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嫣然作品】彼岸和一场相爱的契机 B城有两个迷。 紫罗门教堂的钟,和薰兰街6号的典当铺。 在每年的7月14,夜间11点,教堂钟声响起,覆盖乌拉尔山下整座寂寞的城。西伯利亚平原就像沉睡的少女,安静而忧伤的,在月光底下蜷着灵巧的四肢,环住钟声,一并相拥而泣。 可,教堂的钟楼上是没有人的。 究竟是谁拉动了绳索,令钟声响至沸腾? 21年,无可解释。 一.旧照片里阿加塔的脸 新生入校的酒会上,一袭曳地长裙,被戴着王子面具的男生踩出哗啦一声响。紧接着,音乐里窜出刺耳的尖叫,杯中剩余的红酒,全撒在白花花的地板上。 慌乱中男生摘下面具,鞠躬,以示歉意。 这就是薇拉对阿加塔的第一印象。 当然,还有似曾相熟的五官,从眉心,到唇角,一眼铭记。三天过后,当野外生存训练课的导师第一次跨上讲台,这一眼,又加长。足足45分钟,薇拉都在看他。 阿加塔。 ——叶芙根尼娅贵族学校以高薪聘请的少年导师。 年仅23岁。 “嗨,你还认得我吗?” 薇拉像一只兔子,从林荫路旁边的小道蹿出来,冷不防站到阿加塔面前。阿加塔呆了呆,眉毛皱起来。他的表情示意,他对薇拉毫无印象。 薇拉从皮夹子里掏出一张泛黄的旧照片:“你看看,这照片上的男人,是你吗?” 那一页薄薄的纸上,年轻但并不时尚的少年,留着小平头,穿一身浅灰色的甲克,而艺术家发型的阿加塔,尽管穿着简洁的教师服,却也能显出他桀骜孤高的气质,两个人,乍看去截然相异。但他们的五官分明又是一模一样的,用薇拉的话讲,他们简直能够重叠到一起。 阿加塔的答案是否定的。 因为他坚持自己并不认识照片里合影的女人。 薇拉嘟着嘴,皱起眉头,望着阿加塔离开的背影,又看了看照片里的男人,阳光温和的落在她的肩膀上,正好晴朗。 回家。薇拉没有告诉母亲Alina她遇到了照片里的男人,或者说,只是容貌相似的一个男人。 照片是Alina的。 在很多年前,薇拉看见Alina对着照片垂泪,然后照片像风筝一样,从二楼的阳台飘下。那个时候,薇拉的父亲因为疾病过世,薇拉以为,母亲必定是太过伤心了,才要扔掉和父亲有关的记忆。直到她偷偷的拣起照片,才看到上面,母亲和另外一个陌生男人亲密的合影。年幼的薇拉不明白,只是将照片暗自藏了。 一藏,十年。 六个月前,原本在外地居住的薇拉和母亲回来B城,父亲留下的遗产,足够她们什么也不做的挥霍。Alina将薇拉送入当地最好的贵族学校,这是一个契机,薇拉和阿加塔的,相遇的契机。 二.沃尔茨大街的白色灵魂 当你站在拥挤的沃尔茨大街的红绿灯下,当你站在门可罗雀的咖啡馆旋转楼梯的入口,当你站在第8号公交站的灯箱广告旁边,如果始终都有一团白色的影子在望着你,你就得当心了。 那是流浪的灵魂。他们虎视耽耽望着你,也许正对你盘算着什么。 当然,普通的人是看不到那团白影的,所以,即使灵魂们恶作剧的在你的耳朵边唱情歌,你也以为,那只是吹过了一阵淡淡的风。 薇拉却不一样。 天生的,可以看到常人无法看见的东西。譬如脱离了肉体的,灵魂。 那一天,薇拉在沃尔茨大街的红绿灯下看到阿加塔,他们不约而同的选择了门可罗雀的咖啡馆,下午的阳光落在地板上,金色的,还散发着书的幽香。 阿加塔没有发觉薇拉坐在他背后靠窗的椅子上。他只是很专心的在读一本圣经故事。就在这个时候薇拉看见对街的电线竿下面,一只白色的灵魂在仰望着什么。灵魂的面容一概是模糊的,但薇拉偏偏觉得他的神情里带着浓浓的忧郁。他的目之所及处,正好是阿加塔英俊的侧脸。 薇拉喝了一口滚烫的咖啡。 直觉告诉她,灵魂没有恶意。 后来,在学校的游泳池旁边,薇拉看见阿加塔的时候,又一次,看到了那只白色的灵魂。 “嗨,你为什么老跟着他?”灵魂显然没有想到这金发的小姑娘会跟自己讲话,他四处望了望,没有别的人,他以为小姑娘在自言自语。 “不,就是你。”薇拉指着灵魂:“我能看见你,我就是在和你说话。” 灵魂难以置信:“从来没有人看见我。” “你为什么老是跟着,阿加塔?”薇拉重复的问。 “他,让我觉得熟悉。”灵魂显然很敷衍,而且有意在回避。说完,他消失了。薇拉无奈的叹了一口气。突然听见背后有人喊她:“你在和谁说话?” 是阿加塔。 从游泳池里爬起来,肩上还搭着一块白色的毛巾。他的肌肤是小麦色的,闪闪亮。他不胖也不瘦,身材好得让人垂涎。薇拉不好意思的把头低下来。 薇拉开始找很多的借口约会阿加塔。有的时候为了福尔摩斯的侦探小说,有的时候为了某项不及格的体能训练,当一切的借口看上去那么自然又合理的时候,阿加塔总是欣然同意。 阿加塔是善良的。也是深沉的。他的脸上很少有笑容,即使薇拉笑得都蹲在地上了,他也只是淡淡的,抽动两下嘴角。 “你不快乐吗?阿加塔。” 少年皱起眉:“请叫我老师。” “抗议无效。”薇拉再次摆出顽皮的鬼脸:“阿加塔,阿加塔,你为什么不快乐?” 阿加塔沉默起来,空气有些紧,好一阵子,他才说:“如果是你,丢失了整整二十年的记忆,你会快乐吗?我是觉得恐慌的。” 薇拉突然觉得尴尬:“对不起,阿加塔。” “没有关系。我都习惯了。我的父亲告诉我,20岁那年,一场大火,我被困在浓烟里,苏醒的时候,脑部受到刺激,记忆都没了。” “我请你吃冰淇淋吧。” “啊?什么?” “调查表明,吃甜食能让人快乐。”薇拉说着,挽起阿加塔的手,大步流星朝小卖部奔去。路上有不少的人盯着他们看,阿加塔很尴尬,想甩开薇拉的手,可是薇拉拽得很紧,紧到让他觉得稍一用力都是残忍,他索性就着她的步子,用他的生命里难得笑容,在撒满金色阳光的街道上,放肆的奔跑起来。 三.和薰兰街6号有关的往事 薇拉再一次看到那只白色的灵魂,是在紫罗门教堂的长椅上。虽然说灵魂的样貌都是模糊的,但她的直觉告诉她,那就是当初被质问得逃之夭夭的灵魂。 “妈妈,那边有一只灵魂在看我们。”薇拉对旁边正在向天父祷告的Alina小声说。 Alina闭着眼睛,双手合十:“别去看他,孩子,能被天父允许进入教堂的灵魂都是善良的,他不会伤害我们,继续祷告吧。” 薇拉点点头。 离开教堂的时候,灵魂依然在最阴暗的角落里站着,他的头,埋得很低很低。 第二天清早,薇拉在阳台上给蔷薇花浇水,细密的水帘子从花洒里喷出的时候,她看到白色的灵魂。很寂寞很寂寞的,站在院墙外面的小巷子里。 灵魂知道自己被发现了。 迅速的消失。 薇拉强忍着满心的好奇,开始密切注意自己的四周。直到很多天过后,她在母亲卧室的窗台上,发现了他。 “我想和你谈谈。”薇拉喊道:“我母亲说,你是善良的灵魂。” 灵魂的左脚抬起来,又放下去。然后慢慢的从窗台上站到地面。面对着薇拉。他比薇拉高出一个头。不胖也不瘦。 灵魂需要一个出口。 一个被封闭了21年的秘密。 和爱情有关。和薰兰街6号的典当铺也有关。 他选择告诉薇拉。因为她的身份,她的温和与单纯,还有她超乎常人的视觉能力。这一切都那么适合,让她成为灵魂愿意倾诉的,那个出口。 我叫伊万。 伊万?玛卡里奇。 我就是那个每年的7月14,敲响教堂钟声的人,或者,灵魂。那是我在呼唤我的爱人,Alina,是的,就是你的母亲,Alina。 21年前,我们很相爱。你母亲美丽而且善良,是很多小伙子追求的对象。她却只挑选了我,她说,要跟我一辈子。 可我很贫穷。 我只是一名小小的乡村教师。你的母亲出身贵族,有显赫的家世,她的一根头发比我的一条腿还值钱。呵呵,是的,因为你的外公说,只要我再动他的女儿一根头发,就派人打断我的腿。 我没有被吓到。 那个时候,我们约好,每逢礼拜二我们都在教堂的钟楼见面。可是有一天,Alina失约了。我从早晨等到半夜,她没有来。后来,我听说她离开了。跟她的母亲一起,到G市,和当地的一个富翁结婚了。 她欠我一个解释。但我一直跟自己说,她会回来的,这不是她的本意,她还是愿意跟我这穷光蛋在一起的。 我决定等她。 不幸的是,我患了肺癌。我没有钱医治。我怕有一天就算Alina回来,我也不在了。所以我去了薰兰街6号。 这个城市的人都知道,薰兰街6号可以满足你一切荒诞的愿望,只要你拿出身体的某个部分做交换。而我,拿出了我整个身体,我的皮囊。你是不是觉得这其实跟死亡没有区别?但你知道,人死了以后要么去天堂,要么下地狱,只有像我这样,以非死亡的方式存在的灵魂,才可以在这个世界上永久停留。这样,我才有足够的机会去等待和Alina的那场重逢。 “你等到了。”薇拉忧郁的说:“可是,只有我。我的母亲她没有超能力,她无法看见你,无法和你交流。” 灵魂伊万用低沉的嗓音叹了一口气,在沙发凳子上坐下来:“因为你母亲离开的那天,是63年的7月14号,所以,每年的那个时候,我都会去教堂。紫罗门的教堂的钟声,传说是能够覆盖整个西伯利亚的。可是我等了21年,她才回来。” 薇拉从皮夹子里掏出旧照片,问:“这个男人,是你?” 伊万接过,凝视一阵,点点头。 薇拉问:“你跟着阿加塔,是因为他和你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 “是的。” 然后伊万连续问了很多个问题:“照片为什么会在你这里?”“Alina,她爱你的父亲吗?”“你们为什么要从G市回来?”“为什么只有你们俩,你的父亲呢?” 薇拉于是将父亲在十年前去世,以及母亲扔掉照片的事告诉伊万,很隆重的强调说:“他们一直相敬如宾,他们很相爱。” 走廊上传来脚步声。还有Alina吩咐女仆做事的声音。伊万走了。薇拉觉得他走的时候的表情一定可以用沮丧来形容。她把照片收好。母亲推门进来的时候,她轻轻的抱住她。 “妈妈。” 四.爱情的魔咒如果将生命带走 爱情是一件脆弱的艺术品。命运很顽皮。时间很吝啬。所以薇拉决定告诉阿加塔,我喜欢你。我想和你在一起。 阿加塔慌了。 “你年纪这么小,薇拉,我是你的老师。” 少女扬起桀骜的固执的脸,目光灼灼:“我18岁了。”Alina遇上伊万,也是18岁。 阿加塔习惯性的皱眉:“我并不喜欢你,我只是把你的当成我的学生,晚辈。”可薇拉依旧憧憬,问:“那么,从现在开始,你也来喜欢我,好么?” 阿加塔拒绝得很干脆。 “不行。” 薇拉的心忽然就痛了。 18年的生命,第一次认真的爱情,从隐忍到直白,换来一场切肤之痛。兜头的耻辱。掩面而逃。奔跑中,想起传说的,薰兰街6号。 典当铺的老板,奥列格,貌似和善,但对待客人总是一脸铁青。薇拉有些怕,问他:“如果我想换取一场爱情,我需要支付怎样的报酬?” 奥列格从抽屉里掏出一个厚厚的笔记本:“你看看吧,这是价格清单。爱情是没有实体的虚无的东西,所以,你也要拿出一件你身上的,没有实体的物品。” “没有实体的物品?” “是的。”奥列格把翻开的笔记本摊在茶几上,指着:“就是这里了。交换爱情,价格略高,可以支付的,有健康、快乐、善良、忠孝、视力、声音,任选其一。” 薇拉迟疑了。 为了一个阿加塔,值得用那些举足轻重的元素去交换么? 答案是肯定的。 就在薇拉看到阿加塔和一个酒吧女郎亲吻的时候。 第二天,薇拉拥有了她的爱情。阿加塔抱着一束火热的玫瑰花,向她忏悔,并且单膝跪下亲吻她的手背。 在那一刻,所有的恐惧消失了。薇拉无比坚定的认为自己用善良换取爱情是明智的,她仿佛看到幸福是天边一朵五彩的云,缓缓的,缓缓的,向她飘进。 健康、快乐、善良、忠孝、视力、声音。这六种元素,薇拉用了两个小时,排了一百次,以人性的自私,排在最末的,始终都是善良。 所以,薇拉连夜找到奥列格,交出了她的善良,然后跟那个透明的玻璃瓶子上,贴着自己的名字的标签说再见。 她就这样得到她的爱人。 阿加塔。 他们无视旁人鄙弃或者怀疑的目光,勇敢的牵手,勇敢的拥抱,他们用尽自己全身的力气参与这场爱情。 惟一糟糕的是,阿加塔的精神越来越委顿,身体每况愈下,甚至还昏倒在课堂上。 阿加塔住院期间,他的父亲来探望他,那个时候薇拉才知道,薰兰街6号典当铺的老板奥列格,正是阿加塔的亲生父亲。 这也算B城的一个小秘密。 因为奥列格不希望自己的身份给阿加塔带来困扰,阿加塔亦如此。 当奥列格看见薇拉,颇有些惊讶。他在病床旁边坐下,看着熟睡的儿子,然后捧起他的左手,食指和中指探着他的脉搏。 渐渐的,脸色就变了。 “你能看见灵魂?” 薇拉错愕:“您怎么知道?” 奥列格忿忿的站起来:“只有能看见灵魂的人,带着过重的负面能量,才会导致我儿子的身体越来越虚弱。” “我不明白。” “你不需要明白。”奥列格咆哮着:“我会把你的善良还给你。离开我儿子。” “不——”薇拉冷笑着:“我这么爱他,又怎么可能害他?不要用那些虚妄的谎言来拆散我们。你后悔了吗?要知道,当初就是你把他推向我身边的。” 奥列格顿时感到绝望。 没有善良的少女,剩下的,都是贪婪,自私,偏执,狂躁,一切的一切,就连彼时狰狞的表情,都在预示着,她不会罢手。 迷了心窍的阿加塔又何尝不是。他会说,就算死,我也要和薇拉在一起。他会显得大义凛然,视死如归。 而已经卖出的商品,包括客人购买的时候所付的酬金,也一定要买卖双方达成协议,在自愿的条件下,才能退还。也就是说,奥列格不能单凭一己之愿,将善良强行还给薇拉,那样,对于破除薇拉和阿加塔之间的爱情,依旧是徒劳。 五.而放手也未必不是一场泅渡 那几乎是薇拉生命里最紊乱的时光。阿加塔不断的生病,不断的虚弱,不断的昏倒,可是他不断的对薇拉说缠绵的情话,不断的与她拥抱亲吻,于是,薇拉开始不断的哭泣。 天黑了。 天亮了。 薇拉迅速的消瘦。阿加塔只剩下虚弱的骨头。 “薇拉,我不会离开你,一定不会。”壮烈的誓言,以蚊蚋的声音,说得气吞山河。 好在,薇拉的身体里尚有理智和清醒,它们歇斯底里的抗拒着贪婪和自私,它们警告薇拉,再这样下去,除了死,没有别的出路。 “可是,阿加塔,我那么爱你,凭什么要放开你。我会在放开你的时候,比死更难过。所有的痛苦,将是我,余生来受了。那样多痛啊,阿加塔,可你,连心疼我都做不到了。” 就这样,薇拉没日没夜的哭,大段大段的逃课,喝很多酩烈的酒,甚至抽烟,与人打架。然后,在某个阿加塔叨念她的瞬间,她像发狂的小兽一样,咆哮着说,都是因为你,我才变成这个样子。阿加塔立地而僵。 分明是刻骨的相爱了一场。 却是这般碎裂的模样。 没多久,Alina病倒了。一颗恶性的瘤,长在她心脏附近的位置。这原本就是很棘手的了,更何况,她还有先天性的心脏衰竭。 医生们开了很多次大大小小的讨论会,终于决定放弃。 薇拉陪着Alina,跟她说自己在竞赛中获了奖,考试拿第一,还加入很多社团,老师和同学都对她青睐有佳。可是,说着说着,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孩子,我给你讲个故事吧,这个故事,妈妈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讲过,包括你的父亲。”Alina抚摩着薇拉的头,她的手有些许苍凉的颤抖。她不知道,这个故事,薇拉早已经从伊万的灵魂那里得知。惟一的不同,就是Alina还告诉薇拉她当初离开B城的原因。 他们很相爱,可是不幸福。 当诸多的因素导致爱情成为两个人的负担,存在的,尽是坎坷和不快乐,执著未必可取,而放手,也未必不是一场泅渡。 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薇拉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正在层层的剥落,像是囚笼,也像铁链,镣铐,甚至,卷心菜的叶。她问:“妈妈,你爱过他吗?我的父亲。” Alina温和的笑了,但眼角同时有泪水溢出:“总会有一个人给你爱情,也给你幸福,我遇到了,可我没有珍惜,直到他离我而去,我才悔恨不已。” 白色的窗帘被风掀开。白色的灵魂站在对面的阳台。Alina望过去,似乎望见了,吃力的伸出手,又坠下,再也抬不起来。 泪眼中,薇拉看到灵魂伊万。他在笑。 薇拉想问他,为什么母亲说出自己爱上了父亲,他不是沮丧,不是懊恼,反而那么舒心的笑。可是,伊万走了,薇拉想,他也许再也不会出现。 葬礼过后,薇拉到薰兰街6号。奥列格以一个父亲的欢喜,谢天谢地接待了她。薇拉说:“在拿回善良之前,我想解去最后的疑惑。” 奥列格端出一杯热腾腾的咖啡。 “阿加塔和别的人不同,他现在的身体,原本属于一个叫伊万的年轻人,21年前,他以肉体换取永生,那是我做过的,最大的一笔买卖。阿加塔20岁那年,遇上一场大火,大火烧伤了他七成的皮肤,还有他的脸。我不忍心看着自己的儿子那样丑陋,那样痛苦,所以,我将伊万的身体给了他。我虽然是当铺的主人,可我也必须遵守我的职业规则,我以阿加塔20年的记忆,作为交换他新生的筹码。这一切都很成功。可是,因为你的超能力,你身上有过重的负面能量,令阿加塔的灵魂与伊万的身体产生排斥,你越是接近他,他会越痛苦,越接近死亡。” 薇拉彻底明白。 想起母亲临终所说,而放手也未必不是一场泅渡。 薇拉仿佛又看到了英俊的阿加塔,他手里捧着她最喜爱的蔷薇花。 六.隔岸相观不相关 阿加塔,我是你曾经深深深爱过的薇拉。 你不认得我了吗? 少年的眼中全是茫然。与尴尬。 她在此岸。 他在彼岸。 隔岸相观。不相关。 这一场相爱的契机,到最后,谁都没能握得住。 1{转]曾经这样失去你 ——我的世界变得奇妙更难以言喻,还以为是从天而降的梦境。直到确定手的温度来自你心里,这一刻我终于勇敢说爱你…… 十七岁那年,我遇见蔚蓝。我的耳朵里充斥着随身听里播放的闲杂的音乐,曲调很轻快,我走路的步子也随之欢乐地一上一下。 后来,几乎忍不住要跟着唱出来:“我的世界变得奇妙更难以言喻,还以为是从天而降的梦境。直到确定手的温度来自你心里,这一刻我终于勇敢说爱你。” 还没收声,只觉得脚底踩了一块极圆滑的东西,身子向左一歪,脚踝就像被硬生生折断,我整个人跌坐在地上,吓出一身冷汗,更是疼得揪心。 那里是一片正在施工的建筑工地,离我家不远,我却眼巴巴地盯着面前不算长的一条路,伤心得离谱。这时,一人群抗着铁铲过来,走近,看我,稍有踌躇。我听见他们嘀咕:有钱人家的大小姐呢,有车不坐,学人家走路,摔了也是活该。 我的眼睛里几乎要溢出水来。 蔚蓝便是在那群人走后,我的眼泪掉出来以前,站到我面前的。