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比黄花瘦》作者:十里扬花 文案 校园青涩爱情 内容标签: 甜文 成长 校园 姐弟恋 搜索关键字:主角:萧楠 ┃ 配角:秋静 ┃ 其它:青春,疼 第1章 前记 卷首语: 萧萧季节,楠木为棺。 一种华贵的死亡。 未了湖畔,翠影竹旁。 回忆从未打烊。 盛夏的记忆,好似穿着棉袄坐在火炉旁。 萧楠翻开记忆的画册,一杯淡淡的清茶,撒落几枚带露的丁香,奢侈而高雅的享受,老屋泛黄的纸上,回忆涓涓流淌,偶尔一阵嬉笑,沾雨带露,顽固地挣脱时光的锁,穿过遥远的时空,款款立于眼前。 笔下弯弯折折,像老银幕里泛着白点的放映,牢骚满腹的下笔人,没有柔肠寸断,缓缓道来的恋情,色泽发青,好似三月的青梅着陆了一地。 时间的摆,悠悠荡着秋千,好似童年的陀螺,甩出一串欢声笑语,案头的书架,让时光摞满,萧楠用思维的毫,将素未谋面的校园描摹一次又一次,这样的重复,成了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光,可惜结果并没有遂了心愿。 “思来想去,脑子里,骨头上,恐怕成了壁画!”闲暇下来了,萧楠这样提醒自己。 后来的远行,如同史诗一般,壁画成了涂鸦,丢在昏暗的角落,时间的尘忙忙碌碌,铺了厚厚一层,书上得来的地大物博,成了没日没夜的颠簸,身体上的折磨不说,精神上也几近崩溃,萧楠心里塞了一个高昂埋怨的声音——造物主为何不把自己做成一只雄鹰? 俗人生气的脸,造物主自是不屑搭理,列车冒出一团团白气,像叹息似的,撒了旷野里长长一路,疲倦浸泡中的人们,像腌制过似的,倒在桌上,瘫在座位里,晾在扶手下,眼皮成了两道活动的铁片,有气无力地睁开,合上。 漆黑的夜,甩在了群山峻岭之间,太阳蹦出地平线,像清洗过似的,穿过指缝的阳光,好似一大簇丝线,纷纷滑落下来,如三月的杨花,原野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成了一幅图锦,正美丽打紧,风景那样匆匆,仿佛受了时光的诅咒,一不留神,这一幅原野风光图就成了又破又旧的残卷,微风吹来,碎屑一地。 萧楠脑子里,装着这样一个思想——脚踩在地上!一个既傻又可笑的念头,眼睛很快合上了,疲倦一下子漫过来,南柯太守的国度里,悠悠一梦便是长长一生,可惜萧楠没有那样的好运气。 打睡梦中醒来,萧楠的眼眯成两道缝,弯弯的,像两道月牙,挂在一张惨白的脸上,仿佛初学绘画的人粗心勾勒的几笔,站台的广播里一遍又一遍重复着小站的地名,听惯了母亲的唠叨,声音竟如此亲切,萧楠好似呆了一样,一下子兴奋起来,整个夏天都惦记着的小城,正优雅地曳在山坡下。 奇怪的梦想实现了,做梦的人却高兴不起来,双腿像灌了铅似的,深深地陷进地里,拽不动,拔不出,更严重的,仿佛有万千只蚂蚁在往上爬,面对这样的窘态,萧楠束手无策,心里的一个声音尖叫着——莫非这方风土的问候是麻木? 萧楠找来一辆出租车,咿咿呀呀地与司机讨价还价,费了一大堆口舌,座位上的人却听不懂一个字,萧楠的脸一下子红了,身在一个国度,竟似两个不相干的种族,好在文字不是玛雅符号,萧楠指着通知书上的地址,司机才会意地转过头,顾不上疲倦,萧楠心里一下子沸腾起来,自吹自擂的普通话,到了用时才知道是一个笑话。 到了学校,萧楠疲惫不堪,身体软软的,像一团海绵倒在草地上,不愿动弹,疲倦好似一场倾盆大雨,淋透了身子骨,每一个毛孔都在喊困,不知过了多久,又挣扎着爬起来,佝偻着身子,仿佛一下子老了几十岁,立在几个闪闪发光的字体前面,满脸失落的样子,像少小离家老大回,脑子里残留的画面好好的,却成了一面布景,戏落幕了,风景成了记忆。 第2章 初见 校园初落,仿佛年底孩子身上的新衣,这样一个地方,踩上一个脚印,愚昧的人也会自惭形秽,可惜看不见雪人,听不见追逐打闹的声音。 泥土剥开的伤,摊在阳光下,一眼望不到头的褐红色,触目惊心,像会流淌开似的,几处空地里,新植的小树木星散一地,阳光下,无精打采的耷拉着,散乱的灰白建筑物,好似克律萨俄耳的玩具撒了一地。 几天前,萧楠脑子里,还残留着明媚的风景,古色古香的长木椅,洁白的高楼,弯弯的小河上,架着康桥一样的石拱,揉一下眼睛,总是极清晰的,而眼下的光景,却被现实拆得七零八落,野蛮得好似忽必烈时代的蒙古人。 萧楠像一只无头的苍蝇,在这片神秘而陌生的土地上漫无目的的走着,走了一段路,心开始往下沉,好似突然失去了家园的孩子,不愿把自己交给这个广袤的新“家”,脑子里的壁画搬走了,剩一个凹陷的大洞,好似一个自欺欺人的玩笑,心却不甘,疲倦如潮水般涌来,淹没了大大的雄心壮志。 萧楠靠在护栏上,脑子里满是塔里木河畔的胡杨,那些存活了几百年的精灵,记忆却没有老去。 远处高墙下,几个同学活蹦乱跳,正东奔西跑踢着足球,欢快的声音飘得很远,高高的铁丝网,将整个足球场圈起来,像一块禁地,洒水的喷头摇晃着脑袋,拨浪鼓似的甩出一大串珍珠来,绿油油的草皮好似一块绒毯,滑落的水滴如同祖母绿,轻快的坠落下来,那声音里,梦一定也是绿的。 瞌睡人的眼,给万千条丝线缝合着,拼命地睁开,隐隐生疼,脑子里是清醒的,只是这样一缕思绪,弱不禁风,病歪歪的模样,好似葬花的林妹妹,萧楠感无奈的是,无法旁若无人地倒下,变作规规矩矩的“一”。 穿过高声说话的人群,走过一片安静的草地,取款机前面排起了长长的队伍,太阳挂在头顶,如同一个巨大的火球,天空中没有一丝云,仿佛一口热烘烘的大锅倒扣在大地上,这样的天气,好似有万千双手,把人们像衣服似的拧干,走在水泥路上,总听见“哧哧”的声音,鞋正慢慢融化了,挤进人群,扎进人堆,这样一丝可怖的念头,往日里,萧楠总远远躲着,眼下却实际行动来,而前去的路只是一射之地。 萧楠摇了摇头,无奈地转过身,钻进身子里的疲倦,好似抖落了一地,倘若是一粒粒沙子该有多好,挑一挑,拣一拣,就可以精神起来。 远处的一座石桥,洁白无瑕,静静地横在小河上,好似一弯月牙,十分好看,某个初春的夜晚,羞答答地冒出地平线来,桥上走来一个男生,黑黝黝的脸上,挂着一副圆框眼镜,那样子,一定经历了数不清的日日夜夜,一个又破又旧的书包,欢快地在腰间蹦跶着,绣在上面的五角星红艳艳的,极为耀眼,叫人迷惑的是,此人还活在人世,而不是躺厚重的棺木里,放任各种冰凉的仪器比比划划。 “你好!有什么需要帮忙?”男生走上前问。 “请问新生接待处在哪?” “对不起!你刚才的话,我没听清,请重复一遍。”萧楠声音大概也是疲惫的,飘到半路便懒着不动了。 “新生接待处。”又重复了一遍。 “我带你去!来,我帮你拿行李!只有你一个人,没有人送吗?”男生朝萧楠身后望了一下,一下子夺走了行李。 连日来,疲倦好似一大群虫子,啃噬着萧楠的身子骨,思想大概也朽了,让萧楠忘了尘世的模样,人情的冷漠也让一颗幼稚的心,早早地成熟起来。 男生的“蛮横”不容争辩,像秋日里的一抹阳光,温暖却又透明,斜斜地照进心里,让萧楠看见了一丝愧色,人,不总是一样的,萧楠的脸上尴尬起来。 “谢谢,我自己拿,不沉。”萧楠面带愧色。 “一个人出行不方便,有人陪着,会有个照应!”男生说完,还是抢走了行李。 “坐车很累,回寝室了,休息一下。”男生回过头来,比划着睡觉的姿势,在他眼里,萧楠已累到不能说话了。 “一个人,自在,无拘无束,可好多人没有那样的勇气,对陌生总不适应,我就是。”说到最后,男生有些难为情。 这样的对话,旁人听来,一定会乐了个满怀,萧楠心里,并没在意,客套的话,说的人无心,听的人无意,眼睛是心灵的窗户,男生眼里,却是十分诚挚的。 杂志上、报刊里、电视上,油头粉面的人比比皆是,穿五颜六色的衣服,讲奇怪而难懂的话,芸芸大众便疯狂起来,这方面,萧楠不是他们中的一份子,即使有人说——萧楠,我崇拜你!相比普通人,萧楠是一个“邋遢”的人,走在人群里,无法一眼就看出来。 “我喜欢一个人,没什么特别。”强调了自己的性格,萧楠又补充了一句。 “看起来,有。”男生指着行色匆匆的人。 几个成年人兴高采烈地走来,扛着箱子、拿着拖把、抱着棉被,脸上喜滋滋的,像搬新家似的,倘若是女人脸上的粉,一定能刮下一堆来,又像咂了一堆奶酪的孩子,脸上的喜悦看得极分明,领头的是一个年轻人,大摇大摆,一副包身工的派头。 “你,很坚强。”男生沉默了一下,肯定地说。 “其实,我比他们脆弱,你不了解!” “那,他们就是女生。”男生又说。 萧楠岔开话,一面向他打听学校的情况,一面讲路上的事,穿过厚厚的玻璃门,大厅的地板,像一面巨大的镜子,一丛丛倒影,鬼魅似的在另一个世界里穿梭,巨大的石柱泛着微微白光,一条笔直的长廊通向深处,尽头处,一定富丽堂皇,一定住着茜茜公主,一定有一段不为人知的过往,这样的好奇,却成了遗憾。 穿过大厅,月牙形的广场上挤满了人,密密麻麻,像一群忙碌的蚂蚁,阵阵喧哗声,好似潮水一般涌来,几栋灰白的建筑物,静静矗立在四周,不慌不忙的样子,像另一个世界的怪兽俯瞰着人们,我为刀俎,人为鱼肉,该小心的,是这一群“蚂蚁”。 男生回过头,朝萧楠招了招手,就钻进了人群里,萧楠跟在后面,身子几乎被挤成了一块肉饼,人挨着人,肩并着肩,空气仿佛一下子被挤尽了似的,呼吸也变得困难了,一张张湿漉漉的脸,甩一下头,就能下起一场雨,男生不停擦着额头,黑黝黝的脸,泛起一层光。 “你们,怎么接待新生的?”到了一张桌子前,男生凶巴巴地问。 几张破旧的桌子,几把矮小的木凳,就构成了简易的新生接待处,暗红的漆卷起来,打着皱,像干裂开的地,一个男生正撕扯着,手里抓着一大把,看见一张凶巴巴的脸,一名女生好似弹簧一样蹦了起来,黑白分明的瞳孔仿佛上过油的玻璃珠,叫人担心的是,一不留神就滑落下来了,而眼下,却是心头的慌张溜到了脸上,红红的,像一片晚霞。 “学长!对不起,校车停在学校大门,我们在那里接待!”女生的脸涨得通红。 “进了学校,你们就不管不问?”这样的回答,男生十分不满。 “带他去寝室,安顿好!”沉默了一会儿,男生又朝几名呆若木鸡的人厉声吩咐着,对女生大吼大叫,毕竟有失礼貌,萧楠转过身,假装什么也没看见。 这样一番“争吵”,萧楠已司空见惯,心却不是麻木的,自责、羞涩、内疚、惭愧,交织成一片,几次三番,好似要冲到脸上,又被疲惫死死地困在身子里,向男生道谢的声音也哽在了喉咙,像一根鱼刺,男生再一次钻进了人群里,背影晃动几下,就什么也没剩下了。 “同学,你的通知书?”女生面带微笑。 “别急,慢慢找!”又安慰说。 萧楠木站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丢下包,快快地去找通知书,心里一下子紧张起来,好似挂了一片瀑布,身子里的疲惫、自责、羞愧、给冲刷得干干净净,里里外外,焕然一新,女生张大了眼注视着萧楠,萧楠乖乖地低下头,手心冒起了汗,微微发抖,像两只爪子似的,去抓那只受到惊吓的如脱兔般的通知书。 几个男生七嘴八舌,仿佛是一场辩论,插不上手,只好帮忙提醒,萧楠回想起出租车里的窘境,这才很快打住。 “只有一个人?家里人不送你?”女生好奇地问。 “嗯,一个人能应付!”萧楠点了点头。 “其他人可不这样想。”女生朝几个男生看了一下。 “当初,你也一样。”一名男生爽快地搭话。 “我是女生!”女生理直气壮。 “别在意,我想让他们知道,有多孩子气。”女生笑了笑,向萧楠解释。 萧楠没有说话,轻轻撇了一下嘴,脸上浮起一丝干涩的笑,出租车上的司机,呆望着萧楠的眼神,好似一枚铁钉楔在记忆里,在他看来,萧楠的额头上,一定烙了“亡国奴”三个触目惊心的字。 女生的眼睛好似一泓秋水,甚至能清晰地倒映出蓝天白云来,微风轻轻吹过,荡起一层涟漪,对一个远道而来的独行客,在她狭小而脆弱的敏感世界里,好似麦哲伦渡海一般不可思议,而几个男生木然的脸,仿佛给一把毛茸茸的刷子清理过。 挂在头顶的太阳,好似一个大大的火球,行人的脸给烤得通红,走在水泥路上,鞋底像烧焦了似的,刺鼻的气味钻进鼻子,胃里一阵阵翻腾,萧楠的行李被“洗劫一空”,远处一面水泥墙下,几个成年人围着一个小孩,这个夏天一直忙碌,停歇了,免不了千叮咛万嘱咐。 这样的“坚强”不是天赋,也不是学来的,男生提及时,总带着几分羡慕,萧楠心里也曾有一丝羞耻之心,面对一路交换的热情,像勺子似的,一勺一勺舀走心头的失落,身子骨里的疲惫,又像个没事人一样。 阳光下,一幢建筑物挡住了去路,几处裂开的墙体,砖石裸露出来,一个棱角分明的大块头,成了一只病歪歪的猫,太阳愈加肆无忌惮,恨不能把这堆骨头点燃。 寝室里,几个男生高声交谈着,心是陌生的,人却熟悉起来,推门的声音不识趣,好似撒了一张大网,把交谈的声音捞得干干净净,所有人的脸上,一下子安静了,呆呆地望着门外的长廊上,那里,一个人,一群人,一堆行李。 小床上面,一下子乱的不行,被子就占了一大半,几个男生忙碌起来,打水、擦桌子、收拾行李、铺床单,望着堆成小山也似的小床上一点一点被打理干净,萧楠心里暖烘烘的,突然又不安起来,假如外婆帮忙整理,一定安心许多,一个奇怪的想法,一丝羞耻的心理,剪不断理还乱。 屋子里的人面面相觑,盯着眼前这群忙碌的人,脸上流露出的神色各式各样——羡慕、疑惑、好奇、又或者说不上是什么,学长临别前叮嘱一群呆望的人说——你们照顾好他,这让脸上的一团迷雾清晰起来,或许,又只剩嫉妒了,心里大概在想——此人是谁?竟有如此大的本领,使唤接待处的人。 一名高个子男生来回走动着,仿佛在思考着什么,脸上却没有一丝严肃,一张捉摸不透的脸,脚下磕着地板的声响,十分清脆明朗,配上音乐,一定是很好看的舞蹈。 “你好!我叫杨帆!”突然,男生停在萧楠跟前,伸出手来。 “我叫萧楠!你好!”萧楠站起身。 男生转过身,向萧楠逐一介绍,好似与他们是朋友,这样一个自告奋勇的人,一群听话的人,奇怪的是,萧楠并不反感。 与陌生人交谈,总是一件力不从心的事,问题是,要面对一群陌生人。 萧楠想起《American Gangster》中Roberts讲过的话——人类最大的恐惧不是来自死亡,而是公共场合演讲。旁人的眼里,萧楠大概是乡下来的孩子,习惯拿胆怯的目光,望着衣着光鲜的城里人。 这是一群善良的人,没有住在下水管道里,也不屑残食同类,往后的时光,也许会如同手足一般,相互照顾,相互帮忙,萧楠一咬牙,拉直了舌头与他们一字一句交谈起来,笨嘴笨舌的模样,像牙牙学语的孩子,家长里短,逸闻趣事,吵吵闹闹的样子,仿佛会打起来,偶尔也让大家面面相觑,阳台外,一名瘦削的男生一直心领神会,每遇见“晦涩难懂”的地方,总准确地翻译给大家。 忙碌了一天,太阳也疲惫不堪,有气无力地挂在天边,像熟透了的柿子。 去教室的路上,身旁的男生对萧楠说——你说的话,不难懂!男生一脸高兴的样子,好似听了一句赞美的话,而不是说给旁人听,后来有一天,萧楠向他求证,男生的脸好似一面铜墙铁壁,敲上去,或许能发出声音,原来,仁兄是属变色龙的。 教室里挤满了人,黑压压一片,看见有人进来,目光好似一簇簇利箭,扎在萧楠身上一阵哆嗦,目光是有重量的,一两道,无足轻重,万千道,重若泰山。 从广袤的天地走来,才知道人间拥挤不堪,甚而装不下一颗俗人的心,又仿佛一只蚂蚁丢进了巢穴中,快乐与否?无从知晓,知道的是,小不点一直忙忙碌碌,而人们也知道踩了脚挤了肩。 讲台上,一名男生胀红着脸,像呆了似的望着大家,透过镜片的目光,一度那样专注,黑色圆框眼镜,灰白的立领,整齐的头发像修剪过的草坪,一根根笔直地竖立起来,这样一个不苟言笑的“大人”和一群吵吵嚷嚷的孩子,像尼勒克的风光四季分明,在小孩子眼里,男生大概成了“叔叔”,虽没有糖果分给他们,却也十分高兴。 男生拍了拍手,很快就给吵闹声淹没了,只好硬着头皮讲话——我是高年级学生,如果需要帮助,请来找我!脸红红的,像两只熟透的苹果,声音一下子被吞没了,耳朵里塞满了嗡嗡的声响,脸上的一大片红云滑到了脖子处,眼镜也害羞似的慢慢滑落下来,奇怪的是,一个稚气的人,生了一张大人的脸。 门外,一个中年男子急匆匆地走进来,脸上显得十分庄重而严肃,眼神里透着一丝霸气跟威严,让人不敢直视,走起路来,一副大人物的派头,后面紧随着一名男生,蓬乱的头发好似一撮枯草紧贴在前额,眼眶映照下的脸,白得吓人,这样一位奇怪的“老人”,大概习惯了埋在小丘也似的书堆里,拿怯生生的目光盯着前来打扰的人。 这个男子走到讲台上,高声说:“我是这里的辅导员,以后大家归我管。”说到最后,语气加重了几分。 萧楠对这位陌生男人的了解,是在初夏的一次交谈中,老师说:“二十多岁,没结婚,脑子里装着许多奇怪的想法。”说这话时,老师摆弄着手上的戒指,好似在炫耀的样子,萧楠心里一下子狭隘起来,因为交谈中的人,活得并不自在。 遇见老师之前,萧楠心里,这一职业就已经有了固定的样式,有板有眼地说话,紧蹙的眉头下,凶巴巴的目光让人胆战心惊,衣服十分呆板,即使算上季节,颜色、样式、总也能数过来,时尚与这群人没有半点儿关系,他们是神秘、无趣、却又十分可怖的。 路郤说,辅导员的眼镜是向博物馆借的,大概冗务缠身忘了还,路郤开玩笑的话,萧楠自然不当一回事,说话的人笑得合不拢嘴,听的人沉默,这样的对话让快乐的人起了疑,“你跟他是一伙的?他派你来监视我们…”一大堆无中生有的问题等着澄清,虽然不是故意刁难,敌我却分得清楚,其实,萧楠思考着这样一个问题,一定有什么人或者事影响了他,才变成现在的样子。 萧楠看着路郤,却没有说话,因为猜想无法说服对方。 对两位男生的模糊印象,算起来与陌生人没有分别,“我不是高傲的人”,向路郤提起这件事时,萧楠强调了一句。 “他们介绍了自己。”路郤提醒萧楠。 萧楠点了点头,像啃了讹兽的肉似的,回答说:“介绍过的,叫…,叫什么来着?”萧楠看着一张呆了的脸,一副“诚恳”的样子。 就这几句对话,一件彻底忘记了的事,又完整地捡了回来。 后来一周,萧楠记住了每一个人的名字,有时也像老朋友一样笑着打招呼,这是一件破天荒的事,一大堆生僻字,记在心里不易,写下来更难,看着每天碰面的人准确地叫出名字,几乎不可思议。 晟霂霏是一个开朗的人,好似多年前搬走的邻居,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再次重逢一样,高声说话,笑起来脸上露出两个酒窝,照一照镜子,量一下深度,一根当作尺子的手指成了此人的标志,面对一群傻望着的人,浓眉下的脸始终镇定自若,这样一个宝贝,陌生人一定是极少的。 禤逯的家离“小镇”不远,是一个注重“安全”的人,走起路来小心翼翼,好似地上泼了油撒了水,每次走进教室,一群女生总笑得前仰后翻,可笑归笑,一路走来的人,心里没有乱了方寸,脸上满满的自信,一副窘态的样子在此人身上一点儿也看不出。 路郤和逄洮一直早起晚睡,这样有规律的生活大概受了中学的影响,苦日子熬到头,并没有“得意忘形”,一点一滴的享受生活,才能天长地久,与其他人贪图安逸相比,两人最懂得生活的乐趣。 “假如有来世,我愿做一个女人。”望着一群如痴如醉的女生,骆蔃重复着这样一句话,讲了几次?眼前的人换了几拨?大概自己也记不清了,后来的女友怒气冲冲地对他说:“如果我是男人,你是女人,我们一定不会在一起。”一句生气的话,两人分开了,男人是男人,女人是女人,始终没有混淆。 阳眳濠走进教室,这是一件重大的事情,人们一定议论好一阵子,生意上失败了?让人骗了?老师通知来上课…,流言满天飞,教室里一下子热闹起来,当事人却一笑了之。 第3章 铃声 校园的角落,铃声骤然响起,好似掐住了脖子发出的尖叫声,三月的春光,绿了茵茵的野地,红了斜斜的山坡,这样的声音并不比中学时好听。 教室里坐满了人,讲台上一个老人正在讲一段天南地北的趣事,声音十分沙哑,好似给砂石打磨过,听的人却不挑剔,眼神如此的专注,仿佛去了另一个世界里,黑板上写着十分奇怪的字,看得人摸不着头脑。 萧楠的记忆一向不怎么好,准备把老人讲的故事画下来,去了几趟图书馆,向老师请教过几回,自己也试了几次,丢进废纸篓的纸满满几筐,可记忆是记忆,白纸是白纸,没有一点儿联系,脑子里十分清晰,画板上不堪入目。 萧楠写给外婆的信中说:“我遇见了一位老人,瘦削的身材,宽大的衣服,邋遢的胡须,说话的声音让人噎死…”外婆的回信哈哈大笑,写信人的心愿已了,也知道由一个稳重的人缓缓念来,老人一定不会在同一个问题,重复着问很多次。 有一天清晨,教室外的长廊上,有一个身影不停晃动着,偶尔又探出头张望一下,伸一伸脖子,晃一下脑袋,像一只壁虎趴在玻璃上,这样一只小动物,却令人十分反感。 “去办公室!”骆蔃说,后面跟了好几个。 “昨天通知上早操,为什么不参加?”长廊上,一张冷峻的面孔气势汹汹地问,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萧楠站在惶恐不安的人群中,回想起来,几天前站在讲台上,这张严肃的面孔羞得通红。 “跟我来!”一个低沉的声音,略显霸道中又有几分不耐,实在令人不快。 长廊的另一端,是一个宽阔的大厅,几个巨大的陶瓷罐摆在墙角下,里面生长着几株矮小的冬青,像一个个倒立的金字塔,头重脚轻得插在上面,里面的土干得发白,长出绿色的生命来,实在不可思议。 这里很少有人来,偶尔几个好事的人,扭头看上几眼就急匆匆地走开了,好似躲着瘟疫一样,随行的人挤作一团,头压得很低,仿佛做了见不得人的事,萧楠被挤到了墙边,这样的羞耻心理,大概以为早死了,却活得自由自在。 过了很久,门里面伸出一个脑袋,凶巴巴地问:“谁是萧楠?” 萧楠没有回答,匆匆迈开脚步朝门边走去,对一张讨厌的面孔,不愿说一句话,狭小的屋子里,两排木椅整齐笔直地延伸出去,中间是一张大木桌,空气中弥漫着紧张的气氛,一把宽大的椅子上,辅导员正冷冷地盯着门里边走来的人,好似见了讨厌的人却要搭话,萧楠吓了一跳,目光中仿佛飞来了寒光闪闪的刀子,恨不能把身子缩成一团。 椅子上的人生气地问:“为什么不参加早操?” “没有人通知我们。”萧楠闷闷地回答,眼前的人说过——所有人归他管,可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心里十分反感,为此,还对他的脸议论了好一阵子。 此人又问:“没通知?”一个似笑非笑的声音。 萧楠的脸一下子红了,自己大概说了一句没脑子的话,一旁的男生也笑了起来,好似一个志得意满的成功者,对这样一张落井下石的脸,萧楠厌恶得几乎憎恨起来。 “不上早操,扣考勤分。”椅子上的人低吼着。凶巴巴的脸上,面色铁青,还想说什么,却被敲门声打断了,男生去开门。 “我…忘了通知他们。”班长走进来,小心翼翼地张望了一下,红着脸说。 “忘了?交代的事情怎么能忘了?”辅导员张大了眼睛,实在下不了台,脸上红一阵,又白一阵。 与陌生人交谈,萧楠一直无法坦然。好似望着一张面具讲话,躲在后面的脸不慌不忙,慌张的人手足无措,离开家后,这样的心里近乎成了累赘。 路郤说:“那个男生可能一个人住。” 萧楠惊讶地问:“他没同学?” “有!”肯定地回答。 “为什么一个人住?” 路郤没有回答,匆忙收拾着桌上的书,顾不上道别,就飞也似的冲出了教室,去下一间掐着脖子回答老师的点名,一个人发出几种声音,路郤竟没有半句怨言,什么样的人才肯任劳任怨?成了一个积重难返的问题。萧楠久久找不到答案。 “为什么没打水?”走进寝室,萧楠提起水瓶,轻轻晃了一下,装着很凶的样子问。 “该你打水了。”一个声音提醒着。 寝室里,这样的对话一直在进行,耳朵里大概起了茧子,问的人心知肚明,听的人没放心上,争吵了一阵,又一笑了之,好似疯人院里的活宝,水瓶却一直没闲着,总装得满满。 到了冬天,校园里白茫茫一片,这样一片冰雪世界,没有公主,也没有小矮人,却自有它的乐趣,厚厚的雪,蓬松得好似一块蛋糕,一眼望不到头,踩上去“簌簌”的声响,好似听见花开的声音,躺在雪地里听冬天窃窃私语,成了萧楠最大的乐趣。 春天是热闹的,冬天也不寂寞。 一开始,寝室里的人说萧楠幼稚,萧楠在心里反驳说——幼稚的人也知道爱憎,也知道快乐!这是不同的,大人对待生活,是一丝不苟的,孩子眼中的世界,一定是幼稚的,骆蔃也明白这样的道理,只是他不愿说。 这样的生活,说是浑浑噩噩,倒也算不上,每个周末举行各式各样的比赛,萧楠又会为此睡不着觉,一连几天,魂不守舍的样子,好似连自己的名字也记不清了,获了几个没有奖状的头衔?始终牢牢装在心里,送走了多少个日出日落?脑子里一片模糊。 一天清晨,教室里黑压压一片,眳濠用脚轻轻磕着地板,这样无聊的举动,很快就迎来了所有人的注意,明快的节奏,简单的韵律,声音却十分有力,像一串玻璃珠能拎在手里,萧楠想起非洲土著人的部落,夕阳下,腰挎着长鼓,脸上涂着猩红的色彩,在一片注视的目光下手舞足蹈,这些由书上得来的东西,萧楠一直无法忘记,甚而能听见他们欢呼的声音。 教室里,一下子安静下来,飘在空中的声音,好似骤雨拍打着芭蕉。 所有人都沉浸在另一个世界里,门开了,一个瘦小的身影走进来,急匆匆的样子十分惹人注目,脸上极平静,长长的睫毛投下一片影,像秋日里的一片云彩。 萧楠张望了一下,目光一下子给吸引住了,好似粘在了这个“小人”身上,紧盯着台上的身影无法移开,台上的人转过身,黑白分明的眸子清澈透明,仿佛能看见心底,一张平凡人的脸,竟生得如此美丽,萧楠低下了头。 “你们好好复习,我不划分考试范围。”一个低低的声音。 “范围就是课本,还有笔记!”又呆望了一下,也不知为什么,萧楠心里竟开始琢磨起她的名字,这件十分荒唐的事情上来。 “一定不要作弊。”高声地提醒。 这个瘦小的身影,骨子里一点儿也不柔弱,到了萧楠跟前,细细打量了一番,轻声问:“你是这里的学生?” 这个问题一出,四周就有了一片笑声,萧楠难堪极了,一下子成了哑巴,眼前人的脸却十分平静,看不出一丝尴尬。 “老师,他是我同学。”僵持了一会儿,骆蔃才打破沉默。 随着话音刚落,“老师”瞪大了眼,脸上露出一丝冷笑,明白怎么一回事了,又不动声色地问——我们见过面吗?乌黑的睫毛下,明亮的眼睛静若秋水。 “我叫秋静!”沉默了一会儿,老师伸出一只手。 萧楠小心地望了一下对方,心里却责怪着骆蔃——为什么不把自己名字告诉她? “加油!考试的时候一定会通过。”轻轻握了一下手,又飘来一个鼓励的声音,萧楠脑子里忙忙碌碌,正急着分辨这是一句笑话还是安慰? 就这几句对话,长在心里成了顽疾,发作起来,脸红通通的,心里乱成一团。 记忆如一本画册,一片野地、一个声音、一张笑脸、一些毫不起眼的东西,满满地填进脑子里,甚而没有文字说明,奇怪的是,竟也像模像样地阅读,仿佛挤出石缝来的小野花,卑微的小生命零星生长着,春光里,一大片野花爬上墙头,才惊叹高高的石墙围不住。 不同的是,萧楠一直很小心,喜欢一个人,一些片段,默默地念给自己听。 第4章 爱的三两句 岁月的凿,把记忆剥落得零零碎碎,好似生活里的汤汤水水。 周末的去处?一群人,总有一堆杂乱的声音,眳濠喜欢舞会,忙碌的身影来回穿梭,像变戏法似的,又像辛勤的农夫,九月下旬的收获沉甸甸的,姗姗迟来的女友,单是体重也让他两臂发麻。 “那是一支莲藕,朱自清笔下采来的。”眳濠反驳说,十分得意的样子。 讲出这样的话来,眳濠一点儿也不觉得肉麻,阳光撒了一地,微风吹来,脸上卷起一层幸福的笑纹,像拿着麦芽糖的小男孩,一颗稚嫩的心,好似春光里的绿芽缓缓拱开,一片生机盎然的世界, 甜蜜的日子如朝露,大小姐的脾气阴晴不定,好似受了刺激,沉默的身影远远站着,头垂得极低,入夜的寝室,长吁短叹的声音,一宿又一宿,经年累月,一群人的耳膜上,悄无声息地落了一层厚厚的茧。 周末,歌舞升平处,少了一位翩翩舞者。 骆蔃歪着头,一脸无赖的笑,没心没肺的样子,像一只蛤蜊躺在泥里,说来却不是丢人的事,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骆蔃喜欢Stanley,反复看了好几次《The Mask》,可惜一直没遇上Tina,银幕里的人,爱的死去活来,现实里的人,形单影只,一个周末,骆蔃蹦蹦跳跳地冲进寝室,宣布了一件天大的喜讯——我有女朋友了! 逄洮望着一群面红耳赤的人,心里实在按捺不住,七嘴八舌的声音塞满了耳朵,这样争论下去,头昏脑涨不说,事情也没有结果,路郤握着拳头,鼓舞着士气说——勇敢一点儿!却也有一丝道理,爱情是平等的,即使是班长,男女却有别,斗大的寝室里,好似住了一窝嗷嗷待哺的麻雀。 第一次看见逄洮,像做了一个梦,滴溜溜的眼珠子,好似记忆里滚动的弹珠,童年跑得远远的,天真的样子却长在萧楠脑子里,好似枯了不败的野花,旷野里风筝不见了,风却像恶作剧似的在四周绕来绕去,仿佛重归故里的小伙伴。 教室里,添了一抹心事重重的身影,一双明亮的眼黯淡下来,像乌云遮住了天空,信寄出去了,又着手下一封,有没有回复?却不理会,君当作磐石,不是说说而已,妾当作蒲苇,是他人的事,一块又硬又臭的石头,一个魁梧的汉子,一下子瘦了许多,下巴上,长出一大丛触目惊心的杂草来,像鲁迅笔下的百草园。 一天,寝室里静的怕人,风像耐不住寂寞似的,轻轻推着小窗来来回回,小小阳台如一把勺子,舀起一瓢阳光,亮澄澄的,像蛋清,再由边沿缓缓滑落下去,萧楠靠着扶栏,落在脸上的阳光滋滋作响。 门开了,逄洮走进来,细碎的脚步声十分清晰,像踩在雪地里,又像在沙滩上散步,眼睛里那样空洞,好似能装下一座城的故事,一直鼓励的好心人不见了,大概躲在某个角落,安心数落着一堆的自责。 “阳光很好,一个人,是浪费?还是享受?”逄洮一脸微笑。 “享受,浪费了,多可惜!我不确定,你呢?” “我没那么多顾虑,浪费也好,享受也好,夜晚总会来。”逄洮幽幽地说。 “你…还好吧?” “你以为我…难过?我不需要安慰,看一场球赛,就高兴起来了。” “我知道,可有人比球赛重要,就算免费的门票,也没有她重要。”萧楠开着玩笑,手里多了一封信。 “给谁的?怎么在你手里?”逄洮很激动。 “你肯定知道,装傻都不会,难怪人家不理你。”萧楠像一位大赢家,讲着心高气傲的话。 “刚才…不是故意的。”突然发现不对,又结结巴巴地道歉。 “我很小气吗?”逄洮撇了一下嘴。 “我喜欢梁思成,他能遇上自己喜欢的人,可我只会模仿徐志摩,学不来他的浪漫,还有诗!”过了一会儿,逄洮讲出这样一番话来。 “你喜欢的人不是林徽因,做了梁思成又怎样?徐志摩的诗,也只对陆小曼起作用,为什么不做自己?也许有一天,同样有一篇《偶然》问世,署名却是逄洮。”萧楠看着他,天真地讲了一堆空话。 “她的家人不在身边,至少你不是张幼仪?”萧楠又安慰说。 “我没她幸运,命运公平,却也残忍。” 逄洮低着头。 “命运公平,所以才残忍。”萧楠肯定地说。 “是非都让你一个人说了,我只听你说。”逄洮抬起头,脸上竟浮起一丝笑。 “幸福很简单,安静的草地,透明的阳光,一些又傻又笨的回忆,像看着自己的人生在银幕上放映,对了,庆祝,错了,放鞭炮庆祝。”讲出这样一番话来,萧楠几乎吓了一跳。 “可你说的是…不确定。”逄洮小声地提醒。 “我记得,与浪费无关!”萧楠爽快地回答。 “与浪费无关,跟享受有关?”逄洮呆呆地望着萧楠。 “跟药有关!”逄洮手里多了一包药,看了一下萧楠说。 “谁病了?”萧楠问。 “你说…装傻都不会,感冒了,还跟你说话,我生病了,你去买药。”逄洮笑了笑,故意把头扭到一边。 “你买的?”萧楠关切地问。 “我才懒得管,别人托我给你的。”一脸不在乎的样子。 “谁?”萧楠忍不住问。 “她让我不告诉你。” 萧楠朝逄洮狠狠地瞪了一眼,没好气地说:“早知道你不说,我就不问了,浪费口舌。” 逄洮没有说话,呆望着萧楠,脸上露出一丝不安。 这样一副窘相,心里一定在想一些天真的问题,萧楠却没有就此放过,又闷闷地说:“不问了,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是我不识趣。” “记得按时服药。”逄洮嘱咐了一下,就转身朝门外走去。 望着臃肿的背影,萧楠心里却没有高兴起来,气话说开了,反倒一丝愧疚缠在心头,解不开松不了,又说:“我说的话,不是故意的,我们说的浪费,不是同一件事。” “瓷像放窑烧里,大概才是快乐的,成了摆设,总会摔碎碰出缺口。”望着一张像呆了似的脸,萧楠讲了这样一番空话。 “别拿我当女生。”逄洮笑了笑,也就走开了。 草地上,阳光投下一片影,懒洋洋的铺开,好似撒在心底,静静舒展开来,一片云雨似的清凉,萧楠像一个汗涔涔的旅行者,一路颠簸,一路泥泞,初秋的第一缕阳光照在身上,好似洗净了身子骨,蹦一蹦,就能扯下一片云彩,自己说了一句谎话——瓷像放在窑烧里,大概才是快乐的! 晚风中,弥漫着野菊的味道,静谧的时光,好似一帘幽梦,阳光掠过屋角,如蚕丝一般璀璨,像一块华丽的瀑布坠落下来,让人惊叫,溅在草地上,成了一地无法拾掇的落花,沦落为小小的遗憾,心里却是暖烘烘的,脸又让风吹得发凉。 第5章 薰衣草香露 教室里,稀疏的人影散在座椅间,好似一块奶酪镶嵌了几粒芝麻,这样一块糕点,却是十分可怖的。 看见萧楠走来,几个女生快快地聚在一起,好似在商量着什么,目光不停地投向萧楠,偶尔一阵哈哈大笑,高兴的样子好似笑翻了去,女人聚在一起,大概总会说一说衣服、聊一聊化妆、东家长西家短。 冷清的教室里,给一阵阵笑声弄得活泼起来。 萧楠敏感的心里,谨慎地告诉自己——这样放肆的笑,一定不怀好意!可提醒归提醒,尴尬的脸上,依旧热烘烘的,像燃了一堆篝火,逃跑的念头装在脑子里,随时都会行动起来,矛盾的是,一个懦夫的思想,一个勇者的行为,竟完整地凑在一起,过了很久,好似赫拉克勒斯伸来一双大手,一下子把萧楠拖到了门边。 随着“砰”一声巨响,门重重带上了,萧楠心里竟好似熬了一锅汤,一下子炸开锅,吵得不可开交。 长廊上的橱窗,飘散着柔和而昏暗的光,萧楠来去了几次?总也数不清了,细想一下,竟没拿正眼看过一次,层层叠叠的“通知”粘了厚厚一层,黄的打紧,像寒风中的秋叶,背景墙一片死寂的白,与四周的空白相比,好似板块分离前的陆地,这样的好处是,哥伦布大概不用漂洋过海,对一个喜爱新鲜事物如萧楠的人,心里生不起一丝兴趣,这样的冷漠近乎无情,心却不是死的。 萧楠注视着这一片莽莽小世界,一个身影缓缓走来,算不上陌生,却也称不上朋友,只叫得出名字,一个熟悉的陌生人,走在人群里,最多看几眼,一张脸生得十分漂亮,总让单身的男人蠢蠢欲动,实在无趣的很。 溪陌的脚步声,在冬日里一定十分有趣,总让萧楠想起鸡鸭过霜桥,雪地里撒了一路梅花竹叶,皑皑冬日,推开小窗,一定惊心动魄,淡淡的香气弥散着,那是一束薰衣草,一双小手擎着一大束紫色的精灵,极小心地望着漆黑的背影,一抹孤单、一缕香气、一丝盼望,萧楠极快地回过头,竟似嗅到了呼吸的气息。 流言总围绕着安静的人,内向的见心理医生,极少说话的练习交流,不去球场的,四体不勤…,溪陌很幸运,分在最后一类,手里抓着一串钥匙,轻轻晃一下,响亮的声音回荡在大厅里,十分刺耳,萧楠最严重,一切都要学习,在人们眼里,生活一直是喧嚣的。 “我的钥匙…怎么在你手里?”萧楠奇怪地问。 “你的意思…,是我拿了你的钥匙?” “没…,你误会了,我…,只是很奇怪,没…,没别的意思,你…多虑了。”萧楠干涩地回答。 “你见过的小偷,都很善良?偷来的东西,再还给别人。”溪陌不依不饶。 “我在教室发现了一串钥匙,听说你的钥匙不见了,我想应该是你的。”沉默了一下,又向萧楠解释。 “我翻遍了寝室,以为丢了,没想到忘在教室了。”萧楠不敢看溪陌,低着头,像做了错事的孩子。 “谢谢…” “为什么谢我?我是小偷。” “对不起…”萧楠不停地道歉。 “开玩笑的,不用紧张!”溪陌捂着嘴笑。 