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误入东宫 [参赛作品] 作者:青梅煮九 文案: 相逢即是,误终身。 (排:结局女主先于男主死去了) 内容标签: 强强 宫廷侯爵 豪门世家 情有独钟 搜索关键字:主角:晏遥,李玗 ┃ 配角: ┃ 其它: 第1章 晏遥有两个秘密。 一个秘密,已然不是什么秘密。 长公主对外声称她是国公府的养女,可是事实上,她却的的确确,是承了魏国公血脉的。 只不过她阿娘命苦,来不及等那薄情郎将她明媒正娶,便一命呜呼归了天去,至死都不知那人不告而别之后,竟是另娶了她人为妻。 另一个,则要从一本怪书说起。 那书看上去很新,没有被人翻阅过的痕迹,却是本残卷,生生被撕去一半。 残卷最后剩着的一页写道:隆至三十七年腊月,惠帝薨,五皇子带兵入京,清君侧。 晏遥合上书,看了眼窗外还未谢去的红梅,又看了眼脚边的火盆子,一抬手,将那怪书给丢进了进去。 盆子里的火苗一下子窜了起来,一点点将那书吞噬。 直到眼见着每一页纸都被烧成灰烬,晏遥才将目光挪开。 这样的物什,不论被谁看了去,她怕是连尸骨都没的留。 至于书中所言所记之事,无论真假,她已熟稔于心。 “咳,咳咳。” 身后传来一阵咳嗽,晏遥不用回头也知道,是春杏来了。 她这儿除了杏丫头,平日里也再无旁人会来。 “小姐,你这都烧的什么呀?满屋子都是灰。”春杏用手在鼻子前扇了扇两下,一边嫌弃,一边却蹲下身子开始收拾起来。 “现在是隆至几年了?”晏遥却答非所问。 “三十五年呀。”春杏爽快地答道,用一脸小姐你是不是过日子过傻了的表情抬头看向晏遥,还不忘在晏遥的心口上再扎上一刀,“小姐,你今年可已经十六了。” 十六,尚未婚配。 过去两年,上门来提亲的人不是没有,却一一被长公主给挡了回去,春杏是个心直口快的,每每在东院听了风声,回来少不得要在她这儿替她抱上几句不平。 “前年说什么‘阿遥’还小,去年又说‘芸芸’舍不得长姐……我看,长公主就是见不得小姐你好。”春杏拿布将灰一裹,利落地收拾完晏遥留下的残局,站起来皱着眉,又愤愤不平地说道。 这话,算上今天这回,晏遥已然听了三遍。 关于如何出府,她心中已有计较,嘴上却调侃着问道:“杏丫头,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春杏闻言一下子兴奋起来,将布往桌上一放,往凳子上一坐,见着距离远了些,又将凳子给拖近了些,压低了声音道:“小姐,依我看,咱们干脆跑了算了。” 晏遥笑了。 春杏急了,认真道:“小姐每月都命我将例银攒下,存入钱庄,又时常让我将题了诗词的折扇拿去集市上变卖,不就为的……” 正说着话,西院的木门“吱呀”一声开了,春杏连忙噤了声。 窗外,一道墨绿色身影正朝这边走来。 来的是吴嬷嬷,跟了长公主三十余年,是府上的老人了。 她亲自过来,晏遥还是有些诧异。 - 吴嬷嬷一进来,先是扫了一眼春杏,又扫了一眼桌上的布,皱了皱眉,却什么也没说。 若换了旁人,必是要讥讽上一番没规矩的,可吴嬷嬷身份摆在那里,这些话,她是不屑说的。 “嬷嬷安好,您亲自过来,可是娘亲有什么要事吩咐?”晏遥起身,脸上表露出关切之色。 吴嬷嬷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清了清嗓子,亦恭谨道:“大小姐,长公主命老身请你过去,是要说一桩喜事。” “喜事?” “恭喜大小姐,郑国公前来提亲,长公主已然应允了。” 春杏惊喜道:“郑国公?为的可是他家的大公子?” 吴嬷嬷又一次原谅了春杏的无礼,只是淡然道:“郑国公的夫人去年新丧了,这次来,是想为自己添个续弦。” 晏遥面上依然如旧,心却是彻底沉了下去。 她强自定下心神来,挤出个笑来,“好,还请嬷嬷在此稍等片刻,我收拾一下,就过去见娘亲。” 吴嬷嬷点头应下。 春杏于是跟着晏遥出了书房。 晏遥不语,春杏也不敢说话。 “小姐。”等走到房门口,春杏才扯了扯晏遥的衣袖,小声道:“要不……要不你装病,别去了吧。” 晏遥只是摇头。 躲不过的。 - 晏遥跟着嬷嬷出西院,过九曲长廊,路过沁水湖,又经过芳草园,这才到了长公主的住处。 与冷冷清清的西院相比,东院可算是热闹极了,尤其是今日。 长公主与魏国公端端正正地在主位上坐着,右侧边第一张椅子上,晏芸正伸着脖子朝外头看,见到晏遥时,脸上是藏不住的幸灾乐祸之色。 “姐姐,恭喜你啊。”晏芸起身,步履款款走来,亲昵地挽起晏遥的手臂弯就往里头走,“前几年是我不懂事,耽误你,娘为此还责骂我过我几句呢。” 晏芸虚扶着晏遥在她身旁坐下,又继续说道:“如今可是好了。” 晏遥不去理她,只是将目光看向堂上坐着的魏国公。 魏国公将目光不着痕迹地移去了别处。 于是晏遥又看向了长公主,那个她叫了十几年娘亲的人。 长公主的眼神倒是毫无躲闪之意,对着晏遥开门见山道:“虽是续弦,却也正妻之位。郑国公虽年长你几岁,却是个待人厚道的,你嫁过去,必不会吃亏。” 言下之意,凭晏遥的身份,有这样的出路,已该是感恩戴德了。 晏遥看着她,冷笑。 长公主的确是高高在上惯了,说什么话,都将自己当做是施恩者一般。 长公主见状,右手微微绻起,面有诧异之色。 她这个恭顺了十几年的“女儿”,何曾用过这样的眼神直视她,还流露出那样的神色! 想到这里,她不由怒上心头。 “我不嫁。”晏遥冷道。 魏国公闻言,亦是惊诧,将目光又转了回来,张了张嘴,却是欲言又止。 “你!”长公主闻言怒极。 晏芸掩唇而笑,却见晏遥站了起来,直着身子,对长公主说了六个字:“隆至十五年春。” 长公主脸色突变,指尖掐入掌心。 她突然不出声,旁的人自然更加不敢出声。 晏芸不解,对着长公主不满道:“娘!姐姐这样无礼,您今天要是不好好教训她,教外人听去,还当我们府上净是这样没规没矩的人呢!” 长公主只是扫了晏芸一眼,便对着众人道:“你们都先出去,我想跟阿遥单独聊聊。” 晏遥暗自舒了口气。 她悬着的一颗心,终于稍稍落下。 “隆至十五年春,长公主于月桂山,密会镇西将军。” 那怪书上说的秘史,竟确有其事。 - 没有人知道晏遥与长公主在里边谈了什么。 只知道当她出来以后,再无人谈及她与郑国公的婚事。 晏芸气不过,跑去找了母亲,长公主却只是教她日后莫要再去招惹晏遥。 - 日子转眼便到了三月十九。 早春,乍暖还寒。 上回的“侥幸”并没有让晏遥彻底松懈,反倒让她更加谨慎。 她掌握着长公主的秘密,以此为胁,迫使长公主妥协,退去这门亲事。 可这秘密是她武器,却也是长公主的眼中钉。 出府的计划,需得更快才行。 晏遥闭上眼,开始回忆那本书上说的话—— 隆至三十七年腊月,惠帝薨,五皇子带兵入京,清君侧。 “春杏。”晏遥睁开眼,开口唤道。 “嗯?” 早春时节的午后,最易教人困倦,春杏刚支着手打盹,听闻晏遥的呼唤,一下子惊醒过来,忙道:“怎么了?小姐。” “你上回跟我提过,买折扇的人里头,有个姓徐的?” 春杏不似晏遥,有些琐事,她自个儿说过便也忘了。 晏遥这时候提起来,免不得要想上半天。 晏遥也不去催促,就这么静静地等着。 沉吟半晌后,春杏一拍脑门,惊喜道:“对!是有位姓徐的公子,出手阔绰得很,卖字画的老板跟我提过很多次!” “可是永江徐家的公子?”晏遥又问。 春杏却答不上来了,面露难色道:“这……这我确实不知道了。” 永江是地处江南的一个县城,而春杏除去京城,便只知道她们的家乡锦州了,又哪里分辨得清什么“永江徐家”。 晏遥这么一想,也不再追问。 在京城徐姓人士当中,能这样出手阔绰,又喜爱字画的徐公子,怕也只有那一位了。 晏遥取过昨日新作的一幅画,又提起笔,思忖半晌后,在上面题了两行字,转而回过头去对春杏道:“这画你捡时间带去,跟店主说,是我送与徐公子的,请他帮忙转送。” “千金阁”中所贩卖的书画,作者皆以代号署名,亦不直接与买主见面。 但为谢伯乐,透过老板将所作字画赠一二与买主的,也不是稀罕事,故而春杏没有多问,店主也欣然应下。 晏遥开始没有多少把握。 徐公子爱买字画,甚至不惜豪掷千金,却也不意味着他不是那附庸风雅之辈,买字画只为博个名声。 就算他真看得懂她写的那两句话,晏遥也不知,他是否会信一个未曾谋面之人。 春杏每隔三日才有一次出府的机会,自上次送画以后,过了三日再去,店家表示已将画赠出。 又三日,春杏再去,却再无其他消息。 晏遥心中不免有些紧张。 她既怕这画赠错了人,又怕弄巧成拙,反惹了对方不快。 作者有话要说:女主:怕什么来什么…(嘘) 第2章 李玗的案几上摆着一幅画。 这幅画,他已然盯了半个时辰。 老实说,这幅画作算不上是良品,更像是信手之作,可那画上题着的两句诗里头,却暗藏玄机—— 他的卿卿,居然想要他的性命。 有趣。 屋内很静,却并非只有他一人。 只是他不说话,也无人敢出声罢了。 李玗闭上狭长双眼,指尖一下下地在案几上敲着,像是在整理着心事。 半晌,他才沉声开口道:“纪斐,替我写一封书信,送往千金阁去。” - 晏遥收到书信之时,已是三日之后,索性还没过信上约定的日子。 自上次的事后,长公主对她的看管日益严密起来,就连春杏的行动,也多有不便之处。好不容易搭上了徐家这条线,如何出府,却又成了一大难事。 春杏刚从外头打完水进屋,一见晏遥这模样,便知自家小姐又是犯了愁。 她不知个中缘由,只知道那徐公子出手阔绰,又对晏遥的字画那样赏识,满心里都充斥着才子佳人的戏码,因而调笑道:“小姐,这徐公子的信上都写了什么?怎教您这样茶饭不思起来。” 晏遥回过神来,也不同她解释这许多,只是开门见山地问道:“杏丫头,你可知有无法子能让我出府?” 春杏见状,收了不着调的神色,眼珠一转,而后将一肚子的鬼机灵都给抖搂了出来。 原来,长公主每逢十五,都会去城外景安寺祈福,跟着车驾一同前去的,还有一众小厮。 春杏的法子,便是请晏遥混在这小厮里头。 “那些人都是外院的,平日里没有见过小姐。”春杏解释道,“再者,长公主出行,她的车驾随从,也不会有人搜查。” “十五日……”晏遥喃喃自语。 这信上所约定的日子,正是二月十五。 一切进展未免太过顺利了些。 待到十五那一日,她换好装扮,脑海中又将徐家的遭遇回忆一遍,这才从西院后门偷溜了出去,混进了随从之中。 果然无人来查。 她虽是女子,身量却不算矮,又加上出门前刻意乔装过,猫着腰混在人堆里,倒也不显眼。 马车行至景安寺后,长公主由吴嬷嬷伴着入了寺庙,他们这些随从仆役则就地解散休息,晏遥因而有了可以自由活动的时间。 徐公子在信上所提及的茶楼距离寺庙大约有一刻钟的路。 据春杏所说,那地儿虽然偏远,但因着前朝大诗人曾在楼南面的内墙上题过诗,故而有了名气,不少文人雅士常爱去那儿发牢骚。 晏遥想起徐公子先前千金买画的行径,再思及他今日所选的地点,倒也觉得合乎情理,只是等她到了那茶楼时,却又迟疑了—— 这本该“热闹”的茶楼,如今却是冷冷清清。 她在茶楼前站定,看了眼匾额,终究是硬着头皮踏了进去。 匆匆扫了里边一眼后,晏遥起初还以为茶楼内空无一人,仔细一看,才发现楼内东侧有个老者,正低着头在小心地擦拭着茶具,想来是这茶楼的主人。 晏遥的目光看向他时,他也这好抬了头。 那老者也不多话,见了晏遥,朝着楼梯方向动了动下巴,然后说道:“上楼吧,公子在雅字房等您。” 晏遥点头称谢,心想着或许是徐公子不想今日之事有太多的人知晓,这才包下了整座茶楼。 她不再怀疑,依店家所言上了二楼,顺着木牌寻去,来到雅字房门前,停住脚步。 她正要以指节叩门,一抬手,门却从里头被打开了,晏遥一愣,直直对上那人的眼睛,手竟不知该往何处去放了。 那双眼睛,狭长,深邃,眼尾微微上挑。 他本是生就一副凉薄皮相,却偏偏因着右眼眼尾下一点泪痣,为这张脸平添了几分多情。 他站在那里,眼神分明透亮,态度分明温雅,晏遥却没来由地觉得心里犯怵。 “请吧,岳安公子——或是,小姐?” 他将她一眼看穿,晏遥诧异之余,倒也不再遮掩,只是微微一点头,进门,寻了位置坐下。 晏遥打量着身旁之人的身形气度,竟不像是寻常官绅士族所能教养出来的公子哥。举手投足间皆透露出清贵之气。 她神游之时,李玗已然替她面前的杯子斟上了茶。 晏遥回过神来,赶紧出言道谢。 “姑娘,不认得我罢。”李玗说着,取了块巾布,细细将茶壶外边沾染上的水渍擦拭去后,才将那壶复又放回桌上。 晏遥没有料到他会有此一问,她目光飘忽着,思忖片刻后,才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 既然不知他这样问的用意为何,不如谨慎言行。 李玗看着她,眼底情绪不明。 他不说话,晏遥便默默低了头去,也跟着沉默。 半晌,李玗才抬了手,端起玉瓷制成的杯子,品了一口杯中茶水。 那茶的味道像是不大合他的口味,他脸上的神情,算不得明朗。 接着,是“嗒”的一个清脆声响,是杯子被放置到桌上时落下的声音。 晏遥的心也仿佛颤了颤似的。 李玗的目光转向了她,终于开口:“那姑娘助徐家,又是想要什么?” 那声音听上去,带了几分慵懒,听着像是他对此事依旧兴趣缺缺。 晏遥只当是他还不肯信她,因此引她据实相告,让她主动授他以柄。 她想了想,正了正身子,抬头答道:“徐公子在京城这么多年,魏国公府上那些荒唐事,想必也有所耳闻吧?” 听到这里,他这才像是起了些兴趣,开始仔细打量起了晏遥。 他应了一声“嗯”,微微一点头,示意她接着说下去。 晏遥深吸一口气,态度恭谨地说道:“魏国公有个长女,一心想要出府而不能。等五皇子殿下成事之后,这点小事,对公子而言,应当是举手之劳罢。” 她一边说着,一边偷偷打量起他的神色。 “想不到,小姐竟是个如此心平之人。”李玗笑了,话里听不出褒贬。 晏遥撇了撇嘴角,只当他是默默应下了她的要求。 她所求之事与他们这些权贵而言,自然只是小事一桩,于她而言,却是仅有的心愿。 晏遥本以为自己已然取得了他的信任,却不料这徐公子竟是那般多疑,他眉眼一弯,笑了笑,又问道:“你是魏国公的人,却想上我徐家的船,如此舍近求远,又是为何?” 他声音低沉,却不是刻意压着嗓子故作深沉的那种,听着很是适耳,晏遥却强迫自己打气十二分精神去应对。 她想了想,答道:“与太子交好的,是长公主殿下。” 而她与长公主的关系,不言自明。 “哦。”他淡淡应了一声,不置可否,指尖一下下地在桌面上敲击着,也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两人之间又没了言语。 晏遥眉头微蹙。 正准备破釜沉舟,将她所准备好的说辞对着这徐家公子说一遍,他却又突然收了抵在桌面上的手,理了理衣襟,郑重其事地问她: “小姐相信五皇子能成事?” 他的眼中带了探究意味。 晏遥嘴唇微启,有些惊讶。 算起来,徐公子与五皇子还是表亲,徐家与五皇子的关系,更是千丝万缕。 倘若将来荣登大宝的人是太子,那么他第一个要清算的,便是徐家。故而在这件事上,徐家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 可怎么听这位徐公子话中的意思,对此竟没那么把握? 晏遥大着胆子看了他一眼,可从他的眼神中,又读不出半点心意。 她轻咬下唇,手微微蜷起。 她先前看过的那书,原也是本残卷,结尾处亦只说了五皇子带兵入京,至于他究竟能不能成事,她也无从知晓。只不过按如今的局势看,五皇子胜算颇高罢了。 晏遥不答,李玗却索性是放开了这个话题。 他凤眸微微眯起,身子向前倾了几分,似是随意地问道:“那小姐以为,太子如何?” 晏遥的身形微微一震。 他问得随意,晏遥却没办法随随便便地就给出一个答案。 就在这时,李玗拿过她的杯子,将里面的茶水倒入茶具中,又重新为她斟了一杯。 晏遥这才恍然发觉,自己自清晨离了魏国公府后,还未喝过一滴茶水,竟也不觉得口渴。 她委实是太过紧张了些。 想到这里,她反倒是放松了许多。 新茶倒满杯中之时,她也恰巧想好了答案,看着他的眼睛,坚定道:“太子性情暴戾,不宜为君。” 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李玗的心中却也是咯噔一颤。 性情暴戾,不宜为君吗? 他的嘴角扯了扯,滑过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晏遥没有察觉。 她还在回想着自己刚才的神情语调,待到确认自己的表态足够坚定以后,才复又看向身旁那位公子。 李玗脸上的笑意已然收敛,他垂了眼眸,不再看她,低头把玩着手里的折扇,继续问道:“倘若事情真能办成,姑娘自然功不可没。只是不知,小姐是否真有那样的本事?” 第3章 倘若方才是教她表忠心,现在便是在探她虚实了。 晏遥不由感叹,她起初以为徐公子只是个挥霍无度的世家公子,没成想竟是个心思深沉,不好相与的。 幸而她之前也有所准备,借这机会,便将徐家、五皇子、太子等人的境况给分析了一通。 “……圣上素来不喜太子,只是顾忌着公孙家的势力,不好有所动作。” “隆至三十三年,也就是前年立夏,黄河决堤,死伤者众,而此前负责修堤之事的人,正是太子。这其中有无贪腐之事,有无懈怠之实,值得细查。” “而更应该留心的,是太子在西南边境的动向……太子曾在西南任过监军,又与镇西将军私交甚好。近来边境并无滋扰,第二十八军却秘密开始招兵屯粮……” 晏遥说到这里,到底谨慎了些,停顿了一下,看向身旁之人,才继续道:“倘若能在此找到证据,则太子性命危矣,五皇子殿下,成事在望。” 桌上的杯盏突然晃动了一下。 晏遥一惊,不由瞪大了双眼。 只见刚才还一脸云淡风轻,温文尔雅的徐公子,此刻却像是换了张脸似的,他还在笑,眼中的阴鸷之色却教人怎么也没法忽略。 “徐……徐公子。”晏遥作惊惶状,低下头去及时示弱,“阿遥愚钝,若是说错了什么,还请公子见谅。倘若公子觉得我刚才不过一派胡言,就当,当是听了出戏……” 晏遥不知他是因何动怒,他不说话,她也就不敢再多言。 她眼珠子四下转着,咬了咬下唇,心中将所有可能性统统思忖了一遍。 还没等她想出个五六七八,李玗却已然收住了眼底的怒意,他一扬折扇,对晏遥温言道:“小姐怎会是愚钝之人?徐某的大事,还需仰仗小姐。方才徐某生气,只因听闻太子恶行,一时气愤难当罢了。” 晏遥连连说了三声“不敢当”。 她用余光一看,见他手里拿着的那把折扇上画着的,正是她上个月所作的红梅。 徐公子特地出言解释,又拿出那柄折扇来让她安心,如此周到,想来应是认可了她。晏遥这么想着,渐渐宽下心来。 李玗打量了晏遥片刻后,说道:“看小姐一身小厮装扮,便知你出府不易。今日徐某,便不再耽误小姐的时间。” “那……”晏遥站了起来,欲言又止。 她是想问,那她如何才能再联系得到他。倘若总通过原先的法子传信,经手之人太多,容易出纰漏。 可这话临到嘴边,却又觉得有些奇怪,倒不怎么容易问出口了。 李玗却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一般,笃定道:“我们还会再见面的——也许,用不了三日。” 晏遥心中还有疑问未解,但既然对方已经摆出了送客的架势,她也就不好再多留,只想着他既然说还会再见,便自有他的法子。 道了声别过以后,晏遥便转身下了茶楼。 一路走着回了景安寺,都无人与她搭话,除了误了时辰没吃上午饭,这一天都可算得上是顺顺当当的,可不知怎的,她这心里头却总是有些惴惴不安。 她到底从未谋划过这样的大事,一定是过于紧张了吧。她想。 - 等晏遥回到西院时,春杏早已备好了饭菜。 这一路风尘仆仆,晌午时又干脆席地而坐,晏遥的衣衫上、脸上都蒙了灰。但她到底不是个讲究的,此刻又饿得不行,因此只是洗了手,便拿起筷子开始享用这人间美味。 春杏的手艺向来是极好的,即便是再寻常不过的白菜萝卜,都能做出别样滋味。 晏遥一边吃着,春杏一边同她说了今天在府内探来的消息。 “您回来前的一个时辰,马管家带了人,将迎风阁、鸣凤亭等处皆里外仔细打扫了一遍。丫鬟们都在传,魏国公府是要来客人了。” “哦?”晏遥放下碗筷,“能让他亲自带人去清扫,那必然会是位不寻常的贵客了。” 魏国公府上往来之人,大多非富即贵,但能出动得了马管家的,却是不多。 晏遥过去对这些并不上心,如今听了,却是多留了个心眼。 “你可知道那位客人的名号?” 春杏想了想,沉吟了一会儿答道:“马总管跟前的人嘴巴严实得很,并不曾透露那位客人的身份。不过……我刚才听到白鹭又在那儿炫耀,说是二小姐今日急着要她出府置办些胭脂,又给了不少赏钱。至于这两件事有无关系,我便不知了。” 春杏口中的白鹭乃是晏芸的侍女。 魏国公府上的寻常用物,原本是在月初时由专人采办,到了月末再由账房统一支付账款,在这段时间中间,夫人小姐们若有什么想要额外采买的物什,便由各自的丫鬟小厮们去置办。 晏芸是个出手大方的,向来不吝啬赏钱,白鹭每每得了这样的好差事,少不得要在众人面前炫耀一番,尤其是见着春杏,更要刻意提了嗓门,好似这么做,便可教春杏不舒坦似的。 不过她这般高调,对晏遥而言,却反倒是一桩好事。 女为悦己者容。 晏芸是个眼高于顶的,能让她这样上心的,放眼全京城,也不出三位。再联想到马总管今天的举动—— 晏遥几乎可以肯定,这位贵客,会是东宫那一位。 这倒真是巧了。 她这边刚向徐家投诚,那边,这位在她口中“罪行累累”的太子爷便自个儿送上了门。 寻常百姓家常言,“久病床前无孝子”,于天家而言,则是另一番景象。 圣上自去岁染病卧榻以后,儿子们个个争当孝子,可他到最后,除了五皇子以外,却是谁也不肯见,对太子更是处处提防。 这个节骨眼,多少双眼睛在盯着太子的一举一动,想要趁机将他拉下马? 可那位爷,居然还明晃晃地要来这魏国公府,这不等于是将自己的把柄白白送人? 晏遥的心情一时颇为舒畅。 有这么个猪对手,这么看来,她将宝押在徐家这边,是错不了的。 想到这里,晏遥又夹了一块红烧肉放在嘴里,越是咀嚼,越是觉得美味。 - 是夜,晏遥躺在床上,双目紧阖,却难以入眠。 她开始细细梳理起太子与长公主之间的关系来。 按常理,圣上的几位皇子们,见了长公主,都合该唤一声姑母。 可长公主心气儿傲,心里头只认一个嫡出的,眼神态度都摆在那儿,泾渭分明。 久而久之,其他人即便见了她,也敬而远之,免得自讨没趣。 至于太子,算起来,他也并非是第一次来魏国公府。只不过那样的场合,长公主向来不会让她参与。 镇西将军原本就是长公主故交,又与太子交好,串联起此前种种线索,晏遥此刻心中已然推定,太子此次前来,必定是要与长公主谋划边境屯兵一事。 她只是想着自己如何才能去探听到一二消息,譬如此两人以何种方式输送钱财,这钱财的来源又是何处,是否与当年决堤一案有关…… 这数条罪状之中,哪怕只是听到了一条,也足以让太子不得翻身,足以让徐家看到她的价值。 现在的问题只在于,她要如何才能接触到他。 毕竟,在长公主眼皮子底下再行一套今天的法子,必定是行不通的了。 晏遥咬唇深思,可这太子来得太过突然,一时之间,她却也想不出什么好法子,让长公主突然之间接受自己,让她出列宴席。 到了子时,晏遥索性不愿再想,打定主意见机行事,可辗转反侧的,却是再也睡不着了。 无奈间想起早年间看病的大夫“赠”与她的四个字:思虑过重,又不免笑了。 晏遥心想着,照这样下去,自己过不了二十,便要见那青丝缠满华发了。 - 等晏遥再一次睁开眼,外头已然日头高照。 长公主不愿见她,晨昏定省本就是一并免了去的。 不过她原本是没有贪睡的习惯的,也许春杏怜她昨日劳碌,才没有将她叫醒。 晏遥起身换了衣服,到了厅堂里,没见着春杏,便自个儿打了水来洗漱。 这西院荒得很,平日里也就她与春杏二人居住,因而晏遥并不十分拘束。 用过早膳后,晏遥走到庭院里,取了瓢与盆便开始侍弄花花草草,边侍弄,嘴里还边哼起了小调。 这魏国公府上别处所种花草,皆用专门器具来浇灌,有专人打理,在她这儿却没那么多讲究。 也许是因这花草本也肖似主人,随随便便那么一浇一淋的,倒也是顽强,挨过了寒冬不说,如今到了春天,亦是一片勃勃生机。 晏遥兴致正高,口中哼的小调也不由地高了几嗓子。 这时,背后响起一声门被推开的“吱呀”声,晏遥只当是春杏回来了,并没有在意,等侍弄完整片花草,放下那盆与瓢,才转了身子过去。 这一转,却是教她给结结实实的愣住了。 眼前之人一身素衣长袍,笑意晏晏,不是昨日见过的那位徐公子又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恶行累累”的太子正式出场了。 第4章 他上回说不出三日,没想到只是一日,他便神鬼不知地入这魏国公府,还能找到她这儿来。 晏遥不免有些惊讶。 李玗见她脸上发懵的样子,一收折扇,对着她认认真真地作了个揖,正色道:“让大小姐受惊了,是徐某的不是。” 晏遥顾不上这些礼节,快步走到门外瞧了瞧,见无人跟来,关了门,才说道:“公子叫我阿遥便好。” 这大小姐三个字,无端地教她听了头皮发麻。 他倒也不坚持,只是笑着说“好”。 晏遥压低了声音,问道:“公子也是为了那人来的?” “那人?”李玗眉梢一挑,晏遥却是眉头一皱。 “公子不是为了太子而来?”难不成,竟是特地过来见她的吗? “啊,是。”李玗顿时作了然状,点了点头,接着晏遥的话茬往下说道:“我得到消息,说太子今天过来,是要与长公主密谈一件极为重要之事。” 晏遥果然不再追究他刚才的迟钝,脱口而出道:“可是与那……”屯兵二字还未说出口,李玗却对着她点了点头。 晏遥立即反应过来,止住不提那两个字。 也是,此事干系重大,稍有不慎,便会落个污蔑之罪,的确应该慎言才对。 晏遥继而略带抱歉之色道:“可惜我还没有想到法子,能为公子探听到一二机密。不过……我听说太子殿下钟爱丝竹,晏遥不才,恰会拨弄三两下琵琶,届时或可……以此引得太子注意。” 她原先在人家面前故作高深,凭的不过是那怪书中的寥寥数语,如今让人瞧见了自己在这魏国公府上的真实处境,也不知这徐公子还是否会继续信任她。 至于以琴声为饵,也不过是她刚刚才瞎编出来的法子。 她知道太子钟爱丝竹,是因为晏芸十二岁那年起突然转了性,开始苦练起筝琴。 可她说的“会拨弄三两下琵琶”,却不是什么谦逊之词。 她不像晏芸,想学什么便能请到最好的老师过来教,长公主亦不喜西院传出“靡靡之音”,故久而久之,这项技艺便也生疏了。 李玗了听了她的话后,并未对她的法子加以评判,只说了句:“阿遥还真是多才多艺。” 晏遥毕竟有些心虚,也就不确定他那话是褒是贬。 “只是——”李玗话锋一转,顿了顿,又道:“只是以此法引得太子注目,却是不必了。” “嗯?” 李玗见她困惑,薄唇微启,解释道:“阿遥昨日给的线索,我已派人去细查了,不日便会有结果。阿遥只要在这儿耐着性子再待上几日便可,你心中所愿,我定会为你完成。” 晏遥常听人说,唇薄之人,乃性情凉薄之征,可她眼见着,这位徐公子,却好像不是那样。他俩未曾谋面之时,他便那般捧场地买了她许多画作,如今她自觉出力甚少,他却是将她的话牢记在了心上。 春日暖阳斜照下来,洒在他的发丝之上,晏遥只觉得自己也像是快要融入了这春光之中。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一阵脚步声将她的醉梦打碎。 听声音,来的人竟有五六人之多。 “不好。”晏遥一下子回过神来,对着那“徐公子”急切地说道:“许是马管家带了人来搜查。” 她这儿寻常是无人过来的,除非是出了事。 魏国公府守卫向来森严,定是徐公子进来后留下了什么马脚…… 她脸上已露焦急之色,偏偏这位“徐公子”还是站在那里,一脸从容之色。 晏遥有些急了,上去便想将他往后院藏。 要真被马总管发现,他毕竟是徐家人,魏国公府也许不能将他如何,而她…… 要是让长公主发现她暗中与徐家人有牵连,她这回怕是凶多吉少。 刚上前一步,还未伸手去拽他时,晏遥却隐约听到了晏芸的声音,她及时停住了脚步。 如果真是捉拿不明人士,这样危险的事,晏芸是不可能会跟着过来的,除非…… 晏遥连连后退三步,再看眼前之人时,眼里露出震恐之色,她皓齿微启,却是怎么也说不出话来了。 门没有上锁,外面的人一推便开。 先进院子里的是马管家,接着是晏芸与长公主等人。 晏遥不再去看那位“徐公子”,这当空,也由不得她再去懊恼。 她只是抢在晏芸发出叫唤以前,指着那人对长公主哭诉道:“娘亲,我不知这人是谁,今天一出门便撞见了他出现在这院子里,想喊人,又怕惹怒了他……阿遥刚才一个人,真真是害怕得很,还好您来了。” 她说这话时本就带着哭腔,说完,又生生挤出了几滴眼泪。 长公主看着她,脸上阴晴不定,晏芸却是指着她便要开始辱骂,“你少在这儿……” 恶言还未出口,却被她母亲给拦住。 长公主先是上前抚了抚晏遥的背,宽慰了两句,又对着男子说道:“阿砮,你怎么到这儿来了?到了用膳之时也不见你人影,大家都在寻你。” 这阿砮,便是太子李玗的小字。 书中言:“李玗,当朝太子,行十四,母早逝,性乖张。” 晏遥闭了闭眼,心算是沉下去一半。 她只盼着这阎罗念在他还有“把柄”在她手里,能先留着她的命。 如此…… 如此或许尚有转圜的余地。 她静静地等待李玗开口。 只见李玗笑着说道:“我随处走动着,也不知怎的,就逛到这儿来了。” 说完,他对长公主作了个揖,目光却未远离晏遥半分,“让姑母忧心了,是我的不是。” 晏遥察觉到他的目光,将头又低下半分,不去看他。 她表面强自镇定,心里头却在直打颤。 回想起此前在“徐公子”面前说的那些“大逆不道”之言,她此刻真恨不能就地挖个深坑,好将自己给埋了去。 晏遥暗恨自己的大意。 仅凭着钟爱书画、出手阔绰这两点便一厢情愿地断定那人就是徐家公子,却没想到作画者可以用各种代号,买主亦可使用化名。 只是这位太子爷,却也未免太恶趣味了些,化用的,居然是对家的姓氏! 李玗却不理会她的躲避,反倒是凑到她跟前来,故作惊奇道:“我却还是第一次知道,这儿还住了位妹妹。” 晏遥只好硬着头皮对着他行了礼,软糯道:“刚才不知太子身份,冲撞了太子。阿遥无知,还请殿下勿怪。” 晏遥抬头,见他凤眸微眯,嘴角带笑,却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 每每见他笑,她这心里却总是犯怵,如今算是寻着了原因—— 他那哪里是在笑,分明是以一种猫捉老鼠的姿态在逗弄着她! 晏遥的脸色愈发苦了。 这时,长公主将晏遥拉至身边,却也不动声色地拉开了她与李玗的距离。 她眉目端庄,脸上并不起波澜,只是淡淡道:“阿遥从小身子骨弱,平日里我便也不教她出门见客。今天你们在此处遇上,倒也是一桩缘分。” 长公主的视线在李玗与晏遥之间扫过,顿了顿,又说道:“既然如此,阿遥,你今日便跟我们一道吧。” 这便是要晏遥跟着他们一同用膳了。 晏遥一时间猜不透长公主的心思,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她偷偷用余光瞟了一眼李玗,却不料又被他用目光捉个正着。 晏遥眉头微蹙,李玗已是先她一步开口,说道:“这自然是最好不过,我与这位妹妹甚是投缘,又听说她精通乐理,尤擅琵琶,等到了午后,还想要领教一番。” 长公主神色依旧如常,晏芸的脸却已然是气得发白。 只不过当着李玗的面,她那泼辣性子不好随意发作罢了,只是不阴不阳地冷哼一声。 晏遥的后背已是汗湿一片。 “莫非阿遥表妹还在生我这不速之客的气?”他折扇一展,言语轻佻。 晏遥注意到的,却是他刻意露在外头的那一扇面—— 上面书着的那些字,恰恰是出自她的手笔。 晏遥真是被自己给气笑了。 是了,她先前赠与“徐公子”的那幅题了字的画,如今还落在他的手里。 她谨小慎微十几年,平日里,即便是长公主,也很难挑出她的错处,可如今,却是亲自上着赶着,将自己的把柄往人家跟前送。 “阿遥不敢。”晏遥小声道。 她尽量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好让自己表现得低眉顺眼,温良恭俭。 哪怕现在所有人都不会相信她披的这层皮—— 戏,总归得做足。 李玗在一旁看着她怯懦模样,倒是觉得越发有趣。 作者有话要说:演技派的对决 第5章 晏芸总归是气不过的。 她一心认定是晏遥使了什么狐媚法子,这才勾住了李玗的心魂去,教他的目光所及之处,再也容不下自己。 故而用膳用到一半之时,她清了清嗓子,使了眼色给正在帮着上菜的白鹭。 白鹭立马会意过来,端着羹汤来到晏遥身旁,又十分“不小心”地将汤洒在了晏遥身上,然后惊呼一声,赔罪道:“是婢子大意了。” 说着,还以邀功的眼神看向晏芸。 她们主仆二人这伎俩何其拙劣,晏遥又怎会看不透? 早在白鹭端着羹汤靠近之时,她便已然有所察觉,只不过这地方的气氛着实诡异,她自己原也不想继续再待下去,便索性顺了晏芸的意思。 她这几年被当做软柿子捏惯了,此时说句“无妨”,而后自行退下,再正常不过。 可晏遥还未开口,李玗却先是动了怒。 只不过他动怒的样子,与他高兴的样子,倘若不细看,其实也瞧不出什么分别。 他轻轻将玉筷放下,淡然地说了句,“丫鬟做错了事,轻飘飘一句‘恕罪’,便可堂而皇之地站在那儿了?这魏国公府,什么时候竟变得这样没规矩。” 说魏国公府没规矩,等于是在打长公主这个当家主母的脸。 白鹭“扑通”一声跪下,连连告罪。 “请太子恕罪,请长公主恕罪。奴婢方才,的确不是有心的啊,只是这手一时间没端稳……”她见李玗话说的虽重,语气却像是玩笑,因而表面惊慌失措,心中却并不以为意。 只当太子是个讲究人,见着有东西脏了,不高兴罢了。 谁知,她话未说完,李玗却讥诮出声:“这双手既然这样没用,砍了就是。” 他说这话时,正拿着帕子,扯过晏遥的衣袖,替她擦拭起袖子上沾染到的汤渍。 晏遥的手轻轻一抖。 旁人看不真切,李玗却是将她的紧张尽收眼底。 气氛一下子冷到极点,没有人说话。 白鹭的身子已然抖如筛糠,张着嘴,竟是怎么也发不出声了。 魏国公府上的下人,再怎么罚,挨几板子便也是了,从未有过这样严酷的刑罚。 可白鹭心里头也清楚,她们做奴婢的,身家性命都在主家手里头,倘若主家真要取了她这一双手去,她却也是毫无办法。 她将自己最后一线希望寄托在自家主子身上,于是向晏芸投去求救的目光。 这侍女毕竟陪伴了自己数年,察觉到她的目光后,晏芸心有不忍,此刻却到底害怕李玗将怒火牵引到自己身上,索性将目光别了开去,闭口不言。 李玗将晏遥的衣袖放下,对着门外侍卫轻轻一笑,“纪斐,做得干净些,不要污了这院子。”从问责到现在,竟不曾过问过长公主一句。 白鹭终究是在惨叫声中被拖了下去。 长公主虽然不言语,脸色却已是十分难看。 晏遥更加看不懂他们之间的关系。 太子虽然位尊,魏国公府却毕竟是长公主操持的地方。 他出言斥责府上的婢子便也罢了,竟还让自己带的侍卫代为惩戒,这无异于当着众人的面,让自己姑母难堪。 若说他这么做仅仅是为着替她出气,晏遥是断然不会信的。 只有晏芸,看样子,她是将这笔账,又算到自己头上了。 出了这档子事,众人都无心再用膳,长公主命人将碗碟都扯了,而后对李玗道:“阿砮,你随我来,我有话要对你说。” 李玗点头称是。 走两步,长公主又突然一回头,看一眼晏遥,然后吩咐道:“嬷嬷,找位大夫来替大小姐好好瞧一瞧,看看有哪里伤着了没。” 晏遥刚想拒绝,却见李玗又对着她投来某种意味不明的目光,改变了主意,只是点头称谢,不愿再多生事端。 她心想着,既然看不明白这局势,不如就做个提线木偶,任由着这姑侄俩摆布便也是了。 他们在台上唱着戏,她便在旁边好好看着。 长公主与李玗二人走后,晏遥刚抬脚踏出门外,想要回到西院里去,晏芸却不肯放她走了。 她上前死死地攥着晏遥的手腕,像是要用尽这全身力气来将它掐断。 可惜她并非习武之人,又瘦如鸡仔,再怎么使劲,也不过只能在晏遥这手腕上箍出道红痕来罢了。 晏遥低头看着她,只觉得好笑。 她这位妹妹,小时候便是位人精,怎么长大了,反而蠢了起来。 就是要找她来算账,好歹也等着李玗出了府再来不是? 不管李玗刚才回护她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戏既然做了,他这样的人,必然也是要做个全套的。 倘若晏芸真伤了她,最后吃亏的还不是自己? 晏芸见晏遥根本不反抗,只觉得就像是将拳头砸到棉花上一般,无力得很,索性冷哼一声,松开晏遥的手便气呼呼地走了。 吴嬷嬷只当什么也没看见。 - 这羹汤原本就只是温热,又隔了层衣袖,自然并无大碍,只是患处泛红,微微有些浮肿罢了。 大夫来瞧过,也只是开了些清凉膏,叮嘱些一日两次,每次适量的话。 那大夫刚要起身时,吴嬷嬷却开口道:“金圣手今天既然来了,不如替我家小姐再好好把把脉。大小姐自小身子骨便弱,您若能开副方子,替她调养调养,那便是最好的了。” 金圣手本名金玉良,锦州人士,大约十年前来到京城。算起来,还是她的同乡。 三年前,长公主突染恶疾,高烧不退,口言胡话,太医院上上下下来了一拨又一拨,皆言药石无医。