他蹲下来,看着我红肿的脚踝,淡淡地说,忍一忍,我给你揉两下。 我看他年纪与我相仿,原本不是很信任他,但实在没有其它的办法,只好点头。蔚蓝说会很疼的哦,你抓着我的肩膀吧。我还在迟疑究竟要不要按照他说的去做,突然一阵钻心的疼,由上而下,游遍我全身,眼泪也直接滴到他发黄的衬衫上。 他抬起头来,呵呵笑着说,你们这些花朵,真是一点疼也受不了。我说我不叫花朵,我叫柯若若。他摇头,他说我就叫你花朵吧,我叫蔚蓝。 蔚蓝,不就是头顶两棵草吗。我的眼泪还没干,却又狡黠地笑起来。他轻轻点着我的鼻头,叫我鬼丫头,那神情,就像我小时候宠溺最心爱的布娃娃,我觉得温暖似乎过了头,脸竟然灼灼地烧起来。 后来知道,蔚蓝的父亲是那块建筑工地的普通工人,蔚蓝因为家贫,辍了学,到工地上准备跟着父亲学一些简单的活计。 那个时候,我正值高三,功课繁重压力也颇多。周末回家,我总要提早一个站下车,然后步行,经过工地与蔚蓝哪怕只是一个照面,也能愉快地笑上一整天。 五一长假,我被妈妈终日以大鱼大肉喂养,体重略有上升。蔚蓝眼尖,看见我,乐呵呵地说花朵快要长成花猪了。我踩他的脚,他哇啦哇啦地喊着说我恩将仇报。他说我本来想带你去一个很好玩的地方,你这样对我,我反悔了。于是转身要走。 我慌忙拖住他,嬉皮笑脸地说草草大哥,小女子知错,以后都不敢了。蔚蓝哼了一声,开始向工地背后的小山坡上跑,一边回头喊,你跟着我跑啊,跟丢了我可不管哦。 我于是拔腿跟着蔚蓝,呼呼的风吹起我头上的马尾,像一条快乐的鱼。我见到蔚蓝说的那处好玩的地方,竟然是一个废弃的工厂,有斑斑的锈迹爬了满地,还有长着藤蔓植物的墙壁,孤零零地立着。蔚蓝说,这是他最喜欢的地方。 我不可理解,但是蔚蓝喜欢,我想我也应该喜欢。他在我身边,周围那样安静,我忍不住又要开口唱歌:我的世界变得奇妙更难以言喻,还以为是从天而降的梦境…… ——你还记得吗,那年夏天海的味道,我还忘不了,你那件衬衫的味道。只是当初不够肯定,我对你有多在意。只是夏天太快过去,一眨眼就来不及…… 房子快要竣工的时候,我拿到了本市一所知名高校的录取通知书。清晨的阳光里我看见蔚蓝的微笑,便高举了通知书一路向他奔去,恍惚觉得,是在奔向自己的幸福。 蔚蓝看了通知书,灿烂的颜色明显黯淡了些,他说,祝贺你,便保持了缄默。我追问原因,蔚蓝只装作若无其事地笑。我的心由晴转阴,看着蔚蓝转身,单薄的背影,好象风霜无数。 一个月后,房子竣工,蔚蓝随建筑队离开,甚至没有来得及和我说一句保重或者再见。又一个月,我打点好一切,搬去学校。临走的时候看那幢竣工的大楼,只把一抹荒凉留在了身后。 在学校,依然每天听着Jolin的歌,有时会莫名地感伤。听她唱:“你还记得吗,那年夏天海的味道,我还忘不了,你那件衬衫的味道。只是当初不够肯定,我对你有多在意。只是夏天太快过去,一眨眼就来不及……”心头竟然觉得悲凉,鼻子发酸,眼皮轻轻一合,泪水就挤出来。 原本以为,就这样擦身而过了,却没想到会这样挂牵。 蔚蓝。 那年的冬天,有难得的艳阳。我买了LANCOME最新款的彩妆,走在热闹的大街。曾经无数次地想,蔚蓝会不会突然出现在某个街口的转角,或者,某一座红绿灯下。却没有料到,这样的设想竟然也会成真。 听蔚蓝错愕地喊我花朵,我的眼眶一如初见时那般潮湿。 花朵。花朵。他连着喊了好几声,我再忍不住泪,断线一般下坠。蔚蓝心疼地抬起我的脸,花朵,受委屈了么?谁欺负你,告诉我! 我拼命摇头,不置一词。 那天,我们沿着冗长的马路,一直走到学校门口。分别的时候,竟是如此舍不得。蔚蓝说,他离开了建筑队,现在是一间超市的小职员。 我说蔚蓝,你以后不要一声不响就离开,好吗?蔚蓝点头,我满心欢喜,我想,我的草草,他终于又回来,也许,他会为了花朵再也不离开。 以后,蔚蓝就常到学校来看我,买我最喜欢的德芙巧克力,陪我到很远的铺子吃牛肉面,逛街的时候,我挽着他的胳膊,再也不像以前那样轻易脸红。 蔚蓝,我是你的花朵,永远都是。 蔚蓝。 ——孤单的人总说无所谓,一直独自整理所有伤悲,掩饰心中的感觉,强忍眼角的泪水,聚聚散散不愿说后悔…… 蔚蓝带我去看他的父亲,在一座洁白的墓碑前。照片上的男人没有任何表情,看起来麻木而沧桑。蔚蓝说父亲是在一次车祸中丧生的。整个建筑队,受聘于一家私人企业的老板,到郊外修厂房,谁知,车开到山谷入口处的桥上,桥断了。死亡十一人,其中,就有蔚蓝的父亲。 蔚蓝说,他妈妈几乎崩溃了,建筑队的负责人还找过那家公司的老板,但他声称事情与他没有丝毫的关联,一丁点的赔偿费也不肯支付。 我拍着蔚蓝的肩膀,别伤心了,蔚蓝,你要好好照顾你妈妈。蔚蓝摇头,他说不用了,我妈妈有政府照顾,她如今在疯人院里,或许,比我还快乐。 倒是我,忍不住先他一步哭出来。蔚蓝牵起我的手,他说我什么都没有了,我只有你。这担子重重地压在我身上,我咬着嘴唇,蔚蓝,我会好好对待你。 大二伊始,我认识了青绿。阳光般的男孩,成天都将微笑挂在脸上,刚认识的时候,那种暖融融的感觉,就像十七岁那年我认识蔚蓝。 青绿说他喜欢我。 我告诉他,我有蔚蓝,我不能背弃他。我很爱他。 青绿依然快活地笑,他说,我对你好是我的事情,你有蔚蓝是你的事情,这并不妨碍我喜欢你。他天真得仿佛是个几岁的小孩。 偏偏那个时候,蔚蓝告诉我,他要离开。我问他去哪里,他说到别的城市,或许能有更好的出路。我没有做多少挽留。我想蔚蓝如果真的能找到更好的工作,是好过在这里做一辈子小职员的。 蔚蓝说,花朵,你要等着我回来。我很笃定地点头。 一个礼拜过后,蔚蓝打来电话,他到了西宁,看见传说中眼泪一样的青海湖,那么蓝的颜色,像天使的光环。他的声音自遥远的地方传来,让我忽然有一股冲动,希望陪着在他和青海湖身边的,是我。 我望向窗外,这个偏安西南的城市,天空永远是灰蒙蒙的浊色。是的,我等你,我要和你一起去看最无暇的蓝色。 那个冬天,大多数的时间换做了青绿陪在我身边。圣诞夜的烟火,情人节的玫瑰,我看到青绿总要想起蔚蓝,似乎有点心不在焉。而蔚蓝,他仍是每周给我电话,讲他的一些近况。末了,还是不忘加一句,花朵,你等着我回来。 好多时候,我泪盈于睫。 但分明又越发习惯青绿的照顾,过马路的时候他牵着我的手,我也不再闪躲或者颤抖,那样坦然。我们到钱柜K歌,我习惯了唱Jolin的歌,点一首“孤独的人总说无所谓”: 孤单的人总说无所谓/ 一直独自整理所有伤悲/ 掩饰心中的感觉/ 强忍眼角的泪水/ 聚聚散散/ 不愿说后悔 ——夏日的街头爱情走过,带走了你却留下我,谁都不可以选择别的结局,爱情原来是是非题。冰冷的足迹踩过我心,昨日的浪漫已经窒息…… 我决定去西宁,趁着寒假,我告诉妈妈一个外地的同学邀请我去她家里做客,我为自己向大人们撒谎而愧疚不已。 青绿送我上车,对我说抱歉。我微微地笑,没什么可抱歉的,你也是受人之托。 半个月前,当我发现青绿的皮夹子里藏着一张老旧的小照片,我就知道,照片上的两个孩子是表兄弟。 蔚蓝和青绿。 禁不住我的追问,青绿告诉我,蔚蓝原本打定了主意,离开之后就不再回来,他知道我爱他甚深,想让青绿将我的视线转移。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可是青绿,你说为什么蔚蓝每次打电话回来,都要反复地说,你等着我回来。青绿,他说你等着我回来,等着我回来啊。 我为此弄得自己狼狈不堪。 青绿给了我蔚蓝在西宁的地址,他说,你应该让他给一个交代,我不希望看着你如此折磨自己。 于是,我去西宁。我看到蓝色眼泪一样纯澈的青海湖,内心激动且忐忑不已。那样的瞬间,我的视线模糊不堪,甚至难以分清,眼前的一片,究竟是青海湖的水,还是我丰盛的泪。 我在西宁,空手而归。我没有见到我想见的人,我甚至无法问一句,问他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做。蔚蓝,我十七岁就青葱茂盛的草草,我的花朵为你怒放至今,你却不再。 我见到的,只是那个每周冒充蔚蓝给我打电话的男子,他告诉我,蔚蓝到这里不久,和他的父亲一样,车祸,身亡。这仿佛是一个大悲的诅咒,蔚蓝所遭受的,太残忍。 他替蔚蓝整理遗物,发现蔚蓝的日记本,上面写满了我与蔚蓝的一点一滴。蔚蓝的同事很善良,他想我必定忍受不了失去蔚蓝的打击,于是擅自做主,每周都会打一个电话给我。他说,我告诉你“等着我回来”,是因为蔚蓝的日记本里写了青绿,我以为,给你一个虚无的承诺,让时间和青绿一起冲淡你对蔚蓝的想念。他很难过地向我道歉,对不起。我从来没有责怪他,我笑说自己竟然连电话那头的人是不是蔚蓝都分不清楚,还有什么资格等他或爱他。 我痛到麻木,动不动就决堤的眼泪,终于迟迟没有落下。 我回了家。 蔚蓝的日记,在他离开我的前一段时间就停了笔,我问过青绿,他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蔚蓝决定离开之后再不回来。 难道,他不爱我了吗?我巴巴地望着青绿,他也说不出一个字。 很长的一段时间我总是无法忘记蔚蓝,青绿和从前一样,常在我身边,不说任何与爱情相关的话题。我们就像两个纯粹得没有一点杂质的小孩,对着阳光微笑,在阴雨的天躲进教室看书或者自习。 我还记得我的大学二年级来不及彻头彻尾的过去,夏天的夕阳像莲蓉月饼的馅一般可爱,我在学校门口的一棵大槐树底下,看见我的妈妈和青绿说话。 我躲着,竖起耳朵听,我听见妈妈说你们兄弟俩为什么总是缠着我家若若,我已经给了蔚蓝一笔钱让他离开,现在竟又冒出一个你。 青绿诧异地盯着我妈妈,问她,这就是蔚蓝离开若若真正的原因?我妈妈很骄傲,不说话。 青绿问为什么。她很不耐烦,她说那个蔚蓝的爸爸死于车祸,他妈妈又有神经病,他们母子曾经跟着建筑队的人一起上我们公司大吵大闹,非得将工人的车祸事故与我们扯上关联,想让我们赔钱。你说,我怎么能让若若与这样的人在一起…… 我已经很久不唱歌,但是那天晚上却戴着耳塞,在床上听音乐几乎彻夜不能睡去。我张着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夏日的街头爱情走过/ 带走了你却留下我/ 谁都不可以选择别的结局/ 爱情原来是是非题/ 冰冷的足迹踩过我心/ 昨日的浪漫已经窒息 【嫣然作品】茶汤 文/语笑嫣然 一. “江南哪里好?” 锦绣这样问天赐。 彼时,煦暖的风吹不走眉心密匝匝的阴霾,锦绣低头时,眼泪已然倾落。天赐转身扶她,“江南没有苏锦绣,哪里都不好,但如今时局动荡,真要等到洋鬼子打过来,那便迟了。” “说到底,还是为了你们林家的生意。” “对不起锦绣,我答应你,我必定会有好的作为,到那时,我回北京,向你爹提亲。” 锦绣惨淡的笑,“你要我等你多久?” “三年。最多三年。” 这个时候入站口的电铃聒噪的响了起来。天赐松开锦绣的手,“火车要开了,你记得,等我,一定要等着我回来娶你。” 锦绣泪眼婆娑的招了招手,丫鬟小翠赶忙从提篮里端出一碗暗绿色的茶汤。 “喝了它吧,我亲手熬的。” 天赐叹息着接过,一饮而尽,酩烈的苦涩的味道,在舌根打着漩,瞬即弥漫全身。他怎么也不会想到,他青梅竹马的恋人,金丝雀一样纤弱又可心的锦绣,让他喝下的,竟是落了符咒的连心汤。 这是苏家祖上传下的秘方。连心,顾名思义,有比翼连理心心相映之意。喝下连心汤的人,须对煮汤之人用情不渝,方能确保平安,若是变心,则肠穿肚烂;而煮汤的人也同样不可见异思迁,否则,双方很快便要心绞痛而死。 锦绣到底和世间贪爱又谨慎的女子一样,心思飘摇,她担心天赐有一天会背离誓言,将她弃于不顾,无奈之下动用连心汤,也搭上自己,作为这场豪赌的另一拨筹码。天赐走了以后她时时都在想念着他,偶尔鬼使神差走到林家的旧宅,靠着大门口的石狮子一站就是整个下午。日头再猛烈,她也浑然不觉。 后来便有一次,锦绣在大街上走着,突然头昏脑胀,一辆疾弛而过的马车几乎就要从她身上碾过去。魏君羡救了她。 送她去看大夫。再送她回家。 锦绣不无感激。但魏家和苏家始终有些过节,君羡又因为常爱流连烟花地,声名颇为糟糕。锦绣便只淡淡的说了声谢谢,将大门关得严严实实。 君羡也不知哪来的兴致,转身竟哼唱起戏台上听过的桥段来:“想人生最苦离别,可怜见千里关山,独自跋涉。似这般割肚牵肠,倒不如义断恩绝。虽然是一时间花残月缺,休猜做瓶坠簪折。不恋豪杰,不羡骄奢,自愿的生则同衾,死则同穴。” 渐远渐无声。 唱功虽然勉强,但一字一句,却像针刺。锦绣又想起天赐了,整个人痛得似要荒芜。 三. 光绪二十六年七月,八国联军侵入北京。俄军率先占领建国门,并由此开始洗劫北京城。 所谓树大招风,魏家没有幸免,好端端的一所宅子,门窗都破了,木器铁器还有玻璃陶瓷,稀里哗啦碎了一地,值钱的东西,除了暗阁里的一尊金佛像,都被抢了个精光。 那时君羡正陪在锦绣身边,老管家卷了包袱逃跑经过,他看见了,忽然怕得要死。跌跌撞撞跑回去,剩下满院狼藉。还有几名因为反抗而被子弹穿破头颅的下人,血液尚未凝固,尸体还透着微薄的温度。君羡如受鞭刑,狠狠捶打着门框,不一会儿,手背上满是鲜血。锦绣劝不住他,索性摊开了手掌贴着门框,他来不及停住,一拳正打在锦绣的手掌心里。 惊骇不已。 “很疼吗?”事后锦绣为君羡包扎,拧着眉头细声问。 “对不起。”他答非所问。 锦绣轻浅的笑,“为何要向我道歉?” “我刚才打伤你了。” “那样一个拳头,我还吃得起。” “可我还是会很难过。”君羡的目光倏然像夏天的树林那样蓊郁,逼得锦绣有些措手不及。她如同行窃被发现的小偷,张皇逃出了房间。 雾色弥漫的魏家大院,沉寂,幽凉,让锦绣周身都注满恐惧。她仿佛看到了天赐,他就站在红漆的大门旁边,朝她挥着手,笑容很诡异,生生带着几分怨毒。 可君羡仍然不断逼迫着锦绣。他对她的好,无论言辞还是行动,都像一颗颗入水的石子。当水面泛起涟漪,涟漪逐渐扩散,扩散成波浪,波浪几乎要淹没了她的整个心房。 情是真的,心也是真的,叫她躲也躲不掉,却受也受不了。 “君羡,我要去江南。”锦绣的声音极为忐忑。她终于决定要去苏州找天赐。事到如今她已无法确定自己所期盼的究竟是怎样一个局面。惟有见到天赐,情在,情不在,都会见分晓。也惟有他们碰了面,协商一致,才有可能平安解除连心汤里的符咒。 但这些锦绣都不能告诉君羡,她不想被他认为是邪恶歹毒的女子。毫不知情的君羡便问锦绣,“你去江南做什么?” 锦绣说,“去看望一个朋友。” “什么朋友?” 锦绣咬着嘴唇,没有回答。 “那,你要去多久?还回来吗?”君羡又问。 锦绣想了想,照直说,“也许很快就回来,但也许,不回来了。” “可以不去吗?” 那眼神让锦绣感到惭愧不已。她幽幽的说,“去了才好,我是一定要去的。” 四. 彼时春寒料峭,锦绣提着简单的行李上了南下的火车。有生之年第一次坐在铁皮的箱子里,脚底传来隆隆的摩擦声,顶上偶尔有尖锐里鸣叫像雷声正平行滑过,锦绣心头的欢喜很卑微的涌动着。 到了苏州火车站,锦绣四处向人打听,瑞康银楼。这是天赐曾经在信里提到的,如他所说,当锦绣找到林府,那宅院的气派,比苏家最风光的时候还要风光。锦绣打心眼里替天赐高兴。 而天赐见到锦绣,诧异得连算盘也没有拿稳。碧绿的翡翠珠子噼里啪啦散落一地。 “我已经着手安排,打算要回北京去接你。”天赐慌忙解释。 锦绣温和的笑着,“我并没有责怪你,只是想,过来这边看看。” “哦。”天赐松了一口气,呵呵呵的笑,他说,“前阵子八国联军打进北京城,我不知道多担心,偏巧银楼也出了状况,我实在不能走开。” 锦绣是相信天赐的。由小到他,天赐都是中规中矩的人,没有对她说过半句谎话。而她也知道,在天赐的心目中,家族的荣辱兴衰,甚至比他个人的幸福来得更重要,所以他难免会为了一些顾全大局的事,白白给她一场欢喜。遇上这样的情况,她便只好气一两个时辰,然后翻来覆去想着天赐的好,渐渐展颜。而这一次,当锦绣望着天赐坦然的诚挚的神情,她发现,短短的一年时间,面前这男子便已经减去了许多毛头少年的青涩与彷徨,他已出落得伟岸沉稳,而且颇有担当。 在锦绣的心里,酸涩之余,更多的是欣慰。她想,也许是时候了,向天赐说明来意,取得他的谅解,化了连心汤里的符咒,否则,一个月之后,他们丢了性命,大罗神仙也救不回了。 可是天赐呢,也许是分别太久,方才发觉原来可以如此想念。那感情炽烈得有增无减,施施然呈现在锦绣面前,倒叫她不好开口了。 那半个月,天赐一有时间都会陪在锦绣身边,带她游览苏州的园林,品尝特色美食,还请人在后院种了锦绣最喜欢的紫花苜蓿,他甚至乐意亲自浇水施肥。这些,都是锦绣不曾预想的,她受之有愧,如坐针毡。 于是,在林家的大院里,锦绣又梦起君羡来。 和天赐截然不同的君羡,有故做的潇洒放浪,骨子里却透着天真和善良,即使一样踌躇满志,也不会贸然呈现。而相反,对于感情君羡不吝惜任何一种表达方式,相较之下,天赐便要隐忍许多了。 锦绣素来厌恶三心两意之人,却不想自己也有这么一天,她懊恼不已,变得郁郁寡欢。天赐问她可有心事,她否认了几次,渐渐觉得无力。 眼看着,一个月即将过去。锦绣不得不逼迫自己,狠下了心肠。 听罢锦绣的一番哀求连带忏悔的话,天赐惊骇不已。半晌,戏谑的吐出一句,“原来,不能谨守承诺的人,竟然是你。” “对不起天赐,若有来生,我必定不再辜负你。”锦绣哭泣着。 天赐强拧出一个惨淡的笑容,“你说吧,我要怎样配合你,才能解除符咒。” “你……不恨我?” “你是我爱的人,我能恨你什么。”话毕,面容已然在瞬间憔悴。 五. 他们需要各自煮一碗茶汤,且煮汤之时,每隔一柱香的时间加入一滴自己的鲜血,如此往复达七个时辰,最后只要喝下对方所煮的茶汤,毒咒即可解除。但若谁没能喝下的,他便只好失去惟一的存活的机会了。 锦绣以为,这局面虽然叫彼此难堪,方法却也简单。 她没有想到君羡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林家的大门外徘徊了几天的君羡,等不到锦绣,急躁得从后院爬墙溜了进去。他不明就里,只看到锦绣给天赐送汤,便猛然杀出拦了锦绣的去路。 那时,锦绣已在天赐的房门外了。她吃惊得声音连也变了调,“你怎么会来这里?” 君羡说,“我和你是坐的同一般火车,我一直都跟着你。” 锦绣的表情顿时变得复杂,而君羡只当她会怨恨自己,一心想解释,便要抬手去握住锦绣瘦削的肩膀。