广场上,一群人穿红着绿,正随着音乐翩翩起舞,这是一片热闹的花花世界,高昂的音乐穿过人群,直达天际,夜空仿佛也被唤醒了,口哨声此起彼伏,鼓掌的声音好似海浪,几个身穿节日盛装的“小人”,戴着尖尖的帽子,一面蹲着马步四处奔跑,一面拍着手,好似百老汇的小丑,人们的脸上洋溢着喜悦,璀璨的星空,露出一片冷艳艳的光,罩在人们头顶,夜空也是寂寞的,一样睽视着人间的欢乐。 “你谢我,就一句话?”溪陌说。 “不如去跳舞吧,算你谢我。”溪陌朝远处看了一下,回头望着萧楠。 “不会…。”萧楠窘地说出话。 “我教你,马上就会了。”溪陌坚持。 坦白需要勇气,萧楠是一个“安分”的人,跳舞是一群“疯子”的爱好,混在一起不伦不类,说开了,倒挣脱了,却遭“抛弃”了,像木头人似的站在一群人外。 萧楠的死脑子里,装了一大堆愚昧的理由——跳舞是无聊人干的事、男女有别、女人才想着跳舞…,眳濠一直想撬开他的脑袋,看看里面究竟有多少守旧的思想?在明眼人看来,谎话说了一大摞,脸不红,心不跳,竟也没重复,理直气壮的样子实在让人不快。 “还是…你去吧,我等你。”萧楠羞愧地低下了头。 “怕我走丢了?需要照看。”又看了一眼萧楠,溪陌一脸失望。 “你希望我出丑?还是不打算原谅我?”萧楠思考了一番,竟讲了一句脑子发热的话。 “跳舞难吗?我是小女子,不是小人,大丈夫!”一开始,溪陌气得无话,背对着萧楠,沉默了一下,又心有不甘地说。 “对不起…。” “是我自讨没趣,都说你很难接近,也不交异性朋友,他们说的,原来是真的。”溪陌头也不回。 “我自己去!”丢下萧楠,溪陌朝人群里奔去。 喧闹的人群,谁也没在意闯进了一个安静的身影,这是一群聪明而可爱的人,快乐装进心里,孤单就无法闯进去,高亢的欢呼声,好似滔天巨浪,拍打着人群外,惴惴不安的萧楠,脑袋垂下来,像耷拉着的南瓜。 木站了一会儿,萧楠钻进了人群里,推来攘去,如同波浪中的一片树叶,一群人围着一片空地,伸长了脖子,眼睛定定的,望着手舞足蹈的男男女女,鼓着气的脸,圆嘟嘟的,像一个个皮球,口哨声一浪接一浪,突然一阵山呼海啸,又响起一阵雷鸣般的掌声,红红的手掌上下飞舞,好似深秋的红叶飘在风中。 溪陌朝人群里东张西望,说是等自己,却连人影也看不见,客气的话大概说一下总不费力气,又一阵掌声,像流水似的哗啦啦淌着,呆站着的人给“冲”走了,又想回到“岸”上,才发现站在世界的边沿,守着一片安静的天地。 音乐停了下来,一群人像疯了似的,不约而同的,整齐地鼓掌,如海浪一般,拍打着寂静的夜空,漆黑的浓墨震了下来,脑子里像挂了一片晴朗夏日的长空,如此震撼的声音,深深吸引了萧楠,这样一个夜晚,好似掀开春帷大幕的一角,春光明媚,阳光普照,一片生机盎然的世界。 “我们走。”突然,萧楠被一双手抓着往外走。 “刚才不算,等我想好了,再告诉你怎样谢我?”走过一片草地,溪陌转过身。 “还有,你冤枉我。”生气的脸上,又欢快了几分。 溪陌自然地笑了一下,好似一个可怜的小人,捏在自己手心里,摆弄别人的喜怒哀乐总是快乐的,微微上扬的嘴角,十分工整,好似一弯月牙垂在天幕下,煞是好看。 给记忆上色,应该是青色的,萧楠的回忆中,只剩零星半点,仿佛残垣断壁的墙,垒垒砌砌,总也堆不出当初的式样来,摆在桌子下的书只言片语,好似一片雪花撒在脑子里,却捏不出人的模样,老师举起教鞭,却不忍心落下,书给一双大手收走了,故事没了下文,仿佛一个生命戛然止步了,只怪自己时运不济。 命运如攥紧的手,萧楠想挣脱,溪陌却不松手,这样的心理,让男儿身成了小姑娘,手心冒着汗,脸颊绯红,一直找一个地缝藏起来。 春天的校园十分好看,五颜六色的花卉不说,单是草地也赏心悦目,铺在高大的建筑物间整整齐齐,好似巨大的地毯,踩上去,绿油油地漫过脚背,提起脚又缓缓变浅,大概能渗出水来,老天如此贴心,担心夜空的星星坠落下来,在人间铺了一块绒毯,头顶的一片星空,才变得那样明亮。 “我去买奶茶。”看见前方有一家商店,萧楠对溪陌说。 “不算谢我,你知道我喜欢奶茶?”溪陌命令着,一下子松开手。 “不知道。”萧楠摇着头。 “猜的?那说说看,我喜欢什么奶茶?”溪陌来了兴趣,人总是好奇的,没有老幼肤色的区分。 “草莓汁三盎司,三勺奶精,睡觉前,多加一勺,三百毫升水,不要珍珠,两滴薰衣草香露,最后撒半盎司茶汁。”这是一本杂志上的文字,萧楠默记在心里。 奇怪的是,杂志丢了,这一行文字砌在记忆里,好似一段长城,成了历史的伤疤,楼兰没了,新娘立在沙地里,望着过客,盼着归人。 “你怎么知道?”溪陌像呆了似的,定定地望着萧楠。 “算答谢?”萧楠趁机提出条件。 “不算,早说了,我说了才算。”溪陌回过神,干脆地回答。 地平线上的灯火,像瞌睡人的眼睛,偶尔忽闪几下,驱赶着夜的侵袭,路灯下,溪陌捧着奶茶,娴静得好似一束山茶花,朦胧的灯光投下一片不真实的世界,黄黄的,看不出清晰的轮廓,又一下子安静了许多,好似翻着老旧的照片,萧楠的心跑得远远的,没着没落,却又那样安心。 列车的轰鸣声,唤醒了置身另一个世界的萧楠,揉一下眼,心里竟七上八下,溪陌举起奶茶,又缓缓放下,好似心头的犹豫尘埃落定。 “萧楠,我想去看火车,能陪我吗?”溪陌低着头,满脸含羞的样子。 “没见过火车?” “没有。”溪陌摇头。 去郊外的路上,溪陌一直低着头,好似胸口挂了一块牌子,上面写着“犯人”,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仿佛一块石头压在萧楠的胸口,心也放到了跷跷板上,七上八下,颠一颠大概能跑到嗓子眼儿里来。 萧楠有一搭没一搭地问话——晚餐吃了什么?习不习惯这里的生活?需不需要帮助?想一想,又十分可笑,这些大人说的话,竟也学得有模有样,听的人大概乐了,只有“唔”“嗯”回应着,言语好似绑成了一团。 天边的月,像一轮银盘似的高挂着,仿佛一伸手就摘了下来,这样一个儿时的梦,遥远得像一个童话。 铁轨笔直地伸向远方,旷野里十分安静,仿佛能听见人的心跳,这一片茫茫世界,看不见尽头,也没有来路,萧楠脑子里好似有一匹骏马,疯狂地驰骋在一望无垠的戈壁下,恨不能伸长了手臂抱个满怀,再站在高高的山顶,歇斯底里地大喊,让掠过头顶的秋雁也听见。 地平线上,一道亮光穿破漆黑的旷野,投下万千道影,轰隆隆的声响穿透了夜空,好似薛西斯领着千军万马,气势磅礴地奔来,溪陌一下子丢开手上的奶茶,欢快地蹦了起来,一面挥舞着手,一面绕着圈奔跑,像一个活蹦乱跳的小孩子,突然又停了下来,一只手高高举起望着远处,好似自由女神像,轰隆隆的巨响越来越近,又开始四下里逃窜,慌慌张张的样子像网里的鱼。 列车的灯光照在草地上,白茫茫一片,车轮撞击着铁轨,发出很有节奏的声响,像卖艺的老人敲打着木琴,溪陌追着灯光东奔西跑,好似穿了新衣的孩子,灯光暗下来,又气喘吁吁地往回走,这样来回几次,才安静地倒在了萧楠身后,夜漫了过来,一弯月牙挂上树梢,这样一个小女孩,嫦娥大概也是欢喜的,所以面带微笑,露出一弯洁白的牙。 “别怕,有我。”萧楠安慰着躲在身后的溪陌。 溪陌没有说话,拽着萧楠的衣服,很害怕的样子,有趣的是,说的人想着安慰,听的人当成了耳边风,一双手微微发抖。 “走,我们回去!”萧楠说。 溪陌摇了摇头,抓着衣服的手,一下子松开了。沉默了很久,才小声地说:“萧楠,我喜欢你。” 萧楠像呆了似的,惊得说不出话,砰砰的心跳,好似一把锤子砸着胸口,害怕的人,没有担惊受怕,一旁安慰的人,却紧张得无话。 “我…,一直单身,怕…,怕照顾不好…”结结巴巴地解释。 “我不要照顾,我照顾你。” “我…,还是…习惯一个人。” “两个人,一同走路,一起吃饭,不好吗?” “不习惯!” “等习惯了,告诉我,那是我的位置,不许别人抢。”溪陌开着玩笑,一脸轻松的样子像与朋友说笑。 萧楠轻轻点了点头,脑子里一片空白,木站了一会儿,竟不知如何是好。 列车驶来,又一闪而过,朝着各自的方向奔去,好似两条巨龙,仰天长啸,大地也颤抖起来,灯光照得极远,仿佛黑暗中的宝石,散着夺目的光,这样两个庞然大物是十分可怖的,却为分离哀哀鸣叫,像与母亲分离的孩子,一次邂逅,一次回忆,总不如挥一挥手风轻云淡。 溪陌呆站着,安静得像一尊雕塑,又好似野地里的小花,璀璨的夜空如梦如幻,如支在辛巴头顶的一片星空,可惜无人来问——can you feel the love tonight? 回到学校,溪陌说:“爱一个人,是幸福的事,想一个人,是痛苦的事。” 萧楠低着头,像听了一句责备的话,讲话的人一脸傻笑,听的人心里不是滋味,一直挂在嘴边的“对不起”,竟无法吐露出来,安慰这样一个宝贝,不是拣好听的话说。 沉默了一会儿,溪陌捂着脸,消失在夜色中。 寝室里,闲聊的人来了兴致,好似一群麻雀吵个不休,为旁人的事七嘴八舌,生活也是多姿多彩的,被围住的萧楠脱不开身,只好疲于应付,心不在焉的声音东拉西扯,如一只蚂蚁掉进了蜂桶里。 “几点了,才回来?”骆蔃“凶巴巴”地问。 “跟谁在一起?”路郤开始“审问”。 “叫什么名字?”逄洮得意地笑。 “别吵了,除了打听别人的事,还知道什么?我想…,他们是关心你。”眳濠静静地注视着萧楠,又一脸和蔼的样子,最后一句话总算把大家逗乐了,一阵哈哈大笑。 这样一群寂寞的人,生活大概是一杯白开水,聪明的,自找着乐趣,愚笨的,听疯子讲着故事,挤在一起,总算添了几分热闹。 电话响了,逄洮没有接,在他看来,伸一伸手是困难的事,脸上却笑得张扬,又过了一会儿,才收住笑,圆圆的脑袋旁边,笔直地挂了一个电话,一个低低的声音嘀咕着——足球长了拉手,怎么踢?寝室里,又一阵大笑。 “找你。”逄洮看一下萧楠,丢下电话,去寻冒犯他的人。 电话的一端,传来哽咽的呼吸声,萧楠沉重的心也跟着起起伏伏,说不出话,安慰也变得小心翼翼。 “我想…听你说,不喜欢我。”萧楠抓着话筒,呆了的脑子里,出现一张稚气的脸,紧蹙的眉,淡淡的薰衣草,清澈的眼睛里,分明淌着泪。 “我无法说喜欢,还是不喜欢,如果手牵着手叫喜欢的话,我想我是喜欢的,心连着心叫喜欢,不是我说了算。”这一句张幼仪讲过的话,在萧楠说来,像是一句大道理。 雨下了一整夜,狂风拍打着窗,到了清晨,阳光掠过屋顶,玻璃上,几道灰白的痕滑落下来,好似哭了一宿的小姑娘又安静地睡去,五月的天,孩子的脸,说变就变,哭泣时,泪流满面,看见糖果又扮起了笑脸,孩子大概总是不记仇的。 简单的生活开始了,大街小巷,小镇村庄,一片袅袅炊烟,公主住在城堡里,王子骑着白马,合上了书,又得把眼前的日子过下去,却比童话来得复杂。 骆蔃喜欢在清晨散步,这样老气横秋的习惯,大概中学就养成了,年轻人正蒙头大睡,骆蔃说——对身体好,萧楠不以为然,反驳说——生病了,一样去看医生,同样吃药!心却不是盲的,明知道强词夺理了,只是不肯承认,后来也学他的样子,凌晨三四点,就摇着床架,嚷着骆蔃起床,酣睡的人不理不睬,一个人散步胳膊不用碰着谁,萧楠这样安慰着自己,也就安下了心。 阳光落在远处一片琉璃瓦上,泛起一层金灿灿的光,好似一堆金银器,那是一处寺庙,凡夫俗子心灵的归宿,弥漫的袅袅青烟中,一遍又一遍的祷告声里,心愿千千万万,心里的丑与恶,美与善,大概早洗得发白了。 这个僻静的地方,成了佛的居所,是沐浴过恒河水的沙弥最大的心愿,所以,安详的晨钟暮鼓,朗朗的诵经声音,仿佛听了老人讲一段古老的故事。 蒲团上,萧楠问一旁的老僧人:“佛也有爱情?” 老僧人拈着香,不慌不忙地说:“佛曾以七茎莲花供佛,五茎为自己,两茎为其妻,以结生死之缘。” 萧楠又问:“石桥禅说,佛总是阻挠他们?” “因为有人可以少等一千年。”老僧人双手合十,转身走开了。 “假如…” 第6章 异乡的重阳节 草地上,三五成群的人像几个小岛,漂在一片灰色的湖里,阳光下十分热闹,周末便是邀几个熟悉的人围坐一起,念叨着几个倒背如流的故事,几张木讷的脸,却也像第一次听闻一样开怀大笑。 儿时的梦,给实实在在的日子一点一滴地纠正过来,仿佛搭好的积木又重头再来,时光忙忙碌碌,始终没有歇脚,长大了才知道,城堡不是积木搭建的,生活等不及长吁短叹,就掀开了新的一页,记忆里剩下一片空白,快乐的脸、紧蹙的眉、王子、普通人、阴云的雨天、晴朗的长空——这一切并不是孤单的!甚而比阳光下的争吵热闹。 “谢谢,让我在异乡,也有重阳节,其实我知道,有人一直在等你们…”萧楠环顾一下四周,万分感动地说。 “请等一下,虽然我们住在一间寝室,但不一定就要陪你过节,你刚刚也说过,有人在等我们,其实…我们是代别人来的。”骆蔃笑了一下,打断了话。 “欠你们情,不好吗?”萧楠问。 “萧楠,想知道那个人是谁吗?”禤逯故意卖起了关子。 “想啊,可问了也是浪费口舌,你们一定不告诉我。”对这一群“趾高气扬”的人,萧楠作起了心理分析。 “什么时候变聪明了?”眳濠心有不甘,好似萧楠以前很笨。 “可以告诉你,但以后的水,全归你打。”逄洮看一眼其他人,狡猾的脑子里,塞满了夏洛克的思想。 “不想知道。”萧楠生气地说。 骆蔃“自以为是”的提醒,其实很笨,萧楠敏感的心里,总也受不住那针也似的目光,有趣的是,萧楠并不聪明,只是这一群人太笨,好奇的人不一定要探个究竟,答案有时也会自动送上门来,像找了很久的一本日记,这样的道理,他们一定不懂。 草地上,人渐渐散去,太阳像断了线的风筝,在云里躲一阵,又露出半个脸,最后才急急地落向西山,好似邻居家顽皮的小女孩,萧楠的记忆里,那是一张稚气的脸,两条粗大的麻花辫,自打开始梳妆,就牢牢地长在脑袋旁边。 萧楠呆坐在草地上,记忆却摊开在脑子里,好似儿时坐在父亲肩头,心里总责怪着头顶不够平展,画册晃来晃去,让人眼花缭乱,短短的几行字,读起来十分艰难,孤单是一个人的狂欢,狂欢却不是一群人的孤单——这是很久以前,萧楠听来的一首歌里面的词,以为自己是石头做的,家人的冷暖,陌生的笑脸,总不会在心里留下一丝眷念的影,却不曾想过,竟会像小女人似的,念叨起外婆跟父母,当初挎上包,头也不回,在萧楠心里,一个人远行是微不足道的事,大人心里,却成了湿漉漉的愧疚。 “萧楠…” 被这声音惊醒,萧楠回头望去,一个腼腆的身影静静地站在跟前,脸很干净,好似一块羊脂玉,偶尔忽闪的睫毛下,水汪汪的眼缓缓一轮,便好似摄了魂魄一般的不真实,微微上扬的嘴角褶起几道笑纹,一块细腻的羊脂玉,又裂出几道纹。 “你是…”萧楠在回忆里打转。 “我们见过面,想不起名字了,你是…”萧楠像呆了似的张望着,一下子恍然大悟,一下子为叫不出名发窘。 “你一定不知道我的名字,我没有告诉过你。”女生朝萧楠看了一眼。 “我叫林晓惠,开学时见过面,记得吗?” “哦…” “一个人?没跟朋友在一起?” “你是指…男朋友?”晓惠犹豫了一下。 “不知去哪了,节日对他来说,也许是一个累赘。”晓惠气愤地说,又用力扯着衣服,好似掐住了谁的脖子。 眼前这张俊俏的脸,又成了一面死寂的墙,萧楠心里,一丝愧疚横冲直撞,像儿时弄脏了人家的墙,却不敢面对大人。 “你也一个人?”晓惠眼里,萧楠应该是一双。 “刚才还有很多人!”萧楠脸上,浮起一丝干涩的笑。 “一直跟他们在一起?”晓惠不放心地问,好似萧楠在说谎。 “有一阵子,一个人,现在,还有你。”萧楠笑着回答。 晓惠捂着嘴,一脸高兴的样子,好似听了一句很好笑的话,萧楠不擅长讲笑话,禤逯说萧楠是木头人,所有人都表示同意,寝室里一阵哈哈大笑,萧楠木讷的脸,像一张扑克牌,一动不动,可心里清楚,一个字,一句话,牢牢装在心底,好似外婆讲的故事。 “没女朋友?”脸上的笑收住了,晓惠突然问。 “没有。”很干脆地回答。 “没女朋友,是不是很丢人?”萧楠如此认真地望着对方,像对待一件很严肃的事。 “只是…很可惜…”晓惠低着头,没有说下去。 “只要不丢人,有什么可惜的?”萧楠如释重负。 “你怕丢人?”晓惠仰起头。 “我怕…心理有问题。”犹豫了一下,萧楠小声地回答,心里竟把一个活生生的人当作了木头,与一根木头讲心里话,倒也无拘无束。 “越担心的事,就会成为现实。”晓惠讲了一句有智慧的话。 “好事担心,坏事不担心,就万事大吉了!”萧楠说。 晓惠的脸上,浮起一丝羞涩的笑,太阳躲到了云后面,好似一张娇羞的脸,见了自己喜欢的人,天空一下子变得美丽起来,仿佛一块巨大的帷幔铺在天边,闪着如金子一般的光,晚风轻轻吹拂着,轻柔地滑过肌肤般。 公路两旁,路灯笔直地延伸出去,拖着视线跑到极远的地方,黄色的光,像一面细纱垂下来,满地落叶蜷着身子,皱皱巴巴,像儿时的书。 “谢谢,这个重阳节我没有一个人过。”昏暗的灯光下,晓惠回过头,一脸认真地说,在她心里,这个节日成了一件严肃的事。 “下次见面,你记得我的名字吗?”走了一段路,晓惠突然回过头大声问,好似放不下心头的牵挂。 萧楠呆望了一下,才重重地点头,担心晓惠看不明白,又做了一个“OK”的手势,徐徐晚风中,落叶飞向空中,清澈的天空一下子浑浊了,灯火阑珊处,忽明忽暗,稚气的脸浮起一丝安静的笑,无声胜有声,夜空如此怡人,花花绿绿的叶子,时左时右,遮了离人的眼,雪花似的洒落下来,笼罩着漆黑的大地。 萧楠没有回寝室,踱着步子,在一片寂静的草地上,如老人一般悠闲地散步,心里却是快乐的,恨不能像小孩子一样蹦蹦跳跳,这样的开心简简单单,却漫无目的,好似一个无家可归的人,不知下一步去向何方? 父母来信说,一切安好,除了外婆念叨起萧楠,心里总无法平静,可怜的父母,从不提对孩子的想念,厚厚一沓书信,几次电话中,一字不提,淡漠的好似不知人情冷暖,对想念这样费脑筋的事,萧楠也是陌生的,解释不清,笔下写来也冷冷清清,一笔一划生硬地凑一起,歪歪倒倒,如不修边幅的脸,每到过年的时候,站在雪地里,伸着一双冻红的小手,讨要奶糖的小姑娘,萧楠却十分怀念,大概是总会甜甜地叫一声哥哥的缘故,眼睛却一直痴痴地望着几颗糖果。 思念是一种罪责,拖着孤独的心寻死觅活,看惯了人世的生生死死,却也像一个感情的动物活着,竟也十分难得。 “重阳节…为什么?”草地里,一个躺着的人,正胡乱地说着话。 “咦,怎么是你?”萧楠走近后,仔细看了看那张脸,奇怪地问。 “你是谁…”醉酒的人实在可爱,分明认识的,又成了陌生人。 “走!我扶你回去。”萧楠抓禤逯的胳膊,准备去扶他。 “不…回去,我要…坐一会儿?”禤逯一身酒气,嘴里胡言乱语。 “怎么喝这么多酒?”萧楠坐了下来,无奈地问他。 “萧…楠?”禤逯凑近看了一眼,快快地回过头,好似不认识的样子 “你…一个人?为什么…不…找个人…陪你一起…过…过节?我…我是说…女朋友。”沉默了一会儿,禤逯回过头,语无伦次地说。 萧楠看着他,认真地说:“去商店买东西,可以挑挑拣拣,人是不同的,没有谁贵,也没有谁贱。” “怎么没跟他们在一起?”萧楠又问。 “萧楠!等你发现…自己喜欢的人…跟别人在一起,不要喝酒,尤其…是节日。” 禤逯眼里,萧楠这个大活人成了空气,只顾着说话。 萧楠一边点头,一边对他说:“不喝,也不喜欢那样的人,我喜欢…,大概不会犯错。”心里竟有一丝犹豫。 “我应该…听你的。”禤逯仰起头,满身酒气,眼睛里竟是湿的。 月光如银,洒满了小小阳台,地板闪闪发亮,像童话一般不真实,踩上去,如同置身于广寒宫,高处俯瞰人间,一片璀璨的灯火,豁达的心好似能容下整个人间。 萧楠靠着栏杆,脑子里装满了天马行空的思想,正常人见了,以为得了幻想症,呆呆的目光,痴痴的眼神,像雕像似的一动不动,假如看得见自己的窘样,萧楠一定无地自容,熟睡的人,鼾声四起,脑子出了“问题”的人,一个人望着一片偌大的夜空,思来想去,结果却不了了之,心是自由的,好似一个疯疯癫癫的野丫头跑到了天边,兴高采烈地溜达了一圈又回到家里,除了笑声带着男人的浑厚,一切都不算很糟。 那是一个安静的夜,偶尔一阵微风,仿佛外婆来到床边,轻轻放下生日礼物,再蹑手蹑脚离开,回忆起来,好似小时候抓着围裙,去擦嘴边的蛋糕,脸上干干净净,却不记得是一双粗糙的大手,还是一双脏兮兮的小手?那个如梦如幻又如现实生活般的夜晚,如何回的寝室?禤逯醉醺醺的脸,风中讲过的话,这一切,萧楠像失忆了似的,全然不记得。 第7章 球赛 有一天,寝室空无一人,寂静得好似摆了一出空城计,等着自以为聪明的人闯进去,百无聊赖中,萧楠把一页页碎纸片上的记忆整理成日记,散在暗无天日的角落里,经过一番添加删减,就成了一部属于自己的《格萨尔王传》,不同的是,只有一个人的顶礼膜拜,相比千万个人来得简单寂寥,回忆也懒得挪一下身子。 一番忙碌下来,萧楠瘫坐在沙发上,气喘吁吁,轻轻擦着额头的汗,突然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乱糟糟的屋子,像遭了贼似的,被子跳到地上,鞋去了阳台外,收拾好的衣服懒洋洋地坐在床上,静静注视着萧楠忙进忙出,不肯讲一句安慰的话,心里大概乐翻了去,一个从早忙到晚的身影,收获却两手空空,放到“挑剔人”眼里,实在无趣,看一看萧楠气喘如牛的模样,“心里”又是十分痛快的。 问题是,没有装进身子的衣服,无法开口讲话。 “请问…是萧楠吗?”突然响起一阵敲门声,萧楠跑去开门。 门外站着一个陌生的人,脸上显得十分拘谨,在这个多风沙的地方,年龄成了一个谜,孩子的脸,偏偏磨出个成人的式样来,萧楠只能对每一个人,每一张如谜一般的脸孔,做着冗繁的猜测,假如他们肯听完一串长长的数字,答案一定是对的。 后来,萧楠灵机一动,就用“男子”统一称呼起来,既不显年轻,也不太老,听的人一定接受。 “我是,有什么事?”萧楠问他。 “楼下有人找你,让你去一趟!” “谢谢,我马上去。” 这个男生走后,萧楠冲下楼去,水泥路上,一个熟悉的身影来回走着,心里的焦虑挂上眉头,看见萧楠走来,又露出一丝安静的笑,等候的这一阵子,几乎成了煎熬,萧楠慌慌张张地走上前,心里七上八下,脚下平坦的路变得坑坑洼洼,好似踩着棉花一样不实在,这是一个是非缠身的人,时下流言如同瘟疫,安心做一个“清白”的人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而萧楠,近乎揽“祸”上身。 “是你!”看见是晓惠,萧楠竟忍不住惊讶起来。 “记得我的名字吗?”晓惠问。 “记得,林晓惠!” “我有两张票,一起去看球赛吧?” “怎么不跟你男朋友一起去?” “你怕?他不在这里。” “我有事。”萧楠冷冷地说,准备转身走开。 “在你眼里,我是一个坏女人,所以不愿跟我交往。对吗?”一个平静的声音。 萧楠迈开的腿,好似一下子给粘住了,这是一个不一样的女人,就这一瞬间,萧楠近乎武断的心里,就坚定地下了定论,学校有一群在私下里讨论别人美丑的宝贝,化妆却十分的愚昧无知,脸上总涂着一层厚厚的粉,白的吓人,张着猩红的嘴唇,像刚刚吸过血似的,这样一张稚气的脸,却不甘心被称作“女人”这一老气的称呼。 “我们是朋友,不是恋人,很多事情,朋友是无法代替的,请你尊重我。”沉默了一下,萧楠望着晓惠,如此认真地对她说。 “她们说,你是一个无趣的人,我喜欢跟这样的人打交道,刚才…我是骗你的,我没男朋友。”晓惠一脸微笑,好似完成了一件很高兴的事。 就这样,两人上了公交车,到了周末,车上总是满满的,人仿佛给削成了木头,整齐地堆在一起,密不透风,路边搭车的人从不谦让,好心的司机也会稳稳当当地停下来,嚷着黑压压的人往后挤,晓惠伸长了脖子,像哀哀叫着的小动物,紧蹙的眉头上,挂满了颠簸的痛苦。 突然一次刹车,黑压压的人整齐地向前方涌去,慌乱中,晓惠一下子抱住萧楠,像洪水中抓着一棵小树,在她心里,一定十分害怕,脸上惨白,双手微微发抖,萧楠回过神,脸上不自然地泛起一层红晕,好似一个腼腆的小姑娘,情急之下,没有朋友跟恋人的区分。 这一段短短的路程,竟好似一个世纪一样漫长。 站在宽阔的广场上,望着高大的建筑物,萧楠才由衷地察觉,人是如此的渺小,像一堆巨石中的蚂蚁,淡红的砖石铺成一条笔直的路,从入口一直延伸出来,好似一条巨蟒吐着长长的信子。 “为什么骗我?”突然,萧楠想起发生的事,问身旁的晓惠。 “她们说,你不会来看球赛,还跟我打赌,我不信,所以就…”晓惠朝萧楠看了一眼,捂着嘴笑。 萧楠怔得说不出话,居然给人拿去当赌注,心里浮起一丝悲凉,以为自己像正常人一样活着,无聊时,说着漫不着边的话,算不上疯,也不顾旁人的白眼,竟是可以买卖的奴隶。 “别生气!我不仅为了打赌,也希望和你…来看球赛。”看见萧楠闷闷不乐,晓惠又急忙解释。 “其实,我喜欢看球赛。”萧楠心不在焉地说。 晓惠的话,并没有让萧楠感到一丝安慰,女人的心像针眼儿,不比男人大,只能穿过细小如丝的情感,讲一些安慰的话,已经算委曲求全了。 “我知道你喜欢,男生都喜欢吧?”晓惠歪着头,向萧楠证实自己的想法。 “我,只是一个人,不代表所有的男生!”萧楠望着她,冷冷地回答,一不留神,便无法控制心里的情绪。 晓惠一下子愣住了,迈开的腿也停了下来,呆呆地站着一动不动,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平静得近乎死寂,眼睛望着远处,没有一丝生机的空洞。 “对不起…”萧楠向晓惠道歉。 “你会向…别人道歉?”晓惠眼里,显得不可思议。 “刚才…,嗯…,请原谅。”摸了一下鼻子,萧楠竟有些不安。 “没关系,看你样子,不原谅也不成了。”晓惠轻松地笑了一下。 “什么样子?好笑吗?” 掌声打断了萧楠的话,晓惠没有回答,圆形看台上坐满了人,黑压压一片,仿佛古罗马帝国召开议会,天空中突然飘起一阵雨,溅在脸上酥酥的,好似花针,五颜六色的雨伞像一朵朵鲜花,一下子绽放开,成了满园春色。 萧楠没有带伞,天气预报说是晴天,这样的错误一直在犯,后来成了习惯,也就不把天气预报当一回事了,大概播报的人老眼昏花,分不清晴天还是雨天,而萧楠心里,手里抓着一把雨伞,总不够自由自在。 “你来打伞。”晓惠命令着,从口袋里取出一把伞。 这是一把透明的伞,伞下的空间非常狭小,仿佛能嗅到彼此的呼吸,孤男寡女的两个大活人,既不是恋人,也物亲情关系,空间自然又小了几分,萧楠显得十分拘束,自然地挪了挪身子,希望在两人之间留下一小片空地,衣服却湿了一大片,伞外的世界,雨扯天扯地地下。 密集的雨点砸在伞上,好似会撕开一个洞来,晓惠抱紧身子,缩成一团,萧楠的心跳像雨滴,“咚咚”拍打着胸,仿佛要蹦出来的样子。 比赛没有停止,皮球在雨中打着滚,掌声震耳欲聋,一阵接一阵,快要结束时,又一阵山呼海啸,仿佛天空中的雨也震开了,晓惠脸上却没有一丝表情,干净得好似一面墙,眼睛盯着远处,如一潭死水般平静,比赛大概不够精彩,所以提不起一丝兴趣。 “空气真好,我们去散步吧?”走出球馆,晓惠向萧楠建议。 萧楠望了一下伞外说:“不怕被雨淋湿?” “我不怕,走吧!”晓惠拉着萧楠,朝雨中奔去。 石梯上,一群躲雨的人奇怪地望着两个疯子,心里大概在问——咦!这是谁家的两个野孩子?萧楠快步朝前方走去。 “他们为什么那样看我们?”走远后,萧楠问。 “嫉妒。”晓惠头也不抬,缓缓迈着步子。 “我看不像!”萧楠反驳。 “你去问一下,我等你。”晓惠停了下来。 “不问了,你说的,也许是对的。”萧楠老老实实地回答。 晓惠回过头,若有所思的样子,突然,一下子笑出了声,很快又收住了笑,一只手紧紧捂着嘴,眼睛里却掩不住高兴。 “你一直都这样?”过了很久,晓惠奇怪地问。 “为什么发笑?”萧楠不明白晓惠说的“这样”,究竟是什么样子? “高兴,自然就笑。” 这样的回答,好似没有回答一样,萧楠脑子里,始终一团雾水,沉思了一下,又问:“这些球员中,你喜欢谁?” “谁也不喜欢!”晓惠回答得很干脆。 不知什么时候,雨停了,天空一片湛蓝,像洗过似的,几颗星眨着鬼魅的眼,两人静静地走着,谁也没有说话,萧楠不问,晓惠不说,空气中一片沉寂,好似没了心跳一般,晓惠只顾走着脚下的路,头也懒得动一下,在她心里面,听人说话不用动弹,声音也会钻进耳朵,萧楠朝晓惠看了一眼,又神定气闲地望着前方,一双眼骨碌碌地转,想说什么却无法张口。 路灯亮了,灰白的马路好似一条银河飘向远方,头顶的高架线在风中吱吱吼着,像谁的尖叫。 萧楠喜欢下雨,喜欢靠着窗,望着深蓝的长空,幻想着漫不着边的心事,禤逯习惯地叫它抑郁,当事人却称作安静,这样的区分争论不休,却没得出结果,大概话不投机,紧张的气氛一直笼罩着,既不称安静,也不叫抑郁,萧楠的心里,想做一个真正的逃兵。 回到学校,天边的星沉下去了,一张漆黑的大幕低低笼罩着,被雨水淋湿的头发,拧成粗绳,一绺绺垂下来,仿佛终日拾荒的人,晓惠望着萧楠,“噗嗤”一下笑出了声,萧楠的脸胀得通红,急急地问——哪里不对?晓惠捂着嘴,只顾着笑,却不肯说一句话,又过了很久,才收住笑指着萧楠的头发,突然给人作弄,萧楠气得说不出话,这才注意到晓惠的额头上,好似长了一大丛杂草,又一阵大笑。 被子里,萧楠抱紧身子,蜷成可怜的一团,抖个不停。 “睡那么久?”一张模糊的脸。 “现在几点了?”被吵醒后,萧楠揉着眼睛问。 “十二点!”路郤朝墙上看了一眼。 “该起床了,上午的课,点名了吗?”萧楠匆忙爬起来,一边穿衣服,一边拿话问他,脑袋仿佛一块巨石,压着脖子无法动弹。 “怎么了?萧楠!”看见萧楠倒下,好似一团棉花,路郤急忙问。 “感冒,没什么大碍。”萧楠望着他,不想说话。 “我去买药。”路郤朝门外冲去。 萧楠倒在床上,实在不愿动弹,骨子里好似钻进一丝寒气游来游去,身子也抖动起来,如风中的小树,阳光透过窗,斜斜地洒落一片,没有一粒尘埃,好似一片泉水一样干净,晾在阳台外的衣服,闪闪发亮的水珠,仿佛一粒粒珍珠滑落下来,萧楠静静地望着这一片真实,而又如童话一般的世界,不想睡去。 门开了,禤逯急匆匆地走进来,手里抱着一条毯子,看见萧楠,脸上显得有些惊讶,很快浮起一丝笑,这样的表情变幻莫测,让人辨不清情绪。 “好好躺着,昨晚干什么了?”禤逯把毯子盖在萧楠身上。 “看球赛!”萧楠回答。 “我知道那场比赛,门票很难买,什么时候买的?”禤逯来了兴趣。 “别人代买的!”萧楠吃力地回答。 “先放过你,好好休息,吃完药,应该就好了,感冒不算什么,有点儿难受。”禤逯望着萧楠,知趣地笑了笑,不说一句话。 屋子里,一下子变得悄无声息,两个人你看着我,我望着你,没有言语,目光偶尔碰一起了,又急忙分开。像两个陌生人,气氛十分尴尬,萧楠露出头,开玩笑地说: “你把我当女生?” “嗯?你这样的,谁敢要?”禤逯回过头,直直地看了一眼萧楠,目光近乎“蔑视”,声音拖地很长。 “告诉我,你上次醉了,是怎么回事?”萧楠打起精神。 “为什么告诉你?这是我的隐私!”禤逯争辩着说。 “心情好了,也许会告诉你,在这之前,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禤逯犹豫了一下,冷冷地冒出一句。 “有什么关系?不过我记得。”萧楠歪着头,肯定地回答。 禤逯轻轻咳嗽了一下,准备发表一番高论,门开了,路郤提着一个口袋,里面装满了各种各样的药,看上去此人打算开一间药店,在路郤心里,萧楠的病大概是十分严重的,而禤逯看来,又“算不了什么”。 “还有谁病了?”禤逯一脸茫然 “萧楠!”路郤摸不着头脑。 “我是问,还有谁?”很无奈的声音。 “没了。”理直气壮地回答。 “我让你买感冒药,你把以后生病的药…都买齐了?”禤逯轻声地问,一脸无奈,好似不相信自己耳朵。 “我没买别的,全是感冒药!”一个委屈的声音。 “嘘,闭嘴,不吉利!”路郤瞪大了眼,伸手捂住禤逯的嘴。 路郤自然地闭住了嘴,脸上红红的,想说什么,又被禤逯再一次捂住了嘴,眼睛瞪得大大的,像两颗铜铃,路郤一下子明白过来,一副傻了似的样子,一边缓缓松手,一边转过身,裹成圆筒的被子,仿佛一根烟囱矗立着,病重的人好端端地坐着,正拿奇怪的目光静静地盯着两人。 “早知道,不如我去。”禤逯责怪着路郤。 “谢谢你们,再吵下去,我会不安的。”萧楠看着两人,心里像燃了一片野火。 寝室里恢复了安静,萧楠却无法平静下来,看着各式各样的药,有冲剂,有胶囊,有口服的药丸,也有小瓶的药剂,几个玻璃瓶上的字样,写着滋补之用,禤逯说的没错,以后生病的药都买齐了,落在心里,好似一颗奶糖缓缓融化开来,却没有一丝古老迷信的担忧。 服下几包冲剂,萧楠安心地睡了,仿佛昏暗的灯光下,外婆讲了一段睡美人的故事,厚厚的被子下,一张天真的脸,看不见一丝人间烟火。 第8章 叫秋静的老师 时光走得匆忙了,可怜的人总想拽住它的衣服,好似小孩子嚷着父母买糖吃。 与晓惠看球赛的一日,萧楠脑子里竟一片空白,回忆起来也十分吃力,仿佛从记忆里剪掉了似的,这是一件十分严重的事情,萧楠的生命少了一天,当事人却一笑了之,大概那样的日子不比其它的日日夜夜来得特殊。 办公室里,生锈的大铁柜静静靠着墙,几扇拉开的门,好似张开的黑洞洞的大嘴,盯着落中央的长木桌,阳光透过玻璃,落在洁白的大理石地板上,萧楠心里不安起来,望着桌后的身影,不敢开口讲话, “感冒好些了?”这是一个老师,却一副学生的模样。 “还有点儿…乏力。”犹豫了一下,萧楠一五一十地回答。 “刚刚好,就是这样,过几天,才完全恢复。”像医生说着话。 “我叫秋静,是这个学期,你们的新老师!”停了一下,大方地伸出手。 “萧楠。”简单地介绍了自己,又握了握手。 “昨天没来上课,叫你来,是给补课的。”老师笑了笑,很随和的样子。 经过一番对话,萧楠才细细地打量起眼前这个陌生人来,整洁的外套,高高的鼻梁,眼睛大大的,仿佛会掉出来的样子,黑白分明,正直直地盯着萧楠看,一双手十分匀称,自然地垂下,放在一本厚厚的书上,乌黑的头发好似一匹黑锦披在肩上,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 “老师…”萧楠的声音很小。 “你想说,我像学生?”看见萧楠沉默了一下,老师口直心快地说。 萧楠机械地点了点头,心里在问——她怎么知道我想什么?突然给人看穿心事,紧张的不得了,脸红红的,眼睛不敢看对方,老师没有说话,静静注视着萧楠,目光一度那样专注,好似在打量一件艺术品,假如手上的书可以活过来,一定笑得前仰后翻,萧楠低着头,心里十分不安,如果头发可以浓密一些,一定能遮住万分羞愧的脸。 眼前的景象,在老师心里,大概是十分享受的,坐在暖暖的阳光下,看别人发窘,谁说不是?而站在桌子旁边的萧楠,像僵了似的,笔直的身子,一脸尴尬,想说什么,张了张嘴却无法动弹,好似一下子成了哑巴,也许千百年后,一尊很窘的思考者。 “你一直怕老师?”突然,老师问,是老师,也有疑问,不矛盾。 “中学时,老师一直拿我没办法。”萧楠又一脸神气的样子。 “看你样子,应该是听话的学生!”老师仔细打量着萧楠。 “我看你,还是学生呢!”萧楠口直心快,发现说漏嘴了,又窘得好似一个小女孩,脸一下子红了。 “不是老师,就拿我当学生吧!”老师笑了笑。 “把你…当学生?”萧楠又重复了一遍,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的,不像吗?”一脸顽皮的笑,老师歪着头,望着萧楠,一副学生的模样。 “可你…就是老师,给我们讲课,安排活动,我们犯错了,大吼大叫,学生…不会。”萧楠像着了魔似的,口无遮拦得描述着老师跟学生的分别。 “大吼大叫?是这样吗?以后改过来!”老师紧了一下眉头,这样的评价,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嗯!”萧楠漫应着,一副难为情的样子。 “不欢迎新同学?”老师又问。 “过一阵子,就适应了。”萧楠毫不客气地回答。 “我是老师,需要了解学生的想法,他们有什么困难?需要什么帮助?这些,是老师的职责。”老师郑重地说,脸上显得十分严肃。 