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如何撩到你的宿敌 作者:结罗 文案: 此间主人脾气坏性格暴躁一点就着嘴还欠,讨厌he还是be这种问题,问就是全都be,龇牙 天真温柔善良变态神经病王爷攻x正直高洁痴情能打太监受 狗血量足管够 叶骁山南关下与沈令一战,被摁在地上摩擦,牙都打掉了,最终却是大获全胜的沈令投降。 叶骁直入北齐王城,向北齐国主讨要沈令为奴。 沈令:……你直说吧你想干吗,是想要情报还是想报复回来还是想折磨我羞辱我弄死我? 叶骁:……你们真会玩,先说好啊,我对你没有任何邪念啊! 沈令:可是我对你有邪念怎么办? 叶骁:……等等,咱俩不是说好的直男人设么! 沈令:直男谁上耽美简介啊? 内容标签: 强强 宫廷侯爵 豪门世家 情有独钟 搜索关键字:主角:叶骁,沈令 ┃ 配角:冯映,沈行,黛颜,符青主,窈娘,五娘,蓬莱君,青城君,叶横波 ┃ 其它:强强,美强,美攻强受 一句话简介:论牙被打掉的攻如何撩到自己宿敌 立意:生死容易低头难 楔子&尾声 太监受太监受太监受 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论如何睡到你的宿敌 尾声共白首 那是个春日黄昏,外头似有人嫁娶,好不热闹,叶骁坐在窗边,本自向外张望,沈令刚写好一幅字,一抬头,叶骁心有灵犀,懒洋洋抬头,眯着眼睛笑看他。 即便已经华发皑皑,他的叶骁依然笑得一如昔日年少,风流惊人,此情忒多。 楔子 叶骁第一次看到沈令,是在战场上。 当时他正在等死。 他给大军断后,中了埋伏,六军殆尽、被北齐大军团团围住,他自己血透重甲,长枪已断,只剩手中一把残剑,马都死了,身边活物就是百十来号还能喘口气的伤兵。 叶骁眯起眼睛,血块从睫毛上黏下来,拉出几条黑红色黏糊糊的丝。 他看着对面中军那面黄牙帅旗。 沈令就在旗下。白马银甲,手上一柄雪色的枪,唇色浅淡,清润眉目间仿佛漾着一层白梅色的薄冰。 他啧了一声,恶狠狠地往地上吐了口带牙的血水,心里想,他妈的,虽然是个太监,但姓沈的长得可真好看,死他手里这波不亏。 然而他没有等到死,他等到了沈令。 那个人没戴盔,牵着马,慢慢走到他面前,他咧嘴笑笑,反正也站不住了,干脆大马金刀的坐下,说,“哟,怎么着,沈侯要是来劝降的,别想了这就。” 他满不在乎地吐出一口血,笑道:“孤真想死,你拦不下。” 沈令垂眸看他,平淡冷静,眉宇间一片郁郁冽色,然后,缓缓跪倒。 他道,沈令,来降。 空气蓦地静默,然后拉紧。 叶骁轻声道:“沈令,你再说一遍。” 他看到沈令的长睫轻轻一颤,他头又低一些,道,沈令,来降。 铮地一声,火花飞溅,叶骁半截残剑贴着他面颊而过,生生插入沈令脚下岩地! 沈令慢慢抬头,白皙面孔上被一道被剑风所伤的痕迹,一点一点渗出鲜红的血来。 他看着叶骁,一字一顿,“沈令,来降。” 那一瞬间,叶骁有狂暴欲望。 他想把眼前的男人撕碎。 然后?然后他受了沈令的降,整顿军队,直入北齐王都。 此一战,北齐主战的太子被废为庶人,斩于午门,悬首城头。 太子最为倚重的安侯沈令,贬为罪奴,为了讨他欢心,宫筵上沈令青衣小帽,罪奴奉酒。 而叶骁对北齐皇帝道:孤,要沈令。 第一回 泥销骨(上) 第一回泥销骨 沈令这辈子,听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畜生!你不得好死。 听得久了,他也觉得自己大概确实会不得好死。 所以当他听到叶骁向北齐皇帝讨他的时候,他想,这不得好死的日子,应该快了。 倒也怪不得他这么想。 叶骁名声太差了。 东陆之上谁都知道,塑月秦王叶骁是个人渣。 但其实,最初沈令是不信的。 他本来就不是个轻易听信流言的人,关于叶骁什么纵妾杀妻、喜好酷刑、气量狭小、残忍好杀之类的说法他都没怎么当回事儿——当到一国掌权亲王的,背后没人说坏话,那怎么可能? 别人怎么说他来着?以色侍人,媚惑君心,不也一样,有什么差别? 后来山南关下,他亲眼看到叶骁,心中的不信又长了几分。 当时烈日昭昭,叶骁长枪虽折,却一步不退,靠着一把残剑勉强站着,满脸血污朗声而笑,告诉他,生死容易低头难。杀叶骁容易,要叶骁降,绝无可能。 沈令心里就想,果然,流言多半都是假的。 他却错了。 叶骁登殿那日,沈令青衣小帽,侍立殿门。 北齐一降,他就被贬为罪奴,这次特意被拉出来,是北齐想讨叶骁欢心——这次战败,北齐奉塑月为宗主,叶骁是塑月显仁帝的嫡亲弟弟,奉旨处置北齐,有谣传,说塑月这次和谈的条件之一就是要皇帝退位,北齐皇帝自然着意奉承,生怕他一个不高兴,自己这王位就没了。 叶骁上殿穿了一身衮冕礼服,玄衣纁裳白珠九旒,越发显得他乌发如墨,面孔俊美。 叶骁是真生得好。沈令一边躬身行礼,一边想。 叶骁瞥他一眼,眉峰一挑,说,你跟孤进来吧。 沈令低眉顺目地应了一声,躬身跟在叶骁身后入了大殿。 叶骁坐了首席,北齐皇帝敬陪,沈令侍立在侧,然后,叶骁该吃吃该喝喝,一眼都没瞅他,就跟身边没人一样。 殿内众人这就有点儿吃不准叶骁的套路了。 谁都知道,北齐和塑月一战,沈令大胜叶骁的左军,要不是当时塑月右军势如破竹直入王都,逼降了北齐皇帝,叶骁尸都收完八百遍了。 所以北齐想法如下:叶骁一定瞅沈令不顺眼,那就把沈令拎出来给他出气,但是等等,他怎么完全不理啊? 殿内一半人疑疑惑惑,另外一半觉得……说不定要糟。唯独沈令,垂首敛气,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宴到一半,侍宴太监鱼贯而入,奉茶清口,叶骁忽然咦了一声,广袖往后褪了褪,“滑冷”一声,骨节分明的腕上落下一个漆黑的镯子,伸手拉住奉茶的小太监,少年一愣,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小太监十四五岁年纪,生得柔媚单薄,跪在地上抖,叶骁伸手,摸了摸他的脸,然后摸了摸他的头,面上带着一丝笑,似是极喜欢的样子。 重臣们明显松了口气——他要是看上这个小太监,事儿就简单了。 北齐皇帝看叶骁把小太监揽在臂弯里不断抚摸头脸,面上不禁漾出了一层喜色,正要开口,却听到叶骁柔声问怀里的少年:“你怕疼吗?” 少年懵懂摇头,叶骁唇角含笑,叹息一般道,“不过还好,倒也不大疼。” 就在他这句话出口的刹那,沈令眼角余光一闪,看到他腕上漆黑镯子忽然一动—— 不好!沈令飞快抬头顺间,一声脆响,小太监整个脑袋向后一转,脸软搭搭地贴在自己背上。 叶骁把怀里的尸体放下,含笑端详了一下,伸手,把被他扭断的脑袋重新扭了回来。 大殿鸦雀无声,能听到有人牙关打战的声音。 叶骁不紧不慢地抬头,笑看北齐皇帝,“这小奴生得甚得我心意,一时心痒,没按捺住,惊扰诸位了。”他本就生得好,这一笑,风流清华,多情缱绻,却让人心底无端发寒。他怡然举杯,向众人致意,自罚一杯,一饮而尽。 传言是真的。沈令想,他之前想错了。叶骁就是一个如传言一般的狠毒人渣。 饮罢,叶骁又笑了一下,对北齐皇帝柔声道,“孤一直倾慕沈侯,敢问陛下可否割爱,把沈侯赐给孤?” 所有人都看向沈令。沈令只在心里想,这回大概真的不得好死了罢。只希望叶骁多少留他个囫囵尸体——不过也无所谓,他是个阉人,本来就没有什么全尸可言。 他从叶骁身侧走出,跪在他身前,额头抵上冰凉金砖。 这是他第二次跪在叶骁身前。 他朗声道,“罪奴沈令谢殿下抬爱,愿为殿下执鞭坠镫,效犬马之劳。” 怕什么呢,不过一死。 当晚,沈令被移出罪奴地牢,单独关到一幢独院。他数着日子,三天之后,黄道吉日,天朗日清,他等到了宫里的司刑。 按照旧例,他这种进献给宗主国的罪奴,应该“受刑赐药,以遏凶性”,果不其然,来了。 这司刑是鲁王的人,鲁王当年和废太子争位,败得一塌糊涂,沈令是废太子的心腹,自然便是司刑的死敌。 一身官服的白胖太监捏着把公鸭嗓子虚模假样地道,沈大人,有请啦! 司刑给他定的刑是挑断四肢筋络,说这样既能压他凶性,又不妨害贵人享乐。 他被架上刑台,司刑笑容满面、慢条斯理地挑出了他右手的手筋——银刀从肉里把雪白的筋挑出来,刀尖顶在筋膜上,嗤的一声,破开一个孔左右一滑,他手筋断了的时候,叶骁来了。 塑月秦王单手提着袍角,姿态闲雅地走了进来。地牢昏暗,油灯斑驳,他俊美面孔随之明暗沉浮,却越发衬出他一种凉薄多情。 他生得可真好,沈令想,这样一个人,滥杀无辜、残忍嗜血,居然生得这么好。 叶骁走过来,绕着他转了一圈,眼神一定,他右腕的筋刚断,白乎乎的断筋支棱着,还微微地动。 叶骁看了一会儿伤口,抬头看他,沈令眸子漆黑,面色雪白,正一瞬不瞬地看他。 旁边司刑卑躬屈膝说了一堆话,他全当没听着,就柔声沈令,疼吗? 沈令摇头,答道,不怎么疼。 叶骁宠溺一般地叹了口气,笑盈盈地道,你怎么这么会惹我生气呢。 司刑正口沫横飞地邀功,叶骁忽然转头看他一眼,道,“……是你动的手?” 司刑眉开眼笑地伏低身子,虚虚拱手,“刑是小人定的,既然是贡给殿下的罪奴,自然得小人亲自动手,才能放心。” “……手法倒是利落,筋断得干干净净。”叶骁点点头,然后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伸手把沈令解了下来。 司刑一下懵了,叶骁不理他,从袖子里拿出一个精巧药包,一边给沈令裹伤,一边道,说他今天受刑,还是鲁王筵上才知道的。 鲁王是现在北齐皇帝的最年长的儿子,废太子被杀之后,鲁王主持与塑月议和,身价陡增,颇有问鼎东宫之位的意思,便刻意与叶骁结交。 今日鲁王请叶骁去赴宴,快到收稍,来了个衣着华贵的妖艳青年,坐到鲁王怀里,和鲁王嬉笑了一阵儿,才咬着团扇绢边,吃吃笑语,问叶骁知不知道今天沈令受刑。 他这才知道,赶过来,沈令手筋却已断了一根。 沈令极其古怪地看他,等叶骁絮叨完,伤口也包好,他想了想,“……莫非殿下想自己动手?” 叶骁相当委屈地看回去,他说,我看着像这么有病的人吗?还没等沈令答,他叹了口气,说,好吧,是挺像的…… 给绷带打了个漂亮的结,叶骁语气遗憾,“没带东西,你这手只能等回塑月再仔细处理了。”说完,他转头,笑容可掬地看向司刑,沈令只觉得不知怎的,浑身一悚—— 叶骁的手腕不易察觉地动了一下,广袖之下几只颜色各异的镯子滑下来,撞出一串细弱脆响。 那是一瞬间的事。 众人只见眼前黑影一动,沈令清喝一声“殿下!”,再看的时候,沈令左手扣住叶骁脉门,司刑则被叶骁单手提在空中——这一下兔起鹘落,司刑太监被他提在手中,面色紫涨,双脚不断踢蹬,周围一群人悚然变色,却谁也不敢上前。 叶骁看都不看手里提着的人,只笑吟吟地看着沈令,柔声道:“我又没想杀了他。”他微微眯起那双深灰色的眸子,“沈侯,按照你们北齐律令,若毁伤亲王所属之人,该当何罪?” 空气中骤然一股腥骚之气,那太监裤裆里淅淅沥沥滴下尿来。 “当受刖刑。”沈令声音清朗无波。 “好,刖刑就刖刑。”叶骁含笑松手,胖大太监一下跌到地上,叶骁拔出腰上佩剑,抵在他喉上,轻描淡写道,那就剁了他两只脚吧。 太监涕泪横流,说不出来话,沈令看着叶骁,慢慢地道:“不过此律不妥。” “……哦,哪里不妥?” “殿下虽受赠罪奴于北齐,但您乃塑月秦王,又在塑月朝廷领大理寺少卿之职,身为执法之人,自然因遵循塑月律法。” 叶骁想了想,饶有兴趣地点点头,“你倒知道得清楚……不过说得有理,那你说该怎么办?” “塑月律令,若毁人奴婢手足,当以奴婢三分之二身价抵偿。” 叶骁轻轻垂眸看他。 叶骁有一双细长、眼角微微上挑的凤眼,垂眸看人的时候,便有一股不自觉的凉薄多情。 他柔声问道,那沈侯,身价几何? 沈令微微直起社身体,“奴婢昔年净身之后,于掖庭标卖,值钱四千文,加绢一匹。” “……”叶骁脸上的表情忽然一下就没了,他冷冷地看了沈令片刻,沈令的左手依然搭在他腕上,却敛眉垂眸,一派恭顺。 叶骁猝然一脚蹬在司刑脸上,冷喝一声,“滚!明天拿身价钱来!” 司刑忙不迭连滚带爬地逃了,看他跑得没影,沈令才慢慢松手。 叶骁看他看了好一会儿,唇角忽然一挑,现出一道毫无笑意地冰冷笑容,伸手,捏上沈令下颌,慢慢抬起。 沈令毫不反抗,低眉顺目,叶骁说,你抬头。 他依命抬眼,一双漆黑眸子,映出塑月亲王俊美然而阴冷的面孔。 叶骁一笑,风流惊动,一旦不笑,一股凶戾杀气就从绝好皮相下泛起来。 叶骁往前倾身,两人面孔挨得极近,呼吸可闻。 他忽然就笑开,眉梢风流,手上却用力,在沈令下颌掐出一道红痕,“……在惹我生气这点上,沈侯,天下无人能出你其右。” 他松手,扶他直起身体,还体贴地给他整了整领口,再抬脸时,又是惯常一派风流,“沈侯,天也不早了,与孤一起回行馆吧。” 第一回 泥销骨(中) 他就这么被叶骁带回了下榻的行馆。 然后叶骁就不见了。字面意义上的不见了。这让做好死无全尸心理准备的沈令有点儿猝不及防。 沈令就回行馆的第二天见过叶骁一次,当时司刑送了一堆金银珍玩过来,充沈令的所谓身价钱,叶骁从里头捏了一角碎金子下来,剩下全退了,拿着碎金子在沈令跟前一晃,说,看着了吧,你的身价钱,嘿,我吞了,不给你~ 然后,他就在沈令复杂的眼神中开开心心地跑走了。 沈令的真实想法:你开心就好…… 接下来连着几天,他就再没见着叶骁。 其实倒也正常,叶骁现在是塑月钦差,所有投降和谈等等事宜都归他管,见不着人才是常态,沈令也无所谓,待在行馆偏院,一句话不说,一个门口不迈,安静养伤。 偶尔,沈令也会想,叶骁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他所知道的叶骁,简言之,就是个荒淫狠毒的混账人渣。 说他治军,仗着自己是皇帝胞弟,就敢当着新上任监军的面,慢条斯理活活肢解了十几个违令的士兵,生生把监军吓病,从此之后,他治下的鹰扬军他一个人说了算,再没其他人跟他分权。 内帷更糟,叶骁娶过四任王妃,一个比一个惨。 元妃名门之后,先帝所聘,所以只落了个在除夕夜被赤脚赶出王府的下场,好歹保住一条命,剩下三个,有本来预订是皇帝继后,被他奸污不得不嫁,郁郁而终的;有罪官之女,强掳入府,之后被诬了个通奸罪,活活捶成一滩肉泥的;还有靠着谗言,扳倒前面三任,终于自己当了王妃,结果册封的诏书还没捂热乎,就被叶骁从王府望楼里扔下来,一尸两命的——不管是愿意嫁他还是不愿意的,统统不得好死。 然后,他终于干了桩疼他都快疼成昏君的亲哥也忍不了的事——他非要娶个妓女进门。 显仁帝绝不册封,他也不在乎,王府中门大开,风光铺张,新欢抬进了门。 几乎所有王府属官摔碗不干,显仁帝气了个倒仰,但也拿他没什么办法——叶骁就是这么个明明白白的人渣。 以上都是传说。里头肯定有真事儿,也肯定有谣传,就沈令看来,叶骁这个人确然喜怒无常残忍好杀,但是又和传闻里不大一样,似乎有一种特别奇妙的底线——想到这里,沈令摇摇头,心想,不大一样又怎么样,依然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他正想着,忽然听到墙头一动,一抬头,叶骁一身木簪布袍,趴在女墙上,正朝他招手,手都快招出残影了,“沈侯沈侯,天这么好,出去逛一逛呗?” 看这意思要微服,沈令平静地提出建议,表示白龙鱼服,不安全。 叶骁一挥手,不怕,刺客打不过我! 沈令想到行刑那日他和叶骁拆的那一招,他武艺确实极好,便点点头,起身往外走去。 叶骁在院门等他,沈令看他肩上有处泥印,刚要问,叶骁顺着他眼神往下一看,“嗨,刚才回来,门口遇到了一帮小崽子,一边喊塑月人滚出去,一边往我身上丢烂泥,这帮小崽子可真胆大包天啊。” 然后呢?沈令淡淡问道,叶骁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当然是把领头的那个抓住,狠狠弹了五个脑蹦才放走呀……” 说完,他看着沈令微微抬起的眸子,露出了一个恶作剧成功一般的笑容,轻快地向外走去。 叶骁本就生得好,这样一笑,那双深灰色的眸子栩栩生辉,竟然带了几分天真的意味。 沈令怔了怔,随即跟了上去。 叶骁说是逛逛,其实早有目的,他一路向西,中间路过坊市,买了些贵重布匹和药材,就径自往城门附近去了。 西城城门是穷人住的地方,俩人进了条陋巷,七拐八拐到了一个破屋跟前,门板半掩,能看到院中停着口薄皮棺材,里头隐隐传来哭声,叶骁顿住脚,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包,放在沈令手上,听着响声和分量,是一包碎金。他对沈令道:“沈侯,我就不进去了,东西麻烦你拿进去给他们。就说是小元子这些年在宫里攒下的积蓄,你是他同僚,特为给他家人送来。” 说罢,他顿了顿,“……是殿上被我杀掉的小太监的家人,我好不容易打听出来,你把这些东西给他们,虽然抵不了人命,但总是能让还活着的人过得舒服一些。” “……殿下为何不自己进去?” “杀人凶手给苦主送钱吗?” “……”沈令点头,走了进去,片刻之后回来,朝叶骁微微躬身,“已经妥当了。” 叶骁眯着眼睛看了会儿院子,嗯了一声,往外走去。沈令跟在他身侧。 晚夏的太阳照在人身上暖融融的。 叶骁在前头走,也不回头,忽然道,“想问我为什么送钱?” 沈令想了想,谨慎地答,“是。” 走在前头的叶骁沉默了一下,“……我现在忽然不想说了,等我想说再说吧。” 这就是叶骁和传闻不一样的地方。沈令在他身后,默默的想。 他无故暴起杀人,然后费尽周折,打听到死者遗属,送上东西,这人实在古怪得紧。 两人各怀心事,也不多言,慢慢走回行馆。 回去的时候已是黄昏时分,在到正院的时候,叶骁忽然想起什么,让沈令跟他进去。 到了屋里,他随便拣了把椅子坐下,沈令侍立身前,叶骁握住他右手,取了药箱,小心翼翼地拆了绷带,仔细查看伤口,点点头,“愈合的还行。” “殿下。”看叶骁给他重新敷药,包扎好伤口,沈令低声唤了他一句。 叶骁从下往上看他,屋子里一片昏黄,他深灰色的眸子显出一种近于黑的颜色,“嗯?沈侯有什么事?” 就是这个,“……沈令一介罪奴,配不得沈侯二字。” “……”叶骁握着他的右手,静静看了他一会儿,才缓缓地道:“……安侯沈令,无敌天下,在孤心中,沈侯永远是沈侯。” 沈令心中忽然一恸,他闭了一下眼,从叶骁手里把手抽出来,垂眸敛首,微微躬身,恭敬问道:“殿下……奴婢一直有一事想要请教。” “你说来听听。” “……敢问殿下,为何要将奴婢招至身边?”这些天,他一直在想这件事。 若说是传闻中的叶骁,那向北齐讨他,无外乎折辱虐杀出气几样。 但是,叶骁什么都没做。 此外,叶骁和传闻,虽然嗜杀底色相同,却是不一样的人——真正嗜杀为乐的人,是不会去给遗属送钱的。 但是,这却让沈令越发心寒了起来。 听了这句,叶骁脸上笑容就慢慢隐了,他现出了那日大殿上那种微妙的表情,看似风流,却透着一种莫名的寒意。 他说,你觉得呢?我为什么要向北齐讨你? 沈令闭了一下眼。他再睁眼的时候,漆黑长睫闪动,那一刹那,叶骁在沈令眉目间看到一层白梅冽色。 叶骁忽然就想起山南关下,初见之时,他也是这样,容色清冽,风华绝代。 然后沈令挺直脊背,笔直看他,“若殿下想我为奴,沈某自当竭诚效力。但若殿下想从我这里知道北齐机密,却是不能。”语罢,沈令恭敬垂首。 叶骁面孔上最后的表情也消失了。 他定定看着沈令,过了一会儿,轻声道,看着孤。 沈令抬眼,一双漆黑的眸子安静的看着塑月的秦王,他现在的主人。 叶骁执起沈令受伤的右手,拉到自己眉角,轻轻一点,“……这里。” 沈令感觉到指下肌肤微微有些糙,显是一道疤痕。 叶骁又把他手拉到颈上,点在喉结上方,“这里。” 接着锁骨、左肩,胸口—— 然后沈令看到他形状优美的菲薄嘴唇张开,含住了他右手食指。 “——!”沈令本能地一惊! 叶骁的口腔,温暖,湿润,裹在他冰冷指尖上,几乎是烫的。沈令脑海空白了一下,只能感觉到指头抵住柔腻舌尖,触上牙床上一个空缺—— 然后,叶骁在他食指齿根用力一咬,再吐出来的时候,上头鲜红一圈带血的齿痕,有几滴血落在他唇上,红得刺目。 “这颗牙,还有不少地方,都是拜沈侯所赐,”他笑吟吟看他,眉目间依稀一段天然多情,“……昔年山南关下,沈侯纵横沙场,睥睨万军,目下无尘,从未将孤这个手下败将放在眼里,孤当时就在想,终有一日,定要沈侯好好看着孤——只能看着孤。” “这个理由,沈侯信么?” 这个理由……可真超出套路了。沈令一下愣住,叶骁那张端丽面孔忽地挨近,沈令本能地呼吸一凝——然后叶骁毫无预兆地往后一退,哈哈笑了起来,说哎呀,我骗你的,就是看沈侯的表情太有意思了。我开玩笑的你别当真哈哈哈哈哈…… “……”好想揍他。沈令勉强控制住表情和情绪,僵硬告退,叶骁兀自伏在桌上笑,但当沈令那道清瘦身影离开视线的刹那,脸上的笑一下就没了。 叶骁眯起眼睛,轻舔了一下唇上沈令的血。 甜的。沈令的血是甜的,勾引人的清甜。 想要撕开他的喉咙,让血满溢出来——叶骁悠然地想。 他又舔了一下自己的嘴唇。 第一回 泥销骨(下) 那天之后,对沈令而言,叶骁这个人的形象跟传闻中比就变成了,凶残不足,疯得倒有余。 叶骁连着几日没怎么出去,在行馆处理文书,他没有随身侍从,日常起居靠行馆仆役,沈令来了,有些伺候笔墨的事情就交给了他。 沈令有次问过一嘴侍从的事,叶骁说上战场带啥侍从,说完,他瞥了一眼沈令,肩膀一垮,说,哎,我说实话吧,能上战场的没人愿意来我这儿干活啊,嫌我杀老婆娶□□爱好分尸呗。 沈令没说话,他倒是来了兴趣,问沈令,“你不问是真是假?” 沈令从善如流,“那,是真是假?” “都是真的。”叶骁得意地一扬头,然后看着他一脸淡然有点儿不高兴,说嘿你这一脸淡定也太不给我面子了。 怎么着?还得他配合,表演一下吓得夺门而逃? 沈令心里翻了个白眼,面子上恭恭敬敬,“这一阵子相处,奴婢自觉,殿下并非是传闻中的人。”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想必殿下也知道奴婢的传闻。” “知道啊,说你狐媚惑主,以色侍君,才得了废太子青睐,”叶骁停笔,侧头看他,目光清朗,“但是那些我不信。你不是那样的人。” 沈令研墨的手停了一下,他看向叶骁,叶骁正认真看他,他心底一震,喉头微梗,不着痕迹地别开脸去,听得叶骁道:“对了,我知道我名声差,但我真有点儿好奇了,到底差成什么样。” 他表示,十分想知道关于自己的北齐版本。 沈令把自己知道的版本列了列,什么满府枯骨、人皮糊墙、莲花血池啦。叶骁听得津津有味,三无不时吐句槽,说拿人血灌莲花池,我也忒不嫌味儿大了。 当沈令说到王府荒芜,妖鼬夜哭的时候,叶骁一拍桌子,“……满地跑黄鼠狼这就过分了啊!” ……不,你到底为什么生气?黄鼠狼么? 叶骁忽然就笑了,他看着沈令,“……沈侯,你倒是唯一一个不怕我的。” “殿下也是唯一一个,到此时还唤奴婢沈侯的。” 沈令其实还有一句,咬在舌尖,没有说出来。 叶骁也是唯一一个,没有看不起他的人。 昔年对他有养育栽培之恩的北齐太子,也曾轻描淡写地对旁人说,沈令一个玩意儿而已。 只有叶骁没有,不,只是到现在没有罢了。 沈令淡淡的想着,垂着头,叶骁看他,忽然道,“……我想,就算我跟你说,别自称奴婢,你肯定也不会改口的。”他没头没尾说了这一句,沈令一怔,正要开口,外面有人来报,说内侍省省令沈大人求见。 叶骁听了这名字,点了点头,却瞥了一眼沈令,沈令像没听到一样,垂眸敛目,神态如常——北齐的内侍省省令,姓沈名行,深得北齐皇帝宠信,乃是沈令的嫡亲弟弟。 片刻之后,一名容貌妖冶的紫袍青年走了进来,正是那日鲁王府上,告诉他沈令受刑的那人。 沈行对叶骁行礼完毕,寒暄了几句,说是奉北齐皇帝之命,来这里看看秦王是否住得舒适,顺便送一些宫里刚贡上来的灵犀酒,给殿下尝尝。 叶骁一听,这就醉翁之意不在酒,他看了一眼沈令,托辞自己要忙,有什么事让他和沈令说。 沈行和沈令一起辞了出去,沈令把弟弟带到偏院,进屋关好门,沈行立刻像条没骨头的蛇一样,伏在椅背上,咬着嘴唇,笑看自己的兄长。 沈令冷声道:“你来作甚?” 沈行纤白指头绕着鬓边垂下的帽缨,轻轻咬着帽缨上的红绒,柔声笑道,“哥哥何必这样呢,这么久不见,我想哥哥了不行么?” 沈令挑眉看他,沈行咬着唇笑着回看,过了一会儿,才悠悠地道,“……受刑赐药,哥哥……可还差着一个呢……” 果然是他。 司刑虽与他有仇,但是敢把他绑上刑台,背后必须有人,这人,他当时就猜是沈行,果然便是。沈行是北齐皇帝最宠爱的宦官,同时也是鲁王心腹,一直都是沈令的政敌,他深知自己弟弟是个什么心性。对他能干出这种事,毫不意外。 沈令不想和他废话,只冷声道,“拿来吧。” 沈行吃吃笑出声,他细白牙齿咬着袖角精致刺绣,眯着一双媚意天成的水润眸子,从袖里取出一个指节大小的琉璃瓶,其内是漆黑的一汪液体,一声轻响,立在桌上。 沈令知道他拿出的这一味毒药是什么,是“泥销骨”。 北齐宫廷密毒,发作时候宛若全身骨烂肉销,每月十五发作一次,要想不发作,就需每月服用一次解药,乃是专给刺探情报之人所下的毒,以防背叛。 沈令伸手去拿,刚碰到瓶子,一只柔腻手掌轻轻覆上,沈行伏在自己手臂上,紫袍半卷,露出一段雪白手臂,他衔着腕上一串血红麝串轻咬,笑道:“哥哥不用喝这玩意儿的,只要哥哥答应我,按时将塑月一些小消息告诉我,我知道哥哥重诺,这种苦就不必吃了。” 沈令沉沉看他,左手一动,药瓶已到了手里,他一饮而尽,将药瓶掷回沈行怀里,冷声道,“沈行,我这一辈子,可曾出卖过任何人?” 沈行毫不意外,收好瓶子,拍了拍手,一张冶艳面孔上居然有一分天真的娇憨,“我就知道白问这一句,哥哥虽然和我一般都是宦官,不过有士人风骨,自是沈家好儿郎。” 沈令表情不变,只是沉沉看他,沈行也不以为意,他笑道,“不过哥哥若是改了主意,便告诉我,我随时奉上解药。” 他似乎又侧头想了想什么,“不过这次呢,我这边手下人确实也有不对,我代他们给哥哥赔个礼,过两天给哥哥送份儿小礼,也让哥哥消消气。” 语罢,他伸了个懒腰,轻盈起身,在他即将推门而出的时候,忽然转头,掩唇而笑,风情万种,他柔声道:“啊,对了,哥哥想是糊涂了,刚才哥哥说,没有出卖过任何人,可哥哥不就出卖过……我吗?” 他又笑了笑,天真无邪,眉梢含媚,便走了出去,再不回头。 当夜,沈令做了那个他从小做到大的梦。 他梦到北齐宫城里盛放的牡丹、梦到自己父亲千刀万剐,悬在城门血淋淋的尸体。 最后,他梦到了自己。 雪地之中,躺在一片血泊中,被阉割的,十一岁的自己。 第二回 犹铜声(上) 第二回犹铜声 七月上旬,和谈的条件终于定了,北齐割让雄州四郡给塑月,一年岁贡良马千匹、生铁万斤、钱十万贯,北齐降称国主,奉塑月为宗国,并将国主幼女卞阳公主嫁予显仁帝做继后。 这岁贡基本已是北齐一年赋税的三分之一,谁听了都心里一抖,唯独北齐国主兴高采烈,庆祝自己保住王位,大宴三天。 和谈的事情已定,叶骁派人把记载人口土地的黄册和国书送回塑月,和北齐订下明年开春遣嫁公主,叶骁这边则预备着七月底动身离开北齐。 他归期一定,从国主以下,北齐权贵无不致送厚礼,各种奇珍异宝玩命往行馆送,间中还有人送来美婢娈童,什么年龄段审美取向的都有。大概是兼顾到口味问题,鲁王有次送了个妙龄道士过来。叶骁出身东陆强国,什么场面没见过,饶是如此,看着那一身清正又带点儿莫名妩媚的道士,他也楞了一下,瞅着旁边沈令,说,还是你们会玩。 不,我不是我没有你别胡说。沈令在心里默默反驳。 这天,沈行致送践行礼物,只见一乘小轿抬进行馆,走下一个秀丽女子,盈盈拜倒。 叶骁一贯是东西全要,人一个不留,他让女子起身,刚要开口人怎么送来怎么回去,女子却热泪盈眶,转脸看向他身侧沈令,嘴唇抖了抖,颤声唤了一句,夫君。 叶骁立刻转头,用崭新的眼光打量身旁的男人。顶着叶骁一脸“卧槽我单知道你们会玩,没想到连你也这么会玩”的表情,沈令上前搀住女子,把她扶进偏院,自己再和叶骁解释。 女子姓朱名唤窈娘,其父是个御史,颇有清望,和沈令交情甚好,朱御史后来因为进谏惹怒权贵,被赐自尽,家人发卖。夫人听说要被发卖,自缢身亡,只留下窈娘孤身一人。 沈令与其父交好,便命人买下窈娘,但怎么安置却成了问题。他虽然当时已是五品东宫武官,但是毕竟是个宦官,名声不好,若窈娘以后想得良配,就得另想办法。 这事儿不知怎的就被北齐太子知道,直接赐了婚——北齐高级宦官允许在外居住,多有妻妾,反而沈令这样年纪官位,没有妻妾才奇怪。 于是窈娘脱了罪身,成了沈令正室。 窈娘秀丽温婉知书达礼,对沈令而言亦女亦妹,这次太子被杀,沈令下狱,他唯一挂心的,便也就是窈娘的安危。 他被送给叶骁,知道自己现在的主人喜怒莫测,格外谨言慎行,一步不多走,一句不多说,和外界消息断绝,连窈娘落在谁手里都不知道,直到刚才看到窈娘,心中才一松。 叶骁听完,嗤笑一声,说你这弟弟倒贴心。 见他沉默,叶骁说:“那窈娘我就收下了,反正回去的路上多个侍女也是好的。” 沈令向他深深躬身,“多谢殿下深恩,只等到了塑月,殿下为窈娘脱去罪身,再择良配。” 叶骁诚恳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倒觉得这不一定,她若真心喜欢你,你也真心喜欢她,就做一对儿夫妻又有什么不行?要是觉得闺房少乐,你到塑月我介绍个人给你,给你指导一下技术,保证妥帖。” ……不,我并不想和你聊这个…… 沈令从叶骁房里退出,回了偏院,看到窈娘规规矩矩坐在椅子上,心中倏忽一软。 他在窈娘身前站定,窈娘抬头看他,以袖掩唇勉强笑了一下,笑到一半,唇角一垮,一下扑到他怀里,紧紧抱住他,嚎啕大哭。 沈令不会哄人,只能轻轻摸着她乌黑长发,任她在怀中哭个痛快。 她就是那日沈行轻描淡写所说的小礼物。 窈娘从来端庄,当初被发卖的时候,也只是饮泣,何尝这样过,这些时日,她不知受了多少委屈,有多害怕。 他什么都没说,也不问。 落在沈行手里,能有什么好遭遇?她不知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何必问呢。 第二天一早,沈令去见叶骁,说要告个假,去给窈娘买几身换洗衣服。 叶骁一侧头,说昨儿我记得沈行送来的东西挺全的啊,衣服一箱呢。看沈令不语,他了然地点点头,说,嗯,也好,他送来的东西全扔了吧,看着闹心。 叶骁还怕他没钱,塞了个钱包给他,沈令心中一暖,谢了恩,便出去采买,临走的时候,叶骁跟他说这几日多陪陪窈娘,不必过来,他也不推辞,买完东西回来,跟叶骁报了一声,就回了自己偏院。 今日他的饭菜是窈娘下厨做的,看他进来,窈娘勉强一笑,道,闲着不舒服,就想做点事。 沈令摸了摸她的头,把衣服给她,让她看合不合尺寸,窈娘把衣服小心翼翼搂在胸口,“……你送的,哪里有不合的呢。” 吃过了饭,沈令把院门关好,进了内室,他坐在榻上,正色看着窈娘,“窈娘,我今晚有件事要你做。” 窈娘绞着袖子,怯生生看他,他拍拍身边位置,窈娘坐过去,靠在他肩上,沈令想了想,“……窈娘,我中了‘泥销骨’,沈行拿这个威胁我做事,我不同意,便没有解药,只能自己捱过去。” 窈娘惊愕弹开,抓着他手,抬眼看他,面色煞白,连嘴唇都没了血色,整个人轻轻地抖。 她嘶声道,“那、那不就是今天……” 沈令点点头,安抚似的拍拍她的肩,笔直望着她的眼睛,“对,在那之前,窈娘,你只用回答我一件事,沈行给你下毒了没有?或者他拿什么威胁了你没有,如果有,你告诉我,我们一起想办法。” 窈娘慌急摇头,“没有,我虽然……但沈行没对我下毒,也没拿什么威胁我……”她惨然一笑,“再说,我现在还有什么好被威胁的呢。” “嗯,好。”沈令抱了抱她,她抬头,一双水润明眸看着他,“夫君,‘泥销骨’非同小可……” 沈令静静地打断了她的话,“窈娘,现在不同以前了,你我都是罪奴之身,归秦王所有,但秦王喜怒无常,对人好时春风拂面,杀人时如同反掌,我不像以前可以护得你周全,我想,到了塑月之后,如果可能,为你择一门上好的亲事,这样我对你父亲也算有交待。” 这话便是在以前沈令也和她说过,窈娘不言语,低头绞了会儿袖子,勉强勾了勾唇角,改了口,“那……阿令,这毒……要让秦王殿下知道么?” 沈令摇摇头,说这是我自己的事,没道理麻烦别人。 他跟窈娘说,我已经想好今晚怎么过去,就麻烦你照顾我了。说到这里,他叹了一声,颇有些如释重负,“……我之前还想怎么办……幸亏,你来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窈娘眼泪却已经下来,她侧过脸去,擦了擦眼睛,再转过来,脸上泪痕犹湿,却坚定地点了点头。 第二回 犹铜声(中) 当夜,小院紧锁,门窗缝隙都拿沈令今日买的碎棉堵死,防着声音漏出。 内室床上拿被褥垫得松软无比,沈令和窈娘合力,一起把他四肢绑在床柱上,窈娘拿了段极厚密的棉布,折了几折,勒在他齿间,以防伤了舌头。 窈娘端了盆水进来,绞了几条湿手巾放好,把烛台端远,自己坐在他床边,看着他清雅面孔隐在一片阴影里,忍不住又无声哭了出来。 沈令说不出话,只看她,窈娘抽泣几声,擦了泪,伸手,轻轻握住他的手。 沈令的手,修长白皙、骨节分明,除了掌中的茧,哪里都不像一双武人的手。 这双手在她还是个稚童的时候为她折花,在她堪堪及笄的时候,为她束簪结发,在今天,为她拭去眼泪。 沈令回握了一下,慢慢松开,指尖把她的手轻轻朝外推了推。 窈娘知道,他怕一会儿毒发不能自抑,伤了她。 你看,他永远是这样,他认定的人在前,他在最后。 窈娘心中绞痛,眼泪不知不觉又淌下来,她却忘了擦,只痴痴地看着沈令,泪眼朦胧,她看着的那人,温润得如同一块暖玉。 月亮慢慢升起来了。 沈令感觉到,随着满月东升,骨髓里渐次泛起了一股冰冷疼痛。 “泥销骨”发作了。 最开始是冷,从脚趾开始,整个人被冻上了,然后全身的骨头,被从冻硬的身体里一根一根活生生抽出来,再乱七八糟的捅回去。 沈令觉得自己似乎惨叫了,又似乎没有,似乎昏过去了,又被生生疼醒——他什么都不记得,只能感受到没有止境,让人发疯的疼。 他觉得自己□□连带着意识,被活着碾碎、慢条斯理地撕开、再随意地缝上。 ——然后他终于彻底失去了意识。 他再次恢复意识,已是凌晨,浑身先是觉得冷,然后才是扎进骨肉的疼,嘴里一片铁锈味儿,唯一该庆幸的,是舌头没断。 他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了点儿力气睁眼,但是眼前发黑,什么都看不到,过了好一会儿,视界里一片光慢慢漾开,才隐约能看见旁边一脸憔悴的窈娘。 看他睁眼,窈娘抖着手把他嘴里全是血沫的手巾拿出来,再把他四肢解开。 沈令汗透重衣,动弹不得,窈娘也不敢动他。 他满手全是自己掐出来的血,腕上结痂的伤口也被他挣开了一点儿,窈娘给他上药,待要包扎掌心的伤口,他极轻地摇了一下头,窈娘知道他意思,便迟疑着放下药箱。 又过了好一会儿,他从嗓子里咳出一口血沫,才能说话,道,以后每月此时,要是都包扎,可瞒不过叶骁去。 “每月……”窈娘嘶着嗓子说了一声,脸上露出了一股恨急了的表情,她抖着深深吸了口气,拿温热手巾给他擦汗,虚虚握住他指尖,垂着头道,“阿令……我、我见不得你每月一次受这样的苦,阿令,要不……” “……我是不会答应沈行的。”沈令喘了一下,虚弱而坚定地道。 窈娘嗯了一声,不再说话,只握着他冰冷指尖。 沈令躺了小半个时辰,才终于攒起一点力气,被窈娘扶着半坐起来,换了身干爽衣服。 此时天已快亮了,隐隐传来里坊开门的鼓声,窈娘起身,“我在五更鸡里煨了鸡粥,你要是有胃口,我端来你喝点。” “嗯。”沈令点点头,看着那道纤细的身影走了出去。 他靠在引枕上,缓缓的闭了眼。 还好,泥销骨,他还捱得住。 沈令在床上躺到下午,才终于恢复到能行走自如,他皱了皱眉,觉得这样未必瞒得过叶骁,只能看下次发作,自己能不能习惯,恢复得快一些。 晚饭窈娘做了一道王母饭,把肥羊油去了,晶莹米饭上堆着拿药材炖得烂熟的精瘦羊肉、拌了金黄蛋液、雪白鱼糜,碧绿的是秋葵叶、嫩黄的是菘菜心,堆在錾花银碗里,极是好看,闻起来又馨香扑鼻。窈娘还做了几道小菜,一道羊肉汤浸莼菜、一盘蕨菜杂菇、和一碟烧笋尖,都是沈令平素爱吃的。 窈娘刚把饭桌摆好,有人敲门,来的是叶骁。 叶骁似是有事来找沈令,进来却被满桌菜饭吸引了注意力,说你们这伙食不错,我闻着比我吃的香。 窈娘知机,立刻把自己那份端了上来。沈令起身要伺候他吃饭,叶骁摆了摆手,说一起吃吧,我不讲究这些。 窈娘看了一眼沈令眼色,才又取了一份饭菜,在下首坐定。 窈娘手艺极好,叶骁吃了个干干净净,放下筷子拿茶漱了口,他心满意足地吐出一口气,“窈娘这手艺真好,诶,你这偏院有小厨房?” 沈令点头,说还有口井。 叶骁若有所思地想了想,说行馆每顿饭都要弄上百个盘子怼他面前,看都快看吐了,以后他的膳食就让窈娘来做吧,清爽干净,每顿三五个菜,方便得很,看着也不烦。 沈令应了声是,眼波微动,窈娘知机,起身出去外面煮茶,等她掩上门,沈令直接问道:“殿下,莫非是饮食出了什么问题?” 叶骁没答,只是似笑非笑地看他,悠悠然另起了个话头,“沈侯,你觉得,我若死了,北齐谁最得利?” 这话问得凶险,沈令沉吟片刻,“……无人得利。” 他说的是实话,若叶骁死在这里,只怕战争立刻再起,北齐战败本来就国力羸弱,哪里还经得起再来一次。 叶骁点点头,问,那北齐上下,谁最恨我呢? “……北齐上下,恐怕不恨殿下的,方为少数。” 听了这句,叶骁似笑非笑看他,“那沈侯呢,你恨我么?” 叶骁的眼睛非常漂亮,瞳仁的颜色像是雨前天空,边缘泛着微微的灰蓝,他定定看着什么的时候,就显出一种专注的多情,沈令恭敬垂眸,“不恨。” 他有什么好恨的呢?打仗,是他赢了,投降,是国主的命令,手筋,是他弟弟做主挑断,怎么也算不到叶骁头上。 第二回 犹铜声(下) 就连这场和塑月的战争,也是他之前的主人,北齐太子为了打压政敌鲁王而一意挑起的。 叶骁看着他,忽然笑开,他柔声说,我信。 叶骁的声音清越好听,这两字很轻,敲在沈令耳中,如同清风拂过,他心底不知怎的,轻轻一颤,听到叶骁继续道,“沈侯,你把手给我看看。” 沈令一怔,五指拢在掌心压住掐痕,伸出右手。 他腕上伤口已经结痂,昨晚有些裂开,刚刚包扎过,沈令解开看了,按了按伤口附近,沈令掌心掐出的血痕就现了出来。 叶骁只顿了顿,什么也没说,重新敷药包好,“这手现在是用不得力了,写字都勉强。” 沈令笑了笑,“还好,奴婢左手也能用。”他又道,“小时候挨打,掌心打烂了,就换个手干活,两只手倒也不差太多。”说完这句,沈令忽然有些懊恼,这句说得造次。 叶骁没在意,“只能等回塑月了。” 他这话说得含糊,沈令不解其意。 他又道:“出行的日子已经订好了,七月二十六走,走水路回去,这阵子我的日常饮食就麻烦窈娘亲自操办了,我带的人会守牢这个院子,除了我们三个,谁都不许进出。” 此时窈娘在门外估摸他们机密说得差不多了,奉茶而入。她煎了盏胡桃肉松子茶,别出心裁点了细盐,勾出干果鲜香,还放了玫瑰,香气翻腾,后味回甘。 叶骁一口饮尽,摸出一个绣囊,说是给窈娘的菜钱,如果不够再跟他说,便起身告辞。 走到门口,他忽然回身,叮嘱了一句,“我喜欢吃肉,要肥瘦正好的。” 自此,叶骁就顿顿过来吃饭,沈令也格外上心,亲自和窈娘采买食材,天天换地儿买菜,杜绝下毒的可能。 平心而论,叶骁生得好,不拘小节,人又有趣,窈娘也没见他疯过,渐渐对他放下了一点戒心,除了日常应对,也能说上几句话。 这天叶骁过来,说要借窈娘一用,让他自己买菜去,沈令琢磨了一下,说,我跟殿下去,找个塑月的兵士陪窈娘买菜就好。 叶骁高深莫测地看了眼沈令,“……沈侯,你可想好了。我们去的地方可不一般。” 沈令说,无妨。然后,沈令就被带去了王都最大的——胭脂铺子。 叶骁要买些胭脂水粉回去当土仪送人,不稀罕北齐送的,非要自己买才有诚意,所以才要借窈娘,结果沈令非要跟来,叶骁揣着手,一脸坏笑要看沈令笑话,哪知沈令神色如常,只问了他一句,“殿下想要送的人,年纪几何?” “……四十来岁的、和我差不多大的,和窈娘差不多大的。” 沈令点头,和店家说了几句,对方立刻把他们迎入贵客专用的雅间,片刻功夫,一堆女子妆用之品流水一样奉上。 沈令挑拣了好一会儿,把选好的东西放在长条桌上,分门别类,从口脂、面脂、水粉、螺黛、面靥、花钿,按照叶骁说的类型分好,然后躬身侍立,对沈令说,他选了质量上乘,式样颜色高雅,极具北齐风味或是北齐独有的妆品,请叶骁过眼。 叶骁觉得确实都挺好看的,手一挥,说全要了,三个类型,一段来十份! 店铺伙计眉开眼笑,弯腰应了声是,快手快脚地包好,年纪较长的,锦盒沉素,和他差不多年纪的,雍容华贵,年纪最轻的,清雅俏丽,叶骁看了十分满意。 店家伙计挑着三十方锦盒,跟在他们后面回行馆,叶骁一路上看到稀奇的小东西,一路买,说要拿回去哄自己家小辈儿,间中和沈令聊天,说你怎么这么懂啊…… 沈令垂眼笑了一下,他说,殿下莫非忘了,奴婢是个宦官,本来就是伺候内宫的。我小时候,是专给东宫妃子篦头的。 叶骁当时拿着个五彩公鸡样子的泥叫叫看,跃跃欲试的正要吹,听了他这句,蓦地转头,看了他一会儿,再转过头,若无其事地买了几个公鸡鸭子燕子样子的泥叫叫,往前走了几步才道:“我们塑月没有宦官,我并不知道。” 沈令觉得他这话别有意味,却又来不及想,只跟在他身后,穿行在热闹的坊市之间。 他忽然有种奇妙感觉,只觉得这世间所有繁华都与他擦肩而过,而他一直在看的,只有前面那道修长俊美的人影。 叶骁带回来的土仪里有一份是给窈娘的,窈娘诚惶诚恐地谢了恩,叶骁挥挥手,说那是她该得的。 当晚,窈娘一边做着针线活,一边和沈令闲聊,说叶骁比她所见的北齐亲贵都要好,可见流言不可信。 沈令沉默了片刻,才慢慢说:“流言确实不可信,但叶骁的事……你还是信一半吧。” 语罢,他把叶骁大殿之上当场格杀小太监的事说给她听,窈娘听了,却只是若有所思地剪断算袋上的绣线,“说到这个……先东宫已是有名的仁君了,哪年驾前没有几个被拖出去打死的太监宫女?我反倒觉得,活活杖毙和被一下扭断脖子,反而后者还好一点。至于亲手不亲手的……都是命,都没了。” 沈令怔了怔,“……你这见识倒高。” 窈娘笑了一下,把算袋拈起来对光看了看,上头一对仙鹤活灵活现,她低头劈丝准备绣旁边的松枝,淡淡地说了一句,说到底,女子一点儿拙见罢了,谈不上高低。 这句话一出,沈令默然无语,他闭了下眼,说了句,天色晚了,别做针线活儿,仔细伤了眼睛,便起身朝外走去,睡在外间榻上。 里间灯火摇曳,过了片刻,床铺沙沙作响,灯灭人寂,沈令睁着眼,看着头顶一片漆黑。 他忽然就想起了叶骁,想起他像个孩子一般天真的笑容,和不笑的时候,一种自内而外,冰冷的邪气与寒意。 他终于阖上了眼。 第三回 带吴钩(上) 第三回带吴钩 叶骁这趟行程只求迅速,婉拒北齐护卫,就带着塑月两百精兵,先从北齐王都到江左府,日夜兼程,半个月的路九天赶完。然后在江左登船,沿云林江而下,大概十天就能进入塑月国境,继续走水路,八月底就能抵达塑月王都。 行程一定,窈娘就开始没日没夜的赶制一路要吃的路菜,以保饮食安全。一时之间,沈令的偏院热气熏然,香味扑鼻,谁过了都要咽咽口水。 终于到了七月二十六,天气晴好。 按照流程,启程应该是这样的:北齐国主亲送出城十里,然后鲁王亲率王公百官致送三十里,等仪式搞完,往前走十里,正好是个专供北齐王公上京落脚的行馆,再领一顿赐下的御宴,齐活儿~ 叶骁表示这戏我最多演一半,我要赶路,行馆可不住。北齐拧不过,便随他去了。 离城十里,叶骁喝了北齐国主奉上的奠行酒,就算正式出发了。 文武百官骑马乘轿,拱卫着叶骁马车慢慢前行,沈令青衣小帽,步行随侍在车旁。 走到快下午,三十里还差十里的时候,车帘忽然掀开一线,叶骁清润声音懒懒地从车里传出来,“……沈侯,孤甚是无聊,你且上来陪陪孤。” 所有人目不斜视,当没听见。 沈令在车外躬身应了声是,登上马车。 就在他掀帘而入的一刹那,他嗅到了空气里微弱的血和酒的味道,还没来得及细想,眼前一暗,叶骁猛的栽进他怀里! “——!”沈令一惊,反手拉上车帘,低头看去,叶骁面色灰败,奄奄一息,嘴角一缕血痕,红中带着一丝诡异漆黑——他中毒了! 沈令运指如风,一轮弹指护住他心脉,一手按住他背心石骨穴,真气远远不断淌入,过了片刻,叶骁呕出一口黑血,身体微弱痉挛。 沈令心思如电,转瞬之间已把今天所有事在脑海里过了一遍,他瞳孔猛的扩大,然后一细,森然道:“……是国主的御酒。” 三杯奠行御酒,不得不喝。这是叶骁这么多天以来,唯一入口的外物。 他们居然敢在御酒里动手脚! “……吐过一次了。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叶骁伏在他肩上,身体冰凉,一头冷汗流水一样往下淌。马车角落里团着叶骁外袍,下面隐隐一股酒味,就是他吐出来的毒酒。 “殿下要躺下么?” “……我晕得厉害……”叶骁过了一会儿才说出话来,他虚虚阖着眼,沈令给他倒了盏白水,等他喝完,又拍着他的背让他吐出来,如是数次,等叶骁吐出来的全是清水了,沈令一手揽着他,对外低声道,“殿下渴暑,备好的冰绿豆汤你们取些来。” 语罢,他靠向车壁,让叶骁能更舒服一些的半躺在自己怀里,叶骁闭着眼,在他怀里软软地滑了一下,沈令揽住他肩头,这时候他才发现,叶骁全身汗透,跟从水里捞出来一般。沈令低声道了句奴婢得罪,取了他头上冠冕,解开他领口。 “殿下还好?” 叶骁过了好一会儿才低低嗯了一声,“……还撑得住。” 沈令点头,小心翼翼地掀开一点车帘,看了眼天色:再一炷□□夫,百官送行就到地方了……到时鲁王会来,叶骁还要致意—— 叶骁慢慢睁开眼看他,知道他在想什么,摇摇头道,不妨事,我有法子……说了这几个字,他疼极地喘了几下,额上冷汗大颗大颗地滴到沈令手上,想是疼得厉害。 绿豆汤正好送来,绿豆有解毒功效,他一勺一勺喂叶骁喝了,中间叶骁又吐了一次,勉强把这一碗喝完,叶骁身上冷汗把沈令的衣服都浸透了。 他的情况非常糟。沈令冷静地想,必须想个法子,而就在此时,马车缓缓放慢——送行的终点快到了。 沈令把他唇角血迹擦干,叶骁低声说,扶着我,沈令依言扶住,叶骁在沈令的帮助下,把手搭在了沈令肩上。 马车终于停稳,鲁王在外请叶骁下车,他无力地靠在沈令肩头,喘了一声,滚烫气息扑在沈令耳垂上,让他抖了一下,叶骁道,对不起啊……沈侯…… 沈令没答,只是把他揽得更紧一点,叶骁抬手,轻轻抽掉了他头上发簪—— ——发如流泉—— 刹那间,沈令漆黑长发披了满背,而与此同时,侍卫卷起车帘,沈令背对车门,于是鲁王看到的就是塑月秦王玄衣已褪,怀里揽着长发披散的沈令,脸埋在他颈侧,薄唇上兀自咬着一缕湿漉漉的漆黑长发,一张俊美面孔在沈令长发中半遮半掩,似笑非笑。 他一只手按着沈令雪白颈子,微带喘息,看着鲁王,语调不稳地道,鲁王行个方便,孤正得趣……啧,阿令莫咬得这么紧……你放松些…… 鲁王哈哈笑了一声,道了句小王省得,放下车帘,径自去了。 鲁王简单交代了几句,上了马带着百官回去,走了不远,便看到沈行骑着一匹雪白骏马立在道左,看他过来,沈行笑道,“怎么了这是?那位殿下不下车?” 鲁王朝他暧昧一笑,勾着他下颌,让他在马上倾身过来,耳语道,下什么车,玩得正高兴呢,啧啧,想不到,你哥哥平日里一副清清冷冷高不可攀的样子,这一媚起来,比你也不差。也怪不得秦王把持不住,在车上就搞起来。 沈行纤腰软折,娇媚地咬了他耳朵一下,一回头,看到叶骁的马车已经缓缓起行,嫣红唇角一勾,现出一个近于天真的微笑。 鲁王放下车帘的刹那,叶骁强自凝起的一口气刹那涣散,全靠沈令不断灌入的真气,才勉强撑住不至于晕厥过去。 他向后软软一仰,沈令飞快一拉,他伏在沈令怀中,一口血从唇间慢慢淌出来,鲜红的,沈令忽然有种错觉,似乎那血是从叶骁肺腑间开出的一朵花。 他默默给他把血迹擦了,伸手脱了他身上繁复华服,脱得只剩亵衣,拿自己干爽外袍把他裹好,叶骁缓了好一会儿,虚虚阖着眼,微弱地道,“这次可坏了沈侯名声了……” 沈令无所谓,一边咬着发簪重新绾头发,一边表示传闻里他基本睡遍东宫,多睡一个他,这大差不差的,有什么区别。 叶骁笑出声来,然后把自己呛住,好悬噎死。 第三回 带吴钩(中) 缓了好一会儿,他让沈令通知率队校尉,立刻全速行进! 沈令却觉得不妥:既然对方敢在御酒里下毒,那么就一定敢在今夜趁叶骁中毒的时候袭击,如果常年有禁军驻守的行馆,在王畿之内,对方应该不敢动手,但是若照叶骁的意思,全力行军,今天半夜就会离开京畿,进入相对无人的官道,两者相比,明显后者危险。 他说完之后自己想了想,摇头道,“如果能在御酒里动手脚,行馆未见得安全,反而瓮中捉鳖……确实该全速行进。” 叶骁刚才服了一粒解毒的丸药,又在沈令助力下行了一转功,面上终于不再是那种死气沉沉的灰败之色,他躺在沈令膝上闭目养神,听了这话也没睁眼,只淡淡地道:“那毒药不差,换了别人……咳……现在怕早死透了。” “……殿下也别逞能,殿下虽然处理得当,但现在这情况怕不躺个十天,也是起不来的。” 叶骁慢慢睁开了眼。 车帘紧闭,车内光线昏暗,明灭沉浮,然而叶骁一双眼却格外的亮,他费力地,颤抖着轻轻抬起左手,长袖堆在他肘弯,“滑冷”几声轻响,现出他腕上数只镯子。 东陆之上大都女子戴镯,偶尔男子佩戴,要么幼儿,要么倡优之流,如叶骁这般身份尊贵,一戴数只的,沈令就见过他这么一个。 叶骁腕上一共扣着四个镯子,从手腕那边数过来,漆黑、橙色、一个雪白还有一个微碧,全部非金非玉材质古怪,仔细看去,每一只其内都隐隐有一痕光华流动,如封了一弯星河在内。 沈令忽然想起,叶骁在大殿上暴起杀人的时候,那只漆黑镯子就轻跳了一下。 他再看的时候,叶骁腕上那只碧绿的镯子似乎轻轻动了一下。 叶骁放下手,低声自语:“虽然时灵时不灵的……但别的也就罢了,想要毒死我……大概没那么容易。” 沈令听不懂他在说什么,缄默不言。 叶骁又闭了一会儿眼,喘了片刻,“沈侯,如果是你,这趟刺杀接下来你会怎么布置?” 沈令凝神想了想,“……我会在行馆布置一次刺杀,如果殿下没有投宿行馆,按照预定日夜兼程,那么下一个适合的地方……就是……五十里外,松河涧。” 松河涧距离王都九十里,已经不算京畿,乃是从王都到江左府的必经之地,那里一面临山,一面荒土,路径狭窄,最窄的地方只能容两辆马车并行而过,而且前后三十里并无村庄,又处于两府交界之处,自古就是宵小最易出没的地方。在那里设伏最是方便。 按照预定的行进时间,他们应该是在四更时分通过松河涧,按照现在的速度,通过松河涧也是二更,时间怎么算都合适。 听了他的话,叶骁只笑笑。 沈令沉默了一下,问他,“殿下……就不怕我也是刺客?” 叶骁面上现出了一个柔和的微笑,他凝视着沈令的眼睛,轻声道,“我说过,沈侯,我信你。” 这是叶骁第三次对他说,我信你。 这个男人喜怒无常,心思莫测,然而每一次对他说信他的时候,沈令都知道,他是真心这么说的。 这么些年,诡谲宫廷摸爬滚打出来,若他连分辨别人话语真假都不能,怕早就死了几千次了。 他说信,就把所有饮食安排都交托在他手内;他说信,就是发现自己中毒无法支撑的时候,这么多人里,他只唤了他的名字。 可沈令不知道,叶骁为什么信他。 晚饭时分,队伍停下修整吃饭,叫窈娘上来收拾了一下,没回应窈娘那个忧心忡忡的眼神,沈令又给他喂了碗绿豆汤,再休息了一会儿,才再次上路。 车轮轧轧,马车颠簸,叶骁没力气,沈令不是多话的人,车内一片沉默,直到初更时分,沈令想了想,还是把心头兜转了很久的疑问问了出来,“……殿下为何不将遇刺的事告知国主?”他顿了顿,“以我猜测,此事必然与国主无关。” “是,你家国主没这个胆量,也没这个道理来弄死我,”叶骁依旧阖着眼,“……但然后呢?他知道了,我皇兄也会知道,你觉得接下来会怎么样?” ——接下来极有可能会是再一次战争。 沈令不语,叶骁唇角冷冷一弯,“……这不是我在北齐第一次遇刺。” 他第一次被下毒,就是登殿那日,北齐大筵之上。 “那个小太监端来的茶里有毒。然后你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吗?”他一双细长凤眼微微看了一线,里面深灰色的眸子莹润生光,却带着一股寒意,“不管我喝没喝下那杯茶,他都会扑上来,大喊,‘都是国主逼我下毒的’,然后咬开齿间毒药自杀——那孩子被人威胁,他若不照做,就满门死个干净,你说,如果他喊出来了,当时会怎么样?” “……”沈令沉默,叶骁却冷笑一声,“以北齐国主之贪生怕死庸碌无能,只怕恐慌之下,旁边有人挑唆一句,想着我肯定会信这一面之词,治他死罪,就当场先把我杀了,再破罐子破摔,和塑月再打一场吧?沈侯,这会伏尸百万,血流千里啊。” “……所以殿下,选择当场格杀?”确实也是,如果叶骁说的是真的,那么那一句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喊出来的。一旦喊出来,后果不堪设想,但是…… 沈令深吸一口气,他垂首看向叶骁,“那,殿下是怎么知道茶中有毒,和,小太监会喊出那句话的?” 如果叶骁可以有某种方法,事先查知毒药,那今天御酒里的毒他就不会中。可他中了。 如果叶骁早有眼线,预知到有人要在大殿上杀他,他就不会给小太监端上那杯茶的机会。 ——无论何者,都说不通。 叶骁没有说话,只是睁开眼了,由下往上,直视沈令,然后他慢慢地笑开。 第三回 带吴钩(下) 眉眼多情,眼底冰冷,他没回答沈令的这个问题,却慢慢撑身,从他膝上起来。 他这勉强一动,汗透重衣,沈令要去扶他,被他轻轻格开,叶骁喘了一会儿,俊美面孔上又是那副似笑非笑的神情,他柔声说,“沈侯,孤要告诉你一件事。” 他笑容可掬地勾勾指头,沈令倾身向他,男人炽热气息喷吐在他耳边颈侧,一片滚烫,叶骁在沈令耳边低语:“沈侯,当时啊,一来,确实那小太监不杀不行,决不能让他把那句话喊出口,以至于死更多人的人……二来……主要是孤忍太久,太想杀人了。” 沈令一愣,他感觉到叶骁的指头轻轻从他鬓边掠过,覆在他眼睛上。 车内烛火透过他的手,在他的视界里绽开一片温暖的血色,他听到叶骁带点儿忍耐带点儿笑意的声音轻柔地道:“就像……现在。” “——!”在这一瞬间,沈令觉得,自己面对的,是某种洪荒巨兽张开的血盆大口—— 不能动。动了会死。 本能叫嚣着让他快逃,而某种远在本能之上,身体里更为原始的反应,告诉他,不要动,不然,会死。 叶骁那只遮住他眼睛的手,轻轻下滑,按在了他的颈子上—— 叶骁明明几乎动弹不得,虚软无力,但在被他指尖触到喉结的一瞬间,沈令毛骨悚然! 叶骁在他耳畔无声轻笑,他像是叹息一般地道:“所以啊,沈侯,以后你可别这么看孤,被你这么漂亮的眼睛这么认真专注的看着,孤实在是容易……把持不住……” 就像刚才,我啊,就想挖出你那对漂亮的眼睛啊…… 那么漂亮,漆黑的,但仿佛漾着白梅色的眼睛。想挖出来,放在掌心好好把玩,用舌尖舔去上面所有的血渍—— 脑子里转着这样的念头,叶骁施施然放开沈令,倒在他膝上,笑眯眯的看他,态度和蔼,“总之……今晚小王这条性命,可全在沈大人手上了。” 语罢,他抬手掀开车窗上的纱帘,残月清辉如同雾气一般弥了进来,他笑道,今夜弦月,最宜杀人。 “可惜,孤中剧毒,不能……躬逢其盛。” 正如同沈令预料,二更三刻,他们经过松河涧最窄那段的时候,一队训练精良的刺客出现! 刺客大约百余人,从密林一侧出现,先是一轮乱箭,虽然早有提防,还是有十几个人被射中,趁着塑月这边下马遮蔽,刺客分为三队呼啸冲下,其中两队分别拦向车队头尾,把叶骁和其他人隔绝开来,最精锐的一队直袭叶骁马车! 马车周围士兵奋力抵挡,却还是被登上前辕,但没等刺客站稳,车内雪白剑光绽起,两声闷哼,两名刺客胸口一蓬血花炸开,栽在地上。 车帘一开,沈令猱身而出,身形如电,剑气一吐,马车附近刺客立刻倒了一片,而此次随行都是塑月精锐,已开始压着刺客们朝中间而来。 刺客们见势不好,立刻集合攻向叶骁马车,十数人缠斗沈令与马车护卫,有一人得空靠近马车,不知用了什么手段,马车一下烧了起来——车内没有一点声息,周围护卫全不惊慌,毫不援护。 ——叶骁不在! 刺客们微一愣神,只见后方密林之中有一片火光亮起,飞快接近,似有一大队人马正朝这边赶来。 他们中计了! 此时刺客已经倒下快要一半,等来人与塑月汇合,怕谁也走不了,刺客头领一咬牙,呼哨一声,刺客们立刻抽身而走,塑月精兵奋勇追击,奈何刺客飞快遁入密林,他们又不敢深追,只能无功而返。 沈令看也不看燃烧的马车一眼,低喝一声,走!翻身上马,带头向前奔驰而去! 一行人丝毫不停,终于在快四更时分,出了松河涧,到了前方一座叫做卢川的县城。 在离县城三里的地方,队伍停下修整,得报这次死了二十二人,伤了十七名。 沈令安排下去,一旦等到县城开门,拿着通关文书过去,就说他们一行遇到山贼,把伤员和死者留下由县衙安顿,然后让县衙准备两辆一模一样的马车供他们使用。 安排妥当,城门也开了。他们一行直接进了县衙。 县令早就接到公文,知道他们要来,全准备好了,但是一看这连死带伤的,吓得好悬没晕过去。 沈令直接跟他说是在京畿附近遇到的山贼,直截了当地把他给摘出去,县令感激得一躬到地,赶紧照他说的找了两辆马车。 马车到了,让塑月士兵仔细检查了县衙四周关防,确定安全之后,沈令走到一辆运送土仪特产的大车跟前,两个士兵合力,把上面一层木板推开,窈娘灰头土脸地从下面爬了出来。 沈令让她上了一乘马车,一脚踏进大车,把到现在还浑身无力的叶骁抱出来,抱上另外一辆马车。 沈令伺候他在车里擦洗身体,换好干净衣服,叶骁累得一身汗,沈令又端来碗人参鸡粥,他喝完,才终于有力气说话。 他瞅着沈令,“就你今晚这布置,山南关下我打不过你……还真不冤。” 昨晚沈令确定了对方设伏地点之后,就安排下去,先趁着一次路间休息,神不知鬼不觉地将窈娘和叶骁移到大车里,然后分了一部分人散入密林,假装后有援军,一切如他所料,找不到叶骁和有援军,让刺客瞬间慌了,迅速撤退。 他道,刺客虽是亡命之徒,虽然可能单兵实力悍勇,但是只是刺客。士兵可以久战不退,刺客一击不中,他们不耐缠斗,略加恐吓,自己就会走了。 结果一切如他所料,分毫不差。 第四回 楚国游(上) 第四回楚国游 叶骁说,“你不怕他们再来?” 沈令摇头,“这次我们遇袭,此处县令必然不敢瞒报,朝廷知道,定会令一路守军加倍关防,没人愿意我们在他们的辖地里出事,背后那人若想再弄什么手脚,却是难上加难了。何况,从大殿下毒、威胁小太监、对御酒动手脚到现在松河涧设伏,此人当得起心思缜密四个字,他也应该清楚,自己没机会了,这样的人,不大可能在没有把握的情况下再次下手的。” “……安侯沈令,料敌如神,沈侯,你也当得起这一句啊。”听他说完,叶骁放松地靠在身后引枕上,他说,沈侯,你的手如何? “……伤口裂开了一点儿,已经包扎过了,没有大碍。” 他却摇头,“我不信,你给我看看。” 沈令无奈,把手递过去。 车帘有一线缝隙,一束清澈晨光射入,叶骁垂首看着他的伤口,长长的睫毛被染成碎金颜色,他轻轻抬眼,便有光阴抖落。 不知怎的,沈令忽然心中宁静,他就这么看着叶骁,仔仔细细,给他重新包裹伤口。 叶骁此人,反复无常,喜怒莫测,残忍嗜杀,然而他宁肯喝下毒酒,也不愿意挑起战争让生灵涂炭。他嘴上说想杀就杀,却在之后千辛万苦给被他所杀的人送去金钱,长久地站在那里,凝视着破败的院子。 沈令心里想,你说你不信我的传闻,那,叶骁,我也不信你的传闻。 叶骁,你信我,我也想信你。 叶骁一行抵达县城当日正午,他们遇袭的消息,传回了北齐王宫。 沈行接到这消息的时候,正在宫内处理文书,收到密报,他若有所思地咬着笔头,想了一会儿,唤来侍从,让人把密报给鲁王送去,便向内宫而来。 沈行宠冠后宫,国主卧内也不需通报,他进去的时候北齐国主宿醉刚醒,沈行笑盈盈地接了宫娥手里的醒酒汤,依在御床边,一口一口喂国主喝了,看他面色好些,才把事儿说了,国主一听就慌了,忙问叶骁有没有事,沈行说秦王没事,只是遇了山贼,损伤了一些人,他有个小主意,先让县里妥善安置伤员,再多送金银,等他们好了,好生送回塑月去。至于叶骁,密令前后北齐军队严加照看,在谁的地盘里出了事,就治谁的罪,保证后面一路安全。 国主一个极无能昏庸的人,听了他的安排,觉得十分妥当,就让他会同鲁王一起处理此事。 沈行媚笑退下,在迈出殿门的时候,迎面走来一个衣着素雅,容貌清绝的女子,正是这数年来,国主最宠的妃子烟姬。 烟视媚行,她和沈行就是国主最宠爱的一对妙人。 烟姬前年生了个粉雕玉琢的皇子,晋为贵妃,北齐后位空悬,她宠冠后宫,早把后冠视为囊中之物。 看她过来,沈行躬身而立,烟姬在他面前盈盈停住,微微颔首,沈行还礼,烟姬柔声道了一句,“沈大人辛苦了。”便与他错身而过。 待烟姬入了殿,沈行才直起身子,他略略回头瞥了一眼,唇角忽然勾起一抹笑。 回了掖庭,鲁王已在他房里,正皱着眉,翻来覆去看手上小小一张密报,看他回来,霍然起身,“这他妈是谁干的!这不是对着我来的吗!”现在鲁王总领一切对塑月事务,如果叶骁出事,第一个倒霉的就是他。 沈行笑吟吟地为他斟了杯茶,坐在他椅子扶手上,一双玉白的手挽着他颈子,鲁王一口喝干,把茶杯恨恨一扔,玉碎脆响里冷声道,“卢川那边刚传来了密报,说根本不是什么山贼,全是刺客!” 沈行捋了捋他的帽缨,笑道:“秦王那边既然报了山贼,那么就证明秦王不想把这事儿闹大,殿下放心,有我在,消息一个字儿都进不了陛下耳朵里。” 听了这话,鲁王转忧而喜,一把把他拉进怀里,叹道,要是没有你,我可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沈行咬着指节媚笑一声,道,“但殿下也需上心,仔细找出是谁主使的,宫内的事,我能做得,宫外我就帮不了殿下了。” “不是老五就是老七,谁给他们的狗胆子敢干出这种事!也不看看什么贱货生的,敢来和我争!” 埋头在沈行颈侧,鲁王含混不清地骂道,沈行一抖,颤声笑道,“殿下……轻些,你咬得……嘶……疼得紧……” 而与此同时,烟姬伺候完国主用膳,从御前退下,贴身宫女送了个密报过来,烟姬拆开,上面只有两个字:“失手”,她面不改色,团起纸条,丢入随侍宫女捧着的香炉里,看着它成灰,才慢慢继续往前雍容行去。 叶骁一行中午吃过饭,便即刻上路。 卢川县准备的马车自然没有宫内准备的豪华,但是也足够宽敞,里头东西一应俱全,车内特意铺了一层有弹性的软木,上面是极厚极软的垫子,其实比之前的马车还要舒适一些。 车队出发,卢川县令派了人随车护送,即将离开卢川辖地的时候,前路府县来人交接,鲁王来探望的人马也到了。 鲁王的人自然是跟叶骁千道歉万讨饶的,说之前托大了,才出了这等意外,以后都会如现在这般令前后州府小心警戒,顺带给叶骁周围的人都塞了一圈好处,好歹得了叶骁一句“算了,就这样吧”,才打道回府。 沈令下午发起了高烧,人烧得昏昏沉沉,到了后半夜才略微清醒过来。 他又反反复复地烧了两三天,间中偶尔清醒的时候,给自己开了副药,一天三副的喝着,居然身体大有起色。 沈令有些惊讶,没想到他居然还通医理。 叶骁嗨了一声,说我通什么医理啊,就是下毒啦被下毒啦看得多而已。他说自己中的毒虽然性烈,其实挺大路货的,叫“黑素”,是鸩毒的一种。 第四回 楚国游(中) “我在案卷里见过‘黑素’的发作症状,跟我的一样,当时恰好有人写了怎么治,我记住罢了。”他靠在车壁,一头乌发随意拿了根簪子别在头顶,散了不少下来,落在肩上,“不过不是我吹牛,说到外科这块儿,整个东陆上我都算得上是顶尖儿的。” 他顿了顿,轻轻执起沈令右手,看着他腕上本已好了,之前却挣开的伤口。指尖轻柔的摸索着雪白绷带,叶骁皱眉,“啧……快好的伤口又挣开了。” 还不等沈令答话,叶骁又问,“疼么?” 沈令心中一颤。这是极平常的一句问,他却有点儿恍惚,忽然想起来,这是叶骁第二次问他疼么,而除了叶骁之外,他却想不起来上次有人这么问他,是什么时候了。 大概是极小的年纪吧,还是个娇儿,被母亲疼怜的带在身边,摔了一跤都要抱起来细细查看,问他疼不疼。 然后除了叶骁,再没人问过他疼不疼,仿佛所有人都认为,受怎样的伤,沈令都不会疼——连窈娘,都没有问过他,疼不疼。 而叶骁这么问的语气,就像是这伤口是他弄出来的一般。 所以,沈令居然少见的犹疑了,最后他想了想,说了实话,“……并不怎么疼。” 叶骁抬头瞅他,他看回去,“奴婢自小就不怎么怕疼,所以真的……不算疼。”他顿了顿,垂了头,声音放低,“何况,我的伤本就跟殿下无关。”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出了口,“殿下不必为此介怀。” 他这句话说出来是宽慰叶骁,哪知话音刚落,他手上一紧,沈令俊美面孔上的表情刹那消失。他慢慢松开沈令的手,轻声说,“沈侯,孤还真没说错,所有人里,唯有你,最会惹孤生气。” 沈令错愕抬头,叶骁却只回了他一个毫无情绪的微笑。 接下叶骁全程躺在马车里休养,他身体确实也好,加上喝药调养,八月初六到江左府登船的时候,已经不需要沈令扶着,自己可以行走了。 他们比预定行程晚了一天,登船清点完毕,少事修整,八月初七一早启程。 现在是顺风季,船张了半帆,在平滑江面上行得飞快,朱红大船劈开碧浪,船尖一蓬一蓬雪白浪花。 窈娘头次坐船,吐得昏天暗地,还是叶骁开了个方子煎了副晕船药喝下去才好些。 船上宽敞,叶骁终于不用憋屈的一躺一天,他早上从床上跳起来,一身中单就敢开开心心地在船上跑。 沈令不言不语地在他身后跟了大半天,一直盯着他,盯到叶骁都觉得有点儿不对,笑问他是不是忽然察觉本王风华绝代啊? 沈令没言语,又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慢慢靠近他。 叶骁戒备地后退半步,沈令幽幽叹口气,说奴婢本来想忍,但是…… 然后叶骁就眼睁睁看着他从袖子里掏出一把小巧银梳——他忍叶骁披头散发很久了。 之前马车地方小,他伤得重,姑且算了,今天他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了。 叶骁乖乖巧巧地坐着任他梳头,嘴里不闲,说,不是我说啊,沈侯,我穿着中单乱跑可以,披头发不行?你这底线颇为玄妙啊。 “奴婢只是没法忍耐乱发罢了。” “……行吧,谁没点儿怪毛病呢……”叶骁无奈似的叹了口气。 外面天色极好,清风朗朗,波面流金,叶骁漆黑长睫微垂,日影斑驳,投在他白皙面孔上,居然看去有几分安和喜乐。 沈令心底忽然就生了一点宁静。 他给叶骁把头发梳好,拿银簪别了,叶骁伸手摸了摸,忽然就笑开,说,沈侯跟我,也算有结发之缘了。 这是句玩笑话,沈令却不知怎的心口一跳,随便找了个借口,逃了出去。 他走到船尾,窈娘正在甲板透气,看他过来,窈娘嫣然一笑,沈令走到风口,把窈娘半掩在身侧,她一手拢着发丝,含笑仰头看他,“阿令这几日看着精神多了。” “……你看着也是。” 窈娘往他身侧靠了靠,沈令看着面前渐渐倒退而去的绿山白岸,“窈娘,我想信一次秦王。” “怎么说?” 沈令眺望远方,清雅面孔上浮现了一丝坚毅,但是柔和的神情。 他轻声说,我觉得秦王跟传闻中大不一样,他信我不曾以色侍主,那我也想信他不是暴虐嗜杀。 窈娘一边笑,一边望向他,“这话我早就说过……” 她后面的话却一下顿住。沈令正在轻轻的微笑,单纯满足,宁静平和。 窈娘心里忽然一紧,某种古怪的不安蔓延开来,她忽然惴惴不安,想,阿令他从未对我这么笑过。不,我从未见阿令这么笑过。 开船第三天,叶骁接到报告,说从塑月有人过来,预计两天后在耀州汇合。 两天后,船队停靠耀州补充给养,而塑月来人也在耀州登船。 来的是名英俊青年和几个秦王府的侍从,青年长身玉立,剑眉朗目,神色刚毅,年纪和叶骁仿佛,一身五品的浅红色官服,和叶骁见过礼,将两方锦盒恭恭敬敬地递给了叶骁。 叶骁给沈令介绍,“这位是我王府长史,我府邸里所有事情都是他管,姓黛,单名一个颜字。” 黛氏是塑月名门大姓,这个年纪五品官职,想必是黛氏亲近嫡支,沈令见了礼,黛颜却轻蔑瞥他一眼,哼了一声,睬都不睬。 叶骁忙着打圆场,说别管颜颜,他就这样,对我都甩脸子。 沈令笑着又是一礼,也不说话,恭恭敬敬垂手侍立。 叶骁打开锦盒看了看,把其中一方推到了沈令面前,脸上一派邀功的“快打开快打开”。 沈令莫名其妙地打开锦盒,整个人一怔。 里面是一套深青色八品官服,上头压着一封任命文书。 他抬头看叶骁,叶骁抬抬下颌,他打开文书,上面赫然写着任命他为秦王府八品典签,专司往来笔墨。 “下面那个是窈娘的,正九品的秦王府司膳女官,你一会儿给她捎过去。”叶骁笑眯眯地看他,神态间现出一种又得意又心满意足的神态,“这样,你们就谁也不能再自称奴婢了。” 第四回 楚国游(下) “沈侯,你从不是我叶骁的奴才,而从现在起,你是我叶骁的属官了。” 当时灿日如金,这么说的叶骁,背光而坐,光辉万端。 沈令捏紧了盒子,心中只想着,原来叶骁,从不把他当奴才看。 他一时之间只觉得五内都埋在一汪温暖的水里,胸口酸涩,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叶骁说:“跟你从前官位没得比,你别嫌小啊,不用过吏部,我自己能任命的属官就只能到这儿了,等回去再说。” 沈令胸中酸涩酸涩之内又泛起一股微微的痒意,他躬身谢了恩,便带着窈娘的锦盒逃一般的出去。叶骁看他出去,笑了一声,再转头看向黛颜,果见自己长史一张英俊面孔黑得跟锅底仿佛。 看他望过来,沈令也出去了,黛颜冷声道:“沈令这样阉宦,狐媚之辈,根本不配留在殿下身边,只会坏了殿下清誉!” 不,誉这玩意儿我早八百年就没了,哪里还有个清……叶骁默默在心里嘀咕,但是非常聪明的没和黛颜怼正面,他只摇摇手,“沈令不是你想的那样的人。” 黛颜冷哼一声,“刑余之人,以色惑主,他——” “颜颜。” 叶骁平静地唤了一声他的名字,黛颜一惊,立刻躬身,“殿下。” “山南关下,即便北齐要他立刻投降,他也完全可以当场取我性命,只要事后说一句沙场无眼就行了,我问你,这样的机会,你杀是不杀?” 黛颜一楞,抬眼看他,叶骁极其平静地看着他,“我是一定会杀的。但是,沈令没有。我告诉你我当时的想法,他朝我跪下说‘沈令来降’的一瞬间,我恨得想撕了他。啊,你把我打成这样,我都快死了,然后你两手一扔,说投降?我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屈辱过。但是后来,我仔仔细细的一想,胜券在握的情况下,遵令投降,颜颜,你做不到,我做不到,但是沈令做到了。” 黛颜敛容不语,他继续平静地道:“他在向我跪下的时候,没有个人荣辱,没有自己未来的利益,国家让他如何,他便如何。” “你知道么,我向北齐讨他,北齐人为了讨好我,挑断了他的手筋,然后他跟我说,他不恨我。他是真的不恨我,因为他认为这些都不是我的错。可若我不讨他,他的手筋就不会断,那真的不是我的错吗?” “颜颜,我当时就想,沈侯不愧当世英雄,清烈自持,我输给他,被他打得满地找牙一点儿也不冤。我知道你看不起他是个宦官,可如果有办法,谁愿意当宦官呢?” 他说,颜颜,你不希望世人怎么看我,那你就不应该这么去看沈令,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他说得黛颜微微垂头,然后叶骁想了想,说不对,这个比喻不恰当,我是确实干了不少坏事的,不能这么比不能这么比,这对沈侯太不友好了。 絮叨完,叶骁抬眼看他,“好了,来说正事儿,你怎么来了?就那俩盒子?不用出动你来送吧?” 黛颜听了这句,双手一拱,朝塑月王都的方向行了一个大礼,转身面对叶骁,正色道:“蓬莱君有口谕。” 听到蓬莱君三个字,叶骁立刻起身,恭恭敬敬还了一礼,垂首道,“秦王叶骁,恭聆君上谕令。” “君上问秦王,‘叔靖,你是不是中毒了?’。” 听到自己的字被念出来,叶骁汗就下来了,听到“中毒”俩字,他整个人一下就灰了,脱口而出,卧槽君上怎么知道的?! 哦,真中毒了。黛颜几乎是同情地看着他,回了一句,“‘若叔靖问孤怎么知道的,告诉他,若想我不知道,就别用昆山碎’。”语罢,黛颜又朝王都方向行了一礼,看着叶骁一脸灰白地跌在榻上,本来有点儿想笑,但是一想到他真的中毒了,不禁又一拧眉,关切的摸了一下他的额头,“什么毒,没事儿吧?” “不是大事儿……”叶骁神魂不定地呢喃着答了一句,右手虚虚按着左手上的几只镯子。 黛颜剑眉一挑,一双眸子里现出一片冰冷杀气,“那,谁做的?” 这一问,叶骁终于回了神,他摇摇头,“不知道……我死在北齐境内,对北齐任何人都没有好处。” “若不是北齐人做的呢?” “……”叶骁抬头看他,黛颜回看,两人对视片刻,叶骁垂头,淡淡地说了一句,“那要杀我的人,怕是太多了。” 听了这句,黛颜一皱眉,却没再说话,而是伸手从怀中取出了几封信,“还有几封信,有王姬致送的,哦,对,王姬还送了一匣给你清毒补身的上好茯苓苁……”‘’ 听到王姬二字,叶骁一脸惨色就又重了几分,他捂住脸,假装自己看不见桌上的信就不存在,“……所有人都知道我中毒了吧?” 黛颜同情地点点头,“对。” “……”叶骁抹了把脸,“我皇兄……怎么说?” “陛下先是暴怒,后来被王姬劝住,等殿下回去再议。” 还好,比他想象中好,至少他哥没暴怒之下再来一仗,“……还有么?” 黛颜那张英俊面容上终于现出一点笑容,他把一封精致朱笺放在他面前,“阿舫的信。” 叶骁眼睛一亮,他一边看一边问,“你来的时候阿舫还好吧?她孩子生了吧?” “嗯,我走前生的,足足六斤的一个胖姑娘。” “她和白家小子挺恩爱的,蛮好,四年俩娃,总比之前她嫁的那个混账强……”叶骁絮絮叨叨,看完信,把它小心收好。 他站起来,舒展一下手脚,一手搭在黛颜鉴赏,笑道,“走,颜颜,你先回房收拾一下,我叫窈娘好好烧几个菜,咱们痛快吃一顿,晚上好好聊聊天!” 第五回 烟水寒(上) 第五回烟水寒 沈令把其中一方锦盒送到窈娘房中,叮嘱了几句,边快步回了自己舱房,略微平复了一下心境,他小心翼翼掀开盒子,看着内中那套青色官服。 这是他在十四岁那年就穿过的官服,后来他一路高升,未到而立,已是二品高官,获封安侯。 但是同样八品官服,却绝不一样。 当时他在东宫侍奉太子,太子喜爱他清秀伶俐,要他陪伴上朝,漫不经心赐了个官职给他。而叶骁,则是用这套官服明明白白告诉他,你不是我的奴仆。 指尖轻轻抚摸过柔滑丝缎,沈令唇边泛起一抹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柔和笑意。 他抖开青色官服,换上,陡然觉得一种之前在北齐从未有过的轻松。 当天,他和窈娘穿着官服拜见叶骁。窈娘的九品女官服是水色上襦和深青色齐腰裙,以及同裙色半臂,极为素雅,与她甚为合适。 而当沈令上前对叶骁行礼的时候,叶骁却略微恍惚了一下。 他以为自己看到了一株竹子,苍青色的,挺拔修长,绝不弯折的竹,然后那个竹子似的人在他面前折腰,礼毕抬眸刹那,清雅眉目间间似乎浮动着一层菲薄梅色。 极清冷的,但是又极好看。 安侯沈令,真天人也。 叶骁笑吟吟托腮看他,看了好一会儿,柔声说,我的沈侯,风华绝代。 叶骁声音清润好听,我的沈侯四字被他低声说来几乎有几分缠绵的意味,沈令心中莫名一荡,想抬眼看他,却不知怎的把头又低了几分,只说了一句,殿下过誉。 他想,这确实是过誉的,说起风华绝代,谁能比得过叶骁呢。 他的主人有一双细长优美的凤眸,多情又薄情,然而望着他的时候,却真挚而信任。 他不笑的时候,肃然萧杀,凛然如出鞘之剑,无血不归,然而笑起来,就仿佛这个世界都开满了花。 四人一起吃了顿饭,所有菜都是窈娘做的,蒸的青精饭,菜都是今天现打的河鲜。其中鱼脍别出心裁,切得片薄,在烧热石板上略炙了一下,滴下用胡麻油和豉油米醋调的料汁,放在薄荷叶上,一卷一食,鲜嫩爽口又绝无腥味。点心是蟹黄毕罗,毕罗皮窈娘也下了心思,十几层薄如蝉翼的面皮刷了油再擀在一起,裹上蟹黄下锅炸,层层起酥入口即化,酥香和蟹黄的鲜美混在一起,叫人恨不得把舌头也吞下去。剩下的蟹肉和鱼肉、豆腐一起锤打成茸,再捏成团子,略微一蒸,立刻上锅大火猛煎,煎到两面金黄,浇上蚝汁豉油,撒上胡麻薄荷,再配上几道鲜翠素菜,吃完之后连黛颜都一片赞扬,说这手艺可比宫里的御膳强出太多了。 叶骁嗤之以鼻,说你埋汰谁呢,御膳就俩目的:看着就贵和好看,好不好吃跟它没关系,你看我皇兄,御膳除了逢年过节摆一摆,日常全是小厨房。 说完他看着窈娘,“不过你这手艺,确实已经和宫里小厨房差不多了,我看在别出心裁上还要厉害几分。” 四个人又喝了一会儿茶,沈令和窈娘起身告辞,叶骁想起来什么似的道,“哦,对了,颜颜带仆役过来了,窈娘就帮忙做做饭,沈侯就安心养伤,不用来我这儿点卯,我这人不讲究这些个虚礼,颜颜知道的。” 黛颜在旁颔首,沈令恭敬回了句下官知道了。 听到下官二字,叶骁唇角一勾,挥挥手,让他们回去休息。 叶骁这个安排,却合了沈令心意——因为“泥销骨”,即将第二次发作。 而他不想让叶骁知道。 他第二次发作的日子是八月十五,中秋月圆团圆夜,是一年中“泥销骨”发作最凶的一次。 而那天白天,船队终于驶出了北齐,入了塑月国境。 北齐护送的水军折返,塑月水军换防,再次起航,已是下午了。 这几日天气极好,想到大家一路行来辛苦,那些从北齐就一路护卫的士兵每人都领了肉食,让他们美美地吃上一顿,好好休息,今夜就由新上来的士兵警戒。 回到塑月境内,叶骁明显松弛了很多,他嚷嚷着今晚要邀月长饮,好好松快一下。然后酒瓶就被黛颜没收了。 黛颜冷哼一声说你今晚能喝个痛快的只有白水,茶都不行,叶骁说天呐你怎么这么狠心绝情!两人正闹,窈娘进来奉药,叶骁苦着脸喝完药,忽然想起来什么,“诶,沈侯呢?今儿好像就没怎么见着他。” 窈娘神色如常,“沈大人今日受了凉,有些不舒服,已经喝了药歇下了,殿下有事,妾身去唤他起来。” “哦,那就不用了,让他好好睡。”说罢,叶骁看了看黛颜,“那咱们也早点儿休息,别吵了沈侯。” 黛颜略有古怪地看他一眼,唤来侍从为他准备就寝,窈娘告退,慢慢地走回沈令屋内—— 关上门的一刹那,她几乎浑身脱力地靠在门上,缓了一会儿,窈娘锁上门,进到内室,沈令靠在床上,静静看她。 她朝沈令点点头,“殿下那边应付过去了。” 沈令也点点头,在窈娘帮助下,绑住了自己四肢。 在小心翼翼避开伤口,绑住他右手的时候,窈娘顿了顿,低声道:“阿令……我一直想不明白,你为什么不愿意让殿下知道你中毒的事情。这些日子你我都见了,殿下是跟传闻中截然不同的人,他知道了又会怎么样?他只会帮你啊!” 沈令只抬头瞥了她一眼,并没说话。 他一开始,只是觉得中毒这事和叶骁没有关系,何必让不相干的人操心,再之后,当他发现叶骁对他手筋被挑一事耿耿于怀,便想到,如果叶骁知道他中毒,会更加认为那是他的错——可这怎么是叶骁的错呢?这和他并无关系。 而现在,却是,他不想让叶骁看到自己在毒药的折磨下全无理智,惨叫挣扎的不堪样子。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想。 窈娘叹了口气,没有追问,正要给他捆左手,沈令拦下,他伸手,咔嚓一声,卸掉了自己右脚的关节—— 第五回 烟水寒(中) “阿令!”窈娘大骇,几乎惨叫,慌忙闭口,扑上去要拦他,却被沈令轻松单手格开,陆续卸掉了自己左脚和右手的关节。 沈令现下除了一只左手,再动弹不得。 他面色苍白,额头上一层浮汗,卸完之后吸了口气,才看向窈娘,“船上房间挨得太近,秦王武艺极高,若不卸了关节,像上次一样折腾,动静太大,怕秦王就知道了。” 语罢,他左手掌心张了张,让窈娘拿棉布条把他左手仔仔细细地缠起来,这样也不会有指痕残留了。 窈娘盯着他,胸口剧烈起伏,过了好一会儿,被他催了一声,才拿起棉布,把他的左手裹起来。 裹好了,窈娘沉声唤了一句“阿令”,沈令看她,她办张清丽面容隐在明灭灯光之后,显出一种古怪的阴郁。 她却没再说话,而沈令也来不及问她了。 “泥销骨”开始发作了—— 叶骁是在半夜忽然醒来的。 他在梦中似乎听到了沈令的声音,就毫无预兆的醒了过来。 四下晦暗,只有外间一盏小灯隐隐约约,伴着滔滔水声和隐约的风声。 他起身,侧耳仔细听了片刻,沈令屋子的方向并没有什么声音。 他现在最应该做的,是躺下继续睡——叶骁想了想,掀开床帘,赤脚走了出去。 让外间坐夜的仆人噤声不要跟来,他也不点灯,悄然离了自己房间。 叶骁先在窈娘的房间前站了片刻,轻轻伸手,门被推开一条缝隙,内里一片死寂,声息全无。 窈娘不在房间。 他又走到沈令门口,侧耳倾听了片刻,抬手一推,门是锁着的,他轻轻敲了一下,低声道,“窈娘,你在里边吧,给我开个门。” 窈娘本在里头给沈令擦汗,叶骁敲门这一下把她魂儿都快敲散了,帕子一下掉到地上,不大不小的一声。 门外静了一会儿,窈娘按着胸口,觉得心快要从腔子里跳出来,她不敢去捡帕子,也不敢动,僵硬地坐在原地。 叶骁在门外又等了片刻,他又敲了一下,声音平稳,“……开门。不然孤就自己进去了。” 然后,门就在他面前打开了。 室内昏暗,只有内间一线烛光,叶骁无声走了进去,窈娘僵硬地跟在他后面,他到床前看了一眼正无力挣扎的沈令,再转头看窈娘,窈娘揉着袖子,知道瞒不住,嚅嚅地都说了。 听她说完,叶骁看着床上四肢垂软,一嘴血沫的男人,跟窈娘说,你回房去,这边我来。 “……可……”窈娘刚要说话,叶骁静静地低头看了她一眼,她陡然一悚,立刻敛袖行了一礼,转身离开。 等她出去,叶骁把门锁上,吹灭灯火,坐在床边,就着窗棂里洒进来的一点儿月光,看着沈令。 战场上所向披靡,把他打得狼狈逃窜的男人,嘴里勒着布条,手脚关节被卸下来,软软垂着,连大力挣扎都做不到,浑身汗透,狼狈不堪。 他对自己可真狠。 叶骁看了他一会儿,叹了口气,小心翼翼地解开他四肢的绳子,然后侧身躺下,避开他脱臼的关节,像是抱一个巨大的布娃娃一样,轻柔地把他揽入怀中。 沈令的身体是冰的。裹着汗透的衣服,湿润而绵软,仿佛被冷雨打透的水鸟。 他身上有一股微弱的汗水咸味,底下透出的是一股清淡的,叶骁经常闻到的,他本人的气味。那是白梅的味道——就仿佛是这个男人皮囊之下,支撑他所有的,是一株梅花一样。 叶骁忽然想扭断他的脖子、想杀了他,想慢条斯理地把他剖开,看他的内脏被轻轻拨弄的时候,是不是能落下花瓣——不、不行。 叶骁,不行,你不能这么做,你要忍住。 叶骁一次一次地告诫自己,他深吸一口气,拉上薄被,把他和沈令都裹住,视线刹那漆黑,柔软被褥中,沈令痉挛着挨近他,面孔蹭在他颈侧,叶骁未束的长发就像漆黑水草一般,从沈令额上蔓生而下,从他唇上淌过,滑过他下颌、颈子,落了两人满身。 浪声轻拍,叶骁忽然有了错觉,他和沈令似乎正在缓缓地沉入漆黑水中——他本能地搂紧一点儿沈令,沈令软软哼了一声,往他怀里靠了靠,他吸了口气,在一片黑暗里轻轻摸索着沈令面孔,拇指无意抚过他嘴唇,带起一片微暖的湿润和淡淡血气。 叶骁心中忽然就生起了微妙的带着怒意的怜惜。 ——就像他对沈令这个人一直的感观一般。 明明傲骨天成,却摧眉折腰,垂眸敛首,自称奴婢,事事恭顺小心——沈令本不应是这样的人。 他应是战场上那个样子,剑在手,无敌于天下,银甲雪枪,容色清华,眉宇间有白梅色的寂冽。 山南关下,他若当场死在沈令手里,他心服口服,没有半分不豫,可沈令却偏偏跪下向他投降,在那一瞬间,他心底就生出了一种狂暴的怒意,然而偏偏里头又有一份怜惜——他真的,本不应如此。 而现在,却是怒意少了,怜惜多了起来,叶骁无声叹息,轻轻抚着左手上最上方那只碧色的镯子,镯子自己一跳,叶骁手指拈动,轻轻一转,碧色镯子内中一抹深青色、星光似的痕迹居然开始缓缓流转。 叶骁闭目,轻轻念着什么,左手抱着沈令的背,碧色镯子抵上他后心,过了片刻,沈令浑身轻抖,模糊地低吟了一声,叶骁却面色一灰,一抹血痕从唇角淌了下来—— 卧槽,好他妈疼!比“黑素”疼太多了!叶骁低骂一句,再看沈令,面孔依旧惨白,眉眼却舒展了一点儿。 叶骁心里的怒气凝成重重一块,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原来,你一直这么疼啊。 第五回 烟水寒(下) 在发作之前,咬住湿手巾,防止叫出声和咬断自己的舌头,是沈令能做的唯一的一件事。 ——他只能感觉到冰冷的疼。像是冰锥一根根扎进经脉里,把血管一根一根慢条斯理的剥开。 冷而疼,比之上次不知道要厉害几倍,几乎要受不住——然而疼痛还在慢慢堆叠。 就在疼痛最高峰即将来临的时候,他忽然觉得身上一暖。 他被拥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暖和,坚实,把他整个人拥住。背上涌入一股暖流,血管里淌着的冰倏忽就融了,他没那么疼,咬着湿巾的齿关一松,小小地呜咽一声,然后他被搂得紧一些,有什么又凉又软的东西,从他面孔上淌下去,带着好闻的味道,压住那股从他血里泛起来的冰冷。 虽然还是疼,却不知道轻了多少,意识模模糊糊地回来,他觉得似乎面前有人,那人拥着他,温暖着他。 这次本该是最严重的一次毒发,没有上次一半重,也只有上次一半时间,于是等沈令四更天恢复意识,睁开眼的一瞬间,就看到了面色惨白,把他搂在怀里,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的叶骁——要不是关节还脱着臼,他能现场来一个后跃撤身。 他这次情况好得多,嘴唇颤了颤,“……殿下,为何在此?” “可说呢……”叶骁依旧保持着拥抱他的姿势,说完这三个字,他闭了一下眼,哑声道,“我现在没力气动,你别乱挣。” 沈令说,我也没力气动…… 叶骁吐了口气,“……我现在大声说话的劲儿都没有,等窈娘来吧……”说完,他忽然顿了一下,“……我艹……我锁门了!” 然后片刻之后,怎么也打不开门,最后没办法,一咬牙叫来黛颜,破门而入的窈娘和黛颜,看到的就是帷幕之内,叶骁和沈令身体交叠,发丝相缠,汗透重衣—— 空气凝固了。 黛颜一脸不可置信,脸色发黑,窈娘用帕子捂住嘴,叶骁厚着脸皮,先跟他们打了声招呼,“早啊,颜颜,窈娘,”他顿了一下,诚恳地说,“颜颜,帮个忙,先把我挪开,再帮忙把沈侯手脚关节接上。” 黛颜一脸“叶骁你他妈是个禽兽吗?”。 沈令嘶声道,“黛大人莫错怪了殿下,关节是我自己卸的。” 然后黛颜看叶骁的眼神就彻底变成了“叶骁你他妈真是个禽兽啊!还要人家自己卸关节!” 叶骁:不我不是我没有你别乱说。 等黛颜给沈令接上关节,俩人又躺了半个时辰,才能慢慢起身,窈娘已经大致跟黛颜说过了这事,黛颜皱眉先看看一脸惨白的叶骁,再看看沈令,心中对此人的不喜又加了几分。 他自己出身名门,门第高华,本就瞧不起沈令,那日叶骁和他说了那一番话,也只是把不屑之情去了一点儿,将之藏在心里,这件事一出,对沈令的不悦几欲喷薄而出。但在叶骁面前,他强自忍住,狠狠瞪了沈令一眼,转身出去。 窈娘服侍他们吃了点儿东西,便悄悄退出,叶骁靠在榻上,忽然自失一笑,“沈侯啊,之前你手筋被挑断的时候,我其实心里想了一下,觉得我是不是做错了,并不该向北齐讨你,但昨天窈娘告诉我你喝下‘泥销骨’之后,我忽然就不后悔了。” 说罢,他看向沈令,“我会写信给北齐国主要‘泥销骨’的解药。” 听了这句,沈令眼神微动,意识到窈娘并没有告诉叶骁,是沈行下的毒,他试探了一句,“……只怕无功而返。背后主使下毒之人,恐与我有深仇大恨,就算殿下亲自致书,也会会多有搪塞吧。” “不问怎么知道呢。”叶骁淡然道,“试试呗。” 他果然不知道。沈令心中一定,看他起身要走,忙唤了他一句,“殿下。”叶骁回头,他一双漆黑的眸子直直看着叶骁,“昨晚我发作情况异常的轻,殿下,您做了什么?” 叶骁思忖了一下,决定说实话,“……我用了某种法子,替你承了一半的痛苦。” 沈令如遭雷击,他惊愕地看着叶骁,嘴唇轻抖,反而是叶骁,看着他兀自惨白的面孔,叹了口气,说,沈侯,我不知道,原来你一直这么疼啊。 沈令完全怔住,他说不出话,只觉得叶骁的话化做一把柔软的刀,在他五内翻搅,又疼又软。 原来,他昨夜的那般轻易捱过,都是靠叶骁。可那样的疼,叶骁受了一半啊。 叶骁知他自责,刚转身要走,却袖子一紧,他有点儿惊讶地低头一看,沈令正抓着他袖子,然而沈令的表情却比他还要惊讶,似乎在疑惑自己为何伸手抓住他,和自己为何还不松手。 他的指头在轻轻地抖,沈令抬头,看着叶骁,那张本来清冽端严的面孔山现出这种近于天真的无措,让他一瞬间看起来像什么毛茸茸的小动物。 叶骁心里一软,俯下身,轻轻拍了拍他,笑道,“我折腾了一宿,太困了,我先去睡个觉,等我睡醒了……”他说到这里,看着沈令攥着自己袖子用力到发白的手,想了想,“要不我就在你这里睡吧。” 说罢,他重又回了榻边,伸手取了被子,施施然躺下,沈令怔怔看他,慢慢松了手。 叶骁说,我在这儿呢,你要累了,你也睡一会儿,便合了眼,不再说话——他是真疼真累也真困了。 沈令却没睡,他就这么看着叶骁在他的榻上,他身旁,沉沉睡去。 之前那么多天,在马车上,他也是这么看着叶骁睡的,可从未有一个刹那,如现在一般,心底涌动着酸楚柔软到接近微微疼痛的情感。 他问他疼么,他说他不愿他做奴才,他从未看不起他,视他为一个完完整整的人,为他承了一半的痛苦。 你看叶骁这人,多么古怪,明明心狠手辣,杀伐决断,却为何对他这么好?这人好古怪,这么想着,沈令定定看他,唇角却不自觉地轻轻弯起一个笑容。 他就这么一直看着叶骁,仿佛可以一辈子这么看下去。 第六回 相思斟(上) 第六回相思斟 叶骁一觉睡到中午,就被黛颜弄回房了。 叶骁拖着步子慢悠悠地走,刚出房门,就拖长声音唤了声颜颜,黛颜脚步一停,叶骁就无赖地整个人靠了过去,把所有重量压在他身上。 黛颜皱了皱眉,搀住他,语气责怪,“站不住了?” “嗯……累。还疼。” “谁让你连着用‘昆山碎’了!你明知道它时灵时不灵的!” “……”叶骁眼珠子转了转,没搭腔,黛颜冷笑一声,“你今早那鬼样,肯定是又用了‘昆山碎’,一个月里用两次,你行啊,这次蓬莱君面前你别指望我给你说一句话!” 看他最后几句说得几乎咬牙切齿了,叶骁摸摸鼻子,等他被黛颜搀回房间,他才小小声地说,嗨,第一次为了救自己,第二次为了救别人嘛…… 这句一下就把黛颜火点起来了,他冷哼一声,“沈令也配!” 叶骁脸上所有的表情忽然一下都没了,他看着黛颜,平静地道,“他配。颜颜,你配,他也配。然后颜颜,你现在,立刻出去。” “——”黛颜猛的别过头,胸口剧烈起伏,过了好一会儿,似乎终于把气压下去,他拱手行礼,生硬告退。 还没出门,就听到内间叶骁淡淡地道:“颜颜,给鲁王写封信,就说我要‘泥销骨’的解药。” 黛颜握着门把,几乎要把掌下的木头捏碎,平复了好一会儿,才平下声音应了句是,快步离开。 门一关,叶骁往后仰倒,大字型摊在床上,看着自己的手。 他身上现在还有沈令的味道。清冽的,仿佛覆着一层薄冰一般,白梅的香气。昨晚,他将这股气息拥在怀中,整整一夜。 这股香气从昨晚便一直撩拨、勾引着他,让他几乎……把持不住。 刚才,只要黛颜再多说一句沈令,让他想起那股味道的诱惑……他恐怕就真的要忍不住了。 毕竟,沈令诱惑他已久。 叶骁闭眼,轻轻舔了一下指尖。 他用这只手抚摸过沈令的眉眼唇角长发颈项—— ——好想好想好想,杀了沈令啊,把他撕碎,看他的血流过他的指尖—— 叶骁走后,窈娘惴惴不安地进屋,沈令靠在床上,看了她一会儿,笑着拍了拍她,“……昨晚不怪你。而且,你没有把沈行下毒的事告诉他,你做得很对。” 窈娘愣愣看着他,过了一会儿,泪珠扑簌簌地落下来,她抓着叶骁的手,无声哭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止住眼泪,“……这次,能要到解药了吧?” “……沈行不会给的。他想不给,法子太多了。”沈令摇摇头,便不再说话。 窈娘略有迟疑,“昨晚殿下他……” “殿下很好。”沈令截了她的话,抬眸看向推开一线透气的窗户,目光中隐约有一丝温柔。 那一瞬间,窈娘觉得沈令离自己极远,似乎遥不可及,随时可能消失,她本能伸手,抓住他袖子,沈令一愣,低头看她,柔声道,“窈娘,怎么了?” 她抓着他袖子,摇头,微带颤音,“一松手……你就会消失。” 他知道窈娘喜欢自己,但他只当窈娘是故友之女,愿意照拂她一生,却并无男女之情——他是个太监啊,孩子、闺房之乐,他什么都没法窈娘,他本以为可以给她一世平安,结果,却连这个也给不了,害她陪自己颠沛千里,去国离家。 沈令心中愧疚横生,刚要从窈娘手里把袖子拿出来,他忽然想到,就在今早,他如窈娘一般,抓住了叶骁的袖子。 他不知道自己当时在想什么,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抓住他。 然而叶骁留下了,在他身边,告诉他,我在这里。 他愣住,窈娘抬眼看他,过了好一会儿,她逼迫自己慢慢松手,强笑说要去厨下看看,便快步走了出去。 沈令靠着床柱,闭上了眼睛。 当晚,沈令又做了那个常做的梦。 依旧是北齐宫阙万千,父亲惨不忍睹的尸体,但是这次,他梦到了叶骁。 叶骁玄衣纁裳,衣被九章,衮冕犀簪,白珠九旒,乌黑长发整整齐齐地挽好,俊美面孔上合该锐利的细长凤眸眼角微微上挑,偏生眼尾有一点儿天生的薄红,便显出一种无情的多情来。 ——那么好看。 梦里的叶骁,什么都没说,就站在那里,似笑非笑,多情又薄情地看着血泊中赤身裸体,被阉割的,十一岁的他。 沈令醒来,天还未亮,他看着头顶床帐,他忽然明白了一件事。 叶骁之于他,与所有人都不一样。 但这不一样是什么,他不知道。 接下来几天叶骁都没出现,沈令安心养伤。 船进入塑月国土之后,行到第三天,从云林江转进塑月内陆水道,两岸人烟便稠密起来。 塑月位置得天独厚,土地肥沃,庄稼一年三熟,水路纵横全国,正是整个东陆最富庶的国家。 他们出发的时候,北齐已经入秋,但是随着南上,入了塑月国土没几日,就重又回了夏日。 这一路风水特顺,预计八月二十七就能抵达塑月王都丰源京,略作修整,八月二十九就能正式回京了。 这天刚吃过晚饭,沈令正看书,这几日一直神出鬼没的叶骁鬼头鬼脑地把他拽到船头,说有好东西给他看。 塑月天头长,北齐该天黑的时候,也只是夕阳略沉。 沈令看到前方约三里之外有个横跨于水道两岸的巨大木桥,长约二十丈,宽能并行三辆马车,桥洞低矮,他们的船队显然过不去。 船队慢慢停住,过了片刻,只听两岸响起号子声,巨大的绞盘轧轧声响起,木桥从中间断开,向两边升起,轰然巨响,随着灰尘抖落,木桥慢慢完全竖立在两岸,等它稳当,船队才徐徐行过。 “这就是升门水桥,整个东陆只有塑月和白玉京有,这是最大的一座,很壮观吧,特意叫你来看的。”叶骁一身墨蓝丝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他转头笑看沈令,深灰色的眼睛倒映着夕阳融金灿灿,格外耀眼,让看的人只觉得心头悸动。 第六回 相思斟(中) 沈令刻意转过脸去,不看他,只看桥。 升门水桥不怕洪讯,还可以有效御敌,实在是厉害,沈令心中赞叹,等船队驶过水桥,他回头看去,再也看不到了,才和叶骁回了船舱。 这几日不停有传令的小船来往,叶骁和黛颜格外忙碌,带沈令看升门水桥其实是叶骁忙里偷闲,看完了,他朝自己寝室走,一边走一边拔了头上簪子,本就被风吹乱的长发刹那披泄而下,然后本来要跟他告辞的沈令一下就站住了。 看他站住,本自要开门的叶骁也站住了,两人都若有所思地看了对方片刻,最后是沈令先开口,他盯着叶骁一头乱发,慢慢地说,殿下,请让下官为您梳头。 叶骁无言地瞅了他一会儿,说,你跟披头散发这四个字儿有仇么? 沈令一本正经的点头,说大概前世有杀身之仇。 叶骁嘟囔了句行吧,推开了门。 已经好多天没进叶骁屋子的沈令,在他推开门的一瞬间,震惊了。 这间屋子,堆满了文件。哪哪儿都是。快没下脚的地方了。 叶骁拈着袍角小心翼翼地侧着身子进了内室,沈令跟过去,待叶骁在榻上坐好,沈令还不敢置信地瞅了外间的文山一眼。 叶骁从镜子里看了看他,说那都是这几个月积下的大理寺的活儿,之前在北齐不方便看,现在回了塑月,只能加班加点了。 塑月每年十月底勾决,七月到十月初大理寺需要复核所有呈给皇帝勾决的死刑案件,这也是身为大理寺少卿的叶骁一年里最忙的时候。但是今年碰上打仗,好不容易叶骁回国,等待他的就是快堆到屋顶的案卷——而且一个月内必须看完。 叶骁说,好家伙!看到这么多文书从船上搬过来的时候,孤立时两腿一软,险些给案卷们磕一个。 说完,他惨然一笑,一脸生不如死:“这只是三分之一而已……” ……那是挺想死的……执起银梳,握住他一把长发的沈令心有戚戚焉。 他今天没仔细看他,现下从镜中望去,沈令才发现叶骁面色略白,眼下一片乌青——他身上“黑素”余毒还在,半个月前还为他承了一半“泥销骨”的痛苦,现在又这般疲劳…… 沈令垂头,只觉得胸口似有一只蝴蝶在轻轻振翅,羽翼轻柔,却搔得他心尖微疼。 屋里虽然很热,又不能开窗,但是他手中叶骁的长发却水一样凉润。 叶骁发上有降真香的味道,清锐而烈。 牙梳轻柔滑过头皮,把头发一点点儿梳顺,叶骁觉得一股倦意起来,他合了眼,隐隐约约地咕哝:“……你就这么喜欢和我结发?” 沈令刚给他别好簪子,听了这句心头猛的一震,他再向镜中看去的时候,忽然腕上一沉,叶骁已经靠在他腕上,睡着了。 叶骁醒着的时候,带着一种癫狂风流的戾气,但一合眼,俊美面容上就带了点儿幼稚,像个少年。 他就这么无声地睡在他怀里,靠在他腕上,压着他青色的长袖。 沈令慢慢往前,坐在榻上,叶骁顺着往下滑,像条滑溜溜的鱼落到他腿上,侧身钻到沈令袖子底下,彻底睡了过去。 八月黄昏,暑气蒸腾,四周极静,只能隐约听到浪声,而叶骁,安安静静,睡在他腿上。 半年之前,他们兵戎相见,山南关下性命相搏。 他那时是为人不齿的领军宦官,他是暴戾闻名天下的秦王。 不知怎的,沈令一恸,心中某个柔软的地方微微酸楚,他伸手,轻轻拂去叶骁鬓边一丝乱发,心里不其然地想起昔年父亲教他念书的时候,吟诵的一句,岁月忽已晚。 然后沈令就忽然明白,为何叶骁之于他与所有人不同,那不同又在哪里。 他喜欢叶骁。 不管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只不过,叶骁不会喜欢他。他也不会让叶骁喜欢他。 他是个残缺的宦官,有什么资格喜欢人,和,被人喜欢呢? 沈令轻轻合上了眼。 他平生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八月二十七,船队抵达丰源京郊的港口。 八月二十八上岸,宿到了京郊行馆,八月二十九,正式入城。 来迎的是叶骁的姐姐楚国王姬,率百官王公离京二十里亲迎。 显仁帝、楚国王姬和叶骁,是一母同胞的嫡亲姐弟,叶骁和上面的兄姐年纪差得颇多,尤其是长姐楚国王姬,长女也只比叶骁小四岁,一直把自己这个幼弟当儿子来疼。 奠酒浇祭赐筵,一干仪式折腾完,已经快下午了,王姬直接拉着叶骁上了她那乘错金四望车。 到了车上,王姬拉着他的手仔细打量了一圈,摇着头说,“瘦了……” 叶骁抱着姐姐手撒娇,说能不瘦嘛,北齐的东西一点儿都不好吃。要不是我的司膳女官厉害,我早饿死半路了。 说着说着,他正色问道:“姐夫还好吧?我这次捎了北齐最好的老参过来,给姐夫补补。” 听他提起自己丈夫,王姬长叹了一口气,淡淡地道:“还是那个老样子,我现在也不求他好了,只求别一年重似一年就好,今早还晕过去一次。”说完,两人都沉默片刻,王姬莞尔一笑,从袖子里掏出个小锦盒,里头一盒晶莹剔透,轻轻一碰就微微弹动的雪冻一样的小食,内中金色蜂蜜腌渍着朱红牡丹花瓣,压制成各种花型,闻着就异香扑鼻,正是王姬府上最拿手的甜点天雪冻。 叶骁要王姬先吃,她笑着拈了一块,看她吃了,叶骁才抱着小盒心满意足地吃起来。 一盒天雪冻他吃得风卷残云,看得王姬心疼,说你吃慢些,这东西有的是,我已经给你府里送过去了,你别噎着。说完这句,她忽然若有所思,又从袖子里拿出一小包拿樱桃蜜饯做的樱桃煎,语带悲悯地说,“算了,你多吃点……” 叶骁一听吃不下去了,他惨兮兮地看着王姬,“姐,让我死个明白?” “……蓬莱君入宫了。” 叶骁一下就觉得樱桃煎它不香了,王姬看着他,“蓬莱君特意为你入宫了。”她指了一下他手上的镯子,“为了你中毒的事情。蓬莱君说,特别想知道,你是怎么把自己搞得一个月用了两次‘昆山碎’的。” 说完,她同情地拍拍弟弟的肩膀,“三郎,自求多福吧。姐是救不了你了,最多帮你收尸。” 叶骁一脸死相地被拉进了塑月禁城。 第六回 相思斟(下) 陪叶骁入宫的是身为王府长史的黛颜,沈令和窈娘直接被送回了秦王府。 秦王府比照东宫建制,规模宏大,华丽非凡,然而灯火虽明,却人迹稀少——之前因为叶骁执意要迎□□入府,府邸属官几乎都跑了。叶骁心也大,无所谓,走就走呗,不来就不来呗,老子还不补了呢!省钱! 于是偌大一个比照东宫建制的王府里只剩下一个长史黛颜和一个司马,而现今黛颜陪叶骁进宫,司马出差,沈令和窈娘是府里唯二的属官。 一个被唤作五娘,姓赵的蓝衣女子在二门把他们迎进内院。 五娘衣着华贵,容貌美艳,言辞爽利,所有仆役对她俯首帖耳,显是王府里的管家娘子,身上服饰却显然无官在身,沈令心里掂了掂,就有点儿猜到了五娘身份。 一路行来,沈令留心,虽然府内确实没多少人。不过纤尘不染、一切井然有序,丝毫不逊于他所见过的其他王公宅邸,显是管理得当,王府一般长史主外,管家娘子主内,沈令不禁高看黛颜和五娘一眼。 把两人带到了寝殿偏殿外的小院,说现在横竖王府没什么内眷,为了方便,就直接把他们安置在内院,说到这里,五娘眼波闪动,“不知两位……是分开住还是……” 窈娘看了一眼沈令,沈令向五娘一拱手,“男女之防,还是需有的。” 窈娘绞着袖子没言语,五娘不着痕迹地瞥了两人一眼,便热络地拉着窈娘道:“那女官就和我住一块儿吧,王府里人少,咱们还能说说话儿。” 窈娘恋恋不舍看了他一眼,沈令却只垂眸,她便无言跟着五娘去了。 片刻功夫,五娘回来,带他入了这个偏院,说这里以前是王府侍奉亲王起居的女官们的值宿所,不过现在没人,就只有偶尔黛颜留宿会用北边的偏房,南边三间抱厦,就是沈令住的地方。 屋子干净整洁,该有的都有,箱柜里居然连换洗官服和四季衣服都准备好了。 五娘看他安顿好,就笑说要再去看看窈娘,待她走后,沈令敞着门,坐在榻上,环视这间三房抱厦,心中忽然升起了一种奇妙的安定。 他在北齐有自己的宅邸,在东宫有自己的一进院子,全是太子赐下,奢华富丽,然而他却不觉得那是他的。但是这里,他却明明白白地知道,是属于他的。 大概,因为这里有叶骁吧。他默默喜欢的那个人。 叶骁留在宫里没回来,不过似乎大家习以为常,只黛颜派人来取了趟换洗衣服。 窈娘歇了一日,便接手了府里饮馈的活儿,一天到晚窝在厨房整理核对,黛颜在宫中侍奉叶骁,五娘管着整个王府,结果最闲的,反而是沈令。 沈令的职务是王府八品典签,说白了就是个高级书办,专为王府处理不大重要的日常往来文书——比如这个舅舅的寿帖、那个表兄的花宴邀请这类。 然而叶骁的名声这么差,这种东西压根就没有,所以,沈令非常的闲。 他闲了一天,跑去问五娘能干点啥,五娘干脆回他,没有,他又去问窈娘,窈娘正研究塑月王府菜品规格,他进来都不知道,沈令想了想,退了出来,没打扰她。 到了第三天头上,沈令快闲得不安的时候,五娘来找他,说吏部刚来人通知,通知他和窈娘的印制好了,要人去吏部走一趟,去领授官的敕授书和铜印。 其实根本不必他亲领,但是沈令闲坏了,自告奋勇去把任命的程序走完。 五娘怕他人生地不熟的,特意安排了府里机灵老道的两个仆役跟着,送他去了吏部。 看是秦王府的人,吏部不敢怠慢,手续办得飞快,只不过沿途似乎有人小声嘀咕,沈令被指点惯了的人,从不在乎,拿了印和文书就走。 出得吏部正堂,沈令身后忽然传来一道阴阳怪气的年轻声音,“哟,这不是下头割了,进了秦王府的那个太监嘛?” ……看起来他还挺出名?当然,是叶骁太出名,带个宦官回来惊动天下也说不定,心里这么想,沈令没理,继续往前走,说话那人急了,几步上前,一把抓住他,“我和你说话呢!” 沈令停住,慢慢转身,身后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一身六品深绿官袍,容貌周正,面上一派不屑。 沈令微微躬身行礼,“不知大人唤住下官,有何吩咐。” 那人围着他绕了一圈,啧啧道:“咱们塑月没有宦官,我就看个好奇,不行么?” 沈令大概花了一弹指的时间想该怎么处理这事儿。 他在入京之前,叶骁跟他说过,回去京都肯定有人会找沈令麻烦,里头一部分是想找叶骁麻烦的,一部分是看不起沈令的,还有一部分是之前打仗,有亲人部属死在沈令手中的。 他说,第三种也就罢了,前面两类,我只希望你揍的时候,打狠些,不要丢我嗜血残忍的面子。 嗜血残忍和打狠些什么的不用当真,不过他现在是秦王府属官,一言一行都代表叶骁,确实不能丢了他的面子。 一念及此,沈令心中有了主意,他温和一笑,“大人要看,下官自然从命,只是下官要回王府,若大人想仔仔细细把下官看个够,不妨和下官一起回府,下官备了香茗,让您看个舒爽如何?” 他这话一出,周围看热闹的人忍不住笑出声,那青年恼羞成怒,抡着拳头上来就是一下,“他妈的你个死太监,杀了我塑月多少将士,少他妈抬秦王出来压人!”。 沈令一闪过这拳,心想要不下一拳挨了?让他消消气,这事儿就过去? 青年一拳落空,怒喝一声“还躲!”,就抡出数拳,就在沈令决定挨一拳的时候,突然一道劲风从他鬓边掠过,银光一闪,铮的一声擦着青年耳朵,直直钉入身后木柱—— 熟悉的脚步声慢慢从后面过来,停在他身侧。 对面的青年一下就僵了,神情就跟见了猫的耗子仿佛,然后,他听到叶骁的声音,悠悠闲闲地传来,“……那你也别躲啊,叶永波。” 第七回 天人雪(上) 第七回天人雪 周围看热闹的人呼啦一声全跑了,青年绝望地左右看看,再看一眼叶骁,嚅嚅地说了一句,舅舅我错了,颤巍巍行了个礼,整个人畏畏缩缩地站在原地不敢动弹。 一听叶永波三字,沈令就知道对方是谁了。 叶骁长姐楚国王姬膝下一子一女,幼子现下做着起居郎,应该就是面前这个了。 叶骁哼了一声,沈令侧头看他,叶骁一身公服,没带远游冠,长发却是散的,沈令又望了一眼钉在廊柱上的那物,显是他把发簪掷出去了。 叶永波有眼力见儿,顺着沈令眼神一看,立刻颠颠儿跑过去伸爪拔了发簪,狗腿地恭敬奉上,得了叶骁淡淡一句“滚吧”,又行了个礼,才一溜烟跑走了。 叶骁掂着手中银簪,嗤笑一声,转头朝外慢慢走去,“那是我外甥,干啥啥不行,傻小子一个,人不坏,就是脑子不好,容易被挑唆,不知道谁在他跟前下蛆,说了你的坏话,被推成出头傻鸟,来找你麻烦。” “叶大人少年气性,嫉恶如仇,合该如此。他提到枉死将士,就这一说,下官挨他一拳也无所谓,只不过……”他顿了顿,“这儿毕竟是吏部,两个命官互殴,被路过御史逮着,未免不大好。” 叶骁似笑非笑瞥他一眼,俩人出了门,叶骁难得乘轿,看沈令一直盯着他头发,叶骁拍拍身边的位置,笑着看他,懒洋洋地道,沈侯不给孤结发么? 他这玩笑话以前也说过,沈令一笑过之,现在这句话一出,他心脏猛的一震,像是被人捏在手里,先是一疼,然后又觉出点儿无望的甜来。 沈令上了轿子,轿帘放下,轻轻一动,便稳稳前行。 沈令一边给他梳着头发,一边随口问了一句:“殿下怎么到吏部来了?” “五娘不放心你啊,怕你被人欺负,正好我要回家,她就让我来看看,结果果然被人欺负了。”叶骁无聊,玩着沈令腰上香囊的穗子,他轻轻一笑,给他把发髻梳好。 “下次啊,你要是再遇到我外甥找你麻烦,他骂你你骂他,他敢动手你就揍他,不打死打残就成,你把他揍一顿,就没人敢来找你麻烦了。” “……我一个八品典签殴打六品郎官,怕是嫌御史台活儿少了。” “嘁,怕什么,有本事来参我啊,我还怕他们参?”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你是我的人,我不许别人伤你。” 他这么说的时候,正给他簪发的手轻轻一顿,沈令低声道,“殿下,好了。” 叶骁让他坐下,一掌推开侧边的气窗,清风朗朗,光若流金,衬得他一双凤眸水润流灿,他说,沈侯,这不是北齐,这是塑月,这里没人是你主子,我也不是。你现在是朝廷命官,要是觉得我待你不好,大可以挂冠而去。 沈令看他,并没说话,心里却想,叶骁,你怎么会待我不好呢?你是这世上除了父母之外,待我最好的人了。 看他没说话,叶骁想了想,“但是我觉得呢,你不会这么做的,我嘛,认为你还是蛮喜欢我的。” 他当然喜欢他,只不过叶骁说的喜欢,与他的喜欢不同罢了。沈令神色如常,笑道:“殿下待下宽厚,人望所归也是理所当然。” 叶骁一脸“你可别睁眼说瞎话了”的表情瞅了他一眼,往后靠了靠,“我也歇一会儿,到了你叫我……” “……殿下怎么累成这样?” “别提了,这几天挨了蓬莱君好几顿打,疼死我了……” 听他说疼,沈令心里一慌,忙起身查看,“疼得厉害吗?我看看?” “你又不是大夫。”看他着急的样子有点儿好笑,叶骁按着他坐下,嘶了一声,“没事儿,都是皮外伤,蓬莱君打小揍我,手里有分寸得很。” “怎么能这样……”沈令眉头紧皱,小声埋怨了一句,心中对素未谋面的蓬莱君颇有怨言。 他知道蓬莱君是谁,此人乃先帝男宠,现在正领着大理寺卿的职务,是叶骁的顶头上司。 对他抱怨一笑而过,叶骁养了会儿神,忽然问:“手上的伤好些了么?” “已经快愈合了。” “我记得你说过,你左手也能写字?” 沈令点头,叶骁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然后他就一副累极了的样子再度阖上了眼。沈令又好笑,又爱怜,什么都没说,只取了旁边的披风,给他盖在腿上。 刚回王府,王姬府里的长史就拎着灰头土脸的叶永波来道歉,撑着精神收了赔礼的东西,好容易把人送走,叶骁一头扎进寝殿外的水榭亭子里睡觉,等睡到下午,被叫起来吃了饭,倒头又睡,看样子真是困得狠了,到一更天时分,他才悠悠地重又醒了。 他醒过来的时候,沈令正在水榭外的观鱼花厅看书。 叶骁一瞬间以为自己看到了一株浮着雪,孤独的竹子。 叶骁一直觉得,沈令身上有一种隐秘的孤决,就像现在,漫天霞光也不能为他镀上哪怕一点暖意。 塑月天长,更天也只是夕阳半垂,天边一痕蛋壳似的青正慢慢浸上来,听到他这边声音,沈令抬头,看向叶骁的时候,忽然这竹子上的雪就化了,沈令一笑,道,殿下醒啦? 叶骁长发披了满肩,看沈令过来,便自动自发地转过身,沈令也自动自发的从从袖中取了牙梳给他挽发。 叶骁看上去还没醒透,眉眼微垂,显出一种少见的乖巧,沈令拿发带给他把头发系上,“冰鉴里有钟清风饭,殿下要不要吃了再睡?” 叶骁乖乖地点了点头,沈令端来水精盏,叶骁吃完,才一副彻底醒透了的样子,“五娘呢?” “五娘有事在和黛大人商量。” 叶骁哦了一声,说那就劳烦沈侯帮我换个药吧。 沈令眼神一暗,点了点头,叶骁背对沈令,脱了亵衣。 叶骁有一副让男人都钦羡的绝好身材,修长矫健,像是豹子一般,然而现在这具身体脊背上满背青紫,几乎没有一块好肉。 沈令眼神一暗,他几乎有些不敢碰他,犹豫了几下,才皱着眉,拿丝巾沾了酒,轻柔抹开,“……蓬莱君怎么下得了这样狠手!” 第七回 天人雪(中) “君上手里有数,你看露在外头的地儿一道印子都没有。绝不会耽误我明天干活的。”叶骁怕疼,身子直躲,沈令柔声说殿下忍忍,用了点儿力气按在他肩头,他逃脱不得,愁眉苦脸,“而且你看嘛……嘶,疼……颜色吓人归吓人,可一处都没破啊。” “……”沈令不语,只是愈加小心,有些地方伤得轻些,他用指尖一点一点揉开瘀血,有些地方伤得重,一层皮都快透明了,他只敢轻轻拿丝巾拂过。 沈令沉默,叶骁却直起身体,左右转了转脖子,然后一脸神奇地转头看他,“这个发髻不用簪子也这么牢啊,睡着了随便滚也不怕嘛!” 沈令给他抹完药才说,以前没有人给殿下这样绑过么? “没有,除了你跟披头散发有仇,其他人都不怎么在乎我私底下扎不扎头发的。”叶骁满不在乎地笑,捞过一边的亵衣穿上,“君上还曾经说我,长发未束,殊为可人咧~” 沈令想,原来蓬莱君也见过他长发披散,那么好看的样子。 忽然水风习习,吹动水漾纱微微摇曳,烛影映动,亭内真如笼罩于水中一般清凉,叶骁惬意地趴下要睡,沈令皱眉,轻声道:“水榭有风,瘀伤最忌风邪,白天也就罢了,晚上殿下还是回寝殿睡吧。” 叶骁孩子气地摇头,“太热了,我在屋里睡不着。” “那就多放几个冰鉴。” “我会伤风,也不知怎么的,我明明不怕冷,但是只要屋子里一放冰鉴我准伤风。” 沈令叹了口气,起身要挪屏风给他挡挡风,叶骁说,你别动,你手上有伤呢,叫人来搬就好。 沈令听了这话,看着叶骁,慢慢笑了一下。 沈令本就生得好,虽然不是叶骁那种华贵的美貌,却是眉眼清绝,隐有梅色。他平常唇角略有些弧度就算笑过。而现在,却是叶骁这些日子以来看过,沈令最温暖的笑容。他那双漆黑的眸子弯了起来,嘴唇微微张开,能隐约看到雪白的齿列,就像是融融暖日之下,徐徐绽放,洁白的花。 他真好看,叶骁想。 沈令只笑说了句那我叫人来多搬几扇屏风,便走了出去,过了一会儿,仆役抬了屏风过来,把风口挡住。 仆役退下,五娘袅袅婷婷从响廊上过来,叶骁看是她,拖长了语调,唤了一声,“五娘……” 五娘跪坐在他榻边,盈盈笑道:“殿下唤我?” 叶骁委屈地道:“你今儿忙什么去了?我回来你都不来看我。” “忙着把您的带回来的水粉胭脂送出去啊,放心,给王姬府里的、给宫里的、给白府的……都弄好啦,不会出错的~” “……哼……”叶骁恼恼地哼了一声,“对了,白问你一句,沈侯他们那边,你安排好了吧?” 五娘颔首,从袖底拿出了柄小巧团扇,轻轻给他扇风。俩人谁都没说话,叶骁看着她,她看着叶骁。 最后五娘掩唇一笑,她说,好啦好啦,我说实话,我还挺喜欢沈侯的。 那是沈令到府第二天发生的事。 当时她去沈令房里查看是否有东西需要添置,她唤沈令沈侯,沈令道,别这样称呼,那是北齐的称谓,他现在就是王府的八品典签。 五娘却摇头笑语,“殿下常说,沈侯当世英雄,我等自是要尊重的。” 沈令应了一声,若有所思看她,似是有所猜度,看他不语,五娘心知他在想什么,毫不在意地笑了笑,“沈侯想的没错,我就是您想的那个人。” 她悠悠然地一挑眉,风情万种:“我就是那个殿下带进府的□□。” 语罢,五娘转头,吩咐人再送一对摆瓶过来,不然案上太素,就似刚才对话没有发生过一样。 之前沈令就隐隐约约猜到她的身份,若是以前,他最多对五娘不置可否,可是如今,他对叶骁大为改观,认为关于他的所有传言都基本不可信,对这个传说中被叶骁以杀妻的代价抬回府中的女人,自然也不能以流言来看待,沈令斟酌了一下,低声说道:“五娘不用妄自菲薄,沈某对人从无成见……”他顿了顿,“沈某一介宦官,五娘是否也会因此看不起在下呢?” 听了这话,五娘怔了怔,转身看他,面上慢慢漾出一个浅笑,她郑重地向沈令行了一礼,“……沈侯教训得对。妾身受教了。” “……沈侯就是这么对我说的。”五娘掩唇一笑,道,“妾身当时就想,殿下说的果然没错,沈侯,真天人也。” 叶骁半支起身体,伸手轻轻掠了掠她鬓边长发,然后笑了一下。 琉璃灯里烛影碎乱,映出他眼角眉梢点点流火似的金,忽然就显出一种惊心动魄的美来,他柔声道:“那是自然,孤的沈侯,本就是当世英雄。” 说完这句,他想起刚才沈令的笑容,忽然又想起,他那日从鲁王府赶去永巷,看到的沈令。 他浑身血污,被吊在刑台上,背却是笔直的。 然后他有不怨不愤,清冽的眼睛。 跟第一次,他看到沈令的时候一样,那么好看。 他是料峭梅花上将残的雪。 叶骁忽然眉眼弯弯地笑起来,模样柔软无害,甚至于忽然有了几分稚气,他柔声唤五娘的名字,“嫣和,你过来,让我抱抱。” 五娘膝行几步,到他榻前,叶骁倾身,正正好温香软玉抱了满怀。 “嫣和啊,你知道么,刚才沈侯对我笑了,真真正正的笑了,你不知道,他这么笑起来有多好看,当时我差一点……”就忍不住,想把他杀了。 小心翼翼地杀掉,不能损害他那张面孔一点儿——血要放干净,才能显出他白梅一般的眉目。伤口要小,然后封进水银棺里,栩栩如生,他可以把他藏在王府最深最深的地方,只有他一个人能看见。 话未说尽,叶骁在五娘肩头懒洋洋地侧头,轻轻抚上她颈子,指尖微微用力,一节一节,轻柔按着她的颈骨,然后,一点一点儿用力收紧。 第七回 天人雪(下) 五娘毫不在意,反而抬手把他拥入怀中。 他顿了顿,声音居然有点儿委屈,“……嫣和,你居然不怕。” “……妾身若害怕,早些年就吓死了。”女人的声音无奈地从他头顶飘落,五娘把他又抱紧了些,像是在抱一个长不大的孩子。 叶骁在她肩上慢慢闭了眼,“嫣和,跟颜颜说一声,我明天去‘牢’里。” 五娘僵了一下,恭顺应了声是,他嗤笑,“自己身上不怕,怎么到别人身上就怕了?” “……两者自是不同。” “哦,对了,让颜颜去和蓬莱君再说一句,在‘牢’里帮我准备的‘点心’,我都要男的,年纪身量都和沈侯差不多最好。” 应了声是,细白指头给他理了理头发,没用敬称,五娘柔声道,“今晚要我陪你睡么?” 叶骁闭着眼,摇了摇头,“水榭风凉,我无妨,太容易凉着你。我睡着了,你就走罢。”他依然闭着眼,轻轻滑下去,最后在五娘膝前枕着她一段衣袖,蜷成一团。 他说,“嫣和,你给我唱首歌,哄我睡。” “好啊,你要听什么?” “给我唱《葬经》吧。” 五娘顿了顿,随即轻启朱唇,唱道:“……上天苍苍、地下茫茫、生人居阳、死人归阴……” 柔软的歌声里,叶骁沉沉睡去,看着那张醒着的时候泛着血气,睡着的时候却只剩孩子气的面孔,五娘叹口气,为他盖上薄被,无声离开。 第二天一早,叶骁去了大理寺,一去就没回来。 又过了两天,叶骁捎来口信,说如果沈令手上的伤完全痊愈了,就请他过去大理寺那边一趟。 沈令点头,“自是应当,只不过……要我过去有什么事?” 传话的五娘没答,只是露出了个一言难尽的表情。 等沈令到了大理寺,他终于知道为啥五娘会一脸一言难尽了——叶骁房里只见文书不见人,一人多高的文山哪哪儿都是。 沈令一打眼愣是没看着人,直到文件堆后头有人有气无力地唤他,他找了找,从案边几摞一人多高的文件中间侧身挤过去,才看到叶骁。 然后他就又被震了一下。 在他记忆里一直高华风流的叶骁,现在跟条死鱼一样,衣衫不整、出气多入气少地瘫在屏风床上。 这一脸被工作榨干的药渣样……嗯……确实挺一言难尽的。 “……殿下?” “沈侯……”过了好一会儿,叶骁眼珠子才轮了一轮,慢慢撑起身,干巴巴地道:“沈侯,有个事要借你才略一用。” 沈令微微欠身,“殿下吩咐。” 然后,他面前就落下了两摞半人高的案卷。 叶骁只说了一句话,帮我看完它。 叶骁简直是声泪俱下地控诉大理寺要把人榨干成药渣的加班行为,他说你知道吗?我仗打着,和谈干着,毒酒都吨吨吨干下去三杯,蓬莱君亲手把我打成个狗样,但他一天不给我延期啊,一天都不延啊!必须要我十月初交所有复核文件,所有啊!一个人都不给我加啊! 他这么说的时候,沈令正在看第二本案子,说两户人家寻仇斗殴,其中一户把对头一家绑来,当着老头的面,把唯一的幼孙剪鱼一样活活剪碎了。 沈令按了按眉间,把视线从案卷里调开——他想起来看的上一本,讲的是黑店把住店客人药翻放血,跟干草一起铡碎喂猪的案子。 ……还是别想了…… 需要缓一缓的沈令看向叶骁,叶骁正在嘤嘤嘤,看他望过来,叶骁停止控诉,想了想,特别懂的看回去,说,嗯,我们这边午时二刻吃饭,马上。 不,我不想知道这个…… 然后五娘差人送来的中午饭就真端上来了。他面前是豆腐皮笋丁包子加六碟净素小菜,不见一丝肉星儿——看来是体贴他初来大理寺,不愧是五娘,色色想得周到。 不过沈令依然只吃了平常三分之一的量。 叶骁哼笑道说沈侯好歹也是上过战场的人,怎么就这么纤弱了?看几本案子就吃不下饭了? 沈令说,战场杀敌和这完全两回事好么? 叶骁露出了“啥,都是杀人,有啥不一样?”的表情。 沈令决定换个话题,“这么多案卷,就殿下一个人处理?” “怎么可能?我下面有属官,但是得等我都看完了,才轮得到他们处理。”他看沈令一脸不解,慢慢笑了一下,忽然道:“……一千五百四十一件。” 沈令怔了怔,塑月秦王深灰色的眸子凝视着他,“这个房间里,今年要勾决的案子,一共一千五百四十一件,涉及人犯三千六百六十四人,死者二千九百五十五人,苦主四千三百八十一人。一共涉及正正好一万两千人。” 这个数字一出的时候,沈令心内一震,他重新扫视了一遍房间里堆叠如山的案卷,再看向对面的男人。 叶骁道,而这些,全由我判断。一万两千条人命,我定生死,那就必须我先看看完,再交由下官勘验。 他这么说的时候声色平淡,但是言辞犹如金石掷地,容止摄人,让人不敢逼视。 叶骁顿了顿,说他之前已经审完不少了,里头有疑点的案子已经全部打回,不少大理寺属官被他扔出去协助刑部勘验案子了,实在没人手,才叫沈令来帮忙。 说到这里,他似笑非笑,“是不是沈侯觉得……我这样的人渣,不配是这个样子?” 沈令皱眉,几乎有些严厉地道:“……殿下怎可如此妄自菲薄!” 他说之前您说过,您不信关于下官的传言,而数月相处,虽然您自己说都是真的,但是下官却还是不信殿下的传言。殿下愿意对我说真相的时候,您自然会说,到时候,您说,下官就信。 “您说信我,那沈令,也想信殿下。” 然后,沈令第一次,看到他露出了一个真正的微笑。 叶骁生得好,他这么一笑,宛如月照春樱,干净天真,偏生又带了一点儿天生旖旎。 他起身端坐,郑重向沈令拱手,“孤,就此以托沈侯了。” 见他行礼,沈令也起身敛袖,躬身肃然道,“谨遵殿下上谕。” 然后叶骁就满意地又瘫了回去。 第八回 剑牡丹(上) 第八回剑牡丹 夏日午后,暑气蒸腾,青砖被晒得跟结了层盐壳一样的雪青色,远处视野热气晒得动摇,四下寂静,蝉鸣都有气无力。 沈令专心致志地看手里的卷宗,忽然从叶骁的方向传来一声,对不起。 沈令惊了。他僵硬地慢慢转脸,看向叶骁——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听到叶骁这样尊贵的人,对他,一个宦官,说,对不起。 谁都不曾。 半天没反应,叶骁纳闷地抬头,看沈令一脸惊愕,他也惊了,“……不会吧?没人和你说过对不起?” 沈令说嗯,真没有。贵人们不会说,比他低位的人,只会说大人饶命。 “……贵国真是风气肃然。” 叶骁嘲完,肃然看他,“我知道沈侯是真的觉得不是我的错,但是我也真的觉得你被挑断手筋、被下毒,都是我的错。”说到这里,他失然一笑,“可能沈侯不信,但是当日山南关下,我就认为,如果天下谁配得上国士二字,那就是沈侯。所以我为什么信沈侯?因为沈侯值得我信——我却也没信错。” 沈令看他,吸了口气,低下头,低声道,“我一直以为,殿下讨我,是别有所图……”这是真的,他一直这么想,不然怎么解释叶骁的行为? 叶骁慨然一笑,“这么想,是沈侯多心了,我敬沈侯当世英雄,不应被宵小之辈欺侮,才向北齐讨要你,我从未想过施恩图报,也从未存过一丝邪念。” 可我却存了。沈令想。 他想,叶骁,我喜欢你,但是你不要喜欢我——我喜欢你这件事,我一辈子都不会让你知道。 被他喜欢上,或者喜欢上他,有什么好呢? 他是个男人,还是个宦官,去国千里,命如薄絮——他甚至不能予倾慕之人一晌欢愉。 可叶骁不一样,他出身帝王之家,权倾天下俊美无双,何况,他是这么温柔的一个人。 叶骁是这个世上,除了父母之外,唯一的一个待他不轻蔑、不利用、不恐惧、不乞求、不算计,只当他沈令是个堂堂正正男儿的人。 叶骁那样的人,值得更好,何必要和他一个宦官纠缠? 他又瞥了一眼叶骁,看他聚精会神地看着案卷,不知怎的,胸中就升起一股酸楚柔软的心满意足。 他只想默默喜欢,守着叶骁,看他妻贤子孝,儿孙满堂,和和美美,就足够了。 这是他喜欢叶骁这件事,唯一想要的回报。 叶骁要沈令干的活儿,就是把他看完的案卷再复核一遍,看内里是不是有错,有问题的挑出来,没问题的,做成节略,再经过下面属官的二核和三核,便能进呈御前。 沈令晚膳前已经看完七本案子,结果端着膳盘过来的叶骁一针见血:“……照这速度,沈侯,你能被案卷埋了。” 沈令看了看叶骁桌上的案卷,再看了看自己这边的案卷,不得不有点儿自尊心受挫的表示,叶骁是对的。 他本想加班,结果被叶骁轰了回去,说头天就这样吧,你回去好好休息。 沈令莫名其妙地……有点儿屈辱。他总觉得自己从叶骁的眼睛里看出了“嫌弃”这两个字。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沈令暗暗揣了本《显仁律》回王府研究。 琢磨透了律令,接下来的几日,他的效率明显提高,然而他案头文书的消失速度还是远远比不上叶骁面前的,沈令一股执拗就上来了。 这天叶骁要回王府洗漱,两人一路骑马回去,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 说着说着,沈令说想干脆和叶骁一样,搬去大理寺去住,省时省力还方便些。 叶骁瞥他一眼,俊美面孔上似笑非笑,表示不愧是沈侯啊,想和我一起住大理寺的,你头一个。 “有什么不妥么?” “……”叶骁沉沉看他,倏忽一笑,“没有,收拾好了明天就和我一起走吧。” 回到府里,五娘听了沈令的话,表情复杂的为他点了杯茶,微微叹口气,叮嘱他若去大理寺,一定诸事小心,看沈令点头,她欲言又止地揉了揉肩上披帛,最后只轻声道,到了大理寺,晚上千万不要出来。 沈令不解,五娘却没有再说的意思,抬手又为他点了盏雪白浓茶。 沸滚茶香中,女子雪白一张面孔,晦暗不定。 住进大理寺之后,沈令对塑月皇室到底有多宠爱叶骁有了全新的认识。 之前传闻里,说他奸污了兄长显仁帝预订要迎娶的继后,这放在北齐要杀头的罪过,皇帝一句,“我这二十多岁的弟弟还是个孩子”,高高举起都不用,直接轻轻放下。这份宠溺当时听得沈令叹为观止,而现在,身临塑月其境,在如何娇宠弟弟上,塑月皇室又给沈令推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 叶骁的每一顿晚饭,不是哥哥显仁帝宫里赐下来,就是姐姐王姬府里送的,嗯,带宵夜,还不光是他一个人的,沈令侍从大理寺属官人人有份儿。 沈令估计,显仁帝和王姬直接把幼弟当儿子宠了。 不,也许是女儿也不一定……看着每天早上送冰糖荔枝粥的王姬府的人,沈令想。 他被安排住在办公偏厅的小院里,旁边面南的正房是叶骁的居所。 他入住大理寺当天,叶骁就跟他约法三章: 第一,三餐必须定时吃。 第二,亥时必须就寝。 “这第三嘛……”叶骁笑了笑,他柔声道: ——“沈侯,无论晚上你听到什么声音,都不要出来。”—— 他正在被什么满口血腥的异兽所凝视——在听到这句话的一瞬间,沈令不由自主地深深点头,心中本能戒备。 ——然而当晚什么都没有发生,叶骁睡得呼呼的。 沈令觉得自己被骗了。 第八回 剑牡丹(中) 九月十一,为了明年开春塑月迎娶北齐公主诸多事宜,北齐派出的第一批人抵达了丰源京,得了显仁帝恩赐,在京郊营造一处宏大行馆,将来公主就要从这里出嫁,也是诸多北齐贵人观礼的地方。 此次迎娶诸多事宜显仁帝交由蓬莱君主理,太常寺协力,作为蓬莱君直属下官的叶骁,脑袋上的活儿立刻多了一倍。 沈令表示,这活儿为啥落到大理寺头上了?就算塑月和北齐官制不同吧,也没听说皇上成亲,要三法司头头办的啊,咋的,这是结婚还是要审案啊? 他抱怨的时候,叶骁跟条死狗一样瘫在屏风床上吐魂,过了好半天才能说话:“这你们就不知道了吧?蓬莱君是我们另外一个爹,儿子娶媳妇儿你见过绕过爹的么?不能吧,那只能蓬莱君操办啊,那我当弟弟的还能怎么着,被当畜生用呗。” 沈令的笔啪嗒一声掉砚池里了,他震惊地看着叶骁。塑月这么开放的吗???男宠在先帝死后被儿女们当爹?他们北齐的帝王男宠有一个算一个,没一个在新帝手底下活过仨月的。 叶骁说,沈侯你呢,只要给孤剥一碟冰鉴里的葡萄,孤就把这个八卦讲给你听哦。 沈令麻溜剥葡萄去了。 他一边剥,叶骁一边兴致勃勃地给他讲自己亲爹的风流韵事。 大致说来就是,先帝元后在生叶骁的时候难产去世,先帝哀恸至极,不仅不立继后,连女色都不肯近了。 最开始大臣都还劝劝,后来一琢磨,先帝膝下两子一女,大的两个再过两三年孩子都能有了,反正也不是要绝嗣,管皇上X生活那么多干嘛呢,爱娶不娶,一想通,大家就都不提这茬儿了。 然后斜刺里就杀出来一个蓬莱君,把先帝叼走了。 按照叶骁的说法,他长姐楚国王姬还差点儿意思,他和显仁帝可真算是被蓬莱君一手养大的。 “先帝最后几年,病得不能理政,全靠皇兄和王姐撑下来,谁也没空管我。我那时候最人憎狗厌的岁数,在宫里横着走,能管我的人没空,有空的人没胆管我,嗨呀我给你说,我那时候坏得出渣,见猫都要踢的那种,然后蓬莱君就把我拎走了。” 沈令把一碟剥好的翠绿葡萄放到他面前,水晶碟上一股寒气蒸腾,叶骁捻了一颗,眯着眼睛吃下去,才慢慢继续。 他时候啊,太小太蠢,不懂事,哪知道谁能惹谁不能惹啊?就特别不知死地跟蓬莱君怼了正面,毫不意外地被蓬莱君揍了个生活不能自理。 所谓强拳出真理,从此之后,他直接跟着蓬莱君过,所有事情蓬莱君一手包办。总算在爱的铁拳下没怎么跑偏,姑且还算是个人样。 叶骁十岁那年先帝驾崩,去世前留下一道遗诏,要册封当时还是大理寺少卿的自己的爱人为蓬莱君。 因为塑月乃女帝开国的缘故,从上到下恪守一夫一妻制,男女都可以出仕和继承家业,自然女子也可以继承帝位,所以“君”就是塑月专门给皇族男性配偶的封号。 女帝的丈夫被赐以“帝君”爵位,而女帝以降,王姬——也就是皇女们的丈夫,则被赐以“君”的爵位,封号则取自名山大川。先帝临终遗诏,就等同于正式承认自己爱人的地位,视为皇帝配偶,并且要嗣皇帝尊奉荣养。 显仁帝谨遵先帝遗诏,降了一级,册封了蓬莱君,百年之后,他的牌位会被迎入太庙,别室另祭。 “……也就是说,蓬莱君可是我们仨儿正正经经,告过太庙的继父哦。所以他揍我,我也只能认……”他露出一个悲伤的表情,“反正我也打不过……” 听到这里,沈令对之前蓬莱君暴揍叶骁一顿的事,也没那么耿耿于怀了,只是轻轻一笑,说塑月果然与北齐大不相同。然后他话锋一转,“蓬莱君武艺很高?” “我的本事,全是他教的。可惜学得不精,当然,武艺军学本来也不是蓬莱君擅长的,能教成我这样,已经很不错了。” “殿下武艺已经是我生平所见一流高手了……那蓬莱君最擅的是……” 叶骁抬头看他,腕子上四只镯子垂落,一阵脆响,他轻轻吐出两个字,“……术法。” 沈令对神鬼一事一直敬而远之,对叶骁这句话也没怎么在意,只胡乱点点头,看着叶骁拈着葡萄含笑的样子,不知怎的,就想起“濯濯如春月柳”的句子。 他忽又想,不对,叶骁哪里是春月柳,他分明是牡丹佩剑,国色风流。 九月十五,在沈令身上的“泥销骨”第三次发作的当天 叶骁被蓬莱君招入了府中——这明摆着就是蓬莱君不想让叶骁去管沈令的事。 沈令倒很开心,他本就不愿叶骁为他分走身上一半痛苦——那是他自己的事,凭什么要让别人来I替他分担痛苦。 何况,“泥销骨”发作的时候那么疼,而他喜欢的那个人,虽是武将却格外怕疼,身上有点儿淤青都能龇牙咧嘴,何必让他受这样无用的苦楚。 他捱得过。 发作当天,他回了自己偏院,拜托窈娘为他坐夜,他把自己捆好的时候,笑着跟窈娘说了一句,幸好王府人少,我又住得偏僻,这回好歹不用把手脚卸下来了。 窈娘听了这话,面色惨白,她眼圈微红,拿帕子按了按,终究忍住,没有掉下泪来。 哭只会让他担心而已。助他把右手也在床头捆好,窈娘清了清嗓子,一双杏眼痴痴看他,想说什么却说不出话。 沈令看她,笑了一下,柔声道,这些日子,辛苦你了。语罢,咬住了窈娘手中递过来的巾帕。 “……我有什么好辛苦的……”说完这句,窈娘心想,是啊,她有什么好辛苦的呢?她不过白坐在这里一夜罢了。除此之外呢,她什么都做不了。 她的心思忽然一下就远了,想着外头五更鸡里正温着的一盏人参归元汤,又忽然想起了自己初见沈令的时候,她不过一个还没及笄的小姑娘,远远隔水望着一丛金□□花之后,那道一身玄衣,清瘦修长的身影。 她那时哪里懂什么叫风骨飒飒,只知道,他怎么那么好看,比她见过的所有人都好看。 然后就是她被发卖,赤足单衣站在雪地里,半个多月没洗澡,头发打着油腻的绺儿,里头跳蚤臭虫挣命的爬,身上臭不可闻。 她又看到了沈令。 他一身紫袍,白马银鞍眉目清润,到她身前玄狐披风把她整个笼住,她双脚一轻,被他抱在怀里,像是浮萍忽然落在了玉瓶中一般安稳。 他说,我来迟了。 她又怕又羞又安心,抓着披风,说不出来话,只心里一点奇怪的伤心。 沈令还是这般好,可她却又脏又臭。 第八回 剑牡丹(下) 她忽又想到叶骁,心中不知怎的忽然一闷,正出神时候,有人敲门。 窈娘陡然一悚——这偏院是锁好院门的,那现在外面敲门的是谁?! 还没等窈娘回神,外头传来叶骁清润声音,“窈娘,给我开一下门。” 他不是在蓬莱君那里么! 窈娘飞快看了沈令一眼,看他也一脸惊疑,应了一声,快步而出。 叶骁进来,直接走到沈令床前,看了看他,转头跟窈娘说,这里他看着,她不用守夜了,回去睡吧。 “……”窈娘绞着手里帕子,垂头咬唇不语,过了一会儿,才盈盈福了一福,低声道了句是。 窈娘一走,叶骁把门掩上,坐到沈令床边,瞅了瞅他,又瞅了瞅外面,“还没开始?” 沈令嘴里咬着帕子,眼里全是疑惑,叶骁单手托着腮,朝他晃了晃左手,上头四只镯子如今暗淡无光,“我翻墙出来又翻墙进来的。蓬莱君今晚把‘昆山碎’封住,明晚才能用,我现在什么也干不了……” 说到这里,他一双细长凤眸漾出了一线温和神采,“但我想……就算不能替你分担痛苦,今晚你发作的时候,能在你身边,也是好的。” 说完,他轻柔地取下了他右手上的绳子,柔声说,伤口还没全好,这样压着不合适,我帮你按着就好了。 其实“泥销骨”已经开始发作了。 他浑身剧痛,但是不知怎的,看到叶骁的一刹那,沈令心中一阵欢喜,甚至于疼都没有那般厉害了。 他昏昏沉沉,意识时断时续,但是却不像前两次一般,彻底失去神智。 因为,有叶骁在。 他只想看着他,听他的声音,嗅他身上一股清烈降真香的味道,就觉得,这疼再来几倍,他也捱得住了。 叶骁按在他腕上那只手,指头是暖的,像是一块温暖的炭,落在他冰冷的肌肤上。 他和这个世界,在这个瞬间,唯一的连接,只有叶骁。 叶骁垂头看他,头发披散下来,黑发末梢垂到他面孔上,沈令模模糊糊地想,他得把叶骁的头发梳上去,他这般样子,这么好看,可不能被人看了去。 他手指动了动,被叶骁握在手中,然后他感觉到温暖的指头掠过他满是冷汗的面孔。 叶骁似乎说了句什么,但是他听不清了。 他只是用力地,握住他所喜欢的男人的手。 这是他唯一,可以名正言顺,碰触叶骁指尖的机会了。 第二天凌晨,沈令醒过来的时候,叶骁已经不在了。 窈娘扶他起来,说叶骁趁着宵禁又翻墙回去了,他点点头,就着窈娘的手,喝了一盏汤。 等他喝完,窈娘看着他,语气平静地道,“阿令,我昨晚上想了一宿,我要去跟沈行要解药。” “……”沈令把银盏放好,才慢慢抬眼看她。 窈娘吸了口气,挺直脊背,“你在大理寺,我没得空告诉你,前几天,沈行那边有人来找我了。” 她出门督办采买食材的时候,在她常去的一家舶来香料铺子,沈行的人找上了她。 那是沈行亲信,随着这次北齐先遣人员过来的,只跟她说,若是不愿意看沈令受苦,那她可以拿秦王府的机密来交换解药。 说到这里,窈娘略微有些颤抖地呼出一口气,一双手在广袖下轻轻绞拧,“我想好了,我就拿秦王府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去换解药,若是换到了,能换多少换多少,至少你不必这么痛苦,真出了事,也是我做的,跟你没有相干。” 她昨晚在窗下望着沈令院子的方向,枯坐了一宿,只得出了这么个结论。 她能为沈令做的,只有这些。这样做不好,后患极大,她知道,但是她不得不做,不然……长袖之下修剪平整的指甲深深扣入掌心,窈娘心中几乎有些茫然地想,不然,她就会失去沈令。 她不知道这个念头怎么来的,但是她有预感,她不做些什么,沈令就会……彻底离开她。 窈娘知道,沈令从未以男女之情喜欢过她,他待她,亦妹亦女,沈令可以为她死,但是,沈令不爱她。 她一直都知道,但是她一直无所谓——因为沈令一样不会爱其他人,那她就是对沈令而言最重要,离他最近的人。 可是,现在,即将不是了。 她惴惴忐忑,偷眼看向沈令,沈令笔直看她,却什么都没说。 窈娘被他清亮双眼看得心底发慌,正要强笑说些什么,沈令开口:“窈娘,在塑月,你不是我的妻子,你是正九品的朝廷命官,我不是你的上司,对你的一切无权干涉。你今年二十岁了,不是个孩子了,窈娘,你想做什么尽管去做。” 窈娘心内一沉,沈令面无表情,“只不过,你换来的解药,我是不会喝的。” 语罢,他倦极了一样,合上眼,靠在身后引枕上,窈娘纤细的身体开始轻轻的颤抖。 你看,她果然,开始失去他了。 沈令洗漱歇息了半日,下午时分赶去了大理寺,叶骁已经被放出来了,但是看他步履迟缓,一脸惨白的样子,应该是又被蓬莱君揍了一顿。 沈令关切问他,他龇牙咧嘴地挥手,道不碍事不碍事,这次要留我一条狗命干活儿,蓬莱君揍得虽然疼,但是药都不用上,可有分寸了呢。 “……若下次还这样,还请殿下以自身为重,不要再做这样的事了。” “可我昨儿即便没用‘昆山碎’,就我陪着你,我都觉得你好像没那么疼了。”叶骁抬头看他的脸,忽然微微侧头,指头虚虚划过他唇角,“你看,这里有点儿磨破了。” 是啊,只要你在我身边,什么都不做,我都没有那么疼。沈令心里正想着,叶骁翻出来一个小巧玉盒,里头是乳白色的脂膏,闻起来有一股沉稳木香,“这个你拿去,身上有个擦伤什么的,抹上就好。” 沈令谢了恩,收好盒子,就看到叶骁笑眯眯地倚在案边,向他伸手。 沈令微微在心里叹了口气,坐下来,挽起袖子,把右手交到他手中——这些天来,叶骁每天都要检查他的伤口。 叶骁轻车熟路,倒了点儿药油在手里,给他推宫活血,疏通经络,都揉开了,他手指在沈令旧伤上摸索了片刻,“这几日,应该不再隐隐作痛了吧?” “殿下好医术。” “……哪有什么好医术,人杀得足够多而已。”叶骁哼了一声,“再过大概二十天,这个伤口就彻底好了。你断的是腕骨旁连着掌骨的两根筋。这个要弄好……嗯……我现在也只有六成把握。” “……殿下真的可以接续上我的右手?”之前沈令就听叶骁说过几次回来再处理他手筋的事,他都不以为意,以他的见识阅历,从未听说过断筋还能接续的,现在听到叶骁这么认真地说,他身为武人,真的能接上筋络,是件天大的幸事——然后,叶骁就不会自责了。 沈令终于认真起来,反而是叶骁,轻轻摇了摇头,他轻声道:“理论上是可以的,但是实际嘛……我之前没做过,还是等等看实验下来什么情况吧。啧……我可能还要和蓬莱君商量商量,真的要干,还得设计一下。” 说完这句,他抬头看沈令,一笑,“不过沈侯不用太担心,我说过了,东陆之上,在外科方面可以超得过我的,不出两人。” 然后他神完气足地双手一拍面前书案,吆喝了一声,来,干活! 第九回 鹤下血(上) 第九回鹤下血 九月下旬,随着第二批北齐人员抵达丰源京,鲁王的回函,也姗姗来迟地到了。 出乎沈令的意料,鲁王随信奉上了一大瓶解药,份量之足,他一个人够用好几年。 这一下可真出乎沈令意料,他推想沈行是断然不会给他解药的,而且有的是办法推脱,这么痛快奉上东西,可不是他这个弟弟的作风。 解药装在一只巨大金瓶里,赶在宵禁前送进大理寺,叶骁让沈令看是不是真的解药,沈令笑道,既然是鲁王送给殿下的,送来了,就必然不会是假的。 但他还是拔开盖子嗅了一下。是熟悉的,甜腻的香气。 他点点头,说跟我之前见过的一样。 叶骁颇为好奇地倒了一点儿出来,也轻轻嗅了一下——然后那张俊美容颜,一下就凝住了。 案上烛火一动,叶骁所有的表情都在这一瞬间凝固,良久,他慢慢皱眉,一双深灰色的眼睛一点一点儿眯细。 空气冷了下来。 ——叶骁在生气,而且是暴怒。 叶骁这人喜怒无常,但是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他鲜少真正生气,而现在,沈令清楚地感觉到,他身上那股冰冷的怒气。 他之前只感受过一次同意的怒意,就是山南关下,他向叶骁跪倒投降的一瞬间,叶骁身上爆发出的冰冷怒气。 叶骁又仔仔细细嗅了嗅解药,慢慢抬眼看他,问,这“泥销骨”,如果不解,会有什么后果。 “……其实并没有什么后果,只是如果不按月服下解药,就会在满月的时候剧痛,几乎所有人尝过这毒发的滋味一次,就没人想再受第二次,北齐一般都是用来下给探子卧底这些。” “……”叶骁看了他一眼,唇角一勾。他本就生得一张俊美容颜,这一笑,毫无温度,只有一股泠泠杀意,越发显出他眉目清拔。 叶骁冷笑,“这根本就不是什么解药。” 他说,这里头有曼陀罗汁、茉莉花根和羊踌躇,应该是改良的麻沸散的方子,但是,里头多了一味极其恶毒的东西,产自龙腾山脉另外一侧,南陆之国的阿芙蓉。 看他一脸迷惑,叶骁咬着牙笑了一下,道,沈侯正人君子,自然不知道这种下三路的东西。 阿芙蓉是南陆特产,是从一种植物的茎中割取而来的草液精制而成,色泽漆黑,闻起来有些异臭,然而一旦焚烧或者融入水中,便有一股独特的甜腻香气。 “阿芙蓉唯一的用处,就是镇痛。但是,并不是真的让疼痛消失了,而是制造幻觉,让服用的人以为疼痛消失了。”叶骁冰冷地道,“按这个浓度,只要服食几次,人就会上瘾。沈侯,这东西的危害,只怕‘泥销骨’根本比不了。” 说到这里,他沉沉一笑,看向沈令,“我告诉你,只要上瘾,就会每天都离不了它,哪怕有一次没用它,人就会从骨子里痒起来,像是七八把羽毛扇搔在骨头缝里,会把身上的肉一条条挠烂,抓到见骨,只要能再来上一口,亲妈他都可以操。” 叶骁无比森然地看着沈令,一字一句地道,沈侯,我之前只觉得北齐主昏臣庸而已,现在看,你的祖国,怕是已经连根子都烂透了。 沈令涩然不语,他过了片刻,闭了一下眼,再睁开的时候,漆黑眸子定定看向叶骁,“我知道,可是,那毕竟是……我的祖国。” 叶骁无声冷笑,他看着沈令,身上那股冰冷的怒气越发浓重。 他说,这样的国家,沈侯,值得么。 沈令沉默半晌,答,若今日塑月是今日北齐,殿下如何自处? “取而代之。” 叶骁冰冷地吐出这四个字,那双深灰色的眸子颜色越发暗沉,仿佛雷暴前的天空。 沈令闭了一下眼,再睁开的时候,他平静地回看叶骁,道,殿下天潢贵胄,自当此言,可沈某不是,所以,唯有—— 他也清清楚楚地吐出四个字,“死而后已。” 一刹那,室内安静得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 沈令感觉到,本来就冰冷紧绷的空气,开始缓慢而沉重的扭曲。 叶骁凝视了他片刻,忽然毫无笑意地一弯唇角,他慢慢调转视线,看着面前银盏里一点儿漆黑汁液,轻轻伸出左手,指尖一抹—— 在他手指碰上液体的一刹那,有什么东西,在这个房间里降临了—— 巨大、未知、沉重。 叶骁腕上铮的一声脆响,碧色的镯子猛的自跃而出,在他腕上飞快旋转,内中星芒闪烁游动,直如他腕上缠了一尾游蛇! 沈令早觉得他腕上的镯子有古怪,但没想到古怪到这个地步,他惊愕地看向叶骁,叶骁仰头,脸上表情是带着恶意的兴味盎然,左手举起,看着自己白皙指尖那一点儿漆黑液体,缓缓地,向下坠落—— 烛火无风自灭,惨白色的月光从窗棂里射进来,菲薄的一层,扭曲摇曳,像是无数条没有鳞片的白蛇在蠕动。 他应该阻止的。沈令想。但是他动不了。 从他碰到阿芙蓉液的那一瞬间起,某种巨大的存在,便降临在了这个空间—— 空气里有什么无形的东西正在凝聚。不对,除此之外,还有另外一个存在,正安静地凝视着这个空间里发生的一切。 肌肤上炸起细微的战栗,沈令本能地觉得寒冷。 他看见粘稠的漆黑液体在叶骁白皙指尖拉出粘稠的丝,然后落下—— 那个巨大的存在,降临了—— 漆黑液体落上地面刹那,叶骁脊背挺直,头却猛的向后一仰,玉簪坠地,一头乌发倾泻而下! 一切都静止了。 而另外一个存在……沈令感觉到,也不见了。 不知过了多久,黑暗中,叶骁缓缓抬起左手,掩住自己半张面孔,然后他一点一点儿,抬起了反仰着的头。 就像是被人折断了颈子的傀儡,重新被接好了一样。 叶骁终于完全抬起了头。 他对沈令露齿一笑,柔声道,孤刚才实在太生气……惊到沈侯了。 他神色如常,沈令却在看到他面孔的一瞬间倒抽一口冷气——从指缝间透露出来,他的左眼,赫然一片血红! 他终于能说出话,能动了! 第九回 鹤下血(中) “殿下!”沈令急叫一声,刚要起身,男人凤眸眯细,他慢慢地竖起食指,轻轻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叶骁无声无息地笑了——那是一个带着惊人戾气,近于妖异的笑容。 沈令忽然想起,第一天到大理寺的时候,叶骁说的话。 ——“沈侯,无论晚上你听到什么声音,都不要出来。”—— 脊柱蹿起一股尖锐寒意,他看着叶骁轻捷起身,面向庭院。 他听到叶骁近乎无声地说,他来了。 院子里不知何时,无声无息,停了一乘雪白的轿子。轿子里坐着一道雪色身影。 那是个身材修长的男人,雪白长发、雪白广袖,连眉睫都是一片雪色,他虚阖着眼,一动不动——沈令第一眼看过去几乎以为那是个死人。 某种不祥的预感攀升而上,沈令知道自己应该立刻关窗关门,当什么都没有看到,但是不知怎的,他像是被定住了一样,只能眼睁睁看着叶骁散发,赤足,一身玄衣,像一道突兀的幽灵,向男人而去。 男人仿佛一只冰冷而纯色的鹤,向叶骁张开了雪白广袖,将他完全笼罩。 然后男人抬眼看向沈令。 他有一双朱色的,死人一般的眼眸。 在被那双眸子凝视的瞬间,沈令浑身发寒:刚才与巨大的压迫感同时降临的,凝视着这个房间的,就是这个男人。 轿帘自动垂下,而房间门窗忽然无风自动,数声脆响,门窗紧紧关上。 沈令想,虽然毫无来由,但是他大概知道那个男人是谁了。 蓬莱君。 在被完全拥入那个熟悉怀抱的瞬间,叶骁感觉到自己沉入了一片温暖的漆黑海水中。 他像个幼儿一样被男人抱了起来,雪轿轻动,缓慢而平稳地前往今夜他们要去的地方。 他闭着眼,坐在男人膝头,双手抱着他的肩,头靠上颈窝,撒娇一样轻轻唤了声阿父,他听到流水一样的声音从上方淌了下来,应了一声,唤他的字。 他兀自说着,阿父我好气啊北齐怎么可以这样呢沈令怎么这么迂腐呢不对他不这样就不是他了但是我还是好气啊! 他说了一大堆,最后十分委屈地说,我……没法控制我自己,我已经忍了好久好久了,阿父,我实在忍不住了…… 他慢慢抬头,露出了俊美容颜上,那只朱玉色的左眼。 冰白色的指尖虚虚掠过他的左眼,男人低头,额头与他相抵,与他左眼同色的眸子凝视着他,“叔靖。” “是‘她’对么?” “嗯。‘母亲’差一点就降临了。我控制不住了……” “那就去杀吧。”像是保护着幼鸟的广袖无声落下,轿帘掀开,跃动的橘红色光芒涌了进来,俩人已经置身于在一个明亮的地牢之中。 男人指尖在他额头一点,叶骁看向四周,只见偌大地牢中,关押着的十几名犯人,全都是沈令的面孔—— 他默默转了个身,面对男人,“阿父,打个商量,脸就不用换了。” “为何?你不想杀沈令么?” 叶骁想了想,先摇摇头,复又点点头,“嗯……我想杀他,但是又不想杀他。” “……”男人看他一眼,在他额上又轻轻一点,叶骁再看去,却又是一群瑟瑟发抖容貌各异的犯人了。 叶骁把身上的外套甩到一旁,看了一眼男人,“阿父今天要留在这里看么?味道会很重哦?” “不放心你。” 叶骁点了点头,轻轻活动了一下手脚,走向牢门的时候,他听到男人平静地声音,“叔靖,可还记得你和我的约定?” 叶骁没有回头,他向左右侧头,活动了几下,骨节轻响,“记得。秦王叶骁与蓬莱君元苍河曾约一事。” “依罪而杀。” 叶骁回头,面孔上那只朱色的眸子不祥而美丽。 “阿父啊,你放心啦,我不会滥杀无辜的。” 说完,他转过头,笑眯眯地走向了犯人们。 男人闭上了眼睛,沉寂无声。 沈令一宿未睡,在门厅枯坐了一夜,手边的案卷压根没看几页,直到四更时分,叶骁回来,他猛的站起,反倒把推门进来的叶骁吓了一跳。 沈令顾不得礼仪,抓住叶骁胳膊,仔细打量他,看他双眼已经恢复深灰颜色,神色如常,吊了一晚的心才慢慢放下,他松开手,退后一步,单手撑在案上,几乎是有些脱力地长长吐出一口气。 看他这样,反而叶骁有些心虚,他蹭过去,说沈侯你等了我一宿啊,早知道我昨晚就跟你说一声了,你不用等我的。 他挨过来的时候,总算放松一点的沈令才嗅到他身上一股藻豆的味儿,他皱眉,看到叶骁一头披散黑发犹带水汽,显是刚刚沐浴不久。 沈令眉头又拧得重了几分,叶骁却会错意,他特别殷勤地推着沈令去了自己房间,乖乖巧巧在桌前背对沈令坐好,一副来梳来梳的神态,沈令心中一软,走上前去,为他挽发。 叶骁身子乖巧,嘴上却在嘟囔,说哎,为什么睡觉都要梳发髻啊?虽然没有不舒服,但是很不方便啊…… 因为披头散发睡觉会磨损发丝,糟蹋你这头如此华美的长发。你根本不知道想把头发生得你这么好,宫里那帮女人什么都敢往头皮上糊。 沈令在心中回道,但是因为一夜提心吊胆实在没有和他对嘴的心力,便沉默不语,只细心梳理长发,挽好,拿发带系上,“……殿下沐浴过了?” “是啊,不然一身血,又是碎肉又是内脏的,又臭又脏,多恶心啊。”他答得理所当然,抬眼看向沈令,似笑非笑,“沈侯,很多关于我的传言,确实都是以讹传讹,但是其中唯独有一件是真的。” 说到这里,他低头,看着沈令右手食指。他曾经在他指根咬过一口,见血见肉,却留了疤,小小的牙印,看着像是戒痕。 他伸手摸了摸,才再抬眼看沈令,面上一抹似笑非笑,“孤啊,确实性好杀人。喜用酷刑。这一点千真万确。” 他笔直地看着叶骁,又问了个问题,“那殿下,被你说杀的,是什么样的人呢。” “我与蓬莱君约定,依罪而杀。“ 第九回 鹤下血(下) 然后沈令想了想,欲言又止,但是最后还是特别谨慎的问了一个问题,“殿下……食人么?” 叶骁特别惊恐地看着他,然后小心翼翼地问,为啥……这么问?你遭遇过啥? 沈令垂眸,过了一会儿才说,北齐国主幺弟彭王,酷虐好杀,尤喜虐杀冲龄幼女,分而烹食。 叶骁露出了一脸你们北齐真恶心的表情。 沈令抬眼,面上露出了一点儿如释重负,“所以……殿下才会送钱去给那个大殿上被杀的小太监对么?” 叶骁沉默了一下,“……他罪不该死,但是我没别的办法,他的死,是我的错。” “……不过我也没骗你,我当时,也确确实实地想杀人。” “这玩意儿吧,算我命里带的,生下来就这样,没办法,就是控制不住。小的时候撕蚂蚁撕蜻蜓,大点儿撕猫撕狗,要不是我姐和蓬莱君发现得早,大概……我和你们北齐彭王应该能比个高下……” 说到这里,他笑了一下,忽然思绪飘远,想起小时候的事。 他被发现天生嗜杀的时候,只有七八岁,发现的人是他姐姐楚国王姬叶柔。 他那么小,什么都不懂,甚至不知道自己做的事不对,就懵懵懂懂地站在一堆被他拆得七零八落的小动物尸堆里,一身的血。 她没有骂他,而是蹲下身,问他为什么要杀掉小鸟。 他天真歪头,说喜欢呀,因为太可爱了,喜欢得紧,就想把它们弄碎,它们就不会飞走啦。 叶柔那时候刚有了第二个孩子,她拉着叶骁,到了小小孩儿的摇床前,让他带血的指头轻轻碰了碰幼儿柔嫩的脸颊。 王姐问他,阿骁喜欢横波么?他说喜欢,她又问,那喜欢永波么?他大声答,喜欢! 叶柔牵起他满是鲜血的手,对他说,可是,如果横波和永波死了,那阿骁就再也见不到他们了,不能一起玩,不能一起吃饭睡觉了,阿骁难过么? 他想了想,忽然就委屈地难过起来,抽抽噎噎地哭着说不要。 叶柔把他搂紧进里,裙摆上满是他小小的血手印,她说,那小鸟也一样哦,它们死了,就再也不会动啦,也不会活过来,你以后再也看不到了。再喜欢也没有用,阿骁,你懂了么?你把你喜欢的弄碎了,他们固然不会离开你了,但是,他们会腐烂、然后你就再也看不到了。 他依旧懵懵懂懂,却依稀明白了什么。一双哭红的眼睛里,是姐姐温柔的笑容。 然后他年纪渐长,心底那股与生俱来的嗜杀越发疯狂蔓延,蓬莱君告诉他,当杀则杀。 只需要遵守一条规矩:依罪而杀。 所以他做了大理寺少卿、上了战场,只是因为,这两个地方,他合理合法地享受杀戮。 想到这里,他轻轻摇了摇头,“我这种人啊,要是还想做个人,就只能这样了,依罪而杀,无罪不杀。这是没办法的办法了——不过还好,大理寺这地方,别的不多,不能放在明面上,必须暗地里弄死的人还挺不少,我做得还蛮开心。” 说完他瞅了瞅沈令,忽然一笑,“你信?” “我信。”沈令没有用下官,他平静地看着叶骁,“我信自己的眼睛。” 叶骁看着他,垂了垂头,再抬起的时候,他又露出那种极多情又极薄情的笑容,风流惊人,声音清润动听,在凌晨前最黑暗的时刻流淌而过,他说,沈侯啊,你大概不知道,孤到底用了多大的毅力,才克制住,不割开你的喉咙,把你的内脏挖出来。” 沈令没说话,有着清雅容貌的男人面孔在烛光中辗转明灭,他直直看着叶骁,心里想,这个男人应该不能相信,在听到他说这么骇人听闻的话的时候,自己心里居然是一片柔软的怜爱。 叶骁大概没发现,每当他说什么和自己本心不符的狠话的时候,都会不自觉地露出这样的表情,简直像小狗虚张声势的龇牙。 但是他知道,因为他一直一直一直,都只看着叶骁。 沈令平静问他,“……殿下,对五娘,也是这么一直克制的么?” “嗯。”他点头。 “对黛大人和灿大人也是如此吧。” “嗯。” 烛花炸起,沈令笑了一下,面孔显出一种温暖的颜色,沈令很少笑,但一笑起来却格外好看,然后叶骁听到他平静而温和地道,“那殿下很了不起,能一直克制住自己天性,绝不滥杀无辜。怀修罗杀心,而一心向善,比天生良善更难得许多,殿下,真的,非常了不起。” 他牵起叶骁的手,注视着那双骨节匀亭,修长的手,看了一会儿,调转视线,看他那双深灰色的眼睛,“殿下,你做得很好了。” “——!”叶骁猛的睁大眼睛,他不敢置信地看着沈令,对方温柔地凝视着他,叶骁垂下头,反握住沈令的手,一下收紧,用力到让沈令都有些发疼的程度。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又紧紧地握了一下之后,慢慢松手。 沈令站在他身侧,无声看他。他可以这么一直看下去,天荒地老,心满意足。 不知过了多久,残烛将尽,窗外也泛起一线鱼肚白,叶骁终于慢慢抬头,他看向沈令,清了清嗓子,问了一个灵魂问题。 他说,沈侯,昨晚我走了之后,你看了几本案卷?现在已经九月二十四了。 沈令僵硬地回看他,然后叶骁伸出手,比了个五,“还有五天,咱俩得在九月二十九之前完成所有初勘,然后……” 他没勇气说完,沈令深吸一口气,用尽二十八年人生所有的力量,看向了偏厅里一屋子的案卷,感觉到了深深的绝望。 第十回 他年旧(上) 第十回他年旧 九月二十八,两人终于将将在最终期限前看完了所有案卷,不要说叶骁这个主力了,沈令都几乎想学叶骁一样,直接瘫在屏风床上装死。 他抄节略抄到两手都在抖,叶骁也是,从右手疼到右肩,上面现在还贴着膏药。 听说他们终于干完活了,黛颜下午过来看他们,长史大人样子没好到哪里去,也一脸死相——叶骁全力突击大理寺案卷,所有蓬莱君那边筹备婚礼的活儿都甩给黛颜,长史大人不比他们少累。 叶骁在显仁帝的婚礼里负责北齐卞阳公主一行的全程护卫关防,还有前来观礼的各国使节的安全,可以说从头忙到尾,也就中间关防定下,但人还没来的时候稍微轻松一些。 看黛颜进来,沈令给他沏了杯茶,估计是太累了,黛颜只瞥了他一眼,没有再更多的嫌弃,一口喝尽,从袖子里抽出了一叠文书,“几个行馆的分配,我刚跟太常寺扯过一轮皮,新鲜出炉。” 叶骁动都不动,说你先让我多活个一炷香半炷香的,我一会儿活够了,再起来看。 沈令看他一眼,叶骁侧侧脑袋,“来,沈侯,我就给你开开眼,让你知道什么叫太常寺废物们的传统全挂子本事。” 沈令拿过了文书,翻了一番,简言之,就是黛颜:你们赶紧定哪几个行馆都住谁我好安排布防! 太常寺:可是秦王不先安排布防我们怎么定哪个行馆住谁呢? 沈令觉得还好,官僚传统扯皮而已。他说那两位是没见过我们北齐,前年洪水赈灾,人都全饿死了,到底从哪个郡运粮食过去还没吵完。 黛颜和叶骁多少觉得自己有了点儿安慰。 把太常寺的文书扔在一边,三个人都很有默契地没有说工作上的事,黛颜和叶骁淡淡说些闲话,沈令则在一旁检阅从王府送来,需要他处理的文书信笺。 内中除了一些不咸不淡官样文章的问候帖子,居然石破天惊地有一份请柬,沈令捡出来,看落款是尚书左仆射开国县男府里的,他把请柬递给黛颜,黛颜拆开看了,转头看叶骁,“是穗舫的请柬,她女儿十月底百日,邀你过去。” 叶骁瘫在榻上,呼出一口气,说我去干吗,好好的小姑娘百日宴,我去多不吉利啊,何必呢,给穗舫添堵么?当年那点儿破事儿到现在都让穗舫被人指指点点,她不在乎这些,只看重咱们几个发小情谊,但我不能不替她想啊,你去就得了,把礼备厚一点完事儿。 黛颜点点头,把请柬封好,递回给沈令,感慨道,“岁月如梭啊,当年她那么小一团,现在都是三个孩子的妈了。” “是啊……我快十年没见着她了。”叶骁叹了口气,语气颇为怀念,黛颜垂头一笑,低声道,我也就她去年嫁到白家的时候见过她一次,瘦多了。 “她打小就身体不好,药罐子似的人,生了三个孩子,女人啊,为母则刚……”叶骁似是想起了什么,唇角一勾,却只摇摇头,没再说下去。 沈令就在一边静静听着,黛颜和叶骁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全是陈年旧事,像是一颗颗散碎的珍珠,时不时的在他们的谈天里徐徐生辉。 那是他不知道也见不到,过去的叶骁。 叶骁躺到快晚膳时分,才挣扎着爬起来。 今天的晚膳却是从蓬莱君府邸里送来的,说是君上知道他连日辛苦,特意送来犒赏他。 蓬莱君府上菜肴丰源闻名,一听说是蓬莱君府邸里送来的,黛颜就不走了,打定主意要蹭一顿。 蓬莱君送来的食盒里果然有他的份儿,给叶骁的全是他爱吃的家常菜。黛颜的以羊肉为主,配金黄汤饼,沈令的食物极其清淡,都是拧了荷叶汁做的莲茸汤、山药蘑菇的素丸子、雪菜乳饼什么的。格外的有一瓶松浆,是把嫩到壳一掐就破,但是已经褪去涩性的松子连壳一起压榨而成,清香扑鼻。 吃完饭,叶骁给沈令和黛颜各倒了一杯松蒋,道,“这是好东西,最是清新养人,只是不能多喝。一天一杯也到头了。沈侯你一会儿把剩下的带回去,让五娘她们喝。正好一瓶喝完。” “殿下不喝么?” 叶骁笑而不语,黛颜斜斜瞥了他一眼,“……殿下生平最讨厌就是这玩意儿。” “……下官失言了。” “没事儿。就这玩意儿麻烦得很,塑月不产松子,得从沉国运过来,半路上还不能坏,还要一颗颗拣出来,有一粒带点儿涩味儿,那一锅都没法要,整个丰源城,也就蓬莱君有这个耐烦,一季能亲手拣出来三四瓶。”说到这里,叶骁想起什么似的,面上现出了一种有点怀念,但又厌恶的矛盾神色,“而且这玩意儿放不住,过一天就变色,不能再喝了。” 沈令低头致谢,“在下却之不恭,谢殿下赏赐。” 他忽然想起什么,又问了一句,“殿下今晚不回府么?” “嗯,今晚不回去,我要去‘牢’里,有事情要做。” 沈令不知道他说的“牢里”是什么地方,但是他出身宫廷,谙熟绝不多问一句话、多行一步路的规矩,便点点头,反而是黛颜,听了这句话,表情微妙地看了沈令一眼。 知道他们俩人有话要说,沈令借口去收拾东西,等他一走,黛颜看向叶骁,斟酌片刻,“阿骁,瑶华她……要回来了。” 叶骁慢慢抬眼看他,没说话,黛颜顿了顿,“她丈夫流霞关任期已满。年底回来,看样子是要调入禁军,瑶华她……我听人说,已经被点了新后的女官了。“ “……那不是挺好?我到时候肯定给她包个厚厚的礼封过去。” “……”黛颜深深看了叶骁一眼,对方无辜回看,他摇摇头,没再说话。 第十回 他年旧(中) 十月初,大理寺把勘核无误的案子交了上去,剩下可疑的、可悯的打回刑部重审。 到此为止,叶骁大理寺的活儿暂告一段落,转身全情投入显仁帝迎娶新后的筹备里,每日跟太常寺激情一撕,整个人比之前精神太多了。 黛颜跟着他去处理婚礼的事,秉持着领了俸禄就必须给爷干活的朴素原则,虽然非常看不起沈令,但是黛颜还是把手上长史的一些特别琐碎又不重要的事情转交给了沈令。 而沈令在秦王府接到的第一个大活儿就是:年底对账。 然后沈令接过账簿一看,整个人都惊呆了。 叶骁,好特么的……穷啊! 叶骁的食邑是三千户,实封五百户,每年六万石栗米就是他的固定俸禄,折钱一万两千贯。 这点儿钱……真是多个老婆都养不起的穷啊! 他在北齐的时候,清廉自守,但是食封等等加起来,也有两万贯的俸禄……叶骁比他穷多了…… 旁边五娘一边做着鞋一边心有戚戚焉,“可不,我连人都不敢多雇……唉,今年也就是朱家妹子来了,她的俸禄吏部那边支,我赶紧裁掉三个厨房上人……哎……说多了都是泪。” 塑月皇族自奉极简,太祖皇帝开国之时与天下约法,永不增加皇庄,而且诸王与王姬不得购置田庄,与民争地。所以……皇室在给皇族封食邑方面就一直非常吝啬。以至于叶骁这种仗着皇帝哥哥疼,拿着太子食封的亲王比沈令一个北齐侯爵的食封还低。 沈令低头看了一眼出账的本子,王府上下六十多口雇来的仆役,一年仆役的花销杂七杂八就四千多贯,沈令一阵窒息,赶紧拿入账本子来压压惊。 除了食邑的钱,叶骁真正占大头的收入是他名下的二三十家铺子,种类繁多,遍布京畿,每年能给他收个十几万贯回来,看到这部分收入把王府收支打平,还能每年剩个八九万贯,沈令才觉得自己又能喘上来气了。 账簿里显示,秦王府每年的盈余又被拿去开新的铺子滚利。有盈余而自奉节俭,确实是极好的规矩。 听沈令感叹,瞅了一眼他,五娘白眼快翻上天了,她说,嗨,这些都是黛长史一手操办的,你想想看,我们家殿下那人、那德行、那个甩手掌柜做派,他能在意在这些事儿?这些铺子最开始是殿下开府的时候,蓬莱君补贴殿下的私房,补贴了七间,那时候我没经历过,但是听黛长史说我都肝儿颤,当时还养着王妃呢,比现在多一倍的人,就两万来贯钱收入,全靠长史一点点儿从牙缝里把钱抠出来,才攒到现在这样,真是穷怕了……” 五娘心有余悸地摇摇头,“现在其实也算有钱,但也一文钱一文钱的数着过日子,怕我们哪里多用了一点儿,就委屈着我们家花钱不看数的殿下了,啧……” 说到这里,她白玉一般的面容上浮现了一丝不自觉地浅笑,虽在抱怨,却带着一股别样的心满意足,“再说,一想到他未来还要娶王妃,儿女成群,就更一文都不敢乱花啊。小孩啊,可花钱了,四脚吞金兽来着呢。” 沈令含笑看她,低声道:“娘子很喜欢殿下啊。” 五娘剪断绣线,看他一眼,一双杏眼微微一动,“殿下救了我。现在就让我为了他拿把刀把脖子抹了我也是愿意的,但是……嗯……我不喜欢殿下,啊,我的意思是,不是那种男女之情的喜欢。” 沈令没说话,就静静看她,五娘自失一笑,说,何况,殿下那么好的人,何必要我这样身份的人去喜欢呢,没来由玷辱了他。 是啊,何必呢。他的喜欢,就这样只有他一个人知道最好。 叶骁合该迎娶一个门当户对贤淑端庄的王妃,儿女满堂。那才是他应该有的人生。 沈令笑了一下,继续核对手中的账册。 账册核得沈令心惊胆战,感觉和大理寺核对案子是不一样的累法,一样的效果,这天中午,天高云淡,熏风然然,他看账本看得眼睛酸疼,没撑住,就在书斋榻上睡了一会儿。 等他醒来的时候,一睁眼,赫然发现榻前立着一道人影—— 那人毫无气息,宛若鬼魅,沈令心下大骇,一拳挥出,那人随手一格,刹那之间,两人已拆了数个回合,那人向后一跃,退至门边,沈令也彻底醒透,警惕地立在窗下。 对面却是个身材娇小的女子,一身男装打扮,看着和叶骁年纪仿佛,容色普通,素面朝天,鼻上几点淡淡的雀斑,唯独一双眸子,神光内敛,莹润生辉,宛若明珠夜辉。 女子松姿鹤形,形清气沉,显然是个高手,刚才那几下,沈令已探出其武艺之高,不在自己全盛时期之下。他从未在府邸见过此人,但是显然对方也没有恶意,沈令一抱拳,“在下秦王府邸典签沈令,敢问娘子是哪位?” 女子听了沈令二字,眉眼一动,负手而立,没有说话,沈令飞快想到,秦王府守卫森严,若此人是潜进王府,现在既不动手,又不逃遁,是有何意?但若此人乃系王府旧识,却为何一言不发?沈令续道:“那尊驾来此何事?若有沈某可以相助之处,敬请开口。” 女子又看了他片刻,面上忽然现出了一点儿失望之色,她摇摇头,从腰上挂在蹀躞带上的算囊里取出一把小巧菲薄的木片,把其中一枚朝沈令一晃。 沈令眼力极好,只见木片上刻着三个大字:灿星汉。 塑月制度与东陆其他列强都不大一样,国内七姓最贵,号为七色名门,皇族的叶氏只能排到第四,灿姓排行第三,犹在皇族之上,而黛颜的姓氏则排在第六。 这木片上应该是女子姓名,现在看来,她……应该不会说话。 女子又拿了一枚,晃了晃,上头四个字“秦王司马”。 第十回 他年旧(下) 沈令恍然大悟。确实,在他和窈娘之前,王府里除了黛颜这个长史还有一个司掌王府与叶骁安全的司马,这位司马似乎在外处理一桩极棘手的事情,一直没回来,结果沈令先入为主以为司马该是名男性。 他立刻端正向女子行了一礼,“下官见过灿大人。” 女子还了一礼,然后从牌子里翻出一枚,特别不客气地怼到沈令面前, 上面只有一个字:茶。 沈令:……行吧,真不愧是叶骁的属官。 于是,听说自己的司马回来了,开开心心抱着一方锦盒跑回来的叶骁,看到的就是沈令和灿星汉默默无声地在书斋里——对着喝茶。 叶骁大为震惊,表示沈侯你是第一个第一次见到灿灿就能和灿灿喝茶的人啊,灿灿对人警惕性可高了! 灿星汉把雪白茶汤一口饮尽,神态落落,舒眉看他,沈令只听到叶骁掩在袖下不知哪个镯子一声轻响,两人四目勾留片刻,叶骁嘿嘿笑出声来,瞥了沈令一眼,也不多说,只献宝一样从怀里取了把匕首出来。 星汉眼睛一亮,把匕首擎在手中,只见一抹寒芒吞吐不定,她一挑眉,手腕翻转,刺削扫撩,只见室内寒光莹莹。她一手捻了张白纸,往空中一抛,纸软绵绵轻飘飘地往地上落,她匕首一个横扫,剑气一绽,白纸被她一下斩开! 