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离心劫 【一 离心客栈的上官颜白】 1 他说:“我叫颜白,而你是风花雪。” 他说:“我终于找到你。” 风吹散了檐角的蛛网,灯笼逐个熄灭,有泪水涌出来,沾满了困顿的尘埃。 “是的颜白,我是风花雪,我在这迎来送往的地方等你,一年又一年。” 2 这间客栈叫离心,看似一个薄情寡淡之名,却没有人知道客栈的主人铁了心肠在等待一个失约的男子。 深挚。笃定。 那男子复姓上官,与我同是锈剑门的弟子。小时我叫他大师兄,长大以后他牵了我的手,我便叫他颜白,或者,白。 他曾给我至高无上的温暖,和最惬意的誓言。 三年前,锈剑门被五色旗所毁,庄园内尸横遍地,血色妖娆令人作呕。剩下的,只有我和颜白,以及二师兄落痕。但是后来,落痕背叛了锈剑门。 这都是我三年以后遇到颜白他告诉我的。他说:“当时你受了太重的伤,二师弟却坚持要向五色旗寻仇,我只得和他同去。” “是的颜白,我记得,你说要我在城郊的风月坡上等你,然后我们一起离开江湖这块是非地。” 颜白叹着气,他说:“等我站在五色旗旗主端木鹰的面前,我才知道,这原来是一个请君入瓮的局,落痕出卖了我。” 我拧着眉:“颜白,那么落痕呢?” 颜白摇头:“我一怒之下挑断了他的手筋,自己却掉入了深谷。” “难怪我在风月坡没有等到你,江湖传言,说你已葬身五色旗。我不信。我知道你不会辜负我。” 颜白笑了,如涟漪在嘴角荡漾开去,有我似曾熟悉的味道,我的脑子出现一阵猝不及防的混乱,我打了个冷战。 我说:“颜白你不知道,我在风月坡上等你七天七夜,下很大的雨,我几次昏过去又再醒来,最后,我只记得我叫风花雪,我要等一个叫上官颜白的男子,至于他的样貌和声音,我却忘记了。” 3 离心客栈的后院,于是多出一个紫带青衫的少年,黎明有他,深宵亦然。他说我以前最爱吃他做的西湖牛肉羹,他于是亲自下厨,不小心烫到手指,他便围着灶炉直跺脚,然后咧着嘴冲我笑。 他的快乐是明媚的,几乎要灼伤我的忧郁。 我更加落落寡欢。 当他发现,他问我:“为什么和以前的阿雪不一样了?” 我反问:“颜白是否还是以前的颜白?”他先是一怔,随即清浅地笑开:“在阿雪的面前,上官颜白是永远不会改变的。” 为他这句话,我落了一夜的泪。 【二 风月坡的上官颜白】 1 三年前,杭州城外风月坡。我等着颜白。大雨滂沱。 几次昏迷又几次醒来,全身忽冷忽热。旧伤口被雨水浸泡,化了脓,开始溃烂。直到第七天,我决定到五色旗探听消息。 可我已经虚弱得迈不开脚,踩到湿滑的泥土,身子猛然一沉,我便从山坡上滚了下去。醒来的时候,我失去了记忆。 我躺在一个潮湿的山洞里,有火堆,有烤熟的兔子,还有一个男子暗沉的背影。我问他是谁,他说他叫上官颜白,而我是风花雪。 是的,我的记忆并未完全丢失,我还记得自己的姓名来历,可我不知道谁是上官颜白,我不敢轻易相信他。他递给我香熟的兔肉,我发现他在做这一系列动作的时候颇为吃力,面上的表情也近乎痛苦。 我问他:“你的手怎么了?” 他回答:“废了,再不能拿剑。” 2 我随着他离开。每天听他给我讲一段往事,用来修补自己残缺的记忆。我于是知道,风花雪与上官颜白相爱,知道锈剑门与五色旗的恩怨,也知道颜白与落痕两位师兄向五色旗寻仇。 颜白说,落痕投靠五色旗,出卖他,才令他被人挑断了手筋,落得如此下场。他说:“阿雪,倘若有一天你遇到落痕,你必须杀了他。” 颜白的仇恨暴戾之气让我害怕,我总在快要相信他的时候,突然又畏缩了。但颜白说没有关系,他说:“你我之间曾有过那样深刻的爱意,是无法抹杀的,总有一天你能够重新爱我。” 3 三年来,颜白住在离心客栈后面的树林里,他说自己这样一个残缺的废人,连文弱的书生也比不上,他不愿住在客栈里给我增添麻烦。他一直有浓烈的哀伤在眉宇间弥漫。 我说:“好,你想怎样我都依你,但你记得好生照顾自己。” 那一刻,颜白似要流出泪水来,怔忡了许久,他捧着我的手:“阿雪,我会用我的性命来守护你。” 我相信了他。 也相信自己将为此毕生难以释怀。 这三年,我很频繁地到小屋去看他。山间的风景如画,颜白说他要与我在小屋一起终老。 【三 迷雾中的上官颜白】 1 于是,我的面前出现了两个颜白。一个皎皎如月,一个黯淡如星。我不知道孰真孰假,但我想他们当中必定有一人就是我的二师兄落痕。 那日,我去山间的小屋,开口时我略为迟疑,不知道究竟该不该叫他颜白。他看见我的眉头皱得几乎拧成一条线,他拍着我的肩膀,问:“怎么了?”我吞吐着问他:“你能否如实地告诉我,你究竟是颜白还是落痕?”他的手僵在半空,盯着我,我知道他生气了,我的额头冒出冷汗来。 他说:“事到如今你还在怀疑我?” 我说:“因为他来了。” 他说:“谁?” 我说:“挑断你手筋的人。” 他说:“落痕?” 我说:“他自称上官颜白。” 他说:“你是因为他而怀疑我?还是你根本不曾相信过我?” 我低着头不再说话,然后便这样不欢而散,临走时他扔给我一个小瓷瓶,我明白他的意思,若我相信他,便用这瓶牵机药毒死客栈里的男子。 我的心又颤抖起来。 2 回到客栈,后院的樱花树竟已渐次开满了细碎的小花,风轻扬,粉色的花瓣落了满地。我叹息,想自己险些辜负了这一季的美景。 他正好推门出来,看见我,那笑容比樱花还绚烂。他问我:“阿雪你去哪里了?整天没有见到你。” 我张了几次口,但说不出一个字。我以为他必定要追问我,谁知他反倒轻飘飘跃到樱花树下,挥开一阵掌风,花瓣变成了粉色的雪,沾在我的发髻上、肩膀上、衣袖上。他说:“这是你最爱的樱花雪。我曾经答应过你,每年樱花盛开的时候,我都会陪在你身边。” 我望着他,在樱花的迷雾中站了好久好久。夜间睡去,心绪如蚕丝般纵横交杂,脑子里反复出现一个模糊的影象,看不清面容,但我叫他颜白,我听见他说,要到山下的集市买我最喜欢吃的桂花糕。 我睁开眼睛,天色已大亮。 3 黎明时分,雾气尚未消散,离心客栈静得好似一掬清澈的泉水。院中的石桌上摆着两副碗筷和几叠小菜,颜白正在温酒,右手边还放着一碟精致的桂花糕。 “阿雪,早。”颜白起身叫我。 “早,颜白,你这是做什么?”我不解,心中更多的是惶恐。 “阿雪你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 我暗暗捏紧了拳头:“我,不记得了。” 颜白过来拉我坐下:“不记得没关系,有你最爱吃的桂花糕,你尝尝。” 我盯着他清澈明亮的眼睛,微微笑:“白,我有点事要出去,你等我回来,好吗?” 颜白似有不舍,问我:“阿雪,你要去哪里?” 我只笑不答。我其实已经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我想这已经是我能为颜白做的最后一件事情了。 【四 风花雪的上官颜白】 1 我也烫了一壶酒,是他最爱的绍兴女儿红。山间的空气氤氲潮湿,露珠浸透了鞋袜,有些许寒凉。他站在小屋外的空地上,背对着我,影子被朝阳拉得很长。我叫他:“颜白。颜白。” 他回身看我,略有沉默,随即脸色便黯下来:“你没有带他的人头来见我。” “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来找你?” “这对我并不重要。” “难道仇恨在你的心目中可以胜过一切?包括我?” 他低着头,我听见一声浓重的叹息:“阿雪,对不起,我……” “不用说了,”我截断他,将篮子里的酒菜一一摆在桌上:“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话出,我觉得自己似乎在重复刚才颜白的说话,心底突然有一个嘲笑的声音涌出来,在这空荡荡的山林里徘徊得异常荒凉。 我没有等到他的回答,光线从窗户的缝隙透进来,很刺眼,我努力撑着眼睑,生怕它们一旦碰撞,会有什么东西从眸子里被挤压出来:“你已经很久没吃我做的小菜了吧。” 他点头,又摇头:“阿雪,你今天和平时不一样了。” 我抬起头很认真地看他:“让我看清楚你的样子,我要好好地记着你。” “阿雪……” “你放心,答应你的事我会做到。况且,落痕也是锈剑门的叛徒。我明天便会将他的人头带来。” 他在杯子里斟满酒,递给我。然后各自一饮而尽。 2 我开始痴痴地笑,重复着那句话:“让我看清楚你的样子,我要好好地记着你。”他的双手猛然一颤,杯子落地,碎成月白色的陶瓷残片。 我仍是笑,嘴角有猩红的血液流出:“让我看清楚你的样子,我要好好地记着你。落痕。落痕。” 他涨红了脸,额头上的青筋条条暴出:“你已经恢复了记忆?” 我点头:“是的。” 他苦笑:“所以,你还是相信了上官颜白的话。” “是的,真正的颜白永远不会骗阿雪。” “你的心终究还是向着他。这三年你对我说的话做的事,也都是因为你将我当成了他?不仅如此,你还要用我给你的牵机药来杀我……”落痕的面目开始扭曲,鼻孔和眼睛里都涌出粘稠的血液,像失控的井水。我叫他落痕落痕,我试图抓着他的手,他却用尽力气推开我。 我问他:“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一直都在我面前假扮颜白?”他先是含恨地看我,随即眼神软下去。他说:“阿雪,我对你的心意,你怎能不明白?我若还是落痕,你怎么会容许我如此亲近你。在你心里,存在的,终究只是一个上官颜白。” 我的眼眶尽湿。 这时,门口又出现一个人影。 他跟着我来了,客栈里为我削落樱花的男子,他才是真正的上官颜白。 3 魂魄随时便要游离出体外,我听见颜白叫我:“阿雪。阿雪。” 我吃力地笑:“白,你怎么不听我的话,在客栈等我。” 他的声音哽咽,反复地问我:“为什么?为什么?” 我嫣然一笑,我想我此时的笑靥必定倾国倾城。我说:“你明白的,不是吗?” 颜白搂着我,不再说话。周围静下来,牵机药的毒性很快便覆盖了全身,我已看不到,听不见,我不知道落痕是不是已经死去,我想他一定很恨我。直到昨夜醒来我想起了所有的往事,才知道他在我面前假扮了三年的上官颜白,他骗我,这是惟一的原因,令我心痛如割。 我放过他,便是背叛了锈剑门,也背叛了颜白。但我若杀他,与破开自己的身体没有两样。于是,只得与他同死。 所有这些,我想,颜白他会了解。 可是落痕呢? 我忽然想起我刚才忘了告诉他,今天是我的生日,我希望与我饮酒谈笑的男子,已经不是上官颜白。但我张不开嘴,也终于不再能说话。 -鮰 扝 臜 臜 -凉嶁L0# 烟雨·龙涎香.txt pb哞柗櫉爭m櫃.t xt 皃T 个人小说作品集 《爱如指间砂》第五篇 烟雨·龙涎香 文/语笑嫣然 图/林夕 喜帕被掀开的时候,两个人都很惊惶。 傅幽离。荆玉堂。 一个屈膝蜷在墙角,眼神颤抖但很倔强。一个举着剑,冷冰冰地问对方,“你不是傅家的小姐,你是谁?”她怯怯地反驳,“我,是。”他的剑又伸出了两分,刚好触到她白皙的鼻头,“傅幽离在哪里?你们究竟玩的什么把戏?” 她把身子向后缩,颤微微的,又重复了一遍,“我是,傅幽离。” 一. 半个月之前。有人出黄金五百两,买杭州锦绣庄庄主的项上人头。荆玉堂接了这笔买卖,却不慎中了对方的埋伏。 一个黄衣蒙面的少女救了他。 荆玉堂面不慈,心却软,挑了少女的面纱,佯做冰冷地问她,“你是谁?为何会出现?” 少女嘟囔着嘴,抱怨道,“你这人好没有道理,不但不感激我,反倒质问我。” 荆玉堂瞧她个子小小,眉眼生得浓厚,虽然总也有几分的咄咄逼人的尖刻,却又不失女孩儿的刁钻顽劣。于是收了剑,道了声多谢,掉头便走。少女却在背后发话,“人家刚打算告诉你我是谁,你却走了,是真的不想听了么?” 荆玉堂停下步子,少女扑哧一笑,提高了嗓门,“你听好了,本姑娘姓傅,名幽离。” “江南第一美人,傅家堡的大小姐?”荆玉堂诧异。 少女听他那语气,皱着眉头,问道,“你有怀疑么?难道我的模样不够漂亮?” 轮到荆玉堂发笑了,“不是不漂亮,只是身为女子应当含蓄矜持,这一点,傅小姐倒让我吃惊不小。” 后来两个人便又各执己见地争论了几句,少女走后荆玉堂有些怔忡,他这一天说的话,比往常的两三个月还要多。做杀手当沉稳缄默,他竟然忘记了。 第二次,也是在杭州城,荆玉堂路过莲花观,见门口围着很多的人,有白衣的秀才,也有抱剑的武士,他们各自站着,盯住紧闭的观门就犹如盯着杀父的仇人,最让人目瞪口呆的,是一名爬墙的书生,被人挥刀削掉了一大簇头发,一屁股跌在地上,哇啦哇啦竟哭了起来。 荆玉堂附过去听,才知道原来是傅家的小姐来观里上香,而这些人,就为了一睹美人风采,颜面也不顾了。 荆玉堂觉得可笑。 然而更可笑的,是他自己也禁不住那名字的诱惑,找了偏僻无人的角落,轻飘飘跃过墙头,在莲花观里转了一圈,直到看见幽离的背影。 一下子,他想起树林里的场景。想起他挑落她的面纱时,她短短一瞬间的羞涩张皇。 然后荆玉堂便躲在门外,听那张背影絮絮的忧伤的念着,像是在祈福,又更像倾吐着心事。荆玉堂听她说,父亲为了讨好天龙门,将自己许配给门主的弟弟庞啸天,三日之后便要举行婚礼,说着说着,就剩下嘤嘤的低泣。 荆玉堂只觉得心痛,心乱,随即走廊传来脚步,他便又偷偷离开了。 第三次,婚礼的前一天,荆玉堂看到幽离在醉仙楼饮酒。他想她必定心事太过繁重,郁结难以排遣,便上前陪她同饮。 两个人也不说什么,各自抱了酒,咕嘟咕嘟灌下去。 幽离掉了手帕,荆玉堂也不告诉她,擅做主张收起来,揣进怀里的时候,有一种奇怪的香料的味道顺着手指爬上来,他微微一笑。 想必,这一袭之香,此生也难忘。 第四次,便是眼前。荆玉堂在幽离出嫁的当日,拦了她的花轿,像山贼一样,虏劫新娘,他以为她也是乐意被拯救出苦海的,谁知道,却是一个从没有见过的女子,怯生生告诉他,我就是傅幽离。 荆玉堂失了方寸。 二. 新娘是傅幽离,没错。 错的是那黄衣的少女给了荆玉堂一个虚假的身份,空劳他挂心。他在道观所见,不过是幽离的背影,与黄衣的少女有九分相似,他却糊里糊涂将这二人拼接在一起,如今,只觉得混沌,不知孰真孰假。 更糟糕的,是荆玉堂作为刀口舔血的杀手,脑子里赫然充塞了一个见面不足三次的女子,不管她是谁,他都一样迫切的想知道她去了哪里。 因为,他似乎动了情。 他到底还是血气方刚的男儿。 就像她,一身凤冠霞帔的傅幽离,到底无法背弃父亲,摆脱提线木偶的命运。 很多人,很多事,都那么身不由己。 幽离站起来,说,“既然我不是你要找的姑娘,请你放了我。” 荆玉堂不解,“既然你不想嫁去天龙门,何不趁此机会一走了之?” “你不明白。”四个字,幽幽的如一声喟叹。 荆玉堂不再问,背着剑走出山洞。风灌进来,火把灭了,初升的太阳适时照进来,幽离扶好了身上的衣衫,缓步走出去,向着天龙门的方向,一路踽踽。 在离总坛还有两条街的时候,幽离听说,庞啸天被新娘一刀刺中心脏,死亡。 幽离只觉得房屋都轰然倒塌了。新娘不就是她自己么,昨天夜里她还在荒郊,与人辩驳自己的身份,她如何能抽身到天龙门与庞啸天行礼,她那样浅薄的武功,如何可能一刀就要了对方的命。太多的惶惑铺天盖地席卷过来,幽离一个踉跄撞倒了小贩的面摊,这时,天龙门的人也来了,杀气腾腾的,喝道,“你这妖女,竟然自动送上门来,看你这次又想玩什么花样。” 幽离想申辩,却谁也不理她。几条钢索,如贯日的长虹,蜘蛛网一般撒下来,捆了她三匝又三匝,她微略一挣,细而锋利的线便勒入她幼嫩的肌肤,生生割破了皮肉。她知道,这是天龙门的勾魂夺魄阵,整个江湖,都未必有几人能破。幽离想了想,放弃挣扎,咬着牙说道,“清者自清,我跟你们回去便是。” 话音刚落,围观的人堆里蓦地冒出一盏斗笠,随后又有一迅疾的身影,流水一般砍断了两条钢索,将幽离像纸鸢那样轻飘飘抛起来,她的手脚便都松开,对方于是摘了一把树叶,冰针一般向天龙门的人射过去,同时,拉着幽离跳上屋顶,几起几落,倏忽没了影。 旁人不知,只道这神秘人的轻功实在了得,幽离却熟悉,因为这功夫她昨日方才见识过。她谢他也不是,气他也不是,跟着他跑了一阵,待身后无人,猛地甩开他的手,问道,“你跟踪我?” 荆玉堂答,“我只是想看看能否找出什么线索。” “可我不是你认识的那位姑娘,你救我做什么?” “因为我知道你是被冤枉的。”荆玉堂摸着鼻尖,表情很无奈。 “可天龙门的人不知道。” “你也会说,清者自清,那又何必管别人。” “可是,天龙门必定要将事情扩大,牵连至整个傅家堡了。”幽离凄然一笑,戏谑地说道,“亲家没有结成,反倒结了仇家,我爹想来是气坏了。” 江湖中的人都知道傅家堡与天龙门素来不和,到了傅尘遥当家作主之时,傅家堡的声势俨然一日不如一日,这傅堡主舍得将自己的女儿拱手相送,只为讨好,想来也是下了一番决心的,哪知道又横生出这样的枝节,坏了他苦心的经营。幽离对父亲此举,敢怒却不敢违背,硬着头皮豁出去嫁了,居然又身陷如此两难的局面,她也不知,该庆幸还是埋怨了。 “那你打算怎么办?”荆玉堂问。 “追查真相,缉拿凶手还自己清白。”幽离道,“不过,一定要快,要赶在天龙门与傅家堡彻底决裂以前。” 荆玉堂没有出声,他在想,自己一定是近来闲得发慌了,居然如此多事,管上了人家门派之间的恩怨。他摇摇头,索性丢下幽离在这荒山野岭,独自走了。 还没走多远,幽离在背后喊他,“喂……” 他转身,说,“我叫荆玉堂。” 幽离挥着一张手帕,“荆玉堂,你的东西掉了。” 荆玉堂便折回来,赶紧将手帕叠好重新揣进怀里。幽离嗅了嗅方才捏过锦帕的手指,嘟念道,“龙涎香……” 荆玉堂问,“什么龙涎香?” 幽离指着他,“就是那张手绢上面的味道,那是女儿家的东西吧。” 荆玉堂仿佛被揭穿了心事,沉下脸,道,“我救得了你一次,下回就未必了,你好自为之。”这一走,步子迈得更快了,仿佛生怕幽离追上来再问他点什么。 三. 是夜。 天龙门丢了一件东西,一件所有的人都不知其存在的东西。 拿走它的,是幽离。 也只有女子,心思细如尘,才会发现庞啸天的指甲上,那些残留的皮屑,除了有腐坏的血腥的味道,还隐隐透着一股庞杂的味道。幽离喜看宋代的洗冤录集,便遵循前人的记载,将指甲里的异物轻轻挑出来,用白布盛着,回到客栈准备了清水和烛台,待皮脂与粉末分离,晾干,便赫然发现,粉末在燃烧之时,所散发的,正是龙涎香的气味。 幽离便去找荆玉堂,昨天以前他还住在悦来客栈,转眼却消失了踪迹。幽离觉得这男子越发神秘了,是敌是友,更加难以说清。 她惟有去西夏。 西夏冷香阁。 一座如牢狱般的七层塔楼,终日不见生气。塔顶的一层住了人,自称鬼母,她的手里每天都抱着一本竹简,名为生死册。来者只要按照她开出的条件,付齐所有的酬金,便可以在生死册上留下仇人的姓名,不出半月,冷香阁的杀手必将事情处理得干净漂亮。 傅家堡与冷香阁有过数次往来,幽离也是听父亲说起,方知道江湖中的杀手组织除了红袖楼与血滴子,原来还有一处隐秘的冷香阁。尤其不同的,是冷香阁为免遭人连根拔起,旗下杀手相互之间并不认识,若单独执行的任务也就罢了,若要协作,他们凭借辨认对方的,不是容貌,而是涂抹于身上的龙涎香。幽离也正是对此好奇,才托人从西夏带了龙涎香,中土的人,是极少识得那气味的。 所以,不管猜想是否正确,这一趟西夏,幽离非去不可。 巧的是,刚入西夏国境,幽离撞见了荆玉堂。 再一次双双诧异。 她问他,“你如何会到这里?” 荆玉堂反问,“你又如何会来?” 幽离瞬即拔剑相向,“就算你不是跟踪我,我却也早对你有了怀疑。” “怀疑我什么?”荆玉堂漫不经心地问。 “怀疑你与那凶手根本就是一伙的,你故意掳走我,然后让她有机会假扮新娘去刺杀庞啸天。” “我为何要这样做?”荆玉堂的嘴角浮起一抹清淡的笑意。 “因为你是冷香阁的人。” “何谓冷香阁?”荆玉堂的吃惊不是装的,只因冷香阁的神秘,且地处西夏,莫说中原武林鲜有人知,就算知道,也不舍得张扬。好比藏于深闺的女子,惊鸿一瞥方才显得珍稀可贵。是以荆玉堂这样自立门户不见经传的小杀手,是不清楚当中隐匿的。尽管他模样诚恳,幽离却还有戒心,便又问了一次,“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荆玉堂答,“找人。” “什么人?” “一个姑娘。” “你如何知道她在这里?” “你告诉我的。” “胡说!我几时对你讲过!”幽离一急,微微红了脸,再加上她跺脚的模样煞是可爱,荆玉堂居然窃笑起来,“你不是曾经告诉过我,那手帕上的气味,叫做龙涎香吗,于是我便来了。” 幽离自然不肯相信,一剑劈过来,荆玉堂闪身避开了,她便接着劈过去,第二剑,第三剑。荆玉堂知道幽离的武功尽是些花拳绣腿,处处忍让着她,好像只是陪自家的花猫玩耍。谁想半路杀出一名青衣的少年,对准了荆玉堂的面门,攻势尤为猛烈。荆玉堂防着他,却没有注意幽离的剑也在他背后两尺开外的地方掸了一个剑花。幽离以为荆玉堂可以躲过她的剑,哪知少年居然从袖底射出暗器,荆玉堂为了躲避,胸口生生撞在幽离的剑尖上,幽离惊呼一声,剑柄落地,与此同时荆玉堂也沉沉地倒了下来。 好心做坏事的少年看着眼前一幕,恍然明白,嘀咕了一句,“原来是在耍花腔。我还以为他欺负你呢。”幽离扶着荆玉堂,狠狠瞪他一眼,喊道,“你真蠢,干嘛不问清楚,还不快点过来帮忙。”少年听罢,哈哈大笑起来,“姑娘你才有够蠢的,当时那种情形,难道我还要站到中间来问你,需不需要我帮忙,然后再动手吗?” 幽离又气又羞,脸红到耳根,少年见荆玉堂流了不少的血,方才收起笑脸,将他们带回了自己的家中。幽离也不是斤斤计较之人,少年的侠义心肠,她很快谅解,二人冰释前嫌。 四. 少年叫阿十,有着清澈的眸子,和时常挂在脸上的俊逸洒脱的微笑。他的十指也巧,荆玉堂的伤口很快包扎好,血不流了,人睡得也安详。 幽离在门外,见阿十出来,问了里间的情况,然后说,“你暂时帮我照顾他,可好?” “你要走?”阿十问。 “嗯,我还有别的事要做。”幽离说,“我要去西凉山。” 西凉山便是冷香阁的所在地,以奇险幽僻著称。在西夏臣民的眼里,那是一座鬼山,连樵夫和猎手也未敢踏入半步。 阿十听说幽离要去鬼山,他虽然没有拦阻,但在确定了荆玉堂的伤势已无大碍之后,他便尾随着幽离,也到了西凉山脚下。 幽离入山以后多次遇险,却总能化险为夷,她不知道,原来都是阿十在暗中相助。 直到爬上山的最高峰,找到了传闻中的塔楼,也见到了鬼母,幽离掏出事先准备的银票,摆着一副咄咄逼人的模样,道,“我要买一个人的性命。” 鬼母幽幽地问,“他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 鬼母阴森地笑了,“不知道名字你来找我,小姑娘,这游戏不是有钱就能玩的。” “可是我知道,她是一名女子,穿黄衣,身上有龙涎香的味道,半个月前,在江浙一带出现过,还自称是傅家堡的大小姐傅幽离。或许,她还杀了一个叫庞啸天的男人。” 鬼母惨淡的眼睛里射出几许寒光,“姑娘,你没有那个人的身份姓名,老生帮不了你。” 幽离明显地觉出空气里逐渐凝聚的杀气,她有些怕,却更加笃信,自己的猜测是对的,这件事与冷香阁必定有关,她又从怀里掏了一叠银票,甩在几案上,“我不要她的命,我只想请鬼母派人替我将她活捉了,再不成,只要告诉我她在哪里,要多少酬金,鬼母只管开价。” 话毕,顶梁上忽然跃下一个人,抓着幽离的手,喝道,“快走!” 幽离回头看去,竟是阿十。 “你……”她还想说什么,阿十却截断她,“再不走只怕你我都要命丧此处了。” 这时,塔楼里瞬即充斥了鬼母阴狠的笑意,“黄毛丫头,不自量力,敢与我冷香阁叫阵,今日老生势必要抽你的筋,喝你的血。” 幽离只觉得眼前发黑,所有的灯烛仿佛都熄灭了,地板与屋顶交替旋转着,阿十的手她也握不到,她的嗓子里徘徊着惊恐的尖叫,张开嘴,却没有声音,突然又有蝙蝠一样的东西扑簌簌朝她飞过来,她一边挡一边闪躲,身体的力气犹如江河迅速泻下去。最后,一双强有力的手在她即将虚脱的时候握住了她,她听见荆玉堂的声音,“别怕,我在这里。”她的眼眶里突然涌出泪水来,扑过去一把抱住了他。 灯又重新亮起来。 方才的混乱骤然消失,鬼母也不知所踪。 阿十和幽离都受了伤,而荆玉堂动了真气,尚未复元的伤口,鲜血也汩汩地冒出来,幽离便顾不得自己,撕破了裙边,替荆玉堂重新包扎伤口,一边低低地抽泣。 荆玉堂抬起她的脸,“哭什么,伤口很痛么?” 幽离摇头,哭得更厉害了,“我伤了你,你却救我。” 两个人一言一语絮絮地说着,连塔楼都被说得溢满柔情。阿十半躺着,靠在墙角,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五. 荆玉堂企图劝说幽离,“这件事情太危险,你再查下去,只怕性命也堪舆,就不要那么固执了吧。” 幽离反唇相讥,“如果让你放弃寻找那名黄衣少女,你可愿意?” 荆玉堂哑了口。幽离则凉了心。 未几,江南传来消息,天龙门被推举为正义联盟的首脑,而傅家堡却臭名昭著,成了众矢之的。幽离到底还是牵挂着亲人,想自己在西夏也无可作为,便决定潜回傅家堡,找父亲商议对策。她问荆玉堂,“跟我一起回去可好?这一路上,指不定还要遇见什么豺狼野兽。” 荆玉堂的回答叫她失望,“我暂时还不能离开西夏。” “就为了你的黄衣少女?”幽离怒不可遏。偏偏荆玉堂还点了头,说,“就算,是吧。”幽离便匆匆收拾了行装,也没有跟阿十道别,策马上路了。 七天以后,平安抵达傅家堡。 傅尘遥见女儿回来,不但没有欣喜,还上前掴了她一掌。“你还有脸回来,傅家堡如今这局面,全是拜你所赐。” 幽离自知理亏,捂着火辣辣的面颊,低声道,“爹爹可否听我解释?” 傅尘遥睥睨她,问,“有什么就赶紧说,只怕,迟了便再无机会了。” 幽离不明白父亲话里的意思,只是将这些日子的所见都详述了一遍。起初,傅尘遥心不在焉,到后来表情却十分激动,幽离说完,他整个人都僵了,颤颤地问道,“你说的可有虚假?这件事,真的与你无关?” “女儿纵使不愿意嫁给那庞啸天,却也晓得以大局为重,爹爹是为了傅家堡,女儿心里即使埋怨,也不得不遵从。”说着,眼眶又湿了。 傅尘遥手里的茶杯轰然落地,碎裂的声响惹得他立时老泪纵横,他从堂上下来,扶着幽离,颤声道,“孩子,快走,爹爹对不起你。” 幽离不明所以。傅尘遥又说道,“你回来之时,我已经派人通知天龙门,我以为,将你交出去就能免我傅家的灾劫。我错了。我没有资格为人父,我居然连自己的女儿也怀疑……” 幽离看着父亲斑白的双鬓,凄然一笑,“既然如此,就让女儿由得天龙门的人处置,所有的事,女儿愿一力承担。” 傅尘遥已不敢正视幽离,背转了身,吩咐道,“来人,带小姐从秘道出去。” 幽离却不肯,跪下来,而此时,天龙门的人,已经到了傅家堡的大门外。 傅尘遥再转过身来的时候,脸上已经没有了泪痕,他的手指还在颤抖,像绑着千斤重的石头,缓缓抬起来,指着幽离道,“老夫没有你这样不肖的女儿,为了一个野男人,谋杀自己的丈夫,令我傅家堡蒙羞,从今往后,你不再是我傅尘遥的女儿,你的生死,也无我傅家堡无关。” 幽离会意,长吁了一口气,定定的望着傅尘遥,磕头,千言万语,都来不及说下去。 天龙门的人走进来,傅尘遥重又背转了身去,拳头死死地握着,那一刻,他心痛难当,他的所作所为,亦得到最严酷的惩罚。 幽离被勾魂夺魄的柔丝索缚了手脚,像粽子一般,被人抬回天龙门,囚于阴暗的地下室。她本以为,天龙门主不久便要来审讯她,谁知道除了一日三餐送饭的小厮,整整两个月,无人搭理她。幽离满心疑窦,还在想着,莫非对方打算就此囚禁她至死,却忽然听得外间一阵落花流水的打斗声音,随即牢门也被踢开,来者赫然竟是阿十。 阿十说,他在西夏,听说幽离落入天龙门的手中,他便披星戴月地赶来了。而幽离问他的第一句话却是,“你知道荆玉堂现在在哪里么?” 阿十怔了怔,摇头,个中凄苦,只能他一人消受。 六. 荆玉堂在西夏,他杀了鬼母,一夜成名,也成为冷香阁的众矢之的。 其实在江湖,像荆玉堂这样身怀绝技的人有很多,他们缺的只是时机,一个足以令他们声名雀起的时机。 荆玉堂得到了,他的身价倍增,甚至敢与红袖楼的顶尖杀手司马三娘平起平坐。 原本他去西夏就是带着目的而去的,并非真的只为寻找魂牵梦萦的黄衣少女,还因为有人聘他杀一个左手善用软鞭的女子,其形容相貌,与鬼母无异。是以当荆玉堂阴差阳错与鬼母在冷香阁交手之后,他便怀疑,她就是自己要找的那个人,幽离走时他无暇陪她返江南,也是出于这个原因。 当一切似乎尘埃落定,荆玉堂想起幽离,不知那女子在江南一切可安好,他便继阿十之后,风尘仆仆地去了。 才听说,傅幽离被神秘人救走,去向不明。 与此同时,他还听说,秦淮河畔近来总有一蒙面的黄衣女子,专门拦截新娘的花轿,也不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仅仅延误了吉时才肯放人离去。 荆玉堂惊骇不已,慌忙赶了去,在一顶荒弃的花轿旁边,嗅到郁烈的龙涎香的味道。他觉得上天是眷顾他的,几番辗转,几乎绝望,却终于还是让他遇到。 那一阵,荆玉堂便在秦淮,尤其留意办喜事的人家。花轿一出门,他便紧紧尾随着,像一只等待螳螂的黄雀,等着一个令他消魂的身影。 七月初三。那身影降落在竹枝巷一户缪姓的人家。 可荆玉堂看到的,不是当初的黄衣少女,赫然竟是幽离。她似是预准了他会来,笑盈盈地问道,“很惊讶,也很失望,对不对?” “你为何要这样做?” “引你现身啊,否则,只怕你这辈子都不来找我了。”幽离说得委屈,笑容也酸涩起来,“其实是阿十给我出的主意,他说,你如果来了,我起码能见到你,你若不来还更好,说明已经忘记她,那样我便能再勇敢一点,自己去找你了。” 荆玉堂看幽离羞答答的模样甚为可爱,一时心也软下来,情不自禁牵起了她的手,“你做这些事,都是为了我?你觉得这样做值得么?” “没有什么值得不值得,我从来不想,我只想你就对了。”幽离说得真切,面上堆着红晕,荆玉堂凑过去要吻她,突然之间,墙外面飘过一张纸鸢,有人从上面狠狠地落下来,贴近地面的时候,又像鸟儿一般腾空飞起,袖底抛洒出一连串的暗器。 “小心!”荆玉堂推开幽离,迎着对方的掌风一剑击过去。这时,他们都看清楚了,那偷袭的人,原来正是阿十。 “阿十,你为何要这样做?”幽离大声问道。 “报仇!” “报什么仇!”荆玉堂一边还击,一边厉声追问。 “鬼母死了,我便是冷香阁的新主人。以前我不知道,原来收养我,教我武功的神秘人,就是鬼母。上次与你们在塔楼同她交手,我才看清。她对我有养育之恩,我是一定要为她杀了你的。”