长公主昏迷之际,是金玉良主动请缨,治好了她的病。金玉良因此得到长公主的赏识,在京城一众王公贵族当中,也逐渐有了名气。 吴嬷嬷到底是长公主跟前的老人了,只凭长公主一句叮嘱,便解读出不少寻常人听不出的信息。 晏遥向来谨慎惯了,听到她这样说,不免多留了个心眼。 金玉良不是多话之人,吴嬷嬷这样说,他也不多问,默默替晏遥诊了脉,开了方子。 “今日的事让大小姐受惊了,您且放宽心休息就是,每日调理身子的药老奴会派专人送来。要是没有旁的事,老奴就先行告退了。”吴嬷嬷恭谨地说道。 晏遥朝她点了点头,她便亲自将金玉良给送了出去。 站在吴嬷嬷身旁的小丫头也一并行了礼,跟在最后头走了出去,又转过身替晏遥将门关上。 晏遥回来时,春杏已然在屋子里等她。 这一行人走后,屋子里总算是清静了下来,只剩她与春杏二人。 春杏撇了撇嘴,嘀咕了一句:“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晏遥倒是被她这副模样给逗笑了。 这丫头,委实是个机灵的,知道某些人的关心里头,反倒是藏了深坑。 若换了别的丫鬟,见长公主如此“重视”,还当是捡了宝。 “小姐,你笑什么呀?”春杏不解地问道,却也不纠结于这个问题,看了眼晏遥衣袖上的污渍,又一脸嫌弃地说道:“咱们还是赶紧将这衣裳换下吧,黏乎乎的,穿在身上多难受啊。” “好。”晏遥点头,依言过去跟她换了件外衫。 换完衣服,晏遥又将方才发生的事同春杏粗略地说了一遍,听得春杏连连惊呼。 惊呼之余,她这脸上却又难掩失意之色。 原以为这“徐公子”或可称为小姐的良配,谁知,却是那“扮猪吃老虎”的主儿,性情还相当残暴,动不动就要取了人的双手去…… “小姐。”春杏认真道,“我是个愚笨的,却也觉察出这里头的事情奇怪得很,咱们还是理他们远远的好。” 路有千万条,“徐公子”这条路走不通了,换一条便是! 春杏是个乐观的,晏遥却只能苦笑。 惹上了阎王爷,又岂有能轻易脱身的道理?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不过,现在最让她搞不明白的,却是太子与长公主的关系。 她原本凭着那几条线索,想当然地就自以为是地将太子李玗与长公主绑在一块儿,现在看来,他们之间,却并不像是盟友一般的关系。 而她呢? 前脚刚威胁过长公主,后脚又跑去那太子爷面前“找茬”,照这么看,好像她才是那个凭空出现,将这一池子春水搅乱的坏事者。 晏遥不知道东院那边的动静,更不知道长公主要和李玗谈些什么,她像条落了网的鱼,在网里扑腾了几下,便索性躺着不动了,只等着这捕鱼者几时失了兴致,便收了网去。 一直等到太阳下了山,天色渐暗,那边也依旧没有传来消息,只有那个白天跟着吴嬷嬷一块儿来的小丫头,来问了晏遥用晚膳的时间,说是好提前准备着煎药。 那小丫头眼见着也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比春杏还要小上三四岁。 晏遥问了她名字,那丫头怯生生地答道:“黄莺。” 黄莺与她说话的时候,态度恭恭敬敬,丝毫不敢怠慢,眼睛却总是看着脚尖,好像多看她两眼,便会被她给生吞活剥了似的。 晏遥想起中午用膳的时候,这丫头好像也在场…… 也许,是白鹭的遭遇,让她受了些刺激罢。 晏遥这样想着,无意为难她,让她杵在这儿难受,说了个时辰,便让黄莺先行退下了。 入夜,黄莺掐着点将药送来,又“按吩咐”,说要亲眼见着晏遥将药送服下去才能走。 “长公主说,大小姐畏苦,怕您不肯喝这药,偷偷倒了去,让奴婢亲眼瞧着您喝了,她才放心。” 这话说着,倒是冠冕堂皇得很。 晏遥在心里发笑,冷眼看了那碗还冒着热气的药,端过来,一饮而尽。 第6章 说什么怕她“畏苦”,简直是此地无银。 不过,晏遥倒是不怕这一碗药下去,能要了她的性命。 长公主若真有那样的打算,犯不着用这样引人注目的手段。 她假意喝下,又等黄莺离开后用催吐的法子将这药吐了出去,为的是想要看看这碗药的背后,到底藏了什么秘密。 是夜,晏遥早早地洗漱完毕后,便躺在床上睡了。 她是个睡眠浅的,到了子夜的时候,隐隐听到外头有些什么动静,一睁眼,却见一个人影往西边去了。 晏遥看了那方向,心里头对那人的目的便明白了七七八八,只是佯装不知,翻了个身,又睡下罢了。 晏遥原本只是装睡,想等着来人的下一步动作,谁知没过多久,鼻尖嗅到一阵不寻常的香味,她还来不及作反应,便迷迷糊糊地又睡着了。 这一觉,却是睡得沉得很,她再睁开双眼时,已是第二日的清晨。 晏遥下了床,只披了件外衣,便往书房走去。 外头的地还是湿的,看样子是昨天后半夜刚下过雨,可她竟半点也没觉察。 春杏见她步履匆匆,放下装了水的脸盆就快步走了上来,问道:“小姐,您一大早的这是要去哪儿?” 春杏这话音刚落下的时候,晏遥已然在书房门前站定,推开了那扇门。 她看着地上的痕迹,问道:“杏丫头,你今天早上进去过吗?” 春杏不解她为何有此一问,却还是认真答道:“没有呀,小姐,昨天照你的意思把所有剩下的字画全烧了,将这里头打扫干净以后,我便再没进去过了。” “两个人……”晏遥的目光仍旧落在那些痕迹之上,喃喃自语道。 “什么?”春杏更加不解。 “我是说昨夜,我这书房,有两位客人过来光顾了。” 晏遥走了进去,来到书桌前,仔细瞧了一遍桌上物件的位置,又将那叠书直接向上搬开,然后指着最后一本书背后的三点印迹对春杏说道:“你瞧。” 乍看起来,这桌上的物件位置与原先她摆放在这里的别无二致,而折叠书的放置顺序也还是原来的,只是她昨天刻意在桌上抹了点胭脂,才将书放了上去。 倘若只有一人翻过,书的背后便只会有两点印迹,如今却是有三点,深浅各不一样。 这更加印证了她没进屋子前的判断。 可见昨夜来她这小庙的,除了有长公主的人,还有“那位”的。 这也就解释了长公主明明已经示意在她的药中加了能使人陷入昏迷的药,为何还要派人用迷香这么多此一举。 因为用迷香的,根本就是太子的人。 晏遥不知道昨日午后,长公主与李玗二人密谈了些什么,让他们二人对她这书房都这样有兴趣。 她起初让春杏将所有字画都烧去,也并非是提前料到昨夜有“客”前来,只是见到李玗身上带着的折扇,她出于谨慎,才想要将这些字迹毁去罢了。 看样子,这太子的人原是想要来个“黄雀在后”,跟在后面坐收渔翁之利,谁知长公主派来的那个无功而返,他没了东西复命,便也只好亲自下场。 只可惜,晏遥这儿,该烧的,该毁的,早就一并销去了,能够留给他们看的,也不过是几本旧书,几张绣工粗糙的绣帕罢了…… 晏遥心里这么想,目光便扫向那个放了针线和帕子的竹篮子去。 一种直觉催使着她走向那个竹篮,晏遥伸手去翻了翻,皱了皱眉。 这些物件的“年代”实在有些久远,绕着线的卷筒上甚至都积了层灰,饶是她记忆过人,也回想了好些时候,才确定这里头的的确确是少了块帕子的。 至于花纹样式…… 晏遥的眉头更紧了几分。 她本就不喜做这些女红,当初学着做,也只不过是应付应付吴嬷嬷,不愿跟长公主在明面上唱对台戏,这才胡乱绣了些花呀草呀之类的上去。 这都是三年前剩下的物件了,到了现在,她哪里还能记得起来丢失的那块帕子上曾绣了些什么东西? 也不知,她的那块残次品,最后是被哪位主儿给“拾”了去。 左右也不是什么重要东西,既然死活想不起来,晏遥便也作罢了。 “小姐,你可是发现这屋子里少了什么东西吗?”春杏见晏遥在这竹篮子跟前停留这么久,不由问道。 晏遥答道:“少了块帕子,倒也不是什么要紧事。” 她将竹篮子放下,又问道:“太子殿下昨日是宿在这魏国公府,还是回了东宫。” “我今晨路过马厩时,太子殿下的车驾已然不见,想必是昨日已然回去了。” “哦。”晏遥点了点头。 那便是他派了位能自由出入魏国公府的高手来了。 至于长公主派来的那个…… 晏遥重新回到书桌前,随意翻开一本,仔细嗅了嗅上面的味道—— 在一股子扑面而来的书墨味中间,夹杂有淡淡的,与之不同的香气。 她和春杏都不用香粉,这味道,必然是昨夜翻过这书的人留下的了。 只是她对香料香粉之类的味道向来就不敏感,一时分辨不出这是什么味道,更不要说是想起这魏国公府上,有哪个婢女身上带着这种香味了。 春杏凑了过来,只是用手扇了扇,将味道扇至鼻前,便叫道:“是木梨香!” “什么?” “这香是城东紫吟香铺老板娘秘制的,三十钱才得一两,金贵得很。” 晏遥佩服之余,又继续问道:“你知道的这样详细,可曾在府上之人身上闻到这种味道?” “有啊,这香就是……”春杏说到一半,脸色骤然一变,目光也变得有些飘忽,她吞吐了一会儿,才继续说道:“这香就是白鹭在半个月前买的,那时她在我们炫耀了好久,我这才知道的……这样详细。” “小姐,可是白鹭她,她不是已经……” 断去双手这样的事,对春杏而言,毕竟过于残酷,她说到这儿,亦有些不忍。 晏遥见了春杏的神色,便知道她心里在想些什么,可她却不是个会宽慰人的,只得先将话匣子引到别处去,说道:“我知道了,也许是她曾将这香料分与别人也说不定。你日后替我留心着些就是了。” 春杏点了点头,依言称“是”。 - 白鹭没了双手,做不了活计,没过几日,便被遣送回了老家。 因是犯了错处才遣送的丫鬟,按理,魏国公府是不该给付安家费的,后来还是晏芸偷偷叫人塞了些银两给她,说是“念在往日情分”,言语之间,却无半点懊悔内疚之意。 说到底,她对白鹭的“可惜”,更像是舍不得一件趁手的工具,可这工具若是残了坏了,便也就没有留着的必要了。 更何况,她最后给的补偿,也足够白鹭过上个大半辈子,晏芸觉得自己这个主子当的,已算得上是“宽厚”。 白鹭走的那天,春杏恰巧经过后门,就这么眼见着她哭着闹着被撵出门去。 有的事耳朵听了,与亲眼见了,到底是不同的。 她平日里最是讨厌白鹭的精明世故,仗着有晏芸撑腰,暗地里对着她们这些下人颐指气使,净爱摆出一副主子的样子。 可如今亲眼见到白鹭的下场,春杏却是怎么也笑不出来的。 她回到西院的时候,浑浑噩噩的,看上去,怎么也提不起劲。 晏遥问了她几次,她也扭扭捏捏不肯说原因,问到第五遍时,春杏才低着头,支支吾吾地问道:“小姐那日便没有……便没有替、替白鹭说说情么。” 白鹭受她主子的意思将羹汤故意倒在晏遥身上,自然是不对,可也不至于就因为这样便没了双手啊。 晏遥突然怔住,握着茶杯的手指,竟也察觉不出烫了。 第7章 晏遥之所以怔住,是因为这个问题,她根本就没有想过。 站在事发时的角度上看,李玗这么做并非真心“护”她,而为了要给长公主难堪,那么即便她求了情,他也未必会答应。 更何况,那时她根本揣摩不透他的心思,整个人如履薄冰,就连自身也难保…… 这个念头冒出来之时,晏遥的手却是一颤,杯中茶水顺势晃出了几滴落在桌上。 即便她可以想出千百个理由去解释她当时的沉默,她终究没法对着春杏说出那些借口。 她没替白鹭求情,说到底还是因为,她本就是个人情淡薄之人吧? 对那些不相干的生命,她好像既无兴趣,也无怜悯。 晏遥想到这里时,竟有些难过。 她不知该同春杏讲些什么,沉默半晌,最后只得郑重道:“春杏,如果换做是你,哪怕以我自己的双手相抵,也是要救你的。” 这话是句真话,出自肺腑。 她生母在她有记忆以前便得病殁了,活到十六岁,感受过的温情只不过零星点点。 倘若谁对她好,她必然是要十倍奉还的。 可这话,春杏有没有听进去,晏遥却不知道了。 也许是她太过敏感,她总觉得,春杏虽是冲着她点了头,咧了嘴笑了,之后的日子里,却终究与她不似过去那般亲近了。 - 李玗自那日走后,便再无了消息。 她这西院也还是从前的老样子,依旧是冷冷清清。 一切都好像与从前没什么两样——只除了一点,自从字画的事出了纰漏以后,她便不再动笔。 如今外头春雨绵绵,她百无聊赖之下,翻开一本说香料的书,竟对这调香一事起了兴趣。 上回春杏说起那木梨香,一两竟卖得三十钱,可见这女人实在是舍得在这些时兴物件上下本钱,这手艺若是学会了,倒也是能做成一门好生意。 只可惜她这儿只有本旧书,却没有各色香料供她试验,因而饶是她前前后后将那书翻来覆去看个几回,也不过能“纸上谈兵”罢了。 到了晚上,黄莺按例端着药过来了。 这已然是送给她服的最后一副药,过了今日,长公主的“恩”,也总算是赐完了。 这回,晏遥从黄莺每日的“官样文章”中,却意外探出了一个有些奇怪的消息—— 黄莺说:“这金圣手的医术果真是名不虚传,大小姐喝了他开的药,气色都比过去好了不少呢。只是老爷却还是不信他,说他只是什么‘江湖游医’,宁愿在那里咳嗽,也不肯教金圣手瞧他的病。” 晏遥用勺子搅了搅碗里的药汁,又小心吹了吹,然后装作不经意的样子问道:“我爹回来了?” 一听这话,黄莺的眼神立即变得有些慌乱起来,语无伦次地说道:“是,大小姐,老爷他,他在出门的路上染了风寒,所以提前回来了。” 魏国公上个月便出了门,说是要去蜀地游历,预计到五月月中才会归家,如今却不过是四月初,按日子推算,竟是半道折回了。 倘若是因为半路上染了严重的风寒,提前回来,这说辞听着倒也说得过去,毕竟他父亲本就是个心思难测的,毫无缘由便改了初衷的事情也不是没发生过。 可是黄莺这般语无伦次欲盖弥彰的解释,却反倒让她对他的归因心生了疑窦。 她心中虽有怀疑,表面却不露声色,只是听话地将那药喝了,再将空碗递给了黄莺。 黄莺伸手来接时,晏遥想起了什么,又抬起头,仔细地瞧了她一眼,却惊觉这丫头竟也正直直地盯着她看。 “大小姐,您怎么了?”黄莺关切地询问道,神色间却无半点惧色。 晏遥眉头一皱。 是了。 近几日,春杏的话越来越少,这黄莺却是越来越活泼了。 瞧这副进退自如的面孔,哪里还是刚来那天时那怯生生的模样? 黄莺刚才教她在“不经意”间探得那消息,不是一时多嘴才给说漏了的,而是故意要透露给她听的。 至于后来说的那些“掩饰”,也只是障眼法,引她去查她父亲折回来的真正原因罢了。 晏遥现在还不知道那原因,自然是想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黄莺收了碗,恭谨地向她行了礼,便告退了,晏遥也不点破。 她走后,晏遥原本将这事儿转而抛至了脑后,直到临睡前,一闭眼,黄莺的那张脸再次浮现在她的脑海之中,竟与另一张脸慢慢重合到了一起! 晏遥猛地睁开双眼,坐起身来,额间上竟已出了细细密密的汗。 “春杏!”在这样的时候,晏遥下意识地开口就要喊她。 一张嘴,喉咙里却怎么也发不出声! 晏遥跌跌撞撞地下了床,又跑向了门外,那门竟是被锁死了的,任凭她怎么推,怎么撞,都打不开! “小姐!小姐!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啊!”外面响起了春杏的叫喊声,还有各种凌乱的脚步声,听上去竟像是有不少人。 晏遥嘴里喊不出声,她拼命地拍打着门,却无人应她;又试图去开窗,那窗却也被一并锁死。 到了最后,她连春杏的声音也听不见了,门外彻底安静了下来。 看样子,春杏像是已经被人带离了这西院。 晏遥突然头脑一片发白,她颤抖着抚上自己的脖子,不敢相信这个突如其来的打击—— 她竟是,竟是被人用药给药哑了! 晏遥无力地瘫坐了下来,她闭上眼,仿佛又回到了隆至二十七年的那个冬夜。 那年她才八岁,入府不到两年,她虽不受这魏国公府上的人待见,却毕竟也是个小姐,身上穿着的是件厚厚的袄。 而那一对刚被买入府中的姐妹,脸上、手上皆已被冻得通红,缩在角落里头,抱在一起取暖。 晏遥只是站在那里看了两眼,便被吴嬷嬷催促着回去睡觉。 后来那对姐妹被各自分去了何处,又被改做了何名,她却是不知了。 可现在,种种线索绕在一起,是全对上了—— 白鹭与黄莺便是当年的那对被买入府中的姐妹。 只不过长公主素来忌讳下人们之间结党营私,她们二人平日里才故作不熟罢了。 晏遥倒吸了一口凉气。 如果是这样,那所有的事,便都说得通了。 黄莺第一次见她时,眼睛直盯着脚尖,双手微微发颤。 晏遥那时只当她是受了刺激,才这般唯唯诺诺,生怕惹怒了她。 现在想来,她那哪里是生怯? 低着头,是为了掩饰住恨意,双手发颤,只因这恨,已然满得再也藏不住。 她是不知黄莺底细的,吴嬷嬷却不可能不清楚,安排一双这样的眼睛在她这儿,真可以说是费尽了心思。 而她那时在书页上闻到的那阵木梨香,也正是黄莺所留下的。 春杏是个机灵的,却也是个收敛不住情绪的。 她或许在无意间发现了那木梨香的主人,却被黄莺看出了端倪。 后来,黄莺又诱导春杏去那后门,亲眼目睹了白鹭的惨状,好让春杏起了恻隐之心,进而套出她的话,让她“帮忙”隐瞒木梨香一事。 晏遥不知她与白鹭之间的关系,只把她当做一个普通婢女,自然便对她少了三分戒备。 那□□不在这药里,而在黄莺每日午后送来的茶水之中! 只是…… 不对! 晏遥猛然睁开双眼。 黄莺再怎么恨她,如若没有人授意,又怎么敢下毒暗害于她? 又岂能兴师动众地将她这屋子给封了,还让人带走了春杏! 留她性命,却让她从此口不能言,将她囚禁于此,这究竟是谁的手腕? 晏遥一眨眼,脑海中竟瞬间浮现出了几张不同的脸,一时间无法确定。 就在这时,门外的一片寂静中,又传来了声响,像是有人正在于此处靠近。 第8章 “大小姐。” 外头响起的,竟是吴嬷嬷的声音。 “大小姐,您被人下毒一事,长公主知晓后痛心万分,立即便派了人去彻查。经查证,该下毒案主犯黄莺,因其姐姐被罚一事对大小姐心生恨意,故而下此毒手,一刻钟前,黄莺已在房中畏罪自缢,至于从犯春杏……” 说到这里,吴嬷嬷却是止住不提了。 晏遥的心一下子跳得厉害。 她们这般贼喊捉贼,为的究竟是什么! 晏遥的指甲生生掐进掌心,她此刻口不能言,就连与吴嬷嬷谈判的法子也没有,更别说是从这里脱身。 她唯有用这样的法子让自己变得清醒些,告诫自己一定不能乱了头绪。 半晌后,吴嬷嬷才继续说道:“至于从犯春杏。长公主原本没有怀疑过她,只是黄莺在遗书中指认了她的罪行,如今死无对证,长公主一时难做决断,为了您的安全,才先行将她从您的身边撤走。” 晏遥深吸了一口气,心神稍定。 她们既然想要利用春杏来威胁她,就必然会留着春杏的性命。 吴嬷嬷这样说,至少代表了目前为止,春杏总归还是安全的。 她站起身,走到门前,轻叩了两下房门,示意吴嬷嬷自己在听,还有什么冠冕堂皇的说辞,还有什么她可以“承恩”的事,都可一并说了。 吴嬷嬷会意过来,终于进入了正题。 “恭喜大小姐,陛下前日已下旨,将您赐婚于太子殿下,定于四月初五成亲。” 晏遥一怔。 这,才是她父亲半道折回的真正原因。 而黄莺将这消息“透露”给她,为的也不是让她去查什么真相——因为黄莺知道,这场局中的一切,早已尘埃落定。 她只不过是想在死之前,提前为她揭开一角画卷罢了。 吴嬷嬷停顿了一会儿,清了清嗓子,又道:“长公主让老奴将她的叮嘱代为转告给大小姐——东宫,可不比这魏国公府,阿遥还需事事慎行才是。出了嫁,想家的时候,有空常回来看看便是。” 这话有两层意思。 这第一句,是个警告。 是在说她如今虽已无需“慎言”,却还有这一双手可以比划书写,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心中该有数才是。 而这第二句,则是个威胁。 是在提醒着她春杏如今还在她们手上,倘若她不能够听话,苦的可不会只有她一个。 “大小姐若是听明白了长公主的话,便叩两下门,老奴好回去复命。若是听不明白,叩一下门便可,老奴,可以再好好与您说一说。” 晏遥心烦意乱地叩了两下门,好将她打发走。 说一说? 还有什么可说的! 翻来覆去都是那一套吃人不吐骨头的说辞! 晏遥想到这里,火气突然蹭的一下子就窜起来了! 她扮了十年贤良淑德,忍气吞声,寄人篱下,原本想着有朝一日找到那赚钱的好门路,出了这魏国公府,凭本事吃饭,便可自由自在,与春杏一同过上快活日子,谁知…… 谁知半路竟杀出了本怪书! 她那时还当是个宝贝,以为能凭借那书就能翻身,摆脱自己这不如意的命! 结果呢? 先是不知不觉地——当然,也可以说是她自作自受地——卷入了这皇室里头的夺权之争,后来又被人药哑了嗓子! 再之后呢? 还要嫁给那个性情残暴,一早便将人给得罪得透透儿了的太子爷! 老天爷啊! 谁知道这后头还有多少看得见的看不见的深坑在等待着她呀! 晏遥简直欲哭无泪了。 在这样的时候,她忽然间就想起了小时候隔壁屋王大娘常教育她儿子的一句话: 有多少能力,就挑多少斤担子! 现在想来,话虽然土了点,可这理却是不糙啊! 她得了那样的“宝贝”,却没有与之想当的智慧去驾驭,这不,眼见着就在这泥坑里头摔了个稀巴烂了吗! 如果让她重新选择一次,她那日随众人一同上山祭祖,便不会因一时好奇离了队伍,便不会走进那山洞之中……便不会遇到那怪书! 晏遥往床上一趟,就这般胡思乱想着的,竟也迷迷糊糊睡去了。 等她再一觉醒过来的时候,身边已然簇拥了一大堆平日里根本没瞧见过的人——只除了一个,那就是吴嬷嬷。 晏遥默默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她虽然还没搞清楚现在是个什么情况,但是她坚信,有这个老妇人在的地方,便绝没有什么好事可发生。 吴嬷嬷见她醒了,便同她解释道:“这位是宫里头资历颇深的苏嬷嬷,是长公主特地请来教您规矩的。” 说着,她指了指站在最前头的那个,看上去四十上下,戴着翠玉耳环,不苟言笑的女人。 晏遥冷着脸冲那女人点了点头。 她吃了这么多苦头,现在好歹也是个准太子妃了——虽说只是个保不齐哪天就突然莫名其妙挂了的,但趁现在还活着的时候耍点小性子,也不为过吧? 苏嬷嬷很是淡定,对她的无礼并不以为意。大概是抱着学生嘛,不懂也正常,不然还要老师做什么这样的心态过来教她的吧。 吴嬷嬷介绍完苏嬷嬷后,又指着那四个婢女一一同晏遥说了,晏遥懒得记她们的名字—— 谁知道哪天这些人中间的谁谁谁就跟黄莺似的莫名其妙就又畏罪自缢了呢? 更何况,她现在连话也不能说,谁知道她一张嘴是在叫哪个? 难不成,这些丫鬟还会读唇语么? 吴嬷嬷“牵完线”以后,便寻了个由头告退了。 屋子里于是便只剩下了她,苏嬷嬷,还有那四个婢女。 苏嬷嬷看起来是个冷面的,教起规矩来却很有耐心,态度也算是温和友善。 晏遥原本因为长公主的关系,对她很是抵触,接触了一会儿功夫以后,却也逐渐放下了戒备。 听她的意思,她与长公主并无渊源,与李玗倒是要更加相熟一些。 苏嬷嬷提起李玗时,冰冷的脸上竟然露出了慈母般的微笑,“……太子殿下是真正将百姓装在心里头的人,又有才干,他日即位必能成为一代明君。姑娘有福了。” 晏遥如今口不能言,自然不能与她争辩些什么,只能将眼珠四处转转,以示她的不认同。 明君? 呵呵,只怕不是位暴君吧! 她这会儿抱着多活一日便是赚一日的心态生活,很多情绪反倒是懒得掩饰了。 苏嬷嬷看懂了她的意思,却也不怪她,只是宽慰道:“姑娘现在不认同我的话,是因为你对殿下还有许多误解……罢了,这原也是我多嘴了。殿下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以后自然会懂。” 苏嬷嬷说着,又把话引回了“正道”上,开始跟她讲进宫拜见圣上与张贵妃时候要注意的礼仪。 “自孝敏皇后走后,后位虽然一直空悬,但后宫政务实际上由张贵妃主理,因而太子的婚事,圣上也让张贵妃一同操办。” 这张贵妃,便是五皇子的生母。 至于张氏与徐家的渊源,晏遥还是从那本怪书上知道的,不过那些往事跟现在的她也没什么关系,她便也懒得去回想了。 苏嬷嬷走之前,吩咐那四名婢女留下,好好照顾晏遥。 “这是殿下特意为你选的人,别看她们瞧着弱不禁风,却个个武艺高强,有她们在,定能护姑娘周全。” 原来是太子的人? 于她而言,却又有什么区别呢? 个个武艺高强,护她周全? 其实还不是怕她跑了,泄露了他的秘密! 晏遥漠然地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已然知晓了太子殿下的“心意”。 她对苏嬷嬷没什么意见。 这女人看着虽冷,心却是温热的,只是被李玗蒙蔽了太久,有些事,看得不大真切罢了。 苏嬷嬷见她这模样,叹了口气,却终究是不再多说什么。 - 到了四月初五那天,李玗亲自上门来迎了她,送她出门时,长公主甚至还挤出了点眼泪花,却在手腕上戴一串红玉手链——那是她在年前送给春杏的礼物。 晏遥见到那串手链,火气蹭的一下子就又上来了,转过头狠狠地瞪了她一眼。长公主竟是被她这副样貌给唬住,像是吃了一惊一般,张着嘴却说不出话。 出嫁前一天的夜里,晏遥一夜无眠,却想明白了很多事。 她何必再恶心自己,假惺惺地与长公主你来我往地说些漂亮话呢? 长公主费尽心思做那样一场局,又明里暗里地威胁她,说到底还是因为怕她! 只要她好好活着的一天,春杏便也能好好活着! “怎么了?” 李玗见她停住脚步回头,出言询问。 晏遥摇了摇头表示没事,李玗便也不再多问。 她不再看那些丑恶嘴脸,就这么和他一同上了马车。 马车一路稳稳当当地驶向了正南门,晏遥将双手放于膝上,目光淡然直视着前方。 奇怪的是,她这身旁现在明明坐着个比魏国公府上的那位还要狠毒千万倍的,她这心里头却莫名的,竟是不慌了。 第9章 李玗用余光偷偷打量她,见她面色如常,倒是觉得有些意外了。 他清了清嗓子,侧过脸温言道:“一会儿进了宫里,见了那两位,你只管装聋作哑就是。” 说到这儿,又像突然间才想起来什么似的,一扶额,一脸可惜地说道:“哦,我差点忘了,你已然是个哑的了。” 晏遥只当他又起了要作弄于她的兴致,却又不愿满足他这恶趣味的心理,索性从现在起便装起了聋子。 “哟。”李玗对她的冷漠不以为忤,继续盯着她调笑道:“这魏国公府上的大小姐不是一心想着要出府吗?如今出了府,怎么反倒是不高兴了。” 晏遥白了他一眼,心道:您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嫁了他这么个性情暴戾、专权跋扈还前途暗淡的,换了谁能有好心情呐—— 哦,只除了一个人,晏芸,兴许看上了他这副好皮囊,又或者是觉得自己的专横可以与之一战吧。 晏遥这边自顾自地走起了内心戏,那边,李玗却不是个会读心术的。 他只能眼瞧着这女人先是毫不遮掩地拂了他的面子,又在他眼皮子底下神游天外,最后嘴角居然还微微上扬,噙着一丝笑。 笑。 却一定不是因为他。 李玗突然面色一变,冰冷掌心覆上了她温热的手。 他只是微微用了些力道,晏遥便觉得骨骼一阵生疼,只怕他再用些力道,自己的这只左手便要被废了去。 “几日不见,阿遥,你可真是越来越大胆了。” 晏遥蹙眉,侧过脸去看他,脸上流露出十二分的痛苦神色。 她好像渐渐摸清了身旁之人的性情,看着也是个及了冠的大男人,心性却还如同孩童一般。 倘若你顺了他的意思,给了他想要的甜头,他便不哭不闹不作妖,甚至于还会展现出几分少见的温柔予你。 可倘若是非得逆着他的性子来,他便有的是法子教你听话。 李玗若是再不松手,她这已然酝酿好的眼泪花都快要滴落下来了。 不就是陪他做戏?她演了这么多年,再多演几回也无妨。 李玗以狐疑神色看她,心里头摸不清到底是他下手重了,还是这姑娘的手委实娇嫩了些,却终究是收了手,转过脸,目光直视着前方,意味深长地说了句:“不过大胆的好,孤就喜欢胆子大的。只是莫要只会在这车里横,到了别处却又是不行。” 晏遥装作听不懂他话里的意思,可两侧脸颊却烫得像要烧起来似的,这是她怎么也掩盖不了的。 总不能以手遮面,此地无银吧? 李玗余光里瞧见了她的局促,却不点破,还是那一脸正色。 一刻钟的车程,竟没有她想象当中的那样漫长,她脸上的红晕渐渐消去之时,正南门便也到了。 因圣上尚在病中,一切礼数从简。 再加上她现在口不能言,便是张贵妃见了她,也没什么话可同她说的,只是依例叮嘱了她一些话罢了。 晏遥却偷偷地去观察了这个张贵妃。 和她当初想象当中的那种艳丽张扬不同,张贵妃为人喜素净,看上去慈眉善目的,竟像是个好相与的主儿。 只是,这张贵妃如今不过三十上下,圣上却已然年近六十,又被恶疾缠身,面色憔悴,即使用再名贵的汤药调理身子,脸上、身上,也无一处不显露着老态。 这两人摆在一处,晏遥实在是很难相信是因为一个“爱”字。 自从说不了话以后,她反倒是喜欢在旁边静静地观察起不同的人来。 她甚至觉得就这样一直哑着也挺好的,不必再说那些违心话、漂亮话、场面话,她不去招惹别人,也不会有别人来搭理她。 若实在敷衍不过去了,她只需要点头笑笑便是,那些人怎么也是有头有脸的,怎么也不好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去欺负她这样一个“哑巴”吧? 可回东宫的路上,李玗却跟她说了,他还是喜欢她过去“伶牙俐齿”的模样,现在闷得像个葫芦,没什么意趣,说什么他定要找个名医,将她这毒给解了。 晏遥心想,这个男人,莫非是瞧见她现在一副自得悠然模样,窥见了她心中所想,这才又要跟她唱上一出对台戏的吧? 毕竟,她可不信,李玗是因为真心可怜她受罪,才要花心思替她解毒。 哦,不对。 长公主要她哑,李玗却要她说话,他想听的,也许是那些有关于长公主的秘密吧。 晏遥终于为他的“温情”找到了站得住脚的理由,松一口气,心里头又变得踏实了起来。 虽说是“一切从简”,可太子成婚毕竟是一桩大事,种种纷繁礼数下来,等她被左右侍女簇拥着送至寝宫,已是困顿不堪,可李玗此刻还未到,她担心自己自顾自睡过去了又要惹恼了他,只好强撑着精神。 可她此刻身上还穿着繁复厚重的吉服,饶是在这春日里,也将她这后背生生给闷出细汗来,偏偏一时间又脱不得,又只能告诉自己要平心静气,如此自然便可得凉快。 这一平心一静气之下,又少不得神游天外了去。 大正宫坐北朝南,东宫则坐西朝东,就在大正宫旁东侧的位置。 阙国人成婚是向来不兴喜帕的,因而她这一路走来,早将东宫内的陈设走马观花般地看了一遍,却意外发现这里面并非外头看着那般富丽堂皇,处处都透着素雅。 就连他这寝宫之中,都鲜有繁复装饰,地上、桌上摆着的,也不过是寻常瓷器,不是什么前朝古玩,有几件,甚至连上品都算不上。 晏遥想起他之前的贪墨之嫌,再看一眼这四周的“质朴”,只觉得讽刺—— 这个李玗,未免也太爱装了些。 性情阴晴不定,手段残暴便也罢了,偏偏还爱做伪君子,也难怪圣上素来便不喜爱这个儿子。 晏遥由着自己胡想,想到自己终于快要撑不住,头一低就这么睡过去的时候,门却突然开了。 晏遥听到响动之声,一个激灵,又坐直了身子。 大概是那抹被打搅了以后表露出的不耐烦之色还来不及掩藏,便被他捕捉了去,晏遥看得出来,他好像有些不高兴—— 虽然,他向她走来之时,脸上还带着笑。 “苏嬷嬷没教你规矩?”他这样说道,语气不善。 晏遥闻言站了起来,想了想,走过去替他宽了外袍,她虽然听苏嬷嬷讲过,也在婢女身上练习过,可真正在男人面前实践,却还是第一次,到底有些紧张。 等她机械地做完这个动作以后,站在那里,更加手足无措。 李玗出言讥笑,“这会儿的胆子却又是小了。” 晏遥想起他在马车内说的话,脸一下子又红到了耳根后头。 他那时明明就是这个意思,却装什么正人君子,一脸正色。 李玗向她靠近一步,她便不自觉地就后退一小步。 她本不想拂他的意思,免得又触怒了他,可这心里头对“那事”却又着实有些害怕。 她阿娘走得早,长公主又不可能和她交待这些事,以至于到现在,她对此事唯一的认知,还是来源于苏嬷嬷那日带来的一套图…… 她此时有很多话要同李玗说。 比如既然他娶她的本意,原也就不是为了“那事”,那他们可不可以就不要做“那事”。 可是这话的意思委实复杂了些,她不会手语,乱七八糟地比划了一番,李玗见了直皱眉。 晏遥见状,又比划了一下,问他这儿有没有纸和笔,她可以写给他看。 可惜李玗还是看不懂她在“说”些什么。 只是不懂归不懂,李玗经她这么一搅和,似乎也没了兴致。 “看来还是得快些叫人来治治你这嗓子,咿咿呀呀的连叫都叫不出来,没意思的很。”说着,他自己将那蟒袍一脱,绕过她,便向着那床走去。 晏遥见他对自己没了兴趣,偷偷松了一口气。 至于他那些昏话,她只当是听不明白。 不过,李玗是自顾自地睡下了,她却该睡哪里呢? 李玗翻了个身,一睁眼,见晏遥还像个木头桩子似的杵在那里,问道:“想过来睡?” 晏遥诚实地点了点头。 这地上又硬又冷,再者连个被褥都无,她折腾了一天,自然是想睡得舒服些。 李玗沉声道:“听过梦中杀人么?” 晏遥一愣。 早年间,民间的确传说太子李玗会在睡梦之中杀人,他的两名美妾,便是这样死在了他的剑下…… 只是后来官府出来辟谣,说他的那两名妾侍皆是得了急病而死,所谓梦中杀人,只不过是谣传罢了,倘若谁再敢传谣,便是诽谤皇室之罪,是要被抓起来关牢里去的。 有关李玗的“传说”太多,按此人的性子,这样的行径也不是做不出来。 可是东宫府上的女人,个个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谁知道那两名美妾是不是被“自家姐妹”暗害了去? 晏遥一时之间有些拿不准孰真孰假。 为了安全起见,她憨憨一笑,对着李玗摆了摆手,又指了指地面,意思是: 算了算了,我睡地上还不成吗? 李玗见状,面上看不出喜怒,翻了个身背对着她,像是又睡了过去。 第10章 晏遥见状,便识趣地去将那些烛火都熄了,然后为自己找了块空地,将那厚重的吉服脱了,铺在地上当做垫背,身子则蜷缩在一块儿,好让自己暖和些。 这样做完以后,她闭上了眼睛,只盼着能早点入睡。 也许她今天真的是太累了,入睡竟比过去躺床上时还要快,没过多久便去见了周公。 夜里,晏遥努了努嘴翻了个身,手臂居然还抱上了一个大布娃娃似的东西。只是那布娃娃摸着细皮嫩肉的,抱着居然还暖暖的,倒是有些奇怪。 可她贪恋着这一刻的舒适,不愿睁眼,只是掐了那娃娃的胳膊一下,见娃娃没有反应,又张嘴咬了一口,如此之后,耳边仍是没有出现声响,她便安了心继续睡了。 总归只是个梦罢了。 她这样想。 第二日迷迷糊糊醒来时,晏遥惊觉自己身上竟像是盖着锦被的,突然意识到了事情有些不对劲。 她再猛地一睁眼,见着自己的身旁还躺着个只穿了件中衣的李玗,不由猛地倒吸一口凉气,白日梦也不要做了,人也精神了,就这么梗着脖子转过脑袋观察着身边的他。 此时此刻,她早就将昨天夜里自己的所作所为给忘了个干净。 她的紧张,纯粹是小女儿家第一次与一个不怎么熟的男人同塌而眠的那种紧张。 其实,老实说,李玗生的确实不错。 晏遥曾听人说起过,李玗要更像他母后一些。 明明是个大男人,皮肤却白得就跟从不曾见了光似的。他闭着眼睛的时候,长长的睫毛就这么低垂着;鼻梁挺拔,鼻翼却不似一般男子般那么宽,反倒是生得有些秀气。 他这样安安静静睡着的时候,平日里的那些戾气都消散殆尽,看着竟是让人陡然生出了几分亲近之意。 晏遥不由想起了第一次与他见面时的景象,那时的她,错将他当做是徐府公子,若没有那些之后的交谈,还误认为他是个温润君子…… 美色误人! 美色误人! 晏遥在心里默念了几遍这几个字,飞快地眨了眨眼睛,好提醒自己千万不能因为这副人畜无害的皮相就放松了警惕之心。 她又观察了一会儿,见李玗呼吸均匀,先小心地掀开了一角被子试探了一下,眼见着李玗毫无反应,又将自己盖着的这部分被子全掀了开来,然后动作轻缓地坐起了身子。 做完这一步后,晏遥停顿了一下,谨慎地又回头去看了一眼李玗。 他仍旧闭着眼,却张了张嘴啧了两下,好像睡得意犹未尽似的。 这都不醒? 睡得跟头猪似的,还好意思恐吓她说自己会在梦中杀人?! 晏遥在内心疯狂嘲讽,然后转过脸,目光看向了地面,大着胆子缓缓地伸出了一只脚。 一步,只差一步! 她就可以在这家伙醒过来之前老老实实地回到她的地板上去,然后装作无事发生过! 啊! 晏遥在心中惊呼出声。 因为就在她的双脚即将落地之时,李玗的手臂却有力地箍住了她的腰,“太子妃一大早的想去哪儿?”也许是刚起床的缘故,他的嗓音带了几分不寻常的沙哑与慵懒,听得晏遥耳根子一阵发麻。 她动弹不得,他却是顺势攀附了上来,脑袋就抵在她的肩头。 “昨夜的事,你都不记得了?”他在她耳边“提醒”道,凤眸微微眯起,像是还没睡醒,几缕发丝就垂落在她的脸侧,随着窗外吹进来的风微微颤动。 晏遥的双眼倏地睁大,他以为她说的是自己莫名其妙又躺上了床的事,可饶是她绞尽脑汁,也想不起来自己是什么时候从地上爬了起来,还将他挤到一边,占了他的位置。 她长到这么大,好像从未被人说过自己有夜游症啊? 晏遥只得摇了摇头。 摇头的时候,隔着一层头发,却不慎贴到了他的脸。 她于是不敢再乱动了。 李玗还是从后面抱着她,将另一只手臂也环了上来,然后用右手将左臂的衣袖撩了起来,一个看起来下口极狠的牙印便显露在了晏遥的眼前。 李玗的皮肤有多白净,这牙印在这上面便有多清晰可见。 晏遥隐约间好像想起了什么…… 但她不愿承认。 李玗将她箍得更紧了几分,在她的肩头挪动了一下脑袋,然后皱了皱眉,苦恼道:“按理说,你这样主动,孤应该欢喜才是。可又为何要选在半夜对孤‘行凶’,莫不是对孤有怨气,才起了这不轨之心?” 