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塞明月 文 / 语笑嫣然 史书记载: 天辅四年,即公元1120年,金攻占辽上京临潢府。辽天祚帝耶律延禧逃往西京大同府,金军一路追踪,辽主又逃往阴山西北地区。直至公元1125年春,耶律延禧被金将完颜娄室俘获。 辽国彻底败亡。 [一 ] 欢雪总要想起,十年前在应州新城,原本是皑皑的苍茫天地,霎时间变得殷红,哀号与痛哭的声音刺破耳膜。 血色倾城,满地残骸。 而爹爹为了护主逃亡,被金将完颜娄室的大刀硬生生割破喉管。欢雪的眼里开出大朵大朵腥臭的妖娆的花。她在惊栗中仰面看着围攻的敌人,面容冰冷而倔强。随后,完颜娄室将她带回燕京,为她洗去满面的尘垢,换下她破旧的衣裳,还挪出府里的锦绣阁供她居住。 那一年,欢雪十二岁。她不明白完颜娄室为何不将她交给金主处置,但杀父的仇恨,凝在她眼中就如冰冻的尘埃。她的目色总有浑浊,寡言少语,对完颜家的任何人,都充满了不屑和恨意。 初初踏进完颜府,欢雪看见一个白衣的少年,清澈俊朗的面容,手里拿一柄明晃晃的长剑。后来她知道,他叫完颜少耒,是完颜娄室的独子。不仅能赋一手好诗,而且武艺精湛,比欢雪年长三岁。 [二 ] 十年来,欢雪从未放弃过手刃完颜娄室的念头,但她一个不懂武功的弱女子,纵然完颜娄室一根手指头也不动,她依旧很难伤他分毫。 欢雪不止一次地问他,究竟为什么要将自己带回来。完颜娄室或者叹息摇头,或者微笑不语。欢雪得不到她所想要的答案,却发现,自应州一战,昔日铁马金戈的大将军,其骄矜暴烈之气,竟好似风里的残烛,渐渐颓黯了。 而少耒亦知,欢雪视他完颜家上下为不共戴天的仇人,但他相信父亲领她回家,自然有一番道理。况且,欢雪终日落寞寡欢,空有一副精致的美人脸,却生涩而呆滞,叫人看了不免心疼。少耒于是对欢雪极好,他说你应该多笑,有些往事,并非你一人可以背负。 欢雪揶揄地看着他,辽主昏庸,亡国乃早晚的事。但我亲眼看着自己的父亲惨死,换做是你,你难道还有闲情逸致去领悟一番家国君臣的大道理? 少耒无言以对。 但欢雪也清楚,她根本杀不了完颜娄室。她用过各种不同的利器,十年来,反反复复,完颜娄室依旧无恙,她自己反倒越发疲惫了。她只得离开将军府,在燕京城外一处僻静的山谷里住下。 朗月清风,燕草如丝。 欢雪经常独自抚琴,拨出的婉转曲调,如流水泠泠,逶迤着渐行渐远,随后缓缓消失,但终究难以越过这片苍茫的群山。 就如抚琴的女子一般,滞留于此,终生不得出。 [三 ] 少耒常来看她,带一些集市上新鲜的玩意,或者女儿家喜爱的胭脂水粉。欢雪从来不问朝中之事,也不愿听到有关完颜娄室的任何消息,大多数时间,她都在竹屋外面弹琴,少耒和她说一些话,她只听,然后少耒拔剑起舞。 那片空地有很多紫色的野花,剑气呼啸,花朵颤巍巍地摇摆,有些零落的,便纷纷扬扬飘散着,像紫色的雪。惟有那时,欢雪的琴音才是透明的,双眸亦是玲珑剔透,像噙着一掬清晨的露水。 欢雪开始盼望。盼得久了,便成等待。 等待与盼望不同,它是一场望穿秋水的旅程,只为一人而存在。 但欢雪也是很久以后才明白。很久以后,她看见清越。 她的心忽然就痛了。 她那时才真的明白。 [四 ] 清越是女子,柔如水,笑如花。不似欢雪,消去眼中多年的仇恨,眉心却又扯开一片惆怅,泼墨一般浓厚,尽是荒凉。 少耒不再舞剑,欢雪却更频繁地弹琴。 少耒到山谷的次数日渐稀少,欢雪的等待却一成不变。 少耒对欢雪说,清越是他喜欢的女子。欢雪关了房门,低低地哭出来。 原本每年冬至,少耒都给欢雪送来御寒的棉衣。但是那天,欢雪在谷口从清晨站到日落,风呼呼地卷着她单薄的衣衫,她没有等到棉衣,骨头被冻得生脆,她只觉得任何人稍稍碰她一下,都能将她拆散或者撞碎了,像少耒剑下的花儿那样,撒成一地。 她以为他就这样把自己忘了,后来才知,那个叫清越的女子,扔下少耒,执意入宫选妃。少耒为此暗伤不已。欢雪再看见他,他的神情沮丧,眼睛像干涸的沙漠。 欢雪问他,你真的爱她如此之深? 少耒垂首,是的,他说,无可自拔。 欢雪踉跄着退后几步,听见少耒说,我找了她足足十三年。 [五 ] 十三年前,少耒的祖母病势。完颜娄室征战未归,少耒便陪着母亲回老家奔丧。途径大同府,却不小心暴露了自己金人的身份。彼时,金军已攻占辽上京临潢府,辽主耶律延禧弃国逃亡。辽人与金人更是水火难容。乔装的侍卫毕竟寡不敌众,少耒的母亲也死于暴民的乱刀之下,惟有少耒侥幸逃脱,昏倒在一片树林里。 少耒说,我醒来时,有人正在替我清理伤口,是夜晚,我看不清她的样子,但她脖子上挂着一颗发光的珠子。她还告诉我,普天之下除了辽国的皇帝耶律延禧,便只有她才有这颗渤海夜明珠了。 所以,你便一直记挂着她?欢雪讪笑。你从清越的身上找到了这颗夜明珠? 少耒点头。欢雪没有多说。 拖着长长的影子一路走回山谷,欢雪从匣子里拿出一个布包,打开,光洁圆滑的玉色珠子,串在一条红色的丝线上,乍看,再普通不过。 她没有告诉少耒,当年渤海进贡的两颗夜明珠,耶律延禧曾将其中一颗赐给她的父亲,也就是辽国大将赫连青元。而另外一颗,耶律延禧给了他最疼爱的女儿,娑罗公主。欢雪八岁生日的时候,父亲将夜明珠送给她。而十三年前在西京城外的树林里,救下少耒的女子,她应该叫欢雪。她颈上的夜明珠还有一个极好听的名字—— 绝塞明月。 [六 ] 十三年前,也正是亡国的辽主逃到西京的那一年。欢雪几乎都要忘记,她曾无意中救过一个受伤的少年,她没有想到他会一直记挂着她,更没有想到,还会与他重遇,有如此这般的牵缠。 但欢雪的脑子里,除了遗憾,更多的却是仓皇。接下来的几天,事情便如她所料想的那样,宫中出现刺客,行凶的女子正是清越。 不几日,将军府被抄,完颜娄室连同其家眷被押进天牢。欢雪早有防备,将少耒引出将军府,困在山谷里七天七夜,才暂时得以逃脱。 少耒不明白清越为何弑君,而他更不愿相信的是,清越竟然供认他的父亲为幕后主使,诬陷他有篡位之心。况且,燕京城的人都知道,完颜少耒和女刺客的关系颇为亲密,这让金国皇帝更加深信清越的供词,并贴出皇榜,悬赏缉拿在逃的完颜少耒。 好在山谷僻静,少有人烟。欢雪终日寸步不离地守着少耒,他瘦,她也瘦,很多时间他们都各自沉默地坐着,欢雪的琴,少耒的剑,同诸多往事一样,蒙了尘,像是开到荼蘼的花。 [七 ] 清越的尸体被悬挂于城门之上,谁都看出那是皇帝设下的圈套。欢雪亦知,她拦不住他。 少耒心中就算有再多的疑惑,清越这女子,仍然是他甘愿为之抛开生死的。欢雪明白,清越之于少耒,已不仅仅是一粒夜明珠的因缘,十三年的牵念或许很纯粹,但如今他爱她,即使清越并非那个曾经救过他的少女,他也一样。 他爱的是十三年后的清越。 赫连欢雪之于他,永远都是扑火的飞蛾。 所以,少耒去哪里,她便跟随。父亲送她的夜明珠,依然皎洁如新,她将它挂在脖子上,她以为,那应该是他们的最后一天了。 清越的尸体还在,夜风带着潮湿的雾气将她包裹,少耒低低地唤了一声清越,拔剑飞上城门,砍断了绳索。就如他们原本猜想的一样,火把,弓箭,守城的将领,欢雪和少耒被重重围困。 