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误入大理寺》作者:子醉今迷 晋江VIP2014.12.16完结 非V章节总点击数:93433 总书评数:680 当前被收藏数:1253 文章积分:21,350,496 她本是偏远地区的小小官员, 机缘巧合下被左少卿大人相中拖进了大理寺, 从此开始了她在吃人不吐骨头…… 啊不对,在刚正不阿铁面无私铁骨铮铮的大理寺中水深火热的“幸福”生活。 内容标签:乔装改扮 阴差阳错 恩怨情仇 搜索关键字:主角:傅倾饶 ┃ 配角: ┃ 其它: ☆、第1章 救人 正午,阳光大喇喇地照到京城的街道上,冬日里逼人的寒气和缓了些,人们就都从屋子里走了出来,或倚在门边晒晒太阳聊聊闲话,或在街上铺子里随意逛着,买点生活必须的物品。 行人多起来后,四周就更暖和了两分。 傅倾饶清晨出门时天气还很清冷,穿了最厚的棉衣还披了斗篷,此时便有些热了。 正要把斗篷解下,突然想起方才顺路买了芝麻酥,她就暂且熄了那念头,拿出纸包,拈起一块点心丢到嘴里。 糖的甘甜混着芝麻的香气一起袭来,口干舌燥下,却是有些甜腻了。 傅倾饶再没了兴致,边将它们收起边继续前行。 嘚嘚的马蹄声从远方传来,渐行渐近,没有停顿。 她拧眉回望一眼,将纸包速速收好,高声喊着“大家当心快些进屋”,侧身闪进了旁边的胭脂铺里。 这时行人也听到了马蹄声,开始慌乱起来,紧张避让。不停有人叫道:“躲开!快躲开!”“有人当街纵马!” 不过片刻功夫,马蹄声已涌至此处。 一行四人不停地挥鞭抽马,急骋而去,快到寻常百姓根本看不清他们的相貌。 待到扬起的沙尘复又渐渐落回地面,傅倾饶对铺子老板道了声谢,袖起手出了门。 “死人了!” 对街一人嘶吼道,带着愤恨与不平。 习惯使然,傅倾饶闻言脚步滞了下,下意识就要过去,又想起这里是京城,天子脚下,她管不得许多,只得微微叹了口气,举步继续朝前走。 刚行了两步,又有妇人惊呼:“是个有身子的!看样子,有八九个月了!唉,真是造孽啊……” 傅倾饶的步子就停在了那儿。 短时间聚集起来的人圈之中,一个体态干瘦的女子静静侧躺在地上,肩膀、脖子和整个头部都浸在血里,衬着圆睁的双眼,极为血腥可怖。 傅倾饶站在人群外,踮起脚朝里看着,视线最终停在了她的双手之上。 外侧的手许是被撞折了,以一种诡异的角度扭曲着。即便如此,它仍和另一只手一同紧紧贴在高高隆起的腹部,呈一种保护的姿态。 那是属于母亲的手。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都在试图保护自己的孩子。 傅倾饶终是被触动,瞬间做出了一个决定。只是她并未有十足的把握。 她需要一个帮手。 来不及过多思考,她扬声问道:“这里有郎中吗?” 有人警惕地打量过来:“小哥儿你准备做什么?” “孩子可能还活着。”傅倾饶朝问话人看了眼,继而环顾四周,“我想试一试。若是有懂医术的人在旁边,孩子存活的可能性大些。” 先前那人喊道:“难道你想在她肚子上割个口子?使不得使不得!” 傅倾饶没有回答。 她的默认使四周蓦地静了下来,大家面面相觑后,哄地下叫嚷开来:“难道要剖肚子?啧啧,死者为大,你怎能随便动人尸身?” “就是!而且已经有人去报案了,等下官爷来了可怎么交代!” “果然太年轻了,做事情不动脑子。” 傅倾饶失望地微微摇头,不再理会他们,试图进到人圈中央去。可是围观的人们刻意要拦着她,站得那么严实,她瘦弱的身体根本挤不进去。 时间紧迫,她眉端紧拧,双手正要暗暗使力,突然有个高壮的汉子在人群中提高嗓门吼了起来。 “你们傻了啊?!这婆娘儿子不见了,她大着肚子一个人来寻,结果人没找着自己又把命搭上了……别的不说,能留个后也好啊!万一她家里没其他人了呢?小兄弟,哥支持你!” 说着就朝傅倾饶这边挤了过来,一双粗壮臂膀左顶右撞,硬是给她辟了一条路出来。 傅倾饶朝他感激地笑笑,忙就着他的帮助奋力往前挪去。 四周的人看着傅倾饶去到死者身边,见她当真要给死尸动刀子,都嫌晦气,又不想招惹麻烦,便渐渐散去。最后只剩下一个人。 留下的小少年看看一壮硕一纤瘦的两个身影,嗫喏着说道:“我是在医馆做学徒的,还,还没出师。不知道能帮上忙不。”不等说完,他已下定决心,在傅倾饶身侧蹲下了。 傅倾饶看了他一眼,随手将刚掏出的短刀递给了他。她则继续在死者腹部各处探手按了按。估摸了下大概能有六七分把握不伤到小家伙,她凝神静气,拿回刀子稳住手剖开腹部…… 小学徒不愧是小学徒,肚皮一开,他就在旁边吐了。等到他缓过神来的时候,傅倾饶已经两手平举拖着个小娃娃。小家伙身上还挂着一串沾满血的东西,在那里不住地晃。 天气寒冷,傅倾饶一手抱着他,一手解下自己的披风,将小家伙裹了进去。 汉子激动地说:“生了生了!是男孩!”仔细看了两眼,又紧张起来,“我记得孩子刚出生得哭啊?他怎么不哭?而且脸色也不太对劲……” 他这话提醒了傅倾饶。难怪她觉得孩子哪里不对,原来是这个问题——手里的小婴孩软塌塌的,看上去一点生气也无。 可她第一次接触到刚刚出生的孩子,方才能把孩子顺利取出也是凭着八分的运气,此刻束手无策,就看向小学徒。 小学徒脸煞白煞白的,支支吾吾说道:“我,我也不懂啊。”蔫蔫地垂下头,声音低不可闻,“其实我才学了四个月抓药而已。” 婴孩的脸色看上去愈发不对了,三人的心都揪了起来。傅倾饶甚至都不敢去探他鼻息脉搏,生怕得出那个自己最不想看到的结果。 “抽他屁股,倒吊起来狠狠地打。” 一个声音突兀地出现,飘进三人耳中。 这声音清清凉凉的,带着股子慵懒劲儿,十分好听,只是口中的话却好似带着一种说不清的意味,有些凶狠,有些阴冷。 傅倾饶顶着阳光循声去看,只见胭脂铺旁的酒楼二楼,有一人正斜斜地倚窗而坐,姿态闲适懒散,偏偏一身白衣片尘不染,又带了那么点儿出尘的味道。 两人视线相触,男子眯了眯眼,提着酒壶飞身而下。只须臾的功夫,便落在了傅倾饶身侧。 傅倾饶见他想抢孩子,当即就要避开,却被他凉凉一个眼神给定在了那里。 “你懂得怎么救他?不懂就一边儿去!” 斜睨着傅倾饶,男子将酒壶边咬在口中,扯开包着婴孩的斗篷,拎起他的双腿倒吊着,扬起手就朝他的屁股猛然打去。 啪啪声入耳,傅倾饶听得不忍,正要阻止,却听极低微的轻咳之后,“哇——”地声轻啼响起,孩子竟是哭了。 小学徒惊喜道:“哭了哭了!” 汉子欣喜地接道:“脸色好起来了!” 方才还奄奄一息的小生命,瞬间就鲜活了起来。 傅倾饶愣愣地看着,目光渐渐转为柔和。 男子嗤了声将孩子塞回她怀里,用眼神制止了傅倾饶合上斗篷的动作,丝毫不理会手上染了血,抽出腰畔长刀,边往上面倒酒,边对匆匆赶来的几名衙役说道:“这事儿我担下了。”朝破了肚子的尸身抬了抬下巴。 为首那衙役忙道:“段大人,此事不该归大理寺……” “哎哎,你做人何必那么迂腐呢。不就少几道文书么?赶明儿我给你。”说着扬起手中大刀朝傅倾饶劈去…… 正午的阳光照到大刀上,明晃晃地刺眼。 汉子一声怒吼哽在嗓子里想出出不来,小学徒吓出一身冷汗,腿软了软,一屁股坐到地上。 只有傅倾饶十分镇定,眼睁睁看着段溪桥手起刀落,一刀将……将婴儿的脐带给斩了开来。 傅倾饶查看了小肚皮,丝毫没受到损伤,她紧绷的身子这才彻底放松下来,慢慢吁出一口气,将小家伙重新裹紧。 想到眼前之人对衙役说那句话时的语气神态,她有一瞬间的恍惚。手里的小家伙轻轻扭动了下,她方才回神,认真地朝段溪桥道了声谢,又浅浅笑着,捏着小家伙细嫩的小胳膊朝他晃了晃,再次轻声说了句谢谢。 段溪桥偏头看她,知晓她两次道谢分别为的是甚么,便也不多言,只回刀入鞘,从她怀里将孩子抱了过来。纤长的手指微动,给小肚脐打了个结。 突然手臂紧了下,原来是傅倾饶拉住了他的袖子。 段溪桥洒然一笑,唇角扬起个好看的弧度,“还想道谢?不必了,两次就够了。” 傅倾饶这才注意到他的长相。桃花眼细长眉,唇红齿白,竟是比她这几年见过的所有人都要好看。 硬生生别开眼,她压低声音,问道:“你想把他带到哪里去?” 段溪桥勾唇再笑,正要答话,突然发现傅倾饶满脸戒备,仔细思量了下,顿时黑了脸,“你这是防着我呢?” “不是,只是他毕竟有自己的家人……” 话说到一半,傅倾饶已发现了问题所在。 方才那汉子唠唠叨叨已经说了,那女人是独自来京住在他开的客栈里,平日里只顾着寻找孩子的踪迹,其他的私人事情不太与人说,她家在何处、还有其他甚么人,根本无人知晓。 这孩子的亲人短时间内根本寻不到。 如此说来,此刻让这位段大人将孩子带走更为合适。毕竟他是官府中人,行事方便。 这样一想,傅倾饶就松了手。见他白色的衣袖上多了五个血指印,瞬间红了脸,忙不迭地连声道歉。 段大人气恼地哼了哼,后又觉得这位小哥儿虽然个子矮了点身子弱了点反应迟钝了点长得太像小丫头了点,但做事果敢、不落俗套不迂腐,于是极为难得地大人有大量,没和他多计较,只单手托抱着小家伙,晃晃拎着酒壶的手,走人了。 剖腹救人的事情段溪桥独自担了,周围陆续围过来的人都作证死者之死与傅倾饶三人完全无关,衙役们便例行问了几句话,并未多为难她们,只是临走前让他们留下了各自的住址姓名。 傅倾饶看着死者裂开的肚皮,心中五味杂陈,缠着衙役问东问西,最后衙役们做了保证,说是肯定会寻专人把尸体修复完整,她方才放下心来。 剩下的时间她继续去找桐里巷,却是依然没寻到,问人也问不着,只得先回到租住的房屋,准备明日再做打算。 晚上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回京述职待了这几日,看惯了世态炎凉,竟是有些怀念自己任职的那个小县城了。 这几年她做事努力勤快,绩效评定是个优。若是不出意外,她还能回到那里任职,而且会小小地升职一下。这样俸禄便能多上一点,生活也可以宽裕些。 在民风淳朴的县城做官,真是逍遥又自在,比在这弯弯绕绕的京城强多了。没有飞扬跋扈乱骑马的,也没有一句话就能把绿说成红的。 前途一片光明,只等调令下来了。不过应该还得等好些日子,足够时间帮二丫寻到哥哥。 乐滋滋地想着回去后的各种琐事,傅倾饶竟也慢慢睡着了。 此时的她万万没想到,第二天一早,她就收到了个始料未及的噩耗。 刚睡醒迷迷糊糊推开房门的时候,门缝儿里夹着的个东西就飘飘然落到了地上。 傅倾饶打着哈欠捡起来随手丢到桌上,就去洗漱了。等到在外面溜达了会儿吃完了早饭,准备带些东西出去寻桐里巷时,她才想起来桌上还有那么个东西。 发现是调令文书的时候,她还不太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心说吏部的效率当真是高。这才几天啊,竟然将她一个小小官的事情都处理好了。 待到看见里面的内容后,她满心的惊喜就全部变成了惊讶。 ——什么时候低品阶外放官员也能一下子跳进京城来当官儿了? ——而且去的还是吃人不吐骨头……啊不对,是刚正不阿铁面无私铁骨铮铮的大理寺?! ☆、第2章 断足 傅倾饶难得地没有出门去寻二丫她哥,而是揣着几张薄纸直奔大理寺去了。 大理寺的守卫极为称职,一个个持着长枪森然而立。傅倾饶在门口来回踱了半刻钟了,也没见他们动弹一下,只是在她试图往里走的时候,用冷得杀死人的凛冽目光阴森森盯着她看,直到她小心地挪着步子退到三丈以外了,方才不再搭理她。 傅倾饶叹口气,从怀里抽出那几张薄纸,抖了抖,正默想着措辞准备迎上前去和他们好好理论一番,沉闷的吱嘎声传来,大门被打开了。 里面走出几名衙役,最后面一人与前面几个衣着不同,正是昨日见过的。 他原本板着脸同其他人一样苦大仇深的模样,抬眼看到傅倾饶,面容松动了下,挥手朝她打了个招呼,“你赶紧进去吧,段大人正念叨你呢。” 左右看看周围真的再没别人了,傅倾饶才不甘不愿地指指自己鼻尖,“我?” “可不是。”他笑道:“就是你。” 其他人就也乐了。 一人嚷道:“刚才段大人跟右侍郎大人说什么‘可惜昨儿那个小子不在,不然他说不定能有好点子’,敢情指的就是他?” “可不是。也不知是什么事情,竟然连段大人也难住了。” 傅倾饶纠结地捏了捏调令文书,彻底死心了——这东西果然是真货。 她扭头就走,眼熟的衙役追了过来,“哎……你干嘛去?门在这边儿。” “文书上说明儿开始任职,这还有一天呢!” “改了,提到今天,现在!”一个声音蓦地插了进来,凉飕飕阴寒寒的,从大理寺大门口一直飘到了傅倾饶的耳边。 听到这声音,傅倾饶立刻转身,头也不抬,抱拳就揖,“下官见过大人。” 段溪桥懒散地斜倚在大理寺厚重的大门上,冷哼,“怎么着,在本官手底下做事还委屈你了?!” 傅倾饶正咬着牙想对策,冷不防他一声怒喝:“还不赶紧进去!杵在这里是准备让人看大理寺的笑话吗?” 一个大帽子扣下来,傅倾饶没辙,权宜之下只得乖乖地先挪进了大门。 沉厚的关门声响起,段大人望着新人看似低眉顺眼实则暗暗观察形势随时准备逃走的模样,扬了扬嘴角。 大理寺什么地方?进都进来了还打算跑出去? 想得美! 他在那边摆足了架子,傅倾饶又有事要问他,只好先行打破沉默,问起昨日那婴孩的状况。得知他现在被安置到妥帖之处了,才放下了心。 绕了个圈子后,她捏捏手里的东西,鼓足勇气,“大人,下官这调令……” “嗯,你也看见了,大理寺需要办的案子太多,经常人手紧缺。” 傅倾饶明知他所言不实,深深叹息之余,仍心存一丝侥幸,“那我还能回得去吧?”朝西北方向遥遥指了指。 段溪桥凉凉地看她一眼,“你这是在嫌弃大理寺?” 傅倾饶郁闷地低垂着头思量了片刻,确定目前没什么好的法子了,只得理理衣衫,行了一礼,问道:“不知大人有何吩咐?” 段溪桥不再说话,只定定地盯着她瞧。 傅倾饶不卑不亢地立在那里,半晌后,段溪桥方才沉声说道:“你随我来。” 大理寺占地极大,他带她去的是第二进东边一间屋子。光是这一段路,俩人就走了一炷香的时间。 走到门口,一股腐肉的臭气已经隐约可闻。 傅倾饶蓦地停了步子——难道这里是刑室? 就在她迟疑的片刻,段溪桥已经将门推开。 抬眼环视屋内,傅倾饶松了口气。 这是个很寻常的房间,偌大的屋内,只有一名男子端坐在桌前。 听到脚步声,他目不斜视,看着桌上之物说道:“我看这就是他没错了。”语毕,发现脚步声不对,料到进屋的不只是一人,这才抬起头来。 段溪桥朝他颔首示意,指了方才他看的那物对傅倾饶说道:“你且瞧瞧这个。” 那是一双断了的人脚,应该离开人体好几日了,皮肉已经微微腐烂,散发着恶心的臭气。好在天气寒冷,尸虫并不太多。 傅倾饶蹙了眉,仿若闻不见那熏人气味,先是扫了眼齐着脚踝断了的伤口,说了句“看来伤人者力气颇大”,又凑过去盯着它们细看。 只瞧了几眼,她就扬着调子“咦”了声,对着双脚之上的茧子,拧眉细思。 此人的茧子却不似寻常人一般在脚底,而是在脚侧。 “这人肯定是个当官儿的,而且是个官阶颇高的文官,平时基本上都不用自己走路。” 她喃喃说着,看了看长了茧的侧边,有些想不明白。待到视线一转,才发现此人的左脚居然有六根脚趾。 “有六根脚趾,但是都没有变形,这说明他穿的鞋都非常合脚,不至于让第六指挤到。唔,肯定是专门订做的。只这一点,亲人也可做到。可是他脚边有茧,显然是被鞋磨得,亲人做的鞋断不会这样。磨脚……” 傅倾饶突然眼睛一亮,拊掌说道:“我知道了,这人肯定很有钱!” “为何这么说?” “我知道京城有家鞋铺,他们那里的鞋子有个特点,由于鞋面经过店里独有的技艺处理,很是挺括,穿上后比别家的要光鲜亮丽得多。但这种鞋有个毛病,因为硬度高,有些磨脚,如果不是闲得没事的人,是不会买来穿的。若是不出意外的话,他脚边的茧子应该是那种鞋子磨得。” 她用两指虚虚比了下那些茧子的厚度,啧啧叹道:“……而且还得是经常换新鞋才能有这种效果。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家店里的鞋都是三十两一双,如果订制的话得五十两。” 这人,可真是有钱…… “颇有道理。” “过奖过奖。”傅倾饶说完发觉不对,一扭头,才注意到这会儿和她说话的是那位陌生男子,身穿便装,带着温和笑意,“呃,您是——” 只停顿了刹那,不等二人开口,她已郑重行礼,“下官见过右侍郎大人。” 段溪桥斜倚在桌子边上,似笑非笑,“你猜到的?” 他刚才来得稍晚,没听见衙役前面说的话。傅倾饶见状,心中了然,偏也不和他挑明,只微微一笑,作高深莫测状。 秦点暮赞道:“不错。左少卿可是多了个得力之人。” 段溪桥扫了眼傅倾饶,扯扯嘴角,“意外之喜。” “我该回去了。”秦点暮起身,“这件事就拜托你们了。只是他失踪之事还无人知晓,陛下希望不要声张。”说到最后一句时,将视线转到了傅倾饶身上。 傅倾饶心知那是在提点自己,出声应下后准备出门送他。 秦点暮摆摆手示意不必,而段溪桥已将桌上之物装进匣子、转过身朝另一间屋行去了,还头也不回地叫道:“你跟我来。” 一边是刑部的高官,一边是自己往后的直属上峰。傅倾饶分毫都不纠结,直接抛下了秦点暮那边,脚下拐了个弯儿跟着段溪桥去了。 段溪桥把匣子搁置好,就带她出了大理寺。 先前寻线索时,凡是与脚主人来往过的鞋店衣铺,段溪桥都旁敲侧击询问过。不过今日听了傅倾饶的话,他觉得有必要对她说起的那家鞋店再细细探查一番。 傅倾饶知晓自己方才的一番推测将鞋店给绕了进去,心里颇有些懊恼。见段溪桥要去,本想喊住他,告诉他那家店的老板肯定是实打实百分百的好人,绝对不会做这种恶事。但话到嘴边遛了个圈儿,又咽回去了。 说多错多,索性让事实来证明罢。 好在俩人都穿着便装,行事倒也方便,只要低调些,就不至于扰了店主的生意。 “路不远,我们走过去吧。”段溪桥说着,当先行去。 傅倾饶一听就怂了,追上去打算劝他一劝。谁知说了半天后却只换来一个冷眼,只得作罢,认命的跟上。 段溪桥一路走一路细想,待他神色放松下来,已经是半个时辰后了,路程也已过大半。转眼去看自己的新下属……明显的心不在焉,不知在想什么。 “你还有其他事情?” 傅倾饶惦记着要帮二丫找哥哥的事情,正神游天外,冷不防听他这样问,迟疑着说道:“嗯。” “哦,难道很要紧?” “挺要紧的……”她试探着问道:“大人,我可以走了吗?”如果真能离开的话,她就赶紧去找乔盈,通个风报个信。 段溪桥一滞,笑得咬牙切齿目露凶光,“可以啊,走啊。” 傅倾饶仔细瞧了瞧他神色,不吭声了。 段溪桥知道自己其实是强人所难了,但也不会出口承认,只是稍稍放缓了声音说道:“你可知脚主人是谁?猜出了吗?” “没去猜,也不敢去猜。” 她实话实说。秦点暮提到了皇上,她便知兹事体大,自然不会笨到主动去触霉头。不过有一事她比较在意:“那人还活着吗?” 说起这个,段溪桥沉默了。半晌后,他微微一叹,“是刘大人。是死是活,我们也不知晓。希望没事。” 傅倾饶一头雾水,“哪个刘大人?”这个姓实在太常见了,他既然有心要告诉她,又何必说一半藏一半。 见她如此“愚钝”,段溪桥心里头刚刚升起的那一米米愧疚顿时烟消云散。他恨铁不成钢地回头看她,脸上的意思很明显:当朝有几个着名的刘大人?而且还得是非常有钱非常有权的? 傅倾饶仔细想了想,又把段溪桥极难得的那声叹息给琢磨了下,半晌后,脸色微变。 她真没想到,脚主人的身份竟是强大到了这个份上。 当朝首辅的脚被割下来了…… 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第3章 鞋庄 乔家鞋庄白白占了个“庄”字,实际上店面不大,只三间屋而已。但就这么个不起眼的巷角的一家小店,愣是在几年里慢慢变成京城里最着名最高档的鞋店,不得不说,老板娘乔盈的手段着实高明。 她这儿的鞋子,不求舒适,只求样式新颖好看。 当年研制出让鞋子挺括的办法后,她就发现这种鞋有些磨脚。后来又试了许多其他办法,都不如先前的效果好。 后来想了整整十天,她做了决定。 既然好看和舒适没法统一,索性舍去其中一个。京城里有那么一帮人,真正有钱,也犯不着自己多走路,平日里和好友同僚在一起,图的就是新颖别致,拼的就是气势上致胜。 她打定主意,专做这种人的生意。 当时她这样做的时候,还有很多人瞧不起她,觉得女人做事果然不靠谱。但是,她就凭着这剑走偏锋的经营手法,一步步走到了今天,让当初嘲讽讥笑她的那些人哑口无言。 傅倾饶走进来的时候,不由也赞叹了下。这里推陈出新的速度着实快。距离上次过来还没几天呢,这里就又推出了一款新鞋。相应的,有一款鞋已经不在架子上了,想来是已经卖够了限定的数量,多一只也不再做了。 乔老板雇来的伙计男女各半,因为客人数量少,故而每天在外间招待的统共也才四个人。 冬日的正午正是大家喜欢出门的好时辰。此时店里有三人正在选鞋,三个伙计正招呼着,剩下来的是个中年妇人,见到段、傅二人进店,便笑脸迎了上来。 还不待她开口,段溪桥已经笑眯眯地低声说道:“大理寺的。”说着晃了晃自己腰牌。 乔家鞋庄的伙计见多了大官,此时也算得上神色如常。请两人坐下后,她又看了傅倾饶一眼,这便进到里间,取了茶来沏上。又有客人进店,她迎了上去招待。 段溪桥端起茶盏一瞧,轻挑眉梢,“哟,君山银针?倒也真舍得下本钱。你说这是因为她心虚呢,还是因为她临危不惧呢?” 傅倾饶干笑两声,不好告诉他那是因为自己爱喝。 上次她来的时候乔盈就让人沏的这个茶,端茶的刚巧就是方才那妇人。没想到她记性倒好,隔了几日还能想起来。 前面的三间店面是用屏风和帘子格开的,现在他们在的这间是当中那个,也就是摆放鞋子的地方。另外两间小的屋子是给喜欢做订制的客人准备的,一边用来招待女客人一边招待男客人。 段溪桥见没人留意到他,起身走到招待男客的珠帘旁,撩起来朝里间看了眼,又回头朝傅倾饶使了个眼色,意思让她拖着店主她们,他进去看看。 不待傅倾饶点头,他一个闪身已经进了屋。 他消失的瞬间,一人从里间进到这边,正好看见了他的背影。 来人是个二十七八的女子,长相打扮很是爽利,嘴角轻轻翘着,不开口说话已先带了三分笑。 乔盈将视线从晃动的帘子上挪开后便瞧见了傅倾饶,那三分笑就变作了十分,招手示意傅倾饶去她那边。 傅倾饶跟着进到里间,乔盈拉了她在身边挨着坐下,“听说大理寺来了两个人,难道就是你跟他?” 见傅倾饶点了头,乔盈恼了,指了外头压低声音气道:“那人猴精猴精的,你什么时候跟他搀和到一起去了?嫌死得不够快?” 傅倾饶苦笑,“姐,我现在在大理寺任职……” 乔盈给了她个白眼,心说你就吹吧,调令都还没下来呢。又见傅倾饶神色丝毫不作假,这才有些慌了,“真事儿?” 傅倾饶扶额点头,乔盈眼珠子转转,“难道是因为昨天那事?” 傅倾饶知道自己昨天做的事闹出了挺大动静,铁定瞒不了她,就低低地“唔”了声。 乔盈气得不行,伸出食指朝她脑门上狠狠戳去,“该!让你再没事瞎出风头!真是嫌命长了!”最后一个音刚刚落下,接着就后悔了,忙朝地上呸呸呸猛吐几下,喃喃念叨:“咱们四儿可是要长命百岁的,看我这张臭嘴。” “姐,”傅倾饶扯了下她的衣袖,心里头酸涩的紧,“真是对不住了,我不是故意的。不过姐姐大可放心,段大人为人不错。” “不错?”乔盈极为不屑地嗤了声,“大理寺的人能有几个干净的?”看傅倾饶神色复杂,乔盈转念一想,推了推她,“哎,你该不会觉得他行事看起来有些像你二哥,所以觉得他人还不错吧?” 傅倾饶全没防备会听她提起二哥,交握的双手瞬间捏得死紧。 她慢慢垂下头,极轻、极轻地说道:“怎么会。在我心里,哥哥们是最好的。” 乔盈心下也是黯然,有些后悔刚才没刹住嘴。 傅倾饶的哥哥是何等风流的人物?就算是现下他们都不在了,也不是大理寺那帮混人能比得了的。 恍惚间,她仿佛又看到了某人柔和的眉眼…… 骤然回神,乔盈扯出个紧绷的笑容,硬生生转了话题,“在哪儿都是待着,好一分歹一分全凭自己把握。只是你这个状况,在京城实在太危险了。官衙是绝对不能住的,改天我给你找处宅子。” 她沉静下来后泼辣之色顿时去了大半,倒多了几分娴雅。 傅倾饶刚点了下头就听出门边有动静,见乔盈又要开口,忙用食指竖在她的唇前示意不可多言,又扬声说道:“多谢乔老板款待,您这儿的茶可是比大理寺的好喝多了。” “我怎么不记得你在大理寺里喝过茶了?” 门外突兀地响起声音,赫然便是段溪桥。 乔盈猛然站起身来,傅倾饶拉住她,越过她去撩开帘子,惊疑不定地望着门口的段溪桥,“大人,您什么时候过来的?” 段溪桥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朝掀帘子出屋的乔盈看去,面庞却还是对着傅倾饶,“谈生意谈到了屋子里……有什么事非得避开人说?” 乔盈知道这话讽的是自己,抿了抿鬓发,笑道:“段大人这话说的……谈得投契了进屋说两句悄悄话有何不可?难道段大人就没遇到过可以说得上话的人?” 段溪桥脸上的笑意愈发深了,“投契?本官可没听说乔老板和谁走得近过。” 傅倾饶虽和他认识不久,却看出他这笑容绝不是发自内心,忙拿起桌上的君山银针往他手里一塞,“我就不信大理寺有那么好的茶!” 温热的触感入手,段溪桥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她是在回答刚刚自己问的那句话。 这么一打岔一停顿,方才的话题就算揭过去了。 傅倾饶刚松了口气,乔盈婷婷袅袅地朝二人走了过来,“段大人可查出什么来了?咱们小本生意,关上今天的门就没了明天的饭吃,您若是查好了,我还要继续卖鞋呢。” 段溪桥脸色顿时不好看起来。 傅倾饶无奈至极,心说这下麻烦了。 果然,段溪桥忽地笑了,什么也不说,端起茶盏往椅子上一坐,也不喝,就一直在那边使劲撇茶末子。整个屋里没别的声儿了,就他那儿啪嗒啪嗒地乱响。 傅倾饶心说你一个大老爷们和女人较什么劲儿?匆匆朝乔盈示意了下,扯着段溪桥的袖子就把人给拉了出来。 刚出了屋门,段溪桥就不干了,往冰凉的墙上一靠,冷森森地看傅倾饶,“怎么着?和人说了一通悄悄话,你就忘了自己的身份了?” 傅倾饶知道自己能把他拉出来算是他给了面子的,于是乖乖任他发脾气,没敢答话。 看她这低眉顺眼的模样,段溪桥心里头舒坦些了,往前走了几步,又回头勾勾手指示意她跟上,“你猜我在乔家鞋庄找到什么了?”不待傅倾饶答话,他接着说道:“是刘大人订鞋的单据。还没开始做,昨日刚下的订单。” 傅倾饶愕然。 这么冷的天还腐坏成那副样子,那双脚被砍下来可是有好些天了,怎么昨日还去订鞋子?不管人是不是还活着,一个没了脚的人订鞋子……怎么看都不可能是本人要的。 那订鞋之人又是谁呢? 段溪桥很满意她的反应,“先前陛下派刘大人出京办事,后来就再也没了他的消息。我们查了好几日,都没有查到最后看到他的是人谁,他出宫后的行踪竟是成了谜。如今出现这样一个订单……我看乔家鞋庄肯定有问题,怕你跟那老板娘待一起有危险,故而赶紧把你叫出来了。” 段大人本以为傅倾饶会感激不尽,谁知对方反倒笑了。 “不会的不会的,乔盈可是正儿八经的好人。”傅倾饶断然说道,继而沉思,“既然不是她这边出的问题,那会是谁来订的鞋呢?不如我们去问问她?”转身就要往回折返。 段溪桥拉住她,漂亮的眸子半眯着,审视着她。 见过吃里扒外的,没见过吃里扒外到这个份上的。 一个小小的下属,竟然宁愿质疑他的判断也不去怀疑一个鞋店老板娘…… “切莫打草惊蛇。陛下并未说起刘大人出京所为何事,又吩咐此案要暗中调查,难道你要违抗圣意?” 段溪桥把人揪回来后,心思也活泛开来。 “唉,刘大人现在是死是活,还真难说。”他深深叹了口气。 傅倾饶还沉浸在方才的思绪里,顺口接道:“但凡有一线生的可能,我们也不能放弃,要尽快找到他才好。” 段溪桥等的就是这一句。 “是这个道理。所以今天晚上我们分头行动。我去刘大人常去的茶楼探听消息,你去另外一处寻他。若说什么地方能够藏着一个受了重伤的人还不被人发现的话,非那里莫属。不过那种地方你去早了必会引起有心人的注意,一定得半夜去才行。” 傅倾饶听他说得严重,顿时觉得自己任重道远了,肃容问道:“是什么地方?” 段溪桥卯足力气狠狠地拍了拍她的肩,笑得十分人畜无害,“乱、葬、岗。” 傅倾饶:“……” ☆、第4章 乱葬岗 寒冬的深夜,冷冽至极。随便一阵风吹过,都好像能将寒意尽数塞进人的骨头缝儿里,激起一个耐不住的哆嗦。 傅倾饶裹得像个球儿,本来袖着手靠树睡得正香,结果就被一股子冷风给吹得打了个大喷嚏,醒了。 京城有宵禁,又会关城门。虽说入了夜再过来对她来说也不是难事,可段溪桥问起时便不好找借口了。索性在傍晚时候出了城,窝在这里静等。 结果一不小心就睡着了。 地上洒满银辉,运气不错,是个月光皎洁的好日子,无论找什么都方便许多。 傅倾饶揉着腰一路小跑,几里地下来,身上渐渐有了暖和气儿。 望着眼前情形,她知道,目的地到了。 大片大片的白骨大喇喇地铺在地上,衬着清冷的月光,无风都能感受到十二分的冷意。四周静到森然,偶尔有点轻微响动,都让人忍不住去想是不是尸虫在啃食死肉。 虽说小时候就见过好多死人,可傅倾饶还是头一次半夜里独自一人看到这副壮观景象,着实被激得汗毛直竖。 方才冷到嗅觉都不灵敏了,此时暖和过来才发现,腐肉的臭气熏得人直欲作呕,白日里那一双断脚的气味比不上这儿的万分之一。 傅倾饶扶着身边的一棵树,停了好半天才缓过劲儿来,忙从怀里拿出块帕子蒙住口鼻。 这乱葬岗据说是百年前开国皇帝建国之时开始形成的。开国皇帝手段刚硬,带人打进京后准备血洗京城。幸亏护国公极力相劝,血洗一半后终是收了手。 大量死尸无处安置,初初登基又无暇顾及,只得将尸身丢到这儿堆放着。到了后来,这处就也渐渐成了气候,但凡在宫里头死得不明不白的,都心照不宣地往这里丢。 时常有人嚷嚷着这里不管不行了,必须要规范起来,却始终没人敢接手。久而久之,成了如今这副尴尬局面。 先前听了段溪桥的话后,傅倾饶本不愿来这里,后仔细想想,他说得也没错,若说丢弃那样一个人哪儿最合适,莫过于此处。就也收起了抵触,老老实实做好了准备来这里查探。 她拿出准备好的布套子套在鞋子外面,拿带子系紧,见四处无人,这才使出轻功立在白骨中的石头上,细细察看。 有不少尸体面目损毁,若是时日久长的,她便不去理会,偶有一两个时间尚短,她就看看是男是女,是否有脚。 看好一处便挪个位置,一圈儿下来,已经过去了近一个时辰。 虽说没找到人,可她却是松了口气。 ——没有看到尸体,至少说明人还有活着的可能。 正要脱下布套离开,突然,静籁之中传来了粗重的呼吸声。只一下,再听又没了声息,仿佛刚才的也是她的错觉。 但傅倾饶知道自己没听错。 她回想着大致的方向走了过去。有一个巨石,呈倒立的凹字型。底下空隙处有一人浑身染血,胸口正轻微地起伏着。 他伤得很重,面目青肿看不出本来样子,但是身材颀长肌肉紧实,显然是个极年轻的男子。 这都不是重点。关键是,他有脚。 所以傅倾饶不想救了。 谁知这人什么来历?保不准是江洋大盗被仇家给砍了丢在这里的。 傅倾饶正打算扭头就走,那人却猛地睁开了眼。 暗夜里依然极其清透的一双眸子,好似寒冬里的冰凌,闪着凛冽的光华,冷冷地直穿人心底。 傅倾饶一个恍惚,总觉得许多年前,自己好似也看到过这么一双眼眸。 于是瞬间就心软了。 这样的人,不可能是坏人,最起码,绝不是罪大恶极之人。 她试图背他起来,可伤他的人下手极重,他流了很多血。额头滚烫,虽然睁了下眼,其实人根本是半昏迷着的,手脚发软完全使不上力。偏偏他又很重,于是她扶到一半还没挪到背上人就滑了下去。 想想也是,他身材高大,虽然很瘦,可那都是实打实的肌肉,加起来的重量十分可观。 “真要命,你说你就不能稍微轻点儿吗?” 傅倾饶抱怨了句,只得把事先准备好的长绳拿了出来——她怕万一真是瞎猫碰到死老鼠救到没了双脚的刘大人,必然要背他回去,于是带了根很长的结实绳子。 将绳子在男子臂膀和身后捆了几下,她蹲下.身把人托到背上,牢牢地与自己绑到一起,然后起身…… 傅倾饶无语了。 这重量,真够带劲的。 在这一瞬间,她突然有种冲动,想把他扯下来撂到地上,用绳子绑住双脚一路拖着回去。 谁知她这念头刚刚闪过,对方就低声唤了句“阿娆”。 他低沉的声音里掺杂了太多的无奈与伤痛,硬是将平平淡淡的两个字说出了万千柔情。 傅倾饶深深叹息了下,心说能把一个名字叫得让她一个陌生人都动容的,应该是好人吧。 得,背就背吧。大不了等他醒了再和他算总账。 翻城墙的时候很是费了些力。 城墙有几丈高,若是不带着人,她来去自如。如果带着瘦瘦的老学者刘大人,也完全没问题。可如今背着这么个重家伙…… 她咬了咬牙。 拼命试试吧。左右后半夜路上人少,以她的身手,被发现的可能性很小。 …… 回到住处的时候,傅倾饶整个人都不好了,直接带着伤者一起侧躺在了地上。后面那人撞击地面发出“咚”地一声闷响,她也没了力气去看他是不是磕着了头,躺在那里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缓了好半晌,她才解开系带将他推到一旁,踹掉鞋子上的布套,爬起来点灯。 这是她租下的临时住处,小院子里只有三间屋,其中一个是单独的厨房,另外两间连在一起,平时休息和看书用。地方不大,而且只交了两个月的租金——不过是回京述职期间有个安身的地方,本也没打算长住。 先前她在任职之处也只是租了个四间屋的小院儿,前面是客厅和厨房,后面是她的卧室和书房。平日里只雇了一个老妈子,每天送来每日三餐,另外负责浆洗外衫打扫庭院。其他的事情都是她自己做,比如清洗中衣亵衣,比如收拾屋子,比如……烧水洗澡。 独立了那么多年,这些事情做起来早已得心应手。也正是因为一直是自己照顾自己,她身边一直备着许多伤药,以备不时之需。 如今倒是用上了。 烧好热水备好布巾拿出伤药,再将男人半抱半拖地拽到里间的床上,傅倾饶才意识到一个十分严峻的问题。 她是个假爷们,可眼前这是个货真价实的男人,而且还是全身上下都带伤、必须扒光了才能好好上药的男人…… 其实她倒无所谓。毕竟是性命攸关的事情,在生命面前,什么礼教之类的全是扯淡。 她怕对方介意。 用力戳戳男子,她问道:“我扒光你给你治伤,你不介意吧?” 也不知是真听到了还是疼得难过,男子轻轻地发出了个单调的音节。 傅倾饶权当他是答应了,小心地给他褪了衣裳,清洗干净伤口,细致地上了药。 也不知谁和他有那么大仇,各个伤都是往要害处招呼。好在这人身体底子不错,功夫也够强,每个致命的伤都偏离了些许,硬是把命保下来了。 也算他运气好,现在是冬天,伤口恶化得慢。如果在夏季,就算是傅倾饶将他救回来了,都不一定能活得下来。 等到把他收拾齐整,鸡鸣早已不知道叫到第几遍,天都微微亮了。 见他呼吸沉了下来睡得深了,傅倾饶大大松了口气,也顾不得把自己收拾干净,歪在旁边的榻上就睡了过去。 …… 一大早,傅倾饶挪动着沉重的步子,打着哈欠进了大理寺。 前一日恰逢休沐,大理寺里只剩下些当值的人。这天可都是到齐了的。大家眼睁睁看着新来的七品评事顶着俩斗大的黑眼圈摇头晃脑的打瞌睡,心里头一阵阵替她担心。 “哎,你说我们要不要给他找点事情做忙上一忙?他这副样子,万一被左少卿大人给抓住了,可没好果子吃。” “这你就不懂了吧。你知道他是怎么进来的吗?” 先前那人摇了摇头。不过他心里也有点数。现在明显不是人事调派的时候,能过来的基本上都是背后有人的。 另一人昨日当值,见过傅倾饶来的那一趟,便神秘兮兮地说了几个字。先前那人就也释然了。 得,自己是白操心了。人家的后台就是左少卿大人,还怕什么? 于是一传十十传百,顷刻间整个大理寺都知道了傅倾饶和左少卿大人的潜在关系,就也没人去担心她了,还特意给她安排了个安静的屋子,方便她“休息”。 傅倾饶很给大家面子,四下无人的时候,直接趴到桌上,睡了个昏天暗地。 等她睡饱了心满意足抬起头的时候,正对上段溪桥那黑得锅底似的一张脸。 “行啊你。敢情我费尽心思把你弄进来,就是为了让你过来睡觉的?” ☆、第5章 十分整齐 秦点暮在的时候,段溪桥说发现傅倾饶心细如发是意外之喜,当真一点也不为过。 刘大人失踪之事,起初知晓之人不过是皇帝、秦点暮与他三人而已,就连刘家人,都由皇帝出马将此事盖了过去。 大理寺卿不在京中,秦点暮另有要事去做,皇帝就将此事全权交与他负责。 事情来得突然完全没有丁点眉目,刘大人好似凭空消失了一般,他查了几天都没有理出头绪,只知道京城之内暂时谁也信不得。可是很多事情单枪匹马去做着实困难,无奈之下去了酒楼,边饮酒边想对策。 结果就遇到了傅倾饶剖腹取子那一幕。 他稍作打听,就知晓了她是回京述职的官员之一。当晚寻了她的上峰饮酒闲聊,便知她为人一向正派且做事认真,而且最关键的是,她自上任后几年内根本没离开过那里,刘大人失踪之时她也根本不在京中,没有任何作案机会。 一个清白的、做事干脆利落的、敢于剑走偏锋的助手,正是他所需要的。 第二天一大早,段溪桥就走了路子,将傅倾饶给弄了过来。 谁知这小子太不给面子,头一天上任,竟是睡着了。 这让他情何以堪! “当值期间无视条例怠慢公务……你,可知罪?” 傅倾饶被他悠悠然的一喝惊了一跳,腾地站起身来,胳膊都压麻了也顾不得去理,抬手就揖,“大人还没给我分派今日之事,何来怠慢之说?” 段大人被气笑了,“敢情昨日的案子已经结案了?” 傅倾饶因了披着男人的外皮怕人发现,一向浅眠,虽说刚醒,脑子却也还活泛,当即说道:“虽说案子未结,可下官也是因了公事彻夜未眠,还望大人见谅。” 段溪桥望着她眼下那俩大黑眼圈,口气和缓了一点点,“哦?” “深夜之中下官未敢点灯,在乱葬岗里只能就着月光查看,足足一个晚上方才完成。”她这话说得不假。若不是她功夫够高眼神够好,就那么一大片地方,寻常人看上一整晚能查完就不错了,那还得是月光亮到极点的情况下的保守估计。 说起这个,段溪桥终于有些动容,“你昨晚当真去了?” “是。下官特意赶在城门关上之前出的城,今日一早回来的。” 段溪桥顿时神色复杂起来。 他昨日下午稍稍留意了下傅倾饶的去向,见她没事人一般回了家,只当她没打算去乱葬岗,就也没再留意,转去了乔家鞋庄那里盯梢。 谁会想到这傻小子真的大晚上的去乱葬岗了? 看到他这样子,傅倾饶松了口气。又暗叹幸亏昨夜没找到刘大人,不然的话,她当真左右为难,带着老人家半夜溜回城内也不是,将人丢在那里也不行。 段溪桥一时间不知作何反应好,索性将此事略过不提,反倒说起另一件事来,“昨日我去乔家鞋庄盯了会儿。” 傅倾饶也去过一趟鞋庄,刚好乔盈不在。后想着乔盈清者自清,不怕他查,就也没去她住处去寻。 此刻她也不知道那订单之事到底如何了,便道:“不知大人有何发现?” “暂时没什么特别发现,等下去问问那乔老板,鞋子是谁人订的,再做打算。”昨日为了避免打草惊蛇,他并未现身查询,待到晚上都没发现异样,这才决定正面出击。 傅倾饶还未来得及开口,咣咣咣的拍门声响了起来。 “大人,大人,有急事,有要事!” 段溪桥找傅倾饶有话要谈,进来时顺手将门带上了。此时听人说得急,就给傅倾饶使了个眼色,让她把门打开了。 来人是王寺正。 他脸色苍白,嘴唇发颤,腿跟筛糠一样抖个不停。 段溪桥看不下去了,指了旁边的椅子说道:“坐下说话。” “大人,大事不好了!”王寺正仿若未闻,一步也不挪动,眼睛直愣愣地盯着段溪桥,一副死到临头了的模样。 “说。” 王寺正还没来得及开口,腿脚先不听使唤了。傅倾饶忙把椅子放到他身后,在他腿软的时候往前一顶,刚好就坐下了。 他屁股挨到实面上,人也镇定了些许,说话也利索起来。 “今天巡查的军士在城墙根发现了几块断肢,本是送到京兆尹处,结果京兆尹查探了会儿又差人给送到大理寺来了,说那断肢是,是……” 段溪桥和傅倾饶对视一眼,都有了不好的预感。 王寺正狠狠咽了口吐沫,压低了声音,“……是首辅大人的。” 段、傅二人听了这话后,再对视一眼,脑海中闪过的头个念头居然一样一样的。 ——这事儿,看来瞒不住了。 …… 上次看脚的那个屋内,此刻又多了几个血淋淋之物。两只手,以及分别被砍成三段的两只手臂。 其实说它们血淋淋其实也不恰当,因为上面虽然沾了大量的血,却早已干涸,如今再看没了触目惊心的鲜艳之色,只余已经定局的暗红。但是凶徒这斩人身体如斩断野兽一般残忍的手法,让人一眼看过去就觉得脊背发麻,没来由地生出一种它们还在流血的错觉。 段溪桥已差人将秦点暮请了来,加上傅倾饶,屋中还是上次的三个人。 “京兆尹是怎么看出来是刘大人的?”秦点暮一贯温和的脸上,此时也带了几分凝肃,“脚我还能猜出几分,毕竟六趾不多见。单让我看手和胳膊的话,我却认不出。会不会弄错了?” “就他那把命看得比什么都重的性子,没把握敢这么说?我估计是旧伤吧。”段溪桥指着一条手腕上已经断成两半的一指宽的疤痕,“就是这个。” 秦点暮凑上前,拧着眉点点头,“看来是这样了。” “还有件事,”段溪桥叩了叩他面前的桌子,“若你看到这疤痕,能够知道是刘大人吗?” “不行。我并不知道他受过伤。” “你和刘大人相交颇多都不知道……看来京兆尹平日里与首辅大人很是熟稔啊。” 秦点暮听出他话里有话,忍不住回头看他。 段溪桥就笑了,“你我都没听说过刘大人有伤疤之事,京兆尹倒是耳路广阔,不只知道,还晓得那是个什么样子的。” 秦点暮觉得他太过多疑,当即抿紧了唇,嘴角绷起一个生硬的弧度,“许是他们平日一起洗过澡、泡过温泉,也未可知。” 段溪桥不以为然,转而说道:“就眼下情形,这事瞒不下去了。京兆尹堂而皇之地将这事儿丢给了大理寺,别的不说,光刘家那边估计就要闹腾起来。正卿大人不在京,右少卿这些日子被都察院的人搅得脱不开身,这些事都少不得我来应着,去陛下那里的事就交给你了。” 他说得在情在理,秦点暮只得应了下来。 两人商议完,才发现不过几句话的功夫,傅倾饶不见了。仔细一瞧,原来她跑到了桌子另一侧,先是歪着头看了看,又半蹲下.身子,稍稍仰视着那几块断肢。 “做什么呢你。” 傅倾饶拨开段溪桥敲她头的手指,紧盯着断肢说道:“你发现了没有,这些,很不寻常啊。” 秦点暮也走了过来,仔细看了下没发现问题,忍不住问道:“哪里不对?” “你们看这里,还有这里……” 顺着傅倾饶的手指看了片刻,段溪桥的脸色渐渐冷凝起来,平日里满是笑意的桃花眼,此时满满是不可置信。 秦点暮也好不到哪里去。 傅倾饶没注意到他们的反应,还在专注地指着,末了,作了总结,“又不是做艺术品,犯得着让左右两边切口位置一样、完全对称吗?我觉得有问题。” 一抬头看两位大人脸色难看,她忙站起来,说道:“其实也许是我多心了,或者只是凑巧而已?嘿嘿,嘿嘿嘿嘿。” 没人应和的笑声在屋里飘了下,灰扑扑落了地,没惊起一丝的波澜。 秦点暮依然在盯着创口默默地看,段溪桥则转去了里间。 傅倾饶觉得自己的发现其实算不得小事,正思量着怎么让左少卿大人更重视些,就见段溪桥抱着个大匣子过来了。打开来,赫然是那两只脚。 匣子和双脚表面都有细小的水珠,正微微冒出一层薄薄雾气,显然是刚从搁置了冰块的地窖中拿出来的。也不枉费段溪桥大冷天里还这样细心保存着,那双脚和傅倾饶上次见到时几乎毫无差别。 三人凑到一起,将脚上创口也看仔细后,面面相觑。 双脚的创口也是在同样的位置。若不是因为一边是六趾,就也完全对称了。 秦点暮待不住了,“我这就去面见圣上。”说着就要离去。 段溪桥“哎——”了声叫住他,“刚刚发现的这个你先别说啊。” 秦点暮疑惑地看他。 段溪桥不咸不淡地道:“免得打草惊蛇。要知道,那脚可是在摘星台发现的。”摘星台在皇宫里,若是新发现被宫内有心人知晓了,可是麻烦一件。 秦点暮稍一思量就也明白了他的意思,点了下头,便离开了。 虽然段大人对着秦大人的时候说得好听,但人一走,他就唤来了个衙役,“去!到都察院去,就说大理寺接了个大案子忙不开,等下刘家的人要来大理寺了,让他们赶紧把右少卿给送回来应付着。” 语毕,唤上傅倾饶,“咱们出去走走。” 傅倾饶来了精神,“去城墙那边?”她现在比较想知道发现断肢的地方现在是什么状况。 “自然不是。”段溪桥嗤了声,问:“你见过刘夫人吗?” 傅倾饶莫名其妙地摇摇头。 段溪桥不知想起了什么,一脸的惨不忍睹,“别去了,你放心吧,刘夫人肯定派了人去那儿。我可不去找不自在,还不如等下让他们把刘家人安顿好了我们再去。” “到时候会不会有些痕迹看不到了?”傅倾饶有些迟疑。 段溪桥眼睛半眯懒懒一笑,翘起的嘴角带着几分阴冷的邪气,“看不看得到有什么关系?不过是晚上一时半刻而已。爷就不信了,凭着爷的本事,还揪不出一个没了人心的畜.生来!” ☆、第6章 误解 这次出门俩人还是穿的便装。 段大人昨日就跟傅倾饶说了,她往后跟着他,大部分时候都得见机行事,少不得要出门查访,一般穿着便装来大理寺就行了。 可身为官员,少不得有需要正装上阵的时候,到了必须穿官服的时候怎么办? 这简单。 左少卿大人在这里有间单独的屋子,俩人的官服都搁在那儿呢,到了必要时候,进屋一换就成了。 大清早刚收到自己的官服就要交上去……傅倾饶心里头很不是滋味,想着真在段溪桥屋里换衣服也不是那么回事儿,就琢磨着找个借口给拒掉算了。 可段大人不懂她的痛,在她想到理由之前,就很是体谅地把二人的官服锁在了同一个柜子里,接着很体谅地将屋门和柜子钥匙各给了她一把。 得,这回傅倾饶连借口都没得找了,只能暗自腹诽着跟他出了门。 他们这次的目的地依然是乔家鞋庄。 好在段大人还算有谱,知道今天事情多时间紧,到底是选择了骑马,不用再走路。可到了后二人才知晓,乔盈昨天下午就出了城,至少得今天下午才能回来。 傅倾饶真是哭笑不得。此刻她才知晓,昨日她来的时候,伙计们也只是用两句托词就将她打发了,根本没和她说实话。不然今天也不至于白跑一趟了。 一出铺子,段溪桥便道:“走,我带你去个地方。” 傅倾饶惦记着断肢之事,便问是去大理寺还是城墙那儿,亦或是其他和证据有关的地方。 段溪桥只含糊地说“到了你就知道了”,并不明言。 傅倾饶只得半信半疑地跟他出了城。 路过城门的时候,傅倾饶发现一群人围着守城的官兵,吵吵嚷嚷。那些官兵明显被气得狠了,耳红脖子粗的,偏偏还不发作,只在那里生受着闷气。 段溪桥面不改色,骑着马悠悠然说道:“刘夫人不讲理,偏偏又有诰命在身,动她不得。不只这边,大理寺那边肯定还有一拨。等秦点暮将此事报上去,由皇上发了话,咱们才好行动。” 傅倾饶回头又看了那些人一眼,没接他的话,默不作声。 俩人在一个农家小院儿门前停了下来。 这次出门匆忙忘了带水,段溪桥将马拴在了树旁,顺手从行囊里拿出两个果子,将其中一个递给傅倾饶。 傅倾饶有些气恼段溪桥放着正事不管跑来这种地方闲逛,扭头当没看见。段溪桥看出来了,嗤了声松开手直接朝她抛了过去。 傅倾饶没辙,只好将它接住,却只拿在手里,也不吃。 段溪桥不理她,咬口果子边嚼边在大门前喊人。 一个农妇在屋里应了声,小跑着过来给他们开门,“哟,是段大人啊。快请进快请进。这位是……” 段溪桥横了傅倾饶一眼,说道:“不用理他。小家伙怎么样了?” 农妇朝傅倾饶客气地笑了下,转向段溪桥道:“身子太弱了些。” 听他们提起孩子,傅倾饶仿佛明白了什么,诧异地去看段溪桥。对方却不理她,边向农妇询问,边进了屋。 室内烧了火炕,很暖和。一大两小三个孩子正在炕上睡得香甜。其中两个相貌和农妇有五六分相似,另外一个最小的眉眼还没舒展开,赫然正是前日里傅倾饶剖腹救出的孩子。 一起救人的汉子说起过,孩子的亡母出事前一日晚刚到京城,姓甚名谁家住何处全然不知,就连她寻不到的大儿子的名字也没人知晓。如今婴儿来到这处受到妥帖的照料,已经算是极好了。 站在小家伙的床边,看着睡得香甜小婴儿,傅倾饶心里一阵柔软,神色舒缓到了极致。过了半晌,听到段溪桥和农妇低声交谈的声音,她才想起来周围还有人,凑着段溪桥探身过来看小孩子的时候,低声说了句“对不住了”,拿起果子狠狠啃了一大口。 段溪桥哼了声,脸色和缓了些,却还是不搭理她,又继续问农妇:“那他这样,活不活得成?” “不好说。像他那么小的孩子,一般都能吃能睡,他吃得本就不多,睡觉的时候还总也不踏实,老是醒,好像心里头装着事儿似的。这是刚吃完奶才睡着,过不了半刻就得醒。”顿了顿,农妇迟疑着说道:“听说他娘的尸身还搁在义庄?母子连心,如果他娘能早日入土为安,或许他也就能好转了。” 见段溪桥皱了眉没答话,农妇搓了搓手,有些局促,“我们乡下人只懂些糙理,冒犯了大人还望大人见谅。” “没什么。”段溪桥说着,又觉得不该在小婴儿面前谈论他死去的母亲,就将农妇唤到了一旁,给她了个银袋。 “这几日我会很忙,没空过来,你且好生照看着他。他母亲的案子我会留意,等到结案后便能入土了。” 农妇没想到段溪桥非但没介意她方才说的话、反而听进了耳,松了口气的同时,语气更加敬重起来:“大人请放心,断不会委屈了他半分。” 回去的路上,傅倾饶一边因为看到了小家伙欣喜不已,一边因为误会了段溪桥而内疚得不行,正费尽心思在想找个什么话题打破两人僵局,段溪桥先开了口:“我们回大理寺去。” “啊?”傅倾饶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他想通了? 段溪桥说道:“皇上那边的旨意应该马上就要下来了。我们赶紧回去,遣人去京兆尹处问问纵马撞人的案子处理得如何了。” 段大人这时候说得淡定无比,可是进到大理寺那条街后,他的笑脸就有些撑不住了。 哀嚎之声从大理寺的方向不断传来,那震天的响声,当真是惊天地泣鬼神,风云为之色变。 唤住刚好经过的一个衙役,将两匹马交给他牵回去,段溪桥右手张开捂着脸,把傅倾饶往前一推,低声道:“你前面走,挡着我点,别让那些人发现我了。” 傅倾饶看看自己瘦瘦的小身板,再回头看看他那比她高了一个头的……哎?人呢? 一低头,原来是缩到她背后了。 傅倾饶无语,“你不会走后门偏门吗?” “你不懂,”段溪桥哀叹,“刘夫人做事一向‘滴水不漏’,哪个门肯定都有人守着,不把事情闹大不算完。” 见傅倾饶不情不愿的,段溪桥边磨磨蹭蹭往前推她,边教导她:“你说我把你弄来是干什么的?自然是要替我卖命的。刀山来了你得替我抗着,火海来了你得替我挡着。现在就到了你发挥光和热的时候了,勇敢地向前冲吧!” 口里说着让她冲,实际上他还不准她走快了,生怕暴露了自己的行踪。 还别说,他这主意真不错,傅倾饶这副生面孔还真没引起刘家人的注意。 等到离大理寺不过几丈远了,段大人当机立断,使起轻功纵身一跃,直接从墙上翻了过去。 傅倾饶傻呆呆站了片刻,方才反应过来。 ——敢情她这是被遗弃了?! 刘大人德高望重,众人十分尊敬他,对待刘家人自是礼让。可是能进大理寺的,擅长的或是断案或是刑讯,有哪个会应付一大堆哭哭啼啼的女人的? 于是右少卿林墨儒带着几人在门口不住劝说,直到口干舌燥、大冷天里汗哗啦啦直流,眼前的局面非但没有缓和,反而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拿着布巾擦了擦额角,林墨儒心里烦躁到了极点。满腔怒火正无处发泄,扭头一看旁边磨磨蹭蹭过来了个穿着月白长衫的年轻人,当即火山爆发了,怒喝道:“你!干什么的!大理寺岂是尔等宵小随意乱闯的!” 傅倾饶左看右看,终于确定了对方说的是自己。抬眼望着不远处的大理寺正门,估量了下自己脚下到那儿的距离,心中疑惑不已——明明还没进去呢啊,闯什么了? 王寺正恰好在右少卿身边,认出傅倾饶来,便在林墨儒耳边低语了几句。 林墨儒听说她就是左少卿弄来的那个人,扬声问道:“段大人呢?” 刘家人也知道,大理寺正卿其实不太管事,大理寺中当家的基本上是左少卿段大人。一听林墨儒的问话,边哭号着边去看傅倾饶。 傅倾饶总不好说左少卿大人翻墙进去了,掩唇轻咳一声,摆出义正辞严的模样,说道:“他方才有事,让我先回来了。” 林墨儒的忍耐力已经到了极限,见现在来了个替死鬼,忙急急脱身,“你在这里好生陪着刘夫人,等段大人来了请他与刘家人相谈。”也不管自己说了什么,擦着额头赶紧进去了。 他走了,其他人却不敢走。但大家都头昏脑胀的又没了主心骨,就下意识地去瞧傅倾饶,看她怎么办。 傅倾饶在众人期盼的目光中感到压力很大。她慢慢走过去,望着那些身穿白衣披麻戴孝的女人们。 她们当中有的极为哀痛,想来是刘家家人,大部分虽然也拭着泪,却没多少真正的伤心在里面,应当就是丫鬟仆妇。只是不管真心还是假意,唯有一点是一致的,都在大声哭叫。 其中哭得响亮的,以坐在前面面容苍老的那位老太太为最。只见她五短身材面黑牙黄,一张口就是怨天怨地之声,用她粗哑的嗓音哭唱出来,别有一种震慑之感。 傅倾饶走到大理寺门前,慢慢地在她跟前坐了下来,静静看着她。 ☆、第7章 只因心伤 首辅刘大人是出了名的怕老婆。 他出身贫寒,少年时父母双亡,幸得同村的刘夫人娘家尽心相助,方才能不用担心生活琐事一心求学。几年后金榜题名中了状元,他立即回京与刘夫人完婚,几十年来不离不弃。 刘夫人从小被父母兄长捧在手心里,嫁人后又有生性敦厚的刘大人宠着,骄纵的性子一直未有收敛。 许多人替刘大人不值,但刘大人对此向来一笑置之,待刘夫人依然如故。 刚开始傅倾饶还想不明白为什么刘大人会喜欢穿那种中看不中用的鞋子,后来打听了下刘家的状况,就了然了。 应该是刘夫人喜欢,所以刘大人听从了她的建议。 说起来,傅倾饶小时候见过刘大人夫妻二人好些次,只是那时候年纪小,记不太清了,惟有一回相遇之事,记到如今。 那时候她才六岁。元宵节那天,大哥抱了她出去玩,正巧刘大人夫妻二人也出来游玩,就在路上碰到了。 当时他们没看到兄妹俩,刘大人不知说了句什么,刘夫人追着他打。刘大人捋着胡须哈哈大笑往前跑,看见兄妹二人又忙驻了脚,微微赧然地和他们打了个招呼。 就耽误了一霎霎的功夫,刘夫人已经追了上来,手掌就拍到了他的背上…… 虽然过去了十多年她不太能想得起刘大人的相貌了,但她依然记得刘大人脸上毫不作伪的满足笑意。 只是那时候她太小,不懂事,还指了刘大人对大哥说:“大哥你看刘爷爷,被打了还笑得那么开心。” 大哥戳她让她小声点,刘大人不介意地摆摆手,说童言无忌。刘夫人听了倒是很高兴,顺手从街边摊子上买了一大把糖,全塞到了她的怀里…… 那糖虽然不如家里陈妈做的好看,但是出乎意料的香甜,小小的傅倾饶就将这事记了许久,想着什么时候再遇到刘夫人打刘大人便好了。有糖吃。 如今十几年过去,她早已记不起糖的味道,反而是夫妻二人之间简单的幸福满足,记忆犹新。 那时的刘夫人多么开心快乐,和眼前这撒泼耍赖的老妪判若两人。 其实近距离面对嚎啕大哭的刘夫人,傅倾饶也觉得被吵得耳膜生疼。可是,她却实实在在地羡慕面前的这位老人家。 最疼爱自己的人逝去了,能够在众人面前毫不遮掩地哭出声、毫不遮掩地表达自己的哀痛,这真是一种极大的幸福。 她求都求不来、盼都盼不到的幸福。 许是因了这份羡慕,亦或是不愿看到这样一位被呵护着过了大半辈子的老人家、末了却要在大庭广众下被人暗暗嗤笑,傅倾饶想要劝劝她。 当年发生了一件事,那时候刘夫人闹得十分厉害,刘大人左右为难解决不了,很多人试着劝解,也都没能成功。最后还是大哥去劝了刘夫人,那事方才得以解决,平息下来的。 二哥跟她讲起过,当时他说大哥是怎么做的来着…… 傅倾饶往前挪了挪,坐得离刘夫人近了些。 她缩缩身子,双手环住膝盖,下巴抵在膝上,用只有刘夫人能听到的音量轻轻说道:“我很小就没了母亲。好在我还有爹爹和哥哥。” 沉浸在回忆中后,耳边的嚎啕之声便好似听不到了,满心想着的,都是那时候满满的幸福。 “爹爹很少在家,小时候都是哥哥陪我。他不懂得怎么哄我,所以凡是我看了能笑的,他都去做。有一次夏天的时候我非要坐在树底下听蝉鸣,身上被蚊子叮了许多个包都还不肯回屋。哥哥没办法,说如果我肯进屋,他就学蝉叫给我听。我进屋去了,然后他真的学了。” 自那时候起,她每到夏天就要逼二哥学蝉叫。二哥拿她没辙,就关了屋门学给她一个人听。在外人面前风流倜傥的少年郎,却为了博她一笑,跳到桌子上椅子上吱呀吱呀地乱叫。 傅倾饶歪歪头,嘴角扬起个开心的弧度,“其实他学得一点都不像,太难听了。可我没告诉他,怕他以后再不肯叫了。” 她脸上带着清浅的笑意,偏偏眼神中隐隐透着绝望。刘夫人停下了哭声,注意到了她说的是什么,不由自主凝神细听。其他人见状,也次第安静下来,却听不清傅倾饶的话。 “别看我现在那么听话,小时候可皮了,什么都不听,哥哥教我教得很辛苦。有一次我哭着闹着不肯写大字,哥哥实在没辙了,就把我锁在了他的书房,说不写完字不准出去玩。我气急了,把他桌上摊开的书全撕了。本来还想着要不要点个火呢,结果还没找着火折子,哥哥就因为舍不得关我太久打开门了。看见那些碎纸,他也不骂我,反而问我关那么久饿了没,要不要吃些点心。” 那年,她四岁,镇日里只想着玩,根本体会不到兄长的良苦用心。 温文尔雅的大哥,整天被她的顽劣气到胸闷,却只会无可奈何地笑,一遍遍劝她听话,好好跟大哥学功课,好好跟二哥练箭术。她不听,朝他嚷嚷,他也没辙,只是好脾气地劝,连对着她摆出凶恶的样子都舍不得。 那次她做得那么过分,把他的宝贝书给撕了,他却只是唉声叹气地在那边自责,说往后再也不关她了,对她半句重话都没有。反倒是她,明明做错了事,还抹着眼泪指责大哥。 “爹爹就没那么好了。每次回家,都要检查我的功课,哪里不好就要打手心。啊,你不知道,他凶巴巴地往下抽,打得我可疼了,都肿起来了。那时候我恨死他了。” 看着爹爹把她手掌心打肿了,坚忍的大哥当即就掉了泪,二哥拿起弓箭就要跟自家老爹拼命…… “我那次疼狠了,发誓要捉弄爹爹,就晚上捉了只老鼠跑去找他,想放他床上吓吓他。结果刚进他院子,就听见旁边一间屋里有动静,便过去看了看。谁知是爹爹没点灯,在和母亲的牌位说悄悄话。” 她从不知道,一向硬朗孤傲的父亲,竟然也会说出那么柔软、那么悲伤的话。 “他对娘说,他对不起她,可是子不教父之过,他不希望我以后长大了还是这般不服管的性子,那样容易吃亏。” 她想笑,嘴角努力了几次,都没勾起来,“……可是我根本体会不到他的苦心,还是把老鼠放他床上了。” 然后第二天,大哥二哥抢着说是自己放的,结果爹爹压根不信,又打了她一回…… 傅倾饶还想说些什么,可是心里一抽一抽地疼,激得胸口发闷,喘不过气来。她握拳锤了锤心口,还是没法缓解,只得张开嘴大口吸气。冰凉的气体入喉,又苦又涩。 “后来呢?他们怎么样了?”有人轻拍着她的背,给她顺了顺气。 “后来?”傅倾饶舒服点了,有些恍惚地抬起头,正对上刘夫人苍老哀戚的面容。 “没有后来了。都死了。”傅倾饶语气平平地说道:“死得干干净净的,一个都没有留下。” 没人知道最初的那几天她是怎么过来的。荒芜入骨,恨不得把自己杀掉,偏偏还不能辜负兄长们的一片苦心,硬逼着自己不能死不准死……这种滋味,多想起一次,就像是又将自己在烈油里烹了一回,灼得每个毛孔都在叫嚣,疼得不知身在何处。 “哎呀,血!”有人惊呼道。 傅倾饶低头看了下,才发现指甲把掌心给掐破了,鲜红的血珠子滚落下来,染红了一小块地面。 浑不在意地在身上蹭了蹭,她抿了抿唇,“父亲和哥哥都死了,但是他们希望我好好活着,所以我好好活着了。您也是,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好好活着。您也是。” 傅倾饶认真地看着面前的老人,喟叹道:“天那么冷,地那么凉,如果刘大人知道您为了他而冻坏了身体,不会开心的。” 她站起来,微微躬下.身搀住刘夫人,努力压制住心底无望的寂寥,放柔声音说道:“您回去吧,我向您保证,一定会找出凶手的。” 她双手慢慢使力,刘夫人顿了下,竟是就着她的手站了起来。 旁边的刘家后人忙上前来扶住刘夫人,刘夫人拍拍傅倾饶的手示意她不必跟着了,默默带了人折转了往旁边行去。人群之中,那个年迈佝偻的身影在这一刻显得尤为瘦弱无助。 行了几步,刘夫人突然停了下来。 “你家里人……是因为天灾还是*?” 傅倾饶嘴角扯出个讥讽的弧度,转瞬即逝,“天灾*又有什么区别呢?” “十几年前我脑子犯浑,差点铸成大错。好在有个年轻人劝住了我。那也是个好孩子,可他……” 老人家话到一半突然截断。 红肿的双眼默默望着天边飘过的云,半晌,她轻轻叹了口气,低声说道:“罢了。好人不长命啊,好人,都不长命啊。” 傅倾饶听出她方才指的是谁,拼命忍了半晌的眼泪,猝不及防就流了下来,忙转过头,轻轻拭去。 失去至亲的痛苦,像是在跳动的心脏上硬生生地剜去一块,血淋淋地疼。 再次将心剖开,傅倾饶身心俱疲,特别想念乔盈,随便找了个借口应付过身边的几个同僚,去马厩牵了匹马,独自去了乔家鞋庄,准备边等乔盈边平复心情。 也是她运气好,乔盈在外的事情办得顺利,竟是提前回来了。这时傅倾饶才喝到第二盏茶。 “外面也不知道怎么了,大动干戈的,进个城还要查很久,跟盯着找杀人犯似的。咦?你的手怎么了?” “没什么,一个不小心,给掐狠了。” 乔盈看见她擦在身上的血迹,狠狠瞪她一眼,警告她下次小心点可不准再弄伤自己,就将她叫进里间,边给她包扎伤口边和继续抱怨方才的遭遇。 刘家人闹了那么一出,京城好些人已经知晓了刘大人的死讯。可乔盈一早出了城,还不知城内闹出的大动静。 傅倾饶不想谈这件事,伤口处理完毕后亲手给乔盈倒了杯茶,硬生生转了话题:“刘大人前几天在你这里订了鞋子?是谁来订的?” 乔盈小口小口地啜着茶,顺口答道:“还能有谁?刘大人亲自来订的呗。当时都要打烊了,伙计们都走了,还是我亲自招待的他。” 眼看傅倾饶神色一瞬间古怪难看起来,乔盈顿觉不对,将茶盏搁到一旁,压低声音问道:“可是有什么问题?” 傅倾饶慢吞吞说道:“刘大人几天前已经去世了。”想了下,又补充道:“分尸。今天查得严便是因了此事。” 乔盈一下子脸色惨白。 她双手搁在膝上端坐着,凝视着窗外的红梅静静地想了好一会儿,十分肯定的说道:“不可能的,因为那天来订鞋的,就是刘大人本人。” ☆、第8章 太造孽了 傅倾饶深信,乔盈绝不会骗自己。 于是此事便有两种可能:京兆尹认错了尸,或者,乔盈认错了人。 望着乔盈笃定的模样,傅倾饶觉得兹事体大,不可马虎大意,连忙告辞骑马回大理寺。到了门口,正遇上段溪桥穿着官服带人出门。 段溪桥刚接到秦点暮带来的皇上的口谕,满心烦躁没处发泄。看见傅倾饶,他正要发火,却在看见她焦虑的眼神和苍白的脸色后有些迟疑了。 瞥一眼她衣衫上的几点血迹,他想起先前王寺正他们说过的话,就改了主意,只冷着脸叱道:“问个口供还那么磨蹭。这都什么时辰了?才来!事情既已办完,等下便走了罢!” 当值期间擅离职守,傅倾饶方才的离开是个错处,偏被他给说成了是去问询口供。 傅倾饶明白他是在维护自己,下马揖了一礼,正想要将方才的事情告知,就见段溪桥轻飘飘朝她使了个眼色。 她扫了眼他身后,见后头跟着的衙役服色繁杂,不止有大理寺的,还有刑部的,甚至最后头还跟了两个京兆府的。其中一个与她打过两次照面,见她看过来,还朝她颔首示意了下,只是脸上的表情十分愁苦。 虽心中疑惑,傅倾饶却也知道此刻不是说话的好时机。她静立一旁,待到众人离去,方才进了大门。 此刻已经临近下衙的时辰,大理寺中众人却都还在忙碌着。 王寺正晃晃悠悠地踱步而行,冷不丁被人喊了一声,忙抬头挺胸作出认真严肃模样。转头看是傅倾饶,就笑了,“傅大人回来啦?” 他官阶比傅倾饶高,年岁比傅倾饶大,这声“傅大人”颇有些莫名其妙。 傅倾饶心中有事,并未留意,只问道:“大人,这是怎么回事?”说着指了指段溪桥离去的方向。 王寺正摇头晃脑地道:“这不明摆着的?有人要被抓了。” “谁?” “那可多了去了。不过看这阵势,约莫是和刘大人的案子有关系。” 要抓很多人?和刘大人的案子有关系? 傅倾饶想起段溪桥方才欲言又止的模样,心揪了起来,指了指乔家鞋庄的方向,“那处有没有?” 王寺正想了半天,点点头,“有吧……我记得那个谁不就是去那里抓人了么。当时我还跟他说……哎?傅大人?傅大人?” 他眨眨眼,咦,不过一霎霎功夫,傅评事就没影儿了。去哪儿了? 王寺正一步三摇头,“现在的年轻人啊,怎么都心急火燎的,还需磨砺磨砺。看看大家现在都忙着,偏他一个人提前……”顿了顿,想起来段大人临走前嘱咐过傅倾饶可以先走,不用留下审讯,又叹了口气,“……心腹什么的,真是太让人嫉妒了啊。” 傅倾饶气喘吁吁赶到乔家鞋庄的时候,大门已经落了锁。 她心神一震,生怕乔盈有什么闪失。 临近的铺子老板探头出来,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又缩回了头去。 傅倾饶知道自己这一身打扮明显不是能在这里买得起鞋的,就主动走了过去,问道:“请问这家店怎么关了门了?” “刚才来了几个官爷,把乔老板带走了,说是有些事情要问问她。” 听到“官爷”二字,傅倾饶心里突地一跳,想起了方才段溪桥穿着官服的样子,忙问:“几品官?” “哎呀我说你这小哥儿,说话也太难听了点。”老板擦着摆设的器物,连个正眼也不给她,撇着嘴说道:“还几品官……乔老板可是好人,你这是巴着她进天牢还是怎么的?” 他这样一说,傅倾饶松了口气。 看来是寻常的衙役把乔盈带走了的。 想想也是,不过是个商铺的老板娘,犯不着动用大理寺少卿去抓。而且,段溪桥方才刚离开大理寺,短时间内到不了这儿。 那段溪桥带人去抓的谁?竟然还穿上了官府。这段时间的案件中,若是和刘大人无关的,基本上都不需要他亲自出马。 思及门口碰到的京兆府衙役脸上愁苦的表情,一个念头忽然冒了出来,激出她一身的冷汗。 京兆尹!段溪桥带人去抓的是京兆尹! 秦点暮请示今日发现断肢之事进宫禀报,却去了太久。难道是京兆尹这样大张旗鼓的举动惹怒了皇帝? 傅倾饶心里蓦地轻松了些。 看来乔盈被叫走,也许只是例行问话。段溪桥先前没说出口的话,和乔盈没关系。 那就好。 刚才她来的时候,就告诉过乔盈,订单之事目前只有他们三人知晓,不要随意说出去。乔盈向来懂得审时度势,既然明白其中的利害关系,自当知晓何事该做何事不该做。 至于皇上为什么想将刘大人的案子压下去、对京兆尹大发雷霆,傅倾饶就不太在意了。 她一个七品官儿,这辈子都不一定能再见到皇上,操心那个做什么?! 在鞋庄门前徘徊了这一会儿,想通了其中关窍,到底安心许多。本想现在回大理寺看望乔盈,后又怕多此一举反而打草惊蛇,只得按下满心的担忧,打算明日一早前去探个究竟。 傅倾饶看了下方才问话的那家店,见是个卖衣裳的,就想起自家还搁着个半死不活的大男人,估摸着怎么着也得买两套最大号的男子御寒衣裳。哦,再加上两床被褥。就算是睡榻上,也得有厚点的铺盖才行。 多事的过路人一变成顾客,那老板立刻变了脸色,乐呵呵的向傅倾饶推荐合适之物。 傅倾饶看惯了人情冷暖,浑不在意他的变化,只细细选好了东西,又多给了点钱,留下住址,让老板晚一些给她把东西送过去。 路上顺手买了点干粮和吃食,回到住处时,送东西的伙计刚好到了。 傅倾饶不想沾染更多的麻烦,等伙计走出一小段路了,这才开了大门,把东西搁进门后又将大门锁牢了。 抱起大包袱往里走,这便看见了夕阳下立着的那个人影。 挺拔,瘦削,冷峻。虽静立不动,却气势迫人。 听到脚步声,男子回眸看来。斜斜上挑的眉眼如刀如剑,携着凛冽的锋芒,直刺人心。 傅倾饶脚步一顿,问道:“你不进屋待着?在外面不冷吗?” 若是旁人,在这样冷冽的目光下怕是要胆战心惊了。但傅倾饶倒真的不惧他。 ——不说她见到了他最虚弱无力的一面,单讲他全身上下光不溜秋连屁股上的胎记都被她看遍了,她也实在提不起一丁点儿怕他的心思。 那人没回答她,微微垂了眼眸看向她手边,神色间竟是有了一丝歉疚,极淡,却真实存在。 傅倾饶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才发现他瞧的是她包扎过的手和衣衫上的血迹。 她知道他是误会了,以为这伤口是救他时造成的,有心想解释,对方却已经转回了身,继续看天边斜阳了。 她就也作罢。 径直抱着东西去到屋内,将东西搁好,拂去衣上尘土,傅倾饶稍稍思量了下,这才慢悠悠走到门口,斜倚着门框,抬手扣了扣开着的门。 男子调转视线朝她看来,目光中少了些审视多了些疑问,极为勉强地算得上柔和了。 傅倾饶指指屋内,说道:“进来。”不容辩驳的语气。 男子纹丝不动。 “这么冷的天,你若是喜欢在外面吹冷风,那就吹罢。”傅倾饶嗤道:“只是有一句劝你,别没被仇家杀死,却被个风寒给弄没了命,那可真是亏得大了。” 男子依然立在那处仿若未闻。 傅倾饶并未指望一言两语就将此人说动,就也靠在门边不动,只是凑着一阵轻风吹过之时,极为配合地打了个喷嚏。 他这回终于转过身来,静静望着她。 傅倾饶垂下眼眸揉了揉鼻子,尔后继续抱胸而立,作出准备长期作战的模样。 男子凝视她许久,最终开始朝着这边挪动起来。 他每一步都走得十分小心,跨度之间都不超过一尺,且动作极为缓慢,小心翼翼地仿若怕踩死脚下蝼蚁一般。 但傅倾饶知道,他这样做是因为全身上下的伤实在太重了。且不论筋脉受损极重,单说伤了的肋骨和腿骨,每一处动一下都是能疼死个大活人的节奏。 如果平常人,在他这种伤情下怕是连翻个身都要忍不住呼痛呻.吟,他却不光是下了床站起身,并且还走了那么远的路。 难道他失了痛觉? 再细看,他穿着不合身的露出小半截手臂和小腿的棉衣,在至寒的天气里却是冒出豆大的汗珠,一滴滴顺着脸颊往下滚落…… 傅倾饶终究是动容了。 他不是不疼,而是疼到了极致,却咬着牙硬生生忍了下来。 难怪他一个字也不说。就算他心志极其坚韧,疼到这个份上也是极其难忍的。应当是怕松了口会呻.吟出声,故而硬是憋了口气,逼着自己做到此等地步。 思及此,傅倾饶对他心中倒是敬佩起来,却也不忍再看,硬邦邦丢下一句:“赶紧的,我买了好吃的,你若慢了可没份了。”便转回屋子里去切熟食了。 虽说那人伤得那么重,按理来说,她应该去帮一把。可对着那个倔强到了极点的人,她却不打算如此。 ——若她那么做,当真污了他那份心性。 她眼睛盯着案板,可其他感官无时无刻不在注意他那边的情况。他每挪一步,她松了口气的同时又提起一些担心,只因下一步更为艰难。 如此过了半晌,等他刚走到屋门口,她极致的紧张堆聚下来,拿着菜刀的手都有些微颤了,却也不肯让他发现,握刀无意识的一阵乱切。 好不容易挨到那人进了里间,她忙跑过去,仰头对着天花板说道:“饭还没好,不如先躺一会儿。” 男子坐在床上,脸色苍白得没了一点血色,就连面上的浮肿,都看上去泛着青,没那么紫了。 “不用。”努力调息了半晌,他终于挤出两个字来。 傅倾饶这才拿正眼看他,见到他的情形后忍不住冷哼一声,“怎么着?准备把自己折腾得动也动不了,然后等下我喂你吃饭?” 在她刀子般的眼神逼迫之下,男子抿了抿唇,终究是慢慢躺下了。 傅倾饶刚转到外间,凶神恶煞的表情就垮了下来。 她掏了一把米,搁在锅里煮粥,泄愤似的把锅碗瓢勺搞得叮叮当当乱响一气,心中愤懑至极。 ——真是造孽呐,她这是救回来了个什么人啊?就不能好好说话好好做事!非得逼着! ☆、第9章 十一 煮粥的空档,傅倾饶到底没忍住,进屋瞧了男子一眼,看他睡着了,方才松了口气。 他显然是累极了,睡着的姿势与方才傅倾饶看他躺下时一模一样,想来分毫都没挪动,直接睡了过去。 也是,疼成那样还非得逼自己到那个份上,必然身心俱疲。 傅倾饶看他穿着她的衣裳,躺下后不止是腿和手臂,连紧实的小腹也露了出来,生怕他真的得了风寒,便蹑手蹑脚走过去,想要给他盖上被子。 哪知她刚靠近他一尺之内,睡着了的他突然出手如电,一把抓住了她探出去的手。 傅倾饶浑身一凛,正想抽回手,可他眯着眼看了她一眼后,就将手松开了。 看到眼前之人再次合上双目,傅倾饶晃了晃手,见他真的没了反应,这才轻轻给他盖上了被子。探了探他额头,已经不烧了,就放下大半的心来。 大米变得软糯,粥香四溢之时,男子终于醒了。 傅倾饶这回不准他再任性了。刚才他走那么一遭她都心惊肉跳半天,再来一次估计饭都要吃不下。 扶着他坐在床上,又抱了床新被子靠在他身后当靠枕,弄妥帖之后,这才用饼卷了切好的卤肉和黄瓜搁到他的手里。 她盛了两碗粥,自己吃得干了喝口粥的时候,就也给他舀一勺子喂到他唇边。 他刚开始还抵死不从,嘴巴闭得死紧。后来发现眼前这位少年是个脾气死拗的,他不喝少年就拿着勺子不吃不喝在那里瞪着他,只得放弃了抵抗,顺从地将粥吃下。 有了第一次,后面就好多了,两人间倒也有了某种程度上的默契。 再后来,傅倾饶吃饱了停了下来。但他一个大男人饭量比她大了许多,她不过吃了一张饼,他已经三张饼下肚了,而且明显没饱。她就又给他卷了饼,继续隔一会儿喂他一口粥。 此人显然出身极好,举手投足间贵气内敛,虽然饿狠了在大口吞咽,但看上去却不骄不躁,不紧不慢,有种深入骨髓的矜持。 傅倾饶别开眼,搅着粥想着,明早得多买点吃的搁在家里。今天白天走前就给他留了三个包子一碗汤,显然是不够的。 收拾完碗筷,傅倾饶边扶着他躺下,边报上了自己的姓名,又道:“……我刚刚在大理寺任职,七品评事。” 左右她的姓名官职不是秘密,有心打听一下也能知晓。眼前之人是个心思重的,自己提前说出来,省得他猜七猜八地影响了治疗效果。 她这样说了,对方半天没回应。 傅倾饶早已料到这个结果,虽说心里头多少有点不舒服,但自嘲一笑,转瞬就也忘了。 被仇家追杀成那样,他不愿说他的身份,那便罢了。 谁知她烧好了热水,准备给他擦身换药的时候,他突然开了口。 “我序齿排至十一,你且唤我十一吧。” 许是太久不开口的关系,他声音依然带了些沙哑。 虽然他说的不是真实姓名,傅倾饶倒不介意,反而松了口气。后来给他扒光衣服擦身上药时,因为没了芥蒂,就也麻利许多。 十一明显是被人伺候惯了的。全身暴露在人眼前,他也只是微微合了眼别开头,似有羞赧,却没局促不安。 只是傅倾饶触到他肋骨和腿骨的伤时,他的眉心拧得死紧身体微颤,显然疼得狠了,却始终忍着一声不吭。 傅倾饶感受到了,到底没忍住,说道:“明天你别再乱跑了,万一出点岔子,伤就不容易养好。”今天他穿的那身衣裳,都被汗湿了。 他一直不说话,但不说话本身也是一种表态。 傅倾饶深知劝不了他,只得深深叹了口气,小心翼翼地给他换上新买的棉衣。 这样一番下来,她已经累得快要脱力,大概地收拾了下自己,又在手掌上抹了点药,将一床被褥随意铺到榻上,蒙上被子倒头就睡。 前一天没睡好,这一回补了个足。第二日早晨醒来,手上的伤都已经结了痂。 傅倾饶本就和衣而睡,起来第一件事便是去看十一,谁知床上没了人。 当她在屋外原处找到那个直立的身影时,直接被气到没了脾气。 很好,敢情她前一天说的都是废话。 这人伤成这样了,还能在她眼皮子底下神不知鬼不觉地挪到这地方来吹早晨第一道寒风,真不知该叹他武艺高超气息拿捏得好,还是该赞他不怕死。 傅倾饶心里窝着火,不想理他。洗漱完出门买了饭,拿进屋里自顾自地吃,连正眼都不看他一下。 吃了两个茶叶蛋后,十一走到了她的身边,一点点拽过旁边的凳子便要坐下。 听他费力拉着凳子发出极慢极慢的“吱啦”声,傅倾饶眼皮跳了跳,到底是按捺不住了,小心地夺过他手里的凳子,怒目瞪他,“真当自己好全了?回屋里躺着去!” 十一静静地和她对视片刻,竟然一句话也不多说,就往里去了。 傅倾饶松了口气,把吃食,粥、水都搁到床边的矮几上一列排开,扶着他靠坐好后,又翻出来几本书,搁到床里侧给他无视时消磨时间。 看时辰差不多了,急急地叮嘱他几句便要离开,却被十一唤住了。 “你在大理寺可有机会见到秦点暮?” 他说起刑部右侍郎的名字时如此顺口如此理所当然,傅倾饶不由自主就停了步子回头看他。 “曾见到过两次,不过得碰运气,下一次说不准是什么时候。” 十一淡淡地点了下头,“那你下次看到他时,找个机会和他说声我在这里。” 傅倾饶仔细想了想这种可能性出现的几率,说道:“要不我还是等下寻机去刑部找他吧。” “不必。不急于一时。” 时间不那么重要,那就是不动声色避着人是最主要的了。 傅倾饶想着有了刘大人的案子,秦点暮或许还要来寻段溪桥,那个几率也许没她想象得那么小,就应了下来。 再一看时辰…… “我回来前你别乱动!”丢下这句话,傅倾饶急急火火地跑了。 十一望着她的背影远去,听到大门落了锁,就拿起白菜肉馅的包子吃着。另一手也没闲下,去到那小堆书里翻拣着。看到一本兵书时,修长的手指微顿,将它抽了出来。 其实傅倾饶来得不算晚,她今日特意提早了些,是想知道乔盈的状况如何。 不好直接贸贸然开口就问,她从昨日在大理寺门口被段溪桥训斥之事入手,问那时段大人因了什么事情扰了心情。 有认识的评事告诉她,昨天提了好些个人过来问话,不过大部分人都只记下了口供便放回去了。 王寺正在一旁说道:“傅大人,昨儿还有位鞋店的老板娘提到了你呢。” 傅倾饶故作惊讶,问:“谁?怎么说的?” 有人不甚在意地丢了个簿子过来,“你自己瞧吧。” 傅倾饶粗略扫了几眼,看到乔盈名字后停了下来。 乔盈只说了因为进布匹时和傅倾饶结识,虽然不是特别亲近,但也算相识,故而偶尔遇到了会交谈几句——原来昨日傅倾饶前脚刚走,后脚大理寺的人就到了乔家鞋庄。那些人里有认得傅倾饶的,问询的时候多问了乔盈两句。 这倒也没什么。乔盈每年去找傅倾饶,都是用的进布匹的借口去西北部,查也查不出什么。 至于她其他的口供,无非是说与刘大人见过数次面,刘大人在她那里订过不少鞋子,诸如此类。 傅倾饶将簿子一合,交到同僚手里,松了口气道:“原来是乔老板。昨日我去了她那里一趟,回头一看身上挂着的玉坠子少了个,本想去她那里找找看,结果关了门,原来是被咱们的人叫来了。” 有人就笑,“那你今日得空了再去吧,这回人可是在了。” 傅倾饶正想将话题引到昨日抓的人身上,就有人抢先提起了。 “旁的事都是细枝末节倒也罢了,京兆尹大人的事情倒是有些棘手。也不知怎地,段大人竟是把他给弄了进来,还不准人去探视,说是今日要亲自审问。” 开口的是个寺丞,姓孙,平日里话不多很少与下属笑闹,此刻难得地插了进来,可见昨日之事让他憋得狠了。 另有个评事按捺不住,问道:“孙大人可知因为何事?” “具体的我也不太清楚。段大人只拿了文书给他就将人带了回来,大家都不晓得其中缘由。你可知否?”说话间,孙寺丞竟是将视线转到了傅倾饶身上。 瞬时间屋内人齐刷刷都看向傅倾饶,个个神色期盼眼带希冀。 傅倾饶唬了一跳,摸摸脸,被看得莫名其妙。 难道她长得像段溪桥肚中蛔虫? 段溪桥明面上用了什么借口她哪里会知道! ☆、第10章 所谓心腹 “渎职之罪。”正当傅倾饶被众人盯得头皮发麻的时候,一个轻飘飘的声音插了进来。 段溪桥身着便装悠悠然走进屋中,“他竟将一件命案搁置不顾,罔顾人命天理难容。” 众人好奇心起,正要问询,段大人转眸看向傅倾饶,风流倜傥地勾唇一笑,“你猜……是哪件案子?” 傅倾饶略略思索了下。 皇帝分明是因了刘大人之案发火,但段溪桥明显不能用此为由,故而他所说的必然是另外一桩案子。 她初来乍到,能知道什么? 可段大人那笃定的样子,又做不得假…… 命案? 命案! 傅倾饶突然福至心灵,迟疑问道:“难道是街上恶徒纵马撞死孕妇之事?” 段溪桥嘴角翘起个满意的弧度,“果然还是傅评事懂得本官心思。” 傅倾饶倒是对他刮目相看了。她总算是见识了段溪桥的本事。 这样一来,既能早些替亡者伸冤,又顺理成章将京兆尹扣下,真真一箭双雕且不着痕迹。 她刚惊叹完,就发现四周的同僚都在用一种相当诡异的了然目光盯着她看,顿时如芒在背。 她做了什么? 她什么也没做啊! 傅倾饶正疑惑着要不要将那桩命案略解释一二,段大人突然行动了。 他往前行了两步,先是阴森森对下属们说道:“你们尽快查清此案,也好让逝者入土为安。”又转过头,对着傅倾饶露出个实打实的温和笑容,“你随我来。” 傅倾饶眼睁睁看着同僚们互相传递着一种心照不宣的眼神,顿时明白过来,彻底无语了,抬起眼恶狠狠地瞪着段溪桥,一动也不动。 段大人眨眨桃花眼,朝她勾了勾手,无声地说道:有新进展。 都到这份上了,傅倾饶还能做什么? 什么也不能做啊。 明知他挖了个坑等着她跳,却也只能乖乖地跟着他去了。 她前脚刚出房门,后面八卦的大理寺众人就低声交流起来。 ——什么叫心腹?这就是! ——必须的,不承认不行啊! ——啧啧,傅小哥不实在,我们都猜到了他还不肯承认。 耳力甚好的傅小哥一口冤枉之气堵在胸口,怄得难受,憋得内伤了还得装听不见,无从辩驳,真正是有苦说不出。 去到自己的屋子又带上门后,段溪桥就换了副样子。 他斜靠在桌案旁,指了身边的凳子示意傅倾饶坐下,问道:“昨日你去鞋庄可有甚收获?”顿了顿又添了句:“以防打草惊蛇,我和乔老板没说上话。” 傅倾饶就将乔盈所说之事告知。 “刘大人亲自去订的?”段溪桥明显一怔,继而笑了,“这可有得玩了。那凶徒也不知用了甚么手段,竟是模仿得如此逼真。” 这就是直接肯定了死尸乃是刘大人了。 傅倾饶也是这样想的,接道:“只是不知道那人为何如此做。” 凶徒杀了人,应当是恨不得将自己隐蔽起来不让人发现才好,偏偏这人做事不合常理,将自己曝露出来。 为的是什么呢? 段溪桥一时间也未想通,就先将这个搁下,转到桌案前立着,又招手让傅倾饶靠过去。 他拿过一杯凉茶,纤长白净的手指沾了茶水,代替笔墨在案上画了个四方的框,又在其中点了一点。 “昨晚我想了颇久,发现藏残肢的几处位置十分有趣。你看,左手在南城墙下,右手在北城墙下,而双脚在摘星台。若是我没记错的话,当时陛下说过,双脚搁置的位置也是左在南,右在北。” 傅倾饶恍然记起,段溪桥曾经说过,那脚是在摘星台发现的,只是没有明说两只脚的方向。 她小时候去宫里玩过,自是知晓摘星台乃是皇帝登高望远之地,不仅是宫里最高处,也是京城的最高处。如此想来,倒也可以理解皇上将此事按下不宣的理由了。 能去到摘星台的人寥寥无几,万一到时查出来凶徒与宫里有关系,那么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思及此,她颇有些头痛。 自己怎么就和这些事扯到一起去了? “……你可从中发现了什么?”段溪桥轻叩桌面,侧首问她。 傅倾饶方才有些走神,并未细想,只得摇了摇头。 段溪桥将方才划过的线又比划了一遍,压低声音说道:“你看,脚在最高处,手在最低处,而且脚在中间,手在两侧……” 他解释得很是详细,傅倾饶仔细看着他手指所到之处。一南一北两个点,与中间那点基本在一条线上…… 她琢磨了下,轻声问道:“你的意思是,尸体被分开后,是对称着放的?不仅如此,而且是倒立的,还特意分了左右。” “八九不离十。”段溪桥面上浮现了点笑意,将茶水印记抹掉,说道:“若真是这样,其他部分的放置之处倒也有了点眉目。” “可是他为什么这样做呢?”傅倾饶对这人的凶残感到不寒而栗。 段溪桥张了张口正待说些什么,后见傅倾饶满脸不忍之色,就又抿紧了唇。停了片刻,方才说道:“我将审问京兆尹之事交给了秦大人,你与我去发现残肢之处瞧瞧,看有何发现。” “秦大人?”难道秦点暮会过来一趟? 傅倾饶心中大喜,正想多问几句,一抬眼对上黑了脸的段溪桥。 “敢情我留你在大理寺倒是留错了,你更想去刑部?” “怎么会,”傅倾饶干笑两声,“我是怕秦大人来了后我们行动多有不变,正想着赶紧走才行呢。” “真的?” “真的不能再真了。”傅倾饶十分真诚地说道。 段溪桥眯着眼死盯着她,想从她神色中找出一丁半点儿的漏洞。结果一无所获,只得作罢。 两人先去了城南。 城墙底下,有一块两尺见方边际参差的洞,深也约莫两尺。旁边堆着一些带血的碎石,碎石旁立着两名守卫,负责看守现场。 虽说已经过去一天,但是发现残肢的墙根处倒也保护完好,依然维持着初时的模样。显然刘家人也有分寸,去闹的时候并未强行对这里进行破坏。 “怎么发现的?”段溪桥蹲下.身,朝洞里看了眼后,扒拉着染了血迹的碎石,问身后跟来的一名守城士兵。 这守卫是第一个发现这处有异的。段溪桥到了这边后就将他唤了一同前来。 此人被人问话多次,早已答得惯了,张口便道:“那日我夜半巡查,看到此处墙角泛红深觉不妥,后仔细探查,发现墙根处有块砖墙被人动过手脚,连忙上禀,第二日……第二日……” 对着段溪桥那似笑非笑的模样,他渐渐迟疑,声音越来越低,最后消弭无踪。 “说啊,怎么不继续说了?”段溪桥站起身来,单手拂了拂衣衫下摆沾上的碎末,“我看你编得挺好的么。” 他手里捏着一小截黑色的线,分明与守卫右脚鞋上磨损处缺失的一样长短。 守卫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却还算镇定,“小的怎敢欺瞒大人?” “你说你晚上巡查看到这地方?” “啊,是……” “昨日我已问过旁人,知晓前天晚上你用饭时喝了些酒。虽说那点量不至于让你神智不清,但是要做到明察秋毫、在大半夜里还能发现这么个异处,却也着实困难了些。” 天寒地冻中,不过几句话的功夫,守卫已经起了一层细密的汗珠。他看看洞口旁守着的两个同僚,又看看段溪桥二人,眼神闪烁拿不定主意。 “这里风可够大的,不如我们去那边聊聊?”傅倾饶指了稍远处的一棵大树说道。 守卫闻言面上露出几分喜色,见段溪桥面色不善,又忙掩下去了。 段溪桥斜睇着傅倾饶,直到把她看得低下了头,这才当先朝那边行了过去。走出两步,听着身后没有动静,便头也不回地说道:“怎么?还要本官请你们不成?” 守卫有些发怔,傅倾饶忙低声喊上他,俩人一同小跑着跟过去了。 到了树下,段溪桥也不搭理他们,只负手望着面前的大树,好似那光秃秃的树上突然长出了奇异枝干,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 傅倾饶低叹一声,认命地去问守卫:“当时怎么回事?”发觉自己口气过于绵软,又横眉冷对:“老实点,别想糊弄过去。”指指身边之人,“左少卿大人断案如神,一切鬼蜮宵小均逃不过他的法眼。那晚之事到底如何,速速从实招来!如有隐瞒,左少卿大人必将严惩不贷!” 段溪桥被气笑了,挑眉看她。 傅倾饶摆出浩然正气之色怒瞪守卫,守卫腿一软,竟是跪下了,“大人,小的那天也没做什么啊。不过喝了几两酒,一个没站稳,就靠在城墙边上睡着了。醒了后发现手麻脚麻动弹不了,一抬眼看见个女鬼飘过城墙。小的从小怕鬼,吓得喊都喊不出声音,乱蹬了几下不小心踹到了城墙边上,谁知就把那洞给踢、踢开了。” 城墙处时常有人巡逻,凶徒想来不愿让人发现自己动的手脚,将那洞开得尽量小、尽量浅,仅仅能容下左臂断肢那么大。可这样的后果便是堵住洞口的石砖较薄。 其实这样也是极难被人发现,哪知机缘巧合下,竟有人将它踢开了。 段溪桥沉吟片刻,问道:“你说那时候你看到了个女鬼?是怎么回事?” 傅倾饶刚点了下头,突然一个激灵想到一事,忙要岔开话题,被段溪桥凉飕飕一眼给堵了回去。 “当时大概是丑末。”守卫指着远处一个方向,打了个冷战,“那女鬼披头散发,身子看起来像圆桶般又粗又壮,是笨拙之相,可偏生她又轻飘飘的,跟,跟没长脚一样,就这么飘上了城墙……” 傅倾饶没料到半天没问出什么实质性东西,反而把自己那天偷爬城墙的事情给扒拉了出来,顿时一滴冷汗冒出,顺着额角慢慢往下流。 ☆、第11章 守护的门神 得亏了守卫喝醉后眼神不太好,傅倾饶把十一绑在身后,竟是被他看成了一整个人。如今傅倾饶只希望段溪桥因了这一点而不会往她身上想。 片刻后,段溪桥只淡淡“嗯”了一声,并未有其他表示,转而问起其他细节。 傅倾饶总觉得段溪桥特意问起必然是心中有所计较的,便偷觑他好几次。看他好似真的没有太在意此事,稍稍放下心的同时,她还隐隐有些不安。细想了下应当没露出什么破绽,她又觉得是自己多心了。 两人再去城北处,在那里只稍看了会儿便也离开。 因为城南发现了残肢,京兆尹就派人将城墙根处全部搜看了一遍。被动过的地方到底会留下些许痕迹,城北那处就这样被找了出来。故而这处并无太多有用信息可寻。 皇上前一天下午已派亲信仵作到段溪桥那儿查验过残肢,但也只是说残肢都是在人死后被砍下来的,少说也有个四五天了,再多,他也说不出来。 为今之计是先寻到其他部位。如果找到致命伤处,或许能有更多发现。 凶手留下的线索少之又少。由于三处残肢发现处几乎形成一条线,段溪桥与傅倾饶商量过后,决定先顺着这条线,试着翻出其他残肢。 这天剩下的时间和接下来的两日,二人从南城门顺着街道一直溜达着走到北城门,想要找出蛛丝马迹。因着脚是在摘星台发现的,故而这条线上的房屋无论高矮,都被他们怀疑过、探寻过,可是并无收获。 段溪桥甚至还打算想办法带傅倾饶去宫里看看,被严词拒绝了。 ——笑话,那地方她是能离多远就离多远,躲都来不及,哪有送自己入虎口的理! 左少卿大人一旦认真起来是玩命的节奏,这两日二人都是从大清早一直晃荡到入夜。段溪桥还好,吃饱喝足过一夜就生龙活虎了,傅倾饶本就耐力不如他,每天晚上还要照顾十一,累得简直要死。 “明日继续?”一起用晚饭时,段溪桥随口说道。 傅倾饶有些脱力,对着满桌佳肴提不起半点兴趣。捏着筷子有气无力地拨着碗中米饭,“明天休沐,你就放过我吧。” 段溪桥见她状态果然不好,就也点了头。看她苍白着脸好似气血不足,唤来小二添了三道补血益气的汤菜,又吩咐做好后包起来。 等到这三样做好,段溪桥直接将打包好的饭食放到了傅倾饶面前,“你带回去吃吧。” 傅倾饶本想推拒,后估摸着十一吃包子怕是要吃腻了,这几样东西又是对他身子有益,就顺势收了下来。 提着东西晃晃悠悠往外走,刚到门口,却听到段溪桥唤她,只得停了下来。 “什么事?” “你鬼心思多,帮我想想,可有什么疏漏?” “我们都快把人家的墙壁拆下来了,能有什么疏漏?要说没仔细搜过的地方,也就南北两头的城墙了。要不你让人把城墙扒开看看?” 她不过是随口乱说,谁知段溪桥当真细细思量了下,“有理。当初京兆尹也只是派人查了墙根,城墙上却没翻查过。” 见他如此,傅倾饶哭笑不得,生怕这人该认真的时候不认真,不该多想的时候瞎琢磨,“你不会真去拆墙吧?城墙上每天多少人看着呢,能有什么问题?!” 段溪桥看她神色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嘴角一勾抱着胸就懒懒散散地靠到椅背上了。 他半眯着眼上下扫视着她,盯得她都开始发毛了,方才嗤道:“嗯,很好,不过两三句话的功夫便想了那么多。看来不够累啊,不如明日你同我一道……” 话说到一半,眼前一闪,就没了人影。 段大人抬眼望着还在微晃的房门,摇头轻笑了下,自顾自倒了杯酒,慢慢独酌。 前几天睡眠时间都不够没顾上洗澡,如今第二天不用早起,傅倾饶给十一上好药后虽说已经一根手指都不想动弹了,还是坚持着烧了水准备沐浴。 她这处院子很小,不过三间房,其中独立的那个是小厨房,另有连在一起的正屋和里间两个房间。 十一在里屋歇着,她便不可能在房里洗,就将浴桶搁置在了小厨房内。 将门反锁好,宽衣,解开束胸的长布。 浸在热水中,全身酸疼的关节渐渐放松下来。热气蒸腾使人昏昏欲睡。刚开始她还坚持睁着眼,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双目闭合,竟是睡了过去。 恍惚间,似是又听见利器刺入血肉之躯的闷响。鲜血遍地,刺得眼睛生疼。彷徨四顾,想要出声唤至亲,突然,鲜血铺天盖地笼罩下来,硬生生要将她湮没…… 傅倾饶一个寒颤,惊醒过来。听到门口隐约的呼吸声,忙擦身穿好衣服,边开门边急急说道:“大半夜的你不好好睡着跑出来做什么?” 门打开,她就愣住了。 十一在门前负手而立,双目闪着利光全身紧绷处于警戒状态。清冷的月辉散落在他四周,为他周身镀上一层银光,更显凛冽。 看到她出来,他上下打量她一番,看她毫无损伤,神色方才松动了些,朝她微微颔首后,往屋子方向慢慢行去,动作比早上还要迟缓了两分。 傅倾饶方才睡了不少时候,水都快要凉透。这天寒地冻的,夜间比白日还要冰寒许多,他在门口守了也不知有多久,竟是让关节都有些僵了。 明明他这几日恢复得很快,明明早晨的时候已经行动自如了许多……身体底子再好,也禁不住这样浪费啊! 傅倾饶深深叹了口气,上前几步,怒道:“大冷天的,不在屋里好好待着,出来做什么?” 十一停下脚步,看她一眼,见她是真怒了,抿着唇别开脸,挪着步子继续往里走。 傅倾饶伸手去扶他,他手臂一闪,躲了过去。 傅倾饶火了,拦在他身前不让他走。探了下他的手,冰凉冰凉的,又看他额头上,正冒着汗珠。 她走到他的身侧,指指自己肩膀,硬邦邦说道:“靠过来。” 他僵立在那,不言不语,也不动。 傅倾饶气得狠了,咬牙切齿瞪他,不管不顾地扯过他手臂扛在自己肩上。 他身材高大,傅倾饶不过才到他的肩膀,这样一扯,他的身子就倾斜了点。他忙抽手,想要站直。 “虽说这几天我没见到秦点暮,可保不准哪天就能碰到了,到时候自会有大堆的事情等着你。再这样不好好休养,就算碰上天大的急事,你也只能干瞪眼,什么也做不了。” 傅倾饶再次拽了拽他的手臂,道:“机会只有一次,你可想好了。” 十一静默许久,最终叹息一声,歪靠在了她的身侧。 傅倾饶半扶半背,扶他回了房间,煮了热姜茶看他喝下,又给他关节处按摩了许久,这才入睡。 夜深,人静。整个京城都沉浸在了静谧之中。就连男人们晚间取乐之处,也已经渐次地熄了灯,只余大门处挂着的大红灯笼依然亮着魅惑的微光。 花香楼的老板娘正欲合上大门,远远看见一个佝偻的身影伴着一阵阵压抑的低咳挪了过来,就扬着手朝那边晃了晃,算是打了个招呼。 老杨头干枯的手指抹了把歪斜嘴角处溢出的唾沫,向她招了招手,笑了下。 老板娘看他精神尚好,便回了一个笑,将门合上了。 老杨头用浑浊的眼睛看了下寒风中微微晃动的灯笼,紧了紧身上的衣裳,开始敲梆子。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他年岁已大,耳朵和眼睛都不甚灵光了,但是嗓子却还不错,吐字尚算清晰,故而能得了这么个差事。 敲了会儿梆子,他靠在桥边的树旁歇息了片刻,暗自感叹,其实这活儿也就他能做得。如今天寒地冻又四下无人,也只有他这个耳不聪目不明的人才不会生出什么害怕的心思。 念头刚刚晃过,他就继续行进,朝小桥上走去。 平日里街道上有专人清扫,一般夜晚静下来后,这些地方就也都洁净了。 老杨头只当今日也如此,便敲着梆子往前慢行,看都不看脚下。 谁知正叫到一个“燥”字时,他冷不防踢到了个硬邦邦的东西。原本踢到东西不过是踉跄下就也站住了,偏偏那东西还连着带子,滚动间便缠到了他的脚踝上。 老杨头双脚被绊住,一个站不稳,跌倒了。 他瘪着嘴啐了口,心说今儿这桥是谁扫的?拿了工钱不干人事! 探出手正要将缠在脚腕上的“带子”揪下来,却触到了缠绕在一起的一丝丝极细极长的东西。 这东西老杨头不陌生。他每天早晨给自己梳头发的时候,摸到的都是这种感觉。 他有些慌,哑着嗓子惊叫了声,手往回缩的时候,不经意碰到了那个硬邦邦的东西。 微温,尚有些软,有眼有鼻有口,还带着黏糊糊冒着腥气的液体。 一股子凉气从脚底板呼呼往身上窜,他遍体生寒,手指头颤个不停。想要站起来,才发现双腿早已变软,根本支撑不起全身的重量。 老杨头大口大口呼吸着,汗毛一根根竖了起来,憋了半天,终于吼出了一嗓子。 “死人啦——有人头啊——” ☆、第12章 来客 身体疲累之下睡眠质量一般都很不错。第二日一早,傅倾饶也是睡得很香。只是有拍门的咣咣咣声连绵不绝传入耳中,扰人清梦。 懊恼地扯过被子蒙住头,她正要不管不顾继续睡,就听十一下了床。 “你做什么?”她拉下被子,睡眼朦胧地瞪他,“快回去睡。” “太吵。”他硬邦邦丢下这两个字,朝着门口走去。 他行动间显然比起昨日早上又利落许多。傅倾饶高兴之余,倒也没那么困了,就将他叫住,自己去开门。 “你在屋里待着吧,没什么事不要出来。” 十一见她目光清明已然醒了,就也没做多余的事情,乖乖回去躺下。 傅倾饶心情颇佳,带着笑意开了门。见到外面立着的熟悉身影,她的心情顿时好到了顶点。 “姐,你怎么来了?” 乔盈婷婷袅袅走进院子,嗔道:“我前些天被叫走问话,回来后一直眼巴巴地等你来安慰我。你倒好,连续几天都不来,我没辙,只有自己上门来讨个同情了。” 她搭眼瞄了下院中,看到树下有一小摞柴火,另有一堆木头还未劈开,问道:“刚刚在劈柴?” 傅倾饶看到那些木柴也是愕然。 昨日的时候她烧水洗澡用了不少柴火,最后只剩下了一点点,还想着今天凑着休息多劈些备着。谁知她还没来得及做,就又多了这些出来。 家里又没别人,肯定是十一做的。只是她睡眠一向浅,却都没听见他什么时候劈的柴…… 心念电转间,傅倾饶坐到柴边木凳上,说道:“我昨天沐浴把柴用光了,今天再不弄些,连喝的水都没法烧了。” 乔盈看她唉声叹气的模样,噗嗤笑了,挥挥袖子就把她往旁边赶,“我在这儿哪有你做这些粗活的份儿?一边去一边去,别挡了我做事。” 傅倾饶连连拒绝,“不行不行,你力气还不如我大呢。劈柴?不行不行。” “四儿,”乔盈低低唤了她一声,“长嫂如母。在我心里,我照顾你是天经地义的。你明白吗?” “姐……” “你是欺负我没来得及过门还是怎的?” 乔盈嘴角带笑,声音也带笑,可傅倾饶听了只觉得那其中藏着太多的哀愁与叹息。 想到当年大哥和她定下婚约后,她欢天喜地的模样,再看眼前她穿着的红色比甲,傅倾饶难过得眼泪都快下来了,忙转过身掩了过去,气势汹汹地说道:“这可是你自己要做的啊,若是一会儿手上起泡了,别怪我没提醒你。” 乔盈乐呵呵地挽起衣袖,立起一截木头,拿着斧头在上头比量,显然在犹豫怎么下手更合适。 傅倾饶在一旁笑她,她也不在意,反而让傅倾饶告诉她到底怎么做才好。 两人正嬉闹着,又传来敲门声。这次的客人让傅倾饶大为惊讶,居然是段溪桥。 “大人,您怎么来了?” 段溪桥望着杵在门口跟门神似的傅倾饶,眼神闪烁了下,趁她不备越过她往院内瞧去,就看见了个红色身影,当即勾了嘴角似笑非笑说道:“不错不错,佳人有约,就连本官都不让进了。” 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傅倾饶想不让他进也不行了,只得将他让了过去,笑道:“怎么会怎么会,左少卿大人能来,当真蓬荜生辉。” 段溪桥走到乔盈身边,不动了。 傅倾饶本以为他要出言刁难乔盈,正想找个话题打岔绕开,谁知段溪桥猛地回头看她,仿若见了什么惊天异闻一般,面上神色相当诡异。 “你竟然让女人做粗活?” 听他这样责问,傅倾饶呆了,乔盈也呆了。 俩人对视一眼,齐齐反应过来。 “她说她要劈啊……” “我乐意劈柴你管得着吗?” 段溪桥不说话了,抱胸往树边一靠,死死盯着傅倾饶,无尽的嘲讽顺着眉梢眼角哧哧往外冒。 过了片刻,傅倾饶终究是站不住了,轻咳一声,说道:“要不……还是我来吧。” 乔盈正要开口拒绝,忽然,一个清冽男声突兀响起:“我来。” 傅倾饶听到他的声音,顿时一个头两个大。 今天什么日子?嫌她不够忙还是怎地……怎么都凑到一起去了? 她无视段、乔二人询问的眼神,拼命地暗暗朝屋门口的十一使眼色,口中说道:“外面冷,你赶紧回屋歇着。” 十一压根不理睬她的明示暗示,自顾自慢慢走了过来,“你受了伤,那些柴,我来。” 傅倾饶听见他那句“受了伤”后愣了下,想了半晌,好不容易才明白过来他指的是什么。 她瞅瞅十一依然有些浮肿的脸,想想他满身的伤疤,再看看自己手心里那流过血结过痂如今痂已经掉了只留下淡得快要看不出痕迹的浅印,顿时无语至极。 这家伙眼神没问题吧? 到底谁伤得比较重啊喂! 虽说十一已经好了不少,可是脸上的浮肿未消全,掩去了他本来的样貌。段溪桥和乔盈两人看了半晌也没瞧出什么来。 只是此人即使伤重未愈,一言一行依然带着十足的凛冽威压感。单单被他一个眼风扫到,身遭都会不由自主拂过一层冷意。 段溪桥半眯着眼,戳戳傅倾饶,饶有兴致地问道:“这人是谁?怎么搞成这样了?” 傅倾饶滞了下,脸不红心不跳地扯谎:“我朋友,前几天吃饭忘了给钱,被人揍了一顿,就成这样了。” 段溪桥嗤了声,“就一顿饭钱能成这样?” 还不待傅倾饶开口,十一冷冷地接道:“我去的是仙客居。” 傅倾饶冷不防他顺势接了自己的话,扭过头跟见了鬼似的瞪他。 段溪桥看不到她表情,听了十一的话后,露出个‘我懂你’的微笑,“外地来的吧?下次可别去那地方了。跟你说,一品以下的官儿去了,随便弄点什么事情出来,别说是吃霸王餐了,就是说错句话,都只有被揍的份儿。” 仙客居背后的老板是皇上最宠爱的大公主,虽说那里有最好的厨子和最好的环境、最美的风景,但不是胆子大到一定程度的,还真不敢去。 那里有两个特点。 一是东西死贵。经常有外地人去了,不知道实情,吃完饭结账了才发现东西贵到令人发指,尔后就起冲突。接着就遇到了那边的第二个特色。打手凶。不把人打个半死,是绝不会停手的。 段溪桥听十一这样说了,只当他是犯了第一条禁忌后又遭遇了第二条,就也没再追究。毕竟是别人家的事情,他没有刨根问底的兴趣。 傅倾饶心知段溪桥来此定然有事要谈,好说歹说将十一弄进屋去了。等她从屋里出来,就听段溪桥低声问:“那人当真是刘大人?” 乔盈说道:“应该没错。刘大人年纪大了,脸上有不少斑,若是有人扮作他,没道理连斑的位置也一样。你若不信我的话,还来问我作甚!” “呵,本官查案,怎地还要……” “只有脸一样吗?你有没有看到他的脚?”眼看那俩人又要吵起来,傅倾饶赶紧跑了过去,“他六个脚趾,不好伪装。如果脚也一样,那倒应该是他了。” 乔盈对着傅倾饶时,说话语气和缓了许多,“在同一家铺子里长期订鞋的话,怎么可能每次都量脚呢?既然上次穿着舒适,再来就只选选样式与花样子罢了,其他的尺寸都照旧。” 傅倾饶和段溪桥对视一眼,心里冒出同一个念头:这人果然是假的。 “有没有可能是他订完鞋后出事的?难道我是最后一个看见他的?” 有关断脚的事情,傅倾饶不能向乔盈说,就也没法和她解释那许多。但她那儿或许能有其他线索,傅倾饶便道:“你想想当时他有没有不对劲的地方,比如说话的口音,比如选鞋的样式。如果不是同一个人的话,应该有很多破绽。” 乔盈起初不知道刘大人已经死了很久,听说他的残肢被发现,也只当他是当天离开后出了事,然后被人断肢的。 傅倾饶这样一提点,她才朝着很细节的方面去想。 段溪桥和傅倾饶都未打扰她,只在一旁静等。 片刻后,乔盈轻轻扬了下头,眼中流露出不解。 傅倾饶忙问:“可是想起什么来了?” “也不知道算不算。刘大人以前来的时候都笑呵呵的,还经常和我闲聊几句。但他这次来,不仅绷着个脸,话也没说多少。至于口音……都是带着南方味道,而且这次来时说的话太少,我没注意哪里不对,现在想,也想不太出来了。” 她的话让傅倾饶心里闪过一个念头,但她还没来得及抓住,便转瞬即逝。 段溪桥却是慢慢收敛起笑容。 片刻后,他朝乔盈道了声谢,然后说道:“我还得回去查那纵马案,就先告辞了。” 傅倾饶理所当然地朝他挥挥手,见段溪桥不动,茫然道:“你不是要走吗?” “是要走。”段溪桥点点头,依然不动。 傅倾饶突然悟了,认命地走到他旁边,心不甘情不愿地说道:“我送大人出去?” “如此甚好。” 段大人姿态悠闲地踱了出去,身后跟着个磨磨蹭蹭的下属。 一到大门,下属猛地抬头面露喜色,大声说道:“大人再见!大人慢走!”抬起手扶到门边随时准备把门关上。 左少卿大人慢慢转过身,扬起灿烂微笑,目光灼灼地看过来,“不如借两步说句话?” 傅倾饶回头看了院内的乔盈一眼,叹口气把门掩上,朝着已然离得稍远的段溪桥走去。 行至还有七八尺距离,突然,耳畔传来风动,一股强大刀风携着杀气铺天盖地袭了过来。 ☆、第13章 试探 傅倾饶瞳孔紧缩,下意识就要按向腰间。心念电转间改了主意,身子侧移避过刀气,十指微动,一手成掌拍向眼前大刀,一手成爪朝握刀之人腕间勾去。 对方手腕一抖躲了开来,瞬间转了攻势改竖劈为横扫,凌厉刀风攻她腰间。 傅倾饶本欲抬脚踢开,转眼认清袭向自己的乃是刀背并非刀锋,立时稳住身形,足尖点地猛然一蹬,瞬时间飘然滑至一丈开外。 还不待站稳,又一记刀风凌厉扫来,直指头颈处。她后倾躲过,堪堪稳住身形,刀风一转收势急速上挑。 刀光朝头面处袭来,傅倾饶勾起右手飞速抓去,快要相触的刹那突然收爪成拳,猛力击出。五指与刀身相击,强大的气劲激得她连连后退,碰到个石子右脚微顿一个不稳差点歪倒。 身子跌到一半,被人扯住手臂大力一拉,借了手劲儿就也重新站好了。 “功夫不错啊。”段溪桥松开她,手腕翻转收刀扛到肩上,问道:“傅林生是你什么人?” 傅倾饶重重喘息了几声,答道:“我父母双亡,养父将我带大。” 两人都姓傅……段溪桥的神色松动许多,“你轻功不错,但他最强的乃是鹰爪功。只是那功夫至刚至硬,你性子体质皆偏阴柔,却是没法学到真髓,不然刚才也不至于用拳了。” 傅倾饶嘿笑道:“我一向懒惰,能学会保命跑路的功夫就行了,其他的就算了。” 段溪桥静立片刻,终是露出了惯常的笑容,回刀入鞘,“下次你再翻城墙救朋友的时候,记得小心着点。随随便便就被人给发现了,我大理寺颜面何存!” 傅倾饶只以为他是因了“女鬼”一事试探她的轻功,索性顺势将这方面的功夫显露出来。但她没想到他仅凭着那天夜里“女鬼”之事,竟联系上了十一被救,还把事情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她心中微惊,面上却不显露半分,反而露出个不情愿的笑容,“难道大人为了大理寺的颜面,就能罔顾人命了不成?” “嗯?” “方才若不是下官运气好,怕是不死也伤了。”傅倾饶的语气生硬了许多。 段溪桥一顿,拇指轻抚着身畔刀柄,说道:“方才我并未用全力,况且,我准度拿捏得好,你不会有事的。” 傅倾饶哼了哼,“差点鼻子都要被削掉了。” 段溪桥看她别扭的样子,反而笑了。 “不过是个鼻子,若是真掉了,本官寻人给你缝上便是。”思量了下,似是十分自得,又点点头,“除了不能捏不能按,其他的应该与先前一样。” 傅倾饶看他脑补那么多,当真被气笑了,“掉了接上还能用?动都动不了,还一样呢,骗谁的。” 她这话一出口,段溪桥双眼骤然一亮,猛地大跨两步欺近她的身侧。 他离得太近,傅倾饶甚至闻到了他衣裳上淡淡的熏香味,顿时有些发窘,不由自主后退两步,全身紧绷警惕地问他:“做什么?” “你还记得你刚才说的话吗?”段溪桥没想那许多,扯了她的袖子往大门走去,“就是方才说鼻子的。” “记得啊……喂麻烦你先把手松开好吗?” 段溪桥置若罔闻,一路拽着她回到了院子里,来到乔盈面前才松了手。 “刚刚你说刘大人最后一次来时不与你谈笑,表情也僵硬许多?” 乔盈神色莫名的在段溪桥的手和傅倾饶的衣袖上来回扫了几眼,顺口答道:“是啊,刚才我不就和你说了吗?” “那有没有脸色泛着青白,不带血色?” “听你这么一说,再仔细想想,好像还真是这样。” “方才我就觉得哪里不对,直到你说了刚才那些话……”段溪桥看向傅倾饶,“你将二者结合起来想想。” 在他期盼的目光下,傅倾饶压力巨大地将两件事搁在一起琢磨了下。 只一瞬,她就反应过来,震惊地道:“难道说……” “没错。”段溪桥的唇角渐渐勾起,“就是你想的那样。” 那天去乔家鞋庄的,必然不是刘大人,而是戴了人皮面具的凶手。 想到那凶徒的恶行,傅倾饶牙关紧咬,捏紧了双拳,胸中怒气节节攀升。 乔盈对这案子一知半解,听了两人对话后并没有想明白其中关窍,但也知道当时去自己店里的应该不是刘大人本人了,疑惑之下脱口问道:“如果那人是凶手,又何必装成刘大人来我店里一趟?如果被人发现破绽抓起来,岂不是失算?” 她并不知道那些残肢其实藏得极其隐秘。不止城墙根的被发现是意外之举,就连摘星台的那双脚亦是如此。 那双断脚乃是在摘星台顶发现的。虽说摘星台偶有人去,但屋顶轻易没人去。前些天皇上兴致上来到那里赏月,有鸟粪从屋檐处滴下,弄脏了立在亭边的皇上的衣角。黄总管便派人去查探屋顶,本是要抓住肇事的鸟儿,结果却发现了它们。 凶徒定然对自己藏残肢之地极有信心,却不知为何偏偏多此一举做那假扮受害之人的事情。 傅倾饶和段溪桥也没想通这点,一时间,院中竟是静默了下来。 “有人在吗?傅大人家是这里吗?” 大门传来叩门声。傅倾饶还没开口,推门的“吱嘎”声就传了过来——刚才段溪桥将她拉进来后,只顺势用脚把门踢上了,没关牢。 王寺正额头冒汗气喘吁吁走了进来,脸色灰败神色颓靡。 傅倾饶讶然,“王大人您这是……”四下里扫了眼,赶紧拿了那把砍柴坐的小凳子搁在了他的面前。 王寺正朝她摆手的空档望见了段溪桥,眼睛骤然一亮,神色突然焕发了光彩,“大人您果然在这儿!” “有事快说。”段溪桥思路被打断颇有些懊恼,不待王寺正答话,他又反应过来,“你怎么会来这儿找我?” “大伙儿寻大人遍寻不着,林大人让下官来傅大人的住处瞧瞧,可巧您就在这儿。” 听到大家都在找自己,段溪桥猛地侧身,问道:“出什么大事了?” 王寺正这才想起来正事,顿时脸色重又难看起来。他看了看乔盈,发现她早已装作若无其事地去院子角落看荒草了,方才低声说道:“大人,不好了,京兆尹……死了。只,只发现了头。” 段溪桥慢慢地偏头看向傅倾饶,傅倾饶深吸口气,说道:“应该是一个人做的。” “嗯。”段溪桥颔首,接道:“方才想不明白的事情,如今也解释的通了。” 傅倾饶知道他的意思。 如今得知凶徒再次作案,倒推过去,便知他为何装作刘大人去订鞋了——他还要继续作案的话,刘大人之死发现得越晚,对他越有利。于是他扮作刘大人出现,不让人发现刘大人失踪已死之事。 可惜想通得太迟了……若是早点思及这一点,或许就能保住京兆尹之命。 傅倾饶心里难过,再看段溪桥,也好不到哪里去。 “是我的错。”段溪桥沉沉说着,紧了紧握刀的手,对王寺正道:“回大理寺。” “好。”傅倾饶同王寺正一同应了声,又高声喊乔盈,说自己要出去一趟。 段溪桥将她拦住,“你就别去添乱了。” 见乔盈走了过来,他把傅倾饶往乔盈那边一推,“看你这身板,才忙活了几天就满脸菜色了。你给这小子好好补补,整天豆芽菜似的在外面晃荡,别人还以为大理寺发不出俸禄养不起人了!” 乔盈不知方才三人说过什么,笑道:“大人您还别说,他可真的是一文钱的大理寺俸禄都还没收到过。” 若是平常,段溪桥必然会回击一两句,此刻他却反常地对此沉默,只是叮嘱乔盈给傅倾饶好好补补,又呵斥傅倾饶,不准她再乱跑,便带了王寺正急匆匆走了。 傅倾饶愣了会儿,听到关门声响,这才回过神来,准备追过去。谁知刚往前走了半步就被乔盈拉住了。 “你就好好歇着吧。大理寺那么多人,他使唤哪个不行?偏就你那么劳累,凭什么!再说了,你又不清楚如今的京城是何状况,就算多耗上这半天时间拼了命地去想,又能有多些什么帮助?不如好好歇着养足了精神,明日再卖这些力气,省得到时候力不从心,反而拖了大家的后腿。” 她为了唬住傅倾饶,这话说得半真半假,却也有几分道理。傅倾饶沉默片刻,终究是不再坚持。 乔盈看她脸色不对,关切道:“出什么事情了?” “有命案。”傅倾饶也不知道京兆尹之事有几人知晓,便没说出来死者身份。 乔盈知道十几年前的事情让她心里一直有阴影,对于死于非命之事比寻常人反应更大些,便也不多言此,只笑着和她说了些旁的事情。 过了许久,看到傅倾饶的脸上渐渐又有了些微笑意,乔盈这才松了口气,对她说道:“你准备准备,我带你去吃顿好的。” 傅倾饶应下后,便准备同她离去。 屋内传来几声低咳。 乔盈了解傅倾饶的性子,自然不太相信她那套“友人吃霸王餐”的说辞。但听到伤者咳嗽,却也忧心,就对傅倾饶道:“就这么把人丢在屋里?去看看吧,别是伤势有变化。” 傅倾饶方才虽然展露笑颜,也不过是安慰乔盈罢了,其实心里一直惦记着案子,故而将十一之事给暂且搁下了。 如今听得他咳嗽,她晓得他素来是忍着剧痛都能不吭一声的,此时或许有话要说,便也进了屋。 ☆、第14章 偶遇 傅倾饶到底有些不太放心,到了外间时,她还是倒了杯水,拿着去到床边给他喝。 十一正坐在床边,身姿笔挺。 傅倾饶将水递到他跟前,他顺手接过拿在手中,低声问道:“你们说的是什么案子?与刘大人和京兆尹有关?” 看傅倾饶淡淡挑眉,十一便告诉她,他方才听到了他们的谈话。 傅倾饶暗暗心惊。她没想到他在屋中居然连三人的低语声都能听得一清二楚,顿了顿后,点点头,将案子大体说了下。边说,边逼着他把水喝光了。 十一将杯子递还给她,端坐不动,静静思量。 傅倾饶生怕乔盈等得急了,叮嘱他几句后,就也离去。 只是出屋子的时候,她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 男子神色冷凝周身肃杀,单单静坐在那里,便生出一种生人勿近的逼迫感。 傅倾饶轻轻皱了眉。 方才他们的声音压得极低,若是在这里间,以她和段溪桥的身手都不一定能听得到。但十一不止听到,还听清楚了,这说明十一的武功至少比她和段溪桥要高。 武功那么好的一个人…… 伤他的人得强到什么地步? 乔盈说好好给她补补,可不是随便一句说笑,拉着她去的酒楼乃是京城中排了第二的。 ——第一是仙客居。 等餐之时,乔盈问起十一的真正来历,“那人到底是谁?总不会真的是在仙客居吃霸王餐的吧。” 傅倾饶虽说对着乔盈没什么好隐瞒的,但那也只是针对她自己的事情。十一的事情要不要告诉乔盈,她不能代十一做决定。既然目前只有秦点暮能知道,那她此刻就不能说,于是答道:“唔,当时看他被人打得惨了,也不是坏人,随手帮了他一把。” 乔盈气恼地戳她额头,“你不是最怕惹麻烦了吗?那人一看就不是寻常人,这里又是京城,你就不怕是招惹了个大麻烦?!” 傅倾饶也不知道自己那样做是对是错,可想救便救了,当时哪顾得上那许多?于是任由她指责,一句也不顶撞。 等到小二端菜过来,乔盈就也止了话头。待到雅间中重又只剩下二人,叹道:“先吃饭吧。也罢,救都救了,总不能把人再扔出去。要不,等下让他跟我走,在我那里住段时间,伤养好了就让他离开。” 傅倾饶咬着筷子听她说完,这才说道:“没事,就让他在我那里住着,反正也没几天了,就……哎呦姐你又打我!” “该!”乔盈恨恨地瞪她,却也不忘了压低声音,“你让一个大男人和你住一起,就不怕出事?” “他不是那种人……啊不不,姐你别打,我说错了,我想说的是,你看他现在的状况,想做什么也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乔盈看着她小心翼翼的模样,绷不住噗嗤笑了。 夹起几筷子菜搁到傅倾饶碗中,乔盈给自己倒了杯酒,抿了一口重又放下,拍拍傅倾饶手臂,问道:“你跟姐说实话,你到底知道不知道那人的真实身份?” “唔,他没告诉我。不过我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吧。” 傅倾饶毕竟自小在京城长大,熟知京中世家大族。十一的年龄搁在那里,虽然他说‘序齿十一’时作了些许隐瞒绕了点圈子,但也是大实话。她仔细琢磨后,就也差不多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了。 乔盈算是看着她长大的,她有几斤几两重,乔盈又怎会不知?既然问到了这个地步,傅倾饶便索性说了实话,让她安心。 “不能和我说?”乔盈半开玩笑半认真道。 “我看他不想让其他人知道。而且,你知道了还真不如不知道来得自在。” 乔盈沉默片刻,方才笑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行,四儿,你向来有主意的,我就不劝你了。不过有什么事情,记得和我说。” 傅倾饶头也不抬,边吃边含含糊糊说道:“那是肯定的,不麻烦你麻烦谁啊。” …… 两人用饭时,乔盈特意点了些适合养伤之人吃的饭菜,让傅倾饶带回去,又问傅倾饶想吃什么,尽管说。 傅倾饶也不和她客气,又要了豉汁排骨和莲藕汤。 两人下楼时,其他的饭菜都已准备完毕,可莲藕汤还得等上一盏茶的时间。两人都懒得回二楼雅间,便坐到一旁的空位稍等。 就在这时,酒楼中又进来几个客人。 傅倾饶闲着无聊随意朝那边瞥了一眼,便看到其中一个熟悉的身影。 秦点暮正缓步朝楼梯方向行去,脸上挂着一贯的温和笑意。他身边五六个人显然就某事意见相左,一边说“定然要这样方才行得通”,另一侧则说“那样太危险必须慎重考虑”。 秦点暮不疾不徐,只静静听着,神色平淡未置一词。 傅倾饶没想到这种时候能够与他偶遇,顿时眼前一亮,想起了十一先前的嘱托。 只是秦点暮身边紧挨着的几个同行之人,神色狰狞眼露凶光,显然都不是好相与之辈。若她此时冒然上前,少不得会引起那些人注意。思及此,她又有些迟疑了。 时机最重要…… “四儿,看什么呢?” 乔盈一句话,成功将傅倾饶的视线拉了回来。 她接过店家拿来的包好的莲藕汤,笑道:“方才看到秦大人,在想要不要过去打个招呼呢。不过看他那边人多,好似不太方便。” “你与他很熟?” “怎么会,我这才到京城几天啊。不过见过两次罢了,只是想着往后少不得要打交道,打好关系方便一些。” 乔盈不以为然,“你一个七品官儿,他做什么也找不到你头上,没必要如此。”说着付了银子,喊了傅倾饶就走,“他那人假仁假义的,整个斯文败类的模样,跟你那儒雅俊逸的大哥一点也不一样,你没事少理他。” 傅倾饶忍俊不禁。 其实她看到秦点暮的时候,根本没有想起过大哥,被乔盈这一说,才发现秦点暮虽长相风度比起大哥来有所不及,但温和从容的性子倒真有几分相似。 只是乔盈实在是偏心得很。这特质放在大哥身上时还是“俊逸儒雅”,到了秦点暮那儿却成了“斯文败类”了…… “姐!”傅倾饶上前,和软地唤道,又轻轻扯了下乔盈的衣袖,换来乔盈一个白眼。 “说吧,又有什么要我帮忙的了?” 傅倾饶笑道:“我得去给二丫寄封信。说好了帮她找哥哥的,可是那么多年过去了,她说的那个地名现在根本无人知晓。我一时间寻不到线索,短期内也无法回去,还是先和她说声的好。” “就是你先前问我的那个桐里巷?” “嗯。问过好多人都不知道,就连段大人都没听说过。” “是没听过这么个地方。也罢,就先去封信吧,左右让她心里有个数。不然太过于期盼的话,到时候失望更甚。” 傅倾饶也是这样想的,暗暗叹息着,闷闷“嗯”了声。 去到驿站稍作打听,得知有官文要送到那边,傅倾饶便多塞了些银子,将信给了差役拜托他帮忙送去。 官文不是急件,她给的银子又不少,左右顺路,差役也乐得得了这个好处,便爽快地答应下来。 二人行了不少路,又拎着打包的吃食,这时就有些累了,寻思着雇辆马车坐回去。 两人去到最近的车行,刚走到门口还没来得及进去,旁边呼啦啦走过来一帮人,抢先一步挤进门去了。 那些人来势汹汹,傅倾饶见躲不及,忙侧身护住乔盈。几人经过时扬着下巴眼睛看天,根本不注意旁人。傅倾饶被撞了好些下,臂膀有些疼,便甩了下胳膊。刚巧此时一人走过,也不知是有意亦或是无心,在傅倾饶甩手的时候他手肘刚好抬起,横着撞到了乔盈。 这些人身强力壮人高马大,这一下乔盈挨得结实,忍不住低声呼痛了声。 傅倾饶将她护在身后猛地转身去看,刚好看清那人还没来得及收回的嗤笑。 看清此人面容后,她怒从心头起,急急叮嘱了乔盈一句便要迎上前去。 乔盈看出她的愤怒,拽了下她的手臂,“不过是碰一下而已,你怎地如此生气?”以傅倾饶的脾气,就算这事令她火大,也不至于到这份上才是。 虽说乔盈有意拦阻,可方才被撞疼了,这一拉就没能用上全力,只不过抓住了一瞬便被挣脱。 好在耽搁了这须臾的停顿,傅倾饶便被斜刺里跑出的一人拦在了面前。 “这位客官,您是要雇马呢还是要雇车呢?” 对着车行老板的笑脸,傅倾饶双拳紧握,语气生硬地说道:“让开。” 老板极快地睃了一眼她瘦削的身板,苦笑着低声道:“大人,不是小的想拦您。可是您看现在的状况,他们一群壮汉,你们俩人真不是对手啊。万一出点什么事情,小的也不好跟大理寺交代不是。” 前两天傅倾饶跟着段溪桥满大街地逛,虽说基本上所有人都以为他们俩是在不务正业,但是托了万众瞩目的段大人的福,傅倾饶就也被大家记住了。车行老板便是其中一人。 傅倾饶慢慢抬眼看他。 老板刚松了口气,就被她冷然的目光给钉在了原位。 “当真是担心本官?老板更像是在担心会砸坏了你的店!”傅倾饶一顿,神色骤然冷肃,“我寻那些人已有好些时日,如若还敢阻拦,自当治你扰乱公务之罪!” 老板讪笑着摸摸头,“官爷这话也没错,我确实怕你们打起来。不过大人……哎,大人你——” “知道是‘大人’你还敢拦?识相的话就乖乖待在这儿,别乱叫乱跑!真有损失的话,自会依数赔你!” 乔盈朝着店老板冷哼一声,心中暗暗担忧傅倾饶,脚步不停跟了上去。 ☆、第15章 交锋 傅倾饶快速朝那些人掠去,待到离那嗤笑之人仅有一丈时,脚下骤然加速出手如电向他颈后拍去。 那人显然也是功夫好手,只一瞬间,他已猛地往左稍歪躲开了这掌,动作之灵活与他虎背熊腰的样貌全然不符。 虽失一击,但傅倾饶手中不停,手腕一翻掌中使力袭他腰间。 眼看就要被掌风扫到,汉子将身子拧了个出人意料的弧度,硬是避了开来,抽出背后长刀便向傅倾饶当头劈下。 “好!”与他同行之人纷纷驻足,并不出手相助,而是高声喝彩。 傅倾饶不慌不忙往后轻掠,长刀落空在半途中猛然停住,气劲未来得及收回,扫过之处,扬起一片尘沙。 虽说此人与段溪桥一般使刀,但段刀胜在轻巧灵动出人意料,而眼前这人则以力道取胜。若是被他给砍到,怕是会连筋带肉削掉一大块。 傅倾饶双目湛然,心中有了计较,扫视着那些叫好之人。 汉子大跨两步双手握柄再次斩来。傅倾饶虽未看他,却在他举刀之时便用了个巧劲儿朝右偏移,当刀挥动时,她已经侧身站稳出掌成风,一边横推袭向他的肋下,一边斜拍袭向他的腰下。 眼看就要得手,突然掌风所到之处扫到了他的衣衫下摆。腰间缀着的金属物反着日光,闪出刺眼的光芒。 看清它的刹那,傅倾饶瞬间拧眉,电光石火间下了个决定,将掌力收了八分,只余二分之力拍了过去。 汉子只当她劲力不足,举刀再来。傅倾饶却后退几步,掏出腰牌喝道:“官府办案,速速住手!” 那人压根不把腰牌放在眼里,目光凶戾闪着嗜血的红光,双手紧握刀柄,高吼一声咧着嘴狠力劈来。 此时的一刀与方才全然不同,傅倾饶还未被刀风扫到,就已经感受到了这一击带来的强大压迫感。 看着他与方才全然不同的神色,她心中微惊,心里头虽闪过一种怪异之感,却也知晓此刻的他怕是才用了真本事,忙速速往后掠去,方才堪堪避过。 她调转视线,看向了喝彩人群。其中有一人神色间颇为不耐,与众人的情绪激昂形成了鲜明对比。 傅倾饶只盯着他看,叱道:“罔顾官府命令,尔可知罪!” 那壮汉像是没听到一般,又将大刀举起。就在它即将下落的瞬间,一个清脆的嗓音喝到:“阿关,没听到么?有官爷在。住手!别在这里惹麻烦!” 不过是简短几字,却成功地阻止了那名唤阿关的壮汉。他呲了呲牙,悻悻然地收了刀,又朝傅倾饶示威似的扬了扬手。 说话那人少年模样,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身量还未长足,比身边人都矮了几分,正是先前傅倾饶所看之人。 此时他扬着下巴朝傅倾饶喊道:“明明是你先出手的,怎地现在反倒说起我们的不对来了。” 他周围的人不住附和。 傅倾饶收起腰牌,淡淡道:“我只不过想拍他一下将他叫住,谁知他会冒然出手。” “你说谎!”阿关吼道。 “这样啊。”少年却不睬他,只朝着傅倾饶点点头,似是接受了她的说法,“你既然说要办案,那么说说看,什么案子?” “纵马伤人之案,”傅倾饶平静地说道,“你四个手下当街纵马,撞死了一名有孕妇人。” 那几人里响起了蔑视的笑声。 少年呵斥住他们,又道:“不过是死了人而已,早说嘛。你想怎么着?” 他的语气如此地随意如此地轻描淡写,好似他口中所指不是一条人命,而是饭桌上不经意间掉下的一粒米,微不足道不值一提。 刚刚赶过来的乔盈和车行老板大为诧异,都愣住了。 傅倾饶扯扯嘴角,“若是杀了人,自当以命抵命。” 少年歪着头想了片刻,问道:“你说当时有四个人是吧?” 傅倾饶颔首。 少年指着阿关说道:“他不能死。”