这样的解释,让萧楠彻底放松下来,一个称职的老师,比说教的先生让人尊敬,在萧楠心里,对这一职业也有了新的认识,脸上不由得添了几分严肃,以后与人谈天说地,可以自豪地告诉他们,自己有一位不一样的同学。 “想什么?”看见萧楠心事重重的样子,老师突然问。 “我在做调查,别告诉其他人,明白吗?”老师站起身,低声命令着,像钻进萧楠脑子里溜达了一圈,一心想做学生的人,举手投足间,又完全是老师的派头。 “请放心,我不会告诉任何人。”萧楠向老师保证。 “记住我的话。”老师又重复了一次,声音十分霸气。 萧楠重重地点了点头,心里竟没有一丝不快,或许心里住了一个小人,遇见不平的事,不公的人,实在不快,对公正的人,客观的事,又灰溜溜地藏了起来。 “对不起,我忘了…是学生,刚才的话,请记住,现在开始,我就是学生。”老师一副难为情的样子,脸上浮起一丝尴尬的笑,像怕生的小姑娘,萧楠却不敢再次放肆。 “实在对不起,忘了补课这回事,接下来,我们谈与这本书有关的事。”老师低下头,看见桌子上的书,伸手抓在手里,俨然一位老师。 一张美丽的脸,又如同谜一般,亦正亦邪,萧楠始终不得要领,心里不由得害怕起来,背脊也冒起了一丝寒气,像光着身子站在雪地里。 “冷吗?你在发抖!”老师提醒萧楠。 “不…冷。”一个结结巴巴的声音,好似抖散的面团。 “我不是怪物,不用害怕,前面说的话,不算数。”一下子明白了,老师一脸无奈,轻轻叹着气。 萧楠呆呆地望着老师,心里十分好奇,老师的模样千篇一律,着装十分传统,讲话带着几分严肃,笑起来时,脸上好似一片浮云一样不实在,总让人摸不准心思,眼前的人,又令萧楠眼花缭乱,像看着一个疯疯癫癫的活宝。 “我叫秋静,这一学期的新老师,你呢?”老师笑着问,伸出一只手来。 “重新认识啊,刚才不算。”看见萧楠一脸茫然,老师急忙解释。 “萧楠,你好。”一下子明白了,萧楠又重重地握了握手,像初次见面一样。 “你好,叫你来,是给你补课的,感冒好些了吗?”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老师心里大概笑翻了去,世上竟有如此可爱的人。 办公室里,气氛一下子活跃起来,萧楠的心里,像洗过似的干净,说说笑笑,好似见了朋友一般无拘无束,过了很久,再回想起来,说了什么话?听了什么?没有半分牵肠挂肚,脑子里一片空白,这令萧楠产生了疑问——朋友是排遣寂寞的?还是患难与共的? 老师的心里,大概乐开了花,一个二十出头的小男孩,害起羞来竟像一个小姑娘,又像小孩子一样容易哄骗,三言两语,紧张的脸上又一阵哈哈大笑,这样的天真十分幼稚,在老师看来,甚至是愚笨。 体育场外,有一条水泥路,夏天树木掩映,秋天,光秃秃的枝桠直直地刺向天空,到了傍晚,路灯全亮了,黄黄的光落在地上,像一层朦胧的漆,三五个人拖着悠闲的步子散步,踩着满地的落叶,心如此的宽阔,仿佛一下子把整个世界全搂进了怀里,低头去看一片片落叶,打着卷,干巴巴的,可怜的一小块,摊在路边,参差不齐,生命好似不曾在上面停驻过,这样皱皱巴巴的小东西,整块地铺出去,又成了一片五彩斑斓的世界,这令萧楠想到了一个天真的大道理——改变历史的,不是伟人而是人民。 一个晴朗的傍晚,天气十分清爽,萧楠又去了那条水泥路。 望着远处,萧楠惊叹不已,起伏的山峦,升起的炊烟,掌灯的人家,好似一片繁星坠在地上,衬着淡淡的月浮在天边,仿佛一幅巨大的山水图呈现在眼前,看得累了,再低着头一声不响地走着,心里欢喜的不得了,像拣了一件宝贝似的,一双蓝色的鞋静静地走到跟前,像晴朗的夏日,扯下来的一小片湛蓝的天空。 “你怎么跟同学相处?”老师望着萧楠,奇怪地问。 “我…一直是一个人。”萧楠回过神,老老实实地回答。 “没女朋友?”老师又问。 “我说的是,为什么没女朋友?”又补充了一句。 一阵晚风,地上的落叶仿佛又活了过来,哗啦啦响个不停,给过往的路人讲诉着陈年的往事——悲欢离合,恩怨情仇,生命一直没有远走,远走的是匆忙的人。 “真没女朋友?”老师大概忘了说过的话。 “没有。”干脆的回答。 “那好,简单多了,省得向你女朋友解释。”搁在心里的重担放了下来,老师笑了笑,一脸轻松。 “老师,你真打算做学生?”萧楠很怀疑。 “叫我名字,难道跟你开玩笑。”老师低声命令着,又朝四周看了一下,怕人听见的样子。 “怎么不叫?很难吗?”一张严肃的脸。 “秋…静。”简单的两个字,又给硬生生地劈开来,头尾无法相顾,好似给银河分开的牛郎和织女。 “以后,只有我和你的时候,就这样叫,否则,我不答应。”老师慢条斯理地说,脸上显得十分高兴。 一张紧绷的脸,又变得像小孩子一样,萧楠笑得不得了,心里一阵哈哈大笑,脸上却不敢露出一丝高兴的样子,低着头望着地上,对这样一个喜怒无常的人,萧楠感到十分恐惧,脸上笑起来,大概也不怀好意,这样防备的心里,像裹了一层茧,让萧楠看不清自己,也分辨不清对方的心思。 “笑什么?”一个严肃的声音。 “啊?你笑我。”一下子明白了,气的直跺脚,一张红通通的脸,竟带了几分天真,上帝也不怀疑眼前的人,是一名学生。 萧楠忍不住了,笑得前仰后翻,突然给人取笑,老师一脸难堪,胀红的脸微微发紫,眼睛不敢看萧楠,东躲西藏,样子十分可爱。 疯了一阵,高兴的人尽了兴,脸上收住了笑,眼睛又直直地盯着老师看,像打量一件奇怪的东西,一开始,老师以为有什么不对,摸一摸脸上,又看一眼胸前,认真的样子像参加一次盛典,萧楠捂着嘴,在心里笑成了一个泪人。 “好笑吗?”过了好一会儿,老师笑着问。 “我们是同学,应该算同桌,一起吃饭,一起上课,还有…,散步的时候我会叫你。”老师又说,对萧楠露在脸上的笑,完全没放在心上。 萧楠点了点头,竟像傻了似的,以为被取笑的人一定很生气,突然换一张和蔼的脸,笑盈盈地望着自己,萧楠又有些手足无措,心里像锁了一只猫,上蹿下跳,一点儿也不踏实,脑子里开始胡思乱想,这样一张脸,一定藏了什么秘密。 “记住!”老师叮嘱着说。 “记住了。”萧楠肯定地回答。 “刚才…,是吓唬你的,是希望你记住!”老师小声地说,脸上有些不安,仿佛给一个小孩子道歉。 “会讲故事吗?”沉默了一会儿,老师突然问。 “会!”萧楠回答,心里十分好奇。 “给我讲一个故事,跟爱情有关的。”老师看一眼萧楠,一个奇怪的要求。 “跟爱情有关?”萧楠张大眼睛问她,像听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嗯,不好吗?”老师争辩着说。 萧楠说不出话,心里像刮了一阵狂风暴雨,顷刻间又云收雨住,一个藏在心底的故事,如雨后彩虹,缓缓架在湛蓝的天空下。 “很久以前,在一个风景如画的地方,住着一名年轻貌美的女子,女子认得各种药材,经常救济邻里乡亲,不但不收一分钱,还把珍贵药材送给乡亲,拿去换一些生活用品,一次采药途中,女子发现一名受伤的男子,男子奄奄一息,女子将他带回家,一边治病,一边调养,男子很快恢复了健康,为了报答女子,男子决定帮她采药,一起为乡民看病治病,很快两人相爱了。在他们准备成亲的前一个晚上,女子却突然失踪了,男子开始四处寻找,春去秋来,漠北塞外,一个年轻人成了两鬓苍苍的老人,最后男子化作一只小鸟,日夜呼唤着女子的名字,世人看它辛苦,给它起了个好听的名字——画眉,那是男子对女子一生的承诺,那些帮着寻找的乡民也逐渐老了,临死前告诉自己的后人,一定要帮助男子完成心愿,月老被男子的执着和乡邻的善良感动,终于答应男子,来世一定将他们捆绑在一起。” “完了?”老师静静地看着萧楠问。 萧楠轻轻点头,心却一直在故事里打转。分不清来路,也找不到出路,脑子里莫名其妙地冒出一个个问题,女子长什么模样?会不会也化作一只小鸟?两人是不是在一起生活…,这样复杂的问题,不是三两句就能说清的,而说得清道得明的,却不肯说一句话。 “这样的故事,我听了很多。”过了很久,老师十分肯定地说。 老师平静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发现讲话的人正盯着自己看,才轻轻撇了撇嘴,脸上浮起一道淡淡的笑,在老师心里,大概听了一个俗气的故事,小孩子听来泪流满面,一定获得大人一个大大的拥抱,一个与故事打交道的人,掉下几滴同情的泪水,又是十分愚蠢的事,萧楠的心里十分不快。 “不过,你是讲的最好的。”老师转过头去,望着脚下的落叶。 第9章 几行小诗 昏暗的灯光下,骆蔃慵懒地靠在沙发上,好似一只猫,这位口齿伶俐的家伙,数落起萧楠来,总口无遮拦——走路歪歪倒倒、说话声音很尖、跟陌生人讲话脸红、大肚婆…,这些莫名其妙的话,像倒豆子似的从两片厚厚的嘴唇间蹦出来,这最后一句,实在令萧楠下不了台,好端端一个男人,怎地说变就变,一下子成了大肚婆?为此,萧楠一直耿耿于怀。 这样一个男人,算不上顶天立地,也是大丈夫,此刻,一双手却牢牢地放在腿上,一动不动,像给胶水粘住了,锋利的爪子乖乖收了起来。 晓惠低着头,好似一筐的心事倒在了头上,压着瘦削的身子深深陷进沙发里,灯光落在脸上,撩起一丝不安,不自然地挪了挪身子,仿佛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有趣的是,晓惠是一个开朗的人,跟男生说话从不脸红。 在朋友方面,骆蔃喜欢跟吵闹的人打成一片,寝室里,球场上,图书馆…,一大群人有说有笑,完全不理会旁人的目光,墙上挂着“安静”的字样,骆蔃说——一个高声说话的人,屋子里一定十分热闹,对这样一份热闹,成了骆蔃心里的快乐,萧楠始终无法坦然接受,屋子里满是喋喋不休的人,安静才是一件可怖的事。 “为什么不说话?”晓惠轻声问。 “我要了一杯奶茶。”骆蔃看了一眼,头又低下去了。 “你知道…我喜欢奶茶?”脸上很犹豫的样子。 “知道,草莓奶茶。”声音里,满满的自信。 “萧楠告诉你的?” “猜的!” “嗯,到底什么事?”沉默了一会儿,晓惠心不在焉地问。 “告诉你一件事…”一下子没了声音。 “什么?”一脸不耐。 “很重要,就是…”焦急的样子。 “什么?说不说啊?不说走了。”突然,晓惠站起身,凶巴巴地问,好似要走的样子。 几个低声说话的人,转过身朝这边看,服务生也走了过来,手里托着一个圆木盘,黑色的夹克十分整洁,罩着白色的上衣,这样的黑白分明,却没有一丝生硬,一个红色的领结非常鲜艳,像一只蝴蝶停在胸前,稚气未干的脸上,浮起淡淡的笑,这样一个干净开朗的人,仿佛一缕阳光落了下来,晓惠又坐到了沙发上,一下子哑了似的不说话,目光直直地落在桌上,像两根石柱,即使拖拽也不肯动一下。 “怕你不高兴,所以…不敢说。”骆蔃小心翼翼地解释。 晓惠沉默,在她心里,说话的人大概是陌生的,甚至成了一件雕塑。 “我喜欢你,晓惠,我喜欢你!”骆蔃又重复了一遍,声音十分坚定。 “你…听见我的话了吗?”看见晓惠沉默,骆蔃犹豫了一下,小声地问。 沙发上,晓惠的心里好似一块巨大的石头掉进了湖中,身子轻轻晃了一下,像给蚂蚁咬了一口,脸上显得十分紧张。 “听见了。”晓惠头也不抬。 “嗯!”骆蔃胀红着脸。 “那…你答应吗?”又过了很久,骆蔃才鼓起勇气问。 “答应什么,你喜欢我?那要问你自己。”晓惠不想回答。 “做我的女友?”骆蔃说的很直接。 “不答应。”晓惠连犹豫也不肯。 两人木坐了一会儿,气氛十分尴尬,桌上的奶茶冒着热气,空气中弥漫着草莓的味道,晓惠朝桌上看了一眼,没有伸手去拿,草莓奶茶成了一杯空气,骆蔃整理了一下外套,又干咳嗽了一下,才静静地问晓惠: “为什么不喝?晓惠,这是你喜欢的草莓奶茶。” 晓惠低着头,对骆蔃的问题,并不理会,又沉默了一会儿,才突然问他:“在你眼中,我有多好?” “如果说,你什么都好,你一定不信,但我可以包容你的缺点,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不答应,这些就是我的想法!”骆蔃说。 “你错了,我并不好,我的缺点,你包容不下!”晓惠十分肯定。 “不管怎样,我相信自己,即使错了,也不后悔。”骆蔃向晓惠保证。 “跟不喜欢的人在一起,生活会有乐趣吗?”晓惠又问。 “这…,怎么知道?”骆蔃犹豫了一下,才不置可否地回答。 “为什么不试一下?”骆蔃建议。 “什么都可以试一下,除了感情,我怕有一天想再试一下,却什么都没有了!”晓惠静静地看着骆蔃。 “真不同意?”骆蔃又满怀希望地问。 晓惠点了点头,担心看不明白,又补充说:“不答应” 骆蔃笑了笑,一脸无可奈何的样子,心里并不轻松,好似压了一块巨大的石头,让人喘不过气,焦急的样子,仿佛要掉下泪来。 “那么,我送你一样的东西,请你一定接受。”沉默了一会儿,骆蔃很有礼地说,又取了一封信递给晓惠。 “回去后看。”嘱咐了一句,骆蔃站起身,大步走开了。 午夜的月光,好似一片秋霜洒在地上,望着白茫茫一片,晓惠不禁一阵哆嗦,紧紧抱着身子,仿佛一团皱巴巴的棉花,奇怪的是,分明不喜欢的人,说的话却一直念念不忘,像一颗颗铁钉钉在记忆里。 晓惠又取来那封信,一字一句看了起来。 那一世 桃花寂寞红 杨柳岸 琵琶横弹 乌篷轻晃 一江离别灯火 油纸伞 仕女图 桥畔离别成双 空阶雨凉 一滴一滴 一如你婉婉的伤 绣阁窗 寂寞半放 剪不断 铜镜锁香囊 往事落眉上 垂千行 雨打桃花巷 一陌潇潇春光 灞桥柳 夜未央 西窗烛影 泣夜长 烟花锁小巷 芍药惹春光 朱颜叹画笔 鬓成霜 你不后悔 愿用今世的美 约来世的是是非非 看完信,眼睛里竟涩涩地淌着泪,晓惠一直以为,眼泪是十分神奇的东西,里面藏了人的情感,所以不肯随易给人看,就像琥珀一样,一只可怜的小虫子,一滴象征灾难的松脂油,却成了一件稀罕的宝贝。 天亮时,晓惠的脸上戴了一副大大的黑眼镜。 灰色的天空罩在头顶,漫无边际,透不过一丝阳光,像一块巨大的毯子,上帝的心情糟透了,站在苍茫的天穹下,人是如此的渺小,如一粒沙子一般不起眼,高大的建筑物,长在连绵起伏的地平线上,像一粒粒巨石,线条十分生硬,好似由刑天大神劈出来。 午后,老天又大发慈悲,厚厚的云破开几个洞,几道霞光落了下来,斜斜地照着大地,像倾泻的水柱,又美了许多,令平静的心按捺不住激动。 这样的心情,大概没有性别的区分。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诗?”去球场的路上,晓惠问身旁的骆蔃。 “你叫我来,就是问这个问题?”骆蔃显得十分诧异,又沉默了一会儿,转过头静静地望着脚下。 “除此之外,这样的天气也不多见,所以,我想去散步。”晓惠头也不回地说,又理了理头发,径直走了出去。 “只为了这个问题,有什么不一样吗?”晓惠放慢了脚步,突然问骆蔃。 “一样,我喜欢诗。”骆蔃肯定地回答。 “太巧了,我也喜欢。”晓惠看了一眼骆蔃。 “真的!”骆蔃张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晓惠点点头,脸上很害羞的样子,仿佛乡下的孩子见了陌生人,长长的睫毛下,掩映的一双明亮的眸子十分紧张,好似说了难为情的话,不敢看骆蔃,这样一丝心里,在晓惠看来十分尴尬,骆蔃心里,又欢喜得不得了。 “那你…,同意做我女朋友?”犹豫了一下,骆蔃才小声地问。 “这…,跟做你的女朋友有关吗?”一下子回过了神,晓惠十分难堪,脸上又一脸绝然的样子。 “没关!”骆蔃毫不犹豫地回答,像泄了气的皮球。 “我想…,再问一次…”骆蔃并不死心。 “那…,我只能再重复一次,以前的话。”犹豫了一会儿,晓惠一脸坚决的样子,好似一块冷冰冰的石头。 在晓惠心里,爱憎是分明的,爱便是爱,没有同情,没有可怜,像晨曦下的露水一样透明可见,容不得一粒尘埃,恨便是恨,伤害比折磨来得干脆。 “别说了,我不想听。”骆蔃低吼着。 “你知道答案了,还有问题吗?”走出去很远后,骆蔃又回过头问。 “没了,对不起…”晓惠摇了摇头,样子十分可怜,眼睛里噙满了泪,又像小孩子受了委屈,赌气似的不肯掉下来。 “再见!”骆蔃挥了挥手,转身走开了。 望着远走的背影,晓惠心里十分不安,竟闪过一丝悲凉,像一席秋风卷过平静的心,骆蔃不是纨绔子弟,离了谁,一样活得欢天喜地。 远处的天空下,一道斜阳落了下来,几只白鸽上下飞舞,一会儿在阳光下穿梭,一会儿钻进雾里,像一匹巨大的锦垂在地上,图案时明时暗,如此千丝万缕的天工,大概是织女一针一线的劳动成果,晓惠望着远处,却无法理清心头的千头万绪。 第10章 伞下·游戏 教室里,总看得见几张陌生的脸,那是前来旁听的学生。 生活成了一杯白开水,日子还得过下去,闲来无事了,去一间陌生的教室,听一个垂垂老者讲一段古老的历史,故事并不新奇,声音也不动听,对一群厌恶了平淡生活的人,却是一件十分有趣的事,几乎麻木的心,也得到一丝慰藉,或喜、或怒、或哀、或愁…,又或者什么也说不上来。 与萧楠初到学校时相比,生活没有愈加平淡无奇,几张熟悉的脸,遇见了拍一拍肩,像邻居一样打招呼,去了餐厅,没有像无头的苍蝇,也知道挑喜欢的,周末的广场上,看见一群载歌载舞的人,低低的音乐飘地很远,心里又好似关了一只猴子,蹦蹦跳跳,欢喜得不得了,脚下却不敢迈一步。 人,不比动物贵多少,贱的,四处觅食只为活下去,贵的,一颗脑袋思前想后,又惹了很多烦恼,死亡灾难面前,一样平等,萧楠望着窗外,思考着这样一个问题,雨水打在窗上,歇斯底里地尖叫着,像孩子给掳走了的母亲。 下课了,教室里一哄而散,剩下几个人围着长长的桌子,高声交谈着,大概忘了带伞,望一望窗外,又回过头议论着什么,突然一阵大笑,高昂的笑声传到了回廊外,一群路过的人十分诧异,张大了眼睛朝里面看。 萧楠看了看抽屉,里面没有伞,一下子急得不得了,心里十分奇怪,分明带了伞,怎么不见了?悻悻地朝窗外看了一眼,只盼老天快快放晴,又呆呆地坐了一会儿,心不在焉地翻了翻日记,时间走得很快,转眼就到了下午。 窗外,雨下地很大,好似断了线的珠子,落在地上密密麻麻,密集的声音十分有力,仿佛千军万马踏了过来,大地也在颤抖,萧楠冲到楼下,望着一片水天泽国,把心一横,卷了卷裤子,准备朝雨中冲去。 “等一下!”一个声音高声叫着。 萧楠回头张望着,晓惠轻快地落到了跟前,气喘吁吁的样子,像跑了很远的路,额头微微淌着汗。 “还在下雨,我送你。”晓惠大口喘着气。 “我…”萧楠想要争辩,却被拽着冲进了雨中。 杂乱的声音落在头顶,像顶了一个巨大的马蜂窝,雨越下越大,晓惠双手撑着伞,很吃力的样子。 “我来!”萧楠一把抓过伞。 “你是男生,当然给你!”晓惠松开手,毫不客气。 “我有男朋友了。”走了一段路,晓惠突然冒出一句。 “以前,你骗过我,打算还骗一次?”萧楠很怀疑,笑了笑说。 “这一次…,是真的。”犹豫了一下,晓惠才一脸郑重地说。 望着一张严肃的脸,萧楠开始重视起来,心里十分好奇,一个又哭又闹的小女孩,竟学大人的样子谈情说爱? “知道他是谁吗?”晓惠卖起了关子。 “你的同学,猜一下!”看见萧楠沉默,晓惠心有不甘地说。 “算了,我告诉你,骆蔃!”又过了一会儿,晓惠很干脆地说,脸上十分果断。 听见骆蔃的名字,萧楠十分惊讶,晓惠却出奇的平静,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看不出提及此人,与陌生人有什么分别。 “都是学长,你为什么怕我?他,又完全不放在眼里?”仿佛又忘了此人的名字,晓惠紧蹙着眉头,十分不解。 萧楠回答不上来,张着无知的眼望着晓惠,一副愚民的呆样,晓惠转过头只管走路,对问题的答案,一脸不在乎的样子。 “我没答应他!”又冷冷地冒出一句,绷紧的脸上,突然开怀大笑。 “刚才是不是被我吓着了?”晓惠十分得意,笑了一会儿,看见被捉弄的人没反应,又一副关怀的样子。 “没有!”萧楠不承认。 “哼!我不信。”晓惠顶了回来。 “那…,为什么生气?”晓惠说地很直接。 “我没生气!” “承认吧!” “不承认!” “还是承认吧!” “不承认!” … “好吧,我承认!”萧楠一脸无奈。 雨不知何时停了,晓惠突然冲到伞外,回头望着萧楠,一阵哈哈大笑,这才明白又给捉弄了,脸一下子红了,窘得不得了。 这个季节,在这片干旱的地方,降雨十分稀少,灰白的石头,干得像会裂开似的,突然长出一大片青苔,好似烂泥从砖缝间挤出来,萧楠总看不够,小心翼翼地捧在手里,高兴得不得了,以为身在江南,抬眼望去,又如梦初醒。 萧楠喜欢去阳台外,望着深蓝的长空发呆,在他心里,这是一件十分有趣的事,上帝没有遗忘每一个角落,一开始,逄洮站在一旁,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后来才知道,这样的快乐只属于一个人,便静静地走开了。 生活日复一日,还得一天天过下去,拜父母远远地供着,一束普通的花朵,两个辛勤的园丁,挤在人群里,没有天灾人祸,快乐了,笑起来也知道高兴,悲伤时,一个人安静躲着,像没事人一样,大概折腾的心也懒散了。 午后,微风吹拂着,蔚蓝的天空,干净得没有一丝云,像一面镜子照着大地,萧楠穿上外套,准备去散步,这个季节,早晚温差很大,预防感冒是十分必要的。 阳台外,逄洮静静地望着远处,心不知去了哪?失魂落魄的样子,好似明天就亡了,一双眼,干巴巴的,十分空洞,一张终日微笑的脸,没有任何表情,像一块木头似的平静,对这样一个人,萧楠脑子里,塞了一堆奇怪的问题。 “还在想…”想说的话,萧楠又咽了下去。 远处的球场,几个男生正在踢球,偶尔一阵大笑,声音十分高昂,像天空下的白鸽欢快地鸣叫着,粉红的塑胶跑道,好似一条围巾垂下来,一片灰白的草地,仿佛凌乱的头发,巨人垂垂老矣,正沉沉睡去,萧楠的脑子里,记忆活得自由自在。 “没有。”逄洮干脆地回答,头也懒得回一下。 “老师找你。”说完,转身走开了。 逄洮冲出寝室,消失在回廊的尽头,转过身的一刹那,脸上分明挂满了泪,逄洮是一个坚强的人,面对别人开玩笑的话——脸像皮球、身体又像一面墙、腿承受不住…,心不知碎了几次,望着笑得泪流满面的人,竟捂着胸傻傻地笑,在逄洮心里,一定很苦,一张圆圆的脸,十分憔悴,好似经历了一场生死。 九月的天空,忙忙碌碌,落叶如杨花飞舞,垒在路旁,一个个坟茔似的小丘,这是春的祭礼,老师站在路边,静若处子,深蓝色的外套仿佛给冻住了,阳光下,显得十分耀眼,萧楠走上前,准备打招呼。 “现在才来?”像女王一样问。 “对不起,让你久等了。”萧楠尽量说得很客气。 “只是随便问一下。”脸上又和蔼了许多。 萧楠被弄得晕头转向了,但心里明白,老师还不适应另一重身份,于是,萧楠深吸了一口气,小声地说: “在寝室里,耽搁了一会儿,实在对不起!” “还记得怎么称呼吗?”老师又问。 “秋静!”萧楠回答。 “知道又怎样?没把我当同学。”老师匆匆瞥了一眼。 萧楠像傻了似的,静静站着,不知该如何应答,心里十分紧张,老师能够看透人的心,还是安分守己的好。 “来玩扮新娘吧!像小时候那样!”沉默了一会儿,老师突然建议,眉开眼笑的样子,像个小孩。 “扮新娘?”萧楠张大了眼睛,几乎怔在那。 “是啊!有什么问题?”脸上十分不解。 “没问题!”萧楠呆呆地回答。 人,大概总有天真的一面,不分男女,不分老幼,如死亡一样公正。 草地上,两人都争着扮新郎,吵到不可开交时,像会打起来的样子,而可怜的“新娘”丢在一旁,无人理会,老师对萧楠说:“你是男人,应该大度!”老师故意将“男人”两个字说地很重,萧楠窘得说不出话,好似一根木桩插在地里,突然又清了清嗓子,高声叫着“相公”。 “在小的时候,为什么总盼着长大?”疯了一阵,老师问。 “想看一下未来的妻子,或者丈夫长什么模样?”萧楠若有所思的样子,又朝老师看了一眼,才肯定地回答。 “你是这样想的?”老师十分惊讶。 “记不清了,猜的!”萧楠说完,羞愧地低下了头。 “你想过吗?是什么样子?”老师来了兴趣。 “妻子?还是丈夫?”萧楠仰着脸问。 “你是男的!当然问妻子!”老师一脸不耐。 “我扮的新娘啊!”萧楠耍赖。 “你…”老师说不出话。 “她叫什么?”沉默了一会儿,老师突然问。 好似在担心着什么,又很快补充上一句:“我只是好奇,想知道她的名字。” “谁?”萧楠摸不着头脑。 “你的女朋友!”老师提醒说。 “女朋友?”萧楠望着老师,这实在是冤枉。 “你说的是林晓惠?”过了好一会儿,萧楠才恍然大悟。 “我们是朋友,与骆蔃禤逯一样,只不过她是女的,男女也可以做朋友。”萧楠耐心地向她解释。 老师低着头,不说一句话,脸上却十分平静,看不出一丝紧张,心里大概在想——小孩子懂什么?与各式各样的人打过交道,自然如此镇定。 萧楠满怀希望地问禤逯:“人,如果不说话,是高兴?还是生气?” 禤逯好奇地问:“谁?” “如果…”声音又给打断了。 “不知道。”禤逯匆匆丢下一句,走开了。 草地上,几对情侣低声交谈着,脸上抑不住的笑好似一朵花,开在夕阳下十分鲜艳,欢乐的人,像吃了蜜似的甘甜,而路人的脸,茫然得不知所措,这样一道风景,萧楠却不愿多留片刻,平静的心,仿佛见了迎面而来的陌生人。 一句话,可以直接讲,也可以婉转地说,比较起来,没有实质的分别——萧楠在心里告诉自己,虔诚的心,像双手合十的祷告。等明白了,又觉得好笑,几个像模像样的傻子,一个有板有眼的人,幸运的是,没有一颗酸溜溜的心。 《上邪》说——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古人的情怀如此浓厚,好似一幅浓墨重彩的画,在萧楠心里,看久了也会腻,合上眼又怅然若失,轰轰烈烈的情感,不是一介莽夫就能懂得的,人,大概要失去几次,才懂得珍贵。 第11章 与魔鬼共舞 在这片干旱的地方,下雨是不常见的,抬头望去的天空,总灰蒙蒙一片罩在头顶,太阳钻进了云层,做了亏心事一样怕见人,萧楠躲在寝室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好似大户人家的小姐,连楼下扯着嗓子的叫喊也不搭理。 晟霂霏箭也似的冲进寝室,额头的汗,一绺门帘似的垂下来,像一口气跑回希腊城的斐迪庇第斯。 “萧楠!知应一声,很难吗?”霂霏喘着粗气,高声地问。 寝室里,没有人回应,整理好的被子,隆起一个小丘。 霂霏大步走到床边,掀起被子来看,萧楠抱作一团,几乎笑成了一个泪人,霂霏气得不得了,却也无可奈何,高兴的人似乎意犹未尽,轻轻叹着气问:“什么事?” “河边有篝火晚会,你去不去?”一个平静的声音。 萧楠长长地叹了口气,一脸不在乎的样子:“你骗我?” 霂霏气不过,一下子站起身,朝萧楠狠狠瞪了一眼,丢下一句:“不信算了,我自己去!” “我信,等我。”一个着急的声音。 高兴的人又一脸呆样,仿佛一条咸鱼,一下子翻起身,光着脚跑来跑去,焦急的样子好似丢了魂,霂霏一脸不屑,闷闷地问他:“不是不信吗?” 萧楠呆呆地望着霂霏,低声地回答:“我信了,真的。” 河边的沙地上,燃起一堆熊熊大火,所有人都围在一起,有人跳舞,有人唱歌,还有人鼓掌,几个人击打着木器,发出简单有节奏的声音,又戴了各式各样的面具,有年迈的、也有年轻的、怒视的男人、微笑的妇女、面目狰狞的、和善友爱的、捉鬼的钟馗、闹天宫的猴子、颜色也是五花八门,没有神鬼的区分,也没有正邪对立,普通人没有逆来顺受,神佛也没高高在上,没了礼仪尊卑,高低贵贱,世界一派祥和。 萧楠张大了眼睛,望着这群可爱的人,脚下一动不动,以为在做梦,拧一下胳膊,却没有醒过来。霂霏脸上十分得意,好似做了一件伟大的事,火光一下子冲了天,四周如同白昼,一阵震耳欲聋的声音,充满了野性的力量,萧楠仿佛看见了一群纤夫,光着上身,喊着整齐的号子,声音穿透了天,眼前的景象,深深地震撼了萧楠,时光仿佛也慢下了脚步,像踏雪访梅的情侣。 奇怪的是,这条小河一直没有水,一眼望不到头的灰白色,没有一丝生机的死寂,一下子冒出一大群活蹦乱跳的人来,萧楠的心里,好似见了魔法一般不可思议。 “发什么愣?”霂霏站在远处,回头大声叫着,脸上十分不耐。 挤进人群,霂霏一下子不见了踪影,仿佛挣脱到水里的鱼,萧楠静静地坐在一旁,望着眼前晃动的人,心里十分好奇,一个戴着面具的人,一定快活的不得了,旁人的目光不会直直地落在脸上。 远处的一片沙地上,两个身影低声说着话,一个“魔鬼”,一个“天使”,魔鬼没有怕人的身躯,天使长了一个臃肿的身子,避开人世间的热闹,讨论着关乎凡夫俗子的计划,又一阵掌声冲破了黑夜,直达天外。 “给你!”一张狰狞的面孔,一下子跳到跟前。 突然给人吓了一跳,萧楠怕得不得了,看见熟悉的外套,才慢慢静下心来,脸上却不肯说谎,冷冷地问他: “走路没声音,你是鬼啊?” “你说对了,没看见我的面具吗?”霂霏摘下面具,死皮赖脸地笑。 “戴上吧,我向他们借的。”脸上的笑收了,做了正常人,又吵嚷起来。 “不戴!”萧楠头也不抬,心里还在生气。 霂霏又挤进了人群,去寻找自己的快乐了,萧楠朝地上看了一眼,一张狰狞的“面孔”仰躺着,森森的白牙,浓黑的眉毛,眼睛很大,怒目而视,像两只铜铃,额头隆起一道道粗大的纹,仿佛一位和蔼的老人,抬头望着自己,萧楠心里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把“老人”额头的纹慢慢抹平,手却揣在兜里不敢动弹。 一番犹豫,两个签订契约的“神祗”不见了踪影,萧楠四处张望着,像丢了自己,每个人都戴了面具,寻找两个“呆滞”的面孔,一定比登天还难,细想一下,又十分可笑,神怎么肯与普通人见面?况且模样也未看清。 大概好奇心作祟,萧楠才想着见他们,问题是,这样的面具并无特别之处,初看时,或惊或喜,久了,又会生厌,一脸呆呆的表情,像可怜的小人,这样想着,竟一脸茫然。 “你在找我?”一个身影来到跟前,“魔鬼”到了人间,没有瘟疫横行。 “我想…”萧楠说不出话。 “你想看看我是谁?”萧楠想说的话,又给“魔鬼”补充完整了。 “我?还是他?只能看一个?”指了指自己,又从身后拽出来一个,好似魔法一样。 两张呆板的脸,静静地望着萧楠,“天使”住在天堂,“魔鬼”待在地狱,两个水火不容的人,却像恋人一样靠在一起,好似鸟和鱼相恋了,问题是,谁规定了天使不能嫁给魔鬼? “想什么?怎么不回答?”魔鬼的声音像天使一样动听。 “谢谢,我已经…看了。”萧楠低着头,心里天真地想,怎可亵渎神灵?即使魔鬼,也应心存敬畏。 一旁的“天使”静静站着,不说一句话,又好似一个卑微的仆人,这样的想法,在萧楠心里几乎成了事实。 “一直在找我们,为什么不看了?”魔鬼好奇地问。 “我只想…看一下面具。”情急之下,萧楠找来一个天真的借口。 “无聊。”一直沉默的“天使”,冷冷地冒出两个字,走开了。 “真不看了?”魔鬼不放心地问。 萧楠犹豫了一下,才轻轻点头,这样的拖泥带水,“魔鬼”心里一定哈哈大笑,一个口是心非的人,自有一番乐趣。 “你…一个人吗?”又停顿了一下,才完整地冒出一句话来。 “不是。”萧楠摇着头。 “我知道。”人才会猜,“魔鬼”一切都知道。 “到这里来,怎么会一个人?”又成了人的分析,好似来这里的人,一定成双成对。 “为什么不跳舞?不会?”一个自言自语的声音。 “就算会,两个男生一起跳舞,别人也一定以为我们是疯子!”萧楠说。 “到底会?还是不会?”又重复了一次,声音里有些不耐。 “不会!”很干脆地回答。 “魔鬼”一下子笑出声,面具也随着摇晃,仿佛会掉下来,一双手急忙捂住了脸,好似一张面具下,藏了一张丑陋的面孔。 “魔鬼”的笑声清脆悦耳,像风中的驼铃,这使得萧楠想起一个人,甚至想着,一定认得面具下的脸,这样的想法长在脑子里,没有根深蒂固,摇摇摆摆,像一个不倒翁。 “怎么了?我教你跳舞。”一双眼睛奇怪地望着萧楠。 “想起一个人!”萧楠回过神。 “谁?”萧楠被一双手拖拽着,到了人群里。 “跟你很像,也许我记错了。”萧楠心不在焉地回答。 沙滩上,戴着面具的人们围着大火载歌载舞,一派群魔乱舞的景象,十分壮观,谁在意一张真实的脸?火光照着面具,十分清晰,萧楠仔细打量起来,眼睛看得分明,微微一轮,仿佛一颗硕大的水珠滚动着,长长的睫毛,好似一片阴云落在面具上,狰狞的“面孔”一下子变得柔和了,像悲伤的卡西莫多,又生出隐隐之心,总想看个究竟,几次三番,冲动的想伸出手摘下面具。 萧楠正犹豫不决,脚下踩了一个软软的东西,低头去看,发现是对方的脚,一下子窘的不得了,准备道歉,一个奇怪的声音惊讶地问:“为什么一直踩我的右脚?”。 “魔鬼”的声音,像一片芒刺长在背上,萧楠十分尴尬,一张张呆滞的“脸”,一下子给吸引住了,静静地注视着萧楠,没有一句话,安静的好似一片荒漠,冷嗖嗖的目光,仿佛一大簇箭雨穿过萧楠身体。 萧楠撇下“魔鬼”,落荒而逃,像一个丢盔弃甲的小兵,一张废弃的面具,又被萧楠拾了起来,稳稳地扣在脸上。 “你的朋友去哪了?”躲在面具后,萧楠平静了许多,揪着走上前来的“魔鬼”问。 “晚会散了,自然会出现!”一个淡漠的声音。 “好玩吗?”萧楠的肩头被重重敲了一下,一张熟悉的脸跳到眼前。 “除此之外,没有别的方式出现?”萧楠扭过头,问笑得正欢的霂霏。 “抱歉,没看见有一位女士,不应该打扰你们。”霂霏开着玩笑。 “女士?不敢当,朋友,还可以,这就是,你说的‘她’了。”“魔鬼”睁大了眼,看了看霂霏,又回头看一眼萧楠,大方地说。 “朋友?来这里,我可不想交朋友,你们说的‘她’是谁?跟我有关吗?”霂霏显得十分坦然,一张面具的遮挡,不用委婉的讲话。 “我来,也不是交朋友的。”如此镇定的声音,倒令萧楠目瞪口呆。 两个陌生的人,竟像促膝长谈的朋友,你一言我一语,争辩起来,吵得不可开交,思想统一了,又相视一笑,谁也不计前嫌,萧楠始终沉默,一个大活人,在相谈甚欢的人面前,与一件雕塑实在没有什么分别。 “看来,你心满意足了,我应该努力。”霂霏回过头,匆匆瞥一眼萧楠,转身走开了。 霂霏的眼神,仿佛在打量一个下人,令萧楠极不自在,又好似戴了枷锁的奴隶,给人挑来挑去,脸上火辣辣的,像燃了一堆野火,低着头不说一句话,可笑的是,这样的想法,实在自欺欺人,萧楠只是望着一张狰狞的面具,幻想着面具后的脸。 一阵整齐的掌声,十分有力,仿佛穿透了黑夜,人群中分开一片空地,一个戴了老鼠面具的人走到中央,火光照着面具,两颗门牙斜斜地长在嘴边,像两撮白胡子,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躲闪着窜起的火焰,一只大老鼠活了过来,人群里一阵骚动,“老鼠”大声说:“请大家欢迎我们的朋友!”。 如此清脆的声音,仿佛听了山涧里的流水,又一阵掌声过后,热闹的沙滩上,一下子静了下来,好似没有一个人影一样安静。 “来,我教你。”一只手伸到萧楠跟前。 人群中分开一条路,笔直地通向那片空地。萧楠跟在“魔鬼”身后,心里十分紧张,提起脚来,好似灌了铅一样,“魔鬼”大概施了魔法,才让倔强的人亦步亦趋。火光照在面具上,倒映出熊熊火焰,仿佛面具也燃了起来,萧楠脚下乱作一团,像学走路的孩子,四周的人看得出神,目光如系在两人身上。 “你的手在抖。”耳边,“魔鬼”低声地提醒。 “可能…,有点冷。”声音在颤抖,紧张得不得了。 “旁边有火!”脸上不可思议。 “这么多人,我也紧张。”又安慰说。 “看不出来!”萧楠摇了摇头。 “魔鬼”看着萧楠,又说:“我的方法,是把自己当作一名老师,在一间安静的屋子里,教一个学生跳舞,为了让屋子里看起来像舞厅,四周摆了很多塑像。” “雕像不会动!”萧楠反驳说。 “那就当自己是塑像!”一个严肃的声音。 萧楠用“魔鬼”教的方法,把自己当作一名老师,正打算“翩翩起舞”,突然又给一阵掌声打断了,一只手被“魔鬼”紧紧拽着,茫然地向四周的人弯下腰去,舞跳完了,跳舞的人像做了一个梦。 