误救偏执皇子后(重生) 作者:糖十 文案: 奚妩重生在假公主身份尚未揭穿的时候,她假死离京改名换姓,本以为此后能安宁度日,却误救下被她顶替身份的真皇子 她捡到少年时,少年身受重伤,前尘皆忘,一双眼睛澄澈干净,看似单纯无害,笑容却能诱惑人心 少年总说喜欢她,步步逼近不肯轻易罢休 一日醉酒,奚妩被他的笑容蛊惑,醉语之下答应嫁给他,但奚妩很快发现,少年并没有失忆,他蓄意接近她,引她沦陷,少年就是那个被她顶替身份和人生的皇子 她筹谋逃跑,少年却早有防备 异香浮绕,银链锁腕,少年垂眸看着她,目光缱绻又危险,他在她耳畔轻声低喃,如同情人细语:“阿妩,你答应嫁给我的,不能反悔。” 他也不会给她反悔的机会。 ——男主视角—— 苏忆十二岁才知自己是燕宁的二皇子 彼时他已见惯人心的黑暗,在泥泞中长大,染上一身尘土与脏污 初见那顶替他身份的小公主时,他原想要摧毁,想要白玉染尘,碎入尘泥 后来,他想要小公主为他动情,再撕开伪善的假面 再后来,他想要小公主眼中心中皆他一人,此生只伴他身侧 #他以为自己在诱金枝,熟不知自己早已沦陷# 阅读指南: 一、1V1,SC,双初恋 二、全文架空,私设众多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天作之合 重生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奚妩,苏忆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娇妩小公主VS偏执真皇子 立意:无论身处何种境地,也要好好活下去 第1章 月色斜倚在树梢,春日夜晚的暖风拂起几片桃花瓣,飘然落在青色的裙摆上。 轻扬的碎发掠过女子温柔的眉眼,奚妩斜靠在栏杆上,怀中毛发雪白的小猫正窝在她臂弯间香甜睡着。 她轻阖着双眼,眉间蹙起,搭在白猫背上的指尖倏然合拢。 白猫一惊,瞪着圆溜溜的蓝眼睛仰头看向主人,见奚妩眉头紧皱,似不舒服的模样,白猫喵呜叫了几声,却没有唤醒陷在噩魇中的人。 梦中,奚妩仿佛又回到那繁华富贵的盛京城。 去年此时,她是谢颜,是深受帝王宠爱的二公主,又是仁安帝最心爱女子唯一的孩子,容貌更是一等一的明艳端庄,满盛京城再也找不到第二个比她金尊玉贵的女子。 但仅仅四个月过去,一切天翻地覆。 一场偷龙换凤,将她与刚出生的二皇子调换身份,真正的皇子流落民间受尽折磨,而她取代皇子的身份,顶替他的人生享受十几年不该有的荣华富贵。 真相揭穿,天子震怒,她一夕之间成为阶下之囚。 她被关在刑部的大牢二十多日,昔日宠爱她的父皇不曾来看过她一眼,她每日都能听见牢房外那些人的议论,他们都在等,等着看她这个假公主会落到什么样的下场。 最终,她等到一杯鸩酒。 谢颜那时想,这样也好,用她的性命去还这十几年不该有的人生。 但她没想到,那杯鸩酒是假的。 她在一辆马车上醒来,那马车疾驰出京,走到半路车夫忽然急速勒停马车,紧接着车外响起重重铁骑的声音。 谢颜隐隐约约听见有人在外面说:“殿下,人在里面。” 夜色浓重,谢颜双手攥紧衣袖,一张芙蓉面苍白得厉害,她指尖触碰到车帘,却没有勇气掀开看上一眼。 她知道车外的人是谁。 父皇念着十几年的父女情分,愿意让她假死离京重新生活。 在这种时候,有这个能力拦下马车的,只有那位刚刚回京的皇子殿下——谢暥。 重重铁骑拦截她的去路,谢颜坐在马车中,满心戚惶却又无可奈何,她仿佛感受到谢暥凉薄的目光落在轿帘上,又透过单薄的轿帘审视着她,审视着这个顶替他多年身份的罪人。 最终,她听见车外一道冰冷的声音:“带走。” 谢颜自始至终没有出声求情,也没有掀开帘子看上一眼,那时她甚至想过谢暥抓她就是为了折磨她。 她知道,她求情也不会有用。 但她没想过会那么疼,那小小的蛊虫顺着心脉游动,仿佛一根根银针刺进身体,扎进血肉骨头中,疼到最后,她连叫出声的力气都没有。 那种疼,哪怕身体已经感受不到,却还是刻在记忆中,总会在不经意间钻出来,折磨着她。 “奚姐姐,奚姐姐……” 肩膀被人微微推动,呼唤近在耳边,奚妩挣扎着想要清醒,她眼珠微动,手指费力地想要抬起,直到小猫软乎乎的肉垫扑在她的脸上,她才猛地从梦魇中挣脱出来。 奚妩喘着气,眼中残余痛楚,她情绪尚未恢复。 许舒儿看着她受惊的样子,赶忙提着裙摆跑进屋内倒杯热茶端出来:“奚姐姐,快喝些热茶暖暖身子。” 奚妩接过热茶,一饮而尽,暖茶入腹,驱逐些身体上的寒意。 奚妩深呼吸几下,从刚刚的情绪中脱离出来,她抬头看向容貌清秀的小姑娘,温语笑道:“这么晚怎么过来了?” 许舒儿见她笑,稍稍放心些,她坐下来神色担忧地看着奚妩:“奚姐姐,你怎么靠着栏杆就睡着了?刚刚看你脸色苍白的样子,我都吓坏了。” “没事,只是噩梦。” 奚妩宽慰着,她看向许舒儿带来的花篮,花篮里放着十支牡丹缠花发簪、五支栀子花缠花步摇和一些其他缠花小饰品,各个精致漂亮。 “这是打算明日送去绣春坊的?” “是。奶奶身体有些不舒服,我不放心,明日应是不能陪姐姐下山了。” “怎么会忽然身体不舒服?严重吗?”奚妩语气略急,“我昨日去,奶奶精神不是很好吗?” “姐姐不知道,奶奶她贪凉,这几日又忽冷忽热,一时风寒入体,服了药应该还要再养几日。她一人我也不放心,所以这些缠花,我想拜托姐姐明日帮我带给春娘。” 许舒儿说着,将一花篮首饰递过来。 许舒儿父母双亡后,许奶奶带她长大,她也跟着许奶奶学得一手上好的缠花手艺,做出来的发簪首饰得姑娘家的喜欢,家里也多些钱财进项。 如今许奶奶生病,许舒儿自然不能安心下山。 奚妩明白她的孝心,她接过花篮:“你安心照顾奶奶,明日可要我寻个大夫回来?” “暂且不用,倒是姐姐你,最近是不是很晚睡?你瞧瞧你眼下的青黑,都快遮不住了。定是最近又晚上赶着画那些图纸,刚刚才会靠着栏杆就睡着了。” 许舒儿有些念叨,奚妩含笑听着。 小姑娘性子本来有些腼腆,奚妩刚认识她的时候,许舒儿甚至不敢看她,如今倒是常常念叨她,一见她不爱惜自己身体定要念叨许久。 奚妩捏了捏她的脸,笑着截她的话:“好,我知道了,图纸今日已经画完了,今夜我好好睡。明日将东西交给春娘后,我便休息一段时间,保证不再晚睡。” “这可是姐姐说的,若是姐姐又骗我,小心我来看着姐姐睡觉。” “哪敢呀,我的好舒儿,快回去照顾奶奶吧,明日我给你们带好吃的。” 奚妩推着许舒儿往外走,许舒儿也不恼,抱了抱小猫,嘀咕一声“又胖了”。 雪花不知道是不是听懂那句“胖了”,呜呜地叫了几声,像是在反驳。 奚妩看着许舒儿走远,也掂了掂它,对着它圆溜溜的蓝眼睛赞同道:“你确实该少吃些了。” 这重量真是一日日明显增加。 “走吧,我们回去睡觉,给我暖被窝。” 雪花许是真的听懂那句胖了,翌日天未亮,一双软乎乎的肉垫就踩上奚妩的手背,然后又得寸进尺地扑在奚妩的脸上。 奚妩被它弄醒,见天未亮,抱着它翻了个身,小声威胁:“再陪我睡一会儿,不然今日不给你带小鱼干。” 雪花被她紧紧抱在怀中,挣扎不得,呼噜着一会儿竟也睡着了。 当金色的日光透过纤薄的帐子洒进来,奚妩悠悠转醒,她一低头对上某只猫幽怨的目光,笑着将它从头到尾摸个遍,在雪花即将炸毛的边缘,心满意足地起床做饭。 春日里阳光灿烂,下山的山道两旁繁花盛开,奚妩携着一身花香进城,白色的面纱遮住大半的面容。 她一走进绣春坊,正在迎客的春娘一转头看见她,抬手招了个伙计过来继续招待客人,自己笑容满面地走到奚妩面前。 “你可算来了,再不来我可要催你去了。” “那看来我来得还算及时,可不敢叫春娘催我。” “我开个玩笑罢了,我信你,这次时日这么久,定不会让我失望。” 春娘一边说着一边掀开后屋的帘子,挽着奚妩坐下,她倒杯热茶递过去,才看向奚妩带来的那些图纸和绣品。 奚妩一边喝茶,一边注意着春娘的表情,眼见春娘眉眼笑意愈盛,她心里忐忑也消失殆尽。 