又指指身边其他几人,“要不然你从他们里面选一个顺眼的,抵命去吧。” 乔盈和车行老板面面相觑后,彻底面无表情了。 傅倾饶弹弹衣袖,扫了眼没有丝毫异议的壮汉们,片刻后,扬起个不明意味的笑容。 “我只是说查案,没说已经定案,这事儿还得审理。不如你留个住址,有了定论后,我也好派人去请。” 壮汉们都大呼不可,纷纷去劝少年。 少年想了下,也就拒绝了,“这可不行。你们南人那么狡诈,怎么能告诉你?不过我每日三餐都会去仙客居吃,你如果真查清楚了是我的人做的,饭点时来寻我便是。” 说着便旁若无人,自去选了一辆马车,丢了几锭银子到地上,使唤人将车驶走了。 傅倾饶在大门处看着他们离去,虽仍在笑,但双眸却渐渐泛冷。待到他们的身影彻底消失,她脸上的笑早已凝出了十分的寒意。 有新客来,车行老板收起了满腹心思自去招呼。乔盈看着傅倾饶,有心想劝,又不知从何说起,便捡了方才听到的一处说道:“那人说得好笑,什么男人狡诈,好像他年纪小就不算男人了似的。” 虽说她是听岔了,但傅倾饶闻言,到底是渐渐和缓下来,却也不去纠正,只安抚般地给了她个微笑。 “真的是你!好久不见了!呃,也不对,好像也还不到十天……” 惊喜的声音突兀传来,傅倾饶循声看去,怔了下后也有些欣喜,“你怎么在这儿?” “啊,我们医馆就在附近,喏,就是那儿,离这里很近的。刚才我看着好像是你,就过来瞧瞧。”来人摸摸头,有些羞赧,“不过刚才那些人太凶了,我没敢靠近。” 面前的少年与方才的少年年岁相差无几,在领教过方才那人的凉薄无情后,眼前这少年的直白和顺更显得尤为可贵。 傅倾饶望着已见过一次的小学徒,目光中又多了一些暖意。 “你看刚才那些人,可有觉得眼熟的?” “没发现啊,”小学徒脸上一片茫然,“我从来没见过他们。” 傅倾饶暗暗叹了口气。 那时候几人当街纵马速度极快,寻常人根本看不清他们的样貌。如今真的是想要找出个人证都极其困难。 虽说重新相遇很是高兴,但傅倾饶惦记着阿关腰间所佩饰物,如今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便和小学徒说明了情况,匆匆道别。 临走时问他姓名,小学徒含笑答道:“你唤我青岚好了。” 傅倾饶记在心中,也不再耽搁,和乔盈简短交代了几句,便租了匹马,急急回了住处。 十一正靠坐着细看兵法,听到傅倾饶回来正想迎出去,谁知才刚下了床,傅倾饶已急匆匆地撞门进屋了。 她将包好的食物搁到床旁的案桌上,说了句“给你吃的”,便头也不抬地在屋子里翻找起来。 倒腾了片刻,她面无表情地仰起脸,问道:“你动过我的东西?” “嗯。”十一似是感受不到她的不悦,撑着站起身来,语气低沉地平静说道:“我看有些乱,就稍微收拾了下。” 傅倾饶看着明显条理干净了许多的屋子,叹口气,坐到一旁的榻上,揉揉眉心,躺了下去。 她虽自力更生惯了,却不是个擅长整理的人,有什么东西都是随手一丢,不掉下来就好。十一没有恶意、一片好心,她是明白的,而且他一个忙碌惯了的人突然憋在这里这么久,也着实难为他了。 片刻后,她轻轻说道:“抱歉,刚才遇到点事情,心情不太好。” “无妨。” 傅倾饶便笑了。 十一走到榻边,问道:“你想找什么?我可以拿出来给你。” 傅倾饶也不起身,就这样躺着仰视着他,比划了下,说道:“当初救你的时候,你手里握着个东西,约莫是个这么大的被折断了的配饰,你还记得吗?” 十一毫不迟疑地说道:“那是自然。”又问:“你要寻它?” “嗯。”傅倾饶这才慢慢直起身来,“我想仔细看看它长什么样子。”顿了顿,她苦笑道:“可是我不记得那晚把它扔在哪儿了。你可曾见到?” ☆、第16章 争执 十一闻言,向来冷冽的面容稍稍松动,露出一丝淡笑,斜斜上挑的眉眼间光华流转。 “你歇着,我去给你拿来。”他并没有去柜子那边,而是转去了外间。 他向来不多话,傅倾饶早已习惯,也不问他东西放在何处,由着他去。她则自顾自躺倒,暗自思量其中的关窍所在。 突然,外间传来衣袂翻飞的声音。 傅倾饶瞬间清醒腾地下站起身来,大跨几步走到外间,正好看到十一从房梁处轻轻跃下那一幕。 她顿时火了,拽着他把他按到了凳子上坐下,低吼道:“你这才好了多少?想死也不需要用这招啊。” 十一拉过她的手,将一个冰凉的物什搁在她掌中,说道:“此物不宜让他人发现。” 傅倾饶仔细地将手里的东西翻看了几遍,发现上面刻了些她看不懂的文字,除此之外,也不过是个断了的用作配饰的小剑,好像并无其他特别之处。 十一指了上面的小字说道:“你看不懂很正常,这是图麓族的文字。” “图麓族的文字?” 傅倾饶喃喃说着。她想起那少年口中称她为‘南人’,当时就怀疑他是宏岳国之人了,只是不太肯定。忆及阿关佩在腰上残缺的配饰——那上面还留有一把两寸长的刀和剩下的小半截剑,合起来的话,原本应是一刀一剑,再加上那些文字…… 一个念头飞速闪过,她讶然道:“难道这个就是图麓第一勇士的象征配饰?历代第一勇士不都是效忠于宏岳国的王族、守在他们身边的吗?他怎么会在这儿!”如果真是这样,那少年的身份便十分可疑。 她最后一句指的是阿关那帮人,十一却当成了是说这块东西。 看着她认真的模样,他目光中流露出赞赏之意,“不错。此物是我被他们围击时从其中一人的腰间折下。那人力气很大,使的是一柄长逾四尺重约百斤的长刀,名唤阿关,正是他们今年选出的第一勇士。” 听到他对阿关武器的描述,傅倾饶终于知道与阿关对战时那种怪异的感觉从何而来了。 阿关使惯了巨刀,这次与她交手却用的是柄寻常大刀,想来是为了不暴露身份。但这样一来,他武器不趁手,刚开始时就有些发挥不稳,待到后来熟悉了手中刀,他的本事便也显露出来。 她想通之后,思及一事,心里头又沉重了些。正想跟十一说,抬眼一看,就见对面之人已一撩衣袍站了起来。 眼看他已经去到里间,傅倾饶忙喊道:“东西还没拿呢。” 十一轻描淡写地说道:“你收着罢,我也无甚用处。” 傅倾饶捏着小剑又看了片刻,方才将它收好,拿着碗筷走到里间。 十一正端正坐在床前,双目凝视地面,竟是在出神。听到脚步声,他方才举目看去。 傅倾饶无视他的目光,将吃食倒到碗中,又把豉汁排骨和莲藕汤搁到他面前。 十一将视线转到眼前的两只碗上。看清里面的东西后,他低低笑了声,又沉沉地叹了口气。 少了他的注视,傅倾饶顿觉心里轻松许多,方才不好开口的话此刻也顺溜起来,“明日我寻机去找秦大人,将你的事告知于他。” 十一正淡笑着端起莲藕汤准备喝,听了她的话后,那笑意就停在了他的嘴角,片刻后,慢慢冷了下去。 “你这是要急着赶我走?” 平日里他与她说话时,虽总别扭着,却也温和,低沉醇厚的声音一直带着抚慰人心之力。 如今他放冷了声调,她才知道,原来这人真的是能冰寒到了骨子里的。 “怎么会,”傅倾饶不自在地拨了拨头发,坐到凳子上,拿起个馒头复又放下,“我今天和阿关打了一场,还跟他主子说要彻查与他们有关的一个案子。今日我惹恼了他们,那些人少不得会盯上我,你再住在我这里就不安全了。” 虽然她不太清楚那个凉薄的少年到底是谁,但她确信,既然那些人会主动来伤十一,那么十一对他们的身份必然也心知肚明。 果然,听到她的话后,十一的神色微变。 他将碗重重搁下,里面的汤汁荡出了碗沿,洒到了地上。 “你是怎么搞的?去招惹他们作甚?你知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胆大妄为也要有个限度!平日里怎么任性都可以,碰到那些亡命之徒你怎还不知收敛!” 他性子隐忍坚毅,极少发怒。因此一旦反怒,那就是气狠了,一般人都顶不住。 傅倾饶讪讪地说道:“我这不是看到他们不把人命当回事么,总得……” “知道他们会随意伤人你还特意去招惹?谁给你的这个胆子!” 一串话说完,他掩住口,急急咳了几声。 傅倾饶怕他的伤有变,忙跑过去给他顺气,被他一把推开。 “自己的命都不懂得珍惜,又何必来担忧我这点伤!” 望着空落落的双手,傅倾饶也彻底恼了。她本就不是性子和软的,不过是多年强行压住顽劣的性子罢了。 此刻她死死瞪着十一,口中连道了三个“好”字,怒极反笑。 “谁不惜命?你知不知道我这条命是怎么换来的?我不惜命……呵……你当我愿意找死?你是不知道他们害死的是谁!是个有孕的妇人!孩子都快足月了!一整条街的人,就我一个人看清了那些凶徒的模样。我不去找他们,谁去?你么?你厉害,你有本事,你武功高强死不了,那你去找啊!你来替她伸冤啊!如果你能办得成,我就服了你,任你打任你骂,我绝不还手,也不反驳一个字儿!” 十一双唇紧抿,僵坐在那儿,一动不动。 傅倾饶怒火中烧,还想说你真看不惯就走啊,走了就别回来。可瞧着他一身的伤,她到底没说出口,恨恨地跺了跺脚,自己转身出了门,跑了。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傅倾饶百无聊赖,边踢石子边往前走。本打算去找乔盈,又怕她会多想引她担忧,正踌躇着,就听到有人唤她。 循声看过去,傅倾饶有些哭笑不得了。 竟然是秦点暮。 “秦大人怎会在这里?”傅倾饶上前问道。 秦点暮笑了,“这话该是我问你才对吧。”他指指旁边一座宅邸,“那是我家。” 傅倾饶望见上面的“秦”字,拍拍额头,哂笑道:“抱歉抱歉,想事情呢,走迷糊了。” 秦点暮关切道:“你还好吗?怎么脸色不太对劲。可是有什么事?” 如果早几个时辰在这种环境下遇到他,傅倾饶肯定将十一的事情和盘托出。可方才为了十一离开之事两人刚刚吵了一通,她也拿不准这个时候告诉秦点暮是好还是不好,就暂时按捺下了,转而说道:“我听说京兆尹大人出了事,本想跟去看看,可段大人不同意,我就只好自己猜测一番了,谁知想着想着就到了这里。” 说起这个,秦点暮的神色也凝重起来。 他叹息道:“这事怪我。若我将他一直拘在刑部,或许就不会出事了。” 原来秦点暮虽说听了段溪桥的建议将京兆尹审讯一番,却认为段溪桥采取的法子太过激进。在他看来,皇帝不过是想敲打京兆尹而已,完全没必要将他拘住,故而审讯完后,他就将京兆尹放了。 谁知这便出了事。 今日和段溪桥碰面,被对方明嘲暗讽一番,他才知晓段溪桥的做法另有深意,但为时已晚,事已至此无法挽回了。 思及这一点,秦点暮还是有些懊悔,想想段溪桥讥他“性子太过绵软”,倒真有几分道理,不由苦笑。 傅倾饶不知他心中所想,见他不愿多提京兆尹之事,也不强求。两人本就不太熟悉,傅倾饶便寻了托辞离去。 闷闷地继续前行,不知不觉竟是绕回了住处所在的街口附近。傅倾饶望着夜空中斗大的月亮迟疑了一霎霎功夫,正下定决心准备回家,突然手臂一紧被人抓牢。 她脸色一变正要回击,耳畔便传来了十一略带黯哑的声音。 “别闹了,天那么冷,赶紧回去。” 傅倾饶顿时哭笑不得,低吼了声“你放开我”,见他还不松手,只得十分无奈地说道:“我这不正准备回去么?如果不是你忽然冒出来,”她朝被抓的手臂扬了扬下巴,“我现在差不多已经在屋里了。” 十一不吭声,依然抓住她不放。 傅倾饶被他气得没辙,说道:“我在前面你在后面,你看着我回去,这总成了吧?” 他这才松了口气,缓缓答了个“好”字。 虽然两人都开了口,但是对于方才之事,竟是齐齐选择了避而不言。一时无话可说,俩人一路沉默地回到住处,又沉默地换了药,最后沉默地睡下了。 本以为同住一个屋檐下的日子还得持续段时间,谁知第二天一早,发生了点事情,十一却不得不离开了。 ☆、第17章 鬼祟 前一晚晃荡的时间太久,傅倾饶一大早起来鼻子有些发堵。 她打着哈欠出门买早点时,边琢磨着为什么上次在外面睡了一觉都没事、如今不过是溜达了一圈却感冒了,边扫视着周围,看看今日的摊点上有什么好吃的。 目光来回之间,她望见了街角处一人正定定朝她看来。偏偏她看过去的时候,那人又故作无意地调开了视线。 傅倾饶不动声色,买了几样东西就往回走。临到了大门前,她加快步子足尖轻点,快速掠至街旁的一棵大树之后,微微侧过身,悄悄观察追来之人。 那人追到她住处前,四顾看了看,瞄一眼大门上的锁,摸摸头,然后……然后就站在了那里。 一盏茶……两盏茶…… 此人身姿笔挺,依然静立在那儿不动。 傅倾饶眉角抽了抽,认命地走出去,去到自家门前,作势开门,尔后故作讶异地朝他喊道:“啊,这位仁兄,你在我家门前作甚?可是有事寻我?”又蹙眉作思索状,“可是我好像不认识你啊。” 对方是名二十多岁的高大男子,身材结识,浓眉大眼皮肤微黑。 他看到傅倾饶,嘿嘿笑了下,晃晃手里提着的豆浆,说道:“我是刚搬过来的邻居,买了点东西过来……嗯,就是想着大家互相认识下。” 傅倾饶望着他刚从早点摊上买来的东西,心说见过装的,没见过装得那么漏洞百出的。 她心中腹诽着接过豆浆,面上笑得十分真诚,说道:“那就谢谢了啊!往后咱们就算是认识了。” 男子憨笑着摸摸头,说不客气。 然后傅倾饶推门,进去。身子刚刚完全闪过门边后,紧接着“砰”地下,大门就给关上了。 她神色怡然地向前走了没几步,身后响起叩门声。 傅倾饶打开一点缝,探出头去,“好邻居,如今我们已经认识了,你还有什么事吗?” 男子伸着脖子试图透过门缝往院里看,一无所获后,只得嗫喏着说道:“我忘带家中钥匙了,能在你这里坐会儿吗?” 傅倾饶暗暗嗤了声,“不方便”三字正要脱口而出,十一的声音从身后不远处的屋门边响起。 “……长亭?” 门外之人听到他的声音,惊喜万分,高声喊道:“大……咳,果然是你吗?” 傅倾饶回头看了十一一眼,见他点了头,顿时无语至极,只得慢吞吞地将门打开,把人放了进去。 李长亭,长相忠厚性子憨直,乃是定北大将军麾下副将。二人自小认识,交情甚好。 昨日晚上他路过这附近时,看到一人身影好似大将军,无奈对方面容有些青肿看不甚清。正要上前一探究竟之时,不知怎地旁边冒出了个人来,两人一路同行而去,他竟是找不到搭讪的机会,只得暂时作罢。今日一早,他再到此处,准备弄个明白。 其实傅倾饶是知道李长亭的。大家都是京中名门之后,当年可是抬头不见低头见。 但她没想到,十多年过去,那时最瘦最弱的豆芽菜如今竟是长成了魁梧男子。两人打过照面后,她压根就没把他与这个名字联系到一起。 此刻十一与李长亭在屋内密谈,傅倾饶则在外间郁闷的喝着豆浆。 不怪她方才这么警惕。前一日她在酒楼看到秦点暮时,李长亭便是跟在秦点暮身边“凶神恶煞”的几人之一。那时一见他,她便觉得此人眼带血气,不得不防。如今想来,应当是沙场征战留下的血腥杀气。 这种气息十一也有,而且更甚。只是他生性清冷,让人接触到他的刹那,第一反应便是冷,而不是煞了。 傅倾饶狠狠地咬着油条,心说也得亏了李长亭那人傻气十足。但凡是个聪明点儿的,都受不了楚云西那家伙深入骨髓的冷傲。 “……可否进来一下?” 望了眼探头出来的李长亭,傅倾饶看看时辰,也还有点时间,便应了声后推门进屋。 屋内除了一床一榻外,就只有一张小凳子,如今正被李长亭坐着。傅倾饶想也不想,直接坐到了榻上。 李长亭瞪着她,瞠目结舌,“你敢和……嗯,平起平坐?” 傅倾饶懒得辩解,当即站起来敛容束手恭敬而立。 楚云西随即起了身,负手站着。 “我今日便要走了。”他沉沉说道:“营里出了些事,我需得安排一下。皇兄不知我身在京城,此事需得快些处置好。” 平王楚云西,先皇第七子,当今圣上的七弟。若是算上他那四位姐姐,序齿来说是行十一的。常年镇守北疆,封定北大将军。 李长亭进门的时候,傅倾饶就想到了这个结果,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又道:“你自己当心些。”阿关那些人尚在京中。 楚云西犹豫了下,终是说道:“我本是悄悄来祭奠亡母,不曾想竟走漏风声,被他们堵截围击。” 这竟是在和她解释当日之事了。 傅倾饶微微一叹。 几日后便是先皇后的生辰,再过些时日又是她的忌日。偏偏皇帝早已下了死命令,平王非召不得入京。他想悄悄来看望下自己的母亲,也是人之常情。 瞥一眼正惊疑不定地望着两人的李长亭,傅倾饶暗道这个话题还是速速结束得好,省得说多了徒惹麻烦,便道:“若北疆无你,宏岳日后便没了后顾之忧,自会如此。你这便走么?”至于寻出内奸之事,他心中自有定数,无需她多言。 “是。” 一时无话。 他来时只身一人,去时自是无甚可收拾的。 静默片刻,他朝李长亭颔首示意,正要离去,傅倾饶方才犹豫了许久,终究还是将他唤住了。 “其实你若想要光明正大地回来,倒也有个借口。” 楚云西回身凝视,“请讲。” “呐,再过段时间就过年了。当年始.祖皇帝攻下京城称帝时,便是腊月二十四,距离如今恰好一百年。” 傅倾饶慢慢说着,想起大哥跟她讲起这些时柔和的眉眼,心中一片柔软,“满五十年的时候,明祖带着皇族全部三十二名男子去皇陵祭拜先祖,如今又过去了五十年,亦应如此。” 楚云西沉默不语,李长亭哼道:“这个就你想得出,我们不知道吗?一早就探过陛下口风。可陛下说南方大旱,举国都要行事节俭,驳回了这提议。” 傅倾饶笑着在身边案几上虚虚划了一道,又快速抹了下,“此一时彼一时。劝诫陛下的刘大人已然故去,内阁总需要个领头人。而这接替者,有一人最为合适。” 楚云西略一沉吟便明白了她的意思,问道:“你是说……明大学士?” 傅倾饶颔首,“对。”又偏头看他,“将他推到首辅之位,对于平王殿下来说,应该不难吧?!” 楚云西看她一眼,轻轻哂道:“只是为了这件事?” “缘由之类,随便你喜欢,怎么想都行。不过目前来说,这样子最方便。” “方便?”楚云西将这两字在唇齿间过了一遍,低低笑了,“也罢,就如了你的愿吧。” 傅倾饶乐呵呵地拱了拱手,说道:“那就谢过殿下了。不过这对殿下来说,亦是好事一桩,不是么?” 一旁的李长亭虽觉得他们话里有话,却是一头雾水,完全摸不着头脑。有心想问,又被楚云西清淡的一眼给堵了回去。 李长亭过来时,就让心腹驾车在路口处等候了。 目送二人上车离去之时,傅倾饶的双拳一直捏得死紧。直到马车远走看不见影子了,她的十指方才颓然松开。 一想到七皇子楚云西,她就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个经常跳来跳去逗自己笑的、一身火红衣衫的不羁少年。 其实楚云西自小一起长大的至交好友,真正算起来的话,只有一人。 那便是她二哥。 当年先皇后身子孱弱,早产生下七皇子。楚云西自小身子就不太好,先皇便发话,让他拜了傅倾饶的父亲为师,跟着学些武艺。 可父亲常年镇守边关,怎有时间教他?于是喜武的二哥便自告奋勇担起了这个重任,练武的时候都会带上楚云西。 他大楚云西三岁,性子又跳脱,除去习武外,没事就是带着他到处疯玩。彼时楚云西在旁人面前都冷淡疏离,唯独对着先皇后和他们家的人时,才露出小小儿郎该有的模样,爱说爱笑。 只是十几年前的那场变故带给他的影响却也不小,如今是愈发清冷了。 送走他,傅倾饶算是了了一桩心事。 她慢慢地推门进院,对着空落落的院子怔了片刻,突然低叫一声“不好”,转过身急匆匆离开。 去到大理寺时,已然有些迟了。 众人心知肚明,却都各忙各的,连个招呼都不和她打,装看不见。傅倾饶有心想说些“抱歉来晚了”之类的话,都无从说起。 她去段溪桥屋里寻他,没人,只得又转了回来。恰逢王寺正低头拿着卷宗进屋,她忙迎过去,说道:“我有事耽搁了些许时候,刚来。不知大人可有事务派我去做?” 王寺正自动忽略了她前面那些字,似是只听到了最后半句般,说道:“左少卿大人离去前没说要给你安排事情。” 傅倾饶忙道:“不知京兆尹大人的案子进展如何了?” 一说到这个,王寺正的脸色立马灰败了。 他梗着脖子想了半晌,最后深深叹了口气,说道:“你且随我来。” ☆、第18章 仙客居 看到断头的刹那,傅倾饶第一眼注意到的,就是整齐的刀口。凶徒下手极其精准,这刀口竟是不偏不斜,恰好让断处左右对称。 傅倾饶心中一动,问王寺正:“这是在哪处发现的?” “若水桥上。” 若水桥,在京城比较中间的位置,却没处于段溪桥当初划的那条线上,而是让开了中间的道路,靠东一些,在东市的商铺之间。 若水桥旁的店,是哪家来着…… 前些日子在那条路上晃荡许久,傅倾饶稍稍一想便已记起,顿时脸色变得古怪起来。 她正欲向王寺正问起段溪桥的去处,就见王寺正突地眼前一亮,一溜小跑地去到门外了。 从窗户探过头去看,只见林墨儒拿着一方手帕拭着额上的汗大步走了过来。 一进门,他就将手帕猛地往桌上一拍,声音之大,惊得紧随其后的王寺正颤了一颤。 “荒唐!堂堂皇家贵女,怎能作出如此放荡之事!” 他这随随便便吼的一嗓子,宛若一道惊雷,炸得满屋子大理寺大大小小的官员都坐不住了。 众人再不敢让他说一个字,端茶递水顺气捶背,直到把他安抚得差不多,脸色和顺了气息平稳了,方才小心翼翼问道:“不知右少卿大人……所为何事?” 林墨儒刚消下去的火气又腾地冒了上来。 “荒唐!实在荒唐!我与左少卿大人去仙客居查案,恰逢大公主也在,可她,她……” 他脸憋得通红,想说又说不出口,一口气赌在那里,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忙拿过茶盏喝了一口,被刚满上的热水烫破了嘴皮子,气恼地把茶盏搁到一旁,吸溜吸溜几下后,说话倒也顺畅了。 “她……她……她居然当众调戏段大人!”语毕又是重重一掌拍到桌上。 “噗——” 短暂的拍桌声消失后屋内忽地静默到了极致,于是低低的闷笑声就显得极为突兀了。 众人齐齐扭过头去,只见傅评事正捂着嘴弯了眼,肩膀还微微颤抖着。 看到众人诡异的目光,傅倾饶忙敛了笑,轻咳一声,关切问道:“不知左少卿大人如今身在何处?” 林墨儒看到她后,却是明显松了口气,说道:“我离去时,段大人依然还在尽忠职守认真查案。” 傅倾饶想到段溪桥工作时候的拼命样子,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所以我们需要派个人去把他接出来。” “去哪儿接?” “那还用问?当然是仙客居啊。”王寺正说道。 傅倾饶十分赞同地继续点头。然后…… 然后她就发现所有人都在看她。 傅倾饶心中忽然升起了不好的预感,只得硬着头皮试探着问道:“那么这个人选是……” 林墨儒十分莫名其妙地瞥了她一眼,继而十分理所当然地说道:“自然是你啊。” 满屋子人面露笑意,温柔和煦地看着她。 万众瞩目的傅小哥干笑两声,心里头那个苦啊…… 仙客居外,若水桥旁。 傅倾饶仰望着面前气势磅礴的华丽酒楼,心里头涌起万千滋味。 刚才王寺正说起若水桥时,她便记起了这桥旁边的店是仙客居。只是她虽然想到了开头,却没有猜到结局。 早知道会是这个结果,刚才林墨儒过来的时候她说什么也不和众人一起凑过去,必须有多远躲多远! 如今倒好,上赶着看人脸色来了…… 深深叹一口气,想到临行前林墨儒跟她说的‘段大人被大公主用八个壮汉请进了屋’一事,傅倾饶就愈发惆怅了。 她揉了揉脸,估摸着多几分血色了,这才笑眯眯地走了过去。 “站住!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刚踏上第一层石阶,傅倾饶就被两名虎背熊腰之人给拦住了。 她看了看自个儿身上洗得微微发白的青色长衫,再看看俩守门人身上的华丽锦衣,暗暗叹了口气,心道早知如此,就把乔盈送她的金丝云纹的银灰色绸衫穿来了。 笑着拱了拱手,她举起腰牌,说道:“我是大理寺的评事,前来……嗯,用餐。” 守卫们一个斜眼睇她,另一个粗声粗气地道:“没穿官服,不认识。” 傅倾饶无语的看了眼自己的腰牌,心说这东西难道这东西是摆设?好歹也是个七品的官儿啊,这些人还瞧不上了? 她看了又看,面前俩人依然气势汹汹的横着手臂,将她硬生生拦在那里,分毫不让。 左右为难之际,一个身材精瘦的中年人行了过来,见到她就作揖,“楚里见过傅大人。”又笑着说道:“许久不见傅大人,差点认不出了。” 看清他容貌的时候,傅倾饶就觉得极其眼熟,再听到他声音,更是一震。 这楚里……她竟是认识。 此人三角眼吊梢眉,看上去是一副恶相,却极其忠心耿耿。当年他刚入宫就跟在先皇后身边伺候,因着功夫不错,后来楚云西去她家玩,先皇后就派了此人随行。 一声‘李公公’差点脱口而出,傅倾饶忙安下心神,顿了顿,笑道:“那可不,都好几年了。” 楚里却并不能认出她来。 扫了眼她腰间的牌子,他目光闪了闪,顺着她方才的话接道:“当年大人进京赶考的时候,与小的一起用过饭,没想到这些年过去了,大人竟是还记得小的。” 他又对两个守卫说道:“这位大人乃是我的旧识,还望兄弟们行个方便。”说着不动声色塞了两块银子给他们。 此人乃是平王府的大总管,当年还是先皇后身边的大红人,谁人不卖几分面子? 守卫们就笑着放下了手臂,好似没看见傅倾饶一般,转而与他寒暄。 楚里朝傅倾饶使了个眼色,傅倾饶会意,微微颔首快速进了门。 往里走了几步,她才回头去看。明知楚云西应该在这附近,她却什么也没发现,只得摇摇头往里行去。 仙客居并没有旁的酒楼那般供大家一同用餐的宽敞大堂。进去后,便是站成一排恭敬而立的侍者。除了大门那边,其余三个方向各有一道一丈高的水晶帘子。 侍者进出的瞬间,影影绰绰可以望见左右两侧里面是隔开的数个小房间的门,而对面帘子后则是楼梯。 傅倾饶走过侍者时,离大门最近的两人中靠右的清秀少女就跟了过来,轻声问她喜欢什么样的菜式和什么样的房间格局。 眼看侍女将她往第一层右侧的房间引去,傅倾饶驻了步子,问道:“楼上如何?我想去上面用餐。” 侍女低眉顺目地道:“一楼的房间较小,先生孤身一人,在一楼用餐即可。” 虽说得稍微委婉了点,但意思明摆着就是不准她上楼了。 傅倾饶了然。如此看来,越是往上,客人的身份便越尊贵。 既然如此,段溪桥和大公主在一道……那应该是顶层了? 进屋后,傅倾饶无视侍女蔑视的目光,只点了一个看起来最清汤寡水不需要名贵材料的汤。 趁着侍女出去的功夫,她悄悄出门,轻手轻脚地去到帘子旁,看着四周无人时,闪身到了楼梯那边。 听到有人下楼,她往旁边暗处躲了下,待到人声离去,这便施了轻功快速上楼。 过了第三层后,便见第四层楼梯口有两个清秀少年守着,同样的火红衣衫,同样的眉目如画。 傅倾饶立在楼梯转角处暗暗打量了片刻后,从怀里掏出块碎银子。肉痛了半天,还是朝着少年们的身后弹去。 碎银子撞到他们侧后方一堵墙,发出低低的闷响。两人惊觉,跑去右边查看。 傅倾饶借这一霎的功夫,飞身上楼,朝着与少年们相反的左侧掠去。 ——刚才她是被引往右边屋子,那么左侧的房间应当比右侧要好上一些。 她敢打赌,大公主既然要留下段溪桥,必然会把他弄去最好的房间。 左边过去没两步就是个拐角。 傅倾饶暗呼运气好,在少年们回身之前,已然转过弯去了。 她放轻步子慢行,尔后才发现这实在是多余。 偌大的一个走廊里,竟是只有左右两间大屋子。如今右边毫无声息,只有左侧那间有两人的吐息之声。 她迟疑了下,终究是把步子放沉了。 “驸马来了。”女子柔和的声音响起,“他性子急躁,可不像我这般好说话,能与你在这里消磨时间。不知大人想问什么?不如先想好了,等下也好一并问了。” 段溪桥懒洋洋说道:“信不信外面之人不是驸马?” “不是驸马又能是谁?段大人莫要开玩笑才是。”语毕,响起轻细的倒酒声。 “自然是……我的人。” 他笃定的话语一落,倒酒声停了下,复又响起。 女子笑得轻柔,“段大人说话真是有趣。” 一路磨磨蹭蹭,终究还是走到了敞开的房门前。 傅倾饶暗叹口气,无奈地低头敲了敲手边的门。 ☆、第19章 石化了 听到段溪桥那声“进来”后,傅倾饶尽量无视大公主利刀一般的眼神,只硬着头皮走到段溪桥跟前,字字铿锵地说道:“大人!林大人让我请您回去!有要事相商!” “放肆!谁准你进来的!” 伴随着一声尖叫,一个酒壶当头砸了过来。 傅倾饶静立不动,段溪桥伸手一捞将酒壶截住,“是我。刚刚你不是听见了么?” 傅倾饶本着避祸最重要的原则,悄悄把身子往他后面挪去。 段溪桥不着痕迹地往前侧方挪了半步,将她护在身后,“时辰也不早了,大理寺事情繁杂,少了我还真没法办。下官告辞。” “慢着。”大公主慢慢起了身,纤纤玉指遥指傅倾饶,冷冷问道:“他是谁。你为什么这样护着他!” 傅倾饶秉承诸事不管但求自保的原则,一声不吭,戳了戳段溪桥后背。 段溪桥会意,正要说是个无关紧要刚去大理寺的下属,抬眼看清大公主眼中赤.裸.裸的嫉妒,他心中一动,故意探手往后做了个保护的姿态,警惕地说道:“你问这做什么?” 身后的傅倾饶一听,这不对啊,怎么没按套路走啊,正欲亲自出马撇清关系,就听大公主拊掌而笑,连道三个“好”字。 她探头出去看了眼,正巧大公主也在看她。明明是温柔和顺的相貌,偏偏一双眼眸仿若淬了毒般,凶恶狠戾。 傅倾饶当机立断往右前方侧迈一步,站稳就揖,“微臣不过是一区区七品……” “你做什么?以为我护不住你?”段溪桥满脸担忧地说道:“你放心,就算是在公主面前,我也定要护你周全!” 他语气温和到了极致,眼神关切到了极致,惊得傅倾饶瞬时激起密密一层鸡皮疙瘩。 “大人你……” 不待她说完,段溪桥将方才接住的酒壶随手丢到地上,一手探到了傅倾饶背后,狠狠搂住了她。 段大人手速很快,傅倾饶没防备他会来这招,冷不防就被他给抱紧了。 感到自己落入了带着醇厚酒香的温暖怀抱,她整个人都不好了,“喂,你想干……” “他到底是何人!”大公主忍着滔天怒火冲了过来,一把拽住段溪桥手臂,恰好打断了傅倾饶的问话。 段溪桥轻飘飘说道:“一个下属。”偏又把手搂得更紧了些,又拖着怀中人往后退了半步,借此摆脱大公主的抓握。 温热的男子气息环绕在四周,傅倾饶气得脸都绿了。 她使劲挣扎了下,力气不如段溪桥大,没成功。于是趁着段大人和大公主大眼瞪小眼的功夫,咬着牙狠命去踩他的脚,感觉不够过瘾,又用力碾了碾。 段溪桥“咝——”地倒抽一口凉气,顿时破功,再装不出温情模样,甩头怒视傅倾饶。 正当大公主就要发现两人‘相亲相爱’的真相时,一人踱步进屋,扫了眼搂在一起的两人,哼了声,不屑道:“光天化日,成何体统。”转而看向大公主,神色平静地望了下大公主探向段溪桥还未收回的手,顿了顿,笑问:“不知公主唤我前来,所为何事?” 大公主勉强笑了下,正要回答,段大人已经忙不迭地松开傅倾饶抽出自己苦命的脚,抢先问道:“断头之事,想必驸马已经知晓了吧?” 陶行江答道:“昨日此事传得沸沸扬扬,自是听说过一些。”说着看向大公主。大公主滞了下,最终去到他身边站着。 段溪桥刚松了口气,就感到背后骤然一疼——傅倾饶不动声色地在他后背上狠拧了一把。 段大人的衣衫并不太厚,这一下扭得实打实,又转了个圈,当真是疼到了骨子里。偏偏他还不能当众叱她,不然方才那番作态就全白费了,只得强笑道:“不知驸马都听说过什么?”又悄悄往旁边挪了挪。 他这一动,傅倾饶便瞧见了陶行江。 她是第一次见到慧宁公主的夫君,待到看清,就有些愣了。 陶行江身量颇高,身材结实雄壮。本有武人英姿飒爽的风采,偏偏穿了身绯红衣裳,看上去有些不太搭调。 不知为何,傅倾饶就想到了守在楼梯口处的两名红衣美貌少年,继而忆起昨日在酒楼时,乔盈与她说过的那番话。 当时两人说过与十一相关的话题后,雅间外的走廊上响起几个客人的高声嚷嚷:“那仙客居有什么了不起的?穿的不好又怎么了?老子有的是钱!还怕付不起银子么!” 他身边几人显然也是憋了一腔怒气,在旁纷纷附和。 也有人在旁边低声劝道:“公主脾气不好,你们都小声点,别东西没吃成,反被人打了。” 一天里连续两天听到慧宁公主,饶是傅倾饶不是多事的性子,也不由得上了两分心,说道:“记得以前她性子还不错,常来家里玩,怎地这几年变化这样大?” 乔盈瞥她一眼,说道:“你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傅倾饶满脸茫然。 乔盈低叹一声,说道:“她往日里也不是和软的,不过是对你二哥存了些心思,待你们家的人就比对旁人和善许多。自你二哥……这些年,她那性子没人能压得住,就越发厉害起来。” 傅倾饶彼时年幼,并未能察觉出慧宁公主的心思,如今头一次听说那段往事,细细品来,当真有些苗头,只是当时的她未能发觉。但她印象里,二哥对慧宁公主倒没什么特别之处。 “就算二哥活着,她也做不了我二嫂,何必呢。” 乔盈嗤了声,说道:“她可不那么想。不然,也不会找了个武状元嫁了。” 傅倾饶的二哥骑射弓箭样样顶尖,武功又极好,当年京城里爱慕他的世家少女不知凡几。每当二哥出行之时,必有无数少女在街旁巷口偷窥,真正是风流倜傥的翩翩少年郎。 傅倾饶只当公主是爱慕二哥的人之一,如今听乔盈又说她的驸马爷是武状元后,反倒绝了那个想法。 ——公主或许喜欢的不是二哥本人,只是二哥那“武功最好”的名头罢了…… 只这样一想,她心里的怅惘便少了大半,专心致志地与乔盈说起旁的事情。 现如今看着长相和顺的慧宁公主,傅倾饶的心情又复杂了几分。 当年二哥最爱的便是红色,如今慧宁公主让她身边男子皆着红,也不知是为了什么。 怔了片刻,傅倾饶刚回过神来,就见段溪桥正双手抱胸,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一双桃花眼里满是戏谑。 “……不知傅大人怎么看?” 听到段溪桥这样问,傅倾饶真正是满脸茫然。 她压根就不知道他问的是什么。 明明知道他在给她挖坑,可如今被大公主夫妻俩这样盯着,她没法保持沉默,只得讪笑着说道:“下官听左少卿大人的,段大人说怎样,就是怎样。” 段溪桥十分欣慰地拍了拍她的肩,对大公主扬起个灿烂无比的笑,说道:“倾饶这点最好,什么都听我的。”还回过头,暧昧无比地对傅倾饶眨了眨眼。 傅倾饶刚刚落下去没多久的鸡皮疙瘩又蹭地下全冒了出来。偏偏刚才那话是她自己说的,完全没法反驳。 大公主娇弱柔美的脸孔顿时扭曲了,眼睛喷火嘴角含怒。身边陶行江关切地问了她一句,她也不搭理,只恨恨地瞪了段溪桥半晌,忽地转身大步离去。 陶行江朝段、傅二人拱了拱手,快步跟了过去。 正主儿走了,俩人也没留下的必要,一前一后慢吞吞地往外走。 去到一楼时,傅倾饶的身影刚一出现,就有人喊道:“快,就是那人,拦住他!” 傅倾饶被两名壮汉拦住后,愣了下,才反应过来说话的是引她进屋的那个侍女。 她这才想到了自己点的那道汤,顿时无语至极,问道:“多少钱?” “一百一十五两!” 傅倾饶瞠目结舌:“就是个白菜豆腐汤,那么多?” 侍女冷笑道:“你这样的穷鬼姑奶奶见得多了。咱们店里,最低等的屋子一进门也是一百两,一碗汤不过十五两银子都付不起,还想进仙客居?你们给我把人看好了,别让他跑了!” 傅倾饶身上满打满算才十三两银子,连个零头都不够,只得挨到段溪桥身边,用手肘捣捣他,“有没有一百五十两?借我用用。明天还你。” “有。不过……”段大人斜睇着她,“……不想借给你。” 傅倾饶不可置信地看他,段大人朝她邪魅一笑,然后就…… 就这么挥挥手走了。 望着他洒然离去的身影,傅倾饶目瞪口呆。 段溪桥居然不肯帮她付账? 她拼了老命来救他,他居然不、肯、帮、她、付、账?! 这是什么人啊! 傅倾饶正气得肝疼肺疼,就听旁边一个清脆的声音说道:“啊,那位大人的帐还没结?多大点儿事呐,算我头上,让他走吧。” 她觉得这声音耳熟,猛地回头去看,恰好在晃动的帘子间瞧见正在上楼的几个身影,赫然正是车行遇到的那个少年带着阿关他们。 傅倾饶转回身来,蹙眉道:“银子是吧?你们派人去乔家鞋庄要吧,不用刚刚那人帮我付。” 谁知面前几人根本不买她的账。 侍女完全无视傅倾饶,只朝两名打手点点头,说道:“那位少爷发了话,放人吧。” 望着听了这句话后自行分开让路的两名打手,傅倾饶顿时一个头两个大。 这些人真是…… 你们不要随随便便帮人下决定好不好! 谁要欠那种人的人情啊喂! ☆、第20章 两人不同 傅倾饶头一次欠人情还欠得如此憋屈,当真是郁闷无比。但她走出仙客居的时候,才想起来高价买的那碗汤连见都没见着…… 顿时满腔的愤懑都化作无语了。 朝着大理寺的方向,拧眉走了也不知多久,突然有细微的哗啦声传入耳中。她抬眼望去,就见段溪桥正懒洋洋地抛着一个装银子的袋子,晃晃悠悠地往这边走来。 “咦?你怎么跑出来的?”段溪桥掠至她身边,狐疑的上下打量着她,“难不成驸马爷觉得你帮他灭掉了一次戴绿帽的危机,为了感激你,特意跑回去救你了?” 傅倾饶甚是无语地望着他。 大理寺的少卿们到底是不怕死还是怎地,怎么一个个说话连点禁忌都没的?! 眼见段溪桥将银袋子往怀里收去,傅倾饶抢先一步夺过银袋,扯开绳子,扒拉了下银子,大致数了数,奇道:“你刚才是拿银子去了?” 段溪桥白她一眼,嗤道:“不然你以为呢?” “可你一般不都随身带着七八百两……” “刚才请大公主喝酒用光了。”他不甚在意的摆摆手,“我可不能欠那女人什么,必须自掏腰包才行。” 傅倾饶自然明白他的顾虑,深深为他叹息的同时,想起一事,登时怒火中烧。 “大人,你就不怕这样会害死我?” 段溪桥怔了下,笑道:“怎么会害你呢?有我在,她能拿你怎么样?”眼见傅倾饶是真恼了,忙道:“唉,怕什么!我又什么都没承认什么都没说,她能怎样?更何况还有驸马在。” 看他全然不当回事的样子,傅倾饶气结。 他那什么都没说和什么都说了有什么区别? 她原本就打算在偏远之地安稳过活,当官不过是想完成哥哥们未了的心愿。被他莫名其妙地弄到京城大理寺就也罢了,如今还让皇家之人注意到她! 慧宁公主和楚云西可不一样。 二哥说过,楚云西其人,有两个特点。一是信,二是义。但凡他答应了的事情,就是拼死,也会做到。 当年楚云西在她父亲寿辰上说,师父的家人便是他的家人,有他在一日,便要护着家人一日。 那时傅倾饶也在场,这句话,她亲耳听到。她深信,就算楚云西发现她是谁,也不会出卖她。 ——她信的不是楚云西,而是相信二哥的眼光,相信二哥对他的那种信赖。 但慧宁公主就不同了。 傅倾饶根本不想与她牵连太多。 眼见傅倾饶黑了脸,段溪桥也知自己这次玩笑开大了。虽不明白傅倾饶为何对此如此顾忌,但到底是她想办法找了过去,不然依着大公主不依不饶的性子,就算驸马今日去了,恐怕也没那么容易脱身。 思及此,段溪桥暗暗叹息了声,低声说道:“其实……我也不是故意的。” “你不是故意的?”傅倾饶的怒火被点燃,却也不忘压低声音,“大公主的心思看来也不是一两日了。你若不想去,谁能逼得了你?不过八个壮汉而已,当真能拦得住左少卿大人吗?既然选择了进去,又何必惺惺作态,搞出那许多事来!” 段溪桥本不是爱和人辩解的性子,但此时他却只迟疑了一刹那,便叹道:“我觉得头颅被搁在若水桥不是意外,与仙客居多少有点牵扯,总要亲自进去看看方才安心。” 傅倾饶没想到他会解释,微微一愣,扭过头去,“那你也得想好脱身的办法再进去。再不济,也得凑着大公主不在之时。” “没有她我恐怕真的没法正大光明走进去。”段溪桥苦笑道:“难道你不知道,仙客居这地方,大理寺的人是禁止入内的吗?你是新来的倒也罢了,像我和林墨儒这般,整个京城的人怕是都认得了,想混进去,难上加难。” 傅倾饶愕然,抬眼看他。 这一点她并不知晓。初时被拦,还以为是自己衣着不够光鲜所致。 此时街道上无人,段溪桥朝着路旁石桌椅的方向作了个请的手势,与傅倾饶一同坐了过去。 “当初仙客居开业那日,恰逢京兆尹生辰。当时他与首辅大人和正卿大人恰好一同从御书房出来,便顺势请了两人去仙客居用饭。谁料那里要价太过离谱,三位大人气不过,当场高声将那里贬斥了一番。也不知是不是正卿大人声音最响之故,第二天竟传出消息,说那里不欢迎大理寺的人进去。” 他口中的正卿大人,指的自然是大理寺正卿了。 傅倾饶拧眉不语,他就也不催,只静静望着她。 “当时只有他们三人吗?”片刻后,傅倾饶问道:“如今刘大人和京兆尹都出了事,那么正卿大人现在何处?” 段溪桥垂眸轻叩石桌,又偏头看她,“你的意思是,那件事可能和这案子有关系?” 他虽然知道那件事,但是此事闹得颇大,京城之中十之七八都听闻过。如此众人皆知之事,他这段时日里反倒没往那边想过。 如今傅倾饶这样一提,他也蹙了眉,喃喃道:“不会那么巧吧。” 傅倾饶说道:“说不上有关系没关系,但是如今在场的三人已有两位出事,想到这个,总归有些不踏实。”顿了顿,她又道:“说起来也着实算不得大事,或许只是我多心了。” “不一定,”段溪桥缓缓摇头,“也许他们去的时候,恰逢凶徒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大人们或许没意识到,可凶徒却以为被他们发现了。” 秦点暮的观点,傅倾饶有一点觉得很赞同,那就是段溪桥太多疑,想事情太过于迂回曲折。可此时听了他这番说辞,她难得地没有反驳,思量一番后,反而以为颇有道理。 两人回到大理寺时,满屋子人都以一种极其诡异的目光凝视着他们。就连在其他屋里办案的那些,也借着各种名由过来参观了一番。 傅倾饶满腹心事没注意,段溪桥随手将银袋丢给林墨儒,浑不在乎。于是两个当事人竟然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般,没什么反应。 众人看到两人极其“默契”的现状后,甚觉无趣,互递了个眼神,默默地该做什么去做什么了。 段溪桥见人走得差不多了,重又走到林墨儒身旁,倚靠到他桌前敲敲桌案。 林墨儒将视线从案卷上移到他身上,语气生冷地问道:“干吗?” 段溪桥往前探身凑到他跟前,笑道:“大人,帮个忙呗。” “别!咱俩不熟!”林墨儒把他一推,哼了声斜睨着他,“上次你让我帮你个忙,结果倒好,一桩案子办完,你什么事儿都没,我倒是被都察院给请去喝茶了。今天我不过是陪你走了一趟,就被大公主的人从仙客居的大门一直赶出了街口……这次还想让我帮你?跟你说,没门!”说完起身就朝屋外走。 “哎——哎,你别走啊!我真的有要事相商!” 林墨儒理都不理他,径直往前。 段溪桥没辙,只得说道:“如果事情和正卿大人有关,你也不管?” 林墨儒脚下顿了顿,猛地回身,“你说什么?” “我不过是想知道正卿大人身在何处罢了。”段溪桥无奈地摊了摊手,“其实我也不想随意打扰你。可问题是,大人如今的下落只有你知道,不是吗?” ☆、第21章 再探 傅倾饶见段溪桥和林墨儒离开了大理寺,左右无事可做,便也出了门。 此时她怀揣刚从乔盈处借来的五百两银子和自己积攒的四百两银子,身着那件金丝云纹的银灰色绸衫,头戴玉簪子腰坠祥云佩,光鲜亮丽,神采焕然。 可就是这么个精神气儿十足的少年郎,此刻偏偏躲在一个巷子里,时不时探头往斜对面望上一眼,面上神色颇为纠结。 青岚坐车路过此处时,远远便见傅倾饶欲行又止的模样。 他觉得好笑,让人停了车后待在里面又看了片刻,方才独自下去,踱步到傅倾饶的身后,浅笑着问道:“你这是在做什么呢?”也往她看的方向瞧了一眼。 傅倾饶听见有人过来,本想装没看见,未料到是有过两面之缘的医馆小学徒,喜道:“你怎地来了?” 青岚说道:“我看你在这边,本想与你打个招呼,如今看你怕是有困难……可需要帮忙?” “这你可帮不了我,”傅倾饶遥遥指了下仙客居,“我想进那里。你怎么帮?” 青岚探头再看一眼,松了口气,“原来是这个啊。别的或许我还不行,这个忙我倒是帮得上。” 受到仙客居待客之道的影响,傅倾饶下意识地先去看了眼青岚的衣裳——嗯不错,比她的还要好上许多。 不过……一个医馆小学徒能买得起这么贵重的衣衫? 傅倾饶微微垂眸,拱手说道:“那就麻烦你了。” 青岚连连摆手,说道:“你不用和我客气。你也帮了我许多。” 傅倾饶讶然失笑,“我怎么不知道帮过你?” 青岚只抿着嘴乐,并不多言。 两人说话间已经到了仙客居门口。 傅倾饶方才便是看清门口守着的还是上午拦她的二人,因此没有立即过来。刚刚青岚出现的时候,她正在懊悔自己曾经亮明过大理寺官员的身份。 如今到了这门前,她已做好准备被那守门之人拦住盘问,谁知二人像是没看到他们一般,竟是理都不理,直接放行了。 狐疑地回头看了看他们,傅倾饶打量着青岚问道:“你到底是谁?” 青岚羞赧地笑了笑,“当初建这房子的时候,大公主银子不够,问我爹爹借了些。他们见大公主带我来过这里,自然不会拦我了。” 傅倾饶不由感叹,人比人当真气死人。 同样是大公主带进来的,段溪桥得自掏腰包看人脸色,临了还得拖上她这个垫背的。而青岚虽单纯懵懂,却能在这边混得风生水起…… 这若是风流倜傥的段大人知晓了,恐怕会一口老血呕在喉咙里,气个半死。 经过这一遭,傅倾饶自然知道青岚不可能是普通的医馆小学徒了,至少也是个富商之子。不过他既然不多说,她便也不去刨根问底。 进入大门之时,傅倾饶曾想过要不要先找到阿关那些人、将欠他们的银钱还掉。后又担心那些人见到青岚与她一道,日后会为难青岚,就也放弃了这个念头,转而寻了那日招待她的侍女,将银子给了她,让她帮忙转交给那少年。 待那侍女应下后,此事便是结了。 虽说两人短暂交谈几句,但这次引了他们进屋的却不是先前那个侍女,而是靠近里面左手边的一个。这次的侍女长相更为出众,行为举止间也更为温顺有度。 当她问起想要什么菜式和房间时,青岚很自然地侧头看傅倾饶。 傅倾饶似是不在意地说道:“不如就二楼最南头那间吧。窗外风景不错,有桥有水。” 青岚顿了顿,没说什么。直到侍女在前面引路了,他方才拉了傅倾饶滞后几步,悄声说道:“那屋子一般没人去。我们要不要换三楼南头的那间?反正除了四楼外,我们哪里都能去得。” “不,就这间。”傅倾饶说着,看青岚欲言又止的模样,笑了,“我想去那屋里体验下我们慨然直言的正卿大人用餐时的感觉。” 青岚翘起嘴角看她,“我还以为你不知道那是三位大人用餐时的屋子。”语毕,他又忽地伤心起来,“你这样很好。刘大人和京兆尹为百姓做了那么多事,如今两人……他们用过的屋子众人却都避如蛇蝎,想想真是难过。” 傅倾饶不知如何安慰这个善良的少年,只得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 与独自去的一楼那间的清淡雅致不同,也与四楼段溪桥待的那屋的奢靡华丽不同,二楼这间屋子,有种别致的韵味。 一进屋就可见盆栽的几棵矮竹,往里行去,东侧后方竟是置了一个小池子。池中有个半人高的假山,有活水引至假山顶,再由其上潺潺流下。 这样的酒楼雅间,傅倾饶竟是第一次看到。 “不错吧?”青岚一扫方才的忧郁,兴致勃勃说道:“别看这个屋子不起眼,可着实是个好地方!这里,这里,还有这里,都是仿造我七叔一处别院的书房设计的!当初工匠们不知道怎么把活水引上去才好,还是我去问了七叔,方才成事的。” 他高兴的时候笑得极为灿烂,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 傅倾饶衷心赞道:“是真不错。” 进来之前,她还在思考大人们为什么会选了这间屋子,是不是它有什么古怪之处。如今一见,便也释然。如此别致的用餐之地,在室内当真难得看到,也难怪三位大人会选中这里。 只是一想到他们曾经在这边言笑晏晏把酒言欢,而今三人里已有至少两个遭了难,她不免心中叹息,暗生悲凉。 点菜时,傅倾饶搭眼瞧见有芝麻酥,就也点上了。 用餐的桌椅安置在靠窗的位置。在等菜的时候,傅倾饶装作欣赏窗外风景,暗暗扫视了下四周的环境。 对面的铺子不过是个首饰店,咋看之下没甚可疑。再往下便是若水,横着的就是发现人头的若水桥…… “你看什么呢?可是有何不妥?”青岚小心翼翼问道。 “没有,只是瞧着这里环境不错,多看几眼。说起来这仙客居布置倒是别出心裁,也难怪有那么多人想要进来用餐了。”她也不知道查这仙客居从何入手,就与青岚随口闲聊。 青岚显然对此处不陌生,仙客居有些什么摆设和习惯,他竟是如数家珍。加上傅倾饶有意引着他多讲,原本不爱说话的羞涩少年,此刻却也能滔滔不绝。等到两人吃饱后,青岚才恍然发现自己竟是说了那么多。 望着他手足无措的样子,傅倾饶忍不住笑了,“没事,年轻人嘛,多说多动,很好。” 青岚高兴了下又瞬间脸色暗了下去,“可我爹总说我太不稳重,我总得听他的才好。” 旁人的家事,傅倾饶不好多过问。她看看眼前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不住地暗暗叹息。 两人用完饭出了门去,傅倾饶左右环视了下,突然想起了一个问题。 “你刚才说同样的屋子在最北头也有一间?” “是啊。我刚才不是说了么,这边的屋子设计得十分巧妙,每个样子的只有两间,南北各一间。” 傅倾饶顿了顿,问道:“每个样子相同的是怎样的两间?是以大门为中轴线,左右对称的两间吗?” 青岚微微歪着头想了很久,将房间大致过了一遍,才迟疑着点点头,“好像真的是这样诶,都是这样对称着的。” 对称,终于又见对称。而且,还是南北对称。 找了这许多天,总算有点眉目了。 虽然只是一个摸不着底虚无缥缈的牵连,但傅倾饶依然有点小兴奋。 她压下心中纷杂的思绪,语气平缓地问道:“当初是谁设计的这个地方?” “谁?”青岚想了想,抱歉道:“我也不知道啊。忘记问了。” “那你还记不记得,当初是谁说引活水不好弄,让你问你七叔的?好好想一想。” 青岚眼睛一亮,“对啊!你不说我都没想到这个!呐,当时来的是公主府的管事。他说是谁让他来问的来着……” “啊!”片刻后,他终于拊掌笑了,说道:“我想起来啦!” ☆、第22章 怀疑 “你确定是在这里?”段溪桥撩开一扇破门上挂着的灰布帘子,十分不确定地问道。 林墨儒抬眼看屋顶,冷哼道:“爱信不信。没人逼着你来。” 如若他好声好气,段溪桥或许还心存疑虑。此刻他语气不善,段溪桥反倒信了。 他拨开门上挂着的几根蜘蛛网丝,推开破门。厚重的灰尘簌簌落下,他咳了几声捂住口鼻钻了进去。 潮闷之气扑面而来,带着一股子久无人住的发霉味道,刺鼻得令人几欲昏倒。 段溪桥捏着鼻子,瓮声瓮气问林墨儒:“你最后一次见到大人,就是在这儿?” “正是。”林墨儒顺口说完,滞了下,有些恼了,“你既然不信我,又何必让我带你过来?” 段溪桥眼睛四处乱瞟地胡乱走着,经过林墨儒时,十分随意地拍了拍他,说道:“年轻人,何必如此拘泥呢?不要在意这些细节。” 林墨儒重重哼了声一拂衣袖不再搭理他。 段溪桥在屋里头转了两圈,没有任何有用的发现,折回来问林墨儒道:“你说杨大人离京前约你在此处见面?当时他可曾说过什么特别的没有?” 林墨儒摆出一身浩然正气之色,凛然望天,理都不理他。 段溪桥无奈,只得静等他气消了再说。 大理寺正卿生性刚直。林墨儒与他性子相仿,自然十分欣赏林墨儒。对于行事“不太正经”的段溪桥,杨大人素来不太喜欢。 无奈段溪桥此人各方面天分极高,无论多难的重案要案,只要到了他的手里,基本上没有破不了的,就连皇上对他也赞赏有佳。杨大人就算再不甘愿,也只得看着段溪桥一天天得势。 但也因了这个缘故,杨大人对段溪桥愈发看不顺眼了。有些事情,他也只与林墨儒相商,段溪桥是不知道的——左少卿大人虽能力极强,却行事诡谲。正卿大人不放心他。 前段时间南方有流寇作案,一名官员被杀。因出事的四品官员与杨大人交情颇深,他就向皇上请旨,去往那边暗中调查此事。 大理寺中负责与他联络的自然是林墨儒。往常杨大人出京办案之时,两人便是时有书信往来,段溪桥只当这次亦是如此。 谁知林墨儒却告诉他,自己只是在杨大人离京前见过他一面,尔后便再没联络过。 本以为林墨儒气一下也就好了,谁知不过一个闪神的功夫,他已经转过身准备离去。 段溪桥忙上前拦住他。 林墨儒气道:“你以为我是有消息不告诉你?问题是他当时真的没什么异状啊!”抬眼见段溪桥神色认真,林墨儒暗叹口气,语气倒也和缓了两分,“若真说有什么异处,那就是他选了这么个地方寻我相见。其他的真没什么了。” 段溪桥不死心地问道:“那他有没有交给你什么信物?亦或是其他……总之什么都好。有吗?” “没有。”林墨儒十分肯定地说道:“他就跟我说他去查故友的案子,让我多注意京中之事。若有异动,便给他去信。” “信?那他可有留下住址?” “原本有的。他们到了那处后,随行的大人有给我来过信,告知他们的住处。我那时候被都察院的人缠着,没有联络他们。后来另外两位大人回京后,我有给杨大人去信,至今还没收到回函。不过说实话,这也没过去多少时日。两封信一去一回怎么也得小半个月。你若有急事寻大人,不如等有了回音再说?” 林墨儒语气中全然是对段溪桥刨根问底的不耐烦。可段溪桥却不像他这样乐观。 与杨大人同去的两名官员因了各种事情早已回京,杨大人独自在外暗中调查…… 此刻竟算是音讯全无? 段溪桥觉得蹊跷,偏偏他在京中抽不开身,只得先用最笨最慢的办法,给杨大人去往之地的官员去了封书函,转弯抹角旁敲侧击地问起杨大人的事情。 从驿站出来,他边慢慢思索边准备往回走。突然远处传来闷闷的呻.吟呼痛之声。 寻衅斗殴之事本就常见,他本不欲多管。谁料回头扫一眼的功夫,看见路旁小树林中,一个壮汉正神色狰狞地举起大刀正要向下砍去。而那地上,赫然躺着个鼻青脸肿的中年人。 事关人命,段溪桥再不多想,掠身而至,抽出身畔长刀挡在大刀之下。 兵器相斫发出清鸣。壮汉还欲下按,却是无法挪动分毫。 壮汉憋得面庞紫黑,依然无法如愿,嘿笑道:“不错啊!你是这里第二个能接住我刀的小子!” 段溪桥唇角微勾,双手使力将长刀往左侧猛地一推。见大汉服软收敛刀势,方才说道:“就我所知,这京城里武艺比我高强、又和我年岁差不多的,只有一个人。”他猛地侧首看向壮汉,眯起了眼,“你何时与他交过手的?别是被他打趴下了吧!” 那壮汉气得脸孔都扭曲了。 他重重呸了声,说道:“你这娃娃说话忒地难听!前几日老.子刚把他打趴下,就在那块儿地!你竟敢说……” “阿关!”一个清脆的嗓音突然插了进来打断了壮汉。 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背着手来到二人身边,神色倨傲地斜眼打量了段溪桥片刻,怒目瞪视阿关,“你又浑说什么呢?跟这种人废话什么!” 段溪桥懒洋洋地吹了吹长刀上并不存在的灰尘,问道:“他是你的人?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奴才。废话不少,假话更多。” 阿关气道:“你什么意思?你说我打不过那个谁?!” “那可不。”段溪桥笑道:“如果就你一个人的话,别说打败他了,就连他的一个头发丝儿都碰不到。” 少年探手挡住低吼着几欲发狂的阿关,偏过头凝视段溪桥片刻,蓦地笑了。 他转回头,对阿关说道:“你看看这些南人,长得忒地好看。上上次那个是,上次那个是,这次这个也是。赶明儿你若是想讨老婆了,来这边挑一个得了,寻不到漂亮女人的话,总还有漂亮男人。” 他借机讥讽段溪桥,话说得极为刻薄。谁料段溪桥并未搭理,反倒收起了刀,神色淡淡地走到前面将那被打得鼻青脸肿的中年人扶了起来。 “什么?不过是赌场赢了他几十两银子与他吵了几句就被打成这样?赶紧走吧。往后做事记得小心点,看到阿猫阿狗的千万别去招惹,省得惹了一身腥气。” 望着感激不尽快速离开的中年人,少年一下子神色难看起来。他正要再开口,却看见段溪桥矮身起身间已然露出一角的腰牌。 他挑了挑眉,对阿关意有所指地道:“算了,不和他说了。南人牙尖嘴利得很,咱们不是他们对手。特别是大理寺的。万一惹了他们不高兴,又要抓我们过去、给我们安些个莫须有的罪名了。” 段溪桥这才回过头正眼看他,“你还认得其他大理寺之人?” 不待少年开口,阿关已然说道:“呸,老.子才不认得那个娘娘腔。也就主子这样脾气好的,才会替那种人付那么多银子。” 段溪桥神色丝毫未变,淡淡笑了下,折转回了大理寺。 傅倾饶正等在大理寺中,一看段溪桥回来了,忙迎了过去,告诉他自己的新发现。 “……发现的断肢是南北对称,仙客居内的布置也是南北对称,我想我们有必要……呃,大人,你在听吗?” 她急急一通说完,正欲讲出大驸马有嫌疑之事,却发现段溪桥半天没发一点声响,不禁疑惑的抬眼去看。 段溪桥倚靠在桌边,微微偏头,望着地上砖石,食指轻叩桌面。 片刻后,他嗤地一笑,问道:“你这次怎还能顺利进到仙客居里的?” 傅倾饶说道:“刚才说了啊。上次救人的时候不是遇到了个医馆的小学徒吗?他带我去的。” “真是妙极了。我倒是刚知道,一个小小的医馆学徒竟然也能将人带进仙客居里去。” 傅倾饶闻言,神色也渐渐冷了下来。 她抿着唇静默半晌,最终扯了扯嘴角,问道:“你这是在怀疑我?” 段溪桥因了杨大人行踪之事本就心中发堵,尔后听了那些人的话起了怀疑,如今再看傅倾饶的态度,不禁怒火更胜。 “这个暂且不提。”他轻揉眉心努力压制了片刻,却终究按捺不住内心的烦躁,猛推了桌子一把。木质与地面相摩擦,发出刺人耳膜的尖利声音。 “你先和我说说,上次去仙客居时,是谁给你结的账吧。” ☆、第23章 争 傅倾饶怒极反笑,嘴角勾起得更深了几分,扬起了个讥诮的弧度,“方才我说的你都已不信,如今即便我再次说了实话……难道你就会突然转了性子,相信我吗?” 她的笑容刺痛了段溪桥的双眼。 那时自己便是相信他,方才一句话也未过问。如今从旁人口中说出,帮他的竟是两个恶徒…… 这让他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思及那时因了救他脱困不及时,自己怀着的那些愧疚,段溪桥心中燃起的怒火更加炽热,当即冷笑道:“那时我本是问过你,却被你顾左右而言他给糊弄了过去。如今我们敞开来说,你竟是不敢了么!” 傅倾饶隐约记起他好似问过。但她又怎会是故意岔开话题?! 望着他不信任的目光,她自嘲一笑。 罢了,本也是萍水相逢牵扯起的一丝情谊,没甚么同袍之谊,也算不得友人相交,又怎能要求对方毫无保留地信任她? “是宏岳国的人。”傅倾饶的语气甚是平淡,“只是信与不信,全在左少卿大人的一念之间了。” 这下子反倒是段溪桥怔住了。 “宏岳国?他们的人来大恒做什么?” 傅倾饶收起桌上备好的几份卷宗,边抱着往外走,边说道:“大人博学多才,既然能够仅凭见过一面就猜到是他们给我付的帐,那么以大人的聪明才智,也应该能看出他们是什么人才对。又何必多此一举来问我。” 目送她出了房门,段溪桥盯着门框怔了片刻,突然疾步上前,也出了屋子。 左右环顾了下,见她在左边行着正要转弯,他急速大跨着步子追了过去。离着还有两尺远时,忙探手将她一把拽住,急切说道:“你先说说看是怎么回事。怎么和宏岳扯上了关系?” 看他眼中闪过疑惑,傅倾饶拿不准他是不是又在怀疑她,嗤了声说道:“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了。你爱信不信吧。”用力挣了几下,没挣脱。 接连两次听她这样说,段溪桥心里又闷又堵,蹙眉道:“你就不能好好说话?” “好好说话?那左少卿大人告诉我,被人怀疑的时候该如何应对才叫好好说话。我自当领命,往后都照着您教的去说。” 段溪桥怒火更盛本想讥讽回去,却见她倔强地抿着唇不发一言,就好似…… 就好似那日二人初次遇见一般。 那时在周围众人质疑的目光和话语下,瘦弱的少年也是这般紧抿着唇,不管不顾地坚持己见,固执地非要救出腹中婴孩。 段溪桥手中的力道渐渐松缓下来。 傅倾饶感觉到了,侧过脸定定的去看他。一双眸子清澈湛然,毫不作伪。 段溪桥一声低叹,说道:“既然是宏岳国之人,往后你……你总要记得自己的身份,不可与之过多交往。” 傅倾饶哼道:“谁认识他们?不过是想捉人归案,却苦无证据罢了。” “案子?什么案子?” “纵马撞死有孕妇人的罪魁祸首,就是阿关他们中的四人。” 段溪桥这次实实在在十分愕然,“有这种事?”他当时在酒楼上全神思索刘大人断脚之事,并未留意到纵马之人的模样,直到死者那边传来惊呼吵嚷,方才去看,“其中四人?难不成除了他俩还有旁人?” “是。具体来了几个,我也不太清楚,但那日所见已不止此数。不过近期他们会去仙客居用餐,倒也不至于特别难找。麻烦的只一点,当时看清肇事之人的只有我一个,其他任何线索也没寻到,没有证据。” 段溪桥知道她有多么痛恨那案子的肇事之人,此刻听她这样说,他对她的怀疑便也烟消云散,心底莫名地松了口气,语气就也柔和许多,“这也好办。派了人盯紧他们。一帮异族还如此嚣张跋扈,我就不信他们不会惹事!” 傅倾饶不错眼地细细看他,片刻后,就也当真笑了。 段溪桥回想着与宏岳国人短暂的交锋,忽地想起一事,神色陡然一变。 “你,可知道平王楚云西?”他沉沉问道。 傅倾饶没想到在他口中听到楚云西的名字,微微滞了下,顺口答道:“自是听说过的。恒国之人哪个没有听过他?” “那你去想办法探听下,他是不是已经悄悄回了京。”段溪桥语气中的凝肃更重了几分,“听那宏岳人的意思,他们似乎伤了他。” 傅倾饶默了下,满脸不可置信地问道:“不可能吧。平王不是要在北疆守着的吗?” 段溪桥不胜烦躁地来回踱了几步,说道:“就是这样才麻烦。听他们话里话外的意思,像是寻了平王的麻烦,却被他逃脱了,而且就是在这京中。原本我还想着他们说的不一定就是他,但如若那些是宏岳人的话,那就……难说了。” 见傅倾饶沉默不语,段溪桥压低声音,尽量和缓地说道:“我不能亲自去查,不然会惊动皇上。倘若事情真是我想的那般,平王必然处于极为不利的境地。你出面比较好,不易惹人怀疑。” 因了刘大人的案子,傅倾饶只当他是皇帝心腹,没料到他会全心想着帮助楚云西,一时间竟是不知该怎么答话了。 段溪桥看她怔愣的模样,顿时气不打一处来,“看你这迂腐脑袋!平王身份何等尊贵,却年年日日镇守北疆,半句怨言也无。别的不说,单就他为国为民的这份辛苦,也值得你去帮他这一回吧?!” 望着他气急败坏的模样,傅倾饶忍不住笑了。 她这一笑,反而把段溪桥唬住了,眯着眼狐疑地上下打量她。 “这事儿我去办就是。不过,方才我查到的那些,就得归你管了。” “什么事?” 傅倾饶把手中的卷宗往段溪桥怀里一塞,神色肃然,低声说道:“我怀疑刘大人和京兆尹大人的案子,和慧宁公主有关系。” 因为当时青岚告诉她,派人去的正是大公主。她便查阅了相关的资料,翻找和仙客居有关的东西。果然,卷宗上记着仙客居的主人和设计者都是大公主。 谁知她这话说完,却被段溪桥一口否定。 “就算和她有点关系,她也必然不会是幕后主使之人。我们要找的不可能是她。” “可是你看仙客居的格局……这样的对称。还有你看这些……既然是大公主设计的,为何不可能是她?!” 段溪桥拧眉细看,喃喃说道:“这地方果然有蹊跷。”半晌后,复又说道:“就算如此,主使之人也不可能是她。慧宁公主自小长在恒国,连京城都没出去过。” 他语气神色都如此笃定,傅倾饶思量了下,说道:“看来,你有事瞒着我。” 原本她是下属段溪桥是上峰,他有内情瞒着她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可是想到方才对她的怀疑,段溪桥的底气便没那么足了。且他早先也想过告诉她,只是当时怕她一时无法接受,没说出来而已。 于是只稍稍滞了下,他便说道:“你还记得那些断肢的特点吗?” 傅倾饶慢慢颔首。 段溪桥极轻地叹了口气,“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凶徒是用了苗依某派系的巫术。只是据我所知,那个派系的巫术本该用同一人的身体来完成,却不知他中途换人是何缘故。” ☆、第24章 去?不去? “苗依……的?” 傅倾饶隐约觉得自己方才翻看的时候见到了什么,沉吟了下,就在段溪桥抱着的卷宗中翻看起来。 “找到了!”她眼前一亮,拿起选中的那本摊开,指了其中几行字说道:“你看,大驸马陶行江是十岁才被他义父收养的。上面只说了他是个孤儿,但他到底来自何处,却未记载。你说,他会不会和苗依有关系?” 段溪桥探身过去,就着她的手细细看完后,有些不太赞同,“可他往后就再也没离开过大恒。当时他才不过十岁而已,就算儿时学过点什么,也该早就忘了吧。” 傅倾饶心道她当时离京时不过八岁,不也记得儿时那许多事情? 其实孩子们远比大人们想象得要聪慧得多。成人总是会不自觉地低估孩子们的能力。 只是这话不能对段溪桥明说。 她合上卷宗放回去,意有所指的说道:“也许大人从未接触过孩子的关系,故而不知道他们潜在的能力有多大。” 段溪桥对她这话颇不以为然。虽然他对少年时期的记忆极为深刻,可儿时的,当真记不太清了。但他已对陶行江上了心,毕竟能劝动大公主按照自己的想法来布置仙客居的,陶行江算是第一人。 只是思及凶徒换人之事…… 先是刘大人,尔后是京兆尹。如果凶徒真的是在进行某种巫术,而且需要的不只是一个人的身体…… 傅倾饶转念想了下,心中担忧更甚,“你可寻到了正卿大人?” 段溪桥缓缓摇了摇头。 两人的心情瞬时跌到了谷底。 虽说已经知晓了楚云西大致的情况,但既然左少卿大人发了话,必要的样子还是要做出来的。 第二日傅倾饶到了刑部后,与接待之人直言要见右侍郎秦大人。 对方看她是个七品的官儿,有些为难地说道:“秦大人正在接待客人,许是不太方便。”但还是承诺了会去通禀一声。 傅倾饶忙含笑道谢。 其实她也没想到段溪桥会让她直接来寻秦点暮。 在她看来,如若装作去寻楚云西,便是先去平王府里走一遭,然后再说其他。 谁知段溪桥否决了她的提议。 “平王生性孤冷,好友极少,右侍郎算是其中的头一个。秦点暮这家伙虽说性子不干不脆的极其恼人,人品却还算说得过去。想来平王若是有事情,应该会先去寻他。” 听了段溪桥这番说辞,傅倾饶对他还是有一点点佩服的。毕竟他将楚云西的心思竟是猜了八.九成准。 于是她便大摇大摆地出现在了刑部。 听了先前那名官员的说辞,她已做好了要等上一两个时辰的准备。谁知不过一盏茶的时间,那人便去而复返,告诉她秦大人请她进去。 “他不是正在见客吗?” “是。”那官员也是有些疑惑,却也没多言其他,“不过大人既然同意了,你便尽管过去就是。” 傅倾饶闷头朝里走,到了目的地后见门关着,就先敲门再自报名号。得到了允许,她推门而入,没想到头一个进入视线的竟是李长亭。 她的手顿了下,转身关门。再面对屋中二人时,脸上已经带了三分好奇,“秦大人,不知这位是……” 秦点暮忍俊不禁。 李长亭摸摸头,嘿嘿笑了,低声说道:“方才我正和秦大人说起殿下的事情,刚提到了你,可巧你就来了。秦大人就说让你一起过来。” 傅倾饶方才假装与李长亭不认识,如今被人戳穿,倒也没太纠结,只哂然一笑,便问:“他如今可好?” “极好。过些时日入京之时,想必能够让人看不出任何异状。” 语毕,秦点暮收起笑,肃容说道:“多亏了傅大人出手相助。”起身竟是要朝她一揖。 傅倾饶哪敢受他的礼?忙把他扶住,连道不用。思量了下,她索性将段溪桥让她来此的用意直说了,又问询道:“如今这样情形,我回去后该怎样同大人言说?总也要对好了托词才行。” 李长亭说道:“不如就说秦大人毫不知情,你什么也问不到。” “如此不妥。”秦点暮摇了摇头,“他那人最是多疑。若是把话说满了,少不得要多想。若是他深入去查,也是桩麻烦。” 傅倾饶想到段溪桥担忧楚云西时的模样,再听秦点暮如此说,不由有些刺耳,便道:“段大人的担心真心实意,秦大人不必多虑。” 听她如此说,秦点暮颇有些意外。李长亭倒没什么感觉,说道:“既然他是担忧王爷,那你就说秦大人只告诉你王爷如今身体无碍,其他的你再也问不出来,也不知王爷是否回过京。若想知道,让他亲自来问秦大人好了。” 他性子憨直,想出来的主意也是直来直去。在场其余两人心思各异,思量一番后,却是不约而同地赞同了他的说法。 傅倾饶正要告辞离去,却被李长亭出声唤住。 秦点暮正欲阻拦,李长亭已经问出了声:“过几日我们会围堵那些宏岳人,你来是不来?” 他语气不甚柔缓,秦点暮生怕傅倾饶在意,忙歉然一笑。 傅倾饶的父亲是武将,自然知道武将的习性,知晓李长亭不过是和将士说话习惯了粗声粗气,并不是针对她,便装作没看到秦点暮那般,只饶有兴趣地问道:“你们准备如何?” 李长亭生性耿直,虽然刚开始对傅倾饶不以为然,但自从知晓是她救了楚云西后,便对她改观了。后来见楚云西把她当自己人,他便也认准她是自己人,于是很自然地顺口说道:“三日后丑末,城西花香楼后。” 秦点暮知道他们这帮人粗中有细,看上去什么都不在乎,其实对‘敌我界限’划分得十分明确。见他如此,不由暗暗打量傅倾饶。 傅倾饶没注意到他的目光。 她仔细想了下李长亭的话,记起花香楼好似是个窑.子,便道:“那个时辰那处地方人比较多,且大多数都……忙着,未睡着。会不会不太合适?” “不会,”秦点暮说道:“我们会选一人扮作殿下引蛇出洞。原本是越快越好,无奈那些人武功奇诡,召集江湖异士需费几天功夫,三日已是极限。” 傅倾饶颔首接道:“也是。再过些时间大将军就该‘快马加鞭赶回京城’了,若是他出现的时候此事还未处理好,终究是个隐患。” “正是如此,”李长亭听她全心为楚云西着想,眼神瞬间晶亮起来,竟是起身朝她抱拳一礼,“所以我想请傅大人前来相助。” 秦点暮不赞同地看他一眼,“刀剑无眼,若是伤到了傅大人,你怎向王爷交代?” “可他能救回来王爷,功夫肯定不弱啊。” “那又如何!刀剑无眼,你……” “没事,不妨事的。”傅倾饶赶紧说道:“我那么大的人了,自保总是行的。”说完促狭一笑,“说起来我轻功还算不错。到时候若是我身不由己逃得太快误了事,大人们别怪我就好。” 秦点暮莞尔,无奈地摇了摇头,这事就算是定下来了。 计划是李长亭和楚云西麾下几名心腹一起定下的。虽然秦点暮参与其中,却因了不会武功无法理会其中的一些安排。故而李长亭出面,将计划讲与傅倾饶听。 傅倾饶悉数记下,总觉得其中有些安排不够妥帖,却一时没想到是在什么点上,只得先行应下,准备回去细思。 她边思量边往前行,回到大理寺时,正碰上段溪桥要出去。可她心中有事,两人错身而过之时,她竟是没有看到对方。 段溪桥本是有些恼了,转眼见她眼神空蒙的样子,又有些踌躇,便上前拍了拍她,说道:“想什么呢?快,跟我走一趟。” 刚刚回神的傅倾饶抬眼看了他一眼,茫然地问道:“大人你说的是……” “有桩命案。”段溪桥一言既完,拖着她就往外走。 傅倾饶还在想方才李长亭说起的那晚的安排,闻言第一反应便是拒绝,“我现在有些事情需要处理。大人可否唤别人同去?”有些细微处若是隔得时间久了,可能就记不清了。还是留下先想清楚了再说。 段溪桥盯着她,似笑非笑问道:“你当真不与我同去?” “嗯……不太想……”她试着拽了拽自己的衣袖,竟然抽出来了。 衣袖一离手,段溪桥嗤了声转身就走。 傅倾饶诧异着段溪桥怎么这么轻易就放过了她,正开心了一下下,就听他又远远抛过来一句话。 “忘了和你说了,那人可是死在乔家鞋庄大门前的。” ☆、第25章 拙劣的模仿 乔盈捏着帕子死盯着眼前场景,面上一片平静,心里头早已将银牙咬碎。 真不知她最近倒了什么霉,竟是接二连三的和命案扯上关系。 先是刘大人的案子,今日又是一桩。 原本今日一早她就要去外地进货,谁知刚睁开眼,右眼皮就不住地突突直跳。她思索了许久,才想起来店里还有一事需要自己处理。算了下时间还够,为了不耽误进货之事,大清早的她就往店里赶。 那时街上的粥铺也才刚刚开始供应早餐。 临近鞋庄的时候,一向心态平和的乔盈难得地冒出了心慌的感觉。她隐隐觉得不太对劲,下意识就想掉头往回走。可是右眼皮跳得她心烦意乱,焦躁之下,她也没能顾及直觉,径直往前行去。 这一过去,就后悔了。 一个尸体横在她的店门前,血肉模糊,令人作呕。 乔盈惊了一跳。她这才反应过来,刚才让她感觉不安的,正是这肆意流窜的血腥气…… 段溪桥和傅倾饶赶到的时候,乔盈正端坐在大门侧边,冷眼看着周遭的一切,不时地指挥店内伙计配合调查。 傅倾饶扫了眼那些刑部的衙役,来不及多想缘由,看乔盈神色平静却时不时咬唇,便知她是又怒又哀。顾不得和段溪桥多说,当即跑过去,关切问道:“你怎么样?要不要紧?” 听到熟悉的声音,乔盈一直紧绷的心就也放下了大半。但是另一种情绪却再也压抑不住,猛地涌了上来。 她抖着手握住傅倾饶双手,低低说道:“你说,你说你大哥,当时死的时候会不会也是这样子的,啊?” 冰冷的指尖带着彻骨的寒意,激得人皮肉发紧。 傅倾饶一怔,不由自主回头看去。 门口的尸身死状极其可怖。不仅仅是被利器所伤致死,而是从头顶到胸腔,直接被一劈为二,四肢则是被尽数砍断。白白的脑浆混着鲜血,流了一大滩,如今已干涸,红白相间,斑斑驳驳。 傅倾饶将眼睛挪开,嘴角努力勾起扯出个笑,尽量让自己看上去可信度更高些,“怎么会呢?哥哥无论怎样,也不会那样难看的。” 乔盈松了口气,竟是笑了下。 “那就好。那就好。他没什么太大痛苦的话……我也就放心了。” 那时的可怖情形突然跃入脑海。 傅倾饶脊背猛然绷紧到极致,全身都不由自主开始发颤。 她忙别开脸,抚慰地对乔盈说道:“你在这边等下,我去看看情况。” 快步走到尸身旁边,她好不容易将心里头泛滥成灾的哀痛强行压制住,这才注意到死者的情况。 致命一击自然是贯穿头胸的那处。 四肢断处刀口齐整,应当也是一刀砍断,只是流血甚多,想来这几处断时,人,还是活着的。 凶徒何其残忍!竟能做出如此残暴之事! 傅倾饶对此人憎恶至极,看得愈发认真起来。 暗红干涸的血液之下,这人的脖子上,好似有个巴掌大的胎记? 傅倾饶骤然想起来段溪桥给她描述过的、他从阿关刀底下救出的那人模样。如此说来,再细看这刀口痕迹…… “段大人,难道此人是……” “没错,就是他。”段溪桥不错眼地死盯着尸体看了半晌,忽地笑了,“这便是我昨日刚从那宏岳莽夫手底下救出来的人。没想到那混蛋转个眼还是把人给杀了。不过这模仿……呵,当真太拙劣了些!” 他话说得轻飘飘的,但是一双桃花眼里寒光四溢暗流涌动。 傅倾饶明白了他最后一句话的意思,轻轻应了一声。 凶徒或许是听说了刘大人一案,故而模仿那一案斩断四肢。只是此人并不知那断肢案的细节,故而模仿得并不像。 她盯着尸身被砍之处比划半晌,仰头问道:“大人,你看这伤口,可是挺特别的。” “是,比寻常刀的创口更宽,也更长、更深些。” “可不是,那刀差不多得有四尺长、重逾百斤。我想,只有宏岳第一勇士,方才能举起那么大、那么重的刀吧。大人不妨找找刀,若是运气好的话,就能连人带刀一起抓了。” 段溪桥沉默片刻,突然俯身,屈起一指轻轻敲了敲她的头顶,“你怎么知道的?那刀的具体情形。” 傅倾饶甚是平静地说道:“右侍郎大人博学多才。” 她刚从秦点暮处回来,又肯定和对方提起过宏岳国人在京、想要伤害楚云西之事,秦点暮告诉她些宏岳人的事情也在情理之中。 段溪桥听后,不疑有他,顺势“嗯”了一声权作回答。 二人正在这处言语,忽地有人在一旁轻声唤道:“左少卿大人……傅大人?” 傅倾饶忙起身拱手说道:“右侍郎大人。” 来人正是秦点暮。 他朝傅倾饶温和地笑笑,转而问段溪桥:“段大人怎会在此?可是此案有何不妥?” 京兆尹遇难后,代管或是接替之人都还未任命,此案便交予刑部处理。 这事本也不该大理寺插手,段溪桥不过是看到乔盈惹上了这桩事,怕傅倾饶担忧,特意带她来跑这一趟。如今见秦点暮问起,他随口敷衍了几句,就将自己的一些发现告知。 “……今日你同他说起的那把刀,应当就是作案凶器了。”段溪桥在最后说道。 阿关武器一事是楚云西前些天告知傅倾饶的,秦点暮又哪里会知道段溪桥话中指的是何物?只得不着痕迹地去看傅倾饶。 傅倾饶极为无辜地朝他眨眨眼。 秦点暮无奈失笑,有些明白过来,就也不多说那事,只是含笑说道:“这事我必当竭尽全力。” 他虽只淡淡一句,但段溪桥明白凶徒既与平王有关,秦点暮自是不会掉以轻心。 两人又就此案交谈了几句。凑着他们说话的空档,傅倾饶去寻乔盈。 此时乔盈已经心神安定许多回了屋,看她过来,忙迎了过去,细问她近况如何,末了问道:“你怎地来了?” 傅倾饶方才看到刑部衙役时已经觉得不对,再见到秦点暮、听了乔盈的话后,心里已经明白了七八分,便道:“大人听闻你这边有事,便带我过来瞧瞧。” 乔盈神色复杂地说道:“他也是有心了。” 她话音刚落,外面传来段溪桥一声“走了”。 傅倾饶虽不放心乔盈,可也明白这次段溪桥以权谋私特意带自己过来已是难得,再不可过多要求。 她望了眼乔盈,看她对自己点点头,知道她状况还好,放了大半的心。 二人道了别后,傅倾饶出门去寻秦点暮,拜托他帮忙照顾乔盈,又说起凶器一事:“……那东西若是寻到了,可找个由头光明正大把阿关抓起来。后日我们行动时他们少了这一大助力,也是好事。” 虽说她不甚清楚,但秦点暮已知晓,楚云西当日被围攻,对方一共派出了近百人,似阿关这样的好手起码二十余个。当时这些好手被楚云西折了大半,如今若是能再少一高手……确实对己方帮助极大。 他颔首应下后,想了下,又对照顾乔盈一事再次做了保证。 傅倾饶这才彻底放了心,忙急急地去追段溪桥——刚才她出来的时候段溪桥已经起身离开,如今都快看不到他身影。如果她只晚了一小会儿,那还使得。可是如果耽搁的时间太久,左少卿大人必然要不高兴的。 追到街口,左右环顾,均未看见人影。 傅倾饶暗自纳罕,刚才她耽搁的时间也不久啊,怎地就没人了呢。难道他一路轻功飞奔回去的? “看什么呢?在这里。” 伴随着懒洋洋的人声,屋檐上扑棱棱掉下个石子,正巧砸到了傅倾饶额上。 她吃痛,捂着额头无语至极地抬眼看他。 屋上那人慵懒随意地坐在那儿,眉梢眼角都染了笑意,白衣翩然姿容出众,明明是极好看的景象,偏偏出口的话却十分不中听,“瞎想什么呢?也就是本官好心不针对你罢了,不然随便换个什么人在这儿,大老远地看你过来给你一下,你恐怕都要着了道儿折损在这儿了。” 傅倾饶心中恼怒,正要反驳,电光石火间心里却冒出了个念头,让她不由愣住了。 段溪桥也不打扰,只手托腮支在膝上,静静看她。 片刻后,傅倾饶神色松缓下来,笑问段溪桥:“大人,听说你与兵部尚书家的二公子素来交好,可否帮我一个忙?” 她且惊且喜,扬着头毫不设防地看着他,眼中神采焕然。饶是段溪桥素来淡然自若,也被她一双眼眸盯得有些不自在起来。 他微微偏过头,顿了顿,语气略带不耐地说道:“你先说说是什么事。” ☆、第26章 暗处的猎手 傅倾饶抬头望了望天空。 大片大片的乌云在风中缓缓移动,一轮满月时隐时现。 冬夜里的风尤其的冷。虽说有功夫傍身能抵抗许多严寒,可一阵冷风吹过,她还是能感受到那彻骨的寒意。 紧紧背上的包袱,她担忧地环顾了下忽明忽暗的四周,暗叹口气,脚下使力继续贴着墙壁处在阴影里快速前行。 打更的声音响起。老杨头敲着梆子从远处行来。 傅倾饶从容地掠到墙根深处,正静等他从旁边行过,谁知他却突然驻了脚,抬手和花香楼的老板娘打了个招呼。 两人相距不过几尺,静谧的空间当中,连重点的呼吸都清晰可辨。 她屏息片刻,眼见老杨头弓着腰离去了,刚露出一抹笑容,突然听到极轻极轻的人脚踏到屋瓦上的声音。 左手背到身后护好背后之物,她右臂横在身前,警惕地对着声音的方向。谁知对方并未在此停留,顷刻间便越过了此处,往花香楼后院去了。 傅倾饶暗道这应当便是她今晚的目标了。 一动不动静等了些许时候,发现四周再无他人,她方才继续沿着墙边阴暗处快行。 背后之物甚重。当她选中一处地点,飞身掠至屋顶,将它从背后解下时,当真是长长地松了口气。 活动了下有些僵硬的肩膀,傅倾饶静静望了包袱片刻,神色柔和到了极致。 过往之事在脑海中飞速划过。 她深深叹了口气,打开包袱,指尖微动犹豫半晌,最终还是探了过去。 冰凉刺骨之感迅速袭来,她却不肯放手,反倒将整个手掌全部覆了上去,极其贪恋这刻的感觉。 这弩机被交予她前,段溪桥千叮咛万嘱咐,让她千万护好它,不能让它有半点闪失。 “这可是温家二少当年亲手做了送给他的,你可真得小心爱护着。温家二少你总知道吧?当年他只做了两个这种东西,一个送给平王,一个送给他……算了看你这傻呆的模样怕是连温家也不知晓。总而言之这可是本官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借到的。你记得千万要爱惜些,当然,也千万别忘了当初答应我的条件。” 难得絮叨一次的段溪桥将整通话说完后,方才发现傅倾饶正小心地拂过那弩机,纤长的十指慢慢移动,双眼一错不错地紧盯着,其中神色仿佛十分的…… 贪婪和眷恋? 段溪桥觉得自己一定太过着紧故而看错了。 这小子怎会见过此物?! 不过傅倾饶能小心爱护它,他倒也放了几分心。 温家那两位少爷存留在世上的东西着实是少,拥有的人全都珍之爱之。以段溪桥的性子来说,若不是傅倾饶的交换条件足够诱人,他是绝不肯忍受着物主那无休止的叮嘱和唠叨去借这东西的。 …… 时间宝贵不容耽搁。 沉浸在思绪中的傅倾饶合目深吸口气,再睁眼,双眸已瞬间凝神。 她将弩机架好,把这两天来自己凭着记忆做出的弩箭拿出来,凑着乌云遮月的灰暗时刻,拉弦上膛。一切准备就绪后,这便趴到屋顶上,静待时机。 当时出了乔家鞋庄、听了段溪桥的话后,她猛然想到自己担忧的是什么了。 为什么那些人会镇日里大摇大摆在京城中行走而无所顾忌?这可是别人家的地盘! 答案只有一个。他们暗中布了人。那人处于暗处,可以随时查看他们身边的动静,以便出手相助。 若果真如此,那么暗处之人轻功及武功都必定不弱,想要看到他后再进行追杀定然极其困难,必须能在远距离外短时间内将他制住,方才方便成事。不然敌暗我明,很容易出变故。若是被那人逃了,绝对是大麻烦一桩。 当时她便想到了二哥的弩机。 这种弩机比平常手持的弩弓稍大些,也比后者射杀范围更广。但与普通大型弩机相较起来,它更便于携带,也更不容易被人发现,乃是二哥闲来无事时亲手设计制造。 原本这东西只有一个,被他送给了楚云西。无奈兵部尚书——当时还是她们父亲的副将——家里的二公子看了后很喜欢,吵着闹着非要一个,父亲就发话让二哥再做了个。 此刻楚云西不在京中借不到他手中那个,眼前之物虽不如他的极品,但实用性也已比寻常弩弓好上太多。 只是这东西也有缺点:背起来太重,弩箭需要特别制作,且上弩箭时也比一般弩弓耗时更长一些。 而且今日这天气…… 傅倾饶再次抬头看了下天,眉端顿时拧紧。 虽说她带着弩机在这种状况下更便于隐匿,可这样乌黑黑的天,却也愈发不容易精准捕捉到对方的位置。 好在她有备而来对方却不知道她的存在,她早已看到那人大致的所在,还是占得一丝先机的。 傅倾饶凝神静气,将自己融于这夜色之中,只一双晶亮的眼眸时刻注意着周遭,半分也不放松。 小时候跟哥哥们学习的日子,让她打下了坚实的基础。这些年她哀痛之下勤奋到了极致,箭术自是不弱。可是这种情形下,时机亦是极其重要。早一些,会打草惊蛇让花香楼内的人有所警惕,晚一分便会错失良机被那暗处的人逃走。 她要的不是十拿九稳,而是一击即中。 静默地看着弩机上月辉洒下复又消失,再出现再消失,也不知过了多久,全身都已紧绷到僵硬发麻,傅倾饶都保持着那个姿势未曾挪动。 唯一曾经动过的,只有她不停扫视周遭的双眼和不停松开握紧以防指节僵住的双手。 作为一个好的‘捕猎者’,首先最重要的,就是将自己藏匿妥当。其次,便是在黑夜里依然能够精准地‘捕捉到猎物’。如此一来,好的目力是十分必要的。 远远地,她终于看到了有人影在暗处悄悄移动。 李长亭他们终于出动了。 她特意早来了一个时辰,为的就是提前将自己藏好。可是此刻,才是真正紧要的时候。如果此时出了岔子,哪怕只一丁点,都有可能会让整个行动前功尽弃。 双手寻机覆上机括,双眼不停四顾,全身处于备战状态,紧绷到极致。 在几十丈外,有人奔出花香楼,与后巷的人缠斗在一起。两方人马聚合后,后巷众人似是力有不敌,且战且退。占了上风的那些人不肯罢休,紧追不舍,谁知半路上突然从各处角落冒出许多人来,将他们团团围住。 有了! 那人终于动了! 暗处之人指尖各夹一枚暗器刚刚扬起手来,傅倾饶已屏住呼吸手下使力。 扣动弩机机括的刹那,她忍不住在心里低低唤了一声“二哥”。 弩箭离弦飞射而出,宛若流星,在夜空中划过一个自身最美的瞬间。 单单看着它的轨迹,她便知自己成功了。 正勾唇微笑着,一滴泪珠却毫无预兆地突兀出现,顺着她的脸颊滑落、滴下。 那人被一箭贯穿当场毙命,手中暗器尽皆掉落。 有大恒的好手注意到那处有人,忙去查看。见掉落之物尽数淬了毒,忙让后来者小心不要碰到。又有人指了傅倾饶所在之地想要去查探,被李长亭喝止住,转而与他一同前去查探有毒暗器。 傅倾饶用袖子胡乱抹了一把脸,扶着弩机慢慢站起身。她稍稍舒展了下已然发麻的身躯,这便背起弩机,朝着明显占了上风的己方人马掠去。 刚刚去到李长亭身边,一阵大风刮过,乌云飘散开来。皎洁的月色下,极远处的一个模糊身影便无所遁形。 傅倾饶骤然提起了心,“难道还有一个?” 弩机已经收起,上箭已是来不及。若是弄好,对方便已离开太远,处于射程之外。 傅倾饶知道李长亭识得弩机,当机立断将此物交予他手中,急急说着“你帮我保管一下”随即掠身而起, 李长亭先前也只知她说要单独行动,哪晓得她是来了招“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还拿了这么大一个大家伙? 低头定神细瞧怀里那大家伙,待到看清,李长亭动作顿时僵了下。他分毫都不敢懈怠,忙将它抱紧搂好。再抬眼去看傅倾饶那边,又哪里还寻得到人影?原本寻思着要不要抽出人手去帮忙,也终因目力不及而放弃。 傅倾饶在寒风中吹了许久,身子刚刚活动了下也不过恢复了七八成。她深吸口气努力将速度提至目前的极致,终于得以渐渐逼近前面的身影。 距离近些后,她才注意到对方竟是肩上扛了一昏迷之人,不由暗暗心惊。 若是没了那个‘包袱’,对方的速度,她恐怕是及不上的。 此刻不用藏匿身形之时,她可是完全恼了这忽明忽暗的光景。好不容易凑着一次比较长时间的明亮,她才看清了那昏迷之人的相貌。 对方的五官与十几年前的记忆慢慢重合。 傅倾饶微微滞了滞,忍不住失声低呼:“杨大人?!” ☆、第27章 斗 虽少时见过,但也仅仅是见过,傅倾饶与杨大人算不上熟悉。如今十几年过去,对方容貌却并无甚大变化,故而时隔多年,她竟是将他认了出来。 她这略一停顿,那轻功甚好之人却并未有丝毫迟疑,虽仅一瞬,两人间的距离却又拉大了稍许。 对方武功着实不弱。傅倾饶拼命追赶之时,望着他壮实的背影,隐约觉得有些眼熟。 此人身材魁梧肌肉强健,身着黑色夜行衣,动作灵敏且大开大合…… 如果换身衣裳…… 望着被抓的大理寺正卿,一个念头突地跃入脑海。 ——难道此人是她先前怀疑的大驸马陶行江? 再一思索,如果给这背影换上绯色衣衫,就更像了。 心念电转间,傅倾饶想到了刘大人和京兆尹案中的惨状,心中憎恶陡然增了数倍有余。 原来此人竟不是与宏岳国人一伙的,而是犯下那断肢案的凶徒! 强烈的情绪下,她竟是再也感受不到身体的阻滞,速度又提升了一些。眼看两人距离再次越拉越短,傅倾饶在掠奔的时候稍稍弯了下.身,顺势从棉靴旁缚着的剑鞘中拔出一柄尺多长的短剑,厉声喝道:“贼人!哪里跑!”当即卯足气力飞跃而上,横剑一扫将他拦在了那里。 那人收脚站住。四目相对,傅倾饶禁不住愣了下。 陶行江面上毫无遮拦,就这么大喇喇地立在她的面前。 “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大理寺的小官啊。”暗夜中,陶行江声音带了种可怖的阴森,嘴角那一抹笑更显诡异,“三更半夜的……你拦我作甚?” 傅倾饶冷冷说道:“大驸马也知现在已是半夜?那你掳走杨大人又是因何缘故!” “杨大人?你说这个人?”陶行江双手拽住背上之人的衣衫将他提了起来,往旁边随手一丢,肉身坠落发出闷响,“你早说是为了他嘛。我不过是看他昏迷了带他去安全的地方罢了。大人你这副做派,难道是连做好事都不许了吗?” 他极夸张地瞪大了双眼,黑瞳旁的白色露出大半,狰狞无比。 傅倾饶厌恶地扭开头。她持剑的动作不变,躬身下去查探杨大人的状况。 手即将触到他鼻下时,轻微的破空声突兀出现。 长年的隐忍生活使得傅倾饶对于周遭的变化极其敏感。听到声音感受到气流变化,她第一反应便是往侧边躲闪。 双脚刚刚离开原地,‘砰’地撞击声便在那处响起。 一对精巧的斧头砍在地面上,砸出了两道凹陷。 傅倾饶紧了紧手中握着的短剑。由于用的力气太大,剑柄上的花纹硌了手也浑然不觉。 “武状元当真好兴致,半夜救人竟还带了斧头。”她死盯着那乌金所铸双斧,眼看陶行江蹲下.身开始拿着斧头在杨大人身上比划,心骤然提紧,冷哼道:“这东西,可是与两桩命案所用凶器极其相似。不知驸马爷是从何处得来?” 陶行江将双斧分成‘八’字在杨大人胸腹间比量了下,啧啧说道:“原来才两桩命案啊。”他抬起头,朝傅倾饶一笑,“这数字着实太少了些。不如我们把它变成……四个?” 最后那字刚一落地,他突地跳起,扬起双斧便朝傅倾饶斩来。 傅倾饶横剑格挡,谁知这乌金之斧太过锋利且陶行江力气太大,将短剑硬生生劈成两半。 她功夫胜在精妙却输在气力不足,一招失败也不纠结,当即弃剑侧掠至墙根处,抄起旁边一根被人丢弃的长棍就朝陶行江捅去。 陶行江本欲拿斧去砍,谁料那支长棍竟似游龙,蜿蜒攀附在他身周,让他无从下手。 他大笑一声“好枪法”,当即低吼一声,竟是用肉.身迎上了木棍。二者相击,木棍尖竟像是被他用腹部吸住了一般,再无法动弹分毫。 傅倾饶暗惊,刚刚松开长棍,双斧已经劈下,齐齐落在方才她手握之处。眼看陶行江把断裂的木棍朝杨大人身上使力掷去,她再不犹豫,双手握拳便要贴身近战。 谁知就在这时,旁边突然飞来一个石子。 此物直取她前方一尺处,若再继续前行必然要被击中。傅倾饶无奈,只得停住步子躲闪。 这时传来了刻意放沉的脚步声。 傅倾饶警惕地循声看去,本以为会是陶行江的帮手,待到对方身影出现,她却是愣住了。 楚云西负手而立,面上蒙着的,竟是当时她搁放在枕畔、留给他擦汗用的布巾。此时他刻意收敛了锋芒,气质便有了不少的变化。若不是两人朝夕相对了那许多天,她恐怕都认不出他来。 楚云西快速扫了她几眼,随手捡起滚落到了这边的那一截木棍,左手握住,气势凌云地朝陶行江凌空指去。 陶行江桀桀笑着,手持双斧朝他砍来。 楚云西不动如钟,持棍如剑好似十分随意地挽了个剑花轻巧拨开双斧,趁着斧头一顿的空档,他突地松开木棍在它后端猛然一拍。木棍飞急如电,在双斧间的空档处以一个极为刁钻的角度直取陶行江心口处。 陶行江嘶吼一声急退了两步,却还是被那一棍戳中心窝,喷出一口鲜血。 “好得很,”他神色狰狞地死盯着楚云西,“早晚我会查出来你是谁!等着受死吧!”当即踉跄着飞奔而去。 傅倾饶忙去探杨大人鼻下,许久,都未有生的气息。 她恼恨地以手捶地,胸口起伏不定。 楚云西听得陶行江离得远了,方才冷然说道:“此人武功极好,亏得我知他功夫的套路,方才能一招震慑住。你方才剑被斩断时就该抽身离开。” 傅倾饶自嘲地笑笑,说道:“可万一杨大人还活着呢?我的命是命,旁人的命就不是命了?” 气氛一时冷凝。 傅倾饶知他方才出手其实冒了极大的险,虽然特意换了左手,依然有可能被陶行江认出来,那样的话,他的计划就也白费了。 况且……他还救了她…… 再也无法作出冷漠模样。她暗叹口气,起身说道:“你怎地来了?不是十八方才入京吗?” 楚云西借着忽明忽暗的光上下打量她许久,见她无明显外伤,这才神色松缓了一点点。 “长亭说你会参与这次行动,我想着过来看一看才好。陶行江此人睚眦必报,你要小心行事。” 傅倾饶说道:“如今既已知晓案子是他做的,找出证据便指日可待了。” “就算查出案子是他所为,你恐怕也无法捉他归案。” “为何?” 楚云西沉吟片刻,说道:“他是皇兄心腹。” “那又如何?” 楚云西抿唇不语。 傅倾饶愤然道:“难道就让他这样逍遥法外?” “恐怕……极难。” 傅倾饶恼恨地别过脸去。 楚云西凝视她片刻,忽地说道:“那日的那个牌子,你可带来了?” 傅倾饶知晓他说的是阿关配饰上被他折下的那柄小剑,就将它拿了出来。 “把它给我。” 东西原本就是楚云西拿到的,当初听他说不要,傅倾饶方才收起。如今他既是取回,傅倾饶便毫不犹豫地将它搁在了他的掌心。 楚云西将它收起,说道:“我回京之前,你切莫轻举妄动。如若有人问你断肢案一事,你只答不知便可。至于杨大人的尸身……你不要管,等下我会让长亭他们过来。” 见他转身要走,傅倾饶忙紧走几步将他拦住,狐疑地问道:“你准备做什么?” 楚云西淡淡道:“左右不会害你,无需担心。” 傅倾饶被他噎得一哽,再去看,人已经没影了。 这一夜,傅倾饶睡得极不踏实。 两桩案子在脑海里不住浮现,搞得她心烦意乱。 同样是视人命如草芥的凶徒,一个是别国人竟然敢在大恒肆意妄为,另一个,则是仗着自己身份奇特有恃无恐。特别是那断肢案。明明再努力些就可以顺出证据,却被告知或许会抓不住人。她知道楚云西所言有理,可就是因为明白这一点,才愈发无法释怀。 这样辗转反侧半睡半醒了一整夜,临近天明她都还未真正睡去。看看天色,索性起身练武——力气是她的硬伤,她准备在日后的锻炼中再加强力道的训练。毕竟命是自己的,靠别人帮忙,又能好运几次? 拼了命地负重锻炼了一个多时辰,挥汗如雨后,身体疲乏不少,心情却是畅快了点。 沐浴换衣、收拾妥当后,她觉得自己状态尚可,便吃过早饭去了大理寺。 此时,她也想通了。就算陶行江十分难抓,那又如何? 只要不放弃,总还有一线希望的! 她斗志昂扬地坐在桌前翻阅卷宗,没过多久,却等到了一道始料未及的旨意。 皇帝宣她进宫觐见。 ☆、第28章 帝王 傅倾饶跪在地上,脊背挺直,面上作出忐忑难安之色,手却在官服袍袖的遮掩下紧握成拳。 座上男子翻看着手中的奏折,时不时勾画几笔。一份已阅,便又换另一个。不多时,右手边那摞就少了几寸,慢慢被增添至左手侧。 “这是怎么回事?”他唤来黄公公,点着一份奏折问道:“小六怎么又被人给参了?” 黄公公琢磨了下他话中之意,斟酌着说道:“那日六殿下去酒楼时看到一名卖唱女甚是可怜,便想救她于水火之中。无奈女子老父未体会到殿下的一片苦心,竟是抵死不肯。殿下手下人没轻重,不小心打了那老人家几下。谁料就被有心人给看到了,告诉了御史。” “那老头儿现今如何?” “好似是后来不小心摔了几跤,把自己的头和脊背磕伤了,后来便不治身亡。” 男子轻蔑地冷哼道:“也是报应。命如草芥之人,竟敢如此猖狂。”他将折子往旁边随意丢去,“你随便写上几句,就说小六的做法不妥,该罚。但念他年少不懂事,从轻处置即可。不过……” 他话语顿住,黄公公会意,笑道:“奴才自会留意着。多大点儿事儿啊,也犯得着惊动御史。” “是不大,不过得亏了不大、惊动的是御史。”楚涵宣意有所指地嗤道:“不然如果被人当成大事报给了旁的衙门……”他扫了眼傅倾饶,毫不掩饰眼中的不屑,“……怕是连小六的命都得搭上!” “陛下所言甚是。御史们虽迂腐,却也明智。” 他们二人在这边一唱一和,傅倾饶仿佛浑然不觉,依然是那副惶然的模样。 楚涵宣越看越是瞧她不起。 此人当真是个驽钝的,竟是听不懂人话。都暗示到了这个份上了,竟然连点羞耻心都无。 当即对她的蔑视更多了几分。 既然如此,楚涵宣就也不再绕圈子。眼睛盯着新一份奏折,声音丝毫没有温度地道:“昨天晚上,是怎么回事,说说看。” 他语气中带着股高高在上的威严,任谁听了这句话,都不会把它当成一句简单的陈述之句。 屋内一时静默。 半晌后,傅倾饶问道:“陛下刚刚是在……问微臣?” 她面带疑惑语气迟疑,楚涵宣拍案哈哈大笑两声后,突地面容一整,寒气四溢地问道:“难道我像是在问他?朕还不至于连个奴才的行踪都无从知晓!” 被他指中的黄公公刚刚捡起方才被丢到桌边滑到地上的奏折,闻言顿了顿,默默拿起桌边的朱笔,伏到地上去写字了。 傅倾饶垂首说道:“微臣有罪,望陛下责罚。只是还请陛下明示,微臣到底做错了什么。” “都说傻人有傻福,你够傻,却没傻福,知道是为什么吗?” 楚涵宣说话间已走到了傅倾饶身边。 他伸出两指,用力钳住傅倾饶的下巴,捏得死紧后慢慢往上提。 傅倾饶被逼得没法,只得不停地垂下眼仰起头使自己不至于窒息。到最后发现他半点停手的意图都没,而她即使再往下看,也只能顺着自己的脸颊方向看去,如今也已近乎要看到他的肩膀了。 下巴疼极脖子胀痛。傅倾饶到底有些恼了,索性扬起双睫朝他看去。 双目相对,只一瞬,楚涵宣便猛地使力,将她朝一旁用力摔去。 “……因为你不只是傻,而且相当蠢!连我的人,都、敢、动!” 他这一下使了全力,若是摔个结实,必然伤到筋骨。 傅倾饶暗中运气护住了身上,却故意没防备面部。扑倒在地后,撞击牵扯到了下颌,嘴角处便流了些血。她用衣袖在唇边随意抹了两下,那赤色就蔓延在了四周,看上去鲜红刺目。 楚涵宣看她这副模样,顿时厌恶地别开脸。而傅倾饶望着他那副尊容,心底也厌弃到了极致。 早知此人薄情寡义,却没想到他竟还是个视庶民如同蝼蚁的帝王! 镇日里在外标榜自己是个明君,又是在做给谁看! 虽心中翻江倒海,但她仍然努力压制住。装作太过疼痛滞了下,她让自己冷静了下,这才问道:“不知陛下指的是何事。” 楚涵宣懒得再去暗示,直截了当地问道:“听说昨夜你见过大驸马了?” 傅倾饶拧眉作沉思状,“昨日……晚上吗?昨日晚上,微臣与大家一同去捉宏岳国细作了。” 楚涵宣猛地回身看她,“你说什么?” “秦大人和李将军查出来城内混进了宏岳奸细,生怕迟则生变,就召集大家一同前去捉拿。微臣因为箭术还算拿得出手,便也一同去了。” 她不怕这事儿被捅开。 昨日里闹了那么大的动静,她就不信楚涵宣不知道李长亭他们所做的事情。而且当初她拜托段溪桥帮忙借弩机,就知道自己会射箭之事必然也瞒不住,早已经想好了这番说辞。 只是没想到今天这个时候便已用上了。 果然,楚涵宣听闻后,冷到极致的面容有了一丝丝的温度。 “你说,昨日里你和他们在一起?”他沉声说着,似是问句,却又好似肯定了什么一般,“那么……昨日你是在城西?” 傅倾饶发现他在说到‘城西’二字时神色微微变了少许。 她想起刘大人与京兆尹的两桩案子,都是发生在京城正中或是城东。于是决定赌一把。 她赌的是,大驸马没敢和皇帝说出全部的实话。 虽明知楚涵宣这个时候不需要她的回答,她依然加重语气说道:“是啊,在城西。当时抓到宏岳人后,微臣还看到一个细作,本是追过去了,谁知差一点就要捉住时,却被他逃掉了。”语毕,她长长一叹,“也不知道那人什么模样,当真是太可惜了。” 楚涵宣沉默片刻后,神色刚松动了一瞬,便又恢复了阴鸷。 他正欲开口,门外响起了尖细的通禀声:“陛下,大理寺左少卿大人和刑部的右侍郎大人在宫外求见。” 楚涵宣厌烦地皱起眉。黄公公小心翼翼问道:“陛下,不如奴才去同人说一声,让两位大人稍等片刻?” 楚涵宣颇不耐烦地说道:“你且去吧。” 黄公公说话间已将朱笔和奏折搁好。他轻手轻脚地走出门去,慢慢合上大门,这才去同那通禀太监说道:“去,和两位大人说,稍等一下。”眼看太监躬身急急走了,他又紧走几步过去,扬声唤道:“记得语气好点儿!别没轻没重的!” 弹弹衣裳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他拢起袖子,慢吞吞往旁边行去。眼瞅着周围再无旁人了,这才抹了抹额头上的汗珠子,小跑着往旁边的小径上行去。 去到一处僻静的园子,黄公公左看右看寻觅半晌,终于在角落的几株药材旁找到了那个身影,忙急匆匆跑了过去,说道:“小祖宗诶,你从哪儿招惹了这么一位大人啊。” 药草旁的少年闻言站起身来。 他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看上去却不似同龄人那般青涩,而是有种超出年龄的沉稳气质。只有他和煦笑容中不时带出的那抹羞涩,方才能看出这不过也才是个半大的少年郎。 “黄舅舅,怎地?他可是惹了事了?” 黄公公慌张地左右四顾了下,才压低声音双手合十说道:“小祖宗诶,可别这么折煞奴才了。再这样叫,奴才要折寿的。” “无妨。人前我自然不会如此说。”少年全然不当回事地摇摇头,恳切说道:“娘亲说过,自打她进宫做活儿,舅舅就一直护着她。当年若不是舅舅在,我娘怎能活得下来、又怎能顺利生下我?” “别,别,那都是七王爷的功劳。关奴才什么事儿啊。” “七叔的恩德我没齿难忘。”少年叹道:“但是舅舅的恩情,我也谨记心中。” 黄公公方才在御书房听了那样一番话,如今再听这少年的言语,不由得有些鼻子发酸。 明明是亲父子俩,怎么性子差那么多呢? 当年…… 若是能回到当年,他倒宁愿少年的母亲仍然是浣衣局的普通宫女。那样起码到了年龄能够放出宫去,又何苦在这高墙里头生生熬死了?幸亏七王爷怜恤母子俩,孩子没多大时就带他去了边关,不然留在这宫墙里头,怕也是…… 手臂上一暖,黄公公回神,才发现少年竟是搀着他要带他去旁边木凳上坐。 黄公公望着少年与他母亲那一般无二的柔和眉眼,看着他眼中的坚持,终究是被打动,头一次没有拒绝。 待到二人坐好,黄公公将方才的情形大致说了下。 少年听闻后,开始坐立不安起来。 他焦躁地来回踱着,方才的沉稳全然不见。 “看来傅大人有危险了。这可怎么是好?”他懊恼地说道:“我人微言轻,父皇肯定不会听我意见。怎么做才好?” 黄公公知他重情重义,认真思量了下后,说道:“方才我出来的时候,听人说段大人和秦大人来了。据说二人与傅大人关系还算不错,此时出现,许是和他有关。只是陛下现在并不想见他们。殿下既是没有好办法,倒不如让这二人进来,看他们如何行事,再做打算。” ☆、第29章 一颗药丸 段溪桥和秦点暮进到御书房后,走了没几步,便发现了屋内的异常。 地上有一滩茶水,其上散落着茶叶和茶盏的碎瓷片。傅倾饶立在屋中,与坐在案前的皇帝怒目相向,气氛紧张到了极致,剑拔弩张。 刚进屋的两人,一个是主动前来一个是受人所托,并非相携而至。方才在宫外遇到,也只打着哈哈说了些无关紧要的事情,自然不明白对方所为何来,也并未就傅倾饶之事交谈。 如今主动跑过来的段溪桥对这个情形已经有了点底,虽讶然但也没有太过意外。另一边的秦点暮却着实被惊了下,搞不清现在是个什么样的状况。 两人不动声色地交换了个眼神,齐齐上前叩见皇帝。 段溪桥在躬身的当口微微侧过脸用余光看了眼傅倾饶,见她指尖都在颤抖,不由有些担忧。正边起身边想着该怎么旁敲侧击问问现在的状况,就听上座之人寒声问道:“怎么不说了?刚才不是挺有理的吗?” 傅倾饶昂首直立,不卑不亢地说道:“微臣依然认为,在未抓到真正案犯之前,都不可随意排除他的嫌疑。” 段溪桥这次讶异到了极点。 傅倾饶虽然有胆色,却不是莽撞之人,不会冲动到没有证据就信口胡说,特别是在皇帝面前。 是什么让她如此失态、竟然当堂顶撞皇帝? 他扭头去看傅倾饶,才发现她脸上满是水渍,而嘴角更夸张,竟然有血。水顺着她的面部往下流,经过血迹,带出一片红色,滴到了衣服上。 段溪桥有些愤怒。 这家伙到底是在干吗?怎么进宫一趟就把自己搞成这样了? 皇帝手中摆弄着桌上的卧虎镇纸,盯着傅倾饶,嘴角翘起了个冷硬的弧度,“方才九殿下说案件有了新进展,你们急着进来禀报。如今说说看,到底是什么样的新进展,竟是能惊动我儿子来替你们说话!”这话却是对段溪桥他们说的了。 傅倾饶听到这个称呼,心里不由得暗嗤一声。 这皇帝偏心果然偏得狠了。 六皇子他就叫小六,如今九皇子就成了“殿下”。口口声声说是自己的儿子,却分毫感情都不带,句句将对方搁到了风口浪尖上……看来那个皇子的日子也不会好过到哪里去。难怪他有事都没敢进屋,只是让屋外的公公进来通禀。 段、秦二人其实并未见到九皇子。不过他们记起方才有宫人端茶过去的时候,问过一个问题:“大人们可是又为查案之事而来?” 不过是看似寻常的闲话,两人都没多纠结,随便两句便应付了过去。如今想来,那应当是九殿下安排的人了。 秦点暮扫了眼段溪桥,看他没有开口的打算,便先行往旁边迈了步,向楚涵宣说起李长亭捉拿宏岳国人之事。 段溪桥往旁边挪了挪,接着秦点暮的遮掩,回头怒视傅倾饶。 傅倾饶虽然看着皇帝那边,但也瞧见了段溪桥的动作。她本还想装作看不见,又见他一直是使眼色,生怕他有什么旁的要说,只得收回目光,往他那边挪动稍许。 其实她方才也是有些冲动了。 原本她已经忍下冲动,想要日后有了妥帖证据再另作打算捉拿大驸马。谁料皇帝竟是先行一着。 当时黄公公走后,楚涵宣突然出声问道:“你既是评事,平日里在大理寺做何事务?” 傅倾饶拿不准他是什么意思,快速思量了下,答道:“不过帮大人们跑跑腿罢了。”这说法模棱两可,既可以被当做是和大人关系不错与大人一起办案,也可以当做是她无关紧要,只能做些单单跑腿的工作。 本以为这样便能松口气了,岂料皇帝下面的话就将她生生噎了个半死。 “既然是些跑腿的差事,那旁人也可做来。你且将此事搁下,”他露出了个意味不明的笑容,“我另有事要安排于你。前几日的断肢案闹得满城风雨,你总是知道的吧?” 傅倾饶不知他是何意,只得躬身应是。 “听大驸马说有人怀疑他与那案件有关系,但朕相信他是无辜的。还请傅评事帮忙调查一番,还驸马一个清白。” 傅倾饶已经知道大驸马就是做下数起断肢案的凶徒。如今皇帝一开口就是让她为那人开脱,她如何做得到?! 完全没想到竟然被倒打一耙,她在惊愕与愤怒交织之下,再顾不得多想,当即说道:“陛下,臣……做不到。” “哦?傅评事这样出众的人物,就连捉拿宏岳国人都可以出一份力,怎地这时候却如此推脱。” “原因很简单,”傅倾饶语气平平地说,“陛下不是说,有人怀疑驸马与案件有关吗?既然是和案件有关系,自然不能……” 她话没说完,就有一物朝她飞来。 “放肆!你竟是连朕的话都敢违抗!” 傅倾饶下意识就要偏首躲过那物,微侧了下后又忍住了。 于是原本砸向头部的茶盏和水渍就也没有正中目标,偏了少许。前者擦着她的耳畔划过,坠到地上。后者还是有许多泼到了她的脸上,湿漉漉的一片,着实狼狈。 “朕再给你一次机会。你去,还是不去!” 傅倾饶慢慢直起身,抱拳朝天一揖,冷静说道:“大理寺明察秋毫秉公执法,不能在微臣这里坏了规矩。” 楚涵宣面色毫无变化。只是他随手抓起案边的一张奏折后,仅仅一下,就将它捏得完全变了形,从半截断裂开来。 正在这时,有人通禀,说两位大人发现案情新进展。不多时,段、秦二人就行了进来。 傅倾饶听着秦点暮半真半假的捉拿宏岳人的计划,正聚精会神,冷不防斜刺里一只手突然出现,在她脖颈处戳了一下。 对方出手太快,那里骤然一疼,她下意识地张了下口,一物就这样直接被弹进了她嗓子眼里。她正欲吐出它来,对方动作更快,直接在方才的位置又点了一下。 她喉颈处酸了下,那东西就被她吞了下去。 喉部发麻,于是傅倾饶惊讶地发现……自己嗓子嘶哑,没法说话了。 这药的药性显然并不是太大,应当是短期的,但傅倾饶依然恼火。 她怒目去瞪始作俑者,段溪桥却未等她反应过来就已经收回了手,如今正神色平静地对着皇帝那边。 正恼怒之时,她却见段溪桥将手背到了后面,朝她打了个手势。 这是两人当初一起在街上查案时用过的,意思是:稍安勿躁。 她虽明白他不会害他,可心里依然十分不舒服。 段溪桥做事分得清轻重,她不担忧他的安危。只是他这做法,显然是怕她一开口就会坏了他的计划。 他到底想做什么? 此时楚涵宣的心情显然也不太好。 他打断了秦点暮,说道:“这些无需多讲了。你就说说看,你们这样大张旗鼓地去捉拿他们,到底是为了什么吧。” 秦点暮说道:“那些人太过胆大妄为,竟是在京城犯下命案。” “正是如此,”段溪桥截断他的话头,给他使了个眼色,紧接着上前一步,说道:“那些凶徒穷凶极恶,不捉拿归案,实在是一大隐患。” ☆、第30章 没料到的转折 “那又如何?”楚涵宣冷淡地说道,看向二人的目光,不带丝毫的感情。 左右不能说话,便细细观察。傅倾饶这才想起,就连说起六皇子和大驸马的时候,楚涵宣话语间虽有维护,却也是这般的没有情感。她突然悟了,他维护二人,或许是因为他们‘是他的人’,而不是由于‘亲情’。 忽地想起另外一人,傅倾饶深深叹息。 楚涵宣和楚云西气质虽有些许相仿,但终究是极为不同的。 “这便要提及这些日子发生的几个案件了。”段溪桥沉声说道:“就是刘大人他们的案子。” 他这样主动说起此案,傅倾饶颇为愕然。 楚涵宣对陶行江的维护,就算当初楚云西不提醒,今日来这一趟,她都能看得一清二楚了。更何况是段溪桥? 看着他那坚定的模样,傅倾饶有些拿不准他想做什么。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他会做的事情。但如果对方是皇帝的话,她却不太相信他会如此莽撞。不然的话,他也不会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还得到皇帝的另眼相看了。 既然这样,那他眼中的笃定又是从何而来? 她兀自疑惑着,旁边的秦点暮却是颔首附和道:“正是如此。” 这回不只是傅倾饶,就连段溪桥也微微侧首看了他一眼。 但也只一眼,段溪桥就收回了目光,拿出一册卷宗,呈给皇帝。 “原本案件毫无头绪,但是前几日在一个店铺外发生了一桩命案,让先前的案件也有了头绪。那次命案,凶徒极其残忍地将中年男子一刀劈开,又断其四肢。望其刀口,竟与先前的断肢案一般无二。” 傅倾饶发现了段溪桥的意有所指,虽有怀疑,但依然不愿相信,只垂头细想。 楚涵宣也听出他话中未尽之意,紧绷的身躯慢慢放松下来,眼中竟是带出一点点微末的笑意。 “你是说,这案子的凶手,与那断肢案的凶手,是同一个……哦,不,同一拨人?” 傅倾饶猛地抬头,满怀希望地看向段溪桥。 段溪桥似有所感,挺直的脊背微微一僵,坚定说道:“是这样的。”他吁了口气,抿了抿有些干涩的唇,“那刀口,应当是宏岳国中一名唤作阿关的人的武器。他乃是今年图麓选出的第一勇士。” 傅倾饶的心里一下子变得空落落的,又瞬间被失望与错愕充满。 原来他给她药丸吃、不让她开口……是因为这个…… 难道是怕她破坏他的计划吗? 她颓然垂首,面如死灰。 秦点暮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 虽然他知道宏岳那些人作恶多端,但也清楚断肢案与鞋庄门前案件不是同一人所为。 忆及刚刚段溪桥说道的第一勇士,他想起楚云西交予他的一个物什与那些人颇有关系,于是将此物从怀中掏出,呈到皇帝面前,说道:“说起证据,微臣这里也有一个。此物……”他顿了顿,急急思索着,“……此物,此物是从杨大人手中发现的。想来是那晚宏岳国人掳走他时,他趁对方不注意而折下。” 秦点暮掌中静躺之物,赫然便是当初楚云西被围攻时折断的阿关的佩饰——那把断了的小剑。 傅倾饶望着它,想到方才段溪桥提及的乔家鞋庄门口的死者,真正是无语又气愤。 两位大人的想法当真清奇。 杨大人折断阿关腰上的佩饰? 他可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杀死那死者的与断肢案的凶手是同一人? 也不看看前者那粗劣的模仿! 今天的人都是怎么了?吃错什么药了?怎么一个个地都在信口开河! 后面发生了什么,傅倾饶已经无心去管。她真正是气得胸口有些发痛。 楚云西和段溪桥这两个家伙,当真是下得一手好棋!看来就连秦点暮都知晓这计划,偏就她一个人,被彻彻底底蒙在鼓里! 段溪桥看她脸色不对,看她出了门就半跑半走地离去,忙匆匆跟了过来,“哎……你别走那么快啊。有什么话你直接问就是,何必赌气?” 傅倾饶有心想骂他几句,无奈嗓子还没恢复,一个字儿也说不出,只得对着他干瞪眼。 段溪桥自知理亏。他张了张口,有些话到了嘴边,却还是咽了回去。 看到傅倾饶眼中的愤怒,他心中明了,低声说道:“你放心。不过是迟了一时半刻罢了。凶徒就是凶徒,逃得了一时逃不过一世,总有办法将他绳之以法的。”顿了顿,他忽地扬起了个算是欢快的笑容,带着些安慰意味地说道:“虽然不知他因何惹怒了平王,但看今日秦点暮的做派,平王也绝不会饶了他的。” 他平日里不懂得如何安慰人,说了两句,便也没甚话可说。见傅倾饶脸上嘴角污渍一片,他本欲去给她擦拭,却见她扭过头不理他,只得深深叹了口气,拍拍傅倾饶的肩,转身离去。 傅倾饶察觉喉咙里有点感觉了,就拧着脖子暗暗使劲清了下嗓子。好不容易舒坦些了,想要质问段溪桥,一抬眼,人不见了。 她心里头不是滋味,正绷着脸低着头继续前行,面前洒下一片暗影。抬头一看,秦点暮正拦在她的跟前。 秦点暮看她神色不佳,思量半晌,说道:“段大人心善且仗义,他必然有他的苦衷。” 傅倾饶木着脸冷哼,“他的苦衷?他有什么苦衷,何至于如此?就算是真凶现在不能抓住,但是将案子拖一拖,总还有转机的不是?” “不一定,”秦点暮生性温和,虽傅倾饶字字如刀,他也依然巍然不动,“你且想想看,依着段大人那性子,为了找到凶手能无日无夜地去翻查,若不是被逼得狠了,又怎会这样去做?定然是有为难之事,不可向人言说。须知他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早就引起太多人的不满。能走到如今这地步,也着实不易。” 傅倾饶迟疑道:“你是说……他受皇帝牵制?案子朝这个方向发展与皇帝的授意有关系?”可皇帝方才也是显然没想到段溪桥会这样处理啊。 “不一定是被授意这样做。但是避开某个人,却和那位应该是有些关系。不过段大人也已经尽了力。虽说真凶未被捉住,但这样一来,起码能将宏岳国的凶徒尽数定案。” 傅倾饶闻言心软了下,须臾后又摇头,“可他这样做,我无法接受。你的做法,我也不认同。再说了,他们这些人出事,宏岳国怎会袖手旁观?”特别是阿关和那个少年。她总觉得少年的身份不一般。可惜对宏岳国不够熟悉,无法定论。 “此事殿下自会有安排。”秦点暮的脸色阴沉了些许,“他们有胆量暗杀大恒七王爷,就该承担这些后果!” 语毕,他收敛起满腹恨意,斟酌着说道:“殿下离去时,特意叮嘱我,若是那位召见你,无论用何法子,务必设法保你无恙。殿下当时还说……”他有些不明白楚云西的意图,“殿下说让你想想往事。” “往事?与这何干?” “他只说了‘推己及人’四字。” 傅倾饶滞了下,突然明白了楚云西所言何事。 她们家的事情……当年也是说不清的一桩案。 秦点暮见她神色恍然,好生安抚道:“殿下给我那物的时候只说了它是什么,没说怎么用,是我自作主张……你且记得,二人都无恶意,你无需对他们有芥蒂。” “知道了。”傅倾饶闷声说道:“多谢大人。只是我还有些事情没有想通,大人自去忙便可,不用管我。” 今日的事情使得她心烦意乱,无心去做事,索性在街上溜达,放任思绪翻飞。过了许久,她回身去看,才发现秦点暮竟然还跟在她后面不远处。 心中感叹了番,她朝秦点暮迎了过去。有心想要说些感激的话,怎奈话在唇齿间溜了一圈,出来却成了:“刑部许是太久没有案子了,竟是让右侍郎大人无事可做。” 秦点暮见她已能说笑,暗暗松了口气,说道:“殿下和乔老板都让我好好照看着你,我总不好辱了这‘差事’才好。” 傅倾饶听清他话中言语,疑惑问道:“你是说,阿姐她拜托过你?”看他点了头,更加狐疑,“你俩何时那样熟悉了?” “方才我过来之前恰好在她那里。”秦点暮简略答道。 傅倾饶虽心里还有些不明了,但是此刻她心里装着其他太多事,无法去仔细想旁的。再看他那光风霁月的模样,她也想不到还有什么可怀疑他的,只得作罢。 两人说话间,就听旁边嘈杂起来,不停有人大呼小喝,似是有十分紧急的情况出现。 傅倾饶扯住旁边跑着的个路人,急急问道:“出什么事了?大家怎么都那么紧张?” “不得了了!刑部着火了!大家都忙着去看热闹……”此人扫了下眼前俩人的官服,身子剧烈抖动了下,迅速改了口,“……呃,都忙着去救火呢!” 傅倾饶一把松开他,目瞪口呆地去看秦点暮。 “刚才是谁说刑部太久没有案子了来着?”温文尔雅的刑部右侍郎大人温文尔雅地朝她一笑,“真的是好的不灵坏的灵么。”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 罹烬and蕾 妹纸投的雷!开心~ ☆、第31章 来个助手 京兆尹遇难,刑部被烧,纵火案最后被丢给了大理寺解决。 这消息传到大理寺时,段溪桥正扒拉着手里的卷宗。听闻对方所言,他下意识地就去看傅倾饶,却见对方正托腮发呆望着屋外天空,根本瞄都不瞄他这边一眼。 左少卿大人本就被成堆的案子搞得焦头烂额,见到她居然听到消息竟是半点反应也无,理都不理这边,不由闻言眉头一拧,语气便也不善起来,“忙着呢,没空。” “可是大人……” “刑部被烧的是放卷宗的屋子对吧?”段溪桥指指眼前摞了三尺的一堆,对着传信之人嗤的一笑,面露鄙夷,“那人怎么这么不长眼?烧刑部作甚?该烧大理寺!大理寺的卷宗比刑部的多多了!烧起来更有成就感!” 听他这一番话,右少卿林墨儒气得鼻子都歪了。其余大理寺众人面面相觑,心说坏了,今日左少卿大人心里不舒坦,谁惹谁麻烦。 传信小太监咽了咽口水,十分艰难地说道:“可是大人,这是圣上的旨意啊。”被段溪桥凌厉的眼风扫到,他心惊胆战地退了两步,硬着头皮说道:“真的、真的是圣上旨意。黄公公亲自说的,让小的来跑这一趟。” 段大人扣了扣桌子,忽地笑了,“那好,本官去查便是。不过总得需要个帮手才是……你们谁来?” 他语气冷硬,话里话外寒风肆意,瞬时间把屋子里仅存的那点子热气给驱散得无影无踪。 屋里顿时鸦雀无声。大家齐齐扭头,非常一致地去看傅倾饶。 傅倾饶正细想大驸马之事有何缺漏可寻,冷不防一股子寒气从脚底直达头顶。她顿了顿,默默地环顾四周,见大家都在瞧她看她,颇有些疑惑,便清了清嗓子,好生问道:“大家可是有事?” 林墨儒截住众人话头当先开了口,“刑部纵火案,你一起去帮着查一查吧。”语气十分之正气凛然。 傅倾饶昨日傍晚和秦点暮一同行走时就听说了此事,而后又了解到一些细节,本就对那纵火之人深恶痛绝,如今听说要参与侦查,自然是不会推拒,顺理成章地应道:“好啊。” 段溪桥偏头看她,见她毫无芥蒂的模样,暗暗松了口气,面上神色也和缓了许多。 屋内温度回升了一点点,大家感受到那仅有一丝的春风般的温暖,都开始放松起来,看向傅倾饶的目光也就柔和亲近了许多。 不错不错,心腹就是心腹。虽然从昨日开始俩人就好像不太对付,但是‘大难临头’的时候,还是得傅小哥上! 众目睽睽之下,傅倾饶压力很大。 她随手拿过一册卷宗心不在焉翻阅着,心里着实苦啊。 不过是答应去刑部查个案而已,为什么大家都那么看着她、还摆出一副‘心照不宣’的模样? 谁能告诉她,刚刚她走神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 到了出门的时候,傅倾饶很自然地去马厩牵马。谁知出了屋门还没走几步,就被王寺正扬声喊住了。 “傅大人这是要去哪儿啊?” “刑部。”傅倾饶答了话见对方没反应,转念一想,又道:“去牵马。” “怎么不用马车?” “马车?”傅倾饶讶然一笑,摆手说道:“不用不用,骑马就好,方便。” 王寺正皱起的眉眼舒展开来,说道:“费不了多少功夫。马车已经备好了。” 寒冷的腊月天里,本就是马车比起码舒坦许多。既然王寺正发了话,傅倾饶便也没多作推脱,转了个弯儿去大门处了。 谁知行到目的地后,她不仅看见了马车,还看见了段溪桥。 两人昨日出来后就没见着,今天到了大理寺后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隔阂。只是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况且段溪桥一直待她不错,故而一瞧见他,傅倾饶便暗下决心打破僵局。 于是走过去打了个照面后,傅倾饶笑了下,万分理所当然地顺口说道:“大人也一起啊?” 段溪桥眯了眯眼,嘴角一翘似笑非笑说道:“敢情你还不知道我也要去?但是据我所知,原本我就要去的,而你,是自告奋勇说要去当帮手助我查案的。” 傅倾饶闻言哽了下。 居然是这样? 没有提前问清楚实在是太虐了。 可她真的是刚刚才知道…… 惊讶之下,她没遮掩好自己的真实情绪。段溪桥瞧见,顿时黑了脸,撩开帘子上了车。 傅倾饶踌躇了片刻,想着自己如果这个时候去牵马肯定有刻意避开他的嫌疑,或许会惹得他更加恼火。思来想去,最后还是硬着头皮也上了车。 她刚探身坐进去,就听段溪桥语气清淡地问道:“怎么那么慢?” 实话是万万不能说的。傅倾饶顿了顿,说道:“我刚才在想有没有忘带的东西。” 段溪桥正欲开口,转眼看见她用手背擦拭了下嘴角的伤口,蹙了眉,说道:“伤还没好就不要在外面多待。万一冻伤了,好起来更慢。还有,不要去碰。” 傅倾饶是因为那伤口结痂发痒难耐所以稍稍蹭了下,没想到段溪桥竟是注意到了,而且还特意叮嘱了她。 一时语塞,傅倾饶张了张口,最后愣愣说道:“哦,那我下次注意……” 看到她难得一见的发呆模样,段溪桥心里的火气竟是奇迹般地烟消云散。但他半个字儿也未多说,只冷冷哼了声,就别开脸去瞧车窗上挂着挡风的帘子了。 刑部众人每天和案件打交道,镇日里在案件现钞摸爬滚打’,自是知道维护现场的重要性。段溪桥他们到的时候,起火的屋子和被牵连烧着的其他几间只做了最简单的处理,大体还是原样几乎未曾动过。 二人当先去了火起之地。扫视了下屋内的情形,两人的视线在某一处地方滞了下,对视一眼,又齐齐挪开,继续观察其他地方。 待到了解了下大致情况,段溪桥便去闻讯当先发现着火的那三个人,调查起火的缘由。而傅倾饶则按着下车后他所交代的,问起另一桩事。 前一日的下午,城外发生了一桩案子,刑部当值的许多人都到现场去了,屋子着火的时候只剩下小部分人在,因此并未在第一时间发现不对。幸亏火是白日里燃起来的,火苗窜起来没多久就被人发现了不对,故而扑灭得算是较为及时。 大家原以为多年辛苦调查整理好的卷宗被烧,已经令人极为难过了。可待到或被灭掉、进屋之后,才发现一件令他们更为痛心的事情。 在屋里有两具尸体,已经被烧得发焦。 刚才傅倾饶和段溪桥就是看到尸体的时候,不由自主停了下。虽然有了心理准备,可是真正看到这个情形的时候,还是被惊到了。 如今傅倾饶负责的就是将死者的情况摸清楚。 她又回望了眼那个惨状,扭过头来,努力压抑着怒火,说道:“两位大人……怎么过了这么久还在这里?仵作呢?” 虽然刻意掩饰,可她太过气愤,不由自主地就提高了音量。 将死者身体这样随意地搁置在命案现场,是对死者多么大的不尊重! 被她问话的是刑部的两名官员。 他们年纪比傅倾饶大、官阶也比傅倾饶高上一点。平日里被年轻人吼上几句,他们定然要觉得年轻人不知轻重。可是此刻,他们看到这个年轻人眼中显而易见的愤怒,却丝毫没有去‘教导’对方的意图。 ——同僚的死,让他们悲痛万分。如今眼前的年轻人,也不过是在替死者悲愤罢了,并不是针对他们。 两位大人都是大度之人,那些念头只在心中闪过,便不追究。反而因了共同的感受,对她多了几分好感,说话之时就也没多绕圈子,实实在在地讲道:“两人在着火之前,应是就被铁链扣住了。我们发现的时候,两人与铁链……黏连在了一起,无法分开。那东西重逾百斤又刀枪不入,昨日寻人帮忙时,各处都已经下衙,寻不到合适的车子和用具。今日一早兵部回话会来帮忙,晚些时候应当就也到了。” 火起之前他们就被缚住、着火时却没有人听到他们的叫喊声,说明火燃起来的时候人已经故去。等到将遗体安置妥当后,便可细查缘由。 傅倾饶微微颔首,这才发现自己刚才有些情绪过大,忙道了声失礼和抱歉。 此事已说清,两位官员就按照尚书大人的吩咐,向她说起两名死者的情况。 傅倾饶本在认真记录,听到某处后猛然抬头,震惊地问道:“那两人……是赵大人和周大人?哪个赵大人、哪个周大人?” 两位官员面面相觑,将赵、周二人的名字告知与她。 傅倾饶捏着纸笔的手不由得越攥越紧。 竟然是他们? 如果没记错的话…… 当年调查温家案子的,就是这两位大人。 作者有话要说:又一个案子开始啦。 今天突然下雨! 冷死了。 在寒风中写起火的案子,真是,嗯,冰火两重天?!哈哈 ☆、第32章 一件物证 兵部的人很快就到了。 先前与傅倾饶说话的两名官员生怕兵部的人动作太大搞坏了现场,匆匆和她又说几句后就迎了过去,与兵部的人细讲要小心的地方。 