沙滩上,人们手挽着手,肩并着肩,将熊熊大火围地严严实实,到了高潮,又一阵齐声呐喊,声音十分整齐,震得火焰也窜了起来,一簇簇光亮,像雨后的落花,透过晃动的缝隙,洒在沙地里。 “这些人,是笑我们吗?”坐下来后,萧楠问。 “怎么说?” 萧楠沉默,与一大群人为敌,是十分危险的事,萧楠在心里告诉自己——我不是一个胆小如鼠的人,为了证明勇敢,萧楠决定把事情弄清楚。 “笑,也应该是你,不是我们!”沉默了一会儿,“魔鬼”摇了摇头,指着萧楠的鼻子,开玩笑似的说。 一不小心,萧楠竟成了累赘,连累对方一起受窘,萧楠心里十分不安,张了张嘴,道歉的话,一句也没说出来。 过了一会儿,萧楠难为情的样子,小声地说:“跳舞,我不如你。” “魔鬼”注视着萧楠,讲了一句有哲理的话:“向别人学的,生下来什么也不会,只会哭!” 萧楠张大了眼睛,望着怒目而视的“面孔”,像呆了似的,一时间,竟说不出话,这张面具后面,究竟藏了怎样的一张脸?美丽的、丑陋的、智慧的、愚笨的…,没有明确的答案,心里十分迫切,脑子里又乱作一团。 霂霏高举着面具,一路蹦蹦跳跳,朝这边走来,脸上高兴的样子,大有过了今晚,世界便亡了,与一张呆滞的“面孔”比较起来,活生生的脸实在了许多,有鼻子有眼睛,讲起话来像放连珠炮似的,总能听得明白。 霂霏走上前来,张了张嘴准备说什么,却被另一个身影打断了,“天使”突然降临在人们面前,微微上扬的眉头,美丽而不失庄重,一点朱唇上,一张“脸”美得令人窒息,又带了几分纯真,像卓兰画笔下的孩子,圆润的下巴不停起伏,冒出一团团白气,仿佛说话也困难,天神的面孔,凡人的呼吸,这个夜晚,如此的美丽而祥和。 “魔鬼”说的没错,结束的时候,“天使”就会出现。 萧楠望着“天使”,羞愧地低下了头,虽然知道,脸不是真实的,也不是第一次看见,心里却啧啧称奇,那美,几乎震慑住了萧楠。 “天使”对“魔鬼”说:“马上结束了,我们走吧。” 沙滩上的人纷纷离去,意犹未尽的样子,恨不能一直戴着面具,几只“小鬼”捧起沙,朝大火撒去,微弱的火光偶尔跳动一下,像是在挣扎,大火很快熄灭了。 “魔鬼”望着“天使”,又朝萧楠看了一眼,坚定地说:“我自己回去。” 沉默了一会儿,“天使”抛下一句——什么毛病?就转身走开了,世人生气的脸,“天使”一样存在,只不过看不明白。 望着远走的背影,“魔鬼”轻轻冷笑了一声,淡漠的样子,好似放走了一只小狗,心里大概在想,等下一次遇见了,又会摇着尾巴讨主人的欢喜。 霂霏紧盯着“魔鬼”,像呆了似的,目光如水滴,看久了,也能在面具上凿开一个洞,霂霏的心里,一定这样想着,“魔鬼”摸了摸面具,又在霂霏面前挥了挥手,才好奇地问: “我脸上…,有什么不对?” 突然,“魔鬼”笑了起来,银铃般的声音回荡在沙滩上,萧楠吓了一跳,安静的夜,这样的声音,实在吓人。 “我摘了面具让你看吧!” 霂霏摇了摇头,一脸紧张,快快地说:“没有,他…,是你男朋友?” “未婚夫。”干脆地回答。 霂霏惊地说不出话,呆呆地站着,一脸愚昧的样子,一旁的萧楠,几乎怔在那,像听了天使嫁给魔鬼,要知道,在这片传统的地方,学生与婚姻之间,隔着不可逾越的鸿沟,除非“魔鬼”的身份…,萧楠不敢想。 “你…,不是学生?”霂霏问。 “我说过自己是学生吗?”趾高气扬地回答。 这样一张面具,害苦了胆小的人,霂霏低着头,正为说过的话后悔,嘴不停地哆嗦,紧张的样子,像小偷见了警察,“魔鬼”的“脸”没有摘下来,而在霂霏与萧楠的心里。凡人的脸却十分清晰,想到此,萧楠的脸上,窘得不得了。 “该回去了,明天要上课!”霂霏站起身,声音挤成一团,好似橡皮泥。 见霂霏要走,萧楠拍了拍身上的泥,准备追上去,嘴里嚷着——等等我,背脊竟冒起一丝寒气,“魔鬼”突然笑了笑,一副很高兴的样子。 “你等一下,我有事。”一只手拽住了萧楠。 萧楠慢慢地转过身来,像给老鹰捉住的小鸡,眼神里满是哀哀的乞求,道别?祝晚安?奋力抗争?哀求…,脑子里疯了似的旋转,塞了各式各样的想法,“魔鬼”望着萧楠,轻轻叹了一口气,很失望的样子。 霂霏丢下萧楠,跑得没了踪影,萧楠并不怪他,在这种情况下,人与动物的分别,是人会想到进退,动物只知道莽撞。 “魔鬼”看一眼萧楠,轻声说:“你在发抖!” “真好玩,想不到面具可以让我成为很多人,学生、老师、工人、魔鬼、可惜…。”说到最后,又幽然打住了,好似一片空白。 “你喜欢…魔鬼!”犹豫了一下,萧楠才说完整。 见“魔鬼”没有张开血盆大口,吞了自己,萧楠开始放肆起来,“魔鬼”点了点头,轻声笑了笑,一张神秘莫测的脸,实在琢磨不透。又说: “我是学生,是吓唬你们的,麻烦你…,送我回去!” 萧楠没有说话,突然被“魔鬼”拽着,朝干了的河床上走去,短短的几步路,深一脚浅一脚,竟似陷进了淤泥一样狼狈。 天边,几颗寒星眨着眼,仿佛给谁搅了清梦,路灯低着头,像驼背的老人,打着灯找寻着什么,撒下一片昏暗的光,好似一块毯子,人躺上去,一定做一个又香又甜的梦。“魔鬼”没有摘下面具,一张满是伤痕的“脸”,十分可怖,一抹淡淡的笑,冷冷的,又好似浮在脸上一样真实,萧楠想伸出手去,抚摸着这张脸说:“这里,没有你的敌人!” 记忆中,沙滩上,火光冲了天,如梦如幻。 第12章 生日 有一段时间,萧楠总做一个奇怪的梦,醒来后打算记下来,又什么也记不清了,梦大概不能分享,所以做梦的人,心里一定是孤单的。 一天清晨,萧楠问路郤:“你会做同一个梦吗?” 一开始,路郤很惊讶,木站了一会儿,又很快转过身去,哼着被打断的快乐小调,漠然的像见了路边的乞丐,一大早,谁愿听无聊的人讲晦气的梦?视而不见,总不能心安理得,于是摇了摇头,冷冷地回应说: “不会!” 路郤的脸色,实在令人不快,萧楠小心地看了他一眼,搁在脑子里的问题,打算一股脑儿倒出来,又只好咽了下去,心里大声说——我一定弄个明白。 一天,萧楠把这件事讲给眳濠听,眳濠肯定地说:“不是梦,是你想的!”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又补充了一句。 萧楠准备反驳他,却被另一个声音打断了。 “是梦,我敢肯定!”逄洮望着萧楠。 “我知道你的梦,是什么?”逄洮一边说话,一边朝萧楠走来,脸上似笑非笑,打算要挟的样子。 “我替你保密,不会告诉别人!”一副奸人的嘴脸。 “晚上聚会,谁也别缺席,我的生日!”逄洮环顾着四周,又朝萧楠看了一眼,生硬的语气像将军下达命令。 到了下午,路郤去准备蛋糕,骆蔃清点了一下屋子里的人,兴奋地冲了出去,打算一醉方休。萧楠去商店租来相机,又借了一个广角镜头,面对笑容满面的店主,真想张开手臂,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对即将到来的聚会,萧楠准备完整记录下来。即使一个不起眼的举动,一张丑态的面孔…。 学习摄影,萧楠只去了几次图书馆,看了几本通俗易懂的杂志,略懂皮毛而已,萧楠所追求的,是自己能看明白。 在这片狭小的天地里,看不见市井的奔波劳累,生活成了一件简单的事,好似活在伊甸园里一样自由自在,与几个疯子打闹,看穿着奇装异服的人展览,听着巴哈贝尔的钢琴曲,去路灯下发呆,望着灰白的建筑物伸向天空,像盖亚张着坚实有力的臂膀,锋利的棱角织成一张大网,将天空切成许多小片,如黑板上的几何形体,可惜无法拿尺子来量,站在高高的透明长廊里,对着几块干净的玻璃哈气,再将脚下的行人一个个临摹出来,脸上高兴得不得了,心里却是孤单的。 一天下午,萧楠去了郊外,望着一望无际的枯草,像疯了似的大喊大叫,除了几只受惊的寒鸟,箭也似的冲向天空,无人回应,世界安静得好似一片末日。 一心一意爱着这个地方,爱着每一寸土地,每一簇花草,笑脸相迎的陌生人,心竟空的能容下整个世界,人之初,性本善,老天把每一副皮囊装了一颗爱的心,又留了生死的烦恼,人生大概如此,不是快乐地活着,才叫人生。 夜幕笼罩下的大地,安静的像熟睡的婴儿,一个人走在路灯下,像踩着一地油菜花,春天的田野,一大片花的海洋,金灿灿的,一眼望不到头,萧楠像回到了童年,张开手臂在如羊肠一样的小路上奔跑,以为飞上了天,脚下踏着朵朵白云,低头一看,才发现身上沾满了金色的花粉,像一个神气活现的财神。 这在三月的故乡,一定能够实现,萧楠这样想着,不知不觉已到了聚会的地方。 “对不起,来晚了!”在一名年轻人的引导下,萧楠推开一扇油腻腻的门,向等候已久的人道歉。 一间狭小的屋子,所有人围在一起,目光整齐地投向萧楠,好似见了陌生人闯进来,晓惠躲在角落里,快快地低下了头,脸上很怕见人的样子,一条乌黑粗大的辫子,斜斜地长在脑袋一边,一个来自小村落里的小姑娘,萧楠惊地说不出话。 “愣着干嘛?来晚了就要受惩罚,把这喝完!”随着一声命令,逄洮端起一杯酒,重重地放到萧楠跟前。 “说得对!”有人跟着起哄。 萧楠木站着,不敢伸手去接,自知理亏,犹豫了一下,又小心地伸出手去。 在一片注视的目光下,萧楠慢慢端起杯子,仔细地闻了一下,一股刺鼻的气味,呛得连连咳嗽,实在无法咽下去,看看屋子里的人,一脸严肃的样子,最后头一仰,一饮而尽,与其慢慢受罪,不如来个痛快,肚子里却不轻松,像燃烧的油绳一路冲进胃里。 “这是什么?”萧楠痛苦地问,脸上几乎掉下泪来。 “酒,谁叫你全喝了!” “幸好没有满!” “萧楠!还喝不喝?” … 屋子里七嘴八舌,骆蔃转过身,准备去取蛋糕,门外响起了“砰砰”的敲门声,路郤去开门,“是班长!”有人叫了起来,一个高挑的身影站在门里,浅黑色的上衣,撒满了五颜六色的碎花,衬着灰白的裤子,显得落落大方,见一群醉汉紧盯着自己,迈出去的腿,又小心翼翼地收了回来。 “请坐!”眳濠站起身让座。 “怎么了?”见班长不肯进来,眳濠又问。 班长没有说话,径直朝桌子边走去,紧挨着萧楠坐下,沉默了一会儿,向大家解释说:“我才知道,所以…,来晚了!” “逄洮没通知你?”霂霏看了看逄洮,回过头问。 班长胀红着脸,没有回答。霂霏又准备说什么,禤逯拉了拉他的衣服,沉默了。 “祝你生日快乐!”班长端起一杯酒,一饮而尽。 逄洮窘地说不出话,手停在空中,呆呆的样子,像一个木头人,班长放下杯子,木坐了一会儿,起身告辞了,屋子里的人你看着我,我望着你,好似做了一个梦,在禤逯的提醒下,逄洮才追了出去。骆蔃一直不说话,突然举起杯子,对大家说: “这样的日子,恐怕不多了,过一天就少一天!” “来的时候,我就是这样想的,反正大家在一起的日子不多了,干脆喝个痛快!”路郤一脸豪爽。 听完路郤的建议,眳濠开始叫好,禤逯搬来一箱啤酒,准备不醉不归,萧楠吓得不轻,身子一热,瘫在了椅子上,眼前开始晃动起来,像一条旋转的彩带,身体软软的,仿佛给谁抽去了骨头,又好似一团稀泥,无法动弹,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如此洒脱的活法,在萧楠看来,并不轻松,脑子昏昏沉沉的,好似装了一片沙尘,嗡嗡的声音,塞满了耳朵,桌上的杯子倒满了,萧楠眼前一黑,不省人事。 秋天的夜,月亮下去了,天空挂满了星星,像满天萤火虫。 萧楠醒来后,发现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心里紧张得不得了,又看了看四周,才知道是医院,一下子又踏实了很多,“醉得很严重?”萧楠在心里问。 灯光下,一个身影背对着萧楠,正埋头写什么,一条粗大的辫子,乖乖地垂落下来,“是晓惠!”萧楠几乎叫出声。晓惠转过身,一脸微笑,看见身后站着一个大活人,又吓了一跳,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手按着胸,久久说不出话。 “是你!以为来小偷了!”晓惠叹了口气,惊魂未定的样子。 “这是在哪?我醉了?”萧楠问。 “学校医院。” “以前没来过?我在这里实习,不过是临时的!” “我醉得很严重?”萧楠看了看被子上的字——校医卫,心里十分害怕,从小到大,萧楠一直害怕去医院。 “怎么了?”见萧楠突然松开手,像触了电似的,晓惠问。 “我怕…,死人了!”萧楠紧张地回答。 晓惠笑了笑,又问:“是怕…,以前躺在这床上的病人…死了?”脸上不可思议的样子。 萧楠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这是医院,病人康复的地方,不是殡仪馆!”晓惠很有礼地说。 “进来的病人,如果全死了,这里早关门了!”又耐心地解释。 “看见病床,我就想到他们…死了。”萧楠小声地反驳。 听完萧楠的解释,晓惠的脸上,像铺了一层冰霜,泛着冷冷的光,平静得可怕,午夜的医院,与一个大活人谈论死人,不害怕的人,才十分可怖。 “你在发抖!”萧楠说。 “都怪你,本来不怕的,以后上班,我怎么办?”晓惠问。 “饿吗?剩几块蛋糕,我带回来了。”见萧楠没有说话,晓惠指了指窗边的桌子,又说。 “你一说,我就饿了!”萧楠笑望着晓惠,摸了摸肚子。 晓惠拉着萧楠,朝桌子边走去,一面走一面问萧楠:“为什么喝那么多酒?” “心情好!”萧楠回答。 “说‘你饿了’,否则别想吃。”晓惠抓起蛋糕,快快地藏到了身后,对萧楠的回答,十分不满,一脸谨慎的样子,好似眼前的人,是一头饥肠辘辘的野兽。 “你饿了!” “什么?是你饿了,你饿晕了?”脸上气得不轻。 “是你说的,我跟着说了。”萧楠心里,笑得不得了。 看见萧楠转过了身,晓惠才明白过来,又中了他的圈套,一时间,气得说不出话,伸了伸手,想把蛋糕扣上去,让脸上的笑更甜一些,又顾忌男人的面子。 “还饿吗?”晓惠尽量平静地问。 萧楠回过身,点了点头,脸上很得意的样子。 “忍着吧!”晓惠拿起蛋糕,轻快地晃了一下,打算放到桌子上,萧楠坐下后,又一把抓在手里,藏到了身后。 就这样,医生没给病人看病,闷坐在沙发上,像受了气的小媳妇,病人张着大嘴,狼吞虎咽,好似一个流浪汉,一副生病的样子,在此人脸上,完全看不出来,医生静坐了一会儿,又像疯了似的,一面穿上白褂,一面高声地对病人说——去查房!谁也不理会玻璃门上写着“安静”的字样。 “查房?”萧楠仰起头,一脸茫然的呆样。 “完了!”大肆吞了几口,萧楠丢下盘子,又擦了擦嘴。 医生扣好扣子,戴上手套,耳边挂了一个口罩,又取来手术刀,翻了翻抽屉,找来一支手电筒,忙碌的样子,眼睛里大概只有自己,看着诡异的身影,萧楠十分害怕,背上冒起了一丝寒气,脑子里装满了各式各样恐怖的情节。 “跟我来!”医生命令着。 “去哪?”病人十分惶恐。 “去了就知道。”医生头也不回。 一条幽深的长廊,光线十分昏暗,头顶悬挂的指示牌,闪着绿幽幽的光,好似怪物眨着鬼魅的眼,医生大摇大摆地走着,声音传得很远,萧楠紧跟在后面,不停地回过头张望,在他心里,身后一定跟着什么,在这个收容病人的地方,各种情况都可能出现,萧楠甚至相信,黑暗中一定有什么东西在沉睡,为了不吵醒它,萧楠几乎踮起脚走路,这样的恐惧心里,一直抓着他不放。 “眼睛闭上!”到了一间病房外,医生回过头命令着。 “干什么?”萧楠走上前问。 医生没有回答,转过身,准备去开门,萧楠来不及细想,快快地闭上了眼睛,心里十分害怕,担心一睁眼,屋子里的人竟盖着冷冷的白布,医生取出钥匙,声音回荡在长廊里,像冬日屋檐下的水,滴在萧楠心里,背脊不禁发麻。 萧楠被一只手拖拽着,又走了一段路,每迈一步,都像一个世纪那样漫长,“砰砰”的心跳好似敲着鼓。萧楠自然地捂了捂胸口,担心跳出来的样子,堂堂七尺男儿,居然吓得像一只老鼠!萧楠清了清嗓子,大步走了出去。 “好了!睁开眼睛。”医生说。 萧楠摇着头,像拨浪鼓似的。医生的提醒,心里不免一阵紧张,嘴上却不依不饶,阴沉着脸,面色铁青,眼睛紧紧闭着,呼吸也慢了下来,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又好似一个石像,等着千钧一发的时刻。 “死人才一直闭着眼睛。”见萧楠闭着眼,医生不屑地说。 医生的话,吓得萧楠脊柱发凉,忙不迭地睁开眼睛,“大不了晕过去,再活过来,医生就是让人死去活来!”萧楠在心里告诉自己。 医生不见了,晓惠站在跟前,静静地注视着萧楠,深蓝色的外套,飘着几朵蒲公英,好似晴朗夏日里,湛蓝的天空,一条乌黑的辫子,好好地垂在胸前,脸上洋溢着笑。在她身后,是一片五颜六色的蜡烛,燃烧的火焰,像一朵朵含苞待放的花,想伸手触一下,闻一闻手上的香味,又担心蜜蜂,桌上铺着厚厚的草,绿油油的,好似长在上面,紫色的葡萄堆成小山,正缓缓滴着雨水,像夏日的果园。 “现在…,刚过十二点,是我的生日!”晓惠看了一下表,抬起胳膊,又给萧楠看了看。 “你的生日?”萧楠惊讶地问。 “不是逄洮的生日吗?刚才吃了蛋糕,我到了医院!”又呆呆地问。 “过了十二点,就是新的一天,听清楚了吗?”晓惠又解释了一下。 “那…,生日快乐,我没礼物!”沉默了一会儿,萧楠小声地说。 “不要礼物,你不怪我…就好了。”晓惠笑了笑,一脸神秘。 “怪你什么?”萧楠问。 “是我叫他们…把你灌醉的。”晓惠捂着嘴,一阵大笑。 第13章 小巷 这条拥挤的小巷子里,一定发生过很多有趣的事!萧楠这样想着。 与繁华的街道相比,小巷显得十分冷清,却自有它的魅力所在,来来往往的人,忙碌的商贩、手牵着手的情侣、倾心交谈的朋友、也有像萧楠一样闲逛的人,在他们身上,喜悦的、悲伤的、浪漫的…,整理起来,一定像《伊索寓言》,平凡的生活,多了一件任重而道远的事,问题是,与一群陌生人,如何打成一片? 有人告诉萧楠,小巷是一把“叉子”,学校是一块“面包”,爬了几栋高楼,精心挑选了几个角度,又细细地看了看照片,与叉子面包比较,实在相差甚远,该怎样拍?才是《最后的晚餐》,一个现实而又棘手的问题,萧楠躺在床上,仔细分析起来,脑子里天马行空,时间没有挑好?拍的地方不对?上帝跑了?拍照技术不好?始终没有答案。 到了傍晚,太阳沉下去了,天气十分寒冷,钻进鼻子里的空气,像冰水流淌着。 空荡荡的巷子里,偶尔冒出一个人来,萧楠目不转睛地望着远处,好似见了丁香一样的女子,看得出神了,才发现是长了胡须的男人,心里不免一阵失落,《雨巷》中的女子,不是普通人就能遇见的。 谁家的小楼,播放着Richard Marx的音乐,低低的声音飘得很远,声嘶力竭地大喊,竟像酒一样醇厚,散在空气中,夜也醉了,如此沙哑的声音,好似用砂子打磨过,仿佛能闻到淡淡的血腥味,谁躺在黄沙下,盼着迟迟未归的人? “我喜欢听Richard Marx的声音。”老师一面说,一面抓起萧楠的手。 “我也喜欢。”萧楠抽出手去。 第一次去那条巷子是在一个周末,人山人海,十分壮观,人钻进去像鱼进了水里,很快就没了人影,老师站在“岸”边紧蹙着眉头,凶巴巴地看着来来往往的人,在她心里,所有人都不怀好意,“游”了一会儿,萧楠回到“岸”上,望着一声不响的脸不敢说话,心里盼着老师明白过来,拣起学生的身份,如果老师知道,身份有别,安慰也有区分,一定气得不得了。 老师找到了解决的方法,一只手抓着萧楠左边衣服,另一只手抓着右边,中间不会无缘无故塞了一个陌生人。 “我讨厌人多!”萧楠像钉子朝人群中砸去。 “只有我们,太冷清了。”老师并不赞同。 “人多,我们就不会受冷风吹了!”老师一边走路,一边笑着说,脸上若有所思的样子。 “什么?”老师浇了萧楠一头迷雾。 “现在人少了,没人挡冷风!”老师提醒。 两人说着话,到了一座庭院外,大门半掩着,有人进出,旁边挂着两盏灯笼,中间是一块木牌,上面写着——樱花田,在一片红光的照耀下,显得龙飞凤舞。 “樱花田!”萧楠大声念着。 “好听吗?”老师说完,转身朝里面走去。 “不好听。”萧楠正好奇,老师已不见了人影。 这是一栋用木头搭建的房子,没有一块砖石,几十根木头撑起整栋屋子,高高地悬在半空中,笔直的长梯垂到地面,像一把打开的折扇,庭院里栽满了各种各样的花,夜幕笼罩下,闪着五颜六色的光,一面面洁白的墙,成了梦幻般的彩色,四五盏大红的灯笼高挂在四周,好似秦淮河畔的酒家。 “真的不好听?”老师停了下来,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萧楠几乎撞了个满怀。 “想听真话,还是假话?”萧楠小声地问。 “真话!”老师的目光,好似给磁铁吸住了,一动不动。 萧楠想了一下,准备向老师解释,一个头戴小布帽肩搭一条毛巾的人迎了出来,“我去了古代!”心里高兴得不得了,“小二”又领着两人到了一扇窗边坐下,老师张望着窗外的灯笼,看得出神,萧楠张大了眼睛,看着“小二”将圆木桌摆满各种吃的东西,葡萄、荔枝、花生、柿子、菠萝…,也有各种糕点,形状千姿百态,散在一片绿叶间,错落有致,一眼望去,像一个图案,又说不上来是什么。 “对不起,我们刚来!”见“小二”要走,萧楠忍不住好奇,急忙向他解释。 “没错,有位客人为你们预订的。”有礼地笑了笑,转身走开了。 “免费的晚餐,不敢吃?”“小二”走后,老师回过头问。 “我怕付双倍的钱。”在这种充满市侩之气的地方,这样的担心是十分必要的。 “怎么说?”老师瞪大了眼睛。 “没有免费的晚餐,换句话,就是敲诈。”萧楠慢条斯理地说。 “那是午餐,这是晚餐,有分别的。”老师笑出了声。 “都像你这样,做生意的人全破产了!”沉默了一会儿,又说。 “按照你的思想,都成富翁了!”萧楠争辩着说。 “我只说真话。”似乎不解恨,萧楠又补上一句。 “我们之间没有分别,精神上不是富人,物质上也不是富人,与这里的每一个人一样,都有爱恨情仇。”又过了一会儿,老师一脸郑重地解释。 在萧楠心里,老师的样子像一个二十出头的大姑娘,讲出这样一番话来,又像经历了半个世纪的老人,萧楠一直管它叫老气横秋,用成年人的语气讲人人都懂的大道理,这种装腔作势的成熟,实在令萧楠不快。 “这么说,假话跟真话没有区别?”萧楠不以为然地问她。 “没有!”肯定地回答。 “樱花田!名字好听吗?”老师又念了一遍,很陶醉的样子。 “我问过一次,你没有回答,想听一下真话有什么不同。”老师提醒说。 “真话比假话难听,你会听真话,还是假话?”萧楠突然问。 “等明白了,都很难听,还是听真话吧!直接一点儿!”老师摊了摊手。 “好听!”萧楠回答。 老师笑了笑,一脸高兴的样子,心里有所准备的她,在面对高兴的事,还是自然地露在了脸上,人是感性的,对待喜怒哀乐,心里是一片毫不做作的心跳声。 在萧楠看来,将心头的闷气统统发泄出来,并不能解决所有问题,面对一个传统保守的女子,老师的身份,气势汹汹地讲话,不是失礼这么简单的事,禤逯说:“对这里的人,不能大声讲话,尤其结过婚的女人!”萧楠不了解老师的情况。对这样一片陌生的地方,萧楠是一个呱呱坠地的孩子,把自己丢在世界的边缘,一个完全不了解却又为此痴迷的世界,在不支持萧楠的人看来,不是眼盲了,便是心盲了,幸好父母是开明的人,萧楠也毅然决然地踏上了旅程,那么,萧楠是爱上了这片土地。 “来猜谜吧!”突然,老师向萧楠建议。 “猜谜?”萧楠很惊讶。 “我先说。” “一个面具,猜一个字。” “这是什么猜谜?” “猜一个字!”又重复了一遍。 萧楠仔细打量着老师,仿佛答案写在她脸上,老师摸不着头脑,以为有什么不对,摸一摸脸,理一理头发,又看了看胸前,始终弄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看见萧楠一脸高兴的样子,才恍然大悟。目光躲躲闪闪,脸胀得红红的,害羞的样子,像见了自己喜欢的人,老师的模样令萧楠十分紧张,心里却没有乱了方寸,决定捉弄她一番。 “别动!我在猜。”老师晃了晃身子,萧楠低声命令着。 “身上有答案?”淡淡地说。 “身上没有,脸上有,一会儿就抓住了。” “这是猜谜吗?是心理研究!”老师大声说,用几乎生气的脸色告诉萧楠一个事实——萧楠在取笑她。 “你别动,我研究一下,这才公平!”老师突然回过头,一把抓住萧楠的脸。 萧楠来不及躲避,一张惊恐的脸,像一个盘子似的端在了老师手中,老师细细打量了一会儿,突然松开手,慌张的样子,好似见了一个没有身子的头,眼睛盯着地上,仿佛荷叶上的水珠。萧楠拿起一个梨,对老师说:“在这里,梨能分着吃吗?”老师一副无知的呆样,对这样一个天真的问题,实在没有什么建设性可言,紧了紧身子,竟似没有听见。 “在我的家乡,梨不能分着吃,因为它代表分离!”面对老师漠然的脸,萧楠竟没有一丝抵触,自言自语起来。 老师白了萧楠一眼,不慌不忙地说:“在这里,也是一样的!”萧楠一下子捂住嘴,窘得不得了,像讲了一句不知天高地厚的话,以为是一个特别的民俗,可以高兴地讲给所有人听,第一次讲给老师,竟呛得萧楠哑口无言。 “公平吗?”沉默了一会儿,萧楠又像没事人一样问。 “你笑我!”老师不依不饶。 “没有,谁也不欠谁的,这样才叫公平。”萧楠气急败坏地回答。 “算了,老师与学生不会平等的,刚才猜谜,你还没有告诉我答案。”老师耸耸肩,一副宽宏大量的样子,对萧楠脸上的生气,视而不见。 “猜不出来!”萧楠闷闷地回答。 “想知道答案吗?”一脸天真的样子。 面对这样一张脸,萧楠竟像着了魔似的痴迷起来,也许自己表达不清,或者压抑着心头的情绪,才让自己平静的脸上,分辨不出生气还是高兴?这令萧楠十分好奇——想要弄明白的对象,居然是自己,而不是老师。 “不想!”萧楠说。 “我偏说,是‘恨’!”老师落入了萧楠的圈套。 “恨?”萧楠惊讶地重复了一遍。 “是‘爱’,我骗你的,现在才公平!”老师得意的笑。 “为什么?”萧楠忍不住问。 “我知道你设了圈套!”老师一脸神气。 这样的回答,令萧楠感到十分惊讶,老师长了一双透视人的眼睛,不是魔鬼的替身,就是心理方面的专家,一个腼腆的大姑娘,脸上挂着几分孩子气,讲出盛气凌人的话来,几乎是不可思议的事,萧楠静静地注视着她,像拿着达芬奇密码筒,实在解不开。 面对别人的隐秘,萧楠一向不怎么好奇,如果有人拉着他的手,声泪俱下地说:“请告诉我该怎么做?”大概也会理直气壮地回答,这让路郤抓住了把柄,说萧楠是一个虚伪的人,在萧楠心里,做一个虚伪的人并不轻松,心里所想与嘴上所说,总不能完全一致。 “跟我来,去看一样东西。”老师抓着萧楠的手就往外跑。 萧楠一面跑,一面回头张望着,心里十分后悔,只顾着与老师说话,忘了填饱空荡荡的肚子,就这样走了,怪可惜的,“我让他们送!”老师看了萧楠一眼,斩钉截铁地说,老师的保证又令萧楠踏实了许多。 一路奔跑,好似银幕里一对亡命天涯的人,大概跑了两三里地。老师突然停了下来,站在一丛杂草边一动不动,萧楠一边喘着粗气,一边走上前去问她:“为什么停了?”老师看了看萧楠,不屑地说:“荒郊野外,怕你丢了!” “我们去哪?”老师的脸色,萧楠无心理会,先解决实际的问题。 “等一会儿就知道了。”老师卖起了关子,转身朝草丛中走去。 远处的灯光五颜六色,红的像玛瑙,绿的像翡翠,黄的像琥珀,白的像水晶…,照着茫茫夜空,好似一个奇幻的梦,长在漆黑的大地上,仿佛黑暗深处的宝石,闪着璀璨夺目的光,看着这一切,萧楠惊呆了,不由得伸长了手臂,想抓在怀里,面对这样一片宝藏,心竟如此的贪婪,守着内心的一片荒漠,一片无人踏足的土地,上帝没有遗忘他的子民,在这个令人窒息的夜晚。成了实实在在的回赠。 “累了!歇一下吧?”老师回过头说。 “不累!”萧楠盯着远处,看得出神。 “几盏灯,有什么好看的?” 沉默了一会儿,萧楠一脸严肃地说:“歇一下,我同意,说话,不同意!” 说完,萧楠像生气似的,一下子坐了下来,一动不动,眼睛又盯着那片灯光了,老师乖乖地坐到一边,像给大人训斥了的孩子,在她心里,一定受了莫大的委屈,只是不愿发作。“我怕你累了,早上难爬起来!”老师又低声下气地说。 “刚才…,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希望没有吓到你!”萧楠比了一个手势,一面道歉,一面站起身。 “去哪?”萧楠又问。 老师取出随身听,一个耳塞给萧楠戴上,另一个给她自己,指着前方的一片灯光,慢慢打开一张画纸,漆黑的大地上,一把巨大的“叉子”闪闪发亮,连着一大片黄黄的光,“叉子,面包!”在Richard Marx沙哑的声音中,萧楠近乎尖叫起来。 第14章 朋友 萧楠一直以为,自己是一个孤独的人,在对待热闹方面,始终无法把自己当作他们中的一份子,寝室聚会,生日晚宴,学校五十周年庆典,在萧楠看来,好似一场瘟疫,参加逄洮的生日聚会,简直成了一个奇迹,活泼的外貌,呆板的心——对谈话投机的人,萧楠这样介绍自己。 “萧楠,去看瀑布!”骆蔃领着一群女生从阳台下经过,满面春风地向萧楠打招呼。 骆蔃刚转过身去,萧楠就后悔了,望着一群蹦蹦跳跳的人消失在假山后面,心一下子空了似的,仿佛失去了什么,曾经对骆蔃说,看得见瀑布的时候,一定去拍照,在这片干旱如沙漠的地方,一条干涸的河道死气沉沉地躺在大地上,风一吹过,扬起一片黄尘,从未成为过真实意义上的河流,这样一片人工大坝上的瀑布,一旦错过了,恐怕要再等上千万年。 不知什么时候,萧楠就习惯了待在寝室里,茫然地看着快乐的人进进出出,心却不是麻木的,孤独了,翻一翻破旧的书,看一看随手写的日记,那样的心情,像一个人躺在草地上,望着湛蓝的天空发呆,脑子里迷迷糊糊的,说不清道不明,却又十分高兴,悲伤时,一个人走在矮墙下,来来回回,好似在丈量长度,回到寝室,又像个没事人一样,几张木然的脸,看见萧楠沉浸在一片茫茫的世界里,独自喜怒哀乐,以为患了疯病,面面相觑,焦急万分地叫着:“萧楠!萧楠!”我没有疯,也没有入魔——萧楠告诉自己。 “萧楠,告诉你一件事情!”一天,骆蔃走上阳台,兴奋地对萧楠说。 “什么事?” “我不是开玩笑的!”又很严肃的样子。 “说吧!” “我…”骆蔃欲言又止。 “我会保密的!” “实在不愿说,就不说了!”看见骆蔃沉默,萧楠又安慰他说。 “不是的,萧楠!我不知道…该怎么说?”骆蔃摇着手,急急地争辩着。 萧楠仔细看了看他,像打量着一个谜一样。第一次见骆蔃害羞的样子,竟然像装进了笼子似的不自在,一向不懂得温文尔雅的他,一定有什么难言之隐才变得吞吞吐吐,萧楠轻声咳嗽了一下,安慰他说:“我们是朋友,发生了什么事,一定会帮忙!” “我跟一个女生在交往。”沉默了一会儿,骆蔃抬头看了看萧楠说。 “这我知道。” 听了萧楠漫不经心的话,骆蔃猛一抬头,张大了眼看着萧楠,好似给惊雷吓住了,身子一动不动,如此专注的目光,看得萧楠不知所措,一时间竟说不出话。 “发生什么事了?”过了很久,萧楠又小声地问。 “你怎么知道,我跟一个女生交往?” “这里的人都知道!” “他们…说了什么?”犹豫了一下,又问。 “算了,都告诉你,我来找你,就是打算把一切都告诉你。”一副豁出去了的样子。 “那个女生,你认识!”骆蔃看了看萧楠。 “是谁?”萧楠问。 “她去参加过逄洮的生日聚会。” “晓惠!”萧楠像呆了似的,竟忘了此人的姓。 “林晓惠!”又重复了一次。 一直听晓惠说,骆蔃不是她的男友,对一个打打闹闹的女人讲的话,起初,萧楠并没放在心上,也没去怀疑,在萧楠心里面 ,晓惠不是一个爱撒谎的人,至少面对萧楠不会说谎,如今看来,这样的想法实在天真,大概有人的地方,就有欺骗,主在造人时,就把这样的馈赠放在了脑子里。 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两个人,萧楠竟像前世的亲情一样,对他们念念不忘,在萧楠看来,这是缘分,讨厌这片人工园林,继而又爱上,认识这里的朋友,都是缘分,一种玄之又玄,解释不清,又实实在在的东西。 “我来找你,并不是想告诉你,我喜欢她,希望你离她远一些。”骆蔃看了看萧楠,低下了头。 在这个俗人的眼里,竟也懂得羞愧,萧楠不禁微微一怔。 “我说的,是我的真实想法,请不要误会!”骆蔃又抬起头说。 “晓惠喜欢的人,不是我,我想…可能是你!”又看了萧楠一眼,快快地低下了头。 萧楠竟像痴了似的,静静地看着骆蔃,说不出话,又过了好一阵,才小心地问他: “她喜欢我!你怎么知道?” “我问过!” “问过谁?晓惠!”萧楠不敢相信。 “你笨,是她找的借口!”萧楠毫不犹豫地告诉他。 “不是的,我看得出来。” 骆蔃看一眼萧楠,快快地把目光移开了,很紧张的样子,脸上拘谨得像一面墙,又沉默了一会儿,才稍稍平静地说: “你写的诗,我送给晓惠了,还告诉她…说是我写的!” “诗!什么诗?”萧楠几乎忘了这件事。 “我念给你听…”骆蔃急忙回答。 那是一个春天的傍晚,萧楠闲来无事,盘坐在高高的天台,像沙弥一样打坐静思,西沉的太阳,将地平线上如纸盒一般的农舍,镀上了一层炫目的金色,铺满青石的小巷子里,盛开着一大片桃花,远远看去,好似一片浮云,萧楠不禁站起身,呆望着那片桃林,脑子仿佛一下子开了窍,灵光一闪,拿起笔,胡乱记了下来,押不押韵?不管!什么意思?也不理会,好好地藏在日记里,像拣了一个宝贝似的。 一天,萧楠又取出那本日记,仔细翻阅起来,这篇被骆蔃称作诗的日记竟没了踪影,一开始,萧楠以为藏到了别的地方,装衣服的柜子,床上床下,又翻了每一本日记,忙碌下来,寝室里乱七八糟,居然没有一点儿头绪,打电话给父母,可怜的老人回话说,忙了整整两天,始终一无所获,一个有模有样的东西,竟消失得像空气一样。 “我知道了!”萧楠回到了眼前的世界。 “那张纸,很久以前就打算丢了,喜欢的话,就送给你吧!”萧楠尽量说地很轻松,假装不很在意的样子。 对眼前这个粗人,萧楠没有敌意,看见他躲在阳台外一个人发呆,甚至有一丝同情,人是不同的,高声说话、不拘小节、面子观极重、衣服很脏,几乎是这里的人共有的毛病,在霂霏看来,这种毛病又成了热情,与这样的人打交道,省了很多礼节,而萧楠,也并不讨厌他们。 “如果需要,我还会再写给你。”在萧楠心里,装着另一个声音——当作是你写的!顾及骆蔃的面子,又咽了下去。 “谢谢,不过不需要了,没用!” “她不喜欢?”萧楠惊讶地问,好似宝贝遭遗弃了似的。 “不是,她不喜欢…我。”骆蔃一脸害羞的样子。 “既然喜欢,为什么不喜欢你?”萧楠的心里,他们是密不可分的。 “喜欢一个东西,就一定要喜欢拥有那东西的人吗?”一个伤心的人,又恢复了理智。 萧楠呆站着,回答不上来,爱屋及乌,大概是自己理解错了,乌鸦会飞走,屋子却守在原地,对这样一种爱,萧楠又像吃了苍蝇似的恶心,一个现实的问题是,爱与不爱,不是脑子一热,两个如小孩子一样的人,手拉着手过完童话般的一生。 上中学时,萧楠看过一本书,书名记不起来了,里面写满了风花雪月的故事,女主人很普通,没有倾国倾城的脱俗,却像修了几世才得来的福分,天上掉下一个天使,任劳任怨地守护着她,那一阵子,人们喜欢在日记的扉页写上——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萧楠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又不愿人云亦云,就改写成了四个字——不甘寂寞!这样俗气的故事,竟成了萧楠后来日夜拼搏的唯一目的。 曾听过一首歌,歌词写的是:“太多的变化无从逃避,太多的事我无能为力,我只要一次真心真意…”,情感是一个复杂的话题,不是萧楠这样的俗人就能够理解的,身在一望无垠的沙漠里,人只会想到水和食物,坐在象征文明的沙发里,望着一片车水马龙的世界,又装满了光怪陆离的思想,俗人的脑子里,情感总是一闪而过。 有一天,萧楠像小孩子一样,追着眳濠问: “爱,是不是一定是真心真意的?” “谁说的?”眳濠诧异地看着萧楠。 “那是怎样的?”萧楠像听了牛郎休了织女一样不可思议。 “很难说清,以后你就明白了。”一副大人的嘴脸。 眳濠的话,萧楠牢牢地装进了脑子里,既不去碰,也不思考,却像春日的野草,疯了似的滋长起来,“以后”该是多久?