晏遥仗着李玗看不见她的神情,眼睛偷偷地直往那天花板上去看。 这家伙仗着这儿只有他一张能说话的嘴,欺负她“说”不明白话,可真是能耐坏了。 不就是…… 不就是被她给咬了一口吗?瞎给她乱扣什么大帽子! 她要真被定了谋害当朝太子的罪,有几个脑袋够她砍的? 晏遥挣扎着从他的怀里挣脱出来,侧过身子,然后毅然决然地撸起了自己的袖子,将手臂送到了李玗的嘴边,眼神真诚而炽热。 意思是说:殿下!您要是心里不舒坦,咬回来就是了!实在不解气,您多咬上几口也成呐! 李玗似是不曾料到她会有这般举动,怔了怔,而后将她的手臂从嘴边推了开去,冷笑一声,语气中带着讥讽之意地反问道:“要是被狗咬了,难道孤还得咬回去不成?” “狗”这个比喻虽然听上去让人有些不大舒心,但看李玗的样子,好像是打算对她的野蛮行径进行宽大处理,既往不咎了? 晏遥这么想着,也就对这些言语上的“制霸”不甚在意了。 谁知,她才刚松了一口气,李玗便用手拉了她一把,她一个重心不稳,跌落进了他的怀里,手肘抵在了他的胸口。 他的薄唇毫不客气地覆上了她的桃红,动作生硬,不像是在索吻,倒像是在惩罚她一般。 色胚! 晏遥挣扎不得,在心里头狠狠地骂了他一句。 晏遥一边忍受着,一边却敏锐地察觉到,事情的发展有一点不对劲。 他若动动嘴便也罢了,她只当是被什么阿猫阿狗“啃”了一嘴毛就是了,可是这家伙…… 这家伙的手是怎么回事? 怎么也开始不老实起来了! 晏遥震恐地盯着他看。 说好嫌她咿咿呀呀也发不出个声,毫无意趣的呢? 这大白天的,太阳还刚上头呢,太子殿下,庄重啊,庄重! 你懂不懂! 李玗自然是不懂得这两个字的…… 好在就在晏遥手足无措之时,外头“恰逢其时”地响起了一名老妇的声音—— “殿下、太子妃,该到时间起床洗漱了。” 那声音听上去中气十足、沉着有力。 晏遥不知这站在寝宫外头的女人是什么来头,但是李玗显然对她的话存了三分忌惮,一挑眉,一松手,便放任自己挣脱了开去。 “这便算是罚过了,也是让你长个记性。”李玗眉眼带笑,“宽宏大量”地说道。 晏遥站在地上,低着头做出认真的样子,只在心里头默默顶嘴。 李玗也跟着下了床,瞄她一眼,捏了捏她的脸蛋,又没头没尾地低声说了句:“以后机灵一点,懂不懂?” 懂?懂什么呀。 晏遥欲哭无泪。 就在这时,外头的老妇又试探性地叫唤了一声,然后说道:“殿下?今天是要进宫面圣的日子,殿下可莫要误了时辰。” 李玗闻言,清了清嗓子,对着外头说道:“嬷嬷请进吧。” “是,殿下。” 外头的女人应了一声,左右两边的门便同时被人打开。 走在最前边的是一位年纪看上去约莫五十的妇人,也就是刚才站在门前对李玗不卑不亢地喊话的。 至于跟在她身后的四名婢女,则是先前苏嬷嬷带到她跟前的四个。 李玗大概是为了让她方便记忆,直接将人家的名字改成了风、霜、雪、雨…… 啧,听着就冷。 却也像他的脾性能取出来的名儿。 至于这位嬷嬷的身份,晏遥却更是好奇了。 似太子这般的人,身边跟个心腹,再正常不过——譬如吴嬷嬷之于长公主。 可这位嬷嬷与众不同的地方就在于,她在李玗面前,不像个下人,倒更像是个时刻对李玗耳提面命的长辈。 这东宫之中,竟还有这样的人物? 晏遥一面伸开胳膊,任由小风与小霜替她穿衣打扮,一面用余光偷偷打量起她来。 谁知这妇人竟准确地捕捉到了她的目光,还朝她这边看了回来! 晏遥一低头,心里莫名起了种做贼心虚的感觉。 二人更衣完毕后,妇人对着往外头招了招手,便又一群人手里端着各种用具鱼贯而入,过来伺候他们洗漱。 这阵仗,晏遥倒是第一回“享受”,可被人这么来回摆布着,她又想不通这样的生活,到底有什么意趣。 李玗出门前,替她介绍道:“这位是康嬷嬷,东宫内院的事务过去都是由她来操持的,你须好好向她学着如何做事才是。” 晏遥还未回话——当然,她也回不了话,这康嬷嬷已然微微颔首道:“太子妃天资聪颖,必能将内院事务处理得井井有条,老奴只不过从旁协助罢了。” 第11章 晏遥听着他们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的互相“客气”,可她自己这脑子里却是越发地懵懵了。 什么! 自己还要跟这位嬷嬷学着如何打理府中事务? 她不是因为“知道的太多”才被李玗给掳过来好在眼皮子底下看着的吗? 怎么眼瞅着这剧情的发展,她还真要勤勤恳恳地当这个太子妃了! 这边,她皱着眉开始思考起太子妃这个职业的前途,那边,李玗终于和康嬷嬷结束了对话,却见她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有些不悦,闷着嗓子轻咳了几声。 晏遥这才回过神来,抿了抿嘴,摆出了一脸老实相貌。 李玗还想要说什么,康嬷嬷却提醒他说道:“殿下,时辰已到,您该进宫了。至于太子妃,您放心,老奴会照看好的。” 李玗“嗯”了一声,目光从晏遥的身上转到了别处,正了正衣冠,大步向门外走去。 李玗这般恭顺模样,教晏遥在一旁看得是一愣一愣的。 她算是明白过来了,要想治李玗,还得先跟这位康嬷嬷处好了关系才行。 于是,李玗走后,晏遥对嬷嬷露出了一个十分友善的笑容,表示自己一定虚心向她学习。 正所谓,技多不压身嘛。 要是这偌大的东宫内院她都能吃得消管了,那等日后她离开了这里,没准还能成为一名出色的管家? 康嬷嬷是猜不透晏遥此刻心里正在打着什么样的小算盘珠子的,见了她的笑,也不过嘴角微微一扬以示回应罢了。 晏遥看出来了,这位嬷嬷与她过去遇到过的那两位都不一样—— 吴氏是个笑面虎,苏氏则是个外冷内热的,可这位康氏却是个规规矩矩、一板一眼做事儿的。 要想跟她套上近乎,若只是客客气气笑脸相迎,恐怕还是不够,须得正经将事情做好才有戏。 晏遥想通了这一点以后,将那些小聪明都收了起来,收敛了脸上的嬉笑之色,康嬷嬷的脸色果然比刚才还要好上三分。 - 康嬷嬷先是领着晏遥去了膳厅,晏遥落座以后,便有仆人将各色餐点一一摆上了桌,每样都做得很精细,但是分量很少。 晏遥一大早被李玗这么一搅和的,竟连这一茬都给忘了,此时看着这些美味,才渐渐有了肚饿的感觉。 她拿起筷子,一面品尝着这些东宫御厨的手艺活儿,一面想着那李玗什么也没吃便被“赶着”走了,心中稍稍舒坦了些。 填饱了肚子,晏遥正琢磨着一会儿要学些什么,膳厅外头却是热闹了起来,莺莺燕燕的也不知是来了些什么人。 她们窸窸窣窣地围在一块儿,到底讲了些什么,晏遥却是听不大真切了。 过了一会儿,有个胆子大的走了进来,对着康嬷嬷说道:“嬷嬷勿怪,姐妹几个只是想过来拜见一下太子妃,所以才不请自来了。” 康嬷嬷只是沉声“嗯”了一句,并没有多说。 她看上去对这些女人们之间的戏码,并无多大兴趣。 听到她这么说话,晏遥猜也猜到了那些“姐妹”是什么人。 那女子得了康嬷嬷的默示,惊喜地对着外头望了一眼,在外面站着的几个便也跟着走了进来。 啧啧。 晏遥瞧见这一个两个的婀娜身段,不由地又在心里骂李玗一句:色胚。 光在她面前站着的就有六人,再加上之前那些被打发出去的,还有莫名其妙就“没”了的,只不知要有多少女人了。 晏遥被一群脂粉围着,心里没来由地就是一阵烦躁。 她想:定是那些香料过于高贵,她这粗俗鼻子闻不惯罢了。 女人们陆续报了名字,一个个排了队向她请安,她们中年纪最长的今年已是二十五岁,比李玗还要大上三岁,年纪最小的那个则不过十四,刚刚及笄。 晏遥于是在心里阴恻恻地讽刺一句:这个李玗,当真是不挑的。 她面上却还是笑意盈盈的,看着和气得不得了。 她这一笑,那些女人们的神情之中却都是或多或少地添了几分惊诧之色。 能被人看中送到太子府上来的,自然不是什么人间俗色,可在这位新来的太子妃面前,却也是硬生生地给比了下去。 先前京中盛传的四大美人之中,魏国公府上的二小姐是占了一个席位的,可那位二小姐她们曾瞧过的,清秀有余,若是论起阙国四大美人,却是怎么也排不上号的。 倒是这位晏家大小姐,过去从未听说过的一号人物,竟生得风姿绰约、媚骨天成。 只是…… 看样子,眼前的这位太子妃,更像是个美而不自知的? 晏遥的确是不知道她们究竟在看什么,见她们盯了这么久也不将目光转到别处,还以为是自己刚才吃东西的时候不慎沾到了脸上,疑惑不解地指了指自己的脸颊。 见康嬷嬷对她默默地摇了摇头,她才放心下来。 在嫁给李玗以前,她平日里接触的便只有魏国公府上的那些人。 记忆之中,晏芸的好相貌,那是早就在京城之中传开了去的,而她却从没有因外貌被人夸过一句—— 哦,不对,只除了春杏,那丫头每次听完别人夸晏芸,都要不服气地替她争辩上一番,她也只当春杏是在宽慰她罢了。 因而此刻的晏遥,怎么也不会想明白这群美人儿目不转睛的真正缘由。 晏遥这样一疑惑,美人们也总算发觉了自己行径的不妥之处。 为首之人笑了笑,打趣地说道:“太子妃莫怪,姐妹们都是些没见识的,第一次见到您这样的人间绝色,才不免多看了几眼。” 晏遥听了,只觉得太子的这些美妾们说话,未免也太客气了些。 要都照着她们这样夸下去,她还不得飘到天上去? 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既然美人们都这样客气了,晏遥自然也没有刻薄冷漠的道理,反正她这个太子妃也是当不久的,这里的烽火硝烟,还是留给这些美人儿吧。 见她这般和善,六位美人也索性放开了自己的性子,竟在她面前热火朝天地聊了起来。 晏遥没法说话,听这些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聊开了去,连比划都来不及,哪里插得上“话”,只能无奈地适时笑笑罢了。 康嬷嬷好像也不喜欢这样热闹的环境,默默让人将桌上的碗筷都撤走,清理干净了桌面,寻了个由头,居然丢下她一个,就这么走了。 晏遥看着嬷嬷远去的背影,只能在心中呐喊:不!嬷嬷,你回头看看我,我的的确确是想跟你去学习的啊。 康嬷嬷却头也不回,毫无留恋地消失在了她的视线之中。 好在小风与小雪二人都是极其机灵的,见她一人坐着苦闷无聊,便主动分别替她去取了纸与笔来。 美人们见状,也晓得自己刚才说话的时候,都没顾得上这位新来“有疾”的太子妃,脸上露出些许愧色,说话的时候也放慢了速度。 “姐姐刚来,定是有不少事都不清楚吧?”其中一人停下来,主动说道:“您有什么想知道的,便写在这纸上,我们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她一说完,另外五人便开口附和。 于是众人索性都不说话了,六双眼睛又开始齐刷刷地盯着她看。 晏遥总觉得这群人的相处方式有一点奇怪,但到底奇怪在哪里,她一时间又说不出…… 不过她只是迷惑了一瞬,便决定不去想这种问题,而是抓住机会,将东宫给摸一摸清楚,好找准方向,方便跑路。 晏遥于是提起笔,想了想,现在纸上写下一个“康”字。 康嬷嬷在整个东宫的地位无疑都是特殊的,而且李玗这样暴脾气的人,也看起来很听她的话,晏遥自然好奇她的来头。 “这个我知道。”孙氏与钱氏同时说道,互看一眼,然后孙氏抢先一步提高了声调答道:“太子妃姐姐,这康嬷嬷过去是侍奉孝贤皇后的,后来又跟在太子身边。自太子及冠,住进东宫以后,便也跟着过来,负责打理后院的事务了。” 钱氏见孙氏这般霸道,心有不甘,等孙氏说完以后,冷哼一声,不屑地说道:“你说的这些,不过都是府上人人都知道的事罢了。太子妃想听的,必然不是这些吧?” 晏遥尴尬地微微上扬了嘴角。 其实……这些,她也是想听的。 不过嘛,这些小道消息,自然是多多益善,于是,她给了钱氏一个鼓励的眼神。 钱氏受到鼓舞,神神秘秘地说道:“康嬷嬷是个信佛的,除了过年,平日里从不沾染荤腥,我还曾看见过她手里拿了刚抄完的经书,交递与那僧人。” 晏遥认真记下,另外几位美人却是直接将脸别了开去,一脸的失望。 孙氏刚要出言嗔怪钱氏一句“故弄玄虚”,门外却响起了一阵脚步声。 晏遥听不出来这脚步声是谁的,自然面色如常。 可众美人听了,却是止住了话匣子,一个两个的都屏息凝神起来,有的还顺手理了理发丝,将碎发撂至耳后。 “何事这般热闹?” 第12章 此言一出,晏遥自然知道来的这位是谁了。 只不过她没想到,这位爷进宫面圣,才这么会儿功夫便又回来了罢了。 李玗大步踏进这膳厅,见晏遥一脸狐疑之色,便猜到她心中所想,他绕过众美人,自然而然地就到了晏遥身边坐下,美人们见了他纷纷行礼,他也只是淡淡应了一声,连目光的回应也无。 “父皇仍在病中,只召了五哥进去问话,其余人都被打发了。”他说这话的时候,折扇一扬,开始给晏遥扇起了风。 晏遥听了,心里头却莫名觉得有些不是滋味,微微侧过脸,转过眼珠子去看他时,却见李玗一脸的云淡风轻,看起来全然不在意似的。 晏遥撇了撇嘴。 这种感觉,她好像也是懂得的。 不是真的不在乎,只是知道有些事改变不了,所以只好去习惯、去接受罢了。 李玗似乎察觉到了她目光中的那种同情之色,他清了清嗓子,显然有些不习惯,将折扇一收,转而发难道:“孤不是让你跟着康嬷嬷学着做事么?怎么竟在这儿开起了茶话会?” 晏遥努了努嘴。 哼。 净会找茬! 皇帝不喜欢你,我也不喜欢你。 她在心中腹诽上两句过后,便觉得气也平顺了许多。 孙氏开始替她说话:“爷,你别怪太子妃,都是我们不好。” 其他几人也纷纷附和:“是啊,是我们主动来找的太子妃姐姐。” 李玗于是毫不客气地开始训斥起了众人,“事情没办妥,就凑在这里闲话家常,自然是你们的不是。” 美人们听了他这训斥,一个个的脸上都露出了赧然的神色。 这我见犹怜的模样,就连晏遥看了,都忍不住要心软了。 李玗却是不为所动。 最奇怪的,还是这些美人最后还都不哭不闹,连句辩驳的话都不说,便乖乖退下了。 于是整个膳厅,除了宛如背景人的风霜雪雨,就只剩下了她与李玗。 瞅瞅他那眼神,晏遥都快怀疑,这位爷不会是真的看上她了吧? 所以这样喜新厌旧地将他过去的那几位美妾都给打发走,好和她独处? 不对不对。 像她这样相貌平平,身世不足为外人道,还曾经想要让他“性命危矣”的女人,李玗这种万花丛中过的怎么可能头脑发昏地就看上了? 他把别人都打发走,肯定是想要从她嘴里套点什么秘密出来。 果不其然。 李玗见了桌上的纸笔,笑道:“我差点忘了,你嘴巴虽不会说话,这双手却还是能提笔的。” 他在笑,晏遥听了却有种阴恻恻的感觉。 李玗此刻身上穿着朝服,显然是回来后还未来得及去换便往这边来了。 晏遥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他,整个人看上去端的是一身凛然正气。 可不知怎的,瞧着瞧着,李玗衣着松散、青丝披肩的慵懒模样便浮现在了她的面前。 晏遥也不知为什么会想到这些事,她的脸微微一红,默默将脑袋低了下去。 这时,李玗的眼睛瞧见了纸上写着的那个“康”字,脸上却是止住了笑意,语气似有不悦道:“有些人,不是你能耍得了心机的。” 晏遥知道他是误会了。 她过去毕竟在他面前“翻过车”,他见她打听康嬷嬷的事,便误以为自己要暗害她。 晏遥也不“辩驳”,只是赌气地将脑袋又低下了半分。 她原以为他既然不高兴了,自然待一会儿便要走,谁知,李玗居然捉过了她的手去。 他先是将她微微蜷起的手指打开,摊开在自己的手心里,然后又像是在摆弄玩件般地将她这掌心掌背翻来翻去地看了看,最后说道:“你这双手,往后少沾染笔墨,徒惹是非,还是弹弹琵琶的好。改日,我替你请个教习老师。” 晏遥细细琢磨着李玗这话,想要探听出背后的深意。 琢磨了半天,得到的信息却仍是与她之前所猜测的相悖。这才发觉一直到现在,李玗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她仍旧是猜不透半分。 他说想让她远离是非,可她现下所处着的,不正是是非之地吗? 这又是让她学着如何操持家事,又是要请老师来让她学琵琶,真把她当做正经太子妃来培养了不成? 晏遥怎么也想不通原因,心里头也就没法踏实起来。 “哦,对了。”李玗将她的手轻轻一握,又像是突然间想起了什么似的说道:“我应承过你要找人医你嗓子来着,只不过后日你便要回门,在这之前,还是不要节外生枝的好。” 晏遥听了他的话,竟有些动容。 等她抬头去看他时,李玗却早已收敛了眼底的温柔,从那漆黑幽深的眼眸中,晏遥的心更加不定起来。 “总之。”李玗缓缓开口,道:“你若安心在府上住着,孤便不会亏待于你,倘若是起了什么旁的心思……” 李玗将她的手又握紧了几分,压低了几分嗓音,盯着她的眼睛继续说道:“孤不是个爱见血的。” 晏遥挣扎着从他的掌中抽回了自己的手。 他不是个爱见血的,所以那日,他让人带了白鹭出去,并叮嘱:做得干净些。 晏遥越来越觉得,那日他在魏国公府上的戏,不仅仅是想让长公主难堪,还是做给她看的,实为杀鸡儆猴之举。 他这样一时冷漠一时温情,晏遥只觉得心里头闷闷的,就连胸口都透不过气来。 李玗走后,晏遥懊恼起来,一把抓起桌上的纸,揉成一团,便要往外丢。 小风见了,上前一步,轻轻按下她抬起的手,柔声道:“太子妃莫要生气,主子让您安安心心的,不理会闲杂事,是为了您好。” 小霜也上前宽慰道:“主子虽然嘴上说不出动听话,却是个真正能将人装进心里的,可比那些嘴上冠冕堂皇的,背地里却行些卑鄙之事的人要好得多。” 晏遥听了,心里非但没有受到宽慰,反倒是更加郁闷了。 她以手托腮,目光呆呆地看向前方—— 真不知这李玗平日里是如何给他身边的这些人洗的脑,李玗这样都不算道貌岸然,还有谁能算? 住着简陋的宅子,说着漂亮话,却放任手下行贪墨之事。 至于那些钱呢?也许都用来招兵买马,准备行大逆之罪了。 罢了罢了。 晏遥闭目摇了摇头。 这些事与她又有什么相干的呢?李玗想做什么便做什么罢。 她只是一介蚍蜉,这些江山大事,轮不到她来操心,还是一心想着怎样才能跑路吧! - 李玗这一走,直到归宁那日的早上,晏遥都没再见过他。 至于他晚上宿于何处,她不知道,也没去打听。 晏遥神色恹恹的,李玗看上去却精神颇好,心情亦是不错,想来是早就将先前说过的那些狠话全给忘了。 晏遥想到这里,微微蹙眉,心中愈发郁闷。 去往魏国公府的马车上,李玗问:“昨日给你请的教习老师见了没?” 晏遥默默点头。 她心里再不爽快,也不敢在他面前耍小性子,尤其是在今天。 “可还满意?”李玗又问。 晏遥又点了点头。 李玗因而正色道:“今夜到孤房里弹奏一曲,让孤瞧瞧可有长进。” 晏遥瞥了一眼他的神色,抿唇深思。 说的倒是好听,长进?难道他之前还听她弹奏过不成? 还非要晚上听…… 就在这时,马车颠簸了一下,晏遥措手不及,身子一晃,竟直直地撞入了李玗怀中。 李玗抬手轻拍了她的背,而后对外头的车夫问道:“何故至此?” 车夫停下了马车,回话道:“爷,是……” 他这话还未说完,却被一个爽朗男声打断。 “十四弟,对不住了,我这马儿也不知何故受了惊吓,不听使唤,这才冲向了你的车驾。这可真是差点儿,自家人,撞上自家人了!” 李玗眉头微蹙,将晏遥的身子扶正了,微微前倾,以食指缓缓掀开一半车帘。 眼前之人一身玄色长袍,袖口缀以金丝花纹,腰间佩一块上等古玉,坐于马上,气势张扬。 “原来是五哥。”李玗沉声道,面上看不出喜怒。 “哟,太子妃也在。”五皇子下了马,来到车驾前,目光向着车厢里看去,态度轻佻,“那我这罪过可就更大了。不过十四弟放心,我回去便让人将这不听话的马给烹了,好做下酒菜!” 虽说长幼有序,太子却毕竟是陛下已然定了的储君。 五皇子这般放肆,在李玗面前全然不顾君臣之道,就连晏遥都有些听不下去,李玗却仍是面色如常,只是一扬嘴角,轻笑道:“无妨。孤还不至于和畜生置气。” 李玗显然是话里有话,五皇子听后脸色一变。 只是很快,他便又恢复了那志得意满之色,他看了一眼晏遥,话却是对李玗说的。 “今天是太子妃回门的日子吧?想来,不止是太子妃有许多话要同长公主说,太子也一样吧?” 见李玗面上仍是波澜不惊,五皇子只当他是强弩之末,冷哼一声,眼底透着不屑。 晏遥默默攥紧了手。 第13章 李玗不语,五皇子又继续咄咄逼人道:“我听闻,这门婚事,还是你自己向父皇请的旨意?十四弟啊十四弟,没想到,你竟也有会被美色所误的一天。” 李玗听到这里,却没了刚才的风度,面色一沉,将车帘放下,对着车夫道:“继续前行。” 那车夫小心地瞅了瞅五皇子的面色,迟疑片刻,还是一甩鞭子,驾着马车向着魏国公府上去了。 晏遥就坐在距离李玗不到一寸的地方,她现在的心里只有两个字—— 不妙。 已到了早市之时,马车外的街上渐渐热闹起来,车厢内的气氛却是从未有过的凝重。 就在刚才,太子与五皇子,已然撕破了脸皮,李玗这是连嘴上的体面也不要了。 晏遥的手攥得更紧了几分,目光下垂,直直地盯着自己的脚尖看。 李玗却觉察到了她的紧张,将她握成拳的左手放到了自己腿上,拇指轻抚她的手背,以安抚她的情绪。 “事到如今,告诉你些事,倒也是无妨。” 晏遥看向他,打算静静聆听。 过了平阳坊,路便没那么平顺了,车厢每每晃动之时,他们二人之间的距离便也更近了一分。 李玗压低了几分声音,在她耳边说道:“东宫有条密道,入口处就在你的住处,倘若真有一天发生不测,风霜雪雨会护你离开。” 晏遥心一沉,眼里的情绪变得复杂,他却已然松开了她的手,双手放于自己的膝上,目光直视着前方。 晏遥迟疑片刻,终是伸手扯了扯他的衣袖—— 如果真有那一日,她走了,那……他呢? 还有,事情真的已经严重到这般地步了么?明明就在五皇子出现以前,他还在那儿同她说笑的啊。 李玗侧过脸来看她,捏了捏她的脸颊,笃定地说道:“放心,孤不会让你有事。” 晏遥摇摇头,指了指他。 她是想问,他会有事吗。 李玗眉梢一挑,像是没有料到她还会记着他。 怔了怔,反应过来后,他才笑道:“孤自然无事。孤刚才说的,只是为着以防万一。” 晏遥却不大相信。 她想起五皇子说的话,又回想起先前种种,突然间想明白了很多事—— 隆至十五年春,长公主密会镇西将军。 而那时的李玗,不过只是个两岁的娃娃,能懂得什么权谋之争? 在西境边陲之地屯兵,心怀不轨之人,不是李玗,而是长公主。 至于那些太子手下之人所行贪腐之事,恐怕也是出自于她的手笔。 可世人,包括她在内,却从一开始便先入为主地认定李玗与长公主本就是一个阵营里的人物。因而这所有的账,最后也会落到李玗的头上。 五皇子以及徐家的人,一直以来费尽心思地要寻李玗的错处,如今这般得意,又在刚才的对话中刻意提及长公主,显然是已经掌握了不少足够让李玗获罪的“证据”。 可五皇子的人又怎么会这么快发现这些…… 晏遥惊恐之下,拉过李玗的手,在他的掌心写道: 不是我。 她当初将他误以为是徐家公子之时,的确向他提及过这些“罪状”,可在那以后她一连发生诸多变故,根本没有对外人再提及过此事。 李玗只是点了点头,让她安心。 “我知道。”他半点犹豫也无,好像他从来便不曾怀疑过她。 就在这时,车夫逐渐停下了马车,对着他们高声说道:“爷,太子妃,魏国公府到了。” 小厮已然在外头放好了马凳,李玗先一步下了车,又伸手将晏遥扶了下来。 魏国公与长公主等人皆已在门前相迎。 不过隔了两日,当晏遥再次见到长公主时,她的鬓角竟生了华发,面容看上去也苍老许多。 晏遥心中闪过一阵慌乱。 事情必然已是败露了。 所以就连长公主这样在乎容貌的女人,此刻都顾不上精心打扮。 李玗信她,长公主却未必。 那么春杏…… 晏遥下意识地看向李玗。 她想向他求助,可又犹豫了。 李玗是什么样的人物?春杏在他眼里不过只是一个普通婢女罢了,如今他自身也难保,又怎么可能为她去争取一个婢女? 晏遥心事重重,长公主与魏国公说了些什么客气话,她皆恍若未闻,只是跟在李玗身侧,一步步踏入这熟悉府邸。 一行人来至厅房,却不见晏芸踪影,据长公主说,是她病了,怕过了病气给太子与太子妃。 晏遥依稀记得,圣上赐婚于她与太子之时,晏芸是闹过几次的,现在兴许还在气头上。 晏芸和她不同,从小便被捧在手心上,向来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只怕到了这样的时候,晏芸都不会晓得现在的情势有多么危急。 谋逆二字,无论落在谁头上,都只有被诛杀这一个结果。 不过此刻,晏芸如何,晏遥却也是没有旁的心思去想了。 她打量着长公主的神色,在纸上写下“春杏”二字,想让小风将纸递过去交给她,刚拿起那纸时,却被李玗轻轻按下。 李玗朝她微微点了点头,而后拉过她的手,在她的掌心里写下“无事”二字。 晏遥又怔住了,呆呆地看向他。 他没理由在这样的事情上骗她。 他既然说了没事,那春杏现在必然还是平安的了。 只是他今日行事如此一反常态的周到,倒是让晏遥更担心起他的处境来。 五皇子说是他亲自向圣上请的旨意娶她,他那时明明已经意识到长公主有问题,却又为何还要这样做,徒增嫌疑呢? 总不会真的只是为了助她完成心愿罢? 长公主是真的就像是一夜之间苍老了,她看向她时,眼底再没有过去的那种盛气凌人,高高在上。 李玗与她闲话几句家常后,便屏退了众人。 厅堂内于是只剩下了他们四人,一时间皆沉默不言。 “姑母。”李玗轻唤了她一声,打破了这沉寂。 长公主听他这一声叫唤,神情却突然激动了起来,太阳穴处有几缕青筋依稀可见。 她站了起来,指着李玗厉声道:“阿砮,你,你竟要舍我?” 李玗眸光淡漠,并不回避长公主的目光,指尖一下下地在案几上敲着,沉缓着声音开口道:“姑母,我们原本,便不是一路的。” 她野心昭昭,苦心孤诣二十余年,妄图夺下政权。 可他生来便是储君,这万丈荣光,何须再去争抢。 “呵!”长公主冷笑,“你当他还吊着这一口气是为了什么?为的便是能在两眼一闭之前,替他心目中的麒麟儿铺平了路!” 话说到这份上,已是什么君臣纲常都不顾了。 她当初选李玗,并非因他出身正统,只不过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圣上废太子之心由来已久,她扶持他,是为了教他感恩。 多番撮合他与晏芸,也不过是为了将他牢牢绑在自己的船上,可谁知…… 长公主胸口起伏剧烈,看上去是真的气急了,她指着晏遥,又对李玗说道:“你既娶了魏国公府上的人,事到如今,却想与我撇清关系。阿砮,他,会信你吗!” 与长公主的失态相比,坐在正东侧的魏国公,神情却是异乎寻常的淡然。 他从容地品了一口茶,好似这里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一般。 李玗不言,指尖却仍旧在案几上敲着,整个厅堂便只剩下了这一个声音。 半晌,他才回应道:“姑母,你是当真不了解他。” 他未曾抬眼,声音却沉着而笃定,长公主听了,脚步不由自主地便趔趄地后退两步,撞上了身后的案几,杯中茶水受到震荡,便溢了些出来。 魏国公见状,只是取了块绢布出来,将桌面上的茶水细细擦拭了去。 由此至终,他都一言未发。 李玗收回了抵在案几上的手,正了身子,抬眸对着长公主又道:“陈彪行昨夜已然认罪伏诛,消息至多明日,便会传回京城。” 听到这个名字,长公主双目瞪得滚圆,再无了平日里的半点风度。 她咬牙看着李玗,愣了半天,才语无伦次地说道:“你,好,你……李玗,你会后悔的!” 第14章 李玗笑了。 他会后悔吗?事实上,就连他也不知。 他只知道前年黄河决堤,致使数万百姓流离失所,成为流民,当地州、府、县各级官员却无所作为。是不能作为,不想作为,亦或是不敢作为,无从得知,朝中亦无人关心。 现在看来,就连那救灾的款项,也不知有多少是明明白白进了百姓的口袋里头。 只知去岁西南匪患愈演愈劣,朝廷几次派兵镇压,都无功而返,反倒是助长了那些贼人的士气,壮大了他们的野心。 如果一个国家连自己的子民都护卫不了,又何谈民心? 流言渐起,可这消息却穿不透数万座青山,穿不透某些人的遮天之手,传不到京城,更传不到那位的耳中。 …… 他只知道,阙国,如今已是内忧外患,早已不复昔日繁盛。 如若此时再起兵戈,行那篡权夺位之争,必然会引致更大的灾祸。 至于他的父皇,是会趁此机会除掉他这颗“眼中钉”,还是继续留着他,与徐家,与他五哥抗衡——他,也不过是在赌罢了。 他心里的胜算,其实根本没有那么大。 也正因如此,他才为她提前做了应对之策。 可在长公主面前,李玗深知,他不能露怯半分。 他的姑母苦心经营这么多年,即使陷入僵局,也没有那么容易服输。 果然,长公主嘴角微动,不知喃喃自语了些什么后,又像疯了一般地冲向了晏遥,伸手便想要揪住她的领子逼问。 李玗见状,先她一步挡在了晏遥身前,她却仍旧是不肯放弃,双眼瞪大,目光死死地盯着晏遥。 “你有办法的!你一定有办法的!”她朝着晏遥喊道:“你既然有法子知道我与陈彪行会面之事,就一定知道些旁的秘密!现在能救晏家的人便只有你了!阿遥,你还知道什么,赶紧都说出来啊……” 说到最后,竟是声泪俱下。 她全然不记得了,晏遥的嗓子已然被毒哑,根本说不了话,而当初的幕后主使者,正是她。 长公主说这些话的时候,模样像极了那些为了三分墙争执的村野妇人,额头上的皱纹也显得愈发的深了。 晏遥这才发觉,她是真的老了。 雍容华贵了大半辈子,末了,却也是这般光景。 可任凭她说得再凄惨动听,晏遥的心里,却起不了半分波澜。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着的魏国公却说话了。 他放下了杯子,对着已似魔怔了的长公主平静地说道:“你与镇西将军会面一事,是我话与阿遥知的,我告诉她,只不过是不愿她被你欺负,嫁给郑国公那个老家伙。” 晏遥心中一动,惊疑地看向魏国公。 长公主闻言,更是直愣愣地便在原地呆住,背部看上去,比刚才还要僵直几分。她的眼睛里似有泪珠在浮动,与刚才不同的是,这一次,她却是想将那泪,给硬生生地憋回去。 她没有回头,魏国公却继续对她说道: “李念,你已然败了。” 语气中听不出一点同情或是怜悯,就连称谓,也叫得那样生疏。 好像他们并不是相伴了十几年的夫妻,只不过是两个才认识不久的陌生人罢了。 长公主终于克制不住,哽咽着掩面而泣。 哭声听上去,竟与孩童无异。 晏遥怔怔地看向她的父亲。 那个二十年前曾引得多少闺秀芳心暗许的风流才子,如今不过不惑之年,脸上却已然显露出疲态。 印象当中,他总是一副漠然模样,很少笑。 她以为是因为自己不够讨喜,现在想来,或许,他在这魏国公府上,从来便也没有真正快乐过。 她看向晏昭时,晏昭也在看她。 他看着她,眼里饱含着难言的情绪,就像是想要将那些逝去了的时光都一同补回来,又像是要用尽力气看完最后一眼。 晏遥的心中突然闪过了一丝不善的预感。 她眉头紧蹙,嘴唇微启,对着晏昭不断地摇头。 晏昭却笑了—— 他微微对晏遥一点头,而后坐正了身子,对李玗说道:“我今日,便算是真正将阿遥托付与你了。” 这是他第一次,以一个父亲对女婿的姿态,对李玗说话。 没有了君与臣之间的礼节,却更显郑重。 李玗眼中微动,点头称“是”。 魏国公的转变,同样不在他的意料之中。 但他的这声“是”,却答得同样郑重。 “我这个女儿,从小……我便不曾教过她。倘若她有什么不得体或是冲撞了你的地方,请你念在今日之事,多多担待。” “好。” “倘若真有一日……你嫌她厌她,再容不下她,也请你放她自由。我们阿遥,自小就是个不喜约束的孩子啊……”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嘴角依然挂着笑,可是晏遥却再也绷不住情绪。 她此时说不出话来,即便能说,却也根本不知该说什么。 晏遥这才发现,自己过去,从来便没有看懂过她的父亲。 比如为什么他明明对母亲用情至深,最后却仍是顺了家里的意思,尚了长公主。 又比如他花了大力气将她接到这魏国公府上,见了她,却常常视她如无物。 而现在,当她终于似懂非懂之时,却已近诀别。 长公主终于止住了哭声,她仍旧背对着晏昭,对他一字一句地说道:“晏昭,此事,与你无关。你盼了十几年的自由,如今,可以如愿了。” 这么多年来,她将他绑在身边,即便始终住不进他的心里,却也熟知他的性子。 晏昭对李玗叮嘱这样的多的话,是因为他已然不要了他这条性命。 她过去总不喜他出远门去游历,想让他多陪着她,可如今这黄泉路,她却偏偏不愿与他一同走了。 只可惜,晏昭至死,都不愿遂了她的心意。 他迟迟未答她的话时,她便觉得有些不对劲,再看晏遥神情突变,李念猛然转身,才看到晏昭已然倒在了桌面之上。 茶杯翻了过去,茶水顺着桌檐缓缓流下。 她惊愕之余,刚想喊叫外头的人进来,却突然觉得好似有一股力量扼住了她的喉咙,渐渐的,她满脸憋得通红,连呼吸都开始变得不畅起来…… 在倒下前的最后一刻,她的目光落在了那杯被打翻了的茶水之上—— 那是晏昭,亲手替她倒的。 她不过抿了一小口,他却跟无事人般地喝了一杯又一杯。 她算计了晏昭一辈子,临末了,他却以这样的方式还了回来。 晏遥坐在那里,整个身子除了眼睛,都仿佛被定住了一般。 她看看已然合上双目的晏昭,又看看李玗,不敢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 这场变故来得太快,李玗却终究是沉住了气,他对着外面一声令下,很快便有八名虎贲军推门而入。 领头之人先是去探了晏昭与李念的鼻息与脉搏,确认无误以后,才对李玗回禀道:“殿下,魏国公与长公主已然殁了。” “嗯。”李玗应了他一声,眼中闪过复杂情绪,然后摆了摆手。 虎贲军会意过来,两人一组上前,便要去搬动晏昭与李念的尸体。 晏遥却突然像是自梦中惊醒了般地站了起来,跌跌撞撞地走向了晏昭。 她一直以为自己对他,对魏国公府都无半分留恋,从未肖想过会有与他诀别的一天,可这一天突然间来了,她的心却被一点点地揪起,再也缓不过来。 “阿遥。”李玗叫住了她。 晏遥停住脚步,李玗走了过去,用身子挡在她面前,伸手将她拥入怀中,“阿遥,别看。”他轻拍着她的背,就像在哄一个啼哭的婴孩入睡。 她的眼泪浸湿了他的衣襟,却拼命摇头挣扎。 李玗拗不过她,只好放了手,让她再去瞧晏昭的最后一面。 那是晏遥第一次离死亡那么近,她觉得自己永远都忘不了那种感觉。 也许听李玗的话,别看、别想、别听,她就可以麻痹自己,可她却固执地想要清醒。 主人突然故去的消息传开,众人不知这魏国公府何以突然遭此变故,人心惶惶之下,外面早已开始哭天抢地一片。 晏遥的眼泪,却像是已然流尽了。 她站了起来,脸上又换上了那副漠然神情,重新站回了李玗身后。 死者毕竟身份特殊,虎贲军抬着尸体,却不敢贸然处置。 领头那人迟疑着向李玗开口问道:“殿下,此案,应当交由刑部还是大理寺审理?” 如若以谋逆罪论处,则应当交由大理寺审理,可如若皇家不想张扬此事,则应交由刑部,“彻查”魏国公与长公主的死因,最后的结果,也大多不了了之。 他们这些在太子手下当差久了的心腹,早已习惯了谨言慎行。 李玗皱眉,沉默片刻,才道:“先将二人尸首妥善安置,此事干系重大,待我入宫禀报父皇以后再做决断。” 其实以他的性子,眼里本揉不得半粒沙,可是,一来如今局势不稳,长公主谋逆一事如若闹得人尽皆知,或许会让那些本就起了反意之人更加蠢蠢欲动,二来……他却是也有了私心。 一旦长公主被定罪,按律,晏昭亦不得留全尸。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那人被门外的士兵拦住,却不管不顾地想要冲进来,嘴里高喊着:“晏遥,我杀了你!” 第15章 晏遥的目光转向了门外。 门外,晏芸梗着脖子,双目猩红,她的拳头紧紧地攥在一起,蔻丹死死掐入掌心。 她说完这话后,牙关微微发颤,整个肩膀开始不受控制地,僵直地耸了起来。 那神情看上去,就像是已然准备好了要与晏遥同归于尽。 晏芸拼了命的也要往里闯,外面站着的家仆们见状,哭声变得更是惨烈。门外拦着晏芸的士兵有些为难地转过头看向李玗,迟疑道:“殿下,这……” 长公主始终未被定罪,晏芸怎么着也是魏国公府的小姐,双亲突然逝去,将她拦在门外,始终显得不近人情了些。 晏芸闻言,紧张地看向了李玗。 李玗却没有看她,只是沉声道:“送二小姐回房休息,严加保护。国公府突然遭此变故,在真相未明以前,府上所有人都脱不了嫌疑。” 他这前半句话是命令,后半句话,则是说给外头人听的。 果然,李玗话音刚落,那些原本哭得凄惨的人们,立马便止住了啼哭,个个低了头去,生怕被捉出来随便扣上什么罪名。 他们这些在高门大院里头待久了的仆役,最是明白明哲保身这四个字该怎么写。 晏芸见状,却是凄惶一笑。 她只是最后深深地看了晏遥与李玗二人一眼,而后,也不等人来撵,便转过身朝着东院走去。 晏遥看着晏芸的背影,心中生起隐忧,不由地皱了眉。 倘若她这妹妹听完李玗的话后,仍旧不管不顾地要进来,她并不会多心。 可令她觉得奇怪的是,遭遇这样大的变故,晏芸却出乎意料地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这的确不像是她平日里的作风。 