傅倾饶静静在一旁看着,片刻后又出了屋子立在路边,思绪不自觉飘远。 其实她与两位大人素未谋面,当年两位大人查温家案子的时候,她早已不在京城。他们的名姓,还是听傅林生提起的。 只是听到和故人有关的事情,她心中终究是起了波澜,难以平复。 正陷入沉思间,突然额上一疼。 她捂着头扭头看去,就见段溪桥收回手立在身侧,语气凉凉地说道:“在刑部发呆很有意思?” 傅倾饶默了默,竟是没有反驳,“嗯,我想起来一些往事。” 其实段溪桥不过是随口一句话罢了,没想到她竟然真的承认了。 他从昨天到今天本就憋了一肚子火没处发,此时见她如此带些疏离的模样,不知怎地就有些压不住了,脱口说道:“是不是有些后悔没来刑部而是去了大理寺?若是你当真想在秦大人手底下做事的话,本官或许可以帮你通融一二。” 傅倾饶怔了下,继而想起来他曾经说过类似的话,顿时哭笑不得。 “不过是走个神而已,大人您不用把我就这样丢出去吧。” 段溪桥嗤道:“是,不过是对着秦点暮的屋子走神许久而、已!” “秦大人的屋子?”傅倾饶顺着方才自己的视线看了眼,果不其然,正是先前秦点暮和李长亭见面的那处。她点了点头,说道:“真的是他的房间。咦?大人你看,如果凶徒是在刑部之内走到起火那间屋的话,从秦大人那里倒是可以看到的。” 他们脚下这条路是从刑部内走到起火地点的必经之路。秦点暮的屋子在西侧,正远远对着这里。虽然距离不算太近,但他的屋子算是能看到这边的视野最佳之处。而且这里位于刑部深处,平日里无事时鲜有人来,偶尔过去几个,一般都能有点印象。 段溪桥闻言仔细看去,颔首说道:“有理。我去寻秦点暮问问,看他当时有没有注意到经过的人。” 案卷虽然被烧了许多,但是借阅案卷的登记名录却不在那屋里搁着,火起时并未损伤到它。若是有人能看到当时来往之人,再和名录上对一下……至少能多一条线索。 “大人怀疑是刑部里的人做的?”傅倾饶沉吟道:“倒是真有可能,毕竟这几个相连的屋子外部格局相同,不是熟悉的人,没法得知哪个是放案卷的那间。但或许凶手选中那间是偶然?并不是为了烧案卷,而是为了谋害两名……哎?大人你要去哪儿?” 眼见段溪桥当真朝着秦点暮的屋子走去,傅倾饶连忙出声唤他。 “你真要去寻秦大人?”见段溪桥颔首应了,她便说道:“不用去问了。当时秦大人不在这里。” “哦?你又知道?”段溪桥见她语气十分肯定,便停住步子,回转身看她。 “是啊。因为当时起火的时候,秦大人还在外面,没有回衙。” 段溪桥沉默片刻,忽地问道:“你怎知起火的时候秦点暮不在此处?” “因为他一直和我在一起啊,他回刑部的时候火都差不多要扑灭了。” “真是好极了。”段溪桥拊掌笑道:“当时距离出宫已经有将近一个时辰了吧。你非但不回大理寺,还与刑部高官私自会面。” 他忽然敛起笑,冷冷说道:“扣你一个月俸银。” 如今腊月已经过半,若是一个月的话…… 傅倾饶滞了滞,垂死挣扎道:“大人,那过年的年节银子……” 段溪桥哼道:“想都不要想了。” 傅倾饶脸色一片灰败,心说罚了俸禄还不够,连过节的银子都不给了。 自己哪儿又惹到了这位大爷了? 看到她不开心,段大人便开心了。 他刚弯了弯嘴角,眼睛余光望见一物。见傅倾饶要动,他忙抬手按住她肩膀,简短说了句“等下”,大跨两步走到她旁边,弯身捡起一物。 傅倾饶立着的地方是在石板路的边缘处,她旁边便是地上早已枯黄的干草。 见段溪桥如此,傅倾饶知他或许有所发现,忙定住不动,等他将东西捡起方才挪了过去。 看清他手中物什,傅倾饶颇有些讶异:“火折子?”她扫了眼周围的枯草,微微蹙眉,“这样干燥的冷天,周围又都是易燃之物,寻常人都不会随意将此物丢弃在这儿的。若是凶手做的话……这里离起火之地有些距离了,扔在此处反倒不如丢到火里一起烧掉更为方便。这便有些说不通了。” “仔细瞧瞧便能说通了。你看,”段溪桥将火折子递到傅倾饶眼前,“这个火折子有些泛潮,起不了火了。” 傅倾饶仔细查验了下,赞同地“嗯”了一声。 两人凑在一处看此物,离得极近。这样说话间,双方的气息便缠绕到了一处。 段溪桥最先发现这点,窒了下,忙不动声色后退小半步,清了清嗓子,说道:“所以我觉得这个应该是纵火之人在进屋之前留下的。他发现这个点不着火,就把它随便丢在一旁了。” 傅倾饶没发现他的异状,紧盯着他手中之物说道:“有道理。只可惜此物太过常见。若是有些特别之处,便也好寻出此人了。” “你没在京城任职过自然不知道。”段溪桥看着她沉思的模样,慢慢挪开视线,说道:“六部的一应物什都有标记。大到柜子桌椅,小到笔墨纸砚。如今我们也算幸运,”他手腕翻转,将火折子的底部露出来给她看,“一个小小的火折子竟是也有标记。” 那上面,赫然盖着一个印章,章上仅有一字,乃是刑部的“刑”字。 不过一个时辰的功夫,兵部的人已经将两位大人的尸身连同铁链一同带走送去义庄给仵作仔细查验了。 原本他们觉得虽然人已逝去,但是有铁链锁着依然太不妥当,还特意带来了撬、砸锁链的各式工具,想要将锁链除去再搬走尸身。后来刑部官员大力阻止,明言告知那样可能会破坏很多证据,他们这才作罢。 待到他们离去,段溪桥和傅倾饶又去到屋里,仔细查验了各处细节,一一记下,又捡了几样比较可疑的东西装好。 当两人将屋子里里外外翻看得差不多了,便有人来寻他们,商量着能不能晚一些再继续查验。 “卷宗被烧毁了许多,后来又因救火泼水被淋湿好些,余下还能翻阅的不过十之一二。虽仅有这些,我们却也想将它们整理妥当。不知两位大人可否行个方便,晚些时候再来?我们保证,只收拾案卷,绝不多动其他东西。” 参与过侦查案件的官员都知道,每一个案件里的每一个细节都反复仔细地推敲过许多遍,只有经过无数次的探查和检验才能得出最终结论。一个案卷里,往往包含着无数人的心血。别说是十之一二了,哪怕只有一页两页,那其中可都有好些人的努力在其中。 刑部之人的心情,段溪桥和傅倾饶都能理解。就几处重点着重说了下后,两人便准备离去。 快要出屋的时候,傅倾饶突然转过身,指着屋中一处暗角对那前来的刑部主事说道:“那处角落好似有东西,不过屋里太暗了看不清,可否借火折子用下?” 赵、周两位大人和此屋都是因了火才弄成如今的状况,如今她要借的却是火折子…… 这位主事闻言,稍稍迟疑了下,但只一瞬,他便也释然,从怀里掏出交给了她。 傅倾饶认真道了谢,拿过火折子吹亮,凑到暗角处细细看了下,又将火折子盖好,还与他。 出了门后行了些路,四顾无人时,段溪桥斜睨着她,说道:“装得还挺像啊。如果不是我早知你要那物是为了何事,怕是也要被你蒙混过去了。怎么样?果真是刑部的?” “没错。那底面印章上的字,与大人捡到的那个一般无二。” 段溪桥面上神色也冷凝了许多,“所以说,是刑部之人犯案的可能性极大。稍晚一些我们再来一趟,总要弄清哪些人嫌疑最大才好。” 傅倾饶闻言,稍稍滞了下,问道:“大人,那么这条线索不能告诉他们吧?”她指了指周围。 段溪桥明白她口中说的是刑部众人,便道:“那是自然。为保万全以免打草惊蛇,谁都不说为妙。” 傅倾饶知道他说的是实话,也十分赞同他这个想法,可她还是有些担忧。 若对方的目标不只是那两位大人呢?如果……他还要继续作案呢? 那刑部的人不就极其危险了吗? 思绪纷杂间,二人已经出了大门。傅倾饶忍不住忧心地驻足回望。 段溪桥正要上车,一回头,看见她那欲语还休的表情,瞬间又黑了脸,“担心秦点暮?呵,告诉你,一个字也不许跟他提!” 望着被左少卿大人扯了下后正不住晃动的车帘子,傅倾饶完全摸不着头脑。 好端端的,怎么又把秦点暮给扯进来了? 她看上去和秦点暮很熟吗?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 爱睡觉的懒羊羊 和 络蛊 妹纸投的雷~~嘿嘿~~~ ☆、第33章 夜探 刑部的人数比不上户部和工部,却比大理寺多上不少。 待到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俩人又回去刑部一趟。盘问了一个多时辰,也不过才问了一小半。眼看着到了下衙的时辰,段溪桥便发话收工回家。至于剩下的另一些人,则需得下一次继续问询。 ——具体是什么时候,还无法定论。毕竟第二日上午平王归京,到时京城中人基本上都会蜂拥而至出门去看。刑部和大理寺到时候甚至还得专门分出人手去帮京兆府,随时准备处理由于拥挤受伤引发的争执事件。因此能够继续询问的时间,最早也得是明日下午了。 段溪桥与她解释过这一番后,又叮嘱她明日早一些去大理寺,两人这便别过。 回到住处,推开院门的时候,傅倾饶面上还挂着笑意。等到进院子合上门后,她脸色瞬变。 这次在刑部的问话并不十分端肃,而是采取了半聊天的模式。因为很多不易察觉的细微关系,往往在毫不紧张的闲聊中方才能够牵扯出来。 刚刚傅倾饶和段溪桥到的时候,刑部并未完全整理完卷宗。只是紧要的部分已经处理好了,就也无妨。 傅倾饶负责与那几名依然在慢慢整理的官员说话。当时就有人说起,卷宗被毁大半,剩下的大都残缺不齐,完整的甚少。其中两人对了一下单子,还慢慢念出完整卷宗的名字。 傅倾饶听到一个熟悉名字后,随意扯了几句其他的,又故作镇定地将那一册要了过来。却也没敢太细看,怕引起有心人的注意,只装作无事闲翻一般,大体扫了几眼。 她注意到当中的一个细节,问道:“当年温家案子,还牵扯到了别国人?” “可不是。”接话的刑部官员边头也不抬地继续誊抄着,边接过她递还回去的卷宗,顺口说道:“大恒周遭的几个国都有牵扯到。” 另一人在旁喟叹道:“温家可真是遭了难了,可惜,可惜啊。” “是啊是啊。” 两人不过是随口感叹几句,可傅倾饶的心里,却是掀起了巨大波澜。 傅林生很少和她说起这些。 当年离京后,乔盈问她家里人可有嘱托过她什么。她那时还小,又惊惧过甚,看到熟悉的大姐姐这样柔声相问,就实话实说,哥哥们让她好好活着,只求她一生顺遂,再无其他。 于是乔盈就叮嘱傅林生,不让她过多接触那时的事情。 傅林生年轻时脾性颇大,犯过不少错处。到了晚年却难得地心境平和起来,也不赞同让傅倾饶活在仇恨中。他平日里和她所说,尽是些心胸开阔通透豁达之道,又时时告诫她,万万不可有执念。若无他日夜的谆谆教诲,见过亲人惨死、心中生了仇恨种子的傅倾饶断不会是如今这番情形。 时日久长,虽傅林生说自己担不起她那一声养父,但傅倾饶早已敬他若父。可惜老人年岁已高,晚年又为了她奔波到人生地不熟之地,已于几年前故去了。 胸口窒闷思绪繁杂,傅倾饶浑身脱力,躺倒在了榻上。 她眼睛望着天花板,脑中忽地好似有千万过往次第而过,忽地又好似空白一片,往事种种均不过是浮光掠影。 也不知过了多久,动动手指浑身一颤清醒过来,看看天色,已经开始发暗了,她这才恍然惊觉自己竟是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梦魇中小睡片刻绝不是美妙的事情。醒了后头痛欲裂,梦中的残影还残留在脑海中,挥之不去,令人烦闷。 驻足凝视着渐渐西沉的金乌,片刻后,傅倾饶下定决心。 她撬开饭桌后墙根处自制的暗格,拿出其中藏着的东西,慢慢做着准备。 下午在刑部时,她既已知道宏岳国人许是参与了当年温家的案子,便特意留意了下刑部中对于宏岳国的记载。 与大理寺相关记录多为案件条例不同,刑部的显然更人性化一些,将宏岳的人际关系也大体描述了一番。傅倾饶急匆匆翻看了两下,对阿关跟着的那个跋扈少年的身份有了大致的了解。 若她没猜错的话……他应当是三皇孙,詹玉郎。 也不知是宏岳的皇帝和太子太过放心,还是詹玉郎年少气盛自作主张,竟是由他带着那些好手来围杀楚云西。 这样狂妄自傲的宏岳皇族,加上身边那群嗜血狂徒,倒当真像是会痛下杀手将人斩成……的残暴凶徒。 一切准备停当,傅倾饶紧了紧腰间软剑,系好蒙面布巾,眼看时辰差不多了,这便足尖轻点掠身而起,融入沉沉的夜色之中。 詹玉郎被关在一个单独的屋子里,与其他人并不在一处。只是两处想离不远,他姑且也算得上是在天牢之中。 那间屋子独立成院,周围有三尺高的栅栏围着,四人分布在四角专门把守。想来楚涵宣也发现了他的身份特别,故意为之。看上去这个安排好似天衣无缝,任谁到了这边,都一目了然。但这样一来,却将詹玉郎孤零零暴露在了视野之内,只防得了一般人,防不住顶尖的高手。 傅倾饶前一日在宫中之时,听秦点暮向楚涵宣回禀时,就听说了楚涵宣的这个安排。 她心下了然。 以楚涵宣自负的性子,怕是以为自己的安排最为绝妙。 此时已是寅初。 傅倾饶选了这个时候来,是因为这个时辰是人最困乏的时候,警惕性较之其他时候也低了许多。她掏出竹管,拿起那四枚用药效极强的蒙汗药浸泡了两个时辰的银针,依次放入竹管中,朝四名守卫快速吹去。 仿佛只有一瞬那么短,四枚银针已经尽数飞出。 片刻后,他们几乎同时倒地,昏了过去。 傅倾饶慢慢行去,确认了四人的状况后,从靴子的夹缝中拔出一支细长的铜签,插入锁孔。耐心拨动了片刻,一声轻响,锁已经被打了开来。 她推门而入,意外地发现詹玉郎竟是端坐在屋中,正扬着眉眼十分挑剔地打量着她。 傅倾饶能够扮作男人那么多年不被人发现,自是不会让他从眉眼处发现端倪,早已在来之前作了一番掩饰,就也不怕他看,大大方方地走到他的跟前,粗着声音问道:“你就是詹玉郎?” “咦?你不错啊!”詹玉郎面上闪过讶异之色,竟是拊掌叫了声好,“那狗皇帝还把我当成了我十五叔,你却能一下子叫出我的名字。不错不错。就这点来说,你比那狗皇帝强多了。” 他倒也知晓自己的处境,刻意压低了声音。 傅倾饶不屑地哼道:“果然是蛮夷之地,出口闭口便是粗言俗语。虽是皇家子弟,亦不过尔尔。” 父亲征战沙场,终年和詹家人斗智斗勇,忙得连回家的时间都没。她对詹家人,早已看不过。 詹玉郎却不在乎她的嘲讽。 他不甚在意地摆摆手,说道:“你是聪明人,聪明人就该做聪明事。别和我来这些虚的了,说吧,你来这一趟是做什么的。” 这样的气氛下,傅倾饶竟是想起了父亲的大掌按在她头顶乱揉一气的粗糙感。他粗粗的手指上都是厚厚的茧子,经常磨得她额头滋滋啦啦地疼。她鬼叫鬼叫地让他停手,他却不听,只哈哈大笑,说自己这女儿跟个假小子似的,一点也不像寻常闺秀。 年幼时只觉得爹爹是在嘲笑她不如旁人家的好,后来回想,父亲的声音里却满是浓厚的自豪感。 傅倾饶心情十分沉痛,低低说道:“为了故去的良将,为了已死的忠魂。” “什么?你们还想把那几个案子安在我们头上?告诉你!我不吃这套!” 詹玉郎虽生性冷漠,但到底是少年人心性,藏不住心思,“是楚涵宣派你来杀我的吧?呵,他有种就正大光明动手!身为一国之君净搞这些小动作,也不怕说出去给人笑话!” 屋中忽地响起一声清鸣。 傅倾饶刷地下抽出腰间软剑,直指詹玉郎脖颈处,“我说的是当年温家的案子。温家人死了,你们詹家人,不会不知道吧?” 詹玉郎惊怕地往后挪了下,又眼睛一闭作出视死如归的模样挺身向前,“知道又怎么样?因为这你就会放过我?”抓住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柔和神色,他赶紧说道:“我四叔平生最佩服的人就是大恒的护国公了。” “那你告诉我,他们为什么要那么做!”傅倾饶想到那血肉模糊的场景,心里一阵阵绞痛,一阵阵窒息,“为什么要那么残忍,连一具全尸都没有留下!” 詹玉郎被她此刻眼中悲痛到绝望的模样惊到了。 他愣了愣,喃喃自语道:“……温家人的死,和我们又没有什么关系。你问我作甚?” 作者有话要说:如果家里人不死,她的生活该是无忧无虑的。 唉…… ☆、第34章 定会查明 傅倾饶深吸口气,紧了紧手中剑,努力让自己不去想那血肉模糊的场景,努力让自己声音尽量平稳,“且不说其他事是谁做的……当时动刀的,可是你们詹家的人!” “你胡说!” “有证有据。断刀、刀痕、人证,一应俱全,你还想抵赖?” “那又怎样?”詹玉郎撇了撇嘴,“这次那什么断肢案你们也说人证物证都全了……可是我们压根没做过!” 他冷冷哼道:“是了,你们大恒人就是这样狡猾。你肯定是楚涵宣派来的!这样诬蔑人的事情,大恒人做得最是拿手!” 傅倾饶压下心中不住乱窜的怒火,又问了一次:“到底是不是你们做的。” “不是!我们不屑为之!” “好一个不屑为之。”傅倾饶将指尖搁在剑锋上慢慢拭过,嘴角勾起个讥诮的弧度,“那你们偷袭平王,又怎么算?再说了,当年定案的时候,虽语焉不详略有遮掩,但明眼人都看出来,下毒的是苗依人,动手的是你们,放火的……” 听她提到围击楚云西之事时,詹玉郎明显气短了下,咬了咬唇。可听到后来,他又有些恼了,“定北大将军那事另当别论。反正,反正我们是不会对温家人使这些的。就算……”他微微别过脸去,“就算对平王那样了,但温家不一样。” 傅倾饶听他这样说,轻轻垂下了头。她的神色被黑夜遮掩,只剩下模糊的一个阴影。 “不同?哪有不同!你能背着家里人围击平王,其他人就不会背着你们血洗温家么?也对,我不该问你。毕竟以你的资历,是不会知道什么有用内情的。” 她猜测楚云西那事十有八.九是詹玉郎私自做的决定,故而赌了一把,有意拿这话激他。 少年人最是受不得这般挑衅。她话音一落,詹玉郎就赶忙辩解:“才不是你说的那样!就算这事是我独自决定的,但是当年的事情,绝对不是那样的!” 傅倾饶轻轻哼了声,收回剑势剑尖斜斜指地,正欲转身,手臂骤然一紧被人握住。 “不行!这个黑锅我们不要背!詹家和温家,向来是战场上定输赢,哪会用这些拙劣的法子!” 詹玉郎抓着她不放手,激动而愤慨,“温家自百年前新皇建都起就镇守北疆,世代子孙文韬武略皆是当世奇才。我们当年就算派出四叔亲自领兵,都没能打过大恒……你拿平王和温家比?笑话!平王虽不错,但楚家就是个脑子不清楚的。楚家?呵。姓楚的算什么东西!诬蔑栽赃,诛杀忠良,简直就是不可理喻!有这样无脑的人来当皇帝,倒不如把大恒交出来,给我们詹家统治!” 少年说得太急切,咳了几声。 他松开手退后半步,好生抚了抚自己胸口,这才声音平缓了点,“祖父、父亲和叔叔们虽与温家为敌,却也敬重他们。平日教导我时,常以温家子弟为榜样。我这辈子没服过谁,唯独佩服护国公。可惜我生得太迟,没能亲眼见到他的风采。如果,如果温家还有人活着,我定然日日扫榻以待,只盼着和他们亲眼一见、当面切磋一番!你说我们那样对温家,我第一个不服!” 一番激昂说辞已毕,他半晌都未听到回音。仔细一看,眼前这个黑衣人虽静默不动,却浑身都在微微颤抖。 他努力平复了下起伏不定的心情,戳了戳傅倾饶手臂,问道:“你还好吧?” 面前之人好似被这一戳被吓到,突地转身,狂奔出了屋子。 詹玉郎眨眨眼,看着敞开的屋门,小心翼翼往外挪。眼看屋门近在眼前,只需再前进一步,便可逃出生天。忽然眼前银光闪过,软剑的剑尖已正正指向了他鼻尖处,相距不过半寸。 他全身僵住,伸出一指,想将剑尖往旁边推去。哪知看起来软塌塌的软剑被注入气劲后坚硬无比,他十指都用上后也无法移动分毫。 “妄想逃狱者,死。”傅倾饶声音冰寒若雪,让人不寒而栗。 詹玉郎讪笑几声,垂头丧气乖乖回了屋。 “你所说是真是假,我日后自会查清。若有半句假话,决不轻饶!至于今日之事……”傅倾饶收剑入鞘,眼中杀气凝聚,望向詹玉郎。 少年惊到,不由自主后退几步。 他正欲开口,傅倾饶却没给他这个机会,当即合上了房门、将屋门落了锁。她细细查看了下,以确保屋门与锁都和刚才她来时一样。 去到四名守卫身边,傅倾饶将他们身上银针的位置尽数找准,这才拽住栓在银针尾部的细线、将四枚银针依次快速拔出。 隐匿在阴暗的角落细看半晌,发现他们茫然地醒来、揉揉脖颈低声说不小心睡着了,她便再次投入夜色,悄悄离去。 第二日早上,大理寺大小官员到了大半了,傅倾饶的身影才出现在大门外。 她神色萎靡地拖着步子进入大理寺,去到屋里头,翻出刑部那案子相关的卷宗,捏着眉头努力凝神去看。 王寺正瞧见了她的模样,凑着无人说道:“你这是怎么回事?等下还要去处理围观群众的纷争问题,吵吵嚷嚷之类的肯定少不了。你这样,怎么撑得下去?赶紧洗把脸,好歹也能精神点。” 傅倾饶心说你一个晚上不睡试试看,就知道洗脸根本解决不了问题了。不过对于王寺正的关心,她还是心领的,忙放下手中卷宗,抬起脸来真切道了声谢。 王寺正瞅了眼她搁在一旁的册子,心中好奇,正欲询问一二,就听旁边有人悠悠然说道:“不错啊,休息了一晚上居然还能颓丧成这副尊荣……” 段溪桥半眯着眼望着傅倾饶眼下两个斗大的黑眼圈,扬扬下巴,“一晚上没睡?” 傅倾饶恍然一惊。 这都能看出来? 赶紧摆出正然之色,她认真说道:“思考案件太过专注,没睡好。” 段溪桥凝视她片刻,忽地笑了,“我等下要去一个地方,那儿没那么多人,也比较安静不至于吵得人头疼。你要不要一起去?” 傅倾饶狐疑地看着他,他笑眯眯地朝傅倾饶眨眨眼。 由于从他眼里看出了那么一丝丝的真诚,傅倾饶虽还有些不太确定,但依然答应了。 腊月十八,是定北大将军归京的日子。 大将军楚云西常年镇守边关,非召不得入京。今年皇帝听了新任内阁首辅明大学士的提议,下旨召他回京祭祖。可惜定下此事时日子已晚,又必须赶上二十四日的祭祖,领兵返京已是不可能,楚云西便只带了百余亲兵快马加鞭日夜兼程,方才赶在了这个时候到达。 皇帝对弟弟归来显然很是欣喜,特意一大早就上了摘星台候着,希望远远地就能看到平王安然归来的身影。 此时站在摘星台的高台之上,随波逐流作出翘首以盼状遥望着远方的傅倾饶,心里头的滋味着实难辨。 一方面,想到刘大人的断足便是在这上面的屋顶发现的,心下恻然。另一方面…… 她不动声色地稍稍偏过头,用余光快速扫视了下不远处的绯色身影。 另一方面,和大驸马陶行江站在一个场地,虽隔了好几丈远,但她已经被他那如刀如剑的目光给刺得全身多了好几百个血窟窿了,整个背上都给激出来一层鸡皮疙瘩,实在是难熬。 本来以她的品阶,远不够资格上这地方来。她只要安安稳稳地在下面和普通老百姓一起作出欢喜的模样迎接平王便好。 谁知段溪桥简短一句“我的属下”,就轻轻松松把她给带上来了? 为什么、为什么她要贪图小便宜,希冀那片刻的安宁,答应了他! 早该想到那家伙没安好心的。 自作孽不可活。 悲苦无比的傅小哥,目光幽然地遥望着远方,默默将苦成一坨的满心的不甘愿狠命地往肚子里吞。 ☆、第35章 缘由 三十五章 “臣参见陛下。” 沉稳的声音在摘星台响起。说话男子一身白衣身姿挺拔,似是带着满身霜雪,清冷孤傲,向高台之上的九五之尊行礼。 “大将军辛苦了。” 楚涵宣说此话时,面上带着笑意声音带着笑意。傅倾饶飞快地朝他睃了一眼后却注意到,他的眼神,极冷。 一句简短的问候之后,楚涵宣并未让楚云西起身,而是寒暄般地问起他在边疆的情形。 楚云西不卑不亢,条理清晰地简短回答着。 他十四岁起便征战沙场,身上自有一种杀伐凛然之气。摘星台上文武官员虽离得不算太近,却都被这股肃杀气息所影响,不由自主便凝神屏息。 家长里短般的对话持续了很久,楚涵宣方才道了句“大将军辛苦了”,让楚云西起身。 楚云西起来的时候,身子微不可见地晃动了下。大多数人没注意到,只有极少数几个看清了的,也仅仅觉得他是跪得太久,腿脚有些麻了。 只有傅倾饶心里清楚是怎么回事。 楚云西本就伤势极其严重,好不容易拼着顽强的意志力好了大半,却在那一晚为了救她而动了手。虽然当时看不出来,却肯定影响到了他的恢复速度。 心中歉然,她有心想问问他怎么样了,却又觉得众目睽睽之下表露二人相识会给他带来烦扰,就将担忧尽数搁在了心里。 段溪桥用手肘撞撞她,声音极低地说道:“他看你做什么?你认得他?” 方才楚云西走向侧边站立的时候,是有意无意地往这边看了一眼。可傅倾饶觉得他视线没有丝毫停顿就过去了,段溪桥怎么就非得肯定他是看的她? 她没好气地瞪段溪桥,心说没看大家都严肃着呢么,这人瞎搅合什么。没想到左少卿大人根本没被她这下给影响到,因为人家压根没看她,正眼神十分恭敬地望着前方。 傅倾饶暗道不就是装么,谁不会啊?她还没见过比她会装的呢!于是故作没听见,压根不搭理他的话茬。 这下子左少卿大人站不住了,频频朝她这边看,明示暗示都用上了,却半点波澜也没激起,一律被她无视过去了。 待到楚涵宣说了“朕已备好了午宴与诸位爱卿一同为大将军接风洗尘”后当先离去,段溪桥终于按捺不住了,一掌拍上傅倾饶肩膀,笑得咬牙切齿,“不错啊,傅大人听得可真认真。” 傅倾饶一本正经说道:“应该的。” 话音刚落,她就发现肩膀上的重量骤然消失。疑惑地扭头去看段溪桥,却见他抱拳朝她前面行了个礼,正色说道:“王爷。” 傅倾饶这才发现四周好像静了许多,从她旁边走过的人都凝神静气小心翼翼,连话都不敢说。抬眼去看,果然,楚云西正站在她的面前,神色清冷,气势迫人。 她甚是无语。 难怪他长那么大都没什么朋友。这人真是一点也不知道收敛,浑身的冷傲和杀气弥漫在四周,连自己人都不放过…… 楚云西的目光淡淡扫过她的肩膀和段溪桥抱拳的左手,最后停在她的双眼处,问道:“几年未见,傅大人近日可好?” ‘几年未见’四字入耳,傅倾饶努力回想了许久,好不容易记起来仙客居外楚里那一句‘傅大人与小的一起用过饭’,于是干笑两声,故作受宠若惊地说道:“啊,殿下竟是还记得下官!很好,最近很不错。哈哈,哈哈哈哈……” 楚云西俊挺的眉端慢慢拧起。 在他凌厉的目光压迫下,傅倾饶笑着笑着,就笑不出来了。 楚云西却眉目舒展开,神色柔和起来。 此时他面上的伤已经完全好了,眼前男子眉眼和当年记忆中瞬间重合,傅倾饶仿佛再次看到了跟在二哥身后沉默倔强的少年,一个恍惚下,竟是脱口说道:“你方才跪累了吧?腿……要不要紧?” 楚云西怔了下,低低笑了,轻轻地“嗯”了声,又道:“没甚大碍。” 看了眼站在傅倾饶旁边的段溪桥,他坦然说道:“前几年与傅大人一面之缘。多年后再见,傅大人倒是依然如故。” 没了压人的气势,傅倾饶瞬间舒坦许多,随他说什么都好,当即笑着回应:“王爷也是。王爷也未曾变过。” 楚云西面上的神色又清淡了几分。 傅倾饶恍然大悟。 敢情这人不想她叫他王爷和殿下? 于是顺水推舟抱拳说道:“大将军越发神采卓然了。” 楚云西‘嗯’了声,说道:“等下午宴乃是我的接风宴,怕是不能与傅大人同桌对饮了。”语气中竟是显露出了一丝遗憾。 傅倾饶正琢磨着这人又是在唱哪一出呢,冷不防段溪桥一个眼风扫过来。 在自家上峰的变相逼迫下,她赶忙说道:“大将军言重了。将军初回京城,自是劳累。若是不嫌弃,改日下官再请大将军。” 楚云西看不出喜怒地说了句“我等着你”,而后朝段溪桥微微颔首示意,这便离去。 段溪桥望着他的背影,问道:“你和平王很熟?先前他就看你,现在还单独来找你。” 傅倾饶肃容说道:“你也听他说了,几年前一面之缘——能熟到哪里去?” 段溪桥蹙眉,“话是这样说没错。可他为什么要帮你?” “帮我?” 段溪桥勾起一指不动声色地朝某处指了下。 傅倾饶顺着看过去,便见陶行江不甘心地狠狠瞪了她一眼,拂袖离去。 “平王在朝中声望极高。他若是肯护着你,任大驸马如何作为,也翻不上天去。可是,平王他为什么肯出手相助呢?” 傅倾饶见他想的一直是这个问题,暗暗松了口气。 段溪桥眼睛毒辣,她最怕的倒是段溪桥会认出楚云西是十一来。那样楚云西暗自回京的事情便会暴露。 其实段溪桥认不出楚云西也不奇怪。 平王极少回京,段溪桥偶尔见过几次,但两人并无私交,段溪桥对他印象并不深刻。加上楚云西是十一时,身上受伤严重,行为举止间与现在相差颇大,任谁看到十一也不能认出他来。除非是极其熟悉之人。 方才那问题既是想不出来,段溪桥就也没再多纠结,喊上傅倾饶准备去赴午宴。谁知行了没几步,傅倾饶就听到有人唤她。 她回过头去,便看到不远处秦点暮含笑朝她招了招手。 生怕是刑部那桩案子有了新进展,她当即丢下段溪桥朝秦点暮跑了过去,问道:“大人有何事?” 秦点暮拿出一个油纸包,“乔盈说你爱吃芝麻酥,给你买了些托我带给你。本打算午宴后寻你送过去,这倒巧,竟是遇见了。” “阿姐给我的?”傅倾饶惊喜地接过,“谢谢大人。” “无妨无妨,举手之劳。乔盈说这个是今早隔壁店家新做出来的,趁着新鲜赶紧吃,够酥脆。” 两人又简短了说了三四句话,就也别过。 傅倾饶拿着油纸包走回先前的位置,脸上的笑意都还没来得及褪去,就听段溪桥凉凉说道:“呵,还说不熟?东西都送上了!” 她反应了一下才明白过来,“什么东西?你说这个?啊,这是乔姐姐送给我的。我和秦大人当真不熟。” “不熟?”段溪桥明显不信,“不熟他会帮忙送东西给你?不熟……”他顿了顿,嗤道:“难怪平王会出手帮你。若是秦点暮求他的话,便有可能了。” 傅倾饶边低着头刚将油纸包上的细绳扎紧,边无奈地说道:“不会不会,大人你放心好了,秦大人和我真没那么熟,又怎么会帮我去做这个呢?东西是阿姐给我的,至于阿姐怎么会拜托他,我是真不知道。哎?大人?大人你人呢?” 她茫然地环顾四周。 段溪桥呢? 一眨眼功夫,竟然不见了。 好在傅倾饶对皇宫并不太陌生,她知道举行午宴的地点,自行摸索着也能过去。况且这里隔一段路便会有宫人在路上候着,再不济问问他们,亦或者紧走几步追上前面的官员们,总是能找到地方的。 傅倾饶不太担忧地往前走着,下了摘星台后,故作不知地朝旁边一个小宫女问路。 小宫女低着头十分恭顺地给她指了条路,傅倾饶听了后却暗自疑惑。 她指的那地方……分明不对。 反常必为妖。 傅倾饶虽搞不清这暗中使坏之人是谁,却也没打算把自己乖乖地送到对方手里去。于是虽礼貌地朝小宫女道了声谢,她还是朝着正确的方向行去。 谁知走了没多久,却被两名宫装丽人给拦住了。 看清面前之人,傅倾饶哑然失笑。 真是大意了。 只顾着陶行江了,她竟然忘记还有一个人可以随意出入宫中。 ——慧宁公主。 作者有话要说:走了大驸马又来了大公主…… 这日子真是酸爽极了~~~ ☆、第36章 真爷们 “参加公主殿下。” 傅倾饶工整行过礼后,直起身来,恭敬立在一旁。 慧宁公主绕在她身边缓缓行着,华丽的裙摆迤逦而过,在冬日的阳光下显得极为绚丽耀目。 傅倾饶只作看不见,眼观鼻鼻观心巍然不动。 轻柔的熏香远离又飘近时,衣物拂过地面的沙沙声也停了下来。 “呵。”慧宁公主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倒真是个妙人儿。身子比女子还要娇弱,脸蛋儿比女子还要柔美。啊,还有心思玲珑,比女子还要细腻三分。指错了路都没上当……有点意思。不错,不错呐。” 她长相本是偏于温顺清雅,如今穿了这样鲜艳的衣裳又作出这样冷言冷语的讥讽模样,反倒显出几分艳丽来。 傅倾饶身高在女子中也只不过是中等罢了,再加上很瘦,作男装打扮时与其他男人相比更显瘦小,当真有种风一吹就倒的感觉。 同僚中也不乏拿这个开她玩笑的,傅倾饶全都没当回事,不过一笑置之。可那些人都是善意的玩笑,与眼前之人的冷嘲热讽全然不同。 ——大公主先是故意布局想让她走错路,发现她没上当后,又特地跑来堵截。 原本被眼前这位记恨上就是无妄之灾,一次就也罢了,如今看来,却有将要无穷无尽下去的势头。 傅倾饶心里头郁闷得紧,当即抱拳说道:“不知公主寻微臣何事?” 慧宁公主柳眉倒竖,伸出一指指了她冷哼道:“谁要寻你?十个你加起来,也无需本宫费那心思!本宫不过是看这干干净净的路上跑来了不干不净的东西,所以来驱赶一番罢了!” 傅倾饶心中大怒。 这人刚才自己说漏了不肯承认就也罢了,凭什么出言相辱? 她慢慢直起身,目视前方,点点头道:“是了,我说哪里不对呢,原来如此。刚才我从这里走的时候,明明是纤尘不染清香四溢,现在再看确实芜杂遍布臭气熏人了。” 大公主摸不着她这番说辞是为了何事,正欲拦住她怒问,却被傅倾饶轻挪几步给避了开来。 还未等大公主反应过来傅倾饶是怎么闪开的,她已在几尺外站定,朝大公主相当随意地拱了下手,“多谢公主提点。微臣先行告辞了。” 说罢也不等大公主上前拦她,当即快速离去。 大公主没听出她话中意思,以为她是认同了自己的观点,羞愧之下才作出那般说辞。本欲喊人去追,却发现不过一霎霎的功夫,人已经不见了。 “他一个小小七品官,怎会知道那条路是错的?”慧宁公主沉吟着,就听旁边的少女噗嗤一笑,扰乱了她的思维。 那少女本是和她同来,但方才慧宁公主发难之时她却一直持着旁观的态度,未曾插入只言片语。如今她是听懂了傅倾饶在暗嘲大公主,才忍不出笑出声来。 慧宁公主望见少女明丽年轻的笑颜,心里一阵厌恶。想起父亲的嘱托,又不得不掩饰住心里的感受,平淡地说道:“你不是非要跟着我看笑话么?如今看完了,这便走罢!”方才一闪而过的怀疑此时已被她给抛到了脑后,转而细想等下午宴时再另做打算。 傅倾饶快速行着,有些懊恼自己方才太过冲动,没能管好自己的口。毕竟现在身处宫中,慧宁公主若真要对她发难,绝对是她处于不利地位。 但她却不后悔。只是觉得用的方式有些直接,容易被人抓住话柄罢了。 她紧走几步忽然发觉不对,下意识地去摸袖袋,才发现那一小包芝麻酥不知何时不见了。 回想起下了摘星台时那物还在,她思量着许是方才和大公主纠缠的时候掉了,又或者是悄悄使了轻功走得太急,落在了地上,忙依着原路回头去寻。 她不愿再和大公主撞见,边找边凝神细辨,中途听到有七八人的脚步声传来,她忙闪到一旁避了避。待到大公主和一个少女带着五六个宫女走远了,方才又现身,继续寻觅。 一趟走完,油纸包没看到,她却在方才被大公主拦住的地方发现了个亮闪闪的物什。 此时正当中午,太阳光直直照射下来,那东西隐匿在草丛之中反着亮光,隐约可辨。 傅倾饶踌躇了下,将它拿起,才发现竟是个金指环。此物小巧玲珑雕琢精美,一看便知是女子所有。 拿在掌中,正疑惑着是大公主之物还是她身边少女之物时,傅倾饶突然觉得这个指环的雕花有些眼熟。再一思量,它上面的纹饰竟是和先前在赵、周两位大人出事现场所找出的一只镯子极其相似。虽然傅倾饶叫不出上面的缠枝花样是何植物,但她几乎可以肯定,二者出自同一名工匠之手。 她毫不迟疑地将指环收好,又四顾看了看,没寻到芝麻酥,便急急往午宴之处行去。 这一路又留意了下四周,依然没看到正在寻找的点心,心情不由有些黯然——东西虽为寻常之物,却是乔盈一大早特意为她去买,还特意托了秦点暮拿来,如今被她大意丢失。 眼看就要到目的地了,她却在路边看到个熟悉的身影。 “李将军?”傅倾饶望着不住打哈欠的李长亭,愕然道:“你这是……” 李长亭揉揉眼睛看清是她,顿时精神振奋许多。他上下左右打量了她半晌,确保她真的安然无恙后,明显松了口气,“王爷看你迟迟未至,特意嘱咐我来看看。如今你既是无事,我就先告辞了。” 说完朝傅倾饶一抱拳,也不等她开口,忙匆匆而去。 思及楚云西的诸多关照,傅倾饶滞了片刻,这才继续往里行去。 设宴之处乃是宫中一处赏梅的园子。此时正值隆冬,乃是寒梅竞相绽放的时节。数十张桌案散落在园中,人们边赏花边品尝美食,着实是一桩美事。 傅倾饶置身其中,幽幽暗香萦绕身周,心情便舒缓了许多。不由感叹楚涵宣人虽不怎么样,却真有几分雅致的情怀。 心知自己品阶太低不可能离楚家人的桌案太近,傅倾饶一进去就朝最下首的地方去寻自己的座位。谁料人还没站定,就瞧见不远处斜倚着梅树的一个身影。 那人一手拎着酒壶,一手把玩着酒杯,惬意随性顾盼神飞,竟不像是在梅园中独酌,而是在那高山流水间,饮酒畅游了。 傅倾饶一时恍惚,想起许多年前,有那么一个肆意飞扬的红衣少年,最喜欢偷偷喝父亲藏起来的好酒。被她发现后,他满身的气度风华瞬间全然不见,只会在拙劣地掩饰后,气吼吼地摆出凶恶样子,对她说:你可不能告诉旁人!若是父亲知道了,我吃板子不说,你也跑不掉的,阿…… “咦?你终于来了?” 那声称呼只叫了一半,便被突兀的轻笑声打断。 傅倾饶惊觉,骤然回神。 她望着眼前之人俊美的眉眼,一时缓不过劲儿来。踉跄着后退了几步坐倒在地,竟是惊出满身的冷汗。 段溪桥疑惑地看着她,将手中酒盅往酒壶上随意一盖,腾出一手去拉她,问道:“你怎么了?” 傅倾饶深知是与慧宁公主的见面引发了她对二哥的思念,而慧宁公主对二哥、对段溪桥的心思,让她不由自主将两人联系到了一起,结果竟是不小心走了神。 转回念头,她心中一凛。 这可是皇宫!可万万不能做错事情! 望着段溪桥担忧的模样,傅倾饶歉然笑笑,借着他的力站了起来,拍拍衣衫上沾染的灰尘,笑道:“大人独自浅酌的模样甚是好看,不知不觉看呆了。” 不过一句随意调笑的话,段溪桥却瞬间神色古怪起来。 傅倾饶正奇怪着,段溪桥却将酒壶酒盅猛地朝她怀里一塞,粗声粗气说道:“是爷们的就该去看女人去,看我作甚?你还是不是男人!” 不知是饮了酒还是天气太寒,他面颊和耳根都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粉色。 傅倾饶觉得好笑,心情也舒爽了些,不由促狭地挤挤眼,说道:“当然不是!” 段溪桥怔了下,才反应过来她是在回答‘是不是男人’。 可她这句否定说得太理所当然了,噎得段溪桥半晌没缓过劲儿来,靠在旁边的梅树上直皱眉头,斜睨着她,眉梢眼角的鄙夷蹭蹭蹭地往外直冒。 傅倾饶哈哈大笑,将怀里的东西扔还给他,而后掏出路上捡起的那枚指环,递到段溪桥眼前,问道:“你知道这是谁的吗?” 段溪桥先是摇了摇头说不知,而后又捏着此物看了半晌,最终迟疑着说道:“我怎么看它和那镯子有点像?” 两物一个指环一个镯子,乃是不同类。傅倾饶自然知晓他指的是上面的雕纹,便颔首说道:“我看也像。而且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可能是出自同一个人之手。” 段溪桥反复看了几遍,发现它上面当真没有特定的印记后,便问她是在哪儿寻到它的。 得知是从摘星台到此处的路上,段溪桥的神色越发肃然起来。他将东西交还给傅倾饶,说道:“明日你暗中好好查查,看看这是出自谁的手。今日能在宫中出现这东西,它主子也跑不出多远去,左右就这些人了。” 傅倾饶自然答应下来。 说话间,有公公的尖细通报声响起。 两人听清后,对视一眼,齐齐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异。 傅倾饶拍拍额头,怅然一叹,“肯定是风太大我听错了。今天的午宴可是接风宴,那些人……这怎么可能呢。” “我想今天的风不是特别大,你也确实没听错。”段溪桥卯足了力气重重地拍了拍她的肩,“宏岳国的使臣,到了。” ☆、第37章 使臣 宏岳使臣到来之事,众人起先并未听闻。如今消息乍一出现,大恒人虽惊愕,却也要表表态度,迎接一下远方来的客人。 皇亲国戚与群臣纷纷离席,上前而去。只是两国征战已久,关系着实算不上好,且参加接风宴的众人或是身份高贵,或是位高权重,大家即使作出了相迎的姿态,神色间却无甚欣喜之色。 宏岳国与大恒接壤在大恒以北,那里的男子由于常年的游牧生活,往往身材健壮魁梧。比如阿关他们,便是如此。 听说他们有人来了,傅倾饶第一个反应便是要看到一群虎背熊腰的汉子。谁知十几个人鱼贯而入后,她先是一怔,继而只能面无表情了。 她木木地去看段溪桥,见对方也是吃了一堆苍蝇般的表情,瞬间心里舒坦了。 “参加大恒的帝王。愿您如那展翅翱翔的雄鹰一般,威武雄壮,俯瞰四方。” 一个爽朗的声音夹在在其中,占了绝大多数的却并非男子那般的粗犷,而是清脆宛若铃音。 大恒众人本就对宏岳国没甚好印象,如今看到来者是个文弱的少年带着十几个少女,更加不以为意,也不顾使臣还在场,当即交头接耳起来。 傅倾饶对宏岳国也没甚好感,低声说道:“说什么‘愿大恒帝王俯瞰四方’,有几分真心有几分假意,还当我们听不出么!” 段溪桥瞥了眼那些娇滴滴的少女,侧过头对傅倾饶说道:“人家愿意扮大方,你就配合着装一装嘛。不过她们可真不怕冷,看那衣裳薄得……啧啧。” “大人看得可真仔细。要不您往前站站?还能看得更清楚一点。” 段溪桥反倒后挪了半步,“不可不可,宏岳国的人,多看一眼,都要得眼疾的。” 傅倾饶正要赞他,却发现他眼睛依然在盯着那些女子看,便嗤笑着睇了他一眼。 段溪桥若有所思。 大恒的帝王楚涵宣并未让下跪的宏岳人起身。 他姿态闲适地靠在椅背上,目光悠远地看着天边的云。直到另一边交头接耳的声音慢慢落了下去,方才将视线转向了座前跪着的诸人。 领头的少年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虽然俯身跪着,可倔强不甘的神色依稀可辨。思及先前他进来的时候,行为举止间显是受过极好的礼教,楚涵宣心中有了些底,懒懒问道:“来者……何人?” “宏岳国詹沐清见过大恒皇帝。” 楚涵宣挑了挑眉,眼神却阴沉如墨。 如果眼前这人是宏岳的十五皇子的话,那么天牢旁关着的那个……又是谁呢? 谁真谁假? 他拍了拍椅上扶手,说道:“都起来吧。你们这次……”望着那些少女,他露出一抹玩味的笑意,“……可真够下本钱的。” 詹沐清站起来躬身而立,爽朗说道:“听闻大恒不欢迎我们的勇士,我们便奉上了我们的女子。但求大恒的帝王能够网开一面,放过我们的勇士。” 他这话说得看似是放低了身段来求人,实际上在暗暗讥讽大恒只爱美女不喜勇士。 恒国能参加接风宴的无一不是在弯弯绕绕里摸爬滚打了许多年的。他这不甚高明的嘲讽,又怎能逃得过众人之耳? 当即就有不知道詹沐清身份的高声呵斥道:“宏岳国的宵小竟也敢在我大恒口出狂言!” 詹沐清直起身来,神色间的倨傲一闪而过。他环视了下四周,说道:“我们敬你们,是因为大恒武力强悍。战场上赢不过,宏岳人认输,并不是怕了你们。如今你们欺人太甚,扣住我们的三皇孙和勇士们不放,若不给个合理的解释,就算是拼上全部的性命,宏岳也必然追究到底!” 他语气愤然全然不似作假,皇亲和朝臣听闻后,颇为讶异。 虽然听说断肢案和宏岳好像有点关系,但是具体怎么样,楚涵宣没有对外宣告,众人并不知晓。如今听闻事情和宏岳的三皇孙扯上了关系,都有些惊愕,一时间面面相觑,竟是无语了。 这时人群里走出一人。 他面沉如水,气势超然。所到之处,众人纷纷避让。 缓步而行,直至詹沐清跟前,他方立住不动。 詹沐清忍不住抬眼去看。 四目相对,他瞬时被对方肃杀的眼神唬了一跳,差点就要往后退。好在他向往大恒的礼仪风度已久,多年的礼仪规矩学下来后深入骨髓,虽心中惧怕,却还是保持了先前的姿势站在了远处。 “你就是詹沐清?”楚云西看了他一眼,语气极淡地说道:“不如詹玉郎绝,也不如詹沐淩狠。甚是平庸。” 詹沐清是宏岳国出了名的才子,听闻他这样说,想要冷哼驳斥,又想起其他人对这人的恭敬姿态,转而警惕地问道:“你又是谁?” 楚云西并不睬他,而是说道:“你先看看这是何物。” 他在怀里掏出一个信封,两指夹住随手一挥,甩到了詹沐清的脚下。 有宫人想要上前给詹沐清捡起来,被楚云西轻轻一瞥给吓了回去。 宏岳国的女子想上前相助,楚涵宣朝左右两边稍稍示意,禁卫军上前,将她们给拦在了原处。 这是明摆要让詹沐清亲自弯腰去捡了。 詹沐清压下满心的怒火,努力保持平静地说道:“你到底何人!” 楚云西嘴角勾起了个冷硬的弧度,低哼道:“詹沐淩在我面前也不敢这样说话。你,倒是有胆色的很!” 听他这样说起四哥,詹沐清脸色终于变了。他苍白着脸打量楚云西,迟疑着说道:“你……难道你是定北大将军?” 楚云西淡淡看他一眼,转身负手而立,不置可否。 詹沐清额角的冷汗就流了下来。 他再不迟疑,躬身捡起信封,抽出里面那几张小小的薄纸片,抖开来瞧。 细看过上面的文字,他这回全身的冷汗都冒出来了。 暗暗咒骂一声父皇派给自己的破差事,詹沐清左犹豫右踌躇,想了半天,强笑着问楚云西道:“大将军,这东西也不见得就是和我们有关……” 楚云西侧过身微微颔首。 詹沐清刚松了半口气,就听他沉声说道:“书写之纸乃是宏岳皇家专用,行语使的是詹家暗语,笔迹是詹玉郎亲手所书,右下角的私印也是你们三皇孙亲手所盖。如此看来,这东西的确和你们无关了。” 詹沐清嘴唇微颤,半晌说不出话来。 傅倾饶觉得有异,探过去轻声问段溪桥:“詹玉郎招了?”不然楚云西怎么会知道那是他亲手写、亲手盖的? “你说单独关的那个?”段溪桥缓缓摇头,“没有。殿下这是唬他呢。” 傅倾饶觉得他声音不对,侧眼一看,果然!赞赏和佩服正从这家伙的眼里滋滋啦啦往外直冒。她顿时无语,默默的扭过头去。 虽然他们二人知晓了楚云西使了个诈,但詹沐清不知道。 他深知自己那三侄虽有些小计谋小胆量,却是个挨不住疼受不得委屈的,不然也不会卷着那么多的银子跑出家门了。若是对他用些对路的刑罚,他连自家老爹有几个妾侍的底儿都有可能给招出来。 眼前纸上的笔迹、私印确实是詹玉郎所有。而詹玉郎临离家前,可是留下封信,说是不杀定北大将军绝不回家的…… 如今楚云西好端端地站在眼前,詹沐清心中忐忑,却还是嘴硬说道:“那又如何?不过是几句玩笑话罢了,又能作什么数!”作势就要将纸撕掉。 楚云西擒住他的手腕一顺一捋,就将几张薄纸给拿了回来。 “玩笑话?好一个玩笑话!寥寥数语,竟是一再催促要将信中暗指的大恒重要官员置于死地!若这都算是玩笑话,那么宏岳国的玩笑,可着实是大得超出了楚某的想象!” 楚云西少有如此疾言厉色的时候。此刻他声音沉稳字字铿锵,充溢在四周,仿佛能把人肺腑震碎。 离他最近的詹沐清,脸色更是惨白无比。 瞧见他现在的模样,段溪桥不赞同地啧啧两声,“不知道宏岳怎么派了这么个人来当使臣。性子着实太……和软了些。还不如詹沐淩呢。” ☆、第38章 美人 段溪桥奉行的是万事要先从气势上压倒对方的做法,自是不喜詹沐清这种做派。但傅倾饶思量了下,倒是有些理解宏岳的选择。 詹玉郎做下这许多事情,又让宏岳折了那么多的好手,宏岳的皇帝多多少少也知道詹玉郎犯下了多大的错了。既然要面对的是大恒最出名最有实力的王爷,起码得派个和他身份、声名相当的人来才行。 宏岳皇帝的儿子中,最有名气的便是四郎詹沐淩与文才出众的詹沐清了。 方才段溪桥提到了詹沐淩,应当也是想到了这一点。 但如果傅倾饶是宏岳皇帝,要她来选,却也会派选詹沐清来。 詹沐清年岁虽和詹玉郎年岁相仿,却不会像詹玉郎那样冲动惹事,最起码,能压住性子保持住面子上应有的礼节。 面对他这样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郎,以楚云西的风度和性子,也只会和他说理,绝不会拿他出气。 但如果是让脾气火爆的詹家四郎来…… 后果如何,那可就真难说了。 …… 楚云西言尽于此。 他将那几张薄纸搁到楚涵宣的桌案上后,不再理会面露颓丧的詹沐清,朝楚涵宣行了个礼便转身回了席位上。 众人早已知平王是个不好惹的,但因他素来话少,故而大家虽恭敬有之,却没多大切身体会。刚才经过了那么一遭,大家都被他的气势所撼,看到他过来竟是忘了撤到两边让出路来,而是不由自主后退纷纷避让。 楚云西早已习惯了周围人的疏远,并未在意,直接回到自己的位置上落了座。 詹沐清还没从方才楚云西的责问中回过神来,脸色极为难看,眼神明灭不定。 他拿不准这事儿该怎么处理。好在临行前父皇已经再三交代,目前摸不准詹玉郎做了哪些事情、事情发展到了哪一步,少说少错,不说不错。他会的那丁点儿东西,没事就不要在大恒的皇帝和平王殿下面前卖弄了。 如今情势对自己不利。詹沐清想清楚后,决定先避开这个话题,便朝楚涵宣再次行了个礼,说道:“事情是因玉郎而起,我许久未见到他,并不知此事究竟如何。若他做了对不起大恒之事,詹家第一个就不饶他!不知大恒的帝王可否允他与我一见、将缘由一一说明?” 由于温家镇守边关未曾失守过,楚云西接替之后,北疆亦是年年传回捷报,楚涵宣并未领略过宏岳人的骁勇。他本就对国土和臣民都比大恒少许多的宏岳不太在意,如今看楚云西关键时候拿出来了那么个证据后詹沐清的态度立时转变,就待他越发随意了起来。 “你不必着急。今日可是平王归京的接风宴,先不说这些。远道而来的都是客人,如今已经临近新年,你们不如多留几日,吃过大恒的年夜饭后再走。事情可以慢慢细说。” 詹沐清心下着急,正想反驳一二,扭头看到了楚云西寒人心扉的目光,顿时犹豫了,立在那里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楚涵宣却未再考虑他的态度,话说完后就立即唤来宫人吩咐下去给宏岳国的使者安排座位。 詹沐清心中不满,却也没多说什么,只得先顺着安排跟人去往一旁。直到此时,才又有候在远处的四人跟了过来,便是一路跟在詹沐清身边贴身伺候兼保护的人。 这个梅园之中安排的全是男子,就连公主们,都和宫妃一道在另一个院子里。宏岳国来的女子更是不可能留在此地。便有宫人去到别处问过了皇后,再回转过来,带她们去往他处。 这些女子衣衫薄透身材玲珑,举手投足间又带着股草原儿女特有的飒爽。一群莺莺燕燕从身侧行过,大恒之人虽恪守着礼节并未挪动半步,但是眼睛却钉在了她们身上,或遮掩或大方地不住去看。 傅倾饶对这些人没甚好感,不动声色地往段溪桥身边挪了挪。谁知躲什么来什么。她刚移开两尺的距离,就听旁边连声惊呼传来。停住步子转身去看,却见领头的那名面覆薄纱的女子崴了下脚,朝旁边歪了过去。 而这个歪过去的‘旁边’,十分不凑巧,恰好是傅倾饶如今站着的位置。 傅倾饶忙往另一边闪。 可那侧只有段溪桥,两人已经离得极近,她再过去,就要跑到段溪桥怀里去了。这一下犹豫的功夫,娇滴滴的美人已经扑了过来。然后,然后就倒在了她的……腿边。 因为英明神武的傅小哥在最后一刹那临时决定,死也要死在自己人这边比较安全。于是果断地往左少卿大人那边避过去了。 周围一片哀叹声响起。有怜香惜玉的皇族子弟,还在低声指责傅倾饶不解风情,竟是让个娇滴滴的美人就这么倒在了地上。 只是口中说着可怜,话语里却满是调笑意味,显然并不把这群女子当回事。 傅倾饶懊恼极了,因为她发现那女子竟是在抱住了她的小腿,急急就想往外抽。谁知动了两下才发现因为和段溪桥挨得太近,居然难以动弹分毫。 她忙用手肘捣捣身后之人,偏过头匆匆说道:“哎你往后点儿。” 这一转脸不要紧,她的额头就擦过了段溪桥的下巴、发丝蹭到了他的唇边。 足智多谋的左少卿大人自从她扑到怀里后就整个人都呆住了。此时一蹭一擦,他猛然惊觉,僵着的身子骤然苏醒。 段溪桥仿若遇到猛虎般连连退了两步,撞到了旁边的林墨儒,换来林墨儒的一声抱怨。 傅倾饶没注意到。她正庆幸着终于可以抽回腿了,谁料那个女子松开她的腿后一把抓住了她的手,竟是借着她的力站起来了。 傅倾饶顿时觉得憋屈得紧,暗暗把手在官服上使劲蹭了几下。 宏岳国的女子本就比大恒女子身材高大。那女子站直身后,竟是比傅倾饶还高了半个头。 她抚了抚遮面的轻纱,勾人的眉眼在傅倾饶身上遛了个圈儿,又望了望四周,笑了声说道:“我还以为温家大公子逝去后,这大恒就再没有谦谦君子了。好在还有公子……你。”最后一个字软糯香甜,落音之时,视线也回到了傅倾饶的身上。 傅倾饶本还只是不想惹麻烦,此刻心中陡然升起厌恶。 明明是这女人非要贴过来,反倒要说得像是她主动出手相助。而且,还非得提起大哥。 “姑娘言重了。某不过是资质平平的凡夫俗子,怎比得上当年温家大公子的天纵之才。” 一句话说完,她自己先愣了下。 因着二哥行事高调且准备继承先祖遗志走行伍路子,故而声名早已在外。旁人说起二哥时,都称一声温家二少。虽然大哥君子如玉的名头也很响亮,但是因了‘二少弟弟’的关系,很多人都称他一声大少。 但京城中相熟之人钦佩大哥的学识和气度,都唤他作大公子。 如今十几年过去,‘温大公子’这个称呼,能叫出来的人恐怕不多。 傅倾饶忙垂下眼,淡笑着掩去心中翻涌的思绪。 等到十几名女子走远,她刚要松口气,突然右手一暖,竟是被人握在了手里。 傅倾饶目瞪口呆地看着执起她的手往鼻尖上凑的段溪桥,使劲地往外抽了抽,没成功,于是低吼道:“你干吗?!” 段溪桥朝她摆摆手示意她噤声,又仔细闻了闻,这才卸下来两分力道,任由傅倾饶将手抽回去,轻声问道:“你有没有闻到一股异香?” “异香?”傅倾饶这才反应过来刚才那个蒙面纱的女子拽的就是她的右手,就也闻了下,“没有啊。你怎么发现的?”她目力和耳力好,嗅觉却很寻常。 段溪桥轻咳一声尴尬一笑。 方才傅倾饶扑到他怀里离他太近了,他周围充斥着的都是傅倾饶身上的气息。暖暖的,甜甜的…… 然后刚才那女子离开后,他发现傅倾饶身上的气息没那么纯粹了,这才发现的。 可这话他说不出口。 难得心虚了一把的左少卿大人眼神飘忽不定左闪右躲,就是不敢对上傅倾饶认真的双眼。 突然,他的目光定在一处,不动了。 “你流血了?” “血?没有啊。” 段溪桥重新执起她的右手,问道:“难道你没感觉到疼吗?” 傅倾饶这才发现自己中指的指尖在往外冒血珠子。不大,但是衬在雪白的肌肤上,触目惊心地红。 她动动那个手指,仔细感觉了下,摇摇头,“好像是不疼的。奇怪。” 站在旁边冷眼看着两人‘腻歪’了许久的林墨儒,此刻忍不住凑了过来。 他看了看傅倾饶手指尖那处,发现它虽然在不停地往外冒血珠子,却流速并不快,只是一滴血滴落后又冒出一滴,如此反复,于是笑着对傅倾饶说道:“无妨无妨,等下让人给你包扎一下就好了。” 段溪桥却不搭理他。 方才听到傅倾饶的回答后,段溪桥脸上的表情就一下子冷了下来。 横眉怒视着那些女子离去的方向,他很是严肃地用命令般的语气对傅倾饶说道:“你随我来。立刻,马上!” ☆、第39章 配合一下 段溪桥甚少如此声色俱厉。傅倾饶见状,也有些紧张起来,却因带着犹豫,静立着未动。 看她如此,段溪桥急切之下顾不得其他,拉了她正欲将人强行带走,谁知还没迈开步子,眼前忽地一暗,竟是被人拦了下来。 “放开!”楚云西身姿挺拔地挡在前面。他凝视着段溪桥拽着傅倾饶的手,低沉怒喝。 段溪桥有些不明白一向淡漠的平王为何会突然出现,但他顾不得解释、也无法解释,故而只是轻笑了下,说道:“此事,怕是和王爷无关吧。” 看他非但未曾松手,反倒是收拢五指握得更紧了些,楚云西脸上的寒意又重了几分,当即斥道:“与我有无关系,又怎是你说了算!再不放开,后、果、自、负!” 显然是管定了的模样。 段溪桥心中的疑惑更深。只是如今事态紧急,他不能在这个时候耽搁。正欲寻个妥当理由带着傅倾饶赶紧脱身,就听身边之人开了口。 “唔,我手受伤了,他带我包扎一下。” 傅倾饶说得云淡风轻,但楚云西的神色未见丝毫放松,反倒凝重起来。 方才他看到此处嘈杂,怕是傅倾饶这边出了什么岔子,忙赶了过来细看。 傅倾饶是个什么性子,他很是清楚。她最不愿的便是惹麻烦。如今在这皇宫之内众目睽睽之下,她却急着中途离席,事情……恐怕没那么简单。 只停了一刹那,他便对段溪桥稍稍示意,说道:“你们随我来。”当即旋身当先行去。 段溪桥不明白楚云西为何如此,下意识地就回头去看傅倾饶。见对方十分笃定地点了点头,他迟疑了下,方才跟了过去。走了几步,发现手还拽着,又赶紧松开。 有好事者窃窃私语探头欲看,被楚云西随意回头看的一眼给吓到,当即缩了脖子,乖乖地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了。 楚云西带他们去的是他出宫前住的寝殿。 先皇后宠爱他,将他的寝殿置在了她的寝宫不远处。当年这里有多么繁华,如今就有比那程度更甚的凄冷。 “许久未来,倒是有些荒杂了。”到了院门前,楚云西脚步不停,突然说道。 段溪桥此时在想着另外一事,只随便打量了眼。但看到院内那肆意丛生的杂草后,他还是有些惊到了。 这里……真的是先皇和先皇后最宠爱的儿子住过的地方? 傅倾饶环顾了下四周,见此处半个人影也无,连打扫杂事的粗使宫人都没有,反倒笑了,“我觉得不错,这样清净多了。” 楚云西疾走中回头看了她一眼,眸中多了点笑意。 因着书房光线最好,楚云西将他们带到了那里。 看他往窗边最亮的地方行去,段溪桥赶忙叫住他,指了指暗处墙边搁着的一张榻,说道:“去那里吧。”走了两步,又侧过身向楚云西解释:“不能太亮。” 楚云西丝毫都未纠结,当即“嗯”了一声便朝他所言之处行去。中途滞了下想着要不要换间暗点的屋子,却在看到屋内情形后改了主意。 外面杂草丛生,这里的摆设器具却是洁净无比。 楚云西明白应当是九皇子回京后暗中打扫的,心下宽慰。想着其他屋子九皇子不一定能顾得到,便决定就在这里了。 见榻上的铺垫有些薄,楚云西就从旁边的座椅上拿了两个软垫搁到榻上,引了傅倾饶坐到上面。 傅倾饶谢过他后,顺口说道:“要不你去把窗户关上吧。”光线不是不能太亮么? “好。”楚云西会意,说道:“是我疏忽了。” 段溪桥神色不定地在二人间来回看了两圈,扭头见楚云西已经走到窗户边上了,忙道:“关半扇就好。留点光线,待会儿还有用。”又问傅倾饶:“你现在觉得怎么样?疼吗?” 傅倾饶摇头说道:“丝毫感觉都没有。”顿了顿,说道:“会不会没什么事啊。” “肯定有事。”回答她的是楚云西。他边往回走边说道:“你看,血流了那么多,你却不疼。” 方才路上的时候楚云西拿了帕子给她包住了手,一进屋段溪桥就将帕子解开,让傅倾饶右臂支在榻边,右手悬空搁在榻外。 听到楚云西的话后傅倾饶低头一看,才发现就这会儿的功夫,榻前的地上已经聚集了一小滩血。而她的手指尖,还在不停地往外冒血珠子。一滴,两滴……接连不断地,速度明显比方才快了些。 段溪桥正蹲在旁边仔细看她手指滴血的过程,听到楚云西走近,便问道:“你箭术应该还不错吧?” “嗯。” “能到什么程度?用暗器,比如石子什么的,又是如何呢?” 楚云西抿了抿唇,从怀里掏出一块碎银子夹在两指间。四下看了几眼,他视线定格在了窗外。突然发力出手如电,碎银子从开着的窗间疾速飞了出去。 此物飞出屋子的瞬间,段溪桥就起身大步往外行去。他依着方才的印象在可能的下落地点翻寻了下,就见一只蚯蚓正在碎银下扭动挣扎。而那物恰巧就砸在它的头上,不偏不倚。 “极好。”他回屋后匆匆说道:“那样我们的胜算几乎就有十成了。”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瓶,从中倒出一颗药丸,交到楚云西手中。 “等下我会想办法把钻进去的东西逼出来。到时只要它跑出来,无论是什么,你都要想办法用这药丸把它压制住。时间很短,千万不要让它逃了。” 药丸半透明,呈碧绿色。闻起来并没有一般药丸带着的那股子浓浓苦味,而是带着点甜,带着点酸,很奇特的味道。 楚云西拧眉,问道:“那物是何形态?什么颜色?有多大有多重?再者……何为‘压制住它’?” “我也不清楚它是什么模样。”段溪桥拿过旁边的一个凳子坐到榻边,把傅倾饶的右手搁到自己膝上,慢慢给她卷起袖子,叹道:“我甚至不知道它是什么东西。到时候你只需用这药丸伤了它,让它出血的皮肉沾上药,就行了。当然,沾到的药越多,效果越好。” 楚云西微微颔首,淡淡地“嗯”了声。 他话音落下的时候,袖子也已经卷好。 傅倾饶本就肤色极白,只是她平日里多穿浅色衣裳,还不至于那么明显。如今在官服的映衬下,露出的手臂显得极为娇柔白嫩。 楚云西当即皱了眉,横臂挡住了段溪桥正要按上去的手指,语气生硬地说道:“你说,我做。” “不行。”段溪桥坚决地否定了他这个提议,“就算我说了,你也不知道怎么弄。况且,时间也来不及。” 楚云西的脸色当即阴沉了下来。转眼看见地上那滩越积越多的鲜血,也只得忍耐住了。 段溪桥刚才看到傅倾饶手臂的时候,心里头就冒出一种可以称之为‘不自在’的怪异感觉。好在楚云西一出手,就把那种感觉给打散了。如今再无阻拦,他伸手触到傅倾饶肌肤的时候,那股子不自在就又跑了出来,甚至,更为强烈。 他现在才知道,傅倾饶并没有想象中那般瘦到了极致,其实还是有点肉的。只是她骨架很小,手臂便看上去很细了。 “你没事吧?”傅倾饶看他指尖停留在自己胳膊上片刻没动,眼睛都有些直了,便动动手臂,低声问道:“是不是有什么不妥?” 旁边的楚云西微微撇开脸,眉头拧得死紧,重重地冷哼了一声。 段溪桥骤然回神,有些懊恼自己刚刚居然在这重要的当口失了神,羞恼之下愤然说道:“别乱动!不然,后果自负!” 傅倾饶觉得自己冤枉极了。 明明只是给他提个醒而已,他乱吼什么啊? 段溪桥深吸口气凝住心神,探手在她手臂上轻轻按压了几下。顿了顿,又撤回来,从她指尖开始,顺着筋脉的方向往上。片刻后,再撤回来,从指尖向上,沿着血液流动的方向探去。 他表情十分严肃,引得傅倾饶也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 就在她紧张起来又渐渐放松的时候,忽然,一股真气从掌心而入,在她毫无防备之下突破她自身的防护,以一种一往无前的破竹之势强横地在她肺腑间冲击。 傅倾饶极力忍耐着才没有痛呼出声。 段溪桥左掌抵住她的右掌不松开,右手从发间拔出一根两寸长细如发丝的银针。紧盯她手臂血脉流动之处,等到某处突现一个极其微小的突起后,他动作快如闪电,瞬间将银针插了上去。 一股又浓又稠的血腥气涌上喉头。傅倾饶再也忍耐不住,张口吐出浊血。 段溪桥看她张口,急急喊道:“就是现在。” 伴着那些浊血,有一物在其中若以若现。 楚云西放空了心思,全部心神都凝聚在了一处,盯紧那物不放。只用了一霎,他便捕捉到了它行动的轨迹。见它在同血液一同坠落的过程中挣扎着想要逃出去,他眼神淡漠地勾唇一笑,伸出手指,将药丸飞速弹了过去。 ☆、第40章 被雷劈了 “这是什么?” 傅倾饶朝地上看了一眼,开口问道。谁料不过是一个吐息的功夫,胸腹间好似突然凭空冒出一股子浊气,四处冲撞,搅得她既恶心又痛苦。 她不动声色抬手按了下胸口,面上未有丝毫变化。 “唔,一个凶残的小家伙。” 段溪桥答着,俯下.身子去看那物。 一个泛着红气的白色小肉虫正在地上不停蠕动。它表皮上布满数不清的极细的金色横纹,身体中间插着一颗比它本身还要宽两分的绿色药丸。奇异的是,它被打中后,药丸穿体而过,它却没断裂也没流血。如今看上去,不过是身子中间多了个大窟窿,那里面塞了个药丸。 楚云西亦俯身去看这仅有小指一个指节长短的小虫。 段溪桥抬手虚虚挡了他一下,叮嘱着“别去碰它”,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拔开塞子将瓶口凑到小虫旁的地上,伸出方才那根银针,将它快速拨进了瓶中。 “这是何物?”楚云西也问道。 段溪桥半晌没说话。 他紧盯着瓶中不住挣扎的小虫,望着它上面夺目的金色纹路,突然转过头问傅倾饶:“你方才当真是一点感觉也没?” “是的。”痛苦中煎熬的傅倾饶声音平稳地答道。刚才真的是没感觉。 段溪桥沉吟半晌,最终喃喃自语道:“都已经到了这个形态了,没道理啊……” 楚云西看着他沉思的模样,想到他方才尽力去救傅倾饶的模样,抿了抿唇,终究是按下心中所想没再追问。回身去到榻边,看傅倾饶已经歪靠在了榻上,忙问:“你感觉如何?”伸手去探她额上温度。 傅倾饶已经连躲闪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静静躺在那里,神色平静到了极致。 深吸口气,声音轻快地说道:“没事,就是有些恶心。” 其实不仅仅是‘有些’,而是十分、非常。且不只是恶心,还有全身酸疼头痛欲裂。 她缓缓地深呼吸着,一次次将几欲呕吐的感觉硬生生地憋了回去。自从方才吐了血后,胸腹间便好似充斥着无穷无尽的浊气,冲得她四肢百骸都如堕入地狱般经历着痛苦的洗炼,十分辛苦。 可是此刻她不能说实话。 身体的极致痛苦下,她怕自己忍不住,便强迫转移注意力到其他地方。故而听到不远处的院外,有极小的人声模仿的鹧鸪声响起。 她知道那应该是楚云西的手下在暗处向他发出警示。 是了,楚云西是接风宴的主角,如今离场太久,必须得回去了。 故而被问起后,她也只是故作平静地说了那么一句。顿了顿,她笑言:“不过没大事,你先回去吧,离开太久不好。”又对立在榻边的段溪桥说道:“你也先回去吧。我想睡会儿。” 段溪桥被皇帝盯得太紧,离开时间越久,对他越不利。 眼前两人都是不好糊弄的。 傅倾饶尽了最大的努力,来维持住面上的微笑。 她有些庆幸难受的时间还很短,额头上竟然还没起汗珠。只是背上的衣衫早已湿透。 段溪桥和楚云西很是担心她,本是拒了她的提议,说要在床前看她病情发展。却在听到她说“想要独自休息一会儿”后,打消了这个念头。 “不如我们在外面等等吧。”段溪桥如是说道。 楚云西刚刚点了头,傅倾饶闻言笑道:“你们不饿,我还饿呢。不如你俩先回去,宴席结束后我也差不多醒了,那时正好带些吃食回来给我。” 段溪桥默默去看楚云西,楚云西侧头望了他一眼,两人缓缓点了下头。 楚云西临走前,特意叮嘱傅倾饶一定在这里等他回来。 “那女子出了梅园后便不见了踪影。外面不甚安全,你切记护好自己。” 段溪桥则是拿出一瓶药丸,塞到了她的手里。 “若是有哪里不舒服,吃点药,应该就能好很多。” 傅倾饶笑着目送他们走出屋子。 凝神细听,确认两人的脚步声确实听不到了,她再也忍耐不住,趴在榻边吐了个昏天暗地。 待到能够缓口气后,她按着胸口茫然地去看,才发现吐出来的竟然不是秽物,而是大量暗黑色的污血。 是了,她还并未用膳,胃里并没食物。 不知是不是吐出污血后胸腹顺畅许多,现在她头疼轻了点,恶心的感觉也缓和了些。 傅倾饶暗暗松了口气,拿出段溪桥留下的药瓶,打开准备吃上一颗。 谁知刚拔开塞子,那股奇异的药香气就冲得她更加难受起来。头痛欲裂的感觉袭来,她忙将盖子塞了回去,这才又舒服了点。 稍稍休息了会儿,觉得身体好像恢复大半了,她便下了榻,将屋子里大致清扫了下,这就慢慢地行了出去。 敌在暗她在明,这种感觉十分不好。 如今着了别人的道,若还什么也不去做,那就真是只会坐以待毙的傻子了。 傅倾饶记得方才在午宴上,宫人说起过皇后让那些女子去何处用膳。那个地方她虽然不是特别熟悉,却也隐约有些印象。虽然方才来这里的路上楚云西的随从就悄悄来禀,说那下手的女子不见了。但是去她同伴们聚集的地方瞧一瞧,总会有些收获的。 打定主意后,傅倾饶顿觉身上又舒坦了许多。就连身上残留的痛苦感觉,仿佛也轻了不少。 她边思索边往外走,去到院门处后,迈了出去正欲左转。就在侧过身的刹那,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身子僵了僵,不可置信地转过身去。 院门的右侧,两个姿容出众的男子正静静站在那里。 虽然他们一个脊背挺直端正立着一个姿态随意倚在墙边、一人抿着唇一人带着笑,但有一点是相同的——眼神都冰寒到了极致。 “不错不错,”段溪桥连连拊掌,笑得咬牙切齿,“你如今竟是学会欺瞒了。” 傅倾饶干笑两声正欲辩解,被楚云西淡淡的一眼扫到,满腔客套话就咽了回去。 冷场片刻,她摸摸头,有点尴尬地问道:“你们……怎么发现的?” 其实她这次也是有些失策了。 楚云西方才探过她的额头后,恰好看见她压在枕下汗湿了的头发,这便发现了不对劲。 而段溪桥,则是因为十分了解那小虫的厉害,心知它在她身体里走了这么一遭后被硬性拔出,虽然时间极短,也绝对会给她造成很大影响,绝不可能像她表面那么无恙,就在出门前顺手探了下她的脉。再怎么极力掩饰,脉搏的跳动是无法作假的。 二人甚是担忧她,偏偏她却硬要作出一副‘没关系你们去忙我不要紧’的模样。两人气恼之下,竟是不约而同作出了一致的决定…… 如今已被揭穿,傅倾饶也不再装了,索性放软了身子歪靠到身边的大树上。 她把瓶子朝段溪桥怀里抛去,看到他接住了,道了声谢继而苦笑,“那个没有用。” 段溪桥紧了紧握着瓶子的手,低声“嗯”了声,忽地说道:“不如你今晚开始,先住到我那里去吧。” “哈?” “不行!”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 段溪桥不明白平王为什么反应那么大。 他看了眼面寒如霜的楚云西,望向仿佛被雷劈了一般的傅倾饶,难得放软了语气,对她说道:“那东西十分狠毒,那女人将它下在你的身体里,怕是想操纵你做些什么事情。依我看,如今一动倒不如一静。先不透露虫子已经取出的消息,静观其变,也好知晓他们到底意欲何为。只是这虫子你们都不识得,它若有了异动,你们并不知晓是何缘由。且你如今身子太差,若是有什么事情,也只有我能给你缓解一二。他们既然想要暗中行动,必然会选在夜间。故而我想……” “不妥。”楚云西冷冷地打断了他,“左少卿大人府上仅有仆从几人,既无防范措施也无护卫人手。如果真要作此打算,必然会与对方起些冲突。到了那时,又该如何?” 段溪桥沉吟着,楚云西顿了下,继续说道:“不如你们二人一同去王府中住。若是出了事情,也好应对。” 平王府的侍卫都是一顶一的好手,段溪桥听了他的建议后,只略一犹豫,便赞同地笑了,“殿下所言甚是。”又朝楚云西拱了拱手,“那就劳烦殿下了。” 楚云西的嘴角也露出一抹笑容。 傅倾饶眼睁睁看着另外两人简简单单就将她往后几晚的去留给安排好了,顿时目瞪口呆。 于是…… 这事儿就这么定下来了?! 到底有没有人问问她这个当事人的意见啊喂! ☆、第41章 义庄 王寺正一大早到了大理寺后,别的事儿没干,先打了一盆冷冷的井水,撸起官服的袖子,呼啦啦洗了把脸。 透心凉的水激得浑身一个哆嗦。他长长舒了口气,拿着布巾狠命擦了擦眼睛上的水珠子,又把脸上的水抹干净了,这才觉得精神了点。 孙寺丞从旁边经过,看见这一幕,打心底里替他凉的慌。仔细一瞅,见冻红了的肤色都无法掩饰住他苍白的脸色,忙问道:“哎呦,这是怎么了?” “别提了,”王寺正无力地抬了抬眼皮,“昨儿听那些人吵吵嚷嚷了一天,回到家后,耳鸣了一宿!一闭上眼,全是隔壁王大妈和邻居李大爷他们那些破芝麻烂谷子的事儿。可怜我堂堂大理寺寺正,居然……唉!” 孙寺丞十分理解地拍了拍他的肩,长长叹息了声。 王寺正心酸地抹了一把脸,一抬眼,就看见个比他神色更萎靡的人走了进来,顿时乐了。 “哎呀傅大人,你这是怎么回事?昨儿在宫里头吃多了闹肚子一宿没睡?” 傅倾饶朝孙寺丞和王寺正打过招呼,揉揉疼得难过的脑袋,转转脖子,“咝”地倒抽一口凉气,恹恹说道:“昨天搬了住处,不太习惯,没睡好。” 昨天去到平王府后,段溪桥又给她把了几次脉,难受的感觉就轻了许多。 她没睡好,倒不是平王府的床褥不舒服。而是太舒服了。 可惜她睡了十几年的硬板床,早已习惯。如今躺在软软的铺了厚厚棉褥的宽大床上,盖着淡香袭人的锦被,竟是极其不适应,难得地失眠了。 好在楚云西比较厚道,她说了一回不想让人贴身伺候后,就真的一个人都没派给她。偌大的院子里十几间屋子,就她一个人住在里面。不然的话,光是提防着女子身份被发现,她就可以一点都不用睡了。 “搬到哪儿了?怎么憔悴成这样?”王寺正绕她转了一圈,好奇地打量着,问道:“这眼看着就要过年了,你手头又比较拮据……别是到那个巷子里去了吧。”他朝某个方向指了下。 那个方向有个很有名的街,是三教九流之人聚集之地,斗殴赌博在那儿是家常便饭。 孙寺丞也是一脸的同情。 傅倾饶被扣俸禄的事情,他们都已经知道了。 看他这样问,傅倾饶松了口气。 要是以往,旁人问起私事,她绝不会多谈。但这次来之前,段溪桥已经叮嘱过她,‘要向外界有意无意透露出如今所在位置’,于是只得想着法子绕着圈子将住到王府的事情抖出来。 其实如果是旁人搬家,不用明说,第二天好多人就也知道了,毕竟几个马车一雇,一堆箱子往上捣腾,随随便便就能弄点大阵仗出来。 可惜傅倾饶不同。 她东西极少,那几件换洗衣裳随随便便一个包袱就收起来了,大致一包挂在肩膀上,跳上路过的一辆马车,说句去平王府,那车夫也只当她是去那地儿仰望一番溜达一圈的,没想过她是要住进去。 真正是神不知鬼不觉。 就连那些向她暗中下手的人,恐怕都还没反应过来如今她换了个地儿。如今只能主动出击,让他们知晓她晚上在哪儿。 心知大实话听起来匪夷所思,为了增加可信度,傅倾饶特意十分真诚地笑了笑,答道:“我现在住在平王府。” 孙寺丞和王寺正面面相觑后,齐齐“嘁——”了声,摆摆手,该干嘛干嘛去了,一个都没有留下。 压根没人信。 傅倾饶有些挫败,回头看一眼倚在门边似笑非笑的段溪桥,默默地转过身,默默地去自己桌子前面翻卷宗去了。 待到众人基本上到齐,又开始新一天的忙碌后,段溪桥来到傅倾饶的桌前,递给她一叠纸,说道:“你看看。” 他语气颇为烦躁,傅倾饶心知有异,忙细细翻阅。 这是火灾中故去的赵、周两位大人的验尸报告。负责的仵作是出了名的心细如发,此次出事的是刑部高官,便由他来亲自查验。 傅倾饶一点点看着,待到看完后,她又折返,对着伤口的形状、位置那处,反复思量了许久。 “这个地方……”她点着那处,迟疑着说道。 “是的。你也觉得有问题?” “嗯。有些不太对劲。” “很好。”段溪桥将纸张从她手中抽出折起来收好,“既然我们都觉得不对,不如就到那里去看一看吧。” 如今临近年关,家家户户都在准备过年的物什。一路行去,到处洋溢着喜庆的气氛。这种喜气蔓延到了城外,感染到了赶路的人们,却在郊外临河的几间小屋处骤然消失不见。 义庄中没有传出任何声音,仿佛只是孤零零的几间没有丝毫人气的破败屋子。站在大门处,四周静到能听清远处河水流过的哗啦声响。 二人在外面止了步,段溪桥扬声唤道:“在下大理寺段溪桥,请问董仵作在吗?” “来了。”屋内响起个沙哑的声音,继而是脚步声和地面上的摩擦声。片刻后,最中间的那扇门被打开,一个佝偻的身影出现在了屋子门口。 傅倾饶吃了一惊。 她没想到这位有名的仵作居然是位须发花白的老人家,而且似乎还有些跛脚。 “怎么是你?林大人呢?” 董仵作与段溪桥说话时毫不客气,段溪桥却仿佛没有察觉般,说道:“董先生描述两位大人的死因时,对刀伤描述得极为详细。我从先生的描述中察觉两位大人的死因好似有些蹊跷,故而与同僚前来细看。” 他难得如此和缓地说话,傅倾饶不由得瞥了他一眼。 但董仵作显然对左少卿大人难得一见的温和十分不领情。 望了眼段溪桥刚刚掏出来的那几张纸,董仵作哼道:“怎么?我的描述既然那么详尽了,你又何必亲自来这一趟!”他转身朝里面行去,微弯的身子一步一顿,“知道你鬼心思多,却也不用怀疑我这个老头子!但凡是我写出来的,就必然是实情如此!” 他絮絮叨叨地往里走,段溪桥抽空朝傅倾饶无奈地扯了扯嘴角,低声说道:“他与杨大人相识多年,杨大人出了事,他心里不好过。等下他若发脾气,我们尽量顺着点就是了。” 傅倾饶很是理解地点了点头。 义庄之中,除了董仵作外还有两个年轻人。三个人进屋时,两个年轻人仿若毫无察觉,只静静地查验着眼前的尸身,神色既专注,又恭敬。 有其师必有其徒。 傅倾饶不禁对教出这样两名徒弟的老人生出敬意。再看董仵作时,与方才的心情就又有了些不同。 董仵作带着段、傅二人穿过屋子的侧门,去到东边那间屋内。又指了房间一角,引了他们过去。 那是两张并在一起的床,上面铺了很大的白布,白布鼓起,可以看出其下有两具尸身。 段溪桥谢过董仵作后,便欲掀起白布查看。谁料他刚触到白布一角,董仵作就伸出干枯的手,大力按在了他的手背上。 “小子,做人不能这么没良心。你们只知前来看这两人,却不晓得去看看你们杨大人吗?” ☆、第42章 愤恨与震惊 杨大人出事当晚的事情,傅倾饶并未和段溪桥详说。从宫里出来后,她只是告诉了他杀人者应当是大驸马,至于细节部分,因为和楚云西有关,她只略带了几句罢了。因为没能将真凶捉拿归案,她心里一直有个疙瘩,想着静待时机,最终必然要还杨大人一个真相。 而那个案子,自楚涵宣发了话后,二人已无权再管。段溪桥虽对杨大人失踪又突然死亡一事存有疑虑,却由于诸多阻碍,思量许久后,也只得暂时放下。 如今董仵作突然提起杨大人,段、傅两人片刻的凝滞后,心中陡然升起一股希望。 “董先生的意思是,大人的尸身如今在这里?!”段溪桥讶然问道。 他回头看傅倾饶一眼,两人都有些不可置信。 楚涵宣……不像是会那么大方、允许旁人查验杨大人的尸身的人啊。 董仵作仔细看着两人之间的眼神交流,平日里看似浑浊的双眼里精光隐现。待到他们重新将目光调转回来,他也已垂下了眼帘,看不出喜怒。 “杨大人的尸身……”董仵作话说到一半,突然单手握拳,掩住口不住地咳,咳声空洞又干涩,好半晌才停歇下来,“……早已被上头要去了,你们来太晚了,没能见着。不过老头子有位故友前些日子暴毙身亡,倒是还在这里。” 段溪桥沉吟了下,朝董仵作抱拳说道:“既然是先生的故友,晚辈不知便罢,如今即已碰巧来了,总要见上一见、上柱香才好。” 董仵作审视地看他半晌,又望了傅倾饶许久,最终点了头,“如此甚好。” 他去到正屋,吩咐了两名正在验尸的年轻人几句,这才折转回来。 掩好两间屋子中间的门,董仵作指了另一个墙角的一副棺材,说道:“你们把它打开。” 这棺材是寻常样式,不算太薄,但也没有特别厚实,正屋与这偏间里的大多数都是与它一模一样。 盖子很沉,一人搬动稍有些吃力。傅倾饶本欲和段溪桥一起将它掀开,段溪桥却顾忌她身上的伤还未痊愈,将她赶到一旁。他则独自将盖子推了开来,使了力气将它好生搁在了地上。 两人本是作好了看到杨大人尸身的心理准备,谁知里面躺的却是别人。看这样貌,应当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女。 段溪桥犹豫了下,去细看她脸颊边上和脖颈部分。 一旁的董仵作冷哼道:“小子也忒愚钝。样貌可以伪装,身材高低胖瘦又怎能如此好掩饰!男的就是男的,女的就是女的。前者再瘦,后者再胖,因了骨骼构造不同,再如何伪装,也是极好分辨出的。”说着,有意无意地看了傅倾饶一眼。 傅倾饶额头脊背上刷地下起了一层冷汗。 她镇定地保持着洗耳恭听的模样,神色看不出丝毫变化。 好在董仵作只状似无意地这样说了几句,就说道:“你们把她挪到外面。” 二人朝死去的少女揖了一礼,这才神色肃然地将她抬了出来,好好放在了棺盖之上。 棺底乍看之下好似没什么异状。而董仵作在他们做好那一切后,也未再有任何表示。 段溪桥和傅倾饶交换了个眼神,分别在棺底的内边缘和外边缘细细触探。半晌,段溪桥摸到一处,他嘴角微翘,用力按了下去。 ‘啪嗒’一声轻如虫鸣的轻响后,棺底缓缓移动,竟是打开了个仅容一人通过的开口。 董仵作低低赞了个“好”字,伸出枯瘦的手指指向棺木,示意他们下去。 棺木中还散发着尸身的臭气。段溪桥神色不变,当先行了进去。整个身子全部去到棺木之下的刹那,他便闻到了另一股味道。 臭气混着一种刺鼻的腥气,弥漫在地下的空间里,刺激着鼻腔,让人头昏脑胀。 “小心。”他仰起头朝跟在后头的傅倾饶叮嘱了句,这才继续往下行去。 这里不过是个一间屋大小的地窖。冬天的时候,地下一般都要比地面上还要温暖一些,可这里搁置了不少冰块,温度倒是和外面差不多冷了。 段溪桥在楼梯的末端等了傅倾饶片刻,看她也下来站稳了,便欲去扶最后下来的董仵作。被董仵作一把推开后,他很是无奈地摇了摇头,也只得作罢。 董仵作到了这里后,显然神色激动许多。悲伤夹杂着惋惜,使得他步履愈发蹒跚起来。 傅倾饶与段溪桥跟在他的后面,一起去到屋中惟一的那张床边。 昏暗的灯光下,可以看到床上躺着一人,确切地说,是一人的尸身。 董仵作不发一言,侧立至旁边,朝二人颔首,示意他们上前。 由于温度很低,加上不知被何种药水浸泡过,尸身只是有些发肿发胀,却并未腐烂。 傅倾饶仔细看了看面容,发现已经被改动过。她与杨大人不甚熟悉,若是细微变动她或许还能认出,如今这模样,却是看不出来了。故而问询地望向段溪桥。 段溪桥瞧了半晌,最终说道:“应当是大人无疑。只是看着……似乎有些不太对劲。” “没错!”董仵作重重拍了下冰冷的墙边,连咳几声后,嘶哑地说道:“何止是有些不对劲?你们且再仔细看看!” 傅倾饶方才就发现了,尸身胸腹间没有明显伤痕,显然是刻意避开了这些地方。联系到刘大人和京兆尹两人被斩断的肢体,她隐隐明白了什么。想到凶徒的毫无人性,真正是不寒而栗。 她本以为段溪桥会去寻重伤处找出死因,谁知他在征求过董仵作的许可后,竟是问董仵作要了一把短刀,在尸身的胸口处割开了一个口子。 傅倾饶不明白他为何这样做,但看着他全神贯注的模样,并未开口相询,而是自顾自去看其他地方,试图寻出致死缘由。 灯光昏暗,细微处不太好找。她仔细查看了许久,最终,在脖颈和下巴处发现了一个孩童指尖那么粗细的深红色圆点。 她朝那处按了按,明显感觉到皮下有贯穿过的空洞感。忙指了这处问董仵作:“插进去的是什么东西?” 董仵作并未回答,而是拖着步子走到墙根处,打开搁置烛台的桌子上的抽屉,摸出一物,拿了过来准备递给傅倾饶。 傅倾饶并未去接。她看清那物之后,就震惊地睁大了眼,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它。 心中的愤恨来得那样突然,她恨不得冲上去将它撕碎成微不可见的粉末,而后埋入地下万丈之处,让它日日夜夜承受着地狱之火的炙烤,永远见不得天日。 冰凉的触感从掌中传来,瞬间袭遍四肢百骸。 傅倾饶仿若被惊吓到了一般,猛地松开手踉跄着后退两步。 ‘叮’地一声入耳。 她死死盯着掉在地上的那根细长之物,牙齿颤抖着发出轻微的碰撞声,双手紧紧环抱着自己的身体,全身都在战栗不停。 段溪桥这时察觉了她的不对劲,忙丢下手里的东西大步走到她的跟前,急切问道:“你怎么了?哪里不对劲?”发觉她的眼睛根本一动不动,毫无所觉,他忙扶着她的肩膀,用力晃了几下。 傅倾饶猛地挣开他的手,弯下.身子捂着胸口大声喘息。粗重的呼吸声持续了半晌,她忽地抬起头来,一把握住段溪桥的双臂,死死地抓紧,眼中弥漫着沾染了无尽杀意的血色,一字字恨然出口。 “它、是、什、么?这东西,到底是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唉傅小哥真不容易啊。 作者君真是亲妈……嗯没错就是这样! ☆、第43章 六寸钉 冰冷的物体静静躺在地上,细长,似钉又不全为钉。周身有棱角,细观之,原是作六角形状。 段溪桥努力将声音放至最为柔和,慢慢说道:“此物长约六寸,名曰六寸钉。” “六寸钉,六寸钉,六寸……它是做甚么用的?” 段溪桥窒了下,平静地说道:“我们坐下来慢慢说好不好?”说着就欲往旁边行去。 傅倾饶一言不发,只将手抓得死紧,拉着他不放。 隔着御寒的衣物,段溪桥都明显感觉到她用力甚大。生怕她错乱间会将指甲连根折断,他忙停了下来。本想随口说两句先将她安抚住了再说,一转眼对上那认真至极的双眸,敷衍的话就怎么也出不了口。 他顿了顿,低声说道:“从下颌处钉入,直入脑间,可致人死亡。” “下颌到脑间,原来是从下颌……到脑间。”傅倾饶喃喃自语着,脑中突地一片空白。 颓然松开手,她缓缓蹲下.身,将脑袋埋在膝间。双手有些发颤,她忙十指交错拧在一处,口中无意识地不停重复着:“直入脑间,直入……” 那年的记忆,历时越久,反倒愈加清晰起来。每每回想,都是痛彻心扉的剜心之伤。 记忆有意地避开了初时的时候,去到了发现那物的时候。 当时她窝在那里,脑中不停地重复着哥哥的话,一动也不敢动。隔着墙和屋门,她望不到全部过程,只记得凡是视线所及之处,铺天盖地的全是血。 有一点,她没有听哥哥的话。哥哥让她闭眼,她没做到。 怔怔地望着窗外,她发现那些大锤每次举起又落下,窗上门边就又会再溅上一片刺目的血花。那些血花开得极大,极绚烂,扎进她的心里,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就在她觉得自己快要窒息的时候,那个东西不知从何处滚落下来,溜到了门边。 细长的六个棱中间,夹杂着红白之物。它就这么一路到了门边,撞到了门槛,又滴溜溜回转了小半圈。 她那时满眼满脑都是红色,整个思维都已经僵住。望见此物时,她居然在想,这东西是什么?做什么用的? 血不是红色的吗?看,周围的血都多么红艳啊! 可是它上面怎么还有白色? 为什么会有白色呢? …… 是了,怪不得要用那么大的锤子。 人的头颅何其地坚固,硬要将它锤开,可不是得用那么大的锤子么…… 不知她看见的那一根,是从儒雅的大哥头中掉出来的,还是不羁的二哥,亦或是,宽厚的父亲? 低低的呜咽声从傅倾饶埋着的双膝间传了出来。她的身躯开始微微颤抖。 心中的悲痛如此巨大强烈,她硬生生压着、不让它倾泻出来。想要发泄的欲.望与强行的克制相互抵抗撕扯,她身子竟是承受不住,颤抖晃动地越来越明显。 段溪桥看在眼里,又急又恼。饶是他平时机智过人,对着她这副样子,却不知如何是好。 就在他焦急万分之时,傅倾饶突然坐直了身子。极大地晃动了一下后,她极其痛苦地捂住胸口。一瞬后,鲜红的血溢出她的嘴角,顺着下巴流了下来。 段溪桥想起她身子还未复原,忙疾走两步想要扶住她,却有人动作比他更快。 方才一直静观不动的董仵作,出手如电一个手刀劈在了傅倾饶的后颈处。傅倾饶瘫软下来,倒在了段溪桥的怀里。 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傅倾饶头痛欲裂,硬是咬着牙一声不吭,默默地坐起身。 借着微弱的光,她稍稍打量了下,才发现自己竟然还在那义庄之中。只是不知这间是哪个屋子,竟是有张小床。 发现屋内有呼吸声,她立即全身紧绷,警惕地望向那阴暗的角落处。 “丫头,醒了啊?” 沙哑的人声响起,傅倾饶心中一凛,更加机警地注意着周围的一切。 墙角处阴影下坐着的董仵作磕磕眼袋,放了点烟叶子进去,点燃。淡淡的烟草味道四散开来,他的声音混在其中,竟是带了些邻家长辈的味道。 “不用慌,这里没别人。我连那小子都想办法支走了,就是想着你不乐意让人知道。” 傅倾饶默了下,起身行了一礼,说道:“多谢先生。” 董仵作摆摆手,苍老的面容上显出一丝笑意,“谢什么?老头子看了这么多年的生生死死,什么没经历过?多大点儿事儿,用不着谢。坐下歇着吧。” 傅倾饶仿若没听见般,依然恭敬地立着。 看她如此,董仵作的神色又柔和了许多。 “看你这气度和相貌,不像是一般人家的娃娃。”他重重抽了口烟,含糊着问道:“你是姓什么来着?” “晚辈姓傅。” “傅啊……” 最后一个字的尾音落在了飘渺的烟雾中,渐渐消弭不见。 屋中静默许久,董仵作的声音才再次响起:“老头子当年在外面犯浑的时候,认识了不少人。巧的是其中一个也是姓傅。那小子年轻的时候比我还浑。不过他后来遭仇家诬蔑差点死了,被温家和明家人救下来后,就金盆洗手,不知去了哪个好山好水的地方隐居。温家不可能了……唔,听说明家的大小姐十几年前不见了,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傅倾饶的手指微不可见地痉挛了下。 她忍了又忍,才慢慢说道:“晚辈不知。”语毕,还是有些忍不住,“明家大小姐温柔娴淑,不是我能比得上的。” 董仵作诧异地看她一眼,继而笑了。他狠狠抽了几口烟,对傅倾饶摆摆手,“你不用慌。老头子年纪大了,眼睛耳朵都不太好使,不过是闲得发慌,找个年轻人说道说道。你回去吧。” 出了义庄后,傅倾饶心中思绪纷杂。漫无目的地行了许久,直至天色擦黑,再抬眼,竟是不知不觉走到了乔家鞋庄的门口。 她站在那处想了许久,等到回神后,才发觉脸上冰凉一片,已经满是泪痕。 用袖子使劲擦了擦眼睛,傅倾饶转过身,朝着乔盈的住处行去。到了她家大门前,看看屋内已经熄了灯,傅倾饶缩了缩身子,隐到不易察觉的暗处,窝着坐到了角落里。 不知是不是乔盈就在近处的关系,那么冷的冬夜,她的心竟是异常的平静。不知不觉,居然睡着了。 次日醒来,是被隔壁妇人的吵嚷声惊醒的。 “哎呦你这孩子。怎么睡在这儿?快起来快起来,到我家暖和暖和。” 傅倾饶迷茫地睁开眼,动动四肢,发现已经麻了。 面前之人伸出粗壮的胳膊,将她慢慢拉了起来,口中不停地说道:“哎呀你看这手冰的。在这儿过了一夜?我家就在旁边那里,你如果找不到地儿睡,好歹敲个门说一声,留你住一晚上就是,何必在外面这样冻着。这天儿多冷啊,要不是我早起给我家老头子准备早饭,还看不见呢。你说你怎么这么糟践自己哟。” 傅倾饶看着面前絮叨的中年妇人,心里一片柔软。背上骤然一轻,她惊讶地回头,才发现身上披着两件衣裳滑到了地上。 一个是段溪桥的披风,一个是楚云西的大氅。 她谢过妇人后,弯腰将衣裳捡起,心中五味杂陈,不知该说什么好。 妇人看她脸色苍白憔悴,有些担忧,关切说道:“你来这儿是干嘛的?有什么事情你尽管说,看看大妈能不能帮把手。” 傅倾饶笑着摇摇头,再次真诚地道了谢,指着乔盈家门说道:“我有事情找乔老板,看她没起,就没叫门。” “咳,早说啊。”妇人听了她的话,就以为她是不久前才到的,不禁松了口气,“我去帮你叫她。跟你说,这乔老板是一顶一的好脾气,我家好几次遇到难事都是她帮忙解决的。你如果有急事,尽管叫她,不然她若是知道你因为这事儿挨了冻,心里头更不好受。” 傅倾饶不想扰了乔盈睡眠,忙去拦她。可妇人离门比她近,还没来得及阻止,咣咣的敲门声已经响起来了。 “乔老板,乔老板你起了吗?”妇人高声问道。 片刻后,里面响起开门声。 “来了来了。” 乔盈边披着衣裳边往外走,“您家大爷老毛病又犯了?要不要去叫大夫?” 心急火燎地打开门一看,瞧见妇人身边的傅倾饶,乔盈顿时愣了。 “四儿?你怎么来了?脸色怎么那么难看?” 谢过妇人后,乔盈关上门,与傅倾饶相携着向里行去。 “你说你来了也不敲门。看,冻着了吧?该!今儿如果感冒了,你可别跟我说,那可是你自个儿自找的!” 往常乔盈也常和傅倾饶开玩笑,一般傅倾饶都会委委屈屈地回上几句。这次一句回话都没有,乔盈有些奇怪,就转过头去看身边之人。 傅倾饶见她明明刚睡醒,却还是上着妆的模样,显然是睡觉时也未曾将妆容卸掉,心里那一丝丝的疼痛又蔓延开来。 她握住乔盈的手,恳切说道:“阿姐,今天,让我给你上一次妆吧。” ☆、第44章 坚决 傅倾饶如此认真地说出这句话,乔盈有些惊愕。本想细问两句,看到她苍白的脸色后,又改了主意。 乔盈紧了紧两人交握的双手,微微笑着,答了个“好”字。 将两件衣裳搁置在榻上,傅倾饶亲自去打了水,从中取出一些烧开。又拿过盆,兑好水,试过温度,这才将布巾放到其中,端到乔盈跟前。 温热的湿布巾碰触肌肤,驱走了冬日里的些许寒气。乔盈合上双目,一动不动,任由她作为。 轻柔地反复擦了片刻,傅倾饶仔细看过后,方才放下布巾,转而愣愣地望着面前的人。 去掉妆容的乔盈着实好看。她的美不是夺人眼目的漂亮,而是一种温婉淡雅的美丽,虽然不浓烈,却柔和到了极致,浸人心脾。 半晌没有动静,乔盈稍稍张开眼,便看到了傅倾饶呆愣的模样,不禁笑道:“怎么着?傻了不成?” 她这样一笑,眉眼顿时生动鲜活起来,宛若古时仕女图上的美人,娇俏可人。 傅倾饶抬手抚上她的眉端。 极好看的柳叶眉,平日里却被硬生生给改得粗重了些,失去了原本的模样…… 一股酸疼从心底冒了出来。傅倾饶收回手,旋身去拿乔盈的梳妆盒子,“如果等下画得不好看,那肯定是被你说傻了的关系,不许怪我。” 这一次她虽回了话,可语气中带了几分哽咽。只是背朝着这边,看不清表情。 乔盈柳眉微蹙,口中却是笑道;“那可不行,若是真的难看了,我定然要找你算账的。” 扑粉,扫眉。一切都很顺利,直至胭脂带着淡淡的花朵香气,掠过双颊。 熟悉的味道袭来,乔盈心中一动,猛地扣住傅倾饶的手腕,轻声喝道:“四儿!你这是干什么!” 傅倾饶撇过脸看着墙边的椅子,“我在给阿姐上妆啊。” 乔盈忙拿起旁边的镜子细看。 镜中女子眉目如画清淡雅致,赫然便是十几年前明家大小姐的模样。 “你明知道我的忌讳,怎还要用这个胭脂!”乔盈甩开她的手,一把夺过她手中之物,猛地起身,狠命朝墙上砸去,“你若再敢这样,休怪我翻脸不认人!” 粉嫩的碎末磕到白色的墙壁,只留下一点淡淡的色彩,便零星掉到了地上。 她一掌将镜子拍到桌上,怒目去看傅倾饶。 傅倾饶狠命揉了揉眼,站起身来,去拉乔盈的手。 乔盈扭过身甩开她,她再去拉。如此反复,好不容易握到了,便握得死紧,不撒手。 眼前之人还是背着身子不理睬。 傅倾饶连唤几声阿姐,见她没反应,便垂下头,低低说道:“阿姐,你不如……回去吧。” “好,好,你果然是这个心思。”乔盈猛地回头,压低声音叱道:“你这是说的什么傻话!难道我这十多年,就只换来了你这么一句?” 话音刚落,她就怔住了。 眼泪已经顺着傅倾饶的脸颊流到了腮边,她这话一出,傅倾饶不自觉抽泣了下,眼泪啪嗒一下落到了地上。 傅倾饶微微别过脸,用袖子狠命擦了两把,晃晃两人交握的手,软了声音好生说道:“阿姐,是我错了。我不该耽误你那么多年。你看,往年喜欢用的胭脂,你也会顺路买上一盒,保存着不是?你本不该过这样的生活。那时候我年纪小,不懂事。现在我大了,能护好自己能自己做活了,不用你担心了。你回去,好不好?” 乔盈冷哼一声,扭过头不理她。 “阿姐,你考虑下啊。” 此话一出,乔盈面色陡然一变,声音顿时严厉起来。 “我说了,这个事儿,你不许提。往后你若再说这样的话,这辈子都不要再见我了!我也不会回去!” “阿姐,前几天我看到伯父了。你不知道,这十几年他变化很大,鬓边都有白发了,身子也消瘦了许多……” “不用说了。我不会答应的。” “可是阿姐……” “不用说了!”乔盈激动地低喊道:“十几年前我就决定了的事情,这辈子都不会改变主意。你若逼我,大不了我离了你跑得远远的,最起码能落个清净!” “可是大哥死了!大哥死了!再也回不来了!你还有自己的日子要过,单单守着我作甚?我是个大人了!阿姐!你看看!我已经长大了!你去过你的生活去吧!” 自从十几年前遭逢大变,傅倾饶从未有过这样声嘶力竭全然失态的时候。 看着她泪流满面无法自抑的模样,乔盈眼前恍惚闪过那个总是跑着跳着到处惹事的女孩子。 那个女孩子,有最明媚的笑颜,有最无忧无虑的笑声。总是在看到她后,脆生生叫她一声“阿姐”,然后就会歪着头问她:“你是来找大哥的吗?” 她羞涩地点点头后,女孩子便咯咯笑着,一路欢快地喊道:“大哥大哥,阿姐来找你啦。” 阿姐。这个没有母亲没有姐姐的女孩子,一直把她当成自己的亲姐姐一般。 有好吃的糖,偷偷藏起来给阿姐一份。有好玩的,收起来,等阿姐来了一起玩。就连除夕夜,都要叫阿姐过去一同吃饭。 女孩子那么坚持,温家大公子和二少爷都拗不过。 于是那年的大年夜,温家大公子十分无奈地出现在明家,寻到她,说,妹妹想你了…… 乔盈脸色渐渐和缓,嘴角弯起个温柔的弧度。 她捏捏傅倾饶满是泪水的脸颊,拉着她去到盆边,细细地给她擦拭着,笑着说道:“我不能回去。你看,我爹我娘还有女儿,也有儿子。他们有兄弟姐妹,叔伯姑嫂,有侄儿有外甥,说不定过上一段时间,还会有孙子和外孙。他们身边只不过缺了我一个,还有许多人。可是你不同。” 乔盈将眼睛红肿的傅倾饶轻轻搂在怀里。 她抚着怀中人柔软的细发,深深叹息道:“可是你不同,四儿。你身边,只有我一个了。我不能丢下你不管。” 这天是二十,恰逢休沐。 乔盈去店里安排了下相关事宜,就回了家。傅倾饶和她一起去赶了趟集。二人买回来好些食材,在家中置办了些可口的饭菜好好吃过,半天就也过去了。 午后,傅倾饶正欲离去,乔盈开口挽留道:“回去也无甚事情可做,与其来回折腾一番,倒不如在我这里过上一天,明日一早直接去大理寺。” 傅倾饶老实地说道:“我不是回自己那里。这几日我住在平王府。” “怎么去那儿了?”乔盈很是惊讶,又有些担忧,“该不是平王发现了什么吧?” “这倒没有。”傅倾饶安抚道:“不过前些日子办案惹上了点麻烦,他那里安全些,稍稍待些时候。” 乔盈虽然还很担心,但傅倾饶有自己的生活,她不打算过多干涉,于是细细叮嘱了半晌,让她小心着紧些。又叫了辆马车,亲自送她过去。 她们到平王府的时候,楚云西正和段溪桥在书房内议事。 府内总管楚里得过楚云西的暗中吩咐,听闻傅倾饶回来,就叫了个人去书房回禀,他则亲自迎了出来。 看到那两件衣裳,楚里明显一愣,忙让人将衣裳接了过去,又要亲自引二人去书房。 乔盈对楚里也有点印象,知道他是个忠仆。如今看他对傅倾饶的恭敬态度,乔盈暗暗放下几分心,便与傅倾饶道了别,又对楚里说道:“我还要去店里看看,改日再来拜访。” 目送她远去后,傅倾饶这才回身进了府。 一路行去,眼看着书房越来越近了,她心里头渐渐犯起了愁。 很显然,昨天晚上她睡着后,段溪桥和楚云西都去过了。 这俩人一个比一个难缠,最要命的是,还都很强。 论文,她斗不过他们。论武,她打不过他们。 万一这两个齐齐发难非要逼问出个子丑寅卯来,她该怎么糊弄过去才好? 真正是要把人难为死。 ☆、第45章 释然 傅倾饶迈进书房的时候,面色十分平静,心中天人交战。 关上门后,她回转身,便见楚云西神色淡然地在书案前坐着,段溪桥正侧靠在案旁指着几本书册,低声同他说话。二人神情专注,好似没有发现她的存在。 傅倾饶暗自松了口气。 立在门口等了半晌,看他们还在专心商讨没有空闲,傅倾饶总觉得哪儿不对劲,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环顾四周,见靠窗的椅子上放了本书,她便朝那边行去。 这是一本关于前朝将领的书。她大致翻了下,发现写书人用语考究措辞严谨,有心想要一看。回头望了眼两人,看到他们依然如故,她便在窗边坐了下来,专心翻阅。 等到关门声响起,傅倾饶顿了顿,看了眼自己读过的那些,方才惊觉自己竟是看了那么多,太入迷忘了时间。 屋内已不见二人踪影。刚才的声响,显然就是二人出去后的关门声。 这里是楚云西的书房,他有要事时,便同人在这处商议,故而屋内定然有许多重要物什和书册。 傅倾饶有心想要回避,忙准备出屋。本打算把书搁回原处,想想没看完又有些不舍。踌躇了下,觉得这书里应该没什么机要文书,终究是拿在手里跑了出去。 刚推门出屋,她就被唬了一跳。 原本应该走远了的两个人,此刻正一左一右分立门口,像是早就料到她会出来一般,静静地看着她。 摸了摸怀里的书,虽然是借的,可终究没提前和主人说。傅倾饶颇有种窃取了某物后被主人抓到的窘迫,干笑两声正欲开口,段溪桥已经凉凉地说道:“怎么着,傅评事如今已经知道错了?” 傅倾饶抚着书册封面,很是心虚。她看了眼神色平淡的楚云西,低头说道:“唔,下次我会提早说一声的。” “就算你提前同我说要那样做,我也绝不会答应。”楚云西平静的声音里,隐隐透着薄怒。 傅倾饶捏紧书册愕然抬头,心说你不至于这样吧,一本书而已,就算是她非请自拿不对在先,可这人怎么就变脸了? 继而愤然。 当时他在她家的时候,看过她多少书啊,她也没说半个‘不’字不是?! 她神色的变化逃不出另外两人的眼睛。 看出她的不忿,段溪桥斜睨过来,哼道:“大冷天的,一声不吭就跑到别人家门口守着就也罢了,还非得过上一夜!嫌命长也不用这样耗着!” 傅倾饶眨眨眼,心说刚才不是在谈书的问题么?怎么跑到了过夜的事情上了? 楚云西盯着她红肿的双眼看了片刻,神色又冷了两分,“若你觉得自己身子已经好到可以抵抗得住这样的严寒,那便随你罢。只一点,若下次我提前知道你要这样做,绝不会答应!” 听过二人的话,傅倾饶稍稍明白过来。 刚才进屋的时候她就觉得哪里不对。原来二人心中气恼她的行为,竟是齐齐选择了刻意忽略她。 她颇有些哭笑不得。 这两人随便一个拿出去也是能让京城震一震的人物了,怎地生气的方式还是这般地…… 嗯,孩子气? 只是二人虽不同意她的行为,却尊重她的选择。即使十分生气,也依然没违背她的意愿强行带她回来,光这一点,傅倾饶也是很领情的。 她不由自主就笑了笑。 段溪桥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心说这家伙怎么就这么不识好歹呢? 白担心了一个晚上! 于是对着她劈头盖脸一顿训。 楚云西本来还气恼傅倾饶,后来反而对段溪桥训斥下属的模样看不过去了,拧了眉冷眼看他,“左少卿大人方才不是说急着去查阅书籍么?如今倒是有空了。” 段溪桥挑眉望向楚云西,心说这七王爷还真不是一般的阴晴不定。刚刚不是还和他一伙的?居然这么快就倒戈了。 没必要在这种事情上和平王闹不愉快,且方才要查阅的东西着实要紧,段溪桥只讶异了一瞬,便也释然。 恶狠狠瞪了傅倾饶一眼,示意她等下过来寻他。看傅倾饶点了头,段溪桥急匆匆离去。 傅倾饶无奈地摸摸鼻子,转过头一看,楚云西也已经走了。忙紧走几步追上,说道:“你这本书……” 楚云西看也不看一眼,径直前行着说道:“你想看甚么,自己去拿便是。我已经吩咐过楚里你可随意进出。” 傅倾饶这才明白,为什么刚才楚里带她去到书房后,没有通禀便让她直接进去了。 不过…… 她茫然望着两人朝着两边行去的背影。 这样就行了? 居然不刨根问底么? 原来他们介意的不是她彻夜不归,也不是她为什么会去乔盈那里。而是她硬生生把自己冻了一晚上…… 想通了这一点,傅倾饶心里头觉得熨帖开心的同时,隐约觉得他们的反应有些怪异,却想不明白问题出在哪。 思量许久,未果,只得作罢。 平王府藏书极多,细细翻阅需要耗时太久。段溪桥来之前就问过了楚云西,故而在查询一番后,便也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书籍。 傅倾饶到的时候,段溪桥正倚着书柜席地而坐,身边摊开着四五本书籍。 她上前看了下,居然分类很杂,有写各种武器所致伤口的书,也有记载了这十几年来京城大事的。 “种类还挺全啊。不过,他没事弄这种书做什么?”傅倾饶扬了扬那本写武器伤痕的,随口说道。 “平王少时是护国公的徒弟,与温家走得极近。温家二少喜好看这些,他自然会收藏些。”抬眼看了下呆怔着的傅倾饶,段溪桥嗤道:“算了,和你说这些你也不懂。” 傅倾饶一脸真诚地说道:“我懂,我比谁都懂。” 段溪桥侧过头看她一眼,哼了声,明显不信。 傅小哥十分挫败。 段溪桥换了一本书继续快速翻看着,“今天我和平王商量了一下最近发生的几桩案子,又说起了刑部两位大人的致命伤。就这桩案子来说,他和你我的观点大致相同。” 楚云西常年征战沙场,必然见惯了各种刀伤枪伤。段溪桥思量过后,特意寻了他,向他描述了刑部两位大人致死伤口的特点。 楚云西听过后,沉吟说道:“无论是被人在面前刺杀亦或是在背后反手刺杀,刀口的斜度都不应该是这般。应该是自杀无疑。” 段溪桥先前和傅倾饶也是如此怀疑,只是终究没有十足十的把握。听了楚云西这样说后,便更放下心来。 为了更加确定些,楚云西给出自己的结论后,还是建议段溪桥再去查阅一下专人写的书籍,以保证完全的正确,还特意和他说了相关的书册搁在府中藏书阁的何处。 段溪桥心知他藏书多,顺势征得了他的同意,可以翻阅其他书籍。 “如果两位大人当真是自杀,必然有很重要的理由让他们不得不这样做。找一找这些年来发生的大事,看看哪些与他们有关,或许便有眉目了。” 傅倾饶望着那几本书,微微颔首,“就这几本,倒也好找。” 段溪桥忽地笑了,“你以为那么简单?”他指指倚着的书架,“看见没?这上面的,全都得查!” 傅倾饶望着这个架子上的书册,大致一算,少说也有几十本,顿时无语凝噎。 她正要开口,外面响起了颇重的脚步声,渐行渐近。和段溪桥对视一眼,二人心照不宣地沉默了。 不过片刻,就有人急匆匆小跑着行了过来。 看到傅倾饶,楚里明显神色松缓了些,行礼问道:“傅大人可曾见到王爷?” “没有。他或许回房了?” 楚里鼻尖额上都冒出了细细的汗珠,也顾不得擦,“找遍了,没看见。”他匆匆地出了门,又急急地折转回来,“若是傅大人见到殿下,还望大人能转告一句话。” “何事?” “李将军因为牵扯到了一桩案子,被都察院的人给抓走了!” ☆、第46章 歪打正着 “李长亭?”段溪桥笑了声,唤住楚里,“他才回京几天啊,怎地就惹上事了?” 楚里知道眼前这位大理寺少卿能力超绝,无奈与他不甚熟悉,虽然急切,却也未敢惊扰他。如今看对方主动相问,忙躬身答道:“小的也不太清楚。不过听说都察院的人去时,讲到有人看见刑部着火的时候李将军就在事发地点。” 仅凭一个人的口供,就将一名副将给抓了。而且,还是个王爷的副将。 段溪桥嘴角扬起的弧度深了几分。 “哦?刑部这案子……前些日子陛下不是发了话,归大理寺管了么?”他意味深长地望了眼都察院的方向,“我怎么不知道,这种案子也要都察院的人来插手了?” 都察院素来是主掌监察与弹劾的。插手这种案子,的确是逾矩了。 楚里答道:“小的不知。不过听说这次带走李将军的,是佥都御使。” “佥都御使?这倒是有趣了。堂堂四品大员,休沐的时候不好好在家里待着,没事乱跑什么。”段溪桥侧眸看向傅倾饶,“你觉得如今先去都察院的好,还是去李家?” 傅倾饶想了下,“都察院刚将人带走,必然看得极严。与其这个时候去找不痛快,倒不如先去李家看看情形如何,再做打算。” “我也正有此意。”段溪桥笑着拍了拍她的肩。 备好马车后,段溪桥吩咐了车夫目的地,便往车内侧着躺了下去,对刚钻进马车的傅倾饶说道:“等会儿快到了的时候唤醒我。” “大人好像极其困乏?” “唔,一宿没睡。” “啊?” 段溪桥微眯着眼打了个哈欠,声音已经模糊起来,“平王和我怕你出事,一直在旁边看着,看你要醒了才走了的。得亏了没出状况,不然,可有的受了。” “……哦,那你睡吧。” 李老将军年轻时常年征战在外,受伤无数,落下了一身的病。如今年纪大了,便休养在家,平日里没事时侍弄花草养养鱼虾,倒也惬意。 傅倾饶和段溪桥刚下马车,便看到家丁抬了十几个破碎的花盆从边门往外走。有的碎片上面,还沾着湿软的泥土与残落的枝叶。 段溪桥啧啧说道:“辛辛苦苦养起来的花都给砸了……看来李老将军这次相当生气。你我二人等下言行都要谨慎些,可千万别做了那被殃及的池鱼。” 傅倾饶十分赞同,沉痛地点了点头。 “其实没什么要紧的。只要李家伯母在家,便无需太过担忧。” 温和的声音传来,傅倾饶猛地转过头,朝来人唤道:“秦大人。”声音中不自觉就带了两分惊喜。 在乔盈家二人一起闲聊的时候,乔盈提起过,秦点暮对她照顾颇多。傅倾饶原本还不以为然,直至听说秦点暮见乔盈太忙没有时间顾及琐事,甚至还帮她购置了一车上好的煤炭送到了她家。这便对他有了改观。 不管怎么说,他照顾乔盈的这份心,傅倾饶是极为感激的。再见到他,便亲切了许多。 秦点暮初时还不知她为何态度如此转变,思及方才去乔盈那儿时,乔盈提过傅倾饶刚从她家离开不久,便有些明白过来,朝傅倾饶颔首微微一笑,说道:“你好。” 傅倾饶抱拳说道:“多谢秦大人这些日子来的关照。” 秦点暮自然晓得她说的是乔盈那边,便笑着摆了摆手示意她不必如此多礼,“没什么,举手之劳。” 因了乔盈的关系,两人间的对话,不自觉就带出了几分别人理解不了的亲密。 段溪桥的视线在他们身上来回溜了几圈,待到他们的对话稍有停顿,就迈了一步插到二人中间,问道:“这次怎么回事?都察院的人怎么管起闲事来了?” 秦点暮听闻,不由自主就换了话题,“我也不太清楚。不过……应该不是他们自己的主意。” 不是他们的主意,就是皇帝的了。 傅倾饶不解。既然先前把这个案子交给了大理寺,如今为何又改了决定? 难道这中间发生了什么事情不成? 她抬头想问秦点暮一些细节,无奈段溪桥高大的身躯挡在她和秦点暮中间,左右探了下头,都恰好被段溪桥给挡住了,只得默默放弃。 段溪桥对秦点暮作了个请的手势,边往里行边和他低声商议。傅倾饶跟在二人身后不好插嘴,只得凝神细听。 门房的人本要拦着三人,让他们先去偏厅等会儿。李家总管听闻,急匆匆赶了过来。一见秦点暮,他便大大松了口气,忙不迭地过来行礼,一脸的苦恼,“秦公子,您快进去吧。” “怎么了?有事慢慢说。” 李总管看了眼段溪桥和傅倾饶,见两人一点避讳的意思也无,只得硬着头皮说道:“老爷和夫人在屋里头争起来了,我们做下人的哪能多嘴去管?还望秦公子行行好,帮忙劝上一劝。不然老爷的病症犯了,又要受罪。” 李长亭是李家幺子,哥哥们都外放任官,家中只有老父老母在。如今他被带走,只有两位老人是主子,仆妇随从自然都不敢上前去劝。 “你前面带路。”秦点暮说着,已经朝里行去。 李总管望了眼段、傅二人,有些迟疑。 秦点暮便道:“自己人,无妨。” 李总管这才释然,赶紧前头带路去了。 跟在后头的段溪桥听到两人这么说,用手肘捣捣身边的傅倾饶,“我和他好像算不得自己人。难道他说的是你?” 傅倾饶多多少少有点明白了秦点暮对乔盈的心思,闻言不由有些乐呵,便弯了嘴角说道:“嗯,如果那样也算的话……我和他差不多是自己人吧。” 左少卿大人听这话有些刺耳,总觉得心里头有种说不出的不舒坦,脸色顿时阴沉下来,冷哼一声,不搭理她了。 傅倾饶发现了他的情绪变化,虽有心化解,无奈找不到惹了他的地方,只得默默跟上。 一行人刚走到院门处,就听到李老将军苍老却底气十足的吼声:“你帮着外人抓自己儿子,倒还有理了?!” “你这话说得难听。什么叫我帮着外人抓儿子?明明是他们非要带走长亭不可。若是惹恼了他们,不仅人要被带走,过去后还少不得会吃苦头,倒不如打好了关系,让他们不要为难长亭。你这一根筋的怎么就不动脑子想想!” “邪不能胜正!我们行得正坐得端,他们凭什么抓人?若要诬蔑我儿,给我找证据出来!倒是你,跟个软柿子似的,竟是让那些人真的得手了!” “好你个老李子!竟然敢说我软柿子?” 接着便是器物落地的乒乓声。 一群人被惊了一跳,齐齐加快了步子往里行去。 待走到屋门前,段、傅、秦三人看清屋内情形,面面相觑后,全都有些哭笑不得。 李夫人叉着腰站在屋中央,扬着一盆花作势要扔。她脚底下已经堆了好些个碎片。 李老将军气呼呼地站在旁边,胸口起伏不定,花白的胡子随着他大口大口的喘息,被吹得一翘一翘。 眼看着李夫人的手又要落下去,老将军心疼极了,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抬起试图阻止:“哎,你吵就吵,何必动我的宝贝?” “呵,你早做什么去了?有本事骂人,还不兴人砸你宝贝!”说着,李夫人就将花盆砸了下去。 李老将军气得鼻子都歪了,却也没动手去做什么,只捂着自己的胸口不住喘息,顿了顿,又要吼,“你这无知妇人!若不是你,吾儿不会那么惨!” 李夫人还欲发作,傅倾饶他们忙跑了过来,拦住两位不住争吵的老人家。 虽说李夫人是个不吃亏的性子,可争吵持续的主因还是脾气火爆的老将军。若是他不继续发飙,气氛就也和缓下来了。 秦点暮和段溪桥都去劝阻他。二人朝傅倾饶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去安抚李夫人。 傅倾饶不擅长劝架,尴尬地走到李夫人面前,不知该说什么好。 谁知她这手足无措的模样反倒是将李夫人逗乐了。 将手中花盆往傅倾饶怀里一塞,李夫人抬袖子抹了把额头上的汗,笑道:“你这孩子,模样真是不错。哪儿任职的?”朝对面抬了抬下巴,“刑部还是大理寺?” 傅倾饶放松下来,老老实实回答:“大理寺七品评事。” 李夫人看着被段溪桥使了力气拦住、对着‘忘恩负义’的秦点暮大骂的李老将军,噗嗤笑了,继而想到爱子,脸色又沉重起来。 她走到椅子上坐下,示意傅倾饶也坐。见傅倾饶坚持站着,也不勉强,只是问道:“你们来这儿,想知道什么,便问吧。那老头子正在火头上,什么也说不出来,倒不如问我。” 看着李夫人发间的银丝,先前想到的有关李长亭的问题,傅倾饶一下子说不出口了。 刚刚目睹了儿子被带走,若是再被问及其中缘由,可不正是在她心口上插把刀么? 如果不是心里头又气又急,两个携手共度几十年的老人家,又怎会一直争吵了那么久! 傅倾饶犹豫了片刻,最终掏出一个指环,说道:“我找到一物,或许与案子有些许关系,可是寻了好些工匠去问,也不知出自何人之手。听闻夫人您早年在各处游历,见多识广,想问问夫人可曾见过此物。” 她拿出的,正是在宫里找到的那枚指环。它上面的花纹,与在刑部失火处寻到的手镯一模一样。 本不过是随便找了个借口,她也没报多大希望。谁知李夫人看过后所说的话,着实让她震惊不已。 “这指环……不是我的吗?”李夫人如此说道。 ☆、第47章 差距 从李家出来后,段溪桥和傅倾饶在马车上悄声商议一番。眼看着再过一条街就到平王府了,却临时改了主意,让车夫改了方向,去了大理寺。 这天是休沐日,大部分人都休息在家,唯有几人恰好当值,不得不来。 眼看着天色渐晚到了下衙的时间,段溪桥与傅倾饶忙加快步子前行,寻到今日负责管理证物之人,说要拿出刑部纵火案的证物看看。 谁知那名评事一听此话,顿时为难起来,“大人,这个怕是不成了。先前都察院的佥都御使大人来,说要我们协助查案,已经将证物要了去。” 左少卿大人眯着眼盯着他瞧,硬生生把个七尺男儿看的下巴贴到了胸前,方才抱胸往他桌案前一靠,笑得十分和蔼可亲,“他问你要你就给?你这差事,办得倒是真好啊!”又扭头去看傅倾饶,“看来我得把自个儿的东西统统收好全部扣上锁关严实了才行。不然赶明儿都察院的人让人去拿我的东西,有些家伙也能二话不说给人乖乖送了去!” 评事猛地抬头,苦了脸,“大人,这事儿真的不能怪下官。陛下发了话,我们还能怎么样?” “皇上?有圣旨吗?口谕呢?……呵,要什么都没有,算哪门子的发了话!” “可是……可是黄公公跟着来了啊。”那评事委屈地说道。 “黄公公?”段溪桥一听这话,倒是相当吃惊。 傅倾饶也有些摸不着头脑。 黄公公是皇帝的心腹,无需置疑。他的到来,便表明了那位帝王的态度。 只是这案子虽说牵扯到了刑部两名高官,也没有让皇帝一而再再而三地如此关注的道理。 最重要的一点,当初是他的意思,由大理寺来接管此案。 如今为何又反悔了? 搞不到原件,令二人十分郁闷。好在他们做事细心,当初拿回证物后,就将它们一一细致记录了下来。 从那处离开后,两人转去段溪桥的屋子,将记录的书册拿了出来,一页页细细翻看。 段溪桥指尖点着书页细细思索,傅倾饶却还在分析皇帝的用意。半晌后,压低声音问他:“大人,会不会是因为我们查的方向不对?” 她口中所说,指的是楚涵宣换人调查的缘由。 查案这种事情,一般都是由同一拨人从头查到尾方才妥当。因为案件当中的很多细节都有可能成为破案的关键,换了新的一批人后,许多细节之处便无法领会到了。 因此,除非是没能破得了的陈年旧案,又或是办案人能力不够、解决不了关键问题,有相当不得已的理由了,才会换人。 可他们这次遇到的情况,显然不在此例。 段溪桥明了她的意思,翻着书册顺口说道:“探查的方向怎会不对?自杀的伤口,刑部的火折子,一件件捋下来,都是重要的线索。如今又多了个手镯……” 他说到此处,滞了下,扭头去看傅倾饶。 傅倾饶颔首,“没错,那镯子的事情,是我们今天才发现的。如果我们一开始就能发现它是李夫人送给李将军之物,必然也会先去找李将军详细询问了。”她想了下,又道:“会不会就是因为镯子的来源发现得太晚了,所以那位觉得我们‘不够得力’……” “可是还有一点很重要。”段溪桥打断她的话,用指节扣扣书册,点着画了镯子的那一页,“我们不是没查过,而是没查出来。这东西是李夫人母亲留下的遗物,将来要送给儿媳的,哪会随意给旁人看?且李夫人是外族人,那花纹是她们本族所有的,旁人根本不知道。” “但是都察院的人知道。” 方才在李家的时候,李老爷和李夫人说过,都察院带走李长亭时,讲的很清楚,人证物证都有。只是物证是什么,佥都御使没有明说。楚里那边只是听传话的人大致说了几句,故而不知物证一事。 如今看来,物证极有可能便是这镯子。 段溪桥单手支颐沉默片刻,忽地笑了。 他眉端微挑,侧过脸问傅倾饶:“按理说我们下的功夫也不少了,都没查出来东西是谁的。怎么都察院的人不过是看上一两眼,就能明白该去抓谁了呢?忒的神通广大!” 傅倾饶迟疑着,“莫非有人本来就知道证物里有李将军的东西?” “恐怕没有那么简单。”段溪桥把书册往傅倾饶怀里一丢,“你把这些东西一个一个地都记清楚了,半点儿也不许落下。我们需要找李将军亲自问问。看看上面除了那手镯外,还有没有旁的东西是他的。” 傅倾饶刚要答应下来,突然一个念头闪过,她愕然说道:“大人的意思是有人要……” 她后半句话刚要脱口而出,被段溪桥似笑非笑的一眼给堵了回去。 默默将书册拿紧,傅倾饶垂下眼帘,一颗心正慢慢往下沉。 栽赃嫁祸。 这很有可能,是栽赃嫁祸。 …… 平王府乃是先皇后在世时就寻了专人设计建造好的,而后平王搬出宫住到此处后,又依照自己的想法修葺了一番。如今这处地方,倒是京城里出了名的景致极佳之处了。 如今已经是寒冬腊月,旁的地方大都是枯树荒草连成一片,呈现着颓败之色。这里却因着种植了许多能够抵御严寒的草木,依然绿荫成片,现出勃勃生机。 “听说这些树种好多是王爷从北疆带回来的?能够种活,倒也难得。”段溪桥边往里行着,边感叹道。 楚里躬身说道:“刚开始也是不成的,能成活的不过十之一二。不过主子说绿色看着舒爽,每年都命人带了好些回来。后来大家摸着这些东西的脾性了,枯死的就少了一些。如今攒了这十几年,才有了如今的光景。” 傅倾饶笑道:“他倒是能折腾。可苦了你们了。” 楚里听出她话里没有恶意,就也笑了,“主子向来是想到了就必须做到。只要主子高兴了,小的们便没什么累的。” 一行人正往里走着,楚里突然停住了步子,回身行礼,唤了声“王爷”。 傅倾饶和段溪桥回头去看的时候,才发现楚云西不知何时已经到了几人的身后。 抬手示意楚里退下,楚云西负手行至傅倾饶身边,上下打量片刻,问道:“方才出去了?” “是,李将军那边出了点问题,我们过去瞧了下。”傅倾饶说着,又问:“你去哪儿了?寻你半天也寻不见。” 楚云西便露出了一丝淡淡的笑容,“宏岳那些人甚是难缠,我去寻詹玉郎说了几句话。” 傅倾饶想到詹玉郎说起平王时那不屑的语气,不由就笑了。 果真不怕楚云西的话,还需要带那么多高手来么?如今楚云西专程去找了他,也不知道那个臭小子还能猖狂多久。 此时气氛不错,段溪桥觉得时机恰当,便将李长亭的事情大致说了下,又道:“我们还有件事情想请王爷帮忙,不知王爷可否行个方便。” 楚云西微微颔首,“进屋说吧。” 两人身高腿长步子又大,傅倾饶在后面小跑着才跟得上。 楚云西顿了顿,回身看她。 她莫名其妙地抬眼看他,见他不动,赶紧说道:“没事,我认得路。” 楚云西点了下头,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却停在了那里,显然是在等她。 傅倾饶硬着头皮走过去,旁边段溪桥十分自然随意地往旁边挪了挪,她便站在了两人的中间。 一个小小的七品和两个‘高’官同时并行走在一起,压力很大。这种压力主要来自于……身高。 眼睁睁看着身边两人越过自己的头顶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傅小哥觉得自己就像凹字中间塌下去的那一块,欲哭无泪。 进到书房后,三人落了座,段溪桥便提起先前的打算。 楚云西听了后,细想片刻,不太赞同,“你说要我引开都察院的人,你们二人潜进去问长亭?恐怕不妥。若是被那些人发现了,你们的处境反而更为尴尬。倒不如你们将想要问的事情直接告知于我,由我去问。我若想见长亭,他们再怎样做,也拦不住我。” 傅倾饶说道:“不一定。或许你去的话,更不合适。” “怎讲?” “因为这事十分蹊跷。刚才路上我们想了很久,都想不通李将军为何会被那些人盯上。直到刚才到了王府,才有了点眉目。”段溪桥说道:“会不会他们醉翁之意不在酒?看似被盯上的是李将军,其实最后的目标……却是殿下你?” ☆、第48章 是男是女 傅倾饶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才发现外面竟是下起了大雪。 这是她在京城任职后第一次看见下雪。 早晨起身的时候,她还不知道这个情况。钻出被窝来,也不过是觉得有些冷,多穿了两件衣裳。直到推开窗户看到那白茫茫的一片,她才是真正愣了。 天地间浑然一色,洁净,安宁。白色的晶莹铺天盖地地落下,仿佛要涤荡所有的污浊尘埃一般,以强硬的姿态,横行于人世间。 呆呆地看了半晌,傅倾饶忽地跳起,趿着鞋子奔到门口,推门而出。 站在屋檐下欣喜地望着天地间的纯白,她微微笑着,心中一片宁静。这些天沉积在心中的郁气,仿佛也一扫而空。 伸出手去,本欲接片雪花,却意外地接到了好多片凝成的一团。 傅倾饶正要凝神细看它,眼角余光不经意间瞄到了院门处,便见一个打着伞的小丫鬟正探头探脑地往这边看,不由笑了。 “你这是作甚?”她扬声问道。 小丫鬟知道自己被发现了,先是紧张地缩了缩脖子,又听傅倾饶语气温和,这才大胆了两分,说道:“奴婢来看看大人醒了没。” 平王常年在北疆,极少回府,家中又无女眷,故而府里的仆妇和丫鬟极少,大都是家丁和仆从的家眷。 眼前这个小丫鬟圆脸圆眼长得很是水灵讨喜,显然是在家人的呵护下长大的。 傅倾饶本就心情舒畅,看到她眨巴着大眼睛天真的模样,便也起了多说两句的兴致,问道:“我若是醒了,自会与你们说。大冷天的,何必专程来一趟?别冻着了。” 小丫鬟说道:“王爷怕大人醒来后没有吃的,让奴婢一直温着粥呢。可是那粥单单这样靠在炉子上,这么久了,连加了两回水也都快熬干了。奴婢就想看看大人起了没,若是没有,就再添点水或者重新煮一锅新的。”说着一拍脑门,“哎呀,大人这不是起了么?奴婢赶紧端粥去。”转身就要跑开。 傅倾饶忙唤住她,“现在什么时辰了?”竟然连早饭的粥都要靠干了? “午正啦。”小丫鬟边跑着边扬声喊道。 傅倾饶便愣住了。 居然不知不觉睡到那么晚了吗? 她竟然没有察觉。 前一晚用过晚饭之后,刚入夜,楚云西和段溪桥两人便去书房商议今日的安排了。 傅倾饶本也要跟去,可是那两人竟跟商量好了一般,都拒绝了。 “不行。昨晚你就没睡好,今天再不好好休息,万一精神不济,到了那蒙面的女人忽然做出点什么事情的时候,你怎么配合着行事?” 段溪桥说得太过于合情合理,傅倾饶竟是找不出反驳的理由。挣扎了半晌,见那俩人都铁了心肠不理会她,也只得任命地乖乖回了屋子。 躺在床上后,她心里一会儿想着等下就起来、看看有没有机会去书房旁边偷听下他们的谈话,一会儿想着那六寸钉的事情,心里沉甸甸的难受。本以为这样的心情下,绝不会睡着,谁知再睁眼,已经到了这个时候。 傅倾饶扶着廊柱,隐隐有些不安。 在乔盈家门口醒来时,她就觉得有些不对劲。自己本来是睡眠极浅,极易惊醒。偏偏那时候冷得人手脚发僵,她坐在门口也能睡着了不说,就连楚云西他们给她披上两件衣裳,她都没发现。 要知道,以前的时候,就是旁边有人经过,她都可以立即醒来的。 昨夜更是如此。 她满腹心事竟能即刻睡着就也罢了,而且还一夜无梦到了正午时分…… “大人?大人?” 傅倾饶猛地回神,望见面前的小丫鬟,习惯性地笑了下,问道:“什么事?” “大人,您的粥好了。端屋里去?” “好,”傅倾饶颔首,手刚掩到唇边,一个哈欠便冒了出来。 她的手就停在了那里,半晌没动。 小丫鬟好奇地打量她,听她客气地说了句“多谢”,见她好似没什么事,就也离开。 傅倾饶此刻已经全然没了初初起床时的兴奋心情。她摸着椅子坐下,细想这是怎么回事。 许久后,头猛地一点。她恍然惊觉突然醒来,才发现自己竟是坐在椅子上就这样睡着了。 看着桌子上甜糯的白粥和几样小菜,她已完全没了胃口。扶着桌子站起身,只犹豫了一刹那,便回屋躺下了。 再醒来,是被人拍醒的。 肩膀被人晃动着,傅倾饶不耐烦地皱了眉,翻过身还欲再睡。谁知刚翻了一半,就被人硬生生掰了回去。 她懊恼地想要挥手,怎奈太困了,只是动了动手指,便要再次沉入黑甜梦乡。 哪知意识刚刚模糊起来,微凉的触感就从脸颊处袭来。 一个带着些许凉意的手掌摩挲了下她的脸颊,就开始持续不停地轻拍她的臂膀。 “阿娆,阿娆你醒醒。阿娆,醒醒啊,阿娆……” 低沉醇厚的声音在耳边不断回响,仿若魔咒般,搅得人不得安宁。 傅倾饶不堪其扰,咕哝着说了句“云西哥哥你别吵”,伸出手刚想捂住耳朵,就听旁边一人惊讶问道:“殿下,他刚刚叫你什么?” 一股子冰寒之气瞬间窜遍四肢百骸。 