阿十说得急,语序混乱,但手里的招式却没有半点懈怠。 “阿十,快停下,你打不过玉堂。”事实上幽离也不曾见过阿十的武功发挥到极至会是怎样,她之所以这么说,是想乱了阿十的阵脚,让荆玉堂多几分胜算。阿十却被激怒,反手扔出两颗梅花针,针如闪电,朝着幽离的面门直奔而来。 荆玉堂一慌,卸了刀剑上的力气,想替幽离推开那梅花针,谁想阿十原来早有盘算,他不过是声东击西,并非有心伤害幽离,他给荆玉堂准备的,是如暴雨般细小的毒针。 荆玉堂没有躲得过。 阿十也没有。 因为当他看见幽离飞身扑过去,要替荆玉堂挡下那些毒针,他无奈,只得用自己的身体来护卫她。他利用幽离引荆玉堂现身,却不想,从爱情萌生的那一刻起,他便注定成为输家。 他没有得到幽离一滴眼泪的悼念。 这女子,为荆玉堂,已经哭断了肝肠。 她问他,“如果生命还能延续,你是否愿意跟我在一起?” 荆玉堂回答,“愿意。” “忘记黄衣的少女,全心全意跟我在一起?” “是的。因为你就是她的重生。” 七. 你不是你,你只是她人的重生。幽离永远都记得荆玉堂临死前的话。她想哭,但再也哭不出来。坟头撒满了龙涎香,那味道被风吹得凌乱,渐渐淡至虚无。 至于那黄衣的少女,她叫小艾,是冷香阁一名普通的杀手。天龙门的门主情愿牺牲自己的亲弟弟,买杀手假扮新娘,只为了打击傅家堡,夺取江南第一帮派的美誉。和傅尘遥一样,他付出的代价也是惨痛的。这样的江湖,让人心寒,也让人迷恋。 而小艾不会知道,原来,还曾经有过那么一个人,为她牵动了一生的情。 也辜负了一个女子一世的心。 ppt 扝 g< g<  *嬟嶁L0# 烟雨·千行泪.txt pb哞柗CS燣堦l.t xt 癙6V 南郡国。京城。有官员在府邸遇刺,凶手留下血书,扬言要取皇帝首级。 突然满城风雨,人心惶惶。 【 壹 】 这男子,看摸样不过三十出头,眉目刚毅且面庞白净。惟一可显露沧桑的,除了他手中那支白色的笔,便是他从容的眼神里,那几许朦胧的寡淡了。 但他偏偏就是百晓生。传说中谜一样的人物,对江湖事,无所不知,一笔一笔,例无虚假。最想杀他的人,是恶人,和伪善者。最想找他的人是捕快,和求解疑惑的人。百晓生都知道。 不知道的,是这潋滟的湖光推来一名女子,丛以姗。他问她如何能找到自己的隐居之所。她笑容灿烂,且问且感叹:“你这样的年纪,如何能与我师父有了交情?” “你师父?” “李御廷” “哦,原来是他。” 这世上倘若还有一人能描画出百晓生的模样,非李御廷莫属。那也是百晓生惟一的朋友。他于是转过脸去,问:“你师父为何让你来找我?” 以姗咯咯地笑开了脸上两朵旋涡:“你怎么老是对我发问,你不是百晓生吗?” “如果是这样的问题,你不该来找我,半仙或神算也许更适合。”他面有愠色,不怒自威。 以姗也不敢再贫嘴,敛了笑,说:“御廷门要查一个人。” “谁?” “断风影。” “一个人头,万两黄金,第一杀手,断风影。他,不是死了么?” “这个问题应该是我问你。”以姗有些不满,接茬道,“如果死了,怎么还有白莲花和鱼肠剑?” 白莲花是一片蜡雕,胡桃那么大,很轻薄,摆在死者的唇上,像是吻着它一样。断风影在或者不在,这十年,都没有人敢学他这样挑衅的手法。至于鱼肠剑,伤口细而深入,犹如锯齿般的褶皱痕迹,一剑穿心,足可致命,这些,非断风影莫属。 “一个据传已死去十年的人,如何能够在本月的初三,在京城,杀掉一名四品的官员?”以姗见百晓生闭口不答,继续追问道,“他真的已经死了?你见过他的坟冢么?” “没有。”百晓生缓缓地道。 “那么,是谁说他死了?” “他的妻子。” “他的妻子,是谁?” “你竟然不知道?” “我为什么一定要知道?” “因为她是南郡国的第一美人。薛如珩。”百晓生凝神盯着那一片湖水,好象已经看见了美人的脸。 以姗睥睨他,有点可以要显示自己的不屑和骄傲。她有很精致的五官,轮廓分明,莹亮的湖水似有还无的映衬着,美得就像一朵白莲花:“薛如珩。她还活着么?” 百晓生说:“在亦贤山庄。她如今,是庄主左亦贤的妻子。” 【 贰 】 亦贤山庄不远,在离京城六百里的邬城。 以姗对门口的守卫说,要见庄主夫人,他们很容就放她进去了。山庄的礼贤正义,看来也是名不虚传。 薛如珩正在后院的凉亭作画,婢女看见以姗,轻轻说了句,客人到了,她便起身相迎。 那是第一次,以姗为了自己一个骄傲的表情后悔。只因薛如珩之美,是不能挑剔,不能形容的。连说话的声音也柔若无骨,软软地直跌进人的心窝去。以姗不自觉微低了头。她说:“我是来向夫人求证,关于断风影的事。” 薛如珩的笑立刻僵在脸上:“人都已经死了,还有什么好求证,我夫君不高兴听我说起此人。” 以姗惑然,却碍于薛如珩逐客姿态,没能再问下去。她在邬城住了两天,捎了飞鸽传书回御廷门,正琢磨下一步该如何走。白色的信鸽飞回来,告诉她,皇上遇刺。同时全国上下张贴皇榜,帝薨逝,臣民斋戒三月,陵王符胤随后继任皇位。 日夜兼程,但还是没有来得及,在刺客下手之前,查出其真正的身份。以姗心里难过,恹恹地回到京城。师父李御廷没有责怪,反倒安慰:“先皇驾崩,新帝登基,御廷门始终都是南郡第一大门派,继续为朝廷效力就是。” 以姗心有不甘,问师父:“刺客可有漏下什么线索?”李御廷摇头。 “始终都是断风影嫌疑做大,只可惜,我查不到他的下落。”以姗喃喃地思忖道,“百晓生话里话外,似乎不能确定他的生死。而薛如珩,她的反应又如此奇怪……” 华丽喧闹的大街,以姗的脑子里,尽是这两人清晰的模样。 小贩挑着担子,撞到她,她退到街沿,忽然看见百晓生。数天前与她在清虚湖畔对话的百晓生。此时,正在小酒馆里斟酌一壶上等的百花酿。 他来京城干什么?莫不是想连皇帝遇刺的详情也记录在他的江湖册里?以姗想着,走过去。还在三丈以外,百晓生发现了她,搁下一锭碎银,起身走出了酒馆。转一个街角,倏地没了踪影。 以姗只道百晓生故意避开她,不服气,仍然沿着长街一路追下去。没看到百晓生,渐渐觉得意兴索然。她便放慢了步子,百无聊赖地走出城去。 风景很好。绿暗红疏。走到半山一做清凉的瀑布下面,以姗想起自己小时候的趣事。有一回她犯了错,师父要责罚,她拔腿便跑。有几个刚入门的弟子,想讨好师父,一路都追着她不放。到了瀑布这里,她不得已一头扎进了深水潭,才想起自己不会游泳。后来还是众人七手八脚拖她上岸,呛了一肚子的水。 这时候有几名樵夫从山上下来,挑着柴,路又窄,以姗退让。哪晓得那一块看似结实的泥土,人一踩上去就散了架。 “啊——”尾音还在舌尖上绕着,以姗只觉得一道白光闪过,突然有人拦腰抱住了她。竟是百晓生。 以姗的惊慌倏地转成了羞愤:“你这人真不要脸!快放开我!”说着右手抽出来,一拳打在百晓生的胸口。百晓生本能地想避开,往后退一步,手上的力气却松懈了。以姗原本就在半空悬着,这一下是真的要掉下去了。百晓生再次伸手过来拉她,她把心一横,揪着百晓生的胳膊两人一同掉进了水潭。 回到御廷门,以姗把自己反锁在屋里,打湿了手帕,对着镜子,狠狠地慌张地抹她肩上那一小块红色的印记。 脑子里,都是方才昏昏沉沉的时候,百晓生吻她的情形。那画面一跳出来,以姗就觉得像喝醉了酒一样。虽然百晓生是好心救她,她却误以为他乘人之危,她羞得都快要死掉,幸好她发现肩头的印记并没有消失。 收工砂仍在,表明她依旧是清白之身。否则,她除了杀掉百晓生,惟一的选择就是嫁给他。 后来,以姗经过小酒馆,望进去,已经没有百晓生。她想起师父也爱喝百花酿,于是买了整坛,放在师父的放门口。风一吹,满院子都是馥郁的酒香。 李御廷笑呵呵的,他与这乖巧的徒儿,情同父女。 斟酒的时候,以姗嘀咕:“师父跟他都爱喝这种酒,你们会不会是因为酒而结识的呢?” 李御廷一边品酒,淡淡地问:“他是谁?” “百晓生咯。”一说到此人,禁不住又有点脸红。 李御廷抬起头,被子轻轻一颤,酒滴溅在手背上。他一字一顿地说:“百晓生从来不饮酒。”他这么一说,以姗才惊觉,从来都忘记了求证百晓生的模样,所以她遇见的男子,极有可能根本不是真正的百晓生。 以姗满腹狐疑,再去了一趟清虚湖,岛上空空如也,茅屋里落满灰尘。她在屋后一个隐蔽的树林里,找到一做新坟,碑上刻着:百晓生之墓。立碑人没有留下姓名。 【 叁 】 而此时,新皇登基。朝廷中主战和主降的两派之争,即刻分出胜负。诏书上写,南郡国搁地上贡,对乌孙国俯首称臣。 整见事情,并不复杂。连坊间的老百姓,也终于恍然大悟。先有乌孙国对南郡的垂涎,和先皇帝在位的不妥协。后有乌孙国主在南郡朝廷设下内应,打算拥立懦弱的陵王做傀儡皇帝。这内应,便安排杀手行刺。新皇帝登基,眼见对乌孙投降能保江山暂时安稳,又不妨碍他的淫逸奢侈,倒是一份美差,他求之不得。而平日趾高气昂,一心劝皇上投降的太监总管曹公公,则成了最有嫌疑的幕后黑手。那曹公公倒也慷慨,流言都当耳旁风。就连新皇帝下诏书也要请他拿主意,他自然有恃无恐。 而断风影,真的是死了。死在十年前。没人知道他葬在哪里。所以也很少有人会彻底相信这个所谓的江湖传言。包括楚歌。楚歌就是假扮百晓生的男子。 在东瀛,柳生门也有一套剑法,与断风影的剑法如出一辙。楚歌就是柳生门笛弟子,为挑战第一杀手,不惜千里迢迢来到南郡。 可惜他在断风影的旧居,只找到一把鱼肠剑。他还听说他死了。满怀的希冀,他和对武学的痴狂,让他不肯相信这个事实。他去亦贤山状找薛如珩。那绝色的女子,也就是说,断风影死了,真的死了。楚歌哀求她,带他去找断风影的墓地所在,否则他决不会死心。谁知道他到了那里,却只看见坍塌的岩石,连墓地也被湮没了。 楚歌很痛苦。他得到了答案,他却不信;到头来发现他将一生都无法求证了,他几近绝望。后来,他挑战了很多的人,无一敌手,渐渐感到寂寞。他一直留着那把鱼肠剑,从来不用。他在等待时机。 这个时机,让楚歌等到了曹公公的出现。 曹公公说:“南郡已经没有了第一杀手,只有你,才是惟一能帮我顺利完成任务的人。事成之后,你将得到这辈子也花不完的钱。” 楚歌一口答应。在杀皇帝之前,他还给了曹公公一道免费的回赠,就是那倒霉的四品官员。 白莲花,鱼肠剑,都是伪造。如果断风影还在世,他希望借此引他现身;如果断风影真的死了,他,楚歌,便要取而代之,甚至超越第一杀手。 当然断风影没有出现。来的人,是百晓生。连他也以为,这是断风影处心积虑的一场惊天大阴谋。 那也是第一次,楚歌见识到,南郡的江湖,原来还有一个灵敏睿智的百晓生。他欣赏他,更厌恶他。因为一个能知天下事的人,独独不能回答自己提出的问题,他的存在不是奇迹,倒更像一种讽刺。 他们饮酒,对弈,促膝长谈,交浅言深。在第七个黎明到来的时候,楚歌杀了百晓生。百晓生倒地的时候,楚歌看见湖心的一只小船。 单凭这七天的接触,楚歌对百晓生的了解是有限的,但他在以姗这样初涉江湖的女子面前,假扮百晓生,还是游刃有余。他甚至没有对以姗说谎。她去亦贤山庄,他入皇宫,让御廷门想护驾也措手不及,少了些阻滞。 一切都是那样漂亮。 【 肆 】 常言,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皇帝的昏庸,渐渐引致民愤沸腾,义军四起。还有很多人想杀曹公公,所谓诛谗臣,清昏君,他们不约而同去到一个地方。他们请求江湖中最具名望和地位的人带领他们,干一番轰轰烈烈救国救民的大事业。 这个人,便是左亦贤。举臂一呼,应者云集。 按理说推翻一个龌龊的君主,算不得什么大逆不道,可御廷门吃的是朝廷的俸禄,便由不得他们选择了。 曹公公假传圣旨,命李御廷对付左亦贤。原本彼此井水不犯河水,对对方还颇为敬重,倏忽之间,碍于不同的立场,转而刀剑相向。 那一年的重阳,京城荒郊,遍地茱萸。左亦贤的人头被悬挂于午门。班驳的城墙上,风一吹,干巴巴地晃动着,血都凝在断颈处,一滴也滴不下来。人人都说李御廷太过狠辣。他无颜辩驳,终日郁郁落落。 那个时候楚歌以杀手的身份完成了他的第二个任务。他不再是扛着一把东洋刀,四处找人比武的莽夫。曹公公给他的丰厚酬金,让他见识到财富的魅力和人情的冷暖。他的钱袋沉甸甸,去任何的地方,都得到盛情款待。小酒馆的百花酿,风满楼的温柔乡,他才发现原来这世间除了武术,除了天下第一,还有更值得他奋力争取的东西。 楚歌在邬城海边的岩石上,看见薛如珩,整个人惨白得像一张纸。她那时候右脚已经跨了出去,像纸糊的灯笼,摇摇欲坠。楚歌扑过去截住了她。薛如珩眼角的一滴泪正好落在楚歌的佩剑上。她哭哭啼啼地,想争脱他,大声地喊着:“我已经生无可恋,你让我死,你让我死……” 楚歌呵斥她:“你凭什么说你生无可恋,有很多人,看似光鲜,都不过是苟活与世!” 如珩楞住,这才看清楚他,原来就是当日的东瀛武士。她死灰一般的眼睛灼灼地亮了起来,抓着楚歌,跪地哀求:“杀了他,杀了李御廷。你不是想知道断风影的下落吗,你为我夫君报了仇,我就会告诉你。” “断风影还活着?”楚歌觉得自己浑身都在颤抖。 “是的,是的,你相信我,他还活着……”如珩凄凉地笑着,满脸都是泪。她那样美,任何时候,无论怎样狼狈,都令男人意乱情迷。 楚歌也不例外。他伸手替她抹掉脸上的泪痕,说:“好了,我相信你,我替你报仇,只要你别再寻短见。” 如珩颤巍巍地盯着楚歌看,那模样,生生就要将楚歌的心溶掉。 于是,杀手楚歌,为了南郡的第一美人,只身前往御廷门。他经过卖百花酿的小酒馆的时候,看见一个穿绛紫色衣裙的少女,被一口酒呛得满脸通红。 “以姗,丛以姗。”楚歌轻轻地念两遍她的名字,,恍惚想起来,他要杀的人是她的师父。他摇了摇头,转身走了。 以姗抬头的时候,只看见楚歌的背影。是他吗?她怔怔地想。这酒辣得她倏忽就流出一片眼泪来。 原来所谓的百花酿,看似温醇,竟然碰不得。 【 伍 】 楚歌不仅杀了李御廷,还将他的人头与城墙上的那颗换了。如珩拆开包裹,看见自己夫君焦干的头颅,两腿一软,昏倒在地。之后,精神再没见好转。有一天竟咳出血来。 那一天,小屋里还来了客人。绛紫色衣裙的少女。 如珩还认得她,用温凉的语气问她:“姑娘这次又是为断风影而来?” 以姗说:“不是。为了那个杀我师父的男人而来。” “他出门做生意了,三天以后才回来。” “哪里的生意?” “这你得问他才知道。” “你似乎根本并不担心我杀他。” “因为你根本杀不了他。” “杀不了,也要杀。”以姗说得咬牙切齿。 如珩进了屋,掩上房门,又咳嗽了几声,咳出了一滩猩红的血,渐渐没了声息。以姗在一个岩石凹进去的洞穴里蜷着,一夜的雨,冻得她瑟瑟发抖。 第二天。第三天。小屋的门始终紧闭着。 以姗心知不好,劈开门锁,如珩就躺在床板上,喉管破了,血已经流干。靠窗的木头桌子上,放着一页纸,上面密密麻麻的都是字。以姗小心地收起来,在屋后挖了一个坑,葬了如珩。 楚歌正好回来。满身的伤。血肉模糊。他倒在以姗的脚边上。以姗举着剑轻轻一划,足以杀他。 以姗却没有。她想起如珩的那句话,你根本杀不了他。她就跪在楚歌的旁边,撕心裂肺地哭,然后在楚歌的伤口上涂了很多的金创药,半夜里还熬了鲜嫩的鸡汤。 楚歌睁不开眼睛,喃喃地,只念着如珩的名字。一只手扣着以姗的左腕,缓缓地将她拉到身边抱紧了,像抱着沙漠的一棵仙人掌。 醒时,才发现身边的女子,没有那张倾国倾城的脸。楚歌暴跳如雷。 以姗揶揄地笑着,说:“你的女人已经被我杀了。”她看见楚歌眼里灼灼的火焰,挑衅的目光渐渐溃散。 楚歌问她:“你救醒我,就是想把这个消息告诉我?” “没错。”以姗再次冷笑。 楚歌拔起剑,说:“我就是用它割下你师父的人头,我也可以用它来杀了你。” “你不会。杀了我,你再也不可能知道断风影的下落。” “如珩告诉你了?” “是的。” “他在哪?” “你知道我不会说的。” 以姗扬长而去。楚歌也没有拦她。那一阵天空有闪电劈开了一块巨大的岩石,暴雨随后降下来。以姗决绝地往前走,楚歌倚着门,只是看着。 【 陆 】 江湖依旧颠簸,每个人都有各自生存的状态。而南郡王朝,在来年春尽的时候,被乌孙人彻底颠覆。大家不再议论曹公公,也不知道不知道他们亡国的君主逃去了哪里。乱世逐渐平息。 清虚湖畔,一名黄衣的女子,怀抱婴孩,每逢日出日落,都会向南方眺望。她在等一个人,她想他迟早会出现。 因为她欠他一个答案。那是他毕生的追寻。她以为他必定要因此寝食难安,心中狂躁如万蚁钻心。那会比一剑刺穿了他的心更难受。而她,就陪他一同赴这煎熬。 等过了一个秋。等过了十个秋。襁褓里的婴孩长成垂髫的女童,一招一式,练习她教她的剑法。她训诫她:“有一个人,娘无法下手杀他,你一定要替娘完成这个心愿。”小女孩很认真地点头。 三十二岁那年,她郁郁而终。弥留之际交给小女孩半张泛黄的纸,上面的字迹更加模糊了。小女孩泣声读道:“满衾小枕天气。乍觉别离滋味。展转数寒更,起了还重睡。毕竟不成眠,一夜长如岁。也拟待、却回征辔。又争奈、已成行计。万种思量,多方开解,只恁寂寞厌厌地。系我一生心,负你千行泪。” 她问她:“娘亲,这是你写的么?” 她摇头,用最后的一点力气,给自己的女儿讲了一个故事。故事的最后,她说:“那个女子,终于等到了她的仇人,他奄奄一息,她却难狠心杀他。她要惩罚自己,也要惩罚她的仇人,这些年她在爱恨中煎熬。而他,想必也因为她的一句谎言,不得安身。” 小女孩听不懂她娘亲的话,只是嚎啕地哭着,叫她不要离开她。她开始大口大口地呼吸,胸口剧烈地起伏,她还想说什么,却只来得及告诉小女孩:“你要跟娘姓丛,你名字,叫丛不悔。” 那一年,小女孩丛不悔,十五岁。 十五岁的丛以姗,在清虚湖邂逅二十六岁的楚歌。 【 柒 】 十八年后的楚歌,声名显赫,比当年的断风影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仍然住在山脚的那座小屋,昔日光秃秃的草坪,如今绿树成阴。屋后的坟冢他修葺得很漂亮,每天打扫,像新的一样。 坟墓里的女子,让他的寂寞成铁。他是早就知道的。或者说他其实已经不去计较断风影的生死下落,他要的是如珩,只是她。然而,就像以姗走不进他的心,他,楚歌,也没能成为第二个断风影,或者左亦贤。 那个时候,如珩已经厌倦。生存,感情,都是负累。 在如珩的眼里,楚歌的每一个步子,都是踏着断风影而来。当年那个杀人如麻的暴戾男子,哭着告诉她,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为她。在他的眼里,爱情须得结集荣耀、金钱、地位等等虚妄的元素方能完整。所以,她选择敦厚的坐亦贤。她更加不希望,有一天楚歌带着满手的血腥,对她说出同样的一番话。 楚歌不能明白。有些女子,要的只是一杯水的爱情。像如珩。像以姗。 多年以后楚歌看到一名十五岁的少女,穿着以姗当年的绛紫色衣裙,毫无惧意地,质问他:“你可是楚歌?我娘说,我必须杀你。”他的心,一下一下地疼。 举剑的时候,那半张纸,从不悔的袖口滑落,飘到楚歌的脚边。他盯着上面的诗,就向与人说话一般,叹着:“我自问有愧于你。可是我们都明白,你跟我,是谁也不能靠近谁的。” 楚歌和不悔都以为,那阕词,是以姗所写。事实上,提笔的人,是如珩。她在纸上交代了楚歌的一点过往,提到左亦贤,提到断风影。她说,断风影根本已不在世,她离开他投奔左亦贤的那年,他练功走火入魔,经脉断裂致死。是她与左亦贤将他入葬。左亦贤一生光明磊落,却因为夺人妻子耿耿于怀。 纸的下片,是如珩蓦然感怀。 系我一生心,负你千行泪。心系的,是段风影;辜负的,是左亦贤。从来没有楚歌。他却放掉一个深爱他的女子,守一座冰凉的坟,孤独终老。 楚歌抬起头,问:“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淡淡地答:“不悔,丛不悔。” PFt 扝 濫 濫  ?趰釲0# 烟雨·四段锦.txt pb哞柗踁牭k&?t xt ?鋀 1【语笑嫣然作品】烟雨·四段锦 第一个故事 九月初九。塞北大漠。 苍茫戈壁。烈日如荼。便在顷刻之间,一场飓风卷着漫天的黄沙,摧枯拉朽,纵是彪悍的士兵也不得不抱头鼠窜。有人被抛起,又重重落回地面。有人被沙砾掩埋了,身首异处。马儿的嘶叫声惊心动魄。花轿破裂的那一刹,她死死地捏着镶金边的衣袖,蜷缩成僵硬的一团。那一刹,她永生难忘。 她是琉国皇帝的掌上明珠,高贵的乐阳公主。她披这一身鲜红的嫁衣,千里迢迢,是为和亲而去。沙尘过后她侥幸保住了性命,但偌大的戈壁,间隙有干涸的沙漠,她不辨方向,来来回回地走,只感到乏力和虚脱。 昏迷之前,她看到一列鱼贯而行的商队。她奋力地张了张嘴,喊不出声音,又挥挥手,终于像石头那样沉下去。 斑驳的视线中,飘飘渺渺的,只有一袭白衣。 醒来后知道,救她的人,叫虚御庭。是曲国大将军的长子。刚从战场回来。 彼时他们的队伍离曲国的京城还有一段路,驻扎在戈壁中一处低洼的绿洲。她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温暖的帐篷里,身旁有俊俏的男子。她疑心这一切都是梦境,伸出手去,男子一把抓住了她。他的神态显然比她还要惊恐,问,姑娘你做什么?她一下子回过神来,赶紧缩回手,满脸绯红。 悉知对方的身份以后,她说,我是呼延薄雪。 曲国太子与琉国公主的婚事,在大漠,早已人尽皆知。御庭怔忡,盯着薄雪,又问了一遍,和亲的乐阳公主?薄雪点头。 御庭的眉头锁起来,又问,你有什么证据让我相信你真的是公主? 薄雪想了想,从怀里掏出一轴羊皮卷,上面写着和亲的细则,还有琉国皇帝的玺印。 御庭沉吟片刻,神色不得不黯下来。转身走出帐篷,对守夜的士兵说,召集人马即刻起程,护送公主回京。 薄雪轻轻地吐了一口气。 太子大婚,庆典自然隆重。皇宫里弥漫的,都是脂粉和烈酒的气味。曲国皇帝非勤政仁明的君主,藉此一场盛世,又正好可以明目张胆地过几天糜烂奢侈的日子。如今的大漠,三足鼎立,以曲国国力为最盛,一旦拉拢了琉国,西边的乌夜国若要造次,得胜的几率是微乎其微的。心头的大石放下了,也难怪他如此轻闲嚣张。 只是,这喜庆刚刚开始,宫中便传出噩耗。太子在新婚之夜遭人行刺,太子妃已然不知所踪。 曲国皇帝满怀丧子之痛,认定薄雪是杀人的凶手,而当初送她入宫的,虚将军一家,也被定了叛国弑君的罪名,株连九族。 她换上黑色的素衣,轻纱罩面,在午门看到张贴的皇榜,觉得有些愧疚。虽然是萍水之交,但终究是因为自己,而牵连他无辜入狱。 薄雪决定劫法场。 行刑的那天,刽子手明晃晃的刀举过头顶,御庭满腔的恨意,却也不得反抗,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刀却在离脖子还剩一寸的地方停下来。观看的人群里不知是谁扔出一把飞刀,临刑的人安好,执刑的人却送了命。 随即御庭的枷锁被砍断,黑衣蒙面的女子拉着他,一路杀出了重围。 这女子当然就是薄雪。 他们跑到京城外的一处乱石岗,在千仞高的悬崖旁边。起初,御庭还心存感激,毕恭毕敬地说,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然而,当薄雪揭开面纱,御庭的表情忽然变得很复杂。有痛苦的愤怒,也有仓皇的焦虑。他问她,你救我做什么? 薄雪咬着嘴唇,过很久才说,我没有想过会连累你。 御庭冷笑,你救得了我一个,却偿还不了我虚家上下一百零八条人命。 薄雪不言。御庭追问她,你为何要杀太子?薄雪更加不能言。她望了御庭一眼。只一眼,好象透露出万般的苦衷。她说,我能做的只有这么多了,今后,你好自为之。 说罢,转身欲走。 背后突然有冷硬的凶器袭过来,狠狠的插入薄雪的左肩,霎时,血流如注。 薄雪没有防他,在他面前薄雪剩下的只有愧疚。她回头看见御庭烧红了的眼睛,血丝也清晰可见,他的双唇不停颤抖着,右手是一把防身用的匕首,还有未温热的血滴答滴答从尖上落下来。他那样歇斯底里的神情让薄雪害怕,她捂着伤口,开始一步一步后退。 御庭说,我要带你回宫,向皇上解释这一切。 薄雪讪笑,你以为他就会放过你了吗?他根本就是一个昏君。 御庭不理,仍是怒瞪着两眼,他知道这样的关头,缉拿到元凶是惟一的胜算。薄雪想逃,渐渐退到了悬崖边上。一脚踩空的时候,她看到御庭仓皇不及的惊恐,他原本扑过来想拉住她,他不知道以薄雪的轻功,这一脚就算踩下去,她也不至于跌落悬崖。 薄雪是故意的。 等御庭一碰到她的手,她便猛然将他整个人都拽过来,再用力一推,最后,跌落悬崖的不是她,而是御庭。 事实上,她不叫呼延薄雪。薄雪是那个真正来和亲的乐阳公主的名字。是她在途中将公主掳走了囚禁起来,然后再换上嫁衣,只用一张人皮面具,她就成了跟乐阳公主一模一样的女子。然后回到迎亲的花轿,神不知鬼不觉。 这一路上的两次意外,她都不曾料到。 一次是飓风。 一次就是虚家的公子御庭。 很久以后她回想起来,觉得自己或许应该告诉他,她叫落微,曾经是阴月圣教教主最宠爱的弟子,面如冰霜,心如磐石。后来,逐渐有了恻隐和厌倦之心,做事难以干净利索,也便逐渐失了宠。 阴月圣教效命于乌夜国的朝廷,琉国与曲国结秦晋之好,对乌夜国来讲无疑是极大的威胁,所以,她假扮公主,杀太子,挑起两国之间更凛冽的纷争。 那以后,战火便开始蔓延了。 第二个故事 七月十四。琉国京城。 喧闹的大街,无论有多少嘈杂和繁华,镜花堂也是一眼便可以望见的。楼头有醒目的匾额和布幌,翘角上都是大红的灯笼,还有七彩的丝带缭缭绕绕,那气派,不逊于任何一家豪门府第,而个中的温柔和香艳,更是熏得路人也要为之倾倒。 大多数人都知道,镜花堂里有一个叫阑珊的姑娘,模样生得娇俏,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还饱读了诗书,能出口成文。但这样一个稀世的美人,惟独不会笑。 多少人一掷千金,就为了博红颜一笑。 却只是徒劳。 鸨母打也打过,骂也骂过,阑珊却只是哭。她的心里有一个巨大的黑洞,卷走了她之前所有的记忆,虽然她总是很努力地去回想自己的身世,但越想就越是害怕,那种感觉,就好比站在陡峭的悬崖上,前无去路,背后却是万丈的深渊,她不知道几时会掉落下去,也不知能否脱险。 那一天,京城的大街上挤满了人,百姓们争相要一睹新科状元的风采。阑珊站在窗口,看下面远远地走来一列队伍,马背上一个穿红袍的男子,脸上并没有太明显的喜悦的表情,反而还有些冷漠。 只是,走过镜花堂,那男子不经意的目光扫上来,看到阑珊,整个人似乎凝固了。阑珊下意识地退身,关了窗。 她只当这新登科的状元跟一般的好色之徒无异。 却不知道,他是虚御庭。 当初御庭跌落山崖,没想过竟然还可以保全性命。只是他不能救回虚家的人,他听说皇帝出了告示通缉他,而剩余的死囚,已在他脱逃的当日行了刑。 他穿越了半个大漠,辗转流落到芜丘。他知道这里是琉国的京城,而城的中心万仞高墙围绕的地方,或许可以解开他心底的疑团,又或许,还住着那个狠心的女子。他始终都不知道,落微并非真正的公主。 所以,他将自己的名字由虚御庭改为呼延御庭。因为呼延是琉国的国姓,这样,还能够减免别人对他身份的怀疑。他原本自小就饱读诗书,文武皆能,考取功名是最简单可行的办法。只是,镜花堂阁楼的窗口,他看到那个眉目深沉的女子,心中顿时如翻江倒海般混乱难受。 就连阑珊自己也不知道,凭她的模样,御庭已将她视为仇敌。 谁会想到这世间还有一种出神入化的武功,叫做易容术。谁会想到,那青楼女子阑珊,才是真正的琉国乐阳公主。呼延薄雪。 当夜,御庭换上夜行衣,施施然便潜入了镜花堂。 阑珊,或者说是薄雪,刚送走了一位客人,转个身,忽然见自己房里出现一个黑衣人,她几乎要失声尖叫。御庭瞬即封了她的两处穴道。她僵硬地站在近门的地方,微微发颤。她用惊恐的眼神望着御庭,很想问对方是谁,却发不出声音。 御庭摘下面罩,薄雪只认得他是白天那位新科状元,也不知道自己原来跟他有那样多的误会,就听得他说了一些讽刺怨愤的话,心里始终糊涂。 御庭又看了看薄雪,冷笑着用剑搭在她的肩膀上,然后隔空解了她的穴,言下之意,你若敢出声,我即刻杀了你。薄雪害怕,战战兢兢地小声问了一句,我根本就不认识你,眼眶里打转的泪水跌了出来。御庭一时怔忡。 随后鸨母来敲门,说有客人要阑珊陪酒。薄雪用哀怜的目光望着御庭,那孱弱的表情让御庭再一次生出恻隐。他移开了剑,从窗口飞身出去,薄雪望着茫茫夜色,惊骇得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来。 彼时,曲国与琉国已交战半年有余,琉国不敌,惟有派使者请求议和。战事方才有所延缓。而和议书上的条件,曲国所列之条款颇为苛刻,是以琉国国君虽表面上接受议和,却又不断拖延签署协议的时间,暗中派人前往乌夜国,希望能与之合作,吞并曲国。 这一任务,最终落在御庭身上。 朝中大臣,论文才武略,鲜有人及得上他。尤其他面孔生疏,乔装西行也不容易被曲国的探子察觉。而御庭从入宫以后便极力打听有关乐阳公主的事,一来听闻公主秉性纯良,当初和亲也是她为大局着想主动请缨,二来大家都说这皇帝也是胆小懦弱之人,如此得不偿失的事,他断然没有勇气去做,事到如今他也仍然在为这场战祸惶恐且后悔不已。 御庭的好奇心和疑心都越发的重。他也想到了当初那女子很有可能是假冒的公主,他甚至有些怀疑镜花堂的阑珊姑娘,她若不是那刺客,便有可能是真正的乐阳公主。但他都只是猜想,没有实质的证据。在他去乌夜国的途中,这个疑团,像阴云一样始终笼罩着他。 最后,密谈并不成功。乌夜国君表示,不愿意淌这趟浑水。他不是不明白唇亡齿寒的道理,但他抱有更大的侥幸的心理,企图坐享渔人之利。 没多久,琉国覆亡。 镜花堂在硝烟中成了残破的楼台,那些绝色的香艳女子,都各自散去,没有人知道那不会笑的阑珊去了哪里。而只是风光过一时的新科状元,也没有人再记得他。 第三个故事 战火。硝烟。热血。尸骸。 御庭看得触目惊心。对旧事的追寻他已经不那么热衷,他始终毫无头绪,终于决定放弃。事实上,他没有看见过落微真正的模样,在乌夜国的时候,他甚至没有感觉到,有一双眸子,漾水地盯着他。 仍然是惆怅万千。 仍然是欲说还休。 那个时候落微随教主进宫面圣,才知道御庭没有死。整个乌夜国,或许只有她一人知道御庭的身份,她没有揭穿他,他们近在咫尺的时候,仿如陌路。 事实上,御庭除了救过她一命,又刺过她一刀,再无多少瓜葛。 但落微看见他的时候,心里就像打翻了五味铺。说不出的滋味。 