晏遥相信那些一夜间便蜕变的故事,可短短的一刻钟之内,一个再娇蛮不过的千金小姐能够突然变得这般隐忍自制,实在是有些不合常理。 见她眉头紧蹙,李玗抬手,轻抚过她的眉心。 晏遥抬眸,将他的手放下,在他的掌心里写下“小心”二字。 李玗不解。 晏遥见状,刚舒缓了的眉心便又皱紧了几分。 他与她这妹妹接触甚少,自然不知晏芸的底细,亦不会去深究晏芸今日的古怪。 她正要解释,外面却突然又急匆匆跑进来一个人,对着李玗说道:“殿下,宫里传话,让您立即进宫面圣!” 晏遥怔了怔。 不过一炷香到底时间,宫里便来了人传话。 圣上知晓的那样快,只有一个可能,那便是这魏国公府上,早就被安插了他的眼线。 晏遥想到这里,不由觉得背上一阵发凉。 李玗则像是早就习惯了,反应比她要淡定得多,吩咐完虎贲军将府上之人行踪都控制起来,又嘱咐纪斐亲自将晏遥送回东宫,便跟着那传话之人向门外踏去。 晏遥站在那里,她亲眼看着晏昭被抬出了门,脚步一动想要上前,却终究是忍了下来。 再不舍也好,再遗憾也罢,逝去的,终究是回不来了。 这个道理,她很早以前,便已经明白。 今日之事,谁无辜,谁又是咎由自取? 她已然不想再去辨一个是非黑白出来。 晏昭保李玗,是为了她。 她如今希望李玗能平安,却是盼望着他能早日结束这些无谓的斗争,当一个明君,福泽百姓。 晏遥过去觉得这些家国大事皆与她无关,下一个坐上龙椅的究竟是五皇子或是李玗,她更是毫不在意,可如今,却是在乎了。 因为她不想那些眼中只有私欲之人上位,然后继续着如今的争权夺势之态。 纪斐一路无言地驾着车,将她送回了东宫。 晏遥跨过门槛的那一刻,便敏锐地察觉出府上的气氛变得有些压抑,想必是风声早已先她一步传回了这里。 也是,今日一过,这座宫殿,这些楼宇,还有这里面住着的人,都不知会面临怎样的景象了。 她如今孑然一身,却不是所有那些跟着太子的人,都像她这般了无牵挂。 晏遥本以为纪斐送了她到大门口,便会止步,谁知,他竟一路跟着她回到了芳园—— 芳园是个独立的小院子,也是她在东宫里的住处。 晏遥推门而入时,风霜雪雨都已然在房内等着她,纪斐站在门外,犹豫片刻,还是踏了进去,嘴上说道:“太子妃,冒犯了。” 她张了张嘴,无奈却仍是发不了声。 晏遥想起了李玗今晨时对她说的话——这东宫里头的密道入口,就在她的房内。 可如今一切未定,还未到万不得已之时啊。 “殿下曾吩咐过,无论他今日能否回得来,都让奴婢们先护送您出府。”小风开口解释道,语气坚定,态度执拗,像是即便晏遥能够说话,也不容她辩驳。 纪斐看上去则更像是块木头,心里只有任务。 他退后一步,转过身去关了门,与此同时,雪雨二人一手架着晏遥的一只胳膊,便将她往屋子里边带,“太子妃,得罪了。” 晏遥身形瘦弱,哪里是她们这些练家子的对手?就是挣扎,也不过是徒劳罢了。 她此刻有口难言,若非如此,必定是要问她们李玗如今的处境的。 他将她的退路安排得这样细致,那他呢?他必然——或者说晏遥希望他一定也要为自己做足了打算。 晏遥过去一心想着的仅是如何保全自己的性命,可如今如若让她选,却是宁可自己犯险,也要让李玗周全。 生死有轻重。 她觉得李玗活着,比她更有用。 但走到这一步,晏遥却也深知,李玗既然早就有此打算,她现在逆了他的意思,也只不过会给他徒增烦恼罢了。 因而当密道入口开启之时,她不再犹豫,跟着领头的小风走了进去。 密道不宽,只容一人通过,小风走在最前面带路,手里端着烛台,霜、雪、雨三人则跟在晏遥的身后。 纪斐并没有跟着她们过来,而是在小雨进入密道后便封死了入口,并将屋内留下的痕迹清理干净。 做完这些事以后,他选了张离门最近的凳子坐下,手里怀抱着一柄剑,目光直视前方,不知是在等待着什么。 - 密道的出口是一座宅子的后院,院子里养了些花草,甚至还养着几只鸡鸭,这地方,并不像是平日里无人住的。 晏遥本就不熟悉京中布局,在密道里七拐八绕以后,已然不知现在的方位。 她还想再瞧一瞧院内的环境,小风便做了个“请”的手势,让她先进屋坐一坐。 晏遥收回视线,点了点头,便跟她进了屋子。 谁知,这一踏进去,便见着了一个“熟人”。 眼前被五花大绑着的,不是别人,正是有神医圣手之称的金玉良。 晏遥走到他面前后,小风才将塞在金玉良嘴里头的布条扯了出来。 金玉良连连咳嗽数声,然后急着解释道:“太子妃,您这毒,可不是老夫下的啊,老夫行医多年,从未做过哪些害人之事……” 小风却懒得听他辩驳,言简意赅地传达了李玗的意思。 “殿下说了,医得了,活;医不了,死。你只需要回答能不能医便是。” “医!能医!”金玉良叫道。 小风这才去给他松了绑。 此时,风霜雪雨四人皆在屋内,哪怕他试图想跑,也必然逃脱不了。 他一站起来,小风便上前一步将他制住。 “箱子,我的箱子!”金玉良略带不满地解释道,“我并不是要逃啊。” 小霜闻言,面无表情地替他将那箱子取了过来。 晏遥此刻心中却只是念着那一人,无暇顾及眼前这纷乱。 她在一旁的凳子上坐下,金玉良让她伸手,她便将手伸了过去,让她试着发声,她便咿咿呀呀地发出了些轻微的声响。 “怎么样?”小风开口问他。 “有的救。”金玉良说着,从他的箱子里拿出了笔墨纸,在纸上写起了方子。 只是他写着写着,却又斜着眼瞟了晏遥一眼,然后问道:“太子妃治病,本是堂堂正正之事,却为何要在此处?” 晏遥的神思这才收了回来,她转过脸去看向金玉良,起了警惕之心。 “多嘴!”小风喝了他一句,他便又继续“老实”地写起了方子。 那方子刚一写完,便被小霜给夺了去,金玉良立即扯着嗓子叫道:“这方子,还需有一味药引才能见效!” “说。”小风将一柄短刀抵在金玉良的喉前。 金玉良却不肯轻易将药引告诉给她,而是兜着圈子说道:“恐怕就算我此时医好了太子妃的病,你们也不会放过我……你们费这样大的周章,又怕留下我会多生事端,想来太子殿下现在的处境,很令人担忧吧?” 他看上去已近六十的年纪,眼睛里却仍旧透着精明。 “你知道这样多,便更留你不得。”小霜的声音听着无波无澜,拔剑的动作却干净利落。 “我能救太子!”金玉良又高声喊道。 小霜的剑没有停下,晏遥却抬了手,将其制止。 她拿过纸笔,在纸上一笔一划写道:“你究竟知道些什么?” 小风皱眉,“太子妃某要听此庸医信口胡诌!殿下有令,无论遇到何事,以您的安危为先!”这金玉良如此难缠,很难说不是在拖时间等人过来救他。 就在这时,宅子外突然传来响动。 风霜雪雨四人皆屏息凝神,面色沉重。 小风架在金玉良脖子上的刀,又紧了半分。 第16章 小霜收了剑,站到了晏遥身后,雪、雨二人则向外面走去。 她们二人刚踏出屋子,宅院外的人便敲响了厚重的木质大门。 “谁?”小雪出声问道,声音听上去天真又灵巧。 “是我。”声音听着,倒像是位熟人,小雪刚要开门,却被小雨拦住。 外面的人见她没有开门,又用先前约定的方式按照一定规律敲了几下门,小雪这才将门给打了开来。 来人打扮成村妇模样,衣着普通,手里还提个竹篮子,里面放了几颗鸡蛋,小雪见了她便压低了声音问道:“你怎么来了?” “进去说话。” “好。”小雪很快应下。 小雨是个警惕的,等了一会儿,确定无人跟来,才重新关了门上锁,但脚步却未离开大门,只说道:“你们进屋,我在这里守着。” 晏遥听到外面响动,却听不真切她们的谈话,直到来人进了屋,她才认出了她。 眼前哪里是真的“村妇”,分明便是她曾在东宫内院见过的钱氏。 晏遥见了她,心中一时间有些激动。 钱氏能来,是不是说明东宫危机已解? 钱氏将那竹篮子一放,居然认认真真地先对她行了个礼,样子滑稽,态度却是诚恳,“见过太子妃。” 晏遥哪里受得起?她忙站了起来,将钱氏扶住。 钱氏此来,显然是有话要对晏遥说,她看一眼金玉良,却是犹豫了。 于是小霜走了过去,二话不说的便将金玉良给打晕了过去。 钱氏这才开口说道:“宫中传来消息,圣上已经下令,要彻查长公主与魏国公被谋害一案,五皇子听说后立即便进了宫去闹,反被圣上斥责,勒令禁足十日,不得出府。” 晏遥听到这里,却仍是一脸忧心忡忡的样子。 小风读懂了她的心思,替她问道:“那殿下他……” “修堤一事被翻了出来,太子同样被斥责了一番,且圣上令太子思过半月,期间不必上朝。” 如此,便是将太子与五皇子二人都各打上了五十大板。 晏遥皱了眉,微微叹息。 虽然这样的结果已是万幸,可作为棋子在棋盘之上被人摆布的滋味,却并不好受。 李玗冒了这样大的风险,替他出去了西北边境的隐患,又与长公主斡旋,没有功劳便罢了,却反倒是受了责难。 原来,太子也好,五皇子也罢,在那位的眼中,都只是他用来巩固权柄的工具。 五皇子因着圣上给的恩宠而洋洋自得,李玗却早就将这其中曲折看得透彻。 “太子妃,您穿成这样出门过于显眼,委屈您……”钱氏继续开口说道,危机既然已解,她便可将晏遥接回东宫,只是,她这话还未说话,人却是向着桌子上倒了下去…… 小雨一个人守在门口,她的听觉很是敏锐,站了一会儿,突然间发现里屋没了声响,心中察觉到不对劲,便疾步朝屋内走去,一进门,刚走了两步,便也倒了下来。 等到所有人都昏了过去之时,金玉良才缓缓站了起来,他在箱子里翻找出了银针,在晏遥的颈部、头顶处找了几处穴位,而后一一用银针刺入…… 晏遥醒来之时,钱氏等人还在昏迷之中,金玉良却已然不见了人影,她大惊失色之下,下意识地开口喊道:“醒醒!” 她开了口才想起自己已然是个哑巴,可令她意外的是,这声“醒醒”,却的的确确被喊了出来。 她的嗓子,居然能说话了? 晏遥怔在那里,钱氏却迷迷糊糊地也醒了过来,接着是风霜雪雨四人。 众人在意识模糊之际听到了一个陌生的女声,但是皆不确定,醒过来以后,你瞧瞧我,我瞧瞧你,最后却是将目光都转向了晏遥。 “我……我的嗓子。”晏遥犹自有些不确信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小风惊喜道:“太子妃,你……你的毒已然解了!” 小雨迟疑道:“可是金玉良既然本就决定要救人,又为何要等到将我们都迷昏了才救?” 小雪直言道:“肯定是见小霜太凶了,害怕呗。” 小霜:…… 钱氏倒还算淡定,正色道:“天色已暗,殿下不见太子妃回府,必然会忧心,我们还是快些动身吧。我租了辆马车,就停在前边的巷子里。好在现在天既然黑了,也省去了乔装打扮的功夫,直接出门便是。” 晏遥点头称“好”。 踏出这宅院的那一刹那,晏遥脚步顿了顿,才又跟了上去。 她过去费了那样多的心思想要离开东宫,这一路阴差阳错,竟是又主动回去了。 不过,晏遥心里清楚,等到两年以后,李玗顺利即位,做个好皇帝,她便也就遂了心愿,可以就此离开。 - 晏遥一行人回到东宫时已近巳时,晏遥一下车,便见着李玗步履匆匆地朝着大门走来,看样子,像是要来寻她。 等真的见到她了,李玗却又是一愣。 他明显是有话想要对她说的,可话到嘴边,却又觉得不大妥当,末了,嘴中只憋出了八个字,“外面风大,进去说吧。” 晏遥点头。 两人刚要进去,就见十二名虎贲军从各处集结完毕,领头人刚要向李玗禀报,一抬头见到晏遥好端端站在那里,一低头,朝身后挥了挥手,又识趣地让大伙都退下了。 “怎么,你就这么怕我会趁此机会跑了?” 晏遥调侃了一句,李玗惊讶之下,停住脚步,回头去看她。 晏遥便将今日遭遇同他简略讲了一遍。 李玗听完后,点了点头,又说道:“你知道得太多,跑不得。” 算是对她先前那问题的一个回应。 和他相处了大半个月,又经历了今日这样的变故,李玗的脾性,晏遥已然清楚这人的嘴里头,总归是说不出什么好听话的,可他为她做的每一件事,却又分明是存了好心——尽管,她还不知道为什么。 因此她听了李玗的话,却并不和他争辩。 李玗见她沉默,倒是有些奇怪。 此时,二人已经行至房中。 晏遥回来了的事早她一步传到了后院,她前脚刚踏进屋内坐下,后脚仆役们就将各色菜肴一一端了上来。 晏遥闻着那些味道,才恍然察觉自己的确是有些饿了的。 只是她拿起筷子扒了几口白饭,却又是吃不下去了。 李玗一直在等她回来,也跟着她一块儿饿肚子,此时见晏遥突然望着那些菜肴发呆,便放下了筷子。 “不合胃口?” “不是。”她有心事,菜肴再丰盛,也觉得难以下咽。晏遥将筷子放下,问道:“晏芸后来如何了?” “应当还在府上。”李玗答得含糊,这件事情,他并没有多做关心。 晏昭没有儿子,他与李念的丧葬事宜,按规矩会由他的侄子代为主理,而往后的魏国公府,也会由这个侄子继承。 晏芸仍可住在府上,直到出嫁。 “等过段日子,我想接她过来。”晏遥说完,去看了李玗的神色。这事,毕竟是要经过他的首肯才行。 李玗皱眉,显然是不大乐意。 他对晏芸的印象并不好,心知她会是个麻烦精,“你是在怜她无依无靠?”李玗问。 不乐意归不乐意,可若是晏遥坚持,他便也不是不能点头。 晏遥摇了摇头。 她不是那种同情心泛滥之人,有时甚至理性得可怕。“我是担心她被人利用,将来对你不利。” 在眼皮子底下看着,总比放在外面成祸害的要好。 “也不是不可。”李玗虽然觉得晏遥有些多虑,但这事在他看来并不是大事,也就不与晏遥争辩,转而劝道:“你多少还是吃些。” 他此前念及晏遥突然失怙,怕她不喜见那荤腥,特地命厨房做了几样清淡小菜,可口开胃。 晏遥闻言,复又拿起筷子,勉强逼迫自己吃了几口。 饭后,仆役们过来收了碗筷,又奉上了两杯清茶。 晏遥捧着那茶杯,抬头看向李玗。 他方才一直在注意着她的情绪,其实细细想来,他这一天经受的,却不比她要少。 两人就这么沉默着,半晌李玗才开口说话,打破了这沉寂。 “你为什么回来?”李玗说这话时,眼睛却盯着杯中的茶水,竟然没去看她。 晏遥一愣,然后答道:“我打不过你的手下。” 这是实话。 风霜雪雨四人各有擅长的兵器,而她却只是个会提笔的,连绣花针也拿不稳。 “哦。”李玗点了点头,好像没那么意外。 “你呢?他成日疑你,你又何不将错就错,就这么反了。”换作从前,她绝不敢拿这样的话直接问他。 李玗眼中情绪复杂,一挑眉,将杯中清茶一饮而尽,放下杯子,然后答了句:“胜算太低。” 这也是句实话。 “陈彪行那些兵远在西北,想要攻入京城,需途经四州十二府,过五道关口。这些人军需匮乏又师出无名,只怕过不了玉山关,就会被白祗白将军的虎狼之师拦下。” 李玗这样解释道,只是隐去部分信息不提—— 那白祗白将军,乃是他的教习老师,亦师亦友。 晏遥“哦”了一声,同样端起杯子,将杯中的茶一饮而尽。 他以为他不说,她便不知道了么? 作者有话要说:晏遥:我总归是要走的。 鲤鱼:不,你不想。 第17章 这朝堂之上的派系,以及明里暗里的那些势力网,晏遥先前瞧过的那本书上,皆纪录得明明白白,只不过,那时候的她无心去用那些秘闻,翻过几遍记下以后,便将其全都抛之于脑后。 如今,却是不同了。 她想助李玗成事,利用那些辛秘,或许能有事半功倍的效果。 晏遥放下杯子,抬起头,却发现李玗也正在看她。 两人什么也没说,却像是已然达成了某种默契。 “小姐!” 就在这时,屋外传来春杏的声音,她兴冲冲地跑进屋子,第一眼看见的却是李玗,愣了愣,便立马低下头去,改口道:“见过太子殿下、太子妃。” 虽说是李玗叫人救了她出来,她理应感恩才是,可春杏见了他时,心里却还是忍不住地发憷。 “杏丫头。”晏遥见了她,亦是惊喜,站起身来将她拉到自己身边的位置坐下。 “小姐……”春杏到底还是没那么容易改口,她看着晏遥,说到动情处,不禁两眼汪汪,“还好你没事,不然,不然我……我怎么对得起夫人。” 她口中的夫人,自然不是长公主,而是晏遥的生母苏娆,要真说起来,又是另一段故事了。 晏遥心知春杏日日自责内疚,心中必不好受,在长公主手下,也定然逃不得苦头,此时也就由着她哭去,权当是释放情绪。 等哭累了,她出言宽慰了春杏几句,这丫头才止住了哭声。 李玗坐在旁边,喉结上下一动,面上却略显尴尬。 他清了清嗓子,又闷声咳嗽了一下,晏遥却仍旧没有将注意力分给他半点。 李玗皱了皱眉,只好主动开口说道:“你今日想必也是累了,当早些休息。倘若无事,孤便先走了。” 这话的言下之意是: 你俩别聊了。 要聊天可以,找我,我有空。 晏遥却哪里想得到这一层? 她只看了他一眼,淡淡地应了一声“嗯”,便又将目光移了开去。 来日方长,再者,朝堂上那些事,也并非一时半会儿便能说得清的。 她虽记忆过人,却也需要时间厘清思路才行。 “好。”李玗说着,一步步走到门前,却回过头去,又看了她一眼。 晏遥有所察觉,以为他还有什么未交待的事,正要抬起头来看,他却好像已经又侧过脸,大步向外走去了。 李玗独自一人回到寝宫,不知怎的,他刚才总有种说不出来的憋屈。 过去,晏遥见他时,对他全无印象,还将他错认成徐子昂便也罢了,毕竟那时他未曾表露自己身份,又时隔多年,样貌早已发生变化。 可是到了现在,在她眼中,他却仍旧是那般的可有可无。 临睡前,李玗从枕下抽出一块丝帕,上面绣了一对燕子,只不过绣工粗糙,针脚凌乱,看上去还是件未完工的。 其中一只燕子,甚至连尾巴都比旁边那只要短上三分。 这却已然是她“绣品”之中最上乘的一件了。 李玗想了想,嫌弃地将那块帕子攥在手里,然后翻了个身合上了双眼。 梦里,又回到了十年前,那时,他还不是太子,她亦不是如今这般心事重重、谨小慎微。 - 第二日李玗醒来之时,一睁眼,一摊手,那帕子却是不见了。 他翻身下床,正想去找寻,外面却已然传来了康嬷嬷叫早的声音。 无论上朝面圣与否,康嬷嬷总是十年如一日地要求他按时早起。 李玗粗粗瞧了一眼,见地上没有那块帕子的踪迹,以为是自己半夜松了手,掉在床褥里头了,便对外头说了声“进”。 谁知,门刚一被打开,外面便吹来一阵风。 紧接着,李玗眼睁睁地见到那块白色的帕子就这么从桌子底下一点点被吹到了门口,吹落到了康嬷嬷的脚边。 康嬷嬷低头看了一眼,皱了眉,身边伶俐的丫鬟便替她将那块帕子给拾了起来,恭敬地递给了她。 康嬷嬷见了这帕子上的绣工,眉头皱得更深了,心道这是哪个既不长眼又毫无自知之明的丫鬟,竟偷偷在太子寝宫里放了这样的东西。她都不知该说那人是居心叵测的好,还是蠢而不自知。 李玗可以说是她看着长大的,这孩子的审美,她还是心中有数的。 康嬷嬷将帕子捏在手里,等她再次看向李玗时,他的脸上已然是一副迷惑模样,康嬷嬷于是料定此物李玗尚且毫不知情,便仔细将那帕子给收了起来,打算过会儿自行审问那些能接近太子寝宫的仆役。 这些小事,便无需让他忧心了。 于是,李玗抬起双臂任人拾掇衣装,又眼睁睁地看到那块帕子落入了康嬷嬷的袖口之中。 “殿下,可以去用膳了。”康嬷嬷说着,退到了门的一旁。 “嗯。”李玗答应着,却心不在焉,经过康嬷嬷时,眼睛还不由自主地朝她那儿瞟了一眼。 他走到膳厅之时,晏遥已然落座,见了他便站了起来要对他行礼,李玗忙制止了她,嘴中说了句“无需拘谨”。 一大早的便遇上那样的事,李玗一路从寝宫走至膳厅,只暗恨自己昨夜睡前忘了关窗。 现在见了晏遥,他的心情才算是转阴为晴。 两人一同用着早膳,过了片刻,外面竟传来了哭喊之声。 那哭声起初只是微弱,后来竟是越来越响亮,像是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 晏遥一愣,看了眼春杏,春杏领会到她的意思,便出了门去打探。 又一会儿,春杏探了消息回来,正要告诉晏遥,看了眼李玗,却又是有些犹豫。 晏遥以为春杏支支吾吾是因为还将李玗当做那阎罗王,便对她说道:“殿下不是外人,有什么话,你直说就是了。” 春杏这才将事情娓娓道来。 原来,是康嬷嬷在太子寝宫发现了一块绣帕,怀疑是哪个丫鬟居心不良,想要勾……咳,异想天开,所以方才才在后院追查这件事。 晏遥听到这里,心道这李玗果然还是个风流的,纵使风评不怎么样,却依旧有不怕死的女子主动表达心意。 想到这里,她带着调侃的目光看向李玗,李玗却是微微将脸侧了过去,刻意避开了她的目光。 晏遥眉梢一挑,有些奇怪。 她从不曾知道,这家伙还是个会不好意思难为情的? 春杏自然是觉察不到他们二人之间的眼波流转,她喘了口气,便继续说道:“康嬷嬷严词审问之下,捉到了个疑犯,可那人死不承认。” “哦?那康嬷嬷可有证据?”晏遥问道。 虽说贼永远不会承认自己是贼,更何况一旦被扣上了狐媚惑主的帽子,下场可能比贼还惨,可那后院离这儿隔了三丈远,那女人的哭声却仍旧能传到他们的耳边,可见她哭得确实凄厉。 这其中,或许真有冤情也未可知。 李玗听到这里,脸色变了又变,他刚想出言阻止春杏继续往下说,却终究是晚了一步。 “有。那帕子上绣了两只燕子,而那名丫鬟的名字恰巧就叫双燕,这是其一。其二,据说那绣帕上的绣工极为粗糙。康嬷嬷说了,这东宫里的女人,除了双燕,没人能绣出这样不入流的东西。” 听到这里,晏遥的脸色也变了又变。 她隐约记得,自己是曾经绣过一双燕子的,只不过那绣品还未完工,便被她遗忘在了那篮子里头…… 晏遥皱着眉看向了李玗。 李玗垂眸,眼睛快速眨动了几下,显然是心虚。 见他这副模样,晏遥便是什么都明白了。 那时她尚且不确定,是哪一位“不速之客”这般恶趣味,顺走了她那“不入流”的绣帕,而现在……线索却都是一一对上了。 想来是李玗将那帕子放在了他的住处,今日却意外被康嬷嬷发现,这才有了后边的闹剧。 “春杏。”李玗终于沉声开口,却是将春杏吓得一抖。 她直了直身子,才回话道:“是,殿下。” 李玗的态度却也客气,他抬起头,对着春杏说道:“麻烦你再跑一趟,就跟康嬷嬷说,是她误会了,那帕子,是太子妃赠与孤的。” 春杏一愣,手足无措地看向晏遥,以目光求救。 李玗说着,还补充了一句:“此事不宜声张,你懂得的吧?” 晏遥双唇紧抿,却终究是默许了,点了点头,让春杏去了。 春杏虽然还没弄清楚事情的缘由,不过在她心里终究是救人要紧,因此她见晏遥点头之后,便急急忙忙地又跑了出去。 “殿下真是个——有趣之人。”春杏走后,晏遥才挤着笑脸对李玗说道。最后四个字,却像是硬生生从牙关里挤出来的一般。 联想起此人过去种种恶趣味的行径,晏遥只能安慰自己人无完人。 这李玗在大事上是个不含糊的,可是生活作风—— 却真真是……一言难尽的。 李玗察觉到晏遥的目光在他的身上打量,嘴角努了努,觉得浑身颇有些不自在。他憋了半天,才最后憋出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说道:“其实我觉得,那两只燕子挺好看的。” 晏遥闻言,摸了摸自己的脸,以确认自己没有当场石化。 作者有话要说:女主:太子殿下,咱们能专心搞点事业么? 李玗:不,成年人不做选择,江山和你我都要。 女主:…… ---一条来自狗粮生产商的分割线---- 康嬷嬷:殿下,你的审美……(叹息)算了,当我没说。 第18章 大哥,咱们能讲点逻辑吗? 就算你觉得好看,你也不能顺手就给拿走了吧。 拿走就拿走了,要藏你就藏得好一些,咱能不教人发现,丢这个脸吗? 到头来,还不是天降一口锅,扣在了她头上。 晏遥十分郁闷。 想来今日之后,她那不入流的手艺,就要在这东宫传开了。 不多时,后院那边的动静却是小了下来,许是春杏及时将李玗的话带到了康嬷嬷那儿,那名叫双燕的丫鬟便洗脱了嫌疑。 晏遥心中默念一句:也罢,权当是做好事不留名了。 又一会儿,康嬷嬷却是亲自过来了一趟,她先是对着李玗与晏遥各自福了福身,而后面带愧色地说道:“是老身多事了。” 她看了眼晏遥,又说道:“太子妃的手艺,粗粗看来不够精湛,但仔细瞧来,却是别有一番灵韵在里头,是老身一时眼拙了。” 李玗闻言,脸上神情恍若找到知音,眼中迸发出光彩来,“是吧?孤也是这样认为的,可太子妃却一直对自己不够有信心。” 晏遥听他们一主一仆在那里自说自话,内心毫无波动,只想说一句: 我,是不可能信了你的邪,的。 末了,康嬷嬷取出那条帕子,为难道:“殿下,这帕子,还是等我亲自去洗了,再给您送来吧。” 李玗刚想说“不必”,晏遥却先他一步起身,从康嬷嬷手里取过了丝帕,然后侧过脑袋,对李玗笑意盈盈地说道: “殿下,这只是妾身年少时的游戏之作,虽然您不曾嫌弃,妾身却一直心中有愧。不若等到妾身技艺有所长进之时,再重新赠您一块更雅致些的吧。” 这话说得极为动听,李玗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心里已然开始盘算起了能收到新绣帕的日子。 然而此时此刻的李玗又怎会明白:女人的嘴,骗人的鬼。 话越是动听,便越是不可轻信。 这件乌龙事到此,总算是告一段落。 等康嬷嬷走后,晏遥又屏退了旁人,这才对李玗说道:“殿下,妾身昨夜仔细想过,五皇子离京不得,无论用何种法子,都得将他困在京城。虎狼若是放归山林,终究是一大隐患。” 倘若没有封地,便也没了兵,没了与外臣勾结的路子,更加不会有之后的“清君侧”。 李玗眼神微变。 五哥李毓,自小便得父皇宠爱,却是成年皇子当中唯一一个尚未封王的。 众人皆道,圣上是舍不得这个儿子,才不愿让他离京。至于实情如何,便只有那人自己清楚。 只不过,近些日子,许是眼见着圣上迟迟不肯废太子,徐家确实起了些动作,想要撺掇他将高阳赐于李毓。 高阳距离京城不过两百余公里的脚程,从古至今都不曾被作为藩王封地。 倘若圣上真的应下,便也等同于默许自己百年之后,二子相争。 “朝中的确有传言,说父皇会在端午之时下诏,将高阳赐于五哥。”李玗抬头看向晏遥,“可如今在父皇身边说得上话的,却也只有那张氏一人……” 说到这里,李玗自嘲一笑,“我这个最不受他待见的,又怎能扭转他的心意?” 如今是四月初八,距离五月初五,还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 晏遥皱了眉,没想到,事情的发展竟这样快。 “可我听闻昨日,圣上同样也斥责了五皇子,还责令他十日之内不得出府,闭门思过。”晏遥原以为,李毓既然触怒了龙颜,那么下诏赐封地一事,应当也会受到波及才是。 李玗却是摇了摇头,“你不了解他。” 顿了顿,他又说道:“他罚我,是为了做给外人看,好打压我的士气。罚五哥,却只不过是提醒他,不要急功近利,反被人握住了把柄。” 圣上迟迟没有动他,一来是为了拿他与徐家抗衡,好让权柄仍旧掌控在自己手中;二来则是因着他舅父公孙一家在朝中的势力,始终令他有所忌惮。 圣上偏颇至此,可这些话从李玗口中说出之时,他的言语之间,却已不带丝毫不平之气,只剩下平静。 这种平静,却又不是听之任之的颓丧,而是带了暗劲的通透。 这个人自小,便不屑去那人面前争什么恩宠。 晏遥想到这里,又是心酸又是钦佩,还有点儿无奈。 他不愿耍那些后宅妇人们争斗的戏码,可他的那些敌人,为了对付他,却已然无所不用其极。 晏遥沉默片刻,终是开口说道:“其实……能在陛下身边说得上话的,还有一人。” 李玗抬眼。 “宁王李旭。”晏遥一字一句地答道。 圣上始终是欠了他这位弟弟一份情,尽管她也没有万全的把握,做了九五至尊以后,心中是否还会真的存一个“情”字。 “二叔?”李玗讶异道:“可他早已深居山林,不问世事多年。更何况我父皇疑心这样重,二叔又怎会让自己卷入到争储一事当中。” 反对将高阳赐给李毓,在他父皇眼中,便会被打上□□的烙印,李旭闲云野鹤多年,与他又少有交集,怎么可能会为他冒这样大的风险? “殿下若是信我,不妨……准许我去劝一劝这位二皇叔。”晏遥想了想,又解释道:“晏遥不才,却刚好听说过几桩陈年辛秘。” 李玗没有问她手里到底有什么能让李旭出山的东西,沉默片刻,点头应下。 反正父皇已经厌他至此,就算失败,也不过再给李毓的人多添些话柄罢了。 李玗因而说道:“你只管放手去做,是成是败,都不重要。” 晏遥默默点头。 她如今才发现,不管被如何打压,眼前之人的气血却始终是未弱半分。 哪怕处境再艰难,他身上却也自有一种巍然之势,仿佛能够立于洪流而不倒,登险峰之上而不移。 她看着他,自己的心便也安定了下来。 “对了,国公府那边,你可有人手在盯着?”晏遥忽而想起一事,复又问道。 魏国公与长公主突然逝去,按理,就算李玗不去,她也该前去吊唁,可今早,张贵妃却传来了口谕,说圣上如今尚在病中,多有禁忌,因而请太子妃节哀顺变,着素服,在家吊唁即可。 阙国女子出嫁以后,若要为父母奔丧,的确需要经过家婆同意,如今中宫无人,张贵妃便也算是她的婆婆。 虽说圣上最近痴迷于玄学道术,且魏国公与长公主的真实死因,彼此间又心知肚明,张贵妃这样指示,也合情合理,可晏遥听了,却总有种说不上来的怪异之感。 这个看起来云淡风轻的张贵妃,如今出来“做主”,必定是有什么缘由的。 “原先府上的暗线都还在。怎么,你觉得还会出事?” “说不好。”晏遥皱眉。 那些人为了抓李玗的把柄费尽心思,如今好不容易找到个牵强的,又怎会就这么轻易地便放下。 李玗却是伸出手去,将她的眉心抚平,“我最是见不得你皱眉。” 说着,他又宽慰道:“你放心,若这件事风平浪静地过去,反倒对大家都好。可倘若那边再想要做些什么小动作,才是自己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我们只需看戏便是。” 晏遥看着他,尚且有些不明白,就在这时,门外却起了声音—— “我有要事,要禀告太子,烦请通传一声。” 晏遥一听,眼中难掩惊愕之色。 那声音,她再熟悉不过,不是别人,正是魏国公府的大总管,马先安。 难道,这短短几个时辰里头,竟真的出了事? 第19章 马先安在晏遥入府之时,便已然在长公主院子里当差,他是个办事牢靠的,因而深得李念信任,短短五年便被一路提拔至大总管的职位,府上仆役对他多有歆羡。 可若照时间线推算,李玗当年也不过只有十二岁,正是孩童初长成少年模样,却已有这样深的心思谋划,又隐忍数年而不发。 旁人或许不懂,只道这是少年天才,禀赋过人,可晏遥一路走来,心里却清楚: 倘若平日里走的皆是康庄大道,谁又有那样的闲心去处处设防? 倘若身侧不是万丈深渊,又何须在那独木桥上如履薄冰。 晏遥抬眸,看向李玗,所以她初见他时,看着这双眼睛,才半点也看不出端倪吧。 于年少之时便习惯将心事藏起,悲喜都看淡。 他是如此,她又何尝不是。 “进。”李玗对门外说道。 于是门外婢子便将那门从两侧打开,马先安踏入屋内后,她们又将门从外面关上。 马先安刚想开口,见了李玗身侧的晏遥,又有些迟疑。 李玗因而说道:“太子妃是自己人,有话,你但说无妨。” “是。”马先安应下,这才将事情的本末娓娓道来。 原来,是魏国公府上的一名仆役,在收拾长公主与魏国公的遗物之时,意外发现了长公主谋逆的“罪证”—— “那是一封罪己书,上面陈列了自己的罪行,并指认了幕后主使正是……”马先安说到这里时,抬头看了一眼李玗。即便是通禀,他终究是不敢说出主子的名讳。 李玗只是轻笑,语气玩味,“那幕后主使,正是孤?” 马先安将头低下半分。 晏遥沉默着。 李念那日将浮萍当做稻草绳的模样,分明就是不愿去死,又怎么可能留下什么罪证?这分明就是李毓,或是那张贵妃的手笔。 想来是他们气不过圣上没有选择在这件事上做文章,趁机废去李玗的太子之位,便索性将此事闹大。这司马昭之心,未免也太拳拳了些。 “这倒也的确说得通。”李玗皱眉作深思状,嘴里却还在说着玩笑话,“毕竟姑母死的时候,孤的确在场,也的确有意,让她自行了断。” 只不过他那时那么做,是为了稳住局势,在那张氏的口中,却可能变成弃车保帅,亦或是企图将所有罪责推给一个死人罢了。 “殿下。”马先安见李玗不以为意,不由地出言提醒道:“那封罪己书,的确是长公主的字迹,据说……二小姐,愿为人证,指摘您的罪行啊!” 物证、人证,再加上动机,看来这回,对方的的确确是不肯放过他了。 李玗以指尖轻抵额头,面上看不出喜怒,只是对马先安温言道:“先安辛苦了,先下去休息罢。你虽乔装而来,却免不了被那边的人发现踪迹,往后便留在东宫,不必回了。” 马先安心知李玗是在替他考虑,暗桩一旦暴露身份,下场不言而喻,但于他而言,却是早将自己的死生置之度外。 马先安脚步不移,还想再说些什么,李玗却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一般,抬眸说道:“你是个能人,不该就那样死在那些人手里。过去几年委屈你了,留在东宫,往后,孤还有别的地方要劳烦你。” 得李玗这一席话,马先安已是喉头哽咽,抱拳郑重地说了个“是”字,便不再多言,转身出了门去。 马先安走后,李玗闭目,指尖轻揉着太阳穴。 晏遥起初不敢扰他,过了一会儿,才关切地问道:“怎么,头疼?” 李玗闻言,睁开双眼,将手放下,正了正身子,说道:“是,也不是。”他深吸一口气,又徐徐呼出,才继续说道:“那张氏做了那么多年‘菩萨’,如今却终于是坐不住了。” 晏遥的脑海里于是浮现出张贵妃那张慈眉善目的脸,她第一次见张贵妃时,便直觉那女人不会只是表面上那样简单,可李玗所说的话,她却还是听不大明白。 “是,也不是?”晏遥问。 李玗这才像是从往事之中回过神一般,侧过脸看向她,认真解释道:“姑母的‘死因’,本就是父皇的授意。他虽行事多有偏颇,却不至于昏聩。责令五哥闭门思过,也就是让李毓一党切勿再插手此事。所以张氏这一回,不但是与我为敌,更是站在了父皇的对立面。” 晏遥默然。 受宠多年,即便每日警醒自己天家无情,却多少还是心怀期许的吧? 张贵妃那样的女人,亦不例外。 只是听李玗话里的意思,当今圣上,却是为爱权柄,远胜于美人的。 张氏苦心经营,到头来却只不过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罢了。 “只是……”李玗说到这里,眼皮一跳,话锋一转道:“他们无端生出这人证物证,父皇此时怕也是下不来台。只怕大理寺的人,现在已经在赶往东宫的路上了。” “不可!”与李玗的从容之色相较,晏遥看上去却是更加激动了些,她叫道:“大理寺主事是徐家人,你去那里,他们不将你活剥了层皮,哪里肯放你出来?更不要说是秉公断案了,还不是人家一张嘴的事儿?” 李玗反而被她这话逗笑,刚想说句话教她宽心,晏遥却先他一步开口,认真道:“既然你断定圣上的心现在偏向于你,不若我们现在便入宫面圣,请他亲断此案。” 李玗毕竟是储君,如今被扣上的,又是谋逆这样的大案,此案由圣上亲自审理,也合乎情理,不至于落人口实。 李玗看着她,却迟迟没有说话。 晏遥以为他是不信她有这本事让他脱罪,正要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李玗却情不自禁地握住了她的手。 晏遥一愣,李玗才自觉失态,一松手,将脸转了过去,然后对外面说了两个字:“备车。” 得妻如此,便是去走的鬼门关,也是值了。 - 思政殿内,惠帝李临正闭目养神,手指在案几上轻击。 这时,有一内侍接了外头的通传,轻着步子走上前来,拿捏着音量,先是轻唤了一声“圣上”,待李临睁开双眼,才复又说道:“圣上,太子与太子妃求见。” 李临闻言,双手放于膝上,坐直了身子。 他如今已是六十二岁,又疾病缠身,精神大不比从前,每到午间,总是觉得困顿,可眼中却依然可见精明,周身萦绕着的是一股子帝王之气,不怒自威。 午间打盹之时,也只有福海敢接近于他。 李玗此次前来所谓何事,他又岂会不知? 今晨魏国公府上搜出的“罪证”,还没经过大理寺审查,便直接被递到了他的面前,还有他那侄女,说是随时待命,愿冒死指认太子。 若不是他让福海对外宣称自己忽觉身子不适,只怕那些人今日便要将他这思政殿的门槛给踏破了,逼他决断。 决断?如何决断。 今日他们想要的,是让他赐一杯鸩酒于李玗。 明日呢?怕是就连自己坐的这张龙椅,也要“让贤”。 龙涎香于香炉之中熏烧,幻化成轻盈帷幕,萦绕于李临鼻尖。 他不说话,福海自然也不敢多言,只是在那里弓着身子,静静等待。 李临看了眼福海,眼中忽然带了探询之色,言语看似漫不经心,却暗带猜忌:“你倒是贴心。” 只是贴的,却不知是不是太子的那一颗。 福海跟在帝王身边多年,只听一耳朵,便明白了李临话里没说的那层意思,他额间冒出细汗,伏地,俯首帖耳,做惶恐状,“圣上明鉴,奴才一心惟愿为圣上分忧,不曾有过二心哪。” “起来吧。”李临见他这模样,笑了,故作无事地说道:“你还是这样胆小,朕不过夸赞你一句,便吓得不知所措。你跟着朕那么多年,朕又岂会疑你?” 福海这才从地上站了起来,以衣袖拂去脑门上的细汗,又沉默了一会儿,才道:“那太子殿下与太子妃……” 李临目视前方,看着空荡荡的大殿,像是又陷入了沉思。 说实话,李玗今日会来,并不在他的意料之中。 十六个儿子当中,李玗永远是最犟的那个,不喜在他面前邀功,也从不肯在他面前低头。 也正因如此,他每每见到他那副刚直模样,才总觉得莫名来气。 “让他们进来吧。”李临终于开口说道。 他倒是想要瞧一瞧,这一回,李玗有什么话可说。 福海领了他的意思,便去外面请了李玗与晏遥进来,有意无意地轻声提点了一句,说道:“即便是寻常人家,做儿子的,又哪有处处与父亲置气的呢。” 说完,福海却停下脚步,转过身子,象征性地自打了一嘴巴,说道:“是老奴多嘴了,殿下与太子妃勿怪。” 晏遥听出了他话里的提醒,感激道:“哪里的话,福总管是心细之人,往后还要劳烦您多多提点。” 