少耒讪笑,我完颜家为大金征战多年,鞠躬尽瘁,个中冤情自有昭雪的一天,完颜少耒今日以性命向皇上进言,只求彻查真相,还我父亲一个清白…… 欢雪在远处,看着少年举剑自刎,然后身体坠下去,倒在一个女子惨白冰凉的尸体旁边。她硬生生推开了架在自己面前的刀剑,手掌被割破,血肉模糊。但她只是奔跑,跑到少耒的面前,跪下来,捧起他颤抖的双手。 少耒艰涩地对她笑,他说这件事情与你无关,你要好生珍重。那一刻他忽然看见欢雪脖子上隐约的光亮,再盯着她的手,怔忡了好久好久。他忽然觉得,一切是那样熟悉,仿佛十三年遍寻不获,即使清越,也不曾给他如此契合的温度。 他说,谢谢你。 欢雪含泪带笑。她想他终于是明白了,有些东西望穿秋水也等不到,这句谢谢,便是她今生惟一的回报了。 [八 ] 欢雪被带进宫,带到金主的面前。她以为自己很快会被处死,谁知,面前的男子竟将她留在后宫,他说,你以后就留在朕的身边,服侍朕。欢雪说好,但我想去看看完颜娄室。 皇帝应允。 早已有人告诉完颜娄室外间发生的一切,他看见欢雪,苍老的面上竟然流出两行清泪。他说,我害了你。 欢雪愕然,却听完颜娄室说,我知道你心中一直有个疑团,欢雪,我便告诉你,我带你回完颜府,是因为当日我看见你手臂上赤红的印记。你是我完颜娄室的亲生女儿。 你与少耒,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妹。 欢雪僵了,跌坐在地上。 二十多年前,我只是一个无名的小将,被安排在上京城内刺探辽国的军情。随后,我遇到了你的母亲。我们原本想逃出关外,可大辽皇帝突然赐婚,她被迫嫁给了赫连青元。一年之后,皇上传旨昭我回金国。临走之日我偷偷去见你母亲,她告诉我,你叫欢雪,你叫完颜欢雪,你右手的手臂上有一块赤红的朱砂印记。这么多年,我从未向任何人提起,包括少耒…… 欢雪捂着耳朵,但那些字字句句,仍然清晰而沉重地砸向她。她踢着牢门,低声哭喊着,为什么你一直不肯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 完颜娄室叹息,我当初如果告诉你,你会相信一个杀父仇人的话吗?但我不能一辈子瞒着你,这也许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我才不得不说…… 孩子,你原谅我…… [九 ] 欢雪很庆幸,她没有告诉少耒,那个自称清越的女子,本姓耶律,从刺杀到诬陷,她所做的一切,是因为她痛恨金国皇帝让她的父亲沦为阶下囚,饱尝屈辱;她也痛恨当年俘获她父亲的金国大将完颜娄室;她甚至痛恨所有的金人,他们让她失去了锦衣华服,以及她尊贵的地位。 但少耒爱她。 她在他心中一直都是纯白完满的。 他无怨无悔。 这也许是最好的结局。 那么,公主,就让欢雪代替您,试着将那银色的匕首刺进皇帝的心脏。 圝t ? %4 %4 b€?賺釲0 苦海.txt 俙鎤m.t xt 疣n 【 有人在我心上 】 有人教会我一种守侯。这种守侯,过尽千帆皆不是。 是寂寞为上。 我从来都不曾想,如何有一天,男欢女爱,与我照面。我原本无心情爱,亦无暇分这一片身。我在苦海滨,摇船桨,渡人去对岸。 我不知道对岸是什么模样。遥遥的望,大约也是青山绿水,阡陌纵横。 来苦海的人并不多。苦海是一个传说。因为传说,所以,不敢尽信。人们只是隐约晓得,一旦渡过了苦海,就会到达桃源般的仙境,在那里,生活可以安定无忧,可以逃避,可以忘记,总之,就像凤凰浴火而重生,犹如换了骨,成了仙。 人人都向往苦海的另一边。 我却不信。或者说,于我而言,苦海的另一边是什么模样,美丑善恶,都无影响。我只是一个小小的渡娘。我终日往返于苦海之上。 前为净土,后有俗尘。我在中间。 艳阳或暴雨,都离我那么远。我的头顶永远是寡淡的苍白,没有风月,没有星云。 我的渡船是佛祖赐给我的。包括我撑船的伎俩,以及,在苦海渡人的权力。苦海之上,可以载人横渡,只有我。 我想我大约并不是凡俗的女子吧。 或为仙。或为灵。 有人来苦海。为了一个传说,千里迢迢。他说,他想去苦海的对岸,他所厌倦的尘世,似乎已经没有他的容身所。 他是我的第一名船客。 我很奇怪他为什么有这样一个名字,有人,有人,好像一喊出口,会有千万个人要回头,或者有千万颗浮尘将他吞没。 不过,是他的,我就欢喜。 我为他撑船。他安静的坐在船尾。淡淡的神态,有几分凝重。他是一个有故事的人,我想。后来,慢慢的坐得累了,他换一换姿势,轻轻叹出一口气,问我,我能和你说话吗? 我求之不得。 有人说,他是龟兹国的皇子。两年前,国破了,家亡了,他曾试图复辟,或带领旧部建立自己的新国家,但他失败了。他与大夏国的公主的婚约也被解除,苍茫的天地,好像忽然就没收了他的立足之地。苦海成了他最后的希望。 我心疼他。真恨不得说尽世间最美好的话。我在看见他的第一眼,就觉得亲切。似生命发芽了,枯萎的树干终于繁茂,委地的花,又重新结上枝头。 我不知道为何如此热烈。 如此爱。 我只能怨叹自己的无奈。 船行至苦海的中央。有人已经睡着。他熟睡的模样安详却又怯懦,双手抱在胸前,像一个孩子在护卫自己的糖葫芦。 他的眉心一直锁着。 突然,平静的海面起了风暴。 船恣意的颠簸。有人醒了。他睁开眼睛的一刻,船桨被一阵风刮走,碎了。他惊恐的问我,怎么会这样。 我哪里知道。我亦害怕。这是我一次渡人过苦海。我大声的喊,有人,有人,你抓紧船舷,别松手。有人说,你过来,我们一起。 我们一起。 这句话,竟让我哭。 我颤抖着,跨出一个步子,伸出手去。 我碰到有人的手指尖。 船翻了。 一个巨浪。像拆散一对鸳鸯。 我醒来时。在岸边。这个岸,与我平时等待的岸是不一样的。后来我才知道这里就是苦海的另一边。青山绿水,阡陌纵横。 我的船和桨都安然的靠着。 海面迷朦但安静。 只是,有人不见了。 我试过在四处寻找他。但是徒劳。后来我想,我既无事,他想必也平安,兴许是先醒来,已经向着他憧憬的桃源盛景而去了。 他何必向我报告。 我是他的船家,他是我的船客,而已。 我上了船,从彼岸,回此岸。一路无事。在有人之后的两年,我断断续续的渡了三十九个人,每一次,都如回程一般,宁静,顺利。 再无风浪。 我心中好奇。但我更怀念我碰到有人的手指的那一瞬间。我更怀念他。我甚至想过丢下佛祖赐我的活计,到苦海的对岸找他,可我不知道如何找。 对岸那么大。对岸有什么。他又在哪里。他又是否希望我去找他。倘若希望,为什么不是他来岸边等我,这比我去找他,实在容易得多。 我矛盾不已。 俗尘里,天气又秋。小孩子将古诗编成儿歌唱,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不知明镜里,何处得秋霜。他们还在欢快我就沉默了。 我想起两年前的今天我遇见他。 后来,他就在我心上。 【 有人在我心上 】 有人教会我一种守侯。这种守侯,过尽千帆皆不是。 是寂寞为上。 我从来都不曾想,如何有一天,男欢女爱,与我照面。我原本无心情爱,亦无暇分这一片身。我在苦海滨,摇船桨,渡人去对岸。 我不知道对岸是什么模样。遥遥的望,大约也是青山绿水,阡陌纵横。 来苦海的人并不多。苦海是一个传说。