这一下干净利落,沈令不由得喝了声好,星汉看他一眼,微微颔首,把匕首收好,向叶骁盈盈一笑。星汉本来生得容色平常,但是这一笑,开阔舒朗,英气勃勃。 “从北齐带回来的东西还有哦。”叶骁把那个他辛辛苦苦从北齐带回来的锦盒推到她面前,打开之后,一样一样摆出来给她说的,都是啥怎么用——当时伙计就说了一遍,他记性倒好。 星汉颔首,但也不怎么在意,叶骁从盒子里取了一瓶手脂,牵过她的手,小心翼翼在她指尖揉开,柔声道:“灿灿,这个你用得着,专门防止指尖干裂的,不过用的时候要一点点揉开,不能抹上去就不管了哦。” 他说话时候,垂头敛眉,一张侧面在下午的阳光里显出一种玉石一般的温润柔和,沈令轻轻蜷起了放在榻案上的指头。 原来,他对所有人都这样好。也对,不这样,又怎么是他喜欢的叶骁呢? 这么一想,沈令轻轻一笑,起身告辞。 沈令走了,星汉叹了口气,露出一个有点儿失望又惋惜的神色,叶骁盯着她眼睛看了片刻,柔声道:“灿灿,你不能要求世上所有人都与和我颜颜一般,能懂你的意思。” 星汉犀利地看回去,叶骁举起双手,“好好,我口误,只有我能‘听’到你的话,颜颜是被你打多了学乖了。” 说罢,他干脆起身坐到星汉身边去,两人紧紧挨着,他左手握住星汉后颈,两人额头相抵,四目相对。 在俩人额头相触刹那,叶骁手上那支漆黑镯子猛的一跳,内中朱色星芒流动,开始轻轻旋转。 良久之后,镯子轻轻落下,叶骁慢慢放开星汉,他面色凝重,起身在室内踱了几步,猛的一停,似是下了个决断。 他向外疾步而去,暴喝一声道,给我备马,我要去蓬莱君府上! 叶骁到的时候,蓬莱君正在禅定。 他坐在禅室内,听到廊上纷沓足音,才缓缓睁眼,恰恰叶骁掀帘而入。 叶骁也不跟他客套,直接走到他面前,蓬莱君抬眼看他,“大事?” 叶骁点头,也不说话,抬起左手,腕上漆黑镯子轻轻一跳,其内星芒流动,蓬莱君搭上两指,片刻之后,他收回手指,神色平常,抬手为他点了盏茶。叶骁也不推辞,仰头喝尽,自己动手又灌了好几杯,蓬莱君才慢慢开口,“你打算怎么办?” “我认为,此事现在不宜声张,目前第一要紧的事是明年开春二哥的婚礼。” 蓬莱君不言不动,叶骁继续道,“我想让灿灿去南边,先调查清楚,看出现的到底是不是‘三尸虫’。” “如果是假,就查清楚是什么,如果是真——”叶骁顿了顿,面上泛起一抹冰冷杀气,“说不得,这个季节是处理三尸虫最好的时候,等开了春天气暖和,一旦蔓延,那就不得了,到时候就算那边是绛家的地盘,那也只有我和阿父亲自走一趟了。” 蓬莱君给自己点了杯茶,像是没有听到叶骁的话一般,捧着雪白茶汤出了会儿神。 叶骁非常习惯他后爹的状态,继续说他现在就一件事儿拿不定主意,要不要把这件事禀报显仁帝。 “不到时候。” 叶骁颔首,“我也这么觉得。那……王姐那边?” 蓬莱君沉默良久,“你想让青城君走一趟?”他断然否定,“不可能,罗睺那孩子我前几天刚看过一次,现在连床都下不了,他病得太重了。” 听了这句,叶骁半晌没说话,最后无奈一般轻轻道了一句,“原来恨我们的人,有这么多……” 蓬莱君闭目不语,叶骁道:“我没想过要让姐夫去,姐夫什么样我又不是不清楚,我是想让横波那边出几个人,陪着灿灿过去。” 蓬莱君颔首,摇了一下手边玉铃,吩咐应声而来的侍从,“立刻去请王姬过来。说我有要紧事。” 大概过了半个时辰,楚国王姬来了,王姬一身胡服短打,面上有汗,显是疾驰而来。 不等她见礼,蓬莱君简明扼要地道:“叔靖府上的灿星汉带回来消息,说青阳道上有像是‘三尸虫’的案子。” 听到“三尸虫”三个字,王姬唇角不禁抽了一下,她坐下来,一口饮尽蓬莱君给她点的茶,放下杯子沉声道:“君上需要我做什么?” 第十一回 三尸虫(上) 第十一回三尸虫 叶骁道:“不需要阿姐做什么,倒需要横波帮个忙,她现在掌着左羽林卫,灿家的人多在她手下吧,想借几个人用。让灿灿带队,去青阳那边查验。等事情稳妥了再和陛下说。” 王姬转着杯子,略一沉吟,“在确定之前确实不宜禀告陛下,我看不如这样,让横波直接带队过去。如何?” 蓬莱君面无表情地点点头,“这样更好。” 王姬看向两人,“派人出去要寻个由头。” 叶骁道:“我倒是想了一个,阿姐看妥不妥帖,就推说青城君要为陛下成婚祈福,要寻几味罕见的东西,怎么样?这样既不招眼,横波带队也合情合理。” 蓬莱君和王姬俱点了点头,三人又对了几句细节,王姬起身告辞,等她走后,叶骁也要走,却被蓬莱君叫住。 他乖乖巧巧垂手而立听后爹说话,哪知蓬莱君却沉默良久,最后才道:“让黛颜也去。” 叶骁一怔,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瞬间脸就垮下来。蓬莱君看都不看他,“走前去找黛容。” “……我和黛少监不熟。”他试图推脱,蓬莱君什么都没说,只冷冷看他一眼,叶骁立刻把下面的话咽下去,表示小的知道了小的立刻去办,正打算跑路,却再度被蓬莱君叫住。 这又咋了啊爹? 他无奈站定,蓬莱君抬头看他一眼,语气如常,“伸手。” 叶骁听了眉眼一跳,伸出了右手。 “……”蓬莱君静静看他,两人僵持一会儿,叶骁叹了口气,不情不愿地把左手递出去。 蓬莱君捋起他的袖子,镯子滑下来,清脆乱响,蓬莱君伸指在上面一抹,刹那四个镯子全部星芒黯淡,毫无神采。 “……”叶骁收回手,忽然面上就现出了他惯常似笑非笑的表情道,“阿父,若我遇险,该怎么办?” “‘昆山碎’目前所余之力,足够救你。” “为什么我用它去救别人就不行?” “……”蓬莱君沉沉看他一眼,慢慢合上了眼,雪色睫毛轻轻在他毫无血色的面孔上投下一层菲薄阴影,竟然让他身上有了一种冰冷的非人之感。 叶骁哼了一声,转身出去,却听到身后传来蓬莱君淡定如水的声音,“因为你根本用不了它。你忘记上次,你险些唤出‘母亲’之事了么?叔靖,‘昆山碎’和现在的你,就是三岁小儿怀无鞘利刃。” 叶骁略停了一下,冷哼一声,头也不回,拂袖而去! 叶骁怀着一股不满回了王府,要找灿星汉,仆人说她在后院校场和沈令斗剑,他一听这个,来了点儿精神,足尖一点,便向校场而去。 只见校场内剑气纵横,雪芒连闪,直如离头三尺晴天霹雳一般。看到两人场内缠斗,他胸中郁气才慢慢消去一些。 五娘坐在廊下翘着脚嗑瓜子儿,窈娘则立在柱旁一瞬不瞬地盯着场内。 看他过来,两人忙要问好,叶骁挥手表示不必了,走到五娘身旁坐下,从旁边托盘里也抓了一把油亮漆黑的瓜子,刚吃了一口,立刻惊为天人:这瓜子与宫里不同,不是晒得干脆,而是入口湿润,咸香微甜,瓜仁儿却脆生爽口,他从没吃过。 看他一脸惊叹,五娘含笑朝窈娘努努嘴儿,趴在他肩上悄声笑语,说是窈娘把糖炒焦,再下生瓜子儿炒熟的,现吃现炒,宫里都没有呢。 叶骁拼命点头,拈了几颗,再看场中,却是两人都是左手剑,沈令身形清逸,翩若游龙,反而灿星汉虽然是个娇小女子,却毫无花俏,朴实狠辣。 叶骁一下看得入神,五娘纯是看个热闹,看了一会儿,戳戳他,“他们谁厉害?” 叶骁看着场内一瞬不瞬,手里的瓜子都忘了嗑,只喃喃道:“若只以剑法论,当是灿灿更胜一筹。不过不管他们俩谁,我都打不过。” 他刚说完,窈娘猛的转头,看他一眼,随即知道自己失礼,惶急调转视线,看向场内。 果如叶骁所说,斗到后来,沈令剑势一老,灿星汉抓住他一个破绽,往前一递身,长剑横在他颈前。 “下官败了,灿大人剑法精妙绝伦,下官生平仅见。”沈令微微喘息,倒提剑柄,笑着向灿星汉一拱手,灿星汉收剑回鞘,也拱手回礼。 叶骁在旁边拍手,“灿灿剑法又精进了,等沈侯的手好了,你们可以试试弓马枪法,沈侯武将出身,弓马犹胜剑法许多。” “……”灿星汉微带疑惑,回首看他,叶骁也大大方方,“我被他揍过啊。” “……不,殿下,山南关下我们没交过手……” “差不多差不多,我看你揍别人过,差不多啦。”打了句哈哈,叶骁看了看眼睛亮起来的灿星汉,转脸对沈令说,“灿灿很想和你比试弓马。” “若下官右手恢复,自当奉陪。” 语罢,他向两人示意,向廊下走去,窈娘立刻拿着手巾迎来,看她一脸关切,叶骁摸摸鼻子,觉得自己还是别妨碍人家郎情妾意的好,便朝灿灿歪歪头,“走,聊个五文钱儿的?” 把事情跟她说了,叶骁敲了敲桌子,“定了你和颜颜、横波去青阳道,这个事宜急不宜缓,横波手脚利落,这边也准备一下,你们后天应该可以出发。” 灿星汉点点头,却神色怪异地看他一眼,叶骁肩膀立刻垮了下来,他几乎是唉声叹气了,“让颜颜去,就是为了把黛容拖下水嘛,肯定是要黛容出人咯,那就只能让颜颜也去,但是——我真的不想去见黛容啊!我真的非常讨厌他啊!!我死都不要一个人去见他啊!” 灿星汉同情地看着他,然而飞快地双手在胸口比了个大大的X。 “……没指望过你。”叶骁滑到桌子上,一脸痛不欲生,“颜颜宁肯死也不肯去找他哥的,五娘不能出门……哎……” 灿星汉推了推他,往窗外扬了扬下巴,外头沈令正和窈娘缓缓走来。 满园花色溶溶,窈娘满目深情,沈令在她身侧,一袭青衣,如同一枝清癯瘦竹,落落挺拔。 叶骁的眼睛一下就亮了起来。 第十一回 三尸虫(中) 第二天,什么都不知道的沈令陪着叶骁去了殿中省,叶骁每走几步就要唉声叹气一次,沈令都看不下去了,问他怎么了这是,叶骁臊眉搭眼地说,到了你就知道了。 殿中省专司皇帝饮食起居,虽然品级比之执掌政务的三省六部矮上一等,但却是非帝王极信任之人不能担任。乃是极易一步登天的肥缺。 叶骁要来见的是殿中省左少监黛容,此人乃是秦王府长史黛颜的嫡亲兄长,司掌显仁帝药食,塑月名门黛家长子,板上钉钉的下一任族长。 见是叶骁来,侍卫把他带到正厅,还没等坐定,远远地就听廊上人未至而声先至,一道清朗男音道:“不知殿下来访,有失远迎。” 来人三十来岁年纪,长得与黛颜一看就是一个爹生的,只满面春风,口角含笑,不似黛颜一般,只要不对着叶骁便冷冰冰的。 叶骁却露出了一脸牙疼的表情。 他闭了闭眼,似是下了个什么重大决定一般,看了眼沈令,“沈侯,我前几日命人跟黛监讨了几丸颐神保命丹和几味药材,烦你跑个腿,帮我取来。”说罢像模像样地从袖子里取了一页纸出来。 黛容颔首,吩咐贴身侍从带沈令去取药。 沈令跟着侍从去拿了药,情知这是叶骁要支开他,也不着急回去,就坐在廊下,安安静静看着进出诸人。 不一会儿,有一个女子走来,一身朱红色四品官服,头上戴着武冠,显是个武官。 东陆诸国只有塑月女子可以出仕,但女性武官也是极少,当初北齐攻打塑月,十五战十五捷,摧枯拉朽一般直捣王都,逼降北齐的右军主帅就是女子,乃塑月第一的名将,沈令当时驻守山南关,未曾得见,而这次,是他除了灿星汉之外,第一次见到女性武官,稀奇之下,不禁多看了几眼。 女子容貌艳丽,眉眼细长,气质闲雅浮浪,若不是身姿婀娜,却像一个矜贵公子多过名门淑女。 女子跟守在正厅的侍卫说了几句,显是知道叶骁在里面,便略一颔首,左右看了看,恰好与沈令视线对上,便兴趣盎然地走了过来。 沈令连忙起身行礼,女子含笑拱手,“在下叶横波,不知尊驾……” 叶横波乃是楚国王姬长女,现任正四品的左羽林卫中护军,其人素有贤名。昔日郊迎的时候,沈令曾远远望见过王姬一眼,王姬虽然气质高雅,但是容貌上最多占了个清雅二字,叶永波和王姬眉目上有几分相似,而面前这个女子却生得容光艳丽,而王姬的丈夫青城君传闻容止如玉,可能更似其父吧。 沈令道:“下官秦王府典签,沈令。” 横波一挑眉,“哦,久仰沈侯大名。” 她说罢,沈令本以为她如果不似黛颜和叶永波一般对他面露鄙夷,也自当不再赘言,哪知横波却神色一敛,对他端端正正,折腰行了个大礼,沈令急忙一闪,横波道:“这礼是替愚弟行的,他心智粗鄙,受人谗言蛊惑,才对沈大人言行无状,还烦大人看在在下母王与舅王面上,不与他计较。” 沈令一番谦辞,然后,她捡了处廊沿坐下,开开心心地对他说,“反正我舅舅在里头,咱俩先聊个五文钱的呗?” ……真不愧和叶骁是亲舅甥。 沈令一走,室内无人,黛容立刻俯身过去,轻轻抓了叶骁的手在掌中,笑道,“不知殿下找下官何事?” 妈的,好想打死他。叶骁忍受着黛容在自己手上摸来摸去,闭了一下眼,忍气吞声道:“……青阳道可能有‘三尸虫’。” 话音刚落,黛容立刻把手收了回去,正色看他,“当真?” “不知道,只说有类似的案子,所以才来找黛监。” 黛容点点头,霍地一声站起,来回踱了几步,“陛下现在知道么?“ 叶骁把事情和要去调查的人选和他说了,听到自己亲弟弟的名字,黛容点点头,表示这个设置很妥当,坐回去,直接了当地开口,“那殿下此次来,是要我来调配随行医官对吧?” 他看叶骁点头,也点点头,“如果是这件事,就不必拘泥履历年资,而唯有能力、人品和靠不靠得住这三样,下官的意思是除了咱们七色子弟,最好不要动到有官职的外人。人也不宜多,两名足矣,我恰好有合适的人选,一个是三十多年老司医、一个是我的堂妹,新进的医佐,都是七色的人,而且品级不高,也不扎眼。一会儿我带他们去准备所需的药材,明天可以出发。” 黛容这番安排极是妥当,叶骁完全同意,他正要叫人进来安排,叶骁却犹豫着开了口,“黛监,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一听不是工作上的事,黛容立刻一爪又把叶骁的手捞回来,深情地摸了摸,“殿下有话尽管说。” 叶骁忍了又忍,忍气吞声地道:“我想向黛监求一分‘龙筋’。” 听到“龙筋”二字,黛容一边沉吟,一边沿着叶骁的手往上摸,指尖按在他腕骨上摩挲,他闭眼又摸又想了一会儿,才慢慢道,“殿下所请,自然是不敢辞的,但是殿下也知道,‘龙筋’此物,虽属黛家,但也不过是替天子守着罢了……”他又往上摸了一点儿,看叶骁闭着眼忍,他喜滋滋地又多摸了几下,话锋一转,“下官下月有个兰花宴,殿下……能否赏光?” 赏光打死你么?叶骁拼命忍耐,勉强睁眼看了他一下,说小王会去的。 黛容眉开眼笑,双手捧住叶骁的手又珍惜地摸了一会儿,才说:“那龙筋之事就包在下官身上了。” 说完他恋恋不舍地又摸了几把,亲自为叶骁开门,门一开,叶骁就看到沈令正和自己外甥女在门外长廊上……聊天。 第十一回 三尸虫(下) 横波行过礼,对黛颜笑道:“既然舅舅先来,那黛监想必都知道了?我也是为了同一件事来的,一些细节安排,黛监指个人,我去和对方核对。” 黛容笑说,这样事自然是我亲自安排。还请叶大人随我来,他朝叶骁一拱手,“殿下,此次事情甚为要紧,下官要和中护军商量诸多事宜,就不送了。“ 叶骁点点头,飞也似地往外就走。 转出正院,沈令看他从怀里掏出一方帕子,咬牙切齿地擦手,擦完一丢,一脸愤愤,也不敢问他和黛容发生了什么,默默跟随。 上了马,走出去好远,叶骁才仿佛终于缓回来一点儿,他转头笑看沈令,“你见着横波啦,聊得怎么样?” “叶大人为人谦谨,见识广博,谈吐风雅。” “她可比她弟弟强多了。叶永波就是个废物点心,但我这外甥女不一样,聪明能干得很。她这一辈儿里,就属她是第一了。” 沈令点头。叶横波和她那个弟弟真是完全不一样,从长相到性格,都完全不像一个妈生的,言谈得体,姿态亲切,让人见之生喜。 看得出来叶骁真的非常喜欢自己这个外甥女,从头到脚夸了一遍,却在最后叹了口气,说我这外甥女啊,什么都好,就是风流忒过了。 说完他摇摇头,看他没有继续往下说的意思,沈令也没问,却在心里想,这话别人说得,你说出来,就不大合适了。 论起风流忒过,叶骁四娶王妃的事儿结合他的为人,里头肯定有猫腻,揭过不提,他在王府这么长时间,也没见过宠婢爱幸,但叶骁本人,就是一段风流了。 他生就一张多情面孔,举止优雅落拓,就生出了一股颠倒风情。 但显然,叶骁没这个自觉。 第二日,黛颜、灿星汉和黛容两名医官,叶横波带着十名精锐,一共十五人,悄然无声地出了丰源京。 沈令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叶骁虽然神色凝重,却一字未提,他也不问,然后,很快的,十月十五到了。 这次发作当天,叶骁没有被招走,在日落时分,叶骁提着个食盒到他房内,窈娘知机,压根就没来,偌大个偏院里只有他们两个。 叶骁把东西放好,朝他一伸手,现出腕上四个毫无光彩的镯子,说自己被蓬莱君制住了,要是想跟八月十五那次一样帮他分担疼痛,却是不能够了。 沈令反而却是心中稍安——他算是不用担心,叶骁会替他担那一半苦痛了。 这几个月来相处,他知道,叶骁虽是武将,却怕疼得厉害,而“泥销骨”这样的疼,叶骁怎么受得?他又怎么舍得。 看他凝神不语,叶骁却又似是振作了起来,他说,但是,沈侯,我还是可以陪着你的。 沈令指尖轻轻一颤,他不动声色,抬头看他,叶骁忽然起身,凑得极近地看他,“沈侯不愿?” 他当然不愿,他怎么会愿意喜欢的人看到自己痛苦挣扎的不堪样子,但这话不知怎的说不出口,良久之后,他才轻声道,“我愿不愿意,殿下不都做好决定了么?” “这倒是。”叶骁笑吟吟地拍拍他肩膀,说,看我的。然后,他就从食盒里小心翼翼地取出大碗漆黑药汁。 沈令不语,看看还冒着热气的药汁,又看看叶骁,叶骁献宝一般眯细深灰色的细长凤眸,“这是那瓶阿芙蓉液给我的灵感,我照着麻沸散的方子改出来的,你喝了之后,睡过去了,也不用把手脚捆住,不就没那么疼了?” 倒也……是个法子。沈令端起碗,只说了句,若是这样,不如一指头点倒。 “那不行。”叶骁摇摇两根指头,“第一,点穴了你人是清醒的,疼痛并不会减少,第二,点穴之后血脉淤滞,说不定反而会加剧发作。” 沈令想想也对,仰头把药喝了下去。 药汁不苦,反而是一股酸涩的味道,对沈令而言,比苦药难喝得多。 看他坐回榻上,叶骁把椅子搬过来,椅背朝床,倒坐在上头,双手架在椅背上,烛火盈盈,他一张俊美面孔明灭不定。沈令躺好,药效便上来了,他觉得头开始发沉,阖上眼,却听到头顶传来幽幽一声,“沈侯,‘泥销骨’真的很疼啊,我只承了一半,就要疼哭了,你自己,怎么受得的?” 沈令睁眼,微微侧头看他,却只问了一句,“你哭了?” “……太疼了,记不得了,兴许哭了,你不知道,我其实还挺容易哭的。”这样丢脸的话,叶骁说来却毫不在意,然后他伸手,轻轻握住他的右手。叶骁撒娇似的轻轻摇了摇,柔声道:“沈侯,你怎么受得这样的苦啊……” 因为,其实“泥销骨”在他二十八年人生所受过的苦里,其实也不太算得什么。 他的一生,从十一岁之后,除了在叶骁身边这些日子,哪天不苦? 自缢的母亲、千刀万剐的父亲、一尸两命,脑袋丢在家门口的姐姐、被阉割的自己和弟弟、身上代表宫奴的印记——哪个不比“泥销骨”更疼? 但是这话为何要对叶骁说?他何必知道这些。沈令在心里一笑,药劲儿上来,意识开始跟着□□一起,慢慢陷入一种困倦的沉重。 他只记得,自己在完全陷入昏睡前,无法自抑的,轻轻勾了勾叶骁搭在他手上的指尖。 然后他感觉到微凉的阴影笼罩下来,叶骁似乎俯身,一只手轻轻掩住他眼睛,说了声,我在呢,我一直都会在。 沈令模模糊糊地想,这次果然不大疼,但是一定不是药的关系,而是,你在我身边的关系。 他终于,沉沉睡去。 第十二回 星辰宴(上) 第十二回星辰宴 四更天时分,沈令先醒过来,这次和以往不一样,他身上不大疼,却一股发酸的沉。 他刚要睁眼,还嗡嗡响的耳朵隐约听到衣服摩擦的声音,眼前一暗,叶骁掩住他的眼,柔声道,你先别着急睁眼,我把灯调暗一点,不然晃了你。 叶骁掌上的茧子若有若无地擦过他的眼皮,带起微微酥麻的痒,降真香的味道笼罩而下,清冽,尖锐,偏生余味是一点柔软的甜。 只有这种香配他。沈令想。 光线暗了下去,叶骁移开手,沈令睁眼,先是模糊一团,然后一片微弱的暖黄里,便慢慢凝出叶骁的身形。 知道他此时还浑身无力动弹不得,体内还有余痛,叶骁就和他随便聊天,转移注意力。 事实证明,叶骁这法子还挺管用,沈令除了中间疼醒了几次,居然有小半夜是睡过去的,醒来之后,状态比之前几次发作要好上太多。 沈令百思不得其解,说这样法子,为何以前没人想到过。 叶骁哼笑,“第一,你压根不知道到底有没有人想到过,第二,很多人直接就喝了阿芙蓉汁,后来都不是‘泥销骨’,而是阿芙蓉上瘾的事,第三,这方子是我找蓬莱君亲自调过的,药材也是我从蓬莱君库里捡出来的,里头好几味药,除非去皇家药库里翻,不然根本市面上没有。” 听他这么说,沈令了然,叶骁看他,又补了一句,“第四,这天底下除了你,又有谁能捱得住这样痛苦四次发作呢。” 沈令抬眼看他,模糊地笑了一下,“……这天底下除了殿下,怕也没人会为不相干的人承这剧毒一半的痛苦。” 叶骁不乐意了,“怎么就不相干了?沈侯可是我的——”他眨了眨一只眼睛,脸上露出了一点儿孩子气的轻笑,“结发之人哪……” 沈令心中猛的一跳,无力的指头一下收紧,他垂下眼,叶骁本就是开玩笑,说完就过了,看他似乎有了些力气,要给他换衣服,都把衣服拿到床前了,忽然犹豫了一下。 沈令知道窈娘不在,看他举着衣服站在那里,忽然有点儿好笑,道,“换个衣服而已,谁都能做,不敢劳烦殿下。” “……你不介意?” “我介意什——”沈令的话剁掉一样戛然而止,他忽然明白叶骁什么意思了。 叶骁怕他不愿意别人看到自己残缺的身体。 沈令心中某个被他小心翼翼藏起来的地方,倏忽一软,几乎有些疼。 他不自觉地笑了一下,慢慢开口,“……多谢殿下关怀,殿下把衣服放在这里吧,我自己换了就好。” 难得的,叶骁没有勉强,沈令放下床帐,换好衣服,叶骁看他确实没事了,才把之前窈娘放在五更鸡里的羊肉汤和热蒸饼端过来,然后因为实在太香了的缘故,他不要脸的抢了一半。 守了沈令一夜,本也就饿得很了,沈令看他吃得香甜,自己也不吃,就含笑在旁边慢慢给他撕蒸饼,加到羊肉汤里,他一碗吃完,饼泡得刚好,他推过去一碗加好饼的汤,把空了的碗收回来,又继续撕饼,给他加到汤里,如此周而复始。 叶骁皇族出身,用餐礼仪很好,但是他吃饭不知为何就带着股稚气,样子与平常那股颠倒风流一点儿不似,怕烫又着急喝汤的样子,简直像只围着大橡子团团转又拿它没办法的小松鼠一样,格外乖巧。 沈令又舀了盏汤,帮他加好饼吹凉,心里只觉得,叶骁怎么这么好。 叶骁吃得心满意足,抬头一看,怪道:“你怎么不吃?我一不留神,差点儿吃完了。” 他抬头看他时候,深灰色的眼睛映着烛火,像是有小小一团火炬在雨云色的天空中燃起。 “……”沈令不答,只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退,才笑说,殿下莫非忘了,今天陛下有召,殿下须要出门了。 叶骁差点惨叫出来,他,全忘了! 他把碗一推,闪身就往外快走,冲到门口,忽然转头,“记得吃东西!” “我省得。”沈令轻声地道,然后便听到叶骁踢踢踏踏地跑远。 等足音彻底消失,沈令面上的笑容一点一点儿淡去。 他盯着面前食物,慢慢伸手,轻轻地,碰了一下叶骁刚才用过的碗,然后烫到一般猛地抽身,起身刹那,带翻了身后的椅子。 他多么龌龊不堪。就在刚才,他想碰触叶骁。 他想吻他,想触碰他的面孔、耳垂、喉结、锁骨…… 他立在当地,紧紧攥着自己右手叶骁握过的地方。从那里,一股又冷又滚烫的火蔓延而起,沿着血管,直烧到心脏。 他绝望地想,沈令,你还算是个人么? 他本以为,自己的喜欢就是单单纯纯的喜欢,退后一步,守在叶骁身后就好了,却原来,不是。他生平第一次喜欢上一个人,并不知道,欲望这种事会像水草一样,在喜欢这种情绪里,飞速蔓生。 他踉跄着后退了一步,颜面跌坐在榻上,发出了一声长长,像是哭泣一般的叹息。 原来,他想得到更多,可那怎么可能呢? 他哪里配。 沈令把自己拾掇好,去了外书房,看到案上有个请柬,这是他到王府这么久,除了白府的百日宴之外收到的第一封请柬,他有点震惊,想看看谁这么悍不畏死。 这个不怕死的主是黛容,说十一月二十七,他在别院有一个赏兰雅会,恳请叶骁光临。 恰逢窈娘送茶过来,看了请柬也很吃惊,说唷,这人得多大胆子。她想了想,说,诶这个名字,莫非这人跟黛长史有关系? 五娘在一旁呵呵一笑,“对,黛少监是我们长史的哥哥。 “怪不得。”窈娘点点头,转身出去,五娘没接话,只饶有深意地看了看帖子,看了看沈令。 沈令有点儿摸不着头脑,请教她怎么回事,她也不说,只一笑了事。 下午叶骁回来,沈令把请柬给他,他一脸生无可恋的用两根指头拈着请柬甩了甩,说,到时候请沈侯和我去一趟吧。 沈令自然答应,叶骁躺在榻上挺了会儿尸,唉声叹气地继续去太常寺每日一撕。 到了十月下旬,叶骁关防的事总算尘埃落定,接下来就没他什么事儿,要等到从卞阳公主入京,诸国使节抵达才是他又一波忙的高峰。 但那已经是明年元旦之后的事了。 第十二回 星辰宴(中) 时间过得飞快,很快就到了十月底,入了秋,叶骁终于搬回寝殿,但只要王府里没外人,他依旧一件中单打天下,反正对沈令而言,只要他不披头散发就成。 有一日恰逢叶骁休沐,一早收到黛颜的传书,说雨季路滑,比预定行程晚了,大概要到十二月初才能抵达青阳道。 沈令不解青阳道距离丰源不到三千里,怎么这么慢。 叶骁哼笑,说青阳道有接近千里马不能过,是在悬崖上硬生生凿出来的小路,人都只能侧身而过,跟你们北齐沃土三千一马平川比不得,你说怎么快? 沈令点头,说了一句倒易守难攻,叶骁一拍手,说,说到用兵,来,我们来下长行玩吧! 长兴是种掷骰子的走棋游戏,操纵自己棋子走到对方盘底就算赢,看似简单,但是奥妙很多,颇有沙场争锋的意味。两人下了五盘,叶骁输了五盘,他耍赖一样一推棋盘,说不玩了不玩了,沈令一边收拾棋盘一边笑道:“殿下棋风狠厉,但是容易孤军深入,一旦没有奥援……”说到这里,沈令忽然觉得不妥,叶骁不以为意,笑着了一句,就被你按在地上打对吧? 沈令只笑了笑,叶骁却转头看他,“我们塑月打仗一直就不大行,虽然号称东陆列强,但是基本上靠有钱和长袖善舞,武备也就能保住自己罢了。” “阳将军天下名将,屈指可数,殿下不宜如此妄自菲薄。” “嗨,都这么多年了,就我姨妈一个啊。我们塑月真不大行,掰手指头从头数起来,能打的纯皇帝、□□皇帝的卓武帝君、武宗、然后一下就跳到我姨妈了。你算算,这么大一国家,这么长的历史,就这么几个,寒碜不寒碜啊。” “止兵息革才是天下百姓所求。”说了这句,沈令顿了顿,“而且,殿下,圣人无名、神人无功。虽然兵法诡道,但是真正到了用兵的时候,永远是组织远远多于对方多的兵力、补给才是正道。殿下换个角度想此事,塑月开国至今,没有名将,却依然屹立东陆,从未堕过列强之名,不就在于纯走霸道,国势碾压,根本没有给所谓名将出头的机会么?” 叶骁若有所思,沈令把棋子收好,笑着看他,“以少胜多之所以扬名天下,不就在于极其稀少么?” 叶骁表示,虽然你说的跟我说的是一样的事,但是被你这么一吹,我忽然觉得舒服多了。 沈令笑着摇头,说这不是吹捧,而是真的事实如此。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五娘亲送了封信进来,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把信直接给了叶骁。 沈令一眼瞥到那封信没有署名,只白色信封上叔靖亲启四个娟秀字体。 叶骁在看到信的一瞬间,忽然就沉默了。 就像是……太阳突然暗了一般。 他极慢地接过信,五娘无声退下,沈令知道此时应该回避,但是看着叶骁那张掩在窗外花影里的面孔,他只想着,若一会儿叶骁哪里不对,他在这里也帮得上一把。或者,就这么看着他也是好的。 叶骁定定看着信封片刻,才把里面的信拿出来慢慢展开,信笺只有菲薄一张,他来来回回看了良久,脸上现出了一种似哭似笑的表情。 叶骁把信纸收好,他茫然抬头,看到沈令,忽然露出了一个为何你在这里的疑惑表情。 沈令心中一刺,起身要走,却看到叶骁向他伸开了手——他像一个要讨抱抱,迷茫的孩子。 “……”沈令深深在心里叹了口气,他走过去,叶骁像个小孩一样,抱住他,把头埋在他胸口。 叶骁体温高,被他抱住的地方,就像挨着一捧低温的火。 叶骁正在伤心。他知道,可他能做什么呢? 他什么也做不了,他不知道他倾慕的这人为谁伤心,甚至于问一句都不能。 沈令轻轻回抱他,拍着他的背,叶骁一动不动,沈令抬头,窗外清幽桂影,拂了他一肩还满。 沈令闭上眼,全心全意感受着,环在他腰间胸口叶骁的热度,他告诉自己,这样就好,这样的一点点热度,沈令,你合该心满意足。 沈令,你不能奢求再多。他对自己说。 他轻轻顺了顺他的头发,斟酌再三,还是柔声问了一句,“殿下,怎么啦?” 叶骁没答,只是手又箍紧了几分。 过了良久,他才用一种微微颤抖的声音道,瑶华,她回来了。 那是他的心上人吧,沈令想。 那天,他就这么静静抱着叶骁良久,直到秋风把两人都吹得冷透,叶骁才抬脸看他,慢慢松手,勉强对他一笑,道,我失态了,让沈侯见笑。 这样的叶骁,看着让人心疼。他不该这样面露愁苦,他只该意气风发,潇洒风流。 沈令不自觉地伸出一只手,在堪堪碰到他鬓边刹那,蓦地收回,笑了一下,说看到殿下发上有丝花瓣,原是看错了。 ——叶骁之于他,是碰触不得的,唯一的梦。 那日之后,叶骁一直带着一种心不在焉的郁郁寡欢,饭也不好好吃,整个人瘦了一围,沈令看不下去,每顿饭都盯着他吃,才好了一些。 到了月底,白家长女百日宴的那天,五娘犯起了愁——本来定的是黛颜去赴宴,他现在人在外头,沈令窈娘品级太低,府里就再没拿得出手的属官能去道贺了。 叶骁冷不丁地说我去,所有人震惊看他,他说咋的,本来请的就是我! 沈令抹了把脸,说,殿下您知道您这种临时要去,会给别人添多大麻烦么? 叶骁一脸关我什么事的甩手出了门,五娘只能跟沈令说,沈侯,看好他。如果他惹事,打晕了拖回来,然后她有些忧虑地顿了顿,诚恳地看着沈令,“沈侯,你打得过殿下吧。” 沈令默默看了一眼自己的左手,默默点了点头。 然后他就陪叶骁去了白府。 第十二回 星辰宴(下) 白家是塑月名门第二桔家的分支庶脉,白家主人现任尚书省左仆射一职,为自己长子求娶的便是桔家族长所出的幺女,也算亲上加亲。 桔家幺女名唤穗舫,和叶骁是青梅竹马,所以才顶着他这么坏的名声,送了自己长女的百日宴请柬——当然,谁都以为这也就走个过场,没人想到他会来,所以当叶骁真的出现在白府门口的时候,所有人都一脸卧槽的表情。 幸亏五娘提前派人通知,白家才不至于全无准备。 白家沿街张了帷幕,中门大开,有官品的,无论男女老幼全迎出来,白仆射和桔家族长站在最前,看他轿子来了,黑压压一群人跪倒在地,叩头行礼。 沈令看到叶骁痛苦地捂住脸,呢喃了一句“怎么忘了这茬儿……” 因为你名声差到从来没有人请你赴宴吧。沈令不动声色地吐槽。 叶骁下轿,把人搀起来,桔家族长是个女子,现任着太常寺卿,峨眉入鬓,容止雍容,望之如三十许人,似是和他很熟,起身之后,笑意盈盈地挽了他的手,低声道怎么几日没见,你就瘦了这么多? 叶骁撒娇一样笑了笑,说,还不是被桔姨手下的人折磨的。 桔家族长噗嗤一声笑出来,道,那帮废物日常也把我气得七窍生烟,你倒真该好好替我教训他们。 两人形容亲密地往里走去,白仆射显然与叶骁不熟,就一直在旁赔笑。 里头早来的宾客有官品在身的把刚才门口那一套再来一遍,等所有人终于都能坐下,已经是半个时辰之后的事了。 叶骁坐在正厅内室,白仆射和桔家族长作陪,白家长子执壶,沈令随侍。 帷幕放下,叶骁长出一口气,略略放松身形,问道:“桔姨,穗……桔夫人呢?” “早上不大舒服,刚起来,一会儿就过来。”桔家族长柔声答道,叶骁点点头,片刻之后,几名婢女扶着一名女子出现。 女子身量中等,容姿柔婉,身形极其消瘦,面上病容苍白,似是来一阵风都能把她吹倒。 “穗……桔夫人!”叶骁站了起来,几步过去,挽住她不让他行礼,小心翼翼地扶着她到了桌前,看母亲点头,穗舫才斜着身浅浅坐在凳沿。 叶骁满眼心疼地看着她,柔声说,你怎么病成这样,我上次带给你的汤药吃着还好? 穗舫轻咳了两声,强笑道,不碍事的。 她丈夫在后爱怜地扶着她纤弱双肩,爽朗笑道,“殿下送来的东西,我们都收到了,内中有一味蛇蓉芍药贱内用着倒好,但市面上的都不甚中用,还望殿下见告从哪里得的,下官好为贱内置备一些。” “那是颜……黛长史自己制的,不妨事,等他回来再制就有了。”叶骁笑了笑,身旁穗舫这会儿工夫已咳了两回,面色又白了几分,他不禁心生怜惜,手臂一动,伸过桌面。 叶骁极喜欢抱人,不分男女只分亲疏,窈娘都被他轻轻抱在怀中过,现下看他动作,沈令知道他毛病又犯了,不着痕迹地踢了他脚踝一下,提醒他,人家是结了婚的人,亲妈公公和丈夫可都还在呢! 叶骁的手尴尬地在桌面上划了个圈儿,动作极大的给自己……倒了杯茶。 呷了一口,他说,“桔夫人既不舒服,就赶紧回去歇着吧,啊。” 绣帕掩唇,穗舫又咳了一声,一双水光盈盈的眸子看他,似犹豫了一下,却还是开口问道:“我给殿下的信,殿下都看过了吧。” “当然啊,你信里说想起来小时候我们吃过的丑梨,我还让人给我去北边找呢,找着了我让人送过来。” “阿舫,你啊,小心身体。”桔家族长叹了口气,拍拍女儿的手,“再坐一会儿就回去吧。” “……”穗舫看看母亲再看看叶骁,眼泛泪光,按着胸口喘了一会儿才道,“这么多年没见殿下……我心里喜欢,多坐一会儿也无妨。” 叶骁看她已经摇摇欲坠,即便想和她多说几句话也不敢,也劝她回去躺着。 听他开口,穗舫看着叶骁欲言又止,过了一会儿,垂头低低“嗯”了一声,旁边侍女把她搀起来,丈夫在旁边虚虚扶着,送她回去。 在即将出门的时候,穗舫艰难回头,看着叶骁,长长睫毛一眨,泪水终于落下来,露出了一个令人鼻酸的微笑。 叶骁也看她,看她落泪,却什么都说不出,只能轻轻对她笑了笑。 叶骁的目的就是来见穗舫,见过了,略坐了坐,便起身告辞。 把他送走,所有人都松了口气。桔家族长和白夫人去招呼女眷,白仆射款待男客,白家长子瞅着个空,悄悄进了穗舫房里。 房间里飘着药香和淡淡的血味儿,侍女低声说夫人刚吐了一回血。 他点头,掀帘而入,看着躺在床上,苍白若纸的女子。 男人接过巾帕,让侍女退到外间,自己慢慢俯身,小心翼翼地擦去妻子脸上的冷汗。 穗舫略动了动,微微睁开眼,看着面前的男人,又轻轻阖上。 他轻轻擦到她眉梢,面孔挨得极近地柔声问道,“穗舫,你给秦王殿下的信里,到底写了什么?” 穗舫不言不动,仿佛像个死人,只胸口极其微弱的起伏,昭示她还活着。 过了良久,穗舫也不睁眼,断断续续地道,“我……写了什么?你……不清楚么?”她咳嗽几声,慢慢侧过头看,睁眼看他,“我所有的信……你不都看过么?” 男人笑着点点头,直起身,定定看了她片刻,忽然脸上所有的表情都不见了—— 他把帕子一掷,水花四溅,落在穗舫眼角,像是几颗泪珠,他暴喝一声,“把这贱人的纸笔全给我拿来!” 第十三回 瑶华变(上) 第十三回瑶华变 回去的路上,叶骁没说话,他坐在轿子里,掀开轿帘,看着外头悠悠然晃过的旗幡招牌,他忽然说,“穗舫以前是个特别爱笑的姑娘。虽然打小身子不好,我们几个玩闹的时候,她也要让我们把她抬到廊下,看着我们闹。” 他背着光,沈令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侧影。 “……我们谁都回不去了啊……”叶骁轻轻地喟叹一声,转过头,俊美眉目间一片少见的郁色,“……若没有瑶华那封信,估计我不会去见穗舫……但真见了,我又……”话未说尽,他摇摇头,若有所思半似的,良久才道:“沈侯有什么想见的故人么?” 沈令自失一笑,“我哪里有什么故人……” 说到这里,他看向叶骁,“殿下知道我家里的事么?” 叶骁慢慢摇头,说不知。 沈令心说什么都不知道就敢把他讨来放在身边,也是心大,但是却又觉得心里有种得意的甜,他喜欢的人就是这样气量宏大,风流不知。 沈令说,殿下听过沈令行么? 叶骁凝神想了想,说,依稀听过。 沈令笑了一下。他天生一张清润眉目,唇角一弯的时候,别人都是显出柔和,他却冷峭孤拔,像是梅上的雪。 “沈令行是我的伯父,我的父亲非常崇拜他,我和弟弟的名字,就是从他的名字来的。”他深深吐出一口气,“他十七年前,率部五万人,投降荣阳。” 沈令清楚的记得,伯父叛逃的消息传回王都的时候,北齐落下了第一场雪。 他的父亲千刀万剐,吊在城门,母亲自缢身亡,被拖去喂狗,怀着孕的姐姐被夫家杀害,头颅掷在他家残破门前。 他和弟弟本也应该死的,但北齐国主偶尔兴致来了,到刑场监刑,看到他们两个,说好漂亮的孩子,看着年纪也小,就籍没入宫吧。 他和沈行就此保下一条命,被阉割后,成了北齐王宫最低贱的宫奴。 “……我家现就只有我那个助纣为虐的弟弟,”他叹了口气,“……跟我同批的宫奴,也都死得差不多了,我的故人便只有窈娘了。” 叶骁说,我的故人却也不多了。说完这句,他沉默着打量了片刻沈令,“即便这样……沈侯,你对北齐,居然还说得出死而后已这句话啊……” 沈令轻轻闭了一下眼,“……从小父亲就教导我,文死谏武死战。食君之禄,忠君以事。我沈家百年清名,毁在了我最敬仰的伯父手里……殿下,沈令行叛国是真,沈家家破人亡也是真。父亲明知道自己下场如何,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阿令,沈家代代忠烈,不能再蒙羞了’。” 叶骁默然无语,最后,抵达王府,进了院门下轿的时候,他才低低地道:“明珠暗投。” 从白家回来,叶骁的郁郁似乎又多了几分,本质上是个工作狂的男人居然跟蓬莱君请了几天假,包袱款款,带着沈令去了城外山上的别院散心。 在别院叶骁随身带了一个信匣,里面十几封信,不时把信拿出来看看,看完再小心翼翼地收好——大概是那个叫瑶华的人给他的信吧。沈令想。 这天下了场雨,山上本就人气稀少,寒冷得很,雨一下来,就一股往骨子里浸的阴冷潮腻,即令坐在熏笼旁边,也只有向着熏笼的那一面是热的,脊背上寒气往里钻,十分不舒服。 天气寒湿,沈令腕上的伤隐隐作疼,晚饭后他本想早些歇息,叶骁却来了。 叶骁极其罕见地踌躇了一下,在他屋里兜了一圈,下定决心般对着沈令一揖到地,说我有不情之请,求于沈侯。 沈令被他吓着了,连忙托住他的手,说殿下有事就吩咐,这样大礼,下官怎么担得起? 叶骁拉着沈令坐下,他极其少见地露出了真实的苦笑,“哎,这件事,我都……啧,有点儿说不出口。” 沈令看他,心想能有多大的事?最多你说想借沈侯项上人头一用,那命就给你,能怎么样? 叶骁一脸难色地想了半天,才期期艾艾地道:“……明天,我要去见个人……想要沈侯陪我一起去……” “殿下有令,下官陪同就是了。”就这么小一件事?沈令不解,一双明澈漆黑的眸子看着叶骁,叶骁不自在地把身子缩了缩。 “只不过……嗯……需要……嗯……”叶骁嗯嗯啊啊了几句,最后一闭眼,鼓起勇气一口气说完,“我需要沈侯假扮我的爱人!” ——这事儿挺大。 在他这句出口的刹那,沈令几乎以为是自己那点儿不堪心思被察觉了,内心巨震,面上一点不露,叶骁只以为他被惊到,双掌合十,小小声地说:“我实在是没办法了……才来求沈侯的。” 沈令过了好一会才缓过来,他平复一下才慢慢开口,说他能问为什么么?叶骁小鸡啄米一般点头,说能啊能啊,然后给他大致讲了来龙去脉。 叶骁明日下山要去见一个女子,这个女子之前与他有些瓜葛,唯有他带着爱侣前往,才能让她安心。 然后叶骁说你看,这么一来,就麻烦了。 五娘呢,稍微跟他熟一些的人都知道叶骁跟她是异性兄弟毫无私情,剩下就没人了啊!窈娘也不行,没名没号,完全不符合他叶骁一贯张扬的作风,他思前想后,发现唯一符合标准的,只有沈令。 沈令说等等,我符合什么标准您给我展开仔细讲讲。 叶骁认认真真掰起了手指头。 “你看,第一哈,全天下都知道你把我按在地上打成狗,牙都打没了,但是我跟北齐讨了你,不仅没有这样那样那样这样,反而把你全须全尾的带回了国,以我的名声,只能是爱了,没毛病,对吧?” 沈令不太高兴地点点头,他竖起了第二根指头。 “第二,我还在北齐国内,就为你讨封,让名门黛家次子奔波千里,就为了给你送一套官服,对吧。” “……”连沈令都不得不觉得,是有点那味儿了。 第十三回 瑶华变(中) “第三,我为了你,在吏部大堂前把我外甥教训了一顿,被御史台参了八百本,统统不在乎。” “……等等,殿下被参了这么多本?” “……形容而已,领会一下就好。”叶骁咳了一声,继续数,“然后我还把你召到大理寺,日夜陪伴,是不是?” 沈令觉得自己都快信了。 “最后!”叶骁强调,“你生得好看啊!” “综合以上,来来来,按照我在外的名声,你觉得我得出于什么心态,才会这么对你?那只能是咱俩袖子都断了才能有啊!” 沈令噎住了。虽然叶骁说得每一句都对,但是从这个普通大众的角度一看,他跟叶骁真的是……板上钉钉的断袖分桃。 如果这是真的,该有多好。心里念头一闪,沈令立刻一敛,他告诉自己,不能如此痴心妄想。 “我觉得,咱俩这个非常有说服力。” 然后,就能让那个叫瑶华的女子安心对么?沈令淡淡笑了一下,“为了瑶华?” 方才那点儿言谈间的戏谑飞快退去,叶骁垂下眼,沉沉地点了点头。 她对你这么重要啊,想让她安心到了玷污自己的名誉也可以的程度。 沈令轻轻点点头,他听到自己说,好啊,此事下官自当配合。 只要能让叶骁高兴,这确实没什么要紧。 第二天下山,进了东城门,叶骁便让马车回去,叫了两乘暖轿,到了东市里一个极其清幽僻静的酒楼。 小厮引着他们上了三楼最里的一个雅间,门口站着个伶俐精神的小丫鬟,看他们过来,盈盈福了一福,“是叶大人么?” 叶骁点头,丫鬟轻轻为他开门,他却没进去,在门口站了片刻,闭了闭眼,似乎平复了下心情,正要举步,忽然听到里面有女子扬声道:“可是三郎到了?” 沈令看着叶骁确实而轻微地颤抖了一下。 他应了一声,拉住沈令的手,推门而入——叶骁的手,是冷的。 屋内很深,张着帷幕,帷幕之内端坐着一个女子,却和沈令想象中不同:女子看上去比叶骁稍大,三十岁左右年纪,容貌不是甚美,但胜在雍容大度,望去让人心生宁静。 “……瑶华……”叶骁轻声呢喃,女子嫣然一笑,看向沈令。 “这位是……” “安侯沈令,我的……伴侣。”叶骁答道,袖子下面握着沈令的手轻轻一松,沈令向女子拱手,“沈令见过夫人。” “妾身见过沈大人。”女子回了一礼,盈盈一笑,“妾身久仰沈侯之名,果然若‘簌簌雪、泠泠冰’,清华高迈。” “夫人谬赞。”沈令垂眸,瑶华为两人各点了盏茶,里头多是姜末茱萸,她娓娓而言,说现在寒湿上来,还是多喝些暖茶去去寒。 沈令呷了一口,叶骁忽然想起来什么,凑近悄声道:“我看你今早吃得不多,我给你叫点儿吃的?不然这茶空腹喝着烧胃。” 沈令嗅到他身上降真香的清烈香气。 叶骁挨得他极近,体温和着香暖烘烘地熨过来,就让人不自觉地想靠近,沈令轻咳了一声,略略离他远了一些,瑶华含笑推过一个食盒,说都是她亲手做的,看有没有能就口的。 食盒里头是一碟红白相间点缀桔皮的欢喜团、菜叶裹的素馅包子、炸得金黄酥脆的环饼和雪白的酸馅儿蒸饼,下面是蜜杏、荔枝煎、甘蜜海棠,配了些松子瓜子一类的干果。 叶骁知道他不喜甜,给他捡了个菜叶包子和一个蒸饼。 叶骁什么也没吃,他掩饰一样也喝了口茶,放下杯子,看了一会儿瑶华,搁在膝上的那只手伸了又蜷蜷了又伸,最后才问了一句,“一别多年,你还好么?” “我很好,你呢?”瑶华柔声回问,叶骁沉默了片刻,答了一句,我也还好。 两人都沉默了片刻,还是瑶华先自失一笑,抬手为他们再点了两盏茶,“穗舫最近怎么样?她嫁进白家之后,我又在流霞关,联络得少了,也就过年互相问候一下。” “我前阵子刚去过她女儿的百日宴,白家小子比她前夫强得多,处处呵护他,但是身子大不如前了,现在瘦病得可怜。” 瑶华面上一肃,“我本来应前天过去看她,结果她风寒,看来再去,要等年底了。” “你这次回来……是要长待么?” 听了这局,瑶华良久才道,“……嗯,外子调任羽林卫,父母想为我谋个宫里的差使,我是觉得有些不便……” “没有什么便不便,你一身才华,只在家相夫教子未免无趣,但若你不愿出仕,那自然另做别谈。” 女子听了一笑,那张本来容色中等的面孔刹那温柔美丽了起来,她只点了点头,岔开话题,聊起黛颜和灿星汉的事,沈令在一旁安静听着,也不开口。 他大概听出来,叶骁、瑶华、黛颜和灿星汉、穗舫他们几个都是自幼一起长大的,黛颜、穗舫和灿星汉出身名门自不必说,而能和他们一处作伴玩耍,瑶华只怕也出身不凡。 而那些往事里,是已经过去,他根本不曾看过的叶骁。想到这里,他不禁抬头看去,然后,他在叶骁脸上,看到了少年一般的神情——叶骁从未用这样少年气的眼神看过别人。 他凝视着瑶华的时候,眼底有藏不住的纯粹而真挚的热切与光。 这个女子,果然对他意义不同。 沈令垂眼,心中对自己冷冷一笑:幸好,沈令,你到现在还藏得住。只希望,以后也一直藏得住。 他心底不知怎的就忽然起了一股郁气,他端起茶一口饮尽,侧身看着叶骁,瑶华见了掩袖一笑,叶骁一怔,侧头看去,看见沈令看他,他终于想起来自己今天是来干嘛的。 叶骁冷汗一下就下来了,他正琢磨着沈令抛过来这戏该怎么演的时候,他听到沈令小声咕哝了一句,叔靖,我冷。 这是沈令第一次唤他的字,这平凡无奇的两字从舌尖甫一绽出,沈令只觉得心中一荡,他忽然懊恼,心想自己怎么这么大胆子,就仗着今日局面唤他的字?他还不及细想,叶骁却握住了他的手。 沈令的手,微凉泛冷。 第十三回 瑶华变(下) 叶骁立刻起身把熏笼搬到他身侧,刚要脱身上的裘衣,却被沈令拦住,说屋里这般冷,你脱了衣服着凉怎么办?我有熏笼就好。 叶骁抓起茶壶给他浓浓地点了杯茶,盯着他喝下去,看他脸上微微泛起一丝红,他才舒了口气。再看向瑶华的时候歉然一笑,“让你见笑了。” 瑶华露出了一个欣慰神情,她轻声道:“关心则乱,看你有这样的人陪着,我就放心了。”说完这句,她眼底似有一层隐隐泪光,“三郎,这世上,你是我唯一对不起的人……”说完这句,她似乎不知道该再说什么,拿出帕子按了按眼角,默然不语。 沈令清楚地看到,叶骁按在膝上的手,用力地紧了紧。 叶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在瑶华面前,他本就坐立不安,心乱如麻。 沈令安抚一样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对瑶华笑道:“夫人不必多虑,我会一直陪在叔靖身边的,一生一世,不离不弃。” 他笔直地看着瑶华,女子也看他,良久,瑶华起身正坐,端端正正地向他行了个大礼,她说,妾身列瑶华,请沈侯宽待三郎,纵他有各种不是,也请担待。 沈令挺直脊背,受了她这一礼。 他们离开酒肆的时候,叶骁叫了辆暖车,上车之后,叶骁抓过他右手,轻柔按着伤口,问冻着了么?你这伤口最怕湿寒。 其实伤处是有点儿疼,但是叶骁高热指尖按下去的时候,那点儿疼就疏忽不见,变成了一点缠绵,软软地渗过肌肤,羽毛似的落入他血肉,变成了暖融融的痒,酥酥地往心口爬。 他给沈令活血,絮絮叨叨地说,瑶华她瘦了好多,有白头发了,流霞关还是太苦,她这样的女子怎么受得了边关的风吹日晒,不过好歹总算回来了,能好好调养一下了…… 沈令任他揉着,听他说着,选了种平常语气,道:“殿下喜欢列夫人?” 叶骁垂着头,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他乌黑发髻和上头一根犀角簪,叶骁按在他手上的指尖微微顿了顿,所有的话戛然而止,良久,他“嗯”了一声。 果然。“殿下放心,今日之事我绝不会告诉任何人。“ “……沈侯我自是信得过的。”说完这句,叶骁抬头,取了车内怀炉,给他垫在右腕下头,衣服盖好,他似乎想活跃一下气氛,边笑道,“沈侯今日真是表现卓绝,瑶华是不好糊弄的,但沈侯那句‘一生一世,不离不弃’可真把瑶华唬住了。” 因为他说的不是假话。沈令淡淡地想。他愿意用一切去换这‘一生一世,不离不弃’。 可他没有任何可以交换的东西。他什么都没有,连他本身,都不是完整的男人。 沈令忽然觉得又倦又冷,他微微缩了缩身子,把披风裹紧一点,垂下眼,毫无意义地盯着叶骁披风的下摆,却听到叶骁问他,你不问我瑶华的事么? 他并不想知道。沈令没有抬眼,只是轻声道:“若殿下想要我知道,自会对我说。” 叶骁沉默了。 然后他感觉到一声轻轻的叹息落在他头顶,他听到叶骁说,沈侯,你怎么这么好? 不,他一点也不好。沈令冷冷地想,叶骁,你不知道,与你一车的这个宦官,对你怀了怎样下贱龌龊的心思。 他觉得浑身开始发冷,冷得彻骨,一点一点儿,从脚底攀爬而上。 两人在距离王府两条街远的地方下了车,快走回去,到了角门,上了暖呼呼的轿子,被热气熏蒸,兼之回了王府,终于放松,沈令将头抵在轿壁上,只觉得由内而外的疲惫。 然后,在这天夜里,他又再次做了那场久违的梦。 这回却是在秦王府了,深楼远台,满地血色落花,只有他依旧是十一岁,□□身体,被阉割,流着血,躺在花上。 叶骁居高临下地俯身看他,依旧是玄衣纁裳,衣被九章,却没有带冠,乌黑长发盛夏瀑布一般垂下,落到他的脸上,水一样凉。 有一缕,落到他唇上,被他堪堪咬住。 在雪白齿列触上乌黑长发的刹那,他惊醒过来,喘着气,浑身发抖,牙齿格格作响,看着床顶精致纹路。 然后,沈令病了一场。 不是什么大病,就是水土不服加上外感风寒而已。 毫不意外的,叶骁自动自发把这口锅背上了——不过这次确实从任何意义上来说,都是他的锅。 叶骁请了尚药局的医正来给他看病,因为本来就不是什么大病,几服药吃下去就好了,只还略微有些咳嗽,叶骁不许他下床,直到他完全养好身体。 这一来,就到了月底,和黛容约定的日子。 十一月二十七,叶骁百般不情愿地带着沈令,去赴黛容的宴。 启程之前,他对沈令道,你就记着一件事儿啊,盯紧我,我要是暴起,你一定按住我,别让我把黛容弄死,千万记住。 不,黛容打算对你做什么?沈令满心疑惑,但是没问,只点点头。 黛容的别院离城二十里,建在江边一处矮山里,面水依山,极是秀丽清雅的一处别庄, 他们是中午时分到的,黛容行完礼哈哈一笑,热情地挽起沈令就往里走,被叶骁一下横在中间。黛容一点儿不犹豫,笑容满面地放开沈令的,抓起了叶骁的……手。 叶骁只做了一件事——单手解下佩剑,递给了沈令, 这气氛……不大对。沈令想了想,决定遵照吩咐,紧跟叶骁:这位爷可能忘了,就算没有剑,他也能一下拧断别人脖子。 第十四回 幽兰露(上) 第十四回幽兰露 人已来了不少,俱是文人,三三两两聚集成群,或靠在栏杆上赏花,或在花厅吟诗斗茶,还有人在暖阁行棋,显然是个雅集,中间还有扮成兰花仙子美貌的侍女侍童穿梭奉酒敬茶。 黛家世代好兰,其家兰圃天下闻名,里头俱是名种兰花,由花匠悉心栽培,全都在今日盛开。黛容引他们到了兰圃,沈令对花不怎么了解,叶骁看起来却颇为喜欢植物,他忽然拉了拉沈令,低声说,沈侯,你看那边。 叶骁所指的方向,是一个淡蓝色的琉璃盆,里头一株兰花,箭叶挺拔,只开了一朵,却把周遭所有兰花都比了下去。 那是一株青色的兰花,花苞淡青,越往上越淡,到了花瓣边缘,已然是雪花一般晶莹的白。 叶骁悄声道,那花好似沈侯。他曼声轻吟:“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 沈令在心内叹息,只道,叶骁,我是个宦官,不是个道士,你就行行好,不要每天都来考验我是不是道心坚定了。 黛容在旁边听到这话,笑道,“我也和殿下所见略同,这盆‘青女’确实肖似沈侯,不过我有一盆奇花,肖似殿下,不知殿下愿不愿意赏光移驾?” 来了! 沈令和叶骁对视一眼,叶骁道,我想先在这宅里玩赏一番,不如我们约个地方,片刻之后碰头?这样也不耽误少监招呼客人。 黛容想想也好,含笑道,那殿下随喜,午膳之前我们西园书房共赏奇花。 说罢黛容拱手离开。 叶骁就真的在园子里转起来,一脸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的表情。 有不少倾慕叶骁和沈令风采的人上前搭话,若是问到沈令,还能得到一个温和的搪塞,若是问到叶骁,就被冷冷一眼瞪走。 两人走了一会儿,忽然听到远处一声小小惊呼,叶骁飞快看去,却一愣。他看到了叶永波。 叶永波一手捂着嘴,一脸没来得及跑脱的表情,叶骁看到他,脸上浮现了一个狞笑一般的表情,他朝叶永波招招手,就负手向一个僻静角落走去。 叶永波生不如死一步一蹭地过来,刚要行礼,就被叶骁制止,他一脸狰狞地挨近自己外甥,手握着他后颈,“小兔崽子,你怎么在这里?” 叶永波欲哭无泪,浑身哆嗦,“我、我就是跟着朋友来的,舅舅我真不知道您要来。”我要是知道您要来,借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来啊! 后半句被他吞在肚子里,偷偷拿眼窥着叶骁,叶骁哼笑一声松了手,低声道:“我今天来这儿的事不许告诉任何人。懂吗?” 叶永波战战兢兢地点头,叶骁满意地松手,带着沈令往西园而去。 叶永波恭恭敬敬目送叶骁远去,但一看沈令,却狠狠从鼻子里喷出了一声。 一个杀了塑月这么多将士的宦官,靠狐媚本事迷惑了他舅舅,不然早就该被捶烂了!自己还因为这种贱人挨了舅舅一顿教训,自己亲娘一顿好打,低声下去地上门赔罪,他堂堂塑月皇室子弟,去跟一个下头都割了的太监赔礼,凭什么! 他看着两人进了西园,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嘿嘿一笑,回去原处,轻轻唤了声,“阿询阿询,出来吧,没事儿了,舅舅走啦。” 过了一会儿,转角处出来一个少年,看上去十一二岁年纪,容貌温秀,衣着清雅,探头探脑的四下望了望,叫阿询的少年道:“阿叔没看到我吧?” “他看到你你现在还能站在这儿?”叶永波哼了一声,少年诚实地摇摇头。 叶永波说,“你也别逛了,反正兰花你也看了,你等我一会儿,我送你回去,要真是咱俩都被舅舅抓住,我跟你说,可不是挨顿抽就能完的事。嘿,舅舅怎么跟沈令那死太监来了!” 阿询点点头,“那不如现在就走?” “我还有点儿事要做。”叶永波咬着牙哼笑了一声,他嘱咐少年在这里别动,让随身侍卫看牢,自己跑去寻了带他来的那个朋友。 看着叶永波远走,阿询眼珠一转,完全不管身边侍从的哀叫,抬脚就往西园去了。 叶永波的朋友乃是京城出名的浮浪子弟,他揪住朋友,问他说今天不是说要去锦花阁,身上可带着“药”。 那人一听眉开眼笑,找了个僻静角落,拿出了七八种行院助兴的药,叶永波选了一个无色无味的,把朋友打发走,取了一杯侍女送来的酒,把药倒下去摇匀,又嗅了嗅,淡黄色的酒液毫无变化,他端着酒偷偷溜去西园。 看见沈令停在书房门口,叶骁不在,他随口唤住一名侍女,假意取酒,悄悄把下了药的酒换上去,再把她托盘内其余的酒水全都拿走,只剩下了那杯加料鹅黄酒:“西园内有位客人似乎没有喝的了,你且去看看。” 侍女不疑有他,往西园而去。 嘿嘿,你个下头没了的太监,喝了这杯加料酒,我倒要看看你怎么泻火,叶永波想了想就捂着嘴偷乐,又可惜自己立刻要走,不能看着精彩后续,不禁抻着脖子往里瞅,然后,他就吓着了。 他看着沈令接过酒刚要就口的时候,阿询故作成熟地大冬天摇着把折扇走了过去。 妈的死小孩!!! 沈令在书房门口等着,接了侍女送过来的酒,便看到一个清秀少年向自己走来。少年只到他胸口高,故作老成地捏着把扇子,道,“尊驾沈令?” “正是沈某,公子是……” “你叫我阿询就好。”少年一笑,好奇看他,“不是那种狐媚子嘛……” 这种话他听得多了,也不恼,只一笑。 少年愣了一下,说你笑起来还挺好看。 沈令眨眨眼笑道,公子谬赞。 阿询似有些渴,伸手要去拿沈令旁边的酒杯——叶永波差点惨叫出声! 他都准备冲过去夺杯了,少年却被沈令拦下,他温言道,这酒冷了,喝了伤胃,公子若渴了,我进去为公子寻些水如何? 听到进去两字,又听到室内脚步声往门边来,阿询猛的一抖,干笑道不必了不必了,我也叨扰良久,想必家兄正在寻我,我先告辞了。 第十四回 幽兰露(中) 说罢阿询快步离开,走到月牙门洞,一把被叶永波拽到一丛矮树后头,他咬牙切齿地道,“你去哪儿干嘛!不知道舅舅就在里面吗?!”还差点喝了加了药的酒!他要喝了,那可真就不是一顿抽就能了解的事了! 阿询正要说话,眼角余光瞥到书房的门洞开,急忙身子一矮,两人俱都蹲在树丛后头,只见叶骁走了出来,靠在门边,含笑和沈令说了几句什么,沈令也一笑,直如春风化雨一般动人,便托起手边酒盏,双手奉上。叶骁接过,一饮而尽。 叶永波二话不说,腿肚子转着筋,挟起阿询就跑。 完蛋艹了。 他脑海里只有这四个字轰隆隆地碾过来。 叶骁察觉到不对劲儿,是黛容美滋滋进了西园书房,美滋滋摸了他好半天之后。 当时他正琢磨黛容给了自己一分“龙筋”想摸他摸到什么程度,正想着的时候,黛容摸到他耳垂,一瞬间他只觉得凉,不自觉地低低喘了一声。 “……!”这怎么回事儿?他看黛容,黛容看他,两边都很惊恐。 叶骁这才发现自己浑身发烫,刚要撑身而起,却身子一软重重摔在了案上! 卧槽不对!他这是被下药了?!意识到不对的一刹那,一股火在他体内烧了起来! 黛容赶紧一搭叶骁脉搏,指头刚贴过去,脸上各种表情走马灯一般过了一遍,他被烫着似的霍然起身,椅子咣当一声砸在地上! ——在沈令推门而入瞬间,高温沿着叶骁脊柱往脑子上蹿,轰的炸开! 热、脑子里像是烧了锅开水,叶骁大口喘着气,模模糊糊看到沈令手中长剑出鞘—— 他听到自己似乎唤了声沈侯,然后那个人惶急地冲向他,他摇摇晃晃起来,只说出一个字,“走!” 两人跌跌撞撞上了马车,叶骁神智已经有些模糊,大口喘着粗气,不停扯着身上衣服,沈令看他满面潮红,浑身滚烫,情知他是中了媚药,当即让车夫将马车驶往丰源城内最大的行院。 沈令只想着,如果叶骁出事了,他就回去杀了黛容。 他想,这一点儿都不难,黛容是个文官,好杀得很。就算有护卫也很简单,再带一柄枪就足够了。 到了行院,沈令搀着叶骁要了间僻静上房,两人刚一进去,沈令一把被叶骁按在了墙上! “殿下!”沈令伸手格挡,叶骁滚烫面孔挨在他冰冷脸颊旁,抖了一下,似是终于清醒了一点儿,整个人往旁一倒,瘫在地上,只挣出一个模模糊糊的“走”字。 沈令说我去叫个姑娘来,叶骁猛的摇头,晃着勉强站起来,“你走——!”说罢他咬牙举起手,就往旁边墙上猛砸! “——!”沈令一把飞身按住他的手,还没等他发怒,叶骁欺身而上,把他压在身下—— 叶骁漆黑的头发披散下来,像是一张网笼罩住他,一双细长凤眸半开半阖,眼角都烧红了。就这么看他,似乎在想他是谁。 沈令愣住,他忽然瞥到叶骁乌发下的耳垂,滴血似的,红得微微透明。他激灵一下醒过神,抵住叶骁,低喝道,殿下,是我! 然后叶骁笑了一下,沈令按在他肩头正要发力的指头不自觉的一松,叶骁低头吻了下去—— 嘴唇轻触的瞬间,沈令搭在他肩头的指尖轻轻一蜷,最终,没有推开他。 叶骁第二天早膳时刻,才昏昏沉沉地醒过来。沈令看他醒了,放下手里餐案,服侍他把衣衫穿好。 叶骁按着疼得厉害的头,开始回想昨天发生的事。 沈令关切看他,“殿下头疼么?” “嗯……有点儿,一会儿就能好。”想得大差不差了,他闷闷吐出一口气,“……被算计了。” “是黛监下的药么?” “不会,黛容的癖好就是摸一摸,下药这种作奸犯科的事他不敢的。” 听到摸一摸,沈令的手略停了停,给他盛了碗羊肉汤,叶骁拈了块金黄酥脆加了酥油的胡饼,一边吃一边想,他也想不出谁会在黛容的兰花会上给他下媚药,索性丢开,吃完擦了擦手,“昨晚……我是……嗯……怎么过来的?” 他什么都不记得了。沈令垂眼,心里想,这样最好。 沈令喝了一碗馎饦汤,喝完放下碗才道,我选了名姑娘,陪了殿下一晚。 “……哎,这样多不好,你把我点了穴拿被子一裹扔在床角不就得了,这里女子生活艰难,要是被我弄伤,何等可怜啊。”叶骁叹气。 沈令不动声色,只说,姑娘伺候了他半夜,他亲送出去,并无什么问题,他特意包了厚厚的渡夜资。 叶骁却摇头,“沈侯,这不是钱的问题,你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昨晚要是一时失控,伤了人怎么办?” 第十四回 幽兰露(下) 沈令没说话,就看着他,他摇摇头,“我喜欢谁就想杀了谁,昨晚中了药,完全不能自控,没有伤人简直万幸。烟花女子本来已经够苦,万一伤了性命……” 他话没说完,只轻轻摇头。 他所喜欢的,是多么温柔的人啊。沈令轻轻垂眼。 沈令记得他昨晚的每一句话,他问他,瑶华,你疼么?你怎么哭了?我弄疼你了么? 他一直唤那个女子的名字,柔软得像是能滴出水,每一个音节都裹着柔情蜜意。 可被他拥抱的,不是他爱的瑶华,是一个宦官。 他当时其实是可以推开叶骁的。他可以让这一切不发生,但是当那个炽热的吻落下的时候,他什么都顾不得,唯一能做的,便是拥紧叶骁。 他闭了一下眼,春宵一夜,他只盼叶骁不记得。 这是他不该得的,是他趁人之危,从叶骁身上偷来的一夕之欢。 两人中午时分回去,编了个还算靠谱的夜不归宿的理由,但还是挨了五娘好一顿骂,谁也不敢多嘴,唯唯诺诺地被骂完,沈令回了自己小院,在掩上门的刹那,他颤着深深吸了口气。 昨晚叶骁还是弄伤了他,他已经疼了一整天,强撑着在叶骁睡后换了床褥、点了净香,盖了一屋子的血味儿,但是还好,跟他过去的疼比,算不得厉害,也不会叫人看出来。 沈令给自己敷药,裹进被里,挨着被子里的汤婆子,好一会儿,冷透的身体才觉出一丝暖意。 他在被子里掩住面孔,无声地笑了出来。 不要贪得无厌,沈令。他告诉自己。 而就在一院之隔的寝殿,坐在屋里又想了一遍到底谁给自己下的药,怎么也想不出犯人是谁,叶骁正打算就寝,脱了衣服,才发现自己身上没有一点儿脂粉腻气。 昨晚的事,他是真不记得了。下了马车之后脑子就烧糊了,只隐隐约约记得他身下那人哭了,没有声音,只抵在他胸口无声啜泣,浑身轻颤,像是疼得不能自已,却又往他怀中更深的依偎,眼泪落到他腕上,很热,然后飞快地凉了。 他还记得的,就是梅花。 他记得他看到了一片苍色的梅花——大概是她穿着的裙子吧。 不过早上他特意看过,床上没血,屋子里没味,至少,那个姑娘没受伤,他没有在极度的兴奋下杀人。 他忽然就想起瑶华,想起他和瑶华混乱不堪的初夜——在终于可以占有心爱之人的狂喜之下,他当时差点亲手扼死瑶华。 叶骁坐在床边,双手插进头发里,深深吐出一口浊气。 第二天,叶骁从太常寺回来,收到了黛容送来的一方锦盒,他打开看了一眼,就捧着盒子到了沈令的院子。 沈令昨天后半夜有些发烧,早上起来烧退了,核对完一些铺子年底的账册,便披了件厚衣坐在书轩看书。 叶骁捧了盒子坐在他对面,喜笑颜开地道,“‘龙筋’到手了,你这右手,算有救了。” 盒子里是一方圆柱形的水晶瓶,内里封着微微泛黄一条长约两分的物件,非肉非骨,看不出是个什么东西。 叶骁说黛家世代司药,他家传家宝里就有这么一个东西,叫“龙筋”,可以代替筋络断缺的部分,非常非常珍贵。沈令的手若是立刻救治,是用不到这东西的,但是当时在北齐一无药品二无工具,只能拖到现在,但是筋络这东西,一旦没有马上接续,就会萎缩,而全天下,可以接续筋络的只有“龙筋”,而且这东西压根不知道是什么,连黛家都不知道怎么来的,用一点儿少一点儿,现在只剩下七寸六分,可谓珍贵之极。 沈令把他的话和之前发生的事联系起来一琢磨,脸色就不大好,他沉声道,“那,所谓让黛监‘摸一摸’……” 叶骁尴尬地咳嗽一声,说咱能不提这茬么,再说……他咕哝着,“还不是为了你的手……” 沈令心中倏忽一软,又疼得厉害,他轻声道:“我宁愿我的手不好,也不愿殿下受这样折辱。” 叶骁却笑起来,眉眼弯弯,“我倒觉得,被他摸两把就能换得你一只好手,简直划算。” 沈令一时哽住,说不出话,叶骁再看了看水晶瓶,奇道,“我只跟他要了一分,他居然送来两分,啧啧,黛容什么时候这么大方过?” 沈令想了想,说依稀记得奔出西园书房的时候,叶骁挣扎着朝黛容比了两根指头…… 叶骁震惊地看着他,说那时候我还记得讲价么!我真厉害啊! 沈令本来心情郁郁,听了这句,也不禁唇角微弯。 “既然‘龙筋’已经到手了,那沈侯你右手的手术就能做了,放心,我回来之后就一直在拿人试手,从怎么做到术后愈合我都有办法,绝对能成!” “……拿人……试手?”沈令迟疑看他,眉毛轻蹙,看他神情就知道他要说什么,叶骁一笑。 “放心啦,是拿我之前跟你说过的,我‘牢’里的‘点心’啊……就是犯人做的。” 听了这句,沈令眉头蹙得更深,他思索了片刻,提出了一个让叶骁非常惊讶的要求,他说,他想见见因为他,被叶骁拿来试手的人。 这是第一次,有人提出这么古怪的要求。 蓬莱君去“牢”里,仅仅是怕他出事,而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人提出过这个要求。 他小心翼翼地看着沈令,小心翼翼地开口:“……味道很大,而且很吓人。” “……嗯,我知道。”沈令平静看他,“但若他为我而遭受折磨,我至少应该亲眼看看,是谁为担了这苦。” 在这句话出口的瞬间,叶骁清楚地认识到一件事——沈令,与他之前遇到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他确然若磊落天人。 而这样一个人,被他从北齐那等脏污不堪的地方带出来,放在身边,为他所有。 叶骁心底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奇妙满足,他点点头,“嗯,我带你去。” 总觉得七夕更这个是不是不大好……(喂) 第十五回 地狱牢(上) 第十五回地狱牢 “牢”其实就在大理寺一个偏僻的院子下面。 按照叶骁的话说,安置在这里,就是为了方便他半夜摸下去过过瘾回来还能继续干活的。而且从大理寺抬尸体出去也不扎眼,而沈令忽然就明白,为何五娘和叶骁都对他说,晚上在大理寺绝不要出来,就是怕他撞见下到“牢”里去的叶骁。 他问是不是这么回事,叶骁摸摸鼻子点点头,道,一部分吧,也不尽然,还有他如果到了需要去“牢”里发泄的话,多半是忍到极限,碰到人会发生什么,也真不好说,还是别遇到人的好。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下到“牢”里,“牢”里跟他想象的不同,干净明亮,和北齐天牢截然不同。 “牢”是个规规整整的长方形,前头是个大概五丈来长,三丈来宽的宽敞前厅,后面是左右两排牢房,除了右手边最顶头的一间之外,都蒙了白布,只能隐约听到其后有人□□。 叶骁说,嘛,反正你是来看试手的人的,其余的你看他干嘛,他们要不被我剖的乱七八糟,要么被我缝成个鬼样,真的蛮恶心的。 那间牢房里捆着个男人,男人被扎扎实实地捆在一把铸在地上的椅子里,一动不能动,唯独双手被单独架起来,绑在架子上,上头血肉模糊,只能看到一截一截断掉的白色筋络支在黑红色的血肉外。 他转头看沈令,嘱咐他下来的时候小心脚下,笑道:“我敢说,整个东陆不会有人比我剖过的人更多了。” 男人满脸伤痕,看到叶骁过来,惊恐万分,身子挣扎不得,张开口,却一颗牙齿都没有,舌头也被割了,只能发出风洞一般呼呼喝喝的声音。 叶骁漫不经心地说这人话多,还试图咬舌自尽,我就把他牙敲掉,舌头割了,不然烦得很。 “……”沈令挑了下眉,微微侧过头去,道,“……这人犯了什么罪?” “喔,此人专门诱拐神智有缺的女子,关入地窖供他纵欲,若生下男婴,就卖掉,若生下女婴,养得活的就继续被他糟蹋,养不活的……”叶骁面上是一股冰冷的森寒,“他就做成肉脯,给那些女人吃了,看她们懵懵懂懂,把自己的孩子嚼碎了,咽下去。” 叶骁转身,指着斜对过的一间牢房,“那里有他一个买主,专买男婴拿去炼丹。沈侯,这样的畜生,即便千刀万剐,是不是也轻了些?” 沈令默然,再看男子的时候,眼神冰冷,他森然点头,“让他一死了之,确实是便宜了他。” 说罢,沈令提脚往出走,忽然道:“那说殿下在前线屠杀士兵……” “杀良冒功、奸杀女子,难道不该死?我很讲道理的啊,他们杀了几个边民,我就把他们剁成几块。” 他说这话的时候,两人正好从“牢”里钻出来,沈令回头看他,看着叶骁一脸“你觉得如何”的样子,慢慢笑了一下,道,殿下做得没错。 叶骁听了,便也笑开,像个孩子一般纯真。 沈令想,传言确实都是真的,但是和真相却差得太远。 给沈令接续筋络定在了两天后,在蓬莱君的府里。 蓬莱君府里有一间寒玉室,由万年寒玉砌成,滴水成冰,按照叶骁的说法,在里面伤口发炎的概率会变小,而且血也流得少,最要紧的事,因为寒玉室设计极其巧妙,只需要在头顶悬一根蜡烛,就通室反光,同时因为寒玉彼此折射,所以满室无影,对于做手术来讲,非常方便。唯一的毛病就是冷得很,但是裹厚一点儿也没啥问题。 “……听着殿下还蛮常用。” “嗨呀,大前年我侄儿摔断腿、前年姐夫肺内迷水,都是我动的手,其他大大小小也不少,我说过嘛,东路之上,我可是外科圣手哦。” 沈令好奇他怎么走上外科这条路的,叶骁说,就是他小时候杀人,被蓬莱君教导,不要浪费,他醍醐灌顶,从此走上了剖剖缝缝之路。 叶骁笑了一声,“今天呢,之所以在蓬莱君府上,主要还是手术的时候,要君上襄助。” 沈令大奇,“蓬莱君还会为这种俗务动手?” 叶骁跟他解释,说蓬莱君除了是塑月的大理寺正卿之外,还兼着白玉京十二祭酒之一,每年一次要去白玉京讲学,蓬莱君虽然学究天人,只不过外科这块,更重实操,所以只要有机会,很愿意屈尊做叶骁副手。 白玉京乃东陆之上最高的学府,诸国权贵多半与它有些渊源,十二祭酒每人掌着一个学院,都是博学之人。 “……原来如此。”沈令点头,与他一起进了蓬莱君的府邸。 蓬莱君在寒玉室外等他们,看他们进来,只抬了一下眼,静默不语。 这是沈令第一次这么近的看蓬莱君。 蓬莱君有一副……非人的美貌。 他似是个白子,雪白的头发、翡色的眸子,肌肤白得跟冰一样,整个人浑身上下不带一丝生气,像个雪雕、又像一具栩栩如生的尸体,只怎样都不似个活人。 沈令换好了衣服,进了寒玉冰室,喝了一碗汤药,躺上了寒冰室内那张石床。 叶骁和蓬莱君都换了雪白短衣,头发全部拢在帽子里,布巾掩了口鼻,叶骁往他右手旧伤涂抹药物,那一片很快就麻了,他随即也困得睁不开眼,只觉得腕上木木的似被什么东西戳了一下,隐约听到叶骁问他疼么,他舌头发胀,胡噜出半个“不”字,就彻底失去了意识。 等他再度醒过来的时候,却是被包在一大幅裘皮里,睡在一间暖阁内,帐内吊着一炉青水香,安神舒气。 然后他看着叶骁在他床边,对他温柔一笑,道,沈侯,接好了。 沈令也笑了一下,一半是为自己右手恢复高兴,一半是为了叶骁,他想,叶骁终于不用为他的右手自责了。 手筋已经接好,一个月筋骨就能长定,两个月拆掉石膏,稍加锻炼,就能恢复如初。 看他醒了,叶骁去了书房,蓬莱君也不废话,直接甩给他一封信,是叶横波写来的,说他们一行已经到了青阳道,正往据说闹“三尸虫”的马峰山而去。 第十五回 地狱牢(中) 叶骁点点头,略松了口气,蓬莱君抬眼瞧他,好一会儿,才道,“……仲平要你选个日子入宫。” 仲平是显仁帝的字,叶骁没说话,蓬莱君补了一句,“带上沈令。” 叶骁挑眉,似笑非笑看自己的养父,蓬莱君却阖上眼,再不说一句话。 他潇潇洒洒一摊手,道,好啊……说完出门,马车已准备妥当,便趁着宵禁前,带着沈令回去。 他一走,沈令就发起了高烧,烧得动弹不得,他把沈令抱上车,沈令枕在叶骁腿上,难得地抱怨了一句,说下官是手断了又不是腿断了,这样成何体统? 叶骁笑眯眯地道:“我管过体统二字么?再说你也不是手断,而是被我接好了……” 嗅着他身上降真香的味道,其实说话的时候沈令颇有些口是心非,听得他这么说,眼睛一闭,有些心虚地继续靠在他身上。 马车走得不徐不疾,马车轻轻摇着,叶骁三五不时轻轻拿手背去碰他额头,看他体温。 他闭着眼,叶骁暖呼呼的,身上盖的裘皮又轻又软,沈令困意上来,虚虚阖着眼。 叶骁指头轻轻理着他头发,忽然俯身,指尖在他额角发际里揉了揉,道,沈侯,你这里有个疤。 这有什么好稀奇的?沈令好笑,半困着努力想了想,“是小时候没伺候好人,被谁砸的吧。”他只依稀记得这点,谁砸的?什么时候为了什么却记不清了——也并不是多重要的事。 叶骁的指头在他伤疤上轻轻碰了碰,他听到头上落下来他清润声音,“……沈侯,瑶华是我的元妃,是我在先帝和蓬莱君前面千求万请才娶到的,我的结发妻子。” 沈令只觉得心脏像是被泡在一坛老醋里,酸软而无力,湿淋淋又沉,几乎在胸口里跳不动。 他以前就觉得叶骁的四任王妃别有隐情,果然。 然而他什么也没问,他甚至回都没有回他一声。叶骁短促地笑了一声,就此缄默。 回了秦王府,叶骁守了他一夜,清早烧退了,才放心去了大理寺。 沈令断断续续地又烧了几天,十二月初十,叶横波寄回来第二封信的时候,终于不再发烧。 叶横波的信极其简略,说现在还不能判断是不是“三尸虫”,他们按照线索寻找,已经抵达马峰山附近,打算修整一天,进山寻找。 马峰山已是塑月边境,是整个儿东陆南侧最大的山脉,直接分割东陆和南陆,自古人迹罕至,毒虫猛兽一样不缺,即便是叶横波这样一批精锐,入了山也凶险万分。 叶骁拈了信纸面色凝重,去了一趟蓬莱君府上,回来看着神情松泛了些,他去书房的时候,沈令也在,正整理他过往信件。 叶骁让他把穗舫的信也整理一下,“上次穗舫问我仔细看她的信没有,我怕漏掉什么,沈侯你再帮我过一遍。” 沈令含笑接过,调侃他道:“殿下确定没有下官不该看的东西?” “绝对没有,我和穗舫是好得不能再好的异姓兄妹!”叶骁极力自证清白,沈令左手托腮看他,微微侧头,不禁莞尔。 叶骁忽然凑近,“沈侯,你实在该多笑笑。” “嗯?”叶骁挨得极近,睫毛纤长,其下一双深灰色的眼睛盈盈若笑,里头倒映着他的影子,像是他整个人被装在叶骁眼底心尖一般,沈令心头一跳,不着痕迹错开眼不看他。 叶骁柔声道:“你笑起来真好看,就像是雪里头开了朵白梅花。” 于是沈令的心头也开了朵花,却不是什么白梅花,而是灿烂晴空下,正红的国色牡丹。 他心里只想,叶骁,你行行好,别让我再喜欢你更多了。我整个人整个心都是你的,我还能再拿什么给你呢?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又过了几日,沈令彻底好了,叶骁围着他绕了绕,看确实好得差不多了,点点头,对他说,走,跟我进宫,我哥召见咱俩。 沈令一听就明白怎么回事儿了——无外乎他和叶骁那点传言入了显仁帝的耳。 进宫前,叶骁跟他说,委屈沈侯,再陪我装一阵子了。 沈令嘴上应着,心里却想,一辈子我也是愿意的,即便是假的、是装的,只要是你,我也是愿意的。 他们被领到后殿暖阁里,屋子不大,蓬莱君和一个玄衣的中年男子在榻上下双陆。朝向花圃的一面窗户支着,楚国王姬站在窗前,她身侧卧榻上倚着个容貌极其清俊,一脸病容的男子,身上裹着裘皮,王姬一边看外头早开的梅花和数竿翠竹,一边和男人细声低语。 沈令飞快猜到屋里人都是谁,下棋的应是显仁帝,王姬身旁的应是她的丈夫青城君,他跪下行礼,显仁帝没理他,倒是给叶骁指了个位置,坐在青城君边上。 青城君对叶骁虚弱地笑了笑,看了看沈令,然后看了看显仁帝,显仁帝也看了看沈令,挑了下眉,淡淡地道,“……起来吧,别老跪着。” 沈令起身,垂手侍立在叶骁身侧,王姬关了窗,俯身摸了摸青城君额头,语带埋怨,“非说要透气,头都吹凉了。” 青城君笑着拍拍她的手,然后屋子里就极其尴尬地……沉默了。 显仁帝漫不经心地下完了一盘,捶了捶肩,叶骁特别狗腿的一个箭步冲过去,给老哥捏肩,显仁帝从鼻子里几不可闻地哼了一声,才略略抬起眼皮扫了一眼沈令,上下打量他片刻,“你就是沈令?” 沈令躬身回话:“微臣沈令,秦王殿下府内典签。” “瞅着倒也还清爽。”显仁帝略抬了一下下颌,“朕身边正好缺个舍人,你要来么? “二哥……” “朕没和你说话。”他瞪了一眼,叶骁乖乖闭嘴,沈令往前一步,跪倒在地,朗朗回道:“一切由陛下圣裁。” 显仁帝笑了一下,“若朕要调你出京呢?” “听由陛下圣裁。” “若你一辈子都回不了京呢?” “听由陛下圣裁。” 显仁帝觉得有点儿意思。他说,若朕要你和秦王永不往来呢? 沈令跪伏在地,额头抵着冰凉金砖,“率土之滨莫非王土,率土之民莫非王臣,若只是要隔绝下官和秦王,并不是什么难事。” 第十五回 地狱牢(下) 显仁帝沉沉一笑,“哦,这里就不是听由圣裁了么?” “臣之身家性命在陛下一念之间,可臣思慕之心,即便是陛下圣谕,也无法改变。” “……”显仁帝瞪了他一会儿,转头向旁边蓬莱君,说君上,这怎么有点儿当年您的意思? 王姬咳嗽了一声,青城君也咳了几声——他是真咳嗽。 显仁帝道,那现在把你拖出去杀了,你也不改变心意?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沈令慢慢挺身抬头,一字一句。 听到这里,蓬莱君慢慢抬头,一对血色眸子扫了他一眼——一瞬间,沈令只觉得冰寒彻骨。 那是没有恶意也没有善意,只是单纯的,像看一个杯子一样看他的眼神。沈令想,恐怕在这个男人眼中,除了叶骁他们姐弟几个,这世上其余人等,都算不得是人。 蓬莱君收回视线,没有什么表情,敲敲棋盘,道,“……罗睺,陪我一局。” 青城君应了一声,叶骁赶紧扶着他过去,他向显仁帝告了罪,坐在榻边椅子上,王姬给他身后垫了厚厚的引枕,咳嗽几声,拿起了骰子。 青城君和蓬莱君两人说了几句,似乎提到什么星象,蓬莱君摇了摇头,青城君叹息一声,不再说话。 显仁帝看了看自己姐姐,王姬笑看向他,轻飘飘说了句,有先帝在前头,也怪不得阿骁。 提起自己亲爹,显仁帝明显一心棒打鸳鸯的气势就弱了一些,青城君看白玉骰子滴溜溜在棋盘上滚,含笑看显仁帝,“陛下,人生各自有定,无伤大雅,比如微臣和王姬……事已至此,还能如何。” 嗯,这还真是毫不犹豫就把自己两口子给扫进去了。 塑月是严格的嫡长继承制,不分男女,王姬是他们三姐弟里的老大,皇位本该是她的,但她十六岁那年,水泠山上青君庙内,邂逅桔家年方弱冠的祭长罗睺,那时李花灼灼,粉白花云之下公子如玉,雪衣乌发,翩若惊鸿,王姬一见倾心,二见诉情,三见就……不可描述,未婚先孕,把先帝气了个倒仰。 其实未婚先孕这事儿吧,以先帝对她的宠爱,都能捏着鼻子遮掩过去,唯独一条:她招了神庙的祭长。 之前塑月出过一档子事,僖宗本来挺能打的一个女帝,丧偶多年之后睡了神庙的祭长,祭长狐媚惑主,挟神庙之力,搞出平永之乱,最终僖宗杀两子而立祭长所出幼女,即位的这个女儿又极无能昏庸一个皇帝,差点把塑月搞得中道亡国,塑月皇族宗法里就此咬牙切齿地立下一条:染指神庙清修者,即刻废除皇位继承之权。 这条是实打实的,而且是两人私会被神庙当场摁住了。 这就没办法了,不过幸好王姬也不在乎,桔罗睺神前受了惩戒,还俗嫁给了王姬,封了个青城君。 这事儿闹得沸沸扬扬,天下皆知。沈令在北齐就听人拿王姬两口子出来当反面教材,但现在青城君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看起来这夫妻俩是真不怎么在乎皇位。 显仁帝叹口气,再看看叶骁,叶骁特别乖巧地站在他旁边,天真无邪地看回去,显仁帝摇了摇头,对沈令喝了一句“起来!”,转头看自己弟弟,“我告诉你,管好你自己,要再被人参,你少不了一顿打!” 叶骁叫屈,“这没道理啊哥!你知道的,我上个月出门,侍从扶起路边摔倒老太,被御史台参我当街纵马撞人。我好声好气说真不是,我就是看老太太倒在路边好心好意去扶。阿兄,你当时在呀,你听到的啊,御史台那帮货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阴阳怪气地跟我说,‘若不是殿下撞的,殿下何必要扶呢?’。”他摇头晃脑地学着,那副吊着眼梢恶心人的神态惟妙惟肖,王姬噗嗤一声笑出来,显仁帝忍了忍,也笑出声。 这一笑就好办,显仁帝恨铁不成钢地拍了他脑袋一下,叶骁装模作样喊疼,王姬笑着说过来我给你揉揉,他扎到王姬怀里,显仁帝白了他一眼,“……你少给我惹事。” 说完,他看向王姬,“阿柔,你且记下,明天和吏部说一声,把沈令补个秦王府主簿的缺,八品官也忒难看些。” 叶骁刚觉得这关过了,显仁帝剜了他一眼,恨声道:“你,赶快给我娶个王妃!生两个崽子!都快而立的人了,怎么这么不懂事!” 叶骁在从王姬怀里偷偷伸头瞥了哥哥一眼,飞快缩回去。 显仁帝还待要说他,忽然有人推门而入,一名少年走了进来,到显仁帝跟前欢快地唤了一声阿爹。显仁帝唇角含笑,轻叱道,“阿询,不得无礼!” 看到少年的一瞬,沈令一惊——这不是黛容兰花会上的少年么?他何等聪明,立刻知道这叫阿询的少年是谁。 显仁帝元后过世得早,一直未曾续娶,膝下仅有一子,名唤叶询。 这个少年,是显仁帝唯一的皇子,未来的塑月皇帝。 第十六回 凝夜紫(上) 第十六回凝夜紫 叶询看到他也微微一愣,但是他反应极快,立刻不着痕迹的转眼,去到父亲跟前,拉着显仁帝袖子说话。 儿子来了,弟弟感情生活这天就没法聊了,众人告辞,各回各家。 一上马车,叶骁迫不及待好一顿夸赞,说沈侯这一出演技真好,说“我心匪石,不可转也。”的时候,真是沉稳深情,我都信了。 因为,他本就是发自肺腑这样说的。沈令只一笑,“在北齐王宫讨生活,必须的本事罢了。” 叶骁吐出一口气,“……今天委屈你啦。” “……没有什么好委屈的。” 叶骁侧头看他,露出了一个明亮的笑容,他轻声说,“沈侯,被你喜欢的人,要多幸福啊。” 不,叶骁,不知道我喜欢你,你才能一辈子幸福。 沈令没说话,只是弯了弯唇角,叶骁神色忽然就有些落寞,他说,可惜,我爱的人,我没法让她幸福。 “……那不是殿下的错。”沈令过了半晌,才慢慢说道。 “是啊,我爱瑶华,不是我的错,瑶华不爱我,也不是我的错。”他几乎是有些惆怅地侧头,看着窗外满满人烟的街道,“爱人和被爱这件事,谁都管不了,自己都管不了。这么多年,我早告诉自己无数次,瑶华不爱你,瑶华早嫁了人。可没办法,我只想着她,只想和她在一起,我知道比她美、比她好的有那么多,可那又怎么样,那些那么好的,我不喜欢。” 沈令沉默片刻,点了点头,道,我知道。 因为,他也一样,只不过,哪里会有比叶骁更美更好的呢?不会了,他的叶骁,是这个天下间独一无二,最好的叶骁。 说完这句,两人俱都寂寂无言,等回了王府,下了车,沈令忽然想起来,对叶骁正色道,“殿下,有一件事我刚发现,但必须告诉您。” 他说,在黛监的兰花会上,我见过小皇子。 叶骁一下就愣了,他听沈令把那天的事情一五一十跟他复述,他何等聪明的人,仔细一想,他在兰花会上唯一入口的那杯加料酒,并不是给他的,而是给沈令的——再一联想叶询在沈令接到酒后立刻出现攀谈…… 叶询只能是叶永波这混蛋带去的,他脑筋飞速一转,通过错误的方向得出了一半正确的结论——加料酒是冲着沈令去的,叶询下的,叶永波干的! “妈的老子锤不死你们这两个东西我就跟你们姓!”叶骁暴怒,立刻起身要把叶询和叶永波吊起来捶,被沈令好说歹说摁下,说再过一会儿坊门都要关了,明儿再捶不迟。心里想你本来就跟他们一个姓…… 叶骁骂骂咧咧地打算明天一早就去捶这两个货。然而他终究还是没有捶成。 第二天天刚亮,他接到了一封加急飞鸽传书。展开一看的瞬间,叶骁脑子嗡的一声就大了——上面写着,叶横波一行失踪于马峰山内。 叶骁立刻赶赴蓬莱君府邸,晚上他回来的时候,沈令正和窈娘聊天,窈娘说今日出去采买的时候,居然遇到了北齐行馆的人,听他们聊天,说昨儿是北齐送嫁队伍出发的日子。她凑近了一点儿,低声道:“阿令,你猜这次是谁送嫁?” 沈令不甚在意地问:“谁?” “……是沈行。” 而就在沈令抬眼的瞬间,叶骁推门而入,对他说,沈侯,准备一下,明早和我走!有要紧事! 听到“沈行”这个名字,沈令的表情瞬间冷锐,而在见到叶骁的那一刻,所有冰冷都化作了柔和,他低低应了一声好,我这就去准备。 只要和你在一起,哪里都好。 而与此同时,皇城观星楼上,蓬莱君仰望着浩渺星空,看着那颗逐渐逼近,赤红色的妖星。 在数千里之外,也有人在同一时刻,与他一般,抬头凝视着同一片星幕。 沈行一身紫袍,长发未束,站在北齐行馆之内,极目远眺,只见天是漆黑,地是雪白,繁星万点像是冻在天幕之上的水晶,闪烁之间将周围的天空略略凝出一抹近于漆黑的紫 北风猎猎,吹得他广袖翩飞,他咬着指甲,一张秀丽面容上媚笑宛转。 他只想着,哥哥,我要来了。 沈行微笑着,慢慢的,一点一点儿地,雪白齿列咬紧,一痕鲜血从甲缝里渗下来,给他形状优美的嘴唇染上一抹猩色。 血刚流出来是滚热的,然后便凉了。 显仁帝十七年十二月二十,叶骁与沈令离京,向青阳道而去。 而钦天监上报,云星象异变,有妖星犯日—— 车轮滚滚,丰源京巍峨城墙渐渐隐没身后,叶骁极其反常的一言不发,一张俊美容颜上没有一丝表情,只眉头微皱,深灰色的眸中山雨欲来。 他想起昨晚蓬莱君对他说的话。 当时抚养他长大的男人对他说,“大婚在即,星象忽变,昨夜妖星已动,我若离开,罗睺撑不住。这一趟,叔靖,我陪不了你了。” 蓬莱君要他带上沈令,然后,一向漠然的男人语罢,闭了一下眼,几不可闻地轻轻叹息了一声——他就像是一个父亲,凝视着自己即将踏上战场的孩子。 蓬莱君长久的凝视他,慢慢伸手,并指点在他眉心:“……七魄归定,三魂自清,解!” 持咒一落,他指尖绽出一抹红光,直直钉入叶骁眉心,叶骁浑身一震,闭了下眼,他摸了摸额头,腕上四只镯子“滑冷”滑下,已然重新光彩盎然。 “……阿父居然解了我的禁制……” “……此去太险。不过也只是第一重禁制而已……”蓬莱君仿佛倦极,垂首合眼,“三郎,你记住,自先帝驾崩,于我而言,这个世界上最珍贵的……只有你了。”这是蓬莱君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能让蓬莱君解除他出生以来的禁制,即便只有第一重,也意味着,蓬莱君判断,他和沈令,这次九死一生。 此去太险。可他拖了沈令下水——他手上伤还没好透。 心中愧疚,叶骁抬眼看向对面,沈令正看着窗外风景,察觉到他视线,轻盈转头,对他一笑,柔声道,殿下渴了么? 叶骁眨眨眼,乖巧地点点头,沈令给他倒茶,他心里只想,这次青阳之行,他可以死,沈令不行。 第十六回 凝夜紫(中) 沈令来塑月的第一个除夕,是在路途中度过的。 除夕那天,他们抵达青阳道之前最后一个大城云州,家家户户都在院子里立上一根细长杆子,上头绑着五颜六色各色绚丽布条,迎风招展,分外好看。 叶骁这次出来用的是蓬莱君门人的名头,住在驿站。驿宰不敢怠慢,整治了一桌干净精致的除夕宴,特意备了椒盘,叶骁往酒里丢了颗花椒,递了一杯给沈令,“我们这边的习俗,除夕喝椒酒守夜。” 外头天已经黑透,除夕不设宵禁,里坊青年成群结队地驱鬼送傩,小孩在队伍里跑来跑去的放烟花,处处火树银花连绵不夜。 今天也是沈令拆石膏的日子。 吃完饭,叶骁小心翼翼把他手上石膏拆了,仔细查看过之后点点头,“长上了。嗯,沈侯,你轻轻动一动。”沈令依言动了动,感觉到之前无法用力的那根筋络居然重新能用上力了。他惊喜地看着叶骁,叶骁自得一笑,从包裹里取出几片细窄钢片,固定住他伤口四周,重新包好,“现在还是用不得力,再过一个月,就能彻底好了。” 说罢,他起身关窗,外面声浪刹那消失,他坐在沈令对面,含笑道,“沈侯,守个岁么?” “自然。”这是他来塑月第一个除夕,他想和叶骁一起守岁。 叶骁点头,靠在榻上闭目养神,沈令兀自展开地图,仔细看明后天的行程。 他们预定元月十二到滇南栈道,十三出发,用十五天走出栈道,出去就是马峰山。 这次突然出京,叶骁什么都没跟他说,沈令也就没问,他只知道叶横波一行在马峰山失踪,他们就是去寻人的,这事情机密紧要,却颇不能放上台面——不然干嘛要顶着蓬莱君门人的旗号,连个侍从都不带? 耳边传来叶骁悠长清浅的呼吸,沈令不禁侧头看去,烛光之下,叶骁俊美面孔温润如玉,睫毛纤长,投下一片薄色的阴影,整个人静谧安详,沈令忽然想,时间要是能停在这一刻多好,这个狭小的屋子,只有他和叶骁,叶骁在他身旁假寐,他提笔写字——这大概是他的人生到现在为止,最幸福的时候了。 不,只要在叶骁身旁,这样细小但强烈的幸福,就会一直一直存在。 沈令唇角含笑,重新看回手中地图,拿起炭笔虚虚一勾,量了量,虽然不想吵他,却还是开了口,“殿下步行行军的极限是多少?” 叶骁没睁眼,却认真的想了想,“嗯……三重布甲、配刀和强弩、带五十支箭、一杆枪、五天份的粮食和水,步行的话,半日百里。” “……这可比魏武卒的选拔标准还高一点啊。” “蓬莱君操练我就这标准,老说什么平日多流汗,上阵不流血,啧啧。还不是被你按在地上打得牙都掉了……” ……咱们牙这茬儿能翻篇不能?沈令当没听到,继续写写画画,算了一会儿,“殿下,我刚才想了一下,只要解决一个问题,栈道七日可以走完。” 叶骁睁眼凑过去,“你仔细说说。” 沈令摊开地图,“最大的问题是——水。” 滇南毒虫极多,栈道沿途没有干净安全的水源,所有的水都需要带进去。 沈令算过,以两人的能力,只带干粮和行李,最多七天走出来,但问题是,他们没法带水,只能雇挑夫担水,可挑夫怎么跟他俩比?迁就挑夫,就是原定的十五天走出栈道。 叶骁面色少见地一凝,他沉吟半晌,才慢慢地道:“倒也不是没有办法……” 说完这句,他又沉默片刻,下定决定地道,“……沈侯,你明天跟我去个地方,就看能不能把事儿办成,如果办不成,咱们老老实实雇挑夫,走十五天。” 他刚说完,里坊的大钟敲响,驿宰送来煮好的扁食,沈令不认识,只看着喷香的奶白鱼汤里滚着两头尖翘,中间浑圆,白玉似的面片包着馅儿的吃食,正中一撮碧绿葱花鲜韭。 叶骁盛了一碗给他,“这是扁食,我们这边除夕夜吃的,你尝尝。” 沈令学着叶骁,连汤带扁食的舀了一勺,汤里点了胡椒,鲜香扑鼻微辣回暖,外头面皮松软又有韧劲儿,一咬就破,羊肉馅儿裹着鲜甜滚烫的汤汁儿滚到舌头上,伴着一股回甜的鱼香,一路从喉口熨帖到胃里,舒服得紧。 外头也到了一夜最热闹的时候,窗子都隔不住轰隆隆的烟花声,外头太响,叶骁贴在他耳边吼,问他要不要再来一碗? 他笑着摇摇头,放下碗筷。贴着叶骁耳朵喊了一声,殿下,元日安好! 叶骁也回了一句,外头开始送傩,他们两人上床安歇,沈令躺在被窝里,听着外头声响,耳尖犹自滚烫。 那是刚才叶骁嘴唇不慎擦过的地方,若有若无轻轻一碰,叶骁自己都没意识,却几乎烧化了他。 第二日一早,叶骁带着沈令去了云州刺史府,投了蓬莱君门人的名刺,被迎入外书房稍坐。 叶骁悄声对他说,希望今天能全须全尾的回去。 沈令道,任他什么龙潭虎穴,我一息尚存,就要护殿下周全。 叶骁刚要回话,就听到廊上脚步声响起,尚未见人,一道中气十足的女子声音传了过来,“不知君上遣使,下官有——” 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女子推门而入,在看到叶骁的一瞬间,她的声音就跟被剁掉了一样停住,满面笑容刹那变为怒容,怒喝一声:“——叶骁,你居然敢来!” 叶骁毫不在意,含笑躬身,拱手为礼,“久未见方伯,居然风采犹胜往日。” 女子冷哼一声,转身就走,对外头喝道:“送客!” 第十六回 凝夜紫(下) 叶骁依旧笑吟吟的,“还请方伯息怒,若只是为了我的事,我万死不敢踏足此地,但是,绛大人,您连蓬莱君的请求都不想听么?” 听到他搬出了蓬莱君的名号,女子慢慢回身,冰着脸,一掌关上了大门。 她也不坐,就站在叶骁面前,一脸有屁快放,没事快滚的表情。 叶骁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开口却直接无比,“绛大人,楚国王姬嫡长女叶横波,和我府上长史、殿中省黛少监的弟弟黛颜、我府内司马,灿公的堂妹灿星汉,并两名医官,九名羽林卫,共计十四人,在马峰山失踪了。” 这几个名字一处,绛刺史倒吸一口冷气,一屁股坐倒在椅子上,别说说话了,气都快倒不上来了。 叶骁肃然长揖到地,“孤奉蓬莱君之意,前来叶横波一行,还望绛大人不计前嫌,予以襄助。” 良久,他听到头顶传来一声嘶哑的,仿佛从喉咙里挤出来的话:“……那……殿下需要下官做些什么?” 叶骁向绛刺史讨要的,是一种叫“天吴鳞”的药物,此物投入寻常的脏毒水中,指甲盖大小的一片可得净水四升,乃天下一等一的奇药,却只有世镇滇南的绛家才有。 叶骁打着蓬莱君的旗号,又明着暗着扯王姬和黛、灿两个名门,绛刺史不得不乖乖奉上“天吴鳞”,此外还给了一堆装备,里头最珍贵的是一卷海树丝做的刺绣地图,水火不侵之外,里头详细记述地形出产等等,比叶骁从京里携出来的那卷军用地图详细得多。 刺史本还想派个向导给他们,但一听他们的行军速度,当即摇头,说这边土人跟不上,栈道只能他们自己走了。 叶骁听满意,而对方显然不想多看他一眼,一安排完公事,茶都不给一杯,直接送客。 叶骁也不恼,美滋滋地回了驿站,当天中午启程赶路的时候,才把自己跟绛家的恩怨说给沈令听。 绛家是塑月名门最末,根基历史最浅,不到百年,原是滇南一带土司家系,后来归顺塑月。 朝廷对绛家大力怀柔,到什么程度呢,塑月是没有袭爵制的,叶横波贵为楚国王姬的嫡长女,也得乖乖参加科举,凭本事当官,唯独绛家,世袭罔替袭着一个平南侯的爵位。 今儿见的云州刺史就是现任平南侯的世女。 而叶骁和绛家的仇,是这样的:叶骁的第二任王妃,那位本来预定要做显仁帝继后,却被他半路截了的姑娘,是云州刺史嫡亲妹妹,现任平南侯的幺女。 这是绛家第一次有女儿被选为皇后,就被叶骁给搅和了。 沈令想,那刚才人家没把你捅死可真是气量不小。 这仇真的太大,所以他昨天才没把握,到底能不能拿着“天吴鳞”。 他笑看叶骁,“真如此话?殿下可真做了这等事?” 叶骁一脸牙疼,“哎,你这话让我怎么接?我说没有吧,有点儿不对,我说有吧……”他托着下颌,似笑非笑地看着沈令。 他柔声道:“我从来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但不知怎的,现今却在乎沈侯怎么看我了。” 沈令一笑,“殿下哄我。”说完他忽然意识到这句话有些撒娇意味,立刻缄默。 叶骁不以为意,只饶有兴味看他,声音越发柔和,倒真有了几分哄的意味,“我这事儿上哄你干嘛?沈侯常日说信我,怎么我说真话,反而不信了?” 他声音本就好听,现在刻意温存,就像一把云做的小刷子,一下一下挠在沈令心口,他忽然想起昨夜叶骁在他耳尖蹭上的那抹热,又想起那日他伏在叶骁身下,落到他下颌上的汗……沈令抖着吸了口气,让自己别再想,片刻之后才道:“那我信殿下,殿下没做过污人清白的事情。” 叶骁笑出声,“就是信我没做坏事,但不信我在乎你么?” 叶骁忽然凑过脸去,从下往上看沈令,外头天日清朗,他那双深灰色的眼睛映着日光,边缘微微泛起一点蓝色,如同漾着一波温柔海浪,然后他伸手,虚虚在他眼下一抹,“昨晚没睡好?眼圈都青了,你先睡一下吧。” 沈令心里只觉得又甜又绝望,他只想着,叶骁,你到底要我多喜欢你?他忽又转念,想起那日他在显仁帝面前说的话,叶骁认为他在演戏,他却每一个字都发自肺腑。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即便君令如山,可以隔绝生死,却隔绝不了他喜欢叶骁这件事。 叶骁柔声对他说你睡一会儿,便拉上车帘,他也正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叶骁,便阖上眼,结果困意真的上来,他忽然模模糊糊地想,假若有一天叶骁喜欢了他,他就走得远远的,再也不见他。 可他真走得了么?他现在只想了想若再见不到叶骁,都觉得心里闷疼,他忽又觉得自己痴心妄想——叶骁怎么可能喜欢他。 元月十二,两人抵达滇南栈道前最后一个村子,决定修整一下,明儿一早再走。 这个时节滇南多雨阴冷,兼且正值元月,大家都回家过年,比不得平时商队云集的繁盛,多少显得有些冷清,驿宰告诉他们,说比他们早了三天,有一支商队入了栈道,如果他们教程快,说不定能搭个伴儿。 两人在驿站重新整理了一遍行装,便早早安歇。这驿站寒朴得很,两人一间,沈令本想选靠窗的那张床,被叶骁说了一句你手受不得风。就推到靠内的床上去了。 沈令正盘算明□□程,叶骁忽然开口,“沈侯,你从来没问过我,这一趟是为什么走吧?” “……不是为了寻找叶大人他们么?” 叶骁嗤笑出声,他道:“沈侯,你这人最好的一点就是特别知道什么话该问什么话不该问,我有一件事情要跟你说。” 他告诉沈令,他这次来,根本的目的,除了找叶横波,还有一个,处理“三尸虫”。 沈令不知道三尸虫是什么,叶骁说,你知道几十年前南陈名噪一时的飞尸案么? 第十七回 白山醒(上) 第十七回白山醒 南陈在几十年前曾有过一桩骇人听闻的飞尸案。说有妇人行巫蛊之术,将活人变为行尸,不分昼夜出门噬人,凡被其所伤,数日之后便也会化为行尸,短短半月,南陈南方三郡化行尸者逾千人,最后南陈倾全国之力镇压,一村有行尸全村陪葬,屠戮了近十万条无辜人命才压制下去,国运从此一蹶不振。 但是,叶骁说,那并不是巫蛊,而是一种虫子造成的。 这种虫子只能在湿热地方生存,幼虫极小,肉眼看不到,生活在水中,被虫鸟走兽吃下后,幼虫就会在宿主体内寄生,最后爬进脑子,控制宿主行为,让宿主投身河水中,成虫携裹着无数幼虫破体而出,等待下一波宿主把自己吞入腹内。 此物在人体内最喜寄生于上中下三个丹田,故此被称为三尸虫。 而人体被此物寄生,到最后阶段宿主痛苦不堪,状若疯癫,确实多有袭人,但所谓被噬咬之后变为行尸,是因为一个地方只要出现了三尸虫,就代表水源污染,多半整个村子的人都被寄生了,逐一发作而已。 而且,三尸虫入体无救。这东西只怕高温,唯有饮水煮沸和火烧患者可以防治。 说到这里,叶骁顿了顿,“这次就是灿灿带回来消息,说青阳道上似乎出现了三尸虫。” 灿星汉之前被叶骁的大理寺属官请托,去查一桩青阳道上匪夷所思的新媳投水案,她到了青阳道,才发现这户人家全家都投了河,而村子里几乎家家都有人投水,非常像三尸虫,她立刻飞马回京禀报。 塑月气候炎热,三尸虫一旦蔓延,后果不堪设想。而叶横波一行,就失踪在这趟调查三尸虫的路上。 叶骁想起了离京之前,蓬莱君说的那句此行太险,呼出一口气,“……结论就是,我不能保证这一趟不会出事。沈侯,你若不想去,就在这里等我。” 沈令半晌没说话,过了一会儿,他慢慢地问:“殿下为何选了我走这一趟?” “……说实话,我是不希望你来的,你手上的伤,到了马峰山也不过是好得差不多而已,但是,除了你,我想不到其他人可以跟我走这一趟。” 沈令侧身,从枕上看他。叶骁正面对他,他轻轻笑了一下,道,殿下,能与你走这一趟,我很愿意的。 沈令的笑容在昏暗房内模模糊糊,但却异常好看,叶骁心里一动,他忽然就想,沈令实在应该多笑,他真正笑起来的样子,无论多淡,都让看的人心生欢喜。 他不知道沈令信不信,但是他是真的,越来越在乎沈令。 在乎他生死、在乎他信不信自己,现在,在乎他开不开心。 叶骁忽然觉得有些害羞,他装作很困,嘟囔着困了困了,翻了个身,把脑袋埋在被子里。 这一夜,他做了个梦,他梦到自己是小时候的样子,在一片花海里四处跑着玩儿,沈令坐在花海中的亭子里,无论他跑得多远,只要回头,就能看到沈令。 沈令白衣如雪,无声而温柔地凝视着他。 一早两人整装上路,路程却比沈令想的要难。在栈道上行到第二日,沈令开始头晕胸闷,呼吸不畅,困倦无力。叶骁颇有经验地说,他这是醉气了。 所谓气,乃人呼吸之间赖以为生,无形无味之物,在越高越干冷的地方,气就越稀薄,越低越湿热的地方,气就越多,然而过犹不及,人一旦不适应,在两类地方的反应都是一致的,就是沈令现在的症状。 “不碍事的,几天就能缓过来。”叶骁背过沈令身上所有行囊,递了根挑棍给他当拐杖,他知道轻重,也不跟叶骁争,只心中暗恨自己无能,颇为郁郁。 走到了第三天,沈令好了一些,却下起了大雨,雨水打在脸上生疼,前面水茫茫一片,三步之外什么都看不清。 狼狈地逃到前面一间公用小屋,两人全身湿透,哆嗦的跟筛糠一样。 木屋倚着万丈峭壁上一个岩洞而建,上头一株长在悬崖上的大树,门前五尺宽的栈道,栈道边上胡乱用几个破烂木桩拦着,往出半步就是万丈深渊,光秃秃的连棵树都没有,只长着青苔衰草。 小屋虽然简陋倒是五脏俱全,两人匆匆烧水做饭、飞快冲了个澡,两大碗干菜粥和三个热腾腾的饼子吃下去,一身干爽地裹在毯子里,才算觉得自己有点儿活气儿了。 叶骁洗好碗,跟沈令说趁现在你还没发作,你先守着,我赶紧眯一会儿。语罢就铺开毯子睡在他身边。 今天是元月十五上元节,也是“泥销骨”发作的日子。 沈令点点头;走了三天,他早就发现不对了。 比他们早几日进入栈道的那支商队,不见了。 按照脚程,他们早就该追上商队,可不仅没追上,一路上过夜的宿营点也没有之前商队留下的痕迹。 若说是出了意外,却一路干干净净。这就有点儿意思了。 这个节骨眼,比他们早三天进入栈道,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的所谓商队,到底什么来头?想干什么?冲着谁来? 叶骁特别大言不惭说这肯定是冲着我来啊。还用想?但下一个问题就来了,来的人是谁? 这点上,叶骁就没琢磨出来。 他是名声差招人恨,但是一来有蓬莱君、显仁帝和王姬罩着,二来他从不掺和朝堂上的事,踏踏实实办案,勤勤恳恳剖人,对权势毫不上心,跟皇位关系也不大,谁会来费这么大劲儿来对付他呢?没好处啊! 这就跟他想不明白之前是谁在北齐要暗杀他这件事一样。是,北齐是恨他恨得牙痒,但是,没人能从这场刺杀里获得好处,那就没法判断谁干的。 想到这里,叶骁侧身看他,含笑道:“不过呢,他们若是今晚找上门来,那这事……说不定就和北齐我遭遇的那几次刺杀有关。” 第十七回 白山醒(中) “……”沈令沉沉看他一眼,没说话。 他也是这么想。很简单,只有北齐的人才知道他中了“泥销骨”的剧毒,今天入夜,便动弹不得。但这么一想……如果真是北齐的人,是如何得知他们这绝密行程的呢? 叶骁裹着毯子靠着他,眼睛不睁,笑吟吟地道,沈侯,如果是你,今天这场刺杀怎么布置? 沈令想了想,“……今晚倒真不是个好机会。” 这么大的风雨,烟火无效,□□都会威力大减,他想了想,“只能等待入夜之后,一举强攻了。” “那我们该怎么应对?” 沈令俯身在他耳旁说了几句,叶骁睁开了眼,他有趣地看着沈令,道,沈侯,果真料事如神啊。 “现在,这附近人还没上来。”沈令一笑,“殿下也差不多歇够了?” 叶骁爬起来,伸了个懒腰,道,嗯,歇够了。 他柔声道,上次血战,叶某未能躬逢其盛,这一次,还请沈侯做壁上观,待孤略施手段罢。 夜色降临,大雨滂沱,小木屋里隐隐透出微弱的暖黄光芒,还有一点儿肉香飘散,十数道黑影悄无声息地从栈道两端靠近木屋,一人上前,侧耳细听,能听到里面偶尔有地板作响的声音,他向后面一挥手,掌中闪过一缕绿点,便从腰间拔出一个吹筒,连上一个鼓鼓囊囊的皮囊,吹筒尖细一头刺入木板缝隙,一压皮囊,一股烟气在屋内悄然弥漫开来。 过了片刻,那人又一挥手,绿点连闪两下,又是几名黑衣人上前,轻轻拉开门的同时,几人手上臂弩连发,几声轻响,全数钉在了地板上—— 屋内火塘里点着火,梁上用绳子悬着几个草团,堪堪碰到地板,时不时一碰,发出人翻身一般的轧轧声。 几个刺客迅速飞退,领头的人心中咯噔一下——屋里没人!这是个陷阱! 他飞快挥手,掌中黄红光点飞闪,一群黑衣人分别向栈道两端追索而去,另有几人进入木屋内搜索。 领头的人居中策应,就在他四处顾盼的时候,忽然脖子一梗,整个人晃了晃,向后一倒,手下大惊,飞身去看,还不等看清,只觉得胸口一疼,低头一瞅,却是漆黑一枝精钢短箭,透胸而过——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等从来路搜索的刺客回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木屋前横七竖八的四五具尸体,皆是被臂弩一箭透胸而过。 这一小队领头之人暗叫一声不好,立刻拔腿就往前赶,冲在最前头的一个似乎碰到了什么机关,大雨里几不可闻的几声轻响,数枝漆黑□□自上激射而下,那人侥幸躲过,恐惧地高喊,“树上!在树上!” 头领上去一记耳光,把人一下扇昏,沉声道,“往前追!在前头!” 地上尸体都是一箭穿心,包括头领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若人真在树上,这几箭够带走好几个人了!还容他闪开?! 当务之急是要跟前面搜索的人汇合,再想接下来怎么办。 叶骁这个杀神,委实厉害。他带着个不能行走的累赘,到底怎么做到的? 一念及此,领头掌中红芒连闪,刺客们停住,收敛气息,拿出潜行的身法,全部贴着山壁,在大雨之中,几乎看不到有人在走动。 他们稍一走远,树上无声无息地落下一个漆黑身影。 叶骁,其实真的在树上。不过故布疑阵,让人以为他不在罢了。 他仿佛是一只漆黑的豹子,轻捷无声地瞬间隐没,悄然无声地靠近自己的猎物,出手如电,一把扭断了前面毫无察觉的黑衣人的颈子,轻轻放倒在地,继续潜行。 而等头领终于察觉到不对的时候,他只觉得胸口一疼,一只漆黑短箭从背后射穿了他的心脏—— 他不甘回头,看着身后数名跟他一样缓缓倒地的手下,和贴在峭壁边缘,慢慢放下双手,唯一站立的那个人。 那人有一张天人一般俊美容貌,似笑非笑,一脸心满意足。 那是他这次要刺杀的对象,塑月秦王叶骁—— 如法炮制了往回赶来的前面那队刺客,再回去木屋,叶骁上树,找到被他藏在树冠里,因为“泥销骨”发作,一动不能动的沈令,背好绑在身上,提气落下。 而就在他落地的一刹那,只觉得背脊上一股寒气猛然蹿升——有人! 几乎就在他落地的同时,数支短箭飞射而至! 叶骁足尖点地,飞跃而起,在空中一个旋身,将沈令护在身后,人已如流星一般跌下悬崖! 数名黑衣人从黑暗中潜行而出,悄然无声地走到他跌落的地方。 这几个人动若鬼魅,无声无息,却比之前的那群刺客要高上许多,有人俯身向下望去,摇了摇头:雨太大了,什么都看不到。 那人向身后做了几个手势,一群人退回小屋,仔细搜索。 到了后半夜,雨势稍小,头领派人去查看,却在悬崖下头一丈多深的地方,发现了一根凸出来的石笋样的石头,上头有半截被拽断的绳子。 叶骁逃了。 拽着绳子从悬崖上飞速落下,落地刹那,他被绳子摩擦得血肉模糊的手掌一轻,情知绳子已被拽断,叶骁背着沈令侧身连滚了几转,卸开下坠之力,闷哼一声,一口血吐了出来——刚才跳崖的时候,为了躲避臂弩,他撞到了山壁,受了内伤。 叶骁踉踉跄跄扶着旁边的树站起来,他站稳之后,吸了口气,沉声道:“……出来吧。” 崖底伸手不见五指,朔风呼啸,雨点横着拍过来,打得人睁不开眼。四周寂静,只能听到风声。 但叶骁清楚地感觉到,有十数股隐约气息,正在逐渐收拢。 这拨人跟刚才逼他跳崖的是同一批,跟最开始的刺客无论是心机还是实力,都要高出太多。 先是不动声色,等他拼掉第一批刺客,骤然在他毫无防备的时候出手,进而能想到在崖下设伏,料敌机先到这个程度的人,整个东陆上,不超过一掌之数。 叶骁心头转了转,轻轻将左手不着痕迹地掩在身后,腕上那只雪白镯子旋转起来,他朗声道:“……来的是符主还是赵庐主!” 对面气息明显一顿,叶骁眯起了眼。 第十七回 白山醒(下) “……阴阳往复……白山重苏……龙楼御子,天道昭护……”他极小声的默诵着什么,腕上镯子转得越来越快,对方似乎有所察觉,气息开始聚拢,快速而小心地靠近—— ——叶骁已经念完了最后一句,他双手在身前飞快结印,两掌相对,拇指相抵,如两峰对峙,他轻轻叱出一声,“起!” ——一片白茫茫的雾气应声拔地而起—— 某种巨大的存在于这一刹那降临了。 就像是这茫茫群山千草万树的意志,在这一瞬间,被叶骁惊醒,愤怒咆哮着轰然笼罩而下! ——神威如狱—— 白雾之中,潜行刺客被这股威严压制,全部露了身形,所有人都觉得自己被一双无形巨手掐合在掌心,随时可能粉身碎骨,其中几个弱一些的甚至一声不吭就倒在白雾里,失去了意识。 而正在此时,居中拔起一道哨音,尖锐刺耳,如一把无形快刀,直入神魂! 这哨音三长两短,音色恐怖,仿佛如猿猴尖啸,但却一下就安住了所有人神魂,无边白雾起伏不定,倒在地上的人迅速被同伴背起,一干人并不妄动,而是按照先前的部署,各依地形,守望相应。 直到清晨,白雾才翩然散去,而叶骁和沈令早就不见了。 这群刺客中领头的一个到了先前叶骁站定的岩壁边上,蹲下查看,只见泥地草丛,没有一点儿痕迹,就像是之前根本没有人站在这里过一样。 “……白玉京真是好手段。告诉上面的人,把先前那批不知道哪儿来的东西处理了,你们嘛……”领头那人在面罩后悠悠地道,他起身,拍拍掌上泥土,吐出一个字,“追!” 沈令是在叶骁背上醒过来的。 他醒过来的时候天色一片漆黑,豆大的雨点儿打在脸上。他还动不了,伏在叶骁背上,整个人被防水斗篷包得严严实实,就露在外面的脸湿了。 满地半人多高的杂草,一脚下去烂泥快没到小腿肚,一脚深一脚浅,叶骁走得极其艰难,他喘得厉害,呼出来的白汽从沈令鬓边掠过,消失无形。 知道他醒了,叶骁大概和他说了昨晚的情况,他说,刺客有两拨。 后面这波才是真的高手,伏击的时候连他都没察觉,他留的跳崖这个后手都被察觉,幸好逃了出来。 要是没有绛家给的那个地图,这次说不定真就栽这儿了。 他嘟嘟囔囔,说我有这么招人恨么?千里追杀我也就算了,还两批!两批! 沈令心中隐隐觉得不对,叶骁喘得越来越厉害,人却越发喋喋不休——不对,这不对,叶骁从来不是这么多话的人,除非——他是靠说话来保持清醒! 沈令心中急如火焚,却还动不得,叶骁越走越慢,喘得越来越厉害,话都开始颠三倒四。沈令牙都快咬出血,心里几乎是绝望的想:动一动,手、脚、哪里都好,动一动!动一动啊! 叶骁快要不行了,哪里都好!动一动啊! 终于到了地图上标出的一个山洞,叶骁抖着刚把他从背上解下来,整个人往前一扑,倒在了地上——叶骁昏过去了。 沈令摔在一边,他顾不得疼,用尽全力,向叶骁的方向爬过去。 他艰难爬过去,满身满脸满头的污水脏泥,他不在乎,他盯着叶骁,心里只想着到他身边去。 短短三尺,却似乎耗尽了他一生所有时间。 叶骁像是死了一般,毫无声息地躺在地上,沈令终于爬过去,两人面孔挨着面孔,他眼前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到,只能闻到叶骁身上浓重的血味,他蹭了蹭,心中忽然生出了一丝微弱的欣慰:你看,现在就算来了刺客、野兽,也要先杀了他,才能碰叶骁。 沈令喘息了一会儿,闭着眼睛驱动内力,过了一炷□□夫,他终于勉强能动,他撑着地面慢慢坐起来,取出火折子,火光闪烁,他倒吸一口冷气—— 叶骁浑身都是血。 不是哪里受伤,而是每一个毛孔都在往出渗血。 擦了立刻就有新的血渗出来,撒上的药粉一会儿就被血水冲走,沈令眼前一阵一阵发黑,心脏跟掉进冰窟窿一样,越来越冷。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定了定心神,取出一片老山参给他压在舌下。伸手急点他身上几个穴道,截住血脉,叶骁身上出血稍微好转。他赶紧又撒药,几处要紧的地方扎好,他死死瞪着绷带,看雪白布条渐渐渗出浅浅一片红色,却没有再继续变深,才狠狠一口气吐出来。 出血的情况虽然好转,但叶骁牙关紧闭,面如金纸,身上烧得吓人,唯独腕上那只碧色的镯子内有星芒流转,灿烂耀眼,看着那只镯子,不知怎的,沈令心中就莫名一定。 他艰难地把叶骁收拾了一遍,自己稍稍打理一下,沈令重又把地图看了一遍。 他和叶骁的计划就是,如果栈道不能通行,他们就下到山底,绛家的地图指示,下面有一条道路,十三天内,可以直达马峰山。 先前不选这条路是因为危险太多,但是如果上面有两批凶悍刺客,那不如就赌上一把,从这下面走了。只要有“天吴鳞”,干粮不足的事情其实好说。 收拾好行囊,沈令准备启程。 他这几日醉气并没好全,现在下到崖底,又重了几分,他把叶骁背起来的瞬间,眼前一黑,幸亏飞快撑住,不然他俩都得砸到地上。 沈令心中忽然就生了几分怨气,他咬牙立起身体的时候心里只想,叶骁为何不把他扔下呢? 管他干嘛?以他身手,没有自己这个拖累,何至于此? 他沈令宁肯横尸当场,也不想看叶骁流血受伤。 不要管他就好了,何苦叶骁浑身沐血,背着他夜奔百里。 沈令吸了口气,朝外走去,他心里沉沉地想:血债血还。不管是谁,这次的始作俑者,他一个一个,会全部杀光。 敢流叶骁的血,那就要拿命偿。 第十八回 青君主(上) 第十八回青君主 当天晚上,叶骁没醒过来,但是后面的刺客却追上来了。 当时雨刚停,沈令给叶骁身上换完药,把干饭团和补气的药在肉汤里头浸透,做了一锅热粥,正在给他喂饭,。 叶骁身上的高热早上退了,身上的血到中午才慢慢止住,他现在气息微弱,浑身冰冷,只上中下三个丹田一团热气。 叶骁齿关极紧,沈令只能将食物含在嘴里,一口一口哺给他吃。 叶骁面孔是冷的,口腔内却热,唇齿相依的时候,滑腻温热,沈令心中浮动,不由得生了几分旖旎之心。但绮念刚起,他便心道,都什么时候了,还有这种下作念头,沈令啊沈令,你还算是人么? 但是一看叶骁俊美面孔,他心里却立刻又软了,只想,如是叶骁,有些绮念也是没办法的。 他心中怀着缠绵之意,小心翼翼,一碗粥好容易喂完,沈令把东西收拾好,刚要背上叶骁起身,脸色一变,他把叶骁在树上藏好,下来将精钢挑棍轻轻一捋,按动绷簧,蹭的弹出一截,赫然是一根六尺长棍,片刻之后,沈令沉声道:“尊驾何必藏头露尾,出来罢。” 四周寂静无声。 沈令不慌不忙,手中长棍虚虚点地,气息内敛,毫无杀气,过了片刻,对面远远走来一个蒙面的高大男子,手中绰着一杆雪白□□。 这男人……身形仪态颇为眼熟……他应该曾在哪里见过。 想起叶骁之前跟他说过的话——他大概猜到对面是谁了。 符青主。 他昔年在北齐见过几次符青主,此人是当世名将,同时也是荣阳帝国名门符家的长子,上冠军大将军符青主,沈令记得他在此次显仁帝大婚观礼的名单里,怎么跑到边境来了? 沈令眯起眼睛,忽然喝道:“符青主!你可知塑月不是荣阳,不容尔等胡作非为!” 这一声清越冷锐,如平地起雷,对方一震,仔细向他望来,失声道:“……沈令?!” 他猜对了,但是……哪里不对。如果是冲着他们来的,为何符青主发现是他,如此震惊? 沈令手指微动,长棍遥遥一指:“……符青主,你到底是杀谁来了?” 对面那人并不答话,手中□□一横,他沉声道:“……那另外一位……” 心中飞快权衡,沈令冷冷地道,塑月秦王,叶骁。 符青主身上的气息忽然就凝住了。 沈令赌了两桩事。 第一,符青主不是来杀他的。 第二,符青主现在不敢动手灭口。 他不言不动,只平静地看着对面,对面似乎想了片刻,然后符青主把手里的□□朝后一扔,也不摘面罩,双手一摊,诚恳地道,“沈侯,咱们两边谁手上都没对方的血,所以……我们今日从未一见,如何?” 猜对了。 沈令却没顺着这话往下接,他只没有任何感情的弯了弯唇角,“……符主万里至此,所图应该甚大,可否跟在下说说?” 符青主看了他片刻,心下暗忖,对面现在如果换了个人,就算是叶骁,他早就动手灭口了,但是,是沈令——当世名将第一,诡计多端,心狠手辣,料敌如神的沈令。 昔年黄沙渡血战,他亲眼看着自己老师如何被沈令杀得六军全灭,仅仅数十骑得以身免。 对面是沈令,接下来发生什么都不奇怪。 他方才故意示弱,沈令执意追问,毫不在意自身安危,再想想昨天叶骁的手段,符青主判断,对方必然还有后手,那现在要担心被灭口的,可能就是自己了。 一念及此,符青主叹了口气;这次,恐怕要无功而返了。 他这次来青阳道,其实是为了一样东西,但白玉京已经先到,他生怕白玉京先得了这样东西,赶过来的时候截杀了不少白玉京的人,这次进来,听村里人说沈令和叶骁先入了栈道,他就以为也是白玉京的人,便设下伏杀之计,结果……嗯,就是这样。 沈令脑子飞转,做出了两个判断:一、符青主和叶横波他们的失踪无关,时间对不上。二、他和昨夜第一波杀手没有关系。 如果那批人也是符青主的手下,只怕现在他和叶骁已经是两具尸体了。 沈令追问他要找的是什么东西,符青主犹豫了一下,还是答道:“是龙骨。” 沈令一愣,他是真没想到,符青主来寻的,居然是这个东西。 “龙骨”乃是上古传说里,天下第一的凶兵。 据说数千年前有孽龙作乱,天帝化为朱凤讨伐,与之激战七日七夜,最后双双力竭而死,同归于尽。 逆龙血肉俱被朱凤神火烧去,骨骸坠天,一点怨念不息,遂成凶器龙骨。朱凤死前拼起最后一点神识,化为一柄□□同堕人间,以期龙骨出世再战,成就神兵凤鸣。 传言龙骨共一千零八片,有变化三十三种,故而有谚,“龙骨千八,卅三变化”。 与凤鸣一直传世不同,龙骨时隐时现,只是偶尔有人得了一片碎片之类的,到底是什么,怎么个样子,却没太多人知道。 而符青主如果想骗他,没有必要拿这么虚无缥缈的一样东西来当幌子,所以八成是真的。 那么,符青主就不是冲着他们来的。他们这次搅在一起纯属巧合。 这个判断沈令一开始就有,只是刚才彻底落实了。毕竟一个荣阳贵胄不远万里跑到塑月的地盘上追杀塑月的皇族,这……没有半点好处。 符青主紧紧盯着沈令,沈令想了想,慢慢说道,那我们这次和符主却没什么瓜葛了,我与殿下是来查一桩灭门凶案,看起来,我们不过偶遇而已。 他这句话告诉符青主,他对龙骨没兴趣,也不会干涉。 听了这话,符青主一颗心放回肚子里,他朝沈令一拱手,“沈侯厚意,符某承情。就此别过。” 沈令也一拱手,朗声道:“只望符主牢记一点,此乃塑月之土,符主与白玉京恩怨沈某没有置喙之地,但还望符主莫伤塑月子民,好让某在秦王面前,也好交代。” 第十八回 青君主(中) 符青主答道那是自然,提脚要走,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又回过身来,特别自然地说,“喔,秦王殿下呢?” 要糟—— 沈令瞳孔猛的扩散,然后收细,就在他准备动手的一瞬间,他头顶上方响起了一道清润动听,此刻却懒洋洋略微喑哑的声音落了下来。 “谈崩了?那孤,可以开始杀人了么?” 然后,叶骁轻飘飘地从树上落了下来。 他宛如一只潜伏在丛林里,嗜血的黑豹。 某种既冰冷又带着血味的气息,随着他的翩然而落,飞快笼罩而下。 叶骁负手悠悠然地往前走了几步,俊美面孔似笑非笑,一派多情神色,亲昵地一手搭在沈令肩头,他小小地嗔了一下沈令,道,吵了我睡觉,便转头笑吟吟看着符青主,特别温和地歪了歪头,“……符主,你怕疼么?” 他这句话问得没头没脑,柔和得甚至有些纤弱,却透着一股冰冷的血腥煞气。 在叶骁落地刹那,符青主掩在面罩后的脸色就变了一下,听了这句,他当机立断,朝叶骁一抱拳,笑道:“在下还另外有事,就不多叨扰了,下次丰源京内,在下可要好好和殿下喝上几杯。” 语罢,他身旁树上有人打了声呼哨,只听草丛树业里沙沙响动,向远处而去,显是他撤了人马。 符青主向两人躬身一礼,几个飞跃,人已消失不见。 只有沈令一个人知道,叶骁搭在他肩上那只手,冷汗涔涔,透了他几层衣衫。 等彻底无声,沈令立刻侧身,一把抄住叶骁,叶骁咳了一声,口鼻里一股黑血淌出来,他连擦的力气都没有,只阖了眼,靠在沈令怀里,虚虚一笑,喘了一声,“……暂时死不了。” 沈令一声不吭,他背起叶骁,拿起行囊,就朝远处飞奔而去—— 沈令不眠不休地背着叶骁整整跑了一天一夜,直到他精疲力竭,终于赶到了绛家地图上标示,一个可以容身,内中有眼小泉的岩洞。 进了岩洞,沈令放下叶骁,整个人瘫坐在地,一股血味从肺里往上蹿,他实在是连动根指头的力气都没有了。 沈令平复了好一会儿,道:“……咳……殿下,我觉得……咳,刺客这事太蹊跷了。” “谁说不是呢?既知道你中了毒,又知道我的行程,居然还能赶在我们前头让刺客进入栈道,这般手眼通天……我想来想去,可真想不出来谁干的。”说完,叶骁终于好一些,他勉强撑着烧水煮饭,两人吃完,去后头泉眼擦洗一番,叶骁又瘫了一会儿,翻了翻行囊,发现丢了不少,被褥只剩一套了——所幸重要的东西都还在。 沈令说殿下休息,我守夜就好,叶骁摇了摇头,“现在谁都撑不住了,别闹了,有我在,野兽不敢来。” 说完,他握住沈令的手,唤了声沈侯。 沈令心中一颤。叶骁的手是热的,那温度从他肌肤滚渗到血里肉里,一路烧到心口。 他强自镇定,平静地道:“殿下?” 叶骁说,“一起睡吧,大家都是男人,荒郊野外的,别讲究那些有的没的了,还暖和些。” 沈令,炸了。 “一起睡吧”后面的四个字他根本没听见,他脑子里像是炸开了一片烟花,他直愣愣地盯着叶骁,看到叶骁一伸臂把他拥入怀中—— 在炽热体温扑过来的一瞬间,沈令整个人瞬间僵直。 他脑海里刹那空白,在叶骁怀里一动不能动,所有的感官放到极致,感受着叶骁的体温、拂在他耳后的滚烫呼吸、揽在他腰上的手、肌理之间降真香清烈的香气和血的气息—— 叶骁小心翼翼地用毯子把两人裹起来,沈令被他轻柔地放倒,他看着叶骁挨近的面孔,被吓到一般慌乱闭眼,只感觉自己被叶骁碰过的地方滚火一样烫。 他忽然想起行院那一晚,他也是这样被叶骁按在怀中,他一手握着他腰,一手与他十指相扣,汗水从叶骁尖削下颌滴下,落在他唇上、眉上,手捏得他生疼…… ——不能再想了!沈令心里发着颤,闭上了眼,小心翼翼地想从他怀里脱身出来,叶骁侧身抱着他,忽然叹了口气,说,哎,这次可真邪门,怎么就被搅合进符青主和白玉京那一窝里去了? 他正说着,一只手按在了沈令的颈子上,他低头往沈令的方向近了近,柔声道,沈侯,你现下,最好别乱动。 他声音柔缓,却带着一种微妙的压力。 他的指头,正压在沈令的喉结上。 叶骁悠悠地道,“孤现在……杀性未散,沈侯可否就陪孤聊聊天?不然……”我就想捏碎你的喉咙了。 这后半句他没出口,沈令吸了口气,一动不动,叶骁悠悠闲闲地摸他的颈子,指尖在他大椎穴上轻轻揉了揉,温柔的说,沈侯,把这里皮肉割开,小心把骨节剔出来,只要挑断里面一根极细的脉络,人就只能脖子上面动,下面一根指头都动弹不得……我啊,偶尔就会想,如果把沈侯的这根筋脉也挑断了,沈侯就会永远待在我身边啦。 听了这句,沈令发僵的身体反而软和了下来,他平静抬头,看着叶骁,“……我本就是殿下的。殿下可以随意处置。”他心里想,若是这样,就能永远在你身旁,我倒是愿意。 “……”叶骁沉默一下,忽然笑开,说你这人果然有意思得紧。 语罢,他像是没兴趣了一般翻身松手,那股笼罩的威压也慢慢消失,沈令躺在他身边,问道:“……殿下,你这次身上无伤,但是渗血不止是怎么回事?” 叶骁叹了口气,“……被‘昆山碎’反噬了。”他顿了顿,摇了摇头,低声道,“我确实控制不了这玩意儿。” 沈令一直就非常奇怪“昆山碎”到底是什么,他只知道似乎就是指叶骁左手上的四个镯子,他想问,但是想了想还是没问,只道:“……那有没有什么影响?” “影响嘛,也就还好,毕竟只用了一点点儿。但若是一个月里我再主动用一次,大概会没命。” 沈令听了心里一颤——他忽然想起,在船上的时候,黛颜为什么那么愤怒。 第十八回 青君主(下) 那时他对叶骁心存猜疑,满是疑忌,而叶骁为了让他不那么疼,用了“昆山碎”。他当时说得轻描淡写,他现在终于知道,那会要了他的命。 看了一眼他瞬间惨白的脸色,叶骁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不禁失笑,“你那次不一样,虽然用了两次,但和这次不同,其中一次并非是我主动使用,所以我也就难受了几天,不是一回事。” 沈令不语,只皱着眉看他,叶骁笑起来,把被子盖得更紧一点,“睡吧。” 沈令无声点了点头,合了眼,叶骁身上那股血气都盖不住的降真香味,仿佛拥抱一样,萦绕在他四周。 他听到叶骁轻轻抱怨了一句,沈侯你怎么这么凉。 他闭着眼,叶骁暖呼呼的,身上盖的裘皮被子又轻又软,沈令困意上来,呢喃着说,“天生的,生下来就凉。” 然后他就在叶骁怀里睡着了。 等沈令再睁眼,已是凌晨。 叶骁还在睡。旁边火塘里只剩下薄薄一层快尽了的火,他一动,叶骁也醒了,他合着眼,只对沈令一笑,“你醒啦。” 他这一笑,就仿佛夜色里涌出了花。 沈令看着那个笑容,绝望的想,我爱这个人。我没法不爱他,或者少爱一点。 两人又走了一日,看符青主没有追上来,终于都松了口气。 走到第七天头上,他们到了地图上标记的一处猎人休憩补给的一处露营地。 这里有十几个形如水缸,大大小小的石头,因为刚下过雨,里头接满了水,叶骁精疲力尽地坐在大石旁边,说,哎哟,终于能好好洗个澡了。 沈令心有戚戚地点了点头;他俩一路夺命狂奔,现在人都快臭了。 歇了会儿,沈令去收拾路上随手打到的野兔,叶骁丢了几片“天吴鳞”到身旁一个齐膝深的缸形巨石里, 沈令笑着看他,“这无根水最洁净不过,何必浪费呢?” 叶骁叹了口气,一脸嫌他读书少的表情,“谁说雨水干净的,比地上的水还脏呢,唯一好处是里头肯定没有小虫儿这些罢了。” 沈令说你又知道了,叶骁点头,嗯,我是知道啊,小时候附庸风雅学古籍上头的做法,非要拿无根水泡茶,蓬莱君不惯我这臭毛病,带着我接了一瓮的无根水,放太阳底下,两天就臭了,你说干净不干净? 沈令一呆,忽然觉得以前在东宫喝得那么多的陈年雨水茶……就有点恶心了。 水净好,沈令那边的野兔也烤上了,叶骁痛痛快快冲了个澡,换上干爽衣服,湿衣服架到火上,身上裹着被子,蹲在火塘边专心致志地烤兔子。 听到后面传来水响,叶骁往兔子身上撒了点儿盐,忽然想起来什么,不经意转头问道:“沈侯,你看明……”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叶骁看到了一枝苍色梅花绽放在沈令的身体上。 沈令背对着他,□□。夜幕昏黑,只有火塘里暖橘色的火光远远映在沈令身上,模糊了他身体的边缘,让他看起来像是一轴会动的画,温润而远。他身上唯一清晰的,便是那枝刺在他左边侧腰,近乎妖艳的苍青梅花。 叶骁猛的转头,死死盯着面前的烤兔,沈令略一侧头,了然地道,“……这是北齐宫奴的纹身,我之前侍奉太子,东宫雅好丹青,纹身就格外精致一些,有的不怎么讲究的,纹身就稀奇古怪还丑得很。” 他语气平常,仿佛在说今天早上饭很好吃,叶骁瞪着兔子,双手死死捏住膝上的被子,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怎么能这样——!” “塑月也有刺字之刑啊。”沈令淡淡地道,他换好衣服,往火塘上晾衣服。 叶骁只看着火塘里跳动的火苗,过了半晌,才恨恨地道:“这不就是把人当畜生么?跟往牛羊身上打戳有什么区别?” 沈令几乎笑出来,“宫奴可不就是畜牲。啊,也不能这么说,宫里的御猫御狗比宫奴还是要尊贵些的。” 叶骁没说话,阴惨惨抬头看他,沈令一笑,走到他身后,把他湿漉漉的头发摊在自己胳膊上,轻轻梳理,叶骁闷了好一会儿,才瓮声瓮气地说,“……你就不能放过我的头发么?” “不能。”沈令含笑道,面孔在火光照耀下泛着微微一股暖色,安静宁和,他说,殿下,奇怪的是您啊。您这样的位置,把我这样的人当人,不奇怪么? “……”叶骁半晌没说话,他只感觉着沈令灵巧的梳理着他一头长发,耐心地把它梳干,良久,他才道:“若我这样的都算奇怪,那这世道也太有病了。” “可世道一直是这样。” “一直是这样,并不代表就是对的。” “……”沈令不答,只唇角含笑。 怎么会有叶骁这样的人呢,生就修罗凶骨,却有赤子之心。 沈令看着掌中乌黑发亮的,流泉一般华美的长发,无法可控的轻轻吻了一下他的发梢。 他想,等这次结束,他要离叶骁远一些了。他已经,快要控制不住自己了。 想得到更多,想离他更近,想,被他所爱。 可那不是他应得的。 沈令,你忘了自己的初心么,他问自己,你不是说,只要他幸福就好么?你那里来这么多痴心妄念?居然还想要更多?沈令,叶骁不欠你,是你欠他。 第十九回 丧龙骨(上) 第十九回丧龙骨 又走了数日,他们终于进了马峰山山麓。 两人路上就商定,反正手里有“天吴鳞”,也不愁吃的,不如直接去找叶横波他们算了。 一个月前,叶横波找到了三尸虫的痕迹,似乎在马峰山的水系之内。 马峰山水系上接高山雪水,下汇沧浪江,乃是整个青阳道方圆千里最主要的水源。如果三尸虫真在这里爆发,后果不堪设想。叶横波留下一个羽林卫在镇上,带着其余人等入山搜索。 入山第三天,所有人安静无声地失踪了。 队伍最后落脚在马峰山山腰的牛梁凹里,然后消息中断。官府立刻搜山——什么也没找到。 “……什么也没找到?”沈令皱眉。 “横波是在牛梁凹里老神树下头扎营的,然后就没了。” “……没了是什么意思?”。 “就是没了。”叶骁拨开前面杂树弱枝,眼前豁然开朗,两人脚下是一处凹谷,附近山如牛梁,悬着一条白练也似的飞瀑,将山顶融化的雪水汇入谷内一个小湖,谷内植被繁茂,湖旁生着一棵巨大榕树,无数气根垂地,独木成林,几乎生满整个凹谷。 叶骁道,沈侯,我们到了。 元月二十七,他们比预定还早了一天,抵达牛梁凹。 然后他转身,似笑非笑地看着沈令,“没了的意思就是,当时去调查的人,找到了横波他们走进牛梁凹的脚印、生火的痕迹、做饭的痕迹,然后,痕迹就没了。” 所有人,就像是被一只手从空中抓走一样,消失在了谷里那株巨大榕树的下方。 “……”沈令听了只一挑眉,拽着树藤跳了下去。 谷外下午艳阳高照,两人一下来,榕树遮天蔽日,谷内天色昏暗宛若黄昏,两人朝着那棵榕树主干走去。 附近山民对这株老榕树奉若神明,管它叫神树山神爷。牛梁凹从去年八九月份开始,就陆续有采山货在这里过夜的山民失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寨子里就有传言说山神爷不许人晚上进牛梁凹。 “……这种鬼话你信?” “当然不信。” 说话间,两人已经到了神树下头,一个月前的痕迹自是留不下,叶骁负手而立,抬头往上看,“沈侯,你怎么看?” “……这棵树有古怪。” “英雄所见略同。” 沈令一手轻轻往他肩上一搭,借力足尖一点,人已飞身而起,上了神树。 叶骁在下头望着他,沈令一身青衣,上去之后枝叶掩映,人影倏忽不见,饶是叶骁这般好目力,也只能勉强看到一点儿衣角残影。 叶骁扬声道:“羽林卫和医官颜颜姑且不论,横波武艺不差,灿灿在你我之上,若说谁能无痕无迹把他们一并擒走,我是不信的。除非下药之后掳走。” 沈令未答,叶骁只听得头顶树叶响动,却已看不见人了。 过了一会儿,沈令的声音突然落下,“殿下,你能看到我么?” 这时叶骁才知沈令已经到了他头顶,他极目往上,看了好一会儿,才道:“勉强能看到。” 沈令拨开树叶,露出一张面孔,“天一黑,只怕有人蹲在这儿,下面的人也看不到了。” 他翩然落地,叶骁却一反刚才扬声而问的态度,附耳细语,“沈侯,还记得符青主说过和白玉京争夺龙骨的事情么?” 沈令点了点头,他继续道:“青阳道这么偏僻的地方,符青主来,白玉京来,我们也来,哪里有这么巧的事?搞不好,其实把我们引来的,是一样东西。” “……殿下怀疑,叶大人失踪,跟白玉京有关?” “我只是希望最好如此。”他忽然自失一笑,“这要是龙楼也来,那才叫热闹呢。” 沈令一本正经地回他一句,“方向不对,反了。” 叶骁噗嗤一声笑出声,便拉开两人距离,沈令心下明白。 白玉京是全东陆最大的学府,看似与世无争,但数百年来天下英才半出其内,这股无声的势力真是谁半夜想起来都要惊一下,而白玉京在列强之中和塑月关系最深,蓬莱君就是白玉京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十二祭酒之一,如果叶横波真落在白玉京手里,反而安全些。 龙楼就是东陆之上另外一个异数了,虽然它也是东陆强国之一,但是他在东陆西侧,是唯一被龙腾山脉分割在另外一侧的强国,它神巫立国,盛行巫蛊之术,极其神秘,几乎从来不与东路诸国来往,神秘莫测。只有出了名长袖善舞的塑月和龙楼关系匪浅,常有嫁娶往来,显仁帝的元后,叶询的母亲,便是自龙楼迎娶来的。 而塑月名门第二的桔家,传闻乃塑月立国之时,龙楼王女嫁到塑月时候带来的一族,专擅各种异术,自此在塑月扎根,历代司祭掌祀,与塑月休戚与共。 楚国王姬的丈夫青城君便是桔家族长华盖夫人的嫡亲弟弟,也是叶骁青梅竹马桔穗舫的亲舅舅。 若真是龙楼也搅合进来,那可真是乐子大了去了。 想到这里,沈令摇摇头,顺着他刚才大声说的话头,朗声道:“殿下怀疑,有人用药?” “嗯,不然怎么能一点儿打斗的痕迹都没有?树上有收获么?” “有。”沈令颔首,指着几个方向,“上面有钉过东西的痕迹,还有被外力折断的树枝,印子很新鲜,不会超过三十五天。” 叶骁看着他指的几个方向,想了想,捡了个树枝在地上画了画,沈令在旁边看着,等他画完,两人对视一眼。 情况一下就明了了。 有人趁着晚上从树上往火堆和食物里投药,让叶横波一行昏睡,然后利用架设在树上的小巧滑轮,用绞绳把人从树上运走。所以才会没有出去和打斗的痕迹,造出山神掳人的效果。 叶骁提步向湖边而去,“……八九月份开始失踪?哼,不就是开始闹三尸虫的时候么?” 沈令冷声道:“不管是谁装神弄鬼,无外乎这牛梁凹夜里有不能让人看见的东西罢了。” “怎么办?守株待兔?” “我不喜欢。”沈令摇头。 说话间,两人已绕湖一周,重又回到榕树下。 此时已经入夜,树下伸手不见五指,沈令慢条斯理地道,“我这人其实性子还蛮急的,既然这里有不能见人的东西,找出来又太麻烦,不如就毁了,也省得山民们战战兢兢。” 他这么说的时候,一张清雅面孔上没什么表情,只眉宇间漾着一层菲薄的冰。 叶骁忽然就想起,他第一次见这个男人,万军之中,黄牙旗下,也是这般神态,不徐不疾,面容清素,唯独眸中有一层白梅洌色。 沈令淡淡地道,幸好现在是冬季,风向也好,横竖烧不出去,倒也合适。 叶骁抚掌大笑,说这个法子简单粗暴,我倒喜欢。说罢他翻出行囊中一筒火油,往四下里一洒,拿起火折子刚要掷,他忽然飞快侧头,沈令掌中火折在空中一点,叮的一声,有细微之物坠地,而破空之声此时方至! 叶骁似笑非笑地捏着烧起来的火折子,朝袭来的方向朗声道:“出来吧。” 黑暗中毫无声息,他笑着摇摇头,指头一松—— 只听一声锐响,火光摇曳,即将坠地的火折被一枝玄色细箭猛的射落到湖水中,叶骁颇为遗憾地摇摇头,他无声一笑,一股冰冷的,如雷暴之前积雨云一般厚重的威压笼罩而下! 他轻缓而柔和地道:“……莫非以为我非得靠什么外力,才能毁了这里么?” 就在此时,远处传来一声中年男子无可奈何的叹息。 有两点鬼火一般飘忽火光,遥遥亮起。 有人高声朗喝,“鄙人乃白玉京庐主南庄,尊驾何人?” 叶骁负手而立,冷冷一笑。 “塑月,叶骁。” 对面陷入沉默,片刻之后,鬼火一样的光点靠近,两名生得一模一样的少年提着雪白灯笼,鬼魅一样飘忽而至,齐声恭请,“请殿下入内一叙寒温!” 白玉京的巢穴入口居然是藏在瀑布之后,极其隐蔽,必须要从树上才能到。 从入口往里大概行了十步,豁然开朗,是一个高约丈许,方圆百丈的巨大溶洞。 白玉京十二祭酒之下就是二十八位庐主,每一位都掌着一座学庐,南庄是个富态的中年矮个男人,笑容可掬,看上去就像个随处可见的店铺掌柜一般普通。 南庄恭恭敬敬把叶骁迎进去,寒暄道:“久仰殿下大名。算起来,二十年前在下曾听过蓬莱君一次讲,与殿下尚有半分同门之谊呢。” 叶骁没接这茬儿,南庄也不在意,大致说了一下情况,就是白玉京也听说这边疑似有三尸虫,他立刻率门徒赶来,但并不是三尸虫,而是一种叫“龙伞菇”的毒蘑,人若误食,会在死前剧渴无比,所以多死在井畔水边——因为症状太像,特别容易和“三尸虫”弄混。 至于那些失踪的人,南庄说是不想暴露行踪,才搞了这么个局,人都在,好好的,他们一走就放人。 众人被安置在溶洞另外一头,一人一个小溶洞,或躺或坐,神情呆滞。 沈令看到叶横波和黛颜,心中稍安,叶骁看向南庄,南庄解意,躬身赔笑道,大家都无事,只是他们被用琉璃针注射了一种茉莉花根和曼陀罗汁液调配的药剂,一滴就能让人昏睡一天,就算中间醒转,吃饭洗漱完毕也浑浑噩噩,放回去的时候,什么都不会记得。 “倒是不错的东西。”叶骁点点头,南庄忙让人拿了琉璃针和药剂,恭恭敬敬送给叶骁。 叶骁背着手,逛街似的转了一圈,他最后走到灿星汉面前,露出了一点儿似笑非笑的表情。 第十九回 丧龙骨(下) 他转身回来,沈令朝他恭敬行了一礼,“殿下,下官僭越,有几句话想说。”叶骁含笑点点头,沈令向南庄拱手,“南庐主,在下秦王府主簿沈令,有一件事想请教。”他顿了顿,“敢问南庐主,白玉京在这牛梁凹里,到底在找什么?” 南庄惊讶看他,迷茫道:“……这、主簿这话从何说起?您要是责怪我们擅闯边境,私抓边民,没得说,我们领罪,我和您们一起下山,去官府投案。但是这其他的……真没有啊!我们是真要走了!” 沈令从进来的时候就一路观察,这里绝不是一个临时落脚点应有的布置,而且也没有撤离的意思——他判断白玉京“龙骨”并未得手,沈令决定,诈他一诈。 他看向南庄,沉定一笑,“庐主,沈某猜,您要找的,怕不是‘龙骨’?” “龙骨”二字出口刹那,场内异变陡生!只见十数道迅捷无伦的人影将两人团团围住,沈令面色肃然,叶骁却懒懒地道:“……别人也就罢了,灿灿,你莫偷懒。” 话音刚落,还不等这边人动作,只听溶洞那边几声闷叫,南庄身侧两名提灯少年飞掠而出,他们身形才动,沈令已掠了出去,一掌相交,只听空中两声闷响,两个少年像是破口袋一般被倒扔而回,落在南庄脚下! 而叶骁,不见了。 南庄正四下张望,他颈上忽然一暖,一双手很温柔地按在了他的大椎穴上。在四周和远处一串惨叫声中,叶骁的声音悠然响起:“南庐主,孤劝你,最好莫回头。” 南庄立刻一动不动,片刻功夫,他带来的所有人都被打倒在地,一名娇小女子甩着手腕,若无其事地从他身侧走过,正是秦王府司马灿星汉。 ——她一直装作中毒!南庄心下骇然,然而面上一点儿不露,只飞快盘算。 灿星汉全然没有刚才那一副昏沉痴傻的样子,他走到叶骁身边,向叶骁一笑。 叶骁转头笑吟吟地看向南庄,他苦笑一声,“……哎,殿下既然都知道了,那我也就不瞒了。” 白玉京二十八名庐主,南庄位列第二十六,乃是专研疾病病理的学者。 他说的确实是真的,只不过他只说了一半——对他来说,“龙伞菇”远比“三尸虫”珍贵。 龙伞菇是一种极其罕见的蘑菇,它只在湿热之地,伴随一个东西生长,那个东西,就是“龙骨”。 南庄继续说,当他在牛梁凹里发现龙伞菇之后欣喜若狂,他推测“龙骨”应该是在马峰山巅,随着近年来气候炎热,山顶雪水开始融化,在八九月间被冲到牛梁凹小湖里来,龙伞菇随之生长,搞出了这个乱子。 “龙骨”喜暗厌光,传说晚上才会透出一点荧光,为了方便自己晚上满湖寻找“龙骨”,他想出山神掠人这个法子。 叶横波到的时候,南庄以为他们也是冲着“龙骨”来的,赶紧在火堆和饮水里下药,抓回去一看是塑月直系皇族这么个烫手山芋,也不能杀,只有赶紧捞出龙骨,赶紧放叶横波他们走是唯一办法。 ——然后还没等他找到“龙骨”,就先把叶骁和沈令招来了。 南庄肯和盘托出,已是知道“龙骨”他是拿不着了,他叹气道,说只剩一个想法,就是至少希望能亲眼看看“龙骨。” 叶骁问,你确定在湖里? 南庄点头,“在下确定。” 叶骁拍手,说,好,那我说不定有办法。 叶骁负责找,沈令负责捞。很简单,塑月一行,他水性最好。 叶骁说沈侯你怎么什么都会啊? “……”沈令极其平静地看了他一眼,答,为了打水战特意学的。 叶骁琢磨了一下,忽然觉得不对味,这跟北齐挨着需要打水战的地方…… “……嘶……水战,那是要打我们吧?” 沈令没说话,只是近乎慈祥地看了他一眼,叶骁一脸不高兴。 此时半夜,两人在一个木排上,沈令问他怎么找,叶骁特别简洁地答:看命。 然后他就把带着镯子的爪子插到水里了。 “所以我说是有可能有办法啊……看‘昆山碎’大爷给不给面子,不给我也没辙。” 说完这句,他神色一肃,“……向前三丈。” 沈令依令划过去,他又浸了片刻,“……向北七丈半。” 叶骁睁开眼,站起来,指着船边,“就是这里了。” 沈令脱得只剩一件亵衣,跳入湖中。 青阳道再暖,这也是冬天,一湖从山顶化下来的雪水,沈令上来换了两次气,冻得浑身青白,腰上那枝梅花越发苍冷,在第三次扎下去的时候,终于捞了一样东西起来。 那是个非金非玉,盾牌大小,骨白色的物事,沈令上船,刚要说“龙骨”找到了,叶骁看都不看他手里的东西,抖开几张吸水毯子从头到脚一裹,将他一把拥入怀中—— 叶骁的怀抱。暖和得发烫。他像是被一团火裹住,整个人都似熔了。 他心跳得快要从腔子里挣出来,不敢抬头,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他冻得耳尖通红,叶骁看了心疼,双手捂在他耳朵上,问还冷么? 刹那间所有的声音都远了,只有叶骁的清润嗓音和着他自己剧烈的心跳敲打着耳膜。 叶骁的手暖得过分,简直发烫,直接从他耳朵烧下去,烙到心里。 他胸口像是埋了只湿漉漉的蝴蝶,又甜美又绝望。他想,叶骁,算我求求你,再这样下去,我爱着你这件事,我就再也藏不住了。 他动了动嘴唇,勉强笑了一下,“……殿下不看看‘龙骨’?” 叶骁不答,就捧起他面孔仔细看着,沈令心头狂跳,连忙假装自己冷,提高裘皮掩住半张通红面孔。 待到叶骁觉得他脸上和耳朵没那么冷了,才松手,捡起脚边龙骨。 他摸了一会儿,点点头,说应该就是它了。 南庄早就候在岸边,看他们近了,迫不及待地往前凑,差点滑到水里,半边身子都湿透了,他也顾不上,叶骁一上岸,他带头,一群人更苍蝇一样围上来。 沈令换好衣服过来,看见南庄和他的一群门生围着龙骨画的画、量的量、记的记,能多看一眼是一眼,叶骁站他们中间,正摆弄龙骨,也不知道他怎么弄的,咔吧几下,龙骨忽然变形——白玉京的人眼睛都绿了,写画的速度猛然又加快了一倍。 沈令在旁边看了一会儿他摆弄出来的那个奇怪形状,给出了一个中肯的平价:“……像个锄头。” 叶骁笑出了声。 而就在此时,忽然有白玉京的人来报,说牛梁凹里又进来人了。 南庄一皱眉,叶骁和沈令飞快交换了一下眼神,心中有了计较:怕是符青主到了。 片刻之后,十数个黑衣人打着火把进来,走在中间那人在看到叶骁和沈令的一瞬间,即便火光昏暗,叶骁也看出对方眼中闪过诸如“怎么又他妈是你?”、“到底能不能行?”多种情绪。 来的,果然是符青主。 都他妈这种情况了,还带个屁的面罩,符青主把面罩扯下来,露出一张英俊面孔,和叶骁南庄见过礼,听到南庄自报家门白玉京,他眼神一动,转身向叶骁行了一礼,便单刀直入地问道,“殿下手中的,可是龙骨?” 这句一出,现场气氛骤然绷紧,只有叶骁浑然未觉似的笑道:“对啊,刚捞上来的。” 说完他悠悠闲闲走到符青主面前,毫不在意地把“龙骨”递过去,“符主帮我参看参看。” 符青主一时拿不准他到底几个意思,他朝南庄方面瞥了一眼,看这个矮胖子一脸阴郁,心下有了计较,接过龙骨,仔细地审视一番,在各处按了按,只听几声轻响,被叶骁拧得怪模怪样的龙骨被他拼成了一柄双刃斧,他端详片刻,再度按动,又变成了一面带钩镰的护手圆盾。 “……龙骨千八,卅三变化。”南庄痴痴看着龙骨,喃喃轻语,一双眼睛几乎要喷出火来。 沈令心下思绪飞转:现在他这边能动的只有他和叶骁、灿星汉,若他是南庄,此刻就先说动符青主,把他们做掉再分赃! 他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南庄,对方果然眼中精光闪烁正在思忖,他心下一紧,抬头时候,符青主正把圆盾递给叶骁,“……此乃昔年真龙颅顶一片碎骨,殿下福德深厚,能得此物。” 而就在人人心怀鬼胎的此时,叶骁却把递来的龙骨往外一推,语气特别无所谓:“若符主喜欢,那良马配英雄,龙骨此物,不如就转送符主吧。” ——全场寂静,所有人都傻了。 传说中的神兵,叶骁就这么,送出去了? 第二十回 不堪剪(上) 第二十回不堪剪 符青主都被惊得说不出话。他一双漆黑细长的眼睛惊疑不定地上下打量叶骁。 其实刚才符青主也在打要不要说动南庄先做掉叶骁的主意,现在乍听叶骁要把龙骨送他,心下狐疑不定,叶骁笑了笑,“当然,自也不是白送。符主之前的那柄枪……应是符主家传的神兵‘凤鸣’吧?” 龙骨凤鸣是齐名神兵,只不过凤鸣一直传世,近百年来都在荣阳符家手上,上次见面,他看符青主把柄雪白的枪煞气逼人,就觉得多半是凤鸣。 符青主立刻从背后枪匣中掣出一柄雪色□□,从刃至柄,通体雪白,上面是一只凤鸟盘旋而下,在夜色中竟然漾出了薄薄一层雪光般的萤芒,极其好看。 □□一出,一股森寒煞气四下蔓延,符青主把枪递给叶骁,他拿在掌中观赏片刻,含笑点了点头,“我呢,想用龙骨换凤鸣,不知符主意下如何?” 符青主对龙骨势在必得,凤鸣对他却没什么用,自是一口答应,南庄脸色立刻难看无比。 符青主用凤鸣换了龙骨,目的达成,绝不可能和他联手,结果这一趟他到得最早,花的力气最多,却什么都没捞到,连他这般城府都有些沉不住气来,南庄刚想说话,灿星汉往他面前一挡,回头无声地咧嘴对他笑了一下,南庄立刻冷静下来,飞快拊掌笑道:“如此甚好,大家皆大欢喜!” 符青主瞥他一眼,将枪匣递给叶骁,自己把“龙骨”收好,便匆忙拱手告辞。 等符青主一行离了牛梁凹,叶骁慢慢踱回来,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南庄,“南庐主,我知道你必然心下不忿。” 南庄刚要说没有,叶骁似笑非笑地一抬手,拦住了他,“擅闯国界、掳掠山民官员,这一件件一桩桩的账,孤今日心情好,不跟庐主计较。能在孤面前全身而退……庐主应该高兴才对。” 他这几句话说得好声好气,面上也是一副风流含笑,眉眼忒是多情,南庄却听得冷汗涔涔。 然后叶骁倾身,在他耳边极低的柔声呢喃了一句,庐主,孤呢,倒是真的希望你反抗一下的。 南庄浑身一抖,连忙干笑着说殿下多心了,便抹着冷汗,带着人灰溜溜地回去溶洞放人,灿星汉也跟了去。 沈令看四下无人,靠近叶骁,低声道,“……殿下为何拿龙骨换了凤鸣?” “哎呀,换了好啊,我拿着龙骨那玩意儿又没用,你看,一换符青主就乖乖走人。南庄要想从符青手里夺回龙骨他就去咯,两边谁死了我都挺开心的。” 叶骁笑眯眯地道,沈令点头;这层他也想到了。 他把枪收好,双手奉给叶骁,却被叶骁一推,“这是给你的。” “……给我……的?” “对啊,你不是用枪的么?”叶骁含笑看他。 昔年山南关下,沈令白马银甲,手中一柄雪色□□,好看得紧,他当时就想,若是天下有哪柄枪能配得上他,便只有凤鸣了。 他笑着说,沈侯,只有凤鸣配你,而当世之下,也只有你配得上凤鸣。 叶骁本就生得极其俊美,这一笑,无限风流多情,容止夺人,沈令不禁看得有些愣了,叶骁却咦了一声,俯身过来,凑到他身前,说我才看见,你这边挂了点水草,说罢伸手去摘。 叶骁的声音本就好听,此时刻意低声,伏在他耳边,合着灼热吐息和指尖一点温度一并拂过他耳垂,沈令半边身子都酥痒起来,他捂着耳朵猛的往后撤身,把叶骁和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沈侯?” “好像有人下来了……我去看看。”沈令心如擂鼓,胡乱找了个借口,狼狈逃开,叶骁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愣愣的看着他飞快跑远。 沈令刚才,似乎,脸红了? 叶骁想,刚才夜色里借着头上火把惊鸿一瞥,沈令漆黑眸子受了惊一般看他,清亮瞳仁带着股湿漉漉的水汽,白皙面孔上一抹胭脂似的菲薄晕红,嘴唇微微张着,上面一痕润泽水光——他像是一只受惊的鹤。 不知怎的,想到沈令刚才模样,他居然也微微有点儿面上发热。 第二天一早,叶横波和羽林卫率先醒来,叶骁和他们交待了几句,快中午时分,看人基本都醒了,叶骁就开始一本正经地胡扯了。 简言之,就是个山神勇斗恶鬼的俗套故事。 八九月的时候,这山里有恶鬼抓人,山神爷打败恶鬼救出诸人,他和沈令打此路过,被山神召唤,受命将被抓的人领回人间。 他清了清嗓子,“山神爷还说,这谷里现下的蘑菇乃是恶鬼鲜血所化,一年之内不能吃,这湖里也曾被恶鬼藏身,为了避免秽气伤身,水必须烧开了喝。切记,懂了么?” 这里的山民大都知道之前那桩阖家投水的案子,也有人依稀记得那户人家确实是吃了这里采的蘑菇之后才死人的,越发信了。 又说了几句,叶骁就带着大家浩浩荡荡地下山了。 一行人快下午时分抵达山下的平湖镇,留在村子里的那个羽林卫看到他们,先是整个人都呆住,随即双腿一软跪在地上,偌大一条汉子,呜呜地哭了起来。 当天傍晚,县令和头人赶来,看到他们,几个地方上的头目虚脱一样长长出了口气。 叶骁和沈令这才知道,当他们在预定时间没从栈道出来的时候,绛刺史吓坏了,一边飞鸽向京城报信,一边把整个青阳道都掀了个底儿朝天,轰轰烈烈地找他们。 尤其给马峰山这边的土司头人县令知府下了死令:要是叶骁他们出事了,谁也别想活! 他们全须全尾的出来,所有人都松了口气:这命算保住了。 当天晚上,重新复盘:叶横波他们刚到牛梁凹,就被白玉京在火堆和食物里下了药,灿星汉这次确实中招了,里头唯一没事的是黛颜——他没事是因为黛家有给子弟自幼喂食微量毒药以培养抗毒性的关系,但黛颜是个文官,反抗不得,情急之下他把身上携的辟毒丸塞给了灿星汉吃,自己假装中招,与大家一起被白玉京掳走。 灿星汉武功极高,加上那丸辟毒的药物,她很快就醒过来,但是略加衡量,她判断无法救出全部的人,而看对方也似乎没有太大恶意,只是让他们昏睡,她也就假装昏迷,趁机寻找机会。中间所有注射的药物她都用内力化掉,反而是黛颜,虽然抗毒,但是却不怎么抗麻药,注射了两次之后就真翻了。 叶横波颇为自责,叶骁对自己这个外甥女极好,并未怎么深责,大家修养了两天,便启程离开了这个偏僻的国境小村。 第二十回 不堪剪(中) 青阳道进来容易出去难,沧浪江河岸笔直,只是落差甚高,出来顺水,逆向则不行,所以入靠栈道,出靠水航,从丰源京算起,进去要差不多二个多月,但走水路出来只需要八天就能到丰源京。 这一路行来心力交瘁,上了船放下心,沈令难得的不顾礼仪,第一件事就是在船舱里睡了个昏天暗地,等被人叫醒的时候,才知道已睡到了第二天下午。 吃过饭,他去看了一眼叶骁,叶骁中午就醒了,吃过饭又睡下,黛颜让人莫去扰他。 这次黛颜好歹是被他救了,又知他升了六品主簿,态度总算软了一些,至少肯跟他寒暄。 和黛颜说了几句,沈令慢慢走到船头,只见两岸峭壁夹江,数点白帆在青碧江水中飞流而下,宛如绿波白萍。 叶横波也在,她一身茶白男装,乌黑头发挽个男髻,一根无纹白玉簪,江风猎猎,吹动她发上发带随风摇曳,翩然若仙,越发显得她鬓如刀裁,眸若朗星。 叶横波长得肖似青城君,长身玉立,美貌闲雅,不见一丝脂粉之气,却有一种大多数男子都不及的潇洒落拓。听到脚步声,她一回头,看到沈令,“沈侯。” 沈令行了一礼,站在她身旁,叶横波掌中洒金折扇一合,往前一指,“沈侯你看,再往前就到了三跳峡,那儿水势汹涌,落差很大,多大多好的船到那儿都要颠上几下,就此得名。” 沈令看了看,“……哪里出个闪失,船就撞在山壁上了。” “是啊,所以下面有个地方叫喊魂滩,船翻了如果运气好,尸体就能被冲到那个浅滩上,运气不好……”她没说完,只是摇了摇头。 沈令笑了一下,换了个话题,说我可算知道,为何塑月如此羁縻青阳道一脉了。 叶横波饶有兴趣侧头看他,一双浅灰色的美目轻轻眯起,“沈侯的意思是……?” “此地易守难攻,真是打进去不容易,打出来太简单。” “……谁说不是呢?但是为政用兵都是一个道理,当如雷霆震怒,也需清风化雨,还是老实对人家土著好点吧。” 沈令听了这句,不禁望向她,横波不避不让,唇角含笑,一双形状优美的眼睛微微眯细,那张美丽面孔上忽然就现了一种近于妖艳的媚意。 沈令刚要说话,叶横波忽然嘘了一声,她极轻地道:“沈侯,你听。” 他听到了滚烫的情歌。 两岸山道上有大胆的小伙子和姑娘隔江对唱,歌词他听不懂,却能听出内中一股悱恻爱慕。 他不由得听得痴住,他身边的女子击节漫吟,“……今夕何夕兮,得与王子同舟……” 他看向横波,“叶大人听得懂?” “听不懂,但自古情歌无外乎‘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而已。”她这么说着,转头看向沈令。 ——她看到男人露出了一个清澈如水晶一般的笑容。 沈令似是看着她,又似是通过她看着别人,温柔而澄澈地柔声道,是啊,到最后,若是喜欢的心意能被那人接受,那“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也就不在乎了。 那一瞬间,横波脑中冷静地想,她想得到这个人。 她掌中折扇轻轻搭在肩上,似笑非笑地看着沈令,也不说话,就这么看着,沈令随她看,过了片刻,横波噗嗤一声笑出来,把手里的扇子硬塞给沈令,沈令有点儿莫名,她曼声道,“……肌肤若冰雪,绰约如处子,沈侯晒黑了,我也是要心疼的。” 语罢,她背负双手,哼着小调,施施然地走了。 ……她和叶骁真不愧是舅甥,果然一窝出来的,背古文都选一篇。 他站在船头,看着掌心的扇子,忽然觉得有点儿好笑。 沈令晚饭后被叫去叶骁的船舱,叶骁正坐在榻上研究绛刺史给的地图。 看他进来,叶骁给他点了盏茶,待他喝完才道:“刚才收到信,说这个月月底,卞阳公主就要抵达丰源京了,送嫁的是……”他顿了顿,“……沈行。” “……”沈令不语,只点了点头。 叶骁说你烦他我就放你假,你大可以出去浪一浪,这个季节塑月春暖花开,正好看的时候呢。你四处逛逛呗,就当踏青了。 他话里意思透着一股温暖体贴,沈令心里一暖,刚要说话,叶骁瞅了一眼他放在桌上的扇子,“……横波给你的?” “正是叶大人下赐。” 叶骁摇摇头,“嗨,这孩子什么都好,唯独风流太过。前后娶了三个丈夫全和离了……” 哦嚯,这么厉害?“叶大人确实年少风流,连宦官都要勾一勾。”沈令不以为意,却被叶骁瞪了一眼。 “你配横波绰绰有余,不要妄自菲薄。”说到这里,他忽然若有所思起来,“……横波倒确实是男女不忌……” 他上下打量沈令,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沈令知道他要说什么,苦笑一声正要开口,忽然整艘船猛的一跳—— 四周是欢欣尖叫和大船重落于水面的轰然巨响,两人全无防备,沈令整个人栽到叶骁怀里,叶骁一手揽住他,一手眼疾手快地把飞过来的茶壶一把打开—— 水壶碎裂,他带着沈令撞在榻上,叶骁只觉得腕上一烫,还是溅了几滴热水。 沈令只听到叶骁“嘶”了一声,慌忙要起身查看,还不等他把身子撑起来。船又是一震,两人被从榻上震起半寸多高,他重重摔在了叶骁身上! 叶骁一把把他揽紧,说别动,过三跳峡呢!还有一次! 又是一次,这次却是整艘船往□□了一下,两人跟着一滚,沈令被叶骁压在身下—— 他嗅到了沈令身上若有若无的白梅香气,还有那微微发凉,但是又透着一点暖意的体温。 而就在这一刹那,叶骁忽然僵住。 苍色梅花、落到他腕上的眼泪、汗透的黏在雪白脊背上的头发、望着他,泪水不断涌落,漆黑的眸子—— ——他想起来了。 那一晚,根本不是什么沈令叫来的娼女。 与他有肌肤之亲的,就是沈令。 ——而沈令,喜欢他。 可是,他并不喜欢沈令。他爱的一直只有一个人,列瑶华。 第二十回 不堪剪(下) 大船震动,屋里所有东西都在晃,四周有尖叫声和口哨声,叶骁浑然不觉,他只愣愣地看着沈令,不知怎的,脱口而出,“……沈侯,不可能。” 沈令眨了眨眼,似是没听懂一样看着叶骁,眼睛微微睁大的样子居然有几分稚气,然后他又眨了眨眼,忽然就明白了——那一晚的事,叶骁想起来了。他知道了。然后告诉他,不可能。他不喜欢他。 沈令觉得自己被投入了一个巨大的冰窟,他脸色刹那苍白,开始不受控制的颤抖;他知道自己应该立刻推开叶骁,然后装作“你想多了”的样子调侃一番,大踏步出去——这样也许还能挽回——但他动不了,一动不能动,他被叶骁的一句话钉死当场,血肉模糊。 他模模糊糊地想,叶骁说不可能,他早知道的,所以他现在伤心什么呢? 他早知道了呀,知道叶骁不喜欢他,也并不希望叶骁喜欢他,却原来,还是会难过的啊。 沈令身上开始莫名其妙的疼,抖得也越发厉害,到最后控制不住地齿关打颤,他四肢痉挛,在叶骁身下缩成小小一团,嘴唇白得跟纸一样,毫无血色。 那是叶骁从未见过的沈令。 叶骁从来没有想过,昔年山南关下风华绝代、睥睨天下的男人,会在他怀里露出这么可怜的样子。 他本能地想伸手碰碰沈令的脸,却生生刹住——不一样了,现在不一样了。 沈令闭了下眼,他颤着声音,几乎是哀求地道:“……别看我……” 叶骁心里一疼,连忙闭上眼睛,起身让到一边,沈令慢慢撑起身体,却发现自己站不起来,胸口闷疼,喉头一口腥甜,全身上下都跟在醋里泡过一样,酸软无力,沉重异常。 他强行压下梗在嗓子里那口血,按着心口缓了缓,又试了试,终于能站起来,然后,他听到身后清润的声音响起。 叶骁对他说,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沈令心里回道,我知道的,早就知道了。所以,我的喜欢,我希望你不知道。可你还是知道了。 他的报应。因为爱了不该爱的人。他的报应。 沈令闭了一下眼,忽然觉得舒坦了一些,撑着桌子,也不回头,只说,殿下,回京之后,我会另找房子,尽快搬出王府。 叶骁没有说话。 沈令苦笑了一声,从叶骁的角度看去,他脊背佝偻,整个人单薄得像是一张纸,他背对叶骁,勉力昂起头,声音乍听是稳的,底下却是一层碎了一样细细的微颤,极小声地道:“……就当是殿下行行好……可怜可怜我吧……” 沈令第一次求他,如此卑微的哀求他——就为了沈令喜欢他,沈令便低到尘埃里,好似他的倾慕肮脏到见不得光。 叶骁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后却没出口,他沉沉道了一句,“好……” 沈令似乎短促地笑了一下,声音是涩的,“……多谢殿下。” 他这一场叶骁赐下,八个月的大梦,终于惶惶然醒了。 沈令回到自己舱房,靠着门,一点点滑倒在地,他仰着脸,闭着眼,面色惨白,喉咙那口血终于溢了出来。 他也不擦,就随那血顺着下颌淌下去,落在白衣上,像是雪地上开了红花。 他想着,你看,叶骁终于知道了,你再也不能在他身边待着啦。 可他能去哪里呢? 他忽然笑了起来,发现这天下虽大,他除了叶骁身边,却再没有任何可以安身的地方了。 可是叶骁不要他。 大船平顺而行,夕阳如血,残红之中能隐隐约约听到两岸青山姑娘们热辣缠绵的情歌。 他被血呛住,咳了几声,平静的想着,果然元日那天,死了就好了。要是能死在那天,那该多幸福啊。 沈令走后,叶骁枯坐在榻上,心乱如麻。 他脑袋里像是笼着团雾,似在想着什么,又似什么都没想。他想我要不要去看看沈令?但又觉得不妥,睁眼闭眼全是沈令惨白面孔缩成一团的样子,叶骁一掌落下,木桌应声而碎,把正敲门进来的横波唬了一跳。 叶横波从木桌残骸旁边绕过去,到他跟前,背着手俯身侧头看他。 “……这怎么啦?这么大气性?谁得罪我舅舅啦?” 叶骁阴沉沉瞪了她一眼,横波毫不在意——他俩从小儿一处养大,情同兄妹,熟不拘礼,横波一点儿不客气地把他往里推,踢了靴子,盘腿坐在他旁边。 叶骁又阴沉沉地瞪了她一眼,“……起开。” “不。”横波看到沈令留在这里的扇子,拿胳膊肘捅捅他,“你跟沈侯……怎么回事?” 看着叶骁瞪她,她居高双手,“虽然京里都在传,但我不信的。” 想到之前沈令摇摇欲坠的样子,叶骁又疼又怜惜,还无法可想,重重往后一倒,仰望着舱顶,郁郁地道:“……我跟他本就没什么。之前借沈侯当挡箭牌而已。” “我猜也是。”她耸肩,“不过说起来,沈侯那样的人啊,你要跟我说你喜欢他,我也不奇怪。” “……”叶骁侧脸看她,她笑道,“若是沈侯肯嫁我,我倒也愿意为了他清心寡欲。” 横波生得好,眯起眼睛看人的时候,容止摄人,有一股不见轻薄的妖艳之气,让人不敢逼视又忍不住去看。 叶骁毫不怜香惜玉,粗暴的搡到她脸上把她推开,“……有本事自己去追。你不就想听这句话么,拐弯抹角说这么多干嘛?” 横波顺势站起,一脸兴高采烈,“得嘞,那我就去了啊!” 叶骁不知哪里生出股烦躁,挥手赶人,却在横波出门的时候,沉沉地钉了一句,“他若不愿也就罢了,他若愿了,而你辜负沈侯,叶横波,阿姐也保不住你。” “我省得……”横波不甚在意地挥挥手,哼着小调开开心心地朝沈令的舱房而去。 她到门口,轻轻敲了敲,门是从里面锁上的,却无人应答。 她又敲得略响了些,试探性地唤了一声沈侯?里头安静无声。 横波略略蹙眉,掌下用力—— 第二十一回 媚君行(上) 第二十一回媚君行 沈令昏昏沉沉地听到似乎有人敲门,又似乎有人把门打开,轻柔地把他抱上榻去。 温热的湿巾覆上来,手脚和脸都被好好地擦过了,他攒了些力气,勉强睁开眼,隐约看到一个人,黑的发,白的面孔,和灰色的眼睛—— 叶骁?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抓住那人袖子,惶声道:“殿下……?” “不是舅舅,是我啦。”女子动听声音响起,他烫着似的松手,倒回引枕上,一阵咳嗽。 沈令抚着胸口,眼前渐渐清晰,面前照顾他的男装丽人正是叶横波,“……下官内伤未愈,一时昏厥,烦劳叶大人了。” 听得这句,横波解意一笑,“举手之劳而已,我就没惊动其他人。” 沈令道了谢,横波认认真真看他,一张美丽面孔在烛光下莹润无比,粉白脂腻,清丽绝伦,看了一会儿,她道,“我刚才去问过舅舅,说沈侯跟他素无瓜葛。我就想以沈侯人品,之前京中传闻断不可信。” 素无瓜葛四个字说得沈令心中一疼,可他随即在心中自嘲:本来就素无瓜葛,沈令你心疼个什么? 叶横波看他片刻。忽然伸手握住沈令右手,一双浅灰色的眼睛从下往上地看向沈令,红唇一弯,露出一个娇媚笑容。 她悠悠地道,“沈侯若无心仪之人,要不要考虑一下我?” 沈令毫不动摇,“沈某一介宦官,并非良配,叶大人乃天潢贵胄,天下才俊仰慕,且不说垂青,即便只是逗弄猫狗一般的心思和在下这等刑余之人亲近,只怕都有损令名,沈某性命是小,大人清誉唯大。” 横波笑起来。她生得和叶骁并不相似,但唯独笑起来,都有一股多情又薄情的颠倒风流,她执起沈令右手,在他掌心一吻,柔声道,“沈侯,要不要试一试?和我做,我会让你很舒服的哟。” 沈令冰冷地看着她,不言不动,一双漆黑眸子里漾着一层菲薄的冰。 横波想,沈令真像一座冰铸的神像,冷而尖锐,让人看了心生敬畏的同时,又想将他毁掉。 两人对视片刻,横波笑吟吟地放开他的手,她说,我认真的,沈侯好好想想吧。说完,便施施然离开。 她一走,沈令颓然地倒在了榻上。 他想着以后该怎么办。他一个敌国被叶骁讨来的宦官,不可能离了秦王府,但若叶骁不要他……他要回北齐么? 他想了一下,忽然自嘲地笑了笑。 人啊,真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他在北齐二十八年,从未觉得有什么难熬,如今到叶骁身边才八个月,回头再看之前的岁月,触目狼藉,如今让他再回去,他却百般不愿。 可若叶骁真的不要他,他也只能回去,不然,还能去哪里呢? 他这么想着,阖上了眼睛。 他与叶骁,这一夜,俱都未眠。 二月初,一行人顺利回到京城,沈令一回王府,就着手搬出去的事宜。 他动作飞快,第二天找好房子,雇好浆洗婆子和小厮,第三天就搬了出去。 窈娘也闹着要跟他一起住,却被沈令喝止,说男女授受不亲,她若真要搬出王府另住随便她,不过和他住在一处是绝不可能。被他这么强硬拒绝,窈娘登时眼圈一红,去五娘那里哭了好一会儿才好。 沈令搬走的当天中午,五娘给叶骁送饭,一进寝殿,见叶骁整个人瘫在榻上。两眼无神,五娘把菜一样一样布好,没用敬称,轻轻推推他,“吃饭啦。” “……没胃口。” “有胡椒醋虾。” “……不想动。” “嗯……这道羊舌签真是香得很。” “……没兴趣。” “这光明虾炙冷了可就不好吃了。” “……扶孤起来。” 五娘含笑看他把中午饭吃了,把榻桌撤下去,才慢慢地道,“沈侯今早搬出去了,你有什么想和我说的么?” 叶骁眼神心虚地飘一飘,咕哝道没什么好说的啊,他搬出去……对吧…… 五娘哦了一声,捧着杯子出了一会儿神,就在叶骁精神放松的刹那,她猛的一刀:“就是……沈侯喜欢你这件事,被你知道了?” 叶骁差点从榻上摔下去。他一脸惊惧的看着五娘,“嫣和,你你你你你怎么知道的?“ “你忘了我以前做什么的啦?没这点儿本事我怎么讨生活?”她娇娇媚媚一笑,风情婉转得很,“不过放心,整个府里应该就我知道。” 她以一种成年人特有的宽容神情看了眼叶骁,“沈侯啊,一直用非常非常温柔的眼神看着你啊。” 叶骁垂下头,说不出话,五娘又看了一会儿他,摇了摇头,“不过若你不喜欢沈侯,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明明无心还假意温柔才不是东西,我虽然不知道你怎么说的,但看起来应该也算干净利落,不过你可要想好,日后要怎么办,沈侯是王府属官,可是要朝夕相处的。” 他沉默良久,才闷闷地道,“……我也不知道……” 五娘扳着指头,“要么,你把沈侯送回北齐。” 他断然摇头,“那不可能,我绝不会让他回北齐那种肮脏鬼蜮。” “好。”五娘点头,“但沈侯留在王府,以他和你的性子,只会徒增痛苦罢了。” 他这点又何尝想不到,“……可他身份特殊,又是个宦官,虽然领着六品衔,但是不留在王府……又能去哪里呢?” “……”五娘眯起一双眸子细细看他,过了一会儿,轻声道,“三郎……” “嗯?” “这都是借口,你只是不愿放沈侯离开你身边罢了。” 她这句一针见血,叶骁猛的抬头看她,五娘神色如常,出口的话却极其尖锐,“怎么可能会没有地方去?沈侯性格清直自持,与蓬莱君最是相投,或者王姬门下,再或者,现如今新后即将到来,据说卞阳公主虽身为国主之女,但是一直养在东宫,与沈侯乃是故旧,新后那里也是个好去处。” “三郎,沈侯不是无处可去,而是你只希望他在你身边罢了。只不过,我觉得,若不喜欢,那就远离,不要给对方希望才是正道。” 言尽于此,五娘向他倩倩折腰,便走了出去。 叶骁愣在寝殿里,他只想着,是这样么?他其实一直在为自己开脱,只因为想把沈令留在身边?因为他喜欢沈令在他身边,有这人在,他就觉得舒服安全。 他信沈令,沈令信他。 他一心想把沈令留在身边么?即便他明知对方喜欢自己,而自己无法回应? 