福海连说了几声“不敢”,余光却向晏遥投去赞许神色,而后转过身,在前面继续带路,不再说话。 有了福海这句话,晏遥这心里,却总算是稍稍一宽。 正如李玗所言,圣上如今并不想遂了张贵妃的意愿,否则,以福海之机警,又岂会在此时“多嘴”。 他这不是多嘴,分明是在向李玗示好。 圣上的身体,终究是撑不了几年了,而这后宫之中,张贵妃自有自己的心腹,不会重用于他,所以,福海才选择了看似不得圣心的太子。 这也正是他的聪明之处。 晏遥一面走着,一面思索着这些人的曲折心思,竟是品出些别样意趣。 可她面上看起来,却是一副深沉模样,眉头微蹙着,好似在想什么烦心事。 李玗因而靠近,冷不防偷掐了一把她的细腰,晏遥的双眼倏地瞪大,眉头也一下舒展了开来,神情微带嗔怒之意。 “少皱眉,容易老。”李玗在她耳边一本正经地轻言了一句,而那只作恶的手,此刻已然反扣于背后。 “你……”晏遥刚想斥他一句“轻浮”,一抬头,两人却已然行至思政殿殿前,便只好止住不提,心中却腹诽: 怎么到头来,她反倒是成了那个最紧张的了? 福海只当听不见后面的动静,先一步跨入了思政殿,对李临说道:“圣上,太子与太子妃到了。” 里面迟迟没有回音。 第20章 晏遥朝里面看去的时候,李临双目紧闭,用手撑着脑袋,竟像是又睡过去了一般。 她迟疑着看向李玗,犹豫着要不要进去,李玗却拉起了她的手,与她一同踏进了思政殿的大门。 听到动静,李临倏地睁开了双眼,言语中似有不满,“还是那般没规矩。”手中则似是随意地将面前的几本折子都叠到了一块儿。 李玗刚要开口争辩,却被晏遥扯了扯衣袖,他只好跟着她一同行礼,口呼“父皇圣安。” “嗯。”李临咳嗽几声,抬了抬手,让李玗与晏遥起来。 福海应声上前,替他奉上一杯清茶。 李临手捧着茶杯,对底下问道:“何事?” 他当然知道李玗今日过来为的是哪桩事,他只不过是想教他亲口说出来,有求于他。 可李玗偏不,他的双眼就那样直视着自己的父亲,身子站得笔直,不偏不倚,语气平常,不卑不亢,“儿子被人构陷,心里不服,请父皇主持公道。” 李临见他如此,眉头又皱紧了几分,咳嗽得也更加剧烈了些,福海亦是眉头紧蹙,他上前想要替李临拍拍背,顺一顺气,李临却一摆手,制止了他。 福海只好退到一边,目光下垂,只盯着脚尖。 “构陷?呵。”李临冷哼一声,将那叠折子拿起,又猛地在桌上一摔,道:“太子好牌面,这朝中竟有这样多的要臣,联名上书要构陷于你!” 福海猜的不错,他本是不愿在这件事上为难李玗,只是那边拿出了这许多的“证据”,他一时也不好交代罢了。 原本想着,李玗若是服个软,他贵为天子,那些人的嘴,要堵上却也不难,可他这个儿子到了这样的时候,却偏偏仍是不肯顺他的意! 李玗不言,晏遥却已然跪下,“父皇息怒。” 李临看她一眼,却并不说话。 晏遥抬头,又道:“此事本是轮不到儿臣置喙,但此事关乎儿臣的母家与夫君。儿臣既知内情,不敢,也不能不禀告于您。” 李临听了这话,面色才舒缓许多,他呷一口茶,然后对晏遥说道:“起来说话。” 晏遥称“是”,起了身,李临又问:“你倒是说说,这里头有什么内情?” 晏遥眼珠一转,大着胆子说道:“儿臣以为,光凭那些所谓的证据,就给太子殿下安上一个谋逆大罪,未免太儿戏,也太滑稽了些。” 李临听到“儿戏”二字,脸色稍变,眼睛快速眨动了两下,却还是扬了扬下巴,示意晏遥接着往下说。 “首先是那所谓的物证——”晏遥说着,顿了顿,自袖中取出一封书信,才又继续说道:“儿臣有一物,想呈与父皇过目。” 她双手托着那封信,举高于头顶。 李临一点头,福海便走了过来,接过了她手中的信,确认过里边只装了薄薄一页纸后,才将它呈到了李临面前。 李临拆了信,将里面的纸摊开来看了,眼中情绪复杂难明。 福海站在他身侧,偷瞄了一眼,纸上的内容,后背却是起了一层冷汗。 那信上写的同样是一封用长公主口吻所撰写的罪己书,只是幕后主使者,却从太子变成了五皇子。 “父皇明鉴。您与我母亲自小便感情亲厚,她的字迹,您不会不认得。可这封信——”晏遥话锋一转,“这封信,却是我今日才在东宫里头书写而得。” 她大方承认,是想要提醒李临,平日里能接触到长公主手笔之人何其之多,其中定然不乏那些能够模仿长公主字迹的人。 单凭一封书信就定了李玗的罪,可不就是儿戏吗? 李临眼睛一眯,不动声色地将那张纸叠了,放置一旁,然后说道:“那你那位妹妹的话,又作何解释?” 他说到这里时,面色已是完全缓和了下来。 站在他身侧的福海这才略松了一口气。 “这……这事说来,便更是荒唐了。”晏遥的眼睛瞄了一眼身旁的李玗,再看向李临时,眉目间似是藏有难言之隐,沉吟一会儿,她才低头说道:“京中之人皆知,我这妹妹自小便是……倾慕于我夫君。” 她点明晏芸可能这么做的动机,却又不直言什么因爱生妒,而是抬头看一眼李临,将话引到了别处,说道:“想必是父母突然离世,给我这妹妹的打击过大,亦或是她受了什么人的挑唆……” 说到这里时,李临却用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她的话。 晏遥心神领会,见好就收。 “如此说来,竟当真是儿戏,当真是滑稽。”李临说着,又提醒道:“只是‘挑唆’一事,无凭无据,太子妃,当慎言。外面风言风语这样多,太子妃是聪明人,应当懂得分辨才是。” “是。” 晏遥听了,知道自己的话奏效,心中一喜,面上却不敢直接表露出来。 她又扯了扯李玗的袖子,李玗才一躬身,作揖道:“谢父皇明察秋毫。” “嗯。”李临知道自己拿这儿子没办法,也就懒得与他计较,免得给自己添堵。 事情原本到这里,便也算是皆大欢喜,可就在这时,殿外一个小黄门像里面张望着,神情看上去很是慌张,福海眉头一皱,向他走了过去。 小黄门见了他便道:“福总管,贵妃娘娘朝这边来了,身边还带着晏二小姐。” 这小黄门名叫卓安,平日里唤福海一声干爹,是个同样机警伶俐的,心知圣上此时不愿见贵妃,这才从大老远的地方急匆匆抄小道跑了过来。 福海原见他这小子在殿门前张望,做事忒没规矩,本想着责骂两句,听了他这话后,面色却是舒缓不少,只嘱咐了他日后行事需更稳当些。 福海得了消息,便立马转身进了殿,将此事告诉给了李临。 李临听了,突然剧烈地咳嗽了起来,面色气得通红,一拂袖,将那叠奏折悉数推落于地上。 福海忙道:“陛下息怒。” 李临的怒意却不减反增,一拍桌子,怒吼道:“她究竟在朕这儿安了多少双眼睛!” 此言一出,殿中内侍皆跪倒一片,皆瑟瑟发抖,屏息凝神。 李玗见他喜,见他怒,却始终是神情漠然,好似是在看着一出戏。 走到这一步,晏遥却是起了好胜之心,她牙关一咬,索性大着胆子开口说道:“父皇,儿臣以为,贵妃娘娘此时带了芸儿过来面圣,实在是欠了些考虑。就在今晨,娘娘还特意让人来嘱咐儿臣,说是怕那白事冲撞了您的病情,让儿臣素服在家悼念便可。” 她没说“不妥”,只说张氏所为,是欠了考虑。 先前替皇帝想得那般周全,如今觉得胜券在握,便直接将丧礼现场的人给“请”了过来,这不是有欠考虑,又是什么? 往小了说,这是一时情急之所为。 往大了说…… 那张氏明知“不吉”而为之,来催的不是太子的性命,却是天子的性命啊! 李临听了,身子向后一倒,整个人都倚靠在了椅背之上,双手握拳,指节轻颤。 “你!”李临的目光看向福海,怒道:“你去给我将她们拦住,若是拦不住,你便也不必回来了!” 倘若说他刚才的不满只是句气话,如今的李临,却是真的动了怒。 她便那么急着,要他给儿子腾位么! 李临胸口剧烈起伏着,突然咳嗽不止。 这时的福海却已然匆匆出了殿门,赶去将张贵妃与晏芸拦住。 李玗看着龙椅之上的他,听着那些恼人的咳嗽声,不耐烦地对着仍旧跪在那里的内侍们说道:“你们都聋了吗?还不快去请太医。” 其中一人惊慌地说了声“是”,这才连滚带爬地站了起来,匆匆向外边去了,脚步一滑还差点儿摔了一跤,却连帽子也没敢扶正,便继续往太医院那边去了。 李临抬眸,身子微微前倾,将目光转向了李玗。 李玗却受不了他那种眼神,抿唇,微微将脸侧了过去,以避开他的目光,可耳畔,却是怎么也避不开的咳嗽声。 李玗皱了眉,终于走上前去,将李临面前那杯已然凉了的茶倒去,又亲自替他斟了杯热的,放回了他的面前,然后一言不发地替他轻拍了背。 晏遥站在地下,无奈地看着这对父子。 明明一碰面就宛若仇敌,却谁也不曾真的想过要逼死对方。 又一会儿,太医终于是步履匆匆地提着药箱来了,李临的咳嗽却也是暂时止住。 太医为李临诊了脉,皱着眉做沉思状,正要开口,李临却瞟了他一眼,太医看了眼皇帝身旁的太子,会意过来,琢磨着皇帝的意思说道:“皇上的咳嗽之症乃是一时急火攻心所致,平日里当静心顺气才是。” 李临挑了眉,收回了右手,清了清嗓子,像是在等待着李玗说些什么。 李玗的目光转向殿门外,沉默着不去理他。 晏遥只好替他圆了场,嘴中道:“都怪儿臣一时多嘴,害父皇烦心。” 李玗见晏遥开始自责,只好侧过脸看向他,说道:“今日的事,让父皇操心了。父皇乃万民之主,当保重龙体。” 李临摇了摇头,并不去回应他们的话,而是对着李玗没头没尾的说道:“阿砮,你从小到大所做过的,就只有一件事,让朕顺心。” 他并不明说,目光却转向了晏遥。 “行了,带着太子妃回去罢,朕今日,着实是累了。” 李玗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嘴角这才浮现出淡淡笑意,说话也不似刚才那般生硬了,谢过父亲以后,便携晏遥离去了。 跨出殿门后没走百步路,却是又在转角处撞上了成竹在胸的张贵妃,以及一脸受了天大委屈的晏芸。 第21章 晏芸见了李玗,眼神微变,目光似有闪躲。 张贵妃有所觉察,不动声色地将她的手臂按住。 晏芸再抬眸时,眼中便只剩下坚定之色,目光带着愤恨地看向李玗与晏遥二人。 李玗与张贵妃二人,此时已算得上是撕破脸皮,连表面上的和气也懒得顾了,谁都当做没有看到彼此。 福海见了李玗与晏遥,倒是恭敬地各自行了礼,却只是恭敬,态度不带丝毫谄媚。 张贵妃却仍是不满。 她微微扬起下巴,似是要显露自己的威严—— 慈悲的上位者做久了,便人人都当她是个可欺负的了? “圣上既然多有顾忌,那本宫一人前去面圣便是了,福总管,这样,总可以了吧?” 张贵妃看着福海,话虽说得客气,语调却带着压迫之意。 福海依旧是原先的模样,身子微微躬着,重复了一遍李临的意思,“陛下说了,今日不见贵妃娘娘与晏二小姐,奴才只是个传话的,娘娘还是莫要再为难奴才了。” 张贵妃脸色登时就黑了下去。 这若是在旁的时候便也罢了,她伺候李临这么多年,李临的性子一向难以揣测,受挫的时候,也不是没有过,可偏偏是现在,还是在李玗面前…… “见过贵妃娘娘。”晏遥微微一福身,然后说道:“父皇刚才突感不适,这会儿应当已经歇下了。宫里人都说娘娘是慈悲心肠,不会连父皇的病情都不肯体恤吧?纵使是有天大的事,又哪里有父皇的安危重要呢?” 张贵妃闻言,眉头紧蹙,却偏偏教晏遥这三言两语怼得说不出话来。 这死丫头先是给她扣上顶大帽子不说,还用道德枷锁强压着她,让她无计可施。 这些宫人们,包括福海那厮都在用眼睛看着,用耳朵听着呢,今时今日,倘若她执意要闯进去,传到外头,传到李临耳朵里,还不知会被传成什么模样。 张贵妃咬了咬,只得带着晏芸离开。 “娘娘留步。” 张贵妃脚步一停,晏遥又跟了上去,说道:“国公府上的丧礼还未办完,我这妹妹身上还披着孝衣……恐怕此时,她不合适去您那里吧。” “你!晏遥,你莫要欺人太甚!”晏芸终于忍不住,先一步开口骂道。 张贵妃此时的脸色却是已然缓和了下来,她斜睨着看了一眼晏芸,说道:“本宫怜惜芸儿痛失双亲,一时间竟是糊涂了。芸儿,你且跟你家姐离开吧。” “娘娘……” 晏芸还想要说些什么,却被张贵妃一个眼神止住。 她泄了气,只好一脸愤懑地眼瞧着张贵妃的背影离去。 待张贵妃走后,晏遥说了声“走”,晏芸却并无反应。 晏遥也不理她,携了李玗便作势要走。 晏芸见状急了,快走几步跟了上去,冲着晏遥问道:“你去哪儿?” 晏遥并不看她,只淡淡地回了一句:“东宫。” 晏芸被她一噎,愣了愣,又问:“那我呢?” “自然是将你送回魏国公府。”晏遥答道不假思索。 此时,三人已然行至宫门口,李玗的车驾早已在外头候着了。 “你!”晏芸的脚步越来越慢,最后停了下来,也不知是在问她,还是在自言自语,朝着晏遥的背影说道:“你不管我了?” 晏遥这才停下脚步,回过头去,只是面无表情地说了句:“先上车。” 她不说管,也不说不管,言下之意,一切还需再看晏芸的表现。 晏芸有了先前的经历,知道自己若是不上马车,依晏遥的性子,必定会真就这样将她落在这宫门外,因而暂时收起了自己的小性子,堵着气,上了马车。 车厢内,晏遥与李玗同坐一排,晏芸则坐在她们的对面。 马车才行了十步远,晏遥便看着晏芸的眼睛,开门见山地问道:“谁指使的你出来构陷太子?” 晏芸的目光看一眼李玗,而后低下了头,嘴里嘟囔着:“你不是都知道了吗?” 晏遥却不吃她这一套,厉声道:“我要你亲口说。” 晏芸被这声音给吓了一跳,肩膀微微一抖,却不肯说话。 晏遥也不逼她,只是摆弄了两三下蔻丹,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再往前三里路,便是魏国公府,需不需要我让车夫再快些?” 晏芸脸色一变,别过脑袋说道:“是贵妃,是她让人找到的我,说事成之后,可保我一世无忧。” “天真!”晏遥当即开口骂道:“你以为谋逆是什么小事吗?一旦定了性,整个魏国公府的人都得陪葬!” “他们跟我又有什么关系?”晏芸一脸的无所谓,“还有你,你都已然嫁入了东宫,难道陪葬,还会有你的份不成?” 她之所以不想要回魏国公府,就是因为现在府中大小事宜,全是她那堂哥在那里操持。她虽然还挂了二小姐的名头,短短两日之间,却只剩下了寄人篱下之感。 没了母亲,她什么也不是。 她会答应张氏,一方面是因为气不过晏遥夺走了李玗,另一方面,也是想着为自己谋一条好的出路。 “你觉得贵妃会保你。”晏遥冷笑,“那你瞧着,她今日,留你了没有?” 晏芸不语。 “你下车吧。”晏遥又道,然后对着外头的车夫吩咐了一句“停车”。 马车靠了边,缓缓停下。 晏芸惊了,争辩道:“我都告诉了你幕后主使了!你……” “你觉得魏国公府上那些人跟你没有关系。”晏遥反问道:“那我同你又有什么关系?你这般骄纵,做事又全然不顾后果,谁留了你,都等于是留了祸害。” 晏芸从未听过这般直接的责骂,两眼汪汪,原想着将眼泪憋回去,不愿示弱,却终是忍不住,竟在车厢里嚎啕大哭起来。 “是啊,我是骄纵,是任性!晏遥,你一直觉得我过得比你肆意得多吧?所以你才样样都要跟我争,我学筝,你便弹你那破琵琶;我不爱读诗习字,你却天天在那里舞文弄墨……到最后,你……你连太子哥哥都要跟我抢,呜呜……” 晏遥听了她这番指控,越听越是发懵,只觉得天降一口大锅,将她的整个人都牢牢罩在里头。 晏芸却是越说越起劲了,“爹就不必说了,成天就是个不着家的,见了人连个笑脸都无……” “我娘呢?成天就知道逼我做大家闺秀,逼我知书达理,逼我成为她想要的样子,却从来没过问过我的意思。她那么有能耐,连造反的事都能做,却不曾教过我半点谋略,弄得我现在离了她,一事无成!” 晏遥皱了眉。 她看着边哭边控诉众人的晏芸,终是忍不住开口反驳道:“一事无成还怪到你娘头上了?她让你学东西的时候你都干嘛去了?她要真教了你如何造反,你现在早下了黄泉去陪她了!” “咳。”李玗清了清嗓子,一直沉默着的他终于开口说道:“我就说一点,是我拐的阿遥,你刚才讲反了。” 晏遥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时候,怎么就这么会抓重点呢! 晏芸被晏遥凶了又凶,本就心里堵得慌,偏偏李玗在这时又在她心上扎上一刀…… 她的眼睛更红了,一抽一噎的说不出话。 半晌,晏芸用袖子抹了把鼻涕眼泪,看着晏遥,又认真地说道:“我在你眼里既然这样不争气不成器,又蠢得要死。那干脆由你来教我呗!反正你样样比我强,过去我还能拿身份压你一头,现在你却是攀上了高枝儿,我再也欺你不得。” 这一番话说得这般理直气壮,晏遥真真是要怀疑她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前世是不是做厨子的,还是专门甩锅的那种了。 晏遥沉思片刻,终于气定神闲,理清楚了思路,她对着车夫吩咐道:“继续走吧。” 晏芸一喜,道:“你不赶我走啦?” 下一秒,晏遥却又对那车夫说道:“去魏国公府。” 晏芸的脸立马便又垮了下来,整个人彻底泄了气。 马车渐渐向魏国公府驰去,晏芸挣扎了一会儿,终是低头,小声道:“我错了。” 晏遥不理她,装作没听见。 晏芸无奈,只好大声地认真地说道:“阿遥,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本来就没你聪明,没你厉害,你把我送回魏国公府,我会被婶婶和她那儿媳给吃了的!” 晏遥白了她一眼,“哪儿那么夸张,你这才与他们相处了几日,便断定他们都是不好相与的了?” 这是晏遥在明面上说的话,她没说的是,若不是她拦着,这丫头现在连欺君之罪都犯下了,现在还怕这些?她略去此事不提,倒也不是忌讳,纯粹是觉得晏芸是真的认不清问题的严重性罢了。 “是真的,阿遥。”晏芸的脸上透着惶恐,“我爹娘刚过世,连七日都未到,我今晨便偷听见,说他们要将我娘留给我的嫁妆给吞了,还要将我嫁给……” 说到后面,倒是越说越小声了,她低了头,也不再看晏遥了,嘴里含糊吐出五个字,说道:“嫁给郑国公。” 作者有话要说:李玗:补刀,我是认真的。 晏芸:甩锅,我是专业的。 晏芸:……我,头疼,有药没? 第22章 晏遥一听,眉头一皱,继而倒吸一口冷气—— 敢情这郑国公是跟晏昭有仇,非要祸害他女儿不成? 见过老牛吃嫩草的,没见过这般锲而不舍理直气壮的。 往前说,她一个“养女”身份,被那老头子给盯上便也罢了,可如今晏芸好歹还顶着个“嫡女”的名头,李念虽然不在了,可魏国公府却总归还没败,郑国公这不是明晃晃的欺负晏家无人么? 还有她那婶婶与堂嫂,过去走亲访友时可是一个赛一个热情,可如今父亲的头七都还没过,便已开始了这般谋算,便半点敬畏之心都无吗? 就在这时,马车缓缓停了下来,车外隐约传来一阵此起彼伏的哭声。 车夫对着车厢内的人说道:“殿下,太子妃,魏国公府到了。” 晏芸闻言,脖子一缩,屁股往后一挪。 晏遥却是掀了轿帘,踩着脚凳下了马车,李玗什么也没问,便跟着她走了下去。 晏遥在魏国公府前站定,看着门外一片缟素,听着里边那些花钱顾来的人为李念与晏昭哭丧,心中泛起一阵异样的感觉。 她说不上来那种感觉是什么,只是觉得不大舒坦。 她转过头,对着马车内的晏芸说道:“下车。” 车厢内没有动静,晏遥就这么看着,也不多说。 气氛就这样凝固了。 过了一会儿,才从车厢内探出了半个脑袋。 晏芸琢磨着晏遥的神色,一皱眉,不情不愿地跟着下了车。 府上原先的仆役大多都遣散了去,他们三人行至府门时,竟也无人来迎。 里面乱哄哄一片,两尊棺木摆在灵堂内,除了那些收了钱的还在那里尽心尽力地“哭”,其他人却都不知是去了哪里。 晏遥随意捉了个面生的小厮来问,那人竟连她与李玗是谁都没认出来,问他主子现在何处,也只是木讷地摇了摇头。 树倒猢狲散。 见到这样一幕,就连晏芸的脸色亦是变了又变。 过了一会儿,有位着素服,年纪约莫四十上下的女子扭着腰肢从厨房的方向走来,往灵堂前一看,认出了晏遥,不由大惊失色。 这女子本是不曾见过李玗的,可她这个侄女嫁入东宫的事,她却是晓得的,再加上晏遥身旁站着的那男人看上去气度不凡,自有一股子贵胄之相,十之有□□便是当朝太子了。 她因而加快了脚步,匆匆来到他们面前,对着李玗与晏遥行了礼。 晏芸见状,不由地冷哼一声。 这女子名叫程芸芸,乃是她伯父晏怀石的妻子,晏遥与她仅有过几次接触,却也知道这是个看人下菜碟的主儿。 要换作过去,这程氏见了她,可决计是没有什么好颜色的。 晏遥上下打量了她一圈,唤了她一声“婶娘”。 晏遥的态度虽不客气,但对于此刻的程芸芸而言,却已算得上是惊喜,她因而连说了几句巴结的好话,言语中还有意无意地提起了自己的儿子。 “阿绍比你长两岁,打小起便是个聪慧的,京中贵人多,我们母子初来乍到……” 程芸芸的话还没唠叨完,却是被晏遥打断,“婶娘,我记得,圣上还未正式下诏,由堂哥来承袭爵位吧?” 晏遥这漫不经心的一句话,对程芸芸而言,却无疑是当头一棒,敲得她眼前一昏。 “这……这,这,可是……”程芸芸语无伦次的,却是说不出个五六七来。 晏昭没了,魏国公这一爵位却还在,合该要从几个侄子里挑选一个继承魏国公府,而这几个侄子当中,按长幼次序,便是合该轮到晏绍。 可是晏遥说的却也没错,这爵位毕竟是圣上给的,圣上都还未下诏,继承人“该”是谁,她敢说吗? 就在这时,李玗是时候地轻咳出声,面露不满之色。 程芸芸吓得一哆嗦,两腿一软,差点就跪了下去。 她是过惯了苦日子的,好不容易有了些盼头,那些亲戚们也都已然得罪完了,要是再让她回去继续过那些日子,那还做不做人了? 晏遥虚扶一把,将程芸芸的身子稳住,奇怪道:“婶娘怎么吓成这副模样。堂哥若是尽心尽力办好府上的事,又何须惧怕旁人抢了他的位置?” 末了,顿了顿,又意味深长地说道:“圣上耳聪目明,一切,可都看在眼里呢。” 程芸芸点头如捣蒜,态度立马与刚才的谄媚不同了,变得谨慎起来。 晏遥这才微微一点头。 事实上,李玗的麻烦刚告一段落,她自然不会因为这样的事情再去教皇帝烦心。然而这一层,程芸芸是不可能会想得到的。 只要她这个婶娘心中有所忌惮,行事不再这样出格,她的目的,便也就达到了。 晏芸在后头站着,见晏遥这般“风光”,心中颇不是滋味,可与此同时,她再怎么笨,却也知道晏遥今日是为着她,才趟的这趟浑水,因而心中更加不是滋味起来。 程芸芸在晏遥面前,怎么站怎么浑身不舒服,只好扯了个由头,回灵堂里去忙活了,还让人速速去请晏绍过来。 程芸芸走后,晏芸张了张嘴,又将嘴闭上,看了眼晏遥的背影,复又张了张嘴,清了清嗓子,这才打定主意了要对晏遥道谢。 谁知,她这个“谢”字还未出口,晏遥却先一步转过了身来。 晏芸便直接愣在了那里。 “我们这便走了。”晏遥说道。 “那……我呢?”晏芸问。 “你自然是留在这里。” “你不管我啦?”晏芸说着,便嘟起了嘴巴。 晏遥一蹙眉,道:“父母灵前,总该有个人守着才是。” 晏芸这才明白过来,是自己会错了意。可是晏遥不说清楚,她又怎么会明白呢? “哦。”晏芸点了点头,又有点儿不放心,复又问道:“那你还会来接我吗?” 敢情这丫头还真是赖上她了? 晏遥看着她,无奈道:“只要你不再惹麻烦,七天之后,我便来接你。” 晏芸这才依依不舍地放她走了。 - 回东宫的路上,寡言了一天的李玗这才找到了自己说话的余地。 可是晏遥却沉默了。 她闭上双眼,想要小憩片刻。 这一天,着实是不能说不心累的。 李玗侧过脸去,见她纤长睫毛耷拉在眼睑处,脑袋随着马车的颠簸微微晃动,终是不忍打扰了这一份安宁。 等晏遥再次睁眼之时,自己已然躺在了床上,外头天色已黑,也不知是几时。 至于她是怎么下的马车,又是怎么回的房间,晏遥已是全无印象。 不过只需略加思索,便也能猜得到是何人所为。 那人此刻,甚至还坐在她的房中,只不过是以背影对着她,因而并未察觉她已然醒转。 他以手枕着脑袋,也不知是在做些什么。 晏遥掀开被子,下了床,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才发现李玗竟是也睡了过去。 可他的睡容却不甚安和,眉头紧蹙,面色铁青,额间上甚至还起了细汗,嘴中念念有词,看样子,像是着了梦魇。 晏遥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将耳朵凑得近了些—— 也许是她的发丝不慎触碰到了他的脸颊,就在她靠近的那一刹那,李玗却骤然惊醒。 晏遥一愣,脸一红,突然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我……我瞧着,你像是做了噩梦。”她结巴着解释道,像是突然弄丢了那副伶牙俐齿。 “我可曾说了些什么?”李玗问。 “你说了,可我没听清。”晏遥站直了身子,诚实地答道。 她以为他是介意这个,答完以后,又补充了一句,说道:“是真的……” 李玗见她无措模样,拉过她的手,让她在他身旁坐下。 他喉结上下一动,沉默半晌,才说道:“木梨香。” “嗯?”晏遥听到此香,便想起了白鹭与黄莺那对姐妹,却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突然提到那种香味,也不明白这与他的噩梦有何关系,心中不由生起疑窦。 可她却又不可能去催促他为她解惑。 只是说出这三个字,便向是抽去了李玗的一半魂魄。 他目光深邃,双眼凝视晏遥,却更像是陷入了某种痛苦的挣扎之中。右眼眼尾下一点泪痣,在此时显得分外扎眼。 “那日在魏国公府上,并不是我第一回闻到这种味道……”他的声音很轻,很沉,似在诉说一桩不起眼的陈年旧事,却让听者不由自主地屏息凝神。 “我母后的长宁宫中,过去,也常燃此香。” 第23章 “母后她,原本是个性情极温婉的,虽身居后位,却从不为难那些妃嫔与宫人们。”李玗说到这里,眼中流露出向往神情,下一瞬,他却又眉头微蹙,脸上难掩悲恸之色。 “我长到五岁那年时,她却突然性情大变。起初只是动辄发怒,到后来,却是终日神思恍惚,连我都不大认得清了。太医们皆诊断不出原因,对症下药,更无从谈起……我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日益衰弱,直到她病逝,都不知缘由。” “如果不是那人用同样的手法逼疯惠妃,我也许到现在,还不知道罪魁祸首竟会是那看似无害的香料。” 只是,知道了却又如何? 逝去的,终究是回不来了。 晏遥沉默着听完整个故事,后背微凉。 倘若那木梨香,当初是由白鹭引荐给晏芸的,那么…… “我那日只是没料到,过了这么多年,那人依然以为自己可以故技重施。”李玗说着,看向晏遥,“只不过那时,你还尚且不是她的目标。” 晏遥贝齿微启。 逼疯皇后,最大受益者便是那时的张婕妤,如今的张贵妃。 她那时之所以想要用木梨香逼疯晏芸,只因她无意促成李玗与长公主二人的结盟,而那时候的晏遥,在她眼中只不过是无足轻重的浮萍,自然不在她的计划之中。 更何况晏芸本就骄纵任性,偶尔脾气暴躁些,也无人会觉得古怪,等到神思恍惚,被人察觉之时,恐怕已是为时晚矣。 “你……”晏遥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那日李玗替她强出头时,她只觉得他性情暴戾,又钟意那些虚情假意的戏码,可原来……原来他却是在暗中替魏国公府除去了一颗毒瘤。 李玗却是读不出晏遥此时心中的所思所想的,他只是叮嘱道:“今日你露了锋芒,以张氏的个性,绝不会就此作罢,好在你身边皆是可信之人,我便也就能放心些。” 晏遥轻轻点了点头。 她看着身旁的李玗,忽然有些感慨世事奇妙—— 第一次在书中“见”到此人时,晏遥只对他留下了模糊印象;后来在茶楼见他时,又当着他的面数落了一堆他的“罪责”;再后来,便是稀里糊涂地成了他的太子妃…… 细细想来,一直到国公府出事的那一天前,她对这个男人似乎一直都没有什么好印象,而他呢?嘴上挑剔不满,看似阴晴不定,所做的每一件事,却都在默默护着她。 她其实很想问李玗,为什么要待她这样好。 那时的她,明明只是个身居内院,平平无奇又备受冷落的晏家长女。 话到嘴边,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了。 就在这时,李玗已将话引到了旁处,询问她要不要现在用膳。 晏遥见时机已过,便也就不再纠结原因。 换作过去,有人这样无缘无故地对她好,晏遥必定是会先疑“其中有诈”,继而变得更加小心谨慎。可不知为何,如今在李玗身边,她却是能安下心来,静静地享用这一份“好”了。 他既然有心好好待她,那她便也事事替他着想,如此便好。 - 皇帝那日虽是站在了李玗这一边,可早前他对李玗下的“思过令”却尚未解除,李玗近日来便也多在东宫,只是清晨时偶尔出府,过午才归。晏遥并不知他的去向,也没有过问。 四月二十日那晚,晏遥用晚膳时仍未见李玗踪影,才玩笑般地问了左右一句:“殿下今日可是与哪位美人出门同游了?” 风霜雪雨四人面面相觑,互看了对方一眼,却谁也没有说话。 气氛一时间变得有些尴尬。 晏遥清了清嗓子,一边替自己盛了碗汤,一边说道:“我也就是随口一问,你们不必紧张的呀。” 她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轻松愉悦,可她这话说完后,却还是如同一粒米掷入大海般,换来的只有无声无息,连朵小浪花都没有。 晏遥不禁有些郁闷了。 怎么,她们还都将自己当成了善妒的主母了不成? 她跟李玗现在,只是…… 只是知己朋友罢了,李玗的感情,她又怎么会在意呢。 春杏见晏遥落寞,终于是憋不住了,开口就道:“小姐,她们都欺负你,其实……” 可她这话还未说完,小霜就以凌厉目光看向了她,春杏迫于“淫威”,终于还是屈服了。 晏遥听了这“其实”二字,心中却是更加好奇难耐,就连嘴中的佳肴,如今品来都是索然无味了。 用完晚膳后,晏遥借口屋里太闷,想要去外头坐坐。 其实是因为她住的院子,是李玗回寝宫的必经之路。 她也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就是有点儿好奇李玗最后带回来的,会是那位小美人。 等着等着,却是困了,她用手托着下巴,想要打个小盹,耳畔凉风阵阵,迷迷糊糊之间,有人替她披了件外衣。 她以为是春杏,又睡得正香,因而并没有睁眼。 直到那人在她耳边对她说道:“阿遥,你快看。” 是李玗?! 晏遥一下子清醒了过来,抬头顺着他所指的地方看去,夜幕之上,烟火绚烂。 她惊讶得说不出话。 “阿遥,生辰快乐。” 晏遥眼中突然一片湿润。 是啊,四月二十,她的生辰。 可是就连她自己,都差点儿忘了啊。 “你怎么哭了?” “我没有。”晏遥逞强,吸了吸鼻子,又问:“你这些天,就是去捣鼓这些东西了?” “不然呢?”李玗眉梢一挑,反问道。 晏遥看他眼中皆是自得之色,便猜到风霜雪雨必然是将她在席间说的话转述到了李玗口中,她不愿惯他,将目光转向别处,只说了四个字:“不学无术。” 李玗抬手,以指尖勾起她的下巴,逼她的双眼看着他。 脸微微凑近了三分,嗓音喑哑,“喜欢么?” 晏遥涨红了脸,唯有夜色替她遮去那羞涩,她咬着牙,憋了半天,才又憋出两个字:“浪……” 浪……费。 第二个字还未说出口时,唇却已然被人封上。 “我今日,便浪荡一回。” 他的声音融在了那烟火绽放的声响之中,晏遥一时恍惚,竟不知是梦是真。 第24章 理智告诉晏遥,自己现在应该将他推开,可当她的双手触碰到他的肩上之时,却又陡然之间失了力气。 她明明没有偷尝半点美酒,如今却像是醉得厉害。 “阿遥。” 他在她耳畔,低声轻唤她的名字,指尖轻绕过她的发丝,将其撂至她耳后,恍惚间,一种熟悉又莫名的感觉袭上心头,她睁开双眼,仿佛骤然清醒。 此刻,夜幕之上,最后一束花火恰逢其时燃尽。 “你……”她将他推了开去,双眼凝视着他,嘴唇微启,“我们见过?” 李玗反手握住她的手,眼尾笑意不减,“我们当然见过。” “我是说,过去,大概□□前……我记不清了,我们过去见过的。” 晏遥蹙眉,可任凭她如何挣扎,脑海中的记忆就像是被人打碎了,又随风散去的瓷器,怎么也没法重新拼凑成原先的模样。 李玗闻言,不着痕迹地将她的手自然放下,然后蹲下了身子,与她平视,淡定道:“阿遥从哪儿学来的搭讪话术?竟这般俗套。” 晏遥脸一红,眉心倒是舒展了开去。 不得不说,李玗这般镇定模样,确实是教她有些怀疑自己的直觉了。 “兴许是我记错了。”她小声道。 “也未可知呢?”李玗笑了笑,比了比手势:“□□年前,你才这样高吧?京城就这么大,兴许,我们的确是见过的。” 说完,李玗站了起来,替她轻抚去发上柳絮,温言道:“今日你便早些歇息,明日,你那娇蛮妹妹便要找上门来,又须多费心神了。” 晏遥一愣,而后点了点头,柔声说道:“你也是,一连十五日不过问朝中之事,明日,却是又到了面圣之时……” 晏遥顿了顿,看了李玗,继续说道:“父皇尚在病中,有些事,你就别与他置气了。” 李玗颔首,就此作别。 晏遥将披在身上的外衣脱下,握在手里,看着他远去背影,晃了晃神。 魅色误人。 她想。 他们今夜大概都沉醉于了那不知名的焰火之中,差一点,便不知归途。 - 翌日清晨,晏遥梦醒,起身梳洗过后,才知李玗早已动身上朝。 她听了,心里头莫名有些惴惴不安,却总盼着是自己多心。 她一直等,等到晌午,李玗没有回来,魏国公府的马车却是先一步停在了东宫门前。 一路护送晏芸过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她那位婶娘口中天资聪慧的晏绍,也就是她的堂兄。 晏遥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她这位堂兄,凭着衣着打扮和他眉宇间与晏昭的肖像之处,才勉强认出了他。 不同于她那婶婶的丰腴体态,晏绍身形极瘦,玄色长袍在他身上,不像是穿着的,倒像是挂上去的一般。 仔细打量着,他的皮肤竟比寻常女子还要白,不像是有血色的,唇上留着青须,整个人从头到脚透着一股子清冷气儿,活脱脱像是从冰窖里走出来的似的。 见了晏遥,晏绍恭恭敬敬地行了礼,然后吩咐下人扶晏芸下马车。 晏遥不由有些讶异。 她先前全然没想过,在那样市侩的环境里长大,晏绍竟会是这样一位看上去丝毫不通人情世故的书呆子。 当然,她也只是一愣,便不再将其放在心上。 朝他点了点头,做全礼数,目光便向着晏芸看去。 她见晏芸只是目光淡淡,晏芸见了她,却恨不能飞扑过来一般。 晏遥接了晏芸,正预备转身,却发现晏绍仍旧站在那里,并没有要动身的意思,便对他说道:“今日有劳兄长送芸儿过来,兄长一路辛苦了,要不要到府中来歇一歇,饮杯热茶再走?” 她这话原本是句客套话,目的只不过是为了提醒晏绍,是时候该“走”了,谁知,那愣头青听了,竟是一口应下。 只见那晏绍一作揖,道:“多谢太子妃,我的确有些话,想要同太子殿下说。” 晏遥眉头微蹙,心中不免有些膈应。 她还当人家是个只会读书的愣头青,可实际上呢?人家却在她自个儿挖的坑里等着她呢。 晏绍哪里是不通人情世故?分明是早就预备好了要过来“结交”李玗,晏遥想起婶娘程氏的话,心里更加觉得不舒坦。 只是她刚才既然已经开了口,如今若不请他进去坐坐,自然下不来台,她心想着,反正李玗今日也不知何时会归,做个样子,等一会儿,再将人“请”走,便也是了。 如此想定以后,晏遥便挤出了个笑来,对晏绍道:“兄长客气了。” 除去马夫、小厮在外等候,一行人便进了东宫。 晏芸进门以后,晏遥知她对那些勾心斗角的东西全无兴趣,便让人将她带去了靠北的厢房。 西苑是李玗那些妾侍所居住的地方,将晏芸安置在那里,自然不妥。 她原本是想让晏芸跟她住在一处,也便于她看管那丫头,李玗却又是不允。 思来想去,也只有靠北的那个小院子合适。 那院子素来清静,大小又适中,她只盼着晏芸能在那里修身养性。 晏绍则被她带去了厅堂,侍女们早早地便备下了清茶,待晏绍与晏遥落座以后,便给二人分别斟了茶。 晏绍微微颔首道谢,举止间,倒不似是个无礼的。 只是一想到晏昭刚走的第二天,婶娘程氏便将魏国公府弄得乌烟瘴气的,晏遥对这一家子,心里头始终落不下什么好印象。 罢了,她也无需想这许多。 晏绍要真是个市侩小人,李玗也自然有法子应对。 晏遥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喝完了一盏茶,晏绍也不与她搭话,只是垂目而思,也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又一盏茶过后,晏遥本是想劝她这位阿兄归家,谁知,就在这时,门房来报,却说是太子殿下回来了。 门房这样说,晏遥那到了嘴边的话,也只得咽下。 李玗进来的时候,脸色并不怎么好看,见了晏绍之时,却及时以笑遮掩了过去,朗声道:“听说你要见孤,不知所谓何事?” 晏绍先行了礼,而后恭敬地说道:“臣不请自来,并非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家乡太兴的百姓。” 说完,晏绍又从宽袖之中取出一幅水利图,双手呈给李玗。 李玗接过以后,他又后退一小步,接着解释道:“太兴地势独特,三面地势较高,唯有南面地势较低,靠近徽湖,每到雨水丰沛之时,便容易引发洪灾。