傅倾饶骤然惊醒,猛地坐起身来。由于起得太急,她头晕了下,又剧烈咳了片刻,这才缓过劲儿来。 一杯温水递到唇边。 她下意识地接过,一口气喝完,将杯子递回去,这才想到说句“谢谢”。睁开双眸,入眼便是楚云西与段溪桥担忧的模样。 傅倾饶无力地揉了揉额角。 是她失误了。竟是在恍惚间,以为又回到了儿时。差点说错做错。 好在她已经习惯了和衣躺下,倒也不至于被人发现更大的破绽。 “今日有些不舒服,所以多睡了些时候。你们去了这一次,可是有什么收获?” 看着楚云西将杯子搁回桌上,她慢慢起了身。 楚云西和段溪桥想要上前扶她一把,被她摇头拒绝了。 望着她疲惫的神色,楚云西抿了抿唇,简短说道:“我在都察院见到了李夫人。那指环可能是明家二姑娘不小心遗落在宫里的。” 捏了捏眉心,傅倾饶努力思索。 如此看来,大公主拦住她时,旁边那少女应当就是明大学士家的二小姐明若胭了。她和李长亭自小一起长大,自然十分要好。 没想到李长亭居然把母亲给他的指环送与了明若胭。不过以他那憨直的性子,做出这种事情倒也不奇怪。只是他那心思,明若胭是否知晓? 脑中嗡嗡嗡地响作一团。 傅倾饶无法继续思考,颓然地叹了口气,正待再问其他,被楚云西抬手制止了。 “你若疲乏,不如再休息下。等到身子康健了,我们再谈其他。” 傅倾饶正要拒绝,一旁沉默了许久的段溪桥忽然开了口:“殿下,我觉得他这个状况不太对劲。不如我再给他把次脉?只是此事需得十分清净,还请殿下去隔壁屋子稍等片刻。” “无妨,我在外面等着就好。”楚云西如此说道。 外面还下着雪,十分寒冷。楚云西伤势好了不久,若是凉着了,可是麻烦。 傅倾饶知道他脾气死倔,一旦下定决心就不会听旁人的劝,忙道:“外间屋里有个手炉,你拿上。”是方才那小丫鬟送早饭时一并带来的。 楚云西点了下头,脚步未有丝毫停顿就出了门。 傅倾饶叹了口气,心说这人真是,一边劝着别人要注意身体,一边不把自己身体当回事。 掩口打了个哈欠,她用手背拭了拭眼角处困倦的泪花,扭头一看,登时吓了一跳。 段溪桥正目光灼灼地盯着她看,眼中闪烁着意味不明的光芒。 傅倾饶干笑几声,问道:“你怎么了这是?吓人呢?” “我当初给你施针的时候,手法和精准度都没问题。按理说你不该吐那么多血。只是我以为你身子不太好,承受不住故而如此。可如今看你这两天精神愈发不济,我又觉得,问题或许不是出在那儿。” “喔……那是哪儿?”傅倾饶说着,又打了个哈欠。 “女子和男子的身体构造与血脉流通皆不相同,故而在拔蛊的时候,需要注意的细节也大为不同。若是弄错了性别用错了手法,那后果,可是不堪设想。” 傅倾饶的又一个哈欠就这样噎在了喉咙口。 段溪桥翘了翘唇角,拉过椅子往她身边一坐,探身过来,“我总觉得你跟旁的男子都不一样,和你相处时,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感。”他压低声音,语气和缓地说道:“所以我想,问题是不是出在这儿呢?” “说吧,你到底是男的还是女的。” ☆、第49章 狡猾太狡猾 傅倾饶慢慢转过头,和段溪桥大眼瞪小眼了一霎霎,突然拍案而起,低喝道:“大人说的这是什么话?可是我哪里做的不对?男子汉大丈夫,行得正坐得端。若是大人不信我,大可将我驱出大理寺,也不能随意疑我!” 段溪桥眉梢一挑,抱胸慢慢靠到椅背上慵懒地坐着,似笑非笑地盯着她看。 虽说面前之人姿态随意,目光却甚是锐利。傅倾饶半点也不敢马虎,直将脸上的愤怒和恼意装出了个十成十。 半晌后,段溪桥眯了眯眼,说道:“反应那么大,可是不像你。心虚了?” 听到他这么说,傅倾饶反而释然。 他也没太大的把握,也是在试探。这么些年过来,她遇到的此类事情也不是一次两次了。除了董仵作那次模棱两可之外,其余的都被她一一化解。既然如此,她又何必担心? 心下放松,面上自然也轻松起来。 傅倾饶坐了回去,自顾自倒了杯水,冷笑道:“大人这话说得奇怪。我反驳,你不信。我气愤,你也不信。”她转了转杯子,凑到段溪桥面前,淡淡笑着偏了头看他,放缓声音轻轻说道:“大人倒是教教我,如若你被人说成是个女子,该怎么反应,才算对呢?” 她本意是想低声质问段溪桥。无奈这段时间因了生病,她身子弱了许多。肤色白皙中带了点不自然的红色不说,目光也愈发柔和如水。 段溪桥被她盯着这么一看,心里头登时窜出一股不知名的感觉。紧张烦乱之下,他顾不得其他,下意识地就朝她猛地推了一把。 傅倾饶没想到他会突如其来使了这么一招,没防备下身子后倾整个歪了过去。 椅子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吱嘎声。 眼看她就要后背着地重重落下,段溪桥突然回了神,又忙伸手拉了她一把。傅倾饶恼他刚才忽然发难,撇开手不肯借他的力。段溪桥一手落空忙去换手。这次傅倾饶没能躲开,被他一把捞住揽了起来。 两人刚刚站稳,门砰地下被人大力踹开。 楚云西面如寒霜地立在门口,冷冷地扫过二人,视线停滞在段溪桥搂着傅倾饶的手臂上片刻,猛地一抬眼,利刃般的目光就这样直直袭来,刺入两人内心。 段溪桥刚刚拧了眉,傅倾饶先一步行动,不动声色地一把将他推开。 楚云西静静看着两人的动作,脸色愈加阴沉了几分。 屋内无人说话无人动作,气氛看似平静无波,却有种诡异的暗流涌动的紧张感。 傅倾饶有心打破僵局,就讪笑着说道:“王爷真不心疼自家的门,也不怕踹坏了”。 楚云西却不搭理她,只盯着段溪桥,寒声问道:“你们在干什么?!” 他明显动了怒。傅倾饶不解,默了默,扭头去看段溪桥。段溪桥眨眨眼,十分平静地说道:“当然是……把脉啊。”作势就要去拉傅倾饶的手腕。 傅倾饶还没来得及躲闪,楚云西已经大跨一步横手挡在了二人之间。 段溪桥慢慢站直身子,与他对视着,缓缓勾起唇角,“殿下这是何意?” “这是我请来的客人。既然是在我的府里,还请大人行事稳妥些。” “殿下这话倒也好笑。他是我的下属,亦是我的病人。无论是作为同僚或是作为医者,我应当都比殿下更有发话的权利才是。” 楚云西面色又沉了几分。段溪桥似笑非笑不甘示弱。 两人间气氛凝滞一触即发。 傅倾饶无力扶额。 这件事怎么看都该是她生气才对,怎么到了最后,反倒是那两个人争起来了? 她有心想劝,无奈眼前这情形,谁管都是个‘惨’字。 思索了一霎霎,她下定决心,狠狠心闭上眼,直挺挺地往地上一躺。谁知这一下摔得太过实在,她脊背疼得心里发慌,却只得咬着牙,装得面无表情。 楚云西和段溪桥瞬间被她引走了注意力。 楚云西正要过来查看,段溪桥离得近,已经先弯了身。 手刚触到她脉搏,段溪桥就愣了愣,继而失笑。 故意捏了捏她的手腕,疼得她手臂微不可见地抽搐了下,段溪桥沉重地对楚云西说道:“晕过去了。” 楚云西过来探了下她的额头。 段溪桥本欲阻止,顿了下后又改了主意,说道:“他这种情形,需要施针方才奏效。烦请殿下在旁边帮忙看着,万一有人来了,也不至于耽误了诊治。” 听他说还要诊治,楚云西有心想要拒绝。可看了看傅倾饶苍白的脸色,终究没将反驳的话说出口——段溪桥此人虽不太着调,旁门左道却懂得不少。若是换个人来,即便是有他这样的水平,却也不见得像他那般能为傅倾饶多考虑一二。 好在这次段溪桥没再说让他出去。不然,他必定拒了他的提议!绝不含糊! 仔细思量再三,楚云西咽下方才那口闷气,颔首说道:“也好。”便一撂衣袍,脊背挺直地坐到窗边了。 傅倾饶真正是有苦说不出。 她本是想缓和下二人之间的气氛,哪知道段溪桥竟是顺势借了她这个理由来行事,意欲给她施针。 如若他施针后她没有好转便也罢了。若是痊愈了,岂不说明她…… 在这个重要的时刻,困倦却再次袭来。 傅倾饶心知绝不能纵容段溪桥继续下去,不动声色掐了下自己手心,暗暗警告自己保持清醒,准备寻个由头装作醒转。谁知她这念头刚一闪过还没来得及实施,段溪桥当先举起了银针。 快速精准的一针下去,傅倾饶头晕了晕,彻底昏过去了。 …… “大人,该吃药了。”小丫鬟端着药汤,小心翼翼地在旁说道。 傅倾饶托着腮,百无聊赖地翻着书页,接过药碗闭着眼一口气喝下。从小丫鬟捧着的盒子里随手拈了块蜜饯吃了,感觉味道不错,连吃三块。 发现自己的贪心后,她叹口气,摆摆手示意不要了,又翻一页。 难怪古人说由奢入简难。 她这才在平王府里不过休养了两日,就已经习惯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得亏了二十四那天皇家祭祖全城都得忙碌起来,不然再这样下去,心性迟早会被磨平。 其实不是她不想动,而是这两天着实没办法动。 段溪桥给她施的是什么针,她心里多少有数。如果一下子就痊愈了,岂不是给了他发现她女子身份的机会? 眼看着自己精神迅速好转,仅仅一夜过去,就再没出现呵欠连天的状况了。她心知再不能这样下去。 于是只得暗暗害了自己一把,吃了点对肠胃不利的药。这样一来,身子虚弱了,好起来自然就慢了,每日里大部分时间都只能懒洋洋地歪在榻上。 虽说会多浪费几天时间,但好歹求个稳妥吧。 “在看什么?”一人边说边撩了帘子进屋。 小丫鬟大气也不敢出,忙躬身退下。 楚云西坐到榻边,抽出傅倾饶手里的书册翻看了下,边还给她边皱起了眉,“怎么休息的时候还看这东西?” 傅倾饶头也不抬地说道:“没办法,案子一日不破,我一日心里不踏实。” 她最近看的,正是记录证物的书册。这一本上面,是断肢案的物证。榻边上搁着的另一本,是纵火案的。 前一个案子,疑点甚多,却犹如被雾笼罩了,她只窥得其中一角,无法领会全部。后一个,则是矛盾之处颇多,让她有种有力使不上的感觉。 左右这几日不能乱跑,倒不如回头琢磨下这些,说不定能有什么新的发现。 楚云西看她神色认真,虽心里不赞同,却也没再劝。只是唤过人来,吩咐将屋里的暖炉烧得更旺一些。 看傅倾饶捏着书页来回翻看比对得十分辛苦,楚云西按住书册,对她道了句“稍等片刻”,便去到书案边上拿来一张宣纸,搁到了榻边的几案上。 “你看,这样将它们纵横列着,能方便许多。” 他将宣纸分开几个部分,横竖各列上条目,“我们制作作战计划时,时常有不同意见出现。我便这样将各个计划的优劣分列出来,到时哪种更好,一目了然。”说话间,已将书册上那些物证分门别类,开始写到纸上。 纸上的字迹苍劲挺拔,傅倾饶暗暗道了声好,转而细看所列条目。 不得不说,楚云西这种方法着实好用。如果每次都能如此,必然省下大把的时间。 她正细细琢磨着这种法子,门帘再次被人撩开。 段溪桥匆匆走了进来。 他看了眼气定神闲的楚云西,顾不得多礼,直接冲到了傅倾饶榻前,急急说道:“不好了。又出事了。” 傅倾饶忙道:“什么事?” “头。发现人头了。”段溪桥压低声音说道:“在仙客居的地窖。” ☆、第50章 不给看 傅倾饶要和段溪桥一起赶去仙客居,楚云西知晓后,特意为他们挑了平王府最舒适最宽大的马车。 路上傅倾饶躺在厚厚的软垫上,细问段溪桥地窖中发现人头一事。谁知他也是一问三不知。 “方才路上遇到了秦点暮,他和我说仙客居的一个侍从去刑部报案,非要见他或者刑部尚书。因着休沐,尚书大人和他都没去,衙役就寻了他,把事情同他说了。秦点暮回到刑部的时候,报案之人突然急着回仙客居,只来得及和他讲地窖里发现了人头让他去仙客居细查,便匆匆离去。秦点暮觉得此事或许和断肢案有关联,就与我说了。” “那秦大人已经去了?” “没有。断肢案既然是我接下的,当然由我来管。他自去忙他的便是,何必多跑一趟。” 听说如今只有他们二人前去,傅倾饶不免有些担忧。 仙客居那地方,可是见到大理寺的人就会死命往外赶的啊…… 段溪桥细观她神色片刻,突地往车壁上一靠,斜睨着傅倾饶,“怎么?不想去了?” 傅倾饶沉痛地点点头。 俩大理寺的单独过去,这不是上赶着找不自在么。 “如果秦大人能同去,能好很多。”毕竟有个刑部的高官在,不会连门都进不了就被人硬生生撵走不是。 段溪桥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嗤道:“若早知你想与秦点暮同去,我便不会拒了他了。”说罢就合上眼帘闭目养神,再不多发一言。 傅倾饶仔细看了他面无表情的模样半晌,确认他其实很生气后,不由愕然。 她好像也没说错话啊。 这人又在乱发什么脾气? 到了仙客居后,果然不出所料,二人刚到台阶附近,就被人拦下了。 段溪桥看了眼路旁的一辆华丽马车,说道:“你们去和大公主说声,大理寺左少卿来查一桩案子,还望公主殿下通融一番。” 面前两个彪形大汉齐齐摇了摇头。其中一人瓮声瓮气地开了口,“公主不在。” 段溪桥点点头,指了那辆华丽马车说道:“本官看那车子疑点颇多,不如先去那处查探下。”作势就要往那边走。 大汉中的一个横臂拦在了他的跟前,“大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那是谁的车子,您心里有数,不是您能查得的。”神色和话语中,满是轻视。 “公主不是不在么?”段溪桥笑了下,突然绷了脸,厉声喝道:“这地方的车子,哪一个我查不得?就算是她的,我也照样查得了!”说着就将大理寺少卿的腰牌往那大汉头上丢去。 他出手极快用力颇大。汉子见状忙侧身去躲,谁料那腰牌飞得太快,他只偏了稍许就被腰牌砸中。沉香木砸上他的颧骨划过他的鬓角,擦下一块肉皮带出了一条血线,最终撞到仙客居的大门上,硬生生插在了门缝中,入木三分。 壮汉抹了把脸,望见手上的血丝,顿时怒极,撸了袖子就要上前,被旁边那人大力拽住了。 此人看了眼笑得阴沉的段溪桥,朝他拱了拱手。转身去到门边,使了力试了四五次才将那腰牌拔下后,他神色愈发恭敬了些,双手将木牌捧到了段溪桥跟前。 “大人还请息怒。这人新来的,嘴又欠手又笨。大人稍等片刻,小的立刻通禀去。” 片刻后,他回来,告知大公主有请。又说他们俩还得守着门口,就不亲自送大人过去了。 段溪桥大跨着步子进了门,根本不拿正眼看他。 傅倾饶回头望一眼那马车跟了上去。眼瞅着四下无人了,凑过去轻声问道:“你早知大公主会来?”不然怎么那么笃定进得来? “酒楼中出了这种事情,她和大驸马必定有一人要出面。大驸马自然不会想沾上他自己做过的事情,九成九是大公主来。” “那如果今天大公主没来呢?” 段溪桥斜斜地睇她一眼,“那就让他们去公主府请示去!” 傅倾饶默然,彻底没话了。 半晌后,段溪桥猛地驻了脚,扭头问她,“你是说我非得靠那女人才进得来?” 傅倾饶不解地抬头看他,眼中意思很明显:难道不是吗? 段溪桥重重哼了声,拂袖当先行去,彻底不理她了。 傅小哥心里十分悲苦,暗道实话是万万说不得的,忙不迭小跑着跟了上去。 她这几日身子虚弱,单单走着已经有些吃力,如今这样跑了一小段,便彻底乏了。刚进到屋里,就气喘吁吁冷汗直冒。 段溪桥拧着眉将她按到旁边的椅子上坐下,这才朝上座的慧宁公主行了个礼。 慧宁公主冷冷地看着傅倾饶起身行礼,又冷冷地看着段溪桥再次将他按到了椅子上,登时银牙咬碎,握着椅子扶手的十指不由就使了全力握紧,指节都泛了白。 段溪桥顺着她的目光稍稍偏了下头,不动声色慢慢挪到一旁挡住坐着的傅倾饶,又躬身说道:“微臣听说有人在仙客居的地窖中有所发现,特意来此办案。” 傅倾饶小心翼翼地起身,站到段溪桥身后站着。被段溪桥瞪了一眼,也只作看不见。 慧宁公主垂下眼,伸出纤长白皙的手指拂了拂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语气平平地说道:“哦?什么发现?本宫可是没听说过这种事。” 段溪桥还欲再言,身后傅倾饶伸出一指戳了戳他的脊背。他全身骤然一僵,竟是忘了开口。 傅倾饶只当他是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并且默许了,就往侧前方跨了一步,“不知公主可否借椅下的那坛酒……给微臣看看?” 方才她就注意到了,自打他们进屋,慧宁公主经常会有意识无意识地挪动双脚,去遮住椅子后面那个东西。方才她坐在椅子上停了片刻,就是试图去看那是什么。最后发现,那应该是个坛口与坛身差不多宽的大酒坛子。本想再确定些再起身,无奈被段溪桥给挡住了。 慧宁公主拂衣袖的手指停在了那里,继而缓缓收拢,“不过是坛寻常的酒而已,你若想喝,酒窖之中多的是,随你买哪坛,都可以。不过……”她打量了傅倾饶一眼,十分不屑地哼了声,“我这儿的酒,你怕是买不起的吧。” 傅倾饶粲然一笑,从袖子里掏出几张银票,“微臣就想买这一坛。银子嘛……微臣知道仙客居的酒贵,特意向平王殿下借了些。”眼见大公主脸色僵住,她笑容愈发灿烂了几分,又从怀里掏出一叠,“如果不够,微臣这儿还有。” “放肆!”慧宁公主怒喝着站起,指了傅倾饶叱道:“一个小小的七品官儿,竟是敢拿七叔来压我了么!” “微臣不敢,”傅倾饶缓缓地道,“微臣只是在向公主禀明银子来处罢了。毕竟您这儿的东西太贵,如果没有银子,怕是连进来的资格,都是没有的。” 至于她住在平王府的事情,本就没有遮掩。京城里的人,怕是都已经知晓了。根本无需避讳。 慧宁公主怒极而立,温柔的五官已微微有些扭曲。 段溪桥适时地上前一步,说道:“公主也说了,这不过是一坛寻常的酒。既然如此,为何不肯卖给我们?别是有什么不可告人之处吧!” “本宫想要留自己的一坛酒,根本无需问你们的意见,又何来‘不可告人’之说!”慧宁公主怒指他们急急说着,往前行了两步,挥手说道:“看来本宫的一时之仁倒是错了。本就不该放你们这些杂人进楼!来人啊,送客!” 段溪桥等的就是她走开的这个机会。 他猛地朝旁边那一尺高的盆景踢去。盆景越过大公主小腿后方,朝椅子下面急速飞去。 砰地下撞击之后,酒坛与盆景同时应声而碎,露出了藏匿之物。 一个人头。 一个已经没了人脸的人头。 ☆、第51章 悟了 人头上面的血迹早已干涸凝固,有些地方甚至微微反着亮光,似是血水结成的冰。 段溪桥和傅倾饶对视一眼,心里头冒出了同样一个念头。 刘大人。 凶徒伪装成他的时候,戴的可是人皮面具。如今这个,极有可能是他的头颅。 屋内突兀地响起了一阵笑声。 “呵,不错。”慧宁公主笑着讥诮说道:“大理寺的人果然好能耐,竟是能发现我屋里一个小小坛子的异状……只是这东西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可否请大人们给我个解释?” 她这便是准备反咬一口了。 傅倾饶心中厌烦,却硬生生压了下来,好生说道:“其实原本是你们……” 她正欲说是仙客居的侍从报的案,却见段溪桥抬手打了个手势,便将剩下的话咽回了肚里。 段溪桥往前迈了一步,正色问道:“公主可是不知此物的来历?” “正是如此。”大公主眼中笑意不减,只是多了几分蔑视,“我们仙客居是敞开门做生意的,每日里客来客往,从未听说有人在仙客居出事过,又怎会有这种腌臜东西出现!” 傅倾饶听她说逝者头颅是‘腌臜’之物时已经极为反感,再看她脸上鄙夷的神态,对她的厌恶便到了顶点。虽然看到段溪桥在朝自己使眼色,她却依然别过头去不理睬。 她不想在这个时候对着这个女人开口。她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就会‘说错话’。 段溪桥盯着她恼怒的模样多看了一霎霎,这才转向大公主,说道:“既然大公主也不知此物来历,那倒好办了。我来此用餐时,恰好遇到公主被它所吓,故而将它带回大理寺以便查询来处……这样,岂不正好?” 短短几句话,竟是将事实掰了个弯。只是这样一来,大公主却无法明着拒绝他这个‘合情合理’的带走头颅的理由了。 慧宁公主死死瞪了他片刻,忽地笑了,重重说了声“好”。 她婷婷袅袅地走到段溪桥身边,玉指伸出点向他的肩膀,被他闪身避开后,又半掩着口咯咯笑了。 “将它带走也可以。只是今日公主府有个晚宴,还请大人赏个脸,来饮杯酒。”慧宁公主柔声说道:“到时美酒佳酿齐备,大人……定会满意的。” 对着她如丝媚眼,段溪桥眼观鼻鼻观心不为所动。他右手食指扣了两下左掌掌心,颔首说道:“那就多谢公主殿下了。” 二人要离开时,慧宁公主因了心情不错,特意命人备了个一尺半见方的檀木盒子,将那头颅装了进去,又用布包好了,这才交到段溪桥手中。 段溪桥并不去接她手中之物,而是朝身后使了个眼色,让傅倾饶接了过来。 待到出了屋子,段溪桥又说那东西太重,将布包从傅倾饶手中夺了过去。 傅倾饶看他拿得仔细,盒中之物应当不会受到碰击,这才哼道:“你刚才直接自己接过来不就得了?何必绕这么个圈子。” “那可不一样。”段溪桥说道:“我从来不要那女人的东西。” “那你干吗要接受她的邀约?”傅倾饶问道。 虽然刚才她想到了些往日之事走了会儿神,但是大公主邀请段溪桥的话,她还是听得很清楚的。 “难得有个正大光明的理由可以堂而皇之地进公主府查探一番,为何要拒绝?” 段大人说得正气凛然,傅倾饶朝他竖了竖拇指,违心赞道:“大人好计谋,好胆量,祝大人马到功成!” “唔,同祝同祝。” “呃?” “你该不是想临阵脱逃吧?”段溪桥一脸的不可置信,“既然方才已经答应了大公主,你今晚定然也要去啊!” 傅倾饶一哽,勉强笑道:“大人,你看我最近身子不太好……” “换个地方吃顿饭而已,没什么,耽误不了多少时候。” “可是公主刚才没说让我也去。” “她说了。” “没有!” “要不你回去问问?” 傅倾饶顿时蔫了。 这个时候折回去,不是明显触霉头么? 细看段溪桥……好像没在说谎。 难道大公主真的说了让她也去? 心里天人交战半晌,傅倾饶最终期期艾艾说道:“还是算了……去就去吧……” 万一大公主真的让她也去,那她不去的话,往后必然会多出许多麻烦。如果没请她,大不了被人当做个吃白食的,丢些面子罢了。 将手中盒子送去大理寺后,两人便去了段溪桥家。 段溪桥自搬到楚云西那边后,镇日里在大理寺和平王府两边跑,没多少空闲时间,就也没回过家。如今与傅倾饶一同出行,他也不知为何,竟是兴起了回去看看的心思。好在有几本书要带走,也算是个不错的理由了。 与平王府的守卫森严不同,段溪桥家,不过有仆从五六人罢了。一个老管家,两个小厮伺候笔墨,还有两个专管杂事和厨房的中年妇人。 这让傅倾饶大为惊讶。 依她看,段溪桥这么个……这么个……嗯,有点纨绔的子弟,就算不是有成群的侍从在身后跟着,也起码得有齐备了的各司其职的小厮门房管事等等二三十人。 段溪桥看出了她的惊讶,笑道:“你那儿不比我还要简单?怎地看我如此,反倒是不习惯了?” “我那儿不一样。我是俸禄不够养不起人。可是大人你这儿不同啊。你这里,起码有我那处几十倍大。”傅倾饶看了眼屋角地上摆着的那些落了尘看不出本来面目的灰扑扑的物什,随手拿起一个擦了几下,仔细看了片刻,目瞪口呆,“前朝的琉璃瓶?” 段溪桥在书架上翻找着,听闻后,看都不看一眼,不甚在意地说道:“你喜欢拿去用吧。” 傅倾饶望望他屋内明面上十分寻常的摆设,再看看地上那些落了灰的物什,啧啧感叹两句,又把东西搁回去了。一起身,一个布巾出现在了面前。 段溪桥看看她白皙手指上的灰土,本欲给她擦擦,顿了顿又忍住了,转而将布巾丢到她的怀里。 傅倾饶毫无所觉,只是低着头用布巾细细擦拭着。弄了半晌,手还不甚干净。出了屋子正想寻井打水,却见老管家端着个装了水的盆颤巍巍地走了过来。 她忙过去接过盆,道了声谢后好生洗了一番。 老管家微笑着看着她,待她收拾好,才说道:“听闻主子回来了,厨房准备了些点心。大人一起用些?” 傅倾饶刚好有些饿了,正要答应,就见段溪桥拿着一叠东西急匆匆走了出来。 “东西拿好了,我们走吧。” 语毕,他头也不抬就要朝大门行去。 傅倾饶看看眼中盛满失落的老管家,一把拉住段溪桥,说道:“我有些饿了,听说你这里有点心,我要吃。” 段溪桥下意识地就要讥讽两句,在看到她难得一见的和软神色后,又心软了,转而问老管家:“有吃的么?” “有,有,多着呢!” 老人家忙不迭地一连串应着声,去将东西准备好。 因着老管家和厨里的两位妇人太过热情,傅倾饶推辞不过,吃了好些点心,最后有些撑着了。 段溪桥气不过,指责她一番后,拉了她一同走着回平王府。 “该!看你下次还要不要那么没出息!想吃的话,多少没有?还差你那点吃的不成?!” 傅倾饶正垂头丧气地听着,突然眼前一亮,扬声喊道:“阿姐!你们怎么在这里?” 乔盈正和秦点暮说着话,闻言回过头看了一眼,又惊喜地快步迎了过来,“还说我呢,倒是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我陪大人回去拿几样东西。秦大人这是……” 乔盈还未答话,秦点暮已经行来接道:“乔老板前段时间太忙,有些年货没有备全。今日已经小年,很多东西都已买不到了。刚好我这边多出来许多,便让她来看看可有用得上的。” 傅倾饶就笑着朝他拱了拱手,“多谢大人照顾我家阿姐。难怪大人今日事忙,原来是这个缘故。” 乔盈没好气地横她一眼,又让傅倾饶晚上去她家一起过小年。 傅倾饶想到大公主说起的晚宴,只得拒绝。与二人又说了几句话后,便道别离去。 段溪桥方才一直默默站得稍远看他们说话,如今见傅倾饶乐呵呵地走过来,便问道:“秦点暮这样待乔盈,你不生气?” 傅倾饶正因着偶遇而开心不已,闻言很是莫名其妙:“他对阿姐好,我高兴还来不及,生气做什么?” 段溪桥凝视着她,发现她神色坦然丝毫都不作伪,不由沉吟。 半晌后,英明神武的左少卿大人似有所悟。 他扶着额无奈地摇了摇头,笑了。 作者有话要说:不容易啊!段大人终于发现秦大人是躺枪的了…… ☆、第52章 悄悄地来 傅倾饶在楚云西院外站了会儿,听他一直在练武,便想着要不要先离开过会儿再来。 楚里远远地看见了,小跑着行来,唤住她,高声问道:“傅大人这是要找主子吗?”又朝院子的方向看了一眼。 院内声音戛然而止。 傅倾饶默了默,说了声“是啊”,想了下,直接走了进去。 楚云西将手中剑交给楚里示意他退下,又接过傅倾饶递过去的布巾,边拭汗边说道:“原来在外面的人是你。怎么不进来?” “想着你不喜欢被打扰,就打算过会儿再说。”傅倾饶看着他裸露的臂膀上纵横交错着许多伤痕,上面满是汗水,忍不住说道:“你身子还没有彻底复原,还是注意些的好。” 楚云西低低笑了,“无妨。”偏过头看她一眼,见她很是担忧,又道:“有时候在战场上受了伤,稍微包扎下还得继续上场搏命,早已习惯。” 想到曾经在战场上厮杀几十年的父亲,傅倾饶胸口有些发堵。她闷闷地道:“战场是战场。如今既然回了京,能注意些总是好的。”前段时间伤得那么重,可是差点把命都交待上了。 楚云西一言不发,伸出手轻轻揉了揉她头顶的发。见她一脸懊恼地抬起头,他忙收回手,浅淡地笑了下,朝屋里走去,“你来寻我所为何事?” 明知他不喜欢练武时被打扰却坚持没走,定然是有事了。而且,很有可能是急事。 傅倾饶半晌没答话。 直到走进屋里关上门了,她才稍稍稳住了心神,诚恳说道:“大将军是不是有一套特制的武器?我今晚想借用下,不知道方不方便。” 想也没想答了个“好”字后,楚云西猛然驻足,回头看她,“你拿去做什么用?” 傅倾饶斟酌了下,说道:“今天晚上我要去一处参加晚宴。那里有些人与我关系不睦,所以想提早做些准备,总归是能安全一些。” 楚云西思量了片刻,再开口,声音里已隐隐带了怒气,“你想要去慧宁那里?” 傅倾饶讪笑两声,说道:“大将军果然聪明过人……唉你干嘛?放手啊!” 楚云西抓着她的手腕将她拉到门口,打开门,指了外面怒道:“口口声声只会说我。你自己呢?上次和陶行江起冲突时差点把命丢了,还不够?若是真不把命当回事,很好,你现在就可以离开王府。到时候,甚么宏岳国,甚么公主府,你尽都可以随意去闯。我看不见听不见,也好装做不知道、不去管不去问!” 他身居高位又常年征战沙场,自有一股凛冽迫人的威严气势。傅倾饶虽不惧怕他,却也被他斥得脑袋越垂越低。 “去总是要去的,这不就是因为想求个安全,所以来找你借东西么……” “你功夫本就远不如他,就算带上那些个死物,又有何用?若是情况着实紧急,有这些东西在,或许反倒成了累赘,让你枉送性命!” 听他这样说,傅倾饶也来有些冒火。 这家伙怎么说话的?好像她会一去不回似的! 至于借物…… 她清醒地知道,东西是楚云西的。他若愿意借,那自然很好。他若不肯,那也是他的自由。况且那套物什是她父亲送给他的礼物,在他看来,就是恩师的遗物了。她试图想借,本就是她妄求。 因此,傅倾饶对于他的‘不借’,只是非常遗憾罢了,并无怨言。她朝楚云西拱了拱手,道了声“打扰了”,快步离开了那里。 出了院子刚转了个弯儿,就遇到了迎面赶过来的段溪桥。 傅倾饶见他来得匆匆,与他打了声招呼后便欲离去,却被段溪桥给叫住了。 “王爷现在怎么样?” 傅倾饶有些不解,“什么怎么样?” “听说殿下又去了趟都察院,对方还是一直不松口,李长亭没能放出来。为此殿下发了很大的脾气。” 前几天段溪桥也去都察院很多次,想让他们相信两位大人应当是自杀。可是佥都御使却坚称就算大人们是自杀,李长亭也有可能是纵火之人,更何况那自杀一说还未定论。 楚云西亲自作保,想要让李长亭先出来再说,毕竟要过年了。谁知佥都御使就是铁了心,死活不肯放人。 如此一来,对于佥都御使背后之人是谁,楚、段、傅三人心中愈发肯定起来。 “明日我们寻机再去刑部一趟,或许能寻到蛛丝马迹也说不定。”段溪桥如是说道:“尽量避开众人耳目。别没帮上忙,反倒坏了事。” 傅倾饶点点头,暗叹口气。 先前断肢案一事与宏岳国扯上了关系,这个时候再爆出人头一事,必然会坏了楚涵宣的计划。大公主和大驸马自然不会对外透露,报案人暂时不知去了哪里。傅倾饶和段溪桥拿到那物,也只能放在段溪桥屋里、暂时按下不公开,二人先暗中调查。 如今纵火案也要悄悄地来…… 查案查到跟做贼似的,也算是种境界了。 因着要和楚云西商议几项事宜,等下还得赶去公主府,段溪桥和她说了这么几句后就匆匆走了。傅倾饶则回了自己院子,打算稍作下准备,晚上在公主府好好探察一番。 段溪桥说得没错。好不容易能去一趟,总得找出点东西来。陶行江绝对做过不可告人的事情。既然如此,多多少少总会留下证据。哪怕只有一点点的可能,她都要尽了最大的努力去寻找。 那个凶徒……视人命如草芥,极其残忍,却又耐得住性子。若是继续纵容他肆意妄为,往后,怕是还要出更大的乱子! 必须将他绳之以法! 傅倾饶细细想着,正要推开门,手却在触到门边的刹那停住了。 门被打开过。 她深吸口气,慢慢将它推开。警觉地环顾四周,见没异常,她正要继续查看屋角处,却在不经意地放低视线时,发现了椅子上的一物,登时愣在了那里。 那是个很普通的木盒子,两尺长一尺宽。上面的漆已经斑驳,却不难看,而是现出一种经历过风霜的凝重感。 傅倾饶伸出手指轻勾锁扣。 “啪”地声响,盒盖打了开来。 …… 红色的灯笼高高挂着,在寒风中不住摇晃。闪烁的烛光投到大门上,明明灭灭,给夜幕下的公主府增添了几分诡谲气息。 傅倾饶和段溪桥二人走下马车,望着空荡荡的街道,对视一眼,都觉得有些不太对劲。 既然是晚宴,为何不见宾客前来? 只他们这一辆马车在外面停着,说不通啊! 两人前去叩门。 门房的人打开一条缝,望了眼他们,懒洋洋问道:“什么人呐?大过年的不在自己家里头待着,来公主府做什么?” 段溪桥皱了眉没有答话。 傅倾饶说道:“大公主请段大人来参加晚宴。不知……” “啊啊,是大理寺的大人?奴才有眼不识泰山,失敬失敬。您里头请。这位是……” 见他望向自己,傅倾饶正要开口,突然福至心灵,转而说道:“小厮。” 她身材瘦小,凑着明灭的光看去,当真和少年小厮差不多身形。门房那人便放了心,引着两人朝里行去。 道路两旁皆是挂着灯笼。一个又一个的光亮投下来,连成一片,颇为明亮。但在这样的亮度中环顾四周,都没能发现其他人的存在。就连门房的人,也在刚才悄悄离开了。 段溪桥越走越觉得不对劲,伸手就要去拽傅倾饶,谁知却捞了个空。一转眼,呵,人正往回走呢? 他几步赶过去追上她,急急问道:“你这是干吗?走什么?不做事了?” “做事?不知还有没有这个机会了。只怕还没进到里面去,就要被人赶出来了。”傅倾饶回过头,问道:“大人,你说实话,大公主是不是只请了你一个人,没请我?” 她十分笃定的模样让段溪桥一时语塞。 傅倾饶就笑了。 她刚开始还没想通,后来记起早上楚云西无意间说过的一句话,就全明白了。 当时楚云西说,大驸马今日忽然被皇帝遣去了外地办事,怕是二十四一早方才能赶回来。 如今公主府里的主子,可就大公主一个人。 她算是看出来了。 这根本不是什么晚宴。 这分明是公主殿下想要借机和左少卿大人亲近而特意摆出来的‘鸿、门、宴’…… ☆、第53章 见机行事 傅倾饶说完转身就走。 段溪桥紧走两步去拉她,被她晃了下手臂闪了过去。他心中焦急,低声说道:“若你就这么走了,到时我寻个由头扣你三个月俸禄。” 傅倾饶想他当真是急到口不择言,不由莞尔,边走边道:“看来我需得向王爷多借些银子了。” 方才段溪桥话一出口就后悔了。他也说不上为什么,脑子一热就脱口而出,再细思,那些字句竟莫名带了点赌气的味道。 冷静想了下,傅倾饶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子,他便有了计较。 “为了将案子查清,我是必然不会走的。”他坚定地说道。 果然,傅倾饶脚步一顿。 段溪桥暗喜,忙大跨一步拉住了她。傅倾饶没防备,竟是被他握住了手。 烛火的光亮透过灯笼照到外面,带着些许红色。 寒冷的夜里,这样的暖光下,男子手上的热度通过交握的双手突然传来,傅倾饶莫名生出了羞恼之感,就甩手想要摆开他。 她的手很凉。段溪桥触到后心里蓦地一酸,不由自主握得很紧。见她试图摆脱,他本想嗤笑几句,谁知一抬眼,就看到了烛光下她如今的模样。 有些气,有些恼,还有些……羞。在淡红色的微光下,有种说不出的娇媚。 他心底微颤,鬼使神差地猛地用力,将她往自己跟前一拉。 傅倾饶没防备,踉跄了下差点倒他怀里,忙伸手撑在他胸前,这才稳住身形。 “搞什么?放开放开。”她低低叫道。正欲再说,脖颈边突然微痒,居然是段溪桥欺身而至,在她耳后轻轻吹了口气。 傅倾饶拿出最大的忍耐功夫方才没有惊叫出声。 她抬起脚,正打算朝段溪桥狠踹过去,谁知还没成事,对方已经松开她站直身子快速后掠了两尺。 “你以为同样的错误我会犯两次?”段溪桥一句话说完,才发现嗓子有些干哑。 手中柔软的触感仿佛还在,刚才那香甜的味道依然萦绕鼻端。 他不动声色抿了下干涩的双唇,轻咳一声,努力将视线移开,似笑非笑地说道:“连个玩笑都开不起,算什么男人?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个小姑娘呢。” 傅倾饶冷哼道:“大人开这样的玩笑,应当是不愿我留下了。也是,公主本就没请我,大人也不过是一时想岔了,才会让我同来。” “你不喜欢这样的玩笑,我又如何会喜欢?”见傅倾饶皱了眉没动,段溪桥暗暗松了口气,“我知你身子不好,只是让你来,实在情非得已。”他往前迈了半步,“我怕自己万一不小心中了招,就真的无法脱身了。你素来机灵,有你在的话,若是情况不对,你定能带我离开。” 傅倾饶静默不语。 段溪桥本打算等她想通,谁知不过须臾功夫,就听到有人在靠近。 两人都是功力高强之人。傅倾饶在他发现的刹那也同时感受到了。 她微微点了下头,段溪桥会意,两人一前一后继续行去,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无趣的话题。 走了没多久,方才那试图靠近的气息已渐渐远离。 二人齐齐松了口气。 那人脚步颇重,喘息声也不轻。若是没听错的话,应该就是先前那个门房的人。那样的距离,他不会听到他们的对话。 两人顺着灯笼一路无言走到深处,进到花园中,远远地可以看到灯火通明的花厅了,这才有丫鬟行了过来,引着她们前行。 傅倾饶微微弓着身子跟在段溪桥身后走到花厅前几丈远,丫鬟便说道:“大人请进屋,公主正在里面等着您呢。你到这里就行了,跟我来。”后一句,显然是和傅倾饶说的了。 傅倾饶应了一声,偏头去看段溪桥。 段溪桥给她使了个眼色,她摇摇头,指指自己。 他拧紧眉,她一笑,也不待他‘答话’,转身就跟丫鬟走了。 方才段溪桥的意思是让她寻机叫他出来一趟,好让他有机会去查探。可她觉得,如今这样的境况下,由她去查更为合适。 一来段溪桥那边不好脱身,二来这里就大公主一个主子,有段溪桥拖住大公主,她行事更为方便。 “你们快看,我带谁来了?” 领路的丫鬟撩开帘子朝屋里说道。 傅倾饶刚钻进屋里,眼前就一下子涌过来了五六个人,各个眼睛冒光地盯着她瞧。 她被这阵仗唬了一跳。 望着眼前那些个神色兴奋的丫鬟们,她定定心神,勉力一笑,问道:“你们……可是有什么事吗?” “啊啊,声音真好听。” “是呢,而且长得也很俊俏。不愧是段大人身边跟着的!” “就是矮了点……” “那有什么?英雄不问身高!” 丫鬟们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傅倾饶微红着脸,也浅浅笑了。 先前领她进来的丫鬟显然是个管事儿的。由着她们闹了片刻后,她便呵斥了声,吩咐一个小丫鬟去倒茶。等到茶端来时,其他人已渐渐住了声。 傅倾饶站起来接过茶水,道了声谢。 管事那丫鬟看她如此行事,面上的笑容大了一分,“你也不必那么多礼。大家都是跟着伺候人的,谁不知谁的苦?你家大人今晚不知回不回去,等下若是太晚了,你就在这里将就一个晚上吧。” 傅倾饶听了她的话后颇有些哭笑不得。没想到段大人竟然有这等‘美好机遇’,真不知是该恭喜他还是该为他哀叹了。 她长相显小,却不像旁的小厮那般穿着布衣,而是穿了一件青衫。好在衣服虽是新的,料子却只是寻常。丫鬟们便当是平王和段大人善待下人的缘故,并未多想。 其实丫鬟们和傅倾饶打趣,不过是因为长久待在这里有些无聊罢了,并不是真的看得起一个‘官员家的小厮’。刚开始的新鲜劲儿过去,便也没什么人理她了。 傅倾饶暗暗松了口气,将自己继续放到‘小厮’的身份上,看着她们闲聊。 小半个时辰后,大家稍稍有些乏了。傅倾饶就说自己内急,让她们指了去方便的路。 下人们生活起居所占的范围很小,如厕的地方离平时歇着的地方也不算太远。 傅倾饶心知就这会儿的功夫,什么也来不及做,便在去的路上急急思索着。 走了没多久,她隐约闻到了一股子饭食的香气。看四下无人,就循着香味轻掠而去,最后寻到了花园里的小厨房。 原来大公主为了让气氛达到最好,特意在景致最佳的花园设宴。可是这样一来,如果饭菜还是在大厨房里做,来回地端就会耗去太多时间。无论什么吃的,只在路上就会被寒风给吹凉了。 如果段大人因为这个不高兴,那可亏大了。大公主想也不想,就让人将花园里的小厨房收拾出来,专门准备今晚的饭食。只是宴席对饭菜要求很高,忙乱之下,小厨房里就显得有些拥挤了。 傅倾饶到的时候,里面的厨娘们正在屋里低声抱怨着地方不够大,还不时地提醒着同伴注意一下,别把自己刚刚准备好的食物给碰翻了。 听着她们的对话默默想了一霎,傅倾饶心里有了主意。 她捡起一个石子,寻机弹了出去。 ☆、第54章 藏匿之处 一个厨娘正端着一盘菜往前走着,冷不防踩到了个石子。她脚底一疼,不自觉地就朝右边歪了歪,恰好碰到了那侧正往菜上摆放缀饰的另一个厨娘。后者手一滑,砸到了面前菜盘子的边上。盘子和桌面斜斜撞击,热腾腾的菜肴带着汤汁就顺着那斜面流到了桌上。 “找死啊!怎么走路的?没长眼睛吗?这菜那么难收拾,等下公主来要,上不了可怎么办!你负责啊?” “老娘走得好好的,不过稍微碰了你一点点。你自己站不稳,倒是怨起老娘来了?” “呵……我在这儿好好地摆菜呢一动没动,如果不是你走的歪,怎么可能碰得到我!” “这话好笑了。真是一动不动的话,你还能在摆菜?摆菜不用动啊?” 两人推搡着争执起来,闹得不可开交。有其他厨娘过来劝架,说是有这功夫吵,倒不如赶紧把那菜再做一道。 “这菜可是大公主指明了要的,咱们若不快些弄好,等下公主来要了拿不出,大家全都要麻烦。” “可这菜……你看看,时间肯定不够啊!”摆菜的厨娘哀叹道。 傅倾饶听到这儿,知道自己计划成功了一大半,便闪身退后,悄悄地离开了。 回到先前那个屋子时,丫鬟们正聚在一起嗑瓜子。 傅倾饶接过她们递过来的一小把,羡慕地说道:“在这里当差可是比在大人家好多了。空闲多不说,还有东西吃。” 有丫鬟得意说道:“那可不。要我说啊,咱们过的日子,比寻常人家的正经小姐还要舒心些呢。” 其他人啐了她一口,打趣嘲笑一番。 “好了好了。说什么舒心不舒心的,倒不如好好办自己的事。公主今儿在招待客人,你们都警醒着点。”那管事的丫鬟训斥几句后,想了想,问身边之人:“厨房里的东西可是都准备好了?公主交代过,旁的倒也罢了,办宴最重要的就是这些吃食了。” “没问题。段大人来之前我刚去看过,说是都准备得差不多了,就等着公主吩咐呢。” 管事丫鬟点点头,又有些不放心,起了身边往外走边道:“我还是去看看好了。省得那些个婆子只顾着嚼舌根子,忘了正经事。” 大家口上赞同声一片,待她走后,却都继续闲聊着,混没当回事。 谁知那管事的出去了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匆匆折返。 看着她气喘吁吁的模样,众人还打趣她:“这是着急什么呢?看把你吓的,别是去偷吃东西被人抓了吧!” 她们掩着口哧哧地笑。管事丫鬟瞪了她们一眼,低喝道:“让你们注意着点,都不听!厨房那边出了岔子,公主特意吩咐她们准备的那道菜,洒了!” 丫鬟们一下子静了下来。她们面面相觑,喃喃说道:“不会吧……” “还不会?一个个的就知道打诨说话,做正经事的时候,全都不上心!公主的脾气你们是知道的,若是她发了火,咱们全都跑不掉!” 她们大气也不敢出,讷讷地说不出话。 傅倾饶见状,暗暗放下几分心来。 当时她看那厨娘在那道菜上摆放缀饰时瞪大了双眼两手动作十分缓慢,看上去相当地小心谨慎,便想那道菜应当是重要的,就选择了从它‘下手’。好在,赌对了。丫鬟们果然也很重视它。 将手中瓜子搁到旁边的桌上,傅倾饶走上前,宽慰道:“莫生气莫生气,一个菜而已,让她们赶紧准备便是了。” “你知不知道那菜做起来多麻烦。光是准备食材,就要耗去好多功夫!” 管事丫鬟一连串说完,才意识到自己竟是对着个陌生人发了脾气,而且,对方还是大公主最看重的段大人的小厮。正待辩说两句,就见那小厮浑不在乎她方才的语气,反而替她担忧地说道:“时间很紧吗?要不,我去帮帮忙?别的不说,洗洗菜什么的我还是可以的。” “你等等。”管事丫鬟松口气的同时,细想了下,喊了那些丫鬟说道:“时间不够了。你们也都别闲着了。咱们赶紧去搭把手,或许还能来得及。” 丫鬟们不敢大意,齐齐应了声朝那边行去。 傅倾饶也跟着要往外走,却被管事的丫鬟给请了回来。 “你是客人,怎好劳烦你呢?”她笑言着,又叫了最后那个丫鬟,“你别去了,在这里守着吧。万一公主有事情的时候没人在,可就麻烦了。” 傅倾饶早想到了她们不会让她去。既然是吃食,自然是自己人才放心,又怎会让她一个外人插手?于是笑道:“你们都过去吧,毕竟多一个人就能多快上一分。至于这儿……有我就行了。若是公主有什么事,我再去叫你们。” 她倒也不是妄言。这段时间,大公主应该是不会唤人过去的。 段溪桥既然明白她要行动,必然会想尽办法拖住大公主,不让大公主注意到这边。方才那边没人过来传话,便是最好的证明。 她相信,以段溪桥的计谋和‘姿色’,只要他肯,再拖上几个时辰,都是没问题的。 本以为丫鬟们肯定不放心她,必然还要多费些唇舌。哪知她这样说了后,管事丫鬟居然很感激地朝她一笑,道了声“麻烦你了”,这便带人走了。 傅倾饶望着她们焦急的样子,心道大公主果然极其重视段大人。不然她们也不会因为怕那菜出了问题惹恼大公主,而宁愿让她一个外人在这边守着。 事不宜迟。 眼看着她们已经走远,傅倾饶凝神听了下周遭的动静后,环顾了下四周,确认毫无异样,这便走出屋子飞身而上,去到屋顶。 下午时,她打开楚云西送来的盒子,才发现那里面不只是有那套别致的武器,还有一张大纸。 将大纸展开后,她十分惊讶地发现,那上面画的居然大公主府邸的整个结构,细致到连每棵树的位置都标注了出来。 笔迹苍劲挺拔,是楚云西的。墨迹早已干透,看来不是刚刚画好的。思及楚云西每每斥责于她,却又一次次偏袒维护,她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最终也只能一叹。 由于来之前细致看过那图,如今在这陌生宅邸的屋顶之上,倒也不至于乱了阵脚。 驸马的住所与公主的并未在一起。 后者的院子亭台楼阁全部占全,又有竹林点缀,甚是雅致。而驸马的住所…… 傅倾饶望着面前的这处院子,眉端舒展开复又拧紧。 极其对称的格局。 以正屋大门为中轴线,两侧完全一样的分布。不只是房屋,就连那两棵参天大树,大小高矮差不多不说,位置也都是对称的。 傅倾饶甚至怀疑,这个院子只所以没有过多点缀,是因为太多东西不好寻到一模一样的了。与其用了不对称,倒不如不用。 她确定了院内暂时没有旁人后,正要掠到地面去寻,在脚触到屋檐的时候又改了主意,停住了步子。 如果这样毫无头绪地一间间去寻,费时费力来不及不说,还极有可能惊动其他人。与其那样冒险,倒不如在下去前,先想好陶行江最有可能把紧要的东西搁在何处。 快速扫视了周围几圈,她暗暗推测出比较好藏匿物品之处。正待一个个进行排除,一个念头闪过她的脑海。 此人既然如此喜欢这样的格局,那么如果他在旁的地方将东西藏起来,势必要设置两处隐秘之地。如果他只置了一处这种地方,那就只有一种可能…… 藏匿之处,在中轴线上! 这个想法让傅倾饶有些兴奋。她觉得,自己隐隐触到了陶行江行事的某个既定特点。若是能顺着这些摸清他的行动规律,那么抓到他,便指日可待了。 时间紧迫。这些想法在脑海中仅仅闪过,并未细思。她凝视着眼前的屋子定了下神,飞身掠下。 正屋的门是锁着的。 傅倾饶从靴子的夹缝中拔出细长的铜签,插入锁孔拨弄几下将锁打了开来。 将铜签放回夹缝中后,她推着门,一点点慢慢移动着。偶尔听到了吱嘎声要响起,她便停住动作,再放轻再放慢。直到那点响动的地方被极其缓慢地移了过去,这才又恢复先前推门的速度。 眼看一切进展顺利,接下来再去寻那隐秘之处便可。就在这时,远处的空中飘来了一阵笛声。 那笛声婉转悠扬,若是平时听到,傅倾饶定要赞一句不错。 可是此时此刻,她却根本无暇顾及这个。 因为从第一声笛声响起开始,她的身体,就开始有些不对劲了。 ☆、第55章 得手 痒,丝丝点点的痒,窜遍四肢百骸;疼,密密麻麻的疼,深入五脏六腑。 疼痛就算到了极致,也还能够忍受。痒,是最难办的。 万蚁噬骨,大概便是如今这种感觉了。 傅倾饶扶着门粗粗喘了几口气,神思恍惚了下,才惊觉这是何处,忙警惕地环顾身后。 没有人。吹笛之人,并未靠近。 是了,段溪桥说过,那虫子不在体内的最起码的好处,是能保证那女人不会在顷刻间就找到她。 她努力站直身体,将手放在门边上滞了片刻,又收了回来。 如今身体状况不受控制,时间紧迫,与其耽误那些时候关门再开门,倒不如凑着现在情况还好掌控,快点找出隐秘之物。 努力忽视时时刻刻在身周萦绕、看不见却又摆不脱的笛声,借着微暗的月光,她向前行去。绕过在屋子正中摆放着的桌子,走到大门正对的墙边,深吸口气,曲起食指,沿着最中间,从下往上慢慢在墙体上轻轻叩击。 中空的墙与实心的墙,敲击时发出的声音是不同的。 傅倾饶将耳朵贴在墙上,努力忽视身上的不适,边叩击边细听。 没有不同。从最低一直到她踮着脚才能够到的高处,都没什么不同。 按理说,那处应当设置在手可方便触到的地方,不会在极高处才是。 难道不在墙上? 又或者是她想错了。陶行江不只设置了一处藏匿之处、东西不在这中轴线上? 努力思考,却一次次被强行打断。 全身又痒又疼,且随着时间的推移,愈发明晰可辨。 胸腹中那股疼痛绞在一起横冲直撞,像要将她从中间剖开撕碎,搅得她几欲作呕。想要憋下一口气强行压制住,偏偏那丝丝的痒又在不停地挠着她,让她一次次聚气成功后又泄出一两处弱点,最终又被疼痛强行突破。 恼极恨极,她满腔痛苦无处发泄。恰好踉跄了步走到了屋子正中的桌前,便握手成拳砸到桌上。 桌子发出嗡地一声闷响,其中夹杂着微不可见的一点清音。 傅倾饶顿了顿,收回手,不可置信地盯着桌面看了一霎,又捂住胸口,弯下.身去。 …… 将东西放在怀里收好,傅倾饶跌跌撞撞走出屋子,用袖子拭去额上密密的汗珠,慢慢关上门。 父亲送给楚云西的那套武器,并不是寻常刀剑。那许多件设计诡谲的奇兵,乃是父亲的一名至交好友所铸。 武器盒子里有一个不起眼的木盒,不过男子手掌大小,搁在角落处不甚起眼。将它打开,便是大大小小形状奇特的十几个针、钩——这些,是开启机关的最佳“钥匙”。 傅倾饶已经多年未曾用过它们了,方才在打开桌底机关时,很是废了些功夫。因了浪费的时间颇多,当暗盖打开后,她来不及细看,就将里面的纸张尽数拿了出来搁在怀里。又将盖子盖好,机关复原。 生怕来不及,在屋顶上时,她咬着牙硬撑着,朝先前丫鬟们待着的屋子掠去。 幸亏段溪桥懂得其中之道,引出那虫子为她解去大部分的痛苦。只可惜她不能言明女子之身,过程中有了些差错,不可避免地留下了许多隐患。 眼看花园近在咫尺,不远处传来了丫鬟们低声交谈的声音。 傅倾饶听出她们应当是在朝着那屋子的方向行去,忙凝着全部心神尽着最大的努力去忽视无处不在的笛声,将速度又提升了一些,拼了命地朝屋子奔去。 俯低身子从丫鬟们“身边”经过,她轻轻踩在瓦片之上,丝毫不敢放松,急急地超了过去。 到了目的地后,她四顾看了下,翻身下屋快速进了门。抓起一把别桌上的瓜子皮撒到自己桌前,又拿起先前搁在桌上的那小把瓜子,捏起一颗塞到口里。 刚把瓜子壳咬开,管事的丫鬟就也进了门。 傅倾饶赶忙起身迎上前。走了半步,又扭头吐出瓜子壳,这才继续笑着迎了过去。 第二个进门的丫鬟看到了她吐的那一下,顿时火了,“你这人怎么回事?居然把壳就这么随便吐到地上。哎……你当这是你家啊?我们才走多大会儿功夫啊,你就吃那么多了!” 若是先前她们碰到这样的情形,或许还不会如此斥责。只是她们刚刚忙碌了许久,累得不行,心情极差,说话自然也不中听了。 傅倾饶回头望了望地上那些散落的瓜子壳,搓了搓手,不好意思地说道:“实在抱歉实在抱歉。你们的事情办得如何了?”说着拿起屋角的扫帚就去扫地。 管事丫鬟微微点了下头,并未阻止她,“还行。等下就能上桌了。公主没来催过吗?” “没有。想来是和大人把酒言欢,忘了吧。”傅倾饶将垃圾拨到簸箕中,迟疑道:“要不然我过去问问?好不容易烧好了的菜,别是耽搁了,影响了口感。” “要问也是我们去问,关你什么事?在这里好好待着吧。”一个丫鬟说道。 傅倾饶讷讷笑道:“抱歉抱歉,是我逾矩了。我只是觉得你们累了半天,再去一趟,怕是会更累,就想着用了寻大人的借口过去瞧瞧。” 管事丫鬟斟酌了下,说道:“等下那菜好了后,你与我一同过去吧。就用你方才说的法子。” 傅倾饶忙不迭地应了个“好”字,心下稍安。 段溪桥在大公主那里待了那么久,也不知状况如何了。事情既然已经办完,两人需得速速撤离才好。 刚刚一番折腾下来,她早已疲累至极。如今菜还没到,等着的功夫,她就稍稍放松了下自己,靠到了椅背上。顿了顿,又双手抱胸作出随意之态,实则暗暗按压住难受不已的胸腹之处。 管事丫鬟离她最近,盯着她看了片刻,问道:“你脸色为何如此苍白?可是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没有。”傅倾饶摇头笑了笑,说道:“听着曲子吃瓜子,我开心还来不及呢,怎么会不舒服?” 她笑容太过灿烂,管事丫鬟也觉得方才肯定是自己多心了,便回了个笑,没再说什么。 反倒是另外一个心直口快的丫鬟说道:“你就瞎说吧。哪有什么曲子?怕是听错了吧!” 傅倾饶怔了下后,面露无奈地说道:“我说的是方才我自己在这里时哼唱的曲子。你们都不在,这里太静了,我也只能如此了。” 先前那丫鬟便嗤笑道:“难怪姐姐说你脸色发白呢。肯定是怕自己一个人待着,吓的!” 众人便哈哈大笑。 傅倾饶也跟着扯了扯嘴角。 她按了按胸腹处,听着萦绕耳畔的毫无间断的悠扬之声,有些疑惑。 原来那笛声,旁人竟是听不见的么? 中间有丫鬟过去厨房催了一次。没多久,厨娘就将搁了菜肴的食盒送了过来。 管事丫鬟亲自提了食盒,唤了傅倾饶一同往办宴的花厅行去。 傅倾饶记得来时花厅是灯火通明的,下意识地就以为现今也是如此。哪知到了花厅外,她才发现,这处竟是比丫鬟们待的屋子还暗了几分。若不是管事丫鬟也来了这处,她怕是会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 走在前面的管事丫鬟停了步子,与守在花厅门外的两个婆子低声说了几句话,转身对傅倾饶说道:“你不是要找段大人吗?进去看看吧。我在外面等着。”又指了指手中的食盒。 傅倾饶会意,微微笑了下,跟着其中一个婆子走到了关着的门前。 婆子在门外恭敬地禀明了傅倾饶的来意,门内就传出了个慵懒至极的声音:“让他进来吧。” 门应声而开。 摇曳的红色烛光下,段溪桥拎着酒壶姿态随意地坐在正中的主位上,腰带半开衣襟半敞。 慧宁公主跪在地上伏在他的膝前,手指勾着他的腰带,仰着头一脸痴迷地望着他。 傅倾饶刚朝里迈了一步,段溪桥就抬眼朝她看来。 一双桃花眼仿若蒙了一层水雾,润润地波光潋滟,夺人心魄。 ☆、第56章 救 暗红暧昧的烛光下,男子出众的面容上带出一抹艳色。眼波流转间,魅色惑人。 傅倾饶盯着他看了片刻后,着实被惊到了。 她没想到段溪桥居然…… ……居然会着了道。 主位上的男子眼中和双颊都带了一抹不正常的红晕,显然不单单是酒的效果,分明是被人下了药。 傅倾饶心下愕然,面上不显,只往前迈了几步,躬身说道:“大人,王爷府上有门禁,若是回的晚了,怕是进不去门的。” 段溪桥还未说话,公主已经闻声回过头来。 她方才听声音时已觉得熟悉,只一眼便确认了‘小厮’果然就是傅倾饶,当即绷了脸,问:“你怎么跟着来了?不是说跟来的是个小厮吗?” 傅倾饶答道:“大人身边总共就两个小厮跟着,可是一个是外乡人为了回家过年早早请了假,另一个父亲生病大人也让他回了家。微臣见大人身边没人,就跟了过来,好歹也能给在大人醉酒时端个茶递个水。说起来,也是下衙后临时委任的小厮了。”那两个小厮的情况,她所言非虚,也不怕大公主去查。 大公主脸色和缓了点,抓着衣带的手却慢慢收紧,“那你便退下吧。大人今日不回去了,你也不必……” 话未说完,她便发觉手指发疼手中一空。却是段溪桥掰着她的手指将腰带给拿了出来。 “公主的好意微臣心领了。只是明日大家都还需得忙碌许久,今日饮酒本就错了,若还不早早回去睡下,怕是要丢掉差事的。” 慧宁公主紧了紧发疼的五指,笑得温柔娴雅,“有我在,大人何苦为了那些发愁呢?我必保大人一世富贵无忧。”说着伸出纤指,试图去握住段溪桥的手。 “谢公主好意。只是微臣是个劳碌命,担不起如此厚爱。”段溪桥手臂微挪刚好避了开来,懒懒伸出,朝前斜斜一指,“不是要回去么?还不快来搀着我?”又勾唇一笑,“再这样办事,小心我明日便辞了你,另买一个人回来。” 话语中,俨然是把傅倾饶当成真的小厮了。 傅倾饶心道这人也不知是吃了什么药,赶紧些走才好。深吸口气,紧走几步去到二人跟前。 慧宁公主跪坐着挥袖拦住了她,又抱住正在站起身的段溪桥的双腿,将脸颊微微贴了上去,柔柔说道:“大人既是累了,又何苦两处奔波?” “是有些累了。”段溪桥抚了抚额,将手中酒壶递了过去,“你帮我拿一下。” 大公主欣喜地接过酒壶,正欲再言,谁知段溪桥在她双手放开的瞬间就抬脚迈了出去,脱离了她的环抱,伸手扶住了傅倾饶的肩。 恼羞成怒的慧宁公主腾地下站起身来,将手中的酒壶狠狠掷到地上。地上毯子很厚,壶未碎裂,酒水却洒出,染湿出一大块暗色。 “好,好。本宫好心好意地请你来赴宴,你竟是这般对待的么!” “酒也饮了菜也吃了,微臣自问该做的都做了。公主又何须介怀其他?” 慧宁公主冷哼道:“方才大人说良辰美景有酒有肉,须有佳人挽袖斟酒方才美妙。本宫屈膝为你斟酒,你却是这般回报本宫的吗?” 段溪桥伏在傅倾饶肩上笑得不能自已,“原来公主在意的是这个。公主可是冤枉微臣了。公主那样做,微臣受宠若惊。只是微臣怎敢劳烦公主做这种事情?口中的佳人,实在不是说的公主。” “你说的是……” 趁着傅倾饶不注意,段溪桥的手指飞快地划过她的下巴,又轻轻握了下她的手,“这双才是适合斟酒的手。方才我提过,是公主说不喜欢外人在场,我也只得放弃。” 慧宁公主恶狠狠地将座前矮几踹到一旁,抓起旁边一个玉瓶猛力朝傅倾饶扔去。 ‘佳人’傅小哥正努力压着胸腹间难受的感觉,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段溪桥已经半揽着他微微侧过身,用后背将那玉瓶挡住了。 慧宁公主还欲发作,段溪桥回身朝她拱了下手,说了句“多谢公主今日的款待”,便再不搭理她,只将身体歪靠在傅倾饶身上,就这样让她半扶半背地走出去了。 刚踏出屋门,屋子里就传来瓷器杯碟碰撞之声。 傅倾饶脚步顿了下,段溪桥在她耳边轻轻说道:“我没事,药物对我不起作用。方才是装给她看让她放松警惕的。继续走。一旦停下,就不好离开了。” 他的声音夹杂在无穷无尽的笛声中,模模糊糊地像是从极远的天边飘来。 傅倾饶点点头。本欲闭口不言,后又觉得说点什么转一下那撕心裂肺的疼痒感才好,便努力笑了下,故作轻松地说道:“也不怪公主这般。只能说大人这模样当真是极好,是个人都要歪上几分心思了。”说着,将歪歪斜斜趴过来的段溪桥又稍稍扶正了些。 “谁说是个人便会这般?你不就是没事?” “如果我是女子的话,定然也要被大人的美.色所迷。”她想起刚进公主府时他说的那番话,这般讲了后,顿了顿,又笑,“只可惜,今生怕是没有这个机会了。” “嘴硬。”段溪桥揽着她伏在她肩上哧哧笑了片刻后,戳了戳她的面颊,撩起她散在鬓边的一缕发丝,凑到鼻端嗅了嗅,低叹道:“好香。” 他声音低低的,软软的,带着种魅惑人心的音调,混着醺人欲醉的酒香,比那笛声更要勾人三分。 傅倾饶疼痛难忍之下,也硬生生被激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暗道段大人说是药物对他不起作用,恐怕也是嘴硬。看如今这情形,不仅是有影响,而且影响还不小。 这样想着,不由得就放松了一些些。那噬人的感觉瞬间汹涌而上,她差点撑不住,踉跄了下复又站稳。 段溪桥这才发现了她的不对劲。 他将那缕发松开,保持着稍稍倾斜的姿势,从背后揽住她扶住她的肩,将声音又压低了些,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傅倾饶被笛声吵得头痛欲裂,一下子没听清,仰头‘啊’了声,才道:“你大点声。笛子声音太大,我听不清。” 段溪桥这便变了脸。 他不动声色探了下傅倾饶脉搏,脸色愈发难看起来。 “我听不到笛声。我们都听不到。是我失误了。我不该让你一个人待着。” 看似是他趴在傅倾饶身上倚靠着她,实际上是他半揽着她扶着她往前,二人这样尽了最大的努力快步出了公主府。 马车正等在街角阴暗处。 一到了马车前面,段溪桥就松开手,准备将痛苦难耐的傅倾饶抱到马车上。 谁知他还未有动作,马车中突然伸出一只手臂,横着挡在了他的身前。 眼看着傅倾饶情况愈发不对、软软地就要跌倒,段溪桥急了,一把扣住那人脉搏,出掌成刀正要劈下,谁料那人反手一翻避开了他的攻击。 段溪桥还欲再擒,对方已经将马车帘子撩开了一条缝隙。 “王……您怎么在这儿?” 楚云西不理会他,伸出双手拉过倚靠在车上的傅倾饶,半托半抱地将她移进了车里。 段溪桥挤了进去,抓过傅倾饶的手就准备将她的袖子撸上去。 楚云西扣住他的手腕制止了他。 望着他还没来得及合上的衣襟,楚云西的脸色阴沉如墨,“你先把衣服穿好。” 他话语一出,傅倾饶突然睁开了双眼。 楚云西神色柔和了稍许,正欲问她,段溪桥却瞬间紧张起来。 一声“王爷小心”还未来得及出口,傅倾饶已经猛地弹了起来,握手成爪袭向楚云西的脖颈。 五指如钩紧紧扣住皮肉。 窒息感传来,楚云西脸色微变,却抬手制止了前来相助的段溪桥,只静静地望着傅倾饶,目光澄澈湛然。 傅倾饶似有所感,抬起眼来回望。 ……大锤扬起,落下;再扬起,再落下。 鲜血横流。 那样修罗地狱般的场景过后,静谧的黑夜下,一个少年持剑而立,抬起眼来,与缩在横梁上篮筐中的她默默对视。 昏暗的月光下,少年的目光坚定而又温暖。 …… 四目相对,只一瞬,五指便松动了稍许。 须臾,傅倾饶低吼一声,彻底松开了手。 “我知道他们想做什么了。”她双手下死力气紧紧掐着胸前的衣襟不挪动分毫,粗粗喘着气,“我只要一听见你的声音,整个身体就好像不受自己控制了。那些人针对的是你。” 她望着楚云西,惨然一笑,“他们要的是你死。云西哥哥。” ☆、第57章 这杀千刀的问题 路上吃过段溪桥拿出的药后,傅倾饶稍稍好了些。回到平王府,她硬是一步步自己走回了屋子。 进屋后她先是扶着桌子喘息半晌,待到缓了口气后,便从怀里掏出那些从暗格内拿出的纸张。由于匆忙,她将它们卷成了一叠。此时正欲展开,却被楚云西一把按住了。 “这些东西是我从大驸马那里拿到的,上面肯定有不少不为人知的事情,不如……”她望着楚云西愈发冷肃的脸色,顿了顿,换了个话题:“再不然我们分析下与宏岳国暗中密切联系的是谁。这样明天也好行事。” 方才在车上的时候,三人已经简短分析过了。对方之所以选中傅倾饶来对付楚云西,一定是笃定傅倾饶方便接近他。 而在那蒙面女子故意接近傅倾饶之前,楚云西只在一处地方公然表现出对傅倾饶的亲近。 ——摘星台。 楚云西到了京城后,便直奔摘星台。就是在那个地方,在楚涵宣同他说了一番话后,他主动寻了傅倾饶。因此,只有当时出现在摘星台上的人,才有可能看到了楚云西刻意接近傅倾饶的那一幕。 只是对于傅倾饶的提议,楚云西想也不想便拒绝了,“先施针。段大人说了,你这身子情况不妥,若还想痊愈,必须尽快施针。” “可明天就到日子了,万一……” “没有什么万一!先施针!”楚云西的声音又冷了几分,宛若霜天,“你的命你不当回事,我当回事!先施针,旁的往后再说!” 傅倾饶还欲挣扎,楚云西压根不再搭理她,侧首对段溪桥说道:“段大人,无需理会他如何说,你自去做便是。” 段溪桥自打下了马车就一直未开过口,此时正静静地靠坐在椅子上。听到楚云西之言,他挑了挑眉,朝傅倾饶扬扬下巴,“上次那问题考虑得怎么样了?你不给我个准确答复,我可不好下针。” 傅倾饶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直到他戏谑地眨了眨眼,方才反应过来,顿时黑了脸,说道:“答案不是很明显吗?!” “若真是这样明显,就不会到如今的境地了。” “此事无需再提。若是还有那许多忌讳,那么这针,不施也罢!”傅倾饶冷冷言毕,当即转身就要出屋。 “胡闹!”楚云西怒然起身,寒声斥道:“这事怎能拿来随意当作玩笑之语!回来,先诊治!” 傅倾饶脚步滞了下,慢慢地回过身去看楚云西,自嘲一笑,说道:“那还请殿下告诉我,段大人刚刚说的那个问题,微臣该答‘是’呢,还是答‘不是’呢?” 上次段溪桥是私下里悄悄问傅倾饶的,楚云西自是不知,闻言拧着眉去看段溪桥。 段溪桥似笑非笑地望着傅倾饶,指尖轻叩桌面,懒懒地道:“陛下恐怕不知道,这拔蛊之事,素来讲究甚多。旁的不说,单就男女来说,性别不同,施针手法也是迥然相异的。”他按住桌沿稍稍挪动了下身子坐正,只手托颐笑看楚云西,“以殿下看来,我该以何种针法来给傅大人治疗呢?” 楚云西征战沙场多年,经历的变数多到常人无法想象。饶是他早已养成了处变不惊的性子,此刻听了这话,也是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 段溪桥在车上听到傅倾饶无意识的那一声称呼后,就隐隐觉得傅倾饶和楚云西之间有某种他不了解的深厚牵绊。此刻见向来坚毅果敢的平王竟因了傅倾饶而逃避回答问题,那种感觉就更加明显起来,心里头不由得就冒出一簇不知名的火苗。 那火苗呈燎原之势越烧越旺,使得他心烦气躁,口气就也不善起来。 “你可是想好了,若是今日不治,或许明天你再对付王爷时,用的就不是五指,而是匕首刀剑了。” 傅倾饶明白他是在和自己说话,说道:“我自认不会做伤害他的事情。” “那刚才发生的事情呢?真不会伤害他的话,就不会有刚才那一遭了。” 傅倾饶想了一瞬,觉得有理,抬起脚来就往外走。 段溪桥没料到她会坚持离开,猛敲了下桌子喊道:“你这是做什么?回来!” “我若是离得远些,便不会伤害到他了。” 段溪桥暗骂一声死倔脾气,正要继续唤她,就听旁边的楚云西问道:“若是不诊治,她会如何?” 说到这个,段溪桥的笑容便慢慢收敛。 “因着不知道是何控制之法,当初就没有贸贸然治疗。如今知道是笛声,倒也有了方向。”他沉吟了下,说道:“只是笛声扰人心智,若是不听从施为者的命令,一直这样接连不断抵抗着的话,一般情况下不出七日必然精神错乱,一月后,是死是活,但凭天命了。” “既是一般如此,那她呢?” 段溪桥无奈地摇了摇头,“当初用错了针法,后患极大。若不及时施救,想必后果更甚。” 楚云西长长地叹了口气,双目半合。长长的眼睫投下暗暗的阴影,掩住了犀利的双眸,看上去竟是多了几分无助。 “那便照你的意思办吧。我去追她回来。” “那么那个问题……” “答案如何,大人心中不是早有定论了么?又何须楚某多言?”楚云西慢慢睁开眼,看向段溪桥,眸光已恢复了往日的冷凝,“我只求大人二事。一,让她活着。二,守口如瓶。” 段溪桥万万没想到会从楚云西口中听到一个“求”字,怔了下后,缓缓说道:“好。” 翌日,皇族祭祖,百官随行。 傅倾饶走在大理寺众人的末尾,再次掩住口打了个长长的哈欠,不小心挤出几滴眼泪,忙揉了揉眼。 王寺正在她前面,数了半天已忘了她这是第几回,终于忍不住了,稍稍向后探了身,轻声问道:“傅大人这是怎么了?昨夜没睡?” 傅倾饶摆了摆手,道了声“睡了”,冷不防又窜出来一个哈欠,忙去掩口。 想到昨日之事,她当真是十分忿然。 当时她难受到了极致,却还硬撑着走出了院子。原以为离开此地就能避开段溪桥那个杀千刀的问题了,谁知她还没想好后续事宜的安排,就被突然掠至的楚云西给点了穴。 还好死不死的是个睡穴。 她当时一点也没纠结,直接就躺到了……再醒来,已经是今日早晨。 这也就罢了。毕竟醒过来的时候,她觉得身子轻了大半,笛声也消弭无踪。 最过分的是,她起来之后,才发现昨夜‘拿’来的那些机关暗格中的东西,竟然全都不见了! 去问段溪桥,说是楚云西拿走了。去问楚云西,又说不记得搁在什么地方了。明显是不想然她看。 傅倾饶彻底恼了。 敢情自己拼死拼活了那么久,最后连胜利成果都没见着? 没这样的道理! 正当她拭着眼角的泪珠子,暗戳戳地想怎么再把东西从楚云西那里偷出来时,就听极远的前方飘来了一阵萧声。 这箫声平阔中带着一丝苍凉,让人听了后不禁心生悲壮之感。 前面王寺正听了后啧啧低叹:“不错不错,吹.箫之人功底深厚。我听着这曲子极好,改天用笛子吹吹,或许……” “……或许别有一番味道,说不定还能带出一些婉转悠扬之意。”傅倾饶接道。 王寺正扭头,欣喜道:“傅大人,厉害啊,这都被你听出来了?肯定是同道中人!” 傅倾饶扯了扯嘴角,笑得咬牙切齿。 同道之人个鬼! 这调子她听了大半夜,再认不出来的话,那才是真的见鬼了! ☆、第58章 到底是谁 队伍向前慢慢移动之时,一人瞅准时机,不知不觉地从旁边插了进来。 傅倾饶本在想着事情,冷不防被身边之人猛地拍了下肩膀。她惊了一下侧首去看,见是段溪桥,便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朝前面指了指,张口无声说道:你得站前面! 段溪桥摇了摇头,将双手凑到她眼前,在左手掌心快速写了几个字。 傅倾饶微愕。 她没想到段溪桥一大早不见踪影竟是去了大理寺。更没想到,他一过来,就急着告诉她仙客居中刘大人的头颅才真正是巫术中的一部分。 琢磨了下他刚刚所写之言,她亦是在掌心写道:那京兆尹大人与杨大人之事如何说? 段溪桥只轻轻划出六个字:障眼法。你小心。 傅倾饶不由陷入沉思。 障眼法。那便是为了遮人耳目了。 若说京兆尹大人被杀、头颅被弃若水桥一事,是因为刘大人脚部和手部断肢被发现、为了遮掩旁边仙客居中的头颅而故意为之,那杨大人呢? 段溪桥曾经和她简短提起,义庄地窖中,杨大人的胸腹间有许多虫子,且是在他死前一些时日就已经‘种’了进去。 经过被蒙面女人暗害这一遭,傅倾饶多多少少也了解到,有时候虫子也能被利用来害人。 既然杨大人必死无疑,那么凶徒杀他的目的已经达到。后面就算要用其他人的胸腹来引开大家的注意力,也没道理再选择杨大人。毕竟虫子只要剖开便能看到,太容易被人发现。 或许段溪桥说的“障眼法”是指京兆尹一事,而“要小心”指的是杨大人之事? 可是…… 也没道理啊。 正待细问,她一抬眼,才发现段溪桥眼中竟满是焦急,像是在为她担心,不由愣了。 “呆子!”段溪桥恨铁不成钢地用指节叩了下她的额头,凑到她耳边,将声音压到最低,“你以为人人都能将虫子玩得那么随心所欲么?” 傅倾饶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他话中含义,前面林墨儒已经得了旁边人的提醒,回头看过来。 段溪桥有心想在这边再提点她一二,奈何众人已经快要到目的地了,只得往前面行去。 临离开前,他拉过她的手,情不自禁地捏了捏,窒了下,忙匆匆写下一字,这才朝林墨儒身边走过去。 傅倾饶将掌心里早已消失的“驸”字握紧,面无表情想了片刻,不见焦虑,反倒笑了。 是了,陶行江会在杨大人身上做手脚,蒙面女子又在她身上作了类似的事情,两者间,或许有什么不为人知的联系也说不定。毕竟这类事极其偏门,不是一般人能够懂得的。 说起来,摘星台上注意到楚云西对她关照的人,驸马爷可是头一个呢…… 傅倾饶嘴角翘起的弧度又深了几分。 她笃定,陶行江暗格里的纸张上必然有些隐秘之事不能让她发现,这便让段溪桥和楚云西都下了决心瞒着她。段溪桥或许是看了那些后,联想到陶行江或许和蒙面女子有关系,又回了大理寺寻证据确认了一番,这才着了急,寻了机会告诉她。 比起自身的安危,此时此刻,傅倾饶更加关心那些纸张上到底有些什么。可惜的是,楚、段二人都是口风极紧的人,想从他们口中撬出话来着实困难。不过如果真的想从他们当中找一个作突破口的话…… “刚从北疆赶回来,又要参加这种繁琐的祭典,七弟着实辛苦了。” 楚涵宣饱含天子威势的声音从殿前传来,打断了傅倾饶的思绪。周遭众人都不由得驻足屏息。 平王楚云西听闻,出列行礼后,淡淡说道:“身为楚家人,理应如此,无甚辛苦。” 男子身姿挺拔,说话之时不卑不亢,气质卓然。 楚涵宣脸色阴郁地盯着他,待他说完,便哈哈大笑,命人端来了一把椅子,搁到了楚云西的身侧。 “七弟日日为国操劳,战绩斐然,可不是楚家旁人能比得上的。听说几个月前你受过伤?今日朕特许你坐着,也省得动了旧伤。万一复发,可不是闹着玩的。” 在大恒,后辈祭祖时向来要从头到尾地不是跪着便是站着,以示恭敬,何时来过坐着一说? 众人面上不显,心里暗暗替楚云西捏把汗。 站着,就是抗旨;坐下,就是对祖宗不敬。怎么看,都是两难的选择。 楚云西沉默了下,解下腰间佩剑,双手捧着,搁到了旁边的座椅上。 朝着椅上佩剑肃然一礼,他说道:“微臣在北疆不过短短十几载,温家人,却是百年如一日镇守边关。若说辛苦,微臣及不上温家的万分之一;若说战绩,微臣比不上护国公的十之一二。如果有谁在此时此刻能够坐得,必然是温家人无疑。” 旁边有年纪稍大的平王的叔伯兄长,闻言后朝那佩剑看去,才发现那是护国公当年赠与楚云西的。 那剑,可是第一位护国公传下来、是他当年帮着太.祖皇帝打江山时用过的。 这位置……那位大人,自是坐得。 几位年长的楚家人齐齐保持了沉默。年轻一辈都是有眼力的,发现了他们的选择后,便也没敢多说什么。 倒是一些老臣,看清那把剑后,激动万分,抖着胡子悄悄朝那处揖了揖。 楚云西年少时时常佩着这把剑,楚涵宣自然也认得它,眼神便愈发阴鸷起来。 静寂之下,黄公公暗叹一声,上前轻声问询楚涵宣:“陛下,时辰就要到了。如今李将军不在,平王殿下这边……该如何准备?” 当年太.祖皇帝攻下京城,登基之时便是有护国公陪在身侧。五十年后,明祖带着皇族三十二名男子祭拜先祖时,效仿太.祖与护国公的情谊,带了自己的至交好友、当时的礼部侍郎同去。 祭拜仪式自始至终,侍郎都不假手他人亲自侍奉在明祖身侧,甚至为他捧上净手的水盆和布巾时,亦是亲力亲为,并未让宫女或是太监近身伺候。 当时其余人见状,便也循着这个‘规矩’,将侍女和太监遣走,寻了自己身份高贵的密友,来做与侍郎相似之事。 久而久之,竟是成了一种风气。 如果李长亭在的话,凭着他是楚云西副将和好友的双重身份,自然是他随在楚云西身侧无疑。 可问题是,李长亭如今正在都察院中,“走不开”,而楚云西一直未说换成何人。如今谁是随侍在楚云西身侧的最合适人选,黄公公拿不定主意了,索性拿这个话题来破了现在的僵局。他原本想问要不要唤秦大人上前,斟酌了下,还是改了口。 楚云西抿了抿唇,却并未开口。 楚涵宣便笑了。 他负手回望了下身后不远处的殿宇,转过身来往楚云西那边稍稍探了下身子,问道:“能住到你府上的,应该和你关系不错吧?” 楚云西拧了眉还未答话,楚涵宣已经一锤定音了,“……既然如此,索性就选他吧!” 傅倾饶闻言,正准备往段溪桥那边看去,一抬眼,才发现所有人都在偷偷摸摸地往她这边看。 直到楚云西和段溪桥也看过来后,她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 楚涵宣说的在楚云西府上住、和他关系不错的…… 敢情不是段溪桥,而是她啊?! ☆、第59章 气质啊气质 按照大恒的习俗,祭祖之时要先净手焚香,然后献上祭礼,再更衣,而后净手叩拜。 过程看似简单,实则繁琐冗长。 如今皇族男子人数已经过了半百,单就焚香和叩拜就要耗时许久。再回想方才无意间看见的长长的祭礼单子…… 傅倾饶暗暗叹了口气。 今天一天,算是交代在这儿了。 “怎么?可是有事?”楚云西听到她的叹息,轻声问道。 傅倾饶看他已经净了手,便把铜盆搁到旁边的杌子上。拿过干净布巾边给他擦手,边口唇不动地小声说道:“没什么,只是想到了我大恒千秋基业,有些感慨罢了。”说话间不经意地朝百官那边羡慕地侧了下头,暗道自己怎么就那么惨被点到了呢。 她的想法,楚云西心知肚明,面上带出两分笑意。他朝傅倾饶颔首示意了下,傅倾饶便将手中之物搁好,另外拿起所需物品,递了过去…… 献祭礼时,皇族众人齐齐上前,随侍之人便聚在了一处。 能和参加祭祖仪式的人成为至交好友的,都是天之骄子。这些人无论年龄大小,气性往往是一个比一个大。为了争个好位置,各人是卯足了劲儿,不动声色地暗中较量着。偶有心性平和随遇而安的,便刻意往后挪去,省得做了那被殃及的池鱼。 傅倾饶无意在这些眼高于顶的人面前‘献丑’,想也不想直奔最后面而去。 刚到空地上还没站稳,身边就有人乐呵呵地低声说道:“怎么?年轻力壮的,也不去前面试试?” 傅倾饶循声看过去,见是个白白胖胖和蔼可亲的长者,便是一笑,拱了拱手,唤了声“彭大人”,又指了指自己瘦弱的小身板,苦笑着摊了摊手,道:“下官还是不去凑这个热闹了。” 此人正是刑部尚书。他乃是楚云西三叔安老王爷的忘年好友,今次自然而然地跟了上来。 傅倾饶只和彭尚书见过几次,着实算不得熟悉,一两句话后便也没了后语。 原以为彭尚书会像以往那样打个招呼便自去忙自己的,谁知他却改了往日的作风,竟是主动小声攀谈起来,“听老董说你挺机灵的。他轻易不太赞人,你倒是难得。” 傅倾饶搜肠刮肚想了半天,最后确认自己认识的姓董的不多,唯一能和刑部尚书搭得上话的,只有一个。便道:“董仵作学识渊博,我很佩服他。” 彭尚书笑了下。他拍了拍自己高挺的肚皮正了正衣袍,说道:“这两天你来家里一趟,我跟你好好说道说道。”这便挺着大大的肚子,往旁边行去。 傅倾饶没想到他开口就是邀请她去家中做客,还没来得及想好客气的推脱之辞,人却已经走远,与旁人低声交谈去了。 她有些摸不着头脑,但既然事已至此,便打算走一步是一步,先静观再说。 干巴巴地等了许久,好不容易这部分结束,便到了更衣的时辰。 傅倾饶和其他人一同离开,提前去到备好衣物的屋子。 此处房间颇少,很多人都是挤在一处更衣,单单用屏风隔开。楚云西身份高贵战绩赫赫,有单独的一间屋。 ——不过在傅倾饶看来,应该是没人敢和他在一处换衣裳,故而寻了个由头把他给丢到单独一处了。 她去到屋内,将他的衣物一件件拿出来抖好,搁在榻上摊开抚平。 正做着这件事的时候,门吱嘎一声响,楚云西已经迈进了屋里。 傅倾饶手头上的事情还没结束,见状便道了声“稍等”。话音落了片刻没人回应,她疑惑地抬头,顿时唬了一跳。 楚云西竟是自顾自在宽衣解带了。 瞠目结舌地看了片刻,傅倾饶骤然醒悟,丢下手中衣物飞奔到屋角屏风之后,愤然说道:“你也不提前说声!我这正做着事呢,万一你……” 她刚想说万一你脱得太快来不及避开怎么办,就听屏风那侧传来一声低笑。 “怕什么?又不是没见过。” 又不是没见过又不是没见过…… 这几个字在脑海里盘旋了半晌,傅倾饶羞愤了,哼了声扭过头去,不搭理他。 楚云西透过屏风看到她的动作,不由莞尔。后又想起什么,再拧了眉,“先前看他待你那样亲近,也没见你避讳。怎地和我如此见外?” 他的声音透过屏风传来,有些发雾,却也还算清晰。 傅倾饶本不想搭理他,片刻后才明白过来他说的是段溪桥拿她的手写字一事。因了相熟,到底是没耐住性子,哼道:“不然怎地?尖叫一声再扇他一掌?简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生怕旁人看不出来!爷们就要有爷们的气质。不过是被个糙汉子挠了一把,还待讨回来的么?” 她心中气恼,语气里自然就带了出来。 楚云西听到她将左少卿大人形容成‘糙汉子’,不由摇头失笑。换好棉衫正欲披上大氅,便听傅倾饶说道:“当时是救人心急,不得已而为之。平日里伺候你更衣的人想来也是极多的,你只当是寻常人这样做了几回便罢,不用放在心上。”她说的,自然是先前救楚云西时为他脱下衣物、给他敷药一事。 楚云西拿起大氅的手就顿在了那里。 他十指紧握手中衣物,用力太大,指节都泛了白。 半晌后,他深吸口气,将大氅快速披好系好带子,语气生冷地说了个“好”字,忍了片刻没能忍住,又道:“母后素来教导我自力更生,除了儿时有人近身照顾外,其余时候我都是……”话到一半,终是打住,低叹一声“罢了,你也不甚在意”,推门大步离去。 门被大力推开又被重重关上。 砰地一声巨响传来,傅倾饶忍不住缩着脖子闭了下眼。慢腾腾挪到屏风边上探出头去,见楚云西果然不在屋里了,不由纳罕。 这人真是,脾气果然怪异得很。 当日相救之事,分明是他先提起来的。她怕他心中介怀,特意解释一番。谁知他看上去却反倒更加介意了…… 将他换下的衣物整理好后,傅倾饶便也出了屋子。 行至拐角处时,她不经意间往旁边看了眼,便见远处一间屋子闪进一个人影,看上去有几分眼熟。 她不由自主往那边行了几步,半途又止了步子,暗笑自己眼花看错了,那人又怎会在此处?便继续去寻楚云西。 楚云西常年镇守北疆,那里日光和暖,极少烈日,故而他的皮肤不像一般男子那般,而是十分白皙。配上深邃的五官,本是极为夺人眼目的长相,却因了清冷的气质,硬生生将人拒于千里之外。 傅倾饶刚一出现,楚云西似有所感,回过头来。只是淡淡地扫了她一眼后,又转回头去。 其实无论他什么表情,傅倾饶都早已习惯了,丝毫也不介意。只是经了方才那一遭,她有些拿不定主意他到底愿不愿意见到她了,故而踌躇了下,磨磨蹭蹭站到了他身后两丈处,静等着人到齐了后开始准备净手。 楚云西知晓她到了自己身后,可等了半晌也没等到她靠过来。回身去看,便见她正稍稍侧了头,神色莫名地去看远方。 他本不欲走过去,可等自己反应过来的时候,才发现已经到了她的身边。 见她一直都没发现他的靠近,望一眼她看过去的方向,也没甚值得细瞧的。楚云西莫名地生出一股怒气,寒着声音问道:“你这是在作甚?” “嘘……”傅倾饶将手指竖在唇前,示意他噤声。 片刻后,她有些恼恨、又有些兴奋地轻轻说道:“笛声,笛声响起来了。” 望一眼楚云西,她更多的是担忧,“你……小心着些。”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最惨龙套:大氅君 【平王捏的地方有木有破? ☆、第60章 香雾 净手之时,傅倾饶一直低垂着头,动作僵硬而又冷漠。 她将布巾递给楚云西后,捏了捏左耳耳垂,又用食指在耳后轻轻挠了三下。然后,便继续那般木人一般的状态。 准备已毕,便到了叩拜之时。 以往皇族祭祖到了此环节,皆是殿门大敞,众人陆续入内叩拜。但楚涵宣先前就发了话,说是五十年前明祖让礼部侍郎随身侍奉,已是有了新意。如今五十年过去,他总要也弄出点新意才好。便有人提议,说是叩拜之时可以关上殿门每人独自前往,以显恭敬之心。 楚涵宣便准了。 轮到楚云西后,将要入内之时,傅倾饶跟在后面,低垂着头不动声色地微微侧脸环顾了下四周,依然没有发现大驸马陶行江的身影。 她隐隐有些担忧。 按理说大驸马陶行江到了这个时候应该已经回了京,可他却没有当众露面。傅倾饶怕楚云西和段溪桥看了陶行江的那些东西后知道了什么关键之处,却不肯告诉她。不过想想二人笃定的模样,她又觉得许是自己太过多心,陶行江或许不会参与今日的事情,便这样默默细想着慢慢往里走去。 先前一人离开时,如前面的人一般,将殿门敞开后便没关上,只等着下一人行礼时再关。 傅倾饶随在楚云西身后进入,下意识地就朝周围看了看,又凝神屏息,倾听屋内的气息。 明亮的阳光只从大门进入,在二人的脚下洒下一片温暖。不多的几个窗户紧紧闭合,将亮光尽数挡在了外面。肃穆的大殿之内,除了门口那一块之外,到处都是昏沉的暗影,比屋外更要冷上三分。 虽然感受不到段溪桥的身影和气息,但傅倾饶心知,看到她方才那个手势暗号,他必然已经潜了进来。不由暗暗心惊。这个家伙,功夫竟是比她想象中要好上许多。 整理好跪坐的锦垫,她走回入口,木木地将殿门用力推上。 沉闷的一声嗡响过后,满室中唯一的灿烂也被遮了去,只留下孤冷的暗色。 傅倾饶转回来时,特意选了这一小段路中最暗的一处停住了步子。她双眼骤然凝神,再不像方才一般黯然无光。警惕地看了看殿内情形,心里稍微有了个底后,继续低下头前行。 身体好了后,笛声听起来便不像前一日那般清晰。若有似无飘飘渺渺。但,一直存在。 她凝神细听。 突然,悠扬婉转的调子倏地一转,杂乱细碎的音节毫无章法地跳动起来,即使听不甚清,依然搅得人心烦气躁。 傅倾饶走动时左脚稍稍拖拉了一下,鞋底与地面摩擦,发出轻微的声音。 她慢慢靠近楚云西背后,五指微曲成爪,出手如电抓向他颈后。 楚云西猛地起身侧避开来。 傅倾饶挥臂横甩,五指飞速划向楚云西颈侧直取咽喉。 楚云西脚步轻挪伸手一挡。傅倾饶探手再袭,被他往旁边一拨,没收住脚朝地上倒了过去。 她往地面撑了下,右腿探出顺势横扫。 原本楚云西已经瞅准空档朝她的腹部踢去,却在快要触到她衣角的刹那改了主意,收回了攻势。 傅倾饶也知自己刚才那一招接得不好,但到了这个份上楚云西突然收手必然露出马脚,顿时心中大急,轻哼了一声佯装已经被楚云西踢到受了伤,自顾自滚到了墙边极暗处。 楚云西顿时明白了她的意图,当即别开视线看向旁处,冷哼道:“竟敢偷袭本王。谁给你的这个胆子!” 傅倾饶借着黑暗慢慢站起身,往墙角处挪去。 楚云西还在朝向那方训斥着,她快速将衣衫下摆撩高,露出大腿处绑着的一个武器。本欲将绳带解开将武器拿出,谁知原本是活结的绳扣不知何时变成了死扣。 肯定是走了太多的路,来回摩擦时造成的。 傅倾饶倾听着屋内轻微的脚步声和喘息声暗暗着急,甚至在想要不然放弃这个武器改用腰间软剑。权衡利弊间,突然,温热的气息扑在颈后,一人伸掌覆上她的手背。 她居然没发现他何时靠近的。 这想法一瞬间让她遍体生寒。可熟悉的气息带着让她安心的热度抚慰着她焦躁的心,当真是冰火两重天。 暗自衡量了一霎霎,到底是对楚云西的担忧战胜了对自己处境的忧心,且段溪桥是她信任之人,没必要太过提防。便放软了身体,任由他前来相助。 她难得如此乖顺,段溪桥心痒难耐,忍不住贴得更近了点,一手顺着她的手背摸向系武器的绳索,一手提刀,往死结靠去。 割断绳子后,感觉到傅倾饶拿起了武器,段溪桥一个没控制住,低头又凑近了些。 暖香之气萦绕鼻端。他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要魔怔了。二十多年素来严于律己极为克制,此时却一反常态,贪心地想要更多。 神思恍惚了下,左手手背一疼,他才发现傅倾饶竟是在那处狠掐了一把。 快速思量一番,他才想到自己曾用这只手捏过她的手,便知这是‘报复’了。不由无奈苦笑,瞬时回了神,握紧手中大刀。察觉到她手指将要抽离,他到底心有不甘,反手将她的手抓住,轻轻握了握又快速松开。 一切不过是须臾的功夫便已完成。 但傅倾饶心里却一阵冷一阵热,好似感受到了什么,却不愿去想明白也来不及想明白,天人交战着仿佛一瞬间就经过了几个春秋寒暑。 此等想法太过匪夷所思超出她的理解范围,呼吸不可避免地出现了一丝紊乱。 楚云西一直在注意着她的变化,察觉后自是有些担忧,故作随意地望向这边。 正在此时,屋中突然弥漫起一阵腻人的香气。香气凝成香雾环绕在人的周遭,不停地往人的皮肤内拼命钻去。 楚云西抽出利剑左右挥舞。冷光在暗室中划出一道道清辉,将香雾劈散开来。 一阵极轻的咯咯声凭空出现,在香气之中消融扩散,似是从遥远的天边飘来。 “好端正的美人儿,不如就从了我吧。” 轻佻的话语,带着十足的暧昧调调,混在笑声里飘荡在屋中,像是极远,又仿佛极近,状若呢喃。只是那声音,辨不出男女,带着一种介于两者之间的沙哑。 楚云西极其不屑地哼了声,冷冷地扫过四周,长剑斜指,用一种睥睨天下的傲然语调说道:“将要成为我剑下亡魂之物,何来这许多废话!” 一言既毕,他便凝神敛气。周身所散发出的凛冽之感如有实质杀向四方,就连那香雾都退避三舍,无法近前分毫。 那声音“咦”了声后奇道:“好厉害的功夫。当真开了眼界了。” “更开眼的还在后头呢。” 慵懒的声音响起,段溪桥走出暗处,把手里的粉末往旁边洒了洒,又拍了拍手将剩下的抖干净,“还以为是多厉害的东西呢,却原来是你们这些个不中用的。早知道爷就不那么费劲藏起来了。” 粉末飘散开来,所到之处,香气淡了大半,雾气也渐渐散去。 段溪桥懒洋洋地抽出身畔长刀,朝某处一按,此物竟是一分为二,成了一刀一剑。 看到他这武器,傅倾饶只是觉得怪异,但楚云西已经皱了眉。 那暗处的声音已然有了些紧绷。 “这东西怎么会在你的手里!你,你到底是何人!” 作者有话要说:段大人才一章没出来而已啊!妹纸们居然就开始想念他了…… 他哪里好了!都不会卖萌! 每天都在努力卖萌努力刷存在感的作者君咬着小手帕含泪看你们 ┭┮﹏┭┮ ☆、第61章 杀 听出说话之人语气中无法掩饰的紧张,傅倾饶侧脸看向段溪桥手中的武器。 那刀分明和先前所差无几,手中的剑却又细又长,乃是机括打开后从刀柄处抽出。 若只是简简单单这样一把剑,绝无可能让那诡异之人如此失态。 傅倾饶目力极好,在这暗屋之中定神细看,便发现段溪桥行止之间那细剑上隐约可见奇异纹饰。似字非字,似画非画。 按着它的特点略一思索,不多时,傅倾饶便记起儿时大哥曾经和她提过的一种东西—— 咒文。 她别开头微微垂下眼帘,紧了紧手中之物。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这种刻了咒文的武器不是寻常人能驾驭得了的。若真是如此,段溪桥他…… 思绪被突如其来的声响给硬生生打断。 段溪桥十分随意地将大刀弃到地上,冷铁与地面相触发出一声闷响。 他丝毫也不理会,只持着那柄细剑横在眼前,嘴角带笑眼神冰冷地扫视四周,抬起一指,轻轻拂过剑刃。 “怎么?方才不是还嚣张呢么?怎地现在倒是没了声息?”目光停在某处,他挑剑一指,轻叱道:“出来!” 随着他的轻喝声,一缕蓝紫色的药汁从剑面飞出,朝着那处急速射去。 噗地声轻响过后,呜呜的低低怪叫传来。有重物拖拖踏踏地往这边移动,不时发出咯吱咯吱的摩擦之声。 楚云西正要迈步上前,忽地回首,冷厉望向某个角落。 段溪桥注意到他神色变化,扫了眼傅倾饶这边,便去到楚云西身侧。而楚云西已转向那处,持剑而立,神色冷冽。 “呵,这位倒是眼力极好。你是怎么发现我的?”伴着娇媚的声音,一个女子婷婷袅袅地从暗处走出。赫然便是那蒙面女子。她眼神肆意地打量着楚云西,眸中满是惊叹。 楚云西冷哼一声,提起长剑遥指她现身之处,毫不掩饰周身强势的杀气。 段溪桥嗤道:“就你身上那股子刺鼻的虫子腥臭气,顶风十里都闻得到了,又何须细辨?不过是看你太好拿捏,懒得多言罢了!” 那女子何时受过这种嫌弃?登时柳眉倒竖媚眼骤冷。 她拿起一只形状怪异宛若虬枝的笛子,横到唇边轻吹。 那笛子明明有空洞,她也分明朝里注了气,却不闻笛声响起。 楚云西垂下眼帘,长睫投下的阴影丝毫也掩不住他眉梢眼角肆意的嘲讽。 女子眸色更冷,吹奏时有意无意地朝傅倾饶这边看来。 傅倾饶听到了笛声,捏紧武器本欲上前配合行事,却见段溪桥朝她打了个手势。 她微微一顿,便见有一人从先前段溪桥所指的方向行了过来。 因着殿中摆设的关系,先前此人的身形被完全挡住,她看不到分毫。此刻离开了遮拦,她方能看清此人的形貌,不由一愣。 此‘人’头斜身歪,手臂耷拉着,正以一种极其扭曲的形态晃晃悠悠往这边挪动。他五官错位眼睛上翻,蓝绿色的舌头长长地伸出口外,伴随着身子的节奏左右晃动,不时滴下一滴蓝色的涎液。 段溪桥反手推了楚云西的后背一把,朝那女子先前出现的角落扬了扬下巴,“那边交给你了。”又拿剑尖指了指那怪物,上前一步,说道:“这东西沾到身上就是个‘死’字。你们对付不了,我来处理。” 无论那女人出现与否移动与否,楚云西长剑直指的方向也丝毫未曾改变。 听了段溪桥的话后,他冷冷道了个“好”字,嘴角扬起了个讥诮的弧度,对着那处叱道:“有胆量断人手脚,却没胆量来让人断你手脚。陶行江,你,不过尔尔罢了!”语气中冷讽与杀伐之气尽显。 傅倾饶先前就发现了那女子和那怪物的存在,并未发现陶行江。此刻闻言,不由大惊。 这时段溪桥打了个手势,示意她现身去对付那女子。傅倾饶只得按下满腹心事,低垂着头一步步向着楚云西行去。 她听到有人步履沉稳地走出暗处,也听到那人说什么“七殿下好久不见”。但她还是稳住心神,努力忽视刚刚出现的陶行江,将全副精力都转到了那个笛声、那个女人身上。 这,才是她现在的对手! 其他的人,就交给她的同伴们去罢! 当她走到楚云西身侧的时候,笛声陡然一转,瞬间便诡谲多变起来。 傅倾饶扬起手中的武器,作势要朝楚云西刺去,却在他身前一尺处猛然停住,反身一转足尖轻点,朝着那女子飞掠而去。 转变来得太快,女子有一瞬没有反应过来。待到傅倾饶武器指到她脖颈前一尺了,她才花容失色横笛格挡。 傅倾饶握紧手中那两尺多长的细长锥形武器,将锥尖顺着女子的笛子左滑半寸后突地一拧,绕开了笛子的阻拦,再次直刺女子脖颈。 蒙面女子大惊,一手握笛一手赤掌来阻。谁知傅倾饶动作极快,只一瞬的功夫,便用锥尖刺伤了她的皮肉,带着划出的血丝又挑着锥尖往她耳边袭去。 女子的掌风到了锥边的时候,锥尖已经擦过面纱的边缘处,将它往上挑去…… “陛下,王爷进去多时,怎地还未出来?别是出了什么事吧!” 一名随行的大臣望了望紧闭的殿门,颇为担忧地说道。 楚涵宣淡漠地也看了一眼,幽幽地叹息了声,“无妨。他常年在外,难得回来一次,想要在里面多待些时候,也是可以理解的。”说罢,喟叹道:“就随他,让他再多待一小会儿吧。” 他说话时语气平缓柔和,竟不是平日里天子般的口吻,而更像是一位兄长了。 大臣被他此番说辞所触动,暗叹一声便也未再多言。 眼看着傅倾饶就要把面纱挑开,女子将笛子往前猛地推去,她则借着力突然后退,将两人的距离再次拉开。 傅倾饶上一次与方才都没有细看过她的面容,刚刚离得近了,突然觉得有些眼熟,疑惑之下不由自主就想探个究竟,没想到却因此而失了先机,暗暗懊恼。 女子探手入怀拿出一个瓷瓶,拔开塞子便朝傅倾饶丢来。 傅倾饶一大早就听过段溪桥的建议,见状想也不想就用细锥将那瓷瓶挥开。瓷瓶换了个方向朝墙角飞去还未落地,傅倾饶已经捡起地上段溪桥的长刀,从下而上一个上挑,瓷瓶应声而断。 长刀太重,傅倾饶一招使出已经快要用尽力气,赶紧将它放下。 有十数条细细的虫子从迸裂的碎瓷中穿出,傅倾饶摸出细针,单手十几枚连发而出,将它们尽数钉在了地上。同时提锥而上,追至女子身侧。 女子的本领本就不在近身战,还欲再拿东西出来。谁知手腕刺痛,才发现不知何时多了几根细针,竟是封了她手臂上的筋脉,让她双臂无法弯起。 明知是着了傅倾饶的道,却不知她何时对这边下的手。 蒙面女子羞恼之下怒到极致。 她发现傅倾饶已经不受笛声影响,索性将笛子弃到一旁。狰狞地笑了笑,抖抖衣袖拿出两瓶药来,双手各持一瓶。 “就算这样那又如何?莫把旁人想得太傻了!” 她用拇指将瓶塞弹开,正想将它们抛出,却见傅倾饶突然在细锥末端一拍,那细锥便急速朝她胸口处飞来。 女子正欲挥臂去挡,动了下手臂却是滞了许久,分明没能立刻去到正确位置。她这才想起自己居然在这一瞬间忘了先前筋脉被封一事。 全身惊出一身冷汗。 她正打算转身跑,谁知傅倾饶在细锥出手后就也跟着疾步飞掠而至。她的身子还没来得及侧一下下,傅倾饶的掌心已经再次拍向细锥底部,直接将它按进了女人的心口。 “呵呵,你以为这样你就能活命了?”女子躺倒在地,嘴角溢出一丝鲜血,笑容更加狰狞诡异,“你也太小瞧我了。就算我死了,也能拖了你下水!你没命可活!楚云西亦是如此!” “真的么?那太可惜了。我的命可稀罕得很,不能给你。他的命,也很珍贵,更不能给你。所以,只能让你死得透一点了。” 傅倾饶将细锥又往前推进半寸,忽地笑了。 “你以为在心脏上面做了手脚,我便不能拿你怎么样了?别想着假死来逃脱。”她凑到女人耳边,勾唇一笑。唇红齿白的模样中,竟是带出了一丝嗜血的美感,“你如果老实一点,我或许就让你死得干脆些了。可惜你不听话。” 她扣动细锥末端的一个突起,刺入女人心里头的那个尖端,便现出数个裂缝。 “我可是没听说过,还有谁能从莫七做的武器下逃得掉的!” 再次扣动突起,锥子前段骤然崩开,宛若一朵小小的尖利的铁莲,在女人的心头绽开了血色的花。 女人腿脚猛烈抽搐了许多下,彻底不动了。 傅倾饶瘫坐到地上,木木的面无表情。 这时段溪桥的细剑正正刺入怪物眉心,楚云西也将剑架上了陶行江的脖颈。殿门却忽地被人敲响。 门外响起了楚涵宣的声音。 “悲伤过甚的话着实伤身。七弟就算是许久未曾回京,也不宜如此。若心里有事,不妨讲与我听。” 楚涵宣眼中闪过狠戾,面上却是愈发平易近人起来,声音里还透出了一丝担忧。 “云西,你可还好?若是再不答话的话,朕只当你已同意,便要推门进去了。” ☆、第62章 血滴 楚涵宣进到屋内,第一眼看到的便是身材挺拔的七弟楚云西。 单单只是站在那里,平王身上的孤高和杀伐之气便显露无疑,强势到让人无法不拜服。 楚涵宣咬了咬牙,继而露出了个微笑,踱着步子走上前去,关切地道:“怎么那么久还未出来?”又不动声色地看了看四周,“殿中清冷,可别冻坏了身子。” 楚云西谢过他的关心后,平静答道:“无妨,京城比北疆温暖许多。” 他相貌肖似美丽的先皇后,肤色又极白,在黑色大氅的映衬下,愈发显得人如冷玉。 楚涵宣压制住心头的不快调转视线,便望见了正在一旁躬身而立的傅倾饶,当即哼道:“朕让你随侍平王,你就是如此行事的?竟也不劝着些。改日王爷病了,朕定然唯你是问!” 傅倾饶心中正七上八下着,闻言应了一句“微臣知错”,后觉得不太妥当,正要改口再言,却在抬眼间看到一滴血落了下来,恰好掉在了楚涵宣身后二尺处。 血滴落到地面的一瞬,她觉得自己的心脏都因了那微不可闻的啪嗒声而漏跳了一下。 那怪物和陶行江致命的创口极小,几乎都没流下血来。只有那个蒙面女子,因了‘莲花绽放’的关系,伤口颇大。想来血是从她身上流出来的。 傅倾饶不敢抬头去看,因为那样会暴露房梁上的一切。又怕自己的神色出现分毫的破绽引起楚涵宣的警惕,忙将头低得更低。思绪纷飞间,想的都是地上那触目惊心的血滴。 楚涵宣看她如此模样,只当她又恭敬了几分,便转而去和楚云西说了几句话。只是口唇开合之间,他始终在环顾着屋内的情形。 观察许久都没发现异常,楚涵宣心内焦躁不已。偏又有人在殿外高声问询,他只得压下满心的不快,转身准备出殿。 楚涵宣眯了眯眼,仔细地慢慢地扫视着殿内,最终一无所获,只是指了那一点,缓缓问道:“这是什么?” 傅倾饶心知以楚云西的眼力定然也早就看到了那滴血,故而方才楚涵宣转身之时,她瞅准时机朝楚云西使了个眼色,让他不要开口。 此时听楚涵宣这样问,她忙上前一步说道:“是微臣留下的。” “嗯?你流血了?”楚涵宣斜斜地睇她,“在这大殿之上?” 傅倾饶躬身行礼,指了一排锦垫的一侧说道:“还请陛下赎罪。方才微臣看着殿内极冷,就想着给王爷多铺一层锦垫。谁知去拿旁边那个的时候,被下面木头侧边突出的一物给刺到了,就流了血。” 她摊开手伸出一指,现出还在往外冒血珠子的伤口,无奈苦笑,“陛下请看,这还在流着呢。刚刚流的比这多。” 先前她说话的时候,手基本上都缩在宽大的衣袖之内,楚涵宣并未留意到。此刻见她如此,楚涵宣没有立刻开口。 傅倾饶知他怀疑,就又翻开了衣袖,指着上面殷红的一片给他看。 楚云西见她故意弄伤自己,眼神骤然变冷,冰寒的目光都快要把她给冻僵。傅倾饶硬挺着不去看他,生怕被他指责的目光给刺出无数个血窟窿。 谁知就在此时,又一滴血珠子从屋梁上掉了下来。却不似方才是直直坠落,而是以极快的速度飞去放置锦垫的木板侧边。 傅倾饶登时唬了一跳,好在她素来稳妥,心中大惊面上不显,连手都没抖一下,楚涵宣这才没发现不对。 他微微颔首后转过身去,傅倾饶本要松口气,谁知楚涵宣却并未走向殿门,而是去到那排锦垫前面。 锦垫若是直接搁到地上,人跪到上面依然极凉,故而每个锦垫下面铺了一层上了漆的木板。木板虽然也凉,却比地面好上太多了。 楚涵宣去的,就是傅倾饶方才指的那个锦垫前面。 他只在这处停了一下,便走到了它的侧边。探手出去细细摩挲下面木板的边缘,最终摸到一个凸起。 很尖,确实能划伤手。 楚涵宣矮下.身去,在那尖锐的突起物旁观察片刻,终于看到了深色漆中的一抹红色。他探指将那红色蹭下来,捻了捻,又搁到鼻下闻了闻,这才点点头,说道:“这处年久失修,难免有一两处不妥当。傅爱卿你此次侍奉王爷而受伤,朕回去后定然有赏。” 傅倾饶终于放下心来。 先前进屋给楚云西整理锦垫时,她便注意到了那个凸起。只是她动作灵敏,给绕开了,并未伤到。不过此处的存在显然并不能完全消除楚涵宣的怀疑,到底是段溪桥从房梁处弹来的那个血滴起了大作用。 楚涵宣既已出殿,楚云西和傅倾饶就也没了待在这里的理由。 傅倾饶暗暗着急。房梁上的段溪桥虽然能够脱身,但那三具尸体……若不赶紧移走,必然是个大麻烦。 得想个法子才行。 她正默默思量着,突然肩上一沉,居然是楚云西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 无需担心——他口唇微动,这样无声说道。 傅倾饶努力扯出个笑来,正待继续细想,就见楚云西朝着皇族人聚集之处淡淡看了过去。 这时,有一个少年行了出来,小跑到楚涵宣面前,双颊微红,低垂着头嗫喏着说道:“父、父皇,孩儿有一事相求,不知父皇可否答允。” 看到他从那堆人里跑出来,傅倾饶已经震惊到说不出话了。待到他唤楚涵宣为‘父皇’时,傅倾饶觉得自己整个人都不太好了。 青岚?那个小学徒青岚?他怎么会在这里! 而且还叫楚涵宣‘父皇’……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楚涵宣因着事情不顺利,一口气郁在胸口堵得难受。他本不欲搭理楚青岚,无奈众目睽睽之下,无视自己的儿子到底对声名有碍,只得耐了性子问道:“何事?” “我没有找到随侍的人。”楚青岚小小声地说道:“所以我想问问七叔,能不能让这位大人帮个忙……” “先前你不也自己解决了么?” “可等下要自己在殿里待着,我……我有些……害怕。” 楚涵宣终于不耐烦起来。 他一直不待见这个九儿子。绵软,懦弱,一点都不像他的性子。若不是有楚云西护着,他恨不得这辈子再也看不见他才好。 再看那个大理寺的小官儿—— 不过是个七品罢了,白净漂亮得简直不像男人。随侍这个最不中用的儿子,也算是得当了。 于是楚涵宣挥挥手,准了。 楚云西在一旁说道:“陛下,既然如此,不如先让青岚进去。免得傅大人多跑一趟了。” 楚涵宣心中不快,语气便也不善起来,“怎么?照这样说,这仪式的进行,竟是还要看他一个小小官员的脸色不成!” “微臣不敢。只是陛下素来体恤臣子,故而微臣斗胆如此建议。”楚云西平淡地说道。 楚涵宣还欲发作,黄公公捧着茶盏行了过来。 叩拜仪式是从楚涵宣开始,他的部分早已完全结束,黄公公就也继续伺候他,只是不能进殿。 楚涵宣接过那盏茶,试了一口,不烫不凉不浓不淡正可口,心里便舒坦了许多。再听到黄公公说的话,就也没那么大火气了。 “陛下,眼看着就要轮到小主子们了,既是如此,哪个小主子先来不行呢?倒不如让九皇子先去,也好给其他小主子们开个路。” 楚涵宣挑了挑眉,黄公公凑到他身边,压低声音说道:“那里头阴森森的,小主子们怕是承受不起。有九皇子先去打打头阵,后面的小主子们就也顺当点了。” 想到那未能成事的计划,楚涵宣也觉得这屋子有些不吉。思量了下后又觉黄公公所言有几分道理,便也准了。 傅倾饶便准备随在楚青岚身后进殿。 刚走没几步,楚云西唤住二人。先是叮嘱了楚青岚几句,又对傅倾饶说道:“青岚是我看着长大的,很是良善,你待他如待我一般便可。” 傅倾饶便做出讷讷回应状,跟着楚青岚去到殿中。 刚一关上殿门,楚青岚便趴在大门缝儿上往外瞧。觉着没人在偷看了,这便回过身来,急急地小声问傅倾饶:“怎么回事?七叔特意让我过来做甚么?” 傅倾饶恍然明白了楚云西方才最后一句话指的是什么。 楚青岚,可信。 时间紧急,她来不及多言,大致跟楚青岚说了句“梁上有尸身,我得赶紧处理掉”,这便急急地飞身而上,去到段溪桥身侧。 段溪桥听到二人对话,有些明白过来。正提起那怪物的手臂准备将它拎下去,却见傅倾饶跑了上来,不由蹙眉:“你上来做什么?” “帮忙啊。”傅倾饶挽着袖子说道:“这女人我负责带出去吧。” 此处背靠高山,文武官员和皇族一干人等都在殿前。殿后高山险峻,一般人过不去,并未有多少人把守。只要时间足够,以他们二人的身手,将这三个神不知鬼不觉地弄出去全不费力。 她刚将一边的袖子挽好正准备弄另一边,却被段溪桥伸手按住。 段溪桥先是气恼地看了眼她受伤的手指,又直勾勾地盯着她露出的一小节白嫩手臂,嗓子顿时有些干涩,硬邦邦说道:“谁让你上来的?下去!这些我搞得定,用不着你。” “可是时间紧急……” “不过三个,我很快弄好。” “我……” “快下去。”段溪桥调转视线望向她,认真说道:“我不想让这些东西脏了你的手。” ☆、第63章 失踪的尸体 段溪桥出去后,傅倾饶将大殿后门慢慢合上。一回头,便见楚青岚正静静地望着她,眼中满是担忧。 此次前来,因为对皇族漠不关心,傅倾饶从始至终只注意了楚云西一人。先前看到那一闪而过的身影时,也只是无意之举罢了。当时虽觉得有些像青岚,却也速速被自己否决。哪里知道真的是他? 她本以为楚青岚会问些什么,哪知少年就这么直直地看着她走到他的身边,一言不发。 傅倾饶默了下,说道:“我并未看到他对你打手势,你又怎知他要做什么?” 楚青岚自是晓得她话中指的是楚云西,便道:“我跟着七叔长大,他想要我做什么,我基本上一看就知道了。” 傅倾饶点点头,“你倒是了解他得很。有你在身边,他也不至于太过寂寞了。” “哪有。你没见我在京城已经待了不短时间了么?七叔让我回京的。他说我长大了,不要总跟着他。”楚青岚失落地笑笑,“其实是我不中用。在北疆跟着七叔那么久,还是那么胆小,看见血就犯晕。七叔为了锻炼我,特地让我寻了个医馆当学徒。” 傅倾饶知道楚云西的行事风格,说话不中听做事不中看,有时候好心办出来瞧上去也不像是好事。 二哥曾经说过,楚云西十分重情义。连对待师父一家尚能如此,更何况是亲眼看着长大的孩子? 站在楚云西的立场仔细想了下后,傅倾饶说道:“其实他不一定是觉得你胆小。你很善良,为人医者,最需要的就是一颗良善之心。他大概是觉得你不适合行军打仗,所以想为你找到更适合你的路。” 楚青岚暗沉的眸光骤然晶亮起来,“此话当真?” 傅倾饶点点头,又摇头失笑。 楚云西这家伙,肯定是随便两三句话就决定了楚青岚的去留,却连半句解释也没说给他听。而楚青岚,则是楚云西随便说些什么,他便想也不想就去照做,连个缘由都没去问。 她看出楚青岚极其敬佩楚云西,可是没想到竟然到了这个地步。 望着这个与父亲关系淡漠,反而将叔叔视为至亲的少年,她心里蓦地涌起一股心酸。 父母是生养自己的最亲的亲人。谁不想与父母亲密、有父母的疼爱? 怕是拼了命也无法得到,不得已,才会在其他亲人身上汲取温暖吧! 她为楚青岚理了理衣衫,轻轻说道:“你很善良。这是你的财富,也是你比旁人都要强大的最有力的武器。好好珍惜它。总有一天,你会发现,你是最强的。” 过了许久,段溪桥方才回来。 傅倾饶赶紧给他开了殿门,将他的外衫给他披上——他先前出去的时候,怕外衫沾上血渍引人注意,特意脱了下来交给傅倾饶拿着。 楚青岚也过来帮忙,与傅倾饶一起给他把衣衫整理好,带子系好。 生怕他被冻坏了,两个人全神贯注动作很快。一切收拾妥当,傅倾饶抬眼一看,才发现段溪桥脸色铁青,一双桃花眼中笑意全无尽是杀机。 “怎么了?”傅倾饶疑惑道:“可是有什么不妥?” “陶行江不见了。” 傅倾饶大惊,“什么?可是……他不是……” “对,没错。一个死人,就这么在爷的眼皮子底下消失了!”段溪桥恨恨地一拳击打到柱子上,“我把他们都带过去后,先埋了那两个阴阳怪气的。正想埋他,却发现已经不见了!” 楚云西杀陶行江的那一剑是由太阳穴刺入,创口小流血少。但凡是个人,都绝对没有活着的可能。 傅倾饶觉得十分怪异,问道:“当时有旁人在吗?”难道是有人将他的尸身带走了? “没有。我都快把那附近的山头翻过来了,没有看到可疑之人。” 两人一时沉默。 楚青岚在一旁好生提醒道:“要不要出去再想?若是耽搁时间太久,父皇怕是会起疑心。” 段溪桥并未见过不受宠的九皇子,却觉得他有几分眼熟,只是思绪繁杂实在是无暇去想这些了。如今对方的出手相助,他已暗暗记在了心间。 此刻听闻楚青岚开口,段溪桥脸色和缓了些,向他道过谢后从后门离去。傅倾饶和楚青岚随后就也出了殿。 傅倾饶照例回了楚云西身后。 经过安老王爷旁边时,彭尚书对着她和蔼地笑笑。 傅倾饶心乱如麻,却还是挤出了个微笑。 两人正要擦肩而过,她听到彭尚书低声道:“记得来啊。” 这已经是他今日第二次邀请她去彭府了。 傅倾饶猛地回头看了他一眼,见他依然神色如常地望着前方并未看她,脚步滞了下,便继续前行了。 回到平王府后,三人聚在楚云西的书房商讨今日之事。 段溪桥回到人群后便恢复了先前的模样,让人挑不出差别来。直到此时,方才露出傅倾饶殿中看到的那阴沉模样。 他言简意赅地将陶行江的事情说过之后,傅倾饶想了想,把彭尚书找她一事也讲了出来。 她本以为段溪桥和楚云西会更关注陶行江那事。谁知她话音刚落,两人就齐齐问道:“他找你何事?” 傅倾饶摇了摇头,“我也不知。他未详说。” 楚云西沉吟片刻,看了看天色,说道:“现在也并未太晚,不如等下你就去彭府一趟吧。” 傅倾饶有些迟疑,“今日站了一天,彭大人许是累了需要早早歇下。或许改到明日?” “越快越好。”段溪桥显然更赞同楚云西的提议,“彭夫人身体较弱,彭大人与夫人感情甚好,顾及她的身体状况,极少邀人去彭府做客。如今都到年关,他却偏偏邀你至家中……这本身就很奇怪。” 傅倾饶本还在犹豫,因为陶行江之事着实蹊跷,三人又还没商议出结果。谁知楚云西突然说道:“彭大人与彭夫人与家师关系不错。当年二人成亲,还是师父牵的线保的媒。” 听他这样说,傅倾饶还能怎么样呢?完全没办法啊! 只得坐了马车往彭府去了。 门房的人显然得了命令,一听傅倾饶说出名字,立刻引了她去见老爷夫人。 厅中很热。屋子不大,却烧了三个火盆。 傅倾饶脱掉披着的斗篷依然直冒汗,脸色苍白的彭夫人却仅仅双颊泛着一点点热出的红晕,点汗全无。 “抱歉了。我身子禁不住冷,屋里有些热,还望大人多担待。”彭夫人说道。 她五官透着几分英气,说话也直接爽利,傅倾饶不由多了几分好感。 “无妨无妨,本就是我冒昧打扰。” “这话说的,”彭夫人微微笑了,“不是我将你寻来的么?怎地倒是你冒昧了?” 傅倾饶这才知道真正寻她的是彭夫人,顿时哑然,去看彭大人。却发现彭大人不知何时已经离开屋子,不在了。 “听老董说,你不仅怀疑刑部两位大人是自杀,而且,还貌似见过六寸钉?” 傅倾饶正兀自惊讶着,冷不防‘六寸钉’三字入耳,霎时间仿若一道惊雷劈到了耳畔,震得她整个人都僵住了。 彭夫人却很满意她的反应。 抚了抚怀里的手炉,彭夫人将它放置一旁,袖起手,浅笑着看向傅倾饶,“大人说过,你在刑部的时候,有留意过当年温家的案子,是也不是?” 不待傅倾饶答话,她又接着问道:“不知你和温家,情分又有多深呢?” ☆、第64章 失态 彭夫人这番话说下来,表情平淡,丝毫看不出喜怒。 傅倾饶摸不准她是什么意思,工整行了个礼后,笑道:“温家?天下姓温的多了去了,不知夫人说的是哪一家?眼看着就要到新年了,家里还有许多事要我去办,若是夫人没有旁的事情,我就先行告辞了。”说着就要转身离去。 “敢情平王府没有人了么?竟是需要一个客人去准备东西。”彭夫人笑了下,指了旁边一个椅子,“你先坐下罢。我觉得,我们应是有许多话可以聊一聊。” “夫人这话便是说笑了。王府不过是暂居之处,怎能长久赖着不走呢?” “我没恶意。我只是觉得或许碰到了个可以好好说说话的人,所以有些失态。老董不是多话之人。他知道我与温家的纠葛,所以向夫君简短提了两句罢了。” 傅倾饶虽未折转回来,却到底止了离去的脚步。 彭夫人觉得手心有些发凉,忙摸过旁边的手炉,抱在怀里。她静静望着桌上的烛台,目光温暖而又幽远。 “我原不过是寻常的一个小小孤女。遇上饥荒,家里人都饿死了,就剩下了我一个。我开始还能跟着其他遭了难的人一起走,就算是被人嫌弃、就算是腿短走不动,也依然要小跑着跟上。开始大家还能挖到草皮树皮吃,后来实在没吃的了。一天晚上,我听到了他们的计划……” 她自嘲地笑笑,“我怕死,就逃了。他们往东走,我便打算往南。无奈不认识路跑错了方向,往北去了。那里真冷,冷到我根本找不到什么可以吃的东西。我觉得自己活不下去了。” 说到这儿,她顿了顿,突然问傅倾饶:“你知道身处绝境的时候遇到一个真心待你好的人,是什么感觉吗?” 傅倾饶点了点头,她便笑了,笑得十分真诚开心,仿若七八岁的孩童那般,露出最为灿烂的笑容。 “他给我饭吃,给我衣穿,还带我住进暖和的屋子里。我叫他仙人佛祖,他就笑得极为大声。我当时都要被他的笑声吓到了,可是依然努力地去听他发出的每一个音每一个字,只觉得那是世上最美妙的事情。” 彭夫人说到这儿,便停住了。她面上带着笑意,沉思了许久,而后缓缓说道:“后来我被送到他友人家中,慢慢长大。即使很多人告诉我,包括他也和我说,他不是仙人,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武将。我依然觉得,他就是我的天神。” “可是就是这么好的人,却被人杀了!”彭夫人猛地一拍几案,怒然而起,手炉滚落到地上,滴溜溜地打转,“一大家子几十口人,从主子到仆役,一个不留!想我大恒能有这百年基业,靠的是什么?靠的是温家的忠、温家的诚!但就是这么好的人,这么好的一家人,却被无声无息地灭了满门!” 她以袖掩口猛咳几声,抬手止住本欲上前帮忙的傅倾饶。 待到气息平缓了些,她捂住胸口,悲戚地抬起眼,望着那摇摆不定的烛火,“我早就劝过他。我说,恩公,你们是不是经常住在城门外面呢?不要住在那么偏的地方。京城里温家的宅邸那么大,为什么要住别院?万一发生点什么,也没人注意到不是。恩公说,那别院是他妻子生前最喜欢的地方。每次他回京,都想在那里住上一段时间。我想,不过是个梦罢了,怎就会成真呢?就未再多说。谁知……谁知那年,就是在那里,他们出了事……” 话到最后,已然哽咽。 她不过四十岁左右的年纪,此刻面上却带了老妪般的沧桑。 “可恨我没有坚定住自己的想法。上天给了我一次机会,让我去提醒恩公,可是我却没有做到。如果我当时想办法来到京城见见温家的大公子,或者温家二少,又或许找到他家的小小姐,让他们去劝一劝恩公,或许就不会出事了。再不济……再不济也不会出了事那么久,直到一切都无法挽回了,才被人发现……” 傅倾饶有心想安慰安慰这个伤心欲绝的人,可她自己现在也很难过,张了张口,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最终只是走上前去,扶着彭夫人慢慢坐下。 彭夫人一把抓住她的手臂,眼中带着无限期盼,说道:“你和温家有关系对不对?你肯定和温家有点关系!你看,明大小姐不见了,平王镇守北疆了……与温家有关的人一个个地相继离开……相继离开……可恨我没有能耐,无法给恩公报仇。但我相信,总有一天,大家会回到京城,还当年的事一个真相,给温家一个交代!” 她的目光如此坚定,又如此温暖,终是感染了傅倾饶。她没想到,父亲和眼前这位长辈,竟有如此渊源。 来之前楚云西和她提到过,彭夫人自嫁给彭大人后,便留在老家照顾公婆,直到前些年方才回京。当时她还不明白楚云西为什么说这些,如今想来,楚云西对于这段往事多少有点了解。 难怪她对彭夫人没什么印象。 两人就算见过,也顶多寥寥数面。彼时傅倾饶年幼,记不得那许多。而她那时面容尚未长开,如今十几年过去,容貌已经发生了巨大变化,彭夫人自是也认不出她来。 望着彭夫人哀戚的模样,傅倾饶在她身边坐了下来,握住她的手,轻轻问道:“您可是知道了什么?不妨告诉我,让我替您分担一些。” 彭夫人捏紧她的手,定定望着她。突然,她眼神一变,将傅倾饶猛地推开。 “你走!你既然不是温家故人,就没资格和我说这些!人呢?都死哪去了?我要见温家的人!其他人都滚开!都走!你们一个个的,都想害他们。不行!我不许!谁准你们那么做的!” 她竭力嘶吼着,面容微微扭曲,全然不似方才那温婉模样。 傅倾饶没防备她,被推得一下子跌到在地。她仰起头,怔愣地望着眼前失控的女子。 门被人大力踹开。 彭大人急慌慌地跑了进来,胖硕的肚子颠得一晃一晃。 他先是伸手拉了傅倾饶一把,接着就去到彭夫人身边,将她揽在怀里,小心地轻拍着她的脊背,轻轻说道:“没事了没事了。乖啊。不怕,温家人都好着呢。刚才又做梦是了吧?醒了就好。我给你准备了最好吃的点心。你随吴妈去吃。” 他像是哄着一个不过五六岁的孩童一般,轻声细语着,小心翼翼地揽着她送她到了门口。又唤过一个五十多岁皮肤黝黑的干练妇人,将她扶走了。 看着二人离去,背影都模糊了,彭大人这才回了屋,一脸歉然地说道:“对不住,让你看笑话了。内人自从十四年前恩公一家出了事后,便一直神思恍惚,精神也不太好了。没有吓到你吧?老董与我谈过话后,说起你和温家许是有关联,我便和她提了一句。虽点明你不一定就和那户人家相识,可她一听到‘温家’二字就有些魔怔了,死活非要见你。我拗不过她,又怕拖下去她精神更加不济,只得……实在抱歉。” 他语气中满是对傅倾饶的歉疚以及对妻子的疼惜,傅倾饶听了,心中十分感叹。 “无妨。大人无需自责。护国公尽忠职守,我也很是想念他。” “你当真认识他?”彭大人神色骤然一亮,又有些踌躇,“你如今也不过二十一二的年纪,当年七八岁而已,又怎会……” “家父、家兄机缘巧合下与温家父子相识。只是父兄已于多年前过世了。” 彭大人忙道了声抱歉。 他本有片刻的怀疑,后又想到董仵作的话,再考虑到平王竟是让眼前之人住到王府……便犹豫着问道:“你可知温家传口信时的那句暗语?” 傅倾饶疑惑地望着他,他有些赧然,解释道:“我不是怀疑你。只是赵、周两位大人前段时日交给我了个信封,里面有些东西,说是要交给温家故人的。我当时只觉得他们的话有些莫名其妙,现在想来……” 思及董仵作所说二人是自杀一事,彭大人颇为唏嘘,叹道:“现在想来,他们怕是想告诉我们些什么,却苦于不能开口。” 见傅倾饶目光空蒙地望着墙上书画,他忙解释道:“我只是听内人提到过那句话,故而我能判断是否是温家故人的,只有这个罢了。内人本也可以,但她现在状况不太好,我便没有交给她,只想着往后遇到了可靠之人再说。你若是为难,大可不必搅进此事中。” “大人为何不寻平王?他算是举国皆知的温家故人了。” 彭大人没料到傅倾饶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句话,可看她眼神恢复了清明,心里一颗大石也落了地,“我何尝不想?只是王爷他自己也过得很苦。我实在不忍心再去这样做了。” 傅倾饶不错眼的望着他,显然在等一个答案。 彭大人暗叹一声,索性直说了,“王爷远离京城,无诏不得回京。他无法年年拜祭父母已经是心中最痛,我又何必告诉他这些,让他在北疆再多一份牵肠挂肚却鞭长莫及之事?” 看到傅倾饶若有所思的模样,彭大人松了口气,“实在不是我要怀疑你,只是此事乃是旁人拜托我,需得小心为妙。又或者,你回去问问王爷,若是他肯将那句话告诉你,你再转告我,也可。” 傅倾饶知道他终究对她不够放心,笑了笑,说道:“我知道那句话。” 这下倒是彭大人愣住了,“你知道?” “是。我知道那句话。”傅倾饶还想再笑一下,扯了扯嘴角,最终失败。 当时爹爹与两位哥哥商议着定下一句暗语,好方便行事。却在用哪句话上犯了难,一时间没有想好,只得继续商讨。 本该是严肃至极的事情,却因为有她在一旁,而成了哥哥们逗她玩、爹爹追着哥哥们讨主意的情形。 时间已经过了那么久,久到她以为自己早就忘了这件事。谁知彭大人第一次提到后,只在一瞬间,她就已经记起—— 记起当时父亲无奈的苦笑,大哥纵容的微笑,以及二哥那毫无阴霾的笑颜。 ☆、第65章 不准背只准抱 夜色已深。 繁华热闹的京城敛去白日的喧嚣,渐渐宁静下来。偶有打更和犬吠传来,不过一霎霎,便已停歇。此时的黑夜便显得愈发宁静。 在这静谧之中,哒哒的马蹄声和车子碾过地面的声音便显得尤为刺耳。 巡逻的守卫看一眼喝醉了趴桌上的同僚,摇摇头,骑上马循声而去,很快便找到了发出‘噪音’的那辆马车。 四周黑黢黢的看不甚清,加之方才饮了二两酒,头脑也有些昏沉了。 可就是这样的状态下,守卫依旧模糊地辨出,眼前这辆马车,不是寻常人能坐得的。 仿佛在哪里见过。 守卫本是退缩了下,而后酒劲儿上头,又有了胆子。 天子犯法亦要与庶民同罪。这本就是他的职责所在,怕了这些人作甚?! 于是清了清喉咙,低喝一声:“宵禁时候居然还敢在外面闲逛,到底想活不想活了!” 马车应声而停。 赶车的人懒懒地往身后车壁上靠去,轻轻笑了声,说道:“不只想活,还想活得很好。” 他戴着大大的斗笠,头微微低着,斗笠宽宽的边缘便遮住了他的面容。守卫偏了偏头,没看清。 他压着喉咙悄悄打了个酒嗝,尽忠职守地驱马拦至马车前面,分毫不让。 ‘车夫’抬手压了压斗笠,偏过头去朝车厢处问道:“怎样?要不要报出你的名号?” 车内传来了个低沉醇厚的男声,稍稍带着不耐:“如何都好,只要能尽快回去。” 戴斗笠的男子轻轻“哦”了声,抬起眼来,笑眯眯地望向守卫,“王爷难得回京一次,与好友多喝了几杯酒,回来晚了。还望大人行个方便。”说着拿了一块碎银子扬起手丢到守卫的怀里。 守卫拿着碎银子掂了掂,感觉有个好几两,心里头瞬时舒坦了些。正待放行之时,一个恍神间,他看到马车的厢壁外缘雕着一个纹饰。 他呆了下,突然想起来那‘车夫’为什么看着似曾见过了,继而想起了车内那有些耳熟的男子是谁…… 然后提着缰绳的手就开始微微颤抖,身子发僵动也动不得,连驱马离开都做不到了。 段溪桥不欲与他多言,道了声谢敛了笑拉着马儿调整方向,绕过他继续前行。 离了那条街后,他挥了下马鞭,回头问道:“怎么样了?” “与方才一样。”车内之人简短答道。 段溪桥这便皱了眉。 方才是已经晕过去了,听楚云西这话,那就是如今还在晕着? 他心下着急,想要将车子赶得更快一些,又怕那样会让车子颠簸地厉害,只得按下满腹担忧,尽量让车子驶得速度不慢又四平八稳。 车内的楚云西更是忧心。 先前他派了楚里亲自驾车送傅倾饶去彭府,特意叮嘱了楚里要‘便宜行事,无需顾忌太多’。 楚里得了他的命令,自是暗中留意着傅倾饶他们的去向。 后来傅倾饶跟着彭大人出了厅后转去书房,许久都没出来。眼看着天色已晚,他便悄悄去到书房外,细听屋内动静。谁知话语声未听到,却厅闻屋内有人在低低啜泣。 那声音……仿佛就是傅大人所发出。 楚里不敢妄下决定,吩咐跟车的小厮随时留意着动静,他便使了功夫快速回了王府请指示。 楚云西听闻傅倾饶那边出了岔子,就打算借着夜色悄悄去往彭府。刚出院子路遇段溪桥,后者听闻此事后,片刻也未耽搁,放下手头的事情就一同赶了过去。 两人到的时候,思量了下,还是堂堂正正从大门进去的。 彭大人听闻有人夜间拜访,本是想也不想就要拒绝,一听是他们俩,反而松了口气,当即亲自将人请了进来,引到书房。 “……方才傅大人许是情绪太过激烈,竟是哭晕了过去。下官本打算给他收拾一间客房歇上一晚再命人去王府送个信儿,可巧王爷您就来了,既是如此……” 将傅倾饶看到信后的情形大致解释了下,彭大人正说着这些,冷不防楚云西突然出声,打断了他:“谁把他弄上去的?” 彭大人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指指门外,“吴妈啊。”见楚云西冷冷地望向自己,他只当是自己怠慢了王爷的客人,忙拍拍自己鼓鼓的肚皮,说道:“还望王爷赎罪。就算下官有帮忙的心,也没法出这个力啊。” 楚云西听说将傅倾饶弄到榻上的是个中年妇人,脸色刚刚和缓了点,一转眼,就见段溪桥正伸出手去,好似准备抱起傅倾饶。 眼看段溪桥的指尖就要触到傅倾饶的衣带了,斜刺里突兀出现一只手臂,横拦在了他的身前。 段溪桥本欲解释,看清楚云西的脸色后,就收回了手,抱臂立在一旁,眼睛微微眯着,望向楚云西,神色晦暗不明。 “你说刚才那妇人叫甚?”楚云西偏头问彭大人。 “呃……您说的是吴妈?” “唤她来。”楚云西断然说道:“把人抱到车上。”顿了顿,又道:“多谢。” 得了平王一个‘谢’字,刑部尚书大人受宠若惊了。饶是他的好友安老王爷,怕是也极难得到自家侄子的这句话。于是赶紧找了吴妈将事情吩咐下去。 …… 一路紧赶慢赶,就也回了平王府。 楚云西唤了平素照顾傅倾饶的那个小丫鬟,让她把她母亲叫来,半夜里将人抱进了屋里—— 从始至终,他都坚持不许背、只准抱。