他忽然苦笑出声,他用力捶了一下床板,心里恨恨地想,叶骁,你可真不是个东西。 第二十一回 媚君行(中) 自从搬出去之后,沈令尽量躲着叶骁,偶尔相遇,他对叶骁也是最开始的态度:恭敬有礼,毫不逾越。 叶骁眼睁睁看着沈令精神上那层被自己的壳,重又被他披了回去。 他觉得难过,可又没有办法。 中间叶骁和他谈了一次,试探性地问他未来的想法等等,沈令脸上一抹恭敬微笑,只道但凭殿下吩咐。 叶骁长叹一声,没再说话,而只有沈令知道,他在听到叶骁问他要不要去蓬莱君府上的时候,指甲差点把掌心刺破。 沈令啊沈令,为何还要心存幻想呢? 叶骁从来没有喜欢过他,但那不是叶骁的错,不喜欢就是不喜欢,被一个宦官喜欢,本就算不得什么好事。叶骁知晓他的妄念之后没有勃然大怒,已然是脾性好了。 而他居然还痴心妄念,想要留在叶骁身边。 现在叶骁这么问,就是委婉告诉他,他不要他了。 沈令抖着吸了口气,他想着,北齐十七年宫奴他都熬过来了,没道理这点小事过不去。 ——他本就该断念,何必让叶骁为难。 他忽然就明了了窈娘的苦楚。窈娘之于他,正如他之于叶骁。都不过错付钟情罢了。 沈令想自己应该主动请辞,但却又想在叶骁身边能多待一刻是一刻,只要叶骁不赶他走,他就远远望着他也好——一念及此,他便嘲笑起自己,当初想着若是这番不堪倾慕被叶骁知道了,他就立刻离开,但现在呢?事到临头,他却这般厚颜无耻。 但他真的,只想在能再多看看叶骁,哪怕片刻也好。 很快,二月十五就到了。 天还没黑,他便把自己捆好上了床。 躺在床上,沈令漫漫忽然想起,这是他喝了“泥销骨”之后,第一次一个人度过发作。 之前有窈娘,然后是叶骁。 这次窈娘要来陪他,被他婉拒,叶骁派人送了药过来,但是他没喝,倒不是赌气,只是沈令单纯想知道,他自己一个人,没有叶骁的药,能不能捱过去——因为很可能就会变成这样,那些温暖过他的,拯救过他的,都从他的生命中离开,不复存在。只剩他一个,熬过一次又一次毒发。 他直勾勾地看着朴素无纹的床帐,忽然想,喜欢一个人多么难,因为那人不一定喜欢你,甚而可能觉得你的喜欢让他恶心。 他忽然想起那日沧浪江上缠绵的情歌,想起他自己说的,“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沈令闭上眼,感觉熟悉的疼痛微弱的泛上来,他咬紧口中的布巾,感觉疼痛飞快弥漫—— 这一次,似乎格外的疼。 再也不会有人给他擦汗、温柔的握住他的手,用清润声音对他说,沈侯,没事的,我在这里了。 在剧痛袭来的一刹那,沈令忽然想起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近来倒春寒,今天冷得很,叶骁穿得那么单薄,可别着凉了。 ——然后他就被巨大的疼痛所淹没。 这是他感受过,最痛苦的一次发作,血从咬紧的牙龈往外渗,沿着喉咙淌,浑身跟被钝刀剁烂了一样疼。 但是意识却还在,沉浮摇曳,任凭疼痛撕扯。 疼得最厉害的时候,他只想死了算了,想把头撞在墙上,却动弹不得。 ——他像条被活剐的鱼。 忽然,有一双温暖的手抚上他的额头。 沈令感觉到有人温柔地按住他,给他擦汗,轻轻唤他的名字,对他说,我在这里,我在呢。 ——叶骁。他还是来了,到他身边,在他最痛苦的时候。 他觉得,泥销骨,似乎也没有那么疼了。 在凌晨时分,沈令闻到了汤的香味儿。 他全身僵冷,像是刚从冻土里被挖出来一般动弹不得,眼前漆黑,睁着眼也什么都看不到,他感觉有人过来,轻轻解了他四肢的绳子,然后把他扶起来,靠在引枕上。 这人不是叶骁——没有降真香的味道、不是他熟悉的气息。 温热银勺盛着香浓汤汁抵在他唇边,沈令慢慢能看见东西,他艰难侧头,看了片刻身边的人,森冷而嘶哑地道:“……沈行,你来做什么?” 身边照顾他的人,含笑盈盈,媚意天成,正是沈行。 沈行知道他住在哪里并不奇怪,只是按照行程,此刻他应该在送嫁队伍中,却先行巴巴的跑到这里见他,到底怀了什么目的,就不可言说了。 “来照顾哥哥呀。”沈行一双天生含笑的桃花眼水汪汪的一弯,一手端着银碗,一手举着勺子,“玉黄翅尖汤,里头有上好黄芩和茯苓,最补气不过了,哥哥尝尝?” 沈令艰难抬手,一把把他推开,汤全泼在地上,沈行也不生气,只委委屈屈地叹了口气,说哥哥到了塑月好大脾性。语罢蹲下身子,从袖子里拽出巾帕,把地上细细收拾了,放才又坐回去, “这次行程还算顺,我先来城里打个前哨,得了空儿来见哥哥,哪知哥哥这么凶。”说着说着他越发委屈了起来,咬着嘴唇,泫然欲泣。 “……出去。”沈令闭着眼不看沈行,只冷冷地吐出两个字。 他耳畔一声轻笑,沈行柔声道,“哥哥还是老样子。” 沈令不理他,他自顾自地扳起了手指头,“我给哥哥带了好多土产,给窈娘也带了不少,塑月官儿都清寒,我还给哥哥带了点私房……”说到这里,他偷眼瞥了一下沈令,看沈令面色苍白沉静如水,兀自阖着双目,看都不看他,沈行面上的表情忽然一下就没了,他用一种近于怨毒的眼神看着沈令,看了一会儿,一下笑开,整个人扑在沈令身上,双手挂在他颈子上,咬着他鬓边一缕汗透的长发,腻着声撒着娇儿道:“哥哥你别不理我嘛,你要再不理阿行,阿行就要伤心了哦。” 沈行还小的时候,就常这般挂在他颈子上和他撒娇。 沈行那时候五六岁年纪,爱笑爱撒娇,嘴甜乖巧,粉白玉妆的一团,偶尔闯了点儿小祸,父亲要责罚,沈行就这样蹭在他怀里,把小脑袋埋在他胸口,软软地道,哥哥救救阿行。 这是他的弟弟,唯一的弟弟,这个世界上,与他最亲的亲人了。 他记得受刑那日,沈行七岁,哭得声嘶力竭,被从他怀里拉开,小孩子那么纤弱的指头,生生在他臂上抓出了十道血痕,他的弟弟哭喊着,嘶叫着,以为哥哥可以像过去一样,张开袖子,庇护他安好。 第二十一回 媚君行(下) 他记得受刑那日,沈行七岁,哭得声嘶力竭,被从他怀里拉开,小孩子那么纤弱的指头,生生在他臂上抓出了十道血痕,他的弟弟哭喊着,嘶叫着,以为哥哥可以像过去一样,张开袖子,庇护他安好。 七岁的孩子,那么小,才刚能背下些书,扎马步的时候会撒娇说腿疼的他的弟弟,被剥光衣服,捆在长凳上阉割,血淋淋的奄奄一息,却还歪着头,淌着眼泪,看着他。 “……”沈令慢慢睁开眼,复杂地看着靠在自己胸口,嘴上委屈,面上却笑吟吟的沈行。 沈行生得像他们母亲,一张绝色容貌,兼且少年阉割,颈上没有喉结,肌肤雪腻,音色柔转,一眼望去,生成雌雄莫辩的妖冶媚态。 ——这毕竟是他的弟弟。 沈行确实是他的政敌,沈行也确实做恶,但沈令清楚,沈行和自己不同,他自幼被太子看中,养在东宫,有人庇护,可沈行呢?他一个人,七岁的孩子,生着非凡美貌,从最底层的宫奴爬起,沈行到底吃了多少苦,想都知道。 北齐宫廷那种地方,我不杀人,人就杀我。 他到现在都记得,被东宫带走之后,他与沈行就断了音信,而他再一次见到弟弟,是三年之后,他身为东宫八品属官,进宫为国主宠妃送一份节礼。 他路过国主惯常与嫔妃嬉戏的水游馆,赫然在一个沉香亭中看到了沈行。 十岁的孩子,衣衫不整,身上一袭女裙,露出半个雪白圆润的肩头,一脸媚态,伏在国主脚底。 春日无边,熏风阳阳,沈令只觉得如堕冰窟。 他没命一般飞跑回东宫,跪在太子跟前,浑身发着抖,哭着求太子把他弟弟讨来东宫。 当时有人进了东宫一个十二扇的玻璃架屏,太子满意观赏,漫不经心地听他说完,东宫太监总管小心翼翼地回禀,说沈令求的,是陛下的新宠,赐了个媚行的号。 “哦,是陛下跟前那个小玩意儿啊,长得确实挺得人疼的。”太子不甚在意地笑看他一眼,“在圣上跟前前途大好,你倒要好好跟你弟弟多亲近亲近。” 沈令瘫跪在地上,看着把全部精神放在围屏上的太子——他活在一个多么黑暗的地方啊。 而他再一次看到沈行,是又一个三年,他随太子去鲁王府上赴宴,看着勾画着艳丽妆容的弟弟,像只美丽的小猫一样,蜷在鲁王怀中,咬着鲁王帽缨,低语浅笑。 太子对他说,圣上赐的字果然好,媚行媚行,确实妩媚。 他木然地看着太子,然后看向沈行,沈行对他微笑,媚态婉转。 然后呢,他有叶骁,把他从无边的黑暗中拉了出来,但是沈行有谁呢?他一个人,没有人拉住他的手。 沈令心底忽然就柔软起来,他长叹一声,伸手摸了摸沈行一头乌黑长发。 反而是沈行愣了一下,他看向沈令,看到从来对自己不假辞色的兄长,那张清润面孔上,浮现了一抹温和的神色,他听到沈令唤他,“阿行。” 他不自觉地抖了一下,本能地咬上袖边——这却是他从小养成的习惯,无论是被打还是在床上被艹,多疼也不能哭出声来坏了贵人兴致,就只能小小咬住一片东西,不发出一点儿声音。 沈令又摸了摸他的头发,一双还冰着的手从他眉梢滑过去,就像小时候,他帮他整理头发一样,“阿行,之前的事情都算了。我们找个地方隐居起来,安安生生过完下半辈子,好不好?阿行?” 他把沈行抱紧了一点,他说,阿行,这么多年,对不起,我没能保护你。但是从今之后,我想好好保护你。 “……”沈行愣了一下,他随即笑开,娇声道,“这说得什么话来,哥哥现在得了秦王眷顾,正炙手可热的时候,国主说待我回去,要封我个侯爵,我们哥俩前途都大好,怎么就想着急流勇退了?” 语罢,他又在沈令身上蹭蹭,便站起身,重新把头上乱了的发髻挽了一下,他悠然地道:“对了,鲁王殿下做太子大概十拿九稳了。上次秦王遇刺的事情我正在查,有了眉目就告诉哥哥。” 沈令在心中叹了口气,知道沈行已经泥足深陷,他将刚才那点温情全部收敛,沉声道,“既然如此,那你走吧。” 沈行咬着簪子笑吟吟地看他,一双凤眼水光莹润,风情万种,他绑好头发,取下唇间噙着的发簪,别好之后,笑道:“只要不遂哥哥的心意,哥哥就要赶人,阿爹生前让我们兄弟友爱,可见全被扔进狗肚子了。” 沈令看都不看他,沈行吃吃一笑,从袖子里取出一张请帖,轻飘飘地放在桌子上,“喏,我帮人传个信,你要不要来,随你。” 说完,沈行转身出门。 此时里坊刚开,外头有马车候着,他上了暖车,放下车帘,向后仰靠,咬着拇指,面上兀自带着笑。 来不及啦,哥哥。 早就来不及了,我们谁都回不去了。也走不脱了。 十八年前你没有保护得了我,那就,什么都时候都保护不了我了。 他闭着眼笑起来,秀美绝伦的面孔上带了一丝怨毒的稚气。 第二十二回 断鸿声(上) 第二十二回断鸿声 待沈行走后,沈令过了好半天,才慢慢撑起身子,心情复杂地拿起沈行留下的那封信笺。他展开一看,饶是他这么喜怒不形于色的人都面色丕变。 他一把把信团起来狠狠扔到地上,按着额头胸口剧烈起伏,片刻之后,他定定神,犹豫了一下,俯身弯腰把信笺捡起来,打开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又一遍,他摇摇头,掀开桌上灯罩,就着里头残火,将信笺点燃。 青烟一缕,刹那飞灰。 他慢慢走出门,小厮说昨晚有个客人来访,见他睡下把东西一撂便走了。 沈令清楚这个所谓客人就是沈行,装作走了,后半夜又潜进来。他送来的东西倒不多,一些北齐特产的熏鹅、红糟鲥鱼、风干羊之类,还有一坛灵溪酒。有几方细巧锦盒装的头油香粉,他拿在手里掂了掂,重量不对,把盒子一拆,果然夹层里封着厚厚一叠金叶子。 金叶子有一百两,除此之外,还有一匣上等美玉和珍珠宝石,十几万贯钱总是有的,大概就是沈行说的所谓私房。 沈令想了想,把值钱的装好,剩下东西全打赏了浆洗婆子和小厮,二人喜得眉开眼笑。 他到秦王府,把所有黄金珠宝都给了窈娘。 窈娘看着桌上生辉的黄金珠宝,只愣愣看他,最后终于攒出点力气,抖着声音道,“……这是……什么意思?” “……无论男女,总要是有些财物傍身才好。”沈令平静说道,窈娘看他,面上那点强作的镇静再也绷不住,她脸色煞白,不自觉地倒退半步,强笑道,我要财物傍身作甚? 看她样子,沈令心下不忍,但是他既对窈娘无意,就不如快刀斩乱麻的好,不如趁这个机会,索性说开。 沈令深吸一口气,平静地道:“这是你以后的嫁妆。窈娘,我早说过,我受过宫刑,是个宦官,并非良配。” 窈娘看他,嘴唇轻抖,沈令说完之后,忽然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自失一笑,望向别处。 然后,他听到窈娘极轻地道,可是阿令,我也受过宫刑。 “——!”沈令一震,飞快看向窈娘,窈娘盯着他,红着眼睛,苍白秀丽面容上浮现了一抹惨淡微笑。 她轻声道,阿令,你知道沈行对我做了什么吗? 到死她都记得那天,沈令被抓走,阖府被抄,她被抓着发髻拖出去,扔到地牢。 她想起了之前被抄家发卖的惨烈遭遇,本想着咬舌速死,忽又想到,她若死了,就见不到沈令了,若她再熬熬,能再见他一面呢? 然后,那个和她心爱的人流着一样血脉的恶魔微笑着,一身华服,施施然到了她面前。 沈行对她说,我这儿对付女人的法子可太多,但是朱夫人好歹算是我的嫂子,便还是要照顾下亲戚情谊。 他悠悠然地逼近她,像是毒蛇吐信,在她耳边细语,夫人,还是处子罢? 她的噩梦就此开始—— “……沈行,对我用了幽闭宫刑。”窈娘哽咽了一下,惨然一笑。 她被捆在特制的木凳上,木槌一棒一棒打在她腹上,直到孕育孩子的子宫和着血从身体内脱落而出。 双手虚虚拢在小腹上,窈娘的眼泪终于落下来,她却笑出来,她说,阿令,我这辈子,也当不了母亲了。 沈令心中剧痛,他上前一步,把她搂在怀里。 窈娘既像他的女儿,又像他的妹妹。 窈娘之于他,就是当年惨死在他面前的姐姐和母亲,当他从大雪里把她抱起的刹那,他觉得,当年他救不了母亲和姐姐,但是,他可以救窈娘。 可她都遭遇了什么啊!是不是只要他今天没有逼迫如此,窈娘就绝不会告诉他这件事? 他忽然想起早上他对沈行说的话。是啊,怎么可能走呢?他和沈行手上都是血,凭什么一走了之,从此过上安稳人生? 他们欠别人的,没有还,别人欠他们的,也没有还。 沈令紧紧抱住她,怀里的女子却慢慢的,坚定地推开了他。 她背过身去,沈令听到她抽噎了数声,过了好一会儿再转过脸的时候,她擦去了眼泪,只眼圈微红,对他一笑,“我知道的,阿令,你不喜欢我,只把我当妹妹看,这些我知道的,但我一直痴心妄想……”说到这里,她哽了一声,摇摇头,“……你说得对,任何时候都要有钱傍身,这些东西我先收下了。” 语罢,她向沈令轻盈行了个礼,道,妾身失礼,还望沈大人莫怪。 她唤他沈大人,不再唤他阿令。 沈令与她,除了救命恩人这一次关系,在刚才,其他所有彻底了断。 沈令合了一下眼,对她躬身还礼,道,“沈某叨扰,还望娘子海涵。” 他转身而出,而在他走后,扶着那方锦盒,窈娘仰着头,无声地笑起来,闭上眼,潸然泪下。 在这一刻,她的梦彻底的醒了。 她梦里有簪花风流张敞画眉,有窗下娇声笑语,有为良人洗手作羹汤。 可她的梦里良人啊,却不爱她。 她梦里的那些花终于枯萎,她梦中良人转身而去,再不回头。 你看,喜欢一个人,是多么苦的一件事。 她慢慢滑坐在地上,捂着嘴,终于无声大哭。 二月二十,卞阳公主一行抵达京郊行馆,二月二十三,叶骁奉命亲迎入京,公主入住城内的北齐行馆。 二月二十六,看着行馆道贺的人少了一些,沈令备了份礼物,前往拜见卞阳公主。 卞阳公主生母乃是北齐国主元后的嫡亲妹妹,元后薨逝之后入了宫,位在贵妃,代替姐姐抚养太子成人,后来在卞阳公主三岁那年病逝。太子怜惜卞阳,便领回东宫自己亲手抚养。 卞阳和先太子名为兄妹,实为父女,沈令照顾过她几年,印象中那是个姿容秀美,温婉柔顺的小姑娘。但是一晃快两年未见,太子被杀,她被挑中远嫁,不知道她现在怎样。 沈令被领到行馆内一处花厅里,与卞阳公主隔帘而晤。 与沈令记忆中相比,她似乎一夜之间长大了——珠帘后的少女一身妃色深衣,正襟危坐,再也不是那个会跑出帷幕,拉着他的手从他袖子里掏蜜饯吃的活泼女孩了。 沈令忽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该说什么呢?能说什么呢?真是他乡故人相见,唯有无言。 让侍女退下,片刻之后,卞阳公主低低问了一句:“沈侯……你还好罢?” “……臣,还好。” 卞阳短促地笑了一声,她微微转过脸,少女面庞在春日显出一种珍珠般的润泽无瑕,“……我还没嫁进塑月,沈侯大可不必称臣。” “北齐是臣故土,无论如何,这点不会改变。” 卞阳良久的沉默,她在珠帘后闭了一下眼,低声道:“可是我们都回不去了……”她笑了一声,“不过那种地方不回去也没什么不好。” 沈令没说话,卞阳打开他带来的食盒,里头是窈娘做的北齐点心:撒着胡麻的金丝饼、艳如胭脂的贵妃红、还有入口即化,宛如雪花的甜雪,她忽然笑了笑,“……这些我以前都吃过,阿令你偷偷带给我的,那天我琴没弹好,被哥哥骂……”她的声音忽然就小了下去。 那声阿令一出,沈令心中一阵凄楚。这个被他抚养长大,喜欢缠着他的小姑娘,最喜欢在没人的时候拉着他的袖子撒娇,一叠声地唤他阿令。 沈令素来心硬,唯独对这粉雕玉琢的小娃儿心软,只要她水汪汪仰头看她,便什么都依她。 而她现在长大了,兄死国伤,嫁到敌国,做一个只比她小四岁的孩子的继母、一个年纪足够当她父亲的男人的妻子。 他无声喟叹,宽慰她道:“塑月宫规肃然,朝野清正,当今圣上明察秋毫,楚国王姬与秦王殿下都非凡品,殿下不必多虑。” “王姬和横波一直陪着我,我知道……”她迟疑了一下,“秦王……也是?” “秦王殿下虽然声誉参差,但人却有赤子之心。外间流言蜚语殿下不必听也不必信。” 卞阳意味深长地瞥了他一眼,沉默片刻,“嗯……沈侯,我正好有事想和你商量。” “殿下请讲。” “我这次过来,没带太监宫女……我现在孤身在此,阿令,我、我其实有点……”她住了口,掩去一瞬间的惶恐软弱,“沈侯,你愿意到我身边么?” 其实这个是个绝好的机会不是么?他可以离开叶骁,然后去保护卞阳公主,他应该答应的。 但是不知怎的,沈令张了张嘴,只干巴巴地答了一句,此事仓促,容臣回去细思,便匆匆告退。 第二十二回 断鸿声(下) 他刚走到外间,就听得门口喧闹,从侧门出去一看,原来是荣阳端王前来拜访王姬,西魏太子打此路过,本来等端王他们进去就好了,西魏也不知道脑子抽什么筋,非要让端王让路。 西魏位在北齐荣阳和塑月之间,国小力卑,如果不是因为弹丸之地兼之位在数个大国之间,保持了一个危险的平衡,早就没了。荣阳是当世列强,端王是荣阳天子最宠的幼子,连西魏皇帝都不看在眼里,还能给一个太子让道?两边僵持,把偌大一条朱雀大街给堵了。 沈令刚从巷子口出来,只听有人呼啸一声,西魏的人居然动上手了!还有人敢拔刀! 在别国首都大街上动手拔刀,西魏这一窝脑子进水了吗? 沈令一边腹诽一边只想离开,没走几步,忽然听到一声幼儿哭叫,却是一个小男孩从看热闹的人堆里滚了出来,落到骑马的仪仗队里! 沈令倒吸一口冷气,足尖一点,抢步上前,他也不管周围是谁,双手一拂,尽数摔开,一把从马蹄下把小童捞了起来,飞身向旁送去,他这一下中途改向,力道已尽,整个人落在地上,随即侧翻,避开数□□脚,正待起身,忽然腰上一轻,有人飞掠而至,揽住他腰肢,向旁边一带,却是满面怒色的叶横波。 自从卞阳入城,叶横波和王姬母女就长住行馆,门口喧闹,她出来查看,一看居然动手,还把沈令卷进去了,她立刻杀入人堆之中,将沈令一把捞起。 “多谢叶大人援手。”沈令稍微站开,不着痕迹地拉开一点儿距离,横波看他,正要说话,忽然斜刺里杀来一队人马,一下把西魏诸人冲散,一道沈令熟悉的清润声音朗声高喝:“尔等何事,在此喧哗!” 他猛的抬头望去,只见一骑白马飞至,马上那人玄衣乌发,玉冠佩剑,容貌俊美,眉眼多情,踏光而来仿若天人,让人不敢逼视——那是叶骁。 而在看到他的那一瞬,沈令只觉得这个世界上其他什么都不重要了,他痴痴看着叶骁,不自觉地笑了一下:他的叶骁,光芒万丈,俊美无双。 叶骁就瞥了他们这边一眼,像是没看到他一样,淡淡一扫,就看向了西魏诸人。 沈令心内一苦,垂下眼睛,心想原来他连看我也不愿意了。 叶骁是过来行馆办事的,结果发现前面路堵了,带人过来查看,远远就看到叶横波揽住沈令带到一旁,两人站在一处,好一对英姿飒爽的璧人,他心里立刻火起,暗想叶横波我只许你好好追求他,谁许你碰沈令了?还有,沈令你就让她随便搂你?! 他心下生气,故意装作没看到沈令,荣阳那边有人过来,却是旧识,乃是雍侯符青主,符青主和叶横波把事情简明扼要地说了一遍,西魏那边有个总管模样的人也奔过来,梗着嗓子,说乃是荣阳先—— 然后他就被叶骁掐着脖子,拎在了空中。 四周忽然安静,只能听到总管跟牛一样粗的喘息声和叶骁轻飘飘的一声轻笑。 他歪着头,柔声道:“……孤许你说话了么?” 说完,他就像扔一块抹布一样,随手一挥,总管轰的一声跌进西魏太子那乘金黄大轿里头! 西魏侍卫蜂拥而上,将自家太子从塌了的轿子里搀出来。 太子二十来岁年纪,面色苍白身体瘦弱,又惊又怕又气,抖着手指着叶骁说不出来话,叶骁对他无辜地笑了一下,悠然地道:“于行馆前当街持刀伤人,该当何罪?” 他身旁大理寺属官恭声道:“当视为宫门行凶,绞监侯。” 属官话音刚落,一群大理寺的府役和早就憋不住的行馆羽林卫轰然应了声是,把西魏侍卫全部被按翻在地。 西魏太子大骇,怒喝道:“叶骁!这是我西魏的侍从,你有什么资格绑人!” 叶骁没听到一样,笑吟吟地在马上侧头,“纵人行馆行凶,该当何罪?“ “当斩监侯。但若有八议之尊,可视大不敬罪。杖三百,流三千里。” “哦,西魏太子毕竟是外国贵戚,那就再通融一下,当街脊杖五十就成了。”他轻飘飘说了一句,在马上用下巴点了点气得浑身发抖,兀自还在骂的西魏太子,“现在,打。” 真要把一国太子当街按在地上扒光了衣服打?!沈令立刻抢步上前,躬身刚要开口,叶骁手中马鞭在他面前一个空挥,空气炸响,劲风刮得他面上生疼,叶骁冰冷地自上而下地瞥了他一眼,冷声道,“孤,许你说话了么?” 沈令听了这句,愣了一下,他随即垂头,敛声屏息的垂手侍立。 他想,原是他的错,叶骁对他一直太好,让他忘了,他不过是叶骁从敌国讨来的罪奴罢了。 他果然早就该从他身边走了。何必等到叶骁心生厌烦,让彼此不堪呢? 叶骁冷喝了他一声之后本来心里后悔,但是看他居然乖乖巧巧再不多说的时候,刚才勉强压下去的无明之火轰的一声又烧了起来。 沈令,果然是这个天下最会惹他生气的人。 叶骁心情烦躁,也不管被按在地上打,叫得跟杀猪一样的西魏太子,回转大理寺,沈令默默跟在他身后。 他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叶骁一边走一边想,他跟沈令较什么劲儿啊?他什么一人自己不知道?进了偏厅,他正琢磨找个台阶下的时候,身后传来衣衫摩擦的声音,他一回头,看到沈令端端正正跪在地上,对他行了大礼。 他道,殿下,前些日子,您与下官说的话,还算得数么? 叶骁愣了一下,他怔怔地道,什么话?说完忽然一惊——他前几日,曾问过沈令他愿不愿意去蓬莱君门下。 沈令跪伏在地,额头抵着冰冷青砖,露出深绿色官服下一截雪白的颈子。 叶骁俯身从下而上地看他,塑月春暖,他穿得单薄,能看出脊背清瘦线条。他看了片刻,柔声道:“沈令,你想离开孤?” 沈令想,是你不要我在你身边啊,他想的时候,心中倒不委屈,只是难过,他没说话,叶骁道,“抬头。” 他慢慢抬头,叶骁轻轻抚上他那双清澈透明的漆黑眼睛,深灰色的凤眸眯细,多情婉转,他非常温柔地笑了一笑,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沈令,你想离开孤?” 沈令长久的看他。 他忽然想起昔年山南关下,沈令看他的眼神,清冷无波,漾着一层菲薄的冰,而现在沈令看他,一样平静,眼神却是暖的。 他看到沈令轻轻眨了一下眼,长睫搔得他掌心微微的痒,沈令笑了一笑,低声道:“殿下,我所钟情,钟情他人,罪不在他,也……罪不在我。这是您说过的话。” 瑶华当年也是哭着这么对他说的。 她对他说,三郎三郎,你千好万好我都知道,所有错都是我,是我对不起你,可是,三郎,这世间唯独喜欢这件事情,没法勉强。 他忽然心平气和下来,安静地想,我想杀了面前这个人。 他想就这样,用一根银针,刺入沈令百会,瞬间而死,不痛苦,不流一滴血,干干净净。然后给他换上玄色的礼服,将他藏在万年寒冰中。他就再也不会离开,日日夜夜,只要他想,便能看到他。 叶骁白皙指尖轻轻滑过他眉眼,手腕一转,手背腻上沈令下颌,叶骁似是痴住了,沈令仰头,纤细的颈子拉出一条雪鹤一般纤秀的线条,他轻轻捧住了叶骁的手。 他温和地看着叶骁,“殿下,我喜欢你。我也知道殿下心有所属,我在这个世间孑然一身,唯有一颗心算是自己的。而现在,这颗心也不是我的啦,殿下,我把它给你,你放过我,好不好?” 叶骁想,我想杀了他。不,我要杀了他。可我为什么要杀他呢?因为他要离开我? 他忽然怔怔,他想,若五娘有了喜欢的人要走,我欢欢喜喜送她出门,告诉她王府永远是她娘家,可为什么只有沈令,他要离开我,我想杀了他? 当年,即便是瑶华,他也只是满心苦楚,却从未想过,就算把她变成一具尸体,也要留下她在自己身边。 你看,沈令与那些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人们,截然不同。 可不同在哪里呢?他不知道。 沈令笑起来,他阖上眼,又把头抬高一点,纤白的颈子完全暴露在他掌中,他的长睫微微地颤,他柔声说,“殿下,我所有都是你的,一条性命随你处置,只求你,放过我罢。” “……”叶骁松开了手。 他想,人可真奇怪。他喜欢瑶华,瑶华求他放过她,沈令喜欢他,沈令也求他放过他。 他琢磨琢磨,忽然笑出声。 叶骁说,你起来吧,多大点儿事,你想去哪里去就去哪里,孤说过,沈侯,你是自由的。 他挥手让沈令出去,等四下一静,他坐回座位,看着面前要处理的案卷,叶骁忽然想,每个人都要他放过,可谁来放过他呢? 第二十三回 和血书(上) 第二十三回和血书 沈令去回了卞阳公主的话,说待大婚之后,愿意做她的属官。 这边他也和黛颜五娘窈娘交待清楚,黛颜无所谓,窈娘不语,只有五娘轻轻叹了口气。 事情终于有个了断,沈令心情松快不少。整个人终于不再是之前那种苍白欲倒的恹恹。 这天沈令一早就到了王府外书房,先处理公文,再把一堆请柬——因为外国贵宾来的多了,叶骁终于有人请了——分门别类。 今儿事不多,巳时就处理完毕,他正琢磨要再找点儿事做,忽然想起叶骁之前让他查一遍桔穗舫的信。 翻出信匣的时候,他想,分明只是两个月前的事,却彷如隔世一般。 他自失一笑,捧着信匣,忽然觉得哪里不对,但是也没细想,就一张一张展开来看。 全都是一色厚密白纸,写得都是家长里短的琐事。 他正看着,叶横波溜溜达达走了进来。 今天叶骁约横波过来说事,叶横波到了,他还绊在宫里,就先到外书房等他。 沈令刚要见礼,横波特别大度的一挥手,说你别管我,该干啥干啥。沈令点点头,谢过之后继续看信。 叶横波拿本书翻了翻,觉得无趣,便丢开来,单手托腮,含笑看着沈令。 沈令对叶横波印象颇好,以他的淡漠性子,勉强算得上喜欢,被她看了一会儿,抬头笑道,“叶大人若是无趣,下官叫五娘陪您在园内游赏一番?” “园子哪有你好看,你看你的,我看我的。”横波笑答,还从袖子里掏出几颗蜜饯,打算就着沈令吃。 沈令被她看得发毛,想了一会儿,礼貌性地问了句,二郎安好?横波说,死不了,就大概得躺到年中了。 他们这次从青阳道回来,王姬在府里正式宴请两人以做感谢,席上叶骁笑眯眯把叶永波和叶询对他下药的事说了出来。 叶永波当场吓尿了,赶紧说叶询全不知情,都是他下的,王姬气得要扇他,却被青城君拦住,青城君温和地把儿子叫到身前,含笑一巴掌直接抽出了殿外。 他笑着唤来侍从,按着叶永波在堂下打,也没有板数,他神色如常,就跟没听到儿子嚎一样,向沈令和叶骁敬酒赔罪。 最后反而是叶骁看不下去了,给叶永波求情,拖上来的时候血肉模糊气息奄奄,青城君脸色都没变,依旧含笑。 沈令当时就觉得,青城君真是个狠茬。 他哦了一声,继续看信,横波忽然道,“这是穗舫的信吧?” “叶大人怎么知道?” “嗨,我们几个小时候一处玩儿大的,那时候都在蓬莱君那儿上课,就是用这种纸,说可以写暗语啊什么的……”横波面上露出了怀念的神色,她轻声道,“那时候真好啊,没有任何烦恼,宫里的猫不理自己,就是天大的事了。” 沈令一笑,“少年滋味,千金难换。” 两人正说着,有人通传说叶骁回来了,横波负着手溜溜达达走了,沈令继续看着手里的信,看着看着,他忽然心内一动,把所有穗舫的信件拢在一起,拿在手里掂了掂,又拿其他一叠厚薄相同的纸张在手内一量。 ——他终于明白拿起信匣那一刻的微妙不对是从哪里来的了。 穗舫的信,明显重得多。 他一张张细细检查,并没有夹带什么,他又仔细抚摸,发现纸张除了边缘部分,都异常挺括光滑。 他皱眉,想起刚才横波说的那句写暗语。 沈令想了想,点上蜡烛,轻轻把那张他觉得有异的纸放上去一熏,信笺四角立刻微黄泛焦,而中心部分则慢慢在墨色之下,显出别的一层字迹。那是用白矾写在白纸上,必须用火熏过才能看到的字。 沈令看着上面的字,面色一沉,立刻把穗舫写来所有的信一张一张熏燎过去,看完之后,他面沉如水,霍然起身,捏着一把书信,快步去找叶骁。 叶骁正和横波在观鱼亭倚栏说话,似是刚说完,看他面色不善,横波拱手告退,叶骁看着沈令过来,有点儿诧异,还没等他开口,就见沈令把厚厚一沓信笺摊在了石桌上。 在看到那上面隐匿字迹的一刹那,叶骁深灰色的瞳孔猛的放大,然后缩紧—— 从嫁入白家开始,她寄给他的每一张信笺上都写满,阿骁,救救我。 沈令只来得及在叶骁转身而出的刹那抓住他的袖子。 “……放开孤。”叶骁眯起眼睛,一双深灰色的眸子宛若暴风雨来临前的积雨云,沸腾翻卷。 “我只求殿下答应我一件事。” “……放开孤。” “殿下要做的所有事我来做,我只求殿下,今日不要杀一个人。” “沈令,放开孤——” “若殿下要杀。就先杀我。” “你凭什么——”叶骁暴怒,一把甩开沈令! 沈令被他摔在地上,扯住他袍角,苦笑着仰头看他,极轻的道:“……殿下,求求你……” “……”叶骁定定看他,沈令慢慢从地上爬起来,坚定地拉住他,笔直凝望,一瞬不瞬。 沈令的声音软下去,他清绝面孔上忽然带了点儿苦笑的意味,“殿下……求求你,答应我这一次吧。” 这一次,决不能让叶骁杀人。尚书左仆射这样高官即便是叶骁也承担不起擅杀的后果。 但是白家父子一定会死。 他替叶骁杀。白家父子今天必须死,只不过,决不能是叶骁杀。 叶骁看了他片刻,飞快解下腰间佩剑扔在他掌心,转身向外飞奔。 沈令跟在他身后,飞身上马,向白府而去。 时正午后,阳光晴好,白府侧门里一群下人正缩在门洞阴影里打着盹,听到马蹄声近,眼睛还未睁开,只见两道身影从马上飞身而出,直过众人头顶,向府内飞掠而去! 等他们反应过来,叶骁几个起落,已经到了女眷所在的后院。 他循着药味冲入厢房,把侍女吓得惊声尖叫,叶骁理都不理,几步走进去,看到重重纱幕之内,躺着瘦得只剩一层皮,肚腹却高高隆起的穗舫。 她瘦得像是一具苍白的、裹着皮的骷髅。 穗舫半昏半沉,听到声音,微微转头,待看清是叶骁之后,苍白嘴唇动了动,眸子亮了起来,眼泪从眼角渗了出来。 她拼尽全力,向他伸手,叶骁抢上一步,将她抱在怀里,他怀里的身体又轻又冷,像抹随时会散的影子。 他听得到穗舫虚弱地呢喃,“阿骁……你来救我了……” 他拿起被子把她团团裹住,将她抱起来,“嗯,穗舫,我来了,对不起,我来晚了。” 第二十三回 和血书(中) 叶骁浑身肃杀地抱着穗舫出去,白家夫人惊恐地看着他,“殿下这是要做什么,穗舫有孕在身,快放下穗舫!” 叶骁只冷冷地瞥了她一眼——冰冷的,毫无温度,只把她当一具尸体来看的眼神。 白夫人一下瘫坐在地,叶骁收回视线,疾步而出,周围仆役蜂拥,却没人敢拦,叶骁就这么光明正大,把穗舫抱回了秦王府。 他一走,五娘就派人去找黛颜和灿星汉,黛颜先回来,看见他怀中穗舫倒吸一口冷气,沈令简单和他说了几句,黛颜面色一变,一跺脚,飞快进了寝殿。 穗舫被叶骁放在床上,人已经失去意识,黛颜仔细查看了一番,脸色黑得跟锅底一般。 叶骁站在床头,轻轻把穗舫一头枯干头发拢起,“……怎么样?” “她怀孕五个月了……双胞胎,上个孩子没出百日就怀上了。”黛颜森然语气下隐含着一股怒气,“她现在是情绪激荡,力竭昏迷过去,府里有现成的方子,熬一副就好。” 说完这句,黛颜的愤怒终于按不住了,他扯扯叶骁,两人到了外间廊下,黛颜一拳擂在廊柱上,他用尽全力压低声音,嘶声道:“白家这帮畜生!!!穗舫的手脚筋都被挑断了!!!” 叶骁反而显出一种近于可怖的平静,他伸手按在黛颜肩头,用力压了压,“……大概什么时候断的?” “应该是四个月前。” “……哦,就是孤参加完白家的百日宴后,对吧。” 看黛颜点头,叶骁也点点头,他唤来窈娘和五娘,要她们放下手头一切事,听黛颜安排,照顾穗舫,灿星汉此时也回来,他倾身向前,与娇小女子额头相抵,他凝视着灿星汉,一字一句,“保护好穗舫,不见我人或者手谕,除了五娘窈娘和颜颜,敢近穗舫者,杀。” 他这么说的时候,毫无杀气,语气平静到近乎平和,灿星汉重重点头,他起身,看向身边的沈令,他说,沈侯,带好信笺,备车,孤要进宫。 叶骁换了一身进宫正式的皮弁服,玄衣素裳,外罩绛纱袍,一头乌发整齐绾在黑色皮弁冠里,腰悬长剑,正要登车,忽然有侍从来报,说桔夫人来了。 外院吵嚷,叶骁出去,看到一个衣着华贵的中年美妇被侍从拦在外间,正是穗舫的母亲桔家族长,华盖夫人。 看到叶骁,华盖夫人几步冲到他面前,一张面孔煞白,唯独眼圈微红,她气息不稳地道,“殿下,穗舫呢?发生什么了?我女儿呢?”说到这里,她语调破碎,隐隐然带了哭腔,“要是穗舫有个好歹,我——” “……桔姨,穗舫很好,现在黛颜在照顾她,你莫急,在我这里,谁也伤不了穗舫。“ 叶骁扶着她往前走,华盖夫人走得太急,差点摔倒,进了内殿,看到面色苍白,只胸口微微起伏,仿若死人的女儿,华盖夫人一下坐倒在地,五娘赶紧把她搀起来,她失魂落魄地坐在女儿床边,眼泪成串地滚下来,过了好一会儿,才看向叶骁,语气却软了些,“……这是,怎么回事?” “让黛颜跟夫人说吧。我要进宫了。”叶骁低声说完,转身而去,华盖夫人祈求一般地看向黛颜,黛颜闭了下眼,狠下了心,将穗舫的情况告诉了华盖夫人。 听到最后,华盖夫人却连哭都哭不出来了,她看着女儿,过了半晌,她几乎是哀求地看着黛颜,“阿颜,我、我想看看穗舫,我想和穗舫单独待一会儿,我……” 黛颜沉重点头,“我去看看煎的药,您有事立刻叫我。” 语罢,殿内的人都退了出去,只留华盖夫人一人在内。 她抽泣一声,颤巍巍伸出手,一手握住她的手,一手轻轻抚摸向女儿消瘦苍白的面孔,柔声唤到,“穗舫……穗舫,你还好么,穗舫,是阿娘啊,阿娘来了……” 似是听到了母亲的呼唤,穗舫动了一下,她微微睁眼,侧头看去,朦朦胧胧地看到是母亲,她颤抖了一下,翕动嘴唇,两行热泪自眼角渗出—— 叶骁离了秦王府,刚到宫门,还没等说来意,就直接被领到显仁帝处理政务的宣政殿偏殿,进殿的时候,门口守卫的羽林卫左将军面无表情地向他伸手,要他腰上的佩剑。 叶骁是受显仁帝亲赐,享东宫仪仗,剑履上殿的待遇,今日要他解剑入内,他沉沉一笑,“……白家父子先到了对么?” 对方只躬身一拜,“请殿下解剑。” 叶骁定定看了他一眼,冷哼一声,解下腰间佩剑丢到他手里,带着沈令抬脚向殿内走去。 果不其然,白仆射父子早就跪在殿内显仁帝脚下,正痛哭流涕地陈说,显仁帝面无表情地抬起眼皮看了一眼弟弟,叶骁走过去,跪在他面前,双手呈上穗舫写的信。 显仁帝看了信明显一惊,白家父子眼神闪烁,刚要开口,皇帝一摆手,“秦王,白仆射告你光天化日强掳他儿媳,致使其妻惊厥病重,你有什么可说?” 叶骁直起身体,笔直地看向自己的兄长,“桔氏与臣乃总角之好,其向臣求救,臣今日方知。事急从权,臣闯入白府,救出桔氏的时候,桔氏病势沉重,身孕五月有余,被挑断手脚筋脉四月有余。” 此话一出,满殿都惊了,显仁帝捏着手里满满求救的信笺,惊疑地看看叶骁,又看看白家父子,“这,是真的吗?” “桔氏现在在我府内,有华盖夫人陪伴,若陛下不信,可以带臣手信派御医前往探查。” 听他说得这般笃定,显仁帝颇有怒意地看着白家父子,“你们有什么可说的吗?” 白家长子愣在当场,浑身微微发抖不知所措,白仆射以头抢地,一声一声额头直磕出血来,他嘶声道,“事情绝非如此!现在我儿媳在秦王手上,臣父子百口不得辩,臣只求陛下将华盖夫人与儿媳一同叫到殿上,当面辩驳!” “穗舫已经病得昏迷,你这是要她的命!” “臣请陛下圣裁,还臣父子一个清白!” “别吵了!”显仁帝一声断喝,叶骁挺直身体,白家父子匍匐在地,他冰冷地扫了一眼下跪诸人,唤来殿前舍人,“去,到秦王府,把桔正卿和她女儿一起带来!当殿对质!” 第二十三回 和血书(下) 舍人拿了叶骁的手谕领命而去,跪在叶骁身后的沈令却隐隐觉得哪里不对。 殿内一片沉静,只能听到显仁帝因为生气而粗重的呼吸声,沈令忽然想到,对质明显对白家父子不利,他们为何敢如此要求? 除非他们笃定,穗舫不会说出任何一句对他们不利的话。那他们的依仗是什么? 沈令脑中飞快转动,他忽然想到了一个人,悚然一惊——华盖夫人! 白家不过是桔家的分支,华盖夫人不可能不知道自己的女儿什么情况!而现在华盖夫人在王府,在穗舫身边,甚至于还要陪她上殿—— 他深深吸了口气,再慢慢吐出来,灵台反而一片清明。 他说过的,叶骁要做的事,他来做。 他拿到求救信的时候就知道,今天的事,绝无可能善了,白家父子一定要死在今天。 只不过动手的人不能是叶骁而已。所以他求叶骁,今天不能杀人——他来杀就好了。 这不困难,非常简单。他微微抬头,带着一抹不自觉的微笑,看着白家父子。 在宫门上钥之前,华盖夫人携着穗舫进了宣政殿。 穗舫被担架抬着,面色苍白,气若游丝。 显仁帝免了穗舫的礼,送入暖阁御医检查,他看着跪在脚下的华盖夫人,旁边中书舍人大致把事情跟华盖夫人说了一遍,她一弯细眉轻皱,擦了擦眼角泪痕,泣声道:“绝无此事,妾身与白仆射通家之好,我自己女儿若是被虐待了,我岂会不知!今日不知秦王被何人挑唆,冲入白府,劫走我女儿,还望殿下严查!” 叶骁扭头看她,眼神异常平静,沈令只看着叶骁,一丝不苟 ——他果然猜得没错。沈令想,华盖夫人与白家是一伙的,只怕一会儿就算穗舫,都会被逼当场改口。 不过没关系。他心无旁骛地凝视着叶骁,忽然想,他原来只见过叶骁玄衣或者紫袍,原来他穿红衣也这么好看,他穿红衣像一团火,在清冷殿内安静的烧。 此时御医也从暖阁回来,禀报说桔氏确然身怀六甲,虽然体虚气弱,但手脚俱好,无法站起只是虚弱而已。 叶骁什么都没说,他直挺挺地跪在地上,就安静地看着华盖夫人与白家父子。 显仁帝把手里一沓信纸往下一扔,厉声道:“这是桔氏的笔迹么!” 华盖夫人捡起来几张,仔细查看之后连连叩头,“这……这并非小女笔迹!” 显仁帝一转头,怒喝一声,“把桔氏抬上来!朕要听她亲口说!” 穗舫被抬上来,舍人上前,“陛下有询,你可否在白府遭受虐待,向秦王求救?” 所有人都看向担架上这个气息奄奄的女子,叶骁也看她,她也看着叶骁,蜡黄的脸孔上显出了极其悲惨的微笑。 叶骁安静地看她,对她笑着摇摇头,穗舫却懂了,她闭上眼睛,眼泪滚出来,她嘶声道,“没有,妾身……完全不知……秦王为何要强掳妾身——” 她一句没说完,口唇里便溢出鲜血,旁边御医赶紧施针,叶骁拍拍膝盖,忽然站起来,在众目睽睽之下到了穗舫身边,他轻柔地道,“没事的,我不怪你,穗舫,不是你的错。” 他看着穗舫嘴唇动了动,他点点头,安抚一样轻轻拍了拍她枯干如鸟爪一般的手。他甚至温柔地笑了一笑,给她擦去唇边的血,柔声劝慰,“我知道的,我知道的,穗舫,我知道的。” “……”穗舫嘴唇翕动了一下,最终无力地闭上眼,叶骁看着御医把人抬走,身后显仁帝怒喝一声,“叶骁!” 他恍若未闻。他只歪着头,用一种近于天真的眼神看着白家父子。 华盖夫人兀自在跟显仁帝说,此事必有蹊跷,秦王应是受人挑唆云云,还请明察。 叶骁只看着他们父子,手轻轻的动了动。 然后他袖子被人拉住,叶骁垂眸,看到沈令对他轻轻一笑,很好看,像是夜里白色的梅花上有雪簌簌落下。 叶骁一愣,似是明白了什么,而就在这一瞬间,沈令飞身而起,快如闪电,一道绿影飞掠,所有人还没反应过来,沈令立在白家父子身前,双手扣住两人喉结,只听两声脆响——在他松手刹那,白家父子僵硬着,晃了晃,了无生息地向后倒去。 ——白家父子已然被他当场格杀! 殿内刹那静谧,所有人都着沈令,沈令端正跪倒,俯首于地。 叶骁答应过他,不杀一人。你若不杀,我替你杀。 整个大殿只静了一弹指,忽然就像是水落进热油锅一般沸腾炸开!无数侍卫涌上殿来,沈令被一脚踹倒,随即两把雪亮长剑贴着他的颈子交叉而过,两肩被人踩牢,双手往后一绞,直接卸掉关节! 沈令面孔贴着地,他像完全不知道疼一样,努力想往叶骁的方向去看,雪白颈项被剑刃割出无数细小的口子,血慢慢渗出来,仿佛一团杂乱红线缚在了他颈上。 他被人抓着头发往外拖,他却一心一意只想看叶骁,但是他看不到,连他的鞋都看不到。沈令阖上双眼,心里想,叶骁你别看我,我现在这样子狼狈得很,不好看得紧,你看了要不喜欢的。 他又想,若能在此替他死了,那便死了吧,也没什么打紧。只比死在元日那天,差一点点罢了。 第二十四回 千生冷(上) 第二十四回千生冷 叶骁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平静。 他看着沈令被拖走,什么也没说,只慢慢俯身,捡起了他落在地上跌碎的簪子。 那是他的旧簪,有次借沈令用,便送了给他,黑犀角的簪子,无纹无华,沈令却很喜欢。 他把几截断簪小心翼翼地拿帕子包好,毫不反抗,被押入宣政殿的一个偏殿。 蓬莱君进去的时候,叶骁坐在灯下一动不动,面前是一幅雪白巾帕,上头几截漆黑断簪,少了两段,却拼不起来了。 蓬莱君在他对面坐下,叶骁抬头看他,他开口,语气异常平和,简直像是在闲话家常一般,“……沈侯常戴这根簪子,我本以为是他喜欢这发簪朴素,刚才我忽然想明白了,他哪里是喜欢这根簪子呢,他之所以喜欢,不过因为这是我送他的旧物罢了。” 叶骁忽然又沉默了,过了片刻,他沉沉一笑,一双凤眸眯细,深灰色眸子在烛光下显出一层不祥而美丽的水光,“阿父,之前大殿上,我啊,本来是想把除了阿兄之外的人统统杀掉的。血溅金殿,尸堆御座,一定很好看。” 蓬莱君没说话,一双朱红色的眸子看着他。 “我没做,是因为我答应过沈令,今天我一人不杀。我居然真的没杀人,是不是很不可思议?”他弯了弯唇角,“我生平第一次,因为有人求我,我没有杀人。” “但沈令求我不是为了他自己,而是为了我。他知道我今天无论如何都要白家父子死,可他不想让我担擅杀朝廷命官的大罪,所以,他求我不要杀人,他来替我杀,代我担罪。因为他喜欢我。” “然后我一直在想一件事,我到底喜不喜欢沈令——我知道,君上你当时就看出来,我跟沈令是装的情侣。”他笑了一下,“我就在想,我不想和他分开、我想天天看着他、我想保护他、最重要的是,我愿意为了他,不杀人。我为了瑶华都做不到,可沈令求我,我为他做到了。这算我喜欢他么?我不知道,但若要喜欢他才能把他留下,那我愿意去试试。”他又笑了一下,“跟男人上床我不行,但沈令……例外。如果是和沈令,我可以。” 当初知道自己和沈令睡过,他第一反应并不是恶心厌恶,他反而……觉得怜惜。 痴心轻许,却百般掩饰的沈令、在他怀中瑟瑟发抖的沈令、将泪水落在他腕上的沈令、喜欢他喜欢到卑微而绝望的沈令、他抚摸过的,沈令腰间那枝苍色梅花……都让他觉得怜惜。 叶骁说,我最要紧的事说完了,阿父,咱们聊聊桔家的事儿吧。 叶骁早想明白了,穗舫被虐待这件事,桔家是知道的,恐怕还参与了,不然,她为什么不向父母兄姐求救,要向他求救呢?是他冲动犯蠢,居然还把穗舫交给华盖夫人——与夫家合谋,虐待她的母亲手里,桔家代有秘术相传,自有手段让她手脚筋脉暂时接续,骗过御医。 蓬莱君看了他片刻,忽然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叶骁终于露出了一点平静之外的表情,他似乎被什么尖锐又冰冷的东西刺穿了心脏,瑟缩了一下,“……对,都是我错。其罪惟我。” 他一字一句,“若我当初没有对瑶华痴心妄想,那么瑶华会是好好的将军夫人,穗舫是我的王妃,不会受此折磨。” 穗舫,才是一开始先帝与蓬莱君为他选定的妻子。可是他不要。他只要瑶华——他从未想过,瑶华并不喜欢他。 瑶华早有恋人,却因为他被生生拆散。成婚两载,他以为举案齐眉,结果是瑶华跪在他面前,求他放过。 而十年之后,穗舫被夫家虐待,奄奄一息。 两人良久沉默,直到残烛将尽,叶骁看向蓬莱君,“桔家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了孩子。穗舫具备一个特质:她的孩子一定会‘比父亲强’。她本来是专门为你准备的。”蓬莱君顿了顿,似是不习惯一次说这么长的话,“你不要,桔家不会浪费。” “……也就是说,穗舫,被,她的母亲,拿去,给桔家的盟友们,做生育工具,所以她才会如此频繁的和离与生育,对吗?”叶骁凝视着蓬莱君,“她现在肚子里的孩子……” “……大概是白仆射的吧,我没问。” “……那她其他孩子……” “儿子是白家老大的,女儿是白家老三的。” 叶骁的声音又轻柔了几分:“而这些,君上你都知道。” “这些本来你也应该知道。” 叶骁沉默,蓬莱君似是不愿逼他,道:“……桔家就是这么过来的。穗舫,就是华盖与她弟弟所生的孩子。” “靠近亲维持血脉,然后维持他们桔家那点可怜的力量和地位?” “桔家从来不在乎这些。” “那他们在乎什么?” 蓬莱君忽然伸手,冰冷的指尖划过他俊美脸庞,他慢慢吐出一个字:“你。” “……”叶骁闭眼,他说,我要见桔华盖。 蓬莱君说:“好。” 他似是早已想到他会提出这个要求,从袖中取出一方玉盒,里面是十数根不知什么材质,透明的细针。 “……要用上定魄针封我灵台?桔家真看得起我。”叶骁冷笑道,挽起袖子,露出双手,蓬莱君在他双手小臂上施针,下针的位置极其古怪,并不在任何筋络穴道之上,而且细针一入,便立刻融化一般渗入体内。 最后一针,他却刺入了叶骁眉心。 入针刹那,他左腕上四只镯子齐齐悲鸣一般铮响,瞬间刹那无华——定魄封灵,就是封住他魂魄,定住灵识内力,让人手无缚鸡之力。 叶骁似是痛极,扶着桌子轻轻喘了一声,蓬莱君看他,一张雪白面孔毫无表情,最终却还是伸手,将他拥入怀中。 叶骁浑身无力,伏在蓬莱君肩头,忽然笑了一下,他说阿父,小时候先帝打我,你也这么抱着我,给我敷药,喂我吃东西。 “你长大了。” “嗯,对,我长大了,不是孩子了。阿父,放手吧。” 蓬莱君沉默看他,最终,松开了手。 时已天亮,宫门开启。一乘软轿悄然而出,往桔府而去。 第二十四回 千生冷(中) 叶骁和蓬莱君被直接请入了桔府最深处的一幢小楼。 踏入小楼的一瞬间,一股澎湃精纯的力量被某种阵法运转,扑面呼啸而来,叶骁差点摔倒在地,蓬莱君垂眼看他,没有要扶的意思,叶骁握着扶栏慢慢稳住身形,“……我已被定魄针锁了灵台,还用上斫龙九台阵,桔家也未免太看得起我了。” “殿下乃吾等未来之主,臣等何敢小觑。” 华盖夫人从楼上下来,亲昵地搀起他,慢慢往楼上走。 小楼二层极大,地上是一个金色法阵,一把椅子位在阵心,越靠近阵心,叶骁越无力,他只觉得一股充溢于这个空间的宏大气场压覆在他身上,几乎要把他浑身骨头都碾碎。 等华盖夫人扶着他坐上椅子的时候,他已经汗透重衣,动弹不得。他笑说道,不愧是塑月名门第二,历代司祭掌祀的桔家。 蓬莱君站在他身后,一手搭在他肩上,那双朱玉色的眼睛只看着他,对周遭一切漠不关心。 等他坐好,华盖夫人盈盈下跪,向他行了臣见君的大礼。 “……你起来,我现在当不起你这一跪。”叶骁嘲讽一般弯弯唇角,“说罢,桔家要怎样才肯放过穗舫和沈令,还有,怜蘅。” 听着他说出穗舫所生第一个孩子的名字,华盖夫人挑了挑眉,“……看起来殿下都知道了?” “重要么?” “……哎呀,只是妾身以为殿下愿意回归‘御座’,欣喜若狂罢了。”她轻轻以扇障面,神色温柔,眉宇间却冰冷如霜。 她说,我要求倒也不多,就只求两样,一,请殿下迎娶穗舫为王妃。 叶骁跟看疯子一眼看她,她不以为意,叹了口气,“那是穗舫的夙愿。她打小就一心一意要做你的新娘子,我身为母亲,怎么也想为她完成这个心愿。” 叶骁冷笑,“我听了想吐。” 华盖夫人一笑,雍容华贵,“二、请御子履约,下赐血脉。” “……桔华盖,你他妈是个疯子。”叶骁冷静地道。 “穗舫大概是没法活着生下她肚里的孩子了,我会再为殿下准备一个容器,或者我桔家上下,殿下看中了谁,就选谁,全选了那是最好。”华盖夫人毫不在意,她看着叶骁,然后微笑,“我也可以哟。” “……”叶骁看着华盖夫人,咽下喉咙里泛起来的一股血气。 他灵台被封,所有力量被闭锁在下丹田内,而这小楼内的斫龙九台阵运转的乃是整个丰源京内龙脉之力,以一国气运将他镇压在此。他能说话已然竭尽全力了。 “若殿下不愿意答应,那也无妨,等穗舫这对双胞胎生完,她若还活着,就看她该嫁到谁家,或者干脆回来,生她哥哥们的孩子了。可怜的孩子,若不是殿下拒绝,她本不该如此的。” 叶骁微弱地说,不,任何情况下,她都不该如此的。谁生下来都是个人,不是你们的工具。 他费力抬头,眼角破裂,有血流下来,像是眼泪,带着一种极其艳丽的凶戾,叶骁喘了好一会儿,才声若蚊蝇地道:“桔华盖,你可还知天理人伦,国法家规!” 他这一声极其微弱,力尽而出,饱含一腔愤懑,其中悲愤振动法阵,龙气长吟,丰源京上空黑云刹那密布,轰然雷动! “……”华盖夫人忽然别过头去,嗤笑道:“你们叶家果然惯会与我过不去,我不给的,强从我手上抢,我给的,你又不要……” 蓬莱君轻轻摸了摸他的颈子,叶骁唇角慢慢有血渗出来,过了片刻,华盖夫人转过头来,一双美目水光流动,“殿下,您有什么资格,与我说国法家规?” “论到国法,擅闯白府掳人的是殿下,当殿杀人的是殿下主簿,穗舫御前亲承,绝无虐待之事,这到底是谁犯国法?” 叶骁笑起来,他像看一个怪物一样看着华盖夫人,“……是你拿穗舫的孩子威胁她的!” 在大殿上,穗舫对他说的两个字,是怜蘅,她与第一任丈夫所出的长女的名字,她恳求他,救这个孩子。 华盖夫人宽容地看着他,悠然道:“那我们接下来说家规。” 她走近叶骁,俯身,拿巾帕为他擦掉满脸汗渍血迹,柔声呢喃,“不登‘御座’。殿下是谁?配和我说家规?” 她说,殿下若登了“御座”,我桔家上下愿为了殿下一句话阖门赴死,但是,殿下,你现在可不是我桔家的主人。 “于公于私,敢问殿下,我桔华盖何罪之有?” 天边巨雷划过,整个小楼都被震得颤了一下,叶骁喉咙里的那口鲜血终于没有压住,缓缓从唇间渗了出来。 他合着血,平静地道,“你们真恶心。” 华盖夫人丝毫不恼,掩唇而笑,“那殿下大概忘记了,自己是怎么被造出来的罢?” 在她这句话出口刹那,一直宛若木石,不言不动的蓬莱君猛的抬头,一双朱玉色眸子冰冷地看向华盖夫人,女子却只对他嫣然一笑,叶骁笑咳了一声,慢慢地说,“对,我也很恶心。我知道,但我并不认为这对。” 他的声音忽然柔软,“……桔华盖,你还真以为,我收拾不了你么?” “殿下身被国运,灵台被封……若还有什么手段,也好让妾身见识一下。” 叶骁凝视着她,笑了一下,他说,我还有条命啊。 华盖夫人猛然一惊,刚要动作,却看到叶骁用尽全力,轻轻竖起一根指头,轻柔地道,“嘘,小点声儿,别吵。” 空气瞬间被绷紧—— 雷声,停了。 不,是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似乎有什么来了,华盖夫人却感觉不到,她的每一寸皮肤都本能绷紧,连内脏都紧张的微微发紧,但是,她感觉不到—— 叶骁又吐出一口血,他微笑着,笔直地看着华盖夫人,他用一种特别古怪的语气,轻轻地唤了一声,“阿娘……” 华盖夫人悚然而惊! 不、不是感觉不到!是他们、这幢楼、这整个丰源京,被某个叶骁召唤而来的巨大存在吞入了腹中——他们在这个东西体内! 第二十四回 千生冷(下) 她手一松,纨扇坠地,然而诡异的是,纨扇就着落下的姿态,悬浮在了空中,一动不动。 不能动的还有华盖夫人。 动不了。华盖夫人面上滑过惊慌神色。动不了,一根指头都动不了—— 不,不是动不了,是,一切都静止了。 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随着某个存在的降临,所有的一切都静止了。 她惊恐地看着叶骁对她笑了一下,左眼慢慢变成了赤红的颜色—— 然后,一双苍白、毫无生气的手,蒙住了叶骁的眼睛。 蓬莱君冰冷无波的声音响起,“叔靖,不要看‘她’。” 雪发男人朱红色的眼睛冷冷地凝视虚空中的一点。 “——回去——” “——回去——” “——回去——” 三声轻叱,他又看了一会儿,转头扫了一眼华盖夫人,他冷声道:“他娶穗舫,可以。孩子,我与你生。” 他极其平静地这么说,手掌下的叶骁猛的一震,他依旧掩着叶骁的眼睛,“桔华盖,我的血嗣,你要还是不要。”他冰冷地看着对面华贵女子,“你最好见好就收,莫要得寸进尺。” 桔华盖完全没法动,声带都振动不得,她只能用眼神示意,蓬莱君点了点头。 他双手从叶骁面孔上滑落,微微俯身,从后面松松拥住了叶骁,“叔靖、叔靖,没事了,乖,有阿父在,没事了。‘她’走了……乖,没事了。” 巨大的存在,消失了。 外面风雨大作,电闪雷鸣!所有的一切都开始活动,仿佛之前的静止不过是个假象。 叶骁往后一仰头,华盖夫人只觉得身上压力陡然一轻—— 扇子,终于坠落在地面。 纨扇落地轻响的刹那,她终于能动,一下扑倒在地,过了好半晌,华盖夫人才能慢慢起身,叶骁也正过脸,却还是闭着眼,他微微侧头,小动物一样把面孔挨在蓬莱君臂弯上,蓬莱君小心翼翼地擦掉他面上的血和汗,“你多在这里待一会儿,等定魄针化掉,你凶性也能被阵法所化,好不好?” 叶骁哽着声道,“阿父——” “……你说得对,我们,确实挺恶心的。” 说完,蓬莱君拍了拍叶骁头顶,看向华盖夫人,“走吧。” 到此时华盖夫人才能动弹,她扶住身旁桌子才勉强站住,惊魂未定地:“去……哪里?” “你不是要孩子么?” 华盖夫人啊了一声,俯身捡起落在地上的扇子,媚笑道君上随我来。 蓬莱君随她下楼,只听到身后一声哽咽呼唤,“阿父——” 蓬莱君像是没听到一样,平稳的,匀速的,下了楼。 叶骁瘫在椅子上,仰着头望着绘画着繁复法阵的藻井,他想,叶骁,你要多无能?让别人去替你受罪? 他又想,这个世道,他这么肮脏的一团东西,想要活出个人样,多么难。 他眨了眨眼,血又从眼角淌了下来,最初是暖和的,倏忽便冷了。 沈令被关在刑部大牢的最深处,牢房四面铁铸,就墙上凿着密密麻麻的细孔透气。牢房里没有光,伸手不见五指,沈令手脚都锁着重枷,不能躺不能靠,只能倚在墙边。 这里一天一餐饭——说是饭,其实就是一破碗稀涝涝的馊水,沈令每碗都仔仔细细拿手捞着吃完,今天这碗居然是菜汤泡着新鲜米饭,饭下面还垫了一块肥肉,他拈着肉送进嘴里,想断头饭应该没这么寒酸,他在心里算了算,恍然大悟:昨天“泥销骨”发作,那今日是三月十六,正是显仁帝迎娶继后的大日子,天下大赦诸狱加饭。不过他这御前行凶的罪过,最多加加饭,赦就没指望了。 吃完饭,他倚回墙角,想,他被关到这牢里已经十二天了。 不知道叶骁怎么样了。纵然人是他杀的,但他是王府主簿,叶骁一定会被他牵连——他被杀被剐无所谓,只是叶骁千万别出事。 他忽然觉得有些庆幸,叶骁因为他的喜欢开始讨厌他,就不会为了他生事,真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沈令忽然又想得远了点儿,他想今日迎亲,蓬莱君是正使,叶骁是副使,他应当是衮冕正装,就是他在北齐登殿穿的那一身,玄衣纁裳,九章九旒,华贵无比。 他记得当时叶骁走来,就仿佛是三百年塑月盛世,化作人形,步步风流。 可惜,他看不到了。 沈令慢慢闭上了眼。他心里忽然有点抱怨:这牢房也忒深,若能听到外头一点儿喜乐喧嚣,他就知道,远远的,是叶骁走过去了。 在牢里又过了不知多久,他越来越懒得算日子,忽然一天,牢房门开了,几个狱卒把他身上的枷下了,扔给他一套粗麻衣服,也不说话,押到外头,验明正身,粗声粗气地跟他说,好了,滚吧,就把他从刑部大院赶了出去。 沈令有些茫然,他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就被二话不说放出来了,他怔怔地在巷子口站了一会儿,去井边把手脸洗了洗,走出去,看到巷口阴影里头停着两乘不起眼的小轿,他走过去,轿帘掀开,露出沈行半张笑盈盈的秀丽面孔。 他柔声道:“哥哥让我好等。” 沈令左右张望了一下,在这里等他的,除了沈行,再无他人,沈令抿着唇,沉默而良久地看他,沈行只含笑掀着轿帘,最后软软地道:“哥哥,莫等了,秦王忙着成婚,不会来接你了。” “……”沈令听了这话,微微垂眼,复又抬眼看了看他,什么也没说,上了轿子,靠在角落里闭目养神。 沈行望着他,唇角含笑,眼神软媚。 第二十五回 结同心(上) 第二十五回结同心 轿子往秦王府旁边里坊来去,沿途大街上张着帷幕,黄土垫道,远远地能看到秦王府中门洞开,张灯结彩,喧嚣反沸喜气洋洋。 沈令从轿子里往外看了片刻。便阖上眼。 到了地方,房里早备好了热水,沈行服侍沈令梳洗完毕,医生过来给他包扎手脚脖子上被枷锁磨出来的伤口,沈行拿一柄象牙梳,站在沈令身后,仔仔细细梳着他那头湿漉漉的长发。 沈行看起来兴致颇高,絮絮叨叨漫无边际地说了不少,一会儿是卞阳柔婉端丽,颇得显仁帝欢心,一会儿是一月之内塑月两桩皇族婚事,真是喜上加喜。 沈令就像没听到一样,不言不动,脸上没有一丝儿表情。 今天天气不好,反常的冷,天色昏暗,太阳挂在中天,白惨惨的一团,虽然是下午阳光最好的时候,却像是冬日的黄昏一般。 沈令看着窗外,心里明白,应该是叶骁和桔家达成了某种协议,所以他才会在叶骁成亲的这天被放出来——大概是,叶骁拿自己换了他。 不值得啊。沈令想,若是这样,他还不如死在牢里。他又想,还不如叶骁再多讨厌他一些,甚至恨他,才不会用自己一场婚姻换他。 沈令想到这里,忽然抬眼看向沈行,“你怎么知道……我今天会出狱?” 他一个多月没有说话,声音略有生涩,沈行把他头发在脑后松松缚住,并不回答,只含笑绕到他对面,端详片刻,道,哥哥真好看。 语罢他拍拍手,让人送来一个食盒,自己便出去了。 送来的一色清淡素菜,全是他喜欢吃的,沈令吃完,就坐在那里发呆,一时之间心里空落落的,像是千思万绪又像是什么都没想。 他忽然听到远处有喜乐声,他抬头望去,才发现已是黄昏时分。他想,黄昏了,新娘进门了。 然后他就毫无预兆地吐了出来,也不知道为什么吐,吐到胆汁都出来,沈令无所谓的收拾了一下,开始想自己未来要怎么办,新后那边肯定是去不成了,丰源京没法待,北齐他也不想回去,他想了想,他攒在王府账上还有不少俸禄,他可以去乡下买几亩薄田——种田应该不难,他大抵能做得来。 他想到这里,往外走去,沈行在廊下正含笑看远处的秦王府,见他要走也不拦,只笑吟吟咬着手上的红麝串,悠悠地道:“哥哥莫忘记后天的约。” 沈令停了停,“我不会去的,我和他,十八年前已经无话可说。”他慢慢回头,苍白疲惫的面孔上忽然浮现了冰冷锐利的表情,“你告诉他,我若要和他见面,不是他死,就是我死。” 沈行噗嗤一声笑出来,柔声道,好的,我知道啦。 沈令不再理他,挪着步子,朝秦王府走去。 他想,就最后远远地看一眼吧,哪怕看不到叶骁,看看他住的房子也好。 他寻了王府外一个僻静角落,站在墙下阴影里,听到寝殿方向,传来鼓乐嬉笑之声。 就在一个月前,他还以为这里是他最终归宿,埋骨之地。他痴心妄想,在这里,每一日每一日地看着叶骁,直到老去。 天黑下来,风越来越大,打着旋儿从他身边呜呜地卷过去,像是有人若有若无地哭。 叶骁要成婚了,他要变成别人的丈夫了。 今夕是夜,他所慕萧郎,与他人共结连理,而他独立东墙。 秦王府今日中门洞开,鼓乐喧天,迎入了它第五位女主人。 行礼完毕,新人送入洞房,叶骁把穗舫抱去床上,给她把头上珠冠摘了,脱了她的外衣,拿被子给她盖上,柔声说,“你先缓缓,我等会儿叫人来给你理妆。” 穗舫一张苍白消瘦的面孔抹了胭脂,映着红烛高烧,居然有几分娇艳。她说,我今天快活得很,阿骁,你陪我说说话吧。 叶骁在她床边坐下,穗舫半侧着头看他,“怜蘅还好?” “小孩子不经闹,五娘哄去睡了。” 穗舫笑了笑,“小时候我逼着你和颜颜陪我玩过家家,我就只肯做你的新娘子,现在,快死啦,终于做成你的新娘子了。” 叶骁没说话,只是握了握她瘦骨嶙峋的手。 “……阿骁,我对不起你。” “咱俩要互相说对不起,能到明天早上。” 穗舫噗嗤一声笑出来,咳嗽了几声,“……你退我婚事的时候,我哭了好几天,后来嫁给颖文……颖文待我好,我也真心实意地喜欢了他,可是……”她闭了下眼,“怜蘅是我和颖文的孩子,只有这个孩子我是我千求万盼来到这世上的,我本以为我和颖文可以白头偕老,可他们逼我和颖文和离,把我从何府里拖出来……就因为颖文想保护我,他们散布谣言,将颖文赶出京城……桔家拿怜蘅威胁我——” 她说得断断续续颠三倒四,叶骁只温柔地看着她,穗舫抖着声说,“上次也是……母亲说,若我说出对白家不利的话,她就会把怜蘅——” 她再说不下去,胸口起伏,眸光晶莹,像是含着一层朦胧水雾,叶骁握着她手,度了些真气过去,她说,阿骁,我不要生这对孽种。 叶骁看她,没说话。 她看着叶骁,一字一句,除了怜蘅,其他所有的孽种,都不是我的孩子。 “……现在堕胎,你说不定会死。” 穗舫苍白面孔上浮现了冰一般的坚毅,“那就死,至少干干净净,不带着这对孽种。” 叶骁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俯身摸了摸她干枯发黄的头发,点点头,好。 穗舫看着他,神态渐渐软了下去,她合眼,哽咽道,“阿骁……对不起。” 他俯身,轻轻拥抱了一下她,“你我之间,对不起这三个字,就再也别说了吧。” 穗舫像个孩子一样,伸出手去揽住他颈子,任他抱着,只拍拍她,柔声哄着。 过了一阵,穗舫情绪慢慢安定,她喘了一声,“沈侯……可还好?” 叶骁起身,拿了帕子擦净她满脸汗泪,笑了一下,“我们俩对沈侯,倒真要说对不起。”这次华盖夫人得了莫大好处,用了手段,在显仁帝面前周旋,居然遮掩成了白家父子虐待穗舫,假意诬陷,让她误以为穗舫忤逆不孝,结果被叶骁查知,处于义愤救了穗舫,穗舫又被白家父子要挟,被迫撒谎,才造成后来诸事,巧舌如簧,居然说得显仁帝颇为感动。 最后是显仁帝提出来,为了两家名誉,让叶骁迎娶穗舫。白家父子死因轻描淡写一笔抹倒,说是畏罪自尽,白夫人也不明不白的随后死了,叶骁总要负点责任,左右找了找罪状,把他将西魏太子按在地上打的事拎出来,算了个擅行的罪过,罚了一年俸禄,就此结案。 穗舫颔首,“是啦,这次无辜拖累沈侯,我真是……唉,沈侯什么时候能从牢里出来?” “其实……已经放出来了。” 穗舫一惊,勉力半坐起来,“那、赶紧请沈侯过来,受我拜谢!” “颜颜没接着他。”叶骁淡淡地道,“我和刑部不对付,颜颜去问,碰了一鼻子灰,恰好错过,被他弟弟沈行接走了。” “那……” “这些你就别管,我自有安排,你安心养身体,我尽快给你安排堕胎。” 穗舫听了沉默片刻,她忽然道,“阿骁……” “嗯?我在。” “你喜欢沈侯罢?” “为何这么说?” “……不知道。” “那我也不知道。” 她说,过去那些我早就放下啦,这次桔家逼你娶我,我也没想到,你不用顾虑我,阿骁,你喜欢谁,就要对他好啊,这次,你可不能错过。 叶骁没说话,只看她,穗舫笑了笑,外间五娘敲门,说要为王妃理妆,两人错身而过的时候,五娘低低对他说了句话,叶骁点点头,踱到殿外。 当他知道沈令被沈行接走的时候,他就和自己打个赌。 如果沈令来,他再不放他走。若沈令不来,就放他自由。 而沈令,终究是来了。 叶骁披着玄色衮冕正装,穿过几进庭院,从侧门出去。府外一片漆黑,只有墙上几个灯笼映出方寸朦胧光明。 沈令就站在那片浓黑色的影子里,像是写意山水皲皱墨色里一痕枯白,又象道菲薄的孤魂。 ——今日是他花烛喜夜,然而与他结发者,另在宫厢—— 叶骁无声地走过去,沈令整个人像是僵住了,站在当场睁大了眼睛,浑身轻轻地发颤,似要说话,却呜咽不出声音。 叶骁觉得松了口气,他想,沈令还是喜欢他的,到今天这个地步,为他杀了人、为他下了牢、为他如此多苦楚,在他新婚之夜,他还是来了,为他徘徊墙外。 他又有一种微妙的心满意足,但是到了胸口,忽然就变得又软又重,一颗心像是泡在温水里,又舒服又微微的疼。 叶骁不语,伸手碰了碰他颈子上雪白的绷带,想着天牢里四十斤的重枷,铐在他颈子手上和脚上,该有多疼。 他又握住沈令的手。沈令在牢里瘦得不堪,一双手只裹着一层菲薄皮肉,看上去有种触目惊心的锋利。 他握住沈令右手,小心翼翼把自己指头从他指缝间穿过去,轻柔握牢,沈令抿着唇低头看他的手,从叶骁的角度,只能看到他长如蝶翼一般,轻轻颤动的漆黑睫毛。 他握着的手,瘦、冷、发着抖。沈令像是被冷雨打透的动物,受着伤,不敢呜咽。 叶骁沉默着牵起沈令的手,沈令任他牵着,踏入了王府。 前院红烛高烧、宾客喧嚣,却远远的,像是搁在水晶瓶子里的一场热闹,他们行在灯影里,身后的影子一会儿浓一会儿淡,沉默摇曳。 叶骁牵他去了之前住的那个小院,就跟他走的那天一样,沈令忽然有种错觉,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叶骁点了灯,牵着他坐到桌边,沈令看着他,心里想,他真好看。 眼前这人,衣被九章,玄衣广袖,正是那日北齐登殿的装束。 那一次,他带回了他,这一次,他还是带回了他。 叶骁凝视了他一会儿,忽然说,沈侯,你头发乱了。 语罢,他走到沈令身后,抽了他松松结着的发带,拿起银梳,为他梳发。 “终于也轮到我给你梳头发了。”叶骁笑了一声,便不再说话,只能听到细密梳齿滑过头发的沙沙声。 叶骁给他把头发挽好,仔细端详了片刻,从袖子里取出一支簪子。 是那日大殿上他所佩的叶骁旧簪,摔成了几段,中间用黄金补上,大婚之夜,藏在叶骁袖里,被叶骁珍而重之的别在他发上。 那根簪子就像从他心上穿过去,疼得不堪。 沈令抬头,从镜子里看叶骁,那人也看他,铜镜昏黄,却越发显出叶骁眉目俊美,顾盼多情。 然后叶骁轻柔地捧着他的脸,侧身,吻了一下他的唇角。 沈令一惊,浑身僵硬,随即阖上了眼。 他闭着眼嘶声道,“殿下……这是可怜我?” 叶骁没说话,只是将又一个吻落下。 叶骁的吻轻得像是蝴蝶落在花上,一触既分。 沈令想,今日是叶骁成亲的日子,他不该在这里,亲吻一个敌国的宦官。 当又一个吻落下的时候,他笑出声,反手揽上他的颈子,猛然睁开眼,漆黑眸子里像是有雪在烧,他说,叶骁,我很欢喜,既算是你可怜我,我也很欢喜。 他顾不得了。可怜就可怜吧,他顾不得了。 然后他强迫自己松开手,道,“去陪王妃吧,新婚之夜,无论新娘是谁,总归还是盼着夫君怜惜的。” 叶骁看了他一会儿,若有所思的轻轻触着自己嘴唇,似在回忆方才唇上的触感和温度,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道,“新娘是穗舫。我与她并无男女之情。” “……桔家拿我还有她逼你,对吧?” “还有穗舫的孩子,怜蘅。”叶骁平静地说,他转身往外走,“不过我确实应该好好陪一下穗舫,她……活不久了。” 沈令什么也没说。 叶骁走后不知多久,桌上的残烛倏忽灭了,他坐在黑暗里,慢慢的,笑出声。 你看,他为叶骁,伦理纲常全都顾不得了。 第二十五回 结同心(下) 穗舫的手术定在大婚之后的后日,就在王府——她的身体虚弱到已经没法支撑从秦王府到蓬莱君府邸了。 沈令对此非常不解,穗舫的身子弱成这样,这次堕胎压根没有活路,但好好调养,五个月之后生育未尝没有生机,为何非不要命了也不要怀的胎儿? 叶骁对他说,被痛恨的男人□□,怀了孩子,我们男人是没有办法理解这种耻辱的。我能做的,就是尊重穗舫的决定。只有她有权力选择,她要生,我帮她,她不生,我帮她。 “对穗舫而言,死不死不重要,肚子里的孩子决不能留才重要。” 沈令想说什么,终究还是没说。 在开始手术前,五娘给穗舫挽头发,叶骁拿着烈酒在她腕子上抹,她忽然说,“阿骁,你还记得小时候王姬教我们唱的歌吗?” “哪首?”叶骁终于在她腕上寻到一根比较粗的血管,拿出南庄给的琉璃针和药。 “我也忘记名字啦,就记得开头是‘良人去,住边庭……坐寒更……懒频听……” “我记得,后面是‘三春月影照阶庭’,对不对?”他小心翼翼地把针推了进去,药力上来,穗舫的声音弱了下去,她呢喃着说,对,“……廉前跪拜,人长命……月……长生……”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终至于模糊,然后消失了。 而与此同时,沈行所居的那间院子,迎来了两个客人。 一个是符青主,另外一个是名须发花白,看着年逾六旬的老者。 沈行今日洗去铅华,一身北齐正二品官员的紫袍,眉目依旧如画,只是去了媚气,显出他容貌端丽。 奉了老者上座,沈行端端正正行了个大礼,唤了一声,“伯父。” 老者正是十八年前率兵叛逃荣阳,导致沈家满门罹难的沈令行。 沈令行去国离家近二十载,听了沈行点了送亲的职务,兼且沈令在塑月做官,终于有个机会能见自己两个侄儿,便随着荣阳使节团到了塑月,以求一面——之前沈令发作那夜,沈行送去的就是沈令行约他们一见的信函。 沈令行弯腰把他搀起来,慈爱的问了一声阿令呢? “大哥……他不愿来。” “他还在怪我……”老人颓唐叹气。 沈行笑了一笑,他柔声道,“我却不怪伯父呢。” 沈令行眼中精光一闪,全然不似个老人,沈行却悠悠然地换了个话题,“这次侄儿受国主之命,要在丰源京待到明年,以辅助新后应对。” 说罢,他顿了顿,一双妩媚桃花眼轻轻从符青主面上扫过,落在沈令行满是皱纹的脸上。 他本能地想咬唇,生生止住,只用舌尖抵着雪白齿列,“伯父……有什么话,要嘱咐侄儿的么?” 沈令行眯着眼看了他片刻,沉声道:“自然是有。” “那侄儿……洗耳恭听。” 符青主和沈令行从院子里出来的时候,已经快要黄昏,两人上了车,沈令行看着符青主,“青主,他们俩你都见过,你怎么看沈行和沈令?” 符青主的恩师原是沈令行的下属,现在沈令行是荣阳北境持节督军,正是符青主的上司,符青主对他极为敬服,听他问及,沉吟片刻,“嗯……依属下之见,沈侯清绝自持,当世帅才。之前呢……我以为沈行不过是个依仗美貌的男宠之流罢了,根本不配与沈侯相提并论。” “哦……之前……”沈令行玩味地看了一眼符青主,“那现在呢?” “今日一见……嗯……若说沈侯是鹤击长空,那沈行,就是条蛇。” “是啊……”沈令行松弛地往后一靠,“但鹤是不会与你交易的,蛇却可以。能隐匿身形,夺人性命的,是蛇,不是鹤。” 老人又笑了一下,脸上现出一抹古怪神情,似是自嘲又似是有点开心,还有恍惚的悲凉,“我当伯父的不该这么说,青主啊,沈行是个疯子。” 符青主探询一般看他, “沈行的野心深不见底。而且,他什么都不在乎。” 符青主愣了愣,沈令行却靠在车壁上,阖上眼,不再说话。 穗舫的手术很成功。然后,她悄然逝去在她嫁入王府之后的第十二个黄昏。 她并没有受罪,叶骁拿了之前“泥销骨”的解药给她服用,镇住了所有疼痛,在她生命的最后十天,她过得平静祥和。 她教怜蘅识字、跟五娘一起在中庭晒太阳、跟窈娘学怎么把酥酪挤出海螺一般的形状,她开开心心的病入膏肓,充满希望地一步一步走向死亡。 她死去的那个黄昏,天气极好,院子里丁香开了花,中午微微下了场太阳雨,香气被湿漉漉的空气拢着,贴着地淌,像是馥郁的雾。 她坐在院子里,怜蘅伏在她膝边,刚吃过饭,倦意上来,小猫似的打盹,五娘在她旁边给她剥从青阳道运来的新鲜荔枝,灿星汉和黛颜在下棋,沈令和窈娘看着,叶骁坐在她旁边,握着她的手。 她跟叶骁说,今晚的人参鸡茸红粳粥不错,好喝得很。叶骁说那我让窈娘再做些,明早喝。 穗舫摇摇头,蜡黄的面孔上唯有眼睛是闪亮的,她说,我明早想喝乳粥。 叶骁俯身给她把身上的毯子拉上去一点儿,“都依你。” 她眨眨眼,“阿骁,给我唱支歌吧。就唱那首。” 叶骁说好啊,他脚下踏着拍子,给她唱了那首他们都记得,唯有名字忘记了的歌。 良人去,住边庭,三载长征,坐寒更,添玉漏,懒频听,向深闺远闻雁悲鸣,遥望行人,三春月影照阶庭,廉前跪拜,人长命,月长生。 她也跟着哼唱,声音虽小,却很快活。 叶骁的声音低下去,她的声音也低下去,她呢喃着“人长命,月长生”,然后笑了一下,轻轻唤了一声,颖文。 恰在这时,怜蘅醒了,三四岁的小娃儿睡得一张面孔粉嫩莹润,她迷迷糊糊唤了声阿娘,抬头看到穗舫微笑的面孔,便又安心睡了下去。 穗舫的谥号是一个哀字。她最终化成了秦王府里的一个牌位。 叶骁看着穗舫的牌位,慢慢地说,小音的谥号是恭、阿敏的谥号是幽、泠泠的谥号是悼,我死之后,大概是个戾字,放在一起,秦戾哀王妃……听起来好似她和我一起做了坏事一样。 听他念着之前王妃们的谥号,沈令什么也没说,只是站在他旁边,仰头看着供在高高神龛上的神主牌们。 叶骁又看了一会儿,转身出去,轻而长的念了一句,“念我室中人……” ……逝去已不回。 默默在心中念了叶骁未吟诵的下半句,沈令抬头看向牌位,虔诚地闭目合掌,默默祝祷。 然后在穗舫出殡的那天,沈令接到了一纸调令。 他被安了个御前失仪的罪过,降为正九品,发到北疆做个县令。 沈令无所谓,他当殿格杀两名官员,最后轻轻一个御前失仪就揭过,已是万幸。 窈娘听了眼圈一红,黛颜拍了拍他的肩,五娘摇头不语,灿星汉只看了他一眼,约他以后有机会,比试一次弓马。 而叶骁什么都没说。 自从那日吻了他之后,叶骁就全心全意照顾穗舫,之后就是穗舫后事,沈令知他伤心,也不想拿自己的事让他烦心。 离开京城那日,沈令谁也没带,也不让人送,自己一个人,揣着勘和调令,一匹马,一个小包袱,出了丰源京,最珍重的,就是他小心翼翼揣在怀里,补好的那根犀角簪子。 他在王府巷子口遇到了叶横波,她今天穿了女装,侧坐在一匹黑马上,绾色罗裙、浅蓝批帛,月白镶珠的云翘鞋,面上点了碎金的面靥,堕马髻上一把珊瑚缺月的步摇,一握温润米珠轻轻摇曳,衬得她眼尾一色薄红分外鲜嫩。 她向沈令轻巧一笑,素手中一弯柳枝轻轻一挥,“妾身今日出游,劳烦沈侯送妾身一程。”她其实生得和叶骁毫不相像,但骨子里两人却最肖,沈令一看她便想起叶骁,眉眼一软,道了声好,两人并辔缓缓而去。 两人出了城门,到了一处长亭,横波勒马,她唤了沈令一声,悠然道:“沈侯,你愿意嫁给我么?”沈令惊讶看她,她想了想,改了个口,“我嫁给你也行。我有两个孩子,大的跟我姓,小的跟你姓,沈家就有香火了。” “……”沈令看着她想了一会儿,非常诚恳地问,“……沈某到底哪点好?” “脸。”横波答的也非常诚恳,“最开始我对沈侯暗生倾慕,就是因为脸。” “……我长得哪里好?”他清楚自己生得不差,但是论起纯粹的美貌,他和沈行、青城君、蓬莱君、叶骁等人根本不能相比。 “沈侯,你啊,生了一张想让人征服的脸。”她侧头微笑,神态妩媚。 沈令生就一张清持面容,让人想……弄坏他。 沈令笑着摇摇头,心想,她果然意气风发少年心性,看到有个新鲜东西,就迫不及待想要。 他说,沈某一个宦官有什么好?天下之大,如鲲如鹏,叶大人最宜放眼,不用在沈某身上拘泥。他顿了顿,轻声吐出三个字,“不值得。” “值不值得却要我自己说了算了。”横波不以为意,甩了甩手里的柳条,笑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她调转马头,却在两人错身而过时对他悠悠一笑,“沈侯若回心转意,我随时欢迎。沈侯日后回京,若想春宵一度了,请务必找我,无任欢迎。” 她随手将柳条一掷,摘了片树叶,抵在唇角呜咽吹起,不成调子,却有一种洒脱倜傥,就这么远去了。 横波一路随心畅意地随意吹着叶笛,在快回转城门的时候,远远看到一骑白马,沈行坐在上面,一身玉色长袍,桃花眼媚态天成。 看横波过来,他眉眼笑开,柔声道,“叶大人。” 横波负责新后安全事宜,与沈行甚是熟稔,勒马站住看他,似笑非笑,一双浅灰色的眸子凝着他,一松手,叶笛被风卷高,疏忽落下,“沈公。” 沈行轻轻咬唇,微微侧头看她,眼波流转,“叶大人看我如何?” “……还是算了,我呢,喜欢自己去猎,不吃白食。” 语罢,她哼着小曲儿,打马而过,沈行只咬着发带,掩袖一笑。 沈令行在满目繁花碧树之中。 现在六月,最是一年花好,满城满地的花,仿佛偌大一副画卷在天地之间徐徐铺陈。 沈令心情颇好,打马慢行,饶有兴味地听道上行人聊家长里短,山野异闻。听得最多的却是叶骁的秘闻,各种版本都有,说塑月秦王果然凶性不改,近来贪图白仆射儿媳美貌,不顾对方怀有身孕,害死白仆射满门,强娶了白家儿媳,□□不成,新王妃在新婚当夜悬梁自尽。 他听了倒也不气,一年前,这种传闻他听了,他也是信的。他想,你们爱怎样传就怎样传,那么温柔又好的叶骁,他自己知道就好。 他知道,新婚那夜,吻了他的叶骁,不过是可怜他罢了。 现在这样也好,他远去北疆,怀揣着叶骁就算可怜他而给的一点念想,远远的待着就好。时间一久,叶骁不可怜他了,忘了他,也就过去了。他呢,有那数个蜻蜓点水的吻,自也敷衍得过半生。 沈令走到中午,有些渴,看到前头有个供人歇脚的茶亭,里头稀稀落落坐着四五个人,刚牵马过去要买杯茶喝,还没来得及开腔,就听到里面传来一声清润的抱怨,“沈侯,我本来是要给你一个惊喜的,你怎么走得这么慢,我都快等饿了。” 那是,叶骁的声音。 沈令不敢置信的睁大眼——简陋茶亭里一身朴素青衣,翘着脚拢着膝盖,含笑看他的,正是叶骁。 叶骁在夏日璀璨阳光里好看极了,他微微侧头,漂亮的凤眸眯细,又长长地叹了一声,“我需要罚你请我吃饭,不然我这口气可不会消。” 沈令离开京城的那天,栀子花开,满目花尘,还有,叶骁。 上部完 沈令与叶骁的反派生涯(上) 沈令与叶骁的反派生涯(上) 灵感来自于《大小姐和大少爷的反派生涯》这首歌 两人现代设定杀手设定,就当本篇同人来看吧(喂) 沈令与叶骁的反派生涯 叶骁挂掉电话,把做好的早餐端上桌的时候,沈令正从楼上下来,一身枪驳领的藏青色英式西装,轮廓硬朗,腰线收得凌厉,衬出一握对男人而言过细的腰肢。 他送的结婚礼物。 叶骁吹了声口哨,“今天有任务?” “……”沈令没说话,只看了他一眼,额头上垂下几缕漆黑的头发,在他近于苍白的肌肤上笼下一层淡色的影子。 叶骁忽然就想起来自己初见沈令的那一天。 当时是在火车道边废弃荒凉的垃圾场,他刚杀完人,满地尸体,血流成河。 沈令漆黑的发、雪白的面孔,青灰色的三件套英式西装,面料里混了钻石粉末,列车的车灯扫过来时,他满襟繁星。 沈令矜贵地站在那里,脚尖离满地鲜血不足一厘。 他说,叶骁,我是你的新搭档。 叶骁哼笑出声,弓着背从地上站起来,他哦了一声,滴血的手抓了抓头发,慢吞吞地把腰直起来一点——他毫无预兆地冲向沈令—— 然后他就被男人拧断了右手,按在了地上。 刚下过雨,垃圾场的地面上笼着一层肥腻的腥臭,叶骁努力睁开被血糊住的眼睛,用尽全力微微侧头。 男人袖口雪白,毫无瑕疵,只有莲花刚玉的袖扣上一丝微红。 他的血。 而那只按在他颈动脉上的手,苍白、纤长,骨节分明到近乎锋利。 叶骁忽然从内而外的颤栗。 他听到沈令平淡地再次重复,叶骁,我是你的新搭档。 叶骁侧头,舔上了他的右手食指。 沈令抓着他的头发砸进了血泊里。 他感觉到男人松手,握住了他没断的那只手,非常礼貌地握了握,力度适中的摇了摇。 男人说,幸会,我叫沈令。 然后他就被再一次提起脑袋砸到地上。 叶骁放声大笑。 沈令松手,他慢慢挣扎着翻了个身,毫不在乎地躺在垃圾场里,他说,沈令。 嗯? 我饿了。 哦。 叶骁笑起来,他伸手把沈令额头上的头发拨上去,沈令看着他,突兀的开口。 “你是卧底么?” “……嘛……”叶骁慢慢收回手,给沈令面前的本尼蛋上倒了点儿荷兰酱,给自己的加了酸梅酱。 沈令不言不动,看他慢条斯理地吃完了自己的早餐。 叶骁把一盘早餐吃得干干净净,空盘子收好,他双手撑着下颌,人畜无害地看着沈令,“那,阿令,你是卧底么?” 沈令漆黑的眉毛轻轻动了动,若有所思地喔了一声,他拿出手机,划开之后往叶骁面前一滑,叶骁也把自己的手机滑过去,“你下楼之前打过来的。” 淡漠地看了一眼那串熟悉的号码,沈令沉默着慢慢戴上一副手套。 漆黑手套像是吞噬一样将雪白肌肤收纳其下,叶骁吊儿郎当一手搭在椅背上,椅子两条腿撑在地上,吱呀吱呀的响。 沈令仔仔细细戴好手套,慢慢抬眼看他,漆黑眸子毫无情绪。 他平淡地道,“叶骁,动手吧。 叶骁下流地舔了舔嘴唇,语调懒懒的长。 “阿令……” “嗯?” “我饿了。” “哦。” 来验尸的人是沈令上一个搭档,十年前搭过几个月的伙,算是“家族”里他平常比较说得来的一个。 女人把车停好,“在哪儿?” “地下车库。” 女人点了点头,走在沈令身侧,瞥了一眼他左手无名指上的圆环,“监控?” “你验完就走,十分钟的剪辑足够。没人会发现你来过。” “你还真是……” 女人平凡的面孔上现出一丝奇怪的神色。 她没说完,沈令也没问。 叶骁的尸体躺在地下车库的裹尸袋里,面色青白,眼白和嘴里血红一片,伸出来的舌头惨粉色里透着点紫。 “□□?”她带上口罩,一边走向尸体,一边戴上手套。 “对,方便你们验尸。” “你真谨慎,”女人哼了一声,“夸你呢……对了,你什么时候结的婚? “……十年前。”和沈令平淡回答一起响起的,是“噗”的一声,几不可闻,针尖刺破皮肤的声音。 女人猛的一僵,然后她抽搐着,左右晃了晃,睁着眼睛,扑倒在裹尸袋上。 沈令俯身,拉上装着特效妆人偶的裹尸袋,拔出她颈子上的一根银针,指尖一捻,淬有箭毒蛙毒素的银针滑入手套的暗袋中。 他淡漠地看着睁大眼睛,身体时不时抽搐的女人。 “我一向谨慎。从来。” 叶骁轻巧地越过尸体,走向瘫倒在地上,不断向后缩爬的男人。 他蹲在男人面前,单手托腮,歪着头看他,男人不敢动,浑身的肥肉都僵住了。 他慢条斯理地开口,“沃根,这幢宅子里的电子设备都没法用,你知道,阿令很擅长做这些小玩意儿,小花招你就别想了。” “你最好把我想知道的事情告诉我,我保证你死得一点儿都不痛苦。” “嘛~如果你不说的话……” 叶骁露出了一个算得上是微笑的表情,“你应该知道吧,当初哥伦比亚毒帮16个小时没有撬开我的嘴,反过来我用了79分钟就让他们招供了。挺多人很蛮好奇我怎么做到的。” “当然,也不是说我很讨厌刑讯啦。这不能让阿令知道,我只告诉你一个人哦,我啊……”他贴近男人,在他耳边低声细语,“其实还有点喜欢。” 叶骁站起来,墨色的阴影将男人整个笼罩在内。 他真的笑起来,“你倒真可以试试不招供,说不定你坚持够久,援兵来了呢?” 把手上的战术手套慢慢脱下来,换上医用手术手套,“审讯这活儿一直都是我干,为什么呢,因为阿令是好人,我,可不是。” 男人开始无法抑制地颤抖,裆下散出一股尿骚味,叶骁拉紧手套,啪的一声脆响,溢满血味的空气猛的震颤。 “我可以求你哦,求求你啦,沃根。告诉我嘛~‘教师’在哪儿?” 叶骁微笑,背光的面孔只能看到雪白的牙齿。 十五分钟后,叶骁从办公室里出来,关好门,接起电话,一开始一具一具的翻动尸体。 “哈尼~哦,哦,我这边也好了。问到啦……沃根挺喜欢我的,特别痛快就告诉我了。” “清理?纯爷们从不回头看身后的现场。” “我还怕他们查?” “啊哟阿令,这话说的就好似我把现场清理得跟债主和前妻联袂拜访过一样干净,‘家族’就不知道是我干的了?” “阿令,我真的很饿啊……“ “嘛,一万个爱你啾啾啾……” 对着空气陶醉地亲了好几口,他刚挂掉,另外一个等待已久的电话接了进来。 熟悉的号码带来一个老人沉痛的声音。 “骁,为什么?” 叶骁绕场一周,确定现场除了猫和他没有一个活物了,他想了想,答,“因为爱?” 语罢,他也不切断电话,把耳机和手机一起轻巧一丢,双手插在口袋里,信步而去。 “……Girls with tattoos who like getting in trouble……”叶骁哼着歌,轻巧地从门口的尸体上跳过。 叶骁走进安全屋的时候,沈令正在养护他最常用的那支枪。 博莱塔F92,漂亮的银黑色小姑娘。 沈令没穿外套,只穿着威尔士亲王格的西装背心和浅灰色的衬衫,在沙发上弓着腰,小心翼翼地给枪管上油。 看到他,沈令皱了皱眉,放下手里的枪,拍了拍身边的沙发,叶骁直接跨坐在他腿上,双手勾在他脖子上,沈令把他卫衣帽子掀下来,看着他颈子上一道擦伤,眉头紧了紧。 “当时太匆忙了,没来得及处理。“叶骁招认,沈令拧着眉毛没说话,俯身拿出医药箱。 “不是为了早点回来陪你嘛……哎唷,我和你说,阿令,医用胶水这玩意儿致癌,你少用。“ “……胡说。”沈令专心致志地处理他地伤口,“氰基丙烯酸甲酯没有致癌性,何况我用的还不是它,是正丁酯。” 他顿了顿,低声道,“我哪舍得让你用一点不好的东西。” 叶骁笑了一声,鼓励一样捏了捏他的耳垂,“知道知道,我的阿令对我最好啦 清理完创口,敷上医用胶水,看着伤口肉眼可见的开始闭合,沈令皱着眉,定定看了那道碍眼至极的伤口片刻,揽紧叶骁,在他颈子上吻了一下。 他的吻落下的时候,一个轻柔的呼吸一般的吻也落在他的额头。 叶骁的声音温暖柔和,像是他儿时记忆里,夏日午后射过雪白餐布,蒙蒙的软光,把他包裹起来。 “我回来啦,阿令,你可以睡了。” 沈令只有在叶骁身边才睡得着。他发现这件事,是在他和叶骁第三次出任务的时候。 当时两个人被暴风雪困在西伯利亚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他蜷在门边的窗户下面擦枪。叶骁四仰八叉,呼呼大睡。 沈令睡不着。 他经常一夜一夜地坐在自己没有窗户的卧室里,不开灯,四周死寂,不言不动,直到要么身体支撑不住,要么接到下一个任务。 窗外风声狂啸,像是有人在空中甩着巨大的鞭子,回音挟裹着大团的雪,狠狠砸在墙上、玻璃上,发出细小的震颤。 现在是中午,外面一色灰白,除了空中卷着的雪和铁色的树,什么都看不到。 他不知怎的,就楞了一下,鬼使神差地转头看向叶骁。 叶骁生得好,笑起来像个孩子,不笑的时候像把华美,但是嗜血的刀。 两人第一次合作的时候,叶骁一身宽松的纯黑外套,拉链旁边三道灰黑色的短横杠,同色高帮运动鞋。叶骁那时候还是长发,随便拿了条印象派印花发带一扎,俊美洒脱。 然后他就嚼着口香糖,哼着Come here~Rude boy,杀掉了目标和所有没逃走的人。 ——叶骁杀人的时候,像是在跳舞—— 每一个舞踏,值得一朵血红溅起的花。 尘埃落定,叶骁笑眯眯地凑过来,俊美面孔上有几点血,他随意抹了抹,道,“阿令,我请你吃饭……这附近有家拉面特别棒的日料店。” “……沈令。” 淡漠地吐出两个字,沈令转身离开,叶骁开开心心地跟了过去。 ——那家日料的拉面确实不错。大份,味香,色美,汤头醇厚,两大块梅红叉烧,晶莹肥美。 但是沈令点了杂样煎饼。 看着对面的人筷子一放,端起碗把面汤一饮而尽,沈令用平淡的开口,“叶骁。” 还吨吨吨灌汤的男人胡噜着应了一声。沈令叫来服务生,结了自己那份的单,转头继续平淡无波地说道:“我挺讨厌你的。从一开始。” 粗瓷海碗后面的脑袋侧了侧,露出一只眼睛眨了眨,然后柔和地眯起来,笑成了一弯。 叶骁开开心心的,“嗯!” ——就好像沈令在说喜欢他一样。 现在叶骁是短发,越发显出他线条凌厉,鼻梁刀削一般,高、挺,而且直。但是他睡着的样子又是柔软的,像个孩子。 像是知道沈令在看他一样,叶骁翻了个身从被窝里伸出一只手,朝他的方向软软地拍了拍,似乎在找什么,没摸到,怕冷地缩回去,过了一会儿,他整个人卷着被子往沈令的方向蠕了蠕。 沈令看得有了种幼稚的趣味,叶骁蠕一蠕,睡一会儿,终于慢慢蠕到了沈令身边。 他从被子里伸出一点点爪子尖,摸索着挠到沈令的领子,他暖呼呼的,身上的热气若有若无地搔着沈令的颈子。 不知怎的,沈令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儿困。 叶骁迷迷瞪瞪地睁眼。 沈令发现,他的眼睛是深灰色的,在这个角度下看去,边缘里混着一点点蓝,像是深湖的暗面。 然后叶骁瞳孔猛地收缩,然后放大,一把按下他,就地一滚—— 轰然巨响,竖着挡在窗前的弹簧床垫尖啸着崩散,火光瞬间吞噬了小屋。 沈令被爆照的冲击掀了出去,他在断木茬和雪地上翻滚着爬起来,奔向屋后停的指挥官,爬上驾驶座,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耳朵嗡嗡的响,他感觉到车门开阖,车身微微向后一沉,二话不说,毫不犹豫地一脚油门到底,车猛地一推,雪地迷彩色的车咆哮着沿着事先挖好的雪道奔腾而下—— 开了快两个小时,才彻底甩脱追兵,右边的后窗被打烂了,叶骁拿飞机维修胶带封好,抓了件皮毛大衣费劲儿地爬到副驾驶位,拍了拍沈令,“换手。” “你受伤了。”沈令瞅了一眼他的手。 “包扎好了。”叶骁在副驾驶的位置摸来摸去,摸出一罐口香糖,丢了一把进嘴里,“你两宿没睡,旁边补一觉。” 沈令皱眉,刚想说话,叶骁俯身去解他身上的安全带,“疲劳驾驶不安全,咱们刚躲开一发RPG,死在路上未免有点儿掉价。” 叶骁横过来的身上有硝烟、变了掉的男士香水、雪、泥土、枯叶、最后是一股浅淡的血气。 不是杀人后残留的血味,而是从这个男人身体内部向上蒸腾而出的血气。 甜,带着一线并不让人讨厌的铁锈的涩——微妙的让他有安全感。 沈令沉默良久,终于挪动身体,和他换了位置。 车里没开空调,叶骁把抓着的大衣盖在他身上,“等再跑出一段我下去加油,现在车里冷,你忍着点,看能不能睡会儿,别着凉。” 沈令把大衣盖在身上,淡淡地道:“……我睡不着。” “闭眼养会儿神也好,嗐,可惜只抢出枪械那个袋子,我另外个袋子里有蒸汽眼罩,我和你说可好用了……” 叶骁絮絮叨叨,沈令闭了眼,把大衣往下颌下面拉了拉。 然后他感觉一只手轻轻拍了拍他,叶骁低声道,“休息一下吧,你太累了。” 沈令没说话,缩了缩身体,闭上了眼睛。 ——其实他说谎了。 他并不讨厌叶骁。他只是……只是……叶骁对于他而言,太古怪了。 他们这行,什么样的人渣变态都有,但是叶骁不一样。 叶骁,太古怪了,他其实,是有点儿怕的。 那种怕非常微妙,怕什么其实不知道。在心底微微地泛着,但又有点儿期待,期待着什么也不知道。 思维飘远,沈令沉沉睡去。 他并不知道,叶骁在他睡着后,左右看看,放慢了车速,小心翼翼地伸手,轻轻碰了碰他的脸。 他没醒,反而顺着叶骁的指头,往他的身边挨了挨。 叶骁愣了一下,随即噗嗤一声笑出来,立刻捂嘴,贼溜溜地看没吵醒他,才松口气,放下手。 ——从此之后,他只能在叶骁身边睡着了。 手机的震颤把沈令的思绪从十年前的往事上拉回,叶骁摸出手机,无辜地举到他面前。 上面是一串地址。 叶骁微笑,诚挚而危险。 他低头,额头抵着沈令的,从菲薄嘴唇里吐出“家族”的箴言。 ——“上帝缄默,愿我等大开戒”—— 沈令与叶骁的反派生涯(下) 下 雷诺在签下退休声明之后,收到了一条短信。 他的财务顾问告诉他,他看中的那个岛买下来了。 那是个非常棒的小岛,没有台风,空气干净得一尘不染,四季如春,殖民地风格的白房子们保养良好,像一把珍珠随意撒在岛上。别墅旁金棕榈深绿色的叶片下藏着淡蓝色的果子,海水清澈到他那艘小艇停上去像是悬在空中。 最重要的是,整个岛和周围一小片海域只属于他一个人,没有什么度假酒店和聒噪的游客。 这是只属于颂西的天堂。 颂西改变了雷诺的一生。 那是四个月前的事。他作为“家族”的“教师”退休前最后一单生意。 他在泰国收拢了一批素质相当可以的孩子,二十四个,运到的时候,死了一个,这本来是正常的折损,但是雷诺相当不高兴。 他是个完美主义者,那都是千挑万选,最好的孩子们——他们里头可能有下一个沈令、下一个叶骁。 他回了趟春蓬府,那里有个新渠道,一个收养罗兴亚孤儿的慈善机构——天可怜见,他可不是下作的跨国人口贩子,他的每一个孩子都是通过正规渠道收养的。当然,视乎情况,偶尔也会用些小手段。这样他的孩子们才会在美国有合法的公民身份,对于“家族”而言,这些孩子就是种子,他们会被撒进银行、华尔街、硅谷、议会、法院、慈善组织、智库——然后开出报效“家族”的花。那些被留下的,会成为“家族”里的精英,成为法律顾问或者指挥官。 他在那里选中了颂西。 她是个女孩子,身体健康、漂亮、敏捷、被孩子们昵称为小妈妈,十岁出头的年纪,年纪比她大的男孩子都乖乖听话。她出身在一个小商人家庭,上过学,识字,能说中文,靠着自学,可以用英语磕磕巴巴地和雷诺交流。然后大概用了两个小时,她惊人地开始模仿雷诺地口音,纠正她那口语法错漏口音浓重的英语。 ——她非常优秀,她会成为杰出的“家族”成员。 雷诺决定带走她。 修女告诉颂西,她被选中了,可以跟着面前这位慈祥的雷诺爷爷去美国,她能吃饱饭,有新衣服穿,还能上学。 她深褐色的大眼睛闪动过狂喜的神采,但是她随即沉静下来,她低着头,搓着衣角,似乎在思索着什么,最后,她有些困难地抬头,双手合什,仰望着雷诺,她磕磕巴巴地说,“先生,”她说,“我非常感激,但是……您带走芮塔、呃,芮塔、嗯,能吗?芮塔、最小的、我们这儿,女孩子,大,我很大了,去干活儿,可以……呃,明年。我,自己,得到钱,可以……请您,带走芮塔。” 雷诺愣了一下。 他忽然想起来,二十多年前,在中国,曾经有个男孩,也这么请求他,请求他,如果只能收养一个孩子,就带走他的弟弟。 那是个比颂西还要优秀的孩子,清秀,颀长,教养良好。 他有一双漆黑的眼睛。 他叫沈令。 雷诺前阵子在“家族”一个法律顾问的葬礼上又见到那个孩子,他现在完全是个成熟男人了,一套纯黑礼服,衬出他雪一般白的面孔,姿态挺拔,像是他祖国产的竹子,绝不折腰。 ——他当年当然只带回沈令。何况这也是对沈令好,他这样的天才,只有被带到美国,在“家族”里才能发挥才能,才有价值。 钻石不应蒙于草莽。 雷诺从未对二十多年前的这个决定后悔过,他现在也会做一样的决定,但是颂西不一样。 看到颂西,他忽然就想起了沈令,然后想起了五十多前,因为贫穷,死在他怀里,他唯一的孩子。 那也是个小姑娘,深褐色的眼睛,丁点儿大,刚满周岁,急性肺炎,抽搐着,在他怀里死去了。 也许是要退休了,也许是他太老了,沉默了片刻,他给修女留下了一笔钱,温柔地摸摸颂西的头,说,好啊,你们两个,我都收养,好吗? 颂西笑开的脸,是他这辈子见过,最美丽的笑容。 而现在,他退休了,小岛也买好了,他还能再活个一二十年,那时候颂西也长大了,他会让她念个藤校,有个清白身家,为她备好嫁妆,送她幸福一生。 雷诺满足地放下手机,向后仰身,松快地靠在椅背上,然后,枪响,他半个头颅飞了出去,身体被带飞,扑上对面收妥文件,正要起身离开的秘书—— 对面大厦的楼顶,一身深蓝色西服的沈令,收好□□,从容下楼,逆着由远而近,尖锐的警笛声而去。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如你所料。”叶骁坐在车里,看着面前几块人影闪动的显示屏,他们堪堪在“家族”的警戒线外,能隐约看到“家族”大宅宏伟的黑铁大门,“雷诺一死,‘先生’终于坐不住了,他几乎把所有的指挥官都招回来了。” 2个指挥官和12个精英军团去追杀他们了,7个指挥官带着54个军团,铜墙铁壁一般把大宅包在中间,一千余名训练有素的“士兵”分散在周围十几幢建筑物里。 窗外雨声潺潺,时不时有几道闪电落下,在视网膜里炸出一片诡白,叶骁舒服地往椅背上一靠,盯着沈令制定的闯入和撤退路线,“可惜没法包围他们了啊……” 沈令没理他,兀自在键盘上敲打。 叶骁盯着他利落黑发下雪白的一段颈子。 他到现在都觉得,沈令是个特别有意思的人。 沈令几乎没有欲望。最开始的相处,他每次碰到沈令底线,被揍的满地找牙的时候,沈令都不带一点情绪。 沈令并不是因为生气而揍他,而是因为叶骁触犯了他划下的底线而揍他,而触犯底线这件事,并不会让沈令生气——有点像是规则就是规则,虽然我不会生气,但是碰了就得挨揍。 两人一起做第四个任务的时候,沈令难得地问了他一个问题,“你进家族的时候,最开始并不是杀手,我记得。” “嗯哼~”叶骁矜持点头,“我被‘教师’买回来的时候,是被当做‘乌鸦’训练的。”当时他们在布拉格的一家高级餐厅,十八世纪风格的吊灯在两人头顶洒下一片昏黄,叶骁浮起一个毫无瑕疵的俊美微笑,暧昧中浮动着色情,“你懂的,就是那种‘乌鸦’。“ 沈令一丁点儿动摇都没有,他只是点点头,仔细叉起一片烤鸭,细细咀嚼之后,咽下去,喝了口当地饮料Kofola,抬头看他,“那为什么做了杀手?” “因为我喜欢杀人啊。”叶骁大大方方地说,他侧头,右手比了个枪的手势,顶在自己太阳穴上,“Biu……天生的,没办法,改不了。” 沈令这回仔仔细细地看了他一会儿。 叶骁都有点儿期待他接下来会说什么了。 他每一任搭档都搭不长,沈令已经是最长的了。 因为这行里,搭档可以是个毒虫酒鬼人渣性虐狂,最多防备背后黑枪,但是,杀人狂就不一样了。就算是这个行业,也没人愿意和一个笑眯眯享受杀人的变态搭档。 过了一会儿,沈令开口,语气平淡,他说,这么多年,你过得很辛苦吧。 叶骁愣住了。 笑容第一次从他脸上完全消失,他有点儿发愣地看着沈令。 沈令皱眉,嫌他很蠢的样子,他似乎忍耐了一下,手指下意识地敲了敲桌面,“我和你搭档之前调过你的纪录。你是所有‘士兵’里数据最诡异的一个。你搭档换的非常多,但是全部不是因为伤亡,你的目标击杀率是百分之百,是最高的,而将无关人士卷入数字……是零。我判断……你竭尽全力地避免误杀。这本来就非常难,如果你是个天生杀人狂,那么,这就更难了……” 他很少一口气说这么多话,说完沈令微微摇了摇头,一口把Kofola灌了下去。 “……你是第一个对我这么说的人。” “……”沈令沉默了一会儿,他斟酌了片刻,慢慢开口,“以后……” “嗯?” “我会看着你。” “……嗯?” “本性嗜血,但是人性不允许,这就是你……叶骁,如果这是你的希望,我会看着你,你不想把心里那只野兽放出来,我就给它勒上链子。只要我活着,你变成真正的杀人狂,天涯海角……” 沈令顿了顿,他看向叶骁,叶骁笔直看他,一瞬不瞬。 “我杀你。” 他说完这句,叶骁眨眨眼,笑了起来。 叶骁本就生得极好,他这个笑容异常纯净,就像是清澈月光下,什么巨大而美丽的洁白花朵徐徐绽放。 叶骁知道,沈令从来守诺。 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 然后叶骁说,既然这样,那咱们结婚吧。 沈令只看了他一眼,就垂下眼,又叉起了一片烤鸭。 然后他们出第六次任务的时候,沈令把他从一片火海里一瘸一拐地拖出来的时候,沈令忽然说,“我答应你。” 这句话听起来没头没脑,但是叶骁明白,他答应了什么。 他用扎满玻璃碎片,鲜血淋漓的手,压下了沈令的脖子。 那时候的自己啊,真是啧啧……怪不得沈令把持不住,真是太可爱了啊~叶骁笑出声,沈令瞥他一眼,他解释,“就是我被以前的自己可爱到了。” 沈令转过头,仔细地戴上手套,“你现在也经常可爱到我。” “必须的,好吃不过饺子~可爱不过老子……” 叶骁看沈令转了转脖子,似乎工作告一段落,他好奇地凑过去,“你干了什么?” “我租了颗前苏联卫星。” 叶骁吹了声口哨。 沈令给车子输入自动行驶程序,提起身边的箱子下车,外面一片漆黑,他一身纯黑丧服一般的西装隐没在无限浓重的阴影里。 叶骁也下车,他和沈令穿着一样的西装,猫眼袖扣,半长的头发束起,一声清响,手中装置涡流□□的□□上膛。 沈令打开后备箱,检查了一遍□□,全部启动。 “一分钟后车子启动,两分钟后进入六点钟方向爆炸,三分钟后卫星会投下电磁脉冲束,废掉所有电磁设备。我九点钟方向,你三点钟方向。无论如何,一小时后约定地点集合,无论谁没有来,立刻按照B方案逃离。” 沈令平淡地说完,检查了一下手中卡利科上的减速器。 “阿骁?” “嗯?” “还饿么?” “饥肠辘辘,从未饱腹。” 车子滑动,沈令笑起来。 他极少笑,但一笑起来,就十足的凶戾好看。 “走吧,去大快朵颐。” ——“我等一手毒药,一手匕首”—— ——0分—— ——开始—— 1分05秒 叶骁登上三点钟方向标记为A的大楼,中间他放倒了四五个“士兵”,登上顶楼 1分25秒 发射枪把特殊材料制成的滑行索无声地架在了对面b楼的四层,楼下就是第三指挥官的指挥中心。 1分35秒 大宅的正面响起了零星的枪声。 2分 爆炸 爆炸的同时,叶骁已经潜入B楼。嘴里咬着小工具箱,他贴着墙壁站在滴水兽的阴影里,飞快地布置好一个钢丝陷阱,脚下一群人在爆炸声中跑进跑出,他用钻石刀在窗户上切开一条缝,丢了一个□□进去,刹那楼里火警装置被触发,尖锐的报警声此起彼伏,他脚下的窗户被一把推开,一个指挥官探头出来一边大骂一边要求“士兵”保持冷静,坚守阵地,不要中调虎离山计。 就在这一瞬间,叶骁手腕一动,悬在窗外的钢丝飞快收紧,一下勒断男人的脖子——同时他像条鱼一样贴着尸体的背部滑入房间,几声微弱的枪响,房间里三个士兵应声倒地! 轻轻在工具箱上一抹,磁吸附的四角掉落,叶骁随手一甩,四块包在模块化启动装置里的□□落在房间四角。 换了把幽灵,他把门推开一条缝,数着自己的脉搏,从从容容地塞上了耳塞。 当他数到二十的时候,窗外落下一道格外明亮的闪电,正落在大宅上,一道近似于高频电流的噪音巨浪一般涌来,B楼里所有的电子设备发出了尖啸,一切光亮消失,整个世界彻底堕入黑暗。 ——三分—— 叶骁闪出门,装模作样地用新泽西口音大吼了一声指挥官! 一群本来就被变故搞得疑神疑鬼的“士兵”捂着耳朵隐隐约约听到这句嘶吼,慌乱的冲上楼。一片漆黑里,叶骁往楼下冲,一边冲一边吼,指挥官让大家回去!去三楼!快! 这次本来就是几乎集合了所有军团,大部分人都并不认识对方,倚靠口令和电子识别,现在电子设备全部瘫痪,又慌乱成一团,叶骁一边胡乱喊着,嘿,那小子,快回去!一边逆着人流,顺利地混了出去。 然后他身后B楼火光冲天,从中间拦腰塌陷—— 四周几乎所有的“士兵”都跑了出来,拉栓声响彻一片,叶骁从三点钟方向跑到两点钟方向,假装筋疲力尽地双手撑着膝盖,对门口的“士兵”说,“我们、我们被袭击了、伤亡、伤亡很大、现在通讯不能用、我要去通知、通知别人。” 说话的时候,早被他分解成一块一块的模块化□□被他不着痕迹地无声滑进了楼里,他擦擦脸,立刻朝1点钟方向而去。 一连串的爆炸在叶骁身后此起彼伏,军团全部被分割开来,他最后跑到十一点钟方向的C楼,那里有整片区域仅次于大宅的良好视野,他一路潜行而上,一边做掉拦路的人,一边设置下各种陷阱,最后登上顶楼,架起了抢来的自动□□和□□。 ——八分钟—— 沈令走进“先生”办公室的时候,浑身湿透,黑色西装紧紧贴在身上,一身硝烟和血的味道。 “先生”五十岁上下,长脸,有一个威压的鹰钩鼻。 他沉痛地看着沈令,声音嘶哑,“令,你让我很失望。” 沈令走近他,一手合在胸前,微微躬身。 “你和骁都是我一手养大的孩子,但是你,尤其让我失望。” “先生”庄重而威严地看着他,“骁是个疯子。” “我知道,但是,我喜欢。而你,居然想让我们自相残杀。就靠两个电话?”沈令微笑。 男人沉重地吐出一口气,“我把你当我的儿子看待,我拯救了你——” 一声细微的枪响。 庄严的高背靠椅猛地向后一仰,“先生“应声栽倒,一蓬血花爆出,撒在了大理石的桌面上。 “不,拯救我的人是叶骁。” 尾声 沈令和叶骁躺在珍珠岛一幢别墅前的私人海滩上,沈令披了件沙滩外衣,叶骁大大咧例敞着一身伤,把自己横在太阳伞底下。 “我一直有个事想问你。” “我妈死得早,我肯定先救你。”叶骁懒洋洋地道。 沈令像是没有听到一样,继续平静地说,“叶骁,你到底是不是卧底?” 叶骁从墨镜下面瞥了他一眼,“你是么?” 沈令摇头,“我不是。” “那我也不是。” 本篇(完) 顺便,各位,十一以后见了,我要出去浪了 小碎步跑走 第二十六回 浮生意(上) 中部黄金台 第二十六回浮生意 二月中,叶骁就和王姬订下了前往去北疆。本来应该显仁帝大婚后即刻出发,结果中间出了穗舫这档子事,行程硬是拖后了快三个月。离京前夜,叶骁被显仁帝拎到宫里住了一宿。 显仁帝半大小子的时候带着豆丁大的叶骁在禁城里呼啸山林,后来岁数大了,回头一瞅吊儿郎当的叶骁,就不禁有种心虚又恼羞成怒的严厉。 这次也是,他前头把叶骁叫过来,先劈头盖脸一顿训,后头殿中省的正监敞着内库门,揣着手跟黛颜说,黛长史,搬,可劲儿搬,敞开了搬,陛下说了,想拿啥拿啥。 ——显仁帝就是这么个正面训弟,背后撒钱的口是心非做派。 两人在新后的月华宫里吃过晚膳,卞阳知机,带着女官们出去游赏,兄弟两个默默无言喝了一会儿茶,显仁帝开口:“这次你要在北疆待一年吧?” “至少一年。” “人都带齐了?我听老灿说你就从他那儿挑了三十个人,要不要多带一点?” “这次去北疆,事关机密,人还是能少带些就少。” 显仁帝点点头,“北边天冷得很,我让黛容从内库里拣出了去年北齐贡的玄狐里的鹤氅,还有刚从西边来的西线番羓丝貂皮里的斗篷,我摸着还算轻便暖和。” “冻不死啦……倒是二哥你……” 显仁帝瞪他一眼,叶骁乖乖闭嘴,把“老胳膊老腿儿多注意点儿”这一句咽下。 显仁帝又瞪了他一眼,问他知不知道北齐国主想要立鲁王当太子的事儿。 叶骁点点头,“阿姐与我商量过。” “你怎么看?” “北齐乱下去最好。”叶骁轻轻一笑,风流多情,眉眼含笑,“塑月卧榻之边,岂容他北齐酣睡。” 显仁帝沉沉点头,叶骁继续道:“据说北齐镇守北方的唐庐王甚贤,这次去,我倒要看看,他们北齐冯家能出个什么贤王。” “……你少给我惹事啊。” “阿兄,你这就冤枉人,一直是事找我不是找事啊。我多乖巧啊!”叶骁叫屈,显仁帝呵呵一笑,挥挥手把他撵出去。 离了月华宫,叶骁沿着太液池往少阳宫走——少阳宫是年满七岁,但尚未成年的皇子住所,现在住着叶询,叶骁留宿一般也住在这儿。 没走多远,他就看到叶询站在一处山石后头,似在张望什么。叶骁本想叫他,却孩子气上来,蹑手蹑脚潜到叶询身后,想吓他一跳,哪知到了近前,无意中越过他肩头往前一看,前面赫然是卞阳携着几个女官,正沿着太液池边响廊有说有笑,一路缓缓行去。 叶询今年十三岁,个子比去年拔高一截,脸上稚气退去不少,隐隐一股俊秀英气,他没察觉到身后有人,只兀自出神望着前面一身缃色宫装,娇艳美丽的卞阳。 ——在那一瞬间,叶骁仿佛看得到了昔年同样年纪,凝视着瑶华的自己。 “……”他眉头一皱,无声往后退了两丈,才扬声道:“阿询?” 叶询像是被吓到一样飞快回头,看是叶骁远远喊他,忙行了个礼,“三叔。” “看什么呢这么出神?”叶骁笑着走过去,伸头往他看的方向瞧了瞧,看到卞阳一行已经走远,他心中一定,口里埋怨着:“什么都没有嘛。” 叶询心里也一松,笑道:“刚才树上有一只翠羽的鸟儿,极是好看,侄儿一时看愣了。” 叶骁点点头,往前走去,叶询跟在他身后,“听阿爹说叔叔今晚住在我这儿?” “嗯,我带了你喜欢的蜜煎桃脯,咱俩晚上聊天吃。” 两人边说边走,在快到少阳宫的时候。和卞阳一行撞上,叶骁眼尖,一眼便看到了卞阳身后一身檀色罗裙,手持纨扇,向他倩倩折腰的瑶华。 他发现,看着自己少年初恋,他已经不再难过了——就在几个月前,他看着瑶华的信,都会心疼难抑。 夕阳如烧,熏风拂面,吹动青碧湖面犹如一匹金点青纱一般。 叶骁忽然想起,去年的此时,自己还在北齐,沈令在他身后,永远恭谨地半步之远,藏身在他的影子里,清瘦、修长、沉默而冷。 这些日子以来,事情太多,加上他为穗舫伤心难过,又因心意未明,不愿意面对沈令,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和沈令像样的说过话了。 他忽然好想见沈令。 那个人虽然清清冷冷,但是唯独对他,总是笑着,望着他的眼睛,宛若被春风拂过一般温暖。 叶骁想拉住他的手,把他拥入怀中,吻他的面孔,告诉他,自己在这里,再也不会弄丢他了。 他心思飘远,看到叶询似乎说了句什么,把卞阳逗笑了,风忽然大起来,吹动他玄色的衣袖,被夕阳描着金红边缘的风淌一样向天边流去。 叶骁望着满目云色,胸中刹那开阔。 ——他喜欢沈令。在这一刻,清清楚楚,自己的心意摊开。他喜欢沈令。 他再看向瑶华,坦坦荡荡,胸中只有感慨与愧疚,却再也没有往昔的意难平。 和卞阳道别,叔侄二人进了少阳宫,此时天色暮沉,宫人们举着长杆给殿门上的灯笼换烛芯,烛光亮起来,夕阳暗淡的光芒潮水一般退下去,暖黄一片烛光里,宫女的袖子显出温润的缃色,叶询站住,风吹动他发髻上的丝带云缕一般动,他问他,“阿叔,你说喜欢到底是什么样的?” 叶骁心头一跳,不着痕迹地瞥了他一眼,“……怎么,有喜欢的人啦?” 小少年慌忙摇头,“没有没有,就是一问。” “喜欢啊,因人而异,谁都不一样,没什么标准答案。比如怜惜、比如心疼——什么都有啊。”他双手枕在脑后,一边走一边仰头望天,天边已经有暮色侵染上来,他没看自己侄子,只道,只记得一条,莫要喜欢上不该喜欢的人。 叶询沉默了片刻,轻声问,“……那若喜欢了呢?” “那就藏好,别让任何人发现。免得伤己伤人。” 第二十六回 浮生意(中) 俊秀少年不再说话,两人到得殿内,女官抱了只玉雪可爱的小猫过来,叶询面色一柔,唤了声小玉,猫儿娇滴滴地应了一声,跳到他怀里,拿头蹭他的手。 叶骁绕有些兴趣的看着小猫,“这猫谁送的?我上次来还没见着。” “沈公送来的,说是北齐的玉狮子,母后还未出阁前便养过几只。” “喔……”叶骁一听,别有深意地看了那猫片刻,挥退侍女,把猫从他怀里拎出来,小猫喵喵叫着伸出爪子抱他胳膊,“沈行的东西可以收,但是阿询你记着,沈行不是好东西。离他远一点。” 叶询愣了一下,他有些懵的看着自己叔叔,弱弱地应了声“是”,叶骁没再多说,把小猫放到榻上,摸了摸叶询的脑袋,过了一会儿,没忍住,又摸了摸小猫的脑袋。 他想见沈令,想摸摸他的头发。 第二天一早,宫门刚开,叶骁就迫不及待地冲了出去,他本想立刻回去见沈令,然后他忽然想起来:他,没告诉过沈令,自己要去,北疆呢。 而今天,沈令也要离京。 哦哦哦哦!叶骁立刻决定,要给沈令一个“惊喜”。 回府安排好,他自己单人匹马神清气爽的提前去沈令必经之处的茶屋埋伏好,翘腿摇扇美滋滋喝茶,然后一天里最好的时分,他看到沈令一骑白马,一身青衫,踏花而来。 他像是安静凝视着这个世间的,一只苍羽的鹤。 这只鹤只肯落在他的身前,将柔软纤长的颈子伏在他掌心。 他笑出来,唤了他一声沈侯。 然后沈令就被他干净利落的塞上马车打包到驿站了。 听到这里,沈令抬眼看他,深思熟虑地问了一句,“听起来……我被降职北疆这件事情,和殿下有关?” 叶骁说,对啊,其实我本来是不打算让你跟我一起来北疆的,但出了穗舫这个事儿,你怎么也要避避风头,我一寻思,算了,反正肯定要把你流放到个犄角旮旯,还不如让你跟我一道呢,就去找了王姐疏通一下咯。 沈令又问他,为什么不愿意让他来北疆,他心里盘算,若是事关机密,那确实要小心些。 哪知叶骁却理所当然地道:“你怕冷不是么?北边那么冷。多不舒服啊。” 沈令一怔:“……殿下怎么知道我怕冷?” 叶骁依旧一脸理所当然,“你手多凉啊,冬天我每次摸都觉得跟摸尸体一样。” 沈令觉得这话哪里不太对,还没等细想,叶骁一脸无所谓的手一挥,说那些先放放,先说重要的。 两人正站在驿站的亭子里说话,太阳微微西垂,暑热下去一点儿,叶骁怕热,额上汗珠细密,沈令看了心疼,从袖底擎出一把小扇,把他按着坐下,站在他身侧给他扇风。 叶骁抬头看他,“沈侯,我昨天想明白了,我……有那么一点,是喜欢你的。” 他笑了一下,拉过沈令右手,轻轻摩挲食指上自己咬下的伤痕,沈令扇风的手一僵,却不敢看他,心里比喜悦多的,居然是愧疚。 他知道,叶骁在这种事上绝不会撒谎,他觉得自己有一点喜欢,那说出口的就是有一点喜欢,不会为了敷衍对方说一句假话。 可是,沈令不知道,叶骁的这一点喜欢,到底是不是因歉疚而起。 但是,他已然顾不得了,就如他大婚当日沈令所说,即算是叶骁可怜他,他也顾不得了。 他正这么想,叶骁的声音悠然再起:“沈侯,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不是的,我并不可怜你。”叶骁那双深灰色的眼睛坦诚而温柔,“我不会因为可怜,而去回应别人的感情。对我来说,这样做,等于践踏对方一片真心。” 沈令怔住了,他犹疑看他,似在判断眼前这人到底是不是叶骁。 叶骁却笑了,他低头在他食指咬痕上吻了一下,他柔声道,沈侯,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你说过,你信我的呀。 沈令还是怔怔看他,眼神居然有几分天真懵懂的意味,他看上去都快不认识叶骁了,过了好半晌,他才迟疑地问道:“……殿下?” “嗯,是我。” 沈令又看了他一会儿,叶骁叹了口气,拿他没办法一样,起身轻轻揽过他,在他额上落下一吻。 沈令只觉得心尖一颤,像是被带蜜的针刺了一下,又疼又甜。 他手腕一软,扇子落在地上,一声轻响,他哪里还顾得,只望着他,哑着声问,那为何殿下现在告诉我? “因为我直到昨天才彻彻底底想明白,所以这次,劳沈侯等我了。” 他心中万千烟尘落定,只觉得自己半生凄苦,在这刹那,终于得了偿付。 沈令看着他,良久才慢慢地道,“我为你,等一辈子也是心甘情愿的……” 这句说完,他忽又觉得不妥,只觉过分亲密,又似在抱怨叶骁一般,立刻换了个话题。他问叶骁,此次前往北疆,还有谁去? 叶骁扳指头,“从羽林卫带了三十个好手,还有灿灿和五娘。” 沈令眼神一凝,“……你要办的事,又危险时间又长对么?”不然他为什么要把专门负责他安全的灿灿和照顾他起居的五娘带出来? 叶骁只一笑,道,沈侯明察秋毫。 如若平常,沈令肯定还要追问,但是他现在心下欢喜得很,不和他计较,俯身捡起扇子,推着叶骁回房,心里盘算晚上请他吃什么。 路过后院的时候,沈令瞥到驿站偌大一个后院被十几辆大车塞得满满当当,外头还不断进车,笑了一声,“不知哪家公子出门,如此豪奢……”等等!他飞快侧头,叶骁把脸扭到一边,假装没听到。 “……都是殿下的?” 微微点头。 “有多少?” “二十多车还是三十多车来着?具体的数我没问……” “……”沈令重新沉默着上下打量他,然后诚恳问他,“殿下,您到底去北疆干嘛?” 叶骁诚恳回看他,“放心,肯定不是搬家。” 见他不说,沈令叹了口气,也不再追问。问什么呢?这个男人在他身边,对他说喜欢他,他还有什么好求的。 第二十六回 浮生意(下) 互诉心意之后,两人迅速——恢复成了沈令被发现暗恋之前的状态——沈令甘之如饴,心满意足,叶骁也觉得没什么不好。 其实也有些微不同,就是叶骁比之前更喜欢把他抱入怀中,对他亲亲抱抱,也……更喜欢撒娇了一些。 沈令心内只觉得欢喜。最初还有些羞赧,对叶骁的亲近些微推拒,但路上有一次遇到个女掌柜对叶骁暗送秋波,他心内不悦,便再不拒绝叶骁的亲近。 两人就这么一路亲亲密密的到了北疆。 沈令要去上任的地方,是塑月最北,重镇流霞关外最后一个城池列古勒。 六月底,他们一行从水路直达流霞关,流霞关属于燕州,沈令上了岸,按照规矩,先去拜见顶头上司燕州太守,领了印信。太守对他甚好,看他带的车队多,额外又加拨了五十个士兵送他过去。 但沈令去见流霞关守将的时候,对方却不阴不阳,饭都未留便端茶送客了——想都不用想,肯定是因为叶骁。回去一问,果然,这流霞关前任守将是瑶华丈夫刘将军,现任这位是以前刘将军的下属,自然不会对秦王府出身的沈令有什么好脸色。 五娘则去了趟通判府,按照穗舫生前的遗嘱,送去一枚香囊——通判正是因为保护穗舫而被赶出京都的她的第一任丈夫,何颖文。 穗舫的前夫是个仪容端方的青年,他接过锦囊的时候,怜蘅在他身侧,抓着他袖子,甜甜地唤了声五姨——穗舫出殡之后,怜蘅便被叶骁送到流霞关的父亲身边。 小姑娘被养得极好,没有刚到王府时候那股柔怯,还不知生死永隔的年纪,无忧无虑,腻着父亲和五娘撒娇。 香囊里是一束枯黄的头发和一张小笺,哄走怜蘅,颖文死死握着香囊,仔仔细细,一样一样问五娘,穗舫生前最后的那段时光。 然后这个男人在听到穗舫最后唤了一声颖文的时候,猛的转头,抹了一下脸,泪水却还是涌了出来。 五娘别过身去,过了片刻,才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支离破碎的“在下失礼了。”想安慰什么,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在生死面前,一切的语言都轻浮不堪。 婉拒了颖文致送的谢礼,五娘离开何府,心思重重的向驿站而去,在快到的时候,她正好遇到沈令回来,刚想打招呼,却看到叶骁拦了他下轿,两人并肩去看街边的摊子,似是找到什么中意的东西,叶骁弯腰看路边摊铺上摆着的什么东西,沈令举着扇子给他遮阳,叶骁眉飞色舞和小贩说话,沈令含笑,一瞬不瞬,温柔地看着叶骁。 树影斑驳,碎光流荡,五娘在轿中不自觉地也笑了一下,心头那股沉甸甸的阴郁消散不少。她含着笑,放下轿帘,与他们擦身而过。 这样浮生,闲一闲,也无可厚非吧。 在流霞关略微修整了一下,沈令一行三十多辆大车百来号人,浩浩荡荡行往列古勒。 列古勒距离流霞关三百多里,中间就一个驿站,再往前,就是千里戈壁,与北狄王庭遥遥相对。 列古勒说大极大,方圆三百多里都归他管,说小也极小,巴掌大个县城,里头统共三百三十七户人家,狗都算上没到两千口人。 结果到了驿站,嚯!人山人海!所有房间都敞着,空地上全是摊位,沈令想了想,把要踏进去的脚收了回来。 一问驿宰才知道,这些都是为了赶从八月开始,为期一月的列古勒秋市才来的商人。 东陆列国只有北齐、塑月与北狄互市,而列古勒秋市是整个东陆规模最大、禁令最少的,北狄和塑月都很重视,兼且塑月待四境优厚,很多邻国行商也跑来交易,于是列古勒秋市滚雪球一般越发兴旺。 这种荒僻地方,一有钱,那就有匪,列古勒附近流寇在秋市前后最是猖獗,商队要结伴才敢走,这次一听说有新来的县令,那肯定州里要派兵护送,商人多精明啊,干脆在驿站等和他一起过去,省个雇镖行的钱。 但是你说光等也不是个事儿对吧?大家一琢磨,索性在驿站里展开交易,别说,还真有几队商人提前拿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心满意足打道回府了。 听到这里,沈令眉头一轩,“这里流寇倒嚣张得很。” 驿宰在旁边赔笑,“谁说不是啊,这几伙流寇都是以前流霞关的逃兵之流,老巢又藏得深,彼此呼应流窜作案,流霞关的官兵一来,他们就跑,官兵一走,他们就来,列古勒的军户只能自保,根本不能剿匪,哎,拿他们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沈令点点头,跟驿宰说,后日开拔,自己今天先在驿站内逛逛,让他先忙自己的事去。 一行人撒出去各逛各的,灿灿去看刀、五娘找香料、叶骁去看药材,只有沈令是真逛。 他一边逛一边想,这驿站里肯定有流寇的耳目。 沈令剿过匪,深知这种成气候的流寇一定都有内应,而剿匪关键则在于,一清老巢,连根拔起,二灭内应,防止死灰复燃。 沈令逛了一圈,冷眼记下驿站所有出入口和关防薄弱之处,便悄然到了院中假山的凉亭中,打算居高临下仔细观察。 这凉亭建得甚高,掩映在树影之中,沈令上去才看到亭中站着一名青年,一身鸦青长袍,长身玉立,听到他上来,青年回头,一张清冷面孔,面如冠玉,长眉入鬓,生得十分秀雅。 沈令一怔,觉得此人面熟,却想不起来哪里见过,青年一双眸子冷若寒星,向他微微躬身,声音清若碎冰,“草民李广,见过邑宰大人。” 沈令连忙上前挽住他,笑道:“不知公子是……” 青年是沉国人,曾经在白玉京第二十六学庐门下求学,现在是个药材商,每年都要来塑月秋市买药。 沈令问他和南庄怎么称呼,李广向白玉京的方向行了一礼,才道他的老师是南庄的弟子之一,南师是他的师祖。 沈令点点头,李广清冷寡言,沈令话也不多,眼看就冷场的时候,驿宰朝他们过来,“沈大人,您可让下官好找,给您安排了一桌洗尘酒水,就等您入席了。”沈令颔首,驿宰看见他身后的李广,笑道,“哟,李公子也在这儿?那更好,咱们一道过去吧。” 李广略点了点头,示意他们先行,驿宰陪着沈令往回走,沈令淡淡地道:“大人和李公子颇熟?” “李公子啊,白玉京出身的嘛,每年都来这里买药,算算也有三五年了,老相识啦。” 沈令听了,心内又把李广这人反反复复掂量了几下,觉得此人言辞没什么纰漏,但是却莫名让他在意。 第二十七回 百阵风(上) 第二十七回百阵风 吃过驿宰的洗尘宴,两人一起回房。北疆与丰源京不同,六月底芸薹花才开,七月晚上就冷得结冰,太阳也落得极早,丰源京太阳正好呢,这边已经入夜了。 这边不设床,沿着墙根砌了一溜土炕,底下通火,上头铺着厚厚的骆驼绒褥子,柜子、桌子全摆在炕上,基本上除了如厕,人的所有需求都能在炕上解决。 沈令洗漱完,踱进里间暖阁,叶骁盘膝坐在炕上,旁边炕桌上放着一卷列古勒的地图,他正玩赏手里一柄无锷银包首嵌血玉髓的红绒錾花西陆短刀——那是灿灿给他挑的,她眼睛毒得很,钢口好、手工也好,刀身上百炼冰纹,确实是把极好的短刀。 看他进来,叶骁自动自发地转身,沈令给他把头发挽好,坐在炕桌对面,把冷茶泼了,重新给他倒了杯姜丝茶,“殿下今日收获如何?” “买了几根上好肉苁蓉,寄给二哥了,希望对他生二胎有帮助。” “……”沈令有点儿接不上这茬。 叶骁对他一笑,“刚我的人回报,说驿站十里外有探马的痕迹,这帮流寇敢不敢来不知道,但肯定是盯上我们了。” 那是啊,就您这三十大车的肥羊做派,我是贼我也惦记。沈令心里默默地说,咳了一声,“我这边的话……驿站里有探子,好几拨,但不知道都是谁的。” 叶骁挑眉,似笑非笑看他,“沈县令,您这辖地,这次可有热闹看了。” 沈令瞥了他一眼,唤他这次出来用的假名,“‘杨衙内’打算什么时候歼灭流寇?” “明年开春之后吧。最晚不能拖到明年五月。” 说罢他抬头看去,对面一身素衣的沈令也正看他,慢慢笑出一个锐利弧度,他轻声道,“殿下不觉得,耗时太长了么?” “那……沈侯的意思?” 沈令问了他两个问题,一,他都带了些什么,二,这些东西能不能用。 叶骁把底儿一交,然后一摊手,含笑看他,“随沈侯取用。” 沈令点点头,低头看看手中地图,再抬头看他,然后用一种非常平淡的语气,慢慢地道,殿下,我有一计,您看堪用不堪用。 他这么说话的时候,整个人有一种安静却又极其锐利,近于美的冷。 就像是一浮白梅色的冰。 叶骁俯身过去,柔声道,“那就劳烦沈侯,细细说给我听了。” 沈令把自己计策说完,已是快到三更天。 听完之后,叶骁特别一言难尽地表示,沈侯,你这套路可太凶残了。 沈令很谦虚,差得远差得远。 叶骁说,您当年打我是不是就跟您今天打流寇一个手感啊? 沈令说怎么会?殿下还是比流寇难打一些的。 他这句说完,心中一跳,恍然觉得自己是不是说造次了,却看对面叶骁一笑,伸出手来,轻轻从他眉眼上虚虚掠过,在他耳垂上捏了一下。 他身子冷,叶骁体热,指尖触上冰凉耳垂的一瞬间,沈令被烫到一般缩了一下,面上敷了一层薄薄的红。 叶骁想,沈令一定不知道,他这幅只在自己面前才显露的,有点儿得意偏要矜持着的样子有多可爱,让人想把他拥在怀里,好好摩挲。 然后他当然就这么做了,炕桌一推,沈令在他抱过来的一瞬间浑身发僵,闷声唤了句殿下,叶骁说,你别老一副这么谨慎的样子,就咱们两个人的时候,有什么话是说不得的?哪,我现在说给你听,小询生得晚,我老疑心我哥阳…… 沈令一把捂在他嘴上,心说你可给你们老叶家留点儿口德吧! 叶骁在他掌心吻了一下,沈令飞快撒手,一张面孔绯红,连刚才他捏过的耳垂都隐隐泛着晶莹透明的血色。 叶骁由着他从自己怀里挣出来,他托腮,忽然问道:“阿令,我一直想问,你喜欢我什么?” 沈令愣了一下,面上兀自飞红,低头沉思良久,他说,最开始是喜欢他把自己当人。 叶骁刚要反驳,沈令落落一笑,神色温柔又平和,“……到了后来,却是因为在殿下身边,我重新学会做人。也重新想起来,我原来也是个人,受了伤,应该疼的。” 他柔声道,“我在殿下身边学了哭、学了笑、学了……喜欢。” 叶骁却怔住了,他只觉得嗓子里堵着一团东西,心中只想,而我差点就把这样的沈令重新推了回去。 想到这里,那点觉得他可爱的心思,就变成了怜惜。 叶骁重新伸手,轻柔地把他抱在怀里,沈令顿了顿,柔声问他怎么了? 他把脑袋埋在沈令肩上,过了片刻,才闷声闷气地道,“冷。” 沈令大惊,说你冷么?我去拿衣服,却被叶骁一把按住,他说,是你冷啊…… 沈令怔住,他小心翼翼地想了想,觉得似乎确实是自己冷,他便大着胆子松松环住他腰,小声道:“这样就不大冷了。” 叶骁不再说话,只把头搁到他肩上,一点一点儿,用力抱紧了他。 第二日下午,整个驿站准备明早启程,收拾东西的收拾东西,清点货物的清点货物,热闹非凡,叶骁逛了几圈,听自己放出去的探子回话,下午时分回房,沈令在屋里正看东西,“外头有两拨探马,加起来七八号人,看样子这次他们不打算动手了。” “意料之中。”沈令放下手里的县志,给他倒了杯陈皮奶茶。 “沈侯,打个商量?” “殿下请说。” “明天,我想抓个探子来审审。” “好啊,你多带几个人,注意安全。”沈令颔首,以叶骁能为他毫不担心,叶骁却按住他手,面上一副似笑非笑的多情风流,他在他耳畔轻轻地道,“沈侯,孤的意思是……孤,自己去抓,自己去审。” 沈令一下就明白了,他飞快抬眼,叶骁挨得他极近,他清清楚楚看见他浅灰色眸子里的自己。 叶骁慢条斯理温文尔雅的笑道:“孤忍太久了,孤怕再忍下去……要出事。” 你看,他现在,就想撕开沈令的喉咙。 沈令的肌肤是一种近于苍白的白,流了血,就像是雪地上淌满了夕阳的残光一般美。 第二十七回 百阵风(中) 叶骁小口小口地呼吸着,一点一点松开手,而就在他的指尖完全离开沈令肌肤的刹那,一向自持的男人飞快地抱住了他,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飞快松开。 沈令说,殿下,我在的,殿下,我在的。 叶骁一边想这话没头没尾的从何说来?一边却又觉得温暖。 最后,他应了一声,嗯。 他应完这一声,沈令忽又觉得不妥,说,不行,我不能让你一个人去,这样,我和你去,抓到了我再回来。 叶骁定定看了他一眼,一笑,说,也好。 又过了一日,几百号人、上百台大车、两三百匹骆驼牛马,浩浩荡荡地朝列古勒出发。 一百五十里地要走两天,当天傍晚,赶在日落前,一大队人马在预定的营地扎好了营营。商队的护卫看着货,沈令带的兵士在外围巡逻,谁也没有注意到,两条身影策马悄悄离了营盘,融入夜色。 叶骁在快半夜时分,好不容易蹲到了个落单的探子。 悄无声息地把探子打昏拖走,到了他白天就看好的一个土洞里,叶骁面上浮起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沈侯,人抓到了,你先去吧。” 沈令蹙眉看他,“……要不还是带回去审?” “那不行,走漏风声了呀,”说完,他悠悠地看了一眼俘虏又看了一眼沈令,唇角一弯,扯出一个柔和但莫名让人毛骨悚然的微笑,“何况,回去审容易弄脏,不好收拾。” “……”沈令深深看他一眼,要他小心别被风吹了、别被冻着,末了他想了想,皱眉道:“我还是留下陪你吧?” 地下躺着的探子迷迷瞪瞪醒过来,刚要张嘴,叶骁笑容可掬的一脚踏在他胸口上,那人眼白一翻,又背过气去,他朝沈令摇摇头,“说好的,你先回去吧,审人我自己来,挺脏的不好洗。” 沈令叹了口气,策马而去,叶骁看他走远了,一边在土洞里生火,一边特别耐心地等探子醒过来。 探子一睁眼,就看着叶骁开开心心地跟他说话,说你看,我家沈侯可真不错对吧?又好看又体贴,还特别会替我着想,我可喜欢他啦。” 探子正觉得这人莫不是有病?叶骁从马兜里取出一副绢囊。里头是各色银制刀具,奇形怪状,有的是柳叶形、一根拇指长短的菲薄银刀;有的是一个指节大小的细巧银锤;还有针尖是钩子形状,细如发缕的银针。 探子看了浑身一抖,嘴里兀自梆硬,乱叫着有种你一刀杀了大爷之类的狠话。 叶骁就跟没听到一样,开开心心地对着火光给银针穿线,把土匪当真心好友一般继续跟他絮叨,“我真的好喜欢他,每次他笑得特别温柔的时候,我啊……”他终于转过身看他,伸手,从探子咽喉往下,一点点按下去,按到膻中,他一笑,“……就想沿着他胸骨把他剖开,取出里面热气腾腾的新鲜肺腑,放一捧雪白的花下去。一定好看极了。” 说罢,不管探子瞬间惨白的面孔,他拿过柳叶刀,轻轻在他脸上滑了一转,探子只觉得面上先是一凉,有温热液体渗出来,叶骁对刀子的锋利度满意点点头,笑容可掬地拍拍他的脸,“其实呢,我对你招不招这事儿,不怎么在意。或者这么说吧,我倒是希望你骨头硬些,别那么早把我想知道的都招了。” 探子惨嚎出声,声音在不大的土洞里撞来撞去,叶骁恍若未闻,“这样,我才能多享受一会儿嘛……” 三更时分,叶骁终于带着满身新鲜血气,悄然而回。 沈令一直在营盘外等他,手里一盏灯,看他过来,赶紧迎上去,刚要开口,却被叶骁一根指头抵在唇上。 他柔声道,沈侯,现在孤杀性未退,莫和孤说话的好。 沈令吸了口气,点点头,叶骁指尖又在他唇上轻轻摩挲片刻,抱怨似的道,“怎么这么不爱惜自己,明明怕冷,冻得这般凉。”说完,他接了灯笼,把沈令冷透的手握在掌心,快步回了营地里唯一的那间砖屋。 屋里有备好的热水,叶骁洗漱完毕,沈令给他擦干头发,叶骁不甚满意地道:“那人忒不中用,我还没开始就全招了,未免太扫兴。”说完,他顿了顿,没看沈令,只是伸出一只手,柔声道:“沈侯,你的手给孤握握。” 叶骁只有在非常愤怒和杀性上来的时候才会称孤,沈令心头一颤,将手交到他掌中。 沈令的手是温凉的,并不柔软,手上全是茧子,他指尖在沈令掌心轻轻搔了一下,沈令缩了缩,略有犹疑,就在叶骁以为他会抽手的时候,那只手却轻轻与他反手相握——叶骁心里一甜,他攥紧沈令的手,胸口那股无处发泄的燥热杀气总算去了一些。 两人就这么静静握着对方的手,不知过了多久,叶骁慢慢松手,沈令心内大石落地,拿起梳子,给他梳头。 两人谁都没说话,身下的炕热乎乎的,熏得人浑身松软,屋内静谧,只有烛火轻燃的噼啪声和牙梳滑过头发的沙沙声。 沈令的气息是凉的,而当那股气息缭绕上来,将他席卷包裹的时候,叶骁清楚的感受到,他身上那股紊乱嗜血的戾气,一点一点,被沈令的气息抚平。 他把得来的情报和沈令说了,这次盯上他们的,是图图山那边最小的那伙流寇,探子只知道阿衮河——就是最大的那伙土匪需要药材,托了离这边近些的他们来打探。至于老巢,他们是依附于阿衮河那边的,抢了就跑,没什么老巢,倒是有几块半临时的据点。 把据点在地图上画出来,叶骁一笑:“于是问题来了,土匪这么一门心思的劫药材是为什么?” “土匪也是需要药材的。” 叶骁说:“他们是需要,但是我觉得还是有蹊跷。”他摇摇头,“待我再查查。” 说完,两人又是一阵静默,又过了一会儿,他头发干了,给他梳好,沈令仔仔细细端详了好一会儿,才轻轻点点头,“……似乎好些了。” 第二十七回 百阵风(下) “嗯,压下去了。”他道,“今天险些出了岔子。” 说到这里叶骁忽然觉得自己好生委屈。从元月开始,为了哥哥结婚求个好彩头,连“点心”都没碰一口,乖乖巧巧一个人都没杀的忍到现在,今天好不容易捞着点儿荤腥,人又不经事,一吓就全招了。 他越想越委屈,干脆整个人伏在沈令怀里。 沈令被他唬了一跳,揽着他肩头,柔声道,“怎么啦?” 叶骁半晌没说话,过了好半天,才委委屈屈地道:“今儿没吃到,饿得慌。” 沈令知他说的饿是什么意思,只把他抱紧一些,“还能忍么?” “……还能吧……”半晌,叶骁从他怀里闷声又委屈地道。 不知怎么的,沈令忽然有些想笑,但是却又笑不出来,只能安慰他,“再忍忍,等到我们杀贼的时候,人都让给你杀好不好?” 叶骁闷了一会儿,噗嗤一声笑出来,说你哄孩子么? 沈令心想,哪家孩子要用让你多杀人来哄? 叶骁从他怀里起身,往后一仰,大字型瘫在炕上,望着斑驳屋顶,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道:“你说,要是有一天,我控制不住我自己了,要怎么办呢?” “控制不住?” “嗯,就是……杀性大发,无可抑制。变成以杀人为乐的怪物。” 沈令默然,良久才道:“这个问题……殿下以前想过么?” “想过,但是不敢深想。觉得……一深想就……毛骨悚然。” 这是他人生中最大的恐惧。 他生来就在朝一个无底深渊堕落。但他命好,在跌落瞬间被无数只手拉住,悬在空中,但是,朝下堕落才是既定的命运,所有将他拉在常人领域的努力,就某个意义上来讲,都是徒劳——他一辈子被死死拉住,没有堕落,才是万一。 而这个问题,在今夜,沈令没有给他答案。 他倒也无所谓,因为这么多年,他自己也没有答案。 第二天天还未亮透,大家就启程上路,总算在下午关城门前赶到了列古勒。 列古勒不大,住户一多半是军户,剩下是些坐商,每年唯有秋冬两季热闹,八月是秋市,游商云集,冬天则是牧民们回来城里过冬——塑月一向厚待边民,即便他国牧民,也是可以进城避雪的。 列古勒上一次有县令已经是两年前的事儿了,当时是个没啥背景的新科二甲进士,来这儿待了不到四个月,官都不当了,屁滚尿流的跑了——好在这里没县令的日子倒比有县令的时候多,大家都习惯了,也就这么过了。 这次来了新县令,半城的人都出来看热闹,一看,嚯,了不得!一车子俊男美女,县令本身是个清雅文士,最出挑的是县令的表弟,靛青色阴绣银云纹的斗篷,露出象牙白的袍角,长身玉立,凤眸含情脉脉,眼角略略带着点多情薄红,被他一眼瞥过,就似望见满满春色,连天气都没那么冷了。 叶骁就这么踏着满地倾慕,兴致盎然地踱进了县衙,上下左右展眼望了望,笑眯眯的吐出言简意赅的两个字:“挺破。” “……”沈令看着眼前跟房倒屋塌不差多远的县衙也有点发傻:他是真没想到,列古勒还算齐整,可县衙居然破成这样。 “这里的人,看起来都不怎么喜欢县令啊。”叶骁俯身在他耳边细语一句,便笑吟吟地先自往前走了。 沈令叹了口气:边民厌官自是常事,但是排斥到这个程度,他算是明白前任县令为啥跑了,只怕受不了边境之苦占一半,受不了排挤占另外一半吧。 县里的班头姓王,黑塔一般一条壮大汉子,保正姓田,是个三十来岁干瘦女人,这就是列古勒县令以下的官儿了,两人跟在他身侧,堆笑着絮叨难处,话里话外推脱县衙破败,沈令只淡淡敷衍,信步到了内院。 后院共是五间瓦房,沈令看了,苦中作乐的想,还行,跟前头比至少窗户上还有纸。 五娘正在院中指挥卸东西,看他们进来,忙迎上去,沈令道了乏,走入正屋,五娘代他周旋,笑盈盈地悄悄往王班头和田保正手里各塞了一个精致荷包,说我们刚从京里过来,人生地不熟,以后还要多仰仗诸位乡老。 两人一捏,脸上俱都笑开了花,道以后还要娘子照看才对。 把他们送走,又把给来帮忙的衙役的赏封预备好、又去张罗厨下伙食,五娘终于得空抹了把额上的汗,一转头就看见灿灿粗暴装卸,不禁高叫一声,“灿灿,那一堆摔不得!” 五娘觉得心好累,不会再爱了。 沈令踱进内室,暖阁刚勉强收拾出来,炕上垫了厚厚的软垫,叶骁裹着披风,端端正正乖乖巧巧地坐在垫子上,手里抱着个怀炉,一动不动,就一双眼睛四下看——那样子简直乖巧得有点委屈了。 沈令心中一软,走过去,柔声问他,“殿下,渴了么?” 他诚实点头,“还饿得很。” “那去外间?我泡壶茶给你喝,我记得还有几包蜜煎和肉脯,你先垫垫肚子?” 叶骁抱着怀炉往后仰了仰,特别无辜地把脚翘起来,沈令这才发现,他脚上换了鞋,是双羊皮里子的软鞋,“靴子湿了,五娘刚给我换了鞋,不许我乱动踩脏了。” 叶骁可爱得沈令觉得自己有点儿顶不住。 他装模作样地干咳一声,外头正带着人洗洗擦擦的五娘听到里面动静,严声道:“沈侯你莫管他,我刚把他摆好,别让他乱动,又沾得一身灰,我还得洗他。” 叶骁灰溜溜地把怀炉又抱紧了一点,可怜兮兮地吸了口气。 沈令心中软得一塌糊涂,去外面给他捧了水和吃食进来,在他膝上铺了巾子,叶骁乖乖张嘴,沈令一愣,叶骁举了举手里的怀炉,“五娘不让我动。” 沈令状似无奈地叹了口气,心里甜甜地拈了块海棠蜜饯喂给他,叶骁说你也吃,他嗯了一声,捡了块酥酪胡桃糖,一人一半。 进来放东西的五娘面无表情:妈的不干活的狗男男。 灿灿举着柜子大步走到两人跟前,面无表情地看着叶骁,叶骁拈起一块蜜饯喂给她,她左右嚼嚼,把柜子往炕上窈娘指定好的地方一放,转身出去。 沈令心虚的跟出去一块搬运东西,只有叶骁一个人,心安理得地翘脚抱着怀炉,坐在炕上看除他之外的所有人忙成狗。 第二十八回 一斛秋(上) 第二十八回一斛秋 入城当晚,有地方乡老请的洗尘宴,两人提前了点儿动身,从县衙角门出来,绕着城慢悠悠地转了转,再往东边张大户的宅子里去。 列古勒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什么营生都有,街上来往的人种族繁多,五颜六色得很。 所谓洗尘宴就是老一套,新上任的地方官和城里大户们见一面,联络一下感情,正所谓铁打的大户流水的县令,何况还是列古勒这种三天两头没县令的地方,就是走走过场,两边都不怎么上心。 然后就在这个完全不走心的宴席上,两人轻轻巧巧抛了个饵出来,炸了一城的锅。 沈令先问城里现在怎么样,缺什么吗?有人说,城里的盐可能不够——朝廷每年发到地方的盐都是有定数的,这就是故意给他抛难题了。 沈令不动声色地“哦”了一声,叶骁在旁边微微一笑,“这个简单,我手里恰好有盐引,派个人去流霞关那边关了盐来就好。” 盐引就是朝廷下放的官盐贩卖凭证,是门一本万利的生意,但非权贵不能得,如今听叶骁说得这么随意,所有人眼中都精光一闪,看向县令带来的这位“杨衙内”。 叶骁深谙钓鱼精髓,只淡淡地说了这一句,便绝口不提盐引的事,端起酒杯沿席敬酒,只笑容可掬地说,自己羡慕这边商业繁华,恰好现在秋市即将到来,想要在这边开个铺子做做生意。 ——这做派可就和以前所有县令都不一样了。听这意思,这新县令不仅不会跑,还有在这儿深耕的意思?那他图什么? 在座的几乎全是商人,心里立刻打起了算盘,掂量起叶骁和沈令的份量,叶骁不以为意,笑吟吟地提着酒壶,正到东主张大户近前。 张大户靠秋市发家,现在是整个燕州都数得着的豪富,已经搬去流霞关,每年秋市才回来一趟主持生意,就这样都摸不着盐引生意的边儿,看叶骁过来,他连忙起身,笑道,这种小事衙内甭操心,就用我的铺子,城门口最好的三间。 叶骁含笑谢过,宴席结束,一张房契裹在信封里,轻轻巧巧就到了叶骁手里。 他对沈令道,你看,做生意的人,就是知机。 五天后,叶骁的杂货铺子开张,同一天,两千斤盐和三千石粮食运到了列古勒。全城都惊了,叶骁轻描淡写地说,本来是打算关十引盐来,后想着冬日怕潮,又看今年天气冷得早,胡乱拿盐引换了点儿粮食来。 这一下,所有人对他们的态度都不同了——县令能干多久不知道,但在快过冬的时候能从流霞关这么轻易的运出粮食和盐……“杨衙内”是真财神爷啊! 叶骁瞬间炙手可热了起来。捎带手的,几个大户拍胸口承包了县衙的重建,保证入冬前给沈令一个气派县衙。 叶骁的铺子里什么都有,又好又便宜,他泰半时间都待在店里,边境民风开放,有这么俊的老板镇店,姑娘们快把门槛都踏破了。 小城人少,所有人都互相认识,高度自治,沈令目前最大的活儿就是看看县衙的修复进度,和给参加秋市的商队核发牌照。 参加秋市三年以上信誉良好的商家发黄牌,五年以上的牌照是红的,上面几道竖线就表示参加了几次秋市,余下一律白牌,而因为有欺诈斗殴这些情况拿了黑牌的商队,三年之内不得参加秋市——附带一提,叶骁给自己整了块绿油油的牌照,这证明他是塑月叶氏皇族的皇商,整个秋市独一份儿的绿,绿成一道光,看得人发慌。 中间沈令无意问了他一次这些东西怎么置办的?得不少钱吧?卖这么便宜不亏本么?他无辜眨眨眼,说没啊,就去搜刮了一下二哥的库房……然后颜颜把我们铺子里卖不出去的货底儿清了清,反正运费算朝廷的,利润不低嘞。 沈令想了想,只赞了一句,长史大人真会做生意。 七月一过,城里商队就陆续多了起来,沈令一边清点县衙库存,一边心里盘算:叶骁这次来北疆的事儿,小不了。 两千盐和三千石粮食,就为了钓土匪?他要真信了这个邪,那之前山南关就该是他的牙被叶骁打掉了。 上次审探子得了土匪缺药的消息,叶骁不动声色地放出风声,又特意从流霞关运了一次药材,果不其然,列古勒周围的探子就多起来,他心中有数,干脆专门辟了一间门房,专门卖药材,就不怕鱼儿不咬钩。 转眼就到了七月中,这天天好,艳阳高照,秋高气爽,叶骁约了张大户在店头喝茶:沈令想在东城外避风的地方再修一些供牧民越冬的房子,需要县里大户牵头,出人出力,这种捐钱派役的事儿本来谁也不愿意干,但被叶骁一谋划,愣是弄成一桩人财两得的好买卖,大家趋之若鹜,张大户仗着最开始结交的情分,吃下大头,今儿就是特意来给叶骁道谢的。 叶骁收了谢礼,两人正说话,叶骁瞥到一个衣着寒朴的女子畏畏缩缩地在店门口探头探脑。 看有人来,张大户起身告辞,走到外头,他犹豫一下,看着天气太好,便没上轿子,慢悠悠带着小厮沿着街朝家走,顺便看看早到的商队都有什么好货。 快到家的时候,对面的生药铺子正卸货,门口有等货的人,一色商贾打扮的人里头,立了个气质清冷的清俊公子,一身丁香色袍子,长身玉立,极是好看。张大户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忽然一怔,他似是想起什么,不着痕迹地飞快向生药铺子那边看去,他盯着公子身边一个随从看了一会儿,像是被烫到一样调过视线,他心内狂跳,拖着肥胖身子沉重地蹿进自家大门,满背的冷汗。 一进门,他立刻吩咐手下去跟着那个穿丁香色袍子的公子,去哪儿和谁说话待了多久,全部仔细回报! 看着随从领命而去,他回到堂屋,颓然坐倒在炕上,才觉出浑身都在抖。他思忖片刻,仰头灌了一大杯热茶,却发现自己的手还在抖。 张大户走后,女子畏缩站在门口,不敢跨步。 女子大概二十出头,容貌姣好,但是眼角下垂,嘴唇菲薄,生了副苦相。叶骁认识她,是个西魏人,今年嫁过来的,旁边街上刘屠户的娘子,叫阿菩,她给县衙送过几次肉,极是能干寡言的一个女人。来他铺子里却是第一次。 叶骁迎上来,“刘娘子?进来坐坐喝杯茶歇歇?“ 阿菩似乎被吓了一跳,她迟疑片刻,慢慢把身子挪进来。 叶骁把她让到柜台里,点了杯茶,里头浓浓地加了姜片橘皮,阿菩局促不安,在位子上左右挪了挪,缩了缩身子,叶骁等她把茶喝完,又给她斟上一杯,才慢慢地道,“少见娘子啊。” 阿菩捧着杯子,垂着头,过了好一会儿才开腔,“杨公子,我、我有一个事想求您。” “但凭娘子吩咐。” “您这里有……冰片和海马么?” 这两味药是南方特产,运到这边来价比黄金,整个流霞关也只有一家铺子有售,叶骁却点头,“我这里有,只不过价格甚高。” 阿菩面上露出一点凄苦,她又道:“那……有没有梅花点舌丹?” 这是一味成药,用料精良,价格不菲,整个列古勒只有他店里才有。这三味药一个功效,就是治肿毒疔疮。 叶骁点头,“娘子想要?” 说罢,他起身从货柜顶上摸出了一方精致小匣,里头满满一匣朱红水衣裹着的丸剂,药香扑鼻,“大概什么症候?我好数出来给娘子包上。” 阿菩嚅嚅地道,“两岁小儿……疔疮发背……”她说道最后眼圈蓦地一红。 “那一日三次,一次一粒,先服三天,好了便不用再服,不好就得找个医生来瞧了。”叶骁一边说一边用黄纸数出药来包上,阿菩看看纸包,怯怯地抬眼看他,声若蚊蝇,“这……这要多少钱?” “一粒二十文,一共一百八十文。” 阿菩从怀里掏荷包的手一下停住,她愣愣地看着叶骁,眨眨眼,慌忙低了头,低声道,“我、我没有那么多钱,公子您看能不能容我赊几天,我凑出钱来……” 她忽然慌张起来,忙不迭从怀里掏出来一个破旧荷包,一下没拿稳,里头铜子儿叮叮当当落了一台,弹到地上,一下滚远。 阿菩急忙蹲下身去捡,有一枚滚到柜台地缝里,她伸手去抠,不成想彻底滚了进去再拿不出来,她怔了怔,缩成一团,把头埋在臂膀间,低低地哭了出来。 叶骁把她搀起来,扶她坐下,给她端来茶,温言安慰了她几句,跪下把落在柜台里和角落的钱一枚一枚捡起来。 ——李广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日方晴好,天高云淡,藏蓝色的门帘卷着,叶骁一身月白色的袍子,跪在地上,认认真真给一个正在哭泣的贫苦女子捡落在地上的钱。 他把整个柜台下面摸了一遍,把钱洗干净,擦干,捧到女子跟前的时候,阳光从窗外射进来,叶骁衣上那抹蓝就变得极淡,似是云被染上了色,他抬眼刹那,眉是远山,眸是清河,俊美五官没有他往日嬉笑风流,只有一股沉静而远的丽色。 第二十八回 一斛秋(下) 李广面无表情,定定站在门侧,看叶骁和煦问道:“娘子身上一共有多少文钱?” 阿菩擦擦眼角,咽声道:“三、三十五文。” “这样,娘子平日对我们也很照顾,药钱我算您一百五十文,荷包里的钱抵偿三十五文,娘子手头宽裕了,剩下一百一十五文钱,慢慢给我就是,不用急。” 听了他的话,阿菩的脸色一下就亮了起来,她又哭出来,抹着眼泪颠三倒四的道谢,小心翼翼地揣着药包出门,李广待她走远,迈进屋来。 叶骁早看到他,两人在驿站打过照面,这人清冷独行,身上毫无凡尘之气,一身丁香色都不能给他染上一点暖意。叶骁对他印象颇深,李广驿站没和他们同行,看样子应是现在才到列古勒。 两人见过礼,原来李广本在附近采药,听闻列古勒有一个新开的药铺,种类甚是齐全,便飞奔过来。 “没想却是杨公子的店。” 李广坐在叶骁对面,说完这句,便沉默不语,眼睫轻垂,显出一种冰冷的疲惫。 叶骁没话找话,清煎了一壶茶,“新下的寿州黄芽,李师尝尝。” 李广谢过,喝了一口,从袖中取出一个碎银角,轻轻放在桌上,“……刚才那女子的药钱,我替她出了罢。” 叶骁没收,“救急不救穷,她需要的是宽限时日即可,而不是怜悯。” 李广听了,沉沉看他一眼,点了点头,收起银角子,“……是我造次了。” “李师宅心仁厚,这要是都造次了,那我就不用活了。”叶骁大方一笑。 李广却没下这个台阶,他看向叶骁,直接了当地表明自己此次来是采购药物的,问了几味冬季常用的药材,叶骁都有,但是他要量却大,每一样都上百斤的要,叶骁便有些为难,直说秋市也是要卖的,他现在没有这么多。 今天李广问遍了所有的生药铺子,都是这个说法,他问若入冬前呢,能否凑齐? 叶骁想了想,肯定的答:“能。” 李广听了也没什么表情,只点点头,问了价格,却比街上其他铺子还公道,当场写了契书,付了订金,叶骁差人从后头取了货样,拿纸包好,装在一个匣子里,两人各自用了火漆,待交易的时候,开匣验货,按照这个品质取货。 李广把货样收好,叶骁问他有没有订客栈,李广摇头,过了一会儿才道他本是预计七月下旬才过来,订的客栈也是那时候的,现在客栈早满了,正想着去找个人家借宿。 叶骁笑起来,说您是我大主顾,便暂住在我这里,如何? 李广那双清冰般的眼睛看了他一会儿,叶骁本以为他会婉拒的时候,他却朝叶骁一拱手,“那就叨扰杨公子了。” 李广一行被安排在偏院,叶骁踱回房间,正看到他带来的羽林卫的头领走来——这批羽林卫根据上个探子的供词,被他撒出去四处寻找图图山这伙匪徒的老巢。 今天羽林卫将几处勘探完毕,一共四处,全部确定了位置和大概情况。 沈令一边听一边看地图,等人出去,他笑看一眼叶骁,“殿下这次带的人,可真是精明强干。” “那是啊,这可不是普通羽林卫,我哥直接让我去灿家挑的人。” “怪不得。”沈令点头。 塑月名门之中,阳家第一,世代后族的缘故,叶骁的母亲就出身阳氏,而灿家名列第二,就是因为灿家世代为皇族死卫,真真正正和叶氏皇族同生共死。 叶家的亲王和王姬甫一落地,灿家就会选出与之年纪相若的一人,成为他们的死卫,灿灿就是叶骁的死卫,她人生唯一目的就是保护叶骁,若叶骁身亡,她也需以死相殉,对于叶氏皇族而言,身边的灿家人大概是比妻子儿女还要亲近的人了。 而灿家族长一直负责皇室亲卫的训练,他们训练出来的羽林卫,真真正正战力惊人。 然后显仁帝一口气让叶骁带走了三十个——真宠溺啊。 和李广一起吃过晚饭,两人回房洗漱完毕,沈令嘀咕了一会儿总觉得李广眼熟,但是又真完全想不起来云云。 叶骁说我倒觉得他和你有些相似。 沈令愣了一下,想了想,说了一句,我可没有他生得好看。 叶骁摸摸下巴,点点头,说他生得确实比你好些,说完他想了想,又摇摇头,“倒不在长相上,你们二人都是一副清清冷冷的样子,但要说不一样呢……也不一样,你最冷的时候,看着也比他多几分血性。” 李广看起来,像是冰冷又疲倦的,对整个世界都绝望了。 这句他却没说出来,沈令看他一眼,心里想,我若是小性些,你那一句没他生得好看,就足够我把你饿上一天了。但他本身也不认为自己生得有多好,也不在意这种事,没再说话,只拿着地图算距离,叶骁站在他旁边看,过了一会儿,伸手把地图拿走,单手拈着他下颌,柔声道,“沈侯,张嘴。” 一颗赭红色药丸被喂了进去,沈令嚼了嚼咽下去,说,有点涩。 叶骁笑出声,“你都不问我给你吃什么?” 沈令在他掌上抬眼看他,微微一笑,“只要是你喂给我的,□□我也咽了。” 叶骁俯身在他脸上亲了一下,“是药,你算算日子,今天七月十五了,我预备着以后要出门熬药不方便,和颜颜合成丸子,我起了个名字,叫应神丹。”他顿了顿,“早些歇息,我抱着你睡。” 两人之前约好,叶骁绝不把“昆山碎”用在“泥销骨”上,沈令点头,伸手把两人身上外衣除了,叶骁抱着他钻进被里,将他整个搂在怀里,叶骁身上热,炕又暖和,一股热意蒸得他上头,面色薄红,宛如抹了层上好胭脂一般。 叶骁看了心动,搂住他又在面上啄了几下,他亲得沈令痒,便把面孔埋在他怀中。 去年的此时,是“泥销骨”第一次发作。那时候他手筋断了,只有窈娘守着他,而现在,他睡在心爱之人的怀中,被小心呵护。 沈令心里无比满足,想说点什么,一开口却是:“……我觉得李广有蹊跷。” 叶骁一点儿都不觉得此种旖旎时刻说这个有什么不对,他一本正经点头,轻轻嗯了一声,“我今天就顺了他的意思,把即将有大量药材在秋市前运到列古勒的事散了出去,一切都按照计划来。二十六动手。” “嗯,如果二十六把土匪引出来了,他们一定会在阿娘口动手,然后,运回图图山旁边的仓木那里。” “沈侯说了是,那就一定是咯。” 叶骁故意逗着他说话,给他分神,炕边立灯温黄的亮着,叶骁借着光看他面孔,观察他神色。 说完这句,沈令面色蓦的苍白,他感觉到熟悉而冰冷的疼痛涌了上来,但随即就被叶骁的体温驱散,沈令模模糊糊嗯了一声,大着胆子伸手,环住了叶骁。 他刚碰到叶骁的背,手就被他抓住,叶骁有点生气,在他耳边说,“不知道自己手容易冷么?就算接好了筋络也受不得凉的。”说着,把他一双温凉的手揣在怀里。 沈令闭着眼,在他怀里低笑一声,乖乖蜷起来,拱出一个舒服的位置。 有叶骁在,“泥销骨”算什么?不值一提。 八月初一,是秋市正式开市的日子。 按照惯例,开市五天前,北狄和塑月会各自派兵驻扎列古勒城南北两端,守护秋市。 七月二十,李广定好的客栈房间终于空了出来,他拜谢而去。 七月二十六,李广离开了客栈,叶骁的药材从流霞关运出。同日,列古勒县令沈令,出城巡查新居住地的修建情况—— 耿虎是图图山这伙山贼的头儿,以前在流霞关当什长,犯了罪跑出来,投奔流寇,得了大头目赏识,给他拨了些人手粮草允他自立山头,混了快十年,从最开始的七八个人到现在拉起一支快百号人的队伍,已是流霞关外响当当的大人物,回去阿衮河,老大也要敬一杯酒的。 这次老大传话,说要药材,不拘种类,越多越好,越快越好。他本来觉得这事有点难办,现在这个节骨眼,秋市快开了,路上根本就没有商队,去抢列古勒?开玩笑呢么这不。别说平常他就不到一百人不够列古勒城兵打的,现在可是秋市啊,北狄和塑月都虎视眈眈地守着呢,他要多想不开去送这个死? 结果耿虎正为难的时候,就有人给送了份大礼:列古勒城里有人接了笔大单子,正加急了一批药材,往这边运送。 他一听就乐了。这个机会可太好了。 耿虎派出探子前往打探,说是五大车药材,二十来个人押送。 他立刻下令,点齐所有兄弟,准备好最能跑的骆驼,下山,在阿娘口劫车! 阿娘口是原来前朝和北狄分界的地方,前朝末年,和亲北狄的公主曾在这里奠酒三杯,以绝故土,阿娘在北狄话里是待嫁新妇的意思,故此得名。 这里是处盐碱荒滩,泥地上一层菲薄的盐碱壳子,一步陷下去就能没到大腿,人车都走不快,只能一步一步挪,如履平地的只有骆驼,兼且又在驿站和列古勒中间,两边都距离七十多里,真正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在这里动手可真是跑都跑不掉。 七月二十六,耿虎带着人,早早埋伏在阿娘口,等到快中午,终于远远地瞥到一行车马向这边行来。 等车队全进了盐碱滩涂,接了探马回报,说车队前后二十里都没人,不是计诱之后,耿虎点头,低声问道,“还记得我说了什么吗?” “记得记得,不要恋战,药材第一!” 耿虎阴沉沉地笑了一声,他抬起一只手,确定所有人都看到了,用力向下一挥—— 山贼呼啸着骑着骆驼冲下了山坡—— 第二十九回 定山河(上) 第二十九回定山河 土匪冲下来的一瞬间,押车的人惊叫着四散奔逃,所有东西被耿虎毫不费力的拖了回去。 耿虎志得意满地带着满满五大车药材,回到了离阿娘口最近的仓木的那个据点——这里隐蔽,在图图山里头,又靠近阿衮河,是他几处据点里最着意经营的一个,打算等人马再壮些,就学老大,也弄一个老巢,尝尝当土皇上的滋味儿。 今儿这里安排了一个弟兄接应,这倒霉伙计前些日子把腿崴伤了,没赶上今天的肥羊,分不到好东西了。 据点在个山坳子里,入口是个不起眼的山洞,穿过去就是一扇极其厚实的铁□□的木门,耿虎唤了几声,“老姚!开门!”对了口令,大门滋扭扭地开了,老姚坐在门里小岗亭里头,陪着笑,“老大,腿刚才又崴了一下,站不起来了……” 耿虎心情甚好,一挥手笑骂了他两句,便着急指挥卸货。货和抢来的车马都挪进据点里头了,大门落下,耿虎正抬脚往里头木屋走,忽然听到身后极轻的噗嗤一声。 像是喉管被割断的声音—— 按道理近百个粗豪汉子人声鼎沸的,他本不该听到这一声,但是他就是听到了。 耿虎猛的回身,四下看了一转,只看到一伙汉子搬货的搬货,赶牲畜的赶牲畜,热火朝天井然有序,心里那点不安放下,转回来往里走,刚走了一步,他忽然觉得头上被针刺了一样悚然一惊! ——哪里不对! 他再度回头,仔细环视了一转,在看到岗亭的时候,仿佛被一锅冰水兜头浇下——老姚呢?岗亭里没人! 他闪电一般往下一扫,看到岗亭边一点点儿,有鲜红液体渗了出来。 还没等他张口吼,忽然身后有人惨叫,四周立刻乱了起来,惨叫连连! 时已傍晚,灯火还没全点起来,凹子里头昏昏沉沉,人影幢幢,惨叫和血味弥开,耿虎拔出刀,连连怒喝,自己往惨叫声最重的地方冲去! 一把放翻了几个胡乱挥刀的人,耿虎一声暴喝,“都他妈别动!!!” 场面勉强安定了一些,然后他听到一把清润嗓音含笑道:“原来你这大个子是头目。我记住啦。” 耿虎飞快朝声音来源看去,只看到大门方向,站着一名看不清面貌,身穿青色轻甲的男子。 在耿虎和周围一干山贼扑过去的时候,男子悠悠闲闲地问了一句,“你说,为何这里只有我一个人呢?” 耿虎根本不理他,嘶吼着挥刀而上—— 当天彻底黑下来的时候,仓木坳里亮起了一只纸灯笼。 白惨惨的纸灯笼,被一只修长的手握在手里,青衣男子打着灯笼,一具一具翻尸体,不管有没有气,都一刀把脑袋剁下来,他数完一转,转身看被他捆在门口拴马桩上的耿虎,满意的点点头,“八十九个,你倒没唬我。” 耿虎胸口被剥了皮,肉被一块块剜下来,两腮之间一根铁签穿过去,紧紧压住舌根,他满脸血泪鼻水,把胡子冻成有红有白的几大绺。 他胸口剧烈起伏,恐惧地看着青衣男子提着灯笼回来,好整以暇地蹲在他面前,伸手拍拍他结了血碴的脸,“那其他的嘛……我也就姑且信你吧。” 他一刀斩落—— 男人头颅骨碌碌落了地,面上现出了一丝解脱,男人心情非常愉悦地站了起来,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左右侧侧头,活动了一下筋骨,开了门,出去之前忽然把脑袋往回探过来,道,“对了,我是塑月叶骁,记好了。再见……” 他走出去,沈令在门口牵着他的马等他。 这就是沈令的计谋。 利用药材把图图山最弱的这一窝土匪引出来,这一窝人数最少,要想抢劫必须倾巢出动,最易一网打尽。沈令事先算定他们的路线,带人彻底捣毁他们另外的据点,赶来和独自一人先潜入仓木坳,挟持看门的老姚,放进所有匪徒关门打狗的叶骁汇合。 ——附带一提,只身潜入包围所有土匪,是叶骁强烈要求。 果然,等他到的时候,叶骁已经心满意足杀光了里面所有匪徒。 他浑身的血,也不在意,就用袖子抹了抹脸上冻成冰的血碴,他道:“羊头山和阿衮河具体位置和情况问出来了。嘛,肯定有假话,但是哪里是假话我心里也有数……” 他细细一样一样和沈令说了,沈令摊开随身携带的地图,靠在马上看着,有人从里头把被抢走的货和车马引出来,清点无误,放了把火,沈令看都不看身后着火的山坳,只把地图举高,对着火看得清楚些。 叶骁靠在马上笑吟吟看他,只觉得他现下这幅冷静自持的样子撩人得很,“怎么办啊,沈侯……” 沈令又看看地图,低头沉吟了片刻,沉声道,“走,今晚就去平了羊头山。” 叶骁打了个响指,变戏法一样摸出了三套土匪的装束,他笑吟吟地说,我就知道。 把货物车马交给带来的列古勒府兵,叶骁、沈令和灿灿带着羽林卫,二十三骑人马,飞快地消失在了七月已经开始苍冷结冰的北疆大地上。 他们是快凌晨时分赶到羊头山去的。 羊头山这伙和耿虎他们不一样,这伙劫匪三百多人,夏天啸聚山林,冬天就藏在山里。 羊头山是龙腾余脉,险峻料峭,枯山野岭人迹罕至,距离列古勒两百多里,离仓木坳不到六十里,既能守望相助,又能进退腾挪。 叶骁一行俱是精锐,六十里荒滩路一个时辰赶完。这次灿灿打头阵,片刻功夫,她回来,和叶骁额头相抵,叶骁画出了三个明岗七个暗哨的位置,她在半路碰到训岗换哨的人,估算了一下路径,大概三刻钟换一次哨。 叶骁低笑,“还挺谨慎,比我们城里两个时辰换一次哨严格多了。” 沈令瞥他一眼没说话,把哨位图交给羽林卫头领,沈令和灿灿、叶骁换了山贼的衣衫,胡乱往脸上抹了雪泥,装出一副狼狈不堪的样子,跌跌撞撞往山寨正门跑去。 三个人刚冲过去,脚下就多了几根箭,叶骁连忙嘶着嗓子抱了口令,只听头顶上方暗哨窸窸窣窣,过了片刻,传来三长两短无声哨声,叶骁和沈令无声对视,叶骁笑了一下,指头勾了勾他指尖,上面落下粗声粗气一声“走”,三人继续往前。 寨子的通道是条羊肠小道,一边峭壁一边悬崖,只能容一人通行,一路通畅,三人很快到了寨门前,门上岗哨核对了口令,侧边开了扇小门,放他们进去。 此间流寇多是逃兵和亡命之徒,内里居然仿佛军营一般,居中一间砖木屋,四周俱是帐篷,门前都有灯火,井然有序。 四野寂然,只能偶尔听到野鸟凄厉啼鸣,三人被带进木屋,木屋甚是宽敞,居中虎皮椅子上坐着个胖大汉子,一脸络腮胡,满面凶色,问他们是哪里来的,叶骁抱拳,说他们是图图山耿爷派来的人,今日有官兵奇袭图图山,兄弟们快顶不住了,特意来向羊头山刘爷求助! 刘爷不错眼地看了叶骁片刻,捋了捋胡子,面上扯出一个阴惨惨的笑容,他单手扶着膝盖,盯着叶骁,“怕,不是这么回事儿吧?” 叶骁装傻,“刘爷什么意思?您若不救,我们就要去阿衮河找陶大当家了!” 屋子里其他的人都慢慢往前挤,外头夜鸦有气无力地发出惨嚎一般的声音,越发瘆人,刘爷身体微微前倾,面上的笑容阴寒无比,“你们报上的口令,可说,你们是奸细啊。” 啧,果然,他预料坑在这里,果然就在这里。 叶骁在心里叹气,继续要辩,在他开口,所有人注意力都集中在他身上的瞬间,他身侧的灿灿和沈令飞掠而出—— 灿灿身若闪电,刘爷还未看清,只觉得颈子上一凉,忽然视线一高,他惊骇地往下一看,只看到自己庞大身躯没了脑袋,腔子里咕噜咕噜往外冒着大股的血。 然后他的视线迅速变暗,低了下去。 被斩落的人头在地上咕噜了两圈,被他惊慌失措的手下踏上之前,他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一句清清淡淡,“你们来不及跑了哦~” 那几声鸟叫,是定下的暗号,代表羽林卫已经拔了外面所有岗哨,占据高地。 听到木屋异响,周围帐篷里的土匪全往外冲,刚出来就被潜伏在黑夜里的羽林卫腕上臂弩连发,射了个透心凉! 匪徒虽多,一失先机,二失地利,三五轮臂弩齐射之后,寨子里已经没有能站着的人了,而就在此时,木屋的门被推开,叶骁三人走了出来。 三人轻松跃上寨墙,叶骁朝羽林卫头领点了点头,瞬间羽箭齐发,无数火油瓶子落在帐篷上,火箭接踵而至,寨内刹那火光冲天,只听惨嚎震天,那些躲在帐子里的匪徒被烧成火人,惨叫着冲了出来—— 叶骁不甚在意地看了看,打了个哈欠,挥挥手道,“我不管了,你们看着清场吧,我先回去了。” 沈令望了灿灿一眼,对她一拱手,“我先陪殿下回去,这里劳烦司马大人了。” 灿灿朝他点点头,一挑眉,豪气万千地拍拍胸口,树了树大拇指。 第二十九回 定山河(下) 两人一前一后,沿着羊肠小道向外走去。 沈令走在前头,手里一个火折子,问他一句,今晚人够多,杀得可还开心? 叶骁笑了一下,“嗯,还不错,有生以来难得如此吃饱喝足,小王甚是欣慰啊。” 沈令点了点头,叶骁心情甚好,正待哼支曲子来听听的时候,前头那人忽然极轻地道:“……我会看着你的。” 叶骁愣了一下,他一瞬间没明白沈令在说什么,他看向沈令,沈令停住,也回头看他,于是他的眼睛便在暗夜里亮起来,像是漆黑的宝石。 “我会看着你。”沈令少见的没有叫殿下,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他说,我沈令许诺你,我会一直看着你。 叶骁还是怔怔地,他看着沈令,喉头发哽,心中有种隐约而古怪的悸动,他有点怕,又有点期待,却不知道自己怕什么,期待什么。 “那日你说过,若是杀性无可抑制,变成杀人为乐的怪物要怎么办。”沈令似是想了很久,每一个字都斟酌过一般,凝视着叶骁,缓慢而坚定地道,“我想到今天,我只能说,只要我活着,若你变成只知杀人的怪物,天涯海角……”他顿了顿,慢慢吐出三个字,“我杀你。” 叶骁睁大了一双深灰色的眸子。沈令一瞬不瞬地看着他,“——我以沈家列祖列宗发誓。若你入魔,我沈令,天涯海角,必然杀你。” 叶骁孩子一样天真而柔软地笑了出来。 之前从来没有人对他许下如此诺言。 王姬对他说,我的弟弟是不会变成怪物,阿骁,你不能这么想;蓬莱君对他说,叔靖,我不会让你变成怪物。 只有沈令许诺,不是我不会让你变成怪物,而是他若成为只知杀戮的怪物,他会杀他。 他信沈令。 承君此诺,生死同。 在这一刹那,叶骁忽然意识到,这个世界上,真正能理解他的,只有沈令。 沈令理解他,然后全心全意的爱着他。 沈令那么一个冷淡、心硬如铁,连自己都不在乎的人,将一生几乎所有的温柔和爱意,连同他的心,小心翼翼,放在他的脚下。 在这一瞬间,叶骁一直伴随着喜爱而存的满腔戾气,忽然刹那消退。 他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了纯粹的、不伴有任何杀戮之念的爱意。 没有任何多余的感情,纯纯粹粹的喜悦与爱。 想碰他、想吻他、想和他肌肤相触,将他完完整整整个抱在怀中。 叶骁觉得自己脑子晕乎乎的,他想,原来却是我之前想错,不是有一点喜欢,而是我已经这么喜欢他了。 情之所钟,不知所起,一往而情深。 叶骁看了一会儿沈令,却不再说话,而是快走几步,接过他手中的火折子,抓着沈令的手,快步向前。 叶骁的手,暖得像是春日的阳光。 沈令也不说话,就这么任他牵着,行于这漆黑险峻的羊肠小道上。 走出小道,从羽林卫手里牵了马,两人往列古勒而去。 七月底的北疆已然极冷,今天天好,月亮像弯雪亮的铜钩钉在天幕上,天上能隐约看到云。一路上谁也没说话,快天亮时分,两人到了列古勒城北三十里的一处牧场,叶骁忽然勒马,沈令一皱眉,“怎么了?” “有血味,新鲜的。”说完他嗅了嗅,面上一肃,“人血。” 沈令也嗅了嗅,却什么都没闻到,他望向叶骁,“能找到么?” 叶骁点点头,策马往东北走了几十步,进了一片芦苇荡子,他让沈令在外面等着,自己钻了进去。 晨光尚幼,只从东边挣扎出薄薄的一层,在芦苇荡里不能点火,沈令只能看着芦苇荡轻轻漾出波纹一样的轻动,猜测叶骁走到哪里。 忽然波动停住,过了一会儿,天光越发亮堂,叶骁钻出来,背上背着一个,手里拖着一个。 他手里拖着的人一身长随装扮,胸口和背上一大片血污,浑身僵硬,显是已然死透,他背上那人被叶骁拿自己披风裹着,沈令一见立刻脱了身上披风要给叶骁,被叶骁一推,说山贼的衣服挺保暖的,这点距离撑得住。 沈令也不多言,点点头,把尸体放到自己马背上,这时才分出心神看了一眼叶骁背上的人,“……李广?” “嗯,我也吓一跳。”翻身上马,两人向列古勒疾驰而去,风大了起来,叶骁拉上风帽前对沈令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昨夜紧急,有好些情报没和沈侯说,图图山的人告诉我,阿衮河的陶大当家,是个生得颇俊的文弱书生。 沈令无言,只看了看叶骁背上奄奄一息的李广。 两人回了城,看都不看门卒一脸惊悚的表情,直接回了县衙,五娘一宿没睡,看他俩背着个血人回来,昨晚就请来的大夫立刻上前,把人放到偏房,面有难色,说李公子身上都是外伤,一个不慎可能就要截肢,若是以前县里韩大夫还在的时候说不定有救,现在他无能为力。 