后来琉国与曲国的战火蔓延,她一直都有打听双方战况,但没有人说起有关呼延御庭的消息,他们的新科状元,在出使了乌夜国之后竟然销声匿迹。落微也不是不明白,御庭毕竟是曲国人,若回到皇宫,皇帝要他披了战甲去攻打自己国家的百姓和士兵,让他情何以堪。 当军队入城,皇宫失火,御庭就在城外的白头山上,一处清雅简陋的寺庙,随道行高深的老和尚诵着金刚经。他没有剃度,只是在庙里暂住,偶尔学学佛经,让心境慢慢平和,而不再纠缠于仇恨及其它。 来年春半。 在大漠,通常少有绿树红花,偶尔一点零星的野生植物,盎然了,也已是春意阑珊。听闻曲国的皇帝每年中秋都会到镇国寺祈福祭天,以表示自己勤政爱民,阴月圣教便接到密杀令,中秋,取其人头。 听来使宣读皇上的口谕,每个人,脸上都是机械而生冷的表情。 他们像等待一个神圣而巨大的庆典,等待着中秋的到来。中秋,祭天仪式开始之前,皇帝会在镇国寺焚香斋戒三日,而这三日,便是他们下手最好的机会。 落微知道,此行比她乔装刺杀太子更为凶险。 不成功,便成仁。 那一夜满天都是晶亮的繁星,落微却不觉得美,已经很长的时间,她心里空荡荡的,有一个解不开的结,和莫名的惆怅。 纵使一千个一万个的不愿意,中秋节的行刺,他们还是败了。 或者说,他们以为自己胜利了,看几把刀剑将一个人变成刺猬,他们以为,穿着龙袍的就必定是皇上,然而他们逃出镇国寺,在北门,黑压压的军队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这才意识到,中了对方的计。 那个穿着龙袍的替死鬼,不过是一个普通的侍卫。 曲国皇帝因此看准了乌夜国的狼子野心,知道战事已然刻不容缓,于是派足了兵力,由最骁勇的将军率领着,一路攻打过去,就此统一了大漠。 这些,都是后话。 当日,落微拼死杀出重围,负伤累累,逃出京城已然奄奄一息。意识迷糊中,她想到曾经也是这样,她遇见白衣的少年,他抱她上马,安置她在温暖的帐篷里。 原来,一眼就定了永远。 这些年,心心念念的,无非就是他。 以为永生不能再相见,然而天意总是弄人,虚御庭救了她,第二次。 祭天前夕,全国所有的僧众纷纷齐集于京城,准备到镇国寺观礼。御庭便随着寺里的老和尚越过戈壁,回到他阔别三年的故乡。 但毕竟是皇帝一度通缉的死囚,御庭不知道京城的人是否已经忘了这件事情,为了不给老和尚惹麻烦,他在自己的脸上画了一条刀疤,将皮肤也涂得跟黑碳似的,再换上朴素的衣裳,惟一难掩的,是他轩昂的气宇。 老和尚说他六根未净,不能坦然面对之。他只是笑,不否认。他不能坦然面对的,又何止这些。穿越戈壁的时候他还会想起一些旧事,红衣的女子,哀怜的目光,他分不清谁是谁,但总觉得纠缠。若是六根净了,他想,甚至不会来凑这热闹,他对自己的国土总还是挂念的。 御庭也没有想到,他跟老和尚被风沙阻滞了行程,走散了,却在京城外遇到一个受伤的女子。而这女子,眉心的一颗朱砂痣,总让他觉得似曾相识。后来回想起,他也记得跟落微在乌夜国的皇宫有过一面之缘,却不知,她曾经用别人的容貌自己的眼神令他意乱情迷。 御庭带落微躲进城外五里的一座废弃庄园,悉心为她疗伤。虽然他的面上还贴着刀疤,看上去脏兮兮的,但落微还是一眼便认出了他,舌头发颤,有太多的话想对他说,却怕他还会以刀剑对她。 不几日,落微伤势好转,御庭告辞,她始终都说不出一个挽留他的理由,只是反复地问,你要去哪里?御庭笑着说,也许,回寺庙去。那一瞬他接触到女子黯然的目光,心里微微一颤,但终究还是转过身去。 那背影渐行渐远之时,落微缓缓蹲下去,抱着膝盖,风很大,格外的凉。 第四个故事 三年后。正月初七。 曲国老皇帝驾崩,新皇即位,大赦天下。 彼时的大漠已然统一,琉国、乌夜国,都变做一种茶余饭后的谈资。只是在京城最繁华的烟花地,还有一个女子,总是低低地唱着琉国宫廷的歌谣。 她叫阑珊。 当初的呼延薄雪。 御庭再次遇见她的时候,她已经恢复了所有的记忆。他们澄清所有的误会,像多年未见的知交好友,在风月楼上喝酒谈笑。薄雪终于明白了御庭为何要拿剑指着她,说那一番让她听不懂的话,而当御庭听说,当初虏劫薄雪又将她推到河里的女子,眉心有一颗赤红的朱砂印记,他忽然想到了落微。 那似有还无的眼神,让他打翻了杯中香醇的美酒。 偏偏在这样的时候,大街小巷贴满皇榜,丞相要为新皇物色一批美女,入宫选妃。风月楼的阑珊姑娘,声名在外,很快便被接入了丞相府。御庭来找她的时候,只看到轿子里一张美艳凄惶的脸。 夜里,御庭在酒肆买醉,心口始终堵得慌。 朦胧中似有女子来扶他,带他回客栈,为他细细地擦掉脸上的污垢。他口里喃喃地喊着薄雪薄雪,抓住女子的手,昏沉沉睡去。 第二天醒来,神秘的女子已然不知所踪。只留下怀里的一方锦帕。 御庭决定,带薄雪离开京城。他潜入丞相府,单薄的女子正倚着窗,神色木然。看见他,脸上的表情却只有惊愕。 御庭说,我来带你离开这里。 薄雪摇头,用一种淡定得几乎让人难以置信的语气,说,我不能跟你走。 御庭想她一定是担心自己会受到牵连,便顾不得许多,一把抓着她的手。忽然感觉到一种熟悉的温度。彼时,薄雪就像一尊被操控的玩偶,御庭牵着她,深一脚浅一脚朝城外奔去。 她是如此清醒的知道,她不能走,但心和身体却还是不由自主跟着御庭。只希望,这奔逃的瞬间,便能够永恒。 守城的士兵发现了他们。 薄雪忽然挣开御庭的手,反倒向那群士兵跑去。御庭拉住她,回头的一瞬间,御庭再次被她的眼神震颤。她说,我们逃不掉的。 御庭就快咆哮起来,他说只要离开大漠。我们一定可以离开大漠! 沙尘滚滚。 大漠究竟有多大,这里的人谁也不知道。御庭曾听说在大漠以外,有一处地方叫江南,山青水绿,花红如火,他说,我们去江南。 女子凄然的笑了,好,我们去江南。说完,她开始往城楼上跑。 御庭以为她真的改变了想法,要继续这场逃亡,可是,薄雪跑到城楼上,在御庭还来不及的时候,纵身跳了下去。 黎明之前,黑暗如鬼魅。 御庭摆脱了那些纠缠的士兵,却也是独自一人,离开了京城。他脑中盘旋的画面,始终都是那像树叶般飘落的女子,比蝴蝶还要凄艳。 那是他生平第一次,为一个女子流泪。 东方微露鱼肚白的时候,他走到戈壁的边缘。白杨树下,他看到一个紫衣的少女,双手交叠垂在身前。那容貌,赫然就是薄雪。 御庭呆了。薄雪告诉他,有人从丞相府救她出来,说,会通知御庭来这里跟她会合。薄雪一开口,便忍不住喜极而泣。 只是,御庭早了一步。 当他去到丞相府,把假的薄雪带了出来。他不知道,刚烈如她,宁可死,也是断然不会愿意替薄雪住进深宫大内享尽荣华的。所以,死亡成为最好的开脱。皇上不会蠢到对一个死人加以追究。那么,与其独自酝酿一场灾祸,寂寞地死去。倒不如便在心爱的男子面前,玉殒香消。世上便再没有阑珊或者薄雪,有的只会是跟御庭长相厮守的幸运女子。 后来御庭又想起,那女子应该有很好的武功,那样在城楼上轻轻地一跃,她或许并没有真正的死去。她只是假死以脱身。当御庭带着薄雪离开大漠,一路向东,寻找传说中的江南,他始终希望会在人群中意外的看到一张素白的脸,和一颗赤红的朱砂。他始终记得,那天晚上女子曾说,我们去江南。 怀里的锦帕落出来,在地上铺开。锦帕的右下角,细细的绣着一个女子的名字,落微。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偏偏在这样的时候,大街小巷贴满皇榜,丞相要为新皇物色一批美女,入宫选妃。风月楼的阑珊姑娘,声名在外,很快便被接入了丞相府。御庭来找她的时候,只看到轿子里一张美艳凄惶的脸。 夜里,御庭在酒肆买醉,心口始终堵得慌。 朦胧中似有女子来扶他,带他回客栈,为他细细地擦掉脸上的污垢。他口里喃喃地喊着薄雪薄雪,抓住女子的手,昏沉沉睡去。 第二天醒来,神秘的女子已然不知所踪。只留下怀里的一方锦帕。 御庭决定,带薄雪离开京城。他潜入丞相府,单薄的女子正倚着窗,神色木然。看见他,脸上的表情却只有惊愕。 御庭说,我来带你离开这里。 薄雪摇头,用一种淡定得几乎让人难以置信的语气,说,我不能跟你走。 御庭想她一定是担心自己会受到牵连,便顾不得许多,一把抓着她的手。忽然感觉到一种熟悉的温度。彼时,薄雪就像一尊被操控的玩偶,御庭牵着她,深一脚浅一脚朝城外奔去。 她是如此清醒的知道,她不能走,但心和身体却还是不由自主跟着御庭。只希望,这奔逃的瞬间,便能够永恒。 守城的士兵发现了他们。 薄雪忽然挣开御庭的手,反倒向那群士兵跑去。御庭拉住她,回头的一瞬间,御庭再次被她的眼神震颤。她说,我们逃不掉的。 御庭就快咆哮起来,他说只要离开大漠。我们一定可以离开大漠! 沙尘滚滚。 大漠究竟有多大,这里的人谁也不知道。御庭曾听说在大漠以外,有一处地方叫江南,山青水绿,花红如火,他说,我们去江南。 女子凄然的笑了,好,我们去江南。说完,她开始往城楼上跑。 御庭以为她真的改变了想法,要继续这场逃亡,可是,薄雪跑到城楼上,在御庭还来不及的时候,纵身跳了下去。 黎明之前,黑暗如鬼魅。 御庭摆脱了那些纠缠的士兵,却也是独自一人,离开了京城。他脑中盘旋的画面,始终都是那像树叶般飘落的女子,比蝴蝶还要凄艳。 那是他生平第一次,为一个女子流泪。 东方微露鱼肚白的时候,他走到戈壁的边缘。白杨树下,他看到一个紫衣的少女,双手交叠垂在身前。那容貌,赫然就是薄雪。 御庭呆了。薄雪告诉他,有人从丞相府救她出来,说,会通知御庭来这里跟她会合。薄雪一开口,便忍不住喜极而泣。 只是,御庭早了一步。 当他去到丞相府,把假的薄雪带了出来。他不知道,刚烈如她,宁可死,也是断然不会愿意替薄雪住进深宫大内享尽荣华的。所以,死亡成为最好的开脱。皇上不会蠢到对一个死人加以追究。那么,与其独自酝酿一场灾祸,寂寞地死去。倒不如便在心爱的男子面前,玉殒香消。世上便再没有阑珊或者薄雪,有的只会是跟御庭长相厮守的幸运女子。 后来御庭又想起,那女子应该有很好的武功,那样在城楼上轻轻地一跃,她或许并没有真正的死去。她只是假死以脱身。当御庭带着薄雪离开大漠,一路向东,寻找传说中的江南,他始终希望会在人群中意外的看到一张素白的脸,和一颗赤红的朱砂。他始终记得,那天晚上女子曾说,我们去江南。 怀里的锦帕落出来,在地上铺开。锦帕的右下角,细细的绣着一个女子的名字,落微。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倀 扡 x x g郀2趰釲0' 燕歌行·兰陵记.txt qh誏kL埛╬Qu柊? txt 鞍慪 (大齐武平四年。帝忌惮长恭骁勇,疑其有异心,赐鸩酒,杀之。由此世间再无那绝色的男子,无森森剑戟簇拥的,狰狞面具覆盖的,动人心魄的脸。 史书记载:兰陵武王长恭,一名孝莞,北齐世宗文襄皇帝四子。亦是当朝名将。文武皆出类拔萃,而相貌亦俊美,切偏于女子的温柔清秀。因而上阵时以硕大盔胄掩面,再配以凶煞的面具,不怒自威,气势如虹。) 壹 清风蟾影。 寂静中惟有海的呼啸声音,似凄艳的啼哭。也似女子怀人的忧心。那峭壁悬崖之上,琉璃穿了素淡的白衣,提着寒光凛凛的宝剑,如岩石般耸立。 她眸中有泪。 尽管多年来一直都做男子装扮,运筹帷幄,上阵杀敌,丝毫不见含糊。可她毕竟也是女儿身,有一颗柔软的心. 炽烈的爱她所爱的人。 然而。 那个人,在短短的一瞬间,就如烟花寂灭。他从这悬崖上坠落,坠入汹涌的大海,海浪吞噬了他的身体。 彼时的琉璃,因无聊的小憩,踱步到此,却冷不防地遭遇这晴天霹雳。当她远远地看着男子与人在悬崖上搏斗,然后两个身影双双掉落,她抓了狂地飞奔上去,但依旧来不及。她的脚下,是千帐高的悬崖,平坦的,光秃的,没有任何遮挡。 琉璃瘫软在地。 七年前。琉璃十二岁。她的祖父是邺城享有盛名的智者。她跟随着他,习字阅兵法,也练就一身超凡的武艺。 时常有京中望族带了厚中的礼,请求祖父能将其子弟收为门生。祖父无心权贵,悉数拒绝。惟独只收下一人,那尚不及弱冠的男子,有着迷人英俊的外表,沉实而优雅的嗓音,连举手投足都是潇洒与贵气。他叫高萧,字长恭,世人皆称其骁勇善战,侠骨仁心,亦传扬其惊世的才貌,仿佛是无古人也无来者一般稀少。 琉璃爱慕他。 但未曾言明。 祖父在天统五年去世。临终将琉璃托付给长恭。他说琉璃非一般娇柔的女子,留在你身边,你可如虎添翼。 长恭应允。 其实这亦是琉璃的心愿,她要伴着他,协助他,甚至保护他,倾其所有,倾其一生。 然后就是漫长的征战与杀戮。琉璃在军营里度过了她十四岁生日。没有任何酒宴或仪式。只有长恭亲手削的竹笛,琉璃工它吹奏了很多乐曲。 曲不醉人。 人醉人。 可是,那场景历久弥心,仿如在昨天,但却只是一个昼夜就颠倒了悲喜。琉璃失去昌工。在高高的悬崖上,蔓延都是苍凉的海,和那些如灰飞如烟灭的白色泡沫。 甚至是—— 连清楚地表明自己的心意,始终也没有来得及。 琉璃想,他大概是不知道的吧。这么多年以来,她在他的身边,他们的关系不似兄妹,不似主仆,更不似情侣,反而有点知交的味道。他习惯了她,就如习惯一件衣裳,一副战甲。他不会对自己的衣裳或战甲萌生出男女的情意,他只会觉得这一切是那么的舒适又里所应当。 贰 行刺长恭的剑客,乃是前魏朝的余孽所派。二十多年前,因魏朝大将高欢之子高洋弑君篡位,魏朝灭亡。魏朝皇帝的党羽,有幸存活者,因不甘江山拱手相让与他人,遂不免采取非常的手段企图颠覆新的王朝。 以此为目的的阴谋算计多年来屡见不鲜。 而今次,他们选择兰陵王高长恭,是因为他的机智勇猛,兵权在握,为高齐的江山稳固立下汗马功劳,亦成为他们匡复魏朝的一颗强有力的绊脚石。谁都知道,那齐国荒淫残暴的君主是不足为患的,若要夺其江山,则先削其羽翼,此乃最便捷亦最有效的方式。 不过---- 当日行刺的剑客亦随长恭一起跌落悬崖,他们的尸体沉入大海,而除了琉璃,现场没有别的目击者,所以,只要琉璃不说,外界是无人能获得此消息的。 夜深后。 琉璃独自返回营帐。她正寻思着要如何向将士们言说长恭遇刺的事情,却听小兵回报,数十里外的敌军突然趁夜色前行,似有准备要攻打过来。 小兵的神态焦急,问,姚先锋可知道将军去了哪里? 琉璃心中一痛,竟答道,将军在后山林中静思,我这便去请他回来。说罢,望着小兵离去的身影,愣愣出神。 她并非有意如此。 只因在回来的路上她想起长恭的一番话。 他说,当今大齐的天子是对他存有芥蒂的,他受军民爱戴,有口皆碑,他掌握数十万兵马,可说享有重权,历代的帝王对他这类的角色都是既爱且恨,怕没了他会累及自己的江山,却也怕他功高盖主觊觎皇位。所以,他也早有耳闻,陛下对于和他相关的一切都十分关注,不但安插了眼线在他的周围,而且已在朝中物色心的人选来接替他的职位。他须得处处小心,时时提防,切记有半点的行差踏错。一旦他在战场失利,重伤,或者死亡,而这个人选又落实妥当,那么,皇帝就必定会趁机削他的兵权,掠夺他辛苦攒下的成绩。 所以,琉璃犹犹豫豫,他并不知刺客的身份来历,她想,如若在这个时候令所有的人都相信长恭任安然无恙,贼人必定不会就此罢休,还将采取进一步的行动,届时她便有机会寻出线索,甚至报仇,那或许是她能够为长恭做的另一件事情,就是领军作战歼退敌人。她跟随长恭这么久,军营的情况她了若指掌将士当中的勇者甚多,但论及智谋,且谙熟行军布阵之法的,便没有谁能胜得过她。尽管她的身份一只不过是开路的先锋。但她与兰陵王过从甚密,而兰陵王亦其中和信任她,这是人尽皆知的事。如若地方真的有所行动,战事迫在眉睫,那么,在这个节骨眼上,是万万不可泄露了主帅遇难的消息,导致军心溃散方寸大乱的。 因此,琉璃有很多隐瞒住长恭死讯的理由。此乃权宜之计。又或许,在她的意识里,她仁怀有微弱的希望,希望长恭能逢凶化吉,安然地回到军营里来。那么,只当这分别是一场梦吧,在梦里,她保管住他所拥有的全部,待他折返,她完璧归还。 这亦符合她曾许下的诺言,她将倾尽所有,为他。 只为他。 ?t ? 8 8 ?薪賺釲0 妖姬.txt YP栰.t xt ?;] 妖姬 文 / 语笑嫣然 因为美丽,我活在传说里。冥冥中就进入了他的视界。 他要美人,这让我鄙夷,鄙夷他浮躁的心,和粗俗霸道的情。一路上我在忐忑的心境中立誓,与这殷的国君势同水火。 大殿门口,我就见他不可一世的威严。锦缎华袍,裹着魁梧的身躯,正襟危坐,是盛世之年英气勃发咄咄逼人的模样。与我想象中,猥亵,贪婪,完全两样。我望见他的眼神,深处有不可言喻的忧伤,仿佛困扰纠缠却强作精神。 忽然间撞上他有些凌厉的目光,我低头。但从此,这男人在我心底生根。我笃定,那必将发芽,枝繁叶茂。 他珍视我的初夜。丢开皇权之上君临天下的威仪,他的温柔让我沉迷。在光与影的交错中我们缠绵,极至温存。我知道,他将是我生命里的最初,和唯一,我要做他温良的妻,与他朝夕。先前的怨愤与抵触全随我的衣衫层层剥落,如流水逃开。 他笑,仍有淡淡的忧伤,说爱妃,孤王将好好待你。 我在他怀里,享受他无遮的体温。我已是你的妻,你当然不可不好好待我。我娇嗔,满脸是恃宠而骄的幸福。 妲己,你这小妖精。 我喜欢他这样叫我,有一种被溺爱的骄傲。可我万万没有想到,有一天我就真成了妖精。 那是我进宫后的第五天,忽然大火。他们说我是灾星,应当被打入冷宫甚至问斩。听到消息我吓得缩在床边,泪水涟涟。 他是否真会扔了我或者要了我的命,我不敢猜想。拿一个女人去赌天下,赌人心,他输不起我也毫无胜算。 低泣中有人影从房梁飘下,如鬼魅。一个妖艳的女人,凤眼薄唇,笑容里有勾魂慑魄的邪气。 我的美人儿,为什么害怕,我会救你。她将我扶起,手指抚过我泪湿的脸颊。我并不反抗,尽管女人与女人之间这亲密的举动让我反感。但她能救我,我只贪图这个。 你怎么救我? 她没有说话。我只觉得眼前一道刺眼的白光闪过,头晕目眩。再清醒,周围雪白不见边际的空间,让我感觉自己像被囚禁,也许是在无底的深井,也许是在渺远天际的另一层空间。我不敢伸手,也不敢挪动一步,生怕一个意外就会有千万利剑涌来,穿透心脏。这氛围让我窒息,欲哭无泪。 你在哪里?在哪里?我扯着自己凌乱的裙,死命呼喊。可我越喊,就越觉得恐惧。直到我累得瘫坐在地上,才有她嘲弄的声音从某处传来。 我的美人儿,别担心,我不会伤害你,我只是占据了你的躯体,你的魂魄现在在我的耳坠里,很安全。 我愣愣的,不知该顺从还是反抗。这白茫茫的空间让我颤栗,似乎死亡就在身边。但我若出去,又如何?只怕也将是冷宫里的怨魂或者断头台上的幽灵了。 这时纣王沉着脸回来了,这来历不明的女人就掌控着我的身体依偎进他怀里。我在她耳坠里,那么近,近得快触碰到这男人的呼吸。但,终于也只是观望而已。 大王,您真的听信那些谗臣的话,忍心要我去死么?她的眼里忽然间就噙满了泪,可怜得足以令天下男人为之心碎。 妲己,你知道寡人的苦么,撑这诺大的国家,总太多顾虑,很多事情其实身不由己。 总算明白,为什么他端坐大殿的时候,眉宇间有隐约的忧伤,寂静的时候会悄然叹息。可怜他操心至此,日复一日,就成了众人暗中传说的模样,霸道,暴戾,喜怒无常。想到这里我不由得叹息,这开脱之辞,是我太护他了吧。 接下来又是极尽欢爱。 他修长的指穿过我如瀑的青丝,游移在我温滑的背部,我听得他疼惜得可以的呼唤,妲己,妲己。我心碎欲裂。 我的夫,你可知道,如今你虽然占有了我的躯壳,但那与你肌肤相亲的肉体,灵魂却换了主人。求你认出我,求你找回我。可我又怎能让你认出我,让你找回我?你要扔了我,你要杀我。 清晨的时候纣王吻了那个假装熟睡的我,说,妲己,我不会伤害你,我要护你一生一世。 我泪如泉涌。他是在对我说吗?还是在对我变质的躯体,对那妖冶的女人?我跌坐在地上。当初我又怎该怀疑他对我的爱惜!也许若无其事,现在我也安然。 你已经救了我,大王许诺不杀我,你该放我出去。我小心翼翼,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满是感激。 哼!你安安分分呆在里面有什么不好,属于你的一切,我会加倍替你享用。她冰冷的语气,让我几乎濒临绝望,我再也忍不住哭喊起来,你这坏女人,你这妖精。 我的滥骂反而让她越听越欢。骂吧,骂吧,可怜的女人。我本就是妖精,女娲娘娘派我来对这昏庸的纣王小惩大戒,我已经爱上了这有趣的游戏,怎舍得离开。 接下来她对我的哭闹置若罔闻,我把自己折腾得累了,便不再说话。还能怎样?我惟有期待着这女人自食恶果的一天,除了这个,我想不出还有什么理由让自己支撑。 纣王逐渐对这个妲己疯狂的迷恋,对她言听计从。我日日寄居在她的耳坠中,看的,是他们无间的恩爱,听的,是纣王毫不吝啬的蜜语,安慰且嫉妒。我的丈夫,他并不知道自己身边的爱人变了模样,他爱的,始终是我,是妲己啊! 但是这女人,却让妲己背负了最无奈的骂名,妖妇,祸水。我无能为力。 筹建摘星楼,修筑酒池肉林,后宫夺权残害忠良,这一切,我做梦也没有想过。这个恶毒的女人,抢走的,不只是我的躯体,还有我的清白。如果可能,我甚至希望自己的身体在光天化日之下腐烂,流散,消失,好让她暴露在万民的唾弃中,让我的爱人给我一个最彻骨的歉意。 天若遂我愿,就不会是今日的局面。 犹记得姜皇后血淋淋的双目,比干鲜活的心脏,还有无数大臣赤身附在烧红的铜柱上焦烂的尸体。我躲在一个无人问津的世界,看着,听着,触目惊心。 所有的人,逐渐敢怒而不敢言。但他们心里,无一不在咒骂着,纣王,妲己,昏君,奸妃。这个时候我曾经的丈夫依旧执迷不悟,完全分辨不出夜夜徘徊在他枕边的呼吸,已经失去了最初的纯真。 我已不是我,他也不是他。 终于有一天,我的命运有了一个尽头,而大商的命运,亦随我深爱的男人化作了历史尘埃中一卷滚滚的浓烟。 姜子牙是个智者。他选择了最利于他的时机,为姬家父子打下殷的大片江山。大商的子民早有叛逆之心,纷纷倒戈相向。大军势如破竹,终于进入朝歌。 他们俘虏了我,或者说是那个做恶多端的妖女。她人头落地的时候我看见自己的身体里涌出很多血,一分为二。很奇怪我并不伤心从此死亡,就只是叹息,叹息惊世的浩劫总算煞了尾。 叮当一声又有耳环坠地的声音,我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抽空,轻盈得无牵无挂。 终于自由。 我看一眼自己早就失去并将永远失去的躯体,那婀娜,那艳丽。然后飞离得没有半点留恋。 血,仍在蔓延。我要去的地方,只有一处。 昔日的宫殿,狼籍满地,如我荒凉的心。但他在哪里?在哪里?我的夫,只想你一无所有的时候,我在你身边,弥补由我而起的祸端。 我想到了摘星楼。曾经夜夜笙歌的地方,是你为妲己而建,你要为我摘星,我却无福消受。如果能在摘星楼与你重逢,哪怕只一个眼神交替,也足够今生回味。 我加快了步子直奔摘星楼,赶到的时候却眼前一片火海。有人跪在地上无声地哭泣,念念有词,大王,大王。 我忽然明白了什么,心头一惊。不,你不能。 我想冲进火海,就真的穿透了熊熊的烈焰。我看见晃动的影象中,他静静坐在柴堆上,闭着眼,火已经烧着了他的长袍。 大王,我是妲己,你的小妖精,我回来了。我喊,但他依旧闭着眼,无动于衷。我张臂,要贴着他宽大的肩。可他就这么从我的身体里穿过,我的怀抱在烈火中冰凉。 我方才明白,我已是魂,懂得爱的魂,终究不过是怨灵一个,连真实拥抱自己的爱人,也成了奢望。 原来我们早已缘散。 这场大火,烧光了一个朝代,烧掉了一个传说,烧出了一世骂名,也烧毁了一段执情。我站在火光中,想起若干年前一个看到火才懂得笑的女子,声声叹息我们可笑的身世。不知道,她是否也真爱过那千方百计搏她一笑的男人,就如我真爱过这个愿为我摘星的男人一样…… ?t 扡 ? ? 誊?賺釲0' 妖颜记·琉璃晚.txt Yh枩槹嫹?t僼Zf. txt 癙鷂 妖颜记·琉璃晚 文 / 语笑嫣然 1 彼时,正是烟暖云疏的三月天。黛眉初扫的女子,神色庸懒地倚在窗口,望京城街道纵横阡陌,喧闹如百花争艳。她的颧骨上生得一颗红痣,相思豆一般,衬着胜雪的白皙肌肤,眉目显得越发妖娆。 女子握紧了纨扇,细声吟出上面信手填涂的诗句:骤雨歇,花藏露,石上胭脂画眉顾。晚风晴,月如故,一别西风经年误。一口长叹还在末梢,便听得楼下传来班主催促的声音,扶筱,快快快,赶紧随我去了尚书府,这出戏丝毫误不得。 扶筱应了一声,眼角扫过妆镜台前的胭脂盒。她重又坐下来,仔仔细细将眉目再描了一遍,指尖划过颧骨上的那一颗红痣,对着镜中女子,盈盈而笑,宛如秋水。 秋水是凉,虽不至于凛冽奇寒,人在其中却也能浸透骨髓。  2 她叫扶筱,上官扶筱。论样貌身段或唱功,皆是京城一干唱戏女子中的佼佼者。今次工部侍郎皇甫应堂六十大寿,点了煦春园,也便是慕了她上官扶筱的名而来。 扶筱在园子里的戏台上水袖轻舞,绕着花收拢来,行至急处又倏忽抛出去,白纱上的刺绣芍药,翩跹如蝶舞,暗红的蝶,搭着扶筱回眸时的莞尔一笑,销人魂,诡秘异常。 座中一个与扶筱年纪相若的女子,撞上她慑人的媚笑,不由得紧了紧心,靠半个肩膀在左侧一俊俏男子的身上,面有惧色。男子便笑,融融暖暖,与这凉夜倒是成了极大的反差。扶筱听得他说,傻丫头,怎的害怕起来了。言语温柔,好一番怜爱与纵容。 扶筱敛了眉,将水袖更是舞得癫狂,座下掌声四起。末了,额上竟是大汗淋漓。 后来扶筱知道,那男子复姓端木,镇远将军端木淳之长子,名唤镜涯。皇甫与端木两家交好,早在孩子尚未出生已然订了姻亲,端木镜涯与皇甫家的小姐珞裳,也都默认了这段指腹为婚的姻缘,彼此爱慕。  3 那日,扶筱在清亮的淡水河边遇上端木镜涯,踽踽独行的男子,似有满腹心事。扶筱上前,故意在他面前扔下纨扇,端木镜涯捡起,递还扶筱的时候,看着她颧上一点红痣,说一句,原来是你。 扶筱讪讪地笑,端木少爷竟是凭这颗痣才将扶筱认出。端木镜涯摆手,姑娘莫要多心,以姑娘的美貌与声名,这淡水河边,又有几人不识得,我只是觉得这朱砂太过特别,印象深刻而已。 赔礼却不带一个歉字,还将扶筱夸得精巧,端木少爷果真能言会道,难怪皇甫家的小姐对你是青睐有佳了。扶筱接过纨扇,盯着端木镜涯浅浅又是一笑。 倒是端木镜涯,听她这么一说,甚是无奈,我昨日才惹恼了珞裳,正愁没法开解,姑娘便又拿我开涮了。端木镜涯说着侧身要走,迈几步,就听得扶筱惊讶地喊了一声,好美的金锁片。端木镜涯像是骤然醒转,猛地回过身,竟真的看见,地上一只金锁片,闪闪地泛着夺目的光。他跨过去捡,却正好撞上也俯身拾锁片的扶筱的额角,两个人不约而同哎哟一声,看着对方,尴尬却又忍俊不禁。 扶筱问这锁片可是你掉的?端木镜涯一脸狐惑,他说我寻遍了整个侍郎府,乃至自己的家中,连个影都不曾瞧见,珞裳为此与我赌气,但如今,它竟又从身上掉落出来,实在匪夷。 扶筱不动声色,轻飘飘,像一阵风走远。端木镜涯仍在低头审视这离奇的金锁片,见它背面的确刻有珞裳两字,便也懒得多想,道了句谢,匆匆就往侍郎府的方向去了。竟是丝毫未留意,扶筱已经先他一步走开。  3 再遇,是城东大佛寺的门口,端木镜涯陪珞裳到寺中祈福。黄衣的少女颈上挂一枚金锁片,如浸过水一般,闪着干净透亮的光。 珞裳看见扶筱,先是一怔,脑子里还存有她诡秘的笑颜,但又觉得过于失礼,随即迎上去,点头招呼了,问上官姑娘也是到寺里酬神么,不如一起进去吧。 扶筱扭头望见森森红漆木门,忽然觉得胸口有一股气堵着,那些烟雾缭缭绕绕,竟似柔软的尖刀扎进了心脏。她将拳头握紧,身子有些颤。她瞟端木镜涯一眼,对珞裳说我路过而已,还有要事在身,便不逗留了。于是埋头匆匆离去。 端木镜涯与珞裳望她的背影,总觉得有料峭的风呼呼刮着,乍暖还寒。但彼时的京城,已是五月将至,云影天光的暮春时节了。  4 不几日,珞裳染了风寒,悬丝诊脉,望闻问切,药方子一副一副地开,非但不见好转,身子竟还越发显虚弱。皇甫侍郎甚至从宫里偷偷请出御医,却还是同市井的大夫一样,只能说出病征,找不出病根。所有药方,解一时之寒气,即便服食,也过不了三天,珞裳始终是一张煞白的脸。 端木镜涯的眉,迟迟不肯松开。 扶筱差人请他过府,他也诸多推搪。最后是在端午节的花灯会上,扶筱远远地看见端木镜涯,搀着羸弱的皇甫珞裳,看七彩的花灯,拧着眉淡淡地笑。 看见扶筱,端木镜涯抱之歉意的笑。扶筱似不介怀,拉了珞裳坐到河边的望月亭。温和地对她说,这病我是能治的。端木镜涯有疑窦,但众人都已是万般无奈了,想想不妨让扶筱一试。于是给了煦春园的班主纹银五百两,要扶筱每日随他到侍郎府探望珞裳的病况。 5 如此,扶筱总有端木镜涯在左近,为着病困的珞裳,时时与她说话。扶筱发现端木镜涯一旦笑着,他的眼角便有两条细细的纹路,像温柔的网,盛下他对珞裳的眷恋,对自己的礼遇。 扶筱渐渐变得悲喜不定。 她为珞裳号脉,她说珞裳的病已然好了三成。端木镜涯喜上眉梢,拿来新鲜的荔枝,剥了,喂一颗在珞裳嘴里,两个人傻傻地笑。扶筱便斜觑,荔枝上火,不利寒疾,端木少爷莫要得意忘了形。随即拂袖而去。 经过后花园,看见满池的莲花,扶筱将手上纨扇掷了过去,竟是石头般,砸落数朵莲花的花瓣,水面好一阵动荡。 她掩嘴冷冷地笑,她笑起来更是醉人,美艳不可方物。但那朱砂却透出狰狞,似又闪着幽绿的光。 翌日,满池的莲花形如枯槁,被野火烧过一般,焦灼,凋敝,带着腐烂的气息。皇甫家上下,好一阵人心惶惶。 珞裳倒是被扶筱这么一治,果真日见好转。连连与端木镜涯弹唱说笑。似这般姹紫嫣红开遍,都付与断井残垣。生涩处珞裳还拉了扶筱一同唱,问她这是如何那又如何,于是一日比一日亲密。 那日扶筱路过书房,皇甫老爷正从里间出来。看见扶筱,笑容尚未收拢,便盯着她颧骨上的痣,眼皮一阵抽搐。扶筱嫣然一笑,难道皇甫大人也是迷信之人,觉得这朱砂不祥,扶筱必是一界祸水? 皇甫应堂咳嗽几声,神情在尴尬中带几分惧色。想再看扶筱两眼,却竟然觉得怀里揣有寒冰一般,心颤得厉害。  6 彼年夏至,京城落了一场连绵的雨,数日都是倾盆的模样,丝毫不停歇。西门外的几株百年古榕,竟然因为雨水的冲泡,根部腐烂,横七竖八倒在地上。 端木镜涯告诉扶筱,他将随父亲远征。扶筱听罢,倏忽便觉得面前这张脸雾气一般消散了,她将几日几月,甚至一年半载不能看见,不能听自己的名字珠玑一般从他口中滑落,不能看他在亭子里蹩脚地唱着张生的戏份,为了一个生硬的动作假意咳嗽两声。 端木镜涯,原来这般深刻烙于自己心上!扶筱不由得打了一个颤,后退三步。便听得端木镜涯说,扶筱,你要好好照顾珞裳,千万,千万。 扶筱悻悻,似有春泥解冻种子破土的声音,四面八方,掺进她脉搏里徐徐跳动。跳得她好一阵心神不宁。 烛影摇红,整夜整夜淌着滚烫的蜡滴。 