如今她一人住在奚山村,虽然离京时也带了许多钱银,但是总不能坐吃山空。 她见许舒儿做得缠花漂亮,思来想去画了几张衣裳的图纸送到绣春坊。 许是见惯京城的精美华服,春娘很喜欢她画的那些衣裳,一来二去达成合作,她也会绣些帕子香囊之类的一并卖给绣春坊。 “这次春衫倒比那些冬装要清丽许多,”春娘一边看一边满意点头,“上次那些冬装很受姑娘们的喜欢,这次秋玉坊上的春衫也以色彩浓烈为主,想来是冬装学得不够,还想再试试春衫呢。” 秋玉坊心术不正,总想着偷别人的东西,春娘自然语气不好。 奚妩笑笑没说话,见春娘翻到最后一张画纸,才叮嘱道:“还是之前的规矩,只做一件,春娘看看大概需要多少银钱,我现在付。” 最后那张画纸上,是一件青色春衫,袖口前襟裙摆上绣有纯色的玉兰,轻盈秀丽。 春娘试想面前这位奚姑娘穿上这套衣衫的模样,忍不住手痒想要尽快将衣裳做出来。 旁人只能看到这姑娘面纱露出的容貌,最多有些清丽而已,但春娘看过奚妩摘下面纱的样子,若说秀丽佳人当真是贬低她了。 国色天香也不为过。 这么一个美人,单是看着也赏心悦目,更别说能为她打扮。 “我明白,也不急着付钱,剩下这些是许丫头做的缠花吗?” “是,她今日有事不能来,我一并帮她带过来。” 春娘接过缠花首饰,她将图纸放好,进里屋取了几张银票出来,奚妩见钱银对得上,收好那些银票,在春娘的遥送下越走越远。 愈近亭午,山花烂漫,奚妩刚走进院子,雪白的团子一下子跃进她怀中,闻着她怀中的小鱼干激动得很。 奚妩将它抱到石桌上,看着小家伙开心地吃着鱼干。 院子里的两棵玉兰树含苞待放,春日唤醒冰冻的一切生机,奚妩坐在那里,顺着小猫雪白的毛发,间或捏捏它的爪子,太阳暖融融地晒在身上,耳边似乎还能听到花开的声音。 那种难以言喻的幸福感慢慢涌溢出来。 奚妩想,她或许需要感谢去年八月的那场风寒。 她在病中忆起前世,那种噬骨蚀心的疼痛让她害怕,怕到极致,所以她大着胆子选择假死逃跑。 如今人人皆知仁安帝的二公主谢颜落水而亡。 她再也不是谢颜。 . 半个时辰前,越县城中。 绣春坊对面的茶楼上,一身简衣便行的男子展开手中的画像,见对面走出的女子带着面纱,遂收好画像,悄无声息地跟在其后。 山道弯曲,愈近晌午天气愈热,奚妩走在前面,轻轻摘下面纱一路往山上而行。 那男子隐在丛中,看清奚妩的样貌又悄悄离开。 半个月后,十二顺利回到东漓。 他走进书房,不及书案后的主人询问,低声汇报:“主子,人找到了,在越县奚山村,如今已改名为奚妩,对外宣称是孤女。依属下看,她应当没有失忆。” 笔尖一顿,墨水晕染一方宣纸。 书案后的少年垂眸看着那一点晕染扩大的水墨,声音低不可闻地道:“没有失忆吗……” 没有失忆,那便是有意逃跑了。 可为什么呢?她如今是高高在上的二公主,除非知道自己的身份,不然何必抛下那份荣华富贵假死离京? 又或者,她知道自己的身份了? 少年轻轻笑了笑,像是发现什么有趣的事一样。 小姑娘很聪明啊,差一点连他都被骗了。 第2章 三月春明,不时阴冷的天终于渲染成阳光明媚的湛蓝色。 一身青衣的女子走出绣春坊,轻薄的面纱遮住她大半的面容,抬眸间,璀璨的日光倒映在她的眼底,如同幽谷中的万丈星光,夺人心神。 她眼神沉静温柔,左侧眼尾的一颗红痣却添了几分媚态,引人窥探她面纱下的容貌。 奚妩走得快,她感觉到身后有人在跟着她,一直走到悦来楼门前,身后跟着的人停下,奚妩抬眸间对上秋玉坊掌柜秋娘子的殷切笑容。 “呦,当真是巧了,这不是奚姑娘吗?我正要出城,不知能不能跟奚姑娘同路?” 奚妩微弯眉眼,声音温柔:“秋娘子说得哪里话,出城的路也不是只有我一个人能走,秋娘子自然也可以。” 奚妩仿佛没听懂秋娘子要同行的意思。 秋娘子摇了摇手中红色的折扇,倒也不恼,依然笑盈盈地上前:“这几日天愈发热了,也不知奚姑娘在山上住得习不习惯?正巧我昨日手中空出一套院子,奚姑娘若愿意,不如改日随我去瞧瞧?那院子地段好,近街市……” 秋娘子盘点一番那宅院的好处,奚妩走在她身侧,也不知在不在听,神色未变。 直到秋娘子说完,她才温声回:“多谢秋娘子好意,可惜我不喜欢热闹的地方,山中清净,正合我意。” 这是拒绝示好的意思。 秋娘子面上有些挂不住了。 她原本以为奚妩住在山上是因为没钱,所以想要用院子引诱一番,不想人家声色不动,丝毫不在意这些利益。 秋娘子思来想去,眼见城门相近,也不欲再试探:“奚姑娘爽快直言,既如此,我也不与你绕弯子。绣春坊予你多少钱,我给你五倍,望奚姑娘日后能与我秋玉坊合作。” 这是要挖人呢。 绣春坊前些日子将那些春衫做出来,瞬间在越县城中刮起一股风,姑娘们很快喜欢上那种清丽雅致的风格,将秋玉坊中那些浓艳华服抛在脑后。 秋娘子着实气了好些日子,愈想愈难受,翻来覆去想了几夜,决定挖人。 秋娘子给的条件也的确诱人,奚妩倒没有太大反应,秋娘子以为不够,又道:“那处院子你不喜欢也没事,放在那里便是,哪怕租给旁人一年也能得不少银钱,奚姑娘你说是不是?” 奚妩听到这儿,倒是有些诧异了。 她略微惊讶地看向秋娘子,薄纱微动,秋娘子以为她要答应了,正要得意,却听见她说:“奚妩多谢秋娘子如此看重,但家中长辈自小教导我重诺。奚妩既已答应与绣春坊合作,便不能出尔反尔,来日若有机会再与秋娘子合作。” “什么?”秋娘子以为自己听错了。 商人重利,她想不通奚妩怎么会拒绝这样的诱惑。 “城门已至,我家中还有事,先行一步。” 奚妩稍退一步,脚步疾而不乱地往城外走去。 这一次,那些人没有再跟上来。 奚妩悄悄松了口气,如此看来,那些人是秋娘子派来的,怕是想要看看她身上有没有什么弱点,如今抓把柄不成,才想着利诱。 不过这秋娘子为何要下如此血本? 奚妩不知,这秋娘子和春娘斗了半辈子,恩怨颇深,如今被这样狠狠压一头,心里的恨意不知有多重。 奚妩这般拒绝,秋娘子看着她的背影也带出几分恨意。 “娘子,怎么办?”旁边丫鬟问道。 秋娘子冷哼一声,转身往回走,声音有些阴冷地道:“挖不过来的人留着便是碍眼。” 敬酒不吃吃罚酒,也别怪她不客气。 “你去打听打听,看看夏公子什么时候回来,就说我有礼相送。” . 这几日春光灿烂,奚妩一早和许舒儿约好去赏春踏青。 后山那里有一片绿意蔓延的草地,梨树枝头坠满洁白的梨花,风一吹如雪般纷纷扬扬落下。 奚妩刚刚铺好餐布,雪花爪子一伸,勾着餐布一角飞跃起来,将餐布瞬间翻转大半。 “雪花,你再闹!”奚妩提着某只闯祸猫的后脖颈,将它丢到一旁,指着它鼻子凶它:“再闹我就打你了,还不给你饭吃。” “那姐姐怕是舍不得。” 许舒儿的笑声传过来,她搀着满头银丝的许奶奶慢慢走向这边。 奚妩快速将餐布铺好,起身走向她们,挽着许奶奶的另一边胳膊,笑着道:“奶奶,你瞧瞧这个小家伙,如今是愈发不听话了,也只有在奶奶面前才乖些。” 刚刚才遭训斥的雪花如今正扒着许奶奶的腿,睁着大大的蓝眼睛求抱。 “哪有,我们雪花可听话了,是不是?” 许奶奶弯腰将雪花抱起来,笑着拿出几根小鱼干,“听话的小猫要奖励是不是?” 许舒儿无奈摇头,她悄声在奚妩耳边道:“我算是明白雪花为什么越来越胖了。这家吃吃,那家吃吃,不胖才怪。” 小胖猫可听不得这话,好在它如今安心窝在许奶奶怀中,倒也没想着闹事。 奚妩和许舒儿将准备好的食物铺放在餐布上,最后摆上一壶香甜的果酒。 微风轻拂,偶尔几片梨花飘过来,三人一猫晒着阳光,慢悠悠地吃完食物,最后一壶果酒也喝了大半,两个小姑娘喝得脸色通红,许奶奶拦着她们才没喝完。 雪花喜欢许奶奶,将许奶奶逗得开怀大笑。 奚妩仰躺在餐布上,五指微拢遮住刺眼的阳光,指缝间漏出些许明灿的天空。 忽然,一只蓝色蝴蝶轻盈飞来,扇动着翅膀落在奚妩指尖,零碎的星光在蝴蝶翅膀上微微闪烁,奚妩目不转睛地瞧着。 “呀,蝴蝶。” 许舒儿轻讶一声,蝴蝶瞬间受惊飞离。 蓝色蝴蝶没有飞远,它绕着奚妩周身飞来飞去,奚妩想触碰它时,它又拉开距离。 