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死敌如何成为情人》作者:眼睁睁看着【完结】 文案: 你们知道吗? 洗大公子看上了莫二王子 路人甲:我昨天听说了 路人乙:我半个月前就知道了 路人丙:你们知道得太晚了,一年前我就得了消息 你们听我说…… 当事人表示他俩什么都不知道。 换言之论三观不合如何谈恋爱 能怎么谈,瞎谈呗! 莫二:我看脸 洗显:我看人 全城风评最差的两个在一起了,全城人从今天起吃瓜。 这瓜真好吃啊! 总而言之,美丽废物和智商担当联手演绎扮猪吃老虎。 PS: 纨绔目中无人恃美行凶攻×机智心机深沉温柔王子受 不正经权谋,文中一切历史背景或真或假,还是假的多。 主角还在成长中,前期别嫌弃他们。 新文求预收,虽然我觉得用处不大。 非正统修仙文《走进佛首》 有一天 每一个路遇参梦僧的人,都要啐他一口: 妖僧,下地狱去吧 曾经的佛首,天下大慈悲之人,为何落至如此境遇 是佛首失格,还是另有隐情 最慈悲之人行了最不慈悲之事 惨死的三千正道英灵,殒命的百天婴儿 到底死于谁手? 胸口跳动着的心脏, 为何在一次次接近真相时心悸不已 还有夜夜如梦的那人 又是谁? 走进人生栏目组,带领大家穿破层层迷雾,寻找隐藏在背后的失落真相 每晚九点,不见不散 以下是相关人士爆料 据不愿透露姓名的姚某人爆料:一定是有人嫉妒秃驴美貌,成心陷害,你们不要信外面的风言风语 emm……………… 佛首表示这人是谁啊,他不认识哎! 姚某人哭唧唧,挥舞着自己的小手绢:讨厌,男人都是大猪蹄子,昨个还说人家是你的亲亲小宝贝。 ps:非正统修仙文,不升级,毕竟登场时两位基本满级了 偏执决绝高傲妖王攻(傻得不自知)X温柔淡漠心怀天下高僧受(有头发的) 内容标签: 强强 宫廷侯爵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莫二,洗显 ┃ 配角:人超多,让我保留悬念,见证奇迹 ┃ 其它:架空历史,请莫当真,全篇谈恋爱 第1章 第一章 这两日,大雨将停。 因是到了年关,天气冷的厉害。虽不像北地,撒水成冰,但那黏黏糊糊的寒意,缠绵的人骨子都疼。 莫二今日起的有些晚,昨夜天寒,他受了凉,今早醒来头痛的厉害。他左等右等,始终不见有人送热水来,伸头出去,向着门外高声喊道:“老金,热水。” 过了半晌,才见一个老头端着盆水颤巍巍地跑了过来。他手抖地厉害,有种下一秒水盆就将脱手而出的感觉,不仅如此,他腿脚也有问题,有些微跛,跑起来一颤一颤的。 莫二将手伸进盆中,被水冻了个寒颤,不悦地扭头问道:“这水,怎么这么冷。” 老金搓着手,一双老鼠眼贼溜溜地来回转,躬着身子,说:“府里这两日也不剩什么了,既没柴也没碳的,自是没办法烧水,二王子凑乎用用吧。” 过了会,他见莫二洗漱的差不多,犹豫了许久,又支支吾吾地补充道:“二王子,眼看要过年了,府里粮食也要吃光了,不如您再向内政局讨些。毕竟你是二王子,再怎么说,王也不至于将你饿死。” 水太冷了,莫二也没认真洗,只是用布巾象征性地擦了擦,以至于他总觉得脸上粘了什么东西,不舒服极了,又用手抹了两把,才感觉好些。 不过他没回复老金的话,只是反问了句:“小金呢?” 老金惊恐,生怕莫二看出了些什么,慌张的回道:“说是上山砍些柴。二王子,那小子可是个好孩子,可没做什么坏事情。” 莫二:“你这几日怎么竟说些莫名其妙的话,老金。不说府里缺粮,今日午饭,我就不吃了。” 言罢,莫二示意老金出去,并告诉他今天就别打扰他,他要仔细读书,毕竟书中自有千金粟,饿不着他这文化人。 月上中天,老金倒是听话,一直没送饭菜来,让他就着墨香,嚼着书页,品着空气,毕竟这玩意管够,至于管不管饱,老金就不管了。 忽然外面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莫二放轻脚步,踮起脚掌,小心翼翼地挪到院中。他将自己藏在屋檐地阴影下,向外探看,只见一老一下两个人,吃力地抬着什么东西,正在装车,准备连夜运出府去。 老金:“这么做好吗?我觉得白天的时候,二王子已经发现了我们做的事情了。” 年轻人:“怕什么,只有你按我教你的话说,那个废物王子能知道什么?退一万步,就算被那个废物王子知道了,他又能拿我们怎么办。这世道,压根没给我们这些人活路,不这么做,能怎么办。” 说话间,他啐了一口唾沫,搓了搓手,四下打量了一眼,小声叫道:“动作快些,别被人发现了。” 莫二躲在一旁,好笑的看着眼前的这一幕。他其实早就知他们二人手里不干净,但想着世道艰难,也不愿斤斤计较,但没想到他们的手越来越黑了。 天黑的厉害,无风,无月,也无星。唯有老金和小金,一老一小,一胖一瘦,气喘嘘嘘,跟两只老鼠似的,抬着不属于他们的东西。 一阵清咳,打扰了寂静的冬夜,也惊扰了忙碌着的两个人。两只受了惊的老鼠,连忙丢下手里的东西,抱头鼠窜,恨不得找个洞钻进去,但他们毕竟比老鼠大的多,自是没有洞可以容纳的进去。 莫二自墙后的阴影中走出,他好笑的撇了眼二人,懒懒的开口道:“你们这是做什么?给府里搬家吗?我这做主人的怎么不知道。” 小金还比较沉稳,他经过了刚才的慌乱,很快镇定了下来,抬头轻蔑地看着莫二,自他眼中不难看出你能奈我如何的意思。而老金年纪大了,胆子难免小了,早早跪到在地,等着莫二发落。 莫二也明白,他这二王子过得还不如个普通人,毕竟普通人还受瓯越律法的保护,而他这个二王子则是受尽瓯越臣民的嘲讽。 谁叫他的母亲是个汉人,谁叫他不能选择自己的出生,谁叫他是个杂种。 就因此他就要受尽屈辱,王公贵族们嘲讽他就罢了,现在连个下人也敢挺直腰板,直愣愣地盯着他,与他叫板了。 想至此,莫二笑了起来,他的声音在黑夜中显得异常阴森恐怖,过了半天,莫二才缓慢地开口道:“私盗主人财务者,按律当刮。” 老金吓得一哆嗦,直起身子,颤颤巍巍的抱住小金的腿,使劲摇晃,想叫他跪倒在地。小金自己也是极怕的,但还是色厉内荏的说:“你说的话,哪有人会信。” 莫二嘲讽地说:“你别忘了,我始终是这瓯越的二王子。哪怕我没有理由,要一个仆役死,也不是什么难事,更何况,我现在理由充分,要你死便是板上钉钉的事。” 小金吓得脸色苍白,双腿一软,瞬间跪倒在地,而老金则匐在地上,不断地磕头,祈恩。 老金:“二王子,这世道太苦了。这仗年年打,月月打,日日也是个打,我那几个儿子死的都差不多了,就剩几个孙儿。他们饿,我这个做阿爷的没办法。他们还小,我总不能看着他们去死吧。所以我俩一时糊涂,做出这种事情。您就看在我服侍您多年的份上,放过小金子,有什么事,全由我这把老骨头担了。” “你担地起吗?” 老金的头不停地磕在地上,磕的极重。没多久,鲜血就糊了一脸,但依然能看出他的眼泪正自他那双浑浊的眼中流出。他声音像是自嗓子眼里挤出来的,就跟用铁片刮铁皮般,听的令人直发毛,不断的重复着那句:“他们还小……” 莫二直愣愣地盯着老金,从他的眼神中看不出深浅,他只是出神的望着,过了半晌,他才缓缓的说:“你拿走的东西,就当是我赏给他们的,不用你们还。”离开前,他又指着面前推车上的东西说:“这些我也赏给你们了。” 老金连忙磕头谢恩,好话说了一箩筐,就差说给他供个长生牌,自此之后天天供奉。但莫二似是没听到般说:“这是最后一次,下不为例。” 小金眼力足,更活络,连忙接道:“二王子,我们金家自今日起,全家老小的命都是您的了。请您大发慈悲,赏我们条活路。” “你很聪明,但天下可怜之人甚多,我怜悯不过来,也慈悲不过来,更没那么多活路可以赏。你们还是好自为之吧。” 这世道,谁有活路,谁不是踽踽独行。 莫二想他连自己的活路在哪都不知道,又怎么能赏的了别人活路。 第2章 第二章 临近年关,莫二总是需要要进宫拜见。虽说平日里,宫里的那群人不待见他,要他少在他们面前晃悠。 为此王宫坐落在城西,而莫二住在城东。 昨夜将府中余粮全数赏给了老金后,今早府里便开不了饭,剩余的几个仆役饿的眼冒绿光,见了莫二全恨不得扑上来咬上几口,最起码解不了饿,也能解解恨。莫二昨天就没进食,今儿也没比他们好到哪里去。 宫中一大早就来人了。等莫二醒来,等着接他的老太监已经喝了三壶水,上过两趟厕所了。 老太监见莫二出来,连忙起身,在袍子上抹了两把手,恭恭敬敬的躬身行礼,“二王子,您可算是醒了,老奴已经等候多时了。” 昏暗的灯光中,老太监头顶稀疏的几绺头发紧贴着头皮,单薄的身子包裹在袍子里。那袍子怕是前些年做的,酱紫色的衫子洗的发白。一走动起来,就在风中鼓起,跟只膨胀的快要爆炸的气球般。 “今天是不是早了些,离除夕还有些时日。” 老太监接过话头:“早倒是不早了,再过两日不就到了除夕。今个儿宫里有大事,二王子你定是要到的。” 莫二也没问到底是什么大事,非要他到不行。他只是收拾妥当后,就跟着老太监出了门。 待莫二赶到宫里时,已是辰时。今的天气不错,硕大的太阳挂在空中,明晃晃的阳光照的人不愿动弹。 跟着宫人,左拐右拐,终于到了崇德殿。 临近年关,朝中事物都差不多进入了总结完善的阶段,早朝三日前也已暂停。崇德殿作为瓯越王的寝宫,大殿外也只有稀疏的几个宫人守着。他们见莫二前来,不咸不淡的施了个礼,就打开殿门叫他进去了。 瓯越王正襟危坐于大堂之上,他右手侧端坐着王妃。下面则立着瓯越大王子莫轻君,不过瓯越人还是喜欢称他莫一。 那个瓯越神话里的英雄。 连带着人们也不称莫二的名字,都叫他莫二了。 莫二进去后,就跟没感觉到如此肃穆的气氛,他恭敬的跪倒,向着上首的瓯越王与王妃施了个跪拜礼后,站在一旁,等着他们发话。 王妃先开口:“莫二呀,眼看着要过年了,过了年,你就又长了一岁。快是能加冠的大小伙了。” 莫二低头,含糊的应是。 王妃轻笑了一声,继续道:“你大哥比你长三岁,早过了娶媳妇的年纪。”说话间,她瞥了瓯越王一眼,含嗔道:“这还不是怪你,非要他先国后家,搞得我一把年纪了连孙子都抱不上。” 瓯越王宠溺的拍了拍王妃的手,正色道:“今日叫你来,就是有件要事叫你去办。” “你不说清楚,他一个汉人生的,能知道什么。”王妃用她染的艳红的指甲轻轻扣着椅子,一双细长的丹凤眼微眯着,收敛住了眸中的鄙夷与轻视。 “我们越人成亲,总少不了兄弟提亲,今个儿你大哥要成亲了,你这个做弟弟的就跑一趟吧,去替你大哥将这事了解了。” 莫二抬眼狠狠瞥了眼王妃后,就将目光收回,等着他们发话,这亲要到那家去提。不过莫二猜这人家怕是不好相予,要不然这活不让老四去干,偏偏找他。也不嫌他不吉利,方着莫一的婚事。 殿上的二人没有发话,莫一紧张的抿着嘴。莫二心里觉得不好,八成是那家。 “冼家长女,冼玲珑。” 果真是那家,莫二自昨起就没吃过东西,这会儿直觉得自己眼前冒金星。他皱着眉头,暗暗思索道他去冼家求亲被打出来的机率有多大。不过想来想去被直接乱棍打死的可能性更大。 冼家自30年前并入瓯越来,素来手握瓯越半数兵力,更手掌番禹城守军。30年前,上代瓯越王就跟冼家主商量好了,此后历代瓯越王都将冼家奉为上宾,绝无丝毫凌驾之心。而冼家军更是其自东越带来的家臣,个个只忠冼家,眼中绝无瓯越王。 莫二心知现在高坐在王位上的人眼馋冼家军久已,他不仅眼馋还心悸。当年的东越人善战,要不是冼家叛变,现在统一越族的定不是瓯越,坐在王位上的人也定不姓莫。 那可以以一敌十的冼家军以前能是瓯越的救星,现在也能成为瓯越的眼中钉。他们害怕若是有一日,冼家再次叛变怎么办?若是他们不满足现在的身份,想取而代之又怎么办? “莫二,你莫慌,我们只是叫你去求个亲,又不是让你去送死,用的着这么害怕吗?” 莫二心想自己刚才必定面色苍白,毫无血色,让殿上的人看了出来。其实就算他表情不变,也只要有一个细微的眼神差异,殿上的那两个人也必定能察觉出来。 不过害怕是必然的,冼家主睚眦必报,他要是敢去开口,为他那个便宜兄长求玲珑,冼家主就算打不死他,也定是要将他打残。 莫二思索再三,准备为自己努力最后一把,“莫二人微言薄,我怕冼家主看不上,要不叫老四去,说不定能好些。” 王妃嗤笑一声,幽幽开口道:“王,你看那就是你养的好儿子,除了吃白饭外,还能做什么。我就是养条狗,说不定都能比他强些,最起码关键的时候,还能吠两声。” “好了,王妃。这儿又不是菜市场,你跟个泼妇似的太有失身份。”训斥完王妃,瓯越王又转过头来讲道:“莫二,再怎么讲你也是个王子。你是君,他冼家是臣,他们能耐你何。嗯……就这样吧,你先下去。” 街道上,行人倒是不少,人山人海的。一个个面上全洋溢着幸福的笑脸,毕竟一年到头来也没几天快乐日子。若是过年还板着脸,来年就更不快乐了。 莫二被人绊了一脚,失了重心,踉跄着向前栽去。人在这种时候,都会本能反应的随便乱抓个什么东西,好保证身体平衡。 被莫二抓住的倒霉鬼,身手倒是不错,没随着他一起向前栽去,而是稳稳地站在原地。 莫二站稳后,长吁了口气,刚准备道谢,就被人一脚踹飞了出去。就这么会儿功夫,莫二看清了他刚才抓着的人竟是冼显。 “那个不长眼的东西,竟敢抓皱小爷的衣服。”身着紫服的公子哥,不开口倒是人模人样的。靠着那张好面皮,哪怕是眼睛吊在了头顶上,也只是让人觉得他盛气凌人的厉害,丝毫不见油腻猥琐。 莫二结结实实的挨了一脚,疼的厉害。他蜷缩在地,直抽气时,冼显不咸不淡的讽刺道:“啧,原来是莫二王子呀,我以为是那个不长眼的乞丐。不过莫二王子这幅样子也没必乞丐强到哪里去。” 哒——哒——哒 冼显走进了几步,抓住莫二衣襟,将他提起,问:“你这是从王宫里出来的。” 莫二垂着头,没去看冼显的脸。不过他复转念一想,冼显不是向来看不惯玲珑,他代莫一求亲这事成与不成,今个儿就全看冼显了。 想到这,莫二抬头笑道:“我这儿有件天大的好事,你要不要知道。” “什么?” “明儿你到我那儿去,我在告诉你。” 第3章 第三章 入夜之后,莫二就睡下了。 白日他告诉冼显,叫他明日来见他。莫二不知这步棋走的对不对,但是眼下也没别的法子了。 莫一定是要娶玲珑,他去求了这亲,冼家定是不答应的。他这么个可有可无的二王子,说不好冼家为了表明态度,会将打个半死。若是他不去求这亲,王妃也定不会轻饶于他。 莫二心猜求亲这事,八成是王妃的注意。她打定注意要除掉他,毕竟莫二恶心了她这么多年,现在莫一想娶玲珑,正好借此机会解决掉他。 而瓯越王会答应,也是算准了若是莫二求亲不成被冼家打个半死,他正好可以借此机会对冼家发作,若是成了,也能靠着玲珑牵制冼家,而若是莫二不去求亲,被王妃下手除掉,他正好借机解决外戚权大的问题。 局布到现在,猎人们谁都觉得是自己占了上风,不吃亏。而莫二这个诱饵是死是活,就不管他们的事了。 莫二怎么想,怎么算都觉得自己前路渺茫,心里烦躁的紧。翻过来,复过去,换了无数姿势,始终无法入睡。 刚有些睡意,房门却被人一脚踹了开来,嘭的一声巨响,硬生生的又惊醒了他。 莫二上身微起,自被子中伸出个头。只见冼显那厮正站在门口,他仍穿着白日的袍子,不过头上的发冠不见了踪影,长发披散着。月色下拜他张好相貌所赐,倒是让莫二颇为惊艳,真真的世无其二。 他自顾自的走了进来,挑了张椅子背对莫二坐下。他尚未走近,莫二就闻见了他身上那浓郁的酒味,熏的人鼻子痒。 莫二轻咳了一声,道:“冼大公子,深更半夜的不回家好好睡觉,跑我这儿,干什么?” 冼显:“今儿白天,不是你要我来见你的吗?” 莫二见他醉的厉害,也不愿与他多计较,“不知令妹可许人家?” “怎么?你看上玲珑了。”冼显皱着眉头,厌恶的瞥了眼莫二,眼神中明明白白的表示你算什么东西,连给我家玲珑提鞋都不配。 “莫二这点自知之明尚有,定不会肖想玲珑,但今儿莫一有心娶玲珑。” “莫一,他算什么东西。别人叫他两声莫一,他还真当自己是莫一大王了,能翻山倒海,天下无双不成。” 莫二无奈失笑,跟醉鬼说话就是累,半天都没什么进展,竟胡扯了。 过了半盏茶的功夫,他定了定神,又道:“也是,玲珑这般人物,世人还真配不上。怪不得冼家主要将家主之位传于她。” 莫二早就自床上坐起,屋里没燃炭,刚才冼显进屋时也没关门。寒风一吹,冼显肉眼可见的抖动了几下。莫二本就认真的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见状,轻巧的下地,关上门后,坐到了他对面的椅子上。 上身前倾,贴近冼显道:“你只需去跟冼家主讲,冼家权重,王不满已久。而今越人势微,切不能自乱正脚,所以为了稳固局势……而等玲珑嫁了,这家主的位置八成就是你的了。” “啧,说的再好听,你就是要我为了家主的位置,劝父亲将玲珑嫁给莫一。”冼显低着头,咬牙切齿道。 他语气虽然凶狠,但也仅仅流于表面。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莫二那话是真的,父亲的确考虑将家主之位传于玲珑。 他是冼家长子,亦是冼家独子,怎么轮家主的位置也该是他的。 冼显动摇了。 莫二在等,等冼显入套。他按耐不住心中喜意,小心翼翼地牵动嘴角,露出一个清浅的笑意,一闪即逝。 “城中百姓论及你我时,言你是个杂种王子,言我是个扶不上墙的烂泥。不,准确的说,我比你被嘲笑次数更多,谁叫我连个女人都不如。”冼显的语气中带着股恨意。 忽然,他站了起来,情绪激动的掀翻桌子,似是不过瘾,又补了几脚。方喘着粗气,哑声道:“军中人人只敬冼玲珑,而不敬我冼显,朝中亦如是,城中百姓亦如是。但她冼玲珑是我胞妹,我唯一的妹妹。哪怕以后她当家主也罢,出尽风头也罢,我都认了。” 话落,冼显拂袖而去。 “你当我不懂,她若是嫁了莫一,父亲定是要将她弃掉。而我冼显心眼再小,也不能为了这么点事,就把她毁了。”一字一个钉子,字字扎在莫二的心上,还尽往明处扎。 过了年,这亲他不提是死,提也是死。说不准今年就是他最后一年了。 但哪还有心思过,除夕夜莫二未被召见入宫。想是几天前,他们见过了,除夕夜,阖家团圆的日子就不叫他去恶心人了。 待到元夜,城内上灯。 正对着城门楼立着一根高杆,用绞盘将绳子绞上去挂第一盏灯。待守城的卫兵见到,敲响悬于另一侧的铜鼓,伴随着巨大的鼓鸣,百姓们便知灯市开始了。 公家要点亮所有灯,刹那间,番禹城就融入一片光亮之间。似梦似幻之间,灯光温柔了所以百姓的心。这一年方能见一次的盛举,老老少少,男男女女皆不能错过,道路上车水马龙,人山人海,平日里极宽阔的容得下六匹马的主街道也拥挤了起来。 莫二越过几片人海,翻过几座人山,也出来赶这热闹。平日里的两三里路,足足走了他大半个时辰,中间许多次险些别人挤倒在地,成了这欢乐场景的最好陪衬。 “那个不长眼的,敢撞小爷。”今日这日子,可没有人管什么尊卑规矩,人人都快快乐乐的,你被撞了,也只能自认倒霉。 冼大公子可不这么想,架子倒是摆得十足。站在街上大呼小叫,说不定下一秒就要掏鞭子出来,抽人了。 可就在他耍威风的这段时间,又有几个人,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撞在了他的身上,硬逼着他往前走了几步。 冼显被人河冲到了莫二面前,见莫二笑的正欢,不用细想也知是在笑他。凶狠的盯了莫二一眼,侧身过来,用肩膀狠顶了莫二一下。莫二不妨,差点被顶到在地。 这要是摔倒在地,可不是好玩的。街上来回经过的百姓,一人一脚都能踩得他再也爬不起来。冼显也明白这个道理,赶紧伸手,拽住莫二的胳膊,将人拉了回来。 冼显手劲大,用力一扯,莫二觉得自己胳膊都要脱臼了。痛得呲牙咧嘴的,脾气马上要发作了,但见冼显跟只受了委屈的猫般,装模作样的维持着表面上凶狠。莫二就觉得好笑。 这可真是个公子哥,一点委屈都受不得。 “今日灯节,你怎没上楼上去看。”莫二问道。 往年灯节,他们这些王公贵族自是要登楼观灯的。那能让他们跟着百姓在街上挤来挤去的,岂不是太有失了身份。 冼显咬着唇,不答话,脸上明显摆着不高兴,提脚就走。莫二见他在人群里横冲直撞的,生怕他被人挤到在地。赶紧追了上去。冼显个高腿长,步子大,莫二要一路小跑着方能追得上。 “莫二,你跟着我做甚!” 冼显回头,明亮的灯光里,他面上的丝毫都瞒不过去。他眼眶泛红,眸中闪动着水光,一副委屈坏了的样子。 莫二装作没看见,说:“待会放烟火,到河边去看跟你在楼上看到的截然不同。我带你去。” 没等他答应,莫二就自作主张的扯着冼显的袖子,将他拽离了人群,拽到了河边。 灯火中的河面闪耀着磷光,星辰倒影其中,宛若天上银河。烟火升空,在空中炸裂,刹那间,火树银花,一丝一丝,洒落在地上,几丝落入河中,溅起涟漪,正是天上星见水中星。 人间最华丽之处莫过如此,最寂寥之处也莫过如此。 丝丝烟火之下,冼显扬着头,想要寻到莫二口中的与众不同。 “莫二,你别白费心思了。那事我是不会劝的。” 莫二只是笑,明亮的灯火中,笑的极好看。似是这光温柔了他的心,“你不在考虑考虑,你只需开口讲上一句话,事成受利的是你,事不成对你也别无影响。” “就在刚刚,玲珑那丫头还跟老头讲,我扰乱军纪,按军法应是要杖责三十,面壁十日。其实我也没做什么,就是在营中喝了点酒,打了两个人而已,她偏揪住不放。”末了,冼显扭头直视莫二“刚才我还是极想答应的,把玲珑那丫头嫁了最好,省得她整日瞧不起我。但我转念又想想,嫁人可是一辈子的大事,我插不得嘴。玲珑若是喜欢也就罢了,若是不喜,事成了,我岂不是毁了她一生。她终究是我妹妹,她不喜我没关系,但我不能害了她。” 莫二站在一旁,不知何时起,面前的这个冼显让他觉得陌生。他记忆中自幼一起长大的那人,骄傲蛮横,不讲理到了极点。 明明刚才还因玲珑告状,被冼家主处罚而委屈的人,却没生出一丝要报复的心,他可能是小看了这人。别说是他,冼家的人也小看了他。 第4章 第四章 烟火尚未散,就有家丁急急忙忙的跑来,像是来寻冼显的。见了他连礼都顾不得施,慌张的说:“大公子,家主气坏了,正全城寻您呐,您赶紧回去吧。” 冼显不耐烦的啧了一声,嘀咕道:“不就那么点事,至于吗?”说话间,他就甩开家丁,先行离开了。 电光火石之间,莫二总觉得自己忽略了些什么,见那家丁尚未走远,高声喊住他,问:“发生了什么事?” “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大公子打了行刑的军士,自己跑了出来。” 莫二当然还记得,刚刚冼显自己也讲过按军法他是要被杖责三十的。但冼显那货,怎么看也不会趴下乖乖让人打板子。 这会儿八成是又跑了。 待莫二回到家时,已经超过了戌时。没想到屋中还有人,那人背朝门口坐着,透过大敞的房门,莫二不难看出那人就是冼显。 他正支着头,打瞌睡。脑袋一点一点的,就跟小鸡吃米似得,煞是好玩。莫二好笑的拍了他一把,冼显惊了一下,脑袋重重地磕在了桌子上,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半晌,才捂着脑袋,坐起。 转过身来,质问道:“你干什么拍我。” 莫二也不甘示弱的反问道:“你怎么在我房中?” “哼,我在你这是给你面子。普通人家小爷还不愿意在呐。” 莫二也没理会他的顾左言东,直接说:“躲是躲不了一辈子的,冼大公子,你不是一向都敢作敢当吗?” “你懂什么,那事压根就不是我的错。” 冼显就跟个较劲的孩子般,眼睛睁的圆圆的,倔强地咬着唇,梗着脖子,一脸不服输地看着莫二。 “那日我虽是喝醉了,但我看见他们二人行为不轨。” “怎么不轨了?”莫二见冼显白玉般的面孔涨得通红,好奇地问道。 “那两人……那两人正在强迫人跟他们行不轨之事。”冼显先结巴了会,但看清莫二面上戏谑的表情,声音逐渐加大,最后几个字甚至是吼出来的。 莫二听了这话,也是一惊,诧异的问:“军营中还有女子不成?” “营中只有玲珑一个女的。” 莫二更是不解了,问:“那怎么能强迫别人行不轨之事啊?你八成是醉过头,看错了吧。” 冼显:“这种事军中多了去了,你没见过也是正常。” “哈,那日冼大公子你没事吧。” “什么?” 莫二笑盈盈地说:“有冼大公子这般举世无双的人物在面前,他们还能惦记上其他人,真是不识货啊。” “你怕是想死。”说话间,冼显抬脚便是一脚,踢在莫二腹部。莫二被踹到在地,嘴里还不干不净的调笑道:“我这可是好话,下次冼大公子可待注意。” 眼见冼显已经恼羞成怒了,莫二觉得自己还是见好就收吧。别待会被他一脚踹死在这儿,那可真是不值当了。冼显又要出脚,莫二见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抱住了他的小腿,抬着头,眨巴着大眼睛,无辜的望着他。 “冼大公子,这儿最起码是我的屋子,你踢死了我这个主人就有些喧宾夺主的意味了。” “哼,放手。” 那几人打的注意,冼显怕是没看出来。若不是有些什么企图的话,能当着醉酒的将军面欲行不轨吗?这是怕被抓到的慢吗?明显是想引诱他。但到头来,偷鸡不成啄把米,反而被这人给狠抽了一顿。 “这事你有跟玲珑解释吗?” 冼显皱着眉头,一脸嫌弃地说:“这种龌龊事告诉玲珑作什么,还平白无故污了他的耳朵。” “那你想怎么办,一直藏在我这儿。” 冼显可不这么想,老头子的火气来的快,去的也快。要不然这二十年来,他怕是要被自己气死无数次了。等明日,他的火也就消的差不多了,自己便回家去。 想想莫二的清贫日子,冼显便觉得自己怎么也过不惯。就算老头气没消,他也要换个人家藏,难不成要跟着他天天啃菜叶子,吹寒风,御寒则全靠一身正气。 莫二见他走神,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道:“别脑补了,我的日子还没清苦到你想象的那般程度。” 被人戳破了心事,冼显面上流露出罕见的难为情,拍拍莫二的肩,“不想不行啊。” 莫二嘲讽地笑道:“没办法,我这日子就这水准。谁叫我的出生不好!谁叫我的母亲是汉人!谁叫我没生在一个普通人家!到头来我都不知该不该怪自己命运不济。若怪吧,比起百姓,我最起码还有口菜叶子可以吃,若不怪吧,除了这口菜叶子,我也就不剩什么了。” 这也是冼显第一次见他抱怨,他以前还以为,莫二不在意这些。别人说是别人的,他只会永远将自己摘出去,高高在上,冷眼旁观。不生气,也不发表任何意见。 洗显想安慰他两句,但又觉得莫二即便要人安慰,那人也不会是他,话再说回来,他们两个都是这番禺城最大的笑话,一个杂种王子,一个扶不上墙的烂泥,谁又能安慰地了谁:“早早睡吧,过了上元要大比的。” 上元大比在正月十六举行,也就是明日。 这不过是给公子哥们消遣用的。 洗显话刚脱口,才意识到,莫二又不会武,去大比干什么。其实也不怪他,越人皆自幼习武,只有莫二特殊,把时间皆花在了读书上。 莫二之所以不习武,乃是王妃有意为之,他就是要区分莫二和其余王子的区别,让他认识到他这个杂种王子的身份。 看着莫二的笑意有一瞬间收敛,洗显才意识到自己失言,戳了莫二痛处,嘟囔着道歉:“我……我……” 连着两个我还没说完,莫二便觉得好笑,认识洗显也少说十余年了,第一次发现他竟然还有些可爱。 莫二原本的那些介意也不翼而飞了,笑着开口:“那我就预祝洗大公子旗开得胜了!” “哼,那是自然,整个番禺城里我洗显排第二,就没人敢排第一。” 洗显坐的有些久,加之天气又冷,血液不流动,腿有些麻了,站起来时还晃了两下,公子哥好面子,又不愿在莫二面前失了脸面,一瘸一拐地走了两步。 见他要走,莫二问:“怎么,你今晚不留下吗?” 朦胧的月色下,莫二的脸上的绒毛清晰可闻,一笑时,弯弯的月牙眼,丝毫看不出平时的奸诈狡猾,薄薄的红唇轻启,吐出一连串字。 似乎和以前有些不一样。 洗显只看了一眼,就撇过了头。 “你好不要脸!”吼完这句话就风风火火地跑了出去。 莫二被吼得一愣,过了许久耳边还嗡嗡作响,他用小指掏了掏耳朵,才反应过来,他不久之前才夸过洗显好看,难不成洗显以为,他对他有什么不良企图。 隔日,一大早宫里便派人来接他。 上元大比在演武场举行,而宫人却把他带到了内宫瓯越王妃处。 今日王妃随随便便梳着一个芙蓉冠子,这是当时城中世家夫人和小姐中最流行的发饰,王妃平日也常常梳它。她又在淡黄色罗裙上套了一件素白罩衣,努力想在着装上表现的温婉端庄,但是他脸上的神色却恰恰相反。 她一闪而过的阴郁眼神还是被莫二察觉到了,过了许久,她先按耐不住:“提亲一事,你准备的如何?” 莫二低头,含糊道:“这两日不是过年吗?儿臣打算过了十五就去。” “今个已经是正月十六了!”王妃咄咄逼人。 她这么着急,怕是瓯越王要开始着手处理外戚专权的问题了。 “我查过日历,这两天日子不好,忌婚丧嫁娶。”莫二自是不会答应得那么快,他还想好如何与洗家主提这件事就贸贸然跑去,怕是嫌命太长了。 第5章 第五章 “日子不好,那什么日子算是好的!我看你就是贪生怕死,不愿动弹。白养了你这么多年,连这点事都办不成。”王妃讪笑了一声,薄唇轻抿,勾出一个讽刺的弧度:“汉人果真都是养不熟的白眼狼,跟你那个贱人娘亲一模一样。” 学会示弱是莫二自幼总结下来的经验,他低着头,平淡无波地答道:“王妃言重了,儿臣也是为了王兄的幸福着想,日子不好,恐方着王兄。” 莫二就跟一团棉花一样,让人无处着力,每打出一拳,皆都陷了下去,逼得王妃竟有几分恼羞成怒:“莫二,我话撂在前头,七日之内,你若是还没个声响,可就别怪我翻脸无情!” 话已至此,多说无用,这个哑巴亏,莫二是吃定了。 莫二应下后,边思量法子边兜兜转转往外走。 才拐过回廊,就被人一把扯住。 这会能在内宫还是在王妃住处的怕就只有那一人吧! 他苦笑着回头:“不知大哥拦下莫二所为何事?” “也不是什么当紧的事,只不过是需要老二帮点小忙罢了。” 莫一的语气倒是轻轻松松,然而当他掏出一把匕首时,莫二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没接莫一递过来的匕首:“大哥这是何意?” 莫一但笑不语,此时隔着条回廊走过两个小太监,而他们身后竟跟着洗显。 莫二当下便明了了莫一的意思,不由得吞了下口水,不确定道:“大哥怕是言笑了,我那有杀洗显的本事。” 他这话倒是实话,别看洗显纨绔,但身手却是一等一的好。 回廊交错纵横,而莫一又挑了个好位置,恰好站到了盲区里,以至于只有他俩能看得见洗显。 “老二你是聪明人,该怎么做心中有数。”莫一拍了怕莫二肩膀,走出去两步,缓缓道:“这匕首上喂了见血封喉的毒药,别割伤了手,大哥还等你的好消息呢!” 莫一想杀洗显的理由倒是不难猜,不外乎就是想要洗家军,他恐怕还埋伏了其他人,势必要做到万无一失,至于选中莫二做这个马前卒,也是看上了他这个可有可无的二王子身份,不论莫二是否成功,洗显必死,这锅他也必背。 想通这一层,莫二心中气到几欲咬牙切齿,但是面上还需是谈笑风生。 “大哥可曾想过莫二的生死?”不过是未满二十的志满青年,终究是有几分气性。 莫一至少走出去了五十米,听到莫二的话,冷笑了一声:“为了瓯越,你没得怨!” 为了瓯越,这应该是莫二听过的话中最可笑的,放眼瓯越有谁把他当成个王子,他不过是个杂种,是个家家茶余饭后的谈资,到了现在,倒是金贵了起来,一顶大帽子往身上一扣,他莫二就需豁出命去,天下哪有这种理。 莫二依旧浅笑吟吟:“若是我不愿意呢?” “你莫忘了是谁生养你长大的,而你穿得每一块布,吃得每一粒粮食又都来自哪?”莫一顿了顿,尽是嘲讽:“难不成你要忘恩负义!” 莫二哑然失笑,忘恩负义,又是忘恩负义,这个词他听过不下万次,难不成是他愿意出生在这儿的,做着瓯越的二王子。 他讪笑了一声:“你也别拿大话压我,要我去也不是不可以,答应我一个条件。” 莫一颇为意外:“你倒是有胆子和我讨价还价。” 莫一态度至此,去或不去,祸水都要引到自己头上,但是他总觉得事情并不想表面上看到的那么简单。 “我都要死了,还不能交代一点身后事吗?”他又恢复了一贯的云淡风轻,似乎刚刚的嘲讽不过是莫一的一时眼花,猛然间,他竟然有些吃不透莫二。 但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此时的瓯越早已千疮百孔,大梁连年用兵南伐,越人死伤无数,此时洗家在出意外,瓯越的生机便全断了。 他莫一要对得起瓯越数十万的百姓。 莫一心下一狠:“说吧!” “就换一世无忧吧。”莫二声音不大,但一字一顿,用力很重,于此同时,他直盯盯瞪着莫一。 莫一被看得心中发毛,瞪了莫二一会,便应了下来。 而洗显正等在房中,闲来无事,支着下巴,正逗弄一对儿蛐蛐。 莫二进去时,他只是抬头瞥了眼,便收回了目光:“怎么是你,莫一呢?他把我叫来,自己却迟迟不见人影。” 莫二沉默着,一言不发。 今天可能是要上场比武,洗显穿着护甲,额前的碎发也全束了上去,平日里秀丽的面容竟也犀利了起来,第一眼望去,莫二竟有些认不到,不免多看了一眼。 “你那是什么眼神?”被莫二盯得久了,洗显又想起了他昨晚的话,难免有些狐疑,暗暗思量莫二不会是真对他有什么不良企图吧! 莫二算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昨儿随口的一句话,被洗显记住不说,还时不时用若有所思的眼神看他,最重要的是,殿里的太监们见多识广,来往几个人也从洗显的话中和眼神了看出了苗头,看莫二的眼神也变了。 如果有可能,莫二想高喊一声:祖宗,即使你长得好看,我对你也没意思。 然而,喊是不能喊,喊了更显得自己心虚。 莫二不自然的咳嗽了一声,问:“你今天大比怎么样了?” 说话的同时,莫二还时刻注意着四周,也不知洗显有没有看到他背后一闪而过了寒光。 洗显很自然地端起茶:“你也不看看我是谁!整个番禹城我屈居第二,就不会有人是第一。” 很傲慢的话,但莫二却觉得适合之极。 然而莫二的注意力不在这儿,全落在了他手里的茶杯上。 他心里清楚,这场刺杀阴谋重重,自己绝对不是主力,充其量算是一个幌子和替罪羊罢了。 莫一给的匕首宛如烫手山芋,扔不得,握不得。 而这茶怕是也不简单。 “别喝!” 然而他依旧迟了一步,洗显已经喝下了茶。 第6章 第六章 茶水含在口中,洗显咽也不是,吐也不是,呆愣愣地看着莫二。 “你赶紧吐出来。” 尽管碍于立于一旁的宫人,莫二稍微压制了一下,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不是特别急迫,但仅仅露出的一丝焦急还是让洗显察觉出来了。 他敛眉瞪了莫二一眼,吐出口中的茶水:“来人,端水漱口。” 清水被端到面前,他没接,轻哼了一声,派头做得很足,大刺刺地仰躺在椅子上,就像被人抽走了骨头:“这那儿弄得茶,就跟漱口水似得,我们家那狗喝得都比这好,怎么,莫一是看不起爷吗?让你们这么糊弄爷。” 本来进宫门时已经搜过一次身了,除掉了这些大小酋长随身带着的兵器,然而洗显刚被人从比武场叫来,手里还捏着上场时用的鞭子。 他手腕轻振,长鞭犹如灵蛇出窍,卷着风,,落到了握着茶碗的一个小太监身上。 小太监哎呦了一声,径直跪在了地上,抖得跟个筛子似的。 洗显的意图,莫二多少能猜出几分,不外乎就是杀鸡儆猴。但这殿里到底埋伏了几个人还是个未知之谜。 双拳难敌四手,莫二使了个眼色示意洗显赶紧脱身。 然而洗显稳坐钓鱼台,一动不动。 “也不知外面分没分得出胜负,你不出去看看?”一语双关,莫二不指望洗显听出什么门道,只希望能激起他的好胜心,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又不是什么重要的比赛,我都赢了七八年了,就给别人一个机会。” 洗显的一口回绝,算是把莫二架到了一个不上不下的尴尬位置。 他已经答应了莫一动手,这四周又皆是对方的眼线,贴身放在胸口位置的匕首成了块烫手山芋,烙得莫二口干舌燥。 然而不等莫二思量妥当,藏身在大殿里的杀手,便显了身。 不算多也算不上太少,八个黑衣人将洗显团团围住。 个个手握尖刀。闪着寒气的刀刃让莫二不由得吸了一口冷气。 洗显气定神闲,依旧坐定不动,左手将扶手敲得叮叮作响,仔细听甚至能分辨出几声曲调,哪怕其中夹杂着不少杂音,莫二依旧听出了一曲不成调的《十面埋伏》。 于此同时,他右手握紧了马鞭。 双方对峙了大约半柱香的功夫,没有一个人动弹,大殿里静得连一声稍重的呼吸都听得清清楚楚。 刚刚被洗显抽了一鞭的小太监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惊醒了一屋子的人。 洗显先发夺人,跃起的同时一脚踹翻了座椅。 长鞭随之荡开,宛如波浪,层层荡开,看似柔弱平静,但其下蕴含了万钧之力,所到之处摧朽拉枯,被鞭子扫到的八人,脖子上皆多了一条红线。 “嘭”的一声,齐齐倒地,扬起了一屋子的尘土。 “你也要杀我?”洗显又恢复了起初的吊儿郎当,歪着头,睨了莫二一眼。 紫衣公子哥负手立于地当中,逆着阳光,叫莫二看不起他面上的表情。 莫二这人惜命,既然已经隐隐约约察出对方起了杀意,又岂会不赔上笑脸:“你说哪的话,若是刚刚没我的提醒,你哪来的机会站在这儿耍威风。” 洗显噗嗤一下子笑了出声:“你可真好逗,我不就吓吓你,看你脸白得都快赶得上小翠了。” “小翠是?” “怡红院的姑娘。” 怡红院是番禹城最大的烟花之地。 莫二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几欲滴血。 “这是又怎么了?”洗显直觉敏锐,也就眨眼的功夫就发现不对,但又找不到郁结所在:“我不就是跟你开了个无伤大雅的小玩笑罢了,我都没怨你要杀我,你倒好,先给我甩脸子看。” 莫二想到前年除夕夜,宫奴作践他,排得戏折子里,他不就是大□□生的小□□,那时能忍下去的气,此时又涌了上来,搁在心头,原来整个番禹城都是这样看他,与一个人尽可夫的妓子能放在一起比较。 莫二冷哼了一声,几乎是口不择言:“甩脸子,我哪来的脸敢跟洗大公子甩脸子。不就是个贱人生的杂种罢了,谁能给我这么大的脸。” 洗显被这顿抢白搞得一脸懵逼。 想来想去也没弄清莫二生气的点,但是内宫的太监那一个不是人精,今日这出戏演砸了,他们的一条贱命就握在了洗显手中。 因此年纪稍略大些的太监,哆哆嗦嗦来到洗显身前,小声道:“大公子拿一个烟花之地出身的贱女子和二王子比较,二王子自然是要生气的。” 老太监猜到了莫二生气的点也算侥幸。 他话说得暧昧十足,应该是被刚才洗显的一番话给误导了,以为莫二是在争风吃醋。 洗显常在河边走,也有几分识人听声的本事,一时间,也被激出了一张大红脸,看莫二也不是,不看莫二也不是。 “不是……我只是……只是……”这般断断续续正好印证了老太监的猜想,他们俩关系暧昧算是在内宫坐实了。 “你不是什么!你不是!”莫二已经懒得纠正他和洗显的关系了。 被吼得一愣一愣的洗显,明显有些不可思议,随即便觉得自己想多了,莫二这般看得通透又置身事外的人,能对谁有有意思,不由得笑了出来:“小翠那丫头肤色黑,又觉着黑着不好看,每每见人都抹上一张大白脸,那脂粉厚的都跟墙腻子有得一拼了。” 八成是小翠那张大白脸浮现在了洗显眼前,他笑得话都讲不利索了。 莫二愣了一下,也笑了出声。虽说洗显话没讲完,但是这其中的意思他也捉摸了出来,这家伙怕是在嘲笑他刚刚被吓得脸白的和小翠那张墙腻子脸有得一拼。 “你不知道,她觉得太白显得没精气神,又在两腮涂上了胭脂,红红地两大块。” 这又是在打趣莫二刚刚气红了脸。 莫二挑眉,做痛心疾首状:“万万没想到,洗大公子已经沦落至此,真真是白惜了洗大公子的花容月貌,不能佳人在怀也就罢了,还要上演一出美人和野兽。可惜!可叹!” 论堵人,十个洗显也不是莫二的对手。 “你在这么不客气,小心我揍你!” 莫二忍俊不禁,但是殿外明晃晃的羽箭晃得莫二一把拉上了殿门。 第7章 第 7 章 “能活着出去吗?”刚刚洗显露得那一手,让莫二对他的实力有了一个大体的预估,心存侥幸道。 洗显也不端着,实话实说:“我又不是三头六臂。” 余下的话洗显吞了下去,不想讲,毕竟当着莫二面承认自己不行,让他很没面子。 与此同时,第一道飞矢擦过莫二的脸钉在了柱子上,并且在他脸上留下了一道浅浅的印记。 莫二沾过血迹,放在口中尝了尝。一双眸子竟是血色。 此时他似乎清醒了点。 先前似乎有什么东西他没抓住。 “你来之前,洗家主在做什么?” 这突如其来的问题,洗显想了好一会儿,才不确定道:“和王在喝酒吧!” 瓯越王是多么通透的人,这么大的动静他能不知道! 本来清冷的面容染上了一抹疯狂的艳红,突如其来的大笑,惊得洗显倒退了两步。 上元大比,来了多少王公酋长,莫一还能埋伏下大批弓箭手,是谁授意的不是一目了然吗? 那句为了瓯越,你没得怨,莫二想起越发觉得可笑。 他们在拿他做祭品。 什么杀了洗显!这一切都是幌子。 只不过是教唆洗显杀了他。 洗显仗着洗家主,素来不把什么人放在眼里,遛狗走马,横行霸道,番禺城里出了名。 他酒醉,打开御马菀,骑着献给瓯越王的御马在官道上横冲直撞,还鞭笞阻拦的宫奴,已经不算什么新奇事了。 莫一也好,瓯越王也罢,就是算准了依洗显性子,定是不吃亏的,一气之下杀了莫二这么个不受宠的杂种王子也是稀松平常,甚至害怕他得不了手,未雨绸缪安排了八个杀手帮他。 可惜这八个人反而被洗显给解决掉了。 莫二笑吟吟:“我来之前,他们跟你讲了什么?” 其实他不笑还好,这么一笑越发瘆得慌。 洗显如实回答:“讲我去年叫你丢了丑,你事后怀恨在心,如何咒骂我的。” 莫二心里冷笑更甚,莫一真是打得好算盘,一方面逼他杀洗显,一方面又让人在洗显面前嚼舌根,先给洗显一个他早已怀恨在心的错觉。 顺便还安排了八个杀手。 他的命可真金贵,竟然能拉着洗大公子陪葬。 好笑,可笑! 洗显含含糊糊:“怎么回事?” 莫二敛起了笑意:“洗大公子可真是运气好,你差点就要因为失手错杀我,被人□□终生了。” 语气冷淡,话里话外讲得好像不是自己的生死。 “外面那些弓箭手怕是在等洗大公子发狂,洗大公子不如他们所愿吗?” 他嘴角含着笑,讽刺又疯狂。 洗显消化了一下他的话,半天才反应过来,一瞬不瞬地瞪视莫二。 众所周知,洗显有张好面皮。 被他看着的莫二更是深有体会,几乎被看到脸红,在莫二忍不住挪开眼睛之前,洗显轻笑了一声:“真是不懂你们,算计来算计去到底图了什么!就好像机关算尽,瓯越就不用在连年征战,自此之后能国泰民安一样。” 他先莫二一步迈出了大殿。 四周是闪着寒光的箭矢,但洗显熟视无睹,穿过了众人缓缓离开。 “如果你刚才一箭射死他,说不定效果也差不多。”莫二的突然开口让埋伏在树丛中的林城心中不禁咯噔了一下。 这应该是被认了出来吧! “你从哪看出是我的?”既然被认了出来,林城干脆利落的从树上跳了下来。 一尘不染的月白色袍子,配上如沐春风温润笑容,真真切切称得上一声如玉公子。然而他手里的弓箭,生生添了分肃穆与凌厉。 “下次做这种事时,记得别用这么明显的箭。” 黑箭白羽,箭杆上印着邷越林氏的祖腾——玄鸟,想不被认出都很难。 “你就这么着急替林家主送终!”林城还没蠢到会犯下这么简答的错误,他会这么做的意图显而易见。 莫二的直言不讳,引得林城几乎笑了出声:“洗显走了,于你于我都不利,不如……” 既然林城没在刚刚那个问题上多做纠缠,莫二也不会抓着不放,他既然喊下林城,自然是有事情与他同谋。 老实说,林城不是一个好的合作伙伴,他的身份特殊,虽然是邷越林家的二公子,但是不受宠的程度和莫二有得一拼,顶多算个富贵散人。 重要的是林城不足信。 但病急乱投医,对方有野心,这野心既能成为前进的动力也能变成把柄。 不如虎穴焉得虎子。 莫二决定赌一把。 “好啊,但是你我如何取信于彼此?”莫二和林城的交情不深,虽然见过不少次面,但讲过的话加起来也不足十句。 莫二比想象更加难以捉摸,林城罕见地起了两分兴致。 二人眸子对上的一刻,似乎都从彼此眼中看出了另外一个自己。 林城先结束了对视,他摘下腰间的玉佩丢给莫二。 玉佩整体呈乳白色,刻着只展翅翱翔的玄鸟,但其中藏着的血色,还恰好点在了玄鸟眼睛上,隐隐加重了不详之感。 “林二公子爽快,莫二却之不恭,东西既然已经收下,就不打扰二公子善后了。”都是聪明人,有些话他们不用点明,彼此也能明了。 无论是莫一还是瓯越王,都不会放任在场的人活着离开。 即便是林城,怕也危险重重。 “那二王子有何高见!”林城耐下心来,面上依旧是如沐春风的笑容。 莫二把玩着手中的玉佩:“高见算不上,不如林二公子去见见王妃。” 见王妃? 林城不明所以:“二王子的意思是?” 莫二笑吟吟,往前走了几步,贴近林城,附在他耳边轻声道:“林二公子是聪明人,岂会想不透这其中的关节,虽然连王妃自己也战战兢兢,但她没那么容易倒台,虽然她现在尚处于下风,但你不正好送她一个契机吗?况且按辈分算,她也应该算你姨母吧!” 林城不置可否,沉吟了片刻:“按辈分算没错,但你确定我可以?” 时候不早了,上午的大比应该结束了。 他也该过去看看了。 临走前,莫二轻笑着开口:“王妃掌控欲强,你现在无权无势,孑然一身不是正好吗!” 莫二走出去了一段距离,林城才回过味。 王妃野心蓬勃,连带着她的娘家越做越大,虽说瓯越王已经着手解决外戚全权的问题,但是想要连根拔起绝又非一日之功,反到引起了王妃忌惮,她怕是现在正需要人吧,而自己又多年被排除出政治中心。 虽说早已看不见莫二的影子,林城心中还是嘀咕了一下。 这个莫二岂止是不简单,简直就是恐怖如斯。 第8章 第八章 别了林城,已是正午。 演武场离后宫还是有些距离的,当莫二赶到时,场上几乎分出了胜负。 由于洗显的中途离场,导致他并没有进入最终的对决,这会正窝在场下甩鞭子玩,见了莫二,也只是瞥了他一眼。 莫二却不然,冲着他笑了下,便收回了目光,专心盯着擂台。 见了场上的人,莫二心中咯噔了一下。 怪不得林城连生死都置之度外。 到底是林倾回来了。 至于林倾和玲珑的那点事,在番禹城也算不是什么秘闻了,人人都知洗家主有意招林倾做女婿,而玲珑怕也有这个意愿吧。 这么一来,王妃的火急火燎也有了缘由。 而莫二却几乎头痛欲裂,站在演武场上,差点没昏了过去。 现在所有人都在逼他,路,他眼前那还有路。 一时间,对死亡的恐慌差点没把他逼疯。 莫二咬牙,即便是尝到了血的味道,他也没卸下力道。 靠着疼痛,他方找回了点理智。 事已至此,莫二越发需要冷静,一定是有生机的,想想,想想,好好想想。 电光火石间,莫二意识到: 玲珑! 或许洗玲珑是他最后的突破口! 思至此,他开始留意四周,然而今天她似乎没有来。 上元大比都结束了,莫二都没见到她的影子。 “老二啊!”大比结束,莫二正往宫外走,不出意料的被莫一拦了下来。 莫二本就头痛欲裂,但还是强打着精神应付:“王兄,洗显的手段你是知道的,我杀不了他,不是正常吗?” 莫一万万没想到,莫二直接挑开了话题,原本准备的一长段词不仅说不了了,并且看样子,他还悟出来了事情的真相。 “我是小看了老二,不过……”莫一特意顿了一下。 不外乎就是些威胁的话,莫二没放在眼中,但是他突然发笑,惊了莫一一身冷汗。 “你笑什么?” 莫二拍着他的肩膀:“王兄愚钝,反而带偏了王。你可曾想过若是洗显生了意外,洗家主的态度会如何转变?” 趁着莫一犹豫,莫二趁热打铁,步步紧逼:“洗家主护短不是什么新鲜事了,十五年,洗显重伤韩相独子,韩相闹到王面前,不也没用吗?” “我记得那时韩相似乎只是要求将洗显收监吧!那么你觉得韩相独子,王妃外甥都不能做到的事,我一个不上台面的二王子能成!” 莫二的质问字字针针见血,将莫一必入绝境。 他语气开始动摇:“你好歹是瓯越二王子?” 莫二哑然失笑:“二王子。你觉得洗家主会惧怕这么个二王子身份吗?我实话告诉你,哪怕是你,是老四甚至是莫陆被洗显杀了,他洗家主依旧敢硬着脖子和王叫板。” “他胆敢!” 莫一不信,即便洗家军能耐翻天,他洗家主也是臣。 莫二岂会不知莫一的所思所想。 他有些失望,这个出生在越族统一之日,被赋予自神陨落,最伟大的英雄之名的越人之光,或许不如他所猜想地那般通透。 其实话讲回来,几个时辰前他自己不是也没想透吗? 又何必五十步笑百步。 或许还未春暖花开,被冷风一吹,莫二头脑越发地昏沉,他强打起精神:“洗家主可以离了瓯越,但瓯越离不了洗家军。” 风越来越大了,莫二理了理被吹乱了的袍袖。 “你想要什么?”莫一不傻,他自幼接受的就是君王教育,如果在看不出莫二的心思,他或许就耻于为人。 莫二从一开始等得就是这句话。 身在乱世,命比纸薄,他没太大的诉求,就活着吧! “洗显的命我没胆子求,我的命我也不想给。但是我手里还是有一桩好买卖的,拿它来换一世无忧怕也是极其合适的。” 莫一明白他的言下之意:“那我岂不是赚了。” “那莫二就当王兄允了。” 风在耳边咆哮,此时天也暗了,前方的路几乎看不清了。 莫二走起来很费劲。 “老二,你会成为我的对手吗?” 或许是夜色太重,莫一的脸有些晦暗不明。 莫二轻笑:“你觉得呢?王兄!” 番禺城的夜色更浓重了。 回到府中,早已月上中天。 “主子,可要厨房准备吃食?”问话的人是那日得了恩赐的小金。或许是年轻人活络,或许是真被莫二的魅力折服,这些日子恭敬了不少。 少年人代替了他爷爷贴身伺候莫二。 “不了,弄碗姜水吧,我似乎染上了风寒。”能给的那日也都给尽了,莫二受不住这种殷勤,口气有些冷淡。 见小金离开,莫二方松了口气。 洗过脸后,便窝进了被子,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怕是三更,莫二被人从睡梦中拉了出来。 他睁开眼睛,朦胧中看见一张大脸与自己眼对眼,鼻对鼻,吓得他瞌睡都不翼而飞了。 待看清眼前人,莫二忍不住嘲讽道:“洗大公子,你次次深更半夜不睡觉,跑我这儿干什么,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看上了我府里的丫鬟。” 洗显很是真挚:“你府里有丫鬟吗?我来过几次了怎么全没见着。” 莫二也不过随口一说罢了,他府里哪来的丫鬟,全是帮爷们,还都老弱病残。 “那你总不会看上了我吧!”他调戏洗显上瘾,不自觉地顺嘴胡说。 洗显毕竟经过了大风大浪,也就起初还能让莫二嘴上沾点便宜,他轻哼了一声:“我找你有当紧事。” 洗显的当紧事倒是让莫二愣了一下。 按照他的记忆,洗大公子的当紧事应该是今天又看见了那家漂亮姑娘,想去调戏一下,或者又看上了那样宝物,想去抢一下。 这些应该用不着来跟他打商量吧! 被莫二似笑非笑的表情看得有些恼,气急败坏:“你别瞎想,明个是韩相五十寿辰,父亲叫我去拜寿……” “三年前,你打伤了他独子,现在不敢去,是怕被套麻袋?”不等对方说完,莫二接口恶意揣测。 若不是有求于人,洗显绝对当场甩袖而去。 论气人也不是这样气的。 早些时候,莫二还端着点,现在倒好,也没混多熟,就成这样了。 洗显气得牙疼。 “你别把牙咬碎了,快些讲吧,我不捣乱了。”报了深更半夜就叫醒的一箭之仇,莫二的兴致起来了。 “咋俩事先说好,你可要帮我。” 这是闯了祸,来找他善后的。 莫二颇为无奈,洗显也是不小看他,就他这点能耐,连自己的事情都拎不清,还帮别人。 还是快别瞎捣乱了,洗洗睡的好。 拒绝的话都到嘴边了,但洗显眨巴着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他,硬生生又憋了回去,无奈道:“好好,你说你说,我看着帮总成了吧!” 见莫二应了,洗显转眼就换了张脸。 就差把小爷能来找你帮忙,是你的荣幸。 莫二由衷感叹,男人,信不得!全是大猪蹄子。 第9章 第九章 “你总要讲清楚你惹出了什么乱子吧!”莫二揉捏了两下太阳穴,似乎好受了点,不像之前那般有气无力。 洗显将桌上的姜水递给莫二。 莫二不察,以为是茶水,一口闷了之后,差点没被呛出眼泪。 生姜独有的辛辣气味萦绕在喉间。 不过反而让他好受了些。 “到底惹了什么乱子?”见洗显不讲话,莫二又问了一遍。 洗显依旧有些沉默,直至莫二问了第三遍,他才含糊道:“拜寿用得贺礼被我砸了。” “什么?” 莫二怀疑自己是耳背,没听懂洗显的意思。 “今个晚些,我多喝了两杯,误砸了要送韩成老匹夫的寿礼。” 洗显的解释还不如不解释。 莫二头更疼了:“你也是真厉害,一下子把韩家、林家和王妃得罪了个全。” 韩相本事不大,但是他两个妹妹,却都不简单。一位是瓯越王妃,另一位则是林倾他妈。 这两个女人,哪一个也不是省油的灯。 加之明日又是韩相五十大寿,一点差池都出不得。 莫二隐隐怀疑,这怕还是个局,而洗显打伤韩相独子的事,明天应该会被翻出来重提。 “跟你喝酒的人你认识吗?” 洗显做事虽然没谱儿,但也不会鲁莽至此,这其中很难讲有没有人在算计他。 莫二第一个反应还是王妃。 洗显酒醒了怕也就大半,颇为了一番功夫,才想起他是跟谁喝得酒。 “是个生面孔,我似乎没见过他。” 听了洗显的话,莫二基本坐实了自己的猜测。 也不知该不该说洗显倒霉,所有人竟喜欢算计他。 可能是莫二的脸色实在太差,洗显也有些吃不准:“帮不了?” 莫二打了个哈欠,打发他道:“回去洗洗睡吧,东西都砸了,在跟我讲也没用,不过我猜洗大公子见过不少好货,不如你随便挑出一件先抵上,糊弄过去。” 这个法子自然是没用的。 莫二猜王妃没少插手这件事,那么洗家送的寿礼,她自然是一清二楚的,明个定会找机会当众查看。 不过有东西抵上也总比没得强。 洗显不放心:“能行吗?” “要不?” 莫二的反问让洗显无话可说。 并且看样子莫二的确累了,送客的意思都摆在了脸上,洗显也不好过多纠缠,起身要走。 “这两日,天暗得紧,洗大公子可要小心夜路。” 本来是不打算提醒的,然而他又忍不住。洗显都出了门,这么一句似是而非的话,又让他停了下来。 “知晓了!” 也不知是真知晓还是假知晓。 中途虽被洗显吵醒,但也算一夜无梦。 加之昨夜的那碗姜水怕是真有些用,今早醒来,莫二好受了不少,虽然鼻子还有些不通气,让他的声音听起来闷闷得,但轻快了不少。 “二王子,洗大公子恭候多时了。” 应该是听见了屋里的动静,小金隔着门板提醒道。 虽然对于洗显能坐等他醒来,而不是直接喊起他,莫二表示很惊讶,但还是要问清除时间,他生怕洗显等得久了,正憋着一肚子火,找不到宣泄口:“现在是什么时辰?” “将近巳时。” 莫二轻啧了声,看样子他还是要出去灭火的。 不等莫二走进前厅,他就听到了洗显的声音。 那厮正在嫌弃茶水难喝。 “洗大公子何必指桑骂槐!”人为到,声先闻,反而惊到专心致志找茬的洗显。 洗显打了个寒颤:“你也是真能睡,这都快巳时了,赶紧的准备,耽误了时间,又少不了要挨顿骂。” 莫二记得他今天似乎没被邀请! 不过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他还是决定去趟韩府。 宴会在午时开始。 而韩府在城西,莫二住在城东,紧赶慢赶依旧晚了一刻钟。 王公贵族几乎全至了,就连瓯越王的钦差也宣了圣旨,洗显和莫二才姗姗来迟。 一屋子人都坐好了,想偷溜进去的可能性不大,而洗显也没有低调的打算,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 韩相寿宴,王妃和瓯越王虽然未至,但林城却是座上宾。 想必他接上了王妃那条线。 二人对了个眼神,一些话尽在不言中。 韩相坐北面南,正对着门口,捋了把花白的胡子:“怪不得喜鹊叫了一早上,原来是洗贤侄大驾光临。” 对于韩相跳过自己,莫二也没太多表示。 不过他猜这戏折子怕是才开始。 果不其然,韩相下一句话就将洗显抛向了众矢之地,只听韩相幽幽道:“连王大寿都不到的洗家,能来给我老韩拜寿,也不知老韩我祖上积了多少德。” 此言一出,全场冷了下来。 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多喘一下,然而韩相不知道是真爽朗还是假爽朗,他的笑声如洪钟一般,贯彻全场,也激起了一丝波澜。 来宾多附和着微笑。 洗显到底不傻,他虽然狂傲,但也分得清场合。 好吧,其实是来之前,莫二已经给他打过了预防针,细细给他掰扯了一番,他只要一入席,定会有人挑拨他的情绪,惹他发怒。 只是莫二猜不到,韩相竟气度小至此,亲自做了戏引子。 “韩叔哪的话,今日本该是家父来的,可惜昨夜营里出了事,他带着玲珑出城了,留下我这么个不成器的玩意来给韩叔拜寿,不过想来也是应当,家父总是教育我,应该和韩叔学学。”洗显也算是礼数周全,没自持身份,伏了个低,一番话讲得也是恭恭敬敬。 韩相一时间有点搞不清楚洗显脑子里卖的是什么葫芦,顺藤摸瓜道:“贤侄谬赞,老夫自省,似乎也没什么值得贤侄学习的。” 洗显哈哈一笑:“谁说得,韩叔浪子回头,当为我学习的楷模。” 莫二忍俊不禁,韩相年轻时风评不比洗显好上多少。 “可惜小子烂泥扶不上墙,惹人嫌弃得紧,别说外人,就是家妹玲珑也不愿多看我一眼。”洗显在明里暗里讽刺韩相能有今日全靠买妹求荣。 王妃和瓯越王的事,莫二知道的不多,但是城里疯传的韩相为了韩家继承权,将王妃绑起来送于瓯越王做小,他多少还是知道点的。 厅上的王公贵族怕是知道的更多。 几个年轻人已经忍不住开始偷笑。 韩相本就泛红的脸几乎涨成了猪肝色,一双大眼圆睁亦如铜铃,不贵体面的伸手指着洗显:“你……你……好你个洗显!” “难不成韩叔还在怪我打伤韩林那事,那日其实是韩林先欺负人家姑娘,小子多喝了两杯,一时看不过去,训斥了几句,起了些小争执罢了。其实小子也是为了韩叔着想,小子在不肖,家里也有玲珑撑着,而韩林也没个姐妹,我怕他吃亏。” 里里外外,洗显还是在讽刺韩相靠妹妹上位。 一出好好的请君入瓮,生生以韩相甩袖而去终了了。 洗显好谋算,不过这背后怕是有人在指导他吧。 林城含笑打量了一番莫二。 莫二回以一笑。 第10章 第十章 韩相的负气离去,导致厅堂上乱成一团。 趁着混乱,林城走到莫二身旁,不咸不淡地开口:“二王子当真是好谋略,此番洗显先发制人,他和韩相责任参半,闹到王面前,不过是训斥上两句的事,也用不着担砸毁寿礼,洗家目无王权的担子。” 莫二不置可否:“林二公子言笑了。” 自昨日起,林城就有点吃不准莫二。 他总觉得莫二像是知道了一切。 “如果王不想平衡韩洗两家的势力呢?昨个上元大比结束,今个韩相就大办寿宴,你不觉得韩相如此行为,背后定有所凭借吗?”韩相寿宴一事是瓯越王选得日子,初十敲定,十二送请柬,宴请了全城的王公酋长。 顺便他不来,也派人特意宣读了贺寿祝词。 瓯越王地天秤似乎偏了。 洗家失势似乎是板上钉钉的事。 莫二不以为然,轻笑:“按汉历算,快到三月了吧。” “三月如何?” 莫二瞥了眼洗显,顿了下,恰逢此时,韩相从屋外进来,撞上了莫二。 本就憋着一肚子火气的韩相,不管三七二十一,一脚踹在了莫二肚子上。 莫二飞出去半米,当场远脸就白了下来。 洗显愣住了,准备上去扶,却被莫二一个眼神吓了回去。 那是他从未见过的莫二,莫二的眼神里淬着毒,只消一眼就能叫人胆战心惊,然而这一切转瞬即逝,仅仅三秒,莫二又恢复了一贯的冷漠淡然。 只见他悠然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此时韩相才看清是莫二,愣了也就一秒,便就装成没看见,走回了主位。 莫二面色青白,但声音依旧很沉稳,在他与林城擦肩而过之时,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道:“大梁的军需怕是也运来了吧!” 经莫二点拨,林城基本明了。 新一轮的攻伐站即将开始,此时若是没了洗家,瓯越支撑不了多久。 “事情远比二王子设想复杂。”林城也回了莫二一句。 莫二尚未想明白林城话中的意思,韩相便接着发作:“刚刚是老夫失礼,贤侄你别往心里去。” 如果他不将话讲得如此咬牙切齿,或许洗显会信几分。 “韩叔失礼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洗显顶了回去。 韩相自持身份,若不是王妃硬逼,他又岂能回来在受一遍屈辱。 然而洗显却不放过他,紧接着道:“莫二好说歹说是瓯越的二王子,我若是没搞错,韩叔你是臣,他是君,你既然冲撞了他,还不请罪,算不算是天大的失礼?是不把莫二放在眼里,还是不把瓯越王放在眼中。” 洗显直接将一顶目无遵纪、藐视王权的大帽子往韩相头上一扣,让韩相明显有些局促。 然而越人不把莫二放在眼里已经算不上什么新奇事。 韩相打哈哈道:“洗贤侄言重了,老夫刚刚也是鲁莽,还望二王子海涵。” 不过是一句不痛不痒的道歉罢了,今天账,他给洗显一一记下,等洗家落败,定翻出来一条一条和他清算。 不过可惜了这小子的好皮相。 洗显被韩相下流的目光打量了好几遍,显然是被恶心到了,鸡皮疙瘩一层一层往出冒,若不是人多,他定要上去美美地胖揍这个老匹夫一顿。 可惜人还是多了点。 在场的人那个能看不出韩相的意思。 莫二也觉得恶心,准备开口,替洗显揭过这个茬。 然而洗显的所作所为出乎了他的意料,只见洗显轻哼了一声,冷飕飕道:“难不成韩相将莫一踢出去几米远也不咸不淡的来一句‘还请海涵’,你这是看人下菜还是压根就没把王族放在眼中。” “怎么着,难不成韩相是要叛国了吗?” 洗显语气之严苛,让韩相颤了一下,开口准备解释,就被洗显用这么一句轻飘飘的话压了下去。 他在多说也无用。 叛国,可不是一顶小帽子。 而瓯越王又素来多疑,就算他浑身是口也解释不清。 恨恨看了眼洗显,而洗显也瞪着他。 不知不觉间,韩相额上尽是冷汗,他颤颤巍巍抬手,也顾不得自己绣着金丝的袖子有多么金贵,颤抖着抹了把脸。 洗显厉声大喝:“韩相!” 随着这声,韩相“噗通”一下跌跪在地,恭恭敬敬磕了个响头。 “还望二王子海涵。” 莫二依旧是面无表情,冷冷淡淡:“韩相如此可真是折煞了在下。” 然而此刻,他心里几欲仰天大笑。 丑陋,太丑陋了! 他的前半生,竟然是被这帮丑态百出的窝囊废压在头上,想想都觉得可笑! 真该好好笑话自己一下,不过是一帮欺软怕硬的家伙,他竟不如洗显看得通透,把这股气憋在心中十余年。 韩相一跪,全场哗然。 莫二保持着该有的风度,甚是谦逊:“韩相快快请起。” 与此同时,一道尖细的女声自韩相身后响起,不急不缓,轻轻说道:“哥哥,还不起身,尽让人看了笑话。” 这话如石凿子一般凿在众人心上。 自始至终王妃都在大厅中,只不过被一道屏风隔着。 她是从来不信任自家兄长的,甚至都瞧不起他。 这么个无用混账的玩意儿,要不是凭借她,终其一生也坐不到右相这个位置。 幸亏今个儿自己来了,要不然这戏又砸了。 韩相见王妃生气,连忙自地上爬起,过去扶她。 然而王妃轻笑着甩开他的手,并且恨恨地看了他一眼,真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玩意,瞧这副恶心谄媚的样子,真是丢尽了自己的脸。 王妃既然来了,大家自然都恭恭敬敬地道了一声:“王妃好。” 待王妃坐定,艳红的指甲轻轻叩着座椅扶手,每发出一声轻响,似乎都像丧钟一样,敲在了众人心上。 “洗显啊!”王妃终于开口了,也让没被叫到的人松了一口气。 这个单靠一己之力撑起了整个韩家的女人,是个不可多得的狠角色。 有多少臣子就因开罪她而尸骨无存。 只见王妃瞧不出任何异样,浅笑吟吟:“本宫听闻大梁多得是能工巧匠,这其中以崔尚最负盛名,尤其是他刻得饮者八仙屏风,据说是每个人儿都跟活着一般栩栩如生,洗家主不是正好送了这块屏风吗?不如哥哥当众打开,让尔等过过眼瘾。” 屏风昨夜被洗显砸了,今日王妃却指名道姓要看屏风。 洗显不傻,按照先前莫二教好的回答道:“家父对石屏异常喜爱,又岂会拱手让人,至于相送定是万万不可的。” “看样子是本宫搞错了。”王妃意味深长地看着洗显,让莫二心里咯噔了一下。 王妃不急不缓:“那么本宫听闻,你昨夜由于酒醉,砸碎石屏的事就不是真得了。” “自然不是真的。”洗显已经应下,莫二才察觉出异常,但是也来不及阻止。 只听王妃的下一句却是:“那本宫的侄儿也不是你醉酒打死的了。” 韩相下意识看了眼王妃。 王妃就只有一个侄子——韩相独子韩林。 韩相也意识到了这点,猛然间想起,自前天起就没见到过儿子,顿时一丝不好的意味萦绕在心头,连体面也顾不上了,哑声大喊道:“少爷呢?” 大厅上的韩府仆役你看我,我看你,皆想不起韩林的去向。 “去找!”韩相无力道,见仆役站着没动,怒吼道:“去找啊!” 王妃似笑非笑的表情,让韩相心里没了底。 若不是人多,他真想当众问问王妃。 然而恰巧这个时候,韩府管家哭丧着脸进来,见到韩相“噗通”一下就跪了下来,哭哭啼啼道:“老爷,少爷他没了。” 莫二皱眉,瞥了王妃一眼,虎毒尚不食子,没想到王妃竟心狠手辣至此。 随着韩林的尸体被人抬上大厅,韩相在一瞬间苍老了不少。 王妃稳操胜券:“洗显,你的解释呢?” 莫二明知道这个局很不高明,但是洗显已然讲不清了,首先他的确醉酒砸了石屏,其次他和韩林不对付久了,甚至将对方打成过重伤,而自己教他的话也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从一开始,莫二就低估了王妃心狠的程度。 他万万没想到对方用了韩林做这盘棋的祭品,他教洗显的那句话,堂而皇之的显示了一个意思,那就是石屏还在洗家。 但是如果拿不出石屏,或者王妃手里有被砸毁的石屏碎片,不就可以逆向推出洗显在说谎,甚至阴谋论一点,韩林就是洗显所杀。 而他还恰恰帮着王妃圆上了缺掉的那一点。 王妃真是好谋划,怕是连安排的人证都用不上了,就能拉洗显下水。 洗显不屑于解释,本来黑就是黑,白就是白,他自己身正不怕影子斜,因此颇为赌气道:“又不是我杀的,我解释什么。” 与洗显不同,莫二不相信绝对的是非黑白。 现在的局面对洗显已经很不利了,若是不能抓住关键,那么韩林之死一定会推到他头上。 莫二在心中一遍又一遍推翻重演整件事。 然而结果却不尽相同,韩林之死虽然漏洞百出,但这一切都会归结到洗显头上。 “尸体都抬到了你面前,难不成本宫是在这污蔑你!”王妃的语气不重,但字字见血,此时若是拿不出证据,洗显便算是交代了进去。 洗显可算是气急,站在堂上,眼见着平日里跟他关系也算好的那帮子人,一个个低着头,装成缩头乌龟,谁也不搭话,生怕引火自焚的小心翼翼模样,心中几欲作呕。 王妃一声暴呵:“洗显!” 紧接着步步紧逼:“你要么出示证据,要么为韩林陪葬!” 