一天、一年、十年、还是一生?眳濠没有告诉答案,如同一句禅语,说的人有心有意,听的人摸不着头脑,这一段“以后”,竟好似迷雾一般朦胧起来,等的人着急,说话的人,大概也是着急的。 “你的问题,去问班长!”一天,眳濠建议说。 “班长也管这事情?”萧楠好奇地问。 眳濠走后,萧楠看了看墙上的日历,日思夜想的回答,眳濠思考了一个月,这令萧楠十分不解,打算问他原因,看看门外,人已经溜之大吉了,只好一声不响地坐了下来,思考如何对班长说。 同样的问题,萧楠硬着头皮又重复了一次,如果不是班长亲自登门来访,断然没有那样的勇气,眳濠紧绷的脸,像一面高高的墙挡在眼前,萧楠始终无法跃过去,“我不是石头,知道羞耻,知道爱恨,知道难为情,也知道看人的脸色,揣摩人的心思!”一个人的时候,萧楠与自己这样交谈。 “你为什么关心这个问题?”班长奇怪地问。 “好奇。”萧楠随口回答。 人,总有许多奇怪的天性,也包括好奇,对一个不爱说话的人,这样的回答,也在情理之中了,班长笑了笑,一脸和蔼的样子,萧楠近乎偏执地认为,去逄洮生日聚会上的人,不是眼前的这个人。 “好奇?”班长又重复了一次。 “我以为…”班长比划着,后面的话,像淹进了沙里。 “你想说什么?”萧楠摇着头。 “以为你…感情出了问题。”班长害羞地看了萧楠一眼。 “感情?你也负责解决这个问题?”萧楠像呆了似的讲着话,没有一点儿逻辑。 “不是所有人都帮忙。”班长笑了笑,脸上羞得红了。 “谢谢!”萧楠礼节性地点了点头。 “你跟逄洮住一起?”班长话题一转,突然问萧楠。 萧楠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心里正为刚才的胡话,感到万分羞愧,直觉告诉萧楠,班长一定误会了,“该怎样向她解释?”一个摆在眼前,迫切而又实际的问题。 “逄洮没有告诉你,他跟谁谈恋爱吗?”班长惊讶地问。 “没有!”萧楠回答。 “死要面子,男生都这样!”班长突然叫了起来,一副生气的样子,完全不理会身边站着一个大男人。 萧楠不说话,面对一个把男人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的女人,乖乖地沉默,比费尽心机说一堆讨好卖乖的话,要来得实际,这是萧楠从父母长年累月的唇枪舌战中学来的经验,虽然听上去不近人情,实际运用起来却很管用,父母吵一阵子,看着可怜巴巴的小人,就默不作声了。 “我没说你!”气消了,总算想起身边还有一个人。 “为什么不跟女生交往?”过了很久,班长又问。 班长的问题,完全不符合实际,在喜欢打听别人隐私的人面前,交往是一个十分敏感的话题,而普通人看来,又只是打一下招呼,一声嘘寒问暖,萧楠并没有关上心门,任普通的男女在门外走来走去,一个固执的思想是,或迎进来,或住里面,绝不混淆。 “我喜欢一个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萧楠高傲地回答。 “真好,为什么我做不到像你那样?”班长张望着萧楠,像痴了似的。 看见班长会心地笑,萧楠竟不知所措,理了理脑子里散乱的思想,一脸认真地对她说: “很容易,只要把心一横,什么都不管,什么也不顾,你就做到了。” “那不是麻木了吗?”班长皱了皱眉头。 萧楠不置可否,对这个别出心裁的问题,始终没有思考过,脑子里一直专注地装着——怎样活?才是痛快淋漓的人生!除此之外,干净得没有一丝影,麻木地活,也是一场人生,这不是一条孤寂的道——人生难得糊涂! “你说的,也有道理,至少是快乐的!”班长又补充了一句。 “跟逄洮谈恋爱的人,就是我!”又过了好一阵子,班长看了看萧楠,像是在自言自语。 “是你?” “对,是我!”班长望着萧楠,十分肯定。 “听人说,你们分开了?”萧楠一下子来了兴趣。 “我知道,这里的人都知道,他喜欢我,可我并不喜欢他,我们在一起,不是爱情,是感激之情,彼此深爱着对方,才叫爱情。”班长讲了一句很深奥的话。 “感激?”萧楠看着她。 “真心真意,难得遇到同一个人。”对萧楠的话,班长毫不理会,静静地丢下一句,转身走开了。 回到了寝室,萧楠像疯了似的,打开柜子,翻一翻日记,看一看床头厚厚的书,又打开音乐,下午去图书馆,心不在焉地看了一堆杂志,耳边一直响着班长的话,好似生长在里面,对弗洛伊德的话——不要去了解女人,因为女人都是疯子,萧楠一向不怎么理解,问题是,萧楠只打算弄懂一句话而已,而不是完整地了解这个人。 萧楠的潜意识里,近乎莫名其妙地认为,班长与逄洮就是一对情侣,并不是班长所说的感激之情,爱情不是对人间烟火气一尘不染,长久的感情,一定经得起生活的烟熏火燎,王子娶了公主,住进了城堡,后面没了下文,好似一片空白,在家庭主妇的眼里,一定哈哈大笑,萧楠所要证明的,是实实在在的爱情就是生活,只不过没有找到充足的证据来说服班长,在她心里面,大概也是明白的,只是不愿说出来。 如此现实的想法,逄洮大概不以为然,这里是一方乐土,一片上帝的花园,面对俗人的想法,主一定也会雷霆大怒,想到此,萧楠的心近乎疼痛的自责起来,又像伊甸园里的蛇一样蠢蠢欲动,亚当与夏娃该如何面对? 一天,萧楠去郊外摘秸秆,一大片干了的芦苇,白茫茫的铺在大地上,像一朵滋长了千万年的浮云,狂风吹过,一片惊涛骇浪,几个小黑点时隐时现,以为只有无所事事的人,才想到用秸秆编织各种手工品,勤劳的人们,早把这种技艺当作了谋生的手段,穿过一片浓密的芦苇丛,一条清澈的小溪出现在眼前,萧楠惊喜地叫了起来,捧起水痛饮了好几口,又洗了洗脸上的泥,才像个快乐人似的,赤着脚在沙地上走来走去,躺在松软的芦苇丛里,深蓝色的天空离大地如此近,好似吹一口气!就滑落进了梦里。 逄洮站在远处,把一堆长短不齐的秸秆,收拾得整整齐齐,脸上挂着憨憨的笑,对这样一份微不足道的收获,在他心里,也是沉甸甸的,一个习惯了挥舞着大手,对寝室里的人“呼来喝去”,在面对劳动成果时,又自然地近乎优雅起来,萧楠鬼使神差地沉默了一会儿,好似给蜜蜂重重蛰了一下,心不自觉地疼了起来。 “逄洮!”萧楠大声叫着他。 听见萧楠几乎尖叫的声音,逄洮一下子冲到跟前,望着地上散落的秸秆,萧楠像惊扰了小孩子玩过家家,后悔得几乎自责起来,过了很久,一直没有说话,逄洮盯着萧楠,好似一件雕塑张望着! “她…告诉我了,关于…你们的事!”讲这一句话,萧楠竟像口吃似的困难。 “讲我和她的事?”逄洮很吃惊。 一张圆圆的脸,浮起一丝悲伤的表情,像天空中的一片阴云,眨一下眼,又给风吹得不知去向,剩一片朗朗晴空,风和日丽地照在头顶,好似春光一样明媚,萧楠的喉咙哽住了,轻轻地点了点头! “她说…她很惭愧,希望…你能原谅!” “她这么说?”逄洮不相信。 “我知道,你是骗我的!不过已经过去了,也没放心上。”过了一会儿,逄洮又说。 “她不说,我也知道,我配不上她。”低着头,自言自语。 “喜欢自己配不上的人,该怎么做?”沉默了好一阵子,突然抬起头问。 “我会离开,心里还是挂念的,不会祝福!”萧楠爽快地回答。 “记住了,谢谢!” 萧楠呆望着逄洮,心像给捅了一个洞似的,自己不是国王,也不是圣人,更不是心理这方面的专家,一句随意的话,在逄洮心里,竟成了他情感上的人生格言,如此重责大任,落在一副瘦弱的肩头上,不是一句“惭愧”就能担得起的。 萧楠不是一个爱阴沉着脸,告诉别人这里不对,那里不好的人,那样的雄心,完全是一个国王的思想,而萧楠,只是一个喜欢安静,喜欢在天空下遐想的卑微的平民。 有一天,萧楠对老师说:“从小到大,一直不喜欢老师。” 讲这话时,萧楠几乎呆了的脑子里,居然把眼前这个人的身份,丢得干干净净,等拾了起来,又羞得无地自容,老师看着萧楠,脸上平静得近乎死寂,在她心里,一定十分生气,对一个一心想做学生的老师,萧楠一向是放肆而又大胆的,一个近乎天性的思想,莫名其妙地钻进了脑子里,就再也没出来,老师总是一板一眼,循规蹈矩,站在高高的讲台上,用霸气而又专注的声音讲着晦涩难懂的话,对差等生横眉怒目,这样好似前世记忆的思想,萧楠并没有告诉老师。 萧楠又回到了自己的世界,自由地走路,痛快地呼吸,一个人听着不快乐的音乐,快乐地大叫,蹲在高高的天台,看一个个如蚂蚁的行人,脑子里胡思乱想,像一匹脱了缰的马,没有拉一拉绳子,也没有追赶,任其在广阔的天空,自由自在地驰骋。 这样颓败的生活,是第几个日子?总也记不清了,大概不比呼吸的次数少,窗外一片茫茫的世界,一下子变得朦胧了,脑子懒得转动一下,闭上眼,像跳出红尘的佛陀,仰躺着,又好似剩几口呼吸的活死人,闻一闻身子,竟也没冒着一股腐烂的气味。 阳光落在草地上,像一片薄纱似的轻盈,伸长了手臂,竟仿佛能够挽在肩上,几个人跳来跳去,好似小孩子追着蝴蝶,生命没有贫瘠得只剩下呼吸。 “萧楠,我们去医院,你去吗?”一群人穿过草地,路郤混在里面。 “医院?”萧楠很愕然。 “逄洮生病了,在医院。”路郤给推挤着,走远了。 整个下午,萧楠都在为一件事犹豫——去医院探望逄洮?还是假装不知情?这不是萧楠的性格,每次遇见拿不定主意的事,都是脑子一热,就冲动地做了决定,为此,所犯下的错误罄竹难书,幸好父母是包容的人,一边唠叨不止,一边收拾着烂摊子。 萧楠包好一包水果,拿了用秸秆搭建的一整片小木屋,又去商店买了几节电池,准备向逄洮展示“万家灯火”,因为这片小巧玲珑的屋舍,也有他辛勤的汗水。 医院的地板,泛着冷冷的光,在萧楠天马行空的脑子里,像病人的脸似的,无精打采地张望着来往的人,身子不禁一阵寒冷,却还要讨好柜台上一张冷若冰霜的脸。 “请问一个叫逄洮的病人,是住哪个房间?”萧楠尽量友善地问。 “不知道!”头也不抬地回答。 萧楠准备发作,却给突然响起的电话铃声打断了,刚才还死气沉沉的人,又兴致冲冲地跑去接电话,这才发现旁边放着一本住院记录,心里的火一下子上来了,气得不得了,胸口像塞了一团棉花似的不实在,萧楠把心一横,双手叉着腰,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高声喝斥说——你是石头做的,不会生病啊!一群人慢慢围过来,面面相觑,明白怎么一回事后,又开始交头接耳,不时抬眼看一下接电话的人,好似望着马戏团里的小丑。 萧楠不想浪费更多的口舌,转过身,也就走开了,丢下一张羞愧的脸,在一片注视的目光下,滚烫得像融化了似的,是她自讨苦吃——面对一个弱女子,萧楠轻声安慰着自己,心里的闷气发泄干净了,才想到问题没有解决,偌大一个医院,找一个躺床上的病人,不比大海捞针轻松,又只好低声下气地向身穿白大褂的人打听,幸好老天大发慈悲,绝境处,总有一副热心肠的人! 走廊很静,偶尔一个身影探出头来张望一下就不见了,窗外是一大片草坪,远处是繁忙的工地,机器的轰鸣声十分低沉,钻入耳朵里,像一个安详的老人在低声咆哮,萧楠无法旁若无人地甩开步子,大步流星地走出去。 “为什么不告诉他?”萧楠正准备推门,却给一个熟悉的声音撞了个满怀。 萧楠的手一下子收了回来,下意识地站在那里,耳朵紧贴着门,像一只壁虎,清醒的脑子里,完全没意识到在偷听别人谈话。 “怕他见了我,会更加自责!” “自责?” “看见病人躺床上,你不自责吗?” “不是因为我,才生病的,为什么自责?” “其实,我不怪他,他说的话是对的,是我没有做到!” “不懂你说的意思!” “班长来看你了吗?” “你们来就够了,她不来,还可以安心一会儿。” “是怕她来过以后,就盼着她天天来,估计都不想出院了!” 萧楠放下水果,把一整片“农舍”摆放在地上,整整齐齐,像一个富丽堂皇的社区,又在每一户住家的门口,好似圣诞老人一样分别放下一个水果,装好电池,掌上灯,回头看一眼“万家灯火”,转身走开了! 在萧楠的解释里,朋友也是心有灵犀的。 第15章 过错 萧楠小的时候,看过很多画册,如果排成队伍,一定十分壮观,里面的人千姿百态,正义的、邪恶的、憨厚的、奸诈的、也有亦正亦邪,是非不分的,对英雄的崇拜,就在一片薄如记忆的纸上,尔虞我诈的争斗世界里,欣欣向荣地生长起来。 萧楠的脑子里,英雄不是一式一样的,形象众多,类别复杂,整理起来,大概是一本人物志,等经历了一些事,再回头去看,又几乎笑得掉下泪来,可惜当初没有提出来,或者错过了老师的解答,正为窗外两只翩翩起舞的蝴蝶痴迷。 “禤逯!喜欢做英雄吗?”一天,萧楠天真地问他。 “谁愿做英雄?”一个打心里鄙夷的声音。 “那你喜欢做什么?”萧楠耐着性子问。 “什么样的人?那可多了。”禤逯一副贪心地嘴脸。 “你能帮我实现?”一下子明白了,又没好气地冒出一句。 禤逯转过身,去讨论他的情感理论了,几个等得焦急的人,一阵哈哈大笑,如此天真而又愚蠢的问题,在他心里,一定十分无聊,时光匆匆,谁还相信欺骗小孩子的童话? 萧楠的笨脑子里,一心只想做一个普通的人,没有大智慧,没有巨额财富,也没有显赫的地位,做一个稍稍忙碌的人,过一些平淡有趣的小日子,像男人一样照顾好一个家,是萧楠最大的雄心之一,对一个普通人来讲,也是力所能及的责任。 一个人久了,也就成了习惯,吃饭、去教室、上图书馆、逛街,在如冷水浇在身上的晚风中,像一个雕塑似的静坐,这一切没有看上去那么复杂,不去想天大的责任是谁担着?轰轰烈烈的情感是谁爱着?想一想晚餐的式样,坐公车去最后一站,为夜里的梦欣喜一阵,又忧心忡忡一阵,生活竟也有滋有味。 萧楠有一个日记本,所谓的日记,除了抬头一行的天气日期不停地变化,剩下的,像小时候被罚抄的作业,后来倦了,干脆连客套的话也省下了,孤零零地丢一句——没有什么可记叙的,孤独是一本日记。 这本可怜的日记,终日不见阳光,住在阴暗而又狭小的屋子里,像一个孤独的老人,它的主人平静得近乎冷漠,突然给翻了出来,又像一个捧着《古兰经》的信徒,孜孜不倦地阅读起来,心一下子空了,那些悄悄溜走的日日夜夜,在萧楠的世界里,竟看不见一个脚印,一个模糊的背影,一个大活人,好似一粒尘埃一样卑微。 “我不去,我要去图书馆。”一个近乎尖叫的声音。 “我陪你去图书馆。”一个男生的声音,十分霸气。 萧楠给声音拖着,朝阳台外走去,一张熟悉的脸正朝着萧楠,由于是楼下,并没有注意到萧楠,一张稚气未干的脸,堆满了万般的无奈,像快哭了似的,一个陌生的背影并没有就此作罢,一直喋喋不休地强调着自己的要求。 萧楠来不及细想,箭也似的冲下楼去,眼不见心不烦,眼睁睁看着一个壮汉欺凌弱小,转身走开,总无法心安理得,况且认识那张脸? “晓惠!”萧楠刚冲出楼去,就大声叫着她的名字。 听见有人叫,晓惠抬起头,茫然地四处张望着,萧楠冲到她跟前,像天神下凡一样,奇怪的是,以为震慑住了这个身材高大的壮汉,晓惠的脸上,竟蒙了一层厚厚的惶恐。 “一定是他,所以才不愿见我,过生日也躲着我。” 萧楠被这声音吸引住了,慢慢转过身,注视着说话的人。 一副黑框眼镜,一张气得发白的脸,两行凶巴巴的目光透过镜片,落在萧楠的脸上,一张几乎淡忘了的脸,又完整地浮现在了脑子里,萧楠像触到了滚烫的开水似的,一下子移开了目光,在心里奇怪地问自己——既然讨厌他,为什么怕他?于是理了理头绪,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你为什么欺负她?”不等对方开口,萧楠先问。 “关你什么事?你真的背着我,跟这个人见面?”一只手指着萧楠,大声地问晓惠。 晓惠十分害怕,惊恐的目光四处躲闪,像受了惊吓的兔子。 “她跟谁见面又关你什么事?你是她什么人?”萧楠被激怒了,凶巴巴地问。 大概被萧楠的样子吓坏了,一张怒气冲冲的脸,又像一面镜子似的平静,恶人总有恶人的好处,善人也有善人的不足,晓惠张大了眼,好似盯着一个完全陌生的萧楠。 “我是她男朋友。” 萧楠一下子愣住了,百口莫辩,像一个傻子,规规矩矩地站着,任人数落。 “是你一厢情愿的,我没有答应!”突然,晓惠争辩着说。 “你真的喜欢他?开学时,就给老师们留下坏印象。”又一脸不屑地问晓惠。 “你是优等生,我们是差等生,所以不能在一起!”晓惠又说。 “只要你答应,我可以帮你!” “陪你看书?泡图书馆?周末去书店?毕业了,打算开一家书店?”晓惠看了一眼,静静地说。 “这些,有什么不好?” “很好,不过别拖着我,自己去实现吧!”晓惠转过身,准备离开。 “除了这些,我什么都答应你。”又一把拽住晓惠。 “没有这些,我同样不答应,如果想做朋友,就把手放开。”晓惠平静地说。 “告诉我,他究竟有什么好?”晓惠走远后,又对着背影大声咆哮起来。 萧楠低着头,发现自己陷进了一桩奇怪的案子,没有犯罪分子,只有受害人,一个受了严重的伤害,另一个理未乱,却剪不断,剩下一个受了无辜的牵连,直觉告诉萧楠,这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不是你死我活,就是两败俱伤,谁也无法安然抽身离去。 这个名副其实的壮汉,仿佛一下子矮了一大截,耷拉着脑袋,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万般无奈的脸上,近乎掉下泪来,轻轻叹了口气,身子一软,像一团棉花似的瘫在了地上,一个可怜巴巴的小黑点,愤怒、绝望、无奈、悲伤,突然变得无足轻重起来。 在萧楠爱憎分明的思想里,这个曾经讨厌的男人,没有籍贯,没有身份,没有地位,甚至没有清晰的轮廓,名字也淡漠得记不起来,却又像一下子疯了似的,想一一装进脑子里。 “你看见了,我跟她没有结果,你们可以光明正大地在一起了,不用躲我,请答应我一件事,别让我看见!”一张好似枯干了的脸,呆望着萧楠。 萧楠无法答应他,也无法向他解释,一双清澈的眼,像小溪似的哗啦啦流淌着,萧楠呆站了一会儿,竟无动于衷,对一个悲痛欲绝的人,安慰起不了任何作用,眼泪干了,心情稍稍平静了,胸口也就顺了,不像快乐的人活泼乱跳,至少也像正常人一样说话,这是萧楠狭隘的思想里,一直舍不得丢弃的观念。 曾经因为一只老鼠,萧楠与父亲为敌,看着小东西在水中垂死挣扎,父亲拿着木棍拼命追打,情急之下,双手紧紧抱住父亲的腿,哀求着放过这条小生命,一番努力,却没能换回一条生命,为此,好多天不与父亲讲话,父母的心熬不过孩子的倔强,父亲准备道歉了,母亲丢下几本破破烂烂的书,静静地说——全给老鼠当晚餐了!看了看父亲的脸,转身走开了。 书可以再买,生命却无法再造,萧楠坚持自己的思想。 一个周末,萧楠没有去校外的那片野地一个人狂欢,静悄悄地呆在寝室,整理几个月前拍的照片,一条破牛仔裤,一件深红色的衬衫,骆蔃穿一双球鞋,浅灰色的上衣,裤子上挂两个装饰的小铃铛,走起路来,像沙漠里的驼铃,远远就能听见,两人高声探讨着对拍照的不同见解,一面走路一面实践,像乞丐似的全然不顾路人的目光,到了山顶的小木屋,拍了整整一大捆照片,对一座当地人口中的名山,这些照片是远远不够的。 一阵敲门声,打断了萧楠的回忆和手中毫无头绪的忙碌,急匆匆地去开门。 “请问,找谁?”看见一张陌生的脸,萧楠好奇地问。 “谁是萧楠?” “我是!” “楼下有人找你。” 这个令萧楠心神不宁的陌生人,一副要事在身的样子,匆匆转过身,也就走开了,萧楠丢下照片,朝楼下冲去,远远看见晓惠站在车棚下,一脸焦急的样子。 “什么事?”萧楠走上前去,闷闷地问她,不知为什么,看见这个漂亮的朋友,却无法高兴起来。 “不想见我?”晓惠很平静。 “不是的!”萧楠紧张起来。 “不想见我,说一声,我就走!”很果断的样子。 面对一个敢爱敢恨的女子,萧楠像一下子失了控似的,不自觉地惭愧起来,大概一丝“小人”的心里隐隐作祟,无法正视这个心灵高大的女人,在萧楠的解释里,这不是做贼心虚,是自知之明,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我不是高尚的君子,也没沦落为卑微的小人,只不过有普通人的知觉罢了”萧楠告诉自己。 “我来,是向你…道歉的。”沉默了一会儿,晓惠说。 “帮过你什么?”萧楠十分好奇。 “不仅帮了我,还…” “还有什么?” “不告诉你”晓惠笑了笑,向萧楠做了个鬼脸。 “一直呆寝室,不闷吗?” “听说,你一直都在寝室,不是吗?” “有时候,也出来散步,天气好的话。” “今天天气不好,不应该把你叫出来!还有上一次!” “那回去了。”萧楠转过身,打算离开的样子。 “我还没…道歉。”又急忙解释,一脸害羞的样子,一下子没了声音。 “欺负”一个女人,在萧楠心里,并没有感到一丝快慰,对这个“处处逞强”的女人,萧楠还是决定花一番心思,捉弄一下。 “我在等!”萧楠不打算就此罢休。 “我根本没错,为什么道歉?”晓惠突然耍赖。 “那,我走了!”萧楠再次转过身,毫不犹豫地迈开脚步。 “别走,我道歉。”一个低低的声音拉住了萧楠。 望着一张呆呆脸,一时间,萧楠没了胜利的喜悦,心里好似装了一颗炸弹,“砰”一下,惭愧、内疚、自责、一股脑儿溅在了身体的里里外外。 “不道歉,我不走。”萧楠轻轻地说。 “对不起,别生气。” 晓惠的眼里,萧楠大概是一个动不动就发脾气的人,一个人躲着热闹,不代表心一定是十分敏感的,一句刺耳的话,就暴跳如雷,大发脾气,萧楠决定向她解释清楚。 “虽然一个人,心并不是孤独的,也不敏感,算得上一个大度的人,你不了解我!” “我怕你生气!”晓惠小声地解释。 “我还是个正常的人,就不会生气!” “我经常生气,算不算正常的人?”晓惠笑着问萧楠。 萧楠仔细看了她一眼,回答说:“正常人只跟正常人打交道!” “你说的是物以类聚!”晓惠收住了笑。 “我说的是人以群分!” 假如给自己归类,萧楠不清楚自己是属于哪一类?勤劳的、朴素的、懒惰的、善良的、丑陋的…,都不符合自己,听人说坚持己见,又试了试,结果还是不妥,大概是混合的,听父母说,抓周时什么都拽在手里。 对晓惠的话,萧楠不置可否,哲学的思想里,人与物没有实质的分别,细分起来,人有感情,会呼吸,能讲话,这些闪光的优点,在人的身上稍纵即逝,像划过天空的流星,等归于一片尘土,终究还是成了物,问题是,生活不单是一门哲学。 又过了一会儿,晓惠低着头,脸羞得红红的,低声说:“萧楠!我喜欢你。” 说完,晓惠的头更低了,像埋进了地里,在她心里面,一定锁着重重的自责,只有面对自己喜欢的人,才有孤注一掷的勇气。 “为什么不说话?” 萧楠的脑子里一片空白,眼前晃动着骆蔃的脸,表情各异,愤怒、悲伤、微笑、生气,活泼而又完整的生命,突然沉寂下来,像一个瓷瓶打翻在地。 “我一直是一个人,已经习惯了,恐怕改不过来!”过了很久,萧楠结结巴巴地说。 “为什么帮我?”晓惠生气地问。 “对不起!” 晓惠如秋水般的眼睛里,“哗”一下淌出泪来,转过身,箭也似的冲了出去,消失在一片夕阳下,冷冷的晚风中,好似一片飘零的落叶,“如果爱,请深爱,不爱,横着心走开!”萧楠清晰的脑子里,自然地想起了这样一句话。 第16章 日出 从那以后,萧楠很久没有看见过晓惠,在这片如席子大小的地方,彻底藏身一个人,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在萧楠心里,一点儿也不觉得奇怪,假如晓惠从身边走过,完全跟一个没事人一样,一定令自己刮目相看,这是萧楠自私的想法。 在去登山之前,萧楠做了充分的准备,面包、水、相机、厚衣服、还有随身听,由于是晚上出发,又准备了手电筒,对这样的安排,起初萧楠并不赞同,老师拿出了证据,大声说:“想散步的时候,我会叫你,是你答应的!”萧楠无话可说,心里却争辩着——鬼才晚上散步!老师听不见,又像胜利了似的高兴。 夜很静,几颗寒星挂在天边,低低的,像一伸手就能摘下来,突然,老师兴奋地叫着,朝远处冲去,萧楠目不转睛地望着模糊的背影,实在想不明白,两个神出鬼没的疯子,有什么值得兴奋? “等公交车来?”萧楠追上去,向老师建议。 “早上□□点吗?别忘了我们是去看日出!”老师提醒说。 “难道走过去?”萧楠不敢相信。 “也可以等到明天再看日出。”老师摊了摊手。 “早上有大雾,要重复几次?只有两三站的距离,走过去很难吗?”老师的眼里,萧楠成了纨绔子弟。 萧楠仔细想了一下,除了躺床上看书,躲在安静的角落,听巴哈贝尔的《卡农》,也没有让人不耻,于是,又追着老师问: “在你眼里,我是不是一无是处?就是你们说的差等生?” “是的!”老师毫不犹豫。 如此直接的回答,实在令萧楠下不了台,身子好似给冻住了,一动不动,脸红红的,像重重挨了一巴掌。又呆站了一会儿,才平静地说: “你自己去吧,差等生还要睡觉!”萧楠转过身,准备往回走。 “生气了?”老师张大了眼睛问。 萧楠不说话,气得直发抖,直瞪瞪地看着她,想将心头的闷气彻底发泄出来,又顾忌是一个女子,只好忍住不发作。 “跟最差的比起来,算优等生。”老师又说。 “你也在乎优劣?”老师看着萧楠,脸上十分好奇。 “我不在乎!”萧楠闷闷地回答她。 “我说差等生,是谁跟我生气?”老师揪着不放。 “生气了吗?”萧楠问,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 “真的不在乎?”一脸认真地看着萧楠。 萧楠气不过,看一眼老师,一张似笑非笑的脸,在她心里,一定藏着什么诡计,萧楠不是心思重的人,但对阴谋诡计,也看得清一二,于是,小心翼翼地回答: “优等生,就在乎,差等生,不在乎!” “这算什么回答?区分对待!”老师不依不饶。 “人分男女,为什么不能区分对待?”萧楠理直气壮地说。 老师回答不上来,静静地注视着萧楠,好似给一个愚笨的人争辩得哑口无言,脸上呆滞了几分钟,才机械地迈开脚步,在她心里,萧楠一定在耍赖,对一个站在高高的讲台,向一群张着无知的眼睛,等着喂饱的宝贝展示文明历史的人,实在令人难堪。 这是不同的,在古老的社会,由于人的思想十分愚昧,才有了贵与贱的区分,文明的社会里,人是平等的,只有自卑的心里作祟,才把一个普通的人划分为卑贱,神祗并不住在奥林匹斯山顶,也不住在天堂,而是住在每一个凡人的心里。 老师一定也明白这个道理,只是不愿说出来,又过了很久,到了一面护墙下,石灰粉刷的外墙,整块脱落下来,一道黑洞洞的缝隙,长长地延伸出去,好似枯干了的藤蔓长在墙上,石头裸露在外面,奇形怪状,夜色笼罩下,像一个个脑袋张望着,十分狰狞,粘合石头的泥,干得发白,仿佛千万年来流干了的眼泪。 萧楠吓得不轻,快快地关上了手电筒,像一只猫蜷在墙下面,这是一个废弃的庭院,野草疯长,与墙一样高,各种动物神出鬼没,大概也有百草园里的美女蛇,在漆黑的夜里叫着人的名字,上学的时候,萧楠读到《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脑子里就莫名其妙地为这座庭院画起了像,碧绿的菜畦、紫红的桑椹、肥胖的黄蜂、轻捷的叫天子…,如前世记忆似的宅院,就形态万千地搭建起来了。 “我们去院子里看看!”萧楠站起身,气定神闲地对老师说,准备翻过去,打开电筒,却没有光。 “把电池装上!”老师递来两节电池。 “什么时候买的?”惊讶地问。 “知道你粗心,所以也准备了一些!”老师得意地回答。 “还准备了什么?”又问。 “水,面包,相机,还有衣服。” “我穿什么?”自私地问。 “谁给你准备?”白了萧楠一眼。 “需要的,都有,不麻烦你!”萧楠轻轻拍了一下背上的包。 老师沉思了一下,大概为这个建议犹豫不决,看见萧楠爬过了墙,才高声叫着——拉我过去!一个彻头彻尾的小孩子,萧楠并不生气,因为生气的人,正为一句没脑子的话羞得无地自容,听见叫喊,才紧张地趴在墙头伸出一双大手,在漆黑如墨汁的夜色中,好似给一双透视心灵的眼睛直视着,怔怔的说不出话。 墙下是一大片枯草,高高地跃过了墙,好似一整片涌泉惊心动魄地冒出来,人走在里面毫不起眼,在这片欣欣向荣的“森林”里,人与动物是完全平等的,莺飞草长的三月,这里是怎样一番天地?实在无法想象。 两人分开一条路,艰难地朝前面走去,一根灰白的石柱矗立在前面,上面刻满了纹饰,有瑞兽,有祥云,有麦穗,也有叫不上名来的图案,顶上是一间小石屋,里面填满了风干的黑漆漆的东西,大概是点灯用的,萧楠正爱不释手地打量着这件宝贝,老师提醒还有一个,沿着灯光望去,一个孪生“姐妹”正站在草丛里,静静地“望着”两个不速之客。 “萧楠!”老师低低叫了一下,紧紧抓住萧楠的衣服,脸色惨白。 老师望着远处的一片空地,吓得不敢呼吸,身子不停地发抖,一个水泥封死的坟,赫然出现在眼前,萧楠像呆了似的,下意识地关了手电筒,一个灰白的大土堆,又朦胧地勾勒出一个噩梦的轮廓来,萧楠与老师都真实地坠入了这无边无际的梦魇里。 逃离了那座庭院,两人狼狈的样子,像丢盔弃甲的小兵,老师紧跟着萧楠,脸色凝重,好似一团灰白的云,在一个文明的人心里,也固守着对死人的恐惧,在萧楠的解释里,这不是愚昧,而是敬畏,是对整个民族信仰,风俗的敬畏。 “老师!那个人是谁?”走了一会儿,萧楠小声地问。 “你去看看,上面有名字!”老师吓唬萧楠。 “叫我什么?”又问。 “秋静!”快快地回答。 “刚才,你怕吗?” 沉默了一下,才心有余悸地回答:“害怕!” “那个人,如果是我呢?”静静地看着萧楠。 “有什么分别?”萧楠问。 “一个是你认识的人,一个是陌生人。” “没有分别,都是死人”萧楠反驳说。 这样一个假设性的问题,好似在问:“未来,你想当国王,还是乞丐?”而萧楠,实在无法对一个大活人,如死人一般害怕起来。 “我不知道!”摇了摇头。 “为什么?” “只能…。”萧楠比划着,没有说下去。 老师一下子明白了,脸上很窘的样子,在她心里,对夜闯陵园,谈论死亡,这样令人毛骨悚然的事,又毫不避讳,完全理智起来了。 平静下来后,萧楠不安分的脑子里,疯狂地想着这样的问题,坟墓的主人是谁?生前什么身份?为什么葬在一片如住家一样的野地里?后人怎样?陵园有什么其它建筑?一个个问题好似飞蛾一样,朝着一盏冥思苦想的“灯”扑面而来,而萧楠,与这个安息了的陌生人,像五百年来守望的恩怨,莫名地在心里滋长起来。 地平线上,泛起一丝冷冷的白光,照在人身上,像披了一层冰霜,几个小黑点紧贴着陡峭的石梯,一步一步,艰难地往上爬,这个可怖的夜里,并不孤寂,山是一样的山,人是一样的人,心里好似装了一架升降机,起起落落,才看得清真实的自己。 山里的天气变化无常,下一阵细雨,再晴一会儿,雾散了,又飘来一大片云,太阳躲在山后面,迟迟不肯露脸,到了山顶,竟飘起了雪花,逼人的寒气,像千万支利箭,冷飕飕地穿过人的身体,老师的衣服不够御寒,两个可怜巴巴的人,不禁哆嗦起来,像雪地里的流浪汗,你看着我,我望着你,一副落汤鸡的形象,又一阵哈哈大笑,穷人有穷人的开心,富人有富人的烦恼,大概就是这个道理。 萧楠站在高处,学海娃的样子,一边挥舞着衣服,一边高声大喊——敌人来了!老师匆匆跑出去,也扯着嗓子回应——我是八路!又伸直了双臂,做了一对胜利的姿势,大概萧楠看不清,以为是投降,硝烟弥漫的岁月,这样的误会,实在是一件严重的事。 “你像…”看见老师走来,萧楠放肆地笑。 “像什么?”老师红着脸问。 “不生气,就告诉你。” “我生气还少吗?” “究竟像什么?”老师也好奇。 “鹌鹑!”冲出去后,萧楠才肯定地回答。 看见萧楠一本正经的样子,以为是中肯的话,老师平静的心里,没有一丝准备,一下子慌了神,张大了眼睛,追着萧楠就要打。 “怕的时候,鹌鹑就是这样,头缩着!”萧楠躲石头后面,又做了一个动作。 老师站在一旁,没有继续追萧楠,大概在想,萧楠是笑自己在陵园里的样子,对一个胆战心惊的人,没有丝毫的同情,居然看笑话,实在气不过,这样一个可恨的人,以为心里装满了恨,却意外地原谅起来,人的心,大概像气球,装满了再炸开,又烟消云散。 看见老师闷闷不乐,萧楠开怀大笑,手舞足蹈的样子,像一只争抢桃子的猴子,这样一个滑稽的动物,老师的心里,又不免隐隐发作。 “跳来跳去,你是一只猴子啊!” “人是猿进化来的,没有区别嘛,做猴子,我愿意!”萧楠略一沉思,几乎蹦了起来,对一个耍赖的人,这样的称谓,十分欣慰。 一番争论,老师哑口无言,愣站在那里,一脸怔怔的样子。 “学人站着,马戏团里的猴子!” 过了好一阵子,老师争辩了一句,也就转身走开了,丢下萧楠木站着,像傻了似的,脸上十分尴尬,近乎自卑的心里,惶恐不安起来,猴子也分种类,自由的、圈养的、流浪的、给人吃的、看杂耍的、五花八门,好似一只活蹦乱跳的木偶听人由命,命运如此多舛,做一只动物不比人轻松,在萧楠看来,实在不可思议。 这样的自尊心,在萧楠小的时候,就彻底暴露出来了,看见小伙伴添了新玩具,便嚷着父母去买,大人的心总在孩子学业上打转,简单的买卖绑上了父母的良苦用心,一学期下来,收获了他们眼中的累累硕果,又像秋后的农夫,笑得合不拢嘴,一大堆儿时的玩具,存了满满一个角落,回头想一想,那些日子,父亲可以买一件大衣,母亲买一条裙子,可他们买的,是既无法存也不增息的笑。 后来长大了,一个人飞去外面广阔的天空,母亲把一件一件衣服叠整齐,又一再叮嘱放的位置,“到了学校通知我们”一句从早到晚就挂在嘴边的话,父亲坐在一旁,闷不吭声,看见母亲手中的箱子慢慢鼓起来,站起身一把抗到了肩上,到了楼下,才眼巴巴地问——我们去送一下吧?父母的心,何曾放下过? “萧楠!” 走出亦梦亦幻的世界,老师正站在远处的一块大石头上,向这边挥手,萧楠又呆站了几分钟,才匆忙奔了出去,幡然醒悟的心里,像大彻大悟似的明静,老师准备拍照了,取相机、装电池、调焦、试角度,忙得不可开交。 “我是一个绝情的人吗?”犹豫了一下,萧楠问。 老师回过头,一脸茫然,呆呆地看了萧楠一眼,对这个坦诚得近乎不知羞的问题,似乎不感兴趣,一转过身,又去忙她的拍照了。 “有时候…是,有时候…又不是!”过了很久,老师才点了点头,仔细打量了一下萧楠,又摇头。 “哪有变化的?”萧楠不满。 “有,现在就是!”不屑地回答。 “现在?怎么了?”十分惊讶。 “绝情的人啊!” 老师笑了笑,又做了一副可恶的嘴脸,一脸得意的样子,像是在说——能把我怎样!而萧楠,并不生气。 这块巨石的旁边,分散着几个夜里登山的人,厚厚的棉袄,长长的军大衣,一顶毛茸茸的帽子,脚上穿一双肥胖的鞋,像两只呆头呆脑的兔子,一张宽大的口罩遮住了半个脸,呼吸起来,冒出一团团白气,滑稽得近乎可爱,一切准备妥当了,只等太阳一跃而起,在风里大肆吃着早餐,天南地北地高声交谈着。 一丝亮光挣脱黑暗,跳到地平线上,起伏的山峦“涌动”着,好似惊涛骇浪,老师兴奋地大叫起来,转着圈又蹦又跳,高兴得像一只小鸟,看见有人按下快门,才想起拍照这件事,又匆匆拿起相机,对着那一丝亮光,不停地按着快门,噼里啪啦,像一只合奏的序曲,在她的心里,大概思考着这样一个问题——要怎样拍?太阳看上去才是蹦上来的。 “太阳没有升上来!”萧楠对老师说。 “我知道!” 老师头也不抬,眼睛紧盯着相机,完全不理会身边站着一个大活人,不知趣的人又讨好卖乖地说——我在这里!老师抬起头茫然四顾,看见萧楠的身影,又快快地低下了头去,一副不愿搭理的样子,萧楠静静地坐到一旁,像遭遗弃的孩子。 太阳渐渐露出脸来,好似一个圆盘落在群山万壑之间,一片浮云染成了红色,低低地飘在地平线上,一会儿像一朵玫瑰,一会儿像一枚胸针,过一会儿又奇形怪状的样子,说不上来是什么,死死挡住一张羞得通红的“脸”,像怕见生人似的,只露出半个前额,所有人的心里,投下了一片阴云,这个顽皮而又害羞的“孩子”,何时才肯露出完整的“脸”? 出来了!太阳出来了——有人开始大声叫喊,山顶上一片欢腾,噼噼啪啪的快门声,闪光灯发出耀眼的光,鼓掌的声音,像摩西聆听上帝的声音时,西奈山顶的电闪雷鸣,萧楠怔怔地站着,忘了拍照,完全陷入这片如梦似幻的世界里,不愿抽身离开。 