奚妩起身,它才开始往前飞去。 草地远处是一片茂密的树林,刺眼的日光被重叠的树叶遮挡,余下几缕晦暗的光芒。 奚妩跟着那蓝色蝴蝶一路往里走,直到脚下踩中枯叶,“咔擦”一声,她瞬间回神。 林中光线昏暗,似乎比外面也要冷上一些。 奚妩揉了揉眉心,她不甚酒力,如今被这冷风一吹,觉得胃里的那些果酒仿佛烧了起来,也没有心思再追那蝴蝶。 她转身欲走,林中忽然响起些许异样的声音。 像是有人在身后走动。 奚妩瞬间心惊,许是这林中实在太暗,她没来由得有些害怕,借着抚摸发饰的动作,她从头上取下发簪握在手中,再欲往前走时,身后的动静大了些。 她刚迈出一步,腰上一紧,红色的长鞭不知何时绕上她的腰身,奚妩低头看着,长鞭颜色鲜红,莫名让她想到血的颜色。 走不了了。 奚妩握紧发簪,缓缓转身看向身后,原本空无的树下不知何时站着一个少年。 那少年一身雪白锦袍现下被血染红,鲜血顺着他左臂蜿蜒而下,滴在枯叶上,那声音在安静的树林中尤其明显。 少年低着头,听见她转身的动静,才缓缓抬头看向她,一张雌雄莫辨的昳丽脸庞骤然撞进奚妩眼中,但那一双眼睛澄澈干净,看向她时莫名让人觉得可怜。 那眼神,就像她初次见到雪花时一样。 可怜巴巴地求人相救。 奚妩心中还有几分戒心,但她也确实做不到见死不救。 她稍稍往前一步,不敢靠太近,“你……还好吗?” 少年没有回答,他像是脱力一般,手中长鞭骤然松懈,奚妩腰间的绑缚消失。 如果她想走,没人能拦住她。 少年也没有开口求救,他咳了几声,扶着树干缓缓坐下,那咳声愈发剧烈,少年肉眼可见变得更加虚弱,仿佛下一刻就要昏迷过去。 奚妩弯腰将那长鞭拽了过来,远远扔到一旁,确信少年够不到,才试探地走到他面前。 她刚蹲下,少年猛地攥住她手腕,一双干净的眼睛有些凶地盯着她手中握着的簪子。 刚刚遇到危机的人自然敏感些。 “我怕你伤我,这是我防身用的,你会伤我吗?” 少年眼睫微动,他慢慢松开奚妩的手腕,又咳了几声,眼中光芒渐淡。 他快要撑不住了,意识也渐渐不清,不大能听清旁人的话。 “你等等,我去找人来抬你,记住不要再乱动,你身上的伤口很严重。” 奚妩叮嘱着,欲起身往外走,少年感觉到她要离开,猛地攥住她的手腕,一边咳一边不肯放人离开。 奚妩又向他解释几遍,少年却是咳弯了腰,像是没听见她说什么。 奚妩很快反应过来,他伤得太重了,意识浅薄,现下怕是听不清她的话,只以为她要见死不救。 刚刚还不愿开口求人,现在却怕她走。 这少年当真是别扭得很。 “我不会见死不救的,我只是去找人来帮你,我可能抬不动你……” 奚妩尝试解释几遍,但少年仍然固执地握住她手腕,她竟也挣不开。 当真是死命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她实在无法,干脆试着去抬少年起身,又怕撕扯到他的伤口,动作吃力又缓慢。 刚起身时少年还借着她力,将要站稳时,少年忽然脱力,奚妩一个不察,两人双双跌倒,惊起满林的鸟雀。 奚妩侧头去看,少年倒在她旁边,双眼阖闭,昏了过去。 她护着少年后背的手一抬,满手的湿濡感,鲜红的血染了她满手。 此时,刚刚那只引人入林的蓝色蝴蝶顺着树叶的缝隙间飞向远方,像是去寻人。 第3章 浑身血染的少年俯卧在床上,大夫扯开他后背的衣裳,深可见骨的伤口展露无遗,鲜血溢满背面的衣衫。 奚妩看着那样的伤口愣了好一会儿,她竟想象不出少年是如何撑到现在的。 这样的伤口,该有多疼? 更何况还不止这一处,他左臂伤口也不浅,头上还有撞伤,少年浑身是血,触目惊心。 大夫一边处理伤口,一边摇头叹息:“怎会伤得如此重,这伤口拖得久,失血过多,也不知他熬不熬得过去。” 许舒儿只看了一会儿,再不忍心看下去。 奚妩不能离开,她需要帮着大夫处理伤口,也更加清楚地知道少年伤得如何重。 “且看今夜吧,他定会高烧,你让人守着他,若是能熬过这一夜,也就捡回这条命了。” 少年上身,左臂和头上缠满纱布,奚妩看了看他那件染血的上衣,先用薄被给他盖着,把大夫送出门。 许舒儿还没有走,她身旁站着一身蓝色布衫的男子,男子书生气浓厚,看起来温润有礼。 许舒儿没有见到那般惨烈的伤口,一时有些难受,卫清正低声安抚她。 奚妩走过去,温声感谢:“今日多谢卫公子,若非卫公子帮忙,我和舒儿怕是很难将他带回来。” 少年昏得干脆利落,苦得她连起身都困难。 是许舒儿发现奚妩去得太久,顺着鸟雀惊起的声音找到她,迅速跑回去喊人,也幸运地遇上前来送书的卫清。 “奚姑娘不必客气,姑娘这是要下山买药吗?” 奚妩平时常备一些简单的药草,这药方上的许多药材她并没有。 “是。舒儿,你能先帮我看着他一会儿吗?我怕我离开的功夫他有什么变故。” 许舒儿正要应是,卫清忽然抢在她前头道:“奚姑娘把药方给我吧,我是男子,脚程快,很快就能回来。” “那多谢卫公子,”奚妩也不推脱,将药方递给卫清,“还请卫公子再多带两套男子衣衫回来,他身上的衣衫被血染尽,已不能穿了。” 卫清接过药方,也不多言,立刻下山。 屋内的少年依旧俯卧在床上,他的脸向外侧,眉心拧紧,应是疼得厉害。 刚刚一直忙着处理他的伤口,奚妩也来不及细看他的容貌,现下坐在他身前,一边拿着巾帕擦拭他脸上的灰尘,一边看着他的脸,却是越看越心惊。 奚妩自小养在深宫,见过的男子很少,来越县后见到的男子也大多都像卫清那般方正俊朗。 她还是第一次见到少年这样的容貌。 五官仿佛天神用心雕刻,容貌精致得雌雄莫辨,偏又看来十分单纯无害,很有欺骗性。 但奚妩可不信这少年能有多单纯。 毕竟一个真正单纯无害的人不可能在受伤如此严重的情况下,还能强撑着逃出来。 奚妩静静端详着少年脸庞,连什么时候靠近都不知道。 也不知是不是她错觉,她总觉得少年的样子有些熟悉,但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奚姑娘?” 身后传来一声试探的喊声,奚妩惊得回神,她一看,才发现自己离少年的脸太近了,近到好像可以数清他的睫毛。 别说,少年睫毛还挺长。 奚妩轻咳一声,她握着帕子起身,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转身走向卫清:“我去熬药,可能还需要卫公子帮忙给他换一下衣衫。” “理应如此。” 男女有别,卫清自然会帮忙。 奚妩在廊下熬药,那药的苦味越熬越浓,卫清帮少年换好衣衫出来,正见她拄着下巴似在出神。 他适时提醒:“奚姑娘,他毕竟来历不明。待他清醒后,奚姑娘还需问清他的身份。” 毕竟一般人也不会受这么重的伤。 而且奚妩刚刚看着少年那眼神…… 奚妩莫名觉得卫清多想了,她又不好解释,只能应下:“卫公子放心,我心里有数。我已经让舒儿先回去了,卫公子过去时,烦请再告诉许奶奶一声,让她不必担心我这边。” 卫清是来给许舒儿送书的。 许舒儿起先并不识字,如今认得字越来越多,她屋中的书也越来越多,上面大多都有卫清的批注。 奚妩怎会看不出卫清的心思? 刚刚不让许舒儿留下来照顾,抢着去买药,怕是担心许舒儿再被少年的伤口吓到,徒生噩梦。 她倒是见过这样的伤口,虽有惊吓却也还好。 夜幕微垂,奚妩扶着少年勉强喂下一碗药,尚未入深夜,少年果真发起高烧来。 一张脸烧得通红,昏迷中竟也不安分地想扯开被子。 奚妩顾得了这边,顾不了那边,最后干脆抱着雪花让它压住里侧被子,自己守在外侧。 小胖猫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安分地卧在那里,尾巴轻轻扬了扬,静静地看着主人,不吵不闹。 夜里唯余风声,奚妩不时更换水和帕子,少年高烧难退,奚妩见他难受,心里也紧张。 她有些怕,若是少年真的撑不过来…… 奚妩缓缓靠近少年,在他耳边轻声道:“我不知道你发生了什么,但是你撑到现在肯定是想活下去,既然已经走到这里,那再难也要熬过去,而且你还欠着我药钱呢,你也不想欠钱不还吧?” 