旁人都很是不解,只有段溪桥有些明白过来,在一旁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兵荒马乱地折腾了许久,总算是安稳下来。 楚云西将其他人都遣走后,静立在窗前,揉了揉眉心。听到屋内还有动静,回眸一看,见是段溪桥,便道:“段大人也累了许久还未歇息,不如早些睡吧。” “不忙,”段溪桥给傅倾饶掖了掖被子,“我多少懂点医术,在这里守着,省得他再出了其他状况。” 虽然傅倾饶只是脱力晕了过去,但是她身子初初复原,禁不起折腾。如今情绪波动过大,必然影响了身体。如今最好是悉心照料着,熬过这一夜,方才能放心。 楚云西斟酌了下,颔首道:“也好。”拎了一把椅子,搁到傅倾饶床边,端正坐了上去。 傅倾饶半沉睡半昏迷,睡得很不安稳。不多时额上冒出一层细密的汗珠,眉头紧锁,口中不停呓语。 段溪桥把着脉凝神听了片刻,忍不住笑了。 “这丫……家伙怎么回事?在梦里与人打牌还是怎的?居然念叨的都是这些!” 楚云西一直在注意着傅倾饶的一切,自是也听到了她口中喃喃说着的话,不禁莞尔,“没有,那不过是一句暗语。” “暗语?”段溪桥斜倚到床边,眼角眉梢都染上了笑意,“谁家会用这种话来当暗语的?忒得随意了些。” 楚云西听着傅倾饶口中的话,面上的笑亦是深了几分。 他听她二哥说过,那时候为了一句暗语,父子三人绞尽脑汁争执许久,却还是没个定论。 护国公追着两个儿子满场跑,死活非要个结果不可。 后来二少爷着实不耐烦了,便抱着妹妹说,阿娆阿娆,你来告诉二哥,最喜欢哪句话? 他本意是问妹妹,喜欢他们三人方才商议的话语中的哪一个。谁知温家的小小姐搂着哥哥的脖子,笑嘻嘻地说:一四七二五八,七星不靠清一色,杠上开花十三幺。 二少爷当时便搂着妹子哈哈大笑停不下来。 原来那天白日里大公子带着小妹去旁人家做客,小妹在那些贵妇人打牌的时候挨了过去听了许久,一整日下来,旁的没记住,就记住人打牌时候说的话了。 二少爷不停地问妹妹:阿娆喜欢这句吗?啊,喜欢这句。那旁的呢?旁的都不喜欢。好,咱们就用阿娆这句! 护国公气得胡子都要歪了,连说这句不行这句不行。 可二少爷压根不听他的,坚持如此。 护国公本还试图挽回,就求助于大公子。 谁料平时四平八稳的大公子也不声援自己的父亲。他望着妹妹的笑脸,心满意足地说道:阿娆就是聪明,这么复杂的东西用了这么短的时间就记下来了。 这便是默许了。 二比一,多者获胜。 孤立无援的护国公就这样被两个儿子齐齐背叛,认栽地用了这十分不靠谱的暗语。 楚云西正沉浸在思绪中,一错眼,便见段溪桥探手去拿傅倾饶身边搁着的那个大信封,瞬时沉了脸,问道:“你这是作甚?” 段溪桥说道:“看看她这里面有没有不对劲的东西。最近他被人盯上,身边新增的每一样东西都得细细查验过了才行。” 楚云西知道他说的很有道理。若是他不明白这里面东西的重要性,必然会赞同段溪桥的提议。但方才离去前,彭大人特意寻了楚云西,简短解释了下那信封的来历。 语毕,他又说道:“……其实本不该给王爷说这些增加王爷的烦恼,只是此物既是要交给傅大人,自然应由他带走。只是不知里面有何物,居然引得大人成了如今的模样。大人已是这样的情形,下官也只好拜托王爷了。” 这番话,既解释了傅倾饶的哭泣与他无关,也是说明了东西的重要性。 楚云西心中有了计较,见段溪桥要翻那信封里的物品,自是不肯,便伸手将它按下。 段溪桥本也是为了傅倾饶好,看他如此,脸色顿时阴沉如墨。 “王爷这是何意?可是信不过段某?” 楚云西正欲开口,谁知指下突然传来特殊的触感,使得他登时就脸色微变抿紧了唇。 隔着信封再触摸了两下,他彻底变了脸色,沉声说道:“这东西怎么会在这里?!” 作者有话要说:“不准背只准抱”,大家明白为什么的对吧? 嘿嘿嘿嘿……作者君是个实在人……嘿嘿嘿嘿…… ☆、第66章 疏离 楚云西为人冷傲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甚少有让人看出情绪的时候,更遑论如今这般表露于外的惊愕了。 段溪桥察觉不对,上前一步再次想要看看那是何物。谁知楚云西将信封按得极紧,根本抽不出来。 身为大理寺左少卿,段溪桥办案无数,自有一套洞悉明察的本领。虽然彭大人未向他讲明里面装的是些什么,但是就他对傅倾饶的了解,能让她失态痛哭的必然是与她过往有关之物,就像那六寸钉。而楚云西仅仅隔着信封摩挲几下就会在猝不及防间表露出心绪,定然触到的是先前极其相熟之物。 一个唤什么‘阿饶’,一个叫什么‘云西哥哥’,还能认出共同熟悉的旧物…… 他觉得,傅倾饶刻意隐瞒的一些东西,呼之欲出。 不过短短一瞬,段溪桥思绪已百转千回。他正欲试探着询问顺便套话,眼角余光却是看到被褥轻微动了下。 他猛地转眸去看,便见傅倾饶手指微微动了动。嘴角还未来得及翘起,他忽地察觉不对,忙坐到床边上,揽着傅倾饶扶她坐了起来。 他刚把一个被子搁到她身后让她靠坐好,傅倾饶就弓起身子剧烈咳嗽起来。那咳声空洞而又干哑,听得人心头发紧。 段溪桥忙给她拍背顺气。 一杯水出现在了二人面前。 傅倾饶在咳嗽的空档抬眼朝拿着水杯的楚云西看了一眼,便捂着口唇慢慢扭过头去,面向墙内。 楚云西端着水杯,立在那里,纹丝不动。片刻后,他低叹一声,将水杯往段溪桥跟前靠了靠。 段溪桥动作滞了下接了过来,顿了顿,拿着它伸手到傅倾饶的眼前。 傅倾饶扭着头,好似看不到一般,动也不动。 楚云西只觉得心口冒起一团烈火,灼伤了五脏六腑。他深深吸了口气。可清凉空气入了肺腑,却是丝毫也掩不住心底被焚烧的那种疼。 努力压下心头的万千思绪稳住声音,他沉声问道:“你这是要避着我,再也不理我了?” 傅倾饶正待答话,谁料一口气堵在嗓子眼又咳了好半晌,好不容易才停歇下来。 她抚了抚发疼的胸口,最终如实答道:“没有。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 “好一个不知该怎么面对我!如今看来,倒是我不知该如何待你了才是!”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傅倾饶慢慢转过头来望向他,面无表情地说道:“你心里都清楚,不是么?” “我又清楚什么了?” 傅倾饶默默地望了他片刻,垂下眼帘,转而去拿那个信封。 方才楚云西拿起信封确认完后,将它搁在了床旁的案几上,傅倾饶需得挪到床边伸长手臂才能够着。 由于最近接连遭事,她身体状况非常不好,平日里莹润白皙的手指竟然苍白得丝毫血色都无。 段溪桥看在眼里,心里堵得难受。见她果真去够此物,忙将它拿了过来,放到她的手里。 傅倾饶细细摩挲着它的边角,半晌后,终是打开,从中翻找,取出一物。 她将东西搁在手心死死攥住,只一刹,便忽地双目圆睁,将手中之物朝着楚云西狠狠丢去。 “你看看这是什么!它怎会在那里出现?那人到底做过什么!啊?你告诉我啊!你敢说他什么都没做、一切都是巧合吗?是了,这东西会自己走路自己跑。不需主人带着,自个儿就能跑到那血流成河的地方去!” 她声嘶力竭地喊着,想要把十几年的愤恨与不甘统统发泄出来。可是那么久那么深的哀痛,又怎是几句话可以掩得过去的? 最终的结果,不过是咳得更狠些罢了。 待到咳声再止,她捂住胸口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笑得眼泪都快掉出来了。 她将信封中其他的东西哗啦啦地全部倒了出来,任其散落到床铺上。 这些东西和她丢出去的那物有着一个共同的特点——上面都沾染着黑红之色。有些像是干涸许久了的血迹,又有些像是火烧过的痕迹。 “看吧,这里有这么多东西。可是有一样不在其中,我看过后就给烧了。你知道是什么吗?”她扯了扯嘴角,“是个‘冤’字。是两位大人,用血写成的‘冤’字!” 当时打开那三尺见方的白绢时,她整个人都愣住了。 雪白的绢布上,只写了一个大字。那个大字写得很不好看,横不够平竖不够直,既没有赵大人字迹里的风骨,也没有周大人笔迹中的凝重。 但那个字又那么触目惊心。因为,它是用血写成的。 “十几年了,终于有人肯说实话了,却又不敢活着讲出来。你说,他们怕什么?怕什么?” 看到这些东西之后,傅倾饶突然就想通了。 两位大人的死,她和段溪桥推测的没错,确实是二人故意为之。而李长亭被卷进去,不过是有人顺势利用了这场火灾来拖住李长亭,不让他出现在那个祭祖仪式上罢了。 先前她和段溪桥寻找两位大人想要暗示的事情时,她就有种被迷雾笼罩住的感觉,总觉得只需要一股风来把那雾吹走,她便能窥得全貌了。 可是这一天真的来临时,她才发现,这真相居然残酷至此。 竟是和温家有关。 傅倾饶指着顺着楚云西的衣裳下摆滑落到地上的物什,笑看楚云西。 “那东西,是谁从我大哥手中讨去的,你不会不记得吧?又是谁整天不离身地佩戴着,你,不会不记得吧?既然都肯定记得,你又有何不清楚的!” 谈及大哥,傅倾饶觉得鼻子又在发酸了,眼睛也开始朦胧起来。她忙将嘴角翘起的弧度又加深了些,借此来驱散心中巨大的哀痛。 楚云西看不得她这般强撑着的模样,踌躇着上前半步想要做些什么,顿了顿又退了回去,低声说道:“那与我何干。” “当然有关系。若有一日我撑不住要对他做些什么,你是帮着我,还是护着他?” 楚云西紧拧双眉,已然有了怒气,“你莫要说这样做是为了不让我为难。” “不然怎地?你与他可是至亲!”傅倾饶缓了口气,抓紧胸口衣衫,“待到他日你我二人泾渭分明了,遇上那般时候,我们也就都不用犯难了。” 楚云西怒到极致,反倒笑了。 他连道三个‘好’字,还欲再言,却是半个字也说不出了。 扶着桌沿深吸口气,他猛地一推桌子,跌跌撞撞出了屋。 桌脚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刺啦声,继而桌子倒地,咣当一声响。 傅倾饶慢慢屈起腿,将脸颊贴到膝盖上,无意识地轻轻晃着,心中一片空茫。 手心突然一凉。 她睁眼去看,才发现眼睛早已模糊了。 用袖子拭了拭眼睛,摊开掌心之物,赫然便是先前她砸到楚云西身上的那个柳叶形的玉腰坠。 说起来,信封内的其他东西或多或少都有损毁,唯有这一个,虽然也染上了黑红之色,却只有裂痕,未有断处。 傅倾饶这便有些懊悔自己先前的冲动了。 幸好它没有因为那一下断裂。不然…… 她留恋地用指尖摩挲着它的表面,轻声说道:“这个是我大哥亲手做的。这上面的花纹,也是他亲手刻上去的。那时我问大哥,为什么要做柳叶,稀奇古怪的,没见过这样的。大哥说,因为阿娆喜欢爬柳树啊。大哥要做个大大的柳叶,万一阿娆不小心从树上掉下来了,也好接住。” 她轻轻地喃喃自语,段溪桥担忧地望着她,她浑然不觉。 握着柳叶玉饰沉浸在思绪中好半晌,她才回神,恍然惊觉屋里还有其他人。 看清段溪桥眼中的担心,傅倾饶恼羞成怒,别过脸冷冷说道:“你出去。” “你让我出去我便出去?”段溪桥对她的话置若罔闻,顺手拉过桌旁的椅子,自顾自坐下,“论私,这并非是你家,你不是主我不是客,我无需听你的;论公,我资历比你深官阶比你高,也无需听你的。既然如此,我为何要出去?” 语毕,他拿过床旁的一本书,随意翻看着,理也不理傅倾饶。 傅倾饶已然疲累至极,不想再多说其他,便直挺挺地躺了下去。想了想,又翻了个身,背对着他。 这时随着书册哗啦啦的翻页声,飘过来一句话。 “相信我。痛苦难过到极点的时候,有个人陪着,肯定好过于一个人独自待着。” 段溪桥说这句话时语气十分笃定。就好似…… 就好似亲身经历过这样的事情一般。 傅倾饶撑着身子坐起来,侧过头看他。 他却将双眼搁在书页之上,未曾抬眸。 只是那书页,许久都未再翻动。 作者有话要说:傅小哥心里很苦啊。 云西哥哥……同上 段大人……同上 【咦?哪里不对…… ☆、第67章 算命摊子 这天已经到了腊月的二十五,正是该贴窗花、糊对联的日子。 一大早,楚里就拿出来早已备好的厚厚一叠红纸,塞到怀里头揣着,袖着手边走边细细思量。 前些年府里头连个主子都没,过年的时候冷冷清清的着实说不上是什么滋味。今年到底是有些盼头了,不仅主子回来了,还带了两个朋友来…… 三个人的字拿出来都是一顶一的漂亮,不求来写对子真是可惜了那几手好字。 大门上的就求了主子写,够气势,够场面,够震慑人心。书房的呢,试试看能不能讨到段大人的墨宝。游龙走凤的字挂在门楹上,也好削弱削弱那里的冷肃气氛,添点喜气。院门上的,则去请小傅大人。他的字秀气得很,进院子的时候瞅见一眼,心情都舒畅许多。而且小傅大人脾气好,请他多写几副每个院子都来一套,他也不会拒绝。 不过那些个褔字怎么办? 紧了紧怀里的那些红纸,楚里心里头拧成一团,暗暗叹了口气。 早知道就不和那帮混人炫耀说请主子他们写对子了。那些人倒好,一听说能请到大人物们提笔,纷纷求了他,说希望能求个褔字来,添添来年的福气。 一传二二传四,如今倒好,单就要给他们的褔字就有小二十个。 楚里笼着袖子想了半晌,最后决定,府里的那几个福字请主子和段大人写,给那些混小子家里添光彩的,还是得去求小傅大人——没辙啊,主子和段大人都不是好说话的主儿,只有小傅大人,笑眯眯的没什么架子,他敢腆着老脸开这个口。 他也知道自己这样做有些强人所难了。可是这些寻常人家,能求到官爷的亲笔字迹挂在门楣上就能欢欢喜喜好久,心情舒畅地过个好年。故而看到他们期盼的眼神,他到底没忍心拒绝。 拿定主意后,他转了个弯儿先是去了趟厨房,吩咐厨娘们多炖上两个冰糖猪蹄,中午的时候给小傅大人添菜用。谁知他走了这一遭,怀里又多了几张红纸,也是想求小傅大人来帮忙写字的。不过中午冰糖猪蹄的数量也从两个增添到了四个。 走一路想一路,好不容易把请求的言辞给捋顺溜了,楚里兴致勃勃赶到傅倾饶所在院子后四顾一看,才彻底傻眼了。 人呢? …… “好嘞,到啦。啊,五十文?不用不用,您给二十文就成。其实平时十文就够,如今过年了,价钱翻了番。” 傅倾饶正要接过找回的那三十文钱,便听见乔盈的院子里,不时有笑声飘出。 她凝神细听稍稍思量了下,将那些钱又推了回去,说道:“等下我许是还要回去,还请麻烦您等我片刻,再拉我折返。” 汉子点点头将手缩了回去,小心翼翼地将铜板一个塞到袋子里,贴身收好。 傅倾饶一路走到门口还未行进大门,院内笑语声已经明显起来。 “哎,哎,不能这么贴。光涂边上,中间不抹浆糊,贴上去后鼓起来多难看!走开走开我来。” 而后便是男子的温言轻语声。 乔盈便又笑了,“行行,你厉害,那你贴吧。到时候贴烂了你可得负责给我重新写!” 傅倾饶被她的快乐所感染,进门的时候,脸上不由自主就带了舒心的微笑。 乔盈正指挥着秦点暮贴对子,太过于专注,竟是没察觉到有人来了。 傅倾饶笑意更深,扬声问道:“阿姐,你们忙什么呢?怎么大门敞着也不关上?” 听到她的声音,乔盈惊喜地回过头,拎着裙子匆匆跑了过来,“四儿,你怎么来了?昨儿我去王府的时候,他们说你去别人家了还没回去,我就先回来了。” 傅倾饶醒了后便与楚云西争执起来,哪还顾得了这些?自是全然不知有这一遭。 含糊地向乔盈粗略解释了下,她侧过头,笑看着拎着个浆糊桶的秦点暮,乐呵呵说道:“真是不看不知道。如今才晓得,右侍郎大人不光是执笔断案的时候挥洒自如,这拿起刷子刷浆糊,竟也是个中好手。” 秦点暮温和地笑着还没开口,乔盈已经嗔了傅倾饶一眼堵了回来:“怎么着?你不来帮我忙,还不兴旁人来给我帮忙了?” 傅倾饶因着来迟了歉然一笑,口上却是不饶人,“阿姐这可是冤枉我了。我不过是来晚了一点点罢了,阿姐你就急慌慌寻了人来帮忙,如今却要怪到我头上……秦大人,您看这案子,我与阿姐谁是谁非啊?” “我可说不过你。”秦点暮缓缓说道:“不过并非是她请我来的,是我一早无事可做,便来看看有甚可帮忙的。” 傅倾饶了然地重重点头,“确实。年二十五了秦大人还一大早寻不到事做,看来秦府是不需要贴对子的。” 秦点暮无奈地笑笑,乔盈又气又羞,下死手去拧傅倾饶。 傅倾饶哈哈笑着刚躲了两下,就被乔盈猛地拽住。 “四儿,怎么又瘦了?可是在平王府受了气?别在那地方住着了!来我这里,咱们也好安生地一起过个年!” 傅倾饶连连摆手,“没有没有。不过是想起来一些旧事,心里不舒坦没睡好罢了。过几日必然胖回来给你看。” 她说的模棱两可,乔盈只当她想起了亲人惨死之事,忙住了这个话题,将她拉到屋里说起旁的。 两人说了会儿话后,傅倾饶发现有她在的时候,秦点暮和乔盈间的交流少了许多,而且秦点暮明显不太自在,便起身告辞。 乔盈想要留她一起吃饭,被傅倾饶婉言谢绝了。 “他们都在等我回去呢。既然姐姐这边有人陪着,那我改日再来吧。” 见傅倾饶说话的时候特意看了眼秦点暮,乔盈知道她发现了一些端倪,索性不再扭捏,大大方方地认了,说道:“这倒也是。那改天吧。”语毕,亲自送傅倾饶出了门。 傅倾饶在街上寻了一圈也没找到那汉子。 暗道他应当不会为了贪那些银钱而悄悄溜走,应当是有急事脱不开身,她就也未多纠结,当即循了来时之路朝着平王府走去。 新年将至亲人团聚,家家户户都要备些年货吃食,加上亲朋好友往来送礼,少不得要添些物什备着。故而这些天的街市,是一年中最热闹的时候,大大小小的摊点一个挨着一个,前前后后足足摆了四条街。 傅倾饶走了没多久便来到了街市。 她本不欲在这热闹之处多待,谁知往街角不经意的一瞥让她猛地顿足,继而回头去看。 一个男子斜斜地倚靠在街角的墙边,面容出众神采飞扬。不时有少女妇人从他身边经过,望见他的面容后掩唇轻笑,羞涩地低头走开。 男子却浑然不觉,只全神贯注地对着身旁的一个算命摊子指手画脚。 傅倾饶默了默,走了过去,低声说道:“左少卿大人真是不解风情,竟是对一众美人视而不见,可惜,可叹!” 段溪桥本是担忧她独自出门,一路跟了她而来。谁料留意到了这个摊子,故而中途止了步。 此时听到傅倾饶的笑言,他暗暗松了口气,心道她来见乔盈一趟果然是对的,心情已经好了不少。面上却是不显,只斜睨着她,哼道:“这你都能看出来?”又朝频频回头的一个少妇睇了眼,嗤了声,“不过是些看重皮相之人,理她们作甚?” “是了是了,我等看重皮相之人,自是入不了大人你的眼,你不理也罢。”傅倾饶随口应付着,探头去看那算命摊上写着什么。 她正对着那些字仔细思量,段溪桥却伸出一指不断地戳她手臂。 傅倾饶不堪其扰,恼道:“你做什么?” “你当真看重人的相貌?相貌好些便能入得了你的眼?” 段溪桥极少说出这样无脑的话来。傅倾饶抬起眼,跟见了鬼似地瞪他半晌。见他神色七分调侃三分认真,她只当自己看错了,摇了摇头,又继续朝算命摊子看了几眼。 片刻后,她指了那上面的字,不敢置信地继续瞪他。 ——尸身的躯干部分在哪里,难道还要指望一个算命的来指点迷津? 这家伙难道魔怔了不成! 作者有话要说:左少卿大人!!!你的节操呢…… ☆、第68章 最佳答案 傅倾饶心知段溪桥虽看上去不太着调,却也不会肆意妄为。那些字已看不出什么其他问题,她便抬眼去瞧那算命先生。 旁的算命之人大都身材瘦削留着长须,卜卦之时眯着眼睛拈着胡须,颇有些仙风道骨的模样。 可眼前这人不同。他五短身材面黑无须,盆大的一张面庞上,满是大小不一的坑。头发也不知几日未洗了,油腻腻地纠结成一团。 只是…… 傅倾饶顿了顿,愈发仔细地去看。 只是他的手指细白纤长,眼睛偶尔抬起来又快速垂下,隐约可辨其中有精光闪过。 她这才明白地意识到,此人并非寻常之人。 段溪桥凝视着她细看她神色变化,见她顷刻间便面露了然、压根无需他去解释,顿时心里的滋味更加难辨。诸多想法充溢其中却寻不到发泄的途径,只闷在胸口里乱窜,搅得他抓心挠肺地痒。 绝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了。 他淡定地撇过脸去看那算命先生,淡定地问道:“先生可是算出什么来了?” 那人用食指敲着白纸上寥寥几个黑字,瓮声瓮气地问道:“你这问的,应当是个死物吧?” “是。” “这死物,不太完整?” “正是。” “唔。” 他轻轻应了一声,闭起双目。也不掐算,只是这样静静地坐着。 半晌后,他忽地睁眼,双眸犀利地扫视四周,最终将视线停在傅倾饶身上。 “那死物的出现……可是和你有些微关系?” 段溪桥震惊地扭头去看傅倾饶。 傅倾饶十分诧异,“不会吧,我到京城的时候,事情已经发生了啊。” “唔。不信的话,当我没说。”他喃喃念叨了一阵傅倾饶听不懂的话,伸出舌头,用食指沾了点唾沫,在纸上划拉了几下。白生生的宣纸被染湿之后,竟然显现出丝丝的血红。 他点点头,说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段溪桥若有所思,默默地搁了一锭金子到他桌上。 傅倾饶茫然至极。 眼看算命之人收好金锭后开始收拾摊子,她下意识地伸手上前,一把按住他案上白纸。 “我也有话要问。”她说完,不待眼前之人开口,提笔就在最上面的那张纸上写了两个字。 “死”,“活”。 本以为他还要像先前那般思量一番,谁知他见是这两个字后,一眼也懒得多看,指了段溪桥脱口说道:“他晓得,你问他。” 傅倾饶还未来得及问为何这样说,此人就从一沓白纸下抽出一张写了字的。上书二字与她所写完全相同,正是段溪桥笔迹。 看到这个,傅倾饶简直没想法了,捏着白纸愣愣地发呆。 段溪桥面上笑容深了两分,正待开口,却见算命先生已经起身要走了,忙紧走两步拦住他,说道:“过几日或许还要寻你帮忙。你到时会在何处?” 算命先生:“……” 段溪桥深深叹了口气。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瓶,将塞子拔开,露出里面一个已经干枯了的虫子,凑到对方眼前让他看了一眼。 见对方神色僵了下,段溪桥反倒笑了。他将瓶子收好后,哼道:“人可是你们那边的。如今做了错事被我抓到,也是她运气太差。和我说个找你的办法,日后若要寻你,你必不能推脱!” 算命先生嘟囔了两句,不情不愿地从怀里掏出一物塞到段溪桥手里。想了想又有些后悔,探手想要拿回来,可段溪桥比他手快,早就收好了。 这人挠了挠油腻的头发,一步三叹地离开了。 傅倾饶这才问段溪桥:“先前你问陶行江的下落时,他怎么回答的?” 段溪桥挑眉看她,要笑不笑地问道:“你真想知道答案?” 傅倾饶用力点点头。 段溪桥展颜一笑,“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傅倾饶滞了下才明白过来他说的是那算命先生给出的答案,直接沉默了。 虽说算命之人常常留一半说一半,可这位仁兄说出来的那半可真是…… 千篇一律啊…… 傅倾饶要回平王府,本以为段溪桥会与她同行,谁知他居然还要去大理寺一趟。 “事情未完心中难安,我还是去看一看的好。” 楚涵宣先前就下了令,各部官员从皇族祭祖后便开始封印过年了。 这种时候回去,必定不能光明正大地出现,颇有些难度。 傅倾饶正欲说“我和你一同过去”,段溪桥已经说道:“你身子未愈,就不要与我同去了。快些回府去吧,王爷正在府里等你。” 最后一句说完,段溪桥才发现自己讲了什么。脸一下子黑了,只恨自己多嘴,非要多添那几个字。 傅倾饶见他神色不佳,只当他有自己想要单独去办之事,就也未多纠结,很是爽快地答应下来。 她边往回走边细想等下去找楚云西时该怎么开口。 虽说早晨已经下定决心一声不吭地离开,可是楚云西帮了她这样多,她这么做良心上到底过不去。 毕竟作为客人的话,离开主人家时也是要打一个招呼的。 谁知还没到王府,就听有马蹄声渐行渐近,最终停到了她的身后。 傅倾饶似有所感,回头去看,就见楚云西持缰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地冷冷地看着她。 这样的相见方式是她没预料到的,刚才所想的情形完全用不上了,只得尴尬地笑笑,扬手打了个招呼。 楚云西翻身下马,将缰绳往马背上一丢,任由它自己溜达着往王府行去。他则踱到傅倾饶身边,与她并肩而行。 “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他淡淡说着,语气中有难掩的愉悦。 傅倾饶看他未对她产生芥蒂,暗暗松了口气的同时,又很是心忧。 这事儿,迟早得面对。 如果可能的话,她一辈子都不愿和楚云西持剑对峙。 她永远都忘不了,十四年前的那个黑夜,是谁背着浑身颤抖的她,一步步走出那血腥炼狱般的温家别院。就如她一辈子也不会忘记,乔盈对她的好。 可是楚涵宣毕竟是楚云西同父的哥哥。如果事情真的和楚涵宣有关系…… 她宁愿与楚云西形同陌路后再起争执,也不希望二人上一刻还情同兄妹,下一瞬却为了旁的人而反目成仇。 她沉默得太久,久到楚云西隐隐察觉了不对。 他猛地停住步子,横臂拦住她,寒声问道:“你想怎样?” “你看,这都要过年了,我在王府也不太……” “你想离开?” 他问得太过于直截了当。傅倾饶愣了下后,才硬下心肠点点头。 “我听说你走了,忧心了一个早上。方才看到你回来,我很高兴。真的,很高兴。可我还未来得及和你多说两句话,你下一刻就告诉我还是打算那般……” 傅倾饶闻言不由自主就抬眼看他。对上那双眼眸后,她心里一颤,忙别开脸不去看他。 楚云西望着她刻意避开的侧影,恨极恼极,一把拽住她的手臂,紧紧钳制住,丝毫也不肯松开。 “你忘了我说过的话了。你忘了!”他强忍着巨大的怒气,努力压低声音,“师父寿辰的时候,我讲过什么,你完全不记得了吗?” “我说过,你们也是我的亲人。在我的心里,一直坚信这一点从未动摇过。特别是你,阿娆。当年若不是发生了那样的事情,我们两个早已……” 感到手中纤细的手臂在微微颤抖,他知道自己用力太大了,应该松开她。可他就是不甘心两人就此陌路,依然紧紧握着不放手。再开口,声音里竟是带着丝丝的绝望。 “可是阿娆,十几年过去,你,竟是已经不再信我了吗?” ☆、第69章 幺女 天,阴沉沉的。半圆的月亮上像是笼了一层黑雾,乌蒙蒙地看不甚清。 傅倾饶拿着酒壶小口小口地啜饮,慢慢体会着那冰凉在口中瞬间迸发出的火辣之感,而后便是咽下时滑过喉咙的百般滋味。 “胡闹!瓦片上都是霜,凉得刺骨,你怎地就这么坐在上面?” 伴着一声轻叱,一人飞身上房,落在距离傅倾饶两尺远处。 段溪桥脱下披风铺在瓦上,不由分说拉着傅倾饶就往上面拽,“坐这上面!不然凉气入体,往后有你受的!” 傅倾饶饮了不少酒,已经有了些微醉意。此刻见是他,便没有刻意抵抗,任由他将她拖了过去。待到坐好,她吃吃地笑了,“前几天还见你也坐在房上。怎么?这地方你坐得,我坐不得?” “二者怎可相提并论?男子毕竟不同于……总而言之,我们热气足火气盛,不怕这点儿凉。你身子弱,可不能再受了凉。” 他蹲下.身子将拉扯时蹭歪的披风扯平整,一抬眼,才发现傅倾饶将脸颊贴在膝上,正歪着头笑弯了眉眼看过来。 此时她穿了身不知哪儿弄来的赤色衣裳,红艳艳地夺人眼目,衬得她的肤色愈发白净,五官更加清晰起来。蒙蒙的月色下,酒醉微醺的她,一举一动都有种慵懒随意的味道,一抬眼一挑眉都带着说不出的韵致和媚态,当真是…… 当真是…… 左少卿大人面皮微微发烫,轻咳一声扭过头去,在一旁挨着坐了。 他双手搁在膝上又放下,平日里都是怎么随便怎么来,此刻却怎么放怎么不得劲,总觉得差了点什么。焦躁了一番后,他望见还有几壶酒没动过,便看了离自己最近的那一个,探手去拿。谁知指尖还没触到它,就被横过来的一掌给拍飞了。 “想喝自己买去。这些是我的,你不准动。”傅倾饶只手托颐斜睨了他一眼,不由分说将他的胳膊又往旁边推了推。 段溪桥一脸的诧异,正待细问,就听她接着说道:“谁让你扣我银子?不准喝!” 他忍不住笑了。 多大点儿事啊!竟还记恨到现在? 当真是醉酒显性情。平日里看起来那么沉稳的一个人,此刻却也露了马脚,现出张扬的一面。 可惜的是她自制力极好。平日里的她,别说醉酒了,连饮酒,他都未曾见过。 当真令人扼腕。 思及此,他心中一动,问道:“你可是和王爷吵架了?” “吵架?”傅倾饶晃了晃酒壶,发现没有了,就丢到一旁换了壶满的,“没有。我和他,吵不起来。” 两人都是倔脾气,还常常意见不合,总是为了大事小事争执起来。可真吵起来了,要不了多久就会不忍心继续下去,最后也只是各自离开,生着闷气、硬生生呕死自己罢了。 就比如下午的时候。 楚云西质问她是不是不信他。 她保持了沉默。 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明明极其信任他,连自己的性命都可以搭上。却又总是在害怕,生怕某一天睁开眼来,这最后一个哥哥也已弃她而去。 那种强烈的恐惧感压过了一切,她便没有回答。 最终两人不欢而散。 只是因了这一遭后,她也没再提起离开的事情。不然以楚云西的性子,生起气来气势万钧,非把她住的那个小院子给掀翻了不可。 那地方是她来京后租的旁人的,她刚被罚了俸禄,可是赔不起。 她正怔愣着,便见一只手正悄悄探向旁边的酒壶,顿时恼了,又一掌拍过去。 段溪桥轻轻一闪躲了开来,苦笑道:“何必那样小气?不过是一壶酒罢了。” “不过是一壶酒?”傅倾饶哼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吗?女儿红!哪是随便什么人都喝得的?” 她口中说的那酒,是她出生的时候,先皇后命人酿的。只是这女儿红酿好后并未埋在温家,而是埋在先皇后寝殿前的那株老柏树底下。 那时候平王府还未建成。后来完工后,先皇后又命人将这些酒给移到了这里。 傅倾饶也是前几日住下后,听楚云西说起来方才知晓这回事情。据说,这酒足足酿了好几十坛,她却从未见过。 刚才她心情烦闷,想起它们来,就去楚云西说的那棵大树下刨了半天,挖出来一坛子。本想着这辈子怕是与‘姻缘’二字无缘了,倒不如拍开来立刻喝掉。想了半晌,最终没舍得,又悄悄埋了回去。 当她回到现在住的院子时,却发现屋门前搁了个四方筐子,里面装了一个大小适中的方形瓷坛,坛中满是热气腾腾的热水,水里浸了十几个酒壶。 傅倾饶这才晓得,自己先前的举动怕是被楚云西发现了,他便送了这些温着的酒来。只是她出门前,嫌那瓷坛和热水太重,尽数丢下,只带了筐子与酒来。 如今见段溪桥要抢酒,她有意吓他,便信口胡说了番,倒也没指望能唬得住他。 果然,段溪桥只凑过来嗅了嗅,便知她在说谎。正要闹她一闹,谁知她又突然换了话题。 “大人今晚特意来寻我,可是有什么事情?” 她这话并非随口乱问。 因着陶行江、宏岳国等诸多事情,这几日段溪桥和楚云西无事之时便会在书房商议,根本没有闲暇功夫来闲聊。如今段溪桥在这里逗留许久还未表露出离开的意向,若说他是无事前来,傅倾饶是不会信的。 段溪桥勾了勾唇角,摊开手掌朝她伸来,显然是要她伸手过去。 见傅倾饶扭过头去不搭理他,段溪桥便探身过来,不由分说扯了她的右手过去,掰开她的五指,摊开掌心。 傅倾饶见拗不过他,且此种事情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就也弃了抵抗,任由他在她掌心写字。 只是那字写到第四划的时候,她察觉了不对,脸色骤变就要抽出手来。哪知他执拗至极,竟是大力拉着不肯放手,无视她的奋力抵抗,硬是在她手上快速写完了‘温意娆’三个字。 傅倾饶脸色煞白,眼神却冷冽到了极点。 手上的桎梏一除,她立即收了回来,冷笑道:“下官还以为左少卿大人回大理寺是去查案子了,不曾想大人竟有如此闲心,管起多年前的事情来了!” “案子自然也查了。不过我承认,此番前去,主要查的不是案子,而是你这个。” 傅倾饶哼道:“我真不知道自己居然有这样的面子,竟是让左少卿大人花了大力气来翻阅十多年前的东西。” “别说十几年前的了。就是二十多年前的,我也翻了不少。”段溪桥笑了下,说道:“你猜我发现了什么?” 傅倾饶知他所说必定是自己不想听到的,不由后退半步,警惕地望着他。 段溪桥慢慢说道:“护国公温常青有二子一女。长子温意宁,次子温意行,幺女温意娆。” 望见傅倾饶脸色更加苍白,唇色也渐渐浅淡,他心底暗暗叹息,口中的话却是半分也不饶她。 “既然是行三,为何乔盈唤你为‘四儿’?王爷自是不会被她当做第三人。那第三人,又会是谁?” ☆、第70章 春生 “第三……个吗……” 傅倾饶喃喃自语着,眯眼望向黑沉沉的天。半晌后,慢慢收回视线。 “第三个啊……” 她微微笑着,弯下腰。拾起方才那壶酒,用指腹摩挲着壶身上的花纹。片刻后,将它凑到唇边,仰起头,大口大口地喝着。 酒水顺着她的脖颈慢慢往下流,顺着下巴经过脖颈,钻进衣服里,冰凉凉地刺痛肌肤。她被这冷意激得浑身一颤,止了动作。 将酒壶拿开随意丢到一旁,抬起袖子拭去唇角残留的酒液,她轻轻摇了摇头。 “没有什么第三个。从来都没有第三个。你弄错了。” 平淡地说完后,她飞身掠下屋顶,头也不回地走了。 段溪桥上前一步正欲去追,由于太过急切,竟是踢到了脚边的砖瓦,发出极低的一声轻响。 她似是听到了,回过头来看了一眼。 那眼神…… 空蒙而又淡漠,透着无尽的寒意,将人推拒到千里之外。 段溪桥便驻了脚。 他慢慢坐了下来,望着她挺直坚定的背影,食指叩着砖瓦,片刻后,忽地停住。 回想着她最后的那个眼神,他拍拍身边瓦片,嗤地一笑,无奈地叹了口气。 看来是说错话了。越过她的底线了。 有时候太过犀利,也不是件好事。 他心烦意乱正要下去,却在不经意间瞄到了一旁的那排酒壶。 伸出食指,挨个慢慢划过这些酒壶的边缘,最终指尖停在了方才傅倾饶饮了一半的那一个上。 轻笑着摇了摇头,段溪桥将它拿起,晃了晃。 似是还有小半壶。 他又重新坐了回去,像她方才那样望着乌蒙蒙的月亮,慢慢饮着手中的酒,若有所思。 傅倾饶完全是靠着本能走回屋子的。 她脑中一片混乱。段溪桥方才话语中的‘三’字一直在耳边回响,仿若魔咒一般,停不住,摆不脱。 不曾点灯,衣鞋未脱。她就这样直挺挺地躺倒在了床上。死死地闭上眼,反反复复地告诉自己:睡吧睡吧,睡着了也就没事了。 往常十分管用的一招,此刻却是没了用处。 她默念了约莫小半个时辰,再试着眨了眨眼,才发现自己依然醒着。轻轻动了下身子,半湿的衣裳带着透骨的凉意,刺得皮肉发紧。 慢慢坐起身来,傅倾饶置身黑漆漆的屋里,失神地望着外面灰灰的天和远处摇曳的灯火。呆了半晌,她忽地跳下床去,跌跌撞撞往外跑。 楚里早已命人煮好了夜宵,正亲自提了食盒往楚云西的院子走,大老远地就看到傅倾饶急急慌慌地跑来。 他唤了傅倾饶一声,谁知对方好似没听见,就这样与他擦身而过,往前面跑去了。 楚里在两人相距最短的那个瞬间看清了她的眼神,心中觉得有异,忙将食盒往怀里一抱,折到旁边的小路上,快速朝楚云西的院子奔去。 楚云西正在翻阅北疆传来的密信,听到有人敲门,且用的是暗示紧急的节奏,便将密信夹在案上的书册中,说道:“进来吧。” 楚里闪身进屋,将食盒随手搁到旁边桌上,急匆匆走到楚云西案前,低声说道:“主子,傅大人不知道怎么了,好像有些不太对劲。” 他话音刚落,旁边屋子就传来了砰砰砰的连续砸门声,夹杂在其中的,还有一声若有似无的‘云西哥哥’。 这个称呼隐约有些熟悉。楚里正暗自思忖着,楚云西已经两三步跨到门前开了门。 他望着正不停用力拍他卧室门的傅倾饶,轻轻唤道:“阿娆,你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事?” 那两个字的称呼一入耳,楚里从里到外冒出一身冷汗,将他激了个透心凉。 他恍惚记起来,十几年前,楚云西半夜寻到他让他帮忙。那时满身血污的楚云西倔强地一言不发,任他怎么问,也不肯说出是去做什么了。 心念电转间,楚里已经走出屋子。他抽出武器双目凝神,警惕地环顾四周,暗道若是有人胆敢在这个时候闯到这个地方,必定格杀勿论。 脑中在嗡嗡乱响,耳边是砰砰敲击声,饶是如此,傅倾饶依然听到了楚云西的声音。 她慢慢转过头去,看到楚云西从旁边的小书房里走出来,便浑浑噩噩地迎了过去。 两人刚刚接近,她就一把抓住楚云西的双臂握得死紧,抖着嘴唇问道:“云西哥哥,你还记得春生吗?你还记得他吗?云西哥哥,我怎么想,也想不起来他长什么模样了。云西哥哥,我好像已经忘记春生了。怎么办,怎么办?” 她衣衫凌乱眼神涣散,全身都止不住地微微战栗。 闻到她身上散发出的淡淡酒香,楚云西有些后悔了。 先前因了是在平王府中,他自问有能力看顾好傅倾饶,故而与她说了那些话,放心让她饮酒,希望她像正常的同龄人那般,有个机会稍稍放纵一下。 可他忘了一点。 她心智过于坚定,平日里将太多的痛苦与酸楚压抑在心里,丁点也不肯外露。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一旦这些负面情绪突破桎梏齐齐爆发出来,程度之大之强,极有可能超出他的预估。到了那个时候,她也许根本承受不住。 或许,这就是她不肯饮酒、片刻也不肯放松自己的缘由所在。 思及此,楚云西心中大恸,却依然稳住声音,和缓问道:“春生是谁?你和我好好说说,我帮你想想。” “你也不记得春生了?可是你见过他啊……云西哥哥,你向来过目不忘,怎地连春生都不记得了呢?” 傅倾饶猛地松开他,踉跄着后退两步,双手环胸抱紧双臂,焦躁地在原地转圈,不住地喃喃自语。 “二哥如果知道我这样忘恩负义,一定会打死我的。大哥这次也不会帮我了。爹爹他,爹爹他肯定又要生气了。可是我尽力了啊。我怎么努力去想,也想不起来春生的样子了。怎么办?怎么办?” 楚云西想要安慰她,可是又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 他合上双目,将眼底的痛苦尽数敛起,深吸口气,努力回想傅倾饶口中说的该是何人。可听着她口中的呓语声,他的回忆,竟是回到了宛若修罗地狱般的那个晚上。 当时他背着她,一步步踩在红河满地血肉模糊的地面上,一声声轻轻劝着她。 “阿娆,不要看。” “阿娆,闭上眼。” “阿娆,你睡会儿吧。” “阿娆,我嘴笨,不知道该怎么说才能让你听我的……不过你还是别看了。” 他一向知道自己口拙,不懂得怎么哄人才好。却一直不甚在意,只想着那些都是多余的言语,不会便不会了,又有甚么要紧? 直到那一刻,他才知道,不会哄人,也能成为痛恨自己的一个缘由。 他每次侧过脸去看傅倾饶,都能望见她双眸圆睁,不错眼地将周遭一切尽收眼底。 可那些,又哪是她能看得的? …… 楚云西努力想要把思绪从那天移开,去想傅倾饶讲的到底是谁,却怎么也无法脱离那晚的魔咒。 他双拳紧握,索性放了开来,任由记忆驰骋下去。 少年背着女孩子,一步步踏着血污而行。 院门近在咫尺。 温家别院的围墙很高,他武功还不够精进,独身一人尚能翻进来,背着她却是不成的。好在旁边院子里有一处地方墙边有块巨石。等到出了这个院子去到那巨石旁,他便能踏上它,背着她翻到墙外去了。 少年咬紧牙关,努力忽视自己所处的环境,努力不去想周遭的一切代表着什么,全心全意都在考虑着,如何带着背上的女孩子尽快逃出去。 谁知背上的女孩儿却在这时浑身猛地抽搐了下,指甲扣紧他的脖颈,全身不受控制地痉挛起来。 少年顿住步子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 院门边上的墙角处,有一个小小的‘身影’。身量与女孩子差不多,扎的辫子是女孩子平素最喜欢的,穿着的衣裳也是女孩子极为喜爱的。若是没记错,那身衣裳,正是她前几天过八岁生辰时穿着的那套。 那个‘身影’蜷缩在角落里,凝眸细看……凝眸细看…… 竟是被剖开了肚子,脏腑里一片凌乱…… 楚云西猛地睁开双眼,一把拉住几近狂乱的傅倾饶。 眼前的她,与那时的她,何其相似! 他听着她发出仿若困兽般的呜咽声,自己的声音也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阿娆,阿娆,我想起来了。难道,那、那就是春生吗?” 作者有话要说:写到这里后,心情有些沉重… ☆、第71章 母子 温家的阿娆小时候特别顽劣。爱爬树,爱翻墙,爱捉蚂蚱爱逗蛐蛐儿。故而最让她郁闷的,便是自己的一头长发。 ——爬树会勾到树枝,捉虫会蹭到草丛。偶尔跑得快了,头上的两个小团子还会散开一半,耷拉在披散着的后面,要掉不掉的,着实要命。 那时候她的心里渐渐萌生了一个念头。 要不要趁着爹爹和哥哥们不注意的时候,偷偷将头发剪短些呢? 虽然少不得要挨爹爹一顿骂,可那样多方便啊!当真是值了。 就在她打算着要实施这个计划时,大哥温柔地抚着她的头发,说,阿娆的长发,软软的,黑黑的,像极了母亲。而后二哥就笑了,点头说是。旁边的父亲也难得地露出温情的浅笑,言语间不小心漏上了一两句关于母亲的话题,亦是这般的说辞。 阿娆瞬间没了将计划付诸实践的勇气。 虽然她没见过母亲,可是爹爹和哥哥们都见过。他们都说,母亲是这个世上最温柔最美丽最善良的人。 可就是这么个美好的女子,却因她的出生而丢了性命。 每每想到这一点,小小的阿娆的心里就充溢着无法言语的内疚和哀伤。 就在那一刻,她下定决心,要好好保护自己的头发。 每当要爬树时,她也不怕麻烦了,拿出早已备好的绳子笨拙地将后面散着的头发绑起来——负责给她梳头的冯妈妈是宫里头出来的,做事一板一眼,说什么国公府的嫡出小姐要温文雅致,上面的发梳起来,后面的发散着,这才有韵味。又说什么女孩子家要从小就懂得收拾,长大了方才能够事事妥帖、光彩照人。 不过是几岁大的小姑娘,哪懂得这些? 阿娆根本不当回事,可也辩不过她,索性由着她去。暗道自己注意着点,在需要的时候将碍事的头发绑起来就好。 她这样做了不过三天,负责给她梳头的冯妈妈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个三十多岁的妇人。杏眼桃腮瓜子脸,未语先带三分笑。名唤翠环。 翠环是个朴实的乡下妇人,并不懂得什么闺秀打扮。但她很温和很柔顺,会仔细聆听阿娆的需求,然后笑眯眯地给她绑两个结实的麻花辫子。 小姑娘家,总是爱漂亮的。阿娆受了冯妈妈长期的熏陶,多少有点在意自己的形象,就捏着麻花辫子的末端,有些迟疑地问:“翠环,我这个样子,会不会不太好看啊?” 翠环就笑,“小姐长得漂亮,扎什么都好看。” 只这么一句平实的话,就足够阿娆笑得欢天喜地了。她觉得,新来的梳头妈妈,真是好。 翠环很安静,平日里不用做活时,便闷着头缝制一件件衣裳。有中衣,有外衫,还有裤子袜子。针脚又细又密,很是用心。 阿娆问她,是在给何人做衣裳。 翠环的笑就带了十足十的甜蜜和满足。 “在给儿子做。” 听说她有儿子,阿娆就来了兴致,问她孩子多大,是男是女,多高多重。 翠环捻着手里的线,笑弯了眉眼,“是个臭小子,比你大一个多月,与你身量差不多。”说着,她停了停手里的活计,“说起来,这小子能够活命,还多亏了小姐的母亲。” 原来她当年生产的时候,胎位不正,难产。本以为熬不过去死定了,正巧温夫人回京时路过她家,想要借地歇歇脚。 “……夫人身子重,本该避讳那血腥场面的。可她听说我们的情况后,非但没有嫌弃地离开,反而让跟在她身边照料她的大夫和婆子来帮助我们。若不是夫人,我们二人怕是难逃此劫了。”翠环唏嘘不已,语气中充满感激。 阿娆好奇问道:“那他现在何处?” 翠环将衣裳在她身上大致比量了下,“远房亲戚家里。当家的几年前病故了,我要出来做活计,顾不上他。” 当晚,阿娆就将此事与哥哥们说了。还说,希望能把翠环的儿子接来。 她是没了娘亲的孩子,自是知道没有母亲在身边的滋味有多难捱。 哥哥们自是答应了。可翠环知道后,却连道不行。 “那孩子是个闷葫芦,登不上台面,来了恐怕污了小姐的眼。” 阿娆连道没事。最后翠环拗不过阿娆,加上也想儿子想得紧,感激地答应下来。 兄长们和云西哥哥、盈姐姐都比阿娆大上不少。如今有个同龄孩子要来家里住,阿娆别提有多高兴了,天天都要问一遍,他什么时候能到。 那是个阳光明媚的日子。 阿娆一早起来,就梳洗打扮好,忐忑不安地准备迎接新的小伙伴的到来。 二哥温意行还打趣她,“平时捉弄云西的时候胆子那么大,我还以为你不知道什么叫害怕呢,怎地这时候反倒紧张起来了?” 阿娆懒得理他,拼命将他往屋外推,催促道;“你没事做的话不如去城外帮我看看。怎么还没到?别是有事耽搁了。” 二哥气得大叫:“早饭时辰都还没过,你这急得也太没道理了些!”说着就去扯阿娆的麻花辫子。 大哥无奈地笑笑,拉开两人,温和说道:“我去看看吧,等下带他们一起过来。” 又等了小半个时辰,大哥和翠环他们都还没到,阿娆耐不住,将二哥也赶出门去接人。 仿佛过了很久很久,阿娆觉得自己就快要坐不住的时候,终于等来了自己的小伙伴。 很清秀的一个男孩子,隽秀白净,穿着粗布的衣裳,羞赧地躲在翠环的身后。 阿娆跳到他面前,比量了下两人的身高,惊叫道:“大哥大哥,他和我一般高呢。” 大哥用指腹擦去她额上的细汗,说道:“明明人家比你高一点。” 阿娆撇撇嘴,用手比划了个很小很小的距离,不服气地哼了哼。 大家便都笑了。 二哥这时才急匆匆赶过来,垂头丧气一脸的颓败。 大家细问之下,才知道刚刚他牵了马正要出门的时候,恰巧被父亲看到,直接揪到书房好一顿训斥。说什么‘安于现状不思进取’,又说什么‘武功低劣愧对先祖’。直把风流倜傥的温二少说得灰头土脸抬不起头来,咬牙切齿地要寻罪魁祸首来问罪。 阿娆被他追得满院子乱跑,哈哈地笑个不停。春生在旁边静静看着,脸上也满是笑意。 就是在这个时候,耳力甚好的温意行听到了远处传来的万马踏地之声。那声音携着雷霆之势,朝温家别院急速逼近…… …… 嘈杂声越来越大,越来越近。 兵器相斫之声传来,阿娆紧绷着小脸,很是紧张。春生则紧紧拽着翠环的衣裳,一刻也不肯松开。 翠环拉着两个孩子不停地抄小道,好不容易找到了个离那些声音小点的院子,推开一间屋子的门,一起走了进去。 一进屋,她就命令孩子们脱掉外面的衣裳。 她漂亮的杏眼里噙着泪。阿娆心里难受,抬起袖子给她擦泪,“翠环你别哭。怎么样你才不哭呢?是因为外面太吵了吗?我们已经关上门了,你莫怕。啊!你是想让我换衣裳是吗?我乖乖换就是了,你别哭。” 翠环摇了摇头,给她穿上少年的粗布衣裳,努力扯了扯嘴角,说道:“小姐,外面那是演戏呢,演戏的时候要敲鼓,所以才那么乱。你看,我们玩个游戏好不好?你和二少爷不是喜欢玩躲猫猫吗?呐,屋顶上那个篮筐,你躲进去,让他们都找不到你,好不好?” 阿娆问道:“那我躲好了让他们找不到,你便不哭了?” “是啊!”翠环手中不停,给春生换上阿娆的衣裳,又给他绑了麻花辫子。 阿娆坐在篮筐中看得稀奇,但外面人的嘶吼声和屋内翠环紧张的神色却让她隐隐有些不安。 “翠环,你让春生上来陪我好么?我怕。” “小姐莫怕。你看,这里那么高,谁都伤不了你。只是一点,千万别乱动,不要让人发现你。若是被人发现,小姐可就输了呢。” 翠环叮嘱完她,便蹲下.身子,与乖巧的儿子对视。 “春生乖。我们也玩个游戏好不好?”见春生点了头,她的眼泪啪嗒就掉下来了,忙用袖子擦去。 “外面呢,有人在拿着名册点名。刚才你也听到了是吗?一会儿若是有人问你叫什么,你就说,你叫阿娆。记住了吗?” 春生又乖乖地点了点头,漂亮的小脸上满是坚定。 翠环紧紧抱了抱他,然后站起身来,对阿娆说道:“小姐,温家世代忠良,对得起天对得起地,没道理遭受这种*!温家血脉绝不能断!小姐,请务必要好好活着!” 说罢,便目光坚毅地领着春生推开了门。 阿娆不太懂她话中的意思。她心里发慌,轻轻叫了声翠环。 翠环回头看她一眼,朝她比划了个“嘘”的手势,留下了一个苍白决绝的笑容…… 阿娆觉得有大事发生了。可是她不敢动。她答应了翠环,要好好待着,不能乱动,也不能说话。 过了很久,她觉得可能比等春生还要久,门突然被人大力踹开。 她瑟缩了下,才发现进来的是持剑的二哥和提着长枪的大哥。 哥哥们身上沾满了鲜血,一进门,就焦急地轻唤阿娆。 阿娆答应了翠环不能说话,便拍了拍篮筐的边。 他们闻声看过来,眼中却没有惊喜,只有无望到极致的哀伤。但在看到阿娆身上的衣服时,他们齐齐愣了。只过了一瞬,便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两个骄傲到极致、从不肯在人前低头的少年,这一刻,却是一起放下了武器,撩起衣衫跪到地上,朝着那梳头妇人家乡的方向,郑重磕了三个响头。 再起身,二人脸上已经没了死气,又恢复了平素温家儿郎的模样。 “阿娆,你不准动,好好在那里待着,有天大的事发生,也不准动。” “阿娆,不要睁眼,不要看。无论发生了什么,都不要说话。” 简短交代完几句,两个少年相视一笑,敛起笑容面露杀机,提起武器推门而出。 门外嘶吼声更甚。 有人推门进屋,踢翻了屋里的器具,而后环视了下屋内,便又出了屋。 阿娆待在篮筐里,努力将自己缩到最小。就算浑身都在发抖,她也咬紧了牙,好生窝在里面,一点声响也不发出。 哥哥们厮打的声音传来,而后就是父亲的。 她捂上耳朵不敢听,但是眼睛却透过篮筐边的缝隙一直看着外面,一眨也不敢眨。 爹爹在外面。 哥哥们在外面。 可是翠环呢?春生呢? 春生,去了哪里呢…… …… 温家阿娆只见过春生一面。 一面之后,便是永别。 但从此以后,阿娆的心里,便有了第三个哥哥。 只是这个哥哥,她只能放在内心最深处。说不得、想不得、念不得。每碰触一次,都是刮骨剔肉一般,血淋淋的疼。 ☆、第72章 宴请 段溪桥早晨醒来时,头有些昏沉沉的。 想到昨夜不知不觉饮到很晚、竟是在屋顶上小憩了片刻,他捏捏眉心,不由苦笑——感冒头痛,怕是逃不掉了。 披上外袍正要出门,有王府家丁匆匆来禀,说是大理寺的右少卿大人来了,来寻左少卿大人。 段溪桥一路去到大门外边,才望见立在大门外边的林墨儒,便扬声问道:“大人怎地不去里面?偏要待在这个地方,看来天还是不够冷了。” 林墨儒负手而立,动了动有些发青的双唇,傲然说道:“这等充满铜臭的高门大户,不进也罢!某不稀罕!” 蹭地一声清鸣响起,门口的王府守卫齐刷刷抽出佩刀,挥臂向前一指,气势惊人。 林墨儒一个踉跄退了半步,想想不甘心,又往前走了一步,继续挺直胸膛负手而立。 段溪桥扶额叹息,暗道当真是犯晕了,竟是忘了这里是平王府,哪是旁人可以随意进得的? 便也不再提起这个,转而说起林墨儒来寻他之事。 二人低语片刻后,正待道别,旁边一辆马车停了下来,从上面走下一位公公。 来人看到段溪桥,忙上前行礼,转眸又见林墨儒,就笑了,“咦?右少卿大人也在?这可是赶巧了。”说着从车上捧出一方红色请柬交到段溪桥手中,“陛下宴请宏岳使臣,邀了王爷和两位大人同去,劳烦大人帮忙将此帖交给王爷。”又扭头对林墨儒说道:“等下林大人也一同来吧。” 段溪桥知道平王府戒备森严,寻常人等闲不愿往里进,便理解地笑了下,接过请柬说了个“好”字。 可林墨儒就有些心不甘情不愿了。 说是‘宴请’,可当对象是宏岳国人的时候……这个‘请’字有几分真情实意在里头,便得琢磨琢磨了。 这次赴宴,怕是舒心不了。 林墨儒闻言,木着脸点了下头。眼见公公上车离去了,他转过头狠狠瞪了段溪桥一眼,眼神中满是赤裸裸地讥讽:晦气!遇到你准没好事! 段大人不甚在意地朝他挥了挥手中的红柬,心情颇佳地回身进了大门。 看了看时辰,这时候楚云西还没练完功。他本欲将请柬递给楚里由他转交给楚云西,路上截了个家丁问了,才知道楚里如今正在楚云西那边。 看看天色尚好,头又一阵阵泛着疼,段溪桥想着与其回屋闷着倒不如多走几步散散心,就径直往楚云西的院子去了。 去到院外,他凝神细听了下,没有发现平日的剑气飞扬之声,想了想,正欲迈步进院,却被楚里给拦在了门口。 段溪桥望着他丝毫不让的模样,忽地笑了。朝里面扬了扬下巴,问道:“怎么?是没起呢,还是屋里藏着美娇娘不想被我看到呢?” “请大人恕罪。王爷还未起身,不方便见客。” “这倒是奇了,”段溪桥握着请柬轻击了下掌心,“晚起误事可不是他的做派。”语毕,正要把请柬交给楚里,手刚抬起一半就定在了半空。 就在刚刚,楚云西卧房的窗户打开了下又被闭合。就在那一开一关的当口,他清清楚楚地看见一个侧脸出现在了屋内。 分明是……傅倾饶。 仿若有一盆凉水兜头泼下,从上到下将他浇透。又有一团火燃在心口,将他的五脏六腑焚烧烤炙。 头痛地愈加明显了。 段溪桥死死攥着那请柬,几乎捏碎。听到房内有脚步声传来,他再也忍不得,一把将半烂的红柬拍到楚里胸口,当即飞身朝着卧房那边掠去。 楚里顺势将红色纸团塞到怀里,急急地想要去拦。谁知段溪桥的功夫大大超出他的预料,几个腾挪后,二人的距离非但毫无缩减,反而更加拉大了。 屋门被大力打开。 段溪桥抽刀下劈,楚云西拔剑相迎。刀剑撞击发出铮然之声。分明是白日,却隐隐可见白色亮光在相击处闪现。 傅倾饶慢吞吞地走出屋子,紧贴墙壁走到一旁,目瞪口呆地问道:“你们这是做什么?” 段溪桥自见到她的那一刻就卸了力道。如今见她脸色苍白满眼惊慌,虽不知她为何如此大反应,却也收了武器。 “你怎会在这里?”他回刀入鞘,淡淡问道。 傅倾饶昨日回想起往事时,脑中尽是血淋淋的场面,最后竟是晕倒在地。如今再看刀剑之光,多少又想起了那些,不免有些反应过甚、神思恍惚。 可就算如此,她依然清楚地意识到,眼前的段溪桥虽神色平淡,却是在发怒。 而且怒气还不小。 虽不知是何缘由,她还是决定不要惹怒上峰大人,不然明年的俸禄怕是都要扣光了。于是指了指今早换上的白色锦衣,半真半假地说道:“王爷给我做了两身新衣裳,我穿上给他瞧瞧。” “那方才为何会在卧房之中?”怒气稍稍弱了点。 傅倾饶稍稍放下些心,暗道还能怎么着,刚起来啊。面上却十分诚恳,说道:“我看那屋子不太透气,就想打开窗户。可王爷觉得那样屋里会太冷,不肯。” 她这话倒是无半分虚言。 楚云西在小书房歇了一宿,早晨来看她时,她说屋里太闷了要开窗透透气。可楚云西怕她着凉,不肯,她刚打开窗户他就给关上了。 傅倾饶昨夜没睡好,头昏沉沉的,想要让凉气激一激也好清醒点,便执意出门去。楚云西拗不过她,只得应了。谁知两人还没走到门口就听到外面有人飞掠过来,挟着杀气逼近。楚云西不由分说将她护到身后,当先出了屋。 谁曾想,前来寻事之人竟然是段溪桥…… “真的?”听了傅倾饶的话后,段溪桥依然有些怀疑。 “真的不能再真了。”傅倾饶忙给楚云西使眼色,示意他帮上一把。 楚云西正冷冷地盯着段溪桥,仿佛被人硬闯了领地的雄兽那般,孤傲而又杀气十足。 见傅倾饶望过来,他寒声质问:“你为何要给他解释?” 傅倾饶正默默想着措辞,楚云西又已说道:“我坐得端行得正,所做之事皆是发自本心,无甚可遮掩隐瞒。他若想知晓,你尽可以说出实情。他若为难于你,你让他寻我便是。” 说罢,竟是转身走了。 楚里随他而去,屋前便只剩下了段溪桥和傅倾饶两人大眼瞪小眼。 段溪桥狐疑地道:“你刚才骗我了?” 傅倾饶干笑两声,摇了摇头。 左少卿大人往廊柱上一靠,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明显不信。 傅倾饶的笑容便慢慢垮了下来…… 那张请柬早已成了烂纸一团,彻底没法看了。好在段溪桥记得上面写了什么,三人便依着上面所写,穿了便服前去赴宴。 临行前,段溪桥特意拿来了一件红色斗篷给傅倾饶披上,也不知是何时备下的。 这斗篷的边上缀满了白色绒毛,和那身白色锦缎极为相配。二者穿在身上,衬得傅倾饶愈发唇红齿白、俏生生的。 段溪桥和楚云西二人定定看了她一会儿,又齐齐扭开了头,再不搭理她。 路上傅倾饶独自坐在马车之中,他们在前面骑着马一左一右并辔而行。 车内之人知道自己理亏,沉默着反省了整整一路。车外两人思绪纷乱暗暗想了许久,到最后,三人竟是一路无话到了皇宫前。 傅倾饶深吸口气正要撩了帘子下车,谁知手刚触到帘子一角,就听到外面有人在和楚、段二人打招呼。 她的手顿时僵在了那里。 那声音……若是没听错的话…… 分明是陶行江的。 ☆、第73章 点名 傅倾饶撩开帘子下了车,垂首理了下衣衫扯出个微笑,这才行了过去。 慧宁公主立在段溪桥跟前,眉目含情楚楚动人;楚云西面前那人戴着帷帽看不到面容,但他身材魁梧穿着绯衣,看着极像陶行江。 刚习惯性地走到了段溪桥身后,傅倾饶还没站稳,慧宁公主毒辣的一眼便飞射过来。 傅倾饶顿时想起来那晚将段溪桥从大公主眼皮子底下带走的‘壮举’,默了默,十分麻利地转到了楚云西背后,远远地对公主行了个礼。 段溪桥听到她的声音转头去看,见她正躲在楚云西身后,不由嘴角噙笑横了她一眼。 这一幕恰巧被慧宁公主看到。 她心里顿时泛起一股酸意,又堵又疼,不明白为何自己用尽心思也无法博他一笑、某些人却是什么也不做却得了他全部的注意。 真是恨不得将段溪桥所看之人撕成碎片。 她神色骤冷,死死盯着傅倾饶,哼道:“畏畏缩缩獐眉鼠目,一看就是搬不上台面的。”又朝段溪桥看去,语气极为不屑地道:“段大人一向眼光甚好,这次却也失策了。怎地弄了这么个人去大理寺!” 段溪桥正双目微合用指尖揉着眉心,闻言慢慢放下手来。他抬眼望了望跟前的大公主,便也笑了。 “公主这话可是抬举下官了。”他懒懒地说道:“下官向来就是个没眼力的,可当不起‘眼光甚好’四个字。我将他请来,不过是同为‘畏畏缩缩獐眉鼠目’之辈,所以互相看得十分顺眼罢了。” 傅倾饶被他随手拿去作挡箭牌作了无数回,都快习惯到麻木了,听到最后一句也没什么太大的感觉。一旁的楚云西听他这话后却觉得万分刺耳,便冷冷地哼了声。 谁知慧宁公主听到后,只当七叔在气恼她,嚣张气焰顿时收敛了七八分,捏着衣衫下摆往后挪了半步。 戴帷帽的‘陶行江’揽了她一下止了她后退的动作,笑了下说道:“公主大可不必害怕。王爷定然是在和你开玩笑呢。要知道,王爷可是面冷心冷之人,素来喜欢将心思藏在心里头。若他真是恼了你,怎会这样明显地嗤笑于你?大可一剑刺下去,让你丢了性命,那样倒也干脆。” 这话就是赤裸裸的挑衅了。 大公主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当面顶撞楚云西,顿时一张俏脸吓得惨白。 段溪桥和傅倾饶正欲开口帮楚云西反驳,谁料‘铮’地一声低吟响起,长剑剑尖已经点在了帷帽的一边。 楚云西持剑而立,周身冷凝眼神肃杀,清淡说道:“驸马这话说得好。不如,我们现在试试?”说着剑尖又朝前挪了半寸,已然将帷帽向前顶起一些,“畏缩貌丑?呵……这话放在驸马身上,倒是更为贴切!” 慧宁公主听了他的话后就是一抖,根本不敢抬头看他眼睛。她扯了扯陶行江的衣袖,示意他快走。可陶行江不为所动,一直立在那里,与楚云西隔着帷帽的皂纱冷冷对峙。 楚云西的眼中渐渐聚起杀意,手中之剑寒气逼人。 段溪桥和傅倾饶都默默看着,丝毫没有阻止他的意思。 正当情势紧张到极致、一触即发之时,有少年扬声喊道:“七叔,你在这儿啊,可让我好找!” 楚青岚匆匆跑了过来,离得近了才看清现在的状况,登时唬了一跳。 他慢慢挪到楚云西身侧,低声说道:“大皇姐,你们可是做错了事?好好认个错,七叔会原谅你们的。” 大公主向来受宠,根本看不上这个出身低微的九弟,闻言把脸扭到一旁,只当做没听到。可楚云西身上散出来的凛冽之气着实让她害怕,又忍不住想依照楚青岚之言去做,真正是进退两难。 谁知这时陶行江突然笑了。 只听他声音轻快地说道:“我素日里浑说惯了,经常把不住口。七叔明明知道,怎地还和我计较这些?”说着作了一揖,“还望七叔大人有大量,不要与我计较的好。” 他这转变来得太快,所有人都有些猝不及防。 段溪桥挑了挑眉,转眸去看傅倾饶。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惊诧。 不过这次是皇帝要宴请远方的客人,不宜见血,能暂时和平解决,倒是更妥当些。 楚云西双唇紧抿,半晌后,微微颔首,将剑收回,“罢了,这便饶你一次。” “那就谢过七叔了。”陶行江欢快地说道。 慧宁公主愣愣地看着他,被楚青岚唤了一声后,才如梦初醒地“哦”了声,与陶行江相携着往里去了。 楚青岚显然习惯了楚云西这冷肃模样,待大公主她们走远后,便笑嘻嘻地说道:“宏岳国的人要和我们比试箭法!七叔你赶紧去,把他们一个个吓回去!” 语毕一转眼,这才看到楚云西身后的傅倾饶,他面上欣喜更甚,“傅大人也在这里?一起去啊!” 温家人骑射功夫极好,傅倾饶自小学习,亦是不弱。听到楚青岚所言,她也有些感兴趣,便欣然说道:“好啊。” 一行人正一同向前行去,楚青岚唤了段溪桥一声将他叫住,掏出一个香囊搁到他的手中。 “大人可是头痛?这个送你罢!头痛时闻一闻,能舒服一些。” 段溪桥先是一愣,继而笑了。他将香囊搁到鼻端嗅了下,只觉得草药的香气扑鼻而来,“咦?这东西还真不错。多谢了。” 他话说得极为随意,根本不像一个臣子对待皇子那般。 楚青岚本就不喜欢这些个高低贵贱之分,却是听得极为受用。他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嘿”了声,“我医术不太强的。改天我问师父讨个方子来,给你再配些好药。” 段溪桥笑道:“那我就等着了。”说罢,扬了扬手中之物,大跨着步子去追傅倾饶他们了。 傅倾饶回头看了看,朝最后面的楚青岚唤了一声,问道:“怎么那么慢?快着些!不然没有好位置了!” 楚青岚高声应了一声,忙急慌慌地追了过去。 比赛场地上,已然聚集了好多人。 傅倾饶环顾四周,没发现楚涵宣的身影,便长长地松了口气。 她可不想在这个时候看见楚涵宣。 不过,她却惊喜地看到了李长亭。 前一日她从乔盈那里回来碰见楚云西的时候,楚云西正是刚从李府回去。原来李长亭那案子,都察院的人查了几天后,最终得出一个结论:证据不足,先行释放,稍后再审。 这“稍后”是多久,没人说得清。不出意外的话,会无限往后延。 傅倾饶和楚云西、段溪桥自是明白,这是祭祖仪式过去了,再关押着李长亭弊大于利——那样既没法对李家交代,也会让北疆少了一名出众将领,得不偿失。故而在两位大人的案子不了了之列为悬案之后,李长亭也被放了出来。 段溪桥得知案子的结果后,只说了一句感想:“都察院不过如此罢了,永远都骑不到大理寺的头上!” 四人赶到比赛场地的时候,正是宏岳国的十五皇子詹沐清手持弓箭立在当中,寻觅对手。李长亭上前迎战,却被詹沐清给拒绝了。 “你们大恒最爱欺负人。明知我平日里舞文弄墨,偏偏要让武将和我比试弓箭。” 李长亭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刚刚是你说我们大恒人的骑射功夫连你也比不上,让我们派个好手上前与你一战。怎么一转眼功夫,就变了话?” 詹沐清抱胸而立,倨傲地站在那里,摆出一副‘我就要这样你能拿我怎么着’的架势。显然是口上不肯饶人,却偏偏要在实际行动中占尽先机。 恒国人默默无语面面相觑。 大过年的,大家都不想找人晦气。可这小子实在欠揍,不教训教训他,又咽不下这口气。 这时人群中的一人淡淡开了口,“不如这样。本王给你找个文官和你比,对方不如你高、不如你健壮,十分公正,你看如何?” 他声音低沉醇厚,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之力。四周的人一听便知是谁,忙侧身闪开,给他让出一条路来。 詹沐清望着渐行渐近的楚云西,狐疑地说道:“当真如此?若是输了,你们可不许抵赖。” “自是不会。必当一言九鼎。” 詹沐清将他的话在心里过了一遍,怎么想,都觉得还是自己比较沾光,就迟疑着点了点头。 楚云西唇角闪过一丝笑意,转瞬即逝。 他微微偏过头,朝人群中看来,貌似十分随意地伸手一指。 “那就……你罢!” ☆、第74章 胜 傅倾饶对比赛的兴趣仅仅在于观战,而不是将自己展示于众目睽睽之下、做参与者。 在楚云西主动站出来时,她就有了不好的预感。而当楚云西的视线调转过来定格在她身上后,她便知道,那预感已经成为事实了。 先下手为强。 众人顺着楚云西指的方向看过来时,傅倾饶已将身子不停地慢慢挪移、努力往段溪桥身后缩了。她企图用左少卿大人高大的身躯将自己给遮个严实。 眼看就要成功了,她正暗自窃喜着,冷不防左少卿大人忽然右跨了一大步。她垂头躬身的光辉形象顿时大喇喇地呈现在了众人面前。 如今藏是藏不住了。傅倾饶默了默,抬起头就是一笑,拱拱手朝四周说道:“诸位大人好诸位大人好。大家这是怎么了?看比赛,看比赛,哈哈哈哈……” 四周的人看看楚云西指着的方向,再看看傅倾饶站着的位置,齐齐保持了沉默。 段溪桥在一旁要笑不笑地望着傅倾饶,眼中的蔑视哧哧地往外冒:装!再装!看你还能装多久! 楚云西站在詹沐清的旁边,也在定定望着她,神色柔和唇角带笑。 众目睽睽之下,傅小哥压力甚大。 她期期艾艾磨磨蹭蹭走到了前面,掂了掂楚云西递过来的弓,垂死挣扎道:“真要比?” 楚云西也不答话,只那么淡淡地笑着,看着她。 他要是在凶,傅倾饶还能抵死反抗一番。他如今在笑…… 她觉得自己还是别做无畏挣扎了。 撸起袖子将长弓背在肩上,傅倾饶腾出双手抱了抱拳,对着詹沐清笑道:“那便由我来与你一战吧。” 那弓的弓身乃是杉木所做,厚重结实;弓弦用牛筋制成,韧性十足。这样宽大的东西被她细弱的肩膀背着,看上去比她的腰身还要粗壮三分,更显得她瘦小羸弱,好似一阵风就能吹走。 詹沐清上下打量着她片刻,忽地释然一笑。他正要开口,一旁的詹玉郎窜了上来,说道:“大恒倒真是懂得待客之道。不让武将上来,就派了这么个不成气候的。”他嫌弃地撇了撇嘴,“难道大恒竟是没人了么!” 显然不把傅倾饶放在眼里。 方才詹玉郎站在一旁,傅倾饶未曾注意到。此时见了他,她不由笑了。 先前她倒是听说过詹玉郎被放出来的事情。 听段溪桥的意思,似是楚云西下狠手治了詹玉郎一番,让他答应将阿关那些宏岳勇士的性命留下,以此作为交换条件,才同意将他放出来。 只是她没想到这小子被关了这些天,脾气一点都没改。在别人的地盘上,还如此不知收敛。 傅倾饶抚了抚弓弦,扬眉笑道:“不是大恒没人了。而是你们若想与旁人交手,需得先过了我这一关。” 她浅浅笑着,勾起手指,将弓弦猛地一拨。长弓震颤,发出一阵嗡鸣。 “若是连我这个不成器的都赢不过,你们宏岳……又有何资格去求大恒其他人来与你们一战!” 此话一出神色骤变,先前那文质彬彬的清雅书生顿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眼神清亮目光坚毅的执弓儿郎。 詹玉郎不服气地想要冲过来再与她理论,旁边詹沐清伸手拦住了他。 “胡闹什么!这是什么地方?怎能随意使性子!” 詹沐清缓步上前,再次打量了傅倾饶一番,含笑说道:“不错不错,小子有些胆量,颇有点当年温家和詹家叫阵时的气势。你加油,我拭目以待。” 口中说着鼓励的话,语气却十分不屑,显然是不把对手放在眼里。又特意将她与温家一同提起,其中讥讽的意味,已经十分明显了。 傅倾饶毫不在意,随意地朝他笑了下,便低头去看自己手中的弓箭。 一共比试三箭,总成绩最好的便是赢家。 既是比赛,自然有许多规定。比如这次,就要求了三箭需得在一盏茶的时间内全部射完。 负责喊令的是兵部的一名官员。在他口中道出“开始”二字后,詹沐清便搭弓上弦。 他缓缓移动箭尖所指的方向,瞄准靶心。待到有了八.九分的把握了,定一下神,手松箭出。 射中了红心的边缘处,算是很不错的成绩了。 詹沐清颇为满意,自得地去看身边之人。却见对方正捏捏弓身、拉拉弓弦,还不时的眯着眼看看箭矢,全然不像是正在比赛的人,倒更像是……在挑弓箭。 詹玉郎自然也看见了。 他暗暗气恼,有心想发作,又记起了詹沐清的话,只得按捺住性子,凑到詹沐清跟前说道:“那人也太不把这比赛当回事了!这样挑三拣四的模样,摆给谁看?别是大话说了出来,却压根不会使弓箭,开始装腔作势了吧!” 他特意压低了声音去说,本以为旁人听不见。谁知话音刚落,不远处的楚云西就冷冷一眼扫了过来。 詹玉郎咽了咽口水,彻底老实了,乖乖待在一旁再不言语。 詹沐清再次将箭搭好,边仔细瞄准,边说道:“管他怎样,我们做好我们该做的,杀杀恒国的锐气就好。” 他那个‘好’字的音还未落下,旁边突然发出‘蹭’地一声轻响,继而‘嘣’地一下,一支箭已经中了靶。 詹沐清愣愣地放下弓箭,扭头去看。那箭射中了红色的靶心,只偏离靶心的正中一点点。 傅倾饶用指尖弹了弹弓身,懊恼地说道:“竟然不在正中?还是算得不够准。” 詹沐清转身去问詹玉郎,“他怎么做的?” 詹玉郎有些发怔,“就是这么一搭箭,然后就射了,然后就中了……” 詹沐清皱了眉,暗道那么短的时间还不够瞄准,应当是碰运气。眼看时间所剩不多,他正欲再搭箭,旁边又是‘嗖’地一声,一箭又已射了出去。 正中红色靶心的中心,不偏不倚。 詹沐清侧过身去看,便见傅倾饶又拿起了一支箭。 她晃了晃箭身,大致看了下,便搭在了弓上。只瞄了一眼,便松了弦。 箭急速飞出,将第二支的箭头劈裂后,再次射在了靶心的正中央。 傅倾饶满意地点点头,一转眼,就见詹玉郎正愣愣地望着她。旁边的詹沐清低头看着双手,神色莫名。 傅倾饶好心地提醒道:“你还两箭呢,时间快到了,赶紧些啊!” 詹沐清重新举起弓箭,正待瞄准,就听詹玉郎问道:“你刚开始不动手,是在试着熟悉弓箭吗?” 傅倾饶没料到他会这么问,颔首说道:“是啊。你们用新弓前,不也要这样做吗?” “是这样没错。不过没你这么费工夫。你那也太细致了些。” 傅倾饶也不多说,只含笑朝他们点了点头,便朝着台子边缘的楚云西行去。 观看的人群开始窃窃私语。傅倾饶毫不在意,只悄悄瞪了楚云西一眼,无声说道:你又坑我。 楚云西拿出一方帕子,默默递给她,眼中满是赞赏。 “我知道你能行。其他人,我信不过。” 傅倾饶胡乱抹了一把脸,将汗拭去——刚才注意力过于集中,耗去许多心神,脸上早已起了一层密密的汗珠。 她刚将帕子递还给楚云西,就听到周遭先是响起一阵‘嘘’声,继而是兴奋的欢呼声和叫嚷声。 “宏岳的蛮人还真把自己当成天下无敌的了!如今可是打了自己的脸!” “正是!想我大恒人才辈出,哪需看他们宏岳的脸色!” 傅倾饶回头去看,就见詹沐清后面两箭都射偏了,远不如第一箭成绩好。 望着那神色黯然的少年,她想了下,走上前去,说道:“不过是切磋下罢了,不用太在意。你箭法不错,往后多多练习便是。” 詹沐清摇摇头,猛地抬眼,问她:“你在我这个年纪时,箭法与我现在相比,如何?” 傅倾饶想了想,说道:“略胜你一筹。” 詹沐清点点头,朝她抱拳一礼,“往后来宏岳时,到都城寻我。”说罢,竟是头也不回地向外行去。 詹玉郎“哎”了几声没能叫住他,匆匆对傅倾饶竖了竖拇指,跳起来就朝詹沐清的方向奔去。 有公公和宫女小跑着过去追他们,其余人则哈哈大笑,贬低和耻笑声次第响起。不多时,又有新的挑战者上台,欲与傅倾饶对战。 傅倾饶还未开口,楚云西已经替她拒绝了。那人见她有平王护着,不敢多招惹,赞赏了下她的箭法后,便去另寻了对手。 楚云西有事要与李长亭商议,傅倾饶便独自回了先前立着的地方。谁知段溪桥却已不在那里。 她四处寻了许久,终于在一个不起眼院子的僻静处找到了和林墨儒待在一处的段溪桥。只是他们二人跟前,还站着两个瑟瑟发抖的小太监。小太监中间横着一块门板,上面盖着一块大大的白布,白布下鼓鼓的,隐约是个人形。 “人是怎么死的?为何不告予其他公公,反倒是找上本官了?” “奴才们、奴才们不敢啊。只是给他端了、端了杯水,他还没来得及喝,真的,一点都没喝呢,就这样了。真不是奴才们做的啊!求大人们给奴才们做主!” 两个小太监腿一软,就跪了下去,连连磕头。 段溪桥矮下.身子掀开白布,略看了两眼,俊挺的眉端便皱了起来。他用指尖轻轻揉着眉心,神色渐渐凝重。 林墨儒凑过去瞧了瞧,“七窍流血?这死状可是有些恐怖。咦?这位公公,不就是早晨给你……啊不,给王爷送请柬的那位么?今儿早上还健壮得很,怎地如今成了这副模样。” 傅倾饶闻言,忙加快步子赶了过去。 段溪桥听出是她,并未回头。林墨儒看了她一眼,见段溪桥没反应,就也没多吱声。 傅倾饶去到段溪桥身边,正要朝木板上的尸体看去,却在不经意间扫了眼身边之人一眼后,愣住了。 扯扯段溪桥衣袖,见他没反应,她顿时气恼了,又大力推了他一把。 “你看看你自己!流鼻血了!” ☆、第75章 对错 段溪桥伸出一指轻轻拭了拭自己鼻下,果然,手上沾了黏腻腻红艳艳的一小滩鲜血。 他挑着眉正欲嗤笑一番,抬眼便见傅倾饶满脸的担忧。眼波流转间,他改了主意,苦笑道:“果真如此。如何是好?” 他甚少露出这般无助的形态,傅倾饶有些不信。狐疑地打量他片刻,见他眼帘半垂神色黯然,夺目的五官都失了平日的光彩,这才信了大半,安抚地说道:“应当没事,你不用担心。” 说着拿出干净帕子搁到他手里,示意他堵上流血之处。 段溪桥接过帕子却没用,转手收到了怀里。又用干净手背撞撞林墨儒,将带了血的手指伸给他看。 林墨儒只顾着盯着尸身没多想,被他这一唤才发现他竟是流了血,忙掏出自己带着的布巾递给他。 段溪桥无视傅倾饶瞠目结舌的模样,十分理所当然地将布巾掩到自己鼻下,问道:“看出什么了没有?” “许是中了毒。七窍流血的状况着实少见,若想知道真实缘由,需得送往义庄,让仵作仔细查验一下。” 林墨儒撩起袖子掰开死者的眼睑口唇看了看,又瞧了眼他流血的鼻子,突然一顿,猛地回头去看段溪桥,“你身子向来极好,酷暑干燥天里也未见你鼻腔出血,怎地这寒冬腊月倒是如此情形了?”他沉吟了下,慢吞吞说道:“今早你接过这位公公递过去的请柬……那东西还有谁摸了?” 段溪桥似笑非笑地望着他,声音因了布巾而有些发闷:“怎么?你怀疑我同他都是中了毒?” 林墨儒哼了声,说道:“你别这般不当回事。万一那物真的有问题,你可是逃不掉。” 他转而问傅倾饶:“你和王爷有没有出现不适症状?” 傅倾饶慢慢收回狠狠钉在段溪桥身上的视线,缓了缓神色,说道:“没事。段大人将请柬交给了楚里,王爷和我都没碰过。” 林墨儒大大松了口气,“那便好。我等下派人去王府,看看楚总管有没有事。” 又对两个小太监说道:“你们将尸身搬去义庄,若有人问起,便说这案子由我接了。” 小太监们说道:“都这种时候了,仵作们应该也回了家乡,不在义庄了吧。” “董仵作肯定在。他孤身一人无亲无故,长年都住在义庄之中。” “果真是中了毒……其实也没那么麻烦。”段溪桥查看完毕将白布盖好,在一旁懒懒说道:“你们要送去义庄,可以。觉得大冬天的不想动,想找副棺木将人偷偷安葬了,也未尝不可,别让人看见了就是。” 林墨儒瞪他一眼,吩咐两个小太监,“左少卿大人流血流糊涂了。按本官说的去做!” 待到人走了,他指着段溪桥怒斥:“说什么浑话呢?人命关天的事,怎能这般潦草对待?” 段溪桥悠悠然说道:“右少卿大人糊涂。此事怎能细究?你还记得那请柬是谁交给公公,让公公送去王府的吗?” 见林墨儒脸色骤变,他就笑了,“是陛下。” 招招手示意傅倾饶过来扶着自己,见她不动,段溪桥自顾自扶了旁边的石桌坐下。望见两个小太监早已走远,他轻笑了声,说道:“你可知都察院为何草草结了刑部两位大人的案子、将其暂定为悬案?” 他抬指扣了扣石桌,“那案子牵扯到了刑部官员,定案的时候必须经过大理寺和刑部。陛下叫了我和刑部的彭尚书去,示意都察院已经找到那杀人凶徒了,到定案之时,依着都察院的安排行事便可。彭大人没同意,我也没同意。你道是为何?” 他朝傅倾饶扬了扬下巴,示意她讲。 傅倾饶想了下,说道:“两位大人是自杀。既是自杀,何来凶徒?” “那便是了。”段溪桥笑道:“既然是自杀,那么凶徒从何而来?” 林墨儒为人刚正,正卿杨大人亦是这般性子。原先楚涵宣有事寻大理寺处理时,都是段溪桥出面扛了下来。这些年过去,林墨儒竟是不知其中关窍所在。 如今听段溪桥一通言辞,再细想那请柬出自何人之手…… 林墨儒只觉得遍体生寒,连两位大人为何选择了自杀一途、他们自杀之事为何要掩下不查,都不敢细究了。一时间,竟是呆愣在了那里。 段溪桥满意地点点头,说道:“如今正卿之位空着,你我二人必有一个要顶上去。若是我也就罢了,如果是你,往后行事需得谨慎着些。别事情没办成,反把自己的性命给丢了。” 听他这话,林墨儒如梦惊醒,一把扯住了他的衣袖,急切问道:“那杨大人,杨大人是因何出的事……” “敢情我刚才的话是白说了?”段溪桥嗤道:“该管的你管着,不该你管的,就不要多问。”他望了望万里晴空,忽地笑了,“能真相大白就好,管那真相来得早还是来得迟呢,先保住自己无恙才是正经。你说呢?” 他最后一句,却是侧过脸对着傅倾饶说的。 傅倾饶知他在敲打林墨儒的同时也在提点自己,心中五味杂陈。半晌后,轻轻点了点头。 段溪桥的笑容便又畅快了几分。 微微眯起眼,他朝傅倾饶招招手,“过来,扶我一把。” 他已经第二次提出这个要求了。 傅倾饶仔细看去,才发现他手中的布巾已经一片嫣红,就也顾不得其他,忙紧走几步扶住了他。 与留在原地细思的林墨儒道了别,傅倾饶半拖半扛着段溪桥慢慢往外走。 行了颇久,周围没有旁人了,段溪桥低低问道:“你应当来过宫里不少次吧?可知周围有什么能够暂时歇息的地方么?” 傅倾饶想了想,说道:“前面右转是个无人居住的殿阁,要不然先在那里待一会儿吧。” 段溪桥勾了勾唇角,虚弱地道:“好,那就依你吧。” 说是殿阁,其实不过是几间屋子围成的小院子。因了是在一处独立的角落,并未有旁的屋子相连,故而单独成院,也十分安静。 “这地方不大,基本上没什么人愿意来这里住,久而久之,也就空下来了。” 傅倾饶扶着段溪桥去到一个房间,要扶着他去椅子上坐下。段溪桥却不肯,非要去宽大的榻上坐着。 伤者为大。傅倾饶没辙,将他扶到了那里,将榻上盖着的遮尘布拿下,这才让他去坐。 待他坐好,她本欲去打水给他洗一洗血迹。谁知刚转过身还没迈开步子,手就被他一把大力扯住。 她试图拽出手来,可他握得太紧,她抽不出来。 “你放心,我不过是给你打水净手,不会丢下你不管的。放开放开。哎?你怎么还不放手啊!” 生怕引了人来,她不能大叫,只能低声吼他。偏偏他不听,只将手指拢得更紧。她又羞又恼,晃着手想将他甩开,结果却适得其反,引得他没了耐性。 段溪桥猛地使力,将她往怀里拽去。 傅倾饶力气没他大,被他拉得跌在了怀里、一把抱住。她气得跳脚,想要挣脱出来,偏偏被他搂得死紧,动弹不得。 她恼羞成怒,气得用头去撞他。结果引来他一阵轻笑。 “别急别急,我不过是想你陪着我罢了。偏你不解风情,非要去打那劳什子的水。” 傅倾饶怒了。 打水和‘不解风情’四个字有什么关联?! 段溪桥知道再这样下去她怕是要不理他了,便好生问道:“你不走,我放你起来,如何?” 傅倾饶闷闷地说了声“好”。待他胳膊一松开,就跳将起来。谁知他手还握着,这一跳就没能太远。踉跄了下差点跌回去,忙用空闲的手撑在二人之间,这才稳住了身子。 段溪桥哧哧地笑,拉着她将她按在自己身边坐好。 “我累了,你陪我会儿。好些天了,都没能和你好好说说话。” 他神色疲惫语气和软,傅倾饶想到今早上骗他那一遭,莫名地就有些愧疚了,低低“哦”了声,就没再反抗。 就是两人交握着的手,让她怎么想怎么不得劲儿。准备和他好好说说,把手放开。 她欲语还休地盯着他看,正想着用哪种语气和他说胜算更大些,就见他慢慢靠到了榻边的墙上,安抚地说道:“是我疏忽大意了。有些感冒头痛,所以没有注意到那请柬的异常。不过你不用担心,就算那上面的毒再狠,也毒不死我。” 他慢慢说着,声息渐渐弱了下去。手却依然握得死死的,半刻也不肯松开。但傅倾饶此时已经没有心情关注这个了。 方才他那番话说得理所当然,她却不敢当真。生怕他是在安慰她故而掩饰自己的伤痛,待他声息渐渐平稳后,她便侧过身,慢慢揭下那方布巾。 仔细查看过,发现上面的血很多已经凝固,而他鼻下也未再流血,她这才信了七八分,松了口气。 方才段溪桥与林墨儒说的那番话犹在耳畔回响。她好生思索着,困倦慢慢袭来,竟是靠在他的肩上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她睡得很浅。身边之人稍稍一动,就猛然惊醒。正要问他怎么了,他却竖起食指在唇前比划了下,口唇开合,无声地说了一句话。 ‘别动,外面有人。’ 作者有话要说:段大人你在做什么!!!怎么可以这样!!【一脸正色的作者君 ☆、第76章 怪异 傅倾饶微微颔首后,恍然惊觉两人的手还交握在一起。他掌心的温度太过炽热,灼得她手掌发烫。正欲费力将手甩开,却听到外面之人开了口。 “你这个怪物,你到底是谁!” 慧宁公主的声音急切而又焦躁,“别跟我说是大驸马。我不信!你把那些鬼话统统给我收起来!说!你到底是谁!驸马又去了哪里!” 陶行江的声音缓缓响起:“公主,我就是你的夫君啊。如今我好好地站在这里,你要去寻的,又是哪个?” 慧宁公主冷哼道:“此刻没有旁人,你在这里又要装给谁看?方才遇到那不要脸的东西时,我辨得清清楚楚,你说话时的语气与动作,与驸马截然不同!方才更是好笑,你居然问我何时开宴,还说要尝一尝父皇备好的美酒。可京城之中谁人不知,大驸马向来不喜与人同桌用饭,更遑论在摆宴时与众人同饮了!” “公主太过大惊小怪……” “大惊小怪?”慧宁公主声嘶力竭地吼道:“你自回来后就整日遮着容貌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先前你跟我说那些借口,我居然就信了!我今日倒要看看,这里面藏着个什么怪物!” 外面响起争执时候的衣物摩擦声,片刻后,那些细碎的声音骤然消失,没了声响。 傅倾饶正凝视着闭合的窗户侧耳细听,突然一股阴冷之气猛地出现,袭遍全身。 她还来不及细究,段溪桥已经侧身横手捂住了她的眼睛。猝不及防下,一声惊叫溢到口中,又被她生生咽了回去。 黑暗之中,她感觉到交握的双手被松开。有粉末出现在脸颊四周。淡淡的馨香扑鼻而来,萦绕在周围,久久不散。 在这香氛之中,段溪桥扶住她的头和身往旁边慢慢转去。待到妥当了后,他慢慢撤回手,拍了拍她的肩,看她迷茫着睁开眼了,便在她眼前打了个手势,让她不要乱动。 方才的变故来得太过突然,傅倾饶并未留意外面的动静。此时再去细听,却发现已经没了声响。 她素来谨慎,并未立即开口相问,而是保持着这个动作,一直静默不语。 半晌后,外面响起一阵咯咯的笑声。本该是脆如银铃的笑音,此刻从男子口中发出,有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违和感。 “公主?公主?晕过去了么?真是抱歉,一不小心,力气就用大了。呐,宴席还没散呢,我还想过去看看。不如这样,我带你去个安全的地方,你在那边乖乖等我,如何?不说话么?不说话,我可就当你答应了啊!” 他自言自语着,片刻后,响起了重物被拖拽时与地面摩擦发出的‘嚓嚓’声。 待那声响远离,段溪桥又拍了拍傅倾饶的肩,轻唤了她一声,说道:“赶紧走。我们去找王爷,让他派人去寻大公主。” 傅倾饶动了动僵硬的脖颈,低声道:“那样会不会太晚了?现在去追还来得及。” “不妥。我不想与她有甚么纠葛。而且,就算追上了,我们也说不清楚。还是交给王爷的好。” 他边说着边大步往外走。傅倾饶急急跟上,觉得脸上跟扑了厚厚一层粉似的有些粘腻,就抹了一把脸。结果抬手一看,竟是沾了许多淡粉色的粉末。像极了胭脂的颜色,却更为妖冶。 “这是什么?” 此刻已经出了院子,她却未敢大声言语,依然将声音稍稍压低。 段溪桥匆匆看了一眼,说道:“能掩盖气息的。”顿了顿,又道:“公主说了那些话后,外面突然冒出一股很重的死气。若是没有猜错的话,应该和那‘陶行江’有关系。如果与那东西对视或是被它闻到了气息,必然会被它寻到,少不得要扯出许多麻烦来。” 傅倾饶了然地应了一声,又担忧地望了望宫墙外的方向。 段溪桥顺着她的视线望了一眼,说道:“你怎地一直在看外面?若是不想在这里待下去了,我现在便带你离开。” 傅倾饶轻轻摇了摇头,“没有,我只是在想楚总管,他……会不会有事?” 先前她就觉得不对。 虽说林墨儒肯定会派人去王府闻讯楚里的状况,可段溪桥既然发现请柬有毒,且那东西又是被他拍在了楚里的怀里,没道理他会一句也不过问。如今他连看不过眼的慧宁公主都会担忧,相比之下,事事妥帖的楚里应该更能入得了他的眼才是。 段溪桥闻言笑了下,说道:“不会的。楚里肯定无恙。” “你怎知道?” “一个能在先皇后跟前安然无恙地伺候了几十载,又守在平王府十几年、将王府守得滴水不漏的总管,你以为他能力如何?”段溪桥侧头望了她一眼,“放心好了。就算遇到比今日麻烦数倍的事情,他也不会出什么问题的。” 他话中半坦白半遮掩,傅倾饶知他有些话也不好明说,就沉默地点了点头。 去到设宴之处时,宴席还未开始。二人找寻半晌,也未看到楚云西的身影,心中渐渐有些焦急起来。 除了大公主的事外,两人还有一事需要告诉楚云西:楚涵宣要暗害他,如今在宫中,必须要万分小心。 ——请柬原本是要给楚云西的,只是接手的两个人都未太放在心上,结果阴差阳错下,楚云西没有碰到它。 其实楚涵宣的这个心思,在上次祭祖时候就出现了端倪,楚云西也已心中有数。傅倾饶知道他有分寸,故而先处理了比较紧急的段溪桥的伤处。只是到底不够放心,需得向他讲明才好。 环顾四周之时,傅倾饶不可避免地望见了已经摆设好的桌案。她隐隐觉得方才大公主话中某些字句提到了很值得注意的点,努力去想,却有些记不起来。 她盯着桌案时的目光太过于专注,竟是有些愣神。 段溪桥扫视半晌没看到人后,一转眼瞧见她这模样,忍不住笑了,“怎么?可是饿坏了?等下我寻些点心给你先吃着便是。” 傅倾饶思路被打断后便是一愣,继而觉得好笑,没好气地横了他一眼。 她本是想表达下自己的气恼,可看在某人的眼中,只觉得她似嗔似怒,连发起火来,都是极好看的。 段溪桥窒了窒,忍不住开口说道:“每年过节的时候,乳母都会来京看我。过几天她来的时候,你不妨随我去府里住几日。她手艺极好,做出的饭菜都极为美味。” “不要。”傅倾饶想也不想断然拒绝。 段溪桥不死心,问道:“为何?” 傅倾饶边拧眉细想方才自己心中疑惑,边随口叹道:“俸禄没了,买不起上门的礼。” 俸禄?俸禄? 左少卿大人猛然记起自己说的扣掉她俸银的那些话,莫名生出一种‘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的感慨,既扼腕,又无语。 他正欲再劝,抬眼看见楚云西的身影,顿时想到了正事,便收了那嬉笑的模样。 伸出手正准备拍拍傅倾饶让她一同过去,谁知他还没开口,傅倾饶已经低低问出了声。 “你知不知道有什么病症是不能与旁人一同用饭的?或许不是病症,只是某个……习惯?亦或是……某种避讳?” 作者有话要说:妹纸们说的没错,段大人确实蛮拼的…… 云西要加油啊!叹气… ☆、第77章 暗下决心 段溪桥一时没听明白她的意思,正待细问,楚云西已经行了过来。 他原本面如寒霜,直到看见傅倾饶,神色才明显和缓了许多。 快步行到二人面前,双方刚打了个照面,还未来得及开口,楚云西忽地调转视线侧跨一步立在了傅倾饶身旁。 他挺拔高大的身体在她身上投下一片暗影。傅倾饶本欲唤他,可她刚刚侧过身去,就听到一个声音在不远处响起:“大将军和少卿大人当真好兴致,竟是悄悄躲在这处,可是让朕好找。” 仅仅是听到声音,傅倾饶全身的血液便一下子涌到了头顶,激得她头痛欲裂;胸口又仿佛燃了一把火,越烧越炽。 想到那个柳叶形的玉腰坠,她手指不自觉地微微蜷缩着不停抖动,恨不得马上冲上前去扼住那人的喉咙,然后用这世上最冰冷的语调和手段,一遍遍无情地抽打他,来拷问出一个事实真相、发泄出堆积多年的哀痛与愤怒…… 她使出生平最强的克制力,尽了最大的努力,方才忍住。 硬生生垂下眼眸低下头,傅倾饶紧了紧双拳,刚刚深吸了口气,就听楚涵宣问道:“傅评事又有何建议?” 她猛地抬起头,这才发现段溪桥不知何时也走到了楚云西身侧。两个高大的男子挡在身前,以一种强势的保护者姿态,将楚涵宣的身影和气息隔离在了一丈之外。 傅倾饶冰冷僵硬的身躯渐渐回暖,升起一种安心之感。 她并不知楚涵宣指的是何事,便顿了顿,行了个礼,平静说道:“恕微臣驽钝,微臣……并无良计。” 楚涵宣便笑了。 他侧过头,对身边的两个少年说道:“十五皇子真该好好谢谢我们的傅大人。依着我们大恒的规矩,皇子先前的所为算是违规,必须受些小小的处罚。如今傅大人说没有处罚的建议,想来是打算不予计较。皇子倒是幸运,免于一罚了。” 傅倾饶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这才发现詹沐清和詹玉郎不知何时已经回来,正脸色难看地立在楚涵宣的身侧。 她自是知晓他们为何如此。 依着方才比赛的规矩,输了的一方要当众向胜者认输方才算是完成一场比试。可詹沐清乃是宏岳人,又是个皇族,虽说没有做到这一点,但大家已经起过哄心里舒爽过了,就也没有跟他太过计较其他,不去细究的话倒也没什么。 偏偏楚涵宣这番话下来,搞得好似是他犯了天大的错,幸亏傅倾饶心善,才放了他一马。 望着詹沐清脸上隐忍的怒意,傅倾饶面上淡淡笑着,暗暗将双手握得更紧,一遍遍警告自己,绝对、绝对不可以发火。 面前的帝王看似是在调侃,但话语中暗藏机锋,神不知鬼不觉地就将她推到了与詹沐清他们对立的面上。不出意外的话,接下来便是一场争论了。 可是此时的她根本不愿意顺着他的意思去做。 凭什么! 她凭什么要听从这样一个人的差遣! 明知万万不可慌乱、不能在这个时候漏了马脚,可她就是抑制不住心中的厌恶,半个字儿也不愿多说。 好在不只她发现了楚涵宣的目的,楚云西和段溪桥,也发现了。 楚云西淡淡说道:“十五皇子技艺不够精湛,若是有心进步,倒可以向你四哥多多学习。” 段溪桥哼道:“詹家四郎的功夫虽然不错,可比起我们大恒人来,还是差得远了!旁的不说,单就我们大理寺,也是一个小小的七品评事就能轻松取胜。你们的能耐,不过如此罢了!” 楚云西顺势接道:“正是如此。” 詹沐清虽然脸色铁青,到底忍耐住了。旁边的詹玉郎再也忍受不住,当即跳脚与二人争论起来…… 眼见楚云西和段溪桥主动将矛头转向了自己,傅倾饶心中感激,将他们的好尽数记在了心里。 她看着楚涵宣满意地渐渐远去的背影,心里头的那团火烧得愈发热烈。 真相! 十四年前的真相,到底是什么? 那个人,到底用了什么法子,做成了那一切! 轻轻按住因情绪激动而不住起伏的胸口,她心中的信念愈发坚定。 血债血偿。 无论对方是什么人、无论对方的实力有多强大,她都必然寻了法子,让那人血、债、血、偿! 不报此仇,誓不为人! 许是她脸色太过难看,当楚云西终于不耐烦、几句冷语将詹家叔侄打发走后,楚、段两人未再打扰傅倾饶,只是沉默地将她引到了桌案前,由着她静静地思考。 段溪桥如何与楚云西说的、楚云西怎样将大公主寻到的,傅倾饶均不知晓。等她彻底回过神来的时候,竟然已经坐在马车上,渐渐远离皇宫了。 看她眼神已然清明湛然,段溪桥放下轻揉眉心的手,笑道:“你总算醒了。可惜的是醒的太晚,方才的美味佳肴,你可是一个也没享用到。” 傅倾饶勉力笑了笑,撩开帘子往外看了眼,奇道:“我们这是去哪里?” “仙客居。”楚云西平静地说道:“既然有事情想不明白,倒不如多去看看,或许还能发现些什么。如今有我在,陪着你去,能方便许多。” 傅倾饶不知段溪桥与他说了多少,但可以肯定的是,他是在托了查案的借口来分散她的注意力。 虽说是个笨法子,但是或许真的有用。 于是笑着拱了拱手,“那就麻烦大将军了。” 虽然这称呼太过刺耳,不过看到她的笑颜,楚云西还是有些高兴,稍稍放下些心。 三人此次前去,傅倾饶还是选择了上次与青岚同去时的房间——三个大人生前用过饭的那间屋子。 再来此处,傅倾饶依然为它的奇特布置而暗暗赞叹。 矮竹清雅,活水潺潺,置身其中,只觉得耳清目明,心情都舒畅了许多。 经过那个半人高的假山时,那天青岚说过的话不经意间出现在了脑海中。 傅倾饶本未在意,只是隐约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直到她一侧头望见楚云西后,才猛然想起自己忘记的是什么。 ——青岚说,这别致的景色是仿着他七叔一处别院的书房设计的。 那时,她还不知道青岚是楚涵宣的儿子…… “这地方,是你的书房?”傅倾饶指了池中的假山和活水,愣愣地问楚云西。 楚云西见她目瞪口呆的模样,不禁莞尔,说道:“是。”想了下,又道:“那处别院是后来修葺过的,你未曾见到。改天带你去瞧瞧,若是喜欢,送你便是。” 他说得轻巧,傅倾饶却只是轻轻笑了下,并未接口。 段溪桥倚靠在窗前,抬指扣了扣桌案。他敲的力度颇大,比寻常时候重了三分。 傅倾饶睇了他一眼,这才去到桌边坐下。 点好菜后,待到侍女退下,三人便在屋中细看,讨论着这个地方有什么不妥。可是里外都看过了,直到饭菜上来,依然没有什么大的进展。 佳肴满桌。 傅倾饶边扒拉着碗中的米饭,边默默思考着,暗想其中可是有什么疏漏。 正当她一筹莫展之时,段溪桥突然重重拍了下桌案,冒出来一句话。 “快看,那是什么?” ☆、第78章 暗室 傅倾饶和楚云西闻言,顺着段溪桥指的方向望去。 乍看之下,不过是正常的窗棱,窗纱,再无其他。可凝神细看,却在深红色的窗棱上,发现了一处更为暗些的红色——很小的一个点,只有孩童小指的指甲般大小,极其不易发现。 段溪桥方才坐在靠窗的位置,正一手搭在窗边一手执着酒杯小酌。 因了先前寻找线索没有结果,他心里也颇有些烦闷,下意识地就去环顾四周。此时太阳偏西,阳光斜斜地打在窗上,将木质表面映照出一层薄薄的金色,反倒助他发现了这处不一样的地方。 傅倾饶正准备过去细看,以确定那点是否为血。楚云西已然开口断言:“血迹。” 他征战沙场多年,对于鲜血的各种形态,比在场其余两人要熟悉得多。只需一眼,便可知晓。 段溪桥“嗯”了声微微颔首,探身出窗,顺着那干涸的血滴往上看去。半晌后,终是确认再无其他异状。 楚云西冷眼环顾着四周的一切,突地起身,抬眼望了望天花板,细思片刻,迈步朝外行去。 傅倾饶望了他的背影一眼,踌躇了下没有跟去,转而与段溪桥低声谈论着那血迹的来源。 两人还未说几句话,楚云西已经去而复返,神色中一片冷凝。 傅倾饶和段溪桥都停了下来,问询地望向他。 “这里南北相互对称的两间屋子格局相同,你们可是知晓?”楚云西语毕,见两人都点了头,便继续说道:“可是最北面的那间屋子,这里,”他指指天花板,淡淡地笑了下,唇角翘起一个讥讽的弧度,“比这间的要高上一尺有余。” 傅倾饶沉吟着,段溪桥嗤地笑了,“敢情这里面藏了不可告人的东西?”语气冷若寒霜。 他丢掉酒杯四处寻觅,想要找个可以着力的地方,准备仔细瞧瞧那天花板。若是不成,就只能将桌子上的菜肴端走,踩在桌子上了。 正兀自这样思量着,就听楚云西说道:“你上去看看有何不妥。”扭头去瞧,就见楚云西已经弯下.身子,对傅倾饶指指肩膀。 段溪桥满心惊愕,正欲开口,傅倾饶已经“哦”了一声,毫无顾忌地朝楚云西的肩膀踏了上去…… 左少卿大人登时一口老血呕在喉咙里,气极恼极不知说什么好。 傅倾饶却全没感觉。 楚云西看着她长大,没少被她折腾。别说踩肩膀了,就是更过分的事情,她也对他做过许多。只是彼时她还年幼,那少年的臂膀尚还稚嫩。如今她已历尽沧桑,而他也早已褪去少时的青涩。与那时相比,两人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深入骨髓的一些东西,却是还在的。 待傅倾饶踩上去后,楚云西稍稍挪动了下,让她站得更稳些。 傅倾饶屈起手指轻叩天花板。 无甚异常。 她跳下来后,楚云西想了下,转去离窗上血迹最近的那个角落。 这次傅倾饶叩出的第一声响,就让屋内三人心里猛地一震。 她顿了顿,依次在可触到的范围内敲了个遍,最后跳了下来,顺手给楚云西拂去衣衫上的灰尘。 段溪桥硬生生别开眼,看向窗外,说道:“里面有东西是一定的了。只是那东西仿佛放得不甚均匀,故而各处声响也不相同。” “嗯。”傅倾饶接过楚云西递过来的帕子,边拭着手边道:“里面搁着的东西颇有些分量,也不知是什么。需得打开看一下方能知晓。” “开口应当在上面。没人会傻到设在下面吧。”段溪桥扒着窗户又朝上看了眼,“更何况陶行江是个极其聪明的人。” 楚云西说道:“也不一定。机括可以有许多种,若是做得精巧细致,在下方一样可以将东西放好,且严丝合缝寻不出痕迹。” 段溪桥的长处并不在此,听闻楚云西的话后,觉得颇有道理,便赞同地“嗯”了一声。 “可是……这里面的东西真的是陶行江藏的?”傅倾饶有些迟疑地说道。 段溪桥对刚才看到的那幕耿耿于怀,哼道:“不是他还是谁?” 傅倾饶刚点了点头又轻轻摇了下,有些不确定地说道:“他甚是喜欢对称结构。若此事是他所为,没道理会选在这个地方。” 她这个说法,并非空口无凭。先前在陶行江居住的院子里,她就是依着他喜欢对称的这个习惯,发现了他藏在暗处的那些东西。 一个人如果对一种习惯执着到了骨子里,是没办法突然改变的。这个屋子是在二楼最南端,如果让陶行江选,此处绝对不在他第一考虑范围之内。 听闻傅倾饶的这个说法后,楚云西缄默不语,段溪桥也拧眉沉思。 三人十分一致地没有提出立刻打开天花板上夹层的建议。 不论里面藏的是什么,既然那人敢把藏匿之处设在公共之地,又能做到不被人发现,光凭胆识是不够的,还需得对自己的布置十分有信心。 既然如此,没有周全的计划前,不可贸贸然行动。 凝滞的气氛中,段溪桥忽地笑了。 他侧首看向楚云西,问道:“驸马爷在此处应是有自己的房间吧?王爷可知晓是在何处?” 楚云西向来不太关注旁人的事情,自然不曾过问这些。好在他记忆力甚好,记起楚青岚提过一句,便颔首说道:“是。三楼楼梯对着的正中那间屋子便是。” 段溪桥挑眉一笑,对傅倾饶说道:“你不是想知道他为何用饭时有那特定习惯么?既然大驸马回了府,我们现在去探探他的屋子,或许会有意外发现。”又朝楚云西友善地笑笑,“还要烦请王爷替我们守着,别让旁人发现了我们的踪迹。” …… 傅倾饶费了力气打开门锁后,将铜签重新放回靴子的夹缝中,回头看了眼段溪桥,这才将门推开一条缝,迈步进屋。 刚刚走出第一步,她就发觉了不对,脊背上不由自主冒出了一层薄汗。 ——这屋子,居然用黑色的布帘遮住了窗户。整个房间黑漆漆的,只有门口推开的那条缝隙,钻进了一些亮光,其余的地方,除了黑,还是黑。 而那最后的一点亮光,也随着段溪桥进屋关门的动作,最终消失殆尽。 极致的黑暗下,傅倾饶只觉得周围的空气都冷到了顶点。四周一片死寂,阴森森的寒意如有实质,从四面八方齐齐涌来,挤压着她推搡着她,让她透不过气来。 肩上骤然一沉,继而一松。 傅倾饶浑身颤了颤,就听段溪桥在她耳边轻轻说道:“这里有些不寻常。你小心着点,守住心神。” 费力清了下喉咙,她慢慢点了点头,又想起段溪桥应当看不到,便低低地“嗯”了一声。 噌地一声轻响。 黑暗中冒出一点火苗。只亮了一下,便好似有飓风吹过,瞬间熄灭。 段溪桥轻笑了声,又拿起另一物,用火快速点燃。 这次亮起的那一小簇火苗虽然在剧烈抖动,但总算是勉强地燃着了。只是它看上去和寻常火苗不太一样,颜色略微诡异,蓝色中带了点淡淡的绿。 段溪桥一手拿住燃着火苗的小木棍,一手往黑暗中探去,握住那只冰凉的手。 傅倾饶正要挣扎,段溪桥低低地“嘘”了声,朝一处扬扬下巴,说道:“你看看,那是什么。” 二人相携着慢慢走了过去。 傅倾饶目力甚好,可在这个阴森冰冷的屋子里,她总是没来由地忍不住走神,必须要非常努力地去看,方才能瞧清楚桌子上面是什么。 两副碗筷,一大,一小。 难道陶行江……偷藏了个小孩子? 这个念头刚刚在脑海中闪过,段溪桥就好似知晓她在想什么一般,低低地否定了她的想法。 “不是。没有什么小孩子。” 他轻轻笑着,只是那笑意并不似平日里那般调侃随意,而是带着一股凉凉的怒气。 “他不是在养孩子。分明是在养鬼。” ☆、第79章 等待 这屋内透着一股子不寻常的阴冷之气,傅倾饶虽有心压制住它凝神静气,但不知为何,总有些心神不宁。就在此时,段溪桥的话忽地响起,其中暗含的意思让她心中陡然升起不安,下意识地就往后退去。 她看不到身后之物,段溪桥可瞧得清清楚楚。她若这一步退得大了,必然要碰到后面的一个矮凳。 明知不过是个凳子而已,碰到了也没什么要紧,他若手快完全可以及时将它扶稳。可这样昏暗的狭小空间里,两人又是独处,熟悉的暖香气息隐隐传来,段溪桥不自觉地就有些口唇发干。 他来不及细想,已然松开了交握的手,快速伸臂将她拦了下阻了她后退的趋势。 两人肢体刚一相触,他头脑轰得下乱了,下意识地就收了手臂将她一把揽了过来,垂下头,在她耳畔深深吸了口气,喟叹道:“好香。” 傅倾饶被那莫名出现的寒意扰乱了心神,一时间没有察觉。段溪桥心痒难耐,将她搂得更近了些。 炽热的呼吸近在咫尺。傅倾饶缓过神来,冷哼一声,目不斜视端望前方,木着脸说道:“在这么个鬼地方,左少卿大人倒是有兴致得很。” 段溪桥将下巴抵在她的头顶,哧哧笑道:“怎么?醒过来了?”说罢,直起身子,十分惋惜地叹了口气,“原指望你会多想一会儿,谁知那么快。” 他话语中带了三分调笑七分暧昧,着实讨打。傅倾饶面上发热,再顾不得这处处透着诡异的地方,恼极之下抬肘就朝身侧之人捣去。 段溪桥轻轻侧身避了开来,还待再言,一掌已携着雷霆之势朝他劈来。 他惊了下忙后退闪躲,谁料傅倾饶忽地握掌成爪朝他脖颈处袭去。 明知她是用了杀招,他却偏又上前了半步,哑然失笑,急急说道:“你就不怕把衣裳抓破了出去不好交代?” 电光石火间,傅倾饶反应过来——他这一迈上前,原本袭向脖颈处的鹰爪便直接抓到了他的胸前…… 她蓦地发窘,动作滞了一瞬,犹豫着要不要继续攻击。就这片刻怔愣的功夫,段溪桥欺身而至,在她耳边热热地吹了口气。不待她再抬掌,他已经眉开眼笑地快速打开屋门,溜了出去。 傅倾饶面色铁青紧了紧握着的拳,踟蹰了下,也走出了屋。 楚云西先前见到段溪桥出来时那容光焕发的模样,便隐隐觉得不对。此刻望着傅倾饶发红的双耳和脖颈,不由微微蹙眉,声音不自觉地就寒了三分,“发生了什么事?” 不待傅倾饶开口,段溪桥在旁边悠悠然地接了话:“方才我看她太过紧张,怕她被里面的东西扰了心神,特意提点了一番。” 他说得太过理所当然,傅倾饶气不过,狠狠瞪了他一眼,冷笑道:“是么?下官还以为左少卿大人因流血太多导致神志不清,所以一直在胡言乱语胡作非为呢。” 段溪桥笑眯眯地望着她,显得毫不在意。待傅倾饶哼了一声扭过头不理他了,他又有些不甘心,非要再次提起,结果惹得她再一阵发怒。 楚云西冷眼望着这一切,眸色愈发深沉幽黯。视线在二人身上停驻了下,又硬生生别开。两人的声音不断,他最终忍受不住,迈步朝马车行去。 傅倾饶见他要走,自是跟上。可还没行两步,段溪桥跟了过来,拉住她说道:“我得回家一趟拿些东西,就不与你们一同走了。” 傅倾饶甩了甩手臂,未能挣脱,便嗤道:“左少卿大人素来爱自作主张,想做什么,还需向我言说么?” “你又不一样。”段溪桥顺口说着,眼见她要发怒,反倒笑了。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叮嘱了她几句,最后道了句“你帮我和王爷说声”,这便转身离去。 傅倾饶正望了他的背影,冷不防他忽然回过头来洒然一笑。她顿时黑了脸,跳上车子,恨恨地摔上车帘,拧着眉靠在车壁上生闷气。 “方才发生了什么?” 楚云西的声音听上去平静无波,可傅倾饶知他甚深,又怎会感受不到其中蕴含着的滔天怒气? 她不知他缘何动了怒,却也晓得,方才段溪桥的所作所为是绝对不可以同楚云西讲的。于是顿了顿,将段溪桥说起的与陶行江有关的那些话尽数讲了来。 楚云西摇了摇头,慢慢睁开眼,调转视线看过来,直直地望进傅倾饶的心里,“你明明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他的视线太过专注,傅倾饶心知躲不过去了,暗暗苦笑了下,问道:“那你想知道什么呢?” “我想知道的是,方才你为何会脸红。” 傅倾饶早已知晓,他看问题向来精准而又一针见血。但她没想到,他竟然看她也看得这样仔细,仔细到……她一时间竟是不知该如何回答他提出的问题。 她稍稍滞了下,含糊说道:“有人犯浑,不理他便是。” 楚云西淡淡地“嗯”了一声,许久都没有言语。 车子慢慢动了起来。轮子碾过地面,引得车身一晃一晃,发出有规律的吱嘎声。 在这样的声响中,楚云西低沉的声音慢慢响起,竟是带了丝丝的苦涩和喑哑。 “阿娆,你待他,比待我好。” “阿娆,这许多年过去,你可还记得那年在御书房时,你答应父皇和母后的话?” 车外是楚里挥鞭抽马的声音,车内,只有两人刻意压缓的呼吸声,和渐渐弥漫开的、浓得化不开的哀伤与愁苦。 傅倾饶放松身体,慢慢往后靠去,倚在了车壁上。 楚云西说的那件事,她记得清清楚楚。却不是因为自己记得当时的情形,而是那件事发生以后,便被二哥当做笑话时不时地提起一回,拿来取笑她。 那年,她不过三岁。根本记不得多少事情。 当时的她,无忧无虑,什么也不用多想,镇日里只是在愁什么衣服更漂亮,什么点心更好吃。去到宫里头时,亦是如此。 那次她刚到宫中,碰巧皇后亲手做了一碟点心正要送给皇上吃。她眼巴巴地看着皇后远去的背影,暗暗犯馋。楚云西看见了,一句话不说,牵了她的手就领去了御书房。 皇后本就看见了她那模样,只是故意没给她。果不其然,没多久楚云西就将人带来了。 看见两人一起出现,皇上皇后都乐了。 皇后拿起一块点心,朝阿娆晃了晃,说,阿娆,你答应我一件事情,我就把点心送给你,可好? 阿娆死死盯着点心,一本正经地说,请娘娘先说是什么事。 皇后便道,阿娆长大后嫁给云西哥哥,一辈子看着他管着他,不让他犯错,不准人欺负他,好不好? 阿娆知道不能随便答应人事情,看了看那个点心,就有些犹豫。 皇上哈哈大笑着将那碟点心整个地往前一推,说,那一个太少了。阿娆如果答应了,整碟点心都是你的。 然后……然后阿娆就十分不争气地答应了。 九岁的少年皇子满脸通红手足无措,三岁的女娃娃大快朵颐吃得开心。 二哥拿这件事整整取笑了她五年。就算后来大哥说,两人的亲事早在她出生后就已经定下、根本不是那几句话就能决定的,也没能阻止二哥继续取笑她的步伐。 她本以为二哥会拿这事儿一直说到她长大、她成年,然后在她成亲的时候讲出来糗她一番,到她生子以后,还会说给她的孩子听,直至她白发苍苍,他还要不停地在她耳边唠叨许多遍。 可惜的是,她想错了。她只捞着听了五年。 五年之后,她就算再听到二哥的声音,也只是午夜梦回时屋外那绝望的嘶吼声了。 傅倾饶紧紧揪住胸前的衣襟,闭上双眼深吸口气,“云西哥哥,我待他,并无甚特别。” “阿娆,这些年你努力活着,骗天骗地骗了周围人,如今,就连自己也要骗吗?” 楚云西的声音里满是干涩的绝望。 两家心照不宣的亲事,她与他,虽未挑破,但一直都心知肚明。 自小到大,他一直一直都只凝视着一人,只倾听一个人的声音。就算旁的人再好,他也根本看不见听不到。 原以为不管怎样都无法改变的事情,这几日他却愈发不敢肯定了。 他有些焦急,有些不安,急切地需要她一个保证。 仿佛那样,便能安心许多。 “阿娆,自你出生,我就一直在等你长大。当年等了八载,如今又是十四年。阿娆,我不怕等。但你可否告诉我,这等待,可还有个尽头?” ☆、第80章 执念 这等待,何时是个尽头? 傅倾饶记得,自己也曾问过这般类似的话。却不是对着楚云西,而是傅林生。 彼时她还小,随着傅林生生活还未足半年,刚刚能不在噩梦中连连惊醒、可以囫囵睡个完整的觉。 那日傅林生要去钓鱼,唤她一起去。她不肯,傅林生就将她的武器尽数收起丢在房间里,而后锁上房门,将她关在了屋子外面。他则提着一个木桶一根钓竿,悠悠然朝湖边走去。 阿娆无事可做,自己待着又有些害怕。虽赌气,却也只得跟在他的身后,一步一步朝湖边挪。 太阳升起,而后高悬,再慢慢落下。 天色由暗转明,到大亮,又渐渐暗下去。 整整一天,傅林生都守在湖边的钓竿旁。饿了吃两口干粮,渴了掬一捧湖水。 阿娆生着闷气,也不正眼看他,也不同他说话。只在饿急了的时候,不甘不愿地接过傅林生递给她的干粮,狼吞虎咽啃下去。 开始时她还能忍受这样的枯燥,渐渐地,她受不了了,烦闷地在旁边不停走动,间或跑上一圈。到最后,傍晚临近,她终于再也忍耐不住,气呼呼地寻到傅林生,问他何时可以回去。 傅林生袖着手稳稳坐在湖边,慢慢说道:“等。” “等?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啊!”她烦乱地揪着脚边的草,一把一把地往下拔。等到草堆聚了半尺高后,她忽地跳起来,喊道:“我知道了!你肯定是在恼我最近一直问你什么时候可以回京,所以才这般折腾我!” 说到这个,她仿若窥见了真相的一角,越想越觉得自己的判断正确无误。 傅林生却笑了。 “你天资聪颖,灵性极强,但耐性不足,性子也不够沉稳。况且,也还不够强大。以这样的心性在这种时候回去,结局,必然是个‘死’字。” 他平静地拉起钓竿,将上钩的鱼儿丢到桶里。 “想知道要等到何时?好。待你吃饭喝水睡觉练武时都不再想起这个问题的时候,你就可以回去了。”傅林生目光悠远地说道:“若你放不下心里的执念、连命都不顾的话,倒不如永远都不要回去的好。不然,温家的苦心,明大小姐的苦心,都要白费了。” …… 执念。 执念。 傅倾饶将这两字在心中默念许多遍,一如少时的许多个日日夜夜。 当年她不依不饶地想要求一个期限,傅林生说,那不过是她的执念罢了。 如今楚云西向她要一个期限,是否也是因了执念? 她张口欲言,车子忽地停住。 驾车的楚里刚道了声:“主子,到了。”又扬声对着远处说道:“乔老板,您来寻傅大人吗?” 听到远远传来的乔盈的应答声后,傅倾饶先是一怔,继而惊喜。正欲起身下车,手腕一紧,却是被楚云西牢牢抓住。 他用的力气很大,却使了巧劲。她虽然无法挣脱,倒也不会很痛。 “你是不愿回答,亦或是觉得见她更为重要、所以迫不及待了?” 傅倾饶侧耳倾听着,确认乔盈还未走近,踌躇了下便顺势坐了回去。 她长长舒了口气,轻轻说道:“不是不愿回答,而是不知该怎么回答。况且,想见阿姐,也是实实在在的。” “好,很好。在你心里,她,也是比我重要的了!” 低沉的声音宛若巨石,挟着无法看到的悲痛,一字字朝她砸来,压得她喘不过气。 傅倾饶颓然说道:“阿姐伴我十几年,付出甚多,她在我心里……” “好一个‘付出甚多’!”楚云西再也抑制不住心里的苦闷,低声怒道:“当年我将你暂时托付于明月盈,便去寻李公公相助。可待我收拾好行囊再去寻你们,却是半个人影也无,怎么也找不见了!” 那日他悲极怒极,一时间,竟是不晓得该如何是好。只知道待在与她道别的那个树林里,一日日守着,任凭母后怎么劝,半步也不肯离开。旁人只道他是在那里看到了温家别院燃起的冲天火光,太过难过。却不知他因弄丢了她,悲痛到不能自已。 直至听说了明大小姐的忽然失踪,他才恍然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 十四年啊…… 谁能赔给他另一个十四年! 傅倾饶惨白着脸,轻轻摇了摇头。 “你知不知道阿姐为了我放弃了多少?你肯定不知道。不然,你就不会这样指责她了。别急着发火。是,我知道你也能做到那个份上。可是事情已经是如今这般的模样了,不是吗?阿姐待我极好,我不许你这么说她。” 车外有轻盈的脚步声渐渐逼近。 傅倾饶把他的手指掰开,将手腕解脱出来。顿了顿,终究还是有些不忍心。 想到那个暗无天日的黑夜里,那少年望着她时坚定而又温暖的目光,还有他清瘦却可靠的脊背,她的心瞬间柔软到了极致。 侧过身去跪坐在他身前,她仰起头探出手去,小心地将他额前的乱发捋平。见他扭过头去不肯睬她,她微微笑了。 “爹爹没能完成的事情,二哥没能接替的事情,你去做了,而且做得很好,这很厉害。我倒是觉得阿姐的决定很正确。心无旁骛,方能成就大事。” 楚云西自嘲一笑,“总之你是不肯答应我。” “我要怎么答应你呢?”傅倾饶无力地扯了扯唇角,从衣襟里掏出脖颈上挂着的一物,赫然就是那个柳叶形的玉腰坠。 她将此物摘下,把尚带着体温的它搁到他的手心中,“云西哥哥,你说,我该怎么答应你呢?” 楚云西直直地盯着它,五指缓缓收拢,将它死死握在掌心中。 傅倾饶深深叹了口气,转身下了车。 双脚刚在地上踩实,就听到乔盈惊喜的声音:“四儿!可是巧了,正赶上你回来。” 傅倾饶努力扬起一个灿烂的笑来,这才抬起头,对急急小跑着过来的乔盈说道:“阿姐你慢点,不过是几步路,还有人跟你抢不成!” “无妨无妨。咦?你怎么脸色那么差?可是没睡好?” “没什么,不过是天气太冷,有些不适应罢了。” 车内突然传来一记重重的闷响,似是有什么砸到了车壁上。 乔盈猛地顿住步子,望着马车疑惑地问:“那是怎么了?” 傅倾饶暗暗叹了口气,心说楚云西的拳头也不知道砸出血了没,等会儿回府后得去看看,口上却是说道:“没什么,喝多了没坐稳歪了一下吧。”又对楚里示意了下,让他驾着车先进去。 乔盈从秦点暮处已经听说了皇宫宴请的事情,听她这样说,便只当是那爱饮酒的大理寺左少卿大人喝多了栽倒在了车里,并未多想。 她侧身让了让,待马车驶走后,方才迎过来,笑着将手里的包袱塞到傅倾饶的怀里。 “这是我亲手做的一些吃食和点心,你看看合口味不。还有旁边街上卖的芝麻酥,我也给你买了几份。” 傅倾饶笑着道了谢,又邀她进府坐坐。 乔盈断然拒绝了,“家里头还好多事要做呢,可没这个闲工夫。等你得了空闲时候,来家里吃饭啊。” 过年之时杂事繁多,乔盈是做生意的,这个时候人情往来之事尤其得多。傅倾饶心中有数,也不敢多耽搁她的时间。闲聊了几句,就也互相道别。 傅倾饶坚持让乔盈先走。待到乔盈含笑转过身后,她却突然想起那个蒙面女子带着媚意的眉眼,心中突地一跳,生出一个念头来。 她忍不住出声唤住了正要离去的乔盈。 “阿姐,当年是不是有个异族女子钟意大哥,曾经十分热烈地追求过他?” ☆、第81章 不适应 听傅倾饶提到温意宁,乔盈的脸色骤变,呼吸一下子紊乱起来,身子微微战栗仿佛下一刻便会跌倒。 傅倾饶暗道不好,忙上前两步欲扶住她,却被乔盈伸出一手阻挡住了。 “阿姐,我……” “没事。只是许久没听你提起他,有些不适应罢了。” 见傅倾饶再次伸出了手,乔盈滞了下,没有再拒绝,借力慢慢走到路边,在一个石凳上坐下。 她的手冰凉刺骨,纤长而细瘦,傅倾饶小心地握着,多走一步,便多一分酸涩。 “阿姐,是我错了,我不该提大哥。我们回去罢。” 傅倾饶好生说着,但乔盈怔忡着遥望远方的天际,没有任何反应。 许久后,她浑身颤了颤,深吸口气又缓缓吐出,而后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转过身问傅倾饶:“你方才问我什么来着?” 傅倾饶张了张口,望着乔盈坚定的眉眼,想好的回去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她默了默,握紧乔盈的手,有些不自在地说道:“当年有个异族女子追求过大哥,是么?” “啊,这件事啊。你让我想想。”乔盈单手抚在额上,努力不去想他淡雅清秀的面容与和缓温柔的声音,凝思片刻,不确定地说道:“好像是有这么一个人。相貌不错,有些娇媚。她总是纠缠着你……大哥,不过他不喜欢那般骄纵之人,所以不曾搭理过她。我也只是见过她两三面,记不太清了。” “阿姐可还记得那女子是哪里的人么?”傅倾饶有些急切地问道。 宏岳国的人普遍身材高大,当她看到个子颇高的蒙面女子时,虽隐隐觉得有些眼熟,却没往其他方面想。 直到后来她遭了暗算后,恍恍惚惚地记起,自己可能真的见过那人,却想不起是在何处。直到看见乔盈,她不知怎地就记起了十几年前的事。 但她当时年纪颇小,总得确认一下,方才能够肯定。 “哪里的人啊……”乔盈迟疑半晌,说道:“好像是苗依人?我记得阿宁说那女人看上去心术不正,仿佛……”她忽地抬高了音量,淡淡地笑了下,“是了,是苗依人没错!他说那女人心术不正,像是从尸虫堆里爬出来的,带着一股子令人厌弃的恶臭!” 她的面容褪去了方才的晦暗无光,双眼焕发着熠熠光彩,整个人看上去十分明亮,很是动人。 可就是这样生动的她,傅倾饶却看得无比心酸。 大哥已经不在了,看不到这样美丽的阿姐了,也没法再照顾她了。阿姐生病,他不知道;阿姐伤心难过,他也无法给她拭去眼泪。 幸好,幸好还有秦点暮。 有他在,阿姐的生活才又重新多彩起来。 思及此,傅倾饶的心里,对秦点暮除了感激,还是感激。 她知道这样的回忆对乔盈来说,绝对不是愉快的。故而知晓了那个答案后,她便岔开了话题,转而问起旁的事情。 可是乔盈何等机敏。 当傅倾饶止了后面谈及的生活琐事后,她一把拉住傅倾饶,关切问道:“四儿,你是不是见过那女人了?有没有什么不妥?若是有事,你不要藏着掖着自己承担,务必要同我讲。” 傅倾饶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灿然笑道:“哪儿有什么事?不过是快过年了,有些想念大家,所以胡思乱想了番。记起了一些往事,却有些模糊,所以问问阿姐。没想到倒是吓到你了。” 乔盈仔细看了看她,见她笑容毫无阴霾不似作假,这才放下了心,颔首说道:“这就好。你忽然这样急的问起这个,我还生怕你是遇到她了。” 说罢,她执起傅倾饶的手,左右端详着,又朝平王府看了眼,笑道:“这衣裳和斗篷是他给你做的?倒是有心了。” 傅倾饶知她看不惯段溪桥,就没提斗篷是谁给的,只含糊地“唔”了一声。又记起乔盈是知晓两家默许的婚事的,有心想辩解,偏偏乔盈不明说,她也无从讲起,毕竟楚云西与现在的‘傅倾饶’认真算起来并无甚关系。 两人道别后,傅倾饶独自进府,正巧遇到了去安排事务的楚里。 后者恭敬地道了声“傅大人好”后,傅倾饶本欲离去,又生生止了步子,扭头问他:“楚总管今日可好?” “小的身子不错,劳大人挂念。” 傅倾饶顿了顿,从怀里掏出一瓶药,将里面的药丸倒出来,一共还剩两粒。 她拿出其中一个递给楚里,又将最后一粒塞回瓶子,说道:“这是段大人给我的药,对护住心脉有奇效。你且试试看吧。”说着将药瓶塞回怀里,朝他点了点头便也离去。 ——回来的时候,是楚里亲自驾车接的他们。就算楚里有办法去毒,可是刚好没过多久就这样来回奔波折腾,定然会对身体有所折损。 但凡真心实意之人,她都是极其敬佩的。她不希望楚里有事。 走到楚云西的书房外,傅倾饶止了步子准备叩门。可抬起手后,又有些犹豫。顿了顿,终究是把手收了回来,背到身后。 先前在马车中,她那般的做法,已然是个背信之人。而楚云西又是极其信守承诺的。如今两人闹成这样,他应当是气极了吧。会不会因此而厌恶了她呢? 可是,且不说让她恢复女儿身份有多么困难,单说楚涵宣,只要这人还安然无恙,无论楚云西与他关系如何,楚云西的妻都必须唤他一声“皇兄”…… 她停了片刻,轻轻叹了口气,负着手垂着头,在院子里来来回回地走了两圈。既担忧他的状况,又觉得自己不该在这里多待,心里一团乱麻,理不出头绪。 正当她左右为难之时,门吱嘎一声响,被人从里面打了开来。 傅倾饶下意识循声去看,正对上楚云西那静无波澜的双眸。 “你在做什么?”楚云西侧身将门口让开半边,“外面冷,进来说罢。” “没什么事,就是走走,走走。” 傅倾饶立刻调转方向往院门方向小跑,身后楚云西冷不防蹦出一句:“这是我的院子。你确定你是来散步的?” 傅倾饶顿时语塞。 她干笑两声,慢慢转过身子,磨磨蹭蹭走了回来。本打算问楚云西的手怎么样了,刚才砸那一下有没有伤到,谁知一开口却成了:“你还记得当年追求我大哥的那个异族女子么?”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 果然,楚云西平静地说道:“我镇日里跟着你二哥,并不知你大哥许多事情。” 傅倾饶有些不自在地偷偷去看他的双手。 修长,莹白,有力,略有薄茧,并无伤痕。 她暗暗松了口气,脸上神色也轻松了几分。既已放了心,她便准备离去。谁知不经意间一抬眼,正对上楚云西凝视她的双眸,顿时一颗心又揪了起来。 好在不过一瞬,楚云西就别开了眼。 他转身朝里行去,“进来说罢,门口冷。” 傅倾饶本欲拒绝,还没来得及开口,一本书携着风声快速朝她飞来。 她下意识劈手接住了它。 楚云西坐在案前,边提笔在一本册子上写着字,边淡淡说道:“既然无事,便看会儿书罢。是你喜欢的。” 傅倾饶进也不是退也不好,原地大致翻了几页后,轻轻“唔”了声,这才走到窗边坐好,静静看了起来。 段溪桥直到晚饭时候也没回来。 傅倾饶本打算独自在院子里用饭,谁知楚云西不肯,硬是坚持着将她留住,在他那儿一同用了饭。 其实傅倾饶也不是想避开他。只是有些事情被提起来后,她对着他时多少有些不自在。 ——比如当年被默认的婚约。比如,那个柳叶型玉腰坠。 可楚云西那云淡风轻的模样,又让她觉得好似自己在小题大做。挣扎许久后,她决定暂时放下那些心思,故作无事般与他照常说话、聊天。 以往的时候,大都是她说,他听。 可这晚楚云西竟是一反常态,在她停顿下来之后,会时不时地发表一下自己的见解。或是点评几句,或是提点一两个字,让她禁不住暗呼奇怪。 之后,楚云西坚持将她送回了院子。 在他离去前,傅倾饶叫住他,说道:“你没碰那请柬的事情,如今只有你、我、段大人、楚总管和林大人知晓。林大人应该不会说出去,如果有必要的话……”她顿了顿,嘿笑道:“哎,看我说什么呢。其实你肯定想得比我远,无需我多说。” “不会。”楚云西缓缓地一字字说道:“我很喜欢你这个样子。” 他声音低沉醇厚,在这样的黑夜里,显得格外惑人。 傅倾饶怔了下,一时间倒不知怎么反驳好了,只得摆出浅笑的模样,与他平静地道了别。 估摸着楚云西已经走远,她看了看天色,敛起笑容。 回屋收拾起自己傍身的几样物什,她警惕地观察了下四周守卫之人的动向,而后瞅准时机,悄悄翻墙溜了出去。 一路飞驰,疾速掠到仙客居外。 环顾四周后,她慢慢走到若水桥上,静立在桥边的大树下,抬起头眯着眼望向仙客居二楼南边的那扇窗。 突然,耳边传来异常的轻微风动。 她双目骤冷右手飞速探出又飞速收回,两指间夹着一片枯黄的叶片。 正待抬眼去看是谁人在作祟时,忽然树上传来一声轻笑,一个声音从上面悠悠然飘了下来。 “我就知道你会来的。” ☆、第82章 药丸 傅倾饶听到是他,紧绷的身体放松了下来,思量了下,又有些恼火。 “左少卿大人镇日里只知念叨旁人要注意身体,可轮到自己的时候,却又不当回事了!” 段溪桥嗤了声从树梢上轻轻跃下,哼道:“不过是个小伤罢了,又有什么打紧。” “是了是了,能让你昏睡过去的小伤。” 段溪桥没好气地横她一眼,转念一想,却又笑了。 傅倾饶不明白他忽喜忽怒为了什么,见他没旁的话要说,便扫视了下四周,准备提气朝那窗边掠去。 谁知她刚刚抬起脚,就被段溪桥给拦住了。 “不行。那地方去不得。我还未复原,待我好些了带你过去。” 他极少有这样疾言厉色的时候,傅倾饶听闻,不由自主就停了下来,转过身问询地望向他。 她原本就是被段溪桥横臂拦住,此时一转头,两人脸边的距离便拉得极近。 熟悉的暖香气息萦绕在四周,段溪桥觉得自己又快要魔怔了。忙深吸口气,缓缓放下手,说道:“那种地方不是你能去得的。好好待着。” 他本就对这些偏门之事十分知晓,听他再次这样说了一遍,傅倾饶再也不怀疑,当即点点头收回了去势,却仍有些不解,“你只是为了拦住我故而来此?那为何不回王府在王府同我讲?也省得在这里挨冻了。” “若我在你来之前就同你讲,你便真的会信么?必然得见到我受了冷吃了苦头也非要提醒你,你才会信了的。” 傅倾饶沉吟了下,不得不承认他言之有理,颔首说道:“也是。” 她难得这样乖顺,段溪桥望在眼里更觉心痒难耐。 