7 扶筱看见珞裳,水色的一身纱裙,豆绿的宫绦被风吹得飘逸,颤巍巍如她许久不能痊愈的身子。她的手里捧着一颗晶亮的琉璃珠,隔得远了,扶筱仍能看见剔透的光芒。 她告诉扶筱,琉璃珠是端木家的传袭之物,一旦沾上有情人的眼泪,琉璃珠便会呈赤红色,烈焰一般璀璨。扶筱不信,嘴角浮起一丝轻蔑的笑。珞裳说,镜涯答应,回京之后与我成亲。 倒是这么一句,无限娇羞的话,一低头的温柔,灼伤了扶筱冰冰凉凉的五脏。她便一直为此耿耿于怀,不知道为何,端木镜涯成了她心头的刺,动辄发痛。就好象那男子俨然触摸不得,一旦靠近,扶筱暗自欢喜,却又不胜忧虑。 扶筱想不明白,便在夜间偷偷去了端木府。已是更鼓敲了三下,端木镜涯睡得酣畅,如初生的婴孩般,幽暗的月光淡淡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脸。 扶筱将柔软的手指拂在他面上,水草一般,将端木镜涯不断地缠绕,缠绕。可端木镜涯仿似丝毫不知,仍是在梦里断断续续地喊着珞裳的名字。他的喊声越急,扶筱的手便越发颤抖,指甲都要嵌进肉里去。最后是端木镜涯大吼一声,淌了满身的冷汗从噩梦中惊醒,看见清冷漆黑的夜,没有月光,也没有扶筱,周遭死寂一片。 8 扶筱在城楼上,望着端木镜涯披一身黄金甲胄,骑在高大的战马上,沙尘飞扬,他的影子像一张网,朝着扶筱铺天盖地袭来。 他终于是走了,扶筱怅叹一声。掠过城头的风带着嘲笑的意味,吹乱了她的衣裳。她竟然,怔怔落下泪来。 不几日,皇甫家中传出噩耗,老爷死了,死在家中大堂,浑身的血流尽,枯萎,凋敝,就像当初花园里一夜之间死去的满池荷花。他死的时候珞裳在他身边,样貌狰狞,拿着一把尖锐的匕首,插进他的心脏。 清晨打扫房间的下人见此一幕,早吓得魂不附体。一直到珞裳被官差押进大牢,她才如梦初醒,发疯一般揪着自己的头发,为父亲的死痛哭流涕,也为自己的百口莫辩喊破了喉咙。 这在京城,成了骇人听闻的案件,因为没有足够的证据,珞裳弑父的罪名很快成立。只等秋后问斩。扶筱去看她,带着精致的糕点,珞裳哪里咽得下,抓着扶筱的手,神情呆滞的,喊着端木镜涯的名字。 但她终于没有盼到端木镜涯,美丽的头颅,像果子从树上脱落,满地殷红。端木镜涯从边陲赶回,看着珞裳的灵位,眼泪滚了一地。 夜间扶筱在瑞亲王府唱戏,仍是她拿手的一出,神态却不及从前,似有些力不从心。忽然她看见园子里的樟树下,露出端木镜涯的脸,冰刀一般,直抵她心脏。可是转眼又不见,扶筱彻夜辗转难眠。  9 说不清是谁遇上了谁,在珞裳的闺房里,扶筱握着那枚剔透的琉璃珠,端木镜涯忽而就已经在门口。 他冲着扶筱招手,他说扶筱你来看,这是不是珞裳的金锁片。扶筱未想,自己面对他,仍是这般局促,她的心抖得厉害,却拼命维持自己惯常的冷漠姿态,也不去接端木镜涯手上的金锁片,只尴尬地站着,握紧了那颗琉璃珠。 端木镜涯呢喃,他说这是我出征前几日,在珞裳的房间里发现的,可是扶筱,你看到她的尸体了吗,她的头被砍下来的时候,脖子上的金锁片也掉了下来,她一直都戴着它。扶筱你说,这锁片怎么会有两块? 扶筱盯着神智恍惚的端木镜涯,周遭的一切都在沉默。沉默之后扶筱开始妩媚地笑,笑得花枝乱颤,笑得她颧骨上的朱砂又一次透出幽绿的光。 镜涯,你说,这朱砂长在这里,究竟是好看不好看? 端木镜涯闷声不吭。扶筱抬手推落桌上的茶杯,清脆地碎裂声,像花朵绽放。她说皇甫应堂害了我,珞裳欠了我。镜涯,你知不知道,我要他们死,是易如反掌的事情。我却处心积虑接近他们,终于有机会操控了珞裳,让她亲手杀死皇甫应堂。 镜涯,你知不知道,珞裳杀了皇甫应堂,罪孽没有你想象的那么重。他们之间没有血缘关系的。真正的皇甫珞裳,在十六年前就已经死了,她死的时候还是个婴孩,活生生被丢弃在乱葬岗,她把眼泪哭干了嗓子哭哑了,始终没有人理她,她就这么死了。 扶筱说话有些语无伦次,又是哭又是笑,双脚踩在地上的陶瓷碎片上,竟是丝毫不觉得痛。 镜涯,你知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死,为什么没人要她。因为她爹听信相士的谗言,说她将来必定是倾国倾城之貌,说她是红颜祸水,说她颧骨上殷红的一粒朱砂,是最最不祥的记号。镜涯镜涯,不是我愿意的。 扶筱蹲在地上,抱住膝盖嘤嘤地哭,她说镜涯,我爹宁可把自己亲生的孩子抛弃,领养别人家的女儿,他就是不要我啊。 镜涯,你不知道我看见珞裳将匕首插进皇甫应堂的心脏,那血液流得有多欢畅。镜涯,也许相士说得对,我本就是狠毒的女子,即便做了鬼,还是要报了仇才心甘。这金锁片本就有两块,我的,珞裳的。那次我早知珞裳的锁片丢了,于是趁机接近你,假你的手,将我的那块金锁片给珞裳戴着。你不晓得,上面的怨气很重,我便是故意要让珞裳尝尝病痛的滋味,也好让自己,有一个接近你们的理由。 镜涯镜涯,我错了吗,我才是真正的皇甫的珞裳,这间屋子里所有的一切,该是我的,是我的。 端木镜涯始终没有说话,就听着扶筱将所有真相和盘托出。然后拔出腰间的佩剑,指着她的喉头,他看见她一直在潸潸地笑。 扶筱摇头,她说镜涯我后悔了,我不该贪玩,我应该直接杀了他们的,我不该,不该遇见你。为什么我现在好难过。镜涯镜涯。 扶筱说着,站起身子来,朝端木镜涯的剑尖上扑过去,明晃晃的,一条线一样,穿过她的喉咙,从后颈处穿出,没有血,连伤口都没有,扶筱只是在不断流泪。然后她的指甲变长,她想去抓住端木镜涯的脖子,可是她发现手指刚一碰到端木镜涯,他整个人便像一个虚幻的影子。 扶筱合拢来的手指里空无一物。无奈之下她扬手点燃了帐幔,端木镜涯想阻止,却被扶筱推倒在含樟树下。 10 火烧起来,火苗在风中猎猎做响,整个皇甫府乱做一团。雪白的灵堂,煞时变了一件衣裳。 端木镜涯冷冷地看着扶筱,扶筱知道,自己此生都将不得他的原谅。她摊开手掌,琉璃珠在火光的映衬下依旧剔透,像珞裳曾经苍白的面颊,像端木镜涯眼睛里的泪水,像扶筱自己彷徨的心境。 当一滴眼泪落在上面,那珠子竟然真的变了颜色,比扶筱背后的大火还要炽烈。她开始不住地颤抖,她想起珞裳说的,有情人的眼泪,她撕心一般地明白过来,自己对珞裳的嫉妒,对端木镜涯那些奇奇怪怪的不舍与疼痛,原来有情,原来是爱。 她爱他,他却恨她。 11 终是迟了,晚了,焚了心断了情,剩下一颗琉璃,陪着扶筱,看端木镜涯走入鲜红的灵堂,趴在珞裳的棺木旁边,火光中望着自己,浅浅地笑。 半年以后,边关报捷。 端木将军率领大军凯旋,扶筱才知,端木镜涯三个月前已然战死沙场。果真如她所想,她最后一次遇见的端木镜涯,她伸手抓不住的端木镜涯,原本是和自己一样的鬼魂。 千里迢迢折返,为了他爱的珞裳。 扶筱又落下泪来。她在台上水袖轻舞,绕着花收拢来,行至急处又倏忽抛出去,白纱上的刺绣芍药,翩跹如蝶舞,暗红的蝶。她唱,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空一缕余香在此…… 驷t 扏 ? ? 斕0迟嶁L0 妖之殇恋.txt Yj朘N噆K` .txt 癅Db 妖之殇恋 文 / 语笑嫣然 1 斜风细雨,一场如水的凉。 夜璃遇见驭冰,也是这样朦胧的清晨。一个骑马穿过山林的男子,藏青的衣浅白的襟,剑眉星目五官清澈。微微皱着眉头,细雨湿了一脸。 当时夜璃正捧着树上跌下来的幼鸟,心疼地责备一番,就轻轻抬起食指,将指腹贴在幼鸟的伤口处。片刻。 有人从背后骑了马经过,走到不远处又折回。 你会巫术?折回的人正是驭冰,他的眼神,惊奇里更有几分期待。 夜璃眨巴了眼睛抬头看着马背上英俊的男子,很自豪地给他肯定的回答。手心里,刚刚被她治好的幼鸟重又恢复了生气,叽叽喳喳地,挣扎着要站起来。 愿意跟我走吗?驭冰的第二句话很突兀,即使诚恳也未免显得霸道。 但夜璃终究还是跟他走了,也许是为了自己梦寐以求的人类的世界,向往满目的琳琅。 驭冰拉着她的手,马飞奔起来,夜璃闭着眼贴近他温暖的后背,如丝的长发起起落落,撩动了黎明里最后一抹幽暗。 驭冰说你以后就寸步不离,陪着优织,我的未婚妻,她有危险你就施展巫术救她。面容里开始有愁思,只是夜璃看不见。她问,你带我回去就是这个原因? 驭冰点头,优织的病是宿疾,大夫说没得治了,活一天是一天,除非是巫术。我来钟离山,是想寻访传说中的续巫精灵。碰见了你。 是的,巫术。夜璃知道,人类总是把无望的事情寄托于奇迹,他们以为巫术能化鹿为马点石成金,甚至起死回生无所不能。于是他们迷恋,向往,却畏惧,嫉妒,想修炼,终不能以肉体凡胎来承受彻骨的痛,以至于巫术成了他们的图腾。驭冰不过是众多痴迷者当中较有勇气的一个,无畏千里的跋涉。 你真的相信有续巫精灵?夜璃问他。 驭冰将马骑得更快,笑了,他说相信啊,你不就是吗? 夜璃没有说话,但她知道,人类传得神乎其神的续巫精灵,不过就是妖精,就如她,纤细,神秘,不老,永生。也有爱恨情仇,也有血腥杀戮,在同类的世界,过自己异于凡人的生活。可是一旦拥有生命,就需要无止境地走下去,重复相似的生活,贫穷或富贵,幸福或抑郁,都是命,逃无可逃。很多妖精厌倦了,也偶尔偷入尘世,哭哭笑笑闹一回。但枯燥的生命,依旧没有休止。倒让续巫精灵的名字,被这样传开。 幼时,姥姥总是给夜璃讲述自己在人类世界的经历。如水的纱衣,香醇的甜酒,憨厚的农夫,霸气的皇族,无形中教唆了夜璃去到那个完全陌生的世界,向往着好歹走一回。 驭冰的出现,是她的意外,也是妖精的奇迹。 亦步亦趋。 从那以后,夜璃就在优织的身边活了两年。优织是朔月家的长女,夜璃称她优织小姐,赏花乘凉,游湖观景,她们总是一起。优织很喜欢驭冰带给她的这个小丫头,清如明月澈如幽泉,对什么都是懵然不知的样子,简单,又快乐。 夜璃觉得优织是一个绝对要人疼爱的女子,美丽却纤弱。她对驭冰说你要好好对待你的未婚妻,她是你的琉璃。 驭冰敲敲她的脑门,笑着说我还用你教,这辈子我都会好好待她。 起初,夜璃只是羡慕,人类的女子,有爱情做后盾,辛苦,也心甘。 然,驭冰的承诺,优织的满足,加上夜璃的感慨,气氛渐渐起了微妙的变化。夜璃开始留心,驭冰和优织在一起时粲然的笑容,仿佛有缓缓升腾的暖意,融进她眼底眉梢。是羡慕吧,夜璃想,哪怕嫉妒,也是常理。 2 初夏的时候,渐渐有了连续的大雨,阴晴难定。夜璃怕水。这样的雨天更让她无力背负。 又一个黄昏,短暂放晴的天,也快要暗淡。夜璃独自在花园发呆,听见驭冰喊她的声音。 重又是一场不期而遇,却早就换了心境。夜璃看着驭冰,仿佛很久违的,说,你来找优织小姐? 驭冰默认。 那一刻夜璃有很深的失落,没有想到自己会为一个人类的男子感伤至此。抬眼,正对上驭冰闪烁的目光。 她在房间里。夜璃微微笑了,说,可是,你能暂时陪我呆一会吗,一会就好。 两个人,没有了初见时的坦然,就这么并排着,面对一池被吹皱的绿水,静默。很多事情,是属于彼此的,就是无须言语也能心领神会。却正是这领会,无端就生起了隔阂。 雨在这个时候突然又下起来,平静的水面,从涟漪到满篇的水花。 赶紧躲一躲。驭冰不由分说地就拉起了夜璃的手。虚无的暧昧,雨中深深浅浅地奔跑。跑到北角的阁楼下,雨水已经湿了满身。 夜璃禁不住有些颤抖,尽管冰凉的手还在驭冰温热的掌心。 冷吗?驭冰为她抹掉额头上的水珠。 理智,在最渴慕的关怀面前冰消。夜璃一头扎进了驭冰的怀里,也不知道该有什么表情,隐约有泪,却还是忍着。 久久地拥抱。眷恋发肤间自然的暖意。 谢谢你,驭冰少爷。她说。仿佛无恙。 驭冰稍稍叹息,说,夜璃你不该这样。 虽然勉强,夜璃还是笑了。驭冰少爷,她说,谢谢你。仍旧是那句话,说完,就转身跑开了。 欲言又止,是最好的收场。 那一夜,夜璃的梦里,第一次有了驭冰的身影。一番明媚的笑容,深深浅浅笑到心里去。夜璃想走近他,却发现面前是一个河谷,纵身越过了,又来一座城墙。醒时,夜璃的脸色竟然十分憔悴,略带疲惫,真如万水千山跋涉。 她问自己为什么,为什么,慌乱间打翻了妆镜前一盒粉嫩的胭脂,散一地惆怅。 所以那天,夜璃只有素面朝天去见优织。不施脂粉的脸,更加掩饰不住一夜折腾的憔悴。看得优织有几分心疼。 小璃病了么?她皱着眉头问。 夜璃说我只是昨夜没睡好,今早又把胭脂弄洒了。 优织立刻拉着夜璃进了自己的房间,拿出两盒崭新的胭脂。父亲刚从汐城带回来的,你要哪盒,自己挑。 粉色如霞,金色似霰,哪一种都叫夜璃惊艳。左右为难。 优织小姐你怎么待我这么好?话语里,全是感动。 优织笑了,是夜璃司空见惯的笑颜。这个连生命也没有保障的女子,总是那样倔强地要随时笑起来。夜璃喜欢她的倔强,是柔弱的生命绽开的坚韧,总叫人放心。 你救过我一次,如果不是你,我已经不在。更何况我们还有朝夕相处的情谊。优织打开那盒金色的胭脂,用这个吧,她说,金色,适合你们续巫精灵的灵气。 两个女子一言一语聊得起兴,门口传来脚步声。回头,看见驭冰。 夜璃慌忙背转身子,拿了胭脂涂抹,动作幅度也极小,生怕驭冰注意到。因为觉得,不想驭冰看见自己不美丽时的样子。 优织,鹿炎山上芙蓉花开了,去看吗?又是那般温柔的语调,让夜璃怅然心跳。 小璃你也去吧。优织拍拍夜璃的肩膀。 夜璃说我今天不和你们一起了,小姐的病最近都没有发作,一时半会也不会有事。她起身的时候,微笑着自己画好了金色胭脂的脸颊,极盼望眼前的男子能用惊异的语气,赞赏地说,小璃你今天和平时不一样,更美了。 可惜,迷离的盼,成了一片破碎的望。空劳满脸绝色的脂粉。 驭冰的眼里,只有优织。 3 夜璃重又在花园里闲逛,碰见风岸。优织的弟弟,有冷漠的眼神,却透着和夜璃一样涉世未深的天真。夜璃遇见他,也不过寥寥几次,似乎是一个深居简出的男子。 你今天怎么没有陪着姐姐?他问。 驭冰少爷把小姐接去鹿炎山看芙蓉了。 风岸盯着夜璃,不说话,舒一口气,似是在表示我知道了,就这样转身离去。 等等。夜璃叫住他。风岸少爷,我觉得你每次看见我,总是皱着眉头。是我惹你生厌? 姐姐的生命很脆弱。风岸答非所问。驭冰是他唯一的寄托。我不想看到他们无间的感情生出枝节,我不想姐姐受到任何伤害。 这就是原因。夜璃恍然明白,风岸竟是将自己假想成了姐姐的情敌。顿时有被误会 的愤慨。但又忽地想起驭冰的模样,竟生生后退了两步,犹如心事被人戳穿,懊恼且羞涩。 你看着驭冰时候的眼神,让我担忧。风岸继续说着,有咄咄逼人的气势。 夜璃心惊。她不断追问自己,我真有在眼神里流露半点情思么?我又怎能喜欢那心无旁骛的男子?还有风岸,一个寡言少语的人,这样观察入微,又这样犀利。 我没有。没有。夜璃放大了声音冲着风岸喊,喊了两声连自己也觉得无力。 风岸冷冷地笑起来,用桀骜的眼神看着夜璃,看好久,才说,那天在园子里的事,最好是意外。 夜璃知道风岸所指,意外的大雨,浅浅的拥抱,一相情愿的满足,清晰得不可忘怀。哪里想到,竟成了风岸仇视的理由。 清幽的天地,一片黯然。 忽然传来驭冰慌乱的呼喊。夜璃。夜璃。远远地,就见他抱着优织飞跑过来。 风岸喊了一声姐姐,一把推开夜璃跑了过去。夜璃知道是优织出了事,一心担忧,风岸这样冷不防地一推,竟让她一个趔趄跌坐在地上。小腿撞上路边突起的卵石,血渗出来,染红鹅黄的裙摆。 满腹委屈。却只能忍了痛去救命在旦夕的优织。 总算,化险为夷。 你应该陪着她一起去的。驭冰看着昏睡的优织,开始责备。语气不重,却将万千情思理成了一条线,让夜璃豁然开朗,又豁然心痛。 原来是这样委屈他对自己的熟视无睹,这样在乎他的责备。 这样在乎。 腿上的伤口,本可以很快的愈合,因为她是妖精。可是竟然有撕裂的疼,血流更甚,只因为,妖精学会了人类的爱情,劫难顿生。即使尘世无边,又怎样。 驭冰,驭冰。夜璃在心里不断把这个名字提起,又不断责怨。 泪陡然滑落。 一场虚惊,已经让自己成了众矢之的。如果有一天,优织因此丧了命,等待自己的,又会是什么?夜璃不敢想。可是她知道,终会有这样一天。 姥姥说,妖精的灵力也有限期,尤其是使用玄命术,次数越多,灵力也就丧失得越快。起初夜璃还觉得是自己疑心生暗鬼,直到这次施法,冷汗湿了背心,才不得不承认,注定的事,怎么不去在乎,也早就如影随形了。 从房间里出来,夜璃拖着自己不断发疼的脚,步履蹒跚。风岸喊她的名字,她仍然只是低着头往前走。 你的腿有伤。风岸拦住她,掏出一个青花的小瓷瓶,说,里面是上好的膏药。 夜璃仰头看着他,用倔强的眼神。风岸少爷,这是关心,还是道歉? 你的腿怎么也是我弄伤的。风岸的回答,略有些不情愿。 风岸少爷忘了,夜璃是妖精,不用这些膏药。拒绝得这样娴熟且冷漠,话语里还极尽嘲讽的意味。 夜璃,已经不是初始那个温顺的小妖精。 4 渐渐开始入秋。枯黄的叶,落了一地。 夜璃没有想到,笑靥如花的优织,偶尔也在暗夜中嘤嘤低泣。 小璃,我成你们的累赘了是不是? 没有,是你太多心。夜璃轻轻地搂着优织,像环抱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如此不忍。 我想离开他,我不要连累他,小璃你帮我。竟是这样盛大的哀求,让夜璃觉得呼吸难安。 她浅浅地问了一句,离开他,你就会开心吗? 优织沉默。一场无眠的彻夜。 夜璃辗转反侧之际,渐渐觉得飘渺,后来终于沉沉睡去。清醒时,优织已经不明踪迹。案台上,迷魂香的烟丝还未散尽。 驭冰赶过来,在朔月府上下人的面前,落魄失魂。 姐姐从来都不是我们看见的那样快乐无忧。风岸的眉心深锁,这个时候,所有的人似乎都已无心思去责怪夜璃的疏职。 有办法的,一定有办法的。驭冰像抓住救命的稻草一般,眼神里忽然就有了微弱的光亮。夜璃,用你的巫术,把优织找出来。 人群开始沸腾,迫不及待地点头称是。 柔弱的女子,独自在外,夜璃也想尽快将她找回。可是想起昨夜优织无望般哀求,她的心,究竟是愿走还是愿留?夜璃不知道。 她终于还是坐定下来。打开玄光术的天镜,悬浮在半空的透明气泡里,众人看见,优织和深邃的钟离山。 夜璃的手心开始有汗,她知道,又是自己身体的暗示,巫术越来越微弱。 5 钟离山。久违的气息。 三个人一路急急而行。 你再施展玄光术,看看优织现在在哪里。驭冰停下来,要求变成命令。夜璃盯着他,眼里要渗出水来。渐渐有些眩晕。 驭冰,让她休息一下。竟然,是一直视她为眼中钉的风岸,看出了夜璃眉宇间的微弱。 一段纠葛,如此残局。 夜璃不说话,从离开朔月府,就已经很少开口。她静静地坐下,靠着含樟树粗糙的树干,用身体的余力,打开了玄光术的天镜。 优织小姐,是在西北边的晴岩峰。 以后发生的事,夜璃不清楚。从昏睡到苏醒的过程,漫长或短暂都无关紧要。睁开眼的夜璃,视线里已经没有了驭冰的身影。 你需要休息,驭冰去晴岩峰了。在身边的,只有风岸。 十个夜璃,都比不上一个优织,对吗?她终于明白。原来爱情,不是我爱你就能得来幸福的交易。有些人,你在他身边,陪他自远古的洪荒,坎坷岁月里走,却始终成不了他历史的主流。 风岸回避,只是叹息着,说,休息够了,就赶紧上路。是无言以对,也是心绪难安。 夜璃笑了。笑得不知所谓。沉闷的山林,一路延伸两个人空洞的神色。 找到驭冰和优织的时候,他们靠岩石而坐。素衣粉襟的女子,流苏的腰带被风掀起,头枕在驭冰的膝盖上,苍白的脸,无声无息。 夜璃跑过去,抱住优织开始僵硬的身子。她知道,自己是这三个人唯一的希望。 可惜,无力回天。夜璃的灵力,在最后的一刻消失殆尽。 悲哀袭来,风岸双腿一软,瘫坐在地上。 始终面容僵直的驭冰,重又抱住优织。口中喃喃。优织,像你说的,这里真可以望见鹿炎山,还有我们上次去的那个凉亭。芙蓉谢了,可是满山的树还在那里,明年,还能再开的,对不对? 泪终于流下来,入骨的悲痛,决了堤。那是怎样椎心的伤,让这个男人哭泣到绝望。 夜璃不能理解。 她也不知道,在自己失去好友的遗憾背后,还会有心爱之人怎样决绝的怨恨,萦绕到几时。 6 去哪里。夜璃自己也不知道。风岸问她的时候,答案在她的落寞里,无处寻找。她要走,却已经不能再回到钟离山。失去灵力,是很难在妖精群落里生存的。 风岸少爷,你恨我吗?她望着风岸的时候,忽然觉得一贯漠然的眼,此刻忧伤流转。 风岸没有一个斩钉截铁的回答,只是在叹息之后,缓缓地说,不恨。 他呢? 姐姐明天就入葬,他说想多陪她一会。 夜璃长吁了一气,终于笑起来,谢谢你,风岸少爷,她说,你来为我送行,我很开心。微蹙的眉头。唇角轻扬。可是风岸没有看见,夜璃转身的刹那,还有一颗眼泪,清澈如水。 风岸想说什么,动了动嘴唇,却始终没有开口。任由她一个人远走。 直到消失在路的尽头。 她已经走了。风岸的身后传来B的声音。 两个人,目光落定在同一个方向,沉默里全是怅然。 我不应该对她太冷漠的。优织的死,错不在她。B的声音,不无遗憾。 风岸冷冷地盯着B,目光里有怨气,转而成了惋惜。如果她能早一些听到,也许,就不会带一身委屈离开了。 风岸,你其实一直都那样在乎她的委屈,又为什么不让她知道? 再次,两相无言。 原来风波梦,始终不过一场幻化中。 竟是个欲言又止的结局。 婨t 扢   :\Ay賺釲0( 一朵花开的时间.txt Nj 5g眰 _▌v鰁魰. txt ?d -- 永远,一朵花开的时间 文 / 语笑嫣然 一 她在五月柔和的光线里看见向晚,自书店门口走入,他说,请问有没有一本书叫《永远,一朵花开的时间》?显然是碰了不少钉子,有些尴尬的语气。妍姝眯着眼睛笑,这书是什么年代的你知道吗?对方有片刻的错愕,支吾着答,也许,有二十年了吧。 妍姝耸肩,准确说,是十九年。 向晚深褐色的瞳孔里透出一丝光亮,这么说起来,你们是有这本书了? 妍姝起身,抱歉,店里面没有。向晚轻叹,转身准备离开,妍姝却叫住他,你为什么非得要买这本书?向晚回头看她,欲言又止,妍姝觉得自己也许冲撞了他的难言之处,颇有些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她说,店里没有,我家里却有,但我最多只能借你,看完了你得完璧归赵。向晚赶忙点头,像干涸的麦苗遇见露水。 妍姝于是比往常早一个小时打了烊,带着向晚去到自己的家。把书拿出来的时候,向晚仍旧满脸的感激。妍姝送他到门口,交换了彼此的姓名和联系方式,正要关门,又听得向晚在楼道里大声说谢谢,妍姝嘴角弯弯,露出两个好看的酒窝。 向晚一回到家,便迫不及待地翻阅起这本得之不易的书来: 颜菡认识文旭,是在村里泥泞的路上。一场大雨,让乡间满是泥土的小路变得破败不堪。颜菡习惯性地弯下腰卷起裤腿,忽然就有一个硕大的苹果掉在面前,啪的一声,溅起的泥点在她白净的脸上印出大大的两颗黑痣来,她抬头,就看见文旭像犯错的孩子一样尴尬地笑。 对不起。 没关系。 两个人几乎是同时出口,话一说完都忍俊不禁。 知青和农村姑娘的相识,便是这样戏剧而又简单。 三天之后向晚请妍姝吃饭,选了一家颇具情调的西餐厅。两个人天南海北地聊,一直到向晚把妍姝送回家门口,才不得不互道再见。 就像作者颜菡在书里描写的:他们在那个明朗的夜里,于告别的一刻,彼此都忽然滋生出些眷恋的情绪,殊不知,这已是爱情的先兆。 妍姝看着向晚的背影,忽然想,我们之间,会滋生爱情吗?想得自己原本红热的脸,又开始升温。 二 她果真是有些眷恋了。 二十七岁的妍姝,对爱情有过浅尝辄止的经历,但如此牵念一个人,尚属破天荒。向晚有一个星期没有给过她任何音讯,犹豫之后她终是拨了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 妍姝?对方的表情显然极度意外。 妍姝有些口吃,问,你最近在忙什么呢? 向晚呵呵地笑,怎么,你怕我携书私逃? 出来吧,我想见你。妍姝没有继续和他玩太极,拿几乎委屈的表情,说出这句话,向晚听得有些发愣。但他终于还是同意,半小时之后,他们便在滨江路和煦的晚风里碰了面。 有衣衫破烂的小孩拿着玫瑰花过来,先生,给你女朋友买枝花吧。妍姝禁不住有些恼,这些小孩,总爱乱扯关系。一边就拉着向晚急急地往前走。 倒是向晚停了下来,转身放了十块钱到小孩的手里,抽出冒得最高的那朵玫瑰花,递到妍姝面前。妍姝的目光顺着玫瑰花落到了向晚清浅的笑容上,她有些迟疑,受也不是推也不是。 收下吧,当是我对你的答谢。话一出,妍姝才红着脸接过了玫瑰花。掩饰不住的笑意让她明白,自己原是早产生了期待。 我买那本书,是因为敬老院的谭老伯。向晚望着一江的灯火阑珊,缓缓讲述。我家隔壁是一间敬老院,有一次在楼下,一个痴痴呆呆的老伯,看见我就说告诉颜菡,我对不起她。我问他颜菡是谁,他还没来得及回答,就被管理员匆匆拉了回去。出于好奇,我再次去了敬老院,找到这个谭老伯。他的思维已经有些迟钝了,但仍是清楚地告诉我,二十年前有一本畅销的小说,写的,就是他和颜菡的故事。我将信将疑,去城西那间最大的图书馆查过,确是有这样一本书,但年生日久,已经不知去向。 所以你想试试在书店里还能否买到?妍姝听他一口气说完,终是明白了事情的始末。 向晚点头,试试看总不是坏事。 妍姝扬起手里的玫瑰花,馥郁的香气在两人之间传递。但她分明觉得,自己那些长久以来储存的怨愤和不平,如万马嘶鸣,蠢蠢欲动。她终是压制下去,不动声色地与向晚走到路的尽头又折回。 三 颜菡和文旭,似乎是经历了几番周折,才敢正视彼此心里那些小小的爱的种子。 那个时候文旭总爱骑着那辆脱了漆的自行车,载着颜菡,去村西的一座小石桥下捉萤火虫。两个人看着夜一点一点降下来,星星点点的光由一簇发展成一片,颜菡手舞足蹈的样子,令文旭恨不能拿笔画下来。 再冷一些时候,文旭就在山头上挖了红薯,就地火烤,然后偷偷拿布包起来,递到颜菡的窗台下面。他扮一声鸟叫,颜菡就能满心欢喜地伸了头出来,接过红薯,吃得自己心上心下地甜。 文旭说,我会永远爱你。 这样的话让颜菡脸红到了耳根,她埋头搓着衣角,刘海遮住的眼睛里,满是幸福的潮湿。 文旭趁机吻了她,蜻蜓点水一般,也足以让这个姑娘从此对爱人死心塌地。 向晚看到这里,脑子里重又浮现出妍姝的模样,他忽然很想亲吻妍姝脸上那两个迷人的酒窝,想看她在自己面前脸红的样子,想着想着就觉得,自己成了文旭,而妍姝便是那纯澈如水的颜菡了。 所以当他风尘仆仆地敲开妍姝家的大门,内心的狂热和躁动再难以自持。他不由分说地拥住了妍姝。他说,我爱你。 妍姝的眼眶里,转眼就是满满的泪光,我等这话,就像等一个世纪那样长久。 我会永远爱你。不知道是不是受了那小说的影响,向晚连说话都和文旭一个基调,而妍姝,也如当初的颜菡一般,红着脸,送上自己温热的唇。 后半夜的时候开始响雷,妍姝闭了眼,满心都是欢爱时的激动。她把自己赤裸的身子贴着向晚,仿佛越贴近,他们的爱情便越能长久。向晚不住亲吻她脸上的酒窝,反反复复,说着初始的那句话,我会永远爱你。 四 一个月后,向晚在妍姝的要求下,陪她去了敬老院。看见谭老伯的时候,他正坐在逍遥椅上,神色空朦。五十多岁的容貌,看上去有七十那么苍老。妍姝走过去拍他的肩膀,他侧着头看过来,眼神里忽然有了异样。 菡,菡。他喊,一把抓住妍姝的胳膊,是我辜负了你,对不起。 妍姝吓得直往后退,向晚跑过来,一把揽过她。谭老伯讷讷地自言自语,菡,我和她成亲,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是在未遇你之前。碰上你,才是我真正的爱的开始。没想如此痴呆的老人,却能对往事娓娓道来。 回到城里,我以为我可以忘记你,哪知我一看见她,就幻觉听见你在哭泣,我终是坚持不住,和她离了婚。我回来找过你,可村里的人说你走了,我以为,你终是不肯原谅我。 是的,她在你走之后,发现自己怀了你的孩子,这在当时是天地不容的事,她只得背井离乡,一个人默默承受所有的苦楚! 向晚一脸的错愕,看着妍姝,已是泪水爬了满脸。他于是明白,为什么她会将那样一本年代久远的书完好保存,为什么,谭老伯会将她误认为颜菡。 母亲因为操劳而过早辞世,我厌透了这个男人。从房间出来,妍姝仍是觉得心头那把火烧得厉害。她终究没有告诉那个已然骨瘦嶙峋的谭老伯,自己原也是姓谭的,只是随了母亲,便改姓了夏。她盯着向晚,怅然而又不无怨恨地说,我无法原谅这样的男人,既然有老婆,何必再来骗取别人的感情! 向晚本就沉默得可以,妍姝这话一出,他感觉自己面上都有些痉挛。经过他家楼下,妍姝勉强地笑了笑,怎么,不请我上去坐坐?向晚显然越发紧张了,尴尬地说家里太乱,不好意思见客。 妍姝嘴上没说,心上难免不快,向晚,于你而言,我仍算是客么? 五 颜菡说,我的永远,成了一朵花开的时间,曾经信誓旦旦的男人,离开之前仍是不忘告诉我,他在县城里面已有家室,结婚虽不久,仍是雷打不动的事实。我那么倔强,便再不要这么龌龊的感情了。 她于是整理了行囊,踏上离乡的路。她要用毕生的经历,去想念这个给她爱情和伤痛的男人,并且,去承担自己年少轻狂的错。 妍姝说,向晚,我们分手吧。凄楚而绝望的声音,向晚满心愧疚。他说,原谅我妍姝,我对你,仍是难以自持的真爱,只可惜,你的出现晚了一年。 妍姝揶揄地笑,想起自己三天前,在敬老院门口徘徊犹豫之际,看见旁边的大楼里向晚拥着一个女子款款走出来,她就明白当天向晚不招待她去家里的原因了。她的永远,也终究难逃一朵花开的时间。这仿佛一个魔咒,让她和母亲都遇上同样坎坷的恋情。她当时感觉自己彻头彻尾地疯掉,跑去问楼下的管理员,人家说,向晚和那个叫书眉的女人,一年前就已结婚。 她的天空,灰得要塌下来。 她不再向向晚要任何的说法,只想着转身即是天涯。向晚把书递回妍姝手里的时候,叹息一阵接着一阵,他知道,她再不会相信自己的半点真心。 后来妍姝终忍不住又想去看谭老伯,到了那里才听说,谭老伯这些日子情绪很激动,三天前,已然过世。妍姝的心轰然倒塌,终是血浓于水,她怎么可以说厌弃就厌弃。 管理员带妍姝去到谭老伯的坟前。拿出那本《永远,一朵花开的时间》,她轻轻放到了墓碑前,火光亮起来的刹那,她看见自己的泪滚烫滚烫翻涌着。而这个自责了一生的男人,终能带着他心爱女人的手笔,长埋地下了。却可惜,他至死也不知道,那个他曾狠命抓住口口声声喊着颜菡颜菡的女子,便是他与颜菡血脉的延续。 妍姝低下头,轻轻喊了一声,爸爸。泪眼朦胧中,她又看见向晚初初相见时干净的笑容,耳边,是他曾那么那么温柔的,我会永远爱你。 -- 本书由TXT之梦(yxz0608)为您整理制作 燵t 扸 ? ? ?`>趰釲01 幸福不会在原地等你.txt ^jx弝NO?W烻0WI{€`O.tx t 癭誃  幸福不会在原地等你 文 / 语笑嫣然1 这些天,洛染染一直在奋笔疾书,拿白净的方格纸,细心地填写自己潜藏的小小心事。