可到了旱季,土地却又缺乏灌溉。乡民常常苦不堪言。” 李玗眼中笑意收敛,神情渐渐变得严肃。 晏绍不仅说了太兴目前的地势,缺陷,更细致阐述了解决之法。 若非实地勘察,下了大力气研究,是决计不可能像现在这般侃侃而谈的。 李玗一连问了他几个问题,他也都对答如流。 晏遥看着他亲笔绘制的水利图,在一旁听着,暗自称奇,不免对晏绍改观。 “你的想法不错。”末了,李玗称赞了一句,却又话锋一转,道:“只是,却找错了人。” 晏绍一愣神,微微抬眼,小心地看向李玗。 李玗态度恭谦地将图纸还给了晏绍,然后说道:“子安是个有大才的,可这份图,不该交到孤的手中。” 晏绍闻言,脸色大变。 晏遥听了,亦是指尖微颤。 “殿下竟将臣想作了那等谄媚小人!”晏绍羞愤道,“臣手上这副水利图,不是所谓的‘投名状’,更不是拿来待价而沽的!而是真真正正想要造福百姓的!” 晏绍神情激动,相较之下,李玗却是要淡然得多。 他并不理会晏绍对他的误解,只是语气平静地说道:“你既想着要造福百姓,可曾想过,这道折子若是由孤呈递与父皇,修渠之事当受多少阻力?” 父皇素来不喜他“争”功,只要是他提的法子,没来由地便要先疑上三分,看他是不是存了私心。 而李毓和徐家呢? 在那些人的眼中,哪有什么利国利民,千秋外代,眼睛所见,皆是权力纷争罢了,又哪里不会处处设阻呢? 晏绍诧异着,嘴角翕动,喉结上下一动,却说不出话,只是将那幅水利图紧紧地攥在了手里。 “倘若你是昨日来,孤便将这图留下了,只是……”李玗轻笑,“只是今日,孤却收到密报,父皇已然拟好了诏书,只等端午一到,便将高阳作为封地赐予五皇子。” 李玗看了惊慌不定的晏绍一眼,又道:“子安若不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便该知道,这消息意味着什么吧?路,孤已然是为你指了,子安兄,请吧。” 晏遥目光错愕地看向李玗,难以相信。 那日难得护犊,可才仅仅隔了半月,李临却又突然这般翻脸无情。 她想起那日李玗在殿前的动容,此刻的心便跟被人一把揪了起来似的,隐隐生疼。 他是该有多心寒,才会对晏绍说出这样一番话? 晏绍眉头紧蹙,抿唇深思,几经挣扎后,却终是跪在了李玗面前,将图纸高举过头顶,坚定道:“殿下虽给臣指了路,臣,却只信殿下一人。” 第25章 李玗神色微变,却只是轻笑道:“你我素不相识,你又怎知,孤是可信之人?” 晏昭神色一凛,郑重道:“前年黄河水患,臣的家乡亦受波及,殿下身赴前线赈灾之时,臣曾亲眼目睹过当时的场景,殿下不顾危险,带着士兵泡在水中与普通百姓一同抗洪。从那时起,臣便认定殿下是可信之人。” “只是臣想要修建水渠的想法,在那时还只不过是个构想,到了现在才初具模型。因而对臣而言,并没有什么早一日,或晚一日,只是时机成熟了,便想着要将这图纸呈与殿下。” 李玗一怔,收敛去脸上笑意,伸手接过图纸,仔细收好,又将晏绍扶起。 晏遥面有愧色,先前,倒是她狭隘了。因为婶娘的脾性,便先入为主地将她这堂兄认定成是那投机取巧的小人。 “我见兄长方才都未饮茶,这会儿定是口渴了吧?”说着便要亲手去奉茶。 晏绍忙道:“就不劳烦太子妃了,我既然已将心意告知与殿下,便不再叨扰二位,这就告辞了。家中还有些琐事要等我回去处理。” 晏绍既然这样说,李玗便也不再多留,只是承诺了会将修渠一事认真对待,又吩咐了人将晏绍送出宫去。 晏绍走后,李玗又屏退了左右之人,房门一关,厅堂内,便只剩下了他与晏遥二人。 晏遥打量着他的神色,红唇微启,话到了嘴边,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倒是李玗先开了口,“你这位兄长,倒是个有意思的人。” 晏遥点了点头,却也知李玗是在避重就轻。 她沉默半晌,试探着问道:“殿下方才说的‘消息’,可是福公公透露出的风声?” “他?”李玗摇头,“福海又怎会亲自出面?是他让他义子卓安,将消息带给我的。” 说到底,福海那只老狐狸,在形势未定以前,亦是不肯轻易显露出偏颇的。 晏遥敛目。 张贵妃受宠多年,对付李临,自然有她的一套法子。 她此前以为经过上次的事情后,李临应当对张氏失望厌弃才是,可到头来,不过短短半个月,张氏便俨然又占了上风。 原以为福海既然有意示好,当是个可倚靠的,现在看来,他却也是个隔岸观虎斗的,决计不可能在关键时刻,替李玗说话。 李玗寻了张椅子坐下,把玩着手里头的茶具,突然孩子气般地笑了,“实话同你说,我刚知道这消息时,恨不能直接向父皇请旨,自贬为庶人,索性逍遥快活了去,也好过做那些无谓斗争,让更多人到头来白白牺牲。” “说到底,我也只是姓了‘李’,又碰巧是个嫡出。天下这样大,能人异士这般多,自然有的是人懂得如何去治国。难不成没了我李玗,便真就天下大乱了?” “可是我回到这里,看到你,见了你堂兄,心境却又是有所不同了。”李玗说到这里,放下手中茶具,自嘲道:“或许,我还真得腆着脸,再争上一争才是。否则,倒真是,心有不甘。” 晏遥在他身侧的椅子上坐下,握住他的手坚定道:“殿下当知,何为当仁不让才是。” 李玗的心思,她又岂能不明白? 倘若那日,李临未露半分护犊之意,李玗今日便不会有这般心寒之感。 他本就不是轻易交付真心之人,那日,晏遥看得出来,他却的的确确是在担心李临病情的。他视李临为父,李临却终究没有把他当做一个儿子来对待。 李玗笑了,“你们既然都这般信我,我又有什么理由不信自己呢?” 这便是了。 晏遥见他已然从悲观情绪中走出,心中便长舒了一口气,她将他的手松开,转而问道:“有件事我倒是一直没弄明白,张贵妃与徐家,到底有何渊源?” 李玗虽不知她为何有此一问,却还是将原委娓娓道来。 原来,徐家往前数三代,是出过宰相的名门,到了孙子这一辈,却是没落了,不过官至六品,做个知县罢了。 徐知县自己没本事,却意外得了个好外孙女,也就是张贵妃。 当年,圣上下江南游历,就是在他府上遇上了张氏。那年张氏刚丧父不久,母亲徐氏带她投奔了娘家,这才有了后头的这段遭遇。 故而张贵妃虽然姓张,却与徐家牵连甚深。 晏遥点了点头。 这样说来,就连徐家也是因着张贵妃一人得宠,才被圣上提拔起来的,在朝中并无根基。 而李玗的生母,已经身故的孝敏皇后,却是实实在在的出自高门望族,也就是京城四大家族之一的公孙家。 只是不知为何,李玗同他外祖父的关系却也是玄妙,平日里并无交集,但圣上看起来却又对公孙家颇为忌惮。 “有桩事……”晏遥话已出口,想了想,却又突然改口道:“上回我曾向你提及过的,封地一事,我们或许可以请二皇叔出面。我听闻他虽然深居简出,但每隔一旬便会上山去,与连宗禅师同游。” 她原本想要说的,是孝敏皇后与李旭的一桩往事,但孝敏皇后毕竟是李玗的生母,晏遥担心他知道实情后,会有所顾忌,这才将此事隐去不提。 李玗并未从她的停顿之中发现端倪,只当她仍在担忧成与不成,便爽快道:“我那位二叔早已是闲云野鹤般的人物,倘若此事不能成,不足为怪,倘若成了,那才是你的一大功劳。” 晏遥并不多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如今已是四月二十一,下一次要等李旭上山,那便是九日后了,而到了那时,距离端午,亦不足十日。她究竟能否劝得动李旭,等李旭肯出面之时,一切又是否来得及…… 说起来,就连晏遥自己,也并不是那样有把握。 回想起书里的那个“结局”,她的心中甚至更加忐忑不安起来。 凭她一己之力,便真就能将五皇子带兵入京的结局改写吗? 毕竟上一次的事件发生以后,李临仍旧执意要将高阳作为封地赐给李毓,这又是否在暗示着,无论她做什么,都只是徒劳? 第26章 青松山上,天水潭边。 鹤发老者头戴斗笠,手持垂钓鱼竿,静默无言。 晏遥在他身后站立良久,终是耐不住了性子,上前小半步道:“晏遥见过恭亲王,王爷万安。” 李旭却恍若未闻,面色自若,手中钓竿亦未偏倚半分。 晏遥眉头微蹙,屏着呼吸又上前一小步,这一次,她还未开口,李旭却是先说了话,“姑娘,你将我的鱼儿都给惊跑了。” 潭水澄澈,清可见底,却哪里又有什么鱼可钓? 恭亲王分明是在同她打哑谜罢了。 可晏遥这会儿却没什么闲心同他解禅意,她心一横,索性直接在李旭身旁那块青石头上坐下了。 李旭似有些惊讶于她的无礼,侧过脑袋,抬眸看了她一眼,目光中似有恼意,等他听到晏遥接下来的话后,执竿之手却是一颤。 “二皇叔,晏遥不请自来,其实,是为了太子殿下。” 晏遥一边说着,一边体察着李旭的反应,他的眼中明明有所触动,却是将目光别了开去,隐忍不发。 静默半晌才道:“朝堂之事,本王早已多年不曾理会,太子妃找本王这样一个闲散王爷,怕是寻错了人。” 晏遥手攥着绣帕,望向李旭道:“殿下多年来,为何一直不为圣上所喜,其中缘由,皇叔当真不知吗?” 不待李旭作答,晏遥又先一步说道:“先皇后究竟是因何而死,您也毫不在意吗?” 她说这话的时候,心几乎快要跳到嗓子眼,而李旭的神情看上去,亦是愤怒到了极点。 钓竿被人狠狠地投掷于地上,李旭再坐不住,起身,一挥袖子,诘责道:“太子妃莫要忘记自己的身份,这些陈年旧事,又何时轮得到你来置喙!” “陈年旧事?”晏遥一咬牙,背挺得笔直,抬起头,就那么直愣愣地看向李旭,“那日,若非你执意要见她,圣上又岂会怀疑太子……并非他的骨血。” 李旭先是愣住,继而眉头微蹙,十指微微蜷起,他张了张嘴,话却好似梗在喉头一般,试了几次,都发不出声。 半晌,他才开了口,“你,你的意思是……”话说到一半,却又像是断了线的风筝,再也接不下去。 被尘封已久的记忆袭上心头,李旭向后踉跄了几步,复又在青石板上坐下。 “先皇后之死,的确是被奸人所害,可若是圣上未起疑心,又怎会放任那人继续稳坐荣华?太子不足七月而生,倘若皇叔未在圣上亲征之际,于普庆寺之中密会先皇后,圣上又会疑她至此。” “够了,够了。”李旭深吸一口气,又长长地呼出。 当年,他的确是在普庆寺中见过公孙沅一面,却并非他执意要去,而是因为有人冒充她的字迹,修书一封,声称自己身陷险境,急于要见他。 二人见面之后,自然知晓了此事是被人设计,可之后的一段日子,却又各自相安无事,李旭便也将这件事给抛置于了脑后。 再后来,李临班师回朝,沅沅腹中亦有了李玗。 他自觉心灰意冷,索性远离庙堂,遁入禅道。 只是斯人已去,当年的是与非,如今,却也再无争辩的必要了。 晏遥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将目光垂下。 三十年前,李家只不过是镇守闵州的一方诸侯。 旧历四十年间,前朝颓势渐显,李旭与李临二人以清君侧为名联手起兵,用三年时间,推翻了前朝政权,而在那之后,李临因为取得了公孙一族的支持,才得以顺利登基,改年号为隆至。 史书上寥寥数笔,道的清的是成王败寇,道不清的,却是这其中的恩怨情仇。 李临求娶公孙沅,为的是权柄,这一点,世人皆知。可他究竟是否动了真情,却恐怕只有他自己清楚。 无论当年孰是孰非,被这些前尘往事累及的后人,却又是何其无辜? 李玗只知先皇后当年是被张氏所害,却并不知圣上的猜疑。 以他的至情至性,晏遥难以想象他知道了真相以后,该会是怎样的悲恸。 这也是为何她今日坚持要独自前来的原因。 也不知过了多久,李旭才终于从那无尽的思绪之中回过神来,见晏遥还站在那里,低头不言,叹了气,说道:“这是圣上与本王之间的心结,自然合该由本王去解开。只是此事关乎先皇后声誉,还请太子妃……谨慎。” “晏遥明白。”说着,她又向李旭福了福身,道:“晏遥在此,代殿下,谢过二皇叔。” - 她下山的时候,已是酉时,夕阳西下。 东宫的车驾早已在山脚下等候。 晏遥掀开帘子后才发现,李玗竟然也坐在这马车里,却不知是等了多久了。 “你……”晏遥疑惑出声。 李玗既然来了这里,是一直在马车里等着,还是……还是他刚才,也随着她一同上了山? 却见李玗面色自若,伸手扶了她一把,将她拉上马车,然后开口解释道:“这里偏僻,我放心不下,才一同来了。” 晏遥上了马车,李玗倒也不问她与李旭二人究竟谈了些什么,反倒是变戏法似的拿出了一盒糕点,递给晏遥,温言道:“是不是饿了?从这儿回东宫,还得磨上一会儿功夫,先垫垫肚子。” 晏遥诧异着从他手里接过糕点盒,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了。 她打开盖子,从里面挑了块桂花糕放到嘴里,桂花的香气便沁满了她的喉舌,连带着她整个人也放松了下来。 等她吃下一整块糕点,想要同李玗说几句宽心话时,一扭头,却发现李玗已然闭上了双眼,身子随着马车的颠簸微微摇晃,睫毛微微颤动,看样子,像是陷入了小憩当中。 这些□□堂之上波谲云诡,圣上执意要将高阳赐与五皇子李毓作为封地的消息流出以后,各路牛鬼蛇神都逐一粉墨登场。 他应当,是累了吧。 这么想着,晏遥便也不去惊扰他,只是轻轻将糕点盒盖上,然后将整个盒子放置在一旁,也闭上了双眼,想要打个小盹。 她自然不知道,在她沉睡过去以后,李玗睁开双眼,看了眼身侧的她,又将目光转向别处。 他的眼底是彻骨哀恸,呼吸,却比平日里还要沉稳半分。 - 五皇子一党翘首以盼的诏令,终究也没有颁下。 非但如此,今年端午,就连筹备了数月的家宴也终究未能摆成。 皇帝的病情似乎愈发严重了,如今就连五皇子李毓,也难以得见天颜。 如此情形,众朝臣的心便也愈发的不安分起来,那些原本与五皇子亲近的人,现下也不敢轻易站了队伍,就连五月中,徐家举办的诗酒会,这些人也纷纷借故不去。 偏偏就在这时,皇帝下了另一道诏令,命太子监国。 圣旨是福海亲自带到东宫来的,宣读完旨意后,脸上的神情看上去比起一个月前,还要更加亲近几分。 “恭喜殿下。” 李玗接过圣旨后,同他客套几句,命人取了蓝田玉制成的鼻烟壶出来,赠与福海,却并不再与他多说什么旁的话。 福海谢过李玗,心中却有所疑惑。 在眼前这档口,哪个不是上着赶着巴着他,想要从他这里多探听到些李临的消息?怎么这李玗,反倒对他是冷淡的很,就连所赠之物,也不过是寻常小玩意罢了。 思忖片刻后,福海又看了李玗的神色,这才记起十几天前的那件事,腆着脸笑道:“殿下当真是体恤奴才的,奴才上了年纪,前些日子,总是觉得精神不大好,有什么劳心事儿,也只能让干儿子帮着跑腿。” 说着,他扬了扬手里的鼻烟壶,“如今,有了殿下赠的这精巧玩意儿,便能提着神儿了。” 福海这话固然是说得牵强,却也算是主动对着李玗退了一步。 他既然已然摆出姿态,李玗便也不再追究,只是淡淡道:“福总管是在父皇跟前当差的人,自然马虎不得,当时时刻刻警醒着些才是。” “殿下说的是,奴才惭愧。”说到这里,福海脸上显出羞愧之色,“圣上如今病得厉害,都是奴才没能尽责。” 李玗的指尖抚弄过扳指,似是不经意地问道:“贵妃最近都在做些什么?” 福海闻言,将那鼻烟壶收好,眼珠子一转,答道:“听闻贵妃娘娘日日吃斋礼佛,在为圣上祈福,只盼望着……” 李玗眸光一凛,福海打了个寒颤,止住了话匣子。 福海提了精神,转过身,摆了摆手,示意跟着他过来的那几个小黄门退至门口,而后一躬身,对李玗说道:“娘娘不但在自己房中礼佛,近来还频频命人去普庆寺上香。” “当年的事,还有知情人活着?”李玗双手反扣于背后,目光凛然。 福海肩膀微颤,微微抬头,难以置信地望向李玗。 李玗严肃的面庞转瞬之间却换上了笑意,他向着福海走近一步,用低沉嗓音说道:“福总管,古往今来,事二主者,可曾有过善终?” 第27章 福海听着李玗这话,不由地倒吸一口凉气。 他作惶恐状,将身子又伏低了几分,辩解道:“殿下误会了,奴才既然选择了追随殿下,便绝无二心。只是……只是当年的事,究竟是否有知情人还活着,奴才也不甚清楚,还得查明了以后,才能向殿下回禀。” 福海一面说着,一面暗自去揣度李玗的神色。 当年,先皇后私会恭亲王一事,圣上知晓以后,非但没有怪罪先皇后,反倒是下令将知情之人悉数处死。 此事原本是桩秘闻,却不知李玗是从何处得知。 他原本李玗势寡,在宫中又少有眼线,会是个好拿捏的主儿,现在看来,却未必如此。 只是如今既然已经对太子投诚,贵妃容不得他,就连李临也未必会再信他。 他唯一选择,也只有在这条道上一路走到黑了。 “那就有劳福总管费心了。” 李玗点了点头,从取下左手拇指处的扳指,交递给了福海,然后说道:“这是佛门圣物,贵妃既然虔心礼佛,必然会喜欢。只不过,因着先前的那些误会,孤与贵妃如今疏远了不少。此物,还需福总管你想个法子,务必,要交到贵妃手上才是。” 福海犹豫了一瞬,便从李玗手中接过了扳指,恭敬地说道:“殿下有心了,既是殿下的心意,奴才必定会替您好好转达。” 李玗的脸上这才又露出笑容来,朗声道:“原本还想留总管喝几杯茶,只是父皇离了您,恐怕多有不便,如此,孤便不为难您了。” 福海连说两声“不敢”,仔细收好扳指,便躬身退下了。 直到跨出东宫大门的那一刹那,他深吸一口气,才用袖子擦了擦额间细汗。 伴君如伴虎,他一把年纪,主子们心中所想,已是猜不透了。 - 旨意到东宫的时候,晏遥正随康嬷嬷一道,学着如何打理府中内务。 等她到前厅时,福海已然离开,亦不见李玗身影。 晏遥原以为他既做了监国,此时或许正在书房中忙碌,便也无意去扰,谁知在回芳园的路上,却见到李玗独自一人坐在花厅。 如今正是五月光景,花厅中的紫色鸢尾开得妖冶,衬得一旁的海棠都黯然失色了去。 李玗目光专注,神情看上去却不像是在赏花。 李临突然将此重任交付于他,晏遥以为,他应当是想要一个人好好静一静,思及此处,她脚尖一转,打算悄悄离开,绕段远路回芳园。 谁知,她的视线才刚刚别开,李玗便叫住了她。 “阿遥?”他这般问道,却并未回头。 晏遥惊讶于他竟能听辨出自己的脚步,目光回落于李玗身上,轻轻应了一声,走上前去,在他身旁石凳上坐下。 “圣上收回了将高阳赐与五皇子的诏书,又委此重任于殿下,本该是值得高兴的事儿,可晏遥瞧着,殿下非但不喜,反倒像是一副心事重重模样。” 晏遥顿了顿,试探着问道:“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李玗目光垂落下来,落于一只正在石桌上缓慢爬行着的蚜虫之上,冷笑道:“我只是觉得,父皇这病情,时好时坏,拖了这么几年,病情每有加重之时,都‘恰逢其时’。” 晏遥心中一凛。 她原以为李临做此决策,是因为多年心结已解,又加之对李玗心歉疚,此举多少是带了些补偿之意。 现在看来,事情却并没有那么简单。 “前些日子东越国背地里支持西南寇匪,犯我阙国边境,已攻下图瓦堡,父皇本想委派舅父率领白虎之师前往镇压,舅父却以旧疾复发,力不从心为由推托,反向父皇举荐了徐子昂,称其年少有为,必能借此机会立下军功,扬我国威。” 晏遥眉头微蹙。 公孙渊此举,无异于是对李临的挑衅。 他心知李临如今无人可用,称病推托便也就罢了,竟还将那徐子昂给推出了台面。 一个只知纸上谈兵,从未上过战场的公子哥,如何能够率领军队御敌? 他这不是在举荐,分明是在表达他对于李临重用五皇子一党的不满。 而李临呢? 他心中自然容不下这般居功自傲的臣子,可此时此刻,却偏偏拿公孙家没办法。 他既不肯对公孙渊低头,又想要请人家出师,这才自退一步,索性将李玗推了上来。 晏遥真盼着自己能开口,说些模棱两可的轻巧话,打个圆场。 可那些话,她说不出来。 便是说出来了,似李玗这般心如明镜的,听了又真会奏效吗? 她想了想,只得宽慰道:“无论如何,这总归是个机会,殿下心中抱负,如今终于能够得以一展,再无掣肘。” 李玗一怔,不再去看那只蚜虫,抬眸看向晏遥,眉眼间终于舒展了些,温言道:“你说的是。”他若执着于那因,便会错过那些“果”。 若非晏遥提醒,他只怕还会在这些无关情绪上面浪费思绪。 叹了口气,又道:“是我狭隘了。” 晏遥展颜,“殿下亦是凡人,既是凡人,七情六欲,爱恨嗔痴,乃是常事,何必对自己过于苛责?” 李玗笑了,“那日见太子妃与禅师不过闲话了寥寥数语,现在说起话来,倒也颇有意趣,看来,我也得找个机会,去拜会一下那位禅师,多多聆听禅意才是。” 晏遥见他主动提及那日之事,便也不再避讳,直言道:“那日殿下在送别松衍大师以后,可曾……上过山?” “有。”李玗亦不遮掩,“山上荒僻,我见天色渐昏,放心不下,所以上山来寻你。” 晏遥还不知该作何种反应,李玗却又接着说道:“我虽无意,却的的确确是知晓了那些陈年旧事。” 晏遥心中一沉。 “那……”她深吸一口气,低下头,手指微微蜷起,有些没底气地问道:“那,你会不会怪我?” 怪她利用他母亲的遭遇,去换李旭的同情。 “怎么会?”李玗正色道:“你这般为我筹谋,我若是苛责于你,岂非不知好歹。只不过,那样的秘闻,连我都不曾知晓,阿遥又是从何处打探得到的?” 晏遥脸一红,含糊道:“我也只是听闻过圣上建国之初时的逸闻,便猜想恭亲王或许还对……对孝敏皇后存了恻隐之心,至于那桩秘闻,晏遥在国公府时,曾听家中女眷说起过,本以为,是空穴来风……” 李玗虽然是可信之人,可那本残卷却实在是怪得出奇。 倘若据实以告,晏遥并没有把握李玗能够接受所谓的“预言”。 李玗听到后半句话时,隐隐皱了眉,喃喃自语了一句道:“果然还有知情人活着。” “什么?” “没什么。”李玗岔开话题,道:“父皇既然命我监国,我也总该做出件让他称心之事,方才不负他老人家的重托。” “嗯?” 李玗抬眸看向她,“我一会儿会差人去舅父那儿送请帖,三日后,请他过府一聚,还请劳烦太子妃准备家宴。” 晏遥点头应下,李玗又同她说了会儿家常话,便往书房走去,想来是要去亲自拟写那请帖。 李玗离开以后,晏遥脸上才显现出了忧虑之色。 她总觉得,李玗自那日知晓那桩往事后,便有所不同,可具体哪里不同,她却又说不上来。 晏遥独自一人在这石凳上坐着,望着那丛鸢尾,不知不觉地便出了神,也不知过了多久,身后响起了脚步声,她起初以为是春杏,回过头一看,才发现是康嬷嬷。 康嬷嬷亦是独自一人,平日里跟着她的两个小丫头如今也不见了人影。 “见过太子妃。”康嬷嬷的礼数,向来做得周全,对待晏遥的态度,也从未有过轻慢,可今天的这礼,却是行的过于郑重了。 晏遥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子,连忙道:“嬷嬷请起。” “是。”康嬷嬷应了一声,这才起身,向晏遥走近了几步。 “嬷嬷找我有事?”晏遥关切道,语气也变得郑重起来。 康嬷嬷犹豫了片刻,才开口说道:“那日殿下曾来质问奴婢,问先皇后的死因,圣上究竟知情与否。” “殿下是克己之人,过去无论身处何种境地,都能从容处之,那晚却几乎喝得酩酊大醉,险些失了仪态。” “可殿下要的答案,奴婢给不了,也不能给。” 说到这里,康嬷嬷的眼眶有些湿润,喉头也似是被鱼刺哽住一般,声音渐渐变得沙哑。 她眉头紧蹙,像是在极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沉默一会儿后,又继续说道:“奴婢的话,往后,殿下,怕是再也听不进去了。” “嬷嬷……”晏遥看着眼前的老人,不知该用什么样的言语来宽慰她。 康嬷嬷却摇了摇头,打断了晏遥的宽慰之词,“奴婢本不该再多事,只是不忍见殿下因为一个‘情’字走错了道路……如今殿下担监国之重任,往后的日子,奴婢恳请太子妃看顾好殿下,莫要让殿下,失了初心。” 说到这里,她竟是对着晏遥跪拜了下去。 第28章 晏遥叹了气。 说起来,此事亦是她之过错。 须知万物皆有代价,就算李临能放下心中芥蒂,李玗却未必肯原谅他的父亲。 晏遥将康嬷嬷扶起,言道:“嬷嬷的嘱托,晏遥自会放在心间。只是你也莫要过于悲观才是,殿下是念及旧情之人,等缓过神来了,便会明白,当年之事,无论如何是不能够迁怒到嬷嬷头上的。” 康嬷嬷勤勤恳恳在李玗身边侍奉十余载,不图荣华,不求富贵,一心只盼着李玗能够成为一代明君。 也正因如此,她虽然知晓旧情,却不愿在李玗心中埋下仇恨,以至于被其蒙蔽初心。 这般情谊,并非寻常能够企及。 而这番苦心,李玗也终究会明白。 因而晏遥的话,既是宽慰,也是实情。 康嬷嬷轻轻点头,神色稍有好转。 晏遥察觉出康嬷嬷刚才的话语间似有离意,便又说道:“殿下这几日与你疏远,或许只不过是因为那日发了脾气,心有悔意,却又难以启齿罢了。嬷嬷当在这府上好好住着,我寻个机会,做个中间人,让你们二人将话说开了,便也就没了隔阂。” 康嬷嬷又重重地点了点头,谢过晏遥。 晏遥初进东宫之时,她虽然敬重她是太子妃,礼数周全,态度恭敬,却始终是将晏遥当做是外人的。 甚至还因担心李玗会耽于美色,不思进取,而对这位新来的太子妃心存了三分戒备。 可后来接二连三地出了事,再看晏遥的做派,康嬷嬷才打心眼里认定,这位晏家小姐,的的确确是堪当此位的,晏遥同她学习府中事务时,她亦对其倾囊相授。 再加上今日…… 说到底,她也不过是个奴婢,若换了旁人,又岂能如此设身处地地为她着想? 康嬷嬷念及此处,又几近哽咽。 晏遥不知康嬷嬷心中所想,看她模样,只当她又要感怀落泪,赶紧岔开了话题,正色道: “嬷嬷快振作一些才是。殿下预备了三日后宴请离国公到东宫一聚,方才吩咐了我准备家宴。此事着实马虎不得,可我却哪里有那样的经验?还得劳烦嬷嬷从旁协助才是。” 康嬷嬷闻言,忙拭了眼泪,道:“娘娘有什么用得到奴婢的地方,只管说便是了。” 康嬷嬷不是普通下人,李玗在此时邀请公孙渊过府,其中轻重,她自然知晓。 这人要是有了差事,心中便也自然不会再受那些杂事所扰,康嬷嬷再三言谢后,便向晏遥告退,说是要去张罗些家宴当日的菜品过来,晚些时候好让晏遥挑选。 她是个办事麻利的,太阳落山前应下的差事,到了晚膳时,便命人做出了三十几样菜式,一一摆在晏遥面前,供晏遥品鉴。 其实任谁都知道,公孙渊这回过来,哪里是为了品尝什么珍馐佳肴呢? 只不过到了他们这地位,说什么话,做什么事,都讲究一个体面。 公孙渊居功自恃,皇帝对他不满,因而将他的外甥给推了出来。 可李玗呢?却显然也不认同他这位舅舅的做派。 否则这么多年来,他也不会空背一个纵容外戚之名,每每到了推行新政之时,却不见公孙家半点支持。 他们舅甥二人政见不合,如今这体面,便也只能由她这个太子妃来给。 晏遥于是不理会那菜色如何,只是仔细打听了公孙渊的喜好禁忌,选定了十五样他爱吃的小菜,又命人去采买了烧刀子。 “娘娘真是细心。”康嬷嬷夸赞道:“奴婢倒是忘了,离国公过去在辽东郡驻扎近十年,喝惯了那里的烈酒,定是瞧不上寻常佳酿了。” 晏遥赧然道:“我也只不过是取巧罢了,也不知国公爷是否会喜欢。” 烧刀子虽烈,却终归不大上得了台面,晏遥选此酒,只是在赌军中出身的公孙渊,不会如京中贵公子一般狭隘罢了。 康嬷嬷笑了,言道:“娘娘的心意,相信离国公会看到的。” 公孙沅尚在离国公府上时,康嬷嬷便在她身边侍候,因而与当时尚是世子的公孙渊也有过几次交集,在她的印象里,公孙渊还是当时那个刚直不阿、待人宽厚的少年郎。 只是康嬷嬷并不知道,时过境迁,朝代在变,人心也在变。 当那少年郎成了一家之主,立了不世功勋,想要的,也不再是眼前的四方田地。 当然,这都是后话。 “但愿如此吧。”晏遥看着眼前的菜肴,放下筷子,轻轻点了点头。 不理那公孙渊的品性究竟如何,如今西南的匪患,除了他,朝廷的确也找不出第二个人来代替。 晏遥的私心里,总归也是盼着这顿饭能吃得和睦,如此,于李玗,可教他安心;于西南边境的那些百姓,也可让他们早日过上安稳的日子。 - 三日后,公孙渊倒也不摆架子,到了戌时,如约而至。 李玗带了晏遥亲自在门前相迎,只见公孙渊却并非独自前来,他的身后还跟着个眉目间英气逼人的姑娘,看上去十五六岁模样,年纪倒是与晏遥不相上下。 “泠儿,还不快向太子和太子妃行礼?”公孙渊转过头,对着身后的女子温言说道。 晏遥这才知那女子身份—— 公孙渊一共育有二子一女,这公孙泠便是他的独女,亦是家中老幺。 想不到似他这般铁血之人,对待自己女儿之时,竟也会显露出几分少见的柔情来。 公孙泠于是分别向李玗与晏遥行了礼,看上去,却颇有些不情愿。 当然,在今日这样的场合,没有人会去挑她的错处,因而众人只当是没瞧见,李玗说了声“舅父先请”,公孙渊倒也不推托,便兀自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 晏遥虽不知公孙渊今日赴宴带了女儿过来,究竟意欲何为,可走到半路上,直觉却已然对她说出了那个可能性。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便看向走在她身侧的李玗,李玗却像是有心事一般,并未察觉到她的目光。 等她转过目光看向前方时,却冷不丁与公孙泠的目光撞在了一处。 晏遥不知公孙泠是何时回的头,被她这么一盯,脸上顿时有些赧然。 公孙渊似乎也觉察到了女儿慢下的脚步,亦回过头问道:“泠儿,是在看什么?” 公孙泠俏皮一笑,看向她的父亲道:“我是在看,为什么太子殿下这东宫看上去这般寒碜,观其陈设,竟比五皇子的私宅还不如。” “泠儿。”公孙渊瞪了她一眼,嗔怪道:“不得无礼。”言语间却哪里有责怪的意思? 李玗脸上并不见波澜,只是道:“几年不见,泠儿还是这般心直口快,至纯至善。” 公孙渊板着的面容上这才展露出笑颜来,顺着李玗的话接着说道:“什么至纯至善?分明是牙尖嘴利,嘴上不肯饶人。还不快请殿下恕罪。” “噢。”公孙泠应了一声,对着李玗微微一福,算是赔罪。 一行人就这样行至岩松厅。 晏遥在后头跟着,看他们舅甥二人谈笑风生,心中却总有种说不上来的不畅快。 落座以后,便有婢女将菜肴一一端上。 李玗对着其中一盘说道:“知道舅父喜爱鱼肚,这是阿遥特意命人准备的。” 公孙渊却并不动筷,说道:“太子妃有心了,老夫年轻时的确喜爱吃海味,后来去了辽东,终日吃这些东西,反倒是厌了。” 李玗脸色一僵,晏遥只好开口说道:“都怪我不够细致,没有打探清楚舅父的口味,便擅自做了主。” “诶——”公孙渊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哪里能怪太子妃呢。我与殿下亦有多年未曾亲近。我爱吃些什么,又不爱吃些什么,就连自己的亲外甥都说不清楚,又何况是你呢?” 这话明面上是在说口味禁忌,背地里的意思,却是在讽刺李玗—— 平日里高风亮节,拒人于千里,到了眼下的关口,却还得请他出山。 只是不知以他如今的胃口,李玗是否愿意给,又给不给得起? 李玗自然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却只是沉默不语。 岩松厅内气氛一时之间有些尴尬。 正逢此时,有婢女拿了酒壶过来,要替四人斟酒,晏遥见了忙道:“此酒甚烈,不宜给公孙小姐饮用……” 她这话还未说完,公孙泠却是从婢女手中夺过了酒壶,好奇道:“哦?我倒想要瞧一瞧,是什么样的酒,这样烈。” 说着,就要往自己的杯中倒酒。 酒还未倒满,公孙渊却已然辨认出了那酒的品类,他从女儿面前接过那杯酒,目光中似有惆怅之意,像是想起了什么沉痛往事。 公孙泠不知缘由,轻唤了他一声,公孙渊回过神来,眼睛已然湿润。 晏遥见状,暗道不好。 她虽只与他交过几回“手”,却也领教了此人老谋深算的本性。 公孙渊此时“动容”,必定不是因为真的触景生情,而是别有用心地在做戏。 果然,公孙渊接下来所说的话,令在场之人皆为之一变。 第29章 “哎——” 公孙渊放下杯盏,长长地叹了口气感慨道:“说起来,老夫在辽东的那十年,虽是立下了军功,抵御了外贼,可在我心中,却始终又一桩憾事。” 他说着,将目光转而投向李玗,眸光幽深难测。 “倘若那时我在京中,阿沅……”他顿了顿,长吸一口气,又改口道:“你母后她,也许就不会有事。” 晏遥放于膝上的十指微微蜷起,她用余光去打量李玗。 只见他神色未动,可手背之上分明是青筋隐现。 孝敏皇后之死始终是李玗心中的一根刺,公孙渊明知如此,却仍旧毫不迟疑地施了力,将这根刺又往里头推入三分。 晏遥不知该怨自己给了他借酒发挥的机会,还是怪此人行事实在狠辣。 最后还是公孙泠出来打了圆场,她取过酒壶,打开盖子,用手扇了扇风,嗅了嗅,说道:“不就是一壶烈酒,爹爹竟还能生出这许多感慨来了?” 说着,她盖上盖子,将那壶酒放置了她的左手边,莞尔一笑,俏皮道:“依女儿看,爹爹虽然身子骨弱了,不适合带兵打仗了,但或许还能学学那些士大夫,去文官那里谋个一席之地。” “胡闹。”公孙渊瞪了女儿一眼,嗔怪道:“哪有这样说自家爹爹的?” 虽是责备,其实却半句重话也无。 晏遥一面感叹像公孙渊这样的老狐狸,竟也会有软肋,一面歆羡于公孙泠的俏皮灵动。 晏昭虽然在乎她,儿时的刻意忽视,亦是为了护她周全,可她所失去的某些东西,却是再也回不来了。 哪怕如今再无人欺她,骨子里的谨慎小心,轻易却是丢不掉了。 公孙泠的俏皮话,恰恰化解了这僵持的局面,李玗的面色亦稍有缓和。 晏遥仔细回想了一下,从刚进门到现在,公孙泠的话其实不多,看似天真无忌,口不择言,实际上却句句击中要害—— 五皇子也好,西南边境的战事也罢,无一不是李玗现在最头疼的事。 以这位公孙小姐的灵气,晏遥以为,她父亲身子骨究竟如何,又为何要对皇帝的指令“称病”推托,她不可能会不知情。 但晏遥现在还无法确定的一点是,这位公孙泠,到底站在哪一边。 晏遥正出神,公孙渊左手指尖在桌案上叩击三下,又无奈地摇了摇头,然后开口,对李玗说道:“这里没有外人,阿砮,有些话,舅父也就不再遮遮掩掩。” “舅父请说。”李玗抬眸看向公孙渊,清了清嗓子,回应道。 他的态度不冷不热,若远似近。 公孙渊先是回头看了坐在他左手边的公孙泠,又看了眼李玗,才说道:“说实话,老夫的身子骨虽然不似从前,可这把老骨头,却还尚可一拼,只是……哎。” 公孙渊叹一口气,接着道:“只是泠儿如今已然及笄,那良人却还迟迟未定。殿下应当知道,这边关战事,一打起来,快则一年半月,迟则三年五年的。我是担心,这一去,会生生将这丫头的终身大事给耽误了。” 李玗闻言,沉默不语,晏遥的心里则变得有些乱。 难怪,公孙渊今日会专程带着女儿过来赴宴。 原来,这便是他想要李玗给的东西。 只是…… 她强迫自己不再往下细想。 李玗不说话,公孙渊却是兀自继续说了下去。 “我知道,殿下现在心里一定在怪舅父公私不分,可是我过去为了军功,已然对不起阿沅,如今却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对不起女儿了。你就当是舅父老了,心肠软了,人也懦弱了罢。” 他这般自贬,无非是想给李玗施压,逼他给答案罢了。 “不知舅父心目当中的佳婿,是哪家公子,阿砮当尽力为舅父促成这桩好事。”李玗终于开口,却是假意不知公孙渊话里真正的意思。 公孙渊刚要开口,李玗却先他一步,接着说道:“不过舅父,这一次,阿砮心目当中的元帅,本就并非是您。” 公孙渊于是张了嘴,愣在那里,缓了缓,才回过神来,讷讷问道:“什么?” 就在这时,公孙泠笑了起来,说道:“太子哥哥,都到了这时候了,你还要卖关子呐?” 公孙渊眉头微蹙,狐疑地看了眼李玗,又看了眼公孙泠,不知他们葫芦里卖了什么药。 公孙泠于是对他解释道:“爹爹,这一次,要带兵去西南剿匪的元帅呀,其实是我。” “胡闹!”公孙渊一拍桌子,这一回的“胡闹”二字,却真真是带了怒气的。 他拍完桌子以后,才发觉自己的失仪,站起身,对李玗作揖道:“殿下恕罪,老臣方才失礼了。” “无妨。”李玗一笑,伸手虚扶了他一把,道:“舅父爱女心切,情有可原。” 李玗如今换了张笑脸,态度也变得谦和,可这公孙渊的面色却不似刚才那般从容了,他后退半步,将身子又伏低了几分,道:“恳请殿下收回成命,小女一介女流之辈,哪里能担领兵打仗之重任?” 李玗不再去扶他,而是将身子又坐正了几分,然后道:“舅父此言差矣,正所谓将门无虎女,巾帼不让须眉,相信表妹定能重现舅父当年之勇。” 公孙渊咬牙不语。 李玗又道:“舅父这意思,是在质疑孤的决断,还是想要一而再,再而三的,抗旨不遵。” “老臣不敢。”公孙渊面色铁青,“公孙家世代效忠朝廷,我的两个哥哥,乃至于自己的长子,都已然为国捐躯。老臣只恳请殿下放过泠儿,可怜可怜一个父亲吧……” “嗒”的一声,李玗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将酒杯倒扣于桌上,清冷眸光扫了扫桌面,却并未抬头去看公孙渊。 “舅父将自己说得这般委屈,便是在怪孤,不近人情了。” “爹。”公孙泠站了起来,想要去扶公孙渊,公孙渊的身子却不动半分。 她急了,刚才脸上的笑意也全然收敛了去,看了眼李玗,道:“不是说好的让我出征吗?” 李玗不答她,她又将目光转向了公孙渊,说道:“哥哥们能跟你上战场,我为什么不行?不管是骑术还是箭术,我哪一样比不过他们?” “糊涂!”公孙渊喝道。 听了她的话,这老狐狸现下哪里还能有不明白的地方? 