眼看她朝向来时之路好似准备离开,他再也忍受不住,伸手便握向她的手臂。 傅倾饶在他探手过来时便有所察觉,见状忙往旁边躲。 段溪桥侧移半步,瞅准时机趁她不备一把将她拽住,顺势往怀里一带…… 傅倾饶脚下使劲努力站稳,又大力扯住自己的胳膊,虽在微微摇晃,但到底是没能让段溪桥得逞。 她看着眼前气息有些紊乱的男子,怒极反笑,“大人定是觉得我好欺侮得很吧?不然也不会一次次这般戏弄于我!” “戏弄?”段溪桥重重地嗤了声,“你觉得我在戏弄你?那怎不见我这般对待旁人呢?” 黑夜里,那双桃花眼闪着夺人心魄的光,有些震惊,更多的,却是愤怒。 他注视的眼神毫无遮拦且肆无忌惮,傅倾饶面上发烫,用力挣了挣,没能成功。 两人正僵持着,突然,远处传来了打更的梆子声。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干哑的声音渐渐离近,让静立着的两人同时绷紧了身子。 段溪桥望着傅倾饶,眨眨眼,又朝远处某个方向遥遥指了下。还不待傅倾饶反应过来,他已经松开握着的手,朝着那个方向快速掠去。 傅倾饶暗叹一声,到底是不放心他的伤势,终究是随在他身后,跟着去了。 眼睛昏花的打更人脚步不停,毫无所觉地上了若水桥,继续前行。 傅倾饶跟着段溪桥一路飞掠,翻过城墙,朝城外奔去。 本以为他是有什么要事要讲,特意去寻僻静之处。哪知他竟是去到了一个幽静的小山上,停在山顶最高之处。 傅倾饶轻功本是极好,可前些日子的事情到底伤了底子,就有些力不从心。幸亏段溪桥也受了伤实力大大受损,虽说她追得上气不接下气,却也没被落下太多。 停下来后,她觉得有些脱力。看看脚下的岩石还算平整,索性坐到了地上。 “你起来。怎么坐在那么凉的地方?女子的身子娇弱,最受不得凉。你起来,切莫这般糟蹋自己。” 段溪桥准备拉她起来,被傅倾饶摆摆手制止了。 “不行,我太累了,你让我坐会儿。”她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瓶,丢到他的怀里,“你把这药吃了吧。我记得你说它能护住心脉不被毒素侵袭。” “就这一颗药丸了?”段溪桥将里面的药丸倒出,又把瓶子磕了磕,确认只有一个后,算了算傅倾饶吃过的颗数,不可置信地说道:“我记得应该还剩下两个啊。” “唔,给楚里了一颗。” 段溪桥瞬时变了脸,恨铁不成钢地说道:“这药你知道多珍贵么?居然给了他!拿着,你把这颗吃了。若是过几天发现身子没养好,后悔都晚了!” 傅倾饶将药推了回去,“你中毒了。你吃。我不过是身子还有些亏损罢了,找阿姐或者王爷帮我配几副方子吃吃,养上一段时日就好。” 段溪桥神色莫名地拿回药丸,用指尖掂着药瓶把玩片刻,忽地问道:“如果我们两人都中了毒,只剩下一颗活命的药丸了,你会不会给我?” “啊?”傅倾饶没料到他会这么问,扭过头看他,愣了下后,说道:“如果最后那颗解药是在我手里,我肯定会送给你啊。” 她被段溪桥嘲笑惯了,本以为段溪桥这次也会借故笑她一番。谁知他听了后,却是将手里那药紧紧握住,低下头,半晌都没说话。 傅倾饶也心中有事,周遭静寂着,她也就放任思绪任其纷飞。 许久后,她忽觉膝上一沉。低头望向平放在地上的双腿,才发觉段溪桥竟是躺倒在了她的身侧,将头枕在了她的膝上。 段溪桥用两只手指捏着那颗药丸,将它凑到眼前。漂亮的挑花眼微微眯起,一点一点一分一毫地细细看着。仿佛面前的不是一颗治病的药丸,而是这世上绝无仅有的惟一珍宝。 片刻后,他将药丸丢到口中,极慢极慢地将它一点点嚼碎、咽下。 “傻子。有最后一颗解药的话,一定要记得自己先吃。管旁人做什么?傻子!” 他喃喃自语着,微微偏头,望着天边的皎月。仿佛终于发现了天气的寒冷彻骨,他用力紧了紧身上的衣物。 “你记住了,我这人是毒不死的。往后如果只有一颗解药了,切莫给我,你自己吃掉。反正,我是死不掉的。” 他一向张扬肆意,傅倾饶何时听过他用这般自弃的语气说话?她一时间愣在了那里,竟是不知该怎么接话才好。只能静默不语,待这一刻的黯然沉郁随着冷风慢慢消逝。 等她双腿发麻发僵,想要挪动一下的时候,才发现段溪桥呼吸均匀平稳,居然就这样枕着她的腿,睡着了。 她唤了他几声,他都没醒。 傅倾饶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这家伙,说什么自己身子无大碍。若真没事,怎会在这个地方、这种时候说睡就睡了! 这下倒好。她什么帮助背负的物什都没带,想要把他弄回去都没有可能! 可望着他睡得香甜的模样,她又有些叹息。 明明是中了毒,却非要装成没事人一般。也不知他今天是怎么熬过来的。 傅倾饶无奈地叹了口气,先是弓起身子用双手将他的头微微抬起,然后慢慢地抽出双腿。正准备将他的头放到地上躺稳,却想起来他一次次提醒她这寒凉之处十分伤身的话。 仔细想了下,她先让他躺平,解下了斗篷铺到他身侧,这才小心翼翼地搬动他将他挪到斗篷上躺着,又将斗篷的帽子好生折起来,枕到他的头下。待他躺好了,再将斗篷的两侧收拢,半遮住他的身体。 不过这片刻的功夫,她已经觉得周身寒冷了。 抚了抚开始发凉的手臂,傅倾饶环顾四周,跑到旁边的大树那儿弄了些枯枝回来。 冬天的夜晚,早已下了一层薄薄的霜。凝在树枝上,早已泛了潮气。 傅倾饶费了很大的力气,好不容易生起了火来。 生怕那微弱的火光会随时熄灭,她半点也不敢马虎,不停地烤干树枝、将它们丢到火堆里加大火势。直到半个时辰后,火堆才算是有点样子了,温度足够两人取暖。 她这才松了口气,挨着段溪桥身边坐下,抱着膝盖慢慢睡着了。中间时不时惊醒,她就迷迷糊糊地朝火堆里再丢些树枝,继续睡。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君:段大人,你知不知道妹纸们都叫你痴汉? 左少卿大人茫然:痴汉?那是什么意思? 作者君一脸正色:痴心的汉子。 左少卿大人大笑:太贴切了!正合本官心意! 平王默默拿出一根蜡烛,默默点燃。 傅小哥也默默拿出一根蜡烛,默默点燃…… ☆、第83章 恼火 傅倾饶早晨醒来的时候,是被某人给折腾醒的。 原本她正梦到自己在吃芝麻酥,手里捧着不知从谁哪儿弄来的一块,刚刚准备咬下第一口,谁知鼻端突然一阵发痒。她用手去拨,无用;扭过头去,依然没效果。那痒麻的感觉一直伴随着她,片刻也不离开。 傅倾饶终于忍不住了,一个喷嚏眼看着就要出口,她双眼忽地睁开,就这样醒了过来。 怒目瞪着眼前正拿着一片枯叶在她鼻下轻挠的罪魁祸首,傅倾饶气道:“左少卿大人当真好兴致。自己睡不成了,便也不许旁人继续睡。” “这里那么冷,睡着有什么好的?若是着了凉,那可麻烦,倒不如早些回府去。”段溪桥停下手,蹲在她的跟前,双眼晶亮地凝视她片刻,忽地笑了。 “王爷有没有对你发过火?”他漫不经心地笑着,语气却着实认真。 “发什么火?” 傅倾饶不咸不淡地应对着,站起身来,将段溪桥又披回她身上的斗篷抖了抖,重新穿好。 段溪桥立在她旁边,伸出手指趁她不注意在她脸颊上快速轻戳了一下,笑眯眯地道:“你在我面前会脸红,对着他时,不会。” 傅倾饶面上发烫,尤其被他戳过的那一点,火辣辣地灼人。 她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将系带系好,哼道:“大冷天的,还不许人冻得脸发红么!” 段溪桥也不说话,就那么直勾勾地盯着她,半刻也不挪开视线。 傅倾饶脸上的温度越来越高,颇有种要蔓延到脖颈的架势,忙转过身去不再让他看。 段溪桥眉梢眼角都染上了愉悦的笑意。 他走到她的身侧,执起她的一只手,不顾她的奋力挣扎,好好握紧,而后遥指着远处某个方向,说道:“我的家乡是个很美丽的地方。那里四季常青,山比这里的秀气,水比这边的灵动,花香也比这儿的浓郁。冬日没有这般冷,若你喜欢,依然可以穿上最心爱的美丽裙装。当然了,里面得穿厚实一些。不然冻坏了身子,我定然不依。” 他的声音难得地温和轻柔,字字句句仿若带了撩人的蛊惑,一下下重重地敲击在她的心上。 傅倾饶出神地望了那个方向片刻,又硬生生别开脸,哼道:“谁不觉得自己家乡最好?我还觉得京城最美呢!” 段溪桥偏头看她,紧了紧两人交握的手,轻笑道:“嘴硬。” 他的声音太过温柔,如羽毛般轻轻掠过她的五脏六腑,激起一阵微痒。 傅倾饶深吸口气,待清凉的空气进入肺腑,这便清醒许多,方才笑道:“段大人可曾欣赏完了良辰美景?我今日还有事要去做,若大人还未完成,下官这便要告辞,先走一步了。” “你这人真是……太煞风景了。”段溪桥趁她不备在她面颊上轻捏了下,急急松开交握的手往后闪去,笑着躲开她挥出的气势磅礴的一拳,无奈地摇头叹息,“就连表达害羞的方式,也十分惊人。” 傅倾饶收回拳,冷冷地斜睨了他一眼,转身就走。谁知他紧接着又叹息了一句。那句话就这么飘飘荡荡地跟着风行了过来,入了她的耳拂过她的心。 “……可是我喜欢。” 段溪桥如是说道。 傅倾饶脚步滞了滞,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 楚里早晨起来打水时,听到有喧嚷声远远传来,正慢慢逼近。 他直起身子将水桶随手丢到旁边。水桶翻倒,水洒了一地。有些泼到了他的鞋上,浸湿了大块,风一吹,凉飕飕地冷。 他却毫不在乎这寒意,只恼得心里火气直冒。 ——那些个当值的是怎么回事?有人胆敢在府里大声喧哗了,竟是没人拦下!还有没有把他这个总管的话放在眼里了! 怒气冲冲地正欲唤人过来质问,他刚喊了一个字,却忽然发觉不对。 没了打水时哗啦声的干扰,这争执之声……怎地听上去这样耳熟? 他赶紧跑出去瞧瞧。刚在院门外站稳,就见两个人蹭地下从他身边经过,不见了。 扯住一名侍卫细问,方才晓得自己刚刚没有看错,当真是段溪桥和傅倾饶吵着经过了这里。 难怪没人敢拦。 那两个小祖宗一个比一个脾气大,一个比一个嘴皮子利落。谁要是凑上前去被他们记住了,改天待人回过劲儿来,还不得落得个‘欲死不能’?! 楚里踮着脚望着他们离去的方向,正暗想着要不然赶过去劝上一劝,好歹不能让傅大人吃了亏,那边声音突然消失了——俩人分道扬镳,各回各的院子了。 楚里驻足片刻都未再听到声音响起,总算放下心来。这才发觉鞋子有些太湿,忙甩了甩脚,进屋去换鞋。心说这吵吵嚷嚷的声音那么大,也不知惊到主子了没。 如果主子听到了的话…… 他长长叹一口气,不敢再想。 傅倾饶回屋之后,气不打一处来,猛地将房门踹上,发出‘砰’地一声重响。 什么叫好心没好报? 她这样的就是! 守着那家伙一晚上没能好好休息,这倒也罢了,休息两日便能调整过来。谁知他醒来后就开始发癫,浑说半天没一句正经话。 好吧,这也忍了。 可为什么他一个中了毒受了伤的人,一路上却拼死拼活地追着她不停嚷嚷,说什么要背着她回府呢?! 她有手有脚四肢健全的,需要他一个伤者背着么? 太过胡闹了些! 努力平复了下心情,倒在榻上小憩片刻后,傅倾饶就起身换了衣裳准备出门去。 她今日要去安老王爷府上拜访。 正要出屋的时候,小丫鬟端了早饭过来。傅倾饶匆匆扒了几口,这便离去。 安老王爷是楚云西的三叔,与护国公温常青乃是一同长大的至交好友。他为人随和大方,尤其喜欢小孩子,看到了总要给点小礼物。当年傅倾饶是个女娃娃又生得可爱漂亮,没少从他那儿拿到好东西。 上次祭祖之时傅倾饶虽遇见过他,可到底是无法表露身份不能正大光明挨过去,两个人竟是一句话也未曾说过。此时要见到儿时的‘三王爷叔叔’,她的心里多少有点再见故人的激动。 轻叩门环递上拜帖,本以为会受些波折方能入内,谁知不过一刻钟功夫,就有人来为她引路,说是王爷有请。 王府与记忆中相比,并无甚大的变化。清幽,雅致,所用器物无一不精无一不细,有种低调的奢华。 想当初安王爷去温府时,曾无数次数落护国公温常青,嫌他搁着大把的银子不用,太过节俭。 “你好歹也是个国公爷了,怎么把家里收拾得那么清淡?看看看看,这是哪个破烂摊子上买的?搁在本王的府里,连当夜壶都不能够!” 安王爷拎起花架子上的一个青花瓷瓶作势就要往地上扔,却被突如其来的一声哀嚎给吓得呆在了那里。 “什么破烂摊子?明明是在铺子里买的!值好几十两银子呢!你别动!不许动!那瓶子是我的,摔坏了你赔!” 话音未落,一个小女娃娃就从扒着的窗户边上翻身一跃,跳进了屋。 她站在安王爷面前几尺远处,仰着小脸气呼呼地和他对峙。 “你不许扔我的宝贝。没经过主人的同意就私自拿人东西的,是强盗,是土匪!” 安王爷定睛一看,见是阿娆,登时乐了。 他将瓶子抱在怀里,故意逗她,“那话是阿宁教你的?哟,学得不错啊。不过,我比你高比你壮,我就是要扔,你能奈我何?”说着再次抄起花瓶举在身前,将它悬空拿着。 温常青在旁边拼命瞪阿娆,朝她示意,让她先退下去别打扰大人说话。 阿娆恍若未觉,只死死盯着安王爷手中的花瓶,眼睛里满是气愤和不甘。 “比我高又怎么样?也不见得会比我强!我日日练弓箭习刀枪,功夫可是好得很!你在这儿等着!” 阿娆撂下狠话,转着圈子看了看四周,发现半个武器都没有。只得抄起墙角的一个长柄扫帚,握在手中气势汹汹地跑了回来,手执长柄将扫帚头直直指向安王爷,冷然说道:“来战!若我赢了,你就把瓶子还我;若我输了……” 她瞄了眼心爱的花瓶,心痛难忍,但既然约战,自是要有所取舍,“……若我输了,那花瓶便任你处置!” 安王爷哈哈大笑,侧过身,拍拍恼火至极的温常青的肩膀,说道:“你家这小女娃娃可了不得。往后进了我们楚家的门,还不得把云西给折腾死?!” …… 傅倾饶飞速看了眼屋中的老人,心里暗叹一声岁月不饶人。年轻时鲜衣怒马名满京城的三王爷,如今也已鬓发花白了。 她按下心中翻涌的思绪,努力放平声音,行了个礼,恭敬开了口。 “晚辈傅倾饶,见过安老王爷。” ☆、第84章 故人 安老王爷捏着花枝,用小剪刀将它剪下搁到一旁,边继续细看盆花边说道:“小子是大理寺的?” “正是。” “大理寺和安王府没甚牵扯。难不成,你是来拜年的?”他用扦子挑起一个小虫,丢到盆子泥土中,眯着眼用顶尖一戳,见它挣扎着死去,眯着眼笑了,“可这时候也太早了些。” 傅倾饶说道:“王爷好兴致。京城之中,怕是只有王爷府上的暖房,才能在冬日里培育出这样好的花来。” 安老王爷正要搁下扦子拿回剪刀,闻言便是一顿,复又拿起扦子,继续寻虫,“就是这许多虫子着实烦人了些。” “虫子多是好事。改天倘若一个虫子也没了的话,王爷怕是又要担心这土是不是出了问题、这花是不是生了毛病,岂不是更加忧心?” 安老王爷握着扦子的手就停在了那里。 “既然如此,那我该如何是好?” “虫子少了忧心,虫子多了又恼人。王爷若想不操这个心,倒不如将这花送与我。如此一来,王爷再不用担忧这花上的虫子,而我,也不用镇日里往您这儿跑只为了多看它一眼。这岂不是两全其美?” “啪”地一声响起,安老王爷已将手中之物重重拍到桌上。 他扶着桌沿静立片刻,忽地转身,遣退了屋内伺候的人。 目光凌厉地将傅倾饶上下扫视半晌,他慢慢走到桌子旁,坐下,缓缓开了口:“你是谁?” “晚辈是大理寺一个小小的七品评事。” 安老王爷顺手摸起桌子上那比拇指略大的小茶杯,搁在手里把玩着,“嗯,一个小小的评事,竟是能知晓十几年前我和子侄的对话。想来大理寺的卷宗之中,应是记了不少有关本王的生活琐事,当真是包罗万象、巨细靡遗了。” 傅倾饶闻言,不由微微笑了。 她果然没猜错。 安王爷,当真记得那次与二哥之间的对话。 她朝着王爷又是恭敬一揖,“王爷请息怒。我多年前听故人提起过此事,方才恰好碰到王爷在修剪花枝,不经意间就想了起来。本想开个玩笑,不料忘了自己身份冲撞了王爷,还请王爷赎罪。” 安老王爷慢慢站起身来。 故人? 若是没记错的话,当年温家二小子和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周围并无旁人,只有那臭小子手里牵着的啃着糖吃的小丫头。 到底是谁偷听了他们的对话? 他眸色渐渐深沉,正待细问,却听傅倾饶说道:“当年父亲兄长带我去北疆游玩时,机缘巧合下与一位大人相识。那位大人是听大将军家的少爷提到那些话的。他和我说起这些时,特意与我说,若是来了京城,必然要想办法到安王爷府上的暖房一看,这样方才不枉来京一遭。” 安老王爷神色和缓起来,“那位大人是……” “啊,我忘记说了。”傅倾饶一拍额头,恍然大悟道:“他是镇守北疆的一名武将,比王爷您略矮一些,身子有我两个这么宽,眉毛粗浓声如洪钟,旁人都叫他……” “周大钟!” 安老王爷接过她的话头,哈哈大笑。 傅倾饶明显松了口气,说道:“原来王爷竟是知道他。” “那可不。他是常青身边得力猛将,只可惜被小人暗算战死沙场。”思及往事,安老王爷感慨地敲了敲桌案,转而问傅倾饶:“你如今前来,可还有旁的事情?” “啊,这个给您尝尝。” 傅倾饶拿出一小盒点心,捧到安老王爷面前,“这是阿姐亲手做的点心。”说罢,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礼物寒碜了点,可是王爷您这儿什么都有,我也不知道带什么过来的好。” “桂花糕?这个好,这个好啊。”安老王爷摩挲着手中之物,叹了口气,“当年王妃在世时,经常亲手做桂花糕给我吃。自王妃过世后,本王也是多年未敢再吃它了。” 傅倾饶连忙道了声抱歉。 安老王爷摆摆手,“无妨。这礼物我很喜欢。”而后半晌没有言语。 傅倾饶细观他神色,见他沉浸在了回忆之中,停了片刻后,轻声说道:“当年在北疆时,周大人和友人们对我们照顾颇多。不知他的友人可还有尚在京中的?晚辈想去探望一下,也算是全了当年的情谊。” “周大钟的朋友?没有,没有在京城的。十四年前那件事后,温家的故人基本上都走了。” 安老王爷缓缓说着,语气中不由带了一丝悲戚和怅惘,“十四年前的事情,你知道吧?” 傅倾饶“嗯”了声,说道:“略知一二。” “都走了。都走了啊!常青都不在了,这些人还聚在一起,又有什么用?!” 安老王爷低低喟叹着,见傅倾饶面上满是遗憾和哀痛,他斟酌了下,慢慢起身。 走到桌案旁抽出张纸,他好生回想了下,拿起笔来在上面快速写了几个名字。仔细端详一会儿,这才折转回来。 “这几人是老周的好友,不知你那时是否见过。他们早已离开京城,定居北疆。老兄弟们在那苦寒的地方待了几十年,都习惯了,说是回京不适应。你若当真想寻他们,需得去往远方才行。” “北疆这样大,不知几位大人如今现在何处?”傅倾饶接过纸张到过谢后,又有些迟疑,“晚辈这样做会不会太过唐突?若贸贸然前去……” 安老王爷听她这样说,知晓她并非说说便罢而是当真要寻他们,顿时心生快慰。 他说出两三个地名后,哈哈大笑,“不打紧。武夫嘛,看上去可能虎背熊腰的有些吓人,但都是热心肠的汉子。你只要明说是故人之友,他们不仅不会为难你,反而会备足酒菜热情招待。” 傅倾饶连连谢过安老王爷,与他又说了会儿话,这便告辞。 刚走出没几步,身后传来轻唤。 她停下,回过身,朝着安老王爷的方向垂手而立,做洗耳恭听状。 “你与护国公可曾相识?” 傅倾饶想也不想便答道:“不认识。晚辈那时尚且年幼。虽说家父家兄因此际遇得以与温家人相识,但我却不曾与他们讲过话。” “那你父兄……” “早已在多年前病故。” “罢了。那便罢了。我只是想着找个人说说话。你必然不知道,温家那老儿,可是我自小一起长大的好友。他……也罢,你且去吧。” 出了安王府后,傅倾饶转到拴马的大树旁,掏出那张纸来。大致浏览了下上面的几个人名,而后将它重新折好,收入怀中。 她解着缰绳的时候,恰好有几个少年打打闹闹地从身边经过。她被他们的朝气感染,忍不住微微笑了起来。待到缰绳解开,她正欲上马离去,却在听到少年们不经意的几句话后脸色骤变,当即抛开缰绳大步追了过去。 “等下,各位,请等下。抱歉抱歉,打扰到大家,实在是不好意思。只是我听你们刚才好像提到了‘桐里巷’?” 少年们脸色不善地望着她,不发一言。 傅倾饶忙解释道:“我一个朋友去了‘桐里巷’,至今音讯全无。如今冒昧打扰,不过是因为担忧过甚,还请各位见谅。” 少年们将她好生打量了下后,齐齐哈哈大笑。 领头的那个瘦高少年笑得尤其张狂。 他抬手止住正欲开口讥讽的其他人,上前一步,双手环胸神色傲然地望着傅倾饶,说道:“你说你朋友去那种地方了?告诉你,鬼才信!” 傅倾饶好声好气地说道:“我是真心实意地询问,还请大家解惑。” 少年扬着下巴,倨傲地看了她一眼,哼道:“真心实意?你看你,白白净净的,衣裳鞋子用的都是上好的料子,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孩子。说你朋友会去那种地方,谁信?!你偷听我们说话就也罢了,如今还要摆出一副认真求知的模样,又是做给谁看!趁早歇了这心思吧!”说罢,扭头对旁边几人说道:“我们走!” 傅倾饶还欲再上前,却见人群中的一个少年回过头朝她微微摇了摇头,这便止了步子。想了想,回了拴马的地方。 不过等了一盏茶的功夫,那个少年就又跑了回来。 站在巷口左顾右盼着,他瞄见了正在朝他招手的傅倾饶,急急忙忙奔了过来。 “幸好你等着了。我还怕你走了呢!”他面如满月宽眉厚唇,谈笑间自带着一股子憨直之气,“方才我们的一个朋友因了那里的事情与人起了争执,气不过,自然不爱听旁人提起,语气就有些不太好。你别在意。” 见傅倾饶笑着摇了摇头,他释然一笑,问道:“方才你说朋友去了那里不见了,是真是假?” “自然是真的。” “你别怪我多疑。只是会去那种地方的,要么是有权有势管着那里的,要么就是粗布衣衫在那里做活儿的。你那朋友又是属于什么情况?” 傅倾饶想到二丫的哥哥,沉吟了下,说道:“是后者。”见少年在看她身上细致考究的衣衫,便笑了笑,却也没点破他心中的怀疑。 少年搓着下巴想了片刻,最终下定决心,指了旁边一块沙地对她说道:“我们去那边,我给你画张去那里的示意图。” 语毕,他忍不住轻声嘀咕,“也不知道我们说的是不是同一个地方。听起来像,又不完全一样。” ☆、第85章 山下山上 傅倾饶策马而行,许久后,她终于望见了少年说的那座山。 它很高,冷冷地伫立在群山之中,显得很是突兀。 傅倾饶轻拉缰绳,放缓了速度。她回头望了眼京城的方向,估算了下距离,还未出京城地界。 ——应当就是这里了。 二丫的哥哥去了京城的‘桐里巷’,不出意外的话,就是指的这里。 她慢行一二里后,模糊可见有车子从山脚下驶出来。侧耳细听,隐隐有金属敲击山石之声。 先前那少年在给她画完示意图后,还在旁边写了三个大字:铜里乡。之后,又对此作了一番解释。 “那地方本不是这名字,只是高山上发现了铜矿后,众人都笑说那群山环绕之处像是用铜矿围成的个镇子,久而久之,名字便成了如今的模样。具体是谁先提出这个名字的,却是不得而知了。” 开采矿石,是极其消耗体力之事。偌大一个铜矿日日开采不停,必然需要许多青壮劳力。 二丫的哥哥不过是个少年郎,若是去到那种地方做苦力,对身体的损耗自然极大。一个不小心,还有可能会造成一辈子都没法复原的病痛。 思及此,傅倾饶忧虑更甚,又有些希望他并不在那里、而是身处某个更为安全妥当的地方。 虽然她刻意放缓速度让马蹄声低至最轻,可是临近山脚下时,还是被人发现了。 其中一个守卫提枪上马,驰到傅倾饶跟前,拦住了她的去路。 “你是何人!速速离去!” 傅倾饶打量了下来人,发现他横枪的姿势与说话时的语气,都不像是普通人,极有可能是名士兵,不由心下凛然,面上却是挂起了一个笑,问道:“敢问兄台,这里可是铜里乡?” “正是。” 傅倾饶大大松了口气,笑着说道:“那便是了。我是来此处寻人的,还望兄台行个方便。” “寻人?”那人似是看不到她的笑容,冷哼一声,“如若是我们的人,一旦进了这里,便要听我们差遣,自然不能离开;如若不是我们的人,便是不在此处了,你来寻又怎能寻到?既然如此,不如早早离去。也免得我依法行事时太过严厉枪头失了准头,误伤了乱闯禁地的宵小!” 虽说先前那少年就提醒过她,说这个地方不好进去,她也已有了心理准备。可对着这样的人、这样的话语时,傅倾饶的心里还是惊讶到了极致,也有些愤怒。 “哦?依法行事?我倒是头一次听说,将劳作之人当做困兽一般围在其中的做法,也能算上是‘依了法’。” 她拽紧缰绳,马儿打了个响鼻,发出一阵类似于嘲笑的哧哧声音,“也不知是大恒哪一条律法明言过年之际也不准探望劳作的亲人。还望这位军爷给个明示,也好让我开开眼界。省得改日有人问起我这亲人因何缘故不能回家时,我竟是不知该如何作答才对了!” “好一张伶牙俐齿的嘴。只可惜,生错了地方。明日……怕是就不能发出声响了!” 随着最后一个字的落下,那人手中的长枪已经气势如虹地向前快速击去。 傅倾饶早有准备,在他手指握紧长枪的刹那,已经拉紧了缰绳。待他一招击出,她一声轻喝调转马头,鞭子挥落的刹那矮下身去。 枪头扑了个空。 那人双目骤然冰寒至极。他望着向铜里乡疾驰的一人一马,嘴角扬起了个冰冷的弧度,提枪驾马向前追去。 傅倾饶快速抽着马,眉心微蹙暗暗生疑。 那人竟是起了杀意,真的想要置她于死地。 这铜里乡当真是铜矿出处?也不知与旁的矿藏有何不同,竟是能…… 破空之声传来,傅倾饶悚然一惊。 她急急勒马,马的前蹄扬起复又落下。 一支利箭飞射而出,堪堪擦过了马儿眼前。 ——若是没有停住继续前行的话,那就是要戳进傅倾饶的胸腹间了。 来不及细思,她当机立断调转马头,向着旁边一处茂密的树林疾驰而去。她抓稳缰绳,不时地扫视一下四周,心中暗自衡量着若是情况紧急,该从哪里逃遁更为合适。 又是数个破空声。紧接着,便是越来越近的马匹的踏地声。 傅倾饶小心地驾驭着马儿,在树林中灵活地穿梭着。不时有利箭从身旁擦过,她也凝神静气稳住心神,只盯着眼前的大片范围,快速思考着眼下如何脱险。 直至望见右前方几十丈外的一个怪石嶙峋的小山后,她才暗暗下定了决心。 将马头调转到左前方向前奔跑着,她掏出靴中藏着的匕首。待到一处树林特别茂密的地方,她拿捏好力道,在马臀处轻轻一扎——用力过大,马儿势必要暴躁慌乱,无法固定方向前行;用力过小,马儿觉察不到痛意,无法维持现有的速度。 见它打了个响鼻后开始狂奔,傅倾饶心知差不多了。努力搜寻前方,看到一棵树微微垂下了个横着的枝桠,她暗下决心,掏出怀中钩锁,在马急速奔到那树前时,猛然将钩锁抛出…… 十几匹骏马疾驰而过,马上的人背着弓箭眼神凌厉,显然是个中好手。 傅倾饶心跳得极快。 她不过是个过路之人,连硬闯也算不上。怎地让这些人如此在意,竟要取了她的性命? 她方才经过的时候,可是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 她努力放稳呼吸,生怕那些人会望向这边发现她的存在。直到那些人去追盖了白色斗篷的马儿时,这才暗暗松了口气。 幸好方才出来的时候习惯使然,顺手披了斗篷。 如今正值寒冬,大树的叶子早已枯萎掉落。若是没有那斗篷来吸引那些人的注意力的话,她想脱身还真有些困难。 眼看着那些人已经行得有些距离了,她再不敢耽搁,将轻功使到了最佳境界,沿着方才的路,飞速朝着先前看好的那个山坡掠去。 心知那些人很快就会发现不对。她不敢托大,到了山坡之上,便速速寻了个极其隐秘的地方,好生藏好。 腊月底的天,极其冷。山上比起山下,又要冷上几分。阴潮的巨石之间的缝隙,比之外面,更是要寒上许多。 没了斗篷的傅倾饶在这种情况下,愈发觉得寒气入体不堪忍受,冻得牙齿都要发抖。 她蜷缩着身子放缓呼吸,努力将身体的热量消耗减至最低。静静地听着一帮人骂骂咧咧走近,又骂骂咧咧走远,依然不敢挪动分毫。 在这样的时候,不知怎地,她就想起了段溪桥一遍遍斥责她的话。 寒气入体,少不得要受罪。 他最爱说的,便是这些。 如果让他看到她此时此刻的情形,肯定会怒骂她不知道珍惜自己的身子,不知会不会气得拔刀砍人了。 傅倾饶深深叹了口气。 是她托大了。 其实她不过是急着寻找一个失踪了的少年。一想到此刻找到他后,或许他能在新年结束前回到故乡与妹妹团聚,她就有种欣喜地想要速战速决的冲动。 可就是这股子冲动,让她在那人挑衅之时忍不住还了口,又使得她到了如今的境地。 她暗暗反省着。 本以为这样让自己不住地思维一刻也不停止,就能阻止那一阵阵袭来的困倦。可是她前一晚坐了一夜本就没有睡好,此时就算境地极为不妥,她也实在坚持不住。迷迷糊糊地,竟是瞌睡了过去。 半睡半醒间,她猛然惊醒。因为她听到了敲击岩石的声音。 虽然很轻,但是她可以听清,是三长三短而后两长两短这样循环反复的节奏。 那是属于她和哥哥们的节奏。 按捺下心中的感伤与惊喜,她动了动僵硬的手指,也在石壁上轻轻叩击起来。 许久后,久到她都以为自己要再次昏睡过去了,终于,听到脚步声逼近。而后,便是楚云西探身而入。 傅倾饶选的这处空间很小。楚云西尽了最大的努力,也不过才探进来小半个身子。 他伸出手,拉着傅倾饶一点点往外挪去。可是她的脚已经冻得完全麻了,根本没法走动。他别无他法,只得努力放轻了力道,拽住她一点点往外拖。 出了那方寸之地后,傅倾饶才发现,外面竟然已经全黑了。也不知她睡了多久,难怪已经全身僵硬了。 楚云西不发一言,弯下身去,指了指自己脊背。 傅倾饶慢慢趴了上去。他将她扶好,背了她慢慢往下走。 原以为他会大声斥责她,谁知,他居然一句话不说。 对着这样的他,傅倾饶不知怎地,总有些心虚,不由自主就弱着声音絮絮叨叨着。 “我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不过是个铜矿而已,怎么不让人去看?” “我都说了是要找人。可他还是不肯让我过去。” “难道他们在做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可是以前也没听说过这里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啊。怎地今天就不行了?” 她说到这儿,自己便是一愣。 是啊,如果此处每天都这般诡异,早就被人发现了。 先前那些少年也是来了此地后和人起了争执。 ……今天到底因了什么而如此特别? 而且那些追她拦她之人的作风,总觉得有些眼熟,却因寒冷之下脑子发僵,死活想不出是在哪里见过。 到底是哪里呢? 她正兀自出神,就听楚云西轻声说道:“下次切莫如此莽撞了。有什么事要做,喊我与你同去。” 傅倾饶讷讷地“哦”了声,止了思绪。 片刻后,她觉得头有些昏沉,突然想起一事,问道:“你怎么找到我的?” “我遍寻你寻不着,就去了三王叔府里。后来在王府不远处的沙地看到了个树枝画的图,便想着你或许来了这里。” “可你怎么会找到这个山上啊……” 楚云西将她往上扶了扶。眼看着已经快到山下,他心中有些惋惜,却也低低笑了,“以前你最爱玩捉迷藏。哪次你藏起来,不都是被我找到的?” 傅倾饶模模糊糊问道:“咦?不是二哥么?” 他半晌没答话。 许久后,他才轻声说道:“不是。”顿了顿,又道:“都是我寻到了,然后告诉他的。” 可是没有得到应答。 耳边是她轻柔规律的呼吸声。 她,已经睡着了。 ☆、第86章 争论 傅倾饶一觉睡到天亮。 她躺在床上睁开眼睛的时候,还有些茫然。直到半晌后,方才恍惚记起,自己昨日到底经历过什么。 猛然坐起身来,牵扯得周身一阵酸疼。静坐片刻缓了缓,她揉着有些发疼的额头,这便穿衣下了床。 屋内有个食盒。打开来,里面搁着几个炖盅,盛着的是尚有温度的早饭。 用过饭后,在院子里溜达了半晌,她看了看四周,总觉得有些安静得诡异。琢磨了许久后,她终于明白了这种感觉从何而来—— 昨日私自去了那山边一趟,被楚云西救回来的时候,他竟然一句都没斥责她。这也罢了。如今都日上三竿了,竟然没人叫她起床、也无人说她昨日太过鲁莽…… 傅倾饶摇头苦笑。 许是平素被他们说过太多次了,如今做了冲动之事后没人斥责,她竟是感到奇怪起来。 溜溜达达出了院子,她无意识地向前行着。走了半晌,这才惊讶地发现王府不知何时已经装扮了起来。道路两旁的红灯笼随着寒风来回摇晃,在冷白的冬日里,添上了一抹喜色。 傅倾饶不由露出了个微笑。 她紧了紧身上披着的斗篷,这才想起来一事——昨日她为了引开追兵,将楚云西送她的斗篷挂在了马背上。如今斗篷是拿不回来了,论情论理,她都该和送物之人道声对不住才是。 于是转道去往楚云西的院子。 刚踏进院门,她就听到两人的说话声。脚步顿了顿,正欲收回去势转身离开,谁知院门旁边立着的楚里眼尖望见了她,已然出声唤道:“傅大人,您来啦。” 院子里的两人便齐齐转头看她。 傅倾饶木着脸转向楚里,勾起嘴角微微一笑。默了默,又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指了指头顶上同样灿烂的大太阳,朝着两人招呼道:“早上好。今日的太阳不错啊!” 那二人望了她一眼,齐齐扭过头,继续谈话,并不接她的话茬。 傅倾饶的笑僵在脸上,继而叹了口气。 他们果然生气了。她就知道,这俩人没那么大方。 楚里这才发觉不对,正欲问询她两句,在她使了个眼色后也只得作罢,退了出去。 自顾自走到两人身边站定,傅倾饶凝神细看,才发现段溪桥的手中放着个样式奇诡的东西,像是拉长了的海螺,一端口大一端口小。此时那口小的一端趴着一只小虫,正在段溪桥的逗弄下微微扭动着。 傅倾饶觉得段溪桥手中之物有些眼熟,仔细想了下,才记起来这是那个算命先生留给段溪桥的,好似是通过此物可以联系到他。 她将注意力放在小虫身上之时,身旁的两人却是将心思搁在了她的身上。 楚云西见她一直盯着段溪桥的掌心在看,半分也未朝他这边望上一眼,心中黯然,只觉得此地半刻也无法多待。中途止了话后,他连个托词也未曾说出口,径直迈着大步进了屋。 傅倾饶下意识地就朝他的背影看去。 段溪桥见了,语气平淡地说道:“既然有话要与他说,那便去吧。” 傅倾饶愣了愣,不明所以地转而看他。 段溪桥逗弄着小虫子,轻轻笑道:“方才不理你,是想让你知道,我也是有脾气的。你什么都不肯与我说,我心里很是介意。如今让你去找他,不过是怕你有话没和他说完,心里总惦记着他。那可不成。” 他施施然一番话说完,傅倾饶怔了下才明白过来他是什么意思,顿时忘了自己先前的那一点点愧疚之心,当即又羞又恼地冷笑道:“左少卿大人什么意思?难道我做什么还要大人你的同意不可了?” 段溪桥见她如此反应,不仅不介意,面上的笑意反而深了几分。 他轻挑眉梢,笑道:“我的心思你又不是不知道,又何必再问?” 眼见傅倾饶当真恼了,红着脸要出拳,他哈哈大笑,握住手中之物往旁边侧了侧身。 “快过去吧。不然等下我后悔了,死缠着你不让你进屋,看你怎么办。” 傅倾饶嗤了声,说道:“大人未免太自信了些。” “那是自然。不过,某些人也真心狠就是了。”他语调轻快,神色却十分认真。 傅倾饶滞了滞,觉得这个话题不能继续了,当即转了身朝着屋子行去。 叩了叩门,屋内没有传出任何声响。 见楚云西并未出声让她进去,傅倾饶本欲离开,却在下定决心的刹那发现了一点异常。 ——门并未合拢,而是微微打开了些许。 可是她方才叩门时候用的力气并不大。 难道本来就未关紧? 傅倾饶想了下,推门进屋。一抬眼,正对上一双幽黯的眸子。 楚云西身姿挺拔立在门口,明显是在等待的姿态,也不知已经在这里站了多久。 傅倾饶不太确定地问道:“你在等我?”后又觉得自己有些多心,释然一笑,说道:“昨天真是谢谢了。幸亏你来了,不然当真麻烦。” 楚云西嗓子发堵,声音愈发冷然,“不客气。”顿了顿,忍不住说道:“你我之间何时开始竟然需要那般客气了?” 他这样一说,傅倾饶原本因了那斗篷而准备道歉的话就讲不出口了。 看清她眼中的犹豫,想到方才听到的段溪桥与她说的那番话,楚云西心里满是苦涩。 前日晚上,她与段溪桥二人均是一夜未归。直到昨日早晨,方才一同回来。 一同回来…… 段溪桥那些轻佻的话语字字如刀,一下下割在心上。楚云西握紧了双拳,微微别开头,不欲让她发现他眼中流露出的伤心。 “昨日你去三王叔的府上,向他要了一份名单?” 这句话他早就想问了,可惜一直没寻到机会。其实,他本想问得稍稍和缓些,毕竟这个事情可大可小。只是由于心中情绪起伏太大,他为了压制住它们,声音不自觉就更加冷肃了几分,听上去,倒像是质问了。 傅倾饶不知他心中所想,只当他是不赞同她这样的做法故而如此。 其实她也料想过这种情形,毕竟楚云西少时与温家接触甚密,而后又镇守北疆十几年。她若想要那份名单,可先与他商量,必定能事半功倍。 但她也有自己的坚持。 她是温家人。 就算她的力量很小、很弱,但是,她能自己做到的,就不想求助于旁人。 哪怕那人是她最亲近的云西哥哥。 傅倾饶低低地道了声“对不住”,张了张口,却也不知说什么好了。 她越是掩住不讲明白,楚云西越是担忧,忍不住说道:“我别无所求,只愿你平安无忧。你想做什么,可与我说。但凡我能做到的,必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他说得十分诚恳,傅倾饶也相信他说出口的定然是他心中所想。 但她想要做的事情,又怎能对他说得出口? 于是只得摇了摇头,勉强笑了下,说道:“也没甚要紧的,不过是想探望下家人的故友罢了。” 楚云西看着她一点点长大,她的一举一动皆是入了他的眼他的心。如今她的口不对心,他又如何看不出来? 他心中涌起一股绝望到无助的悲凉,“阿娆,你是不再信我了吗?” “没有。”傅倾饶摇头说道:“我一直信你。” “那你为何不肯明言?” 傅倾饶垂下眼帘。 她不是不想说,是没法说。 看着眼前沉默的她,想想方才在院中与段溪桥嬉闹的她,楚云西悲痛难忍,只觉得呼吸都困难起来。 他走到桌案前,最后一步有些踉跄,忙伸手撑在桌边,缓缓地、慢慢地、深深呼吸着。 听到身后之人停滞许久后,说了声“我走了,云西哥哥”,而后便是开门、关门声,他再也忍受不住,一拳砸到案上。 硬实的木质,生生现出一道裂纹。 段溪桥见傅倾饶出来,正要开口与她说话,却见她脸色苍白地摆了摆手,就这样不发一言地出了院子。 听到屋内传来的那声闷响后,他挑了挑眉,望向楚云西的屋子,神色阴晴不定。 昨日之事充斥在脑海中不停叫嚣,今日楚、段二人的话又在耳畔不断回响。傅倾饶思绪纷杂,边走边想,竟是不知不觉出了府。 回望一眼王府大门,她考虑了下,没有折转回去,而是向着集市的方向慢慢行去。 沿着热闹的街道不知走了多久,傅倾饶觉得自己心绪平复得差不多了,正待沿着原路走回去,谁知嘈杂的人声之中,竟是飘来一个她甚是熟悉的声音。 她愣了下,忙循声大步走了过去。看到那个身影后,她惊愕到了极致,忍不住唤道:“……二丫?” ☆、第87章 远道而来 穿着灰色布衣的小姑娘闻声回过头来,见到傅倾饶,原本委屈倔强的小脸上稍稍绽开了笑颜。 “傅大……大……大哥。”她喊到一半,看清傅倾饶的示意后,硬生生改了口。又见自己的衣襟依然被人揪着,不安地扭了扭身子,不住喊道:“放开,你先放开。我也是没办法了才这样的。好好说不行吗。” “没办法了就能偷爬别人的车了?”一声高喊响起。喊话的是个四十多岁的妇人,身材高大虎背熊腰。 她大着嗓门高声嚷道:“小小年纪做什么不好,偏要跟人学做贼!我说我的骡子怎么拉车拉得那么费力,平日里一袋烟的功夫可以赶三里地,如今只能跑两里。却原来是爬进来了你这个小贼!” 不住地拿眼偷觑傅倾饶,她继续说道:“各位评评理。她坐了我的车、偷吃了我的果子,如今还不兴人来讨个公道了!”说着手下的力气又加大了两分,又挑衅地朝傅倾饶呲了呲牙。 “我没有吃你的果子!我饿了几天了,也一个都没动过。真的!我就是想来京城,可是路太远了,我走不过来,所以借你的车坐坐……我知道我错了。你打我骂我都行,可是请别污蔑我……” “哟,看你这话说的。你偷上了我的车,偏要说什么‘借’,嘴脸也太难看了些。” “可我给你钱了……” “那十几个铜板你也好意思提?都不够老娘塞牙缝儿的!” 高壮妇人拽着她的衣领就要将她提起来,谁知一锭银子突然出现在眼前,晃花了她的眼。 傅倾饶拿着银子在她眼皮底下绕了一小圈,最后轻轻搁在了她的手背上,笑道:“小孩子不懂事,您大人有大量,就饶了她这一回吧。” 这锭银子分量足,别说坐车从西北跑到京城了,就是来回个三四趟,也是足够的。 高壮妇人心花怒放,本欲松开手,后打量着傅倾饶的衣着打扮,又起了更大的心思,当即横眉怒道:“就凭这点银子就想打发人了么!没这样的道理!” 她朝四周围观之人扬了扬手,哼道:“各位评评理!这发贱的小兔崽子白坐了我的车,又白吃了我的果子。如今不知使了什么狐媚子手段,勾了个漂亮的小相公过来,就想……哎呦,你干嘛?你放手!” 傅倾饶捏紧她的手腕,在某处使力猛地一按。妇人手臂抽搐了下,不由自主松开了手。 二丫身子晃了晃差点摔倒,被傅倾饶一把捞住扶了起来。 “以后嘴巴放干净点。”抚平二丫身上的褶皱,傅倾饶淡淡说道:“此事是她不对在先,但你污蔑她偷吃你的果子,这又是你的错处。我特意多给你些银子,是想弥补下她的过错。本欲再替她郑重道个歉,如今看来,你应当是不稀罕的。至于那果子一事,你若当真叫嚷不休,我们大可去衙门讨个公道,孰是孰非,全凭官爷评断。不过那样的话,银子你怕是拿不到了。” 妇人叉着腰望着她给二丫整好衣衫,冷笑道:“哟,这是怎么地?黑的都能说成白的,当老娘好欺负?干净小相公看上了黑脸的小丫头,是要讨去做媳妇儿呢还是做妾侍?该不会是准备养在外头的吧!” 她正要狂笑一番,所有声音却在“啪”地一声脆响后尽数哽在了喉咙里。 脸上*辣地疼,多了个红红的五指印。 傅倾饶神色清冷地望着她,“我说过了,以后嘴巴放干净点。自己心里头有龌龊心思,就好生藏严实了,别尽往旁人身上安。大过年的,你也不想在牢里蹲着不是。” 那妇人还欲再开口,旁人有人认出了傅倾饶,惊叫道:“咦?这位不是大理寺的大人么?前些日子还来咱们这里查过案呢。” 他这样一说,周遭就有人也想了起来,“是呢是呢。我记得这位大人是与段大人一道来的?” “可不是。这位大人问话的时候脾气好得很,我还与他多说了几句来着。” 几人话音未落,有个穿金戴银的年轻少妇扯着帕子半遮着面,轻声细语道:“这位大人我也是晓得的。前几日与段大人一同住进平王府的,便是他。” 她这句话宛若惊雷,在众人之间炸开了锅。 那粗壮妇人仔细听了半晌,多听一句,脸色就苍白一分。她这才有些怕了。 暗自衡量许久,最后恐惧占了上方,就歇了那多讹诈些银子的念头。但是到底不肯输了阵仗,使劲咽了咽吐沫,梗着脖子嚷道:“算了算了,饶你们一回。把刚才那银子给我,你们就可以走了。” “银子?要也可以,”傅倾饶轻哼一声,“来王府拿吧。”说罢,朝二丫微笑着点了点头,示意她跟上,这便走了。 那妇人心有不甘,恶狠狠地盯着她的背影,抬手去哄赶周遭指责嬉笑的众人。 傅倾饶见二丫微微弓着身子时不时去按压腹部,就歇了原本先带她回府的打算。环顾了下四周,寻了个最近的干净酒楼,带她去了二楼的雅间。点了四五个小菜,要了两大碗米饭,又沏了壶茶。 二丫在旁边狼吞虎咽,一句话也顾不得说。傅倾饶则慢慢饮茶,不时给二丫将茶杯斟满,轻声提点着她:“慢点吃。饿狠了后如果吃得太快,容易伤脾胃。” 二丫大口大口嚼着饭,呜呜呀呀地应着,半个字儿也说不清。 傅倾饶忍俊不禁,不忍再打扰她,这便住了口,转而透过窗户去看外面风景。 她本是抬眼望着无垠的天际,在听到马蹄踏地的‘嘚嘚’声后,不由自主就朝街上看了一眼。就这一下,便再也挪不开视线了。 她扬声唤来店里伙计,指了街上快要驶出视线的马车和几个骑马之人,问道:“那些是什么人?我看着有些眼熟。” 伙计探头看了半晌,摇头苦笑道:“客官见谅,小的还真不知道。” 傅倾饶笑着道了谢,正想着改天循着他们现在过去的路线好好查探一番,就听隔壁屋子传来一个带笑的声音。 “你问的是方才过去的那些人么?那是陛下的近卫,寻常不会出来,你没见过也是正常。” 这酒楼并不太大,所谓雅间也不过是中间隔了屏风和帘子罢了。 傅倾饶扬声道了谢,心下暗暗诧异。 隔壁坐着的也不知是谁,竟是连皇帝的近卫也识得…… 二丫吃饱打了个嗝,正欲说话,傅倾饶一把按住了她,食指竖在唇边示意她不要开口。 隔壁传来推动椅子的声音。有人从那里踱步而出。 傅倾饶猛地侧过脸,看向所在雅间的门口。透过不住晃动的珠帘,她隐隐看到外面站了个身材魁梧的男子。 那人转过身来,似是朝她笑了一下,这才迈开步子,施施然走了。 …… 二丫来到平王府的时候,着着实实地震惊了。 她长那么大,看到过的最富丽堂皇的地方,也不过是本地乡绅家的宅邸。而且,也只是在外面远远望见过,并未进到里面去。 如今身处王府之中,她既惊叹于它亭台楼阁的华贵,又被它雅致的景色所折服。一路走一路赞赏,说了许久后,才发现自己居然词穷了,不知该如何形容才好。 “大人大人,你看这边,这上面的花儿竟然画得这样像,可真好看。” “大人大人,这地方的水真清啊!从这个地方流出来,弯弯绕绕的,比咱们那儿的河漂亮多了。” “大人你看……” 她叽叽喳喳了一路,傅倾饶含笑望着,只间或解说一二,并不去打扰她。 方才在路上细细聊了半晌,才知道二丫竟是在收到她的信后就离开了家乡,朝着京城出发了。 这一路行来,她搭过别人的牛车,乘过别人的马车。后来实在没有好心人要来京城了,她只得想办法,混上了一个来京的运蔬果的车子。 傅倾饶有些心疼她,问她干嘛大老远地自己跑来。若是真想入京,只管写封信,她定然给她安排妥当,让她好生地坐车而来。 二丫搓着手,很是羞赧地拒绝了。 她声音不大,却坚定地说道:“大人那么厉害,帮我找哥哥也都没有找到。我就在想,是不是我诚意不够,老天爷就不把哥哥还给我呢。所以我要自己来。说不定老天爷看到了我的诚意,就将哥哥还给我啦。” 思及此,傅倾饶心里一片柔软。 这个孩子,是个好孩子。 此时正要路过假山。她见二丫欢快地跳着跑了过去,正欲告诉她小心点,谁知二丫停了下后,忽然转过身,脸色煞白地跑了回来,紧紧握着她的手藏在了她的身后。 傅倾饶正要问她怎么了,就听到段溪桥凉凉说道:“咦?这是哪儿来的小丫头。” 他从假山后绕了出来,似笑非笑地望着傅倾饶,说道:“你好歹也在旁人面前说几句我的好话,省得一个小丫头见了我都跟见鬼似的,转身就跑。” 他话音未落,又一人从假山后的小径上行了过来。 楚云西淡淡地扫了这边一眼,朝傅倾饶微微颔首,径直转向竹林深处,走了。 傅倾饶见他与段溪桥依然能够同行,二人间的关系好似依然如故,暗暗松了口气。 楚云西素来如此,公私分得极清。如今他与段溪桥有事合作,便不会把情绪代入进去。 楚云西的身影刚刚消失,段溪桥就跟了过去。走了没几步,他忽地转过头,朝着这边笑了下,眨了眨眼。 二丫往后缩得更厉害了。 傅倾饶看得好笑,待到段溪桥也进入竹林了,方才问道:“方才那妇人对你那么凶,你都没怕成这样。怎地看到他们二人,反倒害怕了?” “那不一样。那不一样。”二丫使劲地摇头,“先前那个人虽然很凶,可是不吓人。这两个人,虽然长得很漂亮,比画上的人还漂亮,可就是很吓人。” 傅倾饶心下了然。 楚云西和段溪桥方才不知在谈论什么,身上不由自主就流露出了杀气,煞到了二丫。二丫心思纯善,并不知晓那是何物,只是单纯地感受到了那股子凛冽之意。 “那你觉得这两人哪个更可怕一点?”傅倾饶瞥一眼竹林中影影绰绰的两个人影,笑问二丫。 二丫嗫喏着说道:“一个用笑容杀人,一个用眼神杀人……”她很是努力地细想了下,最终下定了决心。 “两个都不像好人!都很可怕!” ☆、第88章 借口 有一点傅倾饶还是猜对了的,那就是楚云西和段溪桥当真是在商议事情,而且正是因为此事,两人才会神色不善。但她不知道的是,因为发现她已回来,两人才换了个离她稍远的地方继续先前的话题。 ——他们刚才在看傅倾饶从陶行江处拿回来的那些纸张。而它们上面所言,他们现在还不想让她知道。 原本可以在屋内细阅,只是段溪桥还要在室外做另外一事,两人便不得不来到屋外商议。 去到竹林之后,眼见傅倾饶带着二丫去往别处了,段溪桥掏出先前傅倾饶所看到的似螺非螺之物,将那小虫子倒在上面。见那小虫子又在不停扭动了,他才就近盘膝而坐,将纸张拿了出来。 纸张很薄,上面的折痕很清晰,边角处都有些磨损了,可见先前的持有者曾经翻看过无数遍,又将它们细心折好。将它们展开,便可见上面写满了字,只是这些字并非大恒文字。 段溪桥抽出其中一张上,指了上面的一处问楚云西:“你确定你查到的就是这个?” 楚云西不发一言。他屈起一膝坐在段溪桥身旁,拿出一本书册,翻到先前自己所看之处,敞开来递给段溪桥。 段溪桥将书册上面的一段话与自己手中纸上所写两相对照着,仔细看了许久后,挑眉说道:“果真差不多……” 他将书册合上,看了下书的扉页,扭头去问身旁之人,“这东西偏门得很,殿下怎会有此种书籍?” “很多藏书是母后先前便为我备好的。他们的来源,我却并不知晓。”楚云西接过那本书细翻了几页,神色先是柔和平静,渐渐转为冷肃,“书上所写当真确实无误?如若是真的,那可……” “那可真是有好戏看了。”段溪桥打断他的话,朝着某个方向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缓缓绽出个微笑,“难道不是么?” 楚云西本就因了与傅倾饶的对话而心烦不已,此刻听了段溪桥那调侃的语调,不知怎地,就想起他应当无数次用这种语调与傅倾饶说过话,心里顿时五味杂陈,语气就也不善起来,“好戏?左少卿大人果真随性肆意,这般重要的事情,竟是也能当成看戏一般!” “人生苦短,及时行乐。殿下你太过拘谨了些。” 楚云西眉端紧拧双唇紧抿。他猛地合上书册丢到段溪桥怀里,起身大步向外走去。 段溪桥笑了下,用指尖勾了勾正在奋力蠕动的小虫子,轻轻说道:“你猜他是去做什么了?会是去寻她了吗?应该不是。他还不至于笨到让她知道这些。不然以那丫头的性子,肯定就不顾死活闯到那边一探究竟。唔……既然如此,那他去做什么也无甚要紧了,我便不跟去看了罢。” 傅倾饶带着二丫在府内四处游玩。二丫心情甚好,正指了一处梅花笑得开心,突然脸色一变面露惊慌,忙不迭地拉着傅倾饶的手躲到她背后去了。 看她如此,傅倾饶恍然明白发生了什么。转首去看,果然,楚云西正大跨着步子朝这边走来,神色清冷眼神肃然。 虽不知楚云西在生气什么,可看看身后小姑娘慌张的模样,傅倾饶又暗暗觉得好笑。正要好生劝她两句,谁知楚云西已经行了过来。 她生怕当着他的面劝慰二丫的话,小姑娘会更加紧张,便笑着问楚云西:“你怎么来了?” 其实她说出这话的时候,心里也略微有些忐忑。毕竟方才两个人在屋中时,闹了些不愉快,且是她刻意隐瞒他、有错在先。 好在楚云西看上去并不在意。 只见他淡淡地看了二丫一眼,朝身后跟着的楚里示意了下,说道:“楚里最近在办过年的事情,恰好要在府里各处行走。让她跟着楚里去,应是更好些。” 楚里适时地往侧前方迈了小半步,朝傅倾饶行了个礼,“傅大人尽管放心,奴才定当尽心尽力照顾好她,不让她受半点儿委屈。” 楚里的话,傅倾饶自是信得过的。且他说得在情在理,现在府里忙着准备过年的物什,跟着忙里忙外的楚里,当真要比跟着无趣的她好玩许多,于是想了下,就也答应下来。 二丫是个懂事的孩子。她和二丫好生说了几句后,小姑娘半点也没含糊地就答应了下来,还远远地朝楚里笑了笑。 见楚里招手示意,二丫便松开抓着傅倾饶的手,朝楚里走去。路过楚云西的时候,她紧张至极地小跑了几步,待到离他远些了,方才再次放松下来。 等到那一大一小两人走远,楚云西方才说道:“你最近身子不太好,昨日又受了寒,少不得要休养些时日。她一直跟着你,也不是个办法。” 傅倾饶知晓这才是他的真实意图,只是方才当着二丫的面,他没有说出口。 想想自己先前的担忧,她觉得自己当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忍不住笑了起来,轻轻应了一声。 有脚步声传来。 两人齐齐望去。只见段溪桥沿着回廊行了过来,手中拎着那个‘螺’,意态悠闲唇角含笑。 视线转到二人身上后,他嘴角的笑意更深了点,“原来王爷在这儿。”口中唤着楚云西,目光最后却定格在了傅倾饶的身上,半分也不再挪动。 傅倾饶不知怎地就想到了昨日他在山顶上所说的话,顿时脸有些火辣辣地灼热,忙开口问道:“大人可是有事要找王爷?” “是有事,不过不是找王爷,而是找你。”他晃了晃手中的‘螺’,笑意愈发深了几分,“有故人来了。” 傅倾饶怔了下,这便想起了那个爱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的算命先生,脱口而出道:“居然是他?”看了看他身后,空无一人,又疑道:“人呢?” 段溪桥瞥了眼冷冷淡淡的楚云西,对傅倾饶说道:“你当谁都像你一般随随便便都能带人进来?人还在府外头站着呢。” 傅倾饶便问询地去看楚云西。 楚云西正欲答话,谁知有人匆匆来报,说是刑部的右侍郎大人来了,有急事要见王爷。他便朝傅倾饶说了句“全凭你定夺”,这就匆匆离去了。 几日不见,算命先生与先前并无甚不同,依然是顶着一头油腻腻的头衣衫褶皱的模样。 被人领进厅中后,他先是朝傅倾饶看了一眼,又转向段溪桥,愁苦不堪地说道:“你怎么这时候把我叫来了?今日都还没来得及开张做生意。” 他原本就皮肤很黑脸盘很大,这样一发愁,五官直接皱到了一起挤成一团。 将那‘螺’搁在手中随意地把玩着,段溪桥看了眼紧闭的门窗,斜睨着算命先生,嗤道:“怎么着?是嫌我上次给你的金子太少了,还是说如今的你太过金贵,竟是连我都请不来了!” 他声音不算大语气不是特别严厉,但是短短几句,却让眼前之人垂下了头,身子矮了矮。看上去颇有些二丫看到楚云西时的模样,竟是有些……惊恐。 傅倾饶错愕,也不说话,只扭过头去瞪段溪桥。 她素来心思机敏聪慧过人,段溪桥早已知晓。只是此时此刻,他却在因为她这优点而暗暗烦恼了。 早知如此,真不该一时冲动用了那个借口去寻她——若是悄悄出来见这个人,然后将要说的话在外面一次说清了,岂不更加省事? 怪只怪他当时不够镇定,一想到她在和楚云西单独见面,就完全坐不住了…… 暗自苦笑了下,段溪桥心中百转千回。 他仿若没看到她的凝视一般,紧紧盯着那算命先生不放。半晌后,他突然出声,竟是说了一大串大恒人听不懂的语言。 傅倾饶轻轻别开眼,沉默不语,听着段溪桥和那人一问一答。 段溪桥虽怕她因着听不懂而赌气,却也到底放下心来,将所要问的事情尽数问了。对方也不敢含糊,能知晓的答案也全部告知。 直到两人的对话告一段落,段溪桥眉目刚刚舒展开,却听到傅倾饶开了口,低低地问道:“你同他说起的那些信……是指那晚我拿回来的那些吗?” 段溪桥猛地偏过头,一脸震惊地望着她。 傅倾饶默了默,伸出两指比了个很小的距离,讪笑着说道:“小时候大哥教过我一些你们那儿的话。我早已忘记大半。虽说后来也有留意过这方面的书籍,可如今也不过只能听懂其中的几句罢了。” 算命先生“嘿”地笑出了声,抬眼去看段溪桥。看清对方神色后,他挠了挠自己凌乱的头发,不敢再言语。 段溪桥斜倚在桌边,手指轻叩着桌面,眯着眼看傅倾饶半晌,忽地笑了。 ☆、第89章 失控 门外传来沉稳的脚步声,继而是楚云西低醇的声音:“阿娆,可否出来一下?” 傅倾饶知道楚云西轻易不会打扰旁人谈话。如今门窗紧闭,他依然故意放重脚步示意他来了,又出声唤她,显然是有急事要说。便也顾不得问询段溪桥,扬声应了后,走过去开了门。 楚云西没料到她那么快就过来了,门打开的刹那,很明显地怔了下,露出一个清淡的笑容。后又想起方才秦点暮所言之事,那笑意就慢慢敛了去。 “慧宁身体抱恙,好似不太妥当,你与我去她府上走一趟。” 他话音刚落,段溪桥行了过来,问道:“公主如今是什么情形?” 楚云西只道他是唤人过来有要事相商,便没准备打扰他。如今见他主动相询,便如实相告:“秦点暮说她面色苍白,虽看上去无甚大的不妥,却与平日有些不同。” 他沉吟了下,又道:“那日在皇宫发现她时,便是昏迷着的。其间发生了什么,我们并不知晓。” 傅倾饶和段溪桥对视一眼,同时想到了那时在屋内听到的陶行江与大公主的对话。 因着后来遇到楚涵宣,傅倾饶的心思被转移,并未过多关注慧宁公主后来的情形,只是听说楚云西派人将她寻到送回去了,就也作罢。如今看来,事情远没有那么简单。 三人正在这边商议着,傅倾饶不经意间偏头一看,正见到那算命先生欲言又止的模样,便问道:“先生可是有话要说?” “不敢当不敢当,大人千万别叫我什么先生了,唤我曲蒙便可。”他边说边走了过来,“你们说的那个什么公主,可是与那不死不活的人有关系?” 先前他摆摊子的时候,段溪桥和傅倾饶都找他算过陶行江的下落。方才段溪桥与他说话时,便简短提了下陶行江的情况。没想到他倒是放在心上,记下来了。如今再问一遍,是没有记清不太确定。 楚云西不知他是何人,听到他用‘不死不活’四字形容陶行江时,微微抿了抿唇角,并不答话。事关皇族之人,段溪桥不知楚云西的沉默是何用意,便也没有说话。 倒是傅倾饶听了之后,好生答道:“二人乃是夫妻。” 曲蒙眼神闪了闪,啧啧两声后,一抬眼,对上楚云西冷冽的双眸,顿时浑身一颤,恭敬站到旁边,不吭声了。 “你看如何?”楚云西问询地望向傅倾饶。 傅倾饶明白他话中意思,便道:“这些偏门之事你我并不精通,段大人能跟去最好。曲蒙是段大人……心腹,应当也可信得。” 听她如此说,楚云西想也不想,便答了声“好”,说道:“马车我已为你备好。等下穿暖和些,切莫再着了凉。”又对段溪桥和曲蒙说道:“你们两个,同我一起骑马去罢。” 因着楚云西的关系,门房的人连通报都省了,直接将一行人请了进去,又遣了人赶紧去通禀。 上次来公主府时已经是晚上了,虽然有红灯笼一路照着,可傅倾饶并未看清公主府的真实面貌。如今白日里来,便见各处摆设无不贵重华丽,加上雕梁画栋的房屋,只觉奢华无双。 无怪乎大家都说大公主是皇帝最宠爱的孩子了。单说公主府布置成这般所需的花销,就算是皇子府邸,也是轻易拿不出的。更遑论公主府里还有吃穿用度其他用钱的地方。 慧宁公主正同人玩着骰子,听说楚云西来了,脸色骤然一变,忙把骰子一丢,吩咐人将这些东西和摆在旁边的银钱收起来。 她先是有些紧张地摆出恭敬的模样迎接楚云西,刚刚道了声“给七叔请安”,后看到他身后的段溪桥,忍不住心中暗喜,就也笑了出来。 虽然她在笑,可是看清她面容的刹那,楚、段、傅三人连同打扮成随从模样的曲蒙却都有些震惊了。 先前秦点暮也是听同僚说起此事。 那位同僚的夫人来公主府的时候,觉得公主气色太差,只是不敢明着问公主是因了何事。后来回到家中,便同自家夫君说了。那人知道秦点暮和七王爷相熟,见到秦点暮的时候便特意说了一声。 秦点暮心思细腻,暗道若是大公主只是寻常气色差,同僚之妻不该有如此大的反应,怕是有什么不妥了。他当即丢下手中事务直奔平王府找楚云西。 是以大家虽然知晓有这么一回事,但是到了什么程度,心里却都没数。 如今再看慧宁公主,脸色惨白印堂发黑,行走之时需得侍女搀着,看起来是摇摇晃晃娇弱无力的模样,其实是行动发僵关节发硬。整个人透着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死气。 不知怎地,傅倾饶想起了段溪桥说的陶行江‘分明是在养鬼’的说法,心里一阵恶寒,转眸就去看他。 慧宁公主看到了她的目光所向,顿时气极,冷哼道:“不知贵贱的东西,你那样低劣的身份,倒是会痴心妄想!” 她指的是傅倾饶‘高攀’段溪桥。 楚云西不知晓那晚在公主府发生的事情,自是不明白她所指何事。但他听了慧宁公主的话后,见她看向傅倾饶的目光十分恶毒,当即高声怒斥道:“慧宁!注意身份!” 慧宁公主素来惧怕这位不苟言笑的七叔,平日里他只需一个目光,她便乖乖不敢吭声了。 这次听了楚云西的话后,她也立即闭了口。可就在此时,她心底的那个声音又冒了出来,不住地在怂恿她、推搡她。 ——怕那小子作甚?皇帝是你爹,一向疼你宠你,你才是最强大的。 ——他算什么王爷?不过是个落魄的将军罢了。小小一个武官,怎么和公主相比? ——你是最强的!记住,你是最强的! …… 纷纷杂杂的声音在脑海中回响,慧宁公主再没了顾虑。 按着侍女的手,她努力直起身子,望着楚云西冷笑道:“身份?身份算个什么东西!我就是要追求我喜欢的。你不敢那是你懦弱、你无能!你凭什么来指责我?阿行死了,我还有段大人。可是阿娆死了,你还有谁?你还有谁?” 她忽地哈哈大笑,指着楚云西笑得接不上气,“是了是了,没了阿娆,你就什么都没了。不娶妻不纳妾,连个通房都没有。算什么男人!温家人横行霸道不知收敛,再强悍又如何,如今不也死光光、连个渣渣都没剩下?你也一样!滚去你的北疆乖乖待着吧,别在这里丢人现……” 腹上猛然一疼。 她惊愕不已,抬眼望向那个出拳之人。 傅倾饶气红了眼,吼道:“闭上你的臭嘴!你不配提起他们!你不配!” 她怒极,气得眼泪都要下来了。 这个人凭什么那样无所谓地提起二哥! 凭什么那样讥讽温家! 凭什么那样说云西哥哥! 到底凭、什、么! 就因为她是皇帝最宠爱的女儿吗? 可那皇帝…… 又是个什么东西! 慧宁公主捂住肚子,一双美目仿若淬了毒的利箭,直直射向傅倾饶。她冷笑一声扬起手来,一个巴掌挥向半空正要落下,手腕一紧,被人大力握住了。 楚云西拽住她的手往旁边猛地一甩。她一个踉跄没站稳,眼看着就要倒在地上了,他也毫无所动,只神色淡漠地望着。 周围被那变故吓傻了的侍女们这才反应过来,忙不迭上去将慧宁公主扶起。有几人气愤地想要上前找傅倾饶算账,被楚云西冷漠的眼神吓到,踟蹰了下,转而去搀扶慧宁公主了。 楚云西看了眼泫然欲泣的傅倾饶,掏出帕子塞在她手里,低叹一声:“你莫担心,一切有我。”又朝着那些侍女斥道:“傻站着作甚?还不赶紧把你们主子扶到屋里去?” 此时的慧宁公主眼神有些空茫,但脸上却奇异地多了点血色。周围的侍女看了,心中反而稍稍松了口气。又见有七王爷做主,便也没多说,赶紧照做。 楚云西带着人离去后,段溪桥这才嗤地声笑了,用肩膀撞撞傅倾饶,说道:“还真看不出,你倒是个有胆量的。” 方才他看得分明,楚云西气得浑身都在微微颤抖,只怕是下一刻就会出剑伤人了;而他先是因不想与那女人有什么牵扯,故而并未发作,后也气愤至极,准备上前。 谁知就在那个时候,傅倾饶比他们更早地出手了。 这是他万万没想到的。 虽鲁莽,但不得不说,打得好! 听了他的话后,傅倾饶的眼泪一下子就涌出来了。 她伸指捂住双眼。 段溪桥说错了。其实她一点都不勇敢,根本是个懦夫。 虽然不想承认,但她潜意识里因为知道楚云西就在她身边、能护她周全,才敢放纵这一回、冲动这一回。 扪心自问,如果楚云西不在,段溪桥也不在,她还会有这股子冲劲儿,去做这件事么? 会么…… 她其实是个懦夫!可悲的懦夫! 如果不是懦夫的话,怎么会畏畏缩缩那么多年,都不去为那血海深仇讨个公道?! 她必须要为死去的家人做些什么! 傅倾饶心中大恸,渐渐止了啜泣。 她深吸几口气,调整了下呼吸。 拿帕子胡乱擦了擦脸后,她低着头,抓住段溪桥的衣袖,轻声说道:“过完年后,你能给我安排几个远些的案子吗?” 段溪桥不明所以,扬着调子“嗯”了一声,问道:“你指的是什么?” “北疆,我想要调查北疆的案子。” 她握紧双拳,下定决心,抬眸坚定地望向段溪桥,“我想去北疆一趟。我要去北疆查案。请你帮助我。” 作者有话要说:北疆啊北疆~ 段大人会同意吗? 我想平王是肯定同意的!嗯! ☆、第90章 弯刀 段溪桥还未开口,就听不远处有人悠悠然说道:“哟,这是怎么了?为何那么乱?” 两人回头一看,便见戴着帷帽的绯衣男子脚步轻快地进了门。 段溪桥瞥了眼曲蒙,转向来人,勾了勾唇角,“多日不见,驸马倒是愈发精神了。” “好说好说,我一向精神很好。”陶行江说着,发出一阵咯咯的笑声,侧身对着倾饶,奇道:“你怎么气色那么差?上次见时可比现在好得多。” 不待傅倾饶答话,旁边曲蒙行了个礼,躬身答道:“大人吃不惯平王府的吃食,故而最近消瘦了些。” “难怪啊难怪!”陶行江拊掌感慨道:“我以前吃不好的时候,也如你这般模样。不怕不怕,待到吃饱喝足,便没有这些劳心的事儿了!” 说罢,他便唤人上酒上菜。看那架势,正是要立刻备一桌酒席来请客了。 傅倾饶方才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此刻渐渐回神,略一思索,大为惊讶。 陶行江素来与他们几人不合,莫说摆酒设宴招待他们了,就是多看一眼,恐怕心里都会膈应得很。再加上后来楚云西刺出的那一剑,双方已然势同水火。 可如今他不仅这样做了,还一副心甘情愿的模样…… 这样诡异的情形,让她想起了前两日去宫中赴宴时的那次相遇——刚开始陶行江还愤恨至极、与楚云西针锋相对。后来却猛一转变,又轻松和善地将大公主带走,就好像前面的一切不过是个玩笑。 看一眼慧宁公主离去的方向,傅倾饶觉得十分怪异,心中暗暗提防,苦笑了下,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道:“驸马不去陪伴公主反倒来与我们吃酒,如若公主日后怪罪下来,微臣可是担当不起。” 陶行江很是无所谓地摆了摆手,“没事没事。她那人就是娇气得很,歇个一时半会儿的就好了。”竟是全然不把她的离去放在心上。 傅倾饶笑道:“那就多谢驸马爷了。”语毕,嘴角的笑意仍在,转眼去看段溪桥。见他微微点了头,便保持住那淡淡的喜悦模样,静候酒菜的到来。 不一会儿,有侍女端着盘碟进屋。 那一晚来公主府的时候,傅倾饶曾经见过她们。彼时这群少女爱嗑瓜子爱说笑,脸上均带着满足的红晕。此时再见她们,一个个的却是惨白着脸,步履轻浮,捧着盘碟的手也不住地在轻轻打着颤。 傅倾饶仔细观察,见她们面上并无慧宁公主那种泛着青色的白,暗暗松了口气,可心里的惊讶不减反增。 那日带她去屋中小坐的管事丫鬟此刻正立在旁边静候差遣。傅倾饶视线扫到她身上时,她轻轻地摇了摇头,显然已经发现傅倾饶的身份不只是小厮那么简单了。可惜她是何意,傅倾饶并不能知晓,就也只得朝她稍稍颔首。 酒菜上满桌,陶行江抬手招呼他们过去用餐。 傅倾饶刚走到桌子附近,不由就是一愣。忙低下头垂着眼,掩去震惊之色。 入座后,她生怕自己先前没有看清,忙又借着端茶喝茶的功夫快速观察了下。 满满一桌子蜈蚣蝎子地龙等各色虫类,表面均泛着淡淡的油光。乍看之下像是炸的,再凝神细瞧,盘内的东西正微微蠕动着,竟是都还活着。那层油光,不过是浇上去调味的冷芝麻油罢了。 傅倾饶调转视线望向一旁,望向管事丫鬟。后者此刻正神色麻木地望着桌上各色‘菜品’,不住地给陶行江布菜。 筷子拿起复又放下,傅倾饶始终没法面对桌上的那些东西。她只得吩咐人倒了一壶茶,借着喝茶来掩饰自己不想动筷的想法。 陶行江招呼段溪桥快吃。 段溪桥轻笑了下,并不动手,而是唤来曲蒙给他布菜。 曲蒙重重地应了一声,走到桌边,接过段溪桥递给他的筷子。 他刚一将筷子伸出,那些活物猛然齐齐停住了动作。不过一霎,它们便集体骚动起来,挣扎着要爬出盘碟。有几个动作快的已然逃了出来。它们一落桌,便忙不迭地往另一侧跑,好似曲蒙是什么可怕至极的怪物,让它们避之唯恐不及。 执着茶盏侧耳细听,傅倾饶甚至听到了它们爬动时互相撞击的轻微声响,顿觉脊背发寒,忙又灌了两大口热茶下肚。可是茶水下肚后,她恍然记起这水也不知是否与那些活物共处过,顿时心中五味杂陈胃里翻江倒海。慢慢搁下茶盏,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了。 陶行江怔怔地看着那些急着逃窜的活物,猛然站起来,丢下筷子高声喊道:“你到底是什么人!”他声音拔得又高又细,好似孩童惊恐之下嘶喊时的模样。 段溪桥将一口未喝的酒盅搁到手边,嘴角噙着一丝笑,懒洋洋说道:“东西有些不合胃口,吃得有些少了,还望驸马爷切莫怪罪。” 傅倾饶顿了顿,说道:“他不过是个江湖异士,大驸马不必惊慌。” 可陶行江的恐惧显然没有丝毫减少。他喊道:“你说谎!你骗人!我好心待你们,拿出最心爱的食物来,可你们竟然这般待我!” 他胸口剧烈起伏着,显然极为愤怒。 猛地掀了酒桌,他指着曲蒙大声吼道:“说!说你是什么人!”又拿手指点着段溪桥和傅倾饶,声嘶力竭地吼道:“他说得没错!你们果然是坏人!亏我觉得你们帮了我的大忙,待你们那样好!” 他孩童般愤怒的尖叫声回荡在屋子里,衬着他那魁梧的身材,有种让人不寒而栗的违和感。 那些侍女早已吓傻了,在屋子边上哆嗦着跪下。 傅倾饶抖了抖身上沾着的茶水站起身来,恰好看到这一幕。感念方才那管事丫鬟的好心提醒,就朝她们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们悄悄退下。 段溪桥拂去身上的酒渍,见傅倾饶作此决定,便制止了要去关门的曲蒙,朝他示意稍微等下,又含笑望着发狂的陶行江。 陶行江身体剧烈抖动着,片刻后,他冷哼一声,嗤道:“我就说大理寺的人果然都是蛇蝎心肠的,可是有人太天真,不肯听。” 段溪桥扣动长刀上的机括,拔出其中的细剑,挑眉一笑,说道:“蛇蝎心肠?” 他伸出一指,轻轻拂过细剑的上的咒文,忽地停下,屈指一弹,发出一声低鸣,“眼看着就要过年了,我原本打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也算了。不过可惜的是驸马爷不肯说实话。方才那个……”他轻轻笑着,眼神却渐渐冷了下来,“……当真是个人么?!” 话音一落,他朝傅倾饶快速说了声“退后”,当即执剑冲上前,朝陶行江刺去。 陶行江已经取下腰间双锤,在那细剑近身之时举锤格挡。双方交击之后,发出一阵金属相斫的嗡嗡声。 本该是正常的声响,却让原本笃定的段溪桥脸色骤然一变。 他低低叫了声“该死”,一手执剑一手拔刀,在细剑与锤子抗衡之时,又挥刀朝前砍去。 傅倾饶知道他先前中过毒,身体还未完全康复。此时见他落了下风,她担忧他的伤势,便欲上前帮忙。 曲蒙不知何时掠到了她的身旁,轻声说道:“不用担心,他这是没搞对路子。你管不了这个。我来。” 他将一个东西塞进傅倾饶的手中,让她好生拿着。他则解下腰间一直挂着的个皮囊,拔下塞子,捏住皮囊口往外使力一拔。 看似寻常装水喝水的物什,竟是让他从中抽出了个弯弯的镰刀样的东西来。细细看去,那‘镰刀’的顶端处还带着一排细细密密的钩子,像是食肉动物细细的牙齿,仿佛随时都会撕咬下一块生肉来,看上去颇为可怖。 曲蒙将它捏紧,瞅准段溪桥和陶行江过招的空隙,高喊了声“接着”,捏桩弯刀’的柄就朝段溪桥掷去。 段溪桥将长刀往旁边一抛,接桩弯刀’拿着细剑,与陶行江继续对抗。与方才不同的是,细剑继续寻找空档出招,而那‘弯刀’,却是不住地攻击陶行江的口鼻之处,时而勾,时而抹,看那动作,竟是要拽什么出来。 就在陶行江的双锤又大力砸下来的时候,段溪桥的动作明显一顿。 傅倾饶暗暗捏了一把汗,曲蒙也脸色微变,转头问她:“他受过伤?” “嗯。你不知道?”傅倾饶暗暗担忧着,手扣在腰间机括上,深吸口气,准备拔剑出鞘。 就在她要按动机括的刹那,门被人大力踹开。一股罡正剑气携着无尽的肃杀之意飞速袭来,直直冲向陶行江。 陶行江一个不防,那剑气便已到了他的面前。他稍稍一滞,剑气已然击到了他的头上。 掩盖着他面容的帷帽,顿时应声而裂。 ☆、第91章 离 遮颜的帷帽忽地掉落,刺眼的阳光瞬时毫无顾忌地从四面八方齐齐涌来。 陶行江跌坐到地上,颇不适应地眯了眯眼,又抬起手来,好遮挡住那些肆无忌惮的光亮。 傅倾饶虽然心里已经有些谱了,可看清他的面容后,还是忍不住心底的惊愕,不由自主就想发出一声惊叫。好在她隐忍惯了,那声惊喊到了喉咙口后被她硬生生压抑住,方才没有贸贸然冲出来。 ——那人皮肤干硬脸色灰败,整张脸上泛着一层明显的青色,衬得左右太阳穴处的黑红色凹处尤其明显。他眯眼之时牵动了面上肌肉,神情却不似旁人那般流利顺畅,而是带着一种僵硬的死气。濒临灭亡一般,既迟钝,又缓慢。 就仿佛…… 就仿佛这不是个活生生的人脸,而是戴了个从地底深处爬出来的、某种不知名躯壳的面具…… 一股恶寒从心底窜出,瞬间流遍四肢百骸。 ——铺天盖地的血,四处蔓延着。外面有人在嘶吼,有人在痛哭,有人在哀嚎。震天的吵杂之音声声入耳,宛若一种魔咒,在她耳畔不停回响,似是一个遮住天日的无形大网,将她笼罩住缚在其中,无力挣脱无法挣脱。 脑中纷乱至极,嗡嗡作响。 明知不该再继续看下去,可傅倾饶就是挪不开眼。 身上的寒气愈发严重,激得她忍受不住,不由自主就退了小半步。就在又要退第二步时,手臂一紧,一股坚定的大力拉住了她,又在她后背一拍。 傅倾饶骤然回神,茫然地望向身边的楚云西。 他拍了拍她的肩,朝委顿在地的陶行江行去,冷声问道:“你到底是何人!” 陶行江泛着青色的面容扭动了下,似是在笑,“我是何人?七王叔你难道不认得了?” 他发出桀桀的一阵怪响,扶着墙壁正欲慢慢站起身来,脖颈处一凉,却是段溪桥伸出那细剑抵住了他的喉咙。 “好生待着,切莫乱动。我的手不稳,剑,是拿不住的。如果你再不悠着点,若是一个不小心,自己把脖子戳到了剑尖上,那可就不美了。搞不好,可是会神、魂、俱、灭的……” 明明是带着笑意的话语,明明是懒洋洋的调子,可段溪桥的话中却是透出一股子森然的味道来。 陶行江望着他另一手随意摆弄着的弯刀,顿了顿,冷笑道:“神魂俱灭?呵,对我来说,不过是个笑话罢了!你们一次杀不了我,那便次次都杀不了我!” “是么?”楚云西长剑一出,指向他左侧凹陷的黑红之处,淡然说道:“既然驸马如此笃定,那我们不如试试看?” 陶行江僵硬的面皮抖了抖,上面的青色顿时又深了两分。 就在此时,外面突然响起了一道清亮的女声:“奴婢参见陛下!陛下吉祥!” 分明是那管事丫鬟的声音。 离得那么远,她出口的话依然清晰可辨。想来,是在特意提醒屋中之人。 傅倾饶心底一暖,怔了下后,又有些惊愕。 ……皇上? 楚涵宣来了? 屋内几人面面相觑。 楚云西拧眉,傅倾饶木着脸面无表情,段溪桥扬起唇角,嗤地一声说出了大家的心声:“倒是来得巧。可是,也未免太巧了些。”说着,望向陶行江,明显怀疑是他在通风报信。 陶行江发出一阵怪笑,并不说话。 曲蒙看了看一脸凝肃的楚云西,磨磨蹭蹭走到段溪桥身侧,低咳一声,说道:“大人,话不能乱说。”又朝楚云西看了一眼,意思是,看看人家弟弟在这儿呢,别乱说话,小心被人听了去。 他话音还没落,身边那位‘人家弟弟’淡淡地开了口:“左少卿大人言之有理。是有些太巧了。” 曲蒙哽了哽,嘿了声,彻底不言语了。 ——得,人家是个明白人,他也别在这里献丑了,该干嘛干嘛去吧。 楚云西和段溪桥刚将武器收好,楚涵宣便也进了屋。他这次微服出宫,只带了黄公公一人随行。 看到屋内被掀翻的桌子和地上散乱着的泛着油光的空盘碎片后,楚涵宣负着手来回踱了几步,扬起一个意味不明的笑来,“诸位爱卿这是在做什么?看上去倒是热闹得很。” 冷冷望了眼正在起身的陶行江,楚云西十分平静地说道:“切磋武艺。许久不练武,手有些生了。恰逢武状元在此,刚好过上几招。”又扫了眼一片狼藉的屋内,淡然说道:“只是没控制好力道。” “哦?果真如此吗?”楚涵宣望向陶行江。 段溪桥拍了拍已然挂到他腰侧的皮囊,陶行江想到里面那弯刀,滞了下,低声说道:“正是如此。” 楚涵宣看着他青色的面皮,微不可见地哼了一声,环视屋内,最终目光定格在了傅倾饶身上:“你手中拿着的又是何物?” 傅倾饶这才意识到自己手里还拿着刚刚曲蒙递过来的东西,下意识低头去看…… 一个方方正正的红色纸包,里面也不知道搁了什么,沉甸甸的。 这是什么? 这是什么? 她哪儿知道这是什么啊! 想到方才陶行江忙着和段溪桥过招、必然不会注意到此物是曲蒙交给她的。傅倾饶默了默,摆出羞赧之色,挠了挠头发,不好意思地说道:“路上遇到位好心的姑娘,硬塞给微臣这个,说是她自己做的桂花糕,送给微臣当做新年之礼。微臣并不认识她……陛下喜欢么?若是喜欢的话,这个便送给陛下了。” 说着,就将手中之物往前递了递。 楚涵宣微微别过头去,说道:“多谢爱卿美意。既然是人家姑娘家的一片心意,爱卿还是自己收好吧。” 看清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嫌恶,傅倾饶放下心来。 ——这位天子非但不像他那位三叔安老王爷那般喜吃桂花糕,反而厌弃至极。别说吃了,就连碰一碰沾到桂花糕的味道,他都是不肯的。 这时楚云西上前一步,说道:“府里还有事情要处理,微臣先行告辞,还望陛下赎罪。”又朝着某个方向看了一眼,“慧宁身子不适,回房休息了。陛下要不要过去看看?” 傅倾饶心知楚云西敢让楚涵宣在这个时候去看望慧宁公主,必然是有十足的把握慧宁公主不会把她刚才的那一拳说出来。虽不知他用了什么法子,却也明白不会太过容易。她登时有些懊悔,觉得自己太过冲动,居然真的头脑一热明目张胆地就去做了。 下次遇到此种事情,定然要按捺住心情,使个神不知鬼不觉的迂回法子才行。 楚涵宣望了望屋内的一切,半晌后,说道:“那大将军就先回去吧。我去看看慧宁。你也一同去吧。”最后一句,却是对着陶行江说的。 待到他们二人离开,傅倾饶拭了拭额头,才发现自己居然起了一层薄汗。 四人一路无话地回到平王府。 正要道别各自离去之时,傅倾饶唤住段溪桥,将拿了一路的东西塞还给他,又问:“这到底是什么啊?那么沉。” “沉你还抱了一路不撒手?不早点给我。”明知她是怕楚涵宣手下的人看到她将东西给他后起疑,段溪桥还是忍不住激她了两句,“护身的。若有不干净的东西想近你的身,它起码能保你神魂安稳。”思及此,他忽地一笑,“原以为你胆子很大,可没想到那东西还没能近你的身,你就给吓得迷怔了。” 傅倾饶知道他说的是她看到陶行江面容后发愣的那一会儿。那时若不是楚云西拉她一把,她都要陷入思绪挣脱不出了。 她揉了揉额角,暗道最近当真是得好好休息下了。不然以这样的精神状态,若是遇到点什么突发的状况,怕是难捱。 口中却是说道:“其实我是瞧着他那面容着实难得一见,若不多看两眼,往后怕是见不着了。故而好生观望了下。” 段溪桥明知她在扯谎,却还是忍不住轻笑了下,又横她一眼,没好气地嗤了声。 眼看着他转身离开,傅倾饶忍不住出声,提醒道:“哎……方才我跟你提的那事儿,你可别忘了啊。” 段溪桥自然知道她说的是什么,猛地回身,恨恨然说道:“你就这么想去北疆?” 正往自己院子行去的楚云西闻言便是一滞,瞬间驻了足,转过来看向傅倾饶,目光灼灼。 段溪桥似有所感,扭头望过去,正看到他那隐含着惊喜的目光,顿时悔得肠子都青了。心说自己什么时候提不好,偏生在这人面前说起来。 看着眼前笑得谄媚的娇小之人,段溪桥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偏偏对方还毫无所觉,眼睛亮晶晶的,里面盛着的全是希冀,让人不忍心硬下心肠去拒绝。 “真这么想去?”见对面之人不住点头,他勾了勾唇角,笑得咬牙切齿,“……求我啊!” 作者有话要说:傅小哥!拿出你的骨气来!不要随便求人啊啊啊…… 话说,傅小哥应该是很有骨气……的吧……【默默扭头掩面的作者君 ☆、第92章 寻人 傅倾饶仰着头细细看他,片刻后,深深叹了口气,转身就走。 段溪桥一把拉住她,挑眉看着,问道:“怎么?刚才不是还很想去么。如今这是怎的?怕了?” 傅倾饶默了默,绷着脸说道:“大人说得如此口不对心,下官好生琢磨了下,决定此事还是稍后再议。省得一个不小心着了大人的道儿,到时连后悔的机会都没有了。” 看到她这般模样,段溪桥顿时被气笑了,“难道我看上去就这么不可信?” 傅倾饶抬眼瞅瞅他,沉吟了下,决定实话实说:“反正你刚刚说那句话的时候,看上去着实有些违心。” 她这话说得虽平淡,但其中的失望之意却隐隐可以感受得到。 想到她要去北疆的真实目的,段溪桥到底心软了,不忍心再逗她。轻轻拍了下她的肩,没好气地哼道:“赶紧去歇着吧。想那么多不累?这事儿过后再说。” 虽然话没说死,但就私心来说,他不希望她去。 一来此去太过危险,若他不能在旁边看着、守着,实在无法放下心来;二来她离他太远、离楚云西太近,他的心里,着实不是滋味…… 傅倾饶听了他这话,知道一时半刻是说不动他了。看他已经转身离开,她慢慢应了一声后,便也朝着自己院子行去。 经过楚云西身边时,她听到身侧男子低低说道:“若你想去,我或许可以想想办法。” 她脚步滞了滞。 又走了两步后,傅倾饶折转回来。走到依然立在那处的楚云西的身边,唤了他一声,指着北方遥远的天际,轻声说道:“云西哥哥,你看到那广阔的蓝天了吗?” 楚云西定定看了她一眼,抬眸顺着她手指往远方望去。 “云西哥哥,你有着那么强大的力量,有着那么广阔的天地。而我呢?我什么都没有。我甚至连一个承诺都无法给你。昔日长辈们承诺过的那些,不需要背负在你的身上。你是自由的,没有责任为我安排好所有的一切。你……能明白么?” 她的声音很轻,轻到没有任何的重量,仿佛一阵冷风,就能吹散。但她的声音又很锋利,宛若最薄的利刃,一刀刀割在他的心上。 楚云西合上眼,深深吸了口气,艰难得问道:“你觉得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那些承诺?” 他声音黯哑呼吸凝滞,仿若夹杂了无尽的痛苦。 傅倾饶听得心里微微发痛,又有些茫然。原本十分笃定的一些想法,便不再那么确定了。 ——不是为了承诺,那是为了什么? 可是此刻对着楚云西,她问不出口。想要逃离,却又不忍心留下这样的他独自待在这里。于是只能低垂着头,静静陪着他。 “傅大人!傅大人,太好了您总算是回来了。” 这时楚里急匆匆跑了过来,一看到傅倾饶便扬声高喊。 楚云西不欲让楚里看到自己此刻的神情,稍稍背过身去。 若是平日,楚里定然会发现楚云西的不对劲。可是此时,他的心里被另外一件急切的事情给占据了,一时间并未去细想这些,只直直得奔向傅倾饶,着急地喊道:“二丫不见了。大人,二丫不见了,我到处都找不到!” 傅倾饶心中一跳,口中却是赶忙劝道:“莫急莫急,你先说说是怎么回事。” 她的镇定让楚里多少安心了些。他本就是沉稳之人,只是弄丢了个小孩子,心里太过担忧,这才有些失措。 定了定神,他稳住声音,说道:“今天宫里来了人,带来了陛下的赏赐。我要去见那位公公,就叮嘱二丫让她自己先玩会儿。谁知宫里的人走了后,我再去找二丫,却寻不见了。问了府里的侍卫,说是看到过一个小姑娘自己出了府,向着集市那边跑去了。” 想到这个,楚里心里十分懊悔。 在傅倾饶将孩子交给他后,他就该和府中上下都说一声,这是府里新来的小客人,千万不可怠慢。那样的话,侍卫们见二丫独自跑出去时,必然会极力阻拦,而不是眼睁睁看着她跑远。 “那外面可曾寻找过?”傅倾饶忙问道。 “找过,还没找到。已经将府中四成守卫都派了出去,现在还在寻找。” 傅倾饶虽然心中十分担忧,可还是说道:“不用慌。她自己跑来京城一路上都安然无恙,怎么会在京城里出事呢?不要急。不要急。” 她慢慢说着,边好生安慰楚里,边快速思索着二丫会去哪里。 ——楚里并没有错。错的是她。人是她带来的,她却没好好看管,是她太过大意了。 可是二丫会去哪?会去哪? 轻轻揉着额角,她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楚里,你有没有和她说起过铜里乡?” “啊?”楚里完全没料到她会突然这么问,怔了下后,点点头,“说起过啊。” “说了多少?” “当时我正看着厨房的人准备今天的午饭,这小丫头忽然问我知不知道有个地方叫‘桐里巷’。我还奇怪呢,她怎么说起这个地方的时候,与傅大人您当初问的一样。记得大人您说那地方不叫桐里巷,而叫铜里乡,我就纠正了下。然后告诉她那地方在京郊外的……” “糟糕!”傅倾饶低吼了声,顾不得其他,当即朝外奔去。跑了几步,又急急折转,奔向马厩。 楚云西在她出声时就已经迈着大步向马厩行去,待她去到马厩之时,他已经牵好了两匹马,在那里静静等着她了。 此时此刻,傅倾饶顾不得再争论什么是非对错的问题。 她接过缰绳,急急道了声谢,立刻上马,驱马前行。 这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已经快要到关城门的时辰。 三名城门守卫正欲上前盘问,看到是傅倾饶后就顿了顿。再一瞧后面跟着的楚云西,他们便彻底歇了盘问的念头,故作不知地将他们直接放了出去。 一路疾行,出城二三里地后,楚云西策马赶了上来,沉声朝她说道:“你别走这条路。随我来。” 话音一路,他随即调转马头,驱马朝着另一个方向行去。 傅倾饶方才也是太过心急,直接循着自己上次的路线前行。此刻经他提醒,她当即想起了自己上次在路上被人拦阻之事,赶紧调转方向,追他而去。 楚云西选的这条路不比她走过的那条路平坦直顺,十分迂回曲折。但正是因了如此,一路都有树林或是小山遮拦,身影不容易被人发现。 待到离目的地不过几里地后,两人不约而同地稍稍拉紧了缰绳,让马儿行得慢些。省得马蹄声太过明显,惊到了那些守卫之人。 直到此时,傅倾饶才稍稍松了口气。借着已然升起的月亮看了下四周,她平复了下,待到因着焦急和赶路而跳得剧烈的心跳渐渐缓了些后,才开口说道:“你倒是会选地方。这里可比上次我走的那条路隐蔽多了。” 楚云西侧头望了她一眼,平静地说道:“行军打仗之时,时常需要深入敌军之中。隐藏好自己乃是最基本的要求。当不得什么。” 他的语气云淡风轻,但傅倾饶知道镇守边关十多年意味着什么。特别是北疆,天气酷寒,一日日坚持下去,其中的艰辛当真是寻常人所想象不到的。 她本欲多谈几句,后又想到先前自己对他讲的那些话,却又不知如何开口了。只得暗叹一声,凝神去想今日的安排。 上次袭击她的是皇帝近卫。那些人反应灵敏,武艺高强,十分难对付。如果有可能,她不希望再次和他们正面冲突。 不过楚涵宣的近卫出现在这里,那么事发之时楚涵宣十有八.九也在铜里乡了。 自然……也应当知道了她想要闯入铜里乡的事情。 但今日楚涵宣再见到她,竟然能像没事之人一般,一句也不提起此事。要么就是他肚量极大,不介意她误闯之事。要么便是他心中笃定,当时未曾来到此地深处的她,并不能造成什么威胁。 思来想去后,傅倾饶觉得第二种的可能性较大。 她正好生思量着,突然,旁边的楚云西低低喊道:“再慢点!那边好像出了问题。有些不对劲。” 傅倾饶忙将缰绳再拉紧些,努力让马蹄声降至最低。 她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果然,不远处隐隐传来嘈杂的人声。好像有许多人正急急奔跑着,偶尔还有几声咒骂,快速响起又快速消失。再抬眼去看,竟是能望见点点火把的光亮在慢慢移动。 她偏过头去,与楚云西对视一眼,齐齐拉住了缰绳,让马停在了原地。 ☆、第93章 二丫 二人翻身下马,放轻脚步,往旁边的小山上掠去。不多时,到了半山腰。借着山石的遮掩往铜里乡的方向腾挪,渐渐地,那些火光明亮起来,拥挤的人影也愈发清晰了。 傅倾饶脚下不停,中途往人群望了一眼。只见他们拿着火把围成一个圈,正朝圈内那不大的地上指指点点,不时地低声议论着。 她紧走几步再看过去,依然瞧不清被围起的那一块地上是何情形。抬眼望了下比她先行一步往上探路的楚云西,见他忽地停下脚步神色冷凝地望着那边,她心中好奇更胜,提气便朝他那里快速掠去。 去到他的身侧,她扬起个笑正要凝神看过去。突然,楚云西出手如电,将一个药丸塞进了她的口中,又在她的下颌处轻拍了一下。 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傅倾饶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那颗药丸就被她吞了下去。 熟悉的辣喉感传来,那日在皇宫中发生的事情瞬时闪现在脑海之中。虽明知结果,可她依然不甘心地试着张了张口——果然,发不出声音了! 段溪桥竟然给了楚云西这样的药丸! 她怒目去看楚云西,扬着手正要表达自己的愤怒。谁知楚云西出手更快。他一把拽过她,拉着她的手腕就要朝来路奔去,神色冷肃呼吸紊乱。 傅倾饶这才意识到不对,扭头看向那场中空地。楚云西发现她的这个动作,忙拉着她在她肩头揽了一把。 可是已经迟了。 傅倾饶看到了人群围着的那个小小的瘦瘦的一动不动血肉模糊的身影。 是二丫。 是二丫! 她双脚蹬地死命稳住身形,试图止住去势。可楚云西力气那么大,她又怎是他的对手? 眼看着自己被他一点点拽离原地,傅倾饶彻底怒了,抬起脚就朝楚云西踢去。 楚云西一闪不闪挨了她这一招,趁她不备在她腰间某处点了一下。 傅倾饶瞬间被卸了力道。天旋地转了番,她双脚蓦地离地,这才发现自己竟是被他抗在了肩上。 这是明摆着不顾她的意愿要将她强行带走了! 傅倾饶又气又急又羞又恼,挣扎着想要下来。可他力气太大,死死搂住她让她无法挪动分毫,飞速朝先前下马之处掠去。 火光越来越远,人影越来越模糊。而那个小小的身影,早已看不见了。 可是方才的那一眼,却已经铭刻在了她的心上。 傅倾饶心痛到了极点,愤怒之下挥拳击向楚云西脊背。楚云西置之不理,脚步丝毫停顿也无,继续前行。 到了马前,他单手解开两匹马的缰绳,将傅倾饶丢到他的马上。 傅倾饶挣扎着想要下马。他翻身坐到了她的后面,扭过她的手反剪在身后。不顾她的反抗,伸指抽开了她的发带,将她的双手牢牢绑住。 失去了束缚,一头长发瞬间散开。被寒冽的冬风吹起,打在脸上,火辣辣地疼。 傅倾饶的心也如这腊月的寒风一般,冷到了极致。 楚云西一手揽着她,一手持着缰绳,驱马前行。先是慢速,许久后全速奔跑。到了城墙外,他下地继续扛起傅倾饶,越过城墙进到城内。 他们的身影刚出现在王府,等得焦急的楚里就迎了上来。一看到二人情形,登时愣了。 “主子……傅大人?这,这是怎么回事……啊,二丫,二丫找到了吗?” 听到二丫的名字,傅倾饶已经冷到麻木的心骤然苏醒。 先前的药丸已经过了药效。她清咳了声,嘶哑着声音说道:“放我下来。” 楚云西脚步顿了顿,又大步朝前行去。 傅倾饶不住地扭动着,低声吼道:“放我下来!你听见没有!放我下来!” 楚云西置若罔闻,径直行至她的院子。一脚踹开她的房门,将她丢到床上,这才冷冷开了口:“让你下来?然后呢?打我一顿还是不顾一切地跑回去?” 傅倾饶冷哼一声别开脸去,不搭理他。 楚云西凝视她片刻,见她坐得歪歪斜斜的,生怕她难受,低叹一声,扶着她让她侧躺下,也好舒服点。可他的手一离开,她便立刻扭动身子,慢慢坐了起来。 “你这是何苦?”楚云西随意地坐到了床边锦杌上,拧眉说道:“我的用意,你又不是不明白。” “明白什么?你想让我明白什么?已经没能救到她了,如今看到了她的尸身,我还要不管不顾,置之不理?”傅倾饶双拳紧握,掐得掌心生疼也仿若不觉,“那是二丫!她不是别人,是我任职三年,看着长大的二丫啊!我怎么能丢下她不管!” “你不能丢下她不管,我就能丢下你不管?”说到这儿,楚云西也有些发怒,语气渐渐冷厉起来,“你看着她长大,我又何尝不是看着你长大?如今你要为了个死去的孩子置自己的性命于不顾,我就应该放任你、由着你去送死?” 他猛地站起身来,遥遥指向铜里乡的方向,“刚才有多少人你看见了吧?那些人里有多少好手,你应该心里有数!没错,二丫是个好孩子。如果她还活着,我就算拼上全部气力,也定然助你将她救回来。可是她已经死了。二丫已经死了。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为了个死去的孩子丢掉性命!你不在乎自己的死活,我在乎!你不把你的命当回事,我当回事!” 最后一个字铮然落下后,屋内一时静默。 楚云西这才发现傅倾饶已经半晌没有开口了。凝神细看,才发现她眼睛里已经蓄满了泪水,只是她倔强地睁着眼一眨不眨,不肯让泪珠滚落下来。 他到底是心软了,不忍再苛责她。深深叹息了声,他探出手,放在她的头顶,揉了揉她的黑发。 傅倾饶扭过头去,极轻地抽噎了下。 楚云西坐到床边,轻轻揽过她,让她的面颊靠在他的肩上。 抽泣声越来越大。 许久后,傅倾饶低低开了口:“云西哥哥,我想家了。我想爹爹,想哥哥,想春生,想翠环。” 楚云西心里顿时又酸又疼,思量许久,最终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我想回家看看。” “……等时机合适,我带你回去。” “什么时候才行?是不是永远都等不到合适的那一天了?” “……会有的。” …… 段溪桥揉了揉眉心,长舒一口气,缓缓走进院子。 知道傅倾饶和楚云西出去寻二丫后,他带着曲蒙也出去了。不过去的不是城外,而是仙客居。 上次去陶行江屋中查探的时候,因着和傅倾饶同行,他总是不由自主就去想她,无法聚精会神地去考虑问题。此时恰逢曲蒙也在,索性带上他同去,两人一同查看,也省得有所遗漏。 他不知上次傅倾饶是使了什么法子,竟然那么快就打开了门锁。今天他再进那个屋子,可是着实费了番功夫。 想到上一次屋中发生的情形,他轻笑着摇了摇头。迈步朝屋子行去,却发现屋前站着一人,那身影看上去,分明是他方才心中所想的女子。 忍不住自嘲一笑,他暗道自己果真是魔怔了,居然想她想到了这般的境地,以为她主动来寻他了。 继续前行几步,待到对方听见脚步声慢慢回转身来,他才惊讶地发现,这竟不是他的错觉,当真是她过来了。 疾步走了过去,段溪桥强压住内心的欢喜,嗤了声说道:“大晚上的不睡觉,跑来找我作甚?”他借着月光定睛细细看她,忽地脸色一变,问道:“你这是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傅倾饶知道自己刚刚哭了太久,眼睛肯定有些肿了,却没想到大黑天的还被他给看了出来。忙微微别过头去,又轻轻摇了摇头,“没有谁。二丫死了。” “什么?”段溪桥听到这个消息,很是震惊。明明去公主府前,那个女孩子还有说有笑地在他们眼前晃悠,怎么一转眼,说没了就没了? “是真的。不出意外的话,她的死,和那……”傅倾饶咬了咬牙,十分艰难地说道:“和上头那位有关系。” 段溪桥听出了她话中的恨意,想到那人和温家灭门的关系,暗暗叹息了番,好生问道:“那你准备如何?” “我要去北疆。” 傅倾饶抬眼看他,坚定地说道:“我一定要去北疆。我要去见一些人,做一些事。我知道你心地很好,你肯定不想眼睁睁看着那些坏事再次发生。请你帮我。”她顿了顿,轻声说道:“求求你,帮帮我吧。不会耽误很久的。我会尽快的。” 她素来倔强得很,何曾把“求”字挂在嘴上过?先前段溪桥那么说,也不过是逗她罢了,没指望她会真的把这个字说出来。 如今听到她这番话,他心底一震,定定地直视着她。 傅倾饶不自在地低下头去。 她原以为段溪桥会断然拒绝,谁知段溪桥听到后,却是沉默了。 其实他刚刚回来的路上,也在考虑这个问题。 曲蒙说,若是真的想灭掉那屋子的主人,需得费上许多功夫。这倒也罢了,两人联手,再怎么艰难,也能对付过去。唯一不放心的,就是不知动手的时候傅倾饶会怎么样。 他这样一提,段溪桥便想到了当初算卦的时候他说过的那些话。他说陶行江犯下那些案子,与傅倾饶有一些关联。 如果这是真的,那么傅倾饶在京城之中的话,对付陶行江的时候肯定也会对她造成影响。这种情况,是他无论如何也不愿意看到的。 但如果她去北疆一小段时日,或许他可以趁着那个时候行动…… 虽然心中不愿分离,可他暗想片刻,依然狠下心来,说道:“可以。” 傅倾饶猛然抬头看他,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他勾起唇角,点了点她的额头,“不过你得答应我两件事。” “什么事?” “第一,不可去太久。我只给你很短的时限。过了那个时候,你再不回来,我就要去寻你了。” “那第二个是……” “第二嘛……”他低低笑着,桃花眼中染上笑意,波光潋滟,“明日我的乳母就要到京城了。你随我回府,陪她吃顿饭。” ☆、第94章 去段府 翌日一早,傅倾饶就穿戴整齐,去段溪桥的院子寻他。 她今天穿了一身的白,衣物上的绣纹,也都是使的银丝线。虽然颜色太过素净,但是配上她略显苍白的肤色,倒是别有一种娇弱的美感。 段溪桥一打开门就看愣了。片刻后,他慢慢回了神,轻咳一声,笑道:“你这样倒是极其好看。” 傅倾饶本是因着二丫的事情不想穿红戴绿,故而选了这样一套衣裳,却是没料到他会这样说。默了默,终究是找不到应答之词,“哦”了一声后,又觉不妥,补了声“多谢”。 她甚少有被人称赞容貌的时候,说这话时双颊不由微微泛起红色。段溪桥心下明了,也不点破。只笑了下,便与她一同出了院子。 并行之时,段溪桥侧头瞧了她几次,最终忍受不住,将她拉了回来。 “你眼睛这样红肿,怎么见人?等下曾妈妈看到了,少不得要说我欺负你,又要念叨我许久。你可别害我了。”不由分说拖了她进屋。 搬到平王府后,傅倾饶还是第一次来他的屋子。 与楚云西屋内的整洁有序不同,段溪桥这里显然随意得多。床头、桌上、花架旁,随处都有摆放着的摊开的书册。 段溪桥忙进忙出的时候,傅倾饶随手拿起花架旁的那本,大致地翻阅了下。没想到竟是讲巫蛊之术的。 她翻开其中几页,仔细阅读着,见段溪桥又进了屋,便扬扬手中的书册,问道:“陶行江那些密信中是不是提到了某些禁忌的巫术,所以你才不给我看?” 段溪桥端着碗轻轻吹着里面所盛之物,闻言抬头去看,滞了滞,无奈叹道:“你倒是聪明。这本书上不过是提了几句,你就能联想到那个上面。” “我一直在想到底是什么缘由能让你们俩都不答应给我看。本想着是不是里面有他和苗依女子暗中联络的证据,”想到那个死去了的蒙面女子,她稍稍皱了下眉,“又觉得不可能是这样的理由。” 她又低头扫了几眼,叹道:“虽然我着了那蒙面女子的道儿,却也不一定会被那些信上写的东西给影响到吧。”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既然那些人能神不知鬼不觉害你一次,便可能会有第二次。防着点总是好的。来,坐这里,把头仰起来。” 傅倾饶将书册搁回去,坐到椅子上,闭上眼抬起头。 天气本就寒冷至极,如今又有冰冰凉凉的东西贴到眼上,她忍不住就倒抽了一口凉气。 “别动,”段溪桥按住她的额头,“就是冷了的红茶茶叶才管用。不然我犯得着那么费事么?” 傅倾饶这才明白他刚才忙着泡茶所为何事。本想辩解几句,话到嘴边后,却因着他那轻柔的动作与和缓的话语而没有说出来。 段溪桥低低笑了,“如果你这副样子被曾妈妈看到了,她一定喜欢极了。”顿了顿,他轻声说道:“我有时在想,我来京城这些年做这些事,到底值不值得。直到最近遇到了你,我才觉得,真的很值得。” 他声音轻柔,字字敲在她的心上。 傅倾饶双唇动了动,最终一个字也没说出来,只紧紧地抿成了一条线。 段溪桥抬起包着茶叶的轻薄布包,看了看她的双眼,复又按了下去,“今日我与曾妈妈商量看看。如果她也赞同的话,过段时日我带你去我家乡走一趟。那儿山清水秀,生活平静,你定然会喜欢的。若是可以,不妨……长久住下去。” 傅倾饶猛地抓住他的手腕,慢慢挪开。没了布包的按压,她缓缓睁开双眼,一双眸子就这么定定地看向他,澄澈湛然。 “我有事要做。很重要的事。我不能离开。” “看把你紧张的。”段溪桥轻声说着,拂了拂她鬓边散落的发,“谁没有点重要的事呢?大不了让你先去做完就是。而且那事过后,无论成败,你都得抽身而走。到了不得不离开的时候,你若没地方去,再到那儿,也是可以的。” 傅倾饶的神色有一瞬的松动。但只一刹那,她就又恢复了平静。 “不行。”她摇摇头,“我应不了你。” 眉心一疼,竟是段溪桥伸出一指直直点了上去。 “你这里想太多了。很多事情,凭着本心行事便可,无需思虑过甚。” 傅倾饶又摇了摇头,推开他的手站起身来,“是我太贪心了。我不该由着你这样。” 看着她一步步朝房门走去,段溪桥心里一阵发堵。好不容易摊开来说,她却又开始逃离。到底太不甘心,他大跨两步行到她的身侧,一把按在她的肩上,沉声说道:“你怎知你自己做的就是正确的?明知是死路一条,你也非得不回头得往前冲吗?给自己个退路,好好活着,不也很好吗?” “那你呢?”傅倾饶猛地转回身来,定定地望着他,“你蛰伏在大恒多年,又是为了什么?你素来随心所欲,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如果不是目的太难达到,你又怎会默默忍受了那么多年!方才你说过的话,我尽数奉还。你也不要做那许多事了,回家乡过你想要的平静安稳的生活,不也很好?!” 一大通话说下来,她本以为段溪桥会发怒,谁知他眉梢一挑,竟是笑了。 看着一脸莫名其妙的傅倾饶,他眼中的笑意更深,“你素来聪慧,我早就知道你应该发现端倪了,只是没想到你竟是那么能忍,憋到现在才问我这些。” 给她重新系好斗篷上的带子,不顾她的反抗抓住她的手用力握了握,段溪桥这才举步往外行去。 “待到你应了我的那一天,我自会将所有事情告诉你。”回头看一眼羞恼至极的她,他摇头轻笑,“不过我想,应该不会太久了。” 傅倾饶没好气地瞪他一眼,抬头看了看有些阴沉的天,暗暗叹了口气。 段府和秦府本就相距不太远。眼看着就要到段溪桥家了,两人又在同一个地点遇到了乔盈和秦点暮。 看到傅倾饶,乔盈本是欣喜至极。但是瞧见她身边的段溪桥,她脸上的笑意就淡了许多。 “四儿,你们这是去做什么?眼看着明儿就要除夕了,怎地还到处乱跑?” 听出她话中的埋怨之意,傅倾饶不由莞尔,笑道:“我陪大人回府拿些东西。” 这话听起来,便像是段溪桥要回来取物品,唤她当苦力过来帮忙了。 乔盈听闻,神色松动了些。嘱咐她几句,就也走了。 段溪桥望着她的背影,似笑非笑地转眸去看傅倾饶,“我拿出最大的诚意带你来见我唯一的亲人,你倒好,藏着掖着的,好似我有多见不得人一般。” 这话说得就有些过于亲昵了。 傅倾饶脸上发烫,当即讥道:“先前王爷问起来的时候,你不是这样答他的么?怎地如今我这样告诉阿姐,倒是成了我的不对了?看来段大人这‘是非对错’的标准,当真是飘忽不定得很。” 望着她眉目舒展的模样,段溪桥心中一动,方才那场相遇带来的丁点不愉快瞬时间消弭无踪。他突然觉得,如果乔盈能多出现几回便能让眼前之人高兴的话,就算自己被她多刺几句,也没什么打紧的了。 离段府大门还有几十丈远的时候,便遥遥可见府门口立着两个翘首以盼的身影。 段溪桥欣喜地说道:“曾妈妈竟然已经到了!”语毕,一把扯过傅倾饶,拉着她的手就往前奔去。 傅倾饶又气又恼,挣扎着想要抽出手来。谁知眼前男子竟是下了狠心一般,就算把她捏疼了也不让她得逞。 这样一拉一拽地,两人就也到了大门口。 老管家上次已经见过傅倾饶,笑眯眯的朝她行了个礼。旁边那个眉眼柔和的中年妇人一直紧紧盯着段溪桥在看,听到老管家的声音,这才将视线挪开移到傅倾饶身上,“……这位是……” 老管家见她未听清自己喊傅倾饶时的称呼,正欲对她说这位也是大理寺的大人,旁边段溪桥已然开了口。 “曾妈妈,这是阿娆。”段溪桥笑眯眯地说着,朝傅倾饶使了个眼色。 傅倾饶咬牙切齿地瞪了他片刻,扯出个笑来慢慢转向曾妈妈,好生说道:“曾妈妈好。” “哎,好,好,真是个乖巧的好孩子。” 曾妈妈乐开了怀,一低头,看见了两人交握的手,那笑容就有些挂不住了。 傅倾饶望见了,忙甩手想要抽出来,却被段溪桥死死握住,没能得逞。 她只能干笑两声,故作看不到曾妈妈那诡异的眼神,跟着段溪桥朝里行去。 还没到吃饭的时辰,老管家准备了许多新鲜的果子。 段溪桥见曾妈妈已经梳洗过,脸上没了疲惫之色,便唤了她一同去吃。 两人虽都会说大恒的话,但是谈话之间,还是时不时地会带出自己家乡的语言。每到这个时候,曾妈妈都会不由自主去看傅倾饶。见傅倾饶一脸坦然好似没有听到,又见段溪桥全然不怕傅倾饶听到的模样,她才放下几分心来。 可是一转眼,瞧见自家那个连剥个橘子都不肯自己动手的少爷,居然亲手给傅倾饶削果皮,曾妈妈只觉得天塌地陷,整个人都不太好了。 她看着段溪桥言谈举止间对傅倾饶亲昵至极的模样,又见他心甘情愿欢天喜地的样子,忍了又忍,忍了再忍。最终憋到内伤着实没法忍了,凑着傅倾饶吃完果子段溪桥出门给她打水的空档,也跟了出去。将他拽到屋外一角,十分艰难得开口说道:“我素来知道你是个有主意的,也知道你寻不到能搁到心里的人是绝不会成亲的。可是你什么时候……什么时候……” 她望了望屋内那个唇红齿白眉目如画的少年郎,万分绝望地说道:“……可是你什么时候开始喜欢男子了?” ☆、第95章 芝麻酥 段溪桥明显愣了下,侧首看向屋内。 傅倾饶手上沾了果汁,不肯弄脏衣裳,便握着两只手支在身前。又因没事可做,她百无聊赖地歪过头,去看屋里生着火的火盆。这个时候的她,全然不设防,没了平日里的冷静凝重,竟是显出一丝少女的娇憨来。 段溪桥不由就笑了,指着她对曾妈妈说道:“没有喜欢男子。她其实……”他滞了滞,又改了主意,“我不过是仅仅喜欢她一个罢了。” 他故意没说明口中的“她”是男是女,曾妈妈只当自己猜对了。又听他说只喜欢傅倾饶一个,知他心意已决,摇头叹道:“我本也管不到你,可你想想,段家只剩下你一个了。虽说他们素来待你不好,可若是你这样下去,那段家岂不……” 她话未说完,就被段溪桥抬起一手制止住,停在了一半。 许是段溪桥离开得太久了,傅倾饶抬起头来,朝屋外不住张望。看到段溪桥后,她哼了声别过头去,继续看那火盆子了。 段溪桥瞧见后,忍不住笑了下,好生对曾妈妈说了句“您放心,耽误不了什么的”,这便端起水盆,朝屋内行去。 曾妈妈瞧见他待傅倾饶那小心翼翼的模样,顿时心里发堵得难受。 路过的老管家看到后,笑道:“您老放心好了。主子带傅大人来过一次。我倒是瞧着傅大人不错。” “你懂什么!”曾妈妈怨道:“他再好,能成亲?能生孩子?” “那有什么打紧?傅大人人好心善,这不就够了?再说了,”老管家笑得意味深长,“或许,主子就是看中了他这一点呢。” 傅倾饶净完手,偏偏头,越过段溪桥朝外面看了眼,狐疑地问道:“你们刚才在说我?” “怎么会。”段溪桥面不改色地说道:“不过是许久未见,闲聊了几句罢了。”说罢,他就说起了旁的事情。 傅倾饶接了他的话后,慢慢地,就也忘了方才那一瞬的疑惑。 两人说到口干,正一同饮着茶,曾妈妈捧了一碟点心过来。 段溪桥一看便笑了,拉拉傅倾饶的手臂,说道:“正是你爱吃的。你尝尝。曾妈妈自己做的独特口味,只做给家里人吃,旁人是吃不到的。”接过曾妈妈手里的碟子就推到了傅倾饶跟前。 傅倾饶盯着那碟芝麻酥看了半晌,抬眼去问曾妈妈:“您做的与旁处完全不同?是怎么个不同法?” 曾妈妈看了眼全神贯注凝视着傅倾饶的段溪桥,暗暗叹了口气,对着傅倾饶恭敬答道:“我们那儿喜好吃辣,这吃食偏甜,我就在里面放了点点胡椒。” “胡椒啊……”傅倾饶怔怔看着,喃喃地重复道。 段溪桥笑道:“问那么多作甚?吃吃不就知道了?告诉你罢,这可是曾妈妈第一次说出她的秘诀。旁人问过她好多次,她都没有说过。你这可是头一个。” 傅倾饶努力扯了扯嘴角,伸出手来,拈起一块。搁在眼前看了半晌,她将它慢慢凑到嘴边,微微张开了口。 曾妈妈看她这样郑重对待一块点心,虽心中疑惑,却以为她是听了段溪桥的话后有些不敢下口,故而没有多想。 但段溪桥了解傅倾饶。 这丫头胆大包天,什么都敢反、什么都敢做,又怎会因了一块小小的点心而紧张? 看她如此行事,他蓦地有些担忧,伸出手去就想阻止她。可没等他触到她的手,她唇齿稍动,已经咬下了一口。 点心瞬间断裂,发出一声脆响。 可就是那么轻微的一个响声,却好似重锤锤在了段溪桥的心上,发出重重一击。 他顿了下,收回手。望着平静地慢慢细嚼的傅倾饶,问道:“怎样?好吃吗?” 傅倾饶将口中之物咬成细细的碎末,吞下。调转视线平平地望了段溪桥一眼,又缓缓收回目光,再咬下一口,继续细嚼。 一块小小的芝麻酥,她花了一盏茶的时间方才吃完。从头到尾,神色始终平静到了极致。 可就是这种近乎没了声息的仿佛带着死气的平静,却让段溪桥有些胆战心惊。 眼看着傅倾饶吃完手中之物、将沾了些许碎末的指尖伸入口中轻轻吸吮,段溪桥忙拿起另一块,伸到她的眼前。 他试图将她的手拽出来,将东西搁在她的掌心。谁知她力气甚大,硬撑着不被他拉开,执拗地继续着先前的动作。 段溪桥加大了手劲。本以为会成功,谁知她冷冷的一眼扫了过来,瞬间卸去他所有的力气,让他没了强硬下去的勇气。 曾妈妈觉得气氛不对,试图劝阻,在看到旁边老管家的眼色后,与他一同退了出去。 段溪桥有些口干,忙拿起旁边的茶盏,喝了口茶。 就在他正要将茶盏放回桌面之时,突然,傅倾饶腾地站起身来,大跨着步子朝外行去。 他再顾不得其他,丢下茶盏随后跟了过去。 傅倾饶走到树旁,再也忍受不住,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支在树边,垂下头大口大口地呕吐起来。 一人在她后背很小心地轻轻拍着,给她顺气,被她侧身避开。 胃里已经吐空,可那恶心到了极点的感觉丝毫没有减轻,她只能扶着树干无力地干呕。 半晌后,她粗粗喘.息着,直起身来,合上双眼,无力地靠到树上。歇息了片刻,脊背挺直步履僵硬地朝外行去。 段溪桥紧走两步,一把拽住她,沉声问道:“你这是怎么回事?发什么脾气?” 傅倾饶直直地望着前方,不搭理他。 “曾妈妈一路奔波,仍然忍着疲累做了点心。就算是东西不合你的胃口,你不吃便罢,直说就好。怎地这般任性、发脾气?你不爱吃,我去外面街上给你买……” “我任性?发脾气?”傅倾饶头也不回,冷冷说道:“不用去买了。这里,我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段溪桥的手慢慢松开,上下打量着她,不可置信地问道:“你说什么?你在和我开玩笑?前一刻还好好的,不过吃了个点心罢了,怎地就这样了!” 他极少这样动怒,也极少有这样张皇无措的模样。 傅倾饶心里一阵阵地酸疼。可这种酸疼,到底比不上压抑了十几年的冷彻心扉的痛苦。 “不过是个点心罢了……”她极轻极轻地嗤了一声,回过头淡淡的看了段溪桥一眼,“原因,你永远都不会想知道的。” 她的神色太过哀痛,段溪桥看到后,竟是愣住了。等他反应过来,傅倾饶已经飞身掠起,就这样逃离一般地急速出了段府。 回到平王府,傅倾饶摇手谢绝了楚里的好意,一言不发,踉踉跄跄地往前走着。许久后,她来到楚云西的院子,却发现楚云西不在屋中。 她忍住头痛欲裂的感觉,茫然得四处寻觅,最终在花园的亭子里,找到了他。 平日里那么自制的一个人,此刻却是在亭中不停地饮着酒。旁边放着十个坛子,竟有一半是空了的。 听到脚步声,他抬眼望过来,只一瞬,又别开脸去,专注地喝着自己的酒。 傅倾饶坐到他身边,试图拿起一坛,被他伸手按住。 “你不是去他家了吗?怎地还回来?” 他声音嘶哑,手指冰凉,也不知已在这里坐了多久、喝了多久。 想到段溪桥,傅倾饶有种想要落泪的冲动,却硬生生忍住。 她吸了吸鼻子,使劲眨了眨眼,一手一个拎起两坛酒,对楚云西说道:“我拿走了。”不顾楚云西问询的眼神,仿若逃离一般,跌跌撞撞地掠回了自己院子。 段溪桥赶到傅倾饶院子找到她的时候,傅倾饶的身边搁着两个空了的酒坛,还有七八个酒壶。她手中还拿着一个酒壶,大口大口地喝着。 段溪桥又心疼又气愤,方才脑中的质问已经全部想不起来了,当下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抢过她的酒壶狠狠扔到地上,然后呵斥她,让她不许那么糟蹋自己的身体。 可是手伸到一半,又颓然垂下。 想到方才在段府时她做过的事、说过的话,他终究是不那么确定了。 傅倾饶有些头昏。 她看清来人后,抬起手,努力了半天,才够到自己鬓边掉下来的发丝,慢慢抚到了耳后。 “唔,你想知道答案是不是?我想了想,还是告诉你的好。省得这样憋着,大家都痛苦。” “她做的那种芝麻酥,只有你家人吃过。可她又是你现在唯一的亲人。”傅倾饶无力地笑着,歪着头半眯着眼看他,“那我想问问你,你其他的家人,到底去哪儿了呢?” 她晃了晃酒壶,没听到声响,眯着眼往里看了一眼,却因醉得太过厉害,没有看清。 一把将它抛到地上,她揉了揉额角,笑得不可自抑,“十四年前,他们来大恒的京城了对不对?他们还帮过一个叫楚涵宣的人,去过一个叫温家别院的地方,杀过一户姓温的人家,是也不是?” 段溪桥的脸色一下子变了。 “你肯定想问我,为什么会知道这些,对吧?”傅倾饶吃吃笑着,伸出一指,遥遥地指向温家别院的方向,“因为那天晚上,我捡到过一包芝麻酥。” 这么多年,她一直在寻找一种味道。故而每到一处地方,只要看到芝麻酥,她都会买上一包,尝一尝。 时隔十四年,那种味道,终于被她寻到了。 ☆、第96章 赌 楚云西来到傅倾饶院子的时候,她正一个人坐在院中石凳上静静地发呆。旁边到处都是酒坛酒壶的碎片,还有几滩酒迹。浓郁的酒香飘散在凛冽的空气里,平添了几分寂寥。 他举步朝里行去。 鞋子踏到碎片上的轻微声惊动了傅倾饶。她慢慢侧过头,朝这边看来。直到楚云西走到她身前站定了,她空蒙的眼睛才渐渐有了神采。 “唔,你来了。”她轻轻说道。 楚云西环顾了下四周,最终将视线定格在了她苍白的脸上,沉声说道:“你这是做什么?不知道冷么?竟是坐在石凳上!赶快起来!”说着一把将她拉了起来,已然是动了怒。 闻到他身上的酒香,听了他口中的话,傅倾饶浑身猛地一震。 她恍惚记起,有那么一个男子,喜好饮酒。他经常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和她说,小心着了凉,女孩子家若是受了凉气,对身子损伤甚大。 一旦想起,记忆便汹涌而来,止都止不住。脑海里全是他的笑容,或是讥讽,或是调侃。虽然看上去对什么都无所谓,实际上却十分认真。 她一下子就迈不开步了,抓住楚云西的衣袖,僵立在了那里。 楚云西察觉了她的不对,忙伸手半扶住摇摇欲坠的她,担忧地问道:“如何?可是哪儿不舒服?”又探了探她额头,恼道:“喝了酒还受了凉,当心明日就下不了床了!” 傅倾饶仿若未闻,只是十指紧握,将手中他的衣衫生生拧成了一团。 努力放缓呼吸,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压抑住心中的感觉,平静地问道:“云西哥哥,你还记得那天晚上,我捡到的那包东西吗?” 她虽未明说是哪天晚上,可是她透出的那股绝望和悲凉,让楚云西立刻想到了他救她的那一晚。 当时他功力还不到如今的一半深,想要背着她翻出高墙去,必然要去旁边的院子,踏着墙边的巨石才能成功。 将要出院门时,她看到了春生,顿时狂乱起来。他生怕她出状况,去到巨石上后赶紧将她放了下来,好生细细端详了番——他不敢让她直接站到地面上,那里的血太多,太刺眼,他怕她站不住。 可就算是在巨石上,她依然不停地全身发抖,牙齿咯咯地直打颤。 他不知所措,正要安抚她几句,却见她双眼蓦地圆睁,死死盯着巨石上的一处,半分也不挪开眼。他刚刚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她却已经挺直了脊背,一步一斜地走了过去,弯下腰,捡起一物。 她死死攥着它,片刻后,搁到怀里,好生收起。 从始至终,她都未曾开口说一个字。 那一晚的事情,楚云西一直默默地记在心里。就算那么多年过去了,只要傅倾饶提起那时之事,哪怕是这种很小的细节,他也能顷刻间就记起来。 当时他只以为她是看到了亲人某件遗物,生怕触及她的伤痛,没有开口询问。如今听她这样说,他顿时觉察不对,便说道:“记得。那东西可是有何不妥?” “没有。只是忽然想到了。”傅倾饶松开手,给他抚着衣服上的褶皱,低着头问道:“你会怎么对待仇人之子?” 楚云西沉默半晌,没有开口。 傅倾饶扯出个清淡的笑来,说道:“我不会对青岚他们怎么样的。我说的仇人指的不是你皇兄。”她揉了揉额角,叹道:“你就当做我问的是敌方将领之子吧。” 楚云西本就明白她说的不是楚涵宣,他不过是在等她讲出实情罢了。听她如此说,他只得深深叹了口气,答道:“除之而后快。” “如果他不是坏人,而是好人,且帮过许多人呢?” 他沉吟片刻,道:“那便今生今世再不相见吧。” “今生今世再……不相见啊……” 傅倾饶停了半晌,又给他整了整衣袖,转过身朝屋子行去。 她本就有些醉了,此刻浓郁的酒香扑鼻而来,她一个踉跄,差点跌倒,忙扶住了旁边的石桌稳住身形。低头一看,却是瞧见了那满地的碎片。 一个恍惚,仿佛又回到了刚刚段溪桥离去前的时候。 彼时她说了那些话后,便在他眼中看到了震惊和痛楚。 在那一刻,她突然觉得有些无法面对他。本欲转身回屋,谁知她刚摇摇晃晃站起来,他已经大跨几步迈到她的跟前,一把抓住她的手臂,急切说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一连串地质问,让她昏沉沉的脑袋清醒了两分。 她使力甩了甩手臂,没能挣脱。他用的力气太大,她吃痛,就也有些恼了,当即哼道:“左少卿大人足智多谋,向来能从细微处窥得全貌。如今下官将话讲得那么明白了,大人竟是还听不出么?!” 段溪桥急红了眼,平日的神采飞扬全然不见。 “听不出!我怎么听得出?我只知道他们来了这里,然后再也没能回去。其他的,我全不知道!”他脸色煞白,死死捏着她的手臂,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就会把她给弄丢了。 他眼中的急切触动了她,让她有了瞬间的迟疑。可是爹爹和哥哥们的嘶吼声犹在耳畔,翠环和春生决然的背影又是那么清晰,她怎能不听、不闻、不看? 于是只能硬生生别过脸去,说道:“大人会这么说,显然是全想明白了,又何必来问我。” 她的声音太过冷漠,说的话又那么无情。段溪桥不敢置信地看着她,凝视着她,仿佛第一次认识她一般。 虽说他时常动手动脚,还时不时出言相戏,但傅倾饶从来没怀疑过他的诚意。 可是此时此刻,她却宁愿他把那些全当做儿戏了。这样的话,他眼里的痛苦或许便能少上一些。 许是她冷漠的态度终于激怒了他,许是自己的热情半晌没有得到回应,他恼羞成怒。许久后,段溪桥猛地松开手将她往前一推,他蹒跚地后退几步,立在了院中。 傅倾饶本以为他会就这样走掉,谁知他死死盯着她,突然开了口。 “我不管你是谁,你也别管我是谁。我只问你,你待我,可是有那么一点点的真心在?” 那双桃花眼里波光潋滟,却不似平日里那样蕴含了无尽的神采,而是蒙了一层水雾。少了三分不羁,多了七分伤痛。 在这样的目光下,傅倾饶竟是挪不开眼了。 她默默地回望着他,本欲断然否认,断了他最后一点念想。可是在这样一双眼睛的注视下,她所有的话都噎在了胸口里,张了张口,竟是半个字也说不出了。 段溪桥抚着额哈哈大笑,在院中无意识地来回走着。双脚踢到了酒坛酒壶,他不在乎;靴子踏到碎片上,他不关心。 直到笑出了眼泪,段溪桥这才轻轻摇了摇头,一撩衣衫下摆,走了。 傅倾饶望着他离去的方向,心中明白,他这一走,两人或许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本以为才相识不久,再不见便再不见了,大不了恢复到没有回京时候的生活。 可她不明白,这般痛彻心扉的感觉,又是为了什么? 她本打算回屋去想,可是心里疼得那么真切,她竟是站都站不住了。只得坐回原处,静等体力回复,到时再回屋去…… 傅倾饶不知道自己怎么被楚云西送回屋的,也不知道自己在屋里又坐了多长时间。 待到金乌西沉,橙红的光亮在院中洒下一片暖色的时候,她才意识到,竟是已经过了那么久。 她动了动有些发麻的手脚,一步步走到窗前,推开窗户,怔怔地看着天边的夕阳。 就在此时,一个白衣的男子踏着余晖而来,步履坚定,神情萧索。 傅倾饶以为自己看错了,不错眼地望了过去,只觉得这是自己对着太阳看了太久,眼睛出现了幻觉。 可是段溪桥真真切切地出现了。 他走到窗边,停下步子,与屋内的傅倾饶隔窗相望。 “我想了许久。”他叹了口气,声音已然嘶哑了,“我想,你待我还是有那么一点真心的。不然我质问的时候,你只要一句否认,我便彻底死了心,岂不一了百了?所以我想,你当时不是不想那么说,而是没法说服自己开这个口。” “所以,我来赌一把。赌我在你心里到底有几分重。” “今晚,我打算孤身去仙客居,看看那夹层里到底有什么东西。你也知道那机关有多严密,如果一个人去做这件事,必然无法全身而退,少不得要付出点代价。” “子时。我等你到子时。如果子时前你去寻我了,今晚我便收手不做,只等往后有了万全的准备,再去一探。” 他勾了勾唇角,笑了下,不顾她的闪躲,在她眉心轻轻一戳。肌肤相触的刹那,他差点落了泪。 “记住,只有你一个人去,我才会收手。别让我看到其他人。不然,我可无法保证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 ☆、第97章 子时 傅倾饶立在窗边,看着夕阳渐渐下沉、消失,天色一点点暗了下来。 小丫鬟给她送饭的时候,看到黑乎乎的屋子,还以为没人。待到看清傅倾饶,登时吓到了。将手里的灯笼在一旁搁好,她凑着微弱的光亮,将傅倾饶硬生生拉到了桌旁。 “大人您这是做什么呢?夜里风冷,仔细伤了身子!方才奴婢来问您,您说不饿。奴婢就想着过会儿再来送饭好了。可这都过去一个时辰了,您怎么还跟刚才似的站在那儿?幸亏王爷吩咐奴婢煮了姜汤,这不,真用上了。快些喝吧!别等下着了凉!” 傅倾饶下意识地接过那晚热汤。小丫鬟见她拿着碗不动,又给她往前推了推。 温热的蒸气袭向口鼻处,带来暖暖的甜辣味道。傅倾饶动了动,终于想起来刚刚小丫鬟说让她把汤喝掉,便小口小口地啜饮着。 盯着她喝了大半碗,小丫鬟这才拿出火折子,给她屋里点了灯。待到最后一个蜡烛上也燃起了火光,小丫鬟刚刚露出一丝微笑,就听到傅倾饶声音平平地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奴婢是酉时正往这边走的,耽搁了这会儿的功夫……许是快到酉时末了吧。” “嗯,那么晚了啊……” “可不是,府里早就掌了灯了。”小丫鬟笑眯眯地将碗盘一个个端出来,又拿出一个小碟子,迟疑了下,还是端到了傅倾饶的跟前,“大人,这是奴婢的娘亲手做的酱菜,可好吃呢。她听说您没法回故乡,特意让奴婢带来给你尝尝。” 傅倾饶接过碟子,捧在了手中。 见她看得专注,小丫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搓着手说道:“不是什么值钱东西,就是,就是挺好吃的。本来爹说让奴婢带点酱肘子来,可娘说王府里什么都有,还缺那点东西么?还是带点爽口的小菜,万一大人您过年的时候吃太多东西堵了心,也好拿这个清清口。” 她拿了筷子正要递给傅倾饶,却见傅倾饶正小心翼翼的拈起一块搁到了口中。 小丫鬟偏着头看她,见傅倾饶点点头、赞了声“好吃”,便开心地笑了起来。从食盒里拿出一个大袋子,小丫鬟乐呵呵地说道:“大人您喜欢就好。娘怕您不够吃,特意让我多带了些,说过年的时候肯定用得着!” 一连听她两次说起“过年”,傅倾饶恍惚记起,是了,明天就是除夕了。 除夕,需要做什么来着? 与家人聚在一起,穿上最漂亮的衣裳,戴上最漂亮的首饰…… 她猛地站起身,头晕了下,冰凉的四肢僵了僵。待到和缓了些,她走到旁边打开柜子,在里面翻找着。最后寻到一个小匣子,这便微微笑了下。 “这个送给你,祝你们过个好年。” 小丫鬟笑嘻嘻地谢过了她,打开盒子一看,顿时愣住了,忙将盒子推还给她。 “不行,不行,大人,这里面有好几样首饰呢,太贵重了。” 傅倾饶笑着将盒子搁到她手里,“没事,收着吧。我也没什么人可送。谢谢你和你母亲。祝你们新年快乐。” 里面不过是几件银饰,是前些天路过集市时她顺手买的。本也值不了多少银子,不过是看它们漂亮,所以一不小心多买了几个。 只是……女子的首饰,再漂亮又与她何干? 与其在那里搁着无用,倒不如给了眼前这个开心的小丫鬟,也算是感谢她们家人惦记着她的这份心。 简单了吃了几口晚饭,傅倾饶疲累至极,和衣躺在了床上。饮了太多酒,头疼得难受,几欲作呕,却全无睡意。 睁眼看着帐顶,她脑中一片空白。 现在什么时辰了? 到子时了没? 应该是没到吧。 又或者……是到了? 算了。还是不去想了吧。 努力一点点捱着,也不知过了多久。 “咚——咚,咚,咚。” 期盼已久的打更声再次传来,终于,四更天了。 终于,子时过了。 傅倾饶本打算松口气,可是眼睛酸涩,渐渐起了雾。忙抬起衣袖,使劲擦了擦。 就在这时,小丫鬟的话突然冒了出来。 ——大人,明天就是除夕了呢。 除夕? 大年三十? 如今已经过了子时,已经是腊月三十了! 在这个要回家与家人团聚的日子里,段溪桥一个人,去了仙客居! 而她,竟是就这么让他去了! 意识到这一点后,傅倾饶再也忍受不住,猛地坐起身来。呆愣了半晌后,她突然冲出屋,朝仙客居的方向奔去。 没有披上斗篷,夜里的寒风肆意地钻进她的脖颈,激起一阵阵的冷意。可是更冷的,便是不安的心。 段溪桥一向说到做到,他说去,就一定会去的。 那他现在在哪里? 难道已经去那屋子里了?那么机关呢?他打开了么? 气喘吁吁跑到若水桥上,环顾四周。只有静默的河,静默的桥,静默的街道,哪有半个人影在? 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 她慢慢地侧首,望向那扇窗户,下定决心,一步步朝那边走去。 正准备飞身掠起,突然,一片枯叶轻飘飘飞了过来,落在了她的眼前蹭到了她的鼻梁。 傅倾饶呆了呆,惊讶地转过身去。 一声嗤笑从大树上突兀响起。 “说你笨你还不承认。一次就也罢了,竟然两次都没有发现我。” 一人从树上翩然落下,眯着眼朝她扬了扬下巴,哼道:“刚才你做什么呢?竟然那么晚才来。幸好我知道你那磨蹭的性子,早就有了耐性。就算过了约定的时间,也稍稍多等了会儿。不然换作旁人的话,你岂不是已经来迟了?” 傅倾饶垂下头,握了握拳,转身就走。可刚走了半步,脚还没落下,段溪桥已经掠至身旁拦在了她的身前。 他挑起她鬓边散落的发丝,轻轻吹了口气,“没想到你最终还是来了。既然如此,就别想逃脱。” 傅倾饶讥道:“我本不该信你的。左少卿大人料事如神,又怎会去做那鲁莽的事情?定然是想诓我来这一趟,所以才那么说!”低头望了望自己双手,她自嘲一笑,“大人可是说笑了。我想去哪儿便去哪儿,又何来‘逃’字一说?” 她侧过身想要绕过他去,段溪桥横起一臂挡在了她的身前,“其实我并没打算食言。只是我现在不太舒服,所以多休息了会儿罢了。” 傅倾饶只觉得自己白担心了,哪会信他所说?当即伸手拨开他的阻拦,绕过他朝旁边行去。 可是刚刚绕到他的身后,她突然发觉不对。 段溪桥在她耳边吹气的时候,那呼吸……分明是滚烫的! 她忽地转回身来,正看到段溪桥身子摇摇欲坠地晃了晃。忙上前伸臂,恰好接住他。 “喂,你怎么了?你还好吗?” 段溪桥轻轻说了句“没事”,傅倾饶伸手去拭他额头温度…… 果然很热!分明是发烧了! 一想到他今天的所作所为,她就气不打一处来,低声怒道:“前几天才刚刚中了毒,还没有痊愈,大冷天的又跑到树上去吹冷风,真以为自己是铁打的?” “中毒?”段溪桥极轻地嗤了声,“又毒不死我。怕它作甚……”声音渐渐弱了下去。又咕哝了一句什么,却已经听不甚清了。 傅倾饶有心再说说他,后想到他这样做的缘由,再看看他虚弱的模样,那些话到底是说不出口了。 段溪桥身材高大,傅倾饶只能半扶半抱着带他一步步往前挪。看看眼前要走的漫长的路,傅倾饶有苦说不出。 两次天黑时在这里遇到他,都是得了这般要照顾他的结果,着实巧合到了让人哭笑不得的地步。 上次还好些,到了山顶处他才睡着。这次就没辙了,扶着这么个大活人,万一在路上被巡视的守卫发现,少不得又是麻烦一桩。 得想个法子才行。 她正边走边琢磨着是在附近找处无人住的屋子暂时避避的好,还是去比较近的乔盈家住一晚的好,眼前忽地闪出一人来,惊了她一跳,下意识地警惕着抬眼去看。 “是我。”楚云西沉沉地说道。 在这样的情况下见到他,傅倾饶很是惊喜。她斟酌着,正想着怎么开口让他帮忙更好。肩膀处骤然一松,却是楚云西将段溪桥扶了过去。 不知为何,看楚云西这样主动,傅倾饶竟是有点心虚。可如今的情形,她顾不得其他,急急道了声“多谢”,又问:“你怎么会在这儿?” 楚云西觉得她前面那两个字甚是刺耳,有心想说她不必替段溪桥道谢,又想说他怕她出事,一直在她院子旁边守着,方才看她出来后,就也跟来了。 可千言万语到了唇边,他又尽数咽了回去,只淡淡说了句“走罢”,这便扶着段溪桥,飞身而起。 回到府里时,曲蒙正像无头苍蝇一般急得乱转。看到傅倾饶,他头一句就是“大人您看到段少爷了吗”。转眼瞧见楚云西身侧的段溪桥,他刚刚松了口气,便发现段溪桥情况不对。 大致查看了下,曲蒙瞬时变了脸色。 ☆、第98章 慈爱 楚云西见曲蒙神色不对,便将段溪桥扶回屋子。让段溪桥在床上躺好后,楚云西他正打算唤大夫来为段溪桥诊治,就被一旁的曲蒙制止了。 “王爷,万万不可。段少爷不能随意用药,不然,怕是会有性命危险。” 楚云西抿紧了唇不说话,傅倾饶在一旁解释道:“王府里的大夫常年跟随王爷行军打仗,医术十分了得,必然不会用错药。段大人现在烧得厉害,若不及时诊治,恐怕病情会加重。” 曲蒙欲言又止。 眼看段溪桥双颊愈发红润,唇色却越来越苍白,他忍不住重重一叹,说道:“并非我不相信那位大人的医术,而是段少爷体质异于常人,若是贸贸然用药,怕是对他性命有碍。” 他这话说得极重,傅倾饶和楚云西闻言都有些讶异。 “异于常人?”楚云西沉吟着,“具体要避讳什么?” 曲蒙想了想,摇头说道:“讲不清楚,也不好明说。” 傅倾饶看了眼神色痛苦的段溪桥,眉眼微挑,哼道:“你们苗依人就是规矩多。在我们大恒,需要帮助的时候,可不兴这样藏着掖着的!”又拂袖说道:“他寻不到亲人的时候,我们便是他最亲近的人。你若信不过我们,倒不如另寻个更为妥帖的地方安置他。也省得日后他出了状况,我们看在眼中想要出手相助,却又束手束脚、无能为力!” “段少爷告诉你了?”听闻她话里话外对段溪桥了解甚深,曲蒙惊讶不已,摇头叹道:“那我去取东西。等下再与你们细说。” 语毕,便匆匆离去。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不见了,楚云西方才问道:“你怎知他是苗依人?” 傅倾饶拿着布巾给段溪桥拭去头上的汗珠,轻轻说道:“猜的。” 说起这个,百般滋味一下子涌上心头。 其实她能猜到某些事情,和段溪桥的信赖关系很大。 自打那日她请他帮忙借弩机、答应事成便做他心腹之人后,段溪桥待她当真算得上是坦诚相对。无论事情大小,他都不太避讳,有什么说什么。若非如此,她很难将他与苗依联系到一起,也无法知晓他来大恒京城是为了寻找亲人。 床上的男子双眼紧闭眉心紧拧,不适地侧了侧身。 傅倾饶稍稍偏过头,盯着他漂亮的容貌看了片刻,忍不住伸出一指,轻轻拂过他长长的眼睫。 其实她到现在也还有些搞不懂段溪桥。在她心里,他着实是一个非常矛盾的人。 一方面十分多疑。旁人口中的一句话,他得在心里想个九曲十八弯。另一方面,他又很是单纯。对着她这么个来历不明的人,他都能掏心掏肺地对她好。 真要总结的话……只能说,他当真是个怪人。 她神色柔和神情专注,楚云西默默地别开脸,望向院中红梅。停了半晌,他一声长叹,负手走了出去。 不多时,曲蒙便回来了。与他同来的,还有楚里。 “方才曲先生要去先前的住处拿东西,可是时间紧急外面又已经宵禁,奴才便问清了地点,帮他跑了一趟。” 此事已经办完,东西也已经交给了曲蒙,处理本是不用特意再跑一趟,如今看来,却是专门向楚云西汇报下自己方才的行程了。 见楚云西微微颔首,楚里恭敬行了个礼,这便退下。 曲蒙对着他的背影扬声说道:“先生好功夫!”竟然能在那么短的时间跑了一个来回! 楚里回头一笑,朝他摆了摆手。 曲蒙转回身子,惊疑不定地看了眼淡漠的楚云西,又赶紧低下头去。 他对政治军事均不关心,平日里研究的不过是毒物蛊物,哪曾留意过平王是何许人物?以为不过是个寻常王爷罢了。后来见平王府守卫森严,刚刚再看这其貌不扬的总管竟也是个中高手,这才明白过来平王并不简单。 也是。普通的王府,怎会有这般的气派?怪道段少爷会选了这么个皇族子孙相交。 再一思量,以楚云西的身份和气度,着实没必要去暗害段溪桥。方才那些话,想来当真是为了帮助段溪桥而问。 直到此时,曲蒙才真正放下心来,便觉得自己先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遂抱着怀中之物,颇有些愧疚地朝楚云西弓了弓身,静等他先走。 楚云西沉默地看了他一眼,举步朝里行去。 曲蒙拿着的是个盒子,长约两尺,宽一尺,高半尺。将其打开,里面是十数个大小不一的瓶瓶罐罐。 他伸手选出一个瓶子,将盒子往桌子旁边随意一推。又从案几上拿过盛果子的盘子,将果子尽数倒在了桌上。再把盘子搁到离床最近的边缘,这才拔开瓶塞,从里面倒出一物。 给段溪桥撸上去袖子,从怀里掏出一把小刀,曲蒙拿着它在段溪桥手臂上比划了半晌,最终泄了气,问楚云西道:“王爷可否帮个忙?”他指了指段溪桥裸.露着的手臂某处,比划了个大约一寸的长度,“在这个地方,割这么长的一道口子。” “好。多深?” “见血就行。” 他话音刚落,铮然一声响起,又嗡地一声落下,楚云西的剑已然出鞘又回鞘了。再看段溪桥臂上,赫然多了一道浅浅的血印,一寸长,微微冒着血珠。 曲蒙暗赞一声,将瓶中倒出的那物搁到伤口处。 这个原本干瘪的小虫子,就以眼睛可见的速度一点点鼓胀、圆润起来。 傅倾饶见到水蛭,疑惑道:“这是做什么?” “得赶紧将他体内的热度清出来。不然他体内的药性和热毒相冲撞,怕是命都要保不住了。” 傅倾饶有些不明白他体内为何会有药性,但是此刻另外一个问题让她更为不解:“热毒?难道不是受了风寒吗?” “不是。”曲蒙下意识就抬手去抓油腻腻的头发,顿了顿,又收回了手,好生说道:“是热毒。你看他双颊的颜色,红得不正常。” 他麻利地拿下吸饱了的那只水蛭,搁到盘子里,又换上一只干瘪的放在伤口处,“应当是受了什么刺激,气急攻心,热毒郁积散不出来所导致。傅大人今日与他一同出去,可知他是遇到了什么吗?” 面对曲蒙的疑惑,傅倾饶竟无言以对。 楚云西发现了她的不自在,问道:“若是热毒,寻大夫给他开了药便可。为何如此麻烦,特意寻了此物来?” 他常年镇守北疆,那里气候寒冷,自是没有这种生长在温暖潮湿地带的虫子。故而他并不能叫上水蛭的名来。 曲蒙简短解释了一番水蛭的习性,想了下,坦诚说道:“段少爷不能用寻常的药。他小时候泡过的药太多,若是随意用药,非但不会对他有帮助,反而会损了他的身子。” 不知为何,傅倾饶忽然记起他说的两次“毒不死”的话来,心里有些发堵,问道:“那他泡的是什么药?”眼见曲蒙脸色不太好看,她咄咄逼人地追问道:“该不会是毒药吧?” 曲蒙还未来得及答话,方才吸过段溪桥血的水蛭在盘中突然一个个瘫软下来。暗红色的血液一小股一小股地从它们身体里流淌出来,汇聚在一起,红得刺目。 傅倾饶先是愣了下,继而愤然,低吼道:“果然是毒药对不对?所以他才不容易被毒死!是谁那么做的?”眼见曲蒙眼神飘忽了下,她有些不敢置信,试探着问道:“难道是他的家人?” 挠了挠乱糟糟的头发,曲蒙嘿笑了下,说道:“大人都已经猜到了,又何必再问我。” 傅倾饶的脸色瞬间阴沉如墨。 曲蒙忙道:“段家主攻毒物,每代都要选一个身体健康的孩子来炼作药人。段少爷是幺子,他一出生就……”说到这儿,他心里也有些酸涩,顿了顿,哀叹一声,“我们家族以蛊为主,并不甚了解段家。段少爷的事情,以后大人自己问他吧。” 他虽未讲明,但傅倾饶转念一想,就也明白过来。 段溪桥上面应该还有兄姐。他们出生早,得了父母的宠爱。父母不忍心将他们炼作药人,就利用了年龄最小感情最淡的一个孩子…… 想到段溪桥平日里笑嘻嘻的模样,傅倾饶的心顿时被狠狠揪疼。再看盘中的血水,更觉那些暗红触目惊心。 肩上一沉。楚云西拍了拍她的肩膀,带来些许温暖的热度。 傅倾饶说道:“我明白。天下人百般模样,有疼爱子女的父母,就也有不疼爱子女的……不对。”她垂首给段溪桥擦了擦汗,又摇摇头,“不对。我说错了。” 段溪桥的父母,也是慈爱的父母。只是他们的爱,尽数给了年长的孩子们。等轮到段溪桥时,那些爱,已经是丁点儿也没有剩下了。 ☆、第99章 问询 段溪桥醒来的时候,屋内空无一人。 他按了按发疼的眉心,抓起旁边搭着的外袍,边披着衣服边朝外行去。打开房门朝院内看了一圈,只有曲蒙正撑着头在树下打瞌睡,旁的半个人影儿也不见。 心中腾地升起一股子怒气,混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怨气,搅得他心烦意乱。 段溪桥拢了拢衣衫,用手肘碰碰曲蒙不时地一点一点的脑袋,嗤了声,说道:“在这儿睡什么呢?还不快回屋去!” 曲蒙揉了揉眼,打了个哈欠看了他一眼,顿时清醒了许多。 他高高兴兴地站起了身,“啊,你醒了?太好了太好了。我这就告诉傅大人去!” 段溪桥别开脸,哼道:“告诉她作甚?又不在乎我死活。” “怎么会啊!段少爷你这话可就说错了。昨儿傅大人守了一夜,刚刚有事离开才把我给叫了来。不行不行,我得告诉他去。” 曲蒙嚷嚷着往外走,段溪桥忍了半天没忍住,嘴角微微翘了起来。 他扶着石桌正要坐下,又想着傅倾饶看到了定然要数落他,就又起了身准备回屋去。 就在这个时候,曲蒙惊喜的声音传了过来:“傅大人?您来得真巧。刚刚段少爷看你不在,还问起你来。” 段溪桥脚步一顿,脸上的笑容僵了僵,恨铁不成钢地去看曲蒙,暗道这家伙就是个扶不上墙的,永远不懂得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傅倾饶没有注意到曲蒙话中的意思。 昨日听说了段溪桥的往事后,她心里颇不是滋味。虽说家中遭了*,可是父兄在世时,都是极其疼爱她的。她无法想象一个人若是没了亲人的呵护,该怎样坎坷着才能慢慢长大。 心绪烦乱,加上一天里经历的事情太多,待到曲蒙给段溪桥‘诊治’完毕后,她早已没了睡意,便让楚云西和曲蒙都去睡了。她则独自守着段溪桥到天明。直到刚刚才离开了下。 如今乍一听到段溪桥醒了的消息后,傅倾饶很是高兴。唇边刚绽开了个笑容,就在看到段溪桥的刹那凝滞了。上下扫了他几眼,没好气地说道:“早晨那么冷,怎能不披厚衣裳就跑出来?病得不够重还是怎地?” 若是平日里听到她这般的数落,段溪桥少不得要反唇相讥几句。可是经历了昨日的那些事后,此时此刻,他却听着这些话仿若天籁,觉得傅倾饶发怒的样子怎么看怎么舒服,便也没反驳,只扬声说了句“知道了”,当即转身朝里行去。 傅倾饶跟见了鬼似的盯着他看了片刻,转念想到昨日里发生的那些事情,顿时表情千变万化起来,脸色黑了白白了红,煞是精采。 心潮起伏了半晌,她暗下决心,正要转身离开。谁知那刚刚进了屋的人忽地将门打开了一条缝,朝她招了招手,半眯着眼说道:“过来,我有事与你讲。” 昨日的事情已经尽数回想了起来。虽然此刻不愿与他正面对上,可傅倾饶又怕他真的有事要说,只得硬着头皮走了过去。 曲蒙看她表情十分地视死如归,生怕是有了什么变数,忙不迭地跟了上去。谁知走了还没两步,就被段溪桥轻飘飘扫过来的一眼给钉在了原地。 傅倾饶回头看了眼一脸呆滞的曲蒙,走到门口杵在那里,说道:“是什么事?” 段溪桥暗暗叹了口气。 虽然她担忧他,但归根究底,她还是更介意十四年前的事情。 心知此时若是没个恰当的理由,她怕是下一刻就会马上逃走。心念电转间,段溪桥脱口说道:“我是想与你说去北疆的那件事。” 果然,听到这句话后,傅倾饶抬起头来,望向他。 段溪桥将门又打开得更多了些,朝屋内扬了扬下巴,示意傅倾饶进屋再说。 傅倾饶沉吟了下,兀自立着不动。 ——这件事,他上次本也答应了,只是提了两个要求。第一个她自问能做到,第二个……显然她已经办砸了。 按理来说,她本不该奢望他继续帮她。可如今他重提此事,难道还有转机不成? 只是事关十四年前的事情,以如今两人这般的立场,她再要他帮忙,到底是不太妥当了。倒不如不再与他多做纠葛,另寻法子去…… 段溪桥将她的迟疑看在眼中,笑道:“怕我作甚?我还能吃了你不成?”又拢了拢衣襟,好似那吹进屋的寒风太冷,他受不住一般。 他昨日里生病是因她而起,傅倾饶看他这副模样,到底是心软了,当即不再多想举步走入屋内。 在她刚刚踏进去的刹那,门就在她身后砰的声关牢了。 傅倾饶暗道不好,转身要走。段溪桥动作更快,一把抓住她往身边一带。傅倾饶站立不稳,便跌到了他的怀里。 傅倾饶登时又气又恼,下死力气去踹他。 段溪桥揽着她重重喘.息了几声,哑着声音说道:“我生病可不是装的,你若真想我出事,便尽管来吧。” 想到他昨日那憔悴的模样,傅倾饶到底没能硬下心肠,只得恨恨地收回了脚,双臂却还在不断挣扎,想要挣脱出他的怀抱。 “别动,让我抱一会儿。等你去了北疆,可就不那么容易见到了。” 他语气和软,又带了那么点不甘心。傅倾饶这才相信他是真的要帮她去北疆,一时间,倒是愣住了。 暖暖的香气袭来,段溪桥心里一阵阵发痒,终究是忍不住,微微弓下.身子,将头埋在了她的颈侧。 傅倾饶身子一下子绷紧,不知该作何反应了,只是双手依然坚定地抵在他胸口准备将他狠命推出去。 段溪桥低低笑了声,说道:“十四年前的事情到底是个什么模样,我不知道。但是我待你的心意,你是明白的。” 他这话一出口,傅倾饶一个恍惚,双手就停在了那里,未再行动。 如今她的脑海里只回响着几个字:十四年前…… 段溪桥暗暗松了口气。 不管怎么样,不反抗就是好现象。 唇角轻轻勾起,他语气沉重地说道:“所以我想,你能北疆待几天也是好的。我们分开几日,都冷静一下,或许,你就能不那么看重我和他们的联系了。” 段溪桥本意是说自己和十四年前的事情并无关系,想着等傅倾饶想通了后,她大概能对他稍稍放下心防了。 其实他也知道那年的事情对傅倾饶造成了多大的伤害,并没有把握这句话能奏效几分,只不过有一点点的可能性,他都要做最大的努力。 可他不知道昨夜曲蒙已经将他的经历大致告诉了傅倾饶。 如今傅倾饶听了他这话,只觉得异常心酸。 他的家人待他那样残忍,他却依然选择远离故乡,来到人生地不熟的大恒,一步步打拼入京…… 选择大理寺,应当是因为这里能够接触到最多的案子,能够最大限度的查探十四年前的事情吧!一切,都是为了寻找亲人的下落。 就算那些人,可能从未将他当做亲人一般看待。 她的手一点点放松,最终,慢慢垂到了身侧。 “你让我想想。”傅倾饶说道:“我需要时间。你让我好好想想。” 段溪桥本打算一点点磨她,却没料到她竟是现在就能松了口。惊喜之下,他有太多的话想说,一时间又不知从何开口。左思右想之后,忍不住站直了身子,微微低着头,直直地看着她、凝视着她。 他的目光太过火热太过直接,傅倾饶就算不看,也能感受得到其中饱含的情愫。她有心推拒,可他没有明说,她也不知从何开口。脸上似有火烧,心跳如鼓,她努力了半晌,只能绷着脸直视前方他的衣襟,不肯抬头与他对视。 段溪桥等了半晌都没有等到她的回应,忍不住哧哧笑了。 傅倾饶一脚踹上他小腿,转身又要走,被他一把拉住。 “你这面皮也太薄了些。这样都受不住了,那如果再来点其他的岂不是……呃,好好,我不说,你别恼了。” 段溪桥扳过她的身子,让她重新与他面对面,给她撩起额上细发,轻声说道:“若是你实在介意,我们就不在京城待着了,也不回我故乡去。就去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当做那些事情都没发生过,只安安稳稳地过自己的日子,好不好?” 他的声音太过魅惑,傅倾饶心神一荡,差点就被迷惑住了。但,最终还是差了一点。 她摇了摇头,说道:“不行。你这个暂且不提,我要做的事,是必须要做的。” 段溪桥忍不住笑了。他低低说着“好,我等着就是”,又伸出手去,放在她的脸颊,用指腹细细摩挲。 傅倾饶有心想逃,可她全身却仿佛被施了魔咒一般,无法动弹分毫。 段溪桥的手指有点凉,微微带着薄茧。触到肌肤上,有种淡淡的舒爽的凉意。 傅倾饶脸上的温度却是越来越高了。 因为她发现,段溪桥正慢慢地垂下头来,一点点朝她逼近…… 作者有话要说:咩哈哈……段大人到底能不能得逞呢? 像作者君这么亲妈的…… ☆、第100章 相聚 “段少爷!段少爷!段少爷段少爷!” 曲蒙高高的喊话声一连串不间断地传了过来,屋内的旖旎气氛顿时被破坏得一干二净。 傅倾饶骤然清醒双目瞬间清明,双手撑在段溪桥的胸前不再允许他靠近半分。 段溪桥回想着刚刚两人双唇间不过一寸的距离,真是气得头发丝儿都要冒火了,忍不住高声吼道:“鬼叫什么?!何事急成这样!” 曲蒙不知刚才还和颜悦色的某人怎地一转眼就变了个脸色,滞了下方才说道:“曾妈妈来了。你昨日一夜未归,她很担心。” 段溪桥眼睁睁看着傅倾饶凑着他心不在焉的这个空档、使了个巧劲儿旋身脱离了他的掌控,恨得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只得答了句“知道了”。又一把拉住正要开门的傅倾饶,说道:“你就没有什么想要说的?” 傅倾饶深吸两口气,默了默,扫一眼他没有掩好的外衫,颔首说道:“锁骨很漂亮。” 段溪桥扶额笑了,“敢情你刚才看了半天,就瞧出这点来了。” 他将外袍系好,亲自给她打开了门,作了个“请”的动作,“走罢。也别让他们等急了。” 曲蒙被段溪桥刚刚的一吼给镇住了,惊疑不定地在走出屋的两人间来回看了半晌,终究是不够细心没能察觉什么,只得满心疑惑地跟在二人身后出了院子。 三人进屋时,曾妈妈和楚云西一眼就看出了段溪桥衣襟上的褶皱与傅倾饶有些凌乱的发丝。前者喜忧参半,后者则完完全全黑了脸。 段溪桥对一切视而不见,径直朝曾妈妈行去,问道:“怎么来这儿了?”说话间,回头朝走向楚云西的傅倾饶看了一眼。见她神色飘忽似是在想心事,他忍不住暗暗叹息。 她到底还是介意十四年前的事情。 而后转念一想,他又笑了。 ——楚涵宣不也是楚云西的兄长么?! 他笑着看向楚云西。 楚云西与他对视一眼,眉心顿时紧拧,有心想问傅倾饶刚刚发生了什么,却听到一旁的曾妈妈说道;“我看你这么久都没回去,特意来寻你。大过年的,总不好还打扰王爷住在这边,不如尽快回府的好。” 段溪桥还未答话,楚云西已然说道:“不妥。” 曾妈妈疑惑地看过来,楚云西沉吟了下,说道:“段大人身为大理寺少卿,若是能在府里做客的话,当是更为安全。” 他这话说得模棱两可,乍听之下好似是说有段溪桥在,平王府更为安全。但段溪桥和傅倾饶听了,则明白他是说段溪桥留在王府的话,段溪桥更为安全。 想到陶行江和楚涵宣见面后还不知会搞出什么名堂来,而且段溪桥身体还未痊愈,留在王府内不用操心那许多事情,傅倾饶深以为然,颔首赞同。 她一表态,段溪桥便不想拒绝了。转而安抚了曾妈妈几句,说暂时留下。 曾妈妈还在犹豫,傅倾饶忽地开口说道:“曾妈妈不如一起留在这里过年吧?再叫上老管家,人多也热闹些。”语毕,她问询地望向楚云西。 虽说她是先斩后奏,可楚云西觉得二人的模式好似又回到了以前那般,心底反而泛出一丝喜悦,便道:“你决定就好。到时和楚里说声,让他把人接来。” 听说王府总管会亲自去接段府的管家,曾妈妈心里疑虑更甚。她本不愿和大恒人过多接触,便道:“还是不麻烦王爷了。我们小门小户,闲散惯了,还是在自家待着的好。” 段溪桥看着傅倾饶,心说不凑着她没走的时候把她心结完全打开的话,保不准等她从北疆回来的时候事情成了什么模样,便下定决心否决了曾妈妈的话:“王爷素来喜好招待宾客,不差我们几个。”又朝楚云西意味不明地笑了笑,“那就打搅王爷了。” 楚里不愧是在宫中历练多年的。楚云西回京这短短时日里,他已购置好了过年的一应物品,又将原本冷清的王府打扮一新。大家放松下来在府里闲逛,才发现已经处处都洋溢着过年的气氛了。 宫中设了宴,给楚云西发了帖子。楚云西知晓那帖子不过是楚涵宣走走过场的一个形式罢了,并非出自真心,索性推说身体不适,并未去宫中参加除夕晚宴。 晚上的时候,府内的侍卫分作两班,轮流当值、吃酒。楚里、曾妈妈、曲蒙和段府的老管家坐了一桌,敬酒吃饭。而傅倾饶,则自然而然地与楚云西、段溪桥一起。 在这个阖家团圆的夜晚,旁人家中都喜气洋洋,可傅倾饶他们这桌,却是相对无言,很默契地齐齐沉默了。 无言地碰了碰酒杯,段溪桥轻笑着摇了摇头,第一个开了口:“别人过年是为的团聚,我们三个又是为了什么?” 傅倾饶沉默地抿了抿酒,没有答话。 他们三个,都是父母双亡之人。在这种时候,着实开心不起来。 楚云西倒是难得地接了话。他举了举杯,低低说道:“为了庆祝相遇。”说罢,一饮而尽。 段溪桥拍案叫好,“不错,不错!没想到你这木头,竟然也能说出这样得体的话来!” 楚云西听了他对自己的称呼,不由怔了下。傅倾饶却绷不住,笑了。 她拿起酒杯碰了碰楚云西的,又碰了碰段溪桥的,说道:“没错。相遇便是缘分。干了吧。”又朝天举了举杯,遥望着天际,高声喊了句:“干!” 一口饮尽,她拿起酒壶,亲手给楚云西斟满酒,端到他的面前,说道:“云西哥哥,我敬你。” 楚云西明白她的意思,便觉得这杯酒重逾千斤,不肯去接。 “你言重了。”他摇头说道:“当不得什么。” 傅倾饶固执地拽过他的手,将酒杯放到他手中,她则拿起自己的酒杯倒满,说道:“你的恩情,阿娆这辈子都还不清了。”语毕,自饮三杯,杯杯见底。 楚云西喝了手中酒,重重叹了口气,说道:“你明知我要的不是你的感激。” 他这话刚说完,段溪桥凑了过来,也要给他敬酒。 “多谢王爷十四年前出手相助,她才安然无事。来来,我也敬你一杯。” 楚云西当即怒了,将他端着的酒杯猛地一推。酒杯坠地,落到厚厚的毯子上,咕噜噜转了几圈,没碎,也没洒出液体。 原来段溪桥早料到有这一遭,杯中根本没放酒。 看到楚云西生气,段溪桥再也忍不住,斜斜地靠着椅子哈哈大笑。 傅倾饶看着他们俩,叹一口气,自顾自去吃菜,半晌后就也笑了。 楚云西冷冷扫了段溪桥一眼,辨出他那笑掺杂了苦涩和无奈,稍一思量,便也没和他计较,只默默地给傅倾饶夹着菜。 “哎呀,七叔你这儿好热闹。玩什么呢?” 少年温和的声音远远传来,屋内三人齐齐怔了下,对视一眼,望向门口。 ——他们功夫都不弱,自然听到了脚步声。只是想着或许是楚里、曾妈妈他们,便未曾细辨。却没想到来人竟是他。 楚青岚撩起帘子迈步进屋,看了眼三人围坐一桌的情形,拊掌笑道:“我可是来巧了!你们这里差了一个人,加上我,岂不是齐全了?” 傅倾饶知道他并不得宠且生母过世,在皇宫晚宴上必然不会过得很好。心里叹息着,面上却是不显。 她指指他的双手,没好气道:“你这空手来,不能作数!回去回去,把新年礼物带了来才能上桌!” 楚青岚不以为意哈哈大笑,撩起衣衫自顾自坐到了傅倾饶对面,低下头对着菜嗅了一番,赞道:“好香!”自顾自拿了闲置一旁的筷子吃了起来。 段溪桥和他算不上熟悉,只给他递过来一杯酒,并未接话。 倒是楚青岚记得他祭祖时候的‘壮举’,颇为佩服,朝他友好地笑了笑,这才问楚云西:“七叔府里头不是有藏了几十年的好酒么?不如今日拿来尝尝?” 楚云西说道:“虽然那酒在我这里,但却不属于我。” “哦?那是谁的?” 楚云西若有似无地瞥了傅倾饶一眼,傅倾饶“唔”了声,含糊说道:“你知道温家小姐吧?嗯,就她的。” 楚青岚一听这个,顿时垮了脸,“呃,是七婶的?那,那就算了吧……” 最后一个字刚刚落下,他眼前就多了一碟子冰糖猪蹄。 段溪桥把盘子搁好,轻飘飘说了句:“冰糖可以润喉,皇子殿下话说得多了些,嗓子必然有些发痛了。请慢用。”又黑着脸起了身,“我出去走走。” 他还未迈开步子,就又有脚步声传来。 段溪桥立在原地静等片刻,不多时,楚里的通禀声响起:“主子,秦大人来了。” 他话音没落,秦点暮就急急进了屋。 扫视了下屋内之人,他松了口气,转向楚云西,语气凝重的说道:“边关告急。回北疆的计划,恐怕要提前了。” ☆、第101章 至 “时辰到了,大家休息下吧!” 随着一个汉子的高喊,众人齐齐拉缰停马。 傅倾饶粗粗喘着气,用手搓了搓冷得发麻的脸,翻身下马,躺倒在地上。 楚云西行了过来,看她这副模样,有些担忧,问道:“当真不需要与我共骑一马?怕你撑不住这严寒,抗不过去。”说着取下披着的大氅,扶着傅倾饶半坐起来,将大氅垫在她的身.下。 骑了那么久的马,傅倾饶被颠得浑身酸疼,一点都不想动弹,任由他作为,“不了,还是自己骑着舒坦。”况且穿得那么厚,还披了斗篷,就算再冷也不至于冻僵。 楚云西看着她疲惫的样子,很是忧心,“要不然我让天铭陪你慢慢走?不然这样一路过去,我怕你受不住。” 武天铭是楚云西的另一名副将。李长亭在都察院颇吃了些苦头,还未能休养好。楚云西便让他留在了京中,他则带了那名随他回京的副将同行去北疆。 “不用。”一想到武天铭那敌意的目光,傅倾饶的头就一阵阵抽疼,“赶这点路我还是没问题的。如果这都做不到,怕是要被二哥笑死了。” 她把温意行搬出来,楚云西也不好再说什么了。最终只得叹息着,过去叮嘱了下亲卫们需要注意的事项,又来到她身侧,默默升起了篝火。 这是一片空旷的原野,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由于是冬日,周围连个鸟兽也瞧不见,显得更为萧索。 如此的情境之下,傅倾饶不禁就想起来最后看到二丫的那个夜晚…… 临行前,她特意又去寻了段溪桥,问他那个已经提过好几遍的问题。 “到底什么样的巫术是要剖开人的肚腹?” 春生这般惨烈的死状,二丫亦是如此。她总觉得,这事情没那么简单。 可段溪桥不肯给她答案。 “你若能早些回京,我便告诉你。” 他如此说道。 看他的样子,显然是对这个问题的答案已经有了些底,却不肯说出来。傅倾饶拗他不过,只得答应下来。 其实她原本可以等年后再去北疆,可是最近的变数太多,她想了下,觉得宜早不宜迟,便跟了楚云西一同上路。至于大理寺调出北疆的案卷交予她一事,段溪桥打了包票,说他会处理,她安心上路便可。 傅倾饶颇为担心段溪桥的身体,不由就有些发怔了。 “吃些东西吧。” 一碗热气腾腾的汤端到眼前,傅倾饶挣扎了下,忍着酸疼努力坐起来,接过碗小口小口地吃着。 说是汤,其实就是开水泡了干粮和肉干。 开始两日路过的地方还不至于太冷,所以能够猎到些小兽来吃。如今越来越接近北疆,天气酷寒,动物不好找到,却是连新鲜的肉都不太吃得上了,只能靠肉干补充营养,来抵抗饥饿和严寒。 楚云西知道傅倾饶吃过的苦头不少,对付硬干粮和硬肉干对她来说不算什么难事,可他不顾傅倾饶的反对,依然坚持每次都亲自烧了热水来给她泡着吃。 他的这个做法,其他人都没有任何意见,只有一个人十分不赞同,不过敢怒不敢言罢了。 那人便是武天铭。 因着住在王府的关系,傅倾饶和许多亲卫已经熟悉,刚开始的时候,众人用饭她也凑到一起,他们啃干粮,她吃楚云西给她准备的饭食。武天铭对她的做法颇为不屑,却不明着指责她吃独食,而是凑着楚云西不在跟前的时候,明着暗着地说她太弱气,骑马太慢,拖了大家的后腿。 傅倾饶的骑术是二哥手把手教的,她对此一直很有信心。一路跟着骑马,拼了命地赶路,基本上没有落下过。何来拖后腿一说?显然是那武天铭故意找茬了。 她自问脾气还不错,却也受不得这样的气,每次休息时就都会远着人群点儿,也省得看了武天铭后她心里头不舒坦。 楚云西曾问她为何如此。可他一片好心,她断不会为了个外人让他心里犯堵,索性将此事瞒着他。 有士兵过来开解她,说武副将就是那脾气,心里着急着想回去罢了,没有恶意。 她就也不辩解,只笑着谢过了前来开解之人,丝毫也不松口,坚持不回人堆——她与武天铭不过是一路同行而已,没有半分情意在,她何苦去他眼皮子底下看人脸色? 大家也明白她的难处,劝了两次看她丝毫不妥协,就也不劝了,待她还如往日里一般。 这样拼命赶路,几日后就也到了目的地。 楚云西让武天铭领着其他人直接去了营地,他则带傅倾饶去了他在城中住着的那户宅院。 与精致典雅的平王府不同,楚云西这里的住处出奇地干净简洁。 ——三进小院儿,十几间屋子,就是这里的全部建筑了。 将东西从马背上拿下来拎在手里,楚云西进院一看,便见傅倾饶正探头探脑地四处环视着,满眼惊奇。 他不禁莞尔,问道:“看出什么来了?” “你这地方真是普通。”傅倾饶啧啧叹道:“让谁一看,也想不到这是堂堂王爷的居所啊。” 楚云西抿了抿唇,考虑了半晌,最终缓缓说道:“这地方,是师父生前购下的。” 傅倾饶的笑就凝在了嘴角,没法再动弹半分。 许久后,她长长舒了口气,扶着这里的砖墙,几欲落泪。 那年的时候,爹爹回京,神秘兮兮地对二哥说,他在那边买了处小宅子,等明年天暖和了,他要带二哥去那里住一住,也好早点适应适应北疆的天气。 可惜的是,他和二哥都没等到那一天,就都不在了。 楚云西不知该如何安慰她,最终只是揉了揉她头顶的发,说道:“奔波一路累了吧?不如尽早歇歇。我还需得回军营安排相应事宜,等下就得走了。” 傅倾饶默默点了下头,半晌后,又回了神,问道:“这附近有集市吗?我需要去购置点东西。” 稍稍休息了会儿后,等她醒来,楚云西已经不在了。 他常年住在营中,待在这里的时间远不如在军营多,屋内的家具依旧和十几年前一样,都是最简单的桌椅柜子,没有任何装饰。 傅倾饶抚着桌椅历经十几年留下的斑驳痕迹,微微一叹,揣上银子,骑马出了门。 他们今日一早就到了此地,如今她休息了下,也不过才到晌午。 此时还未过正月十五,尚在新年期间。集市上满是熙攘的人群,大家或是买些生活必须的物品,或是买些烟花爆竹,又有人纯粹图个热闹,来这里感受下新年的热烈气氛。 傅倾饶被这里的火热所感染,心里的怅然一点点消弭无踪。 她一路行去,买了几样本地特有的佩饰,大部分关注的,还是这里的衣裳。 ——由于来得匆忙,且因着要快马疾行,不能多带行李,她只带了几件换洗的中衣。外面御寒的厚厚外套和帽子,则得在这里再另买一两套了。 这儿的服装与京城有很大不同。京城的衣服注重外观,华贵亮丽。而这里的,则更在意实打实的用处。厚厚的皮袄,厚厚的棉杉。虽然看上去不够鲜亮,但贵在实用,仅仅将手伸过去摸一摸,就能感受到一阵阵软软的暖意。 傅倾饶买了两套皮袄,想了想,又给楚云西也买了两身。这样几件衣裳下来,就包了大大的一捆。 大功告成,正准备回去,酒楼里的香气就飘了出来。 肚子极为配合地咕噜叫了声。傅倾饶看看天色也不算早了,家中也没甚吃食,只有楚云西留给她的以备不时之需的干粮和肉干。如果想要吃到热乎的饭,必须回去现做,少不得还得再买些食材到家亲手做。这样一来,还指不定要熬到什么时候才能吃到饭。索性就选了那家正在飘香的酒楼,走了进去。 屋内的炉火烧得极旺,一进屋,就感受到了融融的暖意。 傅倾饶微微笑着,选了角落的一张桌子坐下,点了两样热菜一个汤一碗饭,便静静地喝着茶,等着自己的饭食上桌。 因着过年的关系,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喜气。大家高声热烈地说着话,不时发出一阵大笑。 傅倾饶隔壁坐着三个大汉,虎背熊腰,有着极北之地人特有的高大壮硕身材。 他们正大口吃着肉大口喝着酒,停顿的功夫,其中一人打了个嗝,醉醺醺嚷嚷道:“哎,你说詹家的小子们和咱们干仗,几天功夫能夹着尾巴滚回去啊?” 另外一人显然也有些醉了,大着舌头说道:“几天?告诉你,等到咱们大将军回来了,不出一天,他们就得屁滚尿流地逃了!” 他们的声音很大,屋内大部分人都能听得清。第二个人一说完,屋内就响起一阵哄笑。 “没错没错。兄弟这话说得好,来,哥们儿敬你!”远处一人举着酒碗说道。 众人跟着附和,七嘴八舌地发表着自己的见解。一时间,气氛热烈到了极点。 就在这个时候,傅倾饶听到旁人有一人淡淡地笑了下,轻轻地哼了句:“一群莽夫。” 他这声音有两分耳熟,傅倾饶仔细回想了下,愕然不已,猛地侧头去看。 ☆、第102章 情由 那人约莫四十岁的年纪,身材高大瘦削,五官凌厉宛若刀刻,下巴上的胡茬已经冒了出来,嘴角带着一抹笑容,现出讥诮的冷意。 他见傅倾饶看过去,将笑容稍稍收敛了点,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将酒杯拍回桌上,他拿起酒壶旁的几本书册,起身准备要走。傅倾饶见状,忙大跨了两步走到他桌前,一把按住他的书册,顺势坐到了他的旁边。 那人眼中的寒芒一闪而过,冷了声音说道:“小公子这是何意?难不成还想为那些人喊屈不成?”他看一眼依然在高声吆喝着喝酒吃肉的汉子们,极为不屑地哼道:“不过是一群图些口舌便宜的莽夫。只会缩在这里跟个孙子似的装乌龟瞎嚷嚷算什么本事!有种就亲自上战场杀敌去!” 傅倾饶浅笑道:“他们心有余力不足,郑大将军又何必咄咄逼人?” 郑北凌双目骤然森寒,冷着声音问道:“小子,你是何人?怎会认识我?” 傅倾饶不过看他一眼后又发觉有些眼熟,稍稍试探一下,没想到真的是他。惊愕之下,她忙微微垂下了头掩去神情的细微变化,笑道:“前些日子我与将军在酒楼曾有一面之缘,难道将军竟是不记得了吗?” 那日她和二丫在酒楼吃饭时,看到了铜里乡外曾经追捕过她的那些人。当时她疑惑那些人的身份,有个声音提醒她,他们是皇帝近卫。 刚刚她正是认出了这个声音,方才惊讶不已。 只是她没想到,循着声音去看人时,才发现此人不只声音听过,相貌竟然也有些眼熟,依稀是多年前见到过的。故而斗胆一试。 却没料到竟然是真的。 郑北凌仔细回想了下,狐疑地问道:“你是当日隔壁雅间的那个?” “正是。” 傅倾饶干脆地答了他。 郑北凌乃是护国公温常青麾下四大副将之一。当年父亲那么信任他,她便也没必要在这些小事上故弄玄虚。 没想到郑北凌见她这样不假思索,不但未曾放松警惕,反而慢慢收敛起了笑,露出一丝凶光来。 傅倾饶暗道不妙。虽不知他这样大的敌意从何而来,却也不可在此时弱了气势,只得默默地回望着他,与他对峙。 郑北凌放在书册上的手慢慢收紧,低声哼道:“你千里迢迢从京城一路跟踪我到这里,倒是有心了。”声音凛然,已然起了杀意。 他这话说得阴冷,若是旁人,怕是要吓得腿抖了。 可傅倾饶听了他这一句,方才弄明白他这般表现到底为何,反倒不像方才那般紧绷了,而是有些哭笑不得。 快速打量了下两人现在的情形,傅倾饶发现他眼角余光在盯着两人一起按着的书册,顿时有些明白过来,忙松开手,说道:“我不过是看将军要走,情急之下才扣住此物想要留将军多说几句话,没想到误打误撞竟是碰到了将军心爱之物,还望赎罪。”晃了晃双手,表明掌中空无一物,她又说道:“下官不过是刚巧也来了北疆而已,并未尾随将军。当日之事,还要多谢您的提点。” 她这最后一句,便是说的那日雅间时发生的事了。 郑北凌将信将疑地将书册拿起,上下打量她一番,问道:“我是急着赶回家过年。你又是为何在此?” 傅倾饶不知段溪桥日后会拿什么案子作为她来北疆的借口,如今情急,只得随便揪一个来凑数了。 心念电转间,她依稀记得前些日子在刑部的时候,听人说起北疆这边有孩童离奇失踪,至今未曾寻回。如今无甚借口好圆过去,便道:“这附近是不是丢失了小孩子?年后这案子极有可能摊到我头上。我家中已无亲人,在哪儿过年都一样,索性提前来看看。”又低着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一是想着这些家庭没了孩子肯定过不好年,二是,若是我能提前破了此案,少不得能得个功奖,日后评绩效时,也算是个助力了。” 若她只说冠冕堂皇的第一个理由,郑北凌或许还会怀疑她。可听到她那第二个理由,郑北凌心下了然的同时,又有些忍俊不禁。 “你倒是实在。做个好事还得掂量着来。这也罢了,竟还能说给人听!奇了,奇了。” 傅倾饶讪笑道:“倒不是下官实在,而是将军的铁拳闻名天下,下官怕不说实话过不了将军这一关,那便要横着回京了。” “不要再说什么将军不将军的了。都过去十多年了。”郑北凌拍拍桌案,重重叹息了声。沉默半晌,他忽地说道:“那个案子,你别管了。查也查不出什么来。” 听他如此说,傅倾饶琢磨了下,低声问道:“可是有人想掩过去?” “你道我为何大老远地又跑去了京城?为的也是你说的那些个案子。那么多可爱的孩子,怎么就不见了?至于你刚刚问的那个问题,”郑北凌扬了扬手中的册子,嘿地阴森一笑,说道:“谁知道呢。” 傅倾饶当初听人偶然说起那个案子,不过是旁人几句话的闲聊,并未提及具体细节。 听到郑北凌这样说,她不禁窒了窒,有心想要探究一二,谁知郑北凌忽地换了话题。 “那天我看到你身边坐了个小姑娘是吧?”他比量了个高度,“坐着有这么高。”他又大致描述了下二丫当时的穿着。 傅倾饶这才明白过来,当时郑北凌隔着珠帘看的是二丫而不是她,不由自嘲一笑。继而想到二丫,神色顿时黯然起来,颔首说道:“是的。” “呵,那些失踪的孩子,和她也差不多大,差不多高。” 郑北凌轻轻念叨着,闲着的那只手忽地握紧,又忽地松开,显然是在犹豫着什么。 半晌后,他摇了摇头,低声说道:“有件事我不知当不当和你讲。不说,我心中难安。说了,我的威名怕是就要这么没了。” 傅倾饶不知该作何表情好,只得绷着脸望着他。 郑北凌拿起桌上剩下的大半壶酒,猛灌了了两口,重重将酒壶砸到桌上,用手背抹了下唇边的酒渍,“那天我看到一帮人将那小姑娘带走了。就是那日从酒楼下面经过的那帮人。”他抬眼看了看傅倾饶,“你还记得吧?” 傅倾饶点了点头。 当然记得。 皇帝近卫。 “我看那些人的眼神,就知道他们动了杀念。我知道他们想杀那个孩子。可是我犹豫了很久,没有过去救她。”他又看了眼傅倾饶,快速地低下了头,似是在和她说,又似是在喃喃自语,“我没有过去救她,我竟然没有过去救她。征战沙场多年,我一次也未曾惧怕过死亡,可是那时候,我居然没有过去。如果大将军知道了,军法处置我一百遍、砍死我一百遍,必然都不解恨!” 他这样说着,声音竟然有些颤抖,忙又灌了一口酒。 许久后,他长长地舒了口气,颓然地往后一靠,“别叫我什么将军了。没有领着兵的我,不过是个残废的普通人罢了,能做什么?你也是如此。小孩子家,别管那么多了。那些事情,不是你能管的。” 他说着,不由地斜睨了那几本书册一眼,忽地捏紧它们往桌上一抽,像是想要把它们全部斩断。又紧紧攥着,似是怕它们丢失一般,丝毫也不放松。 傅倾饶看了眼那几本册子,问道:“这些东西,将军是从哪儿弄来的?” 郑北凌闷头喝了几口酒,不赞同地摇摇头,“别管。我说了,你别管。” 傅倾饶见他满是自悔,全然没了先前那股子气劲,虽然心痛至极,也依然说道:“那种情形下,他们那么多好手在,将军就算过去,也不过是白白搭上自己的一条命罢了。我明白。” 郑北凌沉默半晌,许久都未再说一个字。 可是他口唇不断地开合,分明在一直默默地说着同样的三个字:对不起。 走出酒楼,临分别前,郑北凌忽地叫住欲走的傅倾饶,问道:“你会不会怪我?”他说的,自然是二丫的那件事,“如果当时你在,你会不会去救她?” 傅倾饶颔首说道:“会的。” 见郑北凌颓然地叹了口气,她想了想,又接道:“不过我也不会去硬拼。救不回来她,把自己的命也搭上,着实不划算。我会想个尽量好的法子,让我们都能活下来的法子,再去救她。” “会有好的法子吗?”郑北凌望着渐渐阴暗的天空,问道。 傅倾饶也抬头看了一眼,毅然说道:“会的。一定会有法子的。” ☆、第103章 人心 是夜,万籁俱静。月亮高悬在空中,将清冷的辉光肆意洒落,给这漆黑的夜再添了些凉意。 傅倾饶正将竹管收入怀中,突然动作一顿,继而松了口气,伸手将桌上的细针也尽数收好。 楚云西推门进屋时,看到的便是衣冠整齐正欲出发的傅倾饶。 他立在屋门处静静看着她佩戴上软剑,终于忍不住拧眉问道:“你要去做甚么?” “去拿一样很重要的东西。”傅倾饶将下午与郑北凌相遇的事情大致说了下,又道:“那些孩子失踪的缘由,郑北凌或许知道很多。但是,他已经不是原先的他了。东西搁在那里……”她轻轻摇了摇头,“不安全。” 她不敢相信郑北凌居然没有去救二丫。 这样一个‘将军’,手持那些书册、如此紧张那些书册,又怎会是为了孩子们着想? 楚云西方才一直静默着听她讲郑北凌之事,此刻才开口问道:“他怎会在此处?若我没记错,他应当在两百里外的镇子上住。” “谁知道呢。”傅倾饶浅浅笑着,“不过他在这儿的理由,总归不会是‘回家过年’就是了。” 最后一个字落下,她已经收拾停当。朝楚云西微微颔首,便欲开门出屋。 楚云西横臂拦住她,傅倾饶无奈笑道:“你累了一天赶紧休息休息,我很快就会回来。他给我的这东西得四个时辰内方才有效,过了时间,我便寻不到郑北凌的落脚处了。” “段溪桥?”楚云西沉声问道。 听他提起那家伙的名字,傅倾饶没来由地心虚了下,“唔”了声,趁他不防,一个闪身出了屋。 临来之前,段溪桥给她了好些个奇奇怪怪的东西,说是到了这儿没准会用上。 谁知这才第一天到,就应验了他的话。 来到街上,傅倾饶拿出一个玉瓶拔掉塞子,往里面倒了一点点白色锦囊中的香粉。 不一会儿,里面钻出一只白色的肉肉的小虫子。 它刚离开瓶子,便以眼睛可见的速度慢慢长大,而后破茧成蝶。整个过程所需要的时间,不过一盏茶而已。 扑棱了几下翅膀,白色的翅膀刚刚硬实,它便朝着一个方向直直地飞了过去。 傅倾饶悄无声息地跟在它的身后,过了三条街,终于在一个客栈的院子停了下来。 白色的小蝶盘旋了片刻,最终收拢翅膀停驻在了一间屋的窗户上。 傅倾饶明白,这便是她要找的地方了——和郑北凌道别时,她特意撒了些香粉到他身上。段溪桥说过,那香粉的味道能持续四个时辰。只要不超过这个时间,这种虫子都可以寻到那香气。 她走到窗边,将玉瓶掏出来晃了晃。白色的小蝶乖乖飞了回来,收拢翅膀钻了进去。 将塞子微微留了点缝隙,傅倾饶收好瓶子掏出长针,轻轻挑开门栓。 屋里弥漫着一股子熏人的酒气,郑北凌正躺在床上休息。离床越近,那酒气就愈发浓烈。显然两人分别后,他又去了别处喝酒。 环顾了下四周,确认屋内就他一人,傅倾饶立在床边,拿出一瓶迷药在他鼻下晃了晃。 不多时,郑北凌打鼾的声音便弱了下去,渐渐呼吸放缓放轻,已然沉沉‘睡’了。 傅倾饶轻轻掀开他的枕头,果然,那几本薄薄的书册正在枕下静静躺着。 她捏着书册外侧的边缘,将它们一点点抽了出来。 望着手中之物,她自己都有些不敢相信就这样顺利地得手了。 昔年的将军,如今竟颓丧成了这般地步。她作的那许多准备,竟是大都没有用上…… 这般重要的东西能一直留在他的手中,不得不说,是个奇迹。 事情办妥,她悄悄合上屋门。 有一个人打着哈欠从旁边走过,她凝神静气将自己隐在黑暗处。待到那人离远了,这便翻身出了客栈。 回到宅子时,楚云西竟然在院子里等着。 他微微仰头,静静望着天上的月亮。月辉洒落在他的身上,衬得他的身影极为萧索。 傅倾饶刚刚走到他身边,他便转过身来接住她递过去的书册,不解地问道:“怎地将它们给我了?你可曾看过?” “大致翻了翻。”傅倾饶无奈地叹了口气,“用的是暗语,我看不懂。你有空的时候帮帮忙罢。” 楚云西露出了浅淡的笑意,道了声“好”。 傅倾饶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和他说了句“你也早点睡吧”,正要回屋,却被他轻声唤住了。 “师父在这里看了近三十年的月亮,如今我在此,也有十四年了。”他斟酌了下,终究还是下定决心,“你想不想去城墙上看看?” 说罢,不等傅倾饶回应,他已迈步去将马牵了来。 傅倾饶有些迟疑,“会不会太晚了?” 她不知前方战事如何,虽说楚云西今天晚上能够回来,应当是没有急报上说得那样严重,可她到底不敢扰了楚云西的休息。 “这个时候人少,你想怎样看都可以。况且,何时算晚、何时又算早?既然想到了,便去做罢,也省得拖到后来自己后悔。” 说到‘后悔’二字,楚云西心里蓦地一阵难过,忙别过脸,继续说道:“在这里,无论你想做什么,都可以凭着心意随意去做。无需像以往那般小心。” 话虽这样说,但是夜间纵马的蹄声太过响亮,终究会吵到附近的住户。二人都没有肆意妄为,而是驱着马小心地慢慢行着。 这里的风很冷,也很大。傅倾饶本以为京城的气温就够受了,到了这里后才发现,以往遇到的那点寒气根本不算什么。 好在她下午买了御寒的厚衣,这才不至于被冻到受伤。 虽然天色很黑看不清远方的天地,可踏上这极寒之地高高城墙的刹那,傅倾饶的鼻子一下子就酸了,几欲落泪。 这就是父亲守了几十年的地方,这就是二哥心心念念向往着的地方。 而如今,她终于也来了! 傅倾饶遥望着远方,试图辨清双方正在哪里交战——她明白哪些事情该问,哪些事情不该问,故而从来不去打探军情,自然也不知道如今状况如何了。 楚云西一眼看穿了她的意图,说道:“这儿看不见,交战之地距这里依然很远。今日我与几个部下见过面,明日一早我便要启程去往那边了。”语毕,他到底不甘心,轻轻说道:“下一次再见不知又是何日。今晚我睡不着,有些想念你,便来看看了。” “云西哥哥,可是我……” “你不必多说。你的意思我明白。我不过是说出心中所想罢了。”说罢他自嘲一笑,“只是我口拙,每次都说得太晚了些。” 傅倾饶心中五味杂陈,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接口。 楚云西看不得她为难的模样,暗暗叹息着,问道:“最近你作何打算?还要继续寻人么?” 傅倾饶“嗯”了声,说道:“他身边高手无数,又有近卫在身侧守护,无论想从他身边查探什么,都极为困难。必须要寻一些好手相助方才能够成事。” 为今之计,便是先寻到可靠的故人,而后取得对方的信任,再进行筹划。 楚云西自是知道她口中那人指的是谁。 “我府中好手甚多,身边也有高手无数。你若想用,只要同我说,我自然会……” “不行。你千万别出手。”傅倾饶急急地打断他,说道:“他最忌惮的人就是你,盯你盯得很紧。若用你的人,太过显眼,而你,也太过危险了。” 楚云西淡淡地皱了眉,冷峻的面容在此刻看上去更为冷肃。 “可是你这样独自筹谋,从始至终都不让我参与进去,可曾想过我的感受?万一哪天你在我不注意的时候出了事,你让我如何面对?十四年前那种绝望的滋味,今时今日,我不想再尝一次!” 傅倾饶低头望着脚前几尺处,不说话。 楚云西不忍心逼她太狠,转而说道:“周大钟已死,郑北凌气性已失,师父身边的副将四之去二。其余二人或许也与郑北凌一般,变得我们都不认识了。如果那样的话,你又该当如何?”他侧首看她,“仔细想好,然后再决定要不要去寻他们。一旦开始,便无法回头了。” “要寻。”傅倾饶坚定地说道:“我一定要去寻他们。” 偶遇郑北凌,着实是个意外。这个意外让她及时清醒了下,明白这些故人不可尽信。 但她不会放弃。 她坚信,就算有人会变,但有些人,从始至终,都不会改变。 十四年前的事情,不只是她一个人的痛楚,那是许多人心里血淋淋的伤。虽然如今结了痂,但那件事不弄个清楚明白,那伤口就会一直存在,烂在皮肉里面,流脓生疮,一世都不得心安。 除了郑北凌外,她的名单上,还有两个名字。 赵广庆和杨其炎。 总有人,总有人的心里,还存着那份血性的! “那人的心,已经黑了。行军打仗我不懂,治国的大道理我也不明白,但是我晓得,一个黑了心的人,又怎能担当如此大的重任?!我不信他,更不服他!” 她站在城墙上,遥遥指着远方的京城,目光灼灼地望着楚云西。 “云西哥哥,温家已经倒了。可是温家军,还未死绝!十四年前的事情,如今的事情,我们拼尽全力,也要讨回一个公道来!” 作者有话要说:好像作者君顶锅盖太多次了? 下次改打伞!嗯!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 ☆、第104章 刀和枪 睡梦之中,诸多往事纷至沓来。傅倾饶睡得极不安稳。 吱嘎声忽响忽停,她猛然惊醒,躺在床上侧耳细听了会儿,发现那是隔壁窗户没关牢,被风吹得开合不停。 这声音扰得人心烦意乱,她披上外衣准备出去关上窗户。一打开门,才惊觉竟是下雪了。 纷纷扬扬的雪花密密地落下来,地上已经铺满了厚厚的一层白。 傅倾饶望着这纯净的颜色,一时间,竟是看呆了。直到那开合之声再次扰了她的耳,这才回神,踏着雪一步步去到隔壁。 关好门窗,世界恢复了清净简单。傅倾饶呵着手跑回屋子,烧了开水将昨日特意打包的食物热了热,当做早饭来吃。 ——如今尚未出新年,各家各户都在忙着过年,一大早并未有人开张摆摊。若是不提早备好吃食,怕是只有同路上一般吃干粮嚼肉干的份儿了。 一切收拾停当,她看了看天空的雪,已经小了一些,便牵马出了门。 这个时候天已经大亮,稀稀落落的雪花中,人们开心地嬉笑玩闹,彼此问候着,互相说着祝福的话语。 前方战事催得急,将士们已经紧张起来。但是在城内,大家好似无事一般,依然开开心心地过着自己的新年。 傅倾饶被这热闹的气氛感染,心情就也飞扬了许多。原本遛着马慢行,后来见雪停了天空放晴,索性将马鞭一挥,朝着目的地疾驰而去。 到了一个小村子里,傅倾饶牵着马四顾环视着,想要找个人问问路。 与楚云西分别前,她特意问了他这个村子的地点。原本以为他不晓得,谁知一开口,他便立刻指出了这里的方向和到这里的大概距离。 她虽未明说,但楚云西看出了她眼中的疑惑,便道:“当年我也试图寻过几位大人,亲自去请他们重回战场。可杨将军他已经无心再战,你怕是请不来他。” 他说得含蓄,但傅倾饶听出他未尽之意,想了想,笑道:“试试看吧。不亲自去看一眼,终究是不能完全死心。” 如今找到了这个村子,她却不知杨其炎住在何处。 牵着马慢慢行着,好不容易看到了个出门的妇人,她忙迎了过去,问道:“大婶您好,请问杨其炎杨伯父住在何处?” 妇人慈爱地笑了笑,说道:“没听说过这个人。小公子你怕是弄错了吧?我们这乡野之地,怎会有你的故人?” 傅倾饶忙问:“那这里有没有一户姓杨的人家?”她讪讪地笑了笑,说道:“许是我记错了恩公的名字。毕竟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 妇人露出个了然的笑来,说道:“若说十几年前过来的姓杨的人家……”她朝远处的几间屋子指了指,“可能是老杨头家,你去那里问问看吧。” 这是一户已经有些破败的人家。大过年的,也未有烟花爆竹,甚至没有贴对联。只有从门上贴着的那个红纸黑字的‘福’字上,能看出些许过年的气氛来。 傅倾饶将马拴在外面,叩了叩半开的大门,扬声问道:“可有人在?”半晌没听到响音,又问:“请问杨其炎是住在这里吗?” 这时响起了开门声。 一个穿着粗布棉衣的男人慢慢地走了过来。 他身量中等,黝黑干瘦。警惕地上下打量了她半晌,他低声问道:“你是谁?” 傅倾饶朝他拱了拱手,亦是压低了声音,说道:“在下傅倾饶,是从京城来的,特意来寻杨将军。” 这时屋子里飘来一个有些嘶哑的女声:“老杨,谁啊?” “有个买家想要买些柴,听说咱家的好,特意来寻我了。”杨其炎高声说道。 那女声就有些欣喜:“那你好好招待着,不用管我。”说罢,咳嗽了许久。 杨其炎应了一声,犹豫了下,袖着手将傅倾饶让进了大门。 院中的一角摞着不少木材。 杨其炎指了指旁边一个小矮凳子,示意傅倾饶坐。他则拿起几根木头,捡了旁边那把大刀,蹲着劈了起来。 傅倾饶原本觉得自己打搅了他清苦却平静的生活,正在暗暗思量要不要说明来意,却在看到他手中握着的劈柴刀的刹那,愣住了。 杨其炎顺着她的视线望向手中的刀,握紧举了举,“都钝了,不好用了。不过是看着用它能省下不少钱,才一直没丢。” 傅倾饶蹲下.身子,伸出五指拂过那生了锈的刀身,轻轻说道:“乌金所铸,价值连城。如果卖给懂货的人,应当能赚不少银子。用来换新铁斧的话,怎么也能买上十车八车的了。可是将军你过得再苦再难,也没有卖掉它,不是么?” 说罢,她抬起头来,目光湛然,望向杨其炎。 杨其炎不甚在意地说道:“刀是好刀,可惜跟错了主子,也只能慢慢生锈腐化。我勉强留下它,不过是怜它脑子不清楚去不得它处罢了。” “刀随其主。主子是个看得分明的,它便是个看得分明的。可惜的是主子虽目光清明,无奈心已死。它便只能默默地在角落里衰败。” 她这话一出口,杨其炎忽地握紧刀柄扬刀朝她砍来。 傅倾饶静坐不动,只直直地看着他。 刀在离她脖颈一寸处停了下来。 杨其炎目光骤冷,平凡的五官瞬间有了逼人的气势,“说,你是何人,怎么会找到这里!” 傅倾饶轻轻说道:“我不过是温家的一个故人,因着不甘心,寻到了安老王爷,问到了将军的去处。” 杨其炎的神色在听到‘温家’的时候有片刻的松动。 他静静地看了傅倾饶半晌,收回刀,继续蹲下劈柴。 “你回去吧。我只认大将军的令牌。令牌在,我便是杨其炎。令牌不在,我便是个普普通通的野间樵夫。” 令牌? 傅倾饶怔了下。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那东西应该是…… 默默想了半晌后,傅倾饶给了他一锭银子,抱着刚劈好的那些柴,若有所思地往外行。 走了几步,猛然回头。 “赵大人他如何了?” 当年杨其炎和赵广庆的关系便不错,如今两人居住地点相距算不得太远。 “他?”杨其炎呵呵一笑,“他的长枪也已经钝了,没事捉捉鱼虾还成,大事是干不了的。如果想让它重新锋利起来,少不得要拿出点真材实料的东西来。” 那就是也在等令牌了! 傅倾饶道了声谢,正欲离开,杨其炎淡淡地又说了一句话。 “郑北凌过得比我们都好。你帮衬帮衬我们、给我们磨磨刀枪就成了,他那里不需要帮忙。” 这便是在提点她不要去寻郑北凌了。 一个恍惚,傅倾饶仿佛又看到了那个时时跟在父亲身侧、事事护他周全的杨二叔。 她慢慢回转身,郑重行了个礼,这才离去。 骑着马缓缓行着,傅倾饶心中百感交集。 惊喜的是,她想的没错,还是有故人惦念着当年的事情,始终未曾搁下。迟疑的是,他们的日子虽然清苦,可是很平静。如今硬要去打扰,也不知是对是错。 最为忧心的一点,那令牌……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还在温家别院。 心中思绪万千,她想得太入迷,竟是不知不觉离开了乡间,到了途经的一个小镇子。 周围的吆喝声叫卖声传来,她忙拉好缰绳,生怕马儿若是一个不小心飞奔起来,会惊到了路边行人。 她正准备调转马头从旁边那条人少些的路上走,旁边有人高声“哎”了一声,然后叫道:“你等等!” 傅倾饶觉得这声音有几分耳熟,下意识地就勒住马停了下来,侧过身循声望去。 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跑到她的马边,仰着头哼道:“果然是你!我刚才朝你招了半天手,你都不理睬。我还当我认错人了呢!” 听他这样噼里啪啦一串说完,傅倾饶便笑了。 她坐在马上不动如钟,俯视着这个倨傲的少年,道:“詹皇孙已经离开京城了?你不回宏岳去,还在我们大恒晃荡什么。” 詹玉郎听了她这话,脸先是一红继而又白。气愤地瞪她一眼,他转过身正要跑,想到方才的来意,又生生地停住了步子。 “哎——你下来,我有话同你讲,你随我过来。” 傅倾饶挑挑眉望着他,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若不是觉得你这个人还可以,他那个人也还不错,我才不要告诉你那些!”詹玉郎恼了,跳脚说道:“你和那个七什么平什么的,最熟了是吧?我有很重要的消息,是关于他的。你若要听,就赶紧随我过来。若不想知道……哼!往后有你后悔的!”说完,拔腿就跑。 傅倾饶讶然,只迟疑了一瞬,便翻身下马追了过去。 ☆、第105章 情谊 战事初歇,楚云西正在营帐中与谋士讨论下一步的作战计划,忽有士兵匆匆跑来,在帐外急急说道:“大将军,不好了不好了,武将军与人打起来了!” 楚云西闻言颇为不虞,盯着案上的地形图,头也不抬冷声说道:“大战之际他竟还做出这等事来。传令下去,依军法处置!” 那士兵有些为难,欲言又止。又有一个他的同伴赶来,低声问他:“你跟大将军说了没?” “说了,可大将军说……” “还不快下去!”帐内传来楚云西的呵斥声。 头一人闭着眼缩了缩脖子就要去传令,第二个一把拉住他,问道:“这是要军法处置?那傅大人怎么办!如果大将军不管傅大人的话,武将军那帮手下还不得把傅大人往死里折腾?!” 先前那人摇了摇头,正要说话,突然帐帘被人一把拉开,楚云西寒着脸大跨着步子走了出来。 “傅大人?傅倾饶?她怎么来了!” 前头那个士兵讪笑着说道:“属下也不知道。我们过去看的时候,武将军已经和傅大人打起来了。” 后面来的那个探过来接过话茬,道:“他们打着的时候,属下隐隐约约听见傅大人说急着要见您,武将军说这儿是军营,不让他进。” 楚云西一听,顿时动了怒,“这儿是什么地方!刀光剑影,何其危险!说了不让她来,她居然还……怎么就这样不知轻重!” “那属下去劝劝傅大人,让他赶紧走了?” 俩人作好了迈步的准备,只等楚云西一声令下,便拔腿就走。谁知等了半天,却听到楚云西一声轻轻的叹息,“罢了,让她进来吧。” …… 傅倾饶听了詹玉郎的话后,焦急不已,生怕晚来一步楚云西便会多一分危险,再顾不得其他当即骑马来寻他。 可她还没能挨近大营,就被人给拦住了。 军营是军事要地,守卫这般做合情合理。她就说自己是楚云西好友,有要事寻他,好生解释了一番。原本有个从京城一路同行的亲卫路过此处,认出了她,打算代她向楚云西通禀一声。 事情原本顺利无比,谁知武天铭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非要说她不知好歹误闯军营,当即动手将她拦在那里。 他武艺高强拼尽全力,而傅倾饶想到詹玉郎先前所言,亦是不肯相让。只是武天铭一身蛮力威势颇强,傅倾饶没有拿趁手武器,使了巧劲儿对抗许久,好不容易才渐渐占据上风。就在此时,过去通禀的士兵终于回来了。 望着武天铭眼中一闪而过的精光,傅倾饶重重喘息着,拭去额上和鬓角的汗,心里冒出一个念头。 ——武天铭为何这样提防着她。难道詹玉郎说的人,就是他? 由于武天铭是‘阻止外人’入营才动的手,故而楚云西只小小惩戒了一番,免去了对他的处罚。而傅倾饶,则被带到了楚云西的帐内。 确认周围再无第三个人后,傅倾饶挨近楚云西,急急说道:“这次的战事,许是有诈。詹玉郎说你手下有人被你大哥买通了,与他们詹家合谋,准备在第一次雪后就诱你上钩,置你于死地。”想到刚才在军营里看到的那一片片触目惊心的莹白,心中焦急更甚,“眼看着就下过雪了,你如今的处境很是危险,必须万分当心。实在不行,将战事推后,需得仔细查探过方才能够行事。” 楚云西沉吟片刻,淡淡说道:“那又如何?” “……我这么慌着跑过来给你报信,你就给我这么几个字?!”傅倾饶不敢置信地看着他,“这可是性命攸关的大事!你能不能不要这么轻描淡写地对待?” “你也说了是性命攸关之事。既然如此,我为何要听詹玉郎的话?他可是指使了一百多人围击我、誓要置我于死地之人!” 傅倾饶怔了下,一时间,竟是无言以对。 因着这个缘由,她也质问过詹玉郎。 当时少年的表情十分复杂。 他难得地露出忧郁的神色,望着天边,幽幽地说了一番话。 ——詹家一直以为要与温家再斗上个百八十年,谁知一夜过去,那个骁勇的家族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倒了。如今詹家好不容易又迎来了个新的对手,我不希望这个对手也莫名其妙地就这样消失。好男儿顶天立地,应当血染长刀战死沙场,而不是被什么鬼蜮宵小害了性命! 少年说这话的时候,眼中闪着倔强和不甘,显然是不满某些事情,却又无力抵抗。 傅倾饶就是被他这样的神情、这样的话语给戳中了心,决定信他一回。 “我觉得他说的是真的。云西哥哥,他说的是真的。”傅倾饶紧紧地抓住楚云西的衣袖,“爹爹和哥哥们已经不在了,我只有你和阿姐了。你不能出事啊!” 眼看楚云西没有松口,她眸中划过失望。片刻后,咬了咬唇,轻声说道:“那个武天铭,我觉得不太对劲。或许……詹玉郎口中那人就是他?” “阿娆!话不可乱讲!”楚云西一声轻喝出口,又有些不忍心看她难过,努力放缓声音说道:“武天铭乃是武举出身,并非像长亭那般与你我一起在京城长大。你不识得他、不相信他,情有可原。只是阿娆,他是与我一起战场厮杀多年的兄弟。” “战场上的情意,你是没办法明白的。”他抬起手,指向帐外,“阿娆,你看看外面,那都是与我一同浴血奋战多年的同袍。难道你要我为了一个外人的几句话,而去怀疑自己的兄弟吗?” 傅倾饶别开脸垂着头,任他怎么唤她,也不肯看他一眼。 “你好好想想吧。至于这次的战事,我们已经商议妥当,绝不可能临阵退缩。” “少你一个不行吗?让他们去领兵一次不行吗?你就非得亲自上场?!”看他丝毫也不肯松口,她也火了,抄起墙边不知是谁搁下的长枪,坚定说道:“你不肯信他的话是吧?我信!你不愿意去怀疑这些人,那我来当坏人好了!” 她扬枪一挥,想到大哥当年留给她的最后一个提着长枪的决绝背影,差点落下泪来,“我没什么能再失去的了,我绝不能让你出事。想出去?好!从我尸体上踏过去罢!”语毕,竟是持枪而立守在帐子门口了。 楚云西一步步朝她迈了过去,停在她面前一霎霎,而后往旁边侧身,显然是要绕过她出帐。 傅倾饶握紧长枪朝他挑去,他轻轻侧身避了开来。长枪随即再次缠上了他,如影随形。两人过了几招后,傅倾饶横枪刺向他的胸口,他却忽地驻了脚,停在了那里不闪不避。 眼看着枪头已经贴上了他胸前的衣襟,傅倾饶大骇,忙拼着一口气将武器硬生生收了回来。却还是有些晚了,枪头已经刺破了他胸前的衣裳,留下了一个不小的破点。 就在她被惊到怔愣的瞬间,楚云西猛地前踏两步,抓住她的手腕往后一拧,将她的双手反扣在了身后。 傅倾饶用力踹他,他不为所动,一手抓着她两只手腕,一手揽抱着她,将她拖到了帐角,拽下旁边的一段麻绳,小心地隔着衣裳将她双手绑紧。 拭了拭结扣确认无法打开,他轻柔地抚了抚她头上的发,“阿娆,你看你,总是那么心软。如果你那一枪刺下去,我受了重伤,不就真的没办法出去了么?” 傅倾饶咬着牙问道:“你知道我不会刺,所以故意这样?” 他抿着唇不说话。许久后,重重叹了口气,稳步出了帐子。 傅倾饶大怒,望着他的背影,拼着全力大声吼道:“楚云西,你混蛋!” …… 楚云西终究还是决定亲自领兵出战。期间他倒也召集谋士对计划做了些许改变,但具体是怎么商议的,傅倾饶完全不知晓。 她一整天都被反绑在了那帐子里。这样的形态下,她能稍微动动,但是想逃的话,却是没法跑远的。更遑论隐了身形悄悄去偷听他们的谋划了。 临走前,楚云西来向她告别。 傅倾饶难得地作了让步,说道:“既然你不肯听我的,那么就带上我吧。我武艺还算不错,断不会拖你后腿。” 楚云西正要断然拒绝,就听她接着说道:“你如果不带我一同上路,我就赖在军营不走了。旁的不说,单看这里有这么多大男人,我独自这里,总归是不够安全的。” 楚云西听了后,不禁一怔。 ——他利用她的不忍算计了她一回,她便利用他的情意算计回来。 这丫头……真不知说她什么好了。 他沉吟半晌,苦笑了下,颔首说道:“好。就依你了。不过不准离我太远。” 傅倾饶骑在马上,混在人群中,跟在楚云西背后不远处。 将士们马蹄踏地的哒哒声,好似魔咒,尽数敲击在了她的心上,扰得她心神不宁。 她扫了眼武天铭,暗暗观察着四周的环境。 但凡陷阱,总会有漏洞与瑕疵,只是多与少的区别罢了。只要能够寻到破绽所在,便能提前防范。 有时候一个毫不起眼的选择,结果便是生与死的区别。 她紧紧地握住缰绳,半刻也不敢大意。 ☆、第106章 流矢 大恒最北处与宏岳国间横亘着一条大河。河面宽近千米,乃是隔开两国的天然屏障。春夏秋时,水流湍急,可一旦入冬,水面便结了厚厚的冰,车子碾过都不会断裂。 偏偏就是这样牢靠的冰河,反而让宏岳人更加忌惮,冬日里轻易不敢出兵过河。也正是因了这个缘故,楚云西才会安心地悄悄回京。 方才天空中便已飘起了雪,如今天色愈发阴暗起来,雪落得更加急了些。 傅倾饶站在稍高的地方,微微俯视着周围正准备驻扎的将士,再遥望了下河对岸,隐隐有些不安。 “他们怎么会选择了这个时候?往年此时都很平静的不是么?” 楚云西望了她一眼,安抚道:“莫怕。行军打仗就如两人比武,见招拆招便是,没什么大不了的。况且如今我们占了地势的优势,不会有问题的。” 这次宏岳突袭的地点正对着大恒的高山。如今大恒这边重山险峻,山下又有宽河相助,易守难攻,说起来确实胜算很大。 傅倾饶慢慢环顾了下周围连绵的群山,默不作声,心中的忧虑不减反增。 楚云西也知正常情况下行军打仗都不会选择对己不利的地势进攻,宏岳的做法的确有些蹊跷。但敌人来袭,他怎会临阵退缩! 拧眉遥望了远处一眼,他举步朝旁边慢行,扫视了下周围的环境,转而细看兵士们的行动。 雪越下越大,树枝上已经挂起层层的白雪。冰凉的雪花砸到脸上,一阵凉一阵麻,冷彻心扉。 傅倾饶在营帐周围缓缓走着,边行边警惕地看着,试图从附近找出不对劲的地方。不知不觉,竟是有些走远了。 周围十分安宁十分清爽,没有一丝声响没有丁点气味,仿佛能听见雪花飘落坠到肩上的声音、闻到白雪清凉的味道。 就在此时,她嗅到了一丝若有似无的呛人之气。抬眼去看,就见极远处正冒起一股股的黑烟,在这方纯净的白色天地里,显得尤为扎眼。 细看了下,她稍一思量,脸色骤变。提气急掠至营帐附近,顾不得去寻,拦住一个士兵慌忙问道:“楚云西呢?大将军呢?他去了哪里!” 士兵脸上一片茫然。 傅倾饶大急,正要朝那冒烟处行去,就听旁边有另外一个士兵说道:“刚刚我看大将军骑马朝那边去了,说是有人在那边求救,他去看看。” 他话音没落,傅倾饶已经一个闪身,不见了。 士兵挠挠头,有些不解,“在山上不是经常碰到住户遇险求救吗?不过是寻常事情罢了,他紧张什么?” 离得越近,那烟火气就越重。仔细分辨,其中还夹杂着一点不同寻常的烧焦气味。不多时,那气味越来越浓,傅倾饶的心,也揪得越来越紧。 “你怎么会那么想?太过无稽!” 一声低吼传入耳中,她脚步滞了下,不可置信地朝着那边看了一眼,努力平息了下气息,继续慢行。 “那几本册子,在我手里。”楚云西平静说道:“你手握皇兄的私密记录文书,却到往两国交界,还四处打听詹家人的去处……你倒也聪明。詹家人的确很想知道平日里大恒君王的喜好。” 听到他声音没有丝毫的紊乱,傅倾饶暗暗放下两分心。轻轻跃上树梢,隔着好些树枝再去看那几丈见方的空地,她不由得倒抽了口凉气。 十几个士兵和三十几个蒙面人倒在地上,鲜血直流,落到了地上,与冰雪相融成为红水。在他们身侧,有几堆树枝正在燃烧。火焰跳动,烧到了他们的头发皮肤,他们依然直挺挺得‘躺’在那里,纹丝不动。 比那火焰更灼人眼的,便是蒙面人的衣饰——分明和那些士兵一模一样。 楚云西立在‘人’群里,身姿挺拔,一身白衣早已污浊,沾上了斑驳血迹。 他手持长剑,剑尖直直地指向地上瘫坐着的披散着头发的男子。 郑北凌捂着胸口,冷哼道:“楚涵宣做尽丧尽天良的事情,你却还为他这般卖命。真以为自己是救世佛祖了?太过可笑!” 楚云西淡淡地道:“我无愧于心。至于我的所作所为是否值得,便要看观戏人的心了。” 郑北凌冷嘲热讽着,手悄悄背到身后。 傅倾饶见他手指微微晃动时,他身后地上的落雪几不可辨地稍稍晃动了下。 只一下,却让她大惊失色。 再顾不得其他,她抽出腰间软剑飞身而至,在郑北凌有下一步动作前,挥剑砍向他身后两尺处。 软剑抖了下,似是碰到硬物。傅倾饶继续用力。终于,“啪”地声响起。物品被斩裂开来。 听到抽剑发出的那声清鸣,郑北凌惊讶地转回了身。看到那把软剑,他失声惊呼:“凤鸣剑?”扭头望了眼楚云西的软剑,他转而去瞧蒙了面的傅倾饶,神色有片刻的扭曲,“凤鸣剑和龙吟剑本是一对,为先皇后和先皇所有。你这是,你是……” 他这句话没说完,一阵剑光闪过,他瞪直了双眼,再也没机会多说一个字了。 楚云西甩去剑上血渍,回剑入鞘,神色不明地盯着傅倾饶。一瞬后,他轻轻说了句“你来了”,打了个呼哨。一匹骏马朝二人疾驰而来。 “上马!”他厉声喝道,在骏马行至二人身侧的瞬间,揽着傅倾饶飞身跃上了马背。 刚刚坐下还没坐稳,他已经一夹马腹冲了出去。 马蹄刚刚踏起,它刚刚落下的地方就多了四五支箭。 听着周围的破空声,傅倾饶暗暗心惊。不知何时这里竟是多了好些个射箭好手。而且那些人在身后步步紧逼,显然是在把她们往远离军队驻扎之地赶去。 眼睛被雪花打疼,面上覆着先前在路上匆匆拿来遮脸的布巾。傅倾饶觉得呼吸不顺,正要将布巾扯下,被楚云西一把按住。 “留着。别让他们看见你。”他呼吸不稳地说道。 “郑将军他……” “他和皇兄无关,应当是与詹家勾搭上了。只是时日尚短,又拿不出有用的投诚之物,所以被詹家当了替死鬼。” 说话间,又有流矢飞来。 楚云西俯身下趴,用自己的身体牢牢护住傅倾饶。 傅倾饶扒在马背上,听着身周不断传来的“嗖嗖”声,心一阵阵发冷。 听着耳畔楚云西的呼吸声越来越急促越来越沉重,她心道不好,急急问道:“你还好吗?” 楚云西没有回答。她等到的只有他更为急促的喘息声。 傅倾饶反手摸了一把他后背。 血。鲜红的血。 这颜色太刺目,她的手不可抑制地抖动起来。 “云西哥哥。云西哥哥。你不能有事。”傅倾饶一遍遍说着,一遍遍呼唤着他。初时楚云西还有反应,能低低应和两句,后来,便悄无声息了。 傅倾饶从他的手里扯过马缰,控制着马儿的方向。 流矢源源不断,没有尽头。 傅倾饶听着破空声,估摸着对方和自己这边的距离。速速环顾了下四周,她发现了一条小道,便猛地调转马头,朝着山高之地行去。 她忽然转向,追杀之人一时没反应过来,被她多逃出了一霎霎的时间。 雪花越来越密,天地间一片白茫茫,浑然一色。 傅倾饶在今天头一次如此感激这样大的雪,将天幕地面一片,看不出原本的色彩。 她故技重施,弯着身子拔出靴中藏着的针,对着马背狠力拍了下去。 马儿刺痛,嘶鸣着朝前奔去。 傅倾饶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竟是拽着身后楚云西的双臂,一个飞跃下了马背。 她咬着牙飞奔,将他带至路边一个山洞。刚刚将他放下,不远处响起了马儿的嘶鸣声。 原来此马并不像上次她在铜里乡时那般离开,而是他们二人刚刚离开马背,马儿突然停了下来,立在那处不动。 傅倾饶震惊地看了它一眼,心念电转间改了主意。 将楚云西塞进路旁不起眼的山洞中,她刚要出洞,却被猛然清醒了点的楚云西一把拽住了手腕。 平日里冷傲隽秀的男子,此刻却鲜血遍布神色憔悴。 他一把拽住她的手腕,快速说道:“那几本册子,我大致翻了翻,能够破译一些。那些孩子被抓去,肚腹被划开,脏器被掏掉……”他深吸口气,眼神涣散地说道:“是用来‘养东西’的,至于养的是什么,说得太隐晦,我、我看不懂。” 他唇色苍白,豆大的汗珠顺着鬓边滑落,显然气力不支却还在努力说着这些,竟是有些像在交代遗言了。 傅倾饶死死握住他的手,忍着夺眶欲出的眼泪,一字字说道:“我不要听这些。等你好了,慢慢和我讲!你在这里等我。我一会儿过来寻你。” ——如果还能活着的话。 楚云西刚刚说话已经耗尽了力气。 他重重喘息着,正要开口。谁知傅倾饶已经掰开他的手甩了开来,飞奔出外,跃上了那马的背。 楚云西心中大恸,有心想要大声质问她。她却只留下了个决绝的背影,飞驰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唉……平王受伤了… 妹纸们不来给他扔点爱的小鲜花么~~ ☆、第107章 下山 身后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似是催命的魔咒,越来越近。 傅倾饶趴伏在马背上挥鞭猛抽。 追赶者的箭矢许是用去大半,远不如先前那般密集。她凝神细听,辨着它们的来势与去路,不时左闪右躲,以护自身安全。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将这些人引开,越远,楚云西便越安全! 这个信念支撑着她,让她在这大风雪中奋勇向前。 楚云西的坐骑竟似通人性一般,平日里碰都不许旁人碰的马儿,这时竟是任她抽打,依然坚定地朝前行着。 马蹄声近在咫尺,流矢反倒更加少了下来。 那些人想要活捉楚云西。 她飞速左右看了几眼,右侧是较为平坦的路,能够下山,也能跑马。而左侧…… 楚云西先前曾指了那处地方与她说过,那是此地最高的一处悬崖,下面则是最湍急的一段河流。 ——万万不可过去,一不小心掉下去,就是个‘死’字。 当时楚云西如是说道。 傅倾饶想也不想,闷着头将马头左转,急速朝前面行去。 后面不断地有人高声嚷嚷着,语调迫切而又愤怒。 傅倾饶狠下心将插在马背上的长针一拧。马儿吃痛,嘶鸣着朝前飞速奔去。 “快拦住他!他要跳崖!” “下面水那么大,下去了没法活!” “上头说了,要活的!” 他们拍马不住追赶,傅倾饶纵马疾驰。 悬崖边越来越近,马的身子已经开始剧烈发抖,不知是怕的,亦或是痛的。 傅倾饶松开缰绳,纵身飞起,咬着牙往悬崖下跃去…… “跳了?他还真跳了?” 那些人追赶上来,震惊不已,低着头往下去看,眯着眼瞧了许久,也只能望见漫天的飞雪,哪儿还寻的着人去? 有个瘦高的人不太放心,在腰间绑了根粗绳子,让同伴们拉住。他则拽着缠住自己的另外一头,荡到了崖半腰。 凛冽的风携着大片的雪花冲上他的脸颊。由于眼睛瞪得太大,有冰凉的雪粒子冲进了眼里,刺激得眼睛生疼,一下子就流出泪来了。 用冰凉的手揉了揉眼睛,往下使劲唾了一口唾沫,他恶狠狠咒骂了一句。 “没人!”来不及缓一缓,只不愿在这里多待,他急急喊道:“拉我上去!” 傅倾饶紧紧贴在墙边,脚踩着岩石边突出来的一个小角,一手拽着不知何处坠下来的粗藤,一手握紧插入石缝中的软剑。虽然手指和虎口处已经磨出了血,伤口处被落下来的雪冰得疼到刺骨,依然动也不敢动。 极寒的天气里,崖边潮湿的岩石愈发冷得瘆人。她只是贴了这一小会儿,就已经全身发麻了。待到看见那人缓缓被拉上去,她只稍稍松了半口气,就全身剧烈地抖了下,差点坠下崖中。 忍着剧痛,硬生生熬到这些伤口都已经麻木,渐渐失去知觉,那些人终于走远。 又静静等了一些时候,她再也受不住。拼着最后一点点力气想要跃上崖顶,谁知双脚早已冻得发麻,气力不济到了半途就要坠下。 抽出靴中藏着的短剑猛地插入石缝中,她拼尽全力支撑住身体。 好在手上有伤,伤口每一次撕裂所牵扯出来的更大的伤痛,让她还有些知觉。 身边是冰冷的岩石,脚下的远处是急急的河流。她硬是用一长一短两把剑,慢慢挪着回到了上面。 马已经不见踪迹,不知是从另一个方向坠下了山崖,亦或是已经逃到了别处。 傅倾饶慢慢在雪地里走着,待到回复了些力气,便提气往前行去。终于,来到了那个山洞旁不远处。 兴奋地紧走几步,她来到山洞前探过头去,正要唤一声“云西哥哥”,在看到洞内情形的刹那,一下子凉透了心。 里面空无一人。 她顿时慌了神,踉踉跄跄地往外跑。四处绕了许久,确认先前就是在这个洞里后,她疯了一样在四周寻觅。将整个山上都翻了两圈,直到力气再次耗尽,她终于支撑不住,跪坐到地上。忍住几乎夺眶而出的眼泪,狠拍一下积雪,激起雪粒漫天飞扬。 失魂落魄地站起身来,她正欲转身离去,却在看到自己巴掌印的时候怔住了。 先前她背着他来到山洞而后又出了山洞时,因着使了轻功,没留下太多痕迹。 但是骑马之时,马儿踏地的足印却清晰万分。等她回来的时候,痕迹虽被新落的雪掩去了一些,却有小部分依然存在。 楚云西伤成那样,若是离开山洞,必然会在雪上留下印记…… 她迅速奔回山洞口。 没有。除了她自己的脚印外,没有其他。 在山洞里仔细搜寻,最后,在左侧边发现了块巨石,依稀有被挪移过的痕迹。 她将巨石慢慢移开,发现了藏匿其中凹陷的楚云西…… 走回军营,刚拍落一身轻雪。对面一人迎了过来,急切地问道:“傅大人,你可曾看见大将军?” 傅倾饶木木地抬头看他,死死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平静地说道:“武将军这话问得奇怪。大将军在哪儿,您不是应该更清楚么?” 武天铭皱了眉道:“听说先前你打探过他的去向,我以为你应当知晓,故而有此一问。原来你也是不清楚么?”说着,目光不时地扫过傅倾饶的双手。 傅倾饶先前已经用血清洗过伤口,又上了药。如今她微微握着拳,天色也已然暗了下来,那些伤口便看不甚清了。 因着许多事务都要楚云西准了后方才能够行事,这时就有士兵过来询问楚云西的下落。 武天铭说道:“大将军有事暂时回了城,有什么事暂且与我说便可。” 以往也有这样情形的时候,士兵闻言不疑有他,将事务一一细细道来。 傅倾饶神色不明地望着这一切。 待到士兵离开,她方才缓缓说道:“将军好生厉害,竟然能随口说出这样的谎话来。” “不然呢?说大将军失踪了,然后大家军心涣散,齐齐去寻他?” 傅倾饶忽地一笑,“武将军的猜测不无道理。大将军许是真的回了城也说不定。下官有要事寻他,先行一步回城去找找。” 武天铭望着空中飞舞的雪花,眼中闪过精光,说道:“你何不再等上会儿?如今雪大,等雪停了再说。况且,过会儿大将军就回来了也说不定。” “眼看着就要打起来了吧?”傅倾饶摇了摇头,抚了抚手臂,咝地倒抽一口凉气,“我还是今天就去罢。省得到时候他没回来,我在这里碍手碍脚的,扰了你们的行动。” 武天铭冷哼一声,“亏得大将军那么护着你。如今一看要打起来了就赶忙逃跑,连他的安危也不顾。真正是令人寒心!” 傅倾饶尴尬一笑,朝他拱了拱手,闷头牵了匹马,往营外行去。 有士兵想要上来劝阻她,被武天铭下令拦住。 傅倾饶拍了拍马背,暗暗松了口气。 有马就好。 有马,就能跑出这个鬼地方去。 她将马栓在山下一处地方,重新回到山洞,看看四处无人,这便将楚云西背了下来。 两人一骑在雪中艰难前行,眼看着天黑了,又渐渐有了点亮光。直到天色微明,雪已然停住,方才行到了乡间的那个村庄。 杨其炎开门看到她们的刹那,顿时愣住了。 他望着傅倾饶将马背上的男人背下来,拖着步子艰难地一步步往院子里挪,讶然说道:“你这是做什么?”后又气愤起来,“你这是做什么?给我出去!这是什么浑人,竟然也敢随意往我这里带!这怎是你说来就来的地方!” “他不是什么浑人。他是楚云西。” 傅倾饶扬起头,一张脸煞白煞白的毫无血色,但那双眸子,却异常清亮。 “他是楚云西。是护国公温常青唯一的徒弟。他是大恒国七王爷,是镇守北疆十四年的定北大将军。杨将军,你说这人,进不进得了你家这个门?” 杨其炎方才只是见她背了个人进来,登时便怒了,哪想到其他去? 如今听了傅倾饶一番话,他想了下,依然摇了摇头,说道:“不妥。”看清傅倾饶眼中显而易见的愤怒,他摆了摆手,“不是我不想留他。而是……”他指了指院内的情形,“你也看到了。我这里什么也没有,他伤得这样重,留在这里岂不是死路一条?” 傅倾饶抬起眼直直地望着他,一直看得他稍稍撇开脸了,方才露出一个微笑。 “杨将军问都不问我有没有带着伤药,就以这样的理由来拒绝,想来问题的关键不是在有没有治疗的东西,而是将军肯不肯帮这个忙吧?” 她想到楚云西一路颠簸时痛苦的表情,心痛不已。想了片刻后,暗下决心。 “现在让他暴露出来,太过危险。如今我只相信杨将军、只能将他安置在这里,别无他法。求将军看在他是护国公徒弟的份上,帮我这一回。”她缓缓地、坚定地说着,“日后我必会取来令牌,以让将军放心。”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果断回京了~ 王爷的伤肯定会好起来滴! ☆、第108章 取 重新走在京城宽大的街道上,望着熙熙攘攘的人群,看着张灯结彩的四周,一瞬间,傅倾饶生出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也有了一瞬间的茫然。 今日是元宵节,人人都在为晚上的灯谜会而欢喜着。只有她,拖着日夜不停拍马赶路的疲惫身躯,满心里都是沉重与压力,身处这样热闹的环境中,全然地格格不入。 她深深地叹了口气。 为了安全起见,她没有去平王府,也没有回自己租赁的那个小院子,而是选了一家不起眼的小客栈,暂时歇了歇脚。 客栈主人是一对和善的中年夫妇。他们孤身在这京城之中,就算是过年期间,依然开门做起了生意。听二人闲聊所说,两人也曾有过几个孩子,都没能长大就死了。如今只剩下两个人,孤独地守着自家的小店。 傅倾饶听了后,心里涌起一阵悲凉,却什么都不能多说,只好道了声新年好,便举步上了楼。 和衣躺在床上,全身疲累到了极点,躺了许久,却怎么也睡不着。 杨其炎答应救治楚云西,但有一个条件,要她在楚云西康复前将温家令牌送去给他看看。 他只说了条件,没说看不到令牌会做什么。但傅倾饶心里明白,若想让他心甘情愿帮助楚云西,只有答应他的条件——温家的事情是何人所为,杨其炎好似心中知晓。他看楚云西时候的眼神,明显有些不善。毕竟楚云西虽为温常青的徒弟,他更显眼的身份,却是楚涵宣的弟弟。 只是以楚云西如今的状况,藏匿在那里养伤是最佳的选择。不容易被发现,最为安全。 她按了按额角,叹口气,坐起身来,确认门窗都关好后,脱下外衫换了衣裳。 无论怎样,令牌都是要拿来用的。既然如此,早点拿出来也好。 因为要去的是温家别院,而且又是在这个阖家团圆的日子里,傅倾饶思量了下后,选择了下午出行。 骑马到了京郊,将马留在一个小溪边饮着水,她便使了轻功隐匿身形朝着别院方向疾行而去。 离得越近,心里的忐忑和不安就越重了一层。待到那青砖黛瓦依稀可见了,她的心中竟然升起一股极大的恐惧。那感觉推搡着她,拉扯着她,让她每迈出一步都极其困难。 傅倾饶用尽全身的力气稳住自己,方才没有方寸大乱。可她越来越凝重的脚步和越来越沉重的呼吸,无一不昭示着她心绪的极大起伏。 深知不能再这样下去。她下了死手狠掐自己一把,疼得倒抽了口凉气,这才恢复了三分清明,继续前行。 站在宅院外的一角,她仰起头,静静凝视着面前那堵高墙。 曾几何时,她偷偷翻过这里,需得爬上里面那棵高高的大树,然后顺着枝桠溜到墙上,然后小心翼翼地跳落到地面,才能成功到达墙外。 如今,她已经长大,只需轻轻一跃,就可成事了。 可是那时的她,望着墙外时,满心的都是欢欣与向往。如今的她,看着院内的方向,脑中闪过的不过是鲜红,鲜红,鲜红……出了血色,还是血色。全然没有半点的喜悦在里面。 使劲晃了晃头,将纷杂的思绪都抛弃掉。她定下心神,飞身进去。虽然已经有了心里准备,可在落地的刹那,她依然腿一软,一个踉跄,直接跪倒在地。 眼前的地面和墙壁早已因了火烧而残破不堪。虽然焦黑到处都是,虽然经过了无数年雨雪的冲刷,可是那些大片大片的黑红之色,刺痛了她的双眼,以一种强悍而又不容置疑的姿态,向她昭示着这里曾经发生过怎样残虐的事情。 即使已经一具骸骨都看不到,可她就是觉得自己听见了被火烧着时无数尸身的悲鸣声。 她扶着旁边的廊柱慢慢站起身,闭上眼深吸口气。过了半晌,缓缓掀开眼帘,目光已然一片澄明。 努力忽视掉周围的环境,她告诉自己,这里只是个平常的院子。只是院中有她必须要寻到的物什,她才要来到这里。 重新走在这里,她觉得自己的脚步是虚浮的,仿佛飘在半空中,找不到着力点;又好像是沉重的,每踩一下,都好似踏在自己的心上,疼得肺腑都皱成了一团。 半清明半恍惚着,她走到了大哥的院子。 当年爹爹说过,二哥性子太过跳脱不够稳重,令牌需得晚几年才能交给他。 既然如此,那便应该是在大哥的屋子里了。 大哥做什么说什么都从来不避讳她,哪怕是拿最机要的文件,写最重要的文书,亦是如此。因此,大哥会将重要的东西搁在哪里,她简直一清二楚。 走到焦黑的左侧屋角,她扒拉掉旁边烧黑的木块,在墙根敲击几下。听到意料中的声响后,她仔细回忆了下,在某一个地方按了下去。 不多时,旁边露出一个锁孔。 这锁是莫七所做,十分难开。傅倾饶花费了些力气,才将它打了开来。 看清里面东西的刹那,她的眼泪哗啦一下就落了下来。 这么个私密的地方,藏着的除了那块沉香木令牌和一些文书外,还有一叠厚厚的纸张。 它们的上面,都是深浅不一的墨迹,有的是画,有的是字。画尚还有些稚嫩,字倒勉强算得上清秀。它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 全都是她闲暇时所作。 大哥曾经说过,她无聊时作的这些字画,反倒比平时用功写得好。他要帮她一直保存着这些,到了她出嫁的时候,给她当嫁妆送到夫家,让未来的妹夫好好看看,他的阿娆小时候就那么聪明。 眼泪止都止不住。她却不敢哭出声,只能捂住嘴无言地啜泣。 片刻后,她命令自己停止伤心,用袖子抹了一把脸,将东西尽数塞到怀里藏好,将那机要之处重新藏匿好,这才站起身来。 刚刚翻出高墙,她正欲提气走人,谁知就在这时,她听到了轻踏枝叶的响动。 傅倾饶脸色一变,忙紧紧贴住墙边站好,微微探出头,循声望了过去。 几名身穿玄色衣衫的男子停在了温家别院的正门前,互相交换了个眼色,陆续走了进去。 领头之人,赫然便是当初在铜里乡单枪匹马拦住傅倾饶的那个。 傅倾饶不动声色紧紧盯着他们,正暗自思量着这些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突然,肩上被人拍了下,一个温和的声音响了起来:“咦?这可真是……” 秦点暮口中“巧了”二字还没来得及出口,傅倾饶就一把捂住了他的嘴,让他无法再吐出半个字。 看着惊异莫名的秦点暮,傅倾饶心中大骇。 刚刚太过专心看那边,竟是没注意到周遭! 秦点暮怎么会在这里? 而且偏偏是在这个时候! 秦点暮何其机敏,瞬时就从她的表情里发现了事情的严重性。 他点了点头示意傅倾饶可以松开手了,傅倾饶却没看见。 她快速环顾了下四周,当即下定决心,拉了秦点暮就朝不远处那排小屋子轻掠而去。 这些屋子是她要哥哥们给盖的,为的是夏日里可以在外面玩耍。哥哥们也没多纠结,当即答应了她。 如今,倒成了可以救命的地方了。 她丝毫不敢大意,扯了秦点暮就朝其中一间藏了进去。 别院被烧,这里自然也未能幸免。只是这儿东西少,烧得时间不久,倒是很多墙壁未被损坏。 如今进去的这间,亦是如此。 傅倾饶一进屋,就按住其中一处墙壁。不多时,墙壁微动缓缓打开。 她松了口气。 当时为了方便玩耍和捉迷藏,二哥给设置了不少暗室机关。如今,倒是要派上用场了。 她边扯了块布巾蒙面,边暗暗思量着,那些人听到声响必定出来寻人。若是她和秦点暮两人一起进去,那些人找不到人,或许会砸墙砸屋。这样一来,他们两个都逃不出去。 倒不如让秦点暮藏起来,她出去和他们奋力搏一搏,或许还能逃出生天。 她这样想着,主意已定。眼看着那间密室的门已经打开,她正准备回身示意秦点暮进去,谁知脖颈处猛地一疼,她眼前黑了黑,晕了过去。 …… 身体好冷,冷得浑身发抖。想要找个遮盖,摸了半天,触到的除了冰冷的地面,还是冰冷的地面。 傅倾饶迷迷糊糊地摸索了半天,没有丝毫进展。不知行动间牵扯到了何处,颈后疼痛难忍。她难受地醒了过来,躺在地上,头痛欲裂。 茫然地睁开眼,想了好半晌,她才明白过来自己身在何处。又迷茫地思索了会儿,她猛地坐起身来,惊疑不定地环顾了下四周,见除了自己外并无旁人,顿时心里骤冷,一片冰凉。 ——现在她在密室里面,安然无恙,显然躲过了一劫。 那么秦点暮呢? 秦点暮又是去了哪里! ☆、第109章 决定 慢慢走出密室,扶着墙站了半晌,傅倾饶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天,已经暗下来了。 她缓了缓神,走出屋子,凝神细听,环顾四周,确认周围没有旁人了,这才在附近仔细翻找起来…… 回到溪边时,先前那匹马依然在那处悠悠地闲逛。 傅倾饶拍马疾行,赶在关城门前进到城内。 她一刻不停,调转马头,直奔乔盈住处而来。 乔盈正立在院门处翘首以盼,听闻马蹄声,惊喜地望过来。看清是傅倾饶,她眼中的失落一闪而过,继而欢喜起来,“四儿,你怎么来了?脸色怎么那么难看。快,进屋来暖和暖和。” 翻身下马,傅倾饶轻轻唤住乔盈,问道:“阿姐在这儿……是在等秦大人?” “啊,对。”说起这个,乔盈又往两边路口看了几眼,“他一大早就出城去了。说好晚上一起看花灯的,如今连个影子都没瞧见。”顿了顿,她喃喃自语:“难道临时有事耽搁了?不应该啊。他那么守时的人,就算来不了,也肯定要知会一声的。” 她脸上的担忧和焦虑一览无遗。傅倾饶努力了片刻,最终却什么也没有说出口。恼恨与愧疚充溢在胸中,她心里又疼又闷。急急道了声别,猛一转身,上马离去。 黑暗渐渐降临,元宵佳节,街上的花灯已经次第亮了起来。人们脸上洋溢着满足和欣喜的微笑,在街上缓行慢游。 傅倾饶立在一个不起眼的巷口,驻足遥望着远处的宫门,神色清冷。 突然,肩上一沉,被人从身后拍了下。她骤然回身,目光如刀望了过去。 段溪桥看到她这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先是怔了下,继而轻笑,“我还道你要在北边儿过节了,却没想到能在今晚看到你。”他侧过头瞧了眼路上相携而行的人们,指了一处花灯,问道:“我们过去看看?” 傅倾饶垂着眼缓缓摇了摇头,又扭过头去,望向宫门,目光幽远。 段溪桥这才发现她神色不对。 他正思量着该怎么把她唤走与她好好说说话,就听她低声说道:“我不想看灯。我想骑马。你陪我走走吧。”声音干涩黯哑,带着显而易见的忧伤。 段溪桥蓦地有些难过。 他后悔了。他不该让她去北疆。 那么远的地方,她就算出了什么事,他也根本帮不上忙。 试探着拉过她的手,紧紧握在掌中。发现她没有反抗,他惊讶不已,沉滞了很久的心一点一点重新欢快起来。 “好。那就骑马。” 他决定不去理会自己那匹拴在一条街外的良驹,指着傅倾饶身后不远处的那匹马,很是诚恳地说道:“如今只有一匹马,该怎么办?” 他本是为了私心使了个小心计,也没打算能得到回应。哪知傅倾饶想也没想,颔首说道:“那就共乘一匹吧。” 不过短短几个字,段溪桥的眉梢眼角已经染上了浓浓的笑意。 生怕她后悔,他紧紧牵着她,半步也不停歇地拉她到了马边。不等她反应过来,他已经紧紧抱着她足尖轻点,一同跃上了马背。 双手持缰将她护在双臂之间,段溪桥微微垂下头,凑到她耳边,哑着声音说道:“你这样,我很高兴。” 感受到他话语中遮掩不住的情意,傅倾饶想到方才自己作出的决定,鼻子一酸,差点落下泪来。 这一晚元宵节闹花灯,路上行人很多。段溪桥驱着马去往无人的小道上,慢慢行着。 最近几天发生的事情太多,他有太多的话要对她说。如今日思夜想的人近在咫尺,他本该将急事赶紧告知,却又实在不想被那些给扰了此刻难得的平静,一时间,竟是不知如何是好了。 就在他踌躇不定的时候,傅倾饶缓缓将身子放软,靠在了他的怀里。 暖香入怀,段溪桥心神一荡,差点握不住缰绳。 ——傅倾饶素来自制力甚强,这般的举动,对她来说,几乎可是说是一种默认的情感表达了。 惊喜蔓延全身,段溪桥心里柔软到了极致。先前的那些忧虑,此刻已经不再重要。原本在她面前不好说出的话,仿佛也没那么难开口了。 “你……与我一起走罢。”他轻轻说道:“离开这里,离开大恒,到这些人找不到我们的地方去。你若愿去我的家乡,可以。不想去那儿的话,也行。总之随你高兴。你选好地方,天涯海角我都随你去。我们一同走得远远的,再不回来,可好?” 他的声音那么温柔,带着蛊惑人心的魔力,击碎了她的防护,一点点入了她的心。 傅倾饶侧过脸,将头埋在他怀里,抱住他一只手臂,无声地落着泪。 段溪桥的心骤然一沉。 他紧了紧握着缰绳的手,努力了很久,才稳住声音,问道:“你,不愿?” 傅倾饶已经停止了哭泣。 她慢慢直起身来,轻轻摇了摇头,说道:“我走不了。”想到自己将要做的事情,她的心里满是哀戚。 若是运气不好的话,就连命,都不知道还能不能留下。 “我本来想着,若是实在不行,我就跑去北疆寻你,再劝你一同走。若今晚看不到你,我或许就已经出发了。”段溪桥嘴角微翘,声音里满是哀伤,“你知不知道,如果我再不走,明天将要面对的是什么?” 不等怀中之人开口,他已经嗤了声,说道:“我灭掉了陶行江,楚涵宣让我赔他一个驸马出来。你说,我怎么赔?” 傅倾饶的身子剧烈颤抖了下。 段溪桥再也忍不住,停下马,一手持缰,一手扳过她的身子让她看着他,“他想把他女儿嫁给我!他是这儿的帝王,他在这个地方为所欲为。他准备利用手中的权利,来逼我答应!可我不想娶他们楚家的人!我要的是谁,你一直都清楚。如今我想告诉她,家人的仇,我不报了。那些龌龊的事情,我不管了。我现在满心里想的,都是和她一起远走高飞,离开这个污秽不堪的地方,去过我想要的生活。你说,这样的要求,算不算过分?算不算过分?” 眼泪再次夺眶而出。 傅倾饶深深觉得,自己下面的话一出口,怕是会永远失去这个爱护她的男子了。 可她还是摇了摇头,轻轻说道:“不行。我现在不能跟你走。我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段溪桥只觉得一颗心沉沉地往下落,直坠到万丈深渊。 他扯了扯唇角,笑道:“你向来做事不够周全。我再给你点时间,你好好想想。如今我已想通,与其被仇恨迷惑了双眼,倒不如往前走,往前看。你也好好考虑下。” 傅倾饶任凭眼泪一点点滑落,不去理会,“不行。我现在不能离开。” 她使劲咬了咬唇,借着疼痛来让自己的心更加坚定,“我不能走。云西哥哥危在旦夕,秦大人生死未卜。我欠他们、欠阿姐的太多,不救回他们,我永世不得安心。”她终于忍受不住,赶紧在痛哭失声前使劲擦了擦脸,似是告诉他,又似是继续坚定自己的心一般,又重复了遍:“我不能走。” 就算知道与楚涵宣抢人随时可能会赔上自己的一条命,她也不能退缩。 段溪桥只觉得心痛难当。 他第一次知道原来真的有一种滋味能让人疼到绝望,恨不得这一刻死了才好。 “既然如此,既然如此,你先前为何要那样做?”他惨笑着厉声责问,“刚刚你那样给我希望,又为的是什么?给我希望再一脚踩灭,很开心是不是?” 傅倾饶不知怎么解释才好,只能摇着头,答道:“不是。你那样邀请我,我很开心。我……只是做不到。” 不是故意作弄他。真的不是故意作弄他。 因为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突然死去,生怕到死都没法说出自己的心意来,所以想要在这一刻放纵自己一下。 最起码……最起码让他明白,他的一番心意并未付诸流水。 却没想到他竟是遇到了那些事。 她弄巧成拙了。 她不喜欢将话说得不干不脆徒生误会,想了想,又道:“云西哥哥为了护住我,伤得很重。秦大人……秦大人为了救我,被楚涵宣的近卫捉走了。阿姐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是没有了秦大人在身边,阿姐很伤心。我得救他们。他们不能出事。” 她欠他的,是一颗心,一份情意。 可她欠他们的,不只是一条命那么简单。 段溪桥只觉得悲从中来,“他们不能死,你就要看着我生生熬死吗?” “你先走罢!”傅倾饶仰起头看他,“你先躲过去。我做完应该做的事情后,再去……再去寻你。” “应该做的事情……呵。救完他们,还有呢?报仇?你要做的事情那么多,我等到何时才是尽头?” “跟我走吧!”他将她紧紧搂在怀里,“我要的是和你在一起。你不去,我一个人离开,又有什么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本文HE,真的HE,各种HE…… ☆、第110章 请求 傅倾饶沉默了会儿,慢慢地将段溪桥一点点推开。 “你说得对。我没法去寻你。”她按着额角,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你说得对。救完他们,我还有许多事情要做。我还要看着阿姐幸福快乐,我还要看着云西哥哥健康平安。我更要看着恶有恶报坏人不得善终。我愿意离开的那一天,你等不到的。” “你……” 她摆摆手,眯眼看着遥遥可见的花灯烛火,极轻极轻地笑了下,“刚才脑子发晕,所以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做了些莫名其妙的事。你权当没有见到便罢。” “你这是什么意思?!”段溪桥气道:“你就非要将我们之间的情意弃之不顾吗?” “我错了。我不该招惹你。”她转过脸,静静看着他,脸上犹挂着方才的泪痕,嘴角却噙着笑,“这是我的错。我以为我能忘记你家人做的那些。可我做不到。你不要管我了,赶紧走吧,离开京城越远越好。” 段溪桥伸手欲握住她手腕,被她使了个巧劲儿避开。段溪桥还欲再拉,她忽地飞身跃下,落到地上。 “你这是做什么?”段溪桥随即下马,“不过是多讲了几句罢了,有话好好说,你这是何意?” “你赶紧离开京城吧,不要来找我了。我要做的事情,心意已决。” 她语气淡然平静,段溪桥听在耳中,莫名有些发慌。上前一步想要靠近她,她却已经飞身掠起,快速离去。 段溪桥当即追了上去。 经过的街道越来越熟悉。他一个恍神,方才惊觉傅倾饶竟是入了平王府。正要随着她进入王府,谁知傅倾饶在府内高声喊了句“拦住他”,王府侍卫便齐齐动手,排成人墙将他拦在了外面。 段溪桥冷笑一声,正欲动手硬闯,突然面前落下一个干瘦的人影,阻在了他的面前。 “段大人还是请回吧。”楚里躬身恭敬说道。 段溪桥哼道:“你以为单凭你们几个,就能拦得住我?” “奴才们拦不拦得住,又有何要紧?重要的是小主子她愿不愿见你。” 楚里的话宛如一根钢刺,直直扎进段溪桥的心里。 他怔了下,反应过来他话中那个‘小主子’的称呼应当是十几年前的叫法,突然明白了两分,转眸死死盯着楚里。 后者依然弓着身,淡淡笑着,说道:“段大人好生聪明,奴才佩服。先主子和主子都交待过奴才,无论何时,都要听凭小主子差遣。别说是拦个人了,就是小主子让奴才立刻去死,奴才也照办不误。” “怎么做是你自己的事情,与我何干?!如今我要硬闯,你又能奈我何!” “奴才自是不能将大人怎么样。可是刚才下令拦住您的是小主子。如果您那样做,小主子到底会不会高兴,奴才就不得而知了。” 提起傅倾饶,段溪桥无言了。 可他不甘心。不想放弃。 低眉细想一瞬,他忽地一笑,抱胸倚着王府大门旁的墙,静立不动了。 楚里低叹着摇了摇头,示意侍卫们各自归位,便回身进了府。 傅倾饶靠在影壁边,听到他走近,问询地看了过去。 楚里将方才之事尽数告知。 傅倾饶心里又闷又疼,顿了顿,说道:“多谢总管出手相助。只是说的话太过言重了些。” 楚里自是明白她指的是哪些话,斟酌了下,便道:“奴才第一次见小主子的时候,小主子才刚刚满月。皇后娘娘跟奴才说,小主子长大了一定姿容绝佳。如今看来,确实如此。” 傅倾饶慢慢地回过头看他,说道:“李公公,话可不能乱说。” “奴才只是想告诉小主子,皇后娘娘和主子都说过让奴才护着您,这是真的,没半句假话。无论您想做什么,奴才,但凭差遣。” 傅倾饶颓然靠着影壁,默了许久,从怀里取出一物,“他在门口守着,我若出去,必定起冲突。有一事十分要紧,你且帮我个忙,跑一趟吧。”她将那物搁到楚里手中,说起楚云西受伤之事,又道:“我去过李府,李长亭不在。等下你再去一回,把这东西交给他,让他跑一趟北疆。” 楚里听到楚云西受伤的消息,十分焦急。可是那东西入了手后,他又有些疑惑。摸了摸手中之物,愣了下,又仔细摸了摸。确认之后,饶是他素来镇定,依然脸色大变。 “这是……这是……” 傅倾饶摆了摆手,报出一个详细的地址,叮嘱道:“记住,一定要李长亭亲自去。杨其炎与李老将军相熟,自然识得李长亭,到时行事便能顺利许多。” 楚里不敢大意,立刻照办。 正月十六的丑时,天空开始飘起了雪花。等到天微微亮的时候,地上已经覆了一层薄薄的雪。 段溪桥守在门边,静立不动,宛若白雪铸成的雕像。 开门声响起,一乘轿子从王府出来,由王府的侍卫抬着,朝着宫门方向行去。 段溪桥静静看着那乘小轿走远,闭了闭眼,心里一片荒芜。 他毫无意识地追着轿子的方向,一步一挪,慢慢地走。也不知过了多久,一抹红色映入眼帘,他才恍然意识到,竟是已经到了宫门外。 而那抹红色,正是跪在地上的傅倾饶。 望了望傅倾饶膝下的那些雪,他心里一阵阵地疼。努力别开眼,他走到她的身边,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他一在身边挨近,傅倾饶就感受到了他身上传来的冷意。 想到他站在风雪中一夜,她十分忧心,却一眼也不能多看。硬生生逼着自己盯着眼前的地面,半分也不挪开。 此时尚未开印,还未正式开衙办公。宫门处来来往往的大都是些需要出宫做事的宫人。 黄公公听几个小徒弟说了他们的事,很是惊讶。有心想告诉楚青岚,又怕他年少气盛挨不住事。思前想后,还是将二人跪在宫门前的事情先告诉了楚涵宣。 他选的时机很好。楚涵宣刚从静修的内室出来,眉目舒展,看上去心情不错。 接过黄公公捧上的亲手沏的茶,楚涵宣听了那番话,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转而说起了旁的。 黄公公心里焦急,却半分也不敢表露出来,只得按捺下全副心思,顺着楚涵宣的意思去说。 晌午时候,楚青岚因了些小事惹恼了楚涵宣。黄公公本欲相劝,考虑过后,反而稍稍添了把火。听到楚涵宣下令关楚青岚一天禁闭,黄公公这才松了口气。 金乌沉下复又升起。 用过早饭,楚涵宣仿佛这才记起外面跪着的两个人来,问道:“他们那是等了多久了?” 黄公公斟酌了下,说道:“许是有不少时候了吧。奴才记不清了。” 楚涵宣淡淡地“嗯”了声,拍了拍扶手,说道:“让他们进来吧。” 说是“进来”,也不过是从宫门外移到了御书房的外面。 傅倾饶早已冷到没了知觉,膝盖更是早就麻木到僵硬。 这样硬生生再挨了一个多时辰,楚涵宣方才出了屋子。看到他们,他笑出了声,问道:“你们此次前来,所为何事?” 段溪桥首先开了口,说道:“微臣如今无意娶妻,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听说你前日在平王府门口守了一夜?” “正是。”段溪桥停了下,见楚涵宣没有说话,他想了想,又道:“王爷不在府中,王府众人竟敢随意赶走微臣,微臣自是要讨个说法。” 楚涵宣不甚在意地“呵”了声,说道:“平王乃是慧宁的七叔,你对大驸马做出那种事情,还想留在王府,太过痴心妄想了。”  他侧过脸,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傅倾饶,问道:“你又是何事?” “秦大人昨日离家至今未归。微臣寻他时,在路上发现了这些东西。” 傅倾饶将一支簪子、一个扳指和一小块衣料搁在面前的地上,横着摆开,“簪子是秦大人答应要买给乔老板的。扳指和衣料是陛下近卫所有。微臣找秦大人许久,发现了不少证据,都说明是陛下的近卫抓走了他。若陛下有兴趣,微臣可给陛下一一指出。” 她深吸口气,扬声说道:“陛下,微臣求您放了秦大人!” 楚涵宣露出一丝不解,黄公公在旁边快速向他解释了傅倾饶和那‘乔老板’情同姐弟的情意。 楚涵宣了然地点了下头,略一思量,突然拊掌一笑。 “朕说出的话做出的事,断然不会反悔。只是如今你们二人如此诚心相求,朕总不好太过为难你们。不如这样吧。” 他笑看着跪在自己脚旁的两个人,语气轻松心情甚好地说道:“听说你们二人功夫都不错?比试一下给朕看看。死了的那个就也罢了。活着的那个……朕可以酌情考虑一下他的请求。” 作者有话要说:楚涵宣不是什么好人… ☆、第111章 比 活着? 死了? 这样的四个字,却在如此情境下,被楚涵宣以一种极为轻描淡写的方式说了出来。 傅倾饶揪紧膝上衣衫复又松开,平静地说道:“陛下,左少卿大人武艺高强,微臣怕是没有胜算。” “那又如何?”楚涵宣招手后朝临近的位置一点,示意黄公公将椅子搁在那处,“若是输了,你和秦点暮不过是会丢掉性命而已。”他的脸色骤然阴沉了下,“以他做出的事情,得了这个结果,也算是善终了。” 傅倾饶忙问道:“不知秦大人做了何事?若能弥补,微臣愿……” “他去了不该去的地方!”楚涵宣冷笑道:“做好你自己分内之事,休要管这许多旁枝末节!” 嘴角的冷意凝滞许久,他坐到椅子上,看好戏一般露出了一抹淡笑。 “不该去的地方……他会不会不知道那地方去不得?”看到楚涵宣作了个‘平身’的手势,她慢慢站起身来,语气坚定地道:“陛下,秦大人可能是无心之失。微臣愿与左少卿大人一战!” “话都被你一个人讲了,你可曾问过我的意见?”旁边传来一个悠悠然的声音。 段溪桥拂了拂衣袍下摆的灰尘,轻笑着说道:“我可不愿和你打。就算是赢了,也会弄得自己一身狼狈,何苦来哉?” 他望向楚涵宣,扬声道:“陛下,臣有一个主意,不知可不可行。” “你且说说看。” “比武打架不过是两人过招,武举时看过多次,我们再来这么一回,未免太过无趣。倒不如……”他回头扫了眼傅倾饶,“倒不如我们来比箭。” “比箭?”傅倾饶哼道:“左少卿大人莫不是忘了,前些日子可是有过箭术比赛。当时下官还与宏岳的十五皇子对战过。” “我们这次的比试当然不能和那次一样。” 楚涵宣闻言,饶有兴致地望向段溪桥。 段溪桥却是定定地望了傅倾饶一会儿,半刻也不挪开眼睛,“我们比的是生死,自然不能那么简单。”滞了下,又笑着看向楚涵宣,“既是比生死,倒不如彼此拿箭指向对方,将对方的心脏当做靶子,一箭定输赢,岂不更妙?” 傅倾饶万分震惊,愕然望向他。 楚涵宣击掌赞道:“妙极。段大人心思玲珑,竟是能想到这个法子!” 段溪桥勾了勾唇角,眸中满是苦涩,半分笑意也无。 宫人捧来弓箭,傅倾饶接在手中拿着,觉得万分沉重。 搭弦上弓,她将弓箭举起,只一瞬,复又放下。 ——将箭尖指向段溪桥,她实在做不到。 “傅大人这是怎么了?”楚涵宣命人端来点心,舒心地吃着,说道:“朕记得你箭法不错。不用紧张,只管尽力射过去便是。要知道,不只是你的命,就连秦点暮的命,可是也在这一箭上。” 傅倾饶紧了紧握着弓箭的手,默默说道,其实段溪桥的命,也在这一箭上。 看到几十丈外的段溪桥,她暗暗着恼,气不打一处来。 那家伙到底在想什么? 比武的话不只能拖延时间,还能私下做点小手脚。如今倒好,一箭对一箭,胜负一目了然,想要做些什么,都是不可能的了。 再次举起弓箭,与对面的男子遥遥对峙。 看清段溪桥眼中的决然和希冀后,傅倾饶心中一动,有些明白过来。 他……他竟是在用这样决绝的方式试探她的心意么? 她一夜未见他、未搭理他,他便用这样的法子,来看看她对他到底有几分真心? 若是真的,那他着实太傻了些! 他到底有没有想过,面对着如今这样的局面,又该如何收场?! 正月的寒冬,冷冽至极。呼啸的寒风中,傅倾饶身体冰冷至极,但是额角,已经开始滑落滴滴汗珠。 双方凝视着对面之人,僵持许久,谁都不肯先射出那第一箭。 旁边楚涵宣等得颇为不耐烦。他一下下敲击着椅子扶手,施施然说道:“一盏茶。一盏茶后,你们若再不开始,倒不如两箭齐发,互中靶心了吧。” 傅倾饶咬牙坚持着,想着怎样做才最好,却又迟迟下不了决心。 终于,楚涵宣的耐心耗尽。 他站起身来,拿起空着的茶盏扬起手来,正要将它重重摔到地上。突然,旁边传来一阵娇俏的笑声。 随着脚步声逼近,几名衣着华贵的女子低声细语着走了过来,显然是这后宫中的妃嫔。看到围在四周的侍卫,她们轻呼着朝这边望过来。 一名身穿紫色锦袄紫色斗篷、手抱着雪白狗儿的宫妃隐隐是众人之首。 她横眉怒对拦着的侍卫,娇斥了声“大胆”,又似嗔似怒地看向楚涵宣,问道:“陛下这是怎么了?有好戏看,竟然不叫着臣妾。” 楚涵宣懒懒地朝她招了下手,浑不在乎地说道:“不过是怕吓着你罢了。这个,可是会见血的。” 紫衣女子轻轻推了他一把,佯怒道:“陛下骗人。射箭怎么会见血?” “你看看箭尖指的方向。” 紫衣宫妃还未来得及细看,周围的妃嫔已经响起了阵阵惊呼声。 “这是要射人杀人?” “太恐怖了些!他们还有没有人性?” 紫衣宫妃凝神细看了下,脸色瞬变,一下子白了。 她拉了拉楚涵宣的手臂,抖着声音说道:“陛下,陛下,让他们住手好不好?” 楚涵宣不虞,正要斥责她,她却又说道:“就当为孩子积福,让他平平安安降生、长大。陛下,陛下您答应了吧。小孩子禁不住吓的。”她的腹部微微隆起,看样子,至少有四个月大了。 没有哪个帝王不在意自己的子孙的。 楚涵宣着实不想错过一场好戏。可是听闻了她的话,他心中取舍一番,终于颔首,答应了。 女子终于松了口气,语气欢快地拉着楚涵宣说感激的话。 楚涵宣神色淡淡地听着,看不出喜怒。 直到段溪桥和傅倾饶将弓箭给了宫人,一同走过来时,方才有人认出他们。 “那不是段大人吗?” “怎么会是他?” “旁边那个小个子,好像也是大理寺的?” 段溪桥经常出入宫中,妃嫔大都识得他。至于傅倾饶,则是上次与詹沐清在宫中一战,让人记住了她。 两人来到楚涵宣面前。对着脸色阴沉的他,二人极有默契地保持了沉默。倒是那帮妃嫔叽叽喳喳,片刻也不得安宁。 楚涵宣抬起一指示意了下,周围忽地一片清净。 “杀了他你或许就能救到你和秦点暮。以一换二,极为划算。怎地那样犹豫不定?” 傅倾饶垂首恭立,说道:“微臣自入了大理寺,受段大人照顾颇多。微臣不能忘恩负义。” 听到‘照顾’二字,楚涵宣心里有一阵的恍惚。 这时段溪桥上前半步,说道:“臣的志向在于探案刑讯,不愿居于公主府内枉度余生,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楚涵宣朝他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他隐约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可是最近经常忘事,刚刚有了的念头又消失了。只得问傅倾饶:“你刚刚说什么来着?你又能为我做些什么?” 傅倾饶捉摸不透他在想什么。 这种关键时刻,答错一个字,便满盘皆输。 她正飞速思考着,便见那抱着狗儿的宫妃好似在轻拍着狗儿,竖起一根手指又飞速放下,再竖起再放下。 沉吟片刻,傅倾饶说道:“听闻太后娘娘最近心思烦乱夜不能寐……微臣或许能出点绵薄之力。” 先前楚涵宣不过是抱着看戏的心态来引导这一切,甚至是让两者搏命时,亦是如此。 直到这个时候听她提起母亲,他终于微微有些动容。 刚刚听傅倾饶说起段溪桥提携之事,他就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此时方才想到,自小到大,母后的谆谆教诲。 可是那个满脸慈祥,看着他长大的女人,如今已经皱纹满布,衰老了。 楚涵宣想了半晌,最终还是割舍不下那一点母子亲情,颔首说道:“太后那边,我去问问。”又望了段溪桥一眼,不屑地哼道:“你倒是个运气好的。” 傅倾饶松了口气。 她的命留下了,那么说明秦点暮的命,也留下了。 一切对楚涵宣来说,都不过是一念之间的事情罢了。 正月十九,楚涵宣带着段溪桥和傅倾饶到天牢转了一圈。 第二日,正月二十,开印开衙。 三份朱笔御批的调令让京城众人着实惊讶了一把。 原大理寺左少卿段溪桥,擢升为大理寺卿。 原刑部右侍郎秦点暮,谪为平阳府知府。 这其中最令人震惊的,莫过于原大理寺评事傅倾饶,被破格提拔为大理寺寺正,兼‘内廷侍讲官’。 引起众人瞩目的不是此人被破格提拔。 而是“内廷侍讲官”…… 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作者有话要说:不会变成宫斗的!傅小哥可是堂堂‘男子汉’,怎么会和一些女人磨磨唧唧呢~ 不过是牵扯到宫里的一些东西罢了,引出一些事情的龌龊内幕。 ☆、第112章 帮忙 屋内一片静谧。周遭萦绕着淡淡的熏香气息,给这里又平添了几许清和。 傅倾饶抱着书册踱步入内,便有宫人向她无声地行了个礼。傅倾饶指指内室,见宫人含笑点头,心中了然,坐到一旁的椅子上,接过奉上的茶,慢慢饮着。 等到第四杯茶也要饮尽,终于有宫女上前掀开了内室的帘子。一个疲惫却又不失威严的声音响起:“小傅来了多久了?” “回禀太后,微臣才刚来。” “不实在。”吴太后摇摇头,坐到了屋中的贵妃榻上,“你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太客气了些。来久了照实说就行,遮掩着做什么。今天准备了什么话本?” 傅倾饶笑笑,答道:“今天拿了些前朝的戏本子。听人说,这几出戏用词诙谐,十分有趣,微臣便借了来给太后读读。” 吴太后疲惫的面上现出惊喜之色,“当真?那就快些吧。” 不多时,屋内便响起了傅倾饶和缓的读书声。 说起来,楚涵宣随手给她封的这个‘内廷侍讲官’,倒也有点贴切。因为傅倾饶想到的‘治疗’吴太后的法子,便是给她读书。 她先是特意来和吴太后聊了会儿天,自己心里有了几分主意。而后又去寻了太医,了解了下太后的状态,这才确定下这个法子来——吴太后身体无大恙,平日里睡眠不好,主要是因为久居宫中生活太过单调,她心中郁郁。长期下来,导致了身体惫懒,睡眠不安。 太医虽然给她开了许多疏通的药材,无奈治标不治本,这才使得病情不见好转。 傅倾饶思量过后,决定时不时给她读些有趣的故事,给她舒缓下情绪。 虽说先前也有宫妃给吴太后做过类似的事情,可她们生活在闺阁之中,见识未免有些局限。不似傅倾饶在坊间生活多年,见过的、玩过的,都是她们闻所未闻。 读书时,傅倾饶会代入自己的所闻所见来作适当讲解,又不时地插入自己当年听到的些趣闻轶事,这样一番下来,吴太后听得新奇有趣,时常开怀大笑,这病症倒真的在慢慢好转。 其实傅倾饶小时候见过当时还是妃子的吴太后。 彼时吴太后为人很低调,去拜见先皇后的时候小心翼翼非常谨慎。傅倾饶虽然看到她无数回,但是和她讲话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就连那为数不多的几次,也基本上都是她夸赞傅倾饶一两句,傅倾饶礼貌地回声“谢谢”。 读了还不到半个时辰,吴太后便已经乏了。 傅倾饶行礼退出后,又回头望了望这座殿宇。 经过这段时间观察下来,她觉得吴太后不只是因为生活无趣才生病。最主要的是,吴太后有心事,而且是没法对外人讲的心事。 傅倾饶暗暗琢磨了番,也没能想出吴太后担忧的是什么,只得将这件事先行按下,往后细想。 一出宫殿,她手中的书册就被宫人接了过去。 前些日子她和吴太后闲聊时,无意中说起途径御花园时远远看见园中的腊梅开得正好。不过是随口一句的事情,吴太后却发了话,让傅倾饶讲完故事后随时可以去御花园散步赏花。 虽得了特权,傅倾饶却也知道宫廷之内万万不可随心行事,故而至今仍然都是在外面观赏。 这日傅倾饶心中一动,不知为何忽地起了兴致,决定去那边看看。 此时正值寒冬,梅花林里芳香浓郁。傅倾饶置身其间,将纷繁俗事尽皆抛下,只看着眼前美景。 轻微的脚步声慢慢靠近。 傅倾饶不动声色,只继续赏花,面上神色很是陶醉。 “傅大人好兴致,居然看花看迷了眼,连我接近都没听到。”一声娇笑忽地响起,一个身穿紫色衣裳的华衣丽人走了过来,赫然便是那日抱着狗儿的紫衣女子,“大人的警惕性也着实太差了些。” 傅倾饶不接她的话茬,只淡笑着说了句“好巧”。 “一点都不巧。我等了好几日才等到你进园子,特意过来寻。” 听了丽妃的话,傅倾饶微一挑眉,侧头看了过去。 丽妃拉过一枝梅花,凑到鼻端嗅了嗅,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才说道:“大人平日里接触的案子甚多,卷宗也不少。不知大人是否留意过十三四年前的事情?” “十三四年前?”傅倾饶做出为难的样子,“那也太久远了些。” “不知大人可否帮忙查查当年的一件事?”丽妃转眸一笑,灿烂明媚,“先前我可是帮过大人一次。如今大人就当做是我强求你,让你还那个人情罢。” 傅倾饶了然地道:“那日果然是娘娘故意带人过去解围的?”又问:“不知娘娘想要知道什么事情?” “皇后娘娘怎么死的,你知道么?” 丽妃突地凑到身边,压低声音说了这么一句。饶是傅倾饶反应极快,听到她这话后一时间也有些措手不及。 “皇后?先皇后?” “是。娘娘死得蹊跷。她一向身子很好,怎会突然暴毙?而且还是在先皇暴毙后不久!”丽妃眼中划过狠戾,“定是有人做了手脚,方才如此!” 傅倾饶沉吟许久,苦笑道:“娘娘你可真是信得过在下。” “为何不信?我是皇后娘娘的手下,你是平王的人。大家总还是一条路上的。” 平王? 楚云西? 傅倾饶一个恍惚,仿佛又看到了楚云西浑身染血的模样,暗想也不知他伤势如何了。 可叹她现在被楚涵宣盯得死死的,无法随心行事。 傅倾饶慢慢敛起笑容:“我不过是在平王府借住几日罢了,何时成了平王的人?娘娘莫不是将城里的流言当真了吧!” “用眼看用心看,自然能够发现。”丽妃说着,自嘲一笑,“当暗桩多年,连这点看人的本事都没练出来的话,那可当真是白活了!” 傅倾饶便沉默了。 丽妃为了让将她查那件事,不惜自己的底细亮出来。这份坦然,她竟然觉得有些受不起了。 丽妃见傅倾饶低头细想不说话,知道她已经将这番对话记牢了,就也不敢多待,当即便要离去。 谁知傅倾饶却是将她唤住了。 傅倾饶思量后,觉得丽妃有几分可信,决定将心里的疑问问出口。 “我还有些事情想请教娘娘。陛下平日用餐时,可是独自一人?” “是啊。他轻易不让人与他一起用饭,就算是太后,也不行。” “那你有没有碰到过他用饭的时候?有没有觉得哪儿不对劲?” 丽妃眉心微蹙,迟疑着说道:“没有吧……” “你好好想想。你那么得宠,见他的时候比旁人多。或许什么时候你看到了,却没注意。” “这样啊。你让我想想。”丽妃拧眉细思,许久后,有些不太确定地说道:“我好像有次来的时候他还没来得及收回碗筷。我约莫记得,那时候是有两副餐具的。” “两副?”傅倾饶疑道。 “是啊两副。我当时还撒娇问,陛下是与谁在一同用饭。他很不耐烦地和我说没有人过来,是我看错了。我看他心情不好,就没再多问。这件事我本来都忘了,你刚才一说,才又记起来。” 傅倾饶暗暗松了口气。 果然如此。 楚涵宣和陶行江,在某些方面,当真是‘一样’的。 先前她就觉得陶行江不在人前用饭,或许和他在仙客居的屋子中同时摆放两副碗筷有关联。如今看来,确是真的。而且不只他,楚涵宣亦是如此。 不过楚涵宣在宫中举行的宴席上时,不用刻意避开当众用餐。毕竟他是帝王,跟前会同时放着好几个干净的餐碟和布菜的筷子,是否多出一双碗筷根本不明显。 但是……为什么陶行江后来就不用避开众人了呢? 是否与他死而复活有关系? 告别丽妃后,傅倾饶边走边想,就连上了马车,都还没有停止思索。 直到马车忽然停住,她一个不妨在车厢里晃动了下撞到了头,这才回神。 她本以为是车夫的无心之失,不打算计较。谁知车子刚刚停稳,就听车夫高声喝道:“你小子乱跑什么?拦在车子前头不怕撞死你?” 