叶骁刚把土匪的衣服换下来,一听是外科,松了口气,说没事儿没事儿,外科我就不怕了。 叶骁把自己飞快洗吧洗吧,提了药匣钻进李广房间。 这事儿沈令帮不上忙,他把自己收拾干净,快到巳时,从图图山赶着车的府兵回来,他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未时,羽林卫的先遣押着三个流匪活口回来报事,说羊头山基本全歼,活口里头有一个是刘爷的副手,灿司马吩咐带回来,其他搜出来能用能带的物资一共十五车,还有快三百头牲畜,灿灿押着,得明天才能回来了。 审人这活儿一直都是叶骁干,沈令一心惦记偏房里还没出来的叶骁,胡乱点点头,先把犯人收监。 快到申时,叶骁才一脸疲色的钻出来,跟沈令说,还成,至少保住了个全须全尾,至于好看不好看,他就顾不得了。 他是真倦极了,面色苍白,眼底青黑,平常漂亮风流得无以复加的人,现在走路都打着漂,扯着嗓子有气无力地跟五娘交代,说里头那人啊,今儿要是醒不过来就彻底醒不过来了,能醒过来那就死不了,你让大夫照看就得了,不用叫我。话没说完,步子一飘,差点一头撞到廊柱上。 沈令心疼极了,管不得那么多,伸臂把他抱了起来,叶骁“哎哟”一声,搂住他脖子,咕哝了句我身上有味儿,你先让我洗洗,沈令没听到一样,把他抱到暖阁,放在炕上。 小厮提着桶热水进来,沈令给他把袜子脱了,试试水温,才把他脚放下去,又拿了帕子,细细给他把手在铜盆里洗净。 做手术用的外套、帽子和面罩都扔在偏房,叶骁身上有股极淡的血味,热气一熏就没了,唯独手上溅了点儿血,指尖上有几道浅浅的白线一般的口子,看沈令拿指尖轻轻触过伤口,叶骁小声说,太累啦,做手术到最后的时候没撑住,划到自己了。没事儿,没伤着。 沈令知道他那套外科工具有多锋利,不禁数落他不小心,说划到自己划到自己,你手重一点,指头就被自己切下来了。 叶骁赔笑认错,乖乖巧巧任他把自己又擦了一遍,两只脚舒服地在煮了药材的热水里互相搓了搓,忽然回味无穷地看他,说我生平抱人无数,倒是成年之后第一次被人横抱,啧,滋味儿还挺妙的。 沈令不大想和他说话。 一日一夜奔波近三百里,力战两场,又做了一场手术,现下浑身干净清爽,饶是叶骁也顶不住骨软筋酥,他勉强撑着被沈令和五娘强掰着嘴吃了一碗饭,回去榻上,脑袋一歪,就睡死过去。 沈令不比他少累,但看他睡了,那股强掩下的疲惫才泛上来。 他其实也困得直点头,但是又放心不下叶骁,又看了一会儿他,给他把被子仔仔细细掖好,忽然听到叶骁闭着眼睛咕哝了句什么,他侧耳细听,似是叶骁含含糊糊唤了声阿令,沈令小小地应了一声,身旁那人长长睫毛颤了颤,眉头舒展,脸上现出一种孩子般的天真。 沈令笑了笑,回了自己外间,睡倒在炕上。 他在北疆充满血腥杀戮的一夜之后,又做了常做的那个梦。 还是在秦王府,依旧是十一岁的他,刚被阉割,□□身体,流着血,躺在落花上。 依然是叶骁居高临下地俯身看他,玄衣纁裳,衣被九章的正装。 然后他被拥入温暖怀抱。 在叶骁指尖碰触到他肌肤刹那,他的血里开出了暖色的、春天里才有的花。 第三十回 轻声诉(上) 第三十回轻声诉 叶骁从七月二十七的下午倒头开始睡,半夜时分生生饿醒了。 外间隐隐一线灯火,他刚掀被而起,沈令便披着衣服走进来,“饿了?” 他点头,沈令从五更鸡里给他端了子推蒸饼和红米鸡粥,叶骁问道:“你还没睡?现在什么时候?” “寅时二刻,我刚醒,再过一会儿就天亮了,干脆就起来处理事情。你吃完再睡会儿。” 叶骁吃完推开炕桌,光暗了下来,屋内刹那幽暗,他挨着沈令,柔声道,沈侯,我有话要和你说,你还记得么? “记得。”沈令轻轻地道,眸子似有万千星光,“你说吧。” 叶骁低声道,阿令,我想先亲亲你。 他一边说着,一边压过来,沈令向后倾倒,发簪轻触到身下鸳鸯锦的床褥。 叶骁唤出的那声阿令异常亲密甜稠,声音微微低哑,呼吸烫得灼人,沈令被他气息烫得五内一缩,随即意会那声轻唤所含的爱怜之意,整个人却似被雷击了一般,浑身都轻轻颤了起来。 他微微侧了头,一手抵在叶骁胸口,艰难地道,“殿下莫寻我开心……” “叔靖,或者……三郎。”叶骁低沉声音带着股撩人意味在他耳畔响起,然后黑暗中他被捏住下颌,叶骁的唇落了下来。 磕磕绊绊的一个吻。 叶骁又急又生疏,沈令整个人都是呆的,一股股热气合着他身上降真香的味儿蒸过来,熏得沈令脑子发麻,叶骁含住他嘴唇,舔过他齿列的时候,沈令忽然激灵了一下,猛的起身,觉得自己磕着了什么,只听昏暗中一声痛呼,沈令连忙道,“怎么了?” 叶骁没动静,他着急忙慌去拿灯,还没等够着灯台就被一把拉回去,又是一个吻落了下来。 “殿——” “叔靖,或者,三郎。”叶骁气息有些促,他欺身而上,捧住他面孔,落下一个深吻。 这个吻带着股淡淡的血味儿,沈令刚想着他刚才磕破嘴唇了么?只动了一下,叶骁舌尖叩开齿关,他手足一软,整个人像是跌进蜂蜜里一般,四肢沉甸甸的,甜甜的动不得。 他微微喘了一声,软软推他一下,“……不是有话和我说么?” 叶骁在他下唇上深深一咬,拿鼻尖亲昵的蹭了蹭他的脸侧,贴着沈令唇角,他低声道,“嗯……阿令,我昨天就想和你说,我才知道,原来我这般喜欢你。好喜欢,喜欢得不得了。” 沈令蓦地睁大了眼睛,明明一片昏暗,他却仿佛看到了花团锦簇——感觉到唇上的湿热触感微微离开,沈令抬手,揽住他颈子,把他向下一压,面孔迎了上去——他在叶骁怀中,哪里还顾得这么多。 唇舌交缠,水声粘腻,沈令被他吻得快喘不过气,微一侧头,却被叶骁噙住耳垂,将那一片如今绯红莹润的皮肉叼在齿间研磨,沈令猛的喘了一声,浑身一抖,颤声低低唤了一句:“三郎……”之前行馆的那天晚上,他在他身体里逞凶的时候,他就想这么唤他,却被硬生生咬在舌下,只一遍一遍在心里唤。 叶骁顿了一下,拈住他下颌,凶猛地吻了过来。 沈令只觉得整颗心都要炸开,他像是被抛在空中,然后又跌到糖做的云里,暖融融软乎乎,蜜似的甜裹着肌肤,只要被叶骁碰到,就变成一股炽热的战栗。 他浑身发着抖,却拼命把自己往叶骁怀里塞,手指插到他发里,像是握住了一把水。 当叶骁吻到他颈上,去扯他衣带的时候,沈令忽然浑身一冷——他是个宦官,他的身体残缺不全—— 心里跟被冰冷的刀子扎透一样,热意刹那消退,沈令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推开叶骁,抖着手去点灯。 叶骁被他推到一旁,整个人懵了一会儿,等他点上灯,他看着沈令惨白面色,才喃喃说了一句,“……五娘他们就在外头……确实不合适……” 沈令不语,只深吸一口气,平复体内翻涌气息,叶骁面孔绯红,一双凤眼水淋淋莹润无比,只看着他,想了想,又点点头,喃语道,“活儿也确实没干完……” ……不,跟这个没关系…… “咱俩也还没成亲……” 等等?!沈令震惊地转过头看他,却被他捏住下颌,俯过身来,轻轻在他唇上一吻,他在他唇边低语道,“我说过,我喜欢你,我这人的喜欢,从来不在一夕之欢,而在朝朝暮暮。” 他看他,柔声道,阿令,你是要与我成亲的呀。 沈令被那双眼角飞红眉梢含情的眸子看着,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叶骁执起他右手,舌尖轻轻舔了一下他食指指根的齿痕,沈令忙不迭地抽手,却被他牢牢握住,叶骁凝视着他,侧头又想了一想,双手捧住他脸,笔直凝视,沈令不愿看他,微微垂眼,他正色道,“阿令,看着我。” “……”沈令不动,他又唤了一声,沈令才慢慢抬眼看他,叶骁靠过来,和他额头相抵,声音低沉,他说,阿令,我不在乎。 “你是男是女我不在乎,你是不是太监我不在乎,你是人是鬼我不在乎。你都不在乎我是个怪物披着层人皮,那我好在乎什么?”他的声音,温柔又清润,带着足以融冰化雪的暖意。 沈令心头剧震,又酸又涩,却又有一股骄傲的甜意。 他喜欢的这个男人,根本不在乎那些让他被世俗踩到尘埃里的东西。 “阿令,我在乎的只有你。” 然后,他轻轻仰头,吻上了沈令的额心。 他伸手把他拥了满怀,沈令靠在他肩上,叶骁说,不过有个事儿我确实需要跟蓬莱君聊聊。 沈令心不在焉地问他什么事。 叶骁啧了一声,“跟男人怎么做我是知道,但是怎么让宦官欢愉,我……就真不知道了,得问问蓬莱君。” 沈令沉默一下,表示我单知道蓬莱君学究天人,原来对这么偏门的闺房秘术也有研究啊。 叶骁严肃地摇摇头,说别闹,他研究这玩意儿干嘛?其实就是先帝,成贤皇后不是生我难产薨了嘛,先帝打那时候起身体就一直不怎么好,最后那几年,跟太监也没什么区别了,所以这个事儿蓬莱君肯定知道该怎么搞。 沈令默默捂住了脸:他好像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事……另外,对你爹好点儿?那好歹是你亲爹,就……好点儿?人死都死了就别编排他了成么…… 被他这么一打岔,那点儿旖旎情思全飞了,沈令干脆起身,先扳着他脸看,果然嘴唇磕破了一点儿,他心疼得厉害,翻出药来要抹,叶骁拼命朝后仰着不肯,嫌那药苦,他不要抹。沈令说那怎么办? 叶骁半靠在引枕上,似笑非笑,眼眸眯起,柔声道,舔舔就好啦,阿令,你帮我舔舔。 沈令面上飞红,却还是一手拢着头发,一手轻轻撑在他膝上,一点妃色舌尖在他唇角伤口上轻轻舔了一下,“还疼么?” 叶骁半眯着眼,眷恋看他,深灰色的眸子显出一种近于蓝的颜色,“疼……” 沈令俯首,舌尖被叶骁咬住,两人交换了一个悠长亲吻,沈令气息不支,倒伏在他胸口,两人又腻了一阵,听着外头敲了四更的梆响,沈令推了推他,“你睡会儿,我再看会儿东西。” 他正要起身,却被叶骁拉住腕子,一片幽暗夜色中,他听到那人刻意压低声音,调笑道:“如此佳夜,我的良人还要去哪里?” 他心内一荡,忽然在这个瞬间真切的意识到,他与自己长久恋慕,奉献了所有爱意的那个人,今宵之夜,两情相悦。 沈令浑身一下滚热起来,整个人在炕边僵住,一时之间不知所措进退两难。 他一会儿想我现在这样,保不得不被他几句无心的话撩得意乱情迷,冒犯了他要怎么办?一会儿又忽然心里有点恨恨的,觉得这人生得这般好,又惯会撩拨他,真是让人不高兴。 叶骁哪里知道他心中纠结,只伸出两根指头拽了拽他中衣,撒娇一般地道:“你看你的,我睡我的。” 沈令暗暗瞪了他一眼,拿了东西进来,靠在炕上,叶骁抱着他腰,然后他听到叶骁对他说,对不起。 他不明白,叶骁把他又搂紧一点儿,“这么晚才发现,我原来这么喜欢你。之前种种,让你受苦了。” 沈令心说,我现下反而觉得受得苦还不够多。跟今夕所得相比,之前种种不值一提,反而让他心里生起一股隐忧——他何德何能,这么轻易就得了叶骁的一颗心?反而人就不踏实起来,他沉默片刻,只“嗯”了一声。 “现在不说我寻你开心了?” “……之前是失言。”他歉疚地俯身捧着叶骁的脸,在他唇上吻了一下,“我知道你的,我也信你的,你不是那种会在感情上儿戏的人。”他顿了顿,声音又低了些,“……你若说喜欢,那就,是真的喜欢……” 说完这句,沈令心底软绵绵的,他掩饰一般又低低道了一句,你快睡,一会儿灿司马回来还有得事忙,牢里的犯人你还没审呢。 叶骁应了一声,手拢在他腰上不放,乖乖闭眼睡觉。 今宵何夕,得与王子同舟。 沈令忽然想起这句古歌——他本以为自己永远也得不到的。他心想,要好好把握,这样就算他日后失去叶骁了,也总有可以聊慰残生的念想。 第三十回 轻声诉(下) 卯时初刻,城门开放,灿灿带着车队回来,她进城的时候,叶骁刚醒,正躺在沈令腿上,在说李广的事。 昨天一回来,沈令就派了人去芦苇荡那边仔细搜寻,在附近找到了另外两具随从打扮的尸体。 叶骁说,这人可绝不简单。我才不信他是个白玉京书生来列古勒买药呢。 沈令想起他之前说的,耿虎所言阿衮河匪首是个文弱书生的事,沉吟片刻,“把他看紧就是了,他现在伤这么重,也不怕他跑了。” “我跟你说啊,他身上的伤啊,嘿,不比上次栈道追杀我的杀手差,这种地方这种身手的刺客,追杀一个书生?图啥?” 沈令忽然沉默片刻,“我一直想问,为什么……滇南栈道那次被刺杀,殿下也瞒下了?” “……”叶骁一双深灰色的眸子看了他一会儿,才慢慢地道:“栈道那次,查不出来什么还好,真查出来,我要怎么办呢?” 与他所想的……一样。 滇南栈道此事,知情的王都内不过蓬莱君、楚国王姬、叶横波与黛容这几人。知道他行踪的,再多一个绛刺史。 就这么几个人,真要查幕后黑手,要查到谁头上呢? 叶骁看他一眼,说,嗨,除了黛容那玩意儿,我姐、阿父还是横波,想要我的命,跟我说一声,我给他们。 说完这句,叶骁极少见地拧了拧眉,拍了一下膝盖,飞快转换话题,蹦出句不相干的话:“我早就觉得李广这人名字忒大,就算是个假名吧,也得出事儿,冯唐易老李广难封,果然,啧啧啧……” 听了这句,沈令心中一动,此时正好灿灿进来,向两人点了点头,径直朝叶骁过去。 灿灿跟他是异性兄弟情,从不避讳,两人额头相抵,叶骁腕上漆黑镯子转了转,却比往日的转动艰涩得多,“嗯,我知道了。你替我盯着李广。”然后他抱怨一句,“我怎么觉得到这边来了之后‘昆山碎’用起来这般吃力?” 灿灿耸肩,一脸老娘怎么知道的表情,走的时候顺便顺走银盘里一只秋梨。 沈令每次看他俩这样都觉得颇为神奇,看灿灿走了,他才道:“哎,可惜司马不能说话。” “啊?”叶骁看他,“灿灿能说话啊。” “……”沈令惊悚地看他,叶骁一脸“我没和你说过?”的表情。 “她修闭口一念。这种法门是断绝一念,时间越长,积蓄的力量就越强。” 沈令知道这种习武法门,但他真没想过世间还真有人修习。 叶骁笑道,她是为了我。 那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叶骁出生的一年后,灿家也诞下了一个女婴,她出生那晚星河浩瀚,如天江夜涌,就得了星汉这个名字,她是整个灿家唯一与叶骁年龄仿佛的孩子,就此和叶骁放在一块儿抚养,准备做他的死卫。 他俩两小无猜,白天一处学,晚上一处睡,就这么长大,然后七岁那年,她的父亲告诉他,灿灿,你做不得三皇子的死卫了。 她瞪大眼睛,惶急地问父亲为什么,男人只看着她,摸摸她的头。 ——她根骨不佳,无法修习很多灿家祖传的法门,她做不得一个合格的死卫。 灿灿的父亲准备上书,请更换三皇子叶骁的死卫,而灿灿不哭不闹,比同龄人还要娇小些的女孩深吸一口气,跪倒在蓬莱君——彼时蓬莱君还不是蓬莱君,他是名门元家的族长、塑月的大理寺卿、白玉京的十二祭酒之一——面前,道,请元大人助我,我只想一辈子,保护阿骁。 蓬莱君血红色的眸子深深看她,她不为所动,笔直回看。 她在蓬莱君面前跪了整整一日,最后体力不支,倒在地上的时候,没有人扶她,也没有人管她,她昏了一阵,爬起来,继续端端正正地跪坐在那里——即便她的对面已经没有人了。 没有人知道一个七岁的孩子是怎样和蓬莱君这样一个人达成协议的,叶骁只知道,当她一瘸一拐从蓬莱君府里离开的时候,她就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灿灿修习闭口一念,功力大增,当她修习二十年后,闭口一念所积累的力量,会在她开口的刹那爆发。 “然后……她就会死。只要她开口。无论说什么,都会死。”叶骁轻声说。 他永远记得,那个小女孩开心地跟他比划,无声地告诉他,阿骁,我可以保护你啦——即便代价是她再也不能说话。 灿灿依旧是他的死卫,像个影子一样,跟在他身旁。 “我啊,非常非常的爱她,灿灿也非常非常的爱我。” 沈令看着他深灰色,仿佛雨前天空一般的眸子,轻轻点了点头,“嗯。” 叶骁伸手,越过炕桌,轻轻捏了捏他的耳垂,“但是那和我对你不一样。” 沈令望着他,漆黑的眼睛清润而信任,他再度点头,“嗯。” 叶骁也捡了个秋梨,吃完伸个懒腰,拍拍手,“走了!去看看李广,搞完他我就去审犯人!” 李广昨天夜里醒了一下,现在刚醒,喝了药,勉强吃了点东西,躺在炕上,一双清冷眸子半开半阖,似在想些什么。 叶骁走进去,推开外间窗户,清风缓来,李广微微侧头,便看到叶骁踏着满室婆娑晨光,徐徐走进。 他披着头发,流泉一般漆黑的长发边缘被早晨淡色的阳光渡了层菲薄的金,俊美眉目间敷了一层水纱一般的树影,那双深灰色的眸子像是水墨画里一痕水波,深浅浓淡,信笔而成。 李广勉力问了声好,便垂眸不语,叶骁对他一笑,咬着根象牙素簪,随意把流水一般的无法别在头上,挽好头发洗了手,才在李广身旁坐下,轻轻把他扶起来,伸手要给他换药。 在他碰到李广衣襟的一瞬间,青年浑身僵直,叶骁停住,也不说话,一双眼睛看他,李广微微地抖,然后闭了眼,轻轻搭上他的手,叶骁慢慢的让他靠在自己怀里,揭开他身上的绷带。 他怀里这青年像是不知道疼一样,苍白面孔没有任何表情,他就是浑身僵硬,额上的汗落在他肩头,也一声未有。 李广伤得不轻,入骨的伤口有五处,全在胸口后背,道道都是冲着要人命去的。叶骁给他换好药,又盯着他喝完药汤,握着他细痩腕子诊脉,过了一会儿,才点点头,“李师这条性命算是保住了。” 李广没看他,无力地按着胸口喘了两声,叶骁小心翼翼扶着他靠在软垫上,给他倒了盏蜂蜜银耳汤,柔声问道,“李师,这是怎么了?就倒在城外了?能和我说说么?” 李广瞥他一眼,调转视线,说自己识人不明,被匪类所骗罢了。 他二十六那天,还在四处求购药材,遇到一个行商说有大批药材正要来,他怕被人抢先,就携了定金出城去验货,哪知对方是强盗,抢劫财物不说,还要害命,他三个随从拼死保护,他才逃了出来,但伤重不支,倒在野外,若不是被救,怕现在已经被野狗啃干净了。 他这么说的时候带着股奇怪的淡漠,像是他自己的生死和他无关一样,叶骁看着他没说话,他顿了顿,声音略微低了一些,“只是有件事,想要麻烦杨公子和邑宰。” “李师请说。” “我那三个随从,我不能把他们活着带回去,至少也要让他们尸骨还乡。烦请两位,帮我寻回他们尸骨。” 语罢,他起身要向叶骁行礼,却被他一把按住,只说,这是职责中事。 说完,叶骁从旁边桌上取了小盘过来,里头放着火折丝囊荷包小刀一类零碎,说是昨天他身上的东西。李广看了看,叶骁问可是少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李广沉默了一下,摇摇头,道,什么都没少。 看他满头冷汗,双目微阖,一副疲惫已极的样子,叶骁把他轻轻放躺,就关门离开。 听到门咔嗒一声关上,李广睁开眼,看着叶骁离开的方向,看了一会儿,重新闭上了眼。 第三十一回 永夜幽(上) 第三十一回永夜幽 从李广那里出来,写了几封信寄往丰源京,叶骁换了身青色的朴素短打,拎了套干净的衣服放在篮子里,把自己那套审讯专用家伙事儿放一起,美滋滋地踱着方步朝县衙牢里走。 列古勒的治安其实很不错,牢房里只有三个土匪和看守的衙役,牢里黑灯瞎火,刚一脚踏进,叶骁就闻到一股浓重血味,他眉头一皱,飞快拿火折子一点—— ——尽头的三间牢房,三个头颅端端正正地摆放在没了脑袋的土匪尸体前头。 血沿着脖子断面的骨茬往外淌,尸体靠着墙根,满墙满地的血,把墙里头的稻草梗染成红津津的颜色。 他只看了一眼,立刻飞身而出,迎面看到王班头朝这边过来,他厉喝一声,“昨晚谁当班!” “老钱啊……”王班头迷惑不解地看他。 “他住哪儿!” “火神庙西头第三间青瓦房,院子里有葡萄架。” 叶骁一听,足尖一点,飞掠而去,王班头看“杨衙内”如一支离弦急箭一般刹那消失,愣了一愣,随即意识到什么,立刻往牢里跑,随即发出了一声惨叫—— 他连滚带爬地出来,飞奔去找沈令! 老钱好吃酒,家境并不宽裕,进门堂屋里一个破旧黑漆条案断了条腿,拿砖头垫着,平日杂七杂八堆着些东西,现在上头叠宝塔一样,血淋淋摞着五颗人头。 老钱夫妻、两个孩儿、一个老娘。 叶骁看了人头片刻,向两边看去,看到厨下一张方桌,旁边倒着两具无头尸体,东边卧室,炕上一大两小三具无头尸。 叶骁退回院内,他越过矮墙往隔壁人家张望,此时天色尚早,空气冰凉,两边人家窸窸窣窣,炊烟袅袅。 就在此时,沈令飞掠而入,在他旁边站定。 “果然被灭口了。”沈令低声道。 叶骁眉头轻皱,他问道:“牢里那边呢?” “灿司马在验尸。” 叶骁点点头,他蹙紧眉毛,似在有所犹豫。 沈令用兵无敌于天下,审案一窍不通,他看了一会儿人头,又看向叶骁,慢声道:“……我十六岁出阵,到现在十三年,敢这么挑衅我的,还是第一遭。” 他声音冰凉,毫无温度,竟似比这寒秋的天气还要冷上几分,他慢而沉地笑了一声,“……有意思。” “我也没被这么挑衅过啊。”叶骁唇角一弯,勾出一个冰冷弧度。 门外传来脚步声,却是王班头到了。 沈令也不看王班头,只冷声道,“你立刻带人围住这个院落,整条街的人都给我带回去,分别关押,我不到不许审。这里除了我和杨衙内,不许任何人出入。” 王班头浑身一抖,沈令侧身瞥了他一眼,他只觉得浑身如堕冰窖,忙应声而出,屁滚尿流地去召集衙役府兵。 沈令说话的时候,叶骁正从怀里摸出一副冰绡手套,听他说完,他想了想,把手套收起来,“再三天就开市了,速战速决吧。” 他大步往里走,看着条案上的人头,皱着眉咕哝了一句,“希望能成……”说完,他伸出左手,按着人头,回头唤道:“阿令,你到我旁边来。” 沈令依言到他身侧,“怎么?” “你扶着我点儿,我怕我一会儿栽下去。” 说完,还不待沈令问,他左手上漆黑的镯子轻轻鸣响,开始缓慢旋转。 镯子动的非常非常慢,完全不似之前那帮灵动,沈令心中不知怎的生出一股不豫,他刚要开口要他停下,却见叶骁眉心慢慢渗出了一滴血。 没有任何伤口,就是一滴红得刺目的血,平白无故,从他眉心渗出来。 血红一滴圆珠,从白皙肌肤间透出,然后滴落。 落在那只似被什么抓住,转动得异常艰难的漆黑手镯上。 沈令眼睁睁看着血落在镯子上,像是水滴进旱田里一般,刹那吸收,镯子铮一声轻响,内里朱色星芒流动,在他腕上飞快地转了起来。 镯子越转越快,叶骁面色凝重,片刻之后,他忽然毫无预兆地往后一倒—— 倒入沈令怀中的刹那,鲜红的血从他七窍缓缓淌出来,叶骁刹那失去意识,沈令只觉得浑身发冷,忽然就想起了昔日栈道下,也是这样,叶骁浑身浴血,背着他躲避追杀,他在他背上昏昏沉沉,只觉得天地都在晃,鼻子里只有叶骁血的味道。 而他现在,又看到叶骁的血了。 而上次那些让叶骁流血的人,背后的主使,他都还不知道是谁。 沈令一把抱起叶骁,疾步出门,外头王班头带着衙役府兵进来,沈令抱着叶骁,看都不看,从他身边走过——王班头腿一软,坐在了地上。 旁边人赶紧搀他起来,他兀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感觉刚才和他擦身而过的哪是县令,分明是一头嗜血凶兽。 在失去意识的一瞬间,叶骁在某个地方徐徐醒来。 那是个古怪的空间,似乎很小,但只要随意看去,就会随着视线无限延伸扩大,一撤眸就刹那又回到身侧方寸。 叶骁对这里不陌生,他今年元月就来过这里一趟了。 他干脆盘腿坐下,似在自言自语,又似在跟人说话,“啊,我又差点死了嘛?” “可不,我也没想到,一年能看到我的小鸟儿两次啊。” 远远传来女子娇柔声音,昏黄幽暗中伸出许多苍白的手,掌心俱托着一星苍色的火,渐次点亮。 随着苍色的火光亮起,空间徐徐伸展,终于,苍火闪耀之间,现出被无数雪白手臂托负,四下垂着长发编成的帷幕,巨大的、寝床一般的白骨王座,娇媚的女子声音从帷幕后徐徐传出,“过来,让我看看。” 叶骁应了一声,意随心转,他已到了骨座之前,苍火明灭,隐隐映照出发帐之后有什么庞然大物不停而细微的蠕动。 片刻,发帐掀开一角,一只粗大而血迹斑斑,看不出来是什么动物的巨大前肢举着一只齐肘断掉,兀自滴血的女子右手,轻轻抚上了他的额头。 纤细指尖触上他眉心的刹那,叶骁疼得缩了缩身子,那些举着灯火的苍白手臂安抚一样弯下来,轻柔扶住他的身体。 叶骁委委屈屈唤了一声,“阿娘……” “没事儿,只是这块土地讨厌阿娘,你用阿娘的力量,被反噬了而已。” 他嘟囔,“怪不得‘昆山碎’这么难用……” 血淋淋的女子指尖轻轻碰了一下他左手上的四只镯子,安抚一样拍了拍他的手背,“没关系,小鸟儿现在还是小孩子,等小鸟儿长大了,这种劳什子就用不上了,天地之间,就什么都拦不住我的小鸟儿啦~” “然后,阿娘就会吃掉我,对吧?”他侧着脸,撒娇一样蹭了蹭手,然后那手怜爱地弹了一下他的额头。 “对啊。不然,我干嘛要让你生下来呢?”女子的声音依旧甜蜜而疼爱,叶骁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他只是问,那,阿娘,我到底什么时候长大啊。 “快了。”手指轻轻弹了一下他的鼻子,无数只苍白手臂从他的身体下方徐徐升起,托起他包裹他,他随性躺下,手臂立刻在他身下铺展成一张床。 女子的声音似乎带了些微妙的感叹,她说,你第一次来这里,才丁点儿高,现在已经是这么俊的孩子了。 手臂在他身躯上轻柔交叠,成了一张又密又轻又暖和的被子,“你睡吧,在这里睡一觉就好了。”声音似乎想了想,帐子里又伸出一只手,却是个骨节粗大男人的手,托着一点朱红色的火,“阿娘给你留了好东西。” 叶骁一脸厌恶地把递到嘴边的手推开,“我不吃。” “傻孩子,吃了这个魂魄你就立刻好啦。” “阿娘,你不是人,我还是,我不吃人。” 女子安静了一会儿,男人的手缩回去,帐子后头肉山一样的东西轻轻蠕动了一下,似是吞咽了什么美味。 过了一会儿,她才道:“你说你,到底像谁呢?你既不像我,也不像你爹。” “我长得还是跟先帝很像的,虽然他没我这么好看。”他合着眼,躺的舒舒服服,大言不惭。 “我说的是你亲爹。” “阿娘你也别说得先帝跟我野爹似的,他和先后,怎么说也是我生身父母啊。” “可你也不像他们。” “也没什么不好。”叶骁淡淡笑了一下,小小声地道,“阿娘,我困了……” “你睡吧,阿娘看着你。” 他小小嗯了一声,血淋淋的手掩住了他的眼睛,一刹那,空间之内无数的苍火熄灭,他安静地睡在苍白骨座面前,被发帐之后非人的怪物温柔看护。 无数的朱玉色气息悄然无声地渗进他的身体,叶骁慢慢睡着,而当他在这个空间里彻底沉睡的一刹那,他在列古勒,自己的房间里,睁开了眼睛。 列古勒落下了这季第一片雪花。 第三十一回 永夜幽(下) 天空是一片壮阔的灰蓝,风啸卷而过,卷起兀自盛开的银莲花,抛向半空。 远远的山丘上,两人一骑矗立其上,望着脚下小小的一个营盘,和稍远处一个大些的营盘。和被它们拱护在中间,棋盘似的列古勒。 人和马是个小小的黑点,在枯黄青绿夹杂雪白的大地上移动,似是蚂蚁一般。 高大健壮的男子站在黑马旁,面前燃着一小堆幽蓝色的火。他握着手杖,面上覆盖着一张无眼的木头面具,血红色的头发扎城细小的辫子拢在脑后。 马上的骑士注视着脚下,风帽外只露出了一双碧绿的眼眸。 两人一动不动,宛若雕像,良久,红发的男人低声道:“邪祟将醒。” 骑士像是没有听到一样,又看了下面片刻,他忽然伸手,今年的第一片雪落在了他的指尖。 ——火堆熄灭了。 风忽然大了起来,一下卷掉了骑士头上风帽,刹那之间,月光一般华美的银色长发倾泻而出—— 在列古勒的县衙,叶骁睁开了眼。 “邪祟已醒。” 红发男人用一种古怪而神秘地语调低声说道,随即他抬起面具,那张没有眼睛的面具看向了银发骑士。 “弥兰陀王,天命已至。” 银发骑士碧绿色的美丽眸子只是凝视着脚下的列古勒城,一言不发。 叶骁醒过来的时候,照顾他的是五娘。正在他旁边吹着一碗药。 听说他醒了,沈令飞奔着进来看他,冲到他身前,问他哪里不舒服? 叶骁浑身无力,他抽抽鼻子,道,“有血味……” “你早上七窍流血,怕是鼻子里还有没冲干净的。”沈令拿了盐水给他洗了鼻子,叶骁喊饿,五娘端了碗仙人脔和小天酥,他各吃了一口,嫌仙人脔奶味儿太重,鸡块不够嫩;又嫌小天酥里鹿肉柴、米不是去年的、乳酪腻得慌,娇气劲儿全上来。五娘哄着,好歹小天酥喝了半碗,给他又拿了盘容易消化的汉宫棋和清高面。 这个汉宫棋和宫里的不大一样,里头是蛋清调酥酪蒸出来的,棋子大小一片儿,一口一个。清高面蒸得酥软蓬松,里头加了咸酥酪,吃起来鲜甜适口,叶骁倒是全吃完了。 他是早上倒下去的,整整昏了四个时辰,这期间沈令已经把该审的都审完了。 三个土匪身上刀口一致,都是被同一个人用同一种凶器从身前斩断头颅,一刀毙命,死亡时间几乎同时,现场没有挣扎痕迹。 她的判断是,来人一刀一个,根本没有跟匪徒说过话——明显就是灭口而来。 至于老钱一家……沈令看向叶骁,叶骁正把最后一块清高面拈起来,乳白蓬松的一块塞到沈令嘴里,他看沈令吃下去,才满意地道:“老钱家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 他说整件事情就是阿衮河匪徒的灭口加示威。 老钱是土匪在城里的眼线之一。土匪从老钱这里得知三个羊头山的匪徒被抓住之后并未提审,跟他说进去嘱托一下三个人别乱说,便给了他酒肉让他先回家——这是老钱以前很经常干的事情,便不疑有他,开开心心地回家了。 潜入进来灭口的匪徒共有三人,一个人下去灭口,另外两人尾随老钱回家,酒肉里早就下了迷药,老钱老娘和小孩吃得少,早早去睡觉,昏在床上,老钱夫妻边吃边喝,昏在桌边,就被尾随的两人悄然无声地砍下了头颅灭口示威。 灿灿验过了尸,他也提审过了周围邻居,确实如叶骁所说一般,是中了药物昏迷之后被杀,并没有人听到老钱家有异动。 沈令看他片刻,慢慢开口,“……但是……殿下……” “叔靖,或者,三郎。”他笑眯眯。 沈令卡了一下,勉强叫了声叔靖,“……你怎么知道的?” “靠这个。”他举起左手,滑冷一声,四只镯子向下滑动,撞出脆响。他笑眯眯地看向沈令,柔声道,既然我们都这样了,那有些事情,就要告诉阿令啦。 他问沈令,还记得他在北齐登殿那日,被他所杀的小太监么? 沈令当然记得,他点头,叶骁手指划过那个漆黑的镯子,“‘昆山碎’的力量之一,就是能让我感知到死去、以及将死的意识。” 这话说起来实在太过匪夷所思,但是叶骁身上本来就古怪甚多,沈令点点头继续听他说。 “我其实到现在都不能控制‘昆山碎’。绝大部分时候,是我被危及生命,‘昆山碎’自己主动发挥作用,在北齐登殿那次,就是‘昆山碎’提前预警。我碰到小太监的一瞬间,就知道了怎么回事——他当时害怕至极又确实必死,我就感应到了。” “然后今早……你主动使用了‘昆山碎’去读了老钱的意识……对么?” 叶骁颔首,“嗯,”他又点了点那只漆黑的镯子,“但是他已经死去很久了,意识开始消散,没看到那三个人的脸,啧……”他顿了顿,又道:“其实呢,这个力量我用得最熟,日常都能用,我和灿灿沟通也是靠它。” “司马……?”沈令疑惑看他,叶骁一笑,道,闭口一念,抵消生关,开口刹那,此身陨灭,这个法门,就是让她自己始终处于某种濒死的状态,刺激身体,得到力量啊。 沈令心内一紧,点了点头,“那为何……你会……今天这般反应?” “我说过吧,我控制不了‘昆山碎’,你见过我主动使用它的后果,一次是替你承担痛苦,因为动用的并不多,所以还好,栈道那次我就险些没命,今早按理说我本来最多吐两口血就罢了……” 他忽然道:“我昨天不是说过嘛,不知为何,来到北边,‘昆山碎’的运转就非常乏力,我到刚才才知道,是因为这块土地讨厌我。” “……讨……厌你?”沈令想了想,没问他怎么知道的。 “是啊,讨厌我啊,”叶骁托腮笑道。他有了些力气,胸口烦恶也下去不少,慢慢从引枕上坐起来,“东陆诸国所奉尊神不同,我们塑月是尊奉青翼大君,你们北齐是尊奉苏生君,孩子一落地,大人都会拿生辰八字去算,看受哪位尊神庇佑,对吧?” 沈令点头,他从来不信神鬼,但这些习俗还是知道的,“我娘跟我说过,据说我是受卷丹大君庇护的。” “卷丹君,司火之神啊……”他笑了一下,“我呢,尊神之中,最受永夜大君庇护。而守护北狄大地的尊神与诸灵,最讨厌的就是永夜大君。列古勒百多年前还是北狄的土地,天生排斥我,所以反应就格外激烈一些。” “……这东西是当真的?” “嗯,不过跟民间那种算来玩的不一样,天下能得尊神庇佑者,一个时代,最多有十二个……”说到这里,他伸手捏了捏沈令的耳垂,“所以呢,你的庇佑尊神不可能是卷丹君。” “哦?”沈令挑眉看他,叶骁微微一笑,他柔声道,因为卷丹君庇佑的人啊,是我。 叶骁在这一瞬间,身上有一种微弱而宁静,微妙疏离的神性。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是,这个苍穹之下,我大概是诸神最喜爱的孩子了。” “永夜、卷丹、苏生、白山。我身被四神恩泽。” 他特别平淡地说完这句话,沈令听了心内一惊,叶骁却若无其事地换了个话题,“不过你这次回去,可以让青城君帮你算算,你这样人物,说不定身上还真有神佑呢。” 说到这里,他笑眯眯地双手捧脸,“我能说的都告诉阿令啦。阿令,三日后开市,你打算怎么办?” 沈令沉默不语,似是消化他所说的这些怪力乱神,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抬头看他,淡淡地道,神神鬼鬼我不懂我也不想懂,但山贼是人。他慢条斯理地瞥了叶骁一眼,笑道,“若对手是人,我哪怕输过一次么?” 他这么说的时候,眉目清冷,眸子里带了股摧折不得的傲气,看得叶骁心神一荡,俯首吻了过去。 沈令抓着他领子,把他按在怀中——沈令除了叶骁从未与人如此亲近,但他何等聪明的一个人,最初生涩,几次之后摸到窍门,唇舌缠绵没占过下风,片刻功夫,他松开手,叶骁面色绯红,攀在他肩头吃吃地笑了一声,说沈大人嘴上功夫见涨。 沈令耐得他动手动脚,却耐不得他轻薄言语,听他这么说,一股羞意上来,“下次不许这样……” “不许哪样?不许我亲近你么?”他绕着沈令鬓边一缕碎发,挨近过去,似笑非笑,沈令水淋淋地嗔他一眼,在他唇上一啄。 “不许你随便用‘昆山碎’,把自己弄成这样。” “事急从权嘛,我当时也怕城里是不是有更多眼线,妨害秋市,沈县令政绩上难看……” “那也不许。”沈令又在他面孔上吻了一下,语罢,几不可闻地道,“我舍不得。” 叶骁被他这般少见的亲昵所惑,本想伸手拉住他,却不知为何强自转了方向,给自己倒了杯茶。 沈令略有奇怪地看他一眼,心想这人怎么转了性不来缠他? 昨日两人把话说透,沈令已经做好叶骁求欢的准备,红着脸偷偷在枕头下塞了盒脂膏,结果叶骁这态度…… 他还琢磨,那边叶骁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你后天要去北狄大营吧?他们这次来的是……我记得是左骨都侯?兰氏?” “须卜氏,按照惯例开市前夜要过去喝个酒。” “哇哦,跟北狄人喝酒?”叶骁钦佩看他,沈令无所谓地回看,只勾唇一笑。 他依旧是那副慢条斯理的样子,淡淡地把自己刚才的话又重说了一遍:“……若对手是人,我哪怕输过一次么?” 叶骁拊掌而笑。 第三十二回 吞日月(上) 第三十二回吞日月 沈令晚上还有事,叶骁叫来五娘,告诉她,从现在开始,除了他从丰源京带来的人,不允许任何人进入内院,顺便看好李广,这人身上有猫腻。 之前驿宰说李广是秋市老客了,会这么没成算?轻易就被骗出城去劫财?那他早死一万次了。 但是这也有个讲究,就是内紧外松,得留个口子,看有没有人自投罗网。 五娘巧笑嫣然,表示这活儿以前常干,熟得很。 然后,叶骁接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邀请——张大户晚上请他吃酒。 ——这个节骨眼请他喝酒,张大户要么跟李广有关系,要么跟城内土匪内应有关系。 于是叶骁开开心心地背着手赴宴去了。 客人就他一个,菜色讲究,羊羔髓做馅儿的通花软肠、缕成尺把长丝的羊百叶拿蒜泥拌匀——里头居然还有红糟鲥鱼,打成窄块和两头乌火腿一起蒸出来,在京城都不大吃得到。 叶骁抓着张大户说城外新区建造进程的事,张大户唯唯诺诺赔笑,等他喋喋不休哔哔了快一个时辰,张大户逮着个机会,小心翼翼拐弯抹角地问,听说今日,衙役老钱……没了?这两天带回来的人都是血淋淋的,城里人心惶惶呢。 哟,是李广和土匪都要沾一沾?交游挺广阔啊…… 叶骁笑眯眯看他,仰头滋溜一钟鹅黄酒,喝完拈了块酥黄香脆的巨胜奴,皱了皱眉:糖不行,太粗,不如窈娘用蜂蜜和的面,“是啊,昨天救了白玉京的李师——”他忽然转了话题,“张爷您认识?” “不认识不认识。”张大户肥大脑袋摇得几乎要出重影。 叶骁装模作样地点点头,神秘地凑过去,在他耳边悄声道:“老钱啊,是阿衮河土匪在城里的内应,据说啊,城里还有呢……“ 张大户不自觉地抖了一下,叶骁微笑,“张爷,你是城里老户,你觉得城里谁像内应啊?”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您这么关心这事儿……这里头有什么内情您知道?给我说说呗?” 张大户汗一下就顺着脊背下来了,他勉强挂着笑,连连摆手,说没有的事,没有的事。 叶骁瞥他一眼,坐直身体,又慢悠悠喝了一杯,才道:“哎,大夫说李师遭了狼,随从没救回来,李师现在还没醒,到底怎么回事,他醒了才知道。” 张大户连连感叹,说今年年成不好,这么早就闹起了狼,看样子外头的居住区也得加紧建设了。 看他把话题重新绕回去,叶骁只一笑而已。 天都黑了,叶骁才慢悠悠从张大户家晃出来,一送走他,张大户心神不宁地往回走,被门槛绊了一下,摔了个四脚朝天,他勃然大怒,命人把打扫院子的仆人一顿好打之后撵出去,他回了房,想着昨天去过县衙的大夫说李广伤势太沉,怕是好不了,心中稍定,但又一想万一他醒了呢?越想越烦越想越绝望,一屁股坐在炕上,扶着额头,过了好一会儿,他慢慢抬头,眼睛里闪过一抹凶光。 叶骁回去看了看李广,从他房里出来,正好沈令回来,他像个大猫一样腻过去撒娇,整个人挂在他背上。 沈令像个大鸭子一样跟他一摇一摆地回了房,叶骁伏在炕上,把下巴搁在沈令膝头,也不说话,就双手搭在他腿上,一双好看的深灰色凤眸水汪汪看他。 沈令顺了会儿掌下大猫油光水滑的皮毛,轻声道:“……你刚去看李师,他如何了?” “……”叶骁看他一会儿,琢磨了一下,“……阿令你吃醋了?” 沈令顺毛的手顿了顿,惊愕看他,叶骁又琢磨了一下,摇摇头,“不对,你没吃醋。” “……你希望我吃醋?” 他点点头复又摇摇头,“男人嘛,肯定都希望自己喜欢的人为自己拈酸呷醋咯,但是你不一样,你全心全意爱我信我,你要吃醋,那必然是我做了过分的事,让你伤心难过,我怎么舍得?” 沈令心中动摇,又甜又带着微微感叹,不禁俯身过去,在他唇上一吻,低低唤了一声,“叔靖……” 叶骁覆身过来,一路从他唇上咬下,却忽然停下,额头抵着他胸口,不住粗喘。 沈令只觉得浑身发潮,他迷蒙睁开眼,舌尖软涩,张了张唇,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叶骁慢慢从他身上撑身而起,平复了一下呼吸,轻轻用手背掩住他领子,垂眼道,“……我还有点事儿要和五娘说。”说罢,他落荒而逃般的溜了出去。 沈令坐在炕上,心下一片茫然。 他心头肌肤俱是一股潮热却被晾在这里,始作俑者倒是跑了个痛快。 他又坐着茫然了一会儿,心里隐隐浮起了一个念头。 沈令阻止自己再想下去,起来拢了领口,随手捡了本书。那是之前叶骁在看的,他翻了几页,嗅到上面留着的降真香气,心内一荡,刚才浮起的念头渐渐清晰了起来。 这天晚上,俩人盖被纯睡觉。 第三十二回 吞日月(中) 七月三十一早,打点了一堆礼物,又扎扎实实拉了两大车酒,沈令出发前往北狄大营。 叶骁特意拨了自己四个随从给他,又不放心,给他带了十个羽林卫,连凤鸣枪都给他带上。沈令好笑,说我又不和他们打架。 叶骁撇嘴,那帮人说不准,喝了酒什么事儿干不出来啊。 说完叶骁又看看他,伸手把他身上披风换了,重新披上自己常穿的缂丝雀纱鹤氅,道这件衣服拈着孔雀羽纺出来的,滴水不沾隔绝寒气。 想了想,又说你今晚不回来,那边晚上帐篷冷得慌。我再给你拿个厚的。 说罢他一通乱翻,把显仁帝赐他的西线番羓丝貂皮里斗篷拽出来,硬塞给他,“晚上睡着把那件垫地上隔水,这件压被子上。” ……这败家玩意儿。 雀纱裘是纬线用孔雀羽毛织成,每寸需要耗费十只孔雀,而最熟练的女工一天也织不到半寸,他这样一件鹤氅,需要耗时一年才能织出来——沈令想,叶骁穷归穷,倒是对他舍得。 叶骁在他额上亲了一下,沈令看看四下五人,也在他面上亲了一口。 叶骁笑得眉目风流,眼底眉梢俱是多情。 沈令上了车,抚着唇角,若有所思,这几日忙乱不堪,他现下才有了一点儿闲暇,心底那个一直隐隐浮动的念头,刚才终于清晰地浮出水面。 自从那日心意相通之后,他夜夜与叶骁共眠,叶骁除了常把他吻个心神荡漾情难自已,就盖被纯睡觉,然后……沈令就惴惴不安起来。 他先想莫非是叶骁嫌弃他这具残缺身体?随即否定:叶骁说了不在乎,那就定然是不在乎,那为什么…… 他这几日每晚都在叶骁睡着后偷偷看他,心中百转千结,但是这种事他又拉不下脸去问,只能自己胡猜。 昨晚他忽然福至心灵灵机一闪,想起来叶骁他……不算穗舫,四任王妃,没孩子啊! 而且除了行院那晚叶骁误吃了药之外,他生成这般俊美,那么天生风流多情的性子,居然外无娈宠内无娇婢,每天除了去大理寺干活就是回家瘫着…… 沈令不禁有了一个大胆的推测——叶骁,他,大概有某种,难言之疾。 合情合理,一点儿毛病都没有。 他心中一下对叶骁全是怜爱。他心想,这种事我从来都不在乎的。 他本就是个太监,就算一辈子与叶骁绝无□□,他也没关系。 只是苦了叶骁,这么多年,怀揣这样苦恼,却兀自强撑一腔风流,他是怎么苦苦隐忍下来的。 沈令慢慢吐出一口气,就此立意绝不让叶骁在闺房之事上有半点尴尬,面上也绝不能显露半分。一念及此,他抚着刚刚被叶骁亲吻过的唇角,内心柔情就更多几分,只想着若早遇到他,早喜欢他,必然不让他抱着这样难言之隐孤身一人。 他想,我会保护你的,阿骁,保护你的一切,包括你这样不能说出口的秘密。 他就这么柔肠百转地进了北狄大营,下了马车,忧郁地决定:我今日心情郁郁,就把尔等全喝躺吧。 关城门前,叶骁一人独骑,出了列古勒,向东而去。 他也不着急,慢悠悠地走,不一会儿天就黑了,中间经过传说有狼出没的荒石滩涂,他还特意停了停,等了一会儿,看黑夜中碧荧荧几点鬼火似的光远远围着他,不敢靠近,叶骁叹口气,从马鞍袋里掏出特意备好的新鲜羊肉,放在一块干净石头上,依依不舍地走了。 就这样到了快三更,他终于走到了一片三面环山的小山谷:这里叫黑火沟,据说此地闹鬼,有人在里头看见过无头女鬼,白天也没人敢来。 刚靠近山谷,他座下黑马不安嘶鸣,不肯前进,叶骁下来,伸手在它额间虚虚画了个印记,柔声道:“莫跑远。” 马儿喷了一声,拿脑袋蹭蹭他,等他把鞍辔上的包袱卸下来,便哒哒跑开。 叶骁站在沟口左右看了看,轻不可闻地笑了一声,慢慢走上去。 山腰有块伸出来的台子,生着一篝幽蓝色的火,火边两人,一站一立,坐着的那个面上覆着一个巨大的无眼面具,站着的那个身材修长,罩着风帽。 叶骁走到火堆前,把包袱放在脚边,一抱拳,道:“塑月秦王叶骁。” “……”站立着的男人慢慢掀开风帽。 银缕一般泠然的纯银长发,倾斜而下——仿佛是光的海,在瞬间映照此世。 幽蓝诡火猛的蹿高,男人发间押着的龙形金环在火光中微微闪耀,他一双碧色眸子看着叶骁,冷冷地道:“末那楼·弥兰陀。” 叶骁知道这个名字,现在北狄单于的宠臣,位在四角之末的右谷蠹王——而他今晚约见的,本应是弥兰陀之下的且余王丘林家的族长,结果来的是丘林家顶头上司……事情有变。 叶骁心思如电飞转,面上一点看不出来,他大大方方坐下,把包袱打开,从里头取出了一坛酒和一个食盒,他指了指火堆,问道,能温酒么? 银发男人做了个请的动作,他动作熟练地支起水吊,把酒方挂上去,倒了满满一方,酒色琥珀,浓稠欲滴,被热气一熏,蜜酒甜香悄然流散。 食盒里是冷切肥鹅、里头满是肥羊肉的古楼子、豚皮饼、酥黄独四样,配的十六种蜜煎果子。 弥兰陀在他对面坐下,带着面具的男人隐在他身后,叶骁温好酒,倒了两大杯,“叶某先干为敬。” 他仰头一杯干了,手腕一翻,内中酒液涓滴不剩. 弥兰陀看了他一眼,举起杯子,一饮而尽,放下之后,慢慢道:“殿下不惊讶,来此的是我?” 他塑月话说得极好,但是反而因为太好,一丝口音都无而有些怪异。 叶骁摇头笑道:“本来丘林部就是大王所辖。我跟大王聊接下来的事,也理所应该,事半功倍。” 男人觉得他的话很有意思似的眯起眼看他。弥兰陀生得极白,面上毫无血色,被幽蓝诡火一映,显出一种诡异青白,衬着他高鼻深目,越发使他的俊美带起一种非人感。 他说,殿下觉得,我会放丘林部离开,带着四万部众投入你们塑月? 他这句话说得极轻,四周黑暗中忽然响起轻响,叶骁久经沙场,知道那是重弓上箭的声音。 ——黑暗中无数只利箭瞄准了他,随时准备杀掉他。 第三十二回 吞日月(下) 叶骁毫不在意。 他悠悠闲闲地又温了一方酒,给自己和弥兰陀斟上。 “弥王既然愿意见我,而不是在沟口就把我射成刺猬,就证明我们能坐下来谈。而至于谈什么……”他非常无害地微笑,深灰色的眸子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对面那双碧色的眼睛,“天下万物都有价钱,端看我塑月能不能开得起,和弥王你想不想要罢了。” “哦,那殿下可以给我什么?” “我先猜猜弥王想要什么。”叶骁仰头又尽一杯,他笑道,“单于位。对么?” 弥兰陀不为所动,只是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殿下可以给我什么?” “单于位。” “……”弥兰陀默然。他眼神冰冷,看了一会儿叶骁,唇角忽然一勾,他说既然殿下这么自信,那我拭目以待,看看塑月有没有本事,支付给我这个价钱。” 叶骁点点头,起身一拱手,“这杯酒就先存在弥王这里,希望来年此时,我可以跟弥王满饮此杯。” 语罢,他掸掸下摆,向崖下而去,看叶骁的身影远去,弥兰陀打了个响指,四下又是数声轻响,重又归于寂然。 他背后带着无眼面具的男人无声而轻捷地走出,坐到他对面,满头编成辫子的红发在幽蓝色的火光下显出一种近似于黑的颜色。 “阿古,你怎么看?” 被唤作阿古的红发男人轻轻扬手,面前火堆猛的一下炸开,无数火星飞溅,却并不消散,缭绕而上的烟气火光,在空中隐隐约约凝成了一具纤细女身。 那道身影状似爱怜地轻轻碰了一下弥兰陀的面孔,随即消散。他对面红发的高大男人对着残烟恭敬低头,双手做了个似火焰又似龙的飞腾姿态。 他道,尊王啊,祖灵现身,并非吉兆。 男人挑眉,他似乎冷笑了一声,慢慢起身,重新覆上风帽,他道,“阿古,我在问你,没问祖灵。” 阿古惶恐地将额头伏在地上,木质面具碰在坚硬凹凸的地面,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我、我没有什么意见。” “……”弥兰陀看了他一会儿,状似无奈地摇摇头,起身拉起他,才道:“……不是祖灵让你说什么,阿古,而是你想让祖灵说什么。” 阿古愣在当场,他似是觉得自己说错了什么,略有瑟缩,面前的男人裹紧裘衣,向下走去,头也不回,只留给他淡淡一句,“若说不出我想听的话,那祖灵不信也罢。” 叶骁走出黑火沟,打了个唿哨,马儿溜溜跑过来,他翻身上马,像来时一样,悠悠往回走。 路过荒滩,上面放着的羊肉没了,他放眼看去,黑夜中点点绿光似挨得近了些,满意点头。 他回去的时候,恰好城门刚开,回了县衙,灿灿正站在李广门外,叶骁摇摇头,说“昆山碎”还是不好用,灿灿干脆勾住他颈子踮起脚尖,两人额头相抵。 ——昨夜果然有人来了。 灿灿的思绪缓缓流入。他闭上眼睛,“看”到了昨晚灿灿感受到的一切。 昨晚有三批人接近县衙,第一批人行动粗笨,惊了院子里的狗,被吓走了,第二批就精锐得多,一来五人,四人掩护,一人侦查,在靠近内院的时候被灿灿飞刀所伤,随即飞遁。 第三批就有意思了,身手之好不亚于第二批人,但隐在四周,监视府衙,不知来意,凌晨方才退去,两方并未接触,只是知道至少有三个人。 这三批人目的完全不一样,这就……有意思得很了。 叶骁点点头,拍拍她,“我回来了,你先去睡。” 叶骁走进暖阁,用暗语写了封密信,只有一句话:接应丘林部率部众来降事已败露,然并非没有机会,自当伺机而动。 ——他这次来北疆,最重要的任务就是为此。 北狄的丘林部本是北狄四大部之一,但是三百多年前因为参与谋反,险些被阖族诛灭,剩下的人隐姓埋名,丧家之犬似的逃了百多年,单于王庭换了姓,他们才悄悄复族,然而毕竟元气大伤,不仅不复昔年四贵的气象,反而成了个孱弱部族,被整个北狄排斥。 现今丘林家两代族长都是励精图治的能人,终于把部族整饬成快三四万人的部落,混了个且余王的杂号,但也终于看清,自己无论如何不会被北狄接纳。 这两任且余王之母都有塑月血统,兼且因为部族被排挤,一直在塑月边境的荒凉之地生存,多少与塑月有些首尾,两边就有些心思活络。 去年北狄恰逢单于接替,老单于本有个丘林氏的小阏氏,生了个女儿,新单于继位,本应收继这位小阏氏,把妹妹当女儿养大,结果新单于不知道听了什么谗言,直接把小单于和还不会跑的小妹一刀剁了,丘林氏立刻知道,早晚单于会对自己动手,加上塑月大败北齐,势力范围一下半囊北狄,丘林氏便向塑月派出了使者,表示愿意举族归附。 这对塑月是大好消息,如果丘林氏真的归附,就可以将流霞关更向北五百里,这样就如一把尖刀直插北狄王庭,而自己则中原平坦腹地远离兵线——两边一拍即合,便派了叶骁前来做个谈判摸底的前哨。 他昨晚约好与丘林氏族长见面,结果到的不是且余王,而是且余王的上司,单于宠臣右谷蠹王弥兰陀。 但是昨晚他平安而归,那就证明此事还有转机。 叶骁把信用蜡丸封好,和其他几封书信放在加了火漆的密匣里,交给五娘。 此次北疆之行,变数太大。他忽然有些后悔带沈令来了。 但是现在让他回去,他是必然不肯的。 叶骁走到廊下,负手而立,心想,算了,既来之,则安之。 若是有人不肯安……他眯起那双深灰色的眼睛,看着东方渐次亮起来的晨光,森然一笑。 远远地,他听到东边的方向,传来了宏大鼓声和低沉号角的声音。 ——秋市开始了。 秋市一开,整个列古勒刹那热闹起来,除了城里的铺子,城外方圆三里,摆满了摊位,人来人往,摩肩接踵。 沈令中午回的城,外头依旧喧闹,他按着额角,缓步向内院而来。 然后,在越过门槛的一瞬间,他被拥入一个温暖怀抱。 降真香的气味迎面而来,他眼睛一闭,信任地交出全身重量。 他听到叶骁清润声音柔声道,“阿令,你回来啦。” 他双手攀在叶骁颈上,顾不得会不会有人看见,只想我和他分开不到一天,为何就像分开一年,如此想他? 他点点头,低声应道:“嗯,我回来了。” 他两天一夜没合一次眼,被叶骁抱在怀中的刹那,他阖上眼,心里想,现在睡着了也没关系,他在叶骁怀里呢。 第三十三回 清秋阳(上) 第三十三回清秋阳 八月初一,沈令用两车好酒和四百颗人头,镇住了整个秋市与北狄大营。 七月三十,沈令到达北狄军营,看他清清瘦瘦一副文士样子,北狄的左骨都侯并不怎么把他看在眼里——直到沈令面不改色地喝躺了整个主帐的人。 据说当时的场景特别震撼:来一个躺一个,来两个倒一双,帐篷里除了沈令没人能站着——沈大人就是这么猛。 第二天,所有人对沈令都毕恭毕敬态度殷勤。 然后开市,照例要在城东郊外祭神,牲祭完毕,沈令慢条斯理地拍拍手,说这次是我沈令第一次恭逢秋市盛会,听说需要血牲,就不自量力,全歼了图图山与羊头山两伙匪徒,在此,敬奉诸神罢。 语罢,他轻轻拍掌,身后土司丘上芦席掀开,露出其下垒得整整齐齐,一座人头京观—— 鸦雀无声。 他弯唇一笑,背负双手,肩上斗篷在风中猎猎而动——不就是示威吗,难道他沈令不会? 叶骁听得啪啪啪直鼓掌,表示没错,我家沈侯当年揍我也是这气势,把我牙都打掉了眼都不眨! 当时沈令正在暖阁换衣服,听着随从跟他添油加醋地说,在里间笑道,不要胡说。 叶骁挥手让人退下,进了内室,沈令换好衣服,叶骁摸摸他面孔,说今天收到蓬莱君的鹧应传书,本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现在看看,还是缓缓吧。 沈令刚想问什么好消息还要挑时候?叶骁就伸手把他按进被子里,手指在他眼下轻柔抚过,他轻声道,看,眼圈都青了,我好不容易养出来的肉,都瘦回去了。叶骁呢喃道,“你再说话我就要亲你了。” 他的手又暖又轻柔,嘴唇柔软,而要开口就仿佛跟他索吻一样,沈令把脸埋在他撑在炕上的那只手上,乖顺地躺在被子里,抬眼看他,叶骁一张俊美容颜背着光,眼含深情,沈令一想到他的隐疾,不禁心内柔和地酸楚,又蹭了蹭他手掌,阖上了眼,不一会儿,便沉沉睡去。 ——窈娘说过,沈令以前睡不着,长长一夜枯坐,独对红烛,而现在,他像只小猫一样,信任地靠在他身边,睡得恬静深沉。 他没忍住,俯身在沈令额上亲了一口,沈令没醒,只是往他的方向又靠了靠。 叶骁只觉得心内又甜又痒,恨不得立刻把他吻醒,但又心疼他,叹口气,亲亲他的头发,聊作慰藉。 第二日一早起来,叶骁问他今天有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沈令摇摇头,叶骁捏了捏他耳垂,柔声道:“那就早些回来,我要和你说那个好消息。” 不知怎的,沈令心内一荡,忙低头应了声是。 待他走后,叶骁把昨日蓬莱君传来的信仔仔细细又看了几遍,哼着小曲儿,翻出来一样拿小玉盒装的东西,放进荷包,溜溜达达去了趟城西的金匠铺子,交代完毕,悠然回家,要五娘今晚别让人过来主房这边。 五娘抬头看他一眼,他无辜回看,女子瞬间什么都明白了,一句话没说,只给了他一个特别懂的眼神,两人心照不宣,轻轻一击掌,各自垂头窃笑。 沈令记着叶骁的话,早早回府,吃完饭刚放下筷子,叶骁就黏了过来。 沈令低声道:“不是……有好消息要告诉我么?” “蓬莱君告诉我了……” “他啊,告诉我怎么让你欢愉的法子了……” 摸索着伸手抽了他发上牙簪,握了沈令满把浓黑长发,叶骁俯身而下。 “我再也不用忍了。” 嗯,他脑子坏了才会觉得叶骁某方面有问题。 第二天早上好不容易爬起来的沈令艰难地撑起身体穿衣,冷静地把自己从头骂到尾。 沈令穿衣的手可疑的一顿,面上飞起微弱轻红,强迫自己不去想,他刚穿好亵衣,叶骁披着头发端着早饭走了进来。 沈令穿衣服的速度加快了一倍。 叶骁把饭菜摆好,对他笑道,“昨晚沈侯居然都没管我是不是散着头发睡觉的。” 被他这么一说,沈令才惊觉昨晚两人都是散发,他看着叶骁一头乱发,低声道:“谁让叔靖惑人太过。” 叶骁不服:怎么忽然我就演上妖精了? 沈令抿唇不语,给他梳好头发。两人吃饭时候,刚端起碗,不知怎的,对视一眼,各自一笑。 叶骁侧头看他,忽然笑了笑,他说阿令,你知道么,我昨晚第一次,没想着身下这人我好喜欢,我要杀了她。 沈令怔怔望他,他执起沈令的手,俯身也在他指尖一吻,“阿令,我想清楚了,你和瑶华不一样。我对瑶华,是少年仰慕,她就像是我的一个梦一样……所以我可以放她走,但是你不一样,我对你,是情根深种……” 他又俯低一些,深灰色的眸子凝视着沈令,“我大抵是不会放你走了。你现在若要离开我,我可不知道我能做出什么来。” 沈令心中就像被蜜溢满了一般,他无法抑制地揽过他颈子,在他面孔上一吻,柔声道:“我知道。” 两人又挨头并肩地说了好一会儿话,才换了衣服,从房里出去,碰到五娘,她只上下打量他们一眼,似笑非笑饶有深意地看了看沈令,搞得沈令十分讪然。 第三十三回 清秋阳(下) 叶骁回来,灿灿就按照预定计划,带着羽林卫里身手最好的两个前往耿虎之前招认的阿衮河匪徒所在的老窝木错谷去调查。 羽林卫的首领向他报告,说昨晚依然有人窥视,他推测是之前七月三十来的第三批人,远远监视并未接触,也没什么异动。 叶骁点点头,缓步出门,看到县衙后院斜对过正有人搬家,正往里抬八分满的米桶和绑了红布的簸箕扫帚,看他路过,喜滋滋地问好。 “……”叶骁唇角含笑,淡淡颔首回应。 他去秋市上逛了逛,顺手买了几样东西,便回到自己铺子。铺子里人山人海,他到后院雅室,看到桌上有个纸包,里头十文钱,掌柜告诉他是阿菩昨天送来的,他点点头,把这十文钱收到了一个小匣子里,伙计叹了一声,道,阿菩也是个苦命的人啊。 掌柜瞪了小伙计一眼,“磨什么嘴皮子,库里东西还没点完呢,赶紧干活儿去!” 叶骁却颇有兴趣,让小伙计说说看是怎么回事。 原来阿菩却不是刘屠户的正头娘子,她是刘屠户从她丈夫手里典过来的。 阿菩的丈夫是个牧户,去年遭了灾,没办法可想,就把阿菩典给了刘屠户一年。刘屠户出了名的鄙吝,镇日家跟城里不三不四的女人来往,没人愿意把女儿嫁他,今年四十来岁,眼瞅着要往五十去了的人,着了慌,但是又娶不到亲,他人又鸡贼得厉害,最后就典了阿菩,现在眼瞅着还要五个月典期就要到了,阿菩的肚子平平,他待阿菩就越发的苛刻,只觉得自己这一年的典妻钱算是白花了。 小伙计十分愤愤,说阿菩到了刘家,起早贪黑的干活,那点典妻钱刘屠户连个帮工都雇不到,还左嫌弃右嫌弃的。 那阿菩说的两岁的孩子,就应该是她和真正丈夫所生的孩子了罢。叶骁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在铺子悠悠闲闲地喝完茶,款待了几个来买货的大客商,叶骁下午回去县衙的时候,天气正好,日头暖而不烈,后院一片安寂,只能隐约听到前头县衙整修的声音。 他看到沈令从李广屋里出来,眉头微皱,似有心事。 听到他脚步声,沈令抬头,展颜一笑,“叔靖。” “他怎么样?”叶骁快走几步,到他身侧,忽然柔声道,别动。然后伸手从他发上摘下一片细小枯叶。 “虚得很,一天里醒不了几个时辰。” 叶骁点点头,两人一起进了房,“还是觉得他眼熟么?” “嗯,还是,但是想不起来到底在哪里见过他。” “实在想不起来就别想了。”叶骁坐到榻上,“但肯定不是什么善茬,今儿斜对面搬来的人、刚我回来挑担的卖货郎,都是来监视的,啧啧,阵仗比我都大。”说着说着,他忽然孩子气地愤愤不平起来。 沈令觉得他这样子太过可爱,不禁伸手去捏他的脸,却被他一把拽到怀里,撒娇一样咬了咬他的颈子。 “你别……!我一会儿还有事……”沈令半信半疑地推推他,叶骁埋首在他颈间,牙齿叼着他喉结那块敏感皮肤,模模糊糊地道,我就摸摸,不碍事。 两人昨晚得了趣,正浓情蜜意的时候,被叶骁软腻舌尖咬住耳垂的时候,沈令身子一软,伏低身子,心里想,他这么可爱,就随他去吧。 八月初五,灿灿回来,带回来一张地形图,沈令一看,罕见地皱了皱眉。 不得不说,阿衮河这帮人可太会选地方了。 根据灿灿的侦查,木错谷确实是阿衮河土匪的老巢,此地极其易守难攻。 背靠绝壁,三面环山,两边峭壁夹道,小径只够两人并肩通行。 两边岗哨极严,最后只有灿灿一个人能潜伏靠近,但是也只能大略看个大概。 据她推测,谷里有山洞,只怕另有暗道和水源,下毒放火这两条路基本绝了,而想要从峭壁上降下,能做到的恐怕只有开了“昆山碎”的叶骁。 而且据她观察,木错谷里大概只有五百来人,这也就意味着,其他一半的人分散在其他耿虎不知道。没有说的据点里,极难一网打尽。 而且木错谷位在塑月、荣阳、北狄和北齐四国交界,这也就意味着,很难动用大军剿匪——大军一动,土匪望风而逃是其一,其二是北齐也就算了,北狄和荣阳这两个强国都和塑月的关系相当微妙,你把大军往边境调,换了谁都不信你只是单纯来剿个匪啊! 叶骁表示,我们开片不行,跟荣阳北狄一对一都难,一打二那得做梦。 沈令拿着地图,表示自己要想一想。 他把自己关进书房,拎着地图冥思苦想了一天,出来的时候,跟叶骁说,我大致有了个不成熟的想法,等秋市结束,咱们俩再去一次,应该就能拿下了。 叶骁卑微表示当初我敢跟你在战场上刚正面真是年少不懂事,吃了熊心豹子胆。 调了羽林卫长期监视阿衮河那边的匪徒,人手一下就捉襟见肘了,得精打细算的安排。 叶骁想了想,决定去和李广聊聊天。 中午吃过饭,叶骁走出来,正看到李广在院中小亭里晒太阳。 李广似是睡着了,身子蜷在躺椅里,象牙白的斗篷阳光底下似起了层暖黄色的细茸,乌黑头发披了满身,半张脸微微映着光,显出一种苍白的透明。 叶骁想了想,去屋了端了杯茶出来,拿了本县志,坐在他身边,也跟着一起晒太阳。 他坐下没一会儿,李广睁开眼睛——这人醒过来没有一点模糊,立刻就清醒,浑身刹那紧绷,微一抬头看到叶骁,才慢慢放松,撑起身一颔首,“杨公子。” 叶骁对他笑了笑,“身上还疼么?” “还好。” “秋市开了,但你还动不得,有什么特别想买的东西写个单子给五娘就好。” “……只要杨公子的药材到货,我没什么其他东西想要。” “十月就能到。” 李广话少,他点了点头,就半阖上眼,不再说话。 ——他像是随时都会无声消失一般,于是就有一种脆弱到接近于虚幻一般,微妙的美。 叶骁看了他一会儿,突然问道:“李师,你认识城里的张大户么?” “……”他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听说过,但没见过。“ “嗯,他之前找我,还问了问你的事。” “哦。”李广面无表情的应了一声。 叶骁继续道:“李师,你这次带来的随从都不在了,要不要写封信告诉一声家里?” 李广抬眼看他一下,然后调开视线:“……我没有家。” “那就给自己造一个。”叶骁柔声道,这回李广吃惊看他,那双漆黑眸子瞪得大大的,面上显出一点儿稚气。叶骁笑了笑,喝了口茶,“我也没有家,但是我很努力,最后我给自己造了一个家出来。” “……衙内说得对。” 说完这句,李广沉默,叶骁托着腮饶有兴趣地看他,忽然莞尔一笑,“虽然李师说没家,但是外面关心你的人可不少呢。” 说罢,他悠悠闲闲地曲起指头,从新搬来的人家到隔三差五来的货郎、磨镜人,一样一样数出来,李广墨染般的眸子定定看他,面色丝毫未变。 叶骁数完,侧头看他,柔声道,“李师,你实在与我喜欢的那人十分神似,我对你呢,多少舍不得,所以,为我们俩都省点劲儿,李师,你,到底是谁?” “……”李广沉默看他,过了片刻,他开口,“……我确实是曾在白玉京求学,只不过。我现在是北齐唐庐王殿下府里主簿。”语罢,他深深看了一眼叶骁,“那……敢问衙内,您又是谁?” 叶骁沉沉看他片刻,忽然勾唇一笑,“我叫杨峰。塑月大理寺司直,奉命过来查案。” 李广仰脸看他,日光清透,显出他秀丽面孔一种异样清媚,他道:“既然如此,话不如说透罢。” 李广是真过来买药的。 今年北齐天冷得异常早,境内最重要的河流合江上游就在唐庐王的封底内,积雪极大,唐庐王判断明年开春极有可能造成凌汛决堤,现在出了加固河道,还派出人大量采购药材。李广就是负责出来买药的人之一。 叶骁笑了笑,“那,李师可知,是谁要杀你么?” 李广摇摇头,含糊其辞地道,“唐庐王少年而贤名天下知,妒恨殿下的人太多,殃及到我这条池鱼,可就真不知道是谁了。” 大灾过后必定大疫,这番说辞倒也说得通,天气也好,北齐政局也好,都确实正如他所说,听起来合情合理。 叶骁看着他,把他所有的话在心里转了转,他起身,看向他,“这样,李师,你让你的人撤了,少给我找点麻烦,可以么?” 第三十四回 小城东(上) 第三十四回小城东 李广睁大眼睛,惊愕看他,他慢慢地道:“……这次到塑月买药乃是机密之事,在下……除了死去的三个随从,并没有带其他人。” 哟,有意思了。 叶骁经过这几日观察,之前第一批来的,是张大户的人,故此武功微末,手法粗糙,第二批人应该和要杀李广的人是一批,第三批人,他认为是来保护李广的,现在听他这么一说……要么第三批人确实与他无关,要么,他在说谎。 叶骁心思如电,略一思忖,笑道,“既然李师这么说,既无外援,又有刺客,还重伤在身,太不安全,就还是留在这里先把伤养好了再说罢。” 这种情况,放他出去危险,留他做饵倒是很好。 李广微微颔首,道能自如行动了,我便通知王府来接我。 叶骁点点头,“李师,起风了,回去吧。” 李广是被叶骁的随从连人带榻搬出来晒太阳的。听了这句,他现在自己实在动弹不得,便有些为难地看着叶骁,叶骁伸出两只手,示意李广搭上来,“来,你试着自己起来,看能不能走,动一动对康复有好处。别怕,我扶着你,不会碰到伤口的。” 李广盯着他的手看了一会儿,叶骁没说话,李广勉强扯动了一下唇角,“……我以为杨大人应该对在下……“ 他话未说完,叶骁看他一眼,平和地道:“你是个伤患和你身份有问题是两件事,按照你的说法,你和我也没什么相干。” 他的手依然伸向李广,俊美面孔上却噙了一抹多情微笑,他柔声道:“还是说,其实李师,你是我的敌人呢?” “……杨大人说笑了。”李广看了他一眼,犹疑着,慢慢把手搭上去。 李广的手和沈令的手截然不同;这是一只养尊处优的手,修长、白皙、肌肤莹润,只在关节处有薄薄一层笔茧。沈令的手没他好看,摸上去筋骨明显,掌心全是茧子,上头还有微微凸起,光滑的亮白色的伤痕——他的手比沈令还要冷。 李广和沈令某个程度上相似,但是实际上又微妙的背道而驰。 李广一介文人,身单力薄,没什么力气,兼且重伤久卧,搭上叶骁,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慢慢站起来,浑身都在颤。 叶骁深灰色的眸子专注看他,一声不发,等他颤巍巍地站好,才说:“试着走一步?” 李广满头细汗,他点点头,抖着往前走了一步,险些扑倒,腰上一紧,却被叶骁紧紧扶住。 “没事儿,你走。”叶骁清润声音从身侧传来,他点点头,颤抖着又走了一步。 他从凉亭挪到院中,汗透重衫,面上一片潮红。 他扶着叶骁的手,喘了好半天,正待继续要走,却被叶骁止住,他道:“好了,再多动反而不好了。李师,得罪。”语罢他弯腰横抱起李广,往他住的厢房走。 李广浑身僵硬,面上刹那惨白,本要挣扎,但一嗅到他身上降真香的气息,便咬着牙,慢慢放松了下来。 叶骁高深莫测地看他。 当晚,沈令回来,叶骁把事情和他说了,沈令想了想说,我想起来了,唐庐王府上确实有个能干的幕僚,确乎姓李,名字我不记得了,此人精通药理兼且算数极精,东宫当年也曾赞过。 叶骁一笑,“但并不代表彼李就是此李。” 沈令想了一想,“……你觉得……他说谎?” “我觉得,他只说了一部分真话。”叶骁想了想,“嗯……然后,我怀疑,他可能没有痛觉。” 他一碰李广,青年就会无法控制地僵硬和颤抖,但是他换药的时候,他除了一直的僵硬和颤抖,没有其他任何多余的反应——他至少痛觉非常非常迟钝。 沈令一听,眉心微皱,他似是想起了什么一般,想了想,还是没说。 “有机会了我倒还真想知道,他这是天生的还是后天造成——这样的人我以前审到过一次,那个人是天生的。” “那你怎么让他招供的?” 叶骁一笑,把手里书卷一抛,向前一扑,把沈令压在身下,他拿指头轻轻捏他耳垂,眉眼之间清华风流,色气婉转,他道,这么好的夜色,何必说那些血淋淋的事呢,咱们聊点儿别的? 沈令面上敷上一层薄绯,他兀自强撑,抖着指头去解他衣领,“比如……?” 叶骁覆在他身上一寸一寸往下厮磨,沈令差点叫出声,只觉得被他磨得全身都着了火,那人咬开他腰侧衣带,隔着层层布料在他左腰咬了一口,“我想数数,你身上这枝梅花到底有几朵……” 就在两人缠绵的时候,叶骁八月初二送出的八百里加急,终于被一匣密信直送到蓬莱君案前。 当时青城君正在和蓬莱君讨论星象。 八月的丰源京只是刚刚褪下去一点暑热,都还穿着单衣,青城君却裹着斗篷,恹恹地靠在蓬莱君旁边的榻上。 他咳嗽了一声,白皙指头拈过一张星图,放到蓬莱君案上,苍白面孔浮起一丝桃花般的病态嫣红,“……昨夜钦天监来报,妖星已切过紫微垣了。” “我星象不精,罗睺,你怎么看?” “钦天监认为妖星犯帝,我倒不这么认为。” 蓬莱君朱红色的眼睛平静看他,他又咳了一阵,掩口帕子上血迹斑斑,青城君面不改色,将帕子折好,放在案上渣斗里,“此星虽为妖星,然此次切紫微垣而过,却有利于北极一星。” 妖星犯帝,却有利于储君么?蓬莱君沉吟不语,过了一会儿,他轻轻点头,看向青城君,唤他的名字,“罗睺,身体还是不行么?” 他摇摇头,苦笑道:“当年犯下大错,能苟延残喘到今天,已经是上天有好生之德了。我的错,我要认。” “……但也太严重了。” “……不知道,也许恨塑月的人太多了罢。” 蓬莱君默然,而此时有人通报,说王姬来了。 第三十四回 小城东(中) 一听自己妻子来了,青城君不禁勉强撑起身体,面露微笑看向门口。 青城君生得一副烟花三月清柳染月,惹尽少女相思的好皮相,凤眸细长,肌肤白皙,唇角天生含笑,每望出去一眼都顾盼生情,四十多岁年纪,望去如二十许人,论到浑身风流多情,犹在叶骁和叶横波之上。 这一笑却孩子气的很,眼角眉梢都是一股眷眷情深。 王姬一身胡服男装大步走进,手中拿着一个密匣,“阿骁来信了。” 青城君一听,立刻起身回避,和妻子擦身而过的时候,他勾着王姬指头,低头柔声和她耳语了一句什么,王姬点点头,伸手给他整了一下领口。 等青城君出去,王姬把匣子给了蓬莱君。验过火漆,蓬莱君取出蜡丸,捏破之后细细看完,思忖片刻,递给王姬。 王姬飞快看完,折好收到怀中,“叔靖说得对,但是我觉得变数太大。” 蓬莱君默然无语。王姬早习惯这种沟通方式,她蹙眉想了想,指头在桌上轻轻一敲,“弥兰陀枭雄之质,野心勃勃,我怕叔靖一个人处理不来。“ “他做得来。”蓬莱君顿了顿,“让横波去。” “也好,”王姬点点头,想了想,道:“这次事情不知道要办多久,她正好做满三年羽林卫护军了,年底初目,让她去流霞关赴任如何?” “升个轻车督尉吧。” 王姬摇头,“她太年轻了,轻车督尉正四品上,品级就比叔靖低半级,她何德何能?” “……叔靖不一样。” “没什么不一样,这么年轻居于高位,岂不令天下寒门寒心?” “那为什么寒门可以,横波不可以?这不公平。” “寒门子弟二十五岁担任高官是千金市骨,但横波不可以。”王姬生得相貌端正而已,唯靠一身高华气质取胜,她看向蓬莱君,平静地道:“她身为我的女儿,生来就已经不公平了。” 蓬莱君摇摇头,不再说话,两人对坐片刻,蓬莱君从旁边信匣里取出两封信,推到她跟前。 那是前些日子叶骁送给蓬莱君的私信,王姬拿起一封,看了几行,脸色一变,偷眼看向蓬莱君,讪笑道:“……小孩子不懂事,当不得真当不得真。” 语罢她快手快脚把信丢到香炉里烧掉,展开了另外一封——然后,一生饱近风浪的王姬,整个人,僵硬了。 她看看信看看蓬莱君,猛地把信拍下去,“……阿父……我什么都没看见,我什么都不知道。” “……”蓬莱君翡色的眸子沉沉看她,然后王姬心惊胆战地看到她的继父扯动唇角,露出了一个很难称之为笑的阴森表情。 他上次露出这个表情死了多少人来着?叶骁你个小兔崽子害死我了!!!王姬欲哭无泪,对面男人唤了她的名字,“阿柔。” “……在……” “你看到了。” 他简单地说完这四个字,唇角的弧度又深了几分。 “……消气!阿父消气!”王姬惨叫,“等他回来我把他炖了成吧?活炖,不拔毛!” “我已经给他回信了。回答了他的问题。”蓬莱君阴森森地道。 王姬心想,现在跑应该来不及了…… “你让横波给他带句话。“很少一次说这么多话,蓬莱君顿了顿,慢慢地道,“先帝赐他的护身玉佩,他最好想想该怎么用。” 半个时辰后,王姬和青城君的马车缓缓驶出蓬莱君府,里头夹杂着王姬长吁短叹加痛骂的:“哎哟我艹”,“叶骁这小兔崽子回来死定了”、“老娘活剥了他的皮”还有青城君,“阿柔莫气,到时候我帮你剥皮”的神秘发言,一路向楚国王姬府而去。 而与此同时,从宫里退下来的沈行,缓缓步出宫门,上了一乘不起眼的轿子。 他刚上轿,就接到一封密信,看完之后,他咬着指节,轻轻呢喃了一句,“命真大……” 说完,把密信投在轿子里吊着的香炉里,他面上笑吟吟地对身旁侍从道,“我要他死。这一次,不惜一切代价,李广必须死在北疆。” 语罢,轿帘放下,他悠悠然上轿,只带了两个随从,到了京城内一间僻静酒楼。 他从后院进去,轿子直到竹林内一间雅筑门口,他下轿的时候,已换了一身黛色长袍。 竹帘掩映之间,有人一身雪青罗裙,依栏而立,他快步上前,柔媚一笑,“叶大人,久等了。” 那人慢慢回头,一双浅灰色的眼睛看向他,轻轻一笑。 “沈公。” 正是叶横波。 横波今日面上是飞霞妆,点染翠眉,与她平日英姿俊美判若两人,她掌中一柄彩羽扇,翡翠珠子滚成扇柄流苏,宛若一串绿冰,幽然生光。 “前些日,我与叶大人说的,您考虑得怎么样了?” 横波一笑,眼角一痕微红分外妩媚,“什么怎么样了?今年事儿多,还想不到那么小的地方。” 沈行也笑,他素面男装,眉宇间媚色竟比横波还要多上几分,他吃吃掩唇一笑,雪白齿列咬着嘴唇,绯红舌尖若隐若现,低声道,“那……我倒有一个额外的好消息,要禀报叶大人呢。” “你说。“横波淡淡看他一眼,漫不经心一般掉过头,去看栏外盛开的一从银桂,沈行也不恼,他柔声道,”皇后现下刚有了身孕,这,是不是个喜讯?” 横波依然漫不经心,她伸手摘了朵桂花在掌心,揉碎桂蕊,轻轻投给廊下吊着的一只黄莺,轻轻一笑,“……确实是个喜讯。” 沈行往后退了几步,到了桌前,扫了一眼满桌菜色,软软地唤了一声,“哎呀,叶大人,菜快凉了,咱们赶紧吃。”然后他妩媚地笑了一下,拖长语调,撒娇似的道:“此外,叶大人可要告诉告诉我,秦王殿下,现在到底在哪里呢……” 叶横波走过来,背着手饶有兴趣地看着满桌菜色,拈了块点心尝了尝,才笑眯眯地看向沈行,一双淡灰色的眸子宛若山水画里的薄云。 她慢条斯理地道,你说呢,沈公? 第三十四回 小城东(下) 很快就到了八月中旬,李广恢复的比想象中快,初九就拆了线。 八月十五这天,秋市过半,城外的摊子基本都没了,唯有城里还是人潮涌动。 叶骁今天有大客,是个北狄行商,一开口就是要五百匹云梦重锦和五百匹素昔纱,此外还想要织金重缎和盐巴茶砖,用马来换。 对方付了定金,两匹神骏无比的金马,阳光下栩栩生辉,宛如金子铸的一般。 叶骁眼睛看直了,只想着自己怎么能偷偷私下昧下两匹,他和沈令一人一匹,别提多好看。 送走大商,他坐到店里雅室,把账一盘,发现他八月初就拿着盐引和粮引去流霞关要运出来的粮食和盐到现在都没有运出,他眉头一皱,用蓬莱君门人的身份写了封信去问怎么回事。 信写好,他琢磨琢磨,觉得这事儿还有蹊跷,仔细想了想,他让人去给他整理最近十年秋市的记录和列古勒与流霞关的往来记录,又写了封给王姬的信,让她帮忙调取流霞关最近十年关取的盐和粮食这些资料。 他正打算回去,掌柜差伙计过来,说有贵客,麻烦老板款待。 他雇的这个掌柜八面玲珑最会看人下菜碟,他说有贵客,此人必定不凡,叶骁看到被掌柜引到后院的人时,他想,果真是贵客,还是个意想不到的贵客——来的是弥兰陀。 叶骁猜测不出弥兰陀来意,但是弥兰陀肯再出现这就是好事,他一笑,略微躬身:“不知贵人驾临,劳您久候。” “不告而来,是我失礼。”弥兰陀淡淡地道,“在此唤我弥兰就好。”他顿了顿,“我该怎么称呼你呢?” “杨峰。” “……那,杨公子。”弥兰陀浑身上下裹得严实,银发一丝不露,面上碧色眸子略微一闪,“如若有空,陪我出城走走如何?” “……求之不得。” 两人并辔,慢慢向城外而去。 这次秋市有不少北狄的小部族过来凑热闹,他们除了来交易,主要还是听说今年列古勒出了新规矩,能容纳更多的人过冬,来看看到底什么情况。 弥兰陀沉默不语,控马徐行,叶骁也格外谨言慎行,两人便沉默地到了城东。 城东是一片工地,城墙之外正热火朝天的盖今年越冬的房子,一派兴旺。 这是叶骁的主意。 他定下一套方案,十月底入冬之前,要来过冬的牧民们统一登记造册,入冬之后,由县里安置在城东墙外的聚集点。所有牲畜统一圈养、县里出人出草喂养。 小孩白日入城,在城里文庙按照年纪各自分管,学手艺学识字。而无后顾之忧的牧民,则可以把今年的徭役服了——以前因为牧民逐草而居,没法服徭役,只能以钱代赎,唤作徭费。 而现在,只要来年春暖按照二十税一的标准,留下牲畜,就既能过冬又服了徭役——这有多划算呢,往年牧民过一次冬,大概要损失两成的牲畜,再算上备草料这些的费用,一个冬天要花去相当于三成牲畜的钱,还要再加上一个人一头羊的徭费,而现在只用花半成牲畜的钱,一切了结。还有房有水有人照顾牲畜,孩子读书认字学手艺,徭役也能直接服,牧民一听都疯了:啥,有这样好事?!争先恐后地登记。 ——附带一提,如果不是塑月居民,想要在列古勒过冬,那就是十税一的标准。 当叶骁提出计划的时候,沈令一挑眉,只觉得叶骁到北疆来办的事……只怕极大了。 他心里揣想,叶骁如此上心,他身上背负的任务,恐怕与塑月开疆拓土这等国策相关。便越发谨言慎行,绝不多问,只埋头干好自己县令的活,全心全意执行叶骁的计划。 现在东墙外新村已经建得七七八八了,叶骁指给弥兰陀看,喏,这边建房四季不休,本来冬季艰难,但是现在有牧民,反而是四季人手最充足的时候。 弥兰陀听他娓娓道来,眯起一双绿眸看了片刻,“……那杨公子接下来……应该是待新村建好,运行无悖之后,再沿着新村建筑新墙,建拆老墙再在新墙外建村,如此循环,生生不息吧?这样不出三年,列古勒就会成为关外第一大埠,万人大县不在话下。” 男人转头看他,碧色眸子映出山河万里与叶骁一张俊美容貌,叶骁笑道:“不知这样,够不够资格让弥王拭目以待?” 弥兰陀笑了一声,没说话,慢慢走上一个山坡,俯瞰新村,“杨公子是想让牧民定居?” “……不好么?有田有羊,好过流浪。” 弥兰陀没说话,只是瞥他一眼,又眺望片刻,“……那杨公子,钱从哪里来?” 叶骁一摊手,“钱是最好办的。县里少了徭费,多了草料钱盖房子的钱,揽总一算,最开始的十年每年要多十万贯的开销。” 弥兰陀看他,他毫不在意,“不过,我会一年多两千头羊。” “羊又不值钱。” “但是在塑月丰源京、大越顺京、南陈安京,可都值钱得很。”叶骁扳起指头,“这边的羊肉清甜可口,毫不腥膻,做成腊肉卖到京城,我再疏通一下关系,安个进贡的名头,一头羊我可以卖到八十贯。把中间所有成本全部除去,列古勒一年至少可以净赚两万贯。何况羊会越来越多,而成本是会越来越低的。” 他背着手转身看弥兰陀,“这样的城,您也会有的。” “你想让我北狄弃弓握犁,为你塑月养羊?” “弥王。”叶骁安静看他,“天下可有一朝,乃游牧劫掠兴邦?” 弥兰陀沉沉看他,他一笑,“昔年与您同名的您的先祖头曼单于何等天纵英才?定都龙城,扩地千里,那是什么英雄气象,真是逐鹿天下的气概,然而其子孙泥古不化,废龙城而重游牧。末那楼一部遂失单于之位,弥王要做北狄之主,不可不变。” 第三十五回 卷丹檀(上) 第三十五回卷丹檀 弥兰陀没说话,绿眼睛还是沉沉看他,看了片刻,慢慢往回走,他忽然道:“天下三贤王,秦王倒也该算进去。” “那不成那不成,我可不敢跟我姐相提并论。” “我看你跟冯家的小子相比,也不虞多让。” 天下三贤王,说的是塑月楚国王姬、南陈康王和北齐唐庐王,里头唐庐王冯映最小,今年堪堪二十五岁。 叶骁一听有了兴致,“您见过唐庐王?” “嗯,一面之缘。” “我就小时候见过一次康王殿下,真是雄姿英发,不知唐庐王如何?” 弥兰陀没什么表情的面孔上露出了一个非常古怪的神情,他说,那是个非常麻烦的小子。 这个评语就忒微妙了。但是看弥兰陀没有再说的意思,叶骁也不再追问。弥兰陀正待催马回城,叶骁道,弥王,我有个地方要去,您要一起去么? 弥兰陀点点头,两人往城东南疾驰而去,不多时到了荒石滩涂,叶骁从鞍袋里掏了两只肥嫩羊腿出来,摆在一块巨石上,上马离开。 弥兰陀怪异地看他一眼,“……秦王这是……喂狼?” “嗯,我挺喜欢狼的,就时不时来喂喂。看有没有机会跟他们讨一只小狼崽儿。” 弥兰陀看了他一会儿,没再说话,叶骁抬头看了一眼天色,笑道:“弥王,今日中秋,如此佳节,可愿与我共酌几杯?” 弥兰陀眯起碧色双眸看了他一会儿,“……自当从命。” 两人进了茶室,因为亲眼看到列古勒布局,弥兰陀对他的态度好了不少,两人聊着北狄和列古勒商货的事,弥兰陀问了几个要紧的问题,叶骁一样一样仔细回答,他听得聚精会神,正说着,外头有人送酒菜过来,叶骁抬头,却是沈令。 沈令听说叶骁跟着一个贵客出城,很晚才回来,又要在铺子用饭,心下惦念,便亲自过来,叶骁面上露出一个温和微笑,向弥兰陀道:“这位是列古勒的县令,沈令沈大人。” 弥兰陀坐在原地,双手抱胸,眯起眼睛看着沈令,慢慢地道:“……安侯沈令?” 这人知道他是谁,定然不凡。沈令微微颔首,“正是沈令。” 到此时叶骁都没有向沈令介绍来客,他就知道内有蹊跷,他也不问弥兰陀怎么称呼,把食盒放好,正要辞行,弥兰陀忽然道:“听说沈大人海量,何不一起喝一杯?” 今日是“泥销骨”发作之日,也是一年一次最厉害的一天,叶骁本想跟弥兰陀喝几杯聊聊就回去陪沈令,现下沈令来了,时间也还充裕,应神丹他随身带着,大不了就住在这边,他一念及此,一抬眼,正好沈令一眼扫来,他微微点头,沈令便落落一笑,“那我就敬陪末座了。” 然后叶骁用自求多福的眼神看了一眼弥兰陀。心里想,你和沈令喝?这不找不痛快么? 这话又不能说,他只对沈令使了个眼色,意思是悠着点,别真把人喝躺了,沈令丢回给他一个明白的眼神,便落座向弥兰陀敬了一杯。 事实证明别看长成这么好看一张脸,弥兰陀骨子里还是个北狄蛮子,喜欢酒,爱喝。 但是还好,能这个岁数干到右谷蠹王,弥兰陀多少对自己还是心里有数的。 两个人一口一杯地干到第十五杯的时候,弥兰陀一张面孔酒气熏蒸,整个人都带了四分醉意,对面那人泰然自若,正要斟第十六杯的时候,他把银樽一放,“沈大人……果然海量。” 沈令喝到这儿面色都未变,看弥兰陀撂杯子了,他轻轻一笑,“承让。” 北狄素敬英雄,这英雄又分酒场和战场。 沈令战场威名赫赫,如今酒场也是真豪杰,弥兰陀心下对他敬服,对着他咕咕哝哝说了几句北狄话,沈令不懂,看向叶骁,叶骁回了几句,笑着低声对沈令道,他夸你长得好看酒量好又能打,是个真英雄。 ……啥时候英雄还看脸了?沈令心下嘀咕,面上对弥兰陀轻轻一笑。 眼看要天黑,叶骁看喝得差不多了,便问弥兰陀是住在这里还是要去哪里? 弥兰陀说他住在客栈,就此别过吧。 叶骁看他站着微微打晃心惊肉跳的。也不知道是心大还是艺高人胆大,弥兰陀这次来没带随从,叶骁可太怕他一个人回去半路摔哪儿了,便问了是哪间客栈,假装自己散步消食,送他回去。 三人出了铺子,沈令刚要向两人拜别,忽然听到有人大喊,不好啦县衙走水啦! 三人都是一惊,叶骁反应最快,抬眼一望,只见前方一片火光闪烁,立刻飞身而去,沈令与他心意相通,只对弥兰陀道了声“请自便”,也紧跟着飞掠而出! 弥兰陀缓步走出,往县衙的方向看去,只见昏黄暮色中火光暴起,烈火焚天—— 叶骁落在火场,一眼看到五娘抱着匣子被一个羽林卫拖出来,他略一张望,没看到灿灿和李广,二话不说把身上外衣一脱,冲了进去—— 穿过花园,他把袍子浸泡了水,撕下来一块掩住口鼻,人缩身飞蹿,进了内院! 在冲进火场的一瞬间,浓烟一卷,眼泪立刻出来,视线一片模糊,他眯着眼睛往厢房去,听到那边有金铁交鸣之声,他心内一紧,闪身上前,忽然猛一侧头,耳边一缕鬓发应声而下,什么锐器铮的一声钉在他身后廊柱上! 叶骁抢步往里,却见一个人被凌空抛了出来,同时脑海中映出灿灿厉声一喝:“走!” 落到他怀里那人气息微弱,身上一股血气,叶骁接住,拿外套把他一盖,毫不犹豫转身就往外跑! 身后金铁之声铮铮数响,只听轰然一声巨响,梁柱坍塌,厢房瞬间塌了半间! ——他脑海中和灿灿的联系在这一刹那断了—— 就在此时,沈令已经赶到,交接刹那,沈令已把自己浸透水的外套扔给他,两人飞快换手,叶骁重新折返! 他一边疯狂在脑内喊着灿灿的名字,一边冲入正在燃烧坍塌的厢房。 热浪滚滚,火舌肆虐,整个房子发出不堪重负的滋滋声,叶骁被熏得睁不开眼,他顶着火往里冲,脑子里一叠声的唤着灿灿灿灿灿灿! 他一路上踏到了数具人体,统统不管,然后,他脑海里传来了极其微弱的一声,“阿骁。” 灿灿! 他循声而去,什么都看不见,浓烟呛得他几乎要昏过去,他隔着湿透的衣服呼了一口滚烫流烟的气,双手摸索而去—— 终于,在肺里的气息吐尽,眼前开始金星乱冒的刹那,他碰到了一双手,小小的,女孩子的手—— 那只手轻轻地在他掌心颤动了一下。 叶骁不知道自己怎么抱着灿灿冲出去的。 他肺像炸了一般疼,什么都看不到,头似乎被砸到了,血淌了满脸,感觉是凉的。 他抱着人往前跑,一直跑,整个人的意识都是模糊的。 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远、跑了多久,然后他实在跑不动了,脚底下就跟突然踩空一样,往前一倒——他似乎听到沈令撕心裂肺的唤他的名字。 ——意识像根被扯裂的绳子一样,断开了。 他醒过来的时候,是八月十六的凌晨,眼前一片漆黑,脸上滚火似的烫疼。 眼泪顺着眼角往下淌,他听到沈令说,你熏着眼睛了,别睁。 然后他被人扶着靠在床头,他伸出手摸了摸,一条浸了药膏的布巾覆在他眼上,在脑后打了个结。 叶骁被小心翼翼地喂了碗粥,喝了药,沈令告诉他,县衙后院烧垮了一半,现在他们在铺子里,灿灿和李广都没事,李广吸入太多烟尘,还在昏迷,灿灿断了两根肋骨、右臂被房梁砸断、左腿上三道刀伤、一道见骨,还好没伤到筋。 随从死了五个,羽林卫十一人轻伤,重伤两个,还在救。 五娘就是一些烫伤,她拼命抱了放着叶骁行印的盒子出来,右手伤得种些,大夫说可能要留疤。 现场有两具刺客尸体,还有起火原因、打扫火场这些,羽林卫正在彻查。 至于叶骁,其实没有大碍,就是被熏了眼睛吸了浓灰,身上几处烫伤,头上被飞落的木头砸破了一块,修养一阵就好了。 说到这里,沈令停住——叶骁摸索着,轻轻握住他一只手。 叶骁还在淌眼泪,把药膏冲下来,墨绿色的粘稠道子满脸都是,沈令给他一点一点儿抹干净,握着他的那只手也一点一点儿收紧。 叶骁问他,那你呢?阿令,现在什么时辰,“泥销骨”还在发作么? 第三十五回 卷丹檀(下) 叶骁问他,那你呢?阿令,现在什么时辰,“泥销骨”还在发作么?你疼么? 沈令沉默,他拿着帕子俯身向前,一点一点给他擦脸上的药渍。 擦干净了,叶骁侧头向沈令的方向,然后他感觉到指尖传来柔软而干燥的触感。 那是沈令的嘴唇。 沈令紧紧攥着他的手,沉默地亲吻着他的指尖,一次又一次,像是要确定什么一样。 叶骁伸手向沈令,在空中挥了几下,然后被轻柔握住,指尖一凉,抚上了温凉肌肤,沈令握着他的手,贴在自己面颊上,小猫一样轻轻地蹭了蹭。 他的指头缓慢而轻柔的梭巡而过。鼻尖、嘴唇、眉心、眼睛、耳朵、额头——他轻柔的抚触着沈令面孔。 房内只有案上一点烛火,炕上架着炕屏,两人似在被围在了这个极小的空间里,光昏昏沉沉地浮着,叶骁惨白面孔像是暖黄色光海里一片孤独的帆,载沉载浮。 沈令吻着他指尖,眼睛水光氤氲,他想着自己看到的那一幕,他看着叶骁浑身漆黑,唯独脸是红的,血跟水一样往下淌,滴滴答答,全落在他怀里的灿灿身上。 他拼尽全力冲过去,但是“泥销骨”发作了。 他只差一点,就只差那么一点,他眼睁睁地看着叶骁从他指尖前滑过去,重重摔在地上,飞溅出一蓬血花。 他又在他面前流血了。 他没有保护好叶骁。明明两个人中,他是年长的那一个、他是武功更好的那一个,可是每一次拿命去犯险的都是叶骁。 ——他想保护叶骁,让他好好的,他不应该躺在这里—— 感觉到抓着自己的那只手微微颤抖,叶骁摸了摸他的面孔,他嗓子被烟熏过,嘶哑得很,他说,你还没告诉我,你怎么样呢?阿令,你受伤了么?哪儿疼么? 他手掌下的面孔轻轻摇动,然后那人从他掌下脱开,俯身而下,吻上了他的嘴唇。 最开始的碰触是极轻的,仿佛叶骁是个稍微碰触就会消失的泡影,叶骁双手摸索着拢在他肩上,在他唇齿间呢喃,道,“我好好的,阿令,我没事儿,我好好的。” 沈令停住。 叶骁抚上他颈子,像安慰小动物一样,轻轻顺着他的发根往下捋,轻轻抚摸后颈,他微微抬脸,温柔地吻着他唇角,“我没事,我好好的,你看,我什么事都没有,阿令,我好好的。” 沈令还是不动,叶骁双手捧住他脸颊细声安抚,吻他眉眼唇角,然后,沈令炸了。 “你他妈好个屁!” 沈令一声怒吼,一把提起叶骁,粗暴地吻了上去—— 沈令生平第一次无法抑制自己体内涌起的戾气—— 他好个屁!他差点死了!死在他面前!就在他面前! 嘴唇间很快泛起一股血气,他按着叶骁,狂乱地抚摸亲吻,叶骁一动不动,就一手揽着他,一手一下一下,安抚一般顺过他清瘦的脊背。 一个血淋淋的吻过后,沈令跨坐在他身上,拎着他衣领喘息,叶骁摸了摸他的面孔,柔声道,“阿令,你躺下陪陪我,好么?” 他身上还在发疼,沈令那股冲上脑仁的暴戾火气慢慢下去,他松开手,有些发怔的看向叶骁,叶骁仰着头,嘴唇嫣红,唇上一道咬痕,颈上红印斑斑,样子分外可怜。 他悚然一惊,连忙从他身上下来,想碰他又不敢碰,“我、我弄疼你了么?” “我没事,阿令,你陪我躺一会儿。”他拍拍身边的位置,沈令想我还有一堆事儿要处理……但是一来心下愧疚,二来他一转念,叶骁要他陪,那还有什么能比得了这个要紧? 他脱了外衣,躺在外侧,叶骁靠过去,他伸手一摸,眼角还是湿的,无法可想,只能把他抱紧,过了良久,沈令才慢慢地道:“昨晚你吓死我了……” “嗯……以后不会了。”叶骁乖乖巧巧认错。 他这么一说,沈令反而没法再说什么,他在心内叹了口气,被叶骁撒娇一样在耳垂上轻轻咬了一下,“我眼睛难受,阿令你陪我说说话。” 沈令噌的坐起来,扳着他脸左右看了看,翻身下炕去唤大夫,叶骁来不及拦他,大夫飞跑进来,看了好一会儿才说,他现在难受正常,最晚后天,眼睛就没事了。 沈令这才放下心来,却也没法安心待在榻上,唤来随从照看叶骁,便走出门去。 他心事重重走回县衙,前院全停工,后院被羽林卫团团围住,正清点整理现场,王班头和田保正一看到他来,立刻迎过去,沈令让他们先去书房,自己去后院遛了一圈。 损毁最严重的是李广住的那间厢房,屋顶都塌了。沈令心中已有计较,回去县衙书房,王田二人小心翼翼地跟他道了恼,王班头表示如果是有人故意纵火天涯海角也要把人找出来,田保正则端上来一匣子信,全是城里大户送来的,要么邀请他搬去住,要么要给他安排洗晦宴等等。 后院重新修好至少也是十一月的事了,沈令心中掂了掂,打开匣子,一封一封信捡出来,看了一遍,他重又把信放回匣子,告诉田保正,等他的人清理完火场,工人和工钱都加倍,十一月初一务必修好房子,田保正点头如捣蒜,沈令又瞥了一眼王班头,什么话都没说,粗大汉子险些跪倒,心里只想,之前老钱家灭门案子还没了结,这回又有人放火,他怎么这么背! 王班头唉声叹气地出去,正想着要怎么开始查,一个小厮过来,躬身一礼,说他是张大户府上人,邀请王大爷过去一叙。 两人走后,沈令皱着眉,关好门,轻轻从书房暗格里取出一块玉佩。 那是一块羊脂玉佩,正面汉八刀的技艺,寥寥几道阴刻纹路,勾勒出一匹奔马的形态。 他捏着那块玉佩思忖良久,最终阖上眼,叹息一声,将它放在桌上,掌下用力,击为粉碎。 沈令走后,叶骁被人搀着去看灿灿。 灿灿兀自昏迷,叶骁眉头紧锁,只恨自己为何是眼睛出问题了,不然就能亲手给她缝合伤口等等。摸索着诊了她的脉,又双手握住她脉门,为她导引内息,平复气海翻涌。等他从灿灿房里出来,已经快到中午,叶骁站在廊下,脸孔接触到灿烂阳光,伤处微微刺痛,他心中一股怒火翻涌,整个人笼着一层森寒戾气,所有人噤若寒蝉,大气不敢喘一声。 大夫战战兢兢地向他禀报,说伤势最重的羽林卫,有一个已经伤重不治。 叶骁微笑着,一掌击碎了身侧一根木柱。 他只淡淡地问了一句:“李广醒了么?” 随从嚅嚅着说醒了,他笑了一声,便向李广房中而去。 李广醒过来没多久,喝了药正在榻上闭目养神,旧伤未愈又添新病,一张面孔苍白,越发衬得眉眼点漆一般地黑。 他听到动静,抬眼看去,看到是面上蒙着巾帕的叶骁,似是愣了一下,想要说话,但是嗓子剧痛,只能艰难地发出砂纸磨砺一般粗哑的声音,“……衙内……” 到他榻前,搀着叶骁的随从退出,眼睛上蒙着巾帕的男人居高临下地看他。 李广生得单薄秀弱,被他影子拢住,似有些冷,往里缩了缩,抓着肩上披的衣服,叶骁慢慢开口,“我带来的人,现下死了六个。” 李广飞快抬头,嘴唇苍白得跟面色几无分别,叶骁用一种非常平静地语气跟他说,昨晚那把火是冲着你来的,李广,趁我现在还有耐心听你说话,你最好把你瞒下的全告诉我。 李广嘶声说了句什么,他嗓子被烟熏过,粗粝嘶哑,叶骁仔细听去,才听清他挣扎着说出三个字“掠头葱”。 那是专产于南方的一种植物,通体碧绿,叶片极其肥厚宽大,里头汁液甚多,妇人每天掐一点挤出粘稠汁液来,就够梳头美发,故此得名。沈令非常喜欢这东西,经常拿来给他润发梳头,故此他不辞辛苦地从丰源京运了两大盆过来。 李广又嘶嘶几声,叶骁实在听不清,他附耳过去,被那双苍白细痩的指头拉住衣摆,他凝神听了一会儿,才听清他断断续续蹦出来的几个词:枝叶,烧、伤口,发炎、痊愈,不留疤。 叶骁道:“你是说把掠头葱的汁液挤出来抹在烧伤的伤口上,可以减少发炎,促进伤口愈合,不留疤?” 李广拼命点头,他忽又意识到叶骁现下看不见,便攥紧他袖子,咳嗽着答了一声,“对。” 叶骁立刻道,“你写下来!”他转头便拿了李广写下的药方,让随从念给他听。 李广让大夫立刻折下掠头葱的叶片,用烈酒擦过之后把里面的汁液挤出来均匀抹在伤口上,叶片展开,包覆伤口,尽量保持伤口的湿润。 这个处理方式和叶骁知道的保持伤口干燥大相径庭,他略一思索,道,照他说的做。 叶骁一笑,“……如果伤员有问题,我就拧断你的脖子。” 李广惨笑一笑,咳嗽着点点头,慢慢松开拉着他袖子的手。 这一折腾,他火气小了许多,叶骁道,“你能说话了,再好好跟我说罢。”说罢拂袖而去。 第三十六回 百年归(上) 第三十六回百年归 县衙被烧,所有人都挤到铺子里,根本容不下这么多人,沈令和五娘一商量,干脆把一□□林卫撒出到阿衮河那边侦查动向,随从安排到附近民居,铺子里只留下羽林卫精锐和五娘灿灿等人。 用过晚膳,羽林卫头领来报,说起火原因大概查明,是有人在院墙外用了火油,然后趁乱将火油掷泼到内院,引发大火。 大火一起,周围人来救火,有人借此混入,靠近李广所在的厢房,被灿灿格杀。 对方武艺甚高人多势众,灿灿一边保护李广一边试图冲出火场,虽然格杀两人却也身负重伤。 而此时又有一拨人涌入,与刺客接战,叶骁赶回来的时候,刺客和这批人都退走了。 现场两具刺客尸体自然什么痕迹都无,只是就长相来看……羽林卫首领看着沈令踌躇了一下,还是把话说全了,“怕是……北齐人。” 沈令没说话,沉默着点点头,反而是身旁叶骁嗤笑一声,说我和北齐还真有缘分。 “应该不是冲着我们来的。”沈令道,“你来这边谁都不知道,而且如果是冲着我们来,就该等夜深人静,我身上‘泥销骨’开始发作,你也在的时候再动手,何必要选你我都不在的时候呢?” “那就只能冲着李广。”叶骁想了想,冷笑一声道,“也难说不是冲着他背后的唐庐王来的。” 唐庐王冯映是整个北齐所有成年宗室里的一个奇葩——正反意义上都是。 正面意义上,冯映十六岁就藩,励精图治,不到十年,把贫苦不堪、常年易子而食的唐庐州治理得丰饶富足,路不拾遗夜不闭户,还在周围队友都是猪,还有兄弟拉胯的情况下,击退了北狄进犯,开疆百里,然后年方二十,跻身天下三贤王之列。 当初北齐进犯,塑月这边研究对策的时候,最忌惮的两个人,一个是沈令,一个就是冯映。 当时王姬和领兵的阳将军两厢合议了一天一夜,最后得出一个结论,若是沈令和冯映一起出战,凶多吉少,但是——冯映那帮兄弟一定会扯他的后腿。 不上冯映,那就好办了。 王姬豪气地把叶骁扔了出去当饵,由秦王领兵的左路军果不其然被北齐国主认为乃是主力,沈令苦劝不听,被逼无奈,率领大军在山南关阻击叶骁,叶骁确实被沈令揍到全军覆灭,但是给真正的主力换来了时间,阳将军率领的右军直捣黄龙,逼降北齐。 后来复盘,王姬也肝颤儿,说如果北齐把冯映扔出来,虽然也无法对抗阳将军,但是只要他能拖住右路军哪怕三天,沈令全歼左军之后从后包夹,可就真一锅烩了——感谢北齐唯有在拖兄弟后腿这件事上认真积极踊跃靠谱的王爷们。 而从反面来说,冯映有一个……应该相当难以启齿的出身。 在他被封王之前,整个北齐王室查无此人,然后十六岁那年他忽然蹦出来,记在玉牒上,含糊不清地提了一句“自幼病弱,长于民间”就敷衍过去,匆匆忙忙封了个郡王,比所有兄弟们的亲王爵都低了一级,还不像其他人都留在京城,直接打发去了最偏僻的极北苦寒、穷困不堪的封地。 于是民间传闻就炸裂了,有说他是国主睡了儿媳妇生的、有说是国主和某个太妃暗结珠胎,总之有鼻子有眼儿,活灵活现。 想到这儿,叶骁忽然来了兴趣,问沈令知不知道唐庐王到底谁生的。 沈令摇摇头,“还真不大清楚……唐庐王册封的时候我还在西边练兵,回去的时候殿下已经就藩了,只隐约听过,他是宫外女子所生,长到十六岁上头才认祖归宗。” 反正一笔风流孽债罢了。 说罢,沈令便出去巡视关防。 铺子里有一间掌柜房和两间伙计房,灿灿和五娘睡在掌柜房,叶骁沈令睡在茶室,其他房间和收拾出来的库房住羽林卫和李广。 站在院中,看着李广住的房间,他叹了口气,胸中心事重了几分,待了好一会儿,整个人都凉透了,才又慢慢回去。 他一进屋,叶骁准确一掷,将一卷书抛到他怀里,“阿令,我这几天眼睛不行,就算不敷药了,也不能长时间看东西,你帮我看看县志。” “要看什么?” 叶骁答道,几个地方,一是看秋市的交易额度、列古勒每年的税负额,二是看从流霞关关取来的盐粮等等,此外,还要看看案子。 这却和公务无关,而是他自己发现的一桩事。 叶骁在接到前往北疆任务的时候,在丰源京调看资料,他发现一桩很有意思的事情:大概从五年前开始,列古勒再没闹过天花。 叶骁算半个大夫,一看似乎有人能预防天花这种恶疾?他陡然来了兴趣。 到了列古勒,他继续检阅县志和记录人口户籍的黄册,发现八年前,列古勒迁入了一名叫韩十二,从白玉京来的大夫,而这个大夫,在两年前的一个雪夜,莫名其妙地从自家院子里失踪了。 没有任何痕迹,就,一下子不见了。 他来这里,一直悄没声打听韩大夫的事,城里都说他医术高明得很,且又仁厚,对于穷困人家甚至倒贴药钱,真真一个活神仙,其他旁的,关于天花之类的,却意外地没有消息。 然后,就在韩大夫失踪的同一年,药材忽然成为了土匪的抢劫目标。 他对沈令说,阿令,你说有没有意思? 沈令想了想,说,是挺有意思的。 他拿了一摞县志放在炕桌上,翻了几页,俯身看向叶骁,叶骁面上一凉,笑道,“怎么啦?” “眼睛还疼么?” “不流眼泪了。”他顿了顿,“……灿灿身上恐怕要留疤了。” 第三十六回 百年归(中) 灿灿下午醒了一下,以她的底子,只要醒了就没事,叶骁要来了给她缝伤口的线,摸了一下脸就拉下来,但忍住气没说什么,只告诉大夫,下次缝合伤口可以把女人长发在烈酒里煮过之后拿来用,细腻不留疤,缝肌肉不用拆线。 列古勒的大夫一下就惊了,他却气哼哼地走了。 他叹气,“要是我给她处理伤口就好了。” 看他落寞神色,沈令俯身在他额上吻了一下,柔声道:“你做得很好了,不要过多的责备自己。” “……嗯。”他点点头。 沈令翻了一会儿县志,转头看他,屋内只有他身边炕桌一小簇灯火,屋子里昏沉沉的,叶骁脸上蒙着布巾,侧躺在他身侧,手搁在他腿上,灯影轻跃,他一张面孔稚气又脆弱。 他叹口气,吹灭灯,把书放下,滑到被子里,叶骁迷迷糊糊地拿额头蹭了蹭他,“不看啦?” “嗯……想抱抱你。”他把叶骁抱在怀中,叶骁拱了拱,找了个舒服的位置靠着,两人絮絮说了会儿话,反而是沈令先困了,他搂紧叶骁,慢慢沉入睡眠。 叶骁八月十八拆了脸上布巾,但还是怕光、动不动就流眼泪,整天泪汪汪的,看得沈令心疼。 他完全恢复得一个月后,目前只能谨遵医嘱每天拿草药汤洗眼睛,一天只能看一个时辰的书。 重伤的另外一个羽林卫好歹救回来,李广提供的法子非常有效,掠头葱汁液对烧烫伤神效,促进愈合防止发炎,而有了这个前提,保持患部湿润,愈合速度快得超出想象,几个大夫都赞叹不已,反而是李广本人,身体底子不好,之前又有重伤,病情反复,别人都能下床了,他却开始发烧,嗓子起了炎症,一个字都说不了。 这天中午,从丰源京有信送过来,叶骁看了啧啧两声,随手烧了,五娘正在里头折腾着换床褥——他俩被安置在铺子里第二好的房里,但怎么也比不得掏空内库和秦王府两库布置的暖阁,县衙后院的东西基本全烧了,五娘翻遍铺子,才勉强找出来她看得上眼的东西,给他收拾屋子。 ——正如五娘所说,叶骁这个人,就是有种奇妙的魔力,让人恨不得把这世上所有最好的一切放在他面前,生怕委屈着他一点。 但其实叶骁本人……也怪有意思的。 这个人吧,娇气的时候娇气得出奇,之前有次太常寺送过来的四经绞罗因为这年桑叶不好,蚕吐的丝就比往年稀疏了一些,布料略微粗粝了一些,宫里女官都没察觉,结果,叶骁居然,身上被蹭出道子了!黛颜冲去殿中省好一顿骂,沈令则被他的娇气震惊得无以复加。 但叶骁糙的时候那是真糙,青阳栈道一行,两人啃草嚼蛇,一路上吃得最好的就是干饭团子,脏得浑身发臭,叶骁一句话不多说。 就是这么一个人,特别有意思。 在列古勒,叶骁的娇气本来一直处于一个比较低的状态,但是现在他受伤,娇气劲儿全上来,挑剔到让五娘翻白眼,但那又能怎么样?自己惯出来的哭着也得惯完啊。 沈令从外头回来,朝里张望了一下,乖乖巧巧挨着叶骁在外间坐下——收拾屋子状态的五娘惹不起惹不起。 终于折腾完了,五娘出来,没好气地瞥了他俩一眼,“……收拾好了,两位进去吧。” 叶骁小小欢呼一声,狗腿地过去给五娘擦擦汗,五娘掌不住,笑了一声,推了他一把,“少看点东西,别累着眼睛。” 叶骁开开心心进去,嚯!简直跟他王府的寝殿相差不多,他一下扑到炕上,沈令坐在炕沿,他咕噜咕噜滚过去,沈令笑着捋了捋他颈子。 叶骁翻过来,看着他忽然叹了两口气,沈令问他怎么了,他摇摇头,“今儿京里有信回来。两个坏消息。” “……先说最坏的那个罢。” “你弟挺行的,把我哥我侄儿都哄挺好,我哥封了他一个五品舍人的位置,让他在御前行走,算得坏消息吧。” 沈令眉头一蹙,“沈行惯为奸佞,曲意媚上是他的拿手好戏,这不足为奇,但舍人日夜伴驾,难道就没有御史参合么?” “嗨,我二哥那人啊,往好了说,是护短,只要他认为是好的,一意护到底,外头说什么都一字不听,往坏了说,就是偏执。你看我,都这鬼样了,就认我是他乖巧弟弟,外头那就都是胡说——” “外头可不就是胡说。”沈令难得打断他说话,深深瞪了他一眼,叶骁乐了,滚到他身边,脑袋枕在他腿上,从下往上看他。 “也不算全胡说啦。”叶骁伸手摸了摸他面孔,“所以搁沈行身上也一样,二哥若认为他是好的,外头参他奏折堆到天上他都不看。再说,塑月的言官拿什么参他?沈行在丰源京不要太乖哦。” “所以我哥这点呢说好也好,说不好也不好,真是爱之欲之生,恨之欲之死,普通人这般非黑即白爱憎分明自是好的,他是皇帝,这就不合适了。不过这也不能怪他,他打小都被教育成当个贤臣,十五岁了忽然告诉他你要当皇帝,赶紧的,现在先监个国,然后没过几年就要登基,换谁谁不慌啊……” 沈令默然不语,过了一会儿,问他,那另外一个不算特别坏的消息呢? 叶骁沉默了片刻,唉声叹气了好一会儿,才看着沈令,慢慢地说:“……我之前跟阿父说了两件事,一个是怎么和你做,一个呢,就是我跟他说,我要和你成亲。结果怎么让你欢愉他上次给我回信了,成亲的事儿,我姐代笔,给我驳了,说想都别想。 沈令震惊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瞪着叶骁,对方一脸你惊讶啥的天真表情——啥,他还真……打算和他……成亲?阿骁你醒醒?这用脚趾头想都不可能啊! 第三十六回 百年归(下) 叶骁一看他脸色就知道他想什么,不满地撇撇嘴,“你又当我说笑,我那日说了要和你成亲,给你名分,我就是当真的,凭什么先帝可以我不行啊?” 人家是皇上你是么?沈令把这句话咽下去,低低说了句胡闹,叶骁不以为然地摇摇头,说这事儿急不来,徐徐图之,你看蓬莱君没名没分跟先帝跟了快十年,才在死前捞着个名分……对吧? 沈令瞅他一眼,冷声道:“我不在乎名分。”他得了叶骁的心,已经是想都不敢想的事了,他从来没想过要效法蓬莱君,和他名正言顺——他怎么敢想。 叶骁静静看他,“那不行。” “……为什么?” “如果你我没有名分,百年之后,谁陪我在地下安眠呢?谁的牌位要放在我的牌位旁边,和我一起共享香火呢?” 沈令心中一颤,他无声看向叶骁,直直望入那双深灰色的眸子。 叶骁似乎叹了口气,他敛去面上一切笑意,坐起身来,认认真真正色看他,“我确实该对你说的。我一共娶过五任王妃,穗舫你是知道的,瑶华是除你之外,我唯一爱过的人,我余下三个妃子都是别有他情,这涉及到她们清誉,我也就不详说,但是无论事实如何,她们都是我娶过的妻子,而且名义上都已经死去。她们的棺材都已经提前放进我的王陵了,等我百年后去合葬。你若没有名分,阿令,那我就不能和你埋在一处。黄泉之下就只有我一个人了,阿令,你舍得么?我舍不得,只要一想到你孤零零葬在他处,我就舍不得。我想跟喜欢的人葬在一起,我若早死,我等你,你若早死,你等我,谁都好,咱们总能等到对方。” 被他这样一说,沈令忽然就怔住了——他从没想过这件事。 他忽然就想,为什么从来没有想过呢?因为……他并不觉得自己能和叶骁厮守终生。 叶骁啊,他是塑月帝国最受宠爱的秦王,俊美风流,多情善笑,温柔而孩子气,这样一个人,现在喜欢他是真,将来离开他……也是真。 ——这甚至于与叶骁本人的意愿没有关系。 叶骁现在未到而立之龄,显仁帝蓬莱君还能容他胡闹几年,可是再往后呢?他是要成亲立妃生子的啊。 他能在叶骁身边,得到真心倾慕,已是奇迹,他从未想过能和叶骁相伴一生。 沈令真的一直这么想。但是今日叶骁这般说,他整个人呆住,脑子木木的。 他脑子里转的,却是和叶骁的话毫不相干的事。他想,叶骁,你对我的喜欢,果然是全心全意的。 他想和他生同衾死同穴,他想和他连牌位都放在一起,永受后人香火。 叶骁为他,不要贤妻娇子,抛却繁华,可他从前却认为叶骁会离开他。 沈令眼底有一股热意流动,他有满腔满腹的话要与叶骁说,但是此刻却又说什么都多余,他只从唇间迸出一个“好”字,就一步上前,紧紧环住叶骁的腰。 叶骁大概能猜到他心里在想什么,只顺着他清瘦身体,柔声道,“阿令,你若觉得不能和我生同衾死同穴,那你是小看了我叶骁,而归根到底,却是小看了你自己。难道安侯沈令,不值得塑月叶骁倾其一生么?” 沈令攀在他肩上猛力摇头,却一声不吭,他轻柔地拂过他面孔,将他耳边几缕碎发别到耳后,“你看,没有名分,我们可以徐徐图之,拖到七老八十了,说不定阿询都登基了,二哥当哥哥的能管我,他个当侄子的还好意思管?子嗣呢去过继就好啦……虽然永波这娃确实挺那啥的……”他顿了顿,轻轻一笑,“这些都不是大事,都总有办法,但阿令你若一直看轻自己,我却没有办法了。” 沈令没说话,只是扳过他下颌,轻柔地吻了上去。 叶骁大概就愣了一瞬,随即撑身往上,叼住他唇瓣,沈令一疼,只觉得天旋地转,已然被叶骁翻身压在身下。 长吻过后,两人都是气息紊乱,叶骁骑在他身上,喘着气,面颊泛红,一手按在他胸口,声音嘶哑,却分外惑人,“……阿令心跳得好快。” 沈令刹那冷静了下来,他周身滚烫,心内却懊悔不已,这大白天的他在干嘛啊!他用手背盖住眼睛,扭头不看他,叶骁俯身,含住他一片菲薄耳垂,然后嘴唇沿着他耳垂吻下去,落在他颈上,手也往下滑,沈令重重颤了一下,低声道:你眼睛…… “我又没瞎,再说,又不是手和舌头断了,别的地方用不了。”叶骁厚颜无耻地顶了顶他,沈令刹那面孔红透,羞耻地蜷起身体。 沈令半心半意推在他肩上,低声道现在才中午。 “我饱暖思□□不行么?”叶骁往下摸,就在这时,两人忽然听到外面远远地传出几声咚咚闷响,什么重物撞到门板上,然后女人带着哭音尖叫出声,连哭带嚎,男的含混不清地骂着……两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叶骁非常不高兴地起身,骂了一句,朝外走去。 他走到铺子前头,掌柜的扎着手正劝,门口台阶上滚着个披头散发满身污泥的女子,身旁站着个矮胖汉子,手里拎着把剔骨刀,正抬脚要踹,看到叶骁出来,汉子愣了一下,随即嚷起来,“杨衙内,你评评理!呸!我典了这贱人来,狗生崽子都两窝了,她白吃我的白住我的,肚子连个响都没有,还偷我的钱去给她的小杂种买药,可有没有天理了!” 叶骁看都不看他,疾步下去,看见阿菩在泥里蜷成一团□□,露在外面的地方满是青紫,动弹不得,他道了一句娘子得罪,把她抱上柜台外间的凳子上。 刘屠户兀自骂骂咧咧,大中午时分,聚了不少人出来看热闹,里头有劝有帮腔的,叶骁转过身来,冷冷扫了一眼,声浪一下就沉了,被他冰冷眼光扫到的人无不垂头挠腮,咳嗽作态。 第三十七回 他心悟(上) 第三十七回他心悟 “老刘,你说阿菩偷你的钱?” 刘屠户大声说是啊,这贱人是我花钱典来的!她还偷我的钱! 叶骁冷眼看他,沈令被他揉搓得正可口,被人打断,他本来就一肚子邪火,现下越发不高兴,“哦”了一声,冷不丁地问,“她是你……典来的?” “对啊!十五贯钱典了一年!” “那你知道,塑月律令,典人是犯法的么?” 刘屠户一下愣住,随即扯着嗓子撒泼,说我们老规矩就是这样!犯个屁的法! 叶骁眉宇一轩,深灰色眸子轻轻眯细,沈令从里头出来,看到县令,刘屠户气焰矮了半截,沈令冷冷地道:“《显仁律》刑法志有例‘诸以女子典雇于人及典雇人之子女者,并禁止之,出典者缴其货利充公,杖一百,徙一年半,典者杖五十,罚钱十贯’。听懂了么?” 刘屠户胡乱喊着我不知道不懂我老婆偷我钱!沈令只冷眼看他,闻讯赶来的王班头带着几个衙役把他就地按倒,塞上嘴拖回县衙去了。 围观的人一哄而散,沈令去县衙,店里有好心的邻居大妈照顾阿菩,一碗热茶汤灌下去,阿菩被打得跟个烂桃一样的左眼勉强睁开一条缝,看着叶骁扑簌簌落下泪来。 叶骁拉了把凳子坐在她对面,心平气和地问道:“你偷刘屠户的钱了么?” “没有!”她激烈地道,“那都是我去给人送肉,主家赏的,我一文一文攒起来,今日本来想送钱过来,结果……” 叶骁点点头,“你刚才听到了吧?典妻是犯法的。你怎么打算?要告刘屠么?” 过了片刻,阿菩咽声道,“我、这些我不懂,但我不能害刘屠。我也回不去,他会打死我……” 旁边的大娘听了唉声叹气地不忍,听不得,插嘴道:“衙内,阿菩刘家是回不去了,这次她丈夫没来过冬,要等开春才能来,她可怎么办哦?” 阿菩呜呜地哭着,叶骁摇摇头道,“算了,管都管了,这样,阿菩,我这边铺子正好也缺人手,你就在我铺子里给我帮忙,包吃住,一个月两贯钱,你可愿意?” 列古勒这种偏僻地方,雇工两贯钱还包吃住,已然是非常优厚的待遇了,阿菩一听立刻跪倒在地,碰碰朝他死命磕头,叶骁把她挽起来,说你去后面找五娘吧,正好把伤也包一包。 阿菩连声应好,然后犹犹豫豫看他,说,公子,还有一个,您能请县令放了刘屠么? “怎么?” “就是……刘屠对我家有恩,不然我家三口去年就全饿死了,这等恩将仇报的事,我做不得。” “典妻犯法。” 阿菩坚定摇头,“那些事我不懂,我家收了刘屠的活命钱,就应该报答,若是刘屠因为我坐牢,我人就没法做了。” 叶骁看她片刻,若有若无的叹了一声,“……这种案子是你自诉,你明儿去撤案就完了。” 阿菩喜不自胜,连连又磕了几个头,才欢欢喜喜去了铺子后院。 叶骁把阿菩交给五娘,交待了几句,五娘领着她下去,就有侍卫匆忙来报,他一听,深灰色眸子一细,轻轻一笑。 沈令回来,已是晚膳时候。 他这次抓了刘屠户,第一个来说情的是田保正,她用上“嫁妻卖子,法不能禁,义不能止”的句子,说这等穷乡僻壤的地方,男多女少又穷得厉害,加上和北狄这些异族杂居,有些族里就是一女嫁多夫的规矩,不宜太苛,不然就违了民心。 沈令听了这话,心内冷笑,知道她不是为了刘屠户,而是怕他真追究起来典妻典女这档子事,只怕这城里挺多人都跑不掉。 沈令不接这茬,只说了几句模棱两可的话,便端茶送客。 叶骁看他面色不虞,猜到大半,“有人来当说客了?” “嗯……” “这种事没办法的。”叶骁坐正,拍拍身边,沈令挨着他坐下,头靠在他肩上,“嗨,阿菩跟我说,她不告刘屠,她是苦主,她不告这案子只能撤了。” 沈令揉了揉额头,叶骁把他簪子拔了,让他躺在自己膝上,给他揉着头,“这种事常见得很,我以前办过一桩案子,拐卖妇女证据确凿,但是都是被爹娘亲手卖掉的,一听若要报官,父母要会牢,全都说不报了不报了,只有一个女子,一定要提诉,结果父亲判了个杖一百,徙一年半,在牢里去世。” “然后呢……” “然后她回去家乡,被她哥哥活生生掐死了。” 沈令在他膝上睁眼,叶骁摇了摇头,“县里出人去抓,阖族拦人,说她害自己父亲锒铛入狱,兄长大义灭亲,何罪之有?” 当时这桩事闹得极大,大理寺和御史台吵得把对方的脸都挠烂了,御史台认为女子家贫,典女被逼无奈,此乃可悯,而女子以子告父,致父身亡,不孝至极,此乃可恨,兄长虽然不该杀人,但其情可怜,不应判死。大理寺则认为父卖子女已经有亏父母之德,女子报官是正当之举,其父横死,与她无干,而其兄并非意外,而是故意杀人,且杀害至亲,该当斩首。 “……结果呢?” “最后王姬一锤定音,就是,忠孝二字,忠在孝前,国家二字国在家前,法在情前,卖女杀妹犯的是国法,而女告父罪乃是私情,凶手最终判了个绞立决。” 凶手行刑当日,县令亲自祭拜,挂冠而去,无数乡民扶老携幼前往送行,凶手荣葬祖茔,被父亲所卖、兄长所杀的可怜女子被抛尸荒郊野外,尸骨无存。 “这才是人间真相。我这种事看太多了。”叶骁叹息道,“阿菩就是啊,她不愿意跟刘屠回去,是她怕刘屠打死她,而不是觉得自己被典卖不对,还一再央求,求我不要让刘屠坐牢,不然坏了规矩她就没法做人了。可不可笑?受害者跟我说不能为难加害者,不然就是坏了规矩。” 说到这里,他无法可想一般,又轻轻摇了摇头。 第三十七回 他心悟(中) 沈令涩然不语。过了一会儿,叶骁摇了摇头,“不过今儿倒有一个还不错的消息。” 他告诉沈令,今天一直监视阿衮河的羽林卫,终于逮到他们动向了。 他们开始派人监视列古勒了。 沈令心思如电略一思忖,便笑道:“他们也要为过冬做准备。” 叶骁点头,“这么看,我们很有可能能找阿衮河这边匪徒全部的藏身处。” “嗯,找到就好办了。”说完这句,沈令犹豫了一下,有点拿不准地看向叶骁。叶骁捏住他耳垂,柔声问了一句怎么了? 沈令又斟酌了一下,“嗯……你不觉得……阿菩在这个时间点出这个事儿……有点奇怪么?” “觉得啊。”叶骁大大方方地道,“从我知道她被典的时间开始,我就觉得很奇怪。” 沈令不明白,抬眼看他,叶骁忍不住伸手捏住他鼻子,沈令把他手拿下来放在胸前,笑道,“别闹我。” 叶骁说,典妻是为了生子,我呢,从未见过只典一年的,一般来说,最短两年,最长五年。 沈令恍然大悟。女子怀胎就要十月,之后还要哺乳照料,要典妻求子的家庭哪里还有请乳母的闲钱?确实没有只典一年的道理。 他蹙眉想了想,叶骁又来闹他,伸手揉他眉心,他一把抓住,嗔怪看他一眼,若有所思地道:“那你怀疑,阿菩和谁有关系?” “阿衮河。” “……那你方才还感慨她的遭遇。” “两回事啊这是。她和刘屠做戏还好,若她真是被典给刘屠又被迫做奸细,这样的女子,不是很可怜么?”说到这里,他伸手掠了掠沈令的眉眼,柔声道:“阿令啊,你这个人,心硬但是天真得很。我呢,正好相反,我心软,但是不天真。” 沈令低声道,“我只对你一个人心软就够了。” 叶骁笑了一声,伸手拈住他下颌,轻轻吻了过去。 没有原告,典卖人口一罪不了了之,第二日,沈令寻了个公前咆哮的罪名,打了刘屠二十杖,罚了五贯钱,撵了出去,阿菩就在铺子里住了下来。 她极是勤快能干,又会说西魏语和北狄话,掌柜的对她交口称赞,五娘得了叶骁的意思,对她别加关照,暗中监视。 很快,秋市已近尾声,八月二十一那天,下了场雪,不大,没积住,太阳一晒就化了。 李广的嗓子终于好透了,叶骁去他房里。直接了当,跟他说以前我也就勉强忍了,现在我这边死了六个人,房子还被一把火烧了,然后我让你把人撤了,你答应了我,结果着火那天,却又有人来救你,李广,你再不跟我说实话…… 他意味深长意犹未尽,李广咳嗽了两声,先问了一句,“……掠头葱可还有用?” 叶骁沉沉点头,李广垂首轻道:“我之前确实有所隐瞒,我这次来,还有一个主要目的,是寻找我的师兄,韩十二。” 听到韩十二这个名字,叶骁心内一动,面上毫无波澜。 韩十二乃是李广在白玉京的师兄,其人医术极高,精擅药理,十年前离开白玉京,云游天下,八年前定居列古勒,李广四年前来这边秋市采买,与之相遇,相谈甚欢,每次秋市两人都要小聚一番,交换关于医术方面的心得,但是两年前韩十二突然失踪,李广一直想方设法寻找,直到今天。 叶骁冷不丁地问道:“……那你为什么找他?” “实不相瞒,我与韩十二好歹有些同门之谊,然而最要紧的,是他失踪之前,那年的秋市小聚,他喝醉了,得意洋洋地告诉我,他终于找到怎么预防天花的方式了。” “……这倒确实值得一找。”叶骁盯着他冷冷一笑,“然后你想告诉我,就是因为你想找韩十二,所以引来杀身大祸?” 李广沉默了一会儿,他似在思考着什么,最后他惨然一笑,道,“……至于谁想杀我……却是北齐龌龊内幕,不提也罢,倒是关于韩十二,这几日我想了良久,有一个猜测。” “哦?” “我手边有些线索,韩十二……可能会在阿衮河匪徒之手。” 叶骁内心瞬间炸了——这跟他昨晚和沈令商讨出来的结论一样! 这几日两人全力以赴翻阅县志,发现列古勒从八年前开始就一直有人莫名其妙的失踪。 不是绑票,没有任何赎金的要求,男女老少全无定数,有的在城外,有的在自宅,有的出门买块豆腐就不见了。 一年两三个人,防无可防,只好归咎到土地爷神隐,城里害怕兮兮地盖了座土地庙——当然并没有任何用。 一直到两年前,与韩十二消失和土匪忽然抢药材几乎同期,列古勒不再有人口失踪——韩十二就是最后一个失踪者。 对此,叶骁做了一个大胆地推断:韩十二在阿衮河的土匪手里。 沈令就不懂了,说土匪要韩大夫做什么?叶骁只一笑,说我大概有个想法,但是没有证据,等我拿到了,我再和你说。 叶骁不认为李广一个北齐人可以接触到这些情报的全貌,他应该是靠着一些片段,自己推测出来的。 ——这人真是……何等的聪明。 叶骁还是摇了摇头,“即便如此,动用如此多人力,用上火油,你这个理由还是不足够。”他单手托着下颌,唇角一弯,眉目风流,“那你告诉告诉我,北齐的谁、又为什么要杀你。” 李广不语,叶骁看了他片刻,起身走到他身前,伸手轻轻抬起了他的下颌。 在他指尖碰到的一刹那,李广浑身一僵,本能地猛然向后一闪,叶骁瞬间发力,一把扼住他咽喉,李广开始剧烈颤抖,嘴唇苍白得跟面色几无分别。 叶骁的力道用得很妙,李广挣脱不了,但并不妨害呼吸。 叶骁微笑着看他片刻,慢慢俯身,在被他的阴影气息完全笼罩的一瞬间,李广僵硬得一动不能动,一双漆黑的眼睛恐惧地睁大,映出叶骁漂亮得全无瑕疵的笑容。 第三十七回 他心悟(下) 叶骁微笑着看他片刻,慢慢俯身,在被他的阴影气息完全笼罩的一瞬间,李广僵硬得一动不能动,一双漆黑的眼睛恐惧地睁大,映出叶骁漂亮得全无瑕疵的笑容。 “……我呢,其实没什么耐心。之所以现在还能对李师以礼相待,跟李师的身份没关系,仅仅是因为……”叶骁另一手虚虚从他眉眼间掠过,兴趣盎然地看他全身都僵硬而不断细微颤抖,“……你与我喜欢的那人,有几分相似,我舍不得罢了。” 他扼在李广的手并未用力,但是李广却一副快喘不过气的样子,叶骁指尖下的肌肉痉挛,他面孔泛起一股病态潮红,又看了他片刻,笑道:“李师,你没有痛感对吧……啊,不对,应该是,触觉?” 叶骁像是在逗老鼠的猫一般,饶有兴趣的轻轻拨弄他雪白衣领,俯身在他耳边细语,“……但是,对付你还是挺容易的。”语罢,他轻轻松手。 出乎他的意料,李广没有扑倒,他用尽全力撑住自己,撑在被褥上的腕子细痩苍白,仿佛随时都会倒下去一般。李广本就生得极清瘦,明明浑身都在抖,非要强撑着不倒,脊背弯得像一张随时会绷断的弓。 但不知怎的,他明明这么一副惹人怜惜的样子,却偏偏有一股不自觉的清媚。 ——所以你看,不是就更有把他撕开的价值了么? 他又不怕疼,就可以很温柔很漂亮地把他活生生撕开了啊~ 叶骁愉悦侧头,左手食指点上他眉心,想象着从这里入手,复又摇摇头,觉得不妥,会伤到这张脸,于是他纠结起来,思忖从哪里下手妥当。 然后他听到掌下的人剧烈的咳嗽,像是要把肺都咳出来一般,一股淡淡的新鲜血气弥漫,李广唇角溢出一抹血痕,他道,“北齐之事实属内务,我无可奉告,但是……咳!我确实亏欠殿下良多……咳咳,我有一个推测,给殿下聊做补偿吧,我。咳咳……流霞关与阿衮河土匪有所勾结。” 叶骁深灰色的眸子瞬间眯细,他松开手,任由李广倒回榻上,抚着自己的咽喉剧烈咳嗽,他阴沉地凝视着青年,面孔上露出了一个近于狰狞的表情,“……有意思,你有什么证据?” 李广眼前一阵一阵发黑,他过了好半天才缓回来,咳嗽着看向叶骁,他眼底模糊,只能隐隐约约看到他修长身形,他微微一笑,勾起唇角,“殿下,我没有证据,这只是我的一个推测。” 听到殿下二字,叶骁眼中戾气更盛,“……你果然知道我是谁。” “灰瞳圣颜,又与沈侯亲厚相伴,除了塑月秦王,还能是谁?” “可我到现在也不知道你是谁。” 叶骁在他的眼中渐渐清晰,男人冰冷地看着他,一双眸子宛若即将暴雨的天空。 李广虚弱地笑起来,岔开话题,轻声道,我之前确实如殿下所言,撤去了我的人,至于着火那日,那些保护我的人,应该是唐庐王殿下暗派的人,却不是我一个主簿能知道和调动的了。 他这句话里意思,唐庐王暗中派了他也不知道的人来,叶骁听了冷笑,说完这句,李广慢慢松了手腕,像是再也支撑不住一般躺下去,他柔和地看着叶骁,轻声道,“我想死。” 叶骁难得的皱眉,李广笑看他,又轻柔地重复了一遍自己刚才的话:“我想死。” 叶骁陡然发现自己不知该如何接话,他沉默,对方半张面孔陷在被子里,那双漆黑的眸子柔软看他,似乎带了点儿宽容的笑意,李广悠悠地道,“殿下所言,喜欢的那人,便是沈侯罢?” 叶骁扯了扯唇角,应了一声,“对。” 李广又笑了一声,他小声地说了一句,真好,便头一侧,昏了过去。 这是他这天和叶骁说的最后一句话。 叶骁看了他一会儿,走过去为他切了脉,确定他只是力竭昏倒,站在床边又看了他一会儿,便起身离开。 是真的很像啊。他想,李广就像他那日在北齐殿上看到的沈令,冷而绝望。但是又有细微不同。 他的沈令从未害怕过什么。 不,他想,不对,我的阿令还是有害怕的东西的。 阳光澄澈,带着一种柔软的暖意,他仰着脸,闭着眼睛,感觉光芒从天空落下来,隔着眼帘,将他的视线染上温暖的红色。 沈令不怕死、不怕活着、不怕强敌、不怕命运,他唯一怕的,是别人对他的好。 因为沈令怕自己还不起、怕自己辜负。 从李广房里出来,他往灿灿住的掌柜房去,灿灿正躺在炕上,用那条没受伤的腿在空中蹬着,瞥了他一眼,继续,直到做完,她平躺下来,侧过脸瞅他。这次灿灿伤得不轻,脸上两道伤,一道横过鼻梁,一道从左鼻翼划到左颌之下,本就平凡的一张脸生生破了相。 五娘心疼了好久,灿灿自己倒毫不介意。 叶骁到她跟前,灿灿仰脸看了他一会儿,嫌弃仰头脖子酸,拉拉他衣角,叶骁坐下,严厉地瞪她,“又没抹药!” “……”乖巧回看。 “……还敢犟嘴!给了你药你就好好抹,疤说不定能消。”叶骁又骂了她几句,气哼哼地把专消伤痕的獭髓膏翻了出来,打开之后眉头皱了皱,“这药要重新合,里头琥珀碎加多了,就算疤消了也会留痣。” 然后他就感觉到灿灿在他脑海里大大翻了个白眼,劈手把玉匣夺去,挖出药膏,抹在脸上。 灿灿在他脑海里说,你可别再杀小动物了,白獭怪可爱的,凑合用吧。 她想,我怕什么,我靠自己本事吃硬饭! 这回轮到叶骁给她表演一个现场翻白眼。 抹完药,她抬头看他,把药匣扔给他:怎么,有心事? “有一件事,处理不好就牵连广大。” 横波不是快来了么?等她来一起弄咯。 叶骁只嗯了一声,然后他抬头看着屋顶,忽然道,“灿灿,你说,为什么人的欲望会这么大呢?你看,对我来说,我就希望你们好好的,咱们在一处一辈子,七老八十了颤颤巍巍拄着拐杖互相搀扶去街上欺负年轻人,这样不好吗?老去惦记那些跟自己没关系的事,是为什么呢?” 灿灿认真的想了想,诚恳答道:吃饱了撑的。 叶骁看他,她一双眼睛回看:饿几顿就好了。她又想了想,再不行就打一顿,要么打两顿。 叶骁笑出声,然后那笑容倏忽就不见了,他再没说话,只摸摸灿灿的额头,沉沉摇摇头,转身走出。 直到晚饭时候,他也没有回来。 第三十八回 六出娆(上) 第三十八回六出娆 沈令是在荒石滩找到叶骁的。 晚膳时刻,他没看到叶骁,随从说他一个人出城了,沈令想了想,便往荒石滩来,果然找到了。 时近黄昏,残阳如血,叶骁身下巨石边或卧或坐着几条灰白各色的巨狼,他盘腿坐在正中,正掰着一条极其漂亮的黑狼的嘴说话,地上散着一堆羊骨碎茬,几只狼崽子嘤嘤地叫着,互相扑腾着,小狗崽一样啃着骨头。 狼群看到沈令,刷拉一声全站了起来,狼崽子全被母亲拢到身后,只有叶骁身侧的黑狼岿然不动,一双金珀色的眸子威严地看着他慢慢靠近。 “不怕,他是自己人。”叶骁低头对狼群说了几句,黑狼低低咆哮了一声,把硕大的脑袋搁在他腿上,尾巴轻轻扫了扫,带着崽子的母狼远远地赶着小狼们到了巨石背后,其他狼在稍远一点的地方躺好,依旧半带警惕的看着沈令。 沈令知道他每天都要来这儿喂狼,但从不知道他和狼群已经混得这么熟了。 他骑在马上,站在巨石旁边,扫视了一转视线所及内的狼群,然后看向叶骁身侧那头漆黑巨狼,微微点头致意,黑狼瞥他一眼,转头把长长的狼嘴放到叶骁手上,呜咽了几声,叶骁搔搔它喉咙,转头对沈令笑道,“小黑喜欢你。” 被这么威武雄壮一条大狼叫小黑给噎了一下,沈令嗯了一声,看他片刻,“再不回去城门就要关了。” “没关系,城东那片儿不少房子建好了,已经有人住进去了,大不了去凑合一宿。” “……怎么了?” 叶骁没立刻回答,他撸着黑狼两只毛茸茸的耳朵往后压,一松手,耳朵就弹起来,手感扑棱扑棱的,他玩了好一会儿,两手往后一撑,抬头看天,低低地道:“我心里烦。” 这真是极为难得。沈令想。他从马上下来,小心地上了巨石,和他背靠背,“怎么?能说么?” 叶骁摇摇头,随手捡起一块儿碎石,往外一扔,几只还年轻的狼呼啸着追出去,再远远地跑回来。 “那我陪你。” 叶骁没说话,他向后靠,枕在沈令肩头,望着逐渐深黯下来的天空。 沈令话少,叶骁不说话,一下就安静,只能听到狼崽子呼哧呼哧打闹的声音。 风滚着凉起来,沈令听到背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叶骁递给他一个东西,上头犹有体温,微微地温着。 那是一个佩饰,温润的白色,内中含着一抹星光一般的血色,工匠妙想,就着材料,雕成了一红一白一对儿并蒂莲。 “这个东西你收好。” 沈令接过来,入手之后才发现非玉非石,这个材质越看越眼熟,和叶骁腕上的镯子似乎是一种材料。 “这个是……” “跟我镯子一个矿里挖出来的,先帝赐给我的遗物,你带着罢。” “这也太贵重了——” “没什么好贵重的,我给你了你就带着。别离身,什么时候都别离身,虽然没什么太大效力,但是据说能辟邪。” 沈令觉得他话里大有含义,但是又不知从何问起,点了点头,想着回去找根结实的皮索,挂在颈子上好了。 又过了一会儿,天彻底黑下来,狼的眼睛像碧荧荧鬼火一样在夜色中亮了起来,沈令想了想道:“吃点东西么?我带了吃的出来。” 叶骁在他肩头摇了摇头,沈令心想这人要遇到多大的烦恼才会这样?心下忧思,那头黑狼似乎与沈令心有灵犀,它抖抖毛站起来,巨大的脑袋在叶骁怀里拱了拱,轻捷无声地跳下去,再回来的时候,嘴里叼着一个安安静静的小毛团,小心翼翼地放在了叶骁怀中。 “……送我啦?嚯,真大方,我明天赶十头羊来给你们吃。”叶骁揉着怀里的小毛团,似乎心情终于好了一些,他抱着安静乖巧的小东西揉了半天,一下站起来,跟沈令说,走,咱们回去! 他俩回城的时候城门早就关了,只能跑去东墙外的新聚落借住——其实两人硬要登城也不是做不到,但都是带兵的人,知道决不能起这种坏头,不然还了得?是个人都能越墙?万一来的是土匪呢? 正如叶骁所说,聚落已经建得七七八八,里头除了工人还有一些来赶秋市的人——这些人多半是些散居的牧民,住不起城里的客栈,就暂租这里,一天几文钱,官府睁一眼闭一眼,算是工人们一点外快,结果他们一来,把工人们吓坏了,沈令安抚了好一会儿,才惴惴又手忙脚乱地为他们备了最好的房子。 说是最好的房间,也就那样,虽然墙上都是挂毯,但是依然很冷,炕上滚烫,隔着厚厚几层骆驼绒褥子都一股烫意,但是离炕一尺高,就一点儿热气不剩,只余不知从哪里透进来的呼呼冷风。 到了此时,沈令才借着炕上油灯的光,看清楚叶骁怀里揣着的崽子。 那是一只颜色漆黑、四只白爪,眼睛还是幼狼特有蓝瞳的小狼,小臂长短,胎毛密密实实,看着毛茸茸一团可爱得要命,其实份量飘轻。 是个母狼,胆子看着有些小,沈令检查它牙口的时候只把身子缩了缩,没敢叫唤。 沈令评价:你被讹了。这小东西一看就是狼群觉得不好养活,正好你这个冤大头送上门,赶紧甩货。 叶骁对着他小声嚷嚷,说你别这么说孩子,小孩听了会有阴影的。 然后他就在目瞪口呆的沈令注视下,取了干净的篮子,里头垫满干草,把小狼崽子搁进去,篮子放在了炕上最暖和的地方:两人中间。 小狼样子虽然乖巧,但是身上味道极大,沈令被冲得往后面稍了稍,然后他就更加震惊地看着平素娇气得不得了的叶骁,怜爱不已地亲了亲小狼臭烘烘的脑袋。 他顺着小家伙头上绒毛,小东西拿脑袋顶着他的指头,小爪子怯生生地抱住他手腕,叶骁没忍住,又亲了亲它耳朵,柔声说,我贿赂了你父母这么多羊,终于得着你啦~ 第三十八回 六出娆(中) 撸了好几把小狼,把小东西撸睡着了,他拿自己裘衣盖着篮子,小心翼翼地给它掖好,只露出一个小脑袋,才心满意足地轻手轻脚下地洗了手,躺回被窝。 沈令瞪着隔开两人的篮子,过了良久,才很严肃地看向叶骁,“……你要是有孩子,我觉得你孩子能被惯得比叶永波还熊一些。” 而且,短时间内肯定生不了二胎。 沈令莫名其妙事不关己地在心中幸灾乐祸。 然后他也就这么幸灾乐祸了一会儿,这段时日他每日都抱着叶骁睡觉,这是头一遭两人同床却分开,他翻来覆去了好一会儿,发现自己,睡不着。 两人盖的是一床两张羊皮相对钉起来,中间塞满骆驼绒的被子,外面是粗毛,摸上去刺刺的,里头贴着肌肤那层是绵密绒毛,几乎云一样软。 盖这种被子,需要脱光了才能保暖,极细的绒毛搔着肌肤,他心里泛痒,但又觉得今天自己不能抱着叶骁,以至于睡不着全是叶骁的错,心内又有一些委屈,过了好一会儿,才委屈巴巴地从被子下头探出手,轻轻勾着叶骁的手指。 叶骁在枕上侧过头,俊美面孔上含着抹笑,悄声道,回去好好补偿你。 沈令没说话,他别过脸,只是勾住他指尖的指头,从一根变成了三根。 牧民起的早,他们两人也就跟着起来,城门还没开,沈令去要了点儿吃的,回到院子,正看到叶骁弯身在水槽旁边洗脸。看他回来,带着满脸晶莹水花对他一笑。 牧民穷苦,能拿得出来最好的早餐就是拿羊奶冲泡的炒米,配上一小碟咸干酪,端得近些就一股腥膻之味。好在叶骁娇气病没犯,几口吃完,坐在院子里,把小狼崽连篮子一起端在膝上,把剩下一点儿羊干酪掰碎,一点点儿喂给它。叶骁一边喂一边按着它的肚子,等到肚子滚圆,按着略硬就停手,小狼亲昵舔舔他指头,跳出篮子尿了好大一泡,就又跳回去窝在他膝头睡了。 听说有小狼,小孩们围过来,过了不一会儿,一群老幼妇孺都围过来,叶骁变戏法一样摸出一大把盐炒西瓜子,大家愉快的聚在一起开始……八卦。 这里的牧民几乎都不是塑月人,有西魏的有荣阳的还有北狄的,叶骁跟他们聊天,问他们为什么来列古勒,有人说是赶秋市,有人说听说这边今年官家免草料的钱,又有免钱房子住,就过来探探,反正也得在秋市买东西,七嘴八舌不一而足,内中有个北狄来的老妇,抱着个两三岁的孩儿,快人快语地道,她去岁一个孙儿出天花死了,今年听说列古勒有个韩大夫很厉害,他来了之后列古勒就再没闹过天花,她就带着孙孙们过来,想让韩大夫看看。 一听这个,所有人耳朵都竖起来,七嘴八舌的说起这个韩大夫。 叶骁眼神微闪,聚精会神地听,但奈何一屋子的人都是道听途说,没什么有用的信息,里头有个早起凑热闹的城里工人,说了一句韩大夫早就失踪了,把一群人的热情浇灭,大家唉声叹气,也就散了。 叶骁叫住老太太,问她怎么知道韩大夫的事的,她凝神想了想,说是今年年初在北狄大集上隐隐约约听到有人说的。 北狄大集?叶骁把这话在心里滚了滚,看看天色也快中午了,留下一吊钱,便抱着小狼和沈令回了城。 叶骁把狼崽子抱回铺子,一下就炸了锅了。 叶骁把小狼裹在他的裘皮里,跟所有人宣布,它叫雪花,以后就是我的嫡长女,我的房子都是它的! 只有沈令一个人默默在心里哔哔,一只黑狼你要叫雪花,这图啥。 其他人全涌上去,尤其是女孩子,都想摸摸它,小家伙害怕,发出了奶声奶气的嘤嘤嘤,四只小爪子扒住叶骁就往他领子里转,整个狼都快抖出重影了。叶骁真就跟带小女儿的父亲一样,极其少见不惜香怜玉地拿胳膊肘把姑娘们小心翼翼地怼开,说你们闪开闪开,吓着孩子了! 五娘严肃走过去,当沈令以为终于家里能有一个正常人的时候,五娘一把伸手把小狼崽子从他怀里捞走,一点儿不嫌弃地用力亲了小家伙的鼻子一口,柔声道,“走,阿姨带你吃肉肉。” 都没救了……沈令抹了把脸。 趁着中午日头好,五娘在暖阁里暖呼呼地给雪花洗了个澡,小东西湿漉漉地拿叶骁的旧衣服裹起来放在炕上,乖巧得要命,也不挣,乖乖躺着,一双蓝眼睛滴溜溜地左右看,叶骁把它拢到自己身边,一边给它擦毛一边干活。 快到下午时分,弥兰陀过来看他,身边带了个女子,看着和五娘差不多年纪,容貌娇媚,一头瀑布一般华美的红发全数编成指头粗细的辫子,直垂脚踝,上头缀满金铃,行动之间宛如小鸟轻鸣,煞是好听。 弥兰陀是来辞行的,他带来的女子是他的大阏氏,名唤稚邪。 今日天气晴好,稚邪一看叶骁怀中裹着的小狼眼睛一亮,便带着毛茸茸的团子去廊下草丛中去玩耍,弥兰陀和叶骁站在廊下,银发的男人看了一会儿自己的妻子,调转视线看向身侧的男人,“上次酒喝得并不尽兴,下次有机会希望能和殿下痛快地喝一次酒。” “哈,黑火沟里,弥王还存了我一杯酒呢,何时先把这杯饮了吧。” “在木错谷中如何?”米兰通过若无事地笑道,叶骁心内一惊,面上丝毫不动,只对他一笑。 “那……倒也很快。” 弥兰陀点点头,背负双手,看着小狼在妻子膝头撅着屁股扑来扑去,听到叶骁问道:“听起来,弥王今冬是在这附近过咯?” 弥兰陀没答话,叶骁继续道,“新单于残暴异常,弥王多加小心了。” “……多谢殿下关心。” 说完这句,只见对面厢房开门,李广蹒跚着从里面走了出来,一抬头,看到他们这边,勉力对他们笑了一下。 弥兰陀定定看了他一会儿,“那位是……” “白玉京的李师。” 第三十八回 六出娆(下) “……”弥兰陀看了他一眼,笑了一声,用北狄话柔声唤道:“稚邪,咱们该走啦。” 稚邪应了一声,像个小少女一样抱着雪花跑过来,用北狄话问道:“殿下,这只狼崽子可以送给我吗?我拿这个换!” 语罢,她一手抱着雪花,一手解下腰间的短刀递了过去,“这把刀好得很!值两匹马!” 叶骁看了看她,笑着转头唤了声“嫣和~” 五娘一直在一个合适的距离跟着他,听他呼唤立刻明白,回屋拿了一方大大的锦盒,奉给叶骁。 叶骁打开,里头是一匹上好银线水云阴绣的四经绞罗,上头压着柄鲨鱼皮鞘的金银平脱螺钿横刀,刀的下方是一把十三花珍珠流苏的金钗,一对梨形黄珍珠滴水长坠的耳环和一套无瑕龙凤水晶佩。 他用北狄话对稚邪道:“微薄小礼,权充见面之馈。” 稚邪忙双手去接,叶骁就不着痕迹地从她怀里把雪花接了过来。 这一手婉拒姿态漂亮,连弥兰陀都笑了一声,“我来的匆忙,便把坐骑送于殿下吧。” 语罢,他便携着稚邪离开。把他送走,叶骁回来,看着李广按照他的吩咐,满头大汗认认真真地在院子里来回踱步,走满五千步,他心里想,李广这人身上,果然还有蹊跷。 送走弥兰陀,叶骁和沈令开始加班加点,到八月二十六,终于把秋市近十年的账理了出来,非常有意思,自从四年前开始,秋市的药材交易急剧上升,叶骁看了看出入交易的账本,跟李广说的一样,他四年前开始来塑月秋市买药,那一年的药材确实有接近三分之二被李广买去了,但是从两年前开始,药材的交易量还在一路攀升,但是内中李广购买的份额却越来越少。取而代之的,全是白牌商队,而这些白牌商队绝大部分只出现了一次——这并不符合秋市的规律。 秋市开了快八十年,商队都极重信誉,因为塑月规定,白牌商家缴的税和进入秋市的驻场费,大概是红牌商家的五倍,就不要提其他各种秋市提供的便利了,所有商队都削尖脑袋要给自己牌照升级,所以这些来买药材一次就消失了的白牌商队就非常可疑。 这个倒在叶骁的预料范畴之内,但是跟北狄的交易账目把他看惊了。 最开始他和沈令看秋市上和北狄的交易没看出来什么问题,但是叶骁总觉得哪里不对,他一琢磨,叫了五娘帮他看账。五娘看了一遍面色凝重,拿来算盘纸笔,核对了整整三天,然后把清理出的账目还给叶骁,叶骁一看就我艹了一声。 就秋市的收入来看,塑月与北狄的总体交易额并没有变化,但是采购的东西上有了极大的变化。 以前每年秋市北狄主要采购的主要是粮食茶盐和布匹,但是从近十年前开始,这几样东西的采购比例逐渐降低,而代替他们的,则是书籍和炊具——所有的炊具,都是铁器! 北狄并不产粮食茶盐,而整个东陆只有北齐和塑月与北狄互市,不买塑月的就只能买北齐的,但是北齐的粮食只够自给,茶叶还需要从塑月进口,根本不可能供给北狄需求的量,那……叶骁沉思:北狄从哪里得来的茶盐粮食? 略一思忖,他翻出信匣,里头有一封前些天流霞关来的回函,他之前因为关取的盐巴和粮食没到,特意写信去流霞关催要,因为用了蓬莱君门下的印章,流霞关不敢怠慢,写了封齁长的字字恳切的书信,说流霞关收到关取的盐引和粮引了,但是确实从州里拨下来的盐粮未到等等,总之一句话:你跟我要我也没有。 这就有点儿把叶骁当傻子哄了。 两边放在一起看,再加上之前李广语焉不详的暗示,叶骁猛然起身,趴在他腿上睡得好好的雪花被一咕噜带了个跟头,从炕一头滚到炕另一头,撞到引枕才停下,五娘赶紧把撞懵的小东西捞到怀里,一边说不疼不疼一边捧着小脸亲,雪花傻兮兮地瞪着一双蓝眼睛,半张着嘴,也不知道疼,也不知道发生了啥,在五娘怀里待了一会儿就往出挣,落到炕上,重又回了叶骁身边,拿湿漉漉的鼻子拱拱他。 叶骁凝神想了一会儿,才低下头,怜爱地摸摸雪花,雪花拿细软舌头舔了舔他指尖,他把小家伙捧起来,轻轻咬了咬它的鼻梁,雪花在他手里信任地翻过肚皮,他把脸埋进小动物软乎乎毛茸茸又暖和的肚皮上,心内已经隐隐有一个结论。 他现在,就等着他向王姬要的十年来流霞关的物资资料,来印证他的想法。 如果他的一切推测都是真的,那,乐子可就大了。 叶骁沉沉一笑。 他大概就能在北疆杀人杀个痛快了。 八月三十,在萨满低沉恢弘的号角声中,秋市完满结束——今年除了中间走水烧了县衙,连打架都少了许多,人人松了口气。 秋市一过,就要准备过冬,这边十二月一到,就开始真正的下雪,一场雪能深到过腰,大雪一来,流霞关中间的驿站封闭,就等于封城了,一直到来年三月,风雪停下,才能恢复和流霞关的交通,所以十二月之前无论是来过冬的牧民还是城里的居民都得准备好。 沈令为此忙得不堪,有一次吃着吃着早饭整个人就险些栽进面前的羊肉汤里,幸亏叶骁手疾眼快,才救了沈令一张清绝面容。 第三十九回 尽合欢(上) 第三十九回尽合欢 八月底,李广写了封信,央叶骁送到北齐唐庐王府,信他特意给叶骁看了,寥寥数句,大概就是自己在这边遇袭,希望王府派人来接等语。 叶骁当着他的面把信封好,笑道,你真在里面写什么暗语了我也不认得不是?就差人送去唐庐王府。再说,明明就有唐庐王府的人在此,这封信何等舍近求远? 李广只虚弱一笑,道我的人确实已经撤了,至于其他人,我没法调动也不知怎么寻找,只好写信回去,语罢一双漆黑眸子看着他,欲语还休。 县衙九月初三终于修好,两进院子气派得很,因为沈令给的钱多,后院修整进度加快,十月中就能搬回去。东城外的居住点建得也很快,十月下旬就能完工,开始接纳牧民。 然后为了这次过冬新政,城里要重新梳理所需人员和整理修缮场所、分配物资,这一块全让叶骁干了。 沈令打仗是把好手,但从没做过文官,而叶骁从十三岁加冠开始,京官干过专司审阅奏章撰写机要的兰台舍人、外官干过赈灾筹粮;二十二岁那年还点过一任丰源京的京兆少尹,最后才升到大理寺少卿的位置,在蓬莱君手底下安定下来——简言之,他干文官的时间可能比干武官还多些,政务经验丰富得很。 沈令一琢磨,怎么想这都是一条标准化培养皇储的路子,于是问题就来了,叶骁这么一把明显专长是种田的政务好手,军务方面全点在战略上的人才,是怎么沦落到被迫去带兵打仗的?看来塑月是真没有能打的,全靠国力雄厚顶着。 这几日沈令忙得不堪,叶骁就没在起床的时候见着过他。初四京城那边送来了黛颜给他整的一车东西,救了五娘窝被烧了的急,五娘不禁直呼我家颜颜真是内行。 里头还有封信,叶骁看完,两根指头拈着薄薄一张纸,一脸牙疼。 黛颜告诉他,华盖夫人新怀有孕,因为年纪太大,干脆辞官修养在家,现在一伙人对空下来的太常寺卿的位置虎视眈眈,脸都快挠烂了,黛颜毫不掩饰希望华盖夫人此胎难产的殷切期待。 那日在桔家小楼的事情乃是绝密,叶骁谁都没说,黛颜只当八卦告诉他,但叶骁知道,华盖夫人现在怀的,怕是蓬莱君的孩子。 真是……哎哟我操,好特么绝望啊!真是想想都跟半夜发现嘴里有半截蟑螂一样恶心。 叶骁顶不住,饭都没吃,揣着雪花就出门了。 雪花现在两个多月大,一双眼睛里幼崽的蓝渐渐下去,变成隐隐的金绿,小家伙吃得好,每天羊奶鲜羊肉,手感肥嫩,胎毛下头一层过冬用的细密绒毛长了起来,别提多好摸了。 雪花聪明温顺又乖巧,已经学会定点排便,最喜欢和叶骁玩扔球扔木棍,也不咬东西咬人,牙痒了就抱着牛膝骨啃,沈令摇头,说你这是养狼还是养狗? 他说话的时候,小狼崽儿正扑在一片金黄落叶上撅着屁股啃牛骨,微微垂落,在末端打了个弯儿的尾巴尖上停了只蝴蝶,叶骁坐在廊下,撑着下颌看着雪花,笑道,我嫡长女嘛,要当狗就当狗,要当狼就当狼,它舒坦就好。 现下叶骁把它抱在肩头,它就两个爪子搂着叶骁的颈子,耳朵警惕地微微移动,一双眼睛左看右看。 叶骁到了城西的金匠铺子,天边薄青一片,铺子刚开,工匠眉开眼笑地跟他说,东西打好了,他收来一看,色色合意,大方地多给了一吊钱的赏钱,心情总算好了一点儿。 揣起盒子往回走,忽然看到王班头和田保正两人从一个大户人家的僻静侧门里头出来,两人看起来神色紧张,出来之后也不说话,就沉默着一拱手,各自走开。 叶骁侧身躲进巷子避开两人,等他们走远了,他慢慢踱出来,看着面前眼熟的宅子。 这宅子他来过无数次,这不是,张大户家么? 这一大早的鬼鬼祟祟两人一起跑来张大户家……嗯哼,有意思了。 叶骁若有所思地看看,唇角一扬,想起来昨天晚上沈令叮嘱他今天有事,要把时间空出来,便揣着小狼回去。 他迎面就看见沈令,男人一身骑装,越发显出清瘦挺拔,“快换身骑马的衣服,跟我出去。” 看他换衣服,沈令忽道:“饭吃了么?” 叶骁摇头,沈令叹气,拿了几个一口酥,趁他换衣服的时候,喂到他嘴里,看他像仓鼠一样左右嚼嚼咽下去,沈令情不自禁微微垂头在他唇上吻了一下。 叶骁跟他说了看到王班头和田保正从张大户家出来的事,沈令嗯了一声,他也点点头,抛到脑后。 两人身上都是显仁帝赐的裘衣,沈令是雪白色阴绣银色云雷纹羽纱缎面的玄狐里鹤氅,日光下衣料上一抹极浅的蓝宛若刚拧了天上的云气一般漂亮。这件比叶骁穿的貂皮里的裘衣要贵重得多,叶骁拿出来的时候他还不肯穿,却被叶骁伸手一罩,连人带衣服的拢住,笑道,你这么怕冷,就别争了。 然后在沈令无言的逼视下,他悻悻地放下了雪花。 沈令骑的是北狄大商留下当定金的那匹纯金色骏马,叶骁的马是弥兰陀送的,浑身漆黑,唯独额心有一道雪白火焰纹路。 叶骁也不问他去哪儿,就跟着他一路向北纵马疾驰,九月于这塞外已是初冬,草木青黄,天高云淡,四野苍寥,一眼望去能隐约看到极远处龙腾余脉万仞巍峨,山体漆黑,尖顶雪白,似是要刺破天穹一般高耸。 两人一口气跑出百余里,叶骁胸臆中一股闷气终于宣泄出来,他长长呼出一口气,勒住马,被冷风吹得微微泛红的面孔浮起一抹惬意轻笑,他道,阿令是要带我出来散心? 沈令点点头,拢了一下鬓边散发,“怎么,叔靖不喜欢?” “谁说的,我喜欢极了。” “那就好,我带你去个地方。”沈令在马上侧身,给他仔细把风帽拉紧,从手套里抽出手,在他冰凉面孔上焐了好一会儿,才语带心疼地道,“时候还早,咱们走慢些,你脸都吹凉了。” 叶骁眯着眼睛在他掌心蹭了蹭,沈令又把他额上碎发掠了掠,两人一起继续往北走。 第三十九回 尽合欢(中) 又跑了快一个时辰,眼前是一片山地,沈令显然来过,两人在山地里七绕八绕,叶骁感觉到温度渐渐热了起来,当沈令终于停下脚步的时候,他已经热得穿不住外衣,把外袍和裘皮都拎在手里。 又转了一道,面前景色一变,只见与外头已经开始积雪的景象截然不同,小小的山坳内绿树如茵,芳草繁花,围绕着中间一眼白汽蒸腾的热池,煞是好看。 “哇啊!是温泉!”叶骁眼睛一下睁大,露出小孩子一般开心的神态。 沈令轻轻一笑,轻车熟路地到了池边一块平整巨石旁,从马背上卸下东西,拍拍它们颈子,放它们去吃草。 叶骁也跟过去,看沈令在巨石上支了个极小巧的羊毡骆驼绒帐篷,朝向温泉这面的帘幕连着隔水软纱卷起,叶骁笑道,“阿令这要是,跟我露营?” 沈令一笑,把水囊塞到他手里,“西边角上有眼泉水,你取水捡点柴回来。” 等叶骁回来,这边已经布置停当,巨石上展开厚实的毡垫,铺着上好羊绒精纺而出,有两寸来长细密软绒的厚实软毯,絮了棉花的引枕扔在四角,折叠案几上放着食盒,旁边支着水吊。 叶骁煮好茶,沈令正从食盒里把午饭捧出来,食盒是北狄式的,中间有夹层,里头有石灰包,加了水就能一直保温,饭菜拿出来的时候还热腾腾的。 食盒里是一煲红艳艳的胭脂粳蒸饭,配菜是一钵兔肉汤、一碟赐绯羊、一碟金栗、一碟干腌菜糟鲥鱼拌烟笋,此外还有四碟这边绝少的鲜蔬。 “菜不错啊。” 叶骁盘腿坐在帐篷里,双手撑着脸,兴致勃勃地看面前的菜。 “都是我自己俸禄置办的,寒朴些你也多担待吧。”沈令一笑,脱了外袍,领口微微敞着,露出里头一线洁白的颈项。 赐绯羊是拿红曲把羊肉煮熟,然后紧紧卷起,上头压上石头放到酒里腌制到骨头都透着酒香,才算成了,要吃的时候捞起来快刀切成纸一样菲薄,绯红异香,薄薄一片铺在粥上就能一室酒香,是叶骁最喜欢的下酒菜之一。 沈令特意跟五娘学的,用了两个月才腌好,至于金栗,取的是今年北狄延居海开渔最肥的白鱼鱼子,腌制之后打成泥,做成栗子大小,吃的时候或煎或烤,色泽金黄,香得能把人魂魄勾走,在秋市上的价格差不多跟黄金等价,沈令狠狠心,两个月的俸禄只买了这一碟。 最后是一壶凝露浆,却是要筛过之后冷喝,叶骁看这阵仗,眨了眨眼,看到沈令满倒了两杯凝露浆,望着他,一双漆黑眸子柔润生光,满满的只有他一个人。 “叔靖,今日是你生辰,祝你千秋长寿,尊荣安泰。” 语罢,他一饮而尽。 叶骁却怔住了。对啊,今天,是他的生日啊。 他忘记了——他从来没过过生日。 他出生的那天,他的母亲成贤皇后阳氏难产而亡。从此之后,他的生日就成了个忌讳。 别家小孩在生日这天有新衣服穿有寿面吃,父母会拍着手为自家的孩子唱福寿歌,可他不行,他要躲得离父亲远远的,整整一天,不能被父亲看到。 他三岁那年,过生日那天,带他的宫人一个疏忽,他踢踢踏踏跑到父亲跟前,白嫩小手举着一串特别好的葡萄,一心一意想跟父亲分享,然后,他被暴怒的先帝从阳华宫丢了下去。 小小的孩子从三四丈高的台阶上滚下来,落到底的时候已经没了气,手里兀自攥着那串要给父亲,现下已经烂成汁水的葡萄。 他在生死线上整整挣扎了十一天。 他是在王姬的哭声中醒过来的,睁开眼,他第一句话是,陛下呢? 他的姐姐哭得不可抑制,蓬莱君丹红色的眸子长久的凝视他,然后无声喟叹,轻轻覆上他的眼睛,道,阿骁,睡吧。 然后他就知道了,父亲不喜欢他,父亲恨他。所以他的父亲不允许他跟哥哥和姐姐一样,叫一声阿爹,他只能唤他陛下。 他这一生,没唤过一声阿爹。他生来就没有娘,其实也,不算有爹。 后来年纪大了,他也不过生日,日子一长,就真的忘了,直到今天,他二十九年的生命中,第一次有人为他庆生。 有人觉得他来到世界上,是一件值得庆祝的事情。叶骁忽然不知道该有什么反应。 他看看沈令看看酒,再看看沈令,过了一会儿才慌乱地端起酒来一口饮尽,然后他忽然定住,直直地看向他的恋人,而对方也看着他,缓缓露出一个温柔的微笑。 沈令话少,在外人看来清冷沉静,可只有叶骁知道,他笑起来像是月光落在了毛茸茸白色的芦苇海上,搔得人心尖儿上最软的地方发痒。 沈令单手撑在他膝上,倾过身,在他眼睫上轻轻啄了一下,他眨眨眼,又一个吻落在他鼻尖,然后是唇角。 他嗅到沈令身上白梅的香气。这次却是暖的,像是一枝梅花洒满阳光,随意舒展,尽情开放。 沈令另外一手揽着他的后颈,两人额头相抵,他看着沈令眼中满满的自己,听到他说,“叔靖,不管别人怎么想,对我来说,遇到你,之前人生二十八年苦楚,全都一笔勾销。” 他漆黑的眼睛凝视着叶骁微微显出一种深蓝的灰色眸子,他静静地说,“你在这个世间,是我之至幸。三郎,你拯救了我。” 然后为两人斟了第二杯酒,与他杯沿轻碰之后饮下,“第二杯酒,祝你无往不利,永无烦忧。” 然后他字斟句酌地道,“……我想了很久,三郎,我想和你长相厮守,死了之后,奈何桥上我也想和你手牵手。你若先亡,你等我,我若先死,我等你。” 第三十九回 尽合欢(下) 说到这里,他白皙肌肤上微微浮现了一抹晕红,沈令有些害羞,却强撑住,取出一对极小的匏瓜做的木杯,斟满了酒,他说,“若我能得一个在你身边名正言顺的名分那自是最好,若不能……”他顿了顿,面上妃色愈加浓重,他一双漆黑眸子湿润水泽,对叶骁的爱意几乎要满溢而出,他轻声道,“三郎,我不要什么红烛十里亲迎过门,对我来说那些都是虚妄……你可愿此时此地,天地为证、灿日为烛、满谷绿树宾客,与我饮了这杯合卺酒?” 叶骁愣愣地看他,心里想,我哪里是喜欢他呢,那何止是喜欢,我爱着他呀。 某种酸楚而柔软的陌生感情涌了上来,他就这么怔怔地看着沈令,然后这么长久的岁月,他所有的孤寂,那些溶溶长夜里的无所成眠、那些微笑之后的刻骨疼痛忽然全部涌了上来,化成温热的水汽,从他漂亮的深灰色眸子里,落了下来。 沈令只是温柔地看着他。 叶骁眨眨眼,接过杯子,泪水仿佛是从深灰色的云层间落下的珍珠落在酒里,泛起小小的涟漪。 叶骁看着沈令,声音沙哑,他说,阿令,我爱你。 沈令面色柔红,他温柔地点点头,轻声道,我知道。三郎,我也爱你,你知道。 叶骁无言,两人杯沿相触,各自饮了半杯,再换过杯子,饮下对方留下的半杯。 匏瓜极苦,浸过的酒液也苦不堪言,但两人饮下的时候却甘之如饴。 小心翼翼地放下杯子,沈令捧着叶骁的面孔,心满意足地道,“三郎是我一个人的了。” “嗯。” “以后我要对三郎吃醋、对三郎撒娇、要三郎哄我开心。“ “嗯。” “就算最后没有名分,牌位不能放在一起也没关系,三郎,我死后,你把我烧了,研成粉,放在你棺材里,贴着你胸口放,咱们就在一起了。” 叶骁脸上泪水未干,却笑了一声,他说,怎么老说你死在我前头?就不能我先死么? 沈令却认真看他,轻轻吻去他颤动长睫上一滴晶莹泪珠,他面上飞红,极难为情,却一字一句,慢慢地道:“因为我自私些。没有你的日子,从今往后,我一天都过不得。” 他只有叶骁,可叶骁还有兄姐朋友和蓬莱君。所以,他自私一点也无妨。 叶骁伸出手,将沈令抱入怀中,柔声道,“嗯,好,” 他笑说,只好我吃亏些,想想办法死得晚点儿。 沈令忽然又想得远了一些,他说,我若死了,你要再去寻个喜欢你的人,剩下日子无论长久,都要好好的过。 叶骁唇畔犹自带着笑,他看着他,轻轻摇了摇头,他柔声道,不会的。 “阿令,有了你,我大概不会喜欢上别人了。天下虽大,不会有第二个沈令,既算有,那不是你,又有什么意义呢?” 沈令微微一怔,叶骁伸手,像抱大娃娃一样抱住了他,心满意足在他耳边唤了他一声,“阿令。” “嗯?” “我是阿令一个人的。” 沈令伏在他肩膀上,身边温泉白雾蒸腾,头上碧树如洗,正午灿烂的阳光流水一般从叶子上滴下来,宛若仙境,他抱着此生最珍贵的宝物,心内安宁,有无边无际温柔的喜悦。 过了一会儿,叶骁把面上泪痕擦了,笑道,我却被阿令抢先了。 说完,他小心翼翼从怀中取出他自金匠铺子里拿回来的小匣,放在他掌心。 盒子里一方素帕之上,是一枚纯金指环。 主体是一只振羽的鹤,展翅向天,双翅和爪下云麓巧妙勾连,环绕连接,做工极其精致,鹤羽不过毫厘,却清晰生动,根根分明,北疆金工天下闻名,这个指环虽然出自列古勒民间,然而丝毫不逊色于塑月宫廷手艺,沈令知是他送给自己的,拈起来看了几转,点点头,叶骁含笑接过来,执起他的手,套在他右手食指上,恰好严丝合缝,鹤喙正好覆到指节,下面云纹把叶骁昔日咬出来的伤口正正好遮住,纯色黄金压在沈令白皙肌肤上,分外好看。 “果然好看极了。”叶骁一边说一边在他指环上一吻,笑盈盈看他,那双深灰色眸子深情万种,“阿令么……知道这块金子哪儿来的么?” 沈令一愣,摇了摇头,叶骁一笑,说阿令,还记得当初的身价钱么? 沈令恍然大悟。他想起来了,他当初被叶骁从刑台上救下来的时候,叶骁跟行刑太监索要了他的身价钱,第二日送来的时候,叶骁还捏着他身价钱的那一小块金子故意在他面前炫耀,说看到了么?你的身价钱,我还不给你呢,就孩子气地揣走了。 “对……就是那块金子,我打成了指环,现在,这可是我下的聘,就要环住阿令一生啦。” 叶骁的笑容比夏日的阳光还要温暖耀眼。 沈令忽然哽住,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叶骁伸手掠过他鬓边,碰了碰他耳垂,“快答应我,你不答应,我就要撒娇了。” 沈令本自心中激荡,却被他这句逗笑,他握住他的手,“我这一生,不论长短,早就是你的了,三郎,我一颗心一个人,未来五十年人生,都给你了。” 叶骁执起他右手,在指环上轻轻一吻,明明没有碰触到,沈令却觉得自己被他烫到了,一点热意带着一股若有若无地痒沿着被他吻过的地方,一路滚过去,到了心里,像是被一小团羊绒若有若无的搔着。 叶骁看他,哑声道,聘也下了、合卺酒也喝了,阿令,你告诉我,下一步该做什么? 沈令羞不可抑,却还是攀着他肩头,半垂着眼,浓黑睫毛扑簌簌地轻颤,他低声道,“……却簪除缨……”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叶骁抽出他头上那根犀角补金的簪子,解开他发上缨带,沈令满把黑发如同流水一般落在他掌中。 菲薄的雪色中衣从肩头滑落,乱云一般堆在手肘,沈令阖着眼,吻了上去。 他如同一朵纤薄的花,落在叶骁怀中。 第四十回 摇水玉(上) 第四十回摇水玉 两人快黄昏的时候才终于有空泡一泡温泉。 沈令带了瓶灵溪酒,放在木盘里,在乳白色的温泉水面上浮着,沈令伏在叶骁怀里,叶骁正给他洗头,每一缕发丝都拿混了茶籽油、蛋清、桑白皮的藻豆仔细地洗了,确定顺滑无比之后,抹了花露油再给他盘上,用簪子别在头顶。 沈令被他折腾得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浑身酸软,而水温又好,靠在他肩头几乎要睡过去。 叶骁问他怎么找着这地方的,他迷迷糊糊地说别人告诉他的,他亲自来看过,才带他来的。 说完这句,他勉力睁开眼,手指抚上他额角那道不易察觉的旧伤,他低声道,老人说这里的温泉润肤养颜去疤除痕,你生得这么好,我可舍不得你身上有伤。 “那应该让灿灿和五娘也来泡。” 沈令瞥他一眼,说那是自然,但我和你要来头一遭。说罢便紧紧揽住他肩颈,枕在他颈窝,放心地睡了过去。 原来,沈令彻底放心之后,是这么可爱啊。 柔软、容易害羞但是坦率,会飞红面颊在他耳畔颤声低吟,说,三郎,好舒服。 还会像只小猫一样,靠在他怀里,全无防备地睡着。 叶骁颇感新鲜,看他睡着,也不闹他,就在水下轻柔地按着他的腰。 沈令被他按得舒服,又往他身上蹭了蹭,两人肌肤挨蹭,水软酒香,不消一会儿,叶骁也困起来,怕两人一起滑到水里,便揽着沈令上了巨石,拿裘衣一裹,钻进帐子里。 沈令真的被他累狠了,平常那么警觉的人,这样都不醒,只小小呜咽了一声,就随他折腾,他轻轻在沈令额上吻了一下,把他整个人揽在怀里,就心满意足地睡去。 在叶骁睡去的那一瞬间,他在另外一个世界睁开了眼睛。 他的面前是雪白而巨大,寝床一般由白骨构成的王座,垂着用人的长发编织而成的帷幕。 叶骁从不做梦,而他会在每一次生死垂危的交界来到这个地——但他今天并没有遇到危险。 他忽然想起,他从来没见过帷幕中女子真正的面目。 他们从来都是隔着帷幕交谈,偶尔帷幕中会伸出一只带血的手、爪子、或者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肉块。 而现在,帷幕慢慢掀开,他第一次看到帷幕后那个在某种意义上,才是他母亲的女人。 ——叶骁看到了自己的脸。 与他一模一样,只不过更为小巧精致。除了性别带来的差异之外,他和女子唯一的区别,就是女子有一双血色的眸子。 那张面孔镶嵌在丑恶得无法形容,由无数尸骨构成,巨大而臃肿的肉块上。 他听到那个熟悉的温柔声音道,“我的小鸟儿,你终于长大啦……” 然后女人树立起了身体,肥重的□□上不断有过于腐烂而掉落的肢体,她慢慢挨近叶骁,像是确认什么一样,虚虚贴着他面颊嗅了嗅,然后,她笑了一下—— 女人整个上半张面孔猛然向后掀去,嘴巴张大,嘴角一只扯到脑后,露出仿佛鲨鱼一般长满整个口腔的数排獠牙,向叶骁一口咬下! 叶骁猛的后撤,女人却像只蛇一样贴着地面飞快游去,笔直弹起,一口咬住了他的颈子—— 就在他已经闻到女人满口死血尸臭的刹那,叶骁的身上忽然绽开了一道朱色的光华,将女子猛的弹开—— 女子像是被那道光芒灼伤了一样,发出一声愤怒的尖啸,闪电一般缩回王座,整个王座开始抖动,像是有什么巨兽在里头蹒跚蠕动一般,响起了带着一股怒气的咀嚼声。 叶骁抚着自己颈子,看着王座,过了片刻,王座逐渐安静,女子的声音再度响起,幽幽地叹了口气,重又是之前的高雅柔和,“……我太心急了。小鸟儿,你被吓坏了吧?阿娘弄疼你了么?” 叶骁无所谓地掸掸袖子,盘腿随意地坐下来,“我没事儿。”说完他噗嗤一声笑出来,单手托着腮,“阿娘你确实太心急啦,就算我长大了,我没有‘召唤’你,使用过你的力量,你也无法吃掉我,你忘了?” 帷幕后的女子有些赧然地道,“是啦,我忘了,太饿了……”说完,她有些撒娇地道,“不许再提这件事了!” “好好好好,我不提。”叶骁举起双手投降,他颇有趣味地看着帷幕后似乎因为害羞而缩起来的巨大身影,轻声道,“原来长大……是这个意思啊。” “是啊,就是这个意思。”女子的声音柔和了起来,她说,我们的长大啊,就是遇到了那个命中注定的人,全心全意的爱他,然后得到他全心全意的爱。你才能在不是生死垂危的时候,凭借自己的意志,到阿娘这里来。 女子似乎在帷幕后侧了一下头,叶骁听到了乌黑长发坠地的声音。 她的声音像一个小少女一样温柔而好奇,她仿佛是一个真正的母亲,和自己情窦初开的儿子促膝长谈,“小鸟儿,你喜欢的那个人,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叶骁不其然地想起,他第一次来到这个地方,就是三岁那年,被父亲从高台上丢了下去,他的□□濒死垂危,意识到了这里,见到这个自称是他阿娘的女子。 从帷幕后伸出了怪物一样的爪子,温柔地抚摸他的头、为他治疗、哄他睡觉,教导他关于这个世界的真理。 他心底忽然涌起了一种莫名的柔软情感,他柔声说,我爱的那个人啊……是个身上有白梅香气的人…… 他絮絮叨叨地和女人说沈令的事,女子听得开心入神,一直说了不知多久,叶骁的意识开始不稳,他知道,自己在人间的身体要醒了。 他站起来,对女子说道,“你大概不相信,但是对我而言,你确实就跟我的阿娘一样。”说完,他的身影消失在这个漆黑的空间,而帷幕后的女子则似乎愣住了一样,静止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女人忽然在帷幕后,发出了长长的,嘶嚎一般的长叹。 她听到自己说,是啊,我本就是你的阿娘。 一心一意,要吃掉自己孩子的母亲。 第四十回 摇水玉(中) 叶骁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快黄昏了,他躺在帐子里,沈令裹着裘皮,在巨石上摆放食盒,听到身后响动,他转过头来柔和一笑,“三郎醒啦,你再躺躺,我把晚饭弄好了就叫你。” 叶骁嗯了一声,从后头抱住沈令的腰,整个人靠在他背上,沈令问他魇着了?他沉默着贴着沈令的背摇摇头。 他不说,沈令就不问,两人吃好晚饭,叶骁跳下温泉,游了几个来回,刚靠岸,眼前水花一动,沈令从他面前的水中无声无息地钻出来。 叶骁吓了一跳,沈令难得孩子气的笑出声,然后他没高兴多久,就被叶骁一把捞过来,摁在温泉里办了。 俩人从温泉里折腾到岸上,沈令实在受不住,奋力往岸上去,被叶骁抓着脚踝拖下来,跌回到他怀里,溅起的水花迷了眼,他面孔绯红,只断断续续地道,受不住了、三郎,你别闹我…… 叶骁看他眼角一片媚红,一双往日凝冰结雪的漆黑眸子,如今水意盈润,像是玉石化成了水,几乎要滴出泪来,不禁心驰神荡,攥了他肩膀,压在他背上,轻声在他耳边问道,“沈侯真要我住手?” 沈令最听不得他这时候唤他沈侯,回头瞪了他一眼,耳根都红透了,却兀自强撑着绵软声音,极小声地道:“……谁要你这种时候听话……” 叶骁欺身而上,终于摇落他眸子里水玉无数,滴在他肩头。 两人折腾到都没了力气,已经入了夜,即便是温泉,天黑之后也有一股凉意,沈令喘息稍定,依偎过来,他亲了亲叶骁的面孔,把他往下按了按,让温泉浸到肩上,怕他凉着。 叶骁彻底餍足,他闭着眼,把沈令捞到怀里,坐到自己膝上,一双手在水下沿着往上一路揉捏,感觉着手下紧实触感,抱怨道:“怎么这样瘦。” “我只比你轻一点。”沈令不服气,把他捏到腰上的手拍开。 “肉还是太少了,你得多吃点。”叶骁下了个结论,不接受一切反驳。 他睁开眼,仔仔细细看着这具吻过、拥抱过,现在就在自己怀中的身体。 沈令肌肤白皙,平日也算养尊处优,兼之习武之人正在盛年,肌理细腻,左腰上那枝苍青色梅花被热水浸润,越发苍翠欲滴。 他挺满意的点点头,嗯,我的阿令身上没有什么伤。 沈令却觉得叶骁身上的伤太多了些。他心疼地拿指尖抚过,咕哝道:“你身上的伤怎么恁般多……” “嗨,大部分是先帝打的。他不喜欢我嘛,见着就一脚,我那时候又小,一个窝心脚就从长廊一头滚到另外一头,谁知道能撞上什么。”他说的不怎么在意,沈令听了却心疼。 他虽然从未问过,但是也隐约能察觉到叶骁和父亲的关系不睦——提到父亲,他从未听叶骁唤过一句阿爹。他从来只叫先帝。 他心里只想,叶骁小的时候该是多粉雕玉琢一个小人儿,怎么有人舍得这么对他。 一想到短手短脚,团子一样可爱的小小孩童被一脚踢开,他心里就痛不可抑,双手捧着他面孔,细细碎碎地吻过。 叶骁稚气地仰着脸让他亲,过了好一会儿,他似是下了一个决定一般,抬眼看向沈令。 他说,今日你我结发成亲,告过了天地,有些事情,你应该知道。 看他正色,沈令也端正起来。 叶骁却没立刻说话,他出了水,裹好裘皮,递了巾帕下来,沈令上岸,两人围着巨石上点燃的火堆对坐,叶骁煮了壶紫笋茶,他看着水吊上逐渐浮起的鱼眼泡,飞快投盐舀水,点了两盏滚茶,两人饮尽,他却又沉默良久,沈令耐心等他,才慢慢地道,我现在要告诉你的,是塑月皇族的密辛。 沈令不语,只抬眼看着他。 叶骁笑了一下,俊美眉目在飞腾的金红火焰中显出一种异常的优雅。 他说,这是关于一个披着人皮的怪物,怎么诞生的故事。 在述说之前,叶骁问了沈令一个问题:相不相信转世。 沈令作为一个到现在目睹了如此多怪异事情,但依旧坚定不信鬼神的人,果断摇了摇头。 “好。”叶骁点点头,继续道,“但你见过一模一样的父子和母女吧。” “血脉相系,自然相似。” “对,亲人相似,靠的就是血脉,那也就是说,同个血缘下,一定有某些东西,通过血脉祖祖辈辈地传下来,对吧。” “对啊,不然为何叫血脉。” “那,跟自己早夭的小叔相似的侄子也很正常对吧?” 沈令点头,叶骁继续说,“那假如,这个血脉在不断的流传过程中,有一个孩子,与他三百年前的某个叔叔一模一样,有可能吧。” 沈令想了想,道,虽然可能不高,但是确实有可能。 “那如果这两个人从长相性格能力等等全都一模一样,又都取了个一模一样的名字,你觉得这算不算转世呢?” 这个问题把沈令问住了,如果说转世是人重新投胎他是不信的,但是叶骁的这个说法却是有可能的。 他迟疑道,若你说的转世是这样,那确乎有可能。 叶骁不厚道地笑出声,说诶阿令你怎么这么可爱,你说你吧,说到怪力乱神就斩钉截铁的不信,你不信转世轮回但是你又信有奈何桥,你这自相矛盾。 沈令被他说得脸上微热,便瞥了他一眼,给自己倒了杯茶不管他,偷眼看去,看到叶骁可怜兮兮看他,心底叹了口气,却故意拖了一会儿才又抬手给他点了一盏。 叶骁喝了茶,一双凤眼眯细,样子可爱得像是偷了鸡的小狐狸,“对我们叶家来讲,转世就是这个意思,在血脉之中,某种决定性的物质,经过无数次巧合,然后诞生了与先祖一模一样的个体。” 而桔家,则是采取了另外一种方式——尽量吸纳想要的血脉进入自己的家族,然后像配种一样,不断用近亲来试图重现祖先——这是叶骁在穗舫那次事件之中接触到的桔家的真相,此时从心头掠过,但他不想让沈令知道这般不堪,便只继续说道,“而我,就是被制造出来的,我三百年前一位祖先的转世。” 第四十回 摇水玉(下) 叶骁的父亲成帝年少登基,到了要立后的年纪,呈上来门当户对的名门淑女一个不要,非要娶大了自己十岁的侍卫长为妻——这侍卫长还是个寡妇。 朝廷一下就炸了,从侍卫长夫家、娘家到七色名门,没有人同意这门婚事。成帝也不含糊,少年帝王拍桌说朕非她不娶,有本事你们把朕废了! 最后出来打圆场的是塑月名门第二,司掌祭祀的桔家族长,当时整个帝国的大祭长,华盖夫人的父亲,他表态支持皇帝的决定,说在神前求卜,皇后娶之大吉。 