叶煊好整以暇的看着对面的一行人,颇有些意外的在心里道:狭隘了,原以为叶灵没长脑子的。 不过这样也好,吃一堑长一智,总能少一点烦心事。 所以叶煊调整好表情,用着谢玉舒惯用的温和,乖乖巧巧的行了一礼,“见过六姐姐。” 叶灵看到叶煊的第一反应就是跑,关于湖中抓住她脚踝的那个人,皇帝对外的说法是水草,叶灵和皇后却觉得是水鬼,那么大的力气,让她怎么挣也挣脱不了,拉着她沉入那么深的湖底,恶劣的看着她渐渐没有力气。 虽然一晃而过的时候,她看见了叶煊的脸,但她还是坚定的认为那是水鬼,而不是自己那个软弱可欺的皇弟。 叶灵身体好,再加上李氏毕竟是皇后,皇帝唯一的嫡女落了水,自然是各种好东西不要钱的往凤仪宫送,病中她反而还胖了一些。只是叶灵有些不敢出门,她看过很多民间话本,是知道水鬼的,她怕自己被鬼缠上,在某个悄无声息的时刻,突然冒出来,将她溺死还阳。 所以她晚上不敢睡,听见风吹草动就要喊人去看看,也不敢靠近有水的地方,甚至连凤仪宫原先养着花的水缸,她也给砸了,看到有人给那些花浇水她就有感觉不适,母后依了她,把养在院里的花都撤走了,只留下最喜欢的粉白色夹竹桃孤零零的立在园里。 叶灵满意了,虽然还是不愿意去外面,但在凤仪宫内重新开始撒欢。但凤仪宫地方有限,她玩了几个月也有些腻味了,春日来临,冬雪融化,叶灵想起先前出去送君出征,并没有什么事,于是鼓起勇气,带着人出来了,打算去演武场放风筝。 结果刚出宫门一抬头,就看到了叶煊,对方脸上似笑非笑的表情,让她脑子里瞬间涌现出那水鬼的容貌,也是这般的透出几分漫不经心,然后拉扯着往水里溺。 被水挤压的窒息感疯狂涌上来,叶灵瞳孔紧缩,脸色一片惨白,呼吸急促,感觉有些喘不过气来。 她想要跑,腿肚子却发软,要不是有婢女扶着,只怕都得摔到地上去了。 直到叶煊脸上出现她熟悉的笑容,有些许不一样,透着谁的影子,但让她快从喉咙里跳出的心脏渐渐平缓下来。 “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 叶煊刚开口,那边本来已经回了太医院的郑太医从转角追了出来,看到他脸上冒出惊喜,“七殿下,我方才忘了,良妃娘娘的药。” 他将一个白色的瓷瓶递给叶煊,叶煊觉得这瓷瓶样式有些眼熟,“你配的?” 郑太医摇头,“是姜太医配好留在太医院的药,说等娘娘现在的药用完了,再给。” 叶煊闻言翻到瓶底一看,果然刻了一个标志性的姜字。他说怎么这么眼熟,原来和泰安从黄莽那抢来的那瓶神药的药瓶一样。 “可真是晦气。”叶灵忽而拿帕子掩着唇,眼中含着明晃晃的恶意低声说道。 叶煊顿了一下,视线扫向她,唇角抿出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这是他每次杀意上涌时的习惯性动作。 郑太医神色一正,想也不想就回嘴道,“生病乃是人之常情,怎么能说是晦气?再说良妃娘娘坏的是龙胎,这般福气可不是一般人能享受的了的。” 叶灵作威作福惯了,容不得别人反驳她,听到这话顿时气急,瞪了叶煊一眼,恶狠狠道,“到底是不是福气,生下来看了才知道!” 这话便是映射良妃不一定能生皇子了,然而在凤仪宫门前说这话,总让人觉得讽刺。 毕竟宫中七个皇子,四妃膝下各一个,最晚进宫的越贵妃也生了九皇子,唯独中宫皇后入宫十数年,只有一个公主。 从古至今,素来立嫡立长,皇后无子可以说是失德,导致外戚居然是德妃的高太尉一派和淑妃的徐国公一脉分庭抗礼,如非越贵妃进宫获宠,李家怕是要查无此人了。 不过也挺奇怪,李家跟越贵妃远不如皇后亲近,不知其中缘由为何。 叶煊听着这话,忍不住扬了扬眉,看向叶灵的视线要是能说话,肯定得问:你是认真的? 郑太医同样眼神不可思议了一下,碍于对方公主的身份没有说出口。 叶灵话音一落就反应了过来,懊恼不已,她自知说错话,偏偏又不想承认,梗着脖子冷哼了声扭头往宫内走。 郑太医眼尖看到了院中孤零零的夹竹桃,顿时大步上前絮絮叨叨的规劝,“六公主,那夹竹桃虽然漂亮,但不能养,它有——” “毒”这个字,被用力摔上的大门隔绝。 郑太医“唉”了一声,在宫门口焦急的团团转,甚至还想让叶煊帮忙说话,让他能进去。 叶煊表示无能为力,也懒得跟这个爱管闲事的郑太医浪费时间,拿着药瓶回了洛华宫。 良妃怀孕之后心情挺好,也不知道是不是姜太医医术太好,良妃发病的频率没有叶煊想象的高,他前去送药的时候,良妃正躺在贵妃榻上绣东西,陈嬷嬷将绣好的尽数装进屋子里一个大箱子中。 叶煊撇过去一眼,发现里头已经装了不少。 “煊儿来了。”良妃高兴的招手让他过去,将手中的绣样拿给他看,半成品的金龙栩栩如生,即便目前只有一只龙爪,却让人一眼就看出了他的威严庄重。 叶煊厌烦的收回视线,忽而觉得如果皇帝不想让她生下这个孩子倒也好了。 他没有就着良妃的意愿顺着这个话题往下聊,只待了一会,便找了借口起身告辞。 京中大雪彻底化干净后,又下了两场大雨,然后草长莺飞,恍然就到了桃花盛开的春三月。 黄莽说反就反说和就和,裴昌同意跟他先去前线后,这莽夫就又跟没事人一样了。在为人处事上,黄莽像个白痴,但行军打仗确实是有一套。 他就这戎军的套路举一反三,先是围了安城,斩断了里头的粮草补给,表面上屯兵不攻,实则领着那一千轻骑兵杀向了峡岭关,将外面守着的戎军悉数砍尽,托先前不停下的大雪封堵了峡岭关的入口,外面的人进不去,里头的人出不来,双方各自僵持着。 黄莽赶到的时候,戎军正趁着化了部分的雪打算火烧峡岭关,大火烧了有一会儿了,他领着人马冲进去,最后带回来几十个面黄肌瘦的将士和几车残断的尸首。 那数月,里头的将士先是杀马吃肉,没了马再靠啃尸体喝雪水活下来的,大火烧起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做好了必死的准备,在封洛的命令下,开始殊死一搏爬那陡峭的悬崖,不过从黄莽冲进去的现场情况来看,摔死的尸体数不胜数,那活着的几十人都是已经放弃了攀爬,打算等死的。 其中没有封洛和几个亲兵。 那崖太高,峡岭关浓重的雾气中,黄莽仰头都看不到顶,他在那里又等了好几日,没有什么尸体落下来,派去绕道上崖顶的先锋兵回来汇报,顶上有血迹,有士兵尸体,没有见着封洛将军。 人虽然不知所踪,但该是活着的。 于是黄莽放心的带军回了营地,开始攻打安城。 安城重新被拿回来,戎军主将大概也察觉到援兵到了,命令戎军退回了界限内。 前线战事稳扎稳打,庆州那头谢相、大皇子也都平安无事,太医们正在努力攻略瘟疫一事。 都是喜讯,皇帝的脸色也像是从冬日剥离出来的大地,终于焕发出了新的生机。 今年宫中几个大节日都是从简,总让人不得劲,春猎就办的热闹一些,浩浩汤汤一众人往皇家猎场的大平山而去。 后宫除了协理六宫的越贵妃和称病的贤妃外,几个重要受宠的妃子几乎都来了,就连向来查无此人的丽美人也来了,皇子公主也来的整整齐齐。 叶煊对春猎没有兴趣,奈何洛华宫直接被点名伴圣驾,他就算是不想来也得来。 因为是亲点的伴驾,叶煊和良妃的帐篷一左一右就在皇帝两边,叶煊的另一边则是九皇子的帐篷——他年龄小,母亲又不在,自然跟皇帝近一些,九皇子边上的帐篷是嫡女六公主。 泰安听了都忍不住“哇”的露出同情的表情。 叶煊:“……” 他扭头就走,眼不见为净。 梁国历任帝王虽然身体都不怎么好,却格外喜欢狩猎这种活动,原本前朝只有秋猎冬狩,到了大梁加了春猎,要不是夏天实在太热不适合运动,估计避暑行宫都得改建养殖场。 大平山是离皇宫最近的平原式山林,地势不高,植被繁盛,可以说是御用的皇家猎场,环境很不错,经过多年的修建,已然成为了一座自然风光的庭院,能瞧见许多精美漂亮的亭子。 中心地带还有一片人工开凿面积非常大的湖,引得是山上的泉水,又从湖里流向山下,是一片活水。 叶煊只是来透透气,然而一抬头,就见两个邻居在亭子里起了争执。 说是争执,其实只有叶灵一个人在呵斥,九皇子低头玩着自己的九连环,连头都没抬一下。 于是叶灵怒气上来了,直接夺了九皇子的九连环。 手中徒然一空,九皇子缓缓抬起头,目光定定的落在她脸上。 叶灵咬着牙,怒斥道,“一点规矩都没有,皇姐跟你说话,你是哑巴吗?” 九皇子动了动嘴唇,吐出三个字,“还给我。” “好,我还给你,我还给你!”叶灵冷笑,直接动手就把它砸了。 玉制的九连环砸在地砖上,发出清脆的声响,碎成了好几段。 叶煊看着九皇子垂眸盯着那碎的不能再碎的物件,看着像是发呆,气息却倏然阴冷起来。 第41章 隔着老远, 叶煊就感觉到了九皇子平静外表下几欲爆棚的戾气,只见他弯腰伸出手,捡起了一截玉碎片, 锋利的碎片直接刺破小孩的掌心, 有血争先恐后的从他指缝溢出来。 小孩抬头, 黑憧憧的瞳孔直直盯着叶灵, 透着几分诡异。 叶灵下意识退了一步, 心里一阵阵直发寒,结结巴巴的色厉内荏的吼, “你、你要干嘛?我可是你皇姐!” “……”九皇子没有说话, 而是迈开腿朝她走了过去, 粘稠的血滴滴答答的一路滴落在石砖上, 此时站在面前的人也仿若是地狱夺命的怨鬼。 叶灵瞳孔紧缩, 浑身僵硬心里害怕到了极点,腿却僵直的动都动不了, 阴森森的冷气从心间腾起蔓延至四肢百骸,她怕的张开嘴, 喉咙失声,连尖叫也做不到, 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九皇子走到她面前,用那只拿着玉碎片的血淋淋的手抓住她的裙摆, 抓住她的手摊开, 将碎片塞到她手里。 他塞完像是在观赏一般, 围绕着僵硬的叶灵转了一圈, 血手在裙摆上不知落了多少印记。 九皇子转完圈, 重新站到叶灵面前, 仰起头, 黑瞳里倒映着叶灵苍白至极的面容,嘴唇张开突然绽放出一个诡异瘆人的笑。 “你要,我给你,皇姐。”他说完这句话,便松开了手。 几乎在他松开手的瞬间,叶灵软倒在地,放声尖叫,连滚带爬的往外跑,惊起一阵阵的飞鸟。 叶煊还诧异着亭子间情况的诡异发展,忽而对上了小孩暗沉沉直勾勾的视线,好像在让他过去。 叶煊眉梢微挑,还没动作,树叶沙沙,泰安落在他背后一把抓住他的手。 “走。”泰安的声音难得带着几分强硬冷沉。 叶煊从来不怀疑泰安的判断,而且他敏锐的听力也听到了林子里此起彼伏的悉窣声,像是什么虫子爬行的声音,密密麻麻的动静听的人头皮发麻。 叶煊皱了皱眉,没有多问,跟着快速离开了这个诡异的地方。 叶熠就这么站在亭子里看着他们离开,准确来说,视线是落在泰安身上的,直到人影消失在树影之中,他才似乎疑惑的歪了歪头。 “殿下!”被支开的几个婢女听到动静从树林里跑了回来,手里的篮子里盛着半筐青涩的水果,只看到六公主逃跑的背影,以及九皇子血淋淋的手。 …… 叶煊回到帐篷,不待问泰安发生了什么,就被女人的尖叫惊了一下,森林里有人喊着,“救人啊,六公主落水了!” 营地里一片混乱。 等到晚间,外面传的沸沸扬扬,叶煊让人随便打听了一番就知道了。 原来是叶灵回来的路上被铺天盖地的虫蚁袭击,被逼的慌不择路失足落进了那湖里,还差点顺着溪流被冲下山去,要不是还有一群婢女跟着,很可能堂堂一个嫡公主就这样溺死湖中都无人知道。 “说来也奇怪,”那被叶煊喊来问话的小太监低着声音惶恐的道,“六公主一落水,那些蚊虫鼠蚁就都散了,而且那么多人同行,偏偏就追着她一个咬,边上受伤那几个也是帮着主子拦了才被咬的,真是诡异的很,大家都说,是先前在安宁园那次落水,惹着了水鬼,那水鬼一直不肯罢休呢……” “可怜见的,我远远瞧见了一些,身上都没完好的肉!”太监说的凄惨。 叶煊挑了挑眉,泰安上前给那太监塞了一把银子,小太监顿时眉开眼笑的退下了。 叶灵这事确实够邪门,再加上先前凤仪宫中的传闻出来,更是安上了灵异的帽子,尽管大梁对佛道大肆打压,信这些的却着实不少,皇帝在帐子里发脾气怒斥这些言论,却还是被劝的没有踏进叶灵帐子里。 其他人也避讳的很。 叶煊不信灵异,他想到先前亭子里九皇子的那些奇怪行为,看向泰安,“九皇子的血招虫?” 话是疑问,语气却肯定。 泰安点头,“闻到了。”——他闻到了血腥气息里夹杂的熟悉的药草味,虽然味道很淡,远远没有达到他血液里的浓度。 叶煊做好了心理准备,可真的听到这个答案还是有些惊异,他第一次知道人的血液里居然还能带上这种特殊效果。 “天生的,还是后天的?”他沉思。 “后天。”泰安回答,“药浴。” 叶煊喝茶的动作突然一顿,嘴角抽了抽,“你常年往我洗澡水里丢的那些草药不会就是这个吧?” “……”泰安面无表情的看着他。 叶煊猛地捏碎了茶盏,咬紧了牙关,额头青筋迸起,反手拉住泰安的腰带,袖里剑就要直往他脸上拍过去。 泰安仰头避过,帅气的脱了腰带侧身站到一边,在叶煊手中的袖剑寒光乍现之前,在此开口,“没有。” 叶煊:“……下次说话不要大喘气,不然容易结死愁。” 他拢了拢衣袖,心平气和的收回剑,弹了弹手上的水珠,一边起身一边公报私仇的丢下一句,“把这里收拾好。” “……”泰安面无表情扭头就要上房梁,就听身后几声利落的破空声响,他回过头,默默的看着盘起来的长鞭甩开腰带的束缚,长长的带着锐利寒光的鞭身被叶煊轻松一甩,在空中如灵蛇般灵活扭动飞舞。 叶煊问他,“不跑吗?” 泰安:“……”这么近的距离,他要是跑得掉,主子地武功就白学了。 …… 六公主意外落水并没有影响春猎活动,太监们连夜弄了一堆驱虫的药草洒满帐篷内外后,然后该打猎的打猎,该比赛的比赛,互相看不顺眼的依旧斗在一起。 叶煊懒得出风头,也没什么兴趣夺魁首,至多骑骑马看看风景。 同他的佛系心态完全不一样,明明没有武功的裴晟兴奋的很,带着一群纨绔子弟争强好胜,非要跟皇子队们争第一,结果六天过去,回回都是三公主的碾压局,被阿姐关照过同时武功也算不错的五皇子紧随其后,让其他人连衣角边边都摸不到。 其他人老早就放弃挣扎了,也只有四皇子和裴晟不信邪,一直拼到最后一天。 裴晟找上了叶煊,“你那个小太监借我用用。” 叶煊端坐在马背上悠闲的看风景,头也没回的拒绝,“不借。” “……”本来要从树上下来的泰安收回了伸出去的脚,树叶簌簌一响,叶煊余光撇过去一眼,裴晟却什么都没发现。 他眉头紧拧,听着有人说三公主射伤了一头鹿,正带人去追捕去了,低头一看自己篓子里的山鸡、红狐狸,一咬牙,“你将他借我,我告诉你一个消息。” 叶煊扭头看他,眉梢微扬,有点感兴趣,“关于什么?” “前线,我哥传来的消息。”裴晟说道。 叶煊不信,“军事机密,裴昌会送什么有价值的东西给你?” “自然是给我爹爹和祖父的,但我偷看到了,你肯定想知道。” 叶煊轻笑,“你怎么知道我想知道什么?” 裴晟很自信,“你不是在调查先皇后的事吗?写信的人跟她有关。” 叶煊瞳孔微暗,“看来你知道的不少。” “我还不想知道呢!”裴晟撇嘴,不满的咕哝道,“知道的越多死的越惨,我只想当一个纨绔子弟,奈何上天不允许,什么秘密都往我眼前放,我想不知道都难!” 裴晟语气分外痛心。 叶煊不知真假,姑且信了,似笑非笑的看着他,“你将他借走,就为了这场狩猎夺魁?” “你管那么多干什么?反正小爷有用。”裴晟哼哼,勒马扬蹄走到林中,他感知不到人在哪棵树上,只环顾四周喊了一声,“李泰安,赶紧给小爷我出来,要是这次没拿第一名,小爷非要让你好看!” 他话音未落,一少年悄无声息的落在他马上,两只手从他腰间两侧绕过去抓住缰绳扯了扯,将受惊的马勒停。 “嘶,你吓我一跳!”裴晟暴跳如雷的扭过头就骂,“你属耗子的吗?走路都没声——” “驾!”泰安用力一夹马肚子,骏马声嘶跑将起来,裴晟的怒骂化成一声惊惧。 两人一马消失在重重树影后。 叶煊若有所思:这么多年,他第一次知道泰安姓李。 李。 有泰安助阵,裴晟的猎物成倍数增加,最后三公主没追上的那头鹿反而被泰安无情的收割了,裴晟如愿以偿当了第一名。 已经定好明日回宫,晚上的篝火宴会办的十分热闹,所有人都到场了,座位顺序跟帐篷顺序差不多,不一样的是,皇帝左边是皇后和六公主,右边是九皇子和怀孕七个多月的良妃,叶煊坐在下首。 宴席一开始,裴晟捡漏的那只鹿被做成菜肴一一呈上来,鹿肉同羊肉一样,有点味道,御厨处理过后,寻常人不觉得,因为怀孕格外敏感的良妃却捂着嘴想要吐。 “妹妹怀孕吃不得这么油腻的,还是多喝点温和的好。”皇后说着,热热切切的让人将一碗莲子羹端到良妃面前,端的是雍容大方,“这是本宫特意让人炖的,妹妹快吃吧。” “谢皇后娘娘。”莲子羹味道不错,良妃柔柔弱弱的道谢,那番楚楚动人的小女人模样,引得皇帝让人将清淡的菜都端了过去给她。 皇后气的差点没搅碎帕子,还得装作不在意,提起六公主将皇帝的视线又转移了回来。 宴席上觥筹交错,叶煊抬头看了无人搭理在那静静吃羹的良妃一眼,瞧见她夹了菜放汤羹里一起吃,艳艳火光中袖子上似乎沾了一些花粉。 泰安过来说裴晟在等他,他收回视线起身离开了。 叶煊一路往湖边而去,果然瞧见裴晟坐在草地上喂蚊子,他还未走近,就闻到浓烈的酒味,再回头一看,不远处的亭子里面倒了满地的空酒瓶。 泰安解释,“他喝。” 叶煊挑眉瞅他一眼,“我没问。” 泰安:“……” 少年一个轻功就隐没进黑暗的树影里了。 叶煊走过去,抬脚轻踢了踢醉的不行的裴晟,裴晟碰瓷的倒他脚边,仰头看是他,嫌弃的撇嘴,又坐了起来。 “是你啊,李泰安那狗东西呢?” “躲起来了。”叶煊坐下,像是随口问了一句,“你们是旧相识?” “旧个屁相识。”裴晟不承认,却满脸愤愤,显然是想到了一些什么东西,嘴里嘟嘟囔囔的骂,“不告而别的狗东西……” 叶煊:“……你要说的消息是什么?” “……”泰安盘腿沉默的坐了片刻,就在叶煊以为这家伙是不是已经醉死了的时候,开口说了句,“你知道江南私盐案吧?” “知道。”叶煊没想到会扯到这个,眉头凝在一起,“这案跟渤海王族有关系?” “那天南海北的,哪来的关系?”裴晟否认,不满的伸手要拍他,在虚空中挥了好几下,全拍空了,脾气顿时上来了,还非要拍中。 叶煊忍无可忍的扯过他的手,按着他脖子往草地上一压,脸堪堪停在湖水上面,再前进哪怕一寸,他就得栽水里去,裴晟吓得五分酒意全散了,心脏在胸腔蹦蹦蹦直跳。 头顶的声音带着冷冷的笑,“你再装疯卖傻,我就送你下去清醒清醒。” “……你他娘,就不能有点耐心!”裴晟即使被吓住了,也依旧扯着嘴角嚷嚷,他挺怕死,但人可以死,气势绝对不能输。 叶煊可不惯着他,将他重新拎起来,月光下,寒光凌厉,袖剑出鞘,直接横在他两腿之间的位置上,嘴唇微勾,微笑着问,“能好好说话,不浪费时间吗?” 裴晟果断点头,“能,必须能。” 第42章 “先皇后长公主时期, 有一故人姓冯名子建。” 叶煊一听这名字,眉头跳了跳,自动和江南私盐案联系在一起, “江南巡抚冯必扬?” 裴晟点头, 继续说道, “渤海先王突然病逝,长公主拥护其弟上任继承王位, 然权臣当道,王权式微, 后内乱不止, 长公主都被逼的提刀御马上了战场, 这冯子健便是长公主旗下一员悍将。” “后来长公主入宫,冯子健虽然被渤海王收回领兵特权, 却一直待在王城内,直到江南私盐案爆发, 因先帝亡故, 新帝震怒,在证据并非很充足的情况下, 下令涉案主犯江南巡抚冯必扬、盐槽总督黄友仟夷三族, 当时长公主曾击殿上金鼓上朝谏言请求押后彻查,被文臣以告慰先帝灵柩言辞驳回。” 后面的事, 叶煊大概猜到了一些:不管事实真相如何, 既然皇帝已经下了令,那此案就盖棺定论不容反驳, 自古君权神授神圣不可侵犯, 更别说当时的皇帝刚登基, 如果落下这么一个污点, 估计能被后世之人骂死。 所以对的是对的,错的也得是对的。 叶煊不说了解大梁所有的帝王,单说最近的两任帝王,他心里还是有数的。 先帝在位不足十年勤勉专政呕心沥血的改革,几乎将《大梁律》推翻重写了一遍,任期虽短却注定留名青史;而今上在任已有二十四年之久,除江南私盐一案外,最大的功绩就是重用了封洛。 外戚多的张牙舞爪,附属国内一团乱麻,庆州盘根错节这么多年都没理清……也就儿子生了不少。 果然,叶煊听见裴晟说道:“陛下罚皇后禁足,执行了抄家斩首的命令,每天都有人推到刑场砍头,正午门前的土地都染成了红褐色。” “按说冯子健离家多年,同家中往来不多,两年通了一次信,连父母弟妹都不知去向,又常年生活在渤海,在户部名册上是查无此人的状态,直到渤海王让人将其头颅用玉盒装裹送入京中,众人才知,冯必扬竟然还有这样一个离经叛道的长子。” 叶煊念着“冯子健”这个名字,或许是因为冯、封同音,他突然就想到了封洛。 舅舅虽然没有透露过名姓,叶煊对他的身份却有猜测,从这些年来往的信件来看,他应该是军中高官,几年前北征大军开拔,来往就断了,由此可见对方便是随军的将领之一,泰安同黄莽显然是熟识的,他甚至在偷了黄莽的药后也没有被打死,足以可见关系不错。 而且黄莽曾经提起过一个四岁就能用短刀打架的人,叶煊凭着强烈的直觉感就锁定那人是泰安。 如此一来,范围缩小,“舅舅”不是五虎将,就是封洛。 不过叶煊一想起那些疯狂给封洛吹彩虹屁的信件,就非常抗拒的将最后可能的封洛推出了选择范围。 他宁愿舅舅是大胡子黄莽。 裴晟不知道叶煊心中所想,他说完最后一段话就盘腿坐在那里静静看他,试图端着脸坐出严肃的样子。 然后半天没得到任何回应。 裴晟端不住了,臭着脸用手肘杵他,“你就没什么想法?” “有什么想法?”叶煊迂尊降贵的撩起眼皮扫过去一眼。 裴晟脱口而出,“当然是先皇后和冯子健啊!” 他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的道,“冯子健死后,先皇后也没有放弃追查这件事,甚至还说动了谢相和我祖父,好像是查到了些什么……可惜,先皇后被害死了。” 叶煊眉眼动了动,觉得这两件事放在一起说很让人深思,不免看向裴晟,裴晟也是一顿,喃喃的将话重复了一遍,猛地反应过来。 “嘶,不会吧?”裴晟背脊都往外冒凉气了,手挡着下巴,无声的张了张嘴,吐出两个字询问。 叶煊抿了抿嘴唇,没有回答,直接站起身要走。 “唉,先别走啊,你等等我!”裴晟追上去,围着他转,上下嘴皮子一碰,叭叭的说了一路,从“不会吧”“如此丧心病狂”“非人也”到“小爷知道了这么大一个秘密,不会被灭口吧”——诸如此类,烦不胜烦。 营地火光冲天,老远就听见了其中的热闹,叶煊停住脚步,回身意味深长的扫量着裴晟,只觉得抚摸着袖剑的手有些痒,想见血。 裴晟完全不知道危险逼近,垂眸沉浸在自己的思想里咬着手指小声叨叨。 一只手突然抓住他衣领往后一扯。 被扼住喉咙的裴晟发出一声呼喝声,撞进少年的胸膛里。他仰起头,系着的帽绳在眼前晃荡,上面的米色珠子有些晃人眼,然后就是少年已经分明的下颌线。 “竖子!给我撒开!”裴晟看清是谁后,脸色表情秒变凶狠,暴怒的扯开泰安环在他胸前的手,转身还狠狠推了他一把。 结果没推动,自己重心不稳差点一屁股坐地上。 泰安扣住裴晟的手将他重新拉回来站稳,轻蹙眉间,没什么情绪的说,“别闹。” 裴晟并不领情,站稳后就挥开了他的手,怒火烧灼他全身,冲冲的骂道:“腌臜奴才,小爷也是你能碰的!” 骂完之后看着穿太监服的泰安沉默的脸,又有些后悔。可他梗着脖子色厉内荏的丢下句“本就是你先有错”,扭头就跑了。 叶煊在泰安出现时就走了,此时见裴晟追上来和他并肩走,又不见泰安的影子,挑眉问了句,“又吵了?” “没有。”裴晟硬邦邦的抱着手臂回道,“小爷善良友好招人爱,谁会跟我吵。” “……”叶煊顿了一下,认真的开口,“姜太医医术高明,对一些疑难杂症也有自己的看法。” 裴晟不解的皱眉,“你突然说他干嘛?” 叶煊:“过度错误的自我认知,可能是一种病。” 裴晟:“……你是不是在骂我?” “当然没有。”叶煊露出一个圣光普照的笑容,诚恳的看着他说道,“我在陈述事实。” 裴晟确定了:“……你就是在骂我。”而且还骂了两次! 裴晟很想跟敢拐弯抹角骂他的叶煊干仗,却莫名有些提不起兴致,最后撇了撇嘴,丢了句“小爷大方的很,不跟你计较”,就闷声不吭的跟在叶煊身后往里走。 叶煊看到了差几步路跟着的泰安,收回了视线。 篝火晚会热火朝天的进行着,皇帝正在跟三公主说话,六公主满脸不耐烦,皇后担心她惹恼皇上,让婢女扶着她出去透透气,良妃面前的莲子羹还剩大半,菜倒是吃的差不多了,她好像有些不舒服,拧着秀气的眉头抬头按在胸口。 叶煊看她脸色不太好,呼吸也有些急促,皱着眉正要上前,坐在旁边席位的九皇子玩九连环的手一顿,奶声奶气的说直接盖过了喧闹声。 “父皇。”他起身“蹬蹬蹬”的往皇帝面前跑去,手里解到一半的九连环一甩,玉环飞出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有走路的婢女不小心踩到,顿时响起“吱吱呀呀”的细微碾碎声。 叶灵听着这跟爬虫巧妙重合的声音,只觉得头皮发麻,脑袋都要炸开了,眼前顿时一片白花花,好像无数的虫子朝她爬过来。 “啊——!”叶灵陡然一声尖叫,将婢女一推,扭头就跑,绊到了边上的桌案,摔地上的婢女赶紧要去扶,叶灵却惊恐的尖叫推开她,一瘸一拐的往前跑脚踝一痛,竟然直接朝着良妃扑了过去。 碰!两个人摔到一起。 一切发生的太快,没人来得及反应。 叶煊也是愣了一下,脸色大变的跑过去,直接将整个人都压到良妃身上的叶灵粗暴的掀开。 良妃捂着凸起的腹部,脸色发白痛苦的蜷缩在地,裙摆已经见了红。 “宣太医!”叶煊瞳孔缩了一下,尽量冷静,发出的声音却破了音。 …… “混账!” 叶灵被皇帝一巴掌扇倒在地,脸颊顿时就红肿了起来,她捂着脸咬着嘴唇不可置信的瞪着眼睛,豆大的泪水断了线一般从她眼中滑落。 刚刚还热闹的篝火宴会因为这突如其来的事故冷寂一片,所有人都跪在地上眼观鼻鼻观心,就连皇后也只是心疼又气恼的看着自己的女儿,不敢开口求情。 叶煊将良妃抱进帐篷的床榻上,浑身是血的被赶到的太医推了出来,看着放下的帐门,看着帐篷上映出的几个人影,听着里面女人虚弱隐忍的痛呼声,缓缓攥紧了双拳。 裴晟不忍的上前拍了拍他的背,想要安慰他,张了张口却只能无力的吐出一句,“会没事的。” 将将七个月,又是意外,听着这还没开始就虚弱的声音,女人足月生产尚且鬼门关走一趟,更何况良妃这种情况? 裴晟自己说出这句话,都觉得苍白虚伪。 叶煊没有说话,只是沉默的看着帐篷的方向,他抿着唇面无表情的时候,看着有些阴郁,戾气在他黑沉沉的瞳孔中一点一点汇聚。 还要说什么的裴晟被泰安一把扯走了。 叶煊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太医们进去不久后,从山下找的稳婆也依次被送了进去,期间良妃的声音时断时续,气氛越来越凝滞,直到快天光的时候,里头本来已经微不可闻得声音突然高亢,稳婆惊喜的大喊了一声“生了生了”。 叶煊心里松了口气,想要进去,脚却僵直的动弹不了。 然后本来转好的气氛再度一寸一寸变凉。 透过帐篷能看到稳婆正在拍打一个婴儿的屁股,“啪啪啪”很用力,可是没有哭声。 叶煊抿住了嘴唇,只是拉住了出来换水的奴婢,得知良妃暂时力竭,吃了药没有什么大碍之后,就缓缓走到一边坐下。 皇帝披着龙袍匆匆过来的时候,稳婆战战兢兢的出来宣布:良妃生了一个死胎。 第43章 叶煊腿恢复的差不多了之后, 进了良妃的帐篷,虽然已经处理了一番,里头却还带着些微腥气, 那个一出生就死了的孩子已经被抱走了, 除了当时接生的人, 没有人见过,陈嬷嬷也不在。 叶煊并不意外, 毕竟世俗都推崇“君子远庖厨”,连产房都不让进, 更别说一个死胎了, “晦气”的都不能让他的父母兄长见一眼。 否则随行而来的礼部官员就会哭天抢地喊陛下三思, 殿下三思。 叶煊沉默的进来,站在门口, 沉默的看着良妃在皇帝怀里捂着脸崩溃的啜泣,皇帝拍着她的背低声安抚她, 嘴上说着“以后还会有的”, 实则那双龙目中的悲伤只浮于表面,更多的是一种深思。 明明人在这里, 却很是心不在焉, 叶煊猜测,他很可能在想这次事件是突发还是意外。 所有的一切从头到尾仔细推敲是符合逻辑的, 可太多巧合组成的意外总免不了让人多心, 如果是人为,是谁下的手呢?皇后吗?那也太蠢了。 叶煊和皇帝的想法不谋而合, 他观察了良妃一会, 发现她并不如自己设想的那般虚弱无力, 或许是悲伤过度脸颊上带着异样的薄红, 呼吸很急促,她揪住胸口的衣服痛苦的弯下腰,情绪一时难以自己。 叶煊打算离开,却被皇帝喊住,“煊儿,过来。” “父皇,母亲。”叶煊慢慢走过去,被床榻上的良妃一把抱住。 “煊儿,我的儿……”那饱含情绪的哭声淹没在他衣服间,变成闷闷的哀泣。 叶煊微愣,眉头不动声色的敛了敛,垂下了眼睑,良妃细碎的抽噎断断续续,明明让人听着是伤心欲绝,叶煊却诡异的觉得,良妃的悲伤程度还不如先前被他知晓怀孕前在洛华宫的大闹。 虚有其表的感觉。 叶煊正觉得奇怪,就忽而感觉良妃离开他怀抱,红着的眼眶里含着泪,泫然欲泣的看着皇帝,绝望的道,“诞下死胎,我已无颜面对陛下,望陛下给煊儿赐一块封地,远离京都,让我随着煊儿一起走吧。” 叶煊讶然的撩起眼皮,惊讶一闪而过,他没想到良妃会在此时提出这个要求,以退为进吗? 不管为什么,离开京都确实正中他下怀。 大梁皇子一般出宫建府后便会赐封号封郡王,例如大皇子叶灼封号为豫,但因为此字有安闲的寓意,不管是德妃还是大皇子都不太喜欢,所以很少有人会叫他豫王,依旧是以皇子殿下来称呼。 像有党争势力拥护的皇子,一般只赐封号不赐封地,留守在京中上朝听政,而赐了封地的皇子无皇帝首肯必须去封地,轻易不得入京,基本可以算是排除了夺嫡行列。 叶煊跟谢玉舒做出承诺之后,就一直想着怎样能让皇帝提早给他封王赐地,他看得出来皇帝对他的所谓偏疼其实跟对良妃的宠爱一样,流于表面。他现在将自己推出去当靶子里,多半是为了保护背后真正属意的继承人。 离他出宫还有六年,六年时间就算是烂泥也能趴墙上唬人了。他不信到那个时候,皇帝真的会把他留在京中。 主要是六年太长,叶煊已经厌烦了宫里的一切,想早点出去,把还没有彻底显露才能的谢玉舒一起带走,他一直在捉摸着让皇帝松口的办法,谢玉舒被派遣去庆州一事,让他有了前所未有的危机感。 他觉得不能等,必须抓紧谢玉舒,所以一直在查二皇子透露的事情,想要以此来增加自身筹码。 叶煊从来没想过,良妃会提出封王一事。 他敛下眼中的探究惊异,垂眸站在那里,听见皇帝半是威严半是警告的呵斥,“胡闹。” “这只是意外,朕并没有怪你。”皇帝拿出了曾经哄骗洛婉清的温柔。 良妃眼里带着破碎的泪光,脸上勉力的笑容分外苦涩,“陛下,我已经累了,我不想再待在宫里了,从来就没人期待这个孩子的到来,让我和煊儿走吧,我愿去沧州……” 沧州跟庆州一样都是边界的地盘,时常受到草原游牧的骚扰,安城就在沧州最北边。 皇帝驳回了她的意见,“沧州地方偏远战事频繁,怎能去那里?爱妃别多想,朕在这里,孩子以后还会有的,好好养着身体才是……你且放心,等以后煊儿大一些了,朕一定给他好好封赏一块地,你看封号为昭如何?” “明月昭彰,意为晨曦……” “三郎。”良妃突然喊出这个称呼,皇帝一顿,看着良妃那张病弱之下越显楚楚可怜的脸,心中忽而涌起片刻温情。 良妃拉着他的手放在自己脸上,闭着眼泪盈于睫,声音娇弱委屈,“三郎,你还记得我曾经说我想去边关吗?在宫中数年,我本就身体不好,如今……更是无法走远了。” “三郎,嫁给你为妃为你生儿育女我从未后悔过,只是终归遗憾未能实现自己当初的想法。” “如果可以,我希望煊儿能去,你就当是我的遗愿吧……” 皇帝看着良妃全然信任的脸庞,态度软了一些,抚摸着她的脸颊,疼惜道,“不要胡说,等你好了,朕带你去,煊儿也带去。” “三郎,我就这么一个愿望,你就答应我吧。”良妃梨花带雨的低声道。 皇帝妥协了,叹了口气连声应好。 良妃大概是哭多了,头晕的厉害,肚子也有些疼,拉着皇帝的手撒娇让他陪,皇帝有些不耐烦却也应下了。 叶煊以下去换洗为由先行告退了。皇帝看着他身上那件染血的衣服,也不好多说什么。 叶煊察觉良妃的态度似乎很奇怪,方才居然没有提过那个死胎,他皱着眉进了自己的帐篷,先洗漱好换了一套衣服,发现泰安还没有回来,转身去了裴晟的帐篷。 裴晟正在用膳,没好气的翻了个白眼,“别找我,我也不知道人在哪,先前将我拉走后,一句话没说就又跑了。” “去了哪?” “我怎么知道?”裴晟看他脸上表情不好,别别扭扭的又补充了一句,“我看他是跟着那群稳婆往山下去了,走的时候好像说了要去见谁吧。” 叶煊出了裴晟的帐篷,思索了一番,还是没有下山去看。 因为良妃早产,身体不适,皇帝下令再休整一天回宫。 刚刚入夜,叶煊点了灯在翻看谢玉舒留下的书,一边用手指摩擦着那空白处的簪花小楷,一边深思着今日良妃突兀的早产和反常。 他将事情发展前后在脑子里仔仔细细过了一边,断定这绝不是意外。有人在算计,只是不知道幕后之人到底是谁,目的又是什么,良妃到底是将计就计,又或者是有其他想法。 正想着,脚步声在帐篷外响起,裴晟的小厮在外头低声道,“七殿下,我家少爷请您过去。” 泰安回来了。 叶煊抓了斗篷披上就要离开,刚跟小厮点头,忽见对面的帐篷一阵喧闹,婢女一手血跌跌撞撞的闯出来惊慌大喊,“来人啊,不好了,良妃娘娘大出血!” …… 营地火光大亮,婢女进进出出,清澈的热水进去一盆血水出来,看着比当时生产时还要多,可是血还是没能止住,太医一个接一个的摇头,跪在地上战战兢兢。 最后所有太医都出来了,皇帝砸了东西,指着这些人怒斥,“一群废物!朕养你们有何用!” 叶煊脑袋有些发懵,连泰安和裴晟什么时候来的都不知道,他怔然的看着帐篷的方向,火光映在他血色尽失的脸上,耳朵嗡嗡的,他听不清别人说什么,但他能看透所有人的动作。 皇帝脸上是气急败坏和愤怒,源于事情出乎意料的发展;皇后看似悲伤表情下是压不住的幸灾乐祸,尽管她的女儿很有可能受到惩处;六公主软倒瘫坐在地,失魂落魄的看着自己的双手,眼泪控制不住的从脸庞滑落…… 叶煊至始至终都在沉默,有一种不真实感。 他撩开帐帘僵硬的走进帐篷里,良妃无声无息的躺在床榻上,脸上还带着浅淡的笑容,似乎在做着什么美梦。 他在床边跪下来,握住一只手,还是温热的,手指上有刺绣时留下的小伤口,她皮肤本来就白皙,失血过多之后,白的更是像一张薄纸,手背上的青色血管分明。 皇帝和皇后都进来了,似乎有巴掌声和哭泣声,有人被强行压着推倒在床榻边,叶煊扭头一看,是狼狈之极的叶灵。 她脸颊红肿泪流满面,眼中满满都是惊惧害怕,不停的摇头张嘴说着话,她跪在皇帝面前仰头解释真的她没想害人,真的只是意外,皇帝冷着脸,皇后也跪在地上抱着崩溃的叶灵。 突然所有人的脸都转向了门口,不知是听到了什么,皇帝猛地站了起来,皇后脸色大骇,六公主不可置信的看着自己的母妃。 叶煊转而看向那个闯进来的人,是郑太医,他手里拿着先前从良妃身上换下的血衣,拎着一截沾满粉末的袖口,嘴张张合合。 叶煊听清了,他说——“此乃夹竹桃花粉,含有剧毒,中毒者会有心悸、腹痛、头晕、恶心、食欲不振等症状,而自昨晚后,良妃娘娘未再传过膳食……” 郑太医话音未落,皇帝已经满脸怒容的抬脚就将皇后踹翻在地,“毒妇!” “陛下,不是臣妾,臣妾没有!” “不是你还有谁!整个皇宫内仅你宫中养了夹竹桃!”皇帝被气狠了,胸腔大幅度起伏,他气息不顺的捂着胸口,眼前发黑,赵安赶紧上前来扶住,让人拿药来。 皇后冷静了下来,脑子还算灵光,赶紧解释,“陛下,正是因为臣妾院中有夹竹桃,才不可能是臣妾啊!世间毒物有多少,臣妾何必做此等引火烧身的事!” “从灵儿落水,再又是良妃小产,然后到夹竹桃……陛下!这是有人栽赃臣妾啊!”皇后抱着六公主一顿哭。 皇帝吃了药后,暴怒的情绪稳定了一些,脸色却还是不好看。 这是禁卫军忽而压着一腿脚不便的老宫女进来,叶煊一眼就认出那是陈嬷嬷,眼眸暗沉沉,没有说话。 卫统领上前,“陛下,此人方才在营地鬼鬼祟祟身上还有一瓶药。” 郑太医拿过药,洒出一些药粉,指认,“陛下,这正是夹竹桃花粉!” 赵安认出了是陈嬷嬷,大骇的凑近皇帝耳边耳语,皇帝冷笑,“好你一个忘恩背主的狗奴才!是谁指示你做的!” “没、没有人指示。”陈嬷嬷颤颤巍巍的说着,却抬头看了皇后方向一眼。 皇后大怒,“大胆狗奴才,如实交代,是谁指示你栽赃我!” 陈嬷嬷摇头,忽而朝地上磕去,卫统领怕死无对证,眼疾手快的一把抓住她的头发,迫使她抬头,然后就见陈嬷嬷表情扭曲,有血争先恐后的从她七窍流出来。 她好像也没料到,惊恐的睁大了眼瞪视着李皇后的方向,她伸出手一张嘴,就有血争先恐后的溢出来,只听见她呼呼喝喝含糊的喊,“救我,救我……” 毒发很快,转瞬就没有声息。 “不是,不是臣妾!不是!” 啪——李皇后被扇倒在地,嘴角溢出血来。 “毒妇!中宫之位都不能满足你私欲,看来朕是留你不得!来人,拟旨!” “陛下,不——” …… 梁武帝二十五年春,六公主冲撞良妃,致使良妃难产,皇后因教导无方被软禁凤仪宫,皇七子叶煊封萧王,赐地沧州。 叶煊大抵知道,封王的圣旨是良妃死前的那一日,从皇帝那里缠来的。 皇帝没有怀疑过良妃,毕竟她曾经也是那样撒娇般的向他求过许多东西,尽管他已经厌烦了她那种样子,却也还记得,皇后毒杀的证据并不充足,他暂时也不想废后,只将这件事推到六公主身上隐瞒成意外,然后补充似的,给良妃以贵妃礼下葬。 叶煊离宫的那天一身白衣,他在宫门口等了好一会,泰安坐在马车前抱着一把短刀,成熟的男人声音从车里传来,问他等什么。 叶煊没有回答,只垂眸看着手里的血玉珠。 突然听见熟悉的马嘶声。 他扭头,看到青衣的少年骑着四角红色的大白马直闯城门,被一众禁卫追捕着停在一尺之外。 谢玉舒翻身下马要过来,“子煊!” 叶煊终于露出了一个很浅很浅的笑容。 第44章 沧州安城。 “进去吧。”守城士兵搜查完这一支商队, 挥了挥长矛一边点头一边哈着热气搓冻红的双手,嘀嘀咕咕的道,“这温度怎么比昨天要冷?冻死老子了。” “军师说今晚要下一场大雪。”他边上的人说道。 “他娘的, 我说怎么这么冷, 都怪那群该死的东西劫了我们的物资……” 边关的冬天并不好过, 不仅气温低,食物也非常匮乏, 还要时常面对贪得无厌的草原兵骚扰侵袭。 ——虽然北戎新大汗上任之后,戎军就老实了很多, 但并不是所有的戎人都听候他拆迁, 比如前大汗王后率领一部分部族脱离了北戎, 重新回到了北戎未建国时的游牧状态。 他们表面上已经退到了一毛不拔的沙漠里艰难求存,实则隐匿在大草原上, 还时不时伪装戎军或梁军骚扰彼此驻扎军队,抢劫商队, 打一下就跑, 让人摸不着尾巴,非常恶心烦人。 最近冬天快到了, 那群人就又出现了, 抢了从沧州主城运来的梁军入冬补给,包括满满十几车的炭和赶制的两万将士加厚棉衣, 杀了押送的一千梁军和随行三支商队, 引得沧州主人当夜点精兵出城追杀千里。 一晃已有数十日了。 守城的士兵一想起来,就忍不住恶狠狠的唾骂那些可恶的草原游牧。 忽而大地一阵震颤, 成群的马蹄声自远方奔来, 黑底红边的萧字旌旗飞扬猖狂的穿过漫天沙尘。 “是王爷回来了!”瞭望塔的人望见了, 赶紧大喊道。 守城士兵眼睛一亮, 顿时训练有素的守城兵们飞速下了城楼,清空入城道路,他们顺着城门一字排开。 几乎是队伍刚散开,黑白两匹威风凛凛的战马并肩而行,一个飞跃从人群头顶飞过落地,马匹上两个年纪差不多的少年将军短暂的对视一眼,扬鞭甩缰,以极致的速度冲进城门。 然后接二连三的马匹疾驰过来,马背上压低了身体的汉子满身肃杀,手里还沾着血的武器或下压手中或反剪身后。 “萧王军回城,闲杂人等退散!” 数百军中汉子的大吼如同惊雷,震得人耳鸣阵阵。 等这群人都进了城,剩下的千来人士兵才缓缓而来,他们带回了劫匪的尸体,和几车军资。 “吁!”两匹大马飞驰急停在将军府前,白马稍快黑马一些。 “又是我赢了。”叶煊翻身下来,拍了拍白马的脖子,挑眉看向还坐在黑马上的人。 “……”泰安也翻身下马,看都没看他一眼,一言不发的牵着缰绳往将军府里走,虽然面无表情,浑身的低气压足以说明他的不爽。 两人进了将军府刚脱了冰冷的铁甲,就听见“哒哒哒”的脚步声,一个六七岁粉雕玉琢的男童直接往两人扑来,被离门口最近的泰安一把捞住举起。 小男孩手里捏着一根签子,一张口露出里头嚼到一半的糖葫芦,眉眼弯弯笑眯眯的喊,“哆哆!” 泰安对上他软嫩嫩的笑脸,脸上冷硬的表情也软和了下来,点头应了一声,“嗯。” 他刚应完,手里的小孩就被叶煊拎了过去,扫过来的眼神里仿佛在说:你应什么?这是我弟弟。 正好封月扭头非常高兴的扑在叶煊身上,抱着他的脖子一个劲的喊“哆哆”。 叶煊挑了下眉,唇角愉悦的往上勾了勾,轻拍了小屁孩后脑勺一下,拎着他转身往后院走,泰安黑着脸跟着。 叶煊一边走一边晃了晃手里的小屁孩,“今天有好好听话吗?” “夜夜很清华!”封月被拎来拎去拎习惯了,发现挣脱不开,就乖乖的抱着哥哥的铁爪不动了,含着一口嚼碎的糖葫芦,含糊不清的大声回答。 叶煊抖了下手臂,“东西吃完再说话。” 封月将嘴里的糖葫芦都咽下去,可惜的舔了舔唇角的糖渍,眼睛亮晶晶的看着哥哥邀功道,“月月很听话,没有捉弄先生哦。” “真的吗?”叶煊眉头一挑,眼睛半眯起。 封月眼珠子一转,想起自己这些日子的日常,顿时就有些心虚,大眼睛眨巴眨巴的企图蒙混过关,奶声奶气的道,“至少今天没有。” “那是哪天有?”叶煊一路走到自己的院落里,将小孩放到树下的石凳上坐好,好整以暇的看着他。 封月一脸犯错的站在那里,背着的小手搅来搅去,看了看哥哥居高临下显得严肃的脸,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尖,半天才细若蚊呐的哼哼,“除了今天……” “大声点。”叶煊声音平平淡淡,却把小孩吓得一抖。 封月嘴一瘪,顿时要哭,又因为哥哥不喜欢他哭硬生生憋着,眼睛都憋红了,低头站在那里委委屈屈的道,“月月想哥哥,月月想哥哥教我,不、不想先生教,月月要哥哥!” 他说着说着,气还上来了,仰头瞪叶煊,眼睫毛一颤一颤,被眼泪洗刷过的大眼睛漂亮又清澈。 “……”叶煊想打又有点下不去手。 泰安恰到好处出现,他已经把屋子里的银炭点好了,手里还拿着几封这段时日的密函。 叶煊顿时借坡下驴,对着封月道,“下不为例,你身体不好,别在外面吹风了,去屋子里待着。” 封月“哦”了一声,抽了抽鼻子闷头往里头走,一会青蓝就出来打了个手势:小主子进了卧房还把门锁了。 不用说,肯定是趴他床上去哭了。叶煊颇头疼的按了按眉心。 七年前皇后毒杀良妃一事,叶煊以为是有人栽赃皇后,良妃识破却选择将计就计,直到他离宫前那一夜,被泰安引到郊外一户农庄,见到了封洛和那个襁褓中奄奄一息的孩子。 他才知道,原来一切都是良妃的设的计,她早早便让陈嬷嬷往宫外递了信,每一步计划都是她仔仔细细推敲确定的,她缝制了一箱子的衣服给叶煊和肚子里的孩子,从小到大各个年龄阶段,一直到他们及冠,满满当当一箱子的衣服。 叶煊曾经见过的龙形绣样服饰,那龙只有四爪,是王爷穿的蟒袍。 蟒袍里头藏了一封写好的信,上面用秀气的小楷写着——吾儿煊亲启。 叶煊打开,里面只有几张薄薄的纸,叮嘱他往后在沧州好好生活,不要偏信舅舅的话,也最好不要再回来了。 [多年前我见到泰安之时,便知兄长已与你联系,实在是那孩子的眼睛与他太过想象。家中事情发生之时,我年岁尚小,更改姓名被转送至沈家生活,我幼时也只知我有一位兄长在军中,时常去山上点长明灯为他祈福……] [我入宫之前,他曾来沈家见过我,同我说冯、洛两族同叶姓皇室有血海深仇,我的身份是仓促之下弄的,早晚会被查出来异常,皇帝素来冷情绝心,坑杀数千有功大臣都未心慈手软,若知我是冯家女,必定不能留我在身旁,我那时天真,并不相信……到后来方才知,原来我以为的情爱,不过是一场演给世人看的骗局。] [可笑我自欺欺人,疯癫折磨数年,也不肯清醒,承认他就是薄情寡幸。是否当年留在江南,便能得一真心人,守白头约?] [……七个月,我并不知这个孩子生下后能不能活,每至半夜,我总被噩梦惊醒,想起往事种种,却悔之晚矣。煊儿,娘亲此一生做过太多错事,于你于他,仔细算来,尽数是亏欠……若这孩子能活,还望往后余生,你二人相伴成长,莫要孤单。] [我忧心陛下生悔不放你走,思来想去,最后还是寄了书信于你舅舅助你一番,你同他常有信件往来,想必也是比我更熟识……临到此时,终觉往昔荒唐,不禁潸然泪下,这竟是我能为你谋的最好出路。——母冯婉绝笔] 信件藏在蟒袍里头,蟒袍则压在衣服中间,叶煊也是在翻看那些衣服之时才发现的这封信,良妃藏得这么严实,想来并不想让其他人看到,包括兄长封洛。 而相较于信件的内容而言,叶煊每次看到落款的冯婉二字,都觉得背脊生凉,随之便有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冯必扬原是徐州人士,三甲进士,为人正直死板但颇有能力,先帝对他也栽培颇多,先后在徐州、冀州任官,后派遣江南。江南水路便利,几乎家家户户行商,商贾大家也多不胜数,其中洛家、沈家皆为江南一带大商贾。 冯必扬初到江南时并不好过,直到洛家唯一的女儿入他府中,才打入了江南商贾之间。他官运亨通,升迁也很快,中年便坐上江南巡抚的位置,洛家的盐商一下壮大到江南第一的地步。 冯必扬长子冯子健少年时饱读诗书,十四五岁却忽而离家出走,说要去闯荡江湖,一走多年杳无音信,冯必扬全然当他死了,因此冯家出事的时候,官兵们一时都没反应过来他还有这一个孩子。 后来的事,叶煊便都知晓了,他猜测,冯婉改名换姓之事,应该也是冯子健一手操办的,可能还动用了先皇后的势力。 叶煊到了这里生活了这么多年,也算是能猜到一点封洛的疯狂想法,他没什么感悟,只打算作壁上观,做一无所知。 只是封月…… 叶煊想到弟弟就头疼。 封月出生的时候如死胎无疑,那些稳婆中有封洛安排的人,由泰安护送着将孩子带了下来,封洛找了很多人医治,将将就留住了一口气,大夫都说:这孩子活不过六岁。 也确实,封月一直到前年都体弱多病的,稍微吹一点风就要在床上躺半天,多少珍贵药材下去才堪堪吊着一条命。 前年冬天,他和封洛率兵去追杀被篡位杀死后脱离了北戎的前大汗部族,哪里知道那群戎军居然潜入了沧州,封月在逃亡路上跌落山洞冻了三天,被叶煊抱回来之后一直高烧不退,还吐血,他找了好多人也不管用。 后来姜太医来了这里一趟,也不知做了什么救了封月一命,封月的身体这两年就渐渐好了。 “主子。”泰安出声唤回叶煊的思绪,率先将一封空白的信封交给他,说了句,“谢相的。” 这个谢相指的是谢玉舒。 庆州瘟疫一事,在叶煊到沧州的第一年就就彻底解决,虽然谢玉舒有所挽救,谢相引咎辞官,大皇子也遭到问责,谢玉舒重新在京都当一个小官,还顺手拿了那一年的武举状元,然后被派往了再次散乱一团的庆州当官。 所以其实前几年,他们不常见面,书信往来甚是频繁,叶煊每次都会趁着出兵的时候绕道去一趟庆州,同谢玉舒见一面。 然而好景不长,谢玉舒在庆州待了不足三年,就又调回了京中,先在大理寺述职,连破数宗奇案,升迁之路一派畅通无阻,然后在十九岁那一年,继任谢相辞官后一直空悬的相位。 仔细算算也快三年了。 谢玉舒回京后,天高路远,两人来往信件便少了很多,也只一月一封左右——便是如此,叶煊也相当不满。 叶煊拆开谢玉舒寄来的信,本以为是如同往常一般的日常,却发现开头就是:陛下封九皇子叶熠为昭王。 明月昭昭,其心可见一般。 而如他所料,大皇子豫王,四皇子齐王很是不满,最近高家和徐家在朝中联合起来一直参李尚书一脉的官员。 叶煊将信件翻看完毕,眉头微微挑起,轻笑了一声。 泰安疑惑的看着他。 叶煊点了点信件最后的落款,仿佛点在梦中模样精致的青年眼尾的红色泪痣上。 他指尖顿住,眼睛半眯起,最后下令道,“皇帝病重,准备准备,我们大概得勤王救驾了。” 第45章 “小先生, 小先生……” 谢玉舒茫然的睁开眼,朦朦胧胧中有一个人影,他看不太清, 却下意识的低声喊了句, “七殿下?” “小先生贪睡了, 莫非是我讲的不好?”少年的声音含着几分笑,谢玉舒眼前渐渐浮现出一张清晰的脸, 五官偏向南方的秀美,唯独那双龙目锋锐, 眉眼弯弯的时候看着软弱可欺, 抿唇挑眉似笑非笑时又如同出鞘伤人的利剑不好接近。 七殿下叶煊。谢玉舒愣愣的看着那张脸, 心里莫名生出好久不见的感概。 叶煊没见他回答,忽而眉头扬了扬, “看来我这课确实讲的不行,小先生都给不出反应了。” “没有。”谢玉舒下意识反驳了一下, 开口却是粗哑难听的公鸭嗓音。 他十七岁那年变声期就已经过来, 怎么如今二十来岁又回来了……谢玉舒怔怔的低头看着捧在自己手里的书籍,冷风忽而灌进来, 裹挟着凉气, 分外的冷。 可谢玉舒记得,国子监不该这么冷的。 ……等等, 他为什么会在国子监?谢玉舒张了张嘴, 还没发出声音,就听见门外有动静。 “再去搬两个炭盆来, 四个角落都放上, 屋里有些冷。”少年的声音还带着稚嫩。 谢玉舒扭头看到叶煊从门外进来, 比先前见的好像长高了些, 他被屋里腾腾的热气蒸出了汗,却装作不在意,鬼使神差的,谢玉舒起身走过去,“殿下,这是今日份的奶茶……” 哗啦啦——外面下起了大雨。 少年仰头站在雨中,脸色苍白脆弱。 他瞳孔微缩,却发现眼前的雨幕和人都不见了,只剩下一条长长的回廊。 谢玉舒穿过缦回的长廊,踏过玉桥,远远看见了文渊殿里肆意绽放的梅树,细雪纷纷扬扬的遮住眼帘,他走快了几步,看到长廊尽头的亭子里坐着一个十二岁大的小少年。 少年低垂着眉眼,煮茶的手行云流水,听到脚步声回过头来,只一瞬,脸上的冷沉尽数褪去,化成一个和煦的浅笑,他招了招手,说,“玉舒。” 谢玉舒动了动嘴唇,“殿下……” “你又叫错了,该罚你。”戏谑的声音从耳边轻响,谢玉舒发现自己恍然躺在床榻上,少年翻身压在他身上,双手支在他两侧,慢慢坐起来。 十六七岁的少年五官长开后原本的软弱可欺尽数褪去,扬眉挑唇相似的笑容却带上了几分肆意和杀伐,一手将谢玉舒的双手反扣在头顶,一手缓慢的从他脸颊上慢慢下滑,每过一处便带起一阵战栗,指尖在凸起的喉结处停顿,谢玉舒禁不住吞咽,喉结便上下一动。 “呵。”叶煊轻笑,指尖饶有兴致的缓慢划过一圈,然后俯身叼住。 不轻不重的力道让谢玉舒仰起了脖子。 他感觉有水滑进他衣领,抚过每一寸肌肤,在腰间流连忘返又轻又快的掠过转而复回。 他迷蒙的看着床帐,忽而好像看到了一抹白色的人影,急促的马蹄声从远处而来,人影越来越近,身后的追逐喧闹瞬间远去。 那人回过头,一身的白衣变成冰冷的铁甲,手中斜握的尖刀往下滴着血,少年的身高不断拉长,那张脸逐渐长开,露出了遮掩不住的锋芒,令他觉得陌生又令他心疼。 少年好像看见了他,倏尔勾起唇角,眉眼弯弯,锋利尽数褪去,场景崩塌重建,视线倒转。 他睁开眼,看见高高耸立的槐树,树上坐着个十二岁的小少年。 他伸出来,手心放着一枚血玉珠,乖巧无辜的笑着,低哑含情的声音瞬间将他带回床榻上。 眼前的画面溃散,只有帐顶房梁,低哑含情的少年声音在耳畔轻笑说,“玉舒,来。” …… 谢玉舒惊醒,他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茫然的看了看黑漆漆的房间,骤然反应过来方才的一切都是做了一场冗长的梦。 梦里的时间、逻辑、场景尽数颠倒,在醒来的那一刻就慢慢碎裂拼凑不起来,唯有床榻间脸红心跳的相触……谢玉舒捂着脸倒在床上,中衣领口凌乱扯开,里头的肌肤已经红成了一片。 尽管梦到多次,谢玉舒还是不能释怀自己居然是跟叶煊……这么一比,他断袖了都不是什么值得惊讶的问题。 “衣冠禽兽!” 黑夜里,只听见他低低的咒骂自己。 “咦,三公子今日起的好早。”负责院里洒扫的老仆是原先谢夫人身边的,后来谢翎辞官带着谢夫人归隐田野,谢家上下举家搬了出去顺便也分了家,这些腿脚不便利的老仆就都留在了相府。 再后来谢玉舒继任相位,大房二房都已经成亲有了孩子,在自己的府邸也过的习惯,就没有搬回来,偌大的相府只有谢玉舒一个人住,这些老仆也足够用了,便没有再招人手。 老仆看到谢玉舒开门出来,不免有些惊讶,还紧张的问道,“莫非今日有早朝?那我得去提醒其他院里提醒一声。” 近年来皇帝沉迷丹药,身体时好时不好,常常一月不朝,又或一天三朝,有时候心血来潮要上朝宫里却没通知到位,导致官员们慌慌张张的还有迟到的。 先前伯阳郡主染了风寒,小郡主半夜闹得厉害,大公子哄到夜半才去睡,哪知那日皇帝觉得精神了,竟然辰时开了早朝,大公子没能赶上,三公子还被迁怒责备罚了半年俸禄。 眼看着老仆要去通报,谢玉舒赶紧喊住,尴尬的咳了一声道,“并无早朝,只是我昨夜看书晚了,未曾睡好。” “原是如此。”老仆松了口气,又想起三公子及冠也有两年,府里却未添新人,不免打趣了句,“三公子还是尽早娶个夫人回来的好,府里大了冷情,有个人知冷知热的,再生几个孩子,齐全了。” 谢玉舒面露无奈,道,“某断袖满城皆知,还去求娶夫人,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岂不是害了人家姑娘?” 老仆呐呐张嘴,“这、这不是公子的托词吗?” “是也,非也。”谢玉舒如是说道。 此事还要从三年前他自庆州回来开始说起,谢玉舒回京是刚十八岁,在大理寺为官不足一年,破陈年悬案奇案无数,一时风头无两,成为京中才貌双绝的郎君,然后谢玉舒翻出了江南私盐案。 当初叶煊离京将梅花烙留给了谢玉舒,由此谢玉舒同黄维仁接触也多了起来,江南私盐案涉及黄家,他自然多看了几眼,这一看发现了不少问题,比如定罪证据不足,证词模糊对不上,黄维仁在刑部大牢受刑多年都未曾松口承认过,且抽丝剥茧调查发现,先皇后去世之前一直在查这件事,并且查到了一些东西。 谢玉舒不可避免的联想到陛下和淑妃,他自知涉及皇家密辛,到这里就不该再探查下去,可想到冯、黄三族以内数千人,以及当时牵连查办的庞大官员数目,还是咬着牙往下查。 结果查了没两天,卫统领就亲自领他入了宫面圣,一桩圣旨将他调离了大理寺,让他十九拜了相位。 陛下说这是他该得的,谢玉舒却不免想到江南私盐案最后的指向。 拜相之后,谢玉舒在京中名誉飞快拔升,媒婆在相府吃了闭门羹,转头就往他两个哥哥家跑,甚至都找到了他归隐田园的爹娘说话。 连皇帝都要给他赐婚,在朝堂上问,“清和若是没有喜欢的女子,你看朕的三公主如何?盈盈脾气不好,有些任性,清和性情温良恭谦,你二人也算青梅竹马长大,彼此知根知底的,也算良配了。” 谢玉舒当场汗都要下来了。 三公主叶盈,自满了十七后,在京中的名声也是极盛,不过相较而言不是什么好名声了。原因在于皇帝给她相看驸马,三公主翻了那一批画像统统都记住了,晚上就翻了宫墙,拎着刀一个个找上门去。 几天之内,所有适龄的青年才俊尽皆订婚娶妻,也可以说是盛况了。 谢玉舒小她几岁,当时又在庆州,没有经历过,他很佩服三公主跟这个时代格格不入的不婚观念,也对她有此执行勇气感到敬佩,然而敬佩归敬佩,彼此之间没有感觉就是没感觉。 谢玉舒也知道自己如今的位置如履薄冰,说不定哪一日就粉身碎骨了,并不想娶妻拖累他人,干脆以断袖为由拒绝了。 当时这是个借口,可在屡次梦到叶煊之后,就成了真。 谢玉舒不免想到第一次见叶煊时被撕裂的袖子,捂着脸百感交集的叹了口气,又忍不住想:沧州如今应当是下大雪了吧?也不知他好与不好。 …… 深夜,皇帝再次病重,谢玉舒匆匆换了衣服赶到乾元宫,禁军封锁了宫门戒严,风声鹤唳。 谢玉舒入殿,皇帝披着外衣靠坐在龙椅上闭目养神,他脸色透着一种青白,看着不太好,时不时咳嗽一声,拢紧外袍,赵安托着一个摆了瓷瓶的盘子站在一边。 “臣参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睁开眼,刚要说话却咳的厉害,赵安赶紧从瓷瓶里倒出一粒药丸,皇帝吃了之后,功效立显,连脸色都缓和了不少。 他舒了一口气,往旁边指了指,“清和来了?坐吧。” “谢陛下。”谢玉舒起来之后,看了那瓷瓶一眼,面露犹豫之色,他不知道自己的劝慰皇帝会不会听,现在规劝的言臣贬的贬,罚的罚,如今朝中对皇帝服用丹药之事,已经噤若寒蝉了。 皇帝看了他一眼,“想说什么就说,朕不会怪你。” 谢玉舒道了声“是”,斟酌着开口,“陛下,仙丹固然好,但任何药物都不宜长久服用。” “呵,古人云过犹不及,朕亦饱读诗书,自然知道。”皇帝声音听着淡淡的。 谢玉舒惊讶抬头,询问,“那陛下?” 皇帝抬手止了他的话头,看着宫外的天色,隐隐有兵戈相交和喊杀声。 谢玉舒听了一会,微惊。 皇帝轻笑,笑着笑着咳了起来,老态频现的脸上带着些嘲弄和愉悦,他指了指外面,说,“清和你听,朕不过是将病重将薨的消息通过耳目传了出去,朕的儿子们就迫不及待了。” “可是还不行,朕还没把太子拉拢到身边来,所以……”皇帝的话未尽,谢玉舒却听出了其中之意,不免大骇。 朝中未立太子,大皇子最为年长,四皇子听政后锋芒毕露,皇上在朝中有意打压其势力,还立了九皇子为昭王。 谢玉舒本来以为皇上是想扶持昭王的,可皇帝此番话说不不是太子还年少势力不够,而是还没拉拢到身边来。 九皇子、八皇子、五皇子,皇上心里属意的到底是谁? 外面兵戈渐弱,血腥气在空气中弥漫,好半晌都没有动静,也没有人闯进来。 皇帝不免皱起眉头,谢玉舒起身,“臣出去看看。” 越往外走,血腥气越浓,谢玉舒走出乾元宫,本以为看到的会是惨烈的兵戈相交,却发现满地尸首,血流成河,剩下的反军被一队充满肃杀之气但从没见过的士兵围了起来,骑着白马的少年将军歪歪斜斜的坐在马上,正拿着锋利的杀人刀修指甲。 忽而有敌军冲出包围圈,挥刀朝那少年将军砍去。 刷—— 寒光一闪,血液喷溅,白马嘶鸣,一颗热乎乎的头滚落在地,少年将军将倒向自己的无头尸体踹开,吹了吹修好的指甲。 谢玉舒站在台阶上,有些呆滞的看着那个少年将军。 叶煊转眸看过去,认出了他,倏尔展眉一笑。 他伸出手,如同谢玉舒梦中一般说,“玉舒,来。” 第46章 叶煊手伸出去半天, 只见谢玉舒站在台阶上呆怔的看着他。叶煊眉头微挑,恶趣味瞬间就冒了出来,“呿”的悄悄赶马上前, 谢玉舒的视线跟着转过来, 一个仰头一个弯腰低头,凑的很近。 叶煊勾唇, 忽而伸手一捞, 在谢玉舒猝不及防的惊呼声中,将他捞上马背, 面对面跨坐着, 底下的白马闻见陌生人的气息,不安分的打着响鼻,试探的撅了撅一只前蹄。 叶煊倾身贴近, 谢玉舒下意识后仰, 想往后挪腾避开, 腰却被一只手掐着,那力道不比梦里带着挑逗的似即若离,一下子就让谢玉舒对比出了差别, 微热的呼吸声越凑越近, 喷洒在皮肤上,谢玉舒抿着嘴唇屏住呼吸,长长的睫毛不安的抖动, 视线飘忽不定。 “噗。”故意逗人的叶煊憋不住笑了出来。 谢玉舒的脸一瞬间就涨的通红, 他颇有恼羞成怒的伸手抵住叶煊靠近的胸膛,撩起眼皮晕红的眼角犹带着怒气, 还没说话, 叶煊扭头就把脑袋搁在他肩窝里闭着眼蹭了蹭, 掐着腰的手松开轻拂他背部,带着几分安抚和愉悦。 叶煊睁开眼,空出抓住缰绳的另一只手拍了拍大白马修长的脖子,懒散轻笑着道,“许久不见的老朋友了,乖一点。” 这话也不知是对马说,还是对谢玉舒说的。 谢玉舒红着脸彻底安静下来,他听见叶煊低哑的声音说,“上次见面还是在庆州,我随军出征,明明说好要同我去沧州过冬的,等我回来,你已经回京述职了。” “一别三年,玉舒清瘦了些,骨头都开始扎手了。”叶煊的手指沿着谢玉舒的背脊缓慢滑动,隔着衣服摸过他每一寸脊骨。 谢玉舒背后痒痒的,尽量忽视这种怪异感,也伸手抱了抱叶煊,铁甲冰冷硌人,谢玉舒心内却是软热的,温和笑着说,“子煊比我高了。” 叶煊眉头一挑,坏心眼上来就开始瞎说大实话,“我三年前就比你高了嘶——疼。” 他软着声音装可怜。 谢玉舒好笑的推开他,看着他那张硬朗的少年面孔,哪里有半点可怜。 “你这招已经骗不到我了。”谢玉舒瞪他,还记得他小时候一直装可怜扮柔弱骗了他好久的事。 叶煊轻笑,垂眸看着他说,“还不是骗到了。” 谢玉舒作势要打他,被叶煊抓住双手反剪身后动弹不得了。 两人在马上笑闹,一如年少时在文渊殿的床榻之上。 “咳咳!” “咳咳咳咳!” “噗呲噗呲——” 各种怪声在背后此起彼伏,叶煊回过头,就见泰安不知在他身后面无表情请的站了多久,边上还有个佝偻着腰背脸上震惊无语藏不住的赵安。 “怎么了?”叶煊利落的翻身下马,再伸手将谢玉舒牵了下来。 赵安心中惊疑不定,恍然对上叶煊那双黑憧憧的龙目,骇然低下头去,赶紧屏气凝神,恭敬的道,“萧王殿下,陛下请您进去说话。” “哦,父皇啊,本王也确实很久没见父皇了,这就去给他请安。” 叶煊说着就要往里走,被谢玉舒拉住。 谢玉舒知道他是故意的,但看着赵安急得不行的老脸,还是指了指他身上的铁甲,无奈道,“铁甲冷器凶煞之气深重,面圣还是脱了好。” “是,是,相爷说的极是。”赵安连忙附和,笑得满脸褶子挤成一朵菊花,“萧王殿下还请卸了兵甲再随老奴进去面见陛下吧。” “是我久不回京忘了。”叶煊扯了扯唇角,撇了边上的谢玉舒一眼,故意纨绔一般的轻笑道,“只是本王在沧州素来有人伺候,这铁甲会穿不会脱啊。” “是老奴考虑的不周到,老奴这就为萧王殿下卸甲。” 赵安二话不说就要上前,谢玉舒含着笑退开半步不说话,叶煊眉头忍耐的跳了跳,嘴唇越抿越紧,眼睛里已经带上了些许杀意,赵安被这么盯着手都开始发抖,一时之间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伸过去。 就在叶煊快忍不住要动手挥开赵安之时,谢玉舒主动走到叶煊面前,笑着道,“赵公公,我来吧。” 叶煊眉头松开,眼中杀意顿去,却不表态。 赵安小心翼翼的注视这他的表情,见他没有拒绝,松了口气退到一边,感激的对谢玉舒一笑,“那就劳烦谢相了。” “无妨。”谢玉舒转眸好笑的看着叶煊,叶煊扬起脖子,却是主动的张开了双手。 还在庆州的时候,叶煊就时常从军营偷跑去找谢玉舒,有时候是刚打完一场,盔甲上甚至都沾着血,就这么骑着马跑过来,因此谢玉舒并不是第一次给叶煊卸甲。 三年不做,他一开始动作还有些缓慢,后来就一气呵成,连带着那把已经归鞘的杀人刀也一并放到泰安手里。 叶煊看了泰安一眼,道,“我们从玄武门进来只碰上了一千余人,想来叛贼兵分几路,这些反贼处理好,乾元宫兵败的消息晚一点传出去,擒住主使的可能就大一些。” “是。”泰安了然,目送他们进去后了,就命人将围起来的反贼全杀了,带兵整队往最近的城门走去。 叶煊一踏进乾元宫,就感觉到了空气中凝重的肃杀之气,他看了看空无一人的四周,视线准确的快速仿佛不经意的掠过每一个暗卫藏身的地方,心里道了一声难怪。 这场宫变,不用猜也知道会是谁发动的,皇帝似乎有意授昭王太子,一病重,只有豫王最等不及,且那些被砍死的兵士中,有持高太尉信物的私兵。 叶煊来的不巧,玄武门那里已经清出了一条血路,要不是怕谢玉舒被误伤,他铁定来都不会来,就在驿站耳聋眼瞎闭门不出。他拦截了乾元宫外的反军,特意拖了时间等其他皇子或者禁军赶到,结果愣是把人都砍的只剩残兵了,也什么都没见到。 其实其他皇子在他计划之中,都想着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等豫王谋反成功杀了皇帝,再领兵冲进来以“清君侧”“勤王救驾”为借口,顺理成章的坐上皇位;见不到豫王,叶煊也能猜出来,谁都知道逼宫的话他肯定是第一个,只有他最着急,越是这样越要妥帖,来个虚晃一枪请君入瓮,反制黄雀。 但诡异的是,没看到禁军教头卫统领。 叶煊现在是终于知道人都在哪了,原来都藏在乾元宫里,皇帝以自己为饵,在乾元宫埋伏了大批人马,不管是逼宫的豫王还是清君侧的齐王,凡是进来了,就不得善终。 只能说叶煊来的时机太好了,根本没人想到萧王会回京,而且还是在这种时候,一下子就将几方人马的布置全部打乱。 要怪,也只能怪叶煊在沧州太低调了,传回来的消息也在说他成天有事没事就往外跑,完全就是乐不思蜀的蜀王刘禅。 叶煊走进正殿,皇帝坐在龙椅上,深陷的眼窝那双龙目怒瞪他,开口就气不匀的咳了两声,“封地王侯无诏不得带兵入京,你——你这是要反?” 一个照面就扣下一顶帽子。 叶煊眉头都没动一下,随意的行了个礼,似笑非笑的道,“父皇,沧州驻军返京的诏令,不是您下的吗?” 封洛安然无恙回到军中重新挂帅的消息传到京中后,皇帝就连下诏令让封洛带兵回京,结果前线战事又起,皇帝作罢,一打好几年,北戎大军被打的窝里斗,大汗都死了一个,新大汗上位后约束戎军,皇帝又连连下令让大军回来,封洛以北戎尚未和谈为借口继续留在沧州。 然而事实上,皇帝一发诏,封洛就带兵出去骚扰一下北戎边境,打两架给人看,每到这时,分出去的那些部族也会跟闻到腥气的野兽一样,也逮着去啃两口,烦的北戎那位想战后建设的新大汗丢了个公主给封洛。 不过这些消息都被封洛封锁在沧州,并没有传回京中。 皇帝闻言一怔,从龙椅上直起身,“大军回来了?封洛呢?叫他押着黄莽来见朕!” 皇帝还记恨着黄莽当初的“莽夫”之举,却提都没提当初被当作人质又病死沧州的二皇子叶熵。 死讯传回京中,皇帝也就赐了点不轻不重的金银珠宝便了事了。 叶煊都觉得他那位要是真死了,那就真的太可怜了。 “回禀父皇,儿臣等不及回京,带着一队人马先行了,大部队还在后头,车里的北戎使臣有些水土不服,行程较慢,怕是过几日才能入京。”叶煊说着又提了一句黄莽,“至于黄将军,深知无颜面圣,留在了沧州驻守。” “这黄莽!”皇帝气笑了,“他那是无颜面见朕,分明是怕朕责罚!” 叶煊不说话,吊儿郎当站在那。 皇帝说了两句,也觉得没意思,便让他退下了,叶煊送谢玉舒回了相府,又返回宫中去和泰安回合,路上见到赵安进了贤妃的永福宫。 宫中一夜风云,第二日早朝,朝臣中少了几个身影,大皇子、高太尉等数十个官员被狼狈的羁押上殿。 赵安拿着圣旨上前,“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豫王逼宫失败,被贬为庶人幽禁王府,高太尉等一脉官员流放,德妃赐毒酒。 齐王、萧王救驾有功,赏黄金白银万两,贤妃护驾有功,封皇贵妃,暂领凤印行驶中宫权力,三公主叶盈赐封号敏庄公主,五皇子赐封号宸王。 …… 谁也不曾料到萧王竟然回京了,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是厚积薄发,要参与进夺嫡之时,萧王拒绝上朝,跑马游街听曲唱戏,并当着谢相的面把上门的幕僚给打了。 第47章 萧王回来的突然, 京中没有府邸,萧王也一点招呼都没打,就带着人搬进了相府住着, 他们曾是师生关系, 如此也算不得逾越。 朝臣看了却不这么想,而是觉得:萧王夺嫡之心, 路人皆知啊。 刚倒了个豫王, 又来了个萧王,而且萧王身边那个黑马黑甲的少年将军让人分外熟悉, 眉眼像封洛将军, 一身的凶煞之气,可不就是近几年新崛起的那个,在边关所向披靡的黑袍小将? 萧王和这黑袍小将交好, 又是跟大军回京的, 乍看之下, 跟四皇子、九皇子平分秋色,不少有心人便找上门来。 有些是豫王一脉残党,有些是来探听虚实假意投诚的间谍, 门口的守卫来者不拒, 全都迎进去,然后关门放主子打狗。 “都给我丢出去。”叶煊不费吹灰之力将这群体质弱的幕僚绑了,拍了拍手, 让泰安把被绳子捆成一团的幕僚们都丢了出去, 正好丢在门口卖糖葫芦的小贩脚边。 小贩僵硬的抬头,正对上萧王挑眉看来的视线。 “站住。”叶煊喊住小贩, 一把抢过他的葫芦靶子, 扛着就往里走, “你这玩意儿我全要了。” 跟在背后的泰安默默的掏钱塞到欲哭无泪的小贩手中,最后一个进丞相府,将幕僚们往旁边踹了踹,“砰”的关上了门。 叶煊从靶子上抽了几个糖葫芦,把剩下的连靶子一起丢到泰安怀里,“送你了。” 用私房钱垫的泰安:“……” 他面无表情的看着厚脸皮的主子往内室走去,看着靶子顿了顿,也抽出几个,其他让护院们自己分,然后翻墙往裴府方向而去。 谢玉舒在内间书房里批阅奏章——皇帝一日日病的厉害,朝中又没有太子,日常奏章都是由丞相先初阅挑拣,不重要的先处理批复,重要的再送进宫里——听见门口的动静,他抬头,就见叶煊拿着几根糖葫芦进来了。 谢玉舒不免笑起来,“以前也不见你爱吃这个。” “边关苦寒,待得久了,不爱吃的也馋。”叶煊剥开糖葫芦上用来防灰防化的一层薄薄糖纸,递到谢玉舒嘴边。 谢玉舒咬了一个含在嘴里,颇有些理解的点了点头,笑道,“我先前刚回来时也这样,现在在京中待久了,反倒又念起庆州的大饼了。” “泰安会做,等他回来让他做几个切好了放盘子里,当零嘴吃。”叶煊也咬了一个,山楂外包裹的糖浆太甜了,他眉间细微的动了一下,很快就抚平了,手里剩下的那串糖葫芦直接被谢玉舒拿了过去。 “不爱吃就别勉强了,给我吃吧,正好中和一下味道。”谢玉舒说着对着面前厚厚的奏章叹气摇头。 叶煊挑眉,前倾了一下身体托腮看着他,没有去看奏章,问,“怎么了?什么事让你这么愁?” “还能什么?立太子。”谢玉舒道,“十本奏章七本是请立齐王为太子的,如今豫王之事刚结束,发配流放的官员尚未全部离京,就如此逼迫冒进……唉,明日早朝陛下又要发火了。” 叶煊看谢玉舒吃的差不多了,垂眸又剥了一根冰糖葫芦递过去,语气平淡道,“四哥一脉官员素来都如此激进,你若嫌烦,我找人去把四哥打一顿——” “……倒也不必如此。”谢玉舒顿了一下,扭头仔仔细细看的将叶煊看了一遍。 叶煊注意到他的视线,眉头一挑,直起背端正的坐着,为了让他看清楚还站起身张开手转了一圈。 谢玉舒看着他飞起来的衣摆忍不住笑出了声。 叶煊看他一眼,“你笑什么?” “没什么,只是想起愉悦之事。”谢玉舒视线扫到谢玉舒的衣服下摆,越看越想笑,掩唇咳嗽了一声,一本正经的道,“我每回去哥哥家,小群主也爱这么转圈,向我展示她穿的漂亮裙子。” 叶煊愣了一下,倏尔反应过来,一伸手将欲要跑走的谢玉舒抓进怀里箍着他的腰将他腾空抱起。 “好啊,玉舒你笑话我。”叶煊说着,眼睛一耷拉,摆出一副被欺凌的可怜模样。 谢玉舒一巴掌盖他脸上往外推了推,声音里掩不住笑意,“都说了你这副样子已经骗不到我了。” “快放我下去。”谢玉舒双手撑在少年宽阔的肩膀上。 叶煊仰头看着他,忽而眼睛里闪过狡黠,将他往上一抛,在谢玉舒惊吓的急促呼声里,接住扛在肩上转了一圈,坏心眼的笑道,“我偏不。” “叶煊!”谢玉舒受惊的抓住他的肩膀,直拍他背,“你快放我下来,不然我不客气了。” “哦?小先生要罚我?那就试试。”叶煊抱着他的双腿,低声笑起来,胸腔震的嗡嗡的。 谢玉舒眼睛危险的眯起,“你等着,我一定要在你脸上写字。” 说着,搭在叶煊肩膀上的手突然用力一扯,叶煊猝不及防重心不稳的往旁边摔去,空出一只手一把抓住沉重的桌脚,没有真倒地上。 谢玉舒却借机挣脱他,翻到他背上,企图反制他,被叶煊扣住手腕,抓住肩膀按在地上,谢玉舒毕竟是武状元,虽然不如叶煊在战场上磨练出来的技巧纯熟,但就这么束手就擒肯定不可能。 两人在地面交了几次手,谢玉舒逮着机会一把夺过桌上的毛笔,被叶煊重新抱住摔坐在椅子里,谢玉舒张腿跨坐在他腿上,一只手压着他肩膀,一只手拿着毛病戳他脸上,留下一个浅色的印记。 两人动作都停住,微微喘着气,呼吸声交融到一起。 谢玉舒玩闹了这么一番,也跟个小孩子一样露出得意的表情,“我赢了,我要拿你的脸当宣纸,在上面写字。” 叶煊挑眉“哦”了一声,饶有兴趣的问,“那你打算写什么?” “我脸就这么大,你便是用簪花小楷写也写不了多少。” “那我就扒开你衣服写在你身上。”谢玉舒说着,真抓着叶煊的衣领一扯。 刺啦——御用的布匹向来不够坚韧,被这么一扯,就直接撕裂开,叶煊本来就在交手中乱了的衣襟更是大敞,露出少年常年习武健壮的胸膛。 谢玉舒整个人都愣住了,叶煊低头看着大敞的胸口挑了挑眉,缓缓抬头对上谢玉舒的懵掉的视线。 “你——” 砰!门被人从外面大力踹开,一身富家装扮的纨绔少爷大大咧咧的背着手进来,嚷嚷道,“叶煊,裴小爷我来了,还不赶紧出来……来。” 四目相对,全场寂静,气氛诡异。 裴晟看着房间里的场景,见鬼一般的瞪圆了眼睛,“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们这是要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谢玉舒脸色徒然涨红,眼神闪烁连忙要起来,“不,裴六郎你误会了……” 话还没说完,手就被叶煊抓住按在他胸口,肌肤相触,心脏蹦蹦跳动震得从手臂一直麻到心里,谢玉舒整个人都僵住了。 叶煊侧头眯眼看着裴晟,眉头挑了挑问,“你要继续看?” 裴晟浑身一抖,当即捂着嘴惊骇的退出半步,泰安挡在他身前,面无表情的拉住两门把手。 “打扰。” 砰。木门合上。 裴晟发抖的声线在外头魂飞天外的道,“原来传闻是真的……” 泰安疑惑,“什么?” 裴晟还未回神,喃喃念道,“原来……原来谢玉舒真的是断袖,还喜欢叶煊!……等等,他们以前感情好像就挺好?似乎断袖也不是那么难以理解?那我刚才在震惊什么?” 裴晟扭头看泰安,问他,“我在震惊什么?” 泰安:“……” 他默默抬头看着天:原来以为小时候不懂别人想法是因为年纪小,现在长大了才发现,是人太复杂。 叶煊换了声衣服,留谢玉舒一人在书房里冷静,在院子里招待裴晟。 裴晟对着粗茶糕点表情嫌弃,“你一个萧王,待客也太寒碜了吧?” “我封地在沧州,靠北戎最近的边关。”叶煊不耐烦的看着他,“你来干嘛?” 裴晟脸臭臭的瞪他,“这么久不见,小爷我来看看你不行吗?” “不行。”叶煊拒绝。 裴晟翻了个白眼,从怀里丢出一张镶金的邀请函,嘀咕道,“你以为我想来啊?还不是我哥让我给你送这个来了。” 裴晟口中的哥正是当初随军去北戎的裴昌,几年前护送二皇子灵柩回京,任宣武将军去了渤海驻守。 “这是什么?”叶煊端起茶盏,轻啜一口,没有去拿那封帖子。 裴晟解释,“越贵妃开的春秋宴,在普陀寺,除了朝臣的儿子女儿外,三公主、四皇子、五皇子、八皇子、九皇子都会去。” “不去。”叶煊拒绝。 “为什么?”裴晟皱眉,“朝臣子女都会去,是结实的好时机,你如今势力过于单薄,若是想要……那非去不可。” 叶煊神色淡淡,“我没想坐上那个位置,自然不必去。” “啥?你不想?”裴晟也没料到,他疑惑的问,“你不想那你回来干嘛?” “就是不想才要回来。”叶煊嗤笑,“我若是想,当初豫王逼宫的时候就不会动手,而是等到他们都打完之后,我再坐收渔利。” 没人知道他回来,也没人知道他带了兵,他当时完全可以隐藏在暗中做事,却光明正大暴露出来,大摇大摆的一个人踏进了乾元宫,又什么都没做说了两句话就出来了。 这大概也是皇帝没有让禁军动手杀他的原因吧,一旦他动手,皇帝或许会死在他手上,但他自己也活不到走出乾元宫。 裴晟皱了皱眉,“算了,你们要干什么我都懒得知道,反正谁坐皇帝都一样,我裴家都得祭天。” 一朝天子一朝臣,裴家权势太大,皇帝想着法的除了高家豫王党,削弱了徐国公党,只有裴家几乎没有动,这显然是养肥给下一任皇帝宰的。 他对这事看的分明,裴太师也早早就知道了,儿子辈们在朝中沉浮多年根深蒂固没法子动,但孙辈则都被他送出了京中,如今也只剩一下纨绔子裴六了。 “行吧,你不去,我也懒得去,那春秋宴几天几夜就是作诗比武,无甚意思,还不如看几场戏呢。” 叶煊立刻放下茶盏下逐客令,“裴六郎慢走,本王就不送了。” 然后起身拍了拍衣摆,在裴晟瞪圆不可思议的视线里,就这么把他丢在了原地,重新回了书房。 裴晟:“……” “李泰安你老实告诉我,你家主子是不是跟谢玉舒有猫腻?!” 泰安:“我不知……” “你怎会不知?”裴晟恨恨的道,“你小时候就有这个倾向,还编了个破花环骗我跟你拜天地,小小年纪就油腔滑调,还玩不告而别,骗我说你来找娘亲的,我后来问封将军,他说你娘亲早就亡故了,你过几年就会去上香的,你骗我!” 泰安抿着唇,无措的看着裴晟突然红了的眼眶,张了张嘴,不知该怎么解释。 裴晟吸了吸鼻子,突然嗤笑了一声,“七年前你没有解释,只说你不会再不告而别,等我知道的时候,你们已经出城了,我骑着马怎么追也追不上,还翻下了山坡,差点就死在那里……” “……”泰安沉默的用拇指摩擦了下刀柄,哑声道歉,“抱歉,我……” “李泰安,理由我已经不想听了。” 泰安看着他把自己之前给他的糖葫芦拿出来一个个放到桌面上,起身往外走,想要跟出去,又踌躇了一下。 裴晟脚步顿了顿,突然问了一句,“你见到你娘亲了吗?” “……没有。”泰安沉默着,缓慢憋出一句话,“因为她有了别的孩子,不要我了,所以我只有那个衣冠冢了。” 裴晟“哦”了一声,转过身看了他半天,咋舌了一下,问他,“今年上香了吗?” 泰安愣愣的摇头:“没。” “那走吧,给你娘亲扫墓上香。”裴晟看他还愣愣的站在那,一插腰恶声恶气的道,“赶紧给小爷我过来!磨磨唧唧的烦死人了!混账狗东西!” …… 越贵妃在普陀寺举办春秋宴的这几天,谢玉舒每每批奏章都批到深夜,叶煊下了碗面当作夜宵端过来,就见他趴在桌子上睡着了,脸上还沾着零嘴碎屑,眼圈下一片淡淡的青黑。 叶煊将他抱到床上,刚盖好被子,谢玉舒就迷迷糊糊的睁开眼,含混的喊了一句,“殿下……?” “是子煊,玉舒又喊错了。” 叶煊摸了摸他的脸颊,谢玉舒在他手心蹭了蹭,迟缓的改口,“嗯,子煊……” “好好睡一觉吧。”叶煊指尖轻轻的滑过谢玉舒眼尾的红痣,谢玉舒有些痒的缩了缩脖子,彻底睡了过去。 叶煊走出谢玉舒的院子,又走远了一些,确定不会吵到谢玉舒,才低说了句,“出来。” 泰安鬼魅一般的出现,“黄维仁。” 黄维仁在小厅等了有一会儿了,见到叶煊进来,没有寒暄,只说了一句,“陛下召王爷入宫商议正事。” “哦?深夜急召,不知是什么正事?”叶煊似笑非笑的看着他,指尖轻轻敲击着扶手。 黄维仁看着他堆着脸笑起来,“什么正事,萧王殿下不是清楚的很吗?封将军三十万大军兵临京都,其中更有十万伪装的戎军混杂在内,是或不是?” “又或者,不该叫封将军,应该叫冯子健冯将军才是吧。” …… 夜色寂静,蝉鸣却不止。 叶煊跟着黄维仁一路畅通无阻的进入乾元宫,能很明显的感觉到看似沉寂实则怪异的气氛,但叶煊没有察觉到杀意,周围没有暗卫。 叶煊不动声色的握住袖里剑,就见黄维仁左拐右拐带着他进入了内殿,领着他进去,赵安站立在一边,贤妃正拿着一方帕子坐在床榻边给皇帝擦手背,床榻有些凌乱。 叶煊眉头一敛,大步流星走过去,一把掀开床帐往里看去,就见皇帝瞪着双眼死不瞑目的躺在那里,眼神已经溃散了。 “他已经死了。”贤妃将皇帝的手放下,这才露出手上几道见血的抓痕,她却笑得温柔,理着衣袖缓缓说,“他挣扎起来抓的我好疼。” “不知道妹妹死的时候,是不是也这么疼。” 