因为传说,所以,不敢尽信。人们只是隐约晓得,一旦渡过了苦海,就会到达桃源般的仙境,在那里,生活可以安定无忧,可以逃避,可以忘记,总之,就像凤凰浴火而重生,犹如换了骨,成了仙。 人人都向往苦海的另一边。 我却不信。或者说,于我而言,苦海的另一边是什么模样,美丑善恶,都无影响。我只是一个小小的渡娘。我终日往返于苦海之上。 前为净土,后有俗尘。我在中间。 艳阳或暴雨,都离我那么远。我的头顶永远是寡淡的苍白,没有风月,没有星云。 我的渡船是佛祖赐给我的。包括我撑船的伎俩,以及,在苦海渡人的权力。苦海之上,可以载人横渡,只有我。 我想我大约并不是凡俗的女子吧。 或为仙。或为灵。 有人来苦海。为了一个传说,千里迢迢。他说,他想去苦海的对岸,他所厌倦的尘世,似乎已经没有他的容身所。 他是我的第一名船客。 我很奇怪他为什么有这样一个名字,有人,有人,好像一喊出口,会有千万个人要回头,或者有千万颗浮尘将他吞没。 不过,是他的,我就欢喜。 我为他撑船。他安静的坐在船尾。淡淡的神态,有几分凝重。他是一个有故事的人,我想。后来,慢慢的坐得累了,他换一换姿势,轻轻叹出一口气,问我,我能和你说话吗? 我求之不得。 有人说,他是龟兹国的皇子。两年前,国破了,家亡了,他曾试图复辟,或带领旧部建立自己的新国家,但他失败了。他与大夏国的公主的婚约也被解除,苍茫的天地,好像忽然就没收了他的立足之地。苦海成了他最后的希望。 我心疼他。真恨不得说尽世间最美好的话。我在看见他的第一眼,就觉得亲切。似生命发芽了,枯萎的树干终于繁茂,委地的花,又重新结上枝头。 我不知道为何如此热烈。 如此爱。 我只能怨叹自己的无奈。 船行至苦海的中央。有人已经睡着。他熟睡的模样安详却又怯懦,双手抱在胸前,像一个孩子在护卫自己的糖葫芦。 他的眉心一直锁着。 突然,平静的海面起了风暴。 船恣意的颠簸。有人醒了。他睁开眼睛的一刻,船桨被一阵风刮走,碎了。他惊恐的问我,怎么会这样。 我哪里知道。我亦害怕。这是我一次渡人过苦海。我大声的喊,有人,有人,你抓紧船舷,别松手。有人说,你过来,我们一起。 我们一起。 这句话,竟让我哭。 我颤抖着,跨出一个步子,伸出手去。 我碰到有人的手指尖。 船翻了。 一个巨浪。像拆散一对鸳鸯。 我醒来时。在岸边。这个岸,与我平时等待的岸是不一样的。后来我才知道这里就是苦海的另一边。青山绿水,阡陌纵横。 我的船和桨都安然的靠着。 海面迷朦但安静。 只是,有人不见了。 我试过在四处寻找他。但是徒劳。后来我想,我既无事,他想必也平安,兴许是先醒来,已经向着他憧憬的桃源盛景而去了。 他何必向我报告。 我是他的船家,他是我的船客,而已。 我上了船,从彼岸,回此岸。一路无事。在有人之后的两年,我断断续续的渡了三十九个人,每一次,都如回程一般,宁静,顺利。 再无风浪。 我心中好奇。但我更怀念我碰到有人的手指的那一瞬间。我更怀念他。我甚至想过丢下佛祖赐我的活计,到苦海的对岸找他,可我不知道如何找。 对岸那么大。对岸有什么。他又在哪里。他又是否希望我去找他。倘若希望,为什么不是他来岸边等我,这比我去找他,实在容易得多。 我矛盾不已。 俗尘里,天气又秋。小孩子将古诗编成儿歌唱,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不知明镜里,何处得秋霜。他们还在欢快我就沉默了。 我想起两年前的今天我遇见他。 后来,他就在我心上。 【 因缘终虚化 】 我看见鲜红的花朵,像一片一片,被刀割碎的身体。白皙的肌肤,像苦海沉寂的天空,带着诡秘,带着阴暗。 还有一些放纵的温暖,歇斯底里。我以为,我不再是我。 我成仙,成佛。 因为,我终于又见到了他。 我的有人。 我的心上人。 我们情话说尽。我们缠绵到底。我们在仙阳宫高高的露台上,以天为被,以地为席,以繁星为见证,有人说,他爱我。 我终于碰到了他的手。 我说,我已经寻找了你太久太久。 快五更天的时候,有人说,朕要走了,朕要去早朝。我纳闷。有人何时成了皇帝,有人为什么要自称朕。但我来不及问。眼前忽然刮了白森森的飓风。仿佛要将整座露台都拔起。 仿佛地动山摇,仿佛在苦海的那一次。 我喊,有人。有人。 却无人应。 我渐渐觉得眩晕。失去了知觉。 醒过来,睁开眼睛看见的,却是佛。 佛高高在上。 佛说,有降妖的天师告我的状,说我玩忽职守,未到苦海边载他们去对岸。他们在海边苦等,他们要降的妖精却在对岸,无法无天。 因此,我间接的助长了妖精嚣张的气焰。间接的祸害了受累的百姓。 我理亏,将音织毁我船的事向佛禀报。我才知道,原来音织就是那妖精,原来她毁我的船,是这等用意。 佛说,他可以再赐我一艘船,让我将功赎罪,载天师们去对岸降妖。 佛说,你误了自己的本分,理应受罚。 我问佛,何时罚。 佛说,他自有主张。 我便又回到了苦海边。和从前一模一样的船,像温顺的情人翘首以盼。我于是想到了有人。我甚至没有来得及和他话别。 莫非,此生此世,又难再见。 我撑船。心不在焉。天师们一路都在数落我,我只赔笑。 船靠岸时,彼地温润空气,还有疏凉的风,一一灌入身体。似有骨骼如禾苗一般成长的声音。这便是故祈国的疆土呵,山山相连,水水萦环,掩着高耸的城楼,富丽的皇宫,掩着寰却,掩着有人。 我却只能望而兴叹。 我欲走,桨才没入水中,竟然听到谁在唤我。 善杳。 我循声望去,那一身朴素衣装,白皙面庞,原来是寰却。海风鼓动他的衣襟,衬得他如有仙风道骨。他施施然向我走来,道,我等了你好久好久。他不说朕,说我,我隐约有不详的预感。问他,你等我做甚么? 寰却道,故祈国已经亡了。 我愕然。 寰却说,是音织那妖妇,夺了我的帝位,改了国号,这天下从此是她的了,从此再没有故祈国。寰却说,音织甚至要留他做她的男宠,寰却觉得羞耻之极。 所以买通旧部,逃离出来。 寰却说,当日,你不辞而别,劳我牵挂,我如今离开皇宫,心中惟一的去处就是这里,我只盼着能再遇见你。 我怔忡。 寰却,我说,你何必来找我。 然而寰却的回答却犹如漫天的雷电,摧枯拉朽,炮烙于身。他竟说他与我在露台缠绵,他竟说他看过了我身体的每一处角落,他知道我的腹上有痣,我的背心有孩提时的旧伤疤。他竟说那是音织的迷魂阵,目的在他,却累及我。他竟说他实则卑鄙到心中暗自窃喜。 我的船桨,轰然掉落。 可是寰却,论及相思,我与你在伯仲间,你有你的,我有我的。 我们,只能如此而已。 我倔强的上了船,摇开桨,寰却不死心,他的眼神流露出痛苦的挽留,他说,他会等,不等我回心转意的眷顾,只等我每次经过,一眼相看。 寰却是聪明的男子。以退为进。只是,我终不能放下有人。有人是我的毒药。连我自己都难解释,为何对他怀着如此深的念想。 而寰却说到做到,在海边起了草屋。一日复一日,瘦了。 三月之后的某天,我口渴,到草屋取水,我听见寰却在门外惊恐的呼喊。 他看见音织了。 步履蹒跚的音织,一手捂着胸口,面容苍白,嘴唇发青。是强作的精神。我能猜想那些捕猎的天师们都做了些什么。自作孽,不可活。我对她丝毫不同情。我甚至憎恨她,因她的迷魂阵,给了我最恶毒的春梦。 音织是来找寰却的。