只听哗啦一声,陶瓷的托盘,细碗,碗里的茶汤,掉在地上已分不清谁是谁。锦绣尖叫一声,膝盖一软跪了下去。 天赐也闻声跑出来,看到如此残景,一张脸倏地煞白。 他知道,他将无药可救。 惟有收起他最后的恐惧,逼锦绣喝下了他熬的那碗茶汤。那是他能够为自己心爱的人所做的最后一件事了。他说,你要好好活着,我才能放心离开。锦绣捧着他渐趋冰凉的手掌,泪珠儿扑簌扑簌落进去,他便心满意足的,握紧拳头,闭上了眼睛。 锦绣终于安然无恙。 而君羡之于锦绣,就此不可原谅。 他问她,“林天赐的死,是否也要用你我的感情来殉葬?” 锦绣便凄凄然的告诉他,“背叛天赐,已然叫我良心难安。现在又害他陪上性命,我是不可原谅你,更不可原谅我自己。” 君羡知道,在这样的时候他说什么也于事无补。惟有暂时找地方住下来,亲眼看到也好,从旁听说也好,只要得到一些关于锦绣的消息,他便会踏实。然后巴巴的盼着锦绣能忘记前事,回心转意。 怎知,半年过后,君羡等到的,却是锦绣与他人的婚礼。 据闻对方是一名老实的教书先生,姓福名贵,但不富不贵,顶多只是不太潦倒。街坊邻里都说,这福贵对锦绣好得很,他们能凑在一起,也算良缘一桩。恐怕除了君羡,知道的人都是欢喜的。 婚礼那天君羡也去了,送了贺礼,是一对龙凤镯子。锦绣表面上不动声色,却小心翼翼的用帕子包起来,收到锦盒里。后来也曾悄悄的取出来,细细抚摸,一边回想在北京的那些零碎片段。她终究还是不忍割爱,又除不掉记忆的枷锁,惟有逃避,努力劝说自己做一个安分的小妇人。 飞魔幻的封面故事 一,她为他而杀人 她是季柔。京城里一名普通的琴师。 然而,别人不知道的是,她虽柔弱,却会杀人。她杀人的时候面目极僵硬,就如同一尊没有感情的石像。但偏偏,她为的却是她的感情。 ----她深深深爱的男子 ----她为他而杀人。 这应当从数年前开始讲起,数年前,季柔遇见子夜。他们彼此倾心。男子告诉她,自己不过是一只落在琴上的魂。惟有以七七四十九人新鲜的血液涂抹于琴弦上,方可以死而复生。 他说,届时,我与你恩爱厮守,白头不倦。可好? 当然好。 季柔并没有害怕。尽管初初听闻子夜的那番话,她是惊愕的,但什么也比不过她心中那份强大的感情。她那么爱他。以至于她愿意为了他做任何事。 只是。在季柔开始杀人,到琴弦上粘满四十九个人的鲜血之前,这段时间,子夜便不可以出现了,他须的安静的附在琴上,等候那场盛宴无双。而季柔杀的人,有贪赃枉法的污吏,有作奸犯科的死囚,有鱼肉乡民的恶霸,也有江湖中野心勃勃的大阴谋家。 二,他要成为呼风唤雨的魔 在杀第二十五个人的时候,季柔遇见无尘。京城郊外一间荒僻的禅寺里终日念经打坐的小和尚。形容俊美,但眼神空芜。他说,他是为了季柔而来。他要阻止她再造孽。他说,七七四十九人的血,或许可以令子夜回复凡人的肉身,但他的心却已成魔,届时,他的可怕之处,你此刻根本无法预想。 子夜是在利用你。 他欺骗你。 他要成为呼风唤雨的魔,而不是和你过男耕女织随意平淡的生活。 他说,施主,请听小僧一言。 季柔的面上,始终挂着冰冷的嘲讪。她踢开那具血淋淋的尸体,有瞥了无尘一眼,然后抱着她的琴,径自走开。她听见无尘一声慨然的叹息。 阿弥陀佛。 三,远处的和尚却无动于衷 惟一的一次受伤,在杀第三十六个人的时候。对方是江湖中颇为厉害的高手。季柔斩断了他的手指,而自己,却是外伤与内伤兼具。 最后,是无尘救了她。 他们在山洞里。阴暗,潮湿,火光明灭。季柔问,你为何要救我?无尘长叹一声,道,我佛慈悲。随后季柔发现自己的琴不见了,她心中一凛,扶着墙壁站起来,厉声道,你拿走了我的琴? 无尘说,是的。 还给我!女子香肩发颤,眉心紧蹙,眼中全是愤怒。 但坐在远处的和尚却无动于衷。他的脸上,有一种与他的年纪很不相衬的漠然甚至沧桑。片刻之后,他起身朝洞外走去。 四,那笑容如三月的桃花 那间寺院,没有名字。大约是年生日久被荒废着,连匾额也不见了吧。寺院里只有无尘一人。某些角落还生出杂乱的野草来。 季柔在门口静默一阵。跨步进去。 无尘看见她。 并且,似乎是早就料到了她会来。指着旁边的一间厢房,道,那是你的。 女子便笑起来。那笑容,有如三月里盛开的桃花。她走到无尘面前,很近,只隔一个巴掌的距离。她对着他幽幽的吹一口气,道,你在等我? 一向稳重又淡定的男子竟闪过一丝慌张,退后道,阿弥陀佛。 季柔笑得更厉害了,她说你一日不将琴还给我,我便一日不走,你离开,我便跟着你。大师,你说,可好? 无尘低头,转动着手里的佛珠,口中念念有词。 翌日,清早。 季柔的房门敞开着,无尘经过的时候,听见一阵歌声,但突然,那歌声戛然又止。伴随的是一阵惊恐的呼叫。因为不知道屋内的人发生何事,无尘一个箭步,夺门而入。 顿时,呆住。 季柔竟赤身露体的坐在木桶里,露出藕荷一般的手臂,香肩,锁骨,肌白胜雪。木桶中细滑的暖水,散发着香艳的雾气,玫瑰红的花瓣浮于水面上。女子咯咯地娇笑着,抬手向外撒出一串水花,道,大师有礼了。 原以为无尘必定怒不可遏,或者是慌乱的狼狈的逃窜出去,怎知道,对方却稳如泰山的站在那里,用寡淡中渗着轻蔑的语调,说道,施主,这样的做法,未免太幼稚了些。 季柔哑口无言。 第二次。 季柔打了一些山鸡野兔,弄出满桌的佳肴,全是荤腥。无尘自然不肯吃。且为了表明自己对此类行为的不屑,无尘竟笑了。虽然是带着嘲讪的意味,但他那样轻飘飘的一抹笑,搭配着他傲然于尘世之外的那副模样,竟是相得益彰。季柔有意无意的嘀咕了一声,你多笑笑,这或许不是一件坏事。 无尘便又低头去捻佛珠。 那以后,季柔餐餐都是荤腥的菜。还要在无尘的面前摆出大快朵颐的样子。无尘惟有一遍遍的念着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那种窘迫且有要无可奈何的压着心头怒火的模样,每每让季柔忍俊不禁。 嫦娥 我在月宫,想着不曾失去后羿的那些时光。灯烛残,空嗟叹。清宵细细长。世人皆道我负他,殊不知我彼时飞升,心底一抹又一抹的遗恨与荒凉。 后羿伸手拦我,哪里拦得住。就如他拦不住我溃裂的心伤,我宁为玉碎不要瓦全的倔强。我说愿你珍重,愿你好自为之。 他的眸子清亮,凝眉有哀伤。我想他必是舍不得我,或有愧欠。但他张着嘴,总是说不出我要的话。诸如爱,爱我。 我无权要求爱情毕生美艳,就像花朵终将枯萎,同林鸟,亦各自飞。后羿爱我,很久很久的时间,很久很久以前。久得那清丽可人的女子尚未出现。 变就变了,心是你的,我掌不住。但我离开,后羿便寻我回来。反反复复。天涯海角,我都是射日英雄的俘虏,我走不出有他的天空。 所以我偷食仙丹,轻衫罗裳飞到月宫。寂寞如墙。我想我终于能绝望。 然,蟾影清辉,长夜未央。后羿后羿,你可知我思你念你万年长。 后羿 我是后羿。我振臂张弓,射落苍穹九个太阳。烈烈火球,如花瓣剥落,碎裂,消失。我在万人的欢呼与景仰中,流出眼角那滴无人察觉的寒泪。 嫦娥。 我于是成为英雄,理所当然受世人顶礼膜拜流芳百世。我救他们于水火。我的光芒,射伤了我的爱情,却始终无法射落心爱女子远飞而去的心。 灯烛残,空嗟叹。清宵细细长。如此的思念,肝肠寸断,宽了谁的衣带,憔悴了谁的脸。 纵然回到那一天,她要离开,眉眼清冷,全无往日的笑魇。似是伤透了心,因我的绝情和冷漠。我亦只能远远凝望,我无法伸手挽留,我无法言语,我无法对她说出一个难启齿的秘密。 嫦娥,你可知。 射日是玉帝的旨意,焕荇亦是他的安排,君命不可违,我必须将这女子接纳。玉帝说焕荇是你应得的奖励,你要好生照顾她。他的意思是天下第一的剑,攻不破败不了,切碎你我之间的红线,如断血肉。焕荇的神色忧伤,眼里没有光亮。 一场姻缘,乱了三个人的方向。 我珍视焕荇,是珍视玉帝的旨意。我爱你,是爱你我之间的点滴。嫦娥,嫦娥,你可知我的愧疚,如海啸。 焕荇 我叫焕荇,只卑微的一介天宫宫女。原在玉帝身边,拂扫他最心爱的瓷瓶。玉帝怜我孤寂,将我指给射日的英雄后羿。 我是天庭对民间的馈赠,我是众生津津乐道的恩赐,我从南天门外飞身下得凡间,泥土的气息湿了我的眼,回头看时眷恋无限。 后羿的眉心有伤。嫦娥在看见我的第一眼凝固了表情。我就知,一切都是孽。 上界仙子,我忘却前尘与过往,不尝情爱,不知身为人妻应当怎样。我只是从害怕到茫然,并且有对天庭无限的怀想。后羿给我绫罗,我的衣饰比嫦娥还繁复,璎璎珞珞,我得到从未涉足的呵宠。 但我并不开心,我就像打碎了玉帝的花瓶一样惴惴不安。我看见嫦娥绝色的容颜花朵一般地凋,即使她对我微笑,仍是有风,严冬腊月的风,呼呼扑面冻了我的脸,我脸色僵硬,如履薄冰。 嫦娥经常出走,像简单的小孩,离开,又被寻回来。后羿时而温柔地与她劝说,时而暴躁地将她责难,有一次甚至掴了嫦娥一个响亮的耳光。我想,他必定也疼在心上。他就独自在花园喝酒,咕嘟咕嘟自喉头往胃里灌,醉了,便一声声长一声声短地唤着嫦娥嫦娥。 这场孽,苦了实在太多人。 最后,嫦娥拿了西王母赐给后羿的仙丹,翩然飞升。她那么一个倔强的女子,后羿奈何不了,只得眼睁睁望着,望着。男儿的泪,比女子更能震慑人心。嫦娥看不见。她只说你负我你负我,你不肯为我将她退还。她怎知,玉帝是如何的威严,谁敢忤逆,即便是温柔婉转的忤逆,也不能。 嫦娥只重爱情。她觉得情是能超越一切劫难的灵丹,破刀山,淌火海。她说后羿对她,爱不足。 后羿 自嫦娥远走广寒宫,我冰封了满腔的思念,委屈不可说。我笑我再不是当日毅然如神的英雄,射灼日,惜美人。那张神弓挂于东墙之上,已然蒙尘。 焕荇那般清丽聪慧的女子,可惜了大好的年华,我看着她单薄的身影,万千愧疚,却只剩一句抱歉。她施施然地笑,好似对一切的安排都欣赏领受。 我只能给她绫罗给她玉食,得她一笑心头的怅然便收敛几分。 焕荇为我添置冬衣,整日整日地坐于窗前,雪瓣簌簌飘落。我望见她,望见庭院之中那棵桂树不知何时开的花,便又想起嫦娥,想起她亲手做的桂花糕,抬眼,见月色清寒。 铺天盖地苍白灼眼。 嫦娥 吴刚在我的宫殿外伐桂,砍砍的声音。我望他一眼,他便笑,肤黝黑而汗淋漓。有什么,咽在心底。 偶尔我在天庭,想后羿万丈红尘如何与那女子恩爱,想他曾说要与我偕老同穴,叹息一声长过一声。 后来有男子立于我身后,眉目清秀,穿雪白的锦缎。他似心疼我的憔悴,为我摘似锦的繁花,说足以让我笑起来的话。他说你只叫我茕就好。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眉目间,似有一个我曾爱过的后羿。 再后来桂树开花,天庭的冬季比人间清凉几分。我看着月白的细小花瓣簌簌飘落,心有不忍。我说吴刚你能不能不要伐桂,你为什么要伐桂。吴刚摇头,他说这是注定,玉帝的圣旨,亦是我的宿命。 我奈何不了他,只得一颗颗拾起那些遗落的花瓣,照着后羿教我的,做成一碟一碟的桂花糕。一边做,一边给自己理由去想念他。 我把桂花糕给茕,他咬一口,神色惬意。他说这与人间的桂花糕终究不同,太甜,甜到哀伤,反而吃出许多落寞来。我泪盈于睫。 茕说这叫月饼,是月宫仙子亲身做出来的饼。我浅浅地笑,愿天下有情人,食月饼,情长在。 那么,后羿,后羿你呢。寂寞如烟花,时而璀璨时而黯淡。终归是在的。你可有想起我。 一分,一毫。 茕问我,嫦娥你是否还爱着那个叫后羿的男子。我怅然点头,我说爱之深恨之切,我没有办法此消彼长。清风拂面,蟠桃园的桃树纷纷开出粉嫩的花朵,如后羿初初爱我的颜色。茕安静地陪我站着直到日暮,月宫亮起来。 王母召见我。心下紧张,握紧了腰间的豆绿宫绦。她与我说上界仙子应守的礼仪,我垂头恭听。屏风背后似有身影窥探,我来不及看清,王母便发话,我将你指与天蓬,日后你便是他府上的人。正襟危坐,言辞笃定,容不得我半点辩驳。 我心灰。 莫说我从未见过天蓬元帅的五官身段,单就心上的那一个后羿,就足以断了自己高攀幸福的念头。我愿为他尝毕生凄苦,只求放他在心上,无人滋扰。 我慌了阵脚,在天庭奔跑着寻找茕。云朵如烟,迷朦了我的眼。忽然发现茕离我那样远,我不知道他的来处去处。瑶池,金殿,广寒宫,茕,他究竟是自哪里而来。他在哪里。 我累得失去力气哭倒在宫墙外,有男子汗湿灼热的手将我扶起来。我看见吴刚日夜相对的刚毅脸庞。委屈翻涌,扑倒在他肩上,泪水缓缓。我说,我该怎么办。 你若不情愿,我带你走。吴刚拧着眉头看我,有平日里不曾见过的温柔。我背过身,轻拭眼泪想起茕雪白的衣裳。 天蓬 我向王母索要嫦娥,并非世人传说的那样。即使男子好美色,地义天经。但我不好嫦娥,那样一个骨子里忧伤漫天神色孤傲的女子,远观足以,不能近靠。 我在梦里见到焕荇,听她凄然地与我说天蓬天蓬,你可知我对后羿并无半点情意。我心生蛛网,乱如麻。 再不能见焕荇轻柔的娇笑,不能见她迎风立于蟠桃园中看满树繁花时陶然的神色,不能饮她偷偷酿制的醇酒,更不能,听她肆无忌惮尊卑不分地喊我,天蓬,天蓬。 我对后羿恨无穷。 所以我要嫦娥,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我要后羿尝到被人夺走心爱女子的滋味。 天上人间,惟有爱情能腐蚀人心,叫人欲罢而不能。 嫦娥 蟠桃会。衣香鬓影似民间的庙会。我又想起与后羿初相识,娥眉淡扫,水色纱裙,琳琅环佩。我那样快活,不似如今愁绪万千才下眉头又上心头。 王母说,今日大喜,她要将我赐与天蓬。是早知的结果。我忐忑不安,从蟠桃园偷偷出来,吴刚在南天门等我。都不知道能逃去哪里,但我分明感到无穷尽的懊悔,不该食那飞升的仙丹,不该离我的后羿远得今生永不能相见。这虚妄的天庭,我下决心叛逆。 路上我看见茕,他却说你不能走,你逃不掉。我眼帘潮湿,茕,你在我翻天覆地将你寻找的时候消失,你出现,我以为你什么都愿为我做。茕,是我错。原谅我的任性。我绕过他身侧,以奔跑的姿势。头发被风吹起,有一丝划过他的脸,我忍不住,回头再看了他一眼。我看见后羿伸手挽留我时候的怅然神色,我想我又生了错觉。 吴刚在南天门,守护的兵士已被他制服。他抓了我的手,自幻波池上毅然跃下,风呼呼地灌。他拉紧我说,别怕。感动如潮,我眼角滑出一颗晶莹,转瞬风干,匆匆如爱情。 吴刚 我要带嫦娥去天涯海角,普天之下率土之滨惟有那里连玉帝也不可管制。 我的瞳孔散出惊喜,嫦娥必定看见。我说我从未与你说如此多的话,靠得如此近。我像人间那些封侯拜相的男子一样,呼吸急促而神色激动,腔子里有满满当当的欢喜不可遏抑。 我爱嫦娥,从我到广寒宫对桂树伐下第一斧,从她望我第一眼的忧伤。尽管,她只将我看作宫内的一介奴仆。 我们在天山,月低糜,影凌乱。我们的步子接触地面,嫦娥说,再看看后羿吧,只一眼,我便走。 我牵强地笑,明朗起来的神色倏而淡下去,淡下去形同枯萎。但我应允,我说我愿为她做任何的事。其实早知,我不是她的谁。 嫦娥爱后羿,如同盘古开天女娲练石那样不可怀疑不可更变。 吴刚伐桂,伐的亦是自己恪守的深深深的爱,经年累月,丝毫没有进展。 焕荇 后羿阻止不了嫦娥的私自奔逃,他说,她太任性太倔强,她如何能总是这样。后羿啪地一个掌印落在桌上,碎了盘子里的茶杯,如泥沙,哗啦啦滩了一地。 这些日子,后羿尽力陪在嫦娥左右,看她哭看她笑,看她采花瓣,吃她的桂花糕。后羿就是茕,这个秘密,嫦娥不知道。 然,后羿也只能是茕了,他的五官他的身段,他说话的嗓音他看人的表情,再变不回从前。他对西王母说,他不想原谅,只求在嫦娥身边看她容颜陪她苍老。射日的英雄,堪不破一个情。 于是西王母再赐后羿仙丹,让他能够腾云驾雾上天庭,面目全非地,陪着他所爱的女子,有一日,是一日。 后羿的苦,窝在心底,堵了我的喉头,食难下咽。我看着他偶尔回家时候憔悴黯然的面庞,我擦拭他挂在墙上的那只射日神弓,难过游于指间,叹了又叹。 心便微微疼起来。 嫦娥 但我们,终究还是来不及。 天兵天降,怒目横对。吴刚右手抡着斧子,左手将我护在身后,不断有裂痕在他手臂蔓延,血液妖娆,滴出地面一朵又一朵的杜鹃花。我心痛,如割。 绝望之际我看见茕,衣袂飘飞由远及近。搭弓,射箭,全然不似我平常所见的他那般文雅。混乱炸开。他夺过我,说,走。我的左手被吴刚握着,他已奄奄,嘴唇干涸如沙漠。我拧着眉狠心将牙一咬,挣脱他。他的脸便这样凄然笑起来,透着怨毒。他喊我嫦娥嫦娥,那声音回荡在我踏足的每一寸地方,毛骨悚然。我无法向他说抱歉。 吴刚吴刚,辜负你的情意我想我惟有来世再偿。 我看见三月的繁花铺了满路,无暇欣赏,但鼻息间仍有清香。我说,茕,我要再看后羿一眼,然后你带我去天涯海角,前尘如烟,我就这样再不去惦念。 茕摇头,他说不,你再不能见到他。我惊愕。我正要问他是为何,玉帝的兵又像突鹰一样盘旋在头顶之上。 嫦娥私奔,这是天庭极大的耻辱。谁肯罢休。 茕拿出腰间的佩玉,狠狠抛去,出落成千里名驹。他托我上马,他说你中途不停,便能及时赶到天涯海角。他说不要再看后羿,不要再想后羿,他爱你,就足够。 茕说,后羿爱我。 我含着泪扯他衣袖,他拂开,场面凄迷。他说你要为了后羿爱惜自己。随后兵将激战,我回头回头回头,茕的白色衣衫变红,又变小,小得只剩一个点。 乌云覆盖,我闭上了眼。 天蓬 后羿成了我的阶下囚,尽管他变化了模样,亦掩藏锋芒。但他瞒不过玉帝,连赐他仙丹的西王母,也一并被玉帝数落。 后羿颓然衰败的神色实在叫我开心。后羿失去嫦娥也再回不去焕荇身边的下场让我觉得愤怒与委屈尽化成烟。淋漓而畅快。 我偷偷去见焕荇,我看见她在园子里的桂树下独立,眼里有张望,凝眉不开。我悄悄走近,他口里呼出一句欣喜的,后羿。倏地回转身,望见我,笑容又立刻隐藏。 我心如茶凉。 焕荇说天蓬天蓬,后羿去哪里了,他现在是否安好。我低低地笑,我说后羿身处天庭的大牢,他触犯天规已是在劫难逃。你如何,竟然开始惦记他。 焕荇倒退两步,眼色空盲,两行清泪自灿灿的眸子里滑出。 我幡然醒悟。 焕荇 嫦娥的衣着狼狈,自疾驰的马匹上跌落,睁不开眼,昏昏沉沉口口声声。后羿。后羿。我救她,擦掉她满面的灰尘,仔细梳理蓬乱的发髻。嫦娥在梦里哭泣,哭着醒来,抓我的手,使劲问我关于后羿的点滴。 我和她说故事,说一段别人的天长地久鹣鲽情深,泪盈于睫。 嫦娥如坠深渊,神色恍惚地不断呢喃,茕,茕,后羿,后羿。 结束了吧,我想,这场缠绵悱恻的悲剧,谁都逃不过。而我也只能孑然了,孑然地将房间打扫,孑然地做他最爱的桂花糕。