顾冕,便是她文字里的主角。她把这篇小说命名为《偷偷喜欢你》,想,一旦发表,她就用稿费去买下顾冕最喜欢的手表,并且把书作为贺卡一起送给他,对他说生日快乐。然后,他应该就会看见自己花朵般的初恋。 小说完成的时候,染染特意去买了个大大的信封,把厚厚的一叠稿纸放进去,递进邮筒的一刻,她看见自己砰砰跳着的心。 和顾冕,本是同班同学,高二的时候选文理科,染染因为惧怕繁复的数理化,抬着桌子进了隔壁的文科班。那个时候换班就像搬家一样,书本连同自己使用的课桌也要搬过去。顾冕坐染染的后排,理所当然,英雄一样站起身子,盯着染染汗水爬满的脸,说,我来帮你。染染看着他,看着即将分别的同学,眼里一片潮湿,她第一次,对顾冕有了不舍的感觉,尽管这个调皮的男生,曾不止一次地在她后背的衣服上留下深深的圆珠笔印。 以后,染染每经过顾冕的窗前,眼睛总要不自觉地往里扫,她告诉自己不能看不能看,可就是忍不住。顾冕如果看见她,偶尔是友好的微笑,偶尔是久违的调侃。一墙之隔,没想到让两个小冤家一样的孩子,成了彼此暗藏关心的好朋友。 就这样挨到高三,想着七月之后的离别,染染越发觉得不能让自己美好的初恋未开始就结束。至少,要让顾冕知道我是喜欢他的,染染想。 于是便有了那篇绞尽脑汁的小说。 染染的等待,一日三秋。 可她至今也不清楚其中是出了什么差错,本该在六月拿到用稿通知的她,直到八月才有小小的纸片飞来,说亲爱的你小说被录用。染染预计的欢乐,早在七月底顾冕提前去学校的那一天,销声匿迹。 那一次,他们终究是错过了。 2 本以为就此两清,那些尚在胚芽阶段的心事,断就断了。哪知顾冕在一个周末的晚上发来短信,说辗转才打听到染染的手机号码。染染的心扑腾一下就飞了起来,她甚至想冲口而出,问顾冕何以会如此费心地寻找自己。但终还是碍于少女的矜持,缄了口,只抱着那氧气一般的短信笑了整晚。 顾冕约染染第二天上网聊视频,是以染染一大早便起床做了眼膜和面膜,对着镜子,笑到脸红。视频接通的刹那,染染几乎觉得自己的面上就如火烧一般灼烫,顾冕说许久不见你依旧明艳。染染对着屏幕猛笑,你何时学会用明艳一词形容我这般瘦骨嶙峋的女生。顾冕也笑,不回答,染染这才看清顾冕由平头变成了刺猬头,眼睛下面还长了略微的眼带。 可不管怎样,顾冕仍是她迷恋的英雄。那些爱的胚芽,被这因特网一灌溉,倏忽就冲破了地面。此后半年,两个人都仗着现代科技的发达,用手机或者QQ讲述彼此新鲜出炉的生活。偶尔生出些怀旧性质的感慨,染染就安慰顾冕,同学少年总有再相见的一天,说得多了,顾冕便提出到重庆看望染染的建议。染染连呼吸都满是抑制不住的快乐滋味。 顾冕读的是上海的一个服装学校,功课轻松出入也自由,他便很快收拾好了行囊,轻装上路。在火车上颠簸的时候他仍是告诉染染,我还在学校,明天中午一点的火车。信息一发出去就忍不住偷笑,他想,染染看见我忽然而至的一刻必定眼睛鼻子都欢喜得不是自己的。 结果当然如顾冕所料,染染还在教室上西方经济的时候,手机便欢快地响起。她接起来,顾冕说我在你们学校门口。染染趴在桌子上,小声说我在上课,别开玩笑了。顾冕说信不信由你,你若不来,我就在这里站成雕像。染染左思右想,终是猫着腰跑出了教室。顾冕,她盼了一个世纪那样长久的男孩,果真在阔别之后如天使般降落。 两个人,隔着马路就笑,一直笑到德庄火锅店的门口。说许多客套的问候细碎的往事,染染虽觉得局促且生疏,但快乐仍是毋庸置疑。她第一次发现顾冕笑起来的时候眼角有细细的鱼尾纹,仿佛她们若隐若现的暧昧纠缠。 席间,顾冕不断从锅里捞出七成熟的牛肉,放到染染碗里。一推一谢之间,相接的目光比锅里沸腾的汤料还要温暖。染染有些痴迷,暗地里笑自己的傻,不经意笑容就浮上了嘴角。顾冕问她何以如此开心,染染吐吐舌头,继续埋头吃她最爱的麻辣牛肉。 3 顾冕住的旅馆就在染染学校的旁边,第二天他们便相约去了华岩寺。顾冕的奶奶是虔诚的佛教徒,顾冕自小随她长大,多少受了些感染。没来重庆之前染染无意间提到传说中香火旺盛的华岩寺,顾冕便铭记在心,如今硬是让染染陪了他去参观。 染染对寺庙里香火的味道有天生的排斥,烟一熏她就直打喷嚏。顾冕关切地问是不是感冒了,染染摇头,骨子里满是被疼爱的欢喜。 在佛殿的时候他们看见很多人围着长衫的老者要求解签,染染忽而来了兴致,跪上去握着签筒求了一把。谁知,竟是下签。再看顾冕,依旧是耐心微笑的模样。染染的心,便一下一下地疼。她多怕,果真应了这签的暗示,和顾冕只得焰火般稍纵即逝。 从华岩寺出来,染染看见路口一家普通的钟表行,欲言又止的那些过往,悉数涌上。尽管在这Swatch当道的校园,她仍是偏爱那种银白色的老式手表,只因那里,有她曾经懵懂心事的全部希望,又在一次意外的失误中全部埋藏。顾冕终是辗转又到了她身边,但彼此的相处始终无关风月,就如同孩子,永远都在游乐场流连于旋转木马的童趣,爱情是他们的禁区。 顾冕顺着染染的视线找到了她目光的落点,问,想要手表吗?是的话我买来送你。染染摇头,虽不乏淡淡的甜蜜,也终是遗憾,这手表本该我送你,哪想我们颠簸至今,却仍是在原地盘旋。 染染说我们去K歌吧。顾冕怔忡,就我们两个人?眼珠瞪得有铜钱那么大。染染说两个人就不能K歌吗,顾冕做无奈状,终是随了她。 染染只是突然就想念她唱了数年的《恋人未满》,自顾冕在她心里埋下蠢蠢欲动的种子,她便迷恋上这首曲子。再靠近一点点就让你牵手,再勇敢一点点我就不闪躲。可是顾冕,不过三个字,你何以犹豫这么久,难道从来都是我心存误会? 顾冕看着染染落寞的身影,衬着这一室昏暗的灯光,渐有些于心不忍。染染过来把话筒递给他的时候,他伸手,忽地就碰到了染染纤细的手指。两个人,出现片刻的错愕,惊疑中抬眼直望进对方的心里去。 染染。他喊了她的名字,欲言又止。染染带着朦胧的潮湿,盯住他吞下千言万语的喉结,心里怅然一叹。 4 第三天,也是顾冕必须离开的一天。他买了夜间八点的火车票,整理衣装的时候明显生出澎湃的恋恋情绪。他到染染上课的教室外徘徊,终是越过人头望见了染染怅然的目光。 下课时染染把顾冕带进教室,空位不多,顾冕只能坐了染染的后排。久违的感觉萌发出来,太久没有如此,坐回高中时心无杂念的前后桌了,多感慨。同学开始窃窃私语,相交甚好的甚至把顾冕当作染染的男朋友加以调侃。然后嘤嘤嗡嗡的人群里有人猛然站起,很响亮地摔门而去,众人一片哗然。染染知道,这男生追了她许久,却因为自己装了满满的一个顾冕,便成就了人家空劳的牵挂。想起来亦于心有愧。 顾冕不知情,就安静地陪染染听了一堂枯燥的法律课。偶尔两人也轻声交谈,扯的却都是离别的客套叮嘱。染染心里铺满疙瘩,仍是不知,顾冕究竟做何盘算。 夜间染染提出去车站送顾冕,顾冕说天色太晚,一个女生独自返回不安全。染染叹息着想他仍是关心自己的吧,想得心里那个五味瓶都破了一个洞,奇怪的味道流出来,流了她一身。 他们便只在校门口完成了送别的仪式。染染小心地问顾冕是否可以给她一个离别的拥抱,顾冕挠挠头,猴子似的傻笑,迟疑再三终是以尴尬的笑脸代替了拒绝。 总是这样,他进了她又退了,当她终于想进,他却又徘徊,加大了这场爱情拉锯战的持久性。 5 不知缘何,两人之间的陌生感越发强烈,联系减少,说话亦没有了初初重逢时孩童般的快乐。染染听见爱情流逝的声音,亦感到潜藏的那一丝心有不甘,始终断不了死灰复燃的念头。 她总是要想起顾冕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时,空袭般向她投来的惊喜。顾冕可以,她何以不能。染染于是等到学校校庆放大假的时候,匆匆乘上了开往上海的列车,那几乎是她开往春天的地铁。她以为,春天必定美好。 下了车她一路询问,终是找到了顾冕的学校。打听之下,才知道顾冕去了深圳,是班里组织的一次活动,参加某一大型的时装盛会。 染染兜不住的激动,刹时间哗啦啦淌了一地,再无迹可寻。 及至顾冕返回,从室友口中听说,也只给了染染一句对不起,再找不到言语面对。 事已至此,染染再无力去挽留。微笑之后她于是接受了那个曾摔门而去的男生,亦在彼此依偎的时候找到曾来自顾冕的温暖。 工作一年,染染身边的男友就换了三个,都是在伤害与被伤害之间学会如何去爱,亦再没有小女生时的忸怩。然而染染总念念不忘的一个问题,便是如果当初她对顾冕说爱,两人的结局会怎样。可惜,已没有如果。 七月的那场高中校友会,她早早地到场,只为了寻觅自己青涩年华的那点甜蜜及心痛。而顾冕,亦不辜负她望穿秋水的眼,挽了自己新婚的太太,款款而至。交谈中顾冕以玩笑地语气说,若不是这妮子当初的若即若离,我是真会向她表白的。染染旁若无人地捶打顾冕的肩膀,拳头落在他身上的那一刻,她感到自己心也在震动,真怕再一动就碎掉了。 走出大厅,夜色正好。那些因为顾冕而生成的眼泪,最后一次荡漾。原来,自己也曾与幸福比邻,却失了勇气去追寻,等到谜底揭开,那幸福又早已不在原地。 詘t ? ? ? 燉.広嶁L0 玄霜.txt s`??t xt 癅鳧 玄霜 文 / 语笑嫣然 一. 隔着透明的幔帐,我看见绛雪。一袭鲜红的大袖衣,薄如蝉翼,流苏的裙摆用金线绣着大朵的富贵牡丹,血紫色的宫绦在腰间拴成蝴蝶的形状,沉甸甸的穗子一直垂到鞋尖上。 我心头一惊,猛地拨开帐子。薄衾小枕天气,月色幽暗,眼前空荡荡的,一个人影也没有。我重又缩进被子里,一夜不成眠。 二. 绛雪是我的姐姐。我叫玄霜。大明王朝的宫殿森森威严,墙高万仞,我们第一天进来,便知道,这一生都逃不出寂寞的牢。 后来,因为通晓音律,能歌善舞,绛雪被挑选入了尚仪局,宫里大大小小的酒宴庆典,她们时常献舞,以取悦龙颜。当绛雪告诉我,她见到了皇上,年纪轻轻,俊朗不凡,她的眼里有无尽的光亮,流露出恋慕和痴迷。 我想到白居易的《宫词》:“泪尽罗巾梦不成,夜深前殿按歌声。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薰笼坐到明。”冉冉的忧惶便像云雾一般蒸腾。直到某天,绛雪在我面前,神采奕奕的,说,皇上破例解除了繁琐的仪式,留她在宫中侍寝,心里那块悬空的石头才落下来。我想,绛雪一直都是好命的女子,我的容貌不及她,幸运不及她,红颜未老恩先断的悲剧,必定也只会发生在我这样悲观怯懦的女子身上。 于是,惊喜之余,又不免觉得苍凉。 那以后,绛雪越发受宠。常常是大段的时间她都留在皇上身边,陪他饮酒作乐。而我,每天重复地干一些粗重的活,停下来,已是虚弱困倦。 三. 当绛雪再次出现在我面前,我几乎就要认不出她来。一袭鲜红的大袖衣,薄如蝉翼,流苏的裙摆用金线绣着大朵的富贵牡丹,血紫色的宫绦在腰间拴成蝴蝶的形状,沉甸甸的穗子一直垂到鞋尖上。 她说,玄霜,这是御赐的舞衣,我以后便穿着它,只为皇上一个人跳舞。我怔怔的盯着她,极力做出欢喜的表情,但我还是哭了。 绛雪是明白的。尽管她只是轻轻地抱着我,什么也没说。 四. 有几次,我趁绛雪不在的时候,偷偷将她的舞衣穿在身上,然后扬着水袖,在房间里胡乱的跳着舞。我以为,那样的自己虽然不是倾国倾城,但也算明艳妖娆。 可是房间里只有一面很小的铜镜,照不出全身,总觉得怅憾。我犹豫再三,终还是壮了壮胆,提起裙裾蹑手蹑脚地走进了御花园。 池子里的睡莲还打着朵,含苞待放的样子甚是娇媚。我站到水边,鞋尖濡湿,然后扬起一只水袖,侧身低头望下去,竟面红耳赤。 远远的似乎有一队人过来,我心头一慌,右脚踩上了一块松动的鹅卵石,身体斜斜晃晃,眼看就要落进水里去。 有人拦腰抱住了我。 温暖的手掌,缱绻的眼神,长久的凝视,那样仓促的惊鸿一瞥,竟然就此念念不忘。 五. 我没有再见到他。彼时的情形,却像烙在额头的红印,我反复回想,历历在目。但我们没有跟对方说一句话,不知道彼此的身份来历。 更不知道,他会不会像我这样,痴痴地挂念着一次如梦如幻的相遇。 然而,当我一味地沉醉于自己的甜蜜悲喜,绛雪服毒自尽。 我从尚仪局跑到乾清宫,几乎快要虚脱。我看到绛雪苍白的躺在地板上,有男子身穿龙袍,目光呆滞的站着。我盯着他,已然不愿去理会什么君臣的礼仪,只是狠狠地追问,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他不说话,慢慢地流泪,渐渐失声痛哭,那样的软弱,好像一个三岁的孩子。 六. 朱允炆将我留在乾清宫,三天三夜不眠不休,跟我说很多他和绛雪之间的事。我没有停止过哭泣,仿佛伤口添了一把锯齿,有人在反复地拉动着。 他却浑然不觉。只一味地宣泄。 后来,他问我,你可曾听过绿珠的故事。 我说是的,落花犹似坠楼人,我当然听过。朱允炆望着我,有气无力的说,如果不知道就好了。我一脸茫然,他却忽然抓着我的肩膀,目光像利箭一般直射过来,他说绛雪,朕不要你做绿珠,朕也不是那懦弱的石崇! 我尖叫一声,暴躁地推开他。我说我不是绛雪,绛雪已经死了你还想怎样?! 他用一种不可置信的表情看我,头渐渐垂下来,像正在枯萎的花朵。长时间的静默之后,他的语气平顺了,他说四皇叔向朕索要宫里的一名女官,朕尚未清楚他的用意何在,但朕初登大宝,削藩一事亦倍受阻挠,朕不想因此激怒他,只是万万没有想到,他所指的女官,竟是绛雪。 我这才明白何谓绿珠。 与其看自己心爱的之人为了江山的稳固,将自己拱手相让,不如先他一步做出决定,就此爱恨两消。我的姐姐绛雪,原来是如此激烈的女子。我忽而又流下泪来。用揶揄的口气问我面前的男子,倘若绛雪不死,你是否会将她送给燕王? 如我所想,他缄口不言。 绛雪的舞衣就此归属于我。我并不介意成为她的影子。因为我所侍奉的男子,朱允炆,我对他毫无爱意。我始终记挂的,另有他人。 但我亦知道,或许毕生都难以再见。 七. 建文元年七月,燕王朱棣以“清君侧”为名,发书讨逆,举兵反抗,自称“靖难”之师。宫中一时人人自危,忧心惶惶。 朱允炆似乎也因此颇为焦躁。我听说他时常传诏齐泰、黄子澄等人在御书房议事,言辞激烈,面色铁青。每次他下旨传我前去为他献舞,我总是忐忑。尽管他曾说,不责备我的动作僵硬,身段亦欠缺了绛雪的婀娜,但那天,他还是对我发了火。 那天,他赐我西域进贡的美酒。接连三杯,我饮得步履蹒跚,面颊绯红。他一手揽着我,用下巴在我颈间轻轻地摩挲。我正要推辞,他却忽然解开我腰间的宫绦。我不得不挣开他,怯生生地说,皇上,奴婢今日身体不适。 他一怒,砸了所有的杯盘。尽管诸多掩饰,我仍然看见他的怒气之下,眉眼之间,一点一点闪烁的透明。让人心疼。 八. 燕军先后攻下通州、蓟州、怀柔等城,北方的将领亦有不少归顺了燕王。朱允炆几次派出重兵,皆败下阵来。 原本意气风发的少年,憔悴和颓废渐长。 尽管初初因为绛雪的死,我对他充满反感,但这几个月,我看到他的深沉,看到他藏在众人背后的软弱和惊惧,以及午夜梦回,他含泪带恨的呢喃,绛雪,绛雪。我才渐渐体会到,他那些不可言说的苦楚。一分反感,忽而生出九分同情。 彼时的南京,冬雨绵绵,比往年冷了许多。北方的战事依旧激烈,燕军俘虏了宁王,兵力骤增,而明军非但不能攻占北平,反倒节节败退。朱允炆被迫,罢免兵部尚书齐泰,及太常寺卿黄子澄,并私下差人送信去北平,希望燕王能顾念叔侄关系,接受议和。 但都石沉大海。 燕王没有就此罢手。这一场仗,浩浩荡荡竟持续了四年。 直到,兵临城下。 九. 偌大的皇宫,阴森森的一片死寂,莫说侍卫和妃嫔,就连那些王公大臣,暗地里出逃或者投降,亦不乏其数。 皇位已然形同虚设,朱允炆给我满满的一箱的黄金,说,你也走吧,朕有愧于绛雪,这也算是对她的一种补偿。 我跪谢。泪盈于睫。这四年他待我不薄,虽然未曾策封我任何的名号,那恩宠,却羡煞了旁人。遗憾的是我们之间始终不能有爱情,他在我身上搜寻绛雪的影子,我便从他那里赢得富贵与虚荣。 所以,我不可与他同生共死,不能像绛雪那样,为他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我只是给他留下了那件鲜红的舞衣。 十. 围城外的天,晦涩依旧。十里秦淮笙歌不歇。或许这江南早已习惯了颠簸。我听说燕军已经渡江,便驻扎在城外,随时要挥刀攻进来。我回头看着已经看不见的皇城,又叹了一声。我是如此心绪不宁,只想尽快离开,越远越好。 可是,我在城外遇上山匪。为了逃命,慌乱中竟闯入了燕军的营地。巡逻的士兵将我当作敌军的奸细,五花大绑地送去主帅的营帐。我做梦也不会想到,这样的时候,我第二次看见他。 令我朝思暮想的男子。 我仿佛忽然从悬崖坠下,骨头裂开,身体迅速干涸。 他是燕王,朱棣。 十一. 他轻轻地拈起我的下巴,目光凌厉。然后啧啧地说,你竟如此像她,不过,却没有她漂亮。我猜他所指的一定是绛雪,心中痛恨,投他一个轻蔑的眼神。 他突然放肆地笑,将我像一把稻草那样抱起来,我拼命地挣扎,直到失去力气。 天亮时,他问我名字,我说玄霜,我说我是从宫里逃出来的。他显得颇为得意,他说你可知道我是谁?我淡淡地说,你们,快要攻城了吧。他起身披衣,施施然走了出去。 两天后,皇城陷落。 我没有亲眼看到那场火,只是远远的,望见浓烟滚滚。他们说,朱允炆被烧得面目全非。 朱棣的身上,永远都有一股皇者的霸气,自负,桀骜。我第一眼见他,或许便是这样被他吸引。但那一天,他回到行馆,眉目间却生出几丝悲怆。 他手里拿着一块被火烧过的布,布面多数的位置已经被烧得焦黄,惟有中心的一点残红,狰狞的刺痛了我的眼睛。 那是绛雪的舞衣。 十二. 隔着透明的幔帐,我看见绛雪。一袭鲜红的大袖衣,薄如蝉翼,流苏的裙摆用金线绣着大朵的富贵牡丹,血紫色的宫绦在腰间拴成蝴蝶的形状,沉甸甸的穗子一直垂到鞋尖上。 我心头一惊,猛地拨开帐子。薄衾小枕天气,月色幽暗,眼前空荡荡的,一个人影也没有。我重又缩进被子里,哭湿了枕巾。 我没有告诉朱棣,我就是他要寻找的,当日在御花园的池水边,与他有过一面之缘的女子。他问我,是否知道穿这件红色大袖衣的女官叫什么名字,我说是的,她叫绛雪。 我忽然觉得可笑。我与他,面对面的距离,他辨认不出,他所记得的,不过是一件华丽的衣裳。却可怜了绛雪,枉送性命。当初,如果早知燕王所指的红衣女官是我,而非绛雪,纵使结局一样,间中的四年,或许能少些痛苦和荒凉。 我问朱棣,新皇登基,通常大赦天下,你是否也能赦我,准我离开? 他说,好。 没有留恋和痴缠。 十三. 三年后,我在佛图关,看见灰衣长袍的男子,做僧侣打扮,神采黯淡形容消瘦,像极了朱允炆。我们面对面,擦身而过,没有半分滞留。 我想,是真的忘记了。 術t 扙 b2 b2 dgA趰釲0 寻找洛小白.txt [j麀bm\€}v.tx t 班~F -- 寻找洛小白 文 / 语笑嫣然 【始】 我是茶朵。 公元2002年我在想念一个送给我士多卑梨发卡的男孩。公元2006年,我去上海,寻找一个穿卡其色上衣的男孩。 那些流淌的岁月,原来可以像金子那样闪闪发光。 【一】 公元1999年。世纪末。花如锦。 关于茶朵的突然失踪,班里的同学各执己见。最精彩的莫过于说她为情自杀,跳了长江,尸体尚在打捞阶段。但这假设太荒谬,大家说着说着就快笑掉了大牙。 茶朵如果听见,她必定气得额头上冒青筋。而事实上她的身体和她的心都在辽阔的西北大地飞驰,火车穿过接连的崇山峻岭,有时见戈壁,有时见森林,茶朵第一次离家,兴奋得昼夜都闭不上眼睛。 快到北京的时候,茶朵给簌簌打电话,她说你如果在今天下午四点到火车站来,看见一个穿红毛衣白外套,以及绯色格子裙的女孩,你就走过去问她,你是不是茶朵。 簌簌正在客厅看电视,刚好周末,有她盼望了一个星期的《封神榜》,她疑心自己的思维都被电视的情节感染了,天马行空的,她用惊愕的表情和语气问茶朵,你的意思是说你正在来北京的途中?我有没有理解错?茶朵俨然乐坏了,她说没错没错,我就是专程来看你。 电量不足,电话突然断了。 没有想到的是,茶朵在火车站,从下午等到太阳落了山,再到星星月亮排成排,她都没有等到簌簌。 她就是在这样狼狈的情况下,撞见了少沅。 真的是撞见的。 那个时候茶朵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陌生城市的夜晚,漆黑,寒冷,对她一个小女生来讲,是险象环生的。她拖着行李箱,颓然地,在候车室与站台之间徘徊。簌簌是她惟一的期望。然后她这样把头埋得很低,冷不防的有冒失鬼从门口冲出来,茶朵被撞倒了,行李箱的封口也坏了,原本涨鼓鼓的箱子里,有些东西涌出来,和茶朵一起躺在地上。 于是,冒失鬼戚少沅便很有担当地领走了茶朵。 很久很久以后,想起和少沅在一起的细节,虽然似流星的短暂,却比过焰火的绚烂。茶朵对此充满感激,而更多的,还是想念。 因为少沅是她第一个亲吻的男孩。 她踮起脚尖在少沅的嘴唇上蜻蜓点水一般吻过,火车的汽笛就响了。她红着脸,说,少沅我要走了,这些日子,谢谢你照顾我。 少沅大方地摆了摆手,说,不客气,一路顺风。 也就是这些轻描淡写的告别话,让茶朵的眼睛都湿了。她想少沅不过是将她当成一个落难者,给予施舍和救赎,收留她,陪着她游走在北京的大街小巷,帮她寻找失去联系的网友簌簌,以及送给她一枚红色的士多卑梨发卡,这些,都和少沅在走廊上捡到一块钱从而交还给失主是一样的道理,很纯粹的好人好事而已。 但茶朵,竟可以从此念念不忘。 【二】 公元2002年。 我对少沅的思念持续不断。 有的时候我也会疑惑,自己当时为什么要吻少沅。是真的喜欢他了,还是出于感动或感激?可是直到我走的那一刻,我们都没有交换彼此在异地的联系方式。 我们就这样天涯相忘。 我是茶朵。 有很多心事的茶朵。 关于北京的那些细枝末节,我需要做如下的交代: 我去北京,这个决定很突然,因为我想看簌簌,看她会不会真的就是我失踪多年的妹妹。 我妹妹叫妍朵。小我三岁。是我爸爸与后母所生。但我们一直相爱。可是有一年的万圣节游园会上,人流冲散了我们。几乎整整半年的时间,我们全家想尽了一切办法,却都是徒劳。 为此,我茶饭不思。 妍朵的失踪就像一道血淋淋的口子,切在我的左心房。迟迟难以愈合。直到第三年,我沉迷网络聊天的时候,遇到了簌簌。她的喜好,个性,连说话的语气,都跟我妹妹妍朵太相似,连口头禅都是一模一样的。我几乎可以想象,她隔着屏幕与我说话的时候,梨涡浅笑的样子就是我要找的妍朵。 每次我问簌簌,你会不会就是妍朵呢?她都同我打哈哈,她说你觉得是就是了。 这样的困惑,让我冒险去了北京。我想如果我可以找回一个妹妹,就算逃几天的课,功过相抵,大家也是会原谅我的。 但我没能见到簌簌,我也算漏了少沅。他的半途杀入,令我的行程受阻。我是如此舍不得离开他。 后来,我在南方的一所大学。城市散乱不堪,气候变幻无常。 我的专业是广告,曾经我希望有一天可以做一则广告,让我妹妹妍朵感受到我的歉意,并且告诉她,这么多年,我们始终没有放弃寻找。 然,后来我知道,我的这个愿望根本就是一则寻人启事,我开始对我的专业心生懈怠。我尝试写字,写虚拟的故事,放到学校的论坛里。他们说,这文字似天籁。 这样,我认识了洛小白。 洛小白几乎可以说是慕名而来,他很严重地说,他仰慕我的文采,如果可以,他希望做我的第一个读者。我微微笑着,脸发烫。 但我仍然是忐忑的。洛小白很直接地告诉我,他喜欢我,当文字与文字背后的人,和谐的在他眼里得到了统一,他就知道,是我了。 他说茶朵你做我女朋友好不好?我张大了嘴巴半天说不出话,正心急不知道该如何处理,洛小白给了我一个台阶下。他呵呵笑着说,这个问题你不一定要回答,你有保持缄默的权利。我也跟着笑。随即洛小白就起身到柜台点餐了,鱼蛋粉,碗仔翅,或者云吞面。洛小白一直都知道,我喜欢吃什么,我不喜欢吃什么。 寒假回家,洛小白送我去车站。他在拥挤的月台上朝我挥手的时候,我突然想到少沅。之前的之前,时隔数年,少沅的淡漠,和我的依依不舍,我始终不能忘。 如果这是一出戏,如果少沅是主角,那么他也一定是大反派,而我,似乎还是免不了为了他丢弃正面人物洛小白。 也许这就是我们年少轻狂的爱情,有人挥霍无度,有人相信滴水穿石,而我,走不出王子公主的童话。我们反复地折腾,各自执迷。 不是不悟。而是不悔。 【三】 公元2004年。大学已经过去二分之一。茶朵在图书馆的书架上,企图抽出其中的一本《隋唐演义》,但她的个头毕竟有限,很努力地踮着脚,还是够不到。最后一次,她试着向上跳,手指尖碰到了书的侧面,但仍然跌落下来。她的脚踝受了伤,很迅速地,肿得像发酵的馒头。 有人过来扶她。茶朵噙着泪花,一边强忍着哭,一边说谢谢,声音的余波还没有完全散尽,她就看见,扶她的男生低着头微微笑。那笑容,就像她小时侯期待的糖果或者压岁钱,美得令她心猿意马。她用一种委屈和不确定的语气问对方,戚少沅你是不是叫戚少沅?男孩说,你进图书馆的时候,我就发现你了,原来,你真的是你。 两个人的话都充满了语病,语文老师要是听到,肯定要说他们高中是白读了。但茶朵连脚上的痛都忘记了,只管将爱情一样的甜蜜蜜塞进自己口袋里。她内心的羞赧与狂喜叫她明白,原来,少沅是一直都在的。在她的想念里。更在她的心上。 第二天,少沅不仅替茶朵借回了那本《隋唐演义》,还给她买了新鲜的盒饭。他就坐在茶朵寝室的凳子上,像久别重逢的老友那样,与茶朵聊天。茶朵觉得,这场景美得不似在人间。 少沅说,没想到咱们会在一个学校。 茶朵一边嚼着饭,一边说是啊是啊。 少沅说,可我们居然现在才碰到。 茶朵像小鸡啄米一样点头,说,是啊是啊。 少沅问她,你妹妹找到了吗? 茶朵刚要继续说,是啊是啊,点了一半的头立刻停止,她朝少沅做了个苦瓜脸,说,也许永远都找不到了。她那种神情,让少沅的心,生出几许痛意来。他已经算不出有多久,他失去了因为一个女孩而心痛的感觉。而这种感觉突然回来,他打了个颤。 那以后,茶朵成了指南针,她的偏向性太明显,以至于处于北极的洛小白,感到奇寒无比。他时常在校园里看见茶朵和少沅在一起,有的时候茶朵的鞋带掉了,少沅就蹲下身去,为她系好;而茶朵的“点餐员”也换了角,连茶朵吃的饭菜和小吃,都和以前大相径庭。洛小白很沮丧地领悟了其中的玄机,都是喜欢和被喜欢在作祟。他几乎就要食不知味夜不能寐。 对于洛小白的憔悴,茶朵不是不知道。但她更清楚,她不可以给洛小白任何希望。否则,她更将陷他于万劫不复的境地。但洛小白对她依旧那么好,见缝插针都要给她送上自己的一份心意,譬如雨天的一把伞,或者学校舞会的入场券。 茶朵收也不是,推也不是,两难的局面让她伤透了神。最后,她选择一个月朗星疏的夜晚,穿着她的粉色小套裙,乖巧而妩媚地对少沅说,我喜欢你。 这是茶朵的爱情落地开花,亦是洛小白的爱情枯萎凋零。 但谁都没有想到,少沅对茶朵那么好,好得天上有地下无,他竟然还是拒绝了她。将茶朵伤得体无完肤。 【四】 公元2005年。初。 我说,我喜欢戚少沅。他拒绝了我。在我彻底地哭过以后,他开始给我讲故事。 他说,簌簌就是妍朵。 原来那天我在车站,少沅不是刚好撞到我,他是故意来撞我。是簌簌要他收留我。是簌簌要他隐瞒我。是簌簌要他陪着我在北京东游西荡。是簌簌导致他身不由己的被我爱上。 他是簌簌的男朋友。那个时候。 尽管他们已经分手,但他的心里有她,就像我的心里有少沅而不可接受洛小白一样。 我几乎要哭出来。我问少沅,簌簌故意躲开我,是因为她始终都不肯原谅我?少沅说也许是的,当她知道你叫茶朵,她用了很长的时间,才让自己平静下来。她一直都觉得,是你不喜欢她,才故意将她弄丢的。也没想到,你会去千里迢迢的去北京找她。但她其实并不能完全恨你,每次你们在网上聊天,她的表情都是愉快的,她还专程让我以陌生人的身份接近你,就是希望我可以照顾你,希望你平安。 谢谢你,戚少沅。我挤出一个酸涩的笑。我想我转身离开的姿势一定很优雅。不知道,他有没有一点点的心痛,一点点的在乎。 我对洛小白的态度转好,我们又回复到没有少沅的时代。那种感觉虽然酸楚,但平和而踏实。后来我的手在这个冬天奇迹般的没有爬满冻疮,因为我一直在用洛小白给我买的冻疮膏,并且一直戴着他送给我的手套。 当洛小白第一百零一次试探着问我,茶朵你做我的女朋友好不好?我犹豫之后,点了头。洛小白跳了起来,说他真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男孩。但洛小白不知道,我给他的已经不是我的初吻,曾经有个叫戚少沅的男孩,不费吹灰之力就摘走了它,于是,他被我惦记了很多很多年。我甚至不能太确定,我和洛小白在一起,是不是已经彻底将他忘记。 有的时候我们在食堂吃饭,会碰见少沅,彼此的神态都有点尴尬。洛小白很大方地说,少沅,坐这儿和我们一起吃吧。少沅以微笑和摇头来示意他不愿做我们的电灯泡,我就又想起当初在火车站,充满离别滋味的站台,少沅那种轻描淡写的表情。他似乎是那样的令我难以捉摸。 也许,我的男朋友就应该是洛小白这样简单而执著的男孩,给我关怀。给我温暖。 想着这些,我偷偷地笑了。 尽管如此我还是去找少沅,央求他,寒假的时候带我去北京,去见簌簌。少沅看上去很为难,久久的不说话。我知道他的尴尬,可我更在乎我失散的血亲。我的眼泪啪嗒啪嗒落下来,我说少沅你答应我好不好,你答应我。少沅抬起我的脸,轻轻地擦掉泪水留下的痕迹。 他的手指那样柔软,带着暖暖的体温。 我的脸又红了。 也许正是因为我的脸红,我没有把我去北京的事告诉洛小白,我不想他为我担心,更重要的,是我觉得我似乎有愧于他。 和少沅一起坐在火车上的时候,我愉快得就要飞起来。我们的票买得迟,只有硬座,少沅的MP3里放着我听不懂的摇滚音乐,但我还是很仔细地听,困了就闭上眼睛小睡一会儿。有一次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的头枕着少沅的肩,我于是又把眼睛闭上,就这样靠着他,一路欢畅。 【五】 公元2005年。末。 少沅带茶朵去了簌簌的家,门打开的那一刻,茶朵的心都要跳出来。然后她总算见到她消失的网友,她同父异母的妹妹。她现在叫周簌簌,收养她的,是一对很有钱的中年夫妇,他们对她的好,接替了她当初流落街头的凄凉。簌簌后来一直都叫他们爸爸妈妈。 茶朵和簌簌的模样,跟小时候没有太大的变化,所以当簌簌开门,看见少沅,再瞥一眼他身后的女孩,她就明白了。她说你就是顾茶朵?她说是的,妍朵。