她已穷途末路,惟有逃。但在逃之前,她希望有爱的人和她并肩,她对寰却仍然不死心。 寰却当然不肯。 音织恼怒。又尤其是,她看见我,她必定以为我和寰却双宿双栖了,她忽而暴跳得想要抓破我的脸,想要拆了我的骨。她的指甲比竹叶还长,她的眼睛里赫然散出红光。 这时,以降妖伏魔为己任的天师们亦呼呼喝喝赶到了。 音织猛地抓过寰却,她的指甲足以包围寰却的整个脖子,她狠狠的冲我吼,上船,送我回对岸,快!快! 我只好顺从。 顾得上寰却,就顾不上天师们是不是又要状告我助纣为虐了。 渐渐的,船行至苦海的中央。 寰却一直在看我,纵使目光不相接,我却也能感受到他眼神中的复杂。音织亦是,看定了寰却。在某一些瞬间我甚至觉得她握于股掌间的,不是一个男人的身体,而是一块矗立在绝壁上的岩石,她的身体悬于半空,目带渴求,但又固执的守着她的愤怒,随时爆发,随时坠落。 寰却轻轻的咳了两声,他说,善杳。 他只喊了我的名字,下力不重,但竟觉得深,觉得沉,混杂着他枯萎的眼神,亦是最后一记眼神,如有千钧。 善。 杳。 很久以后我仍然记得那一幕。寰却和音织一起,葬身苦海。水面通常泛涟漪的苦海,比河水温吞,比时间还无情。 音织是挣扎过的。但是寰却抱着她,不要命的抱着。那怀抱,她曾对其无限遐想。可是,她爱的人,却在最后一刻,将它变成了最温柔的刀。 我看着他们的身体在透明的海水里面下沉,下沉。我不停的喊,寰却,寰却,你快放开她,你快上来。我趴在船舷,伸出桨去。 寰却拒绝了。 这似乎是他对我惟一的一次拒绝。 后来,我每一次经过寰却落海的地方,似乎都能看见他的脸在透明的海水里向我微笑。我问他,寰却,到底是为什么呢? 你到底是为什么? 如果说,你怕音织对我不利,会不会显得你太小气?或许你分明就是要除去一只妖精的祸害,你心胸宽广,正气凛然。但你是不是害怕你逃不出,成了她的囊中物呢?又或者,你累了,要睡一睡,睡在我这一生来回经过的地方,你要朝看我,夕看我,这是你说的。 寰却,到底是为什么呢? 寰却,我还没有告诉你,后来佛又召见我。他说过,关于我的渎职,我迟早要受罚。在佛前我大胆的问了他一个问题,问他关于当年苦海的那场暴风雨,关于有人的去向。 你知道他怎么回答我的吗? 他指了指我的心,他说,有人在我心上。 寰却,这又是一个佛渡世人的故事。佛说,你就是有人的前世。而音织,是我的前世。前世的我,是修炼成人形的麋鹿,我爱上人间的男子,但男子却不爱我,我苦苦纠缠,死心不息,终于和男子一起葬身海底。 佛说,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佛告戒我不可强取这世间的情爱,他希望我明白,对于过客一般的无缘人,我的执著就是祸。我应该豁达。应该放开。 佛说,我和有人前世的因,换来今生的果,我遇见他,仍是对他存有执念,而原本平静的苦海,就因我的执念雷雨大作,后来,我的执念将有人吞没。 有人在我心上。 原来,他真的一直在我心上。他在我的心上搭建木屋,开荒辟土,还种植了一排果树和几亩农田。他在我的心上安居乐业,抛开了过往的忧虑,但惟独,他不挂念任何人。他的眼中,无情,无欲。 我问佛,我要如何才能放有人出来,还他自由。佛答曰,到我彻底醒悟之时。佛说,他知道我会明白。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我心有戚戚焉。 寰却,你说,这是一场渡化,还是一场笑话。 你我之间,到底谁负了谁? wan . 犼t 扢 ? ? 婾'儋嶁L0( 来时路,去荒芜.txt gje鰁飴 ɑSR儨? txt 疣? 古文掌门人语笑嫣然2009年度开年巨献 来时路,去荒芜 / 语笑嫣然 因为她知道,她的漫漫余生,天涯海角,将只为了寻找另一段错失的情缘,那个人,无论在浩瀚的大漠,还是烟雨蒙蒙的江南,她都愿踏破铁鞋,不遗余力的将其寻找。 【夜来】 此时,萧萧的暗雨惊醒了夜来。她披了单薄的外衣站在窗前,没有掌灯,听屋檐的水滴溅在生硬的青石板,就如女子低低的泣诉。她想,两年前的那天,也是这样瓢泼的骤雨吧,将毫无准备的她淋得透视。她弓着身子尽量避免雨水滴进包袱。那城门外一望无际的原野,只有她,狼狈的站在一棵古榕树下。 那是她和即墨预定私奔的日子。 她却没有等到他。 冷风冷雨像刀尖一样刺着她,掏尽她的血肉和骨髓,从清晨到日暮,即墨始终没有出现。她感到自己如同受了欺骗和抛弃,跌跌撞撞的回到城里。经过隋府的大门外,突然看见那个清瘦的男子幽幽的从台阶上走下来。 她心中一凛,张了张嘴,做出轻微的口型,呢喃一声,即墨。 男子却只是漠然的看了看她。她能够感觉那眼神里始终不变的眷恋和关切,可是,却也仿佛有更深层的东西掩藏着,像一只恶魔试图将可以刘露的情感完全掏空。这样的即墨,生生的,让她害怕,这时,她听到旁边聚集的人群纷纷议论,说隋老爷勾结外敌,密谋造反,已被送入了刑部大牢。 她猛吸一口气,所有的愤怒顿时消散,只剩下狠狠的疼惜。再望过去时,即墨已经走远,那背影单的好像风一吹便要溃散。 她轰然泪落。 她知道,她和即墨再也没有机会了。当明日的辰光乍醒,她便要听从父母的安排,披上嫁衣,成为京中首富萧家的儿媳。她的丈夫是萧湛卢,翩翩公子,青年俊才;她会成为无数女子羡慕的对象;可谁知她真真惦念的,并不是那样的富贵荣华。 遗憾仿佛是一颗深深埋藏的种子,春生,夏盛,秋冬季节越是萧瑟,心里的惆怅就越是遮天蔽日。七百个晨昏,鲜活如新。 后来也曾听说,隋老爷死后不久,冤案得到洗清,朝廷重新为隋家正名;也曾偶然地与即墨相交在熙来攘往的大街;可是,一切都成了无法回头的定局。她原本就是谨慎顺从的女子,那次私奔,已是她有生以来最大胆的决定。仿佛是那一次就耗光了她所有的勇气。所以,她再不可能有那样排山倒海的情绪,她只是默默的,默默地将叛逆过的不安分的自己镇压着,无论何时,何地,遇见即墨,她都以温柔端庄的姿势相应对。 好像彼此只是萍水之交。 而即墨也变了。 变得低沉,深邃,如同总生活在阴影下,谁也无法亲近他。他常常在祠堂父亲的灵位前孤坐着,回想往昔种种,愁眉深锁,几乎没有了笑容。 就在前几日。夜来又遇见了即墨。 在喧哗的茶楼外,他迎面而来。她难以自控的眼神总是暗暗的盯紧了他,期待着,哪怕是一个点头微笑的表情,一句寡淡的问候,也能当作千言万语来回味。可是,他脚步虚浮,神色恍惚,竟是没有看见她,像一缕幽魂干枯的走过。 诶——— 是所谓,情何以堪。 夜来的叹息更重了。这清冷的雨夜,黑暗无边无际,寒衾孤枕,任由回忆侵蚀。屋子里也没有别的人,是她自己要选择住到偏僻的西厢,和她的丈夫保持冷淡疏远。她是萧家的少夫人,可这称呼总让她觉得别扭。 竖日晨起。 夜来在花园的水榭里坐着,拨弄着湿漉漉的秋海棠。两名丫鬟从今出的回廊经过,她听见她们说,隋家散了呢。 夜来一惊,从凳子上霍地站起来。 再听,丫鬟们说,隋家连最后一点血脉也没保住。 隋家的少爷,昨夜猝死。 夜来的世界,瞬间坍塌。 从前,尽管相见似不见,有情还无情,尽管思念和遗憾都是煎熬,但起码,那个人,还在自己能够感知的某个地方,活生生的存在着。 就仿佛是迷途中一盏永远无法靠近的橘色油灯。 