等后羿某天突然返回,他会对我微笑,对我说,天凉了,注意添衣。 后羿后羿,我终于爱上了你,在你离开我的时候。 嫦娥掩面哭起来。 而我是看客,我连哭泣的权利都没有。我只能将一个名字一个人沉默地念上千遍。想着自己如何为他生为他死,为他赴汤蹈火万劫不复。 想着,无能为力的,他不爱我。 吴刚 竟是我天真,以为嫦娥纵使不爱我,亦有漫溢的感激之情。但她顾着逃离,顾着见她的后羿,吴刚不过薄纱一匹,可随意丢弃。 我在天庭的大牢,梦了她千遍,也恨了她千遍。然,我再见她,亦是心内柔软如坠云端。 我已臣服,心甘情愿被她攻城略地,为她,伐落一地的桂花瓣,做出后羿最爱的月饼。 食月饼,情长在。 我将终生不得休息,不得言语,不可表情。我假扮一桩机器,砍砍复砍砍。用死水一般的眼神,终日望我最心爱又最怨恨的女子,近不得远不得。蜿蜒心意,送不出。 亿亿万万的时间,卸不掉这枷锁。咫尺亦天涯。 后羿 再没有后羿。没有茕。我被贬为玉兔。情之害人,我欠了一个,又负了一个,毕生不得偿。 嫦娥。焕荇。 我在嫦娥怀里享受她指尖抚摸的温柔,她的发丝有我熟悉挂念的味道,可我不能表达,不管是爱还是抱歉,我终究没来得及说出口。我与那痴缠的吴刚一样,受了世间最严酷的刑罚。 亿亿万万的时间,卸不掉这枷锁。咫尺亦天涯。 嫦娥 我没有听从茕的叮嘱,我下了马,我经过后羿的城,我止不住仍在奔赴他的心。我听见焕荇说,后羿对我情如初,后羿为我变作了茕,我非但不能认出,还在最危急的时刻丢了他。 仿若一夜,我白头。迷失悲喜,不知该做何表情。 直到天兵天将擒了我,仍旧心内白茫茫一片。 于是我被囚在广寒宫,白衣素食,终生不得外出。仙家皆说其情可悯,纷纷求情,玉帝才网开了这一面,不将我们打入地狱受轮回之苦。 情之一字,众生皆深谙其中苦楚,称其为罂粟。无可逃避,无可责怪,只能原谅。 而吴刚,砍砍伐桂,不得有一刻的歇息,更不得言语。那冰凉而麻木的神色,如利箭刺在心里,拔不出,便日复一日地深。 日复一日地疼。 云母屏风,长河渐落,寂寞如墙,思念是伤。惟有不小心闯入月宫的一只白玉兔,陪我煎熬。我对着它说话,说吴刚后羿还有茕,说那些死掉的过往时光。我恍惚看到它在对着我流泪,嘴唇翕合,似有无限言语,噎着,说不出。 夜里我做梦,梦见茕,雾气迷蒙,他变做后羿,亲吻我苍白的脸。睁开眼,便看见玉兔无暇的皮毛,如锦缎,如茕初见我时,那一身白色的袍。 我叫它,茕茕。 城堡里的红桃姑娘 文 / 语笑嫣然 [寻找故事里的小逃]  1 红桃姑娘住在一处偏僻的城堡,旧旧的,阴暗潮湿。红桃姑娘的房间很亮很亮,她装了落地的窗户,玻璃是无暇的透明,阳光可以随意进出。 红桃姑娘是她的笔名,她是一个住在城堡里写小说的女孩子,可能十七岁,也可能十八岁。红桃姑娘自己说不上来,因为灰图从来没有告诉过她。灰图有深绿色的瞳孔,黑得发亮的皮毛,看上去永远像骑士那样抖擞,骄傲。它和红桃姑娘在这城堡里相依为命。它叫她小桃,它是一只会说话的猫。 那天清晨,寂静的城堡来了访客。咚咚咚三声木门响,红桃姑娘从被窝里钻出来,啪嗒啪嗒拖着木屐跑去开门。她的睡眼惺忪,她看见一个又高又瘦的男生站在面前,眉目干净五官清秀,最重要的是红桃姑娘觉得他似曾相识,仿佛就在昨天红桃姑娘还描写过他浓密的睫毛。 男生说你好,我找小逃。 红桃姑娘愕然,她说我就是小桃,可是,我不认识你。 男生皱着眉,然后摇头,他说不,你不是小逃,小逃有金色的头发,水灵的大眼睛,她的嘴唇像纸那样苍白,但是她有始终不消失的快乐微笑。 红桃姑娘打了个呵欠,做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她说原来我还在做梦呢。 可是男生忽然就严肃起来,脸上还挂满忧伤。他说你让我留下来找小逃好不好,我知道她就躲在这个城堡里,我想要告诉她,树树一直一直都喜欢她。 红桃姑娘的瞌睡虫被树树这么一说,全都灰溜溜地跑了。她仔仔细细将树树的模样再打量一遍,她的嘴里发出一声尖叫,白色睡裙在她奔跑的时候灌着风像鼓起来的帆。红桃姑娘跑去敲灰图的门,使劲地喊。 灰图从门缝里探出脑袋来,红桃姑娘就说,我见鬼了。  2 事情其实很简单,但却相当离奇。这个叫树树的男生,是红桃姑娘小说里的主人翁。红桃姑娘还记得,她写树树和一个叫小逃的女孩子偶遇,然后相互陪伴一路走下去,就像环游世界那样走,可是后来小逃离开了树树,躲到偏僻的城堡独自生活。 红桃姑娘故意安排树树不知道小逃离开的原因,这样就会让她的小说显得悬念迭起扑朔迷离。 哪晓得,树树竟然从纸上活了过来,站在红桃姑娘的面前,口口声声喊着他的小逃,小逃。红桃姑娘看着树树展不开的笑容,她第一次为自己安排的悲剧故事而懊悔不已。 于是,树树就在城堡里住下来。红桃姑娘花了一整天的时间为他打扫出一间干净的卧室。可是树树还是皱着眉头说小逃很能干的,这些活,她必定半天就做好了。 红桃姑娘很委屈也很生气,她拿出笔,在桌子上写“逃”和“桃”,然后拿笔尖狠狠地点,说我是小桃,她是小逃,请不要拿我们做比较。 3 夜间的树林里落下雾气,穿过红桃姑娘的纱窗,清幽幽拂在她细嫩的皮肤上。红桃姑娘伸了个懒腰,她盯着漆黑的天花板,开始思考和小逃有关的种种。 红桃姑娘心里清楚,写小说的女孩,很大程度上就是将理想化的自己当成主角。比如小逃虽然体弱却有很多的快乐,红桃姑娘健健康康但她最缺乏的就是快乐。再如小逃有一双白皙而勤快的手,红桃姑娘却最多只能做出一盘蔬菜沙拉。 那么,真正的小逃呢,故事里的小逃,会不会也和故事里的树树一样,已经出现在这座老旧的城堡? 迷迷糊糊地,红桃姑娘做起了梦,睁开眼睛,她又看见暖心的太阳。她走到阳台上,深呼吸,她看见树树瘦瘦的背影,立在楼下的小花园里。红桃姑娘走下去,她说树树早上好。她想用友好的微笑来对自己昨天的不友好表示抱歉。 树树说你会做早点吗?红桃姑娘又愕然,她想说我只会做火腿煎鸡蛋和蔬菜沙拉,但是她转念觉得树树知道了必定又要说她不如小逃能干。红桃姑娘于是昂着头得意地说我什么都会做。树树说小逃会泡很纯正的意大利咖啡,还会做好吃的比萨饼。 可是,红桃姑娘连咖啡豆放在哪里她都不知道。她只好求助于灰图。以往,城堡里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是灰图在处理。从食品到卫生,红桃姑娘从来不操一点心。她说灰图你真是一只奇怪的猫,你似乎有法力。灰图很高兴,它说我亲爱的小桃,我愿意这样照顾你到老。红桃姑娘感动地搂着灰图,它光滑的皮毛就贴在她脸上,像柔和的缎子。 等红桃姑娘将灰图帮她准备好的意大利咖啡和比萨饼端上桌子,树树看上去才稍微愉快了些。他喝一小口的咖啡,停顿,然后点头说味道不错,只是表面这层乳剂太单薄了,小逃泡的咖啡乳剂会很丰满,那才算得上是上好的意大利咖啡。 红桃姑娘觉得自己真想把桌子掀翻,再把这个树树扫地出门。但是她每次看见树树平静的外表下隐藏得很深很深的忧伤,她就觉得不忍。 甚至心疼。 4 如果红桃姑娘没有记错,后天就是树树的生日了。她问灰图,你会不会跳华尔兹。灰图喵呜一声,它说亲爱的小桃,灰图是一只无所不能的猫。红桃姑娘咧着嘴笑,露出洁白整齐的小牙齿。然后灰图就开始给红桃姑娘示范舞步,前前后后左左右右,一二三三二一。 微微的汗从红桃姑娘的额头冒出来,她喘气都变得呼哧呼哧的。可她不敢停下来,因为她记得,她描写的小逃是能跳绝妙的华尔兹舞曲的,她穿着她的黑色小礼裙跳,简直就是蝴蝶在舞蹈,一度让树树看得目瞪口呆。所以,红桃姑娘想她也要做到像那个小逃一样,让树树看见,让他称赞,更让他高兴。 第二天,红桃姑娘连夜磨了咖啡豆,又做比萨饼又烤提拉米苏,黎明时候就到厨房煎她最拿手的鸡蛋火腿。她的眼皮都在打架,面粉把大半张脸涂得像只小花猫。但红桃姑娘却欢喜,她觉得这许久未有的忙碌感觉叫她塌实。而树树,就像盛夏的凉风,习习冉冉,吹得她心头一阵甜过一阵。 清晨,当红桃姑娘把这一桌不知道是早餐还是午餐的丰盛呈现在树树面前,她真的看见树树明媚起来的脸。他说谢谢你。红桃姑娘就不好意思地笑了。 红桃姑娘说我们先来跳一曲华尔兹吧。树树犹豫了一下,对红桃姑娘伸出右手,很优雅地鞠躬。红桃姑娘把手放进树树的手掌里,她觉得那里柔软而温暖。她很小心,小心得以至于她的动作都略带僵硬。她生怕自己走错了一个步子。 树树盯着红桃姑娘的眼睛,用一种审视并带探寻的表情。一曲跳完,他便很快放了红桃姑娘的手,叹息着说,你终究不是小逃,小逃的眼睛里全是快乐,而你,好象总有哀愁。 于是,红桃姑娘精心备至的生日宴,因为树树的一声叹息,就成了迷路的孩子,没能到达她预期的那个目的地,没能让树树以及自己快乐起来。  5 树树要走了,他说打扰了太久,我要离开了。红桃姑娘舍不得,可是树树你还没找到你的小逃。树树摸着红桃姑娘栗色的海藻长发,他说也许小逃真的不在这里,也许,你就是小逃,但不是我的那个小逃。 那么,树树,你还会继续找你的那个小逃吗? 会的,我会一直一直找,找到她然后说一句我没来得及说的话,我喜欢她。树树很坚定地回答。 红桃姑娘望着树树的背影,那么瘦那么单薄。太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比电线杆还细,还长,长得好比红桃姑娘心里满满的惆怅。 要怎样,才能变成树树的小逃。红桃姑娘蹲在城堡门口,睫毛都被雾气打湿。 [谁是树树的小逃] 1 天开始凉,凉得像没有树树的红桃姑娘乏味的心脏。她对着镜子练习微笑,弯弯的嘴角好似不可攀的月亮。她在天花板上看见树树忧伤的眉目,她伸手怎么都触摸不到。 红桃姑娘在纸上写检讨,写自己到底是哪里哪里不好,写着写着眼泪就下来,弄乱了钢笔的墨迹。这个时候灰图就跳上桌子撕碎了红桃姑娘的白纸。它很生气,深绿色的瞳孔散着愤怒的光。它说小桃,你真叫我失望。红桃姑娘就一边哭鼻子一边哽咽着说灰图我好想树树怎么办。可我不是他的小逃啊。灰图。灰图。她的手指落在灰图柔软的皮毛上,像被遗弃的孩子那么那么渴望救赎与呵护。 灰图把身子挪开,跳到窗台上,然后他们都听见咚咚咚的敲门声。红桃姑娘从椅子上倏地站起来,提了裙子飞快地往楼下跑。她兴高采烈地喊树树。树树。太阳耀着悬浮的灰尘像水草一样舞蹈。红桃姑娘的姿势比麋鹿还优雅。灰图叹息着蹿上了房顶。 可是,红桃姑娘打开门并没有看见树树。她的希冀成空,神态倏而就懒散下来。 门口的女孩穿着白色小洋装,沾了几处污点。她说我叫小离,流浪的小离。我迷路了。 2 小离的流浪世界,连路边的石头都是美丽的寓言。她把她金灿灿的头发盘起,束着,在红桃姑娘的小花园里像蝴蝶那样旋转,眉飞色舞的,一边给红桃姑娘描述旅途的见闻,欢快像泥鳅。 红桃姑娘就觉得心脏上穿了一条绳子,有骡马在拉,跑得飞快,她对外面的世界开始充满向往,恨不能顷刻都走遍。所以红桃姑娘左思右想,心上终于长出翅膀,她要同小离一起,像流浪那样流浪。 灰图,我想去看紫色的普罗旺斯白色的尼亚加拉和绿色的美索不达米亚。红桃姑娘小小的手指舞动着,也像小离那样滔滔不绝,眼睛有七彩的光。红桃姑娘必须说服灰图,灰图是她的影子哪里都不能少。 不过红桃姑娘还是省略了一些话。她只在独自的带着寂寞味道的房间里设想,树树会出现在地球上的哪一条街道哪一个角落,彼时的阳光会不会是亮丽而美好。 三天后,红桃姑娘作别她的城堡。小离阔步挺胸很得意地牵着她的左手,灰图小小的身子伴在她右边,看上去有些忧郁。 小桃,你知道我不可能拒绝你的任何要求。那天灰图这样对红桃姑娘说。红桃姑娘把灰图放在肩膀上,细细的发丝钻进灰图的鼻子它打了两个喷嚏,他们就这样开始筹备从未经历过的远行。 红桃姑娘舍不得城堡。但也忘不掉树树。 3 紫色的普罗旺斯白色的尼亚加拉和绿色的美索不达米亚,原来相隔了那么那么远的距离。红桃姑娘还没来得及,就稀里糊涂入了国王的宫殿。小离说这叫皇宫。 红桃姑娘看见紫色的鸢尾白色的睡莲和绿色的郁金香,她觉得这真是一个奇怪的国度。花开不分时节,花瓣不分颜色。但总之是美的。 说起来也算是奇遇了。他们在一条大路上被飞奔而来的马群吓住,小离跌下山坡打了好几个滚,手肘和脚脖子都破了好几条口子。就这样有礼貌的王子停了马来道歉。红桃姑娘想王子一定是看见小离水汪汪的眼睛产生了内疚和同情,所以才要接她进皇宫修养的。 王子和树树差不多的年纪,他的眼睛鼻子嘴巴里都刻着骄傲两个字,眉毛和眉毛之间也找不到树树那种淡淡的忧伤。红桃姑娘开始后悔,她当初怎么要把树树写成那样不开心的男孩子呢,又为什么要让小逃离开他呢。 我真残忍。红桃姑娘吐着舌头自言自语。她抬起头望见大片大片的粉红色花朵,小小的像棉花一样,在风里颤颤微微。有衣着整齐的花匠在其间忙碌,拿铲子拿剪刀拿水壶拿锄头,勤勤恳恳认认真真。 红桃姑娘呼一口迎面的泥土气味,眼珠子就愣在半空。她看见树树。做了皇帝的花匠的树树,在远处修剪一株绿色的植株。红桃姑娘的眼前倏而就成了雾蒙蒙的一片,她望着他,她就只是安静地望着他,心都在笑。 一直到树树擦汗水的时候发现了她。 树树没有找到小逃,他说这话的时候神色忧伤一如既往,红桃姑娘的难过感觉却更胜从前。可她仍然没有从树树的瞳孔里寻见自己的脸,那里只有一个永远的小逃。 4 王子经常以各种理由来找小离,游花园吃海鲜或者看四方进贡的宝贝,他还送她漂亮的公主裙长筒靴夜礼服大沿帽,等等等等。小离于是越来越留恋,她说小桃我不想再流浪了。 红桃姑娘那个时候正在厨房跟师傅学做可颂,一心就装着树树,小离这么说,她想也没想就点头。灰图喵呜一声,带点轻蔑,从案板上蹿进了烟囱里。一直到后来红桃姑娘给树树送完可颂回来,灰图才敲了红桃姑娘的房门,说,我们不能一直呆在皇宫这样的地方。红桃姑娘不明白,灰图为什么要走,小离为什么要留。她只晓得树树在这里,那是她喜欢的男孩子。 后来树树看见小离,和红桃姑娘一起在花圃里转悠转悠。红桃姑娘说这是树树,小离就对他点头问好。树树望着小离,他的肠子都要打结。金发碧眼的女孩,似乎,似乎就是他的小逃。 红桃姑娘是个写小说从来不仔细描绘人物外貌的家伙,以至于树树始终不清楚小逃的五官,就只是记得几个关键词。金发。苍白。 以及透明无暇的快乐。 她觉得这是因为她词句的积累和磨练很有限的缘故,仔仔细细刻画一个人完整的容貌是件极其困难的事情,就像她要在树树面前流一次眼泪那样困难。 因为红桃姑娘听见树树激动地说,我想,她就是我的小逃。  5 可正是因为这样,树树就像影子似的跟着小离,他问你是不是小逃啊,你还记得我吗记得树树吗。结果,王子看见他。 骄傲的王子说你冒犯了小离,除非你能让皇宫里所有的花一夜之间全部绽放,否则,我会叫父皇斩了你。他那种居高临下的表情吓哭了红桃姑娘。小离也说你太刁难人了。王子却坚持,头顶冒火地摔碎了杯子,却沉默走开。 所有的人都觉得奇怪,包括小离。 红桃姑娘满皇宫地找灰图,最后看见它在月亮底下趴着,那姿势像是守侯一场即将来临的传说。灰图还是那句话,亲爱的小逃,你知道我不可能拒绝你的任何要求。红桃姑娘依旧感动,她没有问为什么,这么久了,灰图为她做的任何,她都不问,她想彼此之间相熟乃至相依为命,一切的原因或解释都是多余。 于是灰图用它的法力使皇宫的花在一夜之间全部盛开了。赤橙黄绿青蓝紫,娇艳欲滴。连清晨醒来的蚱蜢都惊奇得又蹦又跳。小花匠树树就这样成了大法师,国王亲自召见他,命令他即刻出战冈比山里的那只怪兽,为国民解除威胁。 原以为化险为夷,哪晓得却得来更大的险,红桃姑娘晴朗起来的颜色片刻又阴沉下去,她说树树咱们逃吧,天涯或者海角,我都陪着你。可是树树还在挂念小离,他甚至天真地想若能侥幸凯旋,他就不再是渺小的花匠,他至少能有和小离说话的权利,只说一句也好,说你到底是不是小逃。 6 你到底是不是小逃。红桃姑娘问小离,她迫不及待要帮树树找到答案。小离却茫然,拼命地摇头。 那么,再见了小离,我将陪树树一起去冈比山。 小离脸都吓白了,她很早以前就听闻了那只怪兽的厉害。可是她找不到说辞,她过来握红桃姑娘的手,就像她们最初上路时候那样亲爱。 红桃姑娘和树树灰图走出皇宫走过吊桥,回头的时候看见小黑点一般的小离在城楼上远眺。王子也在小离身边,两个小黑点慢慢靠在一起,红桃姑娘就微微笑了。她想小离一定是喜欢王子了,所以她才那么舍不得,要留下来。而王子则更加喜欢小离,从他带小离进宫的那一刻,从他故意刁难树树的那一刻,很多很多,小离的皇宫生活都因为这个骄傲得有些任性的王子而精彩。 红桃姑娘偷偷看树树,他比以前还要沉默,好象连骨头都绷得紧紧的。他此刻是在想冈比山的怪兽还是在想叫做小离的小逃呢。为什么总是要像天上星星那样遥远,树树看不到红桃姑娘对他的在意,他就活在他所追寻的虚拟世界亏空红桃姑娘的爱情。 是啊,爱情,多么美好的词汇,叫人心甜又心酸,五味杂陈分不清是好是坏都甘之如饴。 7 冈比山,和红桃姑娘见过的其他山脉一样,青青绿绿,花鸟鱼虫。打怪兽和打猎的程序很相似,红桃姑娘以前写过这样的故事,尖牙,猩红,青面,狰狞,红桃姑娘常用这样的词对怪兽做形容,可是当她真的面临,她还是觉得双腿发软得简直不是自己的。 树树能有什么办法,树树不过是一个普通的男孩,红桃姑娘想着想着就哭了起来,嗡嗡嗡的,停都停不下来。树树顾不得她,拿起国王赐他的宝剑就往怪兽的肚皮底下冲。这个时候他的脚边突然蹿起一只猫,嗖地一声,灰图像长了翅膀,周身还发着红光。 灰图。灰图。红桃姑娘开始不那么害怕了,她知道她的灰图一定有打败怪兽的力量,她的灰图无所不能,是上天赐她的宝。 彼时的天空开始响雷,满山的鸟雀呼啦啦从林子里惊起,光暗下来,真的好像世界马上就要坍塌。怪兽巨大的尾巴一晃,树树和灰图都被抛出好几丈远。红桃姑娘来不及朝他们任何一个奔去,怪兽就已落在她面前。恐龙那样大的身子,还散着一股恶臭。红桃姑娘想尖叫,可是她看见树树和灰图都在流血,她觉得难过和痛苦占据了她,比她心里的恐惧还要大。她张开嘴,喊不出话。 雨点稀稀拉拉地飘,冰凉冰凉。红桃姑娘被怪兽像弹珠那样捏在掌心,简直要窒息。她想她是不是就要这样死了,她好象有太多太多的事情都没有做,关于树树关于灰图关于自己。可她真的要窒息了。她从眯起来的眼睛缝隙里看见树树撕心裂肺的表情,她听见树树喊小桃小桃小桃,他的步子蹒跚,力气都用在宝剑之上却还是刺不伤怪兽。怪兽的皮像城墙那么厚。 