她喃喃自语道,“我当初就不该明知是个地狱还答应她替嫁,到最后连死了都要顶着别人的名讳,也是我辜负她,终究没能止住国家的颓败,交到了一个无用人的手里,徒给他人做嫁衣。” 叶煊豁然看向她,眉头挑起,曾经怎么也想不通的谜底在这一刻全然揭开。 他笑了一声,肯定的道:“原来你才是渤海长公主。” 第48章 叶煊以前就觉得奇怪, 渤海王族就算向大梁以和亲的手段借兵,也不必让长公主亲自来,且长公主嫁入王府后, 并不显眼, 也跟传记中描写的颇有出入,当时叶煊也只以为是, 这般女子不擅长争宠, 被囚在王府那一方小天地里心情郁郁。 如今贤妃自己吐出偷天换日替嫁的法子,叶煊脑中的疑窦豁然开朗。 “既然选在了越贵妃的春秋宴下手, 娘娘又为何唤我来?是打算栽赃于我?”叶煊如此问, 却气定神闲。 “若是要栽赃于你,我便不会刻意将炔儿也支开了。”贤妃笑了笑,说, “冯子健三十万大军兵临城下虎视眈眈, 这皇位可烫手的很, 谁坐上去谁就会死,除了你。” 叶煊不置可否,挑眉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黄维仁, 明白了, “你们打算拥我为皇,好让我舅舅退兵,保叶梁不亡国?” “为什么?” 叶煊有些疑惑, 因为皇帝的私心, 黄家被扣上莫须有的帽子抄家问斩,只剩他黄维仁一个, 在刑部大牢受尽折磨欺辱, 最后成为阉人彻底断绝前途;贤妃的妹妹替嫁王府过的并不算好, 查江南私盐案,被皇帝或直接或间接毒杀,死时年岁也才二十出头。 如此血海深仇,居然还要保大梁不亡国? 看两人面相,一个赛一个的凉薄,原来刀子嘴豆腐心?叶煊不由嗤笑了一声。 黄维仁沉默了片刻,红着眼睛哑着声音一字一句定定说道,“我是大梁人。” “纵有昏君戮我黄家数百口人,黄某日日睡梦中恶鬼缠身,恨不能报仇雪恨,生啖其肉、渴饮其血、扒其皮、抽其筋,挫骨扬灰!可大梁子民无辜,京中百姓无辜,千千万万朝臣家眷无辜啊。” “我黄家儿郎世世代代生在大梁沃土,食大梁米粮而长,一身傲骨,不堪折腰。君王负我我可弑君,朝臣负我我可戮臣,可江山百姓无辜者众,未曾轻贱我,我怎可屠民?若真为一己私欲,做尽覆国之事,那我同负我之君辱我之臣欺我辱我之人有何分别?” “黄维仁宁战死于疆场,也不愿北戎铁蹄践踏我大梁土地,戮我大梁百姓。” 他说道最后,背脊挺直,眼睛里充了血,声声振聋发聩,眼前一阵阵发晕,往后倒去,被赵安几步扶住。 这太监擦了擦眼叹了声气,拍着他的背脊将他扶坐下。 叶煊看着两人沉默,即便在前线战场生来死亡七年久,他也无法跟这些人共情。 他不懂裴昌驱尽戎狄护佑河山的大志向,也不懂黄莽死守前线绝不退让的绝对忠诚,更不懂黄维仁和赵安对大梁强烈的归属感。 叶煊和泰安一开始随军出征,只是封洛的要求,以及为了磨砺武功,他们两同领一军,从来没有意气用事过。 当初有一场伏击战很凶险,封洛受了伤还被当作诱饵引戎军偷袭,将他们驱赶到埋伏地带,叶煊带的人和黄莽带的人前后埋伏,那戎军也狡诈,明明是逃窜而来,却大呼砍了封洛的头要献给大汗,黄莽担心的不行,明知道很可能是故意的,还是咬着牙带兵出击。 他们队里的将士们也很不安,叶煊和泰安却动都没动,猫在岭上跟死了一样,等到最合适的时机,冲上去杀了,也不理黄莽说先回营看看主将的话,套上那些戎军的盔甲往戎军大营而去。 封洛说他们冷静,批评了冲动跑回来的黄莽等其他五虎将,夸赞叶煊和泰安临危不乱。 叶煊以前总以为泰安神情冷漠共情差,那一刻却恍然明悟,其实他们是一样的。 叶煊收回落在黄维仁身上的视线,看向贤妃,“你呢?” 贤妃:“唇亡齿寒,叶梁若亡,下一个便是我渤海。” 叶煊不为所动,“若我未曾记错,他也在渤海数年,同你乃是故交。” “不错。”贤妃笑了一下,语气淡淡的道,“只是人事易改,岁月变迁,昔年的交情哪里抵得过白驹过隙?只怕现在我便是拿刀架在他妻儿的脖子上,他眉头也不会动一下,更何况与他不过几年交情的我?” “……”叶煊颇觉无语,“你既然说了他妻儿也无用,为何会觉得拥我为皇有用?” “因为他欠他妹妹一条命。”贤妃悠然的吐出一个秘密,“那孩子的血不止能招虫引虫,若是服用,几息之间便可要人性命,造成大出血而亡的假象。” 叶煊倏尔抬眸,眼神冷冽不已,“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贤妃没有半点迟疑的对上他的视线,“我没有必要骗你。” …… 清晨时分,普陀寺的丧钟先鸣,随后京城脚下所有寺庙都开始敲响丧钟。 咚-咚-咚——敲足了三万下,宣告着皇帝驾崩,一个朝代的结束。 谢玉舒猛地惊醒,刚坐起来就又被拉了回去,叶煊翻身压在他身上,声音低哑的说,“再睡一会儿。” 谢玉舒倒回床上,被压在被子里一时也挣脱不开,他仔细听着长鸣的丧钟,怔怔的开口,“陛下……” 一只手盖在他眼睛上,遮住了他眼前的光亮,也阻住了谢玉舒刚开口的话。 少年的声音在耳边,轻轻重重的喘了几声气,才带着几分温柔的说,“玉舒,睡吧。” 谢玉舒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感觉到叶煊状态似乎不对,他静静的躺在床上,躺着躺着就又睡了过去。 宣德三十一年冬月,梁帝薨于乾元宫,享年五十五岁,溢号宣武,贤皇贵妃遵遗诏拥立萧王叶煊为太子,大将军王封洛率三十万大军凯旋回京,拥立萧王,次年春萧王登基,史称梁霄帝,改年号清和。 谢玉舒是直到满朝文武跪在乾元宫外,贤皇贵妃出来宣纸,才知道叶煊居然成了皇太子,也就是即将登基的新皇。 而新皇直挺挺的跪在最前方,垂眸把玩着手中的血玉珠,全然当作没有听见。 赵安看了贤妃一眼,踌躇上前小声道,“萧王殿下,接旨了。” “什么旨?”叶煊漫不经心的问。 众臣跪在台阶下面面相觑,一时不知道这萧王是什么意思。 “陛下遗诏。”贤妃说着上前一步,直接将那遗诏丢在他面前,拢着袖子淡声道,“盖着玉玺的。” 叶煊没看,直接道,“假的。” 底下一阵喧哗,谢玉舒怔怔,三朝元老年纪最大的徐国公告罪一声,佝偻的挪上前,拿起这遗诏瞪圆了眼睛看了好几遍,打定主意只要有一个不对的地方就揪出来,可愣是把眼睛都快瞪出来了,也什么都没看出来。 其他朝臣见他看了这么久,以为是有问题,也挪过来一人接一个的看,谢玉舒也上前来,直接越过众人就将那遗诏拿在手里。 在场他官阶最高,而且又是丞相,平日里处理奏章,最是熟悉陛下字迹,他的判断是最可信的,自然无人敢跟他抢。 谢玉舒仔细看了一遍。 贤妃垂眸冷笑着问徐国公,“不知国公爷可有看出什么来吗?这可是本宫假造的遗诏?” 徐国公半天不甘不愿憋出一句,“并无。” 谢玉舒合上递给别人,也肯定的道,“确实印章是真的玉玺,字也是陛下的笔迹。” 他就此打住,却没有说这遗诏是真的。 叶煊扭头看了他一眼,正对上谢玉舒的视线,两人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玉玺是真的,笔迹也是真的,但却不是皇帝写的。 谢玉舒之所以日日忙到深夜,就是因为皇帝已经病到连拿笔都困难了,批复基本都是谢玉舒写的,叶煊也见过几次,当时还玩笑说陛下时日无多,被谢玉舒无奈的喝止慎言。 这遗诏是伪造的,他们心知肚明。可其他看过遗诏的人并不知道,他们一一点头,有些甚至根本认不出皇帝笔迹,也闭着眼睛附和。而且他们实在想不出贤妃明明有宸王殿下,却偏帮萧王殿下伪造圣旨的好处。 最后遗诏被赵安捧回来,高声唱了一遍,躬身送到叶煊面前,“萧王殿下,接旨吧。” 叶煊抬眸,视线从赵安脸上转落到贤妃脸上。 忽而外面号角争鸣,旌旗猎猎,整齐划一的马蹄声踏破似乎要震塌城墙,在太监“大将军王凯旋”的高声呼喊中,一黑甲红袍扶着剑的中年将军,自宫外而来。 他剑眉星目容颜俊秀,看着不像是行军打仗的将军,反倒是饱读诗书的秀才才是。在所有人的注视中,他沉重的脚步走上台阶,单膝跪在叶煊旁边。 “刷”——寒光出鞘,剑身没入青石板下一寸,飒然间迸发的出的凌厉杀气令人心中一悸。 叶煊眉头一皱,“舅舅!” 就听男人朗声对着乾元宫道,“臣冯子健不辱使命,率三十万大军凯旋回京。” 冯子健! 朝臣中有人骇的后仰,有人倒抽冷气,也有人惊惧不已的望着上面跪着的人,而离得较近的,例如徐国公等人都听到了叶煊那声被盖过的“舅舅”。 大将军王封洛是被夷三族的江南巡抚冯必扬的儿子冯子健,冯子健率领三十万大军从前线凯旋,正兵临城下,而冯子健,是萧王的舅舅。 全场寂静,连呼吸声都摒住了。 一直在后面隐身的黄维仁忽而跪下来,头重重磕在地上,“请皇太子接旨!” “请皇太子接旨!”从心的朝臣们反应过来,争先恐后的磕头请愿。 众皇子急赶慢赶骑着马闯进皇宫的时候,就听到这一幕。 封洛接过遗诏,强硬的塞到了叶煊手里。 四皇子目呲欲裂。 第49章 “请皇太子接旨。”台阶之上, 封洛始终高昂的头颅低下。 朝臣们磕头山呼,究竟有多少真心又有多少慑于封洛带来的那三十万大军,谁也说不清楚, 便是连徐国公也不情不愿的顺从大势。 只有谢玉舒神色复杂的跪在那里, 背脊挺直没有说话。 叶煊看着被塞进手里的圣旨,垂眸喃喃了一句“舅舅”,随即一声冷笑。 齐王脸色极为难看, 大步往前走去,高声喝止道:“父皇绝无可能——” 他话音未落, 就见萧王猛地将那圣旨往天上一抛, 黑色人影翻身自乾元宫屋顶飞掠而下, 腰间长刀“噌”抽出,寒光凌厉,巾布直接断成两半,一半滚落在徐国公脚边, 一半落在贤妃面前。 黑衣高挑的少年凭刀而立, 一身肃杀凶煞之气, 面无表情的站在那里,而悬停的刀尖直直逼近封洛喉间,刀身铮鸣, 再近一寸便是血溅三尺。 数百身着盔甲的士兵自四面八方而来,将满朝文武都围了起来。 叶煊站起来,拍了拍袍角,缓缓面向众人, 视线在场中慢慢扫过, 似笑非笑的勾起唇角, “方才都是何人想混淆圣旨?——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满场寂静, 无人敢吭声。 封洛抬头,神色淡然平静,一点都没有被威胁的样子,而是极轻的笑了一下,饶有兴味的看了眼泰安,“你想弑父?” “不想。”泰安说着刀却很稳,没有挪动分毫,顿了顿才面无表情的吐出一句话,“你教我的第一件事,就是护主。” “不错,你做的很好。”封洛握住刀柄,猛地用力,轻松的将插入青石板中的大刀抽了出来,后仰避开泰安扫过来的刀势然后架住。 两人刀身拼在一起,手腕震动,虎口发麻,却没有人松手。 泰安忽而一松手劲,侧身横刀削去,然后一脚踩在封洛抵挡的剑身上,借力一跃,半空中漂荡来后知后觉的一句“得罪”,就见少年抽出腰间软鞭猛地破空甩去,卷住了封洛的刀身,他用力一扯想要逼封洛缴械,封洛却反拽住鞭身卷在手臂上,刀身在特质的九节鞭上摩擦出火花,两人各自拽着长鞭,以内力交锋,僵持住了。 叶煊却一眼就看出来,势均力敌的表面下,泰安已经拼尽全力,封洛却气定神闲,只是两人一脉相传的表情少,一般人看不出来罢了。 趁着封洛注意力不在自己身上,叶煊脚尖一转,拉起还茫然不知道怎么就父子相残的谢玉舒就要跑。 “嗯?”封洛余光撇到,冷哼了一声,道,“他若是跑了,每个人自领一百军棍,打死了丢进乱葬岗。” “丢乱葬岗俺没话说,反正死都死了,躺哪不是躺,但打一百军棍也太过分了吧?”熟悉的粗狂声音,似乎是在哪听过。 刷刷刷——三道人影出现在高耸的城墙之上,正是封洛手下五虎将中间的三位,最中间那个看着像是只有十几岁的高壮青年手中还抱着一个六、七岁的孩子。 即便相隔甚远,也能看出那小孩的精致漂亮,让人辨不出男女,一张口奶声奶气的喊,“哥哥!哥哥!” 叶煊脚步一顿,眼神沉了沉。 谢玉舒惊讶的抬眸,迟疑道,“他……似乎在跟我们招手。” “……”叶煊皱着眉回头面向谢玉舒,突然道,“玉舒,我要食言了。” “什么?”谢玉舒怔愣了一下。 叶煊已经松开了他的手,往宫墙下走去,寒声道,“黄莽,封月今晚要是病了,我一定让泰安去取你首级。” “唉……怎么这样!”那看着只有十几岁的少年一开口,吐出粗狂的嗓音,他率先从墙上跳下来,原本看着就高壮的身形更是展露无遗,小孩抱着他怀里跟抱着一块肉差不多。 谢玉舒先前还疑惑着叶煊喊黄莽,可这三人也没有熟悉的满脸大胡子,直到听到那少年口吐熟悉的声音,懵了一下。 原来黄莽的大胡子下面,是这样一张娃娃脸?这张脸完全跟第一莽夫不搭边啊…… “哥哥!”封月见到叶煊,伸手就让他抱。 叶煊将小孩抱起来,转身又塞到谢玉舒怀里,谢玉舒和封月大眼瞪小眼。 “好好养着,谁也别给,想见我了就带他进宫,没人会拦你。”叶煊把谢玉舒散落的头发绕到耳后,声音低了一些小声道,“等我。” 面前的人抽身离去,谢玉舒下意识伸手要拉住他,“子煊。” 叶煊回头,对着他勾勒出一个浅笑,再回头,一步一步走回台阶上。 封洛已经缴了泰安的刀,斩断了泰安的九节鞭,反剪他一只手将他压的单膝跪在地上,泰安抽出靴子的匕首,单手在脸上一划,沾上了鲜血,扭身拼着胳膊要断的狠厉朝封洛扎去。 封洛眉头一皱,反常的没有逼近,而是松手退后拉开了距离。 “泰安。”叶煊喊了一声。 泰安立刻止住上窜的身形,握着匕首的手轻轻颤抖,周围隐隐有悉悉窣窣的爬动声音,是被血腥中参杂的诱人味道吸引来的虫子。 泰安难得一见的敛了下眉头,眼里有着明晃晃的厌恶。 一布巾摁在他脸上,卷轴正正落他头顶,叶煊从他身侧走过,“把血擦干净。” 泰安看着自己脸上的圣旨,第一次感觉到什么是如芒在背,他本来就没什么表情的脸一时间更瘫了。 …… 帝王丧葬全程由封洛——如今该说是冯子健了。 大将军王冯子健,新上任的国舅爷,身负累累战功,握有三十万大军,便是朝中最不识相的言官都闭了嘴,有关三十一年前的江南私盐案再度被翻了出来,由丞相谢玉舒和大理寺共同查案,证据一一公布,被张贴在城门上,编成故事、戏文在坊间表演传唱,宣告天下人。 “这江南巡抚冯必扬被诬告,几百口人尽皆丧命,若非长子冯子健离家多年,一直在外走南闯北,后来隐姓埋名参军,若不是靠着这军功一步步坐上大将军王的位置,怕也是得不到平反这一日啊。” “曾经盛宠一时的良妃娘娘便是冯子健最小的妹妹冯婉,私盐案之时方才三、四岁,尚且是个不知事的小孩,冯夫人趁着她熟睡,将她送至了外祖洛家,后来判案夷三族,洛家也牵连其中,便将她藏在了米缸里,冯将军诈死之后回乡把她寄养在和洛家交好的沈家,以表小姐的身份养大的。哪知十六岁去庙里祈福,便被看上了……” “盐槽总督黄友仟一家更是凄惨,黄友仟之子黄维仁,小三元案首,十几岁便高中,本是前途无量,最后啊,却闹了个家破人亡!听说他在刑部大牢关押问审数年不肯认罪,后来便被放了出来,成了阉人在宫里当差,大将军王宣布平反那日,黄维仁在勤政殿磕了九个响头,然后自裁而亡……这黄家,是绝户咯。” “还有那些被牵连的官员,我看公布的名单,足有百来人……” “天子一怒浮尸百万,可怜啊。” “莫说了莫说了,宫中白绫都未曾撤下呢……” 梁武帝尸骨未寒,却注定要背上昏君的骂名,流传千古。 …… 谢玉舒终于将江南私盐案全查清楚了,他让人连夜送到大将军府,抬脚往封月的院落而去。 里头烛火摇曳,听见推门声,小孩本来困倦至极,倏然睁大了眼,看到进来的是谢玉舒,失望了一下,大眼睛里就溢满了眼泪,“哥哥……” 谢玉舒叹了口气,走过去坐在床边摸了摸他的头发。 小孩模样同良妃长得太像,容不得谢玉舒不多想,上回冯子健喊他去将军府之时,他犹疑的问了,冯子健坦坦荡荡没有隐瞒,直接道,“你猜的没错,他确实是七年前那个应该夭折的孩子。” “七年前,我回过京,通过郑太医给了她一颗毒药。” 谢玉舒虽然已经有所预料,却还是惊骇不已。 七年前皇后毒杀良妃一案,所有证据都指向了皇后,这是一场滴水不漏的栽赃嫁祸。谢玉舒入了大理寺之后,一直审查旧案悬案,六公主叶灵曾托人请他进宫一次,希望他能重查这案件。 曾经骄傲跋扈目中无人的六公主瘦的都脱了像,一张嘴就落了泪,哽咽道,“三叔叔,你信我,我没有做过!” 谢玉舒回去后就将案子翻出来对了一遍,却找不到任何漏洞,而皇帝为了封口,当时在场的奴婢太监尽数处决,就连发现夹竹桃粉末的郑太医也已经被灭口。 谢玉舒去过凤仪宫见过皇后,皇后已经疯了,哭哭笑笑,清醒的时候对着外面空荡荡的院子发呆,一句话也不说。 谢玉舒没办法只能自己推演,而唯一值得拿出来仔细品品的,也只有九皇子。 六公主落水和惊惧都有九皇子的影子,然而良妃中毒一事除了他们的位置挨得最近外,处处都同九皇子无关,谢玉舒也想过会不会同九皇子的生母越贵妃有关,然而却连动机都找不到。 皇后同越贵妃都是李家姐妹,虽然因为不在一起长大而分外生分,越贵妃杀良妃还能找到些理由,可诬陷皇后便有些牵强了。 谢玉舒最后只能作罢。 如今猜到真相,谢玉舒眼中满是复杂。 冯子健却摆了摆手,“药虽然只给了毒药,我却给了她两个选择,要么等我率兵攻入京都随我去沧州,要么死在皇帝身边,她选择了后者。” “她不认同我的想法,却还是以死谋了条出路,让我护那两个孩子一生平安。” “——呵,天真。” …… 谢玉舒回过神来的时候,封月已经蜷缩着睡着了,他格外怕冷,习惯将头埋进被子里,谢玉舒帮他掖了掖被角,把他的鼻子露出来,才轻手轻脚的出去。 一路回到自己的房间,忽而感觉到不对劲。 他关好门,眼神一冷,屈肘直接往后击去,被轻轻巧巧的化解,还被人拦腰抱了起来,撞进熟悉的胸膛里。 “玉舒,是我。”叶煊抱着他摔到被子里,脑袋在谢玉舒肩窝出蹭了蹭,发出满足的喟叹,随后又委屈的道,“为何不去找我,我等了你好久。” 谢玉舒摸了摸他的头发,放松的任他抱抱蹭蹭,无奈的笑道,“你已经是皇上了,再如此成何体统。” 叶煊一顿,撑起上半身,看着躺在身下的谢玉舒,面色不悦,“我尚未登基玉舒就如此,若我登基,想必更要生分了。” “君是君,臣是臣,君臣有别。”谢玉舒意有所指。 叶煊一开始还以为是在说他们两人的关系,有些恼怒,却见谢玉舒眉眼坦荡,他思索了片刻,问,“你不怪我?” 谢玉舒微愣,表情疑惑,“我怪你什么?” “当初我们说好的,我做你心中的七殿下,你要留在我身边。”叶煊埋头,张口在他颈侧咬了一口。 谢玉舒被他这一动作惊住了,瞬间涨红了脸,偏开头,一句“于理不合”在唇舌间辗转了一圈又咽了回去,变成一句细若牤蚊的,“我未曾怪你。” “若要说起来,还是我先失约。”说好要留在他身边,他却没能做到。 “咬了你这一口,便算偿还了,我不怪你。”叶煊说着,顿了一下,抱着他翻了个身,“你担心我舅舅?” 谢玉舒趴在叶煊心口,听着他心口有力的跳动,点了点头,“冯将军权倾朝野,有摄政之能。” “呵。”叶煊闷笑出声,捏着他的下巴,迫使他抬头,指腹在他眼尾那颗红色泪痣上轻轻描摹,理所当然的道,“玉舒且放心,我的政,除了你无人能摄。” 谢玉舒看着面前这个少年,忽然就涌上空前的勇气,抛却了脑中那些君臣礼仪,抛却了顾忌的一切。 就那么一腔孤勇的对准叶煊微勾的唇,用力吻了上去。 第50章 叶煊正描摹着那颗红艳的泪痣, 正想要调侃两句,面前的人就猛地撞上来,大抵是太过紧张, 叶煊能感觉到贴在唇上的那片柔软在发抖, 两人四目相对,呼吸轻轻重重的交织在一起,胸腔鼓噪的心跳声飞快, 寂静的空间里忽而就变得暧昧起来。 谢玉舒睫毛不安的震颤,像是蝴蝶的羽翼, 他眼中萌生出犹豫和退意, 叶煊眼睛微眯, 悄无声息的抬起手,不打算让他就这么全身而退。 然而谢玉舒只退开了一指的距离,用舌尖在叶煊唇上舔了一口,张开口大抵是要喊他的名字。 叶煊瞬间就炸了, 他猛地扣住谢玉舒的后脑勺下压, 一个翻身调转了双方的体位, 将那句“子煊”吞咽入腹,化作呜咽的水声。 呼吸交融,身躯交叠, 双方的变化都遮掩不住。 叶煊也是第一次亲吻,横冲直撞,霸道的不容拒绝,手从扣住谢玉舒的后脑勺逐渐滑向他脸颊, 大拇指摁着谢玉舒的下颌, 迫使他不准后退, 抬头承受拥吻, 谢玉舒张口接受着,抓住叶煊衣领的手渐渐变成环住他的脖子,青涩的回吻。 气温逐渐攀升,一记长吻在双方都快喘不过气的时候才停住,叶煊花了很大的自制力才没有继续下去,而是喘着粗气看着凌乱的床上,红着双颊眼中雾气朦胧的谢玉舒。 他伸手指腹谢玉舒眼尾晕红的红痣,谢玉舒下意识的闭了闭眼,睫毛不住开合轻颤。 叶煊控制不住的低头在他凸出的喉结上咬了一口,才勉强平复了一些激动的心情,支起来哑声开口,“玉舒可知道自己在干甚?” 谢玉舒本就因动情的绯红,直接蔓延到脖子以下的衣领深处,他垂眸眼神躲闪,被叶煊强硬的抬起头对视。 清灵的声音略微沙哑,顿时多了几分说不定道不清的东西,勾的人邪火一阵阵往上涌。 他说,“臣知道。” 叶煊看着他的脸,忽而长长吐出一口气,缱绻的抱住他,鼻尖在他肩窝蹭了蹭,喑哑的道,“军中女子稀少,有许许多多的男人组成了契兄弟,或有搭伙过日子,或有真心相爱的,然下场大多并不好。马革裹尸是少数,多则是碍于世俗,他们从不许终生,只求一时一刻,最后娶妻生子,形同陌路,再不曾提起过。” 谢玉舒敏锐的察觉到,叶煊说起这些话时,情绪有些低落,他抱着身上的少年,沉默的摸了摸他的头发,无声的安慰他。 叶煊抓住他的手,掌心的触感微温,指骨修长骨节分明,并不是女子的柔弱无骨,用力攥紧的时候,甚至有些硌人。 叶煊将他的手放在自己脸上,从眉骨眼角鼻梁,顺着凌厉的下颌线滑落。 指腹有轻微的摩擦感,是冒出来的胡茬,看着不明显,摸起来却分明。 叶煊将他的手放在唇间,轻轻吻了吻,从手背吻到五指,从五指吻到掌心,顺着掌心一路向下,贴在手腕的青色脉络上,感受着从心口传递来的跳动。 “谢玉舒,我是男人。” 谢玉舒任他这么吻着,微痒的感觉一直蔓延到四肢百骸。 直到这一刻,他手腕一扭,抓住叶煊的衣领一扯,仰头在他下巴上咬了一口,留下一个小小的沾着口水的红印子,很快就消失了。 “我知道。”这一次,他感受到了他心底深处的不安,回答的很坚定。 说完,看向叶煊的眼睛,黑憧憧的眸子里像是盘旋着风暴,带着凶性暗潮汹涌的落在他身上,好似一头被驯服的野兽,明明牙尖发痒,却压抑着本能盘卧在他身边。 明明是虎,他却总以为是只大一些的黄狸猫。 叶煊盯着他,说,“我第一次知道我原来同母亲一样天真,想要奢求用死亡才能终结的感情,可我终究不是她,不会一而再再而三的自欺欺人。” “不要后悔,玉舒,如果你选择了我,又抽身离去,我会杀了你。”叶煊低沉的声音听着分外平静,所有的疯狂压在那双龙目里,带着令人鸡皮倒立毛骨悚然的温柔。 他说,“谢玉舒,我给你最后选择的机会,推开我或者接受我。” 叶煊说着松开手弓着背侧躺在那里,却以一种随时袭击的姿态,紧绷的盯着谢玉舒的脸,但凡他说一个不字,就会压着他的手,强硬的让他接受,一直到他说出“好”字才松手。 谢玉舒忍不住笑了笑,想起一件事,缓缓说道,“当年我曾在普陀寺求过一支签。” “身若游龙惊风雨,本是星君入凡尘。人间哪有良人配,唯有紫金宫中寻。百步入华府,望眼艳花中,眉似烟拢,心有玲珑,纵使十几年风云,亦有赤子心肠。如至交也。” 谢玉舒转头直视叶煊,一字一句的将那签文内容念了一遍。 叶煊虽然记不太清签文内容,却也是记得这桩事的,当年在御花园时,姜鹤念过,还说这签文中说的是他。 叶煊不明所以的看着谢玉舒,不知道他为什么说起这个。 谢玉舒含笑说,“这是一支姻缘签。” 叶煊睁了睁眼睛,有些呆怔的看着他。 谢玉舒从叶煊怀里爬出来,趴在榻上,伸手点住他眉心,温声说出承诺,“七年前你是殿下,我是先生,我们便做了约定,我应了。如今你是陛下,我是臣子,你做到了我没有。” “——子煊,我迟了七年来赴约,便用余生还你,好不好?”谢玉舒问他。 叶煊抓住他的手,低头亲了亲他温柔的眼睛,说,“好。” 后来的动作水到渠成,自然发生,除了最后一步,基本上该做的都做了,进度一日千里,他还用手帮了谢玉舒一次。 谢玉舒不常做这些,更是第一次被人伺候,带着种隐秘的快感,弄完之后他整个人都有些晕晕乎乎的,羞躁的红遍全身,裹着被子睡着了。 叶煊洗了手上床,抱着蝉蛹一般的谢玉舒闭上眼睛睡觉。温香软玉在怀,他又不是柳下惠,不是不想做,憋得整个人都特敏感,谢玉舒睡梦中在被子里一动,不小心挨到他一下,他都忍不住暗暗抽气,在脑子里诵经。 叶煊主要是担心伤到谢玉舒,他知道男子并不是天生的承欢方,没有经验的横冲直撞的话,很有可能会撕裂。 比起谢玉舒受伤,他还是先憋着吧,等找机会找军营里的弟兄问问。 叶煊没有睡意,闭着眼睛假寐到天亮。 翌日寅时,泰安奉命而来,叶煊眼下一圈青黑睁开眼做了个“嘘”的手势,轻手轻脚的起来穿好衣服,离开前在谢玉舒眉心轻轻一吻。 “等我。”他摸了摸谢玉舒眼尾的红痣,起身回宫。 乾元宫内灯火通明,宫内外奴婢侍卫跪了一地,冯子健搬了张几案坐在那里,正在跟姜太医下围棋。 嗒——白玉棋子落在棋盘上的声音在寂静的乾元宫内分外清晰。 叶煊径直往龙床走去,喊人上前宽衣。 宫人瑟瑟发抖的跪着,无人上前。 “杀了。”叶煊没有半点犹豫,淡淡的吐出两个字。 泰安腰间的刀立刻出鞘,架在了那宫女的脖子上,正要动手,就听屏风外姜太医急急喊了一声“住手”。 他声音苍老严肃,“陛下,人命无辜。” “那又如何?”叶煊轻笑,眼神冷漠,“在这宫中,谁的人命不是挣出来的?我饶她一次,反而得寸进尺,总会死在我手里。” 那宫女浑身一颤,匍匐在地瑟瑟发抖,明明害怕的不行,却不敢求饶不敢上前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姜太医沉默,错落有致的棋子落盘声停了。 冯子健出声,“姜叔,该你下了。” 姜太医没应,而是对叶煊道,“好歹是一条性命,枉造杀孽何必?陛下若觉得碍眼,将她调往别处便是。” “没有这一个,也有下一个。今天饶了这个,明天饶了那个,这个送到别的宫中,那个也送到别的宫中……如此百般退让,无穷尽也,君非君臣非臣奴非奴婢非婢,姜太医以为何如?”叶煊抖了抖衣袖,抽出袖里剑,寒光乍现,分外摄人。 他眼神冷冽,猛地一劈,裹挟着内力的剑气破空而去,屏风裂成两半,棋盘发出“喀嚓”的声响,看似完好无缺,实则被切割成了两半。 冯子健脸上后知后觉的划出一道细细的伤口,冒出血珠来。 叶煊收势起身,对上冯子健看过来的视线,轻声漫语的道,“不若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舅舅以为,何如?” 冯子健抹去脸上的鲜血,幽幽笑起来,“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古人诚不我欺也。” 叶煊对其指责,眉头都没有动一下,只是丢了手中的剑,不甚在意的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舅舅当初逼我上位,就该想到这个结果。” “我若是不肯呢?”冯子健扬眉。 叶煊也不惧,“那舅舅便来与我斗斗法。” 冯子健“呵”了一声。 两人僵持对视,姜太医出声,“夜色已晚,陛下和冯将军若无他事,老臣便告退了。” 他说完就利索的退了出去,叶煊偏头看向另一侧的冯子健,冯子健八风不动的把玩着手里的白玉棋子。 “你方才,是从相府来吧。”他语气肯定。 叶煊也不隐瞒,“是。” “那孩子是个聪明人,心思比你纯净,假以时日定成一代名相,可惜了。” 冯子健意味不明的笑,也起身,“罢了,你将我棋友吓走了,我一个人待着也无甚意思,走了。” “舅舅慢走,侄儿不送。”叶煊说完,想起什么,突然喊住,“对了,还有一事要拜托舅舅。” “哦?”冯子健饶有兴致的看着他。 就听叶煊道,“那个普陀寺挺灵的,就定为国寺吧。” 冯子健:??? 第51章 随着冬月结束, 腊月来临,京都第一场大雪纷扬而至之时,先帝的遗体封入皇陵, 宫中满目素净的白幡布尽皆撤下,却也没有大肆挂起喜庆的红绸, 就连乾元宫也只象征性的挂了两个红灯笼。 宫宴也不像往年那样大办, 没有朝臣参与, 便只在承天殿里摆了一张沉香木做旧的大长桌, 司膳房早早备好的精致菜肴流水一般的从这头摆到那头,满满当当的一桌子。 然而, 叶煊坐在主位放眼望去——左边空空荡荡,只见一身紫色宫装的淑妃正托着腮百无聊赖的翻看自己新染的艳色蔻丹, 以及最末尾的丽美人和唯一没有封王的八皇子叶烛。 他再转眸看向右侧——三公主坐在淑妃侧对面,隔了两个位置便是一脸憔悴的六公主, 两人各自沉默的看着面前的菜肴。 而对面, 不请自来的冯子健大刀金马的坐着, 面前的酒已经喝完了两壶,正招呼着路过的小太监添酒,见他望过来还举了举酒杯,然后仰头一饮而尽。 长桌上就零星坐了几个主子, 空出的位置让司膳房传膳的奴才全坐了也坐不满。 年节撞上国丧,叶煊虽然早有预料不会有多热闹,但万万没想到会冷清到这个程度。 菜已经上齐了, 布菜的奴婢在各自主子边上候着,赵安躬身上前提醒, 快要到开宴时间了, 外面却久久没有通传的声音。 叶煊看着外面纷纷扬扬下着的细雪, 陷入了短暂的沉思。 “陛下在看什么?”冯子健歪靠在椅子上,摇了摇手中半空的酒瓶,眯起的眼睛里好似有醉意,又好似一片清明。 叶煊回神,视线在场中环视了一圈,似笑非笑的勾起唇说道,“我在想,外头这雪一直下,约莫是寒风冻人,守门的小太监犯了瞌睡,不然怎么半天都没有通传。” 叶煊这话看着是轻轻松松在开玩笑,满室的宫婢太监却都惶恐的跪了下去。 沉默的气氛瞬间紧绷,三公主率先起身,周到的行了个挑不出毛病的礼,缓缓开口,“陛下恕罪,大抵是夜风寒凉,母亲染了风寒,怕将病气过给陛下,便没有过来。也不怕陛下笑话,我生性如男儿一般顽劣,不如炔弟细心,因此母亲留了炔弟在身边侍疾。” “哦,原来昨夜起了风?”冯子健把玩着白玉酒杯,不轻不重的笑了一声。 三公主对他拱了拱手,根本不慌,直接就顶了上去,“冯将军误会了,我母亲染上风寒已经有几日了。” “几日?”冯子健觑她。 “有几日了。”三公主说了跟没说一样,偏偏理由给的很足,道,“我母亲怕我们担心,一直瞒着的,再加上近日我们忙着父皇的丧事,便也忽视了,直到昨日我和炔弟入宫请安时听见了母亲咳嗽,方才得知此事。” 贤妃毕竟是先帝不惜分别用良妃越贵妃挡灾的一生挚爱,三公主和宸王叶炔在京中都有府邸,且地处繁华,门庭气派。 冯子健也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只点了头“哦”了一声,又继续喝酒。 不关贤妃这病是真是假,叶煊也合该开口问候一声,“可见过太医了?” “看了,昨夜太医院值班的是姜太医,开了几剂药,说吃过了发发汗再睡一觉,应该就没事了。”三公主对答如流。 叶煊也便点头放过了,转而看向淑妃。 淑妃是场中穿的最庄重奢华的一位,虽然紫色的宫装不算出格,可满头的簪花步摇,抹红的眼影唇角,就连新染的蔻丹都是浓烈的艳色。 先皇亡故不足一百天,身为妃子却做如此扮相,若是有朝廷官员在此,便是还没有正式开朝,叶煊也要收到基本参淑妃失仪的折子了。 叶煊上一次见淑妃还是在七年前的狩猎上,印象最深刻的,却是太后寿诞那日,他和谢玉舒一同去请安,淑妃直接找谢玉舒要血玉珠的事情。 当时谢玉舒十五岁大,是个外臣,按照律法规定纵然只是一个半大孩子,却依旧有些过于出格。 然而在场众人似乎都习惯了她那样的脾性,就连后来太后也只说她生性耿直爽朗,不必过于计较。 叶煊以前也只觉得,大概是徐国公就剩这么一个孩子了,便宠的娇惯了些。 后来在良妃身上深刻明白到,能在后宫沉浮的女人,看着是皮毛漂亮的乖巧狐狸,实则爪子锋利的狠,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见了血。 叶煊如今看着她头上那些晃花人眼的首饰,一时之间不知道她到底是真的爽朗耿直到不顾忌一切,还是跟已故的先皇有仇了。 叶煊向来以最坏的恶意揣测别人,他觉得是后者,或许一直被当作谋害先皇后以及她肚子里孩子元凶的淑妃,比所有人更早的猜到了真相,并且利用此事,成功从先皇那里得到了一些特权,方才能在宫中那般有恃无恐多年。 叶煊看着淑妃,淑妃也撩起眸子来看他。 她笑了一声,懒懒散散的道,“陛下见谅,王妃落了胎,伤心不已,煜儿同王妃情比金坚,在王府陪着王妃呢。” 齐王妃落胎一事倒是真的,而且是都不知道怀了,下楼梯的时候被畜生冲撞跌倒在地,就直接见了红,两个月的身孕没了。这可是齐王府的第一个王孙还是从王妃肚子里要出来的嫡王孙,齐王气坏了,直接让人将那畜生扒了皮,还处置了畜生的主人,王府中的一位良娣。 不过…… 三公主开口,“王妃落胎一事,似乎已经过去一年了吧?” “是啊,她性子就是这样上不得台面,气性大,要我说有这个空闲,孩子都怀上一个了,哪里轮得到别人。”淑妃将不怎么得体的理由说的理直气壮,顺便还捎带了快要生产的齐王侧妃。 反正都有理由,叶煊也懒得问没来的越贵妃是怎么回事,只拿起筷子,淡淡看了赵安一眼,“都起来吧,动不动就跪一地。” 算是将这件事揭过了。 开席没多久,一直没说话的六公主就搁了筷子起身告退。 叶煊看着昔日嚣张跋扈,如今像是被吸干了精气般行尸走肉的叶灵,她瘦的只剩皮包骨,让人担心一阵风就能刮倒,脸上带着些病气,眼神无光。 整日被关在比冷宫好不到哪里去的凤仪宫里,没有人说话,只能面对日渐疯魔的母亲,只是磨平性子已经是很好的结果了。 叶煊并不同情她,毕竟他幼年时期,在宫里也差不多就是过的这种日子,而这一切,皇帝是主谋,皇后是帮凶,宫里上上下下没落进下石的妃子,有一说一丽美人算一个。 这也是为什么,叶煊当初虽然有点嫌弃小八,却从来没有打击报复过他。 叶煊想起谢玉舒跟他提起过,叶灵曾托他查皇后毒杀良妃一案,不过因为证据都太明确,找不到破绽而罢了。 叶煊想了想,还是说了一句,“普陀寺已经被定为了国寺,你若是愿意,可以和你母亲一起去寺里吃斋念佛。” 叶灵惊讶的抬头看他,眼里忽而就有了光亮,像是慢慢无光的黑夜突然走到了尽头。 她抿紧唇,跪下磕头谢恩的时候,倏而潸然泪下。 “叶灵谢陛下隆恩,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想不到白驹过隙、物是人非,曾经的宿敌,反而成了第一个真心实意喊他万岁的人。 叶煊挥了挥手,觉得等会有借口将谢玉舒招进宫里了。 没过多久,其他人也相继告退了,八皇子磨磨蹭蹭半天,看着叶煊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跟着丽美人走了。 一下子便只剩,隔着长桌面对面而坐的冯子健了。 叶煊放下筷子,不客气的对着亲舅舅下逐客令,“天黑路滑,大将军王还是早日回府吧。” “陛下赶我作甚?宫中佳酿种类繁多,我还没有喝够,且这肚子不过五分饱罢了。” 冯子健八风不动的坐在那里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动作幅度很大,却并不显得粗犷,反而只让人觉得飒爽痛快。 叶煊用手帕擦了擦嘴角,丢在桌子上,起身直接道,“赵安,将这一桌的残羹冷炙都送到将军府去。” 赵安偷偷看了眼那边顿了会,嗤笑出声的冯将军,明明对方没有带武器上殿,却总觉得下一刻寒光乍现,他就要人头落地了。 数九寒天的,额头上却密布细汗,贴着背脊的衣服湿了一大片,应是的嗓音有点抖。 冯子健倒也不生气,面上没什么表情的看着叶煊,意味不明的道,“真是我的好外甥。” “舅舅谬赞了。” 叶煊转身,“泰安,护送大将军王回府。” “是。”泰安上前,手腕一震,便露出一点刀锋无声的威慑,沉默的看着冯子健。 冯子健看着眼前相似面容的少年,酒气浸染眸子,他提着酒坛起身,大口灌下去,再用指腹将嘴唇抹干净。 “好,甚好。”他道了两声,摔了酒坛,径直往外走去。 落在雪地上的脚印很深,笔直的一条淹没在黑夜里,丝毫不见半点醉态。 叶煊听着酒坛碎裂的声音,看着殿内跳跃的烛火,大抵明白了他的选择。 终究是得了权就放不下。 第52章 一场冷清清的宴会散了, 叶煊唤人起了水沐浴,结果洗完出来发现泰安居然还没有回来,叶煊思考片刻, 有充足的理由怀疑李泰安是被某个姓裴的少爷拐走了。 叶煊也懒得去证实,正好大好的佳节, 他也不想跟个面无表情的侍卫大眼瞪小眼, 不在倒是更好了, 省的打扰他同玉舒恩爱。 叶煊心情顿时好了不少, 他用内力烘干了头发,穿上一件跟新郎官一般的大红一袍, 想了想,又揣上了找姜太医讨来的几盒花香脂膏, 怀揣着不可告人的澎湃心情,昂首阔步分外激动的来到了相府。 然后扑了个空。 相府里本来就没几个人, 年节之前, 谢玉舒就放人回去团圆了, 要过完元宵才回来,里里外外空空荡荡,也只有一个负责洒扫无亲无故的,腿脚不怎么便利, 老早就睡下了,叶煊想找都找不到人。 叶煊往常出门只带泰安,泰安不在, 他就一个人来的,沉思了片刻, 转头去了先前他借住的院落。 这边倒是人气旺盛一些, 他住进宫里, 将封月留给谢玉舒带着,负责教导封月的先生以及照顾他的侍从婢女都留在这里,那些人都是冯子健精挑细选的,即负责照顾封月饮食起居护卫他安全,同样也会在适当的时候监视封月和叶煊。 叶煊懒得跟他们这群细作出身的人打照面,闪身进了主室,就见房间里点了一盏烛灯,青蓝就着烛火在缝制衣裳,房间里不见封月的影子。 “他们人呢?”叶煊问。 青蓝被他突然出声吓了一跳,一个没注意就扎了手,立刻放进嘴里含了含,一边起身要见礼。 叶煊摆了摆手免了,青蓝这才摇头做了几个手势。 “玉舒带他去逛夜市了?” 国丧对皇城脚下的百姓影响并不大,虽然坊间关于先帝的编排良多,百姓们也就听个热闹,扭过头就忘了,甚至也不在乎即将上任的新帝到底是姓叶还是姓冯,上头没有说因为国丧关闭夜市,那就趁着照开不误。 就指望着这几日热热闹闹的,多赚几个钱养家。 叶煊是爬宫墙出来的,远远望了一下,东西南北四条街,如同七年前太后寿诞时一样的灯火通明,远远的似乎都能感受到那股喧闹。 青蓝不知道他们去的是哪条街,叶煊想了想,最后找着记忆的路线去了最热闹的朱雀街瓦窑。 最外围的是杂耍艺人,喷火的顶碗的胸口碎大石的,再往里走是各种商贩,卖面具的卖簪花的卖胡饼的,琳琅满目丰富多彩,人群间也不乏偷偷溜出来的官家子弟。 叶煊转了一圈没看到谢玉舒,反倒一抬眼就从酒楼大开的几扇窗户里,一眼就看到鼓掌叫好的裴晟。 “李泰安,照着他脸揍,打坏了算我的!” 裴晟直直的看着酒楼下那片被重重人群围拢的擂台,手拢在嘴边喊得很大声,脸上的兴奋不加遮掩,还装模作样的对着隔壁气的脸色铁青的人拱了拱手,“五十两纹银,承蒙世子爷谦让了。” 那世子梗着脖子不肯认输,道,“这还没结果呢,我手下这人惯会绝地反击。” 他话音未落,人群中爆发一出热烈的喝好之声,铜锣敲响,胜负已定。 “承让了,世子爷。”裴晟笑眯眯的朝他伸出手。 “你也就这点出息!”那世子爷气极,直接解了腰间钱袋隔空掷去,结果气性太大,那沉重的钱袋子飞了出去。 叶煊就见熟悉的人影飞掠过去,“刷”的刀剑出鞘声,寒光一闪,在战场上让戎人大骇得杀人刀击打在钱袋子上,黑衣劲装的少年旋身落在高一些的露台上,帅气的还剑归鞘的声响中,那钱袋正好落入裴晟手中。 然后黑衣少年一低头,就跟人群之外的真主子对视了个正着。 泰安:“……” 叶煊:“……” “好!”