太阳挂在了天边,好似小孩子的脸,天真而又好奇,痴痴地望着这一片陌生的世界,云雾飘在山腰,白茫茫一片,微风吹过,姿态万千,像长袖起舞的女子,这片广阔的天地,热闹非凡,没有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却用它独有的方式,庆祝一个新生命的诞生,生命,令人欢呼雀跃,让人肃然起敬,天地之间,上帝最不可思议的创造。 “萧楠,为什么不拍?”老师奇怪地问。 “我还是看!” 萧楠重重地摇了一下头,又盯着那一片神奇的地方了,这一会儿工夫,老师大概错过了好几张照片,在她顽固的思想里,风景是回忆的,一时的快慰不如长久的欢乐来得实在,老师并不知道,装在脑子里才是自己的快乐。 这样的想法,萧楠深埋在心里,没有拿来与老师争论,人是不同的,快乐也不同,寻求快乐的方式千差万别,老师没有把她的思想强加给萧楠,在这方面,萧楠十分感激,也规矩地沉浸在一片梦幻世界里,不再去打扰她。 回到学校,萧楠突然发起了高烧,身子抖得像风中的小树,骆蔃去买药,逄洮抱来厚厚的被子,路郤端来一杯红糖水,一番忙碌的景象,俨然照顾一个病重的人,萧楠躺在床上,身子软绵绵的,像可以揉成一团似的,紧紧抱着自己,恨不能把身体里的每一丝寒气挤压干净,如石头一般严实,望望四周,几个模糊的身影,眼睛无法张开,心里知道是寝室的人,有气无力地说——不会有事的! “体温为什么没降下来?”门外,一个声音轻声地问。 “别急!刚打完针!” “他去爬山了?” “这个季节山上很冷。” “要多久才好?” “还要观察一下,你们放心,我会照顾好他。” 谈话的声音越来越小,大概人已经走远了,在梦里,萧楠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踉踉跄跄去开门,却无法看清说话人的脸,好似隔着一块玻璃,上面雾蒙蒙一片,一个模糊的身影正对着玻璃哈气,又用手指画出一些图案来,像云雾遮挡下的一片山水。 下午,萧楠从睡梦中醒来,发现躺在医院里,吓得冒起了一身冷汗,以为在做梦,看见老师坐在床前,正静静地注视着自己,才缓缓回过神来,身子去像僵了似的,无法动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结结巴巴,奇怪地问: “你…怎么…在这里?”对眼前的人,又像不认识了似的。 “课上完了,来看看你。” “我又落下了,今天讲了什么?” “每个人讲一个故事,自己经历过的,胜出的代表班里,参加学校的比赛。”老师说。 “我不想参加比赛,也不是拖拖拉拉的人,现在讲给你听!”萧楠钻进被子里,脸上羞得通红,一本正经地说。 “好!我听着!”老师慢条斯理地说。 “我去过一个地方,一年四季,狂风肆虐,地上长满了野草,一眼望不到头的乱石,光秃秃的山,没有一根树木,河里的水十分浑浊,这样一个地方,我以为不会回想起来,后来种了很多桃树,每年花开的季节,漫山遍野,姹紫嫣红,有一位老人告诉我,人们看见的每一根桃树,都是一个男人为一个女人种的!” “这是你讲的故事?”老师问。 萧楠轻轻点了一下头,望着一张扑朔迷离的脸,心里七上八下,高兴?惊讶?不屑?或者什么也不是,是自己敏感?实在弄不明白,紧张的心跳声“砰砰”直响,像一把锤子敲打着胸口,老师拉了拉衣袖,看了一下时间,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事,一面站起身,一面对萧楠说:“好好躺着,我走了,过几天来看你!”又看了一眼,转过身,朝门外走去。 萧楠埋在被子里,一副很窘的样子,心里很不是滋味,仿佛兴致冲冲上了台,却听见一片嘘声,门带上后,这样的心情肆无忌惮地泛滥开来,如同决堤的洪水。 “你讲的故事,我记住了!”门开了,一张微笑的脸。 第17章 成人礼 遇见禤逯,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身材瘦削,高挺的鼻梁,眼睛炯炯有神,透过镜片的目光,给人一种逼视的感觉,头发十分整洁,永远像洗过一样,眉毛很淡,像轻轻画上去似的,灰白的上衣,浅黑色的长裤,显得干净而又利落,萧楠呆滞的脑子里,以为将他忘得干净了,看着一张消瘦的脸,又完整地回忆起此人的行为来。 这位许久不见的邻居,通常会在入夜跑来寝室,与几个不知疲惫的人闲聊一番,谁爱上了谁,哪个倒霉鬼遭抛弃了,看见老师在哭,这样的谈话,一直进行到午夜才会结束,在萧楠看来,禤逯执着于传播小道消息,总也无法摆脱,与一群话到兴奋处就唾沫横飞的疯子,面目又如同傻子似的人息息相关。 “禤逯!怎么不见你?去哪了?”萧楠向禤逯打招呼。 “告诉你一件事。”禤逯很神秘的样子。 “什么事?”萧楠好奇地问。 禤逯没有立刻回答,一把抓住萧楠的手,朝餐厅奔去,见前去的地方不赖,萧楠自私的心里,也就任由他拖拽,停下来后,一张巨大的圆木桌上,摆满了各种菜肴,有冬菇炒茄子,牛肉炖萝卜,清炒玉米粒,油焖大虾,也有难得一见的山野菜,萧楠馋得直流口水,看见几个空酒瓶歪歪倒倒,像给撞翻的保龄球,又吓得吞了一下口水,狼狈得不敢说话。 禤逯坐在凳子上,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一面端起酒,一面轻轻叹气,自斟自饮起来,脸上神色凝重,心里像装了一堆的苦,却无法倒出来,一个人喝闷酒,大概不解闷,学银幕里的样子,有人安慰一下,再歇斯底里大喊几声,才会轻松起来。 萧楠木站了一会儿,才忐忑不安地坐到椅子上,禤逯一仰头,又喝了满满一杯,就这一会儿工夫,一瓶啤酒又空了出来,这样喝下去,一定烂醉如泥,在他心里,身边的大活人,是值得信赖的,萧楠这样想着,也就小心地问他: “这些酒,你打算喝完?” “太多了,喝不完,你陪我?”禤逯说着酒话。 “发生什么事了?”萧楠问他。 “没有,这是你的。”又倒了一杯酒。 禤逯大概喝醉了,摇头晃脑的样子,清醒了一下,才端起酒递给萧楠,手十分沉稳,里面的酒很少,刚好盖住杯底,与剩下一杯正慢慢溢出来的酒相比,几乎是空杯子,萧楠端起酒一饮而尽,像哑巴似的说不出话。 “逄洮…过生日…的时候,你…你醉得…不省人事,是…是我们…送你去…医院的!”禤逯语无伦次地说。 “我…不能…让…让你醉了,我…一个人…背不动。”禤逯指着自己,又摇了摇头,醉醺醺的样子,却开起了玩笑。 禤逯喝完后,又准备去倒酒,萧楠抢在他前面,一把夺过了杯子,一面抓着杯子不放,一面安慰他说:“禤逯!有什么事跟我说,看我能不能帮你解决!” 禤逯无精打采地看了萧楠一眼,眼睛里竟是湿的,一仰头,又开始喝瓶子里的酒了,萧楠匆匆丢下杯子,去抢他手上的酒瓶,没等萧楠反应过来,另一只手里又抓了一瓶,一番折腾下来,萧楠倒在椅子上,筋疲力尽,禤逯瘫在地上,抱着瓶子喝个不停,“咕噜咕噜”的声音,像水流过管子,桌子上的菜撒了一地,空酒瓶在地上四处翻滚,发出“乒乒乓乓”的声音,一片狼藉,几个看热闹的人躲在柱子后面,偶尔探出头来张望一下,又快快地缩了回去,对一个酩酊大醉的人,他们是既好奇又害怕。 “禤逯,你要说什么?”沉默了一会儿,萧楠问他。 “等一下,告诉你。”居然讲了一句完整话。 萧楠不是君子,也绝不是一个小人,对别人承诺过的事情,从不轻易去改变它,对禤逯说的话,萧楠近乎自责的心里,感到十分不安,像禤逯的生命走到了尽头似的担忧起来,却无法撬开他的嘴,看看里面究竟藏了什么遗愿。 “等你喝完了,就告诉我,好吗?”萧楠转过头,静静地对禤逯说,瓶子里的酒,又喝了一半。 禤逯沉默了一下,放下酒瓶,脸上微微发红,露出难言之色,眼睛里淌着泪,呆滞的目光游移不定,像老人张着浑浊的眼打量着萧楠。 “请相信我,不会告诉任何人!”萧楠向他保证。 “谢谢你,萧楠,我相信你。” “我认识一个女生,她很漂亮,我们在同一个社团,一起看星星、抓螃蟹、放风筝,有一天,我对她说我喜欢她,听了我的话,她转身就走了,等再见到她,已经跟另一个男生在一起了!”禤逯的脸上,像下了一场雨,轻轻笑了一下,又抓起瓶子。 萧楠呆望了他一下,没有去抢他手上的酒瓶,一个不省人事的疯子,总比一个痛哭流涕的男人踏实。 “禤逯!我陪你喝!”萧楠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准备痛饮一番的样子。 “等一下!”禤逯从地上爬起来,摇摇晃晃地冲到萧楠跟前,一把拉住萧楠的手。 “你醉了,谁送我回去?”禤逯张大了眼睛,奇怪地看着萧楠,担心无法回去,像一下子吓清醒了似的,竟讲出一句完整的话。 “都自己回去!”萧楠抢过杯子,一饮而尽。 以为禤逯神志不清了,在他心里,竟对自己形象如此在意,好似一个烙印刻在心里,时刻提醒着他,这完全超出了一个正常人所在意的范畴,萧楠所认识的禤逯,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穿行在人群中,像一粒沙子似的不起眼,没有俊朗的外表,显赫的身世,也没有如正常男人一般散发着阳刚之气,谈吐也不风趣,穿衣甚至有些邋遢,这样一个处处在意自己形象的人,此时此刻,萧楠几乎怀疑他心里有什么障碍。 萧楠抓起瓶子,又倒了一杯酒,肚子里仿佛哪吒翻江倒海,几乎没有吐出来,又皱了一下眉头,准备去端酒,看见萧楠难受的样子,禤逯抢在前面,手一下子抓住杯子,眼睛注视着萧楠,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别喝了! 萧楠静静地看着他,提醒说:“是你说过的,有一天发现自己喜欢的人跟别人在一起,一定不喝酒!” 禤逯呆住了,怔怔的,像一个木头人似的,抓着瓶子的手停在半空中,过好一阵才丢到桌子上,缓缓松开手,脸上掉着泪,好似小溪流淌着,萧楠一直以为自己是石头做的,披着男人的外衣,混在人群中的冷血怪物,亲情、友情、爱情,不会有一丝触动,掉一滴眼泪,看见禤逯悲伤的脸,才明白自己的心也能分成好几瓣,而每一瓣都隐隐生疼。 “我想忘了她,做一个真正的男人。”禤逯好似在自言自语。 萧楠把桌子上的酒装进了箱子里,又扶着禤逯坐到椅子上,然后在他对面坐下,严肃而又认真地对他说:“禤逯!你有什么想法,说出来,看我能不能帮你!” 禤逯沉默,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低着头,脸上静静淌着泪,交织成一张网,萧楠取了纸递给他,禤逯犹豫了一下,才慢慢伸出手,对这个如女人一样痛哭流涕的男人,萧楠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 又坐了一会儿,禤逯站起身,跌跌撞撞地朝餐厅外走去,远处的草地上,天空中投下一片阳光,像天国女子垂下的水袖,微风中送来银铃般的声音,谁在天地的大舞台?浅唱如诉如泣的《西厢记》。 “长大了!我不是一个小男孩。”禤逯对着远方,大声喊。 喊了一会儿,像一滩烂泥似的倒在草地上,眼睛望着天空,定定的,偶尔眨一下眼,才让萧楠悬着的心,重重地摔回到地上。 “我…知道,这是…在骗自己!”过了很久,禤逯像清醒了似的,讲了一句明白的话。 萧楠回头看了他一会儿,一狠心对他说:“骗得了自己,当然好,说过的话,自己不相信才最糟糕!” “那怎么办?”禤逯一下子来了精神,张大了眼睛问。 “无法忘记过去,就记下来,当一个故事讲给别人听,别人高兴的时候,你就笑,难过的时候,你就哭,这样你就不孤单了!”萧楠看了一眼禤逯的脸,发现自己正冒充心理方面的专家给人出主意。 “孤单?”禤逯若有所思的样子。 在这片花园里,上帝没有特别恩宠谁,人不是无忧无虑的活着,同样有哀愁,有烦恼,有不能说的痛,心灵深处,也有千千个死结,悲伤的,痛哭流涕,高兴的,大喊大叫,一个孤单的人,才把自己圈在藩篱内,独自面对一片复杂的心灵世界。 平静下来后,禤逯淡淡地说:“长大了,情感不会长大,我还是我!” 对禤逯说的话,萧楠不知如何回答,听上去,像一个有智慧的人才会讲出这样的话,眼前这个小人,只知道哭鼻子,讲一些没脑子的话,绝不像经历过很多事情的人。 后来,当萧楠回忆起禤逯,就像此人站在眼前一样,喝酒的样子,说过的话,一双含泪的眼,紧盯着自己,脑子里像看电影似的,实习的时候,禤逯去了南方,一个车水马龙的陌生城市,毕业后就留在那里了,学校通知他来参加毕业典礼,等来的却是杳无音信,又只好托人把礼服和毕业证书一并带给他。 萧楠教禤逯把自己的经历当作故事讲给别人听,却从不对人提起关于禤逯的事,就像当初承诺的一样,在这件事情上,萧楠十分谨慎,好似禤逯的伤疤一样,不去揭它,总希望在一片广阔的天地里,听禤逯略带沧桑的声音,笑谈自己青葱的记忆,而不是在这片小天地,像妇人似的哭诉自己的遭遇。 第18章 某某某 有一日,萧楠遇见很久不见的一个陌生“老人”,头发凌乱,一身洗得发白的运动衫,下巴上的胡须参差不齐,大概用夹子一类的东西拔过,在青春如花一样的季节,这不是一件奇怪的事,黑黝黝的脸上,像泛着光似的,分不清几岁,挤在一群如孩子一般的学生中间,总显得像家长或叔叔,“叔叔”这样的称呼,萧楠实在开不了口,而是以小孩子的身份来看待的,萧楠更愿意叫他的名字,假如知道的话。 说来有些惭愧,萧楠之所以对这位“老人”印象深刻,是因为刚来学校时,曾得到过他的帮助,听上去好似贪图势利的人,在为报答的事斤斤计较,萧楠不是心细如尘的人,可在这件事情上,还是像女人一样,敏感得近乎神经质,此人的一颦一笑,一怒一威,总记得清楚,也没想象中那么混淆,再次碰面,时光竟把一个小孩子,拉扯成了一个大人。 “你好。”萧楠向他打招呼。 “老人”礼节性地笑了笑,一脸茫然,对眼前这个热情的人,像陌生人似的没有印象。 “刚到学校时,你带我去报名的,记得吗?”萧楠提醒他。 “哦…,知道了。”声音拖地很长。 “我叫萧楠,你当时走地匆忙,没来得及向你道谢,谢谢你帮我。”萧楠向他解释,又快快地道谢。 “不客气,我叫路小溪。”轻松地笑了笑,完全没放在心上的样子。 “你还在念书?”看见他手上拿着病历袋,萧楠不确定地问。 “毕业了,在一家医院工作。”小溪回答。 “医生?”又问。 “还不是,只是帮忙。”脸上微微发红。 “学校附属医院?”在萧楠的心里,竟想着打听晓惠的下落。 “那里只提供实习,我在外地一家医院上班,离这里很远,有好几百里地!” 听了小溪的话,萧楠心里,不免有些失望。 “回学校后,第二天,我去了校医院,在那里遇见了林晓惠,帮你报名的那位学姐,还记得吗?”小溪自言自语地说。 “你们认识?”萧楠问他。 “怎么?她没有告诉你。”小溪不相信。 “没有!”萧楠摇着头。 “可能比较忙,忙交朋友了,学生会里的事,总不放心上。”说完这话,小溪笑了笑,很神秘的样子。 “她是学生会的?”这倒令萧楠来了兴趣。 “以前,我们在一起处理学生会里的事,楼下总有一位男生等她,我让她先走,每次她都不走,好像故意躲那位男生。”小溪说。 突然,萧楠对这个热情的“老人”,没有一丝感激,像街头巷尾的泼妇一样,厌恶得几乎憎恨起来,萧楠与他只是初次见面,在一个近乎陌生的人面前,对自己的朋友说三道四,在萧楠看来,不是搬弄是非,便是与人有仇。 “实习多久?”萧楠打断他的话问。 “这没准,快的话六七个月,慢的也要一年。” “她是个不错的女生,就是…拖拉!”看了看萧楠,才小心地说完整。 “拖拉,怎么说?”萧楠突然想知道。 “还是那个男生啊,到现在也没有结果,不想在一起,又不愿分开,那个男生真傻!”小溪愤愤地说,好似对这样的傻瓜十分不满。 “除了这些,还有什么?”萧楠闷闷地问他,对这个心里不善的“老人”,实在不想多说什么。 看见萧楠脸色不对,小溪涨红了脸,干笑了一下说:“你不知道,所以我…”突然,又像哑了似的,一下子没了声音,转过身,快步走了出去。 “路小溪!你看见的,不是事实,晓惠不是坏女人。”萧楠叫住小溪,高声对他说,也不知为什么,就想到了“女人”这个词。 “你跟她…在交往?”小溪回过身,犹豫了一下,连比带画地说。 萧楠沉默,小溪很快消失在一片涌来的人潮中,这个“老实巴交”的人,脑子里装满了固执呆板的思想,认定的事,大概上帝也改变不过来,在这片讲究“求实”与“创新”的小天地里,实在是一个“出类拔萃”的人,男人与女人,除了情侣,也可以是亲情、朋友,对一个保守的“老人”,这样的解释也是多余了。 有一天,萧楠在河边的沙滩上散步,河里没有水,满地的乱石形态各异,干得像会裂开似的,枯干的野草,星星点点地分布开,好似男人的胡须邋遢地生长着,自从萧楠来到这里,这条河流就一直是干的,却像消失的亚特兰蒂斯一样,深深吸引着萧楠,听着脚下“簌簌”的声音,绵密而十分有力,偶尔向空中扬一把洁白的细沙,像雪花似的,飘飘洒洒落下来,在萧楠看来,这些都是神圣而有趣的事。 萧楠一面哼着刚学会的小调,一面光着脚在沙地上蹦跳着,一排高大的建筑物出现在河的两边,对这片奇怪的建筑物,萧楠莫名其妙地恐惧起来,夕阳笼罩下,泛着血一般的颜色,一扇高大的门,好似张着的黑洞洞的大嘴,等着病重的人去填饱它,两根巨大的石柱,像沾了血的牙齿露在外面,萧楠小心翼翼地穿上鞋,屏住呼吸朝岸上爬,不去惊扰这只沉睡的怪兽,脚下却鬼使神差地冲向那张血盆大口。 萧楠拼命挣扎,吓得冒起一身冷汗,手不停挥舞,脚下用力乱蹬,嘴里念念有词,仿佛说着什么,完全像一个疯子,突然醒来,发现躺在床上,才重重地摔回到现实中。 下午,萧楠去了医院,对夜里的梦,心里像装了一块石头一样无法释怀,萧楠也念过一些书,不是一个愚昧的人,在晓惠这件事情上,却始终无法“文明”起来,直觉告诉他,一定发生了什么事,“再度”穿过这扇大门,仿佛掉进了一个冰窟窿,身子不禁瑟瑟发抖,几个穿梭的身影,好似幽魂一样,投来冰冷的目光。 萧楠像一辆加足马力的汽车,一口气冲到了晓惠办公的地方,里面没有人,去了值夜的寝室,也没有人影,又在厕所外高声叫“晓惠”,无人回应,“汽车”的油耗尽了,又像一团烂泥瘫坐在走廊的长椅上,心有不甘地拽着每一个路过的人,打听晓惠的下落,一位和蔼的老医生告诉萧楠,晓惠去了外地,萧楠满心失望地问他——不是实习一年吗?老人笑了笑回答——去那里也是实习。 告别老人后,萧楠漫无目的地走着,心里空空的,好似一间死寂的屋子。 “你生病了?”一个声音问。 萧楠抬起头,小溪正侧身站在一旁,几乎撞了个满怀,萧楠回过神,沉默了一会儿,才近乎淡漠地回答:“我来,是找人的。” “林晓惠?去外地实习了,你不知道?” 突然,萧楠对这张笑容可掬的面孔,唯一存在的一丝感激之情也荡然无存了,只希望快快离开,不愿说什么。 “我不找她!”萧楠生硬地回答,准备离开。 “前不久,她突然找到我,求我帮她联系,上我们医院去实习,这次回来,让我捎给你一封信。”小溪一边说话,一边从口袋里取出一封信。 “你跟她之间…” “我们不是情侣!”萧楠接过信,肯定地回答他。 “不是情侣,为什么要躲起来?吵架了?” “害羞了?晓惠让我问你,你到底是什么想法?”过了一会儿,又问 萧楠平静的脸,被他这样一问,一下子红了。 “没什么想法!” “那你来医院找她?”小溪看穿了萧楠的心思。 萧楠怔怔地站着,脸上很窘,静静地低着头,不知该怎么回答他,对眼前这个土生土长的北方男人,萧楠的心里爱恨交织,爱他的豪爽与热情,不会绵里藏针,恨的是这样的性格毫不留情面,让人措手不及,萧楠惊奇地发现,自己原来是一个十分贪婪的家伙,正准备把鱼和熊掌统统抓在手里。 “你很在意她,不像她说的那样,一点儿也不在乎!”小溪看着萧楠,目光像是对一个人的品性作评论似的专注。 小溪说地没错,前一阵子,萧楠还为找不着晓惠心急如焚,胡思乱想,以为给妖魔鬼怪抓走了,或者一时想不开…,现在想一想,才知道这个世界没有鬼神,也没有童话,只有神智错乱的猜想,心情不畅的赌气。 “如果她知道了,一定高兴的不得了!”小溪连走带跑地离开了,一副欢喜的样子,像中了奖似的。 在这个憨厚的男人眼中,竟没有什么比帮助别人更快乐的事了,一个微笑,一个点头,在他质朴的心里,都是崇高而稀罕的,这个男人走后,萧楠不禁羞愧起来,好似拿了人家的东西一样,脸涨得通红,心里像装了一片吵闹声似的无法平静,在这片狭小的天地里,怎样与人相处?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在萧楠这个复杂的外来人眼里,竟像鸡立鹤群一样无地自容。 回到寝室,萧楠匆忙拆开信看,满满的几张纸,好似砌墙一样,给文字的砖块塞得密不透风,如果每一个字是一栋房屋,这一封信就是一座超级大都市,萧楠坐在椅子上,仔细地阅读起来。 晓惠在来信中说,每次跟萧楠在一起,她都写了日记,信中寄给萧楠的,就是这些被当作礼物的日记,在她心里面,这样的记忆是借来的,所以才“还”给萧楠,问题是,回忆不是几页日记,心烦意乱了,就丢在一边,不闻不问。 萧楠呆呆地看着日记,仿佛忘了身在何处?也不知今夕是何年?眼睛里“哗”一下淌出泪来,滑落到纸上,像一朵小野菊印在上面,才慢慢缓过神来,曾经的一言一语,一颦一笑,一个眼神,一个举动,又完整地活了过来,好似一部生活剧,银幕里的人随心所欲,看的人心花怒放,什么是值得留恋的?一个见仁见智的问题,萧楠回答不上来,晓惠心里却十分清晰。 日记里,提到晓惠的一切,只有只言片语,好似在这一段往事中,她是一个毫不起眼的角色,幸运的是,没有一个悲伤的词,对一个寂寂无名的人,也算是最大的安慰了,可应该高兴的人,始终无法高兴起来,卑微的角色,也没有得到一丝安慰,正如信中末尾的一句话——喜欢我的人,我不喜欢,我喜欢的人,他不喜欢! 第19章 爱的证据 有一个周末,眳濠老老实实地呆在寝室里,收拾乱糟糟的床铺,整理衣服,偶尔也看一看几本书,没有去广场与一群疯子大喊大叫,这令萧楠十分不解,一个嫌寝室里沉闷的人,竟学萧楠的样子,一下子变得安静起来,萧楠不禁好奇心大发。 “为什么不去跳舞?”萧楠问他。 “没舞会,怎么去?”眳濠一脸失望的样子。 由此,萧楠在心里告诉自己——萧楠还是萧楠!终日与影子作伴,自顾着享受一个人的热闹,屋子里的空气也没有改变成分,氧气混杂着二氧化碳,面前这个活泼却不可爱的人,除了脸上一丝淡淡的失望,也没有任何变化。 熬过了“寄人篱下”的年头,剩下的自然是我行我素。 几个年轻气盛的人,挤在一个狭窄的空间里,你推一推我,我嚷一嚷你,竟没有碰出伤口来,弄伤了谁的心,有吵有闹,有说有笑,一眨眼工夫,就送走了好几个春夏秋冬,所有人还在努力回忆着初来咋到的情景,七嘴八舌的场面,好似在搭建一间记忆的小屋,齐心协力地搬运着一砖一瓦,又有人沉重地说——苟富贵,勿相忘!凝重的气氛像是到了毕业季。 到了一年一度的毕业典礼,校园笼罩在一派沉寂的气氛当中,走的人放声痛哭,来的人大声欢笑,也有人借来相机,忙着把每一处花草拍下来,带着记忆走南闯北,看惯了离别时哽咽的脸,萧楠的心里却不是淡漠的,车棚下、小道边、草地上、楼前的过道、屋后的空地,总有人紧紧拥抱过后再回过头,依依不舍地彼此张望着,每迈出一小步,都好似隔了一片海洋一样遥远,在“瑟瑟”的晚风中,竟像垓下的楚歌悲壮四起。 “怎么回来了?”入夜,萧楠望着走进寝室的人问。 “死人了!”路郤说地很直接。 “死人了?”萧楠的心像被触了一下。 “有人从楼上跳下来,摔死了。”霂霏很害怕的样子。 “是学生?”萧楠又问。 “应该是,我们去的时候,警察已经围起来了,尸体上还盖了白布,看不清楚,在我们上课的那幢楼。”逄洮的嘴不停地发抖。 这个魁梧的男人,竟对死人如此害怕,实在让人啼笑皆非,可细想一下,人们常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这样想来,又自然了许多,在逄洮的心里,一定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这样玩笑的话,在严肃而又紧张的气氛下,始终无法说出口。 夜里,萧楠固执如顽石的脑子里,一直揪着一大堆问题不放,那个人是谁?发生了什么事情?长什么模样?为什么跳楼?这样复杂又无从解答的问题,死死缠着萧楠这个急性子,眼巴巴地盯着窗外,盼着快快天亮。 第二天一早,萧楠就连飞带奔地冲进了那栋大楼,看门的老人说,学校要放假了,萧楠以为是老人开的玩笑,又急匆匆地爬上楼,教室、办公室、休息区、活动室、厕所,门和窗紧闭着,空荡荡的长廊里,阒寂无声,没有一个人影,萧楠才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又小心翼翼地靠着护栏,伸长了脖子,望着楼下一片水泥地,直觉告诉他,死的人一定就躺在那里,甚至感觉到一双眼睛冷冷地逼视着自己,不禁冒起一身冷汗,飞也似的逃离了这栋大楼。 到了下午,萧楠又提心吊胆地去了那栋大楼,门房上,老人不见了踪影,房门紧锁着,好似知道有人来,故意躲着不见,空荡荡的大楼没有人影,没有声音,也没有灯光,像一只瘦骨嶙峋的怪兽沉睡着,坚硬的屋角刺向天空,好似锋利的刀片划破吹过的风,四下里弥漫着痛苦的□□,远处的打桩机,偶尔发出沉闷的声响,如同来自地狱。 萧楠感到困惑的是,对一个完全不了解,甚至名字也没有听说过,这样一个陌生人的死如此在意,好似听闻儿时的伙伴溺水身亡一样,心一直是沉的,始终无法平静,总做不到如人们劝慰的那样——逝者安息,生者坚强!在萧楠的记忆里,那张稚气的脸已经模糊不清了,即使出现眼前,也一定认不出来。 又过了几日,一些开朗的人开始“热心”谈论起这件事,在他们心里,大概淡忘了先前的恐惧,沙滩上情侣手拉着手散步,几个疯子一样的人在草地上嬉笑打闹,眳濠如同苍蝇一样盯着周末的舞会,学校的广播里放着快乐的曲子,各人的脸上,快乐得像一朵朵鲜花,好似从未因一个鲜活的生命黯然离去,而颓败下来,在这片上帝的后花园里,一片湛蓝的天空下,生活同样是酸甜苦辣咸的,时光没有停靠站,也没有终点站,这不怪漠视生命的人,因为生命一直被漠视。 有一个下午,萧楠被通知去办公室,辅导员静静地坐在沙发上,一直不说话,这个面容和蔼的人,头发有些凌乱,前额好似一面镜子,油光光的,眉头紧锁,大概被一些烦心的事弄得焦头烂额,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像没有睡足似的无精打采,脸上皱皱巴巴,如同雨水冲刷过的泥地,对这个老人的印象,萧楠的脑子里,停留在开学时一副凶神恶煞般的样子。 “你喜欢跳舞吗?”辅导员问了一个奇怪问题。 这张几乎长满了老年斑的脸下面,究竟藏着怎样复杂的心情?萧楠实在分辨不清,心里不免有些紧张,像给陌生人问——几岁了? “不喜欢。”萧楠回答。 “不喜欢?”辅导员看了看萧楠,似乎不相信。 “每个周末,学校都举办很多舞会,你一次也没参加吗?”又问。 “只去过一次,在河边。” “嗯!喜欢爬山吗?”点了点头,又问萧楠。 “不喜欢,不过也爬过一次。”萧楠快快地补充了一句,省得这个怪人再问一次。 “你一个人?” “不是。” “我随便问一下。”辅导员咧着嘴,干笑了一声。 就这几句对话,整个下午,萧楠都思来想去,想到发生了什么事,紧张得不得了,辅导员说——随便问一下!又静下心来,像个没事人一样,懒得去想,懒得去猜,大人的心思,不是乳臭未干的小孩就能琢磨的透的,这样的懒散的思想,在很久以前就有了,想不明白的事,就不必大费周章,冥思苦想。 那样的谈话,大概只是辅导员一时兴起,找一个另类的学生,谈一谈内心的想法,做一个心理测试,再热心开导一下,算是对工作有所交代,萧楠再次走进那间办公室,这样的想法才慢慢改变过来。 “我去了一趟医院,所以不能去叫你!”由于无法亲自去叫,辅导员向萧楠解释。 萧楠呆望了他一下,心里感到受宠若惊,对这个朝夕相见的老人,又像完全不认识了似的陌生,记忆中,此人的形象十分清晰,端坐在大背椅上,厚厚的镜片无法遮挡眼睛里,自然地流露出来的凶光,手捂着茶杯,气定神闲的样子,好似一个手握生杀大权的人物,不会和和气气地与人说话,这样固执己见的想法,并不是荒谬的,每次看见步履蹒跚的的身影,紧绷的脸像一面石板,时光流逝千万载,大概也不会在上面拧出几道笑纹来。 “我们…可以做朋友吗?”沉默了好一会儿,辅导员突然抬起头来,笑望着萧楠,很有礼地说。 “可以!当然可以。”萧楠兴奋地回答他。 萧楠大概被冲昏了头脑,才没去思考这后面隐藏了怎样复杂而又惊心动魄的事,一个我行我素的人,一个传统保守的男人,交谈起来一定十分滑稽,一个张大了嘴,不知所云,另一个好似对着一面墙,讲了一番精彩绝伦的演说,有趣又无聊的一对朋友,可无论怎样,萧楠总无法回答他说——我不想跟你做朋友! “那么,你想知道什么事?关于我的!尽管问,我一定回答。”辅导员很爽快地说。 “你的年龄?”对萧楠来说,这是一个困惑已久的问题。 “二十八!” “二十八?”萧楠惊呆了。 “你不信?我给你看一个东西!”辅导员开始在抽屉里找。 “不用找了,我信!”萧楠急忙叫住了他,对这个老态龙钟的年轻人,心里竟有一丝说不出的悲凉。 “你的眼镜…”萧楠犹豫了一下,没有继续问下去。 辅导员压低着头,目光落在地上,定定的,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萧楠安慰他说——我随便问的!皱巴巴的脸上,死一般的沉寂,像夕阳下的一片黄土,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挤出声音来——你问的,以前也有人问过,我从不回答,有时会跟他们吵架,现在想过了,我决定告诉你! 椅子上,“老人”恢复了平静,眼神十分和蔼,准备把这个重大的秘密,讲给一个近乎陌生的人,萧楠告诉自己——这个“老人”说的每一句话,讲的每一个字,都会守口如瓶,不会对任何人提起,即使是外婆! “我的脸,还有这一副眼镜…,是几年前的一个冬天收到的礼物,这个礼物原本是一场婚礼。”“老人”摘下眼镜,又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说着,像一下子老了好几岁,脸上沉浸在一片安详的回忆中。 “当时,我正准备跟一个女人结婚,有一天清晨,我发现自己的脸有些不对劲,又过了几天,脸上的变化开始明显起来,去医院检查,医生说是早衰症,女人知道后,当天夜里就逃走了,再也没回来,她说自己还年轻,不想跟一个老人过一辈子,从那以后,就只有这一副眼镜陪着我,只有它不会离开我!” “老人”的声音一下子收住了,好似一个故事戛然而止,萧楠不问,“老人”不说,生命成了一片空白,又过了很久,才缓缓抬起头来,定定地望着萧楠,浅浅地笑了一下,那样子,倒像讲着别人的悲欢离合,自己只图一个热闹,萧楠已说不出话,一个傻笑的“老人”,总比悲泣的年轻人心里舒服。 “以后…你会什么都告诉我吗?” 临走之前,“老人”走出办公室,犹豫了一下,这样问萧楠,脸上很不放心的样子,在他难以捉摸的心里,对萧楠这个从不守规矩的陌生学生,是极难信任的,萧楠走下楼梯,又回过头张望了一下,“老人”站在长廊里,正缓缓地朝这边挥手,对这个新认识的朋友,萧楠愿意用所有的耐心来交换他的信任。 到了楼下,萧楠的脑子里,突然响起“老人”的一个声音来——秋老师,在医院!哀哀的眼神,好似在提醒萧楠——这不是无意提到的。 这一片人声鼎沸的尘世,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个安静的角落,或悲、或喜、或怒、或平淡、又或精彩,只是一段回忆中的往事,一段留给自己回味的时光,总不愿给别人看,讲给别人听,这不是自私,也不是小气,是在复杂的社会中,留一席清静之地看清自己,一个人总要活出一点自我,这个五彩斑斓的世界,才看得清走过一遭的痕迹。 第二天一早,萧楠就去了医院,灰蒙蒙的天,低低地笼罩着大地,仿佛把心也挤死了,呼吸起来十分吃力,如同苟延残喘一般,医院里,几个病重的人缓缓拖着步子,像蜗牛似的在大厅里散步,有说有笑倒也热闹,一个活蹦乱跳的人,转眼间就躺到了病床上,四面的墙白得发冷,热闹归热闹,谁的心里是没心没肺的快乐? “得了什么病?发生什么了?”病房里,萧楠望着十几天前,还像一个小孩子一样生气的老师问。 “感冒了,快到冬天的时候,每年都会得一次很严重的感冒。”老师有气无力地回答。 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好似一张白纸,一双明亮的眼睛,干干的,像失去了光泽似的,掉入了黑洞洞的眼眶中,嘴唇干裂,微微张开喘着气,好似鼻子不够呼吸,垂在前额的头发,凌乱得打成了结,大概很多天没有梳洗了,这是一张怎样的脸?萧楠在心里问自己,吓得闭住了呼吸,心里又隐隐作痛。 “该吃药了!”一位护士走到跟前。 “跟朋友多说话,对你的病有好处!”护士看了看萧楠,对老师说。 “说话可以治感冒?”萧楠好奇心大发。 “你不是感冒?”护士走后,萧楠问老师。 “告诉我!得的是什么病?”老师没有说话,萧楠又问。 “你不说,医生也会告诉我。”萧楠转过身,朝外面走去。 “我告诉你,萧楠!”老师急忙叫住萧楠。 “你…真想知道?”犹豫了一下,小声地问萧楠。 “快说,是什么病?”萧楠催着老师,已经等不及了。 “你叫我…?” “秋静!”萧楠尽量说地自然。 老师抿着嘴,轻轻笑了一下,脸上浮起浅浅的几道纹,好似枯干的树叶上,细长而模糊的叶脉,没有一丝生机。 “我的病是忧郁症,以前不严重,不知什么时候就加重了,是不是很好笑?我这样的人会得这种病。”老师又干涩地笑了笑。 萧楠回答不上来,一个人究竟患什么病才适合?恐怕上帝也无法回答,问题是,谁有这样的能耐和狠心,去决定一个健康的人必须生病? “你一直没把我当同学,对吗?”萧楠莫名其妙地发现,自己在问一个奇怪的问题。 “怪我吗?还是…我没告诉你,惹你生气了?” “辅导员让我来看你。” “我不想瞒你,可没有更好的办法,希望你原谅我。” “最近,学校出了一件事,你一定听说了?”又过了很久,老师看着萧楠,幽幽地说。 萧楠点了点头,像一个局外人似的漠不关心,这样一件痛心疾首的事情,所有人都沉寂了好一阵子,对一个安息的亡灵,不是时时提起这件事来,就是对生者的最大安慰,死者最大的尊敬。 “那个…死去的人,…我认识。”老师的声音微微颤抖,仿佛陷入了某种恐惧的回忆。 “谁?”萧楠好奇地问。 老师望了一下窗外,又看了看萧楠,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好似担心有人在偷听,萧楠关上所有的窗,又拉了帘子,回过身发现老师的眼睛里,装了满满的惊恐和无奈,好似顽皮的小孩捅了天大的篓子,却没有父母帮着分担,嘴唇也不停地抖动起来。 “我们在一起,一直吵闹,为工作、生活、结婚、所有的事,在他家里吵、路上吵、甚至办公室,吃饭也争论不休,我们之间没有爱了,有一天下午,我一个人在办公室,他突然闯进来向我求婚,我问他,如果没有爱,两个人还要在一起,是不是进了坟墓也要争吵?他说跟我在一起,总比跟孤独在一起好,我问他怎么证明?他答应一定会证明给我看,而我早忘了那天是我的生日。”老师的脸上,泪流成河。 第20章 两种回忆 在萧楠的脑子里,始终搁置着这样一个宏伟而又要命的问题,却一直没有答案——我所爱的人,是什么模样? 闲暇了,再细想开来,萧楠所挑剔的,大概是回答问题的人,好似一张珍藏的照片,保存下来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与人分享又是一件小心翼翼的事,人是最重要的,晚霞、沙滩、习习晚风,两个可爱又疯狂的老人,像小孩子一样数着身后的脚印,这些孤单的记忆,跑到岁月的前面,孤伶伶地站在某个高处凝望着。 