最后,红桃姑娘只觉得白色的闪电划过,怪兽应声倒下,她就全身酥麻,跌在岩石上面,树树拖着滴血的宝剑朝她奔过来。而灰图,躺在她脚边奄奄一息。 红桃姑娘眼看着灰图的气息微弱下去,可她回天乏术,她恨不得要将自己剥皮拆骨。可灰图说小桃你不要难过,你要记得我为你做任何事情都是快乐的。红桃姑娘的眼泪滴在灰图光洁的皮毛上,像珍珠,滑到地上。红桃姑娘哽咽着喊灰图灰图灰图,可它终于听不到。 树树握着拳头呆杵在那里,看看怪兽又看看灰图和红桃姑娘,两腿逐渐失去力气。 8 树树成了举国景仰的大英雄,他奉上怪兽的头,城楼下的子民纷纷雀跃。他在黑压压的人堆里放上寻觅的目光,但是他没有看见曾经一直在他左近的红桃姑娘。 看来她是真的回城堡了。树树黯然地想。他记得当时红桃姑娘红肿了眼睛对他说再见,她白皙的手沾了鲜红的血,她不洗,就这样抱着灰图一步深一步浅地走开。那背影,荒凉到极点。 红桃姑娘把灰图葬在城堡的小花园里,种樱花的树。她多希望一切只是梦境。可她终于只能一个人吃饭走路写日记,跳无人欣赏的华尔兹。咖啡磨都生锈。她就这样在想念里过活。 灰图。小离。还有树树。 于是漫长冬天过去,樱桃红了芭蕉绿了,再有什么什么人来敲城堡厚重的大门,砰砰砰,红桃姑娘都是懒懒地打开。她很久没有像小鹿那样奔跑像小鸟那样雀跃,她想她的树树不会回来了。 后来的某天红桃姑娘收到邮差送来的信,落款处写着树树。红桃姑娘在排山倒海的记忆里潮湿着双眼一口气把信读完,大致是说,树树终于找到他的小逃。他说世间原来真有这么奇妙的事情,我的小逃不是你也不是小离,她似乎就是一株长在我必经的路旁的花,只需一眼我便记取。小桃,你相信吗,这个世界终有一个人是为你存在的。 那么树树,为我存在的这个人不是你吗,我好好好想念你啊你怎么可以不管我。树树。树树。红桃姑娘靠在樱花树下,眼泪落进泥土里,她好象听见灰图的声音,轻轻地温柔地说,小桃,别哭,别哭。 这叫她无比想念曾经。 可是,红桃姑娘一直不知道,灰图不是猫。他被施了诅咒,他是大巫师的儿子,他的眼睛鼻子嘴巴到心肝脾肺肾,由始至终都装着一个女孩忧伤而美丽的脸。所以他选择一直陪在她身边。 他叫她,小桃。 一、双面 若不是亲眼所见,络绎很难想象,姜德娅这样的女孩也有妖冶的时候。她就坐在吧台最边上的位置,穿着丝质的吊带长裙,橙色与绿色的花朵从胸口一路盛开到裙摆,像极了暗夜里的一枝美人蕉。 德娅并没意识到络绎的存在,她用双手捧着话筒,缩着肩,垂下睫毛和上眼睑,很动情地唱啊唱,好似不知疲惫。她有一副天生的好嗓音,恰到好处地沙哑着,唱忧伤而低糜的歌,开口就能让酒吧里不少无心听歌的人投来探寻的目光,甚至掌声和喝彩。德娅不管,她只是唱足了一个小时,便由下一位兼职的歌手替换,她去小屋里领取当晚的酬劳,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 那个晚上络绎的目光一直定格在德娅身上,惊异,赞叹,欣赏,并且犹豫该不该和她打声招呼。临到末了他仍然迟迟不能决定,眼睁睁看着德娅走出酒吧,络绎竟然觉得失落。 德娅不住在龙湖小区,城里的人都知道那是富人的聚居地,德娅家里如果有钱买下龙湖的任何一个单位,她如今就能在某处的大学校园里看春光明媚,而不是起早贪黑地跟母亲一起在龙湖门口经营她们的小卖部了。 平日里的德娅都是一身素衣的打扮,T恤牛仔,或者棉布衬衫配典型的V字裙,头发扎成低低的马尾,眉毛稀疏,嘴唇颜色也很淡,看上去就如同江南烟雨里一朵洁白的栀子花。络绎刚搬来龙湖,偶尔想抽烟了,便跑到德娅的小卖部买一包红双喜。 德娅总是在的,她和妈妈准时在晚上11点打烊。络绎偶尔看见她挽着妈妈的胳膊一路走,他就更加笃定地将德娅定义为女孩或者小姑娘,温驯乖巧的那种,是以他在酒吧看见德娅,从视觉到神经都有被颠覆的意味。 络绎开始对德娅充满好奇。他光顾德娅的小卖部也更加频繁了。买酸奶买可乐买啤酒,或者不同的香烟。德娅总是微微笑着对络绎说话,她的眼睛不大,但很水灵,眨巴眨巴的望着络绎,有城里女孩子少见的清澈。 后来德娅终于忍不住问络绎,为什么只抽红双喜,她说,我以为你应该跟这里的很多人一样,选择万宝路或者希尔顿。络绎故做委屈地指了指他住的那层楼,我的所有家当全在那里了,说完,看着德娅笑,他也笑。那种感觉,是穿梭在络绎身边鬓影衣香的女子所不能带给他的。 络绎问德娅,什么时候再去酒吧唱?德娅肩膀一抽,赶忙竖起食指放在嘴边上,回头看看正埋头清点货柜的母亲,跟络绎说千万不要让我妈妈知道,她会生气的。 络绎的心里暖起来,仿佛觉得那是他与德娅共有的小小秘密,他像青涩的小男孩狡猾地对着德娅笑。半晌过后德娅才想起,忘了问络绎是如何知道她在酒吧做兼职,望向络绎居住的楼层,隐约可看见乳白色的窗帘,像络绎的衬衫的颜色。德娅走了神,将20元的人民币当作10元找给了顾客。事后发现,并没有太挂心,反倒不断纠缠于自己为什么会走神这个问题。想着想着,脸就微微红了。 二、手指 德娅去酒吧是不定时的,她的一个朋友与酒吧老板是故交,酒吧需要歌手的时候,朋友就打电话给德娅,暗号是到西桂街饮茶。这样,德娅的兼职工作一直很安全而秘密地进行,她知道母亲是传统的女人,必定不允许她混迹那样的****。 络绎后来连着去了好几天,才又在靡靡的灯光下看见德娅,依旧是鲜艳妖娆的裙子,裹着她并不丰满的身体,竟透出几许有待怜爱的意味来。络绎还注意到,德娅唱歌的时候总爱盯着自己右手的某一根手指,他的好奇因此又涨了一寸。 那以后,络绎担负起接送德娅的责任来,他们肩并肩走在夜上浓妆的西桂街,络绎总要有意无意地盯着德娅的右手无名指。德娅也察觉,但只是装作不知道,什么也没对络绎说。两个月以后德娅辞了酒吧的工作,络绎问她为什么,她的眼神闪烁不定,说是被妈妈发现了,不能再瞒着她继续做下去。 络绎将信将疑,他越发觉得,德娅这样两面的女孩,定是隐藏了很深的过往,那些事情在她的生活里落下斑点,致使她的性格出现孑然相反两面——小卖部的德娅和声色酒吧的德娅,想来也不是三五天的积淀。 唯一和从前不同的是,德娅开始在铺子里听歌,也随着曲调轻唱。她的声音空灵依然,虽然鉴于场地不同,她不再有深入骨髓的表情,也逐渐唱一些暖调的歌曲,但络绎总觉得她的眉头皱着一日也不曾松开。 好几次,络绎经过,都觉得房子里有一股低徊的哀伤朝他蔓延过来。他故意放慢步子,看着德娅像一只蝴蝶那样忙碌。是的,他觉得那就是蝴蝶而非蜜蜂,因为蜜蜂的忙碌是快乐的,而蝴蝶,往往被她美丽的华衣掩盖了不为人知的忧伤。 络绎越是这样想,就越发觉得德娅离她远了,他一边猜测她想要了解她,一边又不知该如何靠近她。于是开始在深夜反复地听歌,听的时候想着德娅,想她是不是跟自己听着同一首曲子,做出同样落寞的表情。 三、旧欢 不用任何的交流或暗示,仅仅凭络绎复杂的思绪,他也觉得德娅与他之间微妙得甚至尴尬了。更多的时候,他宁可从18楼的窗口望那一张小小的店铺大门。德娅只在拿货的时候才从里面走出来,瘦小的身板抱着大大的纸箱,有些趔趄。络绎知道,那里面的某处必定装着他经常叼在嘴里的红双喜,只是他已经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向德娅买了。 想到这里,络绎穿着拖鞋就下楼了。德娅看见他,径直从烟柜里拿出一包红双喜,络绎迟疑了一下,摇头,说还是给我一包骆驼吧。德娅又微微笑着,她说小说里抽骆驼的男人都是颓废而忧郁的。络绎半开玩笑地回答,也不是每一个终日微笑的女孩都是简单而快乐的。 德娅如络绎所想的稍稍黯沉了,将零钱找给他,便去帮母亲整理货架。一直到络绎的背影消失,她才对着那包未能脱手的红双喜愣愣地站了好久。左手,依然捏着空荡荡的右手无名指。 一年前的德娅,曾经很深很深地爱过一个叫简阳的男孩。那是德娅的初恋,她一度天真地以为,简阳待她好,好得就像要与她一帆风顺走到地老天荒去。19岁生日那天,德娅将自己毫无保留地献给了简阳。那一天,简阳将一枚闪光的戒指戴在德娅的无名指上,告诉她,你是我今生唯一的新娘。 谁知,德娅有一次搬货的时候,戒指不小心滑脱了,等她发现,再也没能找回来。她哭红了眼睛去找简阳,简阳很忧伤地跟她说那是上天的旨意,注定我们有缘无份。德娅拖着简阳的衣袖,他却还是决绝地走了。 那以后,德娅开始去酒吧唱歌,简阳是她的伤痛,也是她自欺欺人的一个梦,她不断跟自己说,挣到足够的钱再买一枚同样的戒指,她的简阳就会随着缘分一同回来。连母亲也不知道,德娅明媚的外表掩盖了她身体里硕大的窗洞,阴冷的风,一直穿梭在她瘦弱的骨架子里,她无处诉说,只能借音乐款款地唱出她的干涸与寂寞。 络绎是一场意外,络绎不绝地出现在德娅的生活里。她尚不能确定那否是另一段爱情的降临,但她给他的微笑,不是生意人面对顾客的肤浅机械,她甚至看见红双喜,也觉得有暖意在她身体的窗洞里打着回旋,她的一天,总要想起络绎很多次。 四、迟来 再冷一些时候,德娅和妈妈不再同时守着铺子,而开始轮换。这样,德娅见到络绎的时间也缩短了一半。她在屋里用老旧的VCD放着盗版的碟,音乐里她也像络绎那样,悄悄地问自己,他此刻,是在喧杂的公司,还是安静的卧室,他有没有听歌呢,听的又是不是和自己一样的歌曲呢。 而络绎如果经过小卖部,看见德娅了,只浅浅一笑,间或也进去买一包香烟,依旧是忧郁的骆驼。交谈少了,笑容也僵硬了,可一旦看不见了,心又晃晃悠悠不是滋味。 那天络绎从大都会出来,看见旁边的金夫人门口站着一个玫红色羽绒服的女孩,轻轻跺着脚,并不时将手心合在一起吹着气。她的目光,一直落在橱窗里模特身上那件素白蕾丝边的婚纱上,裙摆较短,络绎倏而觉得那正好能裹住德娅瘦瘦小小的身躯。 他走过去,在女孩的肩膀上轻轻拍了一下,女孩回头,果然是一张络绎思念的脸。德娅脸有些红,想必是被络绎窥见自己少女的心事,不免羞赧。 络绎一路陪着德娅走,到公车站,德娅碰了碰自己冻得通红的鼻尖,她说我一直希望,有男子捧着为我量身订做的婚纱来向我求婚。德娅也清楚,自己似乎若有所指。但络绎只是搓着手,沉默得有点尴尬,她只得补充说,这是每一个女孩年轻时候的梦想。这样的注释,打碎了所有的可能与暧昧。 络绎东张西望,看见有妇人推着卖烤红薯的铁皮车,他问德娅你要不要吃烤红薯暖暖身子。德娅的婚纱被烤红薯接了话茬,她只能点头,别无他法。 春节,络绎回了趟西北的老家,走的时候没有遇见德娅,整个春节他都因为没能和德娅说声再见而耿耿于怀。于是年一过,络绎便早早地赶回重庆了。在途中他就知道,德娅在他心头的分量有增无减,不管她的明媚背后掩藏了多少阴霾,他应该相信他所爱的女孩,也相信自己有能力让她在幸福里真正快乐起来。 可是络绎找不到德娅了。德娅妈妈在小卖部的门口坐着,络绎和她打招呼,绕了很大的弯子才问起德娅,她妈妈笑呵呵地说德娅回乡下了,络绎也不好多问,孤零零就走开了。他从未觉得,坐电梯也能像走楼梯一样,累得人心跳加速喘息不定。 他打开门的时候踩到一张信纸,落款是德娅。她在上面告诉了络绎有关简阳和右手无名指的秘密,说起出身,说起初夜,说起在酒吧卖唱,德娅的话字字椎心。 络绎终于知道了德娅晴空里那块阴翳从何而来,他开始后悔,后悔自己将爱看得太沉重,对她的过往有所猜疑,才这么迟迟难以定夺。直到燃烧到最炽烈的颠峰,决定抛开一切了,却连爱人都找不到了。 络绎看见德娅在信的末尾说,她婶婶在镇上给她介绍了一个男人,之前见过几次,也保持着电话的联络,那男子是老实人,做得一手精细的木工活,挣的钱足够养家,她说我很快就要同他结婚了,此次回去,也很难再到重庆来了,络绎,我很高兴认识你。 末了,所有堆积的凝重的情感,就剩下这么一句,我很高兴认识你。络绎靠着门,缓缓蹲了下去。然而他不知道,德娅放弃酒吧的工作,并不是因为被母亲发现,而是她心甘情愿,为络绎做回那个远离****的纯洁如新的姜德娅。而她一旦决定了,戒指和简阳也就不了了之了。她其实一点也不贪慕华贵的婚纱,她所贪慕的,只是自己为络绎将它们穿在身上的无限美好。然而这一切,随着络绎的沉默,络绎的不告而别,统统都粉碎了。 【嫣然作品】初相见 (壹) 艳光。霓裳。灯红酒绿的幻想。意味深长的目光。似乎入夜后充斥着大上海最繁华的街道,亦都是多而泛滥的逢场作戏。 谁能给予真心作慰藉? 沈云妆裹紧了单薄的披肩,卷地的风吹乱她蓬松的刘海。她站在百乐门的门口,没有卸妆,黛眉香腮都是妩媚的艳丽色彩。她在她背后那华丽的殿堂里做舞小姐已经有三年了。三年时间虽然看不见明显的岁月痕迹,但心却是磨了厚厚的一层茧。 女孩儿们总爱学那古代闺房小姐柔弱忧郁的模样,谈论或者仰天乞问,良人啊良人,你究竟在哪里,何时能带我脱离这金丝笼,结果这迎来送往的卑贱生涯? 想着想着,一辆黄包车主动停到了面前。 沈云妆正要抬脚跨上去,突然听见有人喊她,云妆,云妆。很焦急,又带着欣喜的语调。她循声望过去,看见一名陌生的男子慌慌张张的冲过去,一把就握住了她的手,瞳孔放光,说太好了,云妆,我终于找到你了。 沈云妆愕然,道先生,我不认识你。话虽然这样说但那双手却任由对方紧紧地捧着,好像是极贪恋掌心的温暖,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渴望。 男子的喜悦顿时黯淡了,渐渐松开手。你,不认得我?他失望摇头,说我是敬良,方敬良啊。 正说着,又过来几个穿长衫的地痞模样的男人,叼着烟,或者歪戴着帽。其中一个嬉皮笑脸地朝沈云妆鞠了个躬,说,沈小姐,我们张老板很有诚意地想邀您过府小聚。 沈云妆宛然一笑,道,我有些累了,想回家休息,劳烦转告张老板,改明儿我再向他赔罪。 沈小姐,您这不是让我们难做吗?对方说罢,向前跨了两步,大有咄咄逼人的气势。 在旁边的方敬良也着急了,你们这些流氓快滚开,否则我要喊巡捕了。那抬头挺胸义愤填膺的正气模样,看上去有点滑稽,也有一点心虚。 沈云妆忍不住笑了,噗哧一声。同时也听见咿咿呀呀的呼喝,然后就见那群人将方敬良狠狠地一推,跌坐在地上。路人纷纷绕道。黄包车也灰溜溜地走了。 沈云妆猛地意识到这一切并不好笑,可是拳头却已经挥上了方敬良的脸。那方敬良看起来斯文憨直的模样,哪里懂得什么拳脚功夫,只是尚且有几丝骨气傲气,也就胡乱地拼了力跟对方周旋起来。 巡捕来了。巡捕来了。沈云妆大喊几声,众人纷纷别过头去看。就趁着那间隙她用高跟鞋狠狠地踹了离方敬良最近的那个人,然后拉起他,飞快地朝小巷里跑去。她比较熟路,在七拐八弯的巷子里绕了一阵,渐渐地就听不见背后的叫嚣了。 方敬良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笑道,你和她一样,穿高跟鞋也能跑得飞快。 什么?那个她?沈云妆有点糊涂了。但是看见方敬良鼻青脸肿的模样,忍不住暗暗心疼,伸手轻轻地抚上了对方的下巴。 为什么总是有一种莫名的熟悉与亲切感? (贰) 方敬良给沈云妆讲了一个故事,很离奇的故事,就算是沈云妆不相信,或者将方敬良当做居心叵测的江湖骗子也很合情理。 但是,沈云妆说,我信。 故事是这样的: 如果你将自己生存的这个环境称作时空,那么,在你所无法看见无法感知的某个地方,还有另一个时空。两个时空是平行的、并存的,彼此并不影响。在这里,所有的东西,也存在于另外的那个时空,只是以不同的状态、不同的性质存在。而我,就是来自那个时空的。 方敬良说,在我的那个时空,也有一个沈云妆。她是百货公司老板的千金,贤淑大方,温和得体。她是我的未婚妻。说着,他下意识地转动了左手锃亮的指环。 沈云妆轻轻一哂,道,而这里的我,却是潦倒轻浮的舞女,无依无靠。她忧伤地看着方敬良,似还有许多的话要讲,却都拧在眉间,沉默了。 方敬良顿生怜惜,道,你一定会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或者,你还能遇见在这里的那个我。 生疏的安慰,反而将寂寞剖析的更加鲜血淋漓。 沈云妆问,那你为何会来了这里? 方敬良点头道,这就是我非找到你的原因了。我的云妆,她有一块神奇的黑曜石,可以带人穿梭,移行换影。说着,他顿了顿,尴尬地解释,我知道你很难相信,但是在我的时空,已经有许多关于平行存在和平行穿越的学术著作,在你们看来光怪陆离的事情,在我的时空却平淡无奇。我就是无意中触动了黑曜石,所以糊里糊涂地来了这里。我想,既然云妆有黑曜石,你应该有很大的几率也有那块石头,所以,希望你能借给我,帮助我回到属于我的地方。 沈云妆很认真地听着,思考着,时而皱眉,时而点头。可是,她说,我从来没有什么黑曜石啊。 (叁) 方敬良还有些咳嗽,大概是那天打架的时候伤了气门。沈云妆留他在家里休养,亲手给他做饭煎药。 总是有一种行云流水的自在感觉,内心富足。 沈云妆贪恋这种惬意。对方敬良的深情关怀,仿佛与生俱来。他们都觉得奇怪,无法解释,也许是那个平行空间强大的气场冥冥之中带来的影响。 就如同人们爱说的,天意,注定。 沈云妆喜欢刨问方敬良的恋爱故事,听他唇齿间吐露出自己的名字,云妆。虽然她知道那个人和她没有任何的干系,可她就是沉迷,幻想她就是那个云妆,跟方敬良如何的山盟海誓恩爱无疆。 然而,刻骨铭心的惋惜和寂寞,总要在曲终人散的时候,悄悄地腐蚀了心脏和眼眶。 她是饮鸠止渴,但甘之如饴。 (肆) 那天,有人到百乐门捧沈云妆的场。张桂明,也就是先前派人来请她的张老板,叼着一根舶来的大雪茄。 沈云妆惯了风月场的……旋应酬,摆着纤细的腰肢,笑微微的上前招呼,好久不见张老板您来了。 张桂明眯着眼睛笑,我专程派人来请沈小姐,沈小姐却跟一个小白脸跑了,我可是伤心得很啊。 沈云妆端起桌上的酒杯送到张桂明嘴边,张老板可那些小的瞎说,我就是吃了豹子胆,也不能忘了张老板对我的恩情啊。那可不是什么小白脸,是我从家乡来的穷亲戚,手头有些紧,想跟我拿几个钱花。 是么?张桂明摇摇头。我也懒得管他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沈小姐,你答应我的事情,我在想,是不是最近就办了吧?说着,一挥手,旁边的随从就递了一个原木的小匣子过来。沈小姐,这是我的一点心意,打开看看是否喜欢。 沈云妆没有做声。 血液里仿佛是涌动着凄酸的味道。身体如陷沼泽,挣扎无力。