一旦有分化,接下来的事就好办了。总之成帝娶到了老婆,代价是,他的皇后在大婚之前,喝下了桔家准备的一壶秘药。 一年之后,楚国王姬叶柔降生。没有任何异样。 又过了几年,显仁帝叶蔼出生,也没有任何异样。 然后十年就这么平平安安地过去,成帝一家四口和和美美。 ——成帝觉得一辈子就是这样了的时候,皇后三十八岁这一年,再度怀孕了。 命运终于在此刻决定索回代价,露出了獠牙。 这次的孩子,就是叶骁,他夺走了母亲的生命。 他与其说像个胎儿,不如说更像一个附着在子宫内,不断吮吸母亲血肉的怪物。他的母亲飞快而惊人的干涸,到了孕期最后,他曾经是个武人的母亲消瘦到只剩一把骨头,而肚子却惊人的巨大,像是里面装了四五个孩子一般。 成帝让御医堕掉他,一碗碗堕胎药灌下去,皇后怀着的孩子不仅没有被打掉,反而越来越壮大,而母亲则一步步走向死亡。 第三个孩子足足怀了十二个月,最后,像是被肚子里的孩子榨干了最后一点儿精力,女人死去,而御医剖开皇后巨大得异于常人的肚腹,落到接生婆手上的,是一个长出了牙齿和胎发的孩子。 叶骁出生的时候完全不似其他婴孩那般浑身发红皱巴巴地像个猴子,他生得粉雕玉琢,然后,他无辜地看着御医,笑了一声——叶骁来到这个世界上发出的第一个声音,并非啼鸣,而是笑。 皇后体内的内脏已然被胎儿挤碎,有些部分甚至发出了类似于腐烂的气味,就像是其实母体早已死了,而她肚子里的孩子为了自己的生存,操纵了这具活尸,直到他认为自己安全的时候,才放这个可怜的女人咽气,自己施施然呱呱坠地。 而当成帝终于挣开侍从禁锢,冲进屋内,看到的就是肠开肚破、凄惨死去的妻子,和御医怀中咯咯笑着,露出乳牙的婴儿。男人倒抽一口气,沉默了大概一瞬,随即发了狂一样夺过孩子就要摔死,却被一直守在外面的桔家族长拦住。 刚出生的婴儿被他与亡妻生得一模一样,最疼爱的长女一把抢走。 ——他似乎看到了自己的妻子抱着他们最小的孩子,泪眼盈盈地看着他。 皇帝颓然倒地,从此开始缠绵病榻。 最小的皇子留住了性命,但不被允许出现在父亲的视线内、没有名字,是塑月宫殿里一抹小小的幽魂。 成帝非常憎恶这个夺走他妻子性命的孩子,即便有王姬和阖宫上下的保护,小小的无名皇子在三岁之前也数度险些死去,直到三岁那年,他被父亲从高台上扔下来,重伤濒死,震惊了整个王庭,他才被姐姐带走,后来又被带到蓬莱君身边教养。 而这时候,他才有了自己的名字,叶枭。 叶骁拿起火堆里一根烧到一半的木枝,在巨石上写了个“枭”字,“我的第一个名字,是这个枭,先帝给取的。意思是,枭鸟食母。”然后他就顶着这个名字,直到十岁那年,先帝驾崩,显仁帝登基,玉牒中才改成了现在的“骁”字。 “字也是,阿姐的字是孟平,阿兄是仲平,我原来的字,是破獍。枭鸟食母,獍鸟食父,也是到了阿兄登基才改成叔靖的。”他笑了一下,“……先帝就是这么讨厌我。” 他沉默了片刻,闭了一下眼睛,“我这辈子啊,只对蓬莱君叫过阿父。” 沈令没说话,他只是坐过去,把他搂在怀里,两人一起看着面前架着水吊的火堆。 火焰是温暖的橘和红,微微有一抹黄,跳跃着、追逐着,劈啪作响。 叶骁的声音继续慢慢道来,“阿兄疼我,也替先帝觉得对不起我,于是赐我太子仪仗和待遇,事事纵容,我也就这么长大了。后来我终于知道了,我是个什么东西。” “我啊,是被制造出来的,三百年前,龙楼神子永夜幽的孩子。” 沈令对龙楼历史一窍不通,露出茫然神色,叶骁笑道,“是啦,当年前朝大赵灭亡的时候,龙楼也经历了永章之乱,从此彻底闭关锁国了,现在东陆上还跟他们有来往的只有我们跟白玉京了。” 沈令努力想了想,“我只记得……今上的元后似乎是龙楼王女?” “不算王女啦,分家的女子而已,龙楼现在哪有什么王女,昔年永章之乱死了个干干净净,现在就剩点分家撑场面了。”说罢叶骁一挥手表示咱们今天主题不是这个,是三百年前的事。 三百年前,龙楼十二王家之一的永夜家诞生了一个史无前例,几乎被所有众神宠爱的孩子,永夜幽。 第四十一回 一生心(上) 第四十一回一生心 这位王女被诸神所爱,强大得无可比拟,但,极其暴戾残忍。 龙楼十二王家之中,永夜家本就是其中最为异常的一家。 永夜家所供奉的尊神为永夜大君,于诸神之中司掌暗夜、严冬、亡魂、疾病与破坏,永夜一族的能力为多于亡灵有关,他们就像潜伏在无尽黑暗中,嗜血而毫无人性的恶魔。 而到了永夜幽这辈,这份异常随着强大也到了顶点——她与兄长永夜皇子,以食人为生。 血液、□□、魂魄,全部被这对兄妹吞食殆尽。 永夜幽甫一出生便吞噬了母亲的魂魄,兄长食母之躯,这对异常的兄妹,以其强大,统治了整个龙楼。 然后,她死了。 怀着孕,被自己的丈夫章阳家族的皇子所杀。 塑月叶家女帝开国,中间时不时有女帝继位,血统非常复杂,其中就混有永夜一脉的遗痕。 然后经过了三百年的岁月,从叶氏的血脉中,诞生了永夜最后的御子——叶骁。 他是在三百年的时光中,桔家苦苦等待之下,被制造出来的,永夜幽那个胎死腹中、继承了章阳与永夜双重强大血脉的孩子的转世。 沈令想了一会儿,问了个问题:“……他们怎么确定……你是一个连生都没生出来的孩子的转世?” “因为我显示了‘真名’。” “……那是什么?” “啊……让我想想和你怎么说哈……”叶骁摸着下巴想了一会儿,“有了,你这么理解,每个人都有一个真正的‘名字’,这个名字不是你父母起的,而是跟你的血脉有直接的关系。是天生赋予,不可更改的,明白了么?” 沈令想了想,说大概明白了。 叶骁笑了一下,他说,我的真名与永夜幽那未出生的孩子一般,都是永夜万生主。 当他把这个五个字吐出来的时候,沈令非常确定,自己听到的是极其古怪甚至于难以用声音来形容的音节,但是这音节自动在脑海中化为了“永夜万生主”这五个字。 刹那之间,四周忽然安静了。 不,并不是安静,而是,死去了。 沈令感觉到自己瞬间直面了死亡本身。 那次沈行送来“泥销骨”的解药,叶骁暴怒,他被压制时候的感觉回来了,只不过那次他感觉是外物降临,而这一次,是确确实实地发自叶骁本身。 这个感觉一闪而过,他依然汗透重衣。 “那,我刚才就是用真正的方式,念出了我的真名,你听起来是一堆奇怪的音节,但是最后意识到的,是‘永夜万生主’五个字吧?” 他这次念出的名字,就没有刚才那种压迫感,而只是平平凡凡的五个字而已。 原来,这就是“真名”。 沈令试了一下,发现自己不但无法模仿刚才叶骁发出的音节,甚至于都记不得了,他暗暗有些心惊,要知道,他记忆力超群,不应该不记得就在片刻之前叶骁发出的音节。 叶骁知道他在试什么,笑着抬手按了按他眉心,下颌搁在他肩上,笑道,你别学了,这个是龙楼真语,龙楼人都几乎说不了,我也只会几句而已。 沈令斜睨他一眼,叶骁又笑着安慰了他几句,表示全是龙楼真语的错~便继续慢慢道,我的“真名”与永夜幽未出生的孩子应该拥有的“真名”是一个。 他笑了一下,我刚才不是问过你么,若一个人与他之前的一个有血缘关系的祖先样貌能力等等,连名字都完全一样,可不就是那人的转世么? 沈令捏住叶骁的指头,“……这个东西不应该完全是偶然的么,为何你说你是被制造出来的?” “……阿令不愧是阿令,一下就问对重点了。”叶骁在他肩头靠得更舒服一点,他深灰色的眸子半阖着,看向面前的火堆,“你还记得刚才我说过,成贤皇后在大婚前喝过的桔家准备的那瓶秘药么?” 沈令不禁垂头,叶骁正好抬眼看他,那双深灰色的眸子在橘红色火光中笼上一抹鎏金一般的艳色,他忽然觉得细微的毛骨悚然,他看到叶骁形状优美的薄唇开合,道,他们给成贤皇后吃下的,是当年从永夜幽体内挖出来,“永夜万生主”的遗骨——叶骁就这么被制造出来,代价是夺走母亲的性命。 “然后我的一切都是对的,我生来残忍好杀,他们认为这是永夜血脉;我身被四神恩泽,他们认为是永夜血脉——”他忽然笑了一声,悠悠住了口。 沈令踌躇,慢慢地问道,那,如果血脉如此珍贵,塑月怎么会允许我和你……在一起呢? “因为,永夜的血脉本来就生不出来,这世上,永夜万生主的遗骨,也只有那么一瓶而已。而我本来就是被制造出来的,我的遗骨没法做药,所以我生不生孩子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愿不愿意‘登位’。” 沈令本想问他什么是“登位”,但是他感觉到叶骁身上并不想说的气息,便叹了口气,把掌中他的指头又收紧了一点。 “所以呢,我的生身父母是先帝和成贤皇后,但是我真正的父母,却是三百年前的永夜幽和章阳皇子。”叶骁举起左手,给他看他腕上四个镯子,“而这个东西,呐,就是‘昆山碎’,你觉得是做什么用的?” “……类似于对你的能力加成?” 叶骁摇头,“不,它是用来抑制我的。” 世间万物,皆有定数。 叶骁来自血脉与四神的能力,并不是人类可以轻易使用的。 人的身体如同小溪,而他所背负的力量则是澎湃江海,一旦完全开放,就仿佛江海灌入溪流,他会瞬间死亡。 而“昆山碎”就是蓬莱君造的,阻挡着江海决堤的水坝。一点一点儿,以叶骁的身体能够承受的程度,释放力量。 沈令想起叶骁几次强行使用“昆山碎”的后果,心有余悸。 他说,他身上算是“昆山碎”四层在内,一共有六道禁制压抑着来自血脉的力量,之前去青阳栈道,被蓬莱君解开了一道,如今还剩五道。 第四十一回 一生心(中) 叶骁拈着腕上那只漆黑的镯子,摇了摇头,“我是永夜御子,永夜的力量我自是得心应手一些。但是,万物有价,我使用永夜的力量,最终的代价就是,我会被永夜幽吃掉。永夜幽会利用我的身体,再次降临到此世。” “吃……掉……?”沈令惊愕看他,“她不是你的母亲么?母亲怎么会吃掉孩——”他猛的想起叶骁所言永夜幽吃掉自己生母魂魄的事,不禁眉心紧皱,闭紧了嘴唇。 “对……这个世界上有我这样吸干母亲精血而生的孩子,就自然有对自己孩子磨牙吮血的母亲。”叶骁了无笑意地笑了一声,他看向沈令,摸了摸他的面孔,柔声道,“说了这么多,终于到了我真正想说的话了。” 沈令不语,漆黑的眸子看他。 已是半夜,到了一日里最冷的时候,温泉上的白雾散了些,现出森林独特的幽暗沉郁,四野如晦,唯独两人面前的火堆是唯一的光亮,然后沈令听到叶骁说,阿令,这个世界上,能杀死永夜万生主的,只有你了。 叶骁自他肩头起身,握住他的手,抵在自己胸口,露出了一个少年一般纯净的笑容。 他轻声道,叶骁是个凡人,容易死得很,但是永夜万生主不是,阿令,你答应过若我堕落成只知杀戮的疯子你要杀我,今日你要再答应我一桩,我若堕魔,阿令,你也杀我。 “……因为,这个世界上,只有你被我赋予了这个能力。”说罢,他长指微动,挑开沈令衣带,在他心口一吻,沈令只觉得他的嘴唇透过肌肤,直接触到了自己骨头上一般,浑身一酸,支撑不住,软倒在地! 叶骁没有扶他,他只是用一种非常温柔的表情看着沈令,沈令过了良久才能撑身而起,他只觉得胸口一片冰冷,垂头一看,只见一个漆黑的诡秘印记正慢慢从被叶骁吻过的地方,渗入肌理,消失不见。 “……这是……?” “因为我爱你,所以你被赋予了一个权力。”叶骁平静的回答,“还记得吧,永夜幽是被她的丈夫杀掉的。” 指尖点上沈令心口下的那根肋骨,“用它,就能杀了我,永夜幽就是这么被杀掉的,怀着孕,被她心爱的丈夫,用自己心口上这根肋骨磨出的箭,刺中眉心而亡。” 他微笑着看向沈令,“阿令,我爱你,所以只有你能杀了我。” 沈令定定看他,看了不知多久,他冷声道,“……发生什么了?” 叶骁莞尔,心里想,他的沈侯真是天下一等一的聪明人。 他上前,拥住了沈令,伏在他肩上,像个怕冷的孩子一样缩了缩,他呢喃着道,“我怕永夜幽……要出来了。” “决不能让她现世。她主掌死黯,绝对绝对,绝对,不能让她降临。” “……”沈令闭上眼睛,双手攀上他的脊背,长久之后才抖着声音,答了他一个简短的“好”字。 然后千里之外,苍茫草原上,一堆幽蓝篝火虚虚而燃,带着无眼面具的男子与银发男子、红发女子相对而坐。 “弥王啊。” “邪祟将醒。” 弥兰陀缄默不语,他身边稚邪娇艳一笑,抚着腰间金刀,美丽面容上闪过一丝狠厉,“管它什么邪祟,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 男人绿色的眸子冰冷地看着篝火,然后看向了侍奉自己红发的萨满。 他慢慢地道:“阿古,我说过,我对天命毫无兴趣,若不合我的意,天命无用,废物而已。” 他站起来,一头银发被苍冷夜风浮动,在残月之下显出一种冰冷的银子的光芒。 他抬头望向塑月的方向,沉沉一笑。 风乍起,北疆的土地,要下雪了。 叶骁和沈令相拥睡倒,直到第二天日头高升,有小松鼠好奇地跑到帐子里,蹲在叶骁身上,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看他,叶骁勉强抬了一下眼,瞥了小东西一眼,伸手一通摸,从旁边食盒里摸出了一把干果,小家伙立刻跳到他掌上,把瓜子胡桃仁塞进嗉囊,吱吱叫着跑走了。 “……一大早就被松鼠打劫……”叶骁咕咕哝哝,重又用毯子把自己裹回去,靠回沈令怀里。 沈令早就醒了,含笑看他,吻了一下他耳尖,“小心一会儿它带着亲戚来吃穷你。” “松鼠怕人,才不……”他话说到一半,听到有动静,转头一看,便看见帐篷纱幕外头齐刷刷立着十来只兴奋搓手手等投喂的松鼠,后面半句再说不出来,大眼瞪小眼了好一会儿,叶骁认输,推出去一盘果子,郑重道,“没了,不许再来了。” 沈令伏在他肩上笑出声,叶骁有点儿恼羞成怒,在他耳廓上咬了一口,身子往下一压,含糊道,你还有精神笑我! 沈令睡了一夜,被他精精神神的一压,面上潮红,一双漆黑水润眸子强看着他,攀着他颈子蹭了蹭,道,我看你也挺精神。 叶骁刚要说话,肚子响亮地咕噜了一声,沈令笑出声,旖旎全消,他起身道:“罢了罢了,我先给殿下做饭吧。” 叶骁为了找回面子,歪缠他,说,那看起来沈侯昨晚倒是被我喂得饱。 沈令听不得他说荤话,面上本来稍褪的红意起来,他在叶骁唇上啄了一下,看了他沐浴在清亮晨光中的俊美面容,想起昨晚缠绵,心神荡驰,又吻了一下。 两人吃了早饭,又下去泡了一遭,起来日头极好,便收了帐篷,只穿着单衣,并排躺在巨石上晒太阳。 在泉水里沈令被他欺负得狠,起来的时候浑身都在抖,难得的没空理两人头发,只能由得叶骁玩心大起,摊饼一样把两人头发全数摊开来晒。 沈令浑身无力,随他折腾,只一只手搭在他腕上,从四只镯子的缝隙里穿过去,一点一点儿,摩挲着他的肌肤。 叶骁横了他一眼,“我警告你别乱摸啊,你管摸不管埋,撩起火就跑,也不管别人支棱不支棱……” “……你这一嘴荤话跟谁学的?”沈令忍无可忍,本以为他会答在军营里学的,哪知叶骁还真仔细想了想,认真地道,听阿父和先帝床角学的。 沈令一抖,差点滑下去,“……你别埋汰人啊……” 第四十一回 一生心(下) “没有啊。”他无辜看他,深灰色的眼睛眨了眨,他说我小时候搁蓬莱君身边养大的嘛,虽说一直躲着先帝,但是也撞上过几次,什么哭得很好看啦…… 沈令当机立断捂上他的嘴,然后被叶骁得意洋洋地在掌心舔了一口。 风暖日晴,叶骁在他掌下笑得眉眼弯弯,他坐起来,小狗一样甩了甩头发,沈令看他一头乌发干透,便爬起来给他梳头。 光若流金,感觉着沈令的指头小心翼翼地在自己发间穿梭,叶骁舒服地闭上了眼,过了一会儿,他才道,“其实先帝待蓬莱君很坏。他只拿阿父当个逃避自己丧妻的道具,阿父啊,明知错付,一腔孤勇不改……”他叹息了一声,“……若我不曾喜欢你,阿令,你就和阿父一样了。” 沈令叼着簪子,给他系好头发,才拿金簪一挽,到他对面,动手给自己挽头,却对他笑了笑,“你不会的,你不是先帝,若你对我无意,你不会向我索取,自然谈不上错付。” 他想,你这样的人,若一点都不喜欢我,自会躲得远远的,让我碰都碰不着你,若你有一点喜欢,就会待我如珠如宝,怎样也不会辜负。 “……也对。”叶骁托腮看沈令熟练的挽好头发,他伸手,从他领剑把他送的那块佩饰挑了出来。 “昆山碎”做成的佩上穿了根几股拧在一起的皮绳。堪堪垂在锁骨下面,叶骁似乎有些出神,昆山佩被他托在指尖,玉白翡朱,分外莹润,几乎近于玉的光泽了。 “……‘昆山碎’在昆仑之巅,承受日夜精华,千年方成。开采极其不易,整个塑月倾国之力也只有四块,全为我做了镯子,那天先帝喝醉了,说想要一只‘昆山碎’的杯子,酒后之言,他自己都没当回事,酒醒了就完全忘了这件事,唯独旁边的蓬莱君听了,就上了心——阿父就是这样,先帝一句戏言他都会当真,妥妥帖帖在心头藏好。阿父为了他一句话,独上昆仑,半年之后回来,伤痕累累,手断了一只,眼睛险些瞎了,终于采回了拳头那么大一块‘昆山碎’,他又亲手研磨,最后得了一只漂亮无比的酒杯,结果送上去的那天,先帝看到我,怒不可遏,随手就抄起那只杯子向我砸来……” 然后,那只千辛万苦,染着蓬莱君鲜血的杯子就这么砸在他身后的墙上碎了,飞起的碎片划伤他的额角,鲜血淌下来,他望出去的世界一片血红。 叶骁当时才六岁,觉得自己犯了弥天大错——他知道蓬莱君有多珍视那只杯子,好多个夜晚,他被蓬莱君抱在怀里,看他拿着砂纸,一点点儿抹去杯子上刻印的毛茬。 蓬莱君那时候难得的话多,他又只有一只手能用,就加倍的辛苦,蓬莱君跟他说,这个纹路叫福寿无尽;刻上牡丹和月季,就是富贵长春;下面的叫桃纹,要刻上五只小蝙蝠捧着,叫五福捧寿……这样啊,拿这杯子喝酒的人,就一辈子富贵长寿,安乐无忧啦。 他看着手里“昆山碎”雕成的杯子,像在看一捧希望,而确实也是这样,他一颗心、所有的爱意,全小心翼翼,被他刻进了这只杯子里…… 可这只杯子现在因为他碎了。 他天不怕地不怕,这个时候却浑身发抖,心里想的不是完了自己要被惩罚了,而是这么重要的杯子碎了,阿父要多难过啊…… 蓬莱君疾步而来,他怕得闭上眼睛,又替蓬莱君难过得哭起来,却被男人用那只还没痊愈,不甚灵活地手臂温柔地抱起来,那张一向没什么表情的面孔上难得慌张,另外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掀开他的眼皮,确定没伤到眼睛之后,才长长地出了口气,抱着他向外疾走,召唤御医给他包扎。 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拽着蓬莱君袖子不肯放手,一叠声地说阿父,对不起,阿父,对不起阿父…… 蓬莱君只把他按在怀里,用力抱紧了他。 男人少话,也不会安慰人,只笨拙地跟他说,没关系,一个杯子而已。 但是他知道,那是非常重要的东西,他看着蓬莱君偷偷拿回了杯子上最大的碎片,雕成了一块佩饰,被先帝漫不经心地随手系在腰上,然后,在先帝弥留之际落到他手里,现在,挂在了沈令的颈子上。 系我一生心,负我千行泪。 沉默良久之后,他怅然一笑,“这块玉佩,你收好,持着它能求蓬莱君一件事,不管多伤天害理,除非他办不到,他都会答应——但这世间,他做不到的事也不大多了。” 他想,蓬莱君那么漫长的生命中,唯一做不到的事,大概就是得到先帝的爱吧。 沈令看着他,没再说出这么珍贵的东西给我不好一类的话,在他放手之后,沈令小心翼翼地把玉佩拢在胸前,然后倾身吻了吻他的面孔,又吻了吻他的眼睛,温柔地道,“三郎,我们不是他们,你看,我心里只有你,而你心里也只有我。我们不一样的。” 是啊,确实不一样。他爱着沈令,沈令也爱着他。 他点头,闭上眼,沈令的吻落在了他长长的,颤动的眼睫上。 第四十二回 大散关(上) 第四十二回大散关 两人在关城门前总算赶了回去,五娘也不问他们两天一夜哪里去了,只对着沈令端庄微笑,轻轻指了指他的颈子。 沈令立刻面孔绯红,飞快捂住颈子,叶骁一手捞着不停围着他跳、尾巴摇得快断掉的雪花,一边奇怪看他,说你被虫子咬了?啥虫子这么邪性,天气这么冷都出来,让我看看~说罢便上前硬掰开他的手,仔细审视一遍,说什么都没有嘛。沈令一愣,望向五娘,女子掩袖而笑,愉快地走远了。 被……耍了…… 沈令觉得人和人之间还能不能有一点儿信任了? 沈令挺不高兴的,于是第二天沈令去县衙,发现一大堆酒鬼要他审的时候,越发不高兴。 列古勒人少,基本所有人都彼此认识,所以治安不错,小偷小摸都少,但是喝酒打架之类的事可就太多了,衙役常年宵禁之后抓到一堆打得头破血流醉倒街头的酒鬼,全部拎回县衙——不然怕冻死。 沈令得挨个查看,没什么伤的训诫一顿让家里人领回去,受伤的还得看要不要告,如果是一个月里逮到三次,那还得批个收押的条子,在牢里关两天——这是往常,现在秋市刚结束,兜里一有钱,大白天就有喝酒打架的了。沈令从一早处理到下午,才把醉鬼弄完,那股一直就不顺的气简直要从嗓子眼冒出来了。 他想起之前叶骁跟他说的,一大早就看到王班头和田保正从张大户家里出来,唇角冷笑,先让田保正去厢房等他,唤来了王班头。 他看着跟前低眉顺眼的粗大汉子,轻轻笑了一声,道,班头,前些日张大户的体己酒好喝不好喝? 王班头刚和他禀报完公事,沈令突然来这一句,吓得浑身一抖,双膝一软跪在地上,直说大人恕罪! 王班头这人看似粗豪,实则油滑得很,最初很不把沈令看在眼里,但是沈令剿匪和秋市上拿人头祭神这个本事一现出来,他心里实是怕他怕得厉害,现在被沈令一诈,第一疑心是田保正把他卖了,现在县令来兴师问罪,忙说,我们真的没说什么! 沈令一看就知道他进套了,慢条斯理地呷了口茶,掸了掸袍角,才悠悠地道,“田保正可不是这样说的。” 妈的臭婆娘!王班头登时心头一抽,忙说真的没什么事儿,就是张大户庄子上有几户佃户,都是牧民,之前为了少交徭费,有挺多人生出来没有上报户口,现在有几个老头老太太死了,而下头孩子也大了,不好再瞒下去,就找他们疏通,悄没声地把誊写户籍的黄册改了,把人补进去。 听起来合情合理。沈令不通政务,但是这些日子以来受叶骁熏陶,多少也知道偏远乡下为避徭役,常有这种做法,属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范畴,真翻出来也算不得大事——所以他在说谎。 叶骁说他们从张大户家出来的时候面色紧张,甚至话都没说就各自回去,如果只是这么点儿小事儿,犯不着这样。 沈令心思如电,只一瞬就把事情在脑海里过了几道,他沉沉一笑,“……这样小事,用得着同时找你和田保正么?”王班头抖了一下,沈令慢悠悠地道,“你不愿说我也不强迫你,只是事发之后,我也保不得你了。” 沈令决定诈他一把大的,便起身踱到他身前,好整以暇地俯身在他耳边轻语,“与匪类勾结,老王,这是抄家灭族的罪过。”说完,他起身,看都不看王班头一眼,只长长地喝了一声,“来人……” 他“人”字还没脱口,只觉得袍角一紧,王班头一把扑过来拽住他袍角,干着嗓子低嚎道,“大人!饶命啊大人!我全说了!” 外头随从恭声道:“大人?” 沈令说没事,随从退下,他看着脚边缩成一团的粗大汉子,重新坐回去,悠悠地道,“那你就,慢慢说给我听吧。” 从温泉回来的第二天一早,叶骁心情极好,哼着“开窗秋夜光,灭烛解罗裳”,踱着步子去铺子前头:昨晚他玩了个新花样,咬着沈令耳朵问他,“沈侯,舒服么?”沈令在床上最听不得他唤沈侯,这一声就把他一向清冷自持的恋人逼得一边扑簌簌掉眼泪,一边腻在他怀里小小声地抽噎着说舒服,还要,直把他撩拨得心头火起,把沈令翻来覆去折腾了个够,他吃饱喝足,一手雪花一手沈令,心满意足。 他看什么都顺眼极了,从库房里捡了王姬送来的冬瓜糖、金铃炙、玉露团和赤明香这种稀罕点心,给小伙计和掌柜拿了几碟,自己煮了一壶雀舌茶,翘着脚在柜台后面的暖房坐着,自得其乐的喝起茶来。 阿菩在帮忙摆货,叶骁也招呼她来,她连连摆手,说自己哪配吃这么好的东西,最后拧不过叶骁,吃了口玉露团,两眼放光,只觉得入口绵软弹牙,内里是清茶滤出汁子兑的蜜桂花的馅,甜而不腻,竟是一辈子也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叶骁看她喜欢,就每样捡了一点儿,拿匣子盛了给她,只叮嘱她这东西要快点吃,不然容易坏,阿菩犹豫了一下,感激地收了下来。 看着她小心翼翼捧着匣子的背影,叶骁看了拄着拐杖在门边晒太阳的灿灿,两人眼神一错,已知道彼此的意思。 她微微点头,一瘸一拐地往后去,吩咐羽林卫从现在开始盯阿菩的稍。 晚上沈令回来,叶骁正翘脚在屋里吃点心,随手喂了他一块冬瓜糖,沈令看都没看,张嘴含了,才后知后觉地被甜得眉头直拧,叶骁笑着俯身过去,捧着他面孔,从他唇舌间将糖叼走,慢慢地仔仔细细当着他的面嚼了,逗得沈令面色微红。 沈令扭过头不看他,咳嗽一声,才把自己今天诈了田保正和王班头的事和他说了。 第四十二回 大散关(中) 他诈完王班头,又去诈田保正,她再狡猾哪里抵得过沈令这种战场上玩心机的,几下就把底兜出来,原来是张大户想在自己名下的田庄里补十个人的户口。要是平常也就罢了,这两人不傻,县令刚剿了两拨匪,正剑拔弩张的时候,突然说要补户口,还是拿活人顶死人的户头,俩人略微一想都浑身发毛,直觉是张大户跟阿衮河的匪徒有首尾。 其实谁都知道,土匪做成阿衮河这样上千人的规模,肯定是上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中间有人,下头有线,对于两人而言,只要阿衮河的匪徒不攻打列古勒,那就和他们没关系,知道归知道,不关己事就无所谓,但现在要帮土匪做事,那就完全不一样了——这是身家性命别在裤腰带上的事情。 两人便只好含混下来,直到今日也没个主意,如今被沈令诈出,反而像是脓包挤破,松了口气。 沈令让他两人决不能向张大户泄露自己已经知情的消息,该怎么应付他就怎么应付,只是必须事事回报,事成之后不仅不算他们通敌之过,反而为他们记功。 两人得了这句,才放下心来。 叶骁听了,若有所思地敲敲桌子,又仰头想了一会儿,说,不对,他们想岔了。 沈令问他哪里有问题,叶骁又想了想,复又点点头,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他们想错了。 他说,张大户要填十个户籍的人进来,不是为了给阿衮河土匪做内应,他是为了掩盖自己灭口的事情。 沈令悚然,听他继续说道,“你想,隐藏人口这件事,并不新鲜,随空随补,要什么情况下,会忽然空出来十个户头,还一定要一起补上?你想,如果是真的要引入匪徒,第一,这十个人户籍是在农庄上的牧民,并不进城,第二,十个人够干什么使的?而且还是农庄上的人,并不能接触列古勒的兵防粮草这些事。还有,为何会一次出来十个空户头,阿令,你现在巨细披靡管着列古勒,你可曾听到一点儿,一下死了十个人的消息?” 他说,阿令,你在政务上没什么经验,这件事你换个方向思考,并不是张大户现在有十个人,要补十个空户头,而是,有十个空户头,必须立刻要人补上。不然,就掩盖不住了。 沈令立刻想明白了。 张大户出于某种目的,灭了自己手下十个人的口,或者他死了十个手下,总之,这十个人的死因不能宣之于口,而他需要遮掩这个消息。以往他可能会游刃有余地处理掉这件事,但是今年列古勒推行叶骁定下的新政,需要重新清理户籍黄册,清算徭费和清点需服徭役的人口,他骤然发现自己必须立刻处理这件事,不然就会事情败露。所以他慌乱地找了王班头和田保正,却不曾想引起了这两人疑窦——其实也就说明这件事情真的非常迫切,迫切到了他顾头不顾尾,马脚都来不及收拾的程度。 按照叶骁的思路顺着往下一推,豁然开朗:这十个户头应该本是鳏寡孤独等等,总之死了也没人理,如果不是这次新政清查,张大户慢慢料理就成了的那种。 “那……你觉得跟谁有关?” 叶骁摇头,“现在没有头绪,可能跟阿衮河,也可能跟……”他收住话,又若有所思起来。 在这种事上,沈令一向守本分得很,叶骁不说他绝不多问。 叶骁似乎在想一个绝难的问题,一直不怎么说话,晚饭也食不下咽地随便扒了几口,入夜的时候,羽林卫首领来回报监视木错谷的情况,说木错谷进出频繁,这一个月来日夜不断的监视,发现了阿衮河匪徒除了木错谷之外,还有至少四个隐匿藏身的据点,都是易守难攻之处。 说完便呈上地图,叶骁似乎还在想什么,就让沈令先看,沈令到一旁书案上看地图,首领又报,说下午时分,阿菩偷偷出了趟铺子,她去了一个让人意想不到的地方——她去了趟刘屠家。 去的时候有一个小包袱,出来不见了,她走后没多久,刘屠离了城,说是去外头收羊,今天不回来了,然后一个人骑马往南走。 沈令回头,“……南边?” 首领恭敬颔首,“对,南边,他去了羊头山那边,我的人正在跟着,还没回报。” 阿菩,果然是奸细。 叶骁挥挥手让首领退下,沈令走过去,安抚一样攥住他手,叶骁略有点儿莫名其妙地低头看他,想了想,忽然失笑,“我哪有这么纤弱,阿菩的事儿不会让我难过啦。” 沈令看了他一会儿,默然点点头,拉着他走到书案前,两人一起看地图。 讨论了一番,沈令说,刚听了回报,我疑心阿衮河那边的匪徒想要占羊头山留下的地盘,你觉得呢? 叶骁点点头,“阿衮河这帮土匪据点太多,而且入冬之后肯定会四散分离在据点过冬,太麻烦了。” 沈令凝神想了想,反而摇摇头,“我倒觉得是好事。” 他一一分析给叶骁听,他们目前不可能调动流霞关的驻军剿匪,因为阿衮河匪徒位置太敏感,而列古勒本地的军户又怕他们和匪徒勾结,能动用的人不过就是叶骁带来的羽林卫而已,虽然人人精锐,但三十来个人对付一千人?这不做梦么?但是他们分开,三十多个人对付三四百人,却是有办法的。 叶骁摇摇头,“但是不一次歼灭干净,春风吹又生啊。” 沈令笑道,叔靖,你想多了。只要抓住首脑歼灭,群龙无首,军队都会垮掉,何况这种乌合之众?而且只要计划周详,动作够快,尽可以在一个冬天分几次歼灭,冰天雪地,没有据点,让他们跑,能跑出去一天不被冻死都是奇迹。 叶骁侧目看他,“……要说狠还是沈侯狠啊……” 叶骁问他如果大方向这么定了,他打算具体怎么做,沈令说这个我想了几日,刚才看了地图,心里有些眉目了。 第四十二回 大散关(下) 这次他们来到列古勒,上来就歼灭两伙匪徒,阿衮河收敛不少,他们现在越冬补给一定有问题,那土匪只可能有两个办法,一,赶紧在入冬前劫掠,二,付出一部分人冻饿而死的代价。 “第二种不可能,这帮人亡命成性,肯冻饿而死,还当什么土匪。”叶骁断然道。 “我也这么觉得,也就是说,只要入冬前我们布下一个足够的香饵,他们一定会咬钩。” 叶骁眼珠一转,拊掌而笑,说我有办法了。 两人议定,又把计划反复推敲一遍,沈令觉得胜算至少七成,叶骁却又露出了似乎在沉思什么,甚至于略有忧思的表情,他叹了口气,“就怕土匪他们,还有第三条路啊……” 沈令略一思忖,就知道他在担心土匪与城内张大户之流勾结,“张大户之类的不用担心。” 叶骁看他一眼,没说话,心内转着的土匪第三条路,却和沈令想的截然不同。 流霞关,他想。 最怕的是,正如李广所说,土匪勾结的,不止是城内富户,还有流霞关、北齐,甚至于……想着他目前手里的情报,叶骁眉眼间一片萧杀,还有,北狄。 刘屠户果然去了羊头山方向,把东西放在一处隐蔽山洞,山洞里的东西随即被一个牧民打扮的人取走,送上了羊头山被叶骁一把火烧了的据点,羽林卫靠近一看,废墟里隐隐有人活动,显是有人想占了这块地。 一切都在沈令的预料之中。 九月初八,唐庐王府那边来了人,和沈令叶骁道了谢,本欲立刻把李广接走,哪知李广摇头,非要等他和叶骁买的药材到了才肯离开列古勒。 这个麻烦精只要在列古勒,那在他眼皮子底下就比不在好,叶骁头疼着把他继续留在铺子,来接他的人只好赁了他铺子旁边的房子居住。 九月十三,北狄大商定的那批货物到了,这次押货的人按照沈令的吩咐,故意放松了一些戒备,果然被匪徒盯上,匪徒看他们戒备松了一些,斥候大着胆子靠近,到五里之内,押运的人都装没看到,大摇大摆地运着货物回来。 然后又是两批小货,押货的人都装成一副有恃无恐,大摇大摆散漫的样子,土匪也甚是有耐心,慢慢的谨慎地缩短距离,到了第三批货的时候,斥候前锋已经近到了三里之内。 叶骁一笑,道这帮人倒耐得住。 “不谨慎怎么混下去。”沈令一笑而已。 九月二十四,叶骁收到了王姬寄送来流霞关十年内的物资调拨账簿,一收到他就把自己关在书房,整整待了一天一夜,第二天早上等他出来的时候,他一张俊美容颜面沉似水,只说了一句话,立刻准备,我一个时辰之后出发。 沈令只来得及问他去哪里,就看到他的恋人面上凝出一个他已长久未见,风流萧杀,饱含某种冰冷凶戾的笑容,他柔声道,孤要回京。 沈令立刻转身,一句不多问,为他整理行装。 九月二十五的辰时,叶骁孤身一人,回转丰源京—— 他为什么去、什么时候回来,沈令一句话都没有问。 他站在城楼上,目送叶骁单人匹马离城,直到一人一马远远消失不见,他抬头看天,正是一日阳光清澈时分,北疆的初冬天际湛蓝,一丝云都没有,阳光泼洒一般下来。 冬天要来了。 沈令负手仰望,心中忽然无来无由地想起了这么一句。 叶骁一走,自己这边战力其实就削了一半,沈令从城头下来,没骑马,背着手慢悠悠地往回走,一边在脑内推演叶骁走后可能会发生的各种状况和自己该如何应对。 回了铺子,迎面是颇有怨言的五娘扶着灿灿出来晒太阳,两人站在亭子里,五娘抓住沈令不住口地埋怨叶骁怎么就这么跑出去了?啊,衣服带够了么?路上会好好吃饭么?路边乱睡身上有跳蚤怎么办? 沈令特别想说他一个快三十岁的男人上过阵打过仗真没这么娇弱,但是他看了灿灿丢来的一个眼色,乖巧地只点头不说话。 五娘竹筒倒豆子一般发泄完了,幽幽地叹口气,去前头和掌柜的盘账,灿灿瞅瞅他,安慰一般拍拍他肩膀,顺手从自己的小布袋里摸出几块牌子,分别是叶骁,没事,死,不,了。 沈令瞪着她手里的木片,心里只想谁给她做的这倒霉玩意儿,怎么还有语气助词? 当天晚上,他一个人睡在暖阁,床褥上还有降真香的余味,他把面孔埋在枕头里,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 他心里也奇怪,之前的快三十年人生不都是自己一个人过来,怎么和叶骁同寝了才三个月,就觉得捱不过去了?真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他心里烦躁,又在炕上滚了几转,忽然听到炕下小小的呜咽,他扒着炕沿探头出去看,雪花正人立起来,爪子扒着炕,脑袋搁在炕沿上。 小狼崽的眼睛已经褪了幼崽的蓝色和绿色,现在是漂亮的金色,正一瞬不瞬地看他。 叶骁宠它得厉害,让它上炕,沈令对它态度严厉,它平常也最怕沈令,今天叶骁不在,它就乖巧地趴在地上的窝里,现下看他辗转反侧,特意跑过来看他。 看沈令没赶它,小家伙摇着尾巴把脸凑过去,亲昵地舔了舔他,沈令在它毛皮上嗅到叶骁身上的味道,心内一软,伸臂把它抱上了炕。 小东西立刻活跃起来,在他身上跳踩了几下,沈令低声喝了一句“雪花!”它立刻撅着屁股把脑袋搁在了他手上。 沈令瞪着它,它无辜地摇尾巴。 过了好一会儿,沈令败下阵来,轻轻摸摸它的脑袋,小狼崽呜了一声,软软地倒在他怀里,把雪白的肥软肚皮亮出来。 狼长得飞快,它已经有了点儿份量,沉甸甸了,沈令犹豫了一下,伸臂把它揽住,软软的,暖和的,毛茸茸的,会动的,有呼吸和心跳的。 ——还有叶骁的味道。 他终于揽着小狼崽,闭上了眼睛。 第四十三回 叩天阙(上) 第四十三回叩天阙 这日田保正来找他,神神秘秘地奉上一张字条,说是昨晚从张大户那里得来的,是十个要填人的户头,沈令看了,誊了一份,把原条给她,又吓唬了一番,让她先答应张大户,慢慢拖着不要办,有任何事立刻禀报。 沈令想了想要不要立刻抓住张大户,但是一怕打草惊蛇,二来他现下也没有什么好冲进张大户家里拿人的把柄,但他又担心张大户回流霞关,踌躇了一下,什么都没说,挥挥手让田保正下去。 今天天气阴沉,沈令看了一眼外面,正午天色都是灰白,空气湿漉漉的,怕是要下雪。 算了算,今天叶骁应该到滁州了,能弃马登船,最多再过五天,十月初六就能到丰源京,他想,上船就好了,他至少能在船里好好睡一睡。 他忽又想得远了,丰源京这时候开始湿冷,他这人一向对冷暖不上心,五娘和自己都不在他身边,可别冻着。 随着自己放空,绕着叶骁胡思乱想了一会儿-,沈令垂眼,定了定心,做了一个决定一般,出了县衙,往后院去看了一遭。 大半房子都修得差不多了,五娘手脚麻利,一边修她一边收拾,其实现在主房就能住人,但是沈令觉得叶骁不回来就没必要这么着急住进来,也就还在铺子里住。 他回铺子的时候,阿菩正在院子里扫地,看他过来,局促地握着扫帚站好,点头致意,等他过去了才继续打扫。 他走进李广的房间,李广前些日子刚得了风寒,咳得下不了地,屋子里一股药物的苦香,正靠在引枕上看书,看他进来,清俊面孔上浮起一抹笑意,“沈侯。” 他看了沈令一眼,垂下眼似乎思考了一下,再抬眼的时候,看沈令把门闩上,走进暖阁,他面上笑意更深了一些,等沈令走到他身前,他微微仰头,看了一会儿他,安静地道,“……看起来,沈侯已经知道我是谁了吧。” 沈令没说话,他只是沉默地看着面前的青年,看了好一会儿,他慢慢跪倒,将额头伏在冰冷的青砖之上。 “下官沈令,叩见唐庐王殿下。” 李广笑了一声,他单手撑着额头,温和地看着沈令,笑道,此乃塑月,沈侯不必拘礼,更何况…… 他咳嗽了一声,怕冷似的拢了拢肩上的披衣,“……我现在并非唐庐王冯映,而是唐庐王府主簿李广。” 沈令应了一声是,起身垂手而立,李广——也就是北齐唐庐王冯映,看了他一会儿,放下手上的书,“你没告诉秦王殿下我的身份。” “……是。” “喔……那……我的玉佩,果然是被沈侯拿走了,对么?”他那日醒来,叶骁让他查看随身物品少了什么没有,里头唯独少了北齐王府中人才会随身携带的飞马玉佩——北齐国姓是冯,所以皇室以及与皇室有关的人员都会佩戴阴刻八刀水纹飞马佩,以昭身份。 如果是叶骁先看到这块玉佩,他至少乃是王府中人的身份就会立刻暴露,但是叶骁不知道这块玉佩,能拿走它的,并且有这个动机拿走他的,就只有沈令了。 沈令沉默片刻,才沉声道:“……已经被我毁掉了。” 冯映略略点头,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他目光从沈令面孔上移开,看向旁边两盆鲜绿的掠头葱,“……你其实应该告诉秦王,我是谁的。” “……”沈令不语,冯映招招手,指了指炕桌对面的位置,轻轻咳嗽了几声,“过来坐,我老仰着看你,喉咙不舒服,喘不上来气。” 沈令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指的座位,就像是那位置上长了刺一样,过了好一会儿,才走过去,微一躬身之后,慢慢坐下,抿了抿唇,开口道:“离开封地,白龙鱼服,不知殿下到列古勒来,有何贵干?” “我若说我真的只是来买药的,沈侯信么?” 沈令不语,一双漾着碎冰般的眸子静静看他,冯映叹了口气,道,我还真的主要是来买药的。他顿了顿,声音变得柔和,“其次,我想看看你。第三嘛……”一句未尽,他悠悠住了口。 沈令愣了愣,略有些疑惑地看他。 冯映有趣地看他,“……安侯沈令,得之安天下,我想见见你,也不奇怪吧?” 沈令垂眸,冯映继续道:“见了之后,我就想,沈侯,你这样的人,有这般遭遇,是北齐对不起你。” 沈令猛的抬头,冯映摆手,沈令欲言又止,他继续道:“沈侯,你清正自持,磊落坦荡,我生平少见,所以有一句话,交浅言深,我明知造次也要说给你听:你和我不一样,你不用被绑在北齐这个沉船上。” 沈令默然片刻,放在膝上的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他涩声道:“……沈家百年忠良,出了一个沈令行便够了——!” 冯映轻轻摇了摇头,“那是冯家的天下,不是沈家的。沈侯,良禽择木而栖。” 沈令听了这句,眉头微皱,几乎带了些怒气,他笔直看向冯映,声量不大,却掷地有声,“盛世依附,乱世逃离,这不是我的父亲教给我的。家严之训,君子唯死国而已。我是个宦官,身体残缺不全,那我就不能成为国士君子了么?” “……”冯映垂眼笑了一下,衬着他纤秀眉目,分外好看,然后他几乎是温柔地抬眸看向他,柔声道,可是,沈侯,你有叶骁。 那一瞬间,沈令露出了局促不安的表情,但并不是羞耻于与叶骁相恋之事被人戳穿,而是一个穷苦孩子意外得了一大把珍贵糖果而导致的羞愧。 他没看冯映,只道,“叔……呃,秦王殿下,与此无涉。” “……”冯映定定看了片刻,眼神深处闪过一线怜悯,便垂头不语。过了好一会儿,沈令不安下去,才缓缓道,“敢问殿下,可知一直伺机行刺于您的,到底是谁么?” “应该是鲁王那边的人。” 果然。 沈令在猜出李广就是冯映的时候,就立刻推想出来,背后行刺的人应该是和鲁王一系有关。 第四十三回 叩天阙(中) 鲁王对太子之位势在必得,能挡他路的,就那么几个,其中贤名誉满天下的冯映就应该是其中最刺眼的一个。 鲁王要除掉冯映,那最趁手的一把刀……沈令垂眸,低声问道:“……具体行刺殿下的……是……沈行对吧?” 冯映沉吟一下,摇摇头,“沈侯想偏了。” 沈令不解,冯映笑看他,为两人斟了杯茶,“我推测,确实应该是沈行下的手,不过他要杀的不是‘冯映’,而是‘李广’。” 沈令浑身一悚,知此必然涉及到皇室密辛,只点了点头便住口不问。 两人默默喝了一盏茶,沈令对他说,殿下停留在此期间,有任何事都尽管吩咐,只要他能做到便尽力满足。 冯映开玩笑一般说道,那沈侯可愿与我一起回北齐? 沈令听了一愣,却坚决地摇摇头,“我是被国主送与秦王殿下的。除非秦王殿下不要我,不然我是不会回去的。” 冯映点了点头,沈令起身告辞出门,在走到门口的时候,忽然听到身后冯映若有所思地唤了一声沈侯。 他回头,等冯映吩咐,比他年纪小上一些的青年漆黑眸子定定地看他,看了好一会儿,他脸上所有的表情瞬间消失,他极轻的道,“拿到玉佩,知道‘李广’的身份,却还是猜出‘李广’就是‘冯映’……也就是说……沈侯,你全都想起来了,对么?你想起来,到底在哪里见过我。” 沈令像是被这句话蛰到一样浑身一颤,他极其少见的,真切地露出了惊惧的表情,他几乎是本能地往后缩了一下,险些撞到身后的门,李广却颇为趣味似的看他,抿唇一笑,笑容很好看,“……沈侯,你实在应该告诉秦王的。” 沈令过了两弹指的工夫,才整理好情绪,他闭了一下眼,“下官……在此之前,确实从未见过‘唐庐王’。不知殿下所言何事。” 冯映抿着唇笑看他,沈令顿了顿,继续道:“……再者,下官乃北齐子民,此事无论我在何时何地何种身份,生死不能移。如果殿下对下官有任何担心,大可赐下官一死。” 冯映似被这句话惊住了,他抬眼看沈令,对面男子一张清绝面容毫无波澜,他怔怔地看了他一会儿,意识到这不是一个试探也不是反话,而是一句普通的建议。 安侯沈令,心硬如铁。 沈令对别人狠,对自己则是残酷。大概他此生所有柔软、欢笑与眼泪,都小心翼翼放在叶骁的掌心,给自己和其他人的,就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和坚硬。 李广沉默良久,慢慢地温和笑了一下,忽然道:“……第三,沈侯,我想死。” 沈令愣了一下,他飞快看向李广,对方看了他一眼,语调温和,目光冰冷,慢慢地,再一次重复了自己的话,“第三,沈侯,我想死。” 沈令眨眨眼,忽然意识到什么。他看着李广,对方也看着他,唇角一勾,第三次重复着自己的话。 “沈侯,我想死。” 沈令明白了。 叶骁比沈令估算的早了两天到了丰源京,直杀到楚国王姬府,堵着正下早朝的王姬,把他姐吓一趔趄:怎么人日的一声就从列古勒回丰源京了? 他也不多废话,抓着王姬噼里啪啦把事说了,王姬一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也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 她在房内踱了一步——最近星象大异,青城君和蓬莱君都在宗庙持祭,天塌下来也不能打扰,但是叶骁说的这件事实在重要,她只想了一下,立刻做了决定,“叔靖,还能动么?” 刚灌了一壶茶的叶骁气息奄奄地举了举爪子,王姬道,“走,入宫!” 王姬和叶骁都是特赐禁中可以骑马,但是两人都不是恃宠而骄之辈,这项特权从未用过,可今日不同往常,在一干禁军目瞪口呆之下,两人纵马奔入了禁城! 显仁帝还在宣政殿的偏殿与大臣议事,两人只到殿下,也不管舍人唱名,噔噔噔奔了进去,显仁帝看着风尘仆仆的叶骁也是一惊,心里知道出了事,立刻把两人带进暖阁,门外让自己的死卫灿将军守着,谁都不许靠近。 一闩上门,叶骁气都没喘匀,直接上来把事又说了一遍。 他之前因为正规的盐引和粮引在流霞关调配不来物资而起疑,进而审阅了列古勒秋市的交易情况,发现和北狄的交易,近十年来粮盐茶数量下降,而铁器的数量上升,但被人为控制的非常巧妙,单单从税赋看来,一切如常。 当叶骁得到了王都送来,近十年来向流霞关调配物质的资料,他仔细一核对,脑袋嗡的一声就大了——流霞关从约十年前,一直在虚报盐、茶和粮等等重要物质的出入数量。 仅列古勒一地,县里收到的实际物资和流霞关报批向列古勒运送的物资,实际上相差的数量从最开始的半成,慢慢到去年的四成之多。 列古勒长期没有县令,基本上是边民自治,对此懵然不知,只抱怨上面克扣。 叶骁把他纪要的本子,摊开来摆在书案上,“……然后也是在十年前,流霞关外土匪开始猖獗,流霞关向外运送的物资,还报了相当大的匪损。我最开始以为最多不过兵匪勾结分脏,但是当阿姐把物资账目送过来的时候,我一算,问题大了。” 拿列古勒的物资虚报作为基数来推算,得出整个流霞关虚报的物资数量,得到一个数字,他写在一张纸上,然后把报匪损的数字写在一张纸上,第三张纸上则是列古勒秋市,北狄逐渐减少的粮盐茶的采购量,这一看,得出的数字让显仁帝和王姬看了浑身一冷。 虚报的盐茶粮和报了匪损的盐茶粮,两个数字加在一起,基本与北狄逐渐减少的秋市盐茶粮的采购量持平——也就是说,北狄偷偷减少了秋市上盐巴茶叶和粮食的采购量,加大了铁器的购买,但是账面上是平衡的,而本来需要在秋市上补足的物资,则通过流霞关获得了。 第四十三回 叩天阙(下) 叶骁看着自己的兄长和姐姐,一字一句地道,“我认为,流霞关上下沆瀣一气,贪墨军需物资,而流霞关外所谓土匪,实为流霞关所豢养的鹰犬,贪墨的物资就是通过土匪,被走私向北狄!” 此话一出,显仁帝跌回座上,王姬眉头紧蹙。 塑月从来不长于军事,扼住北狄,除了流霞关难攻不落之外,就是靠这三样北狄本身不出产但是绝对重要的物资,每年秋市上能向北狄出售多少,都是经过户部精心计算的。 而如果叶骁这个指控坐实,就意味着流霞关上上下下,要背负的罪名,可不仅仅是贪污,而是通敌卖国。 显仁帝沉默不语,面色铁青,叶骁继续道,“这还不是最要紧的,最重要的是,流霞关虚报的物资里一直有铁器,北狄铁矿少得很,铁器主要是跟北齐买,但是现在从我们这里买的铁器都直线攀升,他买这么多铁干嘛?北狄这样的地方,买铁屯粮,他这是要打仗啊!” 一声巨响,显仁帝一拳重重擂在了桌上,男人脸上肌肉绷紧,一双眼睛里似有火在烧,太阳穴旁青筋都绷了出来,胸口剧烈起伏,王姬忙上前按住自己长弟的手,“陛下息怒,叔靖现在疲累不堪,不妨先让他下去歇息,我立刻着手碰头核对,您看怎么样?” 显仁帝牙咬得咯咯作响,听她这么说,转头一看灰头土脸憔悴不堪,胡子拉碴,眼圈深陷的弟弟,扭过头去定了定神,温言道,“三郎你就在后头暖阁先歇歇,饿么?想吃什么我让人给你准备。” 王姬给他递了个眼色,他晃晃手,说饿倒不饿,我先去睡一觉。 说完熟门熟路,也不用人领,就往偏殿后头显仁帝自己日常歇息的地方去了。 他是真累得狠,平常快马加鞭水路倍道都要至少十五天的路,他愣是九天赶完,不说别的,人真的快在马背上颠散了,现在事情说完,人一放松,整个人意识都有点儿模糊,脚下一个踉跄,就感觉到有人娇呼一声,自己跌到一抱温香软玉里,然后被脱去衣衫,洗剥干净,最后暖呼呼舒舒服服地被送到了床上。 他像死了一样睡了过去。 等他醒过来,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他整整睡了十个时辰。 洗漱完毕,用过早餐,他溜溜达达从暖阁出来,发现偏殿没人,看看天色,现在正上朝的时候,他刚在院子里站了站,就被丰源京冬季的湿冷阴风糊了一脸,冻得一哆嗦,不由得怀念起列古勒的大炕——糙归糙,但是真暖和。 他正要回房,眼角余光瞥到一条纤秀的朱色身影穿廊而过,正疾步往后宫去,叶骁眯了眯眼睛,双手插在袖子里,靠着廊柱,掐着时间,看着对方验完钥信,快踏入后宫了,才不紧不慢地扯着嗓子唤了一声,“沈……行……” 然后他非常满意地看那人被迫刹住脚,转头一看,调转脚步,向他走来。 沈行今日穿着五品舍人的官服,素面朝天,一张面孔清丽绝俗,他到了叶骁跟前,也不恼,盈盈笑着见了礼,“殿下安好?太久不见,看气色甚好,想必要查的案子有眉目了?” 叶骁借口查案出的京,沈行一直怀疑他和沈令去了北疆,在叶横波那里碰了钉子,前些日子刚收到手下回报,他确定沈令身边的杨衙内就是叶骁了,结果叶骁毫无预兆地出现在宫里,着实让他一惊,他过来这短短功夫,脑内飞转,心里想莫非自己在北疆布置的事情暴露了?各种事情推演一遍,却怎么都想不明白叶骁为什么此刻会出现在这里。更想不明白叶骁为什么叫住自己,只能硬着头皮过去。 叶骁含笑看他,上上下下瞅了几遍,才慢慢地道,“……沈公清减了些。” “多劳殿下挂心,下官愧不敢当。” “诶,对了,听说你们国主要上表请立太子来着?” 沈行心内一跳,他本能地微微侧头,想咬指头,手刚抬起,随即强迫自己放下,对叶骁甜甜一笑,“据说国主确有此意。但是应该还没有递上吧。”他顿了顿,“再说,殿下您现在是北齐监国,若国主真要上奏,也必须先交给您呀,下官一介小小宦官,不过在上国侍奉陛下,立储此等大事,下官轮不到置喙,也不配多嘴。” 这番话说得冠冕堂皇,置身事外,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叶骁似笑非笑看他,“哦,可沈公在北齐朝堂乃三品大员,专司起草诏制,怎么可能不知?” “下官乃痴钝愚忠之人,在北齐,便只知道一昧忠诚于国主,在塑月,便只知道忠诚于陛下,其他一切,全所不知。”说罢,他恭恭敬敬,向叶骁折腰。 叶骁笑出声,他玩味地看着沈行,直到对方缓缓直起身体,他忽然俯身,在他耳畔低低地道:“沈行,我呢,觉得唐庐王比鲁王啊、燕王什么的都要好得多。” 他这一句一出,沈行心里立刻明白,叶骁知道或者怀疑,在北疆追杀李广的,是他的人了! 不过……沈行在心中冷笑。叶骁没有证据。 他一点证据都没有。叶骁手中但凡有一点证据,就绝不会在这里和他废话,早把他杀了。 他心中一定,面上泛起一股不自觉地媚笑,他轻轻咬着唇,一双湿淋淋的桃花眼由下往上瞥着叶骁,只这一眼,百媚横生。 他轻柔笑语,“殿下乃北齐监国,阖国上下任由殿下处置,殿下说谁好,就必然是好的,如若殿下有需,下官可以代为转达,您看如何?” 在列古勒追杀李广的,大概跑不了沈行一份。叶骁高深莫测地慢慢起身,和他拉开一定距离,忽然勾唇一笑,换了个问题,“我看沈公行色匆匆,这是有什么急事么?” 沈行一躬身,恭敬答道:“后宫皇后那边派人传唤,下官并不知有什么事。” “那我就不耽误沈公了。” 第四十四回 冬风恶(上) 第四十四回冬风恶 他眼睛刚闭上,就听到外头脚步声响起,他一听就知道是谁,一睁眼,果然是横波推门而入。 横波看着像刚从前朝退下来,边走边脱,推门进来一身朝服脱了一半,看到他愣了一下。 她是知道叶骁去北疆的,现下看本应在北疆的人出现在这里,不禁一惊。 叶骁却一脸无所谓地打了个哈欠,往她背后望了望,“退朝了?今儿这么快?” “没呢,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匆匆说了几句话就把我们赶出来,大舅拉着一群重臣在偏殿开小会。”然后她问,“有衣服给我换么?” “备用的我穿了,应该还有一套,你看看橱子里有没有,实在没有去小询宫里拿一套咯。” “麻烦。没有诶。” “那你再翻翻,我带来的应该有两身干净的。” 两人名为舅甥,实际是兄妹一般的感情,也没什么避讳,横波嫌朝服琐碎麻烦,便拎了叶骁的一套衣服换上。 她一边挽着袖口一边从里间出来,说嗨,昨晚上京城可乱了套了。 叶骁心内一紧,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皱眉问她怎么了? 她摇摇头,“阿娘一宿没回家,禁军满城抓人,宵禁了都开里坊的门抓,我站在楼上往下看,嚯呀,我长这么大就没见过这阵势,满城的火把,全是禁军。”她说话的功夫已然坐在叶骁身旁,拿肩膀拱了拱他,“诶,跟我说实话,昨晚上的事儿和你回来是不是有关系?” 我去,他就睡了一觉,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叶骁懵懵地摇摇头,表示我回来就扑街睡死了,昨晚上发生啥还你刚告诉我的,这不才起来,真不知道。 横波点点头,她留在这边是为了等母亲,叶骁缩在床上,她靠在熏笼上,叶骁知道她下个月除目之后就要调到流霞关去,跟她说北疆冷极了,虽然屋子里烧着地龙暖和,出去打个喷嚏鼻涕都能冻在脸上。去的时候记得多带大毛的衣裳。 “……沈侯还好么?” 叶骁懒懒地答了一句他还好,忽然警觉地看她,想起什么一样龇了龇牙,“警告你啊,不许再打阿令的主意了。” “阿……令……啧啧……”横波语带调侃地道,“当初谁说的,他不喜欢沈侯来着?死鸭子嘴硬……” “我现在喜欢了不行么?” “行行行,我小舅的事儿哪能不行呢,哪儿都必须行啊。” 叶骁瞪着她,横波笑眯眯回看,两人一双深灰一双浅灰的眸子,彼此看着,过了半晌,叶骁气势汹汹的肩膀一垮,朝她伸手,“……横波,过来,让我抱抱。” 横波蹬了靴子,盘腿坐在床上,叶骁从侧面抱着她,像抱一个大娃娃一样,横波拿脑袋蹭蹭他,嘴里数落,“我跟你说哈,以前就算了,现在你和沈侯在一起了,他自持得很,又不爱说话,又全心全意都是你,你别老欺负他。” “……我什么时候欺负他了……”他有点儿心虚地说。 “你这和谁亲近就抱过来的毛病得改了知道么?知道的人知道你思无邪,不知道的呢?沈侯看了怎么想?隔壁大鹅看了怎么想?邻居的猫看了怎么想?”横波斜睨他一眼,左右摇了摇,把他也带得晃了晃,“沈侯这人事儿爱往心里去,你大大咧咧,他说不定就伤心难过,而且你一定看不出来——不许反驳。” 叶骁想了想,沈令喜欢他这么久,甚至于两人都上过一次床,他都没察觉,确实没什么资格反驳,只好报复一样把横波又搂紧了一些。 “我去!叶骁你是蛇嘛!这么缠人的么!你松手松手,我快喘不上来气了!”横波拍着他的膝盖,笑闹着挣扎。 叶骁把下颌搁在她肩上,搂得紧紧的,也不说话,过了一会儿,横波静下来,费劲儿的别着手摸了摸他的头发,柔声道:“怎么啦?我们阿骁怎么啦?” “阿横。”他唤她小时候的昵称,横波侧头,漂亮的浅灰色眸子显出一种雪前一般的灰蓝色,她歪头看看他,小孩子一样亲昵的和他蹭蹭脸。 叶骁唤了这一声,就没再说话,横波耐心等他,过了良久,他才微微皱着眉,字斟句酌地道:“阿横,你想要什么,就跟我说,只要我能给,我什么都愿意给你。” 叶横波呼呼笑了一声,揶揄他道,那我想和沈侯春宵一度,你肯么? 结果叶骁没有她预想中的跳起来捶她,沉静地沉默了。 “……喂,你别当真啊,我开玩笑的……”横波有点儿怂,却听到从身侧传来叶骁清润动听的声音,他再一次重复自己的话:“阿横,你想要什么,就跟我说,只要我能给,我什么都愿意给你。” 不,她想,我最想要的,你给不了。 横波沉默,叶骁说,我这次在路上想了一件事,本想等成了之后再告诉你,但是现在想一想,不如先和你说了。 横波忽然觉得背上有微弱的麻痒,她喉咙里有一股说不上来的堵塞之意,她看着叶骁,她的小舅舅慢慢地说,“我会跟陛下上奏,让你出任北齐国主。” 横波浑身一震,立刻要转身,却被叶骁紧紧箍在怀中动弹不得。 他说,北齐这样国家,主庸无能而已,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并不是短短两三年就能并入塑月的。需要徐徐图之。最好的方式就是和亲,二哥已经娶了北齐的公主,现在,需要我们嫁过去一位王姬。 “阿横,你是最合适的人选,你到北齐,选一个合适的宗室,你们二人成亲之后,并为国主,双圣共治北齐,诞育之子就是名正言顺的拥有两国血统的北齐之主,然后无论是男是女,北齐的叶姓国主,最终或娶或嫁,要么成为塑月皇后,要么成为塑月帝君,北齐就此和平并入塑月,夫妻共同垂拱御极,你的后代会成为塑月的皇帝,以后塑月世世代代都淌着你的血,阿横,这样好不好?” 第四十四回 冬风恶(中) 横波怔怔地望进叶骁深灰色的眼眸里。 她在一瞬间,真的相信了叶骁描绘的这个美妙愿景。 但是,那怎么可能呢?她冰冷的想,即便现在所有人都这么想,并且为之努力,可一代人、两代人之后呢?他们会这么想么? 世道诡谲,人心莫测。 然后她笑出声,终于双手从叶骁怀里挣出来,捧着他的脸笑道:“好啊,我愿意啊,阿骁,你让我做什么我也都愿意的。” 听着她满口应允,叶骁深灰色的眸子里某种明亮的东西,慢慢地暗了下去。 他如此深的凝视着横波到后者几乎有点儿不安起来,他闭了下眼,重重地点了点头,“嗯,阿横,我们说好了。” 然后他微笑了一下,松开手,站起来伸了个懒腰,点点头道:“你说得没错,我这喜欢跟人讨抱抱的毛病确实该改改了……”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横波摇摇指头,两人一起笑出声。 就在此时,有皇帝跟前的舍人过来传话,要叶骁过去,横波跟他挥挥手,说自己现在去叶询宫里,下午跟他约好了要一起射箭的。 看叶骁走了,她也溜溜达达去了少阳宫,跟叶询一块吃了午饭,小皇子要午睡,抱着他心爱的小白猫去了暖阁,她本来也打算找个地方午睡,却被一个宫女悄悄拉了一下,她一看,是皇后那边的宫人,便跟着她到了少阳宫一处极偏僻的厢房。 她过来的时候,就大概想到是谁找她,施施然踱入,果然前方立着一道纤秀的朱色身影。 偏殿积灰,她轻轻吹了一口面前浮灰,看着它们在惨色阳光里浮动,笑吟吟地看向沈行,“怎么,沈公约我画堂南畔见,有什么急事?莫非沈公想来个一晌偎人颤?”她一笑,“啧啧,倒也挺刺激的。” “还真有一桩。”沈行丝毫不以她的戏谑为意,咬着垂下的帽缨,猩红舌尖含着玉白细珠,色相撩人。他说,叶大人知道昨晚惊变吧? 横波略点了点头,示意他说重点。 沈行这次刚从前朝下来就被唤入皇后的月华宫,其实跟皇后没有关系,用卞阳的名义唤他来的,是皇后身边颇为倚重的女官列瑶华。 瑶华因为与叶骁和离之后另嫁自己初恋一事,夫妻二人与两边家族俱都决裂,与亲戚们不再往来,兼且离京十余年,她这次回京可算举目无亲。她的丈夫李将军出任拱卫京城的骁卫将军,常年待在军营,一个月都不一定见得一面,宫里昔日认识的人,嫁的嫁,走的走,同僚们都避忌她叶骁前妻的身份,她居然比昔年在流霞关的时候还要孤寂许多。 沈行知道她的身份,故意结交,瑶华生性单纯,再加上卞阳又生性极为谨慎,在异国宫廷绝不多说一个字,她不知沈行底细,便与沈行交好。 沈行惯为收买人心,对付瑶华这样的对手,简直手到擒来,没过几天,瑶华就把他引为知己,倾心吐胆。 两人约在女官专用的会客室里,瑶华显是刚哭过,看他进来,急忙拜倒,求他帮忙。 原来昨天李将军休沐回城,她特意告了假,回去与丈夫相会,两人一月未见,正浓情蜜意的时候,忽然一队禁军闯入,什么话也不说,直接锁了她丈夫就走! 瑶华吓坏了,等她反应过来,丈夫已经被捉走,里坊关闭。 她哭了一宿,早上里坊门一开,她第一个想到去向叶骁求助,却想起来叶骁此刻并不在京中,派仆人出外打探,却发现往常那些还有来往的人家,要么也有人被禁军拿了,要么干脆闭门谢客,她又哭了一回,想了想,咬牙梳妆,进了宫,刚要跟卞阳哭诉,却连卞阳的面都没叫着,一问才知道,从昨晚到现在,已经来了几波家里被无故抓人的女官,卞阳全推说自己身体不舒服,一个不见。 她这下真无法可想,整个人身子一软,依在座上就哭了起来,与她相熟的一个宫女看不过去,悄悄跟她说,虽然皇后不见,但是沈公说不定有办法啊。 这一句把她精神点了起来。 对啊,沈行啊,还有沈行啊!沈行深受显仁帝宠爱,出入御前伺候笔墨,他应该能帮自己! 于是就假借了卞阳的名义,传唤了沈行。 说完,她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抓着沈行衣摆,“沈公,现下只有你能救我了!” 沈行一边听她说脑内一边飞转,他最开始以为是自己在列古勒的事情败露了,转念一想,不对,若真败露了,自己不会站在这里,他一边对瑶华温言安慰,一边飞快思忖,在听完她的话后,他下了一个判断,随即计上心头,便双手扶起瑶华,给她倒了杯茶,又命人取来妆匣,亲自为她理妆。 看着面前秀丽如女子的宦官对自己温言安慰,徐徐理妆,瑶华不知怎的,心内一定,她拿帕子按了按眼角,勉强一笑,“我失态了,沈公勿怪。” 为她重新扫眉点唇,镜子里又出现了一张芙蓉面,沈行才满意地放下手里的唇笔,慢慢地道:“我呢,确实能帮得上夫人的忙。只不过,也需要夫人帮我一个忙。” 瑶华睁大了她那双美丽的眼睛。 听到这里,横波啧啧了一声,背着手笑道,“我这前舅妈就这么答应了?” “女子吗,为了子女丈夫,总是方寸大乱,所以我提的小小要求列夫人答应得倒是爽快。” 横波瞥他一眼,没问他要了什么,而是问了另外一句,“那你,想要我为你做什么?” “也是大人做得到的事情。”沈行露齿一笑,竟然有几分娇憨之态。 “哦,我想想,你要我想办法捞瑶华的丈夫李拓儒出来对吧?” 他笑吟吟又天真无邪地拍了拍手,“叶大人□□。“ “嘛……那我有什么好处?”叶横波笑吟吟地看他,他也笑,柔媚地攀着横波的肩膀,轻声在她耳边低语了一句。然后像只小鸟一样轻轻后跃。 “我的好处,分叶大人一半,如何?” 第四十四回 冬风恶(下) 横波喟叹一声,“李拓儒并不难捞。倒是沈公平白得了大大的好处。” 敏锐地抓到了她话里重点,沈行咬唇媚笑,“叶大人果然知道昨晚到底怎么回事?” 横波笑吟吟地靠近他。 沈行因为北齐国主喜好,身量娇小,姿态秀丽,介乎少年与少女之间,比横波还略矮一些,横波略微俯身,一双近于蓝的浅灰色眸子和她满脸笑意截然不符地冰冷,“……我干嘛要告诉你?” 沈行有些委屈,“我以为……我和叶大人乃是同舟共度之人。原来大人不是这么想的么?” “哦,那为什么……叶骁到现在还没死?” “嘛……这就要问叶大人了啊。”他微笑,轻轻咬住袖边,一双湿淋淋的眉眼弯起,“叶大人,从北齐开始,一路计划,大人,您真的想让秦王死么?” “你问了个好问题。”横波依然俯视着他,唇角带笑,她轻轻亲昵地咬了一下沈行白皙耳垂,柔声道,“你说呢?” 沈行媚笑以对,“我又不是叶大人肚子里的蛔虫……”说完他吃吃一笑,玉白指头轻轻在横波颈子上虚虚打了个圈,“……您说是吧?” 横波悠闲地直起身体,“我也不是沈公肚子里的蛔虫,所以……我倒也挺想知道,沈公,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我自来依附鲁王殿下,自是希望鲁王登基,我也跟着鸡犬升天呀。” 横波侧头看他,忽然伸手,疼爱一般拧了拧他的嘴,笑道,“风口浪尖推自己的主子出来?你觉得我信么?说谎的小东西,会下拔舌地狱哟~” 他双手捧住横波指头,绯红舌尖在她指尖轻轻一扫,湿漉漉的桃花眼轻轻眯细,“若是叶大人来拔,我只能乖乖伸舌头了。” 横波一笑,纤长指尖拈过他舌面,轻轻一划,沈行身子一颤,眼里水汽氤氲,横波松手,“罢了罢了,我吃些亏,帮你这个忙,你记得到时候把应承的好处给我。” 看她向外走去,沈行抚了一下兀自有些痒意的耳垂,眼眸一垂,咬唇轻笑。 叶骁,回来得可真太是时候了。 到了中午吃完饭,显仁帝派人传他,叶骁抹抹嘴颠过去,看到偏殿里几名重臣跟鹌鹑一样蔫蔫儿地坐在那里,进了正殿,看着自己哥哥和姐姐跟两个斗鸡一样对峙,气氛相当险恶。 叶骁遗憾地想,来不及跑了。 看他进来,王姬抓着他,一顿说,他终于搞明白从昨晚儿到今天到底怎么了。 昨天显仁帝招了兵部、户部、吏部尚书和御史台大夫一起商议流霞关的事。 流霞关这事儿一摊出来,简直就跟陨石撞地一样,所有人都懵圈了。 然后户部刘尚书,一个三朝元老不倒翁做了一件现在看来极其失智的事情,他第一时间,本能圆滑甩锅,痛心疾首地把责任甩到吏部用人不查、兵部内审不严的头上。 然而第一个炸裂的是御史台大夫。 现任御史台大夫孙夫人为人刚正,年过六旬但是姜桂之性老尓弥辣,常年把叶骁参成孙子的狠茬,直接说这个事情历经十年,户部毫无察觉,居然是叶骁查出来的,难道最大的责任人不是户部么? 一群老头老太太就吵起来了。 王姬想要弹压已经来不及了,显仁帝一巴掌掀了书案,所有人麻溜跪下。 本来就强自压抑火气,又听他这群平日倚重爱敬的重臣这个节骨眼上第一时间不想着处理,而是彼此推诿,火再压不住,显仁帝气得发抖,直接唤来自己的死卫灿将军,让他立刻,去城里,把所有和流霞关此次事件有关的人全部抓起来下狱! 王姬听得眼前一黑,膝行一步抓住弟弟嘶着嗓子说陛下不可! 显仁帝一把搡开姐姐,转身出去,怒吼一句,你们也一样!谁也别想走! 于是昨晚丰源京一夜动荡,重臣们包括王姬被关在宣政殿,眼睁睁看着禁军出门。 禁军按照他的这个标准去抓人,一晚上下狱一千五百多人,满城鹤唳。 叶骁听到这儿也觉得眼前一黑,心说不能这样啊二哥!你这又打草惊蛇又扩大打击面的,这样不能行啊哥! 但是事儿都出了,与其埋怨,不如想该怎么利用。他脑子一转,计上心头,把姐姐拉到一边,嘀咕一阵,王姬眼前一亮。 至于显仁帝这边,过了一宿,腔子里一股气不但没消,还越发旺盛,并不觉得昨晚的事儿干鲁莽了,只对王姬心存愧疚,觉得自己再怎么生气,姐姐都是为他好,都不该那么无礼。 一大早特意给王姬赐了膳,赐了东西,王姬按着生疼的额角,把赐下的早膳招呼大家一起吃,好歹安抚一下。 把他们几个扔在偏殿,显仁帝去上朝,今日恰逢每月两次的大朝,朝堂上果不其然关于昨晚抓人又吵了一圈罗圈架,皇帝甩袖退朝,回了偏殿,迎面看到叶骁,乖乖巧巧捧着盏茶,奉到他面前,对他说,阿兄回来啦,喝盏茶润润嗓子。 叶骁生得好皮相,又惯会做小伏低,真卖起乖来谁也挡不住,显仁帝看看小弟,满腔怒火压下去了点儿,进了偏殿书斋,路过几个重臣的时候重重地哼了一声。 书斋里只有他们姐弟三个,显仁帝斜睨他一眼,“你也要来劝朕昨晚上的人不该抓?” “啊,没有,我在想抓都抓了,就不该轻放。” 他的这个观点极其新鲜,听了一宿加一早上“陛下万万不可”听得耳朵都出茧子的皇帝来了些兴趣,“哦”了一声。 叶骁一摊手,说昨晚都搞出那么大阵仗了,抓了立刻放,玩儿哪?不合适。 第四十五回 梁上燕(上) 第四十五回梁上燕 叶骁说,昨晚那个抓法,抓的人里肯定有无辜的也肯定有该担责的,但是,他加重语气,“这种案子肯定是窝案,根子还在流霞关,而不是在京城。先把京城这一脉斩了,再慢慢料理流霞关,也不失为一个办法。“ 显仁帝听了面上带笑,微微颔首。叶骁继续道,“就我的意思,现在先清点被抓的人,有一些特别细枝末节的,关两三天就放出去。而有些一看就干系重大的——立刻就放出去。” 显仁帝一挑眉,要他继续。 “鲶鱼嘛,要放回池子里才能搅起水。看这些关键人物出去之后联络谁,说了什么。说不定还能钓出别的脏事儿。”他无辜又笑眯眯地捧起茶,“剩下的人,也不要审,不要让他们知道是为什么把他们抓起来,分开关押,先关十天,然后允许家人探望,自然能得到消息。我立刻回北边,继续收集证据。而真的要处置,我的看法啊,要狠要严,但是不宜大。” 叶骁的意思是,查清楚了,主谋必须死得透透的,从犯等等从严加重,但是真是完全不知情的,可以打一巴掌轻轻放过——一句话,重拳锤死重点目标,减轻打击面。 这一番话说下来,既挽回了显仁帝从昨晚到现在被伤害的自尊,又达成自己的目的,皆大欢喜,王姬看着显仁帝缓和下来的面皮,也松了口气。 大策略定下,接着就是商量处置细节和方案,这就不是叶骁改管的事儿了,显仁帝拍拍幼弟肩膀,慈爱地道,“你也回去好好歇歇,啊,听说你在列古勒那边也挺多糟心事的。我让人给你做点好吃的。” 叶骁点点头,转身跟王姬告了乏,往自己王府去了。 他一回家正撞见黛颜,可把黛长史吓坏了,惊叫你不是在北边么?! 叶骁摇摇头表示中间要素甚多,太一言难尽了,然后给了黛颜一张王姬的手谕,告诉黛颜,让他去找灿将军,他已经和显仁帝说过了,让他再选五十名禁军好手,今天带着人立刻启程去列古勒。禁军留在流霞关,让流霞关守将差人护送他到列古勒,十五日之内务必赶到。 黛颜一听,满面肃然,只问了一句,要带什么? 叶骁写了封信让他带给沈令,然后他在书房里转了转,沉吟片刻,从蹀躞带上的荷包里拈出一片东西,郑重交在他掌心。 那是一片鎏金伏虎卧地的铜片,上头刻着错金小篆,只有七个字:兵甲之符,左在秦。 黛颜倒吸一口冷气——那是叶骁的虎符。 叶骁战时统帅塑月六军之一的鹰扬军,扼守西北重镇鹰扬关,得显仁帝赐下,凭叶骁手里这半片虎符,可以直接调动一千甲兵,无需与另外半片显仁帝的虎符相合。 黛颜看到毫无预警忽然出现的叶骁,立刻猜到昨晚丰源京大乱跟他恐怕脱不了干系,此时一看掌中虎符,就知道这事儿绝小不了。 叶骁道,到了列古勒,把虎符给沈侯,听他调遣。 说完,他皱眉,似乎心里有一个极难的决定,黛颜紧张看他,过了良久,叶骁颓然地呼出一口气,他几乎有些艰难地道,“……你,再带我的话给灿灿……在我回去之前,如果……沈侯有……任何不轨之心……不惜一切代价,立刻……格杀……” 黛颜睁大了眼。 他一直不喜欢沈令,对叶骁和沈令的事也从来反对,但是听了这句,他心里犹自一沉。 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沉沉点了点头,把虎符贴身放好,双掌用力拍了拍他胳膊,“……交给我吧,你好好歇歇。” “嗯。”叶骁重重地抱了一下黛颜,他说,颜颜,都交给你了。 然后这一夜,叶骁主动的,让自己的意识沉入了那个永远漆黑,充斥死气与血,他真正的母亲永夜幽所在之处——“永夜之扉”。 他落入无尽黑暗中,从人发编制的帷幕后伸出了的苍白手中。 像是堕入一片轻云,他躺在母亲的臂弯中,几只柔软冰冷的手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叶骁听到一个柔软声音轻轻地道:“我的小鸟儿有心事?” “啊,想逃避一下。” 又有几只手臂从帐子后面伸出来,温柔绵密地拥抱住了他,她笑着说,逃吧逃吧,这里只有阿娘和你,阿娘的小鸟儿要待多久就待多久。” 两只手轻轻给他按着头上的穴道,叶骁在母亲的手臂里舒服地蜷着,他闭着眼,小小声地说,“阿娘,我心里难受。” “怎么啦?” 他沉默一下,把自己蜷得紧了些,他小小声地道,“……我今天跟颜颜说,如果阿令有异,当场格杀。”他拿手背掩住了眼睛,声音里几乎带了点儿呜咽,“我说过我信阿令的,我也确实信他,把我的命交在他手上,我一点儿都不怕,可……‘秦王’不行,只要站在‘秦王’的立场上,我就只能……只能……”他的声音渐渐弱下去,终究没有说完。 “你做得对。”永夜幽慢慢地道,“‘叶骁’自是可以生死一诺轻,恣意任性,但是‘塑月秦王’就信不得任何人,必须以塑月为重。”苍白的手摸了摸他的脸,永夜幽的声音在他耳畔温柔响起,“你做得对。” “……所以当个皇帝有什么意思呢?”他几乎是惨笑,“在那个位置上,你谁也信不得爱不得,孤家寡人,一生一世。” “那就当个昏君咯,恣意妄为不也挺好,都干上皇帝了干嘛非得当个明君啊。”她疼爱的揉揉叶骁的脑袋,叶骁忍不住笑出声。 他说,阿娘,我啊,现在有一个爱的人,我心满意足,我还想能彻彻底底地信他,“叶骁”信他,“塑月秦王”也信他。 永夜幽笑了一声,疼爱地捏了捏他的鼻子。 她说,我的小鸟儿做得到的,你乃此万生之主,你的所有愿望都值得山河俯首,天地听命。 他笑出声,他说阿娘,这些我都不想要。 他想,我只想要和阿令长相厮守,无病无殃,握着彼此的手,到白首华发。 可这有多么难。叶骁想,太难了。但是,他爱沈令,所以多么难都要越过去,咬着牙,吐着血也要过去。 第四十五回 梁上燕(中) 叶骁这一觉睡得神清气爽,第二天早上起来,窈娘来报,说一大早就来了一大堆人要拜会王爷,书房里帖子雪片一样飞来,书办都快被埋了——谁都不傻,那么大一个秦王说去查案了,不见了四个月,转头不知道从哪个旮旯冒出来,当天晚上城里逮了一千多人进去,说没关系谁信啊! 于是来托门路找关系探消息的纷至沓来,叶骁抄着手披着头发哼笑,就说他病了,东西全收,人一个不见。 王姬和显仁帝都没来找他,证明宫里还在掐实施方案怎么弄,他看样子还得再等两天。这种时候他急也急不得,叶骁想了想,带了人去王府库里找东西。 他翻出了一个水精枕,润肤生肌,给灿灿用,希望脸上不留疤,又翻出来一大瓮石火脂,忘记谁给的了,就是拿来点灯明亮异常,火芯不跳,给沈令,免得晚上看东西把眼睛看坏了。 他正坐在库房里翻翻捡捡,窈娘过来通报,说有人递来拜帖,说是列夫人求见。 来了这边一年多,她也知道叶骁元妃姓列,故此拿到了帖子不敢怠慢,叶骁愣了一下,“……瑶华?”他想了一想,恍然大悟,对了,她丈夫李拓儒乃是流霞关前任守将,肯定昨天也被抓了,她无法可想,才来找自己。 这事儿因他而起,虽然现下还不知道李拓儒有没有罪,但叶骁多少有些心虚,再说他和瑶华情分毕竟不同,他想了想,外书房早堆满了人,瑶华当年因为和他和离被逐出京城,现下又是皇后的女官,不宜和他再有牵扯,叶骁命人直接从角门抬进内院,让她在内书房等待,自己换了衣服立刻过去。 瑶华被悄悄迎入内院的内书房,窈娘要陪她,瑶华凄楚摇头,道只想一人静静,窈娘看她脂粉都掩不住的眼圈红肿满面啼痕,心内暗叹一声,奉了茶便退了出去。 她一出去,瑶华疾步上前,往窈娘走的方向张望了一下,站在书房内,微微定了定神。 她记得……秦王府专用的谕书纸,是放在……她飞快在房内走动,轻车熟路地找到柜子里放着的一个大盒,里头一色雪花厚宣,唯独每一张题头都是簪花小楷写着“秦王骁谕曰”几个字,纸张末尾则落着叶骁名款,空着年月日,正是内府所制,显仁帝赐给叶骁的谕纸,用这个纸再加盖叶骁的印,就是自秦王府发出的谕令。 她一边竖着耳朵听外面的脚步声,一边抖着手飞快抽出两张,虚虚掩在书案一本画谱下面,又从袖子里摸出一盒朱砂泥,拧开也藏在桌上。 瑶华手抖得差点把印泥砸了,她从未做过此等事情,一颗心快从腔子里跳出来,她刚转过身,就听到一声脆响,她唬得差点叫出声,整个人眼前一黑,过了一会儿门又敲了一下,外头是叶骁清润声音:“……瑶华?” 冷静,她告诉自己,纸找到了,只剩下印了。 她两只纤白小手在袖子里绞成一团,浑身上下冷汗跟水一样从每一个毛孔涌出来,身子打摆子一样一会儿冷一会儿热。 瑶华,冷静,你可以的,为了夫君。 她咽了一口,举步上前,抖着指头拉开门,叶骁进来掩上门,关切看她,柔声道:“瑶华,怎么啦?” 她忽然想起,小时候叶骁也是这么问她,又天真又急切,唤她的名字,瑶华,你怎么啦,你不舒服?还是哪里痛? 她眨眨眼,泪水忽然就从眼睛里涌出来,她一下扑到叶骁怀中,放声大哭。 在瑶华扑进他怀里的一刹那,他轻微恍惚,感觉像是回到十一年前。 那天是他十八岁的生日,瑶华喜欢兰花,他听说黛家别院新开了一批墨兰,便借了别院,从蓬莱君那里得了三天假,打算带瑶华去赏花,他兴高采烈地回家,推开房门,看到的是哭泣着的妻子。 他吓坏了,以为出了什么事,给她卖的她喜欢的点心都顾不得,扑过去一把揽住她,问他,瑶华,你怎么了? 她在他怀里抬起头,对他说,三郎,我忍不了了,求求你,放过我吧。 然后现在也是,瑶华含着泪,在他怀里轻轻抬头,“三郎,求求你,救救拓儒吧!” 他这一生第一个爱过的女人,从头到尾,都为了另外一个男人求他。 叶骁并不生气,只觉得唏嘘和隐隐的难过惆怅。 他安抚着,让瑶华坐下,听她把事情说了,果然和他所想的一样,流霞关事关重大,自是和她说不得,他摇摇头,实话实说,“瑶华,这件事情我做不得主,也不能与你说什么,只能说清者自清,我实在帮不上忙。” 他每说一个字,瑶华的心就往下沉一分,她知道叶骁性子,在公事上绝不含糊容情,她情急之下抓住他袖子,颤声哀求道,“三郎,我不求你别的,我深知拓儒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一定是冤屈的,三郎,你连告诉我拓儒是因为什么事情被抓走的都不行么?三郎啊!” 她最后一声三郎几乎是凄厉惨绝,叶骁心弦为之一颤,心里一股说不上来的复杂滋味。 他忽然想到,你看,阿令就不会这般逼他,复想起他对黛颜说的,若沈令有异,立刻格杀,又觉得对他不起,心思杂转,他微微垂眸看向瑶华,瑶华一惊,似乎预感到什么,身子一软,抓住他衣襟,一张清雅面孔扬起,绝望地看着他。 她浑身如堕冰窖,抖的不成样子,她想,果然是没办法了…… 叶骁心中不忍,他沉默了一下,喟叹出声,轻轻摇头,柔声道:“瑶华,这件事,我实在帮不上忙。” 瑶华睁大了眼睛,泪水扑簌簌地从眸子里涌出来,她开始细微地颤抖,张了张嘴,双手无力地慢慢下滑,整个人软绵绵地,像是骨头被抽走了一样,靠在叶骁身前。 她垂头,肩头耸动,似是在哭,叶骁看了她一会儿,叹了口气,刚伸手要拍拍她,感觉自己外衣一松,他腰带已经被瑶华扯了下来—— 第四十五回 梁上燕(下) 女人抬头,眼睛里还在淌着眼泪,红唇却扬着笑,样子诡艳疯狂,她发疯一样扯着叶骁的衣服,一手扯去自己的衣服,叶骁愣神一瞬,她半个雪腻肩头已露在外头—— “……三郎,求求你,救救拓儒……我什么都给你,你要什么我都给你!”她最后嘶喊出声,整个人扑在叶骁身上,把他的衣服往下扯! 叶骁吓坏了,他又不敢对瑶华用力,腰带被扯下来,外袍中衣都被她抓在手里,她的衣服还在往下掉,他手忙脚乱从女人手底下勉强挣出来,外袍腰带全被拽下来,他差点摔了一跤,连滚带爬狼狈不堪地奔出去了! 在叶骁逃了的一刹那,瑶华脸上露出一个又哭又笑的表情,她颤着手,飞快从叶骁蹀躞带上的印囊里拿出一个一寸见方的龟纽金印,蘸了印泥,在两张空白谕纸上的落款上盖章,轻轻一吹,上头秦王行印四个大篆鲜红淋漓,像是血一样扎眼,她本能地闭了一下眼,待印痕一干,她把盖章谕纸塞进袖中,抹掉章上印泥,放回去扔在地上。 做完这一切,她浑身一软,再没有力气站着,整个人委顿在地上,只眼泪无法控制地流着。 这间书房,与十一年前一模一样,而叶骁的习惯,也与十一年前一模一样。 ——空白谕纸放在书柜第二格,行印随身携带,挂在腰带的印囊里。 他没变,而她变了。 对不起,三郎,对不起三郎,她在心里默默念着,听着外头脚步声纷至沓来,窈娘推门而入,收了叶骁衣服,把她从地上扶起来,温言劝慰,瑶华浑身汗如雨下,胸口心跳如擂鼓一般,脚底虚软如泥,整个人竟是半昏了过去,全靠窈娘支持。 窈娘不敢叫别人来,瑶华身份敏感,怕人多口杂传出是非,只能靠做饭练出来的一把子力气,硬撑着她,把她扶到椅上,喂了半盏豆蔻茶,她过了好一会儿才悠悠醒转,看着窈娘,嘴唇开合了一下,眼里又扑簌簌落下泪来。 看她情绪好了一些,窈娘抱着叶骁的衣服出去,回来的时候端了盆水,要给她洗脸,瑶华虚弱地摇摇头,对她笑了一下,弱不可闻地道,“……我太失态了……” 她自己抹了把脸,虚软无力地闭目在椅子上歇了一会儿,对着窈娘勉力撑出一个苦笑,“劳烦您送我出去吧。” 窈娘心细,取了顶帷帽给她戴上,轻纱遮颜,让轿子直到内书房门口,直接抬了出去。 缩在轿子里,捏着袖子里藏着的两张盖印空白谕纸,瑶华心想,对不起,三郎,我对不起你,但是我没有办法了,你不能帮我,我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 她忽然从心里生出一点扭曲的怨恨,只想拓儒是无辜的,如果叶骁肯帮她,她就不用答应沈行的条件,偷这两张空白的谕纸。 可她一转念,又凄然一笑,可这又和叶骁有什么关系呢? 头靠在轿壁上,泪水模糊了视线,她心里默默念着,三郎,我对不起你,我欠的,只能来生还了。 她并不知道,在远处,叶骁默默地目送她一乘小轿离开,心中想的却与她一样。 他想,瑶华,对不起。 第二日晚,李拓儒被放了出来,而在月华宫内,两张盖了秦王印的空白谕纸,被放在一个卷筒里,交到了沈行的手中。 沈行取了一份,把剩下的一张,给了横波。 把信封递给横波的时候,他掩唇而笑,一双水汪汪的桃花眼又天真又无辜地看着面前一身男装,飒爽俊美的女子,柔声道,这个东西,我给叶大人啦,您可要好好用。 横波掂着手里的空白谕纸,哼笑出声,“你那张,你打算怎么用?” “自然是……”他眼波流转,殷红唇瓣咬着自己拇指,眸光潋滟,“图穷匕见的时候用啦。” 语罢,他向横波翩然行礼,转身离开。 有着即便在美女如云的后宫也堪称翘楚容貌的青年,一身朱红官袍,徐徐穿行过塑月皇庭,衣袖鼓荡,宛若惊鸿。 他到了月华宫正殿,拜见卞阳,当他抬起头的刹那,珠帘后已然贵为一国之后的少女依然觉得恐惧——她觉得自己正被一条美丽的蛇所凝视。 暖阁里只有二人,沈行依然谦卑恭敬,一丝不苟,他柔声道,“奴婢有一事禀报。” 在听到他声音的一瞬,卞阳微微地僵硬了一下,过了一会儿,她慢慢地道:“沈公请讲。” 沈行折腰行了一礼,才一一禀报。 明年是北齐国主五十五寿诞,同时也是贵妃烟姬所出,最小的皇子赵王五岁生辰。 父亲的双五之诞,卞阳自然要准备贺礼,昔年宫中,烟姬与沈行争宠,她情知自己儿子太幼,根本不可能与诸多早已成年的皇子竞争,便支持鲁王之下的三皇子燕王,燕王与先太子相厚,东宫死后,卞阳回宫,便是由烟姬照顾,两人除了有一段名义上的抚育关系,也确实关系不错,于情于理,她都应该准备给赵王的生辰礼物。 她这次嫁到塑月,所有陪嫁全在边境被遣返,孤身一人到了丰源京,虽然显仁帝对她很好,但是周围确实一个心腹都还没有,自然也无人提醒她。 父亲的寿诞,侍奉皇后的长秋府会准备,但是幼弟的生辰礼物,她确确实实没有准备。 她不禁在珠帘后不安的挪了挪身子,“那,沈公的意思……” “奴婢听闻塑月南方凤桥、洞阳数郡风物极好,奴婢想去为殿下采办一些,还请殿下恩准。” 卞阳本能地觉得哪里不对,但是猜十七岁的少女却想不明白,她轻轻抚上自己目前还尚且平坦的小腹,想了又想,也想不出哪里有破绽,便点了点头,说自己会去向显仁帝请旨,让他离开京城。 沈行恭敬行礼,唇角一弯,柔声道,“奴婢这趟行程大概需耗时两三个月,还望殿下保重……玉体。” 第四十六回 长云渡(上) 第四十六回长云渡 朝堂上大概吵了三天,终于定下了方案,就依照叶骁所言,为免打草惊蛇,横波安排不变,还是按照预定,十一月底除目之后前往流霞关赴任。 在离京之前,叶骁和显仁帝王姬又仔细商议了丘林部归附和北齐要立太子的事。 这件事北齐国主已经来探过口风了,想要立鲁王。 王姬冷笑,说让他立,让他立了废废了立,徒耗国力还不容易? 叶骁表示赞同,然后我还有更妙的一计。 说完,他离开座位,端端正正地跪倒在显仁帝面前,行了叩拜大礼,“臣,叶骁,敢请陛下册立左羽林卫中护军叶横波为北齐国主。“ 王姬霍的一声悚然而立,她愣愣地看了叶骁一瞬,随即也跪倒在地,“此乃秦王妄言!叶横波德行浇薄,年轻无知,绝无能承此重任之能!” 显仁帝倒是被叶骁这一句给引发了兴趣,他下来把王姬强搀起来,扶坐到一边,对叶骁抬了抬下颌,“你且仔细给我说说。” “是。”叶骁颔首,直起身体,把之前与横波说的话,重又对显仁帝说了一遍。 王姬越听越惊,最后怒喝一声拍案而起!“叶骁!” 叶骁眼尾瞥了一眼自己的姐姐,郑重地,重又俯身而下。 他今日身穿小朝公服,血红色的广袖在冰冷的金砖上蔓延,像是一团凝固的火或血。 他像是没有听到姐姐的话一般,郑重叩首,声音清润流淌:“……如此一来,北齐可被顺利并吞,而叶家皇族,数十年后主支相合,乃是双重之好。” 显仁帝哈哈笑着说你这主意不错,你打算怎么做? “待北齐册立太子之后,再下旨于北齐宗室为横波选夫。” 宗主国近支宗室唯一的女子下降,定会让北齐宗室人心浮动,让那些竞争太子之位的失败者重新燃起希望——足以让北齐再乱一次。 “那……最后横波选谁?” “北齐唐庐王于诸皇子中最贤。”叶骁答道:“又与横波年岁相当,至今未娶,而且因为出身低微,从未参与过北齐立储之争,选他才能在北齐这个池子里搅起最大的水花。” 显仁帝听了大笑,说这主意妙,还真可以这么做。王姬颓然坐在榻上,揉着眉头,几度想要说话,最终却还是一言不发。 她听着显仁帝话里对此极其满意的意思,叹了无数口气,极其复杂地看了两个弟弟一眼,摇摇头,最后甚至于连话都没说一句,拂袖而去。 显仁帝只当姐姐抹不开面子,笑了几声,若有所思地敲了敲桌子,跟叶骁说,还真的可以这么做。 叶骁点头,说,此乃国策,乃是臣思忖至今才有的法子。 他重新伏下身体,额头抵着地面,“此法不敢称万全,但于国有益,还请陛下圣裁。” 叶骁走出宫门的时候,毫不意外地看到了王姬的马车。 他上了车,车轮行动,良久沉默之后,王姬仰着脸看他片刻,涩声道:“……横波怎么了?” 叶骁心内一紧,沉默着摇摇头,他握着姐姐的手,过了良久,才温言道:“阿姐,横波这样的人才,屈居臣下你不心疼我也是要心疼的,她去做北齐共主,既为塑月分忧,又能最大限度发挥她的才能,不是甚好?”他顿了顿,握着姐姐的手紧了几分,他深灰色的眸子真挚地看着她,“而且,这样姐姐的血脉就能重回塑月皇座,这也是二哥的希望。” 长久以来,显仁帝对自己的姐姐和弟弟,都心中有愧。 他对叶骁的愧疚在于没能好好保护幼弟,对王姬的愧疚则是隐晦在微妙的不安之下。 他们三姐弟中,显仁帝资质才略最差,而在他人生最开始的十几年,一直被教育成要辅佐姐姐的贤王,结果一个谁都没想到的意外,他登基为帝,再看本来应该坐在皇座上、比自己强了百倍的人对他俯首叩拜,那种隐晦不安的愧疚就弥漫开来。 显仁帝曾经认真考虑过横波和叶询的婚事,但是因为年纪相差太大,还是作罢,现在叶骁这个提议正好切中他这点愧疚,几乎一定是准了的。 听幼弟这么说,王姬忍耐什么般的闭了下眼,沉声道:“……那最应该去坐那个位置的人,不是你么,三郎?” “哈,我这么差的名声,谁服啊。”他顿了顿,柔声道:“阿姐,你对横波一直太苛了,当年她科举,明明是状元之才,你亲手把她黜为二甲,处处压她官职,难道这对她就公平么?” “……”王姬看着他,慢慢地说,“我自己的孩子,我自己知道,阿骁,你们都算是我养大的,她不合适,横波她有致命的缺陷,她是不能过于接近权力的……” 王姬的声音几乎有些发颤了,她说,我是有私心的,阿骁,我真的是有私心的。若我毫无私心…… 她转头,看向车窗外华灯初上繁华街头,“——那我根本就不该让她出仕。” 叶骁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良久之后,王姬转过头看他,一双与横波一模一样淡灰色的眼睛里闪烁着某种令叶骁觉得心虚的光彩。 他不自觉地低下头,然后,他听到这个就像他的母亲一样,把他抚养成人,教他做人的女性温和的声音从他头顶洒落。 她说,阿骁,如果有什么事,你一定要告诉我。不要让你、让我、让横波后悔。 叶骁点点头,随即茫然地想,可我能告诉你什么呢?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 而就在此时,女官在车窗旁恭声道,“殿下,有八百里急报。” 一个信筒从车窗外递入,王姬验过火漆封口,拆开一看,面色一肃,递给了叶骁。 ——西魏皇帝,病危。 第四十六回 长云渡(中) 西魏皇帝酒色过度,从去年开始就缠绵病榻,所以才处心积虑让太子借着观礼的名义到塑月来,一是为了结交权贵,二也是因为西魏国力卑弱,想来抱抱大腿,结果被叶骁当街暴打,碰了一鼻子灰回去也不敢多哔哔什么——看起来,老皇帝驾崩也就今年的事儿了。 叶骁看完,把密信递回给王姬,“阿姐,麻烦你立刻把这个消息飞鸽传书给沈令。”他想了想,又补了一句,“从西魏来的所有消息,以后都给我和沈令一份吧。” “怎么?” “应该用得上。” 王姬沉沉看了他片刻,想说什么却终究没说,只是沉沉点了点头。 第三日,十月十一,叶骁跟来的时候一样,单人匹马离开丰源京而去。 他走的时候,一骑黑马绝尘,横波站在丰源京城头遥遥目送,一身胡服猎装,负手而立,长风烈烈,吹动得她发上缨带浮动,如灵蛇翩跹。 沈行从她背后慢慢走来,咬着耳边垂下的一缕鬓发,站在横波一步之后,她的影子里。 良久,官道上叶骁已经望不见了,横波才慢慢转头,似笑非笑地看着沈行,凉凉地道:“沈公好兴致。” “及不得叶大人好兴致。”言罢,他盈盈笑道,“听说叶大人不日就要离京?” 昨日早朝过后,显仁帝留下叶骁、王姬和横波三个和几名重臣,宣布将为横波在北齐选婿一事,不出意外,夫婿应该是唐庐王。大家一听觉得这事儿挺好,横波便顺势提出,她想趁着这个机会去趟北疆,想提前看看北齐,摸摸唐庐王这个贤王的底,然后转道去流霞关,帮叶骁的忙。 本来之前就已经定下她月底除目之后调职流霞关,横波刚把羽林卫的事交接完毕,这段时间其实是闲着的,显仁帝想想也好,就准了她的请求。 王姬反对,却被显仁帝打着哈哈带过去了——她前往山阳关,就此定下。 横波淡灰色的眸子上下扫了他一眼,哼笑一声,“……看来我大舅身边的人都该把舌头割了,才知道什么叫谨言慎行。” 沈行媚笑,“大人此言差了,消息并没有人泄露,是陛下命我为您准备去山南关探望阳都督的仪仗,我才知道的。” 山南关本是北齐要塞,战败之后割予塑月,镇守在此的,便是与沈令齐名,号称天下四兵之一的阳知风——她是四兵中唯一的女性,也是成贤皇后的小妹,显仁帝、王姬、叶骁三人的嫡亲姨母。她从今年年初开始一直缠绵病榻——横波这次前往北疆,打的就是探病的名头。 “……”横波眯着眼睛看了他一会儿,忽然展颜一笑,悠悠地道:“我明日就离京,你跟我一起走吧。” 沈行一听嫣然一笑,说下官奉了皇后令旨,要去南边采买北齐国主寿礼,只怕陪不了大人了。 横波似笑非笑看他一眼,慢慢往城下走去,沈行跟在她身后,走进下城夹道里的时候,横波转过身,在高耸城墙的阴影中盯着沈行,“你要和我一起去北边。” 对方笑吟吟地咬着唇,回她一个妩媚轻笑,也不说话,横波也笑,唇角几乎带了些宠溺意味,她往回走了几步,轻飘飘地伸手拍了拍沈行柔嫩面颊,“你要是不跟我去呢……” 沈行歪头看她,像只朱红色的小鸟,横波又微笑了一下,“我就把你从这里扔下去。” 沈行听了没有丝毫惧色,他撒娇一般地应了声好,横波又瞥了他一眼,哼笑一声,走下城去。 而就在同一天,给李广的最后一批药材,抵达列古勒。 这次山贼居然十分耐得住,这批药材运送外松内紧,对于如此急需的物质,山贼反而远离了些,这里头韬略比前面两伙山贼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 货一到,冯映检验完毕,就准备立刻启程回北齐,他也康复得差不多,甚至于比之前驿站初见的时候还养得好了一点儿。 要离开列古勒之前的前天,冯映提着一壶酒一盒点心来找沈令。 当时沈令刚收到王姬送来西魏皇帝病危的消息,他心头一动,立刻修改自己原定的剿匪方案,正思量时候,冯映敲门而入。 他带来的点心是北齐口味的酥黄独,与塑月甜口不同,北齐的酥黄独是把香榧仁和杏仁碾碎和面,点上盐,裹上蒸熟的香芋下锅油炸,外表金黄酥脆,内里咸甜软糯。 酒是北齐特产冻石春,辛辣清烈,跟吞了一柄包着火的冰刀子一般爽利。 冯映告诉他,北齐国主大概年底就会上表立鲁王为太子。 鲁王是诸皇子中年纪最长、母亲出身最高、党羽最多,一向与沈行狼狈为奸,沈令也知道这几乎已成定局,唯有涩然不语。 冯映一张清雅秀丽的面孔上没什么表情,他酒量浅,喝酒就跟小鸟啄饮一般,两人聊着聊着,就聊到了叶家身上。 沈令说塑月叶姓诸子都颇贤,语气之间颇有些欣羡,冯映点头,说他只见过叶骁,但是秦王与传言截然不同,机敏权变兼且温良不滥,那王姬与其素有贤名的长女横波,也应比传闻更为出色。 说到横波,沈令因为对她很有好感,不禁多说了几句,说塑月王室,小一辈的里头横波无论品貌都最为出色,也和叶骁最似。 说到这里,他就不禁想起自己的恋人,眉眼间不自觉地带起几分温存,一张本来毫无烟火的面孔生动了起来,像是神龛上的画被人点了睛。 冯映听了,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道:“……听你这么说来,只怕鲁王的太子之位,不过是给人做嫁衣罢了。”他顿了顿,“我若是显仁帝,就在叶骁与叶横波之间选一个出来,立为北齐国主。” 沈令听了大惊,冯映随即摇摇头,否定了自己的话,“……不,秦王不合适,那就只有叶横波了。” 沈令没想明白,冯映却住了口,他双手捧着冰白玉杯,一口饮尽,面上立刻浮起一团飞霞一般的红,沈令又待要问,冯映一向没什么表情的面孔上忽然现出了一抹近似于苦笑的神情,“塑月想的是,二十年后无血吞灭北齐。” 第四十六回 长云渡(下) 沈令正待开口,冯映漆黑的眸子凝视着他,“天下没有不灭的王朝。北齐灭北康立国,至今一百七十年,北康亡得,那北齐也亡得。” 沈令皱着眉头沉默片刻,“……然忠臣君子,自当知不可为而为之。何况兵燹一起,生灵涂炭。” 冯映似乎听到什么好笑的笑话,他那双黑冰一般的眸子映着沈令的影子,他唇角微微扬起,似苦笑又似讥笑,“……沈侯,去年北齐十年一遇的丰收,却依旧饿殍满地,全北齐境内,只有五个地方没有饿死人,你知道是哪里么?”冯映道,“是我的唐庐郡和割让给塑月的雄州四郡。” 沈令浑身一震,他继续道,“所以,现在就不生灵涂炭了么?” 沈令垂着头,闭了一下眼,沉声道,“……国之将颓,肉食者应该匡扶社稷,而不是说,这个国家没救了,就袖手旁观或者弃国而走。” 他语音柔和,语意却带了几分严厉的意味,冯映缄默片刻,慢慢地说:“……沈侯,我的意思是,对你而言,北齐不值得。” 沈令皱眉,锋利眉峰间蹙起一个深深的川字,他抬头看向冯映,极慢的道,“与自己的祖国,谈不上什么值得不值得。” 冯映长久地看他,眼神几乎有些恍惚,然后他移开视线,道,沈侯说得是。 语罢他把酒壶里最后一点酒液给两人斟满,他刚要举杯,纤瘦腕子却被沈令按住,那双仿佛凝着白梅色薄冰的眸子笔直看他,“那,殿下是怎么想的呢?殿下也觉得,祖国不值得?” 冯映闭眼笑了一下,那笑容干净得纤尘不染,他睁开眼,看着他,“……对我而言,大厦将倾,惟有……以身柱之。” 沈令动容,冯映抽出了自己的手,笑道:“对了,遇袭那日,我对秦王话没有说全,当时约我在城外见面的,是张大户。” 沈令看他,他继续道:“张大户在城外围杀于我,被我逃脱,但是让我重伤和折损人手的,是随后的第二批刺客——我认为是沈行的人。” “张大户为什么要这么做?” 冯映摇摇头,沈令顿了顿,复又问道:“……那殿下为何不在一开始就向秦王说明,是被张大户围杀?” “……”冯映抬头看他,忽然一笑,“我说过了呀,沈侯,我想死。” 沈令默然不语。 冯映似乎也不愿再多说,他起身,倾杯而尽。 他说,我后日就要启程,沈侯国士无双,临别前,我便送沈侯一样小礼吧。 沈令看着他,心中浮动着某种微妙而异样的预感。但是他什么都没说,只是一仰头,饮尽杯中酒。 然后,冯映便死了。 第二天正午,死在张大户宅中。 这就是他送给沈令的,小小的礼物。 沈令接到消息冲入张家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冯映躺在花厅的地上,气息全无,面色苍白,只有唇角蜿蜒下一缕乌黑的血。 冯映死了,死在落雪的北疆。 沈令握紧双拳,一声断喝,“张宅里所有人给我立刻拿下!就地分开关押!” 然后他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把冯映的尸体抱起来,他身子还带着热气,软的,像睡着了多过死。 他把冯映交给了身后唐庐王府的随从,冰冷地看了一眼瘫在地上的张大户,让人把他看好,待他回来再审,便疾步往书房而去。 书房卧室账房这些可能藏有机要书信的地方,早就被冲进来的羽林卫守好。 沈令亲自动手搜查,翻出了几大摞信笺和几十封密信,他飞快检阅,越看脸色越沉,最后他把信笺分好,其中两摞各自拿信匣装好,火漆封严,唯独一封密信,被他悄悄装在了袖子里。 那封信是从北齐唐庐太守处寄出,没有年月收信人,只是纸张泛黄,显有了些时日。上头措辞严厉,指责收信人不守信用,没有完成承诺,他日等北齐拿下塑月,自有他的下场—— 这就是一封信塑月中人与北齐的通敌之信——而这封信在冯映死后,于张大户的手中发现。 沈令沉默着,缓步回了花厅。 他再回去,已经到了下午,张大户还瘫在地上,听到门响浑身肥肉一颤,看是沈令,立刻在地上跪爬几步,到他身前,嘶声道:“不是我!他不是我杀的!我没有杀他!” 沈令不说话,他微微俯身,阴影笼下,他阴沉而冷地看着他,张大户胖大身子绝望地往后缩,嘴里喃喃念着不是我杀的他不是我杀的他。 沈令看了他好一会儿,极慢地轻轻笑了一笑,他直起身体,坐在椅子里,淡淡地道:“东西,我已经找到了,我很好奇,这样的东西,你居然一直带在身边,是为了什么?” 张大户曈孔猛的一缩,浑身僵硬,沈令翘脚,一双手松松拢着膝盖,他极其宽容地等待着张大户的回答,过了一会儿,他微微侧头,笑道,“让我来猜一猜,你留着它,无外乎觉得可以拿它威胁人,保自己的命,我猜的……对么?” 这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张大户浑身一懈,像堆死肉一样,瘫在地上。一时之间花厅内极静,只能听到张大户粗重倒气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张大户发出一声长长的带着颤音的喟叹,他说,沈大人,我说,我全说。 那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张大户靠秋市和边贸生意起家之后,阖家搬去流霞关,一心一意结交权贵。一来二去就和时任流霞关别驾的钱孙河搭上了关系,一个有权一个有钱,一拍即合,两相提携,钱孙河升官,他的买卖越来越大,也拿到了唯一一张与可以跟北齐交易的商牌。 然后钱孙河要他往北齐捎带东西,他不以为意一口应下。 最开始是一些寻常货物,然后是书信,当钱孙河要他开始往北齐带人的时候,他终于察觉到不对—— 第四十七回 烛花久(上) 第四十七回烛花久 但这时候已经骑虎难下,十年前最后一次送信,唐庐太守怒气冲冲地要他带着北齐信使和信一起回流霞关,他觉得这事儿不能行了,半路灌醉信使,拿到信一看,大惊失色!信里只有题款没有落款,但是唐庐太守指责收信人——就是钱孙河——没有完成承诺,并扬言若北齐打下流霞关,会如何云云。 他知道,自己被卷进一桩天大的案子里了! 一关武将勾结别国,这封信就足够定个通敌叛国的罪行啊!他也跑不掉! 张大户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再看信使,恶向胆边生,一不做二不休,杀害信使之后丢入水中,伪装信使失足溺亡,信也丢失,他自己却偷偷藏了信,以作为要挟。 他回了流霞关,借口身体不行,让外面雇的掌柜替他跑商,钱孙河应该是觉得除了张大户之外的人干这件事都不稳妥,或有别的事,便不再让他捎信。 听到这里,沈令眸中微动——钱孙河是瑶华丈夫李将军的副官,现任流霞关的主将。 张大户嚅嚅地住了嘴,怯懦抬眼,沈令又问他七月为何袭击“李广”,张大户言道,是秋市前偶然相遇,他并不认识“李广”,但是却认出了他带的随从是之前在北齐的时候,多次居中联络和接待他的人,他怕东窗事发,才派人诱骗“李广”出城,试图灭口,但是并未得手就被“李广”跑了,所以后来“李广”重伤回城他也大为惊讶。今次也是,“李广”忽然找上门,他心惊胆战地接待,没说上几句话,刚喝了口茶就倒地而亡了! 沈令又问了填户头的事,张大户抖抖索索地说了,是他围杀“李广”的时候,折损了家丁,本来要慢慢料理,但是恰逢沈令要清点户口,他慌了,急忙找人,想要把空填上。 到此为止,沈令想知道的都清楚了,他扫了一眼桌子,突兀地换了个问题:“……李师喝的是那杯茶?” 张大户颤声道,“……雪、雪青瓷的那只。” 沈令拿过来,里头是姜丝茱萸红枣茶,他略微嗅了嗅,嗅到一丝微妙的甜涩之气,略点了点头,起身来到张大户跟前,看了他一会儿,忽然迅捷出手,点了他哑穴,一手掐住他后颈,张大户猛一张嘴,沈令不徐不疾,缓缓地将这杯茶水灌入他口中—— 捏在后颈的手一松,张大户瘫倒在地,浑身痉挛,想要叫但是叫不出声,他嗬嗬无声地拼命挖着喉咙想催吐,但浑身发颤根本使不上力,他面色飞快青黑,口水眼泪糊了满脸,他抬起头怨毒而恐惧地看着沈令,沈令毫不动容,看了一眼杯子里的茶底,拿巾帕把自己碰过的地方仔细抹了抹,对张大户唇角一勾,森然道:“……我知道,李师不是你杀的。” 然后沈令俯身,轻轻在他耳边细语,“但是,你必须要死。” 他若不死在此时此刻,就会牵出对北齐和冯映的不利诸事,所以,他必须死。 他话音刚落,张大户胖大身子一晃,栽倒在地,口鼻眼睛和耳朵涌出鲜红的血,整个人唯独手脚有些抽搐。 沈令静静地看他咽下最后一口气,伸手探了一下颈脉,已毫无动静之后,把怀里揣着的那封信丢到熏炉中,亲眼看着它化成了一点清灰,回头一声厉喝,“快来人!嫌犯自尽了!” 然后他快步从张大户的尸体旁边走过去,与涌进来的羽林卫错身而过—— 张大户家所有人自宅收监,挨个提审,张大户的尸体由灿灿和本县的大夫一起验尸,而冯映的尸体,唐庐王府拒绝验尸,当天带走,准备立刻启程运回北齐。 灿灿举着小柳叶刀,翻了翻荷包,没找到合适的木牌,最后找了张纸,龙飞凤舞地写给沈令,上头四个大字:遗憾,想剖。 沈令一边想你就不能跟叶骁学点好的?一边连夜提审张家。 因为事出突然,他又控制得当,张大户妻子、管家、师爷这些来不及串供,兼且张大户一死,主心骨顿失,再加上沈令确实知道很多内情,连吓带诈,到得第二日中午,已经拿到了最重要的九份初供。 九份口供交叉比对,一些浮面上的事儿立刻就能知道哪些有问题,但是再深些的东西……看着面前厚厚一沓口供纸,沈令遗憾地摇摇头;他不是叶骁,真审不来案子。 他继续提审下面剩下的人,张宅里连仆妇在内四十多口,很多女子到了堂上就只晓得哭,男人也是,只会喊大人冤枉。 沈令觉得常年对着这个场面,叶骁脾气可真好…… 本质上其实脾气很差,纯靠教养和少话维持高冷的沈令,在快被这帮人搞得绷不住的时候,冯映死后第三天,十月十八,唐庐王府的人运送尸体回去,而黛颜带着流霞关来的三十个护卫军士,比预定行程早了两天,抵达列古勒—— 黛颜到了第一件事就是把叶骁写的信和虎符交给沈令,看到虎符,沈令大惊,他这般定力都面色微变,心内激荡澎湃,捏着虎符过了好一会儿才沉声道,长史先去歇息罢。 说完他踱进县衙书房内室,掩上门,只觉得手中握的虎符重逾千斤,像团火捏在手里。 沈令心内又愧又疼,只想着自己的爱人对己一片赤诚,全心相待,连虎符这种攸关身家性命的东西都能交在他手中,可他呢?他做了什么?他为了保护北齐和冯映,杀人灭口——他对不起叶骁。 沈令几乎有些迷茫地微微垂头,胸口发闷,飞快地喘了几口气,这几日来刻意压下对叶骁的愧疚一下翻涌。他想,阿骁,我对不起你。我骗你瞒你,做了可能会对你不利的事。 叶骁说过信他,也确然把生死交付在他手中,可他现在,与叶骁许了百年之诺,却骗了他。 沈令只觉得胸腔里那块跳动的肉像是被醋冻住了一样,又沉又涩,酸得发疼发苦,一下一下的挣着,他生平第一次,生出一种辜负的难过来。 第四十七回 烛花久(中) 沈令眼底酸涩,用力眨了眨,把虎符贴身收好,展开手中的信,信倒简单,写着叶骁最晚十月二十三到流霞关,一切计划照常,包括这次黛颜带来的流霞关军士,统统由他安排调遣。 沈令捏着菲薄信笺,指尖眷恋地扫过上面字迹,像是碰到他的脸,忽然又把指头收回来,有些愧疚地想,自己做了对不住叶骁的事啊…… 他又想,这是十多年前旧事,现在翻出来本就与谁都无益,可刚一这么想,却兀自摇了摇头,他暗道,沈令啊沈令,错就是错,骗就是骗,辜负就是辜负,你怎么懦弱到要给自己找理由的程度了? 一瞬间他脑内五味纷杂,乱哄哄地一片,他复又看向信笺,忽然毫无关系地想,阿骁的字真丑。 叶骁极聪明的人,但是不知怎的,字写得极丑。倒也不是潦草,就是怎么用心写都跟小孩开蒙临帖一般,每个字都清清楚楚,就是丑。 而因为北齐太子雅好丹青,沈令一笔簪花楷和行书都相当不错,平日秦王府文书都是他一手包办。 沈令把那封信看了又看,直到上面的话都能背出来了,最后小心翼翼又酸涩地轻轻在叶骁的落款上吻了一下,便把信收好,放在怀中,胸口那股酸涩冷硬才略微好了一点儿。 他茫然站了会儿,定了定神,决定先回去吃饭,然后今天一宿就待在县衙书房,把剿匪的计划再捋一遍。 在铺子吃过饭,他正要走,雪花蹭过来,软软靠在他脚上,仰着头,金灿灿的眸子水汪汪地看他,他略一思忖,把雪花捞起来裹在裘衣里,兜去了县衙。 雪花胆子极小,第一次被沈令带出门,小东西紧张得爪子都出来了,紧紧抠在他肩上,小小声从喉咙里发出嘤嘤嘤的轻哼,肥软的小身子在披风里一阵一阵发抖。 沈令心中一软,对它柔声道,“雪花,你是个大姑娘了,要坚强一些,懂么?”他本来顺嘴想说一句,你以后长大了要是我们都不在你要怎么办?忽然一怔,想它是条狼,最多也就活过十多年,却不能像人类的小孩一样,伴随他们老去。 北方天黑得早,申时一过天就擦黑,现在已经入夜一般,弦月中天,星光璀璨。 这个时候,叶骁应该还在赶路,他和他,此时此刻,俱在这一片天光之下。 沈令心中忽然就升起无限感慨,他摸摸怀中小狼,小东西似乎察觉到他心中郁垒,虽然还是害怕,却还是努力侧过头拿脸蹭了蹭他面颊,又小心翼翼地把脑袋塞在了他下颌下面,全心全意地依偎着它,又暖又软,沉甸甸的。 沈令忽然就有些明白,为何叶骁把这小东西当女儿看了。 被它捂着的心口暖融融的,沈令吻了一下小狼毛茸茸支棱起来一动一动的耳朵,雪花侧头嗅了嗅,舔了一下他下颌。他把披风提高,彻底把它罩进去,不让它受一点儿寒风。 他低头,小心地轻轻吻了一下雪花油光水滑的小脑袋。 沈令一边撸着雪花一边完善剿匪的事儿,审人就交给黛颜了——黛颜常年以王府长史之身帮叶骁干大理寺的活儿,可只有一份俸禄,真是闻者伤心听者落泪——扯远了,总之在审人这方面,黛颜才是行家。 十月二十,沈令把之前就和叶骁拟定的计划反反复复推敲完善之后,他问黛颜,带来的人里有没有善于易容的。黛颜说你找灿灿,这门手艺他们灿家必修课啊。 灿灿表示没错,我老擅长了。 她在随从里找了个跟沈令身量仿佛的,一下午就鼓捣出了个远看几乎一模一样的“沈令”来。 沈令相当满意,把灿灿黛颜和羽林卫首领叫来,详细交待了接下来的事情,然后唤来这次送黛颜过来的兵士——这次黛颜拿了王姬的手谕,这些官兵都听归沈令指挥——让他们和羽林卫互换了衣服,他们留驻列古勒暂代羽林卫监视木错谷等工作,沈令则带着人扮成兵士,明天启程去流霞关。 灿灿则先到塑月鹰扬关,按照沈令安排,凭虎符调度一千鹰扬军精锐甲士,再去荣阳浦山关送一封信,之后立刻折返,与他和叶骁汇合。 黛颜留在列古勒,一边审案,一边居中策应。 最后他叫来五娘,和她说了几句,五娘心领神会。 安排完毕,各自准备,黛颜单独叫走灿灿,进了内室关好门,他一皱眉,“你的脸……” 灿灿表示不重要别废话,你找我嘛事? 黛颜面色阴沉下来,他踌躇一下,向丰源京的方向深深一礼之后,慢慢开口,“……传秦王口谕。” 灿灿面色一肃,跪倒在地,额头抵在地面,静听王谕。 “秦王谕:若沈令有任何不轨行为,着当场——格杀。” 灿灿毫不动摇地抬头,右手握拳,在心口一触,垂首又是轻轻一叩。 她在脑海里说,谨遵王命。 十月二十一,两支队伍各自离城,扮成沈令的那个随从假装染了风寒不能说话,委托黛颜审案,五娘让阿菩去给假沈令送药,等她回来,跟她说自己还想要再雇些勤快懂事的仆妇。 她又补充,“需得是城里老户,知根知底好人家的女儿媳妇。” 阿菩想了想,“不知要雇几个?” “嗯……得多雇一些……三十个总要的。” 阿菩一听就连连摆手,说城里就这么多人,现在还是家家户户忙着准备过冬的紧要时候,这个人数,难得很。 五娘蹙眉,自言自语了一句,“哎,但没这么多人就来不及啊……”她仰头想了想,问道,“那若不是现在,而是下个月月中呢?” 阿菩算了算,有些迟疑地道,那大概还好,但是三十人恐怕还是难凑。 五娘摇头,说尽人事听天命吧。 阿菩嚅嚅应了一声,五娘抬脚要走,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转身,“啊,对了,阿菩,你把城里的裁缝都唤来,说我这儿有个大活儿,着急要,工钱多给。” 第四十七回 烛花久(下) 阿菩在门边愣住,有些迟疑地问了一句,“都……要么?” “对,都要,嗨,通共就三五个裁缝,全叫来吧。就这我还怕不够呢。” 五娘又絮叨抱怨了几户,都是些衙内也好县令也好,一个二个都不体悯下人难处云云。 叫来裁缝,五娘一口气订了二十套冬装,拿出来的全是上好的裘皮布料,要求务必在十一月初五前做完。 有个裁缝怯怯地说了句怕时间上不够,五娘一笑,一人跟前放了一贯钱,说只要十一月初五前做好,这些钱是先赏的,后头还有更丰厚的!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看着金灿灿的钱,大家一句怨言都没有了,忙不迭地各自领了任务,心里盘算怎么把这活儿干得又快又好。 送走裁缝,阿菩勤快地擦地抹桌,听到五娘和掌柜在里头言语,说还得把库里盘一盘,看看还缺什么东西,后面说话的声音就小了去,她竖起耳朵也只隐隐约约听到什么夫人、过来、十一月初五、初八之类的话。 阿菩静静听了一会儿,觉得里面似乎快说完了,才轻手轻脚地离开。 第二天一早,阿菩出门采买,悄悄从后门进了刘屠院子,学猫叫了几声,一会儿工夫,浑身血腥热汗的刘屠从前头铺子里下来,一看是她,态度跟之前全然不同,微微欠了下身,“娘子有要紧事?” 她飞快地道,“快去通报当家的,最迟下个月初八,县令的家眷要来!” 十月二十二,沈令等人冒着风雪抵达流霞关,直接去了黛颜之前在流霞关赁的院子——黛颜机警,在城里僻静地方各赁了几个独院,容纳五十个禁军和沈令带来的人绰绰有余,毫不惹眼。 然后当天下午,叶骁到了。 他一走进院子,看到的第一个人,便是沈令。 沈令正从厢房出来,一看到他,一张清绝面孔立刻浮起一片喜色,飞快到他面前,似想伸手拥住他,却忍住,只替他掸了一下风帽上的雪花,低低道:“……吃饭了么?” 叶骁却不管这些,一把将他揽入怀中,沈令象征性地刚挣了一下,就感觉到叶晓热烘烘的气息扑在他耳尖,“……阿令,我好想你。” 沈令想,谁爱看就看,爱嚼舌根就嚼舌根,他这么久没见他的三郎,想他想得每日每夜都睡不好,哪里还管得了别人。他反手紧紧抱了一下叶骁,悄声道我也是,便牵着他进了房。 叶骁略略洗漱,风卷残云地吃光了端上来的东西,看得沈令心疼。 他黑瘦不少,胡子拉碴,沈令心里只想着这人不知道一路吃了多少苦,怜惜不已,除了给他添饭加汤,就一味痴痴看他,一会儿想他廋了好些,怎么补回来,一会儿想我的三郎怎么受这样苦。 这边天冷,普通民居离了炕就冰凉,洗澡怕伤风,沈令给他擦了身,用刨花水通了头,又端了把高凳,坐在炕外,拿硝过的皮子垫在腿上,叶骁干干净净暖乎乎地裹好放在被窝里,头枕在他腿上,沈令拿了银刀,给他剃须。 他告诉叶骁,李广死了,张大户也畏罪自杀,黛颜正在审张家的人。 叶骁睁眼,“哈?李广死了?” 沈令点头,叶骁不大高兴地哼了一声,闭上眼,沈令给他脸上抹加了皂荚水的藻豆,起了一圈细小的白色泡沫,他舒服得只差睡过去,咕哝着阿令真好,沈令却心里一恻。 他哪里好了。叶骁给他如此深爱与信任,他却为了保护冯映与北齐,杀人灭口毁灭证据,辜负了他。 想到这里,他手中银刀一顿,叶骁睁眼看他,一双漂亮眸子在室内幽暗之中,显出一种无辜的灰蓝。 他似乎所有所思,慢慢开口,“阿令,我刚才想了一下,我觉得,李广的死有问题。” “……怎么?” “我总觉得他没死。”他皱了皱鼻子,“他那种人,特意跑去张大户那里,喝了杯毒茶死了?不让检验尸体,当天带走?他傻、张大户傻、还是觉得我傻啊?我怎么这么不信呢?” “叔靖这么想?” “……嗯,想想罢了,我也没什么证据。”他有点儿气呼呼地重又闭上眼。 是的,冯映没死。他很清楚。 他在冯映对他说想死的时候,就洞悉了冯映的计划。 冯映说的意思是,他想让“李广”这个身份死。 冯映的两个身份应该与王族密辛有关,而他决定借这个机会,将“李广”这个身份彻底埋葬在塑月的北疆。 他最后还给了沈令一个小小礼物,让他有光明正大的理由可以查抄张大户。 沈令一时心内五味杂糅,给叶骁抹净面孔,看了他一会儿,掩住那双眸子,落了一吻在他唇上 叶骁只当他撒娇,轻轻含着他嘴唇,一手搭在他后颈,轻柔按揉,与他唇齿相接,喃喃细语,说的却全是这次来的路上的琐事,比如某个城里的店真黑啊,难吃又贵,还敢偷偷私下卖牛肉之类的。 沈令却只觉得,自己越发对不起他。 他心内酸楚,话就越发少,缠绵一吻过后,他坐到炕上给叶骁修甲,听叶骁继续絮叨,他那点心事重重慢慢就淡了,久别之后的相思之情,在胸口柔软地涌动了起来。 叶骁的手好看,修长白皙骨节分明,修完甲,两人躺在一处,沈令也不松手,与他十指勾缠,轻轻一节一节捏着他指头,心思半浮半沉,对他说的话左耳进右耳出,心思全不在上头。 叶骁又说了一会儿,沈令不知怎的忽然心下就有些恼,他一翻身,人压在叶骁身上,咬了一口他喉结,道你怎么这么多话,难道想和我说一夜么? 叶骁愣了一下,随即一笑,吻了上去 第四十八回 存身处(上) 第四十八回存身处 第二天早上,任何意义上都吃饱了的叶骁精神抖擞地醒过来,沈令昨晚被他折腾得骨松筋软,最后攀在他怀中颤着声啜泣,道三郎、你、你轻些,我、我受不住了。结果更把叶骁撩拨起来,半夜才餍足把他放开,沈令满脸泪水,枕着叶骁肩上被他咬出来的血痕,沉沉睡去。 两人这是心意相通之后第一次长久分别,沈令极其难得的撒起娇来,叶骁起了他还没醒,软软一团被恋人从被子里抱出来穿衣洗漱。 吃饭的时候他还睡眼惺忪,没骨头一般挨着叶骁,两人筷子碰筷子勺对勺,格外稠密。 叶骁不在的时候,他成夜成夜的辗转无眠——他之前长年失眠,经常整夜枯坐,到了叶骁身边才能睡个整觉,结果叶骁一走,睁眼到天明,感觉比之前经常睡不着的时候还要疲劳。 他看了一眼开开心心给他夹菜的叶骁,心想自从他喜欢了叶骁,他的生命乍然丰盛,之前那种心如死灰满目荒芜,现在回头一看,却连一刻都忍不了了。 他这一辈子,真的只能和叶骁抵死纠缠。叶骁是他心中的花,结出满是阳光的果。 最后也是唯一一次——他告诉自己,从此之后,再也不能对叶骁有所欺瞒。 想罢,他心中宽慰不少,靠在他肩头,和他十指相扣。 叶骁几乎好笑,悄声说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这么粘人。 沈令被他调侃得面孔绯红,却依然不肯从他身边挪开,只低声道这次分开这么久,我每天都在想你,现下你回来,要把前面的日子补过。 他这几句话说得赤诚,叶骁心内感动,捏了捏他的手,和他交换了一个浅浅的吻,然后起身,大声地说,“那我们来干活吧!” “……”沈令深深的觉得,长成叶骁这样还能被他捡漏,真是这么多年单身全靠实力。 沈令把他拽回炕上,继续靠着他,叶骁不安地扭了扭,推了推他肩膀,低声道,“要谈正事。” 沈令瞪他一眼,“我想靠着你谈不行么?” 叶骁想想也是,谈工作干嘛非得正襟危坐啊?他干脆一伸手,把他抱在怀里,说,那我搂着你。 沈令扶着他膝盖挪了挪,找了个满意的位置——然后在他怀里,就他把虎符送来这件事,劈头盖脸一顿暴喷。 他说虎符这种东西是随便好给人的么?啊,丢了怎么办?落入歹人之手怎么办?黛颜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一个废料,被人抢了怎么办? 叶骁乖乖听训,心中默默觉得他家颜颜被针对了,等他喷完,他问那虎符呢?沈令顿了顿,“……让灿司马送到鹰扬关去了。然后,我让她再跑趟浦山关。” 叶骁琢磨了一下他这用意,摸了摸光洁下巴,说,沈侯,几个意思? 沈令一笑,慢慢地道:“既然这次都用上虎符了,那怎么也要对得起叔靖你的一千甲士吧?” 他这个笑容犀利又俊美,叶骁觉得……他要搞事。 他特别诚恳的表示沈大人您要搞事我不介意,麻烦您能跟小的我说说您要怎么搞、搞谁么?让我有点准备呗…… 沈令侧头看他,刚才两人戏谑时那种缠绵柔软荡然无存,他面上神情冷然而锐利,让叶骁刹那有种错觉,仿佛他怀里抱的不是他倾心相许的恋人,而是一柄剑。 沈令一字一句地道,“一千甲士,我要取符青主的人头。” 叶骁猛的睁大了眼,他身子微微后倾,沈令不高兴地抓着他手臂把他往前拉,重新靠过去,他道,不用担心,我会让符青主自己过来塑月境内送死,保证不留首尾。 叶骁定了定神,抓过炕桌上的茶一口饮尽,他若有所思的道,“……也不是不行……符主是荣阳这一辈第一的人物,如果把他除了,等于断了荣阳未来二十年一臂……他在荣阳树敌甚多,他一死,应该挺多人高兴,如果他死的理由足够,荣阳确实没能力也没这个意愿来找我们麻烦。” 符青主在荣阳,最大的敌人,来自于他的背后。 荣阳极重嫡庶,除非特例敕诏,庶子不能袭爵,符家乃荣阳名门,国公之爵世袭罔替,到了符青主这一辈,他是现国公的庶长子,素被父亲看重,荣阳今上励精图治,打破门户之见提拔人才,符青主靠自己挣了个侯爵,而正室所出的嫡子年龄尚幼,被母亲溺爱得不学无术,素来不被国公所喜,传言符国公有意要让符青主成为继承人,那就等于要休妻扶妾,国公夫人哪里肯干,自是视符青主母子为眼中钉肉中刺。 符青主现在常年驻守边疆,远离权力,难说内里没有国公夫人的功劳,但是符青主确实枭雄之质,在边疆屡立奇功,反而扶摇直上。 “你怎么肯定他这个时候会在这边?”荣阳边境极长,所谓北疆也有千余里,并不能保证符青主现下就在木错谷旁边的浦山关。 沈令笑道:“符青主多疑,我到列古勒这件事,他一定知道,而且定有猜忌。” 他说,叔靖,你说,若此时我还在北齐,你镇守鹰扬关,然后我忽然被贬谪到北齐边疆,你会怎么想。 “……那还用说,内中有诈,我觉得肯定是你要揍我,我肯定跑到流霞关监视你啊!”他恍然点头,“……对!那符青主肯定也是这么想的。” 叶骁兴致勃勃地追问他那封送去浦山关的信上写了啥,沈令看了他一眼,凑在他耳边极轻地道,“……我告诉他,十一月初八,我要歼灭木错谷的土匪,若土匪奔逃入荣阳境内,还望他协助缉拿。” “符青主要是这样还能视而不见,那他可就不是符青主了。”叶骁评价,“但是我不觉得他会这么轻易就上钩。” 沈令在他怀中笑道,“是啊,但你前些日子不是送来西魏的信报么?我重新修订了一下计划,饵又足了两成。” 他说,但若符青主实在不上钩,那我就可以完全没有后顾之忧地歼灭土匪啊。 ……横竖都划算就对了。 第四十八回 存身处(中) 沈令笑道:“现今天下四兵,白玉京赵师擅阵、塑月阳公破军、荣阳符主养兵、安侯沈令——多谋。” 他道,我四人齐名天下,但他们三人,无一如我。 “我沈令年界而立,知兵二十年,天下无敌。” 而你现在在我怀里。安稳的、暖呼呼的,可可爱爱地说自己天下无敌,叶骁快快活活地想,把他搂得更紧一点。 然后叶骁问沈令打算怎么把符青主办了,沈令和他说了,叶骁听完之后良久沉默,沈令扶着他膝盖侧头看他,问他可有什么不妥? 叶骁一脸牙疼地捂着脸,“符主怎么得罪你了……你要这么收拾他……哎呀,我想想我要是他我就肝疼,不能想不能想。” “……”沈令在他怀里转过身,一双漆黑眸子凝视着他,他捧住叶骁面孔,慢慢地道:“……他让我的阿骁流血了。” 叶骁愣了一下,他看着沈令,男人毫无笑意地弯起唇角,“三郎,我发过誓的,让你流血的人,我都要他们死。” 他又了无笑意地笑了一笑,心里想,凡是伤害了叶骁的,全部都要死。 他发过誓的。 他这么说的时候语音平缓,面无表情,唯独眼睛里透着一种近于戾气的冷光,叶骁心中却一片柔软,他挨过去,把他抱在怀中。 “都依你、都依你,什么都依你。” 大家修整了两天,十月二十五,从列古勒有五娘的鹧应传书过来,说已经把十一月初八,杨衙内要送县令和自己的内眷,带着一堆布匹粮盐过来列古勒一事不着痕迹地泄了出去,阿菩也把消息传出去了。 一直监视木错谷的兵士也回报,说这几日木错谷来往陡然变多,看似要有所动作。 沈令回了五娘一封信,只有五个字:按计划进行。 然后十月二十七,灿灿风尘仆仆地到了流霞关。 叶骁与她额头相抵,细细查看了她去浦山关的记忆。 灿灿并没有见到符青主,她送了信就走,但所见军容极盛,秩序森然,不愧是以养兵著称的符青主的军营。 沈令仔细问了灿灿几个问题,叶骁答了,他若有所思沉吟半晌,敲了敲桌子,道,就看符青主上不上钩了。 而就在同一个时间,浦山关内,符青主正站在书案前,若有所思。 沈令行坐在书案后,他捏着自己侄子写来的亲笔书信,沉吟良久,慢慢放下。 两人都静默无语,符青主手中握着一柄非金非石骨白色的匕首把玩,手指轻动,便变换形态,时而是一只笔,时而是一根骨锥。 不知过了多久,沈令行捋着胡子,沉声道,“青主,你怎么看?” 这菲薄一张信纸两人来来回回不知看了几次,上面寥寥几个句子他两人都快背下来了,听到沈令行问话,符青主皱眉道:“我觉得……其中有诈。” 他说沈令从不做无谓之事,如果沈令真的只是要去歼灭土匪,以他的本事,根本用不着通知荣阳,他在塑月国境里爱怎么折腾都行,关荣阳什么事。 那他这个通知就非常有意思了。符青主想了想道:“……他这番示警,我认为阿衮河的匪徒并不是他的目标。” 沈令行沉沉一笑,“御前失仪,然后被贬斥到这种边境来当县令,塑月莫非真当我们是傻的?” 符青主颔首,“但是沈令此人多谋近妖,也难保不是声东击西,他未尝不是拿此做饵,让我们荣阳生疑,志在他处。” 老人摇头,“这里虽然号称四国交界,北齐已是塑月盘中肉,徐徐图之即可,北狄此去皆是荒漠,占之无用,那唯一能让他打主意的,便只有我们荣阳了。” 符青主闻言一蹙眉,沈令行敲了敲桌子,“兵法中虚实相示,他这一封信就让我们两人头疼,我这个侄儿真是能干啊。”他甚至于还干巴巴地笑了一声,却了无笑意。 符青主默然,沈令行慢慢站起来,“派人跟着那个送信的女子了么?” “她直入了流霞关。”符青主顿了顿,“她很可能在来浦山关之前已经去过了鹰扬关。” 沈令行想了想,“……去了流霞关……有意思。” 沈令行俯身摊开大案上的地图,仔细看去,眉头微微皱起,“……奇怪,沈令若是剿匪,用鹰扬关的兵不是更近?何况鹰扬关是他主子叶骁的旧部,用起来更顺手,他的人为什么会跑到流霞关去?” 两人又商讨良久,最终也没得出结论,就是派出斥候,日夜监视鹰扬关,流霞关因为路途遥远,兼且气候严寒,鞭长莫及,只能命关内坐探加紧情报收集。 然后十月二十八,符青主接到消息,说鹰扬关派出了几十骑探子,往北齐的方向去了。 消息传回的时候,沈令行和符青主都是一愣,不禁相互看了一眼,怎么也想不到是这个发展。 沈令行一皱眉,说此时对北齐动手?不可能啊,显仁帝应该还没疯啊。 两人百思不得其解,完全不知道沈令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符青主甚至开始觉得说不定这次是沈令故弄玄虚而已。 而就在这时,书房外符青主的副将跑来,呈上一个信匣,符青主一看,整个人悚然一动,他立刻递给沈令行,沈令行浑身一紧,飞快俯身看向案上地图。 塑月与西魏并不直接接壤,西魏北方克衡郡跟塑月隔着北齐一个小县,沈令行看了片刻,呼出一口气,慢慢坐回去,松弛下来,向后一靠。 他把信笺丢到熏笼中,纸张被火舌一舔,上面八个漆黑大字,“魏帝驾崩,秘不发丧”刹那飞灰。 “……原来他要做这个。”老者一字一句地道,“他想拿下克衡郡。” 克衡郡乃是西魏重镇,只要拿下,整个西魏半壁江山便畅通无阻。 现任西魏太子虽然乃是元后嫡子,但是骄奢淫逸兼且今年被叶骁按在大街上暴打了一顿,沦为整个东陆的笑柄,国内人心向背。 克衡郡的守将乃是西魏太子死敌三皇子的姻亲,处处被针对,而自从西魏皇帝病危之后,太子立刻收紧对克衡郡的补给,甚至于驻军窘迫到了粮草只能支撑一天的程度——而现在入了冬,道路难通,只怕会更惨,能不能吃饱饭都是两说。 第四十八回 存身处(下) 现在老皇帝一死,新帝地位不稳——不然就用不着秘不发丧了,根本顾不得克衡郡,而克衡郡守将因为与新帝不睦,存有二心也很正常,这样一种疲敝之关,沈令拿下,不费吹灰之力。 他送来浦山关的这封信,意在麻痹,让符青主和沈令行以为他剑指荣阳,全面戒备,无暇旁顾,以此隐瞒他真正的目的——西魏克衡郡。 符青主沉沉点头,“……那就一切都说得通了。” 怪不得送信的人要直入流霞关,怪不得鹰扬关的斥候要向北齐而去——从流霞关出兵借道北齐直杀西魏,是最近的路。 沈令沈令,果然多谋善变。 沈令行若有所思地轻轻敲了敲桌面,“……也许,可以借此机会一箭三雕,除掉沈令、嫁祸北齐、逼西魏归附。” 符青主先是点了点头,复又摇了摇。 沈令行瞥他一眼,“青主认为不妥?” “我一点浅见,现在观望为宜。备齐兵马,随时应战,伺机而动。虽说料敌机先,但现在所有都只是猜测,不宜妄动。” 沈令行捋了捋胡子,最后沉沉点了点头,说他说得对,随后一笑,“先再观望一阵吧。” “……真是天助我也。”而在同一天,接到西魏探子送来西魏皇帝驾崩,太子秘不发丧的情报,沈令一张清绝面孔噙着一抹浮冰也似的笑。 真是死得太是时候了。叶骁默默无语了一会儿,开始怀疑他和沈令到底谁是司兵掌火的卷丹大君的宠儿了。 现在符青主一定认为,沈令打算去拿克衡郡,那接下来,就是要让符青主咬饵了。 叶骁看沈令一脸悠然自矜,便笑嘻嘻地道,“时机虽然合适,但若我是符青主,我还是不会轻举妄动,你要怎么办?” 沈令看他,望入他一双深灰色的凤眸之中,心神一荡,双手攀住他颈项,微微低头,在他唇角啄了一下,叶骁心里一软,沈令却轻轻摇了摇头,“……那我也没办法了。” 叶骁笑了一声,他松松圈住沈令的腰,把头撒娇一般搁在他手心,朝他眨眨眼,“那……此大好头颅借沈侯一用呢?” 沈令大惊,他立刻从叶骁怀中跳起来,皱眉厉喝,“叔靖!这事开不得玩笑!” 他无辜眨眨眼,“我没开玩笑啊。”他歪头看沈令,笑得甜丝丝的,“阿令,押上我的脑袋,这个诱饵应该够了吧。” “……不行!”沈令断然拒绝,一副没得商量的样子。 叶骁把他往身边拉,被他冷着脸甩脱,他就涎着脸再去捞,好几次才总算抓牢沈令,把他慢慢拖到怀里,仰着头,把他往下拽拽,亲了亲他唇角。 沈令想挣开,却被叶骁揽住脊背,压在怀中,“阿令,你这次计划,也是拿你自己当饵,你做得饵我也做得,我若做不得,你也做不得。” 沈令被他这句噎住,仔细看他,叶骁眉眼含笑,一双深灰眸子却是再认真不过,过了好半晌,他气闷一般扭过头去不看他。 叶骁看他默许,轻轻地又含笑吻了过去,“我的好阿令,莫气莫气,反正我被丢出去当饵也不是第一次了。再说这次又不是我真的做饵,只是假装一下啦,我还得去剿匪呢~” 他这话一出,沈令心内酸楚又裹着股火气,冷然看他,“可名头我也不愿意。” 叶骁聪明地把“我当初当饵你也揍得很开心啊”这句话咽下去,也不答,就是笑着亲他眉眼,过了好一会儿,他怀中紧绷的身躯才软下来,沈令还是冷着脸,颇为勉强的样子,在他鼻梁上啄了一口,慢慢伏在他肩上,呼出一口滚烫的气:“……你何苦要把自己押上。” “舍不得孩子套不来狼。” 沈令斜睨他一眼,“怎么,符青主看不起安侯沈令的一条命,非要加上你才行?” 叶骁看着他,笑了一下,才正色道:“鹰扬军将军叶骁的命不值得,但是秦王叶骁的命值得。阿令你对权势没有兴趣,我也一直没和你说……” 他深深看向沈令,“阿令,我是阿询之后,塑月顺位第二的王位继承者。” 沈令一愣。塑月是彻底的嫡长继承制,按道理说来,若叶询出事,显仁帝绝后,继承皇位的应该是王姬。 清楚他在想什么,叶骁摇摇头,“当初阿姐被父亲废掉帝姬之位,她所出的一系,就彻底失去继承权,所以按照顺序,是我。”他顿了顿,“阿令,你知道我们塑月七色名门吧。” 塑月七色名门的族长在塑月拥有一个至高无上的权力,既在符合条件的情况下,由叶氏族长发起,族长们全数通过,既可废帝。 皇室叶家七色名门位在第四,按例不能需由皇帝、皇储之外血缘最近的近支宗室担任族长,因为王姬被废,所以这一代的叶家族长,正是叶骁。 “押上塑月叶氏族长,秦王叶骁一条性命,这个饵,足够了吧。”他顿了顿,“而且,若能杀了我,塑月会彻底动荡。” “……怎么说?”他不懂,现在叶询无事,为何会动荡? “那阿令,我换个问题,若我现在死了,谁会成为叶家族长?” 沈令想了想,诚实地摇摇头,“我实在不知道……”说完这句,他心中忽然愧疚——他对叶骁还是太不上心了,这样和叶骁息息相关的事都不知道。 叶骁静静地看着他,“是横波的长子。” 第四十九回 不夜侯(上) 第四十九回不夜侯 沈令迟疑看他,“我记得小公子……今年才四岁?而且……叶大人一支不是被……剥夺了继承权么?”“哎,这里头事儿就复杂了,我给你捋捋哈。这个继承顺位不是从横波那儿来的,而是从孩子他爹那儿来的。”叶骁开始掰手指头。 先帝乃是独子,除了子女,最近的血亲止有一个堂侄女,嫁入了塑月名门第一的阳家,膝下一子,就是横波的原配阳公子。 奈何横波风流忒过,兼且妩媚美貌,生了一子之后,府内颇有内宠,阳公子一怒之下与横波合离,再未娶妻生子,在去年过世。 按照塑月的继承法,除了先帝一脉,再往下排,就是先帝的堂侄女这一支,而这一支目前唯一的子嗣,就是横波的长子。 沈令仔仔细细捋了一遍,“……那,这个孩子现在除了是塑月族长的继承人,皇位继承的排序也只在你之后。对么?” “对。”叶骁悠悠地住了口,垂下眸子,漆黑眼睫投下一片浓黑色的阴影。 沈令心中一动,他忽然想起之前有一次,他和叶骁讨论过之前几次遇刺,他仔仔细细复盘过之后,他认为叶骁在这几次刺杀至少是两批人干的,而且目的不同。 北齐金殿毒杀和奠行毒酒,包括后来在松河涧那次截杀,三次刺杀一气呵成,小巧精致,是沈行一贯的作风,其缜密毒辣环环相扣,就是要将叶骁格杀在北齐境内。 唯一棋差一招就是沈行没算到叶骁身负“昆山碎”,以及他会向北齐国主讨了沈令。 而沈行反应奇快,立刻对沈令用刑,意图让他失去武艺,只是他又料错了叶骁,在被他假意示好,告知消息之后飞速前往,他的人只来得及废掉沈令右手,不得已,只能再补上“泥销骨”——如此连环,却还是让叶骁在松河涧逃了——只能说,叶骁不愧是诸神眷顾之人,运气完爆沈行几条街。 当时沈令对于沈行为何非要将叶骁击杀在北齐境内一事百思不得其解,叶骁还笑着捏他的鼻子,说幸好我家沈侯是个武官,你要是个文官,这般孤直,怕不早被陷害死了。语罢悠悠然拈起一个梅干塞进他嘴里,才跟他说,因为沈行根本不希望鲁王做太子。 沈令听得一愣——北齐除了国主谁都知道,沈行就是鲁王最得用的那把刀。 叶骁似笑非笑瞥他一眼,“我认为沈行另有主子,鲁王不过是被他架到前面吸引视线的傀儡罢了,你想,若我死在北齐,鲁王首当其冲要负全责,就你们国主那德行,你觉得鲁王活得了?” 沈令听了默默无言,半晌憋出一句,“……那,就为了想要扳倒鲁王,他就完全不顾杀了你之后要承担的后果?” “再把你放出来咯,我死了,你跟我姨妈同列天下四兵,五五开的局面,最坏不过再打一场,打赢不说,打输了杀鲁王一家,奉上你的脑袋,谈些更苛刻的合约罢了。这生灵涂炭民不聊生与他沈行的荣华富贵有什么相干。” 沈令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叶骁慈祥温柔地摸了摸他的脑袋,叹气,说,沈侯,你打仗就行了。说完这句,他想了想,摇摇头,否定了自己刚说的话,“不,阿令,我希望你仗也别打,就在我府里陪着我,下半辈子安安生生。” 可这太难了。这句两人都心知肚明的话谁也没说出口,彼此极有默契的选择继续复盘。 除了北齐三次,栈道那次,沈令认为不是沈行干的。怎么说呢,风格迥异,而且似乎目的也不一样。 沈行的谋划布局一向小巧精致,与他生在阴谋孽生的北齐后宫有关,而栈道那次虽然对方确实掌握了他身上“泥销骨”发作的情报,但两队前后潜伏合杀,不像沈行的手笔,更像是军人的思考方式。 而且,沈令一直隐隐约约地觉得,栈道上对方的目的,并不像刺杀,而更像……要把他们逼入某种境况。 听他这么分析,叶骁只摸了摸他的耳垂,轻轻一笑,岔开话题,继续和他说沈行的事。 他当时也没细想,心内又只想让叶骁提防沈行,就断了栈道这个话题,而刚才,他听叶骁给他解释塑月的继承制度,他想起当日这段,心头忽然起了一层菲薄的寒意。 对于横波而言,她的孩子与皇位,只隔着一个叶骁与叶询——不,只隔着一个叶询。叶骁跟自己这档子事京城谁都知道,他年近三十无妻无嗣,名声又那么差,又对权势毫无兴趣,叶骁的皇位继承顺位只是个摆设而已。 而这些,叶骁只会比他更早想到,想得更深更多。 他忽然就想起叶骁评价他的话,他说沈令心硬而天真,他自己则心软而不天真——这话说得没错。 你看,都现在这种时候这种局面,他明明心里清楚,却犹自不愿意面对这个事实。 沈令不自觉地看他一眼,心中莫名感慨的同时,轻轻一动……哪里不对。 假如真的是横波一脉派出的刺客,为何要杀叶骁?横波的目标要是皇位的话,她前头碍事的人是叶询啊,她为什么要来杀叶骁?这不合理。 沈令皱眉,他没有把心里想的话说出来,但叶骁何等聪明,只瞥了他一眼,就大略猜到,他笑了笑,道,现在别想这些有的没的,我们该想的,是接下来剿匪和对付符青主的事。 沈令顿了顿,把对横波的疑虑暂时抛开,昂然一笑,“以符青主之狐疑谨慎,他现下必然犹豫不决,但是当饵押得足够了,他会以比之前的狐疑疯狂十倍的孤注一掷。叔靖,‘秦王’这个饵,足够。” 沈令的意思是,符青主现在认为塑月会去进攻克衡郡,他打的算盘是,在北齐境内,杀掉沈令,这样一来,一次之下可以完成杀沈令、嫁祸北齐,挑起北齐与塑月再战、然后逼迫西魏投向荣阳——一箭三雕。 沈令一双漆黑眸子看他,里头浮动着冰一般透明而锐利的光彩,“但是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 “嘛,听起来完美,但万一他真定力足够,就是不咬钩呢?” 听了这句,沈令用怜悯的眼神看他,叶骁登时不高兴起来,他孩子气地伸手去捂他的眼睛,“……你这眼神什么意思?啊?” 第四十九回 不夜侯(中) “叔靖,你果然天潢贵胄,生来高贵。”沈令没动,任凭他掩着自己的眼睛,淡淡地道,叶骁怔了怔,拿下了手,沈令看孩子一样宽容地叹了口气,他说,叔靖,符青主需要功劳,不世的战功,不然,他没法在荣阳那种地方生存下去。 叶骁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他愣愣地看着沈令,看到他的恋人清浅地笑了一笑。 沈令以一种宠溺的眼神看他,捋了捋他鬓发,柔声道,“叔靖,这个你大概理解不了,我笃定符青主一定会上这个钩,就是因为他太需要这个功劳了,就跟当年的我一样。我一场仗都不能输。因为我输了就会失去一切。生命、立足的地方、我生存的意义。符青主也是,他是庶子,在荣阳他想握有权力,就只能一直赢下去。” 然后沈令唇角那个若有若无的笑慢慢漾开,又软又甜,他说,现在我也输不得,不过这个输不得,是为了你,三郎。 “……沈侯,你如此孤清自持,真天人也,合该叱咤天下,建不世功业。”叶骁凝视着他的眼睛,慢慢地说。 十一月初二,一支身穿禁军服色的精干队伍一大早就入了流霞关,马车直入太守府。 荣阳坐探在郡守府旁边开了家酒肆,跟来店里相熟的公人打听一番,立刻传回消息,说太守府新到了一位从丰源京来的俊美公子,身份应该极贵,太守、主将都要躬身肃立回话。 “……叶骁。”符青主沉声道,“他来了。” 沈令行沉吟片刻,眼中精光闪烁。 对他而言,如果这次只是单纯对付一个沈令,未免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但如果再加上叶骁…… 沈令行没有说话,他只是起身拿起大案上的令箭,在手中细细摩挲之后,抬起眼皮瞅了一眼符青主。 他将令牌放在桌上,“……上冠军大将军符青主听令——” 符青主后退半步,单膝点地,“末将,听令!” 十一月初二,在塑月与荣阳两边暗潮涌动的时候,叶横波抵达山南关。 她和沈行是今早到的,马不停蹄去都督府探了病,姨妈死活留她,她用另有军务强辞了出来,也不回驿馆,而是出了城,往山南关北郊而去——那里有山南关最富盛名的酒楼:不夜侯。 沈行比她先到,他出驿馆之前接到了一封信,里头只有四个字:李广已死。 沈行心中一宽——这次他纯粹是为人收拾烂摊子。 李广乃是十多年前鲁王府内旧人,颇知道一些鲁王旧事,不知怎的跟了唐庐王,现下鲁王正在争夺储位的紧要关头,怕被燕王抓着把柄,就让他把李广杀了——现下总算处理妥当。 烧了信笺,按照横波吩咐,他换了一身檀色锦袍,出城去了不夜侯。 不夜侯占地广阔,内里建筑疏阔,进门一座四层酒楼,后面数幢独立小楼相隔甚远,隐于古树嫩柳之间。这家店今日被横波包了,往日熙攘繁华一概抹去,只余松寂雪寞,清幽至极。 沈行被领入最深处的小楼,没多久便听到横波的脚步声,他碎步上前,殷勤接过外套,倩倩跪下,把横波的脚搁在膝上,伺候她换了软缎兔绒的鞋子,又取了手炉给她捧着,横波笑着拧了拧他玉白的腮,道,小东西惯会服侍人。 “奴婢天生贱命,只想着贵人们舒服就好。”沈行掩袖而笑,横波亲昵的拍了拍他的脸,走入暖阁,沈行亦步亦趋,“不知今日叶大人要在这里见谁?” 横波饮了一盏热茶,抬眼看了看他,唇角似笑非笑,一派风流,“……你猜?” 沈行扑哧一声笑出来,以袖掩面,一双描画停当的桃花眼微微眯起,娇声道:“大人好坏,明却让奴婢怎生猜。” “猜不到不打紧,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哦……”他故意腻着拖长声音,在她脚边脚踏上坐下,双手搭在她膝上,撒娇一般地摇了摇,“奴婢猜不到~” “喔噢,”她俏皮地点了一下他的鼻子,美丽面孔上浮起一个轻笑,“对了,你见过唐庐王么?” 见沈行摇头,横波大奇,“唐庐王跟你同岁吧。他封爵的时候十六岁,你自幼常年伴随国主,居然没见过么?” 沈行咬着鬓边发带:“唐庐王此人一直有些蹊跷,从他被认下到外放藩王,前后不到半月,国主也只匆匆单独召见了他一次就打发走了,之后再没回过京,我是真没见过。”说到这里,他一双漆黑水润的眸子轻轻转了转,伏在横波膝头一笑,神色天真娇憨。 他常年含着香玉,唇齿噙香,吐气如兰,“不过,据说唐庐王生得好俊俏容貌呢……” “这样……”横波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今儿就见一见吧。” 沈行心内一凌,横波纵容又宠溺地拍拍他的脸,“对,我今天在这里约的,就是冯映。” 沈行一愣,面上飞快浮起一抹媚笑,“……那我在此,不大合适吧?” “有什么不合适的?我看是大大的合适。”横波随意从果盘里拈了一粒杏干,笑眯眯地塞进他嘴里,看他咽了,指尖从他嫣红唇边划过,“你看,若唐庐王要你的脑袋为聘,我也省得跑回去驿馆抓人了不是?” 沈行心中大惊,面上却丝毫不变,只媚笑着拍拍胸口,“大人惯会玩笑,可把我吓着了。” “我吓你干嘛?”横波好笑看他,两根指头拈着他下颌,语调温柔,语句冰冷,“我记得,我好像从来没有掩饰过,我真的真的,非常讨厌你这件事啊。” 沈行撒着娇说叶大人这么讲也不怕我伤心,一边不着痕迹地想起身,却被横波闲闲扼住了颈子,手下微一用力,直接抵在身后榻脚上。 横波浅灰色眼睛眯起,和和煦煦,温温柔柔,“沈行,你知道么?你是我最讨厌的那种人。” 第四十九回 不夜侯(下) 沈行浑身一僵,横波手指轻动,压住了他喉咙,然后笑着一点点儿收紧,“……我喜欢狼、也喜欢猫儿狗儿,但是我讨厌蛇。尤其是你这种随时准备噬主的蛇。你这种人,既无廉耻,也无忠诚,就只好当个夜壶,用过就丢。” “你看,即便我这么对你,只要你还要借助我的力量,你就会乖乖巧巧——我真的特别讨厌这一点。沈行,你和你哥哥都不似人,只是沈侯似冰,你却似个畜生。” 随着压住他喉咙的力量增大,沈行无法呼吸,眼前一阵一阵发黑,他却一动不动,只唇角媚笑,断断续续地道,“大人、早、说,哪……里讨厌、奴、奴婢……改、了……就是——” “……”横波索然无味地放了手,她摇头,说沈行,你这人除了无耻,还真无趣。 沈行摸着喉咙强忍着极轻的咳了两声,眼前还是模模糊糊,他听到横波随即调转方向,向门口扬声道,“……叶某说得可对?殿下。” 沈行往门口望去,他看不大清,只看到一条清瘦修长的霜色身影,玉冠挽发,慢慢走了进来。 随着那人走近,他眼睛也逐渐能看清了。 来人容貌清雅端丽,长眉入鬓,一双眸子冷若寒星,身上一袭霜色素袍,朴直无华,却将他气质衬得更加清冷不凡,直如神仙一般。当沈行看清来人容貌的刹那,他心内一冰。 ……今天大概真的会死在这里。沈行想。 那人声音也若碎冰一般清寒,他略一拱手,“在下北齐冯映,见过叶大人与沈公。” 横波含笑,正要开口寒暄,只见一个身着店内小二服饰的人在冯映耳边低语了一句什么,冯映轻轻瞥了她一眼。 ——不对。出事了。 几乎就在一瞬间,某种危险的直觉像是条蛇一样轻轻蹿过她的脊背,她抓住沈行向窗外一掷,厉喝一声“动手!”猱身而出,掠向冯映! 她知机之敏锐与决断之快出乎冯映意料,冯映急忙后退,低喝一声,“杀!” 刹那之间,楼外屋内响彻金铁交鸣之声,她这次带来的人已然在外面跟冯映的人交上了手,横波反应与动作太快,冯映身周侍卫来不及反应,已被她抢近身前,两名侍卫挺剑而上,哪知横波不闪不避,为一侧头,雪亮剑锋擦着她颈项而过,她已一把抓住冯映! 冯映不谙武艺,他身旁侍从武功远远不及横波,援护不及,冯映落在她手中! 横波手腕一转,雪亮长剑横在冯映颈上,还没等她要挟,冯映安静而冷的吐出了他进来之后第三句话:“杀。” 这个“杀”字冷若清冰,落地刹那,横波心头猛跳,只见眼前剑光闪动——她肩头一疼,却是对方毫不留情,一剑透过冯映肩膀,削掉了她肩上一块皮肉! ——他们是真的不顾冯映死活! 横波刹那决断,她抓着冯映飞快撤身,咬牙旋身而出,狼狈地滚到外头雪地上,只听头顶几声金铁交鸣,她看也不看,一脚把冯映朝院中小亭踢去,自己就地一滚,飞身闪入亭内,一脚踏在冯映胸口,人影闪动,五个侍卫把小亭团团护住。 雪地上横躺竖卧着几具尸体,沈行蹲在亭子里的石桌下,她低头看了一眼脚下的青年,只见他面色惨白,唇边却犹自带着轻微笑意。 横波深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吐出,她冷声跟沈行道:“看好他。”语罢手中长剑挽了个剑花,飞身向亭外掠去,加入战团! 沈行虽然弄权,却少见刀光剑影,被吓得浑身无力,颤颤巍巍想往外爬,却根本动弹不得。 “……”冯映清冰一般的眸子看了看他,便漠然调转,看向亭外。 横波显然意在拖延,那么……她在等什么?冯映脑中飞转,忽然听到外头传来急促的三声鸟叫,是他的人打来的暗号—— 喔噢,原来她等的是这个。 勉强靠着石桌站起来,冯映低喝一声,“停!” 他的人立刻停手,横波警惕地看了一眼外头,才慢慢转头,看向冯映,那张本就艳丽的面孔平添一份妖异的戾气,她喘了一声,拿手背抹了一下额上的汗,唇角一勾,“我的人到了,对吧?”她很是温柔地对着他笑了笑,“我也并非全无防备啊,殿下。” 她约冯映未时初刻见面,离开都督府的时候,便未雨绸缪,借口自己带的侍卫不多,要都督府在未时二刻派人来接自己,留了个这么个后手,怕的就是冯映出幺蛾子,呵,果不其然。 冯映漆黑眸子看了她一眼,再看向亭外,思忖了一下,咳嗽两声,轻轻打了个响指。 他的人就像来时一般利落的消失,连带着地上的尸体伤员。冯映微微躬身,对她轻声道,“大人,请。” 横波哼笑,鄙夷地看了一眼脚下还兀自手脚发软的沈行,粗暴地提着衣领一拎,复又拔了他头上发簪,刹那青丝披散,沈行靠在她腕子上浑身无力,身量又小,一眼望去正是个楚楚可怜的娇艳女子。 横波拥着沈行往外走,冯映单手撑着石桌边缘,肩上的伤还在往出冒血,他却并不怎么疼的样子,反而怕冷一样缩了缩身体,“……给叶大人拿个披风。” “……”横波脚步略停,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神闪动,却没说话,只是接过递来的玄色披风,囫囵包住自己和沈行,大步走出。 第五十回 明月误(上) 第五十回明月误 来人是都督府的副将,看横波拥着一名娇弱美貌、披发乱衣的女子缓步而出,尴尬地转了眼不敢多看,略略寒暄几句,说吾等受都督命令,带来五十名军士给大人,专司护卫,就在外等候了。 横波搂着沈行一笑,一个荷包往副将手里一塞,她朗声道,天冷,别在外头等,今儿这里我包下,点些好酒好菜,我这边还有点乐子,反正也住得下,大家敞开乐呵乐呵……一群人无不喜笑颜开感恩戴德。 说罢,她揽着沈行回去,刚转过长廊,副将看不见了,横波身子猛的一坠—— 沈行知道,横波快撑不住了。他刚才扶着横波过去,裘衣里满手的血和冷汗,她整个人在细微地抖,哪怕再多说两句都会露馅。 他用尽全力扶住横波,单手在荷包里翻出一片老山参,塞在她嘴里,横波从肺里颤着吐出一口气,闭了下眼,过了好一阵子,才攒出一份力气,半个身子压在沈行身上,低声道:“走吧。” 她身上有几处伤得极重,三四处见了骨,血淌得满身都是。 横波慢慢往回走,唇角却带了丝笑。这次确实是她约冯映在此见面,但她真没想到,冯映居然一来就下了杀手,自己命都不在乎,但是说停就停,这人狠的倒也有些意思。 她被引入暖阁,里头只有冯映一个,坐在床沿,面前放着药匣,身上一袭素色中单,肩上隐隐透红,显是刚包扎完。 沈行扶她坐在榻上就退了出去,横波面无表情,冯映看她,她也看冯映,然后对面清隽男子拿起药匣到她面前,平静地道,“我为大人包扎。” “我现在动不得。”横波闭上眼,脑子一阵一阵嗡嗡地眩晕,她只听到冯映轻轻地嗯了一声,道了句,那我僭越了。 银勺抵在她唇边,苦涩药汁一口一口慢慢喂她喝了,药效发作,意识像是蒙了一层纱一样,没有消失,却柔软地漂浮着,伤口不再那么疼,只是热,然后她身上一轻—— 衣服被轻柔剥去,温暖的帕子落在她伤口上,清理、缝合、敷药、包扎。 几乎没有痛感。 “……”横波睁开眼,看到的是冯映的侧颜。 冯映生得好,眉目秀颀,姿容秀丽,人却是单薄的,一样是清绝,沈令似白梅,凛然而冷,他却像是落在梅上的雪,随时会消逝,而就因了这份单薄,整个人透出一股不自知的清媚。 她兀自有闲地想:他倒真是生得好,当得起眉目如画,清逸隽雅八个字。 给她裹完身上主要伤口,帮她把衣服穿回去,外头送来两盏药,两人一饮而尽,横波轻轻敲了一下银盏,铮的一声轻响,她笑道,殿下,我们现在,可以好好聊聊了么? “自是应当。”冯映恭恭敬敬地道,在她对面坐下。 横波想了想,又弹了一下银盏,她饶有兴趣地问,“若我刚才出去,直接让都督府兵马来拿你,现在该是如何?” 冯映漆黑眸子映着对面女子一张风流笑脸,他轻声道:“……那现在大人和外面都督府五十名军士,俱都是死人了吧。” 果然。横波噗嗤笑了一声,她没再纠缠这个话题,她朝他抬抬下颌,“有血味,伤口裂开了。” 她肩上被一剑削得见骨,那冯映只可能伤得比她重,那么短的功夫就包好了,怎么可能? 止疼药物的劲儿慢慢过去,她定了下神,看向冯映,“礼尚往来,我包扎的手艺也还凑合,让我来吧。” 那一瞬间,冯映的神色微微一动。横波没有错过——那是近似于恐惧的表情,她不露声色,看着冯映。 北地冬日天长,酉时一过,屋里就掌上灯烛,冯映拢在一握烛光清辉之中,他看了一会儿横波,慢慢点了点头,道了一句好。 看他开始脱衣,横波一边翻检药匣,一边问,“不喝点药?缝针可疼着呢。” “……我不怕疼。”他低声道,横波点点头,把自己要找的东西找出来,仔细洗了手,剪了自己一绺长发,放在烧酒里煮,又拿酒擦手,回来的时候,冯映背对着她,正脱下最后一件衣服。 冯映惊人的白,肩上果不其然已经渗出血来,越发衬得肌肤显出一种近于惨色的白,他还瘦得出奇,看上去几乎有些营养不良的意味。 在横波碰到他的一瞬间,冯映浑身僵硬,控制不住地抖了一下,面色煞白,横波忽然开口道:“我揣测,殿下这次呢,是觉得我要是个废物,就弄死算了,要能扛过这一次,才配坐下来和殿下谈谈,我说的可对?”清洗创口,冯映一动不动……唔,不是不怕疼,而是对疼根本没有感知吧? “……大人聪颖。” “那咱们聊聊?”撒上止血粉。敷药。 “我打算向大人求婚。” “……哦。”她手下略顿了顿,看止住了血,发丝煮好,她穿了银针,准备缝合,“为什么?” “因为,谁做了大人的夫婿,谁才能在未来,与大人共为北齐国主。”说到这里,他顿了顿,侧头看了一眼横波,“多谢大人体贴,不用陪我说话,转移我的注意力了。” 横波没说话,只哼笑一声,开始缝合。 冯映,这人当真有意思得很。 缝好伤口,她和冯映说了一宿的话,冯映对局势的判断,惊人的准确,他直言无论现在北齐谁做太子,都不过是个架起来的靶子,真正未来的北齐国主,是横波和她的丈夫。 他说了和叶骁一样的话。北齐选夫这件事只有她、王姬、叶骁和显仁帝四人知晓,而冯映却自己推断了出来,能让他做出这个判断的,是何等才智,以及对天下风云何等清楚。 横波想,他和自己一般大,却和自己母亲齐名,怪不得,原只有他才配。 横波问他知不知道沈行的主子到底是谁,冯映摇摇头,道,他想扶立一个完全由他控制的皇子,他啊,要当北齐的主子。 “……赵王?”横波脱口而出北齐最小的皇子,却兀自蹙眉摇了摇头,“不对,他和赵王的生母烟姬争宠不合,他怎么会支持赵王。” 第五十回 明月误(中) “表现出来的,不一定是真的。”冯映心平气和地道,“烟姬是在他根基已稳之后才入宫,在烟姬之前,他得国主独宠,北齐后宫十年不闻婴孩啼哭,之后也只有烟姬生育了赵王,如果他俩真的争宠到你死我活,烟姬怎么可能活着?而烟姬和赵王都活下来,且能勾结燕王,影响朝政,我只能认为,烟姬才是沈行真正的一步棋。而赵王很合适作为傀儡不是么?” 他这么一说,横波何等聪明,脑内迅速盘算——沈行助鲁王,烟姬助燕王,两人相争,再把其他皇子牵连其中,最后只余赵王,北齐就任由他操纵。 那他接下来要对付的……横波意味深长地看向冯映。她看过去的时候,冯映正垂眼喝药,漆黑浓长的睫毛在他单薄苍白的面孔上投下一抹深重墨色。 他喝完药,神色自若地看向横波,“对,他要杀的,鲁燕二王之后便是我。所以我求娶大人,希望能成为未来的国主。” 横波摇了摇指头,“不是娶,是嫁。” 他从善如流,“自是我嫁予大人。” 横波看了他半晌,玩味一般唇角一勾,“你不在乎以后北齐皇座易主,再也不姓冯?” “我不在乎。”他轻轻地道,咳嗽了一声,惨白面容上泛起一层娇艳然而不正常的绯色,“天下没有不灭的王朝,既非外族,又非灭种,能让百姓过得更好,为什么要在乎?”他笔直地看向横波,“现在民心向着塑月,若塑月失德□□,自然也会有别人取而代之,不是么?”他顿了顿,“所以,北齐宗室,我最合适。” 横波心内默默动容,面上却一丝没有带出来,“殿下所求的,并非权势,那殿下在乎的,究竟是什么?” 冯映沉默了一下,他慢慢地道,“我所求的,不过是希望北齐之大,不要再有第二个冯映。” 横波蹙眉,正色看他,他对横波一笑。 冯映本就生得好,这一笑格外清雅,仿佛清澈月空里,落下了雪白的花。 他说,十六岁之前,我姓李。是鲁王府的娈童,而我本来,是想做一名大夫,悬壶济世的。 他说,可惜我谁也救不了。 那是一个话本都不会这么写的烂俗故事。 年幼的船娘受了多金风流男子的蛊惑,春风几度,珠胎暗结,她的郎君却不见踪影,只留给她几锭渡夜资的金银馃子。 她自己还是个孩子,生了个皱巴巴红彤彤的小东西,送了人,自己趁着尚自秀美俏皮,嫁了个行商,远走他乡。 收养这孩子的是户好人家,给小娃儿取了个名字叫李映,因他自幼聪颖异常,又生得文静秀丽,养父母待他如珠如宝。 李映两岁识字,三岁诵文,养父母为了他抛家舍业,求学白玉京,五岁入学,十二岁业成,他回了北齐,连过乡试会试,到了京城,先应了杂学医科,头榜第一,又踌躇满志要去应进士科的殿试,一群人榜下捉婿,人人都想把女儿许配给他,奈何岁数真的太小,只能无奈放了。 然后他就被鲁王强掳入了王府。 鲁王最喜美貌幼童,而那时候的冯映,娇嫩、柔弱、纯洁一如新雪,落下来的泪水都似乎能化成珍珠。 冯映慢慢地道,“我那时候经常与沈行一道服侍鲁王。”他的语气有一种事不关己一般的冷静,仿佛在说的人并不是自己。他甚至于还有余裕对横波微微一笑,“大人不必担心,除了男子,我对侍奉女子也颇有心得。” 然后他就在鲁王府待了四年。他想活着,见爹和娘,还有他赶考时才刚刚五岁的小妹。 他就这么咬牙活过来。他配了药,破坏了自己的痛感,这样才能忍下去,而不是像其他人一样坏掉。 然后某天,北齐国主驾临了鲁王府,鲁王唤出了自己所有娈童美婢。 鲁王娈童最多留到十四岁,他是一个例外里的例外,年纪虽大,但生得好,识字善画,嗓子清脆,又乖巧听话,便还没有被杀掉丢出去,也跪在了院内。 然后国主就看到了他。神色大惊,也顾不得享乐,叫过鲁王,父子两个在内室一阵嘀咕,只听一声响亮的耳光,鲁王捂着脸出来,再看向他的时候,目露凶光。 他被国主当场带走,安置在国主最得用的大太监的外宅,被着着实实地仔细盘问,他这才从大太监的遮遮掩掩里,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他是昔年国主一时风流的产物,国主一眼认出他是自己儿子,却是因为他生得肖似自己的祖母,国主的母亲。 他是国主当时最小的儿子。 国主再昏庸无能,也知道不能就这么放着被次子霸占的幼子不管。 他的亲生父亲看他又恶心又觉得可怜,正不知道该怎么处置他,太子怎么会放过这个收拾鲁王的机会?他说服国主让冯映认祖归宗,好让自己父亲每次一看到冯映这两个字,就想起鲁王那档子龌龊事。 于是他改了姓,被封了郡王,远远打发到北边苦寒之地,再也没有回过京城。 “……那。你的养父母呢?”听到这里,横波沉默片刻,小心地问道。 冯映侧头看她,漆黑眸子平静如水,像是深不见底,漆黑的海。 “他们去鲁王府讨要自己的爱儿,被活活打死,丢到了乱葬岗,骨头都捡不出来一根。我的小妹,那么可爱的小姑娘,饿死家中,被猫狗啃去了半张脸。你看,在北齐,好人就是这个下场。” 他直言不讳,“大人应该看得出来,我非常恐惧别人碰我,然而这恐惧,是直到二十岁那年才生出来的。就是有一天早上,我醒过来,窗子外头开了满满的花,我忽然彻底明白,我不在鲁王府了,我在自己的唐庐王府——从那一刻起,我才有恐惧,恐惧碰触,在此之前,任何人碰我,我都是本能地扑入对方怀中——我从地狱出来,又过了四年,我才学会恐惧,以及,意识到,自己终于可以害怕了。” 他弯了一下唇角,似哭非哭,似笑非笑,像是某种灾厄残留在他面孔上最后的痕迹,“所以,我要当北齐的国主,我要这北齐,再没有下一个冯映。” 第五十回 明月误(下) 横波不语,只深深看他,他慢慢地道:“这些事无论多肮脏污秽,我都不会隐瞒。当然,若成婚之后,大人嫌弃,以大人风姿,风流自取理所应当。” 横波还是没说话,她只是朝冯映伸出手,他看着那只纤白修长的手,身体微微紧绷,横波替他把领子掩了掩,语气平淡,“我最开始觉得你和沈侯神似,现在看,你跟他截然不同。他是白梅浮冰,你是飞蛾扑火。” 但是,跟沈令比,她现在更想要冯映。他坚强又脆弱,身上有死寂一般的美。 她笑了一下,眉宇间那股惯常的风流佻达淡下去,浮上一股雍容自持,那只手缓缓垂下,执起冯映的手,她看着男人微微僵直,俯首在他掌心轻轻一吻,“我允你北齐为聘,此生惟你,绝无二色。” 冯映第一次在她面前露出惊讶神色。 “你值得。”横波轻轻翻掌,与他十指相扣,小心翼翼,珍而重之,“冯映。”她唤他的名字,“你只需记得,你值得,对叶横波而言,你价值连城,而我所能给你的,犹自嫌轻。我现在能给你太少,但你值得更多。” 她微微一笑,说,沈行是我送你的见面礼,随你处置,生死不拘。 语罢,她再一次低头,温柔郑重地吻了他的指尖。 冯映身上几乎没有触感,却觉得她这一吻滚烫不已,几乎灼疼了他。 叶横波和叶骁生得并不像,但是这个瞬间,两人的身影却在冯映面前重合。 他忽然恍惚想起那个列古勒的夏末,岁月静好,金色的灰尘懒洋洋地在阳光里飘着,他提着袍子自石板街的那头缓缓走来,看着俊美青年跪在地上,一身华贵锦袍委尘,费力地从地缝里挖出一文钱,擦干净,放在帕子里,认认真真地递给面前一身褴褛的女子。 不知怎的,他有一瞬间的错觉,时空倒错,他面前站着十二岁的自己,而叶骁跨越了十三年的时空,跪在地上,向那个哭泣的孩子伸出了手——那只是个错觉罢了,他这么告诉自己。 然而叶骁却真的向他伸出了手。 他被叶骁从芦苇丛中背出来,被他脱去衣衫,一针一针缝合身上的伤口。 叶骁不知道,他那时候有微弱的意识,他痛感迟钝,只能感觉到胸上最柔嫩的肌肤被反复刺穿、缝合,然后那人温柔地抹去他额上的汗,似在自言自语又似在哄他,说没事了,快好了,你会好的。 他昏昏沉沉,意识混乱,只隐隐约约觉得,十二岁的自己,被一只修长的手轻轻擦去眼泪。 冯映闭了下眼,又慢慢睁开。 叶家人真是古怪。冯映想,叶横波也好,叶骁也好,都是机关算尽的人,身上却一丝阴霾气都没有,只有一股灼热的少年意气。 他看着面前那双温柔凝视着他的浅灰色眸子——就像是在此时此刻看着他的,对他许下诺言的是叶骁一般,他心中一动,一个“好”字脱口而出。 横波抬头,双手捧住他面孔,他以为她要吻他,本能地闭上眼,然后,他额间一暖。 横波温柔而虔诚的,吻了他的眉心。 沈行一夜未眠。 昨天他一照面就认出了冯映是谁,立刻明白为何他从未见过唐庐王。正自忐忑,就被带到暖阁。 冯映面色苍白,即使在烧着银霜炭,暖如春日的室内都裹着厚厚的皮裘,他看着沈行恭恭敬敬行站在他面前,咳嗽了一声,慢慢地道:“沈公,我就是李广。那是我刚到唐庐,为了行动方便,给自己造的身份。” 沈行脑中嗡的一声!他什么都明白了。鲁王一开始就知道李广是谁!对于正在立储关键时刻的鲁王而言,自己迫□□弟这件事是个无论如何抹不掉的污点,所以他让沈行来杀李广。 这件事的关键是,鲁王没有告诉他,“李广”的真实身份,而这意味着—— 见他面上神色变了数变,冯映给他斟了杯茶,道,沈公请坐。 沈行坐下的时候,面上已神色如常,他嫣然媚笑,听着冯映慢悠悠地道:“看起来,鲁王殿下打算把沈公当做弃子了。” 沈行不恼,只苦笑着摇摇头,唉声叹气,“为人奴婢,主子要扔,我也没办法,正所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他从本来最担心的是冯映杀他灭口,但是刚才一听冯映的话,他立刻明白,事情还有转圜的机会。 “沈公明月误照,何不弃沟渠而就金台呢?” “奴婢愚昧,敢听殿下教诲。” “赵王年幼聪颖,仁慈良善,当为良主。” 他怎么知道自己其实是要让赵王上位的?沈行听得心头一跳,面上浮起媚笑,“赵王黄口小儿,不能当此重任,但若是殿下,奴婢愿效犬马之劳。” 冯映摇了摇头,“我啊,对这个王位没兴趣,我也做不了。”他看向沈行,漆黑眸子清若寒冰,“曾为娈宠,兄弟□□,我能不身败名裂就不错了,遑论九五之位?何况……” 他凝视着沈行,慢慢地道,“当年所伤,我不能人道,无法生育,不然为何至今不娶?” 沈行面上的笑忽然就沉了下来,他咬着右手拇指的指甲,一缕血沿着指缝渗下来,他兀自不知,过了一会儿,才极慢地道,“那,殿下要什么?” “我要鲁王那禽兽死。”冯映冰冷地道,他一张秀丽清绝的面孔上毫无任何表情,“我要他死无葬身之地,碎尸万段。他怎么杀害我的家人,我就要他怎么死。” 沈行定定看了他片刻,嫣然一笑,道,好,奴婢全依了殿下。他笑吟吟地道:“是啊,他们所有人都要死。那些欺辱过我们的、凌虐过我们的,那些能救我们而没有伸手的,所有的所有,都要死。” “全部都要死,一个都不留。”他笑着,用天真的语气温柔地说道。 沈行从冯映房中退出来的时候,正看到横波一身骑装,往这边过来,他行过礼,咬着腕上麝串笑道,“大人昨天好无情,可吓坏我了。” 横波只睨他一样,哼笑一声,“流血流汗的都是我,你有什么好累的。” 沈行也不恼,笑吟吟给她让了路,背对着她,柔声道:“大人,接下来,可真就要分开啦。” “哦,你要去哪里?” “我要回一趟北齐。”语罢,他嫣然回头,笑看横波的背影,“你看,我就不会问大人要去哪里。” 横波没有转身,她似乎笑了一笑,继续前行,两人错身而过。 沈行看了一会儿,唇角一勾,悠然离开。 当天,横波和沈行各自离了山南关,正如她向显仁帝报备的,向流霞关而去。 冯映也启程,却不是往他王府所在郡城,而是向木错谷的方向急奔而去—— ——山雨已至,风摧楼台—— 中部黄金台 (完) 中部完结啦,让我歇一歇,中间让我去更几个耽美短篇开凑个数~ 第五十一回 断长戈(上) 下部为君死 第五十一回断长戈 十一月初四,有一小队人马离了列古勒,往克衡郡而去。 十一月初五,一支戒备森严的小队从流霞关出发,前往克衡郡。 十一月初六,流霞关整队士兵出关,准备冬训。 同日,一队千人兵马,离开了荣阳浦山关。 “符青主还是上钩了。”接到情报,沈令看着面前大案上的地图,一挑眉,面上一股锐利森然。 他料对了,他这个饵故意抛得又快又急,符青主根本来不及请战,没有虎符,他能调用的军队只有自己的部属。最多不过一千五百人的人数,符青主只能集中兵力一次斩首。 鹰扬关乃是叶骁旧部,沈令可以凭叶骁虎符让他们装作戒备荣阳。流霞关不听沈令调配没关系,反正他们这个时候确实要进行冬训,沈令就顺势制造了“流霞关假借冬训之机,实则要出兵克衡郡”这个假象。 而此时,符青主的情报里“沈令”和“叶骁”一个在流霞关,一个在列古勒。他们必定要先行汇合,那,最适合他们汇合的地方,就只有—— “——北齐临河。”符青主看着面前巨大的沙盘,指向了介于北齐与塑月边境的一个小点。 “沈令先到,随后叶骁,然后是流霞关士兵。根据回报,他们两个加在一起只带了百名左右兵士,意图装作剿匪,让我们放松警惕。”沈令行在沙盘上挪动着棋子,“机会只有一次,我们需要悄悄穿过塑月领土,在他们抵达临河,并未与大军汇合的时候截杀,一击即退,这样没有把柄,还可以嫁祸北齐,让他们和塑月边衅再开。” 符青主点头,转身要出去,却被沈令行叫住,“青主,你留下。” “元帅?” “我去。”老人昂首挺胸走了出来,“我的侄儿,又在北齐,我去吧,该了结了。” 符青主神情复杂地看了看面前的老者,犹豫了一下,最后微微躬身,应了一声,“是。” 十一月初八,万事皆宜。 天还未亮,叶骁就精精神神地爬起来,兴高采烈地——开始穿裙子。 沈令在旁边牙疼地看着他。 这次引诱土匪,需要有人穿女装扮做女眷,除了灿灿,还需要一个,然后叶骁就表示,穿裙子这事儿非我莫属。 沈令一边听着他嘟囔着“裙子真好看啊,一直想穿一次啊”这样的话,一边觉得哪里不大对…… 正系衣带的叶骁一瞪眼,表示哪里不对了?纯爷们才敢于毫无芥蒂地套上裙子。 粗鲁地把牙色长裙往上拽,他得意洋洋地看着沈令,“再说了,孤王男人都艹过了,还算不得真汉子么?” “……”沈令瞅了他一眼,冷冷笑了一下,闪电一般飞快出手,拉住他裙上衣带,用力一抻—— “哎哟我艹!沈令你松手!勒死老子了!” 折腾一早晨,里头软甲,外头女装的一套行头总算给他穿好。头上戴着顶云髻假发,沈令给他上妆,给他描了入鬓的黛色长眉,绘了鹅黄斜红,点上正色口脂,两颊花钿,他一身牙色长裙、白色襦衫,外头罩着胭脂色半臂,这一身娇艳女装与华美妆面衬着他那张俊美面容,居然毫不违和,反而有一种以女子来说英气,以男子来说婉丽的艳色。 他服了暂时变声的药丸,转过头来对沈令嫣然一笑,眉眼眯起,小袖掩唇,刹那之间眼波流映,妩媚艳丽不可方物,沈令心中一荡,忙扭过脸去,叶骁却硬把脸凑过来,一把柔嫩声音撒娇似的道,郎君,奴家好看么? ……这玩意儿能好不能好了?沈令面无表情,心内咆哮,要把他推开,但指头绵软,充分展示了他内心真实的想法。 叶骁婉转一笑,腻在他身上娇滴滴扬起面孔,沈令以为他要吻过来,不自觉地把脸转回来,哪知叶骁只在他脸上柔柔地吹了口气,点了点自己娇艳欲滴地红唇,笑道,污了妆就不好了。 被他小小地戏弄了一下,沈令定定看他片刻,忽然俯身在他耳边道,“你怎么都好看。阿骁,你若是个女子,这幅样子在我怀里,既算我是个宦官,我费尽心机,用尽手段也要娶你回去,守着你,不让人看了去。” 他声音本就好听,现下在他耳边呢喃,低沉诱惑,让叶骁浑身一紧。 正所谓老实人调情,要么特别蠢要么特别撩,很显然,沈令不是前者。 看叶骁耳根微微泛红,沈令略略起身,指尖从他嫣红欲滴的唇上轻轻掠过,沾染艳色的指尖轻轻按在自己唇上,沈令一笑,复又俯身他耳边柔声呢喃道,“先欠着。回来还。” ……不能随便招惹老实人。叶骁想。 语罢,他起身,端详了叶骁片刻,摇摇头,把他发上金簪拔了,换了支白玉簪,鹤羽形状,簪头云纹,玉质温润,毫无杂色,宛若羊脂,极是雅致清逸。 他低声道,这样才好,伸手把叶骁扶起来,亲手给他罩上猩猩红的羽缎面狐狸里大氅,扶着他的手,向门外走去。 