周围人后知后觉的爆发出一阵惊呼,纷纷称赞泰安的身法真是俊。 泰安难得面露纠结,一时之间不知道自己该是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还是该行礼,就在他选择后者,打算拱手的时候,叶煊移开了目光。 他装作什么都没看见,脚步匆匆的闪进了人群里。 “李泰安,你干嘛呢?赶紧上来!”裴晟用赢来的钱新点了一桌子的菜,结果就不见人上来,探头去敲,却见黑衣少年还在露台上,望着一个方向出神。 裴晟抬头一看,只看到了密密麻麻的人,能让泰安驻足原目的,裴晟心里只有三个人:冯子健、叶煊、以及那位神秘的亲生母亲。 前两者裴晟直接排除,不说今天宫中夜宴,便是泰安见到冯子健,一刀捅上去他都不觉得惊讶,不可能这么淡定,而若是见到叶煊,按照泰安不转弯的脑子,肯定得当场行礼喊主子。 如果泰安未曾骗过他的话,那就只能是……裴晟一直都在猜泰安的母亲应该是宫里的人,且大概率是皇帝的某个女人,根据他对泰安的年龄,对方应该是宣德九年之后入宫的,或者在这一年上下长久不在宫中。 排除未曾孕育子嗣的嫔妃,如此算来,居然只有贤皇贵妃、越贵妃、丽美人符合。 贤妃是渤海王族公主,先皇后宣德二年病逝,宣德三年中旬入宫,后因为水土不服等因素,多次回渤海久住,一直到宣德十年,再未出过京城。越贵妃是宣德十六年入宫,同李皇后是堂姐妹,并未在一起长大,入宫后盛宠不倦,未长期离宫。 至于丽美人,进宫时间同越贵妃相近,只是她是东瀛舞姬,生下八皇子之时也才十七岁。 那个时候正是小裴晟遇见小泰安的时候,两人同龄都是五岁,因此丽美人年龄是不符合做泰安母亲的,裴晟将其排除。 所以便只有贤妃、越贵妃是符合的。而两人的身份,如果曾在宫外与人私通产子,那便是莫大的皇家丑闻,是绝对不会认泰安的。 裴晟眼神闪了闪,飞快的将情绪压下,结果低头又发现泰安正抬头看着三楼一处的窗户,歪了歪头貌似在想什么。 他拿了一粒花生米砸他头上,翻着白眼恶声恶气的道,“发什么呆,上来吃东西,快点!” 泰安抬头“哦”了一声,借力几个飞身,直接爬墙翻进了裴晟的那扇窗户里,惹来裴晟的几声埋怨。 埋怨过后,他状似随意的问道,“你刚刚看三楼干什么呢?” “有人。”泰安顿了顿,在裴晟忍耐的面容里,将话填充完整,“三楼,有人,注视我。” 裴晟消化完这句话后,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我说李泰安,你刚刚在底下露了这么一手,谁不看着你啊?” 泰安露出疑惑的表情,不过没有反驳,只是默默的给他夹了几筷子他喜欢的菜,然后将他面前动了一点点的鱼端过来,用他练武练出来的眼力快速精准的挑鱼刺。 而裴晟则一边吃碗里泰安夹的菜,一边伸筷子去夹泰安已经挑好的那边鱼肉,分外满足的拍着胸口大方道,“吃吃吃,今晚爷请客,多吃点。” “嗯。”泰安眼神柔和的点头。 酒楼顶楼,泰安进了裴晟的包厢后,就有一扇窗扉从内关上了。 老态龙钟半白头发的徐国公佝偻的坐在对面,低声说道,“方才那个人就是萧王的贴身护卫李泰安,传闻他是冯子健的儿子,在黄莽的先锋营一年,就凭借着斩杀的戎兵坐上百夫长的位置,他与同袍喜爱一黑一白的铁甲,连马匹都是一黑一白,两人在边关颇有威名,所有黑白双鬼之称。” “此番他随大军回城,他那同袍似乎是留在了沧州。” 徐国公说完问旁边站着的人,“徐晋,你方才看了他的身法功夫,若你们对上,有几分胜算?” 徐晋是徐国公圈养的私兵里功夫最好最忠心的那个。 徐晋沉默了一番,委婉的道,“单见他轻功与出剑速度,我远不及也。” 徐国公点了点头,让徐晋上来给他倒了一杯茶,端起茶盏在鼻尖轻嗅了嗅,头也不抬的问,“便是如此,你觉得如何?” “不如何。”对面的人阴恻恻的笑了一声,道,“十人不行便百人,百人不行便千人,莫非他还能以一当千不成?” 齐王拍了下桌面,恨声道,“他再厉害又能如何?我只需叫人拖住他,然后擒贼擒王,直取叶煊首级便可。” “外公难道觉得,我此计不可?” 徐国公沉默着,长长叹了口气。 几刻钟后,裴晟喝醉了,醉眼朦胧的趴在窗沿,忽而看见一辆华贵的马车驶远,他歪了歪头,一把拉住泰安的衣领,往马车跑远的地方指了指,笑着道,“你看那,那好像是徐、徐府的马车诶……” 泰安拉住他滑下去的身子,再去看时,马车早已经出了朱雀街了。 …… 谢玉舒从相府后门回来,先将玩累的封月送回院子里,青蓝赶紧接过将小主子放到床上,封月明明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还拍着被子,让青蓝把从外面带来的所有东西都堆到床上,不放就不躺下睡觉。 那些东西都是谢玉舒猜灯谜得来的。他们走遍了四条街,几乎把灯谜都猜遍了,得来的东西谢玉舒请了两个挑夫都差点没搬回来,偏偏封月喜欢的很,买的糕点吃食都送了人,这些猜灯谜得到的,怎么也不肯撒手。 眼眶红红奶着声音祈求谢玉舒,“相爷相爷,我们都拿回去好不好嘛,月月一定一定会很珍惜很珍惜的,不会弄坏的,相爷,求求你了好不好……” 这小孩本来就精致漂亮,秋水一般的眸子水盈盈一片,不仅谢玉舒心头软了,那两五大三粗的挑夫都觉得不能让他失望。 筐子里塞得满满当当了,谢玉舒抱了一些,剩下的封月自动要求抱着,迈着小短腿艰难的跟,困得直打哈欠也没有放弃。 封月让人将那些东西铺满了床榻,直到实在放不下了,他才满意的翻了个身,手脚并用的抱着灭了烛火的红灯笼呼呼大睡了过去。 谢玉舒看着他闭上了眼睛,几乎和叶煊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脸,忍不住笑着摸了摸他的头发。 回到院子里,发现房间点了烛火,他惊讶又满怀高兴,小跑过去推开门,桌上放着大红灯笼和两盒脂膏,床榻整整齐齐空无一人。 “回去了?”谢玉舒有些失望,关了门上前拿起那些脂膏,一打开,清淡的香味扑鼻而来,有些醉人。 他用手揩了一些,脂膏剔透如乳水,在手背上一抹很快就软软腻腻的一片,泛着过于水润的光泽。 谢玉舒总觉得,这脂膏似乎过于油腻了,抹在皮肤上很显眼。 “喜欢吗?”突然有声音在头顶问道,带着意味不明的暧昧笑意道,“喜欢,今晚就用用。” 第53章 谢玉舒听见声音惊喜的抬头, 一眼就看到了好整以暇坐在房梁之上的叶煊,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在的。 “在等我吗?为什么不下来?”谢玉舒少有这样不加掩饰的情绪,他颇有些无措的摆弄了下手里的脂膏, 道,“我看到只有这个, 还以为你走了。” 叶煊挑起眉居高临下的看着他, “你想我走?” 谢玉舒摇头, “宫中夜宴, 你是陛下,我以为你不会来的。” “那算什么夜宴, 我又算什么陛下。”叶煊纵身一跃,大红的衣袍火焰一般的翻飞落下, 带起一片炫目的色彩。 他落在谢玉舒面前,俯身去亲他, 两唇相接, 舌尖交缠, 谢玉舒一下子就藏到了叶煊口里的酒味,带着点甜。 两人交换了一个吻,叶煊抱着谢玉舒的腰,将头埋在他肩窝, 好笑的说,“那些人根本不把我当回事儿,又怎会听我的?” 谢玉舒一听就大概猜到了情况, 顿时心疼极了,伸手摸了摸叶煊的头发, 权坐安慰。 忽而少年声音带上了几分委屈, “你去哪里了?我来府里找不见你, 便去了朱雀街,我找了你好久,还是没有找见你,来你房间里等,等不到,便喝了些酒。我想着,你要是再不来,我就走了,然后你就来了。” 叶煊说着张嘴在谢玉舒颈侧咬了一口,又伸出舌头舔了舔,湿润的舌尖脉搏上舔舐,带起轻微的痒意,自从两人有过过界的肌肤相亲后,谢玉舒就变得敏感起来,经不起一点挑逗,现在被这样一弄,身体下意识的抖了一下,抓住叶煊的肩膀仰起脖子,闭着眼睛从嘴里溢出两声无意识的闷哼。 那颤抖悠扬的曲调像跟羽毛一样在心底挠。 叶煊忍不住低笑出声,谢玉舒羞耻的从脸红到脖子,颇有些恼羞成怒的拍了下叶煊的肩膀。 叶煊逗他,“是不是普陀寺的菩萨知道你舍不得我,便叫你赶紧回来寻我,好莫叫我伤心欲绝,离你而去。” “你再这般寻我开心,便是我由爱生恨,离你而去了!”谢玉舒没好气的瞪他。 话音未落,就被叶煊猛地抱了起来,大步走进了内室丢到床上。 谢玉舒陷进柔弱的被子里,衣领微微散开,身形高挑的少年自他两腿间俯身压下,一只手锁住他两只手腕举在头顶,一只手强硬的钳制住他的下巴,迫使他抬起头来直视那双黑沉的龙目。 “看来是朕平日里太宠着你了,将你宠的失了分寸,都敢挑衅朕了?”低沉的声音里含着深重的龙威。 谢玉舒茫然了一瞬,立刻就知道他这装模作样是要干什么,也很配合的挣了挣手腕,曲起膝盖顶住叶煊硬邦邦的精瘦腰腹,仿佛一副宁死不屈的样子。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臣不敢挑衅陛下。”他这样说着就仰头在叶煊唇上亲了一口,眼中含着笑,脸上也是忍俊不禁,哪有半点被胁迫的样子。 叶煊演不下去了,当即就亲了回去。 彼此的气息在唇舌间交互,少年骨节分明的手没入衣袍内,大概事情投意合,于是连亲吻都带上了令人心颤的热度。 谢玉舒眼尾晕红一片,咬着唇喊叶煊的名字,叶煊眯着眼俯视着他面上的神情,却恶劣的故意不给他一个痛快,动作缓慢轻佻,有一下没一下的动作。 谢玉舒忍不住祈求,皱着眉似怨似嗔,凤眼带上一片欲落不落的水汽。 叶煊“嗯”应了一声,在他脸颊上亲了亲,却依旧是那样不紧不慢的磨人频率。 如此三番,谢玉舒不仅没有得到解放,反而弄得火气更盛,他气恼的一把拨开叶煊的手,那双纤长漂亮的手自给自足。 叶煊也不阻止,反而抱着他翻了个身,让他坐在身上,好整以暇的看着谢玉舒衣衫半褪,如玉般精致的面容上逐渐沾染上妄念,扬起修长的脖子微咬着嘴唇,额头上浮出细汗,头发散乱在身前,有几缕粘贴在颊边。 如同谪仙落入凡尘,越是狼狈,越让人想要欺辱几分。 结束之后,谢玉舒微微有些失神,气息不稳的坐在那里,半晌都没有说话,直到叶煊抓住他的手,按在自己的上。 谢玉舒还记得他刚才的恶劣,瞪他,偏偏晕红的眼尾显露出无限的风情。 清润的声音带着哑意和嗔怒,“自己来。” 他要抽手,没抽动。叶煊翻身将他压在床上亲吻,半是强迫半是诱哄,谢玉舒被他磨得没了脾气,手上逐渐动作起来。 谢玉舒弄得手酸,最后被叶煊抓着动作力度粗鲁不少,才完事。 谢玉舒身上、床上、房间里全部都是他的味道。 他红着脸推他,“去把窗户打开,不然明早味道散不出去。” 叶煊没动,抓着他的手细细的啄吻,一口咬在他指尖上,眼里的情绪不减反增,快要将人溺毙了。 听说,“还不够。” “什么?”谢玉舒一愣,感受到贴着大腿重新抬起的热度,有些瞠目结舌,“你——” “我带你去个好地方。”叶煊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一把将他抱起,走的时候还不忘将桌上的两盒脂膏带上。 叶煊说的好地方就是乾元宫旁边的温汤。 那一汪温池水修的很大,比洛华宫的温汤殿还要大,满室蒸腾的热气熏的人头脑发晕,周围的台阶上摆了兽皮做的毯子,足有一人宽,踩在上面的时候软软的,一点都不觉得冷。 谢玉舒看叶煊屏退了所有人,玩笑着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颊,凑过去吐气道,“我困乏的很,陛下让人都退下了,莫非是打算亲自帮我洗?” 叶煊眼眸深深,一口答应下来,然后就动手利落的剥谢玉舒的衣服。 这下轮到谢玉舒窘迫了,期期艾艾想阻止,却赶不上叶煊剥衣的手速,只能被叶煊抱着一起沉入水里。 一开始的时候,叶煊还是规矩的,洗了没两下,就直往点火去了,谢玉舒背抵着冰冷的玉石,前面是少年超高的体温,冰火两重天中半推半就的依了。 他以为还是互帮互助,哪知叶煊突然低着嗓子在耳边问了句,“玉舒可知道,我拿给你的那两盒脂膏,是作甚用的。” 谢玉舒脑子有些混沌,疑惑的问道,“莫非不是擦手的?那难道是擦脸的?” “都不是。”叶煊一把将他抱出水面,放倒在兽皮做的毯子上,从凌乱的衣衫里取了一盒脂膏,用手指揩下一大坨。 如今这场景,谢玉舒哪有不知道的,他脸色通红的瞪着上首的叶煊,到底没有挣扎。 叶煊是打定了主意第一次要温柔的,全程缓慢,一听到不对劲就停下动作,咬着牙不敢激动,不上不下的,弄得两人都不好受。 最后是谢玉舒率先受不了,踹了他一脚,这才打响了激烈的战况。 …… 谢玉舒被叶煊从水里捞出来擦身体穿衣服的时候,疲乏的连根手指都不愿意动弹,任由叶煊给他套上同款火红的衣袍,牵着他往乾元宫走去。 一路红绸高挂,谢玉舒本没有在意,只以为是今日年节的装饰,直到入了主殿,绕过屏风,红床喜被,窗子上贴着红双喜剪纸,桌上燃着龙凤红烛,桂圆、花生、红枣、莲子等各用精致的碗碟装着,托盘里放着红喜帕、玉喜秤和合卺酒。 谢玉舒即惊又喜,看着叶煊,张了张嘴,干巴巴的道,“按照规矩,应当先下婚书,两家商量好订婚,挑好良辰吉日,先下聘礼,再回嫁妆,拜天地、拜高堂、夫妻对拜入洞房,方才算礼成。” 叶煊挑了挑眉,也不生气,只是问他,“那如今这些都没有,我要娶你,你肯不肯嫁?” 谢玉舒嗫喏嘴唇,吐出一个字,“嫁。” 他说完之后,红着脸都不敢抬头,直接走到桌前,主动把红喜帕盖在自己头上,往红床上一坐,紧张的交握着双手,乖巧的如同小媳妇儿。 叶煊低笑了一声,似乎喝了一口水才拿起了喜秤,缓缓走过来,玉制的喜秤挑起喜帕一角,要掀开时顿住了。 谢玉舒瞬间心都提起来了,在想:不会这个时候后悔了吧? 眼前就忽而一亮一暗,少年俯身钻进红喜帕里,笑着亲了他一口,将口里的合卺酒渡了过去,然后问他,“这算不算礼成?” 谢玉舒嘴里还残留着味道,也不知是被灼烫的呼气熏的,还是酒气已经上头了,他眼尾红艳,眸光潋滟,摇头小声道,“不算。” “我们要喝交杯酒。” “好,喝交杯酒。”叶煊将背在身后的手露出来,正拿着托盘里的合卺酒和两个酒杯。 两人在小小的一方喜帕里喝了交杯酒,叶煊又问他,“我们可算夫妻了?” 谢玉舒依旧摇头,然后主动掀了帕子,抱着他滚到床上。 “礼成,现在算了。”谢玉舒温和的喊,“夫人。” 叶煊手指摩擦他眼尾的红痣,挑眉含笑说,“我掀了喜帕,我娶了你,你怎么喊我夫人?” “因为你是谢三公子的夫人,大梁的相国夫人。” 叶煊装作思索,点头应,“梓潼说的在理。” 谢玉舒明知故问,“你入了我谢玉舒的府邸,做了我谢玉舒的夫人,为何不叫我相公,要叫我梓潼?” 叶煊道:“因为你是新皇的妻子,大梁的皇后。” 谢玉舒一本正经的点头,“嗯,夫人说的在理。” 两人对视一眼,都笑了起来。 第54章 开荤的男人就是禽兽, 两人胡闹到天光,叶煊还哄着谢玉舒想再来一次,被谢玉舒忍无可忍的踹下了龙床, 然后裹着大红被子一滚,将红艳点点的自己严严实实藏在了里面, 只露出一点下巴和披散的头发。 叶煊抓着他脚腕指腹摩擦着上面的点点红梅,边要往回爬, 边软着声音小声的喊,“好玉舒,莫生气了, 便再依我一回?” 话还没说完便被又踹了回去。 谢玉舒扭头狠狠的瞪他, 一双凤眸还泛着红,张嘴几乎都发不出声音了, 嘶哑的骂,“牲口, 滚。” 然后连脚一起缩回被子里,再也不理会他了。 叶煊知道这回是得罪狠了, 装柔弱都不管用,摸了摸鼻子,捡起衣服去隔壁温汤池沐浴,里头的旖旎已尽数散去,兽皮也换了新的, 连下脚的砖石都擦过了。 赵安做了几十年太监, 别的不行,伺候人很有一套。 以前先帝在时, 喜欢奢侈讲究排场, 便是宫内出行的依仗都有百来人, 浩浩荡荡生怕无人知晓;叶煊清净惯了,以前在洛华宫的时候,能进文渊殿内的就两三个人,后来去了沧州入了军营,更是一个人待惯了。 宫里的人都是人精,大抵是看出来了,又受了赵安吩咐,平时他不出声,一整个宫殿沉寂的如同空了。 叶煊洗完澡折回殿内,谢玉舒已经沉沉睡了过去,他睡得不算安稳,眉头微微蹙着,翻身的时候拉开一点被子,露出脖子上青青紫紫的暧昧痕迹。 叶煊视线漂移了一下,又紧紧收敛起来,他问过军营弟兄们男人之间的事情,拿药膏之时又仔细询问过姜太医,担心谢玉舒会发热,伸手探他额头。 谢玉舒呓语了一声微微偏开头,但体温还正常。 叶煊松了口气,低头想偷个香,被一巴掌无情的扫开,力度倒是很轻,叶煊还以为他醒了,定神去看,却见谢玉舒侧身蜷缩在被子里,修长的手指无意识的攥了攥被角,大红的颜色衬的他手背白的近乎透明,青色的脉络交错分明。 他皱着眉轻声喃喃,“不要了……” “噗呲。”叶煊听清之后笑得直不起腰来,俯身在他耳侧亲了一口,抱着他去洗澡清理。 清理的过程对叶煊来说相当艰难,谢玉舒睡着了,缩在他怀里无意识的轻哼,脸颊在他胸口蹭一蹭,细软的头发搔的他一直痒到心底,火气腾腾腾的往上冒,憋出了一身的汗,澡也是白洗了。 好不容易弄出来吧,还被半途中似醒非醒的谢玉舒骂了一句禽兽。 但凡那双凤眼睁开,叶煊就得给他表演一个委屈可怜。 可惜他昨天玩闹的确实太过了,谢玉舒整个人懒在他怀里,任他施为,连手指都懒得动。 对叶煊来说越洗越躁的澡洗完了,他给谢玉舒裹了件自己的外衣抱回殿里,放在已经收拾好的床榻上。 谢玉舒自动滚离他火热危险的怀抱,裹进被子里继续酣睡。 叶煊又去洗了个澡平复了激动的心情,这才披着半湿的头发去大殿批奏折。 刚批没多久,泰安带着浓重的酒气匆匆进来。 叶煊上下打量他一眼,眉头高高扬起似笑非笑的道,“昨日庙会后,你同裴晟走了?” 泰安面无表情,眼中却闪过一抹不自然,否决道,“没有。” “哦,那你怎么连衣衫都没换?还有你脖子上那几道抓痕……”叶煊看着他扯紧衣领去遮,眼神流露出调侃,“裴六郎倒是一如既往的张牙舞爪。” “……”泰安转移话题,将昨晚酒楼的事情说了。 叶煊若有所思,“确认是徐府的马车?” 泰安摇头,昨天裴晟说看到了徐府的马车,泰安只以为他醉了便没有当一回事,直到今早上他去买药,正好是酒楼附近的一个医馆,有店小二在里头买跌打药。 那店小二哭丧着脸抱怨,“……店里要打烊了,我不过是上去问他走不走,便被他劈头盖脸摔了一地东西,那酒坛就碎在我脸上。” 大夫也很同情这遭了无妄之灾的小二,有心宽慰他,“好歹是垫付了你的药钱。” 店小二闷闷应,道,“那些个达官显贵,便是不给我药钱,我也是不敢说什么的。” “莫要说这些话了,我瞧见那付钱的是宫里的公公,怕是哪位王孙身边的,你小心遭了祸。” 店小二被大夫吓得不敢在说话了。 泰安有心找人去打听了一下,这件事清早发生的,闹得动静有点大,街里街坊都听见了几分,说是齐王叶煜。 齐王的外祖家,也就是淑妃的母族正是徐国公。 叶煊笑了,“原来齐王同王妃情比金坚,便是这样的情比金坚。” 叶煊大概能猜到齐王想干什么。 先帝膝下九个儿子,皇后无子,就连他最名正言顺的大哥都知道隐藏锋芒,若不是先帝逼迫,他恐怕也走不到逼宫造反的地步,偏就他这个四哥,从小就把争皇位的心思摆在明面上,将淑妃的张扬学了个十成十。 徐国公老了,脾性已经大不如前了,且乾元宫前被冯子健和泰安一吓,恐是看出了些什么,近些日子低调的很,必定是不想多生事端的,可架不住历来外戚都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只怕再不愿意,齐王动了心思,他也得咬着牙将徐府全赔在他四哥身上。 叶煊思索着,手指在案牍上敲击,缓缓道,“我不怕齐王和徐国公,他们有什么计谋尽管来就是,反正已经摆在明面上了,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但是,我怕舅舅在背后推一手,借刀杀人。” 泰安也皱起眉来,点头诚恳道,“他做得出。” 冯子健这人狠起来六亲不认,对亲儿子都能下死手。就算因着良妃的关系,不会杀了叶煊,可除了留着他一条命,其他什么都可以干。 叶煊让泰安亲自监视冯子健,泰安领命退下。 叶煊批起折子没完没了,一直到赵安进来提醒,才发觉已经过了午时,他传了膳,将谢玉舒叫起来吃饭。 谢玉舒睡了大半天,被喊起来的时候都迷迷瞪瞪的,吃完饭才彻底清醒。 叶煊让他继续休息,还把桌案搬到了床边,陪着他一起。然而这□□的,谢玉舒身体又隐秘的疼,怎么也睡不着了,干脆趴在龙床上要了几本奏折,跟他一起看。 打开一本,选妃——他眉间动了动,利落的写下“驳回”二字,合上放到一边。 打开第二本,请封——他眉间蹙紧,“驳回”二字写的过于有力,合上之后丢到一边。 然后第三本、第四本……反反复复就是这两个内容,且看着好像除了字迹外,措辞也是差不多的。 谢玉舒不由的翻开前面批好的对比了一下,好嘛,还真就差不多,连用错的一个词语都一模一样。 便是再好的脾性,火气也上来了,他眉头都快凝成一个结了,抓着这些奏章坐起来,将其一把摔到叶煊面前,冷笑了一声咄咄道,“大将军王未免过于放肆!” “怎么了?”叶煊拿起一本翻开,不由笑起来,道,“玉舒且放心,弱水三千,煊直取你一瓢饮。” 谢玉舒脸登时又红又白,道,“你拿错了,我不是气这个。” 叶煊正色看着他,语气肃穆起来,“难道你不气?” 那眼神分明写着“你怎么可以不气”,惆怅悠然的看着他,语气听起来很是委屈,还装作大度的样子说,“好吧,玉舒胸襟宽广,莫说只是广纳后宫了,怕是朝臣们劝我开枝散叶,玉舒也不会动气,还要为我仔细张罗一二。” “玉舒这般的胸襟,为夫比不得。”叶煊说的阴阳怪气。 谢玉舒被他逗笑了,脸上的怒气冲冲也维持不下去。 他伸手在他额头上不轻不重的拍了一下,无奈道,“此事容后再议,我们先说更重要的。” 叶煊抓住他的手将他拖到怀里固住,任性的拒绝,“哪有比夫妻之间更重要的事,怎能容后再议,玉舒糊涂。” 他说着就将头埋进谢玉舒肩窝里,一副受了多大委屈的样子。 谢玉舒:“……” “陛下,你已经比臣高了,比臣壮了,装柔弱已经骗不到臣了。”谢玉舒伸长手艰难的够到地上的奏章,有些后悔自己刚才干嘛要摔到地上去,还不是得自己捡,捡了还要看是不是他要的。 所幸谢玉舒运气不错,一次就拿到了自己要的那本,一把塞到叶煊手里。 叶煊下巴搁在他肩膀上,打开奏章一目十行的扫上去,眉头微微挑起,又扫了放下砸下来的几本奏章,猜测怕都是一样的内容,倒是明白了谢玉舒生气的原因。 他笑了一声,指着上面的一行字道,“小相爷,此折请封大将军王为摄政王,同朕共治天下,你以为如何?” “陛下,冯子健虽战功累累,然已官职一品,赐王拜爵,封无可封。”谢玉舒掷地有声的道,“不可。” “好,那便驳回。”叶煊顺从。 谢玉舒皱了皱眉,看了看地上几本同样的奏折,不说话。 叶煊看出他心中所想,闷笑着轻咬住他耳垂,舔了舔,声音低哑,“这些人胆大妄为,理应受罚,你以为如何?” “左右朝政,确实该罚。”谢玉舒点头。 叶煊手臂用力将他抱上床榻压上去,低着嗓子应,“朕听梓潼的。” “梓潼说不可便不可,梓潼说罚便罚,梓潼以为如何?” 谢玉舒已经快喘不过气了,抱着少年宽阔的肩膀,陷进柔软的绒被里,回应的声音逐渐被吞没,破碎的不成句。 第55章 礼部算出来的良辰吉日有三个, 正月初一、正月十六、二月二十。 前一个太赶,后一个太久,最后没什么意义的定了正月中旬的日子, 先是国丧又是年节再又是新皇登基,礼部官员近来是忙的脚不沾地, 做梦都睡不踏实,好在新皇还算仁慈, 给了他们喘息的时间,刨去礼部赶制帝服帝冕,祭祀安排等, 手脚麻利的还能歇个一天半的。 然而他们万万没想到, 新皇是个魔鬼,留出来的那一天, 是让他们赶制皇后凤袍的。 已是半夜,改好的帝袍帝冕被赵安重新叠好放到托盘里端走, 等两日后登基大典再拿出来。 新皇穿着纯白的中衣,披着暗红为底鎏金镶边的龙袍, 坐在床沿刻意压低了声音说话。 烛火明明暗暗,不远的桌案上还放着未批完的奏章,然后一水儿摆了不少环佩挂件、玉佩、玛瑙、镶嵌血玉珠的额带……地上随意丢在一起的衣服拢上一层亲密的阴影。 撩开一边红纱的龙床上,刺绣盘龙被隆起一个清晰的人影,细软的长发披散在床榻之上, 有几缕被年轻的新皇抓在手中把玩, 流水一般的从指缝穿过滑落。 空气中还有未散尽的麝香味,那人睡得很沉。 礼部尚书胆战心惊的收回视线, 死死的低着头, 恨不能现在就瞎了, 或者时间在早一些,出门的时候摔一跤,最好把腿摔断了,不要踏进乾元宫,不要知道这个要人命的秘密。 都说新皇未曾娶妻,在沧州的萧王府内更是连个侍妾都没有,朝中所有纳妃大婚的折子尽数被驳回了……可礼部尚书悄咪咪的看一眼交叠在一起的衣服,龙袍之中露出一截紫红色的官服,那腰封绣纹,袖口隐秘缝制的金线,赫然是官居一品当今丞相的服饰。 他再偷偷撇一眼桌上,青色的额带新换的,上头镶嵌的血玉珠却是旧物,镂空的形状无一处不透露出熟悉,旁边的红色玛瑙挂坠因为主人时常握在手中把玩,盘出了包浆感,油光水亮的,隐隐露出上面的清和二字。 谢玉舒,字清和,十五六元及第状元郎,十九子继父业丞相爷,为人清正廉洁,性情温和禀直,如今二十出头,相府中无一女眷,是京中贵女人人求嫁的好郎君。 礼部尚书的嫡幼女就曾心仪这位年轻的相爷,奈何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等了数年没有回应,嫁给了旁人。 虽然坊间盛传谢玉舒断袖之名,但当时皇帝有意为三公主说亲,便无人相信,只以为是推辞的借口。 礼部尚书本来是不信的,可如今由不得他不信,尤其是听着新皇口里快速准确的报出了丞相爷身体各个部位的尺寸之后。 叶煊看了他一眼,“我说的你都记住了?” 礼部尚书立刻回神,垂下眉眼观鼻鼻观心的回答,“回陛下,臣记住了。” “记住了就下去吧。”叶煊语气淡淡,“这凤袍我不急着要,登基礼时赶出来便是了。” 礼部尚书眼前一黑,两天时间赶一套祭祀制式的皇后服装,整个礼部和司制坊得不眠不休的开工啊,还以为新皇是体恤他们才空出了两天空闲,原来并不是。 他如是想着,含泪磕头谢恩了。 赵安送他出宫,一直送到宫门口,老太监脸笑得跟菊花一样,声音轻轻柔柔发飘,却像是一把寒冷的刀架在他脖子间,“今日在宫里见了什么看了什么,还望尚书大人该知道的知道,不该知道的就不要知道了。” “新陛下脾性不定,颇有些少年意气,且分外疼爱那位大人,凡是大人说什么陛下便听什么,若是有什么中伤大人的风言风语落在陛下耳里,只怕——” 赵安话没说完,礼部尚书头发一阵发麻,连声道“懂了懂了”,解了腰间的荷包塞到他手里,“多谢赵公公指点了。” 赵安不动声色的颠了颠荷包重量,满意的揣进袖子里,又叹息着提醒了一句,“一朝天子一朝臣,陛下不亲近咱家,咱家过段时日怕是就要出宫养老去了。” 礼部尚书思索了片刻,正色的再次道谢离开。 赵安扬了扬佛尘转身往回走,一眼就看到高大树杈上坐着的黑色人影,泰安整个人隐在夜色中神色看不分明。 “原来是李大人,天色晚了,李大人早些歇息吧。”赵安走到树下仰头,笑脸堆堆砌砌的皱在一起,态度从头到尾都没有变化,一点都没有被抓包受贿的窘迫尴尬。 泰安看到树下留下的钱袋子,面无表情的想了一下,还是收了起来:算了,反正主子什么都知道,这钱赵安给了他就收着,下次一起出门,就有钱给败家小公子结账了。 他想着,就忍不住看向天边,希望天光快点亮起来,登基大典之后,那群由禁卫军拆分重组的御林军就该回来了,他就可以长时间待在宫外了。 正月十六,就这么在万众期待中到来了。 在谢玉舒三令五申之下,叶煊晚上没有乱来,让他终于得以起了个大早。 宫婢太监们端着各种东西鱼贯而入,从头到尾都没有发出多少声响,往常安静的乾元宫彻底活了过来。 一身丞相官服的谢玉舒给叶煊挽发,给他披上庄重的龙袍,为他戴上十二旒帝冕,旒珠碰撞下落,他退开几步,看着那个少年——或许已经不能称之为少年。 没人比谢玉舒更清楚,这个少年身形多么高大,背部多么宽广,手臂的肌肉发力时是多么坚硬,他的表情遮在珠帘之后,龙威浩荡,让人不敢逼视。 谢玉舒跪下去,端端正正的磕头行礼,高声道,“臣谢玉舒参见吾皇万岁,万岁万岁万万岁。” “奴婢参见吾皇万岁!万岁万岁万万岁!” 此起彼伏的磕头高喝,一路从主殿往乾元宫外传去,浩浩荡荡回声不止。 叶煊扶起谢玉舒,声音低沉的道,“爱卿,和朕一起去看看将与你同治的这万里江山。” 登基的步骤冗长繁琐,还要祭祀昭告天下。叶煊顶着沉重的帝冕一步一步从登天梯走上祭台,面无表情看着礼部唱祭祀词,然后十几个和尚上台诵经,几个光着膀子脸上抹着唱戏油彩的大汉,披散着一头毛躁的头发,拿着铜铃在那边摇边跳,摇头晃脑嘴里念念有词的跳大神。 这么一跳就是一个时辰,围观的皇城百姓都觉得有些乏味了。 叶煊眼皮子抽了抽,他说怎么祭台上的仪式需要花费这么长的时间呢,感情时间都是浪费在跳大神上了的,大抵是大梁之前压迫太狠了,歪门邪道们能正大光明传教的时间不多,压抑了三十一年碰上一次,所以不遗余力的拿出自己的本事吧。 他那位开国的祖帝真有意思,打压各种宗教,结果还搞帝王天定这一套,用这些东西来忽悠愚昧的平民百姓;他那位沉迷改革的祖父也是奇葩,为什么就不把这些没有用的先祖传承给改了呢? 叶煊真的很想抽出袖里剑将这群歪门邪道都给砍了。 然而想起礼部赶制好送来后被他悄悄藏起来,打算给谢玉舒一个惊喜的凤袍,觉得自己还可以再忍忍。 他干脆的闭上眼,不看这些妖魔鬼怪。 又过了一刻钟左右,跳大神终于走入了尾声,秃驴们念经的声音逐渐低下,簌簌地破空之声,一身青色道袍地年轻道长用轻功飞掠上台,手中佛尘一扬一转在空中蛇一般的游动起来,铜铃声和秃驴念经声一起响起,奇异地融合在一起,居然也不显得突兀。 叶煊若有所思的看着那个年轻的道长,脸庞坚毅方正,带着若有若无的煞气,步伐稳健有力,身形挺直,举手投足间不像是跳大神反而像是在舞刀弄剑,而且还是个高手。 只见他说了句“三清道祖在上”,将佛尘高高抛起,揪住白色的毛一抽,“噌”的出鞘声,寒光乍现,杀气迸溅四溢。 “无耻萧王,我杀了你!”那刺客伪装的道长大喊了一声,抬手就刺来。 叶煊眉头一挑,周围“刷刷刷”的各种刀剑出鞘声,只见装神弄鬼的喇嘛铜铃变武器,念经的秃驴丢了木鱼从各个地方抽出藏起来的武器,一群人直接朝那刺客扑去,愣是让他刺客退出去数步。 底下也是骚乱一片,百姓的中间冲出数千隐藏其中的私兵,有许多包着头巾遮住脸,他们砍翻了拦路的士兵,要杀上祭台去,却又被士兵中的御林军包围成一片。 谢玉舒这些日子一直跟叶煊在龙床上厮混,也知道一些情况,没有惊慌,而是站了起来,一脚踹在冲进来的一个刺客的心窝上,将他踹飞在地,然后夺了他的武器,回神又砍翻一人。 那人遮脸的布被划破露出里面的浓眉大眼,包裹着头的长巾里露出几根卷曲的头发,是个戎人面孔,正好倒在冯子健脚边,血液喷溅在他脸上,沾上他的衣领,冯子健抬眸,对上谢玉舒探究的视线。 谢玉舒的脸上也沾了些血迹,长长的睫毛抖动一下,顿时有一滴顺着眼皮落下来,将他精致的容颜染上几分森寒之气。 他扭头杀进敌军,振臂一呼,“御林军全体听令,绞杀刺客,保护陛下!” “是!”回应的呼声一大片,掩盖过喊杀之声。 冯子健幽远的看了一会,突然低喃了一声,“御林军,倒是我没想到的。” 第56章 叶煊其实一直在找机会佯装受个伤, 好将暗处还藏着的四皇子引出来,结果他站在祭台边等了半天,那刺客愣是没冲出包围圈, 反而离他越来越远。 祭台上护卫的人是泰安从那些带来的沧州亲兵里选的,那一些人跟着叶煊和泰安在战场上出生入死, 大多都是值得信任的兄弟,他们在京中闲了快两月了, 除了日常的锻炼,就是操练那些被辗转到他们手里前禁军们。 但禁军数目有限,重新打散编号分入领将麾下, 也还有一大部分人闲得无聊, 且不适应皇城脚下森严的规矩,吵着要回沧州去北戎打秋风。好不容易有一个任务, 自然是都想要动动身手。 叶煊有猜到祭台上的护卫肯定会很多,但万万没想到竟然全都是。狼多肉少, 就那么一个刺客他们也不急着杀了,就跟逗猫似的只把他逼退, 就又退回到一边去。 刺客都被他们弄得心头哽血,扬声又招呼来几个同伴,一起杀出去。 然后被几个喇嘛摆出铜铃阵全推了回去,根本进退不得。 叶煊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说是刺客太弱,还是他的亲兵太过强悍——各种意义上的强悍。 最后他实在懒得等了, 舌尖一顶吹了声哑哨, 这是他们在北戎战场的时候常用的暗号,不仅祭台上的听懂了, 冯子健也抬头看了一眼。 亲兵们不少流露出失望的神色, 却还是听话的且战且退, 不动声色的给那几个刺客露出了一个空档。 穿着道袍的刺客眼睛一亮,顿时一把挥开眼前的各种武器,虽然疑惑为什么这次阻挡这么软弱,还是凭借着要成事的毅力,掉转剑头朝十二旒帝冕的少年杀去。 叶煊看他好像没什么力气,就那边走了两步,装出惊慌失措的样子,一把抓住他有失准头的剑尖,手掌从锋利的坚忍擦过,鲜血从指缝中蜂拥而出,在帝袍上迸溅出类似受伤的形状。 他正要装作重伤反击软倒在地,体内内力刚往外一窜,就听见清脆的一声“喀嚓”声——那柄不长的软剑直接断裂成两节。 刺客瞪大了眼,失重的往前扑去,正好被断刃穿透肚子。 佛尘自他手中无力跌落,刺客就这么憋屈的死在了叶煊手里。 叶煊:“……” 祭台上突然的安静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谢玉舒虽然知道叶煊的装受伤的计划,还是有些担心,他看御林军能应付,就提着剑抽身往祭台而去。 “陛下!” 叶煊听见谢玉舒的声音回神,一把踹开刺客的身体,将那截已经鲜血淋漓更像凶器的断刃丢在地上,然后捂住自己毫发无伤的右侧腹,如同幼时一样,内力在体内一阵横冲直撞,弄出脸色苍白虚弱无力的模样。 他脚步微微踉跄,身体往前倾倒,眼见就要砸在地上。 谢玉舒以为他真的受伤了,脸色一变,足尖一点,催动轻功飞掠过去,正好接住叶煊倒下的身体。 “子煊,你怎么样?”他看到这满身的血,急得武器都握不住,要去检查他身体。 叶煊赶紧拉住他的手,侧头靠在他肩窝,冲他眨了眨眼示意了一下。 谢玉舒反应过来,立刻大声高喊,“传太医!” …… 正月十六梁武帝登基,许多人都见过那场盛大又混乱的交战,皇宫戒严三日,早朝由大将军王冯子健和丞相谢玉舒主持,新帝重伤昏迷的消息传得坊间都知晓了。 所有人都深觉,这些倒霉的新帝怕是过不了几日,就要变成先帝咯。 而实际上,闲得无聊的叶煊正在乾元宫后花园里设了靶场,和泰安比试。 咻——气势汹汹的箭矢飞到一半便颓靡的插入靶子前一寸的地里,他身前几寸的土地,七零八落插着它的兄弟们。 又没中。 “啧。” 叶煊不爽的咋舌,包扎严实的手将红色的沉木雕花大弓丢在桌案上。 “别发火啊,你输不起?”幸灾乐祸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吊儿郎当的裴晟盘腿坐在太师椅上,一边吃着皇帝特供的瓜果,一边还嘲笑它们的主人。 正好泰安拉满弓一箭飞射而出,“咻”的一声插入百步之外的靶子红心里,力道重的那大靶子前后晃了晃,发出一声闷响。 “好!”裴晟很捧场的鼓掌叫好,还振臂大喊,“李泰安,再来一个!来个双箭齐发!” 泰安顿了一下,果然伸手从箭篓里夹出两支箭搭在弦上,他猛地拉满弓瞄准,手指一松,弦音回弹,箭矢离弦而出,发出重叠在一起的破空之声。 两支箭矢直接穿透靶心,将其带倒在地。 提议的裴晟也惊呆了,喃喃的啃了口手里的瓜,低声念了一句,“乖乖,有点厉害啊。” 叶煊烦死了这个在旁边扰乱比赛的家伙,脸色阴沉的走上去抢了他手里的瓜果,踹了他一脚。 “起开。” “凭啥?”裴晟不乐意了,拍了拍手,小霸王这辈子还就没怕过谁,就是不起。 叶煊轻飘飘的扫他,冷笑了一声,直接招手。 两旁的御林军立刻上前,跟裴晟说了句“得罪”,就俯身将他搬了起来!识相的太监立刻上前,把太师椅擦了擦。 叶煊满意的坐了下去。 裴晟瞪圆了眼睛,震惊的看了他好一会,“你你你,你居然以势欺人!” 叶煊淡定的往后靠,手搭在扶手上撑着自己的下巴,眯眼挑眉对着裴六郎嗤笑一声,表示,“乾元宫是朕的地盘,自然是朕说了算,有本事裴爱卿也坐上这个位置试试。” 这话裴晟不敢接,他咽了咽口水,决定不跟这个孤寡之人计较,跑去找泰安学拉弓射箭去了。 叶煊看着那两人打打闹闹的,心里的怨气更重了。 祭台刺杀事件之后,谢玉舒已经三天没来乾元宫了,叶煊知道他是被冯子健故意拖住了。 乾元宫如今里里外外都换上了叶煊自己的人,探子根本安插不进来,重伤昏迷的消息是他故意放出去的,为的就是引蛇出洞。 那些叛军都是藏在百姓中的,身上所有能证明身份的东西早已经全部拆下,还有那群北戎面孔敷面戴方头巾的人藏在其中,完全可以假装成是北戎奸细混在其中故意挑事。 叶煊和谢玉舒很清楚,这两拨人分别都是效命于谁,但是按照那个方向去查,最多也就能查出一个徐国公。 叶煊这出引蛇出洞不算多高明,赌的就是对方的贪心和耐心,他不觉得能引出冯子健那个战场老狐狸,但引出一个四皇子还是没问题的。 新帝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受的伤,又是多日未朝,乾元宫内已经许久都没有消息了,丞相和冯子健辅政兼国,传的第一道令便是:赐封地。 四皇子齐王赐最远的幽州,令其五日之内携徐太妃去封地述职;五皇子宸王赐并州,贤太妃自请守皇陵;九皇子昭王赐青州,因年纪尚小,暂留京中。 圣旨一出,自然是有不同意的,群臣想面见圣上,全部都被丞相谢玉舒挡了回去,朝中气氛紧绷,隐隐有山雨欲来之势……如此这般,哪能不叫人心动呢? 这其实就是先帝用来逼豫王谋反的招数,明知道有可能是假,可又想着万一是真的,那就绝对不能错过这千载难逢的机会,一旦离开京中去了封地,回京便是遥遥无期了。 五日到如今只剩下两日了,叶煊估计,四皇子到这会儿已经扛不住了,肯定会殊死一搏,这件事情结束,他就可以正大光明的出去,重新同玉舒见面了。 正想着,赵安适时进来回禀,“陛下,徐太妃在外等了半个时辰才走。” 叶煊点了点头,指尖轻轻点着扶手,脸上带着让人心底发寒的笑容。 裴晟一扭头就瞥见他这副神情,立刻吓得又扭了回来,从尾椎骨往头顶直冒凉气,压低了声音问,“你主子确定没有伤到脑袋吗?真的不需要找太医看看?” 泰安疑惑的回头看了叶煊一眼。 叶煊已经恢复正常了,让赵安把正殿堆积的奏折搬出来,面无表情的在哪里批阅。 泰安眨了眨眼无声询问:怎么了? 裴晟张了张口,最后摇头,悻悻道,“算了算了,少说他两句,免得他又用权势压我,他现在是皇帝了,我一个即将失去家族庇护的纨绔子弟根本惹不起。” 泰安道,“我保护你。” “你?”裴晟嫌弃的撇嘴。 泰安心底莫名升起一股强烈的不满情绪,皱了皱眉说,“我答应了。” “行行行,我知道了。”裴晟应的敷衍,转着眼珠子转移话题,“唉,今儿我进宫的时候见到冯将军黄莽他们在演武场赛马,我们碰了个照面,我方才发觉我五哥说冯将军变了许多是真的。” “他都没有认出我。”裴晟语气有些惆怅,不自觉的就开始回想以前的冯将军。 冯子健还是封洛的时候,在京中的那几年真是风头无两,这位年纪轻轻就封将挂帅的青年将领战功赫赫,模样丰神骏逸,不像其他武将一样粗犷粗鄙,也没有传说中那般不近人情。 