她知道张桂明是越发按捺不住了。很久以前他就总是来捧她的场,给她送名贵的珠宝甚至现金,变着花样讨好她,他的目的是要娶了她做家里的六姨太。百乐门的姑娘都说她是前世修来的,可她却并不稀罕,总是推推搪搪,支吾应对。她也知道张桂明财雄势大,自己是得罪不起的,推的时间越长,就越容易惹麻烦。 可是,偏偏出现了方敬良,她千疮百孔的痛苦就更加深刻起来。 她虽然知道那个人纵然近在眼前,却也远在天边。那个人彻彻底底不属于她,但她却总可以惆怅吧,可以埋怨吧,可以难过吧。他横空出现进入她的生命却要残酷地抽离,她除了在他的身上寻找对爱情的慰藉,还能怎么样? 这风雨飘摇的乱世,身为女子,尤其是轻薄风尘的女子,能觅得一点依靠,也算是一条不错的出路了。 她伸手缓缓地接过木盒。打开来,里面是一条精致的项链。 但是她再看清楚一点,那项链的坠子,像一滴眼泪的形状,不就是一粒加工过的黑曜石么? (伍) 方敬良喜逐颜开,握紧了项链的坠子,不停的说,就是它就是它,我可以回去了。云妆,谢谢你。 呵,你可以看到你的云妆了。她讪笑道。 方敬良尴尬起来,不知道说什么。 沈云妆又是一哂,笑着问,你打算什么时候走?方敬良想了想,说后天吧?沈云妆一怔,为什么不是立刻,或者明天? 方敬良似看穿了她的心思,宠溺地拍了拍她的头,如果我没有猜错,你的生日也是跟她一样的,就在明天。 是的。明天就是沈云妆得生日。这样特别的日子,这么多年,她都是一个人,或者跟那些垂涎她美貌的男子,逢场作戏虚情假意,她没有想到方敬良愿意留下来,而不是立刻回去陪伴他的云妆。他是同情她可怜她吧,毕竟他和那富贵的小姐还有许多的日子,可是和她,却只有这一次、这一天。 她忽然湿了眼眶,忍不住扎进对方的怀里。她听见均匀的心跳,感受到从未有过的温暖。每一口呼吸都贪婪而霸道。 她只能这样子,摘取一星半点的,关于他的记忆。作她最奢侈的留念。 (陆) 最后,沈云妆将她的处子之身献给了他。她从天而降的男子。她苦苦寻觅且不会再有的良人。 良人者,所仰望而终身也。 那是她最华美的成人礼。 他也曾一度躲避,退却。可是她却用乞怜的目光哀求他,说,就当做是你对我的报答。他感到心疼。这个女子纵然有着跟云妆一模一样的脸,她的身世却那么悲哀。谁能真正怜惜她,谁能够拯救她? 他心中一动,将她狠狠地揽进怀里。 那个夜晚,反反复复。她听见他不断地呢喃,云妆,云妆。可是他惦念着的,究竟是哪一个云妆呢? 当朝霞铺满若软的天际,方敬良离开了。 空荡荡的屋子里,没有他的一片衣角、一根头发,没有他存在过的任何证据。就仿佛是一帘幽梦乍醒。 只有心痛最真实。 (柒) 半个月之后。沈云妆穿了嫁衣。张桂明也不算待薄她,做足了礼仪,还办了风光的酒席。酒席上宾客满座,觥筹交错。 张桂明开怀大笑。她亦步亦趋,整个面部的肌肉越来越僵硬。 突然,也不知从哪里传来一阵嘈杂的喧哗。然后整个酒筵都混乱了。伴随着噼里啪啦的抢响,宾客们纷纷抱头鼠窜。 沈云妆愕然地站在原地。 她看见一个蓬头垢面的男子举着枪,嘶声怒吼道,张桂明,你这奸商,你害死了我父亲,我方敬良今日要为父报仇。 方——敬——良—— 这三个字,像重锤,像钢针,敲着扎着心。沈云妆动弹不得。她就那么远远地站望着混乱中的男子。望着他走近,漠然地视她为无物。她的脑海里瞬间浮现出许多许多的画面。她看见张桂明拔出了枪对准发了狂浑然不觉的男子。 她扑过去。 砰,子弹穿透了她的身体。她失重地倒下去,正倒在方敬良的脚边。方敬良显然被这措手不及的变故震惊了,望着她。痛惜的慈悲的眼神,有那么一些恍如昨天的相似。她微微一笑,吃力地张开嘴,我叫沈云妆。你要记得我。 说完,身体一僵,眼皮重重地合上。 方敬良怎么会不记得。百乐门里,最忧伤的眼神,最低沉的婀娜。不似普通风尘女子那么妖治招摇。 沈云妆,她的名字和她的人,一直都悄悄地滋长在她心上。 但是,他只在昏暗的角落里,观看。像观看这世间最珍贵的宝藏。因而她无从知晓。他们错过了许多天,许多年。 终于相见。 1春天的第一场见面礼 文 / 语笑嫣然 她在图书馆高高的书架旁看到他。阳光从窗户外面跑进来,像顽皮的天使,给他添加一圈又一圈的光环。他于是变得有金灿灿的头发,金灿灿的皮肤,和金灿灿的睫毛。那画面,给她一场春天的见面礼。她不自觉露出整洁的雪白牙齿,背着他,暗暗偷笑。 她于是迷上了图书馆浑浊的墨香,尽管,那男生的姓名来历她无从知晓,她便觉得远远看一眼,也是好的。但是第三天,他便再不出现。他丝毫不知自己背后有她一双温柔的眼神。 往往是这样,得不到,就注定难忘。一牵一挂,一想一念,累积下来就成了心事,开始一场和爱情有关奇妙的旅程。 后来她的手机上出现一个陌生的号码,略微沙哑的男声,说,你好,我想和你约会。她婉言谢绝。她想她心里有他,便要为了他拒绝一切诱惑。她很憧憬,她相信终有一天会在校园的某个角落,再次邂逅他,然后温柔腼腆地和他说,你好。 可手机上的男生就是不妥协,他约她周末去山顶放风筝,他说轻悠悠飘着像云一样的风筝,会让他觉得面前就是天堂。她说她不喜欢这般孩子的游戏,直冲冲将男生的希望折断了翅膀。 隔天男生又给她打电话,说去码头看船只吧,风呼啦啦地吹,会让一切烦恼都绝望。她再没好气,甚至有些生气,她说你才应该绝望,你喜欢的,偏是我讨厌的,你应该自知,何必纠缠。她狠狠地挂了电话,再不管对方的心是死是活。但那以后,陌生的号码沙哑的男声,的确再不给夏她的爱情生命任何的打扰。 新学期,她极要好的女友,从隔壁学校过来看她。她走过去的时候,看见自己觅了一个轮回那样长久的男生,依旧金灿灿,牵着的却是女友纤细的手。她尽量让自己澎湃的心潮平静,走过去,如她曾想象的,温柔腼腆地招呼。 后来她问女友,你们怎么认识的。女友说,不过是偶然。但他原本喜欢你们学校的一个女生,可那女生太冷傲,放风筝也不去,看船只也不去,始终不肯见他一面,便这样将他的希望变绝望。最后他只得投降。 她的笑,再挂不住,只觉得眼里潮湿得可以浮起一整只船。原来竟是她的固执她的决绝,残忍地掐断了爱情的芽。 一场偶然,他们遇见相爱却错开。她想,即使在一起了,兴趣不和,是不是也难以幸福。她在夜里闭上眼睛泪水涌出来,为她春天的第一场见面礼哭出了声音。 翠微江南 文 / 语笑嫣然 飞絮飞花何处是,层冰积雪摧残。疏疏一树五更寒。爱他明月好,憔悴也相关。 听了几夜萧索的笛声,如今终于觅到吹笛人,飒景生脱口而出的,便是这阙纳兰词。层楼上的女子也附和,低低地吟出下片: 最是繁丝摇落后,转教人忆春山。湔裙梦断续应难。西风多少恨,吹不散眉弯。 飒景生仰面,依旧是远远的看不清夜色中女子的脸。他问,你在等人? 女子重又吹响了短笛。笛声呜咽。 [一 ] 翠微是一间客栈的名。处于戈壁同沙漠的交界,烟尘滚滚,商旅匆匆,布幌子上的字,却偏偏如此江南。 飒景生是初初来到这座边陲小镇的。夜里听见哀婉的曲调,循着声音走,那吹笛的女子傅贞娘,成了他在这荒芜的地方认识的第一个人。 贞娘便是翠微客栈的老板。青丝如瀑,唇如朱,柔和的眉眼,递出一种哀怨。终日都穿一身洁白的衣裳,似乎永远纤尘不染。飒景生说,倒是像极了你招牌上的翠微二字。贞娘问,像什么?飒景生答,像江南烟雨的一朵栀子花。 贞娘望着他,问:你如此熟悉江南? 飒景生点头:自幼生于斯长于斯,若不是有特殊的原因,也不会来这种鬼地方。 至于是什么特殊原因,来这鬼地方又是做什么,飒景生不说,贞娘便不问。在她心里,只有一件事情,凌驾于世间万物乃至她的生命之上。 她在等人。 等待一个负心的男子。 [二 ] 飒景生时常到翠微客栈饮酒,陈年的女儿红,喝了一盅又一盅。却仿佛不会醉。贞娘偶尔会问他,你离开的时候,江南是何模样。飒景生摆摆手,说忘了忘了,从古至今,大约都不会有什么变化吧。 那么,西湖呢?贞娘问,断桥残雪,平湖秋月,还有…… 还有雷峰夕照。 [三 ] 五百年前,我为报恩下到凡间,与曾经救我的男子结为夫妇。无奈世俗阻隔重重,还有一个千方百计想要拆散我们的老和尚。后来,相公知道了我的身份,便是因此离开了我。 贞娘饮一口杯中的酒,断断续续对飒景生讲述五百年前的过往。 飒景生微红着脸,嘴角带笑而神态专注,他说,你似乎是在讲白蛇传。 [四 ] 贞娘说:你不相信? 飒景生说:那么,你就是妖精? 贞娘说:找了他五百年,千年的道行也快要散尽了。 飒景生说:但他负你。 贞娘说:我不怨他。 飒景生说:你为何会找到这蛮荒之地来? 贞娘说:得上人怜悯,指我道路。但我却已经没有多少时日可活。 飒景生说:你为妖,他是人,这五百年他已不知经历了多少世,你如何还能认出他? 贞娘说:就凭一杯胭脂酒。 [五 ] 在这里,饮过胭脂酒的人都知道,即便只是呷一口,也会酩酊,会在迷离的梦境中看见一些奇怪的人事。只是他们不知,那些全都是他们自己的前生往事。 贞娘将胭脂酒端出来,小小的一壶,倒于月白色的陶瓷杯子里,说,你尝一口。 飒景生也不多说,仰面一饮而尽。果然,他的眼皮逐渐沉重,最后便和所有喝过胭脂酒的人一样,昏昏睡入到前生的梦境当中去了。 再醒来,天色晴朗,贞娘在他身边,眉心一点愁,将眸子里的那一泓清亮,衬托得更加楚楚可人。 她叫他,许郎。 [六 ] 贞娘从不曾想,这个在三分儒雅中透着七分英气,言辞硬朗,笑容深邃的男子,竟会是她寻找了五百年的许仙。 但她的确从他的梦境中看到断桥相会的凄迷,水漫金山的悲怆,还有成亲时他插在她头上的珠花,以及他错给她饮下的雄黄。 飒景生仓皇无奈。但终于还是接受。他对贞娘讲,无论你我的前尘怎样,只要今生我是爱你的。 翠微客栈成了名副其实的江南。 花间月下,对影成双。 贞娘问他,你不再怕我?飒景生便答,早在五百年前就已经怕过,我应当偿还你,弥补我留给你的伤。贞娘黯然,但我终究时日无多。飒景生问,时日一到会怎样? 贞娘说,魂飞魄散。 飒景生拥着她,起码我会陪着你,这次,我让你先离开。 [七 ] 当青衣女子的剑,抵在飒景生的咽喉上,贞娘不得已使用了法力。两双秋水一般的眸子长久凝视,她喊她,姐姐。 贞娘怔忡。小青,竟然是你! 算起来,也是有五百年未曾相见了吧。情深意浓如骨血相连的女子,水漫金山豁出了性命,之后便杳无音讯。及至再相见,依旧是为了一个男子,心中不畅快。 小青说,飒景生根本就不是许仙! [八 ] 夜里,飒景生听着贞娘的笛音,叹息了良久。他说,小青也许是对的。 贞娘笑盈盈地走到他面前,不会的,胭脂酒不会有错。小青那样说,是因为她还记恨你。当初水漫金山,若不是你执意相信法海的话,我们两姐妹,也许还不至于落得今天的下场。 那为何你不恨我?飒景生像抛出一个问题等待解答的孩子,神情幼稚而充满期待。 贞娘说,恨,但始终不及爱那么深。 飒景生的心一阵颤抖。 [九 ] 贞娘去找小青。在翠微客栈五里外的乱石岗。她想劝她放下旧怨,接纳飒景生,想劝她随她一起住回客栈,她说我们好不容易才相遇,小青,我们曾允诺对方,任何时候都不离不弃。 小青急得连眼泪都掉下来,她拉着贞娘的手,她说姐姐,这些年你没有离开过这里,你不知道,飒景生其实是法海的门下弟子,那秃驴虽然被我们禁锢在蟹壳里,却时时都不忘告戒他的传人,无论千年万年,誓要诛灭青白二蛇妖。我便是一路追踪他到此,才遇见了你。 小青的话,像一个巨大的诅咒,贞娘心中一颤,后退了三步。她绝望地摇头,嘴里却还是说,即便是那样,他也未必不是许仙。 [十 ] 贞娘的忧伤,飒景生看在眼里,焚在心中。他在深夜听到幽婉的笛声,醒过来,枕畔空荡。 好几次,飒景生梦见大水,梦见高高的雷峰塔森严的金山寺,幼小的白蛇向他爬来,似乎有哀婉的表情。 淋漓的汗,湿了一脸。 各自都是有心事的人,却谁都不开口,心神恍惚,芥蒂丛生。 直到飒景生伤于青蛇剑下。 [十一] 飒景生还能有命逃回客栈,已是好运。小青手里的剑,血迹未干,既恨又怜的,盯着贞娘泪湿的脸。 贞娘说:若真是你说的什么法海的传人,他怎么可能被你伤得如此之重! 小青说:这根本就是他的苦肉计! 贞娘说:你若再敢动他,休怪姐妹情薄! 小青说:你若再执迷不悟,迟早会丧了你千年的道行! 字字句句,飒景生听得清楚。是以当贞娘以腹中修炼千年的元丹为他疗伤,他看到水晶一般璀璨的珠子,忽而泪流满面。他推开贞娘,他说我不值得你如此牺牲,我是不是许仙。 飒景生说:小青所讲的才是真相。 贞娘望着他,她说景生,我其实从未怀疑小青,并且我也相信你。 飒景生还想说什么,面部却忽然痉挛,痛苦万状的,蜷缩在地板上。灰尘都扬起来,在几丝阳光的照射下翩然起舞。 [十二] 飒景生一字一顿地说:这是上师的诅咒,因我没能蹈循我的使命,我当面对你讲出了实情,我的骨血将会消亡,如身染巨毒,受折磨至死。 他说,贞娘,对不起。 贞娘抱着飒景生发颤的身体,手指抚过他硬朗的五官。景生,你没有对不起我,你一直以为胭脂酒引领你进入的梦境,是你用法术捏造,使我上当的;但你却不知,后来我又偷偷地在你的饭菜中撒了酒,而那一次,我看到了你真正的前世。我终于明白法海为何会收纳你做他的弟子。他想要我们彼此相残,因为景生,你的确是相公的转世。 飒景生握着拳头,指甲嵌进掌心,点点殷红。他吃吃地叫她,贞娘,贞娘。我的前世究竟是谁,难道真的对你如此重要? 贞娘哭了。又是点头又是摇头。恍惚间飒景生看到面前的女子瞬即苍老了容颜,成了鹤发鸡皮的老妪。他的身子沉沉下坠,感到自己有如跌进无底的深渊。 [十三] 清盛祖三十七年,西湖畔。有女子歌于肆: 飞絮飞花何处是,层冰积雪摧残。疏疏一树五更寒。爱他明月好,憔悴也相关。最是繁丝摇落后,转教人忆春山。湔裙梦断续应难。西风多少恨,吹不散眉弯。 青衫布屐的男子闻此声,只觉得耳熟,却如何也想不起来由。抬眼望见客栈的帘子上,印着翠微二字,心中一动,只觉疼痛难当。正巧客栈内有青衣女子步出,望他一眼,眉头似被烟锁,缓不开。 男子上前作揖:看姑娘的神态,似是与我相识,姑娘能否告知,我是谁? 青衣女子淡眉一扫,径自走开去,剩男子立于萧萧烟雨中,望翠微二字,怔忡良久。 [十四] 那男子便是飒景生。贞娘到底还是不忍心他就此丧了命,于是将自己的元丹过入他体内。原本飒景生初初畏惧的,恰是那颗千年的元丹,他故意被小青打伤,也是希望贞娘以元丹相救于他。 世间的妖魔大抵如是,元丹若离开躯体,法力便难以施展。那样,飒景生便能无畏惧地收服蛇妖。但彼时的飒景生如了愿,不仅保全了性命,而贞娘亦丧尽了法力,衰老枯竭。 只是飒景生醒转,他的身边无遮无拦,他发现自己躺在茫茫的戈壁,周遭安静如地狱。他的记忆,也尽数消散。 是小青所为,亦是贞娘的意思,她说我即使不救他,我也活不过三年后的七夕。她拉着青衣女子的手,软弱的,疲乏的,她说小青,这是姐姐对你的最后一个请求,删去他的记忆,他不应该再记得我。 终究还是情深如此。 1 往往独自蜷在天桥的栏杆下哭泣。她就像一个被大人遗弃的小孩。她看见竖着栏杆缝隙下面石麓远走的背影,从来没有觉得失去一个人会比她儿时跌进深深的坑洞还要痛。是剜心的。她的眼泪像逐渐闪现的星星一样晶莹。 拖着冗长的疲倦影子回到家里,往往一路上都在回想她与石麓在一起的点点滴滴。那么那么快乐的爱情,却因为另一个女孩的介入,让童话成噩梦。石麓对往往说他变了心,他爱上那个女孩,一如当初他刚开始爱往往。 往往心上有恨,溃裂成带血的口子,火辣辣地疼。石麓说爱情就是这么现实,没有谁会爱谁一辈子。他说往往你要明白,要保重。 往往泪眼朦胧地开了电脑上网,有一个叫“普罗旺斯的花农”的男生来加她,刚好用的是和石麓一样的头像。往往又开始抽泣起来。 顾不得生疏,往往抓了他便是一阵狂乱的倾诉。他很耐心地听,偶尔给往往一些安慰的话。直到深夜一点。往往说累了,他才跟她说了声晚安,匆匆下线。 往往看着灰色的头像,她想她会不会耽误了他的什么事。这样想时,往往才发觉自己呼吸轻松了许多。虽然还是免不了一个人在漆黑的房间反复难以安眠。 以后的每天,往往都会在傍晚7点的时候看见“普罗旺斯的花农”准时上线。有的时候是他主动和往往交谈,有的时候是往往讲述自己一天的心情。渐渐,两人越发熟稔起来。 问及他的QQ名字的来历,他说他向往普罗旺斯薰衣草的田,他想知道连绵的紫色是怎样一种美。因为他是色弱,看什么都是灰色或者红色。他的愿望便注定成空。说得往往也跟着感伤。她说那你也可以看大片大片风一吹就起伏的浪,闻淡淡薰衣草的香。他回她微笑的符号。 彼时,石麓仍然是往往眼底眉尖的那一丝阴霾。她尽量避开。也惟有和“普罗旺斯的花农”聊天时,往往的烦恼才能稍稍退步,弯起眼睛笑得像天上的弦月。他们给对方推荐好听的歌曲,歌手不限男女,节奏不限快慢,开心伤心都两个人一起度过,像一株树上缠绕的双生花。 他说往往你复原得很快,我也替你高兴。往往说这都要谢谢你,我突然很想到你的城市来看你。 屏幕那边是长长久久的沉默。往往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在爱着一个叫她痛的男生的时候,她对另外一个来自虚拟世界的男生产生了一种情绪叫想念。就像不安分的种子要发芽,痒痒地咯吱她。 三天后他回了话,说你过来吧,我到车站接你,我穿红色的外衣,我会捧一束很大的三色堇,我叫木易。 往往一字不漏地记下来,草草收拾行装。25个小时的火车,她的头靠着车窗,眼睛一刻也没闭上。她又在呼啸而过的风景里将石麓想起,想念。觉得石麓离她那么遥远,脸色冰冷而决绝,她巴不得立刻就能见到“普罗旺斯的花农”。 见到那个叫木易的男生。 2 火车到站是在清晨六点,初夏的天空已经明晰可辨阳光的色泽。往往在众多接站的人当中一眼看见木易,因为他怀里那一大束黄白紫三色的花。 个子高高的木易,轮廓分明而眉目干净,笑起来有春风和煦的味道。他向往往伸出手极客套地说你好,往往轻浅笑开,她说怎么反倒生疏起来了。木易于是傻傻地笑。 上海是个不需要宣扬已然闻名遐迩的城市。往往看见华丽的大厦,交织的车流,人群行色匆匆,广告招牌像电影一样连绵。这一切,都与她曾拥有石麓的小城有着莫大的区别,她觉得有摆脱了那些纠缠过往的塌实。 床单洁白而玻璃明亮,防护栏上摆了花盆,有泥土的清香,站在窗口还能遥遥望见东方明珠电视塔。似乎一切都被安排得妥妥当当,只等往往的笑纳。她湿着眼睛说木易谢谢你,实在找不到其它的话。木易说你要开心,你开心就好。他和往往,都是不善言辞的人。 