压根没有证据,事情发展到现在,已经算是搅不清的一滩浑水了。 眼见着王妃一声令下,她自宫里带出来的那几个侍卫当即就围上前来,将洗显团团围住。 莫二比任何人都清楚,洗显若是落到王妃手中,绝对是见不到明个儿的太阳了,王妃有一百种手段整死他,还不把自己赔进去。 想至此,莫二挺身而出:“王妃,此事关联甚广,不如交由王来决策。” 王妃这才给了莫二一个眼神,毫不掩饰的恶意,让莫二讪笑了一声。 二人算是对上了。 第11章 第十一章 “若是城里的大小事务都交由王来裁决,王非被活生生累死不可。”王妃眼神一转,抬手捋了捋自己袖袍上的花穗,轻笑道:“怎么,难不成二王子觉得本宫处理得不公道吗?” 莫二呵呵一笑,对上了王妃的视线,不置可否:“公与不公,我不敢评判,但是我若是所记没错,后宫不得干政吧!” 被莫二戳到了痛脚上的王妃,愈加冷淡,艳红的指甲几乎插进她的掌心。 在场的人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人人皆以为王妃会大发雷霆,却没想到她轻轻松松化解掉了这句话:“二王子说得是,我一无知妇人岂能干涉朝政,这事就按照规矩,交由刑罚司查办吧。” 王妃看似让步,但实质上却是寸步不让。 刑罚司要取证调查,绝非一日之事,在此期间,王妃有得法子弄死他,还不牵扯上自己。 “此事非同一般。”莫二也是寸步不让。 王妃怒拍桌子,震得茶碗掉在了地上,发出了清脆的响声:“不一般?你倒要说说,它不一般在哪?” 随着这声脆响,是侍卫们刀剑出鞘的声音。 一时间,屋里寒气逼人,明晃晃的剑尖正对着莫二与洗显。 此时,莫二意识到在与王妃过多的纠缠,不过是耽误工夫罢了,落不下好的。 “莫二失言,一切还是要由王妃做主。”莫二技术性地撤退,收敛了刚刚锱铢必较的性子,规规矩矩地低下头。 王妃轻哼:“不愧是汉人的种,贪生怕死的德性学得一模一样。” 莫二也只是笑,没讲话,低垂着的头,掩饰了他一闪而过的愤恨。 与此同时侍卫们上手去抓洗显。 洗显本存着反抗的念头,但莫二一个眼神,他就冻住了,乖乖束手就擒。 也不知为何,洗显就是能从莫二众多的眼神里分出他的企图。 刚刚一瞬,莫二明显是在告诉他,别反抗,乖乖站着。 莫二从来都不是个简单的人物。 只不过以前他不信他,而现在他有几分信他罢了。 洗显被人带出去时,口型明显再说:“你可别让我失望。” 莫二的笑容有几分苦涩,他是有个不成型的的主意,至于好不好用,就要靠命了。 “还望哥哥节哀,人死不能复生。”王妃拍着韩相的背,轻飘飘地安慰了两句,便起身离去了。 一瞬之间,韩相的头发明显白了不少,似乎老年丧子的悲痛如最后一根稻草将他彻底压垮了。 莫二走时,远远看着韩相佝偻着背,站在风口,身影几乎缩得没有了,心里也不是滋味,韩林这人,莫二交情不深,但是他人似乎不坏。 然而他能给得也只有一声叹息。 离了韩府,莫二一边往王宫走,一边派人给洗府的管家带口信,让他若是有可能,立即派人将洗家主叫回。 等莫二赶到王宫,却发现今日宫门明显戒严。 平日里四人看守的宫门,变成了八人,就连王城里面,也成了十步一岗哨。 而莫二自然被人拦在了宫门口,守城的侍卫还算恭敬:“二王子,今日没有王的御令谁也不准进。” 多做纠缠已是无用,可见王妃是非要杀洗显灭口了。 莫二绞尽脑汁,也不曾想出如何进到王宫里去。 而时间却在一分一秒地流失。 多等一刻,洗显便多危险一刻。 他在宫城外来回跺脚,除了能让自己着急上火外,别无一用。 然而天无绝人之路,莫二远远看见一队人,瞧那大车小车的样子,应该是为王宫提供食材的车队。 一般这种车队是不让从玄德门进得,而是要从西侧门进。 莫二立即跟上了车队。 走到西侧门之前,要经过一片林子。 在车队转弯,进到林子里时,莫二拦住了车队。 “几位大哥好!”莫二抱拳行礼。 被拦下的车队负责人是个三十余岁的汉子,他运送蔬菜进王宫少说两三年了,这不是他第一次被拦下来。 他比划了个钱的模样:“东西。” 莫二也爽利,他直接掏出身上所有的财物,一小块碎金,交给领头的汉子。 车队的负责人许三皱着眉头,掂量了一下金块的分量,并且用牙咬了咬,试探了下真假,不满意地说:“就这么点东西,还想进王宫,没门儿。” 对方的贪婪几乎具象化,莫二想装作没看见都不成。但是就这块金还是莫二来之前,问洗显家的仆从借得。 在多的财物他也拿不出,一时间陷入了两难的局面。 莫二许诺:“不如先生先带我进去,事成之后,我定以十金相报。” 许三自是不信,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财货两清才是正道,那有先交货后交钱的理儿,万一对方跑了,或者失言被王处死,他不就竹篮打水,到头来,落了个一场空。 “我那懂你讲得话算不算数,拿不出钱,就哪凉快哪待着去,别耽误我送货的时间。”许三不客气地上手驱赶莫二。 许三到底是做惯粗活的汉子,手上微微一用力,就把莫二推了个趔趄。 眼见车队越走越远,莫二急了,他心里清楚,若是错过了这个机会,想在等到一个机会进王宫便是难于上青天。 突然贴身放置的玉佩引起了他的注意。 猛然间莫二心生一计,叫下许三:“先生,请过目。” 当莫二掏出林城所赠的玄鸟玉佩时,许三的眼睛都直了。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玉佩用得料子极好,玉胚皆成乳白色,散发着幽幽微光,唯有玄鸟眼睛上,画龙点睛有两点红,虽破了整块玉质,但胜在意境。 尤其是玄鸟形状,这是梧桐林家的图腾,普通人用不得。 若是没猜错,眼前这人与林家怕是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许三想通这一层,态度柔和了不少:“那公子的意思是?” 既然许三把他错认成了林家人,莫二也不解释,将错就错:“我以这块玉佩作为抵押,事成之后,拿十金来赎可好。” 许三推却着不敢收,他祖籍阳城,乃邷越一支的越人。 即便是邷越当年战败,并入了瓯越,但许三自始至终都认为自己生是邷越人,死是邷越鬼,林家所命,再死不辞。 “请吧,公子。”许三一边招呼莫二,一边吩咐身旁的少年,让他把衣服脱下来,换给莫二穿。 莫二摇头谢绝了许三的好意:“我窝在车里便可。” 运送瓜果的大车环境逼仄也肮脏混乱,许三百般劝解之下,见无果,只好命人打开货车,果不其然,一捆捆的青菜几乎占据了整个车厢,菜叶子腐烂了的气味熏得人几欲作呕。 莫二倒是不嫌弃,他让人将捆好的菜往里挤挤,给他挪出来了一个站人的位置,等他进去站好,又让许三绑好了遮盖的巾子。 从外面看,别无任何异样。 或许许三不认识他,但是宫里的奴才们,对这个可有可无的二王子还算熟悉,莫二要确保做到万无一失。 自西侧门进去,莫二肯定是要随车队辗转到御膳房的。 而御膳房离崇德殿尚有一段不少的距离,莫二需想个法子混进崇德殿。 莫二想法子的功夫,车队已经进了西侧门。 自西侧门进来,每走十米,许三基本上都要被人拦下来,询问一番。凭借着许三的口舌,车队也算顺利地驶过了上虞门。 过了上虞门,就到了御膳房。 但就在此时,车队又一次被人叫停。 “高公公,身子骨可好啊!”讲话的同时,许三塞给了对方一锭银宝。 放在平日,高翔一定会收的,但今时不同往日,王妃交代下来的事情,他若是办砸了,那么他这颗脑袋怕是要不保。 推却掉许三的银宝,高翔的心几乎在滴血。 真是不明白,平白无故地详查宫里进出人口干甚。 “许三,别来这套,把车上的篷子全部打开,例行检查。”有命拿没命花的钱,高翔可不敢动。 说话的同时,高翔叫小太监开始检查许三手下的人员。 此时别说许三心里犯嘀咕,就连莫二也是一脑门子冷汗。 高翔不是普通人,他是王妃手里的一条老狗。平日里虽然贪财好色,但是王妃吩咐的事情,绝对不含糊。 他没想到今个儿,竟在御膳房给碰上了。 “高公公,一点小意思,就当小的孝敬您喝茶了。”许三又多加了一锭银宝,试图阻止高翔让人拉开车篷子。 但许三越是阻拦,高翔越觉得不对劲。 他表面上微笑着满口应下,但私下里给手下的小太监使过眼神,叫他们去拉开车篷子。 高翔是个人精,许三拦是拦不下他的。 前面三车的篷子已经被人掀开了,小太监也到了莫二藏身的车前。 眼见着车蓬子要被掀开,许三的脸上都没了血色,车里面的莫二也是着急,脑门上的汗珠比黄豆还大。 然而也算赶巧,此时竟然有人高呼:“来人!快来人,有人混进王宫了!” 高翔自然不愿意让人抢了头功,瞪了许三一眼,招呼手下的小太监就要走。 等高翔走远了,许三才松了口气,拍着胸口半天没讲出一句话来。 缓了足够有一盏茶的功夫,才让人把这第四辆车的篷子拉开。 莫二也是后怕,三月的天,还不算热,他出了一身水,被风一吹,里衣几乎顷刻就黏在了身上。 “公子,许三只能送你到这儿了!”许三算是仁至义尽,险些将自己的命也陪了进去,莫二本该知足的,但是从这儿到崇德殿还需要再走一段距离,而他若是这个样子出去,不出十米便会被人给认出来。 因此他需要许三在助他一臂之力。 “先生宫里可有相好。”瓯越连年战乱,不少人家入不敷出,为了生计,将自家女子卖入宫中为奴的不在少数。 而少女心事总怀春,这群姑娘为了排解寂寞,很多都会和进出王宫的男子结成假夫妻。 既然莫二点了,许三也不瞒着:“是有一个,就在这儿御膳房帮厨。” “还请先生帮忙。” 看在玄鸟玉佩的面上,许三应了下来。 按莫二的要求把他相好的妇人带了过来,来的女子看模样不大,最多双十年华,但一双眼睛透着聪明和干练劲,怎么看也不像普通女子,倒像个女豪杰。 “姑娘好,我有一事还请姑娘帮忙。”莫二巧笑吟吟。 莫二继承了他汉人娘亲的长相,和越人有着很大的差距,他骨子里就透着股斯文脆弱,尤其是一笑,一双桃花眼,眼尾微微上扬,自有一股风流意味。 “我为何帮你?”小妇人也只是愣神了一瞬,回过神来,语气很是不善。 不等莫二开口,许三接过了话茬:“我来时,不是跟你讲好了吗?” 小妇人眼珠子一转,狐疑地瞥了眼莫二,然后很不客气地踢了许三一脚:“我又不是邷越人,凭什么为了块玉佩去冒生命危险,再说了,鬼知道他和林家有没有干系,万一这玉佩是他捡的呢?你就傻乎乎去做那个冤大头吧!” 许三被当众落了面子,有些不好意思,搔着头:“芸娘!” 芸娘轻哼了一声,并不搭理他。 自洗显被带走,至今少说过去了一个时辰,莫二心里着急,但是越是着急,他面上越是冷静,依旧是风度翩翩:“敢问芸娘可是东越一支?” 其实看脾气,莫二便觉得像,没想到还真是被他问着了。 “是啊!怎么,你还要和我攀亲戚不成,我可没见过你这样的。” 洗家所来自的东越一支,最是以洗家马首是瞻,芸娘也不例外,当莫二提起:“在下所谋划的一切皆是为了洗大公子,还请芸娘出手相助。” “大公子怎么了?”听到洗显,芸娘有些激动,加大了音量,差点没把御膳房的太监们吸引过来。 许三赶紧捂住了她的嘴,即便是被捂住了嘴,芸娘也在支支吾吾地问洗显状况。 莫二但笑不语,但是看着莫二的脸,芸娘竟然有些信了他的话。 其实就算不信,事关洗显,她也会犹豫几分。 “我就当姑娘应下了,在下想问姑娘借一套衣服。”扮成宫女前往崇德殿是迫不得已之下,想出来的最后法子。 芸娘惊了一下,但还是回去取了一套自己的衣服。 也幸亏莫二身材不壮实,而芸娘又高壮,勉强之下,莫二总算撑进了这套衣服,不过多少有些紧绷,毕竟莫二在瘦,也是个男人体量。 为了装得像,芸娘还带了一套胭脂水粉过来。浅施过脂粉,看起来也有那么点意思,加之芸娘又替莫二挽了个坠马髻略微遮挡,看起来也不是很能分辨得出莫二本人来了。 辞别芸娘和许三之前,莫二千叮咛万嘱咐,叫他们将今日之事烂在肚子里,千万别往外说。 装成宫女自然就要有个女人的样子,莫二特意放小了步距,加快频率,一路小跑着赶往崇德殿。 路上见了侍卫就低头飘过,也没引起太大的关注,最多就是被两个路过的太监,叫停询问了几句话,也被莫二应付了过去。 到了崇德殿,莫二直接推门,守殿的侍卫误以为莫二是前来侍奉的宫女,也没阻拦,直接让他进去了。 此时大殿里只有瓯越王一人,他正在下一盘棋。 “你怎么来了,老二?”瓯越王抬头只瞥了一眼,就认出了莫二。 既然轻轻松松就被认了出来,莫二索性问瓯越王:“敢问王,洗显一事,王可清楚?” 瓯越王避而不答莫二的问题,专心致志看着棋盘,他持黑子,但是白子却明显占了上风。瓯越王叩着棋盘,笑道:“老二觉得这盘棋,黑子是否还有生机?” 黑子的大龙都已经被白子隔断,已是毫无生气。 莫二实话实说:“并无。” 瓯越王抬头轻轻扫过莫二,毫无生气的目光,宛如眼前站着的人不是他儿子,而是个不相干的陌生人。 隔了半晌,瓯越王才开口:“老二,你找我何事?” 莫二将洗显一事复述给了瓯越王,讲话的同时,还时不时关注一下瓯越王的表情,但是对方几乎没有丝毫表情外漏。 一直是一张了无生趣的脸,莫二越讲到后头越不自然,最后的几个字,几乎是上牙打下牙,磕磕绊绊地吐出来。 一语结束,瓯越王都没发表过任何意见,依旧盯着他的那盘棋。 或许是崇德殿的地龙烧得太热,莫二出了一身水,脸上的脂粉都糊住了。 “老二,你的意思是?”终于瓯越王停止了摆弄棋盘,问了莫二一句。 所有人的心思都不算难猜,唯独瓯越王,莫二永远也猜不透他,有时即便他面上喜笑晏晏,但心中却是火冒三丈。 莫二也不敢猜,生恐他一不留神猜错了,反倒葬送了自己的身家性命。 只好老老实实道:“洗显一事,很明显是有人在背后安排的。” 他隐下了此事绝对与王妃脱不了干系。 然而瓯越王是人精中的战斗机,他又岂能不懂莫二所言为何意,轻笑了一声:“你认为和王妃脱不了干系。” 莫二只笑不语。 父子二人的这场对局,瓯越王持黑明显要略胜一筹。 “除此之外呢?”瓯越王叩着棋盘,催促道。 莫二犹豫了一番,委婉道:“王心知,又是三月,大梁的军需也运来了前线,此时若是少了洗家,于瓯越而言,怕是极大的不利。” “瓯越不只有洗家!” 的确,瓯越是由九支越族组成,而越人又好战,支支皆为劲旅,但连续十年的战争,有生力量基本上已经消耗殆尽,洛越韩氏已无兵可用,南越、滇越、闽越也不过是苦苦支撑罢了,现今尚存的战力就只有东越洗家和邷越林家。 而十个林家也抵不过一个洗家。 “我知道你想问我什么!”瓯越王扫落了棋盒,白子洒了一地,他捏起一枚黑子,讪笑道:“瓯越的确离不了洗家,但是你让我任凭洗家一枝独大吗?” “没了洗家,林家和韩家勾结,不也一样。”莫二鲜有的暴躁,他捡起滚到他脚下的白子,放在棋盘上,正好点在了龙目上,将黑龙彻底将死。 莫二这一手,惹得瓯越王呆愣了一瞬,随即回过神来,哈哈大笑,一把推翻了棋盘,棋子崩落得到处都是。 “你说得是!”他重重拍着莫二的背,一边拍一边说:“是我痴!是我痴!竟然没看通透!” “王,那洗显一事?”莫二见机,随杆而上。 “走正规途径。”瓯越王又恢复了起初那个看不清深浅的模样,扔给莫二一颗白子:“其实黑子死而不僵,尚有一线生机,只是你未曾发现罢了。” 第12章 第十二章 莫二颇为疑惑,嗯了一声。 瓯越王却只是浅笑:“你该回去了,老二。” 既然对方都下了逐客令,莫二在留,自然讨不到好,应了下来。 临近出门,瓯越王叫住了莫二,只听他言中意味不明:“老二啊!你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这近二十年,瓯越王放任莫二自生自灭。 从未提点过他一句,今个罕见的开了口。 莫二有些愣住,诧异地回头看瓯越王,此时对方又摆弄他的棋盘去了。 其实莫二何尝不知道,莫要在插手洗家一事。 如今洗家是块碰不得饼,谁插手,谁就会招惹上一身骚。 但他应下了洗显。 那么前方即便是刀山火海,也要趟一脚。 不过瓯越王的正规途径,还是让他好好思量了一番。 让刑罚司审判,于洗显也是不利的。 现在洗显没有自证清白的理由,同样也没有罪证。 而且刑罚司主事张烨,与韩相算是老主仆。 因此这案,怎么判,公不公正,从一开始就打了折扣。 白子的一线生机在哪。 莫二百思不得其解。 糊里糊涂的出了王城,一抬眼就瞧见了洗府的老管家。 老管家见了莫二,立刻迎了上来,顺着老管家的视线,莫二瞧见了扬着洗府玄底红纹旗的马车。 与此同时,老管家一扬手,邀请莫二上车。 莫二迟疑了一步。 今个在王城外,若是上了洗府的马车,那么他与洗府的关系便就坐实了,自此之后注定是要同气连枝,一损俱损,一荣俱荣的。 老管家的笑容有些骄傲,面上堂而皇之摆着,能与洗家沾亲带故,是多少人求而不得的,如今给了你这个荣耀,你自是应该欢天喜地的上去。 然而,过了半晌,见莫二不动弹,老管家有些急了,耐着性子又请了一遍:“二王子请吧!” 老管家虽然面上不忿,但也恭恭敬敬。 保持着揖礼,一动不动。 莫二犹豫再三,看了老管家好几眼,才蹬上了洗府的车子。 “去刑罚司吧!”老管家在外面驾车,莫二没等他问,便自顾自地告诉了他。 “好!” 一路相对无言,谁也没有在开口。 刑罚司是处置城中酋长王公的地方,平时里也不见几个人。 此时天逐渐暗了下来,越发显得荒凉。 远山的乌鹊叫声喑哑难听,扯住嗓子不停嘶吼。 老管家一边扶莫二下车,一边啐道:“晦气,晦气,真晦气。” 莫二也看了远山一眼,风雨越来风满楼啊! 他走在前面,应该是洗家打点过了,莫二很直接就走了进去,也没人拦着。 刑罚司的大牢修在地下,常年阴暗,莫二举着看守交给他的火把,也走得磕磕碰碰。 等见到洗显,他愣了一下。 原以为洗家既然打点过了,洗显多少能好受些,不过他还是小看了王妃的阴狠。 借着昏暗的灯光,虽然没瞧出什么异样,但洗显潮红的面色,看样子他似乎并不好过。 不过就是短短几个时辰,他狼狈的有点出乎意料,莫二轻轻地叹了口气。小声唤着洗显。 洗显八成是听见了,睁开眼,瞥了莫二一眼,嗤笑了出来。 他的笑声很低也很轻,但他心情似乎还不错。 “你怎么这副样子?”莫二为了避免麻烦,出宫时,并没换掉衣服,而老管家直接驾着车子来了刑罚司,也导致他还一直穿着那身滑稽的女装。 莫二被洗显笑得面上几乎挂不住了,狠狠地挖了他一眼:“笑什么笑!” “笑二王子国色生香,娉娉婷婷。”这不怀好意的笑容配上洗显一贯懒散的姿态,莫二有了他又被调戏了的错觉。 “你就嘴贫吧!”本想凶他两句,但是洗显的无力的模样,让莫二到了嘴边的话又隐了下去。 “你不问问我,怎么样了?” 洗显勾唇,不置可否:“我自是信你。” 若不是从一开始就信他,他洗显又岂会落到如此地步。 他虽然不懂也不想懂这期间的诸多谋算,但他总是信莫二不会害他。 莫二:“若是我骗了你呢?” “那我便就认命。” 洗显依旧在笑,不同于以往的狂傲,只是抿着唇露了个笑模样,但他轻飘飘的那句话和这抹微笑,留给莫二的只有刻骨铭心。 “你多加小心。”莫二没问他怎么了,因为他知道若是洗显不愿讲,如何逼问也是无用,来了至今,他依旧没提起自己,那么便就是不愿意说了。 也没提起自己做了什么。 “汉人有句话叫士为知己者死,你莫替我过多谋划,能成就成,不能成也是我洗显的命数。”莫二没提起自己的事,便就是很难办,其实就算此刻父亲回来,他也很难将自己捞出,又何必苦苦相逼于莫二。 三年前不过是打伤了韩林,父亲几乎是将王和王妃得罪尽了,才保住了自己。 这三年,洗家有多难过他心中清楚。 全城的王公酋长,除了林家,再无任何人敢与洗家亲近。 大梁攻城迫近,断不能因他的事情搅乱瓯越守卫。 洗显的心事好猜也难猜。 莫二心思几转,才从对方黯淡的眸子中悟出了什么。 不禁哑然失笑,望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我应下的事情,定会办到。” 隔着昏黄的火光,谁也没有言语。 突然而来的铜鼓声,打破了这份静谧。 三声铜鼓,是刑罚司提醒守卫,彻查刑犯,做夜间关门前的最后准备。 “我该走了,你今夜小心。”莫二的语气不带感情色彩,陈述的语气,让老管家心生不喜,其实对莫二而言,越是重要,越是喜欢隐瞒。 出了地牢,莫二自始至终是沉默的。 直到老管家将他送回府中,下车的一瞬:“你让人晚上多加注意。” 今晚又落雨了。 毛毛细雨,密如丝线,莫二始终不喜欢雨天,阴云密布总让他觉得不吉利。 心中的不详之感越发沉重,他又提醒了老管家一遍,让他夜里多加注意,才进的屋。 回到家,他依旧在不停的思索白子的生机在何处。 “二王子,奴才打了些热水,你暖暖手脚,也好休息。”小金端着铜盆,盆里的水还冒着白气,手脚麻利地放在莫二面前。 此时距莫二回来已经过了一个时 夜里的寒气早就浸入了四肢,莫二的手脚冰凉,几乎感觉不到它们的存在。 小金放下水,替莫二除去鞋袜,莫二也顺从地将脚伸进黄铜盆中。 被热水一激,血液开始循环之后,又麻又痒。 莫二受不了这种不上不下的感受,将脚抽了出去,扬起的水花溅在了小金身上。 顿时弄湿了一片。 “你将盆先放着吧,待会我收拾就好,你赶紧出去换身衣服,伤风了就不值当了。”见小金准备收拾残局,莫二阻止了他的动作。 小金愣了一下,诚惶诚恐:“奴才多谢二王子关心。” “又不算是什么特别值得讲的事情。”莫二拿起布巾擦干水。 小金边收拾水盆,边低着头,闷声闷气:“奴才总是要感谢二王子的,一月前的事情,终归究底都是我的错误。我不是解释,但我真是没法子了。连年战乱,父亲叔叔皆死得早,就只剩下我们几个。” “你和你姊弟们关系好吗?”莫二和瓯越王的关系不密切,因此不算是有家人,他对家庭总是怀着好奇的。 小金应该是想到了他的姊弟们,无奈地笑道:“不算好。” 莫二对家人的概念很模糊,听了小金的话,似笑非笑道:“假设你有一个不成器的弟弟,他总是能给你惹下各种乱子,那么如果他不明不白的死了,你会追究吗” 小金若有所思,沉思了一会,方道:“我五弟就是这样,我天天都要接见告他状的街坊四邻。不过他在怎么不肖无法,也是我弟弟,我自然不会让他不明不白的死掉。” “假设他的死亡和你爷爷有关呢?” 小金有些疑惑,不解地望着莫二。 莫二:“你会怎么做?” 小金犹豫了许久,方缓缓道:“公道总是要讨的。” “是吗?” 莫二疑惑地望着窗外,雨已经很大了,虽然看不清,但雨珠拍在窗台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 难不成这就是瓯越王口中白子的生机吗? “帮我把雨披拿来。”莫二的突然吩咐,让小金足足反应了一盏茶的功夫。 已是三更时分,莫二扯过小金递过来的雨披,穿戴好,便出了门。 雨远比听到的更大,才走了两步,衣袍的下摆就湿透了。 路上没有人,黑漆漆的一片,天地在这一瞬间挨得很近,几乎挤到了一起。 莫二冒着雨赶到了韩相府上。 因为韩林的死,韩府一片素白,是这漆黑天空唯一的异色。 莫二敲门,半晌才见一个老汉打开门。 他没理会看门老汉的询问,直接闯进了那唯一亮着灯的房间。 摆在厅堂正中间的是韩林的棺材。 韩相就坐在棺材前面。 他似乎老了很多。 见到莫二,反应了好大一会儿功夫,才木讷着问:“有何事?” 按照越人习俗,横死之人,尸体是不能久留的,最多只能留一夜。 明个儿就是韩林下葬的时间。 “敢问韩相对韩林一事有何见解?”莫二有些吃不准韩相的想法,于他而言到底是荣华富贵重要,还是儿子重要。 第13章 第十三章 一直背对着莫二的韩相起身,面朝着他站定,如若不是同一张脸,莫二几乎要认不出来,他神态疲倦,似乎一下子老了近二十岁。 韩相嗤笑:“有事就直言吧,我没心力研究你话中之意。” 莫二不置可否,一双眼睛正正盯着韩相。 一个精光毕露 ,一个疲态横生。 二人对上,莫二颇为悲痛:“我虽与韩林交往不深,但我总是能从他话里听出对您满满的敬佩之情。” 莫二先发制人,希望能靠打感情牌,唤起韩相的愤恨之情。 韩相已经换下了他白日所穿的暗紫色袍子,一身玄色袍子,袖口领边镶着白色花边,神情浓重又肃穆,但他通红的双眼,紧抿着的嘴角都在告诉别人,他快哭了。 莫二以为他会落泪,然而并没有。 他只是木然地看着门外,轻声道:“他走得那天也下雨。” 韩相的声音很小,加之屋外的雨声,若是不仔细听,基本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 “你回去吧!”韩相扭过头,望着棺材,双手握成拳头。 他攥得很紧,以至于手上都没了血色。 莫二并未走,但也没讲话,他席地而坐,面对着韩相。 而韩相面冲着韩林棺材。 后半夜天更冷了,莫二来时淋了雨,被寒风一吹,全身的肌肉都在抖动。 “我知道林儿的死和玉然脱不了干系。”天快亮了,莫二被寒风吹了一夜,早已头昏脑涨,但韩相开口,瞬间就清醒了过来。 玉然是王妃的闺名,莫二反应了一会,才意识到是王妃。 “但是我又能怎么办!”韩相突然笑了出声,并且越笑越大声,惊起落在外面的麻雀。 随后他又连着重复了三遍:“我能怎么办!” 最后一遍明显含着泪。 “韩相。”莫二才开口,就被韩相制止了。 “是我没用,当年我没本事保住你,现在没本事保住林儿。”韩相起身扶住棺材,一遍一遍摩挲,似乎他摸着的依旧是一条鲜活的生命。 关于韩林的母亲,众说风云,莫二没有探究的心思。 可是韩相似乎忘记了莫二的存在,接着讲:“林儿变成今天这样我也有错,但是他终究是你儿子啊!” 莫二当场就愣住了,诧异地望着韩相。 韩林是王妃之子,这怎么可能。 “虎毒尚不食子,玉然,到头来错的都是哥哥,是哥哥将你逼成了今天这副模样。”韩相应该是陷入了癫狂,他眼前出现了王妃的影子,依旧是少女时的模样,穿着那件绣着荷花的绿色长裙,俏生生站在那,就站在韩林棺材旁。 韩相的话颠三倒四,前言不搭后语,但是莫二还是从中获得了至关重要的信息。 韩林的确是王妃之子。 不过他父亲很出人意料,竟然是林家主林海。 王妃本身和林家主青梅竹马,又有婚约,但是瓯越王许以重利,韩相贪图虚荣,从中作梗,强拆了这段姻缘,瓯越王才得以娶了王妃。 然而王妃出嫁前就有了身孕。 待韩林出生后,王妃将他交于韩相抚养。 韩相为了弥补王妃,待韩林格外亲厚,甚至怕他受委屈,一身未要任何子女。 “玉然啊,玉然!都是哥哥逼你至此。”韩相泣不成声。 天要亮了,依稀间能听见说话声。 看样子是有人来韩府拜别韩林。 “韩相,有人来了!”王妃与韩林一事说到底是秘密,越少人知道越好,韩相被莫二惊醒,立即收了声。 来人不是别人,是刑罚司的主事张烨。 张烨进来时,韩相的脸上依旧挂着泪痕,而莫二站在一旁,一脸凝重。 对于莫二在这儿,张烨还是愣了一下。虽说他昨夜就知道了莫二见了洗显,与洗家关系不一般,但是今天亲眼看见,还是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莫二像是没看见,依旧面色如常。 张烨反而有些下不了台,打呵呵道:“韩相、二王子早。” 韩相深吸了一口气,压下了哽咽:“张烨啊!林儿的事,你的打算是?” 张烨也是为这件事来的,洗家不是他能得罪起的,因此他要来听听韩相的意见。 “韩相的打算是?”张烨装糊涂。 韩相看着远方,不知道他的视线落在哪里,缥缈又空洞:“详查吧!林儿都死了,就还他一个公道吧!” 话至此,他看向莫二:“二王子意下如何?” 莫二沉吟:“韩相所言甚是。” 韩林的死与谁有关,所有人心里都有谱,对于韩相的决定,不可思议是有的。尤其是莫二,当他知道了韩林身世的一刻,就有了韩相会保王妃的打算。 然而更多是的是感同身受的心酸。 显然韩相也是经过了一番挣扎的。 如此清冷的早晨,他一头的冷汗。 “既然如此,两位就请回吧!让我这个老父亲,最后在陪林儿一程。” 韩相话音刚落,张烨便应了是。 莫二随后看了韩相一眼,也跟着走了。 出了韩府,张烨留住莫二,寒暄道:“二王子可真是费心费力。” 莫二瞥了张烨一眼,他从未认真看过这个人,此时才发现,对方目光坚毅,不像是畏畏缩缩首鼠两端之辈,不高的个子,明明比韩相还要小十岁有余,但是鬓角已经有些灰白了。 他脸上的纹路很深,尤其是皱眉时。 莫二笑吟吟:“张使的意思是?” 张烨素来不参与王室的派系争斗,洗显的案子和他接手的每一件案子一样,他是有心查清事实真相的。 然而自洗显入狱以来,时不时就有人暗杀他,让张烨防不胜防。 加之案子牵扯进了韩相。 他特意前来一问,一方面是为了确保韩相的意思,一方面思虑如何处理这件事情。 若是韩相在没查清事实真相前,就铁了心要洗显死,放任杀手杀人,他定要和韩相争上一争。 然而韩相给出了截然不同的答案,那么这事就牵扯上了王室的派系争斗。 张烨虽然刚直,但是也不愚蠢。 王室的派系争斗最是碰不得,此刻他罕见的多了犹豫。他不再是二十来岁的青年人,有家有口,胆子也小了不少。 未等他开口,韩府的管家一路小跑着过来,拉住张烨:“张使,我家老爷找你。” 既然没有莫二什么事,莫二也不便跟着,便先行回去了。 回到家已经是正午时分了。 小金正等在门口,不停的踱步,很是着急。 远远见着莫二,快走了几步,来到莫二身边,低声道:“二王子,洗小姐来了。” 莫二很是诧异,如果说他现在最不想见谁,那个人一定是玲珑。 从门口到正厅的路不算远,走得再慢,一会儿也到了。 进了门,第一眼就望见了玲珑。 “玲珑怎么来了?”莫二明知故问。 今年,莫二也是第一次见洗玲珑,她应该才从城外回来,没来得及换衣服,一身暗红色骑装,风尘仆仆,两只手的手腕皆带着银铃铛,一动,银铃便叮当作响。 “二王子,敢问家兄一事详情如何?”洗玲珑一开口,手腕上的银铃叮当作响,然而她的声音竟比银铃还要清脆上几分,脆生生地回荡在莫二耳边。 莫二犹豫再三,最终还是一五一十的将事情告诉了玲珑。 听了莫二的话,洗玲珑一直沉默不语。 “为什么?”洗玲珑很不理解,为什么王妃要百般陷害洗显。 身为洗显胞妹,玲珑对洗显的人品性子还是了解。 她这个哥哥虽然顽劣,招惹了不少人,但是行事素来有根有据,不存在得罪了王妃的情况。 莫二隐下了莫一欲与之结亲的事情不说。 此时莫二也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他欣赏玲珑,如此高傲美艳的女子,本应该是山林里的鹿,是浩瀚蓝天之中盘旋的鹰,岂能被宫廷里的男女俗事束缚。 然而若是不说,他自己又岌岌可危。 “怎么了,如此吞吞吐吐?”玲珑人如其名,心思玲珑剔透,莫二的左右为难,他皆看在眼中。 莫二定定望着眼前的女子,眼里心里全是初见时,她高坐在马上,于十万洗家军前,振臂一呼,地动山摇。 “我十三岁便随着父亲出征,至今五载,经历了不少事情,二王子有话就直说吧!” 玲珑的脸上挂着浅浅的笑意,似乎透彻了一切,莫二的那点心思无处洞藏。 莫二嘲讽地笑了笑,这一刻,玲珑觉得莫二离得最近。 “莫二,你讲吧,我有心理准备。” 玲珑很少叫莫二名字的,虽然她和莫二一起长起来的,但并不是很亲厚,见过了几面,也只是双方点个头的交情。 此刻她叫了莫二的名字,让莫二还有些不适应。 莫二犹豫了许久,才缓缓道:“玲珑,你应该知道洗家的处境。” “功高盖主?”洗玲珑鲜有的不屑,她以前是不信这些的,她觉得做臣子的就要为君王排忧解难,但是时间久了,她不这样想了。 莫二长长叹了一口气,他有些心疼面前这个女子。 洗家最清醒不过的女子,清醒的让人心疼。 第14章 第十四章 “其实我有个道理一直不明白,说出来你评个理。”玲珑边转着手镯,边浅笑吟吟:“二十三年,东越随着洗家并入瓯越,十年间,洗家南征百战,用无数儿郎的性命换来了九越的统一,本以为自此之后,日子好过了,但是不过一年,大梁攻了过来,又是近十年的战乱,洗家依旧身先士卒,你可知道,现在的洗家有多少孤儿寡母吗?” 玲珑的笑容越发讽刺,刺得莫二眼睛痛。 “做臣子的难,做得不好不行,食君俸禄,却不能解君忧愁,是你的错,做得好也不行,抢了主子的面子,功高盖主,也是你得错。”见莫二不发话,玲珑继续讲道。 众生皆苦,只不过苦得法子不一样罢了。 玲珑试探着问道:“嫁给莫一,会不会好一些。” 明明知道玲珑清楚了事实,但是从她嘴里听来这句话,莫二愧疚极了,说到还是他们将她逼进死路的。 莫二脑子里过了一万种理由,可以说服玲珑不嫁给莫一,但最终到了嘴边,皆讲不出来。 他还是惜命的,和瓯越王他们没什么两样。 “玲珑!”洗玲珑走前,莫二喊了她一声,她拉住马,望了莫二一眼,高扬的眉梢,轻狂的笑容,其实她和洗显差不了多少。 这对兄妹一个比一个骄傲。 第三日,洗家主也回了番禺。 隔日,洗显的案子正式提上了朝会。 也是同日,王妃再次召见莫二。 莫二进宫时,朝会还没结束,王宫年初新裁走一波人,因此王宫更加清冷。 他在门口足足等了一刻钟,才有人来领他进去。 这两日倒春寒,加上又飘了几天雨,竟然比三九天还要冷上几分。 王妃看起来憔悴了不少,连脸色都不如那两日红润,捧着白狐的手袋,坐在椅子上,竟然有些渺小。 “莫二见过王妃。”前两日韩相宴会上的过节,似乎被揭了过去,谁也没有提起。 行过礼,莫二便站在了一旁,等着王妃吩咐。 “提亲一事,你筹划得怎么样了?”王妃掩面咳嗽,身旁的宫女赶紧将痰盂凑到王妃面前。 今日王妃这里也冷清了不少,前些日来还有四个宫女站在一旁伺候,而现今,只剩下了两个人。 此时,王妃似乎才想起来,还没招呼莫二入座,给了她贴身女官一个眼神,对方心领神会,立即搬来一把椅子。 莫二推却道:“我站着便好,提亲一事,我也与玲珑讲过,她已经应了,不过她有个条件……” 听闻玲珑应了,王妃喜上眉梢,面色随之而来也红润了一些。 莫二并未说谎,三日前,玲珑的话里话外就昭示着她应下了这件事情,至于要求,则是莫二自己加上去的。 洗家主的突然回来,一定是给了瓯越王和王妃以压力,但这压力是好是坏,谁也说不清。 万一瓯越王恼羞成怒,真要拿洗显祭天。 王妃便是最后的凭证。 玲珑和莫一之事,王妃鼎力促成,眼下有了机会,她定是不会放弃。 果不其然,王妃直截了当问:“他的要求是不是让本宫放过洗显!” 莫二回:“是!” 他面色沉稳如水,让王妃看不出来任何异样。 但王妃既然费尽心力陷害洗显,定然不会轻而易举地放过他。 “杀人偿命是自古以来的道理,她既然要嫁入瓯越,自此之后就是越人的表率,岂能坏了这个理,话再说回来,这是攀亲戚,又不是做交易,岂能有买有卖。”王妃一张口将话彻底堵死了。 莫二也料到了会这样,并未显露太多情绪。 依旧是神色淡淡:“我会回去如实转告。” 其实莫二一直注视着王妃,她任何一点细微的表情变化都不能逃过对方的眼睛。 见王妃不停摩挲着手袋,眼神也有些飘忽,莫二明锐地察觉到她应该是心虚了,立即补上了一句:“若让莫二说,洗显自幼顽劣,不堪大用,放与不放于王妃而言,也不会产生太大的影响,与其挺着,不如给玲珑一个面子,放过洗显,一来促成大哥婚事,二来我也好回去复命。” 莫二这话句句在理,但是死洗显总比活洗显好。 王妃轻哼了一声,手下暗暗用力,手袋雪白的白狐皮面子,被掐出了一个月牙儿。 “她洗玲珑还真把自己当回事儿,你回去告诉她,本宫是极力促成这门亲事,但是也绝非她洗玲珑不可,番禺城大大小小这么多家,这么多姑娘,可选择的余地多着呢!” 王妃几乎将话讲死了,莫二再开口也是多费唇舌,只能应是,离开。 他自玄德门离开王城,此时应该是下了朝会,隔老远就见着了莫一,看样子莫一在哪儿站了不小的一会功夫了,待莫二走到跟前,一把就拽住了他的袖子。 “你与玲珑讲了何话?”莫一低着头,靠在墙上,莫二虽说瞧不见他的神情,但是从他一字一顿,几欲咬牙切齿的话里,也听出了个音信。 莫二挣开他的手,直视他道:“并未讲过什么。” 莫一不信,推了他一把。莫一是习武之人,身子骨壮实,手劲也大,轻轻一推,就将莫二推了一个趔趄,头直接撞在墙上。 瞬间,莫二眼前一片漆黑。 他足足缓了半刻钟,才好受了一些。 “如果你什么都没讲,玲珑为何会主动提出要嫁给我。”莫二的脑袋昏昏沉沉,耳边一直回响着莫一的话。 过了半天,他才扶着头,也靠在墙上,冷冷道:“不是正如你所想。” 话里话外说不尽的讽刺。 饶是莫一也红了脸,兄弟二人皆气急败坏地瞪视着对方,谁也不服输,足足瞪了小半个时辰,莫一才放弃,转移了视线。 “你为了洗显可真是费心费力啊!”莫一像是抓住了莫二的痛脚,同样嘲讽道。 莫二也懒得解释他和洗显的关系,一步一步贴近他,扯着他的领子,将他的头拉低:“莫一,我觉得你比你母亲聪明,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心里有数。” “正是因为有数,洗显才不能活。”莫一也提着莫二的衣领。 二人都急眼了,莫二忘记了礼数,莫一也直接对上他。 兄弟二人维持着这个姿势,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直到莫二的怒气降了下去,才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不妥,松开紧拽着莫一衣领的手,似乎很嫌弃地在衣袖上擦了两遍,抄进袖子里。 “就当为了洗玲珑吧!” 于此同时,莫一也悻悻松开手。 不过是一句话,就让莫二瞧出了真心,可真是得不偿失。 莫一不禁苦笑。 然而放了洗显,又是断断不行的。 江山、美人,鱼和熊掌素来不能兼得。 莫二嗤笑:“我以为你是个磊落君子。” 莫一像是听了个天大的笑话,笑得几乎直不起腰:“莫二呀莫二!你知道什么?你以为你全部知道,你以为你算尽了一切,我告诉你,你可知道今□□会,洗家主说了些什么,你可知道,洗家主用手指着父王的脸,威胁父王要么放洗显出来,要么撤兵贺州。” 莫二多少猜出来了一些,但是亲耳听见还是有些不可思议。 虽说洗家主护短,但是以他的性子,他做不出撤兵贺州这种事,因为终归究底,洗家主是忠诚于越人的。 然而此事瓯越王心知,莫二心知,但是莫一似乎并未猜到。 莫二甚至有几分明了瓯越王为何急着除掉洗家了。 他不禁开始羡慕莫一可真是有个好父亲。 费尽心力,为他铺好一切路。 在莫一的瞪视里,莫二拍了拍他的肩膀:“放洗显利大于弊。” 话音未落,他就提步离开了。 从王城回家是一段很长的路,莫二走走停停,甚至路上还遇见了玲珑。 她没骑马,与莫二打了个照面。 不过她似乎哭过了。 见着莫二,玲珑顿了一下,逃一般快步走开。 莫二一边在后面追,一边喊:“玲珑留步。” 他俩一前一后走了将近一里地,还是越走越偏,应该是到外城,玲珑才停住。 莫二上去拉住玲珑,不无心痛地问道:“怎么了?” 他终究觉得对不住这个姑娘。 因此语气难免温柔了下来,其实想想,洗家这对兄妹,他永远都没法子。 一个脾气太横,逼得他无话可说,而另一个就更厉害了,让他愧疚难安,明明还没做什么,但是他总觉得是他毁了这个少女。 玲珑哭了,这还是莫二第一次见她流泪,素来流血不流泪的洗玲珑跟个小丫头一般哇哇大哭,让莫二手足无措。 他想揽住玲珑,但又怕唐突了她。因此窘迫地站在一旁,安静的递手帕。 “我去见了林倾。”玲珑用手帕蒙住脸,语气哽咽。 话至此,莫二明白的便就差不多了。 “其实你可以什么都不用做的,天塌下来自然有高个子顶上。”莫二轻声安慰着玲珑。 来往的路人都要看莫二一眼。 甚至有几个年轻人,还朝着他的脸啐了一口。 莫二苦笑不得,觉着自己横看竖看,哪里都不像负心汉。 “哼” 一声轻哼不轻不重,但却如同飞矢射中了莫二和玲珑。 他俩同时扭头去看,只见莫一正站在不远处,冷冷地望着他俩。 第15章 第十五章 莫二走时,莫一下意识跟了一段时间,但随着气消,又觉得自己的行为可笑,刚准备离开,莫二便遇见了玲珑。 因此这一路上的种种,莫一皆看在了眼中。 “你既然那般不情愿,又何必强迫自己。”莫一对玲珑是有几分真心的,但是亲眼看着他为林倾哭泣和听说是不同的。 一股说不上来的酸味弥漫在心中,他不禁苦涩地笑了一下。 莫二经历了一开始的恐慌,马上就镇定了下来,刚准备开口揭过这件事,然而玲珑抢先开了口:“我会嫁你,不是因为洗显,自然也不是因为我喜欢你。我嫁你,不过是为了瓯越罢了。” 很伤人的话,但是莫一无话反驳。 三人一时沉默了下来,玲珑也不再哭了,擦干净眼泪,直勾勾盯着莫一:“那么你要娶我吗?” 莫二说不上他现在的心情,只觉得苦涩极了。 他开口打圆场:“这可是终身大事,莽撞不得。” 看样子莫一没听进去他的话,玲珑也没听进去。 “好!” 莫一泄气了,什么爱与不爱,他娶洗玲珑为得只是瓯越。 即便是自欺欺人,他也在心里又说服了自己一遍。 得了回复,玲珑跌跌撞撞地走了,莫二也没挽留,只是目送着她的身形越来越远。 又只剩下这对兄弟。 依旧是大眼瞪小眼,这次莫一先开得口,很是无力:“洗显的事,我会处理。” 他终究也心疼玲珑。 那日得了莫一的话后,莫二回到家里又等了三日,也不见动静,隐隐有一股担忧弥漫在心头。 自洗显被抓至今已有十天,也不知他情况如何。 前两日还时不时有情况传出,到了这两日彻底没了消息。 莫二说到底还是有些着急,他让小金去了莫一哪儿一趟。 小金去了将近两个时辰,也不见人影。 莫二更急了。 尤其当王宫里来人,让他即刻入宫时,莫二觉得事情越发的不妙了。 车夫一路快马加鞭,赶到王城也用了小半个时辰。 宫门外,早早就有老太监在等着了。 见了莫二的车架,立刻迎了上去。 “二王子请。” 老太监几乎架起了莫二一路狂奔,等到了崇德殿,莫二连喘气都觉着费力。 气还没喘匀,莫二便被人请了进去。 进到大殿,一股暖风扑面而来,但是莫二还是觉得冷。 殿里人不少,番禺城里有名有姓的几乎全到了。 王妃也在,不过她的面色比两日前还要难看,几乎发了青。 莫二连状况都没搞清楚,张烨开了口:“既然二王子来了,就让他和老臣对对,那日在韩相哪里事情经过是不是像老臣所讲得那样?” 瓯越王若有所思地望了莫二一眼:“老二啊,十七你去了韩相府上吗?” 莫二对现在所发生的一切,只是略微有个猜测。 他基本能猜出这和洗显一事,脱不了干系。 但是他猜不出,他该如何回答。 莫二下意识去找莫一,莫一低着头,神情晦涩,让他不出来个所以然。 莫二咬牙,心下一狠,决定赌一把:“是的。” 话音刚落,王妃的表情就有点扭曲。 瓯越王嗯了一声,随即瞥了王妃一眼,让她收敛一下,毕竟殿里的人不少,而她却一脸的凶神恶煞,于理不合。 “那好,张烨你和老二对对,孰是孰非就交于在场的诸位判断。”瓯越王既然发了话,自然不会有人反对。 张烨也在紧张,毕竟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活,一个不甚,就有可能牵扯上身家性命,他虽然不怕,但是他还有妻有子。 只见他咽了唾沫,强打起精神:“二王子,我俩十七寅时在韩相府中见过对吗?” 莫二回道:“是。” “那韩相也说了,韩林前一日亥时还在府中,对吗?” 莫二皱了下眉头,望了张烨一眼。 这话即便是真的,也是张烨被叫回去时,韩相告诉他的。 但是看张烨的表情,他似乎没有反驳的余地,点头应是。 张烨也松了一口气,几日前,韩相给了他可以决定案件走向的证据。然而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这证据是好,但是背后牵扯上了王妃。 涉及皇家的案子,他一向不愿意碰。 得了证据,他的第一时间就去见了大王子。 起初大王子决定瞒下这件事,然而只过了一夜,对方换了个反应。 本来他是准备私下去见瓯越王,将这件事私了掉,一方面不至于把事情张扬开,一方面也能保住王妃的面子。 可是莫一走了一手险着,自己将事情张扬开了。 甚至还拉莫二下水。 “二王子,那日韩相是不是说了,王妃派人找韩林,让他连夜去见她?” 既然张烨能这样说,那么他就一定有证据。 莫二想了想,既然已经上了贼船,只能顺下去,点头接着应是。 王妃气急败坏,也顾不上体面和身份了,破口大骂:“莫二,你这个小杂种,两面三刀的玩意,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还在骗人。” “王妃!”瓯越王蹙眉,清浅的一声,立即将王妃的火压了下来,随后望着莫二道:“继续。” 瓯越王的反应不对,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落了王妃的面子,其实也是落了自己的面子,他和莫一到底打着什么算盘。 莫二不得不思量一下张烨的每一句话。 张烨:“同样,那日韩相是不是讲过韩林去了王妃那儿,王妃还派人来说,要留韩林住上几日?” 莫二思绪千回百转,各种可能性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也没有一个符合的。 但是现阶段已经骑虎难下了。 他只能应是。 张烨问完这三句话,便面向瓯越王,恭敬道:“臣问完了。” 瓯越王拉长音调嗯了一声,扭头看向王妃,很是亲密地拍了拍她的手:“王妃,你要讲些什么?” 王妃应该是病了,这两日瘦的有些厉害,颧骨都已经凸了出来,此刻也不知道是气的,还是如何,颧骨的位置一片通红,她的胸口不停地上下起伏,过了半响,似乎才压制下去怒火:“此事并非本宫所为,本宫无话可说。” 说话的同时,王妃轻蔑的扫视了在场的每个人一眼。 最后将视线定格在了莫二的身上,格外讽刺地笑了一下。 莫二竟然有些吃不准到底是谁做的了。 依那日韩相的态度,此事定是王妃所为。 但是今个儿情况,让莫二有了两分怀疑。 莫二的确看不惯王妃,说看不惯都是轻了,准确说,他不喜王妃,厌恶王妃,但是他明白被人诬陷的痛苦,那种不被人信任的感觉,如同跗骨之蛆,骨中之刺。 “在下记得那日韩相曾给过张使证据,不如当着众人的面拿出来吧!也好叫王妃心服口服。”莫二明面上在帮张烨,其实是在借着讨要证据为由,给王妃一个机会。 如果是她所为,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若不是她所为,莫二也给了他机会。 张烨没想到莫二会这样说,当场愣住了。韩相的确交给过他一样东西,不过那东西见不得人,且与此案的关联也不是很大,因此他瞒了下来。 此刻被莫二提起,他心里咯噔了一下。 不过是紧张了一秒,就被在场的人给抓了个正着。 “是否有此事?”瓯越王好暇以整地看着张烨。 张烨退了一步,不敢应是,也不敢说不是。 “张烨!” 瓯越王等得有些急了,加大了音量。 张烨被吓得一个趔趄,差点跌倒在地。 过了许久,小心翼翼道:“自是。不过这样东西,臣还是私自拿给王看吧。” 瓯越王:“直接拿出便是!” 突然间,莫一尽在掌握中的笑容让莫二觉得大事不妙。 莫二这个人是清冷,但是也最为心软, 莫一明锐的察觉到了这点,也抓住了这点,并且利用了这点。 张烨犹豫着掏出了放在怀里的银簪。 很朴素的造型,也没什么华而不实的装饰,一根簪子浑然天成。 张烨只是刚拿出来,瓯越王就倒吸了一口冷气。 “诸位先下去吧!”瓯越王直接下了逐客令,原本站在殿上看戏的众人,也不好反驳,皆应是离开。 瓯越王等了一会儿,见人都走得差不多了。 “你去,把东西给我拿上来。”瓯越王踢了他身旁的小太监一脚,小太监一时不备,差点没从上面滚下来。 小太监一瘸一拐从张烨手里接过簪子,交到瓯越王手中。 瓯越王端详了半天,始终没讲话。 莫二也瞥见了那枚簪子,这簪子他也有一支,是他娘亲的遗物,他一直带在身上,怪不得莫一一副胸有成竹的表情。 “洗显的事就算了吧!王妃!”瓯越王捏着簪子,一瞬不瞬地盯着王妃,而王妃似乎有些害怕了,她在抖动,虽然很细微,但是莫一感觉到了,莫二也看见了。 “好。” 这声好字,似乎耗尽了王妃全部的经理。 他瞬间萎靡了下去。 “就这样吧!莫一你和老二留下,其他人全部离开。”此时崇德殿里本来就不剩什么人,除了一个张烨,就只剩下王妃。 而瓯越王这话就是在隐射王妃。 王妃被两个宫女搀扶走之前,还轻声道:“王……” 然而她话音才起,就被瓯越王制止住了:“回去吧,王妃,有些事,我待会再问你。” 崇德殿的门开了又闭上。 此时大殿里就只剩下莫一和莫二。 瓯越王还捏着簪子,即便银簪的尖儿已经将他的手掌刺破了,他也没松开手,血顺着银簪滴落,红红白白,煞是触目惊心。 “莫一啊!你应该知道,就如同我为你起得名字一般,自你出生那日起,我给予了你太多希望,你也注定要成为越人的领袖与英雄,你可莫让我失望啊!”瓯越王可谓是整个番禺城里最通透的人,没有任何人的心思能瞒住他。 尤其是莫一那点小心机,与瓯越王比起来就是小巫见大巫了。 比起训斥,这更像一个老父亲谆谆教导。 然而莫一依旧是他最宠爱的儿子,他不愿意折了儿子面子,特意将他留了下来,就为了提点他一句。 “莫一啊!”又是一声长叹。 莫二站在一旁看着人家父子父慈子孝,莫名有些讽刺。 提点完莫一,瓯越王挥手让他先行离开了。 此时偌大的大殿里,就只有两个人。 瓯越王坐着,莫二站着。 他们谁也没看谁,时间过了很久,久到莫二站得腿都有点酸了,瓯越王才缓缓地叹了一口气:“你比莫一更聪明,也更仁慈,但他是莫一。” 莫二笑了,他从未对瓯越王的位置有过任何想法。 “我不曾想过。”莫二实话实说。 瓯越王看着他,他也看着瓯越王,二人视线对上了许久,最终以瓯越王转移了视线告终:“我知道,但是我要你保证。” “黄天在上,有朝有一日,我莫二对王位起了非分之想,甘愿不得好死。” 莫二也是绝对,一句话将后路彻底堵死了。 “你认识这枚簪子吗?”瓯越王突然跳出了起初的话题。 莫二嗯了一声。 “我母亲有一根一模一样的。” 莫二掏出了随身携带的银簪,两相对比之下,果然一模一样。 “这对银簪是很久之前,我打来送给你母亲的。”瓯越王很是怀念,眼神里满满都是情义。 他若是对莫二母亲无情,那么莫二也无法长到现在。 但是莫二不懂,只觉得现在的瓯越王不仅可笑还讽刺。 “王到底想说什么?”莫二有些累了,也厌烦和瓯越王猜来猜去,直截了当问道。 瓯越王看了他很久,似乎在透过他看别人。 莫二没见过他母亲,但是听人说,他和他母亲长得很像,尤其眉眼,几乎是一模一样的。 “我知道你与洗显交好,今日洗显一事就当我给你面子。他日你莫忘了。” 莫二很是迷惑,问:“何意?” 瓯越王:“你记住今日你的话和欠下我的这份情就好。” 外面又飘了雨,天气冷了下来。 瓯越王还在等着莫二回话。 莫二嗯了一声。 “又下雨了,路也不好走,老二你早些回去吧。”看样子瓯越王累了,他招了招手,叫来一个小太监,带莫二下去了。 莫二走时,瓯越王一个人坐在大殿之中,目送着他离开。殿门关上的一刻,莫二觉得孤寂,不知是为他自己还是为瓯越王。 回去后,莫二整理了一番今天的事。 他发现关键点是那根银簪。 自己随身携带的银簪,莫一是见过的,因此他见了韩相交给张烨的银簪,才想出将祸水东引这一招。 而且对方也一直在等着自己。 至于瓯越王,莫二猜测和自己母亲有关。 而韩相为什么会有这根簪子,他交给张烨又是为何? 韩林在这件事中又起了什么作用? 瓯越王的态度为何会转变那么快? 还有王妃…… 这一切都是个迷,而线索却戛然而止,莫二翻来覆去,想了许久,也没想出个大概。 莫二有个习惯,不能有谜题搁在心里,否则他会茶饭不思一直想下去。 他正想得出神,背上突然被人拍了一掌。 吓得莫二立即回头,等看清来人是洗显,他竟然觉得有些恍若隔世。 洗显的样子没有太大的变化,不过似乎瘦了一些。 “莫二,莫二!”洗显伸出一只手在莫二眼前晃了许久,莫二才匆匆回过神,瞥了洗显一眼。 “出来了!” 洗显来得次数多了,也不陌生了,不等莫二招呼,自顾自坐在了莫二身边,小小声说:“谢了。” 这可能也是洗显第一次跟人道谢,竟然有些羞涩。 莫二看着稀奇,打趣道:“你刚刚说什么?” “既然你没听见就算了!”洗显也笑了起来。 这还是莫二第一次见洗显不含任何讽刺的微笑。 公子哥依旧骄傲极了,来时换过衣服,一身暗红色的袍子,配上他的花容月貌,竟让莫二看得有些痴了。 “洗大公子,你知不知道,你笑起来简直犯规。”调戏洗显已经成了莫二的日常。 洗显也知道自己又被莫二笑话了,不过他今天心情好,不想跟莫二计较,窝在椅子里,望着他痴痴地笑。 看着莫二的脸越变越红,心里越发觉得有趣,将大脸直接怼在了莫二眼前。 此时二人之间的距离近到连彼此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洗显脸皮厚,倒没觉得有什么。 莫二脸上开始发烧,几乎能烧开水了。 他将头扭向一边,错开了洗显的视线。 洗显手贱,掰着他的下巴,让他对上了自己的眼睛。 二人眼观鼻,鼻观心之际,身后传来了两声咳嗽。 “要不,我先出去。”玲珑有些尴尬,虽然他听说自家哥哥和莫二的关系不一般,但是现在见了,还是有些匪夷所思。 她本来找莫二有事,眼下有些待不住了。 莫二一把推开洗显。 回过头来:“怎么了,玲珑?” 玲珑低抵咳嗽了一声:“不是什么大事,我过会儿在来,你们继续,继续。” 莫二也没挽留,他大概猜出来了,她决定嫁给莫一这事,应该还瞒着父兄。 “你和玲珑有什么事?”玲珑已经出去了,洗显抓住莫二的手,将他扯向自己。 他对自己妹妹总是有些了解的,他不信玲珑会平白无故来见莫二。 莫二抵住洗显,让自己跟他保持着一段距离。 最终败落在了他的眼中,无奈地讲道:“你对玲珑的婚事,有什么想法?” 洗显狐疑:“你劝了玲珑嫁给莫一。” 越说他越发肯定,一定是莫二口腹蜜剑,两面三刀,劝了自己不成,又去劝了玲珑。而且看样子,玲珑应该是被说动了。 “我不同意!”莫二赶紧捂住了洗显的嘴,让他别吵吵。 “我没劝,是玲珑自己答应的。”莫二很是无奈,像哄小孩子一般耐着性子哄洗显。 洗显不信:“你在说谎!” 莫二性子看起来柔和,但实际比谁都刚硬。然而洗显,几乎将他的性子磨了个一干二净,被他一通抢白之后,莫二还要费尽心力哄他。 “你要明白洗家现在的处境……”莫二阻止了一长串大道理准备讲给洗显听,然而他话还没讲完,就被莫二打断了。 “我不听,我不听。”洗显捂着耳朵,不住的摇头。 莫二对洗显真的是无奈了。 他拉住洗显的手,双手固定住了他的头,附身上去,盯着他的眼睛,很认真地讲道:“你能不能成熟一点,别这么幼稚,听我说好吗?” 洗显气呼呼地皱着眉头。 “那你说吧!” 莫二收回手,将手交叉在胸前,将现在洗家的情况掰开一点一点讲给他听。 “袭击自并入瓯越以来,权势滔天,而洗家主又位极人臣,当年王所言的共治越人不过是一句空话,他现在对洗家军,洗家主忌惮入骨,恨不得立即除之而后快。”他怕洗显听不懂又补上了一句:“洗家这条船现在正处多事之秋,随时又覆灭的可能性你懂吗?” 洗显沉默了下来。 莫二也不知道他是听懂了,还是没听懂,低着头,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捧起洗显的头,直视着他的眼睛:“你到底听明白了没?” 洗显依旧不说话。 “你怎么像个小孩子一样。”莫二知道洗显心里难受,语气柔和了下来,继续哄着他。 “那玲珑该怎么办?” 第16章 第十六章 洗显皱着眉,他是的的确确担心玲珑的。父亲的性格他清楚,父亲虽然疼爱玲珑,但是相较于玲珑,洗家的分量更重。 他真会为了洗家弃玲珑于不顾。 莫二又岂会不懂,安慰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最终化成了一声无奈的长叹。 “你这是什么意思?” 莫二在洗显眼中早已妖魔化,就好比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是他办不了的,然而此时他却泄了气,让洗显心里更没底。 “其实玲珑嫁给莫一挺好的。”莫二讲得是实话,对于洗玲珑而言,嫁给莫一是一桩稳赚不赔的买卖,其一是莫一身份特殊,他自出生起便注定是越人领袖,玲珑嫁给他,以后就是王妃,其二也能缓和莫洗两家的关系。 洗显不这样看,失去了翅膀被关在金丝笼里的雄鹰,只能是家雀。 但是他又讲不过莫二,莫二横竖都是理,跟他吵架只能显得自己理亏,转念想了想,他还是回去问问玲珑。 说风就是雨,刚想到问玲珑,转眼就要起身离开了,连句告词的话都没同莫二讲,火急火燎地跑掉了。 洗显走了,莫二好不容易清闲了下来,拿出了前几日尚未看完的书,就着阳光,随手翻看着。 直至天黑,莫二都没挪动地方,一本书被他翻得差不多了,才揉揉酸涩的眼睛起身,喊小金准备吃食。 低着头喊了半天,小金没应,一道清脆的女声倒是响了起来。 “莫二,你跟洗显讲了什么?”玲珑很不习惯叫洗显哥哥,她总是直呼其名。 莫二见玲珑来了,放下书,笑道:“怎么,他回去闹你了。” 话里话外的宠溺和包容显而易见,玲珑不由得多看了莫二一眼。 “也没怎么,就是问东问西,烦了我半天。”洗玲珑的语气倒还算正常,放在旁人怕也听不出来什么,但是莫二是谁,他明锐地握住了玲珑的情绪,那丝不屑与轻蔑有些刺耳。 玲珑会这样,莫二也预料到了。毕竟再怎么豁达的人,要牺牲自己保全其他人,心里也会有个疙瘩。 “起初我得了求亲的任务,就找了洗显,让他从一旁说服洗家主,但是他想也没想就拒绝了我。”莫二虽然没明着讲,但话里透露的消息就是洗显是真的当紧你。 玲珑哑然失笑,放以前她绝对想不到,有一日莫二会替洗显讲话。 “你倒替他讲上了话!” 莫二即便看出了她的嘲弄,依旧不以为然:“就事说事罢了。” “我嫁莫一是对是错?”玲珑直奔今日的主题,那日她应下莫一,回去想想,又觉得不对,本想找人商量商量,但是思来想去又不知该找谁,只好来寻莫二。 对或错,莫二也讲不好。 但是站在洗家的角度,便就是最对的决定。 他也是这样告诉玲珑的。 玲珑合上眼睑:“既然如此,我便嫁了!” 玲珑走时,莫二才发现,她摘下了手腕上的银铃。 听不见清脆的铃声,莫二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莫二不清楚玲珑是怎么与家里讲得,仅仅过了一天,他于莫一大婚的消息传遍了番禺城。 婚期初定在三月二十四,也就是十五日后。 而莫二也名正言顺地成了主婚大使。 越人的习俗和汉人总是有些差异的。 婚丧嫁娶之前,都要敬神的。不过越人拜得神是树神,也就是一颗张了很久的老树。 九越的每一支都有一棵树神,洗家的树神就在番禺城西的离山中,离得不远,来回一趟也就三日。 其实女子是不被容许拜树神的,但是玲珑例外。 三月十六,拜神的队伍出发,莫二作为主婚大使自然需要随行。 一道去得除了仆役侍从外,就只剩洗显了。 今日玲珑没有骑马,而是坐在马车里,被重重帷帐遮了起来,莫二只看见了一直手。 洗显坐在车架前,亲自赶车,见了莫二,也没什么表示,几日不见,他好像成熟了不少,不过等他开了口,就有点败坏莫二的感觉。 “莫二,你骑马去!”莫二哪里会骑马,王妃为了区分他的与众不同,压根不让他学这些,此刻不是有点强人所难吗! 洗显看出了莫二的窘境,才意识到自己又戳到了莫二的痛处,想打个呵呵掩饰过去,但是没跟人服过软,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莫二其实挺气的,本来脸都有些黑了,但是想到对方是洗显,素来说话不过脑子的家伙,火就消下去了些,主动给洗显一个台阶下:“我跟你一起赶车吧!” 从番禺城到离山要走一天的山路,山路颠簸曲折,不是洗显小瞧莫二,而是他真的觉得以莫二这个小体格,吃不消这份苦,脑子一抽,竟然建议道:“要不你和玲珑一起坐马车吧。” 洗家主到底是心疼姑娘的,他特意派人挑了北国最松软的熊皮做坐垫。 莫二大脑嗡地一声,还不等他反驳洗显,车里的玲珑先开了口:“哥哥,说得哪里话,男女有别,尤其我和二王子身份还特殊。” 洗显后知后觉得意识到了这一点,但从玲珑嘴里听来,心里说不上来的感觉。 他妹妹本来是九天翱翔的雄鹰,那般豪爽不羁,可以排兵布阵、攻城拔寨的女将军,竟有一日落得了如此境地,若说不心疼是不可能的。 他索性收了声,不在讲话。 见仆役将祭祀树神的祭品都装上了车,洗显一扬马鞭,高喊了一声:“风!大风!” 随行的仆役们紧随其后,皆高声呼喊:“风!大风!” 不过十人,就有了一种千军万马呼啸而过的气势,莫二身处其间,似乎跟着他们到了战场,洗家的儿郎们就在眼前,个个肃穆,眼中只有家国。 玲珑的车架由四个人开道,这四人都是洗家的亲兵,虽然个儿都不高,但身上带着的杀伐之气,让普通人不敢近身。 四人同时上马,左右各两人,左边靠前方的一扬马鞭,马鞭落在地上,发出声响,提醒其他人该出发了。 车驾穿过街市,引得众人皆停步注视。 一路飞驰,左边靠前方的不停抽地以提醒城中百姓避让车驾。 出了城门,莫二才看清,洗显赶车用的鞭子是他最常使用的软鞭。 洗显一向宝贵这鞭子,现在竟然用来赶车,莫二有些好笑对方的小孩脾气,但更多的是心疼。 不过他没讲什么话。 车驾一路驰骋,到了离山天也快黑了。 洗显本想着当夜进山的,但是玲珑看了看天色,拒绝了他的意见。 “天要黑了,不安全。” 放在过去,洗显被人撅了,定会和玲珑争起来,但今个儿他乖乖地就答应了。 山里风大,更冷一些。 莫二来时也没准备御寒的衣服,被大风吹得缩成了一团,洗显见他抖得难受,把自己的外袍丢了过来。 洗显要比莫二高上不少,以至于他衣服很长,将莫二从头到脚都包了起来。 “谢了!”莫二也不推脱,从袍子里伸出一个头,道了声谢,便心安理得地享受着。 洗显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 突如其来的温暖让莫二舒服地半眯着眼睛。 然而从洗显的语气很不对,莫二本想装作没听见,但是对方不停拨弄着火堆,那微弱的火苗被他折腾几乎奄奄一息,莫二想装作没听见都不行。 他自袍子里探出一个脑袋,语气里慢慢地都是无奈:“这又是怎么了?” 洗显作来作去就是想让莫二理他,但是莫二搭话了,他反而矜持了起来,闭着眼睛装死。 莫二这些日子总是安抚洗显,都有了经验,见他总是不理自己,突然问:“‘风!大风!’是什么意思?” “东越人都信仰风神,因此每每出征的时候,都会习惯性的乞求风神保佑。”洗显有些嗤之以鼻,似乎对莫二连这种事情都不知道,表示嫌弃。 但是他话匣子打开了,好说话了不少。 “木已沉舟,顺其自然吧!”洗显的心事不难猜,但莫二不知道该怎么安抚他,想了半天,才干巴巴地讲了这么一句。 洗显又嗯了一声,坐在那儿接着拨弄火堆。 莫二也懒得管了,累了一天,他几乎要睡着了,洗显的声音闷闷得响了起来:“真的没有别的法子了?” 这话玲珑也问过。 但答案其实一开始就注定了。 但是莫二也不忍心,沉默了许久,久到洗显都以为他睡着了,他才说:“没了!” 洗显一下子萎了下去。 天亮得很早,这一夜幸亏有洗显的袍子,莫二才不至于太难受,但第二日洗显的声音有点闷,听起来有些伤风了。 莫二昨个好歹盖了人家袍子,心里有些过意不去,上去问了两句。 “怎么样?要紧吗?” “没事儿,等玲珑起来,我们就上山吧!” 洗显应该昨夜都没睡觉,坐了一夜,黑眼圈深得离谱,加之肤色白,看起来更吓人了,莫二有些担心,深怕他下一秒爆血管。 “你可以吗?”莫二犹豫了一刻,还是问了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风!大风!出自电影《英雄》中秦兵出征时喊得口号,我为它衍生了含义,运用到了文中 第17章 第十七章 洗显啧了一声,眼神里的笑意沾染上了几分暧昧:“男人,最怕被人说不行了。” 莫二听了这话,白了他一眼。此时玲珑也起了,隔着帘子喊洗显:“哥哥,准备起身吧!” 山路崎岖,马车自然爬不上去,洗显命人准备了一顶两人抬得小轿子。 他走到马车前,亲自扶玲珑下了车。 时隔多日,再一次见到玲珑,莫二感慨万分。 洗家人嗜红,她与洗显一般都穿暗红色的袍子,不过她瘦了太多,显得袍子有点大,空荡荡的,山风自袖口钻了进去,将袍子吹了起来。照着朝阳,袍子上的金丝闪闪发光,似流水般,几乎流动了起来。仰起头,有一瞬,莫二略微失了神。 她身上少了些许意气风发,多了几分温顺。玲珑乖乖让洗显扶着她,走到了轿子前,坐下时,她抬头看洗显,而洗显也低头盯着她。 此刻,莫二方觉得这对兄妹竟有几分相似。 不过玲珑只看了一眼,就收回了眼神。 等她坐定,队伍便就正式出发了。 上山的路不好走,加上清晨雾气重,路滑就不说了,能见度也低,莫二深一脚浅一脚,好几次差点滑了下去,辛亏洗显就在他旁边,时刻拽着他。 等莫二崴了第五次脚,洗显有些绷不住了,拉起莫二的同时说:“莫二呀!要不我背你上山吧,我怕你把我带下去。” 莫二讪讪一笑,逆着光,他脸上的绒毛也镀上了一层金色,细细看来,其实莫二挺白的,眉眼也有着一种特殊的温婉,尤其眼角往下撇时,格外无辜。 他重重叹了一口气:“最后一次,再有下次我绝对不拉着你。” 话是这样说,但是洗显依旧时时刻刻注意着莫二,时不时还要拉他一把。 进到山里,看日头应该过了中午,等设好祭坛天都暗了。 洗显命人燃起了火把,火光照亮了一方小天地。 莫二也是第一次参与祭拜树神,看那都新奇,一碟碟彩色的糯米被端了出来,依次是赤、黑、黄、紫、蓝五色按照阴阳五行围城了一个圈,将神树围在了中间。 燃起了燔烟,棕黄色的烟雾迷得莫二眼都睁不开。 “大公子,五爷不见了!”祭祀用得牺牲都已经准备好了,突然有人来禀告洗显,随着来的祭祀洗五爷不见了踪迹。 月上中天,祭祀就要开始,眼瞧着时间差不多了。 洗显有些急了,他抬脚准备踹人,但被莫二拦了下来。 深吸了一口气,洗显克制住了发火的冲动,但是语气依旧很暴躁:“还愣着,干嘛,去找啊!” 洗显的声音很大,不亚于平地惊雷,将禀事的士兵吓得一个趔趄,差点没跌倒在地上。 找了一圈,洗五爷似乎人间失踪了,附近的草丛树林翻遍了,也见不着人,离祭祀开始的时间越来越近,洗显也越来越急。 他不停地踱步。 莫二其实也急,树神于越人而言是保家神,负责保护宅院安宁,夫妻和顺,人丁兴旺,何其重要,耽误不得。 但是洗五爷遍寻不见。 “玲珑,莫急,五爷可能是有事耽搁了。”所有人中最着急的就是洗玲珑,即便她面上满不在乎,但是从她紧握着的双手,莫二还是看出了端倪,低下声小声安抚。 心事被人看穿了,红晕瞬间顺着玲珑的脖颈爬上了耳朵,映着火光,竟有几分不正切。 “瞎说什么!”这两日来,玲珑第一次像个活生生人儿,不再是那个精致的人形娃娃。 莫二轻笑了一声,不过这笑声安慰意味很重:“是我着急。” 耽搁了祭祀,很不吉利,父亲总是说他当年就是耽搁了祭树神,母亲才早早去了。 玲珑心里总是有些害怕的。 月以顶到树梢,也不见洗五爷,洗显喊来士兵,小声吩咐了两句。 只见士兵拿来朱砂,莫二还没反应过来,洗显已经接过了朱砂并且递给了莫二。 “帮我描上。” 莫二握着装朱砂的罐子,手心都已经微微发汗,以至于罐子都有些粘手,才不确定道:“按什么描?” “照我衣服上的花纹描。” 此时,莫二才认真看了他衣服上的花纹。 其实洗显和玲珑都着同一色的袍子,只不过玲珑的袍子绣花用金丝,洗显袍子绣花用银线,但都绣着同样的纹饰。 一只单脚的蛙。 洗家信仰雷神,而雷神的使者是蛙,因此洗家的图腾也是蛙。 “天太暗了,我自己瞧不见,你帮我画上。”玲珑很是诧异,双目圆睁,用眼尾撇了洗显一眼。 “洗显!”她有点不确定地喊了一声。 “你喊了我几天的哥哥,突然叫我洗显,我还有些不适应。”洗显满不在乎,一边把脸伸向莫二,一边回答玲珑的话。 “好了,好了,这么些年,我被家法处置的还少,不就是几鞭子的事,我还受得住。”他决口不提这几鞭子的事,莫二不懂,玲珑却清楚。 剔骨鞭,一鞭子下去就皮开肉绽,可见白骨,哪像他说得那么简单。 冒充祭祀还是大罪,足足要打五鞭。 即便是在强壮的人,也熬不住。 “洗显,算了吧!”玲珑皱着眉,火光映在她脸上,亮堂堂的一片,任何表情都藏不住,即便她告诉自己不哭,但不被神祝福的婚事,让玲珑心里委屈,眼眶依旧红了一圈。 明明为了洗家委屈了自己,但依旧不被神明祝福。 洗显抬起玲珑的头,一瞬也不瞬地望着她的眼睛,手下的动作很轻,擦拭掉她的泪。 “好了,别哭了,你这丫头哭起来太丑,别惹我笑话了。”说话的同时,他亲昵地拍了拍玲珑的脸,玲珑反而哭得更厉害了。 洗显遮住了玲珑的眼睛,伏下身,离得极近,叹了口气:“到底是哥哥没用。” 他的话里有着太多不能言说的无奈,骄傲如洗显,能讲出这般话,玲珑愣住了,连哭都忘记哭了。 眼睛被遮住了之后,玲珑格外地脆弱,看起来像个小姑娘。 洗显收回了手,笑着踢了踢莫二:“别看笑话了!” “没笔,你让我那什么画?”莫二一边打开罐子,一边很是无辜地望着洗显,坚决不承认自己刚刚看了半天的戏。 洗显也没想到这层,不过他以前见五爷描脸时,也没见过笔。 想了想说:“用手呗!” 莫二都来不及拒绝,洗显的大脸已经挨到了他跟前,即便近距离看过不少次,但这么猛然一看,心里依旧抖了一下,手里的罐子差点没握住,掉到了地上。 “那你待定,别动!”既然洗显脸都支跟前了,在推脱就显得不爷们了,莫二掐了把手心,用食指沾了点朱砂,在洗显脸上涂涂抹抹。 洗显袍子上绣得图案是抽象的,画起来并不难,不过是一些简单的线条组合罢了。 然而当莫二指甲触摸到洗显的皮肤时,手下温热的触感让莫二不知所措了好久,他顺着洗显眉眼描摹,竟然生出了一种正在为洗显描眉的错误念头。 其实这么一看,洗显的眉目生得很好,狭长的剑眉,颜色很重,配上他同样狭长的眼睛,似乎一点都不突兀,反而有些好看。 尤其是他一笑,眼角微微上扬,遮住了几分凌厉,剩下的是说不尽的温柔。 莫二的指尖在洗显眼皮上多逗留了一会儿。 洗显觉得眼皮有些痒,眨巴了两下眼睛。 他眼睫毛很长,跟把小扇子一样,刷得莫二掌心痒。 “你动作快些,别磨磨蹭蹭,要是错过了时间,我和你没完。”洗显有些底气不足,颇有几分色厉内荏的感觉。 经洗显提醒,莫二才察觉到他的手已经停在洗显眼皮上有一段时间了,连忙挪开。 然而挪开时,太过忙乱,带了一条长长的痕迹出来,把他描好的半边生生毁掉了。 莫二顿时手足无措,掩饰性地摸了摸脸,想掩饰掉这份尴尬,但是他忘记了他手上还沾着朱砂,给自己画了个大花脸。 玲珑在一旁几乎笑了出声,但碍于洗显,硬生生憋了下去,脸憋得通红,几乎和衣服一个色儿。 “哥哥”玲珑才开口,就噗嗤一下笑了出来。 洗显也笑了,莫二窘迫地咬着牙,但心里的气愤不多,更多的是喜悦。 被笑得久了,莫二也笑了起来。 他边笑边抬手,准备用衣袖擦掉脸上的朱砂。 衣袖碰到脸前,洗显拉住了他的手,他用自己的袖子胡乱替他擦了一把。 “你衣服颜色浅,弄脏了不好看。” 莫二突如其来的动作让莫二脸红得和洗显衣服都有得一拼。 玲珑也爱闹,用袖子替莫二扇风,便扇便笑:“莫二,降降火。” 莫二脸红到发黑。 眼见着莫二有些恼羞成怒,洗显连忙拉住玲珑,讨好地笑道:“好了,好了,我们不闹你了。” 莫二抬眸瞥了洗显一眼,本来暗下去的脸,又明亮了起来。 洗显被笑得有点发懵,想了想才明白:“你啊!” 莫二笑着瞥了他一眼,同时从自己衣摆上扯了缕布,在洗显的注视下,硬生生擦掉了他画毁了的那一笔。 由于朱砂干掉了,莫二手下用了力气,洗显脸上的皮肤都折腾红了。 第18章 第十八章 洗显吃痛,眉头皱成了川字型,却没说什么。 莫二加快了动作,他学过绘画,画起来也倒也得心应手,两三笔就勾了个大概。 “好了。”莫二满意地打量了一下自己的作品,越看越觉得自己画得好,不禁笑了出声。 被盯得久了,洗显反而不好意思,不过被朱砂遮住,也没瞧出他红脸。 洗家祭神的那套流程,洗显自幼就见,多少懂得一些。 “开始吧,玲珑!天色不早了。”此时月上中天,清冷的月光撒在地面上,竟有些清冷。 “猗与那与,置我鞉鼓。” 洗显站得不远,但他吟唱的声音竟有些缥缈,连带着他的脸也模糊了起来。 起雾了,雾气中他的身形越发看不分明,耳边只有一声接着一声的摇铃声提示着他的方位。 “奏鼓简简,衎我烈祖。” 洗显地声音越发低沉,若不仔细听,几乎听不出来他在念些什么。 随后的几句是在讲洗家先祖创业不易,洗显念得太快,莫二也没听清楚,只有一声接着一声的铜铃声激荡在莫二耳畔,由远至近,不间断地冲刷着莫二的神经。 铛铛铛,三声沉闷地铜鼓声拉回了莫二的思绪。 他脱离了幻境,眼前洗家先民浴血奋战的身影飘远了,耳畔也不再是战场上嘶吼声,只有洗显站在那,火光照在他脸上,融化了的朱砂糊了一脸,竟有几分凶神恶煞。 祭词里的祖先像是活了过来,正附在他身上,凌厉的战意冲天而起。 玲珑已经跪在了地上。 莫二回头看,随行而来的仆役皆匍匐在地,全场只有莫二一个人呆呆愣愣地站着。 突然间,他像是清醒了过来,也跪了下去。 玲珑愣了足够久,才反应了过来,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深,但场合问题让她不得不憋住,憋得她肩膀一抖一抖的,以至于连祭词都差点念错了。 “顾予蒸尝,汤孙之将。”简简单单八个字,她磕巴了三次,才读顺溜。 洗显咳嗽了一下,掩饰掉尴尬。 伴着铜鼓低沉的回响,洗显拔出短刀,划破手掌,将血摸在牺牲上。 “顾予蒸尝,汤孙之将。” 他郑重其事地重复了一遍,声音放得很大,惊起了飞鸟。 乌鹊不敢落枝,绕着枝丫盘旋。 玲珑上过三茶五酒,祭祀基本就完成了。 洗显扶玲珑的同时,冲着莫二,颇有几分无奈:“怎么着,你还不起,难不成想嫁入洗家!” “啊!” 说不出是惊还是羞,莫二拉长了声音。 此时他才意识到,祭树神是家祭,他跟着一起拜算哪门子的事。 但是输人不输阵,莫二脑子一抽,话不经脑子就脱口而出:“万一我娶了洗家人呢?” 此话惹得众人哄堂大笑,洗家主满共一子一女,眼下玲珑要出嫁,还剩谁不是一眼就能知道的。 话以脱口,莫二才意识到不妥,下意识看向洗显,希望他能给自己找补几句,但是洗显反而笑得最欢。 眼见着他几乎笑断气,断断续续讲:“你这小身板,就别肖想我了!” 莫二脸红得几乎冒烟,顺着洗显膝盖就是一脚。 洗显被踢了个正着,加之莫二下了死力。 洗显哎呦了一声,抱着左腿缓缓蹲了下去,都这样了,他嘴上依旧不饶人:“下次下手轻点,把我踢死了,你就成了寡妇。” 莫二嘴张了又闭,恶狠狠瞪了洗显一眼。 洗显见好就收,立即收敛掉了玩世不恭,猛然间,变得正色了起来。 莫二也不是开不起玩笑的人,准备打个圆场将这件事情揭过去,但是洗显的眼神很不对劲,一股前所未有的凶狠劲,让莫二都有些意外。 他瞪着左侧的树丛,一瞬也不瞬。 莫二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见到了一个本不应该在这儿的人。 一身月白色的公子哥和这格格不入,看着竟有些像天上的仙人下凡。 他笑容温润,但这笑却没有抵达到眼睛里,对方也望着这儿,不过准确说在看玲珑。 玲珑身体绷得很直,望了林倾一眼,就撇过头去。 莫二见状,微微朝前走了一步,挡着了林倾的视线。 林倾的视线如火一般炙热,包含着疑惑,不敢置信,但最多的还是浓浓的思念,即便莫二装作不见,也几乎被焚烧至尽,更何况玲珑呢! 莫二握上了玲珑的手时感觉到轻微的颤动,她手掌已经汗湿,冰冰凉凉,像个死人一般,莫二安抚性地拍了拍玲珑的手背。 “林倾,你不在梧桐守城,跑着这儿做什么?”洗显很不客气,语气非常冲。 “洗显你让开。”林倾的语气很清冷。 莫二和林倾不过是见面点点头的交情,算不上太熟,但是林倾这人,他还是有些了解,番禺城里鲜少有的温润公子,风评一向好,据说没怎么和人红过脸。 如此不吝的语气,有些出人意料。 但眼下的当务之急是怕洗显和他打起来不好看,莫二开口拦了一句:“林大公子。” 林倾这才看见莫二,他对莫二的影响不深,谈不上好与不好,轻蔑地瞥了莫二一眼,懒散地开口:“哦!二王子也在。” “怎么你与洗显狼狈为奸,沆瀣一气,自以为能瞒过天下,但你小看了天下人,也小看了我林倾。”关于洗显和莫二的风言风语,林倾多少听到了一些。 尤其当他得知玲珑即将嫁给莫一,连夜感回番禺的这十余日,他在道上听到了不少。 起初他还持有怀疑态度,认为就莫二这么个不起眼的杂种王子,哪能有那般谋略,但听得越多,怀疑得越多。 眼下他已经坐实了莫二和洗显合谋,诓骗了玲珑,逼迫她嫁给莫一。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洗显不是莫二,他从小就没学过忍气吞声,听了林倾的话,张口就讽刺了回去。 眼下人也不少,虽然都是洗家自己的亲兵,但保不定有谁嘴长传了出去,就不好看了。 莫二越庖代俎,替洗显发布了命令:“所有人即可离开这儿,在附近找个地方转悠转悠。” 洗家亲兵只听洗家人的命令,莫二开了口,依旧不见有人动。 莫二私底下扯了扯玲珑衣袖。 玲珑回过了神,咳嗽了一声:“离开!” 简简单单两个字,气势非凡,竟比在场的几个男子气场更足。 林倾这才露出了个笑模样,音调温柔:“玲珑!” 这一声很是眷恋,缠缠绕绕,煞是多情。 洗家的亲兵退开了,林倾的视线更加肆无忌惮,即便隔着莫二,也若一把钢刀,刺透了玲珑的心。 她本来不想哭的,但是见了林倾,眼泪总是忍不住的想往下流。 “别这样,林倾。”玲珑语调很轻,也很低,若说不眷恋自是不可能。 但是不能在一起就是不能在一起。 林倾特意赶回番禺,为得就是这句:“玲珑,若是他们逼你,你跟我讲,我宁可一无所有,也不愿没了你。” 洗显嗤笑了一声:“一无所有,你说得倒是好听,但是你能带玲珑去哪?带她会梧桐吗?你做的了你父亲的主吗?如果明个,王派人要你交出玲珑,你敢为了她对抗整个世界吗?” 一连串的质问,问得林倾哑口无言。 见他不说话,洗显也只是冷冷一笑。他们都是一起长大的人,林倾是个什么性子,他岂会不懂,嘴上讲得在好,也掩饰不掉骨子里的懦弱。 “我能!”出乎洗显意料,林倾忽然加大了音量,一句我能,让洗显几乎刮目相看。 白玉一般的脸庞涨得通红,往日的翩翩公子形象不复存在。 洗显等着他,他瞪着洗显。 两个男人像两只斗鸡一样,虎视眈眈,寻找着对方的破绽,准备一击必胜。 洗显先败下阵来,终归究底,他舍不得玲珑委屈。 若是可能,他愿意玲珑跟着林倾走。 “玲珑,你的意思呢?”洗显问了这句,莫二基本就猜透了他的意图。 “洗显!” 联姻一事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此刻绝对不是耍小性子的时候,莫二高呼了一声,希望他能拦住洗显。 然而洗显满不在乎,挑眉:“别这样,莫二,玲珑走了,剩下的事我也能处理,不会连累你的。” 所有人中,洗显最莽撞,但是也是最能看透人心的。 他心里清楚自己和莫二的关系虽然缓和了不少,但是也没好到可以让莫二为他出生入死,其实就算莫二愿意,洗显也不会同意。 莫二被戳中了心事,反而豁达了起来。 洗显果然最出乎他的意料,血气方刚还通透,让他准备了的一长串话都没有用武之地,其实他有的是法子劝下玲珑,但是眼下他又不想讲了。 莫二住了嘴,选择权就交给了玲珑。 他特意让出了一步,让玲珑能给和林倾面对面。 玲珑早已眼眶泛红,抬手去擦,反而越擦越多,这半月来,她怕是把这辈子的眼泪都流尽了。 “我……我……” 连讲了两个我,又低下了头。 以莫二的角度,只能看见她的下颌和抿在一起的嘴唇。 作者有话要说: 文中祭词出自《诗经》商颂 诗名为《那》 第19章 第十九章 “玲珑,你若是愿意,我便带你走,走得远远地,再也不回番禺。”眼见着玲珑心软,林倾趁热打铁。 玲珑动摇了。 莫二的心纠了起来,说他自私也罢,残忍也好,玲珑这事他断不会答应。 “玲珑!洗家!瓯越!” 莫二还是开了口,即便洗显气得颤抖,恨不得上来捂上他的嘴,尖利地声音刺透了玲珑的大脑,击碎了她最后的犹豫。 那唯一的一丝侥幸成了碎片,飘散在了风中。 “不行啊,林倾!我可以走,但是我走了之后,洗家怎么办?瓯越怎么办?自我十三岁起就带兵,大大小小战争经历了三十五次,见了太多人的离世,已经看不得了。” 玲珑的声音空荡又缥缈,好似与他们隔着一个世界在讲话。 “玲珑,洗家不是你的洗家。”洗显皱着眉反驳。 他不是不懂玲珑的道理,但世界并非少了一个人就不能运转,没了洗玲珑还有陈玲珑、张玲珑甚至王玲珑。 玲珑笑了,上唇微微上扬,说不出是喜悦还是悲伤的微笑,但是她笑起来很好看,好比三月灿烂的春花,十月金色的阳光,卡在心窝里。 “哥哥,你呀!还是不懂,我一直在想你什么时候能长大一点,懂事一点,但有时候又羡慕你,觉得你这样活着,才是一件好事。” 洗显少了被轻视的愤怒,只觉得悲哀,他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哥哥,二王子,请你俩先避避,我有几句话想跟林倾讲。” 既然玲珑开了口,莫二又岂会不从,只不过扯洗显离开前,又看了玲珑一眼,一霎不也不霎。 玲珑的眼睛像蒙着水的壳。她睁大了眼睛,怕破,连眼都不敢眨。 二人一对视,莫二的心软了下来,像被玲珑的泪水泡透了。 如果她跟着林倾走了,怕自己也不会怨恨。 离了玲珑的视线,洗显甩开莫二的手,气鼓鼓地扭过头,留了个后脑勺给莫二。 莫二深吸了口气,戳了戳洗显后背,耐心哄道:“至于吗?” “你为什么和玲珑说那种话,你明知道她的性子。你就是胆子小,见不得别人好。” 洗显已经有些胡搅蛮缠了,但是莫二还是让着他,耐下性子跟他讲:“你想过没?现在已经是三月了,梁军的先遣部队已经开始攻城,四月中旬,过了清明,梁军大举来犯,到时洗家与王翻脸,损害的是谁的利益,鹤州、杨顺的百姓该何去何从!” 洗显好歹出身将门,平日里耳濡目染,道理多少懂得一些。 但脑子懂了,不代表心懂了。 他闷闷不乐地坐在地上,拿树枝戳着泥土玩。 莫二心下好笑,果真是小孩子脾气,一点委屈都受不得。 “地上脏,快起来。”莫二拉起洗显,从衣摆上扯下一块布,递给洗显:“把脸擦擦。” 洗显出了汗,朱砂糊成了一团,猛然一瞥,还有几分怕人,尤其是莫二拉洗显起来,距离突然拉近,洗显的脸在他眼前放大,他差点失手将人推了出去。 月色深沉,洗显退了几步,才堪堪站住。 “你说玲珑和林倾讲了什么?”莫二掩饰性地咳嗽了一声。 “不知道。”不是洗显赌气,而是他真不知道,对于感情,他不比莫二精明到那。 夜间的山风,吹得很迅猛。 莫二紧了紧衣服,葱白的手指抓紧衣袍,袍子被抓出了褶皱。 恍恍惚惚之间,他被人掀翻在了地上。 莫二被摁在地上,头虽然是磕在松软的泥土上,但依旧嗡的一声,懵在了当场,洗显眼疾手快,一把掀开林倾。 “你干什么?” 莫二躺在地上,好半天回不过神。 洗显的声音在耳边忽高忽低,听得不是很分明。 好半宿,他才清醒了一些,挣扎着让洗显扶他起来。 “林大公子怎么了?”莫二依旧是客客气气,若是不仔细听,压根分辨不出他语气中一闪而过的寒凉。 林倾前所未有的失态,敛着长眉瞪视莫二。 这一刻,莫二才清醒地意识到,他也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人,暴虐疯狂的气质淋漓尽致。 如一只暴怒的雄狮,正张牙舞爪准备撕碎敌人。 “如果不是你……”他音调拔得很高,本就清冽的声音如冰棱般闪着寒光。 莫二寸土不让:“林大公子,我一向敬佩你的品性,也听了不少你的传闻,但是闻名不如见面,一个简简单单的道理,城里的三岁小儿都懂,你岂会不知。宁拆十座庙,不拆一桩婚的理,我懂,但是先国后家的理,你是懂还不懂!” “强词夺理。”林倾不愿和莫二逞口舌之辩,气势颓了下来,但是他眸子里的怨恨如跗骨之蛆,随影而行。 莫二哑然失笑:“你比不上玲珑!” 他的情绪很少外露,这是他鲜有的失态,嘴角上挂着若有若无的嘲讽,刺得林倾面色越发青白。 “滚!”洗显不比莫二性子,他从小就不喜欢林倾,总觉得他假,笑得假,做事也假,不待见他不是一两日的事了,但是玲珑喜欢,他只好忍着他,此刻既然他和玲珑没什么了,洗显也不愿忍着,冷漠地吐出了这个字。 夜色映着林倾的面容越加狰狞。 他皮笑肉不笑,脸上的肌肉微微颤动,就跟糊了一层假面皮。 耳边玲珑的声音依旧在回荡。 “全当玲珑的错!” “你与我就这样算了吧!” “你送的坠子,我让人退了回去!” 这三句话就跟魔咒一般,响了又响。 宛如有无数个洗玲珑围在他身前,跟念金箍一般,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 林倾头痛欲裂,双手抱住头,低抵喊道:“别念了!” 莫二叹了口气,上去扶住他。 “林倾!” 莫二喊了他一声。 林倾推开莫二,瞥了眼洗显,连带着玲珑,他恨上了洗家人。 毒蛇一般的眼神,叫人遍体发寒。 他整理了一下袍子,施施然站了起来,又成了先前那个月朗风清的绝世公子哥。 似乎先前的怨恨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一时眼花的产物。 “在下告辞!” 林倾的礼节无可挑剔,但是他身上带着股让人不舒服的怪异感,好比一个时时刻刻惦记农夫家鸡的黄鼠狼。 “你走可以,但是你把五叔藏那儿了?” 洗显伸手拦住林倾,林倾就势停下步子:“往西五里地。” 言罢,他打掉洗显的手臂,缓缓地离开,他的每一步都像设计好的,步距适中,不大不小,慢慢悠悠。 路过莫二,他顿了一下:“二王子,告辞。”林倾的声音冰冷生硬,不带一丝感情,面上的表情完美极了,每一个微笑都像是被设计好的,嘴角的弧度,眉间距都像是经过精心测量,一板一眼。 莫二特意避开林倾的眼睛,长长叹了口气:“别见。” 洗显一边叫人去找洗五叔,一边去寻玲珑。 玲珑还站在那儿,不用走进,莫二都能听到他微弱的哭声。 “别哭了,我让你跟林倾走,你又不愿意,拒绝了人家,待在这儿哭,又有什么用。”洗显一点也不温柔,甚至还有几分粗鲁地拍着玲珑的背,顺手将她的头揽进怀里。 玲珑压抑的哭声,断断续续。 “我是真的喜欢他的。” 洗显嗯了一声,手抚上了玲珑的头发,替她拢好散掉的乱发:“我知道的。” “我不会再喜欢他了。” 或许玲珑在说服自己,又或许在说服别人。 她的声音很轻,轻到连离她最近的洗显也没太听真切。 找回洗五爷,天就快亮了。 由于洗五爷年纪大了,被绑了一夜,染上了风寒,等被人发现,几乎撑不住身子。 玲珑的情况也不太好,清晨几乎起不来身。 洗显当即决定回番禺。 莫二刚回城,便有人叫他进宫。 他一路风尘仆仆,坐在马车上,他思索林倾回来绝对不是什么秘密,应该是传到了王妃耳中,找他过去询问的。 然而宫人却没带他去王妃住处,而是直接进了崇德殿。 即便三月,崇德殿依旧铺满了地暖,一进门,热浪逼来,乍寒还暖并不好受,莫二差点没被热气熏晕。 “老二来了。”竟然是瓯越王寻他,莫二很是惊异,不知不觉间瞳孔略微发大。 “老二,去祭了趟树神,你的表情就管理不好了。”瓯越王几乎没抬头。 “王,找我何事?” 瓯越王的神色逐渐深邃,沉吟了片刻,似乎在考虑他的决定是不是对的。 莫二没讲话,等着瓯越王吩咐。 过了少说一刻钟,瓯越王似乎才下定决心,慢悠悠讲:“老二,你去和洗家主商定将婚期推前,最好正在三日之内敲定。” 他音调拉得很长,带着一股奇特的韵味,飘荡在空旷的大殿里。 “王,还望三思。婚期推前是大事,不好的日子可能会方着莫一。” 瓯越王颇为玩味地看着莫二,他的手指敲在座椅的扶手上,就像敲在了莫二的心上。 “老二,我的心思你不懂吗。”他用得是肯定语气。 莫二但笑不语。 第20章 第二十章 瓯越王的心思不难懂,临近四月,洗家出军在急,婚期越往后拖,变数越大。 “老二,你终究是我儿子!”瓯越王说话素来是说一半留一半,喜欢把话中未尽的意思留给人猜测。 猜透与猜不透,不过是五五分而已。 他应该是得到了林倾回城的消息,恐事情有变,因此着了急。 瓯越王敲座椅扶手的速度加快了,叮叮当当如同暴虐的春雷,显而易见他的心情不好。 莫二还是妥协了:“臣知道了!” “老二,别这么生疏,孤是你父亲这一点,终其一生也变不了。”瓯越王对莫二的态度有了明显的转变,友善了许多,而莫二似乎并没有太多的喜悦,依旧冷冷清清。 天色暗了,王宫里开始上灯。 瓯越王留下莫二,既不讲话,也不让他离开,自顾自地批着折子。 过了可能一个时辰,他才撂下折子,沉吟了片刻:“四月初八的牛王诞,你替莫一去吧。” 莫二推却:“不了,王。” 莫二与瓯越王满共隔着四十八步,这个距离不算远,也不算近。 他看得清楚瓯越王的表情,却看不清他的心。 “孤将话撂在了这儿,你去也歹去,不去也歹去。”瓯越王用最平淡的声音讲着最冷漠的话。 莫二同样拒绝不得,只能应下。 今年宫中没另外糊灯笼,用得还是去年剩下的,大红色的灯笼纸被雨打风吹,早已褪了色,红不红,白不白,很是惨淡,看在心里也是别扭。 风一吹,灯笼随风飘动,像是没根的浮萍,就如同现今的瓯越。 宫人摘下一盏,交给莫二。 莫二提着灯笼,微弱灯光,照亮了一方小天地。 出了王宫,莫二直接去了洗家。 洗显迎莫二进得门,来时下了雨,莫二的衣服已经潮了,他将灯笼交洗显,抚了抚袖子。 洗家人不多,就连家丁也只有几个。 大多数还是老了,残了,上不了战场的。 “玲珑怎么样?”莫二手冻得有些发红,刚开口就能见到白气。 洗显替他叫了杯热茶,又找了件自己的袍子递给他:“下着雨,你怎么连伞也没撑。”他叫人加了火盆,橘黄色的火焰有着抚慰人心的力量,让莫二冷静了下来。 “玲珑身子骨比你还健壮一点,别她没事,你反而伤风了。”洗显添了碳,将火盆朝莫二那推了推。 莫二捧着茶,茶水的蒸汽拍在脸上,火辣辣地痛:“王希望提前婚期,最好第三日内敲定。” “我看你忧心忡忡的样子,还以为生了什么事端,既然玲珑应下了嫁给莫一,那日嫁不是嫁,等明个儿我去问问她,敲定个时间便就是了。”洗显又添了一杯茶,这是莫二喝得第五杯。 莫二长长叹了口气。 他来时路上就在想瓯越王的意思,但是猜了许久也没个信儿,闲下来又开始想。 牛王诞,莫一主持是讨个口彩。 番禺城的百姓也乐于莫一主持,突然换成自己,城中百姓不歹炸了锅。 可能想着想着,就带到了脸上。 “不是这件事,刚刚王让我主持今年的牛王诞。”莫二需要找个人商量,虽然洗显不是个好人选,但也聊胜于无。 洗显愣了一下,四月初八的牛王诞本来是用来乞求丰收的,但是这些年逐渐变了调,从求风调雨顺变成了求战无不胜。 大军也是在那日整装出城的。 “往日不都是莫一主持吗?”洗显问出了莫二的疑惑。 莫二摇头,他是真不明白瓯越王最近在想些什么,决定一日一变,早晨颁下去的命令,到了晚上就要变。 洗显迟疑了片刻:“或许他想重用你。” 这话假到洗显自己都不信。 “算了,或许过两日,王的想法就变了。”其实莫二隐隐约约有了个猜测,自那日他见过银簪之后,态度就变得很是奇怪。 可能是他念了旧情。 不过莫二没提,洗显也没问。 “等玲珑醒了,你告诉她一声,我来过。”莫二准备走,洗显叫人准备了蓑衣。 用他的话来说,有总比没有的强。 来时的灯笼交到莫二手中,洗显嫌弃地瞥了一眼:“这颜色可真不吉利。” 莫二也觉得晦气。 淋了雨,灯笼纸的颜色更入不了眼,跟一个进入暮年的老人一般,似乎随时能断了气。 隔日清晨,洗显就派人来通知,说是玲珑决定将日子定在后日,也就是十九。 三月十九是传说中鬼母出嫁的日子,很不吉利。 莫二心下一沉,觉得这样子告诉瓯越王,也会惹得他不快,便又去了洗家一趟。 他来时,洗家主也从贺州城归来了。 应该是今早到的,身上的甲胄还没除,正由洗显和玲珑陪着吃早饭。 洗显陪在左侧,第一个见着莫二,立即给他打眼色,叫他别讲话。 “显儿,你是脸抽筋了吗?”洗家主冷声道。 洗显赶紧收回表情,乖乖低头,喝着一碗白粥。 莫二几乎没见过洗显吃瘪,初次见,还有些好笑,面上不由得挂了丝微笑。 浅浅的一丝微笑,露出了他嘴角的梨涡,小小的一个,几乎看不真切。 他笑起来很像他母亲,虽然莫二没见过自己母亲,但是很多人都这样说。 洗家主也微微失色,咳嗽了一声,恢复了常态。 莫二见洗家主的次数不多,他一年中有十一个月都在贺州守城,回番禺的机会不多。 上一次见,还是三年前。 洗家主看起来有些显老了,也瘦了许多,但他身上那股征伐多年的杀气很容易和普通人区分开来。 洗显的五官长相其实很像他,不过洗家主看起来更文弱秀气一点。 但是他的身份很少能让人注意到他的长相如何。 “二王子清晨前来所为何事?”洗家主开了口,他声音像是被粗砂粒磨过,沙哑难听,不仔细听,几乎听不出来他在讲些什么。 莫二对着他总是有几分惧怕的,甚至比对着瓯越王还要怕上几分。 他的目光像一把开了锋的宝剑,能刺破一切虚妄。 “洗家主,我是为玲珑的婚期前来,十九不是个吉利的日子。”莫二如实答道,他对洗家主反而要恭敬一点,其实番禺城里大大小小的王公子弟对他总要敬上三分。 洗家主“啧”了一声,这声像极了洗显,傲慢地抬起头,莫二第一次望见他的眼睛,很深的黑色,似乎连阳光都射不进去的浓稠的黑色。 他半眯着眼睛,揽住了眼中的光芒,清浅道:“二王子,我不信这些。” 莫二面上依旧笑嘻嘻,但心里几欲抓狂。 他深吸了口气,压住抓狂的冲动:“不过是讨个口彩的事,为得也是玲珑着想,毕竟这么大的事,一辈子只有一次。” “那不一定。”如此狂傲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便显得情有可原。 “父亲。”玲珑打断了洗家主,她瞪了洗家主一眼:“您别乱讲。” 洗家主不以为意:“玲珑,我跟你说过,你用不着牺牲自己做些什么,难不成你不信父亲能护你一世吗?” 玲珑机械地舀着碗里的白粥,没讲话,洗显接过话头,想替莫二和玲珑化解掉尴尬:“爹,你别在戳玲珑心窝了。” 洗家主恨铁不成钢,挑眉,连洗显的脸都没瞪:“还不是你不成器!” 平日里,洗家主讲过不少次这种话,因此洗显也没表现得有多难过,只是撇了撇嘴角,暗暗叹了口气:“爹,玲珑的婚事,一辈子的事,您别胡闹了。” 洗家主不乐意了,一掌拍在了桌子上,将桌上的碗碟震在了地上。 陶瓷破裂的声音惊得所有人都是一震。 “洗显,谁给你的胆子。” 洗显也梗着脖子,气势汹汹地望着洗家主。 两张一样的眼睛里面都是火苗,几乎能听见噼里啪啦的爆破声。 莫二赶紧打圆场:“洗家主息怒,洗显也是为了玲珑着想。” 洗家主这才把眼睛移开,对上了莫二,只不过初步打量了两眼,幽幽道:“你和洗显是什么关系?” 番禺城里的风言风语自然传到了洗家主耳中,只不过他一直没问过。 此时他越看越觉得二人的关系有猫腻。 莫二被问得猝不及防,镇定了几秒,才道:“算是朋友吧!” “我何时跟你是朋友了!”洗显不合时宜的反驳,让莫二左右为难。 “那是我高攀了。” 洗家主狐疑地瞥了眼洗显,自己儿子,他总是了解几分的。 越看越觉得他二人关系不清不楚。 “二王子,你留下,我有些话想私下跟你讲。”洗家主边让人收拾掉了现场的狼藉,边瞪了洗显一眼,见他依旧站着不动,微微有些不悦,玲珑懂得眼色,拉着洗显胳膊,把他扯了出去。 门窗都被人从外面关上了,室内只留下了莫二与洗家主。 洗家主让人上了茶,仆役上过茶,就关上了门。 “这是去年的新茶,我平日里也鲜少喝,今个儿也是沾了二王子的光,才拿出来尝尝。”洗家主呷了一口茶,让了让莫二。 “洗家主特意找我来,又特意留下我,为得是何事。”洗家主性子是霸道,但不是愚蠢之人,反而是整个洗家心机最重的那个。 更何况,他对一子一女特别溺爱,岂会把自己女儿的婚期定在十九。 不过是为了找他来。 刚刚的争吵怕也是有真有假。 洗显看不分明,莫二又岂会看不透。 只不过顺着洗家主的话留了下来。 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二王子果真玲珑剔透。”洗家主呷了口茶,摇了摇头:“不过我还是要当真问一句你和显儿是什么关系?” 莫二沉吟片刻:“算是朋友。” 洗家主不知是信了还是不信,瞪视着莫二,终了,他幽幽讲道:“显儿性子任性,大小事儿都拎不清,比起玲珑,我更担心他,既然二王子开了口,老夫就卖个面子,将他托付给你。” 风雨欲来风满楼,洗家主已经开始未雨绸缪。 他这个儿子的性子,他心里清楚,被娇惯得无法无天,若是有一日,少了自己,便就是从天堂落入淤泥,可要如何过活。 往日得罪了的那些人,还不要把他的皮剥下来。 “洗家主!”莫二想劝,但却开不了口,沉默了片刻,终是败在了洗家主的眼神里:“莫二遵命。” 洗家主哐得一下跪在了地上,惊地莫二连扶了三次。 “二王子,就当老夫得寸进尺吧,我要你护住他,老夫此生树敌无数,身死之日,玲珑和显儿绝无活路。” 他所言确实,瓯越的战神没了神位,还不要被小人们啐死。 莫二算是明白洗家主将玲珑嫁于莫一的缘由。 他为玲珑寻了莫一做靠山,为洗显找了自己。 自始至终洗家主都谋划好了,每一步棋都走得妥妥当当。 即便莫二在不愿做棋子,也拉不下面子拒绝。 “二王子!”见莫二不搭话,洗家主哐哐磕了三个响头,为了洗显,他彻底将面子搁在了一旁。 莫二郑重其事:“洗家主放心,有莫二一日,便就有洗显一日。” 二人的眸子对上,皆是一片坦荡。 “望二王子记住今日的话,待来日,若是有负,老夫即使做了鬼,也日日夜夜萦绕在你身旁。”洗家主握住莫二的手,他手上的力气很大,抓得莫二骨头疼,但是莫二没挣扎,任由他抓住。 等洗家主挪开手,莫二手上已经红肿了一片。 “洗家主可曾想过将玲珑嫁给林倾?”莫二扶了三次,才将洗家主扶起,算是好奇,问了出声。 “想过。” 洗家主似乎累了,靠在椅背上,缓了半刻,又成了莫二最初见到的那个样子。 一脸沉稳,瞧不出喜怒。 他让人将玲珑和洗显叫了进来。 洗显并未走远,一直待在门口,因此进来得倒是很迅速,刚进门,就气鼓鼓嚷道:“爹,你跟莫二讲了什么?” “他是君,你是臣,别那么没礼貌。”洗家主揉着眉心,而洗显已经挤掉莫二,坐到了他旁边。 “洗显!”洗家主忍不住低吼了一声。 莫二不禁失笑,望洗家主的眼神多了几丝探究,他应该得到了什么消息,才如此胆战心惊。 到底是什么消息,让洗家主怕成这样。 就这么会功夫,他想了许多。 而那边洗家主正吹胡子瞪眼,一脸的恨铁不成钢,私底下还踢了洗显一脚。 仔细想想,王公贵族似乎都维持着面上的尊敬,见了他,多少还是会称呼一声二王子的,唯有洗显,屡教不改,次次直呼其名。 不过就是声称呼罢了,莫二倒没觉得有什么,索性开口替洗显辩解道:“算不上什么大事,洗家主莫要动气。” 洗显一脸的得意,几乎将你看莫二都说了没什么,就你上纲上线摆在脸上。 洗家主无奈,不愿理会洗显,反倒将话题扯到了一开始:“玲珑,你婚事定在二十吧!” 玲珑并无太多感触,只是乖巧地嗯了一声。 婚期就在眼前,尚有许多事情要筹备,莫二也不能久留,别了洗家主,便回王宫复命。 这一年来,他进宫的次数比得上过去的二十年了。 莫二先见了瓯越王,又转去王妃那。 有些时日没见到王妃,她憔悴了许多,瘦到几乎脱相,过去袍子穿在她身上,就跟小孩偷穿了大人的衣裳。 打莫二嘴里听到婚期,她似乎有些高兴。但一转眼,又阴沉了下去,一旁伺候的宫女伶俐地递上手绢,她掩着面咳嗽了许久,才断断续续道:“按规矩办吧!” 说话的同时,他摘下了手腕上的玉镯子,递给了宫女。 宫女转递给了莫二,说:“二王子,王妃叫你将手镯送去洗姑娘处。” 镯子看不出玉质,摸在手中只觉得温润。 他收下镯子,宫女替王妃补充:“这镯子是老王妃送给王妃的,王妃此般送于洗姑娘,意思就是叫他好好做大王子的妻,莫存妄念。” 妄念为何,何为妄念,不过就是一念之间的事。 左右没事,莫二辞了王妃,出了宫。 今个是少有的好天气,日头暖暖地晃在天上,晃得莫二昏昏欲睡。 被人吵醒,日头都有些偏西了。 莫二推门,就见满地的人吵吵嚷嚷。 “怎么了?”见莫二出来,小金腾地一下跪在了地上,一下一下挪了过来,保住莫二的腿。 莫二瞧清征兵办的人,有些明了。 “二王子”小金刚开口就带了哭腔:“我家里有五个弟妹,一个爷爷,我去了前线,他们怎么办。” 小金搂得很紧,莫二寸步难行。 “先放手。”莫二不是很喜欢与人接近,小金的体温隔着袍子传了过来,让他心里犯疙瘩。 小金早已顾不上那么多,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全糊在了莫二裤子上。 莫二心里更犯疙瘩。 “这位如何称呼?”莫二强忍着踢开小金的冲动。 “臣肖南参见二王子。”肖南一撩袍子,施施然跪在地上,不卑不亢地低声道:“二王子,征兵办征兵。” 他掏出了文书递给莫二。 莫二粗粗浏览了一遍,今年的征兵条件往下调了,最低年限从十五周岁调成了十四,顺便去掉以往无子者不用入伍这一条。 “金阿大年十五符合征兵条件。”肖南很正经,寸步不让。 一边被小金抱着大腿,一边被肖南注视。莫二隐隐头痛,征兵办的事,城里的王公酋长都插不得手,莫二不仅没权利管,也没能耐管。 “小金你先起来。”莫二声音有些低沉,微微含了怒,吓住了小金。 小金呆愣愣地站了起来,他依旧在哭。 “小金,征兵办的事,我管不得,不过你弟妹我可以替你照顾。”莫二一直在妥协折中,征兵办是直属于瓯越王管辖的,他没能耐插手,只好一退在退。 小金还想在讲几句,但是瞧着莫二的脸色,他觉得还是什么都别讲的好。 “肖大人,明个儿我就把人送去。”征兵办征兵分三日,莫二留小金一晚并没什么问题,并且肖南也觉得现在和莫二争辩很不理智,莫二身上似乎带着股道不出来的感觉,好比臣服的雄狮,虽然温驯,但只要动怒就能撕裂猎物,那他有点像那个猎物的感觉。 “成,肖南告辞。” “去做晚饭吧!” 晚饭很粗糙,莫二府上最多吃穿不愁,但想要吃得好是不可能了。 小金上好了菜,和以往一样,站在旁边伺候。 莫二端起饭碗,让了小金坐下:“小金,你也坐吧。” 小金推脱了几次,但耐不住莫二总是让他,他小心翼翼地坐上了桌。 莫二舀了一勺饭给小金。 小金端着饭,眼泪扑棱扑棱往下流,莫二像是没看见,夹了筷子菜舔到小金碗里。 “小金,我是没法子留下你的,不过你弟妹们,我可以帮你照顾。好说歹说我也是一个王子,最起码吃穿不愁,不会短了他们一顿吃的。”莫二低着头,吃着白饭, 他还是自责的,小金发现了。 小金就着眼泪,大口大口吞咽下白饭,中途被噎着一次,莫二为他倒了杯茶。 待他缓过来:“二王子,你也别自责,你能帮我照顾弟妹就算是天大的恩情了。” 话是这样讲,但真没怨过是不可能的。 小金有觉着莫二无能,但是转念想想,又觉得情有可原。 他首次开始同情这个人。 被人排挤,一无所有,但还是一番赤诚,像他这种小人物,放在别的主子家里,帮与不帮就是一句话的事,不过绝多数是不帮的。 奴才的痛苦压根不会有人理会。 小金还是感激的,但更多的是恐惧,因此他问莫二:“二王子,什么时候能不打仗了?” 莫二也不知道,自他出生起就在打仗。 一年,两年,三年,连着打了二十余年,城中的青年男子死得都差不多了。 要不着怎么征兵已经征到丧心病狂。 “二王子,你说能有一日不打仗吗?” 小金的话让莫二愣住了,能有一日不打仗吗?莫二也不知道。 “待会把你弟妹带来。” 小金应下了,莫二想过小金的弟妹应该有的样子,但是真的见到还是有点难以置信。 小金说他的大弟十二岁了,但是在莫二看来最多八九岁。 个子很小,黑黑瘦瘦,不过一双眼睛晶晶亮亮,一种难以言喻的聪明与狡黠,像极了山林里的精灵。 小金让他们请安,五个小鬼头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给莫二磕了个响头,一起喊了句:“奴才给二王子请安。” 最小的那个是个小姑娘,小金说她六岁了,但是莫二瞧着不像,小姑娘真吸着鼻涕,把攥在手里的半截铜片,跟献宝一样,送给莫二。 小金准备拦,但被莫二拦住了。 莫二接过小姑娘的礼物,受了起来,冲着几个小鬼说:“打明个起,你们哥哥要离开番禺,出去建功立业,而我收了小妹礼物,代替他照顾你们。”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哥哥是真的吗?”金小妹略显天真地眨巴着大眼睛,一瞬而不瞬。 小金重重点头,嗯了一声,摸着小妹的头:“从今个儿起,就要听二王子的话,不许胡闹。” 小妹甜甜地笑着,一副不谙世事的天真,让小金心里有说不出的惆怅。 他想哭,但泪到了眼边,又憋了回去。 小金安排好五个弟妹后,来见莫二。 莫二特意等他,并没睡,披着单衣,靠着一顶昏黄的油灯照亮,正在读一本书。 “二王子”小金犹豫了许久,莫二自带不容侵犯的神圣,让小金觉得喊了他是种罪过。 莫二应声抬头:“你放心,我会照顾好你弟妹的。” 生于生,众生皆苦,能帮就帮吧。 小金端着水盆,新打的热水冒着白气。 他将盆放下,伸手去解莫二鞋袜,莫二躲闪了一下,又不了了之了。 被热水一激,莫二浑身一个激灵。 “二王子,您说我能活着回来吗?”小金捧着莫二的脚,叫莫二心里发毛。 古来征战几人回,莫二也不知道,今年四月出城的士兵,又有几人能看见来年开春的花开。 “总会回来的。”他如此安慰。 小金摇头,他不信,他听说了,今年东越出征的士卒里有一支全是姑娘。 “你说有一日,小妹是不是也要上战场?” 莫二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洗家征收女子入伍冲锋的事情,他是有所耳闻的。 瓯越已经是一条破败的船,随时有覆灭的可能性,而他们就是那条船上等待淹死的人。 “不会有那么一日的。”不知是莫二在安慰小金,还是在安慰自己,脸绷在一起,跟一张弓一般,柔和的眉眼锐利了起来,似乎是随时能发射的箭。 小金像是被安慰到了。 他最后一次替莫二铺了床,出去时带上了门,但外面好像又下雨了。 第二日,迎着大雨,小金走了。 他没叫任何人送,趟着水离开了。 金小妹哭了许久,上气不接下气,一抽一抽地问莫二:“二王子,你说哥哥还回来吗?” “回来的。”他抱着金小妹,顺着雨幕看出去,眼前只有一片朦胧。 小人物的离开或死亡,吸引不了任何人的注意。 番禺城最大的喜事洗家嫁女成了不少人最好的谈资。 三月二十,天还没亮,莫二就动身前往洗家,他身后跟着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但是所有人的表情都是沉闷的,没有丝毫的喜悦流露。 洗家主不在家,他早在十八就奔赴了贺州前线,今年大梁的进攻格外猛烈,一波接着一波,士兵就跟不要命似得,用身体筑起了攻城长梯,打得洗家主措手不及。 城破似乎已经迫在眉睫。 原本四月初八才出城的新兵,也没经训练,早早奔赴了前线,顺带着还有那只由女子组成的娘子军。 洗家人更少了,几日前还有二十来个侍奉的人,今个来就剩五六个人。 院子冷冷清清,就连喜娘丫鬟也是从宫里临时调得。 四个丫鬟忙不过来,以至于过了卯时,玲珑还没收拾妥当,天色一点点发亮,莫二有些着急,但是又催不得,在洗家门口来回绕圈,头都有点晕了,玲珑还没好。 别说莫二急,就连随行的迎亲队伍也跟着干着急。 误了吉时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副侍莫二倒是熟悉,林城罕见地穿了一袭绣着暗红色纹式的袍子,大朵大朵的并蒂莲衬得他越发得白,如玉般的手指瞧着扇柄,一下一下,不过他面上倒是平淡。 他慢慢悠悠走过来,为了特意保持冷静的形象,他步伐放得很慢。 五十步的距离,至少走了一百步的时间。 “二王子,你不去催催。”然而一开口却暴露了一切。 “不如林二公子你去。”莫二巧笑晏晏,不是他不着急,而是他越发看不惯林家人的调调,特意压了林城一句。 林城不以为然:“上面发落,二王子是主使,责任重些。” 莫二没心思和林城逞口舌之辩,日头逐渐西移,在拖下去,真要误了时间。 误了时间不吉利,玲珑嫁人就需是完完美美,顺顺利利。 莫二进去催,但又不便进玲珑的屋子。 自今个起,她就是自己嫂子,该避得嫌还是要避。 站在门口,光听声,莫二就知道里面乱成了一团,跌跌打打碰碰撞撞顺带还有洗显的怒吼。 “好了没?”莫二不知该如何称呼玲珑,叫嫂子又有点局促,直呼其名又不庄重,因此省去了称谓。 “等着。” 洗显从里面回道。 “需快点了,时辰快到了。”莫二提醒道。 所有人都知道来不及了,但是真的忙不过来,玲珑刚刚绞完面,画好了妆容,凤冠还搁在一旁,由三个人动手,捯饬了半天,才算勉强完成。 盖上盖头,洗显扶着玲珑出了门。 火红的嫁衣,火红婚鞋,火红的盖头,满目的红,只觉得刺眼。 长长的裙摆托在了地上,刚下过雨,地上是湿的,走了两步就沾上了泥,洗显顿了一步,替她提了起来。 “走吧!”洗显扶着玲珑,跨出了洗家的门槛。 喜娘开口唱道:“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莫在恋家。” 一种奇异的长调,落在莫二心里讲不出的别扭。 “闭嘴!”洗显回头喝道。 简简单单两个字掷地有声,如若惊雷在迎亲和看热闹的人群中炸开了,所有人窃窃私语。 玲珑扯了扯洗显衣袖:“别这样!” 盖头遮住了玲珑的脸,让人看不分明她的表情,但总不是高兴,甚至还有些埋怨。洗家正处多事之秋,她的牺牲为得是保全。洗显依旧这般任性,似乎自己的牺牲成了笑话。 “玲珑即便你嫁了人,依旧不改你是洗家人的事实,父亲曾经讲过让你做洗家主,洗家主怎能不是洗家人呢?” 洗显总是这样,一腔的热血,说话从不过脑子,但是永远能戳到一个人最柔软的地方。 对玲珑是这样,对莫二也是这样。 但他却从来不自知。 玲珑应该是哭了,盖头完美地遮住了她赤红的眼眸,不过她把洗显抓得更紧了。 一顶小小的轿子,停在那儿。 花轿那边是束缚。 玲珑在踏上花轿的那一刻略微迟疑了,然而只有一瞬,时间短暂到几乎没什么人察觉。 莫二高声喝道:“起轿!” 八个轿夫抬起花轿,敲敲打打往前走。莫二跟在后面,只觉得滑稽,好像他在小人书里看到的老鼠娶亲,玲珑是个误入的姑娘,而莫一逐渐成了那只尖嘴猴腮的老鼠,插画里那双闪着精光的眸子与莫一重合了起来。 莫一娶亲之日就是他外出建府的日子。 他的新府邸也在城东,其实距洗家不远,就隔着两条街的路。 尚隔着老远,莫二就看见了莫一。 同样火红色的袍子,定定站在那儿,他的眼神似乎穿过了人群,穿过了帷幕落在了玲珑身上。 与汉人一样,越人也有习俗踢轿门。 “咚咚咚”三声,莫一看不出喜怒,机械化地踢了三下,机械地扶出了玲珑,一根红绸扯着二人,莫一在前,玲珑在后,大红的绸花不偏不倚落在他二人中间。 抬脚跨过了火盆,进了喜堂。 王妃独自坐在那儿,她在笑,但是她瘦了太多,形销骨立,以至于她的喜悦有些渗人。 拜过天地,拜过高堂,他们的命运就连在了一起。 沾着喜气,莫二多喝了两杯酒,有些上头,出门时都是洗显扶得他。 其实洗显喝了更多,但是他酒量好,从面上看不出来,出门时,被冷风一激,便醒了。 “你今年启程去贺州吗?”快回到家,莫二开了口。 洗显一手扶着莫二,一手扣门。来开门的是小金大弟,瘦瘦小小的小孩子想接过莫二,但是又扶不住。 洗显干脆好人做到底,将莫二扶了进屋。 “去不去贺州?”莫二又问了一遍。 洗显替莫二倒了一杯凉茶解酒,倒茶的时候,莫二由于酒醉歪倒在了凳子上,脸搭在了洗显背上,口中呼出的气还带着酒味,喷在了洗显的脸侧。 “父亲让我去连云。”洗显扶住莫二,让他坐正。 连云是在靠南一点的边塞小城,有贺州在前面挡着,连云的压力会小一点,可见洗家主的良苦用心。 “这两日吗?”莫二又问洗显。 洗显摇头,洗家主让他过了五月在去连云。 他如实告诉了莫二。 莫二醉到脑子有些混沌,昏昏沉沉摇晃着头,想理清个所以然,然而洗显的声音越来越缥缈,直至听不清。 等洗显在一看,莫二已经睡了过去。 脑袋搭在他的肩膀上,竟然有些重。 洗显戳了戳莫二的脸,见他依旧一动不动,无奈地抱起他,将他放到了床上。 莫二抱在怀里不重,轻飘飘地像是没有重量,甚至随便找一个姑娘都比他重些。 他弯腰将莫二放在床上,替他掖好被子,就准备离开,但是莫二突然拽了他一把,洗显没有防备,被拉了个正着,压倒了莫二身上。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嘴唇擦过莫二的头发,洗显撑起胳膊,第一次认认真真看莫二的长相。 眉目细长,嘴唇也薄,最像相书里讲得薄情之人。 “洗显”洗显压住了莫二的头发,头皮传来的生疼,让莫二清醒了些,睁大眼睛,望着洗显,眼球蒙上了一层水雾,让他看起来有些温柔。 “回去吧!天黑了,路不好走。”莫二是醉了,但洗显觉得他心里的那些小九九还是被戳穿了。 洗显讪笑了一声:“知道了。” 他要走,却被莫二拉住。 洗显回头,垂下眼帘:“又怎么了?” 莫二的手攥得很近,指节都有些泛白,盯着洗显许久,才缓缓开口:“玲珑不会走,莫做傻事。” 番禺城没有藏不住的事,林倾昨夜又回城的事,莫二一早就知道了,只不过他没提罢了。 还是被发现了,洗显反而松了一口气,没了之前那么紧张。 “不试试怎么知道?” 莫二苦笑,他不仅知道林倾什么时辰进得城门,还知道林倾什么时辰进得洗家,在洗家见了什么人,讲了什么话。 莫一府邸的四周都是探子,严防死守,连只飞蛾都飞不出去,更何况一个大活人。 “别傻了,事已成定局,回天乏术。”莫二的话已经很绝对了。 洗显不以为意:“为什么不能逆天改命?” 他这话很狂傲,他是有狂傲的资本,但是事实在那摆着,莫二不想戳穿,不想告诉洗显,如果玲珑踏出大门一步,就会被人射成筛子,也不想告诉他,瓯越王的特使已经在往贺州赶得路上。 没事则以,出事后果不堪设想。 “因为她已经嫁给了莫一,有终一日会成为瓯越的王妃,她背后站得不只只有洗家,还有瓯越千万百姓。”现实有时候往往就是这么残酷,生于普通人家要为生计考虑,生于王侯将相之家,要考虑得就更多。 这世上那有那么多不羡不羡仙的洒脱,谁不歹被俗世束缚。 “乖,懂点事。”莫二带了两分无奈,有些像哄小朋友的感觉。 洗显还有很多想要反驳的话,但皆被堵在了胸中,不上不下,憋着难受,过去的二十余年,洗家主将他保护得太好,他以为自己无所不能,以为洗家是一把出鞘的剑,所到之处众人皆要避其锋芒。 但是洗家不过是乱世中粗壮一些的菟丝子,少了依附依旧只有死路一条。 这是莫二这些日子才懂得道理。 “我还是想试试,玲珑其实装作不在意,但是我能看出来她不开心。”洗显有些颓废,不撞南墙不回头,莫二确定了林倾回城应该是洗显联系的,与玲珑没有干系。 他垂头丧气的样子像一只斗败了公鸡,莫二下床赤脚踩在地上,捂上他的眼睛。 “闭上眼睛不去看就好了。” 洗显的睫毛刷在莫二掌心上,痒痒得,麻麻得,从小到大,莫二都不记得是不是有人安慰过自己,但是对洗显,他怕耗尽了一生的温柔。 他与他之间就这样,他保护着他那肆无忌惮的骄傲。 不知何时,莫二的掌心湿了。 “我是不是很没用?”前所未有的嘶哑。 莫二的声音很轻,轻到生怕触动了洗显的心:“没有。” “你别骗我?” 莫二依旧在笑,他的笑声很轻:“我何时骗过你。” 洗显摇头,他也不清楚,或许莫二骗过他很多次,或许一次也没有。 因为莫二要骗他,他也发现不了,不过他的身上也没有什么了,如果他真的要骗他,他又能怎么样。 “二王子,已经好了。”低沉的声音自门外响起,惊醒了洗显。 这声音洗显有些耳熟,像是他家的老管家,洗显大梦初醒,望向莫二。 “你做了什么?” 不用细听,莫二也感受到对方的颤抖,洗显生气了。 莫二声音淡淡:“就是你想得那样。” 他让人去了洗显与林倾约定的地方,借玲珑的名义拒绝了林倾。 洗显觉得自己被人骗了,自一开始莫二就计划好了,他甚至开始怀疑,他就连醉酒都是假的,这一切都是假的,他设计好了每一步棋,就等自己这只傻狍子往里闯。 他扯开莫二的手,满目赤红,洗显的眸子最会说话,高兴、悲伤总是一目便知。现在这双眸子正在诉说着痛苦,那痛苦就像潮水,包裹着莫二。 莫二从不否认自己骗了他,扯住洗显衣领,对上了他的眸子,一字一顿:“我不否认,我有让人去林倾,但是你记住我这么做,是为了你好,也是为了玲珑好。” 洗显大笑了起来,讽刺得厉害。 “不劳二王子费心。”前所未有的恭敬,让莫二有些恍若隔世。 洗显想走,被莫二抬手拦住。 他的手臂横在了二人之间,挡住了洗显的去路。 “洗显,任性也要有一定分寸。” 洗显轻哼了一声,莫二的话就像是讽刺,不偏不斜插在了心头。 “我没要你帮我。” 莫二抬眼,眼光流转,似有雾滴落下:“我乐意。” 洗显愣了一瞬,挣开莫二的手,头也不抬地走了。 莫二心里讲不出是股什么感觉,没有被辜负的悲哀,也不见欢愉,就是心里少了些什么。 他和洗显终不是一路人。 隔日,天还未亮,洗显就来了,眼下一圈乌黑,可见昨个走了之后,也一夜没睡。 见了莫二,竟然有些局促:“下午我就去连云,想来想去还是跟你讲一声。” “不是五月才去吗?”莫二记得他昨夜讲过。 “留下又能如何!” 洗显走得很急,说过话就火急火燎地离开了,似乎一刻也不愿多待。 莫二把挽留的话咽了下去,不过还是送他出门,一句再见,也想了许久,才缓缓吐露。 洗显原本已经上了马,枣红马一声长鸣,鼻间喷出白气。 他立于马上:“莫二,我想了许久你的话,总觉得不对,但又找不出理由反驳,今日我离开番禺,也不知何时能回来,我也没有什么大道理,但还是想说一句,人总要为自己活得,等来年春日,我若回来,我请你喝酒。” 莫二故作潇洒:“不好的酒我可不喝!” 洗显策马而去。 “定是好酒。” 洗显走了,莫二清净了不少,在见玲珑就是四月初八的牛王诞了。 玲珑没什么变化,或许沉默了一些。 跟在她身旁的是莫陆,莫二同父异母的妹妹,不过跟莫二的关系不算好,见过几次面,二人也都瞧不起彼此,能不红脸就不错了。 “你总是看大王嫂干嘛!”莫陆被瓯越王宠得无法无天,以至于开口颇有几分胡闹的意味,而被他点名了的莫二也微微恼怒。 莫二皱眉:“莫瞎说。” 他的语气或许有些严厉,惹得小姑娘不快,一张脸都快拉到地上了。 尤其是这些日子来,瓯越王跟她讲过不少次,尊重莫二,她实在看不出莫二哪里好,一点都不上大哥,难免阴谋论地觉得是他在瓯越王面前传了什么小话,挑拨了莫一和瓯越王的关系。 牛王诞不由莫一主持,改成他,更加深了莫陆的怀疑。 以至于来的路上就在憋着找麻烦,刚刚莫二看玲珑的眼神正好撞上莫陆的下怀,她已经脑补出了一出莫二纠缠玲珑,玲珑誓死不存的脑残大戏。 莫陆张开了些,比小时一头黄毛看起来顺眼了不少,虽然比不上玲珑惊艳,但也算是个清秀佳人,加之身份,在番禺城里还是有不少追求者的。 小公主明显生气了,嘟着嘴气鼓鼓的样子惹得一帮闲得没事干的公子哥儿跃跃欲试,都准备上来一展风采,好抱得美人归。 “莫二是谁给你的胆子,敢这样与帝姬讲话。”先发招的那个,莫二想了想,才忆起这么一号人,似乎是闽越那边的。 莫二轻哼了一声,略过了他。 午时迎牛王,现在也快到午时了。 莫二没心思和他们纠缠,虽说他先前对过流程,但依旧心有余悸。 牛王诞不容丝毫差错,春季开耕后的第一个庆典关系甚大,一丝一毫的失误都会被放大,在放大,很可能会让他万劫不复。 然而他的容忍反而纵容了那帮公子哥。 “莫二,别给脸不要脸,帝姬岂是你能骂得,在不认错就别怪我下手狠。”见着对方撸袖子,莫陆倒是笑容满满,瓯越王让她尊敬莫二,但没说她不能借别人的手教训教训他,这么一想,不免多看了急吼吼跳出了公子哥一眼,颇为满意的点点头,她的态度又一次纵容了对方。 莫二不以为意,即便对方已经欺进了他身,他面色依旧淡淡,似乎眼中就没这么个人,这种态度反而让对方觉得被侮辱了。 眼见着那人扬起了拳头,玲珑想上前阻止,莫二拦住她,一瞬而不瞬地看着对方。 他眸子里似乎包含了万钧之力,压得对方有点喘不上来气。 “你是?”莫二被人扯着衣领,这个姿势让他显得很弱势,但是这话里的力量不言而喻,对方下意识回了他:“赵至。” 莫二哦了一声,懒懒道:“闽越的人啊。” “我好像是瓯越的二王子吧,莫二的名字也是你能叫的,难不成闽越是准备翻天了。”莫二面色沉了下来,阴云笼罩,竟有几分怕人,赵至被噎住了,但莫二不算完,他接着道:“教训我,是谁给你的胆量,你去问问赵俞他敢教训我吗?” 赵俞是闽越本家三代以来的唯一一只独苗。 被提起的赵俞也在现场,他身体不好,三天两头就要生一场大病,全靠药撑着,因此常年留在番禺。 “赵至!”一声轻呵,赵俞上来打圆场:“二王子,赵至年纪还小,不懂事。” 莫二哑然失笑,像是第一次见到赵俞:“年纪小,比我还大两岁也碎年纪小。” 赵俞常年生病,脸色是像生了黄疸病的那种蜡黄,此时泛着不正常的潮红,掩面咳嗽了两声,狠狠瞪视了眼赵至:“快道歉。” 赵至还梗着脖子,跟莫二叫板:“难道不是你辱骂帝姬在前。” 他还没看清现实,以为他站在了莫陆那边,有莫陆护住,便能万事大吉。 莫二颇为失望地瞥了赵至一眼,他连话都懒得跟这种拎不清的人讲。 “莫陆,你的意思是?”莫二将话题抛在了莫陆身上。 莫陆畏缩地退了一步,躲在了玲珑身后,小声叫着玲珑,希望她能站在自己这边。 然而玲珑无动于衷,不仅如此,又把莫陆拉了出来。 莫陆正对上莫二的视线,她觉得自己的灵魂都被看穿了,有些畏惧的低下头,手指绕着衣带,憋着嘴,几乎要哭了。 她自幼被宠得要星星不给月亮,就连莫一都没大声同她讲过话,此时被莫二一凶,万般委屈涌上了心头,泪珠子就跟不要钱的金豆般吧啦吧啦往下落。 “别哭了,也不看看今天是什么日子。”虽说莫二嘴上语气凶,但是动作温柔地递了手帕给莫陆。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莫陆打掉了莫二的手,素白的帕子打着旋落在了地上,沾上了泥。 “大王子至”宣礼太监唱道。 莫陆肉眼可见的开心了起来,莫一才站定,她就扑了过去,抱住莫一胳膊,也不说话,只是哭。 莫一对这个妹妹素来没法子,轻拍着她的背。 “怎么了,小六,又是谁惹你不开心了?” 有了莫一,莫陆的底气更足,一五一十把刚发生的事讲了一遍。 末了还补了一句:“大哥,你说我该忍气吞声吗?” 莫陆得意洋洋地瞥了眼莫二,然而莫一二话没讲直接扇了她一耳光。 莫陆的脸被扇得偏了过去,眸子里满满都是震惊,捂着脸不敢置信地看着莫一。 她想不明白,自己明明是为莫一解气,到头来不仅没落着好,还被人给了一耳光。 莫陆想哭,但是又被莫一给吓了回去:“别哭,今天是什么日子,你不知道吗?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跟你二哥道歉。” 番禺城人人都知道莫一是未来的瓯越王,他的话就是风向标,既然他都开了口,在梗着便就是不知好歹。 莫陆不情不愿:“对不起。” “擦掉眼泪,一脸泪痕又算什么样子。”莫一不过是杀鸡儆猴,如今的莫二不再是过去的莫二,他不明白瓯越王心里打着什么算盘,但是瓯越王偏向莫二是事实,事没成定局,未来的瓯越由谁当家做主还不好说,若是他落败了,也算给莫陆留条路。 莫陆哪里懂得莫一的心思,对她而言只有对她好和对她不好的区别。 “算不上什么大事。”莫一既然表态,莫二在端着吃相就很难看了,他顺水推舟,明面上调和了莫一和莫陆的矛盾,实则是变相应了莫一,他俩的事绝不扯上莫陆。 咚咚咚,咚咚咚咚。 浑厚的铜鼓声响彻了番禺城,直击灵魂的低沉,令众人心生肃穆。 本来闹哄哄的人群,一下子静了下来。 莫二作为牛王诞的主祭人,一身玄色袍子,更显得面如美玉,墨发在风中扬起,袍子也猎猎作响,似是要随风而去,竟有几分飘飘乎羽化登仙的意味。 老祭司被人搀扶着登上了高台。 “主祭人竟然不是大王子。” 三三两两的人接头交耳,原本很小的声音越来越大,老祭司皱着眉头,轻咳了一身示意众人安静。 然而所有人并不买他的面子。 “祭祀即将开始,众人寂静。”神官替老祭司开口,他的声音很细,极具穿透力,即便隔得再远,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老祭司年逾古稀,做了四十年的祭祀。 他接通神明,地位极高,就连瓯越王也需容让他三分,神官又是代表他,眼见着老祭司不悦,窃窃私语的人逐渐噤了声。 但是心里依旧是不服的,只不过碍于神明,都不敢在说什么。 牛王诞的祭坛设在番禺城南,邻近正阳门,高达十尺,祭坛西南角拴着一头黄牛。 它是牛王的化身,此次祭祀的对象。 这头牛才满一岁,肌肉强壮,性子温和,慢悠悠地咀嚼着草料,不急不缓,一点都不避人,并没有因为人多而惊慌失措。 “鼓咽咽,醉言舞。于胥乐兮。”老祭司用一种奇怪的强调唱道,宛如铁片摩擦硬物,古怪到瘆得慌。 乐手也急敲铜鼓,鼓点咚咚作响,像急雷落在地上。 鼓声慢慢转低,当达到最低点时,就轮到莫二上场了。 他扮演第一个发现野牛的先祖,踏着鼓点走向高台,向牛王祭拜。 然而当他接近牛王,牛王刚低头嗅了嗅他手上的草料,便发了狂,鼻间不停地喷出白气,嘶吼着冲撞上了照料它的神官。 神官受了惊,没躲得急,被牛王从祭台上撞了下去。 嘭得一声巨响,似乎惊醒了如梦初醒的众人,现场乱成了一团,像是天塌了一般,男女老少恸哭惊呼,许多人左右奔走,然而年纪大了的人,却一动没动,跪在地上像牛王祷告,口中不停念叨:“牛王大人息怒。” 而这头被选中的牛王已经冲下了祭台,冲到百姓中。 打伤牛王时不吉利的,大家皆避之不及。 不断有人被推到,母亲呼喊孩子,子女呼唤父母的声音此起彼伏。 哭声、叫声、骂声不绝于耳,原本是个欢乐日子,生生变成了人间惨剧。 “控制住牛王。”莫一也如梦初醒,高声呼道。 他被人群冲离场地。 此时玲珑离失控的牛王最近,她听见了莫一的声音,飞身跃起,轻巧地落在了牛王背上,伏下身,用手肘锁住牛王咽喉,用力向后拽。 牛王吃痛,左右摇晃身子想将玲珑甩下去。 玲珑终究是个女子,手上的力气逐渐不足,额头上的青筋都凸了出来,脸已经憋得通红,她咬着牙,强撑着没有撒手。 随着牛王强烈的摇晃,玲珑有好几次差点被甩了下去。 “站着干嘛!还不上去控制住牛王。”莫二眼见着玲珑被甩得飞了起来,莫二厉声喝道。 现场的士兵都不敢上手,个个往后缩,场中间只剩玲珑和牛王。 “动手!”莫二厉声喝道。 依旧没有人,大家你看我,我看你,都心有余悸,站着不敢动。 “后退者,格杀勿论!”莫二是真急了,几乎到了歇斯底里的状态。 重压之下,第一个士兵迈了出来,随后涌现了越来越多的士兵,他们围住牛王,用长矛插住它,将它控制在了中间。 玲珑被人扶下来时脚都是软的,走了两步差点软倒在地上。 “玲珑,还好吗?”莫二的关心显而易见,即便还隔着挺远的距离,莫一也看在了眼中,他逐渐想起了城里的传言,不少人都讲,莫二和洗家那对兄妹皆有一腿,心里起了一个疙瘩。 玲珑躲闪了一下,闪过了莫二想扶她的手:“没事。” “没事就好。”莫二收回手,略微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刚刚太过焦急,他忘了要避嫌这回事,此时想起,让开了路,叫玲珑过去。 也不知是谁起了头:“牛王发疯都是二王子方得。” 从恐慌中回过神的百姓需要一个发泄口,莫二首当其冲,往年莫一做主祭人从没生过什么事端,尤其是莫二喂了牛王草料之后,牛王才开始发得疯。 只要是有眼睛的人都会怀疑莫二。 “牛王发怒了,一定在预示今年颗粒无收。” 一个声音响起,随后越来越多的声音响起,百姓们最善于脑补,他们已经想到了年末颗粒无收,饿殍遍地的样子,甚至还有人感到了饿。 “杀了二王子祭牛王。” 这道声音起先很虚弱,逐渐汇聚成了一条大河,民意的波浪席卷了莫二。 莫二在善于讲话也是百口莫辩。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牛王疯了,他不仅是主祭人,还碰了牛王。眼下的情况他就算长了八张嘴也解释不清。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站在风口浪尖的莫二哭笑不得,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莫一显然也愣在的当场,他一手拽着莫陆,一手护住玲珑,百姓们已经愤怒到了极致,皆跪在地上向他请命。 “这事该怎么处理?”莫一拿不定注意,像老祭司请教。 老祭司年事已高,几句话讲得颤颤巍巍,时刻像是要断气:“交由神明裁决。” 莫二在一旁冷眼旁观,参与祭祀的牛王都是精挑细选的,这其中若是有人动了手脚,那么那个人不言而喻,一定是恨他至骨。 而莫二自认为能恨他至此的人只有一个就是莫一。 连带着他看莫一的眼神逐渐不对劲。 别说莫二,就连单纯如莫陆都觉得是莫一做得。 莫陆有意错开莫一。番禺城就这么大点地,能和莫二有利益冲突的人就这么一个,莫陆实在想不出别人。 她心里虽然觉得有情可原,但想想大哥也要落到用这种手段陷害人,就莫名的恶心。 “怎么问神明?”莫陆心直口快,问了出声。 她从来不信神,若是神明存在,它为何不保佑瓯越。 莫二却早早心中有数,不外乎就是鸡卜。 果不其然,老祭司印证了莫二的猜想,似有神明附体,一中不成语调的语调艰难吐出:“鸡骨卜。” 鸡骨卜操作起来不难,寻一只黑背白腹的狗,一只养了三年的公鸡,焚香祭拜之后,将鸡杀了,狗煮熟,从新祭拜后,单独取出眼骨,骨头上自然会产生裂纹,若是纹样肖似人形则为吉。 占卜过程简单,但是寻齐占卜所用的东西并不简单。 首先连年征战,基本上没人家养鸡了,就算养也不足年,莫一派人寻遍全城最终在一户老妇人家寻到,但是老妇人任凭好话说尽,丝毫也不心动,最终还是半抢半夺才取来。 加之养了一段时间的动物都是有灵性的,焚香的时候,老公鸡似乎已经有了感知,竟然流泪了,惊得在场凤人都面无血色,甚至连神官都手足无措,半天下不了手,后来直接扔了刀。 这就像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牛王疯掉,百姓们心里恐慌,神经都是紧绷的,而神官的行为彻底压垮了他们脆弱不堪的精神。 一个两个都觉得天要塌了,眼见着现场又要失控。 莫二捡起刀,顺着公鸡的脖子就是一刀,温热的鸡血溅了他一脸。 他回手将刀递给神官,神官颤抖着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莫二神色晦暗不明,尤其是被血色晕染开来,五官也凌厉了起来:“神官,请吧!” 本来不带什么语气,但是神官总觉得自己被威胁到了,颤颤巍巍接过刀,当刀触碰到公鸡尸体,他浑身一颤,取鸡骨的时候,手抖到试了三次才完全挖出鸡骨。 老祭司接过鸡骨,浸在水中半刻,才缓缓拿出。 放在眼前端详了许久,似是不确定,又看了两遍,望着等着他结果的民众,更不确定了,再一次盯着鸡骨。 “吉!”老祭司用了全身的力气宣布了这句话。 当场所有人都炸了。 一句轻飘飘的吉怎能顶得上悲痛,岂能弥补得了愤怒。 “不算数,不算数。” 同一个角落,同一道声音,应该是同一个人在激化矛盾,莫二不着痕迹地望了眼莫一,可真是打着好算盘。 “神明所言,诸位难不成还要怀疑。” 莫二不过是破釜沉舟罢了,刚刚的占卜结果应该赌上了全部的运气。 这句不是反驳的反驳,反而让人无话可说。 众人沉默了下来,牛王祭不能停,一边是因为它既关系着春种,一边也乞求今年瓯越能战无不胜。 对于风雨之际的瓯越人是最佳的精神慰藉。 莫二抹了一把脸,鸡血被涂得满脸皆是,映着血色,倒有几分狰狞。 “老祭司,祭祀继续吧。”莫二语气淡漠。 “击鼓。” 老祭司目光多了几分赞赏,嘶哑的声音却带着万钧之力。 零落的鼓手们再次就位,沉闷的铜鼓声带着神圣的力量传遍了番禺城。 一声一声敲打在了番禺城,柔和神圣的曲调安抚着城中百姓狂乱的心。 鼓声达到最低处时,莫二再一次举步走上了高台。 没有牛王的牛王诞,有点凄惨。 一套流程结束,莫二举目往下看,准备出征的队伍已经集结完毕。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矛戈。” 一首《无衣》,念起来到倒有几分心潮澎湃,莫二似乎也感觉到了战场上搏杀的快感。 身处千军万马之中,那万般的豪情反而冲淡了儿女情长。 “瓯越的儿郎们,此战或生或死,我莫二在此为尔等壮行,望明年春日,我也能在这儿迎尔等回城。”一杯清酒,莫二一口饮下,带出了两滴酒水,落在了莫二胸前的衣服上,打湿了一片,扬手,酒盏落下。 “出发!” 传令的士兵开出了口号,莫二好像瞧见了小金,士卒们越走越远,不知明年冬日还能剩下几人。 送走了出征的将卒,莫二也该去越王宫负荆请罪。 然而他被人拦在了宫门口。 今年的大梁攻势格外凶猛,士兵们都不要命似得,一波接着一波往前冲,前线日日吃紧,城里四处再传神明已经抛弃了瓯越。 五月初,宫里派人寻莫二。 自牛王诞后,莫二又成了边缘人物,尤其是瓯越王不曾见过他,想必是为了莫一面子上好看。 天都没亮,宫里将门敲得碰碰作响。 莫二披着衣服,见了来人。 此时天已经热了,来者一头的汗珠,莫二未来,他坐都坐不下,在厅堂里踱来踱去。 见了莫二连也礼节都顾不上,一手握住莫二的手。 “二王子,出了大事,快进宫。”他的手上全是汗,冰得厉害。 莫二心里也是一跳,这几日他总有些不得劲,总觉得会发生了什么事。 一路上,莫二旁敲侧击问出了什么事。 来的小太监嘴很紧,莫二敲不开他的嘴。 