他为人正直端方,说话做事虽然张扬却并不惹人厌烦,武将爱找他喝酒,文臣也邀他看诗会,当时因为这一个人,朝中文臣武将相处是古往今来最和谐的时候,有多少闺阁小姐为了见他一面,日日都在将军府徘徊,又有多少往将军府的高墙大院里丢香帕胭脂玉佩香囊。 那时的封洛更是不少少年郎心中的战神英雄,想要随他去从军,去边关驱除戎狄,为保家卫国抛头颅洒热血。 谢玉舒是其一,裴晟亦是。 泰安沉默的看了他一会,忽而摸了摸他的头,低声道,“别难过。” 裴晟一愣,紧接着脸一红,有些别扭又有些心虚的嘟囔了一句,“谁难过了,就叫缅怀往昔,你个土包子……” 叶煊已经看了他们很久了,到了这个时候,某位被迫孤寡的陛下终于忍不住一个奏章砸了过来。 …… 是夜,宫中果然燃起战火。 第57章 此章是舅舅视角 冯子健清楚的知道自己在做梦。 残阳如血, 黑云压城,一场由数十万战士血肉赢下的战争刚刚结束,城墙上暗沉的光斑驳剥落, 空气中卷曲着令人不适的浓烈腥臭味,获胜的战士疲劳的收拾战场,他们麻木,仿若行尸走肉。 直到身着重甲的将军骑着犹如夜照玉狮子的高颈全白瘦马, 踏着尸山血海缓缓而来。 陌刀挑起一个戎人俘虏的下巴, 那程亮暗红的刀身也不知是映着血色残阳, 还是它渴饮万人血沉淀出来洗刷不去的颜色, 锋利的刀刃瞬间就在戎人粗糙黝黑的皮肤上,划出一道细长的伤口, 血珠迟疑的、争先恐后的冒出来, 滴滴答答的顺着粗壮的脖子滑过一段痕迹, 然后落在暗沉腥臭的土地上。 放眼望去,共俘获戎人七万余。 青年将军抬起头, 插着血红长缨的兜鍪下是一张坚毅俊朗的脸庞, 他面无表情的看着最后的血阳被山头吞没, 待到天色渐黑,淡淡说了句,“埋了吧。” 梁军兴奋的振臂高呼和七万余戎人俘虏的哀鸿交杂在一起,一铲一铲暗红的土壤飞入深坑里, 里头的人疯狂的往外爬,凄厉的尖叫声刺破耳膜,他们哭泣哀求, 说着蹩脚的中原话, 他们磕破了头, 七万余条人命,全部掩埋在边关的土地上。 这是封洛重新披巾挂帅返回边关之后,扭转两军攻防的转折点,百万将士以沧州为界长达三个月的攻防之战,梁军死伤共计三十八万,斩杀戎军四十一万,俘虏戎军七万六千八百五十四人,全数活埋。 然后,冯子健领兵追击溃逃戎军大部队,没攻破一个戎军驻守的城镇,便叫人屠杀城中壮年,余下的老弱妇孺赤脚在大军前面当靶子驱赶,进,则死于戎军乱箭之中,退,则死于梁军刀下,以此毒计不仅收复被戎军侵占的十三城失地,亦将戎军数十城收入囊中。 如此三四年,双方血仇永结,戎人溃败退回草原,梁军猛攻直达戎都城。 世人皆道,梁将封洛心狠手辣,纵为大将,却不堪为人,如蛮狄一般无二。 这些话传至冯子健耳中,他总是面无表情浑然不在意的样子,有时候在深夜的时候,他看着天上的繁星,痛饮烈酒,忍不住也会想:为什么呢?到底为什么要拼了命的保护这个害他家破人亡,无处可归的皇朝呢? 多么浴血沙场,迎来送往多少将士,记忆里都是染血的疆场,早已记不起父母亲族的模样。 他只记得父亲为人板正,不喜他跳脱的性格;母亲大抵是温柔的,酷爱冬日烹雪煮茶;母亲身体不好,生他时落下病根,子嗣单薄,主动给父亲纳了几个姬妾,宠爱不多,但府邸也是有几个庶出弟妹的;后来母亲意外孕育生了一个妹妹,他那时已离家多年,并未见过,只听说长得很像母亲。 他十多岁同父亲争吵离家,放弃科考走向习武之徒,游历过多少山水,在渤海待了许多年,认识了几个挚友,差点被招为驸马,只是当时渤海王突然病逝,渤海形势并不好,他上了战场,婚期一推再推,等到一切算是稳定之后,却得知她代替姐姐要去大梁和亲了。 她嫁给了大梁当时的太子,冯子健给她寄过几封信,皆石沉大海。 冯子健守在渤海,希望他的姑娘换来的大局,能安稳康泰。 然后冯家出事了。冯子健赶回江南的时候,冯家已经被抄了,十几个至亲族人压在刑场,他站在人群里,一颗颗人头滚落地上,尸体都没人收殓,父亲和母亲溃散的视线瞪着他,似乎在责问他:你怎么才回来? 冯子健站了很久,直到人群散去,他手脚冰冷一动不动,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潜入空无一人的冯家,然后碰上了拄着拐杖身体不好的外祖母。 外祖母带他从后门离开,回了洛家,将四岁的妹妹抱给他,“健儿,带着妹妹离开这里,洛家,洛家保不住了,全保不住了……” 官兵如贯闯入洛府,当场诛杀反抗较凶试图逃跑的,冯子健抱着妹妹在夜晚江南的巷道里穿梭,他不知道要去哪,只知道逃,他不停的跑,不停的逃,那些凄厉的哀嚎却好像依旧在耳边挥之不去,连眼前都被血雾编织成了一张细密的大网。 冯子健不敢带着一个孩子乱跑,以一种半欺骗的方式伪装成商客,借住在沈家,沈家老夫人是个好人没见过他,不知他同冯家有关系,见他孤身一人带着孩子,心里慈悲同意了他的借住,他将妹妹托付给她,回了渤海。 他想找友人帮忙平反救下洛家,却没想到友人得知他是冯家人,骗他喝下药酒,要砍下他的头颅。 是长公主救了他,帮他伪造了假死,他悄悄回过江南,沈家主母已经发现了妹妹身份有异,心里又慌又急又乱,冯子健求了她好久,老夫人最后心软应下了,将妹妹改名换姓洛婉清,以沈家表小姐的身份将养着。 冯子健想要为冯家平反,那时他还天真,以为只要坐到够高的位置便拥有的话语权,也改名换姓,成了封洛上了战场,在边关九死一生,挣功名利禄傍身。 后来,他心爱的女人病逝宫中,以皇后之礼葬入皇陵。冯子健知道的时候,是渤海又一次大乱,长公主派了她贴身的女官送信过来,她告诉他,自己要去大梁给妹妹讨一个公道。 冯子健喝了很多酒,他不知道自己该信谁。将士们对大梁强烈的归属感感染了他,让他也以为梁帝是个好人,他知人善用不拘于形式,扶植了不少寒士,必定是个仁军,冯子健本来是信了的。 长公主工于心计,擅长谋略,十句话里即便十句是真也可能是一个陷阱,而且她从来不做无用的事。 冯子健不知自己应该如何,他仿佛被拉扯成了两半,一半让他忠君爱国,一半叫他报仇雪恨。 后来,发生了许许多多的事情,因为一场意外,他宠幸了那个女官,那个女官生下了一个孩子,那个孩子他取名叫泰安,国泰民安,他曾将美好的期望放在那个孩子身上,直到他知道女官只是一个被培养出来的细作罢了。 冯子健被背叛的太多次了,他已经不想听任何解释了。 皇帝要娶洛婉清,冯子健劝过,洛婉清执意要嫁,那嫁便嫁吧,已经不重要了。 冯子健将体质特殊的泰安丢进军中当作细作杀手培养,将心灰意冷的女官关押起来,他如同一个孤家寡人,前面是鲜血淋漓的战场,后面是尸山血海永存。 冯子健凯旋回京,去梁帝宫中述职的时候,在御花园远远见过那个孩子,小孩不过四岁左右,坐在石凳上看花,面容精致漂亮,同一旁的良妃十分相像。 梁帝并没有走出去,而是站在一丈之外问他说,“这是朕与良妃的孩子,封爱卿觉得如何?” 冯子健遮掩眼中的情绪,回答他,“玉雪可爱。” “确实如此。”梁帝笑了笑,情绪不是很高,他折下一枝花,语气淡淡的说,“只可惜,母亲是个罪臣之后。” 冯子健背后陡然出了一身的汗。 良妃的身世其实并不难查,尤其是她一入宫,沈家就举家搬迁恨不能就此消失恩断义绝的行为,着实是让人费解。皇帝不过是派人一查,便大致查出了良妃是冯家之女,同样也查出冯子健曾在那段时间出入过江南。 因为冯子健已经是个死人,皇帝并没有怀疑他的身份,只问他是否是冯家故人。 冯子健否认了,他遵照着计划,伙同李家,将细作送入宫中,果然荣获盛宠,良妃后来失势,洛华宫一对主仆在宫中备受欺凌,冯子健将泰安送入宫中护佑那个孩子,也时常与他通信。 那个孩子很聪明,冯子健有时候潜入洛华宫去,时常听见他缠着泰安问有关自己的事情,泰安不善言辞,被他缠的烦了,才会开口说几句。 或许小孩的眼睛太干净,又或许是鬼迷心窍,冯子健开始在信里同他说起一些过去的事情,说起来就没完没了了,有时候也会问他对于封洛的看法。 叶煊回信说:封洛是个保家卫国的好将军,他该是正直端方的,为所有人崇拜信仰。 “若是,你从未长大该多好。” 一场梦做到尽头,冯子健睁开眼,涣散的视线重新凝聚,慢慢坐起身来,伸手捂了一下眼睛。 外面的门被敲响,有节奏的长三声短三声。 “说。”冯子健声音还有些哑。 黄莽“呀”了一声,推门就进来,“你醒了早说啊,俺还生怕进去吵醒你了会被揍一顿。” 话音未落,见他捂着眼睛坐在床沿边,看着很是阴沉,不由得脚步一顿,退了一步,有些踌躇,“你这是怎么了?气色这么不好?” “没什么,做了个美梦罢了。”冯子健放下了手,淡淡的说道。 黄莽嘴角一抽,“做美梦是这样子,那若是做噩梦你不得醒来就见血?” 冯子健眉峰一皱,眼神锐利的扫过去,“到底有什么事?” 黄莽立刻想起了正事,一拍手掌道,“将军你说的没错,昨晚那场宫变,是俺们大侄子赢了!” “谁是你大侄子?”冯子健冷冷的道。 黄莽当即改口,“行行行,你大侄子,你一个人的大侄子,咋还这么小气呢,多几个叔舅又不腰疼。” “滚。”回答他的是冯子健的冷喝。 第58章 半夜, 宫变从宣武门开始,一封染血的奏折由泰安亲自送进宫中。 随后,鸟哨声四起, 御林军势如破竹。 天色熹微之时,宫里的动静彻底平息。 赵安吹灭乾元宫的火烛,外面想起重甲脚步声,赵安躬身退下迎面撞见浴血归来的卫统领, 卫统领脚步一顿, 询问的看向他。 赵安点头, “陛下批了一夜的奏章, 一直在等着消息,统领快进去吧。” 卫统领点了点头, 走进内室, 赵安抬眼望去, 血色的脚印一路蜿蜒进来,他叹了一句“造孽”, 换着一边瑟瑟发抖的小太监寻了东西来打扫。 少年新帝披着黑色龙袍撑着脸随意的靠座在龙椅上翻看手中的奏折, 听见动静也没抬头, 等他行完了礼跪在地上等着发令,才将这折子合上,随手放在一旁,懒懒打了一个哈欠。 “说来说去就那几样, 朝中倚老卖老的东西实在太多了,看的朕心烦。”他说完,整了整袖子, 问, “都伏诛了?” 卫统领开口, “回禀陛下,叛军一万三千人尽数伏诛宣武门。” “人呢?”叶煊撩起眼皮觑他一眼,语气稍微上扬,“杀了?” “臣不敢。”卫统领说着,曲起两根手指压在唇上,吹了一个长长的鸟哨。 片刻,外面重甲摩擦的脚步声传来,两个御林军压着狼狈的齐王进来,将他丢到地上。 “叶、煊!”齐王扑倒在地上,恶狠狠的抬头瞪着龙椅上的新帝。 他早已不是先前的模样,衣衫凌乱破碎,外头的铁甲武器早就被强行扒了,玉冠也被弄得歪歪扭扭,半散下来的头发整齐的斜切口表示着,它曾经被一刀划断过。 叶煊突然想起八年前去普陀山马场时发生的事情,极轻的笑了一声,微微抬了抬下巴,“四哥似乎总是这样狼狈不堪呢。” 齐王眉头一皱,不知他是什么意思,踉跄的从地上爬了起来,梗着脖子冷哼道,“成王败寇,是本王技不如人,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好,四哥有骨气。”叶煊坐直了身体鼓了鼓掌,下一秒便淡淡的下令,“那就杀了吧。” 话音一落,场中无人动弹,却听铁鞭破空而来从上至下卷住齐王的脖子用力一勒,刺耳的“刺啦”摩擦声中,黑衣少年从房梁跳下,手伸在头顶紧紧抓着九节鞭手柄,他内力往底下一沉,吊在上面缓缓下落,而另一边的齐王则挣扎着被凌空吊了起来。 特质的杀人鞭形状如同人的脊椎骨,上面有着细密的倒刺刺钩,像是毒蝎子的尾针,甩出再收紧,这些刺钩就会剜进皮肤里,牢牢的抓紧里头的血肉,等收回的时候就会撕扯下细细碎碎的血肉,因为针尖细小隐蔽,并不具备致死的能力。 疼痛感和窒息感先后而至,齐王抓住脖颈上卷起的鞭子,用力到血肉模糊,脸色涨的通红青紫,无力的在半空中踢腿,嘴里发出呜咽的细碎声音。 不过是几分钟,已经在翻着白眼,是出气多进气少了。 “泰安。”叶煊喊了一声。 泰安顿了一下,才松开手,一个翻身稳稳脚步轻盈,稳稳落在地上。 齐王“砰”的砸在地上,他窒息的太厉害,已经顾不得什么了,直接抓住鞭身就是一扯,捂着伤口咳的厉害,一声更比一声撕裂,像是要把肺都咳出来,他涕泗横流,半天才止住了。 齐王抬起头,赤红的双眼凶恶的瞪着上面的人,声音嘶哑,“你、有本事直接杀了我……” “朕倒也想,但有人以命换命,希望你活着。”叶煊说着将先前看着的奏折随手往地上一丢,“徐国公昨儿半夜让人送进宫的,你且看看吧。” 齐王的咳嗽声逐渐停下了,他瞪着那封散开了一些的奏折,第一反应是不可能,他手脚并用的爬过去,捡起那份奏章,从头到尾的看,脸色一寸寸惨白,双手发抖,不过看到一半,就忽而大怒直接将其撕裂。 “不可能!外祖父不可能背叛我!不可能!你在骗我!”齐王目呲欲裂,像只濒死的野兽一般发出最后的咆哮,他扑上前想要杀了叶煊,被卫统领直接摁在地上爬都爬不起来。 “不可能,你是骗我的,这不可能是外祖父写的,外祖父怎么可能背叛我,不可能!叶煊!你好毒的计!”他语无伦次的说着,仰头大笑。 外头赵安慌慌张张含着“陛下”跑进来,跪在地上道,“陛下,徐太妃在宫中自缢了!只留下了这封遗书。” 齐王的笑声戛然而止,他连爬带滚的窜上去将那封空白的信封夺下,抖着手好几次才将信拿出来,特意用熏香熏过的纸张香气四溢,背面还用红色的朱砂绘着一支腊梅,点点花骨坠在枝桠上,含苞待放,盖着的印章是徐太妃的名字——清雅。 他展开,上面寥寥几行字,并不是后来学的小楷,而是笔锋凌厉不折,气势苍劲的草书。 徐清雅未入宫之前,也是颇有名气的才女,由徐国公一手教养长大,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写出的诗文带着一股男子般的书生之气,待人接物也更像是一个爽朗的国公府世子,而非是待嫁闺中的小娘子。 只是后来入了王府,成了太子侧妃徐氏,先皇亡故后,太子即位,她入宫位列四妃,封号为淑。世人只知一手小楷写的稀烂的徐氏淑妃,却忘了徐清雅一手草书地道非凡。 齐王的书法就是淑妃教的,虽然只得了形没有其意,他却是认得出的,这一笔字,世间少有人能仿制。 那上面潇洒肆意挥毫着一首一阙并不是那么好的《长相思》。 [风似刀,夜似愁,烽火狼烟催宫楼,棋局已堪透。月如钩,灯如豆,成者为王败者寇,以命抵春秋。——徐清雅] 徐家数口人,以命抵过一切罪过,换齐王一条生路。 叶煜怔忪的跪坐在地,捧着那张泛着香气的信纸,一滴一滴的水落在纸上,晕染了上面苍劲洒脱的字迹。晨光从窗口透进来,斑驳的落在地面上,落在他的脸上。 终于,一身狼狈的高大男人紧紧抓着那封信纸,融入骨血的痛楚蔓延到四肢百骸,他承受不住一般的深深弯下腰去,满室的寂静只听见他幼兽的呜咽。 …… 叶煊一夜未睡,赵安将乾元宫收拾好之后,他躺在龙床之上,看着白纱账顶,明明身体疲倦,却怎么也无法闭上眼睛睡过去。 眼前忽而出现封月的脸,伸着手歪头喊他,“哥哥?” 奶声奶气的犹在耳边,没得到回应还生气了,沉着的声音凶凶的,提高了一个音量,“哥哥!” 叶煊猛地反应过来,“小月?” 一身常服的谢玉舒从封月背后探出头来,看他坐起来了,就把小孩放到他怀里,随意的往龙床上一坐,“怎么了?方才喊你好几声都没应,我还以为你睁着眼睛睡着了。” 叶煊很给面子的弯了弯嘴唇,将缠着要他抱的封月放到了龙床上,拍了下他的屁股,严肃板正的道,“你已经四岁了,不能一直缠着哥哥。” 封月有些生气,五短小娃娃从床上跳起来,叉着腰怒气冲冲的训斥,“月月没有缠着哥哥,是哥哥不去看月月,月月来看哥哥,哥哥不理我,舅舅说,这是没有教养!” “我没有,你奈我何?”叶煊挑眉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谢玉舒无奈的拍了他一下,小声道,“封月还小,你做哥哥的应该以身作则教导他,怎么能说这些话。” “就是就是!哥哥厚脸皮!”封月立刻像是有了主心骨,掐着腰脖子都要扬到天上去了,拿鼻孔对着他。 叶煊伸手一把捏住他的鼻子。 封月顿时就破了功,手脚并用的想要挣开他的手,然而就他那小胳膊小腿小力气的,注定是不能成功的,他气的眼泪瞬间就溢出了大眼睛,嘴里发出哽咽的哭音。 “叶煊!”谢玉舒将小孩捞回怀里,凤眸飞了他一眼,“封月还小,你别欺负他了。” “虚岁五岁,也不小了。”叶煊抱胸靠在龙床上,十分没有兄弟爱的说,“他表哥这个时候都能拿起短刀了。” 封月的只有一个表哥,那就是李泰安。 小封月闻言瞪圆了眼睛,气汹汹的喊,“那也是泰安哥哥,哥哥你五岁的时候一样什么都不会。” “谁说我不会了?”叶煊一看谢玉舒无奈的表情,就想接着逗,一开口却突然顿住,脑子里突兀的冒出良妃的面孔。 他差不多就是四岁到五岁开始记事的,那段时间良妃失势,虽然情绪不稳定,整天以泪洗面的,却也还算正常,他一日三餐都是在宸娇殿吃的,虽然疑惑伙食为什么越来越差,却也从没挑剔过。 直到越贵妃进宫荣获盛宠,良妃也不知道是怎么了,突然就疯了。 她会突然拿出剪刀把已经绣好的刺绣剪断,会哭着哭着摔了镜子,会在吃饭的时候突然将桌子掀翻,琉璃碗的碎片意外划伤了叶煊的手,长长的一道,冒出好多的血。 良妃被血刺激,突然清醒过来,哭着抱着他说对不起,抱着他去了太医院,清洗伤口包扎,那天晚上,皇帝就来了。 那仿佛是一个开关,从此以后只要良妃发疯,叶煊就会受伤,他数九寒天落下过水池,被滚烫的热汤烫在身上……叶煊已经记不清到底伤过多少次了,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从什么时候,从害怕哭泣,到逐渐麻木不仁。 不好的记忆翻腾着入侵头脑,叶煊抿了抿唇,眉头不悦的敛起。 谢玉舒一怔,感觉到他情绪不对,一把拉住他的手,“陛下?” 伸过来的手修长白皙,手指细长,叶煊抬眼,面前的男人容貌漂亮精致,眼尾红痣如锦上添花,让人一眼难忘。 一如七年前飞身接住他的少年,一如雨夜里撑着伞将他从地狱拉回人间的少年。 曾经他叫他殿下,现在叫他陛下。 “玉舒,你喊错了,该罚。” 叶煊反客为主扣住他的手腕,嘴里呢喃着,突然欺身而上,在封月疑惑不安的“哥哥”呼喊中,意识到的谢玉舒红着脸主动伸手蒙住了他的眼睛。 第59章 徐国公谋反被当场击毙一事, 引起了朝野震动。 不少文臣认为是新帝借机剔除异党,纷纷起拟奏折想要对此事发表一下看法,结果传来徐太妃殁的消息,年节的红布未曾撤下, 白布就又挂了起来, 带着莫名的萧条之感。 说是徐太妃自缢, 众人却觉得是新帝杀人灭口, 趁着国丧罢朝,赶紧将先前写好的奏折给烧了,重新起拟了一份夸耀新帝的, 于是新帝登基之后的第一个早朝, 除了大将军王和丞相的奏章, 其他或多或少都夹杂着彩虹屁, 更有甚者,一整本奏章都是。 叶煊下朝之后, 打着请教先生的旗号扛着一箱子奏章去了相府, 谢玉舒看他一脸坦诚的样子, 半信半疑的翻开了一本,看着看着陷入了诡异的沉默中。 “陛下,看不懂?”谢玉舒示意的将奏章摊开。 叶煊眉头一皱,发觉事情并不简单, 他将奏章从头翻到尾,满篇的溢美之词不要钱的往他身上丢, 什么陛下年幼时就显示不凡, 善忍善谋, 卧薪尝胆数年, 有雄心略胆, 不愧为真龙天子,还顺便把他各个皇兄都拉出来踩了一遍。 浮夸中带着真情实感,要不是这说的是他自己,叶煊都要信了。 叶煊倒回去翻了两遍,确定这本来自工部尚书的奏章真的是写给自己看的,明明前些日子的还不是这样! “难道是舅舅拿刀架在他脖子上逼他写的?”叶煊摸了摸下巴,开始回想,前些日子工部尚书的奏章里是不是说了什么踩到舅舅雷点的事情。 谢玉舒已经随手又翻开了两本,扫了两眼就放在了叶煊面前,“这是兵部侍郎,这是刑部少监,这是……” 几乎每一本奏章都被溢美之词霸占了,就连谢玉舒的哥哥,如今在六部举重若轻的谢家大郎,在说事之前也先用了一大堆华丽的辞藻做铺垫。 谢玉舒不怀疑是冯子健拿刀架在他们的脖子上了,而是泰安带领的御林军。 他看向叶煊的目光逐渐变得复杂。 叶煊发现了,立刻板正严肃的道,“玉舒,我是什么人你还不清楚吗?我做不出这种事情。” 不说他本来就不关心这些纸上言论,就是满朝文武指着他鼻子骂,他眉头都不会动一下,就是他真的在意,但他好歹也是皇帝了,也是要脸的,做不出这种事情。 叶煊仔细想来,整个京城有能力有魄力会做出这种事情的,也只有冯子健了。 冯子健现在不像年轻的时候那样了,但他手底下的五虎将,各个不是省油的灯,泼皮无赖野路子出身的头一个就要数黄莽,那可是对着皇帝都能耍无赖,皇子说揍就揍绝不留情,打仗说叛变就叛变的主。 做出这种拿刀逼着朝廷命官写夸赞词的事儿,也不是很出格。 谢玉舒跟他想法不一样,他觉得大将军王没必要做这种事情,他转而一想,还真想到一个他们阵营里,和黄莽脸皮一个级别的人物。 “会不会是……裴晟?” 叶煊眉头一动。 谢玉舒以相爷的名义招裴晟来相府叙旧,结果跟着一起来的还有争取到休沐的泰安。 裴晟本来只以为是谢玉舒找他说话,自从裴老将军将裴家孙辈陆续都弄出京都之后,裴晟在空荡荡的裴府呆着也没有意思,往外面一走,戏园子、赌场等都是他从小玩厌了的,他自认自己已经是个大人了,作为京城第一纨绔子弟,他自然不能落于俗套,平时有事没事就往相府跑。 他对相府熟门熟路的,从上次他来了,直奔谢玉舒的书房而去就可见一斑。 裴晟是有注意到相府的下人多出一些,其中还有穿太监服的,只以为是叶煊派来照顾他姘头的,大大咧咧的往里走还一边喊,“哎哟,不得了啊谢相爷,你这府里伺候的都换宫里的人了,再这么下去,那一位迟早要把你弄进凤仪宫当皇后。到时候记得把凤印给我瞧瞧哈,我裴小爷见识不了玉玺,总要见识见识凤章啊是不是。” 他笑着大步从长廊转过往里头而去。 泰安后知后觉的认出门口的小太监,是即将接替赵安成为太监总管的穆逢春穆公公。别看这穆逢春看着少年模样,白面无须,身体瘦弱,声音也是尖细的,其实是个实打实的练家子,脚底下的功夫可不比卫统领弱多少。 这穆逢春本来是先帝培养来给宸王的,叶梁皇子的命都短暂,先帝怕自己活不到宸王能独当一面的时候,所以给他铺了长长的后路,不管是卫统领管辖的五万禁军,还是这个从来没出现在人前,只有赵安知晓的穆逢春。 宫中有七个皇子,五皇子非长非嫡,偏偏又出自四妃,是皇位的有力竞争者,他就算是不想争,大皇子和四皇子也都会对准他,但是贤妃是渤海族人,虽然渤海已经归于大梁版图,但在不少人眼中还是属于外族人。 很可笑的,叶家在前朝的时候,曾是一个高官世家大族,深受皇恩浩荡,最高曾封过异姓王娶过前朝公主,只是后来帝王更迭,逐渐凋敝下来,他们祖上同渤海、高句丽、东瀛通婚,在北戎未统一草原建国之前,也有鲜卑族、柔然族的公主入过叶梁皇宫。 然而就是这么可笑,历代皇帝坚持着不让流有外族血脉的皇子登位,为了保持所谓纯血统,皇后大多都是三族或五族以内的表妹,知道叶煊那位拥有柔然血脉的祖父上位之后,做了一次改革,但受到了世家们的强烈反对。 要不是祖父身体不好,分分钟吐血,恐怕这次改革也会以失败而告终。 改革虽然成功了,然而跟没成功也没有差别,改变的只有少数。 偏偏叶梁的皇子身体便是羸弱,野心越是勃勃,每一个都向往着那个至尊无上的位置。 娶渤海王族之女为太子妃,是当时身为太子的先皇的保命之举,从古至今能活着继承皇位的太子,少的可怜,因为他们的目标太大,从坐上那个位置开始,就会成为所有想要登上皇位的兄弟的眼中钉肉中刺。 他是一个阻碍,谁都想来将他踢下这个位置,更别说先皇资质愚钝,并不受他父皇看重了,他想要保住位置,唯有寻求出其不意。 所以便有了和渤海族的和亲借兵,即迎合了当时皇帝的想法,又能借此挣一份功绩。 纵然如此,太子妃登上皇后之位一事依旧在朝中颇有非议,先皇后一死,先皇娶并不喜欢的李氏为后,未尝没有世家朝臣的逼迫,只是在其他贵女中,选择对自己最有力的,拉拢谢家作为自己势力,是最好的一个选择。 如此一来,先皇的做法就能理解了。 娶良妃、娶越贵妃,先后立七皇子、九皇子做靶子,在皇子竞相成年之后,故意设计逼杀豫王,借此提高贤妃的地位,封五皇子为宸王,正式展露出自己的意图。 只可惜,他想都没想到,最后会死在贤妃手里,而自己所做的一切准备,最后都便宜了叶煊。 穆逢春跟禁军一样,都被丢给叶煊的亲兵磨练过,泰安也是因为他们回来,才能得到休沐时间。 此时一看到他,就知道叶煊肯定也在里面,想要拉住裴晟,然后却已经晚了。 裴晟的大笑戛然而止,被炸毛的声音覆盖,“你怎么在这?” 泰安跟进去,怕他家这只野猫太过闹腾,把老虎惹着。 叶煊看着他进来,似笑非笑的挑起眉,吐出几个字,“你,不是休沐吗?” 泰安沉默,扶着腰间剑柄的手用力下压了一寸,莫名有种逃班被主子抓包的窘迫感。 “咳咳。”裴晟感觉到泰安的紧绷,咳嗽了一声摆了摆手,将两人的视线转移到自己身上。 他随意往椅子上一坐,很没有坐相的摊在里面,“找我干嘛?” 谢玉舒让人将奏章呈到裴晟面前,裴晟一看,拍着大腿叫好,跟在看话本一样,时不时还照着上面的念,抖一抖肩膀一个个点评,“这陈大人真有才华,这宋大人就不行,这王大人的是抄的陈大人的吧,这个武安侯写字简直浪费笔墨,哎哟,齐将军一个武将文笔还不错嘛!” 话里话外,只觉得新鲜。 叶煊立刻对着泰安摆了摆手,“将你家这只烦人的猫带走,别打扰我和小相爷批奏折。” 裴晟闻言翻白眼,“批奏折?我看你醉翁之意不在酒吧唔唔唔——” 他没说完的话被泰安封在嘴巴里,扛在肩上麻利的溜了,不过须臾,房间里已经没了人影。 叶煊一把抱住谢玉舒的腰,埋头在他脖子间蹭了蹭,“算了,管他什么呢,不要在意,终归是夸我。” “不行。”谢玉舒拍了拍他的手想让他放开,叶煊当作不知道,下巴搁在他肩膀上,闲适的微微眯起眼。 谢玉舒也就不管他,指着那些奏折有些头疼的说道,“这么一大篇幅,正事都琐碎的夹杂在期间,太影响阅读了。” 叶煊立刻就转了话头,点头道,“玉舒说的是,明天早朝朕就罚他们,以后谁在瞎写奏章浪费纸,就当场拖下去重责三十大板。” “倒也不必如此。”谢玉舒赶紧阻止。 叶煊从善如流,“嗯,玉舒说什么,便是什么。” 偏头一把咬住他脖子,心思已经不在这里了。 谢玉舒对着新规定侃侃而谈,等到发觉的时候,已经被推倒在了地上,挣扎着沉沦进欲望里。 同着他的陛下,白日宣淫。 第60章 好雨知时节, 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一场积攒许久的春雨半夜淅淅沥沥的落满皇城,宣告着寒冷正式结束, 即将进入万物复苏的春日。 滴答滴答雨滴砸进水缸里的声音一直细细碎碎的响个不停。 叶煊听见外面靠近的脚步声, 倏然睁开眼, 正对上怀里谢玉舒熟睡的脸。 他第一时间收紧手臂, 将人都揽进怀里,一手捂住他的耳朵,扭头将声音压到最低, 对着外面道, “别敲。” 外面果然除了那恼人的雨滴声外, 就什么声都没了。 手底下的人动了动, 叶煊赶紧松开手,谢玉舒小幅度的翻了下身, 嘴里发出一声梦呓。 他大概是有些冷, 离开了一会又转而拱回叶煊怀里, 微微蜷缩着身体,半张脸枕在他手臂正对着叶煊鼓噪的心口,头发散乱遮住眼尾的红痣,闭上眼后更显得睫毛纤长浓密, 下巴埋进被子里,带着点鼻音的呼吸声轻微, 睡得整张脸都泛着红。 叶煊忍不住笑了笑, 在他眉间落下一个不带任何□□意味的吻, 才小心翼翼的下了床, 又将被子给他掖好。 他没有点灯, 随手捡了地上的一件外袍披上,将门小心翼翼的开了条能勉强通过的小缝,快速溜出去,然后在夜风吹进去之前,将门牢牢的关严实。 青色的衣服被月光笼罩一层温柔的光,素色的系带飘到眼前,他才发现这是谢玉舒的衣服。 “陛下……”穆逢春手里提着一盏小灯,刚开口就被叶煊挥手制止。 叶煊不满的斜抿了他一眼,拢了拢衣袍,率先往外走去,待走出了院落,才说道,“怎么了?” “陛下,八皇子来求见相爷。” “老八?”叶煊回京之后就基本处于闭门谢客的状态下,没怎么见过自己那群皇家兄弟,除了个非要逼宫造反的齐王,到现在宸王、昭王都待在自己的王府里,连同他们的母亲贤太妃、越太妃一起没有了存在感。 更别说在宫里本来就如同透明人一般的丽美人和八皇子了。 叶煊对八皇子的印象还停留在七年前,那个每天带着奶茶去国子监上课的小矮子上,年节宫宴上倒是见了一面,但当时距离太远,这母子两又都低着头不说话只吃菜,叶煊唯一的记忆就是,好像是瘦了一些,长高了不少。 其他就没有了。 “老八来干什么的?”叶煊问。 穆逢春恭恭敬敬的回,“奴婢不知。” 叶煊皱了皱眉,让他在前面领路,两人往相府正厅而去。 叶烛坐立不安的等着,见外面一点暖色摇曳而来,身后隐隐能见披着外袍的男子,他看到那烛火下熟悉的花纹颜色,以为是谢玉舒,眼睛一亮,起身迎了出去,一开口就是清脆的少儿音,“小先生,您来了!” 然后就见高大的人影逐渐走出黑暗,端的是龙章凤姿,行走间步履稳健无声,月色披在他身上,仿佛是刀刃出鞘的锋利寒光,薄唇紧抿,鼻梁高挺,远山眉下一双龙目点漆,黑沉沉一片。 八皇子迈出的脚步瞬间一缩,退回到亮堂的大厅中,瞠目结舌的喊,“七、七哥!” 不是,他七哥怎么在这?不,也不对,幼时七哥和小先生就交情甚好,回来之后也是直接住进了相府,他当时还羡慕过,想跟小先生讨教一下该怎么跟现在的七哥说话。 以前年纪小,他出生的时间段尴尬,又不受宠,没有同龄的玩伴,皇兄们也不怎么爱搭理他,只有小先生来国子监教书后,愿意跟他说话,不嫌弃他资质愚钝,总是问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 小先生不仅耐心的教导他念书,还教他礼仪,教他待人接物,小先生温柔又耐心,待他很好,就像是大哥一样,可他们相差岁数颇大,小先生总是那他当小孩子;后来七哥入了国子监,七哥是宫里跟他年纪最相近的了,而且七哥跟他一样,都不被其他皇兄们待见。 叶烛那个时候很喜欢找七皇子玩,虽然有时候娘亲会莫名的为他忧心,但是叶烛从来没放在心上,还拉着七哥一起去逛庙会,叶烛始终觉得七哥是和小先生一样温柔的人。 良妃娘娘死后,七哥封王去了遥远的沧州封地,叶烛年纪还小,不能出宫送行,他想要娘亲带他悄悄地去,娘亲为难的拒绝了,叶烛那天气的趴在床上哭湿了一床被子,直到哭累了睡着了,娘亲将他抱在怀里告诉他,再好的手足兄弟长大了也是会分离了,娶了王妃之后,就只是堂表亲戚。 叶烛不服,他反驳道,“七哥不会这样的,七哥很聪明很温柔人很好,不管我们分开多久多久,就算七哥娶了王妃,有了小世子,七哥也永远是烛儿的七哥,我们不会疏远的!” 娘亲怜爱的看着他,摸着他的头发小声提醒他,“七殿下已经封了萧王,往后,你应该尊称他为萧王殿下。” 叶烛偷偷的在心里念了七年的七哥,从年头盼到年尾,掰着手指等着各种佳节,想着七哥会不会回京,可是七年,小先生都回京述职了,七哥就是没回来。 朝中局势越来越紧张,连足智多谋的小先生都举步维艰,他转变想法希望七哥不要回来的时候,七哥又回来了,而且是带着一对兵马,直接杀进了皇城,以勤王救驾的姿态。 叶烛远远的看过那个骑着白马吊儿郎当招摇过市的少年,他一副顽劣不堪的纨绔模样,一身的戾气跟记忆里的七哥完全不像。 那天年节之后回到宫中,他垂头丧气的拉着娘亲,眼眶微红的问,“七哥真的是七哥吗?” 娘亲一如既往怜爱的摸了摸他的脸,小声告诫他,“那是陛下。” 再后来,宫中发生了很多事情,四哥造反,徐国公引颈自戮,徐太妃溢死……坊间盛传,新帝心机深沉、睚眦必报,不止宫中人人自危,朝臣们也不敢过分对新帝言辞激烈,生怕天子一怒,浮尸百万。 娘亲又露出了七年前那种担忧的目光。 叶烛也有些焦躁,整个皇宫上下,只有他一个未曾封王也没有封地,叶烛觉得,他这么一个没有宠爱的皇子,七哥不可能对他下手的,可是又会产生恐慌的想,如果、万一,这个七哥不是记忆中的七哥了呢? 天家兄弟相残、弑杀父兄的事情难道还少吗? 叶烛思前想后,最后还是决定来找小先生问一问,小先生那么了解七哥,肯定知道七哥心里是怎么想的,他特意半夜过来,还忐忑小先生若是睡着了,扰人清梦真是罪过。 结果没想到,小先生睡着,他直接见到七哥本人了! 七哥为什么会在小先生府上啊! 叶烛眼前一黑,赶紧跪下要行礼,结果开口就懵了,不知道该怎么自称。 叶煊摆了摆手,“不用行礼,起来吧。” “谢七、不是,谢陛下。”叶烛脸稍微红了红,低着头站在那里。 叶煊让穆逢春重新上了茶和糕点,招呼叶烛坐下,坐在首位,俨然一副主人的姿态。 叶烛没心思想那么多,只笼罩在他的龙威之下,觉得头皮发麻,有点战战兢兢的。 “你半夜来此,所为何来啊?可否让我听一听?” 叶煊随意的一句话却将叶烛吓了一顿,后背都冒出了冷汗,忙低着头解释,“陛下,我来找相爷只是为了封王一事,绝无其他意思。” “哦?”叶煊拖长声音一应,歪靠在椅子里,撑着侧脸,指尖轻轻在桌面上敲击,一声一声的很有节奏感,他似乎漫不经心的笑了一声,“你也是想要请封?” 这个也字,真的很能说明问题。 叶烛“刺溜”一下就从椅子上滑了下去,跪在地上,几乎是反射性的摇头,连说三声“不想了”。 虽然不知道还有谁请封过,但基本的求生本能告诉他,如果解释不好,很有可能步四哥后尘。 然而事实上,叶煊是真的在思考叶烛封王的问题。 丽美人位份太低,八皇子尚未封王,叶煊当时假装重伤昏迷,赐封的圣旨就是在以前皇帝封的王上面加工了一下,八皇子就暂且按下了,只给丽美人抬成丽姬后,等着八皇子定了封号之后,再一起追封王太妃。 前面事情太多,他忙起来就忘了,如今八皇子主动请封倒是好事,只是不知道该用什么封号……算了,这些留给礼部去摘定吧。 敲击的声音一停,叶煊一抬眸,发现八皇子跪在那里,眉毛一飞,“你慌什么,我又没打算怎么着你,起来说话。” 叶烛战战兢兢的看了他一眼,因为叶煊眼底逐渐浮现的不耐,刚离地一公分又飞速的坚定的跪了回去。 “不了不了,我突然想起来我最近坐的太多,屁股疼,太医说这些天最好都跪着,嗯,跪着舒服,七哥你说吧。”叶烛硬着头皮扯出一抹尴尬的笑。 “啧。”叶煊嫌弃的一咋舌,对穆逢春使了一个眼色。 穆逢春立刻上前,也没见他怎么动作,就出现在叶烛面前,单手将他扶了起来,苍白清秀的脸上衔着恰到好处的笑容,尖细的嗓子压低了一些,阴柔的说道,“八殿下还是坐着吧。” 然后将他强行摁进椅子里,完全挣扎不能。 叶烛茫然的眨了眨眼,后知后觉的红了脸,羞耻的想:他难道就荒废武艺到了这个地步?还是七哥身边连个小太监都如此深藏不露? 等到他们说起正题,叶烛才知道他是真的冤枉七哥了,他七哥没想把他怎么样,于是嘴里的陛下又变成了一口一个七哥,态度也自然亲昵了不少。 “其实我娘亲身体不好,不能舟车劳顿,而且京城如此繁华,我是真的舍不得离开这里。”叶烛笑着随口说道。 叶煊也就随口接,“那就留在这里。” 叶烛一愣,眼睛骤然放光,“真的可以吗?” “可以,你年纪尚小,若非先帝亡故,也没到你封王的时候。”叶煊对这事可有可无,不管叶烛有没有野心,留在京中都威胁不到他。 说不定还能成为一条退路呢。 于是他直接道,“封号由礼部拟定,你可以选一个你喜欢的,封地我暂且不给你,齐王离京后,王府就空下来了,我将那府邸赐给你,你和王太妃若是在宫里待得不舒服,尽管去那里住。” 叶烛惊喜极了,连忙的谢恩,“谢七哥!” “行了,没事了就回去吧。”叶煊起身要离开,刚跨出门,又扭回头来狠狠瞪了他一眼,“以后,叫相爷!” 不准叫他小先生,这是我的! 第61章 先有豫王逼宫, 后有齐王叛乱,高太尉一脉亲系尽数伏诛流放,徐国公一派官员处置者众。先帝亡故不过数月,方才入春不久, 寒冬刚逝, 朝中官员就空了一半。 如今事态平息, 正是百废待兴之时, 丞相谢玉舒提出诏各洲省六品以上官员入京述职,增开科举填补空缺,陛下听之, 分开科举武举。 任吏部尚书李寻真为科举主考官, 刑部侍郎谢文谨、国子监祭酒赵允升为监考;武举主考官委任长卫将军黄莽, 监考为御林军统领李泰安、骠骑将军多伦赫, 特设一位通达政官,代替皇帝监管各级官员, 并无实权, 由太监穆逢春担任。 此令一下达, 京城的四月终于热闹了起来,谢玉舒空荡荡的相府也终于被回京的同僚们竞相拜访。 叶煊歪靠在龙椅里百无聊赖的翻看着奏折,浑身的气压有些低:无他,近些日子, 谢玉舒每天下朝之后,就被同僚约去吃酒聚餐。 谢玉舒十五岁便入朝为官, 他脾气温和进退有礼, 同僚们都对这位年纪尚小的谢清和很有好感, 不过谢玉舒从不结党营私, 所以跟京中的官员保持距离, 一般聚会吃酒都不会去。可如今邀请他的这些同僚不一样,这些要么是他在庆州为官时的下属,要么是他的同学,或者是他同学举荐的后生。 不管是从哪个方面考虑,他都是该见见的。 而且谢玉舒也想见见,正好可以挑选一下,朝中空缺的那些位置,有哪些人或许可以往上坐一坐。 然而令谢玉舒尴尬的是,他每次打宴会上一瞧,自己这个官位最高的,反而是年纪最轻的,不少肚子滚圆胡子发白的官员端着酒盏以晚辈之力向他敬酒,谢玉舒都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像谢玉舒这种十九为相的天才世间少有,大多数十九岁都还在考秀才,比如姜鹤,他十七八高中探花郎,入了翰林院两年,然后派往淮南为县官,如今为淮南知州,已经可以说是官运亨通,那些同僚中佩服的人了。 七年官场,就在四十岁之前就坐到六品官员的,已经是人中龙凤,这些人大多数有一个特点,能力出众,但没有资历没有人脉。 谢玉舒稍微一试,就很快能分辨出哪些是心有沟壑,那些是沽名钓誉,每找到一个有志之士,他总是很开心,于是在宴席上就多喝了一些。 近些年他酒量好了不少,而且很克制,六分醉就绝不再喝了,但是每次回府洗完澡后,被热气一蒸,六分醉变八分醉,他直接就睡了。 总之就是如此,叶煊已经足足有三日,未能见到清醒的谢玉舒了。 泰安从外面进来的时候,正好看到他“啪”的将一本奏折砸在地上,嘴里冷笑着低斥,“朕看这些官员在位置上都待得太舒服了,早晚得把他们的脖子给砍了。” 泰安低头看着那摔散的折子上,也不过就是李尚书汇报了近期科举的近况,没什么出格的,顶多言辞谄媚了些。 他抿紧嘴,强烈的直觉在脑子一过,觉得有什么事还是等会再说比较好。 然而叶煊一眼看到他,并不打算放过他,“让你跟着他,你怎么回来了?” 泰安沉默了片刻,还是回答,“相爷回府了。” “哦?”叶煊眼睛亮了亮,嘴角扯出一抹笑来,随手拿起面前的折子,装作随意的道,“今天倒是没去喝酒了,晚上赏他。” 泰安欲言又止:“……” 叶煊看了他一眼,取朱砂笔在奏章上批阅,语气还是温和的,“有话就说,吞吞吐吐的干什么。” “相爷,是没去外面喝酒。” 叶煊手一顿,朱砂在纸上落下一个晕红的点,他倏然抬起眸,“你这是什么意思?” 泰安低垂下头,不动声色的往后退了一步,才继续道,“姜知州回京了,谢相主动邀他入相府一聚,相府的仆人去了城南的酒肆买了几坛上好的烈酒,我方才离开相府的时候,谢相已经醉了,抱着姜知州不撒手,邀他今夜抵足而眠。” 叶煊“咔擦”一声,直接把笔摁断了,他面无表情的松手,断裂成两半的毛笔被一起摔到地上,笔尖的朱砂抖落一条赤色的圆点痕迹。 “姜鹤同意了?” “……”泰安沉默的点头。 “呵,好大的胆子。”叶煊冷笑了一声,也不知是在说姜鹤还是在说谢玉舒了。 叶煊前脚刚从密道离开,后脚八皇子就欢快的喊着“七哥,封号我选好了”,疯一般的跑了进来,然而偌大的殿内,却只有一个面无表情的带刀黑衣泰安,而且是准备逃班,结果听见响声就又暂且按捺下来的泰安。 叶烛摸了摸后脑勺,有些疑惑,“我七哥呢?” “不在。”泰安回答的很简洁。 “怎么会?”叶烛疑惑的眨眼睛,歪头说道,“我方才在外头碰见穆逢春,他还说刚往殿内添了茶,七哥怎么不在?” 泰安:“……”我总不能说是捉奸去了吧? 不会撒谎的黑衣侍卫最终选择了沉默。 “好吧,等会七哥回来了,你告诉封号我已经选好了,长安盛世的安。”叶烛失望了一下,很快又打起精神,蹦蹦跳跳的往外走,“可惜了,今日姜鹤回来了,正在谢先生府邸吃酒,我本来想着七哥定也是多年未见过姜大人,打算喊他一起去的……” 泰安一把抓住他,“别去。” “啊?”叶烛不解,“为什么?” “……”因为现在你七哥正杀向相府,打算解决掉所有见过相爷醉酒的人。 这个理由不能说,泰安抿嘴,干巴巴的开口,“总之,别去。” “……哦,好吧。”叶烛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等出了乾元宫,转头就往宫外跑去,还吐了吐舌头,小声嘟囔,“你越说不让我,我还偏要去看个究竟!” 刚准备翻宫墙翘班的泰安,眼睁睁的看着八皇子乐颠颠儿的往相府跑,沉默了好半天,最后幽幽的叹了口气。 算了,小晟说过,要作死的拦不住,随他去吧。泰安轻盈的跳到宫外的一棵树上,才从上面翻身下来,把树下扛着糖葫芦靶子的商贩吓了一跳,春四月的愣是出了一身的汗。 黑衣少年落了地,面无表情的盯着那个商贩的靶子看了许久,然后迟缓的从腰间摸出两文钱。 - 乾元宫的暗道,是叶煊装病的时候,让御林军们秘密挖的,挖了足足一个多月才挖通,就是为了隐瞒众多耳目。 叶煊推开暗道的门,是在谢玉舒书房的书架后,因为他时常在这里批阅奏章等机密文件,一般是不准人进来的,连打扫之类的事情,也是他亲自动手。 房间里没有人,外头院子里有些喧闹。 叶煊走过去,就见外面的树下的石桌石凳上杯盘狼藉,空的酒坛倒了一地,空气中浮动着烈酒的醇香。 而明显已经醉了的谢玉舒伸手拉着姜鹤,坐在石凳上仰头同他说话,一个不稳就摔进了他怀里,额带上赤红的血玉珠和姜鹤腰带上镶嵌的宝石撞在一起,发出一声清脆的碰撞声响。 谢玉舒磕的有点重,委屈的发出一声轻哼。 姜鹤“哎哟”了一声,抬起他的下巴仔细端详了一会,扇子在他醉红一片的眼尾一碰,哈哈大笑着道,“清和,你醉了。” “我没有,醉的是你!”谢玉舒一喝醉就犯小孩脾气,死犟着不肯承认。 姜鹤掐住他的脸晃了晃,戏谑道,“还说没有,你瞧你,一喝醉就露出本性。” 谢玉舒愠怒的拍开他的手,嘟囔着念叨“我没醉”,他似乎是想要证明,气势汹汹的站了起来,然后抬脚走出了一条蛇一般的斜线。 一把栽倒在叶煊怀里,叶煊伸手揽住他的腰,防止他倾倒在地。 偏偏谢玉舒还耍起无赖来了,生气的道,“你、你为什么要挡着我?” “哈哈哈哈——”姜鹤只看到有人站在那里,以为是相府的下人,没有多注意,看毫不客气的放声大笑,“清和,明明是你自己撞的人家,却还倒打一耙了。” “那个谁,你家主子喝醉了,还是赶紧带下去醒酒吧。”姜鹤说着一抬头,这才发现搂着谢玉舒的是个熟人,“呀,七殿下——哦,不对,现在已经是陛下了。” “臣姜鹤见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姜鹤随意的站在那里抱拳行了个礼,看向他的眼睛里含着三分笑意三分沉稳。 二十五岁的男人脸部线条坚毅了些,话语动作间都带了试探,却还残留着曾经的善良痕迹。 见叶煊只是随意的点点头,没有追究他这算无礼的行为,还是松了口气,不管外面的流言如何的喧嚣,最起码姜鹤判断,对面的人还是有着当年七殿下叶煊的影子。 谢玉舒喝醉了不□□分,在叶煊怀里扑腾个不停,被叶煊警告的曲起手指弹了下额头,谢玉舒呆呆地捂着被弹的地方看着他,叶煊禁不住勾起了嘴角,又伸手给他揉。 谢玉舒眼里立刻流露出委屈来,大概是认出了他,乖巧的待在他怀里不动弹了。 姜鹤看着他们君臣如此亲密,心中彻底放松下来,感叹道,“来京中之前,我还担心你们七年未见,如今身份差池如此之大,恐生有嫌隙,如今看来,倒是我多想了。” 叶煊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的应了一声。 姜鹤突然拍了下脑袋,苦恼道,“哎呀,我今日来本来是想给清和说个亲事的,瞧我这脑子,怎么就忘了呢。” 叶煊挑眉眯起眼,眼神逐渐危险了起来。 第62章 姜鹤忽而莫名后背发凉, 他晃了晃脑袋,笑说自己怕也是喝多了, 歪歪扭扭行了个礼,“臣不胜酒力,先行告退了。” 叶煊点点头,喊出一个御林军侍卫,“送姜知州。” “多谢陛下。”姜鹤笑着应承了,在侍卫的搀扶下,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外走。 叶煊幽暗的视线目送他远去, 收回对着虚空丢下句“备热水”,便轻松的将谢玉舒抱回了房间, 放在软塌上。 下人将水端进来, 默默行了个礼就又退出去。 叶煊将手帕放到热水里打湿, 将它揉的够软, 才拧干了水坐到床榻边给谢玉舒擦身体。 堂堂一个九五至尊, 坐起这些事情的时候, 却无比的熟练, 谢玉舒每次□□之后, 累的一根手指都不愿意动弹,都是他抱着去帮他洗澡给他清理。 叶煊对谢玉舒总是纵容的,愿意给他所有最好的一切, 所以连擦拭的动作都细致又轻柔。 喝了酒之后, 体温本就变高, 被叶煊用热毛巾一擦, 谢玉舒顿时不舒服的哼哼, 抬手推开, 嘴里无意识的喊着“热”, 一边还扯开了衣服,被热气蒸腾的泛红的皮肤露出来,锁骨突出精致。 动作再大一点,扯的再开一些,就能看到一颗细小的痣,正好陷在锁骨深陷的窝里。 平时其实并不引人注意,只有他以坐下的姿势动情的时候,扬起脖子,那颗小痣也跟着皮肤晕染上艳红色,正正好就在叶煊嘴边,他低下头一张嘴,一口将那颗痣吞入,舌尖轻扫而过,带起一片旖旎水渍,没到这个时候,谢玉舒总是会特别敏感,忍不住吸气,从嘴唇发出战栗的声音。 叶煊吻过谢玉舒每一寸皮肤,知道他身上的每一个痣在哪,知道他每一个表情代表什么意思,知道他在最动情的时候有多美丽。 叶煊眼中已经暗沉一片,他听见门外渐近的脚步声,可他什么也没管,他攥住谢玉舒不安分的手,一个用力直接将他领口扯的滑落肩膀,俯身在那颗因为醉酒而晕红的小痣上咬了一口。 他用了一些劲,谢玉舒闷哼了一声,朦朦胧胧的睁开眼,伸手要推他。 叶煊牵住他的手,松开口,用舌尖在咬出的牙印上安抚的舔了舔,又将他的手指捉到嘴边,细细的啄吻,眼睛始终看着谢玉舒的方向,用指腹吻到掌心。 “痒……”谢玉舒小小的笑出了声,想要抽回手。 叶煊不肯,一路吻到他的手腕,温热的唇在他跳动的脉搏上贴了一会,继续往下而去,剥了他半边衣裳。 谢玉舒酒还没醒,却已经认出了叶煊,他喊了一声他的名字,原本清润的声音也不知是因为酒意发哑,还是因为其他。 腰间微微一痒,他激灵了一下,发软的小声问,“你要干嘛。” 声音听起来像是在撒娇。 叶煊笑了一声,抬起头在他嘴唇上啄了一下,低沉着声音回答,“干你。” 谢玉舒头发已经被散了下来,歪了歪头,眼中有无辜和茫然,似乎并不知道等会可能会发生什么事情。 叶煊看着这双眼睛,满满的沉沦,醉酒的谢玉舒格外的放纵自己,声音不加抑制,比往常更加动人,让人血脉喷张,也更加的热情,让叶煊碰碰这里碰碰那里,到了深处,还张开手臂让叶煊抱他坐起来,一句一句破碎的喊着叶煊的名字。 叶煊始终都配合他,伸手摁在他后脑勺上,青色柔软的发丝一下一下的在手臂上浮动,如同主人的声音,就像是一根羽毛,不停的在叶煊的心上瘙痒。 “谢玉舒,你是我的,你不可以和别的女人成亲。”叶煊侧头咬住他的脖子,舌尖描摹皮肤下青色的血管,眼中暗沉一片,犹带上了狠厉和血色。 他动作发狠,声音却温柔,引诱道,“玉舒,你叫我的名字。” “陛、陛下……” “不对,你叫错了,我要惩罚你。”叶煊将他放平在床上,声音是和动作完全不一样的,柔软温和,还带上了一些故意的委屈,眼神恶狼一样的盯着谢玉舒晕红的脸。 “玉舒,朕的梓潼,你想想你应该叫我什么,你应该叫我的名字,叫我的名字,玉舒……” 他一遍一遍的诱哄,谢玉舒一遍一遍的叫他的名字,叫的声音发哑,叫的带上了哽咽的哭腔。 天还未黑,时间还长,外面什么动静,都没有打扰到里面沉沦在爱情之中的人。 …… 直到深夜,房间里叫了水,一切才算消停下来。 谢玉舒眼尾红色还未褪尽,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子,露在被子外的脖子上青青紫紫一片吻痕,几乎就没有完好的地方,可想而知被子下面掩盖住的是什么一番光景了。 叶煊平时都有克制,今日是有先前几日的积累,再加上因为姜鹤那句话带了点狠气,一动就有点失了分寸,把谢玉舒累狠了,他刚才抱着人去洗澡的时候,一下水就觉得背上隐隐作痛,他就这谁看了一眼,四五道红痕陈列在肩胛骨那里,分明又瑰丽。 让人一眼就知道这是一场多么激烈的床上战斗。 叶煊想起以前姜鹤说谢玉舒蔫坏、一肚子的坏水,忍不住笑着在谢玉舒有些红肿的唇上蜻蜓点水的碰了一下。 “如今我信了传闻,小相爷报复心确实很重。” 谢玉舒皱了皱眉,睡梦中像是生气的偏开了头。 叶煊帮他把被子掖好,这才起身出去了。 “陛下。”穆逢春从黑暗中猫着腰走出来,行了一个礼。 “方才有谁来过?”叶煊虽然没有出去看,却也听到了外面的几次动静的。 穆逢春“啊”了一声,眨了眨眼,脸色微红的道,“一直都只有奴婢一个人在。” 他说完又顿了一下,补充道,“奴婢想起来了,下午奴婢从宫里过来的时候,见到八殿下慌慌张张的从相府跑出去了。我以为是您将他赶走的?” 叶煊点了点头,“原来是他。” 看来他将谢玉舒抱紧房间后,听见外面那虚浮的脚步声就是叶烛的。 “他来找谢相做什么的?”叶煊问。 穆逢春大胆猜测,“奴婢觉得,八殿下应当是来找陛下您的。” 他将之前在宫里碰见过八皇子去乾元宫找他的事情说了说,“两者时间相近,想必是听到李统领说您在相府,八殿下便来找您了。” 叶煊听他提起,这才觉得不对劲,眉头一皱,“泰安呢?今天是他值班吧?” 不提还好,一提穆逢春就苦了脸,不过他也知道李统领和陛下是一起长大的情谊,没有多抱怨,只是说了句,“李统领去找裴六郎了,同奴婢换了班。” “什么换班,朕看他是直接翘班了。”叶煊一眼就看穿泰安那点暗戳戳的小心思。 估计是他一从暗室离开,这人就撒丫子跑了,留了张字条压在桌案上,最大的概率就写着“走了”两个字,被进去奉茶的穆逢春看到。 虽然因为谢玉舒的关系,相府里安排了一些御林军侍卫,可是因为修了暗道,一般人也不知道陛下去了那里,再加上谢相并不喜欢府里生人太多,所以留在相府的御林军都是善于藏匿的,为的只是万一出事,能够出其不意一击毙敌,要是不行就拖延时间等待救援。 穆逢春从小就被当皇帝的暗卫教养的,他脑子里首要重要的就是皇帝的安危,也就是叶煊。 所以他看到字条的第一反应,就是放下正在做的所有一切,抽身来了相府。 穆逢春年纪并不大,心思也还算单纯,虽然不是一眼就能看透的类型,叶煊心里推测一番,也能将其猜出个七八分来。 叶煊伸手揉了揉眉心,“这个泰安,越来越不像样了。” 穆逢春躬身站在身后,识相的没有说话。 叶煊随口说了泰安几句,也是为了让穆逢春心里不要不平衡。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既然他用了穆逢春,自然就要好好待人家,将人家当心腹培养,也不该做出一些厚此薄彼的行为,最起码面上不该。 叶煊没学过帝王心术,但在边关这么多年,倒是学过怎么用兵。 他深知,你要让别人怎么对你,就要先怎么对待别人的道理。营地里每一个兵都是好兵也都是坏兵,端看怎么去用,用的方式不对,那么好兵也会变成队伍的毒瘤拖累队伍后腿,用的好,坏兵也能变成好兵,成为忠心耿耿,在战场上抛头颅洒热血。 都说不怕死的兵最好,在战场上最勇,但其实,怕死的兵才是最好的。 怕死,想活着,有个期盼,会拼尽了全力的去活下来,去拥抱往后余生美好的未来。 叶煊手底下的那群亲兵,他们都怕死,都想要活着,所以一直挣扎着活到了现在,就算是一个瘸了腿,再上战场,也是一个好兵勇兵。 御人和用兵其实是一个道理,得让他们拥抱希望,真心实意的为你而战,而不是出于义务的忠心耿耿,以为永远都不会叛变。 人心,最不能赌,叶煊见过听过很多在营地里被手下斩了头的将领,他们曾经都以为自己的手下不可能反叛。 叶煊斥责泰安就是拉拢穆逢春,然后又给了他一颗甜枣,“老八既然选定了封号,便直接交由礼部去办便是,让人将齐王府好好收拾休整一番,该赏赐的东西别怠慢了,你到时候去礼部亲自走一遭吧。” “是。”穆逢春心思一动,知道自己这是被重用了,即便是早就有准备,也还是忍不住愉悦了一下。 离开之前,他想到一件事,“对了,陛下,近日永寿宫那边,有些动静。” 永寿宫是太妃寝宫,如今除了齐王之外,宸王、昭王都还在京中,宸王有自己的王府,贤太妃跟着一起住在王府中,所以永寿宫只有越太妃和昭王住着。 叶煊挑眉看了他一眼。 穆逢春说道,“近几日,大将军王有出入永寿宫。” 第63章 辰时, 叶煊下了朝直接从暗道回了相府,打算和谢玉舒再睡个回笼觉, 就听外面一阵清脆的小孩笑声。 “玉舒哥哥!玉舒哥哥!太阳都晒屁股了,快起来了!我们说好今天进宫看哥哥的!”小短腿封月直接闯了进来,正好撞到叶煊腿上,“哎哟”的捂着脸,被人抓着后衣领提了起来。 “放开唔,坏人!救命呐!”封月扯开嗓子就要往外面喊。 叶煊一把掐住他的腮帮子,将他转过来, 压低了声音,“看清楚我是谁。” 封月看清楚叶煊的脸, 顿时眼睛都亮了, 四肢踢踏着要去抱他, “啊!锅锅!锅锅!” 挣扎中, 口水都从口里流了出来。 叶煊有点嫌弃的看着自己的亲弟弟, “真是越来越野了, 不像话。” “昂!”封月叫了一声, 有些不开心了, 一晃脑袋甩开他的手,双手抱胸对着他冷哼,“每次见到我就教训我, 你不是我哥哥了, 玉舒哥哥才是我哥哥!你放我下来, 我要去找玉舒哥哥, 放开!” 叶煊被他吵得头疼, 板着脸试图给他讲道理, “你两位先生说你已经有很久没有去上课了, 是也不是?” 封月撅嘴,有些心虚又转瞬理直气壮的喊,“我早就说了,那两个先生不行了,我要哥哥教我!” 这句话叶煊从北戎听到了现在,封月也不知道是遗传了谁的,不爱读书也不爱习武,以前身体不好的时候不显,身体好了,就天天上蹿下跳的,先前在沧州的时候,还摸到军营里去过,差点被当作不明分子一箭射杀。 要不是他长得矮的话。 偏偏这孩子鬼精灵的很,卖乖装可怜全都会,看着闹腾,有时候又会跟小大人一样的懂事,惹人心疼。 先前戎军袭击沧州主城那一次,封月鬼门关走了一趟,他喝着那些苦涩的药,明明疼的身上冒冷汗,却还要抖着嗓子笑着说,“哥哥别怕,月月在这里,月月会一直一直一直,努力的好好活着,月月和泰安哥哥,会保护哥哥的,月月要连同娘亲的份,一起喜欢哥哥,等哥哥穿完娘亲缝的衣服,就该穿月月缝的了。” “哥哥要等等月月,等月月长大,哥哥……” 叶煊心肠再冷,面对封月也硬不起来,所以总是想着再等几年,等他大一些了,再教导他不迟,于是,封月鬼灵精怪的性格就这么定了型。 他在的时候还做做样子,他每次一出兵再回来,一准听到他欺负作弄先生的事迹,叶煊每次板着脸要训他,封月就说要哥哥教,然后红着眼睛生闷气。 封月只有当着他的面才会依赖他,拉着他撒娇发脾气,背地里其实一直是个很坚强的孩子,当年那么小,逃亡的路上发了病,也没有掉过一滴眼泪。 正想着,床榻上谢玉舒翻了个身,拧着眉嘟囔了句“好吵”。 封月立刻闭上嘴,扒着叶煊的手小心翼翼的探头往床上看了一眼,压低的小奶音里满是担忧,“玉舒哥哥今天还没起来,是生病了吗?生病了要看大夫,要喝好苦好苦的药,而且还会疼,哥哥。” 说道这些的时候,他无措的抬头看了眼叶煊,眼圈已经红了。 叶煊刚积攒的气瞬间又泄了下来,将他放在地上拍了他头一下,也压下了声音,“玉舒哥哥只是太累了,需要睡觉,所以不要吵,知道吗?” 封月立刻用双手紧紧的捂住嘴,紧张的点了点头。 他见里头没有动静,双手拉住叶煊往外拽,张口用气音说,“那我们赶紧走,不要打扰玉舒哥哥休息。” 叶煊伸手在他额头上弹了一下,封月“嗷”的一嗓子,又想起谢玉舒,声音戛然而止,捂着自己的脑门,泪眼婆娑谴责的看着叶煊。 叶煊忍不住翘起了嘴角。 封月气死了,瞪着他小声骂,“裴小爷说的对,哥哥是大坏蛋!欺负人!” 叶煊愣了一下才将封月口中的“裴小爷”和裴晟对上号,眉头挑了挑,“你应该叫他裴晟哥哥。” “是吗?”封月怔怔的,迟疑的道,“可是裴小爷说泰安哥哥也这么叫他,我问泰安哥哥,泰安哥哥默认了。我、哥哥、泰安哥哥是同辈,所以我也应该叫裴小爷,月月觉得没有哪里不对啊。” 他掰着手指,神色很是纠结。 叶煊:“……”真是好一个泰安。 跟裴晟呆久了,不仅学会翘班了,还学会撒谎了。 “你应该听泰安亲口喊他才能确认,懂吗?”叶煊循循善诱。 封月眼睛一亮,“哦,我懂了!我现在就去找泰安哥哥!” “嗯,去吧。”叶煊将他推到门外,给候在那里的穆逢春使了个眼色,穆逢春立刻上前蹲在封月面前,“小主子,奴婢带您去吧。” 封月见过他两次,知道他是叶煊的人,倒也不怕他,只是歪着头对着他眨了眨眼,“你知道泰安哥哥在哪?” 穆逢春点头,“李统领下朝后,带裴晟少爷去了演武场,说是要赛马。” “去吧。你不是早就想摸一摸梅花烙吗?它就养在宫里。” 封月舔了舔嘴唇,“那我可以——”骑吗? “不可以。”叶煊直截了当的打断。 封月顿时失望的“切”了一声,对着叶煊做了个鬼脸,“哥哥小气鬼,喝凉水!略略略!” 然后拽着穆逢春哒哒哒跑的飞快,生怕被叶煊捉住收拾一顿。 叶煊被他幼稚到了,忍不住“噗呲”笑了一声,他起身带上门回屋,谢玉舒半睁着眼朦胧的看着他,“子煊……?” 他揉了揉眼睛,困倦的说,“我好像听到小月的声音了……现在几时了?早朝……” 叶煊一把将他抱在怀里,翻了个身,将被子拉高盖住他身上暧昧的痕迹。 亲了亲他的眼皮,“还早,睡吧。” “唔……”谢玉舒埋进他怀里,含糊的说,“早朝,记得喊我。” “嗯,放心吧。”明天早朝肯定会喊你的。 - 演武场。 封月摸了摸大白马的脖子,可怜兮兮的看着黑衣带刀侍卫,“泰安哥哥,就让我骑一下嘛,我保证不会告诉哥哥的,好不好?” 泰安面无表情,十分强硬的拒绝,“不行。” “泰安哥哥~”封月拉着他的衣袖左右摇晃,小奶音呜呜呜的带着哭腔,红着眼眶仰头大眼睛扑闪扑闪的看着他。 然后被泰安无情的一巴掌盖在脑袋上推远了,“不行。” 封月:“……” 裴晟悠悠扬扬的骑着马路过,抱着手里的瓜哈哈大笑,无情的扎心道,“别想了小屁孩,你哥以前玩这招的时候都没你呢,他见得多了,早就免疫了,没用的,你还是早点放弃吧,啊,做什么无谓的挣扎,你看我,我反抗不了就干脆躺平,随他搓圆捏扁,这过的多滋润啊,皇宫都是想进就能进。” 他说着“啧啧”摇头。 泰安面无表情的脸突然诡异的红了一下,微微偏开头。 封月瞪大了眼睛,就见裴晟大爷一样的招了招手,“过来,小爷我要去跑马。” “嗯。”泰安足见一点,直接飞身上马,双从他腰间穿过,握住缰绳用力一抽,“驾!” 那匹纯黑色的马顿时就闪电般的跑远了。 封月看的目瞪口呆,好半天才说,“我觉得哥哥骗我。” 穆逢春“啊”了一声,疑惑的看着他。 封月指着两人一马跑远的背影,愤慨的道,“泰安哥哥只对军营里上了年纪的老兵会这样,所以裴晟一定就是话本里看着年轻其实扒了皮特别特别特别老的妖怪!肯定是!” 他无比肯定,又有些迟疑的问,“不过话本里都是女妖精缠着男人要□□气,那他缠着泰安哥哥是要干嘛?” 穆逢春:“……” “小主子,奴婢给您弄点零嘴来吧。”其他的就不要多想了,那不是你这个小孩子该知道的。 哪知道他这前脚一去,后脚封月就牵着脚生红色的大白马悄悄溜出了演武场。 “不让我骑,我偏要骑,哼!”封月哼了一声,安抚的拍了拍大白马的脖子,点着脚拉着他的耳朵悄悄的说,“梅花烙,我们打个商量,我就骑你一下下,你不要生气好不好?” 梅花烙打了个响鼻,不耐烦的甩了甩脖子,也不知道是听懂了还是没听懂。 封月又顺着它的鬃毛摸了摸,想要上去,却发现马镫太高了,他够不上。 他抓了抓脸,为难道,“梅花烙,你能不能蹲下来一点?我、我踩不到。” 封月扯了扯缰绳,小声的重复了两遍,梅花烙不耐的甩了甩脸,居然真的不情不愿的跪了下去,等小孩一脸喜不自收的爬上马背之后,才又站起来,站在原地啃地上的草。 封月“驾”了两声,梅花烙愣是低头吃野草,就是不动。 “哎呀!”他有些焦急,俯下身拉住白马的耳朵,哀求道,“好梅花烙,求求你了,你就让我骑一回吧,我长这么大还没骑过马,等会穆公公发现了,铁定是要告诉我哥哥的,到时候我哥哥罚我,以后都不会让我碰的。” “好马好马,看在我命不长的份上,您就大发慈悲动一动吧,载着月月跑一跑,到时候月月给你喂最~好的马草!” 梅花烙转过马脸,看了他一眼,似乎在问“真的”? 封月眼睛晶亮的点头,“嗯嗯嗯!” 这次他拍了拍白马,一扬缰绳,白马果然跑了起来。 它跑的并不快,可是即便这样,封月在上面坐了一会就呼吸紧促,受不了的俯下身贴在马背上,可是他脸上满是兴奋,不停的在马的耳边催促,“快一点,再快一点。” 梅花烙的速度越来越快,风声呼啸着从耳边穿过,封月被颠得难受,大腿内侧更是火辣辣的一片烧,可他张开嘴大口呼吸,却是高兴的。 他也不知自己去了哪里,反正看着梅花烙窜进花园里,他张开手迎着风大笑着,被口水呛住,弯腰剧烈的咳嗽起来,他身体慢慢倾斜,腿太短了,根本踩不住马镫,他蜷缩着拿手保护头,干脆的找了个平和的草地,侧身从马背上翻了下来。 背部着地,翻滚几圈,没有石子。 “万幸。”封月摊开双手双脚躺在花草里,剧烈的喘着气,笑眯了一双眼。 “吁!” 马声嘶鸣,封月坐起来朝那边看去,就见一穿着熟悉甲衣的侍卫飞身上马,扯住梅花烙的缰绳,将他勒停。 “舅舅的兵?”怎么会在宫里? 封月脸上疑惑,就听见玉环碰撞之声从身后响起,一双黑色的靴子落在他面前,少年的声音带着点阴沉,“宫中纵马是死罪。” “啊?”封月抬起脸。 两人对视,皆是一愣,封月“呀”了一声,看着眼前这个跟自己足有七分相似的拿着九连环的少年。 少年却好像已经认出了他,冷淡的说了句,“原来是你。” “你认识我?”封月眨了眨眼,“你是谁?” “叶熠。” 第64章 “三个人竟然连个孩子看不住?”叶煊冷冷的看着下面跪着的三人, “朕要你们何用?” “是奴婢看管不利,请陛下责罚。”穆逢春头死死的磕在地上。 叶煊:“自己动手。” “是。” 穆逢春“蹭”的抽出靴子里的长刃,反手抓着就直接一刀从左肩划到右腹, 血液翻滚将他身上的太监服染上, 他疼的闷哼了一声脸色一片惨白, 手中的刀却稳稳地握着, 大有叶煊说不行,就再来一刀的模样。 叶煊没有说话,视线往沉默跪着的泰安身上瞟了一眼。 裴晟被穆逢春这一手吓了一跳, 还来不及倒吸一口冷气, 空寂的大殿中, 就传来一声让人毛骨悚然的骨头断裂的“喀嚓”之声。 裴晟惊悚的回头, 瞪着眼睛看着自己掰断了自己一条手臂却面不改色的泰安,一句“你有病吧”还没出口,就直接被泰安捂住了嘴, 他轻轻摇了摇头。 “下不为例。”叶煊收回了视线, “最后见到他的地方是哪里?” “回禀陛下, 是安宁园。”穆逢春将当时的情况再说了一遍, “梅花烙载着小主子进了安宁园后不久, 里头就传来嘶鸣声,禁卫军想要进去, 却被大将军王的甲衣卫拦住了, 等奴婢赶到时, 安宁园内已经无人, 只有白马梅花烙, 西北角的一片花草有被人倾轧的痕迹, 当时小主子应当是坠了马, 翻滚进了草地里。” 叶煊皱起眉,“可有受伤?” “现场并无血迹痕迹。”穆逢春回答,泰安点了点头,补充了一句,“我没闻到。” 叶煊眯起眼睛,想到了什么,问道,“封月是自己走的,还是跟人离开的?” 穆逢春额头冒出细密的汗水,硬着头皮道,“现场并无多余痕迹,奴婢……” “跟人。”泰安干脆利落的两个字打断穆逢春的请罪,他说的非常肯定。 穆逢春和裴晟都惊讶的看了他一眼,不过两人都按捺下自己的好奇心,安静的听着。 “舅舅?”叶煊问。 “不像。”泰安摇头,顿了一下,似乎在想什么,半天又憋出三个字,“药草味。” 带走封月的人身上有药草味道。或许是从小泡药草的缘故,泰安在这方面很有天赋,叶煊不疑有他。 “小月虽然性格顽劣,但不会跟人乱走,可宫中他熟识的人并不多,若不是舅舅……”叶煊问道,“永寿宫离安宁园可近?” 穆逢春不知道怎么突然问题太妃宫殿了,还是回答道,“寿康宫背后就是永寿宫。” 寿康宫是太后寝宫,安宁园说是太后花园,其实应该是太后太妃花园才对,只是叶煊那位格外喜欢改革的祖父妃子并不多,子嗣也不丰,等到先帝即位,有儿子的跟着儿子去了封地,没有的也大多不想待在后宫里,于是偌大的安宁园,就成了太后独有。 叶煊即位之后,李皇后明面上还软禁在凤仪宫,背地里已经被六公主接到普陀寺去了,等着过两年直接宣布病死,然后意思意思追封太后就好了,寿康宫就此空了下来。 “舅舅今日可入过宫?” “并无。” “永寿宫那边?” “并无异常。” 叶煊眉头一挑,“即无异常,为何甲衣卫在宫中,却未曾你向朕汇报过?” 穆逢春脸色一变,躬身退下,“奴婢立刻去查!” “等你去查,尸体都凉了。”叶煊振袖站起来。 穆逢春立刻跪地磕头,“是奴婢失职。” “永寿宫那边,朕亲自去,你们,留在这里好好查,一个人都不要放过。” “是。” …… 封月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努力睁着大眼睛看着对面的少年手指飞快的解九连环,看的眼睛都酸了,也依旧没有感觉出来到底哪里有意思。 他小小的挪过去,凑近了些,奶声奶气的问,“好、好玩吗?” 叶熠:“不知道。” “不知道?!”封月瞪圆了眼睛,“你不知道你玩这么久?!外面天都黑了!” 封月胖胖的手指往外面一指,瞬间反应了过来,整个人都从地上蹦起来,“哇啊啊啊要命了,外面天黑了!” 叶熠:“大惊小怪。” “你懂什么,天黑了,他们找不着我,肯定要去找我哥哥了,我哥哥要打我的!”封月捂着自己的小屁股,说着说着眼圈就红了,好像已经感受到了疼痛,吸了吸鼻子。 叶熠头也不抬的回,“那就回去。” “什么啊,我好歹陪你玩了这么久,你都不挽留我一下的吗?没礼貌!”封月叉着腰,气哼哼的鼓起脸,一瞬间又把天黑了要被打屁股的事情抛在脑后。 叶熠语气冷淡,“哦。” 封月:“……你怎么跟泰安哥哥上身一样啊,一点意思都没有!” 叶熠玩九连环的手一顿,眉头狠狠的皱起,手指用力,直接将九连环碾碎。 封月没有看见,还在那里摇头晃脑一本正经的说教,“做小孩呢,不能像泰安哥哥那样,说三句话回不了一句,太闷;也不能我哥哥那样,哥哥脑子想了特别特别多的东西,还特别忙,一点都不知道关心月月;也不能像裴晟哥哥那样,整天惹事。” “唔,要学就要学玉舒哥哥!玉舒哥哥最好了,又温柔又好看,特别特比有耐心,还会给月月买好多好多的东西!”封月翘着鼻子,得意的说道,“我跟你说,我有能铺满一床的礼物,你肯定没有。” 叶熠:“……” 封月抱着胸一副“我就知道是这样”的表情,哼哼道,“你明明长得跟月月这么像,却没有月月讨人喜欢,肯定是因为不够可爱,所以你才连朋友都没有。” 叶熠冷笑一声,反问,“你有?” 封月感觉心上扎了一刀,硬着头皮点头,“当然有。” “哦,是吗?”叶熠将九连环放下,好整以暇的看着他,“你刚才说了那么多哥哥,那你也说说你的朋友吧,我听着。” 封月:“……裴晟哥哥就是我的好朋友。” 叶熠:“他把你当朋友?” 封月:“他对我很好。” 叶熠:“哦,他把你当小孩。” 封月不服气,“玉舒哥哥就把我当朋友,他给我买了能铺满一床的玩具。” 叶熠:“他会跟你一起玩?” 封月萎了:“不会……” “那还是把你当小孩。”叶熠嗤笑了一声,重新拿起九连环,补了最后一道,“呵,原来你这么可爱,却连朋友都没有。” 封月“嗷”的一嗓子红了眼眶,委委屈屈的坐在那里抹眼泪,“呜呜呜呜呜,月月好可怜,月月没有朋友,月月只有哥哥没有朋友,月月只有礼物没有朋友,月月什么都有可是没有朋友呜呜呜呜呜……” 叶熠:“……够了。” 封月看了他一眼,泪眼朦胧的凑上来,抓住他的手又“嗷”了一嗓子,口里的词就换了,“呜呜呜呜呜,你也好可怜哦,你没有朋友,你没有朋友也没有哥哥,你没有朋友也没有礼物,你没有朋友你还什么也没有呜呜呜呜呜……” 叶熠:“……闭嘴!” 他伸手一把掐住假哭小孩的脸颊,额头青筋都迸出来了,阴沉沉的看着他,“再吵我就把你丢出去。” “尊的吗?”封月眼睛一亮,被掐住了双颊,说话声音有点含糊,奶声奶气非常友好无辜的询问,“那你可以把我丢到我锅锅面前吗?谢谢啦,你尊是一个大嗷银!” 叶熠:“……” 他沉默了片刻,放开了手,终于真心实意的问道,“你平时这么烦,七哥居然没有把你丢掉,看来七哥比我想象的脾气要好。” 封月歪了歪头,重点居然在于,“你叫我哥哥七哥?” 他掰着手指开始算,“我叫哥哥是哥哥,你叫我哥哥是七哥,我比哥哥小——那你应该叫我八哥!” “叫哥哥!”封月叉腰神气无比。 叶熠居然被他弄得快没脾气,只是建议,“教导你的老师应该换一个。” “嗯嗯嗯!”封月无比认同的点头,拍着叶熠的肩大言不惭的表示,“没错,像我这么聪明孩子,那些老师都教不好,肯定是他们不配!” 叶熠:“……” 刚进门的冯子健:“……”这孩子自信的样子,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叶熠已经看见他了,眼中闪过戾气,阴沉着眉眼狠声道,“把他带走,不然我杀了他。” “我看你们相处的挺好。”冯子健声音四平八稳。 封月一扭头,“呀”了一声,奶声奶气的招手,“是舅舅呀!” 说着就扯着叶熠的手,“弟弟,我给你介绍,这是我舅舅,也是你舅舅,来,叫舅舅。” 叶熠&冯子健:“……” “你再不打晕他,我就打死他。”叶熠下最后通牒。 冯子健语气也有些无奈,“……好吧。” 封月脑中警铃大作,直觉不好,转身就要跑,直接被冯子健拎着后衣领提了起来,他急急的一句“舅舅”还没出口,就被点了昏睡穴。 …… 叶煊在去永寿宫的路上,碰见了抱着封月的冯子健。 “想要养就好好养,不然就给我,我缺儿子。”冯子健将睡着的封月塞到叶煊怀里,声音沉稳,听不出什么起伏。 叶煊不动声色的检查了一下封月身上没有什么伤,才道,“泰安及冠了,你若是想退位大可放心。” “他?”冯子健笑了一声,挑眉的神情仿佛是成年版的叶煊,“估计不是退位,是父亡子继?不知可有一个全尸?” “外甥尽力。”叶煊回答的非常敷衍。 冯子健呵笑了一声。 叶煊又道,“北戎公主在你府邸,你若是想要继承人,生一个就是,何必跟故人勾连。” 冯子健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只是道,“陛下看来,还是太闲了。” 叶煊回敬:“彼此彼此。” 第65章 乾元宫主殿里, 叶煊拢着龙袍靠在龙椅上在批奏折,另一边裴晟在椅子上坐立难安,正对着对面蹲马步的两大一小。 泰安和穆逢春是在处理好伤之后, 就从凌晨时分一直蹲到现在, 泰安重新接起来的左手不能用力, 用绷带固定挂在脖子上,另一只手横握着一把短刀平举身前一动不动,他面色平静, 看起来一点都不像已经蹲了这么久了。 穆逢春因为失血过多,脸色颇为苍白, 也不知是疼还是累,出了很多汗,胸前的衣服已经渗出了点点血迹,他双手平举着自己的武器, 也努力坚持着,愣是几个时辰都没有动一下。 至于最边上那个小不点封月嘛, 倒是一觉睡到两刻钟前才起来,刚被宫人伺候着洗漱完, 就被下了早朝的叶煊拎到两人边上蹲着了。 封月平时学习久不认真, 文不成武不就, 哪里吃过这种苦,站了没一会屁股就撅了起来, 手臂都快耷拉到地上去了。 然后叶煊就这么不冷不淡的叫一声,“裴晟,朕让你好好监督他们。” 坐在椅子上的裴晟一激灵, 硬着头皮开口, “封月……少爷, 手臂举起来,再蹲下去一点。” 封月挪了挪屁股,后背弯的几乎跟腿平行。 裴晟满脸冷汗的看着他,就觉得后背一凉,果然叶煊开口了,“看来小月不知道什么叫蹲马步,裴六郎你就亲自教导一下他,让他好好的蹲。” “陛、陛下……” “嗯?”叶煊头也不抬的发出一个询问的鼻音。 裴晟自己坐在这看着实在太煎熬了,心里真的特别后悔,早知道待在家里逗蛐蛐儿也绝对不进宫赛马,他又不是没有马场,是普陀山不够大吗,还是森林不够野,非要进宫凑热闹,直接就撞枪口上了。 他心里如是想着,面上请命道,“草民申请,一起受罚。” 哪知道叶煊淡淡道,“别急,明天就轮到你。” 一听还有明天,裴晟头皮发麻,封月更是直接一屁股就坐地上了。 他可怜兮兮的喊,“哥,月月知道错了,月月真的知道错了……” 叶煊依旧没抬头,手里的奏章换了一本,语气没有起伏,“错哪了?” “我不该瞒着人乱跑,明知道身体不好还非要骑马。”叶煊认错态度听起来还是很诚恳的。 叶煊:“还有呢?” “还有?”封月眨了眨眼,咬了咬嘴唇绞尽脑汁,试探的补充,“还有……我不该不打招呼就跟不认识的人走,害大家担心,也不该玩到那么晚。” 叶煊:“还有吗?” 封月结巴了,不怎么确定的说,“没、没有了吧……” 叶煊终于抬头看了他一眼,拿起桌上的毛笔在掺了朱砂的墨上沾了两笔,在奏折上写批文,道,“休息够了就接着站,加罚一炷香。” “哥!”封月急了,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扑上去抱住叶煊的腿,眼泪汪汪的仰头看着他,“哥哥,我真的知道错了。” 叶煊顿了一下,平静的说了一句,“嗯,我知道你知道错了。” 然后在封月一脸期待中,他将毛笔放下,把批好的奏章合上,低头看向抱着腿的小不点,缓缓的吐出下一句话,“所以,你是想让我,亲自监督你受罚?” 封月愣了,慢慢瞪大了眼,见叶煊伸手似乎是要抓他,吓得赶紧松开了手,倒退了两步,嘴巴一瘪,发出一声呜咽,眼泪溢满大眼眶,眼见着就要往下掉。 叶煊虽然早就预料到这哭包肯定会哭,但看到他这样还是忍不住皱了皱眉,他敛下视线,重新拿起一本奏折。 “一滴眼泪,加罚一次。”他声音冷淡,听起来有点沉闷。 封月顿时死劲憋住,伸手捂住眼睛,仰着头不让里面的眼泪掉下来,可偏偏这东西不受控制,他越想要停下越停不下来,还越来越多。 他飞快地转过身,用衣袖擦了擦,哽咽着说,“才不会哭,罚、罚就罚,月月是男、男子汉大丈夫,才不会认输!” 叶煊看着地毯上明显的泪水痕迹,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 谢玉舒中途进宫找叶煊,见这一番场景,不明所以的眨了眨眼。 他昨天一觉睡到下午时分,起来就早朝问题跟叶煊进行了讨论,结果没讨论出来,反而被叶煊装可怜问起了姜鹤帮他说亲一事,这事谢玉舒也就在信件里听姜鹤提过一次,拒绝了,完全不知道他还存着这个心思。 于是说来说去,两人各退一步,不再说这事儿。 用过晚膳后,叶煊回宫了,谢玉舒就在书房处理政务,结果熄了灯刚上床,叶煊就来了,跟他说封月留在宫里。 晚上的时候倒是平平安安,结果早上借着正常的男性反应折腾了他一顿,让他一个回笼觉直接错过了早朝。 谢玉舒心里憋着气,一翻看今日的折子,全是请求广纳后宫的,觉得郁闷不已,再仔细翻了下折子,发现都是冯子健那一脉的,不免感到不安。 谢玉舒看着那边一溜蹲着的两大一小,再加上一个如坐针毡的裴晟,凭借第一感觉找到了罪魁祸首,“小月犯什么错了?” “偷了我的马在宫中纵情驰骋,还闯了安宁园。”叶煊赐座,随口说道。 谢玉舒了解叶煊,不觉得叶煊是会因为这么一些事情就如此大动静责罚四个人的,他深思了一下,“安宁园……是永寿宫那边?” “嗯,还有舅舅。” 谢玉舒想起今天莫名多出来的纳妃折子,明白了,“……难怪。” 叶煊看了他一眼,突然笑起来,“为了那些纳后宫的折子来的?” 谢玉舒明明是因为折子背后的冯子健,但被这么一提,莫名有些别的意思在里面,羞窘的瞪了他一眼,加重了声音否认道,“没有。便是午时了,臣担心陛下勤勉于政,忘记传膳,特来提醒陛下的。” 他话音一落,风月的肚子就咕隆隆一声响,顿时所有人的视线都吸引了过去。 封月憋着一口气蹲了两刻钟,已经到了极限,四肢不住的摇晃打摆子,偏偏肚子也开始闹起来。 “看、看什么看!”他凶凶的瞪了泰安和穆逢春一眼,声音压低低,奶凶奶凶的。 “饿了?”叶煊看了他一眼。 封月脸色爆红,低着头恨不得有个地缝能让他钻进去,头也不敢抬,闭着眼睛大喊,“我没有!” “哦。”叶煊顿了一下,又问了一句,“真不饿?” “不饿!”封月梗着脖子回答。 “行。你不饿,朕倒是饿了,玉舒和朕一起吃吧。”叶煊合上奏折,一挥手,让人将面前的桌案搬开,“来人,传膳!” 封月目瞪口呆的看着太监们进进出出,摆了一桌的丰盛精致菜肴,口水和眼泪一起,不争气的往外泛滥。 叶煊用筷子夹起一块泛着油光的红烧肉,余光瞟一眼,封月盯着眼睛都开始冒绿光了。 “想吃?”他动了一下筷子。 封月秒回神,艰难的挪开目光,还记着仇,不顾自己咕咕咕叫唤的肚子,眼睛一闭,冷哼道,“不想吃!” “哦。”叶煊无情的笑了一声,“不想吃最好,毕竟你想吃也吃不到。” 封月顿时一阵气闷,委屈巴巴的吸鼻子,偷偷睁开眼看着两人在那边吃的香喷喷的,馋的口水已经憋不住了,却愣是没张嘴再说一句。 叶煊也够狠,就当作没看见,就这么吃完了,然后让人将食物撤下。 封月瞪圆了眼睛,看着太监们又鱼贯一般的进来,将食物都端走,连桌子都收了起来,终于忍不住鼻子一酸,直接被气哭了。 可他还记得叶煊说过的话,没敢哭出声。 他那可怜兮兮的样子,连裴晟都看的都觉得凄惨,谢玉舒也有些心疼,可他从叶煊嘴里知道事情经过之后,没有再为其求情。 但是批阅奏折的时候,注意力总是无法集中,时不时往那边看,看着封月站不住了,四肢不停的打摆子还咬着牙坚持。 最后还是受不了,闭了闭眼,有些无奈的道,“臣今日还是先告退吧。” 叶煊有些好笑的撑着下巴,撩起他一缕头发把玩,“玉舒的心一直这么软可不行。” “便是对你两罢了。”谢玉舒瞪了他一眼。 叶煊“哦”了一声,点了点头,故意道,“是了,我和小月长得都像母亲,玉舒一看到他怕是就想到曾经的我,便忍不住一直心软。” 谢玉舒被他说中,眼神闪了闪,正对上裴晟偷偷摸摸的眼神。 “……臣告退。”他抽回自己的头发,红着脸匆匆离开。 叶煊“噗呲”了一声,挑眉对着他的背影饶有兴味的问,“你害羞了?” 谢玉舒踉跄了一下,头也不回的跑了。 玉舒的反应,还是这么的可爱,让人忍不住起捉弄的坏心思。叶煊眼里含笑,收回视线,没有追究偷偷摸摸的裴晟,继续批阅奏折。 那边谢玉舒出了宫,脸上的热度才降了下来,他想着封月喜欢吃糕点,便绕道去了五香斋,打算给他买一点他喜欢吃的,晚上去哄一哄。 结果买完出来,就迎面碰见了冯子健和黄莽。 “哟,将军,俺们运气可真好,一出门就碰见谢相。”黄莽的大胡子重新长了出来,完全无法从他粗犷的嗓音想象他那张秀气的娃娃脸。 “大将军王,冯将军。”谢玉舒礼数周到的见礼。 冯子健垂眸看了他一圈,突然开口,“当初哭着闹着要跟我去边关打仗的谢三公子,果然是长大了。” 