后来木易带往往穿梭于上海的大街小巷,夏天已经完全降临,他们的汗水像化掉的冰淇淋一样奔涌。往往很分明地找到了石麓离开后的第一场快乐。这个叫木易的男生,着实叫她感激了一把。 木易面对往往,总是有些腼腆。他低着头说话,目光的焦点就落在往往尖尖的下巴上。这与石麓是截然相反的。石麓无论何时都摆出自信甚至桀骜的笑容,叫往往一度沉迷。可惜他的桀骜,却成就了往往伤痕累累的初恋。往往想着这些,明媚的颜色又稍稍转了阴。 那天,往往和木易在星巴克,茶色的落地玻璃背后,她看见晴天烈日下一个熟悉的身影。往往疑心是自己花了眼,拼命拼命地眨巴眼睛,可她还是看见纯白短袖T恤的男生,在她面前的十字路口穿越。他的手,被一个看上去极卡哇伊的女孩挽着,亲密而恩爱。往往霎时怔忡。 木易喊她,往往,往往,她许久都没回过神,结果打翻了杯子里还剩下一半的蓝山。她说木易,你看他就是石麓,他旁边那个女孩叫小棉,他们是不是很相配。说着说着,往往好久没流出来的眼泪又不听话了。 木易慌乱地给往往递纸巾,往往勉强地笑,她说对不起,我不知道他会来上海,我失态了。木易拧着眉,往往的眼睛被残存的石麓的影子遮蔽了光芒,她看不见来自对面的一个叫木易的男生忧伤而缱绻的目光。 3 往往要回家了。她发现客厅里早就凋谢得不成形状的三色堇,就像她凌乱复杂的心。木易想挽留,可是说不出合适的理由。又或者,只有他自己清楚,有些话,要出口比沉默还难。 他看着往往瘦小的身子被绿色的铁皮装着,他朝她微笑挥手告别。往往说谢谢你木易,她觉得有奇怪的情绪在滋扰着她,火车轰隆隆发动的时候往往的眼眶红得像上了眼影。 住回自己空旷的小窝,往往依旧每日每夜敲打键盘,和木易聊天。木易已经将网名改成自己的真名,叫往往看着好象觉得他又离自己近了一层。 再后来木易买了摄像头,摆在显示屏上面,往往可以轻而易举就看见他浓黑的眉毛干净的微笑。不知不觉,自然挂念。 往往说我隔天也去装一个,好让你看我。发出这句话她觉得面上有火在烧,但是烧得一点也不疼,甚至带点甜蜜。稍后木易去客厅接一个电话,往往看着屏幕兀自发呆,她隐约觉得木易的房门口有一条粉色的不知是裤子还是裙子的东西一闪而过。她的心咯噔跳了起来,随即又重重落下,搅得她连夜里做梦都梦见鬼怪。 有难以名状的狐惑哽在往往的喉头,她不知道该怎样出口。后来她在花市看见新鲜的三色堇,想起木易,就买了一盆搁在卧室的窗台上。她说木易我今天买了三色堇,不像你上次那样乱糟糟的一大捧,我只买了一株,我打算好好种植它。 木易说好的,你要记得给它多浇水,那样黄色和紫色互衬着简直会饱满得叫人垂涎。 木易!往往急急地发过一句话,你清楚三色堇的颜色么?木易说怎么会不清楚,我又不是色盲。往往对着屏幕愣了半晌,她说可是你是色弱。木易倏忽就像呆滞的木鸡一样,久久地未回她一个字。末了,便输三个对不起,下了线。 往往关掉电脑,关掉灯,她第一次觉得木易那样远,远得叫她即使达到他身边也不能看清楚他的脸。 连续几天,木易都没有出现,往往给他打电话,也总是冰冷的电话录音,说你好我现在不在家有事请留话。往往生出前所未有的失落。 两个星期之后,往往在自己的家门前看见黯然的木易。销声匿迹十九天的木易。她挂念了不知道多久的木易。她的表情里有惊疑惊喜,也有愤怒。 木易的语气平静,他说往往对不起,我跟我妹妹联手欺骗了你。往往愕然。木易继续说,我妹妹叫木棉,就是石麓的那个小棉。往往想起十字路口的卡哇伊,想起视频上的那一条莫名其妙的粉色。 木棉说她担心你,因为她经历过与你一样的事情,知道初始的这段时间你必定难过得很。她于是用了我的QQ,把名字改成“普罗旺斯的花农”与你聊天,她想开解你安慰你,希望你能早日快乐起来。直到你说要来上海看她,她便只好要我冒充。往往,往往。 木易说到这里看见往往如枯萎的花朵一样落魄的神色,他的话再继续不下去,就只是看着她看着她,他宁可自己在此时此刻化做往往的守护神,给她换上一辈子不皱的眉头和一辈子不流泪的眼睛。 可是往往觉得好伤心好伤心,甚至超过石麓离开她的时候,如今已然达到撕心裂肺的境界。她后退再后退,她多想用眼泪和怨愤与木易狠狠拥抱,狠狠亲吻,然后再狠狠甩一个耳光到木易白皙的皮肤上,五指烙下印记叫他一辈子都抹不掉。 往往终于承认,无论网上的相识是怎样的一场闹剧,她都已经爱上这个叫木易的男生。深深深爱上。 可是往往只说了一句话,她说你走,我不需要你们任何人的怜悯。她转身就关了房门,把木易隔离在这个夜色浑浊的陌生小城。街道狭窄,木易却头晕头痛辨不清方向。他多希望自己也和木棉妹妹一样色弱,那样也许就永远不会让往往察出异样,也许,就永远有属于他和往往的快乐。 4 第二年夏天,娇弱的三色堇因为熬不过住烈日的煎熬而死去。往往看着枯萎的花叶,不知道已是第多少遍想起木易。 她想他,可是却不理他。任凭木易在网上或者电话上留言,往往都硬起心肠将一切当作耳边风。 十月的末尾一天,往往开QQ看见木易闪动的头像,他给往往发了一个网址,往往点开,就看见不知哪里来的百花语录。白底红字,分明印着: 三色堇花语爱的告白 薰衣草花语请回答我 往往一时把握不住自己的悲喜,哭了笑,笑过哭。这么久了,她将木易如非典的病人一样隔离,其实不仅仅是因为木易对她的欺瞒。他待她的点滴,她早就可以觉出其间没有半点的勉强和虚情假意。而她喜欢他,也已经到了足以原谅他的地步。偏偏,木易讷讷的始终不知道说出和往往的等待相关的话,除了对不起就是你最近好吗,这叫往往不得不懊恼。 往往想,幸好,木头木易总算及时醒悟解了这个疙瘩。她给他回话:木易木易,我原谅你了,我要到你的城市来。对方打出一个微笑的符号:我是木棉,你可还记得我? 怎能不记得,往往说你带走了石麓,却给我一个木易,我不知道该恨你还是谢你。木棉岔开话题,她说木易哥哥去了普罗旺斯,他会为你带回最地道的薰衣草。 往往看着想着,眼角眉梢都是笑意。她便满怀憧憬地等,她的心重又恢复到没有忧伤的快乐时光。一天,两天,一个月,两个月,往往始终没有等来木易的半点音讯。手机关闭,QQ消失,连坐机电话都成了空号。往往一次又一次梦见木易出现在自己的房门口,扑过去,却只撞上冰冷的墙。她去上海,去木易曾经收容她的旧楼房,已然人去楼空。 木易就像从人间蒸发,除了记忆再没有留下其他。往往在天桥上蜷缩成受伤的刺猬,她觉得像陷入四顾苍茫的沙漠一样绝望。到最后她已经不敢奢望能与木易亲吻或者拥抱,只是疯狂地想知道木易他究竟是否安好。 没有人解救她,就像没有人告诉往往,木易在普罗旺斯为了捡回散落在地上的薰衣草,被汽车夺去了光明。他还来不及给深深深爱的女孩带回紫色的浪漫,就已经给不起她任何的承诺。他只能逃避了。 黛玉无心 文 / 语笑嫣然 1 脸颊那一颗残留的泪被我拭去,我以为我以风干。 没有镜子我看不见自己的脸,有否憔悴有否枯萎。而似蹙非蹙的眉,似喜非喜的目,是否还原始如昔?但至少,姣花照水弱柳扶风,已经不再有无端的愁喜。我已被淘尽,空有躯壳。 “绛珠仙草,还泪之期已尽,你这懵懂一世,是否明白人情人爱,是馥郁还是荒凉?” 警幻仙,这掌握我一生命运的神,笑语里有异样的寒气。她本就是这样,超然物外的心境里满是冷凝决绝。她崇拜的,不外乎一种破灭的人性。那笑容,也如毒药,腐蚀人心。 我沉默,禁不住回头。宝玉在我的灵前痴痴呆呆。然,伤心之后又念念不忘起他的宝姐姐,终还是与她生活了。 我忽然间捧腹,笑得花枝乱颤,妩媚异常。这一笑,数载大观园的生活一笔勾销,所谓爱情,灰飞烟灭。 “宝玉,你好狠的心!” 末了,我将临终前压在心底的话自肺腑中吐出,怦然心碎。那声音清裂刺耳响彻云霄,犹撞开一扇堵住呼吸的门,我周身轻盈。 黛玉无心。 警幻仙显然很满意我如今的状态,她指了指旁边氤氲缭绕的槐树林,我便毫无犹豫走了进去。渴了,却不喝水;累了,也不休息。就这样扮演着一具行尸走肉,在林子里游荡。那种无依无靠而又不急待归宿的感觉,让我昏昏欲睡。我不知道仙子要我进来的用意,只感觉时光与自己擦肩而过,阴阳的分界在天与地之间开了又合,我更加迷失,神色呆滞。 再出来的时候警幻仙打量着我的素颜白衣,赞道:“面如白雪,冷若冰霜。”我便有一种被赏识的快意,微微扬起头,只是不露笑容。 她拿出一本册子递给我:“这里有天下百种名花的记录,你去将它们带回仙境,便可得正果,归位成仙。” “若采不回,又当如何?” “按律例,送你去南海不死岛,孤独终老。” 我点头,接过名册,不屑一顾。 我知道我已无心,没有什么能阻滞无心之人。我会顺利归位。 2 万物有灵。常常在我采花的时候发现她们兴奋或恐惧的表情。 百合,幽昙,玉兰,紫荆,都是愿意离开的。生在尘世,她们总是要目睹许多意外的悲剧,敏感纤细的神经令她们感同身受,无可自拔。她们笃定,逃离也是好的,眼不见悲伤,算是一种幸福。 而蔷薇,芍药,玫瑰,茉莉,这些却对我哀求再三,有的甚至死命顽抗。生老病死对她们来说是一种诱惑,宁可从盛开到衰败,平凡得不能再平凡,她们也不愿意去冷清的仙界,美艳得无人惦记。只是她们所做的一切,都无济于事。因为我已无心,只有使命,或者,叫私欲。 后来我来到了蜀地的青城山,按照百花名册上所写,我可以在这里找到第八十六种名花,芙蓉。 山林很湿,不一样的幽静,走过很多地方,这算特别。我一路蜿蜒,终于在山顶发现了宛如遗世独立的芙蓉花。她就那样静静地开放着,略显疲惫地半搭着花朵在旁边的小石块上面,青草全做了她的陪衬。 我缓缓蹲下,手指触碰着她柔软而细腻的花瓣,湿气在上面留下了挥之不去的潮。不知道是不是心生怜悯,第一次这么长时间地观望一朵花,心里有阵阵异样的情绪波澜起伏。这无伤大雅。 所以我凝神之后又毅然决然地拿出了警幻仙子给我的紫砂瓶,只要我的手指一动,芙蓉花就会被生生地掐断,然后锁进紫砂瓶,从此在仙界脱胎换骨地生长繁衍。 可是就在我准备动手的一刹那,冷不防有什么东西从侧面冲出,出于本能,我忽地起身跃开。那东西就这样挡在我与芙蓉花之间,眼光凌厉像是恨不得在我身上咬出几条血痕来。 鹿,一只麋鹿。而且不是一只普通的麋鹿,它的修行,起码已逾千年。 “畜生,你为何阻止我?”早已不是那泪光点点娇喘微微的黛玉,我,绝情直至狠毒, 谁挡我的路,就是我的敌人。 那麋鹿高高地昂起头,虎视耽耽。瞬息间就化作一个年轻人的模样出现在我眼前。紫带青衫,俊秀非常,腰间一块美玉,用一根五色丝绦系着。 “姑娘不可伤她,她是我的救命恩人。”若要先礼后兵,我也不会轻易退让。 “我不是伤她,我只是要带她上天庭。”我冷冷地,一字一句。 他转身望着芙蓉,悄悄地叹一口气:“五百年前,我身负重伤危在旦夕,若不是得她一滴露水,只怕也不能修炼到今时今日。”说罢,他又慢慢蹲下身子,似是与芙蓉聊天一般:“你说,你不愿意去天庭,不愿意离开我,对不对?” 我觉得可笑,那芙蓉的功力尚浅,连表情达意的本事也没有,跟她说话,无异于对牛弹琴。 “我答应过自己要全心全意保护她,我们谁也不会离开谁!”他重又直起身子,斩钉截铁。 我扬起习惯了冷漠的头,轻蔑地说:“这由不得你,我非得带它走不可!” 麋鹿愤怒的时候,也许就不仅仅是一头麋鹿那么简单。这个男子,有文弱的书生气,却能在刹时收敛得一干二净,于是在我面前就出现了一个周身透出野性的汉子,握紧了拳头,随时准备决一死战的样子。 风起,树叶摩挲着空气里那弥漫的血腥味,不寒而栗。 他死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就杀了他。他的血溅开,芙蓉花像在顷刻之间饮了杨枝甘露一般,红艳异常。转瞬,却迅速枯萎下去,仿佛堕入地狱一般,散出痛苦的气息,将时空扭曲。 这是她表达哀伤唯一的方式。 也许这只麋鹿说得对,他们已经有生死的约定,要相偎相依。可我却硬生生地把他们拆散,就如同所有的人硬生生将我和宝玉拆散一样。这想法让我忽然间有了平衡的满足感,想象我的命运有更多的人或者生物来承受,我满腹的怨气多少有了消散的空间。原来我的思想已经变得如此可怕,那以后的路上,我究竟还想怎样,还会怎样? 我定定神,重又恢复目空一切的样子,俯下身,毫不忧郁地摘下那朵已经枯萎的芙蓉花,轻笑着对她说:“你终究是不属于他的。”笑容里有胜人一筹的嘲弄。 可我不知道,枯萎的芙蓉还能不能叫芙蓉,或者说,她还是不是我要找的百种名花之一。 同样,无心的黛玉,又是不是黛玉?如果不是,那我应该是谁? 3 我要采的第九十一朵花,是苏州拙政园里的一枝杏花,粉若朝霞。 “你怎么能一错再错!”当我伸手要去摘那枝杏花的时候,她竟然冷冷地对着我吼了一句。接着便是一个粉色衣衫的少女出现在我面前,眉目间有愤怒且鄙夷的神色。 我望一眼那杏花,知道遇上了对手。要知道,花虽有灵性,但修炼成人形的,并不多。 当初那朵芙蓉,就因为道行不够,才未能现身与麋鹿一见,但若是见了,我想他们也必缠绵至极,惊天动地。 “你也不愿意随我去天庭?” “你为什么要强迫百花都随你而去,有违逆的,你竟然要施毒手?”这女子言语犀利,且魄力十足,她的振振有辞,竟让我一时间找不到措辞去论辩。 “这是我的使命。”我只能这样说。 “这根本就是你为了自己的利益去伤害他人!”她仍然不依不饶,咄咄逼人。 我忽然觉得好笑,为什么要对自己的猎物诸多解释,我要做什么,没人可以左右。于是我拿出紫砂瓶,戏谑地问:“敬酒?还是罚酒?” “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她不理会我,背转身。这句子自她口中念出,忽然令我整个人窒息一般疼痛。我抱着头,一步步后退,拼命地叫她闭嘴。我已无心,甚至觉得记忆也在逐渐淡漠,往事于我,已经不再清晰。但这诗句却是那么熟悉,熟悉如昨,只是我已经想不起它的来龙去脉,只认定它曾经属于我,甚至是珍藏,是至爱。就恍若被一件自己奉若神灵的东西背叛,而我却找不到任何理由去挽留。遗憾,痛不欲生。 “才气,清高,娇柔,楚楚可怜,原来都不过是你虚伪的面具,剖开你的灵魂,没想到是如此肮脏,没有人性!”她继续说着让我痛心疾首的话,我无从躲避。突然间觉得胸口的位置有什么东西在膨胀,撕裂,同时又有另一种桎梏在钳制着它的发酵,也是这种桎梏,让我勉强调回了自己的镇定。 “你是谁?为什么你的每一个字,对我,都是如芒刺在背?”我其实已经很努力去回忆她是否曾在我以前的生命里存在过,但是这么久以来我的思维已经近乎麻木,哪里还能有什么进展。 “我姓贾。”是的,尽管对他的容颜已经有些模糊,但这个姓我是记得的。这是一个我深深爱过又深深伤过我的男人的姓,也许在不久的将来,我记得的,也就这个贾字了。 “叫探春。”她继续说道:“一个轮回之前,大观园,我们同结海棠社,共吟菊花诗,嬉笑怒骂,这些,难道你都忘了?袭人,香菱,紫鹃,晴雯,难道你都忘了不成?” “袭人?紫鹃?晴雯?”我一遍遍重复这些陌生而又似乎熟悉的名字,身体里有难以承受的重量。终于,我猛然醒悟般将自己抽离,大笑不止:“你休想扰乱我的心志,还是乖乖进这紫砂瓶的好。” 她因为失望显得落寞起来,幽幽地说道:“你肯听我把话说完,我就跟你离去。” 我不语,准备看她还有什么把戏。 “还记得那朵芙蓉吧?前世,她为了宝玉而死,真没想到今生反而是宝玉为了她而死。”她叹息。 我顿时僵住。她的话像在打哑谜,我有些迷糊。可我分明听到宝玉的名字,与那朵芙蓉有关。不得不心下颤抖。 “宝玉是被你杀死的,是你杀死他的!”重又愤怒。 一股寒意在体内肆虐,我已无心我已麻木,可怎么还是会胆战心惊?宝玉怎么会是我杀死的?我爱他,爱得发疯,爱得丢了性命,即使如今那爱已然转换成了满腔怨恨,但我又怎么舍得去杀他! “那只麋鹿,就是宝玉的托世。他太多情,执迷不悔,注定只能在人间轮回,接受命定的情劫。我以为这一世晴雯是他的劫,却没想到原来你才是他命中注定不可逾越的劫数。” 竟是那只痴情的麋鹿!我震惊,终于明白。但可惜,我明白的,还有我爱的男人如此奋不顾身,誓死要保护另外一个女人。 “他该死!”我恨恨地说。态度转变如此之快,我自己也始料未及:“他总算是得到了负心的报应。” “你真这么想?” “若早知道是他,我真应该割下他的肉来。” “好,若你真有如此想法,我无话可说。只愿你不是在欺骗自己的心才好。”她留下这样一句话,悄然地回到了紫砂瓶里,空气里剩一股杏花的幽香兀自飘散。 可我不得不疑惑,我已无心,又怎么去欺骗自己的心?若真无心,又哪里凭空冒出一些莫名的担忧,方才那一番折腾,又怎么能将我弄得如此狼狈? 4 紫砂瓶中已经有九十九种花的灵魂了,我捧着她们,就像捧着自己渺小可怜的将来。那是一个梦,真正的与世隔绝。 而最后的一朵花,就停留在洛阳贾府。 又是一户姓贾的人家。我不清楚这究竟会不会与某件事或者某些人有关,担心难免。但我别无选择,告诉自己,摘了花,立刻离开。 可是我走不掉了,连花也没碰到,就沦陷了。我开始怀疑,警幻仙给我安排的,究竟是一个成仙的机会,还是一个万劫不复的陷阱。 那一晚我悄悄进入贾府,牡丹开得很艳,有慑人心魄的诱惑力。 然后我准备靠近她,却在忽然间从走廊上出现一个人。紫带青衫,俊秀非常,腰间一块美玉,用一根五色丝绦系着。竟然和当初那只麋鹿幻化的人形一模一样! 未进贾府之前,就听说贾家的公子爱花成痴,却没想到,这痴人竟然就是我朝思暮想的宝玉。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他竟轮回到此了。 我躲在暗处,静静凝视他,发现原来他的轮廓竟是如此的好看,鼻息间还有我似曾熟识的味道。我感觉我的记忆在一点一点复苏,胸口又有了膨胀的感觉,只是已经不似上次那般疼痛难当了。 我知道,我的劫数到了。 宝玉的手里拿着一个细口的瓶子,他走到牡丹花前,不无怜惜地说:“今天忘了让你饮水,幸好我现在想起来了。”说着,那细口瓶里的水便涓涓地从牡丹丰腴的花瓣间流向泥土。 夜色更加娇艳了。 我胸中燃起一股强烈的嫉妒,像海水,一触即发。我总是这样善妒,难以容忍,这一点从未改变,尤其是对自己痴迷的男人,眼里更是容不得半粒尘砂。 我自黑暗中走出,唤他,宝玉,脸上的阴霾还未散去。 他愣了,呆呆地看我,良久,才问:“你是何人,为什么会在我家,又为什么知道我的名字?” 两个轮回,他竟然还叫宝玉。这让我很难不霸道地以为,他的名字,和他的人一样,只为我存在。