傅倾饶这便掀了帘子问道:“什么事?” “前些日子来府里的那家伙,他居然……” “大人!”曲蒙急急上前凑到傅倾饶掀开的车窗边,打断了车夫的话,说道:“大人你去看看段少爷吧!” “段溪桥?”傅倾饶喃喃念着那个名字,有些恍惚。 好些天了。好些天,没有见到他了。 他怎么了? 不待她问出口,曲蒙已然急切说道:“他喜欢喝酒,你是知道的。可是他最近喝得也太多了些,没事就喝,有时候为了酒连饭也不吃。这样下去,势必会拖垮身子!可我怎么说怎么劝,他都不听。曾妈妈和老管家的话他也不听。唉我实在说不清。大人,你还是亲自去看看吧!” ☆、第113章 不同 傅倾饶推门进屋。 空落落的屋子里,酒气弥漫。本该馥郁浓厚的酒香气,却因聚集了太多,而显得有些刺人口鼻。 傅倾饶环视屋内,终于在屋子一角看到了倚墙而坐的段溪桥。 听到响动,段溪桥抬眸看来。素日里波光潋滟的桃花眼,此时晶亮明厉,看上去更增了几分冷冽气势。 若是旁人,怕是要被他这眼中的威势所惊到。可傅倾饶明白,他这分明是醉得狠了。 “唔,你这酒不错。给我一壶?”她挨着他坐下来,状似随意地问道。 段溪桥斜睨她一眼,侧过头,喝了口酒。 当他将酒壶拿离唇边的刹那,傅倾饶探出手去,将酒壶握住。 段溪桥偏头看她,她指指他的唇角,说道:“有酒流出来了。”说罢,掏出帕子递给他。 盯着她的手看了片刻,段溪桥接过帕子,去擦唇边。傅倾饶借着他松懈的这一瞬,顺势将酒壶从他的手中抽出,拿了过来。 段溪桥抬起眼眸,定定地看着她。那眼神看上去,竟然有些……委屈。 傅倾饶忍俊不禁,笑道:“听说你自昨晚就在这里一直饮酒?虽然今日休沐,可也不能这样度过。你去睡一会儿,起来了再还你。” 段溪桥微微垂下头,慢慢地,慢慢地靠在了她的肩上。 肩膀骤然一沉,傅倾饶忽地就有些鼻子发酸。 她耸了耸肩,唤道:“进屋去睡。这里太凉了。” 他不听,只是将脑袋在她颈窝处蹭了蹭。 傅倾饶静坐了会儿,叹了口气,将酒壶搁在一旁,扶着他慢慢站起身来。 段溪桥身材高大,她将他半抱半拖,这才把人弄进了里间,扶他到了屋中的榻上,躺好。 从旁边找了个毯子给他盖上,傅倾饶正欲转身离开,手却突然被人紧紧握住。 她犹豫了下,最终还是拿了旁边的椅子,坐到了他的身边。 段溪桥静静地望着她。 傅倾饶想了想,抬起空着的手,轻轻覆上他的眼。 不多时,呼吸声渐渐发沉,平稳。 段溪桥已经睡着了。 自始至终,他都未发一言。 傅倾饶把手抽出来,走到门口,回望了他一眼,这便出了门。 曲蒙、曾妈妈和老管家赶紧跑了过来。她微微颔首,道了声“睡了”,三人便齐齐松了口气。 傅倾饶唤过曲蒙,两人一同到了个僻静处,她这才问道:“他手上的伤是怎么回事?是陶行江伤的还是那些机关?仙客居的夹层可是你们一起去开启的?” 曲蒙被她问得一愣一愣的。 他挠了挠乱糟糟的头发,嘿笑道:“大人您这问题可真多。我哪儿知道啊。那些事情都是他一个人去做的,根本没叫我。怎么伤的我也不清楚。不过……” 话到一半他突然想起来段溪桥的嘱托,急慌慌地闭了嘴。 傅倾饶疑惑道:“不过什么?你可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她一再追问,曲蒙最后招架不住,想到段溪桥待傅倾饶的那副模样,他呲了呲牙,就也说了,“段少爷回来的时候,脸色很难看。他说,绝对不会放过那个人的。不过说的是谁,我就不是特别清楚了。” “绝对不会放过……那个……人?”傅倾饶沉吟着,朝皇宫的方向望了一眼。 待曲蒙走后,她迟疑了会儿,转去账房寻了老管家。 老管家正眯着浑浊的眼睛趴在桌子上算账,听到叩门声抬眼看过来,见是傅倾饶,颇有些讶异。 傅倾饶开门见山说道:“我想知道你家主子那天晚上去仙客居后回来时的情形。” 老管家慢慢站起身来,似是不堪寒风扰乱,缩缩脖子袖了袖手, 傅倾饶自顾自捡了椅子坐下,说道:“曲蒙性子不够稳,又并非段家同脉,很多事情段溪桥并不会同他明讲。但是你不同。”她直直地望向老管家,“你照顾他多年,主仆情分已深。那晚他既然做了那样一件事,必然不会回平王府,而会先回到这个他感到更安全的地方来。因此,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你或多或少总会知道一些的。” “大人,奴才不过是个奴才罢了。” “你无需跟我绕圈子。有便是有,没有便是没有。你应当明白,我想知道这些,绝不会是要害他。” 老管家沉默了很久,最终缓缓开了口。 “那晚发生了什么,老奴真不知道。老奴只晓得大人回来的时候背了个很大的麻袋。里面有一个成人的躯干,其余的,都是孩童的骸骨。” 傅倾饶动作一滞,不敢置信地问道:“躯干?骸骨?” “是。大人其实没同老奴说什么。是老奴害怕他出事,看他回了家又跑出门,就悄悄跟过去看了几眼。见他挖地埋骸骨,方才知道。” 傅倾饶神色紧绷,迈步出门。刚走了一步,又折返回来。 “老人家可知道有什么巫术是需要挖开孩童脏腑的吗?” 老管家摇摇头,苦笑道:“老奴不懂太过高深的东西,您要知道这些,就得问主子了。” 傅倾饶朝他颔首示意,道了声“多谢”,便也离去。 这一日休沐,第二天一早,她就去了大理寺。 因着要陪太后,楚涵宣已经给了她特令,允她每日可以不去大理寺上衙,先将太后的病症“治好”了再说。 说好听点是‘特令’,其实就是‘命令’。 算起来,她已经有好些日子没来过这里了。如今重返故地,便是为了先皇后死因的疑点而来。 虽然隔的时间算不得太久,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几乎没有变化。但是再踏进大理寺的大门,傅倾饶竟是升起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她感慨地环顾四周,踱步朝里行去。 看到王寺正和孙寺丞他们,她习惯性地颔首微笑,向他们打招呼。哪知先前和蔼可亲的同僚如今见了她竟然冷眼相对。 傅倾饶愣了下,只当自己看错了,复又扬手打了个招呼。谁知他们怒瞪了她几眼后,便再也不理她,淡漠地与她擦肩而过。 傅倾饶愕然,再试着与旁人打招呼,竟是遭到了同样的待遇。 她满心疑惑不知如何解答,只得纳罕着独自去翻卷宗。 谁知看管卷宗的评事根本不理睬她。她叫了许久,他才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问道:“傅大人大驾光临,需要小的做些什么呢?” 傅倾饶说明来意后,那评事笑道:“这里的卷宗是给大理寺的官员看的。傅大人如今归内廷管,想来是不需要来我们这里的了。” 傅倾饶无言。 楚涵宣当初听了她给太后“治疗”的方法后,就让她做太后身边的“侍讲官”。名头上挂上‘内廷’二字,是为了方便她进出太后寝殿,无需经过重重查验便可直入后宫。 她实际上还是大理寺官员。 这是众人皆知的事情。为什么大理寺人那么排斥她? 满心疑惑地朝前一步一挪,最后还是斜刺里冒出来的林墨儒出面给她解了惑。 一见她,他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数落。 “段大人待你那么好,你倒好,转眼就借着段大人的路子成了陛下最亲近的人,将段大人给排挤掉。段大人那么洒脱的一个人,却因了你的背叛而日日借酒消愁,今日直到现在都还没能前来。你说,你这做的是人事吗?” 傅倾饶怔了怔,再怔了怔,哭笑不得。 于是在大理寺众人眼里,她是那个踩着段溪桥上位,阿谀奉承当了楚涵宣亲信的小人?而段溪桥…… 段溪桥的饮酒…… 居然是这个缘由? 她来大理寺也没有多少时日,且大部分时间都是和段溪桥一同出外做事,仔细说来,与众人并不甚熟悉。 既然如此,被人冤枉,也没什么好讲的,多说无益。 她想通之后,只朝林墨儒笑了笑,便转身离去。 离开之后,傅倾饶去了乔盈家,想问秦点暮能不能帮她找路子寻些卷宗来看看。 ——平王府的书多,可是不够全面。案卷方面,大理寺和刑部最多。 谁知却被秦点暮拒绝了。 他消息灵通,不多时竟已听说了她又回大理寺的事情。把她叫到一旁,叮嘱她要万事小心。 “……陛下既然说了让你专心陪着太后,你便不要忤逆他。有什么事,等王爷回来再说。比如你这样贸贸然违抗他私下去大理寺,便不太好,就算有什么案子需要查,也不急于这一时半刻。万事不要急进,稳妥些才好。” 温润如玉的男子,不知受了什么折磨,鬓发竟是有了微微的发白,身材也消瘦得厉害,双颊已经凹陷了下去。 傅倾饶看得心酸,本想笑笑让他安心,努力了半晌没能成功,只能讷讷说道:“我知道了,姐夫。” 乔盈已经将乔家鞋庄低价盘掉,准备跟随秦点暮回一趟老家拜堂,然后同他一起去赴任。 秦点暮听了她这句称呼,不禁莞尔。而后欲言又止了半晌,最终叹息道:“阿盈已经把你俩的身世同我说了。难怪你会去那里。不过,你千万不要这样使性子了。上次有我遇到,下次又有谁能帮你?如今我和阿盈都要去外地,你若是出点什么事情,王爷怎么办?” 想到楚云西如今还不知怎样,傅倾饶心情沉重起来。 待他们走后,傅倾饶未再去大理寺,只在平王府中翻阅书籍,偶尔也和楚里回忆当年,试图找出先皇后之事的蛛丝马迹。 可就算这样谨慎小心,也还是出事了。 她的女子身份,被楚涵宣发现了。 作者有话要说:唉……要被发现了……好惨…… ☆、第114章 发现 这一日天气有些沉闷。阴郁的天空中,灰暗的云遮住了太阳,连城乌蒙蒙的一片,看不到明亮之光。 傅倾饶抱着书册走到殿内,正巧看到吴太后闭眼坐在椅子上让林嬷嬷给她按揉头部。 “太后可是哪里不适?可曾宣过太医?” 傅倾饶将书册搁到旁边桌子上,轻声问道。 太后听到她的声音,露出一丝微笑,“没什么要紧的,老毛病了。刚才做了些梦,又有点犯了。” “什么梦?”傅倾饶随口问道。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她和太后已经颇为熟稔,说话做事便随意了许多。 走到太后身后,她朝林嬷嬷示意了下。林嬷嬷行了个礼便退了出去。 傅倾饶将手指搁在方才林嬷嬷刚才按揉的部位,继续先前林嬷嬷的工作。 她习过武,力道拿捏得极好。不多时,太后就舒服地喟叹道:“有你在身边,日子舒坦了许多。” 傅倾饶说道:“今日可是又梦魇了?竟然头痛又犯了。” 过了好半晌,太后才说道:“仔细想想,好像其实也算不上梦魇,就是很多事情一下子涌上来,让我觉得有些喘不过气。” “喘不过气?什么样的梦这么奇怪?”傅倾饶忙问道。 太后年纪大了,胸闷的缘由可大可小。若真是做了噩梦的关系倒也罢了,就怕是有了什么病症。 闭着眼沉默了会儿,太后说道:“就是不停地梦到不同的小孩子。一个个的可爱得很,眼睛水汪汪的,拼命拉着我想带我去什么地方。” 傅倾饶正欲宽慰她几句,就听她深深一叹道:“不过是十岁左右的娃娃,力气怎么就那么大。我刚刚还在想,如果跟他们走了,他们可能就不会是那副快要哭出来的模样了。不过他们拉得也太急了些,好像我不去就要与我拼命一样。我当时竟然有些害怕,就没有过去。”说罢,又是一叹,“没什么。不过是梦罢了。” 傅倾饶的手便是一顿,眼前不由地浮现了春生和二丫死时的模样。 “十岁左右的孩子……他们哭什么呢?是不是哪里在疼?”她滞了下,终究是忍不住,问道:“他们有什么特征吗?身上有没有血?” “血?”太后回想许久,摇摇头,“不记得了。现在想想,若真要说个特征出来,那就是他们好像都是上天派来的使者一般,飘在空中,没有脚。” 傅倾饶一时沉默。 半晌后,她微微垂下眼帘,平静地道:“您做得很对。下次他们再拉您,您还是不能跟着去。” “为什么?” “他们有自己的生活方式,您若过去,定然不会适应。”傅倾饶抬眼看了下外面暗沉的天空,喃喃说道:“能活着才是最好的。” ‘活着’二字甫一入耳,太后浑身一震,记忆瞬间清明。 “说起来,很多年前我也做过类似的梦。梦到有人要拉我去旁的地方。不过我没过去。” “什么时候的事情?” “当时皇后娘娘过世不久,我梦到她来找我。她说了很久的话,可惜我一个字也听不到。她急了,就拉着我想带我去别的地方。我明白她已死,心中惧怕,就没有动。” 太后如是说道。 屋内气氛有些沉重压抑。 太后抬手止了傅倾饶按揉的动作,唤人进来,命令道:“换个香吧。现在这个味道太沉闷了些。”又唤了傅倾饶去旁边坐下,与往常那般读书来听。 新换的熏香气味清淡,不知是何人所调,味道十分奇异,傅倾饶第一次闻到。 但就是这样清淡的香气,却激得她头晕眼花,一阵阵泛着恶心。到最后就连书也读不下去,只扶着额捂住嘴,靠在椅子上不住喘息。 太后发现了她的异状,忙唤过林嬷嬷命她扶着傅倾饶到偏室歇息片刻。 傅倾饶明白是自己遭暗算后,体内残留的某些东西与这熏香冲撞了。她有心想要坚持到回去,无奈头脑发僵全身酸软。被林嬷嬷扶着歪到榻上后,便再也坚持不住,晕了过去。 熏香扩散在屋子之中,仿若无处不在的剧毒,扰乱着傅倾饶的全身上下。 昏昏沉沉间,她间或醒了一两次,模模糊糊听到太后和林嬷嬷两个人在说话。 她一向眠浅,可此时就算她怎么努力,也无法醒转。 “太后,她该怎么处理?” “随便找个地方丢出去吧。” “娘娘,您可不能那么简单饶了她!她可是在您眼皮子底下还做出这样的事情!亏得太后娘娘待他那样好,她却一直欺骗您!” 太后苍老的声音再次响起,比之先前,更带了明显的怒意,“不知好歹的东西,亏得哀家那样信任她!这样扰乱朝堂的污秽,哀家一刻也不愿多看。丢出去,让宣儿看看,他给哀家送来的是个什么!” 傅倾饶拼命想睁开眼。可还没能成功,就又陷入了沉睡。 再次醒转,是被周遭的吵嚷声给惊醒的。 她没来得及睁眼,就被阵阵袭来的冰冷之气给搅得皮肉发紧。不适地动了动身子,才发现自己正躺在冰冷的地上,而双手,早已被绑缚在了身后。脏腑之中的冲击力舒缓了许多,她长长地舒了口气,脑中渐渐清明。 正欲睁开眼,就听稍远处传来一个冷到极致的声音:“泼醒她!” 傅倾饶刚刚醒转还未能适应,就感受到一阵极凉极冷的水兜头泼下,浇了个透心凉。 冰凉的水浸透衣衫贴在肌肤之上,她冻到难忍打了个寒战,这才发现自己衣衫凌乱,里面裹在胸前的缠布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 这个事实让她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渗在湿冷的衣衫上,黏腻腻地难受。但是这种触感此时却让她有种怪异的安心感——衣衫虽凌乱,但至少还是完整的。 这时她注意到周围有嗡嗡嗡的讨论声,才发现这儿竟是楚涵宣与臣子商议事情的大殿。 “段溪桥呢?人是他带来的,他现今去了何处?” 高座之上,楚涵宣厉声问道。 众官员中的林墨儒出列。他看了眼狼狈的傅倾饶,心中升起些许不忍,忙别过脸去,说道:“段大人今日去一个镇子上查案去了。” 一块砚台忽地飞到这边,砸到地上,碎成两半。 “荒唐!堂堂大理寺卿,怎就随便出外查案?来人,把他给朕找回来!朕倒要看看,对此他要作何解释!” 楚涵宣面带怒意踱步而至,随意瞥了傅倾饶一眼,便见她头发散乱间衬得五官更加漂亮了几分,不由蹲下.身子,伸出五指扣住傅倾饶的下巴,将她的脸掰到与他面对面。 他用力很大,指甲嵌进皮肉,火辣辣地疼。傅倾饶面不改色,睁开双眼,冷冷地回视。 她神色坦然目光湛然,楚涵宣注意到后,心底那股子怒气愈发浓烈。 扣住她的下巴拎得她上身离了地,眼看她憋得面孔发红,颜色浓得好似要滴出血来,他渐渐扬起一个笑来。只是那笑还未来得及在他唇边凝滞,他忽地发力,拽着傅倾饶用力一掷,将她朝地上狠狠掼去。 身体与地面相触,发出一声闷响。 傅倾饶被缚住的手臂着地,摔得生疼,又硌得脊背发痛,忍不住闷哼了声。肺腑处一阵翻涌,喉咙发甜,嘴角溢出血丝。 这艳丽的颜色深深刺激了楚涵宣。 他走到傅倾饶身边,矮下.身去,轻拭了下那血丝,又一点点擦到她的衣服上。待到手干净了,他骤然使力,揪住她的衣襟将她拉得离了地。 “年前你去过铜里乡是吧?你去那里做什么?嗯?”他用只有两个人听得到的声音低声道:“嗯,流血了,不错。不过有个问题我很好奇。如果我再用力些,你会不会就能流更多血了呢?” 他话音刚落,就猛然发力,将傅倾饶又一次掼到了地上。 傅倾饶喉咙发腥发甜,绷不住,剧烈咳嗽起来,血顺着唇角慢慢往外流。 众官员面面相觑。 傅倾饶欺君罔上,纵然是‘死’,也可以当众让侍卫带走交由刑部处置。不知为何楚涵宣会当众扼住她的咽喉,还要发那么大的火。 不过大恒现在的这位帝王喜怒无常,大家都是知道的。他想做什么,无人敢劝。虽然有的官员看着傅倾饶的状况,心忧不已,甚至在考虑要不要出众帮傅倾饶一把,但也只是想想罢了,并未去做。 眼看傅倾饶如砧板上的鱼肉一般只能任由自己处置,楚涵宣心里燃起一簇兴奋的火苗。 他探手过去,想要再次将傅倾饶拎起来。谁知在他身形微动的时候,傅倾饶已知晓他准备做什么,就拼了全身的力气早一步将头撇开。 手落了空。 没能得逞的楚涵宣大怒,抬起脚踹向傅倾饶。 傅倾饶往旁边滚了几滚,湿漉漉的头发往一边歪去,露出发间一块‘之’字形的伤疤。 那疤痕很明显,占据了头顶处不少位置。这疤痕又很不明显,因为它颜色已然浅淡,只比头上皮肤稍深一点点罢了。 这时,官员队伍骚乱起来。 一人拨开众人走出队伍,朝傅倾饶的方向踉跄行了几步,微微颤着声音,说道:“你竟然还活着……居然,是你?!” ☆、第115章 “相认” “我回来了。” 全身湿冷腰间剧痛,傅倾饶头脑昏沉耳朵嗡嗡乱响。她忍不住咳了几声,就也没听到人群那边的响动。等到反应过来时,说话之人已然走到了她的身旁。 “孩子,是你吗?你真的回来了吗?”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傅倾饶晃晃脑袋,努力掀起眼帘望向对方。 面容清矍,须发花白,很是儒雅的一位长者。 看清他的刹那,傅倾饶的眼泪一下子就涌出来了。 她紧紧抓住他的衣袖,抠得指甲生疼也片刻不肯松开。 刚刚醒来的时候,她其实是害怕的。 装了那么久的男子,却在丝毫准备都没有的情况下,骤然被人在大庭广众之下揭穿,怎能不惊诧?怎能不恐慌? 可她除了努力镇定,别无他法。 如今见了昔日熟悉的和善长辈,孤军奋战着的她再也忍不住,眼泪突然决堤,却半个字也不敢多说,只无声地抽泣着。 明学政的眼睛有些湿润。他仔细看着她,轻轻地叹息了声。 “首辅大人,您这是……” 黄公公看楚涵宣面色不虞,又见诸位大人作出事不关己之态,忙躬身向前,开口询问。却也不好问得太过明白,只得话到一半截住了。 明学政拍了拍傅倾饶的肩膀,又用力按了按,这才说道:“这是我家走失了十几年的长女。” 傅倾饶浑身一震,惊愕至极,忙垂下眼帘掩去全部惊异。 屋内众人先是齐齐一静,继而哗然。 十四年前温家出事后,明家大小姐也失踪了,这是京城里的人都知道的事情。 如今,这是找回来了? 楚涵宣冷冷地扫视着四周。众人就也不敢再出声。 “明大人的长女?”楚涵宣沉吟片刻,说道:“朕仿佛记得,是名唤‘月盈’的女娃娃,是么?”虽然十几年前见过这女孩子许多次,可是那么多年过去,早已记不清了。 “正是。真没料到,时隔十四年,竟然能再次看到她。”明学政难掩欣喜,花白的胡子都在轻轻颤动。顿了顿,仿佛这才想起楚涵宣的话,忙又行了个礼,说道:“多谢陛下。没想到陛下竟还记得她的名字。” “果真如此?她真的就是明月盈?”楚涵宣望了眼狼狈的傅倾饶,“若真是明大小姐,怎会与大人相见却不相认?” 明学政深吸口气,抖着手指了傅倾饶怒斥道:“这就得问这个孽障了!” 傅倾饶心知明学政给她冠上‘明家大小姐’的名号来救她,他也是冒了极大的风险。若她与他的话有所差异,不只是她要出事,明学政要出事,就连明家,恐怕也要遭殃。 楚涵宣从来不是一个大度的人。 她沉默片刻,一字一字坚定说道:“做个大小姐有什么好?必然嫁人,生子。我不愿。”又微微别过头,轻轻地道:“我不愿嫁人。温意宁不在了,我的心也就死了。” 说起大哥的名字,她的心里一阵阵发疼,差点又要落泪,忙硬生生忍住。 听到她的话,年长些的官员都有些唏嘘。 当年温家何等意气风发,温家的儿郎也真正是人中之龙。明大小姐心系温家大公子一生一世,倒也情有可原。 只是这代价……略高了些。 “孽障!你这是说的什么浑话?”明学政勃然大怒,“为了这个理由,你就能如此不孝?我和你娘还没死!看看你这副样子,不男不女,成何体统!” “可是他想做官。他一直想着做个好官,造福百姓。”傅倾饶想到大哥二哥的志向,心痛难当,“他不在了,我还在。他做不到的,我还能做到。就算不如他做得好,也不如他做得多,但是,我尽力了。” 温家儿郎龙章凤姿,她作为温家唯一的女儿,却一直在给哥哥们惹麻烦,让他们头痛难当。 如果她继续浑浑噩噩下去,等到哪天她也死了,黄泉之下看到他们,岂不是要心情忐忑无法抬头? 怎么样,才能在相见时无愧于心,怎么样,才能让他们以她为傲…… “你……”明学政气道:“你这还有理了?!” 他在殿内寻找棍子,扬言要打死这个孽障。众位同僚齐齐相劝,他也不听。 谁曾见到素来稳重端方的明大学士气成这般过? 对着外人他一向儒雅有礼,恐怕只有自家孩子,才能让他如此失态。 楚涵宣见状,反倒有些信了。 看着明伯父如此维护自己,想到阿姐为了她背井离乡那么多年,傅倾饶慢慢跪正身子,朝明学政端端正正磕了个头,清晰说道:“请父亲赎罪。” ‘父亲’二字一入耳,明学政微不可见地颤抖了下,慢慢直起身来,立在了那里。 他很想回头望一眼那个他看着长大的女娃娃。 那个总是扬着明媚笑容不知愁苦的女孩子,如今却成了这般隐忍的性子。 这些年,她是如何过来的? 但他忍住了。 还不到时候。 他冷冷地哼了一声,硬是扭过头不理她。 楚涵宣在愧疚的傅倾饶和气极的明学政间看了几眼,慢慢扬起了个笑容,“都是一家人,何苦如此?”又朝黄公公说道:“令人备轿。明大人寻回爱女,朕要亲自送人回去才好。” 回去的路上,楚涵宣、明学政和傅倾饶三人各坐了一顶轿子。三个轿子紧紧挨着,哪个有点风吹草动,其余两个看得一清二楚。 傅倾饶便明白过来,楚涵宣这是防着有人去给明夫人通风报信。他要亲自送人是假,准备借着明夫人的表现来试探她真伪才是真正目的。 明伯母…… 想到那个温柔和善的长辈,傅倾饶不由揪紧了手旁衣衫。 乍一听说皇上驾到,明夫人还当是下人们开玩笑唬她的,便搁下手头忙着的事情,半真半假迎了出来。等到黄公公为一个轿子撩帘子时,她才明白这约莫是真的,就定了定神,恭迎圣驾。 楚涵宣让众人平身后,当先迈入大门。走了几步,他猛地回头去看,见明夫人和明学政分别在两侧行着,两人连个眼神交流都没有,这才放心了七八分。唤过明学政与自己并行,继续朝里走去。 “等下让明夫人猜上一猜,给她个惊喜,明大人以为如何?” 傅倾饶能想到楚涵宣这般做派的用意,明学政自然也想得到,便顺着他的意思笑了笑,“但凭陛下做主。” 楚涵宣以前也见过明夫人,不过寥寥几次,他根本没留意过对方的长相。如今在屋中坐定后,他仔细打量了下明夫人。 她身材娇小面容清秀头发乌黑,虽然儿女都已成年,可若是不认识的人,怕是要以为她不过三十出头。 刚才他想着傅倾饶看上去不过二十的年纪,怎么可能是明家二十七八岁的长女明月盈。如今看清明夫人的模样,方才有些了悟。 许是女儿肖母。母亲显得年轻,女儿便也如此。 他抬手指了指傅倾饶,问明夫人道:“你可认得她是谁?” 明夫人早就看到了个少年跟在后头,方才见他衣衫不整,她便没有多看。此刻听楚涵宣如此说,她就仔细瞧了瞧。 那五官,那眉眼,那唇角,分明是……分明是…… 她的眼中划过惊喜,闪着不可置信,一时间,竟是没话了。 楚涵宣微微颔首,明学政走上前,扒开傅倾饶的头发,露出那个伤疤。 “夫人,你可还认得这个?” 明夫人怔愣了下,眼中浮现惊喜。 “认得,自然认得。这伤,当年……” 她哽咽着,想到楚涵宣在这儿,又将满腹的话咽了回去。 ——温家的囡囡喜欢爬树。有一次来明家玩时从树上摔了下去,被树枝划出好大一个伤口。 “明夫人可是认出她了?” 明夫人拿起帕子拭着眼泪,悄悄去看明学政。 明学政似是没有感觉到一般,凝视着屋里的一幅画,一动不动。 那是他们的大女儿最喜欢的一幅画。十几年了,女儿没回来,那画就一直挂在原处。 两人几十年夫妻,感情甚笃,早有默契。 明夫人又擦了两下眼睛,望着傅倾饶喜极而泣,“这不是我们的盈儿吗?”她执起傅倾饶的手,上上下下好一番打量,真切地说道:“你居然活着。真是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她没想到,温家小囡囡竟然没死! 傅倾饶知道明夫人这番话是说给‘阿娆’听的,泪意就又涌了上来,“是,我还活着。我还活得好好的呢。” “那就好。那就好啊。我日盼月盼,就想着老天能不能让我再看你一回。如今,总算是得偿所愿了。来,坐下,让我好好看看你。唉,怎么弄得那么湿?来人,弄几身干衣裳过来。”她将全部注意力放到了傅倾饶身上,竟是连当今皇上都给忘记了。 望着眼前之人眼角的细纹和泪光,傅倾饶哽咽着,有满腹的话想要说出来。 她想说,谢谢伯父伯母,明家的大恩大德,她无以为报。她想说,阿姐活得好好的,是她害得阿姐不能见他们。她想说,她对不住他们,拖累了他们一次又一次。 可楚涵宣在,还不能说。 她想了许久,最终,千言万语只化成了一句话:“您别哭,我,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明家人都很好的!!! 唔,想不想看阿娆女装的模样啊? ☆、第116章 家法 楚涵宣好整以暇地坐在旁边,看着明夫人神色间遮掩不住的慈爱和喜悦,再望望一旁难掩激动的明大人,微微眯起了眼。 半晌后,他终于受不了明夫人琐琐碎碎的关切声,起身径直向外面行去。 明大人举步跟了上来,正要开口问询,楚涵宣抬手制止了。 “明小姐初初回府又受了些惊吓,你就在家里多陪陪她吧。” “可是陛下……” “朕准你一日的假。” 语毕,楚涵宣又回头看了眼匆匆跟过来的明夫人和傅倾饶,吩咐了黄公公拦住她们,一个字也未再多说,便离去了。 这一会儿,他一直在思量一件事情。 先前他看楚云西待傅倾饶十分特别,一直怀疑楚云西为什么会对一个陌生的官员如此爱护,总觉得他背着自己在做些搬不上台面的勾当。 今日经历了这些后,现在一想,就也明白过来。 楚云西定然早就发现了明月盈的身份。 明月盈乃是温意宁的未婚妻,而楚云西又是温意娆的未婚夫婿,两人早已熟识。温家多年前出了事,两个人重遇后,怕是因着思念故人而暗中相助了。 只是…… 楚云西既然早就知道了她的身份,为何不劝阻她?竟然让她继续这样装扮下去入朝为官?! 也太不把他这个皇帝放在眼里了些! 楚涵宣暗暗想着,双拳紧握,眼中渐渐泛起一丝狠戾。 待到楚涵宣的轿子已经看不清了,明学政才快步回了屋。他望着正低声说话的明夫人和傅倾饶,迟疑着,不知该怎么开口才好。 傅倾饶一直侧耳细听周遭的动静。见他回来,她本欲起身相迎,被明夫人一把拽住了。 “你看你现在这情况,还客套什么?赶紧进屋休息休息。我让人备些水,你好生梳洗一番。” 明夫人说着,作势就要往外行去。刚走没两步,被明学政一把拉住了。 “夫人,你且慢着。此事若想顺利,必须得有其他打算。” 明夫人不明所以,见着明学政神色有些无奈又有些愧疚,她心里陡然升起一股不安,“你……你想做什么?” 明学政张了张口,不知该怎么说才好。 两人正僵持着,就听到轻轻的“咚”的一声响。转眼去看,才发现傅倾饶已经直直地跪在了地上。 “你这是做什么?赶紧起来,赶紧起来。”明夫人忙走过去准备将傅倾饶拉起来。 傅倾饶微微垂着头,坚定说道:“孩儿不孝,请父亲责罚!” 她表情专注神色认真,明夫人错愕了下,终于明白她不是在开玩笑,当即愠怒,“你这孩子说什么浑话呢?起来起来!” 明夫人伸手去拉傅倾饶,指尖刚触到她的衣衫,旁边明学政却是拊掌笑了。 他连道了两个“好”字,欣慰地赞道:“你这娃娃,倒是对得起自己的姓氏!”又伸手拦住明夫人,面色一整,冷了声音扬声喝道:“来人!拿家法!” 听到明学政这句话,明夫人惊得脸都白了。 傅倾饶倒是很平静。 “明家现在还在用那条九节鞭吗?”见明学政点了下头,她反而低低笑了,“这个好像也是莫七叔叔做的吧?往年没能好好看看它,如今到是可以亲自尝尝它的味道了。” 那条乌黑长鞭被捧进来的时候,明夫人气得脸都青了。 “明学政,你如果敢在我面前对孩子动手,我绝对跟你没完!” 明学政掂了掂手里的长鞭,叫来两个粗壮婆子,命令道:“等下无论发生什么,你们都把夫人好好拉住!如果拉不住误伤了夫人,你们的命,就也交待给这鞭子罢。”语毕,扬鞭空抽了下。啪的一声响,沉稳厚重,震得空气都似在剧烈抖动。 屋内人的丫鬟婆子们惊了下。不待众人反应过来,又是“啪”地一声。这一次,却是落在了傅倾饶的背上。衣衫瞬间破裂,登时一道血印就出现在了脊背之上。 明夫人又气又急,平素的温和端庄再也不见踪影,一直使尽全力拼命往前,想要挣脱婆子大手的拉扯。她眼睁睁看着一鞭又一鞭抽了下去,嘶吼着喊道:“明学政!你个混蛋!姓明的,你给我住手!她能回来是命大。可如今这条捡回来的命,眼看着就要被你折了!你住手!” 明夫人叫得喉咙都哑了,那鞭子却丝毫停顿也无,准确而又坚定地一下下抽了过去。最后血染脊背,傅倾饶支持不住晕了过去,方才作罢。 明学政看了看染血的鞭子,刚让婆子松开手,明夫人便踉跄着跑到傅倾饶的身边,拉着她的手不住地落泪。 御书房内,听到傅倾饶被家法处置、明夫人气得快晕过去明学政都没住手之事,楚涵宣停下手中的朱笔,笑了。 “明学政是个聪明人。他自己先把人处置了,我或许睁只眼闭只眼就会放过明月盈了。” 他正要继续批阅,思量了下,唤了人来,“去,把袁太医叫来,让他去明府一趟,给明大小姐诊治。” 看了看眼前的奏折,他心情不佳地往旁边一推,转而拿起旁边的一本谈论长生之道的书,静静看着。如此等了许久,袁太医才去而复返。 “怎么样?” “伤得很重,整个背上都是血,皮肉都快翻出来了。”袁太医啧啧叹道,面上满是不忍,“这么个小女娃娃,明大人也真下得去手。” 楚涵宣却是露出了微笑。 他将手中的书搁到一旁,复又提起朱笔,喃喃地道:“明学政倒也知情识趣。既然如此,这次就依了他,这事儿,搁下吧。” 是夜,明府一间卧房内,火炉烧得极旺,屋子里很是暖和。 傅倾饶趴在床上,因着怕压到伤口,上身只覆了一层薄薄的棉被。背上的伤*辣地疼,钻心刺骨。且因上了药,还渗出一丝丝痒,却是抓不得挠不得,只能生生地捱着。 熬得太过辛苦,纵然有凝神的熏香燃着,她也睡得极不踏实。 一个丫鬟进屋看了看火炉,又添了些炭将火拨旺了些,就打着哈欠去外间了。 窗户发出了极其微小的响动,而后被人打了开来,一个黑影翻窗落进屋内。 来人站在窗边望着傅倾饶,直到感觉到凉意了,这才举步向前,走到床边。他抬起手,将手中的一个瓷瓶轻轻搁到枕边,正要收回手,却临时改了主意。 探指触到那个薄薄的棉被,他突然觉得呼吸有些困难,就想缩回手来。偏偏心里那股子期盼太过强烈,他虽极力克制,可是效果不太理想。 手指,已经捏到薄被的一角了。 “段大人好兴致。下官都伤那么重了,您还有心情来开玩笑。” 闷闷的说话声突然响起,段溪桥的手顿了顿,终于收了回来。 他原本在外办案,没想到大理寺忽地派人去寻他,说是傅倾饶女子身份被发现。他话没听完就心急火燎地赶回京城,却听林墨儒说傅倾饶是明家大小姐。 明家大小姐? 段溪桥听到这个说法,倒是真正笑了。只是无论她身份怎么样,‘欺君’一罪怕是免不了的。半分也不敢大意,将手头的事情交给旁的官员,当即就往外跑,想要多打探一些消息。 结果刚出大理寺没几步,就听说了明学政怒打亲女的事情。 很多人都在感叹一个女娃娃被打成这样怕是没法嫁人了,但段溪桥关注的却是楚涵宣对此事的反应。 他派了个太医走了一趟。 而后,便是悄无声息。楚涵宣再没旁的指示。 段溪桥默想了很久,方才确认,傅倾饶的‘欺君’一罪,怕是真的能揭过去了,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给你送瓶药来。女孩子家,背上留了疤终究不好看。往后每天睡前涂一次,一个月后疤痕便会尽皆消失。” “活着就已经不易了,怎还顾得上那许多?”趴着的傅倾饶把头埋在手臂间,许久后,闷声闷气地说道。 “顾不上?这一个月你不坚持住,往后得后悔一辈子!”段溪桥彻底恼了,“不肯用是吧?告诉你,哪一天你不好好敷药,我就会跑过来亲手给你上药!” 这话一出口,不只是傅倾饶,就连段溪桥自己,也愣了。 ——如果敷药,必然得用手涂抹在伤处。傅倾饶伤在脊背,如果他给她上药…… 想象着薄被下那光裸脊背的曼妙弧度,段溪桥只觉得全身的血气都在乱窜。 “不必了!段大人事务繁忙,怕是没有这个时间吧!”傅倾饶急急说道。 段溪桥就笑了。 他虽看不见她的样子,却能想象得到她说这话时又惊又慌的表情。 抚了抚遮掩住她脊背的被子,他轻轻说道:“事务繁忙算什么?你若肯的话,我可以放下手头所有的事情,日日守在这里,只为天天给你敷一次药。只是我虽有心,却怕你不肯给我这个机会。” ☆、第117章 默认 傅倾饶半晌都没有说话。 段溪桥有些慌,又朝她挨近了些许坐下,急切道:“你从来不是这样不干不脆的人,怎地这时候……” “上次不是能说的全说了么?你既是不信,又何必再来问我。” “上次?上次我只以为第二日便要赐婚了,故而说话冲动了些,你不要……”一通话急急说到一半,段溪桥忽地住了口,仔细想了想方才傅倾饶的话,又细细回忆两人共骑一马时发生的一切。 狂喜慢慢涌上心头,他犹不敢相信,只是试探着慢慢问道:“那么说你后来说的那些话,以及你不肯见我……都是怕拖累我、害我不肯离开?” 傅倾饶稍稍动了下.身子,并未答话。 却也没否认。 段溪桥欢喜得不知该说什么好,猛地站起身,又猛地坐下。想要抱一抱她,怕弄疼她的伤口;想要低声和她说些情话,也不知说什么恰当。最后索性站到了屋边,兴奋地来来回回一遍遍快速走着。 傅倾饶听到了动静,侧过头望向他。看清之后,心里愈发堵得难受。 风流倜傥的大理寺卿大人,不知何时竟是那般不在意自己的外形了。衣衫上有了好多褶皱不说,头发也不似往常那般好好束起来,而是随意地扎了一缕垂在脑后,额角鬓边的发散落着,现出几分颓丧。 “怎么把自己搞成了这副样子?”傅倾饶忍不住嘀咕道:“都没法带出去见人了。” 她声音很小,但是一直关注着她的段溪桥却是听到了。 他脚步骤然停住。扯过自己的衣袖瞧了瞧,又拉了拉肩上垂落的发丝,侧头说道:“有理。是该好好收拾收拾了。” 紧走两步来到床边,他伸手想要摸摸傅倾饶脸颊,在指尖即将触到的刹那又缩了回去。 “我先回去了,明天再来看你。药在枕头边,你记得敷。” 说罢,竟逃也似的跑了。 傅倾饶望着他离去的方向,哭笑不得。 他刚刚那一下是怎么回事? 难不成是怕自己的手指太脏弄脏她的脸? 这人真是…… 说他什么好呢…… 傅倾饶在床上整整休养了一个月方才痊愈。 明夫人特意看了她背上的伤,见丁点伤疤都未留下,欣喜不已:“那药果然有效。不知是谁赠与你的?改日好好谢谢他。” 傅倾饶含糊说道:“往年认识的一个朋友,现今在何处,却是不知道了。” 自那天起,段溪桥每晚都要来她这里“坐”一会儿。不过他想亲手给傅倾饶上药的提议,被她毫不留情地完全否决了。就算他一再保证只给伤处上药,其他地方绝对不乱看,傅倾饶也半分都不松口。 笑话。 这家伙磨磨唧唧的本就够粘人了,若再给他点甜头,还不得做出些更过分的事情? 故而只能拜托了明夫人,说是朋友给过一瓶奇药,麻烦明夫人每日帮忙敷一下。 其实自受伤那日起,每天都是明夫人亲手给她换的药。 刚受伤那天的掌灯时分,段溪桥还没来的时候,傅倾饶就趴在床上,任由明夫人帮她看伤。 她不由自主就想到了儿时在这里摔破头,明夫人一边埋怨她不够小心,一边心疼地给她上药的事情。心中酸楚,她缓缓开了口,打算将乔盈的事情尽数告诉明夫人。 刚刚开了个头,喜极而泣的明夫人便顾不得其他,赶紧跑去告诉了明学政。两个长辈仿佛孩童一般,一路小跑着又来到了她的屋子。 傅倾饶将事情慢慢道来。 听说乔盈这几年一直在京城,明夫人再也忍不住,痛哭出声。 “那个傻孩子。怎么就不来找我们呢?你也是,天大的事情有我们大人想办法,你们两个孩子瞎折腾什么?” 傅倾饶内疚不已,“是我的错。对不住,实在对不住。” 明学政将夫人揽在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问道:“刚刚你说她跟秦点暮……” “嗯。秦大人带她回乡成亲,然后一起赴任。”傅倾饶默默算了下,眼睛一亮,道:“秦大人的家乡颇远,加上到了后还要准备仪式所用物品,现在赶去还来得及!伯父伯母,你们……” “不了。”开口的是明学政。他摇摇头,说道:“不去了。知道她过得很好,就够了。” “可是……” “我们现在被盯得很紧,片刻都马虎不得。若是可能的话,”明学政顿了顿,目光悠远,“若是可能的话,我想,总有一天,我们能够正大光明地将阿盈给接回来。” 傅倾饶震惊不已,差点坐起来,却牵扯到了伤口疼得又跌了回去,倒抽着凉气唤道:“伯父!” 明学政叮嘱了明夫人几句,让她先出了屋。待到房门重新闭合,他才问道:“我能坐上首辅之位,与平王有关系吧?” 傅倾饶错愕地望着他。 “我素来不擅于人情世故,首辅之位又怎轮得到我?后来暗中观察许久,才确定是他派人打点的。原先还不知他因何如此,如今看到你,便能明白了。” 明学政望着傅倾饶,淡淡地笑了,“阿娆,他待你甚好。就算你不提,他为了保你今日一个安然无恙,也会推我升至巅峰。” 傅倾饶张了张口还未来得及说话,明学政紧接着又道:“他个性耿直,发誓要替你爹守着这万里江山,便从未动摇过。只是有些事他还不知晓。如果知道了,那个人,”他朝着皇宫的方向遥遥指去,“那个人的位置,怕是坐不住的。” 他这句话包含的意思太多太广,傅倾饶听了后,心中百转千回,越想越心惊。 事关重大,明学政只是和她略微提了下,并未详说。但傅倾饶明白,等到楚云西回京之后,某些事情,便要以明学政为开端,慢慢揭露出来了。 明学政乃是大恒内阁首付,位高权重。他的女儿,自然不能马虎对待。 一个月刚刚期满,傅倾饶就收到了两套官服,均是宫中女官的样式。 明夫人见傅倾饶对着它们哭笑不得,便道:“你那什么侍讲官的职位还没辞去吧?怕是因了那个准备的。” “刚才那位公公说了,太后思念小姐得紧,一直盼着小姐能继续回去给她讲书。这些官服,还是太后吩咐人准备的。” 旁人不知道,可傅倾饶清清楚楚,当日发现她是女子、厌弃地将她送到大殿之上的,正是这位‘十分思念’她的太后。 明家二小姐明若胭乃是李长亭青梅竹马一起长大,明媚活泼。 此时见到傅倾饶神色郁郁,明若胭便过来揽着她说道:“姐姐莫怕,若是你不敢进宫去,大不了我陪你一起好了。” 她性子开朗,与人相交不多时便能熟悉。 傅倾饶看着她的笑颜,不由莞尔。 难怪当初第一次见她时,慧宁公主明明不太喜欢她,却还要小心应付着。当朝首辅的次女,就连任性妄为的公主,也要忌惮她三分。 不过明若胭这会儿过来,却不是为了看什么官服。 见明夫人命人将两套官服收好,叮嘱傅倾饶‘明日进宫时选一套穿上’,她便扬手唤人过来,说道:“姐姐看看这几身衣裳可还喜欢?” 八个小丫鬟依次排开,四人各捧了一套衣裳,四人分别捧了比甲和斗篷,齐齐躬身而立。 “听说姐姐今日要去大理寺?前些日子我就让她们给姐姐赶制衣裳,如今刚好做完。姐姐看看喜欢哪套,今日正好穿上。” 四件衣服都是用上好的绸缎所制的冬衣,颜色分别是紫、红、蓝、白,又有金银丝线绣纹,华丽却又不失端庄,非常漂亮。 “穿女装去大理寺……这样好吗?”傅倾饶望着这些衣服,有些犹豫。 如果没记错的话,段溪桥那家伙今日也当值。 她穿成这样去大理寺……嗯,想想还是不要了。 正准备把衣服搁到一旁,明若胭上来扯住了她,止了她的动作。 “怎么不好?姐姐你这样漂亮,更要穿好看些!让大理寺欺负你的那些人瞧瞧,咱们明家的女儿,可不是好欺负的!” 看着义愤填膺的明若胭,傅倾饶忍不住笑了。 只有这样无忧无虑的少女,方才能把‘够漂亮’和‘不被欺负’联系到一起。 偏头看了看一直温柔望着她们的明夫人,傅倾饶心里一片温暖。 “妹妹说的是。你帮我选一套吧。” 明若胭拿着衣裳比量了半晌,最后敲定了淡紫色的那套。 “姐姐现在大病初愈,脸上血色不足,就先穿着这身吧,效果肯定会很不错呢。” 明若胭显然在这些衣裳上花了大心思,还特意吩咐人在衣裳的边角处加上了雪白的兔子毛。傅倾饶穿上之后,绒白的毛绕在她的脖颈处,衬得她原本就细致的五官愈发精致可人。加上那清淡的紫色,一举一动都多了几分楚楚动人的娇弱味道。 “真好看!我的眼光果然没错!”明若胭欣喜地在她身边绕来绕去。 傅倾饶穿惯了男装,怎么看怎么觉得自己不对劲,扒拉着想要脱下来。明若胭哪里肯依她?硬是在她后悔以前把她推出门去塞进了马车里。 刚进大理寺,傅倾饶就碰到了迎面走来的林墨儒和王寺正。 她扬手笑着打了个招呼。 林墨儒听见,扭头看她一眼,脚步一顿停住了。王寺正差点撞到他身上,忙喊了句“大人您小心”。说话间顺着林墨儒的视线看过去,望见了傅倾饶,嘴巴大张忘记了合上。 傅倾饶尴尬一笑,心说果然不该穿女装过来。硬着头皮往里走,没几步,就看见了刚出屋门的段溪桥。 段大人原本正低头看着卷宗,此刻似有所感,抬眼望过来……然后就挪不开眼了。 傅倾饶见他走路不看路,当即大惊,喊道:“哎,你当心!” 可惜还是晚了。 她话中最后一个字还没落下,“砰”地一声凭空响起。 玉树临风的段大人就这么直直地撞到了树上,震掉了枝桠上所剩不多的几片枯叶。 ☆、第118章 疑 傅倾饶恢复了女儿身,自然不能继续在大理寺任职。 此次前来,说是将先前由她处理的一些事务交待给旁人,其实由于前段时间她不在大理寺中,经手的事情也没剩下多少。不过是来这一趟走个过场,再将留在大理寺中的零散物什收拾好,就也可以了。 本也不是难办的事情,却因某个一直尾随在她身后的人而变得不太顺利。 傅倾饶默默走着,忍了许久,最终实在忍不下去了,回头怒目而视:“你到底有完没完?” 段溪桥挑了挑眉,笑问:“你说呢?” 傅倾饶冷哼道:“堂堂大理寺卿不去做正事反倒在院子里闲逛,说出去,旁人还当大理寺清闲至极,是个游玩嬉戏的好去处呢!” 段溪桥抬指抚了抚额,无奈地笑了下,转而肃容,颔首说道:“大理寺日日清闲,说明没有案子可查,必然世道平静百姓安乐。着实值得庆祝一番。”又朝一个方向遥遥指去,“既然如此,本官就命人提前置备好酒菜,待到下衙之后,你我二人开怀畅饮一番。不知大人你意下如何?” 傅倾饶给他几个冷眼后,绷不住笑了。 段溪桥便松了口气。 他环顾四周确认没有旁人,上前拉了傅倾饶的手,喟叹道:“你道我想一路跟着你?没见到那些个混小子什么事都不做,一直盯着你猛瞧么?若不是我在场,指不定有多少人要寻了各种由头来与你搭话呢。你这模样……实在太勾人了些。我好心护着你,你倒好,不来谢我,反倒怪起我来了。” 傅倾饶压根不信,段溪桥没辙,只得继续寸步不离地跟着。谁朝这边看过来一眼,无论缘由,他都冷冷的一个斜睨抛过去。 大理寺卿是大理寺最大的官儿了。 谁敢得罪他? 众人别无他法,只能一个个掩着眼睛缩着脖子该干嘛干嘛去了。 傅倾饶第二日一大早就进了宫。 明夫人亲自从两套女官服里挑出那身颜色较为厚重的,让她穿上。 吴太后依然是那副慈眉善目的模样。 傅倾饶甫一进门,她便露出了微笑,“你穿成这个模样,真是不错。”侧过头对身边的林嬷嬷道:“你给她选的这女官服样式,倒是真配她。” 林嬷嬷笑道:“不是奴婢眼光好也不是衣服好,而是人漂亮了穿什么都好看。先前觉得傅大人模样就够秀气的了,如今看到她穿女装,奴婢才知道什么是仙子下凡了。”  傅倾饶低头淡淡地笑了下,再抬起脸来,已然带上阳光明媚的笑颜,“太后和嬷嬷这样夸,微臣可要羞死了。”说罢,工工整整地朝太后行了个礼。 林嬷嬷伸手将她扶了起来,太后把她拉到身边坐下。 “可有好些日子没见你了。听说前些日子你病了?怎么样?重不重?” “还好,将养了一个月也就痊愈了,无甚大碍。” “年轻人虽然身子骨强健,可也得小心着点。不然等到年纪大了,可有的受。” 她们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气氛看上去极为融洽和睦。 ——只一点,两人都默契地没有提起她到底是生了什么病、又是怎么病了的。至于那日是谁发现了她是女儿身、又是谁把她丢到了大殿之上……更是不会提及。 闲聊过后,傅倾饶拿出书来,准备像往常那样给太后念书。谁知太后却笑着将她手中的书按回了桌上。 “镇日里闷在屋中,头都有些昏沉了。恰好今日天气不错,我们去外面走一走。” 傅倾饶抬眼看了看天空中的乌云和时隐时现的太阳,点点头,缓缓道了声“好”。 说是要走走,但是行了没多久,太后便说有些乏了,寻个地方休息片刻。此时旁边恰好有个带着八角亭的小花园,一行人就去到那边。 傅倾饶眼观鼻鼻观心地坐在亭中,半个字也不多说。只有在太后说话间看向她时,才偶尔笑言几句。 没多久,太后已然有点口渴。林嬷嬷点了两个小宫女跟着,一同去旁边最近的茶室泡茶。不过是隔了个院子的距离,林嬷嬷她们却去了足足一炷香的时间方才回来。 太后面露不悦,问道:“怎么那么久?” 林嬷嬷行了个礼正要答话,突然,院外传来一阵嘈杂。大家齐齐朝院门口望去,便见几个宫女太监被人掩住口卡着脖子硬生生拖走。经过院门时,她们惊慌地朝这边看过来,口中发出含糊不清的‘呜呜’声。 太后抬眼看了看林嬷嬷,林嬷嬷轻声说道:“那几个都是丽景宫伺候的。” 丽景宫? 傅倾饶正准备喝茶,闻言动作一顿,问道:“丽妃那里怎么了?” 林嬷嬷说道:“那恶毒的女人可不能再叫‘丽妃’了。昨日她在陛下的饮食中下毒,被人发现,已经捉住关了起来,打了八十杖了。” 八十杖,就算是个健壮男子,都会受不住死去,更何况是个弱女子? 丽妃……大概已经丢了性命了。 傅倾饶十指不由得慢慢收紧。 丽妃是先皇后亲自挑选的。她在楚涵宣身边潜了那么久,怎会突然之间失去理智做出那样明目张胆的事情? 该不会是……被人发现了她的暗桩身份,借机灭口了吧…… 傅倾饶正紧紧端着茶盏默默思量,便听太后忽然问道:“听说丽妃曾经偷偷去找过你?” “她?微臣与她并不熟悉,她怎会来寻我?”傅倾饶面露惊讶,不确定地说道:“太后指的是她特意责问微臣的那次?” “责问?” “是啊。她说初遇那天微臣拿弓箭的样子太过可怕,吓到了她的那只宝贝狗儿,小家伙惊得几天都睡不好觉。不过她也未多说什么,斥责了微臣一番就也罢了。” 太后眼中流露出不屑,“她就是宝贝她那只狗!整天抱个不停,也不消停会儿。” 林嬷嬷在旁边躬身说道:“她出身低贱,自然是把那些个乡野之中的陋习学了个十成十,如今想改却也改不回来了。” 太后颔首说了声“是这样的”,看一眼在旁边恭敬坐着的傅倾饶。 傅倾饶忙作出关切地样子,问道:“陛下可是有何不适?” 她眼中的关切看上去丝毫都不作伪,太后眉心舒展了些许,笑道:“我儿福大命大,怎会被这些个不中用的东西所伤?你尽管放心,陛下安然无恙。” 傅倾饶笑着扯了几句,又闷头喝了会儿茶,最后终于忍不住,说道:“听说丽妃已经怀有身孕了?如今出了这样的事情,可怜了小家伙了。” “孩子重要还是皇上重要?贱命一条,加上她肚子里的那个,也抵不上皇帝的一根小指头!死了便死了,无甚大碍。”太后十分随意地撇了撇茶末,扭头对林嬷嬷说道:“味道有些浓了。” 傅倾饶赶紧垂下眼又喝了口茶。 苦涩的味道入口,在唇齿间弥漫开来,带出说不清道不明的哀伤之感。 将她这副‘乖巧懂事’的模样尽收眼底,太后满意地轻轻颔首,说道:“午膳快要准备好了,等下你陪我用些吧。” 就算是先前傅倾饶的女儿身份没被揭穿、与太后的关系还算‘不错’的时候,太后也未曾留她用过饭。如今这样突兀地一提,傅倾饶心中的提防却愈发浓厚。 她正想着要不要赶紧告辞,怎么样婉言谢绝更为妥当,一名宫人从外面匆匆行了过来,附到林嬷嬷耳边耳语了几句。 林嬷嬷大惊失色,赶紧低声与太后说了一通。 太后亦是神色大变,快速询问了林嬷嬷些话,而后静坐在那里,脸色惨白。 傅倾饶忙借机告辞。 听到她的声音,太后好似骤然回神一般,身子晃了下后眼睛也开始有了神采。虚虚挽留几句,不等傅倾饶再客套一番,太后便带了人快步离去。 傅倾饶躬身立着,心下讶然。 她耳力甚好,虽然方才太后和林嬷嬷说话声音很低,可是她依然模糊地听到了些词句。 太后和林嬷嬷说话间不经意带出的那两句……是苗依国的语言? 陶行江与楚涵宣来往甚密,而且两人行事都十分诡异。如今已经确定陶行江是苗依人了,那么楚涵宣的生母吴太后,会不会也有苗依血统? 傅倾饶本欲去寻段溪桥,想要问问他吴太后的身份。不料段溪桥去了别处查案,不在大理寺中。 她只得先回了明府,将此事告知了明学政。 明学政派人暗中查探宫里到底出了什么事。谁知得到的回话却是‘宫中一切如旧,并无甚大的变化’,而太后,亦是‘神色如常地吃斋念佛’。 傅倾饶和明学政愈发肯定宫里出了事情了,无奈能够联络到的人无法探听到更加确切的消息。 就在他们为了此事一筹莫展时,转机出现了。 楚云西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太后也不是什么好人…… 段大人又乱吃飞醋了。愁啊。 ☆、第119章 因 楚云西是那日下午到的京城。回来后,他片刻也不耽搁,直接去明府寻了傅倾饶。 当时傅倾饶正和明学政商议宫中之事是个什么情形,听闻楚云西归来一事本还不敢相信。直至人已出现在她面前了,她才惊讶地接受了这个事实,讷讷地问:“你……你怎么回来了?” 楚云西紧盯着她将她上上下下打量许久,确认她确实安然无恙了,悬着的心这才放了下来。 对着明学政抱拳一礼,楚云西恳切说道:“多谢明大人出手相助。” 既然明学政能将傅倾饶说成自己的女儿,定然是已经看出了她的真实身份。如此的情境下,他却选择继续帮忙,实属难得。 明学政淡然一笑,说道:“没甚么。自家孩子,总不能让她受了委屈。” 楚云西还欲再言,旁边傅倾饶一把拉住他的衣袖,急切问道:“你的伤怎么样了?肯定没痊愈吧?不能骑马,可是坐车回来的?怎么那么冒失,居然就回来了!” 他受伤的事情,知晓之人不过二三。明学政乍一听见,大惊,关切道:“怎么回事?伤着哪儿了?” “被流矢射中了。”楚云西简短说着,看傅倾饶神色担忧不错眼地盯着他看,不由心软,想了想,说道:“是坐车回来的。因为路上颠簸,不能跑太快,所以耽搁得久了些。北疆有他们二人辅佐长亭,也无需担忧。你最近如何?可是好些了?” 他这样一问,傅倾饶方才想明白楚云西是因了她而急忙赶回来。至于他口中的‘二人’,应当是说杨其炎和赵广庆。 看着他挺直的脊背,她知道他必然又靠强逼自己来快速康复,心里又是担心又是气愤。正想开口斥责他,楚云西已经稍稍侧过身去问明学政:“方才进来的时候,我看大人神色忧虑,可是有什么难解之事?”见明学政默不作声,他又道:“大人有话不妨直说,我定然全力相帮。” 他言辞恳切,明学政释然,笑道:“既然如此,那我就不绕圈子了。”当即将傅倾饶在宫中的所见所闻大致说了一遍,“……如今宫中有变故,却无法探听到。不知王爷可有办法知晓?” 楚云西颔首道:“这个好说。子时之前必有答复。” 他迈步朝外行去,傅倾饶忧心他的伤势,紧跟两步扬声唤他。看他转身望过来,她说道:“你当心着些,身体最重要,旁的都可以慢慢来。” 楚云西闻言,刚刚露出了个浅淡的笑容,又不知想到了什么,双眸瞬间一黯,默默点了下头,大步离去。 待他走远了,明学政便问傅倾饶:“你欺负他了?” 傅倾饶晓得楚云西肯定是不知通过什么途径知道了她和段溪桥的事情,不由迟疑,“这个……我也不知道算不算欺负……” “总之和你有关。”明学政微笑,“他是我们看着长大的,脾性如何,还是有几分了解的。自小到大,除了你,再没第二个人敢欺负他到这份上,既能让他心里不舒服,却还要硬生生憋着不发作。” 他微微叹息着,说道:“孩子,你要好好待他。” 傅倾饶干笑两声,双眉紧锁,无奈地重重叹了口气。 两人在府内静等,到了天色暗了下来,方才等到了来传话的楚里。只是楚里并未从门进入,而是趁着夜色翻墙入府。 他一进来,就先去寻傅倾饶。见傅倾饶正和明学政夫妻一同在厅内饮茶说话,楚里想了想,慢慢戳开窗户纸,在脚边捡了个小石子丢了进去。 石子很小,寻常人不会注意到它落地的声音,但是傅倾饶习过武且耳力甚好,这便留意到了。 她看了眼明夫人,便转眸去瞧明学政。 明学政会意,对明夫人说道:“只有茶没有点心着实不美。你去吩咐厨里多做几碟点心,等下再端来吧。” 明夫人了然,起身出屋。关门前还不忘叮嘱傅倾饶一句:“如今天冷,晚上你多加件衣裳。”这便离开了。 楚里见傅倾饶与明学政依然在一处待着,明白她这是没打算瞒明学政,看到附近没有旁人,便推门进屋。 傅倾饶看是楚里,便起身准备走过去。谁知她还没迈开步子,楚里一看到她,便双膝一软,噗通跪了下去。 “小主子,您去救救主子吧!” 听到他语带哭腔,傅倾饶暗暗着急。 楚云西这是怎么了?派人去探听消息,还把自己给绕进去了? 不知他状况如何,她忙道:“怎么回事?你且慢慢说。” 楚里死活不肯起来,硬是跪着将事情大致说了遍。 原来楚云西想到楚里对宫中再熟悉不过,便命他安排探查消息一事。 类似的事情楚里做过不少次了,这回就也没太在意。直到顺藤摸瓜捋清楚事情的大致脉络,他才开始明白事情有多重要,便准备回府复命。 就在他藏匿行踪准备离开的时候,却听到了守宫门的两个侍卫的对话。 “哎,你听说了没,七王爷突然回来了,还去给陛下请安,谁知被拦在了外面不让进。你说,陛下为什么不见他呢?许是因为他贸然离开北疆?” “咳,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没听小六子刚才说吗,陛下这两日心情不佳不想见人,早朝都没有去。七王爷是什么人?那可是堂堂的定北大将军!怎会什么都不安排好就离开那里?”随即压低声音,“我看八成是陛下不知怎么恼了他,找个由头把他给扔进牢里了。” 楚里越听越心惊,又折转了回去,细细探查了楚云西进宫的事情。直到确认此事确凿,看天色已晚,他便急急赶到了傅倾饶这边,想求她设法救救楚云西。 天牢又湿又冷,傅倾饶生怕楚云西身上带伤熬不住。想到他是因为担心她才回来这么一趟,顿时沉默了。 明学政看出她心里不好受,在询问了楚里一些细节后,知晓楚云西如今关在何处,便问道:“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说起这个,虽然明知周遭十丈内再不会有其他人,楚里还是忍不住四顾看了看。确认周遭确实没有第四个人,他才低声说道:“陛下确实中了毒,情况……不太乐观。” 傅倾饶想到太后当初提起丽妃给楚涵宣‘下毒’一事时那轻描淡写的语气,疑道:“不是说没有毒到他么?怎地如今又变了样儿?” “或许是先前是没事,而后有了事。也可能是本来就有事,不过不严重,本打算遮着掩着,谁料后来实在不成了。不过他既是有精神将主子塞进牢中,想来,还是有几分气力的!” 楚里性子宽和,甚少用这样讥讽的语气说话,想来是气得狠了。 明学政望着两人,安抚道:“无妨。明日我便寻人打通关节,去牢中见他一面。你有什么话要讲,不如当面问他。” 后一句,便是对傅倾饶说的。 傅倾饶道了谢,只祈祷这寒冷的黑夜快点过去。 …… 冷冽的寒冬里,牢狱中又湿又冷,最为难熬。 傅倾饶跟在明学政的身后,一步步迈进牢中。只是每往里多进一步,她的心里,就更沉重了一分。 再健壮的人,也是要怕这样的湿冷之气。更何况楚云西是受了伤的人? 也不知他受不受得住。 一路朝里行去,终于,在最里面的那间牢房中,她看到了熟悉的那个背影。 挺拔,倔强,绝不弯折。 就算是在牢狱之中。 她心里酸楚,正要开口唤他,楚云西似有所感,慢慢转回身来。看到果然是她,他微微怔了下,唇角缓缓翘起一个清浅的弧度。 明学政在两人间扫视了几眼,说道:“你们有话快说。我等下进来,再商议事情。” 说罢,竟是出了牢房,离得稍远些了。 傅倾饶看着牢房内惟一的一小堆干草,忍不住开口问道:“你冷不冷?” “还好。”楚云西平静地说道:“这里其实比北疆要暖和许多。” 他语气中透着一股子毫不在意的清冷,傅倾饶知道他对楚涵宣是彻底心冷了。 她也知道,楚云西进宫实在是逼不得已。 因着有伤,他回京之时,不得不用又慢又容易暴露行踪的马车。可是这样一来,有心人便能知晓他回京的消息。 楚涵宣也不例外。 为防楚涵宣事后追究麻烦更大,楚云西只得先下手为强,主动去见楚涵宣。如果楚涵宣问起来,他便把自己想好的措辞说出来。 谁知楚涵宣问也不问,就将他囚禁了起来。 傅倾饶内疚不已,暗道如果楚云西不因为她的事情回来,便也不会遭受这种事情了。 她想了想,下定决心,对楚云西轻声道:“云西哥哥,我有话和你说。” 作者有话要说:可怜的王爷…居然去了那种地方。唉… ☆、第120章 可做之事 “你要说的,恐怕是和段溪桥有关罢。”楚云西轻声说道。 傅倾饶默了默,说道:“你已经知道了是不是?” 楚云西双唇紧抿,半晌,重重叹息一声,“知道又如何?不知又如何?早已猜到今日的结局,不过因着一份痴念,故而不忍说破罢了。” 短短几句话说完,他心痛难当,身子不由得晃了晃。 傅倾饶上前两步想要扶他,刚伸出双手,便被他一把推开。 她垂下头静立片刻,而后说了句“我去叫明大人”,转过身就要离去。谁知步子还没迈开,手臂就被人大力拉住。 “谁准你走的?我有说过让你离开吗?”楚云西沉声吼道。 他用的力气太大,说话的语气太过痛苦,傅倾饶挣脱不过,一时间,就也愣住了。 察觉她的手臂在微微颤抖,楚云西到底不忍,稍稍松开了手。 “他有什么好?值得你这样心心念念跟着他!你可知他暗中做过多少为人不齿的事情?你可知道他如何一步步爬到今日的位置?你根本不了解他!又如何放心与他在一起!” “我知道。”傅倾饶轻声说道:“可我又有哪里好呢。你看,我身无长物,银钱田地远不如你们多。功夫虽然不错,却也比不过你们。我样样不如你们,又有什么值得你们念着的呢?” 她喃喃自语,“没错,我认识他时日太短,我不够了解他,他看上去没个正形不太可靠。这些我都懂,都明白。其实你不知道的还有很多。太多的事情会成为我们的阻碍。可因为对方是他,就算他有再多不好,我也总是想要试一下。我想,为了他我连那些阻碍都顾不得了,大概是真的很想和他在一起吧。” 她低着头,盯着自己脚尖处,“云西哥哥,你对我很好,我心里明白。可我……没法骗自己。” “好。既然你坚持……我要你留在大恒,不准踏出大恒半步!我要你待在我每日都能看到你的地方!你们若是悄悄离开,无论你们去到哪里,我都必定调动千军万马去捉你回来。你若好好守在我身边,守在大恒,让我日日都能看到你,我也就不奢求其他。如若不然……休怪我翻脸不认人!” 傅倾饶惊愕地仰起头看他。他痛苦地想要避开她的视线,猛地侧过身,却不小心牵扯到了伤口,疼得蹙眉,歪靠到了石壁上。 傅倾饶唤了声“云西哥哥”,上前两步想查看他的伤势。谁知手刚刚伸出,就被他的大掌紧紧握住。 “阿娆,你好狠的心。” 他闭着眼,如此说道。 傅倾饶想到了那个背着自己一步步踏出苦痛的少年,心痛难忍,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却又不知如何安慰他,只能一遍遍说着“对不起”。 “记住我刚刚说过的话。别跑远。明白吗?” “可是云西哥哥……”傅倾饶抬眸看他,正要说话,却听到了渐渐逼近的脚步声,只得将满腹的话咽了回去。 明学政踏进牢房,一眼看见楚云西正紧握住傅倾饶的手不肯放。他尴尬地轻咳一声,说道:“着实抱歉,时间颇紧,我还有要事要说。” 傅倾饶刚刚才把眼泪抹干净,再开口,便有些嗓子发堵,“那我到外面等等。”说罢,使力想要将自己的手抽了出来。 “你留下。”楚云西见有人在场,就也没多难为她,松开了力道。又转而问明学政:“大人有何要事?” 明学政上前几步,走到距离楚云西只有两尺左右的距离,指了皇宫的方向,低声说道:“他虽然是长子,论出身,并非嫡出;论才干,不是最出众的。为何他会坐在那里?” 说到这个,明学政显然很是愤慨,声音都有些颤抖,“先皇属意于谁,大家都明白。只是他还没来得及当众宣布自己的决定,就和先皇后相继抱病逝去。殿下,先皇的身子一向康健,绝不会突然病重,您比谁都清楚,是也不是?殿下,先皇心目中最合适的人选是谁,您比谁都清楚,是也不是?” 傅倾饶把他口中的话细细体会了番,想明白后,大为震惊。再看楚云西神色痛苦,她不由懊悔。 她今日说起那个话题,本是希望楚云西多考虑下他自己,不要再为了她冒这些风险。可她若是知道明学政会在这个时候提到这样的事情,她绝对、绝对不会选在这个时候说那些话。 楚云西平缓了下呼吸,哑着嗓子说道:“明大人,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明学政忽地激动起来,却还不忘将声音压低,“先皇当年给了我一样东西。那人知道它的存在,一直在找,却怎么也寻不到。当年死了那么多大臣,旁人只以为是他初初登基,想要稳固政权。没人知道他是在找那样东西。” 他摊开左手掌心,右手食指在上面快速写了两个字,“那时的情况太过危险,我只得将东西好生收起,静等时机成熟。” 傅倾饶看清那两个字,不由自主后退了半步。 楚云西也看见了,却是轻描淡写地“嗯”了声,说道:“我知道。” 明学政心神巨震,惊愕地看他。 “我听母后说起过,父皇拟了那道诏书。” “那殿下为何不……” “我当时不过十四岁,父母双亡,孤立无援。我能做什么?” 楚云西自嘲一笑,伤处疼痛,忍不住眉心紧拧。傅倾饶走过来扶他,他没再拒绝,稍稍倾身,歪靠在了她的肩上。 ——忆及痛苦往事,他需要她在身边,需要她的支持。 “他让我去领兵打仗,我不会,但是没了父母和师父的守护,我没法反抗,只得去了;他让我无诏不得回京,我伤心难耐,好在京中再无至亲,不回便也罢了。当时的我,连去寻未婚妻子的机会都没有,请问大人,我还能做什么?” 明学政沉默了。 半晌后,他坚定地说道:“今时不同往日。这些年他沉醉于寻求长生之道,做下的龌龊卑劣事不知凡几。当年不敢为、不能为的事情,对于如今的我们,却是不难了。” 远处传来报信的鸟叫声。 明学政知道时间所剩不多,急急问道:“殿下,短时间内能暗中调入京城的兵力有多少?” 楚云西沉吟片刻,抬手,伸出五指。 “够了。”明学政回头看了眼出口方向,说道:“如何调动他们?” 楚云西指指傅倾饶,说道:“让她修书一封即可。杨其炎和赵广庆如今便在军营之中。” 听到当年护国公身边两名虎将的名字,明学政大为惊讶,继而拊掌低笑。 “甚好!甚好!”他调转视线看了眼傅倾饶,见她轻轻点了下头,当即松了口气。 对着楚云西行了个礼,他朝傅倾饶示意了下,说道:“我们赶紧走罢。” 出了天牢,傅倾饶与明学政继续疾行。直到走至远离那里的安全之处,方才放缓了步子。 想到先前明学政说的话,傅倾饶忍不住问道:“大人可是知道他背地里做了哪些事情?是否与‘铜里乡’有关系?” “你知道‘铜里乡’?”明学政脚步滞了下,继而含糊地说道:“那里的事情,就连我也无法窥得全貌。你不要多管,免得到时一个不慎,把自己搭上。” 傅倾饶明白他或许知道些什么,赶忙多问了几句。 谁料明学政一句也不肯多说。直到被她磨得没办法了,才头昏脑胀地冒出一句:“左右逃不出一个‘吃’字。” 夜已深了,若是坐马车回去,车马的声音必然引来守卫。为了不引起旁人的注意,明学政一早就与一名家住附近、信得过的友人打了声招呼,如今便去到友人家中借宿一晚。 傅倾饶功夫不错,就与他别过,准备回去。只是行至半路后,她不知为何忽然改了主意,转而使了轻功朝大理寺掠去。 离大理寺还有两条街的时候,她就听到有低低的笛声从那边传来。离得越近,笛声越明显。落到大理寺高墙上时,那笛声已然十分清晰。 她翻身落地,循着笛声慢慢找过去,终于在那棵光秃秃的桃花树下寻到了吹笛之人。 夜色清冷,月光静静洒在院中。 那人穿着一身白衣,意态闲适地坐在地上,任由冷风将他的发吹起,他只凝视着身前的方寸之地,沉醉地吹着他的笛。 曲调悠扬婉转,仔细听辨,却不是大恒的风格。 傅倾饶静静听了许久,最终忍不住笑了。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也得是桃树枝繁叶茂花儿盛开之时。你倒好,桃花没有就也罢了,守着这些个枯枝是什么意思?” 笛声渐歇。 段溪桥转了转手中笛子,站起身来,对着傅倾饶勾唇一笑,一双桃花眼波光潋滟。 “没有桃花有甚么要紧?能把你勾来,就算是只剩下半个树桩,那也够了。” 作者有话要说:王爷真可怜…。 段大人吹笛子的样子应该是还蛮好看的。 ☆、第121章 乱 听到段溪桥这样说,傅倾饶没好气地横他一眼,说道:“你到底去什么地方了?怎地那么久没回来?” 说起这个,段溪桥的笑容淡了两分。他将笛子搁好,往树上斜斜靠去。转念一想,忽地笑了,“你这副模样,该不会是想我了?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还是怎地?” 傅倾饶扭头就走。段溪桥暗道不好,慌忙一把拉住她。 “好好说说话不成么?说走就走,一点情面也不给。” 甩了两下袖子没甩开,傅倾饶冷笑,“到底是谁没好好说话?” “你我之间情分已定,那般说话不是很正常么?若不然,我满腔的话与谁去说?随便拉个女的讲那些,估计你更要恼了。” 段溪桥见傅倾饶脸色微变,生怕她又要跑。忙暗中使力,将手抓得更紧了些。 谁知傅倾饶偏头想了片刻,竟是颔首说道:“也对。你还是对我说罢。”语毕,竟是收拢裙衫,挨着他方才坐的地方靠着树坐下了。 这惊喜来得太过突然,段溪桥欣喜之下,竟是不知该做什么好。松开手,怔愣愣地看着她,居然半个字也说不出了。 傅倾饶等了半天见他只是看她,并无什么说的话,便又起身,准备拍拍尘土走人。哪知她刚刚站起身来,就被他大力按了回去。 甫一坐定,旁边那人就挨了过来。 傅倾饶嫌两人离得太近,下意识就往旁边挪了挪。谁知新地方还没坐热,就被人一把搂了回去。 她的身子一下子绷紧了。 段溪桥感受到她的紧张,知道她是不习惯和男子挨得那么近,顿时又好笑又欣喜。微微靠近她颈侧,在那细滑的皮肤处轻吹了几口气,眼看她脖颈和耳朵脸颊尽皆红了起来,他忍不住低低笑了。 “你看你,羞成这个样子,可怎么嫁人。” 他声音黯哑呼吸急促,傅倾饶虽没经过人事,可跟男人们共事多年,荤段子没少听。此刻见他这模样,又听他提到‘嫁人’二字,她心中有数,知晓他心中所想,于是更加慌乱,拼了死命去推她。 可段溪桥好不容易佳人在怀,又怎会让她得手? 两三下单手握住她的双手,他俯身在她颈侧,一点一点轻轻吮吸,“怕什么,又不会现在就吃了你。真当我是饿狼附身了?” 他正人君子般地说完这番话,自己却忍耐不住了,侧过脸望着她的唇,缓缓靠近,想要吻过去…… “呱”地一声鸟鸣突然响起。扑棱棱一阵声响过后,几只乌鸦飞离了二人倚靠着的桃树,飞往天边。 傅倾饶猛地推开段溪桥。段溪桥无奈地扶额叹息,喃喃道:“难怪旁人都说这鸟晦气。果不其然。” 不动声色又后退了几步,再远离他一些,傅倾饶笑道:“我倒是觉得它们极其通灵性,知晓我有难了,赶紧出手相助。” 她声音娇柔中带了点沙哑,全然不似平日里那般清朗。一句说完,她自己先愣了。 段溪桥呆了呆。反应过来后,忽地跃起,凑到她的身边。 傅倾饶转身就逃。刚跑没两步,被他拦腰抱住。 “方才我那样亲你,你也是欢喜的对不对?你总是那么害羞,不肯承认又不肯放松,我往后可怎么办!” 段溪桥压低声音急急说完,再也忍耐不得,扳过她的身子,死死盯着她殷红的唇目不转睛地看着。须臾过后,他猛地用力,一手擒住她的下巴一手按着她的后脑,对准肖想了许久的地方吻了下去。 温热的男子气息,以极其霸道极其不容置疑的气势汹涌袭来,扰乱了她的思维,扰乱了她的心。 傅倾饶虽不抗拒他的亲近,却害怕他的亲近。她想要退缩,无奈被他禁锢在怀抱之中,无法后退。 段溪桥时而轻点时而用力吮吸不断索取,傅倾饶不敢睁眼,只得无言地默默承受。头脑开始昏沉,呼吸渐渐困难。 只差一步就要窒息了。 她无助至极,不由自主张开口,想要大口呼吸。谁知唇齿刚刚放松,段溪桥便瞅准时机长驱直入。 男子的气息瞬间席卷了她。 他的唇舌在她口中肆虐,引得她身体一阵阵酥.麻。无数次想要反抗,最终却没能做到,反而一点点软了身子,任由他胡作非为。 突然一股凉意侵袭而来。 傅倾饶用脑中尚存的一点清明努力思索,方才发现他竟是伸手朝她衣襟内探去。 又惊又怕又羞又恼,她用尽全力死死抓住他乱动的手,半刻也不肯放开。 虽然她现在没有什么气力,但是她这举动让痴迷沉醉的段溪桥恢复了两分清醒。 他不甘不愿地放开她,慢慢收回手,走到一旁大口喘息着。 好疼。涨.疼得难受。 段溪桥咬着牙撑了半天,忽地转身,硬邦邦说道:“走!查案去!” 傅倾饶无力地扶着桃树,软着声音问道:“大半夜的,你要查案?去哪查?” “去哪查都行!就是不能再这么待下去了。”段溪桥回过头来,潋滟的桃花眼中盛满了欲.望,“如果你不想现在就被我办了的话,就赶紧来查案!” 两人刚刚经历了亲密的接触,此时就算是身处寒冷冬夜的大理寺中,屋内竟也弥漫出一种诡异的旖旎气氛。 傅倾饶翻了翻卷宗,抬头看一眼段溪桥,见他还是那副恨不得吃了她的模样,忙收回视线,眼观鼻鼻观心地继续低头去看。 段溪桥既希望她不看自己,省得心里头那股子邪火越烧越旺忍耐不住;又希望她看看自己,不然好似他还不如那几张破纸重要。 来回往复纠结半晌,他终于按捺不住,说道:“天寒地冻的,你倒是厉害,竟真能看得进去这些东西。”凑过去瞥了一眼,哼道:“不是杀人就是放火,有什么好看的?” 傅倾饶面无表情地抬起脸,木木地道:“不是你让我看的吗?” “话是这么说没错,不过……”他一句话没说完,就见傅倾饶捧起书册,转到另外一张案几前坐下了。 段溪桥怔了下,又怔了下。 他这是……被嫌弃了? 就在大理寺卿大人懊悔自己这个十分不明智的决定时,他惊喜地发现,美人去而复返了。 傅倾饶一手拿书册,一手指了两页间的接缝处,问道:“这里好像被人撕了一页。” “不可能。”段溪桥断然说道:“大理寺的卷宗不允许毁坏,撕掉一页这种事情,绝不容许发生。” 他边说着,边接过书册。仔细看了眼,也很是惊讶。 “真的撕了一页?不应该啊。难道是一直没人发现?” “也有可能。又或者这本一直搁在你这里,没旁人翻阅过。”傅倾饶将书册微微向两边掰开,指着那接缝处,说道:“若不是刚才坐下的时候不小心弯了下书页,或许就发现不了了。这个是谁誊写的?去找他问问,说不定能把缺失的部分补回来。” “问不了他了。”段溪桥看着摊开那两页的字迹,过了好半晌,方才说道:“这是杨大人写的。” 傅倾饶一下子不知该如何接话了。 ——杨大人,原大理寺卿,已经过世了。凶手正是陶行江。 “其实缺一页也没甚要紧的,不影响前后的内容。我继续去看好了。” 傅倾饶说着,想要将书册拿回来。谁知段溪桥紧握着不放,她抽了两下,都没能成功。 疑惑地看向段溪桥,她正欲开口相询,谁知段溪桥却忽然松开了手。 他站起身来,大步走到一个柜子前,拉开柜门小心翻找着。 “杨大人在誊写前,自己会拿个册子大致写一下思路。最后一次见他的时候,他还指了那册子和我说了这件事,特意叮嘱我往后也得细心着些,别太肆意妄为乱写一气。若是不出意外的话,这段话应该在他笔记上有记载。唔,就是这本。” 他拿着一本不起眼的小册子朝傅倾饶行来。 “杨大人做事那么认真,又怎会破坏书页去撕下一页纸呢?只有两种可能。书页是被旁人故意撕下的。或者,书页是他特意撕下的。无论是哪种情况,都说明杨大人当时在这一页写下的内容至关重要。” 他边说边快速翻动着,话音落下时,就也翻到了自己想要看的那几页。 细细对照了下书册前后所写和手中小册子的杂乱记录,段溪桥寻到了缺失之页的记载。大致看了两眼,神色微变。 傅倾饶探头瞧了一眼,顿时也变了脸色。 两人凑在一起,细细查看着杨大人繁乱的笔迹,而后,面面相觑。 最终还是傅倾饶首先打破了平静。 她不敢置信地指着那个小册子,问道:“这说的是……铜里乡的事情?铜里乡中居然死过那么多孩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作者有话要说:没有脖子以下的部分……应该不会被和谐吧? 多么清水的一章啊! ☆、第122章 努力 “比我想象得还要严重。先前我去查探时,并未能发现其中这许多隐秘之事。”段溪桥轻叩桌案,沉吟着说道:“只是不明白他们怎么能弄去那么多孩子还不被人发现的。着实令人费解。” “而且,也不知杨大人是怎么发现的这件事。幸亏他还写了这样一份,不然……”傅倾饶喃喃说着,忽地顿住。 她慢慢侧过头,问段溪桥:“杨大人与你并不算亲近对不对?他更器重林墨儒。可是那天他为什么会对你说那么一番话、将这样重要的事情告诉你?” 段溪桥拧眉,沉默不语。 傅倾饶接着说道:“你说,杨大人会不会是特意提醒你留意一下这个?会不会……大家其实都误解了杨大人?虽然他看上去很不喜欢你的行为处事,但实际上,他其实非常相信你、看重你?” 段溪桥揉着眉心,颓然倚靠到桌案上,长长叹了口气。 “事实到底如何,已经无从知晓。我们还是来看看这个案子吧。” 段溪桥无意识地扒拉着杨大人的笔记,快速翻了几页后,又急急地翻了回去。 他用手指夹住这几页,反复来回翻动着,脸色越来越沉肃。 傅倾饶凑过去,在他来回翻看时仔细瞥了几眼,讶然道:“他可真够大胆的。” “嗯。”段溪桥抽出手指,点着纸张上的一些字,说道:“他竟然敢这样写。” 在铜里乡发现死去孩童的案子记录中,夹杂着好些个“一”字。那些字隐藏在笔记中,仔细研读方才能够察觉,它们原本可有可无,显然是有人刻意加进去的。 大恒中,第一人是谁? 一目了然。 傅倾饶觉得这冬夜又冷了几分,不由拢了拢衣衫。 时间已经太晚,再不回明府,到了早晨起床的时辰,府内仆从定然要发现她不见了。 二人只得将满腹的心思压在心里。因着楚涵宣中毒,太后无暇顾及其他,并未说要傅倾饶第二日去宫中念书之事。两人便约好白日里一同去铜里乡查探。 这时,傅倾饶问段溪桥还有没有其他能够促进伤口愈合、护住心脉的药。 段溪桥刚得了几颗,听她说起后,本是极为爽快地拿了出来。等她接过、谢过他,他才忽地想起了什么,唤她一声,问道:“你这是要拿去给谁用的?” “王爷啊。”傅倾饶答得极为理所当然。 她神色坦然毫无扭捏,段溪桥努力了半晌,最终把原本想要激她几句的话尽数咽回了肚里。 也罢也罢。 有些人,注定是她生命里无法割舍的至亲之人。她既能选他,已是幸甚。只要她心里的那个人是他,其他的,他不强求了。 段大人努力说服自己要大度,无奈心里头实在堵得慌,到最后,竟是忘了与她道别,只直直地盯了她半晌,什么话也没说,便挥挥衣袖走人了。 楚云西这晚经历的心情起伏太过厉害,傅倾饶担忧他的病情,先去天牢偷偷将药送了去,看他服下一颗,又将剩下的交给他,这才赶紧跑回明府,小睡片刻。 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微微亮了。 明夫人隐约知道前一晚傅倾饶和明大人去做了什么隐秘之事,明白他们最近可能有很多事情要做,故而傅倾饶说白日里要出一趟门,中午不回来吃饭时,她并未多问什么。 反倒是明若胭,听了她这话后,有些不高兴的嘟起了嘴,“姐姐才回来没多久就总是往外跑。外面有什么好的?那么冷的天,还不如在家待着。” 傅倾饶不由莞尔。 她深深叹了口气,故意夸张地说道:“谁不想待在家里呢?还不是生活所迫、不得不出门?” 明若胭被她的模样逗笑了。 傅倾饶刚刚跟着扬起唇角,忽地想起一事。 铜里乡中出事的大都是半大的孩童。那么多孩子在铜里乡出了事,还不被人发现,若是偷偷带过去的,着实不太可能。 难不成,他们是主动去的? 什么能吸引他们呢…… 生活所迫。生活所迫。 这几个字在脑海中回响了半晌,傅倾饶突然起了个念头。 她放下碗筷,匆匆说了句“我吃饱了先走一步”,赶紧去到汇合之处与段溪桥相见。 “童工。铜里乡以雇佣孩童当挖矿人的名义,将他们吸引了过来。”一见面,傅倾饶就急急说道:“穷苦人家的孩子,读不得书,如今有能够赚钱养家的活计,自然要去做的。二丫的哥哥当初也是说京城遍地是黄金,想要多赚点银子,才跑来这里的。” 半夜时候她给楚云西送药时,楚云西提起了郑北凌收集到的那几本册子。 “大部分是交易时候的记录。至于交易的对象,因为说得过于含蓄,都是用了替代的话语,所以具体是什么无法得知。”楚云西如是说道。 傅倾饶本来也没想到交易的是什么,直到刚才和明若胭对话,方才想到这一点——既然郑北凌是因为孩子丢失一事寻到了这些册子,那么这些东西必然和失踪的孩子们有关! 交易的……或许就是孩童! 段溪桥听闻,细思了下,颔首道:“倒是真有可能。” “那我们先去寻到他们暗中招收童工的方式,然后截断来路,是不是就能够挽救很多孩子了?” 话音落下,半晌没听到回音。 傅倾饶等了许久,才听到段溪桥断然说道:“不行。那样只会害了更多孩子。” “为什么?他既然已经中了毒,自是没精力去折磨孩子们。我们只要截断他们收孩子的来路,便不会再有新的孩子坠入深渊了,不是吗?” “不会。”段溪桥斩钉截铁说道:“那样只会让他们更疯狂,用旁的办法寻更多的孩子来解决问题。” “怎么会……” “你以为他要那么多孩童做什么?” “养鬼啊……”傅倾饶讷讷说道:“而且养的是小孩。” “那你说,他一次能养几个?我告诉你,一次只能一个。若是同时养得多了,小鬼们联手反攻,人就不一定能对抗得住了。他怎么可能拿自己的身体开这种玩笑。” 傅倾饶仔细想了想,微微颔首。 “既然养鬼那么繁琐,一次又只能一个。那么,一个人一辈子不可能养很多鬼吧?” 傅倾饶这便听出了点门道来,问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是,既然陶行江和楚涵宣都不可能养很多鬼,那么如此多的孩童骸骨,到底是哪儿来的?难道他们都是拿来看的?” 傅倾饶说罢细细琢磨了下,面色骤然变了,“明大人提起铜里乡时,说起过左右逃不出一个‘吃’字。吃……那是什么意思?” 她满怀希冀地看向段溪桥。 段溪桥短短一句话打破了她心存的侥幸,“吃便是吃。没什么其他意思。” 因着是白天,两人在路上行得格外小心翼翼,生怕被有心人发现行踪。 就在他们驱马走走停停,一直注意着周遭、努力掩盖住自己行踪的时候,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远远传来。 二人对视一眼,策马行到旁边一个小矮丘的附近,松了缰绳任由马儿跑去旁边,他们则使了轻功掠到较远的高树上隐住身形。 一行人策马疾行,从方才他们走的那条路疾驰而过。这些人衣裳佩饰几乎一样,为首的,便是那天傅倾饶独闯铜里乡时将她拦下的那人。 这些人,是皇帝近卫。 傅倾饶的神色变了下,说道:“他们那么急,到底是为了什么?” 段溪桥瞥她一眼,嗤道:“你不是心里有数么?非要我说出来?” 傅倾饶的心沉了沉,仿佛被刀割一般,火辣辣地疼。 段溪桥刚才与她说了,为什么有人会食用孩童腹中的那些脏器。 ——使用巫术之人,大多不得善终,必然会被反噬。反噬的程度,因着所用巫术的强大程度不一样,故而也有所不同。养小鬼后,不少人的身体出现异样。这时候,他们往往会用其他的办法来恢复自己的身体,借以告诉自己,那没什么,自己这个样子本就是正常的。 就好似这样自欺欺人一番,便能有个安稳的结局一般。 楚涵宣所用的法子,就是最为‘直接’的一种——以物补物。缺什么补什么。 故而在铜里乡发现的那些出了事的孩子们,腹部都被剖开,原本是体内脏器的地方,血肉模糊一片。 而今楚涵宣已然中毒卧床,身体各处必然遭受了重创。如果他想恢复体力,自然会继续采取自己先前所用的那个‘笨法子’。 想到刚才那些人急切的态度,傅倾饶心里一阵冰凉。 他们,定然是去‘取’楚涵宣的‘吃食’了! “快走!”傅倾饶对身边的段溪桥说道:“我们快一点,或许就能救上一个孩子!” 作者有话要说:楚涵宣确实不是好人。而且,非常差劲…。 ☆、第123章 去留 傅倾饶和段溪桥想方设法一路疾驰,却还是晚了一步。 他们遇到的那几人,已经是第二批赶到的近卫。前头先来了些人,已将楚涵宣要的‘东西’准备好,只等第二批人到来后,将‘东西’交给他们。 藏匿在山上不起眼处,望着往木箱的冰块中搁置新鲜脏器的那些人,望着他们手上的鲜血,傅倾饶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脑顶,头晕目眩,胸腹中又一阵翻腾,几欲作呕。 转眸往他们身旁扫视一番,不经意间,看到了几个小小的身影,身体已经瘫软,胸腹间一片血肉模糊。他们像是无用的垃圾一般被人胡乱丢弃在一旁,交叠摞着,堆起来形成一个小小的山包。 他们的身影和记忆中的两个血肉模糊的身影慢慢重叠。 傅倾饶缓缓站起身来,无意识地往前走了几步,就被身旁的段溪桥一把拉住。 他扳过她的脸,让她转向面对着他,而后摇了摇头,轻声说道:“已经迟了。太危险。我不准你去。” 愤怒使傅倾饶的双眼染上了一层血色。 她伸指遥指那个方向,恨恨地低声说道:“你知不知道春生死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你知不知道二丫死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就是那般模样!现在你却跟我说,让我不要去?” “对!我就是跟你说,不准去!”段溪桥双手抚上她的脸庞,柔声说道:“我不希望你出事。这次我们已经来晚了,你就算出去,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感受到傅倾饶周身依然紧绷没有丝毫放松,段溪桥暗暗叹息着,往那边看了一眼。 “你看看他们,在做什么?”他腾出一只手,朝一个方向指去。 傅倾饶顺着望去,便见有十几个人走到了孩子们的尸身旁。不需那些人提点,他们自顾自地抬起孩子们的尸身,十分默契地顺着山边小道慢慢行着。 “跟过去看看。”片刻后,傅倾饶说着,已经避开段溪桥的手,侧身朝一旁行去。 看她不执意立刻去寻那些人算账,段溪桥总算松了口气,紧走两步,跟上了她。 现在大多数树上尚未长叶,都是枯枝,想要在这种情形下藏匿身形,着实不易。两人只能边紧盯着那些人的动作,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周围枯树的分布来行事。 那些人显然做惯了这样的事情。他们熟练地绕过一条小道,去往一个极其偏僻的角落,在靠墙的地方开始挖洞。 这个时候,近卫们已经将准备带走的‘东西’搁置好。他们朝挖洞人的方向粗略扫了几眼,便有两人留下,朝那边行去。其余人则快速上马,疾驰离开。 两名近卫不紧不慢地走到挖洞人的身边,定睛看了不过片刻,便侧过头开始自顾自地说话。其中一人许是讲了个笑话,另一人张口大笑。 而那些挖洞人,则专心致志地进行着手中的工作,一眼也不朝他们看。 许久后,深坑完成。 原本半蹲着的傅倾饶不由自主就站起身来,却被身边的段溪桥又按了回去。 她拧眉回望他一眼,他丝毫不为所动,保持着按她的力道片刻也不放松。 傅倾饶摆了摆手,示意自己不会冲动,段溪桥思量了下,就也放开了手。 二人悄悄行进,离那些人距离更短了些。 “……这次得带回家了?” “是得带回家。生病了,不待在家里还能在哪?” “我还想着会不会去酒楼呢。那几次在酒楼,不是更有兴致?” 那两名近卫的声音不算太小,傅倾饶能够听得较为清晰。 他们这一番话若是平常人听来,不过是寻常对话罢了。可傅倾饶细细想了下,大为震惊。 ——这二人口中所言,指的分明是楚涵宣。家……恐怕就是皇宫了。那么酒楼呢? 难道是仙客居? 难不成,楚涵宣也在仙客居中吃过这些?仙客居中的孩童骸骨,竟是他在仙客居中吃完后,留下的? 她越想越心惊,偏头去看段溪桥。后者面上也已收起了笑容,满是冷凝之色。 四目相对,段溪桥轻轻点了下头。 傅倾饶便知,自己猜对了。 段溪桥拉过她的手,在她掌心写了个“杨”字后,又点了两下。 傅倾饶忽地明白过来,他说的是已故的刘、杨和京兆尹三位大人。 三位大人到底看到了什么,使得他们全部丢了性命? 恐怕和这件事脱不了干系。 不过顷刻功夫,傅倾饶心中已经闪过无数念头。脊背上,也已然出了一层薄汗。 这时挖洞人已经将孩童尸身掩埋好。 段溪桥推推傅倾饶的胳膊,指了那些人,低声道:“你仔细看看他们。” 傅倾饶凝神细辨,不多时,便发现了异状。 这些人在挖土埋土时,看上去与常人无异。但是到了休息时,便出现了不同。 有的三两聚作一堆,不住地比比划划,有的四五个人凑在一起傻笑,不时发出怪异的笑声。 这些人……竟是要么聋哑,要么便是智力有碍? 傅倾饶不禁想起那夜发现二丫的时候。 当时她看到一群人围着二丫小小的身体,其中一些人不时地低声议论,那时她只觉得那些人说话时故意压低声音导致模糊不清,如今想来,却是这个原因! 看着刚刚在孩子尸身上填完土的这些人,她不禁觉得又是悲哀,又是愤怒。 哀的是,这些人身体有疾,却被有心人利用;怒的是,他们是可怜人,孩子们更是可怜人! 当初他们一直对着小小的二丫尸身指手画脚,就没人去想要伸手帮一下。如今轮到这些孩子,也是这样! 这儿来过的那些孩子,出事的那么多,其中一些或许还和他们共事过。孩子们遭遇了那么多痛苦,他们看在眼里,难道就没有一点点的怜悯之心吗? 段溪桥看她神色变化,便知她在想什么,拍了拍她的肩,轻声道:“必然有人管过。只是去管的那些人,恐怕已经不在人世了。” 依着楚涵宣的性子,若是有人公然反抗他,他怎会忍得下对方? 傅倾饶怔了下,别开脸,叹了口气。 眼看着这些人放松下来,防备之心少了许多,二人便用事先准备好的布巾蒙住面,悄悄往旁边的洞口行去。 他们这次出来,特意穿了随处可见的普通衣衫,为的就是方便行事,不容易被人认出来。 这次他们的运气不错。避开了几个人后,他们闪进山洞中的一间屋子里,竟是发现了个十岁左右的男孩子。 男孩骨瘦如柴,正坐在屋中唯一的一张床上发呆。听到声响,他惊喜地望过来。见是两个陌生的蒙面人,他眼中的光亮骤然消失,换上了漠然的模样,继续对着方才的方向发呆。 “跟我们走吧。这里很危险。”段溪桥轻声说道。 傅倾饶满怀希冀地望着男孩。 进来之前,段溪桥和她说过,即使她想救,这里的孩子都不一定乐意被她救,语气十分笃定。 她不信。 凡事总有万一。总会有孩子想要逃离这个地方的,只是看运气好坏,能不能碰到罢了。一定要试一试,才能知晓结果。 这次他们二人前来,若是能带走一两个孩子,那也是好的。 对于她的这个想法,段溪桥倒是十分赞同。故而才有了现在的这一试。 男孩警惕地看着傅倾饶,语气平淡地说道:“我不走。我为什么要跟你走?这里吃得好住得好,我干嘛不留下来?” “继续在这里会死的!”傅倾饶低低说道:“若是可能会死,你也要留下来?” “家乡闹饥荒,死了好多人。爹娘兄弟姐妹都不在了,就剩我一个。我离开这里,没吃没喝,可能也会死。既然都是死,干嘛还要大老远跑走?” 孩子的眸中满是怀疑与冷漠。 而就在一墙之隔,那边的空地上,新翻的土下,埋着几个他刚刚死去不久的同伴的尸身。 面对这样的情景,傅倾饶忽然觉得词穷了。 她知道自己的说法太过苍白无力,可她不知该如何向一个孩子解释这一切。 两人刚刚朝门口走去,那个孩子就突然高喊起来。 好在他们来之前就有了心理准备,飞身掠起,朝着高山上奔去。 许多脚步声从身后传来,二人疾速飞掠。 傅倾饶心里堵得难受。 为了那孩子语气中的冷漠,也为了那孩子凄惨的身世。 段溪桥抽空拍了下她的肩。 傅倾饶便想到了进去前段溪桥说过的话——“若是不行的话,我们就回去找王爷帮忙。他若是肯出手相助,我想,这事不难办。” 她叹了口气。 就算楚云西现在处境堪忧,但是,这事还真就只能他帮得了忙。 傅倾饶刚刚点了头,示意自己无碍,突然,急促的马蹄声传来。 追赶他们的人齐齐止了步子转而奔向来人,他们思量了下,也闪身躲到一处安全的地方,贴紧墙壁静立不动。 不多时,有勒马声和下马声传来。紧接着,响起了一个人紧张的轻喊声。 段溪桥稍稍侧过头看了眼,见到剩余的两名近卫闻声赶了过去,那个匆匆跑回来的同伴便急急开了口。 “不好了!陛下怕是不行了!你们也赶紧回去!” ☆、第124章 禁 因着必须绕道而行、不能让那些近卫发现,又怕城内出现异状,若是回的晚了可能会进不去城门,段溪桥和傅倾饶卯足了劲儿拼命追赶,好不容易在近卫到达之前赶进了城。 城内依然和乐融融,一片热闹景象。 到底是楚涵宣病危之事还掩藏得很好,亦或是那消息根本是假的? 二人片刻也不敢耽搁,匆匆赶往明府,去见明学政。谁知还没进大门,稍稍问了门房的人几句,便得知明学政已被急诏进宫了。 “什么时候的事情?当时来的是有多少人?都是些什么人?” 面对段溪桥的连声问询,门房的人有些迟疑。直到傅倾饶也出声问了一遍,方才说道:“就是一个多时辰前。来了大概五六个人,为首的是个公公。明大人好像叫他……” 他拖了半晌没想起来,旁边一人凑过来接道:“是黄公公。以前他老人家也来过,奴才认得。” 黄公公亲自来请首辅大人进宫? 近卫们传的那件事情……八.九不离十了。 两人朝外走了几步,停在了一处人少的地方。 段溪桥不由沉吟,“我们设法进宫一趟?” “这个时候?”傅倾饶踌躇了下,说道:“我想还是先去寻王爷,和他商量一下这件事较好。” 虽然听她提到楚云西心中着实不情愿,可段溪桥也明白,这种时候,着实需要楚云西的帮忙。如果楚涵宣真出了什么事情,一下子就交代了,有楚云西在,不会出大乱子。 只是他并不赞同傅倾饶的提议。 “是要见王爷一面。不过,得是有法子救他出来的时候再去见他。不然这个时候打草惊蛇让人想起他来,立刻进行阻挠,必然会麻烦许多。” “光明正大救他出来?谈何容易。”傅倾饶喃喃自语。 他待的是什么样的地方?那些人怎么可能让他就这么离开! “事在人为。总归会有法子的。”段溪桥如是说道。 左思右想不得其法,时间又不等人,傅倾饶决定听从段溪桥的提议,先进宫一趟看看事态如何。至于救楚云西的法子,可以在这段时间好好想个主意。 二人为了避人耳目,让明家的马车送他们入宫。有人问起来,只说是傅倾饶得了一本新的好书,要去宫里给太后念念。 路上段溪桥一直盯着傅倾饶的双手看。傅倾饶本还有些不自在,待到看清他眼神澄澈显然是在想事情,就也释然,放松下来任由他看。 “你说……”他突然开了口,声音有些嘶哑,便轻咳了声,说道:“你说这皇宫里,谁模仿他的字能够模仿得最像?” 他这句话来得没头没脑,但傅倾饶却听懂了。 二人都是观察细致入微之人。当初楚涵宣朱笔御批的折子,他俩见过的,就有两个人写的同样的笔迹——虽然看上去一模一样,可是某些神韵之处,却能发现细微的差别。 楚涵宣一天中至少得有八个时辰都在静修。折子来不及批阅的时候,必然有人经他授意仿了他的笔迹来帮忙。 这个人,得是他极其信任、离他极其近的人,而且就算每日里与之经常接触,旁人也不会去怀疑的。 傅倾饶稍稍思量了下,一个人突然出现在了她的脑海。她扭过头,不可置信地望着段溪桥,问道:“你说的是黄公公?” 说话间,已经到了宫门。 段溪桥朝她轻轻勾了下唇,并未答话,便径直撩了帘子下了车。傅倾饶随即跟了下来。 到了这个地方,他们方才感受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氛。 经常懒懒散散的守门侍卫,如今一个个持着长枪身板挺直地立着。平日里那不甚齐平的侍卫服,此刻也扎束得十分工整。 有人经过时,他们立刻就将人拦了下来。就算有银子塞到手中,他们也原样推了回去。 “是什么人?腰牌拿出来看一下。” 前面有个女子本是要进宫去看望一名嫔妃。她经常进宫,本是来惯了的,便想着这次的询问也不过是走个过场,就催促了他们几句。 谁知侍卫们却是把她拦了下来,还令与她随行之人亮明身份。待到一切确认完毕,侍卫们拿出一个单子仔细看了半晌。 “陛下有令,今日宫内有要事商议。凡是不在名单上的人,都不许入宫。姑娘,您还是回去吧。” 女子高声说道:“你们居然敢拦我?也不怕日后娘娘怪罪下来么?” 侍卫们的神色一下子古怪起来。 陛下都不好了,娘娘还会有什么好日子过? 于是半分也不理会女子的吵闹。 女子恨恨地甩了下帕子,扭着身子回身上了马车,离去了。 宫中常客都会被拦下……段溪桥和傅倾饶对视一眼,都有了不好的预感,想着实在不行的话就悄悄溜进去。 谁知二人表明身份出示了腰牌之后,侍卫们半分也不为难,直接放了他们进去。只是在二人并肩而行之时,好生提醒道:“陛下有令,召见段大人。明姑娘的话,是太后娘娘要寻你。” 语毕,竟是有一个侍卫行了过来,跟在二人身后。 傅倾饶心知这人定是得了什么密令,必然要盯着他们中的一个去往某处。细细查看了番,她发觉那人是在跟着自己。 她抬眸朝段溪桥看了一眼,见他轻笑一声,她便与他道了别,朝太后的宫殿行去。 身后的侍卫一直不紧不慢地跟着,半分也不肯停歇。 路过花园处,傅倾饶闷着头走,脚步不停。侍卫也加快了步子,随行左右。 待到路过院中的池塘时,傅倾饶由于走得太快太急,脚下一滑,眼看着就要栽到池塘中。侍卫赶紧上前几步,伸出手去想要将她拉回来。谁知他的手还没碰触到她,她的身体便敏捷地往侧边一闪。 侍卫呆愣了下,便因了收不住的惯性而‘噗通’一声栽进了河里。 傅倾饶片刻也不耽搁,当即朝旁边的假山闪身而去。等到侍卫回过神来探身上岸时,她已经跑得远了。 往日里的皇宫,虽气氛沉闷了些,好歹还能听到些欢笑声。可是今时今日,却只见脸色灰败的宫人们低着头走,神色紧张,半分喜色都无。 傅倾饶急急地小跑着。 她有些明白过来为何太后会在这个时候见她了。 她如今的身份,可不是温家女儿,而是明大人膝下的大小姐! 当日明大人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出言将她救出,便是极其看重这个女儿,甚至冒着触怒皇帝的风险也不在乎。 既然如此,那么拿捏住心爱的失而复得的大女儿,就也拿捏住了明大人! 太后打得一手好算盘! 趁着无人之时,傅倾饶突然飞身而起,朝着目的地飞速掠去。 远远可闻有声嘶力竭的吼声。 傅倾饶循声而去,便见大殿之门紧闭,外面跪了十几名官员,各个神情激动而又愤慨。 她不去管这些人在说什么做什么,她只有一个念头——找到明大人,然后带他出去! 她忘不了,是谁在她鬓发凌乱被人质问的时候,认她为女,救她一命。又是谁从不介意她的隐瞒,真正是像待亲人那般,待她很好。 如今,待她那样好的人,恐怕就跪在这附近,与他的同僚一起,做着危险的事情。这种关键的时候,一个不慎,或许就会满盘皆输。停留的时间越久,便越危险。 而且,太后那边还在惦记着明家! 傅倾饶躲在暗处细细查看,没有在跪着的人群中看到明大人,顿时心急如焚。她朝院中之人大致扫了几眼,又别过眼,细看那紧闭的房门。好生思量了下,她转而去到那屋子的窗户处…… 不多时,傅倾饶已经停在了屋子里面。 桌边站了黄公公、明学政和段溪桥三人。 明知段溪桥会寻黄公公,也猜到了明学政应该在屋里,可傅倾饶看到这一幕,还是有些讶然。因为他们三个正分立在一张桌子的三个角,正气氛紧张地冷冷对峙。 傅倾饶朝里面的屋子看去。只见上面隆起一个鼓鼓的包,是个人形的模样。再往上看,便是那鬓发花白的男子露在外面的脑袋。 她踌躇了下,又多看了几眼,才最终确定,床上那个苍老的人,正是楚涵宣没错。 眼看他苍白的双颊与双唇隐隐泛出些青色,傅倾饶暗暗皱眉。 这让她想到了帷帽下陶行江的模样。 对于傅倾饶的到来,段溪桥只懒懒地抬眼看了下,便转眸继续去瞧黄公公。 明学政的反应显然大多了。他望着傅倾饶,十分不赞同地凝视许久,最终也没有开口问。他沉痛地摇了摇头,也去看黄公公。 黄公公在二人的目光下,压力甚大。好歹如今房间里多了个傅倾饶,他才暗暗松了口气,觉得浑身的力气也慢慢恢复起来。 他看了眼卧房中躺在床上的那个人,推了推桌子上的木盒子,说道:“陛下或许饿了。这是近卫们给他准备的吃食,你们不防先让开,待陛下用过饭后,再如此紧张?” “你真当这些是解饿的东西?”段溪桥嗤道:“恐怕你从来没看到过他是怎么吃掉这些东西的吧?不如先帮我把东西写了,也省得你看了这里面的东西后,手臂再也抬不起来拿笔了!” 他顿了顿,半眯着眼笑了,“既然他现在没法起身来吃,倒不如你先掀开看看。” ☆、第125章 出 黄公公瞪着那木盒子,抬手试探了半晌,终是无力垂在了身侧——他终究是不敢动手去拿。 段溪桥冷笑一声掀开了盒子。 除了毫不知情的明学政依然盯着盒子目不转睛外,黄公公和傅倾饶都不忍地别开了眼。 听到明学政疑惑着说“空的”,傅倾饶方才扭头来看,才发现盒子不知何时被人掉了包,竟然不是先前那个。 段溪桥横她一眼,意有所指地说道:“如若还是那一个,再怎么说,也不会如此干爽。” 傅倾饶这便记起那盒子里放着的许多冰块。 她哂然一笑,问道:“何时偷换了盒子?” “偷换?拿都没拿来,何须偷换?”段溪桥屈指弹了弹盒盖,说道:“那些人看风向不对,哪里还会直接回宫?如今他们早不知跑到哪里、去寻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人当他们主子了。不过,等一下或许就也知晓了。” 语毕,他转向黄公公,伸指蘸了些杯中的冷茶,在桌上快速写了几个字。 傅倾饶则转而望向明学政,神色肃然地说道:“事态紧急,您不如先躲一躲。” 因着顾忌楚涵宣还睡在里屋,她特意压低了声音,生怕床上之人听到半分。 明学政摇摇头,说道:“躲什么?该我承担的我必然担住,不该我承担的我必然不从。如今让我出现在这里,所为之事无非是那几件罢了,又有何惧?” 他望向傅倾饶,在她耳畔低语道:“你可还记得我与他说过的那个东西?” 不过一瞬,傅倾饶便明白了明学政口中的“他”指的是楚云西,忙轻轻点了下头。 “那东西我搁在了一个隐秘的地方。你小时候和老二一起玩闹,打碎了我一个前朝古董。当时你把那些碎片偷偷藏到了哪里,你还记得吗?” 傅倾饶仔细想了下,惊愕抬头。 明学政微笑着看向她,说道:“我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这件事了。你既已知晓,我便再无牵挂。” 门外响起兵器相斫之声。有人严厉呵斥着,有人冷漠哼笑着,乱作一团。 一人踩着重步行至门前,停住脚,高声说道:“这些酸臭文人实在太过迂腐,竟敢在父皇休息时高声呼喝。如今那些人已被儿臣尽数捉拿,还请父皇放心。” 傅倾饶听不出这是何人,段溪桥抬手,比了个“六”字,她方才恍然大悟。 六皇子居然来了。 段溪桥本又蘸了些茶水准备继续写字,瞧了一眼黄公公的面色后,又改了主意。 弹掉指尖的水渍,他挽着衣袖开始磨墨,含笑看着黄公公。后者沉着脸不发一言,却也没阻止他。 外面的人听不到回音,显然急了,又往前跨了一步。 明学政沉声说道:“殿下稍安勿躁。微臣还有事要和陛下商议。” 六皇子的脚步声停了下来。 半晌后,他哈哈一笑,说道:“好!你们先商量着先。”语气随意,竟是十分笃定的模样。 黄公公的脸色愈发黑沉了许多。 段溪桥润好笔,塞到黄公公手里,笑吟吟地望向拿着东西走过来的傅倾饶,问道:“你倒是了解这东西搁在哪里。” 傅倾饶嘿嘿笑道:“得亏了这么多年了没挪过地方。” 她将东西搁在桌子上展开,段溪桥一指此物,对黄公公说道:“请吧。” 明学政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个黄色绢布,瞠目结舌地道:“你们这是……这是……” “用合理的公文请王爷出来。”段溪桥如是说道。 黄公公长叹一声,提笔而写。 屋内响起了沉重的呼吸和呻.吟声。 段溪桥指了指未干的墨迹示意傅倾饶将它拿起来抖干,他则去到屋里,走到床边。 楚涵宣猛地睁开眼,抬起一双半浑浊的眸子,定定看向他。 段溪桥丝毫不惧,拿过楚涵宣时刻都要收在自己床头的印玺盒子,看了看,从中取出一个大印,轻笑道:“陛下临终前将平王殿下放出来,着实是仁义之至。微臣就代百姓谢谢陛下了。” 他盖印的时候,傅倾饶不自觉回头朝那个躺在床上的身影看了一眼,而后动了动脚,向那边迈了一步。还欲再走,却被段溪桥横臂拦住。 “不要去看。很难看。别污了你的眼。” “可是……” 可是仇人死前惨容,不看一眼,终究恨意难平。 “总还有机会的。”段溪桥如是说道。 傅倾饶想起楚涵宣那和陶行江相似的青色面孔,迟疑了下,最终还是没有进去。 段溪桥与傅倾饶翻窗而出之前,特意叮嘱了明大人和黄公公,一开门,就速速离开,去往最偏僻的那个宫墙角。她们二人会在那里接应,想办法把他们带出宫去。 “带上青岚!”傅倾饶急急地看着黄公公,看他做了保证,这才放心离开。 一行五人坐着车子,一路疾驰。半途中段溪桥下了马车,带着怀中之物前去天牢。 楚青岚并不知晓太多的事情。他心思通透,看着大家如临大敌的模样,就也隐隐明白了几分,半个字也不多言。 到了明府后,明学政便将明夫人叫到书房,交代重要事情。 傅倾饶让明家人每人准备一个小包袱,又让楚青岚帮忙分配,将大家都安排坐上了马车,静静等着。明家人口简单,仆从也并不多。待到所有人安置完毕,归来的楚云西和段溪桥便入了府。 “我和王爷商议好了,大家等下一起去王府里……”段溪桥话没说完,就看到了静候着的一排明家马车,顿时哑然。 楚云西莞尔,朝傅倾饶微微颔首,道:“那便走罢。”当先钻进了最前头的那辆车子。 傅倾饶扶着车子停了片刻,也跟了上去。 去到王府后,楚里和明夫人、傅倾饶忙着安置明家人,明学政向楚青岚去分析当前的形势。楚云西则躺在了卧房,由段溪桥给他疗伤。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来报,说,外面戒严,皇上驾崩了。太后和六皇子吵起来,太后给了六皇子一巴掌。 傅倾饶和楚云西、段溪桥刚聚到一起,又一个新的消息传来。 陛下的尸身,不见了。 听到最后这个消息,其他人都十分惊讶,唯有傅倾饶他们三人十分镇定。 ——当日,他们三个亲眼看着陶行江死去。而后,他们又亲眼看着陶行江活了过来。 既然他有法子做到这一点,楚涵宣必然也能做到。 段溪桥拿出一个瓷瓶,放出里面的软虫。软虫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急急长大,不多时,便展翅成蝶。 正是傅倾饶刚到北疆时,在郑北凌身上用过的那种蝶。 “我早知他不会那么轻易就死了,特意洒了些粉在他身上。”段溪桥说着,将瓷瓶交到了楚里的手中,“还要烦请大总管帮忙去看一看,它到底要飞往何处。若是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那里——” 他侧眸看向傅倾饶,傅倾饶会意,接道:“铜里乡?” 段溪桥没有回答,但是唇角已然勾起。 明学政听到傅倾饶提到的那个名字,隐约觉得有些耳熟,问道:“那个采矿之地?陛下去那里又是为了何事?” 他虽然对楚涵宣的行为十分不齿,但用了十多年的称呼依然无法即刻改掉。 傅倾饶不忍提起,段溪桥便将铜里乡的事情大致解释了下。 明学政和刚刚走过来的楚青岚都从未听说过这样的事情,只觉得闻所未闻匪夷所思。 最初的震惊过后,楚青岚问道:“那么孩童接连失踪,便是因了这个?” “是。”傅倾饶说道:“而且刘大人尸身那样摆放,也是用了咒术来镇住京城那四处逃散的阴厉之气。” 度日如年般地过了些时候,楚里去而复返。 因着用轻功一路飞掠,他已经耗去了几乎全部力气,刚走到几人谈话的桌边,便力气不支坐到地上。 “是铜里乡。”他气喘吁吁说道:“只是那地方看上去阴沉得厉害,半分人气都没有,就连那小蝶也是飞到半途就自己折了回来。奴才未敢靠近,只在远处遥遥看了下。” “半分人气也无?”楚云西重复着,问傅倾饶:“你们先前去的时候,尚且还有许多活人在?” “是。”傅倾饶十分肯定地说道:“有守卫,也有孩童。” 听她这样说,楚里晃了晃脑袋,仔细想了下,说道:“刚才奴才看到那边流出的河水泛着血红,还以为是眼花了。如今想来,或许正是人血?” 他这样一说,傅倾饶对楚涵宣的憎恶又多了几分。 “炸了那里吧。”段溪桥突然开口说道。 “炸?” “对。用炸药,把那地方夷平!”他重重捶了下桌子,“如果不一次清除,无法将他的给养来源完全除掉。只要留下一丝生机,他就能卷土重来。那样的后果,根本无法想象!索性一次灭了的干净!” 傅倾饶仔细琢磨着,不说话。 楚云西倒是十分赞同,却也有疑问:“虽然是个好法子,可是那么多的火药,去哪里寻?” “火药?”明学政讶然开口,“别的我不知道,这个我倒是晓得一些。那些东西不在别人手中,”他望向楚云西,“就在您的手里啊,王爷!” ☆、第126章 碎 明学政的话一出口,不只是楚云西,就连段溪桥和傅倾饶,也很是惊愕。 “此话怎讲?”楚云西搁在膝上的十指猛然收紧,平淡问道。 “其实此时我并不甚了解,不过当年先皇与先皇后议论时,我听到了一些。”明学政好生回忆了下,不太肯定地说道:“他们将那些东西装在坛子里,与其他要运到王府的坛子混在一起,一同运过来了。” “坛子?运到王府?”傅倾饶和楚云西明显一怔,默默对视了下,“难道是那个……” 平王府的地下埋了几十坛女儿红。据说,是温家独女一出生,皇后娘娘便为她准备好的。原本这些酒都埋在宫里,待到皇后独子的府邸建好后,就将它们尽数运到了王府,埋在了府里的底下。 如今大家就站在那几十坛女儿红的旁边。虽未拍开泥封,只是单单将它们搁在这里,院内便已飘起了一阵醇厚的酒香。 楚云西深深地看了傅倾饶一眼,而后缓缓蹲下.身子,轻轻抚着酒坛的边缘,动作极其轻柔。 傅倾饶心里发堵。明知他求的是什么,却给不了他。 虽说段溪桥平日里浑说惯了,可是对着长辈留下的这份心意,他也只能沉默以待,并未开口说话。 过了许久,终是傅倾饶打破了这寂静。 她看了眼楚云西,故作无意地说道:“若是一次全都打开了查看,倒是浪费了那些好酒。不如看看哪些酒坛的酒味淡,拍开几个瞧瞧是何情形。” 周围几人都是玲珑心思,她能想到的,他们也都想到了,只是除了她和楚云西外,没人能开这个口。 如今她既已说了出来,明学政便颔首说道:“是这个理。”说着就朝傅倾饶示意了下,让她先选。 傅倾饶明白这些酒与其说是给她的,倒不如说是给楚云西的妻的,故而有些迟疑。 她正犹豫着,楚云西已经一把拉过她,指着他手边的一坛,坚定说道:“你来。” 话已至此,她也无甚可推脱的了,当即抬起一掌,拍了下去。 泥封应声而裂。 揭开酒坛上的布盖,瞧见里面的东西后,虽然有了心理准备,但是几人依然有些诧异。 先皇后居然真的在里面放了火药。 这是为何? 几人心里都有了些猜测,不约而同地,都去看傅倾饶和楚云西。唯独段溪桥抱臂站着,神色复杂地盯着这些火药,动也不动。 傅倾饶侧头看他片刻,微微翘了翘唇角,问楚云西道:“皇后娘娘是不是早就猜到了什么?不然,为什么那么早就为你备好府邸?为什么那么早,就准备了这些东西……” 楚云西沉默了许久,方才艰涩地说道:“我不知道。父皇和母后什么也不对我说,只跟我讲要好好跟着师父练武,其他的,并未多讲。” 他站起身来,拂去衣衫沾上的泥土,低声道:“事不宜迟,我们赶紧吧。” 靠着味道的指引,大家寻出了盛有火药的坛子,足足占了半数之多。 楚涵宣那边境况如何,无法即刻知晓。若想将事情的伤害降到最低,唯一可以做的,便是尽快行事。 为了不至于太过惹眼,楚云西安排了十名亲卫与段溪桥、傅倾饶一起行事。十二人分成三批赶往铜里乡,每人带一些火药。 傅倾饶本欲第一批赶过去,方便安排相关事宜。楚云西却坚持要她第三批再过去,那样可以少做些事,多保持体力。 “他们没进入过那里内部,无法顾及全部。如果我去了,至少可以告诉他们应当注意什么。” “段大人可以告诉他们。” “那地方那么大,他一个人哪能顾得了全部?” “待得越久,体力越是不支,若是出了状况,极其容易遇险。我不允许你冒这样的风险。” “可我……” “这是你欠我的,阿娆。”楚云西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如果可以,我宁愿你不要亲自过去。可你想去,我便不阻拦。你若是顾念我们相识一场,就不要逼我动手拦你。” 傅倾饶的脸色一下子灰暗了下来。 她静静地站了会儿,转过身,慢慢地回屋了。 楚云西抬头看着天,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从不觉得她欠他的。一切都是他心甘情愿。可是刚刚他没来由地有些心慌,心跳得厉害,就如十四年前一样。 刚刚他其实是想撂下狠话,非要她留在府里不去铜里乡不可。但他话到一半,终究还是心软了。 一切都发生地太快,快到他来不及部署好。 虽然傅倾饶已经将信递出去,可是那么短的时间,调来的人手也还都在路上,根本无法赶到。 如果有什么意外……如果,有什么意外…… 走到旁边的大树旁,他伸手撑在树干上,合上双目,将一切的担忧和心痛尽数掩住。 希望这次,不要出事才好。 傅倾饶到达铜里乡附近时,便看到了先来的两拨人留下的印记。 她不动声色,静等同来的楚云西亲卫将印记解读好,而后四人才一起顺着前路继续寻人。 待到与第二批人汇合,傅倾饶就听同行之人问道:“这里还有猫?” 这些人都是上过战场的,说话就也很随意。另一个人当即接道:“我也觉得像猫!而且,还是在叫.春的!” 几人便小声笑他。 “什么猫叫声?你那什么耳朵?”旁边突然响起一个声音,带着明显的鄙夷和蔑视,“谁家的猫能叫得那么凄厉?那叫鬼哭!” 傅倾饶听着声音耳熟,看清这个一下子冒出来的人,不由失笑,“曲蒙,你怎么来了?” “段少爷顺路叫上了我,说这儿有个和上次差不多的家伙,让我过来瞅瞅。” 上次陶行江揭下蒙面帷帽时,除了傅倾饶和段溪桥、楚云西,另一个在场之人便是曲蒙了。 傅倾饶闻言应了一声,唤过他,与其他伙伴一同商量了几句,便分开各自行动。 偌大一座山,想要全部炸完,还是很费功夫的,也不太现实。故而大家借着这里大小洞穴的遮掩,将火药埋在矿洞周围的位置,将这里的中心地带夷平。 计划虽好,却难度更高。毕竟楚涵宣如今藏匿在哪个地带,大家并不知晓,只能注意着周遭的环境小心行事。 埋藏炸药和接引线的时候,异常顺利。中途和段溪桥见了两面,将细节又确认了两次。 “他就在这里面吗?” “嗯。”段溪桥说道:“他中途露过一次面,走到离我几丈远的时候停了下,又走了回去。” “回去了?没有出来?”傅倾饶沉吟着,“他该不会是发现了我们的行动吧?” “应该不会,大家都小心谨慎,没有被他看到。你们依计行事便可。” 段溪桥说完后,本是走了,后来又折返回来,叮嘱傅倾饶:“如果你碰到他,无论什么情况,一定要逃。” 眼看着准备就绪,所有的一切只等引爆炸药便可结束,却在最关键的时候出了岔子。 看到段溪桥那边的信号弹后,这边点燃引线,引线燃烧完后,第一排火药却没有爆炸。 它没反应,后面一系列接着的炸药就全白费了。 “不应该啊。来之前试过,这些火药应该还能用。”第三批赶到的亲卫队的小队长边说着边大步往前迈去。 可行了没几步,却被傅倾饶拦住了。 “你轻功不够好,如果过去了,点着引信后,怕是逃不出来。而且第一个如果当真没用了,必须在极短的时间内连续点燃左右两侧的第二个,不然那两边都炸完后,才能轮到我们这里。”傅倾饶将他往身后一推,“我来!” “我能行!” “时间不等人!” 傅倾饶指着另外两处已经开始接连爆炸的位置,怒目而视,“行动已经开始了。他们那边都没有问题,我们这边就成了漏洞。万一他从我们这里逃掉,这责任谁担?” 把那人又往回推了一把,她坚定说道:“你们掩护我,我去!” 她提气飞掠,听着不远处接二连三的爆炸声,暗暗咬紧了牙。 走到第一排火药旁,她来不及细看,直接用火折子去点那只剩下了很小一截的引线。谁知引线刚刚碰到便掉了下来,直接在地上烧为灰烬。 望着旁边散落的好几小截引线,电光石火间,傅倾饶骤然明白过来。这不是火药受了潮,也不是引线出了毛病,而是引线被人斩断成好几截,故而没有引爆火药! 脊背上一下子冒出一层细细密密的汗。 她来不及细想,当即飞掠至右侧,点燃那边第二个炸药的备用引线。 火光刚刚燃起来,耳边突然传来一声狞笑。 傅倾饶全身如坠冰窟,剧烈颤抖了下。 来不及多想,她当即右肘后捣,将身后之人撞倒在地。又掏出临走前楚云西交给她的一个霹雳弹,拔开后准备朝身后丢去。 可是她判断失误了。 身后那东西,分明不是人的速度!她还没来得及将手中之物丢出去,他已经跳了起来,蹿到了她的身后,抓住了她的手臂! “呵呵,你想炸我?告诉你,没门!” 怪异的嗓音中夹杂着一丝女童的尖锐之声,在她的耳畔响起。 傅倾饶的手腕被他反扭到身后,顺着脊背往脖子那边拧。 霹雳弹瞬间脱手。旁边轰地响起了小范围的爆炸声。 傅倾饶痛到极致,趁他不注意,用空闲的那只手拔出靴子里藏着的匕首,反手朝着身后猛然扎去! 一声痛苦的怪叫后,傅倾饶被人抓住后衣领,提起来,朝地上猛地一摔。 全身骨头好似都被摔断了,无一处不在疼。 她痛苦地咳出一口血,脑子里还在嗡嗡乱响,巨大的爆炸声已然传来。 所有的火药都是连着左右两根引线的。这样子,是那两处引燃的炸药已经一连串炸到了这边! 他还没来得及斩断所有火药间的线! 傅倾饶极快地笑了下,正准备爬起来,却听到一声凄厉的呼喊从不远处响起。 “小心!” 她警惕地回头去看,不料刚刚侧过头,就被人一把扼住了喉咙。入眼,便是楚涵宣那青黑的面孔。 傅倾饶使劲力气用手指去抠他腕间和肘间的穴道。可现在的楚涵宣,分明不是个人!那样痛麻的穴道被人重重点中,他竟是丝毫反应也无,反而加大了腕间的力道。 又一声巨响在不远处响起。 傅倾饶呼吸已经困难。 她眯着眼看了看眼睛发青的楚涵宣,哼笑道:“大不了一起死。没什么要紧。” 这个“死”字显然惊到了那个青皮怪物。 他恐惧地左右看了看,张了张口,露出满是血的牙齿,嘶嘶怪叫几声,扣住傅倾饶的喉咙,不往外跑,反而朝里行去。 傅倾饶被拖在地上,皮肤被磨得生疼,但是,喉咙上收到的扼制反倒没那么重了。 她头开始有点发晕,却还是将手探进怀里,摸索着寻找可用之物。 一道剑光忽地凭空闪现,那柄带着咒文的剑从上而下朝着青皮怪物劈去。 傅倾饶脖子上的压力骤减。她刚刚深吸了一口气,突然天旋地转,竟是被人拽着衣领抛了出去。 她还未反应过来,已经跌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怔愣地看着不知何时赶到的楚云西,她混沌的脑袋正在清醒,就在这时,传来了一声巨响。埋藏在山中央的火药被引燃了。这次行动中,最大的爆炸,开始了。 整个地面都在微微晃动,脚下开始出现裂缝。黄沙碎石漫天乱飞。 楚云西抱着傅倾饶就要往外飞掠,傅倾饶却挣扎着脱离了他的怀抱。 她气力不支跌倒在地。死死扒住地面上的枯草,就算指甲崩裂出了血,就算手背被碎片划伤裂了口,依然不肯撒手。 “段溪桥……段溪桥那家伙,还在里面!” 作者有话要说:HE!肯定是HE! 请看作者君真诚的双眼!! 谢谢 lily、 逍遥 两位妹纸投的雷!么么哒~~~ 第127章 结局 京城的春天,还带着一丝薄薄的凉意。 傅倾饶拢着衣衫坐到廊下,望着池塘中的锦鲤,怔怔出神。 小丫鬟们在旁边的路上窃窃私语着。 “小姐这是怎么回事?又要发一天呆了?” “可能是吧。” “也不知摄政王今日会不会来。他来的时候,小姐起码还能多说两句话。” “可我觉得小姐并不喜欢摄政王来啊。上一次摄政王来时,她还赶他走呢。” “你懂什么啊!摄政王对小姐的心思,全天下人都知道。小姐那样做是为了摄政王的名声着想,怕别人家的小姐不肯嫁给他!” 说话的小丫鬟觉得自己说到了点子上,很是自得。她正等着其他人的夸赞,谁知半晌没听到声音。再一细瞧,才发现其他几人均已变了脸色,正低着头看地。 她一下子没转过弯儿来,直接回头去望。这一看不要紧,登时把自己的魂给吓没了一半。 有个男子正静静地立在不远处,身姿笔挺气质冷然。单单只是站在那里,就已让人心生畏惧,不敢靠近。 小丫鬟抖着腿正想着要不要跪下求饶,男子已然开了口,“她这两日睡得可好?” “还,还好。”小丫鬟狠狠咽了下口水,“奴婢,奴婢每日给小姐泡的安神茶,小姐都喝光了。” “不错。她既然喜欢你泡的茶,你便每日泡给她喝。记得,要照顾好她。”男子淡淡地说了这句话,便绕过几人,朝那静坐着的女子行去。 小丫鬟赶忙应下。再一抬眼,人已经走远了。 她忙扶着旁边的廊柱,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再仔细想想他的话,她心里泛起了嘀咕。 难道是说,只要能照顾好小姐,他就可以不追究她刚才那番失礼的言辞? 大家说的没错,摄政王果然是个怪人! 楚云西缓步行到傅倾饶身边,看着她身上单薄的衣衫,有些懊悔刚刚就那么原谅了那几个小丫鬟。 主子穿那么少,她们怎么伺候的! 傅倾饶正望着那片池水想事情,突然肩上一暖。她抬眼去看,正对上楚云西关切的眼神。 “你怎么样?”他轻声问道。 “还好。”傅倾饶简短答道。 楚云西暗暗叹息着,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温家的宅子我已经找人修缮好了。你若是有空,可以搬过去住了。” 楚云西说完,等了许久,才听到她极轻的一句:“等等吧。再过段时间。” 听她如此坚持,他到底有些按捺不住了,“你以为买下段家的宅院,天天只守着这一方小天地,就能够等到他?两年了。阿娆,他在那次爆炸后失踪,已经过去两年了。这么久的时间,你都没法忘记他吗?你们二人相识,也不过短短数月而已!” 傅倾饶望着低低飞过的燕子,很是努力地想了下,终于记起来——是了,她和他相识,不过短短数月而已。那些时间,不过是看着春花开起又看着春花掉落那么短。 怎么就忘不掉呢? “过几日青岚大婚,你要不要去看看?” 她滞了一瞬方才问道:“皇后是哪家的孩子?” “秦大学士家的嫡长孙女。” 是个陌生的名字。自从两年前的事情发生后,朝中已经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早已不是她熟悉的那个世界了。 傅倾饶摇了摇头,“替我祝福他吧。还有,帮我说声抱歉,恐怕不能亲自去了。” 楚云西看着她有些呆愣的眼神,心里痛不欲生。 他慢慢抚上她的脸颊,用极轻的声音问道:“阿娆,你已经两年没有笑过了。如果你再看到他,你会不会就又能笑了?” “不要这么说。”傅倾饶猛地站起身来,将披风解下,给楚云西披到肩上,系好带子,“不要说他可能会回来这样的话。我怕我忍不住贪心。现在这样,不是很好吗?” 她转过身朝里行去,却被楚云西一声轻唤给叫住了。 “阿娆,你想去大理寺看看吗?” 大理寺? 想到那个与他共事的地方,她有一瞬间的动摇。片刻后,依然摇了摇头。 “不了。还是不去了。” 两年前,大理寺经历了一次大的修整。楚云西和楚青岚又怕她看到大理寺过去的同僚后会想起那个人,就想了法子将大理寺众人全部外派,调往外地任职。现在的大理寺中,没人认得他,也没人认得她。 物非人也非。那样的地方,去了又有何用? 楚云西揉了揉她头顶的发,“去一次吧,我希望你能过去看看。只是,你一定要记住,无论发生什么,都不准离开京城,不准离开我太远。我不会允许的。” 这两年来,他什么事都顺着她,甚少有如此坚持的时候。 傅倾饶知道他待她极好,可她受不起,故而只能冷眼相对。可对着他近乎请求般的坚持,她到底无法狠下心拒绝。沉默片刻后,她终究是点点头,说了个“好”字。 时隔两年重回故地,景色已与当年相差很多。即使这样,傅倾饶在这里依然能够感受到浓浓的亲切感。 比如那个大门。 此时的大门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但她单单看着这个地方,就能记起第一次到大理寺时,他就是懒懒散散地倚在这里,似笑非笑地冷眼看着她。 再比如那边的屋子。 他不爱穿官服,镇日里把官服闲置着,搁在那屋中的柜子里。哪日非穿不可了,他才拿出来抖一抖披到身上…… 傅倾饶一路想一路看,每到一处地方,都要驻足许久,静静地想一想,这里当年是什么模样。而那个人…… 那个人立在这里的时候,是怎样的一处风景。 ——他生得极好。虽然口中不曾承认过,可她心里一直觉得,他立在那里,就算不言不语不动如钟,也依然是非常好看的。 只可惜,再也看不到了。 “小姐?小姐!小姐你怎么哭了?” “有吗?”傅倾饶下意识抬指摸了摸面颊,冰凉一片。 她望了眼新大理寺在春光中的漂亮景象,忽地没了再看的兴致。 就算景致依然,那人不在了,就也没了可看之处。如今景色也与当年全然不同,又有何可留恋的呢? 她深深叹了口气,“我们走吧。” 往后,应当是不会再来了吧。 走到大门口,她抬起脚正欲跨过门槛。突然,耳畔传来了若有似无的笛声。 那笛声悠扬婉转,并非大恒的曲调。 傅倾饶的动作就停在了那里,半晌都不挪动分毫。 小丫鬟推推她,看她没反应,顿时慌了。正六神无主想着是去大理寺叫人求帮忙,还是叫人赶紧去摄政王那里通禀一声,突然,傅倾饶动了。 她收回步子后,只朝着身后看了一眼,便足尖轻点地面飞身而起。小丫鬟不过一个晃眼的功夫,人已经不见了。 使了轻功一路行去,直到远远地能看到那株桃花树了,傅倾饶方才停下。 当初楚云西说要修整大理寺时,傅倾饶只提过一个要求。 留下那株桃花树。 方才她怕看到这棵树后会忍不住,故而没有走到此处。 如今这株桃树已然长大,此刻正值春季,它枝叶繁茂开出朵朵粉花,煞是好看。 可是桃花再美,在傅倾饶的眼里,也不如桃树下倚坐着的那个人吸引她。 分毫也不错开眼,她伸手拉过一名路过的官员,颤着声音,问道:“那个人是谁?他怎么会在这里?” 官员顺着她的视线看了一眼,笑道:“你说他啊。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来的。前几天一上衙,他就已经在这里了。问他是谁,他说不记得了。问他家在哪里,他也不记得了。赶他走,他又不肯,非要待在那棵树底下,说要等人。” “等人?等谁?” “他什么都不记得了,自然是不知道啊。不过,他也说了,等到那个人来了的时候,他就会知道的。” 这人话音刚落,吹笛之人似有所感,抬起眸子朝这边看来。 四目相对。 许久后,他忽地笑了。 一双桃花眼渐渐泛起了水意,波光潋滟。 作者有话要说:嘿嘿~~果然HE吧?! 作者君真的很亲妈啊有木有~ 再一次谢谢大家的一路支持! 写冷题材,注定了会十分寂寞。 由于有了你们,这个过程才变得没有那么难捱~ 喜欢本文的妹纸可否戳一戳专栏帮忙收藏一下呢, 传送门: 多谢!~ 下一本开的宅斗文,不虐1V1的~ 传送门: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