生活,大概是一尘不变的,幸福的人没有开怀大笑,落寞的人没有悲痛欲绝,同一片天空下,那些快乐的小事,乖乖地由几张看腻了的脸娓娓道来,而茫然的人,为明天的日出争得不可开交,浑浑噩噩,日子就这样打身边一个一个走远。 有人告诉萧楠——回忆的,才叫爱情!那个人早已作古,一个春光明媚的日子里,一个如花一样年华的少女,生机的,正忙着枝繁叶茂,凋零的,受了一夜风吹雨打,如今,连名字也不忍心提起,该是怎样的心境? “晚上是圣诞夜,别到处乱跑!”傍晚时分,路郤像大人一样朝萧楠叮嘱着。 “圣诞?”很怪异的两个字。 “怎么?你不知道?大家正忙着筹备晚会。”路郤看着萧楠,眼神里,像瞅着一头怪模怪样的动物。 “不要走开!”路郤命令着,也就走开了。 一间三米见方的小屋,转转身子就踩满了脚印,去一趟阳台算是户外了,却是萧楠最安心的去处,一片云彩,一袭晚风,一段旧旧的,却鲜艳的记忆,对付人们眼中落寞的时光,足够了。 路郤忙得不可开交,所以,不会记得身边有个影子一样的人,喜欢安静地呆着,喜欢站在窗帘后,远远地看着热闹。 “萧楠!”一个声音大声叫着,好似叫萧楠的人是这幢大楼。 “下来,我们去教室。”车棚里,路郤仰着头。 奇怪的日子,却也像模像样地庆祝,无聊的人,不止一个,“我大概老了,连思想也懒得蹦弹一下。”萧楠这样想着,晚风中,几张醉醺醺的脸涨的通红,像一个个成熟的桃子,快乐是一件简单的事,忘了明天、忘了过去、忘了自己,时光如困在剪刀下的一张纸,剪一剪,就能裁出一个快乐的式样来,问题是,忙着快乐的人并不知道,一个人久了,对喜怒哀乐这样费神的事,大抵也是力不从心的。 “这是最后一个圣诞夜。”说话的人有些哽咽。 黑压压的人群里,一下子安静了,这些只知道说笑的宝贝,竟对离别如此在意,紧绷的脸上,差点儿没掉下几滴眼泪,真是可爱的人。 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筵席,看着朝夕相处的脸,道一声“珍重”却又不情不愿,两个简单的字,像宝贝似的衔在嘴里,捧在手心,好似小时候的玩具,紧紧抓着,生怕一旁的小伙伴看得出神,眼睛里伸出一双手来。 门外,一个裹着头巾的身影不停地走来走去,偶尔又伸长了脖子,朝里面张望一下,看见过往的人,又很快转过身,像生了一张丑陋的面孔极怕见人,大概受了电影的影响,萧楠百无聊赖的脑子里,幻想着那条黑得发亮的头巾下,藏了一双诡异而又清澈的眼,这让萧楠不由得心花怒放。 “有人找你。”一个身影朝萧楠走来,低声地说。 安静的长廊里,欢呼声逃得没了踪影,像脱了缰的马,一群离别人的快乐,如同世界末日前的灯火通明,披着头巾的身影,静静地站在墙角下,一抹孤单的背影,好似一片漆黑的夜幕撒下来,牢牢地印在墙上,死一般的寂静,没有一丝生命的气息,萧楠的脑子里,不由得想起《Silent Hill》中,角落里掩面而泣的小女孩,蓬乱的头发、紫色的长裙、一双诡异的眼十分清澈。 “萧楠!” 墙角下,披着头巾的身影极快地转过身,又一下子掀起头巾,脸上欣喜的样子,仿佛会蹦起来抱个满怀。 “晓惠!”萧楠惊讶地叫着。 萧楠正准备问她--为什么来这里?却被对方一下子拽着,一溜烟朝楼下跑去,仔细想一想,那样的问题,只有傻了才会想到,有点脑子的人,一定哈哈大笑。 “我说过,会回来看你。” 对自己说过的话,晓惠一向记忆犹新,脸上笑了笑,仿佛看见了萧楠脑子里的问题,萧楠呆了似的站着,一脸窘样,晓惠倒是自在,脸不红,心不跳,在她脑子里,干净的好似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嗯,你说过。”萧楠点点头,漫不经心地回答。 “不想见我?还是喜欢跟他们在一起?”看见萧楠有些不对劲,晓惠收住了笑脸,一下子严肃起来。 萧楠回过神,眼睛却不敢看对方,低着头说:“不…,我很高兴。” “为什么盖着头巾?”看见黑色的头巾滑落下来,萧楠很快岔开话。 “我怕别人看见。”晓惠沉默了下,老老实实地回答。 萧楠准备问她——是骆蔃吗?却无法心安理得,心里却为骆蔃感到不平,清晰的面孔,一笔一划的名字,说不上好听,也够记忆一阵子,怎地一下子模糊起来?做不来恋人,便是陌生人,晓惠大概不与陌生人搭话,即使打一声招呼,交流方面,这是很严重的,在萧楠心里,却成了高傲。 “他不在教室。”萧楠闷闷地回答。 “去哪了?”一个漠不关心的人,一副假装关心的样子。 晓惠一脸“假惺惺”的样子,实在令人不快,一句漫不经心的问话,萧楠同样可以不理不睬。 “是他让我来看你的。”晓惠红着脸,结结巴巴地说。 “他叫你来看我?”萧楠十分惊讶。 晓惠点点头,却不说话,嘴紧紧闭着,好似给胶水粘住了,大概被萧楠的样子吓着了,到底还是女生。 “他为什么叫你来看我?”萧楠轻声问她。 晓惠摇着头,仍不说话,乌黑的辫子在肩头轻晃着,像扎成一束的柳条,春光里,在恋人的手中变得活泼起来。 “我很久没见他了,不知道他去哪了?”萧楠朝对方笑了笑,一脸轻松的样子,脸却有些发烫。 看见萧楠微笑,晓惠又回到了转过身时的模样,一脸孩子气,嘟着嘴,大概为刚才的事生气,眼睛里忍不住好奇,极快地说: “骆蔃把一切都告诉我了,从你们的谈话中,他知道我喜欢奶茶,还有你写的诗,他喜欢薛涛,说我像这位南宋的女诗人,我不知道南宋也有一个薛涛,可我知道,自己跟她还没有办法比较。”晓惠一副很轻松的样子,像是心里的石头落了下来。 “没想到,他会叫我来看你,其实,我早就想来了,一直脱不开身!”说到最后,晓惠涨红了脸。 “你们见面了?”听了晓惠的话,萧楠又不免问她。 “不久前,他找过我。”晓惠看了看萧楠,目光又落到了地上。 两人很窘地站了一会儿,竟没有不欢而散,时光好似给冻住了,久别重逢的两个人,即使不是朋友,也有几分热情,晓惠朝萧楠看了一眼,又说: “我一直不喜欢他,有一天他告诉我说,我跟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他很高兴,我以为他只是随便说的,后来他找到我,问我需要帮什么忙?”晓惠说完,很难为情的样子。 “帮忙?”萧楠忍不住好奇。 突然,萧楠意识到自己讲了一句很笨的话,脸红红的,好似给人打了一巴掌,总想找一块湿毛巾盖上去,可天知道,萧楠一直在另一个世界游荡。 “我…”晓惠没有说下去。 面对自己喜欢的人,没有开朗与腼腆的区分,萧楠的脑子里,晓惠是一个大大咧咧的女生,不会像小女孩一样害羞,现在才知道,天真的人是自己。 “他帮不了你什么。”萧楠心不在焉地说。 这样一句简短的话,却无法说得干脆利落,萧楠的脑子里,正思考着这样一个问题,该怎样回答她,才让一张美丽的脸不被眼泪划的支离破碎?这样的羞耻心理挣扎了许久,却始终不得要领。 “为什么帮不了?” 一时间,萧楠回答不上来,看着一张傻笑的脸,萧楠的心里,没有得到一丝安慰,或许敲敲打打,也无法在这张脸上,磨出一个哭的式样来,问题是,流泪的脸,未必是悲伤的,悲伤的脸,未必泪流成河。 “他不是我,能帮你的人,只有一个!”萧楠沉思了一下,却不知如何回答,只好昧着心拿这样一句话应付。 “没错…,他不是你。”晓惠自言自语,又重复了一遍,眼睛里像失了魂似的没有光,呆呆的样子,实在可怜。 “你刚才说…”晓惠的嘴唇抖了几下,竟说不出话来。 “能帮我的人…只有一个。”哆嗦了一下,才蹦出一句完整的话。 “你自己说的,不许耍赖。”等彻底明白了,晓惠又像小孩子似的,一把抓住萧楠的手就要拉钩,在她心里,一定抓了一棵救命稻草。 面对这样一个宝贝,萧楠却也无可奈何,可说过的一句话,一个应允,总不是高声地说说笑笑,即使在儿时的墙角下,也不是玩过家家。 “是我说的。”萧楠又重复了一遍。 往后,萧楠大概会后悔起来,怪自己心慈,受不住一双婆娑的泪眼,可怜巴巴地盯着自己看,甚至会安慰着说,看着一张孩子一样的面孔,却挂着大人的悲伤,安心做个路人,总无法做到,萧楠几乎信以为真。 “这个圣诞夜,我喜欢。”晓惠望着天空,竟似痴了一样。 “去河边吧,那里有星星。”过了很久,晓惠才回到眼前的这片世界。 “看星星,也要挑地方?”萧楠奇怪地问她。 “这里…有灯光,河边看得清楚。”晓惠低着头说。 这片如席子般大小的天地,所有人都在为节日忙碌着,河滩上冷冷清清,以往这时候,情侣们手拉着手散步,肩并着肩坐着,几个尖叫的女生,光着脚在沙地里跑来跑去十分惬意,男生围坐一起,高声交谈着,偶尔一阵哈哈大笑,也有呆坐一旁,静静听着音乐的局外人,昏暗的灯光如一片黄尘,笼罩着这片热闹非凡的沙地,灰白的高楼躲在尘雾中,支撑着一片几何图案的天空,像一顶帐篷盖在头顶,萧楠与晓惠所要做的是,在一片茫茫的天空下,挑几颗看得见一丝光亮,细小如尘的星星。 “两颗!”萧楠头也不抬,大声叫起来。 “在哪?”晓惠低下头望着萧楠。 “遮住了!” 这两颗挂在地平线上星星,是萧楠去阳台外时发现的,推开门的一瞬间,像一双可怜巴巴的眼睛盯着自己看,好似Alessa从废墟中站起来时的眼神。 “萧楠,我们来画人吧!”晓惠建议。 “我把你画成最丑的人。”接着又说。 “谁?” “卡西莫多?赫菲斯托斯?” 晓惠没有说话,找来干树枝,弯下身子开始在沙地里奔跑起来,那样子,像一只亡命的鸵鸟,如果有人追赶,大概也会把头埋进沙里,萧楠拖着步子,悠闲的样子像是在散步,身后的脚印连成一条粗大的线,慢慢画出一个人来。 看见萧楠偷懒,晓惠直起身子,将树枝朝地上一丢,双手叉着腰,恶狠狠地说:“说好了画人,怎么偷懒?” 萧楠停了下来,争辩着说:“是你笨!” 晓惠朝萧楠看了一眼,好似不相信眼前的人能讲出这样一番话来,一边朝萧楠走来,一边又说:“偷懒就是偷懒,你画的人呢?我看看是什么样?” 沙地里,宽大的脚印像一串链子,却首尾不相连,模糊地勾画出半个脸来,好似一个粗犷的北方汉子,一双黑漆漆的眼,像两个窟窿掉进了沙里,萧楠正为自己的聪明暗自高兴,晓惠捂着嘴,笑了笑说:“你画的人,身子没画出来,就歪歪倒倒的,一定喝醉酒了!” 萧楠没有反驳,因为地上的“人”不争气,眼睛歪在一边,无精打采的样子,像找不到路的醉汉,晓惠定定地望着地上,看得出神,好似在思考着什么,脚下动了一下,又快快地收住了,突然提起腿,朝地上的“人”踩了上去,萧楠惊呆了,怔怔地说不出话。 脚印断开的地方,给一个个小小的脚印连接起来,成了一条完整的线,沉默了一下,萧楠也抬起脚,继续在沙地画上着这个粗犷的“大汉”,晓惠跟在身后,把每一处断开的地方连接起来,经过一番努力,一副完整沙滩画呈现出来,这个粗犷的“大汉”也渐渐柔和起来,像一个刚柔并济的猛士。 萧楠万分羞愧的心里,想起《我侬词》里的话来,“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将咱们两个一齐打破,用水调和,再捏一个你,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 这样的情感,不是每一个男人都懂的,萧楠把赵孟頫与管道升的故事讲给路郤听,得到的答复是——这是一整块泥,为什么要打破再调和? “以后,你记得我吗?”回来的路上,萧楠莫名其妙地问晓惠。 沉默了好一会儿,晓惠若有所思地回答:“记得,一个是泪流满面的回忆,一个是笑容满面的想起,我应该选哪一个?” 萧楠回答不上来,紧紧抱住晓惠,好似神也分不开的样子。 第21章 想说谢谢 再度见到老师,光秃秃的枝桠,像病重似的垂下来,好似来年也不会长出叶子。 这片树木掩映的樊笼,有一条宽阔的水泥路,笔直地飘在高楼下,像一条灰色的带子,一天下来,总要来回好几次,这样一条熟悉的路,望着早夕相处的脸,挥一挥手,再道一声“珍重”,总叫人依依不舍,萧楠望着窗外,想着这样一个感伤的问题。 “你打算叫我…?”说话的人歪着头,一脸孩子气。 萧楠沉默了一下,脸一阵红,一阵白,回答说:“静儿!” 老师惊得说不出话,张大了眼睛呆望着萧楠。 “不许这样叫。”回过神,大声命令着。 “静儿、静儿、静儿…” 萧楠一面高声叫着,一面麻利地躲开了,满脸高兴的样子,好似这样的称呼,滑稽而又俗气,老师的脸上并没有难堪,也没有找个地缝藏起来,沉默了一会儿,“噗”一下笑出了声,紧绷的脸舒展开来,成了银铃般的笑,萧楠木站着,摸不着头脑,前一会儿,手舞足蹈的样子像个小丑,这一会儿,又成了呆头呆脑的傻子。 “你不生气?” “我生气,你才高兴?”轻声反问。 “你生气的样子…好看。”犹豫了一下,才肯定地回答。 “我的病,是你气的。” “是我…惹你生气?”萧楠紧张起来。 “医生说,心情不好,病会加重!” 萧楠哑口无言,像一个傻子似的站在一边,脑子里装了满满一筐气话,一下子没了用武之地,如一群蜜蜂飞来飞去,嗡嗡作响,一个做了错事的学生,该受怎样惩罚?老师的心里,好似挂着一面明镜,学生的心里,却是另一番模样。 “我说归说,你不用当真,就不生气了,我说的…不是真话。”讲出这样一番道理来,萧楠的心里,已经乱了方寸。 老师的脸,气得发白,好似吞了一堆骂人的话,又问:“这世上,有你关心的人吗?” “有,她是…。”一下子没了声音。 “我?是我吗?”老师指着自己,毫不客气。 “外婆!” 萧楠脸上,不经意地露出一丝笑,但很快就藏了起来,老师楞了一下,实在气不过,追着萧楠就要打,好似一头被激怒的母狮,高声叫着——萧楠!我杀了你!另一重稳重的身份,忘得一干二净了,萧楠并不笨,看见形势不对,两腿一撒,就朝远处的一面墙下奔去,丢下腿脚笨拙的人,在后面气喘吁吁地追赶,偶尔回过头来张望一下,得意地大喊——老师,你追不上我! 老师一面追赶,一面捡起路边的枯树枝,快要靠近萧楠时,狠狠地朝他丢了过去,萧楠回过头,张开大嘴正准备喊,来不及躲闪,一下子重重地砸在了脸上,只好乖乖停了下来,脑子里大概冒起了金星,眼睛直直的,目光呆滞,像两根棍子插在地上,枯枝成了好几截,呆头呆脑的样子,好似不相信老师会砸自己,老师的心里像喝了蜂蜜,一下子乐开了花。 “啊…。”突然,老师痛苦地叫了一下,倒在了地上。 萧楠冲到跟前,望着不能直起身子的老师。 “我的脚,卡在石缝里了。” “别动!”萧楠命令着,准备去搬石头。 这是一块椭圆形的花岗岩,石头边沿的地方,好似给一把斧子劈出一道缝来,像张着大嘴的海龟睡在草丛里,等着不小心的人踩上去,老师挣扎了一下,石缝边沿锋利如刀,小腿上划出一道口子,“哗”一下淌出一大片血,萧楠一面查看石缝里面的情况,一面脱下外套,裹住老师受伤的小腿。 “忍一下,我去找人来帮忙。”萧楠思考了一下,无奈地对老师说。 “把石头移一下,脚能动弹了,我自己取出来!” “脚不能动!”萧楠说着,也就走开了。 望着萧楠的背影,老师心里很不是滋味,这个放肆而又大胆的学生,并不如看上去那样不可一世,在他“冷漠”、固执的外表下,藏着一颗热情而友善的心,这是不同于冷漠的人,所具有的品质,在这片不受风吹雨打的小天地里,所有人都活在自己的世界,像鹤立鸡群一样惹人注目。 走过一片草地,穿过一片矮树林,宽阔的水泥路上,没有一个人影,萧楠心急如焚,又匆忙朝一栋大楼奔去,一名像铁塔似的壮汉,从玻璃门里走出来,萧楠几乎撞了上去,这名魁梧的大汉木站了一会儿,侧过身又走了出去,眼睛里却充满了好奇,萧楠从泰山压顶的情势中回过神来,急忙追了上去,哀求着他,希望能帮自己。 “她是你同学,还是…?”回到老师受伤的地方,这名壮汉好奇地问。 “同学。” “女朋友。” 萧楠与老师同时说着不一样的回答。 “我应该相信谁?”看一眼萧楠,又望一下地上的人。 “一个假话,一个真话,你应该相信谁?”老师反问。 “不管相信谁,先搬石头。”萧楠催促着,心里有些慌张。 壮汉没有说话,轻轻点了一下头,脸上浮起一丝干涩的笑,有些尴尬的样子,萧楠一面固定老师的脚,一面回过头去,呆望着这名壮汉,希望他能尽快动手,心里十分紧张,不敢再次催他,壮汉卷了卷袖子,张开双脚,弯下腰去,沉闷地哼了一下,这只结实的“海龟”在一双大手的驱赶下,乖乖地溜走了,萧楠小心地剥开衣服,查看老师腿上的伤。 “我相信她说的!”萧楠准备道谢时,这名壮汉一脸憨笑地说。 萧楠的脸“唰”一下红了,道谢的话也吞进了肚子里,尴尬地挥了挥手,不敢转过身来面对老师,一个人的心,无法完整地装着某一个人,总会留一个角落给自己,给亲人,给关心和挂念的朋友,装下整个世界的,是圣人,只装了自己的,是小人,在小人与圣人之间,是普通的芸芸大众,既不会把心完全交给另一个他,或者她,也不会交给这一片陌生的世界,萧楠心里的爱,挤满了自己的喜怒哀乐,旁人的一滴小小的,滚烫的泪,总会令他感动,却像一粒沙子似的,无法天长地久,甚至一时片刻地呆在心里。 接下来的一周,萧楠每个下午都带了吃的,去医院看望老师,分析起来,大概是一丝惭愧的心理作祟,一个人穿行在晚风中,漫步在路灯下,靠在雨水淋湿的大理石墙脚边,也会捡起壮汉与老师的对话,脸上像飞了一片晚霞似的通红,窘得不得了,不敢正视自己,“我无法面对的是,多出来的一重身份”在心里,萧楠这样安慰自己,也就静下心来,像个没事人一样,每天下午的见面,也没有手足无措,萧楠不说,老师不提。 病床上的老师,像变了一个人似的,说话轻声细语,不再对萧楠大吼大叫,吃东西也变得斯文起来,像一个大家闺秀,这样一个端庄的女子,偶尔也会脸红,在她复杂的心里,大概经历了一番激烈的挣扎,才决定洗心革面,做一个规规矩矩的学生,病房里、过道上、高高的天台、通风口处,听着“呼呼”直响的排气扇,萧楠把橘子分开,再一瓣一瓣地递给轮椅上的老师,一面吃,一面交谈,时间过得很快。 “脚好了,你去哪?”萧楠盘坐在地上,问着天真的问题。 “那也去不了,一定很忙。”老师叹了一口气回答。 “为什么?” “住院,工作耽误了。” “你也不情愿,趁现在生病,不如请假休息一下,就当是调养,学校也一定同意。”萧楠帮着老师出主意。 “以为是旅馆,说走就走。” “不过,你以前提到的那个地方,我想去看一下。”老师笑了笑。 “有什么好看的,只有石头。”萧楠闷闷地说,头也懒得动一下。 “你去吗?” “不去!”萧楠肯定地回答。 “我坐着轮椅,无法去!” 萧楠看了看老师缠着纱布的腿,心里打起了小算盘,像哄小孩子似的说:“再过几天,你的腿就好了,我告诉你怎么去。” “怎么发现的?”老师很好奇。 萧楠沉思了一下,话到了嘴边,又溜了回去,没有告诉老师,在一次闲逛中,闯入了这片世外桃源。 “别人告诉我的。” “你不喜欢,那是一块不毛之地。” 萧楠“自私”的心里,竟希望无人去打扰这一片土地,大概给弄糊涂了,那片如晚霞似的桃林,玉带一样的小河,并不是自己的后花园,傍晚时分,病房里的灯光透过玻璃,浅黄色的帘子,或明或暗,撒落在长廊里,好似一片片鹅绒,窗外万家灯火,像温柔的眼睛似的,等着盼着归来的人。 “明天,我还来看你!”回病房后,萧楠对老师说。 “你来!对治疗也起不到一点儿作用,除了气我!”老师故意说着气话。 “你是说,不来看才好得快?”按照老师的思想,萧楠反问他。 “我不知道,去问医生!”老师大声地回答。 萧楠一定不会向医生,问这个愚蠢而又无聊的问题,笨的人无忧无虑地活着,聪明的人忙忙碌碌,萧楠不笨也不聪明,而是与普通人一样,讲通俗易懂的话,过俗不可耐的日子,不同的是,这颗令人费解的脑子里,装了许多“自以为是”的想法。 有人的地方就有争吵,这在创世纪之初,世界一片沉闷,造物主也无能为力,才让吃东西的嘴,又多出惹是生非的本领来,也让两个素不相识的人生出牵肠挂肚。 第二天下午,萧楠准备了水果、一块蛋糕,一小片面包、水、又买了一束百合、临走前朝面包上又抹了一层奶油,就兴高采烈地朝医院奔去,忐忑不安的心里,装着一个秘密,准备在老师的耳边,用高八度的声音告诉她——明天还来看你! 萧楠轻轻敲门,无人回应,下意识地推了一下,门开了,病房里空荡荡的,没有人影,床上整整齐齐,杯子里的水冒着热气,像有人刚收拾过,“才过一晚,就能走路了!”萧楠不由得高兴起来,转过身朝走廊上奔去。 萧楠一口气冲到楼下,环顾一下大厅,张望着门外一片草地,又爬上天台,一遍一遍望着长廊,每到一个楼层服务总台,就气喘如牛地去问柜台上,身穿白衣的天使,得到的答复异口同声——不清楚!又孤身去了通风口处,地上的报纸皱皱巴巴,在风中打着卷,翻滚着,萧楠的骨头像给人抽去了似的,一下子瘫坐在长廊上,一定发生了什么事,心慢慢往下沉,脑子里飞快地思考着,还有哪个角落没去寻找? “我来!是告诉你一个秘密,明天还来看你!”回到病房,萧楠像着了魔似的,对着一张空床自言自语。 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萧楠回过神,一转身,朝长廊上冲了出去,一个腋下夹着文件的医生,正信步匆匆地朝楼道口走去,萧楠连飞带奔地迎了上去,问:“医生,请问住这里的人去哪了?” “出院了。”医生朝萧楠看了一眼。 “她的脚好了?” “没有,可能去别的医院了!” “是附近的医院吗?”萧楠又问。 “不清楚!” “你是她同学?”医生转过身,准备走下楼梯,突然回过头问。 “是她的学生!”犹豫了一下,萧楠回答。 “请转告你的一个同学,他叫萧楠,她想对他说,谢谢!” “谢什么?”萧楠干涩地问。 “病人没说。”医生走远了。 第22章 失忆 “你真的忘了?”一天,萧楠问逄洮。 “是的。” “每天都见面,怎么会忘了?” 逄洮抬起头,羞涩地笑了一下,没有回答,转身走开了,好似有什么难言之隐,萧楠站在路灯下,呆望着一瘸一拐的背影,消失在一片璀璨的灯火中,对旁人的秘密,萧楠从不打破沙锅问到底。 记忆的墙上,抹去一张熟悉的面孔,不比画上去简单,佛曰——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 这座安详而宁静的“小城”,埋伏着很多人,平时看不出来,到了吃饭的时候,楼梯上,长廊里,水泥路上,黑压压一片,好似一片乌云缓缓移动着,这些平均年龄不到二十的年轻“居民”,来自五湖四海,有富家公子小姐,也有穷人家的子弟,而大多数来自中产阶级家庭,住一栋高楼里,坐一把长长的木条椅上,听一个年过半百的“老人”,滔滔不绝地讲演上下几千年的历史,上帝的眼中,没有贫富与贵贱,在他无比仁慈的怀抱里,所有人都是他的孩子! 有一天,萧楠问班长:“毕业了,你会想念这个地方吗?” “这…,毕业后才知道。” “毕业后,为什么?” “现在,无法确定。”班长看一下萧楠,眼神里充满了好奇。 萧楠沉思了一下,反驳说:“对这个地方,你有没有情感,你不知道?” “萧楠!这有意义吗?如果我告诉你,现在有,毕业后也许没有,现在没有,毕业后说不准有!”班长不置可否地回答。 班长出生在一个世代经商的家庭,从小父母疼爱,耳濡目染,大概染了市侩之气,在她眼中,这样的问题毫无意义,对一片熟悉的土地,一条午后漫步的小路,一片洁白的沙滩,一个个似曾相识,却叫不上名来的熟悉的陌生人,不是一句简单的承诺,就一定能装进记忆的口袋里的,总要由时间来证明,记忆是记忆,轻浮是轻浮。 一天,路郤问萧楠:“除了身体之外,女人跟男人,有什么区别?” 路郤认真思考了一下,没有回答,这是一个简单却颇费脑筋的问题,萧楠不提出来,也有奇怪的人,费一番心思问,路郤开放的思想里,答案冗繁而又复杂,好似去了一家商店,商品五花八门,眼花缭乱,挑一件称心而又适合的东西,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每年的夏天,这里都会迎来一批新的“土著居民”,这些手提行李箱,脸戴太阳镜,穿一身昂贵衣服的远方客人,充满了好奇,一面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在烈日下缓缓行进,一面四下张望,像打量一个陌生人似的专注,偶尔摇一下头,在他们如潮水一般的思想,满腔热血的骨子里,这个如小镇般大小,毫无生机的新家,又令他们心灰意懒,垂头丧气,不愿在这座小镇上生活下去。 有趣的是,这些口齿伶俐,目光挑剔的远方客人,最终却选择留了下来,成了这座小镇上最忠诚的“原著居民”,早出晚归,勤勤恳恳,与“镇上”其他的“土著人”一样,对早一年来到这座小镇上的“居民”来说,这是一年中最忙碌的时光,除了接待这些即将成为自己邻居的新朋友,还要为自己的事忙碌。 “班长!在他们眼里,我是不是不正常?”萧楠呆了的脑子里,莫名其妙地就想到了刚来这座“小镇”时,一个人举目无亲的窘样。 “他们?也包括我?”班长问。 “我跟他们,有什么不一样吗?” “不一样的,至少没用奇怪的眼光看我!” “也许是好奇,一个喜欢沉默的人,多少都会好奇!”班长用她一贯严肃的目光,静静注视着萧楠。 “你会对一个人,产生好奇吗?”班长又问。 “会,为什么关注我一直单身?”萧楠笑了笑。 “别人的话,我以为你一直当耳边风,不会放在心上,也不会生气!”。 “怎么说?” “把心一横,什么都管,什么都不顾,就可以自由自在地活,这是你说的?” 萧楠像呆了似的,张着一张大嘴,回答不上来,在班长几乎偏执的思想里,把这样一句漫不经心的对话,当成了萧楠人生的座右铭,这实在是冤枉。 “这是有分别的,根本是两回事…”萧楠争辩着,却无法说出理由来。 “不是我笨,才想到这样的问题,你的心里真的会平静?自从听了你的话,我就一直照着去做,可心里面总是乱哄哄的!”班长说完,陷入了沉思。 “是因为逄洮?” “你听说什么了吗?”班长回过神。 “没有!” “他现在…,不难过了吧?”班长干涩地笑了一下。 “前不久,他提到了你,说自己给你添了不少麻烦!”萧楠沉思了一下,竟编了一句谎话来哄她。 “提到我?”班长很惊讶。 “他不会提到我,我知道你是在骗我,他已经把过去忘了,不过这样也好,总不能一直想着过去!”班长摇了一下头,好似在自言自语。 这是一个奇怪的女人,对自己亲手丢弃的男人,又似乎心有不甘,面露羞愧之色,尴尬地怀念起来,严肃而坚强的外表,好似穿了一件铁衣,却藏着一颗敏感而脆弱的心。 这座平静而复杂的“小镇”上,人们议论的话题,总是围着一对对情侣展开,谁有了新男友?谁处在单身中?哪个女生漂亮?哪个男生丑陋?在他们世俗的思想里,一清二楚,这些简单琐碎的事,成了消遣时光的好方法,总会念叨好一阵子。 逄洮不是一个英俊的男人,走起来来,好似一座小山在移动,对他“魁梧”的身材,认识的人,不带恶意的取笑,不认识的人,擦身而过时,总惊讶地扭过头去,呆呆地看上几眼,再看一眼,几次三番,大概他自己也不自信了,才吵嚷着要减肥,每一次体检下来,体重却一次比一次增加。 回到寝室,萧楠与外面的世界,就彻底失去了联系,乖乖地做起了居家男人,洗衣服、铺床单、收拾衣柜、整理书架、打扫地板、又把阳台里里外外清扫一遍,一连几天,一番忙碌下来,腰酸腿疼,闷坐在桌子边,一面听着雅尼的《夜莺》,一面翻看着一本破旧的书,对这个一心二用的坏毛病,想改也改不过来,脑子里偶尔活泼一下,冒出一些奇怪的话来,拿了笔和日记本,却无从写下来。 生活,便是得意的人仰天大笑,失意的人锁紧眉头,混在一起,任时光搅拌,交织成一片复杂的社会,这片上帝浇灌的花园,也难逃宿命的精心安排,喜怒哀乐,爱恨情仇,划分地清清楚楚,好似一片荒芜的野地里,醒目地生长着五颜六色的鲜花。 又过了漫长的一周,天气一下子变得寒冷了,空气中送来了冬天的味道,萧楠像冬眠一样躲在寝室,连屋子外的阳台也极少去,对这里干燥而严寒的冬天,萧楠很不适应,却有足够的耐心去说服自己,让这片由恨而爱的土地,完全接纳自己这个来自千里之外的陌生人。 萧楠一脸郑重地把一条厚厚的围巾缠在脖子上,又在脸上绕了一圈,戴上一个棉帽,一张普普通通的脸,就剩一双眼睛露在外面了,俨然一个阿拉伯世界的“妇女”,“出尘脱俗”地站在镜子面前。 “不许笑我!”去办公室前,萧楠对一群呆望着自己的人,低声命令着。 “没人笑你!”骆蔃笑着回答。 萧楠轻轻带上门,一溜烟冲了出去,心里安慰说——笑归笑!总比脸上长冻疮好! 到了楼下,萧楠平静的心又一度不安起来,像装了一块铅似的沉重,穿过大门,再爬一段昏暗的楼梯,走过笔直安静的长廊,就是“老人”的办公室,这短短的几步路,竟好似踩着海绵一样不实在,萧楠犹豫了一下,才轻轻敲了敲门。 “逄洮住院了!”门开后,“老人”探出头来,对萧楠说。 “发生什么事了?” “不清楚!叫你来,就是替我…” “我一定弄清楚!”打断“老人”的话,萧楠向他保证。 门带上后,萧楠的心像一下子空了似的,又呆呆地站了一下,才转过身,茫然地朝楼梯口走去,正准备朝楼下冲去,“老人”又探出半个身子来,满脸微笑地说——萧楠,谢谢你! 离开“老人”的办公室,萧楠就去了医院,柜上一位护士告诉萧楠,逄洮去了城里一家公立医院,萧楠向这位护士告别后,又匆忙朝城里奔去,心里隐隐不安,直觉告诉他,一定发生了什么严重的事。 这是城里规模最大的一家医院,高大的建筑物气势恢宏,好似几个庞然大物,站在一片如纸盒般大小的屋舍中间,威风凛凛地俯瞰着四周,两根大理石擎天巨柱,撑起一面厚厚的玻璃顶棚,洞开的大门外面,是一扇生锈的铁门,仿佛一张铁嘴铜牙,吐出长长的如信子一般的石梯,行人走在上面,像几只蚂蚁似的毫不起眼。 穿过铁门,宽阔的大厅里,一群病人正乖乖地围在一起,好似小孩子一样打打闹闹,四面的回廊,笔直地伸上去,顶上是一块玻璃天花板,广阔的天空成了一片方方正正的如电视机般大小的荧屏,刮风下雨,电闪雷鸣,完全惊心动魄地盖在头顶。 “五…”大厅里传来一阵傻笑,沉默了一会儿,又响起一个呆滞,含糊不清的声音。 萧楠被这熟悉的声音吸引,静静地转过身,朝这群神秘而又恐怖的人走去,身体里的血液像冻僵了似的,不自然地颤抖起来,人群中又爆发出一阵哈哈大笑,萧楠拖着沉重的步子,缓缓靠近这群“快乐”的宝贝,耳朵里的声音,好似来自地狱一般,大概听见了脚步声,一个蓄着平头,穿一双棉拖鞋的人转过身,目光呆滞,笑望着萧楠,布满条纹的外衣上,赫然印着三个暗红的字——精神科! 突然,萧楠的心像给针扎了一下,快步冲上去,分开人群,逄洮正盘腿坐在中央,伸直了手臂,一面摊开手比划,一面张望着四面的人,一脸傻笑,目光几乎呆了似的,对萧楠这个隔三差五与他“争吵”的人,竟像完全不认识了似的。 “我是萧楠!萧楠…,还记得吗?”萧楠抓着他的手,一遍一遍重复着自己的名字,希望他对自己这个“陌生人”,还有一丝印象。 “五…”逄洮又摊了手掌,向萧楠比划着。 “五,五什么?” “五…五…十…” “他是怎么跑出来的?你扶他过来的吗?”不知什么时候,身后站了一名护士,萧楠回过身,指着地上的逄洮,气势汹汹地问。 “我刚转身,他就不见了!”护士红着脸解释。 “对不起!”又弯了一下腰,去扶地上的逄洮了。 “刚才,对不起!”上楼时,萧楠向护士道歉。 “刚来的时候,他什么都不记得,也不说话,有一天,好像受到了什么刺激,又记得以前的一些事,有时候清醒,有时候又什么也不记得,像…”医生看了一下萧楠,后面的话,又咽了回去。 “他是什么病?” “失忆!” “他一直服用镇静类的药!” “有什么影响?” “大量服用,就会导致失忆!” “还会记得以前的事吗?” “这…,谁也说不准,情况好的话,应该可以,不然…”医生摊了一下手。 “谢谢!” 护士把逄洮关进了一间宽大的屋子,里面有各种各样的玩具,乒乓球、皮球、木马、充气床、棋盘、电视机、也有长木椅、软沙发、几张小圆桌、木凳、小孩子睡觉的吊篮,这间如童话般的“监狱”,墙上是一面厚厚的玻璃,却将逄洮与萧楠,分开在两个不同的陌生世界,萧楠呆呆地站在长廊里,脑子里一片空白。 从医院出来,萧楠没有坐公车,打算走回去,路过一片沼泽,几个孩子在泥里抓鱼,前面是一个水库,岸边是一栋废弃的木屋,再远就是一片芦苇,在寒风中,翻起洁白的“浪花”涌向远方,萧楠呆望着那一片芦苇,心里一下子沉寂下来,好似一片荒凉的沙漠。 回到学校,萧楠的身子像僵了似的,直直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脑子里满是逄洮摊开的手掌,好似一株孤伶伶的仙人掌,深深地长在萧楠的心里,耳朵里,交织着一片或远或近的声音,窗外呼呼的寒风,轰隆隆的汽车,滴滴答答的滴水,仿佛外婆哼的催眠曲,很快就进入了另一个幻境里,萧楠又回到了那一片芦苇荡,逄洮在小溪边数着秸秆。 “发生什么事了?逄洮!”萧楠冲上去,一把抓着逄洮的手,心急如焚地问他。 “五…” “我是萧楠,我们住一起,记得吗?” “五…五十…” “告诉我,你是逄洮!快告诉我,逄洮!” “你不是开玩笑,什么都忘了,干干净净,我,还有你自己,统统忘了,为什么把自己也忘了?” “我们在一起,刚好五十天!”逄洮突然直起身子,交叉着手说,像换了一个人似的,萧楠吓得不轻,一下子从睡梦中醒来,身上湿了一大片。 第23章 月光下的舞蹈 再度离开学校,晓惠没有一点消息,好似晨曦下的一滴露水,来去总静悄悄的。 萧楠脑子里的问题,仿佛一片翠绿的野草,生机盎然地生长在里面,晓惠离开时,天空有没有一丝阳光?有没有一个可爱的人送行,嘱咐她“保重”?会不会写信给自己?这样思来想去,心里便无法解释地,莫名其妙地生出许多愧疚来,赶也赶不走。 周末,眳濠送给萧楠一张淡黄色的硬纸卡片,上面印着一朵蓝色小花,覆盖一层白亮的东西,灯光照耀下,闪着夺目的光,眳濠说,这是一张舞会门票,费了不少心才弄到的,对这张别出心裁的门票,萧楠并没放在心上,只匆匆看了一眼,写在下面的一行小字——体育馆东大厅,就丢进了上衣口袋里。 “学校举办的?”萧楠问。 眳濠摇了一下头,一脸微笑地说:“不清楚,去了就知道了。” 萧楠实在摸不着头脑,又小声地问他:“我说错什么了?” 沉默了一会儿,眳濠又叮嘱一句——别迟到了!就转过身,匆匆走开了,丢下一脸茫然的萧楠,在风中不停地问自己——又说了什么呆话? 萧楠敏感的心,好似受了惊吓的兔子,别人的一句话,一个眼神,一个不起眼的动作,投落在心里,不是一片阳光,就是一片阴影,为此,还曾拜访过心理医生。 “我喜欢安静,讨厌吵闹,但我是男儿身,请别误会!”走进一间狭小的屋子,墙角下摆放着一张小床,萧楠对医生这样说。 去见心理医生前,萧楠闷坐在木椅上,茶饭不思,一动不动,好似一个石像,耳朵里回荡着《Letter from lost days》,仿佛与这片广袤的天地,却无法接纳自己,就要诀别了似的失落,走在路上草木皆兵,迎面而来的路人,似乎都奇怪地盯着自己。 到了下午,寝室里开始忙碌起来,骆蔃提着上衣,在镜子前不停比划,禤逯稳稳抓着剃须刀,缓缓滑过下巴,路郤问——座位是不是在前排?长廊里,不时响起一阵脚步声,门被砸得砰砰直响,萧楠去开门,一群人涌进来,呆望着忙碌的人问——你们的票怎么弄到的?被邀请的人缓过神来,乐的合不拢嘴。 “萧楠住这里吗?”站在人群后面的一个矮小身影问。 “有什么事?”萧楠走上前去。 “这里有一封你的信!” 这个陌生的身影,把信交给了萧楠,就匆忙转身走开了,萧楠看一眼信封,上面既没有寄信人地址,也没有名字,只有收信人和一个汗水浸湿的手印,这个神秘的寄信人是谁?萧楠好奇心大发,迫不及待地打开信,偌大的一张白纸,好似一片清洁的沙地,孤伶伶地冒出几个文字,如几株瘦削的仙人掌疯长着——走了,以后不回来了,送我吗? 萧楠慌了神,丢下信,箭也似地朝楼下冲去,一面四处张望,一面叫着“晓惠”,像一个疯子似的,在一片漆黑的草地上又跑又叫,体育馆灯火通明,偶尔传来一阵雷鸣般的掌声,这个热闹非凡的夜,又一下子安静下来,如死一般的沉寂。 