马车一路飞驰,到了宫门,莫二才正真明白事情的危机性。 越王宫的守卫前所未有的严格,平日里连面都不出的老国公正被人扶着颤颤巍巍地往前走。 进了崇德殿,莫二心里一抖,在场的人莫二都认识。 莫一,瓯越几位老国公皆等在殿内。 不过瓯越王却不在。 见了莫二大家也是一愣,在场的人除了莫一皆是莫二叔爷辈,这几个齐聚一场,瓯越遇到的麻烦看样子不算少。 莫一没看莫二,或者说他是有意避开莫二的眼睛。 气氛一度压抑了起来,大家都在猜测到底出了什么事,几位老国公眼观鼻,口观心,最终皆重重叹了一口气。 瓯越王是被两个太监扶着出来的,他似乎连站着都费力,他面色青黑,连讲话的力气都没了。 大家齐齐望着他,其实所有人心里多少有个猜测,也许是那座城池失守了,但又觉得没差到那步田地。 “梧桐失守了!”瓯越王很艰难的讲道。 梧桐是瓯越西面的门面,一旦失守,番禺便直接暴露在了大梁军队的火力之下。 “不可能!”莫一失声。 林家不如洗家,但也是瓯越数一数二的战神。 他们镇守的梧桐算起来应该最不可能失守,即便洗家守着的贺州失守了,梧桐也不会。 而莫二总觉得事情不止这些。 果不其然,瓯越王接下来的话把瓯越直接打入谷底。 “梧桐被大梁屠了城。”他顿了顿,抛出了一个更令人绝望的消息:“贺州也失守了。” 这次就连莫二也觉得不可能。 以洗家主的能耐贺州岂会在五月就失守。 “洗家主战死贺州。”瓯越王看出了大家的关注点,不知怀着一种什么样的心情才讲出这几个字。 莫二有一瞬间大脑一片空白,精神恍惚。 洗家主战死贺州,梧桐和贺州失守。 瓯越到了时候了。 莫二竟也产生了种兔死狐悲的悲哀,冷静下来,又仔细想了一遍,觉得还是不可能,洗家主纵横沙场大半生,从无败绩,岂会落到此般境地。 这其中一定有着什么,他等着瓯越王给出一个解释。 瓯越王不知是欣慰还是什么,看了眼莫二,转而又看了眼莫一,长长叹了口气:“林倾叛敌,开城门放大梁人进城,又引大梁人去见了洗家主。” 莫二的第一个念头是,林倾果然怨上了洗家。 第二个念头又觉得情有可原,其实他有看出林倾怀恨在心,但是他却心存侥幸,忘记提醒洗家主了。 一丝没来由的怨恨缠绕在了心头。 没了洗家,瓯越该何去何从,莫二不知道,瓯越王或许也不知道。 他叫他们来,想必就是商讨对策的吧! 然而瓯越国弱,如今两座大城失守,主帅丧生,无兵无粮,哪还有前景。 “叔父,可还有私兵?”瓯越王虽然疲惫,但不怒自威的气势依旧在,他开口,一切牛鬼蛇神便无处遁行。 “瓯越到了生死存亡之际,最多三日,大梁的士兵就要攻到番禺城下了,叔父们可要是见死不救。”这几个老国公手里或多或少握着些私兵,这在番禺城也不是什么秘密,只是以前瓯越王没动心思罢了。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弃车保帅其实是现在最好的选择。 但是老国公们不仅都是瓯越人,还和瓯越王来自同一支,打断骨头连着筋,但是他们实在没有太多势力,就算全部掏出来也是治标不治本。 顺便还有一个最大的问题就是,守城主帅该有谁担任。 九越过去皆仰仗洗家和林家,而现在林倾叛国,洗家主战死,谁来充当守军主帅,想遍全城竟无一人可用,是瓯越的悲哀,也是百姓的悲哀。 其实能充当大任的人选有一个,莫二猛然间想起了一个人,洗玲珑。 她继承了洗家主的军事才华而且也是洗家人,在一定程度上能激励民众。然而她最大的缺陷是她是个女子。 莫二能想到玲珑,瓯越王也能想到玲珑。 但是他转念一想,便否决了,如果传出瓯越已经将帅之才,排兵布阵要靠一个女人,在士气上就落了大梁一截。 “玲珑断断不可,不如把洗显叫回来。”瓯越王彻底破罐子破摔,洗显不是个将帅之才,他唯独能拿出来一瞧的就是他的伸手和长相。 但是瓯越王显然被逼入了绝境。 所有人都知道洗显不是个好人选,但是又别无选择。 敲定了洗显做主帅,莫二总觉得不放心,他想建议瓯越王让玲珑做副帅,但是瓯越王那副模样应该是真的要破罐子破摔了。 话落在嘴边又没提起来。 瓯越王累了,高挺的身姿也萎靡了下来,临近末日的恐慌压垮了他。 两个太监过来扶他,他都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回过头问:“几位叔公能拿出多少人?” 几位老国公也过眼神,他们给出了一个最基本的预估:“一万人。” 瓯越王一把推开身旁的太监,两步就走了过来,扯住离他最近的闽国公,将他拉向自己:“叔公,是想要寡人死!” 闽国公今年已经将近八十岁,一把老骨头差点没被瓯越王摇散。 “你怎么不说话?”瓯越王厉声质问。 老国公被晃得几乎昏厥,那还有讲话的力气,支支吾吾开不了口。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手里有多少人,如果番禺城破了,孤就算死,铁定捎带上尔等几位。” 瓯越王陷入了一种癫狂之中,他歇斯底里地大吼,放开闽国公后,从旁边侍卫的腰间抽出宝剑,没有章法的四处挥舞,而在他旁边的人也不敢躲,皆颤颤巍巍地跪在地上。 “孤就是要死,也要拉尔等陪葬。” 宝剑扫到随行侍奉的老太监胳膊,老太监忍不住尖叫了声。 也就是这声似乎把瓯越王惊醒,他双手下垂,手里的剑落在了地上,发出一声不大不下的声音。大殿鸦雀无声,老太监捂着胳膊瑟瑟发抖。 瓯越王扶起老太监。 “余下的事就交给莫一你和老二去做吧。”几步路他走得踉踉跄跄,老太监想扶,却被他一把推开。 梧桐和贺州失守让莫一还如处梦中,半天回不过神。 “大王子,不是老臣们不愿意拿,是我们就那么点家当了。”闽国公好不容易喘匀了气,趁莫一还没回过神,先一步开口哭穷。 这几个老国公手里有多少人,莫二心里每个数,但是绝对不止这些。 他们一个个有多精,岂能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也不怕鸡飞蛋打。 莫二不惯着他们,凉薄道:“四位,莫二也不愿意绝人后路,如今瓯越本就破败不堪,叔爷们有自己的打算,莫二也明白,但是尔等出自瓯越,你我同族,此时弃瓯越不管,也不怕雷公惩罚。” 四位老国公没多看得起莫二。 但是莫二既然做了这个红脸,莫一若是聪明,便就知道该怎么扮白脸。 莫一不是愚笨之人,先是呵斥了莫二,然后轻声安抚道:“番禺是越人的根,四位叔爷。” 没了根的大树迟早要枯萎。 四位老国公在这座城出生,在这座城成家,他们的孩子也是一样,甚至孩子的孩子也延续着这条路。 “两万,我们全部的家当都压上了。” 不管是不是,莫二就当做是。 莫一叫人送四位老国公回去,不知不觉间,天亮了,然而却下了雨,五月的雨来势凶猛,怒雷在天际翻滚,雷光映在莫二脸上。 老太监递上了油纸伞,虽说没用,但也聊胜于无。 “这话怎么与玲珑讲起?”牛王诞后,这还是兄弟二人第一次讲话,莫一眼见着踌躇了起来。 莫二也在想,却没个头绪,他也不知道如何跟玲珑提起。 “由你来讲吧!”莫一再三犹豫后告诉莫二。 莫二微微叹了口气就应了下来。 兄弟二人一道,一前一后趟着水,没有人提起牛王诞的事,彼此心里都有个猜测,只不过不提罢了。 玲珑已经起了,见这兄弟二人全身都是水,不免微微一愣。 “怎么不等雨小一点再回来。”她让人送来了干布巾,莫一局促地擦着水,而莫二连布巾都没接。 夜里莫一出去,玲珑隐隐就有了不好的预感,她拿茶杯的手微微顿了下,抬起头来,先是望者莫一,见莫一不发话,又转而看向莫二。 莫二不知这话该如何开口,一时有些犹豫,而莫一不住的给他使眼色,在玲珑挚诚的视线中,莫二艰难道:“林倾叛国,梧桐失守,全城百姓被屠尽。”话到这儿,他顿了一下,似乎要给玲珑一个反应机会。 玲珑天灵盖嗡得一下,扶着椅背勉强坐着,然而莫二接着道:“他引大梁军至贺州,致使贺州失守。” “爹爹,我爹爹怎么了?”玲珑急了,她心里有预感的,若是父亲活着,贺州永远不会失守,眼下贺州失守,便只有一个可能,她自是不信的,父亲乃瓯越战神,纵横沙场四十余载,从未战败,洗家军更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一定是自己想多了,纵使多般安慰,她心里依旧惴惴不安。 “洗家主战死沙场。” 莫二的语调很低沉,玲珑如若梦中,又问了一遍:“爹爹战死在了贺州?” 莫二嗯了一声后,玲珑无力地顺着椅子滑了下来,跪坐在地上,眼泪不住地往下流。 她下意识捂住脸,不想叫人看见。 莫二想去扶,又觉得于理不合,走了两步便站定了。 “玲珑,你还有我。”莫一扳着玲珑的肩膀,与她一道跪在地上,他不怎么会讲话,许许多多事都喜欢直接表示,这怕是他一生讲过最露骨的话。 “那番禺怎么办?”贺州和梧桐是番禺两面最大屏障,没了这两座城,大梁不日便会攻到番禺城下,除此之外,最要命的是,没了洗家军和林家军,瓯越能调动的兵力至少少了二分之一。 玲珑抬眸直直对上了莫一,她眼中还带着泪水,但仍挡不住坚毅。 现在外调兵力回城防守是不现实的,玲珑比谁都深蕴此道,因此一针见血。 莫一幽幽开口:“玲珑,你莫想那么多,天塌了自有高个子顶上。” 他以为玲珑担心自身安危。 这怕是最大的笑话,洗家人铮铮铁骨,哪一个不是响当当的汉子,尤其是玲珑,洗家主战死固然悲痛,但是她只会压在心头,于她而言父亲守了半辈子的番禺至关重要,洗家主重要的东西于她而言也是重要的。 “四位老国公抽调了二万士兵。”莫二懂玲珑,自然明白她在想什么。 两万人守不守得住城还歹另说,关键是谁做守帅。 玲珑微微叹了口气,她扳着手指头数过,番禺无人能当得了守军主帅,或者讲句难听的话,他们这一辈人里,除了林倾,没有一个是可用的将帅之才。 然而林倾竟然恨她至此,一城的人说断送就断送了。 她洗玲珑注定是番禺的罪人。 “是你哥哥。”莫二无奈地讲道。 “洗显!”玲珑失声尖叫,他是个什么德性,玲珑心知肚明:“不行,我要求做副帅。” 莫一断然拒绝了:“我不同意!你个女子整日抛头露面和一帮男人厮混在一起算什么样子。” 玲珑也懒得和莫一争执,将目光转向莫二。 莫二无奈地摇头,他是有心无力。 “莫一我尊你一声夫君就是看得起你,未嫁你之前,我以为你是磊落君子,没想到你心思如此龌龊,远的不提,单提我兄长能否守住番禺城就是个问题,你要为了些许狭见就至番禺城一城的百姓于死地吗?” 玲珑气急,正面和莫一刚了起来。 莫一哑然失笑:“你是为了满城的百姓着想,还是在想着你的奸夫。” 狐疑与窥视伤透了玲珑的心。 她退了一步,拉开了与莫一的距离,眼中的失望溢于言表。 男人果然都是一个德性,一群不折不扣的大猪蹄子,排场话讲得再好,心里都有着自己的小九九,若不是今天,玲珑还不知道,他莫一竟是如此看自己的。 眼见着二人冷了下来,莫二踌躇着要不要开口劝上两句,却提前被玲珑打断:“二王子,离在下远些,莫沾染上了不必要的骚气。”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玲珑面上是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淡。 莫一也知道自己话重了,想找补回来,但又无话可说,玲珑和林倾的事在他心里算是一个死结,解不开的那种。 他轻笑,笑声从鼻子里挤出,那般的不屑一顾:“那你又是为了什么?” “我洗玲珑对得起天下,对得起你,对得起洗家,你要怎么想,我又不能打开你脑子,把你的想法拽出来。” 玲珑一甩袖子,她觉着自己委屈,莫一也觉得自己委屈。两个人都委屈,剩下莫二劝这个也不是,劝那个也不是,插在中间里外不是人。 洗显回来那天,下了两夜的雨停了,天色放晴,碧空如洗,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连带着城里人的心情也好了不少。 洗显比一月前瘦了不少,也黑了一些,没了骄傲劲,似乎成熟了些。 这两日瓯越王的状态不好,朝会基本停了。 莫一下令藏住贺州和梧桐失守的消息,满城的文武大臣还瞒在鼓里,但是要变天的预感隐隐藏在每一个人心里。 是莫二见得洗显。 “洗大公子,别来无恙,”莫二浅笑盈盈,他得了今天洗显进城的消息后就一直在等着他,本来想好的安慰话见了洗显面也讲不出来了。 洗显凝着一张脸,阴沉的几欲滴水。 “洗家主的事还望洗大公子节哀。” 莫二还是干巴巴地说了句不算安慰的安慰话。 “玲珑怎么样?”洗显问了今个儿的第一句话。 “她倒还好,你要不要去看看她。”莫二小心翼翼,甚至带上了两分讨好。 洗显可受不了这种态度,就好像他一下子废掉了,挑眉用眼角瞥了眼莫二:“至于吗?莫二,洗家人自出生那天就有觉悟要战死沙场。” 连云的一个多月,让洗显成熟了不止一星半点。 “玲珑怕是不想看见我。”洗显想到了什么,颓废地讲道。 林倾的事,他自始至终都有责任。 然而讲话的同时,玲珑就到了。昨夜她也得到了今天洗显回来的消息。 玲珑没进来,就站在门口,面上还挂着一丝浅笑,但这笑容并不过眼睛,瞥了眼四周,莫二知趣的挥退了宫人。 洗显罕见的局促了起来:“对不起。” 玲珑未发话,只是一步蹿到了他的面前,抬手就是一巴掌,但是手掌在挨到洗显脸上的那一刻,偏了过去,落在了他的胸膛。 “哥哥,你好好看看你办得糊涂事。”玲珑咬着唇,一瞬不瞬地瞪视洗显。 洗显理亏的,一声细不可闻的叹息,他连解释的话都没有,多看玲珑一眼,都觉得心亏。 “皆怨我。”他是好心,不想委屈了玲珑,但是好心办了坏事的也是他,若不是他三番两次联系林倾,或许事情就不会走到这步田地。 从始至终他都是拖后腿的那个。 “也怨我,是我认人不淑。”牙齿刺破了嘴唇,尝到了血腥味后,她反而激动了起来。 玲珑突然用脸撞向洗显,贴在洗显胸前,身子微微颤抖,她哭了。 洗显揽着她,轻拍着她的后背:“莫哭,莫哭,没事的,玲珑,没事的。” 翻来覆去就这么两句话,洗显一边安慰玲珑,一边安慰自己。 “还剩多少?”贺州城破了,一夜之间又多了多少孤魂野鬼。 洗显抚着玲珑的头:“十不足二,我全带回来了,顺便还有父亲。” 连云距贺州不远,贺州失守后,第一时间就传到了连云,不等洗显反应,洗家残余的亲兵当即决定护送洗显离开前线,沿着小道回番禺。 路上贺州护送洗家主骸骨回城的部队也追了上来。 等差不多到了番禺城,前线传来消息,留守贺州的洗家军全员战死,尸骨填满了护城河。 “父亲去得痛苦吗?”玲珑连手指都在颤抖,几乎握不住洗显的手。 眼见玲珑要倒,洗显一把拉住她。 “万箭穿心。” 莫二倒吸了口冷气,他在这儿显得有点多余。 “二王子”莫二准备走,被玲珑叫住,她盈盈一拜,莫二扶也不是,不扶也不是,僵在了原地。 “玲珑。”他虚晃着扶了玲珑一把。 “我终究是个女子,还嫁了人,眼下派不上用处了,哥哥的性子撑不起守城大任,其他人做副帅,我又不放心,还请二王子助哥哥一臂之力。” 先是洗家主再到玲珑,人人都把洗显托付给他,莫二不由得失笑,他是脸上写着托孤大臣还是命里犯洗显。 “我没接触过行军布阵,做不来副帅。”打仗不是件简单的事儿,容不得儿戏。 尤其是番禺城破在即,更容不得儿戏。 “二王子。”玲珑加重了语调。 “玲珑!”洗显拖起玲珑,伏下身,正对上她的眼睛,认真道:“我知道自个用处不大,但你放心,我不会让番禺城破的。” 玲珑:“我担心你,万一你与父亲一般,我该怎么办?” “我该怎么办?” 玲珑喃喃自语,一遍遍重复着我该怎么办。 洗显伸手,用指腹轻轻擦拭掉玲珑的泪,向上推了推她的嘴角,露出了一个很假的微笑。 “玲珑,我们是洗家人,为战争而生,终究要死在战场上。你以前不总是讲,洗家的儿郎们流血不流泪吗?怎么,现在你自己却哭了。” “我又不是个男的。”玲珑边流泪边一步步后退,在门槛处被绊了一下,稳住身子后,转身快步走远,只留下一抹艳红的衣角。 洗显望着玲珑的背影,长长叹了口气,不过一月,他竟然有些认不出这个姑娘了。 他记忆里的妹妹还是那个比男子都好强的女子,可以上场杀敌,令男子都闻风丧胆的女将军,她强大到让他几乎忘了他妹妹还是个姑娘。 “洗家主何时发丧?”莫二将话题拖回正轨。 洗显摇头,目光逐渐变得深远:“等退了大梁军再说吧!” 大梁军队在洗显回城的第三日就已经兵临城下。 顺着城墙望去,举目皆是黑压压的一片。 番禺城的百姓一觉醒来觉得天都塌了,人人惶惶而不可终日,莫一让人加强了城内的守卫,一切从严,竭力想杜绝盗窃□□等一系列暴行。 不知道从谁那传出来的消息,洗家主战死,贺州失守,打破了番禺城百姓最后的幻象,没了洗家主,还有谁能收得住番禺。 而洗显那边也不顺利,他是带过兵,但从未做过中军主帅。 加之他身份特殊,并不是很能约束得住手下的士卒。 而老国公手里的家兵不怎么瞧得起洗显,以至于都兵临城下了,部队依旧是一盘散沙,时不时还会传来洗家军和他们打起来的消息。 这两日洗显急得焦头乱额,嘴角长了一圈燎泡,莫二进营门时,正有人给他上草药。 见了莫二,洗显略显嫌弃地推开上药的士卒,叫莫二坐下:“你们瓯越的亲兵不听我的话。” 像个被坏孩子欺负了,跟家长告状的熊孩子一样。 莫二拿过士卒没上完的药,沾取了药膏轻手轻脚替洗显接着涂。 洗显不习惯和人靠得太近,莫二靠过来,他往后闪躲了一下,却被莫二制止住了。 “这么好看的脸留下痕迹就不好看了。”莫二态度很专注,手下动作很轻,像是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品。 药膏抹在脸上起初还冰冰凉凉的,慢慢地开始变热,这热劲直直浸入心里。 莫二半敛着睫毛,黑白分明的眼珠中藏着别样的光华。 洗显从中只看到了自己。 这么想想,心里莫名的服帖。 “你到底有多喜欢我这张脸?”似是玩笑,洗显笑着问了出声。 他很少评论自己的长相,也不喜欢别人提起。 莫二处处犯了洗显的禁忌,依旧不自知。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看在我脸的份上,帮解决掉现在的麻烦好吗?”洗显将大脸直接怼在了莫二面前,微微上挑的眼角自含风流意味,引得莫二心多跳了一下。 现在换莫二不自在了,不尴不尬地讲道:“你怎么不找莫一。” “我连莫一的影子都见不到,去哪找他。” 瓯越王的病来势凶猛,这几日已经卧床不起,莫一接手了绝大部分的政事,忙得连影子都见不到。 莫二则接手了守城事宜,换言之就是辅助洗显。 但是谁也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守住番禺。 大梁军在番禺城西五里的地方安营扎寨,每日操练的声音顺着风都能传进番禺城。 大梁主帅打得是攻心战,想从精神上瓦解番禺守军。 然而眼下的番禺守军也用不着瓦解,莫洗两家矛盾重重,城内不过是外强中干,若不能从根本上解决矛盾,大梁军用不着攻城,城内也会自动瓦解。 “我不一定管用。”莫二有自知之明,眼下的情形就算莫一出面也不一定管用,更何况自己,重压之下就怕兵变。 用不得严厉的法子,歹想些攻心的法子。 这其中有个度,掌握不好反而适得其反。 “报!”传令兵掀开营帐,他脸上带着伤,额角青紫,直挺挺跪在洗显脚下,火急火燎:“主帅,二营和三营又打起来了。”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还隔着老远,莫二就听见将士们在吵吵嚷嚷。 走进一看,两方人都打红脸了,差点没抄家伙。 即便见了洗显,也不见停手。 “都住手!”莫二喊道,忍不住的怒意席卷了在场的将士们,他夺过离得最近的士兵腰间佩戴着的宝剑,掷在地上,眼前这帮人,让他气不打一处来,恶声恶气:“都到危急存亡之秋,大敌已经逼近城下,你们还有心思打架,你们的心也太大了点。” “是他们先动的手。”由一个人起头,其他人纷纷推掉责任,都言是对方先动得手,眼见着两方人再一次吵红了眼,甚至纷纷抽刀,看样子又要刀剑相向。 莫二恨铁不成钢,他扫视了遍在场的人,气得连话都讲不利索。 而一旁始终未发话的洗显突然开了口:“我不管谁先动得手,只问你洗圣一句,营里的规矩是?” 从贺州退下来跟着洗显回城有将近两千人,他们编成一个营队,而老国公门提供的两万私兵分成三个营队。 洗圣算是洗显远房的堂兄,正好是这两千人的统帅。 洗家的人性子都傲,他们看不起其余三个营队,觉得他们个个都是酒囊饭桶,一个个软趴趴的,除了能逃跑,派不上其余用处。 而莫家这些士卒又觉得洗家人狗眼看人低,不也是被人打败的残兵败将,个个尾巴还都翘在天上,哪来的脸整天使唤人。 洗显不是没调节过,但总得用处不大。 这两帮人表面上服了软,但手底下小动作不断,让他防不胜防。 尤其是对洗圣,他自己都没有叫板的立场,先不说早先年,若是没有洗圣强行将他从三军之中拉出来,他现在早凉了十余年,其次,洗圣素来被他父亲倚重,在洗家军中地位极高,不亚于他这个扶不上墙的大公子。 若是玲珑在这儿,兴许用处比他还大一点。 但是眼下他不得不直面刚:“两军交战在即,洗圣你扰乱军需,该当何罪?” 别看洗显面上挺严厉,但是他心里依旧没有底。 如果洗圣撅他,有很大的可能会让他下不了台。 洗显也紧张,但输人不输阵,洗显直勾勾盯着洗圣,像一把开了锋的宝剑,锐不可当。 洗圣个头不高,约莫不过七尺,一张黢黑的面盘,沉下脸来跟浓得化不开的墨,让人摸不出深浅。 “按军纪当鞭三十。”洗圣低了头。 “你可认?”洗显乘胜追击。 “认。” 莫二突然揽过了话:“两军开战在即,正是用人的时刻,洗将军的刑罚就先记下吧!” 洗显不敢真的鞭笞洗圣的,洗圣倒了,先不提这两千洗家亲兵有没有统帅,光两军对峙缺少先锋就够叫他头痛的。 莫二恰逢时候的揭过话,正好给了洗显回旋的余地。 “包庇,包庇!” 这边莫家的家兵看不过去,皆喊了起来。 守城在即,最是不能寒了士兵的心。 此刻莫二被人举上了高台,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诸位,大梁军就在城下了,尔等还要争这一口气吗?你们想过若是城破妻儿老小又当如何,你们可知梧桐被屠杀殆尽,血流成河,尸体填满了护城河,你们是否想过,若是番禺城破,尸海中会不会有你们的妻儿、父母、甚至是邻居。” 莫二的一番话合情合理,感人肺腑,但是莫洗两家的陈年恩怨岂是一两句话能交代清楚的。 所有人都有相同的目标,即便道相同也不妨碍他们彼此敌视。 “说以千道一万,你们就是包庇洗家的人。” 看对方着装,应该算是个小领导。 很年轻的一张脸,最多十七八,嘴角才长出青色胡茬,正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年纪,一身的蛮劲,敢冒天下之大不为。 “你是?”莫二喜欢有冲劲勇敢的年轻人,但不欣赏莽撞的年轻人,以至于面上挂着的微笑也是说不尽的讽刺。 “莫预。” 对方显然天不怕地不怕。 “你敢说不是吗?”莫二好歹姓莫,莫家的亲兵或多或少会给他两份面子,没把话讲得难听。 莫二讪笑,抬眼连正眼都懒得给他一下。 “没错,我是包庇洗家,你们别忘了,是洗家倾尽满门死守贺州,尔等才能有将近十年的喘息机会,尔等姊妹在家绣花的时候,洗家的姑娘就已经走向了战场,难不成填了护城河的洗家儿郎们连一句包庇都得不到。” 洗家与东越果真应了洗显那句,为战争而生,为战争而死。 不光光是一句包庇能抹杀的。 洗家人是傲,但骨子里流着最不屈的血液。 少年人被莫二的气势所折服,他有点退缩,但是少年人的傲气不容许他低头,他强怕自己以最无畏的殉道者式的姿态直视莫二。 “那又如何?他们不还是没守住贺州吗?” 莫二几欲发笑,以成败论英雄是莫二最瞧不起的行为,尤其是一次次在别人的伤口上撒盐,讲起来是多么清新脱俗,不落俗套,英雄垂暮成了最大的笑话。 “那依你的意见是?”莫二反问。 针尖对麦芒,谁都不相让。 出乎莫二意料,洗显低了头。 他撩起袍摆,直直跪在了地上,将自己的素来仰仗的骄傲踩到了脚底,落入凡尘。 莫二想不出,没了骄傲的洗显还剩什么。 他想上去拉,却又像被钉在了原地,一步都动不了。 “梧桐以破,贺州失守,番禺城破在即,算是我洗显请求诸位,就算为了番禺城近四万户的百姓,尔等能先放下洗莫两家的仇恨,同心协力,共御仇敌。” 起初洗显动作前,就惊愣了众人。 那么骄傲的洗家人求他们,还是跪下来请求,别得不提,心里满足感就足够撑死他们了。 那不可一世的洗家也不过了了。 眼见着没人答应,洗显又庄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这回他们更满足了,他们觉得自己把不可一世的洗家人拉下了神坛,传得神乎其神洗家人也不过如此。 他们满足了,故作姿态的应了下来,为了凸显自己的大度。 依旧是一个人开口,其他人附和。 “尔等定效犬马之劳,为了番禺城在所不辞。”将自己英雄地姿态凸显得淋漓精致。 没要莫二拉,洗显自己站了起来,还故作潇洒地掸了掸土。 他面上倒是做足了无所谓的样子,然而莫二依旧发现了他的破绽,下一次伪装时记得管理好自己的身体,走路时别那么僵硬,脸色也别那么惨白。 最重要地是别抖,会让人发现的。 莫二不知道能用何种姿态见洗显,洗显也不知道该以何种脸面见莫二。 若是被他安慰了,太落面子了,若是他什么也不说,自己的牺牲岂不是浪费。 真真第一次了解到玲珑牺牲自己保全洗家的心酸,太膈应人了,直犯恶心,连隔夜的饭都想吐出来。 莫二有眼力劲的没跟上来,反而叫洗显松了一口气。 空荡荡的中军大营反而让他心安。 “几个月不见,你倒是长大了不少。”莫二进来时,洗显也不知在想什么,垂着眼睑,闷闷不乐。 洗显轻笑:“你也用不着安慰我,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说话间,他抬眸一瞥,眼中激荡开的流光溢彩,晃得莫二微微一愣。 莫二的话也不作假。他所言句句属实,发自肺腑。 洗显这一跪,效果显著,莫家亲兵的虚荣心被满足了,反而让他们心境平和了不少,挑事的刺头儿少了不少,两方人的相处难得维持了表面的平和。 是夜,白日的消息就在番禺城溜了一大圈。 玲珑赶来时,洗显正在查看番禹城附近的地势图,书案旁还放着他吃剩的晚饭。 这还是上次不欢而散之后,兄妹二人首次面对面。 营前的守卫没拦住玲珑,急忙寻了莫二来。 莫二倒是不担心他俩动手,但是得了消息后,还是一刻都没耽误,火速赶了过来。 他还未到帐前,就听见了里面压低了争吵声。 莫二一掀营帐,矮身进去,二人立即停下了交谈,一前一后扭过了头,两张差不多的眼睛,用基本一样的神色盯着莫二。 “这是再吵什么?”莫二故作轻松地询问,他装作不在意的样子反而有些刻意。 洗显一边揉捏着太阳穴,一边长吁短叹:“怎么什么人都能进来?” “你嫌我多事就明说,何必指桑骂槐。”玲珑寸步不让,让莫二越发好奇兄妹二人在商议什么。 三个人站在营帐的三个角,形成了一个稳固的三角形。 谁也不开口,都干耗着。 莫二盯着洗显,玲珑也看着他,洗显却优哉游哉,挺了几秒,还是败在了他二人的视线中。 “一些家事,和你关系不大。”这话是冲莫二讲得。 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春。 莫二心里讲不出地别扭,硬憋着口气,转脸出了门。 “不告诉二王子好吗?”玲珑讪笑。 洗显不以为意,不过多看了眼莫二离开的方向,半晌才幽幽开口:“告诉他又能如何,既然没用,何必惹得他费心。”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我不同意。”玲珑很坚决,她昂着头,眸子里一片坦诚。 “要不着,你说这番禺城该怎么守?就这两三万人,能扛得住大梁的十万铁骑吗?”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更何况洗显还算不得一个巧妇,除了剑走偏锋之外,他再无法子。 玲珑并未接话,仍是直直望着洗显,一点都没掩盖眸中的探究。才过月余,洗显的变化大到她无法想象,如此孤注一掷,破釜沉舟的法子,怕也就只有他能想得出来。 “举家一战,无论男女。”玲珑自说自话:“你是要置东越于死地。” 洗显也是百般无奈:“要不着能怎么办!玲珑你教我一个法子,九越之中,除了东越,那一只还有一战之力。” “自混战至今折进去了多少人,你心知肚明,洗家作为东越之首,护不住东越的儿郎,现在就连他们的妻儿与父母也要折进去。”于玲珑而言,她首先记住了自己是洗家人,其次记住了自己是东越人。 天际一声闷雷,顷刻大雨瓢泼。 “你看雷公都看不过去了。”似是在应玲珑的话,雷点越来越重,越来越密。 洗显扶住玲珑肩膀,特意低下头,与她处在同一个平面上。 “番禹城破了,没了越人,东越又岂能独善其身。”洗显语气很是沉重。 见玲珑不明白,他叹了口气,继而道:“我们先是越人,才是东越人。按我的话去准备,好吗?” “为什么委屈了的总是我们?”玲珑不明白,九越都差不多的,但为什么事事总是他们要多担一点。 她服了软,但心里总有一股劲扭着,三十余年来,九越之中,东越死伤最多,担子最重,他们守着最难守的贺州,受着最多的责难,死着最多人。 一年又一年,一日又一日,似乎没个头。 以至于玲珑开始埋怨父亲当年为什么要并入瓯越。 两万户东越子民缩减成了一万户,这一万户里面十家有九家死了不止一个男儿。 子子父父,一代又一代,用尸体扛起了瓯越,扛起了番禺城。 眼下男儿郎耗尽了,女儿郎们要上阵了。 她们也要用血肉之躯铸起番禺城。 “因为我们是雷神的孩子。” 主神死后化为三,遇风云者成雷,遇山林者成虎,遇泥土者成人。 此为神,兽,人三者,而东越是神的子民,神的子民就该有神的骄傲。 “玲珑!” “嗯。” “你来教她们行阵之法?” 她能不答应吗?洗显找她不就为了这件事。 即便她想了再多拒绝的法子,依旧抵不过洗显一句话。 又是为国为民,父亲这样,现在哥哥也这样了。 “要还是小时候就好了,那时候你还带我上山寻红果。” “你那时候还不嫌弃我。” 洗显轻轻笑着,难得见玲珑窘迫,不由得笑了出声。 他一笑如若花开,艳极,煞极。 “我现在也没嫌弃过你!”算不上娇嗔,玲珑白了洗显一眼,洗显也不放在心上,对于自己这个妹妹,洗显总是佩服几分的,父亲也总是讲,她最像自己,若是男子必能成大器。 可惜了,他这个哥哥没用处。 隔日,洗家征收女子入伍的消息传遍了全场。 一时间引为笑话,洗家无人可用,番禹城破在即成了人人心头的一刀。 城里风言风语,人人精神恍惚,大梁军应该得了消息,又往前推进了一步。 莫二得了消息,急冲冲赶往大营。 洗显正在照收新兵入伍,也算不上新兵,一群半大小子带着糟老头子,莫二只看了一眼,就别过去了视线,没由来的心酸萦绕在鼻尖,引得他鼻头一酸。 东越真可谓举全族之力守卫番禺城,一个都没落下,男女老少齐上阵。 “怎么?”莫二不知道自己哭了,只觉得脸上一凉,伸手去摸眼睑才发现指尖一片湿润,连忙别过脸去。 莫二喃喃自语:“怎么会这样?” “要不然呢?两三万的守军岂能抵得上大梁十万精兵。”莫二以为自己没出声,实则不然,他讲了出来。 而洗显的回答在情在理,然而亲眼看着十三四岁的少年人并着五十余岁的老年人征收入伍,那震撼劲不言而喻。 莫二拉起洗显,一路拖着他进了营帐。 挣开莫二不费丝毫之力,但是洗显任由他拽着,没挣开。 “你……”莫二情绪还很激动,胸口上下起伏,洗显能看出来他生气了。 这就是他不告诉莫二的缘由。 他这人总这样,瞎好心,都自顾不暇了,还有心关心别人。 “没办法的事,莫二。”洗显变得很不一样,他眉间少了孤傲,紧紧皱在一起,成了一个苦哈哈的川字型。 他愿意倾尽整族吗?不愿意,但是车到了山前,没路,他总不能看着番禹城破,全城人被尽数屠尽,他军法是不好,但是弃车保帅的理还是懂得的。 越人好战习武不错,然而事实的真相是只有东越人自幼按照一名战士的要求严格训练,其余八越不过是逞凶斗狠,尤其九越统一后,事事皆依仗洗林二家,其余几支皆放了下去,也指望不上。 如今林倾叛城,跟着他的林氏一族尽数死在了梧桐,年初又征走了一队兵士,眼下四散在其余边塞,大梁那边加强了对番禺四周十六城的攻伐,压根抽掉不回人马。 现在瓯越十六城都在等着看番禺近况,番禺城破,一切便打了水漂,瓯越再无翻天之力。 洗显能怎么办,只能举全族之力守住番禺。 “其余人同意吗?”昨个儿玲珑就是为这事与他争执吧。 洗显不以为意:“不同意又能怎么办!你还有更好的法子吗?若有,我绝不出此下策。” 莫二那有法子,除非他能撒豆成兵,一夜之间退却城下黑压压的一片。 “你替我告诉莫一,让他准备好守城器械,最多七日,大梁军队定会大举来犯。” “你为何不自己见他?” 洗显轻哼了声:“我瞧不上他。” 仅仅一瞬,洗显有了过去的影子,过去莫二瞧不上洗显,觉得他的态度最是盛气凌人,尤其是许多次在街上遇见,他坐于马上,挥鞭退却行人,那副样子还历历在目,那般的鲜活,连他眼角的不可一世都鲜活了起来。 现今竟多了几分怀念。 一闪即逝,洗显低沉了下来。 洗显所料不错,第四日大梁有了攻城的趋势。 大梁的先遣部队又往前推进了一里地,番禺城内的气氛低至零点。 莫一也着急,日日来中军监察,东越人不愧是东越人,真单担得起神的子民这句话,五十岁的老翁训练起来一点都不比年轻人差。 交由玲珑带的娘子军,也初具雏形,这帮姑娘年纪最大不过二十五,最小也才十五,正是待在家中绣花扑蝶的岁数,此番却要和一群大老爷们上阵杀敌,莫二不由得心痛。 玲珑训练的目的主要是扬长避短,以巧劲见长。 莫二去看过一次,小姑娘们一点也不比男儿郎逊色,那股狠劲更胜男儿,扑杀的动作干脆果断。 大梁军悬而不决,就驻扎在城外。 莫二登上城楼看过几次,除了胆战心惊,也没感觉出来更多的东西。 逐渐他生出了一个不成熟的想法。 瓯越王强撑着身体,见过莫二一面,他现在逐渐放手,将手里的权利尽数交给了莫一。 莫二连夜去见莫一,却扑了空,莫一不在,听人说去了大营,莫二又急匆匆往营中赶。 等他一番折腾,天都快亮了。 见到莫一,天已经放了晴,他反而累出了一身水。 “怎么了,老二,为何如此着急?”莫二被绊了一下,往前滑去,莫一眼疾手快,拉了他一把,才堪堪稳住身体,反而招得一旁的洗显笑了出声。 莫二见洗显也在,反而犹豫了起来。 但转念一想,他在也好,省得几番折腾。 “现在的情形总是拖着也不是个法子。”莫二顿了两秒,讲明了来意,引得莫一注目:“何意?” 这算不算是个好法子,莫二不清楚,但是他总觉得一直往后拖,不是个法子,索性利落的开了口:“我们主动出击吧!现今与其让大梁一直修身养息,使我们落入被动挨打的局面,还不如我们出其不意,先发制人,话在讲回来,如今城中百姓人心惶惶带得士气越发低迷,再拖下去,我怕不战便要屈人之兵。” 的确越往后拖局面越不利,但是城里守军的情形并不是特别乐观。 莫一不信单靠一帮妇孺老人能赢得了大梁十万精兵,他一时间陷入了两难的局面。 “如你所言,明个我披挂上阵,亲自打响这第一炮。”洗显这两日也在想,现在的局面要维持到什么时候,他也生了主动出击的意思,但想想又好似天方夜谭。 如今被莫二提起,他又认真想了想,觉得眼下的情形,也只好这般。 “容我再考虑考虑。”决定权在莫一手中,而他拿不定主意。 第30章 第三十章 此战成则以,不成,若是折了洗显,此时番禺城内没有可以替代的人选,瓯越瓯越很可能永无翻身的机会,因此莫一始终拿不定这个主意,一个不慎,他就成了瓯越数以万计百姓的罪人。 而这一期他背负不起。 莫一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左一头,右一头,到头来一边都没捞着。 夜里,莫一又召了莫二。 五月的南地差不多就进了夏季,天气逐渐闷热了起来,尤其是夜里,一点风也没有,似是风被挡在了岭南的重重山岭之外。 现在的天气对北地作战的士兵很不利,尤其岭南多毒虫,多瘴气,番禺城下的大梁军士多少出现了些不良反应。 即便他们掩饰得再好,城里的探子也打探了出来。 每夜,大梁人都要悄悄送走一波身体不适的官兵到后方去,虽说一次人数不多,但依旧被抓了个正着。 莫一在中军营帐等着莫二。 莫二进营帐时,他正翻阅文书,思考战情,此时距莫二提出主动出击过去了两三个时辰。 “老二!”见了莫二,莫一放下手中的文牍,抬起头,示意他坐下。 莫二坐到了莫一对面,直截了当地开口:“决定好了吗?” 与其遮遮掩掩,二人在勾心斗角一次,不如直接问个答案,也节省时间。 也就天色稍暗些,滇越的卫斯进了番禺城。 滇越卫氏一族驻守番禺城东的象郡,也是离番禺城最近的一座的关隘城市。 卫斯的身份一直是个迷,有人说他是卫家主的幺弟,也有人说他是卫家主围猎时捡到的。总而言之,他不是卫家主的儿子。 这个人莫二接触最少,滇越在九越里就是最神秘的。前些年元日朝见,滇越卫家来得次数就不多,然而卫家主五年前逝世之后,滇越来得就更少了。 莫二记得上次见卫斯,他似乎才七岁吧。 是个惨白瘦弱的少年,裹着一身黑的袍子,连脸都遮住了,让莫二印象最深的一点就是他太瘦了,也太矮了些,说是和莫二同岁,但十来年前见得时候,看起来最多不过四岁的样子,尤其是那双眼睛,很渗人,眼白多,眼黑少。 “你知道了。”莫一不是疑问句,而是肯定句。 莫二收回了思绪,但笑不语,番禺城没有秘密,也藏不住事。 “你是想让卫斯做替补。”莫二也是肯定句。 卫斯的传闻很少,莫二除了知道他这个人外,其余一概不知,但是莫一可能知道得更多点。 “他不比林倾差。”提起林倾,莫一有些复杂,这个名字算是全城人心里的一个痛点,但更多的是惋惜。 莫二即便知道了莫一的意思,还是有当无地问了一遍:“那你的意思是?” “按你的意思办,如果洗显出事,卫斯顶上,若是事态不可挽回,你来瞒住全城。” 莫二轻啧了一声:“事态不可挽回的意思是?” 两个人都是明知故问,莫一话里的意思其实很清楚了。或许对方是洗显的缘故,莫二难免生了种兔死狐悲的伤感。 “那你准备好跟玲珑解释!”莫二话里多了些赌气的意味。 扯上玲珑,莫一的态度也悻悻。不过转念,便定了下来,不无嘲讽的开口:“是跟玲珑解释还是和你解释?” 莫二不置可否,洗显于他总是特殊的。他也讲不出这股特殊劲在那,就归结在他应了洗家主要护住洗显,虽说是他提了主动出城迎战,但是他没想过赔上洗显,或者上他对洗家军有足够的自信,但是眼下莫一似乎不是这样考虑的。 莫二开始慌了,但是他有个习惯,越是慌乱,面上越瞧不出来。 “有关系吗?” 无论是他还是玲珑,有关系吗? 话落,他甩袖要走。 “老二!”莫一喊住莫二:“为了瓯越。” 为了瓯越,又是为了瓯越,莫二心里说不出的憋屈,这艘处处是漏洞的破船究竟要拖累多少人。 莫二背对着莫一,他的眼前不再是尘土飞扬的中军大营,而成浑身鲜血的瓯越儿郎的英灵们,他们望着他,没话,也没表情,只是哀伤地看着他。 他原本有话,但是又全吞了下去。 洗显正在擦拭自己的铠甲,这也是莫二不多次看见洗显身着甲胄的样子。 浓重的黑色,鲜红的缨子,很不吉利的配色,莫二似乎看到了死亡。 他接过士卒的工作,弯下腰,替洗显系好护膝。 “莫一应下了。”莫二低着头看不清神态,但洗显总觉得不是个好消息。 “你在怕什么?” 那细微的一丝颤抖被洗显抓了个正着。 莫二也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他总觉得眼前一片漆黑,没个未来。 生生死死,每天都是这些事。 “你担心我回不来吗?”莫二像是被抓住了把柄,僵了一下,随即就松懈了下去。 洗显拍了两下莫二的肩膀,说不上是安慰还是别的什么。 “母亲活着的时候,每一次父亲出征,她都是怕的,一连几天茶饭不思,整夜跪在祠堂里,乞求祖宗保佑,实在撑不住才吃一点白粥,一次一小碗。有一次父亲提前回来,给碰上了,他讲的话,我一直记得,在死亡面前,不会因为你身份高贵,死亡就对你网开一面,生与死也就那样,有人活着,就会有人死,更何况,我死了,说不定能让更多人活着。” 洗显连安慰人都不会,但就这算不上安慰的安慰,反而让莫二心安了一些。 洗显连夜集结了小队,也就千人。 今夜,起了风。 “莫二,为我点一盏灯吧,我若是死在了城外,也好寻着灯光回来。”落叶归根,东越人不成文的传统,每一个出征的东越人,家里都会为他燃上一盏长明灯,好让他的灵魂能寻着灯火找回家。 莫二不知是怎么想得,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别轻言生死,不吉利。” 洗显轻轻地笑着,声音很低沉。 “好。”他扬鞭催马:“那你等我回来喝酒。” 洗显应下了太多酒局,一次都没兑现,莫二一一记了下来,等此番洗显回来,连本带利讨回来。 “那你可别食言。”就着风声,也不知洗显听没听去。 这盏长明灯还是燃了起来。 天色未大亮,星星点点的烛火忽明忽暗,稍有不慎,便会被风吹雨打去。 “你看,灯亮了!”不知是何时,玲珑来了,莫二顺着她的话望过去,每个营帐都燃着一抹微弱的烛火,漆黑的夜里,灿若繁星。 “不去送送他吗?”莫二问。 玲珑摇头:“母亲从来不送父亲出征,她总说不能送,这次不见,才能有下次。我也盼着下次。” 天快亮了。 大梁军应是得到了消息,连夜后撤了十里地。 不过南地多丘陵,不利于骑兵作战,对大梁军而言算是一个不小的劣势,而此番出城的目的也不在硬碰硬,只不过是为了混淆视听,扰乱敌方节奏,逼迫他们攻城罢了。若是能小胜一把,激励番禺城内军民一心,横扫现在低迷的状态便是再好不过。 大梁的细作应该插入了番禺城。 番禺城内谣言四起,人心惶惶,不少百姓整日醉生梦死。 而林倾投敌的事也被传了出去,一石激起千层浪,城内的情形迫在眉睫,九越的名门生了弃城而逃的念头。 莫二找到莫一时,府内不止他一个人。 只一眼,莫二就凭借那双眼白多,眼黑少的眼睛认了出来,站在莫一身侧的男人是卫斯。 这双眼睛比十三年前更让人不敢直视。 莫二先避开卫斯的视线,开口道了声好,卫斯伏下身的姿态像极了准备捕猎的毒蛇,他说话时,会将先舌头探出,鲜红的舌尖,有种蛇信子的既视感。就连他身上的那股阴冷劲,也像极了毒蛇。 莫二总觉得他身上带着不详,下意识避开了他的接触。 “老二,所来为何?”莫一瞧出了莫二的异样,也看了卫斯一眼,卫斯面色正常,就定定地站在那。不过莫一瞧了出来,他的情绪应该是喜悦的,与刚才明显不同,或许是在笑,这种认知让莫一心中一惊,十余年中,他在卫斯脸上看到的第二种表情,亏他一直以为卫斯没表情。因此不由得又多看了莫二一眼。 莫二:“不是明摆着的事吗?找你那个法子,应对现今城内的情形。” 莫二来之前,莫一和卫斯也商量过了。 他们大体有了个方向,见莫二问,莫一示意卫斯告诉莫二。 “重罚!”血腥之气迎面扑来。 看面相就该出来卫斯决绝,手段也狠辣,与他而言,成王败寇,不留一丝退路。 但莫二没法子认同,先不提番禺风雨飘摇,众人不过是想讨条活路,光说一味靠酷刑重罚,光堵不疏的高压手段镇压住百姓的恐慌,即便能堵住一时,也堵不了一世,一旦有了风吹草动,压垮了百姓饱经摧残的心,民意如河,百姓紧绷着的那根神经只要断了,滔天浑水就能压垮番禺城。 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都是为了活,卿何需如此决绝。”莫二于心不忍。 卫斯抬头,不知存着什么心提起了洗显:“二王子莫做妇人之仁,想想洗大公子。” 卫斯以为把握住了莫二的命脉,的确城中不宁,对于在阵前的洗显而言,后患无穷。 但是他和洗显的关系似乎还没到那儿。 然而牵扯到洗显,莫二还是犹豫了半刻,没立即作答,莫二的犹豫似乎正好落入了卫斯的话里。卫斯越发阴寒了下去。 “我认为……”莫二就事论事,然而他的意见还没发表,才张口就被莫一驳了回去。 一句轻飘飘的“按卫斯的意思办吧!” 虽说卫斯的法子治标不治本,但是眼下莫一也不想深究了。他要一个能快速稳定全城的方法,至于那方法可能存在的问题,他不想管,也不愿意管。 莫一发了话,莫二在纠缠就没意思了。 半个时辰后,一张王榜贴在了番禺城的大街小巷。 自今日起,妄论番禺情形,散布谣言者,罚五十棍,见闻不报者,连带。 莫二也是在王榜贴了出去,才看到的。 对着这纸文书,无奈地叹了口气,有些时候,事情总是不在他的掌握之中。 人力胜天还是命由天注,莫二还是倾向于人力胜天的,他一直存着侥幸,坚信着命运自己总是能掌握的。 许是莫二站了太久,时不时有几个瘦弱的汉子在他身旁转来转去,不停地打量着他。 莫二有了觉察,这些人,怕是莫一派出来监视全城,探听消息的。 莫二闪身想走,但是对方像是抓住兔子不撒嘴的猎鹰,不远不近跟在莫二身后。 番禺城莫二总是熟悉的,城内街道交错,尤其是南城,住的全是些市井乡民,小门小户,竟是些巷子,莫二绕来绕去,企图甩掉对方。 然而他挪转了四个巷子,对方依旧如影随形,不远不近坠在他身后,越发印证了莫二凤猜想,番禺城内不存在不认识他的人,眼下对方步步紧逼,怕是得了莫一允诺,拿他杀鸡儆猴。 想到这儿,当下,莫二脸色就阴沉了下来,脚下的步伐逐渐加快,朝着东城的方向走去。 他决定去找莫一问个清楚。 然而蒙头走了几步,就撞上了一个人,一个很瘦的人。 被撞到的人发了话:“二王子,这么着急去哪,连路都不带看的。” 原本不含喜怒的简单对话,但莫二总觉得对方心情不错,就好像逮到了中了招,落入陷阱的傻兔子的毒蛇一般,伸着蛇信,戏耍着猎物。 对上卫斯的眼睛,莫二身上的鸡皮疙瘩起了一层又一层,他强忍着错开实视线的冲动,装傻充愣:“卫公子,没想到在这儿遇上了,怎么也出来闲逛吗?” 卫斯显然不吃这套,压低声音咳嗽了一下。 不远处随着莫二的两个人影随即便离开了,莫二见状,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卫斯。 卫斯也看出了莫二的意思,开口解释:“我带来的人不认识二王子也是应该。” 话里话外未挑明的不过是埋怨莫二行踪诡异,被人误会了去。 而莫二也不是好糊弄的,只是盯着卫斯,他眼睛里有奇异的旋涡,莫二觉得自己的意识都快被吸了进去,掌中用劲,指甲刺破掌心,靠着一丝疼痛,莫二好不容易凝下了神,连忙别过头。 卫斯轻笑了一下,他的笑声格外低沉,似乎不曾经过喉咙,就直接从腹腔发出了,在寂静无人的巷子里反而有些阴森。 “二王子好毅力。”莫二听闻过滇越有一种特殊的摄魂法,传说得神乎其神,据说能勾人魂魄,让对方听从施术者的话,为对方办事,并且事后还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 想必卫斯用得就是了,不过百闻不如一见,在莫二看来也就是个简单的催眠法。 然而这种摄魂术只有滇越的圣女才会,卫斯的身份让莫二起了两丝好奇。 连带着看卫斯的眼神也多加了几丝探究:“一般一般,不过卫公子把吃进嘴里的肥肉吐了出来,想必心情不好受吧。” 莫二直接挑明,他不信卫斯的那番解释。 他不清楚这里面莫一掺和了多少,但是眼前这人存着什么心,也瞒不过莫二,虽说莫二想不明白,为什么到后面放弃了拿他杀鸡儆猴,但是也不妨碍莫二怀疑他居心叵测。 卫斯啧啧称奇:“怪不得人人都说二王子是番禺城内最不可小觑的人,果真是玲珑心思。” 既然被看出来了,在端着也没意思。卫斯也认了,但是这里面没莫一的事,或者换句话说,他这么做,莫一压根不知情,但是莫二没问,他也不想解释。 毕竟解释清楚了,就没意思了。 “二王子,这是准备去哪?”见莫二想走,卫斯见缝插针,塞了句话。 “回家。” “不如……”卫斯开口,应该是存了去莫二家中的意思。 而莫二没那个意思,准确说他不想和卫斯扯上关系,不咸不淡给了一句:“不如我俩就此别过。” 莫二拒绝地利索,一点情面也不留,换做常人也就悻悻扯过话题,但是卫斯最不能以常人的姿态看他,沉吟:“我想去二王子家中一坐。” “我不乐意招待你。” 莫二总觉得卫斯的身上带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死亡味道,与他牵扯上总没好事,他下意识抵触和他靠近。 卫斯不是个好打发的人,咬紧不松口:“难不成二王子那是有人能去得,有人去不得。” 能去得的人是洗显,而去不得的是自己。 莫二暗暗皱眉,对于他做什么都要将洗显扯上这一点微微气恼。 “既然卫公子存了心想去我那,就一道吧。”莫二先松了口,反正让他去待上一时半刻,浪费一杯茶的事,反倒是自己较真。 莫二住西城,离这儿还有段距离要走。 他和着卫斯没走出去多远,后面便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莫二隐隐觉着是来找他的。 果不其然,对方勒马,或许是手里的劲力大了,马打着旋,差点没把坐在马上的人甩下去。 那人急匆匆下马,一个箭步,跪在了莫二脚下。 莫二见了人,心里基本上有了认知。 “快进宫!”脸敬语都来不及用。 瓯越王将国事交给莫一以来,便不在召人入宫,眼下能急成这样的事,怕是不多见了。 即便莫二有了预感,贺州和梧桐城破,瓯越王深受打击,身子骨一日日消瘦了下去,但是没想到今日来得这么快。 瓯越王算不上是一个好父亲,也算不得一个好君主,但莫二对这个人,情感总是特殊的,他曾敬过他,也曾怕过他,但是都抵不上现今了,茫然无措,一时间,站在那儿,不知该往哪走。 卫斯或多或少也猜出来了。 但是眼下不是时机,轮不上他哀悼,一把扯过莫二,莫二被拉得一个趔趄,回过了神,他跨上守卫来时骑得马,策马狂奔。 莫二会骑马,但却不精通,顶多会不从马上摔下来。 一路风驰电掣,许多次差点被甩下马,他死死勒紧缰绳,才堪堪到了宫墙外。 等到重文门,莫二坐下的马已经不受控制,也亏他来时一路没人影,才没冲撞到人。侍卫用缰绳套住马脖子,用三个人才拉住失控的马匹。 等莫二被扶下马,他的脚都是软的,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每一步都像走在软塌塌的棉花上,没处着力。然而那边又催的急,侍卫长想了个法子,找了顶早些年王妃出行坐得软轿,让两个侍卫抬着莫二赶往崇德殿。 未到殿门,便见一直近身伺候瓯越王的老太监常贵站在那,正张望着什么。 见了莫二,他斥退侍卫,亲自扶着莫二。 莫二缓过来了些,不像先前那么无力,但他依旧抻着常贵。 “二王子,何该为,何不该为,君应自知。”常贵在瓯越王身旁服侍了半辈子,他说的每一句背后都有瓯越王授权。 瓯越王还是担心他抢了莫一的位置。 “大王子来了吗?”莫二不动声色,王位于他而言可有可无。九越的统帅,名义上是个好位置,但这个位置有多扎人,也只有坐着的人知道。 莫一自出生起,便注定了。 “自是来了!” 说着话,便踏进了崇德殿。 未曾进门,腐烂的药味夹杂着浑浊的恶臭扑面而来,这是股不好形容的问道,总而言之是死亡特有的味道。 隔着帘子,莫二罕见地诚心跪拜:“王。” 崇德殿厚重的殿门合上时卷起了风,拂开了薄薄的纱帘,莫二只看见了一双脚。 “起来吧!老二。”瓯越王气若游丝,这番话还是常贵传达的。 常贵在进了崇德殿后,就径自走回了瓯越王身边,与往常每一天一般,站在他身侧,不喜不怒,连存在感都是稀薄的。 “老二,你的老父亲不行了,与他一起不行的还有他为之努力了一辈子的瓯越。”许是感到了暮年,瓯越王少见地打起了感情牌,他要抓住一切可以使用并且托付的力量,确保莫一能够顺利登位。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莫二讪笑,不以为意:“王,这位置该是谁的就是谁的!” 瓯越王不置可否,他不信莫二没想过要坐到这个位置上,人心都是有贪欲的,许一寸土地,便想要万丈山林,但这个位置给不得莫二。 他的眸色黯淡了几分,隐隐之间动了杀念。 瓯越王自认为自己算不上一个好父亲,但最起码是个好君主。 即便瓯越已是风雨飘摇,但他依旧要予它最后一丝宁静。 一瞬之间,莫二明锐地感觉到了瓯越王的杀意,他原以为自己最起码会难过,但真真知道,难过这种感情反而没有多深,更多的是不可理喻的无奈。 “老二!”瓯越王又叫了莫二一声。 说到底他还是有几分眷恋,人至暮年,多少会心软的。 然而瓯越王依旧硬下心肠,他挥手,让常贵端起一早就准备好了的酒。 常贵的手也在颤抖,几滴酒水撒在了托盘外面。 常贵恭恭敬敬跪在莫二面前,将托盘高高举起,与坐着的莫二平齐。 莫二含笑,拿过那杯酒,酒的颜色绿得浓重。 “王的意思是?”不过是多此一问罢了,但莫二依旧想要个答案,他出身是不好,他母亲的确是汉人,但他与莫一同为瓯越王之子,为何莫一能登上王位,而他就要命丧黄泉。 他不服。 “老二,要怨救怨你的出身吧。”瓯越王终究是于心不忍,他撇过头去,不愿在盯着莫二。 莫二实在和那个女人长得太像,一般无二的眉眼,细长又薄情。然而昨个她又出现在了自己梦中,上一次见,应该是十多年前了吧,这十余年来,她连一面都不愿出现,昨个她似乎笑了,应该是笑自己也要步她的后尘了。 瓯越王想着想着,便昏昏欲睡,连带着手里的劲道也卸了下去。 他一直捏在手里的银簪滑了下去,落在了地上,顺着地板咕咚咕咚滚了出去。 莫二也看见了。 “簪子!常贵,簪子。”手里没了重量,让瓯越王猛然惊醒,焦急地喊道。 常贵连忙跑过去捡起银簪,塞回瓯越王手心。 得了银簪,瓯越王冷静了下来。手中越发得用劲,生怕银簪再次脱手。 他这么宝贵这枚簪子,反而让莫二觉得讽刺,攥着酒杯的手都有些泛白。 瓯越王似乎意识到莫二还在,他长长叹了口气:“这些年,你梦见过你娘吗?” 莫二不知该从何处答起,对于自己的娘亲,莫二的意识总是模糊的,除了人人都说得那句,你与她长得很像,尤其是眉眼一模一样之外,便没了认知。 她死得太早,早到莫二都不记得自己是见过还是没见过她。 “她不曾入梦来。”莫二如实回答。 瓯越王长叹了一声,喃喃自语:“她果真是怨恨的。” 怨恨如何,不怨恨又如何,人死如灯灭。 “我留不得你。”许是因为莫二娘亲,瓯越王温情了起来。 “为何?” 瓯越王沉默着始终一言不发。 这沉默反倒让莫二心里犯嘀咕,让他觉得自己问了也是白问,但不问心里又憋屈,问了心里反而更憋屈,一口气不上不下堵在那。 “王,为何不直言。”崇德殿的门再一次开了,王妃由两个人搀扶着缓慢地走了进来。 她消瘦得厉害,上一次在莫一大婚之日见到时还有个人模样,现在反倒像一具骷髅上面贴了张面皮,风一吹就能散架的模样。 说这些又能有什么用处?”瓯越王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很淡。 王妃不置可否,脸上多了一丝狞笑,配上她骷髅般的面容,倒真有几丝触目惊心。 “为何不告诉他,你可以直言不讳的嘛!告诉莫二这个小杂种,只有他才是你亲儿子,其他人都是我和别人生得野种。” 王妃已经破罐子破摔了。 这话给莫二的冲击不算小,他想问个清楚,又觉得自己没立场,索性闭了嘴。 这么一想,反倒是一切都有了解释。 为什么中途瓯越王突然对他好了起来,原来原因在这儿。 莫二端着这杯毒酒,越发得讽刺,他想笑,又笑不出来,想哭,也没泪。 “玉然。”已经很少有人唤王妃的本名了,突如其来被瓯越王一唤,她反而有些不知所措。终究是多年的夫妻,情分是生硬了点,但也没至于反目成仇。 “老二,王妃的话也不能尽信。”不过是找补的话,莫二心里有数,只是不明白若按王妃的话,怎么也不该冲他动手。 莫二的疑惑,即便隔着纱帐,瓯越王也看了个一清二楚。 “老二啊!莫一终究是莫一。”莫二聪明,简简单单的几句点拨就够了。 瓯越王相信莫二明白了。 莫一是莫一,注定了是越人的领袖,这一点无法变更。 因此委屈了的只能是莫二了。 “王是担心我谋权篡位。”莫二哑然失笑,一个瓯越王位,莫二没看在眼里。 瓯越王轻笑,莫二的嘲讽,他能听得出来,但是人心是会变的。 “老二,人是会变的,别把话讲得那么满。” 莫二口气坚硬:“若是我不想死?” 或生或死,对他的意义都不大,但是他还是想活着的。他还没看遍天下的花,走遍天下的山川,尝遍天下的美食,人生总是有些盼头的,盼着活。 “他既然要活,王就许了他吧。”王妃依旧是不屑一顾。 “玉然!”瓯越王不可思议,王妃眼里应该是最容不下莫二的才对。 王妃浅笑如初,连带着她的面孔也柔和了起来。按老实话讲,王妃是一个很美的女子,肆意张扬的美,那般凌厉不可一世,像一把锋利的剑,比莫二的母亲不知强上多少。 其实王妃也好奇,瓯越王看上了那个女人那里,她年轻时嫉妒了她一辈子。用尽了凌厉手段,还设计污蔑她与男人私通。 她永远忘不了,是她下得药,也是她找得侍卫,还是她让侍卫躺在了她床上,依旧是她带着人抓得她。 也就是那天,王妃觉得那个女人有些好看。 那愚蠢的哭脸和求饶让她觉得这个女人还挺顺眼。 她骗那个女人说信了她,还说等王回来,彻查清楚后,就还她一个公道。 那个蠢货竟然信以为真。 现在想想也挺可笑,那个蠢货死之前,还信她的话。不过那个蠢货到死还聪明了一回,留下了她的把柄。 那根簪子,她找了许久。没想到竟然落入了她哥哥的手里。 王妃总觉得她聪明了一辈子,最后全栽在了蠢货手里。 王妃轻笑着拿过莫二手里的酒杯,举杯冲着瓯越王遥遥一拜,像极了新婚之夜,他俩的合欢酒。 瓯越王娶王妃的目的并不纯良,他尚记得新婚之日,他迟迟不愿接盖头,王妃自己挑开的盖头,也如同今日一般,举酒含笑朝着他微微一拜。 那日她也当得起她的名字。 玉然,果真是如玉般的人物。 不知何时,她成了现今的模样。 “别!”瓯越王大喝,但依旧晚了一步,王妃已经饮下了杯中之物。 酒杯滑落,玉盏破碎的声音格外的清晰,两三片碎片飞溅而起,弹在了莫二脸上。 莫二伸手去扶王妃,却被她一把挡开:“离我远些,我看不惯你的脸。” 毒酒发作的很快,不过须臾,鲜血喷涌而出,落得到处都是,染红了王妃素白的罩袍,好似点点红梅。 莫二接住了直挺挺跌倒了的王妃。 “你的眼神真够恶心人的。”王妃话讲得很艰难,但即便如此,她态度依旧傲气凌然:“你母亲死得其所,谁叫她撞上了我的丑事,我不杀她杀谁。” “不过临死,她倒聪明了一回,留下了那根银簪。”王妃笑容癫狂,用了很大的力气抓着莫二的袖子,她双眼圆睁,指骨凸出:“不过无论如何,我也算救了你一次,我要你帮着莫一。” 莫一的性子她这个当娘的最清楚不过,他不是个能成事的人,莫一啊,心软还容易钻牛角尖,没个人扶持,他终究会败在自己手里。 偌大的番禺城她竟然找不到一个能用的人,一个也没有。 想来想去,也就只剩了那个蠢货的儿子。 她恨了她一辈子,到头来,却要将自己儿子托付给那个蠢货的儿子,可叹可笑。 自己也是半只脚踏进鬼门关的人,用这条命换莫一,怎么算,都是稳赚不赔。 她等着,一瞬不瞬地盯着莫二,等着他给一个答复。 “好!”莫二合拢了王妃的眼睛,他应下了。 莫二瞧不上王妃,也瞧得上。 瓯越王一言不发,颓废地坐在椅子上,隔了许久,似是过了个千八百年,才幽幽开口:“常贵,将王妃扶过来吧。” “你啊,你啊,我总是拿你一点没法子也没有。” 王妃的血还是热的,就如同她那颗曾经跳动着的心,瓯越王最后替王妃拢了拢鬓角的碎发,就好似她还活着。 此时,他才发现王妃竟然瘦了这么多。 仔细想想,他从未认真看过她。她就如同她的名字一般,玉然,玉然,一块美玉,束之高阁。 “我们都老了。”瓯越王长叹了一声,好似王妃还能听见。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你该回去了,老二。”到了终了,低头的还是瓯越王。 不过莫二临走,他突然想到了什么,又一次叫住了莫二。 “你过来,老二。” 常贵掀开帘子,时隔多日第一次见着瓯越王,他面上隐隐泛着将死之人的灰白,一双手干枯如若鹰爪,没有半点光泽和水分。 莫二定定跪在瓯越王脚边。 “老二,你心善,小六不谙世事,过去唐突了你,你多担着点,莫一那边,我没什么话可以讲得,但是你应下了玉然,那你就记得今个儿的话。”瓯越王缓缓将目光转向莫二,他依旧没在看他,而是透过他在看别得什么人。 无论是莫一还是莫陆,于莫二而言,都算不得亲人,或者换言之,于他们而言,莫二算个外人。 莫二嘴唇微微掀动,所有话皆化作了一声长叹。 “自是。”瓯越王手指抓得几近,得了莫二的话,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好似人生最后的光芒在这一刻全部释放了出来,烟花一般,转瞬即逝,但炸了满屋一个满堂彩。 “那便好,老二。” “老二,你母亲为你取得名是?”他顿了顿,气若游丝,犹豫着问道。 莫二也是一愣,他的名字在莫一被称为莫一那日,就不用了,偌大的番禺城想必除了他之外便就不在有人知道了。 此番被人问起,他也思索了会,才忆起他那素未谋面的娘亲,为他取得名是:“长忧,莫长忧。” 倒是附和心境,一生无忧,安安稳稳。 瓯越王不断地喘着粗气,一时进气多,出气少。常贵上前一步,撑住瓯越王,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好叫他将梗在心中的一口老痰咳了出来。瓯越王喘息地越来越频繁,又重重靠回了椅背。 “她终究是怨我得,怨我得,可惜我自己没看清楚,怨不得别人。”瓯越王突然笑了起来,笑得直哆嗦,上气不接下气,差点没背过气去。 常贵在一旁掐了半晌瓯越王的人中,才堪堪唤回了瓯越王的意识。 “王!”常贵十岁就陪在瓯越王身边,今年他六十岁了,五十年的时间里,他见证了瓯越王一步步从莫氏一族不受宠的小公子变成瓯越酋长,到后来统一九越。 他俩之间有着一种秘而不宣的默契,单靠一个眼神,瓯越王明了了常贵的意思。 “按你的意思办吧!” 他允诺了常贵的话。 “来人!”常贵代替瓯越王宣了旨,候在殿外的侍卫们破门而入,一拥而上,赶紧利落的解决了崇德殿内伺候的所有人。 不知是谁的血喷到了莫二脸上,他堪堪回过神,不可思议地望着满地的残肢。 “文书在书案的抽屉里,常贵你去取来吧。”瓯越王指着三步外的书案,指尖微微颤抖,最终无力地垂下。 隔了许久,也是一动不动。 常贵颤抖着将手放在瓯越王鼻尖,隔了半晌,依旧没感受到气流。 “王——崩——”常贵拉长了音调,奇怪的尖细嗓音在夜里听起来格外突兀,与对月嚎叫的苍狼有得一拼,说不上来的悲凄。 大厉八年,瓯越王崩。 等在王城外的莫一这次被紧急召了进来。 夜间的雾气打湿了他的袍袖,让他脚步反而沉重了起来,迟迟不见人影。 于此同时,常贵一边派人收拾屋子,一边说:“二王子,大王子的身世还望您能烂在肚子里,莫叫他知道,也莫叫天下人知道。” 莫二沉默了一会儿,不见什么哀伤,只是淡淡:“自是。” 常贵的胸口像是被一只手紧紧攥着,二王子的态度总让他心生异样,也不知王的态度是对是错,但就是错了,也于事无补。 这时,一个小内侍小心翼翼地在门口提醒:“大王子至。” 常贵随即回过神,一抬头,又成了那个瞧不出喜怒的隐形人。 “怎么回事,老二?”莫一人还未至,声音就传了过来。并且听脚步声,不单单只有他一个人。 两个多时辰前,也就莫二前脚才走,瓯越王就宣了他入宫。 瓯越王见他,只讲了一句:“莫一啊,你要记住你是莫一。” 莫一永远不敢忘他是莫一。 讲过这句话,瓯越王就让他先走了。 临走时,他有点看不懂瓯越王的眼神,一丝若有若无的怨恨夹杂着些许无奈,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才抑制住自己。 即便背对着瓯越王,那眼神也让莫一如若芒刺在背,几乎将他灼出一个窟窿。 “别回头。”这是瓯越王与他讲得最后一句话。 莫一不明白话里的意思,只是乖乖照做,那声悠长的叹息,还在耳旁回想。 他不知那竟是最后一面。 崇德殿基本被收拾利索,但空气中依旧弥漫着似有似无的血腥气,似乎在昭示着这刚刚发生了什么。 莫二一直以为瓯越王是生是死于他而言都不算什么,但是见了莫一,这颗心不听实话,自作主张地悲痛了起来,表面上的镇静都快维持不下去了。 他只好别过眼去:“王,去了。” “去……了,去了。”莫一喃喃自语,紧绷着的肩膀也卸了力道,不在那般直挺挺的。 “大王子,勿要过于悲痛,莫忘了大计。”开口的人是卫斯,如此直言不讳,将兄弟二人可能面对的夺嫡情形摆在了明面,生硬地扯着嘴角,那般的不近人情。 莫二厌恶地皱眉,微微一顿,示意常贵宣布王命。 常贵拿着遗诏的手还在微微颤抖,僵硬地打开束着丝带的明黄色绢纸,摊开,大概浏览了一遍,沉声念道:“孤一生征战,老病缠身,奈何天不遂人愿,无法予瓯越一个和平盛世,此乃孤之罪,今个儿,孤将王位交于莫一,莫一生于九越一统之日,孤赐其小字莫一,视其为莫一大王转世,自生便为越人希翼,得此王位天命所向。” “老大,请吧。”莫二躬身,他背后是瓯越王最常坐的位置。 莫一不敢置信,呆愣地望着莫二:“老二,你没别的想说的。” 莫二:“无” 五月的夜落了雨,雷声如若霹雳,照在莫一脸上,明晃晃的一片,把他的一切心思都照了出来。 兄弟二人一对眼,又都瞥过了头。 他们彼此都知道点什么,但又好像什么都不知道。 崇德殿的门合上了,一个新的朝代开启了。 “老二,你明明知道的,不是吗?”莫一不知从那听到了些风言风语,他看莫二的眼神逐渐不对劲,而常贵多少听出了意思,在一旁大汗淋漓。 莫二装傻:“我该知道什么?” 莫一静静盯着莫二的眼睛,想要从中看出些什么,但莫二的眼睛一片澄净,无风无浪,他从里面只看到了他自己。 “常贵,这是怎么了?”莫一见莫二不言语,将话题抛向了常贵。 常贵在瓯越王宫待了半辈子,心里承受能力还算是挺强的,也就一瞬,便镇静了下来,低着头,木讷道:“不知。” 莫二使了个眼色,崇德殿里知情的人处理的差不多了,让他放宽心。 常贵不着痕迹地看了眼莫二,微微点头。 “常贵!”莫一拿莫二没法子,想要撬开常贵的嘴,但常贵的嘴跟蚌壳般紧紧闭着,无处着力。 下一秒,原本还站着的常贵,突然直挺挺地朝后跌倒,仰面躺在了地上。 他嘴角不断涌出黑血,卫斯上前查看时,人就已经不行了。 卫斯将手搭在常贵脖颈处的动脉上,微微摇头:“不行了。” 莫二倒是不惊慌,他心里已经大概有了个底,常贵迟早是要死的。 早一时晚一时,也就那样了。 “怎么回事?”莫一暴怒,额头上青筋都跳了起来,难不成韩相的话是真的,他不是瓯越王亲生的。 起初他是不信的,但眼下他越发地坚信。 “老大,你只要记住你是莫一便可。”