她说完站在门口,略略低着头,她在等待簌簌的嘲讽或者奚落。但令她意想不到的是,簌簌笑了,她说进来坐吧,姐姐。 整整有十年,茶朵没有听到姐姐这个称谓,她的左脚在跨进门槛的一刹那,突然乏力地颤抖着,她蹲下身去,捂着脸,狠狠地哭了起来。簌簌伸出手,一根手指头在茶朵的面前像指针一样左右晃动,这是她们小时侯的规矩,表示谁都要坚强而不哭泣。茶朵抬起头,看见簌簌成熟起来的脸,她抹了一把眼泪,握紧了簌簌的手。 那天,少沅在厨房为她们做西红柿炒鸡蛋,这是他惟一能做的可以入口的菜。茶朵就和簌簌坐在沙发上聊天,聊簌簌走丢了以后,是如何被人拐带来了北京,又是如何遇上周氏夫妇,如何被他们以高价从人贩子手里买回来;也聊茶朵的自责与怨咎,聊家人的慌乱和心痛,聊洛小白,也聊戚少沅。 簌簌说,后来我其实是后悔的,我早就该明白,因为我,你一直都活在牵挂和愧疚中。我太自私了。茶朵抱着簌簌,那你跟我一起回家,好不好?簌簌顿了顿,少沅的声音从厨房里传过来,他喊吃饭了,簌簌起身,茶朵盯着她,一脸期盼的模样。 最后,簌簌说,我不能离开他们,我们对彼此而言,实在太重要,这也是我一直没有回家的原因。姐姐,你让我留在这里,我也会回去看你们的。茶朵埋头吃饭,西红柿炒鸡蛋的味道还不错,簌簌和少沅闷声不吭,连筷子都不敢拿,茶朵实在忍不住,扑哧一下笑了起来。簌簌于是知道茶朵是理解她的,就像小时侯,茶朵经常假装生气,让她这个做妹妹的调头来哄她。簌簌于是给茶朵夹了很多西红柿,堆在碗里都快溢出来,她突然转头看向少沅,问,这里面怎么这么多西红柿?少沅拍拍脑门,说,你冰箱里的西红柿我全放进去了。 茶朵和簌簌面面相觑。安静的屋子里随即爆发出一阵猛烈的笑声。北京傍晚的夕阳很美,光线穿透落地玻璃窗,照得客厅像宫殿一样辉煌。 茶朵又一次站在离别的月台上。簌簌和少沅送她,依依惜别。这一次茶朵终于从少沅的脸上找到了不舍的情绪,她满足地给了他们一个盛大的拥抱。簌簌一直追着火车跑,挥着手喊着,姐姐再见,姐姐再见。茶朵的眼眶又湿了。 那个春节,茶朵买了很多烟花,她希望烟花绽放的时候,在北京的簌簌和少沅都可以看见,也希望,洛小白可以看见。不管簌簌和少沅的将来会怎样,谁的爱情在或不在,起码他们各自都很好,而少沅就像茶朵的一个愿望,很多年,都不得实现,到如今她终于明白了,她所耿耿于怀的,不过就是她吻少沅的时候,没有得到对方相应的热忱,而那个一直守在她身边的洛小白,他已经成为了茶朵的一种习惯。 也许爱上一个人很容易,但要发现自己的这份爱其实早已存在,是需要契机的。或者说,需要某件事,某种情绪,突然被触动,突然就明白。 茶朵想,洛小白这次跑不掉了。 可洛小白竟然真的跑了。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开学的时候,茶朵才听说,他去了上海的公司实习。茶朵不知道,洛小白在几个月前,偷偷地看着她去找少沅,看着少沅给她抹眼泪,最后又看着她拖着行李,和少沅一起坐在去北京的火车车厢里。可怜的洛小白觉得玫瑰都枯萎了,再也不会开花,所以他决定用实习作为逃避,他希望,等他再回到学校,茶朵已经跟少沅很幸福地在一起,或者,到那时他可以不再喜欢茶朵。 洛小白一声不吭。洛小白满腹委屈。洛小白如果看到茶朵像马叉虫一样站在他面前。洛小白如果被茶朵揪着耳朵听她说,笨蛋洛小白我是真的真的喜欢你,洛小白会有什么反应呢? 【末】 我是茶朵。 公元2002年我在想念一个送给我士多卑梨发卡的男孩。公元2006年,我去上海,寻找一个穿卡其色上衣的男孩。 他们一个叫戚少沅,一个叫洛小白。 后者,他是我的爱。 -- t ? fA fA 樊嶁L0 殉梦.txt k`墻h.t xt 靶菻 殉梦 文 / 语笑嫣然 1 一九二一年,十七岁的夕微。 那个时候,男中和女中本来是该分开的,所以安显本来就该错过了夕微。 但资州是小城,西南一隅,山高皇帝远,保持自己倔强的存在方式。同泽中学巴掌之地,容下了城里初绽的蓓蕾,男男女女。 包括安显和夕微。 安家在资州是大户。安显第一天上学便开了自家的老爷车去,城里十二个时辰之内就炸开了锅。羡慕的,嫉妒的,都有。却众口一词,说这安家少爷,外表英俊,家世显赫,也许骨子里还有那么些****。 十八岁的安显,成了谜。太年轻。 夕微第一次碰见这位传说中的少爷,他便驾着车,鬼使神差,跟了她一段路。 碧云天,黄叶地。夕微脚步惊疑。 你为什么跟着我?她忍无可忍地去踢安显的车门,涨红了脸。 我想认识你。安显探半个身子出车窗,极讨好地笑。 现在认识了?安少爷,请不要打扰我回家。夕微嘴角上扬,还他一个白眼。 安显点头,说,对不起,我立刻走。像受了训的孩子,委屈却顺从。 总有那么一个人,是你命定的劫,纵使火海刀山。 夕微就是安显的劫。 后来夕微开始喜欢安显,喜欢他如此小心翼翼待她,给她温柔绅士的一面。安显常说,夕微我真怕你,怕你不理我的样子。无辜的眼神,委屈万分。 夕微的虚荣心,在安显身上得到淋漓尽致的满足。 然而,这喜欢,这满足,能否等同于爱情。安显要的答案,夕微始终给不出。 生日的时候安显送她礼物。精巧的茶色盒子,夕微打开,愣了半天。 安显说,紫水晶,有祝福的意味。夕微没有听见。 她在看这淡紫色的水晶手镯,浅血色的花纹包在里面,缭绕得像一阵青烟。在哪里见过?夕微叨念着,到底是在哪里呢?心打了一个寒颤,被安显唤醒。 怎么了,不喜欢?是我一直很珍爱的东西呢。母亲从九寨带回来,我保存了整整三年。这附近是绝对没有的。安显皱了眉头。 夕微笑而不语,轻轻地把镯子套在手腕上,另一只手握着它,象是怕这脆弱的生命流逝。 安显也笑了,看着夕微。良辰美景,赏心乐事。 回到家,屋子里没有点灯,父亲坐在角落的藤椅上,烟味很重。他问夕微,是否已正式同那阔少爷交往。夕微偷偷把手镯取下藏在身后。 许国涛走过来,“啪”的一个耳光落在自己女儿脸颊。烟头在地上散开一地火花。 你该读书!知道什么叫羞耻吗?父亲指着夕微,指尖颤抖。 夕微恨恨地咬了牙,不说话,睫毛一闪,忽地就流下泪来。脸疼也不及心疼。 她侍奉父亲,就如侍奉她的爱情一样,虔诚,且卑微。但始终不得正果。 许国涛是个终日不苟言笑的人,而且对夕微管教甚严,脾性也不和善。夕微稍有差池,他从不耐心说教,却只是骂,话不算难听,但语气很重。骂得多了,就渐渐形成一些不成文的规矩,给夕微遵守。 九岁,夕微说,父亲,我会改,您别生气。 十三岁,夕微说,你的管教是束缚,太压抑。 十六岁,夕微说,血浓于水,你这样待我,叫我怎能相信你仍心疼我! 便从此缄了口。不冷不热的态度,小心翼翼地生活。 2 彻夜难眠。 夕微闭上眼,又见到那个女人,仿佛在面前。 看不清她的样子,只有一个大体的轮廓在脑海里,还有她一身白衣,流动着雪一般柔滑的光。整个,有亲切又凄楚的味道。 然后那个女人放一只镯子在夕微掌心,湿湿的凉,直凉过单薄的衣衫,透进心里去。 每次,这个梦境总是重复,夕微已经能预知,接下来女人要向她点头,然后微笑。 一切都是模糊的,夕微甚至看不见女人的脸,但她觉得她就在笑,劫难丛生地笑,叫人怜。 接着梦便消失,一切无踪无影。夕微连镯子的模样也没看清楚,就醒了。 可是这次竟然不一样! 这次的梦里,夕微不可知地,就低头看清了镯子的形貌。 紫水晶。紫水晶! 竟是和安显送她的,一模一样。 如果不是那一个带着裂痕的缺口,她几乎都要以为,自己就是带着安显送她的礼物进了梦里。 为什么? 醒来的时候夕微想起母亲,翻出照片抱着它紧紧蜷在床角。总是在最脆弱的时候,怀念起最能给自己坚强的人。 六岁,父亲告诉她母亲离开了家,扔下他们去和别的男人厮守终生。夕微那时并不明白什么叫厮守,但她知道自己从此失去母亲了。那么善良温柔的女人,竟也会给她一辈子的委屈。这世上太多事情叫她纳罕。 年幼的夕微哭喊着问父亲,母亲现在住哪里,她可不可以去看她。父亲默然,拳头握紧,冰冷如石。 夕微继续哭着喊着要母亲的时候,许国涛竟像火山,爆发。他一把推开夕微。六岁的夕微, 额头撞在桌角,红色的东西让她嚎啕。空气里还有父亲发疯似的一阵吼叫,然后又忽然安静。 夕微昏厥过去。而许国涛就只是呢喃,她不会,不会回来了。眼里隐约有泪。 夕微从此再不敢追问什么,就连母亲两个字,哪怕无意中出口,也要胆战心惊好一段时间。 想起往事,夕微倦怠起来,又一次睡下去。睁开眼已是晴天。 学校今天放假。 父亲在楼下说有客人来,夕微你下来倒茶,然后出去买些菜回来招待人家。 整个屋子上下两层,木板楼,只有夕微和许国涛。父亲做的是丝绸生意,家底虽不丰厚,但也不是没钱请佣人的。母亲走之前家里还有一个老管家和五个丫头,可是许国涛后来把他们都辞了,他对夕微说简朴一些的好。夕微知道这只是借口,父亲也许是要卸掉一切与往事有关与母亲有关的人或物。 除了她。 除了夕微。 所以从此家里来了客人父亲总是叫夕微忙里忙外,偶尔来人赞叹说令千金小小年纪竟也如此贤惠,许国涛居然就笑了,还很大声地笑。夕微觉得父亲真是一个爱奉承的人,便转身不屑地走出了客厅。 这次夕微下楼,看见一个衣衫周正的年轻人,二十来岁,黑边眼镜驾在鼻梁,左手提一个皮箱,站在客厅中央,有些拘谨的样子。 夕微说你坐啊,我给你倒茶。 那人说不用,我来向老爷拿一些丝绸店的帐簿,拿了就走。 夕微把茶叶拿出来一小撮一小撮地装进茶壶,说,那可不行,父亲刚才吩咐了我去买菜,你应该在这里吃了饭再走。 你很听你父亲的话?他问。 夕微闭口不答。 许国涛从书房里走了出来,抱一叠厚厚的帐簿。他说,正秋,既然来了,吃了饭再走,我还要跟你讲讲帐簿的事,还有店里的规矩。 夕微把茶一一递给他们,说父亲我这就出去了。许国涛点头,也不看她,说这是店里新聘的管事,严正秋,你要认得他。 夕微在心里说知道了,你店里的人与我何干。看一眼严正秋,就径自出了门。 3 许国涛去了外地谈生意,诺大的房子,就留夕微一人。可她反而觉得屋子里少了那双时刻监视的眼睛,顿时轻疏起来。 原来我竟如此厌恶他。夕微暗想,这又何苦。 梦再次袭来。 那女人握住夕微手的时候,夕微的心跳得很厉害,想摆脱,又无从逃避。呼吸渐渐局促。 然后夕微疯狂地呼喊,泪溅下来,打湿的好象是自己的枕巾,又好象是女人手里的紫水晶镯子。 女人似乎心软,拉着夕微,脚步开始犹豫,却还是走,轻飘飘一步一步地走,直走到二楼转角的书房门口。 夕微从梦里醒来,汗水,泪水,落满一枕一脸。 窗口开始有细碎的光亮透进来,已是黎明。夕微的恐惧稍微减退了些,她记得,小时侯母亲说,噩梦是不会缠绕你在阳光之下的。 可夕微还是太认真。 出卧房的时候忽地瞥见父亲的书房,房门竟还是虚掩着的。 夕微心里一颤,走过去。脚步极轻,似猫。心却忐忑,如鼠。 书房里的窗帘没有拉上,有光线落进来,刚好照着一本掉在地上的书册。 父亲的书房原来是这样。简洁,明亮,墨香四溢。夕微一边想,一边猫下腰去捡起那本书册。父亲一直都有个怪癖,没有他的允许,夕微不能随便进出他的书房。夕微也不屑去为这奇怪的规矩抗争什么,便从不提出任何与书房有关的问题,也从没想过进去。 实际上,除了吃饭睡觉,夕微已经觉得这座宅子的一切都与她生分,包括自己的至亲。 从书房出来,夕微几乎是一口气跑到了学校。坐到自己的座位上,教室里还只有寥寥的几个人。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夕微不停地问自己。 刚才在书架上出现的白铁皮盒子,盒子里缺了一角的紫水晶手镯,梦里死命拉着她往书房跑的女人…… 究竟,暗示什么? 这段遭遇从此在夕微心里生根。 放了学,经过丝绸店,夕微碰见严正秋。两个人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还是严正秋开口,似是看出夕微心事重重。他说小姐你回家吗,我顺路,咱们一起吧。 夕微没有反对,她从来都是一个不善拒绝的人。 路上,严正秋问,听说资州有八景,小姐你知道有哪八景吗? 夕微很惊异地望着他,问,你不是本地人? 严正秋笑了,如果是,我就不会连八景也来问你了。有些委屈的样子。夕微一下子就想起了安显。原来男人委屈的样子总是这么好看,而安显不是唯一的继承人。 她笑了,没有预兆地。她说有重龙晴岚,渔舟晚唱,古渡春波,灵崖泉韵,盘峰暮雨,还有 …… 严正秋打断了夕微,很激动。他说小姐你要是有空带我去看看吧,光是听名字我就已经向往得不得了了。 夕微停住脚步,盯着严正秋,皱着眉头看了他好久,看得严正秋有些手足无措。夕微说你真想看? 严正秋点头。 好,咱们现在就可以去河边,看看所谓的渔舟晚唱,时间正好。 夏末的夕阳,不刺眼,斜斜地靠着远山,丢下一河的金亮闪动,静谧不已。返航的小渔舟并不多,毕竟这里不是江南水乡,没有太多的人靠打鱼为生。 也许恰是这种稀疏,衬着狭窄的河面,更彰显生命萌动的韵律。夕微想。很久没有这么平静地享受傍晚。而来这里之前,夕微对自己曾观览过的渔舟晚唱,包括所有的资州八景,都是不含任何希望的。 严正秋说怎么就没有听见“晚唱”? 忙了一天早累了,哪还有心思“晚唱”。夕微说着,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 严正秋说小姐你笑起来的样子真的很好看。 夕微满心的羞涩,却又不愿意写在脸上。就只是淡淡地说,咱们差不多该回去了。 严正秋一下子紧张起来,忙不迭吞吞吐吐地道歉,一直到夕微再次用笑容解释了她其实并不生气,他才安下心来。 临走的时候,总还是有人不负众望,摇着船桨,一路划着唱着靠了岸。 4 严正秋开始想念夕微,微愁寂寞的女孩,清丽的容颜。也许是心疼,也许是好感,也许是喜欢,更也许,已经是爱。 他困惑着,继续想念。直到许国涛回来,严正秋如梦初醒。黯然地想,我只是老板的伙计,如此而已。 夕微的心思却不在此。奇怪的梦境,成了她挥之不去的阴影。 她问父亲,是否去过九寨。因为她记得安显说过,这种紫水晶的手镯,当时只在九寨沟才有。 许国涛手里的茶杯忽然碰着了底座,发出清脆的撞击声。没有,他说,没去过,你为什么这么问?情绪显然有些激动。 夕微不回答,径直回了房。 许国涛怔怔地在客厅里呆了好久,夕微在房间里也能听见他怅然的长叹,和缓慢而沉重的脚步声。 从那以后,夕微多少有点刻意去留意许国涛的一举一动,只要看见他进书房,夕微就会就悄悄躲在门外窥视。 终于还是被察觉,纸包不住火。 为什么躲在门口,进来!许国涛啪地一掌拍在桌子上,夕微吓了一跳。她推开门,一阵风冷冷地扑面而来。 许国涛看见夕微,忽然站起来,挥舞着双手,口里大呼。怎么是你?怎么是你!然后就疯了似的,拿起桌上的书向夕微砸来。不要过来。他死命地喊,惊恐万状语无伦次。不要过来,是我对不起你,你走开,走开,是我对不起你…… 爸,你怎么了?夕微每走近一步,许国涛就往她砸一本书,到最后,索性抱着头躲进了书桌底下。夕微去拉他,许国涛全身颤抖,口中念念有词。 夕微听见,他在说,清如,清如,原谅我。 夕微知道,清如是母亲的闺名。 空气,忽然静谧。 为什么说你对不起母亲?这是许国涛清醒后,夕微问他的第一句话。冰冷略带审问的语气。 许国涛沉默。 不是说母亲抛下我们和别的男人私奔了吗?你又哪里对不起她? 许国涛抬头看着夕微,看好久,又垂下头去。 夕微的眼泪唰地就涌了出来。长久以来,即使在许国涛面前,夕微的眼泪依旧是倔强。惟有这次,她的眼泪,可以说是真诚,真诚的伤,伤到心碎。 我有权知道关于母亲的一切,可你为什么总是瞒着我?到底有没有当我是你的女儿?夕微冲着许国涛喊,把从白铁盒中取出的手镯狠狠地砸到地上,夺门而去。 剩这个已经两鬓风霜的男人,在暗夜里呆坐,伴着一地摔碎的水晶残骸。欲哭,已无泪。 5 严正秋主动去接夕微放学,远远地看见夕微和安显从学校出来,便施施然迎了上去。 小姐,他说,今天带我去看灵崖泉韵好吗? 夕微眨了眨眼睛,觉得有些突兀。 但还是点头。 欣喜,失落,几家欢乐几家愁。 安显没想到自己竟为此郁郁了好几天。 夕微心细,有所察觉,却不知道拿什么去向安显解释。他们之间,除了暧昧,别无其他。而暧昧,根本构不成彼此坦白的任何理由。 终究还是安显忍不住问了夕微,那天的男子,是你朋友? 夕微说是父亲店里新来的管事。又沉默。 深秋的风开始转入寒意,夕微捋了捋额前的刘海,不自知地拉紧了衣襟。 短暂的,突然的,安显那么不顾一切,紧紧抱住了夕微。下巴刚好枕着她的头顶。 惊犹未定的夕微,就这样由着安显拥她在怀里,全身僵硬。这怀抱,至少有比外界更暖的温度。 夕微,夕微,安显口中喃喃,不管他是谁,你知道我有多嫉恨他看你的眼神吗?别给我任何惊吓。 夕微点头,又摇头,突然地就清醒过来。她说你怎么能这样无礼! 一个响亮的耳光烙下来,直烙进安显的心里。他知道,自己这么久的努力,原是徒劳。 造化弄人。 严正秋再来找夕微的时候,一脸恐慌。小姐,小姐,他的说话有些吞吐,老爷今天突然晕倒了,送去医院,到现在都没醒。 夕微的手里拿着针线,周末无事,正好用来修补一些掉扣脱线的衣物。听严正秋这么一说,心里一紧,针就刺进了手指,小红点慢慢显露出来。 夕微想,这个与我血肉相连的男人,在我心中,究竟是何斤两?我的心神不宁,算是担心吗? 心一分,就乱了手里的针线。她说,你等我,马上就走。 严正秋觉得夕微的眼神飘忽起来,散散的,没有落点。以为她必是担心许国涛的病,便出言安慰。 夕微没有做声,放下针线,缓缓走回卧房,不一会就出来。手腕上戴了安显送的那只手镯。 医院,许国涛依旧昏昏地睡着。夕微走到病床边,去拉许国涛你衣袖,小声说,醒醒,你醒醒,我来看你了。 严正秋拍拍夕微的肩膀,小姐放心,医生刚才说了,老爷很快会醒的。 夕微没有搭理他,仍旧不停拽着许国涛的衣袖。 仿佛感应,许国涛竟睁开了眼,却全身无力,呼吸微弱。 老爷,你醒了!严正秋喜出望外。 许国涛看他一眼,又把目光转向夕微。 谁?你是谁?他突然问,用尽全身的力气在喊,嘴唇不住发抖,脸色更加苍白。 夕微嫣然一笑,抬起右手,紫水晶的镯子在许国涛眼前晃悠。 清如,清如,你回来了,我早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许国涛变得很激动,左手肘撑起半个身子,右手伸直了要去抓夕微。 国涛,你不是很爱我,承诺我一辈子吗?现在,你愿意跟我走吗? 愿意,清如,我愿意。 严正秋对他们父女俩的话,感觉莫名其妙,甚至毛骨悚然。他放大了瞳孔,在一边喊,老爷,小姐,你们这是怎么了?却无人搭理。 许国涛忽然又改口,他对夕微摆手,说不,我还不能和你走,我还有女儿。 夕微挥手给了许国涛一个耳光,厉声道,我没有时间了,我不能等! 严正秋看在眼里,吓了一跳。他冲上前拉住夕微,小姐你不能打老爷。寒气穿过手心流遍全身。 夕微的手里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把匕首,明晃晃。那一刻,物换星移。 许国涛胸口出现了一个大窟窿,血汩汩地冒出来,染红灰的衣白的床。严正秋惊叫得有些歇斯底里,幽静的医院,却仿佛无人听见这场骤变。 夕微发了疯似的狂笑起来,面白如雪。她说许国涛你也有今天,你当初仗势娶我,你明知道我心里只有绍杰,你拆散我们! 你!她忽然又指着瘫坐在地上的严正秋。当初我去九寨,只是因为绍杰病了,我去看他。许国涛,许国涛竟说我与他私奔!他杀了我,他杀了我你知道吗! 清如,清如。我不是有心要杀你的,是意外。不,是那场雨,山路太滑,我也没想到你会失足跌进孔雀海。 但你没有救我不是吗? 许国涛捂着胸口,说不出话,呼吸渐渐急促。 国涛,你不相信我。你用尽心思娶了我,跟我指天发誓。转眼却又不相信我!夕微,或许是聂清如,声音里有哽咽,语速迟缓。 清如,当初我确是用了些不见光的手段,才让你嫁给我,可你为什么不愿相信,我是真心爱你,才会泥足深陷?许国涛躺在床上,声音细若蚊蚋。若不是四周静若死灰,严正秋很难听清他说什么。 那你又为什么不相信,我嫁给你,就是认命。我与绍杰,清清白白,也是你给我们那些肮脏的罪名!你不但抢了他给我的镯子,还把我的死嫁祸到他身上!他是无辜的,无辜的…… 黯淡的紫水晶,沾了许国涛的血,变得闪烁。一颗,两颗,从上面滑落,晶莹如宝石,灼烫如烛泪。 6 清晨,严正秋和夕微靠在一起,睡得恍恍惚惚。医生进来,叫醒他们,说许国涛已经过世,心脏病突发。 一场惊变,在光天化日也消失殆尽。竟没人能记取。 生命如常。 生命无常。 收殓许国涛的遗体,才发现他的拳头握着,死死地紧,怎么也掰不开。只能看见指缝中掉出耳环的坠子,细长的银链,有扇形的翡翠珠子,荡着浅绿的光。 对了,就是这耳环。严正秋叹息一声。老爷昏倒的时候就是在店门口的李婶那儿,买了这对耳环。 夕微看着,看着。沉默良久,终究泪如雨下。 她怎能不知,自己某日在李婶的摊前流连,为的,就是这绿翡翠的耳环。 为什么偏偏是这样一个人?许多事,在心里! 父亲。 那一次,是夕微唯一不含怨恨,面对许国涛。她在许国涛墓前,跪得膝盖紫了一片。 父亲本没有心脏病的。夕微忽然对身边的严正秋说。 再看手腕上的镯子,本来完好,却一夜之间陈旧几分,圆滑的环上,赫然的缺口,与当初父亲书房里那只,竟变得一模一样。记忆开始收拢。这手镯从出现的那天起,夕微的生活就起了波澜。赫然的缺口,怪异的梦境,神秘的女人,缄默的父亲。然而一切都随着父亲的死,碧落黄泉,无可追究了。 还有父亲与母亲之间,以及许国涛生前那句含糊的对不起,都是谜,成了往事。千世修得共枕眠的两个人,关于生活和爱情的事,千般轮回,早隔了天涯。 既然很多事情发生了,不一定都有下文等着你去知道。又何必知道。 严正秋怔怔地陪夕微站着,悲哀里,似乎还有历劫归来的困顿。只是记忆有选择性地丧失,脱了节,能记住的为数不多。 夕微取下了手镯,埋进土里。指间沙,覆盖这一场飘摇。 他是爱你的。离开的时候严正秋对夕微说。 为什么? 他走的时候不舍,说他还有一个女儿。 你知道?夕微不解。 严正秋愣了愣,怅声道,我不知道,但仿佛,应该是这样。 爱又怎样,不爱又怎样,他始终都是我父亲。夕微明白,与许国涛之间,再多的不快,权当命定的劫数,总有烟消的一天。 血脉相连,才是正道。 路过学校门口,夕微看见安显。光鲜的衣着,为一个笑靥如花的女孩,打开车门。那温柔谦逊,一如当初与自己结识的模样。 夕微的心没预兆地抽搐了一下。她问自己,为何会这样。 为何? 如果一早就能体会那种叫爱的东西,是否,父亲和安显,都会有不一样的结局?是否,能破解了这场生离,死别? 雨纷纷扬扬洒下来,轻柔婉约,正是观看盘峰雾雨的好时机。夕微却没有告诉严正秋。 她说我想一个人走走,放心,不会有事。 走到街道尽头的转角处,夕微远远地看见一个女人,白衣,迷朦间流动着雪一般柔滑的光。 依旧看不清容貌,只觉得是朝夕微,浅浅地笑。 l鷗 ? z& z& c?嗂嶁L0 胭脂笑.txt €h??{. txt 癭(J 个人小说作品集《爱如指间砂》 第十五篇 胭脂笑 文/语笑嫣然 一 是这样反复的秋,微凉,天气依旧。秦淮的风月,满川脂粉,她看见他,看见自己捆绑的心事,树的年轮,一圈,复一圈。 心颤。如汩汩的蜂蜜在灌,又如细细的银针在刺。髻上一支翠翘,颤巍巍跌进脚下的秦淮河,激起袖珍的水花。 寂筱寻他,足有十年。 十年以前,塞外绝色尘烟。牧草便像江南水乡的芦苇,片片轻扫,随风倒。却也要大气许多,壮阔许多。寂筱是想念的。 那是她仅只七岁的小小年华,朱红的斜襟轧花袄褂,配着月白的丝锻大袖衫,两条细细的长辫子,头上戴族里姑娘年轻时的钗环,插一株白色的宣鸟羽毛。阿母在各自的女孩儿懂事以后,都会随时提醒她们,羽毛代表爱情和婚姻,不可随意被男子拔下,或者私相授受。 不久,有笃笃的马蹄一路踩过来,温柔的南南河变做江南布庄染缸里的水,手指一沾,尽是殷红。寂筱酣梦,渐渐觉得面前强光闪烁,睁开眼,看到记忆中最盛大的一场篝火。尸体,瑟缩或笔直,横七竖八躺在地上。血是红的,黑夜里肮脏的红。 寂筱想要哭喊,却觉得失去了声音。突而有脸面已经模糊的人踉跄着冲向她,胸口幽深的洞,血肉尚鲜活。寂筱只觉双眼发黑,天地换了位,被那人压在身下,沉沉昏睡。 寂筱仔细收藏着那只墨绿的羌笛,不怨杨柳,不思玉门关。她惦记的,不过是当初将她从死人堆里捡起来的少年,麦黄的皮肤,眉眼浓黑,又不似北方的男子,少了分粗犷,多了些文雅秀气。 寂筱知道,朔风舔血的那个晚上,如果没有阿母将小小的她压在身体底下,避开鞑靼蛮子尖锐的屠刀,她便让生命随着不堪的记忆一同焚烧。但她逃过,并遇到抱她上马的小小少年,听他说别怕,我带你离开。 当然,七岁的寂筱听不懂汉话,就像七岁的她其实也不叫寂筱。她只能看着他散出温暖的脸,看他翕合的嘴唇,她的眼泪终于流了出来,氲湿了他胸口的大片衣衫。 后来,少年随同行的商队离开,把寂筱放在边城的一户农家。寂筱知道这意味着失去他,就像失去阿母,都是余生寂寥的苍茫前路。她拉着他的手,指甲嵌进肉里去,他不喊疼,微微笑着抚摸她的头。于是看到白色的宣鸟羽毛,他轻手拔下,小心地握在手心。 寂筱没有反驳,流了泪,就由他带走自己的爱情和婚姻,背影缩小成落日里的一颗核桃,直至湮没。 手里拽着的,是他留下作为交换的羌笛。 十年以来她辗转颠沛,一城,又一城。她想她能够嗅到和他相关的气息,她要在奇迹当中把他找到,找回她托付的羽毛。 于是学习汉话,念唐宋传下的诗词,读传奇,看杂剧,竟渐渐有了做诗填词的本事。也穿汉族女子的衣裳,绣鞋,翠翘金雀玉搔头。 及至秦淮。 寂筱没有想过在烟尘靡靡的秦淮逗留太久,只依稀感到,这里,已经迫近她追寻的气息。十年呵,十年前的少年,到如今是否依然比自己高出一个头,依然留有淡淡的温柔笑意。 寂筱每每想着,半是酸楚半甜蜜。 然。 她竟然真的就看见他,一个瞬间之间,还来不及准备,已然排山倒海。 寂筱寻他,足有十年。 二 那是秦淮河上最华丽的一艘画舫,烫金的大篆,刻着“芙蓉”。寂筱听见泠泠如流水的琴音,脚步停了停,从岸边上望过去,就望见男子浅浅的笑容。端一杯醇香的酒,软软的眼神,落在旁边抚琴女子的手指尖。 寂筱打了一个颤。髻上一支翠翘,颤巍巍跌进了脚下的秦淮河,没有半点声响。她认得他,纵使十年,深刻却如同朝夕都在自己枕边。寂筱狠狠退了两步。 那一晚斜月沉沉,寂筱在暗处,似是望断了天涯路。 以后的数天,他风雨不改,到芙蓉肪上,听同一个女子,弹同一首曲子。寂筱觉得那专注的眉眼,脉脉的神态,似要惬意得忘记一切尘烟。而她更怕,怕他就这样也忘掉了她。 于是,寂筱很坚定地跟鸨母说,我想留在芙蓉肪。 她开始更加靠近他。 他姓时,名景枫,在南京城算是名门望族之后,家底殷实,受教良好,即使尽日流连烟花地,南京城的人也都说,是因为那个叫青珞的歌妓。 他们说,时景枫对青珞,情真,情深,不分割半点给芙蓉肪的其她女子。 自然也包括寂筱。 寂筱识得。 青珞那样的女子,天生一张美人脸。即使寂筱的模样亦生得玲珑,丝毫不逊色,但风情韵致,她却是万万不及她的。芙蓉肪的女子,多数跟青珞交好,寂筱的意外介入,就成了她们闲暇时候的话题,偶尔,甚至当面奚落。 寂筱不恼,她只要每天看到黄昏时候的秦淮水,看到逐渐阑珊的灯火,她就觉得心饱胀起来,她知道时景枫很快就会来。 但也不是不惆怅的。姑娘们都说,男人总是爱女人的狐媚妖娆,爱薄纱翠袖遮掩下的杨柳腰,金步摇。但僵硬冰冷如寂筱,如何做得到。 她甚至都不会笑。 跟周幽的亡国女子褒姒一样,寂筱不会笑。 从失去阿母,失去族人,再失去唯一的寄托时景枫,寂筱早已经忘记,她是否曾经有过笑容,是否能像青珞那样,一笑倾城。倾了时景枫的城。 通常,时景枫都和青珞在最里间饮酒,寂筱坐在别的男子身边,断断续续朝里间张望,她觉得青珞一双流盼的眸子,几乎刺得自己眼眶生疼,有什么要涌出来,她便赶紧替身边的男子斟一杯酒,或者往他嘴里放一颗梅,尽管这样的过程叫寂筱觉得难过甚至恶心。 时景枫也不是没有看见她的。清清淡淡的寂筱,最叫他诧异的,便是她浑然天成的忧伤气质,水灵的眸子在对上他的时候,总要闪着隐约的晶亮,仿佛井中月影。 他对她点头微笑,她却不笑,反而有些慌乱,掩饰不住的局促。时景枫觉得纳罕。 当寂筱的思念快要腐了她的心的时候,她便做诗写词,写没有章法的断句,一腔胸臆,满怀愁绪,都点点滴滴铺陈在华丽的笔墨上。 寂筱不知道,该如何对时景枫说这样一个故事,这么久了,他看见她,竟然是无波无澜的平静姿态,仿似两个人此前从不曾相识,仿似寂筱的牵念,不过是噩梦之后的自我填补,构造这么一个少年,给自己温暖,为自己救赎。 但若温暖,何以寂筱在夜里盖紧了棉被依然瑟瑟发抖。 但若救赎,何以寂筱找不到愉快的表情,甚至连最起码的微笑都与她叛离。 “一掬香尘冷月灰,啼痕点点红袂。罗幕不暖,胭脂酒寒,鬓染清霜怎生寐。心抵黄花碎。 两半瘦枕孤衾对,小楼怯怯薄被。绮窗疏黯,摇影烛残,等闲白发相思睡。风絮海棠危。” 时景枫第一次进寂筱的房间,看到的,也就是这首题在团扇上的词。他念了又念。 寂筱推门进来,狠狠吓了一跳。她说,你怎么会在我房里。心如鹿撞。 时景枫捧着团扇不松手,他说青珞出去了,我等她,就在这里四处看看。无心闯入,请姑娘见谅。他叫她姑娘,生分得很,寂筱觉得难过。想问他你真的已经不认得我,未开口,时景枫便拿了扇子问寂筱,这句子,是你写的? 寂筱点头。时景枫啧啧赞叹,竟是如此风流才情的女子。寂筱盯着他,直直的,干净透明的眼神,你不觉得,这格律韵式,终究是无根无据,太过亵渎前朝文人了么? 时景枫先摇头,后点头,虽然杂乱无章,没有依着任何词牌或曲牌的格律,却恰是这样,才显得情真,情深,蚀骨的相思,不着虚浮的痕迹。 两行清泪涌上来,他竟然是懂她的。 时景枫正要拿衣袖给寂筱拭泪,前厅传过喧哗的声音,他知道是青珞回来,喜上眉梢,把团扇塞到寂筱手里,跟她说这样伤心,何必,便出了门迎过去。剩寂筱,泪痕未干,心又湿。 三 时景枫注意寂筱的时候,渐渐多了起来。看她新写的,不是词的词,听她说关于塞外的故事,专注得像个孩子,像十年以前的那个小小少年。寂筱一度心猿意马。 说起鞑靼,说起掠夺和屠杀,说起那个抱她骑马的孩子,说起白色的羽毛墨绿的羌笛,时景枫除了拿出一个听故事的人所应有的神态言语,再没有多余的,让寂筱足够暖心。她一点点在往深邃无底的漩涡里沉陷,沦陷。 那后来呢?