少年也不知听没听见,但后半夜的时候状况开始好转,他身上的高热渐渐褪去,奚妩守了一夜,最后见少年没有大碍,实在困得受不住,倒头睡在床边。 晨曦微露,日光透过窗纸照亮屋内,少年眼睫微动,他感受到阳光的照耀,许久才缓缓睁开眼睛。 趴着睡一夜并不好受,少年觉得自己仿佛要喘不过气来。 他右手刚动,指尖触到什么,他垂眸去看,看到一张有些熟悉的脸,几年未见,少女的面容已不似当年那般稚嫩,一副倾城貌,心思更是胆大到敢假死逃跑。 少年想到这些,眼神变得有些黯。 他起先真的以为她落水而亡,若非后来察觉到些许端倪,他或许会永远被瞒在鼓里。 少年的指腹触向奚妩眼尾的那颗红痣,他轻轻划过,唇畔似笑非笑。 可惜了,还是被他查到了。 小姑娘逃跑的计划落空,她若知道自己的身份,会不会害怕,会不会懊恼昨日救了他? 可惜…… 她没有反悔的机会了。 奚妩梦中感觉到有人正在盯着她,那目光莫名让人害怕,像是毒蛇窥伺,她吓出一身的冷汗,瞬间从梦中惊醒。 外面天光大亮,她趴在床沿睡了一会儿,左臂枕得发麻,雪花从里侧跃过来,她瞬间抓住小家伙吸了一口元气。 少年还没醒,奚妩摸着他的额头,昨夜的烧已退,面色看着也好一点了。 她正要起身,目光瞥到少年的眼睛,他眼睫微动,像是要苏醒。 奚妩顿时紧张起来,她紧紧盯着少年,少年的眼睫颤得愈发厉害,像是小扇子一样不停扇动着奚妩紧张的心弦。 奚妩也不知道在紧张什么,但对着少年那张脸,似乎很难不紧张。 明明很短暂的过程,奚妩却觉得十分漫长,漫长到她看清少年睁开眼睛的每一个细节,直到对上昨日那双澄澈净明的眼睛。 一瞬间,空气似乎凝滞起来。 少年直直看着她,眼神干净却透着些许迷茫,连昨日凶巴巴盯着她手中簪子的那种感觉都没了,就仿佛……仿佛一只林中迷路的幼鹿,可怜巴巴惹人心疼。 嘶…… 奚妩被自己的想象吓到,她捂唇轻咳一声,试探问道:“你,还好吗?” 如同昨日一样,少年没有回答,他感觉到背上和手臂的疼痛,右臂撑着,想要坐起来。 “哎,你别急啊,你伤口还没好,乱动小心再崩开。” 少年不听劝,依然要费力坐起来。 奚妩无法,只好把雪花放到地上,扶着他勉强帮他坐起来的,注意到他后背伤口没有再出血才微松口气。 可不能再出血,这几日换药她都没想好怎么办呢。 “你坐着真的没事吗?你后背伤口挺严重的,这样不疼吗?” 奚妩又问了几句,少年没有回答,反而直直地盯着她,似乎想在她脸上瞧出些什么。 奚妩给他看得没来由紧张起来,想起昨日少年也没有开口说话,难不成是个哑巴? “奚姐姐,你在里面吗?我带了粥过来。” 外面响起许舒儿的声音,奚妩见少年没什么反应,朝外应道:“你进来吧,我过来了。” 奚妩应完,要往外走,刚走一步,少年一动握住她手腕,似昨日那般不肯放人。 “我出去拿粥,你应该也饿了吧?” 奚妩试着解释,又想挣开他的手,不想她越挣扎少年握得越紧。 奚妩头疼,遇上一个不说话也不听劝的病人,真是要命。 “你瞧着挺正常的,难不成昨日摔坏脑袋了?怎么不说话也不听人说话?” 这是说他摔成傻子了。 少年皱起眉,明显不开心,他薄唇微动,简单地吐出两个字:“没有。” 少年嗓音清朗,似山间流动的清泉之响。 奚妩听见他说话,知道他不是哑巴,刚要放心,又听见少年问:“你,是我娘子吗?” 第4章 衣衫单薄的少年坐在床上,头上左臂上缠着厚厚的纱布,散开的领口间依稀可见锁骨,一双美目单纯懵懂。 他用完好的右手固执地握着奚妩的手腕,声音清浅地问她:“你,是我娘子吗?” 四周一瞬间安静下来。 奚妩对上少年狭长的丹凤眼,似乎在里面看到些期盼之意。 少年似乎很希望她和他有些关系。 但,娘子? “奚……” 屋外响起许舒儿截断的呼喊,奚妩朝门口看去,许舒儿正端着一碗热粥进来,她错愕地看向奚妩的手腕,眼里的震惊很快转变成气愤。 许舒儿快速走进来,“嘭”的一声将粥碗放在桌子上,疾步走到奚妩身边,声音又急又恼地道:“你这人怎么不识好歹?竟然敢欺负姐姐。” 任谁都能看出,是少年不许奚妩离开。 他毕竟是男子,作出这般举动,许舒儿气得要拉着奚妩出去。 “你,快放开!” 少年不肯放手,许舒儿气得直瞪他。 少年不仅不放,还刻意又将奚妩拉近他些,看向奚妩的目光反带了些委屈。 奚妩头疼地揉了揉眉心,她一夜没睡,刚刚才小眯一会儿,还做了噩梦,现下其实疲倦得很。 “舒儿,没事,你先出去,我和他谈谈。” “可他……” 许舒儿不放心,奚妩摇摇头,许舒儿看清她眼下的青黑,知道她精神不好,只好点头:“我煮了红枣粥,你谈完就出来,待会儿好好歇一歇,午饭我来做。” “好。” 奚妩浅笑着点头,许舒儿一步三回头地走出去。 少年视线仍然锁定在她身上,奚妩坐下来审视着他,不错过他任何细微的表情变动,但少年眼神澄净,坦然与她对视,奚妩竟看不出一丝不对。 她轻轻指了指少年的右手:“松开吧,你这样抓着我疼。” “对,对不起。” 少年慌乱松开,看着她微红的手腕,眼里浮现愧疚。 奚妩一时也难辨他是不是在做戏,索性先回答他刚刚的问题:“我不是你娘子,更准确的说,在昨日之前,我们并不认识。” “昨日你浑身是血,昏倒在树林中,是我让人把你抬回来,找大夫给你看病。你昨日昏迷前看着还挺凶的,不像失忆的样子,难道现在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奚妩一边说,一边靠近少年,她双目直视着少年的眼睛,少年不能有一丝闪躲。 但少年似乎很喜欢她这样的靠近,唇畔浅浅勾出弧度,他轻声道:“苏忆。” 少年一笑,奚妩略微失神,她以为自己看着这张脸一夜,应该不会再有所波动,但现下少年的笑容打破她的防线,她一瞬间竟觉得自己这样的质问有些罪恶。 奚妩回神,她正要起身,掌心忽然传来细微的酥痒。 低头一看,少年正一笔一划地在她掌心写出两个字:苏、忆。 “苏忆?你的名字?你记得你的身份?” 少年又茫然地摇头,“只记得名字,你是我第一个见到的人。” 所以才一张口就问她是不是他娘子? 这合理吗? “他该不会像雏鸟一样,对姐姐产生依赖心理吧?” 经过刚刚那么一遭,许舒儿现在对苏忆并没有什么好感,反而很担心他对奚妩有没有什么不好的想法。 “别胡说,”奚妩敲了敲许舒儿的头,“他刚醒,对一切陌生的很,所以才会举动奇怪,过几日应该就好了。” “那他要是什么朝廷钦犯怎么办?受那么重的伤,要是他的仇家找过来怎么办?他会不会是怕我们询问,才故意装失忆啊。” 许舒儿戒心重得很。 奚妩其实也考虑过这些问题,但如今人都救回来了,总不能再丢到外面不管,她也狠不下这个心。 “别想那么多,管他是谁,至多不过二三十日,等他养好伤,让他走便是。” 奚妩喝完红枣粥,轻轻打了个哈欠,饭饱之后人困倦得很,奚妩连回去看一眼少年的想法都没有,直接进屋休息。 一觉到午后时分,奚妩朦朦胧胧地醒过来,感觉雪花卧在自己旁边,伸手想要把它捞到怀中,摸着摸着却觉得手感不太对。 这怎么光光滑滑的?怎么感觉好像睫毛在动…… 她睁开眼睛,陡然对上一张苏忆放大的脸,她的手还放在人家脸上,颤抖的睫毛扫着她的指尖,略微有些痒。 奚妩惊得瞳孔猛缩,立刻坐起来,她恼怒地看着睡在一旁的少年:“你怎么在这里?这是我的屋子,男女有别你不知道吗?” 奚妩如此疾言厉色,苏忆被她训得一懵,艰难地坐起来,垂目小声道:“不是我要睡的,是你非拉着我躺下来。” “我拉着你躺下来?你在胡……” 奚妩说到一半,脑中突然冒出一件事。 睡到一半的时候,她迷迷糊糊觉得雪花跳上了床,好像抓着它要它睡在身边。 但现在,没有胖乎乎的雪花,只有一个唇红齿白的委屈少年。 奚妩指着苏忆的手慢慢收回来,她心中理亏,但依然气恼:“可这是我的屋子,你怎么可以不经人允许擅自进来?舒儿呢,她不是说要看着你吗?” 苏忆听见许舒儿的名字似乎不大开心,他抓着被子,抬眸小心翼翼地看向奚妩:“她说你要赶我走,你是,不要我了吗?” 