既然知道了,再解释也是无事于补,讲与不讲,现实就在那儿摆着,而他是莫一的现实也在那摆着。 担了这个名字,就需担起瓯越。 莫二微微顿首,冒着大雨走了。 这场雨后,番禺城越发冷清了,路上的人不多,一辆八匹马拉得大车,车上是瓯越王和王妃,而驾车的是一个才满十五岁的小侍卫,有人告诉他,将车驾到城西鹤山,到了地,挖一个大坑,将车上的尸体埋了。 埋了尸体,回去就能领到十五钱的月钱。 一场下雨过后,洗显那边起初凭借着地势优势,打了个大梁军措手不及,等大梁军调整好了状态,两军反而胶着了起来。 二十四,莫一将守城事宜全部交于了莫二。 二十五,莫二接手后,下得第一个命令就是让洗显先撤回番禺城。 洗显那边传回消息,大梁军咬得极紧,想要后撤难度很大,而洗显那边也已经被人逼到了离番禺城十五里的山林里。 二十八,僵持了十余日后,洗显险险撤回了番禺城,但是他带出去了近千人的小队,回来时,十去□□。 不过大梁军据说损失更为严重,折进去了近万人。 洗显入城那日,莫二亲自迎接的,尚隔着老远,一眼就望着了他,见他没缺胳膊少腿,提了三日的心不知不觉间松了下来。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每一支班师回朝的部队都走朱雀街,而朱雀街两侧全是十余米高的吊脚楼,历年来,姑娘们都喜欢站在临街的吊脚楼上,偷偷观望路过的将士,有相中的,便砸个绣球,三两个姑娘叽叽喳喳,议论起来好不热闹。 莫二侧过头,讲小话的小姑娘全都噤了声,拿眼睛偷偷瞥他。 莫二轻笑:“路过的有相好的吗?” 越人姑娘最是热辣,一点都不矫揉造作,个子最小的,反而胆子最大:“洗大公子最好看。” 莫二忍俊不禁,洗显那张脸挺能打的,把小姑娘们哄得五迷三道,骗得尚未及笄的小丫头片子芳心暗许。 小姑娘手里拿着的应该是她特意做得绣球,别看小丫头毛毛躁躁,手却挺精巧,不小不大的绣球,八面皆绣着不一样的花色,并蒂的莲花,傲雪的寒梅,一个个倒还挺像模像样。 “二王子,快!快!他要过去了。”莫二赶紧闪开身,让了条道给小姑娘。 姑娘拿着绣球比划了半天,悻悻收回手后,直接塞给了莫二:“二王子,你砸,你砸。” “砸嘛,砸嘛!”眼见着洗显真要过去了,小姑娘憋着嘴,要哭不哭的样子,让莫二好生无奈。 不过是讨个口彩罢了,谁砸不是砸,莫二自姑娘手里接过绣球,卯足了力气,不偏不倚砸中了洗显的胸。 “砸到了,砸到了!”小丫头片子雀跃地手舞足蹈:“二王子,砸到了,你砸到了。” 好着嘛,这丫头声音太响了些,恨不得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 不少人已经扭头偷偷摸摸打量起了莫二。 莫二脸上已经发烫,目不斜视盯着楼下看,要不然显得自己太心虚,然而还偏偏对上了洗显的眼睛。 洗显一脸揶揄,挥了挥手中的绣球,看得莫二牙酸。 时间不等人,洗显才回营,甲胄都没来得及脱去,莫二就如约而至。 “怎么,来要绣球的。”洗显揶揄道。 莫二一脸黑线,即便见洗显之前做了各种心理暗示,对上他,依旧气得牙根痒痒。 “别贫了,此战如何?”莫二公事公办,洗显也收起了调笑,一脸正色。 他沉吟片刻:“算不上好,也算不上差,三天前的战报,我基本也讲清楚了,不过,此番出城迎敌,我有了个算不上成熟的感受,大梁以往年总是稳中求胜,今年似乎有些急功近利,本来连破了梧桐贺州后,他们更应该稳扎稳打,但是我带兵出城后,前两日很容易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放在以往年是基本不会出现的情形。” 大梁平南军主帅许谓和洗家主打了十余年,洗显或多或少从他父亲那得知了许谓是个什么样性子的人。 按许谓瞻前顾后的性子不至于挺进这么多。 莫二深思熟悉,问了句:“许谓是个什么样的人?” 洗显仔细回忆了洗家主讲过的话,理了理思绪,方开口:“按父亲的话来说是个稳重老成的人,用兵中规中矩,但从不出错。” “那此番他出了错?” 洗显眉头紧皱,他一时无法判断许谓的部署是对是错,但搁在他身上,他不会这样用兵。 “第三日,许谓那边调整过来之后,派了近万人围剿我们,我退无可退,带兵撤进了凤仙林,大梁人对南地山林不熟悉,进去之后光迷失方向都够他们喝一壶的,林子里毒虫野兽也多,很利于我军埋伏的,他们一味追击反而容易落入圈套,按照以往年的经验,他绝对不会派兵进林子追击。” 莫二提出了另一种意见:“或许他是急于要抓住你。” 洗显摇头,他不这样以为,凤仙林易进难出,往北绵延是一望无际的林子,遍布着豺狼虎豹,往北撤,只能是死路一条,唯一的出路就在南边,凤仙林往南会逐渐收拢,留下一个出口。因此只要守住南面的出口,等着洗显自投罗网。 “或许是他不清楚凤仙林的地势?”莫二也想到了这一点。 “那林倾也不知道吗?” 莫二也觉得有理,照洗显说来,许谓的确是着急了点。 许谓征讨瓯越十余年,最不该犯这种错误,为何如今如此急切,莫不是大梁也生了什么事端。 莫二细细思来,越想越觉得有理。 “大公子,人安顿在那?”洗圣知道莫二在,隔着营帐小心翼翼问。 “随便找个地方就成了,不过记得给他找个大夫,别叫他死在这儿。”若不是洗圣提醒,洗显都快忘记了他还带了个人回来。 “什么人?”莫二随口一问。 洗显轻啧了一声:“一个大梁人,命比较硬,没死成,我就给带回来了。” 是夜,大梁攻城的部队就已经军临城下。 举着火把的士兵宛若一条火龙,蜿蜒盘旋于城下,照亮了黯淡的天空。 作为主帅的洗显尚来不得休息,便亲等城墙,举目望去,黑压压的一片,皆是人。 大梁的攻城器械已经准备就绪,现在容不得有片刻恍惚,莫二下令将城内所有守军分为三个编队,分班次轮流守城,两日前做好的火矢也已经码在了一旁,排列的整整齐齐。 大战一触即发。 洗显依旧是名义上的主帅,莫二见他走神,不着痕迹地碰了碰他的胳膊,提醒他注意形象。 洗显沉默了一会,再回头,又成了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洗大公子。 一身凌厉的傲劲儿,前所未有的亢奋:“瓯越的儿郎们,准备好了没?大梁军队在番禺城下虎视眈眈,他们攻破了我们的梧桐,我们的贺州,我们能忍吗?” “不能。” 被洗显激起了血性的将士们,一同发声,地动山摇。 洗显挥剑,剑尖所指之处,就是瓯越失去的那两座大城,他的眼里映着火光,虔诚如初。 “来人!” 洗显伸手,洗圣便心知肚明,递上了他的弓箭。 他接过弓箭,用力将弓拉满,须臾,第一箭飞射而出。 紧随其后的弓箭手,皆将弓拉满。瞬间,火矢若雨,灿若流星,拖着长长的尾巴,铺天盖地,笼罩了整片天空。 下一瞬,此起彼伏的惨叫声接连而至。莫二缓缓合上了眼睛,不愿细看这宛若人间惨剧的一幕。 配合着滚木和巨石的落下,一时间,焦臭味夹杂着血腥气,弥漫在空中,熏得莫二眼都睁不开。 “睁开眼睛,莫二。”洗显强迫莫二抬起头,他手掌撑在莫二后脑勺,迫使他不得低头,一瞬不瞬地看着城下,举目望去皆是模糊的血肉。 莫二实在压抑不住欲呕的心情,捂住嘴,不断地干呕。 “莫二,睁开眼看着,你记住这就是战争,死在梧桐和贺州的人就是这样。” 洗显不给莫二喘息的机会,扯起他:“站好了,别让人笑话。” 但是洗显还是贴心地挡在了莫二面前,遮住了他一半的视线。 眼前所见,便是洗显宽阔的后背,他的背绷得很紧,就跟一张弓般,随时等着利剑发射。 莫二抬手拍了拍洗显,算是安慰吧。 “尽人事听天命。”沉闷的夜风里,莫二的声音不是很真切。 今年的大梁格外执着,一波接着一波往上扑,后面的人踩着前面的人的尸体,不断地冲击着番禺城们。 番禺城内准备的军需其实不多,眼下已经消耗殆尽了,而后续又提供不上,无论是火矢还滚石都所剩无几,而城下的大梁士兵依旧黑压压的一片,丝毫不见少。 他们靠着硬抗,生生抗到城墙下面。 登城云梯已经架了起来,大梁士兵一波接着一波往上爬,前面的人倒下,后面的人踩着他的尸体继续,眼看着离城墙越来越近,洗显丢了弓箭,拔出长剑,准备好迎敌。 第一个大梁士兵探出了头,洗显迎面就是一剑。 血味蔓延在了城上,瓯越的士兵心里打怵,隐隐生了退意,眼见着有人往后退,离得最近的洗圣横剑一扫,将对方拦腰斩断,鲜血喷了一身。 洗圣气沉丹田,喝道:“退则死。” 他的气势之盛,吓退了后退者的畏惧之心。 越来越多的大梁士兵攀上城墙,洗显已经杀红眼了,左一剑右一剑,手机械地抬起落下,割韭菜般收割着他面前的大梁士兵。 不断有剑落在他身上,但是洗显已经感觉不到疼痛,眼前只余一片猩红。 突然他余光瞥见有人冲莫二那边去了,随即侧身后转,横跨到了莫二身旁,右手举剑挡住了袭向莫二的一剑,左手用劲一扯,将他整个人拉离包围圈后,反手推了出去。 “把莫二带下去。”洗显冲着洗圣喊道。 然而四周太吵杂了,洗圣一边是杀红了眼,一边是没听清,半晌没有反应过来。 洗显加大音量,又吼了一遍:“你把莫二带下去。” 洗圣得了命令,也不恋战,游走到了莫二身旁,护住他往后退,少了洗圣,洗显那边的压力逐渐增大,越来越多人围住他,将他逼到了墙角,进退不得。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眼见着刀尖即将落在洗显身上,莫二忍不住惊呼了一声:“小心。” 然而用处不大,血水沿着刀背滴到了地上。 莫二眼睛都红了,他挣开洗圣,捡起地上的刀,但凭一股蛮力,竟生生杀出了一条生路。 洗圣那边也只惊讶了一秒,随即跟了上去,他是练家子,身手自是一等一的好,现今杀红了眼,也管不上三七二十一,左右开弓,竟和着莫二冲散了围攻的大梁官兵。 莫二一把捞起洗显,扯着他往后退,洗圣见机横刀上前,挡住了围上来的大梁士兵。 “放开我。”洗显一如既往,中气十足,挣扎着要站起来,若不是他沾了一身的血,莫二几乎以为他没事。 “闭嘴。” 莫二将他背到背上,一手托着他,一手将宽刀横在胸前,神挡杀神,魔挡杀魔,强行顶着迎上来的大梁士兵退了五步,致使他摔倒在地。 这五步基本耗尽了莫二所有的力气,双臂酸涩,差点抬不起来,手中的长刀几乎握不住。 “莫二,你带着我下不了城楼。”洗显低着头,贴近莫二耳朵,他的声音含依旧着笑,轻轻柔柔,勾得莫二耳尖一红。 莫二下意识想揉揉耳朵,但又腾不出来手。 “你可闭嘴吧,有这功夫,自己缓缓。”莫二口气不佳,看样子是生气了。 洗显轻笑了一声,他眼见着莫二背着自己拔腿狂奔,莫二不是个练家子,他也就体格比普通人强点,力气可能比普通人大点,但是洗显不同,他自幼习武,虽然看着消瘦匀称,但都是实打实的肌肉,分量自然是不轻的。 莫二全靠一口气提着,途中有几次,差点没跪倒在地。 终于一个趔趄,整个人先前滑了出去,连带着洗显也被甩了出去。 莫二爬在地上,半晌没回过神,主要是他的身体反应不过来,挣扎着想站起来,但四肢却没了存在感,始终感觉不到。 “怎么了,这是?”莫二眼前出现了一双手。 这是一双很好看的手,手指细长,指甲圆润,唯一的美中不足就是它太瘦了,瘦到指骨都已经凸了出来。 莫二下意识想伸手,但又忍住了。 他抬头去看,不是别人,是卫斯,莫二压下心中的疑虑,将手搭在了卫斯手上,撑着他站了起来,他站起来的第一反应就是去看洗显,洗显被甩到了离他不远处的左前方,正仰面躺着,双眸紧闭,也看不出生死,不过有鲜血正缓缓不断从他伤处往外流。 莫二三步并作两步,几乎是连滚带爬的冲了上去,试探着将手指放到了他鼻间,洗显微弱的呼吸,若有若无的一丝气息让莫二提起来的心落了下去。 他颤抖着收回手,紧紧捂住洗显的伤处,试图替洗显止血。 “他会死。”卫斯不置可否,居高临下地斜瞥着洗显,一丝若有若无的嘲讽微微挂在嘴角,让他那张瘦到脱相了的脸有点狰狞。 莫二抬头,斜眼瞥了眼卫斯:“你有法子的不是吗?” “我为什么要帮你?” 卫斯声音淡漠,音调里听不出一丝感情,但莫二依旧是抓到了一丝什么。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你对我这般上心,我身上总有你图的,不如讲出来,当做砝码吧!” 卫斯显然没想到莫二会如此直白,直言不讳地讲出这些话,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一步,但也就只有左脚微微后撤了半寸的余地,随即便稳定了下来。 “你觉得我求什么?”卫斯的音调未变,照旧是清清冷冷,不过其中或多或少有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以至于尾音拉长了些,这些细微的差距,搁在普通人身上自然看不出来什么,但莫二却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意图。 “你求什么,你不说我怎么知道。”许是在卫斯的眼中,莫二的神情多了些什么。 “你也是能豁得出去。” 卫斯攥紧莫二的隔壁,别看卫斯瘦,但是手上的力道极大,一双手就跟铁箍似得,攥得莫二半条胳膊都麻了。 然而莫二也没挣扎:“还行,谁叫我答应了洗家主,保住他的命。” 卫斯哑然失笑,他的情绪鲜少外露,但此时一双眸子里全是探究,几乎将莫二钉在了原地。 “你是为了与洗家主的誓言还是为了成全你自己的一片丹心?” 他鲜少会如此嘲讽一个人,不过这也恰好落入了莫二的圈套,莫二总觉得卫斯有些古怪,现在看了个分明,番禺城很大,什么样子的腌臜事情没有,莫二虽然没吃过,但也见过,只不过他想不明白,自己那里入了这个人的眼,他跟他怕就只见过这一面吧。 不过有的利用不用干嘛! “为了什么是我的似事,不过卫公子,莫二在此摆脱你了。”莫二讲话的同时拱手,郑重其事地遥遥一拜,卫斯虽没看见莫二的眸子,但也能想得出来,那双细长的眸子里水光遥遥的样子。 他终究是不忍,年少时的一面,他这颗心脏就不堪大用了。 以卫斯的角度不难看见莫二的发顶,原本被青玉簪子挽住的墨发已经血水粘成了一绺一绺,几丝粘在脸上,挡住了眸子,当莫二吊起眉角,用斜长的眸子往上一瞥,那眼眸中的算计便算不上什么了。 卫斯弯腰提着洗显的衣服,提着他大步大步往前走,而莫二跟在后面,一路小跑着追着卫斯的步伐。 此处离瓯越王宫不远,按理说大梁军兵临城下,莫一反倒应该越加冷静,但现实却不尽然。 进了王城,见莫一是理所应当的事。 崇德殿内没点灯,几缕月光顺着窗棂撒了进来,地上好像落了一片雪。 莫一坐在瓯越王身前最常坐的位置上,面对着殿门。 莫二没让人禀告,自顾自的推开门,兄弟二人一对视,皆撇过了头。 “老二,怎么样了?”莫一敲着座椅的扶手,崇德殿这把椅子用的是最好的黄花梨木,而且还是一整块雕出来了,搁过去,瓯越王碰掉他一块角,也不免要心疼上半晌,此时半边扶手已经被削去了,看切口是被人用利剑一剑削掉的。 显然莫二来之前,莫一发过火。 地砖影影约约还泛着红,想必刚刚这儿见过血,虽说血迹已经被擦拭了个干净,但莫二总觉得鼻尖还萦绕着血腥味。 “你说这偌大的瓯越毁在孤的手里,孤到地下,要怎生与父亲交代。”他见莫二不言语,自顾自地讲道,颇有几分自怜自艾的味道。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莫二不置可否,就算瓯越王还活着的时候,这偌大的瓯越也迟早要交代到大梁的手里,况且事情尚未到无法挽回的余地。 他们瞒不住莫二。 “卫斯去哪了?”莫一似是才想起问卫斯的去处,不着痕迹的开口,以为莫二听不出什么。 莫二不以为意,莫一和卫斯心里的那些小九九,他或多或少知道了些。 “替洗显看伤。” 莫一显然有点惊讶,多看了莫二一眼,然而短短一瞬,便移开了眼神,轻笑:“老二,你对洗显倒是当紧。” 莫二也不推卸,王城里他与洗显的传闻流传了不少日子,算不上什么新鲜事了,莫一知道也是理所当然,不过如此调侃地讲出来还是于理不合,不过莫二也不当紧,只是紧走了几步,挑了个坐处坐下。 先前他不过强撑着一口气罢了,身子早已是入不敷出了,这会浑身的骨头都在隐隐作痛,实在是站不住了。 莫一也没说什么,许是莫二看起来太过狼狈了些,刚刚的摔倒致使他左脸肿得老高,表皮被擦破,还在隐隐流血。 “没办法,我应下了洗家主护他一世。”莫二所言不虚,并且心里也存着这个打算,但讲出来就有点变了味,以至于引得本来以为没什么的莫一都不由得多看了莫二一眼。 他这个弟弟,他熟悉也不熟悉,往些年能见着他的次数算不上多,但也绝对不少,此前王妃为了体现自己宽宏大量的风范,特意准了莫二随着一帮王公子弟一道学习,虽说时不时使些绊子,但学宫还是让去的,没克扣着莫二。 在学宫学习的其间,莫二格外不显眼,普普通通,没什么惊世的才华,以至于莫一错看了他不少。 现在想起来,莫二果真如同瓯越王所言慧极必伤啊! “洗显那儿好了?”算不上疑问,更多的是鄙夷。 洗显的性子,整个番禺城都有认知,虎父犬子,草囊饭袋,扶不上墙的的阿斗,个个都是对他极好的形容。 离了洗家主,洗显还排不上号。 因此他准备舍弃洗显这颗棋子,但是莫二不同,他这个弟弟能耐大着呢,就这样丢了,多少会有些心疼,因此特意插了一嘴。 莫二又岂会察觉不出莫一的意思,一盘的棋子,有能用的就会有该被舍弃的,而洗显似乎就成了那颗该被舍弃的卒,莫一正急着脱手。 “长得好。” 莫一想遍了所有可能的答案,都没想到会是这种。 长得好,洗显的确长得不错,眉飞入鬓,鼻若悬胆,一双细长的凤眸微微上扬,或多或少有几分男生女相的艳丽妖娆,但一身凌厉的傲气又冲散了不少,端得是世出其二,举世无双。 可惜长得再好也是个男的。 莫一若有所思:“城都要破了,长得再好,又有何用,总不能送洗显去和亲吧!” 莫二实在乏极,与莫一打太极更是消耗了他不少的体力,半眯着眼睛,有些昏昏欲睡,靠着袖子足够宽大,莫二手缩在袖子里,下了些力气,掐了自己一把,才算是又强打起来精神。 “按理算小六今年也一十有六,到了该嫁人的年纪。”莫一打着的算盘,莫二猜出了一些,但是没想到他下手如此决绝,一点情面也不给,如此直接,都不带拐弯抹角的。 莫一既然能开口,就猜到了莫二接下来能讲的话。 莫二单刀直入,他也不必藏着掖着,这坏事总要由一个人做,而那个人不能是他。 “那老二的意思是送小六和亲,保得瓯越一时安慰。”他的语气加深了几分,有点危险的意味,莫二都无需回头,便知是有人来了,甚至他还能猜出来人是谁。 果不其然,老国公,沈副相连带着主事的几个司长被小太监领着进了崇德殿,还恰好赶上了莫一的话。 莫二没言语,勾唇不置可否,这种主意不可能是莫一想出来的,背后肯定有那个人在出谋划策,那个人想必是卫斯没得跑了。 若是莫二没记错,按莫一的性子,就算举全城之力死战,也不会生出拿自己妹妹和亲的主意,他骨子里有得是越人的骄傲,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事干得出来,而卫斯说服他,想必是费了不少力气。 然而说服得了莫一,不见得能说服其他人。 这不听了个一星半点的老国公直挺挺一跪,一句:“王上,万万不可。”基本就堵死了所有路。 不仅他,就连几位司长也暗中点头。 瓯越和大梁王朝的官职不同,瓯越是由九支越人组成的国家,除去其余八家的家主外,朝廷事务基本分与四司管理,分别为刑罚司,书行司,礼乐司,南曹司,其中刑罚主管城中大小案件的审理和监督百官,书行司负责百官的考核,礼乐司顾名思义掌管礼仪祭祀,分管天下民政与财政,至于军曹司负责除九越亲兵之外的一切兵卒选举与考核训练。 初次之外还有一个虞部,掌水利土木工程以及渔业之政。 四司并一部的主事人全站这儿来了,都等着莫二发话。 换句不好听的话,莫一这是既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里里外外的好事他都想担了去,还不愿惹得一身骚。 莫二话在嘴边转了几遍,才开得口:“将小六送去上京也是迫不得已的法子,此刻若是有别的法子,我这个当兄长,又岂会出此下策。” 莫二的话也算合情合理,在场的这些人最年轻的也过了而立之年,能混出来,哪一个不是人精,他们每个人心里都有一面镜子,分得清好坏,只不过需要个坏人来出头,到时候,被民众质问起来也好将责任推卸个一干二净。 而莫二就是被选出来背锅的。 而且这锅他还要背得心甘情愿,毫无怨言,岂不是难为人。 莫二面色沉了下来,颇有几分暴风雨之前最后的宁静之感,或许下一秒就要爆发。 对于将小六远嫁上京,莫二心里没个底,先不说依着莫陆泼辣蛮狠的性子,在上京一帮大家小姐中格格不入,即便嫁过去了,瓯越就这情况,全指望着她吹枕边风,帮不上她忙还要拖累她被人低看一眼,她要怎么在高墙大院里面自处。 莫二以前看汉人的史书,里面不乏被远嫁换取利益的女子,那些姑娘总是少不了被歌颂,而莫二心里总是不得劲,需要靠牺牲一个女子的幸福来换取那不知能不能成的暂时安定,本身就是男子们的失职。 姑娘们成了他们那最后一块遮羞布。 莫二终究是心软的,或者说他的心一向就比普通人来得柔软,明明有着最薄情的长相,但却比面含桃花之辈不知多情上多少。 然而在场的所有人都做了取舍,就连莫陆最为信任依赖的兄长都拿出了自己态度。 而现在把这个难题抛给了莫二。 他要表个态,其实这几句话他也多少展露了自己的态度。 屠龙的英雄难免要成为自己最不耻的恶龙,想到城墙之上,顶着枪林弹雨,死守的战士们,想到番禺城破,一城的百姓的下场,莫二在柔软的心也歹硬下来。 这个恶人他做定了。 “几位大人没上过城墙,自是不知道现今番禺城的严峻情况,几日的攻城战下来,城内能用的器械基本耗尽了,现今大梁的士兵已经攀上番禺城,全靠兵卒们肉搏,在这样下去,兵败是迟早的事情,与其长痛不如短痛,臣提议帝姬远嫁。”与其说说服众人,不如说莫二在说服自己。 莫一别过了头,长长叹了口气:“众卿家的意思是?” 他在等着在场的其余人点头应同,然后他在趁热打铁,拿出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装作不情不愿,十分难为情的应下来,堂而皇之显露,我一点都没折了越人风骨,都是你们逼我的。 这样不就堵住了天下的嘴。 而其余人也打着这种算盘,因此没什么人开口,皆低着头,试图等到一个代表先站出来,他们好站队。 但能站在这儿的人每一个都不是傻子,越人自持的就是永不屈服的傲气,谁也没法子保证今个的话,不会被拿出来秋后单独算账,是成为失了傲气的懦夫,受人嘲讽,还是成为处于困境,只好断臂保全自个的悲惨英雄,就是个先后问题。 沈副相先站了出来,四司并一部的大小官员或多或少都和九越显族有些联系,不少还是比较亲近的亲戚关系,比如虞部主事的就和闽越陈家出自同族,而沈副相算是这帮人里唯一没势力的,他出身布衣,能走到今天靠得皆是自个。 “二王子的母亲是汉人,可能对咱们越人的习俗不了解,越人不与汉人通婚是自古传下来的规矩,正儿八经被记载在神谱上的,而今却要将帝姬嫁于汉人做小,平白无故坏了规矩,若是神明责罚,这责任由谁担着?二王子可愿一力承担?” 都言明了是做小,又岂能不知道内情,莫二哑然失笑,沈副相不过是替这帮人开口问了一句责任由谁担着罢了。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皆由我担着。” 莫二目视前方,他眼里不再是瓯越这片地,似乎跳转到了汉地,气沉丹田,声音算不上有多响亮,但掷地有声,不由得让沈副相多看了一眼。 既然莫二发了话,那么也算是两方圆满。 在场的卿家也就半推半就应了下来,反倒是莫一不知是又拿不准主意,还是故作姿态,沉吟了片刻,犹豫着开口:“可行吗?” 他不间断敲着椅背的手,出卖了他表面的平静。 莫二眉目瞬间蹙紧,飞快地瞪视了莫一一眼:“王上,开弓没有回头箭,主意需拿定了,一就是一,二就是二。” 莫二不着痕迹地将问题又抛给了莫一,也不知莫一听出了几分。 沈副相这种老狐狸无利不起早,眼下的形式他看得一清二楚,其实不用眼睛看,光靠猜他都能明白上几分。 那莫陆远嫁和亲的主意出处不在莫一也不在莫二,而在另一个人身上。那个人想必是先说服了莫一,莫一拍了板,整出这么一场乌龙闹剧等着套莫二,而事到临头,他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将面子工程做了个十足。 主子一句话,奴才还不歹跑断腿,既然莫一这个大BOSS想将态度玩到极致,他这个做奴才不歹帮衬着。 “王上,现今瓯越情形不得不考虑啊,还望王上莫做妇人之仁,臣心知帝姬于王上而言,是至亲的手足,但是她也瓯越的帝姬,身来就背负着责任。” 老狐狸就是老狐狸,沈副相用了一秒钟就想通了莫一的态度,转即变了脸色,痛心疾首,眼见着要落泪。 莫二看在眼里,觉着可笑,君臣都有这个心思,然而场面话一个比一个讲得漂亮。 “哎” 一声长叹,莫一似是难为情,不过这难为情也太浮于表面,像是连装模作样的功夫都省了。 “就按诸位卿家的去办了。”莫一两手一挥,一个人的命运就被这样简单的决定了下来。 算时间,也不知洗显的伤势如何,莫二没了心思和莫一勾心斗角,直截了当:“如今瓯越败势明显,大梁为何不直接攻克番禺,反而要与我们议和?” 其实莫二心里多少有些猜测的,卫斯绝对不可能是自己独自来的,他一定是带了兵,然而滇越的情况最是神秘也最是复杂,滇越的兵卒是何等水平,莫二心里没个大概猜想,不过他们应该埋伏在城外。 因此这一问,不过多余。 但是莫一想做足了派头,莫二逆着他也没意思,索性顺着他的意思行事。 莫一本想讲起这件事,但是莫二直接抛了橄榄枝给他,让他不由得多看了莫二一眼,他心里清楚自家这个兄弟聪明,几乎到了智多近妖的程度,然而万万没想到他早看透了一二,使他不由得起了两分杀心。 眼见着莫一眸色黯淡,深沉地望着莫二,似笑非笑的模样,让在场的人生了一身冷汗,卷入皇家争斗乃最不明智的选择,因此离莫二最近的沈副相小心翼翼往后挪了一步,让自己和莫二的距离拉了开来。 莫二倒是面色平常,一双细长的眸子精光毕露,他要确保此次的牺牲是否值得。 其实他心里大概有个底,不过又约莫觉着不大对劲,番禺城有句上不了台面的传言:“宁可和魔鬼称兄道弟,也不与滇越人面对面。” 主要是滇越诡异的不仅仅是他们的行踪,还有他们那千奇百怪又残忍至极的手段,各种讲不清的黑巫术基本上都和滇越牵扯得上关系,莫二亲眼见过一个被虫蚁啃食干净,唯独剩下一具白骨的尸体,据说是得罪了滇越人。 因此他对卫斯总有着几分惧怕与不信任。 莫一言笑晏晏,冲身旁的小太监招手:“去将卫家主请来。” 小太监得了令,伶俐地一路小跑,不过须臾,莫二便瞧见了卫斯。 一身纯黑的袍子沾了血,配上形如枯骨的形象,更显得鬼气森森,当真应下了那句魔鬼的部族。 卫斯没来的时候,莫二一直在思量他手里的底牌,总觉得他有什么东西没掏出来,并且越想越觉有理,而见了卫斯又被被他的形象震惊,那些不成熟的想法又皆抛了出去。 “王上,几位大人。”除了对着莫一行了个揖礼,对其他人,卫斯微微拱手,便算见过。九越的家主地位极高,凌驾于朝中所有大臣的头上,这其中又以东越洗家为最,当真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对于卫斯略过自己,莫二泰然处之。 毕竟卫斯对自己的态度总让莫二起鸡皮疙瘩,他总有种被毒蛇盯上了的不寒而栗之感,尤其是经了先前那一遭。 “就由卫家主来讲。”莫一点头示意卫斯。 九越名义上同气连枝,但背地里各有各的打算,几家联合,几家打压都是不稀奇的事。先王扶持东越洗家和洛越林家,如今林家和洗家落败,死的死,散的散,莫一寻求新的帮手也不是什么新奇事,只不过仔细想想,偌大的九越九支,基本上都不剩什么了,依旧有些悲哀。 卫斯胸有成竹:“五月离火冲天,乃大凶之像,尤其贪狼还破了紫微星,必有血光之灾,而上京于年初就传出梁武帝久病不愈,卧床不起,想必他是过不了这个月了,因此只要我们在坚持几天,武帝崩,而太子晖根基不稳,秦王翀在函谷关外虎视眈眈,时刻备着进京,届时为了调度军需,外放的大军必定要班师回朝。” 莫二细细地听了去他的话,上京的情况他不了解,所知甚少,但是若如卫斯所言,那么便是一个转机,但是这不过是赌命,胜算不大,仅此一张牌,莫一定不会松口,必定还有其他牌面被藏了下去。 “卫家主有几分把握?”莫二改了口,也称卫斯卫家主。 平平淡淡的语气,卫斯竟然听出了几丝缠绵的味道。 以至于卫斯一个激灵后,咬牙抑制下去肌肉的颤动,半抬眸,望着莫二,极黑极深的眸子,里面似乎是万丈寒潭,黑峻峻的,冷冰冰的,莫二半个身子差点被冻住。 莫二未曾撇过头去,倒是卫斯先受不住,低声回答:“十分。” “卫家主好胆识,好自信。”莫二边鼓掌边讲道,清脆的掌声在寂静的崇德殿内十分响亮,也突兀至极。 卫斯不置可否,没一点被侮辱了的愤怒,依旧是冷漠地开口,声音低沉地好似三更半夜拂过墓地的风,在石碑间引起的回响,低沉是低沉,更多得是让人毛骨悚然的不寒而栗。 “还行,二王子你的意思是?” 莫二直视卫斯的眼睛:“我没意思,不过卫家主手里的牌不止这些吧,不如一下子讲出来,也好让我有个心理准备,别让我事到临头,一头雾水,反倒误了大事。”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 彼此手里都有凭借,不过莫二的凭借微不足道。一个不可或缺的背锅侠身份,讲起来确实有几分心酸。 谁都在试探对方的底牌,不过莫二试探地是卫斯的实力,而卫斯试探的是莫二的态度。 莫一也乐意隔岸观火,他现在谁也不信任。 无论是莫二还是卫斯,不过是被逼入了绝境,寻求一个最佳的浮木罢了。 尤其是卫斯,他信任卫斯也是没法子的法子了,现今九越的有生力量十分薄弱,这么个时候,一个卫斯好死不死的冒了出来,并且还站在了他身后,事出反常必有妖,他不觉得自己还有什么特殊的价值,但一颗君王之心最难预料,站得越高,或许越怕摔下来。 前些年,莫一也觉得瓯越王草木皆兵,对谁都心生提防,整日疑神疑鬼,从自己的枕边人到朝中亲近的大臣没一个不怀疑的,几乎到了病态的地步,而明面上还要装成一个好君主,好丈夫,仁慈开明,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而今他坐到了这个位置上,算是明了了。 这瓯越的所有人都盼着他死,尤其是莫二,他越看越觉得莫二藏了一肚子祸水,时刻等着他死,好继承他的位置,尤其是卫斯也和他不清不楚,这两人背后定是有些说不清的龌龊。 不过心里想着,嘴上就越发不该讲,他依旧保持着一个合格的帝王该有的风度,微笑着打量着众人,即便他心里早已咬牙切齿,怀疑上了在场的每一个人,但面上的微笑就越发灿烂。 “不如卫家主就简单讲讲!”莫一直接将卫斯推了出来,先前卫斯基本将自己握着的牌一五一十的皆交代了出去,他自曲州出发,轻骑独行,但是他的亲信有带将近一万士兵,想必也就在今明就能到番禺城下。 这是一步险棋,用得好就能直插大梁军腹背,留给番禹喘息的机会。 但是现在最好不要讲,因为他始终觉着番禹城内有点猫腻,朝中的重臣应该有被收买了的,在暗地里狼狈为奸,因此有些话就该藏着不说。 但是莫一已经将他架到了火堆前面,腹背受敌的感觉如若芒刺在背。 他这口是该张还是不该张,而莫一正好整以暇地看着这出好戏,以至于卫斯心里微微摇头,这个莫一也不如传说中的那么厉害,不过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也就仗着出身的时间恰巧了。 不知不觉间,卫斯对莫一失了望。 而莫二嗅出了些味道,不着痕迹地瞥了莫一一眼。 莫一是个什么性子,莫二总是有些了解的,他是倔强但是不傻,什么话该摆在台面上讲,什么话不该摆在台面上,他心里有一杆称,既然提了,怕是另有深意。 不过番禺城不大,现在大梁都快攻上城墙了,能出的事不就这么点。 莫二一过脑,心里就有了底。 番禺城有奸细,而莫一怀疑奸细就在在场的这些人里。 莫二看透了莫一的想法,自然要顺着他的意思办,口吻不免咄咄逼人:“卫家主不言,是有难言之隐还是压根就没话可讲?” 卫斯依旧白着一张面皮,低头久久沉默不语。 其实他越是不讲话,越容易落入下风,莫二低抵咳嗽了一声,算是提醒。 “怎么了,老二?”莫二聪明,至于有多聪明,莫一也只有个大概,但眼下一看,就这么两句话,自己的意图就被猜了出来,莫一心中除了惊叹外,更多得是心悸,老二到底起没起另立之心,先下手为强的念头一闪而过,但在抬眼,便又云淡风轻。 “只是嗓子痒。”莫二寄希望于卫斯看透了他的意图,卫斯或许没那么聪明,但绝不是个糊涂人,只要明了上两分,余下的棋局他与莫一也能安排。 但若是他钻进牛角尖,没握住莫二的意图,怕也于事无补。 卫斯沉吟片刻,不知是领会了莫二的意图还是被迫无奈,他开口道:“我与王上也讲过,滇越卫家虽不如东越洗氏那般骁勇善战,但手里也有些家私,此次我先行率领五十亲卫赶至番禺,随后家兄将带一万余名士卒赶至,与城外形成包抄之势,打大梁一个措手不及。” 莫二心里有底没太惊讶,而莫一早早就知道了计划,面上也是平平,不过这对兄弟都在留神在场的每一个人的表情,一丝一毫的不自在都收入了眼中。 “那敢问卫家主,卫家亲兵能否在今明赶来?大梁军几乎要爬上城楼了,若是明个儿赶不到,卫家主倒是能带着你的亲兵为尔等收尸。”莫二明面是不信任卫斯,在质问他的计划,实则实在诱惑他按照自个的意思讲。 未等卫斯开口,莫一那边明面帮衬,实则提醒:“卫家主曾言,兵卒昨个就到了番禺城下,不过埋伏在林子里罢了,就等着一个冲锋信号。” 卫斯在愚笨,也有点明了这对兄弟的意图,自然不会拧着他们,沉默地点头。其实放在寻常人身上一万大军突然而至,无声无息藏了一夜,仍凭说出花来也是不会信的,但是滇越神秘歹毒的形象反而成了最好的□□。 在场的人秉持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也是几家欢喜,几家愁,然而面上一个个皆装得更没事人似的,都是欢欢喜喜。 莫一似是乏了,样子怏怏:“那事情基本上明了了,老二你还有什么话可讲?” “无” “那便好,你一向能言善辩,就由你去和小六言明。”莫一的语气听不出是夸赞还是嘲讽,不过想来还是嘲讽的意味更重些。 “是” 莫二顺从地发了话,似乎今个的讨论就结束地差不多了,莫一挥退众人:“回去吧,不知不觉就拖了这么长时间,天都快亮了,也不知我还能不能瞧上明年花开。” 说话的同时他长叹了一声,这怕是今个莫一唯一的一次真情流露。 明年的花开快成的奢求。 莫二不敢细想,也不曾细想。 王宫外面走不了几里路就是南庆门,过了南庆门就进了外城郭。 一切厮杀声似乎都被这座巨大的王城吸了去,王城里面是那般平静,平静的叫人心慌。 沈副相是最后走的,他出门的时候有些心不在焉,撞上迎面而来的小太监。 二人皆退后了一步,小太监有些惊怕的愣在了原地,一时间颇为不知所措,直到沈副相低咳,才回过神,慌慌张张地跪在了地上,连连求饶。 “起来吧。” 沈副相先开得口,言闭又对着莫一行了礼才去的。 小太监应该是新进宫的人,怯弱地跪在哪里,小声道:“王上,王妃她……” 一时间小太监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语,急得额角豆大的汗水不断往下落,望着还在场的卫斯和莫二,吞吞吐吐也讲不出来什么。 莫一沉声:“都是自己人,直说无妨。” 小太监心下一横:“王妃并着洗公子策马出了王城。” 莫一冷冷地嗯了一声,不置可否,这对兄妹能去哪,谁心里都有数,但是有数归有数,不免还是要担心的,毕竟刀剑无眼,战场上死亡总不会因着你身份高贵,就网开一面的。 不过莫一有意无意看了眼莫二,而莫二嘴角紧抿,看样子是着急了,也是洗显伤得重,出去了能回来的可能性不大,想透了这层关系,莫一竟然有些高兴,但总觉得心灾乐祸又有失庄重,因此特意沉下脸。 “王上心中可有怀疑的对象?”不管是卫斯还是莫一,他们或调侃或心灾乐祸的眼神,莫二皆感觉到了,老实讲他是担心洗显,但孰轻孰重他有数。 莫一沉吟:“所有人。” 这也是实话,莫一怀疑在场的所有人,包括卫斯也包括莫二,甚至还包括玲珑。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莫二笑而不语,反倒是卫斯冷笑:“那王上这个王当得到真有几分寡人的意思了。” 九越的酋长自是有特权的,他们是在瓯越之下,名义上也是尊崇瓯越为主,但是总不是个臣子定位,他们有自家的私兵,有位极人臣的权利,也有一呼百应的声望,瓯越王把其余八越的酋长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除之后快,但是费尽心力,也只是动了最不起眼的几家,即便是动了,也是好声好气的养着他们。 因此莫一没法子,即便卫斯这话讲得冒犯,听得他也不舒坦,但他又能有什么法子,现在的瓯越没了洗林二家,靠得就需是卫家,他只好咽下这口气,依旧是清浅的笑着:“卫家主言笑了,不过卫家的兵马什么时候到,他再不来,怕是要为孤收尸了。” 卫斯也生了佩服之意,莫一似乎比他想象的厉害上不少。 其实话讲了出口,他才察觉出来不妥,虽说莫一不至于因为这句话跟他撕破面皮,但是至少是要生气的,然而莫一却跟个没事人似的,一点多余的反应都没有,又将话题撤回了正题上。 卫斯定了定神,眼下这对莫氏兄弟都不是简单人,一个比一个人精,他的伎俩应该还没使出来,这对兄弟便就能看透,与其顾左言他,不如直言,因此他大概捋了捋思绪,便将现今的情况如实相告。 滇越有自己独特的传令手法,此时他没接到那边的口令,就说明他的兵士应该离番禺还有一定距离,最早也要明个才能到。 莫二听后,轻啧了一声:“现在也才刚入夜,我下城门的时候,大梁的兵壮就已经冲上了南交门。” 余下的话他不讲,所有人心里也有杆秤。 能否熬到明个,谁也不知道。 “那就乞求祖神保佑天亮之前城门不会破吧!”莫一苦笑。 莫二皱眉,他可不信祖神的保佑,有相信祖神的那会功夫,还是好好想想怎么拖长时间。 “老大,若是我没记错,城东地势最低,最是易攻难守。”莫二抛出了话头,等着莫一接话,好接着往下引。 莫二的意思如此明显,莫一不耐烦道:“你也无需卖关子,就直言吧。” 莫二等着就是这句话,平静道:“老大,你是瓯越王了,当以身作则,不如亲自披挂上阵吧,接替守将镇守东城,并且传令王妃守北城。这么一来也好振奋士气,拿出破釜沉舟的气概来,激励全城妇孺。” 这主意莫一不是没想过,但是他过了下脑子就弃置了,真正成了王,才明白这个位置有着魔力,禁锢了一些东西。 电光火石间,莫一甚至生了莫二是不是存了篡位的心,想让他去送死,好继承自己的位置,但是冷静下来,自己也觉得可笑。 “好。” 莫一应得痛快,但是他又想了想:“我亲自上阵没问题,但是玲珑不可,一介女子抛头露面算个什么样子。” 莫二自是没意见,只不过玲珑归根结底要比洗显厉害上不少,浪费终究是可惜的。 “那我让人去追回玲珑。”莫二一时嘴快,称了声玲珑的名字,引来莫一的一记眼刀,悻悻地笑了笑。 “北城就让卫斯去吧。”莫一做出了自己的安排,随后又想到了什么召停了准备铠甲的太监,自己取来随身穿戴的铠甲,边拿软布擦拭边说:“老二,你可知这身铠甲是我十七岁随洗家主出征的时候,父王特意命人打的,我至今还记得洗家主的姿容,就连父王都言,整个番禺城也找不出一个比洗家主更标致的人物,不过父王讲错了,洗显在长相上倒是青出于蓝胜于蓝,也难怪老二你上心。” 卫斯在一旁看着心里不是个滋味,这对兄弟讲话虽然绕来绕去,鲜少直接切入正题,但这句话他听懂了,莫一在间接告诉莫二,别耍花样,无论是番禺城破了,还是出了别的意外,洗显的日子就算到头了。 “王上,放心。”卫斯能懂的理,莫二不可能不懂 ,兄弟二人眼神交汇,彼此眼中的算计便猜了个大概,谁心里都有数,又全按了下去,表面上依旧是兄友弟恭。 莫二也有自己的打算,行过礼便告辞了。 出来崇德殿,才觉着胳膊腿都不是自个的,每动一下都隐隐作痛,缠缠绵绵的痛感包裹着全身,讲不出的难受憋屈。 朦朦胧胧的夜色,就几颗星子挂在天空,孤零零的不够看,远处火光滔天,反而印的天际一片橙红,黑烟盘旋着飞入云层间,又抹重了夜色的深沉,透出死一般的孤寂,一点活人气都没有。 沈副相的府邸离王宫算上远的了,靠步行也要走个小半个时辰,莫二摸黑,少不了跌跌撞撞,耽误了些功夫,反倒多花了些时间。 宅子藏在夜色里,黑漆漆的像极了正在沉睡着的怪兽,门的这边是个样子,那边又是另外一个样子。 莫一怀疑所有人,而莫二认为这个奸细极有可能是沈副相。 老实说莫二的第一反应就是沈副相,越人有自己的骄傲,而且神谱里写的清清楚楚,与汉人通婚,不仅婚姻不被祝福,生下的孩子也是被神遗弃的孩子,是不详的存在。 因此下至平民上至王公贵族都严苛的保守着这个传统,但是沈副相的这任妻子身份很不明了,他对外解释是出仕象郡时遇上的孤女。 但是瓯越王似乎对这件事有着其他调查,而莫二在一个机缘巧合之下见到了这份调查报告,知道了沈副相夫人的身份,他夫人不是个普通孤女,而是伏波将军四女。 而伏波将军乃大梁的征南主帅,与瓯越打了不下十年。 不过莫二没想明白,既然瓯越王早早知道了,为何此前的两年间一直压着不言,放到了现在。 莫二正想得出神,沈府的大门突然被人从里面拉开。 开门的人是个年轻少年,面如冠玉,带着几分文弱气,像个书生,倒不是像个门童。 对方冷冰冰地开口:“沈先生在书房等你。” 他直视莫二,眼睛几乎要吊在头顶上,侧身站在一旁,让开一条路,示意莫二进去。 “小先生不带路吗?”莫二轻笑着点头示意。 “这边请。” 少年人伸手示意莫二跟上,沈府不算大,但是布置得很雅致,不同于岭南的粗犷,反而有着江南地带的精巧和秀丽,叠起来的假山石尤其精巧,占地不算广,但却是整个池子画龙点睛的一笔,尤其是满池的粉荷绽放,幽幽荷香荡开,清香扑鼻,塘边挑着四盏大的白纸灯笼,烛光印在水面上,宛若天上月落入人间,几尾红鲤若逐日般穿梭其间。 “很漂亮,对吗?”察觉到莫二多看了两眼池子,少年人扭头问。 “嗯” 莫二音调拉长,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风流韵味勾得少年人耳尖微微泛红,不自觉地低咳了一声。 “我姨母布置的,自是漂亮。”少年人眉宇间的难以掩饰的骄傲神色,让他清淡的五官瞬间活跃了起来,像个这个年纪的少年人,而不是进门时那个冰冰冷冷的精致木偶。 莫二低笑,笑声被压缩在喉咙间,沙哑低沉,转瞬即逝,快到几乎抓不住,不过少年人听得出来自己应该是被笑话了,不过生气的感觉反而不太强烈。 “沈副相。”莫二越过少年人,喊了一声。 沈副相正在写字,笔头饱吸了墨汁,轻轻一挥便是浓墨重彩的一笔。 莫二过去看,跃然纸上的就两个字——百姓。 不知沈副相临摹谁得字,这手字写得瘦骨嶙峋,一点也不舒展,看着也压抑得紧。 “沈副相的意思是?”大梁兵临城下,莫二也懒得兜圈子,直接开门见山地问道。 沈副相撂下笔,墨汁渗入了纸里,留下一块很重的痕迹,平白破坏了这副字,而沈副相不以为意:“二王子来为得又是何事?” 莫二挑眉,斜撇了沈副相一眼:“想必沈相心里清楚。” 沈副相哈哈大笑,捋了捋胡须:“不愧是二王子,智多近妖之辈果真名副其实。” 莫二摇头:“副相谬赞,不过是两年前碰巧得知了贵夫人身份,由此有一怀疑罢了。” “怎么可能?姨母的身份做的天衣无缝,很难被人发现的。”沈副相还没开口,一旁的少年便急吼吼地反驳。 莫二有着过目不忘的本领,两年前的那份调查文案他记得一清二楚,沈相夫人的身份伪造得的确很巧妙,一个不受人重视的孤女,靠山吃山,平日里做些陷阱,捕捉兔子,山鸡之类的小型猎物过活,以及采些蘑菇到山下换取日用品,一年也就下山一两次,自是很难被人注意到。 但是他们错就错在小觑了瓯越王的能耐。 全场大小官员的祖宗八代瓯越王都查得一清二楚。 莫二语调淡淡,他好为人师的毛病也没改掉,带了两分说教的意味:“纸包不住火,那有那么天衣无缝的事。” “是我托大,我还以为是今个我失态引得二王子起了疑虑。”沈相倒不纠结有没有被发现,一样是君子端方,温文儒雅,竟与平日见到的样子有了天壤之别。 “既然二王子来了,不如二王子赏光一看,我纸上这二字——百姓。” 第40章 第四十章 莫二顺着沈相的指引静静盯着宣纸,看了半晌,也没回过来味:“何意?” 沈相像是不敢置信般,哈哈大笑:“二王子这般人物,岂能不懂我纸上这两字的意思,二王子到底是不想懂还是不懂!” 莫二一边看着字,一边敲着桌角,这是他这些年来养成的习惯,每每遇到难以思量的事情,就喜欢敲桌子,然而他依然参不透沈相的意思。 “何意?”他问了第二遍。 沈相不敢置信的摇头:“二王子啊二王子,人家都言你这种面相的人最是薄情,所言不虚啊!这般浅显的道理你又岂会一无所知,只不过是不想知罢了。” 他索性也不兜圈子:“二王子可知每年瓯越要战死多少人?想必您心里也没一个数,我前些年掌管礼乐司的时候,每年户籍统计下来,基本上都要少上一千户左右,尤其是洗林二家背后的东越和洛越,年年人口都在往下减,而这些还是我们能统计的,至于那些没法子统计的呢?” “在这样下去,要么越人死伤殆尽,要么等着城破。”沈相深吸了一口气:“二十多年了,自此瓯越统一九越以来,这二十来年连年征战,先是九越内部互相攻伐,后来又与大梁连年交战,这战争似乎就没一个头,什么时候才能休止,等着越人男女老少悉数战死吗?” “我们这群统治者一开口打,但是豁出命的是那群黎明百姓啊,十来岁的孩子连世界长什么样都没看清就全死在了战场上,以前我在象郡的时候,一场仗下来,皆是些年轻的面孔,上一秒还问我他名字怎么写的少年人,下一秒他尸体就抬到了我面前。” 那一幕似是又浮现在了沈副相的面前,一瞬间他老泪纵横,几乎泣不成声。 而莫二则沉默了下来,沈副相的话全是真的,这一年年的战争掏空了的不仅仅是瓯越,还有百姓,太多家庭支离破碎,但是越人啊!那么骄傲的民族,宁愿站着死,也不愿跪着生,这是越人血脉里一代代传承下来的东西,至死不渝的东西。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到头来苦得都是这些百姓,惨死的也是这些百姓,我一把老骨头了,实在是不忍心在看着他们前仆后继,飞蛾扑火。”沈副相大气凛然:“无论是叛国也罢,通敌也好,这个千古罪人的名头我乐意担着,即使死了被戳脊梁骨,遗臭千年,只盼给百姓换条生路。” 莫二望着沈相,对方眸子坚毅,熠熠生辉。 “沈相的观点我不敢苟同,有尊严的死去总比寄人篱下的活着好。”越人的观念渗透在了莫二的血脉之中,深深占据了这具躯体。 沈副相像是听了个天大的笑话,哈哈大笑,几乎要背过气去:“二王子啊!我还以为你和其余人不同,参得透这其中的道理,然而是我想多,你与瓯越王没什么太大的差别,名义上为了越人着想,实则还是为了自己的私利,难不成我们并入大梁,我们就不是我们了,成了别的什么东西。” “大人,可要下手?” 突如其来的黑衣人吓得莫二心里一个咯噔,微微向引他进门的年轻人那里挪了两步。 “二王子莫慌,不是杀您。”沈相自然将一切都收入了眼中,开口解释。 莫二心生疑虑,依旧站定了不动,甚至一伸手将少年人拦住,手掌探向少年人的脖颈,冲着他的喉咙探去。 然而莫二低估了少年的实力,或者高估了自己的实力,少年轻轻松松就将莫二的手反缴到了背后。 “懿儿,请二王子稍作休息。” 沈相口条上讲得好听,不过就是绑了他坐会儿。 那个少年也卖力气,麻绳差点没勒紧他肉里,把莫二绑的和一只粽子差不离。 绑完之后,非常满意地审视了一下自己的作品,拍拍手,好暇以整:“就凭你,还想抓我,也不看看你竹竿一样若不禁风的样子,轻轻一碰就倒了。” 莫二被捆住手脚,全身的血液都不带流通的,全顺着血管往脑袋灌,非常的不舒服。 “能绑松点吗?”颇为讨价还价的语气。 “想都别想。” 沈副相看不过去了,因为少年实在勒太紧了,麻绳都勒紧莫二肉里,无奈叹气:“给松松吧!” 少年人很听沈副相的话,一边嘟囔着抱怨,一边重新绑了遍绳子,的确比之前松上不少,莫二这才觉着自己又活了过来。 “沈相是准备暗杀莫一吗”莫二懒散开口,似是不经意间提起:“然后准备推我做瓯越王,由我投诚大梁对吗?” 沈副相不置可否,似笑非笑看着莫二。 莫二也笑:“那你可大不必,实话实说光大梁军自己攻城,最晚明早,也就攻下番禺城了。” “我现在的法子是最优解,不是吗?与其浪费更多的人力物力,做不必要的消耗,不如兵不见血解决掉这个问题。” 莫二仔细断线着沈相,一遍遍品味着他说得话,突如其来地问:“既然如此,那为何沈相过去不直接派人杀了瓯越王,在杀了莫一,推我上位,还能早两年解救百姓于水火?” “若是我没猜错,沈相你身边这个少年应该姓李吧。”莫二言笑晏晏,一语中的,伏波将军有几个女儿,都嫁给谁了,莫二多少也知道,能叫沈相夫人姨母,而且年纪还在十七八的,有且只有进宫了老大,慧贵妃之子,因此这个少年的身份不言而喻了。 “这么看来梁武帝是真不行了。”莫二笑容依旧:“不过他的竞争力似乎不大吧。” 莫二意有所指的瞥了眼李懿,眸子里清清楚楚的皆是不信任,大梁的局势恰如那日卫斯所言,现今最有利的两位竞争者分别是太子晖和秦王翀,一个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另一个手握兵权,李懿根本没优势。 别说莫二不信任,就连沈副相心里也打突突。 “吾外租、祖是伏波将军。”李懿突然开口,抛出他手里的底牌。 然而莫二不置可否:“伏波将军似乎是最忠诚的保皇派,他支持的人应该是太子辉,你这个便宜外孙在他哪里讨不到便宜吧。” 莫二轻松戳破了黎懿的防线,一点情面也没留给他。 “你不过是道听途说罢了,我好歹是他外孙,他又岂会不支持我。”李懿昂着头,神色肃穆,一点心虚都瞧不出来,看起来的确是那么回事,但他怎么可能瞒住莫二,莫二的一双眼睛像鹰一般犀利,他一丝一毫的小动作都尽数落入了莫二眼中。 莫二平静:“伏波将军与瓯越交战十余载,他是什么样的人,我心里还是有些数的。” 李懿咬唇,低下头,看着地面,手指紧紧绞住衣服,一言不发。 “沈副相,你选了颗弃子,这盘棋下起来似乎困难重重。”莫二看着桌上的茶杯:“帮我倒一杯茶。” 讲了许多话,莫二嘴唇已经干得泛白。 离得最近的李懿不情不愿将茶杯拍在莫二面前的桌子上,然而莫二的手脚被束缚住,望着茶杯也只能望洋兴叹。 “小鬼,你能不能端到我面前。”莫二很不客气的指示李懿。 李懿怎么说也是一个尊贵王爷,锦衣玉食长大,这种下人活计他做都没做过,但是莫二太凄惨了点,让他无心不忍,满是不耐烦地端起茶杯,靠在莫二嘴边。 喝了些水,莫二舒服多了。 “怎么样,沈相?”与此同时沈相派出去的黑衣人也回来了,不过看样子是没效果。 沈相听着黑衣人报备,脸色越发的阴沉。 “敢问二王子一句,卫家主的部队藏在那?”沈副相的瞬间冷静了下来,似是一点都不着急。 莫二轻笑:“似乎藏在凤仙林。” 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是吗?”沈副相也不说信还是不信,只是笑眯眯地望着莫二。 莫二同样回了一个微笑,然而他从自己面前的书桌抽屉里拿出一把匕首。 越人每一个成年男子都佩刀,莫二也是见怪不怪,静静看着他抽出刀刃,明晃晃的刀刃反射着白光,逼得他眼晕。 “沈副相的意思是?”莫二依旧浅笑如初。 沈副相将匕首贴在莫二脸上,一点点下移,最终落到了他的脖颈上,即便是六月份的天,刀尖的寒气也激的莫二一个激灵。 莫二的反应,沈副相甚是满意:“二王子啊,老夫就先礼后兵了,不用我说,您也懂得,我暗杀王上的计划失败了,过不了多久,王上应该就会让人把这里围起来,老夫不是贪生怕死,而是想要为了瓯越着亿万黎明百姓谋一条生路,眼下是最好的机会了,没了就什么都不剩了,还请二王子看在百姓的面上,如实相告。” 言罢,沈副相一撩袍子,静静跪在了莫二脚下,哐哐磕了三个响头。 一时间,莫二也是思绪纷纷,但最终还是别过头去,没看沈副相。 “沈副相,你知道我今天来见你为得是何?”莫二艰难地开口,声音沙哑。 “敢问尊夫人何在?”看着沈副相不解,莫二开了口。 沈副相愣了一下,突然间像是想到了什么,大喊:“懿儿,去找你姨母!” 莫二好暇以整:“无需了,尊夫人已经被请去南交门做客了。” 沈副相一下子颓废了下去,看着莫二,许久,才悠悠叹了口气,突然大笑,惊走了一树乌鹊。 “二王子不愧是二王子,当真称得上智多近妖。”沈副相一边拍掌,一边癫狂地笑着,于此同时大颗大颗的泪水不断地往下落。 莫二心中滋味纷呈,一时间,他都怀疑自己所做是对是错。 来沈相府之前,莫二派人找过洗府的主管洗三爷,让洗三爷寻人绑走了沈副相的夫人。 由于洗府能当事的人基本都上了战场,剩下的不过是帮老弱病残,因此莫二来沈相府吸引注意力,充当□□,让沈相将注意力全部集中到自己身上,留给洗三爷下手的余地。 他们商量好了暗号,只要门外三声鸡叫,事便成了。 眼下,莫二便听见了门外的三声鸡叫。 “莫、二王子,不怕我杀了你吗?”沈副相目眦尽裂,他对自己夫人是真存着几分真情的,眼下对方被人绑去,眼见着生死未卜,沈副相的心几乎在滴血。 莫二不以为意:“沈副相随意吧!” 沈副相手指颤抖,猛然起身,将手中的匕首往前必进了几分,在莫二的脖子上哗啦开一个口子,见了血,深副相镇定了下来:“二王子,我在问一遍,卫家主的队伍埋伏在哪?” 脖颈上传来火辣辣的疼痛,莫二微微皱着眉,一语不发,低着头,几缕发丝黏在脸上,别提有多狼狈了。 见莫二沉默,沈副相加重了手中了力度,尖锐的疼痛让莫二心中一寒,死亡的阴影逐渐笼罩了莫二。 “二王子,你可知道,汉人有种针对十恶不赦的犯人的刑罚叫凌迟,就是用刀子一片一片割掉犯人身上的肉,要割够三千六百刀,总共是三天,好的刽子手啊,能让犯人在这三天里不断气,就不知道二王子这般身娇体弱的人能受得了几刀。”沈副相的脸色逐渐扭曲,一边是夫人被绑,一边是暗杀无效,另一边滇越的部队不见踪影,随时能打乱大梁军的步伐他越发的焦急了起来。 这是最好的机会,过了这次,不知又要死多少人才能攻下瓯越。 他与夫人谋划了两年,眼见着时机成熟,千万不能功亏一篑,否则就是对不起过去这两年间死去的众多百姓。 莫二不置可否,闭着眼睛,没去看沈副相,因为他脑子里塞满了太多东西,一时间也理不清一个思绪,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他竟然没了一个判断。 沈副相心下一狠:“那老臣唐突了。” 沈副相刀子用到了出神入化,莫二都点不敢置信,沈副相不一直走得都是文官的路子,没想到刀法也是一等一得好。 直到刀尖划破了皮肤,手臂上的一片皮肤被片了下来,莫二才如梦初醒,然而恐惧不太多,痛感也不太明显,更多的是不知所措,如坠梦中的眩晕感。 “二王子,卫家主的部队埋伏在那?” 沈相又问了一遍,他语气温柔,就好像一个和蔼的长辈,客客气气,一点都像动了刀子的人。 气势就算莫二想说,也说不出什么。卫斯的部队还在路上,滇越也是人,哪能飞天遁地,藏得无影无踪,这么简单的理,只要想想就出来了,可惜沈相已经钻入了牛角尖,压根没想到。 又是一刀,这回,莫二才觉着疼,火辣辣地疼。 “我在问您一遍,人在哪?” 莫二一样是不言语,沉默以对,静静等着刀子落在肉上,然而过了许久,都是静悄悄的,莫二牵扯眼皮,偷偷睁开一条缝,看见沈副相的执刀的那只手的手腕正被鞭子缠住,往后拉扯,以至于他的刀子迟迟落不下去。 越过沈副相,往外看,来人一袭红衣,左手持鞭,朦朦胧胧中,莫二觉着这人眼熟,似是在哪见过,然而眼前却像蒙了一块黑布,总是看不分明。 “莫二” 单这一声,莫二瞬间清醒了过来。 是洗显那厮,莫二扯着嘴角,想给他一个还算好的微笑,但往日素白的袍子不但沾了泥还沾上了血,一边的脸肿的老高,青青紫紫不忍直视,以至于他的笑还不如哭,致使洗显心里一紧,差点以为莫二傻了。 洗显手上用力,往后猛地一拉,沈副相就被扯着飞了出去,重重摔在了地上。 与此同时,他冲着莫二这边走来,刚想替莫二解开绳子,身后手掌划破空气的风声,让他下意识一侧身,这时洗显才注意到,原来还有第四人,不过洗显没把他放在眼中,不过是一个瘦弱的少年,才到他下巴。 放在往日十个他也近不了洗显的身,但今个洗显自己也是强弩之末,刚刚的那一手基本也是强撑着的。 少年的武技算不上多么高明,光他那股不顾一切蛮横的冲劲就足够让洗显头疼。 洗显只好左右闪躲着,眼见气力不支,退无可退。 “住手,懿儿。”沈副相及时开了口。 李懿不敢置信地瞪圆了眼睛,但沈副相神色肃穆,李懿只好悻悻收回手,退到一边站着。 “洗大公子,你也来了。”沈副相这才从地上起来,整理了下自己的发冠,看起来端正了许多,拱手便算是行了礼。 “他是谁,干嘛要住手?”李懿是比普通少年来得成熟,但归根结底还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人,少年心性作祟,见了洗显,心中隐隐含了怒气。 洗显似笑非笑:“我是谁和你有何关系,再说你又是谁?” 讲话的同时,洗显解开了捆着莫二的绳索。 随后用力拉起他,拽着他往前走。 沈副相伸手拦住:“洗大公子这是?” 洗显挥开沈相的手,直视着沈相:“让开,沈林。” 沈相站着不动,洗显眸色越发深沉,轻笑:“沈林,怎么着,你是要忘恩负义!你忘了三年前在象郡是谁救了你,又是谁信誓旦旦宁死不辞也要还了这份恩情。” 沈相不置可否,平静的开口:“老夫心里有数,那年象郡要是没有洗家主,就没今个的老夫,但是洗大公子,老夫欠洗家主的恩情,自会还,但不是今个儿。” 洗显微微往前走了一步,侧身挡住莫二,软鞭直直袭向沈副相。 沈副相不带躲闪的,定定站在那:“洗大公子,我还有事问二王子。” 洗显皱眉扭头去看莫二,不过他想从莫二哪里看出什么,几乎是不可能的,尤其是莫二不想让他知道的时候,他更看不出什么。 “卫家主的兵马埋伏在那?”沈副相神色激动,口涌鲜血,五指成爪,死死握住洗显的衣服。 他口中涌出的鲜血泛着黑,看样子是毒发。 莫二诧异地望着沈副相,而沈副相基本站不住了,整个人向前栽去,直挺挺跪在地上,瞧模样,就只剩一口气了。 “城外五里,凤仙林南。”莫二俯下身,帮洗显掰开沈副相攥着他衣服的手。 沈副相也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古怪地笑着:“二王子,你好好想想今个我讲过的那些话。” 随后他扭头:“懿儿,你过来。” 李懿不知所措地跪在沈副相面前,将耳朵附在沈副相嘴边,沈副相嘴角一直蠕动,但莫二没听清他在讲些什么,想来应该是在交代身后事。 而洗显的注意没放在那,还在想着沈相的那句卫家主。 九越中唯一姓卫的就是滇越卫氏,滇越来人了,他竟然一无所知,各种各样的思绪皆生了出来,一时间皆揉成一团,盘旋在脑子里。 沈副相停了下来,脑袋无力的拖拉着,莫二将手放在沈副相的脖子上试探了下他的脉搏,微微摇了摇头,伸手替沈副相合上了眼睛。 “不行了!” 莫二话音未落,李懿便开始大声反驳:“不可能,你在说谎,不可能。” 李懿脸上竟是些不敢置信,沈副相铁定是在骗他,他怎么可能会死,一定不会死,一定是骗他的。 屋外传来脚步声,杂乱无章的脚步声,看样子来了许多人。 “沈相” 第42章 第四十二章 李懿恐惧地望着门外,他脸上还带着泪痕,沈副相刚刚交代他,如果不测,就求那个叫莫二的人,整个番禺城内,能救他的只有这个人。 然而屋外的人应该是等不急了,见没人回话,直接踢开了房门。 靠着池边的四盏灯笼,李懿看清了那个几乎和夜色融到了一起的男人,很瘦,几乎和骷髅有得一拼,夜色中还泛着白光。 门开后,卫斯第一眼看见得就是莫二。 见莫二没事,心里长舒了一口气,原本他是要去北城门的,但是才到宫门口,就有太监飞奔来报莫一遇刺,吓得他立即又回了崇德殿,索性莫一只受了轻伤,他赶到时,伤口已经包扎的差不多了,而地上还躺着一个半死不活的刺客。 莫一冷漠:“卫家主来晚了,你没看上孤手刃刺客。” 当时饶是见过多般场面的卫斯心里也是一跳,基本不敢直视莫一的眼睛,那般邪气,那般暴虐,像是一只发怒了的狮子,影藏着爪牙等着猎物上钩。 而卫斯觉着自己就是那只猎物。 用了噬魂大法,卫斯很轻易从哪那个半死不活的刺客嘴里得知背后的主谋是谁。 一个卫斯不熟悉的人,沈副相。 而莫一则无动于衷,不知他是早早猜出来了,还是是谁都无所谓了,好暇以整地望着卫斯:“卫家主的噬魂大法不错嘛,刀不见血。” 卫斯讪笑,他总觉着莫一生了除之而后快的心,不过卫斯面色如常,一样的礼貌疏离,让莫一调不来毛病。 “去帮孤将将沈副相带来可好,卫家主。” 好说歹说,莫一是主子,他是臣,莫一的命令,他拒绝不了,因此带了随行的五十亲兵杀到了沈副相家。 但是在这儿见着莫二,他或多或少还是惊讶的,一个不成熟的想法逐渐生了出来,难不成,莫二真起了非常之心,欲杀莫一,登位。 “卫家主来得不凑巧,沈副相刚刚已经死了。”莫二没管卫斯是怎么想的,让开一条缝,给卫斯看。 只消一眼,卫斯就看出来,沈副相是中毒而死。 这种死法越发的解释不清,卫斯不自觉地咽了唾沫。 “这个小鬼怎么办?”洗显突然插话,打断了莫二和卫斯的交锋。 卫斯不着痕迹地打量着洗显,看了许久,发现他也就一个普通人模样,又移回了视线:“带回去,交由王上发落。” 一个眼神,他手下的亲兵心领神会,瞬间两个人一左一右抓住李懿的胳膊。 李懿岂会乖乖束手就擒,一脚踹翻左边的兵卒,试图向院子里蹿去。 卫斯冷哼了一声,抬手搭起弓箭,箭尖直直指向李懿,不仅如此,他身后的二十余名亲兵也一起拉满弓箭,只要李懿敢跑,就能把他射成筛子。 “束手就擒,还能留条命。”莫二适时开口。 李懿扭头,眼神里尽是怨恨,一双眼睛就跟淬着毒一样,射在莫二身上,更引得卫斯怀疑。 “二王子要去哪?”卫斯一边让人押送李懿,一边问莫二。 莫二被问得一愣,他还真没想好自己该去哪,或者他有地方去,但是又没法子问,只好一个劲给洗显使眼色。 洗显心知肚明:“自是与我一道。” “是吗”卫斯眯着眼睛。 洗显感觉到了杀意,斜眼睨了卫斯一眼。 “卫家主让让,军情不等人。”洗显基本上是强弩之末,现在能站着靠着的都是毅力,被卫斯一挡,差点没一个踉跄栽倒在地,辛亏莫二时刻注意着他,眼疾手快,一把缠住了这人。 卫斯冷笑,颇为嘲讽:“洗大公子这样,怕是走出这个门都难。” 洗显罕见地给了他一个正眼:“卫家主说笑了。” 一瞬间,二人争锋相对,都寸步不让。 而洗显即便撑着莫二,也要挺直胸脯,骄傲得像只花孔雀。反倒是莫二于心不忍,错过卫斯,搀着洗显往外走。 洗显每一步都走得极慢,步子落得极重。 十余米的距离,二人像是走了小半个时辰,皆是一头大汗,尤其是跨门槛,莫二差点没撑住洗显,将他甩出去。 出了门,洗显低声:“往南走,三叔在哪等着我。” 尚隔着老远,莫二就瞥见了洗家的马车,洗三叔是个跛脚老人,算起来比洗家主还要年长上不少。 眼下正一瘸一拐往这儿边跑,有了洗三叔,莫二顿时轻松了不少,。 将洗显扶上马车,莫二拿眼去偷瞄他,只见他面无血色,不知是醒着还是睡着。 莫二伸手去扶他,想让他靠着自己,说不定还能睡得更舒服点。 然而触及之处,只觉得手掌黏糊糊的,拉开车帘,借着月光,发现掌心里全是血。 莫二顿时手忙脚乱,想上去仔细查看,但是碰到洗显衣裳时,一顿,刹那血全涌上了头,烧的脸色一片通红,幸亏车内黑,也看不分明。 但是洗显穿得又是红衫,不解开他衣服,里面的伤势压根看不出来。 一时间陷入了两难的境地,好不容易下定了决心,颤抖着手,试图去解开盘扣,然而手还没伸过去,就被洗显一把握住。 “没事儿,就只是肩膀上的伤口裂开了。”洗显依旧闭着眼睛,握着莫二的手,放在膝头,紧紧握住。 洗显的体温传给了莫二,莫二瞬间冷静了下来。 莫二:“这是去哪?” 洗显冷静:“城门。” “不成,你都这样了,去了能有什么用处?” 不是莫二语气冲,而是莫二真的担心,洗显伤成什么样子,他心里没个数,但是总是不好的。 洗显用了些力气,握紧莫二的手。然而,洗显的力道不大,即便是握紧,不过也就只虚虚握住,但就仅仅这样,也足够叫莫二平静下来。 见莫二平静了许多:“莫二,我是主帅,在与不在总是有区别的。” “可是你伤得这么重?” 洗显低低地笑声,很轻,像一片鹅毛拂过莫二的心,酥酥痒痒,恨不得用手挠挠,才能解了那股难过劲。 “算不上什么,莫二你那般聪明,有些理你比谁都懂,我现在还是主帅,我的士兵们都前线,我又岂能缩在后面,即便是不能一战,也要永远和他们在一起。” “而你交代三叔绑的人,也被玲珑带到了朱阳门。” 莫二反手挣脱洗显,轻轻拍着他的手背:“别讲话了,睡一会。” 洗显突然睁开眸子,这双眸子呈着光,一睁开流光溢彩,浅笑吟吟:“不成,我怕我睡着了就醒不来了,如果我不成了,莫二看在我俩还算好的关系上,替我照顾好玲珑,照顾好洗家,照顾好东越。” “那不成,我和你的关系一向不好,你小时候没少打我。” 莫二突然翻旧账,把洗显也拉回了过去,想想自己做过的那些混账事,不由得笑了起来。 “那劳烦二王子大人不计小人过。” 莫二摇头:“不成,东越也罢,洗家也好,你自己照顾好,我又不是托孤大臣,人人都托孤给我。” 讲话间,莫二紧了紧手:“老话说得好,祸害遗千年,洗大公子可不是能随随便便死掉人,再说还没到来年开春,你的桃花酒我还没喝到……” “你可真是一点亏都吃不得。” 莫二笑面如花:“你知道便好。” 洗显还想问问卫斯的事,但是实在乏极,讲话的力气都不太足,认命地闭上了眼睛。 一会功夫,想必是睡着了,不过莫二依旧握着他的手,六月的天,算不上凉,但洗显应该是失血过多,一手的虚汗,又湿又凉,连带着将莫二的热乎气也吸走了。 洗三叔隔着帘子敲了敲马车,想来是到了。 其实莫二老远就闻见了血腥味,还夹杂着皮肉被燎焦了的臭味,只不过他不是很想叫醒洗显。 思绪再三,莫二还是动手轻轻推了推洗显。 起初没什么效果,莫二又加重了力道,洗显才算勉强清醒,定了半晌,幽幽道:“扶我一把。” 莫二先下了车,掀开帘子,撑着洗显下来。 下了车,洗显轻轻挥开莫二,莫二先是松了手,随后又一把拉住了他。 “没事儿,我自个能成,被人扶上去像什么样子。”洗显想挣脱莫二的手,但莫二攥得紧,洗显一下子没挣开,试了几次,也没效果,扭过头来,一瞬不瞬地瞧着莫二。 莫二不以为意:“走半路倒了更没面子。” 他少有的强势,不容反抗,手下用了极大的气力,搀住洗显。 洗显侧身,只要一低头,便能望见莫二的脸,这张脸他见过许多次,见了许久的时间,细长单薄的五官,早已聊熟于心,算不上多么惊艳,甚至平淡得有些寡淡,眼下尚泛着青紫,那般的狼狈不堪,但却比任何一张俊美绝世的面孔都来得惊心动魄,好似带着光,让他在人世间,第一眼瞥见的就是这人。 “等大梁兵退了,我邀你喝酒。” “好,我可等着呢。”莫二依旧笑嘻嘻,不过洗显总觉着他心事重重,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但他问了,莫二也不会讲得。 大梁的攻势逐渐减弱,有一下没一下的骚扰着。 “怎么回事三叔?”远远见着洗显,玲珑肉眼可见地一顿,显然是紧张了,厉声质问洗三叔。 洗三叔想解释,但却被洗显先劫了下来:“我自个要求的,怨不着三叔。” 第43章 第四十三章 玲珑搭箭,一箭射穿了正沿着云梯攀爬的大梁士兵,玲珑这箭蕴含着万钧之力,头一个兵卒倒下,余下的就跟多米诺骨牌一般,连带着倒下去,这个过程中,她看都没在看洗显一眼,不过明眼人都瞧得出来,玲珑是生了气,她寒着一张脸,气压都降了几分,压得人喘不过来气。 洗显拦住想打圆场的莫二,冷静地问:“现在情况怎么样?” 说到底,洗显还是主帅,他既然开了口,玲珑不情不愿斜眼瞥了眼身旁的将领,这是个眼生的将领,洗显环顾四周,也没找着洗圣,心里便清楚了个大概,这是武将的归宿,怨不得谁,但亲眼见着身旁人战死沙场,还是少不了惆怅。 “大梁半个时辰前退了兵,现在只是小幅度骚扰。陌生将领毕恭毕敬,洗家人于他们而言,总少不了带着战神光环,即便是洗显,也是与众不同的。 洗显嗯了一声,又问:“还剩多少人?” “十不足三。” 众人都沉默了下来,静静等着洗显发话。 “严防死守,有任何异常及时来报。”洗显也没法子,他跟着洗家主和大梁交战了许多回合,但从未有过这般惨痛的经历。 别说他,就连玲珑也没见识过。 一时间,兄妹二人皆陷入了沉默,莫二轻咳了一声,算是提醒,洗显及时回过神:“加大四周勘察,盯牢大梁的举动,一点蛛丝马迹都不要错过。” 莫二一直注意着洗显,见着他晃了一下,不找痕迹地微微上去,顶住他,避免了洗显摔倒的尴尬。 “别逞强了,我先扶着你到后面去。”莫二不由分说,也容不得洗显拒绝,直接扶着他往后走。 玲珑一起跟了过来,莫二直截了当:“玲珑,人呢?” 玲珑敛神:“在隔壁。” 莫二嗯了一声,离开前还记得提醒玲珑看好洗显。 “你又打着什么注意?”洗显突然发问。 莫二犹豫了会,决定还是不告诉洗显:“你好好待着,我待会就过来,还有你可别逞强。” 顺便又提醒了一遍玲珑看好洗显,别让他出去瞎逞强。 玲珑不知道莫二瞒下了什么,心里也生了股隐隐的不悦之情,索性笑道:“莫二,你对我哥可比我都要上心,怎么着,难不成诚了心要做我嫂子。” 话讲了出口,才察觉到不对劲,但说出口的话就跟泼出去的水,覆水难收,一时间,纵使玲珑是也闹了个大红脸,支支吾吾:“你快去吧,快去吧。” 见着莫二逃一般的跑远,玲珑反而正色了起来:“哥,莫二绑沈相夫人为得何事?” 洗显摇了摇头,莫二不想让他知道的事,纵使他想尽法子,也别想从莫二那儿知道,因此玲珑算问到铁板上了,他是真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我不知。” 玲珑也不知是信了还是不信,但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应该是在评估洗显的话里的真假,显然玲珑是不信洗显一点都不知道,只不过她不想再问,免得伤了和气。 “你是不信?”洗显反而讲出了玲珑眼神中未尽的意思。 玲珑苦笑:“你要如何信,不过,哥,你当真连我也不愿告诉吗?” 洗显罕见地沉默,前所未有的认真,静静盯着玲珑,他眼中似乎有什么东西要溢出来,填满了玲珑的心,以至于余下的话,她讲不出口。 “算了,哥,当我没问。”玲珑先服了软。 洗显很平静,平静地让玲珑有些陌生,眼前这个男人是不是什么人披着洗显这层壳子冒充的,陌生到玲珑有些害怕。 “我从未骗过你,或者说我的能耐还不足以骗得了你。” 玲珑:“那你和莫二是什么关系?” 洗显没想着玲珑会这样问,顿了一下,认真捋了捋他和莫二的关系,说兄弟,他和莫二既没有血缘关系,也算不上亲厚,讲得别得什么乱七八糟的关系,也是昧了良心,他敢打包票,莫二对他没那个意思,因此算来算去,应该算是——朋友? 他也如实告诉了玲珑:“朋友?” 玲珑自是不信:“哥,你依旧在骗我,若是朋友,你对他也太上心了点,以往的事我不知道,没什么好讲得,但这次,他找三叔办事,传令用得似乎是你随身带着的玉佩吧。” “前些时候韩林那事,他帮了我一次,玉佩算是回礼。” 不是洗显狡辩,事实的真相还正如他讲得那样,只不过他给玉佩的时候,只记着这块玉佩象征着他身份,能调度洗家,没想着这玉佩算是传家的东西,即便外给,对方也许是极为亲厚的人。 这种极为亲厚就有了妻子的意思。 以至于玲珑见着玉佩,差点没尖叫出声。 “好,那哥你为何要回去救他?”明明自身难保,还要回去救人,敢说什么都没有。 洗显皱眉:“他也救过我许多次。” 玲珑几乎失笑,就在这点,莫二对洗显太好,几乎不正常,过去十来年都相见两生厌的人,一时间冰释前嫌不说,还掏心掏肺,这不是明摆着有所图谋。 玲珑本能地想到了一点,莫二起了夺权篡位的心。 这赖不着玲珑,任何人搁这种情景里,第一反应都是这个,一个不受宠的二王子,莫名其妙翻了身,心里恐怕存了更大的幻想,而王位就是贪心人最大的饼。 “我不是故意想将话讲得难听,而是怕你被他骗了,还傻乎乎地替他数钱!”玲珑几乎要拍桌而起。 她的好心,洗显又岂能不知,血缘这种东西很微妙的,即便关系在不亲近的,也见不得对方吃亏,即便是吃亏,也需是在自己手里,就好比养了一条狗,自个很不喜欢,随时随地打打骂骂,但是其他不开眼的人想上来碰一下都不行。 “我心里有数。”这话洗显自己都讲着心虚。 玲珑冷哼:“你有数什么有数。” 与此同时,莫二挥退了看守沈夫人的人,不大的地方,二人面对面坐着。 玲珑也算温柔,没绑着沈夫人。 “伯安如何?”自早晨起来,沈夫人的左眼皮就一直跳,总觉着今个不是吉利日子,尤其半个时辰前这种感觉越发的明显,以至于心跳得极快,差点喘不上来气。 莫二犹豫再三,终是叹了口气:“夫人心中已有预料。” 沈夫人咬着自己的拇指,强行将眼泪逼了回去,才没失态到痛哭流涕。 “那二王子请妾身来又是为了何事?” 莫二总是叫人看不透,亦或者你觉着看穿了他,其实不然,他给你的,只是想让你知道的。 沈夫人察觉到了一丝危险的意味。 莫二似笑非笑:“夫人心中有数。” “二王子言笑,妾身不知您在说什么。”沈夫人心悸,怪不得伯安称莫二智多近妖,此言果真不虚,她觉着自己没什么秘密了。 莫二轻叹:“夫人所求一生皆是为了天下,眼下难不成要背离自个的初心。” “何为背离初心?” 莫二不知可否:“夫人的所作所为,为得不就是百姓二字,但眼下,无论是越人还是大梁人死伤都不可计数,难不成这就是夫人所求。” “大梁和瓯越连年交战与我似乎并无干系?” 莫二:“林倾总有吧。” 沈夫人顿了一下,双眸圆睁,她本身就是一双杏眼,又圆又大,此时薄薄的眼皮似乎揽不住她的眸子,似乎下一秒就要从眼眶里跳出来。 “何意?”不过是多此一问。 莫二直言:“夫人见过林倾吧。” 这也是莫二的猜测,他和林倾还是熟悉的,林倾这个人啊,看起来温柔,但骨子里自傲偏执,玲珑将家国摆在他面前,逼得他退无可退,不过即便如此,也远远没到叛国投敌的份上,怕是有人又推了他一把。 不过这也是莫二的猜测罢了,随口一提的话,但瞧沈夫人的神态怕是他瞎猫碰着了死耗子,赶巧逮着了。 “夫人的所作所为,可对得起天下?” 沈夫人却不这样认为,现在的牺牲只是暂时的,而未来却是光明美好的。 “我问心无愧。”沈夫人抬头,傲气地一瞥。 “夫人有夫人的理,莫二有莫二的理,夫人又何须强求,不过夫人啊,莫二还望夫人可以不忘初心,就当为了口中的百姓,伸出援手。” 沈夫人顿了一下,这个援手恐怕不是那么好伸吧。 “若是我不愿意呢?” 莫二轻笑:“那莫二就要得罪了。” 沈夫人想清自身处境,便没丝毫畏惧,凛然无畏:“妾身一无所有,唯余一条命,不知二王子想如何得罪?” 莫二兴趣盎然,好暇以整地抱着胳膊:“不知夫人可否有个外甥?” 沈夫人大惊失色:“你将懿儿怎么了?” 李懿是她姐姐留下的唯一骨血,她这个姐姐啊,人笨还傻善良,父亲送她进宫,就是送她去死,她那性子那是能争宠的性子,进了宫没多久就被给吞食干净,连骨头渣都剩不下了,就留了懿儿这么一个骨血,好说歹说,她也要保住,就当便宜那个傻女人了。 “尚且没事,至于未来有没有事,就看夫人的决定了。”莫二依旧笑着,直叫沈夫人心生寒气。 一个念头闪过心间,若是莫二做了瓯越王,世道怕又是另一个模样,一时间沈夫人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悲哀。 “二王子直言吧!”沈夫人似是累极,半垂着头,一脸倦容。 莫二犹豫再三,才幽幽道:“就请夫人回去,取来一样东西。” “这东西怕不是寻常之物?” 莫二不置可否:“自是,伏波将军的项上人头。” 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沈夫人大惊失色,几乎从椅子上摔了下去,支支吾吾半天,不敢置信地指着莫二:“你……你……你……在说什么?” 莫二早有预料:“不过是言中夫人心中所想之事!夫人,李懿无丝毫助力,想一登大统,怕是也需要征南军吧,而伏波将军心中的人选是谁,不用我讲,你自个心知肚明,这不是协作共赢的事儿,夫人何须推辞。” 莫二太精明了,沈夫人的确动过这份心,但是只是稍微动了动,便按了下去,但是动了的心就跟水上的浮木,岂是说落下就落下的,不过是一头按下,另一头又随之浮起罢了。 “他是我父亲。” 莫二并不否决,但是一言不发,盯着沈夫人的眼睛,这目光不仅具有实质,还带着魔性,让沈夫人无处遁行。 他知道了,他又知道了,他竟然知道了。 沈夫人微微颤抖,然而她不是被气的,更多是无处遁行的害怕,原以为自己那点小心思藏得挺好,然而一样是被人一眼看穿。 莫二天真地残忍:“夫人,我在给你借口。” 沈夫人的心理防线被彻底戳破,她没了素净淡雅的超脱,几乎是一跃而起,也顾不上礼节,指着莫二:“你闭嘴,你懂什么,你什么也不懂,是他,都是他毁了我们,当年将大姊嫁入皇宫我就该懂,不过我没放在心里,后来为了笼络人心,将二姊嫁给悬赏的士卒,我也该明白了,可我依旧怀着天真,再后来,为了表忠心逼死三姊,我就知道要轮到我了,但是你能想到,我二十有四,膝下一子一女,他竟然为了他所为的家国天下,杀了我子女,丈夫,强迫我嫁给一个五十余岁的糟老头做奸细。” “我恨!我很!!恨他口中的家国天下,这该死的家国天下与我何关。” 沈夫人几乎癫狂,一把推翻桌椅,似是不解气,又狠踹了几脚,边踹边笑,几乎喘不过气来,逐渐这笑容开始便了味,隐隐带上了两分哭音,最终呜咽出声。 “我恨!恨不得剖开胸膛,掏出自己的心肺,才能无知无欲地活下去。” 一个字一个字都蕴含了沈夫人极大的愁苦,字字泣血,让人闻之变色。 莫二面色无常,长叹了一声,直挺挺地站着。 “你果真寡情,怪不得生了这么副薄情的样貌。”沈夫人也这样讲,但莫二真不知自己生了个什么模样,才被人总称为薄情之人,他也没比别人少长一副心肝。 “那沈夫人的意下如何?” 沈夫人皱眉,她现在心里乱极了,各种情绪都交织在心头,纷纷攘攘。 然而她终是一声长叹:“他是我父,吾为他女,由他生之,亦由他养之,起了杀心便是不肖,他为家国,我为私欲,生了邪念便是不忠,本许了他诺言,眼下反手一刀,便是不信,不忠不孝不信之人还有何脸面存活于世,还请二王子赐我一死,死后将我尸体悬于城门之上,外书;徽逸亦去已。” “沈夫人!” “别叫我沈夫人,奴家夫家姓余。” 莫二由着她:“余夫人觉着有用?” “好歹有点用吧,想来他还没绝情至此罢。” “若是有用,夫人可当真比我心狠,杀人诛心,不过如此。” 莫二将她扶起,单独留下一把匕首:“李懿之事,我没法子保证。” “二王子尽力吧,他年岁不大,能活着还是活着吧,到头来,也算我有个交代,别到了下面,谁也对不起。” 莫二一声叹息,未尽的无奈皆藏在了其中。 沈夫人又叫停了莫二:“等会儿,有劳二王子告诉懿儿,他母妃乃妾身所杀。” “何意?这没头没尾的话,我如何帮你传。” 沈夫人似是淡然了下来:“他自知。” 莫二轻笑,转身一撩袍袖,遥遥一拜:“就此别过,余夫人,愿望来生一切安康。” 许久未曾听过有人称她“余夫人”,沈夫人似是又忆起了过往,眼前她夫君伴着一双儿女正冲着她挥手,似是在招呼久别重逢的她,面上不知不觉间挂上了一抹甜甜地微笑,那般地幸福,似乎等待她的不是死亡,而是重生。 “妾身谢过二王子,愿二王子一切如意。” 莫二出去后,就剩了沈夫人一人,她轻轻哼着:“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这是他谱得曲,哼着哼着似乎就见到了他,那般不像个将军,反倒有点书生气,傻乎乎一呆子,呆头呆脑的,就不知道我另嫁了人,他生没生气,不过那呆子才不会生气呢?然而若是生气了,又该如何是好,沈夫人胆怯了起来。 不过转念,沈副相又跃上了心头。 终其一生,她骗了他,算是有负于他,这份亏欠来生再报吧,不成,来生还是那呆子的,就等来来生在报吧。 沈夫人想着想着又高兴了起来。 等莫二再进来,沈夫人已经没了气息,安安静静倒在地上,似乎睡着了,她一定做了一个极好的梦,才那般高兴。 按照沈夫人的话,莫二让人将她的尸首悬挂在城墙上,并且拿白布蘸血写下一行大大的“徽逸亦去已”,挂在她身上。 “你这样子做的用意是什么?”洗显沉声问。 莫二也不见解释,只是平淡地目视前方:“我做了什么不当紧,或许这是一条出路。” 洗显没言语,疑惑地望着莫二的眼睛:“我永远猜不透你想做什么或者你要做什么?我知道都是你想告诉我的,你不想告诉我的,我一概不知。” 玲珑的话像一把尖刀扎透了洗显,他告诉自己不要怀疑莫二,虽然就连自己都讲不清楚为什么要相信莫二,但是他的心在告诉自己相信他,然而理智这根弦却告诉他,或许玲珑的话是对的,莫二信不得。 “你在怀疑我吗?” 莫二觉着心酸,但却讲不出来,其实怀疑他的人很多,他是不在意的,然而为什么洗显的怀疑让他心里很不得劲,闷闷的一块石头堵在哪里,移不开,一口气吊着不上不下。 洗显突然笑了:“我不怀疑你,毕竟整个番禺城的人都知道我洗显烂泥扶不上墙,不过一酒囊饭袋,你乐意高看我一眼,我开心还来不及。” 莫二眉头紧皱,洗显的话让他心里更不对劲,烂泥扶不上墙,虎父犬子,整个番禺城都用这两个词来形容他,洗显百无一用,洗显扶不上墙,原本他也这般认为的,眼前这个人除了一张脸和洗家身份还剩什么,他任性骄纵,他冲动易怒,但他是洗显。 “我没那样想过你。” 莫二直直盯着洗显的眼睛,一字一句认真的讲道。 洗显轻笑了一声,不置可否,但是一颗心又莫名的跳动了起来,不激烈,但连绵不断,一股暖意熏着,让他眼前发晕。 “二王子,你交代的事情做好了。” 门口传来声音,拉回了洗显的意识,但是他内伤已经很严重了,鲜血顺着嘴角缓缓涌出。 莫二大惊失色,一把扶住洗显:“怎么样!” 洗显抹掉嘴角的血色:“没事,我还能行。” “我让人送你离开。”莫二不容置疑,态度前所未有的强硬。 洗显摇头:“我现在不能离开城墙。我是主帅,只要帅位还没易主,我就要待在这儿,与将士同在。” “你不在也行。” 洗显摇头:“不一样,三军主帅安稳,才能稳住军心。” “可是……” 洗显:“没有可是,莫二。” 话音脱口,一口鲜血再也忍不住,喷涌而出,一地猩红,染红了莫二的眼睛,他颤抖着手去拍洗显后背,想帮他理气。 “我没事,你去处理你的事情就好。” 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莫二前所未有的强硬,容不得洗显解释,直接喊人:“来人,找个大夫进来。” 洗显不以为意,擦拭掉自己唇边的血色,厉色:“用不着了。” 眼见着莫二眉头越皱越紧,平日里总是风轻云淡、笑眯眯的脸逐渐寒了下来,洗显也不由得哆嗦了一下,总觉着有股无形的冷气不断在自己周身环绕。 他下意识望着冷气的源头,只见莫二挑眉,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你是成心的吧!” 莫名其妙的一句话,让洗显摸不着头脑。 他煞是不解:“什么成心?” 莫二探身逼近他:“成心让我紧张。” “什……么?”洗显脸都红了,绯色的云霞爬上的脸颊,一低眉间,煞是惊艳,就连莫二的心也漏跳了一拍。 莫二掩饰性地低咳了一声:“照顾好自己,若是你出事了,会有很多人为你难过的。” 这话讲得很沉重,莫二似是在看他,又似是没看他,他的眼神缥缈又集中,兜兜转转落在了洗显的心中。 “那为我伤心的人中包括你吗?” 不加控制的一句话,让洗显也愣住了,其实这话没什么意思,他与莫二的关系算不上多融洽,岂能值得他为自己难过,但是不知为何,他还是很想问一句,你会为我伤心吗?不是为洗显这个洗家人的身份,而是单纯为了洗显这个人。 即便他不是洗家人,你还会为他不在而难过吗? 其实莫二早已抬步,意欲离开,但是听了洗显的话,不由得定住了脚步,洗显出事,自会用许多人的为他难过,轮不到他,然而这话不由得过了心,一遍一遍缠绕在他心口,散不了,丢不掉。 你会为我伤心吗? 莫二一遍一遍品尝着这句话,一遍又一遍。 “会。” “即便我不是洗显,你也会为我伤心吗?” 意味不明的话,但是莫二很容易听出他想表达的意思,如果我没了洗家人的身份,你还会为我难过吗? “我为你难过,与你的身份无关,只与你这个人有关,你是不是洗家人又何妨!” 莫二甚至没看洗显一眼,半敛着眉,丢下一句:“照顾好自己,来年春日,我还期望与你一道饮酒跑马、” “那你等着,你是喝不过我的。” 清浅的笑意充斥在每一个语句里,淡淡的喜悦,让莫二也快乐了起来,好似人间再无烦恼。 然而烦恼还在,还有一堆事情等着莫二解决。 他揽起笑意,淡定得走进中军营帐,玲珑正凝神看着沙盘,不知在谋划什么。 见了莫二,也没招呼,淡淡地一瞥,算是知道了。 “王嫂在想什么?”莫二沉声打断了玲珑的思考。 玲珑沉静:“我哥的情况怎么样?” 对于玲珑上来先关心洗显,莫二也罕见的吃惊了一下,不免多看了玲珑一眼,洗显和玲珑关心算不上多好,甚至还有点龌龊。玲珑看不上洗显就跟洗显看不上玲珑一样,这对兄妹这些年来,没少争锋相对,尤其是洗显没少在背后给玲珑使绊子。 “应该问题不大。” 玲珑哦了一声,兴致缺缺,不过明眼可见,她紧握着的手,松了下来,似是松了一口气。 “那敢问二王子在筹谋什么?” 玲珑直接了当,态度上甚至还带上了两分强势,一股上位者的逼压扑面而来。 莫二轻笑:“王嫂以为呢?” 玲珑眯着眼睛,由上到下“打量着莫二:“我没什么以为的,不如二王子就直言不讳,不过丑话说到前头,我可不像洗显那般好糊弄。” 莫二不置可否:“一条简单的退敌之策,不过重点不在我这儿,而是在卫家主身上。” “卫家主?”玲珑惊呼了一声。 看样子,莫一是没告诉玲珑卫斯来了番禺城,莫二心里或多或少有了较量。 卫家主回城,玲珑内心突地一下,不是莫一瞒着她不讲的背叛感,更多的竟然是不知所措,洗家落寞以及是不可挽回的事实了,她没过多纠结,但是被替代了的感觉总是说不上多好受,就好像被人抛弃了一般。 “一代旧人换新人,王嫂,一朝天子一朝臣这个理不用我过多的讲吧。” 玲珑轻哼了一声:“我没指望着我那个不成器的哥哥怎么样,洗家落寞是不可避免的,但是滇越卫家素来神秘,过去瓯越水深火热的时候也没见他们出来过,我还听闻卫家与大梁交往密切,在这个时候他们挺身而出,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变数?” 莫二的关注点竟然放在了前半句话上,洗显的优点不少,似乎没那么差。 不过有的话该说,有的话不该讲,他思量了会:“滇越好歹也是越人,不如我们一起相信他们如何。” “二王子,大梁又出兵攻城了。”前线的士兵急匆匆进来,断了莫二与玲珑的话题。 莫二嗯了一声,快步走出营帐,城墙上的士卒们人人颤栗,都屏息等着,一场新的大战已经不可避免了。 莫二大手一挥,指着最近的人:“你通知全城的守兵,人人高声呼喊:徽逸亦去已。” 主子做了决定,手下的兵卒虽然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但依旧传令了下去,按着莫二的话一一照做。 一时间这句话传遍了方圆十里。 “你这是何意?”玲珑也不解莫二的用意,但死者为重,如此侮辱尸体,玲珑还是有几分不忍的。 莫二不愿多做解释,沈夫人的身份,他还没想好要怎么解释。 一句轻飘飘的:“王嫂,不过是一条出路而已,至于是什么样的出路,就听天由命了。” 不过大梁那边依旧挺进,似乎没受什么影响。 玲珑已经布置人搭箭了,就等着大梁军靠近,箭尖闪着寒光,不知何时下了雨,伴着轰鸣的雷电,雨势越来越大,电光印在士兵脸上,竟有几分狰狞。 “接着喊。”莫二也在赌,赌他当初做的决定是对是错,若是一时的心软,导致满盘皆输,他必定悔恨至死。 轰鸣的雷声伴随着瓢泼的雨声,人声竟然听得有点不真切。 “加大声音。”雨声吸走了莫二的音量,以至于他几乎是以一种咆哮的姿态大喊。 士卒们一边搭箭,一边按照莫二的嘱咐,一遍遍重复着莫二要求的话。 三百六十度全城无死角,夹杂在咆哮的风雨声中,莫名的凄厉,这雨似乎也成了天公垂怜,留下的伤感之泪。 于此同时,大梁军那边。 坐阵营帐的伏波将军多问了一句:“瓯越那边在喊什么?” 付波将军手下的人嘲讽道:“八成是在乞求他们的神明保佑吧!” 传令兵恭恭敬敬道:“一句我也讲不上来的话,似乎是什么;徽逸亦去已。” 原本沉稳的老将军顿时双眼圆睁,不可置信地颤声:“你说什么?” “徽逸亦去已。” 又是一遍重复,随后便就是死一般的寂静。 伏波将军双手颤抖着,突然开始剧烈咳嗽,弯下身去,几乎要把心肝都咳出来,随行的人见状不对,连忙去扶,然而依旧晚了一步,本就遥遥欲坠的伏波将军猛然一顿,气急攻心,咳出了一口鲜血。 顿时间面无血色,而不知事的传令兵又补一句:“瓯越那边城墙上似乎还悬挂了个女人尸体。” “扶我……扶我……出去看看。” 隔着雨幕,伏波将军遥遥看见一具女尸被人吊着脖子悬挂在城墙上,瞧身形有几分像她,但转念一想,不可能,徽逸那般剔透玲珑,定不会出事。 但是,但是若是她呢,若是她呢! 伏波将军一时间心绪起伏,策马行了半里路,是她,用不着细看,就是她,就是她。 玲珑眼尖地认出了伏波将军:“是他,伏波将军。” 莫二凝神隔着重重雨幕,心念一转,便心生一计。 “你让人照着我的话喊。”莫二再次下达了命令。 “伏波将军可否认识城门上挂着的人?” 他话音刚落,便被一遍一遍传开,数千名士兵齐声发声,音量冲破了雨势,直直击中了立于马上的老人。 “起初我没打算要她的命,本想着要她刺杀你来着,然她却自杀身亡,对了,她说生了刺父之心便是不孝,所应之事,无法达成便是不信,她没法背叛你,做那不忠不孝之人,便趁着我不注意自杀身亡了。” “对了,她还言,此生从未怨过你,不过他望来生在不想见,还说不知道她到了地府,也不知道那些人会不会原谅她,不过伏波将军放心,沈夫人有言,你的错,她会在替你赎。” 一句一句冲击着伏波将军,往事一幕幕浮现在眼前。 他不认为自己有错,杀了女婿外孙也罢,逼死女儿也罢,都是为了大梁,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大梁。 但是眼下第四个女儿也死了,而且还死状凄凉,他心血翻滚,再也忍不住了,猛地喷出一口血,当场翻下马去,惊得坐骑惊鸣,凄厉的马鸣声响彻四周。 主帅阵前落马,大军瞬间溃败。 莫二抓住时间,下令放箭,黑压压的一片剑雨以压顶之姿笼罩在了大梁军的头顶。 来不及防守的大梁军,彻底乱了下来,三波箭雨下来,死伤无数,亲兵们护着伏波将军赶紧后撤,随之大梁兵又一次撤回了驻地。 雨还在下,并且有了越来越大趋势。 莫二吸了口气,今夜的雨血腥味很重,他望着大梁的营地,没机会了。 果不其然,一群身着黑色战甲的士卒,从东南方杀出来,想必应该是卫斯的部队吧!真会掐点,不早不晚来得刚刚好。 这群士卒如同鬼魅一般,那雨中的死神手拿镰刀收割者生命。 血,到处倒是血。 今夜的雨真腥,莫二瞥过眼去,不忍在看。 不知何时,洗显来了,他凝着一张脸,没了傲气和戾气,只有凝重,肃杀的凝重。 “出城!” 第46章 第四十六章 一声令下,千军出击,虽说人不多,但个个都是一身的胆气,早已将生死彻底置之于度外的人,最是可怕。 雨幕中杀伐声震天,由玲珑亲自挑头阵,她手持银枪,挥舞的虎虎生威,所到之处血流成河。 莫二只是看着,举目的红色,一望无际的红色,这死亡的颜色,被雨水洗涤掉,但没过多久,又沾染地四处都是。 就连莫二都不知道,他在发抖,剧烈的抖动。直至洗显走到他身后,伸手不容分说地盖住了他的眼睛,眼前又是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莫二反而好受了些。 “害怕,就把眼睛闭上。”洗显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缥缈,不是特别真切,似乎雨水吸走了他的声音已经热量。 捂住他眼睛的这双手实在太冰了,不像是活人,寒气渗到了莫二心里,以至于他抖得越发厉害。 “你不怕吗?” 洗显笑了一声,很短促,那是善意的嘲笑。 “你忘了,我不是第一次面对这种场面了。” “可是我是第一次。”莫二说。 “别怕,快结束了!”洗显的声音很轻,低到即使莫二快靠在他身上了,依旧没有听清楚。 当东方的第一缕阳光洒在地上,一切便尘归尘,土归土,没有任何一方讨到便宜,大梁因为措手不及损失惨重,而瓯越也没好到哪去,大半士卒拼死血战,活着的人所剩无几。 不过好在大梁退兵了,后撤五十里,基本上从番禺城下撤离。 谁是一身的血,尚隔着老远,一身戎装,满身血腥的玲珑手握□□,艳红的缨子似是被血染得更红,好似修罗,莫二只看了一眼,就别过头去,然而往城下一瞥,眼前的一幕让他久久无法忘怀。 那般凄惨的场景,好似人间地狱。 交错横卧着的尸体中或许有他熟悉的面孔,尤其是一瞥之间,那张绝望求生的面孔直直扎进他心里。 那似乎是个年轻人,稚气未脱,对生充满了渴望,那双眼睛,满怀期望又不敢置信,早已浑浊了的眼球中,莫二觉得看见了自己。 “别看了,死亡是战争不变的旋律。”玲珑冷静地讲道。 莫二一向佩服这个姑娘,她的胆识谋略丝毫不差于男子,甚是更优,如此心不跳手不抖,平平静静,冷冷清清,似乎她经历的不是一场生死之战,而是游园花会,眼下的也不是鲜血淋漓的尸体,而是朵朵鲜花。 “我想我知道。”莫二如此回答,也是如此安慰自己的,战争避免不了死亡,没有谁对谁错,只是立场使然,但是他骗不过自己,战争本来就是错误的,即便是打着正义旗号的战争,不过也只是目的正确罢了。 “洗显!”伴着一声惊呼,莫二的思绪被扯了回来,他下意识伸手稳稳接住往后倒的洗显,动作太急,以至于他差点没被洗显带倒。 莫二显然是急了,音量不由得加大:“怎么回事?” 反倒是玲珑一反常态的冷静:“应该没事,可能他撑着自己的那点力气耗尽了。” 瓯越王宫里,大梁退兵五十里,解了番禺城的燃眉之急。 莫一边下令加派人马赶去周围五城抽调兵壮,以保番禺城安慰,边大摆酒席,庆祝此番得胜。 一时间人人都是喜气洋洋的,彼此推杯换盏,紧绷着的神经全松懈了下来。 而莫二不在崇德殿,而是等在南偏院。 隔着门,不停跺步,一门之隔,宫中的御医正给洗显瞧伤,听闻里面是番禺城最好的杏林国手,落在他手里的人,就算已经到了鬼门关也能给你拉回来,但是莫二的心却总是跳得很快,越发不好的感觉不断在心里酝酿。 “怎么样?”老国手才迈出门,就被莫二一把揽住,急切地问道。 “哎” 一声长叹,让莫二觉着事态不对,顿时心纠了起来,不上不下,喘息都困难。 “到底怎么样?”莫二连礼数都顾不上,差点没摇着老国手的肩膀逼问,但奈何老国手的岁数真不小了,受不起这份折腾,因此莫二生生耐下几欲发狂的冲动。 老国手慎重地开口,以极为温和的措辞表达了洗显的状态很不好,基本上离凉不远了,而且他还没有法子,顺便表达了一下惋惜之情还有让莫二切莫过于悲伤。 莫二听得一脸懵逼,傻愣愣地问:“什么意思?” 老国手实在讲了太多,莫二脑子没反应过来,没怎么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谁都知道莫二不可能听不明白,不过是在装糊涂罢了,老国手又一次无奈叹气:“二王子,老夫尽力了。” 莫二依旧不信:“当真一点法子都没有?” “滇越擅长医理,或许卫家主能有法子。”老国手思量许久,给莫二指了条路。 莫二听闻后,直奔崇德殿。 此时崇德殿内,莫一正大摆庆功宴,只有有点地位的都在,而莫二在众目癸癸之下,强行挥开守卫,冲上了大殿。 “老二这是怎么了,如此急躁,这可不像往常的你啊。”莫一似笑非笑,莫二刚刚在哪,他心里有数,这么问不过是多此一举。 莫二这才冷静了点,平静地行过礼,直勾勾盯着卫斯:“王上,我寻卫家主有急事,不知可否……” 莫一:“何等急事?” 莫二一时间支支吾吾,有些话堵在嘴边,不知道该如何交代。 但是洗显的情况不容乐观,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顿了半晌,沉稳道:“事关洗大公子。” 不用细听,一声接着一声的抽气声,此起彼伏,就连莫一也顿了一下,许久,似乎才反应过来,打趣道:“老二,你可真是痴心不已啊!” 洗家失利,莫一早有放弃洗家的打算,这已经不是什么秘密,因此洗显可有可无。 莫二又何尝不知道,不过那日洗显问得那句:若不是洗家人,你还会为我难过吗?一遍一遍在莫二耳边回响,其实洗显早知道了吧,成也是洗家人,败也是洗家人,抛去他的身份,又有谁会为他难过。 会有那个人吗? 或许玲珑会吧! 但是也许只是偶尔间能想起这个人。 莫二不知为何开始心疼洗显,那个人啊,其实还不错,赤子心性,对重要的人,恨不得把一颗心捧出来给他,傻乎乎地为别人考虑,虽然是那么不成熟,幼稚,但是他的心啊!招之若现。 “还望王上应允。”莫二一撩袍袖,直挺挺跪在地上。 莫一轻笑,一张脸也看不出深:“老二啊,这事主动权又不在我手里,我岂能以强权强压洗家主答应,不如你直接问他。” 场面瞬间沉寂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卫斯。 卫斯不动声色:“二王子,我有什么理由要救洗显?” 理由,莫二还真想不出有什么理由可以给卫斯的,但是洗显,洗显,洗显该怎么办? “卫家主和洗显关系算不上好,自然没理由救他,不过就算莫二求你了。”莫二唯一能做的就是恳求。 “求我?”卫斯突然哈哈大笑:“二王子啊,臣可担不起你这声请求。” 卫斯态度坚决,似乎已经将话说绝了,没了回旋的余地,但是,但是莫二还想再试一试。 他双手紧握,自战场上下来,还没顾着梳洗,一身的狼狈,与当场的许多人都格格不入,就好比他和洗显一开始就在番禺城和人格格不入,一个不成器的洗家公子哥,一个心机歹毒的杂种王子,他和他,自一开始或许就被一根无形的线连在一起。 一撩袍子,莫二冲着卫斯的方向猛然一拜,哐哐三个响头,地板咚咚作响,即敲在了卫斯心上,也敲在了所有人的心上。 莫二身份在不吝,也是瓯越二王子,他为君,而卫斯为臣,自古只有臣拜君的份,何时有了君拜臣。 莫一显然被惊到了,顿了几秒:“老二这是干何?” 莫二不置可否:“求卫家主救洗显。” 卫斯不应,莫二又重复了一遍:“求卫家主救洗显。” 重复了三遍,卫斯终是不忍地闭上了眼睛,他不想救洗显这是其一,莫一想彻底断了洗家这是其二,这个人他救不了,也不想救,但是,但是他的心在痛,洗显有什么好,他百无一用,他愚蠢傲慢,就那么一个人就能让莫二如此上心,甚至连脸面和尊严都顾不上。 这个洗显到底好在那了,是不是真如了那句,脸,洗显那张脸长得好看。不过就是具皮囊,百年过后不也是一具枯骨罢了,这般当紧又有什么用。 卫斯低声笑着,沙哑的笑声竟然有几分阴郁。 “老二,注意身份。”莫一先发了话,事态似乎脱离了他的掌控,他不喜欢这种摸不清看不透的感觉,一点也不喜欢,不过洗显,还是死了比较好,虽说洗家伤亡惨重,但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能吞下洗家剩余的实力还是好的。 现在莫二那还能顾得上这些,身份,他的身份当紧吗?一个放不上台面的二王子,有什么重要的,又有什么当紧的。 第四遍,莫二第四遍请求卫斯。 第47章 第四十七章 “二王子,若是我救不了他呢?”卫斯终是不忍心,或许莫二忘记了初见的光景,但是卫斯却始终忘不了那日伸在他面前的那只手,握住了不仅仅是自己的手,还有那颗敏感的心,一眼便是一生。 “老国手说,若是你救不了,那洗显便无药可医,若当真到了这个地步,也只能是他的命,谁也怪不着谁,但是如果是我没尽心,误了他的命,便是我的过失。” “你的过失!你的过失?”卫斯口吻不善,“他与你无亲无故,是生是死,跟你有何干系。” 话是这样没错,无亲无故,无亲无故,但既然认识了,便就有了联系,又岂能称得上无亲无故。 莫二一言不发,但那双眼睛里却透露了一切消息,那般的倔强,那般的决绝,豁出去的不顾一切,震惊了卫斯,让他失了分寸,不禁遮面苦笑。 洗显啊!洗显,我当真羡慕你。 你何德何能遇上了莫二。 帮还是不帮,他早已没了不帮的立场。 莫一最快捕捉到了卫斯的波动,抢先开口:“老二,又何必难为卫家主,这是洗显的命,怨不着任何人。” “王上有事依仗于我,而我也有事情拜托王上,不如王上念在兄弟之情亦或者别得什么,咋俩都各退一步。”莫二直接指明了莫陆的事,既然想要他背锅,那么洗显这事就要依着他,否则这锅就自己背。 莫一被刺了一下,不过他依旧面不改色,笑吟吟:“那的话,洗显好说歹说也是玲珑兄长,洗家主独子,孤岂会置他于不顾。老二可真是关心则乱啊!” 莫二没了心思和他一来一往打太极,既然莫一松了口,一切便就由他分说去吧,而让莫二心生不满,欲与之争辩得则是前半句,似乎提起洗显,加在他前面的赘述总少不了玲珑兄长、洗家主独子,洗显这个人的身份反而被冲淡了。 他就只是他,不是任何人的附庸。 莫二很想帮洗显争辩,但是讲了也不过是纯费口舌而已。 “既然王上发话了,卫家主可否愿意?”莫二的视线像一把钩子,直勾勾穿过卫斯的一切防线,射进了他的心中。 愿意吗? 不愿意,他不愿意救洗显,一直都不愿意。 但是莫二在求他,他不愿意辜负莫二,那年当真不该来番禺,不来番禺便见不着莫二,见不着莫二就不会心软了。 他的这颗心太软弱了。 卫斯闭眼,轻叹了一声:“带路吧!” 洗显的情况当真不好,基本上是在黄泉路上徘徊,他有法子救,不过这个法子对自己的损伤会很大,用滇越卫氏不传的密功为洗显导气,并配以银针保全经脉,方能把他从鬼门关拉回来。 然而施展密功对自己的功体损伤会很严重,既有可能洗显没救回来,自己反而落得更他一样的下场。 卫斯打退堂鼓了。 他犯不上为了洗显,折损自己,他犯不上,只要告诉莫二,这人他救不了就行。 可惜他胸膛里跳动着的这颗心太软弱了、太容易心软了。 只要一望见莫二,他就没了勇气。 “卫家主,可有法子。”卫斯太沉默了,沉默到让莫二看不透,既然看不透,便容易生忧虑,有了忧虑便容易害怕,是的没错,莫二害怕了。 他害怕的情况算不上多,但也绝对不少。 他怕自己殒命,过去的二十余年来一直设法保全自己,装疯卖傻也罢,机关算尽也罢,为得不过都是自己。 然而,此刻他有了新的恐惧。 他怕洗显殒命,什么时候起,到底是什么时候起,洗显在他心里的位置竟然这么重了,这种感觉不仅不对也不好。 但是早已无法抽身而出了。 深陷泥潭,退无可退。 “我的确有法子救他,不过若是我救他,对我自己则会造成很大的损伤,轻则功体被破,卧床不起,重则殒命。” 卫斯是故意的,他可没有成为默默无闻的英雄的觉悟,捂住自己的伤口自怜自哀,他就是要莫二知道,如果自己救洗显,自己会受伤甚至会死,他要莫二痛苦,要莫二难过,要莫二选择。 莫二抬眼,眼神里波光荡漾,他已经做出了选择。 其实这个选择并不难,一句:“想必卫家主还有别的法子,直言不讳吧。” 没错,卫斯是有可以规避风险的法子,他可以让自己的损伤降到最低。 “我需要一个媒介,在我和洗显之间充当传导作用。” 不用细言都能猜出充当这个媒介很危险,但是莫二甚至没有犹豫,放在往常,他一定会来来回回思量自己的利益,但眼下,他甚至想不起这茬,直接应了下来。 “可能会死。”卫斯阴森开口。 莫二不置可否:“卫家主动手便好。” “他当真就那么好,值得你以生命想博。”莫二的不管不顾,让卫斯很不喜,他几乎气急败坏,语气极差,几乎是嘶吼出来的,宛如困兽的最后一博。 这个问题太多人问过,似乎卫斯也问过。 过去莫二给出的回答是什么,莫二自己都快忘记了。 洗显好吗? 不好,洗显脾气差,性子轴,不懂变通,想来想去,还真和莫二欣赏的人不同,莫二喜欢聪明人,因为聪明人懂得自己想要什么,也知道自己的实力和底线,相处起来很轻松。 洗显不是这样的人。 他和聪明之间甚至隔着天堑,他会傻兮兮地思考洗玲珑的利益,舍不得用她换取自己的利益,会傻兮兮考虑洗玲珑的幸福,即便洗玲珑素来瞧不起他,他会考虑满城的百姓,即便是担上骂名。 但是就这么一个不剔透的人,却莫名真得可爱。 或许是被洗显的傻气传染了吧,莫二才不记得谋算自己的利益。 “这是莫二私事,卫家主又何须追根究底。” 莫二不想提起洗显。 “好好好”三个好字,一个比一个吐字有力,卫斯气急,轻哼一声:“那便二王子准备好了。” 莫二冷静:“我需要如何做?” “握住洗显的手。”卫斯的口气更冷。 莫二紧紧攥着洗显的手腕,触感很冰,与自己火热的掌心截然相反,这个人还有呼吸吗? 他颤抖着手靠近洗显鼻间,感觉到还算温热的气流,一颗提起来的心才算放下。 活着便好,活着便好。 “我会为你伤心,只为你这个人伤心。” 莫二不知怎么想得,靠近洗显耳畔,轻声讲道,就好像声音一大就会惊醒他,那般的小心翼翼,卫斯前所未见。 “够了,准备好。”卫斯打断莫二。 他运起密功,炙热的气流穿过莫二,好似烈火焚身,并且越来越热,似乎有人将他架在火上烘烤。 莫二的额角全是水,汗水迷着了眼睛,顿时连眼都睁不开。 “如果你晕倒了,一切就白费了。” 意识早已模糊的莫二,迷迷糊糊中听到了这句话,一下子像是被雷击中,瞬间清醒了起来。 他咬牙承受着。 转而炙热消失,随之而来的是寒冷,刺骨的冷冽让莫二瑟瑟发抖,一瞬间,他觉着自己的血液都已经结冰冻结在了一起,他的手已经没了知觉,唯一的念头就是,握住,握住这双手,不可以松开,一定不能松开。 卫斯十指变换,数枚银针飞舞,皆落在了洗显的要穴上。 莫二一直看着,即便他话都讲不清楚,依旧讲道:“卫斯,你千万别做什么无用的举动。” 卫斯不置可否,莫二认识穴道他一点都不惊奇,惊奇地是即便这样了,还时刻关注着洗显的情况,自己都坐不稳了,还关心别人。 卫斯声音沙哑:“什么无用的举动,你既然担心我动手脚,又何必求我帮忙。” 莫二:“我不知道,我觉着我看得透你,又觉着看不透。” 卫斯轻哼:“还有你看不透的人,你是看不透还是不愿看透。” 说话间,卫斯收了针。 “好了。” 卫斯话音才落,莫二就坐不住了,直挺挺地倒了下去,昏死了过去。 其实莫二一直在硬撑着,全凭一口气吊着,眼下听闻洗显没事,这口气散了,便人事不知。 不断有鲜血从他嘴角流出,好似一个破败的娃娃。 卫斯凝视着他:“我还以为你有多厉害。” 说话的同时,卫斯手搭在莫二手腕上,他的脉搏很紊乱,似有似无,好似下一秒就要消失。 莫二的心不在自个身上,但自个却控制不住这颗心。 那日为何要遇见,为何要遇见,若是不相遇,不相遇该要有多好。 卫斯哑然失笑,笑着笑着,眼泪竟然出来了,原来自个也有泪啊!当真是讽刺。 要走的步伐终究是落不下,三枚银针封穴,为莫二留下了一丝生气。 “老先生,余下的就交于你了。”卫斯淡漠道。 最后看了一眼,卫斯推门而出,边走边告诫自己,不能在看了,在看恐怕自己忍不住,一剑劈了洗显。 每一步都异常沉重,沉重的心事掩在暮色里,孤独的身影被逐渐发大,拉长,出了这扇门,卫斯又是卫斯了,阴郁恐怖的卫家主,看不清深浅的卫家主,冷心冷情,行尸走肉。 洗显身体素质好,自然比莫二先醒过来。 他醒来时已经是三天后,夕阳西下,落日的最后一丝光虚虚晃在他身上,那么暖,那么温柔,好似缥缈梦境,其实这三天他做了一个美梦,梦里的情形已经记不清了,不过他似乎瞧见了莫二。 第48章 第四十八章 “洗大公子,您醒了,我这就去找王妃过来。”察觉到洗显清醒,最近服侍的医者行色匆匆,急着去叫玲珑来。 洗显刚醒,反应了好一会后问:“莫二呢?” “二王子尚未醒来。” 医者小心翼翼观察着洗显的神色,这些时日来,他听闻过不少洗显和莫二的关系,眼下,越看越起疑心,尤其是洗显的反应,好似这种言语不清的关系又坐实了不少,因此嘴上恭敬,心里也少不了鄙夷。 洗显不思其解:“怎么回事?” “哥哥这次能醒来,还要多亏二王子,若不是他求卫家主救你,你多半就陪父亲去了,哥哥下次千万不可如此鲁莽了,毕竟父亲去了,玲珑就只剩下你这么一个亲人了,若是你也不在了,玲珑歹要有多么伤心。” 日日来看洗显一次的玲珑恰巧赶上了洗显醒来,也听到了他的话,因此开口言道。 这话理是不差的,但是洗显越听越别扭。 “不过月余,玲珑你就沾染了王城里讲话的习俗,事事只点一分,不过玲珑,我人笨,又不像莫二那般善于揣度心思,不清不楚的话我怎么能听得分明。” 玲珑不置可否:“哥哥那里笨了。” 洗显苦笑:“我那都笨,玲珑直言吧!你是我妹妹,你不会害我,而我也不会让你难做。” “算了。”犹豫再三,先是玲珑败下阵来:“等哥哥好点,你我在说吧!” “不在坐会?”瞧着玲珑要走,洗显开口挽留。 玲珑摇头:“不了,哥哥。”临走前,好似不放心交代,“二王子还没醒,不过不会有生命危险,你也莫过于担心,自个养好伤要紧,过不了多少时日,他自然能醒。” 玲珑来得急,走得也急。 行色匆匆的步履昭示着她的焦急,而洗显长叹了声。 “莫二人呢?这一切又是怎么回事?”洗显转脸问伺候他的医者。 原本医者不想答得,洗家早已今非昔比了,洗显的身份也远不如从前,他说好听点是王妃兄长,实则不过是一个随时能被人抛弃,一无所有的废物,要不然,为何王上一直没承认他是洗家主呢! 没了洗家,单凭他洗显翻不起什么浪。 想到这层,医者对洗显的态度不由得怠慢了下来。 医者爱答不理随口解释了两句莫二的情况,虽然对方没说多少,但是洗显还是抓住了关键点,莫二为救他,将自己陷入了绝地。 这个真是好笑,绝顶地好笑,他洗显何德何能,少了父亲,就连一个下人都敢骑在他头上摆脸色,而莫二为何救他,他哪里值得被人救了。 越想越可笑,洗显不由得失笑,面皮抽搐,竟有几分狰狞。 “他在那?”洗显凝声。 医者敷衍:“庆春园。” 庆春园紧挨着南偏院,用不了几步路,洗显立即起身,打算过去看看,然而他实在伤得不轻加之又是才从昏迷中醒来,哪能经得起这种折腾,才下地,就双膝发软,一个趔趄摔倒在了地上。 一旁候着的医者也不见来扶的,平静地站在那看着。 虎落平阳被犬欺,想当年,他洗显在番禺城是如何呼风唤雨,人人巴结,没想到,没想到,不过一年,一切就天翻地覆了,一个不入流的阉人也有胆子怠慢自己。 洗显越想越气,他握紧手掌,即便手掌已经泛白,依旧没松下气力。 缓缓站了起来,一步一步,缓慢地扶着墙走出了院子。 庆春园,西侧房。 隔着一扇门,莫二就在门那边。 洗显静静站着,他整理了下衣袍,让自己看起来一如既往,强悍不可侵犯。 “洗大公子。”开门的人不咸不淡点了下头。 洗显像是没看见:“出去。” 屋子里的等着伺候的三个人依旧站着不动,洗显加大了声量:“出去。” 几乎算是咆哮,盛怒的洗显格外煞人,锋利的,锐不可当的气势惊得所有人退了一步。 “出去。” 又是一遍,这次的音量低了下来,但是语气异常不善,像是淬着毒的刀锋,而每一个被扫视到的人,就好比被一条饥肠辘辘的毒蛇盯上了,只觉着寒气涌上了身子,不由自主地开始抖动。 等着伺候的人颤颤巍巍地退了出门,即便是在门外,六月的天,炎热难耐,依旧觉着冷。 洗显缓步行至莫二身边,莫二睡得很沉。 紧紧闭着的眼睛,让洗显心里一哆嗦,这般安静,让他产生了错觉,就好像面前的这人已经成了具尸体,真真的莫二死了,他恐惧地伸手探查莫二的脉搏,发现手下依旧想起清晰有力的跳动,一颗无处安放的心落了下来,不偏不倚,正好是胸口的位置。 “莫二,你为何救我?”明知莫二听不见,但他依旧问莫二,那般急切,好似这个答案有着异样的魔力。 贴近莫二,洗显才看清,莫二的左眼皮下有一颗朱砂痣,那般艳丽的红色,几近妖艳,如血一般的颜色越看越不吉利。 他伸手缓缓替莫二遮住:“老人说,眼下有朱砂痣的人生来命苦,怪不得你活得这么累。” “睡一会吧,在醒来,万事逢凶化吉。” 不知在安慰谁,或许是在安慰自己吧!毕竟莫二听不见。 “你怎么在这?”身后传来一声冷厉的质问。 洗显抬起头,往后看,是卫斯,由于逆着光,卫斯的神情看不分明,不过转瞬即逝的憎恨尚未逃过洗显的眼睛。 卫斯似乎对自己有敌意。 但是洗显想来想去,他压根不认识卫斯,何谈得罪他。 滇越卫氏一向封闭,洗显见都没见过他几次,谈何得罪他,因此难免寒下了脸。 一张俊脸上布满寒霜,生生多了几分肃杀破了原本的女气,美艳不可直视,竟叫卫斯看傻了眼,怪不得莫二会喜欢这人,但凭这张脸,到还有真有几分资本。 不过一个男人,又不是女人,竟然也靠姿色过活,卫斯心生厌恶,不咸不淡瞥了洗显一眼。 “我来看莫二,跟你有何关系。”洗显的直觉很灵敏,早瞧出来了卫斯的鄙夷,不过这二十余年,太多人在背后戳着他脊梁骨,洗显早就见怪不怪了,哥几个月前,或许还会跟他动手,但是时过境迁,他心境也平和了下来。 卫斯轻笑:“看他有什么用,你能做什么,你连你自己都救不了。” 这三个问题把洗显问住了,是啊,他连自己都救不了,自己活着还要一次次依靠莫二出手,自己来这除了能给莫二增加烦恼,还有什么用!! 他洗显还有什么用!! 突然洗显像是承受不住,退了一步,矮下身子,扶着胸口,哈哈大笑,甚至连眼泪也笑出来了。 “那又如何,他乐意救我,你管得着吗?”洗显披散着头发,墨发中露出一双眼睛,微挑的眸子依旧是不可一世,好似天老大他老二。 卫斯气急:“你……你……你不要脸。” “呵” 一声轻哼,洗显又成了过去那个洗显,傲气凌然,不可一世,缓慢地走出屋子,但在经过卫斯前,停了一下,顿时两个差不多高的男子,相对而立。 “没办法,谁叫他喜欢我这样的,听闻卫氏医毒两绝,相必卫家主更是个中高手,不如你照着我的脸给自己刻一张新的,说不定莫二能对你另眼相看。” 临走前,洗显恶意撞了卫斯一下。 徒留卫斯一人留在屋子中,若是有可能,卫斯会当场捏死洗显。 养伤的日子总是枯燥无味的,尤其洗显还是不喜欢静得人,被迫待着的滋味让他浑身不得劲,而莫二据说是在他见卫斯的第二天就醒了,不过他没在去过庆春园,而莫二也没来过这儿。 一晃五日,伏波将军病重,基本上药石无医的消息传遍了番禺城,大梁的军队也退了五十里,一时半会没法子攻城了,莫一也调动了番禺城周围汕阳、白谷等四城的兵力回来支援。 瓯越似乎又站了上风。 快七月了,日头毒的厉害,洗显才出去练了会武,鞭子都没挥开,便头昏脑涨。 他又只好进屋,触手摸到一杯茶,才入口,便喷了出来。 烫,太烫了,洗显的舌头火辣辣得疼,八成是起泡了。 这么热的天,还上这么热的茶,不用想也知道是故意的,洗显下意识捂住嘴,但心里的火气腾腾往上涨,终是一脚下去,连桌子带椅子全飞了出去,瓷杯瓷壶碎了一地,汤汤水水撒得到处都是。 几滴溅到了准备进门的莫二,不过隔着衣服,莫二也没觉着烫,只是微微发热。 “这是又怎么了,又有谁惹得我们洗大公子发怒了?”一如既往不正经的调笑口气,让洗显恍若隔世,明明也就十余日没见,但是洗显却觉着过了一辈子那么久。 洗显愣愣道:“没什么。” 不过他被烫得厉害,以至于话都讲不利索,含含糊糊得一句话,让莫二愣了半晌,问:“舌头怎么了?” 洗显竟然觉着委屈,喃喃道:“茶太烫了,被烫着了。” 莫二疾走了几步,来到洗显面前:“把嘴张开,我看看。” 他挨得极近,进到洗显基本都闻见了他衣服的皂角味,很淡就和他这个人一样。 “张开,我看看。”莫二不知怎么想得,直接上了手,捏住洗显的下巴,想强行掰开。 这动作暧昧得有些厉害,洗显红着脸:“你先放手。” 一声惊呼,莫二下意识回头去看,应该是南偏院伺候得小宫女听见了响动,跑来查看的,但没想到一来就看见了这么一幕,吓得她手里的托盘都扔地上了,呆呆愣愣得跟一根木头桩子一般立在那,嘴张得基本能塞进去一个拳头。 “怎么了?”莫二好声好气问。 小宫女瞬间惊醒,连托盘都没捡,转身就跑,好似身后有饿狼一般,走慢了就身首异处。 “她这是怎么了?”莫二不解反问洗显。 洗显低低咳嗽了一声,而莫二依旧保持着原先的姿势,一手捏着洗显下巴,一边又往前靠近了几分,二人之间的距离更小了,空气胶着在一起,彼此的之间呼吸相连,许久,洗显先偏过头去:“她可能以为你要亲我。” 莫二讪笑着松开手:“哦!” “对了,这么热的天,你还要这么滚的茶。”莫二搓着手,似乎洗显皮肤的触感还留在手指间。 “我又不是傻汉子不知冷热。” 莫二若有所思:“那就是有人特意准备的。”随后又上下打量了一番,见洗显没缺胳膊少腿,心里竟然微微松了口气,“你最近还好吧?” “嗯”洗显点头。 莫二说不上信也说不上不信,若有所思的想着什么,洗家落败,他的处境莫二有所了解,这座王城就是这样,趋炎附势,没有永远的敌人,自然也不会有永远的朋友,莫二以前就是这样走过来的,对其中的辛酸苦楚门清儿,但是洗显能受得了这份委屈吗? “该不会有人欺负你了吧?”莫二像哄小孩子一样,揉着洗显的脑袋,将他束好的发冠都揉开了,一头长发散了开来,遮住洗显的脸,叫他越发的委屈无辜。 第49章 第四十九章 “有没有?”莫二又问了一遍。 莫二对自己好,洗显清楚,但是他见不得这样子的好,就好像自己是不知事的孩子,而莫二的处处纵容让他心里慰贴的同时,有一种讲不清的别扭。 “你好像我爸。”洗显鼓囊道。 莫二多么精明的人,岂会猜不出他话中的意思,想来是委屈到了,然而他依旧是嬉皮笑脸,伸手弹了一下洗显的脑门:“我在努力,也不能有你这么大的儿子。” 洗显被逗笑了:“滚蛋,别占我便宜。” “这算占便宜,那这儿?”莫二或许是脑子抽风了,跟个多少年没见过姑娘的登徒子一样,挑/逗意味很重挑起洗显的下巴,眯着眼睛靠近。 饶是洗显见多识广,也没见过这架势,红云自脸颊一路蔓延到了脖颈,眼见着洗显都快煮熟了,莫二嬉笑着松开手。 别看莫二表面装得跟个人似的,镇定得不要不要的,但是他心里比洗显还慌,望着自己爪子感慨道:怎么这么贱呢? “你……你来……来干什么?”洗显讲话都结巴了。 莫二哑然失笑:“看看你啊,怎么样?有人欺负你了?” 话题又绕回了一开始,洗显皱着眉一言不发,不过莫二已经明了了,他想安慰,但是又觉着开了口,万一伤着洗显面子该怎么办?不开口心里又堵得慌,来来回回一句话憋在心里,竟把他脸都憋红了。 其实他有得是法子即不落洗显面子,又安慰到这人,但是想来想去又皆觉着不妥,觉着自己讲得每一句话都带刺,万一伤着洗显该怎么办? 莫二踌躇了起来,连带着目光都躲闪了起来。 不过这份躲闪在眼中有了另外的含义,洗显原本火烫的心都冷了下来,这些日子来的疑问不由得浮上了心头,“你为什么要一次次的救我?我洗显自认为没什么好的,有哪里值得你如此相待!” “我答应了洗家主照看好你。”莫二不知怎么想得给出了这个答案,其实洗家主所托只是其一,更多的还是因为洗显这个人,要不然瓯越王还把莫一托付给他,也没见他有多上心。 但是洗显信了,没想到他父亲的面子这么大,就是死了也又庇护了自己,说不上来的可悲萦绕在心头,难不成终其一生他都要活在父亲的阴影之下。 “你的伤怎么样?” 空气沉默了下来,洗显突然想到莫二其实伤得不比他轻,甚至还更重一点,来来回回几次折腾,他身子骨又弱,还为了救自己又被重伤了一次。 总得算起来还是自己对不起他。 “没太大的事,别挂心上了。我今个找你主要为得是另一件事。”莫二记下了洗显的处境,明面上不表,暗地里却想着如何帮他摆脱现今的处境,不过这事虽说关键,但现今的重中之重却不是这个,而是另有其事。 莫二正经起来,洗显双臂环胸,等着他的下文。 “经此一役后,贺州基本上成了座死城,在夺回的意义不大,而洗家根基却在贺州,没了贺州,洗家就如同无根浮萍,飘摇不定,加之连年战乱,东越死伤严重,据传闻东越一族十户不见一男丁,余下的日子,你可考虑过该如何过!” 洗显沉默了,余下的路该如何走,决定权岂在他手里,不过莫二来找自己,就说明他有注意,“那你的意思是?” “玲珑这些日子找过你吗?”莫二突然发问。 “找过,不过没讲话,只叫我好好养伤。” 洗显的眸子沉了下来,浓重的黑色蕴藏着无限的悲伤,压得莫二喘不过气来,一时间,他竟然开始怀疑今个来找他是对是错。 “那你可知她找你为得何事?”莫二异样得认真,心里一遍一遍敲定着计划,想着如何开口解释。 然而洗显冷静道:“她没说,不过我猜出来了,她希望我让出洗家军以及东越的领导位置。” 莫二吃了一惊,他还以为洗显懵懂不知,把想好了的话全咽了下去。 “那你的意思是?”他问得认真。 洗显答道也认真:“莫二,那你呢?” “如果我怀有和玲珑一样的想法呢?” 洗显一言不发,静静站着,然而莫二心里发毛:“你不适合这种纷繁复杂的局面,退出吧,做一个富贵散人,好好活着,乐得清闲。” 莫二掏心窝子的话,现今瓯越的局势乱象频出,生生死死谁也看不清楚,自个在其中浮沉就够了。 洗显依旧沉默,压抑的空气,逼迫着莫二非说些什么,“洗显,你知道,不是我看不起你或者瞧轻你,而是洗家破败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任谁也回天乏术,你呢,不是一向不喜欢战争、不喜欢权利争斗,退出这场局后,和以前一样逍逍遥遥有什么不好,品着美酒看花开花谢,白云苍狗,一日一日。” “和以前一样?和以前不一样了!不过我会放开洗家军和东越的领导权。”洗显愈加冷静,莫二就愈加担忧。 他有点握不住洗显的想法,以为洗显是因为自己说他领导不了东越而赌气,讨好地捏着他袖子,轻轻摇晃:“我没有说你不行的意思,只是觉着你不合适,没!不是说你不合适,只是……只是……” 他越解释越乱,伶俐的口齿糊在了一起,翻来覆去,越描越黑,反倒急了自己一身热汗。 “你别生气,我……你……”饶是莫二,也词穷了。 洗显不明觉厉,浅笑吟吟:“没,我知道你意思,你用不着解释的。” “你不知道,真的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莫二算是急了,就连他自个都说不清楚为什么能着急成这个样子,以至于洗显的一举一动都另有深意,清浅的笑容成了嘲讽,宛若一根针刺进了他心里,不由得后悔,什么时候讲不成,偏这个时候讲,明知道洗显被人怠慢委屈到了,还火上浇油。 怎么这么笨呢!! “我想说……想说”心里一堆话但都压在了嘴边吐露不出来。 洗显哑然失笑,直接捂住莫二的嘴,明亮的眸子里星星点点:“我知道你的意思。” 二人靠得极近,进到莫二几乎能数出来洗显有几根眼睫毛:“不用跟我解释什么,我这里明白。” 洗显指了指自己的心脏又指了指莫二。 “想来是我打扰了哥哥的兴致。”突然而至的玲珑惊得莫二一把推开洗显,由于莫二动作太大,以至于洗显退了两步撞到了墙上。 莫二故作迷章地回头:“王妃前来所为何事?” 玲珑言笑晏晏:“二王子叫我王妃也过于生疏了点吧,咱们好歹也算是自幼一起长起来的,论交情,先前我与二王子还要更好一点。” 莫二轻咳了一声,不置可否,往昔,他和洗显不对付,二个人之间没少起冲突,许多次还是玲珑拉得架,按道理来说的确交情更好一点。 “先前是先前了,今日不同往日。”莫二依旧疏离地恪守着规矩。 玲珑哈哈大笑:“好一句今日不同往日,这么讲来,咱们这么多年的交情就算白惜了!” 洗显自从被推开后,就一直靠着墙,没动弹过,眼下换了个舒服的姿势,一条腿交叠在另一条腿上,好暇以整:“玲珑,你有话就直讲吧,别整这么多虚的,你的要求,哥哥还能不答应。” 玲珑轻哼了声,似是在为自己没从莫二哪里讨到便宜而生气。 “哥哥说哪的话,我不过是来看看你。” 洗显沉声:“玲珑!” 他已经有些认不到眼前的女子了,她妹妹光明磊落、气度傲然,从来不屑于用这些乱七八糟的手段心机,而眼下这个步步为营、心机深沉的女子,哪还有一点他妹妹的影子,或许剩下的就只有这张脸了吧! 是他毁了她,还是洗家毁了她,洗显已经分辨不出了,除了心痛之外,更多的竟然是无奈和心酸。 玲珑沉眉,正色道:“我要讲得话,二王子怕是已经猜到了,也讲与哥哥听了,哥哥的意思是?” 她在南偏院安置了眼线,洗显的一切消息都她的掌握中。得知了莫二来了南偏院,她来得路上设想过许多种该有的情况与应对的法子,东越和洗家军的领导权她一定不会放手,不过,莫二是个麻烦,他既然能猜到自己的想法,就一定会有应对的措施。 玲珑紧了紧手指,静静等着洗显的答案,虽说这个答案她心里已经有了数,但还是要亲耳听听洗显说,听听她这个哥哥有没有自知之明,念不念兄妹旧情。 “父亲自始至终都希望你继承洗家主的位置,可惜奈何你是个姑娘家,天不遂人愿,如今父亲去了,我就照着他的意思将洗家和东越托付给你,至于你想怎么做,我猜不透,也不想猜,不过念在你也是洗家人的身份上,给东越留一线生机吧!” 洗显平静又沉稳,不过月余,时间在他身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把他打磨成了一个真真的男子,不再是往昔那个任性骄傲的公子哥,若是说过往他是一把锋芒毕露的宝剑,那么现今他就是一把入了鞘的利剑,光芒不再。 “你这话当真?”玲珑想过千万种情形,唯独没有这一种,东越风光不再,但依旧是战神的部落,他们依旧锐不可当,他们依旧战无不胜,随随便便就放弃了无上的权利,洗显真是愚蠢至极,不对,这其中或许有阴谋,洗显没那么精明,一定是莫二又在背后谋算着什么。 思至此,玲珑的眸色越来越深沉。 洗显冷静:“你比我聪明,能耐大,东越和洗家军的未来交由你决定并无不可,但是玲珑,我希望你记住,你是洗家人,生是洗家人,死也是洗家人,切莫辜负了东越百姓对你的新人和忠诚,他们已经太苦了,留给他们一条生路吧。” 玲珑:“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你忘了,那日我没让人泼那盆水。” 是啊,出嫁那日,洗显拦住了喜娘,玲珑还记得洗显说:她洗玲珑生是洗家人,死是洗家人。 生生死死永远站在她身后的洗家和东越! 哥哥,谁说你笨,你跟莫二比起来不逞多让啊!他智多近妖,看得透事事走向,而你杀人诛心,牢牢困住了落进你网中的人。 我洗玲珑就是那尾呆头呆脑的鱼,傻乎乎钻进了你的网中。 玲珑缓缓闭上了眼睛:“我知道了!” “二王子”玲珑临走前喊了一声,“可愿去我宫中尝尝今年新制的茶。” 莫二若有所思打量了眼玲珑,似是在考量他找自己为得是什么事情,半晌,点了点头:“恭敬不如从命了。” “我也要去!”洗显插嘴道。 玲珑摇头:“哥哥那是喝茶的人,改日请你喝酒可好,再说我和二王子有些知心话要讲,你来不合适。” “知心话?”洗显狐疑,“你俩能有什么知心话要说的?还不能让我知道,一定有鬼!” 莫二顺手揉了几下洗显的头发,把他本就散乱的头发揉得愈发杂乱不堪,其动作没什么温情,反而倒像是逗弄不听话的狗狗。 “乖乖待着,我待会再回来找你。”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道有没有人看啊!!!! 单机的日常好难受 如果有宝贝看文 请不要客气的留下一个评论好吗? 作者君血条几乎空了 哭唧唧 第50章 第五十章 他跟玲珑出了门,拐了个弯,就是先前王妃住得有仪宫,不过现在已经废弃了下来,没了宫人伺候的花木枝枝丫丫,突兀残破。 “怎么?”莫二开口询问。 玲珑:“若是玲珑请求二王子放小六一马呢?” 随着这些时日大梁退军,莫陆和亲的事已经被摆在了明面上,就连莫陆也听到了风声,然而由于莫二的伤势没好利索,他便一直拖着没去见莫陆,渐渐得这事就被搁浅在心里,若是玲珑不提,莫二也没意识到时机到了。 “王妃是有感而发吗?”想到玲珑为何会嫁给莫一,莫二不由得惆怅了起来,原本应该翱翔天空的雄鹰硬生生被折断了翅膀,蜷缩在牢笼里,竟然也学会了牢笼中的生存手段。 玲珑苦笑:“不是,我为得不仅仅如此。” “那是什么?” 玲珑目视莫二,她的眉眼和洗显很像,一样微微上挑,全神贯注时,这双眼睛中似乎就只有你一个人,不过莫二很少能在洗显那见着这样的眼神。 洗显素来是一种似笑非笑的,很少会正色起来。 玲珑正色:“若是我说为了家国。” “家国”莫二微微叹了口气,“你见过余夫人。” 玲珑惊讶,她似乎不认识这个人:“余夫人?” 莫二:“就是沈夫人,不过她更希望被称为余夫人。” 说话间,莫二认真想了想,沈夫人其实并不常出现在公众视野中的,尤其是和王城基本上没任何联系,玲珑能认识她的机会怕就是在象郡那次了。 这个余夫人看起来能耐不小啊,不愧是伏波将军最为看好的女儿。 然而细想又觉得不对,若是玲珑认识余夫人,那么他让人把余夫人挂在城墙上时,玲珑的神态也太自然了点,不见一点悲哀,就好似是两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 玲珑没那么重的心机,那么只能是她带余夫人先赶往城门的那段功夫,余夫人跟她讲了什么。 若是这样,那么余夫人果真是女中诸葛,心机胆识深不可测啊!可惜了这个人。 “你觉着这是最对的选择吗?即便是越人不复存在。”莫二薄凉地开口。 是最对的选择吗? 玲珑被问住了,她也不清楚这个选择对不对,但是她和莫二不同,自十三岁起随父出征,至今六年有余,她见了太多流离颠沛、生离死别,这一秒活着,不代表下一秒还活着,即便父亲还在,他都不一定有法子能保住瓯越不死,更何况父亲没了,谁还能在下一次大梁攻城时护住瓯越。 她洗玲珑自认为没有那个能耐。 或许融入大梁对全城百姓而言是最好的选择。 毕竟只有活着才有未来。 “难不成悉数战死才是正确的选择吗?”玲珑一挥袖子,留下莫二一个人待在园子里。 什么才是正确的选择? 满园的花木生机勃勃,无忧无虑地延伸着枝杈,若是能像这些花木一般,不问主子是谁,只顾自个长自个的就好了。 莫一执政的第一年,乾元元年六月二十五,大梁武帝走到了他生命的最后一天,武帝殡天,征南军按命撤回湘州。 隔天,伏波将军派使者入番禺城商谈议和一事。 莫陆和亲的事板上钉钉了,容不得变更。 淑梓亭,莫二尚未走近,就听见了莫陆的哭声,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全无往日的风采。 “别哭了!”莫二于心不忍,掏出自个的手帕递给莫陆。 莫陆猛地抬头,狠狠瞥了莫二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决绝地打掉莫二的手:“他们说,叫我和亲的建议是你提的。” 莫二没反驳,也没出声,只是微微叹了口气,别过眼去,不再看眼前的少女。 “我一直不信,虽说夹着大哥,我俩的关系不好,但是兄妹情分还是有几分的,没想到你真真要把我推入火坑。”莫陆恨极,她讲话还带着气音,字字句句往莫二心窝戳。 “我一直以为我不算你兄长。”莫二冷漠。 “你……你……”被戳穿了的莫陆面上发红,她在王妃的影响下,还真没把莫二当成自己家人,现今不过是情形所迫,病急乱投医,跟莫二套近乎而言。 然而她的那点小心思在莫二面前就显得可爱多了。 决定由谁下得,莫二不想告诉她,就好人做到底,替她保留最后一丝希望吧! “别哭了,哭也是没用的,曾经有个人跟我讲,既然身在这个位置,就要为自己的百姓考虑,你身后站着一万万瓯越百姓,从来都不只有自己,别在耍性子了,该长大了。”莫二想到了劝玲珑嫁给莫一的那天,他似乎总是要做这种出力不讨好的事情。 “为什么就和着我牺牲,就因为我姓莫吗?如果是这样,我不要这个姓氏了。” 莫陆耍赖的话惹得莫二哈哈大笑,这个莫陆,这个他很少接受的同父异母的妹妹简直被人护得太好了点吧,连这种话也能讲得出口,不做莫家人,哈哈哈哈,莫家人岂是想做就做,不想做就不做的。 “莫陆!”莫二愈加严肃,“你享受了身份地位带给你的便利,同时也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我享受了什么便利?从小到大,我想做的,母亲从来不叫我做,她总是说女孩子家家就应该好好待在屋子里,于是我从早到晚,从春到冬,只能一动不动地看着同一轮太阳升起落下,有时候我很羡慕鸟儿,就起码他们自由。”莫陆仰头望着崔灿的蓝天,眼神里的竟是羡慕,她心中有广阔无垠的天地,有万紫千红的花蕊,但等着她的不过是从一个囚笼到另一个囚笼,说不上那个更好一点。 莫二极细微地叹气:“你最起码吃穿不愁地坐在这儿思考这些事,有些跟你同样大的姑娘,要思考让自己如何活着,思考让家人如何活着。” “你知道吗?自五年前起,番禺城内的店铺关了不少,但是鸟儿胡同却一日胜过一日热闹,接连开张的花楼里有多少你这么大的姑娘,需要为了让自己和弟妹活着,不得已做尽了腌臜事。” “那又如何?”