时景枫问寂筱,那后来呢。 后来。寂筱垂下睫毛,后来我一路奔跑,等待还有寻找,可是。她说到这里,抬眼看时景枫,难过得都要昏厥,她说,仍然没有找到。 寒冬腊月的天,寂筱成了行将就木的枯草。她不知,明年春风吹又生的时候,她还能不能,像初初遇见他那样幸运,以及用一生寻找他的气力,重新活过来。而活过来,又怎样。 而时景枫决定给青珞赎身。 时家的人,知道时景枫流连烟花地,虽然心头不悦,面上也阴沉,但想他如果是逢场作戏也就罢了。可时景枫突然提出娶青珞做正室,时家的长辈,茶盅都摔了满地。 时景枫黑了脸,义正词严,说他爱青珞,愿意为她藐视一切。然后冲出家门,索性在芙蓉肪上住了下来。 寂筱说好得很,你爱她,便要为她赴汤蹈火,烟花女子,仍然是万千锦绣的一朵,等待采撷,期望有惜花之人善良的呵护。 时景枫高兴,大喊三声,妙,妙,妙。双手一拍,震碎了寂筱护在心上的最后一层膜。 她的坚毅,原是因了对爱的执著。而今终于风吹云散,散了最后一丝希望。只剩绝望。她终于畅快地笑起来。形容冰冷,面如枯槁。 萧萧瑟瑟的一堵墙,隔了光阴,隔了暖阳。于是朱颜煞白十指班驳,开出罂粟,寂寞蓬勃。 这个时候有城里的恶霸要纳青珞做偏房。心知,是时家奈何不了乖张的少爷,只好对青珞算计。时景枫把心一横,收拾了细软要与青珞私奔。 亦是用情深挚的女子,青珞哭倒在时景枫怀里,哭花了满脸的胭脂。 可还是迟了。 时景枫被压着回了府,锁在封闭的房间。而青珞,翌日便要过门。 四 最后,寂筱只剩下那只从未吹过的羌笛了。她握在手里,幽幽的,散着寒凉的光。夜已半,她在时府的门外徘徊,良久,通传的家丁终于出来。说笛子留下,人依旧不许见。 寂筱早料到,盈盈又是一叹。 回芙蓉肪,天已渐亮。 青珞抓着寂筱的手,很多话,像千头万绪的麻。寂筱淡淡笑着,都准备好了,上轿吧。 喜堂上,高朋满座。推杯换盏间,此一场盛宴,仿佛也是一场垂死的挣扎。 新娘在房内,落寞地坐着。天色暗沉,梧桐缺处无月明,只有黑。伸手抓不住的惊恐。 然后,更夫的梆子敲到第三下,恶霸府上炸开了锅。家丁丢了魂,奔跑着喊叫着,新房着火啦新房着火啦。丑陋的新郎跌跌撞撞,跑到门前,眼中已是火海一片。 眼泪成血,青丝成灰。烧焦的房屋最后只余碳黑的人骨。满城嘘唏,说青珞怎能痴心如此,宁死不背叛时景枫,未想,坊间女子竟也这般贞烈。 而埋掉焦骨的当天夜里,时景枫也疯了。扯烂了衣裳,又是哭又是笑,最后终于跑出门,再没回来。 说书人在客栈的大堂上,开始将这段孽缘加以润色修饰,讲出了精彩的传奇。纷纷嗟叹:一颦一笑一心足,一悲一喜一生误。 却没有人知道,炽烈的大火,烧毁的不是一个青楼女子娇弱的身躯,而是她无悔的情,失爱的心。 这个贞烈的女子,也不是叫青珞。 她有一世的相思,半生流离。愿为相思睡,不忍相思累。 所以那场大火,其实是一个骗局。寂筱在交给时景枫的羌笛里藏了字条,仔细交代。他装疯跑出家门之时,青珞正等在森森的金陵城门下,等待重逢,逃离,爱并最终相守。 后来青珞掏出寂筱的书涵,交给时景枫。上面只有十一个字。白色的纸,好象一种透澈的绝望;笔墨浓黑,比寂寞还深刻。 寂筱说,你就是我一直寻找的少年。 你,就,是。 时景枫就这样哭了,无助的,像个婴孩。那是他第一次为一个女子落泪,汹涌滂沱,渗进五脏六腑。可是还有什么机会,允许他告诉寂筱,他自小就在南京城寸步不曾离开。随着父亲去到塞外经商的小小少年,是他孪生的哥哥,时景生。他在大漠的沙尘里葬身,迄今已有七年。 后记 谁又说得清楚,寂筱心里爱的,究竟是存在于她记忆中的小小少年,还是秦淮烟雨里,让她真真切切哭过笑过,刻骨铭心的时景枫。 情之一毒,穿肠蚀骨,若真爱过必定执迷不悔。 就像谁也不能笃定,寂筱知道了这段错误,是会惋惜灯蛾扑火的愚钝,还是仍旧心满意足地,倾城而笑。 蚋t ? k k 垓伩趰釲0 烟花盟.txt ph弑傔v. txt ?$L 烟花盟 文 / 语笑嫣然 1 筱蝶喜欢在午夜的时候听广播。一个人躺在寂寞的棉被里,收音机里流淌的声音就像掀动帘子的风,低低地摇曳着,满地都是静谧的月光。也惟有在收音机和床的面前,筱蝶褪去她汲汲营营的疲惫的外衣,才能庸懒得像一只刚出世的小猫,蜷缩着,在不同的调频电台间转换,直到入眠。 那个周末,筱蝶照旧拧开收音机的开关。城市音乐台,女主播的声音吸引她停了下来。那声音很特别,软软的,像开不出的花朵,夹杂着偶尔幽幽的一声叹息。筱蝶不敢说喜欢,只是禁不住好奇,怔怔地要将节目听下去。 似乎是一个纯粹的说故事的栏目,衬着不知名的清雅小调,与女主播的音色倒是相得益彰。她讲的是发生在盛唐长安的一段古代爱情,千金小姐爱上府里的护院,两心剔透可昭日月。她与那男子说就算天下人都反对,我也是要与你在一起的,如果稍有动摇,就叫你转世抛弃我千次万次。尽管如此,小姐终于还是禁不住家人的软硬兼施,约定私奔的那天,上了宰相府迎亲的花轿。从此萧郎是路人。 平平无奇的故事,女主播讲到最后却是带了点哭腔,大有故事中的女子那样深切的悔恨之意。筱蝶觉得夜里雾气重了,下意识裹紧了薄薄的棉被。入睡以后她做一些纷繁芜杂的梦,清晨醒来发现眼睛有些浮肿。 到报社,在走廊上遇见佟杨,筱蝶只是低着头侧身走。佟杨叫住她,说你今天怎么憔悴起来,是不是病了,要不要回家休息?筱蝶莞尔地笑,她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憔悴,从遇上你的第一天,就成了不治之症。 是的,筱蝶对佟杨的爱有多深,她的恨便是那爱的两倍三倍甚至更多。刚开始她遇上他,觉得外表俊朗气度不凡,又是顶头的上司,于是欣赏,仰慕,倾心,最后很笃定地爱上。佟杨亦是精明的男子,将筱蝶的心思看得一清二楚。他没有退避,这让筱蝶很是快活。半真半假地约了几次会,筱蝶提出正式交往的时候,佟杨才犹犹豫豫说自己是订了婚的人,与女方正在恩爱同居。筱蝶给了佟杨一记漂亮的耳光,佟杨却幽幽地说一直都是你误会了我,我不过当你是下属,才多加照顾。 这样的男子,筱蝶虽然恨得牙痒痒,但是得不到就始终不能甘心说罢手。索性日日花枝招展地经过他身边,立誓要让佟杨变成吃不到葡萄的酸狐狸。心底的寂寞与疼痛,就拿华丽的外表做掩藏。 东风也误,西风也误。 2 下一个周末,筱蝶早早地便调到音乐台,像等待一场渴望已久的约会。她喜欢那个节目,有欲罢不能的痴迷。准点报时过后,女主播幽婉的声音传了出来,她说欢迎您准时收听今天的“烟花盟”,我是主播,筱蝶。 竟然是和自己一样的名字!筱蝶失笑。她想难怪她能如此上心,原来还算有些渊源。 这次的故事,发生在明末清初。依旧是乱世,纨绔的富家子弟,爱上冷清孤傲的青楼女子。那一剂爱情之毒贯穿他的五脏六腑,顾不得外界的风言风语,他始终执迷不悟。等到女子的石头心终于软化,他却娶了一个守侯他七年的官家小姐,对她说,我已经用尽力气,我爱的不再是你。女子的心自此空空荡荡,荒芜一片。 筱蝶听完,紧紧握着的手心,细细密密满布汗珠。她只觉得悲伤和惶恐。 终于忍不住打了电话去城市音乐台,找“烟花盟”的女主播筱蝶。与接线员交涉了半天,对方始终是极不耐烦地说没有这档节目也没这个人。筱蝶气冲冲地直奔过去,在电台门口遇上曾经偶然结识的一位记者。说明来意,记者抓耳挠腮很是纳罕,他告诉筱蝶,音乐台在那个时间段的节目叫“一周娱乐点评”,女主播叫素可,是他交往两年的女友。 筱蝶听着,冷汗淋漓,走路的步子也有些踉跄。此后几天,战战兢兢。 好不容易总算又等来一个周末。弯月如钩,将小小的身子横在漆黑的天幕上。午夜十二点的钟声敲响,滨江路上有烟花腾空,收音机里传来沙沙的电波声。稍后,还是那段不知名的乐曲,伴随着女子幽婉的声音:午夜,烟花盟,筱蝶。 如此真切,怎可能是幻觉! 筱蝶听着那个也叫筱蝶的女主播说,她相信,三界有轮回,前世因,今世果,是割也割不断的。广播到这里忽然断了,只剩下嘈杂的电流声。筱蝶不免有些遗憾,错过了这个夜色深沉的晚上,不知道错过的是哪一段凄艳绝伦的爱情。 3 星期日是公休,筱蝶却被佟杨的电话吵醒,跟她说前些日子失踪的电台播音员洛小美有了下落,绝对是极具震撼力的新闻。筱蝶很快起床,草草收拾了自己,按着佟杨约定的地点直奔而去。 河岸,江风,渔船,浮尸。蜂拥的记者被拦在警戒线外,筱蝶一眼望过去,手脚冰凉,哇啦哇啦差点将整个身子都吐空。佟杨扶着她,递纸,送水,筱蝶惊悸之余不免欣慰。 经过法医初步鉴定,证实死者确实是洛小美,死亡时间大约在三个星期以前。洛小美是外地人,在本城人缘也不佳,除了求职简历上寥寥的几行字,连同事对她的情况都知之甚少。尽管如此,市民们还是对这个小有名气的娱乐主播关心不已,将她的死因都虚拟得绘声绘色。 佟杨不断提醒筱蝶要采集有噱头的卖点,有时也跟她一起往广电中心或者洛小美住的地方跑。那些时候,往事让筱蝶心中凄苦而且喜怒不定,但小小的相处的细节,在她眼里又是不安分的转机。筱蝶不是忸怩羞怯的女子,索性将自己对佟杨不死心的情感曝露在眼角眉梢,等待对方裁决。佟杨始终退避三舍。 打开荒废了半个月的收音机,筱蝶听见熟悉的女子声音:这是最后一个故事了,还记得我说的吗,三界有轮回,前世因,今世果。所以,其实烟花盟里每一段故事就是一个轮回,是最初那个背弃心上人的女子,一世又一世惨淡的轮回。而这一世,她爱上她的同事,像崇拜的偶像那样深深被他吸引,他却只给她暧昧和疏离,他有同居的未婚妻,他对她分明是欺骗和玩弄,却貌似惆怅地狡辩,说她误会了他…… 筱蝶的脑子轰然炸开,连手指甲都在发抖。感同身受的故事,近在咫尺的声音,别人无法收听的诡异节目,以及和自己同名的主播,筱蝶觉得黑暗里有无形的影子,朝着自己铺天盖地而来。如果她一直以来听到的,都是属于她前生的故事,那么,广播里自称筱蝶的女子又是何人?而佟杨,会不会就是她今世的劫? 劫数难逃。 筱蝶不等她继续说下去,关掉了收音机。 4 一个月后,洛小美的案子真相大白。凶手是洛小美电台工作的同事,私底下与小美交往足有一年。前阵子闹分手,小美的情绪一直很激动。有一晚下班回家,两人争执的时候男子不慎将她从河堤上推了下去。深夜的滨江路,并无第三者目击,事情才始终没被揭发。但洛小美的尸体本该不久就漂浮在水面上,却整整一个月才被发现,警方对此百思不得其解。 据说是洛小美的男友到警局自首,显然精神已有些失常,逢人便说是洛小美叫他来自首的,她每天晚上都跟他说杀人偿命法不容情。筱蝶做完采访从警局出来,正好遇上那男子被带上囚车。出于记者的职业习惯,她赶紧拿好相机冲了上去。那男子原本委顿得像一棵垂死的树,看见筱蝶,倏地发出惊栗的吼叫,指着她手里的相机语无伦次。不要,不要再和我说话,不要再缠着我,我不听,我不听烟花盟…… 筱蝶听见“烟花盟”三个字,心弦一震,来不及追问就被警察狠狠地呵斥开了。回到报社,佟杨将一叠资料交给她,说案子终于了结,你写篇最完整的稿子,明天给我。 筱蝶端了一杯咖啡,开始仔细阅读那些资料,竟赫然发现洛小美的真名叫洛筱蝶!于是想起那台诡秘的午夜广播,还有刚才洛小美的男友口中那些颠倒的话,筱蝶的脑子里出现一副连续的画面:如果洛小美的男友将相机看作了收音机,他瞬间变得惊恐不已就是理所当然,因为洛小美的“烟花盟”根本就是为他准备,杀人的恐慌和良心的谴责,加上灵异的广播,他很难不被折磨得失去常性。至于筱蝶自己为什么也会听到那个广播,或者,仅仅是因为和洛小美重名而已。 既然烟花盟不过是一场灵异的闹剧,那么佟杨,你到底是不是我今生的劫,而我劫数难逃? 筱蝶抬头望见主编室里来回踱步的人影,心里又是满满的潮湿,她不知道,属于自己的故事,何时才能像洛小美那样,不论好歹,一次结束。 ?t 扝 ? ? .茾D趰釲0# 烟雨·白发怅.txt pb哞柗}v犙S`.t xt 靶狹 烟雨·白发怅 【昨宵与今朝】 若菡不会不记得,在山涧,浣月溪的旁边,那个挡了她去路的少年。仿佛就在昨宵与今朝,短短的一个日月转换的光景,生平两次惊心动魄的事,怦然绽开一地的残骸。 彼时,若菡受了父命要去信阳。途经浣月溪,山路狭窄,石板上还有雨后的青苔,一级一级从山腰蜿蜒着直道谷地。若菡赶路赶得急,忽然又见一个衣衫褴褛头发蓬松的人,背对着她席地而坐,正好挡住前面的路。若菡的小姐脾气上来,拿剑点了点那人的肩膀,说,喂,你让开,我要过去。 男子没有搭理她。 若菡又喊了一遍,仍是不见回应。若菡轻蔑地哼了一声,脚尖点地一跃而起,打算从他的头上掠过去。鹅黄色的绣花鞋带着戏谑,刚踩到对方的肩膀,得意的笑容还未及挂上脸,若菡便觉得双脚发麻,瞬即逝去了平衡。 对反显然是个高手。 若菡很狼狈地跌坐在对方的膝盖上,若不是他伸手揽了她的腰,只怕她还会顺着石阶滚下去。若菡的脸蓦地便红如火烧。再看清楚对方的模样,竟是白洗干净,眉目俊朗,似笑非笑的表情,带着一点不羁。虽然貌似乞丐,身上却没有丝毫污浊和异味。 若菡只觉得自己生生平从未见过如此奇怪又如此迷人的男子,竟有些痴醉。直到对方问她,姑娘可是打算就这样长坐不起。若菡才慌忙长起来,一个耳光扇过去,又瞪了他几眼,方逃难似地跑开了。 只是那一幕,若菡总要梦见总要想起,然后红着脸,痴痴地笑,像患了病一样。 数天之后,回到白家堡,筵席已然预备得妥当。前来道贺的嘉宾也都安排在堡中住下。白相迎今次借摆寿宴为名,实则想要看清武林中拥护他的人搞的有几人。结果不出他所料,虽然来者甚多,但是都是些乌合之众。武林中真正有名望有地位的,包括三帮四派,无一人前来。白相迎冷笑着,折断了树上的一枝腊梅。若菡在背后喊他,爹,菡儿回来了。它的厌恶情绪立即收起来,他是极疼爱这颗掌上明珠的。 若菡看着白相迎,胸有成竹地笑着说,最后一批帖子也已经发出去了。只是来信阳镖局和磨刀门的人,似乎都是怕了我们白家堡的,才答应来参加爹您的寿宴。 白相迎见她笑,似乎并不气愤那些人的阳奉阴违,便知道自己的女儿也跟自己一样,心里有一块明镜,将世情照得通明。又听她说,恶狼谷一役,爹您没有遵守比武的规则,反倒杀了赵无双,大家自然有所非议。但菡儿知道爹您要的便是权威,而非绝对的信服。江湖乃是非之地,有能者居之,就好像爹是不会计较来贺寿的人究竟是真情还是假意,菡儿可有说错? 白相迎投出赞许的目光,大笑着说,不愧是我白相迎的女儿,将来就算我死了,由你接管白家堡,我也放心。若菡拉着白相迎的手,撒娇地说,大好的日子,不许说这么不吉利的话,爹是要长命百岁的。 父女俩一言一语地说开了。 白相迎这样的枭雄,惟有在自己女儿面前,眉眼才会温和,笑意满满,没有一点冷酷暴戾之气。 寿宴那天,白家堡里面的酒香,传闻在十里以外也可以嗅到。还有上等的珍馐佳肴,尽兴的歌舞表演,场面好不热闹。最后,有特地从京城请来的最有名气的杂耍班子,画了花脸,一边唱大戏,还一边表演各种绝技,博得满堂喝彩。 白相迎正在兴头上,冷不防戏台上一柄银枪,像铆足了劲,誓要将被袭者置诸死地。那银晃晃的枪头锋利无比,刺破了空气,已然擦出点点的火光,所过之处,留下死死呜咽的声音。 谁都知道,那是赵家的轰雷枪。力拔山兮,势气如虹。 而用枪的人,是个穿黄色袍子,带着面具,身形修长的男子。江湖中人都知道,能够将自己与轰雷枪合二为一,出手如此逼人,除了已故的无双门门主赵无双,便只有他的大弟子叶锦添了。 这个时候周围已经骚动混鲁阿un,白相迎却面不改色地坐着,呷一口杯中的酒,看那银枪由远及近,穿破了两个闪躲不及的家丁的胸口。在离他的面门还有一寸距离的地方,他双手一拍,连人带椅向左边飞去,又稳稳地落回地面。 杯中的酒,未洒落一滴。 随即台上有不少同样衣着戴面具的人都举着剑直奔白相迎而去,若菡和一干白家堡的弟子迎上。好端端的,酒宴变成了战场。 若菡爱父心切,也不管其他的刺客,只纠缠于方才的黄衣人。但见他的一柄银枪耍得极为娴熟,划过之处都留下隐隐的灼烧。若菡并非他的对手,却拧着眉,瞪着眼,用她的灵犀剑法死死缠住对方不放。 而白相迎担心女儿受伤,一掌劈过去。黄衣人退身避开了,头上的面具却因为凛冽的掌风而震碎,裂开两半,像树叶一样剥落。 若菡便认出了他。 浣月溪。青石路。 原来,他是叶锦添。 【冤冤必相报】 无双门的人混杂进杂耍班,自然是要寻机会替自己的师父报仇。可惜大仇未得报,自身反倒难保。当日的刺客,安然逃脱的,只有叶锦添。 其余的一干人众,死的死,伤的伤,只要还留有一口气,都被关押进白家堡的地牢。 无非是想引叶锦添前来。白相迎与他交手,已经明白地感受到其隐藏的那股潜力,或者,他将是比赵无双可怕上千倍的敌人。若不早日除去,他日必成心头大患。 另一边,若菡心心念念的,都是此前的邂逅,此后的仇杀,脑子混乱不堪,竟然越发难过,心神恍惚了。那天夜里,她偷偷地去地牢,想套问出叶锦添的藏身处。 她跟自己说,此人是爹的死对头,杀了他,能保爹的安全。但事实上,若菡的武功尚不及叶锦添的一半,就算去,也必定徒劳。若菡不是不知道,只是她自己也分不清出,她是要抓他,还是放他。 当若菡走到地牢的门口,便听见里面细碎的打斗声音。她推门进去,铁链锁着的,架子上绑着的,手执银枪的,还有事先预留在地牢中的伏兵,簌簌地混战成一团。叶锦添看到若菡,一个箭步飞身过去,银枪已然架在她的脖子上。 卸下兵刃,后退十步。 有人质在手,白家堡的人都不敢轻举妄动。 而若菡,除了恼怒,竟还有一些欢愉和激动。叶锦添带她离开了白家堡,离开了洛阳城,一直到邙山脚下。他冰冷地说,你可以回去了。若菡咬着牙,问他,为什么不杀我?叶锦添算是恩怨分明的人,说,造孽的是你爹,我不会伤害无辜。 这个时候,旁边忽然有人从马上坠下来,叶锦添的话说到一半,脸色大变,立刻跳下马来。若菡见他如此紧张的模样,让若菡心生嫉妒。她也走过去,问,她是谁? 没有谁理睬她。 若菡从怀里掏出一瓶她随身携带的黑玉断续膏,扔在地上,冷冷地说,给她止血吧,否则,活不过今晚。 叶锦添抬头看她,眼中有感激的神采。若菡低下头去,又看了那女子一眼,黯然地,转身离开了。后来发生的事,很久很久,都与叶锦添无关。 再见,便已是两年之后。 两年后。 依然是洛阳白家堡。 有神秘人递上拜帖,约白相迎到恶狼谷一聚。若菡想到叶锦添,久未有波澜的心,骤然动荡起来。白相迎不动声色,坚持独自前往。这两年他遇到过很多挑战他的人,从来只是对方战败,他想,这一次他不会例外。 若菡得不到允许,只得偷偷地跟随白相迎。到了恶狼谷,发现那里竟然多了很多的武林人士。包括江湖百晓生,以及武当和昆仑的掌门。 看来,是对方故意要将战事宣扬。 若菡更为紧张了。她化妆成三清帮的弟子,在观战的人群之中,一双眸子清澈如泉。她所找寻的不仅仅是自己的父亲,还有那夏战术的神秘人。 后来,若菡看到父亲的长剑,也看到冰冷的银枪。 白相迎的嘴角泛起戏谑的笑,说,原来是你。 银枪的主人叶锦添也笑了。她说,我等了两年,终于等到今天。 除了叶锦添,所有的人都不会想到,当年,白相迎在恶狼谷打败赵无双,并一剑刺穿了他的心脏,无双门就此溃散。而在赵无双死后,三年不到,他的弟子便用同样的方式刺穿了白相迎的心脏。他们觉得实在很难想象,短短两年,叶锦添有如神人相助,不但武功纯熟不少,内功也大为长进。 叶锦添看着白相迎气绝的那一刻,也看到了若菡眼里燃起的仇恨,仿佛有一团雄兄弟烈火,将他围困,他却只觉得冷。 若菡冲上去搂着白相迎的尸体,已然泣不成声。她草草地葬了父亲,回到白家堡,吩咐了下人准备了好几缸醇烈的酒。还有火药。 引线是她亲自埋的。火把是她点燃了扔进酒缸的。白家堡的人一夜好梦未遂,便只剩绝望的凄惨的呼喊。若菡眼睁睁地看着,没有掉一滴泪。她还记得父亲说过,做大事,须得不择手段,就算有再多的牺牲,为了达成目的,也是值得的。她从没有想其中的对错,因为父亲就是她全部的信仰。现在,这个信仰破灭,她便如失控的野兽,横冲直撞,无论伤害别人抑或伤害自己,只要破除眼前的牢笼,她都甘愿。 杀父仇人叶锦添,便是这个牢笼。 若菡想着,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开。雾气降下来,洛阳城外无边的夜色,深棕色的骏马一路驰骋。有心的人,或者还能看出马的身上透着隐隐杀机,而马的主人,除了仇恨,还有些解不开的繁琐郁结。 只是,她顾不上了。 她一路披星戴月,赶到京城,然后细细地打探,知道叶锦添果然在这里,并且已然在重新筹建无双门。她便用内力震碎了自己的心脉,又用宝剑,在身上划了数十条深浅不一的口子。汗水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她咬着嘴唇,面色苍白,忽视时而顿重时而急促,只是为了让叶锦添相信,她要在十二时辰以后才能出现在无双门的门口。 若菡知道,叶锦添不会置她于不顾。他曾经多次放过她,她能笃定,叶锦添算是个善良的人,通常这样的人是最容易被欺骗或利用的。这虽然是一场豪赌,拿自己的性命作赌注,但她已破釜沉舟,便不惧拼得鱼死网破。 若菡疼得渐渐昏睡过去。醒来,已经到第二天的深夜。 而此时的叶锦添,回想起当年,自己一度被白相迎逼得走到头无路的时候,无奈逃往南方,却意外地在括苍山上遇见失踪已久的天地老人。为了学他的一身武艺,又为了替师父报仇,他不得不忍辱负重,投入天地老人门下,虽然学得绝世的武功,却始终觉得惭愧无法释怀。 那天夜里,他便满腹心事地跺出去,在雾气弥漫的街道上,看见了奄奄一息的若菡。 【忘忧难忘忧】 月圆夜。无双门的后庭中,有渺渺的琴声。抚琴的女子,伤势未痊愈,是以那凄迷的琴音中,又带着些许紊乱,和力不从心。 若菡没有料错,叶锦添果然救了她。她跟他说,白相迎一死,仇家自然找上门来,趁机毁了白家堡,她亦九死一生才逃到京城。她楚楚可怜的模样让叶锦添不忍弃之于不顾。更何况,慈悲如叶锦添这样的男子,他甚至觉得白相迎虽然十恶不赦,他的女儿是无辜的,毕竟自己另她失去了父亲,变做丧家之犬。他找不到一条理由来阻止自己收留她。 他也曾问过她,我杀了你爹,为何你的眼里没有半点仇恨。 若菡暗笑。她不是没有仇恨,而是仇恨太深,她又如此善于掩藏。她回答她,谁说我不恨你了,但我也知道,我根本不可能杀了你为父报仇。与其被仇恨蒙蔽了,倒不如忘记。等我的伤势复原,我便会离开这里,西域也好,南疆也好,只要忘记中原所发生的一切,也不会再见你。 一番话,说得恰到好处。渲染的是自己的悲愤与无奈,比深明大义缴械投诚更容易叫人采信。叶锦添虽然有绝世的武功,但因为心善,欠缺了城府。 半月之后,无双门不但修葺翻新,原先散落的弟子也逐渐回来,而武林中不少的浪人剑客,也慕了叶锦添的名,前来投诚示好。 叶锦添喜上眉梢,随即便又开始筹备婚礼。 与他成亲的女子,若菡见过。还在两年前,叶锦添以她做人质逃出白家堡,那女子从马上跌落下来,若菡还给了她一瓶救命的黑玉断续膏。 住进无双门以后若菡才知道,她叫赵小蝶,无双门的大小姐,众人捧在手心的小师妹。与叶锦添更是两小无猜,情意相投。 这女子,始终让若菡觉得骨鲠在喉。 她的伤势即将痊愈,陷阱已然布置妥当的时候,叶锦添要跟赵小蝶成亲。只觉得有人当空浇了一盆冰水,透心的凉。 那天夜里,三更未到,睡眼惺忪的小丫鬟仓皇来报,说白姑娘突然面色发白,周身颤抖不止。叶锦添披了衣裳过去,见若菡额头上冷汗直冒,嘴唇发紫,一个劲捂着胸口,表情十分难过。 他赶快扶她坐起来,从背后抱着她,殷殷关切地问,白姑娘,怎么会这样?若菡虚弱的说,这是自幼便留下的疾患,每年总要发作两三次。 叶锦添有些失措,问,那该如何是好? 若菡推辞,摇头说,你无须担心,痛过这七天,便没有大碍了。 叶锦添一听,想她如此的模样要持续七天之久,仿佛苦过让自己受刑。又问,每次发作的时候,难道都是这样硬撑过去? 若菡的声音,细若游丝。她说,以前爹还在的时候,每次病发,他都会带我去一个叫忘忧谷的地方,用那里的一种草药为我止痛。 话音一落,叶锦添便吩咐身旁的丫鬟,赶快请宋大侠和刘先生来,就说我有事要相托。若菡制止,说,那草药必须是新鲜的,一经采下,便要即刻送服。 叶锦添沉吟了一会儿,随即吩咐人备马。若菡问他做什么。他说,既然是这样,我送你去忘忧谷。他这样殷切,反倒令若菡心痛。 忘忧谷在一座山崖底下,四周都是峭壁,只有东面的一线天,才是山谷与外界惟一的通道。若菡在这里埋下的火药,足可将山石都震碎。埋葬他二人。因为她不能与叶锦添正面交锋,凭她的武功,伤不了他分毫。她在无双门,要得到的不是叶锦添的信任,而是他更多的同情。 这样才有机会同归于尽。 这样美妙的词汇让若菡觉得痴醉。又尤其,是在得知叶锦添将要与赵小蝶成亲,她便知道,她已经逃无可逃。 她终究还是爱上他。只是她选择了毁灭,而非向一个不爱自己的男人示好。 可她终究还是没有成功。 悄悄引爆火药的那一刻,若菡的眼角滑出泪水。叶锦添问她怎么了,她呆呆地站着,没有说话。叶锦添又问,你说的那种草药,在哪里?若菡凄然地笑,仍是没有说话。 叶锦添心里糊涂,诧异地望着她,又叫她白姑娘,白姑娘。她忽然开口,说,你可不可以叫一声我的名字。 若。菡。 她听着,忽然扑过去钻进他的怀里放声痛哭。那引线燃烧的味道传入鼻息,仿佛越来越浓烈,她便将他楼得越来越紧。 等叶锦添发现了各中的异样,大惊失色。可他竟不疑心是若菡在搞鬼,反倒拉着她,说,这里好像有些不寻常,我们还是先离开吧。若菡怔怔地摇头,迟了。 那碎裂的岩石,迸开的泥土,像焰火一般四散飞溅。忘忧谷轰然毁灭。 【何处得秋霜】 若菡再醒来,叶锦添完好无损地陪在她身边,是野外荒僻的山林,还有蝉鸣和蛙声。月光茕茕,一地都是清冷。 叶锦添叹息,问,你非杀我不可? 若菡狠狠地点头。 叶锦添于是扔出一把短剑,闭着眼睛,示意自己不会反抗。若菡的眼中布满血丝,双手拿剑,却还是不停地颤抖。 那一剑,她插在离心口有一寸远的地方。 叶锦添看着血涌出来,缓缓倒在地上。 若菡跟自己说,就当是还他方才救她一命的恩情。但她不是不清楚,这一剑偏离了,便意味着她报仇的勇气也不复存在了。她颤颤巍巍地就着夜色走出山林,叶锦添从此与她无关。 天色亮起来的时候,清澈的溪水边,若菡看见水中一个满头白发的女子,柳叶眉,芙蓉面,朱唇未启,红如樱桃。 她是激怒攻心,以致内息紊乱走火入魔,一夜白了发。她却嘲笑自己,是未能手刃仇敌不忠不孝以致上天惩罚。 她跪下去,想要触摸她的脸,水却忽然乱了。 两年后,江湖盛传,磨刀门铲除了当年白家堡最后一个余孽,白相迎的女儿白若菡。叶锦添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手里的银枪轰然砸地。 若非爱,不会有这么多的从容和偏溺。 若非爱,不会如此紧张如此关心。 偏偏若菡只记得仇恨,记得自己心中的爱,却忽略了那爱也在别处存在,并非没有回音。只是,他还有小蝶。两小的感情,早在若菡出现以后,相形见拙,变成怜爱和责任。但是他是叶锦添,善良而中情义,到了优柔寡断的地步。 若非他从忘忧谷回来,伤重到几乎难以存活,小碟也不会耗尽真气为他续命,断送了自己。 若非如此沉重的馈赠与接受,他也不会背这一生的包袱,释放不了自己。 想念的,都成枉然。 他独自走在喧哗热闹的大街,从傍晚一直到深夜。雾气弥漫中他又想起当初是如何遇到伤重的若菡,心里更加怅然。 远远的,有满头白发的女子走过来,他无心多看,低着头,与她擦肩走过。仿佛有一滴剔透的水珠子洒在他的手背上,他抚掉,掌心忽然寒冷如冰。 很久都不曾温暖过。 c#t 扝 ? ?  鄚柃嶁L0# 烟雨·痴心剑.txt pb哞柗魎犆_QR.t xt 皜XO 烟雨·痴心剑 【 一 赤荒 】 黎明过后,天色逐渐亮了起来。官道上疾驰的,是一匹金棕色的汉血宝马。马背上的女子,一身红衣,腰间系着白色的缎带,腕上的铃铛清脆做响。 江南正值三月,乱花迷人眼,浅草没马蹄,她心中欢喜,却又不敢懈怠,只好一边赶路一边走马观花地看,心想,如果找到师兄,定要在此玩个尽兴。 没多久,总算到了赤荒城。 南赤荒,北无双。 她还在苗疆的时候,便早已听闻,当今武林,以赤荒城和无双门马首是瞻,以至于三帮四派也丢了昔日的风采。无双门不说,单是这赤荒城的城主庄靖云,已然成了半个神话。无论是功夫了得的剑客,还是种地耕田的老农,说起他,全然一副景仰之姿。 说他宅心仁厚,义薄云天。 至于他武功的深浅,倒在其次了。 十二年前,赤荒城原本是销金窝,除了赌坊便是妓寨,骄奢淫逸,令人发指。庄靖云那时挑战武林各派的高手,赤荒城的城主司马烈亦在其中。因为不堪战败的耻辱,司马烈对庄靖云恨之入骨,原本想要加害于他,却反被庄靖云削掉了一根手指。自此,销声匿迹。而赤荒城也一改往日的风貌,成了收留穷人和流浪汉的地方。 十二年,日益繁盛太平。 只是彼时,红衣的女子入了城,才发现似乎多了很多江湖中人。腰间佩的,手里拿的,背上背的,刀枪剑棍,五花八门。打探之下,才晓得城中举行赏剑大会。 赏的,是一把绝世的好剑。 飞花剑。 是城主庄靖云,下重金礼聘当今铸剑第一高手秦茕,以西域的神铁,七七四十九天铸炼而成。 客栈的小二还想继续解说点什么,女子已经扔下一把碎银,一溜烟似的出了客栈。她的轻功甚是了得,一盏茶的工夫便到了东门。 赏剑台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识剑的,不识剑的,仿佛都很热衷。 女子踮着脚,四下望望,倏忽便跃到了赏剑台的正前方。随即背后有几人异口同声地喊,刚才是谁踩了我的头,她扑哧一声笑出来,赏剑大会便开始了。 【 二 问剑 】 是夜。风冷雾凉。围墙上看去,靖云山庄内黑压压的一片都是刚开过花的桃树,只有几个房间,还透出微弱的光亮。那些提着灯笼夜巡的守卫,大多表现得懈怠。长久以来赤荒城夜不闭户,若不是出了这把名剑,他们也和往常一样早早地睡了。 只是他们那一点芝麻绿豆的道行,又哪里能察觉有人已经从围墙跃到屋顶,再从屋顶进入了兵器房。 惟有庄靖云。 黄雀在后。 他是早料到会有人打飞花剑的主意。等那黑影撬开门锁,他便紧接着跟了上去。打算瓮中捉鳖。 兵器房是一间封闭的石屋,没有窗,墙壁上固定了四盏烛台,原本漆黑一片,庄靖云随手一拨,蜡烛豁然亮起来。 黑影不再是黑影。是一个红衣的少女。看见庄靖云,像小孩子那样抽着肩,吐了吐舌头。飞花剑还捧在手里。 庄靖云问她,什么人,胆敢盗剑! 她说,桑亦柔。 庄靖云哭笑不得。面前这女子虽然嚣张,但不带杀气,甚至还有点儿戏。