少年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看着奚妩,仿佛生怕被人随意丢弃。 奚妩一噎,心中陡然升起一种奇怪的感觉。 她怎么觉得她不是捡了个病人,而是捡了个小相公? 现在人家眼巴巴的望着她,仿佛她是什么负心人似的。 “你伤还没好,我怎么可能赶你走?” “那我伤好以后呢?” 苏忆期盼地看着她,奚妩轻咳一声,指了指门:“你先出去,不然要是让舒儿瞧见,又得……” 话未说完,屋外传来许舒儿的说话声:“姐姐房门怎么开着?” 话音刚落,许舒儿推开掩着的半边房门,一眼看到床上的情景——奚妩双手正搭在苏忆肩上,苏忆一脸不情不愿的样子,瞧着像是被强迫似的。 “你们在做什么?!” 许舒儿再次重演早晨的震惊,但这会儿程度明显更严重些。 奚妩猛地松开搭在苏忆肩上的手,她只是想推苏忆下去。 但是,她好像忘了什么事? 奚妩垂眸一看,苏忆的背上衣衫晕染出些许红意。 他的伤口又出血了。 苏忆微微皱眉,他看着奚妩小声道:“疼。” 伤口再次出血怎么能不疼? 奚妩连解释的时间都没有,将外衫披好,急急忙忙下床去找纱布和药。 “姐姐不会想给他换药吧?他是男子啊,要不我去找人来……” 许舒儿想劝,奚妩疾步拿着药和纱布回屋,“有什么要紧的,他是病人,总不能让他出血等着,况且还是我推的……” 苏忆还乖乖坐在她床上,见到她回来,唇畔微弯,好像伤口不疼似的。 奚妩错开他的目光,指尖触及到他的衣衫,微顿之后还是扯了下来。 昨日大夫上药时她都看过了,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苏忆侧坐着,上身的纱布从背后缠到身前,奚妩站在他身前,一圈圈揭开那些纱布。 她微弯着腰,未挽的长发落下来,在少年身前微晃,随着她靠近,碎发撩过他的锁骨,而后又很快离开。 苏忆垂眸看着那几缕碎发,眼神微变,他像是看见什么有趣的事物一样,闲着的右手抓住其中一缕。 奚妩感觉到头发一扯,低头去看,苏忆不知何时收了回去,她只当是错觉,将扯下来的纱布丢到一旁,坐到苏忆身后。 他背后的伤口皮肉外翻,正在出血,单是看着就让人觉得疼。 奚妩轻轻撒药,不忘问他:“疼吗?要不要再轻点?” “不疼。” 苏忆摇头,仿佛真的不疼似的。 奚妩当然知道他在撒谎,对于自己刚刚的莽撞更觉歉疚。 他毕竟伤得严重,若是真的失忆,只怕现下彷徨得很,害怕被人丢弃也是正常。 伤口重新包扎完,奚妩帮他把外衫穿上,少年看着瘦弱,但其实手臂很有力量感,腹部肌肉更是紧实,奚妩不小心瞥到一眼,又迅速移开目光。 她小心地帮苏忆套上左边衣袖,目光不经意间瞥到他左臂内侧的一处疤痕,仿佛是被什么动物抓出来的伤口,应是陈年伤疤。 奚妩觉得脑中什么一闪而过,但很快又忘记了。 “这几日你都要卧床休息,再不可随意下床走动。我扶着你回去,你慢些。” 奚妩扶着苏忆的手臂,极其缓慢地带他走回去,她刚扶着人坐下,耳边忽然听见几道咕噜咕噜的声音。 “你饿了?” 奚妩看向苏忆,侧目一瞥才发现床前桌子上放着的饭菜未动,她微惊:“你中午没吃吗?” “嗯,”苏忆点头,不大自在地道,“你也没吃。” 她没吃,所以他也不吃。 奚妩一愣,她莫名想起许舒儿上午说的雏鸟,这少年…… “我去做些吃的,你今晚还要喝药,你有什么想吃的吗?” “你吃什么,我吃什么。” 少年乖巧回答,奚妩索性不再多问,她端着饭菜出去,许舒儿正在门口等她,见她出来,叹息摇头。 “奚姐姐,他长得再好看,你也不能被美色所骗,说不定是什么食人花呢。” 刚刚那一幕冲击力太大,几个时辰的功夫,许舒儿想不通他们怎么就进展到同床共枕的地步,但是她坚信奚妩是被美色误导。 “别瞎想,刚刚是个误会,你也别对他恶意那么大,等他好了我会让他离开。” 傍晚时分,熬煮浓厚的红枣排骨汤出锅,奚妩盛好饭菜端过去给苏忆。 少年看着眼前的饭菜,却没有急着动筷子。 “你不喜欢排骨汤吗?” “不是。” 苏忆摇摇头,他抬头看向奚妩,语气低落地道:“我没钱,你帮我付药钱,照顾我,可我什么都没有。” 奚妩没想到他在纠结这个问题,“没事,你先养好身体……” “我想了很久,只想到一个办法。” 苏忆打断她的话,奚妩顺着他问:“什么办法?” “我想,以身相许。” 第5章 救命之恩以身相许,话本子里常见的故事,但奚妩想不到有一天竟也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苏忆一副真挚眼神,仿佛这等好主意真是他费尽心思想出来的。 奚妩愣愣地瞧着苏忆,苏忆见她一直没回答,眼中露出几丝失望,不放弃地再问:“你不愿意吗?” 奚妩头疼,这根本不是愿不愿意的问题啊。 这少年看着也不傻,怎么说出来的话一次比一次让人为难。 奚妩心中轻叹,面上没有表露,她坐到床侧,认真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就当我救你是积攒功德,如若真的心里有愧,那就好好养伤,你养好伤就是对我最好的报答。” “那我养好伤之后,是不是就要离开了?” 苏忆很会抓重点,午后时分的问题再次摆在奚妩面前。 奚妩有些困惑,苏忆好像不是很想回家。 “你不想走吗?你现在虽然失忆,但是你也有自己的家人自己的故乡,你不想回去吗?” 苏忆没有急着回答,他沉默地看着自己身上的伤,没有普通人家的孩子会受这么重的伤。 他逃亡至此,是不是证明他此前过得也未必很好? “也许,他们并不需要我,甚至,不想我回去。” “可能,我并没有家人,不然怎么会选择把他们忘的那么彻底。” 苏忆极慢地说出这些话,奚妩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反驳。 或许就是因为他过去的记忆太过痛苦,所以他才会选择忘记。 他那么熟练地使用长鞭,会不会是因为他不得不用长鞭去保护自己? 少年眉眼落寞,他本就生得好看,这么好看的一个人再显得孤寂几分,总会让人生出怜悯之心。 “你先吃饭吧,也许在你没好之前,你就能想起来,现在想再多都只是烦扰自心而已。” 奚妩还是没有回答那个问题,她把筷子递给苏忆,见他接过才转身走出去。 走到门口时,她不知怎么想的,又回头看了少年一眼。 少年的背影显得有些孤独。 其实,并不是谁都可以有家可回。 她曾经以为那个温情不足冰冷有余的皇宫是她的家,后来身份揭穿,所有人都恨不得伸出利爪撕碎她,她才明白,那不是她的家。 她从出生开始,便没有家了。 那苏忆呢?他又经历过什么,才会将自己弄得遍体鳞伤,才会在醒来后,选择向一个陌生人伸出手汲取温暖,也不愿意试着回想曾经的一切? 奚妩发现自己想得有些多,明明上午时她还根本不在意少年的身份,更不欲去窥探他的过往。 苏忆似乎察觉奚妩的目光,他抬起头朝奚妩看去,唇畔微漾出笑意,一双眼睛仿佛盛满夏日的萤光。 奚妩蓦然收回目光,不敢再多看一眼。 她总觉得,少年的笑容太有蛊惑性。 如若他刚刚笑着求她,让他留下来,她说不定会心软答应。 一扇木门关严,隔绝外面的声音。 苏忆慢悠悠地喝着汤,隐约能听见外面那位许姑娘对他的议论。 食人花…… 那只白白胖胖的雪花猫见到他都有些忌惮,看来猫都比人敏感。 日落西斜,残阳坠落在天际,一只蓝色蝴蝶扑闪着翅膀飞进来,它停在苏忆指尖,像是在传达什么信息。 苏忆看向窗外,枝繁叶茂的树梢间似有些动静,但很快消弭。 最后一抹夕阳落尽,夜幕极快降临。 奚妩将熬好的汤药端进来,看着苏忆面不改色地喝完,仿佛满屋子的苦味都不存在。 他这般爽快,反倒让她拿不出那些糖。 他应该也不需要吧。 奚妩上前端走药碗,突然腰间受到阻力,她低头一看,苏忆正一只手指勾着她腰间的荷包。 鼓鼓的荷包里放着糖,奚妩惊叹少年的敏锐,从荷包中掏出所有的糖放到他掌心。 “呐,给你,看你喝药那么爽快,还以为你不需要糖呢。” 苏忆捧着那几颗糖,眉眼一弯,他拨开一颗糖纸,朝着奚妩勾了勾手指。 奚妩不懂他的意思,刚弯腰,微凉的指尖触到她的唇畔,一颗甜丝丝的糖抵在她唇间,触目所及是少年明朗的笑。 奚妩心一跳,她迅速将糖卷入舌尖,极快地远离苏忆的手指。 “你睡吧,我在对面,你有事喊我就行。” 奚妩脚步加快地离开,耳根悄悄蹿红,她“嘭”的一声关上屋门,靠在门上,捂着砰砰跳的心口,耳根还在持续发热,她用力拍了拍脑门,小声叮嘱自己:“美色误人,美色误人,刚刚什么都没发生,什么都没发生。” 如此念叨几番,奚妩平复完情绪,她坐到梳妆台前,目及放在一旁的赤色长鞭,她还没来得及还给苏忆。 今日睡了大半天,也就忘了这事。 不过,看到这赤色长鞭,奚妩心中那种奇怪的熟悉感又蔓延出来,好像她曾经也见过这样的鞭子。 在什么时候呢? 夜更深,对面的屋子再无半点动静。 苏忆坐在床上,半开的窗子间再次飞进来蓝色的小蝴蝶。 十二利落翻窗进来,看到主子面色苍白地坐在那里,头上还缠着纱布,面露愧疚,立刻跪下请罪:“十二护主不力,请主子责罚。” 苏忆懒洋洋地逗着指尖的小蝴蝶,随意道:“起来吧。” “谢主子。” 十二起身,他看向苏忆,罕见地觉得主子心情很好。 是因为见到这位小公主吗? 可主子不应该是讨厌她吗?为何还这么高兴? 十二心思活络,但也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况且他更关心主子身上的伤口。 “主子,这是上好的金创药,可需要属下现在帮您换药?” 越县大夫给的药自然无法跟十二带过来的药相比。 但苏忆显然没有换药的想法,他随手一挥,小蝴蝶停在他的肩上,他看了一眼那些金创药,声音很淡地道:“不必。” “可是……” 十二还想说什么,对上苏忆冷淡的表情,瞬间知道不该再劝。 他收好药瓶,低声汇报:“景国公和申英仍在搜寻主子下落,属下已经派人引他们去发现尸体,主子这段时间可安心在这里养伤。” 这次是他们疏忽大意,竟然没发现申英和景国公联合起来设下陷阱,这才让主子身受重伤。 可十二不明白,主子已经受伤那么重,为何不去与他们汇合,反而要跑来奚山,让这位小公主救他? “不必将消息传回京都。” 十二一惊,这是不让陛下知道他在小公主这里。 十二捉摸不透主子的想法,但隐隐约约觉得主子有所图谋,可图什么,图这位顶替他身份的公主吗? “属下明白。” 后半夜的时候,奚妩睡得不大安宁,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奚妩又梦到那富贵华丽的皇宫。 梦中的她只有十二岁,拿着一个蝴蝶风筝满御花园地疯跑,身边没有宫女,她不必顾忌什么公主仪态。 风筝越飞越高,仿佛她也随着那风筝一并飞出高高的城墙。 但风筝线猝不及防地断裂,风筝掉落在一处高高的假山上。 她费尽力气爬上那座假山,刚刚捡到风筝正在高兴时,脚下的石块不知为何松动,她没有站稳,直接从假山上坠落。 她害怕地闭上眼睛,等待坠落的疼痛袭来,但她最终没有落到地上。 那赤色长鞭如灵蛇一般缠上她的腰身,她稳稳落在一个小少年的怀中,她试探地睁开眼睛,看到一双漂亮但十分冷漠的眼睛。 小少年看着她,仿佛在看什么死物,不带一点感情。 那是奚妩第一次见到那双漂亮的眼睛,那时候少年根本不会像今日这般对她笑。 夜色寒凉,苏忆坐在床前,少女卧在外侧,不知梦到什么,眉心愉快地舒展,右臂贪凉地露在外面。 借着月色,苏忆能看到她右手腕内一处细长的伤疤,像是用什么锋利的刀片狠狠划过。 苏忆轻抚上那处伤疤,少女像是感觉到什么,手往里缩了缩,像是不喜欢他的靠近。 “不喜欢我吗?” 苏忆轻笑一声,笑容中却透着些许淡漠。 若是知道他的身份,知道他的过往,这小公主怕是根本不会允许他再待下去。 她能接受的,是一个过往空白,单纯善良的少年,而不是他这种在毒蛇窟里长大的恶狼。 可他偏偏要她喜欢上这样的少年,然后在她面前狠狠撕碎假象。 父皇不是想护着她吗? 那他偏不如父皇的意。 一夜多梦,天尚未亮,奚妩从梦中醒来,她静静地看着帐顶,犹豫许久,还是脚步轻缓地走进从前的书房。 这里原本是她画图和刺绣的屋子,她用珠帘隔开一个空间,里面摆有床榻,如今苏忆正俯卧在床榻上,瞧着应该睡得很熟。 奚妩脚步很轻地走过去,试着喊道:“苏忆、苏忆……” 少年没有反应,连眉心都未动一下。 奚妩放下心来,她想试着从外侧去掀开里侧的被角,但苏忆睡得靠近里侧,这很难做到。 她只好脱去绣鞋,跪坐在外侧,伸手掀开里侧的被角,慢慢将苏忆左袖往上挪,直到昨日那处陈旧旧疤再次露出来。 她细细看着那处疤痕,努力与记忆中的疤痕对应,愈看愈觉得像,她又低头去看少年的脸,那个十二三岁少年的容貌在此刻与苏忆的相貌重合。 奚妩终于确信,她从前真的见过苏忆。 这样偷偷摸摸的举动到底心虚,若不是心中猜测难挡,她又心急,断不会这么莽撞。 如今既已确信,人又未醒,还是赶紧…… 心中尚这般想着,奚妩还没来得及动作,指尖忽然一紧,有人牢牢抓住她的手指。 少年眼睫一颤,睁开清明的眼睛看向惊慌的少女,奚妩靠他很近,近到他可以用很低的声音问她:“你反悔了吗?” 什么反悔? 奚妩没反应过来,离得太近,这般亲近又低声的说话,气氛似乎变得有些暧昧旖旎,就连苏忆说话间的气息似乎都叫人耳根发热。 “反悔什么?” 奚妩不由得顺着他问。 苏忆笑容更明显些,他轻声道:“反悔,没有答应我以身相许。” 第6章 苏忆说着,微微靠近奚妩,将两人之间本就岌岌可危的距离拉得更近。 他一字一句地问她,温热的呼吸像是温泉里腾升上来的热气,熏得人脸颊忍不住发红。 奚妩听见他的问话,耳根热得快要着火,她不假思索地反驳:“没有,你别乱说。” “我乱说吗?” 苏忆眼中露出些茫然,奚妩趁机想要坐起来,她现在弯着腰能更好地看清少年这张蛊惑人心的脸,仿佛她的心跳也更容易失控。 她刚刚便不该耐不住,选他换药的时候偷偷观察多好,何必闹到现在这么尴尬的境地? 奚妩第一次觉得自己有点蠢。 她正要起身,苏忆像是从茫然中反应过来,他握住她的胳膊微一用力,奚妩尚未稳住的身形再次扑到他面前,彼此鼻尖骤然相碰。 鼻尖相触的一刹那,奚妩感觉心口那里有一瞬间的奇怪,仿佛被谁的小爪子轻轻抓了一下,但又很快松开,快到她来不及那是什么感觉。 “你,你做什么?” 奚妩紧张起来,她用力挣了挣,但挣脱不了少年的桎梏。 昨日上药时看到的结实臂膀果然不虚,明明是一个伤者,力气却比她不知大多少。 “苏忆!” 奚妩有些恼了,她连名带姓地喊出少年名字,一双清眸极其恼怒地瞪着他。 少年却一点也不怕,他又往前凑了凑,鼻尖轻轻触碰对方。 那不知名的小爪子再次悄悄抓了一下奚妩的心口。 奚妩耳根的热蔓延到脸颊上,她尚未来得及训斥少年,就听见少年低声道:“感觉有些奇怪。” 但苏忆也说不出奇怪的地方。 他看向生气恼怒的少女,一双漂亮的丹凤眼露出些无措。 “你生气了吗?可明明是你先趁着我睡觉来偷看我的。” 这不像是道歉,反说得奚妩更加心虚。 “那是因为,因为……” “因为你反悔了,你想要重新答应让我以身相许。” “如果……”苏忆微顿,轻轻扬起笑容,“如果你真的这么想,我可以重新答应你的。这样你以后就不用来偷看我了,你每天都可以光明正大地看我,想看多久都可以。” 少年眼睛亮晶晶的,一句接一句的,根本不给奚妩反驳的机会。 奚妩听着这话,好像自己变成了什么好色之徒,正在觊觎少年的美貌,偏偏这少年看起来情愿得很。 她甚至在少年脸上看不出一丝破绽。 这样含笑的双眼,很难和记忆中冰冷的小少年联系起来。 “苏忆,你先放开我。” 奚妩没有急着分辩,她像上次一样,露出些委屈的样子来,“你力气太大了,抓得我疼。” 少年闻言,如同上次一样很快放开。 