渺茫,卑微,却也算希望。 一种慰藉。 可是,那个人死了,形体与灵魂化为灰烬,彻底的消失。就仿佛带走了她的意念,信仰,她感到盲乱,无措。 似是绝望。 她声嘶力竭的哭了起来。紧紧地抵着房门,将外间一切的声音都隔离,然后,缓缓的蹲下去,抱膝呆坐。两年前在榕树下的苦等,也没有换来如此崩溃的瘫软。两年时间所积聚的,那些曾隐忍着吞咽的伤痛与委屈,在这一瞬间,骤然爆发。 即墨。 即墨。 她满脑子都是这个绝望的词汇,不断的做出口型,没有声音。直到天黑,她也没有走出房间,就那么坐着,看着光线彻底泯灭。也不知道了什么时辰,院子里静悄悄的,偶尔刮起一阵风,奖萧瑟的秋叶卷起又抛下。 她忽然听到一个低沉诡异的声音:是你在呼唤我么? 她感到浑身发凉,抬起头,在微弱的暗光里她看到自己的面前站着一名穿黑色长袍戴面具的人。那面具苍白阴森,犹如鬼魅。 她吓得死死的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含糊的喘着粗气道,你是谁? 梦魇。 关于梦魇的传说,在民间,早已不是秘密。传说,当一个人遭遇极大的不幸,情感跌至谷底,其意念强烈到场生了歇斯底里的绝望,他的身边,就会出现梦魇。仿佛是一股剧烈的牵引力,将这个半人半魔,又或者是半人半仙的东西,拽到自己面前。 有人相信。 有人怀疑。 夜来原本属于后者。可是,此时,摆在眼前的清楚事实让她不得不相信,她的悲伤绝望,的确为她招来了这传说中的梦魇。而梦魇就仿佛是一个用异装来掩饰自己本来面目的普通男子。有着消瘦的肩,浑身散发着忧伤低沉的气息。 夜来逐渐镇定下来,站起身,问,你是否与传说中一样,可与我签订协议,达成我的任何愿望? 是的。 梦魇点头。 传说只要看到梦魇的人,愿意拿自己所拥有的某件内在或外在的无形之物作交换,就可以实现无论合理还是荒唐的愿望。就比如他们说当今的帝王能登大宝,正是和梦魇履行了交易,而他所支付的报酬,便是他曾经悲天悯人的温柔。 以纯善的美好品格,换取至高的皇位。帝王因而变得多疑,暴躁,野心勃勃。这是让老百姓都惋惜的一件事情。 而夜来呢? 她要以什么做交换呢?她想,她有那么多的可失去,用来换一件不可失去得,怎么也值得。她说,财富,地位,名誉,快乐,健康,等等等等,你想要带走任何一件都可以,我只要隋即墨死而复生。 梦魇似是为这女子的痴情震撼了,僵硬的站着。面具遮盖了他的表情。良久,他道,不可以。我不会和你做这场交易。 为什么? 夜来感到仅有的一丝希望破灭了。刚刚止住的泪,又滚滚的滑落下来。可是梦魇不给她解释,只是冷漠的转过身,挥动长袍,倏地消失在黑暗的角落。 万籁俱静。 只剩下,心碎的声音。 【湛卢】 就是在那一夜,萧湛卢永远不会忘记,他原本是心中挂念夜来,便想要看她,谁知在房门外却听见她不知道和谁的对话——财富,地位,名誉,快乐,健康,等等等等,你想要带走任何一件都可以,我只要隋即墨死而复生—— 顿时,萧湛卢幡然痛悟。 已经两年了。他虽也按照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娶了素未谋面的妻子,但是,却在挑开喜帕的那一刻,深深的爱上了她。 犹如一见钟情。 从前,他只道她尚未习惯生活的变化,又或许还有一些古怪孤僻的性格因素,所以,他纵然也无奈,懊恼,却不会动怒。一切由着她。将她当作神明。甚至远观不近看,也心甘命抵。他跟自己说总有一天会感动她,是她愿意接受自己这个丈夫,两年来他为此做出了许多努力,也有过沮丧灰心,但总归不至于悲愤绝望。 直到此刻。 他第一次知道了原来在这场婚姻里,还有第三者的存在。甚至,是一个已经死去,他再也无法与其较量的第三者。 他拂袖而去。 钻入潮湿的酒窖,抱着一坛陈年的女儿红,瘫坐着,汩汩的喝了起来。 喝的酩酊大醉。 后来,就是在那个寂静的深夜里,从暗处传来了低沉诡异的声音:是你在呼唤我么?他诡异的笑了,哭哭笑笑的,嗫嚅着说,是的,梦魇,我一直都相信那个传说,呵,你真的来了。 跟夜来不同,萧湛卢是梦魇传说的信徒。他尽量故意是自己的情绪变激烈,激烈的焦灼狂躁以及绝望—— 他想要换来梦魇。 最后真的做到了。 他对梦魇说,我想要用一半的财富,来换取我渴求的爱情。梦魇没有立刻回答,好像在思考。他有点急,将心一横,道,全部,我用我全部的财富作这场交易。梦魇摇了摇头,道,主宰着的意思,是你必须用你的健康来交换。 主宰着?萧湛卢有些战栗,看着只有黑色轮廓的梦魇。 是的,梦魇道,不曾真正订立过契约的人,都以为,交换的条件是可以商讨的。但其实,冥冥中已经为你安排了应有的归属。作为梦魇,我会接受到主宰着以特定方式传达的讯号。我只能执行。主宰着需要从你身上带走什么,你若不同意,这交易便告吹。 说罢,万籁俱静。 萧湛卢愕然的站着,站的两腿发软,他问,失去健康,是否意味着死亡? 梦魇道,不会,你的寿命,应该是多少,一天也不会少。你只会变得病态萎靡,像俗语说的,活在药罐子里。至于这程度的轻重,我亦无法预知,便全看你的造化了。刚说完,几个松垮的酒坛塌落了,碎裂的瓦片和醇香的美酒撒了满地。 最后,萧湛卢还是对梦魇说了那句话,好,我答应你。他们的契约便正式签订。像这样以健康换爱情,感觉是一种奋不顾身的伟大。 而那一夜的西厢,立刻便换了旧模样。 再没有阴霾笼罩着,无论黑暗多深邃,也仿佛铺满潋滟晴光。 夜来再也不是以前的夜来了。当她看见萧湛卢踏月而来,她欢欣雀跃的迎向他在几个时辰以前的崩溃绝望荡然无存。那种殷勤,让萧湛卢恍若活在梦里,有点受宠若惊。他试探着问她,你不为隋即墨得死伤心了? 夜来一听,眨了眨眼,道,隋即墨?哦,是了,晨起听说他患病猝死了,确实可惜得很。那清淡的神态,仿佛论及的只是一个普通的邻居,甚至萍水相逢的过路人。这让萧湛卢全身的血液都沸腾了,他相信梦魇已经兑现了他的承诺,他是真的获得了梦寐以求的爱情,他有点贪婪,还有点懊悔,心想,早知道可以这样轻易,就不必白白的浪费了两年光阴。他便轻佻的笑起来。 芙蓉帐内,良宵苦短。风月无边。 此后,萧湛卢从幕后跃居台前,在夜来得世界里,突然获得举足轻重的地位。他们如同新婚燕尔,恩爱非常。 晴时,游览湖光山色,或留恋繁华市集。 雨时,即便隔窗听雨,或相偎静坐,都觉得内心富足,无限的愉悦安定。 这样惬意的生活,萧湛卢过的神采飞扬,而夜来亦是犹如干涸在茫茫沙漠冷不防撞进丰庶的绿洲她无端端生出恍若隔世的感觉,此前的种种,她似乎记得,却又十分模糊,她问萧湛卢,何以感觉似是久病初愈,会不会,眼前的一切只是虚幻而非真实? 这时候,萧湛卢就会感到些许惭愧,因为这毕竟是交易的结果,就好像她的整个人,由外而内,都是他强行购买的。他只能尽量用他所能付出的一切,来填补这份愧疚。他说道,从今往后,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可以伤害到你我之间的情感。他说话的时候眼神笃定而温柔。说完,却转过头,轻微的咳嗽了几声。 他没有想到支付报酬的日子来的这么快。 那几声咳嗽,在短短的几个月里,从轻微变成严重,再到半年后,已经是剧烈恶化了。