谢玉舒微微一愣。 冯子健的视线已经落在了他手中的糕点上,“给封月买的?” 第66章 封月再也坚持不住摔倒在裴晟怀里时, 叶煊叫停了这次惩罚。 穆逢春是靠着毅力才没有瘫倒在地的,他胸前血迹晕染了一大片,苍白着脸抖着手脚上前行了个礼, 在叶煊颔首后, 就下去处理伤口了,他因为失血过多, 走路都有点打晃,出了乾元宫就被太监一把搀住了。 泰安看着跟没事人一样, 单手利索的将短刀送进刀鞘。 “舅舅那边换卫统领去盯,你查永寿宫。”叶煊下令。 “是。”泰安领命, 然后拉着裴晟一起离开。 两人的态度都跟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一样,裴晟心里有些别扭,泰安伸手拍了拍他的头。 “你这是什么, 安抚吗?”裴晟撇了撇嘴。 “没有, 别生气。”泰安顿了一下,努力从嘴里憋出话来,道, “主子罚小月, 是因为他不自量力。” 裴晟哼哼,“是挺不自量力的, 明明知道自己身体不好还要去骑马, 这不就摔了。” 泰安却摇了摇头,微不可见的扯出一个笑来, 尽量将话说明白了,“主子放小月进宫, 就已经料到他会偷偷骑马, 他身体并不好。” “这上蹿下跳的, 还身体不好?”裴晟惊奇不已,又疑惑道,“既然叶……陛下有意放他来骑马,怎么还会这么生气惩罚他?” “主子生气的,不是小月骑马,而是他自作聪明的想要去跟人博弈,套消息。” 裴晟惊了,“你的意思是,他是故意跑的?” 泰安点了点头,裴晟陷入沉思中。 叶煊罚封月之前,封月就识相的把能交代的都交代了,他说他是见到一个跟自己长得很像的大哥哥,觉得对方很亲切才跟着他走的,跟大哥哥玩的很开心,忘记了时间,看外面天色要黑了,吓了一跳,后来就被舅舅找到累的睡了过去。 裴晟觉得这些话很符合一个小孩的思维方式,虽然叶煊说封月不是那种会随便跟人跑的小孩,但他总觉得五岁大的孩子,屁事儿都不知道,平时教导的再好,玩性上头了,会忘记也不足为奇。 泰安却比他更熟悉封月,知道的事情也更多,一下就看穿了其中的不对。 比如最奇怪的一个点就在于,看到舅舅累的睡了过去这个描述,封月虽然跟冯子健关系还不错,但封月其实并不信任冯子健,这跟在北戎的时候,冯子健对叶煊和泰安的态度有关,还有,他说的时间是天色要黑了,可叶煊将封月带回来的时间已经过了戌时。 “他认出了叶熠,且是被冯子健打晕的。”泰安做简便的总结。 裴晟满脑袋问号的看着他,真心实意的建议道,“你能把你心里的那些分析都说出来吗?你这样让我很难理解。” 泰安:“……” “腿疼。”他面无表情的吐出两个字。 裴晟沉默两秒,“你这是在转移话题?” 泰安拉着他往外走,全然当作没有听见。 - “小主子,就让奴才给您上药吧,揉开了就好了。”太监蹲在封月面前苦口婆心的劝。 封月四肢发软酸疼的爬都爬不起来,偏偏就是不让人碰,垂着头在那里悄悄的抹着眼泪,一张口就带着哭腔的小声道,“你们走开啦,月月正在伤心,你们不要理月月了……” “可是……” “药放下,你们退下吧。”叶煊一开口,满脸为难的太监们松了口气,赶紧将东西放下离开了。 叶煊低头拆药,语气平静,“过来。” 封月抖了抖,抹着眼泪不说话。 叶煊看他一眼,微微挑起眉,“你想让我亲自去抱你过来?” “……不想。”封月抽噎了一声,委屈的说,“可是我脚疼,爬不起来……” “都有能耐跟不认识的人跑了,怎么会脚疼?”叶煊说是这么说着,却还是起身走过去,弯腰将这个整天调皮捣蛋的弟弟抱了起来,让他趴在床上,倒了药酒给他揉用力过猛的四肢和身上四处的肌肉。 封月头埋在细软的枕头里,全程哼哼唧唧的,时不时还吸一声鼻子,啪嗒啪嗒的掉两滴眼泪,看着受了天大的委屈,娇弱的不行。 叶煊在他肩上不轻不重的拍了一下,他顿时开口小声喊疼。 “让你平时不好好习武,几个时辰的马步都扎不下来。以后每个月我让泰安考核,你过不了就跟今天一样罚蹲马步,装一次委屈哭一次鼻子就加罚一次,看你还怎么耍你的小霸王威风。” 叶煊一边说着,手指一边在封月侧过来看他的脸上捏了一下,“下不为例,听到没?” “……知道了。”封月哼哼唧唧的,应得不是那么服气。 叶煊于是力道重了一点,小孩精细养出来得滑嫩皮肤上,顿时出现一道红印。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以后都不许这么做,你还是小孩。” 封月不服气,“我不小了!泰安哥哥像我这么大的时候都能够拿短刀跟人打架了!” 叶煊挑起眉,“你能拿起短刀?” 封月气闷的鼓起脸,哼了一声,嘟嘟囔囔的道,“反正哥哥要上朝处理政务,也不能一直看着我。” “我是不能,但我能派人一直看着你。”叶煊摁着他的后脖子,将他摁在软枕里跟搁浅沙滩的鱼一样,除了扑腾四肢外根本无力挣扎开束缚。 “卑鄙!”封月气的大喊。 叶煊哼笑,松开手站起身来,太监已经端着一盆水在旁边站着等他净手。 他警告道,“封月,下次再让我发现,我就把你一个人送回沧州去,不信你可以试试看。” “哥!”封月急了,咸鱼翻身一样从床上扑腾起来,伸手想抓他衣角抓了一个空,皱着脸严肃道,“你不能这样,我也是娘亲的孩子,我也有知道真相的权利!” “什么真相?没有真相。”叶煊用布巾将手上的水擦干净,淡淡的看了他一眼,“真相就是,娘亲难产。” “哥,我已经不是三岁小孩了!” “对,你五岁。” 封月脸一红,他平时仗着自己长得迟缓,看起来显小,在外都往小了说自己的年龄,叶煊也有意瞒着他的身份,还因为先前那些个庸医们说他活不过六岁,所以就连跟玉舒哥哥也是说他虚岁五岁,然而实际上…… “哥,春天马上就要过去了,我已经满了六岁了,虚岁七岁,我知道很多事情了,你不要再拿我当小孩看了!” “我知道娘亲的死不是难产,是毒对不对?”封月说着眼底泛出红色,大眼睛里含着眼泪,咬着嘴唇倔强的看着叶煊,“我知道,我身体里面也残留了那种毒素,所以才会身体不好……” 叶煊有些头疼的看着他,“谁跟你胡说的?你身体不好是因为七个月早产,跟毒没关系。” 这是大实话,封月却不相信,他瘪着嘴说,“你别骗我了,我都从舅舅的信里看到了!” “什么?”叶煊皱眉看着他。 封月抿了下嘴唇,开口说道,“从沧州过来的时候,你带着先行军先走了,大军快要入京的时候,我晚上着凉发烧,身体不舒服,睡着了一直做噩梦,黄叔叔就把我抱到舅舅的军帐里去睡了,半夜有个叫黄什么仁德来见了舅舅,我被吵醒了,起来的时候看到了桌上拆开的信,上面都写了七年前良妃毒杀一案!” “我又不是傻子,怎么可能写的这么清楚都不知道。” 叶煊正视的看了他几眼,“这件事瞒了这么久,看来我确实小瞧了你。” “所以呢,你还在上面看到了什么?” “没有了。”封月颓丧的说,“我刚想要展开看,舅舅就进来了,我什么都没看到,连那个叫什么黄什么仁的,我也没看到。我知道舅舅肯定查到了什么,但我问他他肯定不会告诉我的,所以我偷偷去问了黄莽叔叔……” “你问黄莽?”叶煊笑了出来,“你问他不久等于你问了舅舅?他会回答你?” 封月翻了个小眼神,叉着腰神气的道,“我当然不可能直白的问他啦!我是凭着我的聪明才智骗来的消息好不好!” 叶煊可不觉得封月能从黄莽那里套出什么消息来,黄莽鲁莽归鲁莽,战场上当先锋军将领,可不止要勇猛,他脑子不算多却已经足够用了,嘴严实的很,他能说出什么肯定是冯子健让透露的。 叶煊看着封月这被忽悠的不清的样子,觉得很可能冯子健一开始就知道封月的小心思了,故意让黄莽透露一二点,将这小鬼的精力引开。 果然,封月所知道的加工N次的消息,就告诉了他良妃是在七年前春猎上出的事,当时在场的人和最后的处置结果等等,这些稍微一打听,大家都知道的事情。 封月还有自己的一套方法,“如果凶手真的是皇后和六公主,那舅舅不可能查这么多年,所以肯定另有隐情!” 但是可惜,封王的皇子死的就剩几个,封月能接触到的也就八皇子,但八皇子当年没去春猎,封月没想到自己入宫骑个马还能有意外之喜,自然就想跟着去确认清楚了。 “所以你确认了什么?”叶煊好整以暇的看着他。 封月瞬间虚下来:“……确认叶熠……九连环玩的真不错……” 第67章 “陛下, ”穆逢春看着上首年轻帝王面色沉冷的模样,悄悄咽了口口水,才硬着头皮继续说道, “谢相今儿个有事来不了了……” “又有事?这回是同谁?” 年轻帝王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穆逢春却觉得像是一把蓄势待发的刀子,冰冷的贴在他颈间的脉搏上, 锋利的刀刃已经见血,他离身首分离的时刻也不远了。 自从上回封月小公子失踪一事之后, 往常三不五时就会住在宫里的谢相,已经有足足半月未曾来过, 便是有什么重要的折子,也是差府上的人送来,回回都以有事拒之。 偏偏负责暗中护卫相府的禁卫军来报, 谢相也确实是有事, 朝中职位空虚,各大洲府的大人委任令已全部派下,虽然职位上的事情归六部辖管, 但丞相为百官之首, 是六部直属长官。 多事之秋,谢相自然凡事亲力亲为, 以免刚重新建立起来的体系出现什么差池。 于是谢玉舒日日早出晚归, 忙的不可开交。 也不知是否是商量好了,谢相和大将军王同时辞去监政一职, 于是本来就繁重的政务瞬间番了三番,陛下就算再是英明神武, 也被弄得分.身乏术, 又见不到谢相, 整日阴沉沉的,连素来爱来皇宫捣乱的封月小公子和裴六郎都消停下来不少,完全不敢往乾元宫凑。 穆逢春定了定神,耳朵有听到一些细碎的声音,余光撇到从墙角钻出来的虫子,微微皱了皱眉:那些奴婢真是怠慢了,乾元宫居然都进了虫子。 他在心里记了一笔,艰难的回答叶煊的问题,“回禀陛下,谢相正在姜学士府上。” 姜鹤到底是聪明的,虽然有谢玉舒这个十九拜相的妖孽压着一点都不显,但他任官的履历非常漂亮,不管是抗洪救灾还是剿匪反贪腐,他所就任的那个洲,今年缴纳给朝廷的税收都比往年多一倍。 且他提出的“私教于民”的教育方针正好是叶煊和谢玉舒所需要的,姜鹤升官板上钉钉,小小的从四品翰林院侍读学士不过是一个跳板罢了,等来年朝里的老东西们把位置腾开了,最少也是个三品侍郎的官。 姜鹤也可以说是叶煊特意调入京中的,翰林院和国子监职位都低,但有一个好处就是直接听命于皇帝,也就是心腹,姜鹤可用。 但……叶煊想到之前,姜鹤说要给谢玉舒说亲的事,脸色肉眼可见的黑沉下来。 “他们说了什么?”叶煊的语气还是淡淡的。 穆逢春冷汗都快下来了,心想:两人这才刚碰面不到须臾,便是探子们长了八条腿,也不可能这么快就把消息递进皇宫啊,陛下这简直是为难人。 心中想归想,他面上四平八稳的,跪了下去直接告罪,“属下无能。” 叶煊眉头瞬间拧起,眼眸中飞快的升腾起不悦来。 就在这时,头顶传来细微的声响,和少年的一声嗤笑。 叶煊撩起眼皮的瞬间,穆逢春便绷紧了浑身的肌肉,站起来护在叶煊身边,手指伸进袖子里,夹住了里头的暗器。 房梁上垂落少年绣着精致花纹的袍角,脸上带着讥讽刻薄的笑容,也不知道在那里坐了多久。 穆逢春被他和封月极为相似的容貌惊住——说是同封月公子五官相似,浑身的气势却更加贴近陛下,只是陛下爱挑眉,平时脸上跟李泰安一样表情并不丰富,更是做不出这种讥讽的表情。 但两人表象下深深藏着的气息,却是非常贴合的。 所以,穆逢春的第一反应便是:此人不会是陛下的私生子吧? 不过他很快就否定了这个想法,毕竟陛下今年也才十九,也许能生出一个封月,却生不出十多岁的少年。 ——是的,穆逢春一直觉得封月大概是陛下在民间搞出来的私生子。 这个少年明明气场强大,却没有什么存在感,以至于直到刚才,两人都没有发现他,这可不是一件好事。 穆逢春突然想起一个人,他不动声色的动了动视线,立刻就确定了,“昭王通身气派,何必做这梁上君子?不如下来一叙?” 叶熠转了转眼珠,直勾勾的盯着穆逢春的脸看,看了好一会儿,忽而勾起唇角扯出一个让人毛骨悚然的诡异笑容。 “哦,我记得你,你是父皇给五哥培养的那个小玩意儿,我可给你喂过不少血。”叶熠手一动,袖子里的玉制九连环发出碰撞的闷响,他好整以暇的看着浑身僵直脸色变换的穆逢春,问道,“你可还记得我?” 穆逢春不记得喝过什么血,他刚记事的时候就已经被挑选来当暗卫培养了,他们被关在黑漆漆的房间里驯养,吃的喝的都是早就备好的,他也不知道有多少同伴,反正到最后能出来那个房间的,一共只有二十来个,后来……大概是全部都死了。 怎么死的,穆逢春不知道,赵安只告诉他,成功活下来的只有他一个。 碎片般的记忆在脑子里闪现,有小孩的哭喊,喉咙突然有种滑腻腥臭的味道。 穆逢春抿紧了唇。 叶熠像是了然般,唇角动了动,“你不记得我了。” “……昭王殿下说笑了,奴婢从未见过你。” 叶熠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直接嗤笑出来。 “九弟,若是想要找死,朕会让泰安满足你,若是想要说事,最好快点,七哥现在心情不好,没什么耐心。” 叶煊说着,让浑身戒备的穆逢春退到一边去,他“啪”的将奏章丢在桌案上,空旷的大殿里只听见他平静无波的声音,“朕虽然不知道你是怎么瞒过殿外那些禁卫军耳目的,但,进了乾元宫,应当就没有完好无损出去的。” 叶熠闻言扫量了穆逢春一眼,毫不留情的嗤笑,“就凭你手里的这些货色?” 叶煊挑眉对上他的视线,只说了两个字,“凭我。” 叶熠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叶煊面不改色,直接道,“不信你便试试。” 两人对视着,谁也不让谁。 片刻后,叶熠“噗呲”一笑,举起手来,压着嗓子故意道,“七哥虚张声势果然厉害,是九弟我输了。” “有话快说。”叶煊懒得跟他较这些劲,撑着下巴半倚靠在龙椅里,手指不怎么耐烦的轻轻敲了两下。 叶熠掏出怀里的九连环,直接就往叶煊的方向丢去。 穆逢春眼神一利,足尖一点,旋身一个轻功,直接将九连环捞进手里。 玉制的九连环碰撞发出沉闷的声响,穆逢春等落了地才发现九连环被剪成一条条的帕子完全包裹缠绕了起来。 “拆开。”叶熠话音一落,穆逢春感觉心口一钝,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血管里爬行一样,浑身泛起密密麻麻的痛感,胸口还未完全愈合的伤口就像是被虫子啃咬一般,又痒又疼难以忍耐。 他捂着胸口第一时间退后数步,退到就算动手也绝不会伤到叶煊的距离,才冷声开口,“你做了什么?” “我什么都没做。”叶熠带着几分讥讽的神色看着他。 穆逢春并不相信,血液里那种什么东西在里面爬行的感觉异常的清晰,似乎还有悉悉窣窣的细微动静,像是在鼓膜上爬动一样,让他瞬间泛起一身鸡皮疙瘩。 叶熠却并不再理他,而是看向叶煊,抬了抬下巴,“打开看看。” 叶煊没有如他所说的打开,而是问他,“这是什么?” 叶熠也回答的坦然,“杀死良妃的计划之一。” 叶煊的神色蓦然冷却下来。 他记得,当年九皇子叶熠的座位就在良妃旁边,现场除了掀翻的杯盘狼藉,还散落着碎的拼不起来的玉环。 叶熠嗤笑的看着他,“你应该早就怀疑了吧?皇后毒杀良妃的证据太过显眼直接,简直就是设计好了的,而且那个指正的陈嬷嬷,我记得,是良妃从本家带来的吧?” “……” 叶熠故意顿住声音,注意着叶煊的脸色,叶煊比他想象的还要冷静,神色都没有丝毫变化,只眯着眼睛挑眉看他,“所以呢?” 叶熠也跟着挑眉,“不想知道凶手是谁?” 两人四目相对,比铜镜里的自己更清晰。 叶煊有些玩味的碾了碾指尖,突然问道,“你是我舅舅的儿子?” 叶熠脸上露出显而易见的嫌弃,几乎没有停顿的反驳,“不是。” “哦,你们很像。”叶煊说道。 叶熠脸色难看的不行,眼神里明晃晃的写着三个字“你瞎啊”。 “李泰安才是他儿子。”叶熠强调一般的说道。 叶煊勾了勾唇角,不置可否。 “你是来离间我和舅舅的?”叶煊问。 叶熠冷笑反问:“你和他需要离间?” 叶熠眉梢动了动。 确实,现在全朝廷上上下下,就没有不知道陛下和大将军王虽然是甥舅,立场却完全相左,近几日朝堂之上,陛下更是直接往武将插了不少人,摆明了逼大将军王上缴兵权。 大将军王也毫不示弱,上了不少折子让陛下选妃,上呈的花名册里,全是他这一脉系官员的女儿姊妹,毫不掩饰自己想要摄政之心。 陛下初上位,朝中根系不稳,但毕竟是君王;大将军王虽然是臣,手中一只骁勇善战的军队,霸着兵权,权势滔天。 神仙博弈,池鱼遭殃,朝中最近的官员们都跟鹌鹑一样的乖巧,生怕一个不小心就成为了双方博弈的牺牲品。 两派之外最活跃的,也就谢相了,而谢相,朝中上下本来觉得,谢相应该是偏向陛下的,可如今半月的疏远,还偶然撞见谢相同黄莽走得近,如今也不知到底偏向谁了。 叶煊相信谢玉舒,其他人不是叶煊。 比如叶熠,他亲眼看着冯子健掉入权力的陷阱,被裹缚住不得脱身,他不相信谢玉舒会是例外。 娘亲总叫他不要着急,再等等再等等,等什么呢,有什么好等的,不过是因为心慈手软罢了。 娘亲还是舍不得,不行的。 叶熠眸色深沉,里头带着几分扭曲,很快又被压了下来。 “我们合作一起扳倒冯子健吧,他可是……毒杀良妃的真正凶手呢。” - 这是叶煊第二次从别人口中听到良妃之死的“真相”,还都是在这宫殿里。 第一次是先皇死的那天,贤妃劝他为皇,跟他说“冯子健不会杀你,因为他欠自己亲妹妹一条命”;第二次则是房梁上这个昭王九弟,以这件事为基准,企图引出他对冯子健的杀心。 这些人就这么认定了,认为他是会因为良妃吃的药是冯子健给的这件事,就跟冯子健反目成仇? 哦,也不对,他本来就跟舅舅处的像是仇人。 逼他上位,架空他的权力,安插西域人马帮助造反的四皇子杀他……两人从回到京城开始,就因为这滔天的权力斗的你死我活,从未掩饰过彼此之间的欲望和恶意。 冯子健想染指帝权,叶煊想缴他的兵马,似乎水火不容。 可事实上,他们双方逞凶斗狠看似厉害,其实并未损失过什么。 叶煊收敛目光,突然觉得这些人都挺没有意思的,他已经不想跟他们继续虚与委蛇下去了。 他垂眸懒散的开口,“你不必离间,真相是什么我自己清楚。” “良妃设计了一切。”叶熠抢答,叶煊撩起眼皮看向他。 叶熠笑容诡谲,继续说道,“冯子健设计了良妃。” “……我知道,然后呢?”叶煊拿起一份奏章,“如果九弟没有什么想说的,就回去吧,朕还要批奏折。” 这个反应在叶熠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他冷着脸,凉凉的笑道,“你们果然都流着冯家的血,一样的冷漠。” 叶煊内心毫无波动,甚至开始想起谢玉舒。 他想知道谢玉舒现在在干什么,应该已经回府了吧?奏折有点多,今天肯定批不完……算了,既然反正批不完,那干脆就放着好了。 等会他就从暗门去相府好了。 叶煊下了决定,然后就开始嫌弃叶熠在这里浪费时间,他更嫌弃的是手里的这份折子,长长的通篇都是吹嘘。 叶煊不用看都知道是李尚书的。 李尚书便是李皇后的亲爹。他贵为一品尚书,看似风光无限,实则当年皇后毒杀良妃一案,皇帝面上压下不表,暗地里打压李家后辈,导致李家竟然除了李尚书以外,其余人全部被贬谪出京,李家小辈入官场,全部都被压在芝麻小官上翻不了身。 朝中风云诡谲,三品以上的官员各个都是玩弄权术的阴谋家,面上看不出来,背地里都在笑李尚书,若不是还有个越贵妃受宠,只怕是要孤立无援了。 谢相辞官归隐后,谢家也一度被人以为走到头了,李家这个三代以内的姻亲带系自然也是遭到了打压的,当初借了多少光,往后就要还回去多少,李尚书的亲友为了不受到牵连,几乎都同他断了来往。 毕竟谢家是真正的新贵,没有世家盘根错节的资本,皇帝迁怒之下连李家都扛不住,更别说一点根基也没有的谢家。 当时谁也没有想到,谢家竟然还能再出一个谢玉舒。谢玉舒为相之后,李家早就已分家的旁系不是没去拜访过,谢三郎看着温和,实际上油盐不进,甚至有人还特意找上已经隐居的老谢相,大抵是想要打感情牌的。 没想到全被老谢相连人带礼的轰了出去,落了好一番面子。 总之,李家和谢家早已经断交,李尚书还算厚道,没有掺和进旁系之间的拉拢,就这么在官场上挺了数年。 叶煊以前觉得李尚书还能继续做一品尚书,是因为李尚书尚且识相,如今自己当了皇帝之后,每回看着李尚书呈上来的奏章,总觉得……或许他靠的是拍马屁吧。 叶煊皱了皱眉,觉得拟好的奏章格式要尽早下达了,不然他可能真的会因为李尚书这种通篇废话的折子,不爽的砍了对方的脑袋。 他放下了这份辣眼睛的奏折,伸手按了按眉心。 “九弟若是没有其他想说的,七哥就不送了。”叶煊再一次下逐客令。 他丢了个眼神,被种种秘辛震惊到的穆逢春立刻上前。 “昭王殿下,请。”白脸秀气的小太监有着一双圆润的笑眼,抬眼看人的时候没有什么威慑力,所以他直接抽出了藏起来的软剑,剑身铮鸣,寒光乍现,瞬间杀气腾腾,“殿下,莫要让奴婢为难了。” 他声线细软,尾音上扬。 “叶煊!” 叶熠稳稳坐在房梁之上,突然大逆不道的喊出了年轻帝王的名字,他一错不错的对上年轻帝王黑黢黢的眼睛,再次开口,“我娘亲并非李家人。” “是冯子健当初将她送进宫的,为的就是你母亲良妃。冯子健连他妻子儿子亲妹妹都能下狠手,你和封月不过是他的外甥,你以为他会放过你吗?你斗不过他的!” 叶煊头也没抬,语气淡淡,“我们冯家人的事,就不饶九弟关心了。” “呵。”叶熠冷笑了一声,“叶煊,他已经开始像你的人下手了,半个月前,五芳斋,谢玉舒同他一起吃了饭。” 谢玉舒三个字一出,叶煊倏然抬眸,眼神冷冷的刺过去。 第68章 叶煊沉默了片刻, 注意到窗户有些响动,突然没什么情绪的笑了一声,低低道, “我本来是打算放你走的。” “什么意思?”叶熠眉头一皱, 心里突然升起不好的预感。 他第一反应就想跑,然后一把短刀横在他脖颈间,冰凉的刀刃贴着他的喉管,也不知道饮过多少人的血,叶熠隐隐有闻到腥味。 他余光一瞥, 就看到垂落在眼前的属于禁卫军统领才能穿的飞鱼官服的袖口。 叶熠怒火上涌, 一把扣住那只握着短刀的手,拼着受伤离开他的挟持,直接纵身从房梁上跃下来。 穆逢春干脆利落的掏出怀里的暗器。 咻咻咻—— 叶熠尽力的再躲,也还是中了两下, 胳膊和腰腹部都被割裂出一道口子, 有血渗透出来。 叶煊闻到一股熟悉的浓烈草药味,裹挟着血气。 他在一瞬间还以为是泰安受伤了,不过他看了一眼紧随着利落跳下房梁的黑衣禁卫军统领,飞快收回了思绪。 叶熠几个避让翻滚, 落地站稳的瞬间,泰安的短刀就跟鬼魅一样又架在他脖子上, 瘦高的少年模样的黑衣人面无表情的稳稳握着刀柄,熟悉的眉眼让叶熠一看到就露出明晃晃的嫌恶来。 “李泰安?呵——果然是我七哥身边最忠实的那条狗。”叶熠看着倒是很淡定,冷笑着道, “你不是负责监视你老子吗?怎么突然就进宫了?” 叶熠这话说的不怀好意, 故意拖长了音调给足了想象空间, 就是想要挑拨离间。 然而泰安看了他一眼, 一个鼻音都没有。 叶熠看着他浑然无表情的脸,有些气闷,冷笑了一声,道,“自古忠孝两难全。” 他这是在提醒叶煊,冯子健到底是泰安的亲爹,小心对方吃里扒外。 穆逢春皱了皱眉,却见泰安面不改色跟没听见一样,他也只得闭上嘴,什么也不说。 叶煊倒是饶有兴致的说了一句,“你对乾元宫的安排倒是了如指掌。” 泰安武功很高,尤其是轻功更是出众,基本可以达到来无影去无踪,即便是冯子健也不一定能第一时间就发现他,这也是叶煊将人派去监视冯子健的原因。除了穆逢春外,卫副统领都不一定知道泰安到底哪天在乾元宫,哪天又不在。 叶熠会这么肯定,选中今天来乾元宫,可一点都不像是瞎蒙的。 叶煊眯起眼睛。 叶熠故意不回答,只是一副讥讽地样子看他。 “你斗不过冯子健的。”他说。 叶煊一听这话就觉得没意思了,他拿起拿被包裹严实的玉制九连环,手腕一翻掏出一把袖珍小刀,直接就要将其划开。 叶熠想起自己身上还在流血的伤口,脸色一变,“别动。” 刺啦——布条被锋利的刀尖一路划开,叶煊用刀尖挑起里面看着有些年头的九连环,眉头扬了扬,没什么诚意的丢下一句,“我手比较快,下次记得早说。” 叶熠眉眼阴沉的瞪他,“你明明就听见了。” “嗯,听见了。”叶煊轻描淡写,“我是手快不是耳聋。” “……”叶熠本来不想理他,但看着他莽撞的动作,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你别摇它!” “哦?”叶煊挑着眉,立刻摇了一下。 玉制九连环只有巴掌大小,虽然年代已经久远,却能看出来做工精致,缺了最上面的玉环也不显得难看,反而有种残缺的美感。 叶煊一晃,八个玉环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叮铃铃。仿佛是一种信号,数不清的悉悉窣窣爬虫声从四面八方响起来。 叶熠和穆逢春同时捂住胸口闷哼了一声。 泰安扭过头看了那玉环许久,突然开口,“捏碎玉环。” 叶煊挑眉,手指拧住一个玉环照做。 碎裂的瞬间,穆逢春脸色煞白的跳了起来,直接抽出了腰间的软剑,紧张四顾的道,“陛下小心,好多虫子。” 然而叶煊环顾一圈,什么也没有。 这个东西,有点意思。叶煊将手中的玉环转了一圈查看,问沉默下来的泰安,“你认识这东西?” 泰安点了点头,“幼时见过。” 他口中的幼时,一般是指他生母还在的时候。泰安认可的亲人只有两个,他亲生母亲和叶煊。 无论是泰安还是舅舅,对于曾经的事情都讳莫如深,叶煊知道的,都是从五虎将嘴里撬出来的,尤其是黄莽那厮,他反正看热闹不嫌事大,一直想让冯子健和泰安大打一架。 然而事实上,这对亲父子处的如同陌生人,就算是住在同一个屋檐下,都不会多说一句话,尤其是在北戎那位公主入住沧州将军帐之后。 叶煊从自己已知的消息里推测,泰安的生母应该是还活着的,且很有可能在京中,按照冯子健的渣男特性,可能是用于发挥剩余价值去了。 叶煊未回京之前,一度猜测是真长公主贤太妃,可是见了贤太妃一面之后,就直接打消了这个念头。后来才在冯子健的一些异常举动,锁定可能是越贵妃,今日得这一九连环,可以说是佐证了他的想法。 难怪先前说叶熠是冯子健儿子,对方态度这么激烈。 叶煊还想问叶熠一些事情,但叶熠已经瞪着泰安,怎么也不肯开口了,他只让人带下去看押好,扭头看向泰安。 “你母亲……”他提了一句就打止,转而问,“不去看看?” “看过了。”泰安擦了擦刀上的血,看着程亮的刀面,利索的还刀归鞘。 叶煊一愣,反应过来后有些诡异的看着他,难道带着几分迟疑的问道,“是和裴晟一起?” 泰安面无表情的沉默着,显然坐实了这个答案,又不想花精力去解释那么多,最后只吐出两个字,“约定。” 他年幼时曾和裴晟做过约定的。 叶煊也一点都不想听他们“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的故事,主动岔开话题。 他让穆逢春将只剩七个环的九连环拿下去重新包好,说道,“叶熠方才提了一件事,我要你去查一下,有关李尚书。” “李尚书”三个字,让泰安抬起眼来,眸子里迸射出精光。 叶煊立刻意识到什么,眯起眼,曲指在龙椅扶手上敲了敲,轻笑着道,“来,说说看,李尚书当年同冯子健做了什么交易。” - 夜深人静时分,路上只听见鸡鸣狗吠,以及过路的打更声响。 咚咚咚。 有些沉闷的敲门声,门房年纪大了,有些耳背,听了几声才听清,心里直道“坏了,怕是老爷回府了”,赶紧起身重新点了灯披着外衣就小跑着去开门了。 外头一身犹带着酒气的青衣男人二十来岁,眉目俊秀出尘,看起来有些疲惫。 “相爷!您可回来了!”门房老伯大跨步上前去扶着人。 谢玉舒也确实有些酒气上头,就没有拦着,任他扶到小院里,才哑着声音小声说道,“今日兴致好,多喝了几杯,你去给我打些水来,我洗漱收拾一番。” “诶,好嘞。”门房老伯连连应声,要下去时又被喊住嘱托了一番,“夜色已深,莫要吵醒别人。” 谢玉舒的本意本来是漱口洗脸擦身就睡觉的,哪知道门房老伯直接运了一浴桶的水过来,谢玉舒无奈的按了按眉心,干脆的撑起精神决定把自己整个儿收拾干净了再上床。 热水氤氲蒸腾而起,将谢玉舒所有的酒气全都挥发了出来,他仰靠在浴桶边缘,感受着水波漾漾,雾气突然在眼前绘制成出了一张熟悉的脸。 年轻的帝王一身黑底金纹的龙袍,漫不经心的撑着下巴坐在金玉打造的龙椅上,十二旒帝冕低垂也遮不住他精致的眉眼,扬着眉嘴角似笑非笑的勾着,让人揣摩不透心思。 明明才十九的年纪,登上帝位不足一年,却比先帝更有浩瀚龙威,让人不敢逼视。 然后下一秒,年轻帝王撩开珠旒,眉眼弯弯,露出一个人畜无害的笑容,好像在说:玉舒,来。 谢玉舒欣慰的舒展眉眼,打散了眼前的雾气,他手落回水里,带起一片水花。 耳边突然就想起冯子健的话。 那人端着茶盏,声音四平八稳,难得的长篇大论道:“纵你百般才华,名冠京都,待有朝一日,事实大白于天下,无人会记得你曾经为这个国家做了什么,为百姓们谋求了什么,他们只会记得八个字‘以色侍君,奸邪佞幸’。” “若国之兴,便是君臣逸事;若国之亡,便是祸国殃民。自古亡国先怪女人再寻奸臣,最后追究根本点评君王,然君王不可非议,是以,前二者之错广为流传,为人编造词曲闻唱闹市,真真假假,谣传臆想不知多少,那么无错也便是错,未曾做过也便是做过。” “谢玉舒,你可愿遗臭万年?” …… 谢玉舒做了一个梦,他睁开眼,发现叶煊站在他面前,低垂着眉眼动作温柔的给他擦头发。 谢玉舒想跟他说话,但叶煊执着于给他擦头发,声音漫不经心闷闷的,他有点听不清,有些生气的拨开他的手,将他拉到自己面前来,然后看着近在咫尺放大的脸,突然就呆了,完全忘记了自己要说什么。 他心里想:怎么就这么好看呢,好像看一辈子也看不够。 面前的少年愣了一下,“噗呲”笑了起来,眉眼舒展,唇角勾起,所有的凌厉冷漠,全都化作春风细雨。 他们接吻。 嘴唇相触的那一瞬间,谢玉舒就知道,这么温柔小心翼翼的吻,眼前的叶煊绝对是假的。他的那个少年啊,从骨子里透出了占有欲,一个眼神一个动作都杀伐果决,让他控制不住被掌控,跟着一起沉沦。 即便他怕伤害自己,努力去学着温柔以待。 还是,喜欢他因为自己,眼眸染上疯狂,又拼命去压制的样子。舍不得伤害他,又想要拉着他一起。 明天去见他吧。谢玉舒笑着滚进被子里,安稳的睡了过去。 …… 谢玉舒醒来的时候,已经将那个梦忘的差不多了,他发现自己已经躺在床上了,估计是洗着洗着太冷了,就爬起来了吧。 光线透过窗子洒进来,落在眼皮上,他不适应的拿手遮挡翻了个身,这才坐起来。 外间有细微的动静,他神情动了动,一个名字脱口而出,“子煊?” 外面的动静一静,过了一会才有小孩低低的心虚的声音传进来,“玉舒哥哥,是月月吵醒你了吗?对不起……” 谢玉舒一愣,连忙说了句“无碍”,心里头莫名的泛起一些失望来。 “玉舒哥哥,你还好吗?要不我帮你叫御医吧?” “无碍,我只是没睡好。”谢玉舒回答。 封月松了口气,“那玉舒哥哥你再睡一会儿吧,月月去院子里。” “嗯,注意安全,好好听夫子的话,不要调皮。” 谢玉舒一连串的叮嘱把封月念的头疼,“呀”的喊了一声,赶紧跑了出去,远远的还听见他对着院子里说,“玉舒哥哥好像生病了,絮絮叨叨的好像青蓝哦。” 青蓝是负责伺候照看封月的哑女。 一个哑女怎么絮叨?谢玉舒忍不住勾起唇角笑了笑,嘲笑封月的错误比喻。 跳脱的封月大概是被夫子训了,院子里安静下来,谢玉舒躺在床榻上,看着头顶白色的账顶,眼神微微有些茫然,他思绪溢散飘远,像是被风卷起来的云,不知道该飘向哪里也不知该停在何处。 很多人都希望自己能够流芳百世,所以不少文人骚客对自己的声名看的非常重要。 谢玉舒有抱负,也有展开抱负的平台,拜相封爵食万户,这已经是一个朝臣能走到的最高的位置了,不管是翻案还是赈灾,谢玉舒能做的都已经做了,若仅仅因为和叶煊的关系,便遗臭万年,被后世评为奸邪佞幸,全盘推翻你所作为的一切,冤吗?很冤。 谢玉舒做事不为名利,自小受到的教育也教导他不要看中名利,可若是真的发生这一切,他真的能坦然的接受说出“任他后世人评价去吧”这番话吗? 谢玉舒自认他目前还达不到那样的心境。 可是让他就此撒手,同叶煊一刀两断呢?谢玉舒也做不到。 这些天,一旦闲下来,这两个念头就不停的在脑子里转,伴随着冯子健那番发人深省的话。 不是不知道冯子健是在挑拨离间,谢玉舒对叶煊坚定的情感没有动摇,若这两样摆在一起真的要选,他肯定会选择叶煊,只是……那些骂名真的就必须要背负吗? 很有可能会连累一整个谢家家族。 谢玉舒早就已经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他现在的踌躇、悲伤,是来自于对家族、父母兄长的愧疚。 “……想的真多。”谢玉舒对自己这不安的状态嘲讽的勾了勾唇角,最后卷着被子一个翻身,闭上眼打算再睡一觉,将脑子里这些有的没的,全部都忘掉。 然而不等他睡着,突然感觉到身边多了一道呼吸声,他猛地睁开眼转过头去,就见年轻的帝王一身常服站在他床边,龙目微垂的落在他身上,也不知道站了多久。 “叶——” 谢玉舒的“煊”字还没出口,就直接被人亲住。 摁在后脑勺的手掌用力,迫使他抬着头承受这个吻,好半晌两人倒在床榻间,被子和衣服全都凌乱,才气息杂乱的罢休。 两人靠的很近,几乎严丝合缝,有什么变化都瞒不住,都是正当年轻的时候,半月未曾见面发泄,自然火气旺盛。 叶煊龙眼被火气烧的发亮,斜抿着看着身下的人,指尖在谢玉舒眼尾的红色泪痣上来回摩擦,常年习武捏笔挥毫,指腹有一层薄茧,摩擦了几下,谢玉舒的眼下就泛起一片暧昧的红,让他本来就刚醒的神情看起来更加靡靡。 谢玉舒不适的半眯起眼,微微仰头想要避开他的手,小声说了句,“痒。” 叶煊如他所愿的松开了手,顺着他的脸颊滑下,强硬的钳住他的下巴,然后低头,在他喉结上轻轻碰了一下。 “唔。”谢玉舒闷哼了一声,多次的水乳交融,彼此都很清楚敏感点在哪,谢玉舒眼睫颤抖,身体舒展。 要不是忽而听见外面封月的说话声,他可能就这么跟着白日宣淫了。 封月正在问青蓝,“哥哥进去多久了?我的策论写完了,可不可以出去玩呀?要不我进去问问哥哥吧!” 他声音雀跃兴高采烈,要不是青蓝拦着,他估计都已经闯进来了。 “陛下!”谢玉舒赶紧推开叶煊,神色有些窘迫的道,“小月还在外面。” 叶煊不满的皱了皱眉,直接道,“青蓝会带着他,而且卫统领也在,他会拦着,不会进来的。” 谢玉舒面红耳赤,还是觉得羞耻,嗫喏道,“在小孩面前,不好。” “有什么不好?你是他皇嫂。”叶煊说的很明白。 谢玉舒被他这坦然的话一下子击中了,都主动伸手勾住他的脖子,抬头跟他接吻。 好在理智还在,一吻完毕之后,谢玉舒就坐了起来表示,“白日宣淫。” 叶煊被推到一边,撑着下巴侧身看他,含着两分暧昧的笑,卷着他细软的长发,故意道,“朕与谢相,宣的还少?” “咳咳咳……”耳聪目明的卫统领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使劲儿憋着还是泄露出来两声。 谢玉舒:“……” 本来脸皮就薄的谢相顿时脸红的跟煮熟了一样。 偏偏叶煊还打趣他,“嗯,跟昨晚在浴桶里一样。” 昨晚——准确说夜半子时。 叶煊下令让泰安和穆逢春分两路以最快的速度搜集证据之后,就从暗道进了相府,结果书房也没看到人,卧房也没看到人,而卧房的灯盏是亮的。 他转到耳室,就见到泡热水把全身都泡红了,自己靠在浴桶边缘睡着了的谢玉舒。 叶煊走近,还能闻到淡淡的酒气。 他探了探水温,直接将人抱起来用屏风上搭着的大方巾裹着,给他擦干身体套上衣服,又擦干头发。 半途谢玉舒醒了,仰头看着他问一些傻兮兮的问题。 “你是谁?” “我是叶煊,是你的陛下。” “那我是谁?” “你是谢玉舒,是我的相爷。” “不对。”谢玉舒气呼呼的咕哝了一句,“你要说,我是你的梓潼。” 叶煊眼中盛满笑意,顺从的点头,“是,你是谢玉舒,是我的梓潼。” 谢玉舒让他说了三遍,才满意的点点头,然后又开始问,“陛下陛下,我的子煊在哪里?” “子煊在这里。”叶煊回答他。 谢玉舒没听清,皱了皱眉,扬起声音又问了一遍,叶煊被他这小孩模样逗笑了,擦着他的头发,眼中逐渐酝酿起不一样的情绪,他说,“如果能将小先生锁起来不让任何人看到就好了。” 谢玉舒诡异的听清了这句近乎嗫喏的话,好奇的眨了眨眼,问,“为什么?” 叶煊半玩笑半认真的说,“因为小先生喝醉酒太可爱了,子煊不想让别人看到。” 然而这句话谢玉舒没听清,他有些气鼓鼓的拨开叶煊擦头发的手,拽着他衣服领子到面前,结果突然就呆住,好半天才愣愣的说,“你怎么这么好看?好像看一辈子都不够。” 叶煊再也忍不住,“噗呲”笑了出来,在小先生小孩子脾气发作之前,亲住了他。 喝了酒懵懂的谢玉舒很主动,眼眸亮晶晶的,里面带着无辜,然后拉着他的手干坏事,只耽于享乐。 叶煊始终看着眼前的人,感受着彼此双方的反应,有那么一瞬间以为谢玉舒恢复了意识。 就在这时,谢玉舒突然摸着他的脸满含笑意的说了一句,“明天去见你吧。” 然后,就这么抛他邦邦硬的他,滚进被子里,满足的睡了过去。 叶煊保持着姿势,脸色颇为扭曲的在那里挺了好一会儿,最后任命的拿起大布巾给谢玉舒把半湿的头发擦干,然后就着已经凉了的水冲了个澡,将火气全都压下去。 他早上早早就醒了,纯粹是被憋醒的,一出门正好逮着鬼鬼祟祟打算出门的封月。 封月看到他跟看见鬼一样,整个人都跳了起来,叶煊让青蓝捂住他的嘴,将小孩拎进来读书写字。 封月是真的不爱读书,从小也没养成这个习惯,碍于亲哥的威严,苦着脸从了,但怎么也不老实,总是发出点细小的噪音。 卫统领接替泰安的班,还带了一手消息,两人到一边去说话,回来就发现封月从房间里出来,这才知道谢玉舒已经醒了。 叶煊只说了一句话,谢玉舒就反应了过来,眼睛睁了睁,“你什么时候来的?” “你洗澡的时候。”叶煊看了他一眼。 谢玉舒:“……你帮我擦头发了?” “嗯。”叶煊撩起谢玉舒一缕头发,突然笑起来,“谢相昨晚……” 谢玉舒猛地扑过去捂住他的嘴,“别说,我不想听。” 反正他每次醉酒一遇上叶煊就是一堆丢脸的事,还是不要想起来的好。 然后,谢玉舒的脑子就不受控制的开始回忆,并且成功回忆起了那个“梦”。 叶煊挑着眉,看着谢玉舒的脸逐渐红的能滴血,不厚道的笑了起来。 第69章 “他跟你说了那些话?”叶煊皱起眉头, 表情不太好。 谢玉舒赶紧安抚他,将自己的心里话委婉的剖析了一番,叶煊脸色却没有半点转好, 眼神沉沉的,有点气闷的样子。 谢玉舒拍了拍他的手臂笑道, “你放心,我没有放在心上。” 叶煊埋头在他肩窝蹭了蹭, 小小的哼了一声道, “你没有放在心上,我可都记着呢。” “陛下,不可闹得太过。”谢玉舒拍了拍他的手臂。 “你放心,我自有分寸。”叶煊顿了一下, 才漫不经心的继续道,“他在京中留的时间够久了, 马上夏秋,北戎养精蓄锐多时,定会趁此良机蠢蠢欲动,打了这么多年,若不是他私心拖着, 早就有了结果。” 谢玉舒沉吟了片刻,有些担心的看着他。 叶煊看出他的意思,无声的勾了勾嘴唇, “且放心, 他虽然混不吝, 也不是非要鱼死网破之人。我坐上帝位, 也算是全了他一半的念想, 他如今闹着, 也不过是试探我的底线在哪里罢了。” “还是玉舒好,待我真心。”他突然挑眉半开玩笑般的说了一句。 年轻的帝王眉眼沉着两三分的笑意,一双龙目黑憧憧,压得人心头发凉,谢玉舒看着,却觉得分外心疼,让他一瞬间又想起曾经那个用柔弱包裹保全自己的七皇子。 