叶骁对他一笑,眼波婉转,面带薄红,对他娇嗔一声:“沈郎,奴家去也……” 第五十一回 断长戈(中) 沈令行四十五岁之前,有一个令人钦羡的人生。 他是北齐百年名门世家嫡出长子,出身将门文武双全,十九岁上中了二甲进士,娶了座师的独生爱女为妻,一举得男,授了外官,整季斐然,三十岁不到当了刺史,总揽一州民军大权。 独子中了武举状元,做了军官,娶了上司的女儿,转年便给他添了个孙儿,他总制边关,国主许他五十岁回京,再拜为上卿,真真应了出将入相四个字。 胞弟同朝为官,他把弟弟的孩子当做自己的疼爱,两个侄儿聪明清俊,侄女高嫁,做了国公的儿媳,沈家满门鲜花着锦、烈火烹油。 ——然后这一切在他四十五岁那年戛然而止。 国主侄儿汝南王杀良冒功,他的儿子看不过眼,准备上本弹劾,却被汝阳王知晓,汝阳王上门威胁被拒,一怒之下,屠灭满门,轻轻巧巧报了个盗匪灭门。 他刚满两岁的孙儿被摔成一滩肉泥,只有老仆拼死逃出报信,妻子听闻此噩耗,心疾发作,不治而亡。 他正在京中叙职,得到消息,什么都顾不得,直奔入王宫要给自己死去的妻儿讨一个公道,却看到国主驾前赫然站着汝阳王,国主笑眯眯从座上下来,牵了他手,道,少年人置气,罚酒三杯也就罢了。 他声音都变了,嘶声惨然说到国主,我的妻儿、我的儿媳、我的孙儿,都死啦! 国主不以为然,说固然凄惨,但盗匪灭门与汝阳王无涉啊。 沈令行木然地看着国主,他慢慢移开视线,看着汝阳王,后者一脸委屈,捧着酒杯,骄矜地站在国主身后。 沈令行闭了一下眼,他接过酒杯,喝下去,出了宫。 他问弟弟,我该怎么做?胞弟忠厚,只皱眉让他节哀,需先查清事实,是不是真是汝阳王所为。 沈令行像是看一个不认识的陌生人一般看着自己弟弟,良久,他点点头,再没说话。 他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离开了京城。 三个月后,他率大军献关投了荣阳。 他的弟弟满门抄没,出嫁的女儿被夫家所杀,两个儿子阉割籍没,入了掖庭。 这么多年,沈令行唯一后悔的,便是当年应该带了两个侄子走——被沈令一□□穿的时候,他这么想着。 他在临河设伏,却反被沈令从后包抄,全歼于此。 沈令骑着一匹纯金色的马,雪甲银枪,立在中军黄牙旗下,清绝眉目间带着一股白梅色泠泠的寒意。 他似乎看到了自己的弟弟,也是这个年纪,也是这个模样。 他嗬嗬地倒着气,唤了一声模模糊糊的:“阿令……” 沈令冰冷地看着他,没有表情,抽出□□,擎出腰上长刀,一刀斩落—— 老人花白头颅飞起,落到地上,滴溜溜打了个旋儿,朝着沈令,睁着一双眼。 沈令平静地移开视线,留下五十人清理战场,剩下人等立刻回归鹰扬关,全关戒备,警戒荣阳。 对沈令来说,唯一遗憾的,是来的是沈令行,不是符青主。 不过算了,他曾说过,他若与沈令行见面,不是你死就是我死,他终究没有食言。 天上落下了雪,大片大片毡子一样,北疆的冬天,真正地来了。 十一月初九,沈令在临河袭杀沈令行的时候,叶骁这边离了驿站,顺利的、在预定的时间和预定的地点遇到了土匪,按照预定计划地和灿灿被抓了回去。 沈令的这次作战计划基本沿用之前打羊头山土匪的策略。 唯一的区别是因为地形差异,要取木错谷,需要有人先行入谷施放迷药,所以才策划下县令家眷这个由头,让灿灿和叶骁被劫入谷内。 迷烟是滇南那时从南庄那里得来的,黛容改良过配方,起效快覆盖广,没有味道。沈令的计划是,待迷烟生效而土匪还有大半滞留在通道的时候,精锐快速拔掉岗哨,控制大门,留二十人在通道上方清掉外头的土匪,剩下人等入谷与叶骁和灿灿汇合,擒杀土匪。 到土匪把两人劫走这里都很顺利,在靠近木错谷的时候,开始出岔子了。 快到的时候,听着外头装作鸟鸣的暗号,叶骁从马车暗格里取出一柄□□,轻轻一扭,散成三段,他往腰上一插,灿灿擎出两柄唐刀裹在斗篷里,两人相视一笑。 叶骁舔了舔嘴唇,似乎已经闻到了鲜血的馨香。 他微微活动了一下手脚,但是甫一动弹,脑子一沉,他人激灵了一下,灿灿问他怎么了,他摇摇头,只说不知为何,从刚才起就一直困得慌。 又累又困,身子沉甸甸的,就像是背上背了个看不见的人一样。 灿灿皱眉看了他片刻,从荷包里掏出一丸薄荷裹着茱萸、山葵汁的醒神丸往他嘴里一塞。 叶骁龇牙咧嘴地皱着脸含了,悄悄把车帘掀开一线,外头清寒空气渗进来,叶骁忽然意识到,他们现在已经踏入北狄的土地了。 他想起永夜幽告诉的他的话,北狄,讨厌他。 叶骁不自觉地垂头看去,左手上四只镯子暗淡无光,全然不似平常一般流光溢彩。 叶骁慢慢地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再同样缓慢而深的吐尽,然后一张脸又皱起来——妈的黛家谁想的往醒神丸里兑山葵的,他回去保证一定不打死他。 然后被押近谷内的时候,出了第二个岔子——叶骁看见了弥兰陀。 当时叶骁和灿灿被带进谷内主屋,他一眼就看到了弥兰陀。 弥兰陀坐在大屋上首,对面是个四十岁上下,一身斯文的男子,应该就是阿衮河的大当家陶复。银帆男人裹着一袭雪裘,淡淡瞥了叶骁一眼,两人眼神在空中一错,叶骁可算知道当时弥兰陀约他木错谷再见几个意思了。 弥兰陀微微一笑,饮尽手中酒,走到两人跟前,饶有兴趣的伸出两个指头一托叶骁下颌,叶骁娇娇柔柔地惊叫一声,把他手推开,扭过头去浑身轻颤,弥兰陀也不在意,笑道,好俊俏的小娘子,当家艳福不浅。语罢,他微一拱手,“明早还要点货,我先回房,不妨当家的享乐。阿古,我们走。” 随着他一声轻唤,门口阴影里一条高大人影缓缓站起,带着无眼面具的红发男人,跟在他身后,离开了大屋。 屋外雪越来越大,空气清烈干燥,走到自己屋前,弥兰陀往谷口的方向张望了一下,低头看着自己刚才被推开的那只手。 他的掌心,有一枚细小的红丸。 他也不在意,丢进嘴里咽了,心里只想,叶骁女装还挺娇媚的。便背着手悠闲地进了屋。 第五十一回 断长戈(下) 紧接着,第三个岔子蹬鼻子上脸的就来了。 弥兰陀一走,叶骁趴在大屋内的地上敬业地嘤嘤嘤。 陶复到他跟前,蹲下身格格一笑,说你以为我会跟你们丈夫要赎金?别想了,沈令杀了我那么多兄弟,他一百条命都填不了。你们也填不了。你们以为被玩玩就算了? 陶复拍拍叶骁的脸,“你们会被砍断四肢、截断舌头,然后……” 他俯身在叶骁耳边说道:“种上‘瘟种’,满身流着脓水,害死所有人——” 叶骁立马就精神了,男人脸上阴狠表情还没散,喉咙已经被叶骁一把扣住,他甜美一笑,“哦,‘瘟种’,这个可要麻烦你给我仔细说说。孤,很有兴趣。” 然后这句说完,他只觉得本就兀自强撑清醒的脑子就像过了一个临界点一样,眼前一黑,整个人困到不能动,往前一倒—— 哎哟卧槽——这是他最后的意识。 于是当沈令解决掉外面的人冲入大屋的时候,看到的一幕让他眼前一白—— 大屋内血肉狼藉,尸横遍野,唯一站着的,是一道娇小身影——灿灿抱着叶骁,正满脸惶急地向他看来! 世界忽然变得极其安静,他能听到自己太阳穴附近的血管突突的跳着,手里的凤鸣险些握不住。往前迈了一步,脚一软,险些跪在地上,他也不管,拖着发软的腿脚往前去。 他脑子仿佛僵住了,什么都想不了,走得跌跌撞撞,他一把抓住灿灿肩头,只见叶骁躺在灿灿怀中,面色沉静,像是睡着了一般—— 沈令开始抖,先是细弱地颤抖,然后连牙关都咯咯作响,他完全控制不了,抖着伸出手,却又不敢碰他,他想说话,却不知道说什么也发不出声音,嗓子嗬嗬作响—— 然后他眼前一闪,沈令低头,看到灿灿手里拿着字牌怼到他眼前。上面一个字“睡。” 沈令愣住,看向灿灿,灿灿用力点头,指指叶骁,再指指牌子,再用力点头。 沈令浑身脱力,整个人软了下来,凤鸣一杵,勉强撑住身形,抖着手在他鼻下一探,又摸了摸他的颈侧——太好了,太好了,他只是睡了。他没事,他活着,他只是睡了—— 沈令意识还有些飘忽,过了一瞬,他终于有力气动,小心翼翼从灿灿手中接过叶骁,把他轻轻拢在怀中。 这瞬间,对他而言,谁生谁死,谁胜谁负他全不在乎。他只在乎怀里这个沉沉睡去的人。 他心想,三郎要是困了,那就让他好好睡,天塌下来也等他睡醒了再说。 他似是有些痴了,对周遭一切全不在意,门外有匪徒闯入,灿灿自他身旁急掠而出,他像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样,只挑剔地四下打量,看屋内还有哪处干净。 最后他在主位的豹皮褥子上坐下,把叶骁拢住,让他舒舒服服靠着自己睡,又怕血腥气扰了他,拿一方丝巾微微笼了口鼻。 把他假发摘掉,脸上的胭脂和血污小心抹了,撕破的外衫褪去换成他的外套,沈令有条不紊地慢慢动作,灿灿已和残匪交上手,金铁声中惨叫连连,他往门边瞥了一眼,慢慢地皱了皱眉:好吵。三郎会被吵醒。 他一手轻轻掩了叶骁的耳朵,一手随意提起地上一个东西,手腕一转,猛然一掷,只听两声惨叫,两名试图杀进来的土匪被一柄长刀钉在了一处! 然后沈令刻意放低的声音如同冰水,流过在场所有人的耳畔,让人脊背发麻。 他说,你们轻些声,莫吵了我的三郎睡觉。 灿灿双手两柄唐刀一振,怂怂地把人逼退,出去打了。 木错谷一遇袭立刻发了信焰,立刻发了信焰,附近两个据点驰援,但沈令早安排好精锐斥候,等他们全都出去救援,立刻反手放火烧了据点,断绝后路,而火光映天又恰是告诉木错谷内的军士,两个外围据点已拔! 木错谷因为几乎所有人都或多或少地中了迷烟,战斗结束得很快,然后以逸待劳,按计划围点打援,除了第二拨赶到的人见机得快,跑了几十个,阿衮河的匪徒几乎一战全歼。 一场打完,清点人数,只跑了陶复一个,余下所有头目都或死或俘。 直到是,羽林卫首领才战战兢兢地推开了大屋的门。 屋内火把噼啪,光亮如昼,满地尸骸中,最上首的位置,沈令右手握枪,左手环着叶骁,听到木门吱呀,慢慢抬头。 然后他慢慢皱眉,食指抵在唇边,轻轻嘘了一声,首领就着拉开的一小条门缝,费力挤进来,踮着脚尖过去,刚要开口给他汇报战况,沈令一摆手,止住了他,让他贴近自己右耳,别吵到叶骁。 山一样敦实的汉子委屈努力地把自己蜷成一小团,在他耳畔报告。 谷内搜到了上次叶骁在铺子里款待过的那个银发碧眼的北狄人;然后在后面洞穴里有个大夫模样的人,最后……他犹豫了一下,说在陶复的房里,找到了一个两岁的女娃儿。 沈令想了想,问他外面可还有干净暖和的房子?首领说那个北狄人的房里很好。 他点点头,小心翼翼地起身,把凤鸣交给首领,自己横身抱起叶骁,拿裘衣仔细把他罩了,往弥兰陀的房间走去。 看着沈令抱着叶骁进来,弥兰陀毫不以为意,优雅地向他躬身为礼,“在下末那楼·弥兰陀,北狄右谷蠹王,见过沈侯。” 沈令似乎完全不在乎他的身份,他把叶骁安置好才颔首为礼,弥兰陀微微一笑,正要开口,一个斥候旋风一般跑进来,砰的一声把门砸在墙上,沈令眉峰微皱,手指一动,一声锐响,桌上烛台稳稳钉上斥候脸旁的木门。 沈令眯着眼睛,压着声音,“小点声。” 斥候被这一下吓得险些跌到地上,快摔下去的时候拿手一撑,没弄出太大动静,满脸慌色却只能压低声音,在他耳边俯首低语了一句。 沈令眉头微蹙,点了点头,简短说了句“先请去别处”,又道,把盒子取来。便让斥候退下。 第五十二回 三王会(上) 第五十二回三王会 “喔哦……”弥兰陀知是又有人来了,有趣似的轻轻一叹,沈令抬眼看他,一双漆黑眸子仿佛冻结的黑冰一般,他说,劳烦殿下轻些,莫吵了秦王。 那一瞬间,沈令好看得不可方物,那张清素面孔居然带了一种又偏执又凶戾的艳色。 似乎这天地间一切他都不在乎,他只在意他怀中的叶骁,是否能安安稳稳睡个好觉。 弥兰陀心想,若是自己还没娶稚邪的时候,年少轻狂,就为这凶艳到不可方物的一瞥,大抵就要拼死求欢,去给沈令猎豹子也要求一夕欢愉了。 他又愉快又遗憾地摇摇头,举起双手表示知道。 然后叶骁慢悠悠地醒了过来。 他睁开眼的刹那,看到的是沈令一张清俊容颜上展开一线浅笑——像是春日里,盛开的雪白牡丹,柔软丰盈又美丽。 他眉宇之间那股微妙的戾气偏执刹那消散,沈令柔声道:“殿下醒了。” 叶骁点点头,他放在被子下的手,被沈令不着痕迹,轻轻地捏了一下。 叶骁心中一软,心想,我的阿令这般好。 叶骁因为地气相尅得太过厉害,在大屋里一头就睡过去了,幸亏屋里所有人都中了迷烟,加上灿灿在旁边,不然命就没了。 他现在依然困乏不堪,浑身没有一丝力气,抬个胳膊都有千斤沉重。他心想,这地气排斥还真是厉害得紧。 沈令拧了块帕子给他,热腾腾地手巾盖在脸上,热气一蒸,人终于精神了一点,叶骁勉强起身,瞅着弥兰陀,唇角一勾,“弥王好算计。” 弥兰陀笑而不语,只优雅地向他轻轻躬身。 看叶骁清醒了,沈令心放下,情知他俩有话要说,便道,“有个东西还需秦王殿下过目。” 语罢轻轻拍手,外头立刻有人奉上一个木盒。 沈令凝视着弥兰陀,唇角含笑,冰冷锐利,慢慢揭开了木盒——弥兰陀一双碧色瞳孔猛的放大,然后缩细。 ——盒子里是一个须发皆白,老者的人头。 沈令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道,“荣阳北镇元帅沈令行,犯塑月边境,已然伏诛。” 语罢,他扣上木盒,向两人躬身行礼,恭敬退下。 沈令出去之后,找来随从一问,便径自走到旁边一幢木屋。屋内一人,火色裘衣,清雅面容,却是冯映——刚才斥候来报的,就是北齐唐庐王只带了一队侍从,谷外求见。 沈令讶异他为何此时出现,又觉得自己骗了叶骁这件事即将摆在面上,既算叶骁不知情,他也觉得羞耻愧疚,整个人如芒刺在背一般。 他行了礼,“……殿下安泰。” 冯映没和他客套,他咳嗽了一声,从袖子里拿出一个小巧玉瓶,“我自己配的药,‘昔日芙蓉’。取适量调水饮下,体重百斤一分,饮之则心绝脉停两日夜。百斤两分则五日夜,服下一个时辰后起效。若用到百斤两分以上,服之既死。” 沈令明白,他就是靠这个在列古勒假死。张大户也是被他灌了这个东西而死。 看他收好瓶子,冯映淡淡地道:“恭喜沈侯大仇得报。” 沈令一愣,随即意识到他说的是沈令行的事,心中感叹冯映果然对自己领地内的事情了如指掌,低声应了声是。 冯映看着他,一双眸子冷而亮,他长叹一声,说,沈侯,这就是国之将颓。任何人都可以在我的土地上开战,而我无能阻止。 沈令听到这里浑身一悚,他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他想要开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整个人像是犯了错的小孩一样,紧紧揉皱了袖口。 冯映咳嗽一声,慢慢地继续道,“我只求沈侯一件事,若有下次,还请如此次,务必将战场选在人迹罕至之处,勿伤我子民、毁我田苗。” 语罢,他起身端端正正地向沈令行了一礼,一躬到地,沈令唬了一跳,疾走到他面前,单膝点地,握着他手,急急地道:“殿下!是我错了!” “你没有错。你是塑月之臣,这么做毫无过错。”冯映费力地把沈令拉起来,微微抬头看他。他笑了一下,拍拍他的手。 沈令只觉得满嘴苦涩,他本就拙于言辞,一时竟想不出什么话来,却又觉得和他待在一处实在太过羞愧,便寻了个去看看叶骁的借口,走了出去。 冯映只看着他背影,轻轻摇了摇头。 等沈令走后,木屋内寂静了一会儿,弥兰陀才慨然道,“沈侯这个下马威,着实厉害。” “沈侯在天下名将之中,只怕位在第一。这次是符青主运气好逃过去了——不过能杀了一个沈令行,倒也更好。”叶骁含笑,看向弥兰陀,“之前在大屋遇到弥王,我忽然就明白了一件事情。” 他一双深灰色的眸子看向弥兰陀,微微一笑,“通过土匪和流霞关倒卖军需的主顾,不是北狄,而就是弥王吧。” 弥兰陀笑而不语,叶骁也不在意,继续道,“那弥王约我来这里,就有意思了。我妄自揣测,弥王是认为这帮土匪和流霞关或是胃口太大或是动作太大,这条线有被发现之虞,所以坐视他们被歼。但本可以不留线索,弥王却在这里等我,那就只有一个可能:弥王在判断,我会不会成为你的下一个交易对象。如果可以,皆大欢喜,如果不成……我揣测,弥王麾下铁骑,应该就在附近待命,随时准备取了我人头去,对吧?” 弥兰陀鼓了鼓掌,“我早说过,天下三贤王该有殿下一个位置的。”他顿了顿,“那,殿下,愿不愿意继续和我交易呢?” “为什么不呢?”叶骁一笑,“塑月本就打算扩大边市。大家各取所需,还不用这帮卖国贼中间获利,而且如果交易对象是弥王,塑月甚至可以让弥王独占边市。” “哦,那接下来就应该是我来表达诚意了。”弥兰陀微笑,“丘林部的归附,我允诺殿下两件事:第一、过我领地,我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在单于下令之前,绝不动手;第二、只要丘林诸部踏入塑月边境,我立刻回头,绝不追赶。如何?” 第五十二回 三王会(中) “弥王好算计,一举三得啊……”叶骁拊掌,“丘林部与弥王的末那楼部本就世仇,新单于还特意将丘林部划给弥王,用心叵测,如今让丘林归附塑月,第一绝己后患,第二向新单于示弱,第三可以独占与我塑月边贸,怎么都划算。” “然后殿下便坐看北狄纷争,我弥兰陀与单于争位,三十年内塑月没有边患?” “大家都得利,不是甚好?” 弥兰陀看着笑眯眯的叶骁,长久喟叹,“秦王之贤,犹自在南陈康王之上。“ 叶骁玩味地沉吟了一下,“那,与唐庐王相比呢?” “……一会儿不就知道了?” “——!”|听了这句,叶骁脑中飞转,而就在这时,沈令过来,悄声跟他禀报,说唐庐王到了,等待召见。 ……果然。叶骁点点头,沈令退下,过了一会儿,外面响起了普通人不谙武艺、缓慢的步声。 门被无声推开,一道火色身影缓步而入,来人乌发玉冠,清雅秀美,却让叶骁在看到的一刹那微微睁大了眼睛——是“李广”,应该死在列古勒的“李广”。 “李广”就是唐庐王冯映! 他飞快地看了一眼弥兰陀,对方无辜微笑,冯映提着一方精致的食盒,向两人微一躬身,“北齐唐庐王冯映,见过秦王殿下、弥王殿下。” 说罢,他把食盒放在桌上,迎着叶骁视线,慢悠悠的柔声道:“阖夜操劳,两位都饿了吧?” “……”叶骁啧了一声,“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冯映、唐庐王,这么简单我都没猜出来,还真是让唐庐王见笑了啊。”他自嘲地道了一句,又特意看了一眼弥兰陀,弥兰陀只当没看见。 食盒摆好,八碟八菜,还有一壶酒,里头琥珀桃仁、冰糖杏脯这些都寻常,唯独一道紫苏桃姜点了嫩绿雀舌,别致得很。 叶骁拈了块脆甜微酸的嫩姜,一线辛辣把他现在还一阵一阵犯困的脑子激得醒了一下,“冯王到此,有什么指教?” “想与秦王谈一桩交易。” 弥兰陀识趣地要往外走,冯映看了他一眼,“并不是什么需要避人耳目的事情,说来也与弥王有些瓜葛。” 他都这么说了,弥兰陀摸摸鼻子留下,叶骁嘴里嚼着姜,把辛辣全部榨出来,保持清醒,“冯王要什么?” “我要做北齐国主。”青年缓慢而坚定地道,“只有我做国主,于弥王和塑月好处最大。” 敏锐地捕捉到他没有说北狄而是弥王,叶骁眼神微微闪动,听他继续说下去。 “我做国主,二十年后可遂塑月与弥王之愿。北齐现在讨好单于,而我认为现任单于残暴不仁,德不配位。而北狄单于之位,遍望四野,唯有弥王有能居之。” 那句二十年后可遂塑月之愿指的是塑月无血吞并北齐,这着实让叶骁心内一惊,他暗中打量了一眼冯映,心中只想,这人这般年轻,却已经能谋到此了么? 他没有立刻表态,继续拈了片姜,弥兰陀一笑,拿起冯映带来的素酒,斟了两杯,一杯递给冯映,“当初冯王大败单于之弟的时候我们见过一面,我就非常欣赏冯王,若北齐真归了冯王,我乐见其成。” 冯映一手拿杯,一手给叶骁斟了一杯,“那,殿下?” 叶骁沉沉看了他一眼,又看向了弥兰陀,忽然展颜一笑:“说起来,弥王当日还欠我一杯,便在此一起还了?” 弥兰陀大笑,说如此甚好,仰头尽了杯中酒,说我在这儿的事情已经了解,就先离开罢,有什么未尽之事,我自会派使者过来。 他走出去,屋外的阿古也跟着他朝外走,他跟阿古说,叶骁可真是个人物,这人我希望他最后活得短些,我那帮儿女可没一个能对付他的。 阿古迟疑一下,“那殿下为何不现在……” 弥兰陀跟看傻子一样看自己的大萨满,“当然是他现在活着对我好处大啊,再说……若他现在就死了,这东陆之上未免太无趣了些。” 两人说着,到了谷口,上头岗哨已经接到命令,核对身份放两人出谷,哪知等开门的时候,阿古的肚子响亮地咕了一声。 弥兰陀毫不客气地大笑出声,阿古尴尬得手脚没处放,忽然有什么落到他发上,他伸手一摸,却是个松软的雪团,他抬头,从面具上雕花的纹路之间看出去,雪团掷来的方向上站着个娇小女子。 女子一身软甲劲装,素面朝天,鼻上有淡淡几点雀斑,一张面孔只能勉强算得上清秀,但面上两道狰狞长疤,就简直有些难看。 女子却似乎毫不为意,看他看过来,露齿一笑,抬手一丢,他伸手一接,落在手里的是一包干粮和一个小小的水囊。 阿古攥着食物愣了一下,女子已经转过身去,往别处去了。 弥兰陀意味深长地看看他,却什么都没说。 弥兰陀一走,房内就只剩下冯映和叶骁。两人相对无言了片刻,冯映郑重一拜,“请秦王恕我欺瞒之罪。” 叶骁神色复杂地看他一眼,扶他起身,“说实话,见你没死,我还挺开心的……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还挺喜欢你的。” 喜欢二字一出,冯映心中一震,不由自主抬头看去,正望入他一双深灰色,宛若雨前天空一般的眸子。 叶骁是真这么想的。他总觉得冯映和沈令是一类人。只是沈令胸中有一腔不折孤勇,冯映却似什么都不要了——冯映就像是祭祀时被杀的祭品,安静沉默绝望地躺在祭台上。 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一线怜惜,冯映垂下头,恭恭敬敬敛袖一礼,“谢过殿下赦我欺瞒之罪,除此之外,我还有一请。 “殿下请讲。” “我恭请宗国下降王女,配我正嫡。” 啊,他果然全部推出来了。叶骁看他,“……你既然都推到这一步了,那你肯定知道,要嫁过去北齐的,只能是横波。” 第五十二回 三王会(下) “叶大人贤名远播,姿容美丽,如若下降,自是良配。” “……她什么都好,就是……咳咳,年轻,心性不定,如果事成,你也要担待。”叶骁尴尬地摸摸鼻子,眼神游弋地道,“但是横波除了这点,真的是非常优秀的人,她生得美,性子坦率豁达,无论武艺文采都是上上之选,定国□□的人才。” 看他说起外甥女一副神采飞扬的样子,冯映想,叶骁是真的很爱横波。 那种爱是伪装不来掩盖不了,会从每一个言行之中渗透而出。 真好啊。他想。叶骁如果爱着谁,就要大声说出来,让对方知道,让天下都知道。 叶骁的喜欢,勇往直前,无坚不摧。 冯映裹紧身上火红裘衣,咳嗽几声,微笑着点点头,两人说了一会儿,他换了个话题,“还有一事,需要跟殿下相商。” 他想认下击杀沈令行一事。冯映倒也直言不讳,他说一来杀沈令行可以为他积功,二来,这件事可以是冯映做下,但是不能是叶骁干的。 听到这里,叶骁只淡淡说了一句,冯王好灵的耳朵。 冯映充耳未闻,继续道,沈令行被杀是在北齐境内,一千五百甲士尽歼,如果叶骁认下是他做的,就意味着,叶骁调动了军队进入北齐。 他举起三根指头,“第一,为何擅调甲兵?第二,为何塑月军队在北齐境内杀害荣阳元帅?第三——”他笔直地看着叶骁,“我只怕秦王这一击,王姬陛下蓬莱君,皆不知情吧?” 他这一下着实捅在叶骁的软肋上——他这次确实是擅自调动军队。虽然击杀沈令行对塑月大大有利,但是这件事真被认认真真掰扯出来,显仁帝不护着他,他掉脑袋都有可能。 叶骁眯起一双深灰色眸子,沉沉看他,冯映继续道,“可是若是这件事是我做的,那沈令行带兵进犯我的领地,我调动军队歼灭,于情于理没有任何问题,既算是荣阳问责,反给了塑月保护属国的大义名分。殿下,此事让我出面,是最好的解决方式。” 这个人真是,聪明得让人脊背生寒。 叶骁在心里把这事掂了几个过,最终不得不心情复杂地承认,如冯映所说的处理,是最好的。 他不情不愿地应了,冯映带走沈令行的首级,和沈令错身而过。 看到沈令,叶骁浑身松软再撑不住,一头栽到了恋人怀中。 “叔靖,你还好吧?”沈令担忧看他,他脑袋扎在他怀里,含含糊糊地说,还好,就是地气相尅,困得厉害。 沈令以前听他说过北狄大地不喜永夜遗脉的事,一直悬着的心松了松,把他搂得紧了些。 叶骁却想起来什么似的从他臂弯里挣出来,给他拈了块冯映带来的胡桃酥酪。这个东西他也是第一次吃,是将鸡蛋清和豆粉奶酪摊成薄饼,煎好之后放上一层胡桃松子花生碎,再摊一层薄饼,再放一层干果碎,如此四五层,厚不过一寸,浇上酸乳酪调蜜的酱汁,不夜侯别出心裁,又多加了一些茶汁,异常香甜可口又清爽宜人。他当时吃了一块就惊为天人,暗搓搓地护住,等着给沈令吃。 看他献宝似的捧给自己,沈令内心一片酥软,含了一块,觉得自己生平从未吃过如此可口的点心。 看他吃完,叶骁咣当一声复又摔回他怀里,把冯映的事跟沈令说了,很不高兴地一撇嘴,“这人吧,我当时就说没死,果然没死不说,还给我来这么一出,啧啧。” 沈令顿了顿道,“此事我也有责……对不起,叔靖,我见识短浅,给你添麻烦了。” “这有什么。”听出他语气中自责,叶骁忙撑起身,双手捧住他面孔,和他额头相抵,气息亲密缠绕,“当初你提出计划的时候,后面这些我都想过了。但是你说得是对的,虽然没杀到符青主,但是沈令行更好啊,能断荣阳一臂,我担一些责罚又算得什么?决定是我下的,虎符是我的,你凭什么跟我说对不起。”他说到后来居然有些气鼓鼓的了,在他脸上狠狠亲了几记才解气。 沈令心内浮动,挨上他肩头,他感觉叶骁把他朝怀里揽了揽,有些犹疑地唤他的名字,“……阿令……” “嗯?” “……你,难过么?” 沈令没明白,想了一下才失笑看他,“沈令行是我仇家,我有什么好难过的,我只觉得痛快。” “……”叶骁看了他一眼,点点头,说了句那就好。 沈令一边靠在他肩上,一边把剿匪的情况跟他说了,听到有个大夫的时候,一直闭着眼听的叶骁猛的起身,“大夫在哪儿?!” 大夫在谷里山洞的最深处,一个宽敞干燥,略微寒冷的洞穴里。 四壁火烛全用琉璃罩子笼着,一点烟火气皆无,沿着洞壁摆着无数药柜,当中坐着一个面目普通的清瘦中年文士,身旁守着两名羽林卫,他却全然不在意,只靠在桌边看书。 叶骁示意羽林卫出去,男人像是没看到他一样,慢慢翻着手里的书。 叶骁踱步过去,“……韩十二?” 男人瞥了他一眼,继续低头看书。 叶骁不恼,拖了把凳子在他身边坐下,伸手取了他桌上厚厚一沓笔记,里面全是手绘的内脏结构位置、人骨血管等等,惟妙惟肖,他慢慢的一本一本看着,大概看了七八本,他捏着手里的这一本,抬头看向男人,“……这些年列古勒失踪的那些人都是你杀的吧?” 这回男人连眼睛都不抬了。 “‘瘟种’是什么?” 第五十三回 千瘟生(上) 第五十三回千瘟生 男人终于抬起头看他,他盯了一会儿叶骁,咧嘴一笑,声音沙哑低沉,“……你快知道了。” 叶骁也不恼,只把手里捏着的书页递到他面前,“脚腕上这条筋腱画错了。撕裂创口并非这样整齐断开,而是竖状。所以缝合的时候,需要先把所有的竖状撕裂先行修补,才能去接合创口。如果只缝创口,会撕裂更重,进而寸断。” 男人眼睛登时一亮!他一把夺过叶骁手里的笔记,飞快翻阅,又凝神细想,叶骁含笑看他,“外头很多骨断筋折的土匪,有得是人让你试验。” 男人立刻站起来,刚要提脚往外走,看到叶骁,又慢慢坐下,咯咯笑了一声,“说罢,你要我做什么?” 叶骁极其有耐心地把自己的问题重又说了一遍。 男人不耐烦地看他,“我是韩十二,列古勒那些人到底死了几个我怎么记得?你要杀就杀,不杀快让我出去研究研究,至于‘瘟种’嘛……”他面上现出了一个得意的诡笑,俯身低低在叶骁耳边说了几句。 叶骁从韩十二那里出来的时候,面色铁青,他厉声唤人,“你们谁得过天花?跟我走!孤要亲自追捕姓陶复!” 他足尖一点,几个起纵,落在木屋前,跟沈令说道:“押上韩十二,你立刻回列古勒。” 沈令问那你呢? 他沉着脸答,“我要去追姓陶的,不然要出大事。” “……我和你去。” 叶骁刚要拒绝,沈令一手抓住他胳膊,一双清黑眸子盯着他,“若有危险,你去也有,要么我去,要么我们一起去。” 他这话说得绝无转圜,叶骁看了他一眼,最终皱着眉点了下头。 禁军加羽林卫,只有两人得过天花,叶骁黑着脸点了一共十个人,一路疾行出谷。 他让人立刻传信给在列古勒的黛颜,让他做好大疫的准备,等韩十二一到,不惜一切代价撬开韩十二的嘴,让他把预防天花的秘密吐出来,同时立刻飞书蓬莱君,将此事告知。 说完,两人出谷上车,叶骁靠在车壁上吐了口气,才简明扼要的说明:韩十二是个为了医术走火入魔的狂人,这些年列古勒附近的失踪案十有八九都是他做下的,就为了试药和解剖。 他后来不知怎的和阿衮河的匪徒勾结在一起,阿衮河急需医生,而他则需要试验品,两边一拍即合。然后阿衮河匪徒发现韩十二找到了能预防天花的法子,陶复意识到,他找到了远比替流霞关交易更稳妥的生财之路。 并不是制造能预防天花的药物,而是反过来,制造天花大疫—— 掌握预防的药物,制造瘟疫,再利用手里的药物换取利益——这可就不是简单的金钱交易了。只要他能完全控制手里这柄双刃剑,封侯裂土也未可知。 于是阿衮河的匪徒开始大量抢劫和收购药材,给韩十二提供足够的实验物资。 然后今年,韩十二终于成功制造出了天花的“瘟种”。 那是传染性极强的原生瘟疫,比寻常天花的要烈上百倍,放进井里,数十日内人碰过水就得,放在人群里,谁都不碰,从旁边路过哪怕只喘了一口气都会传染。 而且这东西耐久,北疆这样酷寒的天气,“瘟种”都能存活至少半年,那一旦开春,后果不堪设想。 这样的“瘟种”,韩十二一共造了十瓶,这十瓶全被陶复带走了。 而陶复逃往了流霞关—— 沈令惊悚地看着叶骁,叶骁抿紧嘴唇,冰冷地凝视着前方某个虚无的点。 他说,这次事情若处理得稍有闪失,千里赤地不是开玩笑的。 叶骁闭了一下眼睛,沉沉地道:“不幸中的万幸,幸亏是冬天,幸亏是北面——绝不能让他进流霞关!” 沈令不懂这些,此时此刻他也帮不上叶骁的忙,他只能伸出手,紧紧握住他的手。 十一月初九,阿衮河土匪被歼,同日叶骁、沈令追捕匪首而去。 十一月初十,黛颜接获叶骁的消息,他脑子嗡的一声,差点坐在地上。 大概过了快半刻,他才缓过神来,他颤着手写了张采买单子,同时让田保正去把城里得过天花的人全找出来,跟他们说县里有差事。 又立刻给蓬莱君写信,写明大概自己还需要什么东西。 办好这一切,已经是第二天早上,黛颜灌了一壶浓茶,忧心忡忡地想,千万不要出事,千万不要出事啊…… 叶骁和沈令是在十一月十三追到陶复的。 从寻到陶复踪迹开始,叶骁就留人细细探查,他是否遗留“瘟种”,等到了距离流霞关还有五十里的时候,他身边只剩两个得过天花的禁军和沈令。 他们在瑞丰渠附近找到陶复脚印的时候,叶骁脸就黑了——瑞丰渠是流霞关最主要的水源,陶复知道自己肯定逃不掉了,怕是要把“瘟种”投进水里,拉整个流霞关陪葬。 他和沈令对看一眼,立刻飞身向前,几个起纵便将两个禁军远远丢在后面。 天快黑的时候,在瑞丰渠边的雪坡上,他们看到了陶复的蹒跚身影,二人绕到上风口,分别从两路无声包抄。 陶复就像一头濒死而异常敏锐的野兽一般,猛然转过头看向叶骁的方向,鼻子和下巴都冻掉,满面黑红血洞的面孔上挤出了一个诡异的笑容——呲呲两声轻响,叶骁沈令各自出手,陶复身上飚出两道血线,他大笑出声,挣扎着,在风里举起了手,在倒下前的刹那,噗的一声,捏破了掌中一个瓶子,淡黄色的粉末扬在半空—— 风向变了,吹向了叶骁—— 在风向改变的一瞬,叶骁猛地击出一掌,正要上前的沈令猝不及防,脚下松陷,立足不稳,被掌风一震,整个人从坡上飞了出去! ——叶骁!大风在往叶骁的方向吹! 沈令肝胆俱裂,他想站起来,却根本站不住,这一掌之下,他这边的整个雪层开始缓缓下落,他什么也顾不得,声嘶力竭地叫叶骁的名字,手脚并用往上爬,禁军赶到,连忙把他扣住,他清清楚楚地听到坡上叶骁一声低喝,“把他带走!” 他忽然一下就失了全部力气,他往上看着,可什么都看不到。 天色昏黄就夜,飞起的雪花还在空中飘着,风像是在嚎一样盘旋——他什么都看不到。 第五十三回 千瘟生(中) 叶骁被“瘟种”盖住了全身。 按照之前叶骁的吩咐,沈令立刻单人独骑回转列古勒,两名得过天花的禁军带着叶骁上了马车,待沈令先行出发五十里后,才随后而行。 十一月十四凌晨,沈令咬着牙一刻不休,在列古勒城外二十里到了黛颜搭建的临时驻扎点。 沈令被引入一间帐篷,衣服烧尽,彻底清洁之后,他就要在这间帐篷里待足二十天,期间不能与任何人接触。 黛颜选的这处隔离病人的地方远离水源,三面环坡,一丝风都没有,沈令躺在帐篷里,累得一根指头都不想动,脑子却清醒异常,想的全是叶骁。 他只想怎么不是自己从那边上去?怎么不是他遭了“瘟种”? 要是叶骁感染了天花怎么办?不、不会的,他身被四神眷顾,最眷顾他的永夜大君是司病之神,还有苏生大君,那是司药之神,他不会有事的。 他一边这么安慰自己,却止不住脑海深处有个声音冰冷地道:叶骁再强,也是个人。是人就会生病、就会死。 他知道啊,他知道啊。 今年九月叶骁就生过一次病,他当时在外头巡视列古勒,风尘仆仆回去县衙,听到这个消息,整个人吓了一跳,立刻冲到房内,看到叶骁靠在炕上,前面榻桌上放着笔墨,正在批京里送来的大理寺的案子——眼看又是秋决时分,蓬莱君从不管他身上还有没有其他活儿,只管大理寺的活一份不能少,一天不能拖。 别人生病都是格外脆弱,叶骁却不一样,他平日喜欢撒娇,但是真病了却兀自强撑,绝不麻烦别人。 看他带病干活,沈令心疼得不能自已,叶骁却对他温柔一笑,软软地唤了声:阿令回来啦? 他看着沈令,一双本就多情的眸子因为发烧而显出一种格外的莹润,沈令上去摸摸他的额头,又看他身上中衣是不是有汗,叶骁笑着说,就是着了凉,没事儿的。烧昨天就退了。 埋怨了他几句老是贪凉,沈令让他好好躺着,剩下的案卷他来批。 叶骁点点头,乖乖地靠在他身边,一双深灰色的眼睛脉脉深情,含笑看他,柔声对他说你出去这些日子,我想你想得紧。 他当时心中一热,俯身在他眼皮上轻轻吻了一下。 炕上暖烘烘的,一股降真香和药香混合的味道,叶骁蜷在他身边,安静乖巧。 然后叶骁就在他身边这么缠绵缱绻地待了整整一个白日。 日光清澈,他的恋人像只困倦的小猫,窝在他身边,他搁下笔,叶骁就会望向他,平日凶戾美貌此刻居然有几分稚气。 ——那只是一个发烧,他还能和叶骁依偎,亲吻他的面孔。 可现在是“瘟种”。 那么多那么多的“瘟种”,落了叶骁满身满脸。 叶骁现在还好么?叶骁不好了也不会说,只会咬牙忍着,和谁都不说,什么苦都忍着,他想想都觉得心里疼得慌。 他指头深深抠进掌心,两只手血淋淋八个口子,满手的血,他却一点儿都不觉得疼——他凭什么疼呢? 傍晚的时候黛颜隔着帐篷告诉他,叶骁到了,他立刻问怎么样,帐篷外的男人沉默了片刻。 沈令觉得浑身的血都冷了。他忽然想吐。 他指甲重又陷入手上的伤口,鲜热的血滚下来,滴在羊毡上,过一会儿就凉了。 沈令费尽全力,才能控制住自己立刻冲出去看叶骁的冲动。 他觉得自己似乎应该说点什么,可说什么呢?对不起?还是叶骁没事儿吧?哪句话是有意义的呢?沈令茫然地立着,不知过了多久,黛颜重重地叹了口气。他说,叶骁现在高烧,不乐观。 沈令知道,天花的第一个症状,就是高烧。 叶骁这个年纪,得了天花,几乎不可能活下来, 他胃里像是装了一块浸过醋的石头,又酸又重,拽着所有的内脏往下沉。 黛颜停了一下,忧心忡忡地说:“天花按道理讲,就算得了也没这么快发作,我只怕‘瘟种’毒性太烈了……”他这话说了一半,言下之意就是毒性如此之烈的“瘟种”,到底能引发什么样的症状,他完全不知道。 安静地听他说完,沈令平静地说了一句我知道了,长史还要多保重自己。 他站在门口,听着黛颜犹豫了一下,还是慢慢拖着脚走远了,等足音彻底听不见了,沈令走到帐篷角落,抓过囊袋,非常冷静地把刚吃过的晚饭一口一口,全吐了出来。 最后吐到胆汁都出来,他漱了口,躺回被褥上,躺了一会儿,只觉得冷。 他起来把帐篷里所有能盖的东西都叠在身上,却还是冷,身上明明汗都下来了,骨子里泛起的冷却让他一阵一阵的抖。 这种冷盖多少被子都没用。他知道,这个冷,是因为叶骁不在他身边。 他摸着自己的额头,一片湿冷,他心中忽然升起了怨恨——为什么他没得天花呢? 那么近,他距离叶骁那么近,在“瘟种”袭来的那一刻,叶骁没想着闪身而过,他唯一做的,是一掌拍出,让他跌落雪坡,没让他沾染上一点“瘟种”——叶骁本可以不沾染到“瘟种”的。 他知道叶骁当时在想什么——他在想,宁肯自己死了,也决不能让沈令沾到“瘟种”,哪怕只有一点点可能,也不行。 他知道叶骁为了不让他碰到“瘟种”,宁愿牺牲自己的命,可他明明知道,此时此刻却只想着,为什么我没得天花呢? 为什么不是我? 第五十三回 千瘟生(下) 整个列古勒被封闭了。 没有黛颜手令,不许任何人进出。 一群乡老向黛颜进言,说必须向流霞关求援,黛颜抬眼,面无表情,一字一句地道:“今天就算列古勒的人全死了,你们死了、我死了、县令死了、衙内也死了,都不能让‘瘟种’流进流霞关。” 他凝视着面前所有人,“塑月生死兴废,在此一城。即便阖城尽灭,也决不能让瘟疫扩散。” 语罢,他写好书信,正式函告流霞关此事,也通知了此时已抵达的横波。 横波本来就是在军队里讨生活的,母亲是当权王姬,自己又长袖善舞,哪里都周旋得开,她居中斡旋,居然说动了一直对叶骁颇为憎恶的流霞关,以恐有北狄犯边为借口,暂时封城。 列古勒与叶骁,就此孤悬塞外,与天挣命。 十一月十五,“泥销骨”发作的这一天,沈令水米未尽,他睁着眼,躺在褥子上,没有吃叶骁给他做的能让他毒发时陷入昏睡,减轻痛苦的“应神丹”——他凭什么吃? 叶骁挣扎在生死边缘,他凭什么让自己好受一些?他应该更痛苦才对啊,不然怎么对得起叶骁?不,即便他现在死了,粉身碎骨,也于事无补——只要叶骁得了天花,他便对不起他。 下午黛颜过来给他送饭,他从帐篷的送饭口伸出了手,黛颜把了脉,轻声道,“你应该是没得天花。但安全起见,还是待足日子吧。” 沈令不做声,只默默收回了手,把食盒放在一边,黛颜没走,他踌躇良久,才低声道,今天叶骁确诊,是重毒天花,天花里毒性最猛烈的一种。 沈令浑身震了一下,指头陷进掌心,刚结了薄痂的伤口破开,双手滴滴答答地又往下淌血。 黛颜似乎斟酌了一下,难得温和地开口——叶骁送回来的时候,黛颜认为叶骁感染“瘟种”,都是沈令的错,对他的态度十分不好,所以当黛颜口气一变的时候,他只觉得心猛的往下一沉,心中竟然升起了几分惊惧。 “……中午的时候,阿骁醒了一会儿,他让我跟你说,‘应神丹要乖乖吃,你不吃,让自己难受,才是对不起我,你记得,你疼一分,我就疼十分’。” 当时叶骁烧得神志不清,嘴唇干裂,眼睛都烧红了,说话颠颠倒倒,好不容易清醒了一会儿,他只记着今天十五,沈令要捱“泥销骨”,他担心沈令钻牛角尖,将所有过错揽到自己身上,不肯吃应神丹——那么多事情里,他心心念念牢记的,是沈令的事,费力让人叮嘱他,要吃药,不要硬捱。 他只想着,不能让沈令疼,不能让他难过。 他一心一意,只想珍惜沈令,也让沈令珍惜他自己。 黛颜说完这句便飞快走开,沈令怔在当场。 他呆站在那里半晌,然后他几乎是木然地移动视线,看向桌子上已经放冷的食盒。 叶骁烧成这样,也挣扎着告诉他,他若疼,他也疼。 是啊,他也一样啊。叶骁疼,他便疼极。 他想起叶骁曾笑着对他说,阿令,你该更珍惜自己一点。 沈令慢慢坐回去,打开食盒。饭菜冰冷,他一口一口吃掉,吃到一半,他忽然停住,有些诧异地看着空食盘里一小洼水渍。 哪里来的水呢? 他仰头往上看,棚顶羊毡干燥,没有潮湿变色,他疑惑低头,一滴水珠落下,在空盘里溅起小小一痕。他有些迟疑地摸了摸脸,却是满把热泪。 原来,他哭了啊,那是他的泪水啊。 家破人亡之后,他便再没哭过。 他几乎忘记了流泪这件事。这么这么多年,他第一次哭,毫无所觉,眼泪就这么淌了出来。 他为叶骁,洒尽心头血,拼却泪阑干。 沈令心里忽然有些好笑起来,他唇角勾起,眼泪却止不住。 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他忽然想到:叶骁倒是很容易哭得很。 他终于笑出来,微微闭眼,泪水滴答滴答落在掌心。 沈令仰头咽了应神丹,泪水从眼睛里涌出来,顺着面颊划到鬓发里。 沈令想,三郎,我为了你哭,为了你笑,为了你欢喜哀伤怨怒痴嗔——三郎,我只有你了。 十一月十七,蓬莱君回书,黛颜所缺的物资不日就会到。同时,他已经向白玉京求援,这次事关重大,支援的人应该很快就到了。 看到白玉京会来人,黛颜心中稍宽,他看着手里的物资单,分外感激当年生怕叶骁受委屈而拼命给他塞东西的自己……列古勒现在全靠那几十大车东西挺着。 十一月二十,叶骁高烧五天之后,身上开始发痘。 十一月二十三,随着叶骁去搜索陶复的十名禁军中,陆续有人开始发热。而同一天,白玉京的人到了—— 领头的是南庄,看着笑眯眯的中年富态男人,黛颜这么多天心中终于一松。 南庄带了一百多人过来,全是他座下精选出的弟子,比之列古勒的土方大夫不知道高了多少。 南庄这次不计前嫌,尽心尽力,坐下弟子一下马立刻开始工作,分工明确,有条不紊,其中一些医学防疫理念大胆创新,即便出身黛家这样三百余年的医学名门,黛颜一观之下也大受裨益,互相交流,年初那些在滇南的芥蒂也就烟消云散了。 南庄仔细询问这次事由起因,他提出要见韩十二,黛颜忖度了一下,韩十二这人虽然疯,但爽快,该说的早说完了,便带南庄去见韩十二。 南庄问的全是关于“瘟种”的问题,问完出来,便和黛颜去看叶骁。 进到帐内,黛颜踌躇了一下,决定这种时候还是说实话的好,他拉住南庄,悄声道:“南师,有一件绝密的事情,我想了想,还是要告诉您。” 他语气沉重,“南师……‘瘟种’十瓶,但,只找到九瓶。” 听了这句,南庄那张一向笑眯眯的脸刹那敛去了所有表情,他低头沉思片刻,只简短道了一句,随机应变吧,便掀开帷幕,走向叶骁床边。 第五十四回 伏水鹤(上) 第五十四回伏水鹤 二十四这一天,叶骁身上的痘疹开始溃烂,南庄用烈酒煎煮升麻给叶骁通身擦拭,叶骁疼得浑身抽搐,根本叫唤不出声,擦一下满手血,血水一盆一盆端出去。 南庄冷静得像是在擦一块死猪肉一般。 到了二十七,传染的军士也开始发痘,当天夜里就死去了一个。 尸体和帐篷立时被拖出去烧了,然后有两个列古勒的大夫也传染了。营地里一时间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这天傍晚,南庄叫来黛颜,淡淡地道了一句,“采浆吧。” 黛颜心内一紧,点了点头,和他一起到了叶骁的帐篷。 叶骁的痘疮还在溃烂,丝毫没有愈合的迹象,他一点儿力气都没有,刚用酒擦过全身,疼到勉强清醒,挣扎着喝了口蜂王浆。南庄到他榻前微微躬身,“殿下,我们要采浆了。” 按照韩十二教的防疫的方法,到了今日,叶骁身上天花的毒性已转入体内,外面脓浆毒性已弱,取了之后用人乳稀释,浸润细棉片,捏成如枣核一般小巧,塞入鼻中,六个时辰后取出,七日之内只要发一场高烧就可终身不再得天花。 本来不应该取叶骁身上的脓浆,但是要等别人发痘取浆,却无论如何都来不及了——现在就是在跟时间赛跑,韩十二的这个方子需要尽快验证是否可行,如果真的可行,就要赶在明年开春在北疆迅速推广。 叶骁看他们一眼,疲惫地闭上眼。 黛颜咬着牙,将他身上还完整的痘疹刺破,挤出里面黄色脓液,收进瓷瓶。 这应该是极疼的,但是叶骁没力气挣扎,只是每被刺破一处,他轻轻的抖一下。 取完痘浆,两人到一处密封帐篷制备痘苗,他正称量人乳的时候,听到背后南庄平静地道:“……只怕殿下撑不过今晚了。” 咣当一声,手里的银瓶坠地,黛颜双手撑在台子上,勉强稳住自己。 南庄有条不紊地称量、稀释,捏合,再不说话。 制备出来的第一个痘苗,黛颜本想给自己用,却被南庄制止了,他坦言第一枚痘苗毒性太大,黛颜是这里仅次于南庄的大夫,现在不能失去他。 结果这枚痘苗落在了灿灿身上。 娇小女子这几日一直守在叶骁旁边的帐篷里,她伸手向黛颜,一双莹润眸子一瞬不瞬地看他。 黛颜看了她片刻,苦笑一声,让她仰头,把痘苗塞进了她的鼻孔。 他分明看到灿灿的眼睛在说,她与叶骁,同生共死。她发过誓的。 给她塞好,然后叮嘱了她几句,说着说着,黛颜终于忍不住,俯身抱住了才到他胸口的女子。 感觉到肩上湿润,灿灿反而一笑,她像是哄小孩一样轻轻拍拍他,然后推开他,抬手擦干他面上泪水。 她用眼神告诉他,你是个大夫,还有那么多人等着你呢。 她说,颜颜,去吧,如果你救不了叶骁,那你至少要救别人。 黛颜在他肩上点点头,擦掉面上泪痕,走到沈令帐篷前,低声告诉他,叶骁只怕撑不过今晚了。 他的对面良久的沉默,不知过了多久,他只听到沈令淡淡地道:“我知道了,谢谢长史。” 这天傍晚,叶骁突发了一阵迅猛的高烧——那就像是他这具身体最后的反抗一般,大概半个时辰之后,这场高烧就跟它来的时候一样迅速的退去,叶骁的身体慢慢凉了下去。 黛颜知道,他要死了。 他放下手边所有的工作,端着蜂王浆,陪在叶骁身边,拿软棉给他润湿嘴唇。 三更天的时候,叶骁忽然醒过来。他睁开眼,即便面上血肉模糊,一双深灰色的眼睛依然多情婉转。 叶骁微微转了一下头,四下看了看,眼神里似是满意又似是遗憾。 他低声道:“……沈侯很好。” 叶骁眼里那股遗憾少了些,眼睛似乎更明亮了一点。 黛颜忽然就想到,自己第一次见他的时候。 当时两个人都是丁点儿大的孩子,叶骁被蓬莱君抱在怀里,他跪在地上,心里只想,他从没见过这么精致好看的娃儿。 叶骁从蓬莱君身上好奇往下看,问你是谁呀。旁边宫人答道,这位是黛大人的弟弟。 他从小就是这么被人介绍的,最开始是黛大人的儿子,父亲没了,就变成是黛大人的弟弟——无论在哪里都是。 他资质平平,又是次子,从小就蜷缩在父亲和哥哥的影子里,他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哪知叶骁一皱眉,他说,我在问他是谁,与他哥哥什么相干? 这是黛颜人生第一次,有人告诉他,你是独立的个体,好就好,坏就坏,与你父兄毫无关系。 接着就这么二十多年,风风雨雨走过,比寻常的亲兄弟还要亲近一些。 现在,这段路要走到头了。 黛颜什么都没说,他戴着手套的手握住叶骁满是疱疹的手,感觉到指尖有一点柔弱的回握。 他看到叶骁对着他拼尽全力地笑了一下,然后闭上了眼。 叶骁慢慢地凉了下去,他的呼吸开始变得长而弱,像是风中残烛。 然后他安静的,吐出了最后一口呼吸。 而在数丈之外的帐篷里,沈令安安静静地躺在褥子上,睁着眼,看着棚顶。 他前些日子一想到叶骁就心如刀割神魂不宁,但是在听到黛颜那句“恐怕撑不下去”的时候,却非常非常平静。 他脑子就像结了冰一般冷静。 他在想,叶骁死了,他得先把他的丧事办完,再安置好别人——窈娘还好,现在是九品女官,五娘就得费些心思,才能安稳半生。 还有承嗣、下葬等等,事情又烦又多,都弄完了,他才能去见他——希望叶骁黄泉路上走得慢些,能被他追上。 他想,我活着都不怕,何况死呢? 第五十四回 伏水鹤(中) 黛颜就这么握着叶骁的手,怔怔地坐在那里。 然后他霍地一声站起来,却又不知道自己干嘛要站起来,只知道自己若再不动弹,就怕又会哭出来。 他原地转了两圈,想了想,得给他擦身,不能让他这么脏兮兮血淋淋的。刚要去拿布巾,又忽然想起,不行,要趁着尸毒未起赶快采浆,这样才能救更多的人。 他拿起银针和瓷瓶,正要去采浆,忽然不知道哪里来的风,帐篷里蜡烛一下灭了,四周一片漆黑,叶骁垂在榻边的那只手滑冷一声轻响,四只镯子滑下来,其中碧绿的那只开始慢慢旋转,越转越快,内中一抹血色星芒流转,越来越亮。 黛颜骇然,忽然心中升起了一线微弱的期翼—— 他睁大眼睛,看着那只镯子最后竟似一团红碧相杂的火焰一般在他腕上飞旋!在转到顶点的一刹,镯子化成了碧色的荧光。 不是粉碎,而是化成了光,那团光拢在他身上,一点一点,渗了下去…… 黛颜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一动不动了好久,等绿色的荧光完全渗入身体之后,他忽然飞快伸手去探叶骁脉搏—— 他睁大了眼睛——叶骁脉搏平稳,竟然是一个健康人的脉象。 叶骁,活过来了。 就在此时,在这顶帐篷的正上方,一颗碧绿流星如一团绿火,横切整个天幕而过—— 在那一瞬间,整个营地所有人,都听到了一声并不大,但却如贴在耳边一般清晰的女子轻笑。 永夜之间骨座发帷之后,有人轻笑。 “——封印,还有四道。” 丰源京内,也有人看着那颗碧色流星。 青城君站在望星台上,手中飞快掐算,片刻之后,眼耳口鼻俱都慢慢渗出血来。 他不以为意,安静地抽出帕子抹了,只凝神看着星空。 片刻之后,他身后有脚步声,他慢慢回头,看到蓬莱君面无表情地向他走来。 蓬莱君唤他的名字,只对他说了一句话,“罗睺,‘昆山碎’,碎了一道。” 青城君垂下眼,“那剩下三道,也捱不了多久。” 蓬莱君沉默着不再说话,仰头看了一会儿星空,便转身离去。 待蓬莱君走后,青城君看着面前浩瀚星空,良久,他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唤来心腹,淡淡地道,取纸笔来,我要传信给横波。 而与此同时,在千里之外的北狄,一个破旧的小庙,阿古守着面前一篝诡蓝色的祭火,火苗忽地拔高,然后近乎熄灭,只有微弱的一簇,匍匐在灰烬里,幽幽地烧着。 他沉声吩咐身后的人,“……去禀告弥王,邪祟已醒,世间将有大祸。” 而叶骁在流星贯地的刹那,安静而无声地睁开了眼。 朱玉一般的血色在他深灰色的眸子里一闪而过。 叶骁奇迹一般地活过来了。 他不仅活过来,还以一种简直欺负大夫的速度迅速恢复,搞得南庄大呼不可能啊地拽着黛颜,死皮赖脸问他给叶骁灌了啥,坚定认为他一定藏了一手。 黛颜只想说并没有我不是我没干…… 二十八那天灿灿发了一次高烧,很快就退了。两个发热的大夫也用过了痘苗,一个当天退热,一个则飞快发痘,飞快溃烂,飞快好转。 黛颜闭着眼,在心里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跟韩十二说的一样,这个水痘苗可以用来预防,也可以用来减缓病情。 不上一天,整个安置点的人全种好,预计在十二月初,整个列古勒和来越冬的牧民都能种上。 到了十一月二十九,叶骁已经能坐起来,沈令被领到他帐外。 叶骁这次鬼门关前捡回一条命,沈令也跟着他死了一回,现下隔着一层帐篷,他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过了良久,才哑着嗓子唤了一声殿下。 叶骁在里头笑出声,“我好着呢,明天就能下地了。” 沈令默默不语,叶骁继续道:“就可惜一样,颜颜说我这次天花中得太厉害,肯定满脸满身都坑坑洼洼的。我变丑啦,毁了容,你可不许嫌弃我。” 沈令听到这里,不知怎的反而心下一安,“我怎么会嫌弃你?你在我眼里什么样子都是最好。”他顿了顿,“大不了我也把我的脸毁了,或者干脆些,我把眼睛挖出来,再不看你,你总不觉得我会嫌弃你了吧?”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淡然,理所应当,叶骁在里头却噎住了一样默然片刻,惨叫出声,“喂,我开玩笑的!阿令你莫当真啊!” 沈令在外头也轻轻笑了一下——这是半个月来,他第一次真正的笑出来,他伸手抵上帐篷,柔声道,“……我却不是开玩笑的。” 叶骁噎住,沈令伸手,抵在冰冷的帐篷上,像是抚摸着叶骁的面孔一般轻柔,“所以,叔靖,下次这种情况,你该如何做就如何做,你只记着,你如何我如何。” 然后接下来的一整天,叶骁都忧心忡忡地缠着黛颜,说我脸上可不能留疤啊,你可得给我弄最好的药啊……真的不能留疤啊,留疤我就完球了啊,阿令他说到做到啊…… 他叨叨得黛颜直翻白眼,心里不屑,想叶骁何时变成这样?居然在意起自己的脸了?哼,都是跟沈令在一起学坏的。 黛颜蛮不讲理地在心里又多记恨了沈令一分。 十二月初三,叶骁康复,十二月初五,沈令和第一批回来的禁军结束观察,四个病发的禁军只活下来两个。 他们移到了城外别处暂住,按南庄的意思,最好还是等全城的人都接种完毕再回去。 两人自是听命,便住在了城西一处牧民小屋。 这么长时间终于见面,沈令什么话都没说,面前全身绷带的人碰不得抱不得,而他自己哭不得笑不出。 当夜两人躺在炕上,只有指头勾着,沈令痴痴看了他一夜。 中间叶骁醒过来,柔声问他你看我做什么,他只喃喃地道,怕我不看着你,你就没了。 叶骁心下酸楚,只把他的指头再勾紧一点。 第五十四回 伏水鹤(下) 这天,沈令出门,南庄上门给叶骁换药。 这几天换药要么是黛颜要么是下面的医生,叶骁一看是南庄,心里清楚,他大概是要和自己算一算这次白玉京救援的账了。 南庄给他换好药,果然进入坐下聊聊这个环节。 南庄的意思很简单,作为白玉京千里驰援的回报,他要带走韩十二。 叶骁一早就想到这个,他只一笑,也不说话,看着南庄。 南庄知道这是讨价还价的时候,他和和气气地道,“塑月已得了防疫天花的法子,韩十二的所有笔记也都在殿下手里,殿下还想要什么,不妨直说。” 叶骁摇摇头,“不在这个。列古勒多桩失踪还杀人案都是韩十二犯下的,孤不可能就此纵了他。” 南庄附和着点点头,“确实,若是小事也就罢了,杀人确乃重罪,但是——”他话音一转,“韩十二乃是西魏人,客居塑月,而且是在北狄土地内被抓获,按照塑月律令,若外国人在塑月土地犯罪,当逐出塑月,交回本国议处。殿下乃执掌国法之人,韩十二该怎么处理,自然是秉公执法。” 叶骁一张被绷带包得严实的脸上看不出表情,语气平缓地道:“南师果然学富五车,既然如此熟悉律令,那也应该知道,这条律令针对外国人也仅限于不涉及人命。若涉及人命,就要以塑月的律法惩处。”他顿了一顿,拍手唤人,仆役拿了一个大盘,上面一方锦盒和一叠书笺。 叶骁把书笺放在他面前,是花了押的口供,“韩十二五年内共在列古勒损伤人命十一条,证据确凿。本人亲笔画押认罪。” 南庄眼皮一跳,心里一坠,只不敢相信叶骁真敢这么干,舍得韩十二这个会下金蛋的鸡。 叶骁慢条斯理地继续道:“南师知道孤掌一国律法,那就该知道,孤任少卿五年,大狱一、大案九,其余命案数不胜数。宁远侯杀婢案,其人乃先帝堂弟,孤抗今上赦旨而处以国法,绞立决于当年。为什么南师会以为,我会为韩十二而枉顾国法呢?” 语罢,他轻轻揭开盒子,里面赫然是韩十二的首级—— 叶骁声音清润,他慢慢道:“其实我也怕南师开出来的价格太高,万一我心动怎么办?没办法,只好提前杀了,不给我自己……犯错的机会。” 南庄一下子站了起来,一张胖脸上鼻子都在颤,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叶骁过了片刻慢慢合上盖子,抬眼看向南庄,“天下根本,在于律法,若有一日,孤身犯律法,合诛……” 他似乎露出了一个微笑的表情,慢慢吐出两个字,“——当杀。” 南庄呼吸在这瞬间凝住,他一动不动,瞪着眼睛看着叶骁,叶骁看了他一样,拍拍手,让人把首级收了,又有人抬来一个书箱,“不过当然,南师高义自当回报,韩十二所有医书笔记我都命人整理了誊写,全部给南师带走。此外我自己这么多年,在医术上也略有心得,笔记资料也整理了一些,还望南师斧正。” 外人可能不知,但是南庄清楚,叶骁在外科上的手艺可谓能入天下前三,听到这里,他心中一掂,这次驰援,得到防疫天花的办法、得了韩十二和叶骁的笔记,也算抵得过了,遂心平气和起来,干笑一声,“刚才南某失礼了。实在韩十二一代奇才啊……” 他这喟叹倒是大半出于真心,叶骁慢慢地道,“除此之外,我倒还另有一事,想要劳烦南师。” 南庄应了一声,叶骁继续说道:“也不会让南师白白劳神。”他看着南庄,“我手中黛家世代相传,可以接续筋脉的‘龙筋’,还有一分。” 南庄眼睛一下就亮了。 叶骁希望他能解开沈令身上“泥销骨”的毒。 南庄仔细为沈令检查,又取了他的血,面色凝重,只说现在并不能立刻答复,要等他回白玉京细细参详之后再说。 沈令身上的“泥销骨”叶骁、黛容、蓬莱君都看过一转,都没办法解决,现在只能希望白玉京于此有所专擅了。 送走南庄,叶骁一脸绷带都盖不住的愁意,蔫哒哒地坐在炕上,口述一封请罪的奏章,沈令在旁边抄录,大意是把这次北边的事从头到尾捋清楚,一点儿不敢隐瞒,全给显仁帝禀报。 末了叶骁颇有些庆幸地叹了一句,说幸亏现在北边事多天气差回不去,他要真能回去,这封奏章一上,他哥包管打断他的狗腿。 沈令听了心内难过,想要挨在他身边,但他全身都是尚未愈合的疱疹,碰都碰不得,酸楚更添几分,只能轻轻捏着他的掌心。 这几日他一直郁郁寡欢,本就寡言现下话更少了,此刻灯下看来,他面色雪白,整个人像一张纸一样薄。 叶骁张了张嘴,平常哄人骚话一套一套的,现在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他只能攥住沈令的手,干巴巴地说,阿令,我头痒,你帮我通一通。 沈令嗯了一声,拿了篦子给他篦头,叶骁搜肠刮肚找话说,沈令只不应声。 给他把头发重新挽好,叶骁无法可想,可怜巴巴抬眼望他,沈令叹了一声,虚虚把他拢在怀里,下颌搁在他发顶. 沈令也不说话,只是抱着他,偶尔唤一声他的名字,叶骁乖巧应了,他就再唤一声。到最后沈令话语里带着颤音,叶骁侧过身,双手捧住他的面孔,仰头望着他,诚心诚意地道:“阿令,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沈令吸了口气,放开了手,别过头去,吸了吸鼻子,说,你还有什么要我抄写的么? “有啊。”叶骁侧头看他,灰色眼睛好看极了,“阿令帮我写,‘这次三郎错了,要阿令原谅’。” 沈令听了这句,转过头来,面上终于有了一丝些微的活气,他哼了一声,“然后你下次还敢。” 说罢,重又把他搂进了怀里。 第五十五回 婉转冰(上) 第五十五回婉转冰 十二月初八,列古勒全部接种完毕,五娘忙不迭地过来照顾叶骁,也开始有牧民来过冬,黛颜设置的隔离点没有撤,直接给过来的牧民种痘,七日后才能迁往去城东外的新村。 十二月初十,南庄留了一半弟子在这边守卫,自己回了白玉京,叶骁的疱疹开始结痂,然后他那股娇气作劲儿就起来了。 疱疹结痂的时候最痒,何况他满身都是,但是绝不能挠,挠了会感染,还会留疤,他痒得受不住,就把沈令当枕头一样抱在怀里,不住在他身上蹭,沈令被他蹭得火起,浑身跟快要烧着一般,待要厉声呵斥,一低头,就看到他一双水汪汪的桃花眼泫然欲泣地看他,出口的话在舌尖一转,就变成了叔靖你要吃点什么? 这祖宗也不客气,扳着指头说我要吃金银夹花、山药蘑菇丸子、还要吃金乳酥和松子卷。 五娘一边骂骂咧咧这个天气哪里来的鲜螃蟹,一边给他做。结果端上来他嫌弃金乳酥味道重,松子卷里的鹅油腻,螃蟹不新鲜,一口不吃,沈令赶紧护着,说我吃我吃,生怕五娘把碗扣他脑袋上。 十二月十四,叶骁身上开始落痂,跟鱼鳞一样往下落,叶骁把所有人关在外头不许进来,小心翼翼对着镜子一点点轻轻拍着自己的脸,等看到铜镜里依然俊美如初一张脸,松了口大气——他脸上身上一点儿疤痕也无。 叶骁默默看了一眼镜子,再看了一眼自己右手上只剩下三只的镯子,轻轻呼出一口气。 这次生死关头,和过去一样,他沉入了永夜之间。 他躺在骨座前头,跟永夜幽聊天,两人天南海北聊了许多,最后,他的母亲隐藏在黑发织成的帷幕后,问了他一个问题。 永夜的女王柔声唤他,“小鸟儿,你觉得,你,存在么?” 这个问题他思考了非常非常久,最后他说,我只能保证,在我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我存在。 永夜幽笑出声,她说,小鸟儿,你开始接近这个世界的本质了。 女人所在的白骨王座传来了咀嚼和庞大物体移动的声音,“我啊,思考这个问题思考了六百多年。我认为,在某个意义上,我们并不存在。” 她说,叶骁,你听说过神念一转,颠倒梦想吧?那是某个教派的教义,意思是说,整个世界,所有生物,不过存在于神祇的一念之间,我觉得,这个说法无限接近于真相。 永夜幽叹了口气,“三百年前,我和章阳家最后的王女讨论过这个问题,我认为我们存在于某个‘事物’的‘一念’之中。” “小鸟儿啊,你不觉得很奇怪么?为什么整个天下,只有‘龙楼’与众不同?你也算见多识广,可曾在龙楼血脉之外,见识过一点异能?那为什么龙楼会有这种异乎寻常的能力,而且只有龙楼有?” “嗯……我记得是因为龙楼乃上古侍奉众神的诸巫遗脉,因为这个?” 永夜幽在帘幕后面摇了摇头,“那为何离开龙楼,龙楼诸族的力量就会急速衰减?” “龙楼本是灵地,离开灵地,诸巫力量减弱很正常啊,再说随着时间流逝,血脉的力量也减弱,我觉得没啥问题。”叶骁盘着腿,并不觉得有啥不对。 “可是有你和我啊。我的母亲只是永夜历代一个普通的夫人,我的父亲是苏生皇子,能生出从龙楼立国以来最强的我,这就不符合血脉稀薄而力量衰退的说法。你也是啊,你在龙楼之外出身长大,不要说皇子们了,你的力量在历代神煌帝都可以排得上前三,那么灵地的说法也不成立。” 叶骁挠挠脑袋,“那……阿娘的意思是?” “你不觉得,龙楼的存在,非常突兀么?你看,除了龙楼,整个东陆所有的国家都在变强,而龙楼则不断衰败,就像是……被这个世界排斥了一样。” 叶骁沉默了一下,“是的,没有龙楼,东陆就是人的历史,有了龙楼,就像是好好一个探案本子,最后忽然强插了个神鬼结局,奇奇怪怪。”他叹了口气,“我明白啦,阿娘,你是在说,东陆和塑月很可能是假的,不存在的,那……” 他抬头,拖着下颌看着帷幕后的女子,“假就假吧,这个世界既算是假的,有阿令、有阿父、阿姐、阿兄、五娘、灿灿、颜颜、横波,那假就假吧,给我一个没有他们的真实世界,我不要。” 这回轮到永夜幽哑口无言了,过了半晌,她才道,“那若是真实的世界,你也有别的重要的人呢?” 他耸肩,“第一,真实的世界里不一定有没有我,第二,如果我真的存在于所谓的真实世界,那么那个世界对我来说一定不会有比阿令他们更重要的人。证据就是,你看,我根本不想回去。” 永夜幽笑了一声,叶骁舒舒服服地躺下,双手枕在脑后,“阿娘,你别笑我,我胸无大志,不追求真理,我就想守着我的阿令、我的亲人朋友、我的秦王府、我的塑月一辈子,我跟他都变成人憎狗嫌的糟老头子,□□十岁,咔吧一声干干脆脆就死了——我就只想这样。“ “……可是这有多么难啊……”永夜幽轻声叹道。 是啊,这有多么难。 叶骁看着铜镜里的自己,轻轻扯开嘴角笑了笑。 这要多么难啊…… 第五十五回 婉转冰(中) 十二月十六,他身上的痂彻底掉净掉净,大夫们都惊了,真是一点疤都没有,叶骁寻思这也就是自己能打加上身份尊贵,不然白玉京这帮人能把他绑回去剖了。 白玉京在十二月底基本撤光——之前黛颜和南庄请托过,希望他能派几个弟子常驻列古勒设立医馆,塑月这边给正九品的俸禄,南庄答应,留了三个塑月籍的弟子在此。 他们在叶骁的铺子里开了医馆,不收诊费,所有药材平价供应,但这样一来列古勒原来的大夫免不了被抢了生意,叶骁一琢磨,干脆把城里所有大夫都聚集起来,薪资杂费俱由县里给付,还免他们徭役,搞了一家归属县里的医馆,所有人皆大欢喜。 同一天,显仁帝的诏书和叶横波一起到了。 叶骁面向丰源京而立,被奉诏的横波整整骂了半个时辰,从头发丝儿骂到脚后跟。 先是显仁帝骂,然后是蓬莱君骂,最后是王姬,三个角度全方位覆盖,把叶骁骂得蔫头耷脑的。 骂完之后,横波过去勾着他脖子,笑眯眯地道,“他们岁数大不用理他们,我觉得小舅你这票干得漂亮。大舅我娘他们骂你,纯粹觉得你太冒险了,一千人斩首沈令行,返回头攻打土匪山寨,顺带跟弥兰陀会盟,然后单独追查‘瘟种’还被糊了一脸,舅,你这玩得属实太玄了,哪步出了差错我现在了就是来给你主持葬礼了。” 叶骁也知道,他们就嘴上凶,看外头横波拉来的几车东西就知道了。 显仁帝怕他留疤,把宫里所有獭髓膏都翻出来,王姬给他拉来了一整套自家膳房的东西,蓬莱君最干脆,给了他一万贯钱,只在信里嘱咐他一句,钱不够花就说。 横波啧啧了两声,说要不是实在走不开,蓬莱君能亲自过来。 叶骁一脸牙疼,说求求他了,可别,他可轻易不能出京,他守着塑月整个龙脉呢。说完这句,叶骁琢磨了一下,瞅了一眼横波,“……京里出事了?” “星象有问题,守护龙脉的斫龙九台阵说也有岔子。”横波不懂这个,摊了摊手。 叶骁一听斫龙九台阵心里就一阵发虚,知道多半和上次他在阵内与华盖夫人对峙有关,把横波从自己身上摘下来,色厉内荏地瞪了她一眼,“快嫁人的人了,别老这么贴贴抱抱。我跟你说啊,我见过冯映,人家好好一小伙子,长得秀丽清雅,身娇体弱的,你不许欺负人家。” 横波心里想他我早就见过了,身娇体弱地差点砍死我好么?她嘴上嘻嘻哈哈应付了几句。两人坐下,正色核对接下来的工作。 预定十二月二十,丘林一族的人会过来,他和横波一起接待,然后两人要一起忙丘林归化和彻查流霞关的事。叶骁这几日接到北齐国主的信,和他说了要立鲁王的事,年后国主就会上表,接着就是横波和冯映议婚的事,然后卞阳的预产期也快到了—— 理了一遍,叶骁往炕椅上一瘫,“真绝望……” 横波同样绝望地跟他一个姿势瘫在另外一把炕椅上,盖着眼睛□□出声:“……想想都想死。” 说完这句,她忽然想起什么,幸灾乐祸起来,侧头戳了两把叶骁的脸,“你还忘了个事儿,荣阳还没跟你算沈令行的账呢。” 叶骁盖住脸惨叫一声。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重新攒起说话的力气,“……我怎么着也想让你和冯映议亲前见一面。” “干嘛,婚前打一炮看看活儿怎么样?” “说什么呢你!”叶骁狠狠瞪了她一眼,不轻不重地拍了她一下,重又瘫回去,“……怎么着也要看你喜欢不喜欢啊。“ “不喜欢能退么?” 叶骁被她问得语塞,过了好一会儿才讪讪地道:“你要是真那么不喜欢,这……府里你养几个……”他越说越心虚,最后声音没了,他想了半晌,才道,“真的不喜欢得很,那就退了,有巴掌我替你挨。” 横波心里一暖,侧头看他片刻,叶骁也看他,两双灰色的眼睛对视,她艰难地翻山越岭地滚过去,靠在叶骁怀里,像小时候两人练功累了躺在校场沙地上一样,她慢慢一笑,“别了,你相看过觉得好的,那就肯定是好,我什么人啊你不知道?我无所谓,但是啊,舅,这算是我偷跑消息给你,你不能让别人知道。” 叶骁嗅出来一线不对,抬起脑袋看她,横波还是瘫在他胸口,老神在在地看他,粲然一笑,“大舅和我娘,正准备给你议亲呢。” “……想都别想。” “那你跟他们说去,你跟我说不着。” 叶骁看着她一会儿,冷笑一声,“我倒要看看谁能来逼我。” 横波坦然答道,“挺多人啊,不然你穗舫怎么娶的?” 叶骁哑了火瘫回去,过了好一会儿才道:“……总会有办法的。” 横波没说话,只是伸出手拍了拍他的手。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柔声道,“对,总会有办法的。” 十二月中旬,荣阳那边气急败坏地过来找茬了,显仁帝虽然把叶骁骂了个狗血喷头,但是杀沈令行这事儿塑月是实打实有莫大好处,他反手一封国书,说哟,那麻烦您解释一下,为啥您的元帅死在北齐境内啊? 北齐这头冯映也早禀报了国主,并且提供了一整套解决方案,国主是只要不妨碍他享乐怎么都行,一听冯映说这是塑月的意思,还有叶骁的亲笔信,就撒手不管。冯映得了默许,出来说沈令行犯边,被他诛杀,荣阳暴怒,陈兵浦山关。 谁怕谁啊?来就来!塑月鹰扬关、流霞关相继戒备,北齐唐庐郡也集结军队。 按叶骁说法,这就不想打,真想打悄没声就上了,还能开打之前吆喝给你听?这就是纯粹找面子呢。他瞅都不瞅,全力预备迎接丘林部访客的事情。 这次丘林部来人,是老族长。 叶骁和横波出面招待,把他们安置在了城东的新村,老且余王身旁几个人一看把自家族长安置到这么简陋的所在,怒目按刀而视,老人只挥挥手,不动声色地看着叶骁。 第五十五回 婉转冰(下) 叶骁领着老族长转了一圈,回去之后,他正色道:“这里就是未来安置丘林部的所在,三年之后,列古勒会扩大五倍,而附近会有上百处如此聚落,丘林部将再不受游牧之苦。” 老族长听了长叹一声,四处看了看,指着砖木的房子,对着自己的随从道:“这样的房子,在我们丘林,只有贵族才住得上,在这里,谁都住得上。” 几个年长的汉子这才把手从刀柄上拿开。 叶骁把他们迎进屋,屋里和外面截然不同,收拾得跟他的王府也差不多舒适和富丽堂皇,暖香袭人。老族长上座,奉上清茶点心,叶骁才笑道:“还有一个原因,我们这边最近在接种天花痘苗,刚刚全城种完,我们管种完痘的叫熟身子,没有种痘的叫生身子,您们都是生身子,现在入城,如果染了痘那就不好了。” 一听这话,老族长眼睛都直了——北狄草原最怕天花,真的一旦爆发就是一家一家的死,现在塑月居然有办法避免,赶忙操着一口磕磕巴巴地塑月话问他,叶骁本来就是要拿这个逗引他,自然知无不言,所有人都听得聚精会神,他说完,老族长霍地一声起来,对叶骁道,“还请殿下惠赐痘苗!” 叶骁温然一笑,“大家以后俱是一国,这是自然。” 老族长听了一笑,叶骁命人端酒端肉,他与老族长坐在炕上,横波与其他人侍立在侧,宾主尽欢。 老族长希望这次带来的人都种上痘,因此多留了一些日子。 走的那天,丘林部的人全都春风满面,很是心满意足。 叶骁告诉沈令,他还多送了丘林部人一百丸痘苗,回去给小孩先种。说着的时候两人正到县衙门口,沈令听了“小孩”二字,面色一肃,看他表情叶骁就知道什么事,他脸上的笑容也一敛,轻声道,“走吧,我们去看看‘她’吧。” 所谓的“她”,就是他们在木错谷里搜出来的那个孩子。 小女孩是阿菩和陶复的孩子,不会说话,是个天生的哑子。 当时所有犯人押解入狱的时候,黛颜唯独对这个小娃儿犯了难——这么小,肯定不能下狱,找人收养?土匪的孩子,是个女孩还是个哑子,才两岁,列古勒这种地方根本没有人愿意养。 这个小孩就暂时放在五娘那里。小孩很乖,又好看,五娘天性喜欢孩子,对她喜欢得跟心头肉一般。 两人进去,小孩刚闹过一阵无名热,幼儿额头上一层薄汗。 这小孩生得好看,眉眼间隐约有几分阿菩的影子,白白净净,看着就有一股单弱——她像是一只孤零零的白羽的雏鸟。 叶骁伸手轻轻摸了摸小孩的额头,她醒过来,抬眼茫然地看看他,嘴巴一动,叶骁心里一抽,以为她要哭,那知小孩攥紧了他的袖子,甜甜一笑。 叶骁忽然就想起阿菩。 他去牢里看过一次阿菩,阿菩真是个苦出身,她的经历倒没有骗人,确实是西魏人,日子过不下去,被牧民丈夫卖给土匪,受尽欺凌。后来因为柔顺清秀被献给陶复,陶复专门派她到富人家里做佣,套出家里各种底细,方便土匪劫掠。 她为陶复生了个孩子,待遇和做的事却还是如常,这次陶复派她到列古勒当细作,她便和城里陶复的内应刘屠做了一整套戏,打进县衙卧底,收集情报,最后把县令家眷要来的假情报传了出去,让沈令借此击破木错谷。 她是牢里最乖驯的一个,不哭不闹不喊冤,也不辩驳,提审的时候怯生生地跪在地上,是他做的她就认,不知道的就说不知道,给她定的罪她就认——提审她的黛颜甚至有种错觉,就是她懵懵懂懂,连自己犯了什么罪、导致了什么后果都不知道。 她在牢里看到叶骁过来,咚咚咚往地上磕头,血顺着白皙额头淌下来,说自己千刀万剐都不多余只求他饶过自己女儿。 刘屠关在对面,不屑地拔着嗓子骂他,说陶当家何等英雄,他刘屠一辈子就服他一个,你是他女人怎么恁般脓包! 叶骁看都不看他,手指一动,随手一粒石子打在他喉咙上,他登时捂着脖子栽在地上说不出话,叶骁凝视阿菩,只问她,为什么不报官? 阿菩茫然看他,他耐心地又说了一遍,“为什么第一次被陶复放出去当细作的时候,不去报官。” 阿菩还是那副茫然的样子,她非常努力地想了一会儿,才期期艾艾地道,“报……报官?” “对,你可以报官,说你是被胁迫的,帮助官府找到山贼,如果你当时报了官,也许陶复就会被抓住,你不用再去当细作,害死那些人——后面那些事都不会有。” 阿菩瞪大了眼睛,她显出一副不能理解的样子,嚅嚅地道,“……报官、报官……官府的事我不懂……我是土匪的婆子,被杀是该的,但当家的是我汉子,我要听他的……” “……”叶骁闭了一下眼睛,他摇摇头,不再说话,就此离去。 现在,他站在这里,面前是阿菩和陶复的孩子。 那么那么小,什么都不知道。她的父亲恶贯满盈,死在了雪原;她的母亲懵懂无知却助纣为虐,也逃不了一死,这两个血淋淋满是罪恶的生命所结下的,却是这么一个柔软无辜,干净的孩子。 这孩子打小没见过几次娘,寨子里人轮流照顾,所以她不认生,见谁都笑,分外可爱。 叶骁看她半晌,回头看了一眼沈令,沈令只对他笑了一下,握住他的手,低声道,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我都依你。 叶骁点点头,轻轻回握一下,叹了一声,终于下了决定,“……这孩子我来养吧,就说是我府里谁谁谁的远房遗孤。她孤苦伶仃的,就让她姓丁,名字……叫繁繁,希望人如其名。一生丰茂繁繁吧……” 小孩茫然地听着,又甜甜地对他笑了一下。 第五十六回 碧血沉(上) 第五十六回碧血沉 很快新年就到了。 这是叶骁和沈令过的第二个新年。跟在栈道上那次比,这一次虽然在边疆,不能跟在京里比,但是有横波有灿灿五娘颜颜,大家还是热热闹闹过了个年。 守岁的时候,五娘做了二十四色馄饨,大家都下厨帮忙了,都揣着坏心眼儿往里加各种不可言说的馅儿,结果煮出来的时候,五娘狞笑着作恶的一人一大碗,必须全吃光,不然走着瞧。 横波咬开一个,里头是一大块肥腻猪油包着猪腰子拌白糖蒜蓉,她悲愤一拍桌子,说我艹这是人干事儿?我就做了个鸭肠蜂蜜拌芥末,你们太不是东西了! 然后她就被吃到她包的馄饨的黛颜毫不犹豫地糊了一熊脸。 沈令安安生生地吃着他的芽菜肉馅儿馄饨。 外头有人放炮,一大群人热热闹闹围了一桌,横波抱着雪花,一点一点儿喂它涮了油盐的牛肠,繁繁伏在五娘怀里,一双漆黑眼睛骨碌碌地转,灿灿弯着身子逗她玩,黛颜在旁边饶有兴趣地背着手看她俩大眼瞪小眼,叶骁靠在沈令肩上,看着烛光下昏黄温暖的这一幕,唇上一个浅浅的笑弧。 他小声和沈令说,阿令,我真开心。 他今晚兴致好,喝了不少,吐息之间一股温暖酒气,一双灰色眼睛湿漉漉的,沈令没说话,只侧了侧脸,蹭了一下他的头发,叶骁又定定地看了众人一会儿,他忽然说,也许未来有一天,我会觉得,要是死在今天就好了。 他这话说得莫名凄楚,沈令本想斥他胡说,但想了想,说道:“……我以前也这么想过。后来就不这么想了。我在你身边,老觉得不会有比今天更好的,哪知后一日居然比前一日还要好一些,于是我贪心得厉害,总认为后面还有更好的。” 叶骁侧头看他,沈令也看过来,他笑了一下,点点头,“阿令说得对。” 子时一过,繁繁困了,叶骁送了她一个金锁压岁,灿灿自告奋勇陪她去睡,剩下的人对坐饮酒猜枚,中间叶骁兴致上来,取了羯鼓,横波吹笛,两人奏了一曲《破阵子》,居然像模像样。 闹到后半夜,外头炮仗渐渐稀了才睡,沈令把叶骁安置好,出来查看一番,却正看到五娘收拾完外头,坐在厅里给自己泡了壶茶,手里拿着账本子闲闲地看。 月光清幽,雪气冰森,外头炮仗喧闹影影绰绰,便越发衬出她一条袅娜身影有一种孤绝一般的冷寂。 “……怎么还不去歇息?” “酒劲儿上来了,得散散。”五娘笑道,面上残妆犹艳。 沈令在她对面坐下,五娘看他一眼,给他点了杯五福茶,甜甜暖暖,她自己那杯捧在手里,袅袅一线青烟,“不陪殿下?” “他睡死了,抱着雪花不撒手。” 五娘噗嗤笑出声,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他,忽然喟叹道:“真好啊……” 这一声里既满足又带着某种隐藏得很深的疼痛,沈令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关于五娘,在京城里有很多很多的传闻。 最不离谱的说法,说秦王府的五娘本是上京赶考的举子之妻,但是爱慕虚荣,抛弃丈夫堕入青楼,成为一代名妓。后来蛊惑叶骁,谗言害死王妃,终于得以进了秦王府——这话里估计真的不多,至少五娘蛊惑叶骁那就是扯,他俩之间那可是清清白白的……宠溺老母亲和熊孩子关系。 怎么说?按照黛颜的道德洁癖,上面那句话里但凡有一句真的,他早就炸了,还能心平气和地跟她一个桌吃饭喝酒?那可是黛颜啊,因为他是个太监就对他到现在都没有几个好脸色的黛颜啊。 而沈令也不是会对这种事上心的人,所以他知道唯一明确的,就是五娘确然是被叶骁从妓院里赎身出来的。 五娘忽然说,沈侯,还记得进府第二天,你对我说的话么? 沈令摇摇头,说不大记得了。 五娘笑了一下,给他斟茶,叹笑道:“我却记得清清楚楚。” 她告诉沈令自己传说中秽乱秦王府的那个□□,结果沈令对她说,“五娘不用妄自菲薄,沈某对人从无成见。沈某一介宦官,五娘是否也会因此看不起在下呢?” 五娘支颐而笑,腮边残妆衬着眼角酒色,艳丽惊人。她笑看沈令,“我啊,从那时候起,就相当喜欢沈侯了。” 她道,沈侯,你好像我的玉郎。他与你一般清刚自持,一视同仁。 玉成,她的丈夫,她的良人。 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她和丈夫俱都上京赶考,她应杂学算科,玉成应进士科。 京城米珠薪桂,夫妻两个囊中羞涩,玉成染了病,本是普通风寒,却拖成了肺病,眼瞅着就不行了,她妇道人家,背井离乡,能有什么办法? 幸好她还有一张美丽面孔和精通书画。 她进了京城最负盛名的行院,典卖自身,为丈夫凑齐了一百贯救命的钱。 “……然后呢?”杯子里的茶凉了,沈令沉默片刻,问道。 “然后啊……皆大欢喜啊,玉郎中了二甲进士,他来找我,我把他赶出去——他一个没授官的穷进士,哪里来钱赎我?” “……同年凑一些,总是有办法的。” 五娘有趣似的歪头看他,掩唇娇笑,她柔声道:“没办法的。他把我赎回去,重新做他的妻子,玉郎容得,别人容得么?父母容得么?言官容得么?他的前途还要不要了?” 她说着,摊开手,一双手若新削葱根,“若换了当时是玉郎,也会这么做的。”她笑起来,“所以你看,传言从字面上看倒也没错,事儿确实就差不多是这么个事,但是真说起来,就差得太多了。” 流言与真实,乍一看来,一模一样,可分隔开他们的,是那么重的悲惨。 沈令微微动容,“他走了么?” 第五十六回 碧血沉(中) 五娘点点头,“嗯,他走了,大概是被我伤了心,请了从军,远远地走了。后来我遇到了殿下——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吵了一架哦。好像是凯旋吧?在我们行院摆宴,当时我是头牌,被点在殿下身边。那时候殿下穷得不要不要的,还喝多了,非要说我们把钱算多了,你知道我们殿下在外面的名声的,谁都不敢理他,我那时候也喝多了,要来算盘,我们两个人对着打,结果……” 她俏皮地朝沈令眨了眨眼,“果真算多了。” 沈令轻轻一笑,她一拍手,说叶骁酒醒了,觉得这个敢和喝醉的自己对着打算盘的女人蛮有趣,就给她赎身,回了秦王府。 “然后也算缘分吧,兜兜转转,后来玉郎居然成了殿下的属官,他的结婚贺礼,还是我准备的。听殿下说,是户殷实人家的好姑娘,识字生得好,一份好嫁妆,我心里也就踏实了。” 说到这里,她忽然想起什么,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看向沈令,“……说到这个,沈侯,我要跟你告状!我们殿下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你知道嘛?就因为他喜欢北地金工,这次年底打了满满两匣子金臂钏、金手镯、步摇钗梳,给王姬和皇后一人送了一匣——他可不知道这些要花多少钱。他再这么倒贴下去,王府真的快空了。” 沈令唇边一丝轻笑,听她继续抱怨。五娘继续絮叨,说知道叶骁待下一向大方,但现在这种时候,他真是大方过头了,这次年底赏赐,府里雇的人男的通通两张上好的羔羊皮子,女的一只满池娇的银镯。 五娘是一把碧玉蝶翼金步摇,四只累丝缠枝卷草八宝金镯——她哼一声,“我还需要他这个?” 沈令没说话,只是含笑看了她一会儿,才慢慢地道:“叔靖给了五娘一个家,对吧?” 她面上的笑容淡了淡,垂首点了点头。 “他也给我了我一个家。他给了我一个爱人、一个人该过的日子、一个家……还有,家人。”沈令紧紧地说,五娘抬眼看他,他温柔地笑了一下,“我嘴笨,不大会说话,但是你们知道的,你们就是叔靖的家人,那你们就是我的家人。” 五娘安静地看他,眼圈渐渐泛红,她似乎哽咽了一下,飞快别过头,起身把冷茶泼了,清了清嗓子,只说看看出去玩的人也该回来了,却在出门之前,扶着门框,没有回头,对沈令道,“沈侯,你也是我们的家人。” “嗯。”沈令轻轻地应了一声。 五娘最后说了句,“天色不早了,沈侯也睡吧,明日有得忙呢。”便逃也似的走了。 果如五娘所言,沈令和叶骁正月里忙得不堪,成日家和叶骁满城富户那里吃酒就吃到了十三,搞得叶骁相当委屈,一副我在京城都没这么赔过笑的样子。 他气鼓鼓的样子可爱得紧,沈令忍不住便偷偷在他耳廓上轻啄一下。 ——正月里唯一的坏消息就是华盖夫人生了个男孩,把叶骁恶心得一天没吃下饭,郁郁寡欢,最后还是繁繁扑到他腿上,睁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拿手比划着碗和筷子,往嘴里大口扒饭,才让他勉强吃了点儿东西。 转眼到了上元灯会,丰源一年四季绿树常盛花草常在,故此喜欢用鲜花绿叶做灯,北疆不同,用冰做灯,拿冰凿出狻猊兔子大象麒麟,飞龙朱雀,肚子里搁上灯,晚上一到,流光溢彩,整个城仿佛雕栏玉砌,天上宫阙一般,连叶骁都被惊住了,一群人土包子上京一般,玩得不亦乐乎。 这几日来,繁繁格外粘着沈令,出来逛街也是沈令抱着她。 繁繁抱着小手炉裹在獭皮斗篷里,左右张望,跟叶骁怀里的雪花四处看的样子一模一样。 沈令看看繁繁再看看叶骁,心里一片温暖。 逛乏了回去,五娘在书房里看账本,沈令掸掸袍子进去,五娘跟他努了努嘴,“送人的节礼备好了,单子沈侯收好。” 黛颜管着外面生意铺子,内府财库归五娘管,王府人情往来一概都是外书房这边下单子,五娘备礼,最后外书房再誊录单子交给黛颜,核对入库,三个月盘点一次。 沈令点点头,袖了单子,闲聊两句,就回了房,生怕叶骁手欠给繁繁喂什么不该喂的东西。 结果当他进屋的时候,却发现暖阁里气氛不对,繁繁和雪花都不在,叶骁盘腿坐在炕上,面色阴沉,手中捏着一张信笺。 听到他进来,叶骁抬头定定看着他。 沈令到他对面坐下,给他倒了杯茶,心平气和看他,“……有坏消息?” 叶骁没说话,沈令继续道:“跟我有关?” 叶骁的手轻轻颤了一下,沉思片刻,皱着眉,把手里的信递了过去。 那是南庄写来的信。 简言之,南庄告诉他,沈令身上的“泥销骨”无药可解。这和叶骁与黛容得出的结论一样,然而南庄接下来告诉他,沈令很可能活不过五年。 “泥销骨”本身会在血液中沉积下来,然后浸入内脏。人就会越来越虚弱,缓慢衰竭而死。 看完,沈令把信还给叶骁,“我不懂医理,叔靖,这是真的么?” 叶骁闭了一下眼,轻轻点了点头,“……白玉京确实厉害,这一层我们没查出来,但是白玉京查出来了。” 沈令想了想,“我不怕。”他平静地看他,慢慢地,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我不怕,三郎,我只怕你死在我面前,只怕这个,没有你的日子,一刻我都活不得。” 他顿了顿,柔和地看他,把他的指尖在掌心攥紧,“再说,南师只是说我很可能活不过五年,我是武人,身强力壮,他万一说错了呢?” 他的声音如同温柔的刀,从他心尖上划了过去。 沈令在这里,中了毒,安慰他,他却救不了他。 他眼睁睁,绝望地看着他一点一点死去。而沈令对他说,他不怕死,只怕没有他—— 叶骁没说话,他只是近乎绝望地捧起他的脸,虔诚地亲吻。 他吻得沈令发疼,沈令却抱紧了他,心里只想,如果只有五年好活,那他一刻都不愿意离开叶骁,他要好好陪他,好好爱他,把自己全部的心意都给他看,让他以后没有自己的日子,也能好好的过。 他的叶骁啊,未来还有那么长。他是塑月的秦王,即便没有沈令,他还有三十年、五十年的锦绣荣光。 第五十六回 碧血沉(下) 从上元节这天起,叶骁和沈令就加倍粘着对方,沈令被五娘和横波打趣红着脸也不放手。 节后第三日,横波带着土匪和张大户家的口供账目这些的誊本回转流霞关,离开之前,她和叶骁两人定下策略,对付流霞关得谋定后动,必须拿到货真价实的证据才能一举拿下,之前务必不能打草惊蛇。 而正月里,塑月和荣阳的口水官司也终于有了个结果。 毕竟沈令行是实打实死在北齐境内,这个没法赖,而且一千五百甲兵被结结实实包了个圆,可谓人赃俱获。 冯映又跳出来把账揽在自己头上,这事于情于理都是塑月的不对——当然,国家之间讲究的事拳头大小,北齐虽然已不是列强,但加上背后撑腰的塑月,荣阳也只能捏鼻子忍了,就虚张声势地封闭边界,驱逐北齐边民而已。 符青主则正如叶骁与沈令的预料,成了靶子被立起来打,也就荣阳皇帝爱才并且清楚地知道沈令行一死只剩符青主能打,真把符青主怎么了,荣阳就彻底北疆空虚,强压朝野继续用符青主,只是把他削爵降职,依旧驻守边关。 正月二十五,北齐上表,请立鲁王为太子。 塑月,准奏。 北齐上表送到显仁帝手里的时候,沈行刚刚自一梦中醒来。 他做了一个噩梦。 他十三岁那年、鲁王府中、他、冯映,还有看到他们,面无表情的兄长——不,那不是梦。那是回忆。 ——他一辈子都记得那一天。 那天鲁王大宴,他被送入王府侍奉,身上上次的伤还没好,脂粉遮了浑身淤青,当时有冯映、有数不清的人,他蜷在鲁王怀中,咬着鲁王帽缨,低语浅笑,其实浑身都在极其轻微的颤抖,生怕自己惹怒鲁王,被赐下待客——然后他看到了他的哥哥,七品官服,跟在太子身侧,长身玉立,清拔如竹,乌黑的头发一丝不苟地挽进玉冠,一尘不染。 他的兄长只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清冰一般眼波从他面上流淌而过,便再不看他。 沈令看到他了,就像他十岁那年那次——沈令看到了,然后沈令走开了。 他十岁那年告诉自己,那时候哥哥自身难保,哥哥没法保护他,可是此刻,他却明白了,沈令压根就没想过要保护他——沈令看不起他。 在沈令眼里他做人娈宠,父子聚麀,比青楼最低等的□□还要下贱。 沈令以视而不见出卖了他,换他自己一身清名。 他当时脑子里一片空白,却不知为何想到自己辛辛苦苦藏起来的十几个金银锞子,那是他六年来辛苦伺候人得来的赏钱,他本来想着好好存起来,等有一天和哥哥离开这个鬼地方,他就能用这钱做个小本生意,养活他们兄弟。 ——可是这些都不需要了。从那天起就不需要,今天,就更加不需要。 沈行捂着面孔,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旁边被子里伸出一只柔腻雪臂,轻轻把他拉下来,重回了温暖床帏。 床内动了动,露出半张清绝面孔,正是国主宠妃烟姬,而这里是烟姬获赐的吴娃馆。 烟姬自从生了赵王便身体羸弱不堪,国主怜惜,赐了她吴娃馆,一旦入冬,她便带着赵王到此休养,国主也常来,只不过最近新得了一个少年男宠,那孩子喜欢滑冰、狗拉爬犁这些,正当得宠的时候,国主就带了他去京北两百里的松衣江行宫去了,这里便只有烟姬母子。 即便生育了孩子,看去依然是个少女的女子温柔地把他拥入怀中,柔声道,“阿行,怎么啦?” “……做噩梦了。”他把冷汗涔涔的额头埋入烟姬怀中,烟姬像是拥抱一个孩子一般,温柔地用身体包裹住了他。 “那醒了就不怕啦。” “嗯……醒了就不怕了。” 两人嚅嚅私语了一阵,沈行起身,烟姬也撑起身,“要走了?” “嗯,要走了。给燕王的东西也准备好了?” “准备好了,时机一到就可以用。” “卞阳产期将近,贺使务必要是唐庐王,阿烟记得。” “嗯,几个方向都递了口风,消息一到就会点唐庐王出使。” 烟姬起身为他穿衣着装,两人像是一对最寻常的夫妻一般。 动身之前,沈行俯身,轻轻吻了一下烟姬的眼睫,“阿烟,好好照顾自己,等我回来,好么?” “嗯。”烟姬驯良地点点头,对着他露出了一个甜美的微笑。 沈行拈着她下颌,在她唇上依依不舍地一吻。 半个时辰之后,一乘小轿离开吴娃馆。 当天,沈行离了京城,悄然回转塑月。 也是在同一天,叶骁收到一封从京城来的密信。 卞阳早产,生下一名男婴,母子均安。 朝野上下与叶骁都因为这个皇子的诞生而长出一口气——太好了,这样就算叶询出事,也轮不到叶骁继位了。 ——叶骁名声就是这么差。 沈令知道了相当愤愤不平,他当时在给繁繁扎头发,叶骁给雪花梳毛,他抱怨了几句,叶骁笑眯眯地道:“这不挺好的么?我这种人当什么皇上啊?” 沈令皱眉,“你哪里就不好了?什么这种人那种人的,我听不得你这么说。” 叶骁乐了,盘腿坐在炕上,小狼整只趴在他腿上,软绵绵像是要化了一样,随便他从耳朵尖撸到尾巴尖,“这不实话嘛,我认为啊,我哥是我们姐弟仨中间最适合当皇帝的人,没有之一。” 沈令只哼了一声,给小姑娘把辫子梳好,别上一朵宫花,就放她下地,繁繁怯怯地望着他,拉着他袖子,沈令弯腰,一双软乎乎的小手盖在他唇上,小女孩担心地看了一会儿他,又噔噔噔爬上炕,也掩住叶骁的嘴。 第五十七回 终南梅(上) 第五十七回终南梅 沈令不明白什么意思,叶骁却笑开,抓了两颗糖放在她小荷包里,柔声道:“我没和你沈叔叔吵架,我们闹着玩儿呢。来,繁繁乖,吃糖糖。” 小孩脸色稍霁,又爬下来亲了沈令一口,才要跑出去,被沈令一把拽回来,从她小荷包里拿了一块出来,瞪了一眼叶骁,“她这么小,哪里吃得这么多糖!” 一大一小同时委屈的扁了扁嘴。 沈令怕叶骁乱给小孩东西吃,把小荷包仔细翻了一遍,里头但凡有糖多油多盐的都搜了出来,繁繁可怜巴巴地捏着明显瘪下去的小荷包,被婆子抱去五娘那里。 看着小孩背影,沈令叹了一声,“……繁繁她……” 叶骁看着沈令欲言又止,轻轻摇了摇头,“治不了,她若是声带有问题,还能用‘龙筋’补一下试试,她是嗓子里的骨头缺了一块,没办法——幸好她不聋。” 那么好看又温柔的孩子啊…… 沈令摇摇头,叹了口气,叶骁重新把话题绕回去问他,觉得当皇帝最重要的特质是什么。 沈令想都不想,英明贤能噼里啪啦说了一串,叶骁听了扯扯唇角,“我认为这些都不重要。最要紧的,是控制欲望。我哥呢,这门本事登峰造极了,所以他最合适。” 他一边剥瓜子一边说,“我和我姐就是控制不了欲望的人,我姐十六岁没经受住考验,栽在我姐夫美貌上了,我嘛就别提了,不然你以为我这几日天天去牢里干嘛,观光么?当然是剖人去了。你想啊,我这样压根就控制不了杀人欲的人登基了得什么画面?哦,今儿个杀死囚,死囚没了呢?杀囚犯?那后儿不就得杀宫人平民?塑月不就亡了?好,说回我姐,当时她十六岁,成人了,她可是正式册立过帝姬的,告过庙的未来皇帝,我姐夫再过一年就卸任她都忍不了,在神庙里就把我姐夫办了,那我认为她也不合适当皇帝。” 沈令到他对面炕上坐下,叶骁又笑了一下,“皇帝是什么?是天下至高无上的人,随心所欲杀伐决断,一个还没有登上这个位置的人都控制不了欲望,你希望他登上去之后能控制?这不可能啊。可欲望是什么?欲望是最黑暗的东西。当欲望可以被近乎无限满足的时候,谁都不知道人到底会变成什么野兽。” 他剥好一碟瓜子,推到沈令面前,“我小时候做过一个梦。我梦到我穿着玄色的衮冕,坐在王座上,我望下看去,满地惨不忍睹的尸骸,里头有阿姐、阿父、还有阿兄……你知道我当时在梦里是什么感觉么?” 沈令慢慢地摇了摇头,叶骁勾起唇角,露出一个风流颠倒,却异常冰冷的笑容,他凝视着沈令,轻柔地道:“……我在梦里,只觉得痛快。” 沈令浑身一悚,叶骁依然保持着那个让人毛骨悚然的微笑,他食指轻轻敲了敲太阳穴,“我醒了怕得哭了,我怕的不是他们死了,而是梦里的我自己。那个才是真正的,放纵所有欲望的我。现在的我勉强还能算是人,就是因为我拼命压抑自己的欲望。我说实话,要是我当了皇帝,我根本不能保证我会变成什么样。所以,我绝不会去碰那个位置一下。” 他捧住沈令的手,举到唇边,轻轻在他指尖一咬,唇角的弧度越发温柔,眼神中却裹着粘稠而冷的狂气。 “你看,阿令,我对你就有欲望,吻你、抱你这些不足挂齿,我对你最深最深的欲望……我想把你的身体剖开,放入满满白梅,然后把你沉进冰棺里,永远永远在我身边……你觉得这样的欲望可以放纵么?” 他的声音像是一个清甜的梦呓。 这确然是叶骁的欲望——他就是想这么对他做。 沈令只平静回看,慢慢地道,有何不可? 叶骁垂了一下眼,再抬眼时,在沈令指环上一吻,轻笑一声,拈了瓜子给他吃,沈令小鸟啄食一样就着他的手吃了,叶骁继续道:“说回我哥,我哥和叶询他娘感情特别差。我前嫂子吧,虽然说死者为大,但我真得说,不是一般的作。但是我哥没有哪怕一点亏待过他们母子。这要换我,早他妈掀桌了,还忍?不可能。但我哥一句怨言都没有。就冲这个我和阿姐谁都不行。” “什么贤明能干,让下头人干活去啊,不然每年那么高俸禄养饭桶?帝王不好财色,就不扰民不加税,帝王不好大喜功,臣下就不冒进不贪功。所以,阿姐不行,我不行,横波也不行。” 听到横波的名字,沈令敏感地瞅他一眼,叶骁叹了口气,“横波啊,她要是当了皇帝,大概就是天纵英才的暴君吧。知足以拒谏、言足以饰非,说的就是她这样的人。” 他说完,沈令沉思良久,才道:“你说得对。是我眼界窄小了。” “咱俩培养路子就不一样,再说,当世贤王我排不上号,可天下名将第一,却是我的阿令啊。” 语罢,他笑盈盈地倾身在沈令鬓边吻了一下,沈令也被他逗得一笑。 说完叶骁忽然想起什么,用力一拍手,“啊,对了,我要准备贺礼,快,沈侯,盘盘库底子还有啥,我给我哥送去!” 看他孩子气地往外跑,沈令笑了笑,端起那碟叶骁为他剥的瓜子,跟了出去。 第五十七回 终南梅(中) 正月过去,羊头山的后续审讯清剿也完成,一共一千二百六十七名匪徒,当日被歼七百六十九人,俘虏三百一十五人,余下一百八十三人,逃走之后,冻饿而死一百七十一人,剩下十二人只有四人逃脱,余下均被缉捕归案,而周围诸部和村镇与之勾结的,也抓获了四十六人。 他们按照罪行也被分为几类:但凡杀过人的都是斩立决;被抓上山没有杀过人、也没有犯下太多错的,则视时间长短,男女一视同仁,有过的处以徭刑或者杖责,无过的就地释放。 内中有无家可归的,叶骁自掏腰包,一人一贯钱,自寻生路。 阿菩虽然没杀过人,但是罪大恶极,被判了枭首之刑。 她被处死的前一天,被单独提出来,换了一身干净衣裳,她怯怯地到了一间房内,看到外面院子里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追着一条小狼玩,她睁大了眼,捂住嘴,眼泪扑簌簌地淌下来。 那是她的女儿,从没这么干净漂亮、活泼健康。 五娘告诉她,这孩子现在叫繁繁,姓丁,被叶骁收作义女,要她不用担心。 阿菩忙不迭地点头,反反复复说我女儿好福气,衙内好人好报好人好报。 她双手合十在胸前,喃语着衙内好人,又看了一阵,泪水淌到领子上,她刚一抬手,复又放下,四处找什么,五娘递给她块帕子,她擦了泪,怯弱地张开嘴扯出了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娘子,把我原来的衣服给我吧,这一身这么干净好看,我弄脏了就不好了……” “……”五娘看了她一会儿,点点头。 她换回衣服,恋恋不舍地又看了看院子里的繁繁,重新戴回手铐脚镣,忽然问道:“她、繁繁、不记得我了吧?” “……她不大记得了,只偶尔问阿娘在哪里,衙内跟她说阿娘出门了,等她再大一些,就会告诉她母亲病死了。” 阿菩眼睛里又有泪水涌出来,她忙不迭地擦了,却又笑开了,真心实意地喃语了一句,那就好,那就好,别让她知道我是她娘,有我这种人当娘,她会嫁不掉的……” 五娘无声叹息,没说话,只轻轻摇了摇头。 第二天,她被枭首示众,脑袋挂在城墙上,胆子大的小孩子站在下头网上瞅,都纷纷说奇怪,怎么这个婆子是笑的?果然是土匪,死不悔改! 便有孩子义愤填膺起来,拿石子、泥团往阿菩的头上扔,打中了,早被血水冰在墙上的人头也不动,小孩们就鼓噪起来,纷纷拿来弹弓泥丸,一时之间,阿菩的头颅便成了个靶子,被打得乌漆墨黑,眼珠子挂在脸上,牙齿一颗颗往下落。 但她一直是笑的。 然后她的头颅就这么挂在城墙上风干了,掉下来,被驴马踩碎,成了泥,最终长出草,开出白色的花。 黛颜二月初回去京城,京里传来消息说沈行也采买完给国主的寿礼,到了丰源京,预计这次会跟前来庆祝卞阳生子的使节一直回去。 按叶骁的说法,沈行这趟跑出京指不定干了多少坏事呵呵呵。 沈令无言以对,只能长叹。 这次北齐来的贺使点的是唐庐王,王府那边早有人来信,说冯映会先过来列古勒,再去流霞关。 “好好的贺使他偷跑个甚?”叶骁相当不高兴,怀里小孩和小狼都爬起来,一个软软搂着他脖子在他面上亲了一下,一个贴在他怀里舔了舔他鼻子,沈令看了一眼,沉默着放下手中东西,挤开F繁繁和雪花,把他抱了满怀。 叶骁心都化了,一把抱住他,柔声道,“最喜欢阿令啦,来,给我亲亲。”他刚要凑过去,却被沈令一把推开,他面上飞红,嗔怪他繁繁还在,叶骁相当委屈,只觉得你先扑过来抱我,却不许我亲,实在没有道理。 他扑过去非要亲沈令,雪花嗷呜一声兴奋地跳到他背上,繁繁也扑过来,他们四个闹了一阵,繁繁和雪花抱成一团睡去,沈令拿被子把他们盖上,才从叶骁身上翻到一边,“你不喜欢唐庐王?” “他耍了我啊。”他愤愤不平。 沈令侧身,叶骁伸过手揽住他腰,他下颌抵在他肩窝,沈令侧脸在他发上蹭了蹭,慢慢地道:“北齐这一代,唐庐王最贤,其余除了先太子,居然只有才丁点儿大的赵王有个人样子,哎……”说到最后,他惆怅起来,叹了口气。 他忽然想起,自己之前见过冯映的那一次。 鲁王府上,小猫一样蜷伏在鲁王怀里的他的弟弟,还有一身薄衫,伏在鲁王脚边的冯映。 他去年就是想起了这一幕,才判断出冯映的身份。他之前一直想不起来,其实就是在逃避这一幕,逃避他看到了这一切,却谁都救不了。 沈令闭了下眼,在心中摇头。叶骁轻轻晃了晃他肩头,清润声音响起,“阿令,你怎么了?” 他合了眼,只喃喃了一句我没事,便不再说话。 有情皆孽,无人不苦,可他终究还有叶骁。 今年天气暖和,北疆二月就开始化雪,叶骁带着人去附近的河上转了几圈,回来跟沈令说,今年城扩修好了,能腾出空就得整治河道,如果能挖一条水渠过来,列古勒附近就能种田了——沈令觉得给他一万人加十年功夫,叶骁能把北狄的阿汉沙漠给整出花来。 这样的人才不应该去打仗,就应该带着人种田。 雪一化完,牧民就要离开,临走之前,他们需要采购足以支撑到秋市的生活物资,附近的商贩也会赶来做这个生意,这就是小春市,并不是国家规定的边境互市,却也很是热闹,把列古勒内外挤得全是人。 沈令站在城墙行,看着灿烂阳光下,城里城外熙熙攘攘地人,每个人都面带喜色,生机勃勃。 他极目远眺,整个大地都被金色的光芒所笼罩,沈令想,真好啊。这一切都真好啊。 没有战争、没有算计,只有阳光和一望无际,正在长出草的土地。 如果可能,他想和叶骁永远留在这里。 第二天,叶骁收到了横波的一封密信,上面只有简单的四个字:准备收网。 叶骁看过,不动声色,只是把信烧掉。 第五十七回 终南梅(下) 二月中,冯映过来,和叶骁谈了一夜,第二天便启程去了流霞关。 他在快抵达流霞关的时候,下起了雪。偌大一座雄关,在纷飞雪花中成了一抹模糊的铁灰色,矗立在远方。 冯映掀开车帘,远远望向远处的流霞关,他听到踏踏马蹄声,便看到风雪霏霏之中,白马红裘,乌发灰眸,那么美丽的女子向他缓缓而来。 他不期然地睁大了眼:那是横波。 风大起来,细碎的雪花像是雪白的雾,将天地裹成极小的方寸一块,女子笑起来,眼波流转,有若清江横波。然后她在马上倩倩折腰,从怀中取出一只细长的水精瓶,里头封着一枝吐蕊含苞的雪白梅花,被她拈在指尖,轻轻从车外递了进去,慢慢吟道:“终南何有?有条有梅。” 冯映接过梅花,有几片雪落在花苞上,梅花轻轻一颤,被车内热气一烘,雪化成了水,晶莹一滴,连同被寒风捎下的一片花瓣,落在冯映指尖。 花瓣凉丝丝的,冯映小心翼翼收在香囊中。横波一笑,便潇洒策马到了前头。 冯映心中只想,“颜如渥丹,佩玉将将”,原也只有这首赞美秦国国君的《终南》配她。 横波就住在城门附近,交通便利,屋舍清幽。 知道他身体不好,怕他冷着,横波让人直接把车拉到堂屋跟前,冯映一下车就进屋,只觉得香暖熏风迎面而至,刚脱了外氅,就被她塞了一个手炉,牵着手,到熏笼边坐下。 横波亲自点了茱萸姜茶,冯映慢慢喝了,身上彻底暖过来,捧着手炉,对他一笑。 冯映生就一副清丽秀雅容颜,他又单薄,任何时候看起来,都有一种随时会消失的病弱清绝,横波看他一笑,不自觉地伸出手去,冯映垂眼,任凭她指尖从自己鬓边划过,只低声道了一句:“叶大人?” “你伤好些了么?” “自是无碍,倒是大人如何了?” 横波说没事,冯映沉默了一下,轻声说,让我看看。横波瞥他一眼,想了想,点了点头。 两人进到暖阁,横波脱去外衫,只见雪白肌肤上几道巨大新愈的伤口,旁边还有几处细小的陈年旧伤。冯映在她几处伤口上按了按,从怀里取出一个针匣,拿烈酒拭了,刺入伤口附近血脉淤塞之处。 他一番行针下来,横波觉得一直又疼又木的伤口舒服多了,冯映收好针,嘱咐道:“我一会儿开一剂药给大人,每日三顿煎服,连喝一个月,驱了寒气就不会再血脉淤塞,回头我让人送我那边特产的砭石过来,把它放在炉中烤热,用帕子包了热敷,效果极好,若是胃寒绞痛或者月事胀痛,都有用。” 横波衣服只随便一拉,松松垮垮在身上,她托腮看他,似笑非笑地道:“你不当医生真是可惜了。” “……名医悬壶济世一生,不及一将一战所救之人。” “……说得好。”把这句话想了想,横波拊掌一笑,一双浅灰色的眸子略略眯细,饶有兴趣地看向冯映,“我倒是第一次听说把打仗称作救人的,不过细想倒也没错,打仗可不就是杀别救己么。” 说罢外头有仆役来请用晚膳,横波笑语了一句可不能有损唐王清誉,就整理好衣服,和他一起出去用膳。 吃过饭,横波送冯映回房,两人又坐了一会儿,横波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跟他说砭石也送一套给叶骁,他浑身伤只比自己多,不比自己少,也用得着。 冯映听了定定看了她一会儿,才慢慢地道:“叶大人对秦王真是关怀备至。” “……因为我爱他。”横波双手垫着自己下颌,笑盈盈地看他,“你可以不信,但是我说的是实话,我很爱他,如果可能,我绝不愿伤害他。”她微微侧了一下头,“你信不信?” 冯映没说话,过了一会儿,他垂下眼,低声道:“我自是信的。” 横波轻笑一声,看天色晚了,便起身告辞,刚要起身,衣袖一紧,被冯映用力拉住,横波正待调笑,便听到冯映一字一句地道:“……你能放过卞阳的孩子么?” 听了这句,横波面上笑容未敛,反而越发明艳动人。 她好整以暇地弯腰,握住他的手,温柔地一根一根指头捏住,取出自己的袖子,柔声在他耳边道:“……你说呢?” “……”冯映闭了一下眼,横波把袖子抖了抖,复又坐下,翘着脚给自己斟了杯枣茶。 “我从一开始就觉得,冯映,你聪明得过分了。只要给你一点点线索……不,不需要给你线索,只要让你起疑,你就能准确无误地洞察一件事情。你这份能耐,在我看来唯一能和你相提并论的,只有我家阿骁,但就算我小舅,也比你差了一些。因为他这人虽然能洞察黑暗,但自己未免太心软,就容易把人往好处想。” 她笑吟吟地看着冯映,“唐王,在洞悉人心最黑暗处这方面的能力,我生平所见无人能出你之右。然后呢,我就存了一个疑问。” “……”冯映慢慢抬头,一双漆黑的眼睛定定地看着她。 她悠悠地道:“我们任何人所看到的冯映,是真的冯映么?我接着又想,我终于在刚才你问出那句话之后,有了个结论。你问出这个问题,你就没想过我会放过小表弟,你只想提醒我,必须要杀了卞阳的孩子。” 横波放下杯子,唇角笑容又深了几分,“是,你给所有人看的,都是‘真正’的冯映,只不过,没有一个是‘完全’的冯映。你确实没有说谎,因为你让对方看到了他们最想看到,也对你最有利的一面。沈行告诉过我,你在列古勒是见过沈侯和我舅舅的,而你能让他们两个都忍而不发,不约而同地替你瞒下这件事,并且把杀沈令行的功劳让给你,我猜,你在沈侯面前,是一腔孤诚的冯映;在阿骁面前,是无助绝望的冯映,在沈行面前是和他一样的疯子。” 她有趣似的轻轻弹了一下面前的瓷杯,铮的一声轻响,“那,唐王,你想给我一个什么样的你呢?” “……”冯映看着她,没有说话,横波也不在意,就笑着看他,良久之后,冯映喟叹一声,“叶大人,在我回答你的问题之前,你可以回答我一个问题么?” “你说。” 他凝视着那双浅灰色,在夜色中看来几乎是蓝色的眸子,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叶大人,你告诉我,你野心的终点,在哪里?” 第五十八回 笑弹冠(上) 第五十八回笑弹冠 横波面上的笑容刹那消失。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冯映,似乎在判断着什么,过了不知多久,灯火一跳,明灭刹那,她闭了下眼,再睁开的时候,她唇角毫无笑意地一弯:“……你以为,只有塑月皇位么?” ——她也许真的做得到。冯映闭了一下眼。 横波的表情松弛下来,她抬手给他也倒了杯枣茶,“快,我给你时间来嘲笑我,一介女流之辈有此妄想。” “……不,如果是你的话,也许真的做得到。” 她的手顿了顿,横波复杂地看了一眼他,冯映垂下眼继续道,“那我就可以回答叶大人的话了。我在叶大人面前说的,都是真话,每一句都是从我肺腑中拿出来的话。若大人不信,我也无法了。” 他这句说完,横波只觉得嘴里噙了一枚橄榄一般,五味俱沉,她沉吟片刻,点了点头,“……我信。”她顿了顿,“那,唐王是我的盟友吗?” “如果大人是指获取北齐国主之位的话,那么是,如果是其他,那么不是。” 横波抬眼看他,他举起手中茶杯,郑重地向她低头,“大人若志在天下,那就将可夺天下的能力展示给我看。如君乃真龙,我愿做随云。” “……这很公平。”她以茶代酒,饮了这杯,起身告辞。 然后她听到身后冯映叹息一般的声音幽幽而来,“不过大人错了一点,卞阳的孩子,那么小那么小的孩子,我是真的希望他活下来……” 横波没答话,只笑着摇摇头,便走了。 可能吗?不,不可能的。他们两个同时在想。 冯映在流霞关待了七八天,他启程离开的第二天,横波接到流霞关主将钱孙河的信函,请她去别院赏梨花 跟叶骁相比,横波在流霞关里可是左右逢源。 她母亲是有实权的王姬,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她自己本身颇有贤名,声望极好,唯有一点风流罪过,以她的家世姿容,反而不是什么大事,倒像锦上添花一般,让人又爱又恨。 她这次到流霞关,上下级都相处融洽。托她的福,吏部一年三次的季考,跟她有关系的通通评了个卓异,大家感激不尽,她的日子就越发滋润。 而且横波毫不拿大,到了流霞关第一天就去拜访主将钱孙河,姿态谦逊得很,很是拉了一波好感。 钱孙河是个心里有鬼的人。 他和张大户勾结,曾经私通北齐的事自不必说,还有通过土匪盗卖走私这桩事,他听闻张大户自尽,沈令抄了张家,心就悬到了嗓子眼,加上之前京里秦王回京当日大肆夜捕的风波,许多跟流霞关有关的人都被抓了进去,有的人至今音讯全无,有的放出来了,他想打探些什么,对方却心存忌惮,再不肯多和他说一句话,一时之间,流霞关就似被斩断了关内关外两只手,一点儿动弹不得。 叶横波一来,随即就是土匪被端,钱孙河越发疑神疑鬼,哪知沈令把土匪杀光了也没来找他麻烦,他心中恐惧去了一些,疑惑却更多起来,于是越发刻意结交横波,就希望从她这里套出些什么来。 横波则果如传闻中所言,气量阔达,风流潇洒,极易结交,两人过不上几月就成了知己至交,但她口风甚紧,并打听不出什么——不过这本就在钱孙河意料之中,倒也不意外。 他打量横波喜好,通过别人送了几个美婢娈童给她,她也不客气,照单全收,只不过这些人全部止步外书房伺候,但日子久了,总有些消息,钱孙河模模糊糊知道,横波到此,另有目的。 他心里一紧,直觉觉得横波是冲着自己来的,只不过不知道是哪桩罪名就是了。 后来陆陆续续得了些片段情报,什么秦王、土匪,钱孙河倒抽一口冷气,知道自己最怕的事□□发了。 张大户勾结北齐的事情其实还能转圜,毕竟第一年代久远,第二他当时手脚干净,自信没有把柄,但是勾结土匪走私盗卖是实打实一查一个准的。 他想了想,推断现在京里肯定知道这事儿了,只不过还没查出来背后是谁,那他还有时间。 他立刻加紧对横波的监视,同时更加曲意奉承。 这次横波亲自出城接了一小队人回城,他一开始就关注了,接下来几日,横波一反往常热爱游乐的态度,一直在府里待着,直到把人送走,才接了他的帖子,来他别院赏花。 赏花就是个由头,玩乐才是目的,钱孙河招来关内最风流的一班子弟和行院魁首,在别院闹了一夜,待到清晨,里坊一开,横波的管家亲送了信过来,横波刚喝完一轮,正要就寝,不耐烦地接了信就走,管家嚅嚅地道:“大人,那封信要立刻——” 钱孙河站在台阶上负手而立,他眼尖,一眼就看到信上押的是秦王的火漆,立刻使了个眼色,还没等管家说完,众人早把他拥走,嘻嘻哈哈地道:“早看晚看一会儿打什么紧,老丈我们且去喝杯热酒暖暖身子!” 横波也不以为意,揣着信被侍女扶入帐中。 横波喝得太多,一挨床就睡透了,那封信被侍女偷走,送到了钱孙河手里,他小心翼翼拿刀片剔开火漆,展开一看,里头是一纸秦王令谕,雪白令纸上写着,叶骁化名杨峰,在列古勒剿匪已毕,已查明钱孙河恐与所查之案相关,目前证据还在搜查,待叶骁返京与他一同入京。着令叶横波监视钱孙河,并在城内收集证据,为恐有变,赐以便宜行事之权,如钱孙河有异,可先行缉拿。 被发现了!钱孙河脑子嗡的一声,他把令谕放到桌上,浑身止不住地抖。眼前一阵一阵发黑,过了好一会儿,他忽然一惊! 不对,还有救! 第五十八回 笑弹冠(中) 他小心翼翼抓起令谕飞快誊了一份,把令谕装起来,把火漆抚平,放在手里揉压折叠了几把,吩咐侍女把它放在横波身下,他在房内兜了数圈,心下有了成算。 就这份令谕的内容来看,叶骁现在在列古勒,他还是在怀疑自己,他没有决定性的证据! 那他要怎么办? 钱孙河脑内飞转:学沈令行献关投降不可能了。北齐现在是塑月属国,而他与荣阳隔着鹰扬关。 那他只能……杀人灭口。 可现在没有机会。叶骁此行剿灭匪徒,身边一定带着人,他武艺甚高,灿家人又在身边,刺客不可能成功,但是若动用士兵……不行,他摇头,且不说叶横波在城里,就这流霞关上下等着他倒台的也不少,他敢妄自动一下,都是死罪。 他无法可想,如同一只坐以待毙的野兽一般,沉重地抱着脑袋坐下。 不知过了多久,钱孙河猛的站起来,叫来自己心腹家仆,咬着牙让他带人去列古勒,务必查出县衙里现在都有谁! 而横波睡醒,看了被自己压在身下的信脸色一变,匆匆回府,监视她的人回报,说横波一回去就把自己关在了内书房,不许任何人靠近。 而从此之后,横波把四处别人送的婢女仆从统统退了回去,深居简出,再不轻易出门。 而谁也不知道,那一日,进入书房之后,她微笑着,烧掉了手中的那纸所谓令谕。 三月下旬,冯映一行人经水路到了丰源京,金殿上冯映玄衣玉冠,姿容清俊,仪态端雅,应对从容,一下就得了显仁帝的心,心中觉得自己给外甥女选的这门亲事甚好。 他下朝之后美滋滋地去了卞阳的月华宫,卞阳正抱着小皇子在院子里晒太阳,叶询在旁边看着,这娇妻爱子的景象看得他心中舒坦。 他让叶询抱着弟弟回去,拉住卞阳,也不让人跟,就他们两个出去走走。 丰源京三月已是春末,开始进入雨季,今天难得晴好,夫妻二人便在宫苑里沿着太液池走了走,卞阳身娇体弱,走了一会儿额头上便出了层薄汗,显仁帝怕她着凉,把她带到亭中歇息。显仁帝问了几句关于冯映的事,卞阳一直谨言慎行,却也对这个兄长赞不绝口。 显仁帝点点头,“嗯……天下三贤啊毕竟是。” 他又问了些关于冯映婚嫁的情况,卞阳冰雪聪明,便知道显仁帝动了说亲的心,但是能让一国之帝来说亲的,现下只有横波,卞阳便越发出言谨慎,却也实话实说,直说自己这个哥哥持身甚正,但一直未有婚配,原因为何她也不知。 显仁帝点点头,恰好蓬莱君那边派人过来,他便离开了。 午后暖阳甚是舒服,面前太液池清波如镜,熏风依依,卞阳便在伸入亭内一株杜鹃下,靠着栏杆沉沉睡去。 她再醒来,却是被落在脸上的簌簌花瓣惊醒。 她模模糊糊呢喃了一句,伸手遮着面孔挡着眼,却哪里有风,只见一个俊美少年站在亭外,粉花绿树之间,乌黑的发,深灰的眼,笑意盈盈地看她,轻轻晃着杜鹃,落了她一鬓薄粉浓白。 看她醒了,叶询停手,只侧头看她,笑道:“你醒啦?” 卞阳倏忽一惊,心头微跳,掌心出了一层汗,她胡乱应了一声,慢慢起身,哪知靠得久了,身子一麻,看她摇摇欲坠,叶询立刻一个探身,抓住她胳膊,看她立得稳了,随即放手。 ——他的手是烫的,象阳光一样滚热。 叶询却不知怎的红了脸,他猛然低头,嘟囔了句什么,便跟她说了一句,我去叫人,就飞快离开。 卞阳怔怔地立在亭中,这时候才想起,叶询刚才,没有唤她母后。 她忽然心中有陈杂味道,她也分不清到底是什么,正茫然时候,见远处有宫人飞奔而来,她才慢慢抖落发间鬓上的落英,挺直脊背,面上一副端庄。 她是北齐的公主,塑月的皇后。除此之外,她一无所有,什么也不是——她告诉自己。 她忽然觉得有些冷,看宫人引着沈行到她面前。 她不自觉地敛去所有表情,一双黝黑眸子沉沉看他,沈行神态妩媚,倩倩折腰,问安寒暄完毕,禀报说小皇子既已降生,自己任务已了,不日便要提前冯映一步离京,特来辞行。 听说他要走,卞阳心内一松,面上丝毫不变,只淡淡应了一声。 沈行抬头看她,殷红唇角似笑非笑,那一眼不知为何看得卞阳浑身生寒,他复又恭敬地低下头去,柔声道:“那臣就恭祝殿下与小皇子,福泰安康。” 沈行声音柔雅,卞阳却悚然一惊,仿佛听到了什么诅咒。 最近叶骁神神秘秘地背着他不知道在鼓捣什么。 肯定又是些孩子气的事,沈令摇摇头,提步回了后院。 五娘送来一份誊抄的节礼单子,他核对过就可以入库,沈令本想放去书房,但瞥到一个名字,手略顿了顿,改了主意往怀里一揣。 现下五月,今年热得早,列古勒天气晴好,万里无云,阳光泼下来一样照得人热辣辣的暖和。 他外袍穿不住,搭在手上,一进院就看到叶骁站在门口等他——看起来他鼓捣的东西成了。 叶骁笑盈盈地把他拉到了后院暖房,珍而重之地从暖房一个晶莹剔透的水精瓮里,擎出了一枝北地没有的,血红色的莲花。 叶骁把那枝花凑到他面前柔声笑语,“阿令,令月佳辰,一生安泰。” 沈令睁大眼看他,茫茫然地想,对了,今日确实也是自己的生日。 于是叶骁为他小心翼翼,养了半年莲花,就为了今日,递给他这一枝。 他捧过莲花,红莲重瓣,凛然娇艳,内中护着一个小小的琉璃盏,里头一掬蜜酒,沈令饮尽一杯,叶骁侧头笑看他,眉宇柔软,显出一种静好的风流。 “这酒也是我去年就酿的,辛辛苦苦,酸了好多缸,最后才勉强成了这一坛,嘿,我话说在前头,就算它真的难喝你也不许说不好!” 第五十八回 笑弹冠(下) 他这孩子气让沈令笑出了声,他笑着摇摇头,复又抬眼看他,一双漆黑清眸俱是恳切热烈,“我这辈子没有喝过这么好的酒。三郎酿的酒,不管酿它的人怎么妄自菲薄,对我来说,就是天下第一,绝世无双。” 听他这么说,叶骁那双深灰色眸子笑意婉转看他,轻声问,真好喝? 他这一声浓稠甜蜜,比蜜酒还甜上几分,沈令心内一荡,双手挽在叶骁颈子上,眼尾菲薄一层红,微微低头,面孔挨过去,在他唇上轻轻一含,抵着他唇齿道:“你尝尝不就知道了……” 叶骁握着他颈子加深了这个吻,片刻之后意犹未尽地在他唇边轻喘一声,笑道:“还是阿令更甜些。” 沈令捧着他面孔,额头相抵,忽然抱怨了一句,什么令月芳辰,那是说女子的,还不待叶骁分辨,便吻了上去。 两人在暖房胡闹了一阵,最后叶骁躺在卧榻上,沈令亵衣外头裹了袍子,漫不经心露在外面的半个圆润肩头上有几个齿痕和指印,他枕在叶骁胸口,被他身上降真香的味道和午后阳光熏得昏昏欲睡,只含糊道,三郎今儿心情好似不错。 “嗯,早上收到信,说横波对冯映相当满意,婚事定了。我哥致信北齐,最晚七月,婚事就要公开了。”叶骁闭着眼,抚着沈令的颈子,慢慢地道。 横波,北齐、冯映和二十年后的塑月,我都给你了,我能给的,都给了,你再要,就只剩我的命了。他想。目前看来,他给的这些,还是能换得回横波——那过去一切,他既往不咎,跟横波平平安安和塑月安泰相比,那些都算不得什么。 他轻轻拍了拍沈令肩膀,“今天还是你生日,阿令,今日一过,你就到而立之年啦。” “我老了啊……” “没事,我陪你。” “……这个时候你不该说‘阿令你才不老么’?”沈令唇角含笑,指尖绕着他鬓边汗湿发丝。 “我对你从不说假话,老了就是老了,你和我都一样。” 沈令笑了一下,想起了什么,俯身从地上外袍口袋里拿出一张誊抄的节礼单子,递给叶骁。 叶骁懒洋洋扫了一遍,看到上面“玉成”这个名字的时候,抬眼瞥了一下沈令,“……你都知道了?” “嗯,五娘跟我说了。”他点点头,把单子接过来。 单子上写着玉成,长子满月,送的贺礼是两对累丝缠枝卷草八宝金镯——这不是库里的礼,而是叶骁送五娘的年礼。 听他说完,叶骁一笑,“以前的旧缘,她送了自己的东西,原是私意,也没什么关系罢?” 沈令慢慢地点点头,他现出了一点儿欲言又止的样子,最后还是叹了口气,他看着叶骁,“这个自然没关系,但是……” 叶骁看着他,他又犹豫了一下,“……东西没有送出去,就有问题了。” 黛颜走过,所有贵重物品出库都由他管理,沈令过目不忘,单子上写着,从列古勒送到鹰扬关的节礼上有这份东西,但是实际上,并没有送出。他是刚才看到五娘给他的出库单子才心生疑窦,来问叶骁。 叶骁眼中的笑意退了下去,他略微撑起头看他,过了一会儿,他哼笑一声,侧过头去低声说了一句“百密一疏”。 沈令只看他,他转回来,“……果然没有颜颜看着,就出了这个篓子,幸亏在你这儿被截住了,要是被五娘发现,那可就完了。” 沈令心里一沉,不好的预感浮现了上来。 叶骁想了想,“你猜得没错,东西根本没送出去。” “为什么……” “因为玉成早就死了。” 沈令真的愣住了。他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个答案。 叶骁看着他,伸手摸了摸他头发,轻声道,“你在五娘那里知道了故事的上半阕,那我就来告诉你,五娘都不知道的下半阕吧。 玉成进士出身,没有留在翰林院这等清贵之地,而是选了从军,被分在了叶骁麾下做录事。 那是叶骁的第一场仗,塑月大胜而归,叶骁堂堂凯旋,然而玉成却死了。 “……他肠子断了,脾没了,内脏从肚子里往外淌,他嘴里一边吐血,一边只求我一件事,赎回他的妻子赵嫣和。” “他说他都知道、嫣和是为了救他的命才把自己卖去妓院,后来赶他也是为了他好,他一个穷进士,身上一贯钱都拿不出来,什么办法都没有。他说,殿下,殿下,求求你,赎了她,然后别让她知道我死了,她性子执拗,我怕她活不成。” “我当时把他驮在马上往外冲,当时战场上杀声震天的,但我就是听得到他一声声嘶着嗓子唤嫣和。后来我听不见了,到了营地,他死了,全身的血都流光了,冷得像块冰。” “我当时就想,我能为他做的,就是赎回他的妻子这一件事了。然后我就随便找了个由头,把嫣和赎了。我不敢让她离开,我怕她去找玉成。我就把她留在府里,给她一份活计。我小心翼翼地泄露线索给她,让她以为,玉成是在我为她赎身之后跟的我,让她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告诉她谎言,告诉她玉成活得好好的,娶妻生子。这些谎颜颜都会帮我圆。唯独这一次远在北疆,又忙得不堪,我疏漏了。” 说到这里,他笑了一下,眼神萧索。 沈令默然半晌,“……你没想过告诉她真相么?” “我有什么资格呢?”叶骁看他,“那是玉成的愿望,他为我死了,我必须要完成。真相?什么是真相?告诉嫣和,你呕心沥血爱的人,付出了一切救的人,早就死了?我说不出口,阿令,我说不出口。我骗她这么多年,我说不出口。” 沈令看着他良久,确实也无法可想,喟叹着摇摇头,不再多说。 叶骁眼神复杂地看看他,想说什么最终又欲言又止,最后只小心翼翼地把他拢在怀里。 沈令在他怀里闭上眼,他轻声道,“我知道,三郎,五娘是你的家人,你也要知道,现在这世上,除了玉成,对她最重要的便是你了。” “嗯,我知道,他们都是我的家人。我啊……从小就特别羡慕有家的人。是啊,我有阿兄还有阿姐和阿父,可他们都有自己的家,阿父也有家,他的家在先帝身上,只有我没有。我就特别努力地给自己造一个家,于是我就有了,我有了灿灿、颜颜、五娘……但是我知道,他们终究是要走的,终究是要有自己的家的……我觉得,我人生到此,上天给我唯一的仁慈,就是遇到了你。有了你,我才有了自己的家。” 他说,阿令啊,我的家是你给你的。 沈令心内酸楚,他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只把自己的恋人又抱紧了一点,心内想,可我现在还能是个人,快快活活地笑,也都是你给的。 他想,叶骁没了他,就没了家,可他没了叶骁,就不再是人了。 第五十九回 犹按剑(全) 第五十九回犹按剑 冯映离开塑月,显仁帝赏赐甚厚,回给国主的信里大大夸了一番冯映,国主很是高兴,认为冯映在宗主国面前大大长了他的脸,就把他封为晋王,从郡王衔变成了亲王。 北齐国主最是昏庸不堪,他完全没有想到,在刚立了鲁王当太子的当口让冯映出使和升他爵位意味着什么。 稍微长些心眼的,都觉得鲁王这太子位怕是要坐不长了。 冯映虽然是成年皇子中最小的一个,且出身低贱国主不喜,但现在的北齐太子名声也就比叶骁好一点,而唐庐王之贤天下闻名,这一下,除却早就对冯映归心的清流,好多趋炎附势的人也开始钻营冯映的路子。 冯映接到北齐国主旨意的时候,横波刚接到他,俩人正在流霞关——显仁帝为了让他们多相处,特意下旨让横波从流霞关送他回唐庐郡,按照横波的说法,这就是她大舅被坑成狗 看他接了晋爵的旨意,横波一双流光溢彩的凤眸看他,哼笑一声,说你这晋王爵要多谢谢我小舅。 冯映毫不意外,只淡淡地道,“秦王乃北齐监国,自当拜谢。” 此时七月,正是北地一年最好的季节,冯映忽然就想起,去年再晚些的时候,自己正躺在列古勒的县衙里,昏昏沉沉,在生死边缘挣扎。 他上次以贺使身份路过列古勒的时候,他和叶骁密谈一夜,除了局势形态和如何扳倒新太子,叶骁只问了他一个问题:他是否能配制出“泥销骨”的解药。 他沉默着,摇摇头,坦白地告诉他,他做不到。“泥销骨”无药可解。 他记得叶骁那时候的表情,冷硬的、苍白的,毫无一丝人气与活气——为了沈令啊,他都是为了沈令。 横波看他走神,也不说话,就托着下颌笑吟吟看他。 冯映单薄清弱,瘦薄如纸,想着什么的时候,神态淡远,一双清亮眸子半开半阖,手指轻轻敲在曲起的膝上,横波干脆在他旁边侧躺下来,拉了拉他袖子。 冯映看她一眼,也顺势躺下,两人挨得极近,横波捏了捏了他身上衣服,“你冷吗?” “还好。” 横波取了被子搭在他身上,把他手握在掌心,冰透了的指尖在她温热细腻的手中慢慢回温,冯映抬眼笑了一下,“……叶大人风流真不是浪得虚名。” “心疼你罢了。”她笑着从荷包里摸出一丸润津丹,冯映噙了,她指尖轻柔按在他唇上,微微摩挲,觉得略有干燥,就从袖子里摸出一只银盒,里头脂膏温润微透,她拿小指蘸了,轻轻往他唇上一抹,一股草木香气浸来,冯映抿了抿唇,看他几无血色的薄唇重又润泽,才笑吟吟地道:“我舅舅们能做的都做了,敢问晋王殿下,你接下来打算做什么?” “……我该做的,也已经做了。“ “哦……”横波有趣地点点头。 冯映沉默了一下,问了她一个问题:“叶大人何时与沈行合作的呢?” “……我和他合作?”横波眨眨眼。 “对,和沈行。” “……你聪明得让我觉得有点可怕了。你怎么知道的?” “秦王殿下当年离开北齐曾被刺杀,此事虽然报的匪患,但我也是知道的。而能在京城附近做下这样事的,只有沈行,我便做了个小小推测。” “接下来我来猜一猜……”横波轻轻掩住他嘴唇,巧笑嫣然,“然后你认为,让沈行做这件事的人,必定不是北齐中人,因为这事对沈行和沈行背后的人都没好处,你就猜是别国的人,然后当你看到我和沈行在一处的时候,你立刻就猜到了,是我让他做的,对么?” 冯映微微点头,横波伸出手亲昵地捏了捏他的耳垂,然后展颜一笑,柔声道:“……至于我和他时候开始合作的嘛,就不告诉你。” 冯映含笑摇摇头,神态纵容,像是拿她没法子的样子,“可我到现在也猜不到,叶大人为何这么做。”横波一笑,就握了他的手合了眼。他也就停住,只看着她一张秀丽面孔。 她与叶骁生得丝毫不像,但是她与叶骁却相像到几乎是镜中双子。 叶横波是女性的,放纵自己所有野心,要将天下吞没的叶骁。 叶骁是男性的,拼尽全力,要做一个普通人的叶横波。 他们是塑月百年繁花之上,相背而生的果。 冯映拢了一下手指,也合了眼。 七月初九,就在他们即将抵达唐庐郡的前日,北齐御史中丞参劾燕王谋反。 国主下令彻查燕王府,结果搜出了与荣阳端王的通信。 塑月荣阳自来有隙,这一下国主震怒,燕王下狱,朝野上下一日内入狱者数千,当日燕王府邸内杖毙太监宫女不知凡几。 七月十一,燕王触柱而亡于于狱中,血书一幅被送入宫中,燕王临终绝笔,字字泣血,辩白自己绝没有谋反,而与此同时,东宫舍人与尚书令密进书信,俱指向燕王此案系太子所设冤狱。 七月十二,国主亲自提审燕王属官。 八月十四,国主诏太子进宫,东宫随即被抄。抄出与燕王相关证据无数,并太子多年枉法证据,出被其掳掠男女幼童七十九人并两套国主冠冕、私造甲胄弓箭三百副,以及太子伪造晋王冯映与荣阳的通信若干。 而至此真相大白,有意谋反的,不是燕王,而是太子,太子因诸弟皆强,而燕王最长、晋王最贤,便借用御史台先陷害燕王,一旦功成再陷害晋王。 七月十九,御史台十五人俱下狱。 七月二十,太子下狱。 七月二十一,沈行抵达北齐国都。 八月初四,废太子为庶人,。 沈行一身紫袍,腰上金鱼符挂在玉带上,旁边一串明珠玉佩,步步流光。 他今日妆容细致,真真眉如远山,朱唇玉面,宛若二八好女,娇艳异常。 他慢慢步入掖庭的最深处,看着地下牢房里蜷在角落的男人。 以前的鲁王,以前的太子,现在的废庶人。 “冯凭。”他唤那人的名字,中年男人猛的抬头,看向他,面上先是一喜,随即暴怒地扑过来。 “贱人!你也配叫我的名字?!” 沈行毫不生气,笑吟吟地看他,歪着头,轻轻咬着腕上麝串的缨子,他那副春日赏花一般的神态,冯凭忽然就觉得有些恐惧,他抓住栏杆,干巴巴地,“沈行……” 早有人拿过一把椅子,他舒舒服服坐上去,双腿交叠,斜倚在扶手上,看着牢房里眼睛直欲喷出火来的男人,才慢条斯理地道:“叫我沈公或者沈大人。区区一个庶人,也敢直呼本官姓名么?” 话音刚落,不待冯凭说话,他身旁掌刑太监一盆滚烫热水泼过去,冯凭惨叫连连,滚倒在牢房泥地里。 沈行赞许看看,从袖子里摸出一片金叶子,随手一丢,“有眼力,赏你了。” 掌刑太监忙不迭地谢恩,冯凭好容易从地上爬起来,捂着脸,嘶声道:“都是你,沈行!都是你!枉费孤对你这么好!!!!” “对啊,不是我难道会是别人?”沈行无趣地转过头,看向旁边的太监,“怎么让他痛不欲生还不留印子啊,你们有法子么?” 立刻有人献计,说让他躺在桌上,找平整巨石,隔着棉被压在他身上,口鼻处放一个盆,里面满是芥末与胡椒调的浓汁,把他脸埋下去,他要想呼气就得抬脸,但身有重石,又捱不了一会儿,一低头浸到汁液里,就痛不欲生,一夜下来,连肺里的血都能咳出来,但身上一点痕迹也无。 冯凭听得肝胆欲裂,连连后退,嘴里喝着:“你敢,你敢!” 沈行对他温柔一笑,便道,还差些意思。 有人眼珠一转道,“那就把他舌头下面那根舌系剪烂,他连疼都呼不出,验尸也绝验不到此处。” 沈行满意地点点头,“不错,去吧。” 他笑眯眯地看着冯凭拼死挣扎却还是挣扎着被架了起来,然后有人拿剪刀捅进他的嘴里—— 沈行眯着眼,享受着他凄惨地嚎叫,然后这嚎叫弱下去,变成一声低过一声的呜咽,他被架到桌子上,压上了压酸菜的巨石。 沈行开心地拍拍手,柔声道:“真好。” 他就这么兴致勃勃地看了一夜,直到男人一声都发不出,只有手脚间或轻轻一颤,他才小心翼翼地提起袍角走进牢房,抓着冯凭头发,提起他被血水汁液糊满的一脸,他低头,笑眯眯地道,“对,都是我,陷害你、凌虐你、要杀你的都是我。” “因为,这是你该得的。所有□□过我的人,都要死,一个一个的,全都要死。” 说出最后一句的时候,沈行像个小孩子一样,轻轻咬了一下唇,眉宇间流淌着一股浓稠妖异的艳丽。 他松了手,冯凭跌回盆里,他走出去,仔细拿帕子擦了手,笑吟吟地道:“送他上路,别留痕迹,让他痛苦点。” 太监们应了一声,利落地把冯凭架上一个小水车一样的东西上,脚被固定在地面,手和脖子被绑在上头,旁边有人用力摇动,小水车转起来,他的身体被慢慢拉长,发出了骨骼被拉伸的噼啪声。 冯凭被从里向外,一寸一寸,活活撕开,已经叫不出来的男人从嗓子眼挤出了什么东西漏气一般的声音。 干这活儿的太监极是熟练,知道怎么能把死亡时间拉得长同时面上不留痕迹,就这么慢条斯理拉了足足三刻,一声脆响,冯凭的颈椎被生生拉断。 沈行心满意足地笑了,仿佛那一声脆响是他听到过最好听的声音。 看着冯凭软踏踏地被扶起来吊在梁上,沈行开开心心地离开了掖庭。 啊,又死了一个。他想。 他步出掖庭的时候,天色已明,他悠然缓行,忽然就看到自己心腹太监着急忙慌地朝他跑过来,沈行一皱眉,刚要开口,只见对方跌跌撞撞过来,伏在他耳边,惶声道:“沈公沈公,塑月、塑月说要和晋王议亲!” 沈行的瞳孔猛的放大,然后收缩,他面色阴晴不定,只点了点头,挥退手下,负着手,继续慢慢往出走。 走出大门,上了车,他在车内安静地坐着,一动不动,木雕泥塑一般,他静坐良久,忽然猛的一拳锤在了板壁上! 这一下用力极猛,他莹白掌缘一片猩红。 他无声格格一笑,只看着血顺着手掌滴下来。 冯映骗了他。不,不是冯映错,是他错,居然信人。他到底多蠢?居然信人? 成年皇子中最贤的一个与宗主国近支宗女议亲,太子之位冯映已然十拿九稳。他的赵王距离那个位子,又远了一步。 好,干得好。沈行笑着,轻轻为千里之外的冯映拍了拍手。然后他像只小猫一样,轻轻舔去了掌上的血。 八月初十,废庶人自经死,国主着以庶人礼葬之。 同日,内侍省省令沈行,赐爵梁侯。 而就在同一天,来自塑月的信使,适时地向北齐国主递上了一封显仁帝的亲笔国书。 ——塑月要与北齐议婚,晋王冯映与楚国王姬之女叶横波—— 冯映告诉叶横波,太子已死这个消息的时候,正是横波从北齐唐庐郡要回转流霞关的那日。 “这并不是我小舅的手笔。”拈着甜香的软儿酥饼,横波咬了一口,咽下去之后,宣布她的判断。 “哦?”冯映挽袖为她斟酒。 “我两个舅舅都希望北齐乱得越长越好,一王一太子,短短不到一个月就相继而死,这不符合他们的期望,所以呢,这不是他们做的……嗯……或者说,其中有人插了手。” 冯映捧着酒杯,笑看横波,对方笑着从桌上横过身,拔了他发上玉簪,一刹那,他长发披散,晨间残月皎然,别有一股清媚。 “基于谁得利就是谁干的这种朴素推断,那我认为,是你干的。再加一个沈行帮你,除掉最有利的竞争者,然后飞快平定,殿下,你看起来单薄文弱,这霹雳手段可是足够狠辣。” 冯映没说话,横波掬起他一束流泉一般冰凉顺滑的长发,轻轻一吻,“不过,我喜欢。” 她沿着那束发吻过去,最后温润嘴唇落在冯映轻轻颤动的长睫上,她好听的声音从他耳畔滑落,“你何时会成为太子?” “至晚不过明年。” 她点点头,结束了蜻蜓点水般的一吻,坐回去,饮尽杯中酒,“那我们的婚讯?” “至晚不过今年。” 横波面上忽然多了一点趣味神情,她摩挲着酒杯,笑道:“沈行知道你要和我议婚的事么?” 冯映不语,只给她一个清浅微笑。 “哦,他不知道。”横波了然地拖长了声音,打了个响指,“我明白了,你骗他你对王位毫无兴趣,让他以为待太子和燕王死后,他扶立的赵王就会登基,那他要是知道了……啧啧,保佑我当时可千万别在场。”横波咂舌一番,笑着看他,“那我就有点好奇了,以沈行多疑,你是怎么让他相信你无意皇位的?说来给我听听?” 冯映一本正经地说,“我跟他说因鲁王虐待,我不能人道,无法生育。他身为宦官,好似一下就信了。” 横波一口酒喷了出来,她惊恐看他,“……真的假的?” “真的。”他含笑道,然后看她一脸牙疼,轻轻一笑,“我与他是真的这么说,说的却是假的。” 横波赶紧又灌了一杯给自己压压惊。 冯映含笑又为她斟了酒,将自己面前的酒一仰而尽,一双清眸徐徐看向她,“秦王的棋已走完,我的棋也尽,叶大人,你的棋呢?” 横波托腮,看着他,沉沉地笑起来。 她伸出手虚虚描摹他眉眼,过了良久,才道,“我也已经走完了我的一步棋了。很早之前就走完了。” 语罢,她起身,一拱手,朗声道:“那我就不叨扰殿下了。此餐完毕,正该启程。” 冯映站了起来,披着发,一身霜色衣衫,他斟了酒,按着北齐的习俗,酹酒相祝,一杯敬天,一杯敬地,一杯被他捧着,玉钟递到了横波唇边,他曼声道:“此去千里,祝卿得胜,愿卿早归。” 横波饮尽了酒,将杯子随意往身后一掷,一声玉碎之中,她揽过冯映,按着他的颈子,将一个充满占有与侵略的吻落在他的颈上。 她道,下次再见面,你与北齐,便都是我的了。 八月十四,叶横波离唐庐郡而去—— 同日,北齐国都八百里加急来旨,宣晋王冯映上京。 对这桩事情的结局最不高兴的,应该就是叶骁了。 他是在八月十五得到消息的,对于牵连一王一太子两千余人的大狱居然不到一个月就了结这件事,他在心里骂骂咧咧了一整天。 沈令知道了之后,脸色也不怎么好,饭都没怎么吃,反过来还要叶骁劝慰。 八月十五,是“泥销骨”发作最剧烈的时候,一年前的这个时候,沈令就是因为“泥销骨”,没能参与县衙起火的救援,在他心里就是自己间接害了灿灿毁容,深以为恨,而一年后的今天,得知祖国出了这么大的乱子,整个人阴郁得简直能拧出水来,全家上下连雪花和繁繁都绕着他走,只有叶骁敢黏上去。 叶骁一边在心里骂骂咧咧为什么乱子这么快就结束了,不应该啊!至少要乱个几年,死个千把人才对啊,怎么一个月就收场了?一边还要和沈令说,太子本来就不是什么好鸟,现在他和燕王都凉了,不正好给冯映让位么?这不好事么? ——相当分裂但是没有办法,不然他能和沈令说不好意思贵国乱得还不够,我其实希望再折腾几年?沈令妥妥打死他。 听他这么说,沈令才脸色稍霁。 叶骁又安慰了他一会儿,说北齐就此一次把脓包挤出来,以后等到横波和冯映一起治理北齐,不就好多了么。 “这倒是……”他点点头,“晋王虽贤,但是其人落落,若被群小所陷,也难保不被他们鬼蜮伎俩所骗。” 醒醒啊阿令!!你眼里落落如日月的冯映可特喵不是个东西了啊!这回干脆利落一次扳倒太子和燕王,基本一定是他的手笔,论心黑手脏,我都没自信能赢他好么!!!! 叶骁在心里狂喊,但是一句都说不出口,又不想听沈令吹冯映,他嘿笑一声,看看天色也快晚了,催促他换了衣衫,两人上了炕,叶骁伸手把他搂进怀里,沈令面对着他,指尖绕着他亵衣上的带子,“叶大人要从唐庐郡回来了吧?” “嗯,她昨儿就走了,直接回流霞关,她前阵子告诉我那边有个重大证据,估计今年之内,证据就能彻底收全了。一收网流霞关的事就了结了。” 语罢,他把沈令往怀里压了压,“明儿再说吧,你今天一会儿吃了药看能不能睡一会儿,咱们后儿还得走呢。” 之前叶骁知会过他,中秋一过就启程去弥兰陀那里。 其实沈令不用跟去,但是叶骁坚持要带他去看看北狄的巫医,才把他带去。 沈令心中暖和,他嗯了一声,亲昵在他面上亲了亲。 叶骁喂他吃了药,把他抱在怀里,北地八月晚上已经有霜,叶骁的□□暖和干爽,还有好闻的味道,沈令沉默了片刻,叶骁几乎以为他睡着的时候,他忽然闷声道:“三郎,我还有救么?” 叶骁愣了一下,他飞快低头看他,沈令平和地凝视着他,“不是南师和晋王都说了没有解药么?那除了解药,有没有别的法子?” “……比如?” 沈令努力想了想,“嗯……我不大懂啊,比如……嗯……这个毒既然是在血液中沉积,那……把我的血都换掉?或者筛一遍?这样可以么?” “……你……再说一遍。” “呃,把血换掉?或者筛一遍?” “……换掉……筛一遍……”叶骁喃喃自语了几句便沉默了,一双深灰色的眼睛死死盯着沈令,沈令被他盯得有点儿毛,但知道他在飞速思考,便没有打扰他。 过了片刻,叶骁霍地起身,飞快抓过一边炕桌上的纸笔,写写画画良久,沈令开始困起来,他知道要发作了,有些不满地抓住他手晃了晃。 第六十回 俪皮约(上) 第六十回俪皮约 叶骁只埋头说了一句等会儿,继续奋笔疾书,直到勾着他的指尖凉颤起来,他才猛的一惊,把笔一掷,重新躺回去,把已经开始发作,浑身冰冷意识不清的沈令复又搂回怀中。 他小声跟他说阿令对不住,一边细细亲吻他眼角眉梢,沈令拼着最后一点神识,软软哼了一声,把面孔埋在他怀间。 叶骁转过头,费力地回看了一眼炕桌上只有他能看懂的画满奇怪东西的纸,沉沉吐出一口气,转回来,吻了一下沈令的发顶,他道:“……阿令,说不定还真的有别的办法。” 第二天一早,沈令一醒,叶骁当机立断挪到书房,在里头把自己关了一天一夜,八月十七临着要出发的时候,整出来两大份信件,一份寄给黛容,一份寄给南庄。 信寄出的时候,叶骁忽然道,韩十二杀早了,语气颇为遗憾,沈令却只笑着勾了他的指头。 叶骁转头看他,“我这次要是失败了,阿令,你会死。” “阿骁,我信你。” “……要是信错了……我救不了你怎么办?” “那就是我命该如此,并不是你救不了我,而是谁也救不了我。”沈令沉静地回看他,对他轻轻一笑。 叶骁看了他片刻,沉沉吐出口气,牵着他的手,上了前往北狄的马车。 而就在他们出发两刻后,几骑人马跟了上去,而一只传书的信鸽飞出了列古勒,向流霞关而去。 九月初,冯映日夜兼程抵达北齐国都,国主赐他金根车代步,沈行亲自来迎,冯映对他持礼甚谦,拉着手与他一同上了车。 沈行今日玉冠紫袍,眉目如画,上了车,娇声嗔了冯映一句,说殿下好心机,把奴婢骗得好惨。 冯映自是知道他说的是他与塑月议亲之事,只面上现出苦恼的样子道:“这次也不知道是哪里入了上国的眼,承蒙错爱,如果真的宗女下降,我还在想要怎么应付呢。” 沈行柔声道,“这种时候了还哄我。殿下与宗女议亲,既贤又长,自是当立为国嗣啊。” 冯映侧头看他,“那还不是要仰仗沈公?” 话说到这里,已然挑明了。冯映迎娶叶横波进而立为太子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沈行现在想要插手已经几不可能。冯映这局算得死,先让他相信冯映无意太子之位,然后趁他不在塑月,漂亮地完成与塑月议亲的事。这次沈行吃了个哑巴亏,但冯映此刻又示弱,就是告诉他,虽然被他骗了,但是他也愿意补偿。 沈行挑眉,“哦?” “映久处边陲,于京内门阀一无所知,但听沈公吩咐。” “……我久为内监,也想为国效力。” “以沈公之才,莫若专司起草诏诰制令的中书令为佳,您意下如何?” 沈行叹了口气,面上现出苦恼神色,“可我承君之恩,对国主深恩粉身碎骨也不足报答,贸然离了君侧,我自己都觉得忘恩负义。” 冯映抚掌一笑,“这有何难,我方才为沈公谋划了一番,看是否合意。” 冯映开出的条件是,沈行移官中书令,内侍省不设正令,只设两名副令,由沈行代摄,这样沈行就彻底成为外官但又掌握内省,双权在握,同时司掌拟诏和用印的权限,可以说权倾朝野。 这个谋划太好,以至于沈行反而狐疑起来。他眯着眼睛咬唇看了他片刻,冯映笑看他,“沈公还有什么要求?” 沈行又看了他一会儿,忽然笑了一下,娇气地摇摇头,“我总觉得殿下在诓我。必然要从我这里占了便宜去。”他随即叹了一声,“可偏生我不够聪明,不知道殿下哪里诓我,就算殿下要占我便宜,我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啦。” 他咬着袖口,神色妩媚,附在冯映耳边轻声呢喃,“……就希望殿下,莫要再骗我第二次了。” “……”冯映侧头看他,沈行含嗔带怨地回看,冯映清楚地感觉到背脊上爬过一片冰冷的战栗。 他觉得自己在被什么没有感情的冷血动物凝视着。 冯映很清楚,沈行动了杀心。不过这也没什么——他和沈行本来就要死一个的。当然,也可能两个都死。 ——当然,这不重要。他笑着点了点头,柔声道,再也不会了。 沈行和冯映都清楚,他在说谎。 八月二十五,北齐的第二任太子死去的第十日,显仁帝颁下圣旨,敕封楚国王姬长女叶横波为安宁王姬,许嫁北齐晋王冯映。叶横波随即准备九月下旬启程,回京待嫁。 这个联姻横空出世,震荡了整个北齐与塑月——宗主国近支宗室唯一的宗女下降属国最有贤名的亲王,而且这个属国目前太子新废,政局动荡,这已经不是暗示,而是明示,塑月希望冯映做下一任北齐国主。 沈令得知这个消息,是在抵达末那楼部的前一天,他这般喜怒不形于色的性子也禁不住满面喜色,散了自己一个月月钱,给带来的二十名羽林卫与仆役赏了钱食,极其难得的抓了叶骁陪他喝酒。 叶骁调侃他简直像自己儿子娶媳妇一样,沈令捶了他一下,笑道,“这比我自己有儿子还让我高兴。晋王娶了叶大人,他就是板上钉钉的新太子,晋王之贤与叶大人之慧,北齐将有英主贤后,我当然开心了。” 叶骁特别识时务地把“谁是后还不好说呢”这句话跟一口酥羊肉一起咽下去了。 沈令海量,但是今天兴致高,几杯下去,营帐中火堆噼啪,他眼角腮边就染了不知是酒还是火光的一层菲薄胭红,一双平日清冰一般的眸子化了开来仿佛,春水温漾,他靠在叶骁身上,笑道,“我真是开心得不得了。” 他心中情意荡漾,双手捧住叶骁面孔,细细从他额角吻下来,最后坐在叶骁怀中,双手扳着他肩膀,笑盈盈地柔声道:“阿骁,这桩婚事要成了,我最担心的事就不会发生了。” 叶骁知道他最担心的是什么——沈令怕的是北齐与塑月烽烟再起,进而,他们两人再一次兵戎相见。 他们两人这两年来,什么都谈开,唯独这件事,彼此讳莫如深——因为这件事碰不得。 第六十回 俪皮约(中) 他们彼此都很清楚对方是什么样的人。 北齐之于沈令,正如塑月之于叶骁。虽然他嘲讽过沈令对北齐是明珠暗投,但是叶骁很清楚,换成是塑月,他的答案和沈令一样。 而这就意味着,他们之间确实存在着各为其国,再决生死的可能。 这话从未讲明,但他们两人都知道,只是竭力回避而已。 今日,沈令心怀欣喜的把这话半挑开来,是真的放心了。 沈令看他不说话,含笑摇了摇他,“我不是为国为民的大贤,我啊,只要有生之年,看北齐和塑月安安生生的,就一切都好,其他的我管不了也不想管。” 他就是这么自私的一个人。他只想着与他的三郎厮守终生,其他更多的,他顾不得。 叶骁慢慢吐出一口气,他笑道:“你说得对,横波与冯映成亲了,确实就两国安泰……我现在就希望他们尽快生几个崽子,有男有女,然后北齐国主痛快死掉,就万事大吉。” “那可就真的太好了。”沈令给他斟了一杯,拿自己杯子碰碰,一饮而尽。 “我说,如果真到那时候,你弟弟你要怎么办?” “……”沈令顿了顿,眉眼间的喜色淡了下去,眉峰轻簇,他拇指摩挲杯子,过了片刻才道:“于兄弟情分上,是我对不起他,但是家国律法上,却是他对不起枉死人命。该当如何便如何吧。” 叶骁摇了摇头,只又为他斟了一杯酒。 九月十三,叶骁带着沈令和灿灿,到了北狄的末那楼部。 弥兰陀和稚邪亲自迎接,叶骁来之前就送了信说明情况,弥兰陀也不废话,直接带他们去见末那楼部的大萨满,也是整个北狄最好的巫医,阿古。 走进庙里看到阿古的时候,灿灿略有惊讶,随即对他眨眨眼,对他笑了笑,阿古也怔了一下,轻咳一声,转过头给沈令诊视。 阿古得出的结论与南庄和冯映相同,都是此毒不可解,叶骁则问如果不炼制解药,而是滤出血液中的毒素这种方法是否可行? 阿古点了点头,说收到叶骁的来信之后,他翻阅典籍,还真有一个东西,有可能会有用。 那是一种通体雪白的蚂蟥,名唤雪蝗,只能生长在极寒环境却温暖纯净的水中,与寻常蚂蟥不同,本身至洁无垢,却极喜血中毒素,自古就被人用来拔毒。 如果有人精通针灸之术,将沈令体内毒素逼入一处,用雪蝗拔毒,似为可行。 叶骁听了,皱眉道:“这种神物我闻所未闻,更不知去哪里寻找……” 阿古没说话,面具后的眼睛不着痕迹的看向弥兰陀,叶骁察觉,也往弥兰陀的方向看,银发男人搓了搓脸,笑道,“这东西呢,别人拿难如登天,但是在我却容易得很。” 他笑眯眯看着叶骁, “雪蝗这天下之间只有云山海池内才有。云山极寒,唯其主峰之下乃上古火口,地热沸腾,水至清以至于无鱼,其池心岛内的一口井里就生有雪蝗,而云山嘛……” 弥兰陀表示,云山是他们末那楼部祖帐所在,所以对他来说,要拿就太简单了。 他说完阿古一欠身,说他观视过沈令身上的毒了,两只雪蝗足矣,而现在成熟的雪蝗有两对,怎么都够了。 叶骁听到这里不禁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起身对弥兰陀一揖到地,“多谢殿下恩惠,大恩不言谢,就是叶骁欠了弥王一份天大人情,如以后有所驱策,只要能做,叶骁一定报答此恩。” 他这话未提自己身份,说的乃是叶骁欠了弥兰陀一个人情,内中含义分明,弥兰陀含笑而过。 云山乃末那楼部祖帐,位在北狄深处,距离弥兰陀金帐所在之地甚远,来回一次需要至少两个月,而且需要阿古亲自去取,灿灿自告奋勇和阿古一起去云山取雪蝗,叶骁略想了想,便点头应允。定下后日出发,弥兰陀笑道,那让灿大人去挑匹中意的马罢。灿灿听了眼睛一亮,本来只是普通清秀还因为伤疤甚至不大好看的面孔一下生动起来,像只草原上一下立起来的土拨鼠一般可爱,阿古想。 灿灿立马跟着弥兰陀的侍从去挑马,叶骁和沈令待了片刻,叶骁细细问了雪蝗的用法等等,也起身告辞。 今日天气极好,清空无云,暖风柔软,送走众人,阿古正要回去,忽然听到不远处隐约嘈杂,他循声望去,看到灿灿和刚才随她出去的几个北狄随从面面相觑,两边都苦着脸比手画脚,阿古过去,才知道这几个随从虽然会说塑月话,但不认得塑月文字,而灿灿不能说话,于是就变成听得懂他们说话的灿灿掏出来的牌子,谁也不认得的尴尬场面。 所有人把求救的眼光投向阿古,红发男人手忙脚乱地表示:我也不认得塑月字…… 灿灿像个被主人踢了一脚的小狗一般难过,整个人都灰扑扑的。 阿古踌躇了一下,闷声闷气地说了一句得罪了,便拉起灿灿的手,灿灿乖乖被他牵着,仰脸看他,然后,她听到脑海里响起了阿古醇厚的声音,“灿大人,可以听到我说话吗?” 啊啊啊啊,可以的!!太好了太好了…… 灿灿兴高采烈,一把揽住了阿古的手臂,在脑海里嘟囔着:快走快走,我要去看马,弥王说我可以随便挑一匹我喜欢的马!! 他今天有经卷要诵,还有药粉要研磨,现在是快要祭典的时候,他却被拉出去取雪蝗,今明两天的事儿多得能把他埋起来——阿古心里想着,但是看着灿灿那张有着疤痕,普普通通却生动活泼的面孔,他被拖着走了好几步,才在脑海中轻轻说了声:“好……” 灿灿侧头看他,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 一刹那,阿古觉得自己看到了阳光。清澈的、温暖的、夏日初晨最好的阳光,就是她的笑容。 第六十回 俪皮约(下) 弥兰陀和叶骁一头扎进王府,沈令便由稚邪陪着去城内逛逛。 这次叶骁心血来潮带来了雪花,沈令把雪花牵出来,稚邪欢呼一声,两眼放光地搂了上去。 雪花现在一岁多,被叶骁训得乖觉非常,叶骁打个唿哨,它就能按照哨音不同叼来东西。 它养得极好,虽然是头母的,但却与同岁的公狼体格都相差不大,眼睛金黄,浑身上下油光水滑,除了四只雪白爪子和肥软的白肚皮之外,通体漆黑一根杂毛都没有,极其威武好看的,却是个喜欢撒娇的胆小嘤嘤怪,惯会卖萌,一看稚邪喜欢它,立刻耳朵往后压,两只白爪压在胸前,躺倒在草堆上,翻出肚子,无辜地发出奶狗一般的哼唧,把稚邪喜欢得不得了,一顿狂撸之后摘了颈子上镶着大块纯净宝石的项圈挂到它颈上。 沈令心里想,论赚钱的本事,家里雪花第一,躺下翻个肚皮就赚了条大金链子大宝石。 稚邪蹭了好一会儿,才依依不舍地放开雪花,小狼呜咽一声,摇着尾巴谄媚地在稚邪脚边跟前跟后。 弥兰陀的居城极小,王府外便只有横竖两条街,但也算齐整。 北狄与中原诸国不同,没有货币,以物易物,也几乎没有职业匠人,进行的交易也多是一个家族将多余的产物拿来交换其他必需品。 东城墙外有株大树,树荫如盖,下面满是女子围坐刺绣,一见到稚邪,所有人忙起身问好。 沈令在列古勒这一年特意学了北狄话,听她们诚惶诚恐地跟稚邪禀报,说给新阏氏们预备的布匹等物工期如常。稚邪一边听一边认真检查,吩咐身边随从抬头羊过来犒赏,才笑看沈令,“这些都是我的女奴,两个月后弥兰和他长子都要娶新阏氏,哪忙得过来?便向我借了人手,不然新妇过门缺东少西,那可就丢人了。” 沈令瞥了她一眼,稚邪一笑,两人走远了一些,她才笑道:“沈侯觉得很奇怪?” 沈令干笑了一声,只道嫡妻之德便在善待众庶。 稚邪笑着拍拍手,“弥兰这个新阏氏是我做主娶的,她又美陪嫁又多,父兄都是新单于跟前说得上话的人,这样的新阏氏可自然是越多越好啊。” 沈令沉默了片刻,“阏氏不会觉得……被辜负了么?” 稚邪奇道:“这桩婚事对我也好处甚大啊,我为何要觉得被辜负?”她侧头想了片刻,恍然大悟一般地一拍手,“哦,我明白了,沈侯,我和弥兰可不是单靠恩宠而维系的夫妻。那样多危险啊,你们汉人自己都说色衰而爱驰。我们是同生共死,血海战场里拉着彼此胳膊出来的,区区几个新妻,怎么抵得过我与弥兰之间的情谊?”她这么说的时候,意气风发,娇媚面容上别有一番英气。 她说:“我是弥兰的金帐阏氏,除了我和弥兰情深义重之外,还因为我是大族独女,带了十万部众出嫁,自建牙帐,有控弦之士三万,我是他最忠实最重要的盟友。” 然后她妩媚一笑,眯起眼睛,“若弥兰要背弃与我的同盟……”她巧笑嫣然,纤手在颈间轻轻一划,带出一抹无声血气。 沈令肃然点了点头,稚邪少女一般轻盈转身,面向他向后倒退着走,“沈侯和秦王是一对吧?” 他和叶骁的事算是塑月公开的秘密,被稚邪一语道破,他虽赧然,却坚定地点了点头,复又低声道,“我与秦王也不只是恩宠的关系。” “那是与我和弥兰一样?” “……也不尽相同。沈某乃秦王家臣,不能与阏氏相提并论。” “那沈侯是如少女爱英武少年一般爱着秦王?” 虽然觉得这个比喻哪里不太对,沈令耳尖飞红,却还是轻轻点了一下头。 稚邪闻言顿了一下,她走向沈令,沈令停住,她一双褐色的眸子凝视着他,忽然就真切地哀愁了起来。 她轻声道,“……那你要多难过啊……” 沈令闻言一愣,“阏氏?” 稚邪立刻知道自己失言,她懊恼不已,面上勉强绷出一个笑容,小心翼翼地道:“……沈侯不知道么?” 沈令看着她,脑内隐约有了一个不祥的预感。他觉得自己差不多知道,稚邪要和他说什么。 “……也就是说,我哥,背着我,替我,下聘了?” 叶骁眯着眼睛看着弥兰陀,冷静冷漠冷淡地吐出这句话。 弥兰陀下颌枕在支起的手背上,笑意盈盈地“嗯”了一声,样子居然有点儿乖巧,“大概觉得以秦王声望之隆,中原无有世家可匹吧。” “……他替我聘的谁?” 听着他把反话说得这么清新脱俗,叶骁眯着眼睛,有种非常不好的预感。 “我女儿。” 果然……叶骁捂住脸。 弥兰陀一脸慈爱地看他,“我大女儿阿依染今年十八岁,特别漂亮能干贤惠温柔的姑娘,是我之前金帐阏氏生的,十六岁上头嫁到丘林部,可惜今年年中死了丈夫,按习俗本应该再嫁她丈夫的其他兄弟,奈何她抵死不从,丘林部也拿她没办法,我一琢磨,和殿下倒也般配——我女儿嫁妆丰厚,这点殿下不用担心。” 我并不图你钱好么?叶骁心里怼了一句,便猜到恐怕这个女儿的丈夫死得蹊跷,她认为丈夫的兄弟们是凶手,便死都不嫁。 他抹了把脸,说,弥王,容我说句话,我什么样人怎么回事儿你不知道么?这不把女儿往火坑里推? 弥兰陀一脸恳切,“我知道啊,睡个把男人算什么事儿?殿下为人温柔,不打老婆、不宠妾灭妻荒淫暴虐;沈侯高洁自持,肯定也不会欺负我女儿,我女儿沉静宽容,对男人上头宽容,既不会胡乱拈酸吃醋也不会自己出去乱搞,你们抽空生两个孩子就行了啊,这难道不是良配么?” 叶骁把脸埋在手里,心里想你们这是什么奇诡的道德底线啊!太低了好不好! 弥兰陀笑眯眯敲了敲桌子,“殿下早晚是要娶妃的,你看我们彼此也算知根知底,门户还挺般配,不是吗?” “……我不会娶妻的。” “嘛……我觉得,沈侯是不会在意这种事的。” “……我在意。” 第六十一回 死生城 第六十一回死生城 弥兰陀这回真的是惊了一下,他仿佛不认识叶骁一样上下打量他,碧色眸子犹疑不定。 说了这么多,叶骁脑子又昏沉起来,他从荷包里轻车熟路地摸出一颗加强双倍芥末龙脑醒神丹丢进嘴里,嗤笑一声,“我的沈侯自是不会反对——他说不定还会替我高兴,但我若娶妃,他其实是会伤心,只不过他那样隐忍的人,即算伤心也只会自己悄悄伤心。我一想到他会伤心,我就难过,这事自然是做不成。” 弥兰陀一琢磨,点点头,心里想我的稚邪断然不会伤这种闲心,倒没这么麻烦。 总之叶骁我不要我不知道我没有三连,让弥兰陀尽快把自己蹬了。 弥兰陀但笑不语,叶骁一边嗑药,一边从各个角度论证自己绝非良配,弥兰陀看他一脸困色的试图说服自己,颇觉得兴味盎然,叶骁直说到荷包里的提神药快吃完,弥兰陀才笑眯眯地转了个话题,说到冯映与横波的婚事,他悠然道:“殿下,冯映啊,说不定你纵虎归山了。” 叶骁只看了他一眼,弥兰陀道:“风云随翼卷平冈,冯映才智在你我之上,现在再加上智勇兼备的安宁王姬,这两人携手……”他没再说下去,只是轻轻笑着摇了摇头。 叶骁看了他一会儿,忽然一笑,锋利倜傥,他道,弥王怕了? 弥兰陀失笑,“我怕什么?他俩要的是北齐塑月,又不是我这苦寒之地。” 叶骁只哦了一声,就没有再对这话题说下去的兴趣,告辞离开。 金乌西沉,一团血红裹着金色的边,往天幕一头坠落而去。空气干燥又冷,他极目远眺,看到那团血红残阳里,一道清瘦身影缓步而来。 叶骁深吸一口气,裹紧披风,唤了一声,“阿令。” 那人到了他近前才应了一声“三郎”。 叶骁忽然就有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沈令知道了。他知道了显仁帝给他下聘的事。 “你知道了。”他极轻地道。 沈令看他,点了点头,叶骁握住他的手,深灰色的眸子看着他,“那你想和我说什么?” 沈令的嘴唇蠕动了一下,他闭了一下眼,长长的睫毛颤了一下,他整个人都轻轻地抖,像是受惊的鸟。他慢慢睁开眼,眸子漆黑,在如血夕阳里,显出一种泪光一般的盈润。 他极慢地道:“……三郎,立妃生子,才是正途……” 叶骁不语,抓着他的手略紧了紧。 “……我本想这么说的,但那不是我的真心话,真心话……我原想让它烂在心里,但我现在想说给你听,三郎,你要立妃,我会伤心难过……三郎……” 说完这些话,似乎用尽了沈令所有力气,纵横沙场的男人现出一种单薄的摇摇欲坠,沈令羞耻地闭上了眼,下一瞬间,他被叶骁一把拥入怀中。 恋人的呼吸滚烫地落在他耳畔,叶骁什么话都没说,只紧紧地,像是要把他嵌入身体一般地抱住了他。 过了半晌,他才听到叶骁发狠似地说,要是阿兄相逼呢? 沈令反而笑了一下,他慢慢抱住叶骁,侧头在他肩上低低地说:“陛下拿什么相逼呢?你的性命?不可能,我的性命?我不在乎。三郎……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这是叶骁第二次听到这句话。上一次,是在显仁帝驾前,彼时沈令对他情根深种,他还懵懂无知。 他说,三郎,假如你我从明天开始,今生再不复见,你只要知道,我会爱你,到我生命的最终,我也是爱你的。我化了鬼,不转世啦,我去找你,看着你,到那时候,我也是爱你的。 “所以,三郎,我怕什么呢?” 他脸侧的呼吸顿了一顿,然后他的脸被捧起来,叶骁狠狠地吻了下去。 远远地,稚邪眯着眼,看着远处拥在一处的两人,等他们回了自己的院子,她才回去,进到屋里,弥兰陀哼着歌在剥桔子。 他剥好一个,放在面前银盘里,往前一推,抬头笑吟吟地看着妻子,稚邪脱掉外袍,往他怀里一扑,坐在他膝上,把沈令那边的情况和他说了,咬着他耳朵道,“阿依染的事,秦王知道了?” “嗯,拒绝了我。” 稚邪大不平起来,“阿依染多好的姑娘啊,又美又贤惠,怎么,他嫌弃?” “他说怕沈侯伤心。” 稚邪就跟看到鬼一样看着弥兰陀,银发男人无辜摊手。稚邪整个人楞了一会儿,才不敢置信地说,叶骁今年十五岁么? 弥兰陀哼笑出声,摇摇指头,“十三岁不能更多了。” “那怎么办?放弃么?说实话,阿依染算我半个亲生女儿,我觉得不会有比秦王更好的姻缘了。” 弥兰陀没有立刻答话,他若有所思地继续剥橘子,过了好一会儿此道,“得想法子让叶骁娶阿依染。” “秦王的性格,硬逼不妥。”稚邪想了想,谨慎地道。 “现在也顾不得妥不妥了。他们俩放在一起的危险程度,可比叶横波和冯映的组合大得多。但是好在,他们也好拆得多。” 稚邪不语,凝神想了片刻,皱着一双纤眉点了点头,她叹了口气,“沈侯清正,但人却天真得很啊……” 想起沈令那张清雅面孔,稚邪忍不住叹气。 弥兰陀好笑地把她往怀里拢拢,稚邪拿了半个橘子吃,自己吃一瓣喂给他一瓣,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警告他,“哦,跟你说,不许打沈侯主意。” “不,我怎么就打上沈令主意了……”弥兰陀有点心虚的看她。 稚邪呵呵一声,说我不知道你的喜好?你肯定打过他主意了。弥兰陀闭嘴,稚邪冷笑看他,“他俩你谁也打不过,还都敢跟你拼命,你惜点命吧。” 弥兰陀撒娇一样抱住妻子,在她柔腻颈子上蹭蹭,委屈地说,“我怎么就打不过……”话没说完,他想了想,“好吧……确实打不过,好啦好啦,稚邪说了我就乖乖的。” 稚邪板着面孔看着自己的丈夫,最终没掌住,扑哧一声笑出来,伸手轻轻揉了揉他的头发。 阿古和灿灿去取雪蝗的第二天,沈令启程返回列古勒,叶骁之后还要去丘林部,分了他十个羽林卫,一脸困样地站在马车边叮嘱沈令路上小心,别冷着冻着。然后他想了想,又说,我给你的丝囊切记随身带好。 丝囊是来之前叶骁塞给他的,沈令贴身放着,听他提起,不禁一笑,“这东西求个心安罢了,根本用不上。” “我也希望用不上……”叶骁小声嘟囔。 沈令从马车里探出头,看他蔫头呆脑的样子,给他理了理头发,对他说,你也小心,若得到雪蝗困难,那就不要了,这个办法有了,替代品再去找就是。 他缩回去在马车里复又想了想,还是觉得不妥,重又出来,扳着叶骁颈子,郑重地道:“要是弥王拿雪蝗要挟你,你不许妥协,你若是要拿你的婚姻来换雪蝗,我还不如死了。” 叶骁笑出声,说我这人人品你可以不信,但你必须要信我不吃亏啊。 沈令想想也是,给他理了理鬓边乱发,“带的醒神丹还够么?” “够得,镯子少了一个,压制永夜幽的力量少了一道,地气相克也没那么厉害了,我自撑得住。” 沈令这才放下心,两人又耳鬓厮磨的絮叨了良久,沈令才依依不舍地回车离开。 叶骁矗立在北狄的风中,良久地眺望着渐行将远的恋人。 胡地九月北风吹折,风沙肆卷,不久,车队便看不见了。 九月十九,北齐昭告天下,册立晋王冯映为新的太子。 东宫血迹尚未干透,冯映便踏着血和尸骨,入主东宫。 九章九旒,白珠犀簪,锦绣华服覆盖在他纤细单薄的身躯之上,一层一层,掩去一切阴暗污秽,只留下奢侈的承平气象。 沈行紫袍玉冠,手捧太子宝册,恭敬前行。冯映踏入东宫正院的时候,他站住四下望了望。 冯映在一瞬间生出一种奇妙的荒谬。 十年前,他还是这座宫殿上一个主人的娈童,十年后,他成为了这个宫殿新的主人。 这个世界多荒唐啊。 沈行偷眼看他,却见他一张美玉般的清润面孔无悲无喜,只眼底深处有一丝漠然。 冯映转头对他轻声道,“这里每一块砖下面,都全是血和骨头。” 沈行没说话,冯映瞥他一眼,举步前行,沈行清楚地听到,他对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总有一天,你和我的骨头也会嵌在这里。” 那不可能。沈行想。那多恶心啊,要死你自己死了好了。 但是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媚笑着更深一点的垂下头。 九月二十五是塑月青翼大君生辰,卞阳和显仁帝一大早去庙里拈了香,中午两人一起回了月华宫,正看到女官抱着小皇子在亭中晒太阳,院子里叶询正和一个小孩蹴鞠玩耍。 那是横波的次子叶恒,今年六岁,跟病弱的兄长不同,活泼好动乖巧可爱,一向最得显仁帝欢心,平常就经常入宫。叶询和横波一向亲厚,待叶恒就如自己的亲弟弟一般同吃同玩同住。 叶询爱往月华宫跑,常带着叶恒过来蹭点心吃,今日天气还好,熏风暖阳,鲜花灼灼,显仁帝看着眼前娇妻爱子与幼子侄孙,心内满足,便留下叶询和叶恒用午膳。 今天午餐,黛颜按例向显仁帝进了膳食,内中有一壶松浆,极其养人滋润,显仁帝自己喝了半瓶,卞阳给每个小孩分了一些,小皇子也喝了不少,她自己只轻轻抿了一口。 吃过午饭,显仁帝难得一日清闲,便在月华宫和卞阳下棋闲话。 叶恒和叶询课间过来讨点心吃,今日按照规矩要吃象征青翼大君恩赐的一种点心,叫青和酥,用羊乳和牛乳混合大量药材蒸制而成,恰好宗庙送来神前供过的一盘,显仁帝不爱这个,随意咬了口意思意思就完了,叶询喜欢青和酥,而且只喜欢宗庙一年一度供的这种,自己霸占了一大半,和叶恒分着吃去,卞阳吃了半个,剩下半个泡烂了,给小皇子喂下去,吃得小娃儿直打饱嗝。 他们两个吃完了就跑回去上课,晚膳时分,显仁帝把他俩都叫来月华宫用膳,然后,正在说说笑笑的时候,猝不及防地,两个小孩倒了下去—— 他们呼吸困难痉挛呕吐,浑身高热,大量出汗,显仁帝大惊,殿外侍奉的御医一步抢进来,还没等他查看叶询和叶恒,小皇子突发高热,哇的一声吐出来,被呕吐物呛住了喉咙—— 卞阳手足发软地跌爬在小皇子摇床旁,看着飞奔进来的御医抓起小皇子仰面朝下,用力拍着他的脊背。 她眼泪滚珠一般落下,跌坐在地上,也不要人扶,就仰着头看着她的孩子,小小的,被大夫拿在手上,那个已经学会爬,会噗噗吐奶泡的孩子,铁青着脸,鼻子和嘴里溢出粉红色、染着血的泡沫。 忽然,她只觉得喉头一抽,喉咙像是被捏紧了一样,倒不上气,卞阳抓着胸口,向后倒了下去—— 而当蓬莱君、王姬与黛容赶入宫禁的时候,只听到月华宫内,显仁帝发出的一声近似于哀嚎的哭声——还没有正式的名字,被爹娘唤作福福的小皇子,夭折在了母亲的怀里。 而日后隐晦地流传在野史笔记中,被称为显仁大狱,改变了整个塑月格局的大案,就此徐徐拉开了帷幕—— 这一次事情,中毒者有显仁帝、卞阳、叶询、叶恒与小皇子,显仁帝中毒最轻,卞阳因小皇子夭折晕厥,叶恒与叶询中毒极深,正在抢救。 入夜时分,显仁帝已无大碍,只对着身体犹自温暖的小皇子垂泪,御医战战兢兢禀报,说此次中毒,乃是因为松浆与青和酥中数味药材冲克所导致,小皇子最弱,还未及毒性彻底发作,便因为呕吐呛咳窒息而死。 卞阳食用之少仅次于显仁帝,现在是伤心过度痰迷心窍,并无大碍。 至于叶询和叶恒…… 御医的声音又小了一些,伏在地上的身子也竭尽全力地又缩了缩,“大殿下与叶公子……青和酥吃得都多,臣等、臣等实在不敢妄言……” “……不敢妄言什么?”显仁帝拉上床帐,走到榻边坐下,阴沉沉地瞪着御医,御医哪敢回话,只将头在地上重重地叩了一下。 皇帝捏了一下鼻梁,冰冷地道:“你告诉朕,松浆这么珍贵的东西,和青和酥里的药,冲克容易么?” 谁都知道松浆是从秦王府里,经了长史黛颜的手进上来的,御医不敢答,只管叩头,显仁帝移开视线,看向身旁躬身而立的黛容,“黛容,你说,容易么?” 黛容一句不答,噗通跪倒,显仁帝无声地扯了扯唇角,他缓慢又木然地转眼,看向旁边不言不动的蓬莱君,嘴唇蠕动了一下,开口的时候声音破碎,微微颤抖,“……阿父,你不会骗我,你告诉我,这几味药,冲克容易么?” 雪白长发下朱玉色的眸子慢慢抬起,他直视显仁帝,过了片刻,“……极难。” 他顿了顿,垂下眼,冰白色的指尖拢着玄色袖口,“……我在今日之前,从未想过松浆会与青和酥中药物冲克。” “……也就是说,如果这次不是巧合,就是有人处心积虑,对朕等,下毒,对么?” 他这话一出,整个殿内除了蓬莱君全部跪倒在地,王姬凄声道:“陛下不可如此断言,臣以性命担保,此事绝非秦王所为!” “阿姐……你的孙儿还在挣扎呢?”显仁帝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的姐姐,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丰源京只有阿父会做松浆,只有叶骁每年都能收到,唯独今年,他在青翼大君生辰,谁都会吃青和酥的今天,让黛颜送来松浆,他、黛颜,是整个塑月最好的大夫之一,然后这是个巧合,对么?” 显仁帝嘴唇翕动了一下,剩下一句话终究没有说出来。 ——如果叶询和小皇子死在这里,皇位的第一顺位继承人,便是叶骁了。 王姬一动不动,说不出话来,显仁帝哈了一声,眼神里却了无笑意,他轻轻地道:“阿姐,朕也希望,这是个巧合。” 语罢,他顿了顿,扬声喝道:“老灿,去给我封了秦王府!一只耗子都不许给我放出去!” 门外灿将军应声领命,显仁帝看了一眼王姬,取过床头书案上的纸笔,写了一道手谕,用了印,亲手封漆,异常平和地道:“现在,阿姐,飞鸽传书给流霞关,让他们立刻带我的手谕把叶骁带回来。如果他抗命——”他笔直地凝视着自己的姐姐,“打断他的腿,拖,也要拖回来,我要听他亲口解释,这到底是不是巧合!” 