他看了许多大夫,吃了各种名贵的药,病情始终反反复复,不曾彻底的好转。只不过,有夜来陪伴在身边,煎药,端药,喂药,再是苦口难喝,他竟觉得甜如蜜糖。他依然坚信自己的余生还有数十年漫长的光景,可以和夜来厮守直到老死。 有一日,萧湛卢精神颇为利爽,下了床,独自在后花园里转悠了一阵。经过水榭时,他看到夜来白了几案,供着香烛生果,双手合什念念有词。他仔细地听,原来是她为了他的病在祈求神灵庇佑。她说着说着忽而嘤嘤的哭了起来。旁边的小丫鬟赶忙扶住了她,道,少夫人,您不能总是这样,少爷若是知道了,那得多心疼啊,您这些日子实在憔悴了不少。 顿时,萧湛卢的心果然疼了。 他以为自己以健康换爱情,实属痴心伟大,他享受沉醉,沾沾自喜,谁知,却忽略了这一切会如何牵连夜来。 他忽略了,在他忍受疾病痛苦的时候,那些关心深爱他的人,是如何跟着他一起,备受煎熬。 他不知道如何是好。 后来,又过了些时日。 当冬雪覆盖了青灰的屋顶,萧湛卢几乎已经无法下床了。前来看病的大夫,统统都是一样的诊断结果,都说,湛卢少爷不会有性命之危,但是,这并却奇怪得很,怕是难以治愈了。 那会儿,萧湛卢不得不正视,出卖健康,原来并不是轻轻松松就能度过。纵然他还有三十四十五十年的时间可以活,但余生漫漫,就这样躺着,生存的意义又在何处?他感到悔恨,茫然,狂躁,心灰,各种各样的情绪充斥在他动弹不得的身体里。他的眼角溢出泪水来。霎时间,他便想到,再次用凄楚绝望的情绪来召唤梦魇——这是第二次——他依然做到了。可是梦魇却告诉他,每个人,一生只有一次订立契约的机会。 梦魇麻木的摇头,毫无恻隐。迅速的消失就好像他并没有出现过一样。 夜来看着萧湛卢的面颊从饱满到枯瘦,最后好像只在骨架上蒙了一层皮;正值鼎盛年华的容颜,变得苍白衰老;曾经炯炯有神的眼睛,已是茫然空洞;她感到难受,常常痛哭流涕,偶尔会在某个电光火石的瞬间感到自己似乎经历过类似的厄运,虽然已经毫无印象,但那种歇斯底里的悲伤情绪无时无刻不在困扰着她。 她似是有意,又似无意,在心底记起那个诡异的名字。 梦魇。 很巧的是,梦魇也听见了她的呼唤。他出现在她的面前。她并没有如上次那样惊恐,而是愕然,狐疑,因为有了萧湛卢的交易之后,她便对自己曾经做过的事情印象不深刻了,她基本上忘记了他上一次跟梦魇见面的情形,她只是目瞪口呆的盯着从黑暗里逐渐显出轮廓的神秘影像,吃吃得道,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但梦魇却没有承接这类好似叙旧的话题,而是直接了当的开了口,你想与我签订契约? 是的,她道,我的丈夫患了离奇的怪病,我想要他恢复健康。 梦魇稍稍停顿,然后点头,可以。 那,我需要用什么来交换?她茫然的问。 不必。梦魇的声音带着拒人千里的冷漠,不必两个字铿锵的从齿缝间跌出来,却似乎比长篇大论更使人惊栗。他接着说道,你是第一百个与我达成交易的人,你需要付出的,是你自己。 【即墨】 大多数的人都会认为,梦魇是妖孽,魔障。他们猜想在那黑色斗篷和古怪面具的掩盖下,藏着的必定是狰狞邪恶的原型。 譬如一条蛇,一头熊,甚至,一团黑烟。 可是。 事实并非如此。 时间回到三年前。私奔的那天,那场瓢泼大雨撞落了屋檐几块瓦片。哗啦一声响。即墨感到眼皮沉沉的跳了几下。心头生起莫名的焦虑。他正拿着包袱,准备偷偷地从后院溜走,突然,前厅那边传来一阵吵闹。 丫鬟慌张的跑过来喊他,老爷出事了。 就是那样一场变故,切断了即墨和夜来之间最后的机会。短短数十天他为了父亲的冤案四处奔走,与心爱的女人变做陌路人,再然后,牢狱中传来父亲的死讯,说是被不知来历的毒酒鸩杀,当然,呈报到当今天子的面前,就变成了畏罪自杀。 隋家就此没落。 厄运鳞次栉比的缠绕着他。在他崩溃成一滩烂泥的时候,他遇见了梦魇。那个时候的梦魇,个子小小,声音纤细,仿佛是垂髫的幼童。他说,他要陷害父亲的贱人受到最残酷的惩罚,同时,他也问梦魇,我需要为此付出怎样的代价? 梦魇说,不必。 就好像夜来听见的那种斩钉截铁的阴森。 梦魇说,你是第一百个与我达成交易的人,你需要付出的,是你自己。当你的愿望实现以后,你便接替我的位置,成为新的梦魇,然后,像我这样,不断寻找签订协议的对象,遵循主宰着冥冥中授予你的指示。直到你也遇见第一百个人。 即墨听得目瞪口呆。 那时候激烈的悲痛与仇恨蒙蔽了他,若是能以敌人的鲜血来洗刷他所遭遇的这一切,他可以不吝惜任何,乃至他的生命。反正,他已没有什么可眷恋。况且,梦魇说,能成为第一百个人其实是幸运的,因为他不需要用自己的人和一部分作交换,他只需要承接着不知从何处而来的神秘力量,变作半人半魔的特殊商贾,漂移在人间,当完成第一百桩生意,他还可以恢复本来面貌,重新开始平凡人的生活,所以,他牺牲的,也不过就是小小的一段光阴而已。 最终,他同意了。 看着父亲的冤屈得以昭雪,灰暗的门楣重新光耀,他渐渐的感到疲乏,恍惚,好像随时都会消亡。他最后一次见到旧的梦魇,是在他死亡的前夕。说是死亡,但也许可以称作另一种形式的新生。所有的人都以为他死了,但他只是换了存在的方式,拥有了奇怪的力量,开始穿斗篷,戴面具。他还得到一本叫他如何做一名梦魇的手册,在手册里,他能够看到五百年来每一个与梦魇有过交易的人,以及全部交易的详情。 当然,也包括他自己。 只是他没有想到,当他成为梦魇之后,第一个企图召唤他并与他签订协议的人,会是夜来。那样漆黑的深夜,漩涡般吞噬人的房间,凄怆的无助的眼泪和哀求,他却只能拒绝。任何的别的愿望,他或可答应,唯独是这个,他没有办法。 他黯然的离开。 一步一步,都是沉痛。 他回到家——如果那个潮湿隐蔽的山洞可以算作家的话——摘下面具,低头去看盛着清水的面盆,那里没有任何影像。他感到害怕。不知何时才能摆脱这半人半魔的身份。甚至害怕长期以往他会连自己的模样也忘记了。 迟些时候,萧湛卢也试图召唤他。他听了他的愿望,感到愤怒,恨不能痛斥对方的手段卑劣。但是,转念想,自己已经辜负了夜来,如果能使她忘记悲痛,开始新的生活,到未尝不是好事。只不过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主宰着的暗示——倘若要完成这契约,萧湛卢必须支付的,便是他的健康,而非其他。他们都曾犹豫。都曾抱有侥幸的心理。 可惜,他们都错了。 有时候,想想也觉得讽刺。究竟是一股什么样的力量,支撑了几百年来梦魇的交流传递。这分明是邪是恶,却偏偏能警示—— 人性不可贪。 当然,只有经历过的才知道。而后悔晚矣。 所谓情深爱炽,牵连的,往往都是飞蛾与烛火的双方。当夜来跪在面前,请求以自己来交换丈夫的健康的时候,即墨便想起曾经,在他的死讯传开之后,她也是这样,声声哭诉着,乞求梦魇给予他再一次生命。 他的眼眸潮湿了。他彻底的彷徨起来,觉得值一切的局面仿佛都是由他造成的。他问自己,是否大错特错了。可谁又能给他答案。 他应允了这场交易。 只希望,这一次,便是惨剧的终结。 随后,一夜绿荷双剪破。萧湛卢得病果真奇迹般的有了好转。