奚妩好整以暇地坐直身子,在少年的注视下,慢悠悠地穿好绣鞋,然后站在床沿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微微露出一个笑。 “苏忆,你是忘了吗?刚刚可是你嚷嚷着疼,我才好心来看一看你。不巧有蚊虫落在你面颊上,我替你赶走而已,你怎么就生出这么多联想来?” “还是说……” 奚妩故意弯腰靠近少年,挑着细眉笑得张扬,“你一直抓着以身相许这个念头不放,莫不是你昨日一见我,就心生喜欢?所以才学着话本的样子故意来撩拨我?” 奚妩反将一军,全然没了刚刚的窘迫和紧张,她的笑容明媚灿烂,不像往常那么温柔,反而有些盛气凌人。 这样的她,才更像那个养尊处优的小公主。 苏忆眼底漫出些笑,他慢慢支撑着坐起来,长腿随意曲着,松散的中衣露出大片胸膛。 奚妩目光不小心触碰到,又若无其事地离开。 苏忆的目光没有落在奚妩的脸上,他看着少女悄悄蹿红的耳根,声音中带了几丝笑:“如果我说是呢?” 他又看向少女的眼睛,眼中的笑意愈盛,声音清悦入耳:“阿妩,我对你一见钟情,想要以身相许。” 他说得认真,如同对心爱之人表白那般认真,笑容真切又梦幻。 奚妩有一瞬间的失神,但她迅速反应过来,手指轻佻地勾起少年的下巴,声音清冷:“这才是你本来的样子吧?什么单纯少年,什么懵懂不知事故,不过是在外人面前的保全之法,你不过是不想将你的身世交代出来罢了。” “阿妩,你还没回答我,你喜欢我吗?” 少年像一只乖顺的猫咪,下巴轻轻搭在奚妩指尖,像是等着主人的回应。 奚妩松开手指,懒散一笑:“哪怕你真的对我一见钟情,于我又有什么干系?是你欠我救命之恩,而非我欠你,这份恩情怎么还,自当由我来定夺。 “只是下次,还请苏公子不要随意进人屋子,不然像今日这般轻易暴露,多可惜。” 奚妩说完,不再多看苏忆一眼,转身离去。 她抱起守在门口的雪花,慢悠悠地走回自己屋子。 那背影显出少女舒畅的心情,苏忆静静看着,直到对面那扇门在他眼前紧紧闭上。 他看向自己左臂,随意挽起衣袖,可见一道猛兽抓痕。 其实,他本可以将这道伤疤一并掩盖起来。 但他忽然不想那么做。 他想看看,小公主能察觉到哪一步。 终究还是他装得太刻意,叫人轻易发现端倪,不过这样也好,清醒着沦陷才更有趣,不是吗? 奚妩回屋,雪花在她怀中并不安分,张牙舞爪得像是要找谁算账。 昨夜小家伙都被惊醒了,结果一把迷药过去,睡得七荤八素。 奚妩顺着它的毛轻轻安抚:“好啦,别计较了,人家毕竟有伤在身,今日给你做好吃的。” 春日和暖的风顺着支摘窗吹进来,雪花一个跳跃,跳出窗子跑到窗外的树上,闷闷地坐在那里不理人。 奚妩轻轻笑了笑,由着它去。 那根赤色长鞭还在放在梳妆台上,奚妩坐下来,将那长鞭拿过来,放到鼻尖轻闻,好像能闻到一丝丝的血腥气味。 她又看向门后,那里原本放着的一颗珠子不知何时滚到角落里。 昨夜她睡得太熟,并不知晓有人来过,但这屋子到底还是留下有人来过的痕迹。 她无法分辨苏忆到底是真失忆还是假失忆,也不想多问,但若他没有失忆…… 她能认出苏忆,那苏忆呢?会不会也能认出她? 奚妩将长鞭放回原位,她突然不太着急将鞭子还给他了。 他不是失忆吗?那肯定也记不得这赤色长鞭,她索性装一回傻。 日光渐亮,炊烟升起,奚妩煮了瘦肉粥和一屉肉包子,在晨曦中端进书房。 苏忆还像之前那样坐着,膝上放着一本书,不知是从哪里翻出来的。 奚妩看到那熟悉的封面,箭步走过去,一把将书抽走,语气不悦:“你怎么乱翻人东西?” “是它自己露出来的。” 苏忆指了指床里侧,奚妩意识到是先前自己乱丢在那里。 她看了看苏忆看到的位置,心里石头落定,还好没看到后面…… 如今她自己一个人住,身边没有人管束,从前没看过没见过的总想看一看,见一见。 所以这书后面的内容有些…… 奚妩轻咳一声,将书放到书案上,“吃饭吧。” 热腾腾的粥和包子入腹暖胃,奚妩懒得再端出去吃,索性放在书案上吃起来,她背对着苏忆坐着,一边用饭一边看放在一旁的图纸。 她思索着改动的地方,也没注意到身后的人一直在看她。 这是她的书房,她需要在这里画图刺绣,哪怕苏忆不出去,她早晚也要进来。 少女的背影看起来认真又专注。 苏忆注视着她,其实奚妩的表现和他想象中的有出入,小公主好像很乐意这样生活,从前的荣华富贵仿佛是过眼云烟,苏忆在她眼中看不到一点追悔。 或许,很早之前就有这样的表现了。 那时候她才十二岁,一个人在御花园疯跑,可没有一点公主礼仪,甚至为了捡一个风筝,费尽心思地爬上假山,将自己弄的灰头土脸。 后来又找尽借口出来寻他,说着要带他游历盛京城,实则是满足自己出去游玩的心思。 那时候的小公主已经很不乐意回到皇宫了,虽然她将这种心思隐藏得很好,但每次回去时那种惋惜不舍的表情,还是让他轻易看出来。 所以,这些年她在宫中过得不好吗? 奚妩吃完最后一个包子,总算想到改动的方向,心神一松,背后那灼人的目光就明显起来。 她心中轻叹,不得不说苏忆当真是从不掩饰,这般直白地看人是生怕她发现不了吗? 少女指尖轻点画纸,她看着那空白的纸张,脑中突然冒出一个想法。 她抽出一张纸来,执笔写下几行字,转身将纸递给苏忆。 “这是你看病的诊金和药钱,还有接下来吃喝可能花费的钱,我便不算你租金了。这算是欠条,你只要将这些钱还清,若是可以再给我一大笔银钱也是行的,只是之前什么以身相许的话,便不要再说了。” 少女字迹清秀,一笔一笔地记着他这两日花的钱。 比起什么都不要的慷慨,不如这般算清楚,省的牵扯不清。 “可是,”苏忆接过那张欠条,慢吞吞道,“我没钱,如今唯一能支使的只有这副身子而已。” 嘶…… “那等你有钱之后慢慢还,不急。” “若是这样,不是更加纠缠不清吗?” 少年直白地戳出奚妩想要划清关系的心思。 奚妩一顿,她发现苏忆说得很有道理,他若拖着不还,只会更加牵扯不清。 奚妩看着苏忆,开始发现他没有昨日可爱了,少年还是那般单纯的模样更加惹人喜欢。 她缓缓走近少年,巧笑倩兮:“那你为什么要与我牵扯不清呢?” “因为……”苏忆没有急着回答,他慢慢起身,一步步走近少女,垂眸看着她,看着她因为他的靠近,而忍不住蹿红的耳根。 他身量高,挡住窗外大半的阳光,奚妩整个人都被他笼罩在阴影里,仿佛被纳入猛兽的地盘,不得轻易逃出。 奚妩没有后退,她等着苏忆将话说完。 苏忆弯腰,背后有些疼痛传来,他倒显得很愉悦,在少女耳边轻声道:“因为我喜欢阿妩,想要和她纠缠不清。” 离得近,耳垂上的红意仿佛更鲜明许多。 苏忆不经意往前一靠,冰凉的唇畔触碰到少女的耳垂。 少女蓦然受惊,她捂着耳朵猛地跳出他脚下的阴影,眼中羞恼交杂,却硬生生让自己平静下来。 她思索一番,索性也学着苏忆的模样笑着附耳过去,一字一句道:“可惜,我不喜欢你。苏忆,你这样的人,太危险,我不会靠近你这样的人。” “是吗?” 苏忆侧眸看向少女,目光对视仿佛有火花迸现,颇有争锋相对之意。 小公主啊,还是有不肯服输的性子。 “你往下看。” 奚妩皱眉,她往下看,看到相近的衣摆,若即若离的衣袖,甚至两人投下的阴影都重叠在一起。 然后,她听见苏忆笑着说:“看,你已经在靠近我了。” 第7章 春风和缓,院子里的躺椅微微摇摆,少女仰躺在上面,面上盖着一本书,怀里躺着一只猫,一人一猫惬意地晒着阳光,廊下偶尔顺着风飘过来几丝苦涩的药味。 这几日天天熬药,连屋子里都有挥散不去的药味,时时刻刻提醒她还有个病人。 奚妩轻叹一口气,拿着书坐起来,她预估着时间,看着院内那棵玉兰树发着呆。 树上只剩下几朵残花,盛花期已经过去,再想看到那洁白的玉兰花,只有等明年了。 风一吹,一朵玉兰随风飘落,奚妩看着它坠落,支摘窗后忽然伸出来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他接住那朵垂落的玉兰,而后轻轻放在窗台上,连面都没有露一下。 她在躲着少年,少年也甚为配合,不在她面前随意出现。 