原来,李玗一早便算准了他不会放任公孙泠去“剿匪”,所以才设了这样一个局,好逼他出山。 李玗想要的是什么,他心中清楚得很,可方才端了这许久的架子,结果反被李玗摆上一道…… 如今要他低头,他却是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他就那样皱眉深思,心里挣扎着要不要先开口。 半晌,李玗才终于松口道:“孤仔细想了想,确有思虑不周之处。表妹虽然英勇,却毕竟缺乏经验。倘若舅父能从旁指点一二,那自然是最好不过。如若成功清除匪患,这份功劳,日后,自然还是你公孙家的。” 这话给了公孙渊台阶下,同时,却又等于是与他划明白了界线。 公孙渊心知自己若再与李玗僵持下去,必然讨不到什么便宜,一咬牙,只好退让道:“殿下既然还信得过我公孙一族,老臣就是拼了这把老骨头,也要替殿下办好了这桩差事。” 他应了李玗的差事,却又有意无意地将自己往李玗的阵营里靠。 替殿下办差,替陛下办差,一字之差,却意义深远。 晏遥见他们舅甥二人推来挡去,老狐狸遇到小狐狸,在一旁做个看客,倒也觉得颇为有趣。 只是…… 她用余光瞄了眼公孙泠。 只是这丫头,她反倒是有些看不明白了。 公孙渊在这场对弈之中落了下风,虽然最后与李玗也算是握手言和,却终究是挂不住面子。因而这顿晚膳,最后吃得是兴味索然,不多时,他便寻了借口,领了公孙泠先回了去。 临别时,公孙泠还回过头,对李玗做了个鬼脸。 晏遥瞧见了,眼珠子朝四处转着,目光似是无处安放一般,有些局促。 他们父女二人离开以后,李玗才对着晏遥正色道:“辛苦你了,安排这一场家宴,又要在一旁听我舅父的奚落。” 晏遥眼眸向下,直视脚尖,道:“哪里是我辛苦?分明是殿下辛苦。明明已有妙计,成竹在胸,却还陪着离国公演着一出大戏。” 李玗唇角微微扬起,“听你这意思,倒像是在怪我不曾将计划早些告知与你?” 晏遥不答他这话,却反而问道:“其实你早就猜到,离国公心里想要的是什么了,对不对?与其绕这样一个圈子,来赌他到底有多在乎自己女儿,何不如直接顺了他的心意,将公孙泠娶进门?” 晏遥的目光又飘向四周,喃喃道:“反正你已经有这样多的女人,难道还多这一个吗?” 还是说他不愿向开了口的狮子低头,亦或是…… 亦或是因为有她的存在,所以他能给公孙泠的,只能是侧妃之位…… 晏遥这边尚在胡思乱想,那边,李玗却是向她默默靠近一步。 “是谁告诉的你,说孤有很多女人?” 直到感受到了他的鼻息,晏遥才恍然察觉。 他这话问得一本正经,她的双颊却是不由自主地飞上了红霞。 第30章 “你……”晏遥喘了口气,镇定道:“你府中这样多美人,每月的吃穿用度可全在账本上记着,哪里还用别人来告诉我?” “她们?”李玗笑了,“她们,可不是你想的那样。” “什么?” 还没等晏遥想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李玗便开口说道:“不过你若是觉得瞧见她们心烦,孤将她们都打发了出去,可好?” 晏遥低下头,攥紧了绢帕说道:“那,倒也不必。” 其实她来东宫这么多天,也就拢共见了她们不到三次,平日里,她们各自居其所,更是从不曾惹出什么事端来。 至少她便从未听闻过,东宫里有什么争风吃醋的传闻。 再者,在这世道里,女人出了嫁若被打发出去,往后的日子,也必不好过了。 她原也没什么理由,要去这样为难人家。 “哦,这么说来,你是不在意了?”李玗反问。 “在意?”晏遥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这才反应过来,慌忙之间信口胡沁道:“我有什么可在意的?这些吃穿用度,花的,又不是我的银子。倒是……倒是公孙小姐。” 李玗一皱眉,心中不解。 这事,怎么又跟公孙泠扯上关系了。 “你应当担心的是,她是否会在意这些。”晏遥眼睛直盯着地面,手还不由自主地搅动着绢帕。 李玗哭笑不得,终于猜到了她心中所想。 他温言解释道:“我与她不过是兄妹关系。” 晏遥听了,不说话,仍旧在心中嘀咕: 你自然可以撇的一干二净,可人家若非对你有意,又为何要同你一起对抗自己的父亲? 没想到,李玗却又一次地猜中了她的心思。 “你是不是觉得,这一次,是我为达目的,利用了人姑娘家的感情?” 晏遥抬起头来看他,那样子就仿佛是在反问:难道不是吗? 见她还是不说话,李玗笑了,摇头道:“那这一回,你可真就想错了。我这个表妹,自小就心怀青云志,她正是不愿被姻缘束缚,才想方设法要跟她爹去上战场,当女将军。我与她,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 听李玗这样一解释,晏遥总算是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可他这样坦然,反倒更衬得她小家子气。 晏遥如今也跟那离国公方才一般,明知自己是落了下风,可要她现在开口,她却反倒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了。 最后只是不冷不热说了句:“殿下洞悉人心,算无遗策,晏遥佩服。我才疏学浅,自然是比不上殿下的城府。” 她也不知自己最近究竟是怎么了,过去知道晏芸属意李玗,还暗自笑她肤浅,如今见到一个公孙泠,分明与李玗毫无瓜葛,却竟还疑心人家来了…… 她不是恼李玗,而是在恼这样的自己。 李玗知她心中别扭,倒也不说破,只叮嘱了一句早些休息,便先行离开。 晏遥出了岩松厅,回芳园的半路上,却碰巧瞧见了一个一闪而过的人影,看侧脸,像是之前见过几次面的钱氏。 这么晚了,她身着夜行衣,却不知是要去往何处。 “娘娘?”春杏见晏遥突然停住脚步,不解地问道。在东宫住了一段时日后,她便也改了称谓。 “没什么。”晏遥摇头,继续向芳园走去,没有多话。 她回想起那日于城外密宅之时,钱氏也是乔装打扮过来寻她,看样子,竟像是个有功夫的。 那时她并未多做留意,现在想来,李玗的那些妾侍,身份或许真的没有那么简单。 - 皇帝知道了公孙渊愿意随驾西征一事后,龙颜大悦,当即加封了公孙泠为永安郡主,又对太子夸赞了一番。 玉秀宫那儿得了消息后,却变得越发安静了。 只是不知这安静的背后,是自避锋芒,还是在暗中筹谋。 五日后,公孙渊临行前,又带着公孙泠一同至东宫,拜见了李玗,二人于书房内密谈甚久,公孙泠闲着无聊,便央晏遥带她四处转转。 晏遥点头称好。 说是让晏遥带着四处转转,公孙泠这一路上,却是光顾着低头看路,哪里像是有心思去看那些花花草草的样子? 跟晏遥待在一块儿时,她反倒不似那日一般活泼。 晏遥觉得气氛有些促狭,开口夸赞道:“郡主女中豪杰,晏遥佩服。” 公孙泠闻言,却停下脚步,回过头,直视着晏遥的眼睛说道:“倘若我告诉你,我其实羡慕的是你呢?” “我?”晏遥一愣。 她这样的人,又有什么可羡慕的呢。 “算了。”公孙泠苦笑道:“他看不出来,就连你也瞧不出半点端倪。看来,我藏得算是不错。” 晏遥这才明白了公孙泠的意思。 果然,女人的直觉,有时候准得可怕。 她忽然更加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公孙泠了。 想了想,晏遥才开口说道:“殿下曾说,郡主自小心怀青云之志,不愿被姻缘束缚……所以殿下,应当……还不知晓郡主的心思。” 李玗对她究竟是何种感情,她现在还琢磨不清,可李玗对公孙泠,却的确是以兄妹之情相待。 公孙泠既然这般坦荡,她没法子用瞎话来搪塞她。 公孙泠眸光下垂,点了点头,“他说的不错。我心中既然有了钟意之人,又怎么会甘愿嫁作他人为妇?既然钟意于他,又怎么会逼那人娶一个自己不爱的人?倒不如去建立一番功业,好教这世人都知道,女子未必只能仰仗男人而活。” 晏遥又愣住了。 她从没有想过那样的问题。 最初嫁给李玗之时,她自问也没对他动半点心思,却还是坐上了马车,跟他回了东宫。 她不是公孙泠,没那么骄傲,也没这样决然。 公孙泠说完,抬起头,又看向晏遥。 “过去,我只不过是好奇他喜欢的,究竟会是什么模样,现在见到了,心愿也就了了。” 晏遥更加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她对李玗的心思,李玗对她的心思…… 这些,却都不是一言半语所能道尽的。 两人相顾无言半瞬,却又颇有默契地掉转了路线,往前厅慢慢走了回去。 等她们到的时候,李玗与公孙渊二人亦已从书房中出来,看样子,竟还像是他们在坐着等人。 “太子表哥,爹。”公孙泠分别唤了他们二人一声,脸上又扬起了往日里的笑容,就好像刚才的一番坦白,从来没有发生过一般。 “如此,老夫便也就不再多逗留,太子,珍重。”公孙渊起身,对李玗行礼。 李玗亦起身,对他回了礼数,郑重道:“舅父保重。” 看样子,这舅甥二人这才算是真正消了嫌隙,握手言和。 公孙渊父女离开以后,晏遥才好奇道:“你与他在书房中谈了半个时辰,都说了些什么,这样快,便冰释前嫌了吗?” 李玗笑了,却只是反过来问道:“那你呢?你们去园子里逛了,一路上又说了些什么,怎么回来时,反倒是有些不对劲了。” “算了,我也只是随口问问而已。”晏遥被他一噎,索性不再理会他的事,说完,一转身,就要往自己的院子里回去。 李玗却是拉住了她的衣袖,道:“才说了这几句话,又要走。你便这般不待见我了?” 晏遥脚步不动了,人却还是不说话。 李玗没法子了,只得主动哄道:“他始终是我的亲舅父,又哪里有什么深仇大怨?过去我与他,亦只不过是政见不合罢了。” 公孙渊此前以为,李玗不该将此事这样快便呈奏给陛下。 谁都知道,他公孙渊就是李玗手中的一枚棋,一枚尚可用来与李临对弈的棋,可李玗,却这样轻而易举地上交了自己手中的筹码,这是他所不能认同的地方。 最后却终究是被李玗劝住。 李玗的理由其实也简单。 不过是公孙渊一日不动身,西南边境的那些百姓,便会多受一日战乱之苦罢了。 公孙渊不说话了,沉默半晌,叹了气,才道:“殿下如此心系天下,在那位的眼中,却何曾真真正正地瞧过殿下这颗赤子之心?” 李玗也不说话了,沉默半晌,目光却是更加坚定。 “孤的心是什么样的,又何须他人评判?” 他说这话时,语气从容,不悲不闵。 公孙渊见状,不再多言,只是躬身,对他又行一礼。 …… 诸多细节,李玗自然一字不落地转述过来,只是对晏遥说了些紧要的。 “……现在想来,舅父当年,也是血气方刚的男儿,也一心只想着建功立业,上阵退敌,后来身居高位了,反而对底下的事,看得没那么清了。” 晏遥静静听着他说话,点头称是。 人一旦有了权柄,心思多半会为此羁绊,便再无闲暇去关心那些百姓的疾苦。 “殿下能这样不忘初心,看来,是康嬷嬷多虑了。”晏遥一面点头,一面这样感慨道。 她原本也只是随口感慨了一句,没想到,李玗闻言,却是脸色一变。 晏遥以为他还是过不了那道坎,生怕自己刚才的话,徒增了李玗与康嬷嬷两人之间的嫌隙,慌忙解释道:“我的意思是,是……嬷嬷也是,是担忧你那时的状态。” 第31章 “你别怪她……” 晏遥低声说道,李玗听着,却是默默上扬了唇角。 “你,你笑什么?”晏遥眉头微蹙,不解道。 “我是在笑——”李玗说着,靠近她半步,“这几日来你一直避着同我说话,能用五个字讲清楚的,便绝不用八个字。如今一口气说了这许多,却是为了旁人。” 晏遥也不去与他争辩,只是借此机会提醒道:“那哪里是‘旁人’,尽心尽力在你身边替你做事,就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我知道。”李玗正经道,眉宇间亦有愧色,“那日的确是我的不是,不该就那样迁怒于她。等到走出死胡同以后,却又诸事缠身……如今再去寻她,也不知她是否会怪罪。” “自然不会。”晏遥喜道:“你能够想明白,那真是太好了。” 康嬷嬷待李玗,远胜于主仆之情,说句僭越的话,自孝敏皇后故去以后,她就将李玗视作是自己的亲骨肉一般对待。 试问,母亲与孩儿之间,又哪里有什么隔夜仇呢? “是有一阵子没见她了。”李玗感慨道,“每日没了嬷嬷提醒时辰,倒真有些不习惯。” “康嬷嬷自觉你不愿见她,这些日子,都在后院忙活。”晏遥解释道:“既然把话说开了,我一会儿便去寻她。不过有一点,你可得许诺,不许再旧事重提。” 晏遥说着,伸出了一根食指,李玗将其按下,然后答道:“好。” “嗯。”晏遥不着痕迹地收回了自己的手,目光像外撇了撇,然后说道:“那我就去寻她了,这会儿,她估计在后厨盯着厨娘备菜呢。” 这些活儿原本用不着康嬷嬷做,可她却一直坚持要亲力亲为,以防食物中出了什么差错。 仔细想来,嬷嬷这一生,大半辈子,也都献给了这座宫殿。 李玗原本想拦,再与她多说会儿话,转念一想,又放她走了。 谁知,晏遥才刚走到门口,迎面却快步走来一个人,晏遥一个没注意,差点与来人撞上。 “你……晏芸?”晏遥看清了来人的模样,诧异道:“你这般慌张是做什么?” “我……”晏芸的模样看上去简直就像是见了鬼,下巴微颤,连话也说不清楚,晏遥让她先缓一缓,她才理清楚了思路,接着说道:“我,我今天出门,见到,见到白鹭了。” 说完,晏芸又慌忙去瞧了一眼李玗的神色。 白鹭当初被废双手,逐出府去,说起来,也是李玗所为。 白鹭已然被张贵妃买通的事,晏芸自然不知道,因而她想到此事时,面对李玗,还是会没来由地一阵畏惧。 这档口,也不是什么解释缘由的时候,晏遥只是牵过晏芸冰冷的手,稳住她的情绪,问道:“见到了,然后呢?然后发生什么了?” 倘若只是见了白鹭一面,晏芸应当不至于有这样大的反应才是。 如果是因为白鹭如今的日子过得过于凄惨,她也不该是像现在这样惊慌失措。 晏芸渐渐冷静下来,阐述道:“我看见以她为首的那些人,绑了一群孩子,藏在马车里,运往通阳大道的方向去了。她头戴斗笠,又蒙着面,起初我并未认出她来……不过她回头的那一刹那,我看到了她的眼睛。” 晏芸说着,又变得有些慌乱起来,“阿遥,她一定也见到我了,怎么办?” 晏遥与李玗听闻此事,神色各异。 晏芸不知道白鹭的底细,自然不会往那方面去想,她瞧见白鹭如今似乎是得了势,还跟一群看着来者不善的人混在一起,主要是担心受到白鹭的报复。 “你别慌,东宫守卫森严,你这几天就好好在院子里待着,不要往外随处走动就是了。再者,白鹭要报复,也不该找你才是。” “哦。”晏芸点点头,心这才平定了些,复而又道:“那这么说来,你也得小心些才是啊。” 晏遥一愣,然后点头道:“好,我会注意的。你受了惊吓,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吧。” 晏芸不再像从前那般刁蛮任性,她反倒是有些不习惯了。 突然间出了这档子事,晏遥的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她看向李玗,李玗显然也察觉到了事有不对。 白鹭是张贵妃的人,那今日孩童被绑一事,也必定是与张贵妃和五皇子有关,否则,单凭她自己,又如何能做这样的勾当? 晏芸误打误撞之间,撞破的,只怕是一个他们先前从未触及过的灰色地界。 她开口想说些什么,李玗却抬手制止了她,先一步说道:“你刚才不是说着要去寻康嬷嬷吗?快去吧。” “可是……”晏遥面有难色。 李玗镇静道:“如果事情真与你我二人心中所想那样,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够在这里说清楚的。我会立即派人前往通阳大道,看看能不能顺着线索找到白鹭一行人的踪迹。” 晏遥点了点头,又看他一眼,才向门外走去。 她其实明白,此时牵连甚深,如果真的要查,只不知道会牵引出多大的波澜。 她也知道,以李玗的性子,既然知道了,便不可能会坐视不理。 可是如今,圣上的“病”,时好时坏。 公孙渊已然动身,前往西南边境。 也不知李玗这个监国之位,还能坐得了多久。 他不让她说下去,是因为不想让她牵扯得太深。 - 晏遥去到后厨的时候,果然在那里见到了康嬷嬷,她将李玗的意思一转达,康嬷嬷这脸上连日以来的阴云,顷刻间便一扫而空。 “多谢娘娘从中斡旋。不知殿下近来可还安好?” 安好…… 原本是算得上是安好,可谁料一波刚平,一波又起…… 晏遥思忖片刻,回答道:“嬷嬷既然关心殿下,便不必日日躲着,殿下安好与否,您亲眼见了,不也就明白了吗?” “可是……”康嬷嬷似乎仍有疑虑。 晏遥以为她还是在担心,李玗仍然心存芥蒂,宽慰道:“殿下是你瞧着长大的,他是什么样的人,嬷嬷应该清楚才是。既然答应了不再旧事重提,日后就必然不会因为此事而怪你。” 康嬷嬷面有难色,带着晏遥走到门外后,才压着声音说道:“不,不是的。是老奴,是老奴对不起殿下。” 第32章 “老奴不但对不起殿下,更对不起孝敏皇后。”康嬷嬷说着,眼眶微微泛红。 晏遥见她如此,不能说是不惊讶的,但她并不出声,只是静静地听康嬷嬷继续往下说。 “当年,娘娘十六岁,还未出阁,老爷决定将她许配给当今圣上,娘娘起初是不肯的。后来恭亲王来信,信中提及愿舍弃一切,带娘娘离开。” “这封信,原本是亲王派人交给奴婢,再托奴婢转交于娘娘的,可是老爷不知从何处得知了此事,以奴婢家人性命相胁,截下此信……” 说到这里,康嬷嬷已然有些哽咽,顿了顿,才继续说道: “自娘娘故去以后,奴婢便总是忍不住地去想这件事……倘若不是奴婢,娘娘如今应当还平安康乐地活着。” 晏遥不由想起她刚入东宫时,从侍妾那儿打听打到的传闻。 “嬷嬷每日诵经祈福,想必也是为了此事罢。” 康嬷嬷点了点头,用手背默默拭去眼角泪水。 “奴婢原以为这样做就能让自己的心里好受些,可……可如今旧事重提,奴婢这心里头,却仍是觉得惶恐不安。因此,奴婢无颜再面见太子殿下。” 说着,康嬷嬷将头低了下去。 晏遥一时间亦不知说什么才好。 事实上,就算当初那封信真的到了公孙沅手中,她也未必就真的能与李旭厮守。 可埋在康嬷嬷心中的这件事,却更像是一个死结。 斯人已去,此结再无他解。 半晌,思忖过后,晏遥才道:“佛常说‘因果’二字,我虽不懂这些,可眼下,却也知嬷嬷忽略了一件再浅显不过的事。” 康嬷嬷不知晏遥所指,抬起头来,眉头微蹙。 “倘若先皇后当初没有入宫,现在又哪里来的太子殿下?嬷嬷心中既然于娘娘有愧,便更该继续扶持太子殿下,莫要教他伤了心才是。” 晏遥将这一席话娓娓道来,康嬷嬷听了,起初将眉头拢得更紧了些,再后来,却是舒展了眉头,默默地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晏遥身后响起了晏芸的声音—— “阿遥。” 她刚一回头,晏芸就已然快步走到了她的跟前,“阿遥,我四处在寻你,你怎么竟跑到这儿来了。” 晏芸到底是个心大的,丝毫没有察觉出康嬷嬷神色间的异样。 康嬷嬷见她俩有话要说,便不再打扰,寻了个由头便又往厨房内去了。 “什么事?”晏遥问。 “我刚回了房,原想着白日里受了惊吓,便去榻上躺了,想稍作歇息,可这一闭眼,满脑子却都是那辆马车,还有白鹭的脸……” 晏遥以为她是犹自惊魂未定,才来寻的自己,正准备出言安慰几句,还没开口,晏芸却已经接着说了下去。 “其实刚看到的时候,我就觉得那辆马车上有个标记特别眼熟,只不过当时没有想起来是在哪儿见过的。方才闭上双眼的时候,我突然就记起来了,那记号竟然是……” 晏芸说着说着,不由自主地拔高了音量,见了晏遥眼色,才将声音压低了些,继续道:“那记号,我竟在贵妃那里见过。” 原来,双亲亡故后,晏芸经张玉华挑唆,进宫“作证”,也正是在那时,她才无意间在贵妃寝宫之中,见到了那朵红莲样式的首饰。 “起初,我只以为那只是寻常发钗,并未放在心上,如今这一联想……阿遥,你说会不会……”晏芸仔细这么一想,背后就有些发寒。 晏遥听了,亦是面色凝重。 思忖片刻,她还是将白鹭被撵的实情对着晏芸简略说了一遍。 这丫头既然误打误撞,撞颇了张玉华暗地里所行的勾当,也不好再叫她蒙在鼓里。 “这,这……”晏芸惊得说不出话来,“这委实太匪夷所思了些。” “不过如今,他们也不会再将你当做靶心,所以,你也不必过于忧心。” 晏遥宽慰了她,可晏芸却仍是愤怒难当。 “我可不会就这样轻易放过她们!”她气呼呼道,“这次被我撞破了她的恶行,正是天道有轮回!” 说完,她抬头看向晏遥,又道:“阿遥,这次就让我替你们收拾她,也算是还了你收留我的人情。” 晏遥不知自己这个妹妹是从哪里沾染上的“江湖气”,竟有些哭笑不得。 “不行。”她想了想,却还是拒绝道:“你有这份心就够了,可是你查案毫无经验,对方还认得你的脸,又怎么能去涉险?” “我可以叫上……”晏芸刚要把那个名字脱口而出,说了一半,声音却又弱了下去。 她撇了撇嘴,摆了摆手道:“那好吧,如果你们需要我作证,我随时愿意。” “好。”晏遥嘴上这样答应了,是不愿伤她的心。 可事实上,莫说没了长公主,晏芸只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女,根本无力指证一个执掌中馈的贵妃,单凭她之前的反复行径,若是由她出来作证,必会遭致张玉华的攻讦。 晏芸交代完了事,见晏遥一脸心事重重,又无意留她,便识趣地回了自己的院子里头。 晏遥心中的确有事。 倘若之前,她与李玗还只是猜测,可晏芸的话,却无疑坐实了这种猜测。 此事若真与贵妃有关,他们要查,又能够查到哪一步呢? - 晏遥再回过头去,绕过沁水湖,去往李玗书房时,远远地看见一个人影,刚从书房中离开。 看穿着像是个宦官,倒不是什么高的品阶。 晏遥没看到对方正脸,因而也不确定是谁来过。 等晏遥走到李玗书房门前时,还没等她敲门,门却已然从里边打开了,二人据是一惊。 晏遥一愣过后,对李玗微微福了福身。 李玗像是有些不习惯她的礼数,不自然地从嘴中说出“免礼”二字。 “何事?”李玗清了清嗓子,问道。 晏遥于是将晏芸所回忆起来的细节同他说了一遍,她眼见着李玗的脸色越来越冷,心也跟着一点点往下沉。 犹豫片刻,她仍是开口问道:“殿下刚才派出去的人,有信了吗?” 李玗尚未开口,晏遥身后忽然响起了一阵急促的步履声。 “殿下。”来人来不及行礼,便回禀道:“我们派去的一十二人,统统丧命于半路,一刀致命,伤口平整,看手法,竟像是……禁军所为。” 晏遥倒吸一口冷气,回过头去。 来人不是别的,正是李玗身边的得力心腹,纪斐。 纪斐将脑袋深深地低了下去。 死去的都是兄弟,是朋友。 一十二条性命,光天化日,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死于半道,饶是他铁血手腕,也做不到毫不动容。 李玗沉默半晌,终是问道:“那些被绑的孩童可有下落。” 纪斐将头又低下半分,道:“臣无能,未能追查到踪迹。” “罢了。这亦不是你的错。” “殿下。可是禁军……” 李玗咬牙道:“此事,尚无凭据。” “殿下!”纪斐惊讶于李玗的回答,将脑袋微微抬起,漆黑双眸看向李玗,想要继续争辩些什么。 禁军二字背后意味着什么,不言而明。 殿下究竟是觉得没必要查,还是不敢查,不愿查! “如若真是禁军所为,这般毫不掩饰的杀人手法,却也着实是可疑了些。”晏遥在一旁缓缓开口道:“纪侍卫急于查出真相的心情,我与殿下都能理解,可是切莫钻进了他人的圈套才是。” 有些话,李玗不便说,她便替他将疑点给指了出来。 纪斐听后,这才冷静了些。 能调动禁军的人,全天下只有两个,一是皇帝,二是皇帝的亲信,殿前太尉刘稽。 行凶之人,显然是想让李玗将追查的方向引向他的父亲。 “刚才是臣一时冲动了。”纪斐想明白了这一点以后,亦不再纠结,只是仍然愤愤不平。 等他走后,晏遥才转过身,看向李玗问道:“你怎么想?” “如果真是父皇,又何必多此一举。”李玗道。 生杀予夺大权皆掌于一手之人,根本无需做这样多欲盖弥彰之事。 “可是你仍旧怀疑,禁军内部出了问题?”晏遥继续追问道。 李玗垂下眼眸,避开了她的目光,淡淡说道:“什么都瞒不过你。” “可你为何不将此疑虑告知与纪斐?” 这,才是她最不解的地方。 李玗不语。 “这件事,殿下是当真不想再继续查下去了吗?”晏遥秀眉微蹙,有些难以置信地看向他。 “你是孤的正妃,该管的,是东宫内务。这些朝堂上的事,往后,就无需太子妃插手了。” 晏遥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竟说不出一个字来反驳于他。 她如今的感觉,就像是被一盆冷水,从头浇灌到脚底一般,偏偏又像是个吃了黄连的哑巴,有苦说不出。 半晌,她才讷讷开口道:“殿下说的是。晚膳应当已经备好,还请殿下移驾正厅。” “嗯。”李玗淡淡应一声,竟跟什么也没发生过那般,同她一前一后地走向正厅。 晏遥原还想着问他,今日宫中来了人,可是出了什么事? 现在看来,却也没有这个必要了。 第33章 御厨的手艺其实是极好的,可因着李玗方才的一番话,晏遥无论吃哪样,都觉得味同嚼蜡。 她的脑子里又忍不住开始去想那个远去的背影,只是那影子甫一出现,她却又强迫自己赶紧忘掉—— 人家都说得清楚明白,让你不要管了,还理会这些作甚? 只是她心里这么想着,手上放下碗筷的动作竟是不由自主地重了,“哐当”一声,那白玉瓷制成的碗竟是从碗底裂了开去,向她投来的是仆役们惊恐的眼神。 李玗就坐在她身侧,听到动静,下意识地拉过她的手指,查看过有无伤势。 晏遥却是将手指默不作声地又抽了回来,脸上仍是闷闷不乐。 刚才这般冷面地用言语将她推开,现在又来扮什么温情脉脉? 她伤没伤着,他又在乎么? 李玗见她这副模样,就知必定是方才自己的话说得重了,才惹了她不快。 她本就不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开心与否,全写在脸上,他又怎么会看不出来? 有侍者要上前收拾碎瓷片,李玗却摇了摇头,制止了他,对众人吩咐道:“都下去吧。” “是。”屋内仆役皆松了一口气,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康嬷嬷倒是看了他们二人一眼,直觉气氛有些怪异,却终是没有多说什么,最后一个退出了屋子,并带上了门。 李玗轻叹一口气,这才开口说道:“我刚才所说的话,的确是重了些,你若是气我,现在打我几下,消消气便是。” 晏遥的确被他这话给逗笑了。 她没想过李玗将旁人都屏退了,要同她说的话,居然是这些。 可她又思及如若这样快便当做什么也没有发生过,那她岂非太好哄了些? 于是她的嘴角只是微微上扬了些,便立马又耷拉了下来,眼睛亦并不去看他,而是盯着桌面上的碎瓷片,道:“你若是有心赔罪,又为何要特意将旁人都屏退了去?” 这可一点儿也不光明正大。 李玗被她一噎,无奈道:“那要不,我再将他们唤回来?” 他这话说的真挚,晏遥抬眸去看他,这一看,心里头的不快才算是全消散了去。她默不作声地摇了摇头。 李玗见她终于肯抬头看他,于是将掌心摊开,递了过去,一副任打任骂模样。 晏遥在他掌心轻拍一下,仍做出一副生气的模样道:“谁又真的要打上你这几下了?” 李玗将手收了回去,摆出一副学生请教夫子的模样,认真道:“那……依夫人看,我当如何做,才能让夫人解气。” “你……”话到嘴边,晏遥才察觉出不对劲—— 别看李玗态度这般诚恳,却分明就是想要插科打诨,蒙混过关! 狡猾。 她在心中暗道。 晏遥眼珠一转,直截了当道:“若你真要我不生气,便不该瞒我才是。倘若我是怕事之人,那时便不会回来。” 李玗沉默良久,这才说道:“你来以前,常正居刚走。” 晏遥挑眉,“常正居?”这个名字,她从未听过,或许就连这个人,她也是未曾见过的,因此才没法辨认出背影来。 “他是贵妃身边的人。”李玗解释道,言简意赅,说到这里,便停了下来,似乎仍是不愿多说。 既是张玉华身边的人,又怎么会来东宫求见李玗? 晏遥试探着问道:“和普庆寺的事有关?” 能够牵动李玗情绪,让他失态的事并不多,孝敏皇后的事,可以算是其中之一。 李玗却摇了摇头。 他那时通过福海,以扳指威胁张玉华,不料张玉华却开始查起了晏遥的身世,以此反过来作为要挟。 “那……” 李玗喉结上下一动。 此事,他实在不愿说与她听,可偏偏在她面前,自己却又编不出什么瞎话。 本想着用冷言冷语,让她不再理会他的事,可瞧见她在一旁生闷气,他却又狠不下心肠。 “你可清楚自己的身世?” “嗯?”晏遥愣住。 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件事,竟是会与自己有关。 “我……”晏遥一时有些语塞。 她名义上是魏国公府的养女,实际上却是晏昭的亲生骨血……可是这件事,原本就算不得是什么秘密。 “你的生母,乃前朝公主,亦是前朝皇室之中唯一存活下来的那一个。” 晏遥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 “她,她……她怎么会。不会的。这不可能。”晏遥的眼神变得有些慌乱,她摇了摇头,又摇了摇头。 “这,这是在太过荒唐。” 她的阿娘,明明只是寻常农妇,怎么可能是什么前朝公主? 可是…… 一些零散片段出现在晏遥的脑海之中,她突然不动了,也不说话了。 可是她的阿娘虽为农妇,却擅弹琴,尤擅书画。 而晏昭那样的风流才子,更不可能,为一个寻常山野农妇倾心至此,至死不忘。 这些事,她过去,却是从来也未曾疑过,未曾想过的。 李玗见她这样,真不知自己刚才的决定,究竟是对是错,他出言宽慰道:“也都是捕风捉影的事。三十几年过去了,你阿娘也离开了这么多年,又有谁能证明她真的就是前朝公主?” “或许,这只是张氏无中生有的构陷之词罢了。” “嗯……” 晏遥只是轻声应下。 “无论如何,这段日子,你总是少出面为好。”上次晏遥得到李临的夸赞,张氏恐怕到现在仍然记恨在心。 “嗯。”晏遥又应了一声,心中却已是五味杂陈。 这个“捕风捉影”般的消息,来得太过突然。 这般荒谬,可她却竟然信上了三分。 “那今日晏芸所说之事……” “这件事,我自然是要一查到底。” 张玉华将晏遥的身世掀出来,无非是为了保那扳指的主人。 朝堂后宫,如今明面上虽仍是一派祥和,风平浪静,底下却早已波澜诡谲。 互相拿捏着把柄的同时,又在猜测对方手里头的底牌究竟会是哪一张。 冷静下来以后,晏遥为自己对李玗的怀疑与误解而觉得有些赧然。 “阿遥。”李玗郑重道:“你的所谓身世,听过便也罢了,不必过于忧心。前朝覆灭三十余年,我料想,父皇就算得了消息,亦再无追究之意。” 李玗这样说,晏遥心中,却并未照单全收。 倘若真如他所说,一切只是捕风捉影,并无半点证据,他当时又岂会那样失态? 倘若李临真的那般大度,张贵妃又犯得着以此来作为要挟么? 可是她心里虽然明白,却到底是不想要教他担心的—— 他如今要烦心的事情,实在已经太多。 因而她只是静静地听着,一边听着,一边点了点头,并没有做出辩驳。 在接下来的几日里,晏遥听了李玗的话,低调行事,闲暇时不是翻翻账本,便是将那曲乐老师请来,教她谈谈琵琶,日子过得看上去很是惬意。 另一面,李玗则在暗中继续追查那些孩子的去向。 六月十五日那天,晏遥带上春杏一同出了趟门,马车一路驶向南面,一直出了城门。 城外人烟稀少,有座小庙,香火看上去并不旺盛。 晏遥下了马车,在庙中僧侣的引路下走向功德堂——那里,便是她阿娘牌位的供奉之所,每年六月十五,她便会来此悼念。 今年的心境,却是与往年有些不同,她凝视着刻有母亲名字的牌位,眉头紧蹙,心头思绪万千。 春杏只当她是触景伤怀,不忍打扰,便默默地退了出去。 晏遥沉思半晌,身后却响起了一个有些耳熟的声音。 “倘若大业能成,公主殿下,便也可心安了。” 晏遥猛然回头,站在她眼前的,的确算得上是位熟人。 “金玉良?”晏遥眼睛一眯,难以置信地看向他。 她那时的确奇怪,金玉良既然已有金蝉脱壳的能耐,又为何要在走之前替她解毒,可却并未作细想,只当他是医者仁心。 可现在看来,一切,却并非那样简单。 她想起了金玉良的生平—— 锦州人氏,和她来自同一个地方,三年前至京城,顺利接近长公主李念…… 她越想,便越是觉得后背发凉。 金玉良每向她靠近一步,她便向后退去一步。 “主上莫要害怕,我并无恶意,今日前来,亦只是想与主上商讨大计。” 晏遥冷笑,“我还当那些谣言,是如何突然间凭空而出的,原来,是金先生在背后筹谋。” 如果她猜的不错,张玉华查出来的所谓“消息”,正是金玉良拱手奉上的。 而他的目的,正是为了逼迫她与他联手。 “谣言?”金玉良的狐狸眼中闪出精光,“这么说来,主上仍是不信了。” 晏遥抬眸,直直地盯着他的眼睛,就像是要窥破他内心深处的欲望。 “我信与不信,又真的重要吗?” 对于这些人而言,想要的,又哪里真的是要替她母亲复仇? 不过是以此为由,搅乱当前的局势,满足自己的野心罢了。 金玉良闻言,先是一愣,继而放声大笑。 “主上如今这般口气,皆是因为你不知道,公主殿下,还尚在人间。” 第34章 晏遥指尖微颤,想要开口,贝齿微启,话到嘴边,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她觉得自己的头脑很乱。 一方面,金玉良一步步走来,从锦州到京城,从魏国公府到这座小庙,可谓是居心叵测,他的话,她不得不存疑三分。 可是另一方面…… 晏遥鼻尖微酸。 她想起了自己的阿娘,想起那段还在小村落中时无忧无虑的时光…… 可是,可是如今的她,已是李玗身侧的太子妃,本是一心想着要助他登基,还这腌臜世道一片清明。 假如,假如金玉良所言非虚,她又当如何自处呢? 金玉良敏锐地捕捉到了晏遥眼神中的摇摆不定,和她相比,他实在是过于镇定,仿佛一早料定了她的反应。 他的眼眸之中透着属于某种狡黠动物的精光,双手反扣于背后,静静地等待着晏遥先开口。 晏遥深吸一口气,终于从悲喜交加的情绪中平复了下来。 她现在还拿不准的地方在于,如果母亲苏娆尚在人世,那金玉良等人所谋划之事,苏娆究竟是知情,亦或是不知,她是否也受人胁迫? 晏遥双手握成拳状,终于开口说道:“倘若你说的都是真的,我想见一见她。” 金玉良似乎早有准备,晏遥的话音刚一落地,他便答道:“自然可以。公主殿下盼这一天,也已盼了多时。” 晏遥听了,眉头微蹙。 他的话中其实已经暗藏了苏娆的态度,只不过她仍旧不肯相信罢了。 踏出功德堂之时,晏遥回过头去,又看了那块牌位一眼,突然之间,她只觉得讽刺。 - 透过金玉良的话,晏遥才知道,原来这些年里,苏娆一直就住在寺庙的后厢房。 而每当她来这里“拜祭”之时,苏娆便会静静地在门外守一会儿,默默陪伴。 晏遥跟着金玉良走到那里时,房内传出一阵哭声。 春杏已经先她一步见了苏娆,等她进屋之时,那丫头已然哭成了泪人。 晏遥见到了苏娆,看见了她脸上慈爱的笑容,脚步却不受控地停了下来,犹豫着是否要上前。 眼前的女人还是那样,温柔,动人。 就连那一贯残酷的岁月在她身上,似乎也不忍心留下痕迹。 可是对晏遥而言,她却是那样的陌生。 “阿遥。”苏娆这样唤道。 晏遥眉头一蹙,终于走上前去。 她是想要开口,想要唤她一声“阿娘”的,可是等到她真的出声时,却成了冷冰冰的四个字——“公主殿下”。 苏娆明显怔了怔,朝晏遥伸出去的手也是一滞,“你……” 晏遥踉跄着后退半步。 她仰着头,看着苏娆,嘴中说着“无情”的话。 “你那时诈死,就是为了让晏昭动恻隐之心,好将我接近魏国公府?” “你把我丢进那里自生自灭,等我好不容易站住了脚跟,又盘算着要将我推入另一个火坑?” “你还活着,你还活着……” 她的心头传来一阵绞痛。 说到这里时,她终于哽咽,再也说不下去。 她说这些冷言冷语之时,又何尝不是在自己的心口划上一道道伤? 苏娆脸色大变。 就连金玉良,也没有料到晏遥真的见到生母之时,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他开口想要辩解,“主上”二字一出,却被晏遥冷冷打断。 “受不起。”她看向金玉良,漠然道:“你们所谋之事,我概不知情。既非主谋,亦非话事之人,主上二字,我又如何担当得起?” 金玉良看了一眼晏遥身后的苏娆,隐忍道:“为成大业,公主殿下亦是忍常人之不能忍。骨肉相离,近在眼前却不能相认的苦楚……”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而后咬重了字音说道:“太子妃,就算不能体谅,又是否能宽宥三分呢?” 晏遥别过脸去,只觉得自己在这个厢房之内再也待不下去。 就在这时,金玉良却又换了副口吻,柔声说道:“再者,公主并非如你所想,全然不顾你的生死。我接近李念,便是为了要在旁照看你。还有那本残卷……” 晏遥的眼睛倏地瞪大,“残卷?你是说……” 金玉良点了点头,“如今伪帝的后宫之中,仍旧有我们的眼线,是以那些所谓的秘闻,其实都尽在我们的掌控之中。” 晏遥晃了晃神,一个趔趄,就向身侧倒去,好在春杏眼尖,快步上前扶住了她,才避过了跌倒。 