九月二十六,上谕发出,二十九,显仁帝手谕传到流霞关,钱孙河在拿到手谕的一刹那,他意识到,自己的机会来了。 有显仁帝的这道手谕,他就可以调动流霞关内五百甲士——这足够他杀掉叶骁了! 小心翼翼地捏着手谕,钱孙河的心在胸腔里咚咚地跳,他呼吸急促,两眼血红,嘴巴干得发苦,心中却有一种让他浑身发冷的兴奋。 他一直监视横波,不见她怎样动作,而且根据之前他偷看到的那张叶骁的手谕,所有的证据都在叶骁身边,也就是在列古勒,而现在,显仁帝有谕,要他不惜一切代价带叶骁回去——虽然上谕没说原因,但一定是京城出了极其不利于叶骁的事情,所以一向溺爱叶骁到不可思议的皇帝才会写下如此严厉的上谕。 而他则可以趁这个机会,杀掉叶骁,取回列古勒的所有证据。 而这很容易。因为没有人认识叶骁。 现在流霞关唯一可能会知道、并且干预这件事的叶横波,今天就要启程前往丰源京,这样,就更加容易动手脚。 他拿手谕亲自调兵,只要他们奉上谕捉拿一个叫杨峰的人,所有人若有反抗,格杀勿论。然后再暗中安插自己心腹,也不告知叶骁的真实身份,让他们趁乱杀了叶骁——据他监视,叶骁刚在前几日离了北狄末那楼部,向丘林部而去,这就更好做手脚,回头报一个叶骁拒捕意外致死,最多下手的人判下死罪,再灭口也容易,他自己左迁而已,而匪徒已剿、证据已灭、叶骁已死,他还怕什么? 这抄家灭族的罪过,能消弭成罢职免官,十分划算了! 一念即起,钱孙河在屋子里疾走了几圈,反复推敲几遍,主意拿定,出门而去。 而此时,一城之内,安宁王姬叶横波启程,回京城待嫁。 没有人知道,那顶鎏金凤舆里,空无一物。 横波的侍女每日登上那架空着的凤舆,恭敬地奉上食物和水,就像是塑月的安宁王姬真的在里面一样——横波早在数日前,便已不在此地了。 九月三十,两队甲士离了流霞关,一队向列古勒,一队向丘林部而去—— 十月初一,叶恒不治身亡—— 在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显仁帝坐在榻上,垮下肩膀,佝偻下来,把面孔深深地埋在了双掌之间。 中年男人沉默了良久,才从指缝里漏出嘶哑的一句话:“……我该怎么跟阿姐说?我该怎么跟横波说?” 偌大殿内,他的身旁只有他的死卫,灿家的族长灿将军。比显仁帝还大上几岁的男人像是一尊沉默的石像,扶剑矗立在显仁帝的身旁,他看着显仁帝,面无表情,只是眸子深处有一丝深切的同情,又过了一会儿,灿将军为他倒了杯茶,显仁帝摩挲了一下面孔,接过热茶,手一抖,泼了半杯在榻上。 他也不在意,也不管烫不烫,一口饮尽,双手攥着杯子,几日来熬得通红的眼睛盯着手里的瓷杯,过了好半晌,才嘶着声音道:“……告诉横波吧,她要是回来才知道恒儿去了……她会怪我的……她会怪我的……让阿姐和阿父商量,看恒儿的丧事怎么办……” 灿将军点点头,转身出去,显仁帝重又低下头,片刻之后,他忽然爆发,将杯子掷到墙角,一声脆响,瓷杯粉碎。 显仁帝抱着头,像是随时会哭出来一样,颤抖着尾音,发出了长长的一声哀嚎—— 第六十二回 思帝乡 第六十二回思帝乡 十月初三,叶骁抵达丘林部,寒暄完毕,阿依染被特意带到他跟前。 阿依染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大些,温柔沉静,生得圆润秀丽,只是全无笑意,便显出一种枯木一般的朽气。 叶骁多不要脸一人啊,只要不挑明,全装不知道,夸奖了几句姑娘,说不知道谁有福气能娶到这么好看的妹子,就打着哈哈就跟丘林部两代族长一头扎进帐篷里,讨论起归附的事情。 叶骁道,列古勒后年就能变成一个万人大城,周围草场可以供应三万牧民,足够容纳丘林部。而且北齐和塑月会形成一个合围的地形,丘林部便在这个腹地中央,非常安全。 说到这里,他竖起一个指头:“条件只有一个,只要丘林部的人抵达塑月境内,哪怕只有一个人到,塑月就可以以保护边民的名义出兵。” 他一双深灰色的眸子凝视着对面正襟危坐的父子二人,起身一拱手,肃然正色道,“弥王予我的承诺两位都清楚,四万余人脱离北狄并不是简单的事,几次春秋市积累的食物和粮草能否供应、谁来断后、这点上塑月无法插手,还要丘林部自己解决。我能做的就是与弥王的承诺我力保它兑现。” 丘林部二人连忙起身还礼,道:“接收吾等无主之民,已是上国恩惠。” 叶骁赶紧把两人重新按坐下来,老族长捋着长须,沉吟道:“其实暗中筹备容易,只是如何让现今单于不起疑心才是难事。” 叶骁笑道:“听说现在的单于暴虐好杀,耽于淫乐,偏信奸佞,我觉得可以从这点着手,贿以美姬,厚赂亲近,我们再制造一些冲突,假装双方不和,就应该可以骗过他了。” 老族长凝神想了想,说贿赂此事我们也想到了,就是殿下说的假装不和想都没有想过,殿下真是聪颖之至。 叶骁心里想,别逗了,你没想过?就是拿话引我让我说出来吧?哈哈了两声,拿过地图,与父子二人商量事宜。 到了深夜,小且余王送他回帐篷,状似不经意地说起阿依染的事,叶骁装糊涂,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小且余王干笑两声,说可是塑月的皇帝陛下已然把聘都下了。 叶骁呵呵一声,“谁下的聘谁娶咯。”他上下打量了一眼小且余王,假笑道,“要不这样,假装不和就从这件事开始怎样?” 这句话说得开玩笑仿佛,小且余王惊出一额的汗,连忙把他送回帐篷。 因为中间夹着下聘这档子破事儿,叶骁在丘林部一刻不想多待,本来十一天的行程硬是缩到七天,初十走人。 他心里只想着,最近的事儿太晦气了,回去要让阿令亲一亲才能缓过来。 沈令十月十一抵达列古勒,回来的太晚,深夜才在城东宿下,哪知睡到半夜忽然起了大风,有几户牧民的帐篷被吹垮了,一干人等爬起来救人,折腾到天亮才把帐篷从雪里刨出来,然后检查伤员、查看屋舍牛羊,就忙活到了中午,沈令终于腾出手来的时候,他忽然察觉到了一丝不对。 天还没亮,开城的时候他就命人去县衙通知五娘他回来了,但是现在已经中午,派去的人没回来,五娘那边也毫无音讯。 这不对。他之前就告诉五娘自己最晚今天回城,五娘那么仔细的人,一早就会派人迎出来,他现在带着人在外头救助灾民,按照五娘的习惯,饭菜物资和药品大夫都应该派过来了。这不对劲儿。 沈令不动声色,抹了把头上的热汗,重又派人去城内,结果泥牛入海,一去不返。 ——城里出事了。 沈令借着中午吃饭的时候,装作不在意地和牧民们打听他不在的这段时间城内发生了什么,牧民憨厚,和他说初二的时候,从流霞关来了人,一百来个呢,入了城,说是来列古勒加驻的,以后这个小城就更安全啦。 派兵加驻?这么大的事叶骁一定会提前告诉他,不会让他抵达列古勒才知道——除非,叶骁不知道。 但叶骁现在总领北齐监国诸事,此外虽然没和他说,但是叶骁对北狄明显还别有重任,然后没有人告诉他,他所在的驻城要加派驻军?这不可能?这明显是被扣下了。 沈令仔细想了想,不动声色,只让仆役和羽林卫先回城,自己在外头再留一宿看看灾情。因为他惯来如此,所以谁也不觉得奇怪,下午关城门前就陆续回去了。 沈令只留下当初弥兰陀送的那匹良驹,命人喂得饱饱的,他整理出了一套单人帐篷的寝具,带足干粮,掩上门,拿出了叶骁之前给他的丝囊。 里面是一金盒金创药、两张金叶子、几角碎银、一段百年山参、十片当年在栈道的时候从绛刺史那里敲诈来的“天吴鳞”、几颗珍珠、一张灿灿做的□□、一张路引,还有一方小巧的金制令牌,乃是蓬莱君府上门客所持。 沈令轻轻摸了摸胸前那块叶骁送他的昆山碎做的佩饰,刹那之间,心转百念,最后拿定主意,把丝囊贴身藏好,牵着马出门,说自己往南边去查看一番。 出了聚集点,他往南走了一程,随即折向西边,到了西边城墙之下。 他对列古勒地形布防烂熟于心,知道现在是交班时刻,他在城墙下屏息听着上头声音,算准时间,甩出绳套,□□而入,足尖一点,直接往县衙而去。 县衙后院一丝灯火都无,放眼望去,窗户紧闭,门上挂着重锁,院内杂乱不堪,满地杂物,显然是被抄过了。沈令心内一紧,心想五娘他们要么被拘押别处,要么就遭难,总之凶多吉少。 县衙尚有灯火,沈令潜去前院,伏在窗根下,偷听了几句,影影绰绰听到里面有人说“明早”、“察觉”、“莫让他逃了”、“上谕有令”、“不得拖延”、“秦王同党”之类的话。 听了一会儿,恐被人发现,沈令顺原路离开,一路思索:这些人恐怕是持显仁帝上谕来捉拿叶骁,而他是叶骁同党,明早要出城抓他——现在应该正有人也往丘林部那边去。 这么大的事,叶骁完全不知,只能证明京中必有巨变,而且这个巨变能将蓬莱君与王姬俱都牵制住,不能事先预警,那么,只有一个可能——宫变,而且必然与帝位有关。 那……是叶询、小皇子,还是叶横波? ……不,不会是叶横波出事,那就要么是小皇子,要么是叶询。 从城上溜下,沈令牵过马,伫立原地。 他现在有两个选择:一、去寻叶骁;二、入京探查到底什么情况。 往南,去丰源京,往北,到北狄,叶骁的身边。 他想立刻就到叶骁身边——但,不、这不行。 他想保护叶骁,但叶骁此时此刻需要他保护的,恰恰不是自身,而是对叶骁而言最重要的东西——他的塑月、他的亲人。 沈令仰着头,看着星空中一弯即将圆满的月亮,深深吐出一口白烟一般的气。 他闭了一下眼,绝然打马,向南而去—— 十月十三,沈令逃离列古勒。 叶骁十月初十离了丘林部,十月十四到了北狄境内专供商队落脚,属于北狄望族兰氏的一个据点。 从这里往前千里都是渺无人烟,需要走十日才能到塑月境内,所以他们要在这里整备一日,采办食水。 他们还没到据点,就见前面有人打马而来,领头的是个穿着塑月六品武官官服的中年男子,出示了流霞关的令牌,跟羽林卫的首领说了几句,被带到叶骁的马车前,他下马施礼,朗声道:“流霞关校尉吴辉,见过杨公子。” 流霞关?杨公子?叶骁蹙眉掀起车帘往外看去,吴辉赶紧上前禀报,说是他的长官接到上谕,要他立刻回京,因为他前往北狄,通信不畅,所以让流霞关派人来接。 叶骁面色一肃,问知道是什么上谕么?吴辉恭敬垂手,摇头说不知。 叶骁点点头,一招手,车队继续前行,吴辉禀报,说这次他们带了两百人过来,东西已经采买齐全。叶骁听了凝神一想,说既然如此紧急,那他就带着十名羽林卫和他们一路快马回去,拨五十个人护卫余下的车队回列古勒就好。 吴辉点头应了声是,问他要不还是在这里修整一夜?叶骁在车里窸窸窣窣,过了一会儿钻出来,身上已经披了大氅,他让人把他自己的马牵过来翻身上去,才对吴辉道:“还修整什么?立刻就走!”语罢,他双腿一夹马腹,打马而去。 甩下车队,他们回流霞关的速度变得飞快,大概六天就可以到塑月,日夜行军,第三日中午到了这趟途中唯一可以补给水源的咸海子,驻扎补水。 咸海子靠着驻扎地一转全是兵士在煮水过滤,蒸汽腾腾,吴辉请叶骁到自己帐中一叙,叶骁也正好有事想问他,吴辉本想边吃边谈,他在北狄土地上本就容易疲倦,又怕自己吃多了饭气攻心更加犯困,便婉拒了。 两人帐中坐下,叶骁问上谕是怎么传来的,吴辉说乃是飞鸽传书,叶骁问可有上谕誊抄本一看。 他昨天在马上一直在想这件事,觉得哪里不对。 杨公子?上谕?这些士兵不知道他是秦王叶骁“叶骁”接到上谕理所应当,但是一个衙内“杨峰”凭什么劳动皇帝亲下上谕,还让流霞关派人来接?但是令牌和身份都是真的,他心有疑惑要问吴辉。 吴辉点点头,唤了一声:“来人!” 帐门一动,一群兵士一拥而入,叶骁一楞,只听到吴辉暴喝一声,“奉陛下上谕!捉拿要犯杨峰,如若抵抗,就地格杀!” 他话音未落,一群士兵已经冲到他跟前,杀气腾腾地一刀劈下! 在听到这句话的一瞬间,叶骁腰间横刀已然出鞘,只听数声金铁交鸣,血花四溅中一片惨叫,他已抢出帐外! 羽林卫诸人看他提刀抢出,略一愣神,身旁士兵已经拔刀杀上,只听连声惨叫,数名羽林卫扑倒在地! 叶骁杀出一条血路,直奔拴马的地方,几刀下去,把所有的马都放了,一声唿哨,他那匹纯金色的宝马和雪花全都冲了过来! 骏马奔驰而至的瞬间,他抓住马缰飞身上马,单脚蹬在马镫上俯身一抄正好把雪花抄进怀里,他头也不回,抱着雪花矮身伏在马上,向西南方向疾驰而去! 片刻之后,他身旁追来一骑,叶骁一瞥,是羽林卫首领,满脸是血,也不知道受没受伤。 羽林卫首领的这匹马获赠于弥兰陀,神骏不下于他的这匹,故而能并辔齐驱,叶骁在风里嘶吼着问了句其他人呢?首领沉痛地摇摇头,做了个拦截的手势,便垂下头去。 叶骁清楚,余下的人恐怕都为了阻挡追兵而牺牲了。 他没说话,只是伏下身子,抱紧了怀中的黑狼。 荒漠上的雪是干的,马蹄踏上去就一个松松的窝儿,风一吹一会儿就抹平了。 风越来越大,追兵的声音很快就听不见了,但叶骁不敢稍停,他辨别了一下方向,心内估算一下,朝丘林部的方向全力奔驰,足足到半夜,看到前方有个避风的土坡,两人过去,让马歇歇。 羽林卫首领叫黄胜,没受什么伤,就腕子上被削了一块。 叶骁松了口气,仔细问了情况,原来异变一生,羽林卫训练精良,立刻反应,为叶骁和黄胜断后,加上叶骁放跑了所有马,所以追兵起步就晚了很多。 说到这里,黄胜偌大一条汉子握紧双拳哽咽了一声,说不出话来。 叶骁知道,现在还没有跟上来的人,只怕凶多吉少了。 他胸内郁愤之极,喉头抽动,最终什么也没说,默默给他包扎完毕,重重拍了他肩头一下。 叶骁着手清点物品:他身上穿的缂丝雀纱鹤氅,里头俱是最上等的裘衣,防水隔寒,即便是这边的天气也抵得了。 黄胜冲出来的时候随手捞了几包东西,运气相当不错:一床野宿的褥子和一包干粮,叶骁估了一下分量,够他们两个吃上三天。黄胜身上也是上好的裘皮,和着褥子没有火也能勉强在野外生存。 此外叶骁的马鞍暗袋里放着一些散碎点心、肉干和一囊酒,贴身荷包和丝囊里有他的行印、吊命的山参、拔毒的珍珠和金创药这些零碎。雪花叼出来的是他平常就备好的牛皮袋子装的急用包,里头有一捆肉干、一瓶石火脂,本来还是他从显仁帝库里挖出来给沈令晚上看书用的,这一小瓶自己就能烧几天几夜。 一停下来,叶骁就让雪花去找树枝,这一会儿工夫,它陆陆续续叼来一些干透的梭梭草——荒滩上只有这种植物能活下来。 叶骁清出块地面,让两匹马围着人躺下,把雀纱鹤氅和那块褥子罩在上头,里头就围出一小块又暖和又不透风的地方。 他把干透的梭梭草架好,淋上一点石火脂,生上火,他把牛皮袋子折了折,弄成一个锅子,舀了干净的雪放进去煮,看着煮化了,丢进去一片“天吴鳞”,净了水,放了干粮肉干。 看他起身,黄胜忙要起来,他说我要做的事儿你干不了,便让黄胜看着火,自己和雪花出来。 今天风大,天上没有云,天空跟洗过一般,他穿了黄胜的裘衣,根据星辰辨别方位,一边跟着雪花走一边盘算。 兰氏据点那边还有吴辉的兵,肯定去不得了,他估算一下,自己现在离丘林部的领地最近,大概有五百里,但他能想得到,对方也想得到,这条路怕是有危险,但剩下的东西根本不够支撑去别的地方,只能咬咬牙,争取三天内赶到。 但是这次是怎么回事?沈令先回列古勒,他怎么样了?难道是京里出了变故?可是什么样的变故能让流霞关奉上谕派人来捉拿“杨峰”而不是“叶骁”?这里面一定有问题。 他想,难道是钱孙河狗急跳墙?那他怎么调得动士兵的?他百思不得其解,正兀自出神的时候,雪花咬了咬他的衣角,他低头一看,雪花已经把他带到一大片梭梭草前。 他让雪花衔着火折子,仔细选了梭梭草最嫩的部分,雪花在地上捡干透的部分,叶骁抱了一大蓬往回走。 回去的时候肉粥已经煮好了,两人唏哩呼噜喝完,叶骁往下面又加了把火,把肉干放在下面,上头放了梭梭草的嫩芽。 黄胜把犹自温暖的草灰抹在地上,叶骁把身上那件雀纱鹤氅和黄胜的裘衣罩在外头,褥子铺在草灰上,肉干煮烂喂了雪花,他等皮囊里的水凉了凉,喂给马吃。 两匹良驹平常哪受过这委屈,不满意地咴咴了两声,喷着响鼻,不甘不愿地把那堆梭梭草糊糊吃了下去。 叶骁情知这点糊糊压根不够,糊弄一下罢了。 他看着星星算了一下时间,到天亮还有三个时辰,吴辉那边找到他们这个方向早晚的事,但是天亮前估计还没事。 黄胜坚持守夜,他便睡了过去。 到快天亮的时候,他猛然惊醒,黄胜正要推他,有些尴尬地收回手,旁边粥已经煮好了。 两人吃饱,喂了马和雪花,起身上路。 两人又行了一天, 他出了一会儿神,忽然想,现在沈令还好么?他逃出去了么?他心里想,为什么现在这种时候,我不在你身边呢…… 阿令,我想你。 十月十六,傍晚时分,有人造访流霞关牧副监何颖文的府邸,说自己乃是蓬莱君的门客,特来求见。 何颖文正要陪女儿怜蘅吃过晚饭,一听是蓬莱君的门客,连忙请到外书房。来人是个黄衫麻脸的高瘦汉子,其貌不扬,但是气度不凡,手中金牌乃是蓬莱君门下二等门客所持——虽说是二等,已经是可以单独求见蓬莱君,并且能独立办事的等级了,何颖文自是不敢怠慢。 来人叫郑春发,自称是北边为蓬莱君跑个腿,顺便受君上所托,来看看怜蘅。 语罢奉上一方锦盒,内里是一幅极好的貂皮,说是蓬莱君赠给怜蘅,为她缝一件小斗篷。 何颖文连忙拜谢,整饬一桌干净酒席,一定要留郑春发在府里多住几日。 郑春发却不过,只得今晚落宿,说到这里,郑春发话题一转,恳切地说有事相求。 原来这几日城里不知道怎的,搜查甚严,平日里放百条船出去,现在只放十条,由此上回丰源京的船票极其难购,郑春发在流霞关内并无熟人,但又着急回丰源京,便硬着头皮来撞何颖文的木钟。 何颖文凝神想了想,说我不能保证,只能为先生尽力斡旋一番。 第二日一早,何颖文找到郑春发,说为他想了个办法,今日傍晚有一艘往丰源京运送牛羊的漕船,现在押漕船的副船上还有一个空房间,为他谋到了。 何颖文面有惭色地道;“虽然是副船,大部分诸人,底层也装了畜牲,怕是不够安静整洁,或者学生再去找一艘船?” 郑春发一听大喜,连忙拜谢,何颖文致送了一整套整洁被褥等等,陆上吃的路菜点心等等,亲送他到漕船上。 流霞关这几日勘验忒严,即便是何颖文亲送,兵士也再三核验了身份,确认无误,才放他们上去。 何颖文走后,又有人上船查验,为首的一个拿了一卷画像,上头画着个清俊男人,旁边写着要犯二字,挨个人对着脸仔细瞅,到了郑春发这里,验过路引和蓬莱君的令牌,他好奇地看着画里的男人,一口丰源京轻飘飘的口音,问这是谁。 领头的人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呵斥了一句,他点头哈腰地往人家袖子里塞了一吊钱,领头的人才勉为其难地告诉他,画上的人叫沈令,是个逃脱的要犯,正在通缉捉拿。 等这伙人下去,傍晚水门关闸之前,船缓缓驶出流霞关。 郑春发推开窗户,往外看去,麻子脸上一双眸子显出一种与他毫不相称的盈润。 他冰冷地看着逐渐在夜色里模糊而去的流霞关水门,眯起了眼睛。 十月十九,漕船离了流霞关所在的燕州,郑春发在林州跟船头说自己还有事要办,下了船。 他投宿前,特意牵着马去林州城门附近的公告处瞥了一眼,各种榜文之间并未见沈令的通缉令,他唇边一缕冷笑,投宿到城门边一个小客栈。 宵禁时分,他紧闭门窗,对着铜镜,慢慢地剥下面上的“脸皮”—— “郑春发”那张麻子脸的下面,赫然是通缉令上,沈令的面孔! 第六十三回 暗藏刀 大家牛年快乐,来更个新庆祝一下! 第六十三回暗藏刀 那日从列古勒出来,他利用丝囊里叶骁准备好的东西侥幸逃脱,危难之际想到了何颖文,在他的帮助下才从流霞关脱出。 他在林州下船,一是为了躲避追捕,二是为了应证心中所想的一件事——他在林州没有见到追捕自己或者叶骁的通告,也就是说,对他们两人的追捕仅限在流霞关内,那这事的可能性就变多了。 他把□□浸润在温水中保养,心内盘算着接下来的路程。他拿几角碎银子换了两贯钱,走之前何颖文又致送了五贯盘缠,钱尽是够的,他规划的路线是从林州行一天到嘉丰县,在那边从和江上船,比从流霞关水路走过去节省两天时间,十一月初三就能到丰源京。 要去……找横波么?沈令知道横波入京的规划,他如果在靖州渡口下船,就能和横波的凤舆汇合,他想了想,最终还是摇摇头。 他还记得和叶骁之前那几次关于横波的隐晦的对话,叶骁虽然没有明说,但是他认为他经历的那几次刺杀都和横波有关。 而这次惊变毫无预兆,却紧接在横波许嫁冯映之后,难说没有关联——最好还是不要在这个时候招惹她,如果另有别情又和横波无关,牵扯到她,影响到塑月和北齐的联姻,他万死莫赎。 想到这里,他和衣上床,把丝囊行李放在枕下,洗漱休息。 他这几日在船上精神高度紧张,几乎没有休息,现下到了林州,终于松了一线,很快就沉入睡眠。 然后,他做了一个梦。 却不再是秦王府了,而是在北疆,冰雪漫天,他骑马握枪,矗立在一片苍白世界之中。 他就看到风雪中叶骁慢慢而来。是他最好看的样子,玄衣纁裳,衣被九章的正装,眉眼俊美,轻轻一笑,便颠倒无限风流。 叶骁微笑着,向他伸手,递给他一枝血色莲花。 然后叶骁与那朵花便在他指尖化成了滚烫的血,风一吹成了红色的琉璃珠子,刹那消散在风中。 他觉得有什么东西,拂过了他的梦境 ——沈令猛的从榻上无声地弹起来,浑身汗透,抓住胸口,整个人弓成一团。 天未到四更,夜色如墨,里坊中一盏灯都没有,只有巡夜人的灯笼,像是几点青白色的鬼火游弋。 沈令忽然感觉到一种诡秘的恐惧,他毫无来由地觉得,叶骁出事了。 他觉得不能呼吸,整个人被裹入了一层看不见的铅水中,被沉重地往下拉坠着。 他无法自已地颤抖,他心里想,三郎,我想回去,我想和你在一处,即便死也要我先死在你前面。 他全身上下所有的一切都在疯狂地叫嚣着回去、现在立刻回去、回到叶骁身边。 沈令抓住了放在右手边的凤鸣枪。他紧紧握住,感觉到上面冰冷坚硬的花纹烙印进掌心。他用尽全部的理智,告诉自己,不能回去,他回去于事无补,他被追捕,找不到叶骁,回去有什么用呢? 可他心里另外一个声音却在疯狂嘶喊:回去,回去叶骁身边,什么都不要管,去叶骁身边—— 沈令闭了一下眼又睁开,嘴里一股血腥蔓延。 他艰难地下了一个决定——去丰源京。 他要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谁要害他们。 他发过誓,凡是伤害过叶骁的,他一个一个,都要用他们的血来还。 而且,他要保护对叶骁来说,最重要的东西。 那他现在要做的是好好休息,尽快赶到丰源京。 当沈令勉强自己重新躺回床上合上眼的时候,千里之外的丰源京,蓬莱君慢慢睁开了一双朱色的眼眸。 他坐在宗庙的无影净室里,慢慢从寒玉床上起身,走出门去。 远远地,走廊一头有人慌急地跑来,“君上!君上!大事不妙了,青城君那边传来消息,星象陡变——” “我都知道了。”蓬莱君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的侍官。 他不徐不疾地往外走去,“通知陛下,我要去列古勒。斫龙九台阵暂时由华盖夫人与青城君主持。” 侍官啊了一声,摸不着头脑又慌急地看他,蓬莱君看都没看他,继续朝外走去,“秦王濒死。” 而永夜幽,要出来了。 他走过雪洞一般长而寂白的通道,心里想着,叔靖,再撑一阵子,阿父立刻就到。 “……蓬莱君要离开丰源京了。” 听到侍官传来的蓬莱君的吩咐,青城君颔首为礼,送走对方之后,回到观星台的密室,徐徐地说道,“三十五年,他第一次离开丰源京。你做到了。” 说到这里,俊美的男人看向面前榻上坐着的端丽女子,面容冲淡,“横波,你的计划要成功了。” 一身男装的女子轻轻一笑,看着自己的父亲,“是啊,费尽千辛万苦,终于让蓬莱君离开丰源京,让出了斫龙九台阵的控制权。” 青城君叹道:“果然啊,先帝子女之中,真正得君上牵挂的,只有叔靖。也只有为了叔靖的安危,君上才会抛下守护国运的责任。” “本来去年在滇南栈道就该成功的。但是沈令真的太麻烦了。硬是把小舅从险境中救出来了。”横波托腮笑道,“不过终于,这次还是我赢了。” “……那这次杀叔靖,是谁做的?” “大概是我以前埋下的‘钉子’吧?”横波侧头,露出一个秀美英气的笑容,“但是说真的,我啊,真的非常爱他,有可能的话,我并不想让他死——如果他在北齐那次不找沈令帮他,后面所有事都不会发生,他不会死、什么都不知道,平静长久地做塑月最尊贵的亲王,这样的人生,他自己破坏了啊。” 青城君却低了一下头,他似乎踌躇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才说,“恒儿的事……” “他自己福薄。阿爹不用难过。”横波平静地打断了他的话,青城君似乎惊了一下,他看向女儿,那张与他肖似的美丽面孔上,没有丝毫悲伤,他愣了愣,看到横波笑了一下。 “这个世界上有还没生育就能当母亲的人,比如阿娘,也肯定就有即便生了孩子也没法当母亲的人,比如我。我又不喜欢他们。他们是不得不生而已,在说恒儿与皇位毫无关系,只要怀儿没事就好。”说完,她好笑似的看着自己父亲,撒娇一般走过去抱住父亲在他颈子上蹭了蹭。 “阿爹啊,你就老喜欢以己推人,你看你喜欢孩子得要命,就觉得我一定喜欢,可我真的不喜欢啊,怀孕的时候难受得要死,生的时候在鬼门关打转,我可受够这个罪了……哎,如果这次成功,我和冯映至少还得再生一个。” 她难得真切地带上了一点儿愁容,青城君想起那个天真活泼,在他膝下玩耍,会撒娇要他抱,说自己想阿娘的孩子,他摇摇头,没有说话。 说罢,她似乎喟叹了一声,轻轻闭了一下眼,再睁开的时候,横波慢慢地道:“十一月初四,塑月的皇位将会回到本来应该拥有它的人手中——” 语罢,她忽然又换上了惯常的浮浪微笑,理了理袖子,对父亲恭恭敬敬行了一礼,“阿爹,我还有人要见,便先走了。” 她穿着斗篷上了一乘小轿,到了一个幽静酒肆,施施然进了后面的雅间。她看着内中坐着的一名男子,一掸袍袖,在对面落座,一抱拳,笑道:“李将军,久见了,我所托之事,不知考虑得如何?”她微笑,“将军放心,我绝不会让将军为难。” 横波对面的,正是瑶华的丈夫,禁军统领李拓儒。 十月十八,叶骁和黄胜被吴辉的一批人马在荒漠中追上了。 领头的是个军官,带着三五十人,在一片荒漠上围住了叶骁二人,他得意洋洋,刚想说两句场面话,却看到沙坡上的男人左右歪了歪头,似是活动了一下身体。 男人背对着阳光,双手慢慢自身后擎出两柄横刀,刀芒雪亮,宛若阳光中又炸起了一片惨白月光—— 叶骁一人一马从沙坡上疾冲而下! 鲜血和人头在随着惨叫飚上半空,叶骁简直就像是一头冲进羊群里的凶兽一般! 只要他挥刀,就会有一颗人头飞起,鲜血划出一条弧线飞溅他满脸,要是寻常人早被吓得屁滚尿流,但这队士兵训练精良悍不畏死,以黄胜和叶骁的身手居然也一时不能突围。 叶骁在沙坡上的时候就隐约望到远房烟尘滚动,显然是后续的人马正在赶过来——等他们到了,谁也跑不了。他心念如电,站在坡顶的时候,他左手腕上雪白的那只镯子就开始缓慢转动。 此处为北狄,因为地气相克,他驱使“昆山碎”本是不可能的,但是因为已经碎了一只,永夜幽的力量溢出,两边相抵,勉强可以驱动,至于后来,现在这种情况他也顾不得了。 腕上的镯子缓慢艰涩地转动,在他眼角余光瞥到黄胜坐骑被砍倒的一瞬间,雪白镯子里那抹红色终于流动了起来—— 平地黄沙漫卷!刹那沙暴拔地而起,竟似一面沙墙一般,所有人连人带马被吹得连连后退,唯独叶骁催马往前,肆卷风沙似是识得他一般,他往哪里去,哪里风沙顿平,只吹顺风,整个战场上只有他丝毫不受影响! 他一把捞起地上的黄胜,大叫一声雪花,沙坡顶上一道黑影应声而起,他纵马狂奔而去—— 黄胜没受什么伤,他在马上坐稳,惊骇地看着身后遮天蔽日的沙暴,“殿下,这是——” 叶骁没答,他腕上手镯还在转动,身后渐远的沙墙内忽然分开一条细缝,奔出一匹黑马,飞奔到两人旁边停下,叶骁停马,黄胜立刻翻身上马,复又奔逃而去—— 两人直奔出两个时辰,黄胜往后一看,沙暴风尘把半个天空都卷成了一片昏黄暗色,远远望去,来处就像是被罩进了一个巨大的风沙盒子里,除了沙子什么都看不到。 黄胜暗暗心惊,催马向前,和叶骁并辔而行,心有余悸地道:“殿下,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 叶骁腕上的镯子早就停了,他面无表情地瞥了一眼黄胜,简短地说了一个字,“跑。” 两人狂奔到半夜,人和马俱都体力不支,两人找了处避风的沙坡歇下,叶骁坐在马上,雪花呜咽着站起来扒拉他的腿,他把嘴里的血咽下去,对黄胜道:“……扶我一下。” 他已经连动一下的力气都没有了。 黄胜赶紧上前,小心翼翼把他扶下来,叶骁只觉得一阵一阵的眩晕,喉咙里血不断往上涌,他挣扎着说道:“我今天可能会动不了,你……” 他忽然僵住,他看着黄胜,然后不可置信地低头——一柄雪亮匕首被黄胜握在手里,刺进了他腹中。 伤口不疼,是凉的,有液体往外涌,他动不了,抬头,他看到黄胜面无表情地拔出匕首,又是一刀刺下! 冰冷利刃再一次刺入身体的时候,他听到了男人的一句话,“要怪就怪叶大人吧。” 匕首再次□□,溅出的血在空中瞬间凝成了细小的血色冰点儿,带起一串血花刺向了他的脖子—— 就在他脖子已经感觉到刀尖冰冷坚硬的一刹那,一条黑影猛的从黄胜背后弹起,叶骁睁大眼睛,视界发黑,炸出一片金色的点儿,他一动不能动,只隐约看到一道漆黑的影子飞快扑上,黄胜晃了晃,腔子上喷出血,倒在了地上。 他也瘫在地上,什么都看不到,思维变慢,意识开始模糊,然后他听到动物嘤嘤哀鸣,雪花一嘴血腥地打着抖拱他,他扶着雪花试了几次,攒足了力气站起来,靠在他的金马身上,缓了好一会儿,他咬着牙费尽全力从袖子上撕下几块布条,在肚子上一勒,疼得深吸一口气,片刻之后,缓缓扳着马鞍,雪花在下面拱着他的脚,他好容易坐上去,身子一歪,朝旁边一倒,雪花哀鸣着人立起来,连嘴带爪子,把他扶正,叶骁伏在马背上,雪花叼着缰绳往前拽了拽,金马嘶鸣一声,慢慢往前走。 走了一会儿,雪花松嘴跑起来,金马也跑起来,叶骁在一片颠簸中费力地抬起眼望向空中,看到一颗巨大的流星,斜切紫微垣而去,过北极三星而去,刹那之间,北极座内星芒暗淡,而被流星所切的北极三星,竟然隐匿于帝座之内—— 北极三星主诸王,那是他的命星,叶骁惨笑了一下,血从嘴角溢出来,落在金马宛若金丝一般的马鬃上。 马儿像是知道一样,哀鸣一声,追着雪花跑去的方向奋蹄狂奔—— 叶骁勉强支撑着意识,在这种地方的夜里,一旦失去意识,就是死。 他咬着牙撑着精神,整个意识是混沌的,所有的感觉都变得异常迟钝,他整个人有一种即虚浮又沉重的诡异感觉,他只能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天似乎亮了,太阳在他眼里都是发乌,影子一般的一团。 太阳渐渐大起来,快中午的时候,金马忽然不安地躁动起来,一直匀速往前的马儿开始加速,飞快地往前跑,叶骁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追兵到了—— 他刚从马背上起身,正要转头看去的时候,只觉得脖子上一紧,被绳套勒住,刚要抬手,手指尖还没来得及动,整个人被往后一带,啪的一声被掼在了地上! 背上的闷疼和肚子上伤口钻心的疼一下子爆开,他甫一睁眼,只见烈阳灿灿,四周烟尘肆卷,马嘶人喊,显是追兵到了,叶骁刚要挣扎着起身,套在他颈子上的绳套猛地一紧,整个人就在砂石地上被横着拖了出去! 他那匹金马浑身被创,身上插着数只箭头,一双棕色的眼睛看着主人被拖在地上,长嘶一声,冲入敌人阵中,一蹄踏中拖住叶骁的绳子,拿着绳套的士兵被这一下拉得从马上飞了出来,重重跌在地上,趁这一瞬,叶骁勉强站了起来,擎出横刀,反手一挡,接下一刀,人被震得靠在金马身上,脚下一软,险些又倒了下去。 眼看一刀又到,他往马腹下一滚,金马嘶鸣着冲向刀锋—— 他眼前完全黑了,本能地往前冲,然后他感觉到有人抓住了他,一把按倒在地上, 他眼前是灰的,什么都是模糊的,听不见,呼吸里全是血气,喉咙里头滚烫腥甜的液体再也控制不住,溢出来,躺在砂砾地上,瞬间结成了冰。 然后是大蓬暖热的血从他头上浇下来,他听到他的马惨叫了最后一声——拼死保护他的金毛,被杀了。 他的脸被一脚踏在地上,无数冻得梆硬的碎石子砂砾全数嵌进皮肉,他却不觉得疼,只觉得冷,一双眼睁不开,身上糊着的血早就成了冰,冷而硬的板结在他的身上。 当刀锋挥下的时候,他只闭着眼,默默地在心里唤了一声,“阿令”。 叶骁失去了意识。 沈令十一月初三一早到了丰源京,立刻前往蓬莱君府,哪知蓬莱君十月就离开丰源京前往北疆,听到这里,沈令心中一紧,忧心更甚。 他马上又去王姬府,恰逢王姬下朝在家,听闻是蓬莱君门客来访,便把他带到小书房面见王姬。 等侍女一出去,沈令二话不说撕下面具,王姬一看是他,惊得站了起来,他顾不得礼貌寒暄,抢上一步,把事情一五一十跟王姬说完,王姬一下坐回去,她整个人都跟失了颜色一样,浑身轻颤,嘴唇发白。 她长久没有说话,中间沈令担心,轻轻唤了她几声,她呆若木鸡,恍若未闻。 过了良久,王姬慢慢抬起头,看了他一会儿,咬了嘴唇没说话,却唤来了侍从,问道,“青城君呢?” 侍从有些诧异地看她,恭敬地道:“殿下这十日来一直都在桔家那边。华盖夫人也是从前日开始闭关。” 王姬心事重重地点了点头,她又沉默了一会儿,道:“去桔家传个信,我有急事,让殿下回来。” 侍从离开,王姬把京里发生的事简单扼要地说了,沈令一听因了叶骁府里进的松浆导致显仁帝、卞阳等人中毒、小皇子夭折,真如五雷轰顶一般,眼前一白,连指尖都在抖。 他过了一刻才哽着声道,此事绝对与叶骁无关!他说叶骁这一年半都在北疆专心工作,绝不是他做的。 王姬沉重点头,说我也不认为和他有关,便不再说话。但她未尽的意思,沈令却明白:是啊,如果不是叶骁干的,那是谁干的呢?或者说,谁还有能力做到? 看沈令一脸憔悴,王姬招呼他吃饭,让他稍微整治休息一下。 沈令吃过饭,王姬唤他,又仔细问了他路上的事情,对他说流霞关去拿他和查封县衙这件事,与京里无关,应该是流霞关盗卖物资一事眼看要保不住,干下这事的人狗急跳墙,借显仁帝的手谕铤而走险,想杀人灭口。不过也宽慰他不用担心,蓬莱君前往北疆就是为了叶骁的事。 沈令原也想过这层,他皱眉道:“流霞关有这么大胆子?” 王姬冷然嗤笑,“敢勾结北狄盗卖粮草铁器,我觉得跟这胆子比起来,暗杀个把微服的亲王,还算小了些呢。” 就在此时,青城君那边有话回来,侍从说桔家那边有要紧事,青城君走不开身。 王姬听闻此言,脸上倏忽变色—— 王姬一向从容淡定,极有城府涵养一个人,这一下面色丕变把侍从都惊住了,王姬挥手让他下去,嘴里似乎喃语了一句什么,转头看向沈令,“……沈侯,只怕现在情势危急,我要立刻进宫,还请沈公与我同去。” 听到这句沈令心中一跳,霍地一声站起来,脑子里浮现了一个极其可怖的猜想。 王姬沉沉看他,面色铁青。她生得不如叶骁美貌,容姿端庄而已,但此刻却有一种摄人的威压之感。她慢慢地道:“沈侯,你猜得没错,我也只怕是这样情况。” 沈令挺拔如竹的身躯猛然一震,他吸了一口气,面无表情地对王姬躬身,“一切听凭王姬安排。” 他刚才一瞬间,脑海中想的是:有人谋反。 王姬和他骑马直入宫门,沈令侯在殿门口,王姬直入日华宫,径自到显仁帝面前,显仁帝看她来势不善,微微颔首,身旁宫人全数退下,王姬往前一步,跪倒在自己弟弟面前,头抵在地上,她嘶声道:“陛下,臣怀疑,青城君与叶横波有意谋反!” 显仁帝手中的杯子,摔落在地。 第六十四回 斫龙台 第六十四回斫龙台 青城君走在一片诡秘斑斓的雾气中——不,与其说那是雾,不如说是无数面细小而没有重量的镜子,映着光彩,在空间中平滑地流淌。 雾中隐约有声音,细细碎碎,仿佛千万人一起极低地笑、极低的哭、千声万语,却非常细弱,待要仔细听去的时候,便消弭不见。 这团镜子般的迷雾没有尽头没有终点,似乎永无止境。 这里是斫龙九台阵的内部。蓬莱君走后,青城君与华盖夫人共同主持此阵,三日前他趁其不备,暴起偷袭,对方重伤,遁入阵心,而他破阵而来,几番惊险,今天终于接近阵心。 青城君面色惨白,身上裹着一件裘衣,时不时地轻轻咳嗽,脚下却不徐不疾,闲庭信步一般从容。 他像是对着迷雾,又像是对着某个人一样,轻声道:“……我第一次见到斫龙九台阵是在七岁那年,玄戈公牵着我的手,告诉我,‘罗睺啊,这就是你未来要执掌的东西。圣人说,国之大事,唯祀与戎’,我们桔家自从塑月建国历代掌祀,戎是阳,祀是阴,我们执掌的,就是这个帝国的阴……’,我当时听得认真极了……”说到这里他毫无笑意地哈了一声,“谁能想到,我再一次来到这里,是为了破坏它呢。” 他走过的每一步都留下一团鬼火一般的无根火,无根无由,青色的火焰无声摇曳,而凡是被火光照亮的地方,雾气就会凝结,不再流淌。 “龙脉为魂,山川为骨,江水为血,大地为肉,百年方成,阵成之后斫龙九台阵运转天地之气,保护塑月气运不散,地气循环,两百年来无大劫灾难,斫龙九台阵,塑月最深处的秘密,创造出这个阵法的人,是何等的天才啊……” 他忽然左转,行走七步后退三步,再向右转,俊美面孔上现出一个嘲讽的轻笑,“……可为什么这样的天才,会留下桔家这样腐烂堕落的血脉呢?” 他又走了一会儿,忽然转身向后,仔细数到一百零八步站住,看向已经几乎完全凝固的雾气,“斫龙九台阵在,则塑月气运不衰,帝星不为巫蛊邪术所侵,斫龙九台阵破,则以帝星将为邪气逆冲……”他咳嗽了一阵,取出帕子慢条斯理地把唇边的血抹了,青城君抬手,在雾气中虚虚勾画,淡淡的青色光芒,随着他的指尖溢出。 “简单说来,斫龙九台阵作用在个人身上,只有一条用处:它保证塑月的皇帝,只会‘正常’的死去。”巨大的青色法阵开始在青城君手下慢慢成形,他露出了一个几乎带些孩子气的好看笑容。 “但它到底是用什么标准来判断什么是‘正常’死亡?然后我发现,自此阵告成那日起,塑月的历史上就再也没有任何一个死于外力的皇帝。所以我得出了一个结论:它的作用是避免皇帝来自于一切‘外来’的死亡。换言之,有这个阵法在,显仁帝可以明天就把自己摔死,但别人奉上的一杯毒药却无论如何也不会喝下去……” “……就像是你进奉的那杯松浆一样,对么?”在长久的近乎自言自语一般的倾诉之后,迷雾中终于有声音回应了他的话。 那是一个中年女子的声音,沉稳,清柔,是青城君自小就听惯的,自己姐姐华盖夫人的声音。 他含笑点头,手下一刻不停,法阵开始向四周蔓延,“……一点点暗示就够了,黛颜那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太容易信人了。” “那你接下来想怎么做?毁掉斫龙九台阵?” 青城君失笑,“怎么可能?我又没疯,无数天才用了百年的时间,用尽自己全部的才智与疯狂建造的这个阵法,我破坏掉?梦里我都不敢这么想,我呢,需要的只是停住它,一下就好,只要一下。你要知道,毁灭阵法我做不到,停住它一下,却不是很难,就比如……只要在阵心杀掉主掌一半阵法的夫人,灵气震荡,就足以让阵法停滞一天,对我来说就足够了。” “哦……所以你支开了君上,得到执掌阵法的权力……我很好奇,你是怎么让蓬莱君离开丰源京的?”说到这里,华盖夫人顿了顿,自语道:“……我明白了,是秦王。” “是啊,除了叔靖,谁还能让君上离开丰源京?”青色法阵像是有自主生命一般开始慢慢旋转,边缘自动向四下蔓延,青城君额头出了一层细细的汗,却依旧笑着和隐身阵内,不见身影的华盖夫人说话,“君上离京,能代替他暂时主持阵法的,只有我了。” 华盖夫人若有若无地笑了一声,她仿佛毫不在意地换了个话题,“……为什么这么做?” “……我欠阿柔一个皇位。”青城君的手顿了顿,他眷恋而深情地轻轻吐出妻子的名字,“而桔家,欠我的。” 楚国王姬叶柔,是他当时绝望人生里,最后的稻草。 当时他二十岁,即将卸任神庙祭长职位,他非常清楚,他一旦离开神庙,等待他的,无论他是出嫁还是迎娶,都会成为桔家的生育工具——就像他的父亲、他的母亲和他的姐姐一般。 除非,他嫁入了桔家都不能招惹的家族,那只有一个—— 他卑鄙而隐秘地,将眼光看向了堪堪十六岁,还是个少女的皇储,帝姬叶柔。 他很清楚,该如何让一个少女爱上他。对他来说,那是多简单的事情啊,一个掩映在如雪梨花下的回眸轻笑、递给她的一支青色莲花、为她弹奏一首曲子——叶柔救了他,而他让叶柔失去了皇位。他利用了叶柔,勾引她,陷害她,让她承担起责任。他用自己妻子的皇位和她本应富丽雍容如牡丹的人生,交换了自己离开桔家的愿望。 所以,他欠叶柔,桔家欠他。 他欠叶柔一个皇位,那就该还给她。 华盖夫人似乎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她笑出了声,然后慢悠悠地吐出一句话,“……你也就只有这点出息。犯错在先,归错他人,父亲没有把族长的位置给你,真是英明。罗睺,你太浅薄了。你了解什么呢?桔家?元家?叶家?斫龙九台阵?不,你什么都不知道。” 青城君也不恼,他无所谓地笑了一声,双手在空中急画,巨大的法阵终于完成,刹那之间,整个空间内满布青色诡秘的咒文,他自怀中取出一柄咒刃,双手握住刀刃,鲜血刚一淌落,就被法阵吸收,随着越来越多的鲜血落下,法阵的运转开始逐渐加速。 无数青色的咒文闪耀翻涌,镜子一般斑斓的雾开始散去。 他温柔地弯起菲薄而没有血色的嘴唇,风流惊人,显出一种颓靡奢侈的美貌,“……我知道你在拖延时间。” “你不也在拖延时间么?” “没错……不过现在,我不需要了。”他舌尖抵住牙关,轻轻吐出一个字:“破!” 被青色火焰与发展凝住的雾气在这一声中碎为齑粉! 雾气的碎片中,华盖夫人若隐若现,艳丽红裙如同大片的花瓣在地上铺展开来,在看到她的一瞬间,某种微妙的感觉摄住了青城君的心脏——哪里不对。 然后他听到自己的姐姐一声轻柔低叹,她慢慢地道,若我早知道你只是想篡位…… 青城君忽然察觉,华盖夫人说话声音是从很低的方向传来,还有微小的,什么粘稠液体滴落的滴答声——他忽然想起,不对,她穿的是白衣! 刹那之间他立刻抽身飞退,一掌拍出,数道青色咒火回护周身,他听到华盖夫人一声轻笑。 ——最后一丝镜子般的雾散去—— 他瞳孔猛的放大,然后收缩。 华盖夫人的头,被她自己捧在手里,正抿着嘴唇,莞尔看他—— 血从她的腔子里溢出来,滴落全身,在地上汇成一个血洼,她一袭白衣尽染成悚然鲜红。 她的眼睛是种死人特有的灰色,像是眼白上蒙着一层膜,她往上翻着眼睛,露出开始轻微腐烂的眼白,笑道,“……那我就不用死了呀。” 青城君只觉得浑身冰冷,从指尖开始一股麻意升了上来。他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一步,随即稳住身形,复又向前一步,一刹那神色数变,最后才咬着牙道;“……尸魇之术,这居然是真的!” 尸魇之术是流传于桔家传说中的秘术,他一直认为不过是个传说,而现在,这门操控尸体的秘术,扎扎实实地出现在他面前——华盖夫人正用这门秘术操控着自己的尸体。 华盖夫人自裁阵中,灵气被她聚定在尸体之内,即便他把她碎尸万段也无法让灵气紊乱,造成阵法停滞。 华盖夫人无头的尸体慢慢站起,一双手试图把头颅安放回腔子上,但总是放不稳,她叹了口气,还是把头摘下来,端端正正捧在手中,她用一种情真意切,居高临下的怜悯表情看他,柔声道,阿弟,你猜猜,我为了什么拖延时间? 在她话音刚落的瞬间,以她身下鲜血为起点,法阵中一股腥气飞腾而起,血红的咒阵刹那蔓延,拔地而起在她身前凝成了六盏血红的莲花咒灯,刹那飞入空间,在六角飘动! 那是一瞬间的事——青城君双手飞快结印,青色法阵猛的收缩,在他掌心飞快凝成一团,他双掌一合,凝结成拳头大小的法阵应声而碎—— 与之一同碎裂的,还有青城君的心脉。 鲜血慢慢从男人的七窍中流淌出来,他忽然一笑,柔声道:“我拖延了这么长时间,就是为了防备有变啊。”青城君咳出一口血,“……我们都是阵主,我死在这里,也是一样的。” 整个空间,变成了青色,斫龙九台阵内灵气轰然卷荡! 青城君几乎站不住,他只听到对面悠悠然地道:“你这个样子,倒确然像是我弟弟了。” 斫龙九台阵,停住了。 青城君本就生得一张风流凉薄的好皮相,他现下含笑看人,说不出的缱绻高华,衬着面上鲜血淋漓,便越发有一种凄厉的美貌,他笑道:华盖夫人,你还有什么办法? 对方却只眨眨眼,回了他一个轻笑,“显仁帝死不死,我根本不在乎呀。” 青城君猛的瞪大双眼,他血红色的视线中映出了华盖夫人一脸恨铁不成钢。 六盏由她鲜血凝成的咒灯猛的爆出万道血光,青城君清楚地感觉到,斫龙九台阵向内封闭了起来——他们两人全数被封在内中,七日之内,任凭是大罗金仙,这个阵法谁也出入不得。但不对,他自裁于此,已经扰乱斫龙九台阵灵气,势必使其停滞一天,那华盖夫人为何还要再度封闭阵法,使其停滞七天? 这不是为了阻止他,这是为了—— 血从七窍涌出,滴答滴答落上地面,在他脚下汇聚成了小小一洼,他眼前开始发黑,感觉越来越迟钝,他只隐隐约约听到华盖夫人喟叹,说她本以为青城君是冲着斫龙九台阵真正守护的秘密而来,所以才在被偷袭重伤的情况下断然自裁,启动了所照范围内万物皆灭的南斗死红灯。哪知他只是要停了阵法去杀显仁帝,啧啧,结果妄送了姐弟两条性命。 这个斫龙九台阵内到底有什么?值得哪怕只有一点点儿泄露的可能,她都毫不犹豫地拿命去填? 青城君的意识开始混乱,他的感觉全部消失,整个人堕入无边的黑暗之中。 在意识消失的最后一刻,他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妻子,叶柔。 他们初遇那一天,她一身薄杏色的衫子,还是个垂鬟少女,发上簪着一朵雪白的芙蓉宫花,发色鸦青,面如春天的花瓣一般娇嫩。 他站在树下,对她说,宫花不如这梨花娇艳,不衬姑娘。 她那时比他肩膀还矮了半指,仰着脸看看他又看看花,弯出一个清透笑弧,她慢慢地道,“那劳烦公子为我折一枝吧。” 他便为他的叶柔折了一枝梨花,递给了她。 青城君的意识彻底消失了。 他的姐姐凝视着他伫立的尸体,红唇一弯,柔声道:“罗睺,塑月最深的秘密啊,是叶骁。” ——青城君死了。他什么都没有听到。而守护笼罩在这个塑月帝国上方的巨大法阵,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这是发生在十月初四凌晨的事,而在千里之外的云林江上,白发朱瞳的男人仰望星空,他在月光下静静伫立片刻,一张没什么表情的面孔上细长的凤眸轻轻闭上。 蓬莱君什么都没有说,就这样站在船头,直到东方既白。 而在禁军军营内,横波看着掌中一块碎裂的玉制星盘,闭了一下眼,合上手,把碎片小心翼翼地拢在锦囊中,贴在胸口,良久,她才把锦囊挂在颈上。 她知道,青城君成功了,也,死去了。 在得知青城君和横波谋反的时候,显仁帝情绪一下就崩溃了。他先是呆若木鸡,王姬怎么唤他都回不过神,最后王姬没有办法,走过去,狠狠一耳光扇在他脸上,大喝一声:“阿蔼!二郎!” 显仁帝动了动,慢慢抬脸,他嘴唇动了动,无助地看着王姬,茫茫然唤了声,“……阿姐……” “是我!”王姬一把把他搂入怀中,显仁帝眨眨眼,乖顺地靠在姐姐怀里,眼泪慢慢从眼角里淌下来。 他惨笑道:“恒儿是她十月怀胎,身上掉下来的肉啊……那是她的孩子啊……她怎么忍心……阿姐,我好累,又好疼啊……我想睡,阿姐,我什么都不想管了……我想福福,他那么小,刚会从嘴里蹦字,他才学会叫爹、会叫娘……”他说不下去了,他捂住脸,泣不成声。 王姬搂紧了他,也说不出话,就是抱着他。显仁帝哭了一会儿,拿帕子捂着面孔,从怀里取出两个虎符,塞到王姬手里,把灿将军叫进来,瓮着声音说,老灿,你听阿姐的,我什么都不想管了。死就死,皇位谁要就拿走—— “陛下!”王姬厉声高喝,显仁帝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般微微缩了一下身子,他看向王姬,眼睛里又滚下泪水。 王姬无法可想,只觉得自己也眼圈滚烫,她哽了一声,飞快扭过头,灿将军紧锁双眉正看她,王姬捏着虎符道:“将军,和我来。” 两人快步到了偏殿,叫来沈令,摊开宫内地图,沈令问了几个问题之后,他沉思片刻,对灿将军道“当务之急是确保宫内诸多贵人安全,我建议把皇后、陛下、大皇子移到南有楼。” 南有楼在太液池旁,三面环水,背靠茫山,连接陆上的是一个曲折的响廊,响廊是用耐火的木头造的,不怕火攻,只要下方有人守住关口,再在顶楼安排弓箭手,便易守难攻,而且背靠茫山,一旦真的守不住了,也可以退入茫山,到茫山另外一面的猎场,那边常年驻扎有一支看管猎圃的军队。 这个安排极妥,灿将军点头,王姬看着手里一块禁军和一块羽林卫的虎符,皱了皱眉,“羽林卫现在动不得,叶横波经营羽林卫接近十年,全是部旧,搞不好引狼入室。” 灿将军也点头,沈令却道,京里羽林卫那边让灿将军持手谕前往,但不是调动他们,而是让人不能调动他们。而真正要调动的是驻守猎圃的那支羽林卫—— 猎圃羽林卫的领军是灿将军的侄儿,他立刻明白用意,马上持了手谕,亲自前往京内羽林卫弹压。 另一块禁军虎符给了灿将军副将,让他立刻去禁军大营,调兵前来拱为皇宫。 这边安排好,王姬马不停蹄派人闭锁宫门,再将宫内所有人集中起来安置在后宫宽敞的偏殿,将显仁帝、卞阳和叶询带到南有楼,宫禁内所有宫卫全部交由沈令调遣。 沈令一边看着地图,一边跟宫卫首领确定情况,他心思快转,不出一刻,已有方略,便派兵布置下去。 叶询刚刚从中毒中痊愈,身体尚且虚弱,走过来这一段路头上就见了虚汗,一双灰色的眸子却异常明亮,他站在楼口简短和王姬了解了一下情况,点点头,往楼上望了一眼,正看到卞阳捧着一种姜茶要去端给显仁帝。 他没有上楼,而是拄着长剑守在楼口。 王姬劝他上去,少年却只是笑着摇了摇头,没有说话,温和而固执,他心里只想,他上次没有保护好恒儿和小弟,那这一次,他一定要保护父亲和卞阳。 副将拿着虎符一路打马到了禁军营地,在营门口飞身下马,高声喝道:“陛下有旨,请验虎符!” 须臾,营门打开,驻守此地将军李拓儒披甲而出,验过虎符,微一躬身也不寒暄,直接将副将领入营内。 副将一入内室,只看到室内一个男装丽人盈盈而立,他一惊,“安宁王姬……?您怎么会在这里?” 横波嫣然一笑,手扶腰上横刀,明艳不可方物,“对啊,我为何会在这里呢?” 副将浑身发冷,张口结舌,他眼睁睁看着横波取过李拓儒手上虎符,向他一拱手,“多谢阁下相送虎符而来。” ——血光四溅—— 副将喉间绽开一抹血红,他张大眼,不敢置信地缓缓向后倒去,他身后无声无息暴起出手的人像一抹影子一样重又回了横波身后 横波笑吟吟转身看向李拓儒,“李将军,人是我杀,虎符是验过的,为了尊夫人列瑶华计……”她敛袖端端正正行了一礼,“烦请将军出兵。” 南有楼内刚安置好,宫门那边有人来报,说禁军到了,王姬大喜,立刻开钥放人,等沈令检查完布防回来,她跟沈令一说,沈令脸色陡变,“禁军?未免来得太快了吧?” 军队要清点整装、校验粮草、勘验武备方能行军,就算禁军再精良,猝不及防之下拿到虎符至少要一个时辰后才能动身,他估算最快也要戌正才能到,怎么现在申末就到了? 听了这句,王姬一愣,和沈令面面相觑,沈令暗道不好,也不废话,只唤来守楼的副将交代了几句,便从楼上一跃而下,他在空中唿哨一声,坐骑应声而至,他一个鹞子翻身上了马,反手一拉,从背上取了凤鸣,一按绷簧,凤鸣现出全貌,雪亮□□带起一线森冷寒意。 ——希望赶得上! 第六十五回 应有恨 第六十五回应有恨 十数个侍卫跟这他刚到内宫星华门外,就听到外面人嘶马喊,沈令暗叫不好,立刻喝令关门,但为时已晚,只听几声惨叫,大批禁军已经攻破防卫,从星华门涌入,沈令一眼就看到横波,两人眼神一对,心内俱是一沉。 横波身旁一个三十余岁精悍男子,全幅甲胄端坐马上,一双眸子凛然如电,还没等沈令开口,男子暴喝一声,“李拓儒率禁军奉旨入宫平叛,凡抵抗者格杀勿论!” 果然中计了! 横波等的就是虎符!只要她策反了禁军将领,再加上虎符,她就可以光明正大调动禁军,把这支根本不知道自己被谋反者挟裹了的军队送入大内! 沈令立刻大喝撤退!饶是他机变如此也来不及了,只听对方拉弓控弦,箭如雨下! 沈令见势不妙,足尖一点马背,半空中踏中几根长箭,人已借力掠到殿脊之上。 横波自鞍上起身一纵,急追而去,只看到沈令往南有楼的方向而去,几个起纵便不见人影。 横波放眼下望,看到宫内正慌乱的重新把宫门落锁,她对皇宫熟悉至极,瞬间就在脑内勾画了一张地图。 从星华门到南有楼有三条路,另外两条都是要从太液池一端绕回来,最近的便是从凤仪门走,从永巷的夹道过去。 这次虎符调动了三千禁军。两千人包围禁城,一千人入内,这一路过来只见宫卫未见宫人,证明宫内早有防备,但显仁帝离宫的可能并不高,而宫变最怕拖延时间,当务之急是找到显仁帝杀掉。 她略一思忖,在殿顶打了几个手势,禁军得令,分为三路,她自己和身扑击而下,冲向正关上凤仪门的宫卫—— 当横波率队闯入永巷夹道,看到沈令的一刹那,她立刻知道自己中计了—— 她二话不说刚调转马头,身后宫门轰然落下——她与数十名禁军士兵,被隔在夹道了! 与此同时,根本不用她发话,两名武功高强的死士从她身侧一跃而出,略向沈令。 永巷乃宫内执掌刑罚之处,两侧数丈高墙,皆有屋顶,而地形狭长,只能供三人并肩,而且此地的宫门非是左右开合,而是自上落下,此门重达数千斤,一旦落下极难再开——何况沈令根本不会给她再开门的机会。果然有人喊绞盘坏了,门升不起来! 这种地形对军队来说是最不利的,若是在开阔地方步战,什么样的绝世武功也抵不过一轮齐射,但永巷的地形却弓箭无用,军队的优势根本无从发挥。 但兵贵神速,现下必须速战速决,不然迟则生变! 而就在此时,她身后两声惨叫,横波飞快回身,只看到两名死士缓缓扑倒,沈令平静地一抖枪尖,血沫飞溅。 他就像是刚刚折断了两根树枝一般,浑不在意,清雅面孔上没有什么表情,一双漆黑眸子冷若清冰。 沈令看他们的眼神,就像在看尸体一般。 横波在马上短促地笑了一声,催马上前! 沈令一动不动。他看着向他冲来的横波,呼吸清匀,提枪的指头轻轻松了松,又重新握紧,指尖摸索着枪身上凤鸟的长喙,慢慢吐出胸中一口浊气。 横波在靠近沈令刹那,擎出腰上横刀,如一支利箭离弦,向沈令飞身而来! 刀枪交撞,横波落地,还未等她站稳,银光一闪,□□已擦着她面孔险险掠过,而此时枪尖破空之声方至—— 趁沈令尚未变招,横刀斜扫,哪知沈令丝毫不退,枪尖画了一个极小的圆,随即一震,横波连人带刀被他拨开,身侧一个死士掩上,沈令枪尖急刺,死士咽喉上爆出一蓬血花,立刻扑倒在地,而横波得了这一息之机,猱身再上,刹那之间,两人之间迅如闪电一般连拆了十数招,分开刹那,□□一吐,内劲将横波逼退数步! 她一被逼退,兵士蜂拥而上—— 一蓬银光乍起。 横波只觉得视线一片冷然的银白,仿佛是月光,也仿佛是白梅上的雪光凝成,然后血花爆开,就这么一个瞬间,沈令身前,尸骸满地血流成河。 新鲜的、手脚还兀自抽搐的尸体,从喉咙上的血洞里,热乎乎粘稠的血汨汨地淌下来,狭小的空间里一股腥甜。 沈令安静地站在那里,没有表情,没有温度,呼吸匀长,纹丝不乱,一滴汗都没有。 然后他似乎笑了一下,手中凤鸣一振,缓步向前走来。 ——安侯沈令,无敌于天下—— 永巷夹道之内尸横遍野。 除了被死士拼命送出的横波,所有人都死了。 沈令没追,他站在一片尸骸中,看了一眼横波消失的方向,掷出一个信焰,便向南有楼而去。 他刚到响廊入口,有一队走其他路,李拓儒带队的禁军的也到了,沈令且战且退,他退到响廊尽头的时候,廊上已全是禁军,而大队已经到了池畔。 他向后做了个手势,同时凤鸣向下急刺,早就被他命人破坏水下支柱的长廊应声而塌! 而就在这刹那,南有楼上所有窗扉洞开,万箭齐发! 大部分禁军正要渡水,谁也没防备整个响廊砸在水中,轰然巨浪遮天蔽日,他们还未等反应,长箭已至,水面立刻晕开一层层血色。 这一下猝不及防,禁军正慌乱的时候,沈令舌绽春雷,蕴含内力厉声而喝:“皇帝御驾在此,平乱诸人放下武器,原地而止!” 所有人都一愣,而此时,只见南有楼上窗边站出一人,一身黑色帝王朝服,正是显仁帝! 这一下大部分人目中都隐约现了犹豫之色,李拓儒厉声道:“有人假扮陛下,速去救驾!”语罢他飞快一箭,直射显仁帝,皇帝向后摔去,隐没不见。 他这一下兔起鹘落异常利落,似是被这一箭激励,禁军中一部分人奋勇渡水,另一部分却有了踌躇之意。 就在此时,只见远处横波领着另外一队禁军也已赶到,。 她一来士气大振,横波也知现下是最关键的时刻,此时士气若振,凶性勃发之下,就能一鼓作气拿下南有楼,若是士气衰败,顷刻之间兵败如山! 她拍马上前,忽然听得破风之声,本能侧身藏头,只觉得肩上一辣,已然中了一箭! 身旁士兵急忙护在她身前,她一把挣开,挥刀斩断箭杆,嘶声道,“冲!” 见她悍勇至此,禁军士气大振,而对岸沈令慢慢放下掌中长弓,握起凤鸣,冷声长笑,“但叫沈令一息尚存,何容尔等猖狂!” 正如沈令所言,没有一个人可以越过他去,攻入南有楼。 近千禁军围攻,三百宫卫坚守,直到金乌西沉,禁军无人可以登岸。 夜色中凤鸣枪雪亮银辉吞吐,宛如雪鹤剔羽,每依次挥动都带起一声闷哼和四溅血花,惊人的凶戾而美。 戌时二刻,一弯弦月升起,沈令□□虚虚点地,他身被数十创,浑身上下连头发都被他自己的、别人的血染透。 他一双眸子比他手中的枪还要明亮,星子一般闪耀,带着一种理性而压抑的凶戾。 没有人敢再上前一步。他在黑暗中似乎笑了一下,平静地道:“……投降吧,这是你们最后的机会了。” 他的身后、南有楼之后,茫山之上,渐次亮起了一片光辉—— 只见火把闪耀,宛若一条火龙自茫山上腾身而起,直扑南有楼而来——守护猎圃的军队,到了。 所有人都凝固了,然后禁军中传来了一声兵器落地的声音,不久之后,又是一声,紧接着刀兵落地之声宛若雨点一般此起彼伏。 大势已去。 不知道谁喊了一声,快逃,刹那之间,就像是触动了什么机关一样,一群人开始拔腿就跑,沈令一挥手,阻止宫卫追击,让他们固守此处,李拓儒没跑,他昂首站在正中,将手中弓刀一掷,被绑了个结实。 沈令松了一口气,追向横波而去—— 横波没有往宫外去,她逃到了天和殿。 此处唯独皇帝登基、成年、册封太子此等大殿才启用,沈令追到的时候,地上血迹殷殷,殿门大开,横波已经逃了进去。 沈令让人等在外头,他自己提枪进去,殿内漆黑森幽,只有一点青白色的月光照入,能勉强看到一点轮廓。 横波坐在殿内正中的须弥宝座上,看沈令进来,颇有余裕地解释道:“我之前就想,就算失败了,这张椅子总要坐一下。” “……感觉如何?”沈令提枪站在她身前不远处,淡淡地道。 “不舒服,又硬又冷,靠着椅背了腿就膈,不膈腿了坐久了腰一定会酸。”她摇摇头。 “这位子从来就不舒服。” “可不坐过一遭,怎么知道舒服不舒服呢?”她笑道,“也许坐久了就舒服了。” 沈令把火折子点亮,搁在宫灯里,灯光暖融融一团,映出一殿半明半暗,横波斜靠在御座上,面色惨白,唇角含笑,身下汪着一泓血水,浸到御座上,顺着座上雕刻的莲花纹路往下淌,像是宝座束腰上开了血色的花。 “我只是运气太差而已。”她柔声道,“你也好,阿骁也好,我运气太差了。” “天命国运皆不在你。” “……在我那个脑子不好资质平庸的舅舅身上么?这个位子本来就应该是我的,若天命枉顾,那天命就是错的。” “……若早些收手,何至于此。” 横波笑出声,她像是一头掉入陷阱然而泰然自若的豹子,她似乎嫌头发乱了不舒服,拆了发髻,一双浅灰色的眼睛看着他,于灯火中显出一种近于玉石一般的透明,“我是个野心家,不是个君子,我当然要苟延残喘到最后一刻,然后像条野狗一样被追到穷途末路剥皮抽筋啊……”说完这句,她若有所思地看他,“我很好奇,你怎么在这里?你应该什么都不知道。” “我确实什么都不知道。” “哦,那你怎么来了?” 她是真的疑惑,沈令顿了一顿,看她的眼神带着一种暗淡的光彩,“……因为我选择保护对三郎而言最重要的东西。” 横波侧了侧头,饶有兴趣看他,“那是什么?” “塑月、你。” 她忽然不笑了。 沈令依旧用那种奇妙的暗淡眼神看她,慢慢开口问道:“……北齐和栈道刺杀秦王,都是你指使的?” 横波冷而尖锐地看着沈令,她慢慢把头发重新编好,用发带系好,才冷而短地道:“是。” “……他那么爱你。” “……”横波没说话,她只是盯着沈令,然后苍白菱唇一勾,整个人显出一种异常妖异的风流明锐,“……你要杀我?” 沈令点了点头,“我不杀你,你会被明正典刑,阿骁不会包庇你,他会亲自审讯、亲自画押用印、亲自监刑,看着你死——他会恨自己的。” “那让门外谁杀了我都好,你何必自己动手。” “……谁杀了你阿骁都会恨他,横波,他就是这么爱你。但他不应该恨任何人的。他该一世笑着,骄傲又心软。所以,只能我来杀了你。” 横波失笑,“他不会恨你?” “……嗯,因为他爱我。他也许一开始会恨我,但时日一长,他对我的爱总是能盖过恨去。”沈令冷而苍白的面孔上泛起了一丝模糊的柔软,横波忽然有些恍惚,她总觉得自己在叶骁面上也见过类似的表情。 那是好久好久之前的事了,那时候她还小,还要奶妈抱的年纪,阿娘和阿爹最忙的时候,她最亲近的便是只大她四岁的小舅舅,叶骁也疼她,半大的孩子抱着奶娃子四处疯跑,被显仁帝看了笑话,说是半大猴子拖口袋。 有一次,他说他新学了一首歌,便抱着她坐在庭内竹帘下,唱给她听,那时候叶骁的表情就是这样的,浅浅的,遥远却真切的柔软。 沈令提枪踏上御台,横波勉力抬起头,看着男人,沈令也看她,“还有,横波,我发过誓,凡是伤害过三郎的、流了三郎血的人,即算是天涯海角,我也一个一个,要他们用血来还。我发过誓的。你也不例外。” 横波点了点头,笑道,你这人我最喜欢这点,别人刚正是股子浩然气,你这股刚正到了极点却是带了几分狂气,居然十分可爱。说罢,她喘了一下,慢慢移开一直虚掩着的手,小腹上赫然插着半支断箭,她眯着眼往上看,汗水跟滚珠一样从额上滴落,“你下手干脆点,我怕疼得厉害。” 沈令忽然觉得,她与叶骁真像。叶骁也怕疼得厉害,却总是挡在所有人身前,把自己弄得伤痕累累。 沈令的面孔掩在烛火的暗影中,他沉默着点点头,提起了枪。 “……沈令,现在能伤害他的人只有你了,答应我,不要伤害阿骁。” “我不是你。” “是啊,你不是我……”横波呢喃了一句,笑了一下,汗水滚到面上的伤口里,沙着疼。 她的眼神忽然就远了。这一刹那,她越过沈令、越过皇宫、王都、极北裹啸着寒风的苍茫大地,望向叶骁的所在。 然后她闭上了眼。 她对沈令说,告诉阿骁,对不起,我害他伤心了,我死了是我自己咎由自取,跟他没关系。还有,我爱他,我不恨他,所以,他不要恨自己。那不是他的错。 沈令默默听完,对她微微颔首,然后一枪飞刺而出—— 在雪亮□□没入身体的刹那,横波忽然毫无关系的想到,当初叶骁教她的那首歌怎么唱来着? 她好似只记得几句……三春月影照阶庭……人长命,月长生…… 横波头颅了无生息地垂下。 沈令拔出枪,俯身,小心翼翼把她从御座上抱下来,慢慢走出天和殿。 在他步出的一刹那,殿外士兵欢呼出来! “首恶伏诛!” “首恶伏诛!” “首恶伏诛!” 欢呼飞快地蔓延向整个宫殿,他只小心翼翼抱着死去的女人,不为所动,慢慢走去。 显仁宫变便这样惊险而过。 把横波的尸体交给了灿将军,沈令去拜见显仁帝。 皇帝还在南有楼,他一下子苍老了许多,坐在榻上,整个人像个早衰的老人,毫无一点精神。 沈令在他面前跪了好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抖着声音叫他起来。 沈令没有起身,他在地上挺直身体,笔直看着显仁帝,“臣有一请。” “……你要求什么?”显仁帝似乎洞察了他的意图,用一种微妙的心平气和开口说道。 “臣只想问,若蓬莱君之请,陛下是否会同意?” “我等奉君上为阿父,自当如侍奉先帝一般,遵从旨意。” 沈令点点头,有些费力地从衣领里拉出叶骁送他的昆山佩,垂首捧到显仁帝面前,“陛下应当识得此佩,此乃先帝赐下之物,可向蓬莱君求取一事——” 显仁帝平静地打断他的话,“我知道你要求什么事。”他以一种古怪的温和面对沈令,他俯身拈起沈令掌中的玉佩,惨笑了一声,“你想替阿骁求阿姐一命对吧?” 他身体震动,笑声却发不出来,似乎被过大的悲痛生生压抑在了身体深处,他凝视着那块昆山佩,在掌中摩挲良久,慢慢放回沈令手心,他说,沈令,你觉得,我料得到,阿姐料不到么? “——!”沈令如遭雷击一般飞快抬头,他不敢置信地看着惨笑着的皇帝,看着他笑着笑着,眼泪从通红的眼里溢出来。 他轻声道,沈令,晚啦,晚啦,一切都晚啦。 沈令冲入王姬房中的时候,名列天下三贤王之一的女人一身素衣,披散头发,面上覆着一张巾帕,安静地躺在榻上,桌上是一叠写好的东西,尸体的胸前放着三封信。 披发覆面,愧见先祖。 沈令微微掀开白巾一角,王姬唇角一缕黑血,神色却安详,像是睡着了一般,身体尚是温的。 三封信是写给蓬莱君、叶骁和显仁帝的。 桌上的一叠是她写的关于如何处理这次宫变善后的善后方案。 她没有用印,最后落款是罪臣叶柔。 他谁都没有保护住。 叶骁当做母亲一样爱着的王姬和妹妹一样爱着的横波——她们都死了,叶骁最重要的家人都死了。 他什么都没做到,他让叶骁失去他最重要的东西了。 叶骁不会恨他、不会恨横波,他只会恨自己。 沈令浑身开始发冷,他无法自抑地发抖,然后一口血吐了出来。 他再也压抑不住伤势,身体一晃,栽倒在地。 他失去意识之前只想着,他要怎么跟叶骁说?他的姐姐和横波,他都没有保住? 十一月十三,终于能勉强下床的沈令,离开了丰源京,向叶骁而去。 他走的时候,王都内下了场大雨,终于冲刷尽了皇宫内瓦上砖间残留的鲜血殷殷。 而同一天,蓬莱君只身抵达末那楼部—— 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一个人穿越过席卷暴风雪的千里荒漠,将需要近三个月的路程缩短到二十天内。 末那楼部的人只知道,那是一个暴风雪肆卷的日子,白毛风刮了足足三天,雪片大得能遮住眼,出门三步就找不到帐篷,老人们都说,五十年来从未见过这么大的风雪。 然后那个男人出现的刹那,暴雪忽然毫无预兆地停了。 天地齐静。 上一瞬间还狂风扬雪,乌云肆卷,天要塌下来一般的低,而下一刻,忽然雪霁云停,雪蓝的天上,捧出一钩银亮的弦月。 谁也没有看到蓬莱君是怎么出现的,朱色的眸子、一头直垂脚下泛着微微雪青月光一般的发,他就那么安静又突兀地伫立在月光之下,彷如一条白色的蛟,站在北狄的土地上。 牧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一时拿不准自己该跪下还是逃跑。 他抬眼,朱色的眸子中间是兽类一般的竖瞳,他慢慢开口,是字正腔圆的北狄话,他说,塑月蓬莱君,特来带回秦王叶骁。 第六十六回 不复悲 第六十六回不复悲 一切都是弥兰陀在把他带到神殿的路上讲的。 叶骁是在十月二十,被丘林部的人所救。 十月十九,雪花跑到丘林部求助,小且余王立刻率众跟着它,在碴子口找到了叶骁。 找到叶骁的时候,他蜷在一匹金色马尸的腹部,身下是血肉尸骨凝成的冰里——整个战场上除了那匹他靠着的马,再没有一具完整尸体,冰被马和人的鲜血反复蚀透,复又凝结,一层一层交叠,连皮带肉带骨头的冻在冰层里。 他的四周全是尸块,马的、人的,那些尸块并不是被斩断,也不是被野兽撕咬,而是被人的手活生生撕开的,并且越靠近叶骁,尸块就越细小,到他身周附近,尸块已经细小到像细心婆娘在羊肉汤里撕的碎饼一般。 而叶骁就蜷在血场中央,浑身裹着厚厚一层血和碎肉、冰水淤泥凝成的血浆,重伤濒死奄奄一息。 ——没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丘林部的人胆战心惊的把人带回去,鹧应传书给弥兰陀,弥兰陀立刻通知还在回程的灿灿和阿古,让稚邪去丘林部接叶骁。 稚邪当机立断运送叶骁回末那楼部的居城王府。阿古和灿灿那边硬是压缩了一半时间,与稚邪同时抵达。 而叶骁在这中间一次都没有醒来过,阿古判断叶骁被邪灵占体,将他移入神庙,至今依旧昏迷。 说到这里,带着蓬莱君过来的弥兰陀已经到了神庙。 北狄神庙大都简陋,这间也不例外,弥兰陀做了个请的手势。 时近正午,影子在人脚下小小的一团,蓬莱君在殿门口忽然顿了一下,包得严严实实的脸上唯一露在外面的眼睛向上望去。 ……有“什么”在看着他。 强大、狂暴、威压,但是在极力压抑的某种非人的……意志。 而这股意志,讨厌他。 蓬莱君慢慢地迈入神殿——在他走入刹那,那个盘旋于神庙的意志勃然而怒,它像一头洪荒异兽一样无声咆哮,殿内轰然而起一股无根风,直扑而来!蓬莱君不避不闪,正准备生受的刹那,弥兰陀往前一步,那股刚猛至极的阵风刹那消失,只轻轻吹动了蓬莱君鬓边一缕碎发。 蓬莱君站在门口,又过了片刻,才把另一只脚跨入殿门。 ——他走入了某个无形怪兽的嘴里。 憎恶、愤怒,如同实质的铅水,流淌在这个神殿内,蓬莱君却毫无表情,凝视着殿内正中竖立着一具石棺。 弥兰陀恭恭敬敬地绕行石棺三周,往棺前长明篝火里放了芥子,又合掌拜了拜。 蓬莱君看了一会儿,脱下覆住全身的斗篷,也绕行三周躬身为礼,起身之后,他到现在为止第一次开口,“这就是末那楼部祖灵胡恩塔的真身吗?” 弥兰陀有些意外地点点头,“对,就是我们的笑怒祖灵胡恩塔。” 石棺正面和背面各有一个女子浮雕,容貌相似,唯独一个微笑,一个神色愤怒,弥兰陀道:“笑灵胡塔,司掌知识,虽然是盲目之灵,却通晓古今未来所有智识;怒灵恩塔,司掌杀伐战争。两位祖灵在三百年前降临此世,化身为大国王女,嫁给了祖王阿斯弥兰陀兄弟,帮助祖王平定北狄诸部之后,本应重回无忧天,但祖灵心怀北狄,故此留在末那楼部,同化为双面祖灵胡恩塔。” 在他说话的时候,盘旋于神庙的那股意志温柔地拂过他的面孔,蓬莱君点点头:这个意志就应该是祖灵胡恩塔了。 弥兰陀继续道:“在北狄话中,胡塔为十、恩塔为百,所以祖灵又叫千光之女,意思是祖灵慈悲,宛若千光普照。” 语罢,他带着蓬莱君走到祖灵石棺后的一处密室,打开机关下去。 蓬莱君走下去,感觉到自己踏入名为祖灵的那头洪荒异兽的胃中。 下面是极大一间石室,祖灵石棺的正下方是一张水精床,叶骁躺在上头,从顶上垂下数条老旧的血红经幡,覆在他身上。 一个红发俏丽女子和一名头戴无眼面具的高大男人站在水精床边,正是稚邪和阿古。 蓬莱君缓慢走到叶骁身前,凝视片刻,随即挽起他的袖子——叶骁的左腕上什么都没有。 稚邪向他微微颔首,“我接到他的时候,他手上就什么都没有。” 蓬莱君点点头,正要俯身再去查看叶骁,他忽然顿住——叶骁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睁开了眼。 镶嵌在那双凤眸中的,是一对血红色,美丽而悚然的眼睛。 不,那不是叶骁!那是永夜幽!失去了所有昆山碎的封印,永夜幽的意识浮出来了! 叶骁微笑着,竖起食指,抵在唇上,他极轻地嘘了一声——就在这一瞬间祖灵刹那狂暴,整个神庙轰然动摇! 飞沙走石之间,蓬莱君毫不犹豫一掌反抓,哪知掌下空虚,对方一声轻笑,身形一晃,已经出了石室,蓬莱君也一把抓住还没反应过来的稚邪抢身而出,他到得地面的时候,听到一声闷哼,只见神庙已经塌了一半,叶骁站在院中,正神态悠闲地看着自己的手,阿古瘫在他脚边一动不动,弥兰陀半跪在他对面,面上有血,他盯着叶骁,轻轻放下稚邪,她立刻跑到弥兰陀身边把他揽在怀中。 半塌的神庙内双面石棺嗡嗡震动,不知何时调了个方向,背面愤怒相朝外,因为振动缘故,本就栩栩如生的雕像看去简直活过来一般。 叶骁慢慢抬头,看向蓬莱君,对着他笑了一下,蓬莱君面无表情,用一种古怪的语言平静地吐出五个字:“永夜万生主!” 在这五个字出口瞬间,叶骁僵硬了一下,蓬莱君飞身而出,广袖一甩,十三枚玉针脱手而出,钉在了叶骁的影子上! 叶骁整个人一滞,与此同时,笼罩于神庙之上的祖灵意志飞扑而下—— 刹那之间天地变色,冬日正午,晴天郎朗,数道闪电笔直击上石棺,轰然巨响中气浪翻腾,稚邪等人被一下掀飞,场中砂石狂卷,遮天蔽日! 狂风之间沙尘聚合,居然隐约现出一道女子身形,挥舞一把□□冲向叶骁,只见白影一闪,蓬莱君飞身挡在叶骁身前,而长刀已落—— “祖灵息怒!”弥兰陀伏在地上嘶声叫道,一声轰然巨响,祖灵巨大气劲劈到蓬莱君身前强行而止,在蓬莱君身前斩出一道深可逾尺的刀痕。 烟尘渐消,空气中响起了粘稠液体滴落在地的声音。 弥兰陀清楚地看到,一只骨肉匀停,修长优雅的手穿透蓬莱君的胸膛,从胸前透出—— ——叶骁。 蓬莱君像是没有任何痛觉一样,他仰头向上,被日光照射到的面孔开始飞快起泡、他凝视着祖灵隐约身影,轻轻眨了下眼。 他眼角裂开,宛若眼泪一般的血淌下来。滴到叶骁的那只穿透他身体的手上。 “离开。”蓬莱君凝视着沙尘中的祖灵,唇边缓缓溢出一抹血,他极其缓慢而平静地说,“离开。” “——离开——” 第三句离开出口同时,沙尘中祖灵崩散,刹那之间烟尘平静,只留一地尘埃,而叶骁慢慢抽回自己的手,一声轻笑,眼中猩红刹那消失,然后他整个人晃了几晃,再睁开眼的时候,已经是平常深灰色的眸子。 他看着自己满是鲜血的手、看着挡在自己面前的蓬莱君,他浑身颤抖,一句话都说不出。 白衣尽血的男人费力地转过身,看着他安然无恙,轻轻呢喃了一声叔靖,便栽倒在叶骁怀中—— 蓬莱君伤得非常重,叶骁强撑着给他缝合了伤口之后,体力用尽,也昏了过去。 他再醒过来,已经是半夜,暖阁里一灯如豆,灿灿伏在炕沿,一看他醒了,立刻摇铃,外头医生涌进来,弥兰陀也跟着慢慢踱进来。 银发男人看着叶骁喝完药,让所有人都出去,叶骁看了他一眼,温声也让灿灿退下。 他咳了一声,问道:“弥王,君上伤势如何?” 弥兰陀坐到他对面的椅子上,两腿交叠,双手拢着膝盖,唇边带笑,绿色的眸子却毫无温度地看着他,“……你们到底是什么?” “……怪物。”叶骁平静地说。 弥兰陀眉毛动了动,“确实是怪物,你昏过去之后,蓬莱君肺被你扎透,里头淤血,阿古用雪蝗把淤血清出来的时候大出血,无法止血,左右都是死,我让阿古为他用了……你们东陆话怎么说来着?对,‘息壤’。” 叶骁没说话,死死看他,他了无笑意地哈了一声,“传说这玩意儿可以代替血液。” “……传说?” “嗯,传说,我弟弟当年就是死马当活马医,用了‘息壤’,确实可以代替血液,但是它会无限增殖,最后我弟弟被‘息壤’撑爆了,死的时候血把地上三寸厚的羊毡都浸透了。” “……君上呢?” “活下来了。唯一一个,从有‘息壤’开始,使用过的人里唯一活下来的。所以我才问你们到底是什么。” “……是怪物啊。” 弥兰陀点点头,“前日在你身体的那个东西是什么?” “……一个凶灵。” 弥兰陀再度点点头,他站起来看向他,“对了,塑月皇帝下的聘礼,我收了。” 叶骁没说话,弥兰陀慢慢走出,叶骁用手背盖着眼睛,关门的风声让蜡烛一个明灭,晦暗摇曳。 ——刺穿蓬莱君的时候,他是清醒的。 在碴子口一战,生死一线,残余的三道昆山碎全数崩解,失去了昆山碎的封印,濒死的他被永夜幽的意识压制得毫无反抗能力,占据了身体,然后,他眼睁睁地看着用永夜幽用自己的手,洞穿了蓬莱君的身体。 他疯了一样呐喊着不要不要不要,可他的手,还是刺入了养父的身体。 他记得那个触感,穿透皮肤肌肉,指甲划过肋骨,刺穿柔软的内脏——他再度捂住脸,泪水从面孔上滑落。 他都,做了些什么啊!他为什么不死在碴子口?死在那里不就好了?他就不会伤害到蓬莱君了! 他想,叶骁,你活着有什么用呢? 他想着想着就不可抑制地笑起来,深灰色的眼睛里泪水不断淌落。 他又哭又笑,只想着,叶骁,你怎么还不去死呢? 当晚,叶骁发起了高烧,牙关紧闭,药食都喂不进去,到第三天的时候,他奄奄一息,神志不清,只隐隐约约觉得被人抱了起来,被放到另外一张床上。 然后有人温柔地把他拢进怀中,他迷迷糊糊睁开眼,只看到雪白的长发和一双朱玉色的眸子。 啊,是他的阿父。阿父对他说听话,吃药,他就乖乖张嘴,一口一口把极苦的药吞了。 吃完了,他孩子气地想往蓬莱君怀里拱,但是却一下都动不得,委屈的一双深灰色的眼睛湿漉漉的,他听到自己的阿父似乎轻柔地叹了口气,摸了摸他的头,难得地放柔声音道:“睡吧,我在。” 叶骁像是终于被亲鸟拢在软厚羽翼下的幼鸟,沉沉睡去。 叶骁再一次真正恢复意识,已经是十一月二十。 他一睁眼就发现自己蜷在蓬莱君身边,男人闭着眼假寐,他一动,那双朱红色的眼睛睁开看向了他。 他小时候就一直跟着蓬莱君睡。 他那时候爱生病,怕热又受不得冰鉴,夏天就蜷在蓬莱君怀里,裹着他冰凉柔滑的头发,蓬莱君一边拍着他,一边慢慢给他扇着凉。 蓬莱君费力地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温度合适,满意地点了点头,他眨眨眼,眼泪就又从那双深灰色的眸子里落下。 在他对不起出口前,蓬莱君掩住了他的嘴,只对他说,阿骁,你靠过来,我冷,你暖和。 叶骁连忙咬着牙费尽全力蠕过去,额头抵到蓬莱君肩膀的时候,他疼得汗如雨下,他一边哭一边蹭,泪水落到蓬莱君衣襟上,晕染出深浅不一的圆形印子。 他一边哭一边把自己往蓬莱君怀里塞,颠颠倒倒问阿父你疼么?阿父你骂骂我,阿父你还冷么?阿父我好疼啊…… 蓬莱君朱玉色的眸子宁静的凝视他,然后侧过头,温柔地吻了吻他的额心,极其难得的轻声叹息,“你啊……” 叶骁哭到打嗝才慢慢止住,八爪鱼一般缠住蓬莱君,凝视着养父,慢慢伸手虚虚摸了摸他的面孔。 蓬莱君是白子,受不得阳光,晒到就即刻起泡溃烂,却为了他在正午的阳光下暴晒,整张俊美面孔现下全是瘢痕,叶骁心内极是愧疚,抽了抽鼻子,扎进蓬莱君怀里,抱着他的腰不放。 蓬莱君自是知他心里在想什么,只摸摸他的头顶,道,不碍事的。 叶骁没说话,只是用那双还泪光盈润的深灰色眸子看他,这时有人送饭,叶骁委屈巴巴地两手攥着蓬莱君袖子,抽抽噎噎的喝粥。 吃过饭,他又搂着蓬莱君,不再说话,一直躺到快傍晚,两人换过药,他窝在蓬莱君怀里,低声问道:“……阿父怎么会来这里?” “……”蓬莱君斟酌着看了他一会儿,吐出一句话,“小皇子和恒儿死了。” “——!”叶骁猛的瞪大了眼睛。他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养父,整个人都在抖,他像是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好一般整个人怔楞在那里,过了好一会儿,他扑过去,与蓬莱君额头相抵,将蓬莱君脑海中的信息摄取过来,他整个人如遭雷击一般面色惨白,刚要开口,一口血涌出来,眼前发黑,手足酸软,整个人再也撑不住,重新伏回蓬莱君怀里。 蓬莱君把他唇边鲜血拭净,叶骁近乎于哀鸣地道,不是我、我没有做,我怎么可能会害询儿和恒儿呢?不是我阿父,不是我啊! “……我知道。”蓬莱君轻声道。然后他思量了一下,缓缓道:“那你说,谁做的?” 这一下又恰好中了叶骁的软肋,他心神激荡之下急欲起身,身子一软又躺下,吐出一口淤血,缓了好一阵子才又能说出话来,他问道:“阿令呢?” “他失踪了。”说完蓬莱君又补了一句,“你不用担心列古勒,我已经派人过去了。” 叶骁翻过身,两眼无神地看着屋顶,喃喃地道,阿令聪明得很,既然没被抓住就不会有事……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他费力地抬起手,捂住面孔,终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的眼泪又涌出来,他想,横波啊,你连自己的孩子都杀了吗,横波啊,杀了我还不够么?横波啊…… 他忽然无比想念起沈令,他想着,阿令你在哪里呢?阿令我只要你好好的,好好的,到我身边来,阿令,我好想你…… 元日那天,一封密书传到了北齐东宫。 当时冯映正和沈行下棋,他看了看密文,便若无其事地放到一边。 下完一局和棋,沈行绕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笑盈盈起身告辞,冯映送客之后,重新坐回桌前,看着棋盘上黑白纵横。 他默默对调了其中黑白两子的位置,本来的黑白相持瞬间变成了黑子绞杀白子边路一条大龙的局面,他又看了一阵,喟然一叹,信手拂乱棋盘。 冯映取过旁边银壶倒了两杯酒,走到院中,面对塑月的方向,一杯向空中一洒,一杯遥遥一敬,仰头而尽。 “……愿君来世,所愿皆成。” 但我的愿望,怕是实现不了了。 冯映面上现出一个带了些凄苦味道的笑容,他又斟了一杯酒,端在手里看了片刻,慢慢饮了。 他从不觉得酒好喝,但这杯似乎格外苦涩。 饮尽了酒,他取出袖中密信,放在手炉里,看着它慢慢成灰。 那张纸上还有一句话:叶横波兵败身亡。 冯映想,早晚有一天,我大概也会这样吧。不,不会这样的。他摇摇头,笑自己痴心妄想,他只会死得比叶横波更惨。 沈令在一月下旬到的末那楼部。 那天雪特别大,宛若千树飞花,大地与天空皆是一线铁灰,远远望去,中间白雪纷飞,根本分不清天地界限。 知道叶骁就在前方,沈令哪里还在车中坐得住,他抛下车队,一骑踏雪而至,刚到城门,便看到一道叶骁拄着拐杖站在城门洞里,他不等马停便飞身而下,足尖一点到他面前,一把将他拥入怀中! 在把叶骁抱入怀中的刹那,他嗅到了清烈的降真香气,几乎带些辛辣的意味,却能温柔地包裹他,安抚他一切的焦躁。 沈令又紧抱了他一下,才依依不舍地松开手,一把把他抱起,带上马车,向王府而去。 叶骁瘦多了,而且气色不好,眼角依稀还有伤,沈令拂去他满身雪花,轻声埋怨道这般冷,你在王府等我就好,出来着了凉怎么办? 他凑在沈令颈边,亲昵地拿鼻尖蹭了蹭他冰凉的颈子,低声亦道:“天这么冷,你在马车里坐着就好,何苦骑马招风?” 沈令一时语塞,过了片刻,才复又小心翼翼的把他抱在怀里,低声道:“三郎,我好想你。” 他说,我也想你,阿令,想你想得快疯了。 两人不再说话,只默默相依,而远远的,王府望楼上,弥兰陀和蓬莱君正遥望着他们。 “秦王殿下必须娶我的女儿。”北狄的右谷蠹王面无表情地说道,银色的长发在风雪中摇曳,如同一束散丝一般。 蓬莱君看着马车越来越近,直到他们进了王府的院落,再也看不到了,他才嗯了一声,便再也不说话,沉默着下了望楼。 第六十七回 绝红鸾 第六十七回绝红鸾 回了王府,沈令向蓬莱君和叶骁禀报了京里发生的所有事。 听到横波和王姬、青城君、华盖夫人身故的消息,蓬莱君垂下眼,几近无声地喟叹,叶骁出乎意料地平静,他早就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完全没有一丝一毫情绪波动,只嗯了一声。 听完之后,接过沈令呈上的那封给自己的王姬遗书,蓬莱君枯坐了一会儿,一言不发,转身出去。 王姬给叶骁的遗书,是一封家书,絮絮叨叨地跟他说,莫贪甜,年纪大了,少吃些甜食,也不要贪凉,着风晚年难过,还有以后要乖巧一些,姐姐不在了,别再依着性子胡来……还让他待沈令好些,她说沈令至情至性的人,又不怕你,又深爱着你,生死相许,是你的幸运,这样的人这辈子你怕再也找不着第二个啦…… 叶骁以一种异乎寻常的平静把信看完,他把信小心翼翼叠好,抹平,叠线锐利得仿佛能刺伤人一般,放回信封。 沈令看得莫名心惊,正要说话,叶骁垂头淡淡地道:“我知道了,阿令,你也累了很久了,你休息一下吧。” 他看了一眼沈令,淡淡笑了一下,他说阿父告诉我怀儿和福福死的时候,后面会怎么样,我就心里有数了。你来,只不过是打破我心里那点儿侥幸而已。 不对,这不是叶骁的正常反应。这不对劲。他太平静了。这不对。 沈令皱眉,叶骁一摊手,“真的,信我啊阿令。”语罢,他拍了拍沈令,雪花嗖的一声跳到两人中间,乖乖躺好,脑袋搁在爪子上,耳朵往后压,漂亮的金眼睛无辜瞅着他,样子可爱极了。 叶骁摸了一把雪花的脑袋,外头有人通报说蓬莱君有事找他,他出去,沈令往后一仰,在炕上躺平,他伸手撸了撸雪花的下颌,雪花呜呜着把脑袋搁在他手上,动物毛茸茸的触感和它身上暖呼呼的气息让他一直紧绷到现在的精神微微放松,他小小声说,你过来点,雪花立刻匍匐往前,把脑袋靠在他肩头。 沈令轻轻的,包含谢意地吻了一下小狼的面孔。 他说,谢谢你,雪花,救了我的三郎。语罢,他忧心忡忡地看向叶骁消失的方向。 这样的叶骁,太异常了。 接下来几日,叶骁一切如常,沈令的心却越悬越紧——他表现的太正常了,就好似王姬与横波的死讯是两个与他不相干的人一般。 他对他说了横波的遗言,叶骁也只是沉默片刻,便点点头,道,我知道了。他一腔准备好的劝慰,反而全憋在了喉咙里,一声都说不出。 叶骁以一种惊人的平静接受了这件事,然后沈令越发惴惴不安。 直到二月初二龙抬头的日子,蓬莱君唤他和沈令过去,他本以为是要商谈启程回去的事,哪知蓬莱君跟他说的却是和阿依染的婚事。 他告诉叶骁,弥兰陀已经收下聘礼,他也正好在此,方便起见,就在末那楼部和阿依染成婚,带新妇回转列古勒。 叶骁一听整个人就炸了,他一下从座位上跳起来,还没等他说话,蓬莱君朱玉色的眸子冷冷地扫向了他,“你要任性到什么时候?” 叶骁闭了一下眼,吸了口气,他沉声让沈令出去之后,才沉声道:“……我这怎么叫任性?” “你知道为何为你订了这门亲事?” 叶骁冷笑,“知道。”他当然知道。弥兰陀未来会是北狄之主,塑月百年国策就是南北怀柔而东西扩土,与北狄结成姻亲是最快最好的方式。而这次丘林部归附,又全要仰仗弥兰陀援手,所以才有议婚这一说。此外,无非就是他与沈令见不得人,一国亲王与宦官滚在一起,风流小愆,但若搞得不婚绝嗣,那就是天大的罪过了。 不就这点意思?他冷笑:“我不会娶任何人的。” “所以,你要任性到什么时候。”蓬莱君语气隐约无奈,“你是塑月唯一的亲王。”朱红色的眸子看着他,“阿柔不在。你该长大了。” “……我不娶。” “你当然可以不娶,我难道还能押着你拜堂么?”蓬莱君鲜少说这么多话,他歇了一下,“你知道,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会为你收拾烂摊子。穗舫的事、这次成婚的事,没错,你大可以任性,但我可以为你收拾到什么时候呢?” 这句话一出,叶骁隐隐觉得不对,整个人愣住,蓬莱君看着他,过了一会儿,他才慢慢地道,“我体内植入了‘息壤’。” 叶骁愣了愣,他继续道:“那是蛊毒的一种。”说完蓬莱君顿了顿,似乎想了一下接下来的话该怎么说,“……我大概最多还能再活三年。” 深灰色的眼睛猛的睁大,叶骁过了好半晌才挤出不可能三个字,蓬莱君平静看他,“叔靖,我骗过你么?” 他猛的咬住下唇,从牙缝里迸出一句话:“我不会娶她的——” “我说过,你可以不娶,后果我为你承担。”他叹息一般地说,你也好、阿柔也好,对自己婚姻任性的人,可曾有一个有好结果? 他笔直地看着叶骁,朱色的眸子沉静异常,“如果你当初不强求列家女,穗舫不会死,你不会声名狼藉,塑月皇权稳固,无机可趁,恒儿与小皇子会活着,横波与阿柔……”他闭了一下眼睛,“……何至于身死名裂。” 在听到那两个名字的时候,叶骁的身体晃了晃,他勉强撑住自己,吸着气看向蓬莱君,绝望地道:“……如果今天是先帝,你也会这样么?” 蓬莱君极其古怪地看他,“我一直劝说先帝再立新后。” 他看着叶骁一字一句地道:“先帝不娶的后果,我承担了。日后史书中蓬莱君会被记成以色进的幸臣;你不娶,我也担了。但是,塑月千万子民、百年国策,我替你担不得了。”语罢,他顿了一下,取出一块帕子掩住嘴唇,拿下来的时候,上面血迹斑斑,唇角犹自有血,触目惊心。 叶骁攥紧了拳头:“……阿父你逼我。” “你身为秦王,自当肩负天下。”蓬莱君平静地道:“叶骁,我问你,天下以万民膏脂奉你,你以何还天下?” 他这一句语气平静,却恍如黄钟大吕齐鸣,叶骁浑身一震,说不出话来,然后蓬莱君闭了一下眼,再睁开的时候,对他露出了一个近于苦笑的表情,他说,阿骁,阿父只有你了。 叶骁再掌不住,他深吸一口气,胡乱行了个礼,夺门而出。 他并没有立刻回自己的院落,在院子里待了一会儿,雪花正满王府溜达,看到他立刻过来撒娇,叶骁弯腰,把他一百来斤的“小女儿”抱在怀里,小狼呜呜着双爪抱住他肩膀,不住的蹭。 把雪花抱到外头放下来,叶骁走到马厩前忽然站住,他楞楞地看着里面各色名驹,忽然想起,自己那匹美丽又温驯的纯金色的马不在了。 为了保护他,它死了。挡在他身前,死了。血溅了他一身,哀鸣着死去了。 他站了一会儿,转身带着雪花出去。雪花似乎察觉到他的异常,走几步就拿湿漉漉冰凉的鼻子碰碰他的手,他随手摸了几把,裹紧裘衣,往城外走去。 北狄晴日的太阳晒得人发昏,空气清爽又暖和,叶骁觉得自己一念万千,又似乎什么都没想。 他只翻来覆去默念着蓬莱君对他说的那句话:天下以万民膏脂奉你,你以何还天下?还有那句,阿父只剩下你了。 他心乱如麻,不自觉地便到了东城墙外,只见墙外一株光秃秃的大树,下面许多妇人席地而坐,膝上睡着幼儿,叽叽喳喳一边聊天一边做针线活。远处烤窑那边有隐隐的歌声和热馕饼的香味穿来,一派安乐祥和。 他远远站住,雪花倒是熟门熟路的过去讨摸摸,他看着雪花被撸得四脚朝天,四个白爪爪和白肚皮扭来扭去,他忽然就想,自己的任性,会毁掉这一切。 正如蓬莱君所说,他可以拒绝显仁帝安排的这次婚姻,他的养父会替他收拾善后,可是未来呢,还有那么长的人生,他要每一次都任性,每一次都让别人为他的任性让步么? 叶骁忽然就怨恨起来:如果是他的哥哥,只会硬压,他梗着脖子撑着就好,但蓬莱君太了解他了,他不逼他,只捏着他的软肋,告诉他你尽可以任性,后果我为你承担。 他正想着,忽然看到有个秀丽女子走来,定睛一看,正是阿依染,雪花还围着她跑前跑后。 阿依染拿了个盘子,里头是刚出炉的热馕饼包着烤肉和豆泥,她朝叶骁一屈膝,“殿下吃过饭了么?” 叶骁摇摇头,阿依染就把他领到烤窑边一处条石上坐下,旁边有人送了葡萄酒过来,阿依染看他默默吃了饭,把剩下的馕饼和烤肉都撕成小块喂给雪花,雪花吃得呼噜出声,叶骁看了会儿它,才看向阿依染。 “居次怎么在这里?”居次是北狄话公主的意思,阿依染说天气好的时候城里妇女都爱来这里做针线,她这次回来,弥兰陀怕她闷,就让她多出来走走,她便也带着侍女来这里做针线活。 被他看了一会儿,阿依染顺了顺膝上翻着肚皮的雪花,她低声道:“殿下有事和我说?” 叶骁给两人各倒了杯酒,摸索着杯子,沉沉点了点头,阿依染想了想,“是成亲的事?” 叶骁又点了点头,阿依染那双春草一般柔婉的绿色眼睛看向他,过了一会儿,低声说,“殿下并不愿娶我,对么?” 叶骁轻轻点了点头,才道:“居次美貌贤淑,我声名狼藉,本来就是高攀,何况我心有所属,如此婚配何等委屈居次。” 闻言阿依染又认认真真看了他一遍,“那殿下去与我父王退婚就好。” “……恐怕不能。” “哦,那也没关系,我不是拈酸吃醋的人,婚后殿下与自己所爱之人还请如常,就当我不存在好了。” 她这句话说得理所当然,语气从容,叶骁沉默了一下,“居次也并不喜欢我,这样的婚姻居次甘心么?” 十八岁,还是个少女的女性以一种奇怪的眼神看他,她说,我先夫被兄弟所害,我不愿再嫁给杀夫仇人,父王怜爱我,允了我别的亲事,我已经任性过了,我是个成人,哪里还能再任性第二次呢? 任性两字狠戳入叶骁胸膛,他微微出了一下神,阿依染继续道:“而一路看来,殿下温良恭谦,刚才又与我坦承已有心爱之人,重情重义不愿欺瞒弱女,实乃良人,父王为我择这样的夫婿,我还有什么好说的?” “……居次难道就没有心仪之人么?” 那双平静如水的绿眸终于有了一线波动,她想起出嫁前那个每日跑到她帐篷前为她唱歌的英俊少年,唇边有了一丝微弱的笑意,但随即消去,她用一种女性特有的柔和与耐心,对叶骁道:“有没有重要么?我是末那楼家的居次,我从小吃最嫩的肉、睡最软的垫子、穿丝绸的衣服,十指不沾阳春水,行走起居全由人服侍,但这些是我该得的么?不是,这是一种预支的回报。对于我未来要为部族的利益服务的回报。我的部族需要我嫁给谁,我就嫁给谁。殿下,居于此位,承其应受。此等道理天经地义,我阿依染一介女流也不敢轻忘。” 她说了和蓬莱君一样的话。 叶骁长久地沉默,过了好一会儿,才起身郑重地,向阿依染深深一揖。他正色道,居次心胸足以母仪天下。 语罢,他又行了一礼,带着雪花离开了。 望着他的背影,阿依染轻轻叹了口气。 他慢慢走回王府,已经是下午时分,他回了自己房间,一把将沈令紧紧抱在怀中。 沈令轻轻唤了一声三郎,拍了拍他的背,问他和蓬莱君谈得怎么样了,他抱着沈令摇摇头,沈令微微颤抖起来,他在他颈边发出一声类似于啜泣的声音,他说,三郎,你不能娶她。 他哪里还顾得呢?把他的叶骁让出去,让给别人。 叶骁抱了一会儿他,把他慢慢推开,让他坐在椅子上,自己居高临下按着他肩膀,一双深灰色的眼睛凝视着他。 他把蓬莱君对他说的话完完整整复述给沈令听,沈令听完脸色苍白,他近于绝望地仰头看着叶骁,嘴唇微微颤抖,他伸手抓住叶骁的袖子,破碎一般唤了他一声,叶骁点点头,只看着他。 叶骁下了某种决定。而且不可违逆与更改。 沈令想,他要离开我了,我该怎么办呢?怎么才能挽回他呢?我该拿什么来换我的三郎?我要留下他—— 他忽然手忙脚乱地解开领口,从胸前把那块叶骁送他的昆山佩拿出来:“……三郎,这个,把这个给君上,君上不是说会允你一件事么?我去拿给君上,我和他说,说你不会跟阿依染成婚……”他看着叶骁,哽着声音道,“三郎,我会伤心的……” 他生平何曾如此惶恐过,就连昔日叶骁命垂一线,他想的都是大不了一起赴黄泉,可此刻,他心如擂鼓,整个人浑身发软,冷汗不断往下淌,只觉得自己随时都会站不住,扑倒在地。 沈令双手捧着玉佩,看着叶骁,叶骁也看着他。 过了一会儿,叶骁接过昆山佩,重新给他戴上,放回领中,他捧着沈令的脸,柔声道:“阿令,用不着它。我想清楚了。他们说的都对。可想和自己两情相悦的爱人长相厮守算得上什么任性呢?塑月以万民奉养我,我回报塑月肝脑涂地足以。我干嘛还得搭上我喜欢的人?” 沈令睁大了眼睛。 叶骁说,去他妈的成亲,老子不干! 然后他俯身,在沈令的额头亲了亲。 “我啊,只要有阿令就够了。” “……哦,也就是说,秦王是要悔婚?” 第二天一早,叶骁趁所有人都在的当儿,向弥兰陀提起退婚。 弥兰陀一手挡下就要站起来的稚邪,他瞥了一眼蓬莱君,蓬莱君没什么表情,只垂着头理了理袖口,他转而看向叶骁,眯起眼睛,“即便这是贵国皇帝陛下的旨意?” “我自会去与陛下解释。” 弥兰陀点点头,露出了一个毫无笑意的表情,“噢,那我不同意,你,必须娶我的女儿。” 他这一句出乎叶骁的意料,他也飞快看了一眼蓬莱君,随即调转视线,正视弥兰陀,“我自会补偿弥王。” “我不接受。”弥兰陀淡淡地道,“现在北狄诸部都知道我的女儿要嫁给你,我为此违反了规矩把阿依染从丘林部带走,塑月的聘书我都接了,你现在说不娶了?叶骁,你在侮辱谁?” “……那弥王待如何?” “明日大吉,即刻完婚。” “若我不肯呢?” “……蓬莱君体内的‘息壤’,有阿古在,随时可以抽出来。”弥兰陀淡淡地道,甚至还颇有余裕地笑了一下。 “——!”叶骁整个人震动了一下。他愕然看向弥兰陀,对方那双碧色眸子笔直回看。 蓬莱君终于抬头,他看都没看弥兰陀,只看着叶骁,“秦王勿受胁迫。” 银发男人哼笑了一声,看着叶骁煞白一张脸,悠悠地道:“秦王要试试么?”他伸出两根指头,“第一,我说的是不是真的,第二,看我敢不敢。” 叶骁紧咬牙关,一声未吭。 他知道,这是真的,而弥兰陀敢。 语罢,弥兰陀拍拍手,身后有人奉上一方玉盒,里头是一对雪蝗,“本来是两对,一对给蓬莱君用了,还剩一对,也尽够治愈沈侯,还请秦王笑纳。” 他这一下抓住叶骁死穴,但随即示好,一打一拉叶骁全无招架之力,他咬着牙收了玉盒,道了谢便疾步而出,沈令追出。弥兰陀拍了拍稚邪,“去,收拾房间准备东西吧,幸好都是现成的。” 稚邪顿了顿,柔顺垂头,向蓬莱君行礼退出。 房间里只剩他们两人,弥兰陀笑眯眯给蓬莱君倒了杯奶茶,微微颔首,“刚才多有得罪了。” “……”蓬莱君看看他,再看看杯子,他没有喝,抬眼看弥兰陀:“总要有人扮黑脸。”他顿了顿,“但是,弥王,不要再威胁秦王了,无论用谁。” 弥兰陀含笑称是,从善如流,蓬莱君起身离开,弥兰陀笑着摇摇头,又给自己斟了杯奶茶。 沈令追着叶骁出去,快出院子的时候被绊了一下,叶骁停住,回头一看,沈令拧了脚,一瘸一拐地拖着脚在后面追他。 以他武功之高,要何等心神不宁才能这样。叶骁折回去,一把把他抱起来,回了房间。 雪花兴冲冲来迎他们,迎面一股戾气,吓得夹着尾巴进屋蹿到桌底瑟瑟发抖。 叶骁把沈令放在炕上,扒了他鞋袜,在伤处按摩了一会儿,抹上药油,刚要起身,沈令伏在他肩头,抖着声唤了一句“三郎……”然后就说不出话了。 他能说什么呢?跟他说,不要成亲?他怎么说得出口?这是关乎蓬莱君性命的事。 他知道蓬莱君对叶骁意味着什么。那是把他自亲生父亲残暴虐待中拯救出来,爱着他、教育他、抚养他长大的人啊。也是此时此刻,这个世界上,叶骁残存不多的亲人了。 叶骁缓缓坐在地毯上,把头埋在他膝盖上,沈令面孔挨上他发上玉簪,他想说什么,但是说不出来。 他知道,叶骁愿意为了他死,但是现在放在面前的,是比死还难的选择。他想安慰叶骁,告诉他,没事儿,和阿依染成婚吧,但是他哪里甘心呢?他一想到叶骁会成为别人的丈夫,即算只是名义上,他都伤心难过不能自已——何况叶骁若真娶了王妃,必然不会薄待她,也不会委屈他,那便只能分开,可他怎么愿意?那是他的叶骁啊,他投注了所有爱恋与所有情感的男人。 他忽然开始发抖,浑身发冷,他指尖痉挛一般抓住叶骁肩背的衣服,他艰难而断断续续地说;“三郎,我、我若是没有你,我就不是我了……”他想,三郎,我爱了你,才知道自己也是个会哭会笑的人,可若我失去了你,我哪里还回得去不是人的那时候呢? 他像得了热病,身体内部冰凉,肌肤却滚烫,整个人蜷缩起来,轻轻打着抖,他想,三郎,没有你,我会死。 但这句他咬破了嘴唇也没有说出来,只慢慢把一股腥甜咽回去,吞下肚。 他说不出口。他说不出口。 叶骁一动不动,不知过了多久,沈令才听到膝上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阿令,对不起。” 他说,阿令,我只有蓬莱君了。 沈令说,嗯,我知道、我知道、三郎,我不怪你,我爱你。 可他心里想,三郎,我也只有你了啊。 第六十八回 流花去 第六十八回流花去 二月初四,弥王嫁女。 北狄的婚礼是从黄昏开始。 叶骁身上的衣服,是沈令亲手一件一件为他穿上的。 素白汗衫、青锦半臂、花绫袄子、番羓丝衫子,最后是重锦缂丝织就银龙欲飞的外袍。 然后沈令为他洗了脸,叶骁乖乖巧巧坐在炕沿上仰着头,沈令拿澡豆给他净了面,抹上膏脂,本来要给他涂口脂,端详了一下,还是放下,勉强笑道:“三郎容色摄人,用不上这个。” 然后他拿着牙梳,细细给他梳头,不知怎的,他呢喃着念了一句:“一梳梳到尾,举案又齐眉……二梳梳到尾,比翼共双飞……” 叶骁低低地道:“我又不是出嫁的娘子。” “你就让我念念,这是我最后一次为你梳头发啦。”沈令温和地道,走到他跟前端详良久,从银盘上取下束发金环,压在他发上。 他真好看啊,修眉凤目,笑的时候颠倒风流,眼角眉梢都是多情,不笑的时候肃然端方,宛若上决浮云的天子之剑。 沈令眷恋地虚虚抚过他眉眼,心里想,我以前真蠢,怎么以为他娶了妃之后,我还能待在他身边呢?那太苦啦,我做不到。 他想,他最好离得远远的,找个地方安静的等着死,可不和叶骁在一处,想着再也见不到他,他又犹豫得很,觉得自己受不住。那只能还是留在丰源京一个偏僻地方,找些活儿做,他识字会算术,养活自己终归不难,如果还能时不时看到叶骁、听到他的消息就再好不过了。 想到这里,他扑簌簌地眨了眨眼,叶骁柔声问他怎么了,他摇摇头,笑道,“我以为我哭了。” 可他没哭,眼眶干涩,一滴泪都没有。 外头不知道谁在唱歌,然后就有人回歌,慢慢就变成少年少女两边对唱。 有个姑娘歌喉婉转,用不知什么语言唱了一首歌,曲调奔放,她唱得热烈真挚,沈令不由得听住了,叶骁道;“她唱的是,我的良人啊,即便分离,你也要知我一片真心,从未稍移。” 沈令看他,“你听得懂?” 叶骁摇了摇头,“我听不懂,但我想对你这么说。” 沈令忽然就想起了昔年从栈道出来,顺江而下的时候,横波也和他说过类似的话。 那时她清艳绝伦,意气风发,而他满怀对叶骁的暗恋,苦不可抑。 现在,他和叶骁两情相悦却也要分离,他为他亲手理好身大红婚服,而横波则葬于黄土之下。 想到这里,沈令又仔仔细细周身打量他一遍,看他通身毫无瑕疵,俯身为他穿上锦靴,起身退后一步,躬身行礼,“下官恭喜殿下,今日得谐鸾配。” 他推开门,躬身肃立,叶骁缓缓站起,走了出去。 太阳落山的时候,叶骁迎回了新娘。 天地间一片昏红苍茫中,他骑着一头白马,手中牵着一头通体雪白的牛,阿依染侧身坐在牛上,头戴黄金流苏障面的纯金步摇花冠,一身正红重锦婚服,开襟广袖,上头用金线绣出草原上盛开的各色繁花与金黄一轮圆月。 八名赤脚萨满身上披着刚剥下的新鲜牛皮,拿着缀了赤红流苏的巨大平鼓,走在前方开路,前面开路,八名同样装扮的萨满跟在身后,且歌且舞。 王府院中是一堆巨大的篝火,引了祖灵棺前不灭火烧起的,火色幽蓝,于暮色中分外妖冶。 叶骁和阿依染下了地,两人挽着手到火前,萨满敬奉一人一小碗芥子,两人手腕一动,芥子落入火中,就算敬奉完祖神,仪式就完成了。 然而就在两人手中芥子落入火中的刹那,安静燃烧的幽蓝火焰忽然无风暴涨,在空中凝出一张狰狞女相,手持长刀,一刀劈落! “恩塔!” “是怒灵恩塔!” “祖灵现身了!” 在廊下观礼的人群立刻沸腾,那火中幻象转瞬即逝,篝火刹那熄灭,而叶骁一缕漆黑长发,翩然坠地。 四周忽然鸦雀无声。怒灵现身,挥刀断发,这,大大的不吉。 弥兰陀从正厅里踱步出来,一向笑吟吟的面孔上面沉似水,他环视一周,唤了一声阿古,带着无眼面具的红发男人走出来。 “……阿古,你告诉我,祖灵现身主何征兆?” 末那楼部的大萨满深深垂头,“……祖灵震怒,不允此婚。” 四周轰然,弥兰陀面无表情,只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他死死地看了一会儿阿古,又看了一会儿叶骁,良久才朝四下一挥手,“祖灵意旨不能违背,婚礼取消,各位请回吧。” 四周观礼的人彼此看看,默默走了出去,他看了一眼门前两人,“稚邪,带阿依染回去,秦王殿下自便吧。” 阿依染乖顺地走向父亲,她临走之前,那张碧水一般的绿眼睛里忽然盈了一点儿笑意,她垂头对叶骁无声地说了一句“恭喜”,便和稚邪一起回了后院。 叶骁站了一会儿,弥兰陀挑眉看他,森然一拱手,“委屈秦王殿下,看这一出闹剧了。请吧。” 他这话一出,叶骁心内一跳,也一拱手,“天意如此,我并不是居次良配,祖灵不忍看居次明珠暗投,但我不得居次为妻,实在遗憾。”这几句说得漂亮,弥兰陀看他一眼,让人送他出去,便命人关上了王府。 等院子里只剩下他和阿古,弥兰陀拿佩刀轻轻拨弄火堆,终于在最底层,扒拉出了一角未烧尽的布巾。 布巾被浆得极厚,弥兰陀拿起来嗅了嗅,闻到一股明矾的味道,他面上的表情终于微微扭曲。 “……好,你们干得好。”他转身,“阿古!” 阿古看到他手中的布,惊得倒吸一口冷气。弥兰陀冷冷地看他,“有人捣鬼。” “但,刚才,祖灵确实——” 弥兰陀打断了他的话,“阿古,我说过,如果天意不合我的心意,那就毫无意义。” 语罢弥兰陀把半角残布扔到阿古怀中,转身而去。 这场婚礼就这么闹剧一样结束了。 沈令跟着叶骁回去的时候,整个人都是懵的,他梦游一样回到了房里,看着叶骁美滋滋脱衣服,他呆呆坐在椅子上,过了好一会儿才道:“……这事儿不对。” “怎么不对?” “我不知道……但是哪里不对。” 叶骁哼笑一声,俯身过去,让他看自己头上那缕断发,沈令一看,那是被极其锋锐之物一下削断的,“……有人捣鬼。” “应该。” 沈令抬眼看了他片刻,肯定地道:“你不知道。” 叶骁点头,扬声喊了一句,灿灿,你进来。 灿灿一脸偷到鸡的黄鼠狼表情,笑眯眯踱进来,和叶骁额头一抵,叶骁哦豁一声。 原来是灿灿做的。她在和阿古结伴去取雪蝗的时候,知晓了婚礼的程序,她知道叶骁绝不愿和阿依染成婚,她就动开了脑筋,那日神庙祖灵现身给了她灵感,真让她想出个法子来。 却是小时候跟青城君学的江湖骗术,将火浣布用米浆浆过,再将一个女子愤怒持刀相用明矾画在上面,预先埋在篝火下方浮土中,算好时间,篝火会焚烧会将浮土吹开,明矾被热气一烘,就会以图案的样子瞬间浮现在火上,以前江湖术士的什么火中焚字、火中请神都是这么个路数。 然后灿灿飞出一柄薄冰刃,削掉他一缕头发,之后直接落地融化,这事儿就成了。为了不露馅,故意没有告诉叶骁,怕他戏不好,让人看出破绽。 沈令听得只想为她鼓掌,叶骁听了,轻轻摇头,他道,不,祖灵真的出现了。 灿灿和沈令都一惊,叶骁只笑了笑,便不再说了。 那时候,出现在篝火里的,确实是祖灵胡恩塔,只不过凝聚成形的是灿灿的明矾图画而已。 他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那股盛大的憎恶和杀意——北狄主神真的非常非常讨厌永夜血脉啊。 入夜时分,蓬莱君招叶骁去问话,叶骁坚称不知道,也不知道蓬莱君看出来没有,白发男人只淡淡看他一眼,便带了他去见弥兰陀。 弥兰陀看起来和平常无异,只笑道祖灵如此,那也没有办法。蓬莱君也不多话,只说祖灵既然如此愤怒,我等异族也不好多待,后日就启程离开吧。 弥兰陀点点头,让人帮他们准备东西。 二月初六,叶骁一行十来人,在弥兰陀卫队的护送下,离开了末那楼部。 走的时候,弥兰陀亲送,笑容可掬,他站在城楼上目送他们远离,唇角笑容未收,他身后有女子轻盈脚步声传来,弥兰陀没有回头,负手而立,一头纯银长发在风中舞荡。 “……稚邪。”他唤自己妻子的名字,红发女子走到他身侧,一抬头,看到自己的丈夫还在笑着,温文尔雅,毫无火气。 她过去靠在弥兰陀肩头,弥兰陀摸了摸她的脸,柔声道:“这次羞辱,我不会忘记的。” 稚邪没说话,只是把丈夫的手臂揽紧一点。 过了一会儿,他继续道:“……阿依染有喜欢的人对吧?” “嗯,萨汗家的小子。” 弥兰陀皱了皱眉,“那小子官位太低,配不起阿依染。” 稚邪听了一笑,捶了他肩头一下,“我嫁给你的时候好似你官位很高一样。” 想想也是,弥兰陀一笑,淡淡地道,阿依染二十岁,萨汗家的小子再不出息,就莫怪我把他心爱的姑娘嫁给别人了。 稚邪也随着他的眼光望远,看到叶骁的车队渐行渐远,宛如一个一个小小蠕动的黑点。 她明锐地笑了一笑,“弥兰,不急,以后机会多的是。” 车队一走远,叶骁就面有忧色地跟沈令说,麻烦了。 沈令一听就知道他说的是弥兰陀的事,叶骁叹气道:“弥兰陀肯定认为是我们造假,当面羞辱他,这个仇结下了。他今天笑得越开心,只怕恨的越深。” 沈令默然低头,抓住叶骁袖子,涩声道:“都是我的错。” 叶骁一听反而乐了,他说你有什么错?是爱我有错?还是我爱你的有错?咱俩除了都是男的,可都未婚无伴,这都有错,那天下其他人就别活了。 “……断袖本身就是错吧。” 听他喟叹,叶骁正了正色,“……阿令,我老实告诉你,我其实想过,若你是女子就好了。可后来我想想不对,若你是女子,那我很可能不能与你相遇。而且你若是女子,经历心性必然不同,即便我们能相遇,我不一定会喜欢你。” “我喜欢的,就是身为男性,被处以宫刑,历经苦难,但是傲骨天成,绝不低头的安侯沈令。就是你出现在我面前的那个姿态。你人生所有的经历,好的坏的,最终构成了你。而你我两情相悦这件事,哪里有错呢?”他拢起沈令指尖,轻轻一吻。 沈令不禁动容,一双清润黑眸凝视着他,过了片刻,低声道,“三郎说得对。”他接着道,“三郎,我说心底话,不管灿灿的做法造成什么后果,我都必须说,她那时候救了我。以后的事应该我和你一起扛,你千万不要一个人咬着牙挣命,懂么?” 沈令向来害羞话少,这般情意缠绵的话极少出口,叶骁听得心内感动,又在他指尖吻了几下。 这时有人传令,说蓬莱君召见叶骁,他出到车外,只见雪地上有一骑飞马赶上来,却是灿灿。 灿灿没有和他们一起出发,只跟他表示有事,就鬼鬼祟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现下回来,一张面孔冻得红扑扑的,耳尖红得微微透明,只嘴唇异常红润艳丽。 灿灿到他身边,他连忙将风帽给她罩上,轻斥了几句冻着怎么办,她摇摇头,咬着嘴唇跳入车里。叶骁隐隐觉得不对,但还是先去蓬莱君车上。 蓬莱君白子畏光,他的车里捂得严严实实,伸手不见五指,只顶上悬着一个同心球的烛台微微有光。 蓬莱君靠住车壁养神,他这两个月瘦了许多,俊美面容越发锋利,面上的伤痕基本已经退了,只额角还有些浅疤,听到叶骁上来也没睁眼。 叶骁在自己养父面前正襟危坐,深深低头:“君上,这是最后一次了。” 蓬莱君慢慢睁开眼,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 叶骁将头伏到地上,额头抵着柔软的毛毯,他说,我叶骁,再也不会任性了。 他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他的养父不言不动,似乎完全没有听到他的话一般。 叶骁也一动不动,两人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蓬莱君无声地把左手递到他面前,叶骁愣了愣,看着面前那段白玉般的腕子,犹豫着伸手搭上蓬莱君的脉搏——在搭上的一瞬,他不敢置信地抬眼看他,灰色的眸子大大的睁着:“这、这……” 他手下的是濒死之人的脉搏!果然是他伤了蓬莱君,用了“息壤”的后果!蓬莱君说的只最多有三年寿命他本来还存着侥幸是蓬莱君诓他,结果——! 蓬莱君慢慢收回手,朱玉色的眸子平静看着他,“叔靖,你不用跟我承诺任何事情。因为我看不到了。”说罢,他不等叶骁答话,沉声道,“起来吧。” 叶骁终于直起身体,蓬莱君丢给他一本册子,“该面对现实了。” 他接过来一看,瞳孔猛的放大又收缩——那是京里传来,叶横波谋反之事的案卷节略。 在接过案卷的一瞬间,他只觉得有千钧之重。 是啊,这是远比他成婚要残酷千倍万倍的现实,上面每一个字都鲜血淋漓。 三月初五,丰源京春暖花开的日子,叶骁一行回了列古勒。 而从此时开始,合并了流霞关倒卖军械谋逆案与叶横波谋反案的显仁大狱,终于缓缓拉开帷幕。 蓬莱君在赶赴末那楼部的时候,就派遣了大理寺丞和寺正前往列古勒,钱孙河假传圣谕一事败露,原本被扣押的五娘诸人全部释放,而同时证据确凿,钱孙河也早在十一月就在流霞关被下狱。 被拘押这近五个多月,可能也是流霞关那边心存忌讳,众人倒没吃什么苦头,五娘瘦了不少,但繁繁被养护得不差,小姑娘还长高圆润了些。 繁繁特别亲叶骁,别人看她都甜甜地笑,唯独一看到叶骁,漆黑眸子里泪珠就滚下来,张着一双手,无声地咿咿呀呀,扭股糖一般非要叶骁抱。 叶骁哪里掌得住,立刻乖仔小宝贝的抱过去,小孩嫩藕一般的手搂住他颈子再不放开,眼泪吧嗒吧嗒落在他肩上,小脸不断蹭他面孔,雪花也把脑袋搁在他膝上,一双金色眸子可怜巴巴地看着,小声呜呜地叫。 叶骁一会儿亲完这个摸那个,恨不得长出来四只手,最后沈令看不下去,把繁繁抱走,他才一咕噜躺平在炕上,雪花心满意足地靠在他怀里,把脑袋放在他胸前。 叶骁摸着他脑袋,从纱橱里往外瞅,看着沈令哄着繁繁,繁繁本来趴在他肩膀上往里看,没一会儿被哄笑了,被沈令放在膝上喂了饭。 真好啊。这里很好啊。穷、苦、风沙大,但是没有勾心斗角。 叶骁舒展了一下身体,忽然听到外面有脚步声,灿灿旋风一样跑进来,站在他面前。 叶骁在炕上半撑起身体,两人眼睛一对,叶骁一蹙眉,“……你要留在这边?也行啊,但你为什么要留在这啊?出来两年了,回去见趟父母也好啊。” 灿灿没有立刻答话,她极其少见地犹豫了一下,垂着头,脚尖在地上画了画,才扭捏着递给他一张纸条。 叶骁狐疑地捏过纸条,展开一看,失声吓出了鸡叫:“……啥玩应儿?!你——” 他猛的捂住自己的嘴,飞快弹起身把门关上,才看着她压低声音凶狠地道,“——怀孕了?!四个多月?!” 这一瞬间,叶骁充满爹味,满脑子只有一个想法:妈的,谁的种,老子砍死他! 当然立刻就破案了,阿古的种。 俩人在取雪蝗的路上滚在一起的。特别话本,就是雪崩、一起跑路、失温、抱在一起取暖,然后就不可描述了。 叶骁脸都快黑成锅底了,灿灿全然不察,说到后来也不害羞了,开开心心地给阿古下了个定论:活儿不错。 叶骁:“……我他妈不想知道!” 叶骁觉得现在唯一阻碍他回去弄死阿古的,就路太远时间来不及这一条。 他嚯的起身在屋子里来回走了几圈,停下来问她,“你要和阿古成婚么?” 灿灿一脸惊恐:啥,睡了还要负责么? 叶骁被她堵得一噎,他又特别爹味的叉着腰在屋里转了几圈,然后态度软下来,有些期期艾艾地开口,“那这个孩子……” 灿灿毫不犹豫地表示,留下来。叶骁松了口气,他点点头,然后又略有踌躇地说:“但孩子没爹,这事儿……” 灿灿一点儿不犹豫地指向了他,叶骁:“……哈?” 两人眼瞪眼对视良久,在灿灿的坚持之下,叶骁,败。 他极其暴躁地挠了挠头,拉开门,对外面喊了一嗓子,阿令,你进来! 沈令把繁繁给了五娘,走进去,叶骁关上门,双手搭在他肩上,深灰色眼睛严肃地看着他,“阿令,我要当爹了。” 沈令:“……哈?” 总之,灿灿这个孩子,会以叶骁私生子的名义养起来,至于孩儿他妈就说是个边陲女子,难产死了——恭喜叶骁名声进一步败坏。 灿灿表示这事儿一举多得,第一解决了她这孩子没名没分的问题,第二解决了叶骁的子嗣问题,第三更妙,他未婚有个私生子,这样就彻底没人敢嫁她了。 沈令用眼神示意她别说了,再说叶骁要打人了。 那还能怎么办?还能不认?叶骁扯着灿灿的脸把她暴骂了一顿,还不敢骂的大声了让蓬莱君知道。他恶狠狠地说:“你就烧香崽子生出来不是红发蓝眼的吧!” 灿灿没在怕,从善如流地表示那到时候就说崽儿他妈是个北狄女不久完事儿了? 叶骁气了个倒仰,一甩袖子出去,站在院子里气鼓鼓地想了好一会儿,跑去五娘屋里,悄悄告诉五娘,让她多照顾灿灿,还不能走漏消息,然后初七那天憋着一股邪火,杀气腾腾地冲去了流霞关—— 第六十九回 浮生难 第六十九回浮生难 走的时候灿灿来送行,两人并辔遥遥地落在车队后面。 三月北地开始回暖,冰雪消融,叶骁看着这几天特别乖巧的灿灿,哼了一声,才别别扭扭地道;“你喜欢他?” 灿灿惊讶侧头看他:不然呢?你觉得他打得过我? 行吧……叶骁摸摸鼻子,把裘皮裹紧一点,他犹豫了一会儿,不自然地调开视线,盯着马蹄带起乱飞的小石子,慢慢道:“……你若是想,我可以安排,你去阿古身边这些……” 然后他就挨了一拐子。灿灿有点儿生气的看他,从马上探过身子,额头抵在他额上。 温暖如春日的思绪流淌了过来,灿灿表示,男人哪有兄弟重要?阿古睡睡完了,还想咋的? 叶骁没掌住,笑出了声。他伸手揉了揉灿灿的头顶,被她没好气的拍掉。 她停住马,灿烂阳光把她镀上一层金边,毛茸茸的,暖呼呼的,让人心里有一种温暖的痒。 叶骁继续往前走,回头看她,她笑得像只可爱的小狗,挥着手,在他视线里渐渐远了。 三月初八,一行人到了流霞关。到的时候案子已经审得七七八八,叶骁和蓬莱君作为大理寺主官,连夜批阅案卷口供和证据。 在翻钱孙河口供的时候,看到他说自己是因为看到了叶横波收到的盖了秦王行印的令谕才陡生杀意,派人暗杀秦王的时候,叶骁的指头顿了顿,然后不动声色地翻了过去。 最终,所有口供确认无误之后,钱孙河以下,流霞关内共一百二十五人下狱,其中十九人押赴京城。 四月二十,启程返京之前,叶骁特意去拜别了何颖文,给怜蘅带了一大堆稀奇玩意儿,何颖文哪里敢受,要回礼叶骁不收,只好较劲脑汁,找了城里最好的厨子,精心做了路菜送上船。 拜别了何颖文,蓬莱君在船上对叶骁道:“何家小子不错。” 叶骁想到了穗舫,他心情沉重,只轻轻地嗯了一声,站在船头,望向了丰源京的方向。 他沉重的想,这一次,要死多少人呢? 五月二十六,一行人抵达丰源京。 回到秦王府的时候,黛颜拄着拐杖守在王府门口,在看到叶骁的一刹那,一向端方肃正的男人不顾形象地扑了过来,紧紧抱住了叶骁。 虽然有王姬严令,秦王府诸人在牢里没有被用刑,兼且横波谋反事败之后就被放了出来,但黛颜感染了伤寒,险些病死,有个从小照顾叶骁的老苍头也死于狱中,窈娘病了一场,到二月才逐渐好起来。 叶骁什么都没说,他只拍了拍黛颜的肩膀,扶着他一步一步,慢慢走入自己的王府。 雕栏玉砌犹在,人也还在花前,却真的哪里都不一样了。 可还好,他还有沈令。 叶骁在王府换好衣服,便入宫拜见显仁帝,皇帝对他又愧又疼,几度泣不成声,最后赏赐了一大堆东西,许了他三日假期,待收拾停当了再行奏对。 他恭敬领令,转身出门就去了殿中省。叶骁之前就派人知会过黛容,黛容自是恭候秦王大驾。 叶骁对黛容实在没法有好感,黛颜也对自己热衷揩美人油的哥哥挺讨厌,叶骁真是捏着鼻子去找他——为了沈令。 他在路上就把预想的沈令的治疗方案给了黛容,他一进门单刀直入,问黛容这个方案行么?黛容也不说话,就笑眯眯伸出手。 叶骁咬着牙把自己的手放过去。 “……下官觉得可行。不过殿下最近操劳过审,肌肤粗糙不复细腻,下官新调了一罐润肌膏,一会儿给殿下带一瓶。” 叶骁,你可以的,你能控制你自己,不能打死这个货。叶骁闭着眼对自己说。 黛容放开,掌心抬高了一点向上,叶骁怒瞪他,对方笑眯眯看他,过了好一会儿,叶骁咬着牙,不情不愿三贞九烈地把尖削下颌往他掌上一放。 黛容摸了个爽。 最后定下来,就是明日,黛容施针,叶骁用内力护住沈令经脉,用雪蝗清毒。 捏了捏叶骁耳垂,把他放开,年长的男人看着手里沈令的脉案,指头在桌子上敲了敲,似笑非笑抬眼看他,“对了,有一件事,我想和殿下商量。” “黛监请说。” “愚弟年纪不小,也该回来与我继承家业,听说他这次在北狄天花案里出力甚多,太医院有意招揽,还望殿下成人之美。” 叶骁知道,这是黛家在表示对被扯入横波谋反事件的不满。他了无笑意地笑了一下,“若黛长史有意,我自是无碍。但若黛长史不愿,那我也没有办法。再说黛长史志不在医,但他无论想往哪个方向去,仕途上我都愿意助上一臂之力。” “……”黛容静静看了他一会儿,展颜一笑,徐徐道:“那是自然。” 两人无声无息一个交锋,就此飘飘落下。 第二日,在蓬莱君的无影玉室内,叶骁护住沈令心脉,黛容施针将沈令体内毒血逼到右腿,不上两刻,沈令右腿从小腿往下开始显出一种近于腐败的青色,沈令即便服下了麻醉药物,依然疼得浑身抽搐。 在黛容指挥下,每隔半炷□□夫,黛颜就从沈令身上指尖取血,雪蝗最开始还尝上一尝,等到毒素全部被逼到腿上的时候,沈令的指尖血雪蝗看都不看一眼。 黛容和叶骁对视一眼,黛容继续施针,不一会儿,毒血被逼到右小腿中段,颜色已经变成近于漆黑,鼓鼓胀胀,皮肤被撑得菲薄,似乎就要裂开一样。 黛颜取了小腿上段紧挨着那条毒血线的血,雪蝗不屑一顾,黛容满脸滚汗地看了一眼叶骁,叶骁点点头,黛容朝黛颜扬了扬脸,黛颜打开玉盒,放了一只雪蝗在沈令脚上。 雪蝗一口环牙嵌入沈令皮肉,沈令昏迷中疼得浑身发颤,被叶骁一般按住,他死盯着沈令脚上的雪蝗,只见雪蝗吸饱鲜血,正肉眼可见的飞速变大,颜色也变得晦暗深黑,而沈令脚上的黑色也随之飞快退去。 黛颜一瞬不瞬地盯着雪蝗,在看到它似乎再也吸不动了的时候,一手捏了一把细盐,在雪蝗身上一洒,雪蝗立刻松嘴,黛颜把它往盒子里一拨,这只尾巴抖动了一下,便浑身僵直,显是死了,他立刻换第二只上去。 本来四只雪蝗,吸取沈令身上毒血绰绰有余,但是蓬莱君用掉了两只,这两只到底够不够用,谁都心里忐忑。 叶骁也死死盯着第二只雪蝗,这只吸血不紧不慢,沈令脚上的毒血慢慢下退,吸到最后一点,沈令只足尖留着一点漆黑毒素的时候,众人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只见那小祖宗似乎打了个饱嗝,不慌不忙,吸完了剩下的毒血。 当沈令脚上最后一点黑色也消去刹那,黛颜飞快撒盐,剥下雪蝗。叶骁看了一眼黛氏兄弟,沉重的点了点头。 沈令模模糊糊睁开眼,手指无力地捏了捏叶骁身上白色短衣的衣摆,对他笑了笑,叶骁闭了一下眼,黛颜早用茉莉花根和曼陀罗汁合了药,他把碗递过来,叶骁拿之前南庄送的琉璃针筒吸了满满一管,从他腕上刺了进去,沈令之前就服了药,这一管下去,登时昏了过去,拉住他衣襟的手轻轻松开。 三个人在冰丝面巾之后彼此看了一眼,叶骁沉声道:“动手吧。” 他握着银光闪烁的柳叶形的小刀,向沈令的胸口划下—— 叶骁削下了沈令心口一片肋骨。 小而菲薄的一片,放在水精盒里,血迹被叶骁亲手一点点擦去。 沈令面色苍白,躺在榻上,黛容诊了脉,向叶骁点了点头,开了方子,嘱咐叶骁,今晚沈令发烧是正常的,若明早不退烧,即刻派人去找他,他再来看。黛颜皱了皱眉,但是似乎又想到了什么,最终什么都没说,摇摇头,与兄长一起出去了。 沈令被叶骁用一幅锦被包好揽在怀中,意识还在药力了浮沉,迷迷糊糊,只觉得浑身说不出的轻松,靠着叶骁又好生暖和。他在叶骁怀里拱了拱,低低呢喃了一声三郎,便沉沉睡去。 叶骁垂头看他,看他全无防备的样子,心头一暖,轻轻在他额上吻了一下。 他心里想,他终于,把沈令从他这里受的伤、中的毒,全都治好了。可他又从他胸口取了一片骨头,最终还是欠他。 他想着心中又愧疚又心疼,只把他抱得更一点。 当晚沈令发了烧,叶骁守了他一夜,凌晨时分沈令烧退了,人也清醒过来,他抚摸着叶骁空无一物的左腕,哑着嗓子问他成功了么?他看叶骁点头,再也撑不住,便一歪头,睡了过去。 等他醒过来的时候,身体微微摇曳,却已经坐在自家马车上,被叶骁抱在怀里,往秦王府而去。 他靠在叶骁怀里,五月的丰源京已是仲夏,叶骁给他打扇,团扇熏过冷香,柔风伴着沉水香的味道,拂在他面上。 他以前是多警觉的一个人,现在被叶骁抱在怀里就能抱进抱出,睡得一路酣然。 他到底多爱这个人呢,他不知道。他闭着眼,把自己在叶骁怀里团的更舒服一些,叶骁看他醒来,软软问了句,“阿令你好些了么?” “觉得身子轻快不少。”沈令柔声答道。 “你胸口疼么?” “不怎么疼。” “那就好。”叶骁应了一声,絮絮叨叨说,那片骨头他亲手磨成箭头,然后镶上纯钢,做成坠子给他,说到这里,他忽然顿了顿,沈令睁眼,看到那人拿着团扇遮住自虾须帘内透入的清澈阳光,俊美眉目上是一种春日一般雍容温和的风流缱绻。 叶骁柔声道;“阿令,我的命,彻底交在你手上啦。” 深林重新合上眼,然后一个温柔的吻落在他唇角,他嗯了一声,重又安心睡去。 五月二十九,清毒之后的第二日,沈令忍着胸口伤处剧痛,一个人悄悄到了蓬莱君府。 见到蓬莱君后,他小心翼翼取出昆山佩,奉到蓬莱君身前,“此乃秦王所赠,云只要持之,便可以恳求蓬莱君一事。” 蓬莱君看着昆山佩,看看他,过了一会儿,慢慢地道:“你所求何事?” 沈令慢慢跪倒,额头伏在金砖上,这一下他胸口伤处有些迸裂,他感觉到有液体涌出来,却浑然不觉,他朗声道:“只求君上保住王姬一线血脉。” “……”蓬莱君慢慢合上手,“你其实可以拿它求些别的。” 沈令摇摇头,“……沈令至此所得已远超应有,再有强求,则满溢太过,必致损伤。”他顿了顿,“再说,秦王所求,便是我的所求。” 叶骁最重要的东西,他一定要保护。 他知道叶骁的性格。在来蓬莱君府上之前,沈令曾经问过叶骁是否要回避此案,毕竟他与王姬、横波分属至亲,叶骁听了沉沉一笑,“只能我去。” 沈令看他,他在沈令眼睫上吻了一下,柔声道:“因为,除了我和君上之外的人,无论审对审错,审轻审重,都会在事后被阿兄怨恨的。可这无妄的天子之怒,谁能当得呢?” 所以,只能他来。只有这样,显仁帝的怒气才不会波及到旁人。 这就是叶骁,他明知道办这件案子会让他痛彻心扉,他可能会被迫亲手勾决自己的亲人、自己恋慕过的人,但是他咬着牙,咽了血,也会挡在别人身前,选择他来处理。 可他哪里舍得呢?他怎么舍得叶骁受这样的苦。 蓬莱君没说话,他只是看着手里的这块昆山佩。 这是他当年从昆仑山取来,精雕细琢,献给先帝的那支杯子的碎片,砸碎了之后,被他拾起一片,做成了玉佩,被他爱的那个男人漫不经心地佩在身上,在先帝驾崩的那天,落到了叶骁手上。 ——这并不是先帝赏赐给他的。先帝那么憎恶他,怎么可能会给他东西呢? 他清楚地看到,年幼的皇子去父亲身边,想要和父亲说最后一句话,被父亲就近取过玉佩,砸了过去。但先帝病弱多年,没有力道又失了准头的玉佩,砸在叶骁脚上,他赶紧捡起来,捧在手里。被宫人带出去的时候,叶骁举着昆山佩给他看,一张小脸上满是泫然欲泣的倔强,他说,阿父,先帝赐给我玉佩啦,这个贴身的玉佩是先帝赐给我的! 他还能说什么呢?他摸摸小孩的头,柔声对他说,阿骁是个好孩子,拿着吧,这是我送给陛下的,陛下赐给你,你以后有任何事情,拿着它来我面前,可以要求我为你做一件事,什么事我都为你做。 小孩带着眼泪,笑了出来。 ——那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 蓬莱君喟叹着轻轻合拢手掌,昆山佩无声碎成齑粉,自他掌中滑落。 他说,沈令,我答应你。 而就在同一天,叶骁踏入大理寺的深牢。牢狱最深处,一间完全封闭的铁筑牢房里,一个男人被枷锁扣在一张凳子上。 那是李拓儒,瑶华的初恋与她现在的丈夫,这次谋反案,就是他与横波合谋,率军杀入宫中。 他是条汉子,历经酷刑,一句话都没从嘴里撬出来,而他的府里也什么都没搜出来,现下男人瞎了一只眼,胡乱缠着绷带,布条上黑的红的,早看不出原色,另外一只眼睛在看到叶骁的瞬间,显出一种狼一般的光。 他让人全部退开,在他对面坐下,看了他一会儿道:“现在不是提审,我就是看在故人面上,过来看一看你。” 李拓儒死死看着他,“你见过瑶华了?” “没。”他干脆的答,“我要不要去见她,取决于你。李拓儒,你有什么要和我说的么?” “她什么都不知道。” “哦,那她知道什么?” “叶骁!”李拓儒暴喝一声,身上铁链动摇,叶骁面无表情看他,“如果你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就立刻告诉我,但我不能承诺你任何事。而你现在只能信我。” 李拓儒一下就安静了下来,他看着对面神态自若的男人,仅存的眼睛狐疑地眯起来,他舔了一下裂开的嘴唇,心内快速盘算,过了一会儿,才谨慎地道;“……瑶华什么都没说。” “她只是现在什么都没说。真用上刑,你觉得她会好么?” 这点李拓儒当然知道,他咬着牙,反复思量良久,才艰难地道:“……叶横波告诉我,瑶华盗取过你的令纸。” 果然。叶骁闭了一下眼。他在看到钱孙河的口供的时候就立刻起了疑心,他的令纸看管不是特别严格,尤其他和黛颜五娘都不在王府的时候,被盗并非不可能,但是上面用了自己的印玺就匪夷所思了,他的印玺一直亲自保管,他思来想去,行印离开自己身边只有一次,就是瑶华来找他求情,撤下他外衣那一次。 而因为盗取令纸而导致李拓儒被胁从谋反,瑶华犯的是死罪。 “你是怎么嘱咐瑶华的。” “我让她无论如何不能说出这件事。” 叶骁点点头,“那你打算怎么说?” 李拓儒现下心内稍定,他看了一眼叶骁,“我准备说叶横波拿流霞关走私一事来要挟我。” “……话多则漏。”叶骁简单地说了一句,便起身离开。 在他转身刹那,李拓儒艰难地道:“……瑶华她,会没事么?” 他回头冷笑一声,“……卷到这种事里,怎么可能会没事?”语罢,他转过身,疾步而出,淡淡地丢下一句,“我会尽力的。” 出门之后,他立刻到大理寺的女牢,到了单独关着瑶华的那间牢房。 瑶华瘦得脱相,却好歹没受什么伤,看到他的一瞬间,瑶华掩着唇,泪珠断线珍珠一般落下来。 叶骁闭了一下眼,他没有进去,隔着木栏抓住了她的肩头,凑到她耳边,说了一句话:“你什么都不知道。” 瑶华一惊,漆黑瞳仁水光润泽,看着他的样子像一只受惊的鹿。 叶骁平静地凝视着她,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你什么都不知道。” “你什么都不知道,为了你的孩子、你的丈夫,你什么都不知道。” 瑶华睁大了眼,叶骁松开了手,看她沿着木栅缓缓滑倒在满是赃污的稻草上,他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没有说出口,转身离开。 五月三十,叶骁与蓬莱君一起入宫,显仁帝下令,以蓬莱君为主审,开始审理叶横波谋反案。 六月初五,大理寺、刑部、御史台三司会审叶横波谋反案。 叶骁换上细罗的圆领朱色官袍,头上展脚幞头,金带横腰,平日风流全被掩去,好一个姿容端庄的大理寺少卿。 他临走前,捏了捏沈令的手,但是一句话都没说,便离开了秦王府。 三司会审唯一的难关,就是显仁帝到底想怎么办这件案子,这个非常关键。 其实到现在,该审的都审完了,该抓的只有多的没有少的,拖到现在无非是事情太大,没人敢判而已。 所有人到齐,蓬莱君示下此次审案的原则:重判慎刑。意思就是证据确凿的要重判,但是尽量少牵连人。 听了这句,御史中丞心领神会地问了一个关键问题:那青城君是主谋还是从犯? 叶骁一听,真不愧是老官场人,这个问题正中核心。 按照《显仁律》来说,谋反主从皆斩,但是,主犯和从犯之间有个量刑上的绝对分野,就是只有主犯的父母子女俱处以绞刑,从犯是父母子女皆处以杖一百,流三千里的流刑。 如果青城君是主犯,那幼子叶永波就要处以绞刑,但他若是从犯,叶永波就是流刑,能保住一条性命。 这个事情就微妙在,叶横波和青城君包括王姬都死了,叶横波板上钉钉的主犯,这个跑不掉,但是青城君是主犯还是从犯,却犹可商榷,而这就关乎着叶永波的性命。 蓬莱君没有说话,只瞥了御史中丞一眼,对方特别识相,说这个问题太重要,先存疑不表,还有一个问题,就是横波长子,叶怀要怎么处置。 叶怀是横波和原配阳公子的长子,今年八岁,素来羸弱,按理应绞。但是这就很有些麻烦。 因为叶怀的生父是塑月第一名门,阳家的嫡支公子。叶怀长大,应该是阳家的族长——其实上面两个问题可以合并成一个问题:显仁帝想不想留王姬一脉的性命。 第七十回 共心缪 第七十回共心缪 听到这里,蓬莱君终于抬起头,“你们无法拟出初审条陈么?” 这句话的意思是:你们这群废物连自己的意见都不敢提么? 这帮人多不要脸啊,齐声躬身道,“下官无能。” 叶骁一直在旁边不说话,听到这里,噗嗤一声笑出来,说行啊,你们既然都不想担这个责任,那这活儿我来干好了。 说到这里,他脸上刹那之间毫无预兆的消去了一切表情,深灰色的眸子像是雨前雷云,森冷威压,“那我就以叶家族长秦王叶骁之名,奏请圣上,召集七色名门族长,召开决议!” 他这句话说完,刑部尚书和御史中丞下午就抓着他合议,麻溜在第二天早上,拿出了一份初案奉给蓬莱君。 叶横波主犯,青城君从犯,叶怀绞立决,叶永波除皇籍流三千里,终生不得入仕。 李拓儒系从犯,斩立决,妻子儿女并绞刑。 余下各色人等,十七人斩立决,三十七人绞刑,流放九百五十五人,革职等等数之不尽。 叶骁把案卷呈递给蓬莱君,男人默默看完,指头在卷宗上敲了敲,抬头看他,“……既然你呈上来,就证明你认同这个量刑,对么?” 叶骁没说话,他移开了视线,只点点头。 蓬莱君也点点头,他本想让叶骁走,但是他想了想,还是唤了一声,“叔靖。” 叶骁垂首侍立,“在。” “沈令来找过我。”这句一出,叶骁猛的抬头蓬莱君继续道:“他用昆山佩求保下阿柔的血脉。” “……君上答应了?” “嗯。”蓬莱君面无表情的点头,他招手让叶骁过来,叶骁靠过去,坐在他脚下的几子上,头靠在他膝上,手里揉着蓬莱君的袖子,蓬莱君摸了摸他的头,过了一会儿才说,“所以你不用这么痛苦地逼自己。徇私枉法的人是我。” 不,我也徇私枉法了。叶骁轻轻吐出一口气:“我没有逼自己,所有判决都是按律而行,合该如此,如有恩典,应该典出圣上。”说罢,他顿了顿,“……阿令实在该拿昆山佩为他自己求些什么的。” 蓬莱君低头看他,过了一会儿,才说,“可他所求的,除了你,还有什么呢?” 是啊,沈令所求的,除了他,还有什么呢? 叶骁抬手,遮住了自己一双苦笑的眼睛。 第二日,蓬莱君独自入宫,显仁帝当时正在月华宫陪卞阳,他到的时候,夫妻二人正依偎在廊下,卞阳靠在显仁帝怀里晒太阳,看他来,立刻起身倩倩福了一福,蓬莱君微微颔首,说今日太液池那边早荷开了,甚是娇艳。 他一向寡言,又生得一副冷淡美貌,整个人像鬼多过像人,卞阳除了日常寒暄统共没和他说上过十句话,难得听他说这样闲情逸致,立刻奉承,对显仁帝道,现在左右也无事,不如与君上去那边赏花。 显仁帝刮了刮她鼻子,叹气道:“阿父是白子,受不得光。” 卞阳连忙致歉,蓬莱君摇摇头,说不妨事,便有宫人过来撑着伞,一行人往太液池而去。 只见阳光之下碧波万顷,荷花娇艳摇曳,卞阳深深吸了口气,自从福福死后从未笑过的脸上终于现出了一丝少见的松动。 显仁帝拍拍她的手,柔声道:“要坐船么?”卞阳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那边早有人备好了船,是一艘龙头画舫,气派极了。 显仁帝握着她的手,感慨地道:“这船还是阿爹留下的,阿娘喜欢莲花,他就为她造了这艘船,你看两边有船帮可以放下来,让人踏着去采莲蓬。”他忽然想起什么,转头对蓬莱君道;“我小时候为了够莲蓬,差点从船上跌下去,还是阿姐一把拉住我的……”他说到这里面上刚才微微泛起的那一丝笑意忽然就淡了,他似乎想起了什么一样用力扭过头,蓬莱君像是没有察觉一样,轻轻点了点头。 “是啊,叔靖也差点掉下去过,阿恒也是,叶家的男孩子,个个都皮得很。”蓬莱君的声音平静而从容。 过了好一会儿,显仁帝才扭着头,轻轻地说了一声是。 显仁帝忽然想起了那封王姬给他的遗书。 里面没有提到一句关于楚国王姬自己的话,只告诉他,要好好待卞阳,她年纪小,让着她。她在信里写他脾气急,所以有的时候气急了一定要冷静,想一会儿再说。有些话,皇帝说出口,说不定就是生灵涂炭的大劫。还有叶骁,他们最小的弟弟虽然嗜杀,但操守才能俱是无人可及,对他宽容些,多信信他,他性格佻达,又深爱一个宦官,言官肯定不会放过他,但他是个好孩子,你千万要信他,不要再如这次一般,冤枉了他。此外,也不要再逼他了,他的性子你不知道么?认准了的事情,一百头牛也拉不回。你只有这么一个弟弟了,对他好一点,别太逼迫他,有些事情就遂他的意罢。叶骁这样大年纪,这样的脾性,能安定下来,已然很不错了。为人兄长的,只能多担待了。 她只把对他的所有担心,全部写在了这薄薄一张纸里。他一闭上眼,似乎就能看到写这封信的时候,他的姐姐一定是一边叹气,一边落笔,说不定还会小小声嘟囔,说仲平啊,你可要记在心上啊,因为以后,就不会有人在你耳边这么唠叨,姐姐不在啦,可就没办法再帮你啦。 是啊,他的姐姐,全心全意为他为这个国家的姐姐,已经不在了。 显仁帝看着那艘从小就坐的船,忽然就站住,他痴痴地看了一会儿,对卞阳说,我有点儿头晕,就不上去了,你上去看看吧。 卞阳哪里会自己一个人上船,便依偎在他身边,摇摇头,道,陛下不去我也不去。 显仁帝怜爱地摸了摸她的头发,看着面前的船,一言不发,蓬莱君站在他身后,安静不语。 不知站了多久,他慢而疲惫地道:“回去吧……”便拖着步子,向日华宫而去。 他一路沉默不语,在走入日华宫的时候,忽然转头对蓬莱君道:“……这次……辛苦可怜叔靖了……” 语罢,他又心事重重地叹了口气,迈步走入融融夏日,也依旧深晦无光的殿内。 当日下午,叶横波谋反案量刑初案送入,留中五天之后,批复而下。 青城君桔罗睺与安宁王姬叶横波废为庶人,除籍去族,赐恩准予收葬。 楚国王姬叶柔除籍去族,降为乖命侯,谥为灵,以侯礼葬之。 叶怀改判了与舅舅叶永波一起流三千里,李拓儒改为胁从从犯,本人斩立决,妻子儿女与父母兄弟俱流三千里,余下不少人都各自轻判。 同日发下的还有之前留中已十数日的流霞关一案,而与叶横波谋反案的宽容相比,流霞关一案则极为严苛,为首十五人皆判斩立决,其下二十二人绞立决,余下流放十八人,一百二十人革职永不录用,几乎比大理寺拟定的量刑都重了一级。 然后四个月后,十月底,显仁二十年的初冬,两个案件一共七十九条性命落地。 十一月初,叶骁带着沈令和黛颜离京前往列古勒的前几日,他独自去拜访了蓬莱君。 蓬莱君极其寡言,只干巴巴地对叶骁说了一句,一路小心,便闭口不言。 反而是叶骁,在良久的沉默之后,问了他一个问题,他问,“君上,斫龙九台阵里,到底是什么?” 蓬莱君朱红色的眼睛抬起,一瞬不瞬地凝视他,然后他合眼,轻轻喟叹了一声,他说,那是你本来应该去的地方。 叶骁不语,蓬莱君站起来,居高临下地轻轻摸了摸他的头顶,低声道:“但是我后悔了,我舍不得。” 叶骁笔直看他,“阿父,我一直有个疑问,我,到底是为什么被造出来的。” 这是一件非常古怪的事。 所有人都很清楚,他的诞生就意味着永夜幽有可能会现世,但他甫一出生就被套上“昆山碎”、加上封印,并且所有人对永夜幽严防死守——没有人想看到永夜幽现世,那他是为了什么被制造出来的?意义何在?他这点所谓异能只能保自己的命都还不大利索,犯得着为了他搭上一国皇后? 而搭上一国皇后的性命、甘冒可能会放出永夜幽的风险,也有把他制造出来,这图什么? 看着那对凝视着自己的深灰色眼眸,蓬莱君慢慢掩住了他的眸子,然后叶骁感觉到一个亲吻落在自己的发顶。 蓬莱君的声音从头顶落下:“我说了,我后悔了,我舍不得你。” 语罢,他又沉默了一会儿,没有撤开掩在他面上的手,“……为什么问这个?” 叶骁乖顺地在他掌下眨了眨眼,“我不想再回来了。就让我死在北边吧。” “……”蓬莱君没有说话,他放下手,轻轻摸了摸叶骁漆黑的头发。然后低低说了声,别动。 他俯身,小心翼翼地将他看到的一根白发拔了下来。 他拈着指尖一根白发,低声道:“去吧,不要回来了。” 然后在他们离京的前一天,毫无预兆地,叶骁收到了一份来自显仁帝的诏书。 上面写着,效蓬莱君例,降等以封,赐沈令灵墟郡君封号,且谕令后世,此不为先例,不可再开。 没有任何册封礼、没有册封使者、没有仪式、没有亲迎的黑漆车,什么都没有,只有这一纸诏书、一套玄色正装和银册银宝。 但是他们从此之后,确然有了名分。 两人接了圣旨,叶骁看着漆盘里一套玄色正装与冠带佩剑和旁边的银册银宝,拿着册封诏书又看了一遍,挨着沈令悄声道:“雍和粹纯……性行温良……啧,你告诉我阿令,你刚才听到宣读册文的时候是怎么忍住不笑的?啊哟……还有这个,北齐沈氏,克裕谦恭……翰林院那帮人是从哪儿抄的这个哟,怕不是我高祖母的册文吧,笑死我了……”他念到这里实在忍不住,仰头倒在榻上笑出声,过了好一会儿,才道:“不过灵墟君这个称号衬你,丁仙于灵墟山化鹤,你就是我的鹤。” 他这句说得风流缱绻,沈令顿了顿,回头看他,看他一张俊美容颜半埋在茵褥之间,深灰色眸子含情脉脉,沈令小心翼翼收好册宝,捧了盒子把礼服装好,放进这次要带走的随身箱子里,到他身前,被叶骁一拉,跌躺在他身边,他侧头捧着叶骁面孔,曼声唱道:“……城郭如故人民非。何不学仙冢累累……” 听他唱《丁令威歌》,沈令一笑,捧住他的脸,“我和你,百年之后,能葬在一处,牌位放在一起啦。” 叶骁看着他,面上的笑容淡了,“……这是你自己挣回来的。没有你南有楼救驾,哪里来这个册封呢?”他伸手摸了摸沈令的面孔,“这是我的阿令,一刀一枪,拿自己的命换回来的。” 沈令握住他手掌在掌心轻轻吻了一下,然后挨过去,吻了他的嘴唇,两人唇齿相依间他低声呢喃,“陛下还是为了三郎,若不是真心疼爱你,怎么会做下这样的诏书。” “……因为我是他唯一的弟弟了吧。”叶骁咬了一下他的下唇,又小奶狗一样舔了舔,“他觉得对不起我,但他哪里对不起我呢。” 叶骁想,是我们对不起阿姐。 想到这里,他黯然垂头,过了一会儿,复又强颜欢笑,小心翼翼从怀里取出一个香囊,放在他掌心,“喏,今儿日子好,我这个也做完了。” 沈令打开,内里是个箭簇,中间菲薄一片白骨,四周拿精钢镶嵌,尾端穿了根精钢竹节的细链。 这是沈令的心头骨,这个世界上唯一可以阻止永夜幽现世之物。 叶骁因为爱他,而给了他杀死自己的权力。 叶骁小心翼翼为他把箭簇挂在胸前,一手虚虚掩在沈令胸口伤处,他说,哪,我的性命就在这里了。 沈令想,你就是我的性命。 这一天,世间皆知,塑月秦王叶骁的配偶,是个曾经敌国,如今属国的宦官。 天下嘲笑,道叶骁这个败家子这次真是败家败到极致,再没人能超越了。 于是他的段子里除了杀妃夺妻之外,又多了个龙阳之好,分桃断袖,被一个宦官蛊惑到公然婚配,丢尽塑月的颜面。 大家都在说,沈令这样一个宦官,新鲜劲儿一过能在叶骁手下活个几天? 他们两人却毫不为意——在意什么呢,他们彼此知道对方的心就好了。 第二日,叶骁便带着沈令黛颜和窈娘,离开了丰源京。 他们十二月抵达的列古勒,在抵达的第二天,叶骁收到了一封信。 蓬莱君写来的,一页薄纸,鲜血满布。 在知道丈夫被斩首的第二天,列瑶华自缢身亡。 叶骁与替她承担一切罪责的李拓儒的苦心孤诣,依旧挽回不了她的性命。 她安静地,死在了距离丈夫悬首示众的丰源京一百里外,专供流放犯人歇脚的流配所。 十一月的最后一天后,叶横波唯一的遗孤叶怀,发着高烧,死在了舅舅叶永波的怀中。 小小的孩童临死前最后一句话,是唤了一声阿娘。 这些都只不过是显仁大狱下微不足道的小小水花,除了他们的亲人,无人在意。 谁也不会在意吊死的女子死前最后的愿望是与丈夫合葬,而小小的孩子一口薄皮棺材,埋在了城外荒坟,母亲的身边。 这些啊,就像是落在纸上的泪痕,随着岁月流淌,痕迹干了、黄了,然后纸变得粉脆,轻轻一口气便碎了,再无人知晓。 这场大狱最终真正落了幕,而无数人的人生,被撕得七零八落. 叶骁安静地把这封信收起来,转过头去,对担心他的沈令轻轻笑了一下,他轻声道,我没事,然而沈令觉得,他的三郎随时会碎开,与那些亡灵一起消失。 他一把抱住叶骁,叶骁只顺了顺他的背,慢慢地说,我没事。 沈令想,你怎么可能没事呢? 他们这一年的除夕,是在列古勒过的。 这是沈令在塑月渡过的第四个除夕,与去年的团圆热闹比,今年大家萧索了很多,只有繁繁抓着雪花,一狼一人在这儿傻乐。 灿灿今年八月生了个男孩,黑头发黑眼睛,叶骁当时松了口气。 叶骁在孩子还没生的时候就跟蓬莱君和显仁帝通过了气,虽然免不了被老哥拎着耳朵骂,但是知道自己弟弟不至于绝后,显仁帝还是挺高兴的,大手一挥,赐名翩然,随便找了个偏远宗室,说是他们的孩子,过继给叶骁做嗣子,直接记在了玉牒上。 然后沈令就莫名其妙地收到了一大堆赏赐,再加上那个突发的册封,其实可以理解为显仁帝替自己弟弟心虚了…… 叶骁深沉地跟他说,大概是我哥觉得多少对不起你吧……沈令呵呵了一声,没理他。 现下小孩四个多月,生得好看极了,聪明伶俐,能抓着雪花的爪爪往它肚子上爬了。 年夜守岁,翩然睡在摇床里,繁繁喜欢弟弟,伏在摇床边专心致志看他,雪花被五娘抱在怀里撸,发出小奶狼一般的嘤嘤嘤,窈娘走进走出,忙着张罗年菜。 这一整天,叶骁都淡淡的。虽然该喝酒的时候仰头就干,该笑的时候朗声而笑,但其余的时候,他都淡淡的,让沈令看了悬心,就像……去年年初,他知道横波与王姬死讯的那天一般。 这一年以来,在沈令眼里,叶骁完全不正常。 瑶华的死、叶怀的死,他都冲淡自若——这不是叶骁,叶骁是一个连阿菩的死都会为之感叹的人,何况是他曾爱过的人与他的亲人呢? 沈令觉得,叶骁像一根即将被崩断的弦,已经快要被拉到极限了。 子时一到,一群人冲出去放炮仗,灿灿牵着繁繁,只有沈令和窈娘留下来照顾翩然。 丑时过去,出去玩的人都回来,街上人声稀落,叶骁没回来。 到了丑末,看别人都睡下,沈令披上裘衣,走了出去。 街上还有些人,多半是要回家的,他逆着人群,上了城墙。 在城墙面向丰源京的方向,他找到了叶骁。 第七十一回 刹那光 第七十一回刹那光 叶骁安安静静,蜷在墙角的阴影里,整个人仿佛被黑暗吞噬了一般,只有肩上一线反映着泠泠月光。他把头头埋在手臂里,身侧是一个撮起来的雪堆,上头一炷残香。他身前城内灯光点点,欢声笑语,他身后城外一片肃杀的冰天雪地。而他就栖身在这个缝隙中,被困得动弹不得。 沈令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叶骁像是没有察觉一样,一动不动,沈令把手炉放在他手上,过了一会儿,把他冰冷的手捂暖和了,才小心翼翼握住。 沈令一手搭在膝上,仰头从自己呼出的白气里看着满天繁星,“……三郎,这不是你的错。” 叶骁一动不动,像是没有听到一样。 沈令继续道:“如果有错,是我的错。是我杀了横波,是我没能保护王姬。三郎,你如果要恨,那就恨我,恨无能的我、没有保护好这一切的我,但是你不能恨你自己,好吗,三郎?” 叶骁还是没有说话。沈令吐出一口气,把他的手捏紧,过了良久,才轻声道:“……你还有我,阿骁,你还有我啊……” 天地静默,他话语尾音袅散,沈令近乎无助地攥紧叶骁的手。 四更更鼓响起,沈令觉得自己浑身都冻透了,他听到叶骁嘶哑开口。他的声音从布料里透出来,闷而沉,“昨天……我睡到半夜,忽然就醒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坐在那里想,今天是阿姐和横波周年,一年了,我怎么一次都没有梦到她们?她们是恨我的吧?大概是恨的吧?我就想,可恨我也没关系,我求求你们,别丢下我,别丢下我一个人……” 他的声音像是名为痛苦的滚烫河水,流过荆棘遍地的龟裂土地,带着深刻的疼痛与疲惫。 “我之前没有在伪装,我就是……怎么说呢?没有真实感。就一切都是虚的,我总觉得自己回头,就还能看到姐姐和横波,我永远在列古勒,她们就永远在丰源京。然后我在昨天醒过来的一刹那……我忽然意识到,我是真的,被丢下来啦。她们都走了,都不要我了……” “我小时候只要哭,阿姐就会来看我,把我抱在怀里哄我,我大啦,闯了祸,阿姐会生气会骂我,可现在,我在列古勒,就算眼睛都哭瞎了,阿姐也不会一边给我擦脸,一边点着我的额头数落我了。” “她们是恨我的,不然怎么梦里都不来骂我呢?她们确实也该恨我的……我啊,真的什么都没有保住。怀儿死了,怀儿那么小啊,以后要是到了地府,横波问我为什么没保住怀儿,我该怎么回答她呢?我有什么脸见她?横波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留给我的怀儿,也没了啊……” 手炉滚下地,纯银的盖子摔到一边,里头碳灰撒出来,在凌晨清冷的空气中炸出一蓬淡青色的烟。 “我不能替阿姐服丧……瑶华也一样,我想尽一切办法想保住她的性命,但其实我知道的,我知道若她丈夫死了,她一定会自尽,但是我能做什么呢?我救不了她的丈夫,救不了她……” 听着他近乎于啜泣的声音,沈令搂住他的肩膀,把他拥入自己怀中,小心翼翼地扳起他的脸,“看着我。”沈令温柔但是强硬地道,他凝视着那双看着自己,水光莹润,宛若雨前天空的眸子说:“你记得吧,横波的遗言,她说,对不起,她害你伤心了,她的死是咎由自取,和你没关系,还有,她爱你,她不恨你,所以,你不能恨自己。” 是啊,横波是爱他的,正如他也同样地爱着横波。 可是横波死了。他明明察觉了横波的阴谋,但是他没有阻止成功,横波死了,被他的恋人亲手杀死在天和殿须弥座上。 然后横波告诉他,她不恨他,她爱他,所以他不能恨自己。 沈令捧着他的脸,对他说,阿骁,想哭就哭吧,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叶骁早在十一个月前就该落下的泪水,终于在此刻潸然而下。 他说,阿令,我到现在都好疼啊,一想到他们我就好疼。 “阿令,我不想回丰源京,我受不了,我懦弱吧,我能亲手把怀儿的名字写进绞刑,但我不敢回去看一眼他们的坟墓。” 他看着沈令,面上浮起了一个异常纯粹,也同样异常悲伤的表情,然后泪水不断滑过他犹自带笑的唇角,“阿令,谢谢你救了永波和怀儿。”虽然最终,那个孩子还是去世了。 沈令痴痴看他,心尖像是被一把钩子扯住一般,生勾着疼,他却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无法可想,只能捧住他的脸,微微低头吻去他眼角的泪痕。 他心里想,你别哭了,三郎,你一哭我心都疼了。 他贴着叶骁的额头,在菲薄的晨光里吻去了他的眼泪。 他站起来,俯身把叶骁抱起来,叶骁勾住他颈子,埋头在他胸前啜泣。 沈令把叶骁抱下城墙,只见里坊开了门,有炊烟和人出来,有早点摊子支出来,卖热腾腾喷香的胡麻饼,少年买了用布包好,红着脸飞奔,远处有个少女害羞地等待。 他沉默着把叶骁抱回县衙,抱回房,剥了他外衫鞋袜,把他放在炕上,叶骁闭了一下眼睛,倾身向前。 他眼前一片模糊,眼泪不断涌出来,他什么都看不清,他只感觉到自己被沈令小心翼翼地抱住。 沈令慢慢剥去他身上的衣衫,一层一层,细心妥帖,他柔顺地靠在他肩头,兀自小声啜泣。 沈令像是在对待这个世间独一无二的宝物,他把叶骁放进被子里,叶骁缠上来,把自己塞在他怀里,沈令轻轻顺着他的颈子,脱去了自己的衣服,最终两人肌肤相贴的刹那,叶骁啜泣出声,而沈令则近于沉重地吐出一口气。 他尽自己所能,把叶骁拥住,他近乎恳求地说,“三郎,我爱你,为了我也好,三郎,你不能恨自己。” 叶骁抱紧了爱人,将滚烫的眼泪落在他肩上,然后轻轻地嗯了一声。 是啊,还有沈令,还有沈令和阿父啊。 然后这一年的二月,与沈令并列天下四兵,号为破阵阳公的山南刺史范水侯阳知风,病逝于山南关。显仁帝追赠阳知风太尉、范国公,谥号武靖,以郡王礼下葬。 在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叶骁就对沈令说,咱们得去北齐了。沈令不解,叶骁也没多说,只是一笑——阳知风的死,彻底改变了诸国之间的力量对比。 塑月本不擅武,堪堪能带兵打仗的只有阳知风、叶骁、蓬莱君三人,而除了阳知风,另外两个也充其量是二流水准罢了。 现今东陆几大列强,荣阳折了沈令行,符青主被门阀派别牵制;北狄新单于残暴无能,其下诸王人人野心勃勃,北齐虽然疆域广大但已然是臣属下国,放眼望去,拥有阳知风、楚国王姬、叶骁与蓬莱君的塑月稳压全场。 但横波之乱折了楚国王姬与叶横波,现今阳知风去世,塑月顿时成列强之中唯一一个无将可倚的国家——沈令论人,是北齐的,而且对北齐忠心耿耿,但现在却是塑月秦王的伴侣,受封灵墟君,北齐和塑月不翻脸还好,一旦翻脸,沈令这把刀到底捅谁,可就难说了。 如此一来,塑月势必让叶骁真正实履北齐监国的职务,坐镇朝野。 叶骁和沈令前往山南关吊丧,冯映也代表国主亲来吊唁。 阳知风无子,丧主是她侄儿,叶骁一到,同为亲族又尊贵无比,丧事很多事情便得由他来做,忙得不堪,冯映来了也只寒暄了几句,便匆匆掠过。 冯映在灵堂上过了香,略坐了坐,就辞了出去。 走出刺史府的大门,他回身望着府邸牌匾,凝视了片刻,挥挥手让人都回去,带了几个侍从,裹紧裘衣,往叶骁下榻的驿站走去。 驿站离刺史府不远,片刻功夫就到,他还是被冻得咳嗽了几声,沈令闻讯迎出来的时候,他一双手正烘在熏炉上,红一块白一块的。 沈令连忙把他迎进暖阁,为他拿了暖炉,正要过去帮他脱去外衣,冯映微微往后一退身,轻轻颔首,“不劳君上。” 沈令楞了一下,停了手,旁边有侍女过来拿了他的披风,冯映咳嗽了一声,坐在了沈令对面。 冯映比上次见面的时候还要瘦一些,他本就生得单薄,如今这一瘦下来,面上菲薄一层,清瘦到带了几分苦相,身上一袭烟色锦袍,领口有狐毛出风,越发衬得他一张面容纸一般白。 两人寒暄坐定,冯映看着他,含笑一拱手,“恭喜君上。” 别人唤他君上他都泰然自若,不知为何冯映一唤,他面上就一红,有种微妙的局促。 横波死后,她和冯映的婚约自然解除,显仁帝要再在近支宗室里找一个合适的,一直未果,冯映也心平气和地等着,现下快要而立之年了还未成婚,他也不在意。 沈令杀了横波,现下就多少有些不自在,冯映当然看出来,微微摇了摇头,“我与横波,有缘无分,天意注定。” “……还请殿下节哀。” 冯映看了他一会儿,唇边漾出一点细弱的笑纹,“这与君上无涉,有吞并天下的野心,就要能承担失败的结果。她难道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么?她知道的。五帝至此三千年,未有太平盛世藩王谋反成功的,但是她依然赌了——押上自己的一切。”他的笑容深了些,然后疏忽消失:“这与君上有什么关系呢?” 沈令默然,冯映咳嗽一声,他赶紧把冷茶泼了,重新斟了一杯姜橘松子茶,冯映一口喝了,面上终于被茶水热气带起一丝血色,他冰白指头摩挲茶杯,眸子微垂,似是思忖了一会儿,才慢慢地问了一个问题,“君上,若塑月执意吞灭北齐,刀兵相见,生灵涂炭,你待如何?” “……”沈令的身体震了一下,闭了一下眼,再睁开的时候,一双眸子清冰如洗,却毫无一丝阴霾,“沈令当为国尽忠,死而后已。” “但你已经不是北齐的安侯,而是塑月的灵墟君。” 沈令闭口不言了良久,再次开口,声音冷若铁石,“若再起战端,国有征,不敢辞。君子当死社稷。” 这一句说得铿锵有力,毫无转圜余地,冯映也愣了片刻,这回反倒是他垂眸想了想,他道:“即便与秦王对阵?” 这回换沈令沉默了,过了很久,茶都凉了,他才用一种带了金铁之音的语气说道,:“……即便是与秦王对阵。”他顿了顿,“但我绝不会伤害秦王,我也绝不允许别人伤害秦王。” 冯映笑了,“战场上刀剑无眼,君上未免太过自信。” 沈令笑了一下,泼了冷茶,重新换了水,才慢慢地道:“若是朝政,我质拙无知,何敢说这等话,但是在战场上,我为何不敢这么说?” 他说这句的时候语气平淡,毫无烟火气,却自有一股从容自信,冯映喝了一口茶,点了点头,继续道:“但若如之前所设计,北齐与塑月结为姻亲,国主互相嫁娶,二十年后无血合并,君上怎么想?” 沈令听了沉默良久,攥紧袖口,没有说话。 冯映转了一下手中的空杯,慢条斯理提起壶为自己和沈令斟满,“那再加上这合并可以让北齐人民安居乐业,繁华富足,这样呢?” 沈令皱起了眉,他犹豫良久之后,开了口:“……我活不了那么久。” 这句言外之意冯映听懂了,他点点头,端正坐姿,朝沈令深深颔首,“对了,我这次来,其实就是为了见秦王殿下一面,打个秋风。” 北齐前年大水加瘟疫,去年大旱,在灾情最严重的西边,甚至已经出现人相食的状况,他曾奏请塑月,请暂缓岁贡,但塑月不允,而北齐国库已经支撑不住,实在无法可想,他便趁着这次机会来见叶骁,想求个恩典。 沈令听了这话心如针刺,他呆愣在地,心里只想,沈令啊沈令,你自己掉在蜜罐里,就乐不思蜀,自己故国遭遇如此惨事居然浑然不知,你也太不是东西。 他胃里沉甸甸的,但又不能给出任何承诺,便只道再过一会儿叶骁便回来,可以跟他商量。 到了快宵禁时分,叶骁才回来,换过丧服,他先问了冯映下榻之处,知道他和自己在一处里坊,便命人备膳,吃完了移到书房,沈令知机退下,冯映敛袖肃然一揖,“下国大灾大疫,已至民不聊生,还请监国略施援手。”语罢,他从袖中擎出一封奏章,叶骁面色一肃,接过来仔细看了,良久才抬头叹息了一声,他说,我恐怕帮不了太子。 他叹道:“奏章我会代呈,也会向陛下进言,但是到底结果如何,太子莫要期待太多。我虽名为监国,但这等大事,并不在我职权范围内,我的进言有没有用,并不知道。” 这是冯映意料之中的回答。他点了点头,看了一眼叶骁,轻声笑道:“……丘林部归附,大概也就是明后年的事吧?我在此先行恭贺秦王,为上国立此不世奇功。” 他这句话说得轻巧,叶骁眼底一闪,搁在桌上的指头轻轻一动,如冷剑一般的杀气溢出——在听到的瞬间,他切切实实地动了杀心。 这件事沈令都不知道,冯映怎么知道的? 叶骁身上的杀气即起即消,冯映却毫无所感一般轻轻笑了一下,“是我猜到的,殿下以秦王之身深耕北地边陲小城三载,还前往北狄丘林部和末那楼部,但又不似出兵,我对北狄情况也算了解,便冒昧的揣测了一下,看起来是猜对了。” 叶骁没说话,一双深灰色的眼睛沉沉看他,他咳了一声,“我刚才又斗胆揣测了一下,如果丘林部率众来投,大概是明年年底的事情吧,冬季北狄缺粮少草,单于金帐要到千里之外的查加湖越冬,正是个大好时机。” 他全猜对了。叶骁面无表情地看他,盯了一会儿,若有所思地道:“你有的时候真的让我觉得,你聪明到这个程度,还算人么?” “映才智平庸,只是敢猜罢了。” 叶骁呵呵了一声:才智平庸这是骂谁呢? 冯映一敛袖,垂首道:“殿下有任何需要用到北齐的,尽请开口。” 他这句和之前的请求减岁贡放在一起,就把叶骁顶得很尴尬,但好在叶骁就不是要脸的人,也不在乎,只点了点头,说了句好的。 两人到这里话也尽了,冯映略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告辞,叶骁亲送他到门口,两人在前慢慢走着,沈令在后,刚走出内院,叶骁忽然站住,冯映也停下看他,叶骁想了想,“有一件事,我想还是要让殿下知道。” 冯映恭敬颔首,他继续道:“……因为各种缘故,我被盗了两张加盖我行印的令纸,一张已经找到了,一张……据说落在了贵国沈大人手中。” 这么重要的东西如果落到了沈行手中,为何不索要?冯映脑中一转,立刻有了答案,这件事,除了叶骁没人知道。他为了某个人隐瞒下来了,这个时候说出来,又和沈行有关……嗯,应该是从叶横波手里流给沈行,恐怕与这次的谋反案有关。 冯映神思如点,略点点头,道了一句我自会小心。叶骁嗯了一声,把他送到门口。 沈令看天黑路滑,便拿了盏琉璃灯,执意亲送他回去。 两人慢慢走着,冯映跟他说了最近沈行的事,俨然已是北齐第一权臣,沈令默默不语,最后干巴巴地说了一句,他罪大恶极,死不足惜。 冯映笑着摇摇头,没说话。 空中轻飘飘地落了雪,冯映伸手,雪落在他手上,他手极冷,雪一时未化,在琉璃灯暖黄光芒中,像是一小片栩栩盛辉的晶片。他轻声道:“……我觉得我自己活不久了。” 沈令闻言大惊,他半侧过身,蹙眉看向冯映,“殿下何出此言?”发生什么了么?跟沈行有关? 冯映轻轻一笑,摇了摇头,“横波一去,北齐与塑月要无血合并,实在太难,但为了君上,我愿意竭尽全力试上一试,大不了搭上这条命而已。 ” 说完,两人已走到他下榻的宅邸之前,冯映微微侧身,握住他的手,温和的微笑:“君上,希望我成功吧。” 然后他仰头看了一眼满天星斗,转过头,呼出一口白气,“君上,殿下对北齐不会伸出援手的,他不会救我们的。”然后他摇摇头,笑了一下,“……我说错了,能救我们的,只有我们自己。” 语罢,他慢慢向自己所居住的宅邸而去。 冯映低低地若有若无地说了一句,“……好想死啊……” 沈令没听清,追问了句“殿下?”冯映回头对他一笑,摇了摇头,便径自去了。 沈令看了他片刻,看朱门高户将他萧索清瘦的身影吞没,忽然觉得有些难过,怔怔地站了片刻,便转身回去。 琉璃灯里的蜡烛将尽的时候,他回了驿馆,叶骁在门房等他,看到他的刹那,沈令手中的灯灭了。 叶骁深灰色的眸子在黑暗中温柔地闪烁了一下,随即隐没,然后一只暖和的手,握住了沈令的腕子,叶骁牵着他,两人在一片黑暗中慢慢行去。 两人皆是心事重重,过了良久,叶骁才道:“阿姨去世,这世间怕要再次动荡了。”他顿了顿,继续道,“……阿令,我今天接到消息,陛下要我不必回转列古勒。” 沈令惊讶看他一眼,他继续道:“再过两天,圣旨就到,我要实履北齐监国之职了。” 风倏忽肆卷,沈令攥紧他的手,心里慢慢升起了彷徨,这彷徨又带起了一场恐惧,他与叶骁,就似是行在这一片漆黑的人生中,而这段相爱相守,不过是凄苦中一段五彩斑斓的迷梦。 他随时可能醒,重新跌落回那一片凄深晦暗。 第七十二回 同登殿 第七十二回同登殿 显仁二十一年的二月十五,显仁帝圣旨到,着叶骁卸任大理寺少卿,实履北齐监国职务,赐假节钺、加领太子少保,不必回转列古勒,直接前往北齐王都成安京。 而同时,列古勒升县为府,更名为列名府,知府何颖文,沈令正式卸任,随叶骁赴任。 而冯映一语成谶。 显仁帝果然驳回了叶骁的代奏。与此同时,显仁帝下诏,北齐割让给塑月的雄州四郡,全部免去两年税赋徭役,同时调拨了三万石糙米以供赈济。塑月的税赋本就远较北齐为轻,四郡归了塑月轻徭薄赋,劝农恳桑,仓禀丰足,加上赈济及时,雄州四郡居然没有饿死一人,众人无不齐心颂圣。 然后显仁帝以塑月的名义,向北齐拨出了十万石糙米赈灾,由塑月官员亲自运送和主持粥场,确保粮食赈济。 这一手玩得极其漂亮,灾民领的塑月的粮,听的是官员对塑月的颂扬,自然感的是塑月的恩,再看看并入塑月的雄州四郡,从食不果腹变成安居乐业,一相比较,自己国内饿殍遍野,人心就不禁蠢动思变。 沈令也知道这个事情确实不是叶骁能决定的,但是还是郁郁,叶骁看他这幅样子也心疼,于是叶骁人还在半路,便捐粮五千石、绵千斤,在成安京设立粥场,施粥舍衣,赈济孤寡贫民。 这一下震惊整个成安京,叶骁名声坏得震惊天下,大家都觉得日子就够苦了,还要多伺候这么一个骄奢淫逸的祸害,结果他人未到粮先到,北齐人哪见识过这样的祸害,啊不,亲王,一时都傻了,整个京城议论纷纷。 这话是前往迎接叶骁的时候,沈行讲给冯映听的,沈行现在是中书令,权势熏天,说完这个,他轻轻巧巧地道:“人啊,浪子回头人人赞颂,好人行差踏错哪怕一步,就天下唾骂,这可真不公平。” 冯映只对他一笑,慢悠悠地接了一句,“不过沈公,多少还是节制一些罢,去年自从吕王与宋王薨了,父皇皇子,只剩我和赵王,再出生的,也都是母卑无宠的小娃儿,就放过则个吧。” 沈行不置可否,只道,“吉时快到了,还请殿下起驾。” 冯映看了他一眼,上了车,沈行歪头看了看他,也笑吟吟地上了车,前往迎接叶骁。 在快和冯映会合的时候,叶骁在马车里捅捅沈令,让他往外瞅,说四年前我就是搁这儿中毒的。 沈令呵呵一笑,“是啊,你当时还拉我演戏呢。” 叶骁赶紧往他怀里钻了钻,抬头亲了亲他下颌,道,“现在可就是真的了。”然后他特别不知死的摸摸下巴,乐呵呵跟沈令说,你这算回娘家么? 沈令挑眉看他,然后微笑着捶了他一把——直到冯映请他下车之前,叶骁都有气无力躺在车里哼哼唧唧,反省自己怎么就忘了沈令揍他就跟玩儿一样简单呢…… 沈令从马车上下来,往外看去,只见一片纷飞瑞雪之中,青色的巍峨城墙一片影影绰绰的苍茫。 四年了,他再度回到他的故国。 ——物是人非。 沈令忽然想起,他第一次离开京城的时候十六岁,还是个跟随监军太监出去历练的七品小官,心怀忐忑与建功立业的兴奋,结果遭遇大败,在主官尽亡的情况下挺身而出,守住了广汉城,自此戎马半生。 从此之后,他每一次离开成安京,都伴随着一场战争。他的官位也水涨船高,二十三岁晋为侯爵,被颂称为天下四兵之一——然而他的战无不胜却最终断送了北齐。 先太子与鲁王政争,太子主战,出兵塑月,被塑月反击,最终失去雄州四郡。 他以为自己一次一次的胜利可以保护自己的国家,哪知他的胜利换来的是穷兵黩武,最后彻底葬送了祖国。 成安京越来越近,他忽然想起,父亲的头、先太子的头,都曾在这个城墙上悬挂过,风干、腐烂、掉下来,被人马碾碎。 他放下车帘,合上窗页,靠回了车壁。 他想,可是那些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此时马车停住,叶骁先下了车,他随后下来,望向京城方向,忽然头上的雪停了,他一抬头,看着叶骁举着伞拢在他头顶,含笑看他,柔声道:“怎么不打伞?” 沈令对他笑了一下,叶骁手里的伞被人侍从诚惶诚恐地夺了去,沈令在广袖下轻轻握了他的手,低声埋怨道;“好冷……” 叶骁一笑,只亲昵地不着痕迹地在他指头捏了捏便随即放手,冯映和沈行走来,双双见礼,不等冯映行完,叶骁一把拉住他,亲昵地把臂同行。 沈行则笑盈盈看向自己兄长,沈令敛去所有表情,冷淡地应了一声,便提袍而去。 沈行在他身后眯着眼睛看他,似笑非笑地轻轻咬了一下帽缨。 显仁二十一年三月二十五,北齐最后一场春雪落下,叶骁入城。 这次叶骁入成安京,北齐国主本想大兴土木为他修个行宫,叶骁不允,只买了一个正堂五间,九架三进的轩敞院子,然后十辆马车、四台大车,一百名羽林卫,叶骁就这么轻车简从地搬入府邸。 北齐从未见过如此寒朴的亲王——他这个排场都不如北齐的豪门贵妾出行。 之前京城对他议论纷纷,现在看他如此寒朴,好感顿生。 抵达京城的第二日,叶骁再次结结实实震撼成安京,让大家下巴全砸在了脚面上——塑月显仁帝唯一的嫡亲弟弟,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秦王、北齐监国,脱了华贵锦袍,换上朴素夹袄,亲自前往粥场施粥。 无数人涌去看热闹,只见热气腾腾的粥场里,叶骁满脸汗珠,搬米抬水、劈木头搅粥,全挂子本事,样样熟练。 关键叶骁还生得好看,一张俊美无比的脸上时时带笑,看着端着个破碗,衣衫褴褛,跟爹妈走散的幼童,他一把抱起来,取了件崭新棉袍给她裹上,抱着她找亲人,也不嫌弃她脏兮兮的小手在他脸上身上抹得一道一道。 这般爱民温厚,终于彻底颠覆了他的坏名声,大家都只觉得以前果然流言不可信,这塑月来的监国分明是个好人,再跟北齐王室那帮祸害两边一对比,连带对塑月的敌意也少了不少。 ——而这正是叶骁的目的。 快到宵禁时分,叶骁才从粥场回来。沈令不想抛头露面为叶骁招惹骂名,便一直在府里帮忙,等他一回来,外裘一脱,里头夹袄全是冻硬了的汗,他脸一沉,“怎么这么不爱惜自己,冻着了还是我心疼。”一边说着,一边飞快把他怼到浴桶里,叶骁嗷的一声就往外蹿,被沈令下死力按着肩膀摁在水里,烫得吱哇乱叫。 叶骁是真怕烫,扑腾得碧纱橱里全是水,最后被烫得眼泪汪汪,委屈巴巴地靠着桶沿,沈令把他一头长发洗干净,叶骁小小声地说,阿令,我烫得好痒…… 沈令冷酷地按着他不许他出来。 为了分散注意力,叶骁开始絮絮叨叨说今天粥场上的事,“今天遇到几个熊孩子,专门守在粥场外抢别的小孩的粥,我一个二个全抓住了,没让他们跑一个!