他指着她,说你把剑放下,我可以让你走。 亦柔鼓着腮帮子,啪的一下将剑丢在地上,然后拍拍手掌,却也不着急逃走,反倒用一种审问的表情,盯着庄靖云,问,你难道分辨不出,这剑是假的吗? 庄靖云愕然。他说姑娘不要信口雌黄。 亦柔睨他一眼,问他,你可知何谓世上最好的剑? 庄靖云说,能与人的心意相通,达到人剑合一,便是好剑。 亦柔再问,那么,如何才能铸出一把这样的好剑呢? 庄靖云哑然。 亦柔说,铸剑之人,须得用心而铸,在萃炼之时,将剑的精神和使命,通过人的意识,灌入这一块薄薄的铁片中,便是人们通常所说的,剑之灵气。这样的剑,方可无坚不摧。而这一把,不过是普通的玄铁剑,锋利与坚硬的程度,比一般刀剑高出三倍,但终究还是缺了那道灵气。平常的铁匠,多花些力气也是可以铸出来的。 庄靖云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的女子,不过十八九岁的年纪,竟说得头头是道。他问她,姑娘何以会如此了解? 亦柔莞尔一笑,她说你似乎关心我而胜过这把剑。庄靖云立刻尴尬起来。亦柔却丝毫没有觉察她方才言语中的暧昧。又问庄靖云,那你就是相信我了?庄靖云不置可否。 亦柔随即冲口而出,我来赤荒城,是想找我的师兄。秦茕。 庄靖云恍然大悟。原来姑娘也是铸剑门的人。但你师兄铸好剑之后,已经离开赤荒城。大约已是半个月之前的事了。 【 三 穿花 】 庄靖云所说的话,亦柔并不全信。虽然涉世未深,毫无城府,但她毕竟是聪明的女子。 铸剑门,大凡可铸之剑,皆可铸。 而剑原本就是杀人的利器,无正邪之分,只要不灌注妖魔鬼魅之气,皆为可铸。 秦茕既然答应替庄靖云铸剑,就必定全力以赴,是决计不会铸这样一把普通的剑坏了自己的名声。而庄靖云对剑如此紧张,有人想要偷龙转凤也非易事。再加上铸剑门人的规矩,铸剑之后应即刻回庄复命,若是秦茕半个月之前就已离开,照时间推算,他如果不是在途中和亦柔相遇,便是在亦柔还没有离开铸剑门之前就已到达。 所以,事必蹊跷。 亦柔想到这些,禁不住又担心起来。 这两年秦茕不断地奔波在外,两人总是聚少离多。若不是思念太甚,亦柔也不会在师父养病期间,偷偷从铸剑门溜出来。谁知,竟又像遇到了迷魂阵,一切变成未知。凶险难料。 亦柔在客栈住下,在赤荒城里走走停停,尤其对靖云山庄格外留意。但始终没有根据也没有头绪。第四天清早,她决定离开。也正是在那个时候,她听到回城的人带来的消息。 魔教教主风行烈,短短三日,便俘获了苗疆十七个部族的首领,靠的竟也是飞花剑。有不少参加过赤荒城赏剑大会的人都说,风行烈的剑,和庄靖云的这一把,不差毫厘。于是外间传言四起,纷纷推测个中内情,更有甚者,怀疑庄靖云与魔教有所勾结。 亦柔心中狐疑,难道是风行烈用狸猫换走了太子,又或者他的剑同样是赝品?那么,真正的飞花剑在哪里? 秦茕又在哪里? 这劳心劳力的名字,像烟幕悬在头顶,遮云蔽日,若有还无。亦柔挥着马鞭,幽幽一叹。心想剑若真的落在魔教手上,师兄必定不会坐视不理,自己去魔教,说不定还能遇上他。况且,铸剑门和魔教不过一山之隔,去去也无妨。 思前想后,惟独忘了危险二字。反倒又添了几分精神。 只是没想到,会遇见庄靖云。 他也是去苗疆的。 起初,亦柔还只是看见庄靖云的背影,觉得有几分像秦茕,赶紧追了上去。庄靖云以为有人要对他不利,经过一线天的时候,故意将马留下,自己找了棵树藏起来。亦柔到那里,寻不见人,背后突然有嗖嗖的凉意。她回头,若不是庄靖云及时撤了剑招,她的轻功虽好,却也难免要吃点苦头。 站定之后,两个人异口同声。原来是你。 然后便结伴同行。 尽管彼此还生疏,但说到秦茕,亦柔的话匣子便豁然打开了。眉飞色舞。那水一般灵动的眼睛,天真纯澈的表情,还有她腕上细小的铃铛,一切仿佛浑然天成,没有半点做作的迹象,刚刚好就落在她的身上,庄靖云觉得,这不同于他曾见过的任何一个女子,由衷地叹了一句,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竟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亦柔不是没有听见,侧过头去看对岸的风景,脸红了一片。夜里做梦,梦见与人骑在同一匹马上。天苍苍野茫茫,景色怡人。她口口声声喊着师兄,师兄,回头才发现,竟是庄靖云。笑容俊朗。气宇轩昂。她吓得跳马而逃。庄靖云却抓住她。然后梦醒了。有露珠落在脸上。她的头,靠着庄靖云的肩膀。蝴蝶穿花而过。 再上路时,她有点沉默了。 【 四 血灾 】 他们没有走到苗疆。 半途传来的噩耗,让庄靖云几乎承受不住。 魔教偷袭赤荒城。偌大的世外桃源,瞬即变成了乱葬岗。尸横遍野。 庄靖云这才知道,他中了调虎离山计。他举着假的飞花剑,狠狠地刺进山边的岩石,剑身没进去,纬鲋毖沂淙徽亩钔泛褪直扯疾疗屏似ぁ?nbsp; 剑也碎了。 庄靖云仰面大笑,亦柔却哭起来。他不管她,策马扬鞭。她问他要去哪里,他也没有回答。这样的时候苗疆竟然模糊起来。她从未如此清醒和强烈的知道自己该去哪里。她开始往回走。 想到秦茕。再想到庄靖云。视线颤抖起来。仿佛有一场不可接受的叛变。又有一场无所畏惧的投靠。 但她还是下错了注。 她比庄靖云晚一天回到赤荒城。那个时候,庄靖云迎风立在城楼上,天空是决绝的凄迷的灰暗,给她一种莫名的恐慌。 然后庄靖云只说了两个字,你走。 亦柔不觉得难过,仍然是心疼他现在的样子。直到对方拔剑相向。亦柔问他为什么。他冷笑着说,你和你的师兄,早就串通好了是不是。他给我一把假的飞花剑,然后再由你出面揭穿。而我若要洗脱与魔教勾结的嫌疑,就必定要去找风行烈。你根本就是来监视我的吧。你看我离开赤荒城,便通风报信,让魔教的人趁机毁了这里。如果不是铸剑门暗中和魔教已有勾结,那么,便是你们冒充铸剑门的人,设下这个圈套。 亦柔僵在原地。庄靖云一席话,让她寒彻心髓。但她情急之下也不知该如何辩解,她向前跨了两步,剑尖刚好落在她的心口处。 忽然又有快如闪电的黑影从头顶掠过。亦柔只当是魔教的人要偷袭庄靖云,纵身一跃,黑影却扣住了她的肩膀,然后将她推到一丈开外。庄靖云心知,此人是冲自己而来,随即举剑,直刺对方的面门。 亦柔却从旁边冲出来。势如破竹的剑,豁然停了下来。 场面也静止了。 庄靖云看见亦柔背后的秦茕,这才明白她为何那样不顾性命地冲出来。只是,心里又添了悲凉。他猛然将剑抛向天空,只听一声尖利的破碎的声响,铁器成了粉末,纷纷扬扬落下来。亦柔看着他,目不转睛,疑惑的受伤的哀求的甚至绝望的眼神,他却面无表情地转身走下了城楼。 没有人明白。 也没有人,在那一刻,比庄靖云更痛。 因为他必须伪装。 因为他立誓要报仇雪恨。但这危险和凄苦,他不愿自己心爱的人也一同承受。他用敌我的关系来划清彼此的界限,断了更多的痴缠。他希望亦柔退步。 希望自己悬崖勒马。 却是很久以后才知道,他已然坠落悬崖。 【 五 他年 】 半年后。铸剑门久病于床塌的老门主,宋青阳辞世。秦茕接管铸剑门。又过了两年,秦茕和亦柔成亲。那似乎是当时武林中人尽皆知的事情。 庄靖云也不例外。 他每天都喝很多的酒,欠一身的赌债。他已经不再是武林的神话。大多数的人,都认为他在神龙谷一战,死于风行烈的飞花剑下。 包括风行烈和他自己。 但他仍然活着。他还剩下一口气,然后又渐渐恢复了知觉。只是,他的右腿残废了。他便做一个瘸腿的乞丐,面容邋遢,双目浑浊而呆滞。 亦柔得不到任何关于他的消息。渐渐的,就以为不再记挂了。秦茕对她越好,她心头的寂寞便藏得越深。像一根拔不出的刺。她眼下所拥有的一切,她曾经梦寐以求。她一度心心念念牵挂着的男子,她的师兄秦茕,终于做了她无微不至的丈夫。但她有时对着镜子偏偏要莫名地叹息。 她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天真懵懂的少女。 有天夜里,忽然下起一场很大的雨。雨声嘈杂。亦柔也不知道秦茕去了哪里,百无聊赖的,趴在窗口上发呆。一阵风吹过来,油灯灭了。房内漆黑一片。 亦柔似乎看见有人正远远地走过来,轮廓似是秦茕,她正想起身将油灯重新点上,那人的步子却停了下来。然后轻飘飘地越到围墙上,再一个闪身,不见了。 亦柔惊骇,随即冒雨跟了上去。 那人的确是秦茕。 他原本是要回房休息了,却有人用千里传音之术邀他在后山石屋会面。他不知道亦柔发现了并且跟踪着他。论轻功,武林中能胜过他妻子的,绝无仅有。所以,秦茕到了石屋,亦柔也见到了石屋内神秘的男子。他戴着一张狰狞的人皮面具,更添了几分妖邪之气。后来听他们二人的对话,亦柔才知道,那竟是魔教的教主,风行烈。 亦柔总算明白,当初秦茕为何迫不及待想要接管铸剑门,因为只有历代的掌门,才可以被传授开启密室大门的方法,从而得到祖师爷留下的兵器谱,上面所记载的各种神兵利器的铸造方法,常人闻所未闻,而所铸之兵器,则会让使用的人在顷刻间犹如增加了六十年的功力,哪怕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也能轻易将一头大象击倒。风行烈知道,就算铲平整个铸剑门,也未必可以找到一本小小的册子。他用十二年的时间下一盘棋,秦茕便是他最关键的棋子。而今,南赤荒已然覆没,北无双成了他最强劲的敌人。赤荒城只有一个庄靖云,而无双门却有十个,甚至二十个庄靖云。所以,兵器谱就如同一条捷径,是举世的奇珍。 风行烈说到这里,得意之情溢于言表。他问秦茕,你可有将兵器谱带来? 秦茕说,是的,爹,孩儿一直都带在身上。 亦柔的脑子里已然翻江倒海,秦茕的一句话,又让她震颤了三分。慌乱中,来不及细细地思索,她看见秦茕掏出兵器谱,便飞快地摘了一把旁边的树叶,运足劲朝两人飕飕地掷去。 趁着风行烈和秦茕各自后退的瞬间,亦柔倏地飞身上去。她很明显地感到秦茕有顿时的错愕,身手也不如往常那般敏捷。所以她并没有费太多的力气,就抢过了兵器谱。 但风行烈从背后推过来的掌风,她没有避开。 脊椎有如针刺,随即蔓延全身,心口像受到重物猛烈的撞击,大片大片的,疼痛异常。 好在求生的意志苦苦支撑着。她趁势倒向门口,又抓了一把地上的泥沙扔过去,然后将内力灌充在两条腿上,仓皇地逃了。 夜虽然黑,秦茕却还是会认得。毕竟是与他青梅竹马的女子,他真心所爱。所以他没有追出去,仍在那间幽暗的石屋里。 风行烈也没有。 他看着秦茕的表情是胸有成竹的。他知道,他会给出一个满意的交代。 【 六 因果 】 亦柔没有再回铸剑山庄。她拖着满身的伤,一路向北而行。她知道,如今惟一可以收容她的,便只有无双门了。 但秦茕毕竟是她的丈夫。从来不曾亏欠她。她还在犹豫,是否应该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他和风行烈的父子关系,以及自己拼了命抢回来的兵器谱,又该不该拱手相让于外人,但她竟然在一个小镇的集市上,遇到了庄靖云。 像一块树皮,邋遢,没有生气。 周围的人群都退开了,成了背景,只剩下亦柔原地站着,望着酒肆门口烂醉的庄靖云。往事突然涌上来。她竟哭了。 快四年,亦柔没想到她所维持的麻木的姿态,终究还是解开了。她蹲下去递给他一块手帕。庄靖云就像见了鬼,横冲直撞地跑了。 亦柔回想在赤荒城的时候,庄靖云也是这样,头也不回地走。只是他那时所有的骄傲和残酷,如今统统不见了。亦柔追上他,他还是那句话,你走。但已经变得怯懦无力。 亦柔说,我不记恨你。 庄靖云抬头,似有还无地看她一眼,然后像尺蠖那样蜷在角落。亦柔问他,为什么会这样。庄靖云答非所问,为什么你不记恨我。 亦柔讪笑,很多的话都想说出来,但眼前一阵眩晕,便失去了知觉。醒过来,在一间破庙。庄靖云守着她。她痴痴呆呆的忽然就笑了。庄靖云问她笑什么,她只是摇头。庄靖云又问她为什么会受伤,她便把所有的事情都讲出来。 忽然不害怕了。 可是庄靖云好象很漠然,什么也不说。亦柔问他,如果秦茕找到我,怎么办?庄靖云只是盯着自己的右腿。亦柔叹息。她说如果我用兵器谱为你铸一把剑,你是不是就可以不这么悲观?庄靖云不置可否。 但幽暗的瞳孔似乎又有了一点亮光。 于是,亦柔开始铸剑。她怕秦茕很快会找到这里,几乎日夜都不眠不休。 庄靖云的态度开始转变。甚至还会笑了。他说,如果可以,我和这把剑,一生都将护卫着你。亦柔欣喜不已。 当剑铸好的那天,秦茕果然找来了。 起初,庄靖云还未能摆脱心中的恐惧,隔着衣袖去拿剑,周身都在颤抖。直到他看见亦柔被挟持。秦茕像发了疯的野兽,狠狠地掌掴她,用脚踢她,口口声声骂了很多难听的话。亦柔噙着泪,咬着嘴唇不发出一丝呻吟。痛苦但坚定的眼神刺痛了他。他倏而从地上站起来。树叶盘旋着,沙沙做响。然后像一口正在编制的网,瞬间遮蔽了头顶细弱的阳光。 已经很难看清这场恶斗的过程究竟是怎样。 秦茕的颈上出现一道裂痕,猩红的血,像冲破地面的泉水,喷在亦柔翡翠色的裙摆上。她原本还想阻止,但已经来不及。她跪在秦茕的尸体面前,捧着他的手,只有哭的表情,泪水已经流不出来。 这时,秦茕的眼睛骤然闭上了,嘴角还有隐约的笑。亦柔记得他以前总爱说,只要我笑了,就是我不生你的气了。 她于是俯身下去抱他,脸贴在他冰凉的没有起伏的胸口上。 她其实从未质疑过秦茕对她的感情,她一直很想珍惜,却有心无力。直到她撞破了秘密,她只是害怕,一味地逃亡,不敢去探究自己内心的想法。而秦茕死了,她才发现他是如此的隐忍,如此的可怜。他是风行烈的儿子,这是他不能选择也不能逃避的事实。 她想,她是没有理由没有条件必定要原谅他的。 而庄靖云就站在亦柔的背后,擦干剑上的血渍,然后慢慢地笑了。 【 七 绝情 】 风行烈的死,飞花剑的毁灭,魔教的衰落,以及赤荒城的重建,好象都是瞬间的事情。武林的纷争,往往多变而错综复杂。 只是庄靖云不再是受人景仰的仁义侠士。人们提到他,可以说是谈虎色变。 这都是因为他的剑。 痴心剑。 庄靖云曾经用它来挽留一个女子。他们一直深深地爱慕着对方。只是,当她一次又一次地看到,庄靖云用他人的鲜血来换取自己的名和利,她才发觉,彼此已然生疏了。或许中间间隔的四年,有太多的东西已经改变。 又或者,她其实没有自己想象的那样了解他。 譬如当年的飞花剑。 庄靖云曾想,杀了铸剑第一高手,世上便没人能够造出第二把与之抗衡的剑。所以,他欲夺剑杀人。 却没有来得及。 秦茕以假剑换真剑,抢了先。赏剑大会也没能诱他现身。 他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庄靖云曾经削断了别人的一根手指。那个人是以前赤荒城的城主司马烈,也就是后来魔教的教主风行烈。 秦茕原是复姓司马,单名一个浚字。 当年,他只有十九岁。看着父亲的手指与身体分离,他知道,庄靖云将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 而另一方面,风行烈处心积虑,利用飞花剑的事端将庄靖云引出赤荒城,再带人暗中偷袭。他知道,这样的报复对庄靖云而言是挑衅更是侮辱,比死还要残忍。 但庄靖云杀了司马家最后的两个人,也不知道他和魔教哪里来这么大的仇恨。他跟所有的人一样,只看到风行烈的野心。他被他们称做第二个风行烈。 辱骂和恭维,庄靖云都已失去了感觉。 亦柔离开,他好象什么都不再牵挂了。他惟一在乎的,就是一把剑。他不停地挥舞着它,究竟吞了多少人的性命,他早就不记得。 两年过后,武林传闻,当年铸成痴心剑的女子,常出入于西子湖畔。很多人便开始寻找她。他们希望她可以再铸一把剑来克制庄靖云。 尽管他们也听说,他和她曾经深深相爱。 又过了两年,有人在湖畔一座废弃的庭院,看到门上插着一把青竹的剑。谁都以为那只是小孩的玩具。可是庄靖云经过的时候,他哭了。 已经是第二个四年,他们分隔。亦柔对庄靖云避而不见,但庄靖云,从未放弃过找寻。所以当他看到插在门上的剑,刻着绝情二字,他才彻底醒悟了。不是每一个四年都能够有转机。他知道她是再也不会接受自己的了。 后来,真的有人用那把刻着绝情的青竹剑去挑战庄靖云。 庄靖云败了。并且,痴心剑也断了。 世上从此再没有什么兵器谱,那些曾经名动一时的宝剑,也开始被人们淡忘。至于那神秘的铸剑女子,也没有人知道,她究竟去了哪里。 犜t 扝 ? ? 涛FX趰釲0# 烟雨·风月祭.txt pb哞柗螛?gmy.t xt ?Q 1【语笑嫣然作品】烟雨·风月祭 [一 ] 伤伤看见燕凉。她的步子稍稍钝了,眉眼垂下去,满心忧惶。她正好从易府的大门迈出,风吹乱她额前细软的刘海,她轻轻用手拂了,便从指缝里探到一张熟悉的脸。 面颊清瘦,神色寡淡。粗糙的衣衫,腰间佩乌金的剑。 他问伤伤,你来做什么?目光里有警觉,连鼻息都散出微微的寒意,浸得伤伤面目苍白手指冰凉。在此之前,她是早知会再与他碰面的。 但求在相忘之前,得一眼相望。 她说,我来看娉婷。 易家小姐娉婷,江南第一美人,燕凉娶到她,不知羡煞了多少自命风流的侠士英豪。伤伤在偎红倚翠的扬州城徘徊了三年,终于等来这样的结果。她是微笑的,她说恭喜你,娶到娉婷这样的女子。 伤伤一笑,燕凉的眉便拧得更紧了:你真的只是来看娉婷这样简单?伤伤叹息,我要离开了,再不会打扰你。 然后他们各自走,相反的方向,相对的背影,左右的街道上繁华铺天盖地,没有一处荒凉。 易府的大门渐渐关上,燕凉如果回头,必能从门缝里看见一只流泪的眼睛。但他没有,一直以来都是伤伤在盼望和等候。 [二 ] 娉婷死了。在我离开易府之后。 极短的时间,燕凉推开房门便只看见她冰凉地趴在桌沿,面色铁青,嘴唇发黑,胸口插着一只狭长的翡翠簪子。 燕凉几乎要以我的性命做抵偿,他的乌金剑,戾气逼人,出鞘之时划出一声低低的呜咽。我不还手亦不躲闪,剑光灼灼,刺痛双眼怔怔就流下泪来。 燕凉,你当真认定娉婷是我所杀? 他捏着手里的翡翠簪,狠狠砸在地上,碎了。 簪子是我十六岁生日那年,燕凉送我的。我多欢喜。偏又怕它受到风吹日晒,只用上好的丝绸裹着,成天都揣在怀里,从未离身。我想,我也许是不小心将它掉在了娉婷的房里,但它却染了血,带着女子的脂粉香,还被说成是杀人的凶器,夺命的毒簪。 我百口莫辩。 燕凉说,我刚离开易府,娉婷便死了,整个易家大宅风平浪静,没有盗匪,更没有刺客。他说娉婷当初根本不应该答应见我,见一个曾经出卖他,并且想要毁了娉婷的蛇蝎女子。 ——我。 我是秦伤伤。 [三 ] 扬州城的人都知道,风流坊是专供达官显贵吃喝享乐的地方。亦知风流坊的坊主,仗着与官场的权贵,以及江南诸多名门帮派的关系,不可轻易得罪。 伤伤终日百无聊耐,看风流坊门庭若市,扬州城外淡烟疏雨,心头便浮上一抹流云般的影子,只是每想一次,便会感觉他远了一程。伤伤知道,她留不住他。 风流坊的生意交给老鸨和管事,伤伤从来不亲自出面打理。极少有人见过她的模样,只是听说,坊主是极为年轻美貌的女子,更有甚者,传言她比江南第一美人易娉婷还要出色几分。他们自然也不会知道,风流坊的背后,伤伤操纵着一个绝妙的杀手组织,燕凉便是其中的佼佼者。 伤伤每次接一桩买卖,总要很谨慎地考虑,是否将任务派给他,如果危险太大,她宁可交给其他的人。燕凉明白伤伤的忧虑,微微笑着替她温一壶薄酒,说,你不必太过担心我。 那时,伤伤是有很多快乐的。 [四 ] 我原以为,杀易廷封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对燕凉来讲,就如掸掉一枚灰尘。我没有想到,只是一桩平常的买卖,却带来永生的灾劫。 燕凉失手了。他跟我说,他要退出组织,结束刀口舔血的日子。他宁可到易家做一个小小的护院。他爱上易娉婷。 是早知的结局,我留不住他。但我看见燕凉与娉婷在一起,有如焚心。他不该属于别的女子,我与他六岁便相识,落魄于街头,相依为命受尽了屈辱,才得到眼前这座风流坊。 可是,易娉婷出现,燕凉不再对我恭敬顺从,他忘了他曾说愿意一辈子做杀手,说他拼死也要护我周全,还有我们相依为命的誓言,他全都忘记了。 我想,终有一天他会连我都忘记。 燕凉会忘了秦伤伤。 [五 ] 庆历四年,扬州太守易廷封涉嫌与西夏勾结,密谋篡国,宋仁宗下令抄家,在易府搜出一叠与西夏密使暗中往来的书信。太守府如一盘散沙,下人们死的死逃的逃,易廷封也被押进天牢。混乱中,燕凉劫走娉婷,回到风流坊。 伤伤在阁楼抚琴,一挑一拨,琴弦竟然断了,发出尖利的杂音。燕凉守着昏迷的娉婷,眉心拧出一条线。伤伤想起自己第一次杀人,满手的血腥,她吓得昏倒过去,燕凉便是这样,替她擦去额头的汗水,守了她整夜。 伤伤的嘴角扬起一丝笑意。 娉婷醒来之后,担心父亲的安危,终日茶饭不思,燕凉亦是,随之寝食难安。伤伤劝燕凉尽早离开娉婷,以免惹祸上身,却被燕凉冷语奚落。伤伤黯然,闭了房门整日整夜的弹琴,弦断了,她便将琴从窗口扔出去,落在熙来攘往的大街上,没人敢说她半句不是。 很快,扬州刺使陆为,从风流坊将易娉婷带走,而彼时,燕凉因为伤伤的一壶陈年女儿红,醉倒在她的小阁楼里。 [六 ] 我在酒里下了迷药。刺使陆为原是风流坊的常客,素来与易廷封不和。通敌的信函是我伪造的,命人藏在太守府的书房,陆为上奏朝廷,很轻易便搜出了所谓的罪证。易娉婷躲在风流坊,自然也是我暗中告密。 燕凉给了我一个耳光,我应当感激,他没有一剑刺穿我的心脏。他说我如今只是一个被权势和利欲熏心的女子,我看着他,在他眉目间的怒火里笑靥如花。我说,我只是嫉妒她。 燕凉,你是我的,我若得不到,别人也休想得到。 燕凉转身走了,他要去救娉婷,在她还没有被押解上京之前。我打碎了风流坊所有的花瓶和杯子,月白的陶瓷砸了遍地。他们惊愕地看着我,或垂下头去,不敢噤声。 我恨燕凉,但我仍然记挂他的安危。看他被官兵重重围困,幽暗的火光中,他神色坦然,厉声说,就算死,也要对娉婷不离不弃。 多美好的词呵。不离不弃。燕凉也曾对我说过同样的话,只是他忘记,我却铭刻于心。 [七 ] 伤伤虽然救了燕凉,他却依然只给她冷漠和决绝,像对待不共戴天的仇人。他心心念念的,只有易娉婷。 伤伤有些后悔,她知道,易娉婷会让燕凉将刀山火海都等闲视之。或许,有些人注定得不到,烧了心白了发也是徒劳。 她只得让步,她说燕凉,你留在这里,我会还你一个完好的易娉婷。 于是,陆为丢了官,易廷封复职。伤伤可以利用陆为来陷害易廷封,自然也有办法推翻所有的供词,给陆为一个栽赃陷害忠良的罪名。 燕凉见到娉婷,孱弱的女子扑进他怀里,劫难之后,历历相思,都成了泪水梨花带雨。 伤伤又后悔了。 而燕凉非但不感激她,还更加疏远她,每每遇见,神色里都有厌恶和警惕。 伤伤越发喜怒无常。 那日,听到风流坊内有人议论江南第一美人,伤伤笑脸盈盈地招呼了,说她有办法让对方亲近美人芳泽。大家只当伤伤是随口哄客人开心,却没想到,易家的小姐当晚便失踪了。 太守易廷封带人找到风流坊。娉婷昏沉沉地躺在一个白面书生的身旁。燕凉心痛如割。而伤伤,早已不知去向。 [八 ] 风流坊被查封,杀手组织也作鸟兽散。我在扬州的街头,满眼繁华尽苍凉。我一无所有。 我如此对待燕凉深爱的女子,知道他必定恨极了我。但总是心存不甘,偶尔徘徊在易府的大门外,看燕凉与娉婷出双入对,我捏紧了拳头,指甲嵌进掌心的肉里。 这样,转眼三年。 像乞丐一般落魄的女子,面如尘土衣衫褴褛,没有多少人知道,她也曾锦衣玉食,嚣张跋扈;也曾爱而不得,恨极生怨。至于她的那些微小的快乐,和流年中细碎的往事,如今都只能凭吊了。 但我没有想过要杀娉婷。这三年,我回复流离失所的生活,却已经没有燕凉在身边。我总要梦见自己横尸街头,而燕凉,他连我的尸首都不愿搭理。我怕了,怕燕凉的决绝,那会比死更难受。 我从未有过如此深刻的悔意,只是我还倔强,不愿向任何人低头或者道歉。我去易府找娉婷,只和她说了一句话。我说,你要好好照顾他。 燕凉终于不能狠心杀我。他说,一旦追查到任何线索,证明我与娉婷之死难逃干系,他决不会再留情。转身以后,我们再一次各自哀伤地走。影子拖得很长,像拖了一个天涯之远。 [九 ] 喜事变丧事,易府门前挂上了惨白的灯笼。花容月貌的女子,安静躺着,燕凉的目光落在上面,一寸也舍不得挪开。连家丁不小心撞到棺木,他都万分紧张。而易廷封更是大为光火,当下便将那名家丁赶出了易府。 是夜,燕凉经过书房,屋里没有掌灯,却传出细碎的声响。他推门进去,月色很黯,但足够他看清楚对方的模样。 是伤伤。 我说过,不要让我再看见你做出任何不轨的行为。说话间,燕凉的右手已握住了剑柄。 我来找证据,证明自己的清白。伤伤举起手里的红布。这块布你可认得? 燕凉松开剑,缓缓走过去。然后点头,他说认得,你一直都用它来包裹那只翡翠簪。 你当日看见娉婷的尸体,她房里可有半块这样的莨绸? 没有。 那么,我若用玉簪杀人,为何不速速离开,反倒要将这块布藏在书房里? 燕凉略有迟疑。伤伤又说,你可以不相信我,也可以认为,这块布其实是我故意带进来混淆你的判断,更可以现在就杀了我。但我只要活着,便会不惜一切,为自己洗脱罪名。 伤伤还是以前的伤伤,眼中有戾气,满是怨恨。但又多了些倦怠,以及濒危的倔强。她知道,稍有一丝的脆弱或恐惧被泄露出来,她所有伪装的冷漠与坚强,瞬间即会坍塌。 如同一朵花,不愿被任何人看到她的枯萎。 [十 ] 我没有想到,易廷封会杀死自己的亲生女儿,来激发燕凉对我的仇恨。玉簪上的毒,是唐门秘制的五音散,我从易廷封卧室的横梁上,找到瓶子和残渣。他发现了我。只是他不说一句话,燕凉似乎也迟迟不愿意相信。 我安然离开易府。 三天后,得知易廷封的死讯。一股寒气凉透了脊背,事情似乎越来越复杂。 ——如果易廷封杀娉婷的动机真是如此简单,那么,他又怎会突然丧命? ——难道幕后还有一双隐匿的黑手? 我趁夜潜入太守府,庭院很荒凉,到处是惨白惨白的颜色,树木的绿,也透着幽暗,空气中有一股阴森怪异之气。 我敲燕凉的房门,无人应,房内没有半点响动。我突然心慌起来,连戒指里的乌丝针,似乎也颤抖着发出低低的呜咽。推开门,一股浓重的恶臭扑面而来。 地板上躺着一个男子。没有光,我看不清他的模样。手碰到他,只感觉僵硬和冰凉。我几乎要失声喊出来,院中的火把却突然亮起。很多人,捕快和衙役也来了。 人群中我看见燕凉,完好的整洁的燕凉,眼睛里有些东西终于还是没有掉出来。我长吁一口气,如释重负。回头才看清那男子不过是一名普通的家丁。 捕头挺直了胸膛对我说话,他说秦伤伤你犯案累累,如今总算人脏并获。我望着燕凉,他却躲开我的目光,不置一词。 我讪笑,低头看见自己的衣裳和鞋子都染了血,连手指也殷红。它们像花儿似的,开在我的皮肤上面,哀婉而妖娆。可是—— 我的心骤然一紧。 那家丁分明已死去多时,怎么还会有如此多的新鲜的血液? 我语塞了,笑容凝结。弓已然拉开,箭在弦上。我再一次看向燕凉,他却仿若置身事外,面色冷凝淡然。倒是他身边的家奴,指着我,厉声呵斥,说我害死了他的老爷和小姐,应当就地正法,万箭穿心。 我不逃。因为燕凉不信我,就算我逃去天涯海角,也不过是从一个圈套,进入另一个牢。 一个我为他画地而成的牢。 [十一] 檐角的风铃叮当作响,像是女子呜咽的惆怅。两个衙役拿了枷锁,将伤伤的手脚都束起来。伤伤像一只呆板的木偶,任凭他们摆布。 而这时,燕凉的手突然抓住身旁的家奴,对方发出一声细小的惊叫。伤伤看过去,发现正是刚才口口声声要让她万箭穿心的人。燕凉竟缓缓地从他脸上撕下了一层人皮面具。 面具下那张精致的美人脸,即使不着脂粉,也明艳娇俏。 她是易娉婷。 原来,当日下人通报说门外有自称秦伤伤的女子求见之时,娉婷就已经盘算好:伤伤既然来过,易家小姐若是死了,她必定难逃干系。 于是,她先令管家带伤伤到大厅饮茶,用极短的时间,毒死了身边的丫鬟,将她装扮成自己的模样。随后才谎称身体不适,要在闺房见客,只等伤伤离开易府,搬出尸体,自己躲进密室,杀人嫁祸之计便奏效了。 偏巧,当时伤伤神思恍惚,还弄丢了随身的玉簪。娉婷暗喜,以为这将更加让伤伤有口莫辩。却不知当日燕凉将簪子砸碎了,伤伤难过,重又回头去捡,赫然发现簪上根本没有淬过毒的痕迹。 只是伤伤和所有人一样,没料到娉婷的易容术如此精湛,只将所有的猜疑对准易廷封。也没料到,原可以置身事外的娉婷,自己露出了马脚。 娉婷看着燕凉,凄凄地,我没想到连你也会怀疑我。 燕凉叹息:你爹死的那天,我在他房里闻到茉莉的香气,而伤伤自从离开了风流坊,身上便不再有任何的脂粉香。我想易老爷的死,或许与之前发生的一切关系甚密,既然如此,必定还有一个躲在暗处的人,我开始相信伤伤。 燕凉说到这里,望一眼被枷锁束缚的女子,看见她面上的两行清泪。他很难过地转头又望着娉婷,继续说,房中的尸体和血迹,是我们故意安排的,柳捕头迟迟没有将伤伤押走,也是想等那暗中窥视之人现身。 如果我不出现,你们的计谋岂不落空? 你一定会出现的。你以为,凭伤伤的刚烈倔强,是宁可被乱箭射死,也不愿束手就擒的。你处心积虑布这个局,我想你会很乐意看到你的敌人最凄惨的一刻。果然,我闻到了同样的茉莉香。 燕凉,你果真了解我。 我也在想,我究竟有没有真正了解过你。燕凉苦笑。娉婷,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你连自己的父亲也要杀害! 娉婷似要哭了,咬着嘴唇,双目通红。但忽而她又对着伤伤笑,笑得很凄然。她说我所做的一切都是要报复你,秦伤伤,你给我造成的伤害,我要你千倍万倍地奉还。燕凉可以一次又一次地放过你,我却不可以,我要让他亲手杀手了你,这才是对我最好的补偿。可是,我爹原本同我一起在布这个局,有一天他却忽然说,我们不该用这样阴毒的手段对付秦伤伤…… 燕凉,我不是故意的,爹想要告诉你所有的真相,我只是要阻止要他…… 燕凉,我不是故意要杀我爹的,我已经没有退路了…… 那么,你可有想过,就算所有的计划成功了,你又该用什么理由或者什么身份回到我身边来? 娉婷,你我之间还能回到从前么? [十二] 娉婷被押入大牢,等待秋后的处决。太守府一片死寂,零星的杂草开始疯长。燕凉与我说抱歉,说,让我来照顾你,可好? 扬州城的三月烟花天气,风一点点地吹过我枯燥的身体,似要吹尽这一生的悲欢。我失去了点头的力气。 我知道,谁和谁之间,都无法再回到从前。 而对于我,结局永远不会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