他走上前,捧起叶煊的脸,温和的平缓的,却又坚定的道,“子煊,我永远都是站在你这边的。” 叶煊眼中本只有三分的笑意变成七分,他揽住谢玉舒的腰身,将他锁进怀里用力的抱紧,手指插入他细软的发间缓缓捋下。 在谢玉舒看不到的地方,年轻的帝王眼中带着凌厉的势在必得——叶煊早就知道该怎么去得到谢玉舒的视线,他的小先生心肠软,看不得他伤心难过,他只要露出半分神情,玉舒啊,就想捧着整颗心递过来,敞开自己最柔软的地方。 他太了解谢玉舒了,知道他听到那番话之后会想什么,他这个时候要做的,就是以退为进。 其实他们冯家人都是一样的,就算性格如何的天差地别,骨子里其实都擅长用情爱编织出陷阱。 不管是冯子健、良妃,抑或是他。 叶煊轻轻吻在谢玉舒颈侧的脉搏上,眼中泼天的情绪尽数压下,他克制的移开,哑着的声音是完全不同于外表的温柔。 他说:“玉舒,后世如何评说那是后世之事,而这一世,我们只是我们。” “永远都不要后悔。”因为你已经无路可退。 …… 夜深,叶煊和谢玉舒一起从暗门回宫,穆逢春行色匆匆立刻来报,“陛下料事如神,果然有人救走了昭王殿下,只留下了这个。” 他呈上一个精致,但看着饱经沧桑岁月洗刷的小木盒,上下都有锁钩,用一把玉制的机巧锁锁住。 叶煊刚想让人直接砸了,却见谢玉舒挑起那锁看了一眼,立刻就辨认出来,“这是九连环改制的锁。” 叶煊看他很感兴趣的样子,嘴里的说辞顿时就改了,“谢相会解吗?” “九连环我会解,但不知道这锁行不行,臣可以试试。”谢玉舒说的谦虚,一动手就飞快的套下了一个玉环。 叶煊也就让他玩,转头问穆逢春,“人呢?” 穆逢春答:“奴婢警听陛下吩咐,只让人远远跟着,见那人进了安宁园,然后便不见了。” 自从封月纵马一事之后,安宁园里原本冯子健的亲兵就全撤了,当然,他就算不撤,叶煊也不会放过这里。与其让亲兵横死,倒不如大大方方的撤回来为好。 叶煊面上一口一个舅舅的叫,派禁卫军接手安宁园的动作却是丝毫都不迟缓。 “这人能瞒过禁卫军的眼线,肯定是十分熟悉安宁园的。”穆逢春如是道,他是怀疑安宁园那一片还残留着冯子健的党羽。 叶煊不置可否,问道,“舅舅今日进宫否?” “并未。”说起来,自从安宁园的眼线拔除之后,冯子健也谨慎了许多,进宫的频率递减。以前是两天一进宫,现在是四五天都不一定进来了,整日里和那群五虎将东西南北街的逛,也不知道是在搞什么鬼。 穆逢春心里捋着信息,将有关冯子健的行程主动汇报出来,“大将军王今日先去了五芳斋,然后去了朱雀街的瓦肆……在红山戏院听了小曲儿,是崔家班当家花旦柳叶儿唱的《铜雀台》……酉时才回府。” “禁卫军都盘问搜查过,并未发现异样。” “朕知道了,你下去吧。” 穆逢春屏退之后,叶煊问那边停下来若有所思的谢玉舒,“玉舒有什么看法?” 谢玉舒斟酌着开口,“臣以为,大将军王那边不必再跟了。” 叶煊笑起来,故意扬高声音,“哦?此话何意?” 谢玉舒垂眸边思索着九连环技巧锁的破解法,边说道,“大将军王武功高强为人谨慎,他如此大摇大摆逛街,便是干什么,也必定不会留下明显的把柄,很有可能他曾经去过的地方就有他的眼线,如此大肆盘问追查,反而打草惊蛇,也浪费人力。” “且臣以为,大将军王什么也没做。” 谢玉舒提议,“与其追查沧海一粟,不如直接查源头。偌大的王府就在那里,府邸里的秘密,可比大街上的好找的多。” “臣以为,不如派泰安去——”谢玉舒抬起头,对上叶煊含笑的视线,立刻就反应了过来,“泰安呢?” 叶煊凑过来,“自然是如爱卿所言,在搜查证据了。” 谢玉舒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叶煊让禁卫军一直跟着冯子健,就是引开视线声东击西,等到合适的时机,再让泰安潜入府中。其中的算计,必定不是这些时日就想出来的,只怕叶煊登上皇位之时,就已经算好了。 谢玉舒嗔了他一眼,“陛下既然早有准备,又何必在此耍弄臣。” “怎会是耍弄?”叶煊一本正经的道,“这都是小先生教的好。” “可不敢当。”谢玉舒故作生气,话说的却没半点气性,他指了指桌案上堆满的奏章,说道,“陛下有时间在这里逗弄我,还不如多批批奏章。” “今日事今日毕。”他意味深长的撇了叶煊一眼。 叶煊一听,顿时想起来自己这半个月的繁忙是因为什么了,“丞相乃百官之首,上辖君主下管众臣,爱卿应当帮朕燮理朝政才是。” 谢玉舒不上他这当,“陛下若是觉得政务繁重,不如找大将军王燮理。” 叶煊挑眉看着他,片刻又流露出委屈的表情,压着声音轻轻软软的喊道,“玉舒,朕只信你。” 谢玉舒手一抖,差点将快解下来的玉环捏成齑粉。 他回头,神色复杂的看着身后老大一个,却非要做出这种表情的年轻帝王,沉吟了半响,才道,“陛下,你已经比臣高比臣壮了。” 叶煊歪了歪头,无辜的看着他。 谢玉舒:“我不会再上当了。” “小先生,帮帮我吧。”叶煊可以压低的声线带着点哑,跟在床上哄人的时候一模一样。 谢玉舒的脸色逐渐变红。 叶煊还想继续逗他,结果没想到谢玉舒脸皮薄,联想到少儿不宜的地方,直接就逗炸毛了,飞了他一眼,板着红透的脸说道,“你再逗我,我便回府去了!小月一个人在府邸,我也不放心。” 他说着扭头就要走,叶煊赶紧拉住,秒认错哄人,一会儿亲亲他的手腕,一会儿用手指摸摸他的泪痣,然后哄着哄着,动作就不规矩起来。 谢玉舒习惯了他的靠近,半推半就着,直接被放倒在龙椅上。 …… 直到一切平静,谢玉舒感受着余韵逐渐消减,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又上了叶煊的当。偏偏叶煊就像是得到了心爱的玩具一般,不停的把玩根本不知餍足,又缠了上来还想再来一次。 温热的唇贴着皮肤,牙齿轻咬充满了暗示。眼见着下一秒就要直捣黄龙,谢玉舒终于恼羞成怒的一抬脚踹开了叶煊,拢着衣服下了龙床。 “这两天,都不准再靠近我!”谢玉舒瞪了他一眼,扭头不理懵掉的叶煊,扶着腰往乾元宫旁边的温汤而去。 荒淫一天,谢玉舒已经非常累了,他简单的清理了身体就披着一头半湿的头发出来,叶煊也已经下去洗漱去了,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有人进来收拾过,凌乱的龙椅龙床都已经收拾好,通风后,房间里的麝香气味也散了不少。 谢玉舒这一瞬间就忍不住开始想,刚才暗处到底有多少人在看着他们……他面红耳赤,所有的睡意因为这一联想全部飞了。 谢玉舒唾骂了一下叶煊的不知节制,也在心里对自己的抵抗力进行了唾弃。反正也睡不着,他干脆就回到桌案将剩下的环全部都解开了。 叶煊洗漱完打着哈欠进来,就发现谢玉舒正对着一张纸眉头死皱,木盒已经打开了。 第70章 看到叶煊进来, 谢玉舒惊了一下,第一反应是将那张纸合起来了,神色有些绷紧。 叶煊却仿佛看穿了他的想法, 里面是什么他大概有猜测,他稍微一思索,就直接问道, “是舅舅毒杀良妃的证据?” 谢玉舒心底跳了一下, 看叶煊神色如常, 迟疑的颔首,他将手中的纸递过去,叶煊的视线在上面一掠很快就挪开。 “是真的吗?” 谢玉舒犹豫了片刻,还是如实点头,“是。” “真的你便收着, 很快就能用上。”叶煊说着, 已经走到了桌案边, 垂眸看里面其他的东西。 小木盒精致,只是堪堪小臂长度,里面放了一些信件和两个药瓶,叶煊拿起来看,两个几乎一模一样的白玉瓷瓶, 瓶底都写着一个“姜”字,唯一不同的,便是一个上面有着一些细小的磕碰划痕。 叶煊拿着那个有些划痕的药瓶, 有了些想法, 他摇了摇, 里面有些药丸碰撞的闷响, 一打开, 扑鼻而来的清冽药香味,他倒出里面只剩的一粒药丸,果然是姜太医所出的,传说中只有三粒的神药。 当年泰安将这瓶药偷出来,不小心浪费了一粒在他的洗澡水里……嗯,后来谢玉舒也不小心落在了他的浴桶里。 叶煊忍不住笑了一声。 谢玉舒有些茫然的看着他,但莫名觉得他看自己的眼神好像有点不太对,“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叶煊将这神药送回药瓶里重新封好,声音却透着压抑不住的笑,“只是想起往昔,小先生在文渊殿之上的绰约风姿,正当时应了那句话,烟波浩渺出水雾,恰似蓬莱仙山游。” “当时玉舒从天而降落入水中,一身青衣乌发,面若红粉,眉目如画,我当时想来,便是蓬莱谪仙误入凡尘,也不过这般颜色罢了。” 谢玉舒听叶煊说的一本正经,本来还没反应过来,直到那句“落入水中”,他猛然想起当年他在文渊殿上房梁捉拿刺客,结果失足落进了叶煊浴桶之中。 他瞬间面上泛起羞耻的薄红,突然又想起一个细节来,仔细一思索,恍然大悟的看向叶煊,“啊!我晓得了!那日在房梁上的根本不是什么刺客,而是泰安吧!” 谢玉舒举一反三,立刻也联想到了其他的事情,一通百通。 “我早该想到的!”谢玉舒嗔了他一眼,微微羞恼的道,“平白落了这番面子,让你取笑这么多年。” “谢相此言差矣,当日之事非你我所料,你不过上去捉贼,我恰好在下面沐浴,房顶之上有两人,偏就你落入了我的浴桶中,这便是上天注定的缘分。”叶煊说的认认真真,话里却带着调笑。 谢玉舒斜睨他一眼,“哪来的什么缘分,不过是陛下戏唱的实在好,臣年纪轻轻的,哪见过这仗势,送上门去当好好先生。” 叶煊挑眉,用手指勾起他半湿的一缕发,被谢玉舒没好气的直接扯了回来。 叶煊摸着下巴沉吟了片刻,突然一脸严肃的凑过去闻了闻,“玉舒,你又喝酒了?” “哪有?”谢玉舒也低头闻了闻,身上只有皂角的味道,没有酒味,他不明所以的看着叶煊。 叶煊好整以暇的低头看着手里的药瓶,“玉舒没喝酒,那难道是……这药里含酒?” “那看来得让姜太医多调几副,我日日喂你吃,让你多向我撒撒娇。”叶煊眨了眨眼,笑的意味深长。 谢玉舒愣了一下,回味过来这是被取笑喝酒之后就变幼稚的特性,窘迫的瞪着眼睛,半天说不出话来。 叶煊见好就收,笑过之后就将话题正了回来,“这药是先帝给黄莽治伤的神药。” 叶煊一提,谢玉舒也就想起来了,神色颇为迟疑,“可是药怎么会在这里?黄莽将军难道也跟此事有关?” 不过想一想,黄莽跟冯子健情同手足,二人之间深厚的情谊非常人难以理解,当年黄莽留置京中,冯子健若是想要做点什么,保不齐要找黄莽做内应的。 叶煊将药瓶放在桌案上,拿起里面另一个药瓶,他依旧是先摇晃了一下来判断里面的是什么样式的药,却没有听到任何声响。 两人的内功都很不错,这么近的距离,有什么声响要瞒过他们两的耳朵,几乎是不可能。 “空的?”谢玉舒惊异。 叶煊也皱起眉,他不知想到了什么,有些用力的拔开了瓶塞,瞬间一股浓烈的刺鼻药味混杂着腥气扑面而来,他在看了看瓶口一圈凝固斑驳的暗红色,用手指碾了碾。 他神色不怎么好的说道:“是血。” 他大概已经知道这瓶药是用在什么地方了。 叶煊将木盒里已经陈旧泛黄的信件都拿了出来,一张写了字的布条从里面掉了出来,摊开,上面熟悉的不怎么好看的字写着两行: [夹竹桃:恶心、呕吐、腹泻,伴有心律不齐、胸闷气短、头晕头痛等症状。] [毒血基本无症状,发作时间急剧,脉象虚浮如同体虚,基本诊断不出,发作后大出血而亡。] 良妃当年被毒杀之后,叶煊就了解过夹竹桃,夹竹桃少量服用的话,三到四个时辰是不会断气的,良妃是不足月生子,虽然难产但并未生产太久,后来服了药之后就睡下了,直到天快明才被发现大出血,其实是能对上时间的。 可如今看来,良妃并不是服用夹竹桃中毒,很有可能是毒血。 毒血、药瓶里药味和腥味交杂的气息以及,这上面熟悉的字。 泰安是识字的,叶煊幼时是见过不少次的,那字就是这样歪歪扭扭的不怎么好看,原因是因为泰安习惯用右手拿刀杀人,他右手力气很大用不好笔,所以只用左手写字。 后来叶煊也了解到,泰安的左手字都是被他娘亲硬逼着学的,后来他娘亲离开后,泰安就不怎么写字了,因此他不管长多大,认识多少字,自己写的字依旧都是这么丑,一般人是模仿不出来的。 叶煊看着沉默了许久,“下毒的,是泰安?” 谢玉舒惊骇了一下,在叶煊沉静的眼神里,赶紧摇头,他将手里的合起来的纸递过去,道,“泰安只是传递消息之人,未曾下毒。” “……原来如此。” 叶煊想起泰安跟着黄莽一夜未归,想起春猎上几次离开,想起泰安在皇宫的神出鬼没。 其实自己是知道泰安跟冯子健之间一直有联系这件事的。 叶煊的视线落在桌上那瓶神药上,突然就知道这个药瓶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了。泰安能偷黄莽一次药,自然也能偷第二次第三次,又或者当初偷了就没还,他赌这瓶药能保住良妃的命,可良妃没有用——不,或许,这瓶药根本就没有到良妃手中。 因为良妃如果有这瓶药的话,在封月以死胎的名义出生的时候,她就会拼一把,将药给封月服下,封月如果真的吃了那颗药,以他当时糟糕的身体状况,就算是能活过来也会直接被补死。 封月还活着,就证明良妃没有药。 “子煊。”谢玉舒心疼的看着沉默不语的叶煊,上前抱了抱他,将他眉心的褶皱抚平。 叶煊露出一个浅淡的笑,伸手捧起谢玉舒的脸,在他眼尾的红痣上落下一个轻柔的吻。 “每次我遇到这种事情,你总是在我身边。”两人额头相抵,叶煊沉着声音说这话,突然忍不住笑了起来,他说,“还好,你还在。” 谢玉舒闭着眼睛在他掌心蹭了蹭,镇重而温柔的道,“七殿下,我在。” 他没有叫他陛下,也没有叫他子煊,而是叫他七殿下,一如多年前那个雨夜,他举着伞在宸娇殿前,眼里倒映着少年苍白的脸孔,满心满眼都是心疼。 谢玉舒还是那个谢玉舒,自走近他心里就从来没变过,越是温柔,叶煊越是不愿意放手。 他像是一只被族群驱赶而出的恶狼,想剖开自己所有的腐烂和伤口,藏起自己的尖牙利爪,用可怜和眼泪,捆绑住这个一时心软而停驻脚步的好心白猫。 “玉舒。”叶煊用力的抱住谢玉舒,将眼里所有的暴虐情绪都掩藏进黑憧憧的眼底。 木盒里面的信件,都是冯子健和各路人马来往的凭证,其中所揭示的两件事情,都足以将冯子健罢官下狱。 一,是越贵妃李岁安的身世,她并非李尚书之女,而是渤海一族上一任国师李崇海的女儿之一,李崇海死于渤海王族党争之乱,仅剩一女封郡主,本与现任渤海王有婚约,因王族战乱不知所终,有传闻已战死,亦有传闻被长公主收为己用。 证据就是国师李崇海信仰巫族,自幼给女儿喂毒药浴,想将女儿培养成毒人,其血含有剧毒。 二,则暗指冯子健有混淆皇室血脉的嫌疑,没有什么证据,也就是提了寥寥几笔,无一不指向永寿宫的昭王。 叶煊看过之后断定,“两份证据出自不同人之手。” 谢玉舒也发现了,“这些都是陈年信纸,唯有这一封是做旧的,虽然手艺不错,但纸上带有浅淡的药水味,摸起来也有种被火蜡熏烤过的感觉,而且,这封信纸材质也不一样,太薄了。” 第71章 不管这些证据其中的真假, 都已经足够论罪而处了,满门抄斩也不是没有可能, 甚至还可能得一个不包庇不徇私大义灭亲的名声。 叶煊却将东西收起来,没有就这么宣扬下去,反而是引而不发,等着一个合适的时机,谢玉舒大概猜到他要做什么,几次欲言又止,最终什么都没说。 他知道,这其实是叶煊能给冯子健最好的结局。 谢玉舒对冯子健的观感很复杂,初相逢,冯子健领三十万兵马压境,用武器无声逼迫叶煊登基, 不苟言笑的面容和满身肃杀的气息,让他忍不住皱起眉绷紧背脊, 不由自主的产生被野兽盯上的危机感。 其后朝堂对立,冯子健又与叶煊闹得不可开交,尤其是登基大典上那些北戎刺客, 是混在冯子健军队里进的城。便是叶煊什么都没透露,谢玉舒也猜得出来, 没有冯子健的首肯, 哪有沙子能迷了他的眼呢。 谢玉舒一方面理解冯子健隐忍多年的愤懑和艰辛, 一方面又对曾经救国救命的战神却成为勾结敌首的内奸而感到失望和难过,而且, 冯子健连亲侄子叶煊都不放过, 为了不让他登基, 推动安排刺杀! 可是后来接触中, 谢玉舒又发现冯子健在朝中看似张狂,实际上却并未揽权滥权,谢玉舒作为百官之首的相国,和冯子健都有监国摄政之权,谢玉舒观察了许久,本以为冯子健会借机挤压他的职权,到头来却发现,率先提出交还监政之权回归皇权中央的,居然是冯子健。 而且这半月,他和冯子健及其手下相处的多,在黄莽等人的口中,所形容的那个冯子健,除了表情越发少了之外,内里还是跟多年前一样,是一个忠君爱国侠肝义胆的好将军。 如今又得知一连串的皇家秘辛……谢玉舒越发看不清冯子健这个人,对他的感官也越发的复杂。 他对冯子健是发自内心的佩服,多年边关战乱保家卫国,一代名将可老死可战死,却绝不该死于皇权争斗之下;可同样,他对冯子健也相当忌惮,揣摩不透的行事和心性,以及我行我素不择手段的作风,若是为敌,必定是你死我活。 几天后,谢玉舒在乾元宫批阅奏折,正好批到李尚书请调的折子,他看了看,大抵是说自己年事已高,适应不了繁重的工部尚书一职,自己一身报国之心还想发挥余热,正好空出了不少小官,他谋一个离京修养去。 这话本质上没有什么错处,也不算是过分的要求,如果是别人,谢玉舒就直接批了,可是这是李尚书。 他犹豫了片刻,将奏折递给了另一边正在看边关密报的叶煊,“此事,该如何定夺?” “嗯?”叶煊接过一眼扫过去,忍不住眯着眼笑了起来,“李大人嗅觉倒是敏锐,若是前些日子主动请辞,我也便准了,只可惜,万事俱备已经来不及了。” 他说着将密报放在桌上,手指在上面敲了敲,示意谢玉舒看。 谢玉舒拿起,一目十行的扫下去,眉峰一皱,神情紧张起来,“三十万大军都在京中,沧州守备空虚,北戎若此时动乱,后果不堪设想!” 他一抬头,却见叶煊丝毫不紧张,谢玉舒想到了什么,颇为不可思议,“这是……将军王一早就设计好的?” “大梁与北戎是世世代代结下的仇怨,多少大梁边关子民因为草原游牧的烧杀抢掠家破人亡,又有多少戎人成为大梁将士剑下亡魂。” “每年秋末至来年春日化冻,多少戎人扮作草匪劫掠边关商队,不乏有戎军参与其中,便是我在沧州八年,每一年军队的粮饷总要失踪两次,商队惨死于戎军手下,妇女被奸、淫混作军妓使用,多数不堪折辱而亡,戎军于边关百姓的所作所为,便是悍匪也不足为称道。戎人不堪教化,父亡子继妻,兄亡弟继妻之事数不胜数,粗鄙蛮横恍若野兽。” “而大梁为护边关百姓,为稳固江山,组边关军队抗击,领兵攻入北戎西都之下,一路屠城埋尸,赶无辜戎人百姓于军阵之前赤足奔袭充当挡箭牌,老弱妇孺无一放过,血流沿途数百里,筑京观,焚活人……发泄也好,计谋也罢,激烈手段必是不少。” 叶煊一字一句,语调平静的将战场的残酷一一描述出来。 说完,他便微微笑着道,“如此这般,舅舅又怎么可能安心用戎人,而戎人又怎会乖乖听舅舅的话呢?” “不过是各取所需,互相利用罢了。” 谢玉舒犹豫了一会,心中已经有了答案,却还是忍不住问道,“子煊,你打算如何处置冯子健?” 叶煊挑起眉,“玉舒这是担心我,还是担心舅舅?” “自然是你。”谢玉舒没有犹豫的回答。 “哦,那玉舒怎可知输的人不是我?”谢玉舒那番话直接替冯子健认罪,也就是默认这场博弈最后的赢家会是叶煊。 叶煊伸手抓住他的手,指尖漫不经心的从谢玉舒手指一直摸向手腕,在他凸起的腕骨上轻轻摩擦,带起一阵痒意。 谢玉舒微红了脸,忍不住翻手拍开他,嗔怪的飞了一个眼神,“好好说话。” 叶煊低笑了一声,动作迅疾的一把将谢玉舒拉上龙椅,伸手圈着,将下巴搁在他肩窝,像头吃饱了的野兽一般蹭了蹭脸颊。 “玉舒心中猜测便是我的答案。”叶煊回答。 谢玉舒沉默了片刻,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道,“如此,也好。” 晚膳,乾元宫承天殿内,一桌的佳肴已经有些凉了,叶煊在正首端坐多时,冯子健却裹挟着一股冷气姗姗来迟,他一身水汽,头发半湿,眉眼凶恶冷厉,看着刚沐浴过了。 穆逢春上前要他解刀,冯子健觑了他一眼,二话不说就直接抽出腰间挂着的大刀,也不知怎么动作的,穆逢春只见一道寒光,心里刚道了一声不好,那刀就直接架在了他脖子上。 冰冷的刀刃贴着鼓动的血管,血腥气扑面而来,刀刃虽然程亮,穆逢春却一照面就闻出来了,这刀刚饮了血。 他脸色颇为难看,却被压的动弹不得。 “叮当”一声筷子碰撞碗碟的声响,叶煊头也不抬,随手指了指身边的位置,“舅舅,坐。” 冯子健收刀归鞘,不客气的坐下,一派大刀阔斧的样子,拿起筷子夹了一筷子菜,才像是想起来一般的回了句,“多谢陛下赐座。” 叶煊直起身用方巾擦了擦嘴,亲自给他倒酒,“今日家宴,只有舅甥,没有君臣。” 冯子健抬眸看他,片刻接过那杯酒,一饮而尽,然而才把玩着空杯盏,扯了扯嘴角,道,“断头酒,够烈。” “舅舅说笑,哪是什么断头酒,你便是想要多喝几杯,侄儿也会给你斟。” 叶煊说着要再倒,冯子健却用手挡住了酒杯口。 叶煊挑了挑眉,也没有生气,干脆调转方向给自己倒了一杯,然后端起来要敬冯子健,轻笑说,“舅舅可是大忙人,让我一番好等。这一杯便敬舅舅殚精竭虑,鞠躬尽瘁。” 冯子健在朝中处事专横,却是在干实事,几番闹腾帮助叶煊撕开了那群老臣的口子,让他能够在这朝中建立自己的班底。 叶煊仰头一饮而尽,又满上一杯,“第二杯,敬舅舅卧薪尝胆,终得昭雪。” 冯家一案,沉寂近三十年,牵扯甚广,若不是冯子健决意,几乎不可能真相大白。所以即便他算计了所有人,只要叶煊身体里还留着一脉冯家的血,就不可能不领情。 饮尽又满上,“第三杯,敬舅舅一生戎马,为国为民。” 冯子健对于大梁的贡献,不管他如今做法如何,那都是不能磨灭的,若不是他举兵,北戎进犯,边关不得安宁。 “此为第四杯,也是最后一杯。” 叶煊满上,认认真真的看向冯子健,在他的注视下一错不错,沉声开口,“敬舅舅——满身忠骨,马革裹尸。” 铿锵有力的八个字落在一室的寂静中,已经将叶煊心中的想法倾告而出,冯子健是聪明人,他一瞬间就明白了其中意思。 沉默片刻,冯子健突然说道,“我年少时,尚且也读过两三卷书,犹记《淮阴侯列传》中,韩信献钟离昧头颅于高祖,高祖却命人捆了韩信欲杀之,信言:‘狡兔死,走狗烹;高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天下已定,我固当烹’。” 冯子健低低笑了两声,笑完之后,撩起目光刺向叶煊,直截了当的问:“你要我死?” 叶煊点头又摇头,他说,“边关戎人来犯,大将军王身为大梁战神,当挂帅印,领兵出征,不破敌国誓不还,活多久看你本事,‘死’是唯一宿命。” “舅舅,你当知道,这是你留给自己唯一的退路。” 冯子健不说话,叶煊也没有催他,却也不让他离开,禁卫军将乾元宫里里外外都围了起来,确保便是冯子健拼了命,也难以跑出去,两人都安静的用完了这餐晚膳。 晚膳后,冯子健找叶煊要了围棋,叶煊陪他下了两把,一胜一负,冯子健意犹未尽,叶煊却不想陪这个爱悔棋的人玩,找借口去洗漱去了。 等到洗完回来,发现冯子健还在下,而对面坐着的,却是披着一身长袍的谢玉舒,从散乱的头发,以及他连鞋都没穿的情况来看,像是被从床上抓起来的。 但谢玉舒今晚并没有留宿宫中。 叶煊挑起眉,看了眼神色尴尬的谢玉舒,又觑向面无表情琢磨棋的冯子健,想到了什么,转而扫向暗道的偏厅。 如果冯子健真的出入过宫中,从相府抓来了谢玉舒,那么就算那群禁卫军是吃干饭的,被安排在暗处的泰安也总能察觉到一二,更别说,叶煊计算过冯子健的武力,绝对不可能丝毫无损的在戒备森严的乾元宫内来去自由。 而乾元宫里里外外唯一没有设兵力的就是暗道了。 叶煊还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小心了,没想到还是被发现了些端倪。 果然,冯子健语气随意,带着点嘲讽的道,“先前一口一个舅舅喊的亲热,我不过是找侄婿来陪我下棋,你不高兴了?” “未曾。”叶煊走过去坐下,“只是方才才觉出舅舅果然神通广大,这皇宫内外,怕是没有能瞒过你的。” 冯子健对这种指认保持默认态度。 棋盘上黑白子的对决已经趋于白热化阶段。 冯子健的是黑子,黑子连绵看着像一条盘旋的五爪龙,却被谢玉舒的白子斩断成两截。冯子健拆了白子的围追堵截,重整旗鼓打算一举击溃白子,谢玉舒却总是釜底抽薪,平平无奇的一招化腐朽为神奇,一下子就将黑子拆的七零八落。 双方交战到了末期,越下越快,仿佛不用思考一般,就听见棋子落在棋盘上的声响。 终于,冯子健拿着黑子几次在棋盘的几个点上试探,片刻丢回棋盒中,“你赢了。” 谢玉舒长长松了口气,“承让。” “愿赌服输,我不是老姜那个臭棋篓子。”冯子健脸上难得带起一点笑意,他捏了下眉心,道,“之前的条件作数,你想要什么,说吧。” 叶煊这才知道原来他们之间还有赌注。 谢玉舒沉默了片刻,在心底斟酌了字词,开口却喊了一句“冯叔”。 冯子健一愣,微微有些晃神,他已经有许多年没听过这个称呼了。 他还记得,十五六年前,他将泰安带进京都,如果不是进宫面圣听了先皇的那番话有了忌惮,他是不会将泰安送进宫里的。泰安进宫后,常跟着他一起玩耍的小裴晟就常常哭闹,小裴晟的几个哥哥也不是省心的,烦这个跟屁虫弟弟,就将这小孩甩给他带。 冯子健没带过正常的小孩,正好小裴晟对泰安的日常生活很感兴趣,他就拿出操练泰安的兴头操练小裴晟,没过几天,小裴晟就哭着再也不跟着哥哥们来了,且厌武心理严重,是裴家这一辈里唯一一个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的废柴。 除了小裴晟之外,冯子健是还记得一个小孩的,谢相的三儿子谢玉舒。 谢相一家文人学子,偏偏出了个尚武的谢三郎,同是被他操练,却咬着牙坚持了下来,还一脸仰慕的看着他,口口声声说要跟他去边关打仗。 “冯叔”这个称呼,谢三郎是跟着裴晟喊的,没几天,小裴晟嘴里的称呼变成了“大坏蛋”,谢三郎却一直喊到他离京。 久违的听到这两个字,冯子健眼神变了变,带着些许复杂和追忆。 谢玉舒笑容温和,语气却诚挚的道,“冯叔,望边关交锋,我军战必胜。” “……”冯子健也不知是料到还是未曾料到,脸上的神情不变,半晌只问,“不后悔?” “身前哪管身后事,功过自有后人评。”谢玉舒话语平静,有几分无奈和坚定。 叶煊第一反应以为冯子健问的是自己的一个赌换这样一个要求,现在听谢玉舒一说,立刻就想到先前冯子健拉着谢玉舒说的那些“遗臭万年”的话。 他脸色顿时一变,眯起眼睛。 冯子健看他一眼,语气有些嫌弃,“便为了所谓情爱葬送一生功绩,可要想清楚到底值不值得。” 谢玉舒道,“值不值得,在于我是否想要,想要的得到了,便是值得。” 冯子健张口还要说话,被叶煊打断,他侧身插进两人中间,“舅舅,朕能护他一生。” ——“公主,我能护你一生!” 冯子健脑子里闪过少年自己说过的话,那时他意气风发,想着对抗整个天下,可是他爱的人说——“不行的,我是渤海王族的公主,我有我的使命。” 冯子健一直想要问她,后悔吗? 冯子健一开始就知道,她不后悔。 谢玉舒看着他突然平静下来的眼睛,说,“有时候有一些决定,我们明知是错的,却还是选择了走下去,且无论往后余生多少狼狈伤痛,绝不后悔。” “若有来生,依旧如此。” 冯子健沉默了很久,他无声的站在那里,好一会儿才转身往外走去。 叶煊看着他一步步,走进熹微的晨光里。 第72章 翌日早朝, 以大将军王为首数名武将称病不朝,车骑将军陈三平弹劾大将军王藐视王法讳乱后宫,称越太妃与其有染, 昭王叶熠乃冯子健之子, 且密谋造反。 帝震怒,遣禁卫军统领李泰安率兵包围大将军王府,将冯子健及其手下黄莽等人捉拿下狱, 令丞相谢玉舒主审,大理寺、刑部辅审,朝中一时局势焦灼,人人自危, 然七日,无人招供。 …… 在陈三平诬告冯子健的三天后,叶煊已经掌握了陈三平通敌的确切证据, 同时也查出三公主在其后的推波助澜, 三公主叶盈背后是贤太妃和宸王, 叶煊特意让泰安秘密去搜宸王府, 最后得到的消息是,整个宸王府已人去楼空。 整个大梁能在叶煊眼皮子底下如此行事的, 除了冯子健不作他想。 而当时的冯子健,明面上还在刑部大牢里, 实际已经率领一队轻骑兵奔赴北戎, 打算来一个出其不意,那些精兵还是叶煊亲自点的, 都是前线作战的好手。 叶煊唯一能探知真相的, 便只有寿康宫这一条线, 李岁安倒是没有走, 估计是知道自己被监视,以往都窝在寝殿里当个透明人,近段时间反而是打扮的庄重,然后定时定点在出现在安宁园里,走一圈就又回去。 叶煊踏进寿康宫的时候,李岁安一身华美宫装垂眸敛目,无悲无喜的端坐在正厅里焚香烹茶。 “太妃这是有贵客?”叶煊嘴上说着,一撩衣袍不由分说的坐到了李岁安对面。 李岁安头也没抬,行云流水的烹茶,那利落的大开大合的手法动作,总是带着一些熟悉的影子。 李岁安很快煮好一壶,将将倒出两杯,将其中之一轻推至叶煊面前,轻声道,“陛下便是我的贵客。” 叶煊端起茶,探究的看了她一眼。 世人都说越贵妃同良妃模样相似,于是就连异母所生的七皇子和九皇子,看着都像是同胞兄弟。 虽然都是在宫里,叶煊见越贵妃的次数并不多,数起来都没有见丽姬的次数多。 第一次见越贵妃,是她进宫的时候,垂着眸一身的悲悯气质,吃穿住行都像是从京中贵女典范抠出来的,看着像个无欲无求的女菩萨,那种气质的混合下,确实有那么五六分像良妃。于是总有人就当她是面有心生的人,最后反被她的手段弄得凄惨。 叶煊后来在宫宴上远远见过几次,每见着一次就觉得越贵妃和良妃的相似度变小一次。 印象最为深刻的,便是七八年前庆州瘟疫,他和谢玉舒匆匆离开乾元宫时的惊鸿一瞥,当时还是冬日,先皇吐血病重,宫中白幡虽未竖,上上下下却很有眼色的换了素淡的衣服。 越贵妃面上穿着素净,实则衣袖下的纤长玉指是新染的鲜红蔻丹,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往乾元宫走,仿佛不是去侍疾的,而是散步,从头到尾的神色都平静无波。 叶煊那时就觉得,越贵妃是半点都不爱先皇的,甚至还可能是恨他,恨不得他早点驾鹤仙去。 如今再见一面,叶煊突然发现,满脸素净的李岁安其实跟他母亲一点都不像,她姿容并非小家碧玉,反而是堪比八皇子母妃丽姬的浓艳绝色。 大概是因为不常有表情,她年过四十脸上却几乎没有皱纹,除却肤色带着常年不见阳光的惨白外,看着如同二十五六风华正好的女子。 叶煊再细细想来,发现记忆中的脸总是相似,却又有着细微的不同。 “难怪。”相比较于血液御虫来说,会易容术似乎也不是那么稀奇。 叶煊没再探究,她轻啜一口茶水,也终于知道李岁安动作间扑面而来的熟悉是因为什么了。 “青梅煮酒,不错。”他将杯盏轻放。 李岁安神情不变,语气却和缓了许多,“可惜,没有雪水,青梅太涩,煮出来的酒酸味盖过了酒味。” “或许,可以加点羊奶。”叶煊以前喝过丽姬做的不少奶制品,奶茶、奶酒他都尝过,味道不错。 李岁安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片刻后,她抬眸看向叶煊,“陛下找我有何事?” 叶煊偏了下头,笑了,“方才太妃说我是贵客,还特意焚香烹茶以待,如今却问我因何而来?” 李岁安自有说辞,“我日日在此焚香烹茶,若是前几日,我便知晓你因何而来,可今日,我却是不确定,陛下来寻我,是因为冯子健,抑或是——长公主?” 叶煊端详她一眼,不答反问,“这便要看舅母听命于谁了,你为谁办事,我便为谁而来。” 李岁安听到“舅母”这个称呼怔愣了一下,听到后面又忍不住露出笑意,“果然是冯家人,同出一脉的阴险狡诈。” “多谢舅母夸奖。”叶煊丝毫不觉得这话哪里不对。 李岁安却说,“莫要这般喊我,我不喜欢。” 她顿了一下,才承认一般的说,“我这样的‘细作’,若想要活命,为谁办事都是办的。” 叶煊挑起眉,明白了她话中的意思,也明白了冯子健最后和贤太妃合作的这一出是为了什么。 “论算计,我不如他。”叶煊终于还是承认了冯子健就是老奸巨猾,不择手段到拿自己当诱饵,不惜使用如此迂回的方法给所有人换上一条生路。 但凡叶煊有那么一点没有揣摩透,或者干脆的跟他离了心一心只想他死,那么冯子健现在尸体都凉透了。 叶煊自认是个自私自利的人,做不到这样。 他收起心中想法,对李岁安道,“荣华富贵,权势地位,你想要的,我都可以给你。” 李岁安一眼看中其中的虚实,“荣华富贵便是围困在这寿康宫中,终日收人监视?权势地位便是你退位给熠儿,我被封为太后,然后连累我们母子一起,在这权力的支配下过完傀儡的一生?” 叶煊看着她,不言不语。 李岁安闭了闭眼,退开两步,神色坚定的跪下去,开口,“罪妇李岁安要告发。” …… 将军王讳乱后宫一案事发后第八日,大理寺接到密报调取户部档案,查出越太妃李岁安非工部尚书李宪之女。 帝亲审之,先帝前皇后李氏及六公主叶灵招供,证据确凿,李宪罪不可恕,本该诛连,念其为官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遂只免职流放抄家,其中牵连数十官员。 废前皇后李氏贬为庶人,幽禁普陀寺;越太妃李岁安夺太妃称号,责令立刻离京看守皇陵,永不入京;皇九子昭王叶熠削为平昭侯,夺封地,令其一道看守皇陵。 …… 宣武门前停着一辆低调的马车,叶熠坐在马车上,神色颇为不耐烦,手中九连环不时碰撞发出声响。 突然,马车里传来一道叹息声,“熠儿,算了,我们走吧。” 叶熠手上动作一顿,抿紧嘴,犟脾气上来了,一把将九连环拍在马车上,就跳下了马车,“我去找他。” “熠儿!”李岁安吓了一跳,赶紧要拉住车帘喊住他。 没想到外面还有一人也被吓了一跳。 裴晟对朝中局面一知半解,他只见几个被调往犄角旮瘩各地的哥哥信中都有提一句,最近边关不太平,他爹和他爷爷在饭桌上聊了起来,猜测如今形式,边关若是打仗的话,会派谁去。 结果第一顺位人选,居然是李泰安。 裴晟当时都惊了,忍不住道,“他不过是一个禁卫军统领,负责贴身保护皇上的,怎么可能去打仗!” 他爹却告诉他,你个瓜皮,李泰安打的仗可比你吃的鸟食多多了,人和搭档在边关被称作黑白无常,猛着呢! 裴晟晚上做梦都是李泰安被圣旨喊上战场,结果好端端的一个人去的,回来只剩一句冷冰冰的尸体,留他一个人在京城里,还被叶煊强行压着当寡夫,气的裴晟红了眼,醒来正好泰安换班摸上床要抱他,被他当头拍了一巴掌。 第二天,裴晟气还没顺,听说朱雀街来了新的戏班子,跑过去一看,好家伙,连着三天的《杨家将》《穆桂英挂帅》《杨门女将》,直把裴晟看的肝疼,一气之下差点就出家了。 最后听说普陀寺挺灵的,他去求了一个平安符,做了许久的争斗,别别扭扭的打算进宫给泰安,在门口就被突然跳下马车的叶熠吓得手一抖。 裴晟也没看清人是谁,恼怒的要骂,就被拉了过去,“来得正好!” “我不信挟持了你,李泰安还不来。”叶熠冷哼了一声。 裴晟:“……” …… 宫门口一派鸡飞狗跳的热闹,这边叶煊自暗道转出的时候,谢玉舒仰靠在椅子上假寐,听到动静睁开眼,“子煊,你怎么来了?” 他有些惊喜的坐起身,眉眼间的疲惫一扫而空,叶煊却有些心疼,将他按坐回椅子上,伸手帮他揉按穴位,说道,“看来你先前说的内阁制度是时候提上日程了。” 内阁制度准确来说是姜鹤提出来的,他本意是吐槽各州的州府权力制衡的利弊,又随口延伸了一下,却被谢玉舒听进了心里。 他私以为,大梁朝堂延伸到如今百年,丞相的权力确实过大,上能监国下统百官,简直就是另一个名称的摄政王,以及六部制度同样承上启下,令所有权利都归于尚书手中,虽然权力集中后,执行力度上升,但欺上瞒下敛财等各种情况并不少见。 谢玉舒是从京中派往州府,又从州府调任回来的官员,所待过的岗位大大小小都有,他时任大理寺少卿之时,同样也发生过自己主审办理的案件,最后归功于大理寺卿,也就是他的上司头上。 还有豫王、齐王的谋反,都是策动的六部官员。六部官员权力过大,上头只有丞相一人压制,但凡有心经营,操纵一整个部署并不算难事,甚至六部官员自己就蝇营狗苟、结党营私,互相欺瞒、通风报信的不在少数。 李宪能在李岁安的身份上动了手脚,过了这么多年才东窗事发,也正是因为这种原因。 谢玉舒早就拟好了改制的折子,废除丞相制度改立内阁,内阁以左右首辅为主,令选三至四名辅臣,直接听命于皇帝,其中所司和关窍可酌情再商量。 而除了内阁以外,谢玉舒还提议将吏部、兵部、禁卫军等部门的一些权力分出来,成立专门的纠察部门,负责对官员考核监督以及案件审理过程的监督,即都察司。 刑部负责审理法办,都察司负责监督记录,大理寺负责复审;有重大案件时,由三部门一起审理,判决下达之后送往内阁终审,得到皇帝谕旨之后,由禁卫军或兵部执行,其他六部配合——如此,一整套体系互相牵制,便合情合理了。 只是这样改革,势必会对六部权力造成冲击,一品尚书很有可能降级成为从一品或正二品,到时候谢玉舒这个主持变法之人,必定受到主要冲击。 历代变法者下场都不好,叶煊并不想那么快的动众人的利益,本来打算慢工温和的徐徐图之,先给六部降级,再建立都察司,最后才相应成立内阁首辅制度的。 可是看着谢玉舒这么疲惫的样子,叶煊摸摸将心中的想法推翻,打算在加快进程的同时想出一个不那么容易暴露谢玉舒的办法。 办法……还真的有一个,正好可以借此次事情发挥。 “玉舒,你这个丞相可能暂时没得当了。”叶煊按住谢玉舒的肩膀,紧张的看着他的脸色,斟酌着词句低声缓和的说道,“我打算趁着这次事情借题发挥,先成立内阁,让陈三平入内阁为首辅,再找借口将他赶下来。” 谢玉舒看他这番样子,连装作生气都装不出来,笑着往后靠了靠,抓住他的手,对他眨了眨眼道,“那不正好。” “不当丞相了,我满腔抱负无处可泄,那就只好,给你当皇后了。” “……”叶煊垂眸看着他久久没有说话。 谢玉舒逐渐坐直身体,迟疑的看他,“你难道不同意?” “不是。”叶煊幽幽的说道,“朕突然觉得,内阁和丞相,都不要也罢。” “那不行,”谢玉舒否决,一本正经的道,“我若是没个一官半职的,便只能当个进士回乡,我夫人该多难过。” 叶煊挑起眉,“你哪来的夫人?” 谢玉舒也学着他挑眉,歪头看他,扯了扯他的袖子,“你不是?” “不算,都没过门。” “先前在乾元宫,我们可是拜过天地喝过交杯酒了。”谢玉舒眼神谴责,似乎在说“你这无赖怎么还不认账了”。 叶煊看着忍不住想笑,强行压下去,胡搅蛮缠的道,“那是朕与皇后的大婚,与相爷夫人有何干系?” 谢玉舒迟疑:“……那,我们再成一次亲?” “好!”叶煊立刻应,还老神在在的道,“按照规矩,应当先下婚书,两家商量好订婚,挑好良辰吉日,先下聘礼,再回嫁妆,拜天地、拜高堂、夫妻对拜送入洞房,喜秤挑帕,喝合卺酒,洒桂圆花生红枣,鸳鸯绣被翻红浪,方才算礼成。” 谢玉舒听前面就听出来这是将自己的话翻说,听到后面,脸颊生红,瞪着他,“□□耍流氓!” 叶煊情不自禁低头在他眼尾亲了一下,露出委委屈屈的表情,哑声问,“相爷莫非要做一个负心人,不准备给我名分了?” 谢玉舒忍了又忍,没忍住笑了起来,“给,我若是不给,陛下还不知要怎么作弄我了。” 他说着轻推开叶煊,从抽屉里拿出信纸铺开,研墨。 叶煊明白什么,胸腔突然鼓噪起来,半晌才局促的问,“你要干什么?” 谢玉舒叹着气,提笔道,“还能干什么,自然是写信给父亲,让他给我挑个良辰吉日,好上门提亲啊,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