结果一看,诶唷,一群去年逃难进来的孤儿,爹娘都没了,身小力孤,维生的活计也做不了,排队领粥被身强力壮的大人赶开,只能打劫偶尔落单捧着粥的小小孩。我就让灿灿专门给他们这种小孩开一口锅子,里头加点碎肉糜子,不许拿走,当场喝完,你不知道,有个小孩喝了四大碗,把颜颜吓着了,赶紧不让他喝,小孩才说,两天没吃饭了。” 沈令看着他,神色柔软下来,对他说了声谢谢。 沈令知道赈济成安京灾民这笔钱是叶骁自己掏的腰包,他也知道叶骁有多穷,总觉得是自己逼迫叶骁一般,就暗自惭愧起来,便从忧国忧民的郁郁寡欢换了另外一种的郁郁寡欢。 叶骁一下就看出来,伸手捏着他的脸笑道,“买的都是最差的糙米跟杂草叶子一起煮下去的,就跟畜生吃的差不多,没多少钱,你开心,还救人命,多划算啊。” 沈令楞了一下,问了句为何要煮杂草叶子?叶骁转过头看他一眼,捏了一下他的脸,笑说他一看就没赈过灾,粥里加杂草叶子,就是为了防备人来蹭吃蹭喝,只有真的不吃就要饿死的人才会来吃。所以小孩要单开一锅,孩子肠胃娇嫩,吃不得这些。 他想了想又道;“再说,孩子嘛,要蹭就蹭些,就一天三顿的吃,能吃多少呢。” 说着他把头拱到沈令怀里,一脸得意地道,阿令快犒劳我! 我的阿骁就是这般温柔善良。沈令听了感动,亲了他一下,他又喊起热,看他浑身红彤彤的,摸了摸他的背,确实寒气祛尽,从里到外都透出一股暖来,抖开手里亚麻大巾,把他身上水擦干,随即拿一大块羔羊绒的毯子把他包起来,径自抱到暖阁炕上,往被窝里一塞,把他手脚耳垂捏了一遍,看有没有冻疮,叶骁就可怜兮兮地嚷着身上痒,沈令教训他,这是风寒在往外出,不许挠。 叶骁苦着脸乖乖躺好,摸着他一头湿软长发,沈令心中涌起一种柔软的怜爱之情,在他脸上亲了亲,叶骁晃晃头,道,还要再摸摸。沈令便含笑又从他的头顶摸下去,捏捏他耳垂,在他颈子上揉了揉,繁繁和雪花一起扑过来,在叶骁臂弯里躺好,炕上一大一小一狼齐齐翻出肚皮,期待地看他。 沈令笑出声,他扑过去把他们三个都压在下头,繁繁笑闹着挣出来,扑在他肩头,小姑娘今年五岁,生得好养得好,一张面孔莹润娇憨,双手揽住沈令颈子,娇娇地要他抱,沈令起身,呼哧呼哧的雪花嗷呜一声扑到叶骁怀里,叶骁哎哟一声,抱住自己胸口趴着的百十来斤的大狼。 雪花总觉得自己还是蜷在叶骁胸口上睡的狼团子,不管不顾往上爬,叶骁笑着握住它爪子,翻身把它压住,它哼哼唧唧,舔了舔叶骁的脸。 叶骁转过头,严肃地跟沈令说,这孩子吃生肉得少点了,口臭。 话没说完,雪花听懂了一样嗷呜一声扑上去,结结实实对着他的脸一顿舔。叶骁顶着满脸口水生不如死。 沈令笑出了声。他想,他真幸福啊。但是笑着笑着,他忽然又惆怅起来——他这么幸福的时候,他的祖国还挣扎在泥潭里。 但是还好,有冯映在。冯映绝顶贤明,而且为国为民,只要他能登基为王,北齐就会好起来。只要有冯映,他的祖国就有未来。 四月初一,叶骁登殿受礼。 他一身正式衮冕礼服,犀角簪发,冠上白珠九旒,身上玄衣纁裳,衣被九章,腰间佩剑,金纹玉饰,四彩赤绶,白玉环佩,脚上赤舄金饰,整个人华贵不可逼视,肃然端庄,如同大朵的,盛开的漆黑色的牡丹,就仿佛塑月盛世三百年,化为人形,降临在这片土地上。 沈令是郡王服制的朝服装束,送他出门的时候,他想,四年前,叶骁也是这身装束,走入北齐重重深宫,向他走来。 他那时青衣小帽,身为罪奴,侍立殿门。 而现在,他在叶骁身边,是他的配偶,送他再一次踏入北齐宫阙。 沈令一刹那心头翻涌不能自已,定定看着叶骁走向那乘被特赐在北齐许乘的华盖金饰,朱班重牙的金根车。 在快出院门的时候,叶骁忽然停住,转身看他。 此时太阳还未完全升起,天是淡淡的青灰色,叶骁背着光看他,面孔模糊而柔润,只有一双深灰色的眼睛,如同雾气中流淌的雨云。 “阿令,接下来你可以拒绝我。” 沈令不解,侧头看他。 叶骁向他伸出了手:“要一起去王宫么?” 所有人都怔住了,沈令楞楞看他,有点不能理解他什么意思。 ……一起……去王宫?为什么?他不懂,这不是沈令要入朝受礼么? 叶骁眯起眼睛,温柔看他,“按我塑月规矩,配偶本为敌体,受礼升降都是在一处的,我想与你一起受礼,告诉全天下,你是我的配偶,是塑月秦王的灵墟君。” 叶骁向他伸出手,“与我上车,你必然会被人非难责怪,你和我一定会受尽天下人嘲讽。甚至青史之上你我都要留个骂名。”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这些我都知道,但是,我还是想和你一车而入,我和你倾心相爱,彼此相守,没有什么好见不得人的——我想让你知道,阿令,你本就应该站在光里。” 沈令一动不动看他,周围所有人无不屏声敛息,只有叶骁依旧温柔地看着他,他用一种柔软又天真的语气说道,阿令,我说过了,你可以拒绝我,没关系。 这是一个完全被交到他手上的选择权。正如叶骁所说,拒绝他完全没关系。 握住他的手,登上金根车,一点好处都没有。诚如叶骁所说,只能招惹闲言碎语甚至是祸端。 史书上会怎么写这一段?他闭着眼都能想出来,说他佞臣以色进,叶骁残暴荒淫,教导天下勋贵引以为戒——但是这关他什么事? 他不在乎了。 他沈令本就没有什么好名声。他侍奉东宫时候人人说他狐媚惑主,他做将军,屠戮万千,被不知道多少人日夜诅咒不得好死。 他以前在乎过,可他现在不在乎了。 这是叶骁想做的事,也是他在片刻之前,想都不敢想,却在心里希冀的事。 握住叶骁这只手,并肩在阳光之下,告诉全天下,这个俊美温柔又善良的男人是自己的——名声跟这个比,算得什么。 沈令上前一步,握住了叶骁的手。 叶骁对他一笑,待他走到自己身边,挽着他的手,登上了金根车。 ——鸦雀无声。 无数目光针一般扎在了沈令和叶骁身上。 所有人就像定住了一样,看着叶骁挽着沈令上了车,车夫都楞了一下,叶骁咳嗽了一声,才一个激灵,马鞭在空中挥了个空响,往前而去。 一片寂静之中,只能听到车轮马蹄之声,然后音浪渐渐起来,最开始是小声的议论,一会儿就嘈杂绵密,沈令目不斜视,只看着前方,玄色广袖下的手紧紧握着叶骁的手,反倒是叶骁,唇角含笑,一派风流地左右一看,真真一股缱绻多情,但被他扫到的人,却全都浑身一冷,叶骁又笑了笑,反握了一下他的手,与他一般,目视前方。 卯时末刻,晨光大亮,马车快到宫门,沈行与冯映骑着白马在宫门迎接,沈行远远望到旌旗的时候,早就有人把这事儿报给了他,他笑吟吟说给冯映听,说完感叹了一句,“叶横波和王姬……啊不,乖命侯一死,显仁帝施政陡然严苛,秦王为了自保,不惜自污损名,之前粥场破了自己暴虐无能的恶名,今天就拉着我哥哥上车,把荒淫这小过错做实,啧啧,用心良苦啊……” 冯映呼出一口气,淡淡地道:“沈公这次料差了。” “哦?” “秦王不是自污,而是他想让全天下都知道,他爱着沈令,光明正大。” 沈行怔了怔,冯映在马上转头看他,一张清雅绝伦的面孔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怜悯,“何况显仁帝非是提防至亲的庸主。”说完这句,他便觉得自己说多了,便闭口不言。 沈行却楞了一会儿,他刚想说什么的时候,远方前驱太监拍着手喝道而来,他随即下马,迎了上去。 冯映安静地伫立了一会儿,也下马而去。 他眯起眼睛看着前方,车上的沈令和叶骁,迎着阳光,相携而来。 “……可真好啊。”他由衷地轻叹出声。 最终沈令还是没有与叶骁一同登殿受礼。 到了王宫,换车乘辇的时候,他便退下,叶骁本来还不高兴,结果沈令面无表情看他,说无论按哪国的规矩,我都该受内眷和命妇的礼,这不合适吧? 叶骁想想也对,悻悻然地放手。 沈令并不想受谁的礼,能与叶骁同乘,走在光天化日之下,他就心满意足了。 但叶骁在北齐这场登殿,震惊了整个东陆。 塑月秦王恣意妄为,任性无度,再度被天下议论。 但谁在乎呢,谁也不在乎。 北齐国主只要自己还在位子上,还能享乐,他什么都不在乎,其余人等奉承叶骁还来不及,何况其他? 至于百姓,开粥厂给他们吃饭的是叶骁,人家娶了个男王妃,跟到了嘴里的这口粥和身上暖呼呼的衣服比,算得什么? 于是在一片不相干的义愤填膺里到了五月,沈令生日过完,出了两件大事,一件是叶询加冠,一件是冯映聘妃。 塑月那边叶询年满十六,行了冠礼,正式册为太子,开府建牙。 给叶询加冠的是蓬莱君,一待礼毕,显仁帝给蓬莱君加封了太子太保的荣衔,他即告致仕。 蓬莱君出仕之前在白玉京执教,贵为十二祭酒之一,执掌以青翼大君为名的青翼院,这次致仕之后,便要回白玉京,继续教书育人。 青翼院位在白玉京在北齐这一侧,毗邻北齐与北狄,明眼人一看就明白,蓬莱君此时致仕,就是为了拉住白玉京,牵制北齐与北狄。 至于冯映,横波一死,显仁帝翻遍了整个宗室,楞是没找到一个适合与冯映成婚的宗女,冯映恭恭敬敬表示知道了,转头麻溜聘娶了弥兰陀与稚邪的长女为正妃,定在明年十一月迎娶。 叶骁听了呵呵两声,觉得自己牙疼又重了几分。 第七十三回 幕山遮 第七十三回幕山遮 然后这一年七月,蓬莱君轻车简从,抵达成安京。 蓬莱君不欲扰民,连城都没进,宿在城外驿馆,所有来拜的人一概回绝,只冯映和叶骁联袂到访的时候放了进来。 这是蓬莱君第一次见冯映,俟他一走,蓬莱君若有所思地对叶骁道:“……他有些似沈令。” 叶骁呵呵一声,说我家阿令跟他比,简直单纯天真得像个小天使一般。 蓬莱君看他一眼,“你不喜欢他。” “……谈不上喜欢不喜欢,但是挺一言难尽的。”叹了口气,叶骁抬头,看到蓬莱君拿出一个玉瓶,往他面前推了推。 他打开一看,却是一瓶松浆。 “路上无事,北齐松子甚好,随便做了些。” 晃晃玉瓶,叶骁面孔上露出又厌恶又怀念的神色,重新把它推了回去,“这东西我喜欢不起来。谢谢阿父了。” 蓬莱君沉默了一下,“……这东西先帝喜欢。” “所以我不喜欢。” 松浆是先帝喜欢的食物,因为他的皇后会为他做。最开始叶骁是喜欢松浆的,因为有了松浆,那一整天先帝都不会生气,也不会打他,可当他知道,先帝的欢喜不是为了他喜欢松浆,也不是为了这是蓬莱君做给他的,而仅仅是因为他的妻子会做给他而怀念,叶骁就再也喜欢不起来了。 他那么喜欢的阿父,在先帝那里,连个替身都比不上。 蓬莱君点点头,把瓶子收回来,淡淡地道了一句,“陪我出去走走。” 两人没带侍从,徒步从驿站出去。 时近黄昏,满街归人,户户炊烟袅袅,成群结队的小孩背着篓子从田间回来,欢声笑语地往家里走。 叶骁一弯腰,扶起一个跑得太急的小孩,拍拍他脑袋,看小孩跑远,他转头看向蓬莱君,“阿兄还好么?” “还好,询儿要选妃,卞阳有孕。” “真好啊。”他轻声道,一双深灰色的眸子扶起一丝模糊的怀念,他慢慢地道:“……阿兄手段,跟之前比,严厉了很多啊。” “他长大了。”蓬莱君淡淡地道,已近黄昏,不必撑伞,他只裹住全身,只有一双艳丽的红眸露在兜帽的阴影里。叶骁默然片刻,点了点头,应了声是。 蓬莱君俯身抓了把土,在掌心揉碎了,观察土质,淡淡地道:“何况阿柔也去了,再没人能劝他。不过他做得不错。” “所以阿父才能放心到北方来?”他轻声问道,蓬莱君朱玉色的眸子瞥他一眼。 “我担心你。” 叶骁点点头。这次他亲身前往北齐履职,其实是冯映与横波的联姻失败之后,无奈的办法。 北齐之前是与塑月同等的强国,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现今能蛰伏下国,不过主昏臣弱太过不堪。能弹压不反已经很难了,而现在又逢丘林部献土归顺的紧要关头,不能出一点儿岔子,北齐必须有人坐镇,蓬莱君和显仁帝反复思量,最后定下这个方针,叶骁坐镇北齐,蓬莱君扼守通道。 “再一两年你就能回去。”蓬莱君淡淡地道。 叶骁一笑,说我不是怕这个。他心里想,我是根本不想回丰源京。 那里埋着他的姐姐和外甥女,埋着他几乎所有的痛苦。 “你在担心。”蓬莱君看了看他,下了个断言。 “嗯……我担心冯映。” “担心什么?” “怕他赌国运。”他竖起指头,“阿姐在、姨妈在,北齐毫无胜算,最是安全。阿姐不在,塑月有两成胜算,姨妈也不在,塑月胜算就是三成。只要到了五成,且一搏之下获利丰厚,冯映就敢赌。” 说到这里,他慢慢笑了一声,“冯映这次聘娶弥兰陀的女儿,就是在给自己加筹码。” “那杀了他?” “不,敢赌不代表他现在会赌。” “为什么?” “冯映不是疯子。”他看着蓬莱君,“目前算上弥兰陀,也不过三七之数,而我在北齐,就是为了不让他扳到五五之数。只要丘林部归顺,他的胜算立刻一成也无,自然不会赌了。” 他望向成安京的方向,深灰色的眸子眯了起来,“冯映此人,才智远在当世诸人之上,说句不怕阿父生气的话,他洞事之先犹自在阿父之上,这个人如果不跟横波匹配,我是绝不会让他登上北齐王位的。”他沉重地吐出一口气,“不为我用,他就是最可怕的敌人。冯映太危险了。” 说到这里,他想起冯映那张清寒素然,毫无生机苍白的脸,心中忽然有了一丝奇怪的心疼与恻隐,他顿了顿:“现在冯映还有用,北齐乱而不战才符合我们的利益,而且还需要北齐帮我们扛住北狄的压力,换一个人做不到。” 蓬莱君并不关心冯映如何,他淡漠地点点头,“小心沈令。” 叶骁沉默片刻,过了一会儿,他移开视线,望向天边开始垂落的太阳,“……我知道。” “你该把他留在丰源京的。” “那更危险。” 蓬莱君看他一眼,“若他倒向冯映,胜负如何?” 叶骁又沉默了一阵,他沉重地呼出一口气,“……五五。” “那他会倒向冯映么?” “……五五。” “你知道你应该怎么做。” “……我做不了。”良久的沉默后,叶骁轻声说。过了一会儿,他又重复了一次自己的话,“我做不到。” “……你从来不曾天真过,但是你心太软。” “对我对先帝,阿父不也一样么?” 这句话一出,先被刺伤的反倒是说话的人,叶骁本能地瑟缩了一下,低声道,“我失言了。” 蓬莱君没说话也没看他,叶骁把话题重新拉回去,“现在只要丘林部归附完成,我担心的一切就不会发生。冯映第一不疯,第二并不是利欲熏心之辈,而且做事极其谨慎周全,除非逼到极处,不然不至于铤而走险。” “这倒是。”蓬莱君点点头,“丘林部归附之后你想好怎么办了么?” “嗯,想好了,丘林部归附,北齐和北狄的压力都会骤减,我回鹰扬关看着荣阳,上次没有弄死符青主,他未来就是个祸患。颜颜这几年政务积累得也够了,让他在山南关当知府,过一任刺史也当得。” “山南关苦寒,比不得丰源京,黛颜肯么?” 叶骁说嗨,我早和他聊过了,我说颜颜啊,现在你有两条路,一条呢,是你哥希望你回去到他自己手下……我话还没说完,他斩钉截铁地说,我选第二条路。啧啧,兄友弟恭兄友弟恭。 蓬莱君点点头,转头看了叶骁一眼,“永夜幽最近如何?” “……我再没见过她。”自从杀伤蓬莱君之后,永夜幽就不见了。她从她那个遍布白骨尸骸的意识之间消失了——这可不是个好兆头。 蓬莱君看了他片刻,“……她还没出来。” “对,还有最后一道封印,只要不破,她就无法现世。” 蓬莱君凝视着他,“叶骁,答应我一件事。” “阿父请说。” “绝对不能让永夜幽出现。” 叶骁肃然地点了点头,他轻声道,我早有准备了。 他早有死的准备,才取了沈令心口肋骨做成了一个箭头——这是对抗永夜幽最后的武器。只是他心疼沈令。要亲手杀了他的话,沈令要多苦啊。所以他得努力的活下去,他不想沈令难过。 蓬莱君点点头,淡淡地道:“没有意外,这大概是你我最后一次见面了。” “阿父!” “我还能再活十八个月。”蓬莱君平静地看着他,然后他伸手,摸了摸叶骁漆黑的头发。 “叔靖,你要记得一件事,虽然我不是你的亲生父亲,但是你是我的孩子,我养育大的,我的孩子。”蓬莱君鲜少说这么长的话,他似乎思考了一下后面的话该怎么说,他道:“如果你告诉我,你想做皇帝——” 似乎预感到他要说什么,叶骁短而急促地唤了一声,“阿父!” “……我就为你杀了叶蔼。”蓬莱君平静地吐出这句话,他一双朱玉色的眼睛笔直地凝视着自己养大的男人,“因为你是我的孩子。” 说完,蓬莱君累了一样微微垂头,他转过身去,显出一点疲惫的神色,他轻声说,你回去吧,天要黑了,别让沈令担心。 说罢,蓬莱君负手径自走去,叶骁望着养父的背影,鼻中发酸,忽然就有了想哭的冲动。 可他为什么哭呢?他不知道。 这天一早,叶骁和冯映一起去见蓬莱君,沈令本也想去,但一转念,觉得蓬莱君大概并不想看到他,便待在府里。 处理完杂务,闲来无事,日头又好,他就在院子里配繁繁翻花绳。翩然两岁多,扶着雪花满院子跑,雪花小心翼翼回头看他,生怕肉乎乎的小团子摔着。 窈娘坐在他身边看食谱,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中午时分,两个小的加条狼去午睡,太阳暖和,窈娘忽然问道:“咱们什么时候回去?” “怎么?” 窈娘有些感慨地摇摇头,她放下书,看向天空,“……我讨厌北齐,这地方我待着就不舒服,我想回塑月,列古勒也比这里强得多。” 沈令想了想,苦笑一声,“可这里毕竟是我门的祖国。” 窈娘冷笑,“祖国?北齐给我们什么了?你为北齐出生入死,百战百胜,换来的是什么?贬为罪奴,灌了毒药,挑断手筋送人。如果不是遇到秦王,你当年就死了,我呢?我父亲一生清正,仗义执言,北齐给他的就是斩首示众,妻女发卖。” 说到这里,一向温柔稳重的女子少见地愤懑起来,“要不是为了照顾你,我才不会来这里。想着都令人恶心,呸!” 她这番话说得沈令哑然,窈娘说完也觉得自己话太重,便勉强一笑,正要找补,沈令四下看了看,笑了一笑,“这里我倒是有些怀念。” 这间宅邸便是他之前被抄没的侯府。叶骁特意买回来的。 进城的那天,当他发现叶骁买下他旧宅的时候,内心震动不已,在跨入大门,看到自己手植葡萄的那一瞬间,他忽然明白何为近乡情怯。 他小心翼翼提着袍子迈进屋里,惊讶的发现,东西几乎一模一样,放在他记忆中的位置,就仿佛他离开那时一般。 窈娘也随着他的视线环视一周,抿了抿嘴,眼神却软了下来。她指着院中三棵梅树,“……还记得那些梅树么?” “记得,你来的那年,我看着你种下的。” 窈娘的母亲小字三梅,为了纪念母亲,她便自己费力地,亲手种下了这三颗梅树,那时还是小小的,现在却盘根纠结,挺拔俊秀了。 窈娘感叹地收回视线,说了一句,“也只有这里能让我略有感怀。” 因为她生命中最幸福,最美好的日子,就是在这里,作为沈令的妻子渡过的。 那时她忘掉家门丧灭之痛,一心一意地爱着沈令,为他操持家务,觉得自己可以在他身边一辈子。 沈令笑了笑,没说话。窈娘也失笑,便换了个话题,说到两个孩子,她道,“别看翩然才两岁多,已经知道让着繁繁了。”她随即叹了口气,“繁繁生得真好,可惜啊……” “不妨事的,她以后遇到良人,真想嫁人,我和叔靖肯定给她出份丰厚嫁妆,有秦王府当娘家,谁敢薄待她?若她不想出嫁,就留下,偌大王府难道连个姑娘都养不起么?” 窈娘听出他言外之意,默然不语,一双剪水明眸水光润泽,越发显出她芙蓉一般娇艳之色。 她再也没说话,就看看书,坐坐针线,陪着沈令在院子里坐着。 快关闭里坊的时候,叶骁回来了,沈令本以为他要在蓬莱君那里过夜,没防备他回来,人一下马,忙让人端了碗酥酪过来,叶骁趁热喝了,沈令看他神色疲累,眉宇间隐隐有郁郁之色,不好多问,又心疼他一路跑马从城外回来,等他吃完东西洗漱完毕,就把他塞进被子,自己搬了个小几子坐在地上,给他梳头。 两人默默无语,繁繁摸进来,小姑娘费劲儿地爬上炕,雪花还呜呜的托着她脚帮了一把,终于上去,滚在叶骁怀里,一双小手捧着他面孔,粉白小脸煞是严肃。 叶骁柔声问她,“繁繁,怎么啦?”繁繁在颈子上的小荷包里摸了摸,拿出个菲薄木片,指了指叶骁,上面是难过两个字。 叶骁抱着小姑娘笑出声,他额头抵着繁繁的额头,亲了她面孔一下,“本来是有些难过的,但被繁繁亲了就不难过了。” 繁繁闻言立刻在他面上亲了几下,翩然也从炕那头爬过来,啊呜一声扑在叶骁身上,抹了他一脸口水。 叶骁笑出来,沈令正给他把头发绑好,叹着气把翩然抱开,给他把脸抹了,自旁边摸了把团扇给他扇风,跟着一起哄了哄繁繁,繁繁歪着脑袋看了他们一会儿,又担忧地摸摸叶骁的脸,便跳下炕,带着翩然去外面找五娘了。 看她一走,雪花贼头贼脑地跳上来,沈令摸了几把雪花,徐徐给他扇风,过了一会儿才淡淡地道:“要是不想说,就不说。” “……”叶骁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沈令把扇子塞给他,自己重新挽了头发,把躺在两人之间的雪花搬起来放到旁边,在叶骁身侧躺下,把他搂到怀里,才接过扇子,徐徐给他扇着。 叶骁窝在他怀里,小声地道:“阿令。” “嗯?” “发生什么,你都要信我。我绝不会做对你不利的事。我也绝不会伤害你。阿令,你要记得,我宁肯我死掉,也不会伤害你。” “……我自是信你。”他顿了顿,柔声道:“怎么了?” 叶骁看着他,过了半晌,闭上眼摇了摇头,笑道:“没什么。只要阿令你信我。” 两天后,蓬莱君离开,前往青翼院,他不许人送,就这么带着几个侍从走了。 叶骁在城头望着蓬莱君消失的方向,忽然对沈令说,阿令,有些事,是要用一生来不记得的。 沈令听了,只觉得胸口发闷,一句话都说不上来。 他不知道叶骁为什么说这句,但这句话却有一种微妙的重量,压在他的身上。 叶骁依旧看着远方,似乎痴住了,沈令胡乱说了句我先回去,便转身回府。 到了家,心内稍平,侍从来报,说宫里有人来找他,沈令忙到外书房,现下七月,正是一年最热的时候,来人却一袭披风从头遮到尾,看他来了,才揭开兜帽,赫然是沈行。 沈令楞了一下,想不透为何沈行敢来找他。 叶骁非常讨厌沈行,这要是在塑月,十个沈行也不够叶骁杀的,偏生北齐朝堂错综复杂诡谲异常,他还得捏着鼻子忍着沈行在自己面前晃荡。好在沈行十分乖巧,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到叶骁面前招骂,所以他会主动到监国府来,沈令十分意外。 沈令本来就气不顺,一看是他,面色一冷,哼了一声转身要走,沈行从后面一把拖住他袖子,娇声笑道:“哥哥这样未免薄情。” 沈令厌恶地一甩袖子,忍住一口气,皱眉看他,“你来作甚?” 沈行今日素面朝天,却也俏丽非凡,他软软叹口气,“我知道哥哥讨厌我,本来不想上门来讨哥哥不痛快的,但有件事,我觉得还是要告诉哥哥。” 他笑吟吟地咬着唇,一双美眸撇着沈令,悄声道:“太子冯映从去年开始私养甲士,意图不轨。这件事情,哥哥知道么?” “……”沈令面上的表情倏忽去了,他冷冷地看了沈行片刻,然后他唇角一勾,显出一抹锋利的笑容,他看着沈行那张酷似母亲的脸,“我觉得你似乎对我有误解。” “哦……” “如果太子需要,我可以动手帮他砍了现在北齐王座上的那个昏君。”北齐国主他巴不得早死,冯映才是北齐的希望。 沈行咯咯笑出声,他绕着帽缨,眯起眼睛,轻笑道:“我觉得哥哥对我也有误解,我的意思是,太子的甲士,并不是用来对付国主的。” 沈令心中一动,微微扬起下颌看他,沈行娇笑一声,“哥哥,你真的想不到么?横波一去,这个世界上最不想让太子登基的,到底是谁?” “……你有什么不妨直说。” “这个嘛,我对塑月忠心耿耿,可惜监国对我似有误会,我又不知道到底哪里做错了,也不敢上前,就烦请哥哥转告殿下一句话。” “……”沈令没说话,只皱眉看他。 沈行侧头,咬唇而笑,碎步上前,撒娇一样抓住他袖子,“烦劳哥哥告诉殿下,‘我又乖又听话,赵王年幼稚弱,烟姬母族单薄,选冯映,不如选我’。” “沈行!”沈令暴喝一声,真气鼓荡,沈行一下被甩了出去,他假模假样地哎哟了一声,从地上缓缓爬起来,娇娇地掸了掸灰,重新把披风穿回身上,连头带脸地遮住,对沈令妩媚一笑,“哥哥,就拜托你啦。” 沈行前脚走,叶骁后脚回来,他神色如常,似已没什么事了,却看到沈令坐在外书房,面色极是难看,他过去撩了一下沈令耳垂,笑道:“我的阿令怎么啦,谁惹你生气了?” 沈令深吸一口气,把沈行的话和他说了,叶骁一听笑了,摸摸下巴,说这主意蛮好啊。 “叔靖!”沈令生气地唤了一声,叶骁回过脸看他,面上似笑非笑的申请一闪而过,沈令心内一跳,叶骁重又是平常的样子,过来捏了捏他肩膀,“好啦好啦,开个玩笑嘛。” 沈令又看他一眼,犹自愤愤地道:“沈行真是痴心妄想。” “说真的,我见过赵王几次,教育得还挺好。”这句说完,他又被沈令狠狠瞪了一眼,叶骁连忙举手表示不说了不说了。 过了一会儿,沈令大概也觉得自己这无名火不该往叶骁身上去,腻过去不大熟练地撒了会儿娇,叶骁受宠若惊,连忙上下其手,两人都气喘吁吁,沈令把他推开,低声道,下午东宫有宴,一会就要走了。 叶骁不情不愿地起身去整装,沈令打开发髻重新编上,他握着自己头发梳了几下,看叶骁在倒腾荷包,忽然就想到,按照两人身份地位,这些梳洗伺候的事儿根本自己不用操心,却偏偏两人在这卧内都极有默契地选择自力更生,就像寻常百姓家夫妻一般相对,他心里一甜,在镜子里对他笑道,“三郎,你帮我拔一下白头发,我年纪大了,开始生白发,便与你送我的簪子不配了。” 他说的是那支曾在大殿上摔断后来又补上的犀角簪子,叶骁闻言过去,细细看了一会儿,摇着头道,哪里有什么白头发,便伸手替他挽了长发,小心翼翼插了簪子。他看着镜子里沉静自若的男人,只觉得我的阿令怎么这么好,忍不住侧头在他耳垂上不轻不重地咬了一下。 沈令被他这一下弄得心神荡漾,心内想再厮缠下去要出火,便低声说了句莫缠我,推开他,自己披上官袍,转身又给叶骁整了整衣服。两人挽着手往外走,一边漫漫说着今儿是坐车过去还是坐轿过去。 叶骁想骑马,沈令说日头太毒,风又大,街上脏得很,叶骁想了想,说那还是马车吧,轩敞凉快些。 沈令含笑道,都依你。 外面灿阳如金,他与他的爱人牵着手,絮叨些日常的废话和小声在耳边呢喃的情话。 在这一瞬间,朝政皇权、国事家困,似乎一下变得遥远——在这一刹那,它们并不重要, 面前一条道路被阳光照得如同金子铺成的一般,沈令心内只想着他这一生,就是要和叶骁,在这样一条道路上走下去的。 他微微侧头,对叶骁说,“三郎,我信你,你也信我,咱们要信彼此一辈子。” 叶骁也侧头对他一笑,眉目艳丽,多情缱绻。 他温柔凝视沈令,极低的应了一声,“嗯。” 他们二人,夙世情深,犹自恋恋。 各位不想被刀的就可以停在这里,回头去看开篇的尾声当结局了 顶着锅盖跑走 第七十四回 费绸缪 第七十四回费绸缪 显仁二十一年就这么平淡地过去。 显仁二十二年,开年唯一算得上是一桩事的,便是四五月的时候,卞阳生了一名皇女,母子均安,北齐国主喜不自胜,又加上太子冯映也要成婚,双喜临门,成安京内一片喜气洋洋。 然后宫里也有了桩喜事:国主身边有个姓朱的女官怀了身孕。 大概年近六十还能得子,实在让国主心神振作,平日里不管不顾的男人,居然操烦起女官来,他也知道这么个没什么家世的女官放在后宫凶多吉少,想了一想,女官封了个修媛,干脆塞到东宫,让冯映照顾——让尚未婚配的成年儿子照顾自己怀孕的妃子,这种荒唐事也就国主干得出来了。 冯映苦笑着接了这个差事,仔细查了查朱昭容的家世,却和窈娘是远房堂姐妹,冯映便央告了沈令,求来窈娘照顾朱氏饮食。 事关皇嗣,沈令自然应下,窈娘便暂住在东宫,照顾自己这个堂妹。 叶骁在旁边嘿嘿嘿,说你们国主吧,人是昏庸无能,搞权术制衡这套买卖倒是挺精的。 沈令瞅他,他继续嘿嘿嘿,却也不再多言了。沈令被他一点,心内一想便明白了。 把朱修媛送到东宫,明面上防的是烟姬沈行,实则连冯映一起防了。若昭容真出了什么事,冯映也跑不脱。 想透这层,沈令只觉得心寒,轻轻摇了摇头。 然后黛颜点了山南关的知府,即刻上任。黛颜走前嘟嘟囔囔跟叶骁叨叨,说现在五娘管家,这么多年你好歹也给人家升个官好么?让她补长史的位置啊! 叶骁说好好好,没问题妥妥哒,然后紧紧地抱住了他的肩。 黛颜听到叶骁在他耳边说,“有什么事你立刻跟我说,颜颜,咱们是一辈子的兄弟。” 黛颜鼻子一酸,哽着声应了,一拳捶在他肩上,就此赴任。 时序入了中秋,八月一到,为了庆贺冯映与弥兰陀之女成婚,各国使节也相继抵达。 荣阳来的是符青主,然后他到的第一天,驿馆都没去,第一件事就是带着重礼上门拜访叶骁和沈令。 仨人戏都挺好,一个字儿不提当年打生打死的事儿,亲热得跟异父异母的亲兄弟似的,叶骁强留了符青主用了午膳,符青主一出监国府,脚跟一转,就往东宫去了。 他和冯映是旧识,一通报名号冯映便迎出来,将他引入内室。 符青主甚至根本没有和冯映虚与委蛇寒暄一番的意思,刚一站定,他便向冯映抛出一句话:“若殿下意欲对塑月再战,荣阳愿意一援殿下。” 冯映一双漆黑眸子闪动着宛若琉璃的光泽,定定地凝视向符青主,男人向前一步,沉声道:“阳公是塑月第一名将,除她之外,包括叶骁在内,都不过二三流货色,现今阳公已殁,塑月只有一个沈令,此人本为宦官,又曾是他国重臣,塑月即便用之也定然不敢深信,合北齐荣阳之力,我与殿下之能,定可克之,这个机会,殿下可要放过?” 他这几句说得咄咄逼人如金石掷地又若利剑出鞘,直逼冯映身前,这要换了常人只怕早慌了手脚,可到了冯映这儿,就如一刀扎进云里,毫不着力,冯映只悠悠闲闲地踱回桌前,亲手泡了壶清茶,方自展颜一笑,像是没有听到刚才符青主说的话一般,为符青主倒了杯茶,温和地道:“这是我亲手炒的秋茶,符主看看合不合味道。” 符青主沉吟片刻,到他身旁坐下,饮了一杯,冯映笑问:“怎么样?” 有着一张英武面孔的男人摇摇头,“我是个粗人,对此等雅事不熟……再说我清茶喝得也少,实在尝不出什么滋味……”说到这里,他忽然笑了一下,看向冯映,“殿下自己觉得呢?” 冯映双手捧着杯子,慢吞吞地扬出一个浅笑,他喟叹一般地道:“我也是偶然兴起,就着新贡的茶叶试了试手……”说罢他遗憾地摇摇头,笑道:“可惜让我糟蹋这好茶了。” 符青主想了想:“那什么时候的茶叶为佳?” 冯映笑道:“这次有冬茶贡上来,就算被人说暴殄天物,我也要再试试。” 符青主心内一动,冯映挽袖又给他斟了杯茶,他饮尽之后转着杯子,似乎漫不经心,“这冬茶我倒喝过,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的冬茶最好。殿下请指点一二,我也好附庸风雅。” “冬茶在立冬之后采的名唤雪片,往年一般是小雪前后的茶好,但今年格外温暖,从小雪开始到大雪这段时间,可能接近大雪的时候为佳。” “……那,是哪里的冬茶最好?” 冯映含笑不语,笑吟吟地看了他片刻,“……据说塑月与北狄之间,有片新地,温暖不似塞上,此处有茶,冬茶雪片最佳。虽然要立冬之后采摘,只怕茶工霜降之后就要下功夫留意了。” ——谁都知道,北狄从未产过一片茶叶—— 符青主立刻领会了冯映话中真意,满意地笑笑点点头。两人笑吟吟尽了一壶茶,到了晚膳时候,两人移步到水榭用餐。 鲁王性喜豪奢,先太子则风雅万端,东宫经过这两任主人,端的是风雅富贵,不逊任何宫苑。 东宫内有一湖极好的水,水榭建在湖心,中秋熏风暖暖,水榭面湖的窗户被打开,上头蒙着银红色的软纱,远远望去宛如菲薄一层桃花雾,衬着外头碧树银桂与万顷绿波,极是好看。 湖里还有一只乐船,上头乐师奏乐,二八小娘手持红牙檀板,唱了一首《春日宴》,风送清音,分外雅致。 两人落座,冯映也不要人伺候,他亲自招待,两人吃完正餐,太监奉上点心果品,冯映亲自清烹了一壶阳羡龙凤团,呈上来的全都是北齐特产,符青主都没吃过,里头有道奶房签,酸奶挤压之后,卷入盐渍荔枝和糖渍樱桃,类似乳酪,但是远比乳酪柔嫩甘美。 这些虽然美味,但是都还普通,唯独一道青蟹蛋卷,只用大蟹两螯的肉,橙皮碾碎出汁,点进蟹肉,再用蛋皮卷了油煎之后蘸醋,入口鲜香微酸又有一股沁入心脾的果甜,异常别致。 符青主吃了都不禁赞叹,“真难为这个季节寻得出鲜橙来,怕是荣阳宫里都吃不着。” 冯映一笑,挽着袖子给他又斟了茶,“天子当食正味。荣阳□□皇帝曾有旨,天家饮食要中正平和,防着皇帝吃了难得的珍物,心心念念还要吃,劳民伤财。” 语罢他笑了笑,“不过大家都差不多。我们北齐是天子饮馈必随民市,反是我们这些宗室吃得比宫里自由些。 ” “殿下未来北齐之主,现在的储君,自比宗室未免太谦。”符青主笑起来,“北齐储君之贤,天下闻名。” 冯映笑了笑,谦虚了几句,此时窗外又奏新声,符青主凭窗而立,看着乐船上正吹箫的妙龄少女,“这小娘一曲《桃夭》,进得内廷做供奉了。” 冯映拊掌笑道,“符主果然厉害,这班小伎确是陛下赏赐给我的。” 说到这里,他转头看了一眼符青主,淡淡地道:“对了,符主尚未匹配正嫡罢?” 符青主是现任符国公的庶长子,荣阳极重嫡庶,他自己靠军功得了个侯爵,但是符家日后的爵产爵位等等都和他没什么关系,他在婚姻上就非常慎重,一定要选个娘家有力的正妻,但是能匹配到符家这种程度的名门,又没有人愿意把女儿嫁给他,所以拖到这个年纪还未成亲。 看符青主叹气点头,冯映微微一笑,“我有个堂妹,其父褒王与国主一母同胞,她乃是继妃所出,今年芳龄十四,容色妍丽,姿态贵重,褒王膝下只有这么个独女,疼爱之至,正为议亲伤透了脑筋,不知符主意下如何?” 符青主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略一沉吟,自荷包中取出了半片令符,往他面前一推,“殿下所许,必然是好的,那下官就留此为凭,以作日后之证。” 这是排阵时候用的,两片合一,即可让士兵知道该往何处去。 冯映微微眯起了那对漆黑的眸子。他很清楚,符青主完全领会了他的意思。 他柔和地笑着,将那半片令符收入了香囊之中。 “……那就,烦请符主,侯我佳音。” 说完这句,他咳嗽了两声,身形显出一种异样菲薄,像是随时会死,或者就这么化在水气里一般。 符青主忽然有了一种毫无证据但是笃定的预感:北齐的太子冯映,怕是活不久了。 他沉默了一下,寒暄几句,随即起身告辞。 符青主离开东宫,在轿子里闭着眼深深吐出一口气,凝神细思了片刻,回到驿站,他提笔写了一封密信,送回荣阳。内容只有一个:塑月预计十一月大雪前后,对北狄用兵,或者与北狄的某支力量达成用兵的共识。 这是一个机会,荣阳和他符青主可以报复叶骁的机会——现在塑月能用的,只有叶骁了。 写完这封信,符青主靠在椅背上,英俊面孔上浮现了一丝狠厉的笑容。 而与此同时,冯映轻车简从,到了监国府,求见叶骁。 他只待了一会儿,赶在宵禁关闭里坊前离开。 冯映坐着他那乘不起眼的竹胎车,车身摇晃,他左手张着,右手握拳,他轻轻念了一声:“阳知风。”左手曲下一根指头,念了一声符青主,右手伸直一根指头。 “蓬莱君、弥兰陀;叶骁、冯映……”念到这里,两手都是曲了三指,他眯起眼睛,轻轻念了一声:“……沈令。” 他的指头却一动未动。他看了一会儿自己的手,慢慢松开,双手交握,拢在袖子里。 还差一个,最关键的,可以和沈令兑子的筹码。 想着想着,冯映忽然面上浮起了一丝清浅的笑,靠着车壁,闭上了眼睛。 冯映走后叶骁待在书房内没出来,沈令给他送点心,看着他一袭玄衣站在窗前,望着窗外几竿修竹,一张俊美面孔阴晴不定,手中捏着一支笔摆弄。 沈令把点心放下,叶骁看了他一眼,沈令没问,他轻轻哼了一声,走到沈令身边坐下,沉声道:“……刚才冯映告诉我,符青主打算对付我。” “哦。”沈令只一挑眉,唇角似笑非笑,“那不正好?” 叶骁看他一眼,沈令拈起一块杨梅蜜饯,喂他噙了,才笑道,“当年栈道,他伤过我的三郎,这笔债我还没向他讨呢。” 他这么说的时候,一张清绝面容之间带了一股锐利而冰的杀气,简直如同雪鹤击天一般,叶骁最受不得他这样子,俯身弯腰,拈起他下颌,贴着他嘴唇笑道:“那我这个公道,可要劳烦君上为我讨了。” 他们两人亲昵,以前叶骁唤他沈侯,现在唤他君上,都让沈令害羞,现下被他这么缠绵悱恻贴着唇呢喃,沈令面上刹那一层薄红,耳垂晶莹血亮,他偏生又要逞强,反手揽住叶骁颈子吻了上去,在他唇齿间呢喃,“唔……可要我现在替你讨了?” “那倒不必……给你家太子惹麻烦可不大好……”叶骁轻笑出声,轻轻咬着他一截舌尖逗弄,把他弄得呼吸不稳,才微微抬头,含笑看着沈令,沈令气息软乱,额角几丝乱发,在叶骁看来,简直有海棠春睡的艳丽,沈令面上兀自红着,却向他伸出手,叶骁弯着腰,从上往下看他,含笑道,“怎么?” 沈令一双清润眸子被一个吻搅得眼波流转,若烟水笼月,他低声道:“你昨晚怎么折腾我来着?刚才这一下我腰都软了。” 叶骁笑着把他抱了满怀,含着他耳垂低声含混道,一会儿我好好给你揉揉。 沈令咬了一下他鼻尖,笑道,只怕你揉过,我全身都软了。 叶骁深灰色眸子看他一眼,一把打横把他抱起,迈步往后走。 沈令害羞,把脸埋在他肩头,却没让叶骁放他下来,他想我们现在是正经配偶,我是他丈夫,受过册封,名录玉牒,怕个什么。 这么想着,他把叶骁搂得更紧了一些。 八月十七,叶骁借口为显仁帝庆生,离开成安京,前往现在已经叫列名府的列古勒而去。 沈令并不知道他要去哪里干什么,只是与他依依惜别,送出百里,长亭青帷之内,他恋恋不舍地拉着叶骁的手,问侍从叶骁爱吃的点心干果带足了么,想了一会儿又觉得他护卫带少了。 叶骁心内感动,倾身咬了一下他的耳垂,调笑道:“阿令你这般担心我,干脆和我一起走得了。” 沈令听了这句,也不说话,一双漆黑眸子亮晶晶看他,内有雀跃神色,叶骁心内一软,差点脱口而出咱们一起走吧。 最后的理智让他握了沈令的手摇了摇,柔声哄他,“阿令还得替我把家看好呢。” 沈令痴痴看他,轻轻碰了碰他的面孔,指尖一点一点摩挲,像是要把他这张俊美容颜刻在心里仿佛,良久,他才轻声道:“我是被你作下病了,只要你一离开我身边,哪怕就一天,我都担心得不得了,想我的三郎他现在还好么?睡得香么?是不是又被人算计了?满心都是你。”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似乎把某种郁郁从身体内部蒸腾到了舌尖,“三郎,算我求你,不要,再倒在我看不到的地方了。” 沈令这句至诚至真,叶骁喉头一哽,竟然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默默地点了点头,沈令执过他的手,虔诚地一一问过他的指尖,对他说,“愿君顺遂,祝君早归。” “……我会的。”叶骁倾身在他唇角一吻,呢喃着应了一声,他捧住沈令面庞正要深吻,一颗狼头挤进来,雪花硬是把自己塞到两人之间,垂着尾巴,人立起来,双爪搭着叶骁肩头,嘤嘤着要亲。 叶骁搂住它亲了个爽,雪花才软软滑下去,趴在他脚面上,拿身子紧紧圈住他。叶骁看了心疼,正要伸手去摸,沈令却捧住他的脸,面颊微红地道,“你再亲亲我,刚才不够。” 叶骁额头抵着他额头,轻轻咬了一下他鼻尖,低声笑道:“再亲我今天就走不了了。” 沈令双手环住他腰,在他唇上轻轻咬了一下,一个不轻不重的牙痕,才投入到他怀中,伏在他耳边低语,“那先欠着,你回来还。” 叶骁被他撩得心神动摇,却也知道不能再耽搁,俯身把雪花从地上一把捞起来,“晚上总得有东西抱,算了,我把雪花带走吧!” 沈令又笑了一声,和他低低说了几句话,左右不过是雪花不洗干净别让它上床之类,叶骁就抱着乖乖伏在他怀里一只大狼,上了马车。 沈令目送他远去,直到再也看不到。 而就在同一时刻,塑月与北齐交界的一片草场上,一支属于北狄的商队正慢悠悠地逆着大批前往列古勒参加秋市的队伍,往北齐而去。 商队的头领在一摇一晃地车辕上拍着胸口跟自己的儿子吹嘘,“怎么样,还是你老子厉害吧?根本就不用去秋市,早早在驿站蹲好,给驿宰一点儿小钱,就能把咱们要的东西全换回来,明天一到北齐……嘿嘿……去了列古勒平白要多出一份住店的钱,还要交税,呸!” 壮实的年轻人露出一个傻笑,挠着脑袋连声负荷,头领讲得口干舌燥,回头要水,往车里望了望,唤了一声自己的小儿子,“芒多!干什么呢?!” 芒多这是第一次跟哥哥父亲来赶市,见什么都新鲜,本来就猴精的小子,一路蹦跶得欢实,前几日似乎捡了个什么东西,宝贝得不要不要的,一直趴在车里研究,头领觉得他安静一点也好,就随他去了。 小孩正躲在车里攥着他几天前捡的东西,听到父亲唤他,懒洋洋应了一声,浑不在意,只看着手里的物件。 这是他捡柴的时候在一簇梭梭草窠下的雪窝子里捡的,几乎全陷在泥里,被他的狗子刨出来,见了一点儿反光才被他发现。 那是一个特别漂亮的小瓶子,幽蓝幽蓝的,像是他老爹宝贝坏了的那个从西陆过来,买了大价钱的玻璃盏,但又没那么透,用蜡油封得严丝合缝。 他这几天都躲在车里除蜡封,生怕伤着这个漂亮瓶子,一点点的除,现在眼瞅着就要打开了。 这时候车子从一块突起的石头上碾过去,芒多手一颤,瓶子一下掼到地上,滴溜溜滚了一转,最后一点蜡封下来,芒多心疼坏了,立刻把瓶子捧起来,仔仔细细瞧了一转,没有损伤,才松了口气。 他小心翼翼地,拔出了瓶盖。 瓶子里头,只有一捧白灰似的粉末。他倒了一点儿在掌心,嗅了嗅,没有味道,又伸出舌头尝了尝,微微有点涩。 既然不是盐巴胡椒,那就无所谓了,芒多随性地掀开车帘,把瓶子里的粉末往外头一撒,恰好卷起一阵风,细□□末混着马蹄卷起的沙尘碎石,扬了所有人一脸。 没有人在意。 任何人都不知道,芒多捡到的,是数年前丢失,一直没有找到的,最后一瓶“瘟种” 九月二十,叶骁抵达列古勒,准备接应丘林部归附。 他并不知道,一场毒性剧烈、传染异常容易的天花,在他身后的北齐爆发了开来—— 九月二十一,前几日刚刚见过母亲的烟姬正在照顾忽发小儿高热的赵王,忽然接到了宫外传来的消息——她的母亲暴病而死! 她甚至还没来得及哀伤,忽然人晃了一晃,只觉头晕目眩,险些栽倒。 宫人吓坏了,一窝蜂的拥过去把她扶抱起来,她软软靠在宫女肩头,一双星眸半阖半张,只听到小床那边传来一声宫人的惊叫,烟姬心内一颤,不管不顾地往前一挣,踉跄着到了自己儿子跟前,就着宫女手中的烛光,她清楚地看到,幼儿娇嫩白皙的面孔上,爆出了一颗一颗红痘。 是天花!烟姬如遭雷击,整个人往下一滑,瘫倒在小床边,而宫女举灯靠近她的时候,忽然惊叫一声,手中琉璃灯砸落地面,碎片飞溅,像是几道锐利稀薄的虹光,烟姬整个人都是恍惚的,她迟钝而缓慢地转过头,雪白纤颈上,也显出了与她幼小的娇儿一样,血点一般的红痘—— 第七十五回 惊鸿客 第七十五回惊鸿客 沈行当时在外地,得到消息急忙入宫的时候,已经是烟姬母子二人发病的第三天了,烟姬所在的清夜宫已经封锁,国主第一时间跑去了郊外行宫,把爱妃幼子丢下不管。 沈行冲进清夜宫的时候被门槛一跟头绊倒,摔的狼狈不堪,身旁人要扶,被他暴躁的一把推开,冲入了宫中。 天花忌灯火,殿内暗幽幽的,远远隔间一灯如豆,带来一点点光亮。 只有几个年迈的得过天花的嬷嬷敢上前,小孩和烟姬在帐子里都细细弱弱地□□,沈行忽然刹住脚,纤细娇小的身躯开始颤抖。 他不敢上前。他怕走过去,这么几步,他的烟姬就不在了。 烟姬是这个偌大宫廷里,他唯一所爱,也唯一爱他的人啊。 烟姬进宫那年八岁,伺候流风阁的陈充容,他那时候十一岁,刚在国主面前露了头,却没有自保的能力,某日在宫禁中被嫉妒他夺宠的其他太监用白绫勒住脖子,往房梁上吊,他挣扎不得,意识模糊万念俱灰的时候,听到一个清脆声音软软地道:“娘娘,这边杜鹃开得好。” 太监们惶然而散,他一下摔在地上,捂着喉咙喘不过气,像一条被摔在地上翻了白的鱼。 然后有个小手温柔地轻轻拍着他的胸口,帮他顺气,他鼻涕眼泪淌了满脸,狼狈不堪,视线里还是一片血红,一个一个金点爆闪,他只能隐隐约约看到,一个秀丽无比的垂鬟女童,一身茜红衫子,蹲在他身前,拿着一方素白帕子,轻轻地替他把脸孔抹干净。 帕子是细麻的,上头有淡淡的桂花香。 小女孩仔细又温柔地为他抹净了脸,甜甜一笑,一双漆黑莹润的眸子弯成一弧璀璨的月牙。 她说,小哥哥,你没事儿吧,我扶你起来。 沈行看了她一会儿,无声伸出手,女娃儿费力地把他扶起来,他嘶着嗓子问她,“你叫什么?” “烟儿。”她甜甜地道,就像那块帕子上的桂花香一般软糯。 他点点头,没再说话,只是专注地看着虚软足下每一步的路。 然后他便和烟姬这么相互扶持着在深宫中走了过来。 他保护她,她也保护他。沈行最后的人性,全部寄存在这个小小少女的怀抱中。 他在烟儿的怀抱中放声大哭、开怀大笑,说“我好疼”、“我想死”、“烟儿我喜欢你。” 小女孩摸着他的头发,用温暖的眼神和柔软带着桂花香味儿的微笑,把濒临破碎的沈行,温柔地重新黏合。 北齐的怪物,蜷缩在残破不堪的人形皮囊里,抓住残存的所有良知,把自己交托给了一个懵懂的小少女。 沈行在深宫最幸福的时光,就是他袖了最好的新作点心,和烟儿躲在僻静花园的湖石山洞里,两人依偎在一起,你一口我一口,小鸟一样啄食着对方手上的食物。 他的兄长不要他了,还好,他还有烟儿。 沈行给自己规划了一个甜蜜的后半生:他年纪再大一些,得了官职,在宫外开府,把烟儿聘娶出去,多攒些钱,一过三十,年老色衰,便带着他的小姑娘去乡下找个安生地方,买一片庄子,做对富足的农家夫妻,就抵得过他人生凄苦残破的前段。 然后这个梦就碎了。 沈行十五岁那年,他升任掖庭的监作,虽然是个从九品下的小官,却能穿上官袍,宫内人人见了都恭敬地尊称一声沈太监。 他高兴极了,去寻烟儿,到了流风阁才知道,陈充容为了邀宠,将十二岁的烟儿献给了皇帝——他和烟儿的人生,就这么轻易地,都被毁掉了。 陈充容成功地晋位昭仪,小小的、白鸽子一般的小女孩成为了皇帝的新宠。而名为沈行的怪物也终于挣脱了所有束缚,彻底露出了獠牙。 他抱住残破不堪,濒临崩溃的小少女,对她说,烟儿,烟儿,咱们得活下去,咱们不能输。 沈行心里想,是啊,他们得活下去,哪怕喝别人的血、吃别人的肉。 陈昭仪死于非命的那年,已经是宁妃的烟姬诞下了一个男孩,沈行抱着孩子,坐在她榻边,看着她那双清绝的眸子,一字一句地道,“这是我们的孩子,烟儿,是我们的,属于我们的孩子。” 他的烟儿,和他的烟儿诞育下的孩子。 现在,他们就躺在这个漆黑的宫殿里,动弹不得,危在旦夕。 沈行恐惧地倒退,脚后跟一下磕到门槛,朝后一个踉跄,险些又摔了一跤,幸亏险险扶住门框。 他整个人忽然怔住了,沈行瞪大着眼,看着漆黑的内殿,一把甩开身旁要扶他的人,一双漂亮清媚的眸子直愣愣地看着前方,嘴唇哆嗦着,过了好一会儿才发出声音,“……御医怎么说?” 身旁人战战兢兢地回答,“……尽人事,听天命而已……” 他秀美面孔上忽然扭曲出了一线阴毒的冷笑,“这群废物没办法了,对么?” 身旁人噗通一声跪下,回禀说京城里但凡有名的医生都来看过,都没办法。 沈行扶着门框勉强支撑住身体的手开始抖,他勉强定了下神,咬着牙道:“……去请过太子了么?” 他知道冯映擅长医术,手下却不知,愣了一下答道:“殿下自然知道,但昨日朱修媛临产……太子殿下派人慰问,人却没有来。” 这句话一下击中了沈行,沈行慢慢地转过头,一张秀丽妩媚的面容铁青着,眼睛里像是点着两簇鬼火:“……朱修媛生了?是男是女?” 他的声音像是从火里迸出来一般,侍从吓得一个头磕在地上,“据说、据说是个皇子……” 皇子、昨日出生在东宫、烟姬母子病发、冯映—— 沈行仰头看天,深深吸了口气,他阴沉地看着脚边手下,“……病是怎么传进来的,查清楚了么?” 侍从惶声答道:“是十日前太夫人入宫觐见皇贵妃,进上了商人从秋市上带回来的西线番羓布和绒毯子……绒毯子皇贵妃很喜欢,亲自裁了给赵王做铺盖,便……太夫人四日前发作,现下人已去了……” 列古勒、塑月、叶骁,他的烟姬与赵王。 沈行五根指头深深陷入到门框里,他喉头发出了不似人声的格格一笑,他一挥袖,走进殿内,头也不回地厉声喝道:“去请太子过来!立刻!” 冯映来到清夜宫的时候,八岁的赵王刚刚吐出了最后一口痛苦的呼吸。 小孩生得好看,性子温良乖巧,难受疼到极处,都没有哭叫,就实在忍不住了,小小的抽噎一声。他临死前只轻轻换了一声阿娘。 沈行一直在他身边,握着他的手,看着他胸口不在起伏,那只小手在他掌心彻底凉去。 冯映到他身前,沈行看了小孩一会儿,才慢慢抬头看他。 沈行面孔惨白毫无血色,整个人却显出一种极度危险的锐利,他一双眸子带着一种疯子一般冰冷的热度。 他又看了一会儿冯映才让出位置,冯映带着冰丝手套的手按上小孩颈侧,北齐太子垂眸低语:“……沈公节哀。” “……去看看皇贵妃罢。”沈行沉声道,冯映看了他一眼,去往隔壁,沈行又看了一会儿小孩,伸出手给他把头发理好,放下床帏,拖着步子,走到隔壁。 烟姬痛苦的□□像是一艘在暴风雨中即将倾覆的小船,沈行站在暖阁外,呆呆地望着里头,冯映在他面前站了站,想说什么终究没有开口,掀开帘子进去。 进入暖阁,看到榻上烧得神志不清的烟姬的那一瞬间,他便知道,烟姬,要死了。 他心中那个一端放着北齐,一端放着塑月的巨大无形天平,在放上烟姬的性命之后,无声地倾斜了。 冯映闭上眼,轻轻在心内叹了一口气。 所谓天意。 沈行一直站在暖阁外,咬着拇指,血从指甲缝里淌出来,他浑然未觉,面容苍白,神色一会儿阴毒一会儿无助。 天快亮的时候,冯映从里面走出来,他摘下面上的巾帕,疲惫地叹了口气,对沈行道:“……沈公节哀。” 这是他今夜第二次听到这句话,沈行像是没有听懂一样看着他,又看看暖阁,轻轻地往后退了一步。 “……沈公要再见皇贵妃一面么?”冯映轻声地道。 沈行望着帷幕,像是痴住了,听了这句,漆黑眸子呆滞地轮了轮,看向冯映,他轻轻摇了摇头,“……烟儿不会愿意让我看到她现在的样子的。” “……皇贵妃确实是这么说的。” 他太了解他的烟儿了。她爱干净、喜欢漂亮、天花这种死状凄惨的病,她怎么愿意让他看见呢?更何况,她知道,她死了,他会多伤心,而这种病又多容易传染。 沈行的眼睛里,忽然有泪水淌下来,他像是不知道自己哭了一样,声音没有一丝变化,“……烟儿还说了什么?” “……她说,让沈公好好活着,把赵王抚养成人。” 冯映话音落下的刹那,暖阁内忽然大放悲声—— 烟姬,死了。 她最后的愿望是希望她的爱人好好活着,她的孩子也好好活着,她并不知道,她的娇儿比她更早踏上黄泉路。 沈行面无表情,泪水断线一般滚落,冯映沉默,过了良久,暖阁中的哭声小了一些,沈行转头看向冯映,泪水兀自滚落,那双眼睛却亮得像是枭鸟一般。 他忽然笑了起来,沈行柔声道:“……我的烟儿和赵王都死了,冯映,给他们陪葬吧。” 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他还怕什么呢?他的烟儿与孩子都死了,那杀了他们的冯映也必须死! 冯映用一种看小孩子一般纵容的眼神看他,然后垂下眼,微微叹气,“……沈公果然是痛失神智啊……你怎么会认为,我会毫无准备的进宫呢?” 沈行一愣,忽然意识到,殿外太安静了。 除了暖阁内断断续续的抽泣,殿外只有风声。沈行悚然一惊,他猛地转身,只听得轻捷步声,有人快步入殿,两个轻甲侍卫站在他身后,两名站到冯映身侧,恭恭敬敬为他披上一袭雪白狐裘。 完了。沈行手脚冰冷——他清楚的知道,他布置在外面的人手已经被冯映全部拿下了! 冯映单手拢着领口,又叹了口气,“……从秦王那儿得的那张谕纸,沈公拿出来罢。” 他怎么知道的?!沈行大惊,却只觉肩上一重,两个高大的侍从从后面按住他双肩,他咬着牙,从袖内取出谕纸,恨恨地丢在地上。 “大胆!”侍从厉声而喝,在他膝弯上一踢,沈行立刻跪倒在地,冯映浑不在意,他轻轻摆手,弯腰把谕纸捡起来,展开一看,一张用了叶骁行印的谕纸,上面写着着令北齐秘密处死冯映。 ——果然,这张谕纸用在什么地方怎么用,倒没出乎他的意料。 冯映拈着谕纸笑出了声,复又小心把它叠好,放在袖中,他看了一眼侍从,侍从松手,他伸手把沈行从地上扶起来,掏出一方巾帕,把他脸上泪痕擦去,柔声道:“沈公冤枉我了,皇贵妃与赵王之事与我毫无关系。” 沈行甩开他的手,狠狠看他,冯映无奈地摇头,“都到这种时候了,我骗你作甚?” 沈行只冷笑一声,一言不发。 冯映温雅轻笑,挽着沈行的手,缓步朝外走去,沈行挣了一下,冯映停步,侧头含笑看他,眉目如画,春风温柔,却无端让沈行一寒,不知怎的,满胸怨愤悲恸堆起的那股烧着胸口的火一下就凉了,他不再动作,冯映一笑,安抚小孩一般牵着他的手,迈出殿门。 冯映轻声道:“我啊,这一年来一直在犹豫一件事,今日沈公倒是帮我做了一个决断,倒也不差。”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雪白面孔上浮现了一个近似于解脱的微笑。 外头正是快天亮前最黑的那一段时间,寒风料峭,沈行刚哭过,被风一刮,疼得发辣。 他终于清醒了一些,抬眼一望,只见深秋寒气之中,无数玄衣甲士默立院外,鸦雀无声,宛若一尊尊石头的塑像。 ——王宫已经被冯映控制了。 沈行想冯映究竟在玩什么把戏。不过他随即一转念,觉得烟儿和赵王都死了,他还怕什么呢?索性什么都丢开,嘿笑一声,甩开他的手。 冯映也不恼,他继续缓步向外,侍卫不客气地推了沈行一把,他踉跄一下,跟在冯映身后。 院外停了辆车,冯映招呼他上来,沈行狐疑了一下,提衣上车。 冯映靠在车壁上咳嗽两声,沈行眼尖,看到巾帕上鲜红血迹,冯映对他一笑,车轮辚辚而动声中,他淡淡地道:“我病入膏肓,活不长了。” 沈行没做声,冯映疲惫地合了一下眼,继续道:“朱修媛昨夜生了个皇子,母子均安。” 沈行一下就想到现在还陈尸殿内的烟姬母子,心头怨毒一下就如毒蛇一般昂起了头,他咬着嘴唇,一字一句地道:“恭喜太子啊。” 冯映带着点儿无奈又带着点儿怜悯和同情的看他一眼,轻轻摇了摇头,“以后朱修媛母子,还要靠沈公照拂了。” 这句话完全出乎意料,沈行一愣,冯映继续道:“朱修媛家世单薄,温善纯良,又与人为善,平日也从未和沈公有过纠葛,沈公不妨把小皇子当做今夜往生的赵王看待。” 察觉出话里那股诡异的不祥,沈行咬了一下拇指,血又往外涌,冯映握住他的手不让他咬,从怀里取了药粉洒在被他啃得破破烂烂的指甲上。 沈行盯着他动作,直到冯映收回手,沈行心内疑惑压过了怨毒,眼神里那股疯劲儿微微去了些。 “你与令兄合力,以你的才能根基与君上的能为,足以镇压北齐。”他咳了一声,“沈公权谋机变当世一流,只是限于宫闱而已,但是现在沈公已经有从政经验,君上乃是天下无的帅才,你们兄弟相辅相成,足以和塑月抗衡。” “……”冯映在说什么?他的意思……沈行不禁仔细打量他,车内烛火晦暗,冯映一张面孔看上去带着一种金纸色的死气。 沈行悚然一惊,脑内有了个想法,却自己都不敢信,本能地往后撤了撤身。 冯映看他,唇角一勾,一双眼睛鬼火一般地亮,在黎明晦暗中鬼气森然。 他柔声对沈行道,对,沈公,我在交待后事。 “后事?!”沈行一惊,这人疯了?他现在控制王城,国主之位唾手可得,他在交代后事?他到底在说什么? 冯映又笑了笑,伸手抓住他腕子。 冯映的手冰一样冷,像是死人的手。沈行无端抖了一下,冯映微微倾身,从上往下凝视着他。 他知道冯映要做什么了,沈行觉得自己是一只被猫盯住的老鼠。 冯映的声音清润动人,他慢慢地道:“……切记,把所有军权交给君上,不要做任何干涉,粮草兵饷不能加税,国主积怨太久,一动民众,国本立刻动摇——从宗室和名门豪强那里榨,动手前不动声色,一旦动作务必斩草除根。” ——动弹不了,也无法移开视线,沈行被他的阴影所笼罩,睁大一双妩媚水眸,汗珠从鬓角成串地滚了下来。 冯映又叮嘱了他十数项事宜,最后唇角弯了弯,毫无一丝烟火气地道:“国主回城,立刻杀了他,扶立小皇子登基。” 吐出弑父的可怖话语,冯映慢慢直起身,松开了沈行的手腕。 他白皙指尖悄悄扫过袖里那张令谕,面上笑容温润,“……我本来就活不长了。” 冯映那张清雅绝伦的面孔上现出了一种又优雅,又飘忽,带着一种疏离温柔的表情。 “横波一死,北齐与塑月再不可能无血合并,而阳公一死,塑月再无良将——塑月不可能再等下去了。等下去对他们有什么好处?等我登基,休养生息?给自己征伐增加难度?显仁帝跟叶骁都不傻。到时候我愿意降,满朝权贵愿意降,周围列强呢?荣阳、北狄、沉国、甚至于西魏这种豺狗都会跳上来撕下一口肉。权贵在成安京内二王三恪,降降爵位而已,一样醉生梦死,那你想过百姓会怎么样么?他们供养天下最无用的一群蛀虫,被杀、被抢夺、被贩卖的也是他们,黎民何罪?” 沈行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冯映拿帕子掩住口,又咳了几声,苍白面容上泛起一线病态的嫣红,“那莫不若北齐先手,如果能趁这次机会除掉叶骁,重创塑月,那北齐可得二十年休养生息,那时候也许北齐还有一线生机也说不定。” 而这一切的关键,是沈令。 冯映凝视着他,“以君上之能,他倒向谁,谁就会赢。” 冯映轻声道,声音带着一种亡灵一般的诡秘,“那……拿什么让君上倒向北齐呢?什么东西,会比他所深爱,给了他尊严的叶骁更宝贵呢?” 沈行发现自己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 冯映像是在梦呓:“守我河山故土,需借孤头颅一用。” 沈行睁大了眼睛,他近乎于惊恐地看着冯映——在这一刻,他完全不能理解冯映。 在他面前的,是一个未知的,不折不扣的怪物。 为了抵抗那股不断从身体内部窜上来的恐惧,他尖锐地笑了一声,“呵,我要是不听你的话呢?” “你不会的。”冯映的语气越发温和,他看沈行的眼神甚至开始带了点儿宠溺,“因为你不想死。” 沈行刚要开口,冯映不徐不疾地继续道:“皇贵妃死的时候,你或许想过死,但是你现在不会了,我刚才给了你另外一条路。你可以杀了国主,向皇室、向整个北齐复仇,然后你可以抹掉皇贵妃在历史上的名字,把她作为你的妻子,与你一起合葬——在这个你所统治的国家。”说到这里,冯映那对素色清寒的眸子微微眯起,他的面容浸在黎明前的黑暗中,车顶琉璃盏摇曳明灭,他整个人在这一刹那,看上去像是个早就死去,苍白的鬼魂。 “沈行,你一定会按我说的做,不然……”他不带一丝人气地温和微笑,“你就会死。” 冯映的手掌抵上他的心脏,胸腔里剧烈跳动的肉块不断拍击着冯映白皙的掌心,“你一个时辰前是真的不怕死,但是我给了你诱惑之后,现在,你是真的不想死。对么?” 这个男人手中有无数根黑暗而无形的丝线,从他白皙冰凉的指尖连接到每个人内心最黑暗的地方—— 只要冯映想,他可以操纵任何人。 在这一瞬间,沈行意识到,自己面前的这个男人,就某种意义上而言,是他到此为止的人生里,遇到的最可怕的怪物——他之前怎么以为他能赢过冯映呢?他从哪里来的自信? 被那双眼睛凝视着,他不能反抗,一个字都说不出口,只能战栗着,轻轻地点了点头。 “好孩子。”冯映柔声道,摸了摸他的头。 他拒绝不了这个诱惑,他也根本不能反抗冯映。 马车停下,外边是东宫,太阳正从东边慢慢爬上来,冯映下车,背日而立,烈烈长风中广袖翩飞,乌发素衣,趁着一张清雅绝伦的面孔,翩若惊鸿,仿佛随时都会羽化而去。 他对沈行一笑,躬身一揖,“从今以后,北齐江山,多赖沈公了。” 下部为君死(完) 第七十六回 拔剑起 终卷故人长绝 第七十六回拔剑起 冯映死在一片万里无云的晴空之下。 冯映清晨沐浴更衣,换上素白衣裳,宫人刚把小皇子抱到他身前,沈令便到了。 他看着疾步而来的男人,微微一笑,招呼他一起去看襁褓里的幼儿,告诉他小皇子是前夜生的,母子均安。 沈令只略略扫了小孩儿一眼,礼貌地敷衍了两句,便紧紧盯着冯映,“殿下一早召我来此,有什么事么?” 一早便有人到监国府请沈令去东宫,沈令吓了一跳,他知道宫里闹天花,生怕冯映染上天花,一路急奔而来心惊胆战,现下看到冯映平安无事,心里才放下。 冯映让人把小皇子抱走,招呼他在茵褥上坐下。 冯映今日素衣素袍,素袜素鞋,没有带冠,只是用一条纯白的丝带把漆黑长发绾在身后。 白的衣,黑的发,他像一帧影子,又似一副水墨的人像,全身上下,唯一的颜色便是淡到几乎无色的嘴唇。 沈令倏忽有种错觉:面前这人其实早已死了,留在这里的,不过是一缕残魂。 沈令把莫名的不安压了压,看着跪坐在自己对面的冯映。 北齐的太子安静地笑了笑,向沈令奉上一个信盒。 ——在看到那个信盒的一瞬间,沈令指尖闪过一阵针刺一般细弱的疼痛。他心内忽然有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他唤了一声殿下,冯映没应,只是笑着看他,他陡然觉得手中盒子重逾千斤。 他费力地打开盒子,取出了里面的信笺。 那是一封加盖了叶骁行印,要求北齐即刻秘密处死冯映的信—— 沈令仔仔细细看完,把那封信折好,重新放回去,平静地看向冯映,“这是假的。秦王不会下这样的手谕。”他侧头奇怪一般看了一眼冯映,唇角居然有一丝笑弧,“叔靖为何要这样做?” “……因为横波和阳公都死了。而监国并不愿意看到我登上北齐国主的位置。”冯映温柔地拍了拍沈令的手,苍白如纸的面容上现出一缕宁和的微笑。 冯映说出了和叶骁一样的话—— 沈令看着冯映,过了一会儿,慢慢地道:“……他并没有告诉我这件事。” “那……君上可知,这次殿下前往何处么?” 沈令放在膝上的手指轻轻一蜷——他不知道。 叶骁爱他信他不假,但绝不会让他知道不该知道的事情也是真。 心内的笃定开始慢慢往下剥离,他脸上的笑容不见了,沈令表情空白,他盯着那张信笺片刻,重把视线调回到冯映身上,他干涩地道:“……这么重大的事,怎么可能只有秦王一个行印?” 冯映漆黑眸子看了他一会儿,“君上大概还不知道吧……烟姬和赵王昨夜双双薨逝。” “……因为天花?” 冯映点头,“君上可知,皇贵妃母子所染天花从何处而来?”他顿了顿,定定看着沈令,眼神中带着同情的神色,“他们所染的天花,来自于列古勒秋市的货物。” 沈令心内最后一片摇摇欲坠的笃定轰然崩塌。他面上血色刹那褪尽,搁在膝上的手紧紧握住,指甲刺入掌心,“……殿下是何时收到这封密令的?” “……今早。” 沈令想,这是斩草除根的法子。在小皇子出生前,先杀烟姬母子,然后再杀冯映,北齐王室成年男嗣全部断绝,只剩下一个刚出生,母家毫无势力的皇子,可不就任由塑月拿捏,要杀要留随意? 沈令脑子生疼,筋脉突突地跳,整个人从内往外的一阵冷一阵热。 他心里想,这绝不是叶骁下的命令,他不会这么做的,可他心里另一个声音冷冷地说,为什么他不会这么做呢? 是啊,为什么他不会呢?叶骁愿意为了塑月做一切。叶骁有理由这么做,他也会这么做。 所以他选了这个绝佳时候,人不在成安京,只用一道行印,既算后来出什么纰漏,也方便推脱。 沈令想到这里,忽然抖着声音笑了一下。 然后他感觉到有人轻轻地摸了摸他的脸。 沈令眨了眨眼,看到冯映对他微笑,柔声叹道:“我本来只想见君上一面,交托一下后事,想得少了,为君上添烦了。” 他面上的笑容清和安乐,沈令就怔怔地张了张嘴,近乎无声地唤了一声,“殿下……” “嗯。”冯映笑笑,他直起身体,双膝点地,越过案几,将沈令抱在怀中。 雪白广袖流云一般铺开,北齐的太子宛若云絮,拥抱住了沈令这只在冷雨中湿透了的鹤。 他说,君上,你就当没看到这张令谕罢,你什么都不知道。 青年像是安抚小孩一样拍了拍沈令的脊背,发出了一个奇怪的,像是有些满足的喟叹,“早些晚些罢了,横波一死,我也一定是要死的。” 听到横波的名字,沈令浑身剧颤,冯映直起身,轻轻咳嗽几声,重整衣袖,凝视着他的眼睛,端端正正伏下身去,额头抵上自己自己手掌,沉声道:“罪臣冯映,应令伏诛。” 他雪白的衣衫仿佛一朵盛大的而美丽的丧花,徐徐铺展。 沈令忽然明白,冯映为何一身雪白素衣,披发未冠—— 他准备赴死而去。 沈令看着冯映慢慢起身,他一把握住他腕子,他惶急地唤了一声,“殿下!” 冯映安静地任他握着自己的手,没有说话。 沈令只觉得心脏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他绝望似的摇着头,“……不要死……” “然后呢?”沈令像是看一个小孩一样纵容地看他,“逃么?可往哪里逃呢?丢下北齐、丢下人民,就为了我一条性命?” 沈令的手指一点一点抓紧,语气里带了一种痛哭的惶急,他摇着头,“殿下,你不能死,没有你,北齐就完了……总有办法,我们总有办法的!” “……”冯映仰头笑了一下,他生得单薄清瘦,动作时候白皙颈子拉出一条优雅柔软的弧度,带着一种薄命的好看。他看着屋顶藻井片刻,重新垂下头的时候,他轻轻拍了拍沈令,小声地道:“君上,你太用力了。” 沈令连忙松手,然后他就愣住了。 他看到冯映微微咳嗽,唇角溢出了一丝漆黑的血。 冯映拿帕子擦了一下,满怀歉意地看着沈令,轻声道,君上,对不住啦,你来之前,我就已经……喝下毒酒了。 沈令呆呆地看着他,冯映又咳了几声,血从帕子上淌下来,滴到他雪白的袖子上,惊心动魄,他笑了笑,“……还好我不怕疼。” “殿下!”沈令发出了一声惨叫般的嘶喊,冯映再撑不住,软软向前倒去,正倒在沈令臂弯中,沈令只觉得身体内部像是结冰一般的冷,心脏却跳得仿佛要从腔子里迸出来。 冯映一边咳着血,一边攥住了他的袖子,“……我死后君上先不要发丧,待秦王回来,再行处置,不然怕王都不稳,多有不测……” 沈令无助地拿帕子为他擦拭,结果血涌得越来越多,冯映咳笑着,“对了……最后还有一请,君上刚才看过小皇子了,咳、稚子弱女无辜……求君上尽力……咳、周全他们母子性命……” 沈令脑中一片滚烫的空白。 怀中人气息渐渐弱下去,他看到那只苍白纤瘦的手忽然握住他的袖子,冯映轻轻地说:“……烦请君上,待我死后,取我头颅,以安塑月之心。” 然后他对着沈令轻轻笑了一下。 这是沈令第一次看到他这么笑,纯净无垢,像一个少年躺在夏日午后的百花丛中。 他像是在告诉沈令,他终于解脱了。 是啊,他要死了,他终于解脱了。 终于可以死了啊……冯映在心里满足地轻轻呢喃,疲倦又安详地闭上了双眼。 冯映感觉自己在一点一点变凉,心内却有一股宁静的欢喜——从此之后,任凭江山多难风雨飘摇,都与他再无瓜葛。 他终于可以去见爹亲娘亲和小妹——不对,他见不到他们的。 他的亲人一生为善,早入极乐,他满手鲜血,污秽不堪,大概永坠无间。 不过没关系了,他只要死了,就好了。 他留给他的祖国最后的遗产,就是他用一死,换了沈令。 此后的北齐山河,他顾不得了。 冯映在叶骁怀里闭上了眼,安静咽下最后一口呼吸。 沈令静静地抱着他,看他在自己怀里放松、平静、然后死去。 他怀里死去的哪里只是冯映呢?还有他的希望、和他的祖国故土。 他所希望的和平,在这一瞬间荡然无存。他清楚地知道,他的祖国在这一瞬间已经亡去,剩下所有的残余,都不过是一个国家最后一口悠长的吐息罢了。 沈令木然地坐在那里,面无表情,脑子里一片空白,却又似乎千头万绪。 他最开始只觉得血管里像是在火在淌,烧得他血都要干了,然后这火随着冯映的死慢慢凉下去,转成冰,把他一寸一寸冻结了起来。 他最后觉得五内都成了冰块,冷而硬,在他身体内冰冷地悬坠,怀里的尸体也慢慢冷下去。 沈令想,冯映何罪之有呢?他遭遇了那么多悲惨的事情,他一心一意只想救自己的国家,他有什么罪,要这样死去? 仅仅因为他贤能、他愿意做用全身血肉支撑祖国的那根独木么? 叶骁说他,没有一句说错。 他确实天真。他要天真到何种程度,才会在之前一直逃避,一直真诚而热切地期待冯映的登基? 他简直天真到可笑。 沈令也就真的笑了出来,他面无表情地笑了两声,忽然停住,清雅面孔森然着,轻轻侧了一下头,寂静空间内响起一声清脆无比,骨缝之间传来的咔嗒声。 他放下冯映的尸身,让他靠坐在椅子上,把他的头发挽起来梳好,恭恭敬敬跪下行了一礼,沈令起身,擎出腰上佩剑—— 北齐太子冯映,便死在了成安京这万里晴空之下。 沈令踏入沈行府邸的时候,只披风裹着内袍,外袍被他包好提在手中。 看到沈令的一瞬间,沈行便知道,冯映死了。 然后某种比冯映活着还大的恐惧微妙地笼罩了他——没有人可以脱离冯映的控制,没有人。他不能,沈令也不能。 沈令大踏步地走到他面前,他一字一句极慢地说:“……太子殿下已被塑月赐死。头颅为我所斩。” 沈行看着那张沈令递过来的信笺,他仔仔细细又再看了一遍他自己写上去的字句,看完放下,沈令把外袍一抖,上面血迹斑斑,鲜红犹腥。 沈行没化妆,一张秀美面容上少见的毫无平常的妩媚矫饰之态,点漆一般的眸子阴郁地凝视着面前的兄长。 此时此刻,这对迥然相异的兄弟,在彼此面前,第一次谁都没有余力伪装自己。 沈令毫无感情地看着沈行,又垂头看了一眼面前染满冯映鲜血的外袍,虽然这是沈行早就知道的结局,但是真的听到的时候,他整个人还是悚然而惊。 他看着那件染满冯映鲜血的外袍,忽然觉得冯映的幽魂随时会从这些血迹里渗出来。 沈行飞快调开视线,恭恭敬敬站起来,对着血衣端正垂首行了一礼,把它复又包好,才抬头看向沈令,“……然后呢,你要我做什么?” “……”沈令森然看了他片刻,慢慢勾起唇角。他双手撑住台面,俯身看向沈行。 他身量高,影子将沈行整个笼住,沈行觉得微微的冷,捏住了袖子,抿着唇抬头看他。 “……杀了国主,今天。你做得到,对么?” 哦,要他杀了国主纳投名状啊。 沈行无声笑起来,他看着兄长那双冷若寒玉,最深处却仿佛有疯火在烧的眸子,在里面看到自己的笑容逐渐现出一丝不可抑的狂气,“好啊,求之不得。” 他握住沈令的手,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哥哥接下来要做什么?” 沈行问这句的时候,忽然想起今晨在车里,他问冯映,若沈令不按照他的预想行动,要怎么办? 冯映只对他一笑,神态雍容清逸,他道,君上会有两个选择,要么,他为北齐拔剑而起,死战到底,要么,他襄助塑月,攻下北齐。 然后男人极其温柔地对着沈行笑了一下,“对我来讲,两个选择都一样。以君上能为,他助塑月攻下北齐还是帮助北齐重创塑月,我的国家都会少流很多血。” ——谁最后统治这个国家不重要,冯映不在乎。 没人比他更清楚,大厦将倾独木难支。他倾尽全力去做的,是北齐这个庞然大物轰然倒塌的时候,尽量平缓。 天下无罪,百姓何辜。 听他说到这里,沈行冷笑,说你若死了,这大厦一根木头都没有,岂不倒得更快? 冯映纵容看他,轻轻一笑,慢慢地道:“我死了,代替我的,是你和沈令两根栋梁。那二十年后,北齐说不定还有机会。” 他温柔地对他说,我若不死,你心难安,而我一死,若君上选了北齐,你必须全心全意与君上合作才活得下去,我说过呀,你的才能不下于我,之前明珠暗投而已。 冯映又笑了一下,温柔得让他生寒,“为了能活下去,自己会有多努力,沈公自然是比我清楚的,对吧。” 这是一场冯映绝不会输的赌局。 沈行以一种病态的狂热看着沈令,对方依旧没有什么表情,他看着沈行,简短地回答了这个问题:“我要保护北齐。” 看,冯映赌赢了。 在沈令拔出长剑,斩下冯映头颅的那一瞬,整个东陆的命运,就此决定了。 沈行忽然笑起来,他道,兵符、粮草、辎重我为哥哥准备,消息封锁也由我来。我会把我知道的一切告诉哥哥。哥哥大概不知道秦王去哪里做什么,我却是知道的。 说完这句,沈行想,他和沈令真的是兄弟。 无论沈令怎么刚正自持清绝孤拔,他如何寡廉鲜耻利欲熏心,他们疯起来的样子,确实一模一样。 但是,这多痛快? 反正他什么都没有了,他怕什么! 九月二十六的清晨,有人叩响了沈行书房的门扉,沈令去开门,对方毕恭毕敬奉上了一只锦盒。 沈令当着沈行的面打开,里面是四枚犹自染着血迹的虎符。 沈行托着腮笑吟吟地看他,手里一支晶莹剔透的水晶簪,他轻轻咬着一串米珠流苏,软软地道:“哥哥,我可说到做到啦。” 沈行拿着虎符验过,确实是真货,他便知道,国主现在一定已经死了——国主昏庸不堪,却深知到底什么是保命之道,并且抓得死紧,虎符从未有一刻离身,此刻摆在他面前,人必定已经没了。 沈行眼波流转,媚笑道:“现下哥哥可是信得行儿了吧?那我可以走了?一堆事儿等着我处置呢。 昨天两夜一日,两人均未合眼,交换信息,定下方略,拟定国主与冯映俱都秘不发丧,只说两人染上时疫,封锁消息。这样极限之下,会为沈令争取两个月的时间。 沈行揉着肩膀,起身往外出,沈令看着手上兵册,并不抬眼,只冷声道,“筹措粮饷的时候记得我说过的话。” 沈行依着门框娇笑一声,回头望他一眼,“记得呢……百姓哪里有什么油水,要敲骨吸髓,自然是对豪门下手啦……” 沈行走了大概三刻,有人大步从外间而入,朗声笑道:“沈公此时见召,不知所为何——” 然后声音戛然而止,就像被剁掉了一样。 沈令慢慢从书堆后抬眼,一双清眸里映出了符青主一张阴晴不定的面孔。 男人放下笔,慢慢地扯出一个笑容,“没想到会是我在这里找你吧,符主。” 符青主做梦都没想到,沈行请他过来,结果他见到的却是沈令——他真的是在看到沈令面孔的一刹那,用尽全部的自制力,制止了自己夺门而出的冲动。 无他,被沈令坑得太惨了。 他惊楞也就一瞬,随即神色自若地一笑,朝沈令拱了拱手,便自己捡了个位置坐下,“君上近来可好?” 沈令看了他片刻,没有理会他的寒暄,简短地抛出一句话:“叶骁现在正在列古勒,今年十一月,丘林部会率众归附塑月,将额根计和敏子坡并北边的万沙城这一块偌大的土地献给塑月。” 这一大块土地介于荣阳、塑月和西魏沉国之间,如果都归了塑月,那就会形成塑月在地形上对荣阳的绝对压制! 符青主一下就站起来,他两步跨到沈令跟前,“真的?” “……我已经告知符主了。”沈令冷淡地道,垂眼看手里的图册。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个?” 沈令看完了手里这本簿册,把它放到一边,才抬头看他,“……你看不出来么?”他冷笑了一下,“我以为,沈行请你过来,我坐在这里这件事,已经给你答案了。” 他在看到沈令坐在沈行书房里的一瞬间,脑子里就转了无数个猜测,最有可能的那个,却在一开始就被他摒弃了,现下听到沈令的话,他惊疑不定地后退一步,心内揣测这个猜想的可能:沈令要对付塑月——但这个可能性高么,这是真的么? 他和叶骁的事情全天下都知道,就在两年前,这俩人还联手坑了一次自己,害得沈令行战死。现在沈令搞这一出,他是信也信不得,不信也不行。 沈令看他脸色就知道他心内狐疑不定,也不多说,只淡淡地道了一句,“我已经把我知道的告知符主,信还是不信,符主自断吧。” 说完,他直接扬声送客,符青主甚至都来不及多问一句,就被强送了出去。 符青主上了车,心内无限跳脚不断骂娘,但却不得不细细揣度,他在车内坐了一会儿,才命车夫疾驰,飞快赶回驿站。 当天下午,沈行从外头回来,笑吟吟跟他说,符青主已然悄然离京,他坐在沈令身旁卸妆,又拿了滋润肌肤的香露慢慢敷脸,“我倒是有些好奇,哥哥是让符青主怎么信的。” “多疑之人,一句足以,多说反而坏事。”沈令简单地道,伸手把一封信递给沈行,“送去给弥兰陀。” 沈行抹完脸,从他手上把信接过来,也不看,只拿在手里掂了掂,“我以为弥王应该早知道丘林部归顺的事情?哥哥何必多此一举,用太子的名义送这封信?” “让他知道,北齐和荣阳都‘知道’这件事就够了。” 沈行长长地哦了一声,一双水眸风情万种看他,“那要是弥王决定坐山观虎斗呢,哥哥要怎么办?” 沈令终于舍得抬头看他一眼,清绝面孔上毫无表情,“……对我来说,你觉得有差别么?” 对沈令而言,符青主也好,弥兰陀也好,他们只要不帮叶骁就够了——就算他们真的动手帮北齐,也不过是锦上添花而已。他自己掌中一杆□□,足以横扫天下。 沈行低柔一笑,“不愧是哥哥。” 沈令干脆没有理他。沈行把信收好,托腮看他片刻,语带玩味,“……我其实真没想到,哥哥舍得让叶骁死。” “……我并没有想让他死,只是要保护北齐,他必须死。” “哦……这样……啊……” 沈令抬头看了他一眼,没什么表情地淡淡地道:“下令杀害太子一事,算不到他头上。我知道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叶骁虽然凶名在外,但是善良温柔,真要算,这笔账也是记在显仁帝头上。” “……我还以为此事一出,哥哥就对秦王绝情断爱了呢。” 怎么可能,是他先爱的叶骁,他也会一直爱下去,就算到死前那一刻,他也是会爱着叶骁的。这与叶骁做了什么或者叶骁爱不爱他都没有任何关系。 他对叶骁的爱,是独立在任何事物之外,不给干涉的,他所拥有,唯一纯粹的东西。 沈令现在想到叶骁,也觉得舌尖都萦着一股蜜一般的甜,心内柔软而温暖,只不过…… “……我当然是爱他的,可这跟我要不要杀他有什么关系呢。” 沈行被他这句怔住,良久无言看他,最后带着一种介于恶意和苦笑之间的微妙态度摇了摇头,起身到对面的书案,拿起自己今天待要处理的事务。 第七十七回 北天乱 第七十七回北天乱 沈令接到弥兰陀回信的时候,十月二十三,他刚刚抵达唐庐郡。 他在车上看了回信,没有任何表情,丢在香炉了烧成一纸清灰,驱车直达唐庐郡的屯兵所。 这里镇守的将军宋嘉原是沈令最为器重的旧部,当年东宫太子倒台,沈令阵前被逼投降之后,被左迁到这里,本来还要问罪,但是幸得冯映周全。 宋将军一看沈令,惊讶之下大喜过望,疾步上前,颤声道:“将军!”想想不对,一下止住步伐,身上铁甲撞响,单膝点地:“君上!” 不等他跪下,沈令一把把他拉起,他看着面前粗豪的男人,饶是他这样冷情冷性的人也五内翻腾。 他把住宋将军两臂,用力捏了捏,又拍了拍,才道:“老宋,看你又壮大了些。”两人往里走,他看着校场里初冬天气中一群打着赤膊练习得头身冒汗的兵士,满意地点点头,”小子们不差。” “唐庐这边足兵足饷,又放开手让我折腾。自然小子们就野性。”宋将军陪他上了校台,往下看去,“君上来此,有什么公务?” 沈令看他一眼,“还记得四年前山南关下么?” 宋将军一拳捶在校台旗桩之上,恨声道:“——怎么不记得!”他说完忽然想起来沈令现下身份,尴尬地挠了挠头,正绞尽脑汁想怎么找补,沈令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随意一般从袖子里取出一个小银盒,放在他掌心。 宋将军打开一开,里头是半片青铜镀金的虎符,他一惊,赶紧从怀中取出自己那半片,两片一合,严丝合缝,他二话不说,一撩下袍,双手捧着合二为一的虎符举过头顶,跪倒在校台之上,“臣归德中郎将宋嘉和,谨受虎符!” “……”沈令轻轻在初冬森寒风中吐出一口白汽,他伸手拈过虎符,将它们分开,把属于宋将军的半片放回他掌心,自己带来的半片重新收好,他从容地负手而立,看着面前兀自对练,呼喝震天的士兵,对宋将军道:“既然还记得,那现在就有个机会。” 男人眯起一双清冰一般冷锐漆黑的眸子,唇角微微扬起,沈令带着一股冰冷的煞气淡淡地道:“洗刷昔年耻辱,在此一举。” 而就在同一个时刻,叶骁伫立在列古勒的城墙上,何颖文和灿灿在他身后,前方一望无际,尽是一片接到天尽的苍茫雪原,只间或有几个小小的蠕动黑点,是来往的行人。 “都准备好了?”他沉声问道,何颖文躬身应了声是。 叶骁点点头,深深吐出一口气。 “探马回报,六个时辰一次,到十一月十二,我要两个时辰一报。”听得此句,灿灿在他身后双手抱拳,响亮一声,恭敬低头。 叶骁再度点点头,他仰头望天。 昨夜刚下过雪,天色如碧,一丝风都没有,天空宛若一块巨大而澄澈的宝石。 他慢慢回头,深灰色的眼睛扫过何颖文、扫过灿灿、扫过炊烟四起的城内青灰民房,就这样直直地望向北齐的方向。 他心里想,只要再一点点时间,他就可以结束这一切了。 他就可以给他的伴侣一个他想要的,他和他的祖国安养无战的未来。 叶骁轻轻合了一下眼睛,心里想,阿令,再等等我,再一点点时间就好。也求求你,阿令,信我,再等等我,给我一点儿时间。 丘林部以越冬名义,开始向位于北齐与北狄之间的一块腹地而来。 十一月十三日,男女老少统共五万多人,五千战士殿后,三千战士前驱,行到了距离塑月边境还有一百五十里处。 数万人和数不清的羊马骆驼在雪原上拖曳成十数里长的一支队伍。远远从高处望去,就仿佛雪白天地间长长一条黑线在蠕动。 在距离队伍尾端三十里外,弥兰陀和稚邪并辔立于一个高高的山坡上,两人裹着风帽,看着远处在雪原上行走的丘林部众人。 弥兰陀缓缓突出一口气,从风帽的缝隙里透出来,化成一缕稀薄的白烟。 稚邪在他身侧,按着腰上佩刀,一双美目森冷一瞥下面行人,再望向丈夫的时候就柔情蜜意,“弥兰,你有心事?” “嗯……”碧色的眼睛微微眯起,他拈着手里的缰绳,“叶骁现在在塑月边境,我在想……那现在沈令在哪里。” 稚邪凝神想了片刻,便明白弥兰陀的言外之意,“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虽然北齐向我们卖了这个消息,但是沈令不等于北齐,对么?” “对,沈令作为一个变数,他太麻烦了。而我对他到底会怎么做,其实心里没数。” 稚邪点点头,“我记得没错的话……说沈令早就离京,而且行踪消失了。” “是啊,太麻烦了。”弥兰陀叹了一声。 稚邪笑了一下,明媚的眸子娇媚看他,“他有多麻烦?” 弥兰陀转过脸,把她一缕红发别回风帽,才慢慢地道:“麻烦到他要是和冯映联手的话,我现在立刻转身就走的程度。” “那,弥兰,你要怎么做?” 弥兰陀没有立刻回答,他看向下方,叹了口气,“我答应过叶家小子,只要单于不下令,我就不动手,这个承诺是要守的——当然,如果冯映和沈令联袂而来,就算单于下令我也不会动手。” 稚邪噗嗤笑出声,伸拳在他肩上捶了一下,“那单于的命令要是下来了?沈令也不在?” “君有命,臣当受。”弥兰陀淡淡地道,俊美面孔上波澜不起,那副自矜样子让稚邪爱煞,她在马背上立起身,在丈夫面上一吻,弥兰陀笑着啄了啄她眉眼。 稚邪吐出一口气,“符青主会动手么?” “我动手了他就会。”弥兰陀短促地笑了一声,“他就是一只过河的时候会小心翼翼沿着别人脚印走的狐狸。” 稚邪正要说话,忽然晴空中一声嘹亮鹰唳,一只神骏无比的鹧应猛的一头扎下,牢牢落在弥兰陀的马鞍上。 稚邪俯身从鹧应腿上取下信筒,从暗袋里掏出一块鲜肉,鹧应一口叼走,稚邪把信筒给他,弥兰陀展开一看,菲薄嘴唇一挑,现出一抹冰冷的锐利微笑。 他对稚邪一笑,“准备动手吧。” “现在?” 弥兰陀唇角一勾,轻轻抬手,“单于震怒,命所有北狄部族,对丘林部围歼,不留活口,就地格杀。” 然后他微笑着,右手落下—— 整个山坡漫长的脊线上,只听得金铁交鸣,无数控弦甲兵涌出,站立其上,拧弓上弦,刀刃在正午阳光下显出一种冰一般的凌冽。 稚邪长笑一声,她单手擎出腰上的弯刀,妖娆凶戾地一笑,“我且为弥王取几个人头过来!” 语罢,稚邪一勒马缰,疾冲下去—— 士兵潮水一般从山坡上倾泻而下! 弥兰陀矗立山巅,看着大军如同狼群一般扑杀而去,他唇角一勾,“我倒还挺想知道,在这里攻击丘林部,叶骁,你会不会来救。” “叶骁不会救的。” 在北齐方向,距离丘林部被截杀之处五十里,沈令对身旁的宋将军淡淡地说道。 他们两人只带了一支十人小队,沈令听了探马回报,下了这个判断。 因为叶骁没有动手的理由。这里是北狄的土地,北狄弥王奉单于命令追歼叛族,他有什么资格插手? 宋将军不明白,沈令也没有解释的意思,但宋将军在沈令麾下当差多年,对他的命令多半不能理解,但绝不违逆,一句都没追问,只道需要他们怎么做。 沈令闭上眼睛,在脑海中默默勾画出这附近数百里的地形图。 再睁开眼的时候,沈令森然道,“老宋,你立刻回去整理军备,只要看到我的信焰,无论昼夜,我要你一个时辰内立刻出兵!” 宋将军在他身后恭敬抱拳,应了声是,立刻策马而去。 沈令眯起眼睛极目远眺,看着五十里外烟尘四起的战场。 叶骁什么时候出兵,在于符青主什么时候动。 那符青主什么时候动呢? 沈令将眼光掉向了荣阳的方向。 在脑中精密推演了一番,片刻之后,沈令慢慢吐出两个字:“明晨……” 十一月十三正午,丘林部遇弥兰陀追杀,其殿后部队奋勇杀掉,全部阵亡,但成功拖住了弥兰陀大军。剩余人等丢弃一切辎重,一夜狂奔近八十里,逃出追杀。 而就在凌晨寅时末刻,老弱妇孺和领队三千战士兀自惊魂未定,筋疲力尽赶路的时候,前方探路的斥候忽然慌急的打马而回,高声嘶喊着;“不好啦,前头有——” 话未说完,只见一支白羽响箭从后面透胸而过,他话未说完,就往旁边一栽,从马上滚了下来—— 而远处,一面三足金乌旗在黎明的薄雾里缓缓升起—— 符青主来了。 丘林族长早红了眼,壮年汉子嘶吼一声,拔出腰上佩刀,嘶吼道:“男人都跟我来!” 轰然声中,男人们飞马而出,老族长带着丘林部妇孺立刻转向,向南突围而去—— 这一切都被探马及时回报给沈令,沈令坐在马上巍然不动,身后掌管信焰的令官又兴奋又惶恐,竖着耳朵,生怕错过他的命令。 沈令沉默良久,然后他摇摇头,吐出一个字:“等。” 还不到时候。他想,叶骁还没动。 叶骁听着身边此起彼伏前来报信的探马回报,他立在坡顶,紧紧地看着远方人喊马嘶沙尘肆卷,滚滚而来的人马。 丘林部三万多妇孺向南逃去,前驱部队即将被符青主消灭殆尽,而此时弥兰陀的追兵也已经追了上来,身后喊杀震天,烟尘滚滚,渐渐从东方升起来的太阳都在扬起的沙尘里成了血红色的一颗圆球,像是巨人滴下的血,不祥地在天幕上滑动。 他现在不能踏出国境一步。他只能等丘林部众人抵达边境。 叶骁一张俊美面孔毫无表情,望着远处心内只想,弥兰陀这回会下狠手揍他他是知道的,但符青主是怎么跳出来的?他不是应该在北齐成安京等着吃冯映喜酒么? 他潜伏在列名府,为了减少被发现的可能,这两个月没怎么和成安京那边联系,但是若那边真有变故沈令也会告诉他啊。 这中间变数太多,他现在也无暇细想,只握紧手中□□,紧盯下面局势。 他心里非常清楚,没有沈令,先不说符青主了,他根本都不是弥兰陀的对手。 现下两人一起朝他过来,想了一想他都头壳疼。 啧,后悔没有带上沈令了。 叶骁在山坡上轻轻闭了一下眼。 丘林部的老幼妇孺从嗓子里呛出血来,也拼命朝前奔逃。 后面的喊杀声越来越近,就在所有人都心生绝望的时候,只见远处的山坡上忽然有火光隐现。 先是一朵,然后就像是一颗颗珍珠被人穿起来一样,火把的火光连成一片——那是塑月叶骁的军队! □□向天,甲弓耀日,五万大军陈兵边境,如同一只蛰伏而饥饿的野兽,随时准备一跃而起,将面前的敌人咬碎。 ——只要丘林部的人抵达塑月境内,哪怕只有一个人到,塑月就可以以保护边民的名义出兵—— 老族长想起了叶骁曾说过的话,他怒吼着调转马头,带着健壮的妇人和年迈的老人提起弓箭与弯刀,迎击向后方而来的弥兰陀的追兵,而那些奔驰了一夜,已经走不动路的人们,像是被催发了最后一丝潜力,嘶喊着,奔向塑月的军队—— 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骑着一匹棕红骏马越众而出,她漆黑卷曲的长辫子上系着银铃,她满面泪痕,向边境冲去,发间银铃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 塑月的军队缓缓地动了,如同一只猛兽站起。 就在小女孩还差几丈就抵达边境的刹那,后方一支流箭射来,贯穿了她娇小的身躯,把她从马上击飞,滚落在地面上! 骏马一声哀鸣,小女孩喊了一声什么,她奋力抓住马尾,骏马吃疼,拖拽着小女孩奋蹄疾奔,在坚硬的冰雪砂砾上带起一股染血的沙尘! 在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小女孩血肉模糊的身体终于越过了界碑—— 塑月的军队如同洪流一般从两侧月翼包抄而去! 站起来的猛兽,将奔逃而来的丘林部众护住了怀中—— 塑月中军升起了黄牙帅旗。 ——叶骁出战—— 而几乎于此同时,战场三十里外,一道信焰冲天而去,在黎明的血色晨光中一闪而逝。 十一月十四清晨,塑月军队与荣阳、北狄军队接战。 十一月十五清晨,北齐军队离开唐庐郡,在距离战场五十里外停住。 沈令没有下令出战,他在等待,三股军队中谁先露出败像。 先露出败像的,正是塑月。 叶骁本人武艺卓绝,政务养兵是把好手,在战场上勉强算得二流末尾的战将,平常还不打紧,但是现在正面对战真正的名将符青主和剽悍善战的弥兰陀,立刻左支右绌,仗着兵力雄厚,勉强撑了一夜。 丘林部殿后前驱的八千精兵全部牺牲,叶骁用了一半的兵力保护丘林部妇孺后撤向列名府,到了十五日中午,他的右翼防线终于被符青主击穿—— 探子将消息报给远处观战的沈令,宋将军跃跃欲试,问他要不要出击。 沈令摇摇头,清冰一般的眸子一瞬不瞬地凝视着远方战场,淡淡地道:“叶骁处境还不够危急。” 兵败如山倒,右翼溃败的时候,整个塑月军队都有了崩溃的迹象,叶骁所率中军突入,堪堪挡在符青主阵前,勉强遏制住了溃败之势。 符青主用兵如水银泻地,他见叶骁浑身浴血如疯虎之势,不欲硬拼,避开锋芒,朝中军侧翼直插而去! 而就在此时,沈令接到消息,鹰扬关的援军再过四个时辰就会抵达战场——这场战斗即将结束。 这次奇袭,符青主和弥兰陀所带皆是精锐轻骑,人数不多补给不足,而且目前叶骁的军队伤亡已经倍于敌人,符青主上次的失败加倍回敬,弥兰陀把叶骁摁在地下锤,无论是对单于还是对上次结亲不成都有交待,没有必要再纠缠。 果不出沈令所料,荣阳的军队几次佯攻之后,前锋掩护中军开始后撤。 沈令倏忽一笑。他冰冷地看向战场中央,轻声对身后的宋将军道,“老宋,我们去吧,从荣阳军队右翼突破,控制我方伤亡,不要追击,就地分割成小团歼灭,我去取符青主的人头。” “将军?!”宋将军大惊;不是要取叶骁的人头么!为何要攻击荣阳军队! 沈令只淡淡瞥了他一眼,宋将军立刻恭敬颔首,转头下去整饬士兵。 沈令将视线重新调回战场,看着弥兰陀和符青主的军队开始有后撤的意思,显是也收到了情报。 他从来就没打算在这里杀叶骁。 叶骁身负永夜一族的力量,哪里是那么好杀的。 他要的就是这场混战最大限度消耗掉荣阳、北狄和塑月的兵力,他这次要杀的…… 沈令看向荣阳金色三足乌的帅旗,唇角漾出一个清浅笑容。 ——是符青主啊! 他握紧手中凤鸣,半刻之后,北齐的军队扑入了战场! 沈令是天生的将军。 战场对他而言就像是自己的卧室,士兵是他的手臂,所有的敌人都不过是一扫帚就能扫走的沙尘土瓦。 他如同一柄锋利无比的长锥,直直刺入毫无防备的荣阳军队最脆弱的腹部,一穿到底。 符青主满头血沙冰粒,他擎着一柄骨白□□,目眦欲裂地看向策马而来的沈令,怒吼一声,催马而上! □□交击,两人错身而过的瞬间,符青主只听到沈令淡淡地说了一句,“我发过誓的,所有让叶骁流血的人,都要死。” 符青主只觉得颈子上一凉,随后一烫,喉咙间荡漾开了一线滚火烧过一般的疼痛! 手中□□坠地,他捂着喉咙荷荷做声,血从他手指缝里溢出来,随即飞快的结成血红色的冰碴,他怒瞪着沈令,对方看都不看他,右手唐刀一振,甩出一溜血沫,收刃回鞘,握紧凤鸣,策马向前疾冲而去—— 符青主在马上晃了晃,栽倒于地。 沈令根本没有回头,打马向叶骁所在的方向疾冲而去! 叶骁战马刚被刺了数刀,他跌在地上,侧身一滚躲开马蹄,抬头的瞬间,只看到远处有人白马银枪,向他疾驰而来—— 那人踏日而来,像是从正午金色的太阳中一跃而出,到他身前的时候,侧身伸手,一把将他从地上拽起,拉到马上,按入怀中,他终于看清,那人清雅眉目,如白梅浮冰。 ——是他的沈令。 在这一瞬间,叶骁满心满眼只有宛如天将临世,救了自己的丈夫,他反手抱住沈令,轻轻地将头靠在他胸前。 而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成安京,正靠着熏笼晒着太阳,坐在窗下刺绣的五娘,一不小心,把针尖刺进了手里,一颗血珠冒出来,她本来无所谓,旁边正学劈丝的繁繁不依,小姑娘抓着她的手一双明眸几乎要漾出水来,五娘疼爱地揉揉她的小脸,柔声道:“好好,五姨去抹药。” 她在繁繁的监督下涂了药膏,侍女带着翩然进来,翩然玩得满身泥巴,侍女给他换衣服的当儿,繁繁拿了帕子给弟弟的脸抹干净。 翩然皮得要命,全府上下只怕沈令一个,但他在繁繁面前却特别乖巧,小孩乖乖仰着脸,让姐姐擦脸擦手。 五娘看得满心柔软的欢喜,看翩然换了一身正红刺绣的小锦袄子,越发衬得小孩玉白一团,格外好看。 她笑道:“对了,今天窈娘要回来,备上团游饭,今早我记得有鲜虾送过来,这个季节难得,烤了用蒜油煎香,铺在烧鹅上头,多放一些,窈娘喜欢吃。糖蟹也正好,捡两篓最好的,送去东宫那边一篓、城外离宫君上那边一篓。” 现在成安京天花肆虐,一个多月前沈令告诉她,他要离开府邸协助控制疫情,驻扎在城外离宫就没再回来,虽然府里自列古勒来的人都种过了水痘苗,但毕竟还有那么多成安京本地人,是以监国府门户森严,几乎人人足不出户,唯一来去的只有要照顾东宫朱修媛和小皇子的窈娘。 说到这里,繁繁回来靠在她身边,她笑吟吟地跟小姑娘抱怨,说沈令啊,这人吃穿用度都不在乎,现在天花这么严重,他能不能想得起一天吃一顿饭都不知道,还是多送点东西过去吧。 繁繁老成地点点头,从贴身小包里摸出一片木片,上面写着水果两字。 “对对,还得让他多吃点水果,北齐太冷了,冬天连点儿绿叶子菜都吃不上,幸好前天有柑子送来,蜡封好的,除了卖相差些,味道应该是不差的。”五娘点点头,命人取了个柑子来,拿刀把皮削了,分给翩然和繁繁吃。 三个人正吃着柑子,忽然外头脚步急促,五娘一抬头,看到窈娘大踏步进来,她还没开口,窈娘几步上前,抓着她的手,急促地道:“嫣和,出事了!” 第七十八回 困城危 第七十八回困城危 窈娘之前受托照顾怀孕的朱修媛,小皇子诞生后,整个东宫只有她种过痘苗,小皇子起居便全由她照顾,她之前带翩然和繁繁已有经验,也算得心应手。 冯映御下极严,整个东宫可以说到了人头拥挤也不闻一声的程度。小皇子诞生后,沈令到访,之后戒备更为森严,所有侍从宫女全部换过一遍,连个能和窈娘说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她本来三五天能回一次监国府,小皇子一出生就不行了,一个月里只能回去一次,不过现在疫情如此严重,窈娘也颇为理解。 让她真正心头疑云重生的,是她前几日因为早膳一道羹味道不对,亲自到伙房去查看的时候,院门未关,她看到一个遍体鳞伤也不知道是死是活的宫奴死狗一样被丢在隔壁院子当中,一干杂役侍从垂首肃立,当中一个趾高气扬地太监,一脚踏在宫奴脸上,大声训诫,都是什么敢私自传话的都是这个下场云云。 伙房主事机警,立刻掩了院门,大声道:典食这边请。那边院子立刻安静。 窈娘面上沉静,心内却掀起惊涛骇浪,只略微看了看,便回了房。 进屋刹那,她靠在门上,浑身轻颤——那个训斥人的太监她认得!是沈行得用的掌刑太监!当年就是他给自己用的幽闭之形,将她按在刑凳上—— 窈娘闭了闭眼,颤抖着制止自己想下去。 不对,这不对。沈行的人怎么会在东宫?而且一副自己已经当家作主的样子?这里一定有问题。 她忽然想起,在沈令和冯映前往离宫之前,东宫虽然戒备森严,但是她还是能随意去和朱修媛聊天,他们两人一走,都不要说和朱修媛闲聊了,她连和自己堂妹独处都做不到——这里面一定有问题。 她想到了一个最可怕的可能。其实冯映与沈令已经遇害了。 从他们到离宫之后,她也好,监国府的人也好,就再没见过他们,而沈行显然一副已经暗中接管东宫的样子,由不得她不多想。 窈娘想到这里,胸中那股慌乱之气反而去了,她在房里兜了几圈,心中打定了一个主意。 她准备了几道彼此相克的点心菜色,午膳前送了一次点心,对朱修媛笑说这道点心难得的很,怕是这宫里人都没吃过。 她这句状似若无其事,朱修媛却眼波一闪,笑着将点心分散殿内所有人,自己一口未动。 中午送来的午膳,朱修媛略略吃了点,便按照规矩赐给殿内宫人食用,这群人吃着吃着就开始上吐下泻,殿内鸡飞狗跳,窈娘赶紧护在朱修媛身前,只感觉到自己袖子动了动,她不动声色地把朱修媛袖子里的纸条捏在掌心,走回了自己院子。 纸条上只写着一句话:沈行已掌东宫,太子君上恐遇害——与她想的一样。 窈娘立刻烧了纸条,尽力压抑情绪,捱到回监国府这日,她第一件事便是和五娘说了此事。 她自己在东宫的时候胆气豪壮,冷静自若,但一回到这个她和沈令的旧宅,看到五娘,便不知怎的,越说越害怕委屈,说完之后便伏在五娘怀里大哭出声。 五娘经过见过,听了也是大惊,但毕竟比窈娘年长许多,片刻便稳住心神,抚着窈娘头发,想了想,“目前最要紧的,是你和孩子们安全。” 她把窈娘从怀中拉起来,双手扶着她肩头,直直凝视着她,“窈娘,你听我说……” 这一战荣阳失了主帅却没有溃散,而是迅速整合撤退,到了傍晚时分,四方军队终于全部脱离战团。 这一战,弥兰陀出兵两万、符青主三万大军,叶骁带了五万人。战场上一共丢下了四万具尸体,除了全军覆没的丘林部八千人,塑月阵亡一万五千余人。 北齐士兵折损最少,马不停蹄地清理战场和抢回辎重,到了晚上,居然真的被他们找回了上千头羊和几百车东西。 丘林部众剩下三万多人,被安置在中间,被军营团团包围,暮色四合,只听得内中户户啜泣,宛如鬼哭。 中军大帐里,沈令给叶骁裹伤。两人谁都没说话,沈令小心翼翼把他战袍脱了,拿镊子把伤口清好,再抹药包扎。 包扎之前,沈令就给他灌了一丸应神丹,他晕晕乎乎靠在沈令肩上,感官迟钝,也不怎么疼。 像是针刺的疼是他在挑伤口里的碎布、麻麻的疼是敷药、压着疼是裹伤,蜻蜓点水一般一触即离的微痒是…… 叶骁倏忽睁开眼看到沈令正低头在他伤口的绷带上轻轻一吻。 沈令抬头的时候,正看着他,一双漂亮的眸子水光莹润,哪里还是战场上横枪扫六合的雪枪修罗,却像是一只被冻透了,委屈地要窝进主人怀里的雪色的鹤。 叶骁张了张嘴,正要说话,沈令欺身而上,轻轻叼住他下唇,舔了舔,柔腻舌尖拂过他齿尖便离开,重又落在他伤口附近的肌肤上。 叶骁忽然便不想说话了。 他安静地看着沈令给他包扎伤口,亲吻它,再亲吻他的嘴唇。 沈令的唇柔软而干燥,微微起皮,但是却异常小心翼翼——就好像他其实是个摇摇欲坠的山巅巨石,稍微用力,他就会跌落下去,粉身碎骨一般。 他心内忽然升起一股后知后觉的歉意——他让沈令担心了。 叶骁全身的伤口都处置好,沈令把东西收拾停当,他把叶骁抱到自己腿上,略微抬头看着自己丈夫俊美容颜,叶骁乖巧地揽着他的颈子,一双深灰色的眸子温柔地看着他。 沈令从头到尾都没什么表情。他就这么定定看了叶骁片刻,然后维持着那副毫无表情的表情,忽然伸手掐住叶骁的下颌,狂暴地吻了上去—— 被他撕咬啃噬而上的刹那,叶骁只觉得自己的血在烧。 白天战斗残留下来的火在他体内爆开,他想反手扑倒沈令,束缚住他,把自己如同一柄剑一般深深埋入他体内,让那双宛若清冰的眸子盈满泪光,轻轻一动,就会摇曳出一掬泪水——但是他没动,他乖顺地被沈令压倒在引枕上,长发一下散开,头从靠枕上仰过去,脆弱白皙的喉咙在空气中拉开一条驯顺的弧度,沈令凶暴地咬了过去! 沈令咬出了血,叶骁小小痛呼出口,声音又薄又带着微微的颤音,沈令咬着他的喉咙,齿尖抵着气管,叶骁呜咽一声,揽着沈令脖颈的双手扣住他脊背,将整个身体依偎进他的怀抱。 叶骁的身体因为受伤而滚烫不已。沈令沿着他的喉咙咬上去,最终吻回他唇上。 血从嘴唇间流溢而出,叶骁抱住他,任凭血气在两人之间绽开。 那是他的沈令啊。只要是沈令,对他做什么都可以。 良久,喘息渐次平静,沈令从被子里伸手,把油灯剔亮一些,他伸手把叶骁揽在怀里,让他靠在自己肩上,不要压了伤口。 叶骁的嗓子有些哑,他懒懒瞥了沈令一眼,沈令端给他一杯蜜水,他也不接,就着沈令的手慢慢喝了半杯,才开口道:“你怎么来了?” 沈令把杯子放回几上,才淡淡地道:“……太子给了我虎符,让我来此见机行事。” 叶骁噢了一声,双手盖在脸上搓了搓,“……冯映真是聪明到让人讨厌。” “……”沈令听了这句,略顿了顿,“算是塑月欠了太子一个人情了。” 叶骁哼哼唧唧一副不高兴的样子,咕哝了几句就算你不来我也不会怎么样,最多被符青主揍得惨一些咯,他还能弄死我咋的?我叶骁虽然菜但是一点儿都不好杀! 沈令没答话,只靠在床头,若有所思地看怀中的叶骁。 他发泄完了,抬眼看沈令,“那也没什么好瞒你的了,这次塑月接受了丘林部数万部众和一大片土地,也算赚得多,回去看看怎么报答冯映。” “……嗯。”沈令点点头,拿起梳子给他梳头,叶骁乖巧地转了个身,背对着他方便他整理头发,沈令手中一握漆黑长发,烛光掩映,给他肌肤染上一层蜜一般的光,分外可口。 他刚才确定了一件事。赐死冯映与叶骁无关——叶骁并不知情。 他知道叶骁城府甚深,但是叶骁确实从未骗过他,刚才的小心试探,叶骁没有丁点儿异样,那不是可以伪装出来的。 他正想着,背对着他的人忽然唤了他一声:“阿令。” 沈令恍了一下神,应了一声,听到叶骁深思熟虑一般地开口:“我这阵子闲下来就在琢磨一件事,就是塑月和北齐到底还能不能联姻。我仔细想了想,可以的。” 沈令心内一颤,不自觉地停下动作,背对着他的男人声音清润平稳,“可以让赵王娶我哥的女儿。赵王大小皇女七岁,年纪正好,我可以禀告阿兄,促成这段姻缘。赵王我见过几次,生得好教养好,人品贵重,温润有礼,我打算让他去丰源京,和我侄女儿青梅竹马,肯定是一段好姻缘。你看冯映虽然聘了弥兰陀的女儿,但我不也不怕你不高兴,我真不觉得冯映那一脸病歪歪要死的样像是能生出儿子的,皇位早晚是赵王的,你看,这次多等二十年,你的国家和我的国家,都能平平安安地不打仗。” 他想的真好啊。沈令只觉得叶骁的声音像是一汪温润的泉水,把他包裹其中。 你看,他的叶骁就是这么全心全意地为他考虑,竭尽全力,给他一个他想要的和乐世界。 可是这已经不可能了。因为赵王已经死了。冯映也死了,北齐没有下一个二十年了。 沈令心内忽然涌起一股苍茫的悲凉,他给叶骁挽上头发,叶骁转过来,把他拉下来搂在怀中,叶骁一双深灰色的眸子晶亮地看他,然后他低头,在沈令胸口那枚心头骨磨成的箭头上轻轻吻了一下。 沈令只觉得心口一下烫了起来,仿佛火在烧。 “然后呢,我们俩也别在丰源京待着,那帮言官都不是好鸟,尽抓着我这一只羊往死里参,咱们就待在列名府,当游手好闲的逍遥土皇上,咱俩除了彼此的话,谁的话都不用听,就这么一辈子到老,咱俩都老得走不动道了,就让繁繁把咱俩放在院子里晒太阳,嘿,然后倚老卖老想骂谁就骂谁,这得有多好。” 是啊,那会有多好?但不可能了,叶骁描述的这无比幸福的未来,他再也到不了了。 沈令点了点头,忽然道:“那到时候你得把书法给我练了,我最忍不了了你的,一,披头散发,二,字太丑了。” “没问题啊!”叶骁一点儿不介意,“到时候你穿套大红的衫子,我坐你怀里,你教我书法,也算红袖添香?” 沈令笑着骂了他一句,他从善如流,“那我穿红的,我红袖,好了吧?” 怎么会不好呢?叶骁千好万好,唯一不好,便是遇到了他。 叶骁本应有丰润繁华的一生,却因为他而横生枝节。 而现在,他要害死叶骁了。 沈令把他搂在怀中,叶骁孩子气地跟他说了几句,便窝在他怀里沉沉睡去。 沈令低头看他天真无邪的睡颜,胸中忽然涌起了一股疼痛的惆怅,他把叶骁又搂紧一点儿,闭上眼,心里把诛杀叶骁的计划又暗自过了一遍。 ——他从未想过,要在这个战场上杀掉叶骁。 对沈令来说,最好的结果就是现在这样。 符青主是一定要死的,他一死,荣阳北线再无可依仗,而塑月得了丘林部人口和土地,虽然也无良将,但有地利之优,无形中就会对荣阳形成压制。荣阳势必要在北境增兵,而塑月为了守护一下拉长的边境线,也一定会在边境押上重兵。 那北狄只能跟进。 三个列强彼此牵制陈兵在此,牵一发动全身,才是沈令想要的——这样他杀叶骁,夺山南关的时候,塑月才无力干涉。 塑月此一战折损的兵力主要来自流霞关,并且损失不小,短期之内兵员弥补不上,就算弥补上了,训练跟不上,就是废人。 他要对叶骁动手,塑月绝不敢动鹰扬关的兵力,只要塑月敢抽鹰扬关的兵力去救叶骁,荣阳和北狄会立刻动手。 而到时候塑月能用的只有流霞关的驻军,经过这次,流霞关现在全部兵力不足四万,只要他取下山南关,塑月根本无可奈何。 而且他一旦拿回山南关,北齐重获天堑,荣阳也好,北狄也好,大概都会愿意和他合作。 ——就正如他对沈行所说,他要的不是叶骁的死,而是北齐的长治久安。只不过恰好,北齐之安,要叶骁头颅奉献罢了。 重新在脑中过了一遍战略,又过了几遍沿途地形和计划,沈令慢慢睡去。 临睡着前,他想,接下来这些日子,他要对叶骁加倍的好,虽然注定辜负深情,但至少让他死前得享片刻宁静。 十五那天,窈娘从东宫离开,回监国府休沐,第二天监国府派人传话,说府里有人感染了天花,窈娘也烧倒了,唬得整个东宫从里到外洗了三遍,朱修媛抱着小皇子亲自照顾,不敢碰别人一下也不敢让别人碰一下。 监国府封锁,窈娘当日移出城,避居到京郊的一个农庄上,府内众人全部各自房内闭居,每日外间有人送水送食,隔门递入。 沈行最近一来封锁冯映和国主已死、沈令离京的消息,二来筹措粮草,早忙得焦头烂额,听了监国府也闹了天花,上门来看了一转,五娘出面接待,看到五娘,沈行就放了心,只叮嘱手下看好五娘和监国府。 而就在当天下午,来收冬粮的米商夫妻赶着一乘不起眼的寒酸驴车,离开了农庄。 行了二日,到了京畿万年县,夫妻俩回了店铺,开门做生意,人来人往好不热闹,一个布衣女子带了两个孩子出了铺子,转进万年县最热闹的客栈,中午时分,一个携眷赴任的大家公子带着家人仆妇浩浩荡荡地离开,出了城,正好遇到两支同行的商队,一辆不起眼的骡车悄悄从队伍中脱出,急行而去。 车内一身布衣木钗的窈娘抱着繁繁和翩然,心内只念着五娘把她送走前的话:去山南关,把这件事告诉黛颜! 十一月二十,战场清理完毕,塑月军队护送丘林部众前往列古勒,叶骁和沈令跟着北齐部队前往唐庐郡。 这几日叶骁变着法子的撒娇,沈令连他带雪花一起撸,宋将军每日看他二人卿卿我我,满肚子疑惑一句都不敢问。 十二月初一,他们到了唐庐郡,叶骁这时才知道成安京天花泛滥的事,心内一沉,一刻不歇息,就带着沈令轻骑简从,带了几十个羽林卫,赶往成安京。 十二月十三,他们一行到了雷州,雷州刺史早知道监国与灵墟君要来,赶紧整饬州城,把他们迎入驿馆。 少不得又是酒席应酬,叶骁唯一觉得欣慰的是因为沈令在身边,刺史至少没给他整出来献美的幺蛾子。 两人快宵禁时分从府衙出来的时候,有侍从快马赶到,低声禀报,说窈娘带着小姐和少爷,身边只两个侍卫,正在驿馆等候。 两人听到这句都是一惊,只不过沈令是惊诧于京城可能走漏消息,叶骁则是完全不明白这么冷的天怎么窈娘就带着孩子到雷州来了?难道是京城出事了? 两人对望一眼,叶骁探出头去对灿灿简短说了一句,灿灿立刻飞马赶回驿馆,他也令车夫赶紧往回赶。 沈令知道,京城事发了。他今晚就要动手,不然立刻生变。 雷州并不是他动手的理想之地。他预计中动手的地方是京郊。不过也还好,雷州的镇守府将军是他旧部,他虎符在身上,并不算最糟。 ——顾不得了。 到了驿馆门口,车还没停稳,叶骁飞身而下,沈令随后下来,他把宋将军叫到身旁,给了他一个盒子,低声吩咐了几句,便向院内而去。 宋将军打马前往雷州镇守将军府,片刻之后,几道信焰燃起,刹那消逝。 窈娘是前天到的雷州城,她本来打算今天上路前往涌县,但是涌县那条路之前下了大雪把路给封了,无奈之下只能在雷州城住下。 哪知当晚客栈就有人来查路引之类,外头黄土垫道,她一打听,才知道说是监国叶骁和灵墟君后日要到雷州。 听到这句,窈娘绷了快一个月的弦儿一下松了,整个人从炕上瘫滑在地上,嘴角一弯,眼泪就下来了。 翩然在炕上睡着了,繁繁连忙一把抱住她的腰,她摸摸繁繁细软微黄的发丝,心内是松的,眼泪却忍不住扑簌簌地往下落。 沈令没事。太好了,沈令没事。原来他是去了叶骁身边。 那这就是虚惊一场,真是太好了。 她抱着繁繁痛痛快快哭了一场,繁繁不知所措,只能把小小身子依偎进她怀内。 哭得差不多了,窈娘醒了醒神,让跟随护卫的羽林卫拿了监国府的令牌,等叶骁他们到就送过去。 第三日,叶骁一到,她就命人送了令牌过去,等叶骁他们回府,三人终于见了面。 窈娘一看沈令,不禁又眼中有泪,她背过身去拿帕子揩净,才转身福了一福,轻声道:“我失态了。”语罢,她把京城里发生的事情说给两人听。 听完之后,叶骁面上表情一凝,他沉吟片刻,转头看向沈令:“……阿令,我觉得,京里出事了。” 沈令不动声色地点点头,“我就怕太子……” “沈行什么都干得出来。”说到这里,叶骁霍然起身,在屋子里踱了两转,“难说会不会京城里出了什么事让他孤注一掷。我现在就怕冯映出事。这种事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冯映已经死了。他斩下的头颅。 沈令垂头,漠然地想。 而我今夜,就要斩下你的头了。 叶骁和沈令商议一番,决定明天天一亮就让灿灿带着羽林卫精锐去接应陷落在京都内的五娘等人,他立刻带着窈娘他们折返向山南关,这边队伍继续上路,把行程放慢。 叶骁在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做出的决定简直完美。沈令第一次站在非战场的敌对位置观察叶骁,他得出一个结论,战场之外,叶骁只有冯映能够对付。 所以,他必须死在这里。 沈令漠然地想,然后他又想,可惜他大概不能立刻下去陪他,北齐局面不安,他死不得。 不过他若真死了,只怕那时候,叶骁根本不想见他吧。而若人死后,真的泉下有知,他又怎么敢去见叶骁呢?他哪里配? 就在他这么想的时候,叶骁忽然转身,拉住他的手,一双深灰色的眸子深深看他。 沈令心中一跳,只觉得自己是不是露出什么破绽,他正要低头,却听得叶骁沉声道:“阿令,你看着我。” 第七十九回 薄命女 第七十九回薄命女 沈令抬头,叶骁以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凝视着他。 叶骁慢慢松开他的手,改为抓住他肩头,深灰色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看他。 “阿令,你听好,我很多事情确实没有告诉你,但是我从未骗过你,对吧?” 是啊,叶骁从未骗过他,从未。叶骁答应过他的所有承诺,他都做到了。 叶骁又定定看了他一会儿,才继续说道:“现在最坏的情况,是京里冯映去世,赵王也去世,朱修媛的孩子也死了。那就是北齐大宗血脉全断。” 沈令没说话,只觉得扣在自己肩上的手越发用力。 “大宗已绝,小宗作乱,所有人都会认为,这是塑月吞并北齐最好的时机。”叶骁说这话的时候,沈令一双清冷眸子看向他,漆黑瞳仁深暗得一丝光都没有。 他以微妙的漠然,听着叶骁的话。 沈令心内忽然有了一种极痛的快。就似把心掏出来给心爱的人看那种痛与快。他皮囊下头鲜血淋漓,不久之后,便连这皮囊外面也要鲜血淋漓了。 他就笑了一下,唇角微弯,柔声说了声,这不正如塑月所愿么? 叶骁没说话,他只是深深看他,深灰色的眸子里现出了一种接近洞察的光。他有奇妙的预感,在这个瞬间,如果他说错了一句话,他就会失去沈令。 他握着沈令肩头的手,又紧了几分。 叶骁字斟句酌地道:“但是,我不会让这种事发生。” 沈令脸上的表情消失了,那双漆黑无光的眸子定定看着他。 “阿令,你听好。如果情况真的坏到这一步,我去做北齐的国主。” 沈令闻言一震,他似乎被惊吓到一般看着叶骁,叶骁指尖像是在碰触什么极其珍贵之物一般,轻轻捧住他的面孔。 叶骁眉目之间惯常那股颠倒风流一点儿不存,那张俊美面孔一旦收敛所有表情,便生出一种盛大凌厉的庄重。 他深灰色的眸子中倒映着沈令苍白身影与夜色中星点烛光,宛若迎接晨光的海面。 白皙指尖虚虚从沈令面上上拂过,沈令眨了眨眼,长睫刷过叶骁的手指。 叶骁慢而坚定地说:“阿令,你并不在乎谁坐在北齐那个王座上。你只要你的国家好好的,人民安居乐业——那我坐在那里也可以。” “可能会有战争,我不会让你站在前线和你的故人交战。” “我会尽我一切所能克制我的欲望,做一个你理想中的贤王。我会维持住塑月与北齐的和平。” “我会想尽一切办法活下去,比你活得长,让你永不见北齐战火灾殃。” “而如果某一天,我克制不了我自己了,阿令,你杀我。” “你要我死,我就去死。” “你不要怕,阿令,我在这里,我永远都和你在这里。” “阿令,你要信我。” 沈令的脑子一片空白。 他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没法理解叶骁说的话到底什么意思。他就直直地看着叶骁,迟钝地把他刚才说的话串联起来。 他每一个字都听得懂,但是这些字连在一起却让他不明白。 他只觉得浑身战栗,身体发着让他颤抖的冷,但是内里却有一股极热的火在五脏间翻涌。他把叶骁说的话在脑子里翻来覆去地过,掰开了揉碎了,放在一起,终于懂了:叶骁告诉他,不要怕,他会尽一切努力避免战争,保全他的国家。 他知道叶骁没有骗他,也不会骗他。 叶骁此时是真的这么想,也打算这么做。 叶骁愿意为了他的心愿,去坐上那把他最为厌恶的椅子。他愿意为了他的心愿,去做一切他能做到的尝试和努力。 叶骁在一瞬间洞察到了如果是他预料的情况,沈令会如何——他第一时间想的不是他自己、不是塑月,而是沈令。他告诉沈令,不要绝望,事情可以挽回,不会走到最让他绝望的那一步。 世道多艰,他只想着周全沈令。他愿意拿自己的来换沈令的一念圆满——可是他却要杀了叶骁。他用了四块虎符,调集军队,要对他的爱人一击必杀。 叶骁与冯映被杀毫无关联,如果按照他所说的,他来出任北齐国主,确实有可能避免战争。而他承诺自己,长久的活下去,维持他的祖国的安和。 可他做了什么呢?他要杀他。 叶骁信他,他不信叶骁——在冯映死的那一瞬间,他就没想过叶骁所描述的这种可能。 他是有别的办法。即不伤北齐,也不伤叶骁。 然而他没想到,他选择了舍弃叶骁的道路,但现在,这个被他舍弃掉、定下计划要杀害的人,握着他的肩,告诉他,不要绝望,有他在。 沈令怔怔地看着叶骁,从冯映死后就被强行压下的所有情感刹那在心头爆开,一时间仿佛有人拿了冰冷的银刀,破开他的心,浇了一泼沸油,疼得他不能自已。 ——他到底做了什么啊?他到底都对叶骁做了什么啊? 沈令往后一缩,身体一软,整个人蜷倒在叶骁怀里,叶骁大惊,“阿令!” 他看着叶骁,双手攀上他衣襟紧紧绞住,艰难地张了一下嘴,嘶声道:“三郎——” “我在,阿令,你怎么了!”叶骁一把抱起他放在榻上,扯开他领子,看着他一张惨白面孔,沈令嘴唇开合了一下,他涩然道:“三郎,我、我对不起你——” 沈令只希望,现在一切还来得及。 兵马包围监国府的时候,五娘正靠在窗边打着绺子,旁边一盏灯,在夜色中昏黄一晕,她手里松石压雪青,漂亮极了的一串。 她听着外院人嘶马鸣,面上丝毫不乱,只淡声吩咐身边的人,让她们下去,不要反抗,随便他们。 沈行走进来的时候,她刚打了个双喜如意的花样,左右看看,觉得有些歪,正要拆了重打,眼前忽然一亮,她闲闲抬眼,看到沈行笑容可掬地擎着一个烛台到她近前,往她面前一放,笑道:“娘子小心伤了眼睛。” “多谢沈大人。”五娘敛袖为礼,继续打她手上的绺子,沈行侧头看了一会儿,忽然问道:“什么时候发现的?” “……监国府司膳女官回府休沐那次。” “我的疏忽。”沈行叹口气,撩袍坐在五娘对面,咬唇一笑,天真风流,“那想必府内现在我想找的人,也都不见咯。” “……”五娘没说话,只对他一笑。 沈行与沈令丝毫不像,他年近三十,看上去却依然像个少女多过像个男人,沈行侧头,眼角勾的啼妆,微微一抹桃花痕,“五娘为什么留下来?” “总要有人留下来,才能让先走的人有时间。” “那我想知道的,五娘会告诉我么?” 五娘叹了口气,轻轻放下手里的绺子,一双美眸看他,“我以为,我留下来这件事,应该就告诉沈大人答案了。” “哦,我想也是。”沈行点点头,面上忽又笑开,编贝一般洗白牙齿咬住嘴唇,“那,五娘怕疼么?” “怕得厉害。”五娘轻笑,端详了一下手里没打完的双喜绺子,只拿手把它展平,放在绣筐里。 沈行端详着她,又扫了一眼她手边的杯子,轻轻叹了口气:“想必五娘不会让我如愿了。” 五娘只一笑,他喟然一声,站了起来,负手环视室内一周,看着这间布置得清雅异常的居处,“……值得么?” “我与殿下之间,论不到值得不值得。”五娘面色苍白,她按住胸口,忍住毒药发作的不适,轻声笑了一下,随即正色,一双顾盼流辉的眸子宛如星辰明丽,本就有一张美丽容颜的女子,此刻显出一种凛然高傲的绝色,“何况,君子当报知己。” “君子?”沈行听了这句嗤笑出声,他忍俊不禁似的看向五娘,柔声道;“五娘与我说君子?” “对,君子,男中有小人,女中有君子。我为君子,当为知遇而死。”五娘从容而道,“何况,殿下与我,还是彼此的亲人。” 沈行一双眸子漆黑无波,五娘却又笑了笑,她轻声道:“啊,我忘记了,沈大人原不配说亲人两个字。” 她这一句说得诛心,沈行眉眼抽动了一下,面上表情慢慢冷下来。 五娘又笑了笑,唇角鲜血溢了出来,她无力地伏倒桌上,眼前开始渐渐发黑,“……我不会让你拿我威胁殿下的……” 五娘感觉到沈行似乎回了句什么,但是她已经听不见了。 一阵带着痛楚的黑暗席卷而来,她什么都听不见,所有的一切都远离而去。 她只想着,玉成,我终于可以去见你了。 然后她又想着,三郎真是个傻孩子,怎么觉得那么拙劣的谎话能骗她呢?她早就知道她的丈夫不在了…… 她忽然想摸摸叶骁的脸,告诉他,别哭,我死的时候不疼,所以,你别哭啊…… 她慢慢合上了眼,安静地死去。 月已西沉,天色晦暗。 “……”听沈令说完,叶骁木然着一张脸,慢慢松开了捧着他面孔的手。然后他伸手,探入他衣领,将那枚沈令胸骨做成的箭头拉了出来。 沈令不动,一瞬不瞬看他,看他取下那枚箭头,叶骁碰到他胸口的指尖是冷的,冰一般凉。 他的胸前最开始是一枚昆山佩,然后是心口骨,现在,什么都没了。 叶骁把一切都收回了。可他怪不了任何人。 沈令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十一岁那年的冬天,他像头牲畜一般被捆在门板上,赤身露体,被阉割,然后那些衣冠楚楚的人从他身边走过,挑猫狗一般漫不经心的评价,血从身体里涌出来,在皮肤上结成冰,然后慢慢被体温融化,成为肮脏五黑的一团,落到身下的门板上。 他作为一个人该有的一切,便在这团污秽不堪里被打碎、被剥夺殆尽,却又在十七年后,被他的爱人重新温柔的赋予,而现在,那个人要收回这一切了。那些他赖以为生的爱,叶骁要收回去了。 这是他该得的。他知道。他的所作所为,没有哪怕一点儿值得原谅——可他不想交出去,他知道这既不现实又无耻,但是…… 他不知道自己此时此刻该怎么办,沈令无助的站在那里,心里只想,要是可以把他一颗心挖出来捧在手上给他看就好了。他又惶然地想,这没有用,他的心,叶骁不要了。 他听到轻微衣物摩擦的声音,叶骁转身要走的一刹那,沈令无法控制地颤抖着伸手勾住他衣带,叶骁顿了顿,没有回头,抬脚出门,柔软布料从沈令无力的指头翩然而落。 他失去叶骁了。 沈令浑身发抖,牙齿间发出轻轻的科科声。 片刻之后外头院子响起轻微足音纷沓,显然已得了叶骁的指令,所有人飞快动作起来。 沈令把一切都告诉了叶骁。他的计划、四道虎符的去向、他的布置—— 他在说出来的时候,清楚的感觉到叶骁的手一点一点儿松开,他的心脏也一点一点儿被扯开。 可这是他应得的。他犯了错,万死莫赎。 叶骁走出去的一瞬间,沈令胸膛里塞满了冰凉的灰烬,粗粝的残渣刺在血肉中,每一个呼吸都带着血一般的疼。 他双手捂住面孔,眼睛是干的,只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呜咽。 他想,他怎么还没死? 他慢慢蹲下,蜷成一团,双手按在自己空荡荡的心口,然后,他听到了叶骁的脚步声。 沈令猛的抬头,他看到叶骁已穿了软件,一手翩然,一手繁繁,雪花跟在他身后,尾巴紧紧夹着,一对耳朵伏底,谨慎地四处顾盼。繁繁有些害怕地拽着养父袍脚,紧紧贴着叶骁,翩然一双胖手攀着叶骁颈子,一点儿不怕的呼呼大睡。 他怎么回来了?沈令没动,蹲在地上楞楞抬头看他, 叶骁扫了一眼他,沉声道:“换甲,准备突围。”说罢放下翩然,翻出一套软甲丢给他。 沈令吓了一跳,被软磕到了下颌,也不知道疼,怔怔地看了一眼叶骁,叶骁却不再看他,只低头嘱咐繁繁和雪花,繁繁噙着泪花糯糯点头,雪花发出了小小的哀鸣,拿面孔蹭了蹭叶骁的手,一双金黄色的眸子凝视着他,轻轻舔了舔主人的指尖。 叶骁点点头,揉了揉雪花,摸了摸繁繁的头,低声说了一句:“好姑娘。” 说罢,繁繁怯怯地放开他的手,走到沈令身边,仰着头看他,拉了拉他的袖子。 沈令有些迟钝而不知所以然的抬眼看叶骁,叶骁简单地道:“你带着繁繁,我带着翩然。” 沈令没动,叶骁顿了一下,对上那双怔怔看他的眸子时,他叹了口气,比了下眼,轻轻把翩然托高一些,俯身抓着沈令领子,把他半提起来,在他唇上吻了一下。 虽然被勒得喘不过气,但是那个落在他唇上的吻一下给了他希望。沈令抱着甲站起来,听到叶骁说,我是挺生气的,但,我爱你,阿令。这点不会因为发生了别的事情而改变。你要记得,你再怎么对我,我顶多生一会儿气,却不会真的埋怨你。 ——他本以为自己会烈焰焚身,哪知等来的是春雨如温。 他不信叶骁、背叛了他、要杀他,叶骁却予他一吻,给他满腔深爱。 “我拿走骨箭,是怕乱军之中你我分开。在我自己身边,真有万一我也有办法。”叶骁简单地解释了一句。 沈令此时神智恢复,听得心内骤然一惊,他反手抓住叶骁手腕,“……你这话什么意思?” 叶骁没说话,只捏着他手,笑了一下,柔声道:“快穿甲吧,前头已经开始有人离城了,估计再过一会儿我们的动作就被发现了,我们要抓紧时间突围。阿父那边已经通知了,你也不用太担心。” 沈令心内如坠着一块大石,他将轻甲穿在袍内,心内暗暗下了个决定。 叶骁帮他在后面把甲胄系好,轻轻对他说了一句,“如果一会儿打起来了,你往后稍。都是你昔日同袍,你不好应对。” 沈令一愣,转头看他,叶骁正要开口,忽然整个人静住。 他一动不动,像是魂魄忽然被人抽走一般,安静地定住。 “……三郎?”沈令轻轻唤了他一声,叶骁眨眼,长睫开阖之间,一道血痕,突兀地从他左眼淌下。 那仿佛一道血红的泪痕,从眼角滑落,粘稠地滴在他深蓝色的袍子上。 沈令只听到他用一种从未有过,极痛极轻的语气唤了一句:“……嫣和……” 那是五娘的名字。 沈令在听到这一声的刹那,整颗心忽然沉了下去。他没有任何道理的知道,五娘死了。 叶骁就那么楞楞地看着前面,一张俊美面孔上没有什么表情,他眨眼,血从眼角流出来,像一串殷红的泪水。 外面忽然嘈杂起来,人喊马嘶,隐隐有金铁交鸣的声音,叶骁恍若未闻,视线移到沈令脸上,他像是不认识沈令一般看了他一会儿,然后他后退一步,轻轻松开了手。 而与此同时,四百里外,云林江畔,白玉京的黄牙城中,青翼学宫之内,有人慌忙跑过中庭,到了学宫的最深处。 青翼学宫遍布金色法阵,而随着逐渐深入,法阵越来越繁复,直到学宫最深处,只能看见层叠的金色法阵,于空中彼此悬浮交错,仿佛形成了一座宏大的金色宫殿。 法阵的中心,一张白玉莲台上,蓬莱君闭目趺坐。 白的发、白的衣、白的肌肤和白玉莲台,他看上去像一具美丽无比,玉化的尸体。 “祭酒祭酒!不好了!北齐那边传来消息,出事了!” 男人慢慢睁开了那双血红色的眸子。 安静听完侍从的话,他挥手让对方退下,满布金色法阵的空间瞬间寂静,然后一双美玉一般的藕臂,从他的身后蜿蜒而出,亲昵地揽上他的颈子,而另一双纤柔的手,则爱娇地攀在他膝上,丹红指尖轻轻在他腿上画着圈。 ——只有这两双手。没有身体,没有其他任何部分。 而这两双手就像是某个空间在此地的投影一般,什么都碰触不到,只能虚虚抚过。 永夜幽的声音响起刹那,法阵震荡,金色的细小咒文像是阳光下棉被抖落的灰尘一般,细软纷落。 “我的小鸟儿本来就是要奉献给我的祭品,你这么阻拦,不合适吧?” 蓬莱君沉默了一会儿,没有理会她的调笑:“我想与夫人做个交易。” “……说来听听。” “以我白山十刹音之身、三魂六魄,饲于夫人,只换一事。”蓬莱君吐出自己真名的刹那,金色法阵刹那波动,整个空间的法阵扑簌簌抖落无数金黄咒文。 “我的小鸟儿?” 蓬莱君张口,吐出一串晦涩的词语,四只在他身上抚弄的手若有所思地停下,彼此交缠,似乎在衡量什么。片刻之后,当法阵震荡渐渐平息,永夜幽一声娇笑,“虽然我有些吃亏,但实在有趣,我便允了吧。” 她柔声道:“成交。” 十二月十四凌晨,北齐于雷州起兵,袭击北齐监国叶骁所在驿馆,叶骁早查,突围而去—— 叶骁杀出城外去的时候,是子时末刻,怀中锦兜裹着翩然,满头满脸的血。 他的眼睛还在流血,只要一眨眼,左眼的血就会像眼泪一样涌出来,然后那血就结成了冰,凝在他的眼睫上。 嫣和死了,那个像是他的母亲又像是他的姐姐的女人,为了他,在异国的土地上慨然赴死。 她本可以不死的。她本可以在温暖美丽的丰源京,做他王府一辈子的“五娘”。 叶骁在马背上哽咽出声,紧紧揽住胸前幼小的孩童。 出城十五里,按照计划,兵分三路。他这次只带了百名精锐羽林卫,两路疑兵,一路往山南关去,一路往成安京去,叶骁带了五十名精锐中的精锐,直杀云林江畔的白玉京五大主城之一的黄牙城——蓬莱君就在那里。 然而这一切却都在之前沈令的预料之中。沈令四道虎符全下,基本封堵住了叶骁所有的退路。 再怎样的精锐,这么少的人都无法对抗成建制的军队,他们只能取道荒原,一路避行。 然而沈令早在之前,就洞察了他们可能采取的一切手段—— 即便他现在人在叶骁阵中,自己与自己对抗,但是在人数压倒性的不利下,十二月十八,在距离云林江边国境还有七十里处,追兵终于悄然而至—— 当时是中午,他们正在林中一处猎屋里略作修整,趴在门口的雪花忽然立起来,向西南方向低声咆哮。 叶骁和沈令立刻抱起繁繁和翩然,飞身出屋,上马疾驰而去—— 沈令揽着繁繁刚刚翻上马背,只听到远处马蹄急响,隐隐有破空之声,他把繁繁按入怀中,俯身正要催马的一刻,他听到了一声女子惨叫! 那是,窈娘的声音。 沈令猛的勒马回头,他看到一支大羽箭刺透窈娘单薄身躯,她像是一片轻飘飘的树叶一般,从马背上落下来,落到了地面上—— 她看到了他,眼睛猛的睁大,想要说什么,一张嘴,鲜红的血涌出来,她似乎想爬起来,却撑不住身,侧身滚落到旁边的雪堆里。 在这一刹那,沈令忽然想起自己在决定发动雷州兵变之前,对下属说的话。 他告诉他们,无论发生什么,无论他当时的位置为何、站在哪里、身边是谁、对他们说什么,一概不听,只需要记得四个字:格杀勿论。 他们做到了。 他们杀了他的窈娘,不,是他杀了窈娘。 沈令飞快回头,叶骁也正回头,叶骁的眼睛睁大,两人视线相对刹那,叶骁身侧侍从一鞭抽在马股上,骏马吃疼,飞驰而去,而就在这一瞬间,沈令之前早就做过的那个决定,浮上心头。 灿灿打马而上,他凌空把繁繁朝她怀里一掷,接住繁繁的刹那,灿灿立刻明白他想做什么,神色肃然,与他错身而过—— 沈令提着凤鸣,逆着羽林卫精锐策马而去! □□闪动,弹开几支羽箭,他下马抱起窈娘,这个曾是他妻子的女子满头满脸的血和泥,勉强睁开眼看他,唇角弯了弯,似要对他说话,又似是要笑一笑,口里大量的血涌出来,抬手想碰碰他的面孔,却最终在葱白指尖即将碰触到他的刹那,轻轻垂落。 沈令把她紧紧揽在怀里,面孔埋在她乌黑秀发中,一瞬之后,他长身而起,把窈娘的尸身放在马上,看着前方涌来,如潮水一般的北齐士兵。 领头的宋将军阴沉着脸看他,只吐出三个字:“沈大人!” 沈令什么都没说,他握紧手中凤鸣,轻轻吐出一口气,“来,动手。” 沈令想,万般无辜,其罪在我。 都是我错。 他可以死在这里,但叶骁和其他人要好好活着。 第八十回 血沉沙 第八十回血沉沙 风里有血的味道。 腥的、涩,带着一点点温度,裹在刀子一样的风里,在人呼吸的时候飞快地冷下去,带着冰碴的温度沿着喉咙粗粝滑落到肺里。 叶骁身边不断有人倒下去,血和惨叫一起溅上他的面孔,他没有看的闲暇,他在马上伏着身,拿胳膊护在翩然身前,他隐隐约约听到小孩在哭,唯一能做的就是把他朝怀里揽得更紧一些。他肩上中了一箭,他咬着牙折断箭杆,继续奔逃。 叶骁告诉自己,不要看、不要听、不要听——一步都不能停,停下来就会死,那五娘、窈娘、那些为了他能逃出生天的所有人的生命,便全部都白费了。 跟随着他的人越来越少,后面的追兵越来越近,他只看着前方,心里想,还有一点、只有一点了! 正午的太阳明亮得刺眼,叶骁看到前方一架长长的石桥,他知道,自己到凌元桥了。 凌元桥后二十里,便是北齐边境,白玉京境内。 越过石桥,叶骁吐出一口嘴里的血沫,他大声道:“灿灿,我们快到了!”说罢,他回头看去,看到在他身后,面上有着伤疤,容貌普通的女子对他露出了一个温柔的微笑。 她对叶骁身边残存的十几名侍卫比了个手势,把繁繁放到了他的马背上。 当时冬日烈烈,太阳高悬正中,灿灿身后,凌元桥彼端,沙尘滚滚,人马沸鸣,追兵已至。 叶骁忽然有了一种极其不好的预感,他大吼一声,“灿灿!”还不等他动作,身边侍卫一拥而上,簇着他往云林江而去—— 叶骁内心生出一种极大的恐惧,他在马上一声一声嘶喊着灿灿的名字,拼命回头,灿灿也回头看他,对他又笑了一下,天真又稚气,然后她对他用了一个手语。 她说,回家吧,三郎。 她就转过头去,双手一分,抽出身后两柄横刀。 然后那道安坐马上,立于桥头,双手持刀的女子背影,便越来越小,随即沙尘卷起,他再看不到灿灿的身影。 忽然起风,狂云蔽日,遮天绝岳。 这是他最后一次看到他的死卫,灿星汉。 灿灿立在桥头,平静地看着对面涌来的大军。 三轮连射,她手中长刀一震,面前长箭悉数扫飞,且战且退了约一箭之地,在看到凌云桥上挤满人的刹那,她忽然俯身一勾,藏在马腹之下,直冲而上! 她的坐骑一瞬间被射成了一个刺猬,马匹倒地刹那,她猱身而出,手中横刀飞转,在她手中如同两片雪亮银轮,刀光过处,血光四溅! 凌云桥狭窄,她杀入人群,直如虎入羊群,然而这些北齐士兵乃是昔年沈令亲自训练,丝毫不乱,看她近前,先立盾牌避开锋芒,随后□□队挺身而上,雪亮□□将灿灿逼退数步,而就在这瞬间,泼天箭雨倾泻而下! 灿灿娇小的身躯瞬间被长箭贯穿,她身形一晃,手中横刀一点,勉强撑住身体—— 第二波连射已至! 她无从躲闪,只听十数声闷响,她仿若一个箭靶,浑身插满长箭,刹那血流成河。 长发披散,她晃了几晃,撑住桥墩,兀自没有倒下,女子在满是血污的乱发下轻轻笑了一声。 她咳着血,用长久不语,嘶哑不堪的声音道:“我乃,塑月……秦王司马,灿星汉——” 闭口一念累积了整整二十年的力量,在这一瞬间爆发出来! 她双手横刀插入石桥,竟如插入木头一般轻松,在她全力一击之下,凌云桥轰然崩塌! 她从桥上跌下去,落在被鲜血染透的冰面上,因为全身中箭,她倒不下去,便以一种滑稽的姿态横在了冰上,灿灿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凝望向叶骁逃去的方向。 血从额头上淌下来糊在眼睛里,视线从血红慢慢变成漆黑——她什么都看不到。 她忽然想亲亲自己的幼子,再跟叶骁说,回家啊,一起回家。 阿骁,翩然,你们要好好的。 我爱你们。 叶骁的右眼落下血红泪水的时候,他身旁最后一个侍卫倒下。 他的马躺在地上发出最后一声哀鸣,嘴里吐着血沫,抽搐着死去。他背上有血,不是他的,是他背着的繁繁的血,小孩中了箭,一双胳膊颤抖着揽着他的脖子,泪水顺着他的颈子往下淌,飞快变凉,然后冻结。 雪花也死了。被他亲手养大,会蜷着爪子每天在他怀里讨亲亲,胆小又乖顺的黑狼,咆哮着撕开了扑向他的士兵的喉咙,被一枪捅穿柔软的腹部,高高甩起,落在地上,它又疼又怕,想跑回到他身边撒娇讨摸摸,把疼得不行的肚皮亮给他看,但它却勉强站起来,冲向了敌人—— 雪花的头被斩落,漆黑的狼头落在地上,打了几个转,下巴上一点柔软的白毛沾了血,正对着他,那双金黄色的眸子睁着,倒映出叶骁血迹斑斑的身影,死不瞑目。 叶骁怀里捧着翩然,横刀点地,然后现在,血泪淌下,他便知道,灿灿也死了。 他双眼里是之前青城君玩笑一般教的他一个小小的术法:望生符——这个术法唯一的作用,就是将别人的血点入眼中,便可知对方生死,他当时也玩笑一般将灿灿和五娘的血点在了自己双眼中。 他之前从未想过,会在这种时候用上。 他生命里最重要的这些,被一层一层,连皮带肉,从他的血肉里撕开,扯烂,踏碎成泥。 但是很奇怪的,他的脑子里却并没有什么悲伤的感觉。叶骁觉得自己所有的感情都似乎被蒙上了一层紧紧的纱,这些死亡带给他的痛苦都被隔绝开了,他长而缓慢地吐着气,头脑异常清醒。 他想,他怎么都无所谓,死就死了,但怀里的两个孩子至少要活下去。 他一生杀人无数,死得怎样惨烈都是应当,但是孩子不应该死。他们还那么小,毫无罪愆,柔嫩的手上除了花和糖,什么都没有沾染过。 幼子何辜。他已经牺牲了那么多了,至少,保住孩子,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距离边境只有二十里了,只有二十里。过去就好,过去就好。 叶骁看着远方渐渐追上来的追兵,他单手抱着翩然,一手伸入衣领内,拉出了沈令骨头磨成的箭头,攥在手心。 他想,阿父,对不起,要让你伤心了。 他忽然想到沈令,只觉得心口一疼,随即他强迫自己不要再想,闭上眼,微微默诵。 ——他身上绽开了一道雪白光辉。 然后天空暗下来,太阳在漆黑的云层里显出微弱血红的一团。 整个世界忽然停滞了一般安静。 叶骁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深灰色的瞳仁变成了朱玉一般的颜色——他破开了自己身上最后一道封印。 满身血污的男人在这一刹那显出了一种妖戾凶狂的气质,他低声道:“阿娘,你忍心别人将你的儿子欺侮至此么?” 他话音刚落的刹那,一股漆黑的,瘴气一般的尸气,从他的身上渗了出来——尸气沿着地上的血迹蛇一般蜿蜒,攀上侍从的尸体、马的尸体、雪花的尸体、然后飞快沿着地脉流窜,向整个大地淌去! 叶骁右眼流着血,泪珠一般的血滴落地面的刹那,在漆黑的尸气中激起了一个轻微的涟漪。 他嘶声道:“……奉请诸位英魂,若愿应我所求,还请为我叶骁,再战一回——” ——永夜秘术·幽狱绝牢起阵—— 整个战场上所有的人,都在耳畔听到了一声女子轻笑,就像一个艳鬼,伏在颈上,轻笑嫣然。 漆黑尸气如同潮水一般漫过大地。 永夜秘术,操魂控尸,那些为叶骁奋勇搏杀至最后一刻的尸体,慢慢站了起来。 身旁倒地的侍卫握起自己的断肢,跨上颈子几乎被砍断的战马。雪花无头的尸体踩着自己的肠子站起,身旁的头颅发出了咆哮! 凌云桥下的乱石碎冰之上,灿灿睁开了双眼—— 那些为他战死的人,正如叶骁所求,愿意为他再战一回。 叶骁看着那些被秘术所控的尸体为他再次冲入战场,北齐士兵惊恐的叫喊,他哽咽一声,转身向边境疾奔而去! 在他身后,雪花、侍从、灿灿不断被再次杀死,然后再次站起来,直到身体碎为齑粉,即便只剩下一只手,也要抓住对方的马蹄,为了保护他,战斗到最后一瞬。 箭落如雨,叶骁根本顾不得查看自己有没有受伤,他只是抱紧怀里的两个孩子,朝云林江畔而去! 他用尽全力压抑着体内不断翻滚,即将破体而出的永夜之力,只不停低声念着,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这对不起向谁说的,他却已然不知道了。 他想,求求你了,谁都好,求求你了,我魂飞魄散怎么死都好,只求求你,让繁繁和翩然活下去。 他已经只有这两个孩子了。 叶骁不知道跑了多久,身后的马蹄声越来越近,叶骁终于看到面前一条白练一般巨大的江流,江面之上白帆点点,正是白玉京驰名天下的水军江卫,打头一艘快船,飞快劈浪而来! 叶骁毫不犹豫,抱着两个孩子,从崖上一跃而下——一支箭射穿了他的身体。 血喷到两个孩子身上,他沉沉往水中坠去,而就在这瞬间,快船船头一人雪发白衣,手腕一抖,一道长索灵蛇一样飞出,堪堪缠上叶骁腰间,一股巨力一带,叶骁擦着冰冷江水横掠而出,落入了一个冰冷的怀抱。 男人的衣襟上有他闻惯了的檀香味,叶骁视线模糊,却在这一刹那放了心。 是他的阿父,阿父来了,救了他。他没事了。 他浑身脱力,蓬莱君把他放下,他用最后一点力气把两个孩子从怀中解下来,要交给蓬莱君查看伤势,却看到他的养父那双朱色的眸子微微垂下。 叶骁一怔。 他忽然意识到一件事,他已经多久,没听到繁繁和翩然的哭声了? 他一下慌张起来,连忙低头看去,他看到几支洞穿过他肩膀手臂的箭,被缓慢地从两个孩子细嫩的肌肤里,拔了出来。 两个孩子合着眼,面上覆着一层血凝成的薄红色的冰,浑身冰冷,一动不动。 他们早就死了,在他的怀中,在他不知道的时候,他没有听到他们的哭声,没有听到□□,就这么怀揣着唯一一点微弱的希望,抱着他们的尸体,祈祷他们还活着。 叶骁怔怔地看着两个死去的孩子,发不出一点儿声音。 他什么都没有保住,他谁都救不了。 ——只有他活着。 叶骁身子晃了一晃,倒在了蓬莱君怀里。 他怎么还活着呢? 叶骁再次醒过来,是躺在一架宽敞舒适的马车里。蓬莱君跪坐在他身旁,似是刚给他抹过药。 看他醒了,蓬莱君亲手喂了他一盏参汤,跟他说了这几天发生的事。 他已经昏迷整整十二天了。 这次接到他的焰火传信,蓬莱君便向白玉京借兵,同时请动与蓬莱君同为白玉京十二祭酒之一的赵胤出山。 赵胤与沈令、阳知风、符青主并列天下四兵,在山南关未失,而北齐没有冯映与沈令的情况下,轻易镇压了这次北齐兵变。 十二月二十五,山南关的塑月军队围困成安京,京内禁军哗变,沈行被当场格杀在大殿之上,成安京无血开城,他们明天就可以抵达成安京了。 叶骁极其安静,一句话都没说。 他没有问任何问题,他就只是靠在床头,一口一口乖巧地喝汤,听养父说话。 然后他向蓬莱君要一面镜子。蓬莱君顿了顿,侧身拿了个袖中镜捧在他面前,叶骁抬眼,清清楚楚地看见,镜子中映出了他一双血红色的眸子。 ——那是永夜一族的标志。 叶骁记得很清楚,为了保住两个幼儿的性命,他强行动用了永夜幽的力量,解开了身上最后一道蓬莱君布下的禁制,发动了永夜秘术,当时他拼着最后一丝力量,强行将永夜幽禁锢在体内,只希望自己能撑到蓬莱君身边,救下两个孩子,同时用沈令的心头骨杀了他。 他应该死了才对。如果他没死,那他现在的身体也应该被永夜幽所夺——可这一切都没发生。 一念及此,叶骁猛地抬头看向蓬莱君,挣扎着伸手抓住他袍角,嘶声道:“你做了什么?” 蓬莱君没有立刻回答,他看了叶骁片刻,慢慢移开视线,才道,“我和永夜幽做了个交易。” 他用自己换了叶骁。 蓬莱君用自己身体魂魄作为筹码,交换只要叶骁活着,永夜幽就不得现世的束缚。 这个束缚唯一的条件,就是叶骁从此之后,不得动用哪怕一丝龙楼之力,只要他用了,这个束缚即刻打破,叶骁的身体归于永夜幽。 听他说完,叶骁怔怔看他,然后极轻的问了一句,“……还有多久?” “……夫人宽宏大量,宽限了一些时日,尚有十天——我本来就没多久好活了。” 叶骁用那双不复深灰的红色眼睛看着他,低声喃语:“……我怎么还没死呢?” 是啊,他怎么还活着? 五娘、灿灿、窈娘、那么多他知道名字和不知道名字的人,为了保全他的性命而牺牲,可他却连灿灿的孩子都保不住。 两个毫无过错,那么小的孩子,死在了他的怀中,那么多那么好的人死了,他却活着,还用他的养父性命来换他接下来的残生。 他凭什么?这么多人会死,都是因为他的错。 千错万错,咎由自他。 他慢慢松开手,蓬莱君却伸手,把他抱在了怀里。 蓬莱君朱玉色的瞳孔罕见地闪过一丝温柔,他小心顺着叶骁的头发,他说,这话说出来非但自私,而且亵渎英魂,但是,阿骁,我很庆幸死的不是你。 不善言辞的男人字斟句酌地说着,他说得很慢,每一个字却都是从他心里掏出来,滚烫,带着血,“作为父亲,本来就该保护自己的孩子。我说过,阿骁,你是我的孩子。” 说到这里,他笑了一下。蓬莱君生得好,却与叶骁那种颠倒风流盛世荣华的美貌不同,蓬莱君的俊美是一种无尘无垢断情绝欲的非人之美,甚至于普通人看他一眼,都会心生亵渎谪仙一般的愧疚。但是他一笑起来,却尽是红尘温柔。 “阿骁,我不是因为你是先帝的孩子而爱你。我爱你是因为在我眼里,你是我的孩子。我爱你胜过爱你的父亲,以及……” 他温柔地捧着叶骁的面孔,低头轻轻吻了一下他冰凉白皙的额头,“——这个世界上的一切。三郎,无论如何,你还有我。” 蓬莱君什么都知道。他包容了他的所有,好的坏的他闯下的祸。可他拿什么回报蓬莱君呢?他任性、随心所欲、为所欲为,然后,他的恣意妄为将他所有珍视的人和事物焚烧殆尽。 最终,他愚蠢无能,没有保住孩子,还搭上了蓬莱君的性命。 而今日之局,虽是沈令酿成,始作俑者却是他。 他慢慢笑起来,然后眼泪从那双血色的眸子里落下,他几近无声地问自己的养父,如果他没有爱上沈令,是不是后面这些事都不会发生? 灿灿还是他的死卫,跟在他身后、五娘琢磨着怎么给他消暑—— 他再说不下去,只是眼泪成串滚落。 蓬莱君只搂着他,良久的沉默之后,才缓缓地道:“爱这件事,本身是没有错的,但是爱错了人,以至于一生错付,却是常事。” 说完,他给叶骁擦去眼泪,让他躺下,给他拉上被子,叶骁攥着他的衣角,他轻声道,“我不会走,你好好睡。” 叶骁抽噎着,闭上了眼睛,然后他听到蓬莱君淡淡地道:“沈令未死。” 叶骁抽了一口气,把手里那片菲薄的布料又捏紧了些。他想,是啊,他活着,沈令活着,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的他们两个活着,那些无辜的人却死了。这世间哪里有什么天理公道——若有,不是应该他们两个粉身碎骨么? 这时远远有鞭炮的声音传来,叶骁忽然意识到,今夜是元夜。 以前的元夜,所有人都围在一起,可现在,他什么都没有了。 可他和沈令都活着。可他们俩凭什么活着? 在这一瞬间,他忽然体会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感情。 此刻,他真真切切,超越一切的,恨着自己与沈令。 元月初二,蓬莱君一行抵达成安京,朱修媛抱着小皇子,披发赤足,手捧玉玺在城门跪迎,蓬莱君解衣而覆,赐乘朱轮车,满城上下对塑月蓬莱君的仁厚赞赏有加。 然后这场兵变,就这样彻底结束了。 所有的罪愆都推到了沈行身上,他矫诏冤杀太子、弑君杀臣、阴谋兵变,被枭首戮尸,冯映被追封为怀永太子,择日风光大葬。 第二日,沈令乘着一乘普通马车进了成安京,他从车帘的缝隙中看到城头挂着数颗人头,内中一颗残缺不全,面目狰狞的,就是他的弟弟沈行。 不久之后,他的人头大概也会挂在那里吧。他平静地想着。他本来就该死,他发过誓的,伤害叶骁,流了叶骁血的,都该死。而他就该被碎尸万段。 希望挂上去的时候眼睛还在,能让他看到叶骁。 那日沈令护着窈娘的尸体力尽被俘,宋将军抓着他领子怒吼为何背叛他们,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冰冷剑锋横在他颈子上,拉出一条细长伤口,却最终还是没有斩下。 他被灌了化功散,制住一身武艺,押在军中,然后就是白玉京出兵,北齐兵败,他被押往白玉京,软禁在监国府里。 沈令踏进监国府大门的时候,只觉得恍如隔世。 府内全没了之前的热闹景象,虽然依旧整洁,却多了一种破败萧索。 沈令被关在偏院,不能踏出院门一步,随时有人监视,片纸只言都递不进来——而这一切他都不在乎。 他安静得像是一道幽灵,一整日一整日的不言不动,只摩挲着手里的三彩瓷罐——那是窈娘的骨灰。 最开始唤他沈大人、然后唤他夫君、唤他阿令的言笑晏晏,美丽持重的女子,如今便是他手中这小小的一个瓷罐中盛的一握清灰。 被押到京城的路上,他听到只言片语,知道了叶骁未死,却也知道了整个秦王府,除了出任山南关知府的黛颜,所有的人,都死于这场雷州兵变。 都是他害死的。所有人。那么小的两个孩子,最后也死在了叶骁的怀中。每一个人、每一个人,都是他害死的。 他做的选择、他布的杀局、他下的命令,结果却是别人来承担。 叶骁不会原谅他。他很清楚这一点。他也没有奢求过叶骁可能会原谅他。 沈令看着着手里冰凉的瓷罐,他对自己的未来毫不关心,左右不过一死而已,他只想再见叶骁一面。 对叶骁说对不起,让他不要责怪他自己——虽然他并没有资格这么说。 然后呢,他没想过。他只觉得,叶骁要怎么便怎样。他随他处置。 剥皮抽筋、凌迟碎尸,怎样都好,他只想,再见到叶骁一次。 想再看他一眼,哪怕是远远的,只看一眼,叫他立时去死,他也甘之如饴。 结果,他没有见到叶骁,却等来了蓬莱君。 第八十一回 雪满头 第八十一回雪满头 元夜初八这天,蓬莱君轻装简从到了监国府。他屏退众人,缓步走进软禁沈令的小院。 沈令一身素色衣衫坐在窗前,头发随意挽了个发髻,插着一根木簪,他垂眸看着手里瓷罐,眼神却是飘的,像是看着不知道哪里的谁。 蓬莱君忽然毫无道理的在这个瞬间想起了叶骁的父亲,他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也是这样。丧偶的帝王披发素衣,坐在窗前,凝视着手中亡妻留下的一柄纨扇,像是在看谁,又像是什么都没看,仿佛随时都会消失一般。 ——然后他与叶骁,就同样被这般情深辜负。 蓬莱君顿了顿,缓步走到门口,内力被封与常人无异的沈令才听到声音,看到是他的一瞬间,他那双暗淡的眸子一下亮了起来,他飞快向蓬莱君身后张望,在看到并没有其他人的时候,那双眸子就像偶然泛起一点火星的灰堆,重又沉晦了下去。 蓬莱君在他对面坐下,沈令行完礼,两人都默然了片刻,最后是沈令先开口,他问道,秦王安好? 蓬莱君没有回答。他朱玉色的眸子只是看着他,想起数日前初到成安京的那一天。 那时候叶骁刚能起床行走,结果刚进了成安京,他就不见了,随员一下就炸了,蓬莱君却没让他们去找,就按照预定行程住进驿馆。 他知道叶骁去了哪里。 当天晚上,叶骁一瘸一拐地自己回来,面色苍白,身上被冷风吹透,一头栽在他怀里,被他抱回了暖阁。 他的孩子全身冰冷,微微打着抖,把脸孔埋在他臂弯里,他没说话,只是给他除了外衣,放进暖呼呼的被窝。叶骁缓了好久,才攒起劲儿慢慢坐起来,蓬莱君端了热粥喂他,叶骁乖乖喝完粥,像个小孩一样靠在他肩头,慢慢地道,“阿父,我完了。” 叶骁去了监国府。 他没进去,就在外面痴痴地看了一天。 他一路走过去的时候,只想着再见到沈令,胸膛中那股尖锐的恨意就冰冷着在五脏六腑里席卷而来——沈令是必须要死的,他不死,无以谢英灵。 然而就在他走到监国府门口,看到街口惯常摆着的胡麻饼摊子的一瞬间,他近乎于本能地走过去,买了两个,正要从袖子里掏钱的时候,他仿佛被冰水兜头浇过一般,楞在当场。 摊子主人是个刻薄老者,看他在袖子里摸了半晌没掏出钱来,不耐烦地夺过他手里胡麻饼,把他赶开,叶骁脑子里乱哄哄的,被他赶走,摇摇晃晃走到监国府角门处的时候,他才低头看着空无一物的手。 他刚才一面极其冷静地想着处置沈令到底是交三法司会审还是直接请上谕,一面却不自觉地去买了沈令平日最喜欢吃的这家胡麻饼。 死了这么多人,到了这个时候,明明胸口恨意都快压抑不住了,他却还惦记着沈令。 叶骁抬头看着面前青石高墙,他想,沈令就在这堵墙的后面。 看,多简单,几步,他就可以走进去,然后呢? 一路上想到的所有可能忽然在这一刹那全都没了。叶骁的脑子忽然一片空白。他想不出走进这个府邸,见到沈令,他会说什么,有什么反应。 他在路上咬牙切齿,恨不得把沈令食肉寝皮,但是到了此刻,一墙之隔,那些鲜明冷硬的恨,就像是夏天大太阳下头的冰,慢慢地化了。 他想看看沈令,想看他现在好不好。 你看,他还在这里站着,还没有见到沈令,那他要是见到沈令了呢?他会怎么样? 叶骁不知道。他用尽自己全部的意志力,没有进去,就这么在监国府外待了一天,快要宵禁,才拖着伤痕累累的躯体回来。 叶骁靠在蓬莱君肩上,手背遮着眼睛,他唇角微微上弯了一下,他极轻地道,“阿父,我到现在还是爱他。” 他说:“我今天在监国府外吹了一天的风。我终于明白,不爱沈令这件事情,我做不到。” 可他不应该再爱沈令了。那是不对的,他现在只该恨他。 五娘、灿灿、繁繁、翩然、窈娘——那么多的人,为沈令死了。 是,沈令中途后悔,坦诚一切,为他独挡追兵——可这没有意义,他的亲人,他爱的那些人,都死在了沈令这一场兵变之下。 他应该立刻杀了沈令以报亡者在天之灵,可他却痴痴地想,不知沈令还好不好——他对得起谁呢?对得起那些为了保护他,即便已经身死,还是愿意为他再战一次的英魂么?对得起那些为他粉身碎骨的人么? 可他确确实实地,到现在为止,都深爱着沈令——他可以恨沈令,但是他没法做到不爱他。 眼泪从叶骁手背与面孔的缝隙间淌下来,“我那么爱他,我爱他爱到没有原则,是非不分,是的,我现在不原谅他,但是我总有一天会原谅他,会只想着与他厮守余生,我一定会的——那我有什么脸去见灿灿和五娘?他们为了我死了啊!我连灿灿的孩子都保不住……” 他的声音渐渐弱下去,手无力垂落,蓬莱君捂住了他的眼睛,感觉到他纤长睫毛划过掌心,温热泪水从他指尖滑落。 叶骁说,阿父,我没法不爱他,可我不想爱他了。我应该杀了他,可我做不到……但是爱他这件事,太痛苦了,我没法原谅我自己,阿父,救救我吧…… 被他亲手抚养长大的孩子哽咽着说:“阿父,救救我……” 蓬莱君顿了一下,“你要我为你做什么?” 叶骁拉下他的手,侧头看他,与他一模一样的朱红色的眸子茫然地看着他,他嚅嚅地道:“……我不知道……” 他抽噎一声,茫然地摇头,血色的眼睛中现出了孩子一般天真的稚气,他眨了眨眼,俊美面孔上大颗泪水滚落,“……阿父,我该怎么办?” 然后他笑起来,大颗的泪水从血色的眼睛中滚落而下,“阿父,我不想爱他了。” 那是他今生所见,最为绝望的叶骁。 他的孩子哭着对他说,他不想再爱沈令了,可只要叶骁活着,他就没法不去爱沈令。 他的孩子与他一样,明知错付,无力自拔。 蓬莱君瞬间洞察了自己抚养长大的孩子绝望和他打算做什么。 他只在心内衡量了一瞬,便抚摸着叶骁的头低语道:“只要是你的决定,我什么都好。阿骁,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 闭了一下眼睛,从回忆中跳出,蓬莱君重新看回面前清瘦如纸的男人,他慢慢摇摇头,“算不得好,也……算不得不好。” 沈令一下慌了,刚要再问,蓬莱君微微摇了摇头,沈令猛的顿住,他低声道:“……我的错。” 是啊,沈令的错,可承担的人却是叶骁。 蓬莱君沉默着凝视沈令,心内忽然有了一丝微弱的怜悯。 他爱的人不爱他,但是他至少还有叶骁,可沈令,什么都没有了。 蓬莱君轻轻摇了摇头,缓缓起身离开。他离开前只对沈令说了一句话:“你失去叶骁了。” 沈令安静地看他,闭上眼,无声地点了点头,低声道:“……我知道。” 他早就知道。五娘死的那一瞬间,他就知道,他失去叶骁了。 叶骁愿意为了他死,无论他对叶骁做了什么,叶骁都会原谅他,但叶骁不会原谅他伤害他的亲人——五娘、灿灿、窈娘、繁繁、翩然,这些人的死,他莫辞其咎。 蓬莱君听了这句,转头看他,白发的男人那张漠然面孔上现出了一点极其微弱的情绪。 沈令说不好那是什么,只能说是一个怪异的混杂了同情和冷笑的表情。 他摇摇头,轻声说,沈令,你什么都不知道。 这是沈令最后一次见到蓬莱君。 元月初十,蓬莱君薨逝于成安京。 沈令是在三月初三上巳节那天见到叶骁的。 当时蓬莱君丧事完毕、冯映下葬、兵变诸人俱都定案,朱修媛之子登基为北齐国主,一切尘埃落定。 沈令等到的,是一杯宫内赐下,化去他所有内力的药物。他有些奇怪的喝了下去,只想为何不是毒酒?后来一想,他这样大错,合该明正典刑,这杯药不过是怕他出乱子而已,便心下坦然。 上巳节正是晚春,满院芳菲,院内一棵老梨,盛开得如同燃烧的雪白的云,沉甸甸压弯了枝杈。 沈令正在凉亭内写字,忽然听到扑簌簌柔花轻摇,他一抬头,看到叶骁拂开重云一般的花,向他而来。 叶骁广袖玄衣,犀簪玉冠,他忽然停住,似是枝杈勾住了头发,他无奈地抽出发簪,一头雪一般的长发刹那倾落,合着落花如雪,拂了一身还满。 手里拈着玉冠,叶骁朝他望来,映着沈令清瘦身影的,不再是雨前天空一般的深灰色眸子,而是一双与蓬莱君一般无二,血红色的瞳孔。 看到叶骁的一瞬间,沈令手中的笔落在案上,染了他满袖的黑。他颤抖着,看向叶骁。 他怎么了,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他怎么变成这副样子?看着那人走入亭内,在他对面停住,沈令按着心口,惶然地唤了一声,“三郎……” 叶骁平静地看着他,微一躬身,敛袖为礼,慢慢地道:“沈侯别来无恙,叶某久疏问候。” 哪里不对……有哪里不对,这不是他的叶骁。 叶骁从不曾如此平静宁和。哪怕是战场上第一次见面,他也从未用如此疏离语气对他。 沈令只觉得自己像个被捅了一刀的气囊,浑身的力气往外泄,他快站不住,撑着桌子向后踉跄了几下,叶骁规规矩矩地一笑,“沈侯小心。” 不对……不对,叶骁怎么了?这不是他认识的叶骁…… 对方好心地搭了把手,扶沈令坐在石墩上,自己在对面落座,告诉他,对他的处分已经下来。 按理沈令必死无疑,但白玉京提了个要求,开出了一个让塑月无法拒绝的条件:十五年之内,让叶骁成为白玉京仅次于京主的长生狱主,执掌十二学宫。 白玉京下三位尊主,掌管一切政务的白玉京主、执掌学宫的长生狱主,以及执掌军务的天上重主,不以血统传承,而是有能者居之。 而这三个位子,京主与重主世代传承,唯独长生狱主这个位置,却是空着的时候比有人的时候要多些。 无他,这个位置太重要了,成为狱主,就意味着白玉京所有的智慧可以为他所得所用——在此之前,从未有任何一国宗室成为狱主的先例,而作为代价,他们要沈令。 塑月是无论如何要沈令的命的,但这个条件摆在显仁帝面前的时候,所有人都犹豫了。 最后显仁帝一咬牙,把这个裁断推给叶骁,让他自己处理。 叶骁只思考了一瞬,便含笑答应。 这次兵变主要靠白玉京救援,再加上之前塑月闹天花也是白玉京援手,对方摆出的条件又如此优渥,塑月没有不答应的理由。 所以明面上,沈令是此次北齐兵变的祸首,自然与北齐监国叶骁和离,赐死以庶人礼葬之。 等这边事情处理完毕,沈令就要前往白玉京。而这些沈令根本不关心,他一点儿都不在乎自己的未来死活,他充耳不闻,只惶然又近似于恐惧地看着叶骁,在对方说到告一段落的时候,一把抓住他的腕子,“三郎,你怎么了三郎?” 叶骁侧了一下头,慢慢把他的手从自己腕子上拨下去。 沈令一身武艺全废,根本挣不开,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被从叶骁腕上带下,他抬眼看叶骁,对方一双血红色的眸子平静无波。 他的心一点一点往下坠,沈令觉得自己落下泪来,微微眨眼,眼内却一片干涩。 他松开手,沈令的手一下搭在桌上,叶骁才道:“孤不惯与人亲近,失礼了。” 他看着对面沈令抖得不成样子,叹了口气,挽起袖子倒了杯茶,推到他面前,沈令捧起杯子,一半喝了一半洒了,略微定了定神,叶骁含笑轻轻点了点自己额头,清润声音徐徐传来,“我只是在这里,自己刺了一针罢了。” 沈令只觉得自己如同在寒冬腊月的雪地里,被人兜头浇了一身冰水。 叶骁之前曾经告诉过他,人类的所有感情,是由额前这一块掌管,只要破坏了这里,人的感情就会消失。 叶骁朱玉色的眸子凝视着他,轻轻点了点头。 “对,如沈侯所想。我放弃了一切的感情。因为只要有感情在,我就没法做到不爱你。” “那就所有的,都不要了吧。” 正月初十,蓬莱君在他的怀中死去,然后消失。 是真正意义上的消失,刹那不见,契约之下,蓬莱君的身体与魂魄,都成为了永夜幽的美食,从这个人间消失了。 他的养父临死前只摸摸他的面孔,对他一笑,道,“阿骁,好好活着。” 他抱着蓬莱君的衣服,呆呆坐了一夜,心里想,这个世界上,我真的,什么都没有了。他又想,原来失去父亲,是疼成这个样子,比失去横波、失去阿姐还要疼。 蓬莱君本想亲手为他刺入这一针,他拒绝了,低声说,失去阿父的苦,本就是我该受的,若我不受,岂不太便宜我了? 是啊,这人生百苦,那些爱他的人为他咬牙扛了,这最后一点苦头,难道他还要耍滑不吃么? 他该受的,就受着。 叶骁慢慢蜷缩成一团,抱紧怀中蓬莱君的衣服,在黎明到来的那一刻,他用一枚定灵针,刺入前额。 他挣扎了三日三夜,等他再次醒来,一头青丝悉成白发,镜子里的人雪发朱瞳,一瞬间看上去,居然与蓬莱君有几分相似。 叶骁伸手摸了摸镜子里自己的容颜。 从此之后,他无喜无悲,不嗔不怒,这滚滚红尘,他抽身而出,冷眼旁观。 他只是想,自己绝不能再辜负蓬莱君了。 接下来是忙不完的事,终于尘埃落定,三月暮春之时,他来见沈令。 在见到沈令之前,他本是有些许的担心。叶骁很清楚自己有多爱他,他甚至觉得,自己就算舍弃了所有情感,也可能还是会爱他,然后做出让自己后悔的决定。 直到他见到沈令的那一瞬。他终于放了心——他看着对面苍白羸弱,如一张薄纸的男人,就如同看到一个陌生人一般。 他终于,不爱沈令了。原来,不爱他是这样的感觉——心如止水,澈若明镜。 他刚才看到沈令之前,其实脑子里在转,若自己还是爱他,那说不得就要杀了他再找个理由搪塞白玉京——如果沈令居然还能影响到已经破坏掉感情的自己,那他实在太危险了。 现在,他可以放心把沈令交给白玉京了。 你看,深爱一个人,为他小心翼翼计量筹谋是多么难的事,可不爱一个人,把他秤斤论两卖了换好处是多么简单。 但是于此同时,在走进亭内的时候,叶骁意识到一件事:他无法报复沈令。 对沈令而言,这个世界上所剩,唯二重要的只有北齐和叶骁。叶骁是绝不会拿北齐来报复沈令的,这未来是他塑月的领土,凭什么为了一个沈令就自毁山河?那剩下的只有他自己——他又不疯,肯定不会对自己做什么。 何况,失去所有感情的叶骁,连“恨”也失去了。报复沈令对他并无意义。 白发朱瞳,规规矩矩说话、规规矩矩笑着的叶骁,就仿佛一具精良的人偶,只为了他的祖国和责任奉献余生。 不。叶骁暗暗纠正了一下自己的想法,他看着面前的沈令,心里想,现在这般,就某个意义上,才是对沈令最大的报复。 此时此刻,沈令的脸色灰白得像具尸体,他不敢看叶骁,只看着自己按在桌子上那只紧紧抓住桌角,指节泛白的手。要是过去,他怕早心疼得不能自已,可现在,他没有任何感觉,就与他看到其他任何人一样。 “其实没有感情……感觉不错,以前想杀人想得紧,现在也不想了,早知如此奇效,我就该早早给自己扎上一针,不必枉受这许多无妄之苦,害了这么多性命。”他安慰一般对沈令说,顿了顿,微微低头,“……所以还请沈侯准备一下,三日后启程,前往白玉京。” 沈令一动不能动,只绝望地看他优雅起身。 他应该说什么的,他应该说什么留下他的。可他的喉咙像是被扼住了一样,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 叶骁又说了几句什么,沈令耳朵嗡嗡作响,听不真切,最后,叶骁从袖中取出一方玉盒,轻轻一推,沈令低头看看玉盒,又抬眼死死看他,叶骁示意他打开看看,沈令抖着手去拿,一下把盒子碰掉,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他俯身去捡,却在看到里面绒垫上滚出来的东西时,整个人愣住。 那是一枚白骨箭头,上面穿了皮绳金锁。那是他的心头骨,叶骁从他身上取走,如今,还给了他。 他捡起来,撑着桌子起身,看着叶骁,叶骁对他一笑,“还君明珠,此物于我无用了。” 他不爱他了。所以他的心口骨,无法杀掉叶骁了。 沈令看着他终于挣出一句:“……三郎,我知道你不能原谅我,但——” 他说不出来下半句话,叶骁宽容看他,“我与沈侯之间,倒也论不到原谅与否。”语罢,叶骁微微一躬,对沈令柔声道:“我祝君,长命不绝,心若琉璃,我与君就此别过,此生不复,来生不逢。” 语罢,他转身离去,而沈令知道,自己终于,彻底失去了叶骁。 他忽然明白了那日蓬莱君对他说的话。他以为他知道,不,他知道什么呢?他什么都不知道。 沈令想,他此时大概是应该哭的,可他一滴眼泪都哭不出来。 叶骁即不爱他,也不恨他了。他被从叶骁的世界里赶了出来。 他连被叶骁报复而死的资格都没有,叶骁连报复他这件事,都放弃了。 三月初六,沈令前往白玉京的卷丹学宫。 此宫为十二祭酒之一的赵胤所掌。赵胤将沈令奉为上宾,在学宫内研习兵法,更将自己独子赵亭拜在他门下。 赵亭聪颖果敢,在药学上也颇有天赋,据说也很得南庄的欢心,南庄和沈令两人一身本事全传给他,后来赵亭出仕大越,离开白玉京的那日,沈令将凤鸣枪送了给他。 幼小的北齐国主在三年之后夭折,得了个哀主的谥号,叶骁继任北齐国主,又过了几年,北齐被塑月并吞,叶骁回了塑月,接的却不是蓬莱君留下的大理寺的位置,而是青城君的职务,华盖夫人幼子,名唤桔紫微的桔家未来族长,拜入他门下。 从此之后,塑月凶王之名一下涤荡,叶骁以贤王之姿辅政四年之后,带着紫微到了白玉京,接了蓬莱君的位置,做了玄翼学宫的祭酒,几年之后,出任白玉京长生狱狱主,执掌十二学宫。 京主之右,空悬九十七年之久的宝座,终于迎来了它的新一任主人。 而沈令再未见过叶骁。 即便是在卷丹学宫,除非祭酒亲来接送,他也不能走出他所居住的那个小小的院子。 他便常年坐在靠着大街那边的墙下,只想着若有一日,叶骁从门口过,能听到他的声音就好,哪怕只有一声,甚至于让他知道,他曾从他门口路过都好 然后时间便这么过去。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 他终究没有等到他的良人。叶骁放下了,他却只能保持这份绝望的爱至死。 那么长那么长的岁月,那么长那么长的绝望,以至于他产生了幻觉,偶然一个回眸,眼角一道余光,似乎就能瞥到一角玄衣,或者烛前半昏半沉的时候,房内角落恍惚听到熟悉的足音与一声轻笑。 他的余生便与这些虚妄的幻象作伴,漫漫而长。沈令有时候会控制不住地想,如果人生可以重来,叶骁是绝不会选择与他相逢,那他呢,他会怎么选? 他与叶骁相逢五十年,从他手中得了五年温柔韶光,这五年温柔,抵不抵得过一生凄楚? 沈令不知道。他只想再看叶骁一眼。 唯有此愿而已。 那是他与叶骁相遇之后的第五十个年头。 沈令已垂垂老矣,这日,他正在书案边写字,写的是铁钩银划,拿血拿命刻在他心头的那个名字:叶骁。 当时外头似有人嫁娶,好不热闹,然后他不知怎的,写完一张字,忽然抬头,便看到叶骁坐在窗边,本自向外张望,他一动作……叶骁心有灵犀,懒洋洋转头,眯着眼睛笑看他。 即便已经华发皑皑,他的叶骁依然笑得一如昔日年少,风流惊人,此情忒多。 他手中的笔一下落地,他看着对面与他一般老去的男人。 他终于等到叶骁了。 沈令便死在了那个春日黄昏。 老者伏在书案上,看着空荡荡的窗边,含笑而亡。 他的学生为他处理丧事,只说老师接近八十高寿而亡,无病无痛,含笑而终,算是喜丧。 而当沈令的死讯传入玄翼学宫的时候,叶骁刚刚结束了一场十年的长眠,他从冰池中破水而出,身旁他的弟子为他奉上裘皮,他不在意地裹在身上,坐上软轿,往自己的寝室而去。 身旁侍从把这十年来发生的事情一一禀报,他默默听了,顺手将直垂脚底的雪白长发随意挽了挽,在听到沈令两个字的时候,他顿了顿,喃喃自语似的说了一句,我这一辈子,答应过他的事,倒真是全做到了…… 他答应过沈令,死在他后面,他做到了——他答应过沈令的,有哪件事没有做到呢? 叶骁看向身旁美艳正盛的弟子,想起他上一次醒来,她还是个稚气犹存的小姑娘,不禁感慨时间如白驹过隙。 他的故人一个一个离世,而他仰赖白山大君的庇佑与长年沉埋冰池延续他本就远较常人漫长的生命——他必须活着,他活着,永夜幽就不会降临。这是他最后的责任了。 叶骁看着自己依旧年轻而充满光泽的修长双手,心内想,幸亏他破坏了自己所有感情,不然就他以前那般心软,这漫长的独活岁月,不知要怎么捱过。 幸好,幸好。 一念及此,叶骁忽然想起什么,他吩咐侍从,沈令的丧贴他亲自来写。他甚至还颇有余裕地打趣了一句,道,这么多年,我的字终于还练得不错。想必沈侯泉下有知,也不会嫌弃了。 身旁弟子娇笑一声,他裹紧裘皮,在轿上合了眼,只想着这次醒来有什么事要处理——最要紧的一桩,他的侄孙女要成婚,送些什么礼好…… 弟子柔声道:“尊主在想什么?” 他叹了口气,朱玉色的眸子雍容地看着她,“在想我之前果然少年轻浮,莽撞不懂事,爱错了人,做错了事,不过幸好,都过去了。” 说完这句,他沉默下来,一行人慢慢离了地下玄池。 叶骁忽然无由惊动,倏忽回头,唤了一声:“阿令?” 他身后什么都没有。 完 附在文后的一点杂记 我写过有史以来最长的文2333333,整整五十万字。 因为还要开二周目,总字数估计要到六十万了。 先说二周目,是个沙雕纯甜HE文,执念过于深重的沈令卡黄泉BUG卡到系统宕机,重新读档开始的故事,基本上是个我流爽文,宗旨是论叶家舅甥如何治愈一个疯批和一个抑郁症晚期患者。 你看别人家重生都是复仇,就我家重生是疯批大杀四方赎罪去了…… 不过等我缓缓,我要先写几个温柔治愈的甜文短篇来平衡一下…… 说回故事本身的一些我觉得很有意思的设定,但没写出来的地方 1、冯映是我中部写到一半忽然觉得卧槽,这里少个人,故事推进不下去了!赶紧回头安上的。 2、横波最开始的构思感情线是她喜欢叶骁,舅甥骨科,写到上部快完,给她拉的符青主的郎,然则叶姑娘不愿意,最后居然是和冯映,我都妹想到…… 3、五娘构思的时候是有感情线的,和南庄这个矮胖子。还挺甜的,后来发现没地方写,删除了 4、老弥构思的时候即想睡叶骁也想睡阿令,写着写着发现他敢这么干会被稚邪锤死,遂停手 5、蓬莱君本来构思是个受,但是写着写着他攻到爆表……就、就攻吧…… 6、叶骁他爹,先帝是个女装大佬(喂) 7、王姐知道青城君利用她逃离桔家 8、沈令确实是受尊神护佑的,护佑他的是章阳君,北狄的守护神,司掌英雄与光、植物和财富,别称玄光昊,和庇护叶骁的永夜大君是一对无时无刻不惦记着背刺对方的双生神。 9、叶询和卞阳是双箭头小妈文学,但是因为长子被毒杀的卞阳彻底黑化,她最后选择谋害叶询,让自己的女儿成为塑月皇帝。 10、沈令临死前听到的嫁娶之声,是叶骁的侄孙,卞阳的孙女迎娶夫君,路过白玉京的鼓吹乐队。 11、宿敌最开始的名字叫《长生狱》,我觉得太严肃了,要沙雕 就这些了,如果有缘,下个故事再见吧(挥手绢) 二周目戳旁边预收,《我的男宠是随时可以干掉我的大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