枯陷得面颊逐渐饱满,面色红润了,干瘪的嘴唇丰盈了起来,瘫软的四肢也有了力气,慢慢地,已经可以下床走动了。夜来愈加频繁的陪着他,哪怕是少许的时间也不肯漏掉。 重阳节后,是夜来的生日。 萧湛卢包了整间酒楼,请了京城最有名的戏班,一心想要给夜来一个惊喜。可是,就在那一天,重门深锁的庭院,正当茂盛的菊花谢了。 夜来趴在水榭的阑干上。 簌簌的花瓣落了一身。 丫鬟找到她的时候,轻轻一推,她便像从枝头陨落的花朵,生硬的砸在了地上,溅起细长的金黄色花瓣雨。 就在那一天,即墨摘下面具,清澈的湖水里出现了他的倒影。他明白,他作为梦魇的生活结束了。 他的斗篷和面具在落地的那一刹那像烟雾般飘走了。他僵硬地站在微凉的晚风里。偶尔会觉得自己好像看见了夜来消瘦的背影,她穿黑色的斗篷,那样疲倦,那样寂寞。 ================================完=========================== 黷 ? 3- 3- 弐?賺釲0 狸魅.txt r`鳨?t xt 馉? 1[文文]狸魅 一. 已经看到传说中的界碑了,像狰狞的妖物的獠牙。在配合周遭诡异的迷雾,大大小小的沼泽,以及参天的张牙舞爪的树,这不得不让原风一行人都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他们是冲着灵雀国轩武皇帝的陵墓而来的。因为这里面埋葬的不仅仅是当年那个昏庸懦弱的皇帝,还有灵雀国的龙脉。 所谓龙脉,就好比人的三魂气魄,龙脉在则国运昌,龙脉断则国将亡。 以推翻灵雀国暴政,光复前穆坎王朝为使命的穆桑族人,毕生都在探寻龙脉所在。五年前,穆桑族的首领查罕发现了这里,他欣喜若狂的一心要毁了龙脉,可是,没有活着出来。 五年后,这死气沉沉的黑山谷里,骑着白色战马的少年扬言要将灵雀国的龙脉连根拔起,以慰父亲在天之灵。 他就是原风。 穆桑族新任的首领。 二. 陵墓里始终充斥着一股腐烂的潮湿气味。沿着狭窄的通道走了很久,以为会有暗格或者机关,但除了地上一些零碎的残肢或头骨,就只有厚厚的泥土了。 火光的尽头,突然出现一大片空地。四围都是密封的,可是没有任何能发光的物体这里依然通明如白昼。岩顶很高,有倒挂的黑色的石钟乳,如锋利的剑。 众人皆惊。 原风拧着眉,仰面看着头顶那些怪异的石钟乳,尖利的棱角仿佛都在一瞬间投向他。他刚要说话,整个墓地突然由缓入急的巨雷震动起来。石钟乳纷纷断裂,成了突然离弦的巨型的剑,朝着人群的方向扑射而来。 原风只觉得后背有硬物划破了他的皮肤,在靠近脊柱的地方停下来。他忍着剧痛拔出腰间的长剑。那个时候同行有不少人已经蒙难,原风想要搭救,却力不从心。他只能喊大家朝着出口的方向走,可是在那一瞬间墓穴里突然丧失了所有的光亮。他们的脚步迟滞了,紧接着又是几声凄厉的呼喊。 等到这一切突然安静下来,原风重复了无数遍,我在这里,你们在哪里,谁还活着。但是,没有人回答。 恍惚中,传来几声细细的呻吟,然后又是女子银铃一样的笑声。 黑暗的墓穴,逐渐恢复光亮。 原风虚弱的靠石壁坐着,攥紧了沉重的剑柄。那些废墟一样堆积的石头底下,压着他的同伴血肉模糊的躯体。他的对面,三丈以外的地方,白衣女子像幽灵般悬浮在上空。 然后慢慢的飘近。 原风举着剑,可是他的手和身体都那样沉,女子却轻盈的像一片鹅毛,还有她的指甲,暗红色的指甲,像枯草一样,长长的,弯曲着,似乎要掐住原风的脖子。 可是,临到眼前,原风已经积蓄了所有的力量准备要出剑的时候,女子突然很惊恐的大叫了一声,怎么会是你? 原风愕然。 女子的邪气在瞬间收敛,表情很凄哀。她扑倒在地上,说,城越,城越,我终于又再见到你。 原风更是愕然。 这女子口口声声喊的城越,不是别人,竟是他的曾祖父。 他问,你究竟是什么人? 女子凄凄的笑,说,城越你不认得我了。我是朱姬,你那么宠爱的朱姬呀。我不是人。我是这里的地缚灵,轩武皇帝死时,强令我殉葬。我心有不甘,灵魂不肯归入六道。我在这里,只有一个新元,那便是有朝一日能与你重见。 三. 当年,轩武皇帝亲自领兵讨伐穆桑族,作为首领的城越在最后一次战役中败阵而逃。他的恋人朱姬被俘,软禁在皇宫里。轩武帝垂涎朱姬的美貌,封她为妃,以各种珍奇古玩讨好于她,她都不屑一顾。没多久轩武皇帝突患重病,临终前命人将朱姬送入他的墓穴,为他殉葬。朱姬死后因怨念太重,灵魂不得解脱,游荡在暗无天日的陵墓中已有上百年。 可是原风感兴趣的并不是朱姬和自己曾祖父之间的那些过往,他问她,你可有发现灵雀国的龙脉在哪里? 你说在这墓穴之中?朱姬愕然。 是的,我便是为了龙脉而来。 可是城越,就算这里没有你要的东西,你我今日得以重逢,你应该高兴才是。 原风看着朱姬,怔了怔,道,我不是你口中的城越。 朱姬都要哭了,城越,你怎么可以忘了我,你说过你会永远爱我的。 原风苦笑。我和他,真得如此相像吗?城越是我的曾祖父,我叫原风。 朱姬纵有万般的不情愿,也不得不相信,喃喃的念道,是了是了,我在这里已有百年,城越又怎么可能还活在世上,也许,他早已经战死沙场了。 原风一心要寻找龙脉,朱姬和他说什么,他都只当耳旁风听听就罢了。他几乎敲遍了这里所有的墙壁,还有那些倒塌的石钟乳,可是这里除了他们来时的通道,的确没有别的去路了。他问朱姬,轩武帝的棺木呢? 朱姬摇头,道,他们是给了我毒酒之后,将我的尸体放在这里。我能看见的,你也都看见了。 眼底有一丝黯然。 无奈之下,原风只好空手而归。 也带回了朱姬。 后来在部落里第一次见到原风的妻子云姬,气氛忽然僵硬。 她是谁? 两个女子同时出声。 不过朱姬是出于好奇,云姬的话里确是有些嫉恨。 而原风对待云姬的态度之寡淡,也让朱姬感到意外。他问她,你并不爱她? 原风闷声道,这与你何干。 朱姬但笑,我只是好奇而已。 原风沉着脸,说,因为聪明能干,所以被父亲挑选来做我的妻子,我却对她陌生得很。然后顿了顿,看着朱姬,我何必跟你说这些,我只是暂时收留你,你是鬼灵,应该去哪里,尽早作打算吧! 朱姬笑得很顽皮,那似乎不是一个命运多舛的柔弱女子应有的笑容,她说,难得到了一个这么美丽的地方,又何必着急去那阴冷的地府里呆着呢? 原风摇摇头,心想,就有着她去吧。但那些日子,他总要看到朱姬在花园里或者树林里嬉戏;偶尔穿着白衣披散着头发在半空飘荡,故意吓唬城里的百姓;或者变成各种奇奇怪怪的植物,像六岁的孩童一样与他玩捉迷藏。他大多不予理睬,而后一笑置之,再后来,他会停止思考特的复国大计,很愉悦的,看着朱姬,仿佛一切都变得简单。 四. 那日,为了朱姬的去留,原风和云姬起了争吵。毕竟女子善妒。更何况是得不到丈夫欢心的女子。原风因此喝得酩酊大醉。朱姬看见了,便扶他回房休息。 案上的烛台被风吹灭的时候,原风一把揽过了朱姬纤弱的身子。 夜浓,雾重。 那怀抱却暖的妖冶魅惑。 男子的吻从嘴唇沿着脖颈往下,她想挣脱,却仿佛有一种魔音在催促着她应和。尽管那个时候,她听得真切,被声声挂在嘴边的名字,不是她朱姬,也不是云姬,而是,雪。 雪。 清晨醒来的时候,天色大亮。朱姬用手指细细的描着原风熟睡的轮廓,男子慢慢的睁开了眼睛。 谁是雪?她问。她发现自己想要知道答案的心情是那样急迫。