萧楠木站在风中,仿佛一个无家可归的人,脸上掉下一大滴泪,一个微弱的,低低的,如蚊子一般细小的声音,轻轻送入耳朵里,萧楠的脚像给磁铁吸引着,无法控制地朝一块巨大的石头边冲去,晓惠紧紧抱成一团,蜷在地上,好似一只冻僵的猫,脸上青一块紫一块,身子不停发抖,萧楠飞也似的奔去,慢慢扶起不省人事的晓惠。 经过一番努力,终于把晓惠稳稳地放到了背上,萧楠撒开腿,像一只飞奔的鸵鸟朝医院冲去,狭小的病房里,摆放着两张小床,暖气烘得人打盹儿,被子下面,直直地仰躺着一个骨瘦如柴的身躯,偶尔□□一下,极痛苦的样子,玻璃窗上雾蒙蒙一片,四面高高的墙,白得令人窒息,仿佛一片毫无生气的雪地。 萧楠坐在木椅上,静静注视着被子下面的晓惠,一动不动,墙上的钟滴滴答答,好似雨滴飘进心里,冷冷的,没有一丝倦意。 “你没睡觉?”病床上,晓惠醒过来问。 “为什么一直等?” “这样冷的天气,出了问题,怎么办?” “我穿了厚衣服,不会出问题。”对于死亡,晓惠一点儿也不避讳。 晓惠醒过来后,萧楠几乎疯狂的脑子里,才渐渐安定下来,可看着一张平静的脸,心里又不免生气。 “…我等你来送我!”沉默了一下,晓惠说。 萧楠像冻住了似的,呆望着病床上这个“无赖”,怔怔地说不出话,原本想告诉她,信延误了,话到了嘴边,又吞进了肚子里。 “为什么不说话?”晓惠问。 “少说话,多休息!才好得快!”萧楠岔开话安慰她。 “就这样敷衍我?”晓惠把头扭到一边。 “敷衍?”萧楠张大了眼睛。 这实在冤枉,文明的社会里,这片钢筋水泥浇筑的森林随处可见,所以一开始,萧楠并不当一回事,甚而讨厌起来,后来安了“家”,成了这片广袤“森林”的主人,把心也交给了这片陌生而神秘的土地,对这里的每一寸花草,每一丝滑过肌肤的风,每一个擦身而过的路人,萧楠一向是用心而热情的,而不是冷漠地拒之千里之外。 “我不参加舞会,去草地上找你,昏过去了,送你来医院,半夜不睡觉,守着你,这些都是敷衍?”萧楠生气地讲着一连串发生的事。 “开玩笑的。”晓惠笑了一下。 “生气了?”又“低声下气”地问。 “不敢,你是病人,谁会冲你发脾气?” “医生…,身上冷…”突然,晓惠痛苦地尖叫起来。 生气归生气,萧楠的心全在被子下面,这个毫不在意的人身上,给她这样一叫,又快快地趴到床边,抓着被子急急地问——怎么了?脚下却没有闲着,飞快地冲出病房,奔向隔壁病房的空床,抓起被子又箭也似的飞回来,这样来回几次,晓惠的床上堆成了一座小山,邻近的几间病房空荡荡的,像被洗劫一空了似的,回到病房,晓惠正从被子下面伸出头来,“咯咯”笑个不停。 “有意思吗?晓惠!”萧楠问。 沉默了一会儿,晓惠又若无其事地问:“你刚才说,舞会,是什么舞会?” “在体育馆,眳濠送给我一张门票。”闷闷地回答。 “耽误你参加舞会了?” “听说舞会很热闹,门票很难弄到。”被捉弄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了。 “不喜欢跳舞?怎么有兴趣参加舞会?”晓惠好奇地问。 “总待在寝室,有时候很闷,偶尔热闹一下也不错,无论怎样,我与他们生活在同一个世界里,我不是隐士!” “这么说,你以前的话,不算数!”晓惠反驳。 “什么?”又毫不记得了。 “不喜欢跳舞,你以前说的,刚才我也说过!”晓惠很有耐心地提醒。 “说过吗?什么时候?”萧楠耍赖。 晓惠沉默,阴沉着脸,不说一句话,像陷入了无边的思考中,半晌回不过神,萧楠正襟危坐,把心里的小秘密藏得严严实实,脸上不敢露出一丝端倪,对这个古灵精怪的小女孩,竟像前世亲情似的亲切。 “你为什么骗我?”过了好一会儿,晓惠义正言辞地问。 “刚才,你捉弄我,现在,我骗你,扯平了!”萧楠笑望着晓惠。 “什么?”晓惠几乎跳起来,张大了眼睛望着萧楠,被子又轻轻动了一下,还是无法直起身子,爬到一半,又软软地倒了下去,大口地喘着粗气,气的不得了。 “一开始,我就知道你骗我,只是不敢确定,改变性格需要很大决心!”晓惠一面分析,一面得意地笑。 晓惠说得有道理,改变性格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萧楠却高兴不起来,像呆了似的,张大了嘴,说不出一句话,脑子里一片空白。 “如果舞会人很少,你参加吗?”晓惠突然问萧楠。 “舞会人少,谁还去啊?一般都很热闹,人也很多,你说的是朋友聚会!几个人很久不见了,聚一下。”萧楠向晓惠解释。 “有啊,只有两个人,参加吗?”晓惠不以为然。 萧楠一下子明白过来,下意识地摸了一下口袋,干瘪瘪的,像两个排空药液的输液袋,尴尬地笑了笑说: “我没门票!” “门票是一定要的,城里一家印务公司订制了一套,过几天送你!” 晓惠裹着被子,开始在病房里跳来跳去,滑稽而可爱的样子,好似一个小丑,萧楠坐在长木椅上,笑得直不起腰,偶尔跟在身后,拖着笨拙的步子,像疯子似的蹦来蹦去,不知什么时候,月亮高高地挂在了中天,一片斜斜的光透过窗,撒落在地上白茫茫一片,晓惠轻快地跳到窗前,一把拉开帘子,一大片洋洋洒洒的雪花,轻盈地铺满了整间小屋。 到了高潮,萧楠取来被子铺在地上,然后盘腿坐在上面,好似蒙古包里男主人的样子,晓惠光着脚,手里抓着蓝色小花的门票,一面欢快地走来走去,一面不停地亲吻手里的小花,活蹦乱跳的样子,像个健康人似的,萧楠的脑子里,自然地生出这样的问题来——晓惠说的门票是怎样?会不会比手头那张好看?还是开玩笑的? 第24章 桃花溪 萧楠不是一个细心的人,在去桃花溪之前,却仔细检查了一遍行李,眳濠注视着一双忙碌的手,惊讶地说——我们不是去野营!一直吵吵嚷嚷的人说的没错,那是一个普通的地方,狂风拍打着乱石,光秃秃的枝桠长在漆黑的地里,好似拧成绳的头发,这样一个险恶之地,在萧楠心里,却自有它的魅力。 每年春天,河岸开满了五颜六色的桃花,一眼望去,铺到了天的尽头,远道而来的人高声叫着,惊起一大群鱼,甩出一片水花,像满天星似的缓缓冒出水面,到了远处又聚在一起,好似一片浮云,悠闲的样子让路人嫉妒,躺在松软的青苔上,仰望着湛蓝的长空,清澈的河水穿过脚丫,仿佛一面镜子,下雨了,顶一片宽大的叶子,雨过了,再去看一片片洁白的云,总要望到脖子酸疼,想到脑袋发胀,才肯低下头来,丢开那片叫不出名的叶子。 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生长着许多奇花异草,却没有地名,在一次野游中,萧楠像一只受伤的鹿,冒冒失失地就闯入了它的怀抱里,后来竟做了一回诗人,脑子里莫名其妙地冒出这样一行诗——他年我若踏歌来,两岸桃花为谁开?于是,就叫它“桃花溪”,萧楠把这一发现写进了日记里,为了不让人发现,还把日记本藏到了床下面,人,大概是自私的,不同的是,萧楠坚持风景不被吵闹打扰。 “我走了,你一定高兴!”萧楠对路郤说。 “为什么?” “也有好处的,寝室有人,小偷不会进来!”路郤恍然大悟。 “你骂小偷的时候,寝室才热闹呢!” “那是意外!生活不是一帆风顺的,什么都经历了,才多姿多彩。”路郤笑了笑,一脸认真地说。 “萧楠!仔细想一想,也许你会改变的!”临走之前,路郤回过头,竟讲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萧楠像梦游似的,怔怔地带上门,又在长廊里呆站了几分钟,才深一脚浅一脚地朝楼下走去,路郤的眼神告诉萧楠,这一句简单的话,分明施了魔法,想一下就会起作用,而外婆的故事里,魔法是用来哄小孩子入睡的,简单的一句话,也没有裹了一层糖衣似的悦耳动听,或许转一转身子,就从耳朵里滑落到了地上! “为什么不把去的地方告诉他们?”离开学校后,眳濠忍不住问。 “人多了,太吵,我们不是去野游,也不做旅游规划!” “我呢?也是多出来的?”眳濠的话,让萧楠感到意外。 “如果是多出来的,我们还会在一起吗?” 眳濠看了一下萧楠,不置可否地说:“萧楠!你说过,那里人烟稀少,你一个人去,是不是害怕,所以才叫我?” “你不打算去了?”萧楠生气地问眳濠。 “去!无论怎样?我都去!为了伊甸园。”眳濠肯定地回答。 萧楠的脑子里,快快地蹦出这样一句话——天下本无事,庸人扰之为烦耳,这个由萧楠提起,却困扰眳濠很久的话题,一定根深蒂固地长在他的脑子里,眼下不说,也会挑一个安静的时刻,人多的地方发作起来。 “这样的天气,看不见桃花!”萧楠抬头望一下天空,灰蒙蒙一片,心里失落起来。 “水!河里有水啊!你说过,那里的水很清澈,可当镜子!”眳濠尖叫着,像个孩子。 两人正说着话,走下一个斜坡,一条满是乱石的小路横亘在眼前,蜿蜒着伸出去,几米开外路不见了,走到尽头又豁然开朗,埋伏着长长一段,从空中俯瞰,一定像一条匍匐在草丛间的巨蟒,路上大颗大颗的乱石,好似毛骨悚然的花纹,这种力大无穷的冷血动物,萧楠从国家地理频道上了解过,喜欢生活在沼泽地,能吞下一个成年人。 “这里会不会有蛇?”眳濠害怕起来。 “水蟒!蛇不会生活在这里!”萧楠小声地回答。 “你看了国家地理频道?”眳濠好奇地问。 沉默了一会儿,萧楠点了一下头,不再说话,又胆战心惊地走了一段路,天空突然飘起一阵细雨,萧楠冲进雨中,一面伸展开双臂,一面仰望着灰色的天空,雨滴斜斜地打在脸上,如万千只花针,这样欢快地蹦了一会儿,水蟒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了。 到了桃花溪,雨停了,天空阴沉着脸,好似在生气,光秃秃的枝丫挨挨挤挤,黑黑的,瘦瘦的,露着锋芒,仿佛远古战场遗留下来的刀枪剑戟,插在一片流水潺潺的地里,直直地刺向天空,一团团白雾也不敢靠近,风中还隐隐送来骏马长嘶,战鼓齐鸣的声音。 眳濠突然抛下行李,像疯了似的,一面尖叫着,一面朝远处奔去,眼前这片土地,在他心里,一定触目惊心。 严格上说,这不是一条河,萧楠叫它“水帘”,黑色的乱石把流水分开,好似一匹银色的带子上,镶嵌着一颗颗宝石,偶尔出现一片瀑布,流水细小如丝,像织布机上的纺纱,眳濠盯着石头下面的一个水潭,好似见了宝贝一样,定定的看得出神。 “里面有什么?”萧楠急切地问。 “什么也没有!”眳濠头也不抬。 萧楠沉思了一下,跳到眳濠身边,想看过究竟,在萧楠看来,这个清澈的水潭里,不可能有鱼,也一定有几个漂亮的贝壳。 “什么都没有,看什么?”萧楠仔细看了看,满心失望。 “这是一面镜子,可以看见空中的飞鸟,天上的云,春天盛开的桃花,晚上也能看见星星和月亮!” “这就是一个水潭,有这样神奇?” “我试一下!” “什么也没有!”又耐着性子看了一会儿,萧楠一脸失望。 “看看头顶,有云,有鸟飞过吗?”眳濠指着头顶的一片天空。 眳濠转过身,去寻他梦中的幻境了,萧楠站在水潭边,好似一个石像,呆望着眼前这片低矮,如荆棘般的黑色丛林,心里像掉进了一个石块,荡起一层无法平息的涟漪。 “眳濠!你把自己看得太聪明了,我不笨!”望着眳濠的背影,萧楠高声地说。 “你生气了?我说了什么?”眳濠回过头,一脸茫然。 “到了春天,这里漫山遍野的桃花,一定很美!水里能看见各种颜色的花,还有鱼,到那时候,这里就成了很多面镜子!”眳濠一面解释,一面爬上一块石头。 萧楠追了上去,眳濠站在高高的石头上,张望着一片水天泽国,好似小孩子拿着糖果一般高兴。 “你已经看过了!”萧楠提醒。 “看过了?没看啊!” “刚才…” “我找一面最好的镜子,等下次来,就不用把时间浪费在这上面了!”眳濠急忙解释。 “下一次来,挑一个晴朗的日子!”又说。 “下雨过后,才看得见白雾,我喜欢它们自由自在的样子!”萧楠望着地平线上,像一团团棉花似的水雾。 眳濠沉默,静静地注视着萧楠,好似心里悬着的一块石头落了下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眳濠!我说了什么?”萧楠小声地问 轻轻摇了一下头,眳濠木站在石头上,不说一句话,沉默了一会儿,萧楠又小心翼翼地问他:“有心事?” “人,总是希望自由自在,真的自由了,又心里不踏实,想着责任、道德、规矩,这些曾经不在乎的东西!”眳濠在讲一句天真的大道理。 “眳濠!还记得你发的誓吗?” “我不会揣摩别人的心思,但我知道,你没有看上去那样自由。”过了一会儿,眳濠方才如梦初醒。 “说说看?”萧楠来了兴趣。 “究竟是什么?”好奇心的驱使下,又耐着性子问他,萧楠是一个急性子,在等待这件事情上,不是一个慷慨大度的人。 眳濠木讷地站着,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硬邦邦的脸上面,即使轮着拳头砸上去,也不知道“疼”,平静得近乎淡漠的眼神,好似站在他面前的是一根木头,眳濠并不知道,这样的情况下,木头也会生气。 “眳濠!拿我寻开心吗?”萧楠气不过,凶巴巴地问他。 这样无聊的对话,有脑子的人一定哈哈大笑,萧楠大概给气糊涂了,胸口好似哽了一块大石头,搬不走挪不开,无法理性起来。 关于“自由”的话题,回到学校后,萧楠就抛到了脑后面,萧楠是一个固执的人,认定的事一定坚持到底,在这件事情上,还是决定放眳濠一马,对这个破天荒的决定,脑子里没有拖泥带水,手里抓着相片时,就自然地定了下来。 后来的一周,萧楠一直没有看见过眳濠,这个活蹦乱跳的异乡人,好似从这座简单的“小镇”上消失了,萧楠去他在城里打短工的商店打听,柜上的人说,一个月前就走了,又去学校教务处,一个瘦瘦的老人告诉萧楠,除了学校安排实习,也可以自己联系,走出行政大楼,萧楠像梦游似的,踩在一片软软的如棉花般的草地上。 “发生什么事了?萧楠!” 被这声音惊醒,萧楠木站了一下,下意识地抬起头,仿佛置身在梦里,眳濠正张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呆呆地望着自己,眼前这个身影,好似一个古稀的老人,瘦削的脸,凹进去两个大坑,颧骨高高突起,弱不禁风的样子,像会倒下去似的,沉默了一会儿,才吃力地挤出几个字——对不起,萧楠! “眳濠,你错了,应该道歉的人是我,对不起!” 萧楠像呆住了似的,木站在风中,张望了一下眳濠骨瘦如柴的背影,转身走开了,脸上不禁潸然泪下。 第25章 愧疚 周末,萧楠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这片纷繁复杂的世界,好似与自己毫不相干,阳光透过玻璃,明晃晃的,像洗净铅华的舞姬,肩头轻盈的细纱缓缓滑落下来,又嫌屋子里闷,想找一安静的去处,翻一翻破旧的书,听一听舒曼的《蝴蝶》,直到天地也暗下来。 分析起来,在对待感受方面,萧楠是一个贪婪的人,往后大概也会如此,墓志铭会不会写着“贪婪的家伙”,却是未来的事,眼下怎样活着痛快?便怎样消磨时光,心烦了,一个人躲到很远的地方,高兴了,像疯子似的大喊大叫,炎炎夏日里,穿着长长的衬衫,却不理会路人的目光瞪得怪模怪样。 反叛没有让萧楠像一块石头那般坚硬,反而碰了一身无关乎身体痛痒的伤,一开始,望着大人的脸不以为然,像个没事人一样,后来说话人的声音沙哑了,脸上皱皱巴巴,又习惯了静静地听,心里安慰说——那声音迟早会静下来。 去外婆家的路上,地上坑坑洼洼,心也荡起了秋千,起起伏伏,想回到地面,眼睛却望着远处,轻轻敲门,老人看见萧楠,眼睛里一下子放出光。 “萧楠…,昨晚我做梦了。”老人开始念叨起来,一脸高兴的样子,手却没有闲下来,紧紧抓着萧楠朝里面走。 老人坐在一把木椅上,萧楠紧挨着老人坐下,手不是自由的,一直被老人攥着,像拣了宝贝似的,老人仔细打量着萧楠,眼神里,仿佛盼了一辈子的人,垂暮之年才出现在眼前,一时间,说不出话。 “大概半年没见了。”萧楠在心里计算着时日。 “七个月十三天!”老人微笑着,一只手轻轻拍着萧楠身上的尘土。 这是一双长满老茧的手,抚养过几个孩子,担过生活的重担,也捧过厚厚的童话书,在它微微颤抖的拍打下,萧楠时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后来,从一本杂志上,萧楠看见这样一句话——父母在,不言老。 就这几句对话,让一个稚气未干的孩子,好似活了大半辈子,外婆说:“一个人在外,最要紧的,是照顾好自己!”尝过人情的冷暖,想回过头去看一看说话人的脸,却只能对着一抔黄土讲着烦心的事。 从小到大,萧楠的成长都比其他孩子来得复杂,几次灾难不说,单单倔强的性子就惹得父母一筹莫展,看着邻家孩子有说有笑,布满血丝的眼睛,簌簌地掉着泪,眼巴巴地望着一声不吭的脸,盼着能改变过来,父母的担心恨不能跑去未来把孩子瞧过遍。 很小的时候,萧楠听着外婆讲“孟母三迁”的故事,以为走走停停是一件有趣的事,上中学时,父母又为自己换了几所学校,看着满头青丝被自己折腾成了白发,才知道父母的心一直是一瓣一瓣的。 念书,一半是为了父母,一半是为了自己,父母的情怕是还不了了,只能自己一天一天地过,对付着简单枯燥的日子,这样中规中矩的生活,大概也是父母所希望的。 离开家的前一个晚上,母亲哀求着说:“我们去送一送吧,实在不行,去一个也好。”看得出,一颗破败不堪的心里面,始终装着一个完完整整的自己,萧楠却把心一横,说:“没有人在耳边唠叨,安静!”。 这样一次次与父母作对,为人子女的心大概已经死了,父母倒是开朗的人,每次争到不可开交时,又低声下气地妥协,等错误出现了,再一声不响地收拾着烂摊子,静下心想一想,前世一定与他们打了千千个死结。 有一次,萧楠回到学校,父母打来电话问——天气预报上说,那边还很冷,厚衣服怎么一件也没带? 父母很少打电话给萧楠,分析起来,他们担心在电话里,也难免发生一番争吵,对这样的猜想,萧楠理直气壮,却从未向父母求证过,但每一次看见千里之外的书信,这样的想法就会坚定起来。 在萧楠看来,像一棵小草一样活着,是一件幸福而奢侈的事,喜怒哀乐交给一个偌大的世界,一座陌生的如弹丸般大小的城,可挤在人堆里,活在一片浩瀚的天空下面,总要为一些俗事念念不忘,心终究不是石头做的。 说是青灯古壁的生活,倒也不见得,不过是一个人躲着吵闹,翻着旁人看不上眼的书,寂静的午夜,听着《仲夏夜之梦》在大街上闲逛,心不知飘到了什么地方,萧楠喜欢路灯,孤伶伶的身影,好似野地里的向日葵,黄黄的光铺了一地,像安详的老人说着旧旧的心事,那声音会拖着萧楠的脚步一直迈下去。 这样一天天活着,萧楠倒也像个正常人,而担心的人总在千里之外,流言戳开的伤,想来已经麻木了,心也懒得揪着不放,有一次,父母来信中说:“难过了,就回来住几天吧,还有我们”,父母的心里,自己一直比那些书本重。 有一段时间,萧楠不喜欢草莓,看见它们又小又笨的样子,仿佛一地零星的小花羞答答地开放着,生命如同遭遗弃了似的卑微,后来却成了萧楠的爱好,这样的变化与外婆分不开,春光明媚的原野里,细雨拍打着大地,外婆捧着一大捧草莓,再一个个洗干净,馋嘴的小孩子够不着水龙头,总能一个一个准确地抓在手里,后来才知道,那片草莓是外婆为自己种下的,直到离开也没有荒芜过。 萧楠看过一本书,书名记不起来了,里面写满了浪漫的爱情,其中一段这样记述的:“清晨的校园,白茫茫一片,每一棵树上都系了一根红绸带,寒风中,仿佛谁在招手,广播里一直播放着同一首曲子,那是女生最喜欢的音乐,男生的手里,捧着一大束鲜花,这些错过季节的精灵,是从很远的地方采摘来的,为了不错过女生的生日,男生在一个夜里赶回了学校,布置了眼前的一切。” 有一天,萧楠把这个故事讲给路郤听,得到的答案却是哈哈大笑,路郤说:“只有脑子出了毛病的人,才那样做。” 萧楠气不过,用刚学来的法语回答说:“榆木疙瘩,说的就是脑子正常的人。” 路郤一脸茫然,很快就明白那不是一句好话,一转身朝萧楠追了上来,在心计方面,萧楠一直是受害者,眳濠说,萧楠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理想主义者。 这是有分别的,现实人的对话中,也有理想、愿望,谈论抱负的人,脑子里也装着柴米油盐,比较起来,没有如同水火般不容,书上得来的话,全不费工夫,合上书后,还得安安稳稳地活着,可脑子里的记忆,实实在在影响了萧楠。 一天,萧楠收到一件包裹,寄件地址是一个陌生的地名,萧楠打开包裹,里面是厚厚一沓照片。萧楠将它们一张一张展开,望着铺满床上的照片,总也理不清头绪,好似一个恶作剧摆在眼前,一连几天,头昏脑涨,对这个神秘的包裹,萧楠一直不得要领,脑子里全是花花绿绿的照片。 “她走了,去了外地。”办公室里,一个学生模样的老师回应着。 “没回学校吗?”萧楠又问。 “来过,一个星期以前!” “她的脚好了?”萧楠迟疑了一下,又小声地问。 “已经好多了!”说话人看了看萧楠,转身走开了。 回到寝室,萧楠一下子瘫倒在床,像朽了的木头,眼睛直直地望着天花板,心好似掏了一个大洞,“走了,真的走了,道别也没有!”心里一个清晰的声音,整个秋天,仿佛一场明媚的梦,梦中的人拍一拍尘土就走了,好似在散步,熟悉的地方,摆放着一双蓝色的鞋,像一片湛蓝的天空照在记忆里。 聚是散的开始,散是聚的结束。 “毕业了,我一定跟你笑着道别。”曾经,萧楠对老师这样说。 “为什么?”老师一脸呆样。 “本来已经难过了,还要哭,不是更难过吗?” 老师沉默,眼睛盯着风中拥抱的人,送走了无数个日日夜夜,到头来,也只落下一句哽咽的祝福,回头想想,曾经的承诺,海誓山盟,轻佻的像一句谎言。 下午,萧楠又一度翻来那些照片,像拼图似的铺在地板上,盘坐在高高的床上,心却是低低的,累了,收拢一起攥在手里,如一本画册翻看着,突地,手里的照片开始动起来了,好似一段胶片放映着,这样反复看了几遍,脸上簌簌地掉下泪来。 桌子旁边,老师摆弄着切成小块的松饼,拼成一个图案,小心翼翼的样子,生怕旁人认不出来,那是一张面具,河边篝火舞会上的“魔鬼”。 第26章 蝴蝶结 一年后,禤逯来信说,自己去了一个陌生的城市,一个人挤着人心隔着心的孤岛,吵闹结束了,竟又怀念起来,一个人守着三两个人的记忆,守着一个早出晚归的临时小窝,老天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又遇上了相识的人,从此,两个人谈论着一样的回忆,日子总算没有像一碗白开水。 再后来,萧楠又去了几封信追问,禤逯的回复东拉西扯,死皮赖脸的样子让人生气,闲话说上千千万,涉及到此人的来历,一字不提,为了安慰一颗百般受挫的心,一次回信中,禤逯提到了老师。 信中说: 三月的一个周末,老师去了桃花溪,一个行人告诉她,这里每一株桃树,都是一个男人为一个女人种的,看着这位可爱的老人,老师不忍心打断他的话,告别前,老师问他有多少棵桃树,老人望着地上的花瓣,回答不上来,老师安慰他说,等遇见讲这个故事的人,就知道了答案,到时候一定告诉他,后来,每一棵桃树都系了一根红绸带,山谷里的桃花更艳了,树下的红绸带变得壮观起来,好似一大片红云低低地漂浮着,再次遇见老人,老师告诉他,九千九百九十九棵桃树,那一天是老师的生日,那一天老师披上了婚纱,那一天老师病重。 萧楠看完信,心里好似一下子涌来一块石头,透不过嗓子眼儿,一股脑儿从眼睛里跑了出来,脸上湿了一大片。 穿行了大半个国度,浪迹的人回到家里,一颗漂泊的心没有靠岸,茶余饭后的谈话,全是天南地北的趣事,生活好似一下子有了乐趣,看着老泪纵横的脸不如从前,一直犹豫的心一下子坚定起来。 给禤逯的回信,萧楠思忖了很久,可每次提起笔来,都不知该写些什么,最后,只得搁置下来,一拖再拖,如此消磨光阴,大概老天也看不过去了,后来,那只笔也藏了起来。 或许,禤逯已经不盼望回信了,所以才没有来信追问,有说有笑的人只管快乐,顾不上旁的人喋喋不休,可满腹唠叨的话还是装进了信封,而寄出去已是五月下旬了。 这期间,萧楠又去了一次学校,挤在陌生的人堆里,仿佛一下子被丢到了一个荒岛上,心不由得孤独开来,熟悉的地方竟迷了路,好似长大了的小伙伴,总想不起儿时的模样,小城倒是没有变样,仍旧分不清东西南北,谜一样的面孔躺在大地上。 想来十分可笑,一个不谈论鬼神的人,千里迢迢,竟是为了将心事讲给佛听,一处不大不小的庙宇,几个慈眉善目的僧人,小城的人们装着一颗向佛的心,重要的是,一个不会插话的老人,说话人的心里总可以倒个干净,人大概都是一样的,看不清前路时,总会想到注视着红尘几千年的佛。 萧楠问一位老僧人:“人真的有来世?” 老僧人说:“当然有,前世五百次的回头,才换得今生一次擦肩而过。” 萧楠又问:“做了夫妻的两个人,要多少次回头?” 老僧人微笑着摇头:“既然做得了夫妻,一定是前世埋了对方。” 萧楠惊得说不出话,老僧人笑着又说:“刚才,你在佛前的祷告,佛祖已经听见了,一颗善良的心,始终有好报的。” 萧楠摸不着头脑,莫名其妙地看着老僧人,十分小心地问:“我什么也没有说,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老僧人回答说:“我不知道,但佛祖知道。” 萧楠呆望了一下,好似看着一个能照透心的镜子,恐惧一下子在脸上蔓延开来,干巴巴的声音也像缩紧了身子似的:“他会说话?” 老僧人摇头:“不会说话,但听得见,假如你有什么心愿,也许会帮你达成。” 听了老僧人的话,萧楠取出一封信,并对他说:“如果你说的是真的,这一世埋我的人,一定会来取这封信,请转交给她。” 离开陌生的小城,再度回到家里,心平静得像一块石板,又去了几次医院,医生的嘱咐是几句老话,萧楠的耳朵里,大概已经磨起了茧子,所以,疯玩归疯玩,熬夜归熬夜,墙上的日历一天天撕去,日子像眉开眼笑的游戏。 4月13日,鼻孔里淌出大量的血。 4月15日,阳台上,一不小心昏了过去,醒来已躺在医院里,父母紧紧抓着萧楠的手,眼睛里汩汩地涌出泪来。 萧楠对他们说:“妈妈瘦了,爸爸老了…” 母亲转过身,没有说话,父亲安慰着说:“不管发生什么,你还有爸爸,妈妈…” 4月19日,脑子里白茫茫一片,书中的校园,雪花正缓缓下在眼前,男生堆起一个胖乎乎的雪人,并告诉萧楠,那本书的名字叫《记忆比黄花瘦》。 4月20日,医生告诉萧楠,可以出院了,萧楠急匆匆地取下针管,光着脚丫冲到阳台上,阳光那样明媚,好似一双大大的眼睛望着自己,远处的草地上,飘来鸢尾的香味。 4月21日,屋子里,总飘着低低的哭泣声,萧楠想看清那张脸,并安慰她说:“我有点儿累了,想好好睡一觉。”无奈睁不开眼睛,也挤不出声音。 又过了一日,萧楠告诉父亲:“以前,总拿气话气他们,‘就当没有我、死了、再也不回来了…’,一番又一番,这些锋利如刀的话,深深地扎在父母心头,密密麻麻,心却不是盲的,谎言多了,也就成了现实,可惜这样的情,浪费在一个无情的人身上,老僧人说有来世,亦真亦假,如果纠缠起来,生生世世,看不到尽头,不在一个屋檐下,那情,又该如何偿还?思来想去,若有来世,我做牛马,父母做主人…”父亲看着日记,眼泪吧嗒吧嗒掉下来,母亲呆呆地望着地上。 月末,草莓成熟了,屋檐下,外婆静静地望着萧楠,指缝间,滴滴答答,掉下一片雨水。 5月下旬,给禤逯的回信寄出去了,父亲告诉萧楠。 6月,母亲种了一大片草莓,到了月底,全部成活了,而弯下腰的身影里,一头青丝成了白发,皱巴巴的额头上,添了几道深深的纹。 9月,老僧人将信交给了一个陌生人,并安慰她说:“人有来世,一定会见面的。” 陌生人擦着泪,回答说:“我听过那个故事。” 校园里,一个身影静静地坐在草地上,远处灰白的水泥墙下,一群年轻人四处张望着,却不顾一旁的大人,唠唠叨叨的叮嘱。 11月末,校园里白茫茫一片,每一棵树的枝丫处,都系了一个红艳艳的蝴蝶结,鲜艳的红绸带在风中飞舞着,仿佛天边的一抹晚霞。 这个冬天,好静! 第27章 后记 “醒一醒…”耳边,一个声音轻轻叫着。 萧楠睁开眼,一位和蔼的老人正静静注视着自己,看见萧楠醒来,脸上一下子高兴得不得了,像担心眼前的人有什么三长两短。 萧楠对他说:“我只是打了个盹儿。” 老人看着萧楠,没有说话。萧楠又问他:“我们见过面吗?” “没有。”老人摇着头。 “也许见过,记不起来了。”老人又很快点头。 老人的回答,好似在参禅悟道,萧楠不由得仔细打量起来,脑子里一片空白,见过面的人千千万,模样万万千,清晰地辨出一张面孔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记不起来了。”萧楠低声说。 听了萧楠的话,老人的脸上有些窘,样子却十分可爱,朝萧楠看了几眼,又客气地挥了挥手,转身走开了。 回到学校,萧楠的脑子里,老人的模样,好似胶片放映着,几天下来,头昏脑胀,为了让自己安下心,也为了弄清老人的生世,萧楠又一度去了那座庙宇。 一位老僧人说:“他来,是拜佛的,祈求风调雨顺,希望种下的每一棵幼苗,未来都能够开花结果。” 萧楠问老僧人:“什么幼苗?” “出了这座小城,一直往东走,有一大片桃林,每年春上的时候,到处都是桃花。”老僧人回答。 “用了多久?”萧楠惊讶地问。 “几年,几十年,也可能是一生,只有佛清楚。”老僧人抬头望去,供案后,佛温柔地注视着善男信女。 这样一件奇人奇事,萧楠不由得关心起来,又问:“为什么要种树?” 老僧人回过头来,认真地朝萧楠看了几眼,好似在打量重逢的故友,眼神里,竟散着数不清的恩怨,却又那样平静,一汪秋水似的洁净。 老僧人说:“那里的桃树,是为一个女人种的,每种下一棵树,他的心里就多了一次亏欠。” “人老了,总记不清自己的过错。”老僧人又补充说。 萧楠呆望着佛,心里思考着这样一个问题——等花都开了,老人一定很高兴,再也不会亏欠谁。 老僧人丢下一句——他是好人!就转身走开了,或许,老人把一个寂静的世界留给了亏欠的人,留给了不肯言语的佛。 第二天清晨,门被砸地碰碰直响,萧楠一边猜着门外的人,一边去开门,走廊里,霂霏正抡着拳头,准备再一次敲门,汗涔涔的脸,好似从很远的地方跑来。 “发生什么了?”萧楠问 “去办公室,老师找你!”霂霏喘着粗气。 也不知为什么,萧楠心里一下子变得不安起来,迟疑归迟疑,手里的书丢到了一旁,送走霂霏,便飞也似的朝办公室奔去,学生,大概总要去几趟办公室,才算正式毕业了。 狭小的办公室里,十分安静,仿佛能听见心跳声,老师坐在桌子后面,静静地翻着一本厚厚的书,看见萧楠进来,下意识地抬起头问。 “考试有结果了,想知道成绩吗?” “不想知道。” 萧楠摇了一下头,老师朝萧楠瞪了一眼,好似不相信眼前的人会讲出这样的话,可这并不奇怪,因为说话的人也不敢相信。 “你说过,逃课不要紧,考试的时候,合格才算本事!”萧楠说。 “嗯,我说过。”老师轻轻点了一下头。 “这么说,我一定不合格了,所以,我知道结果了。”萧楠平静地说。 突然,老师“噗”一下笑出了声,像听了个冷笑话,萧楠摸不着头脑,涨红着脸,好似说了一句极难堪的话。 “说错什么了?”萧楠鼓起勇气问。 老师脸一沉,收住了笑,对萧楠说:“原来,就算逃课的学生,也重视自己的成绩。” 萧楠正准备反驳,却被老师的话堵了个结实,脑子里一团乱麻,像捅了马蜂窝似的,嗡嗡响个不停,老师一定高兴,甚至幸灾乐祸。 “还有事吗?”萧楠闷闷地问。 老师又朝萧楠看了一眼,脸上隐隐露出一丝笑。 “叫你来,是给你补课的,把你落下的,在这个周末全补上。” 突如其来的变化,萧楠像呆了似的,脑子却转的极快,看着一张微笑的脸,才生硬地点了点头。 后来一个周末,班长告诉萧楠:“这一课,你的成绩是最好的。” 这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萧楠向同室的人求证,又去办公室看了一下成绩表,答复异口同声,心里高兴的不得了,像完成了一件伟大的事,可惜来得太迟,外婆无法看见。 又去了几次庙宇,拜了几回佛,老僧人始终和和气气地讲话,好似这一辈子也未曾与人发生过争执,而萧楠一直听不明白。 走在高墙下,萧楠告诉自己——溪陌走了!理性地分析起来,又像一个玩笑,一个狭小如弹丸的地方,将一个活蹦乱跳的人藏地严严实实,实在不可思议,心灵受到伤害的人,大概总要躲一阵子,才会振作起来,这在一片风和日丽的天空下,一个宁静安详的“小镇”上,实在没有什么比这更重要的事了,问题是,一年以后,萧楠才明白这个道理。 禤逯说——溪陌转学了!骆蔃又说——溪陌生病了!路郤拍着胸向萧楠保证——他们都是骗人的,溪陌休学了!归纳起来,叫溪陌的人比比皆是,散落在不同的地方,而一向诚实的班长一直不说话,在萧楠的一再追问下,才笑吟吟地说出三个字——不知道! 有一个周末,老师辅导完功课,突然问萧楠:“我是不是不像老师?” “谁说不像?”萧楠惊讶地看着她。 “见过我的人,都说不像!”老师沉默了一下,才肯定地回答。 萧楠回答不上来,呆呆地站着,一动不动,脑子里乱糟糟的,好似去了大街上,装了满脑子的吵闹回来。 “这很难吗?”老师又问。 “有点儿…不像。”萧楠结结巴巴地说出最后两个字。 “不像!”老师瞪大了眼睛。 “这样好,以后我们就是同学了,帮助我了解学生的心态!”老师十分高兴。 回到寝室,萧楠把自己丢在床上,心里战战兢兢地说——那不是梦!一下子紧张起来,仿佛坠入了一个无边的噩梦,人说梦由心生,如此说来,萧楠的心不如想象的坚强,掉进一粒沙子,一颗尘埃,也要折腾许久,好似整个世界也亡了。 外婆说——我走了,也放心不下!说话的人没有撒谎,母亲说,外婆弥留之际一直念叨着萧楠。疼惜的人走了,世界一片沙漠似的荒凉,添了两双可怜巴巴的眼,紧紧盯着自己,两颗心千疮百孔,却塞满了哀哀的话。 萧楠不敢折腾了,心里的秘密也裹了一层又一层,像揉成一团的日记丢在角落里。 医生说——不能劳累,不能受刺激,不能一个人呆太久…,医生的眼里,萧楠成了一个可怜的瓷像,不能触摸,不能碰,摆在那里还好,手脚偏偏又能动弹。 有一天,萧楠又去了那座小庙,并找到了那位老僧人,对他说:“如果有来世,我要怎样才能找到这一世认识的人?” 老僧人说:“来世有来世的安排,混淆不得。” “这么说,我不能见他们了?”萧楠小声地问。 老僧人点了点头,接着又说:“这一世的恩怨,去了下一世,世界不是乱了吗?” “你们…,不是讲因果循环吗?”萧楠争辩着说。 老僧人笑着说:“在你眼中,如果有恩必报的话,就一定是循环的。” 听了老僧人的回答,萧楠像获得了新生命似的,望着一张微笑的脸,不停地说——谢谢! 时光的流水,嘀嗒嘀嗒,分分秒秒的逝过,春去秋来,校园里,绿了斜斜的坡,又白了长长的地,泥土的疤沉寂下来,成了一个个高耸的结,走了一群泪流满面的男女,又添了一群活蹦乱跳的新人。 盼了整一个月,萧楠父母收到了信,儿子一切平安,还提起了小时候的顽皮,而信的末尾处,好似一个故事给截断了,到了月末的来信再接续上。 萧楠对老僧人说——我记得他们的模样,也记得他们以后的样子,我告诉他们,茫茫人海中,我一直在找他们! 老僧人对着一摞书信自言自语:“他们一定记得你的样子,每一年,每一个月,每一天的样子…” 溪陌走出庙,迫不及待地拆开信看,里面是一张薄薄的纸,几行小字歪歪倒倒,像极痛苦的样子,却十分清晰。 去了几趟医院,小溪说,你去了很远的地方,以为会遇见你,想告诉你:“有人为你调了一杯奶茶,三盎司草莓汁,两勺奶精,二百五十毫升水,六粒珍珠,三滴薰衣草香露,一盎司茶汁,它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花溪陌。” 纸上,滴滴答答,打湿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