莫陆捂着耳朵摇头,“她们怎么过活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又为什么需要为她们考虑,人活着为得不都是自己,你别把话讲得冠冕堂皇,你如此积极劝说我,为得不就是自己活着吗?” 她见莫二不说话,越发得寸进尺:“你敢说不是吗?” “如果我说不是就是我虚伪了,没错,我劝说你为得是让自己活着,进了花楼的姑娘为得是让自己活着,而你要做得也是为了让自己活着。百姓有百姓的苦楚,王公有王宫的苦楚,离了这个姓氏,你要靠什么让自己活下去?” 莫二问得认真,一针见血戳中了莫陆痛处。 “他们能活下去,我凭什么不行?”莫陆坚强,那般的不服输,像极了莫家人。 瓯越莫氏从九越最弱的一族,受尽欺凌,到统一九越,靠得不就是这股不服输的顽强吗? “那你是能上阵杀敌还是耕地织布,亦或者能受得住千千万万的男子。”莫二喜欢莫陆身上的韧劲,但是该泼的冷水还是要泼的,生在一个位置又一个位置该负的责任。 莫陆焉了下来,耷拉着脑袋,莫二嘴里的生活是她无法想象的,从出生起,她就是被人捧在手心里的小公主,百般疼爱,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一个她听都没听过的黑暗世界突兀地闯进了她的生命。 堂而皇之地告诉她,你梦想中自由味道并不芬芳,反而恶臭无比。 莫陆接受不了。 她怒目圆睁:“你在骗我。” 莫二没有被冒犯的愤怒,一如既往,甚至更平静一点:“身处一个位置就有一个位置该尽的责任,你不能一边享受着这个位置为你带来的有待,而另一边到了需要你尽责任的时候,反过来唾弃你处于的位置。” “什么意思?” 莫陆没听明白,莫二这话太绕口了一点,什么责任,什么义务,什么优待把她搅和得乱成了一团。 “自己好好想想吧!”莫二顺手亲昵地拍了拍她的脸,“别哭了,难看!身为帝姬就要有点帝姬该有的做派。” 离了淑梓亭,莫一那边就派人请他,或者准确来讲,莫一嘱咐人,避开帝姬。 以至于请他的人在淑梓亭外等了至少半个时辰,见了莫二出来,立即上来,火急火燎,抓起莫二就跑,连什么事情都没讲清楚。 崇德殿内,莫一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但是还要保持着好形容,把怒火压在心里,依旧浅笑吟吟解释道:“或许老二有事耽搁了,诸位卿家在等一会。” 一面是仁慈开明的君主,一面是狡猾残忍的杂种王子,莫二人未到,满朝文武就已经站好了队。 这群本来就是来兴师问罪的人,眼下更有了发作的话柄。 以至于莫二才到崇德殿,气都没喘匀,就有人指着鼻子问:“莫二,该当何罪!” 作者有话要说: 收到新评论,开心 多写了一章 希望宝贝们喜欢 么么哒 第51章 第五十一章 “我这是犯了什么罪,还请王大人明示。”莫二压下喘息,姿态风流,就差一把折扇,便是街头酒坊不醉不归的风流浊世公子。 “岂有此理,莫二!”红鼻子的老臣生起气来,他的鼻子扩地更大,也更红了,似乎这张脸上就只剩了这个大鼻子。 一上来就如此不吝的老臣叫王尧臣,他仗着自己开朝元老的身份一向不把人看在眼里,即便是瓯越王还当政的时候,他也肆意妄为惯了。 说好听点是死谏之士,抛去生死,直指王室不公,但是话讲难听了,他就是一个冥顽不灵的老糊涂。 但是莫二尊敬这个硬骨头的老人,因此说起话来还留着三分情面。 “王大人,咱们有话好好说,别吵吵,否则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咱们这是菜市场。” 王尧臣冷哼:“莫二,老夫没什么好和你这种奸佞小人讲得,你直接认罪知错便是了。” 莫二尚未开口,就被人直接素质三连问,饶是再好的脾气也绷不住,索性将话讲开了:“王大人,我敬重你的为人,但是别得不提,一,我好歹是瓯越二王子,吾为君,尔为臣,卿直呼我名,该当何罪,二,此处为朝堂之上,王上未开口,尔直接越庖代俎又该当何罪,难不成王大人是在蔑视瓯越王权!” 欺君罔上是一顶大帽子,饶是王尧臣这种不拿命当命的人,也不敢随意顶,被莫二一顶,一张猪肝色的老脸涨得更红了。 “二王子,王大人不过是为瓯越考虑罢了,您可别拿大帽子压他,王大人一把年纪的人了,被你气出个好歹,对瓯越而言可是一个不小的损失。话在说回来,我们之所以能问,也是王上点了头的。”王尧臣边上稍微年轻点的那个开了口,冷白的面皮两捋山羊胡子,风骨卓然。 莫二皱眉:“郑御史那的话,我什么时候压过人,不一向是被压得那个吗?” 郑御史淡然:“咱们今天也不是来打口水仗的,只是想听二王子解释一下帝姬和亲一事。” 莫二已经料到了迟早会有这天,九越虽说是尊崇瓯越莫氏为王,但是其内势力错综复杂,几方互相纠结,瓯越王还活着的时候,还能稍微压制一下,如今瓯越王殡天不久,莫一根基不稳固,几方势力都抬了头。 而其中王尧臣和郑御史似乎隶属于两波水火不容的集团。 什么时候他们关系这么好了。 莫二不着痕迹斜眼瞥向莫一,而莫一则神神道道,半垂着眸,似乎置身事外。 “那郑御史的意思是?”指望不上莫一,莫二心里逐渐起了几分烦躁。 事事皆指望着他,而他又去指望谁。 郑御史年纪更轻,心思更活络,不想做这个出头鸟,私下里碰了碰王尧臣的袖子,示意王尧臣发问。 “莫二,你为何提出帝姬和亲大梁的计划?”王尧臣本身就是刺头,就连瓯越王也忍他两分,也用不着顾及那么多,指着莫二鼻子赫然发问。 “缓兵之计罢了。” “好一个缓兵之计,你这是置王室尊严于不顾,置越人尊严于不顾,置天下百姓于不顾。生生将帝姬推入火坑,难不成你以为虎狼之辈能遵守盟约,万一大梁前一秒才接回帝姬,后一秒就撕毁盟约,兵临城下,届时,我们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反倒还要招天下笑话。” 王尧臣声嘶力竭,越说越激动,全身的肌肉紧绷在一起,不停颤动。 莫二轻笑:“尊严值几个钱?” 王尧臣:“好你个莫二,如此大逆不道。” “我来问你。”莫二凌然直视王尧臣,“王大人可知如今瓯越还有几成战力?还剩多少人口?” 王尧臣敛眉不答,似是迷惑不解。 见他不知,莫二嗤笑了一声:“瓯越不足五十万户,而其中战力更是十存其三,此番贺州梧桐失守,没了洗家主的番禺拿什么和大梁一争,前几日大梁兵临城下,洗显为了守城,更是动用的东越全族之力,甚至连女子都上了战场,此时,王大人又何在!” “我……”王尧臣被一通抢白,羞得面红耳赤。 郑御史讪笑:“王大人已五十有二,一把年纪的人了,还在战场上抛头颅洒热血岂不是太过罪过了。” 莫二挑眉冷哼:“五十有二,卿可知东越动用的人中年龄最大者已经五十有五,最小者不过十三,想来也就王大人孙子的年纪吧,您孙子还在家里好吃好喝,而东越人却连日子都没开始就死在了战场上。” “既然郑御史有如此骨气,不如下一次大梁兵临城下时,举家抗敌,不死不休。” 郑御史气急败坏:“我又不是武将。” “那郑御史舍不得自己家眷,就要让东越洗家,让滇越卫家舍得,用自己的血肉之躯筑起你那可笑的尊严,还天下百姓,还越人,人都死了,还有什么立场考虑尊不尊严。郑御史、王大人,你们这是真的在为国忧,还是为博美名而误国。” “至于莫陆,她姓莫,是瓯越的帝姬,在国难当头,为国忧,为国分担有何不可!” 莫二鲜少动怒,眼下他是真发脾气了,早已进退两难,何不一条道走到黑。 他终究要选择负一个人,瓯越百姓太多,担子也太重,负不得,既然如此,便只好辜负莫陆了。 走到终点,他成了自己最看不起的人。 莫二不禁苦笑连连。 “在场的诸位大人还有人愿意更莫二争辩的吗?有就站出来,莫二好好和各位掰扯掰扯。”莫二扫视全场,贵气由内而发迸发,白衣乌发,瑰丽夺目,不可直视。 全场慑于莫二的气场,一时间鸦雀无声,直到莫一鼓掌:“好好好,老二不愧是老二,既然各位都没意见了,这事孤便拍板决定了。” 一丝若有若无的危险自莫一眼中迸射,他照旧清笑如初,一番兄友弟恭:“两日后与大梁使者议和一事就交由老二你了。” 莫二自是拒绝不了,硬着头皮接下这份差事。 然而莫一又补了一刀:“我怕你一人去不安全,就让洗显陪你一道吧,毕竟他连续五年夺得上元大比的魁首,武艺超群,有他在我放心。” 莫二差点没掩盖住自己的情绪,终是咬唇忍了下来。 “好。” 他不信这次的议和会那么简单,先不说大梁设计了什么难题,恐怕光莫一那边安排的岔子就够莫二忧心的,而且与洗显一道去,看样子,莫一还是想要洗显的命。 不知为何,莫二对这件事情很当紧。 七月初一,就是约定好的何谈之日,大梁那边临时更改了何谈地点,他们把地方定在了番禺城外二十里的一座用于防守的小堡垒。 按照约定双方各带五人前往赴约。 至于会不会埋伏人,就看双方的诚意了。 时隔几日在见洗显,他似乎又清瘦了些,显得他这个人更高了,压迫感也更强了。 “怎么样?”洗显开口寒暄道。 莫二笑道:“挺好,你呢?” “我也挺好。” 一来一往半天,两个人挖空心思,也找不到要讲的话,望着彼此的眼睛,尴尬地笑笑,其实莫二还有许多话想问洗显,但是又不知道从何起头,便不了了之了。 “这次议和会有危险吗?”洗显突然发问,其实这句话他再心里憋了许久,一直找不到机会,眼下,不知为何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 莫二犹豫道:“多少会有点,但是不当紧。 ” “那就好!” 总是不希望他遇见危险,自己的斤两洗显心里有数,他暗自盘算了一下如果遇上伏击,他能脱阵而出的可能性后,便寄希望于神了。 他不是个愚蠢的人,甚至他的直觉比任何人都要灵敏,多少猜到了莫一要他和莫二来议和,背后或多或少总是藏着些许阴谋的。 但是莫二说不当紧,他便信了,只要莫二说得,他都乐意信。 大梁的特使马延对洗显而言,算不上陌生人,他俩交战过三次,一输一赢一平。 “洗大公子,别来无恙。”马延起身迎接,顺便还特意与洗显逃了下近乎。 莫二不着痕迹地打量着这个马延,他是征南主帅付波将军的独子,据说是自幼长在军伍之中,一身好武艺,一把长戟使得虎虎生风,出神入化,是不可多得的悍将,也是最被看好的征南军主帅继承人。 不过他似乎与传闻中残暴嗜血样子有所不同,一张煞白的面皮,反倒有点病弱书生的感觉,单薄的身子骨似是下一秒就会一口气喘不上来。 “别套近乎。”洗显挡开了马延,他不喜欢这个人,他身上总有种似有似无的阴郁气。 马延被挡开也不生气,笑着转头,望向莫二,好似这才看见莫二,一样热情道:“想必这位就是传说中的瓯越二王子了。” “传说称不上,马小将军,就让我们正式开始议和商谈吧!”莫二淡漠地连一个眼神都没施舍给马延。 马延笑容满面,叫手下拿出一纸文书,递给莫二。 按公文所写,大梁将交还被攻克的梧桐贺州两座城池,同时赠予瓯越白银十万两,丝绸五千匹,茶叶一千斤,食盐一千斤。 算是诚意满满,但是同时他们要求瓯越派人入上京为质,并且开放和湘州交接的灵山为通商口岸,让大梁商贾可以自由出入瓯越三十六城。 莫二略微沉吟,武帝殡天,上京大乱,大梁不想节外生枝,没有特别克扣议和条件,甚至对瓯越而言,百利无一害。 第52章 第五十二章 “二王子意下如何?”马延言笑晏晏,眉眼间竟是诚意,一丝都不作假。 但是事出反常必有妖,大梁的条件太优厚了,几乎到了难以置信的地步,他们似乎没有捞着任何油水。 思来想去,不过是在麻痹瓯越罢了。 新帝登基,怕是用不了一年,大梁军便会卷土重来,再次兵临番禺城下了。 “条件对瓯越很有优势,不过,我希望加一条,两国五年之间不兵戎。”五年是莫二能为瓯越争取的最后期限了,再多大梁必定连考虑都不带考虑就会拒绝。 马延若有所思:“这恐怕不是我能决定的吧!二王子。” “马小将军难不成在担心五年间瓯越能休整过来!”莫二反激,“少了洗家主,短短五年,瓯越恐怕没那个能耐重新组成一支大军与大梁铁骑对抗。” “再说,这五年对瓯越是休整,对大梁就不是吗?现在谁也不好评定,皇位会落在谁手里,想来大梁在未来的一年里也将麻烦频频,不如咱们彼此各退一步,得饶人处且饶人。” 马延心头微跳,几丝冷汗爬上了额头,莫二啊!莫二!不愧为传言中智多近妖之辈,未出番禺,便将天下形式尽收眼中,如果他当了瓯越王,对大梁征南真是一个不小的阻碍。 但是心悸的同时,依旧淡定:“莫二王子,对我朝之事体察入微啊!但是,帝位归属,多则三两月,短则十余日,便会有归属,岂有麻烦一谈。” 典型的不见棺材心不死,莫二游刃有余:“那北面的荤粥呢?” 大梁南有瓯越,北有荤粥,皆是能征善战的民族,尤其是荤粥,马背上的民族,每年春冬两季都要掠夺大梁北方要塞,由于他们神出鬼没,机敏灵活,常常闻其声不见其人,以至于大梁北方边隘城池青幽两州苦不堪言。 而秦王翀与其驻军正好镇北,此番他带兵上京夺取皇位,北边就被落下了。 同时,想来秦王翀带兵上京,那么资深□□的伏波将军不歹抽调征南军回京支持太子,这么一来,大梁开出的优越条件便也是有情可原了。 不过是暂时麻痹罢了,一旦王位确定,反过头来,第一个要对付的就是瓯越。 马延不由得高看了莫二一眼,既然自己的一切谋划都被莫二看在眼里,又何必费尽心思,一来一往兜圈子,不如直来直往豁开了讲。 “莫二王子玲珑剔透,一切都游刃有余,然而别说是我,就是伏波将军,也没法子应下你两国五年之内不见兵戎。” 莫二不置可否:“两位的确没法子,因为就算太子晖与马家交好,也保不齐他一登基就翻脸不认人,倒打一耙,将马家悉数诛灭。” 薄凉的口吻听得人渗了一身的冷汗。 马延想过这茬,但是当着外人的面,又岂能灭了自己志气,涨别人威风,索性装作不知:“莫二王子偏颇了,太子晖敦厚正直,乃不世明君。” 莫二哈哈大笑:“马小将军可知道功高盖主这四个字怎么写!若是不会,就让洗大公子教你一下。” 洗家的是是非非,马延知道的不多,但是皆为人臣,岂能猜不到瓯越战神因何惨死。 功高盖主,功高盖主,果真放到那,这四个字都受用。 “难不成阵前叛主,反过头投诚秦王翀。” “秦王翀手下有镇北军。”话以至此,一切都在不言中,“我家有个仆役,他有两个孩子,一个是自个亲生的,一个是改嫁来的妻子带来的,带来的那个孩子,乖巧懂事,聪明伶俐,但总和他隔着层关系,说不上亲近,还厌恶得不行。” “那这个孩子该怎么办?”马延顺势问道。 莫二:“寄人篱下总归不是长久之计,后来他找到了自己伯父。都姓一个姓,总是带点亲的。” 马延瞥了眼莫二,想来他见着大姐那个孩子了。 “我猜他伯父家穷,连自个都养活不了,又如何养得活那个孩子。”懿儿在上京没一点根基,一穷二白,岂能在如此严峻的夺嫡之战中胜出。 “这孩子富,养着他伯父就好,而且伯父不当事儿,家里的大大小小事全由这孩子做主。” 马延眸色愈加黯淡,里面闪耀着的全是算计的光芒,他是真被莫二说动了。 无论是太子晖还是秦王翀登基,对马家而言都不是一件好事,等来等去,怕只有死路一条,洗家就是前车之鉴,与瓯越交战的数年间,他没少听闻洗家的故事,当年瓯越王许诺共治越人,但结果不还是被暗伤排挤。 洗家还有凭借,而马家的凭借在那。瓯越靠洗家撑着,但是大梁又不靠马家撑着,真到了清算那天,怕是要搭上全族人的命了。 懿儿登基似乎是最好的选择。他一没势力,二没能耐,最关键的是身为母族,他们之间自带血缘枢纽,懿儿不能也不可能狠下心来动马家。 “莫二王子可真是人精,三言两语,就挑拨了我。”马延的口吻暧昧极了,甜腻腻的堵得莫二心头烦恶心。 莫二简单的寒暄:“哪里哪里。” “想来二王子的话还没完?” 莫二不置可否:“我上次见那孩子,那孩子年纪不小了,也是到了娶亲的年纪。” 马延在心里狠狠咒了句:真精明! “就请二王子帮忙说个媒。”既然了解莫二的意图,马延也不拒绝。 莫二乐呵呵:“你看我小妹如何?” 马延拖延:“帝姬自是极好的,奈何我做不了这个主啊!” 莫二:“汉人不是讲究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吗?马小将军这个做舅舅的岂能做不得主。” 马延尴尬地笑了几声。 随后想了想:“那待我回去禀告父亲,不过这一来一往少说十余日,不知二王子对这份合约还有什么要修改的地方,好一并告诉我,让我一趟跑全了,别两头跑,耽误事。” “那就请去掉派人入京为质这条吧,王上还无子,而在下年纪大了,舍不得故土。” 马延哑然失笑:“尽量。” “顺便请马小将军借在下几位好汉。” 想来,按莫一多疑的性子,八成派人在城外截杀,就自个合着洗显绝对回不到番禺城。 马延明知故问:“为何?” “不过是希望下次商谈,马小将军见着的人还能是我。” 马延:“洗大公子的身手不凡,二王子想多了。” 洗显的武艺有多好,莫二没有具体概念,但是就算他铜墙铁壁,刀枪不入,也不一定能带着自己从截杀小队里杀出重围。 但是他又不想落洗显面子,因此含含糊糊道:“伤到洗大公子,我自是难受万分。” 马延听过传闻,多多少少了解莫二和洗显关系不清不楚,本想着,这不过是上不了台面的传言,然而眼下看来这传言有真有假,不过真得似乎更多一点。 以至于临走前,留给洗显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明摆着自求多福。 马延给了莫二一个小分队,大梁的编伍制度和瓯越截然不同,瓯越是十人为一队,三队为一伍,而大梁则是二十人为一队,五队为一伍,一百来人声势浩大,跟在莫二身后。 路程行了一半,也没见有人动手。 离番禺城越近,莫二越发坐立不安,莫一不是能善罢甘休的人,他铁定留有后手。 然而直至西交门,依旧是风平浪静,难不成是自个想多了。 由于大梁多日兵临城下,西交门早已不开放,不仅如此,番禺城的八道城门,只有北城的玄武门会在每日午时至申时开放,其余城门一律紧闭。 而现在不过是辰时,玄武门不开,而自西交门进去,便是王城主道,因此自然而然,莫二选了西交门入城。 洗显派人敲鼓扣门,一盏茶的功夫过去,全无反应。 莫二察觉到了事情的不对劲。 猛然抬头,城墙上明晃晃的箭尖直对着自己。 不过半月,他还是城墙上那个指挥射箭的人,现今情况颠倒了过来,他成了鱼肉。 许是察觉到了杀机,马匹已经开始躁动不安,洗显加了两分劲,勒牢缰绳,喝道:“尔等何意?” 城上的守将,洗显认得,莫二也认得——林城。 这位林家的二公子不负往日的月朗风清,竟生了几分憔悴与疲惫。 “王上有命,二王子私下叛国,按律当诛,念其为自家胞弟,饶其死罪,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罚劓刑,终生□□。” “洗显伙同二王子叛国,念在王妃情面上,饶其死罪,处膑刑,终生□□。” 林城声音平静,如一汪死去了泉水,古井不波,没有过多的反应,也没有过多的表情。 “两位可知罪!” 莫二心中积火,他设想过许多种莫一该有的手段,但万万没想到他会使出如此下作卑贱的法子,在背后捅了自己一刀。 痛倒是不痛,但恶心得紧。 “知罪如何?不知罪又如何?”洗显冷笑。 即便看不清,林城也能料想洗显的表情,一定是一如既往的傲慢不屑,眼睛挑到天上。 不过是一只丧家之犬,谁给他的脸,该如此嚣张。 “王上有命,不从者,杀无赦!” 这次要死了,看你还如何骄傲,想想洗显即将变成一具死尸,林城就乐得开怀,为什么同样是兵败破城,他林城就要受尽屈辱嘲讽,而洗显却一如既往,当他高高在上的公子哥。 他不服! 难不成就仗着他那王妃妹妹。 提起洗玲珑,林城更是恨得牙痒痒,都怪洗玲珑这个祸水,要不是她,林倾那个疯子怎么会叛城投敌。 他落到如今这步田地,都是这对兄妹的错。 洗显、洗玲珑真该死。 手中的弓逐渐拉满,箭尖冲着洗显,只要一松手,便能除去这个心头之恨。 但是这么轻轻松松弄死他,也太便宜他了,应该把他抓起来,交由刑罚司,挖去膝盖骨。光想想他成了一个残废,都心神荡漾。 第53章 第五十三章 林城虚情假意:“我劝两位束手就擒,最起码还能保住一条命。” 莫二:“我想见王上!” 办这事之前,莫一特意交代过,谁也不见,如果洗显和莫二束手就擒,直接带到刑罚司去,如果顽强抵抗,杀了便是。 林城心灾乐祸:“王上嘱咐不见。” “在下知道了,有劳林二公子了。” 莫二太过冷静了,冷静地让林城心惊胆战。 他在想什么? 为什么都见了棺材还不落泪? 为什么!!!!为什么!!! 林城越想恨,林倾叛国后,自己惴惴不安、痛哭流涕的狼狈形象似乎又浮现在了眼前,他不容许,不容许。 “那二王子请。”输人不输阵,林城故作淡漠矜持,好似还顾念着旧情,实则心中恨不得立即拆除莫二的假面,把他踩在土里,看着他瑟瑟发抖,看着他跪地求饶。 “怎么办?” 洗显低声发问,因为信任,他等着莫二拿决定。 莫二也是一筹莫展,他和洗显的命都握在自己手中,任何一丝风险都极有可能断送他二人的命。 生存还是死亡! 莫二孤注一掷:“你相信我吗?” 信还是不信,洗显心里没个谱,莫二聪明,但是他聪明了。 谁也不能保证他会不会欺骗自己,为求生机。 即便他骗了自己,自己也看不出来。 怪不得父亲总骂自己不成器,他少长了副心眼,看不穿别人对他到底是虚情假意还是真心实意。 不过他愿意豪赌一次。 此生的最后一次。 电光火石之间,洗显便有了答案:“我信你。” “如果我的决定造成了不可磨灭的后果呢?”洗显答得太快,反倒让莫二有点梦幻。 “既然选择信你,那么后果我自己担着。” 没有一丝抱怨和胁迫,信了就是信了,生生死死便是自己的事,选错了,是自己认人不淑,选对了,不过是你念旧情。 这份信任太过沉重,压得莫二喘不过来气。 许久,都有一口气憋在莫二胸口,吐不出来。 终了还是长长吁了口气,侧头低声嘱咐了两句。 这算不算个法子,莫二现在讲不清楚了,先前算,是因为他能轻易将自己摘出去,至于洗显,他能保证他不死。 但眼下,莫二舍不得辜负洗显的信任,因此他踌躇了。 或许他还正应了世人对他的那句评价,为人薄凉。 莫二实实在在考虑了可能存在的下场后,便下了决定,不着痕迹地对洗显点了点头。 “身为人臣,君让臣死,君不得不死啊,莫二情愿束手就擒。” 莫二觉着自己天生就是个戏子,能把话讲得如此冠冕堂皇,大义凌然,找不出一丝破绽。 林城信了,他放下弓箭,让人开城门,放莫二进来。 同时自己带人亲自下去押解二人。 眼见着林城越来越近,莫二给了洗显个眼神,洗显心领神会,一把夺下守卫的剑,欺身压向林城。 “快走!”洗显一边对付不断攻来的守卫,一边高喝。 现在容不得纠结,莫二直接跨马,飞驰而去。 洗显的确身手了得,他护住莫二去路,守军将近五十人,都无法突破他接近莫二,只能目送着莫二越来越远。 林城被人摆了一道,心中有气,下了狠手,飞矢如流星,夹杂着风,直击洗显要害。 洗显吃力地挡开一些,不过依旧中了两箭,一箭在手肘,一箭在大腿。 刹那间,鲜血染红了他的衣襟。 包围圈越收越紧,洗显早已退无可退,至于守军们则一个个跃跃欲试。 林城冷哼一声,他被洗显耽误了少说一炷香的功夫,现在让人去追莫二已经来不及了,但是想想自个的身份,再想想办事不利的下场,尤其是走得那个人是莫二,谁知道莫二身上还有什么变数。 气愤之余,愈加恨洗显入骨,轻扬右手,守军们心领神会,让开了一条路。 只见林城悠哉悠哉穿过守军,来到洗显面前,没了林家,这对虚伪的兄弟连装都懒得装,过去恶毒还在骨子里,现在已经浮于表面了。 林城抬脚袭向洗显胸口。 洗显防不住,被人踹翻在地,剑脱手而出,落在了不足一步的地方,他挣扎着想拿,但林城恶略地用脚碾压洗显握剑的那只手。 一下又一下,边碾边说:“没想到洗大公子也会有今天,你不是一向高高在上,谁也看不起吗?怎么样,有没有想到会有今天。” 林城好歹出身林家,林家对子嗣要求严格,五岁开始习武,一二十年的熏陶下来,林城算个好手。 这一脚差点没把洗显肺踹出来。 他咳得厉害,但依旧断断续续道:“总归比你这个丧家之犬强一点。” “林倾在的时候,你不行,林倾不在的时候,你还是不行,即便我在看不上林倾,也不得不认同一点,那就是你比他差得不止是一星半点。” 洗显说话一向毒辣,专挑着人家痛处着手,只不过这半年来,他遇的事太多了,性子平和,收敛了点。 “叫你嘴硬。”林城失了分寸,下手越来越狠辣,“你以为莫二还顾得上你,你以为他还会回来救你,别痴心妄想了,他什么样的人,你心里没数吗?” 说话间,林城拍着洗显的脸:“你啊,已经被他抛弃了。” 言罢又是一脚。 洗显闷哼了一声,不发一语,连个眼神都懒得施舍给林城,不过是一条到处狂吠的丧家之犬罢了。 “来人,带我们尊贵的洗大少爷回去。” 眼下他林城才是站上风的,多年来,被忽视的愤怒似乎一扫而空。 莫二脱身飞驰而去,一路上,不断催马,恨不得跨下的马在多长出四条腿,方能跑得更快点。 莫一可能也觉着这事做得不地道,因此并没有下诏书,以至于守城的侍卫们都不清楚,以至于他们远远见着莫二策马而来,象征性地拦了拦,也没当真。 “二王子,王城不得策马。” 王城前设有一条御道,路的尽头是正阳门,以正阳门为隔,门内是王城外城。 祖训规定,任何人不得在王城内策马奔驰。 但是莫二那还顾得上这么多,只要他慢一秒,洗显就极有可能性命不保。 林城这个人,他接触不多,但是性格为人还是知道一点的,他不是林家嫡子,以前被林主母打压地严重,或许就是从那养成了阴郁偏执的性子,一向是表面一套,背后一套,听闻他和洗显是因为抢同一副画结了仇。 番禺城的小道消息,林家主有个习惯,喜欢收藏名画,恰好无崖子在番禺展出了一副自己的画,引得不少文人骚客都心向往之,林城原打算买下它送给林家主做生辰礼物,价都谈好了,回家筹钱的空隙,被洗显从中途买了去,关键是洗显也孙子,买画就买画,转手把画给了林倾,而林倾又将画送了林家主。 兜兜转转画是落到了林家主手里,林家主不知道背后的那些圈圈套套,开开心心地展出了自己的收藏,顺便还表扬了一波送画的林倾贴心。 想来从那林城就恨上了洗显。 而照着林城的心眼,这次新仇旧恨恐怕要一起讨回来。 洗显落他手里,晚了非掉一层皮不可。 越想越急,莫二手下的力道越来越重,他手臂上青筋暴起,大喝一声:“让开。” 莫二王子性子柔和,从不和人红脸,如此杀气腾腾的样子,看得守军一愣一愣的,趁着守军没反应过来,莫二直接催马,跨过守军,冲着崇德殿奔驰而去。 马声嘶鸣,崇德殿外的侍卫将莫二团团围住。 莫二跃马而下:“让开。” 他每往前走一步,侍卫们便后撤一步,直到逼近宫殿门口。 “何人在外面喧闹?”内监尖细的声音,让他的质问有点滑稽可笑。 “让开!” 莫二一把推开挡在面前的侍卫。 莫一不曾下诏书,整个番禺城内也不曾听到莫二叛敌的风声,因此没接到命令,侍卫们还真不敢把莫二怎么样,只好双方僵持着。 “宣二王子觐见” 话音落下,侍卫们纷纷退到两旁,留给莫二通过的道路。 偌大的崇德殿一如既往,和瓯越王在时没什么太大的分别,就连摆饰也一模一样,泛黄了的桌子上依旧摆着那只磕掉了一个脚的香炉,散发出莫二熟悉又讲不出来的香味。 也就西侧的墙角多了两个半人高的宝蓝印花琉璃瓶,两枝开得娇艳的桃花,隐隐绰绰,不太真切。 “老二,请坐吧!”莫一拦下了莫二准备行礼的动作,虚晃了一下,在旁伺候的内监立即搬来一把椅子,放在了离莫一仅仅三步之外的地方。 莫二顿了一下,顺从地坐下。 他来做什么,莫一心里清楚,莫一打着什么算盘,他心里清楚,两个人沉默以对,谁也不先开口,也就一个愣神的功夫,莫二先提起了话题。 常言道,谁先将弱点暴露出来,谁就输了。 而洗显不偏不倚,刚刚好成了他的弱点。 这场对局,莫二注定赢不了。 “王上,不如我俩也做个交易吧!” 第54章 第五十四章 “交易!”莫一讪笑,“你拿什么和我交易。” “天启元年九越合而为一,至今也十五年了吧,虽说九越尊崇瓯越为主,但远的咱不提,就单拿番禺而言,城中百姓明面尊瓯越为王室,实则依旧向着自己的部族。东越以洗家为主,骆越以林家为主,南越尊韩家,邷越尊陈家八越相互勾连,形成了各自的势力网络。” 莫一沉眉:“林倾叛敌后,林家也死伤殆尽,洗家主身亡,单单洗显无力支撑,韩相白发人送黑发人,难掩悲伤,随着一起去了,陈家,陈家还剩谁,一个病秧子陈杭当得了什么用,老二你高估其余八越了。” 莫二笑而不语:“当真吗?王上,满朝文武谁逃得了八越的势力范围,哪怕您,当初不也依仗韩氏吗!即便韩相没了,他留下的南越一族的势力,依旧姓韩,尊崇的依旧是山狐。” 九越都有自己独特的图腾,南越韩氏的图腾是一只五爪的狐狸,据说能说人话,南越的祖先就是这只山狐的后代。 一代代繁衍,便有了当今的南越。 他们拥有着相同的信仰,供奉着同一位神明,直至死伤殆尽,地老天荒。 “没了八家的八越,就跟狼群少了狼王,早就溃不成军,又能掀得起什么大浪!” 莫二不置可否:“瓯越王在时,八家彼此制衡,形成了难得的平衡,但是随着八家逐步失势,这种制衡进一步被打破了,一家独大的情势越来越严重,而瓯越王决定提携韩家,借南越之手,形成洗、林、韩三局鼎立的局势,直到现今,随着洗、林、韩三家消亡,三局鼎立的局势被破了,八越又站到了同一起跑线上,可是这次,瓯越王的做法早就寒透了他们的心,无主的八越为了保存自己的势力,不被灭族,彼此相互连接,互相合作,进一步动摇了瓯越的统治。” “何以见得?”莫一信也不信,八越共举瓯越莫氏为王有目共睹,但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按照莫二的话想来,似乎还真是那么回事,八越酋长都有自己的私兵,留在番禺城的可不止洗林二家,为何大梁兵临城下,其余几支不曾出手,是不是他们从了隔岸观火的心态,又起了易主之心。 瓯越莫氏本来是九越中最弱的一支,有幸得洗家支持,才一路登上王位。 他们原本看好得不是闽越吗?最后不也在东越的攻伐下,个个叛变了吗?如今大梁势重,他们是不是又心生叛敌之心。 这么一想,和亲议和是他提得,但是这个主意最早来自陈俞。 大梁攻城那日,病秧子陈杭进宫兜兜转转,抛了这个话题给自己,他为什么要和亲议和,是不是和大梁私下达成了什么交易,还有王尧臣是陈俞那边的人,郑御史是老韩相那边的人,这两个集团本来就因为政见不和而水火不容,又为在这个时候突然何联合起来,还有主意是他们抛的,又为何要反对,博美名还是要亡国! 滇越一向远离政治,卫斯为何在这个时候突然挺身而出,他又想要什么? 他们想要什么? 王位。 想通这一点,莫一脸沉了下来:“那老二的意思是?” “我替王上解决后顾之忧,王上放过我和洗显。” 有些事,莫一得端着,做不了,而莫二能做,也只有他能做。 彼此手里都攥着当紧的牌,等着对方上钩。 莫一咬了饵:“好,但是老二我又为何信你?” 他是莫一,受着君王教育长大,王妃告诉他,莫一,一个好的君主要心狠手辣,千万不能逞妇人之仁,闽越赵阳就是吃了这个亏,如果不是他心软,临阳宴上没照着谋士的话,一杯毒酒毒死洗家主,而是平白无故放了他,那么现今越人由谁称王就不好说了。 而瓯越王告诉他,一个好的君主泰山崩于面前也不能变色。 他学会了王妃和瓯越王教他的。够狠也够冷静,冷静到即便到了这步田地,也要一遍遍谋算莫二所言的每一句话,看看里面藏没藏着算计,也要一次次交锋,好为自己谋取利益最大化。 “我对洗显心向往之,此生非他不可,注定不会有子嗣,我取王位又有何用?”莫二心下一狠,什么话都敢讲,不过想到事后如果让洗显知道,一定又要闹脾气不可。 想到这儿,不由得心虚的笑了笑。 这抹笑在莫一眼里别具深意,他也喜欢过一个人,明白喜欢一个人时,只有想到她,心里都是甜甜的,好似饮下一大碗蜜水从头甜到脚,丝丝甜意渗进心头。 况且莫二对洗显不正常的执着,三番两次救他,让莫一更信了几分。 “那孤还要好好感谢洗显了。” 让孤少了一个对手,剩下的半句话,莫一压住未讲。 “王上的意下如何?” 一顿试探寒暄,时间流逝飞快,想到洗显可能有的处境,莫二越发急切。 他的急切更坐实了他的话。 他对洗显心向往之。 “好,我应下你这笔交易。” 有了弱点的人,便无法立于不败,即便他有着毁天灭地之能,也不过是比寻常人厉害点罢了,暴露出弱点的莫二,更是好任意揉捏,便在给他一段时间吧,就当他这个做兄长的最后仁慈。 “那洗显?” 莫一:“我会派人知会林城。” 时间刻不容缓,慢了一秒都有可能造成惨绝人寰的下场。 “立即。”莫二急切得连身份都顾不上了,一遇上洗显的事,他就容易失态。 莫一反倒自在:“喝杯茶再走。” 莫二那还有喝茶的功夫,推却道:“不了。” 洗显醒来,明亮的烛火熏得他眼晕,愣神了半晌,才找回了点知觉,浑身火辣辣得疼,尤其是手肘被绑的太紧,基本没了感觉。 林城那孙子,把刑罚司刑讯逼供的那一套全搬了出来。 拿细长的竹签扎手指,可叫洗显懂了什么叫十指连心,疼,刺骨钻心的疼。 “醒了,洗大公子。”林城背着灯火,脸色暗沉,狰狞得可以。 洗显意识有点迟疑,只见林城的嘴张了又合,至于他讲了些什么,洗显全然没有概念。 “来人,在来一盆水,给洗大公子醒醒。”又是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水里加了盐,碰到伤口,痛地洗显一个激灵,只抽凉气。 两次三番的折磨,耗尽了洗显的精力,以至于他睁着眼都觉着累。 “你就这么点能耐,林城。”即便全身上下没一处好的,叫林城命人用鞭子抽得伤痕累累,即便纤长的十指早已血肉模糊,连指甲都翻了出去,但透过濡湿的长发,洗显鄙夷的目光,那双眼中充满的嘲讽与同情,他依旧是洗显,高高在上,不可一世。 “闭上你的眼睛,你为什么、凭什么这么看我!!” 林城怒吼,他受够了,受够了这些怜悯,受够了这些鄙夷,更受够了不被人重视。 凭什么林倾能有,他不能有,出身就那么关键吗?他费尽心力,一步步接近莫一,费尽心力往上爬,到头来林倾一个小小的举动,他多年谋划毁于一谈。 他受够被人称为林倾弟弟,也受够旁人的窃窃私语:你看那就是叛国了的个林倾弟弟,他会不会与他哥哥走上同一条路。 林倾,林倾,都是你,都是你! “你比林倾差远了。”洗显火上浇油。 又一次听到了这个名字,林城双目通红,扬手一个巴掌,将洗显的脸扇到一旁。 “闭嘴!!” 洗显不屑一顾冷哼了一声。 他走到现在这步田地,都是洗家这对兄妹造成的。 若不是洗玲珑,林倾怎么会叛国,他又怎么落到这个地步,受尽冷眼,受尽嘲笑,这一切即是拜林倾、洗家兄妹所赐。 他恨!恨! “大半个时辰了吧!莫二也没来捞你,铁定是把你忘了,自个享福去了。”林城恶意道。 话落,半晌过去了,洗显表情一如既往,没丝毫变化。 林城想过洗显后悔愤怒,想过他错信莫二,贪生怕死,痛哭流涕,但是独独没有这种事不关己,清冷至极的表情。 好似生死和他无关,自己就像跳梁小丑。 “你看着,他把你丢下了,丢!下!了!”林城扯住洗显的衣领。 一道暗含暴怒的声音:“你喊这么大声,就是个聋子都听见了。” 林城闻声回头,莫二一脸阴沉德望着他。 “常贵公公,宣读王上口谕吧!”莫二沉稳。 被叫到的太监哎了一声,边拍着胸口,边喘着粗气,断断续续开口:“王上口谕:孤先前轻信小人谣言,误会了洗大公子忠心,经由二王子解释,孤幡然悔悟,先前之事一笔勾销,洗家和东越依旧是瓯越肱骨之才。” “放人吧!林二公子。”常贵话音才落,莫二的声音就接了过去。 林城暗自咬牙,但面上却浅笑吟吟:“来人,将洗大公子解下来。” 随着话音,两个狱卒一左一右,解开束缚着洗显四肢的麻绳,但是麻绳已经勒近肉里,很难解开,弄了好一会,也不见松,反而越来越紧。 尤其是莫二还在一旁看着,狱卒越发紧张,越紧张,手脚越不麻利。 解了半晌,也不见什么动静,莫二急躁地挥开狱卒,亲自上手解。 “拿刀子挑开吧!”洗显淡定道。 莫二叹了口气,小心翼翼拿起狱卒递上来的刀,认真细致劲不像是在割绳子,反倒有点绣花的巧劲,一根纤维,一根纤维,细致地磨开。 出宫前,莫一特意嘱咐常贵注意莫二和洗显的关系。 因此一路来常贵把注意力都放在莫二身上,先前从正阳门往刑罚司赶得这段路还不见什么,然而才到刑罚司门口,莫二跃下马,几乎是一路提着他跑过来的。 加之眼下,那堪比绣花的劲,常贵都信了,二王子对洗大公子是真的心向往之。 离了束缚,洗显撑不住身子,直挺挺倒在了莫二身上,砸得莫二一个趔趄,但他还是努力撑住了洗显。 按要求,洗显被送回王城,这一路,莫二就没松开握着洗显的那只手。 “洗大公子吉人自有天相。”老国手正在给洗显治伤,而自从洗显昏过去,莫二就没一刻定过,不断地辗转踱步,绕得常贵眼晕目眩。 一刻钟,半个时辰,一个时辰,一个半时辰,老国手才颤颤巍巍被人扶着出来。 “还好吗?”莫二速度极快,一个健步蹿了过去,不管三七二十一,提着老国手的衣领,就是一阵摇晃。 老国手年纪不大,但也是六十岁的人了,差点没被一口气晃得喘不上来,还是常贵眼疾手快,将老国手解救了出来。 “还好,都是些皮肉伤,没伤着根本。”急匆匆撂下这句话,老国手便慌不择路地夺路而逃,腿脚灵活地一点都不像个老年人。 常贵试探:“要进去看看吗?” “嗯”莫二犹豫再三,答应了下来。 常贵想随着一起进去,但是被莫二拦了下来:“我自己进去看看。” 洗显一身的伤,全身都被包着细白丝绸,尤其是一双手,被包成了白萝卜,一点手的模样都看不出来。 “对不起,连累了你。” 其实洗显已经醒了,他睁开眼睛,重重叠叠的光阴交织在眸子里,一时竟分不出今夕是何年。 “你与我何来的对不起与连累。” 老实说,他俩也不知是谁连累了谁。 莫二轻轻地笑了,左侧脸上的梨涡呈着一汪水,几乎满溢。 “他们以为我和你有一腿。” 洗显愣了一下,心里说不出的感觉,高兴有,郁闷也有,更多的是困惑不解,但是猛地一瞥莫二的脸,冷静认真,似乎还有些困扰。 他一下子就清醒了过来,如同醍醐灌顶一般,明白了事情的始末。 洗显不是愚笨之人,准确说他的直觉比任何人的都要明锐,转念,就猜了个八成,他是莫二的□□。 一个断袖不会有子嗣,那么王位于他而言便无用。 既然无用,便也用不着争。 好算计,好算计,当真是好算计。 “那难为二王子了。”明白了事情始末,洗显心里越发不好受,一口气堵在胸口,想发又发不出来。 莫二知道他明白,无奈地笑笑:“我告诉莫一,心悦洗大公子就已。” 洗显挑眉:“哦,然后呢?” “然后就是这句话千真万确,我是当真觉得洗大公子值得以心相换。” 洗显不信:“我吗?” “是你。”莫二点头,“你坦率真挚,简单明了,你重情重义,敢作敢为,我自然心悦你,想与你成为朋友。” 洗显哑然失笑,亏他的心还提了一下。 其实做朋友挺好,君子之交淡如水。 但是总是不得劲,好似少了点什么。 至于少了什么又说不清楚。 “你话都出口了,我的名声被你败得一干二净,这下我找媳妇可就成个问题了。”洗显似是埋怨,但话讲了出来,又觉着暧昧,不由得红了脸。 莫二则好似没听出来:“你长得好看,无数姑娘上赶着你看一眼呢!” “有多好看?” 太多次,真得太多次,莫二总说他生得漂亮,然而他对自己的长相认知不多,非常好奇在莫二眼里,他到底是生得多好看,才能叫他一次次容忍。 “艳不可挡,不敢逼视。” 这八个字足矣。 洗显勾唇一笑,顾盼生辉,晃得莫二眼晕。 洗显这次是真伤得不轻,养了十余日,才算能下床,被困在床上十来天,闲得他骨头都生锈了,莫二倒是日日来,来了之后,陪他坐一会,两个人总是谁也不讲话,莫二总要带本书,一看就是一天。 而洗显多数时候单纯望着莫二发呆。 莫二兴致好时,会像哄小孩一样,给他讲故事听,一杯清茶,二人相对而坐,他讲最多得是汉人的一个传说,薛丁山与樊梨花。 洗显听过,便一笑而过,阵营不同,又岂能和和睦睦。 “樊梨花胸怀宽广,心怀天下,为得不单单是自己的部族,而是天下百姓。”听得多了,洗显有些厌烦,莫二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情绪变化,笑着讲道。 洗显不置可否:“我不会像她那样的。终其一生,与瓯越共存亡。” 莫二敛眉,笑了笑。 “给我口茶喝。”洗显手伤得极重,被包得一点手模样都没有,这些天吃喝拉撒全倚仗莫二。 莫二也是好脾气,任由着他胡闹。 洗显过惯了大少爷生活,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一点压力都没有,反倒总是嫌弃莫二递上来的茶没晾凉,太烫,衣服没熨平,有褶皱,还嫌弃菜色不好。 莫二特意取来扇子,对着茶杯扇风。 “好了没?” 莫二用指尖点了下,含在口中,不太烫了,才递到洗显面前。 洗显就着这个姿势,低头喝茶,而莫二配合着他倾斜茶杯,让他少费些力。 作者有话要说: 一张兄弟卡请拿好 洗显表面笑眯眯,心里MMP 第55章 第五十五章 洗显就着这个姿势,低头喝茶,而莫二配合着他倾斜茶杯,让他少费些力。 夏季天热,莫二叫人敞着门透气,玲珑和着莫陆来时,莫二正以这种姿势给洗显喂茶,这一幕猝不及防落入了二人眼中。 玲珑:“……” 莫陆:“啊!!!!!”她捂住自己眼睛,愤然大喊,“眼睛要瞎!!!” 玲珑也咳嗽了一声算是提醒:“哥哥” 莫二倒是好暇以整,全然无所谓,洗显突然一个激灵,猛然推开莫二的手,他用的力太大,以至于把莫二手里的茶杯都打了下来。 瓷杯落在地上,碎了一地,突兀的响声引得玲珑笑了出声。 洗显的脸皮也忒薄了点。 莫二如是想。 “莫陆,你和王妃前来所为何事?”眼见着洗显脸红得就跟个被父母抓住幽会情人的小姑娘,莫二没上赶着火上浇油,还好心替他转移了话题。 “我去庆春园找你,你不在,宫人告诉我,你或许来了洗显这儿,而来得路上遇着了玲珑姐,就和着一起过来了。”莫陆的声音脆生生的,无忧无虑,全然不知愁。 莫二不解:“找我作甚?” 莫陆犹犹豫豫:“我都已经听说了,我用不着远嫁大梁了。”她娇俏地吐着舌头,美目轻眨,“我就知道二哥心善。” 已经改了口叫二哥,果真是个小姑娘,为一点点小事开心,又为一点小事难过。 莫二想着,嘴边不禁溢出一抹苦笑,稍稍顿了下,思来想去不知如何开口,才能温柔地打破少女美梦。 “怎么,害羞了。”莫陆没心没肺嬉笑道。 莫二的犹豫在莫陆眼中有了另外一层含义,她误以为莫二不清楚事情缘由,好心好意解释道:“今个大梁的使者来了,我偷听了他们讲话,是从他们嘴里说出来的;帝姬无需嫁给太子。” 莫陆模仿着马延说话,声调,语气惟妙惟肖。 话几次到了嘴边,又全咽了下去,再给莫陆点时间,少女梦的最后一段,留点美好回忆,才能在梦结束时,不至于一无所有。 “你开心就好。”莫二声音很轻,似是怕惊醒莫陆。 “好了,小六,紫莲不还等着你摘莲蓬吗?再不去,人家都走光了。”玲珑有意支开莫陆,给了个借口。 莫陆乐呵呵地笑着跑远了,临走前,还说等待会摘了莲蓬,拨出莲子,熬了银耳莲子粥,送来给莫二。 莫二也只是笑着叫她小心,不过莫陆跑得太快,也不知听没听到这句话。 没了莫陆,玲珑敛起了微笑:“事情没那么简单吧!二王子。” 莫二不置可否:“那王妃认为事实是怎么样的?” 玲珑轻哼:“我不乐意猜,不过今个我来的目的不是为了小六,而是另有要事想与哥哥讲,不知二王子能否避嫌。” 既然玲珑提了,莫二也不好留下,转身想先离开,但是洗显满不在乎,截住了想走的莫二,“莫二也不是外人,再说你我又没有什么不能见人的事,直说吧。” 显然,洗显对莫二的依赖程度已经是非同一般了,玲珑不由得心下一紧。 太过依靠外物,终究不是一件好事,许是现在还看不出来什么,时间久了,必定反噬其身,后患无穷。 尤其是莫二还不是好相与的简单人物,自家哥哥还是那副提不起来的懒骨头模样,别到头来被骗了还一无所知。 然而想归想,她表情没丝毫变化,清冷道:“我前两日也与你讲过,你既然同意了,就把洗家虎符给我吧!” 九越八家每一家都有传有一只虎符,也不知传了多少年,反正自有九越开始,虎符便存在了,它象征着权利和地位,得了虎符的人,才能名正言顺统治本家亲兵。 “我一直以为虎符在你那里!”洗显压根没见着虎符,玲珑问他要,他也愣了一下。 “不在你手里?”玲珑不确定,追问,“父亲没交给你吗?” 洗显理所当然:“你也不想想,父亲那么看好你,岂会将虎符给我,我还一直以为它就在你手里。” “不可能,那日之后,我再也没见着过……” 记忆回到了洗家主出征前那晚,那时她隔天就要嫁给莫一,父亲特意叫她进了书房,父亲一生不爱舞文弄墨,因此书房平日里很少用,只有偶尔她和洗显犯了严重的错误,让他俩在里面罚站时才会用到。 那天父亲似乎很疲倦,也老了许多,和记忆里那个无所不能的男人差别了开来。 那时洗家虎符似乎就放在书桌上。 父亲问她:“你想要吗?” 玲珑记得自己说:“不想。” 父亲的那声长叹,已经满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无奈和心酸,逼得她眼泪不断在眼眶里打转,但又强憋了回去。 “玲珑,你比你哥哥更知事,若是你是个男儿就好了,那么父亲也不会这么为难,不过,若是你想要,父亲也能给你。” 连带着一起给的还有洗家主这个位置。 “可惜我是个女儿家啊!”身为女子,乱世之中,命若浮萍,若说不恨,不过是自欺欺人,但是忠君爱国,礼义廉耻埋早已进了骨子,并不会因为是个女子就少了什么,“这于理不合,父亲。” 洗家主不可一世:“我洗家的事岂容他人多嘴多舌,我说能成就能成。” “依旧是不行!”若说不心动是不可能的,但是她不仅仅只有自己,背后还有洗家,还有东越,即便心里明白,父亲是当真紧张自己,也是当紧舍不得自己,但是她不容许自己自私。 羡艳地瞥了眼洗家虎符,立即收回了眼睛,因为在多看一眼,便没了那个勇气拒绝。 自由谁又能不爱呢! “玲珑,是父亲愧对于你,来世别在生在父亲家里了。”洗家主痛心,双手撑住脸,但一滴泪水悄然滑落。 “玲珑你不像洗显,素来乖巧懂事又听话,长得也精致,像她妈妈,也不像寻常人家的姑娘,喜欢绣个花叹个气,没事悲风秋月,而你总是看个书,练个武,兵法阵法行略一点都不比男子差,甚至寻常将领还比不过我家玲珑,像我。 继承了我和你娘亲全部的优点,我这么好的女儿,父亲无法救你脱离苦海,无法予你自由,幸福,是父亲之错,若有来生,别再做父亲的女儿,不值当。” 忍了许久的泪,终于流了下来:“那的话,父亲,生在父亲家才是玲珑的福气,再说又不是生离死别,我啊,只是嫁给莫一而已,又不是去跳火坑。” “玲珑!”洗显喊了一声,惊醒了玲珑。 洗显叹气:“怎么哭了!” 被洗显这么一说,才觉着不对劲,伸手一摸,指尖上全是自己的泪,什么时候哭得,她又不是爱哭的人,为何如今却哭得越来越频繁。 “不就是洗家虎符吗?我何时说话不算话了,应了你的事定会做到,过两日,身体好点,我回去问问,看父亲将虎符交于谁了,好寻来给你。” 玲珑:“哥哥是否觉着有愧于我,才应下放权洗家。” 洗显还来不及发话,玲珑的话便如同炮弹般接二连三射了过来,击得洗显晕头转向。 “哥哥,你用不着觉着愧疚,你被人诬陷杀韩林,被关进刑罚司,我不曾帮过你,守城一战后,你重伤不治,我从未给你讲过一句话,莫一想杀你,我心里门清,但是一不提醒你,二不曾求他饶过,你伤重卧病,我连来都没来过,你被下人落井下石,怠慢轻视,我都知道,但从未给你讲过一句话。” “就像你说得,我顶瞧不起你,你纨绔无用、任性傲慢、冲动易怒,身上见不着一丝优点,说句不好听的,就只剩下一张脸能见人了。” 洗显沉默地听着,安静内敛,没有玲珑想象中的暴跳如雷,让她越发觉着自己可悲又可笑,她牺牲了一切,爱情、自由、梦想,换来的就是现今这么个局面吗? 父亲被自己所累,因自己而死,洗家、东越,太多无辜的百姓惨死大梁铁骑之下,明明是要保住他们,但最后他们却因自己而亡。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亡。 讽刺,太讽刺了。 她碌碌许久,求得又是什么,夜夜不能安寝,只要一闭上眼睛,眼前就是那些惨死的英灵,他们总是问自己一句:大小姐,为什么? 为什么?这到底是为什么? 郁结心中许久的怨气,释放了个够,心里终于好受了些,但是这还不够。 “哥哥,我都有点羡慕你的好运气,莫二先是左右钻营,替你摆平了韩林之死,又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豁出身份,跪求卫斯救你,后来又威胁莫一,用铲除八越顽固势力为由,再一次救你出刑罚司,你可知道,莫二背着你,警告平日怠慢你的那些宫人,若是还惹得你不痛快,差也就当到头了。” 洗显内心翻腾,脸上直冒热气,强行不动声色暗中观察莫二的反应。 莫二也没好哪去,自己做了是一个样子,被人当众讲出来又是一个样子,尤其从玲珑口中听来,怎么都觉着羞耻。 但是他更能装模作样,面上不显山不露水,一片坦然。 实则心里已经慌得一批了。 “王妃言重了。”莫二强行挽回面子。 玲珑轻哼:“是吗?要不要我给哥哥讲讲你警告宫人时的英姿。” “算了,玲珑,别拿他取笑,这脸都被你说红了。”其实他脸比莫二更红,这话说的一点信服力都没有,“玲珑,你是我妹妹,这一点终其一生也没法子改变,我知道你心里苦,有委屈,但是玲珑,路是你选的,在苦也要走完。” 终了,洗显信誓旦旦:“同样我也选好了自己的路。” “哥哥的路是什么样子?” 洗显摇头:“和你总归不是一条路。”见玲珑不信,他想了想:“我嘴笨,说不好,不过你我兄妹从小就不是一路人,你胸怀宽广,心中自有沟壑,而我心眼狭小,腹中一无所有,你为得是黎明百姓,而我为得是洗家。” 莫二挑眉,迅速望了他一眼,不过洗显正盯着玲珑看,没注意到。 洗显眼中的墨色很重,点点光影在其中流转沉沦,转而幻化为无,玲珑似乎看见了父亲的影子。 波动翻滚的心像注入了一捧温泉水,懒洋洋得,不愿动弹。 “哥哥”她沉静了下来,刚刚的气话又过了一遍脑子,不仅连连后悔,想道歉,却又张不开嘴,她和洗显一样,是同一种傲气的人,从不道歉。 喊过一声哥哥后,便不知所措,咬唇忐忑不安。 洗显全然不在意:“算不上什么,我知道玲珑心苦,讲得一时胡话而已。” 他从来不是个好哥哥,自幼时起,他会仗着自己年长两岁,抢她的吃食,书籍,还会趁父亲不留意,借着切磋的名义揍她一顿,甚至还要用她的名头为自己顶包。 血浓于水,玲珑似乎领会了点这句话的含义。 宣德殿那边,请示过伏波将军的马延为了以示诚意,特意协三十亲兵单刀赴会。 “不知二王子何在?”马延有意无意提起莫二。 莫一不动声色:“已经派人去叫了。” 莫二来时,马延喝尽了三壶茶,嘴里正寡淡着呢! “常贵不是半个时辰前就去了吗?你怎么来得这么慢。”莫二才行过礼,还没坐下身,莫一的问题就直接抛了过去。 莫二无奈地笑笑,常贵是去得挺早,但是他也跑到庆春园去了,然而得知他在洗显那,赶过去时,耽误了点时间,不过最耽误功夫的还是糊弄洗显。 洗显非要和他一块来,莫二好说歹说,劝了半天,好话讲尽,才打消了他这个念头,这会儿,正合着玲珑下棋。 “庆春园离得太远,来回耽误了些功夫。”莫二如是解释。 莫一显然不满意,冷笑:“搁洗显的事,你跑的比谁都快,就不耽搁功夫,而遇上瓯越的事,你就嫌路远,耽搁起功夫了!” 莫二恭敬的跪地请罪。 而马延在一旁火上浇油:“瓯越王,息怒!!想来耽误时间也非二王子本愿,您要是嫌他慢,不如给他挪个近点的地方。” 莫二差点没把“你可闭嘴吧!”摆脸上去,真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然而莫一只不过借题发挥罢了,还是很快转回了正题:“老二,大梁的议和条件你知道吗?” “知道” 莫一:“那你的意见是?” 莫二拿不清马延这次来跟莫一讲了多少,沉吟了片刻:“我亲自商议的条件,自是同意的。” “哦!既然你同意,那么你也不反对到上京为质了吧!” 莫二愕然,转眼望向马延,马延一脸爱莫能助,这下可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得不偿失。 “自是愿意。”莫二咬牙。 莫一却轻哼了一声:“那不成,老二就算你想去,孤也不会放你去的。” “那瓯越王的意思是?”莫二要求去掉入上京为质这一点条件,马延有和父亲讲过,但是父亲断然拒绝了,他不好蹬鼻子上脸强硬要求父亲同意,其实话在说回来,他也犯不着为了这个和父亲对峙,瓯越送不送人入上京为质,送谁和他关系都不大。 “我无子嗣,不过侄儿不少,选一个去了便是。” 见莫言沉默,莫一问:“特使有问题吗?” 莫一举手投足间,皆见帝王风范,尤其压低了嗓音,更显威严无比,反倒是马延有点喘不上来气。 “瓯越王送谁入上京为质是您的事,问我一个外人作甚。”马延轻笑依旧。 莫一:“既然如此,那事便就这样定下来了。” “嗯,没错,希望两国自此交好,五年不见兵戎。”马延拱手,举杯相庆。 第56章 第五十六章 杯酒饮尽,马延豪爽:“礼单我也呈给瓯越王了,若是您没意见,就按照礼单置办吧!” 马延带来的礼单就放在莫一左手边的桌子上,大红色的纸,议和赠礼以及迎娶莫陆的彩礼,写在同一张礼单上。 莫一瞥了瞥,不甚在意:“就按特使的意思办吧。” “那三日后,在下便来接回湘阳王懿和湘阳王妃,还请瓯越王做好准备。” 莫一嗯了一声,算是应允。 马延走后,莫一转着手中的酒杯,不甚在意地提起:“我原本打算将莫陆嫁给李晖做侧妃,现在却变成嫁给一个我听都没听说过的李懿,想来是老二的手脚吧!” 莫一话中已经含了怒气。 不过莫二稳如泰山,丝毫不见慌乱:“这或许对瓯越而言是最好的选择。” 莫一冷笑:“但愿如你所言,我豁出了最疼爱的幼妹,若是依旧没有效果,莫二,孤定不会轻饶于你。” 莫二不放在心上,有效果如何,没效果又如何,说得就跟他当真会放过自己一样。 “王上言重了。” 话落,兄弟二人陷入了沉默,先前关系就算不上好,眼下也不见好到哪去,反而越发生疏,莫二在待下去,对自己也是一种虐待,但是莫一不说让走,他又无法先行离开,毕竟所有事全凭一张嘴,欺君罔上,蔑视王权,不也靠一张嘴吗?何必给莫一抓住自己把柄的机会。 沉默了半刻钟,莫一先受不了:“下去吧,老二。” 莫二就等着这句话,当即行礼退下。 不过他没顾着回去,而是转了个弯,去见李懿。 那日李懿被卫斯带走后关在了内府院,内府院是关押犯事宫人的地方,环境之恶略到了惨不忍睹的地步,冬日四处透风,寒气刺骨,夏日闷热难忍,就连蚊子都比别处的大,被咬上一口,便是一个肿包。 李懿正经端坐,已经看不出原先的样子,少年人发育很快,也就一个月,他的胡子已经长到下巴,遮住了半张脸,头发上结着一层油腻腻的灰尘,周身散发着的味道,腐烂的呕吐物味夹杂着难闻的汗臭味,靠近一点,几欲作呕。 “湘阳王,别来无恙。”莫二毫无嫌弃,在他对面,寻了块干净的地方坐下。 李懿连头都不曾抬过,未曾施舍给他一个眼神,依旧半敛着眸子,神游天外,莫二也不急,又笑道:“湘阳王,是不愿理我吗?” “我为何要理你,你这个刽子手!!是你害死了我姨妈和姨夫,你等着,他日我若离开这儿,铁定踏破番禺,叫尔等不得好死。”李懿激动得额上青筋暴起,整张脸唯独还白着的眼白已经充血,好似嗜血的独狼,暴虐与残忍在其中肆意横行。 莫二不置可否:“我从不否认沈副相和余夫人之死与我有关,不过,若是你站在我的立场上看待这个问题呢?大梁一路横扫,如若蝗虫,所到之处寸草不生,直直打到了番禺城下,番禺随时有可能城破,城破之后,必定血流成河,如果你是我,你会如何对待奸细呢?” 李懿哑口无言,但是一想到素来疼爱自己的姨母,便心如刀绞。 立场,生死,这些天,他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姨母该死吗?不该,那瓯越的百姓该死吗?似乎也不该,但是好像必须有一方要奉献上生命,另一方才能活下去。 他一遍遍告诉自己,姨母的死与瓯越脱不了干系,一遍遍说服自己为姨母报仇,靠着仇恨强撑过这段暗无天日的日子,但是他随着日子一日日过去,他的心开始迷失,分不清方向。 姨母的死到底该归罪于谁? 莫二的话又推了他一把,把他推向一个更加危险的境地。 原本支撑着自己的仇恨外衣,被莫二毫不留情的戳破,李懿静了下来。 “为什么不能握手言和?为什么这种毫无意义的牺牲要一直延续下去?为什么,这一切都是为什么!”李懿问得认真,少年的稚子心性纯真剔透,他的眼里是痛苦,是不解,是怜悯,给大梁百姓的,也是给瓯越百姓的。 莫二严肃:“如果你大梁皇帝,你会怎么做?” 李懿从未奢想过帝位,他生下来就不足月,自幼体弱多病,记忆里母妃是一个温柔懦弱的女人,在人吃人的皇宫里,连自己都照看不好,又岂能顾得上自己。 武帝忌惮外祖父势力,不得不娶了母妃,但是他顶瞧不上母妃,虽然在李懿记忆里母妃美得就跟年画里的神仙妃子一样,巧目流转,温温柔柔,说起话来也细声细气。 但是她依旧入不了武帝的眼,幼时,他想破脑袋也不懂为什么,这么好的母妃,父皇为什么不喜欢,为什么他从来不来看母妃和他,不过后来懂了,母妃败就败在她不仅姓马还与世无争。 “帝位是我遥不可及的。”李懿成熟了许多,身上的少年心性和跳脱已经荡然无存,语气平淡得好死叙述的不是自己的事。 李懿是武帝的第十三个孩子,不过许是武帝半生征战,手上染了太多血腥,因果皆落在了他子嗣的身上,排在李懿前面的孩子基本上全夭折了,独独留下老三,也就是现今的太子晖和老八秦王翀。 即便如此,李懿也被排出了地位争夺。 就拿他的封号湘阳王来说,他是三字封王,其余兄弟都是二字封王,地位上就比他高一截,甚至夭折了的兄弟们,也皆追封了二字王,单单他一个人例外。 母族势力出众,但是外祖怕招惹麻烦,从来不向着他,转而支持太子晖。 他一点根基都没有,帝位于他而言,不过是痴人说梦,不可求的东西。 自幼李懿就明白一个道理,那就是不是自己的东西,在怎么哭闹,也不会是自己的。 “不过问个如果而已,湘阳王,如果你是大梁皇帝,你会怎么做?”莫二认真起来,单薄的五官像一把锋利的薄刃,带着寒气,逼近人心,李懿不自觉按着他的话去想。 如果我是皇帝,我该怎么做呢? 许久,李懿似是有了决定,缓缓道:“安抚之,招揽之,共存之。” 莫二:“中原人一向自尊自贵,自诩礼仪之乡,而夷狄不过是群不符驯化、还处于茹毛饮血阶段的野蛮人,湘阳王说共存岂不是可笑。” 李懿认真:“自古皆贵中华,轻夷狄,我独爱之如一。” “独爱之如一?”莫二反问,“湘阳王是真觉着夷夏一家,还是为了脱困的一时之言?” 李懿不过十七八的年纪,去了跳脱的性子,越发沉稳了起来,内敛的气质温和不失强势:“姨母之死以及这些日子来,我见到了许多,也明白了许多,无论是夷是汉,都做一家之亲,是我的肺腑之言,你爱信不信。” “你我之间当真有平等可言?”莫二不信,他试图从李懿的眸子里找出一点破绽,但是李懿隐藏的很好,郎朗白日,昭昭乾坤,一片清明。 莫二读得书多,汉人的、越人的,许许多多的书中,以及历史告诉他,不会有绝对的平等,夷就是摆不上台面的,迟早有一日会消融在历史的长河里,什么也剩不下,但同时,他也知道,九越覆灭是迟早的事,也许一年,也许两年,也许十年,大梁的铁骑会踏破番禺城。 越人的顽强抵抗,抗拒的是历史,但是历史无情,谁又能留的下呢!前方的路已经注定,只不过多久走到终点罢了! “自然有平等”李懿眸子熠熠生辉,“我很早之前就听闻了你,他们说你智多近妖,心有九窍,然而聪明如你,又岂会想不通,汉人也罢,夷人也罢,不都是人吗?哪来的高低贵贱,哪来的差别疏离,是尔等比我们多长了一双手还是少长了一个脑袋,不都是一个鼻子两个眼睛,看起来无甚差距,二王子若是要自轻自贱,我也拦不住。” 莫二不敢置信望着李懿,许久,突然笑了,是他看不穿,尚不如眼前这个少年,不过眼下看来,他的选择没错,这个少年许是真有几分风采,做得好九州的王。 “湘阳王,愿你称帝之后,任能记得今天狱中的一席话。”莫二顿了顿,正色,“夷汉一家。” 内府院似是隔绝在了白日之中,暗得比外头早,说了会话的功夫,天就暗了,狱卒上了灯,幽幽灯火跳动,两个人的意志碰撞在了一起,李懿明白了点什么,只觉得口中苦涩,似有黄连含在口中化不开。 “你更适合做一个王。”李懿声音喑哑,他有点惋惜莫二,他知道莫二选了一条昏暗的路,一条注定众叛亲离的路,为了瓯越三十六城的百姓,然而他也知道,瓯越百姓不会感激他,反而要憎恨他。 猛然间,李懿开始好奇莫二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个人。 莫二不以为意:“莫一永远是莫一。” 自出生那天,就是莫一了! 神的使者,百姓的信仰,而他是莫二,摆不上台面的杂种王子莫二。 “天黑了,路变得不好走了,我想我该走了,湘阳王。” 莫二起身,有人送来一盏灯,引着他离开内院府。 “你忘了问我,要不要娶你妹妹?”李懿沉声。 莫二笑了,扭过头来:“我以为湘阳王已经应下了。” 想得皇位,绕不开莫陆。 “你果然心有九窍,就不知你九窍的心思里,放着的是谁!”就像他能猜得出莫二来意,莫二同时也猜出了他的意图。 一切都在不言中。 莫二好暇以整:“我猜湘阳王听到的风言风语不止这些吧!” 李懿想到了那日见到的男人,很好看的那个。 “看不出来啊!” 作者有话要说: 李懿的言论套用自唐太宗。 第57章 第五十七章 莫二轻笑了一声,他的影子渐渐拉长、变薄,终了消失在了拐角处。 “现在是什么时辰?”莫二随口问掌灯的狱卒。 狱卒恭敬道:“快戌时了。” 想来,已经过了饭点,应下洗显一起吃晚饭是不成了,那人不知要怎么耍脾气。 “就送到这儿吧!余下的路,我该自己走了。”莫二接过狱卒手里的灯,慢悠悠地走远了,许是内府院太偏了点,莫二的背影说不出的寂寥单薄,一阵风过,宽大的袍袖鼓起,好似下一秒就羽化登仙。 洗显依旧住在南偏院,莫一给的缘由是,洗显伤重,洗家人丁稀薄,也没个能照顾的人,留在王城里放心,实则不过是另一种程度软禁了他而已。 洗显也明白这点,只是从来不提这一茬罢了,该吃吃,该喝喝,好似全无烦恼。 莫二抢在西天最后一抹光消散前赶了回来。 南偏院中掌了灯,影影重重的灯影中有个人,不时看眼院子,似乎在等人。 “你在等我吗?”晚饭摆在桌子上,不曾动过。 洗显不自然地冷哼:“没,今个厨房上菜晚。” 南偏院的膳食不经过御膳房,而是院子里单做的,一切全由洗显意思。 “来人!”莫二坐下,“把菜拿去热热。” 被拆穿了的洗显,面上微微泛红,好似沾上了桃红胭脂,浅浅一层绯红。 “你去哪了?”洗显为掩饰窘境问。 宫人正在重新布菜,莫二夹了一筷子茭白放到洗显碗中:“洗大公子,又不是小孩子,还这么挑食。” 洗显不爱吃素,专爱吃荤腥,顿顿要有肉,然而自打受伤以来,莫二就断了他的荤腥,专程叫人捡清淡的给他上。 今个莫二来得晚,洗显没了约束,叫人做了一桌各种各样的肉食,有也只有茭白蒸肉看起来清淡些。 洗显颓废地把茭白巴拉到一旁:“你别转移话题,你干嘛去了?” 莫二一边嘱咐宫人撤下油重的菜色,一边命他们素炒两碟青菜。 “菜吃得我脸都要绿了。”说着话,洗显将脸怼到莫二面前,“你看,绿油油的。” 莫二抽掉被洗显握着的手:“乖” “干嘛去了?”洗显没被糊弄过去,沉声问道。 莫二自然没打算告诉他,笑了笑:“大人的事,小孩子别管。” “我比你还大六个月。” 莫二是春日生的,二月初六的生辰,那么六个月算来,也就是八月。 “快到你生辰了?”莫二算算这就八月了,也不知洗显是那日出生的。 洗显随口带过:“中秋那日,不过我不咋过。” 再有三日就是中秋了。 莫二沉默地想着,他要如何跟莫陆交代,中秋之日就是你远嫁他乡的日子。 “洗显,若是有两条路,一条路上有五个人,另一条有一个人,眼下有一个疯子,必须从这两条路中的一条经过,但是他所到之处寸草不生,而你能选择疯子走哪条路,搁你,你选什么?” 一个人的命也是命,五个人的命也是命,生命不具有比较价值。 莫陆与瓯越…… 本来心里已经有了抉择,但是事到临头,反而胆怯了起来。 洗显正儿八经想了想:“按照你的性子,你会选择一个人,但是牺牲这一个人也让你于心不忍,你陷入了纠结,需要我告诉你,没错,让疯子走那条只有一个人的路,因为牺牲这一个人能保全余下的五个人多好,你在等待我推你一把,不过莫二,就如同你想的那样,一个人的命也是命,这个决定我没法子替你做,或者说你已然清楚自己要做什么,要承担什么样的代价,黎明前的黑暗最为难熬,我将陪你熬着,直至天光大亮。” 莫二不敢置信,扯过洗显衣领,将他拉近,霎时,四目相对。 洗显一瞬不瞬的眸子里有着和他一样的坚定。 他应该知道了。 这是莫二的第一个念头。 随即又否定了,怎么可能,莫二嘴唇颤抖:“你陪我熬到什么时候?” 洗显不屑于掩饰,于他而言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他真诚地令莫二惊讶,但那幽幽的话语一直回响在脑海里。 “你背负得,我将与你一起背负,骂名也罢,美名也罢,生也罢,死也罢,从现在直至黎明的路,我伴你同行。” “你怎么知道的?” 如何知道自己的选择,又如何与自己选择了同一条路。 洗显掰开莫二的手:“我洗显不是傻子,你与玲珑想做的,我岂会看不出来,融入大梁,我虽唾之以鼻,然却是瓯越唯一的出路,我厌倦了我的族人死去,我想要他们活着,即便他们忘了他们是谁。” 夜色如水,压抑得喘不过来气。 “洗显,这条路注定了有去无回,枯骨遍地,踏上了,就会成为民族的耻辱,你还要与我携手同行吗?” 莫二眼前浮现了一条鲜血淋淋的道路,而他被绑在路的终点,亿万死去的瓯越人,正戳着他的脊梁骨,小人、叛国贼,声声骂名,如若刻字,铸进了他的躯干,随着他到了地府。 洗显毫不在乎:“你忘了吗?我与你本就是番禺城口中的耻辱。” 莫二愣了一下,随即笑了出声,好似山茶花开,刹那,明艳好似朝阳,灿红如火雪中开。 “有酒吗?你不总是说要请我喝酒,我等了这许久都不见你的酒。” 洗显浅笑:“王城里没有,待来日,离了王城,我带你个好去处,好酒管够。” 一日又一日,不知还有多少个来日,莫二也讲不清。 落雨了,八月的雨很大,气势也足,好似能扫荡一切。 莫二不喜雨天,每一个雨夜,总会发生点什么。他母亲也是这么一个雨夜没的。 “别皱眉。”洗显伸手抚平莫二紧皱着的眉头,“以前我就顶讨厌你这幅要哭不哭的死人样。” “我不曾哭过。”莫二陈述。 “我知道,以前我怎么欺负你,你都不哭,但是我看得出来,你的心在流泪,过了这个风雨夜,就好了。” 与洗显交握着的手传来阵阵暖意,莫二没抽回来,任由他握着。 