只要我还是黛玉,他就永远不会变。 可我还是黛玉吗?狠毒,卑鄙,麻木不仁,我的心呢? “你不记得我了?我是黛玉,是你的林妹妹。”我的一腔冷漠,在他面前化为乌有。我糊涂了,不再管那恼人的使命。我只想,他还能记得我,还能告诉我他其实最爱是我,弥补我溃不成军的伤痕。 “黛玉?林妹妹?”他回我一个抱歉的微笑:“姑娘,你也许认错人了。我不认得你。” “不!你怎么可以忘记,我们曾那么执迷地爱过。”我的表现并不暴戾,但我本来想冲他怒吼,可是话到嘴边却没有了力气,声音也细微得那么不理直气壮。 他把手轻轻地搁在牡丹的花瓣上:“我爱的,只有这朵牡丹。”温柔却残酷! 牡丹!牡丹!刹那间我的记忆排山倒海般涌回来,也许是宝玉的决绝,让我迷失的心再度苏醒。原来我的心从来都在,只是警幻仙给了我一个错觉,将我催眠。而我一味的固执和偏激,也让我的心被尘封得更稳更深,更冷漠。 然后我看见宝姐姐轻柔的笑脸,似乎就藏匿在这百媚千娇的牡丹里。我总算明白了,和宝玉之间,注定的障碍,到最后就是这女子。可是她曾经对我那么疼爱啊,我又怎么忍心伤她?更何况,现在,她才是宝玉唯一爱着的,这朵揪心的牡丹。 我忽然间流下泪来,那久违的泪水竟然在这样的时候,将我暴露,暴露在一个对我极至陌生的男人面前。我背转身,不管他有没有看见,我都是要走的。 转身的一刻我想到自己未来的命运,在不死岛孤独终老,豁然有荒凉的感觉。但我不能扭转,因为我不能伤害他深爱的牡丹。原来我的铁石心肠无论多么坚固,在爱情面前,还是微弱。和宝玉之间,无论从前世直至轮回到今生有什么纠缠恩怨,我只认定,他是我爱的人,是我委屈自己也不能伤害的人。 不得不离开。 可是就在我转身之后他竟然叫了我的名字,黛玉,林妹妹。突然间就从背后死死地抱住了我。 “对不起,对不起。我看到你的泪水,才想起。原谅我。”竟是这累了我一世的眼泪将他的记忆唤回,世事难料。 “我已经失去过你一次,我不能再失去你。”他抱着我,仍是不放,那怀抱原来如此温暖。可我们却要在劫难重重之后,才能抛开礼教,无间相拥。 “有你这番话,我已足够。”瞬间就有了死而无憾的欣慰,又指着暗夜中香艳的牡丹:“我走了,还有她陪着你,不是吗?” 宝玉哀伤的眼神转落到牡丹的身上,无可奈何地说道:“上天究竟要让我负多少人才甘心!” “宝玉我问你,如果我得到牡丹,就能返回天庭做那绛珠仙草,不受终老之苦,你是否愿意把牡丹交给我?”话出,我同情自己的狭窄。最后了,竟还是不忘与她一争高下,还是想要逼出一份完美的爱。 宝玉默不做声,我却心急如焚。终于,他吐出:“难道没有其他办法?” 我恍然大悟。他终究还是太多情。 我抬头,看见月亮缺了一条缝,传来滴水的声音。我说:“宝玉,你保重。” 绚烂终归于平静。 5 不死岛成了我最终的归宿。 海边,警幻仙备好了载我去不死岛的船,我正一步步走上去。长久以来我所经历的,如海市蜃楼,一一浮现,真实,却毫无意义。我想我如果成仙,也一样难逃孤寂,那与在不死岛生活又有什么区别。只不过是一个冠冕堂皇的仪式,相对一种平实无华的家常罢了。结果都是我在落定之后空闺寂寥。是否衰老,是否死亡,实质上已经意义不大。 海水很蓝,我平生还是第一次见,但以后就得长伴它左右了。 警幻仙幽然拂袖一挥,便消失不见,船也起航。我听见她对我说好自为知。 我不理睬,怔怔站在船头,口中喃喃自语: “宝玉,我要走了,永远离开。” “宝玉,你要保重自己,要永远记得我。” “宝玉。宝玉。” 就算与他相对,我想我亦是无言了。 可我竟然听见岸上传来歌声,那么突然,一个幽幽的男子的声音,有欲说还休的憾恨。 遥遥的,就见那人影衣袂飘飘,做张望的姿势,在海风中像华丽的盛宴,枉自繁华。 我哭了,泪水如帘。还泪,竟是怎么也还不清的。 “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 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沾扑绣帘。 …… 愿奴胁下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 天尽头,何处有香丘? …… 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 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他一直在唱,那声音萦回在海的上空,萦回在我的体内,缠缠绵绵,永生永世。 等待是一段传说的枯萎 文 / 语笑嫣然 式薇第一次看见她的隔壁邻居,是在她的阳台上。 式薇的阳台被花挤得满满的,很杂乱,而邻居的阳台干净整齐,只摆了一盆欣欣向荣的鸡冠花。 式薇好奇,她一直觉得鸡冠花不仅外表难看,连名字都俗气,可她如今却发现自己的邻居几乎对此花有特殊的偏好,不由得暗自好奇。 偏巧,没几日江南也给式薇送来一株鸡冠花。像未成年的孩子,瘦瘦小小。江南说,鸡冠花的花语是:我引颈等待,式薇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其实,满满一阳台的花,都是江南送给式薇的。他喜欢她,追求她,很大胆地表露出来。知道式薇喜欢养一些花花草草,江南就从这里入手。 式薇也不是铁石心肠,江南的诚意,多少是让她感动的。只是她心里还挂着刚分手的前男友,放不开,这一路牵缠下来,谁都靠不近谁,也都离不开谁。 时间长了,江南对她的好,式薇已成习惯。 鸡冠花摆在阳台的第三天,式薇的邻居发现了她。或者说,她发现的是那盆幼小的花。没想到两个人的关系竟然因此拉进了,后来,式薇就叫她素素姐。 式薇问素素,你在等人?素素嫣然一笑,何以见得?式薇说,鸡冠花,表示引颈等待。素素反问,你相信白蛇传的故事么?式薇愕然,那不过是民间传说。素素却很笃定,她说,白蛇传是真的。 傍晚的风很轻柔,吹着素素的长头发,像顺滑的丝带一样飞舞。 式薇没有再问。偶尔,她向素素请教一些养花的常识,她发现素素的目光落在花上,尽是柔情,有等待的专注,怀着憧憬,但也藏了些惆怅。 周末,江南想约式薇去郊外。式薇拒绝了,他竟然跑到楼下顶着烈日等。 式薇探出半个身子,与他仰望的目光相接,心里有暗涌,说不出的滋味。她重重地叹一口气。 素素刚好看见这个场景,彼时她手心里的汗像泪水那么晶莹。她问式薇,他就是等你的那个男子?式薇默认。素素走进房间的时候,一大块阴翳,刚好覆盖了明晃晃的太阳。 那天深夜,式薇接到电话,江南因为酗酒,撞了车,正在医院抢救。 式薇握听筒的手已经抖得不听使唤了,她忽然觉得江南对她来说是那样的重要,如果从此失去他,她连想都不敢想。 赶到医院,看着急救室的门上红灯依然亮着,式薇咬紧了嘴唇,眼泪还是刷刷地滚下来。哭的时候,她看见了素素,神态淡定地从走廊尽头朝她走来,像幻觉一样。 素素问式薇,如果他醒来以后会忘记你,你怎么办?式薇幽幽地说,我只要他活着。彼时她终于知道,她对江南只剩下这么一个要求了,而这,比任何誓言都要珍贵。 素素沉默了很久,当急救室门口的红灯熄灭,式薇再回头,她已经消失在空荡荡的走廊上。 后来,江南告诉式薇,昏迷的时候他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见自己成了许仙,断桥烟雨,雷峰夕照,他与白蛇被一座塔永隔。然后又有自称素素的女子,在他的病床前啜泣,她说雷峰塔倒了,我在人间寻了你八百年,你却忘记我,你等的是别的女子。 式薇惊疑不定,问,后来呢?江南说后来她便离开了,还说,我等的那个女子其实是爱我的。式薇,她说的是真的吗? 式薇任由江南握紧了她的手,那样温暖,足以让她忘记从前所有的不愉快。她红着脸,很乖巧地点头。 第二天,式薇回家,发现素素竟然已经搬走。阳台上那株原本茂盛的鸡冠花,一夜之间凋零败落。她惟独没有带走它。 很长一段时间里,式薇总忘不了那个叫素素的女子,她开始相信她的话,相信白蛇传是真的。 第四次相遇说爱你 文 / 语笑嫣然 A、 有生之年,狭路相逢 2003年3月,冬天结束得很早,这一季的春色绚烂异常。 从上海回来的火车上,他和我比邻。干净的脸庞,轮廓分明,吐吸间是从容淡定的味道。 记得当时,我一直为没能买到回程的卧铺票而耿耿于怀。已经很困倦,脑袋也开始沉沉地往下坠,却要强打着精神,支撑疲惫的身子。毕竟是独身女子,听多了火车上的混杂,难免暗暗存了些危机感。手里的书是极少看进去的,一个恍惚,就掉了下来,刚好砸上他咖啡色的皮鞋。 对不起。我如梦初醒,慌忙把书捡起来。哪里知道下巴碰到了他的膝盖,硬生生疼,却又不好做声,只得咬了牙,坐直了身子假装继续读书。 没关系,小姐。旁边的人说话了,声音有些低沉,略带沙哑。你不必紧张的。 这厮,哪有说话这么直接的。我在心里暗想,斜着头看过去,正好是友好明媚的笑容。像春天里的油菜花,简单自然,而且熨贴人心。只一眼,先前的拘谨就减除了大半。 要是我胖一点,你的下巴也许就不那么疼了。他打趣的话,逗得我忍俊不禁,哪里还记挂那场下巴与膝盖的事故。 我摇了摇头,说不疼,用手把垂在前额的刘海挪到耳后。你说话通常都这么幽默吗? 你的头发很漂亮啊。他答非所问。 我一时间有些错愕。身边的这个男子,总是不经意给我面上惹来一层嫣红。编造了那么多的小说,却没有预料,自己也会遭遇一场这般暧昧的邂逅。 片刻沉默,反而让他尴尬。我叫董薪宇。他打破僵局,小心翼翼。 我叫桑小采。 这样就算认识了。一个小时后,我终于沉沉入睡。董薪宇借给我他不算宽厚的肩膀,并且说他会看着我,以及我的行李。我不能不感激涕零。 醒来的时候将近黄昏。 你可以多睡一会儿。董薪宇说。 我怕你寂寞。话出,我突然觉得自己的这句玩笑过于夸张,立即闭了口,尴尬地笑。 董薪宇很是明了,不动声色地跳过这句话,开始同我闲聊。我向来是一个不善言辞的女子,总是要别人打开了话题,我才能顺理成章地与之谈论一番。而董薪宇,是我遇见的第一个很会找话题的人。他不会很刻意地投我所好,但我却可以顺着他的思路,很轻易拿出自己脑子里储存的东西,转化成言语。仿佛一切都那么浑然天成。 这或许同他的职业不无关系。董薪宇告诉我,他是一家私企的公关部经理。 我说我以卖文为生,说好听点叫自由撰稿人,难听点就是无业游民。董薪宇笑了,笑起来的样子很孩子气,透明得没有一丝旁杂,让我一点也不相信,这样一个人,尚能与别人在商场上兵戎相见。 火车进站之后,周围变得沸腾。大家开始匆匆提了自己的行李,拥挤着走出车门。董薪宇坚持帮我拎那个硕大的皮箱,看着他一手一个大皮箱的样子,我有些于心不忍,便抢着拿他脱下来的外套。两个人推推搡搡地,终于着了地。 告别之后才想起,匆忙间竟然忘了交换彼此的联络方式。也许,从此就天各一方永不相见,不免心中暗自遗憾。 有生之年,狭路相逢,原来是场意外。 B、手心忽然长出纠缠的曲线 2003年10月,多事之秋。 寄出去的四篇稿件被退了两篇,有编辑说我捏造的故事趋于千篇一律,爱情,分离,或者死亡。太阴晦。为此我黯然神伤。 妈妈打电话告诉我,家乡的老屋要拆了,想起自己儿时曾在那里留下的太多,忽然悲从中来。 最后,同居的女友跟着自己心爱的男人去了北京,留我一人驻守重庆。寂寞的时候无从张罗,靠在耳边的成了电话的听筒。隔着南北,女友看不见我可怜的表情,我却满眼都是她幸福的浅笑。落寞更加。 禁不住后悔自己的悲观怯懦,将爱情拒于千里之外的冷漠。如果能有人在身边软语轻言,借我一张宽厚的肩膀,我也不至于接近狼狈这个词语。 又想起董薪宇,想来他的境遇,应该决不至于像我这般低沉。便决定新的旅程,暂时逃离涤荡尘浊。其实这都与董薪宇无关。 但我这次没有去很远,毕竟是累着起程而不是精神焕发。所以我利用就近原则选择了龚滩古镇。名气小,连地方也小,不算太优秀。好在气氛是不错的,幽静古朴,引导我离开自己庞杂的心事,效果颇佳。 要不是那晚床下辛勤劳作的鼠类,我想我不会只呆了三天就打包离开。我在一辆汽车上看着另一辆从重庆开来的汽车进站,车身交错的时候,对方的车窗里出现了董薪宇有点久违的脸。 我顿时来了精神。“董薪宇。董薪宇……”我把半个身子探出窗外,挥着手很大声地喊,董薪宇总算听到。我看他背着背包从车上飞快地跑下来,跑到我的车窗边透过汗水微笑。“桑小采你也来这里了?要回去了吗?”他问我。 “是啊。”我说:“你怎么才来。”略带嗔怪的意思,但其实不无遗憾。 “没办法,我朋友一直到今天才有空挡,早知道你也喜欢旅游,就约你一块儿了。”说话间远处一个白衣的女子挥手催促董薪宇。看不清容貌,单是那娇小清瘦的轮廓就能判定,是典型的重庆美女。董薪宇向她挥手,转过头来对我说:“我得走了,她催我呢,以后有时间我来找你。” 我点头,有点语塞,连好或者再见也没有出口。因为我开了小差,我不能自主地去猜想,那个女子与董薪宇究竟是何关系。但其实,心中已经了然。 直到董薪宇的身影消失,我才惊觉,我们第二次,忘了询问对方的联络方式。 陡然失望。车发动时,我低头,忽然发现手心长出了纠缠的曲线。也许它们一直都在那里,只是我,从前不曾察觉而已。 C、 懂事之前,情动以后 2004年2月,新年伊始。女友从北京回来,在那个万千男女期待的日子,吃了整个披萨,还留下满桌的开心果壳。她说从此与我同住,不离不弃,说完后泪水澎湃。 那个男人在新年的第一天与她分手,女友说,是恩断义绝。我更加觉得,爱情的乱世,动荡成了共性而绝非个性。 夜里我们披着棉被靠在一起,从23楼的窗,看这个城市传说中绝美的夜景,灯火艳丽,旷世繁华。然后我们温柔地相拥而眠,谁也没有挑起关于爱和男人的话题。我们都太脆弱,怕一触即伤。 我又一次碰见了董薪宇,在上岛喝咖啡的时候。生命里的陌生人,碰上一次是际遇,前世五百次的回眸换来。碰上两次是缘分,佛前诚心的祷告也未见得如此奏效。更何况,我们之间的一次和两次,都不是萍水相逢,话语的交谈,眼神的聚汇,充斥了满满的朦胧和暧昧。 那么,这第三次的偶遇,是不是上天妙手仁心的恩赐,解我身体里含苞待放的某个结。我听见,哪里传来花开的声音。 “桑小采。”这次是董薪宇先发现了我,放下手中的报纸,站起来对我点头微笑。 “你一个人?女朋友呢?”我尽量让自己显得很随意。 “女朋友?”他愕然:“我没有女朋友啊?” 我不否认当时自己如释重负的心情,那一刻,我恍惚看见了爱情:“那么上次和你一起去龚滩的,是……” 董薪宇又拿出他一贯的笑容:“是我高中的同学,多年的死党了,好友当中就我们俩留在重庆,自然要加倍友好。” 咖啡端上来,我望着缭绕的烟丝,低头不语。“你不相信?”董薪宇问我。他哪里知道,一个期望中的答案,我其实相信得不能再相信。 “你怎么也一个人出来喝咖啡?”董薪宇总是这样,在尴尬的时候通过转移话题,缓解凝滞的气氛。 “我喜欢闲适的时候独自出来,一个人,不也挺好吗。” 董薪宇很老成地点点头,又开始了他的拿手本事,与我侃侃而谈。我越发喜欢他说话的模样了,黑亮的眸子有商人的睿智与沉稳,说到动情时又满是孩童似的激动,毫无遮掩地张口笑。说起旅游,更是神采飞扬。他必是以为我也同他有一样的喜好,说到一处景观的结尾,总要附带一句,你以后自己去看看就知道我所言非虚了。 其实我自知,我也不过是个伪行者,只在我心情混乱或者需要灵感的时候,我就会满怀目的地选择要去的地方。就好象时下流行的“商业化”,我的旅行,也是具有“商业化”的。想到这点,我形容董薪宇,几乎可以用清澈了。 而当他说到丽江时,声情并茂,我看着他的眼,不自觉绵长了一些。董薪宇顿住,喝一口拿铁,目光灼灼,我明白自己的失态,赶紧把头转向窗外。天空微白,云淡风轻。 “有机会我带你去看看。”董薪宇话出,我心中一颤,他说这话,是何意。但碍于情面,不敢出言追问。 董薪宇说了这句话,就沉默。我不知道他有没有看我,但我确信自己是不敢去迎他的目光的。这场景,暧昧得叫我手足无措。如果话中有话,堂堂七尺男儿,为什么不能把一切说明了? “小采。”董薪宇久等不见我的回应,开口喊我,只两个字,也能觉察他的情绪由高到低的转落。他还想说什么的时候,兜里的手机却响了。简短的电话,董薪宇匆匆忙忙起身,很抱歉地说:“公司有事让我立刻赶过去。小采……”他顿了顿:“我,不打扰你了,再见。” “董薪宇。”我忽然站起来喊他,仿佛是付出了很大的勇气的。可是我仍然退缩了,我不知道自己在顾虑什么。也许,是怕他的一番言语纯属无心,怕自己自作多情。也许,是我自己还不确定,对董薪宇究竟是怎样的心态。也许…… 但我总归还是收了口,我知道最大的原因还是源于自己一贯的悲观,和对世间情感的戒心。我叫住他,也只是给了他一个惯有的笑容,和一句再见。如此而已。 D、遇见一场烟火的表演 2004年7月,反复的天气,异于往年,就像我现在的心绪。 女友又开始恋爱,先前的愤世嫉俗,都被甜蜜融化。我们仍然坐在23楼的窗台,仰望城市的夜空。爱情不再是禁忌。 “你还有再遇见他吗?”女友已经知道了我的故事。在上岛咖啡2月的那次偶遇之后,我再也没有碰到董薪宇。日子滑下来,女友察觉了我暗地里的忧伤,很是关切。我自然对她全盘交待。 “没有了。也许,我们的命运,就是要做彼此的陌生人。”我再次听见,花已经在凋谢。 “小采,你有没有想过,你忘了问他的电话,是因为你对他有不一般的心情,所以慌乱。而他每次也疏忽了这个问题,又是因为什么呢?” 这问题确实叫我不解。我摇头。女友便说:“是否,他也和你一样,过于紧张,只在于抓住每次的相遇,而忘记了最起码的问题。” “是这样吗?”我嘀咕,其实主观上是极希望如此的。因为失去,才会想念,而越发想念,就越发明白,竟是不可逃避对董薪宇的爱了。 “你不该这样犹豫。”女友替我惋惜。我想,与其说犹豫,倒不如承认自己的懦弱,或者畏缩。 “如果让我第四次遇见他,我一定会告诉他,我爱他。”可我还是忐忑,不知道与董薪宇还能不能有第四次的不期而遇。 不知哪里又在放烟火了,斑斓的色彩,变换着城市夜空的颜色。女友看得笑靥如花。 我想,董薪宇会不会就是这场烟火,来了去了,都不留踪影。而我,只是借着他的表演,心动了一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