但是原风只是轻描淡写地说,过去的事,不提也罢。 然后他穿好衣服,用一种负罪的语气和朱姬说,对不起,我昨晚喝得太醉。 朱姬只是浅浅的笑,如果是这样,忘记就好。 原本晴朗的天,不多时骤然落了一场倾盆雨。 这事后来被云姬知道。她凶神恶煞的,去找勾引自己丈夫的女子。她把朱姬狠狠地咒骂了一遍。丝毫不畏惧她是一只会邪术的鬼灵。 朱姬原来不想和她计较,但那些不堪的言辞听着听着心里就起了火。她于是想要捉弄云姬,手指轻轻一动,托盘里的茶水就被烧得滚烫。但不起烟雾,任何人也瞧不出来,等到侍女将托盘端到云姬的面前,她的手刚一碰到杯沿,本以为她就算不被烫伤,也要大发雷霆。但奇怪的是云姬的表情忽然变得很惊恐。右手猛地抽回去,连额头也冒出汗水来。 然后什么也顾不得,急匆匆地离开了。 听说,还因此的了一场大病。 朱姬纳罕不已。 但相较之下,她更有兴趣知道的,还是那名叫雪的女子。她和原风之间有过怎样的纠缠。于是用各种话题旁敲侧击,但原风守口如瓶的态度,让朱姬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 她甚至决定要启用迷幻术。 这是女子无伤大雅的恶作剧,用来满足自己的好奇或者虚荣。朱姬想,仅仅是这样而已,权当是一个游戏。 五. 两年前,灵雀国皇帝东游。原风得知消息,领了一众精壮的士兵,意欲偷袭。 但败露了行藏。 反中了对方的圈套。 原风为灵雀国最顶级的巫师狄拜所伤,误打误撞,逃往至以寒冷和荒僻著称的玛尔巴赫大雪山。垂危之际,幸得一来历不明的女子相救。 那似乎是记忆里最浪漫的一段了。原风在朱姬的迷幻术下,喃喃自语。他说雪,和你在一起的日子,我永生不能忘。可是你究竟在哪里啊?我曾经一次又一次返回雪山找你,却连你的一片衣角都没有找到。雪,你在哪里?在哪里? 话一至此朱姬突然全身发冷,倒抽几口凉气。她的头发是银色的对不对?她的瞳孔里还有冰蓝色的火焰?她的指甲,她的指甲上面有烟灰色的纹路,对不对? 原风笑了,伸出手去。是的是的,你都知道,你是雪吗?雪,是你回来了吗? 朱姬拂开他。重重的叹息,她会回来的,她很快就会回来的。 只是没想到,这样快,而来的人,是云姬。 你就是雪?她问她。 云姬看一眼还在迷幻术的催眠下的酣睡男子,叹息道,这么多年我就在他的身边,他却不知道。朱姬微微仰起头,眼角有嘲笑。她说那是因为你选错了皮囊,既然被拆穿了,现出你的真身吧!云姬说没有想到你一个小小的鬼灵,也挺熟悉我们雪女的事。朱姬挑了挑眉毛,颇为得意。那是当然,她说,以白色为主调的妖精,生存在寒冷的大雪山,不想旁类暴露自己的身份,所以遇见过雪女的人,终生不得对第三者提起,一旦说了,雪女会在七天之内将那个人杀死。如若不然,遭受天遣在顷刻之间化为乌有的,就会是雪女自己。 这个时候云姬的躯壳就像柔软的泥一样瘫倒在地上。她的背后由模糊变得清晰的,是一个苍白但容貌艳丽的雪女。 银色头发,冰蓝色的瞳孔,以及烟灰色纹路的指甲。 朱姬问她,我不明白你为何不用真身跟他相见呢? 云姬的面上飘过一丝黯然,她说雪女一旦离开雪山,必须依附于他人身上,否则,很快会融化消逝。这也是为什么我碰到那一杯滚烫的茶水会如此惊慌。我是不能遇热的。 你告诉我这些,不怕我借此打败你? 要么我死,要么他死,只能有两种选择。 你,爱他? 是的。否则我不会千方百计想留在他的身边。 所以就算我杀你,你也不会反抗? 只能这样,才可以解除我们俩之间的恶咒。否则,就算我不杀他,他也活不过这七天。 你不后悔? 决不。 六. 大夫说云姬是心脏衰竭以致暴毙。原风信以为真。风光的葬了,却不知道藏下的仅仅是一具陌生的躯壳。那年秋天结束的时候,灵雀国的军队又出发了。 领兵的除了骁勇的铁骑大将军,还有巫师狄拜。 朱姬问原风,这一次可有战胜的把握?原风却反问,你何时才肯乖乖回到地府去?留在这里也许会有危险。 朱姬怔忡,看着原风,那一眼漫漫长长的好像有很多的话要讲。 只是,兵临城下。 原风披上战袍的一刹那,朱姬的眼睛流泪了。 成为俘虏的原风才知道,是朱姬,在他每日的饮食里加了化功软骨的毒药,以至于在他拔剑的时候,他发现自己除了一股蛮力,什么都没有了。也是朱姬,隐瞒云姬真正的死因,不让他对她存有芥蒂,方可若无其事的留在他身边。 狄拜说,朱姬根本不是地缚灵。她是我用来算计你的一颗棋。就连龙脉藏在轩武皇帝陵墓里的这个消息,也是我故意散布的谣言。我知道你一定会去,所以就安排了朱姬在那里等你。 原风狠狠地笑,一边大声呵斥道,朱姬啊朱姬,我真是信错了你! 彼时朱姬偷了狄拜的手印,去牢房探望原风。她就跪在铁铸的笼子面前,看着原风像一头野兽一样四肢都被铁链锁着。 听他说,我真是信错了你。 她犹如被鞭笞。 她说,我也是身不由己。 可是,她的脸上还挂着泪,正要站起来,后脑突然被什么东西猛烈的扎了一下,随即昏死过去。等她醒来,四周都是惨白的雪。 她已经置身在玛尔巴赫大雪山。 原风在一处山洞外面的石凳上坐着,端着一杯冰凉的茶。而他的身边,还站着一个女子。银色头发,冰蓝色火焰的瞳孔,以及烟灰色纹路的指甲。 是云姬。或者说,是雪女。 朱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为什么?我分明看到你在我面前化成了一滩雪水。 云姬笑了。你不知道雪女的诅咒在尚未应验之前是可以解除的吗?我原本一直不敢对原风讲出实情,因为你,从你第一天来到穆王城,我就开始怀疑你。你的道行如此浅,我一眼就能识破,你不是地缚灵,而是一只狸。我于是追查你的身份来历,才晓得你是受了狄拜的指使。可我担心原风视我如陌路,不肯听从我的劝告,我只得折损六百年的功力,化解了恶咒,然后把我的身份和实情都原原本本地告诉他。之后,我们联手作了那一出戏,让你以为原风透露了雪女的秘密,而我诈死,这样,我便转明为暗,监视你,你也不会再对我有任何的防范。只是没想到你对原风下毒,而灵雀国的人这么快就来了。我一路都尾随着你们,虽然要救原风对我来讲并不难,但我想,最好的方法就是不仅救了人,还要嫁祸到你身上,让你自食其果。 所以你就趁我去地牢的时候,把我和原风一起带走,好让狄拜以为,我盗了手印,是为了放走原风,让他以为我背叛了他。 是的,你已经百口莫辩了。 那么你呢?原风。你一早就怀疑我了,为何还要......还要如此的虚情假意! 男子品着茶,头也不抬,缓缓说道,我们不过是彼此配合而已,既然你做戏那样逼真,我自然也不可避免。 原来,都是戏。 惟有朱姬自己,方才深切地感受到,在谎言和真相的面前,爱过的心会那样痛。 七. 原风,你让我走,我不知道离开雪山还可以去哪里。狄拜不会饶过我。就算他相信我不是故意放你走,你是我的任务,我失败了,一样没有活路。 原风,你要继续寻找龙脉也好,完成你的复国大业也罢,我都会在这玛尔巴赫大雪山里,穿着洁白的衣裳,想着,等着你。或许有一天,我们再遇见,你又会错把我当成你心爱的女子。 你会抱着我。 你会亲吻我。 原风,这就是我生命里唯一的希冀了。 q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