过了这个风雨夜就好了。 隔日是个大太阳,莫二先醒的,他抽回被洗显紧握着的手,推了推趴在桌子上熟睡的人:“到榻上去睡吧,昨夜落了雨,天凉了下来,别吹了风,染上了伤寒,本就没好利索,在病上加病。” 洗显轻轻鼓囊了声,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含糊地嗯了一声。 他半梦半醒问:“还没走啊!” 昨夜莫二跟洗显手拉手看了一宿的雨,天放亮时,雨才小了些,熬不住趴桌子上睡了会,现在反倒有些头疼,想来是邪风入体了。 “这就走。”莫二身子骨不好,就一宿,声音就哑了。 “带把伞,别走半路又落雨了。”洗显没睁眼,没看见外面已然艳阳高照。 莫二:“太阳很大,下不了雨,你待会醒来,叫宫人把被褥搬出去晒晒,祛祛寒,省得湿气入体。” 洗显含糊地应着,莫二不放心,走前,又交代了一遍宫人,让他们等洗显醒来,将他睡过的被褥拿出去晒晒,交代完后,替洗显拉好被子,才走。 中秋将近,王城里已经有了几分喜色,想来退却了大梁加深了这份喜悦。 但莫二却高兴不起来。 新糊的灯笼换掉了去年的残灯,小内监拿着换来的灯笼玩闹,没留意,撞在了莫二身上,见是莫二,惊恐地伏地请罪。 莫二摆手,让他们过去了。 尚未走到园子,便见了玲珑身旁的丫头,小丫头年纪不大,但嘴巴够厉害,什么都敢说,谁得面子也不给。 见莫二才回来,气呼呼道:“二王子这是打那回来,一夜不见你人影,去那快活了?” “青儿!” 玲珑呵斥,才收住小丫头的嘴,“二王子,你莫怪青儿,她从昨到今前前后后跑了不下十次,还淋了雨,心里不痛快。” 莫二脸上红红白白,终了浅浅道:“没事,王妃来为得什么?” “里面请。”玲珑指引莫二进门,与此同时呵斥青儿,“待在外面,别进来。” 青儿听话地守在外面,不多时,里面突然传来一声尖叫,紧接着便是一阵噼里啪啦东西翻到的声音,青儿饶是胆大,但也是个小姑娘,吓得面无血色,想也没想,推开门就进去。 眼前的一幕,饶是她胆子再大,也不禁愣了一下。 莫二正坐在地上,身上都是血,自家小姐身上也沾着血,不过血迹不是她的,而是来自胸口插了一刀,面如金色的莫二。 “莫二,我不是有意的。”玲珑声音里带了哭腔,她是听闻莫陆要和亲远嫁大梁,专程来问情况的,没想着动手。 莫二感觉好似有无数只蜜蜂正围着自己嗡嗡作响,手脚也没力气,反倒是意识很清醒,他清醒地察觉到血正不断从伤口往外流。 “去找个大夫过来。”莫二沉着。 玲珑已经失了方寸,全然不知所措,见莫二嘱咐,立即催青儿:“去,快去请御医。” 好在玲珑下手不重,看着鲜血淋淋,但那也没伤着,只是破开了层皮,老御医包好了伤口,莫二也还醒着,甚至还问:“外面都谁来了?” 老御医:“就王妃和洗大公子在。” 莫二嗯了一声,“劳烦您出去后,替我叫他们进来。” 第58章 第五十八章 洗显先一步进来的,而玲珑是被青儿扶进来的,她样子有点憔悴,几步路走得颤颤巍巍,要不是青儿撑着,怕是要倒地上了,将门虎女可没有怕血的毛病,莫二好笑:“怎么了,玲珑,我可不记得你怕血。” 上次莫二唤自个玲珑也不知是何日的事了。 尤其他还被自己刺伤了,她并非有意,此次前来只是担心,小六的性子她还是了解的,她怕那个姑娘做傻事,又听信了宫里的风言风语,说是莫二此举意图瓦解瓯越,势在架空莫一,夺取瓯越王位。 起初她不信的,但是说的人多了,她信了。 和亲,和亲,这个词向来是玲珑心头一把刀,她既然自己有觉悟,那么对小六的未来更多的只剩下惋惜,但是为什么莫二搁着大梁王朝的太子晖不选,偏偏选一个无名无势的三字湘阳王李懿。 他是不是真起了另立之心。 今个来,她其实只是想问问情况,没想动手的。 “敌人的血和自个人的血自然不同。”玲珑愧疚中夹杂没由来疑虑。 洗显见莫二想起身,上去搀了一把,为了让他靠着舒服点,又在他背后塞了一个枕头,“怎么回事?” 刚刚玲珑一手血的来找他,把他吓了一跳,还以为莫一将她怎么了,这些年的兄妹情分,差点没让他跑去找莫一对峙。 然而检查后,又发现玲珑压根没受伤,问来问去,才问出这血是莫二的。 吓得洗显脑壳嗡德一声,想多问,但玲珑惨白着一张脸,也问不出什么,只是一个劲的道歉。 “没什么大事,不过是王妃失手导致。”莫二又喊回玲珑王妃。 玲珑咬着下唇,有些话其实远不该她来问,甚至就算问了,也问不出什么,“二王子,王位于你而言算什么?” 莫二但笑不语。 王位不过一个烫手山芋而已,那个位置远远没有想得那么美好。 既然玲珑问了,他便猜出了玲珑的意思,“王位于我而言没意思,王妃听了什么,知道了什么,都不过是以讹传讹罢了,又何须苦恼,你只需记得我的心和你一样,我所做的为得是我理解的道义,我要担得是我理应担得责任。” 玲珑眉心轻皱,形成几道很深的沟壑,可见这些日子,她没少暗暗苦恼。 她心里有泪,但是泪只能倒灌在心里。 前路是什么,她不知道,也不敢猜想。 “小六那事?”玲珑给了青儿一个眼神,示意她出去,青儿自幼和她一块长大,情同姐妹,但是有些事,她不敢让她知道,因为害怕,眼前早已是迷雾重重,在一片模糊中,谁该信,谁不该信,她看不透。 父亲似乎没把他那双能看透人心的眼睛传给自己,要不然就是自个心眼不全,比别人少些什么,若非这样,为什么她总是看错人。 青儿虽然不悦,但还是识趣地关上了门。 莫二气定神闲:“王妃想知道什么事,知道的越多,痛苦越多,迷茫越多,王妃选择了自己的路,莫二也选了自己的路,你我有着一样的初衷,虽说走法不一样,不过逃不了殊途同归,待到终点,一切便清晰可辨,我的忠心,我的理想,届时你会看出来。” 玲珑知道自己瞒得许许多多人,唯独瞒不住莫二。 他的眼神像父亲一般,看穿了自个。 但是她该信他吗? 玲珑不知道,她环顾四周,望见身旁了洗显。 他很平静,什么时候起,一向飞扬跋扈的哥哥平稳了下来,是什么改变了他,又是什么改变了自己。 “你确定吗?”许久,玲珑放弃了洗显倾诉的冲动,她不信他。 莫二神秘兮兮:“王妃心里有数,我俩到底是殊途同归还是各自心怀鬼胎,您心里其实已经有了答案。” 那般轻柔的声音,好似三月的风,催开了桃花,她信了。 其实自己本来就不剩什么了,一无所有的赌徒为什么不在压上这副身家殊死一搏。 “对不起。”玲珑道歉。 走到门口,从始至终没讲过话的洗显开口道:“玲珑,记住那日我给你话。” 玲珑背对着洗显颤了一下,洗显的目光好似有实质般,扎进了她心里,那日的话,洗家东越,她觉着他知道什么,但是他知道了什么? “我记着,一直记着,放在胸口从来不敢忘记。”洗家与东越宛如两座大山压在她身上,万顷之力时刻提醒着自己。 “青儿,走吧。”玲珑累了,心累,身子也累。 “你不问我点什么吗?”莫二好笑地望着洗显,他漆黑的眸子藏不住事,喜悦,高兴,疑惑,恐惧都在这双眼中。 洗显费解地歪头想了想:“你会告诉我吗?” 莫二笑了:“不会。” “那不就得了。” 他豁达地让莫二心惊,“你不怕被我们买了吗?” 洗显毫不在意:“你会吗?” 他会吗?其他人或许不好说,但是洗显呢?或许不会吧! 但是这话要怎么讲,“你不是要陪我熬着吗?中途让你出局了,谁能陪我走完下半程。” 因此他这样告诉洗显,你说过陪我熬到黎明,黎明未到之前,我看不见光,而你也不许走,这条血腥之路,你我同行。 “我除了能呆坐着陪你外,别无一用。”洗显的笑容有些残忍。 他能看透恶意又如何,恶意从何而来,会造成什么伤害他看不出来,认知自己不聪明这一点太伤人了。 莫二挑眉:“你太笨了,坐着就好。” 从始至终,洗显都算不上一个英雄,甚至讲句不好听的,他就是一个美丽废物,然而那又如何,莫二自己看得透就好。 他不需要看透,不需要厉害,不需要强大,因为有莫二,他厉害强大聪明。 有他就够了。 “那你会中途走掉吗?”莫二试探着问。 他孤独的太久了,已经舍不得洗显离开,昨夜他就在想,洗显能坚持多久,一天,两天还是一个月,两个月,亦或者只有一个时辰,万一他要走,自己该怎么办,拿什么留住他。 想了许久,答案是什么都没有,洗显要走就让他走吧,就如同他来时一样,不知不觉便好。 然而莫二想知道这个答案,好在洗显走前做好准备,届时不至于面上太难看,洗显总是说林家的那对兄弟虚伪,人前人模人样,人后心里也不知打着什么算盘,算计着什么,然而聪明的人都虚伪,他们喜欢隐藏自个想要的东西,好出其不意,而莫二——这个番禺城最聪明的人,也是最虚伪的。 他也在算计。 “黎明到了,或者你要我走了。”洗显信誓旦旦,莫二不止一次讲过,洗显的这双眼睛漂亮,里面呈着星辰,沉浸在万顷星辰海洋里,莫二想信他。 莫二也说过洗显的直觉很敏锐,他捏住莫二下巴,定定望着他,靠得很近,近到只要侧头,他就吻上莫二的侧脸,“你不信我吗?” “我信。” 莫二想他信了他。 “你确定不问我,我在做什么?”莫二虚伪地笑着,抛出了那枝橄榄枝。 洗显清冷:“我知道了能做什么?” “你什么也做不好,舞台已经按照我的安排搭好了,就等着大家各就各位,粉墨登场了。”莫二很残忍,聪明地残忍,没留一丝余地,“第一个登场的是莫陆,我那可怜的妹妹,我与她大哥为她选择好了人生,注定只有痛苦的人生。” 面皮在笑,心里却在痛苦。 莫二以为自己麻木了,可惜还没有。 “注定只有痛苦的人生?”洗显轻笑“我们谁得人生不痛苦呢?红墙高院算是痛苦吗?算不上吧。” 他自问自答。 不是女子,又岂会懂得红墙高院算不算痛苦。 可惜女子的主动权太小了,以至于她们的痛苦也算不上痛苦了。 三天很快,瓯越就剩时间了。 中秋是个喜庆日子,莫一大摆筵席,宴请九越来宾。 来得每一个人都是快乐的,然而她却不开心。 大梁使臣走得那天,莫陆天真地以为自己不用去大梁了,不用和亲了,她是亲耳听见大哥和使臣谈话的,大哥说自个是他唯一的妹子,是瓯越高贵的帝姬,是山神的精灵,他不会将自己割舍出去的。 她信了,胆战心惊了半月有余,她差点不顾礼节冲进崇德殿,抱住大哥的腿,跪在他的膝前,就好像过去跪在父亲膝下一般,亲吻他的膝头,已示忠诚。 也是那一天,她的信任被打破了,有侍卫说大哥请她去。 她跟着侍卫走了,即便一路心神不宁,生过许多次拔腿就跑的念头,也一一压了下来,她信任大哥,一向最疼爱自个、同父同母的哥哥,可惜她忘了她哥哥不只只是她哥哥,还是瓯越王。 进了门,就别想出去。 这是第三天了,开始有宫人出现,他们捧着艳红的嫁衣,定定站在自己面前,宛如一群木偶,麻木没表情,莫陆觉着可笑,她想大吼,尊严呢?我们的尊严呢?我们越人不是骄傲的民族吗?我们的血统不是不可以被玷污的吗? 为什么?为什么?你们为什么要合着背弃神明的恶鬼践踏我们的骄傲。 有人要给自己穿衣,莫陆就一把推开他,有人要给自己梳妆,莫陆拿着梳妆铜镜前的剪刀挥舞,不让人靠近。 莫二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幕。 衣裳不整的少女,一半的脸在流泪,一半的脸表情凶狠,她不断舞动着自己手中的剪刀,拒绝任何人靠近,为她准备好的礼服被撕掉了一个袖子,扔在地上,上面全是脚印。 “你们先出去吧!”莫二解放了被逼得退无可退的宫人,男男女女顷刻间蜂拥而出。 偌大的地方,莫二静静和莫陆对峙。 其实今天莫二来不来都行,莫陆已然上台了,她下不了台的。 就当他于心不忍,最后一丝良心的体现。 “你别过来。”莫陆将剪刀尖冲向莫二,她的手在抖动,不间断地抖,而莫二却在一步一步走向她,越来越近了,近到莫陆背后只剩一堵墙。 她将声音拔高,好似濒死的白天鹅发出的最后一声嘶鸣,浓郁的绝望扑面而来,“你别过来。” “别闹,小六。” 莫二说了他的第一句话。 “我在闹吗?为什么,你们为什么要逼我和亲。”莫陆手中的剪刀闪着寒光,几欲耀伤了莫二的眼球。 莫二长长叹了一口气:“你知道为什么的,小六,你没得选择。” 你身在了瓯越莫氏,便注定了没得选择。 莫陆裂开嘴,笑容凄婉,“我有得选择啊!我怎么会没得选择,只要我把这把剪刀插进喉咙,我就有了选择。” “是吗?小六”莫二平静地打破了少女的美梦,“如你所愿,你可以试着将剪刀插进你的喉咙,我不会拦你,瓯越需要的是帝姬莫陆,而不是莫陆,你死了,我们可以在拿出一个人嫁给李懿,不过前提是你待死了。” 莫陆不敢置信地长大了眼睛:“……” “只要是帝姬莫陆就行了,至于那个人是死是活无所谓,即便你死了,我们可以拿出另外一个女子,告诉大梁,芙柔帝姬逝世,合着你的尸体送一个新的帝姬给他们,叫什么名头都好,只要我们认了这个人,还交出了你的尸体。” 莫陆似乎有了期盼,天真道:“既然莫陆死了就行,你们为什么不能告诉大梁她已经死了,随便选一具尸体当她就好。” 莫二静静笑着,但他眼中透着残酷,“因为你必须要死了,活着的你始终会成为危害。” 莫陆低低啜泣:“就没有别的选择吗?我可以离开番禺城,一辈子不回来也没问题。” 莫二:“不行哦!你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嫁给李懿,要么长眠地下。”颇具哄骗的口吻。“乖,小六,现在给出你的选择。” 寒光初现,蒙面的刀者不多不少八人,将莫二与莫陆团团围住。 每隔十余秒就往前走一步,包围圈逐渐缩小,寒刀几乎顶在了莫陆脖子上。 莫陆真的知道了,她不答应就会死。 或许三天前,兄长就生了除了她的心,一个听话的傀儡总比不听话的莫陆好。 “好!我答应!我答应!我嫁还不行……”骄傲被磨平了的少女,剩下的就是一具空壳,莫二深知这一点,他感到悲伤,别过头去,不知何时,扎进掌心的指甲告诉他,第一个登台的人偶准备好了。 “来人,替帝姬着装。” 艳红的袍子,艳红的妆容,通红的眼睛,精致的美,璀璨夺目却也若昙花,不过一夜婀娜,天亮了,它就要谢了,留下的不过是落叶残枝。 莫二牵过愣愣的少女,外面阳光正好,照在身上却不觉着暖。 “我会是最后一个吗?”莫陆问。 莫二笑着摇头:“不会是,或许会有很多个你。” 莫陆嗤嗤地笑着,泪水晕开了胭脂,宛如泣血:“那她们真可悲,就好像礼物一样从一座囚笼被送到另一座囚笼。” 李懿也被梳洗了一番,他瘦了,高了,像个青年人了,看不出少年的轮廓,穿着不合身的玄色喜服,外绣着赤色纹饰,他的眼睛似乎在哭。 莫陆想他是在为自己哭,还是在为她哭。 或许都有吧! 他们两个都是可怜人,我为了瓯越,我自己都认不全的百姓,你呢?又是为了什么? 莫陆静静想着。 逆着高台,莫陆看不出她想要的答案,也没有真实存在的感觉,脚下也是轻飘飘的,全靠莫二撑着,才走到了李懿身边。 莫陆看清了他,郊寒岛瘦,白面黑袍,自己的另一座囚笼。 “王妃”疏离又客套。 莫陆没学过礼节,她的前半生不需要礼节这种东西,父兄喜欢她的肆意妄为,骄纵蛮横,纵容她的无法无天,胆大妄为,因此她忘了,若是有一天父兄厌烦了自己一如既往的天真懵懂,她该怎么办! 她以为不会有这一天,没想到这一天这么快。 莫陆站着,一动不动,这是她最后的抗争,为自己前半生做的一次总结。 李懿依然淡淡的,他没恼,自莫二手中牵过莫陆。 瓯越送行的使者还是莫二。 马车晃荡着自瓯越城驶出,一路慢悠悠的,莫陆靠在车壁上,没去看她长了半辈子的瓯越城。 “莫哭了。”坐在她对面的莫二安慰道。 莫陆面上没哭,眼泪全流进了心里,玲珑姐出嫁的那天,是不是和我的心境差不多。 “瓯越的战争会停止吗?”踏着我躯体的战争会停止吗? 莫二撩开帘子,再熟悉不过的景色印入莫陆眼中,她曾在这片林场围猎,逮过兔子和雄鹰,摘过野果,喝过露水,跑过马,这些记忆,她将永远珍藏,因为此后的日子不会有了。 “战争会结束吗?我的牺牲有用吗?”莫陆想着她既然牺牲了,总会有些用处的,总会有些的吧,她又暗示了自己一遍。 莫二:“不会,大梁不过是缓兵之计罢了,他们要得是征服瓯越。” 莫陆不解:“那我的和亲还有什么用处?我的牺牲换来了什么?” “短暂的和平”莫二顿了一下,幽幽道:“跟你一起的还有五名少女,她们分别来自九越的另外几家,其中应该还有你认识的,她们是这次和亲的附属物,等待她们的是比你更凄惨的命运,你嫁给湘阳王懿为王妃,而她们不过是送出去的礼物,充其量是那些达官贵人的禁/脔,于她们而言,或许死亡是一种解脱。” 第59章 第五十九章 一瞬间莫陆的瞳孔发大,莫二顺着她的视线看去,鹅黄色衫子的少女将头探了出来,笑脸明媚,正冲莫陆招手。 “六姐!!” 少女见莫陆看她,愈加激动,几乎将上半身全部探出了马车。 “琳琅也是……”余下的话莫陆说不出来。 莫琳琅是闽国公的小孙女,按辈分来讲算是莫二堂妹,比莫陆还小几个月,小丫头片子和莫陆年纪近,关系好,一直走得很近,两个人自幼形影不离,常伴左右。 “她也是吗?”莫陆面容扭曲,紧紧抓住莫二袖口,“她也是吗!!!” 莫二见过名单,琳琅是莫一钦点的。 “嗯” 莫陆不敢置信地长大眼睛,原本以为自个不会哭了,但是泪水不知不觉间又涌了出来。 上次见琳琅似乎是半年前了,她不足月出生,娘胎里带疾,身子骨差,每年冬日都熬不住冷,往往到了冬天,闽国公要带她回崖海,到了春日才会回来。 今年事多,琳琅来得晚,她们错过了四月的踏青。 本想着在见不知是何年,没想到这就见着了,可是见了不如不见。 不如不见…… “值得吗?瓯越还值得守下去吗?”莫陆颤抖着问。 “这次是我与琳琅,下次呢?下次又能换谁?”带着泪的笑触目惊心,“难不成要把我们全部填进去才算完,我似乎有点懂了玲珑姐的话,有点懂了。” 莫二静静听着,由玲珑埋下的种子,已经开始发芽了,莫陆上场了。 “把泪擦干吧!我们到了。”马车逐渐平缓了下来,森严的大梁军排成两排,夹道迎接湘阳王和王妃。 有人叩车门,低声请示:“王妃请下车。” 莫二先下车,随后莫陆搭着他的手,缓缓走了下来。 眼前的人她一个都认不到,举目四望,孤独无依,不知其中有多少是瓯越的仇敌,他们的手上又沾了多少瓯越人的血。 是血染红了她的霓裳。 每一步都异常沉重。 “二哥送到这儿就好了,自此之后我与瓯越便桥归桥,路归路,他日遇上,二哥用不着再把我当成妹子,该杀杀,该绑绑。”既然步子已经踏了出去,便收不回来了。 玲珑姐,我似乎有点明白了,女子生于乱世,不过浮萍一株,那有风便就是那了。 别怨小六心狠,小六只想为了自己活着。 莫二胸有成竹:“送君远行,总有一别,就此别过了,小六。” 再见了,小六!! 自今个起,你就是莫陆了!! 不在是任性顽劣的小姑娘,而是一个成熟的大人,我不知将你逼成今日的人是谁?我,莫一亦或者是瓯越,除了句抱歉,莫二在想不出更多的话。 他在心中郑重地向莫陆道歉。 离别前,最后一杯酒,是女儿的泪,除了苦涩,尝不出更多的味道,苦到心里,便不觉着苦了。 天转阴了,云层低沉,一道闪电划过,搅了窟窿。 莫陆仰头,杯酒饮尽,酒盏落在地上,瓷杯裂成了九瓣。 她该走了。 背过身去,自此故国便在身后。 中秋是个好日子,天上的吴刚不知见没见到嫦娥,希望是见到了。 “回来了。”时隔多日,莫二才算回家,自己的院子不大不小,人没多少,老金带着五个孙儿睡下了,莫二敲门,开门的是洗显。 莫二揶揄:“偷跑出来的。” “莫一又不是软禁我,我凭什么不能出王城。” 他拉莫二坐下,院中的石桌上已经摆好了酒菜,看菜色不像是老金做的,想来应该是洗显自王城里带出来的。 两个酒杯,两个人,一轮圆月,对饮四人,今夕何载。 洗显替莫二倒酒,酒坛未开,便酒香四溢,即使莫二不喝酒,也知是极好的酒。 好酒易醉人,才一杯便有点飘了。 “吃点菜。”洗显给他夹了一筷子白菜,“这酒可不多见,是我父亲在玲珑出生时埋下的,原打算她出嫁那天开,可惜没用得上,倒是白便宜了你。” 不过两杯,莫二便觉着醉了。 酒醉人,还是人醉人,说不清,“这说不好是我最后一个中秋,不想听这半年来的是是非非。” 洗显见他醉了,笑道:“醉鬼。” “洗显”莫二软软唤了一声,洗显屏息等他接下来的话,“我很怕死。”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让洗显愣了一下。 “我母亲去的那年,我五岁,知了点事,她是汉人,在王城里本就身份尴尬,那时王妃说她偷人,王上一怒之下,杖责她三十大板,她身子差,三十板要了她半条命,那时我看着她被宫人拖回来,看着她趴在床上起不了身,看着她伤口腐烂流脓,也看着她就这么去了。不过我不懂死是什么,她就那么躺着,好似睡着了一般,我推她,一直推她,但她始终一动不动,一日、两日,直到半个月过去了,她躯体腐烂了,生了虫子,有了味道,才被宫人发现。” “我以为她病了,但是宫人告诉我,她死了,自那以后我就知道死是什么。死后的样子那般凄凉,我便不想死了,我想活着。我很早就懂得王妃不喜欢我,说不喜欢都浅了,她恨不得将我除之而后快,但我懵懵懂懂间懂了,怎么活着,因此我永远站在局外,看着一切的发展。将自己置之事外是我唯一的保命法子。” “我从来没想过为任何人拼命。” 莫二惜命的,自幼的生存哲学告诉他,活着就是一切,所以他是人们口中薄凉的。 洗显静静听着,没有怜悯,也没有同情,因为他知道同情是对莫二的侮辱。 世事无常,不乐意为人拼命的人却被迫将生死置之度外。 洗显的心皱紧了,他说:“若是到了那一天,你站着不动就好,你要做的我替你做便是,若是你会死,我代了你便好。” “值得吗?”为我而死,值得吗? 洗显:“何为值,何为不值?” 他的世界里没有值与不值,只有该做不该做之别。就像举全族之力抗梁,是他该做的,就像为莫二替了,是他该做的。 简单到纯粹,便是洗显。 莫二突然起身,唇落在了洗显嘴角,不轻不重轻了他一口,“如此便是值。” “啊!”洗显诧异出声。 莫二歪着头,被酒熏了的眼睛泛着水光,月色下好似深不见底的湖水,将洗显腻在了里面,“我心悦洗大公子久已,不知洗大公子意下如何?” 洗显觉着自己就像溺水了的人,抓不住浮木。 “好。”许久,他才满脸通红的憋出这个字,除了好,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样子的莫二,他的心拒绝不了,即便是骗局,他也乐在其中。 作者有话要说: 在一起了,终于在一起了,由衷感慨。 洗显这种暴躁羞涩少女攻,简直人间瑰宝,我自己爱了。 第60章 第六十章 明知前路茫茫,明知飞蛾扑火,洗显也甘之如饴。 十六是乙亥菊会,越人好菊,年年离不了赏菊,斗菊,今年提议将时期提到了中秋后,说是沾沾喜气。 莫二也是十六早晨知道的。 昨个喝多了,今早醒来头昏脑涨,披着衣服在床上坐了好一会,直到洗显端着水盆进来,才堪堪回过神,想到昨夜不过脑的昏话,面上一热。 洗显将水盆放在一旁,也有点局促,番禺城里传言洗大公子贪花好色,看上眼了的人就抢了去,不过是以讹传讹罢了,他只有过一次,还是和韩林那孙子斗气,人拉回家后,连脸都没看清,便乖乖送回家了,不过就是这样,也挨了洗家主一顿揍。 “你要不先洗个脸,莫一叫人来寻你,我叫他在外面候着。”洗显将布巾闷湿,递给莫二。 莫二正沉浸在自己思绪里,洗显的忽然靠近,吓得他一个哆嗦,磕磕绊绊接过巾子,混乱摸了两把,“什么时候来的?” “有一会了”洗显沉思了半刻,“一个时辰了吧,说是为菊会准备。” “菊会?”莫二愣了一下,农历八月菊花不过初开,小榄的菊尚未满城皆黄,更何况他地。 “往年不是要在过半个月才是时候吗?” 洗显也纳闷:“许是莫一心急,菊会少不了祭神,今夜祭花神,我猜他是要你扮成山鬼。” 这是一个凄凉的爱情故事,相传很早之前,有一个人痴爱菊花,尤其爱山巅的那一朵,他日日来看这朵菊花,为他浇水、除草、捉虫,若是刮大风了,他会用篮子罩住它,下雨了,他便留在这多花身边,给它撑着伞。 然而那朵菊从来不开花,只有一个光秃秃的杆,即便是只有一枝杆,那人也觉着它是天下最漂亮的那朵菊花。 那个人就这样等着,等着这朵菊花开。 然而有一日,他父亲病了,病得起不了身,他上不了山,只能看着外面一刻都不间断的电闪雷鸣,他不停地担心那朵菊花会不会夭折在这个大雨之夜,隔日他父亲病好了,他连鞋子都顾不上穿,便跑到了山上,然而山巅却少了他的菊。 他失魂落魄地找了许久,甚至翻遍了香山,可惜一无所获,就在他最绝望的时候,来了一个人,其实也算不上人,它青面獠牙,凶神恶煞,它对他说:我知道你的菊花在哪里? 那个人知道对方是山鬼,山中的饿兽,喜人肉,但是为了那朵菊,他还是不管不顾地跟了上去,他们走了三天三夜,那个人的双脚已经鲜血淋漓,他问:我的菊呢? 山鬼骗他:就在前面,那个洞里。 前面是山鬼的巢穴,山鬼只是想骗他进自己的巢穴,然后吃掉他,那个人信了,他踏进了山鬼的巢穴,山鬼喜出望外,正准备一口吞下他的时候,洞外飘来一阵幽幽的菊香,紧接着一个黄衫男子现身,他额头的正中间就是一朵盛开的菊花。 黄衫男子杀了山鬼。 不过那个人也不行了,他望着对方:你开花了,我的菊。 黄衫男子就是那朵菊化成花神,而那个人死在了花神怀着,花神将他带回了自己所在的山巅,他们路过的地方,菊花常开不败。 而乙亥菊会除了斗菊之外,最终要的就是祭祀花神。 “今晚祭花神定会生乱子,说不定莫一要趁机下杀手。”洗显越想越觉着言之有理。 祭花神上最重要的一段就是花神与山鬼搏击,若是莫一钦点莫二做山鬼,那么跳傩舞的时候,莫一极有可能让人下杀手。 “不一定,我与他有个交易,交易还未达成,他不会轻易下杀手。”莫二沉思。 洗显不同意:“莫一两次三番变脸,他的心岂能猜得透。” “二王子起了没?”不久前,洗大公子已经进去了,这又过了半晌,二王子还没出来,常贵不免急了。 祭神是一件非常神圣的事情,耽误不得功夫,若是误了时间,别说王上责罚他担不起,但但自个心里那道关都过不了。 “起了,这就出来。” 莫二应声。 路上,洗显发问:“今年菊会为何选在这个时候?王城内又为何没人告知我?” 常贵头上豆大的汗珠一下子涌了出来,他也不知道为何王上特意交代瞒过洗大公子和二王子,但是这么大的事怎么瞒得住,也亏这段时间他俩事多,没注意到。 王室里的那些纷争不是他们这种做奴才的能插嘴的,要想活着,王城内保命第一条就是,不该管的事不要管,不该说的话不要说,不该想的不要想。 然而若是莫二问也就罢了,偏偏问的人是洗显这个霸王。 想到他的性子常贵心里都打突突,眼睛四处乱窜,但是嘴巴依旧紧紧闭着。 “好你个奴才,爷问你话呢?装哪门子的死!”这些日子洗显身上的暴虐收敛了起来,不常展现在旁人眼前,以至于莫二差点忘了他还有遮面。 洗显若是动起手来,能下死手,常贵在王城里过了大半辈子,不是没见过他将侍卫打得鲜血淋漓的样子,顿时缩了下身子,将求助的目光投向莫二。 莫二单单一瞥,拉住洗显:“算了。” 常贵在莫一身边十余年了,自莫一五岁便留在他身边照顾,这十几二十年,就算养条狗都能养得出感情,更何况一个人,无需为此和莫一闹得难看。 莫二拉了,洗显自然作罢。 “我为你出头,你干嘛灭自己人威风。”洗显恼了,冷哼了声。 莫二:“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你别替我急。” 洗显的心思被拿捏住了,咳嗽了声,躲着没看莫二,莫二日子不好过,洗显知道,前些日子,他过得好不好,与自个关系不大,他或许会将莫二的事放在心上,不过十成心思只用了五成,而现在他恨不得拿出十一分心思,替莫二看清局势。 但是他没那个能耐,这座王城真真假假,人心啊!他看不透!防不住! 不过将一切杜绝在莫二身外,总能防的住吧! 莫二暗自握紧洗显的手,将自己的心意和坚韧一起传给洗显。 关心则乱的理,莫二心里知道。 摇了一路,进了正阳门,马车前行不了,只能步行。 进到崇德殿,莫一倒是和平日并无太大的差距,平静沉稳,但是洗显总是能闻到他身上似有似无的血臭味,不是杀伐的血臭,而是权谋的味道,冰冷的权利,味道也是冷冰冰的。 那张椅子就那么好吗? 洗显不免想出了神。 莫一不喜欢洗显探究的眼神,那若有若无的怜悯,让他觉着自个受到了侮辱,眼下他才是至高无上的存在,乃万人之上,其余人只需要臣服就好,余下的多余的感情他一概不需要。 “洗大公子怎么一块来了?”莫一故意问。 洗显和莫二的关系在瓯越传得沸沸扬扬,尤其他还添油加醋,补了些不能细细推敲的细节,引得番禺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眼下崇德殿远远不止莫一,卫斯在,四司司长在,能来的九越势力都在,听了莫一的话,难免都想起了传言里的那些香/艳画面,尤其洗显长相漂亮,虽说被他的傲慢掩盖住了,但眉眼间的魅色更引人遐想。 不少人的眼中都流露出一种不刻骨的厌恶,浅浅的,附在骨上,挥之不去。 莫二斜眼瞥了下莫一,不悦就差写脸上。 反倒是洗显一反常态的平静,他当着这许多人的面握住莫二的手,算是给众人一个态度。 事实本就如此,何须掩饰。 至于他们怎么看,是他们的事,洗显拦不住,但可以选择忽视。 “王上的意思是我不能来吗?”洗显理直气壮。 他曾放低姿态,原以为将自己低到尘埃里,洗家东越便就不再是众人的眼中钉肉中刺,然而他错了,他的退步,只能招来更多的恶意,那些等着撕碎洗家与东越的人,等着的就是这一刻,他的屈服反倒可笑。 他依旧是他,东越洗显。 顽劣不堪,百无一用的洗显。 莫一似乎从洗显身上见到了洗家主,那个高傲强悍的男人,他佩服他,也讨厌他。 “自然能来。”莫一微笑,“我原本就打算让人请你,你现在来了正好。” 洗显尖利:“我还以为王上将我忘了。” 莫二不着痕迹捏紧了洗显的手,眼里的担忧浓得几乎滴了出来。 洗显反手拍了拍他的手,示意他放心,自己心里有数。 “洗显!你难免太过目中无人!!”王尧臣厉声。 洗显斜视:“王大人,此话诧异,我哪里是目中无人了,王大人可别借题发挥,拿大帽子压我,是不是看着我父亲不在了,你老人家在这欺负我。” 王尧臣一辈子将礼提得很高,对自个要求严,对别人要求也严,尊王重道被他一笔一划刻在了心上,他看不惯有人破坏礼节。 先前吃了莫二的亏,一口气就压在心上,现在又在洗显处吃了亏,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过去了。 王尧臣气得全身哆嗦:“不要脸,你还好意思提你父亲,洗家主若是知道你是这种不忠不孝的畜生,早一脚踢死你了,你以为和莫二那个杂种搞上,就能翻身,不过是可笑!!你和他除了能在这逞口舌之能还能做什么!!” 自己重视了一辈子的礼节,被人践踏了,王尧臣心头之火越烧越旺,若是能手持利剑,他有勇气和洗显拼命。 他重视的礼,决不能再被践踏,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若是在不做些什么,世道还为世道吗? 莫二心中的火气也提了上来,眼神愈加黯淡。 今个还有要事,莫一不想让事态进一步发酵,出声干预:“王卿,孤知道你是为了社稷好,但是这是朝堂之上,不是菜市场,你是国之肱骨,不是为了三瓜两枣的利益和人逞口舌之快的长舌妇。” 转脸:“老二既然来了,那咱们商量好了的事情就与你讲讲,你也知道了今晚菊会祭花神的事了吧,眼下还缺个巫师扮山鬼,你知道往年都是由王室人扮,今年孤继位了,扮不成山鬼了,你看……” 还看什么看,让他扮山鬼明说便是。 “不如便由我扮吧!”莫二顺从地让莫一心惊。 但莫一依旧爽快:“既然如此,便有劳老二了。” 菊会为期三天,第一日夜祭花神,第二日斗菊赏茶,前两日都是王公贵族的消遣,第三日才轮到平民百姓,番禺城内许是会开一出新戏,适龄的男男女女彼此携手同游,在花神的保佑下,缘分到了,便就在一起了。 然而最重要的还是这第一日夜里的祭花神。 传言那朵菊是在夜里变成人身,所以合着夜里祭祀他。 此次祭祀的傩戏共四出,重中之重便是第三出花神斗山鬼。 莫二扮山鬼,至于谁扮花神,莫一买了个关子。 “散了吧!”莫一像是累了,“洗显你留下。” “是!” 莫一起身更衣,崇德殿内的臣子们三三两两准备离开。 王尧臣没动,蔑视:“看你狂到什么时候,洗显!!你这种废物也就合着能配莫二那种窝囊废。” 老头也一把年纪了,洗显本来不打算和他多做见识,王尧臣脾气又臭又硬,不过是几句话不痛不痒,算不上数,但是洗家人都护短,洗显也不例外,说他可以,捎带上莫二,便是王尧臣的原罪了。 他离王尧臣不算远,就隔着几步路的距离,三两步走过去,拍着老头肩膀,“王尧臣啊!我洗显看你也一把年纪了,算是个长辈吧,一辈子过去了,什么话能讲什么话不能讲还不知道,这把年纪都活到狗肚子里了。我洗家虽然不比父亲在时,但你得记住东越洗家不是你能得罪的。” 洗显语气很平常,但是王尧臣感觉到了杀机,尤其是放在他肩膀上的手,让他半身冰凉。 “洗显,你敢!”王尧臣强撑着一口气。 洗显冷笑:“洗显也是你能喊得。” 九越酋长地位极高,在瓯越都算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存在,尤其是洗家更胜,洗家主在时,除了让瓯越王几份,放眼瓯越无人敢与其争锋。 “王大人,一向重视礼节,怎么这么不懂事。”他语气透着危险,王尧臣似乎也看见了洗家主的影子。 “你……你……” 洗显:“现在的洗家主虽是胞妹,但是王大人是谁给你的脸胆敢指着我,风神吗?” 王尧臣面红耳赤:“洗大公子。” 洗显满足地扫视了四周,还在的大臣都低下了头,不敢直视洗显。 “我去后面见莫一,你先回去。”洗显不避嫌地拍了拍莫二后背,动作透着异常的亲昵。 崇德殿分前殿和后殿,前殿用来朝会召见大臣,后殿便是日常生活的地方,一般私下召见都在后殿。 “我与你一起去。”莫一这些日子来,从不曾理会过洗显,只是将他软禁在宫中,眼下忽然召见,莫二生出什么事端。 他不知洗显为何突然间,放弃了韬光养晦,又重新变得盛气凌人,洗家人的身份其实是一把双刃剑,成也洗家,败也洗家,即使洗家落败,也被众人深深忌惮着,然而若是触底反弹了怎么办。 “不用,我待会就过去找你。” 第61章 第六十一章 洗显去时,莫一已经在等着了。 “王上。”洗显还算恭敬地行了个礼。 莫一瞥了眼,就叫他坐下了,“洗显啊!洗家主殉国之后,洗家家主一位便空了出来,我也一直没做安排,想来你也心生不满了,择日不如撞日,不如就趁着乙亥菊会,孤便承认你为新一任洗家主。” “王上言笑了,父亲生前看好玲珑,我洗显虽说不肖,但也不会忤逆他的意思,洗家主这个位置注定是玲珑的,然而话在说回来,番禺城人尽皆知,我洗显不过是个扶不起的刘阿斗,何德何能担得起家主一位。” 莫一在思索他的话里有几分真,虽说他并没有将洗家主一位交给洗显的打算,眼下不过是试探罢了,但是洗显的拒绝,让他生了疑心。 权利是男人最好的安慰,会有不喜欢权利的男人,莫一不信。 不过他还不想撕破脸,洗家还有价值,“玲珑已算不上洗家人了,她做家主恐怕不合适吧,你既然没这个意思,洗家主归属问题,就先搁浅下来吧!不过你放心,洗家主的位置孤会你留着。” 洗显也懒得争论,不咸不淡嗯了声,“王上找我,只为了这一件事?” 洗显心知,洗家主之位的归属问题,莫一能不提便不提,眼下他不仅提了,还许诺给他,想来是想拉拢自己,恐怕他有什么事给自个做吧! “洗显你可知道我这个王做得难啊!九越势力错综发杂,他们都在虎视眈眈孤的位置,孤日日夜不能寐,食不下咽,但是孤又得为了百姓强撑着,孤有难处,又无处诉说。”莫一诉哭。 洗显并无太多感触,“那王希望我做什么?” 其实他心里已经有了个大体,然而莫一的话,还是让他手脚发凉。 “滇越的卫斯你可了解,他狼子野心,打着保王的名号带兵入番禺,实则想夺权自立。” “王上的意思是?” 莫一寒凉:“请卿为孤,为番禺,为百姓,除去这个祸害。” “王上希望我怎么做?” “今夜祭花神,由卿扮花神,祭神宴上,卫斯全无防备,届时就请卿为国匡扶正义。” 洗显听完后,一语不发,但心凉了一半,其实他对莫一或多或少还存着些幻象,即便他不似传言中那般仁慈开明,但万万想不到,他的心如此恨。 番禺被围时,只有卫斯冒死前来,然而危机刚过,他就要卸磨杀驴。 “卿是不答应吗?” 莫一声音里含了肃杀的意味。 “答应!”洗显应下了,莫一不是个好君主,而瓯越也经不起折腾了,这是最后的机会,就由他背负血腥,开出一条路。 莫一愣了下:“应下,便不能反悔。” “王上放心,我应下的事,从不反悔。” “那我俩便说定了!” 洗显辞别莫一后,想去寻莫二,却在门口遇上了玲珑。 玲珑拦下他:“哥哥,他跟你说了什么?” 玲珑听闻洗显被传见后,特意赶来的,她与莫一日日相对,早已了解了他的心有多么狠,平白无故召见洗显,绝非什么好事。 说到底她是在担心洗显。 洗显笑道:“他试探我,是否要做洗家主。” 玲珑是聪明人,不好骗,说谎话绝对行不通,洗显便挑了一部分事情告诉她,不过他瞒下了刺杀卫斯一事。 这的确像是莫一能做出来的事,玲珑信了。 “王妃,时候不早了,您该去为祭花神做准备了。”今夜祭神的服饰道具是由她来监察的,先前听了洗显被召见专程赶来,耽误了一定功夫,眼下离祭神越来越近,青儿为此特意提醒道。 洗显目送玲珑离开,她好像又瘦了。 突然走到一半的玲珑停了下来,不知为何,她今天总是心绪不宁,像是要发生什么大事,回头看洗显,“哥哥,保重。” 洗显嗯了声,“莫担心我。” 莫二才等了小半个时辰,便等不住了,他今个也心绪不宁,总觉着要变天。 他在屋中来回走动,越发焦躁,终于在他快忍不了这种抓心挠肺的焦躁感,准备出去寻洗显时,洗显回来了。 “怎么样?”他抓住洗显袖子,力气之大,就连指骨都凸了出来。 莫二比玲珑还不好糊弄,因此洗显想了想,决定还是将讲个玲珑的话在讲一遍。 “这倒正像他能做出来的事。”莫二也没发觉异常。 洗显怕莫二深究,转移话题:“你今晚祭神时扮山鬼,万事小心,要是遇上意外,别往上冲,保护好自己才是最关键的。” “我心里晓得。” 洗显揉着他的头发:“你才不晓得,反正小心就对了,我还这么年轻,不想做鳏夫。” 莫二甩了他个白眼,“胡说八道。” 饶是莫二脸皮再厚,也红了脸,两朵晚霞印在他脸上,艳极! 洗显心中一动,伏身上去,在他眼睑落下一吻,“你可得好好的。” 祭神的时间是酉时,而莫二要提前一个时辰化妆。 玲珑:“会出事吗?” 宫人正在为莫二勾脸,山鬼的装扮是以黑色打底,然后在额头绘上鲜红的三角纹饰,花纹穿过眼睛,被拉至耳后。 莫二摇头:“不清楚。” 外面铜鼓已经敲响,踏着清脆的鼓点,花神出场了。 玲珑在紧张:“傩戏的第一出已经开场。” “我听见了。”花神遇见了他的凡人,伴着轻快的鼓点,花神在遥望凡人。 鼓点越来越急,他们陷入了热恋。 玲珑:“快到你出场了!” 在鼓声最沉重的刹那,便是山鬼登场的时候。 莫二扮的山鬼和花神绕场游走,二人之间隔着将近五米的距离,按着一个圆走动。 虽然花神带着面具,长发披散,甚至宽大的袍子遮住了他的身形,但莫二依旧认出了他。 是洗显。 花神是洗显扮得,一刹那间,他大脑飞快转动,不断推算莫一让洗显扮花神的缘由。 以至于洗显已经近到跟前,他都没发觉。 洗显突然贴近,他比莫二高,他的唇蹭到了莫二下巴,像极了一个轻轻地吻。 铜鼓声依旧在继续,所有人都盯着场上。 莫一心里暗暗想:为何还不动手,难不成洗显反悔了。 若是他胆敢反悔,孤定不轻饶他。 莫一生了杀心。 “怎么回事?”莫二低声问。 他急了,双眼圆睁,等洗显一个答复。 洗显一语不发,只是突然抽身远离,围着山鬼转圈。 此时卫斯隐隐觉着不对,但那里不对,他又说不出来。 洗显走到了卫斯坐着的位置前,猛然转身,以迅雷之势将手中的剑送出。 卫斯反应不及,长剑自心脏左侧三寸穿心而过。 刹那间,所有人愣住了,唯有铜鼓声依旧,低沉清脆的声响激荡在每一个脑中。 莫二恍然大悟,望着洗显,退了一步。 “来人啊!抓刺客!” 这下被吓到了众人才回过神,顿时现场慌乱了起来,有人哭,有人怒吼,全然没有昔日的风采。 而洗显却在侍卫赶来之前,便先一步离开了。 卫斯被反应过来的卫家亲侍带走了。 祭神活动因卫斯的生死未卜,进行不下去,自好匆匆结束。 莫一为表明态度,当即下令全城戒严,抓刺客,然而不少人心里明了,这刺客想来与莫一脱不了干系。 但是这话也只能在心里想想,没人敢讲。 祭神时用的刀剑都是没开过锋的,而且宫里一遍遍的检查,为何最后卫斯被一把开了锋的剑刺伤。 这把剑怎么进得王城,怎么到得花神手里,不是一目了然了吗? 卫斯被刺伤的两个时辰后,玲珑突然而至:“莫二,花神是……” 她接到刺客是洗显的消息后,急匆匆赶到莫二这儿,她希望自己听到一个截然不同的消息。 “嗯” “不可能,你在骗我,不是洗显做的,不是!!不是他做的!!你们一定搞错了。”玲珑不信。 “玲珑!”门突然被打开,洗显就站在屋外,还穿着那套祭祀时的花神长袍,不过面具不见了。 “是我。” “你先进来。”莫二一边将他拉进来,一边关上门,他知道为什么,所以不问他为什么。 “别人说你没脑子,我还不信,只觉着你耿直了点,直率了点,现在我突然觉着猪都比你强点。” “莫一叫你刺杀卫斯你就去啊!你有没有脑子,他会将你摘出来吗?卫斯是卫家主,你知道吗!卫家施压,莫一压根不会管你,甚至还等着一箭双雕,将你抛出去给卫家。” “天天和你在一起,害得我也变蠢了。”莫二声音听起来无精打采,“以至于连我都被你骗过去了。” 他停了一会儿,像是不解气,踢翻一旁的椅子:“我需要你帮吗?需要你豁出去命吗?我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不用看,洗显也能感受到莫二强压着的怒气,他无奈地叹了口气。 “我心甘情愿以性命相付。” 莫二抽了一口气,“也只有你这种傻瓜才会到现在还拎不清,就算全城的人都知道杀卫斯的是莫一又能如何,只要不涉及到他们的利益,他们才不会管,卫斯带着卫家回番禺,本来就动到了别人的利益,番禺城的权利就那么大点,多一个人分便就少一块,更何况卫斯还是个能将权利全部端走的人,他的退场所有人喜闻乐见。” 好一会他才慢慢平复了下来:“近几日,莫一铁定会在全城通缉你,你先在我这儿躲回,我会想办法平息这件事情。” 洗显呆呆地盯着地面,“来不及了,莫二。我将背负你的血路,先一步走到黎明。” “我他/妈不需要。” “可是我想给你,而我能给你的就只有这些了。” “我知道,你一直因为莫陆的事情愧疚自责,你认为是你逼她走上毁灭,我也知道,每一日你过得都很痛苦,你的心在不断的煎熬中尝遍苦涩,我不愿意看着你痛苦,自今个起,你无需让自己的双手染血,这条路我将托着你前行,待到终点时,你依然光风霁月,清清白白,满身血污的人只能是我。” 第62章 第六十二章 莫二哽咽:“我只要你好好的。” “我知道,不过我该走了。”洗显低头,碰了碰莫二额头,“余下的日子,你要好好的,我会在终点等着你。” 莫二伸手拽住他,洗显强行拨开莫二的手。 “别哭了,很丑。” 莫二:“那你乖乖等着,别走远,否则我会找不到你。” “好。” 莫二泪眼朦胧,以至于洗显的身影都不清晰。 他早已走到了院子中,最后又说:“玲珑,余下的日子望你保重。” 他还是走了。 莫二机械地扶起椅子。或许,他真的天生不吉,他想抓住的,往往都如同沙子,最易在指尖流逝。 上一个对自己这么好的人,是他母亲,却死状凄凉。 这一次,洗显的结局又是什么? 玲珑想安慰莫二,却不知从何开口,她的心也乱了。 “二王子,洗显替你走了这条满是鲜血的路,你不会让他的牺牲一无所得,对吗?” 洗显走上了自己选择的道路,莫二也将踏上他选择的道路,她不能在犹豫了,因为自己的犹豫,已经有了太多不该牺牲的人牺牲,这一次便是背水一战。 “我知道该怎么做。”莫二很清楚,自这一刻起,他身上担着洗显的命,即便为了他,也不能轻易放弃,更何况他身后再有四万户瓯越百姓。 莫二说:“回去吧!天亮之前,谁都不安全。” 天还是会亮的,一个昼夜后,洗显刺杀卫斯的事便传遍了全城。 然而莫二又放出了一个传言:莫一忌惮滇越,特意派洗显暗杀卫斯,意图让滇越群龙无首,一网打尽。 他叫数十名稚童在城内奔走相告,城中百姓本就对莫一心怀畏惧,因此不过三日,城中人人皆知。 莫一专门查处传言源头,派出亲卫队在城中抓捕疑似造谣的人,反倒引起城中恐慌,人人自危。 城内的百姓虽不敢言,但心生了恐惧,对莫一产生了怀疑。 至于洗显,自那日走后,一别两年,音信全无。 莫二不止一次暗中寻过他,但依旧消息全无,就好像他消失在了番禺城。 反倒这两年间,他和李懿通过书信暗中联系。 大梁那边也是风起云涌,没了伏波将军支持,秦王翀很容易杀死太子晖登上皇位,不过他执政暴虐,一心想要向北用兵,大梁建国不过三十载,根基尚不稳定,连年的交战,国库早已耗尽,只能不断增加赋税,来提供军需,百姓苦不堪言。 同时登基后的秦王翀,也对先帝功臣下了手,两年间无数人被推上了断头台。 传言菜市场夜夜能听见鬼哭狼嚎。 加之秦王翀为人刚愎自用,听不进人劝,短短两年间,便失了民心,而今年年岁不好,南方发了五十年不遇的大洪水,中部又遇上了旱灾,而在这种时候,秦王翀还想着冬日对北方荤粥用兵。 一时间大梁百姓怨声载道。 五月十四,李懿来信,他的羽翼早已丰满,将在五月中旬逼宫夺位。 两年间,李懿韬光养晦,逐渐成了气候,迟早会有这一日。 二十日,莫一罕见又传了莫二,自两年前,菊会暗杀一事后,莫一就很少召见莫二,一年也就除夕夜能见一次,他想将莫二排除出权利中心。 还是崇德殿,“老二,你来了。” “不知王上见我为得何事?”大梁一方面因为自身内部的问题,一方面因为与瓯越协议,两年来不曾攻打过瓯越。 两年的休息,瓯越三十六城算缓过来了一口气,去年新春的邷越那边供上来的象牙和快有一个小孩拳头大的珍珠,莫一让人做成了摆饰,正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 “大梁那边,李懿逼宫夺位,当了新皇帝的事,你知道了吗?” 莫二摇头:“不知。” 莫一显然不信,不过还是轻笑道:“你觉着未来的局势会有变化吗?” “想来不会,我们不是与大梁签订了协议,两国五年之内不相互用兵。” 莫一冷笑:“难不成你觉着大梁会遵守约定!” “这两年间,他们不是遵守了。” “哼”莫一冷哼,“一是李翀的心思在北方,不在南方,加之这两年间,他们自身难保,才没顾到我们,眼下李懿上位了,他会吸取李翀的教训,放下北方荤粥,重新将目光投向我们。” “对了,莫陆嫁给李懿一事也是你一手促成的,是你早看穿了今日的局势,还是你和李懿勾结在一起了。” 莫二表面上诚惶诚恐:“王上说笑了。” 莫一突然收回了前面的话,换上了好兄长的嘴脸:“我只不过随口一提,看你吓得,明个你参加朝会,提出瓯越主动攻击大梁。” 莫二:“怕是不好吧,两年前大梁围城,瓯越损失惨重,现在恐怕凑不出来一支能用的部队了。” “我们越人无论男女老少皆善战,岂会凑不出人,是老二你在推脱,还是真和李懿有什么。”莫一将莫二排除在了越人之外。 莫二只好答应。 隔日朝会时,他按照莫一的话,提出了主动攻击湘州的事。 话音未落,已经有人反驳,绝大多数人也是不同意的,尤其是两年前提拔接任韩相和沈副相的新相孙海呈。 他第一个跳出来给出反驳,“二王子,现今瓯越是个什么情况,您心里没数吗?攻打湘州,我们拿什么打,一没人,二没粮草,靠嘴说服他们吗?” 孙海呈出身邷越,但是随着这两年九越酋长势力的衰弱,他身边围拢了一般以他为首,意图救国存亡的年轻官员,他们更加激进锐利。 而九越酋长势力的残余围绕在郑御史身边,他们两方相互对立,势同水火。 但是主动进攻湘州这件事,他们也觉得很不妥。 郑御史含蓄地讲:“主动进攻湘州不是一件小事,人啊!粮草啊!不算什么大事,咱们挤挤总是能凑出来的,但是我们先攻打了湘州,便撕破了两年前签下的约定,他们要是反过头来围城,恐怕对我们不利啊!” 莫一不讲话,静静看着群臣的反应。 眼见没几个人同意,摆手:“今个就这样了,有事明个在商量。” 莫二接到了玲珑的信,莫一夜里又一次先后召见了几位大臣,其中就包含丞相孙海呈和郑御史。 不过这次召见,结果应该令他很不满意,玲珑信里讲,崇德殿的争吵声响了一夜。 隔日孙海呈带领着一群官吏,齐刷刷跪在崇德殿门口的台阶上,请莫一收回成命。 看来莫一在孙海呈那儿碰了钉子。 夜里,玲珑突然出宫,来莫二住处。 她是私自离宫,因此一个人都没带。 “怎么回事?”莫二将她迎进来,他们通信往来近两年,除非遇上很急的事,否则玲珑是不会轻易出来。 玲珑见左右没人,“孙海呈半个时辰前被杀了,连带还有与他交好的南曹司司长郝辰。” “消息当真吗?” 玲珑点头:“千真万确,夜里宫人告诉莫一的,被我听来了。” “这事瞒不住,最多明日就能传遍番禺城。” 莫一不像是会釜底抽薪的人,眼下明显是将脏水泼到自己身上,他到底怎么想得。 “我总觉着事情不简单,今夜你自己小心。” 玲珑需要在莫一醒来前赶回去,留下这句话,便匆匆离开。 夜很深了,莫二并无睡意,不断思量着玲珑话里的讯息,想着想着,思绪不自觉飞到了洗显身上。 这两年的功夫里,每一个夜晚与清晨,他都会想起洗显。 洗显的脸他早已聊熟于心,一颦一笑都似在眼前,被自己用刀子一笔一划刻入心里。 即将来到终点,而他又身在何处。 五更天,莫二迷迷糊糊有了睡意,但被门让人从外面推开的声音惊醒了。 一个瘦高身影站在门口。 又下雨了,那人浑身湿透了,好像一个水鬼,湿哒哒的,他脚下积着一滩水,手提长剑,剑尖尽是血,血与雨水融合在了一处,染红了院落。 他的脚步声很沉重,每一步都走得异常吃力。 即便他的脸被头发挡住,但莫二依旧认出了他。 这个人,他已刻入骨中。 “洗显!” “我是来杀你的。” “莫一叫你来得吗?” “嗯” 莫二挺起胸膛,将脆弱的喉咙暴露在洗显剑下,只要稍稍一用力,他便血溅当场。 “我今夜杀了四十八个人,而你是莫一让我杀得第四十九个。” “你都杀了谁?” 洗显低低笑着:“你知道的,以孙海呈为首的新派三十六位,还有邷越陈家,闽越赵家,林城以及还留在城中的卫家人。” “而你是第四十九个。” “他们都有挣扎吗?” 洗显似是头痛:“他们挣扎的很厉害。” “放心,我不会挣扎。” 莫二迎向洗显的剑,然而一瞬间,洗显长剑脱手,莫二落进了一个潮湿的怀抱。 洗显拥住他,“然而我杀不了你。” 莫二将头顶在洗显心窝,紧紧回抱着他,“这两年的时间里,我一直在找你。” “我知道。” “那日之后,你去了哪里?” 洗显:“从你这儿走了后,我去见了莫一,他留下了我。” “这两年,我就在王城里,每一次你从正阳门路过,我都在你。” 莫二愣了一下,拨开洗显的湿了的头发,他与过去并没什么两样,一样的眉目,但是他好像有一辈子不曾见过他。 莫二踮起脚尖,在洗显唇上附上一吻。 “我知道你不会杀我,但是我可能会杀了你。” 洗显不知所措,不过心脏处地剧痛,让他回过神,不知何时,莫二的匕首不偏不倚扎在哪里。 “闭上眼睛睡一会吧!”莫二撑住洗显往后倒的身体,“待到天亮,我便叫醒你。” “你将他带上,立刻出番禺,连夜往东走,回曲州去。” 屋子里还有一个人。 那个人藏在墙角的屏风后面,“他曾给了我一剑,我卫斯为人记仇,救他是不可能的。” 卫斯从屏风后面缓缓走出。 他在半个时辰前来的。 “若是他当真杀你,你现在就是一具尸体了,不会在站在这里。” 那日洗显手下留了情,刺偏了三寸,让卫斯捡回来一条命。 这两年间,他一直诈死,藏在番禺。 半个时辰前,洗显按莫一的嘱咐,去卫家杀人,他特意来告知莫二。 卫斯不屑:“你也太高看他了。” “这座城里,从不曾有人高看过他,他只会被人低估。” 莫二的眼里、心里只能容下一个人,那人便就是洗显,明明早就知道的事情,为何还会心痛。 不见棺材不落泪,可惜,他见了棺材也不落泪。 卫斯退步:“我可以带他离开,不过我无法确保他的安全,万一死半道了,你可别怨我。” “莫二拜托卫家主。” 莫二算是请求,恭恭敬敬行了个礼。 “好。” 他依然拒绝不了他,以前不成,现在也不成。 卫斯架起洗显往外走。 “过了今夜,番禺便会戒严,你与他趁夜色立即出城,回曲州。”莫二不放心又交代了一遍。 “我不是洗显,不会为你留下搏命的,这点你放心。” 这或许就是差别吧! 他还是那个胆怯懦弱的自己,即便时间过了在久,他依旧勇敢不起来。 没有勇气告诉莫二自己的心情,也没有勇气为了一个无望的命运拼搏,他有点佩服洗显了。 卫斯走后半柱香的功夫,老金带来了一把雨伞还有一盏灯笼。 莫二接过灯,“或许不久后,就永远不用打仗了。” 老金笑道:“那感情好。” “我要离开一段时间,你带着你几个孙儿回家吧!” 老金困惑:“为什么?” 雨落在伞上,噼里啪啦,“我以后便不回来了。” 第63章 第六十三章 夜里的番禺很静,泥水溅在了莫二衣摆上,素白的衣服脏了,就跟他这个人一般。 这条路上,他们注定谁都干净不了。 莫一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下杀手,想来是城内关于他的谣言越来越多。 其中最重要的一条,便就是他并非瓯越王亲子,不过是王妃与侍卫野合的野种。 谣言从何而来呢? 是莫二散播出去的。 同样也是莫二不断在城内煽风点火,一次次暗示以孙海呈为首的新党有废他自立的意图,并且向来阳奉阴违,表面一套,背地一套。 李懿逼宫夺位的消息,也是他让人透露给莫一的。目的是在暗示他的下场或许会和秦王翀一样。 莫一怕了,他借主动进攻湘州试探朝中大臣的态度。 可惜孙海呈一点面子都不给他,朝会散了,夜里召见时,彻底顶撞了他,甚至口出狂言,让他以秦王翀为鉴,莫落得与他一样的下场。 孙海呈彻底戳中了莫一的心窝,便到了他们该死的时候了。 因此今夜,莫一动手了。 杀人的是洗显,而致使这一切的是莫二。 快到最后了,他该登场了。 莫二扣响了郑御史家的门,开门的是个老汉,他眼睛不好使,问:“老爷已经睡了,不见客,阁下明早在来吧。” 莫二:“请老人家通报,就说莫二前来有要事禀告。” 老汉愣了一下,恭敬:“是二王子啊,您里面请,我这就去告诉老爷。” 莫二被带到会客厅,五月了,天已经热了起来,然而他还是有些冷。 等了一刻钟吧,郑御史披着外袍便出来了。 见了莫二问:“二王子深夜不在自己家睡觉,跑老臣这儿来做什么?” 郑御史年纪算不上大,也就三十余岁吧,但他出身好,他母亲出自闽越赵家,因此他含着金汤匙长大,没吃过苦,没受过罪。 “我担心郑御史可能要自此长睡不起了。” 孙海呈被杀的消息还没发酵,因此郑御史还并不知情。 “何意?” 莫二冷笑:“今夜,孙大人和着他新党的三十五人已经死在了自家院子里,想来明早朝会,郑御史便能知晓。” 谁杀了不是一目了然。 “不可能!”郑御史面色苍白,显然是不信的。 莫二只是笑:“不如郑御史派个人,去孙大人家门口看看。” 郑御史随即招了一个仆役,遣去孙海呈家里。 那仆役回来的很快,郑御史问:“什么个情况?” 仆役没敢凑进看,只是在门口晃了一圈,“孙大人家里好像出白事了,府里下人进进出出,孙夫人好像晕死过去了。” 郑御史信了两分,他颓废地往后一靠:“那王子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很简单,今个是孙大人,明个就轮到你了,郑御史不做点什么防患于未然吗?” 是人就怕死,郑御史也不例外。 “我该做什么?” 他不想死。 莫二:“什么都无需做,在家待着就行,不止你,连带着和你站在同一阵营的其他人,你们在家待着就好,等事情尘埃落地时,你们会发现,你们的生活和过去并无两样。” 郑御史不是个糊涂人,“二王子也叛国了。” 莫二没反驳:“郑御史想告发我吗?” “不想,只要你能保证我不受到波及,由谁做主子,便就与我无关。” “自然,不过站在你这边的人呢?” 郑御史:“我会去和他们说,你放心。” 莫二笑着伸手,“那我们便就一言为定了。” 天亮了,尘埃要落定了。 一个雨夜洗刷掉了番禺城的血腥,但是这血腥留在所有人心上。 也是这个雨夜,大梁的士兵好像从土里长出来的,黑压压的一片,将番禺城围了个水泄不通。 莫一下令瓯越其余城池的守将勤王,但是命令已经无法从番禺城传出。 崇德殿,只剩下他一个人,宫人们早都逃了。 “你是来看我笑话的吗?”他抬起头,扫掉桌子上的折子,厉声质问玲珑。 “林倾也来了吧,你怎么不去找他,好有情人再续前缘。”围城三日,莫一狼狈了许多,胡子都长了出来,他双眼充血,异常狰狞。 玲珑端着一个托盘,托盘里是两杯酒,青白玉盏呈着琥珀色的酒水。 她将一杯递给莫一,另一杯自己举起。 “我与你夫妻三载,敬你一杯酒,你不会不喝吧!” 玲珑的声音很平淡,不带一丝感情,但是她眼中充满怜悯。 莫一接过酒,与她碰杯,随后便一口饮下,“我不是个好人,但私认为对你不错,你要的,我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便会双手捧着送给你,即便你看上了我的命。” 莫一知道这杯酒里有毒。 玲珑也笑着饮下了她的那杯,“这酒是我出生时我父亲埋下的,说是等我出嫁那天,挖出来送给我做陪嫁,不过被洗显拿去喝了不少,现在剩得不多,味道还算不错的。” “我知道你知道一切,你知道我暗自联络东越旧属,也知道我曾写信给瓯越三十六城的守城将领,但是你装作不知道。” “瓯越啊!受不起战争了,给他们条活路吧!你可是莫一大王,最勇敢,最慈悲的越人领袖,给你的臣民一条活路吧!” 说话的同时,玲珑嘴角有鲜血涌出。 莫一愣了一下,立即伸手去擦,但是没用,玲珑口中涌出越来越多的血,她还在断断续续讲道:“你别恨我,好不好。” “我从不曾恨过你。” 莫一垂眸,一滴泪落在了玲珑脸上,玲珑抬手去擦:“你可别哭,太丑了,我与莫二说好了,他会帮你与李懿说的,城破了,你依然还做瓯越王,和以前变化不大的,你别生我的气。” “我忽然有点冷,你抱抱我吧。” 莫一抱紧玲珑,起身的刹那,桌子上未熄灭的烛火被他碰翻在地,灯油撒了一地,火苗在灯油的助燃下,立即窜出老高。 “现在不冷了吧!” 崇德殿是一座木质结构的宫殿,火焰一触即发,将周边的一切全点着了。 以及大殿里的两个人。 南交门,莫二亲自打开城门,迎接大梁军入城。 历时三十载的瓯越走到了尽头。 大梁的铁骑从跪着的莫二身旁行过,沿着主街道,往王城驶去。 但是他们见到的只有一座正在燃烧的宫殿,大火在三日后才被扑灭,王城成了一片焦土。 这三日,莫二被扣押在番禺城自家的住宅中,由十五个人轮流看守。 第四日,他被带回了上京觐见梁文帝——李懿。 上京的繁华不是番禺所能比拟的,往来的行人,摩肩接踵,各种各样的叫卖声络绎不绝。 李懿已经是个成熟的帝王了,与先前的少年形象判若两人,他在未央宫召见了远到前来的莫二,并给予了他最高规模的接待仪式。 他亲自从御座上下来迎接莫二,并让他坐到自己身边。 “莫二王子远道而来,不如就在上京转转,令妹也在,就由她陪着你。” 时隔两年又一次见到莫陆,莫二有些忐忑。 他去时,莫陆正由三个宫女陪着,她成熟了许多,然而她脸上没了笑,像是夏日一池湖水,泛不起一点波澜。 “许久不见。” 久别重逢,莫二想了许久,也没有更多的话可以说得。 “嗯” 湖蓝色的宫装丽人,梳着大梁贵夫人最常见的大发髻,做派也像极了贵夫人,姿态是高高在上的,打喉咙中不屑地嗯了声。 大梁不比番禹,五月还在晚春,依然泛着丝丝凉意。 风吹乱了莫陆的裙摆:“他还好吗?” 兄妹一场,莫一无情,但是她任然念着过去的兄妹情。 番禺的消息还没传到上京,“他将自己烧死在了崇德殿。” “也真像他能做出来的事。” 简简单单的一声感叹后,便就不剩什么了。 “起风了,你身子不方便进去坐吧!”看莫陆的身形是怀孕了。 “嗯,我是该走了”莫陆被人扶起,“自那日离别后,我便不在瓯越人,你自己好好保重吧!我帮不了你什么。” 所有恨所有爱,这一刻皆消失得无影无踪,莫陆想过在见莫一时,质问他,为何要将自己和那些少女当成礼物送来大梁,问他可知这些年她们在大梁过着什么样的日子,日日夜夜的嘲讽,以及那些她无法保护,死状凄凉的姑娘。 她们的尊严被践踏得所剩无几。 她多想指着他的鼻子问他,过去的疼爱是否都是假象,可惜他死了,先自己一步走了。 奈何桥上,等着我,这些账,总要和你清算。 “对不起。” 还是说出口了,这声对不起。 莫陆停了一下,继续走,对不起她的事不少,一声对不起又有什么用。 或许之前的小六会心软,但现在的莫陆不会了,她不会原谅他,即便他是对的,莫二,老大死了,你活着,那么你就背负着所有愧疚吧! 上京是纸醉金迷的,太多稀奇古怪的事物,莫二没见过,每一日都能有新的体验,然而莫二不喜欢上京。 他在上京待了三个月,李懿才重新召见他。 “朕与大臣们商量后决定,封卿为瓯越王,代朕治理瓯越。” 莫二想也不想就拒绝了,“我这人懒惰,一辈子当不了官,哪能做得好瓯越王。” “朕的意思是,瓯越虽归属大梁,但越人的风俗总归和大梁是不同的,朕封你当王,照按原先的方式治理,你们属于大梁,但又单独独立。” 莫二由衷感谢李懿的好意,他当真做到了他早些年承诺的那样——华夷一家,在他的统治下,大梁或许能越走越远。 然而他依旧拒绝了,“让我做瓯越王就算了吧!” 瓯越的王过去是瓯越王,现在是莫一,莫一死了,便不会有了。 他自出生的那日便是莫一,他活着便是瓯越,死后瓯越便不负存在。 “不过我有个人选推荐。”莫二想了想,“林倾。” “越人分九族,三十年前瓯越独大,统一了越人,瓯越国才叫瓯越国,而林倾出生骆越,也有资格一通越人,他做瓯越王,自然没问题。” 李懿歪头想了想,他从来看不透莫二。 不过他乐意答应莫二的要求,瓯越需要一个领导,那个人只要具有资格就好,至于是谁,不当紧。 “便按你的话办吧。” 最后会面的结尾,莫二提出他想回瓯越。 李懿久久不讲话,终了说:“其实朕私心不想让你回去,你是厉害又危险的人,你身上的变数太大了,留在朕身边,你会是个很好的助力,但是若是放你离开,朕担心放虎归山,不过朕觉着咋俩也算是过命的交情,朕不想让朋友伤心,因此朕愿意答应你的请求,回番禺去吧。” 莫二磕头谢恩,就如迎大梁入城的那日。 莫二走得很匆忙,一批马,一些必备的干粮。隔日便离了上京,赶往曲州。 走得那日,来送别的人竟然是林倾。 “我已经听说你推荐我做瓯越王,你不怕我会是个暴虐的统治者吗?”他不再是过去的浊世公子,他老了,也沧桑了,眉心多了一道皱纹,让他的脸上总是有一种有别与别人的忧郁。 莫二勒住缰绳:“死在梧桐的百姓依旧深埋在你心里,他们会监督你,督促你做个好的瓯越王。” 风起了,话尽了,莫二该走了。 “玲珑还好吗?”林倾忍不住问。 “城破那日,她与莫一死在了一道。” 三年前,他留不住她,三年后,他依旧留不住她,奈何桥上,你等我一下,我好与你一道走。 我将做一个好王,为我的满身罪孽恕罪。 曲州,六月初一。 洗显已经醒了半个月,但是他的活动范围就只有他住着的院子。 他从伺候的人口里已经听说了,番禺城破了,莫一烧死了自己和玲珑,而莫二被带到了上京,生死未卜。 每一个夜里,他都能梦见,莫二死了。 父亲死了,玲珑死了,若是莫二也死了,他便什么都没有了。 可惜他无法离开了,卫斯不知道做了什么,将他困死在了院子中,一步都离不开。 今个又是被困住的一日,其实这两年的时间里,他已经习惯了待在同一个地方很长的时间,两年前,莫一将他留在王城内一处偏僻的小院子,基本不会有人经过,每日除了早中晚有人送饭,连一个鬼影都看不见,他一个人闲得没事,便总是坐在一处看天空,白日的天空是澄明的,夜里的天空有星星,而星星像莫二的眼睛。 莫二的眼睛总是有着很多他看不明白的东西,就和星星一样。 或许想得多了,他竟然听到了莫二的声音。 “洗大公子,多日不见了。” 那懒散的调子真像他。 洗显静静看着莫二,没开口,生怕自己开口惊散了幻觉。 然而那个莫二捏着他的脸,“怕不是傻了吧!没办法,傻就傻点吧!也只有我才不嫌弃你这种傻汉子。” 脸上的痛感告诉洗显,面前的莫二是真的。 他吃吃地说:“你回来了,莫二。” “嗯,我回来。” 又是一年花开日,执子之手,便是永久。 洗显摁住莫二的脖子,将他压向自己,狠狠吻住了他的唇,至于远在园子口看着的卫斯,苦涩着笑了笑,黯然退场。 有些话从未开口,也无需开口。 隔日,洗显总算走出了这个院子,见了卫斯,手只痒,想到自己这半个月来的遭遇,他很想给他一拳。 “莫二呢?” “他昨个太累了,还没起来。” 卫斯似是明白了什么,暗自磨牙,洗显心中总算缓过了一口气。 莫二在曲州待了三日便离开了。 卫斯送他:“不多留几日?” “不了。” “汉人离别送柳,眼下我也没柳枝,便以这树花送你,愿君一路顺风。” 卫斯折下一束花枝,送于莫二,远远望着还有点暧昧意思。 打后面来的洗显,一把拉回莫二,强硬将他圈在自己怀里,口气不善冲着卫斯道:“送也送过了,你该走了。” 卫斯恶意拍了拍莫二肩膀,替他摘下落叶:“那他日在见了。” 洗显一把打掉卫斯的手,拉着莫二就走。 路上依旧不高兴,黑着一张脸,数落莫二:“你都是有夫之妇了,要注意自己身份,别跟男的走得太近,不过也别跟女的走得太近。” “照你这么说,我岂不是不能和人接触?” “没错,除了我,谁也不许靠近你。” 莫二故意冷哼一声,“莫二亦为男子,又没嫁给你,你不觉得你管得太宽。” “那就当我嫁给你了,夫君,我不管,从今以后,你要对我负责,离那些心怀鬼胎的男男女女远些,尤其是卫斯,他不怀好意。” 洗显说得认真,莫二装不下去了,无奈笑道:“至于吗?” “至于,他比我能耐大,如果有一天你看上他跟他跑了怎么办?” “你长得比他好看。” “果然像我这种以色侍人就是不长久,若是有一日,我年老色衰了,你会不会嫌弃我。”洗显半真半假开玩笑。 莫二瞥了他一眼:“你就是变成白骨,也是最美的白骨。” “你的说法有点恐怖啊!” “怎么?有意见?” 洗显:“不敢有。你说得永远都是对的。” 他们一路向北走,洗显说想去看大草原。 淳化元年,文帝任命林倾为瓯越王,在位三十年,一生未曾娶妻。 番禺城里此后一直流传着一个传言,很久之前,瓯越是个独立的国家,然而当时的瓯越二王子是个狼子野心的人,他为了权利叛城投敌,致使番禺被人攻破,自此之后,瓯越便不再是一个独立的国家。 不过这时就有人反驳道:咱们现在不也过得挺好。 作者有话要说: 这本书到这儿就结束了。 很荣幸宝贝们陪我到结局, 文中还存在着很多不足,往后我将再接再厉,认真写出更好的故事。 咱们下本在见。 爱你们,么么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