那本残卷的事,晏遥未免多生枝节,并未告知于春杏,因而春杏才不明白她听了这两个字后,为何会有这样大的反应。 “那么说来,那些后来发生的事,还有那个结局……” “不过是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罢了。” 李玗素来不为李临所喜爱,李临百年之后,纷争在所难免。 这样的“结局”,看上去的确“合理”。 金玉良继续说道:“那本残卷中的秘闻,原本是预备了要助你度过危机,可我没有料到的是,你竟会用它,去助一个不相干的外人。” 原本,五皇子与李玗相争,朝局混乱之时,便是他们起事,坐收渔翁之利的最好时机。 可偏偏晏遥掀开了前尘往事,从中襄助李临父子二人化解心结,使得本该混乱的局势,竟渐渐有了清明之势。 晏遥紧咬着唇,不说话了。 春杏默默扯了扯她的衣袖,情状似在安慰。 自刚才起便一直在沉默之中的苏娆却开口说话了,她的声音,是少见的清冷。 “你走吧。”她没有为自己辩解一句,而是对晏遥说道:“阿遥,我不逼你。” 晏遥此刻背对着苏娆,肩膀却不受控制地颤抖,眼里止不住地流下泪来,春杏慌忙拿出绢布,刚要递过去,却发现这是自己方才用过的那块,这才又收了回去,捏在手里。 晏遥哭了一会儿,起初是压抑着的低声啜泣,最后抑制不住地嚎啕大哭。 自她离开那个小村落以后,这似乎是她第一次这般失态,这般的不管不顾。 可是崩溃完以后,她却用手拭去了自己的眼泪,抬起头,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 她怕自己再回头多看一眼,就要支撑不住。 春杏看了眼苏娆,又看了眼晏遥的背影,最后还是跑了出去,追上了晏遥。 她与晏遥不同,苏娆对她而言是她的恩人,她见了“夫人”,心中只有欢喜。 那些大业,那些国仇家恨,于她而言都是些不相干的事。 可是晏遥的苦楚,她能明白。 李念虽算不得恶毒寡薄之人,待晏遥,却绝不可能做到视如己出。 晏遥在国公府上的一切吃穿用度,在李念眼中,皆已是“恩赐”。 那些遭受过的委屈,看厌了的人情冷暖,晏遥一直觉得那就是自己的命。 她没了阿娘,所以才会遭受这些啊。 她“合该”如此的。 可结果到头来,她原来却只不过是被当做了计划当中的某一部分罢了。 原来,她本不必遭受这些。 - “小姐。”马车内,春杏开口,低低地唤了晏遥一声。 晏遥自出了厢房后,便一言不发,哭红了的眼睛还有些微微发肿,这让春杏实在有些放心不下。 “嗯。”晏遥应了一声,好教春杏安心,可是除了这一声,她却也说不出其他什么话来了。 她茫然地盯着脚下,听着外头马车行进时发出的声音。 她想到自己要回的地方,心口突然泛起一阵慌乱。 “停车——” 晏遥很想这样对车夫喊道。 但她没有。 因为她忽然间发现,自己好像无处可去。 - 得知晏遥回来的消息以后,李玗忙放下案牍去门口接她。 今天是晏遥生母的忌日,他原本是知道的,可是近来诸事繁多,到了晌午用膳,不见晏遥人影之时,才将这件事记起。 他见到晏遥脸上的泪痕,并不奇怪,反倒是更为内疚。 李玗带着歉意说道:“今天这样的日子,我本该是陪着你一同去的。” 痛失母亲的苦楚,他感同身受。 见晏遥不说话,他又小心着说道:“她毕竟是你的生母,无论传言如何,我都会和你一样尊她敬她。” 晏遥深吸一口气,伸手握住了李玗的手腕。 那一刻,她感到自己在刹那间获得了某种力量,某种足以支撑她走过眼前这条路的力量。 可是对于李玗的歉疚,对于他的善意,晏遥却不知该作何回应。 这样短暂的一天,带给她的却是一道难以越过的槛。 她头也不回地走出苏娆所在的厢房,离开寺庙,却并不意味着她真的心如铁石。 她不愿让李玗成为权力斗争下的牺牲品,却并不意味着她可以就那样毫无保留地将苏娆尚在人世的消息,以及金玉良等人的谋划对他和盘托出。 李玗见她还是不肯说话,有些摸不准了,渐渐也变得急切起来,皱了眉,将目光转向站在一旁的春杏。 春杏低下头去,避过李玗的目光,福了福身,轻声道:“殿下莫怪,娘娘今日在寺中多有感怀,伤了神,这才……” “我有些累了。”晏遥又握了握李玗的手。 她看着李玗,眼中有千般情愫,却偏偏口不能言。 这一刻,她希望他能读懂她的心思,却又希望他不懂。 第35章 隆至三十五年的八月里,炎炎酷暑之下,虽未入秋,发生的事——意料之中或是意料之外的,却是一件不少。 一是太兴县于八月一十日起动工修渠,监工正是那被视作太子亲信的“榆木脑袋”晏绍。 二是贵妃张氏德行有亏,被皇帝废除妃位打入冷宫,盛怒之下,连带过去几年权势滔天的徐氏一族亦难于幸免。 倘若听得上述一二,局外人当推得,圣上终于定了心思,要将这江山传于太子—— 可你猜怎么着? 圣心难料啊! 说书人在茶馆堂前说得是绘声绘色,眉飞色舞。 底下坐着的,那都是些寻常百姓,穿着粗布麻衣,偏偏听起这些皇家辛秘、朝堂之事,最是醉心。 故事听到一半,那滋味自然是不好受。 这不,拍桌子的拍桌子,起哄的起哄,一个个嚷嚷着让那说书先生“少卖关子”——只除了一人。 那人听到这里,从荷包里取出些碎银子,放在桌上,然后默默起身。 得了赏钱,自然有人上前来招呼,“谢这位……这位爷的赏。”小二笑呵呵地招呼道:“不再坐会儿?” 晏遥摇了摇头,他也并不阻拦,想来是个识趣的,否则,对于她的女扮男装,也不会佯装不知。 这儿不是京城,而是尹县,位处西南,与胡地接壤。 山高皇帝远,又人员复杂,这小小茶馆之中的氛围,自比不得京中拘束,就是寻常百姓,也是敢“妄议”上两句国事的。 出了茶馆的门,春杏瞧了晏遥的神色,才小心着开口说道:“主子……” 晏遥沉了心思,只是摇头,示意自己没事,到外头着了风,却忍不住咳嗽了几声。 春杏又忙将搭在手臂弯处的皮袄给抖落了两三下,给晏遥披上。 此时已是隆冬腊月,尹县地处西南,虽比京城要暖和上几分,却有种难以言喻的阴冷。她们这些北方人,到了这儿,多少是有些不适应的。 至于晏遥与她二人为何要埋名隐姓,千里迢迢赶赴于此,还要从三个月前说起。 九月初,公孙渊从前线传来捷报,已成功收复图瓦堡,称匪患将除,不日班师回朝。 正逢李临久病初愈,圣心大悦,当即就要给公孙渊封赏。 谁料没过了几天,皇帝这病是终于好了,公孙渊却似是被人下了毒,昏迷不醒,一病不起。 这主将一倒,军心难免不稳,原本的大好形势,眼见着就要被逆转,李临当即下令,要令太子代替自己亲征—— 而这,也正是那说书先生口中所说的,“圣心难料”。 太子是什么样的身份? 一国储君! 任李临说得再冠冕堂皇,此令一出,终免不了让人对他的真实意图起了猜疑之心。 太子却是欣然受命,领五千精兵,当夜离京赶往尹县,于三日后与公孙渊部下回合,稳定军心。 两月后,前线再次传来大捷,寇匪被逼退至边境五里开外,士气大减,主将被诛,副将归降。 就在晏遥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等他归来之时,太子失踪的消息,却传回了京城。 两军交战之时,主将一时下落不明也不是没有前例,因而刚得知消息的那几天,晏遥还能强自镇定心神,安抚东宫上下。 可后来…… 李玗出事后的第十日,李临召回了五万大军,只留了一支由百人组成的队伍仍留在当地寻找。 第十五日,李临宣晏遥进殿,二人相顾无言。 晏遥心里明白,李临的本意,并非是想让李玗去送死。 她的身世被他知晓以后,李临本欲逼李玗同她和离,以绝后患。 李玗不肯,他才下了那道诏令,想要磨一磨他的性子—— 这些事,李玗以为她不知。 可她却自有知晓的渠道。 前朝残部的势力,或许远比李临所知晓的,要大得多。 晏遥也明白,守家卫国,原本就是李玗想做之事,愿做之事。 更何况沙场之上,瞬息万变…… 她怪不得谁。 可此时此刻,她就这么看着李临,眼中却充满了抑制不住的怨恨。 又或许她的血液里,原本就流淌着这一份怨恨。 李临没有去看她,颤抖着手,将眼前的奏折一一摊开—— 也许,他从来都是在意自己的这个儿子的。 只是这孩子性子太孤,太傲,他越是想要将他驯服,便越是让彼此间的距离渐行渐远。 “这些,还有这些。”李临终于开口说话了,目光落在那一个个写得苍劲有力的字上,顿了顿,才接着说道:“都是上书,请朕,给太子,设衣冠冢,建庙立碑,以,弘扬功绩。” 晏遥听到这里,眉头轻蹙,双目紧闭。 她不想要接受这个结果,却偏偏有那样多的人,那样多张嘴,迫不及待似的告诉她: 别等了,他回不来了。 李临说完以后,便默不作声,似在等她的答案。 晏遥缓缓睁开双眼,眼前已变得有些模糊。 她看着他的父亲,闭口不言。 无论他再怎么伤神,看起来再怎么憔悴也好—— 他始终,还有那样多的继承人在等着他的青睐。 可是她不同。 偌大的宣室殿,空空荡荡,静得可怕。 “哎——”半晌,李临终于长叹一口气,打破了这份沉寂。 晏遥亦开口,双眼空洞无神,漠然道:“父皇心中想必早有决断。臣媳,不敢妄言。” “罢了。”李玗又是一叹。 于是京中人人缟素,东宫上下哀嚎一片。 唯有一人,只是成日望着西边那片天,默然不语,眼神却异常坚定。 无论是死是活,总归要亲眼见着了,她才死心。 春杏不是没想过要劝她—— 十天半个月过去了,就是找着了尸身,只恐怕也…… 可是每次话到嘴边,看见晏遥的眼睛之时,她却又再也说不下去了。 最后,便也只能陪着晏遥,跋山涉水地来到这尹县,求一份心安。 - “马副将呢?”回到歇脚的客栈后,晏遥开口问道。 她口中的马副将,便是昔日李玗安插在魏国公府的眼线,马先安。 他那时受了李玗的推举,跟随公孙渊一起前往西南边境,后来立了战功,又一路被提拔至副将。 皇帝十日前将大队人马召回,如今正是论功领封赏的时候,马先安却自请要留在尹县,继续寻找太子。 春杏提着茶壶的手一顿,头低了下去。 显然是知道些什么,却又不方便说。 “出什么事了吗?”晏遥急切地问道。 她乔装打扮来这里的事,宣室殿里的那位看着像是默许了的,却也难免会出什么纰漏。 毕竟,李玗不在了,依那位的性子,该更加无所顾忌才是。 “不是不是。”春杏放下茶壶,忙道,“是,是……” 可她结结巴巴的,却又说不出话来。 晏遥试探着,缓缓地开口问道:“是……是有消息了?”她的声音不受控地有些发颤,手紧紧地攥成拳头,屏息凝神。 春杏皱了眉,无奈道:“马副将不让我告诉你,怕……怕又是空欢喜一场。” 晏遥摇头,伸手捂住口鼻。 他们不明白,哪怕有一丝希望,于她而言,也是照亮黑暗深处的光。 “门外有动静!”春杏仿佛找到了救星,小声道:“是不是马副将回来了?” 门外之人在门前站定,敲门声三长一短,一短一长,又说了事先约定的暗号,正是马先安无疑。 春杏走到门前,给他开了门。 晏遥原本是惊喜的,可见了马先安一副神色凝重的样子,原本扬起的眉,又落了下去。 “你……”马先安瞧了春杏一眼,走过去,压低了声音问道:“你又说漏嘴了?” “我……”春杏委屈地瞪他一眼,道:“我哪里瞒得过主子?” 晏遥坐了下来,以手托额,只是问:“有什么消息,好的也好,坏的也罢,还请马副将,能如实相告。” 事已至此,李玗在那样多的人眼里,都已经成了一个死人,还有什么消息,能比此事,更教人悲恸呢? 话虽如此,可此刻,她到底是不敢去看马先安的眼睛的。 马先安清了清嗓子,皱了眉,却并不说话。 沉默良久以后,他走近半步,才低声道:“有探子来报,说是在肃县见到了样貌与太子殿下颇为相似之人。” 晏遥肩膀一颤,重复了其中的两个字,迟疑道:“肃县?”她扶着桌子边角处,站了起来,神情有些恍惚。 肃县与此地一个在东南,一个在西南,相隔数十里,最紧要的是…… 肃县并非阙国的土地版图之一,而是归属于东越国,也就是这次西南匪患幕后的谋划者。 至此,晏遥才一下子明白了马先安面色凝重的原因。 倘若一国的储君,成了他国的人质…… 不谈那些机要之事,如若东越将这个消息传出,阙国将颜面无存。 而李玗先前所建立的那些功勋,也将成为一个笑话。 原来,这才是东越最深的心思。 站在一个臣子的角度,马先安不愿见到李玗死,却更不愿让“谣言”辱没了李玗的名声。 可晏遥不是。 她只想要他回家。 第36章 “就算……”马先安正想说些什么,一抬头,却似乎因晏遥眼中的坚定而有所触动,顿了顿,改口道:“且不论肃县那位是真是假,这个消息,此时也不宜宣扬。” 晏遥点头,表示自己认同他的想法。 她问道:“这件事还有谁知道?” 马先安答:“还有纪斐。” 听到这个名字,晏遥又点了点头,暂且安下心来。 “可是……”马先安犹豫着说道:“可是这消息,也瞒不久。” “嗯。”晏遥轻声应道。如果这真是东越的阴谋,那么短则十天,长则一个月,那边也必然会将此事发酵,搅浑这一池春水。 “所以,我们得抓紧时间了。”她蹙眉道。 “主子的意思是,您想亲自去……”马先安说着,也皱了眉,他为难道:“这哪里是件容易的事。” “马副将的难处,我明白。”晏遥垂眸,“要你拿前途做赌注,去赌一个连真假都不确定的消息,是我强求了。” 东越与阙国关系本就紧张,就是寻常百姓,在过境之时也少不了里里外外的重重盘问。 马先安是将领之身,他在这个节骨眼踏上东越的领土,若是被有心人拿来做文章,只怕通敌叛国这顶帽子,眼瞧着,就要给盖下来。 此人过去为李玗做事,后来又受到推举,得以跟随公孙渊一同作战。 李玗对他而言,算得上是有知遇之恩,但他如今的位置,却也是真刀真枪自己拼来的。 马先安毕竟不是纪斐,跟随李玗多年,情谊深厚,能够自请留在尹县继续找寻李玗,已是尽了情分。 晏遥明白这些,却仍是耍了个心眼,利用了马先安的脾性,嘴里将他的“难处”给直白地说了出来,实际上,却是教他没有退路。 传言东越国民风彪悍,与狼为友,还有的说那里沙尘遍布,漫天黄沙……总之,就不像是个能待人的地方。 也正因如此,这几年,东越国才动作频频,试图向外扩张自己的版图。 尹县与肃县相隔数十里,肃县又在东越国的中部地区…… 晏遥从未去过那里,更不知放消息给马先安的人姓甚名谁。 她如今全然没了倚仗之人,只能拖了马先安下水——他既然能得到那边的消息,必然是有他的门道的。 “娘娘这是哪里的话?”马先安急了,连称谓也顾不上改口,“若非殿下赏识,末将绝不会有今天,我又岂是那忘恩负义之人?” 晏遥低头致歉道:“是我小人之心了,副将莫怪。” “这……”马先安冷静下来,倒是反过来宽慰了晏遥,道:“主子也是心系殿下的安危。” 晏遥以余光去看马先安,心中到底起了几分歉疚之意。 或许他那句话的原意并非如她所想象的那样凉薄,可她却不能赌。 这一路从京城到到尹县,她亲眼目睹了饥荒、流民,终于懂了李玗眉眼间莫名泛起的忧愁,也变得不再逞强。 晏遥清楚地明白,光凭她们自己,不要说是去找寻李玗了,恐怕还没到东越,就已经被吃得连骨头都不剩。 马先安轻叹一声,而后告退道:“那我这就去准备通关文牒,主子今夜早些休息,明日我去寻四匹良驹,咱们轻装简从,明日出发。” “劳您费心。”晏遥道。 马先安微微一揖,并不再多说,后退两步,转身离去。 马先安走后,晏遥才长舒了一口气,坐了下来,给自己倒了杯茶。 壶中的茶水其实早已冰凉一片,春杏忙要去换,却被她拦住。 一口一口喝下,也不知饮到肚子里头,是何种滋味。 - 在听到李玗可能还活着的消息时,其实她并没有那么激动。 或许,那正是因为在她的心中,一直执拗地不肯接受那个旁人眼里已成既定的事实。 但这天夜里,她却仍是辗转难眠,只要一合上眼,故人的音容笑貌便仿佛就在眼前,可一睁眼时,房间内却分明只有将要燃尽的烛火,在散发着微弱的光。 这一刻,她很想再给自己找借口,去掩饰这份思念,可她看着那根蜡烛,却终于承认了自己的心意。 她已然认定了在肃县的那人就是李玗,已然认定了他还活着,如若不是…… 晏遥闭目摇头,又那被子将眼睛蒙上。 她不敢想。 翌日清晨,四人收拾妥当以后,城门一开,便快马向着肃县的方向赶去。 有了马先安的路引,一路上倒是没受到什么阻挠,遇到盘问时,也只说是去寻亲。 留在尹县的百人队伍多是马先安的亲信,因而他的离开,一时间并不会起什么波澜。 但晏遥心里也清楚,纸包不了火,尹县虽是山高皇帝远,可找寻太子这件事,却不知道被多少人在暗地里盯着,京城里的那位,迟早会知道这件事,也迟早会知道自己的行径。 从东宫到尹县,又从尹县去到肃县,她就像是在一次又一次地挑战李临的底线。 她是顾不了这许多了,只是…… 晏遥看着前方马背上的身影,心中又不免对马先安多了一份歉意。 很久以后晏遥才知晓,哪怕她不说那番话,马先安也不会真的放任她们自己去那虎狼之地。 只是他这么做不是为了她,甚至于,都不完全是为了李玗。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晏遥一行人带着复杂心情踏上了东越国的国土,才发现这里其实并不似阙国人言传的那般可怖。 不过常年遭受风沙肆虐这点倒是真的,她刚到的时候,正值狂风过境之时,连眼睛都难以睁开。 等那阵风好不容易过去,晏遥睁开眼时,才发现有几个东越人,正站在不远处,打量着他们。 她一时起了警惕之心,马先安见她秀眉微蹙,清了清嗓子,低声道:“莫怕,等到了镇上,我去置换几件衣服,给大家换上。” 晏遥看了眼自己的着装,又看了眼周围人,这才恍然大悟,感激地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东越与阙国虽是接壤,民风民俗却相差甚远,晏遥等人都无需开口,便被认出是“异乡人”。 马驹一连走了三日,已是疲惫不堪,因而等到了集市上之时,马先安便索性将它们都给卖了,然后用换得的当地货币按先前所说,去置换了衣裳,又定了落脚的客栈。 他与这些商贩们沟通时,有时用的是当地的语言,晏遥并不能完全听懂,只觉得有些新奇。 她随口问道:“想不到阿兄还懂这个。”——到了东越,他们的行事更加小心起来,也不讲究什么尊卑有别。 “我母亲是东越人。”马先安淡淡答道,却并不多说什么。 在前朝旧历年间,东越国所辖领土,还只不过是所谓的“弹丸之地”,当地百姓多穷困,来到阙国的,也多是些为了逃离饥荒的灾民。 因而东越人在阙国的地位并不高,东越女子即便是嫁了过来,至多也只给妾侍的名分。 晏遥识趣,也不再多问。 此地名为胡县,距离肃县不过半日的距离,马先安原本提议在此修整一日,晏遥却摇头道:“迟一日,便是多一日的变数。” 在她的坚持下,马先安终于妥协。 此去肃县,李玗究竟是生是死,心境又是否还同原先那般,他们一概不知。 其实一行人里紧张的,又岂止她一个? - 肃县是东越国国都,鄞川的临县,却丝毫不见繁华,当地民众多是住木结构的房子,连砖瓦房都是少见。 到了那里以后,马先安先是安顿好了晏遥与春杏,留下纪斐保护她们二人,然后独自一人去见了他埋在东越的暗桩。 晏遥这人虽是在房间里坐着,心却像是掉到了嗓子眼,也不知是从西南到东南,还没适应这儿的气候还是怎的,她的整个人总是不受控制地发颤。 春杏一连给她加了两件衣裳,都无济于事。 等了大约一个时辰,马先安总算是回到了他们所居住的院子。 马先安一进门,一路上都沉默寡言的纪斐便开口问道:“怎么样了?” 这一次,他甚至抢在了晏遥的前头。 晏遥看得出来,马先安的脸色,比那一日刚得到消息时,还要凝重几分,她心一沉,刚微张的嘴又闭了上去。 恰逢纪斐将她想问的话给说了出来,她便索性沉默着听他的答案。 “殿下还活着。” “什么?”晏遥眼睛一亮,与纪斐异口同声道。 马先安却愁眉不展,“非但活着,还好生在庸王爷府里住着。” 晏遥并不十分了解东越皇室的人员构成,但从马先安的话里,至少也可知道对方是个王爷,以及李玗现在没有危险。 她松了一口气,马先安却是牙关紧咬,背过身去不说话。 屋内四人皆颇有默契地保持了沉默。 突然间“哐当”一声。 马先安回头一瞧,见是春杏不慎打碎了杯子,又弯腰要去捡碎瓷片,才慌忙开口道:“我来。” 说着,便上前收拾了起来。 也是趁着这一间隙,晏遥开口,缓缓道:“无论如何,我到了这里,总归是要见上他一面的。” 第37章 马先安不再说话,只是用低沉的嗓音应了一声。 至于他究竟会用什么路子安排上会面,晏遥不得而知,亦不去追问。 - 那日下了马车,见到府邸正面前的那块牌匾,她才发现原来这位王爷的封号并非是“雍”,而是一个“庸”字。 庸者,说是平庸也好,中庸也罢,全看你怎么解读了。 她此刻心中希着另一位人,自然不再去在这上头多想。 只是越是靠近那府邸一步,心里那种惴惴难安的感觉,便越发清晰起来,教她的右手不由地攥住左边衣袖。 等到马先安上前去叩了门时,她却又低下头来,甚至向后退却了一步。 “请吧。”来应门的是个看上去年约六十的老者,他脸上的皮肤已然显现出枯槁之色,一双眼睛却闪着矍铄的光。 马先安于是回头看了一眼正低着头的晏遥,见她轻轻点了点头,便退到一边,请晏遥先行。 晏遥就这样踏入了这个陌生府邸,在老者的带领之下,绕过西径,然后猝不及防地见到了那张脸。 在来这里之前,她曾肖想过无数次李玗的处境,每每想起都不忍心伤,可是现在…… 可是现在,眼前的他,正在酒席上谈笑风生,在与……在与那些东越的王公贵族们谈笑风生! “阿遥。” 就在这时,李玗看向了她,放下手中杯盏,很认真地伸出了他的右手,摊开了掌心。 她听着这声久违的叫唤,泪水止不住地往下簌簌滴落,人却像是被施了咒语,定住了似的,一动不动—— 他居然,看着她,在笑。 李玗见状,收敛了脸上笑意,从塌上站起身,鞋也来不及穿,便向晏遥大步走去,她却连连后退,眉心紧蹙。 “这是,何意。”她低了头不去看他,强自镇定下心神来。 这话像是在问他,却又像是在问自己。 “阿遥……” 李玗正要说些什么,另一个男子的声音却几乎在同时从不远处传来—— “这位,便是弟妹吧?” 晏遥向那人看去,见他的座次穿着,便猜想,那位,必定就是这座府邸的主人,东越国主的第六子,庸王。 李玗没有出声,晏遥也没有出声,庸王却也不恼,只是对着席间的其他人说道:“散了散了。” 并向着李玗与晏遥二人所在的地方再次看来,意味深长地调笑道:“两位必定有许多话要说,小王就不再打扰。只是这地上凉,阿砮,有什么话,穿上鞋子说,也不迟。” 李玗朝他轻点了头。 一旁机灵的奴仆早就备好了鞋靴,弓着身过来替他换上。 晏遥见状,皱了眉,更加懊恼。 “我会来,你一点也不惊讶是不是?”她开口,几乎咬牙切齿般地质问道。 李玗却并不从正面答她,只是说道:“这儿又不是什么好地方,我自然不会盼望着你过来。” 晏遥轻笑终于将目光看向了他,道:“我来与不来,对于你的计划而言,都无关紧要吧?” “李玗。”她加重了咬字,郑重地问道:“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到了这时候,还能这般“心平气和”,晏遥觉得自己“实属不易”。 马先安可以疑他,李临可以疑他,天下之人都可以疑他,可她却选择信他,只要他坦诚以告。 李玗却还是绕了弯,只是握住她的手,说道:“你来了,我自然是更加欢喜。” 晏遥一把将自己的手抽出,终于忍受不住。 她拭去脸上泪痕,后退两步,调整了呼吸,平静而认真地说道:“不要,让人知道,我们来过。” “阿遥……” “你还是,一人在这里,独自欢喜罢。” 李玗久久没有答话,晏遥便也不打算再等,背过身去,便要沿着来时的路返回。 她也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 离开京城的时候,离开阙国的时候,她简直恨透了李临,甚至恨透了那片故土。 她那时心中唯一所求,便是他能够平平安安地活着…… 可谁知,如今见到他无事,见到他欢喜,一时之间,她却又不知该如何去面对这样的李玗。 她觉得自己的任性与自私,实在是害苦了和她同行的那些人。 可事实上,她才刚往外走上十步,便已然又心生了悔意。 心里的一个声音在告诉她:回头。 她走了这么远的路,忐忑不安了这么多天,难道为的是去寻一个高洁无暇的圣人吗? 她只看到他现如今,还活着,还好端端地活着,却并不知从图瓦堡到东越,再到这庸王府的这一路上,他又经历了什么。 或许,是她过于苛责。 当晏遥走到第二十步时,一个声音却从不远处响起—— “拦住他们。” 是庸王的声音,可那声音当中,却早已没了刚才的温度。 晏遥这才惊觉,原来,那位看似闲散慵懒的王爷,方才一直在旁边静静地监视着她与李玗。 “兄长这是?”李玗开口,声音中听不出喜怒,眉眼间却已然浮上淡淡愠色。 庸王站在高楼之处,听了这话,将折扇一收,朗声笑道:“好不容易团圆,哪里有再轻易分别的道理?。” 说着,他又对着晏遥说道:“弟妹,你这位夫君,样样都出色,就是不大会哄女人。他哪里又知道,这女人嘴上说的,和心里想的,未必,是一回事。” 晏遥当然知道,庸王此意,是想用她来牵制住李玗,可他方才的话,却恰恰说中了自己的心思。 这么一来,她不由得又羞又恼。 只是她现在已知事情不是她先前所疑,李玗与庸王的关系,亦并非是表面那般亲近。 李玗方才那话激她,是不想让她趟这趟浑水,可她既然割舍了一切来到这里,又怎么会在这时候撇下他一人? 于是她按捺住心中愤然,思忖片刻,对着楼上那人回以笑脸,柔声婉转道:“是妾方才鲁莽了,倒是教王爷见笑。可这也不是没有原因的……” “哦?” 庸王见晏遥变了脸色,突然间像换了个人似的,一时间也捉摸不清她心中所想,只是眯了眼睛,从高处向下看去,打量着她。 “这原因嘛……”晏遥掩嘴轻笑,“还不是因为,现在已近晌午,可妾一行人舟车劳顿,还并未享用过吃食。这人饿着肚子,嘴中又哪里会有什么好言好语呢?” “倒是小王思虑不周了。”庸王闻言,一挑眉,对着身边人吩咐几句,便马上有人下楼来,领着晏遥等人去到饭厅。 庸王,宇文逸,坊间传闻,乃是东越国主的七个儿子当中,最不得宠的那一位。 他扣了李玗,又以客相待,却不知,是意欲何为。 用过午膳以后,宇文逸命人将晏遥安排在了东边的一间厢房。 嘴上说着要教他们夫妻“团圆”,可她瞧过了周围,李玗却并不住在这里。 一直到了傍晚时分,她也并未等来李玗。 夜色渐浓,房门外有了声响,晏遥一开门,见到的,却不是他。 “这么晚了,王爷还过来我这里,于理不合吧?” 晏遥说着,就要关门。 他却将门抵住,手上的力道看似很轻,晏遥却觉得自己在里头根本使不上劲。 这个不得宠的王爷,藏得东西,未免太多了些。 “在我们东越,可不讲究这些。” 既然挡不住,晏遥索性也就将手从门上移了开去,“也是。入乡随俗。”晏遥说着,转过身,往里走去,“既然如此,那王爷便请自便。” 这样一个心思深沉的人,她不觉得他深夜到访,会是为了某些不知所谓的事情。 晏遥一手伸向桌上的茶壶,另一只手将倒扣的茶杯反转过来。这杯子是瓷器制作而成的,在东越,实属少见。 “王爷喝茶么?” “不必了。”他斜斜倚在门框上,这会儿,却又是不进屋子了。 晏遥轻笑:“在自家府邸,王爷还怕我会在这茶水里下毒不成?”她说着,将壶中的水倒入杯子之中,又将这杯子,稳稳当当的,亲手递到他面前。 宇文逸的目光看向那杯茶,神情复杂,抿唇不语。 晏遥静待片刻,抬了抬眼,嘴角露出些许嘲弄之意,将手臂收回,准备要饮这杯中之水。 就在这时,宇文逸却将那杯子从她手中夺去,一饮而尽。 “好茶。”宇文逸将杯子递还给了晏遥。 晏遥转过身去,将杯子放回原处之时,他却又对着她的背影幽幽然道:“只是,多了一味不该加的东西。” 饶是晏遥自认镇定,听到这话,也不由绷紧了心弦。 “七日岭”无色无味,是金玉良亲自研制的毒药,宇文逸怎么可能觉察得到? 除非,是他在诈她的话。 她背对着他说道:“哦?我傍晚时,让府中婢女,替我寻了些枸杞来,和茶叶一并放入这茶壶之中。也许是王爷,喝不惯吧。” 宇文逸并不把话说破,反倒笑道:“弟妹,若认真论起来,我们也算是故人。其实你大可不必,与我针锋相对至此。” 第38章 “哦?”晏遥平静道:“既是故人,不知我与王爷,在何时何地见过,又有何种缘分。” “十年前,京城。” 晏遥一愣,眉头不自觉蹙起。 她对宇文逸全无印象,可对这时与地…… “那年我十九岁,与李玗,在京城西郊茶馆相会。”宇文逸看着晏遥,嘴角噙起一丝诡异的笑,“那时候,我本是想要取你性命。” 晏遥眼皮一跳。她似乎想起了什么。 是了。 她曾问过李玗,她们是否曾经见过。 可他那时的回答,却模棱两可。 他说:“京城就这么大,兴许,我们的确是见过的。” 宇文逸这话说得没头没尾,但晏遥却隐约能猜得出来当年发生了什么。 东越与阙国的关系向来水火不容,李玗身为当朝太子,与敌国皇子私会,倘若是被有心之人检举,当定,叛国之罪。 “是我,冲撞了你们私会之事?”所以,他才想要取她性命。 “恰恰相反。”宇文逸又笑,“是你,救了李玗的命。” 他见晏遥满脸疑惑,又解释道:“那时李玗的行踪被人泄露,我们在茶馆遭遇伏击,是你,阴差阳错替他挡了一箭,他才侥幸脱身。” “哦。”晏遥应了一声,并不吃惊。 李玗慈悲,眼前之人,却并非如此。 为了确保她“闭嘴”,唯有取她性命。 宇文逸的一双鹰眼直勾勾地看着她,似乎是能将她的所有心思看穿。 他冷笑一声,挑眉,不屑道:“你以为,是李玗让我留下的你?” 晏遥屏住呼吸。 “哼,当时,是一个武艺在四宗师之上之人救了你。我不愿节外生枝,便顾不得你是死是活。现在知道了你的身份,那老头的身份,自然也不难猜想。应当是——给你七日岭的那人吧。” 她彻底怔住了。 “怎么会……”她看向宇文逸,“那你……” 如果他与金玉良关系匪浅,那么他与李玗…… 晏遥不忍往下去想。 “没错。”他向晏遥靠近半步,“我们,才是真正的盟友。” “无耻。” 宇文逸不怒反笑,“是他,太过天真。自愿做我手中质子,助我成为下一任国主,好让两国休战,互通商贸。可一个质子,又还能有什么资格,同我再来谈条件?” 国储一旦为质,必会民心大失。 “十年前他同我谈,我倒也乐意,可他身边那些腐朽,却屡加阻挠。可如今,公孙渊重病,李玗又在我手中,拿下阙国,就如同探囊取物。” “你既然与金玉良相识,就应当知道,我从未有过复仇之意,又怎会是你的盟友。”更何况,宇文逸野心昭昭,所企图之事,是整个阙国,这显然并非金玉良所愿。 看来他不但欺骗了李玗,也骗过了金玉良。 宇文逸摇头,“你有意与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如今也自投罗网,你身后的那些势力,也必定会,为我所用。” 晏遥苦笑,“你今夜来,就是为了同我夸耀这些?” 夸耀他的,无耻嘴脸。 宇文逸一挑眉,继而轻叹一口气,“我是想教你知道,再让李玗选一次,他也未必会选你。” “你是一个女人,对我不会有威胁。”他靠近半步,声线突然变得温柔,道:“有几分姿色,也没有那么笨。如果你愿意,我可以留下你。” 晏遥笑了。 这个男人,真是无耻自大,又傲慢。 宇文逸得到了她的回答,抿唇,后退至门口,摆出无所谓的态度,关上了房门。 然后,他在门外说道:“我不建议你现在就去死。等一等,或许事情会出现什么转机,也未可知呢。” 晏遥差一点控制不住自己的怒火。 可是她又想—— 宇文逸这么说,她就该全盘接受了吗? 李玗并非小人,却又真会那样天真吗? 李玗于庸王府中为“质”的消息,就在晏遥抵达后的第二天不胫而走,传遍了整个东越。 用不了多久,或许还刚从失子之悲中“走”出的李临,就会知晓此事。 而讽刺的是,这些外头的风风雨雨,皆是由宇文逸,亲自告知于的她。 他胜券在握,洋洋自得。 晏遥起初厌烦之至,到了后面几天,听着那些消息,却也变得麻木,只是习惯性地问上一句:“他还好吗?” 每每到了这时,宇文逸眼中的嘲弄之意便更甚,语气也就更冰冷。 也许她过去的“故弄玄虚”,让他起了几分兴致,觉得她是个“没那么笨”的女人,可现如今表现出的一副“思妇”模样,却教他倒了胃口罢。 在这王府里住久了,不知怎的,她的心,竟是奇迹般的定了下来。 她见不到李玗,每日所能听到的,也只不过是宇文逸的那一句“尚且安好”,可她心中,对他的信任,却日渐深厚—— 或许人到了绝境之处,便总想着,能依托些什么罢。 终于,十五日后。 宇文逸突然不再那般气定神闲,而是变得气急败坏。 他让人将她绑了起来,要将她悬挂于城门之上。 晏遥却笑了。 他看着她的笑,更加怒不可遏,阴恻恻道:“你有什么可笑的?李玗跑了。你看,再选一次,他也,仍未选你。” 晏遥没有说话,仍旧是笑。 她看见宇文逸的脖颈之处,起了疹子似的东西。 七日岭。 名中带个“七”字,可事实上,却需十四日后才会发作。 金玉良,并未将真正的解药交于他。 宇文逸自作聪明,自以为算计了所有人,可看样子,到头来,他却是,一败涂地。 “我最大的错,是高估了你,一个女人的价值。”到了这时,他的话中,仍旧带着轻蔑。 晏遥垂下眼眸,收起脸上笑意。 原来直到现在,他也并不知道自己早已毒入骨髓。 至于,她自己的命运? 晏遥想到这里,索性闭上了双眼。 她既然将那份信任交托于那人,到了此时此刻,无需多疑,多疑,无益。 她的这份淡然,却彻底惹恼了宇文逸。 他改变了主意,让人备下穿肠毒药,要直接将她毒死,好将她的尸首,悬挂于城门之上。 “既然他们都不选你,你便现在,就去死罢。”他语气阴狠,可等到他亲眼看着晏遥被强行灌下毒药后,却又轻笑,声音似喜似悲,“你看,其实我们,才是同一类人。” 宇文逸的话音刚落,庸王府的门就被人撞了开来。 大队人马冲进王府,为首的,是位常侍。 他带着奸细的嗓音,让人带走了宇文逸。 安阳门一破,东越国都不保。 交出这“罪魁祸首”,或许,尚有余地。 而就在这时,晏遥也彻底闭上了双眼。 恍惚之间,她好像听见有人在唤她的名字。 好像是他…… 一步,就差一步。 晏遥觉得自己应是笑着离开这世间的。 你看,他也并非是,要舍弃于她。所以她与宇文逸,终究是不同的罢。 …… - 两年后。 隆至三十九年初春,惠帝龙驭宾天。 新帝即位,改年号,永安。 新帝在位期间,轻赋税,减徭役,兴水利,除寇匪,收复故土,百姓无不称颂。 臣工却多有微词。 只因圣主“无后”,千秋功业,“不知,该由何人相承”。 皇帝起先不欲理睬,听得多了,索性大笔一挥,一纸诏令,说是要在百年之后,传位于魏王之子李戍。 此言一出,又引得朝臣激愤,一个个在大殿之上,争得面红耳赤。 - 庆阳宫内,皇帝屏退众人,只是看着桌上的画卷喃喃自语。 “阿遥,我答应过你。我们的孩子,会放他于天地间,山水间,再不会教他囿于……这皇权纷争。” 当看见她再次睁开双眼之时,他也曾以为,自己,可以两全。 我不悔的。 她这样说。 可是他后悔了。 却已然,无人可诉。 (全文完) ---------------- 有关结局的解释(可跳过) ---------------- 在男主心里女主肯定是重要的,并且重要程度是在剧情推进中逐步增加的。 十年前的相遇让他开始关注女主,在了解女主境遇以后帮她脱离原先边缘人的环境,又在后来的相处中发现她不止是一个被保护者的角色,在很多事上也可以理解他,替他解忧。 至于最后的选择…… 我将其归因为角色设定问题。 男主是一个母亲很早就离他而去,父亲又对他处处设防的角色。他的母亲,以及他身边的很多人包括女主,对他的定位就是希望他能成为一个“明君”,他也一直在努力达到这个标准。而女主的出现则让这个角色多了温度,比如在言辞上不再那么尖锐,又比如重新审视自己与父亲的关系。 但是最终……他没有预料到女主的出现,没有做好两全的准备。他做出了自己的选择,先按照计划进行与公孙渊(痊愈的消息被隐瞒了下来)里应外合解决隐患,侥幸地以为来得及去救女主。 女主后来的确也得救了,两人有了一年多的幸福时光,也有了属于他们的孩子…… 写到这里,其实往HE的方向走也走得通,但我最终给出这样一个结局,其实是基于了男主的那个“抉择”——他的确没有辜负众人的期望,但他对女主在情感上,是有所亏欠的。 女主生命最后的“不悔”,是与男主相识一场的不悔,这句话发生在一年以后。但她在一年前的那个当下,内心有没有失落呢? 我认为肯定是有的。但这份失落,是来自于她的私心,她并没有因此责难于他。因为在最初的时候,女主留下的初衷,也正是希望帮助男主做一个“明君”。在理智上,她清楚男主那时候赌不起,所做的决定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是“正确的”,所以当她以为自己再也睁不开双眼时,还是选择谅解了他。 最后的结局,也可以说是我的一种任性吧(或许是来源于男主情感上有“缺”的一种报复心理)。 最后的最后,感谢阅读。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结局的一点解释: 晏遥当时被救下,没有死,所以李玗以为他能够“两全”。 但也因此落下病根,在生产时难产,只活了孩子。 李玗对外隐瞒了这个事实,即位后对臣民尽到了自己作为帝王应尽的职责,但始终于一人有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