但……他身上还有伤,每日都需要换药,她也不可能时时拜托旁人。 奚妩认命起身,她准备好纱布和药粉,轻轻敲了敲房门,听见里面一声“进”,才推门进去。 苏忆正盘腿坐在床上,膝上放着一本游记,这是奚妩找来给他打发时间的,免得他又翻出些什么不该翻的书。 “你不该下床的,这样不利于你伤口愈合,最好还是躺着。” 少年显然不是个听话的病人,奚妩只得随时提醒他。 比起他自己,她可能更希望他赶紧养好伤。 奚妩一边说一边将支摘窗放下,一回头,少年身上的衣衫半解,胸膛半露不露,那刺目的白遮住一半的身体。 奚妩已经波澜不惊,她走过去利落地将少年的衣衫全部脱下,然后坐在他身侧,有条不紊地给他左臂上药。 她垂眸认真撒药,这药是她花大价钱买来的,效果很好,只盼少年伤口快点好起来。 她上药专注,耳边的碎发垂落,在修长的脖颈间晃悠,乌黑的发丝更衬得她脖颈白皙,如一块上好的白玉,引人触碰。 少年指尖勾起那缕碎发,他在食指间缠绕,指尖即将触到少女的耳垂时,他听见奚妩威胁的声音:“看来苏公子想要右手也伤着。” 苏忆慢悠悠松开那缕碎发,碎发微弯,是他触碰的痕迹。 少女手下一重,苏忆微微皱眉,而后又无所谓地笑了笑。 小公主这是在报复呢。 每日最难换药的地方还是后背,奚妩需要站起来,倾身去解开缠绕的纱布,这样她和苏忆的距离不可避免的拉近。 苏忆似乎很喜欢勾着她的发丝玩弄,奚妩偶尔低头瞪他一眼,少年却是那副轻淡无所谓的样子,仿佛什么威胁在他身上都不管用。 很快,苏忆又捏住奚妩腰间的荷包,那里鼓鼓囊囊的,放着几颗糖,但是奚妩最近一颗也没给他。 “原来你还有糖。” “我看苏公子喝药那般爽快,想来也是不需要糖的。” 奚妩一边说一边将纱布打结,然后将荷包从苏忆手中夺回来。 苏忆垂眸,没有反驳。 他看着奚妩走到门口,薄唇轻启,吐出一句话:“吃苦吃惯了,便不配拥有糖吗?” 奚妩脚下一顿,她一时竟分辨不出少年是不是在装可怜。 她想了想,又转身走向少年,倾身看着他,浅笑道:“你想要糖?” 苏忆抬眸直视着她,没有回答。 奚妩又笑着道:“想要,就求我呀。” 苏忆看着张扬的少女,薄唇弯出笑意,他又缓又轻地问:“该怎么求?这样求吗?” 少年勾住奚妩腰间的荷包,轻轻往他的方向拉了拉。 奚妩看着他似笑非笑的模样,在他的眼底只看到些逗趣的意味。 她莞尔一笑,将少年手指拨开,“错了,这可不是求人的态度。” 少女没有心软,反而无情地离开。 苏忆看着她走远,唇畔笑意不经意加深。 这种没有恶意的挑衅,似乎更叫人身心舒畅。 比起那些虚假的关心,虚假的安慰,他更喜欢这种直白。 又或许,只是喜欢小公主这么直白。 午后阳光微弱,奚妩坐在窗前绘图,她将笔墨纸砚通通移出书房,暂且在屋中绘图刺绣。 她绘图专注,再次抬头看向窗外时,天色愈暗。 “奚姐姐,你在家吗?” 屋外传来许舒儿的声音,奚妩将最后一朵桃花绘完,一边疏散筋骨一边走出去,“刚刚在绘图,你怎么过来了?” 这些日子,奚妩和苏忆之间那种疏离客套的关系,连许舒儿都能看出来。 奚妩戒心重些,许舒儿自然也放心,不会频繁过来探看。 “奚姐姐,你最近不要往山里去采药了,听说山里蹿进一只恶狼,已经伤着人了,你可要小心些。” 许舒儿说起来还已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比奚妩还要害怕。 “狼?”奚妩闻言皱眉,“怎么会有狼?奚山不是好些年不曾出现猛兽了吗?” 若山上常常有猛兽出现,大家也不会住在这里,所以乍然间出现一匹恶狼,人人都有些心慌。 “许是从哪个山头蹿过来的,管它怎么来的,我们还是得小心些,姐姐最近看好雪花,可别再让它乱跑了。” 雪花平日里总会满山乱跑,但基本天一黑就会回来,所以奚妩也不曾关着它。 许舒儿这一提醒,奚妩才发现雪花又跑出去了。 她刚刚一直专注着绘图,也没注意,如今许舒儿这么一番话,她莫名有些心慌。 傍晚天色渐暗,那只胖胖的白猫没有按时出现在窗台上,奚妩看着外面,心里的恐慌不断蔓延。 屋外传来些动静,奚妩迫不及待地走出去,但院中空落,只有风声不断,听着如同野兽嘶吼。 天尚未暗完,这时候出去还是可以找一找…… 奚妩捏紧双拳,她正要往外走,身后传来少年轻慢的脚步声,他站在门前,声音微冷。 “那只是一只猫,值得你搭上性命去寻吗?” 现在出去,若是不能及时回来,再遇上狼…… 奚妩怎会不了解这些,但是…… “它不一样,对你来说它只是一只猫,但是对我而言它是亲人。 “我这条命本就是捡来的,如果……不牢苏公子费心了。” 奚妩没有说完,头也不回地冲出院子。 苏忆看着她慌乱的背影,不解地皱眉,他不懂奚妩那句“命本就是捡来的”,更觉得她为一只猫冲出去甚是愚蠢。 若他像她这般,早不知死了多少回。 奚妩一路唤着雪花的名字寻过去,她往雪花常常喜欢去的溪流边寻找,但始终没有踪影。 风声太大,天暗的比她预想得要早,天地间仿佛有一场暴风雨即将降临。 直到天色全暗,奚妩心中的恐慌像是扩大百倍,她甚至开始忍不住想雪花面对恶狼的场面,它那么小,怎么能逃得过…… 雨丝顺着面颊划过,奚妩看着黑黢黢的树林,没有再往前走。 这种情况再走下去也是无用,也许雪花已经回家了,也许它只是今日贪玩了些…… 心中猜测纷杂不断,雨势渐急,奚妩寻着印象中的山洞冲过去,身上的衣衫湿了大半,风从洞口灌进来,冷得人发抖。 奚妩寻个挡风的角落缩在那里,她抱着双膝,耳边尽是呼啸不断的风声,这风声中似乎还有些别的声音。 奚妩看向洞口,身体开始呈防御姿态。 那是狼的叫声? 这种紧张的情形下,奚妩忽然想到临走前苏忆的话,她心下苦笑。 若她今夜真的葬身狼腹,怕是苏忆只会嘲她蠢吧。 确实挺蠢的,为了一只猫冲进黑夜,将一只猫视作亲人……可她,除了雪花,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她不是什么高高在上的公主,不是什么金尊玉贵的千金之体,她没有家人,从出生后被交换的那一刻开始,就再也没有家人了。 她甚至,没有什么可牵挂的。 洞外的狼嚎似乎更凶猛了些,那嘶吼好似痛苦的呼喊。 奚妩抽出脚腕上藏着的刀,稳稳握在手中,洞外有渐近的脚步声,她全身紧绷,连呼吸都放轻,环视四周开始思索有利的躲避环境。 闪电倏忽划过,洞口投下一道斜长的影子。 那影子一脚迈入洞口,雨水和血水混合着从手臂上蜿蜒而下,几声咳嗽打破洞内的寂静。 奚妩浑身一松,刀从手中脱落,她震惊地看着站在洞口的那人——是苏忆。 他一身青衫浑身湿透,左臂伤口不知何时撕裂,后背似乎也在流血,他随意拎着白猫的后脖颈,随手一丢,将白猫丢到奚妩的脚下。 白猫似乎受了惊吓,一被放开立刻往奚妩怀里钻,小小一只淋得湿透,大大的蓝眼睛满是无措,可怜又可气。 奚妩检查一番,见它没有受伤,抱着它走近苏忆。 苏忆随意坐在角落里,他左臂垂在身旁,低着头,眼睫上还沾着雨珠,见少女走近,抬眸看她缓缓勾出一个笑。 “现在,可以求你要糖了吗?” 少年笑着,仿佛身上的伤不存在。 他那般认真要糖的模样,刺得奚妩心中一疼。 她蹲下来查看苏忆身上的伤,无论左臂还是后背,已经全部撕裂开来,这几日养好的伤再次加重。 洞外风雨不停,他们现在回不去,苏忆身上的伤没办法及时处理,恐怕又会高烧。 还有那只狼…… 她刚刚明明听到狼叫声,难道是她幻听? 苏忆像是看出她的想法,伸出右手给她看,那手背不知何时多出一道抓痕,正在渗血。 “不必怕,已经杀了。” 苏忆轻描淡写,仿佛杀只狼是多么轻松的事情。 “你……” 奚妩看着他手背的伤口,心中的愧疚越来越浓,她垂着眼睛,眨眼间一滴泪珠落下,却正好落在苏忆指尖。 “哭什么?” 苏忆冰凉的指腹划过奚妩的眼睛,随意擦去她眼角的泪:“刚刚冲出去时不是勇气十足吗?现在哭什么?猫和人都没事,你应该高兴。” 奚妩抬头看他,一双眼睛红得彻底,瞧着是还要哭的样子。 苏忆皱眉,他不喜欢小公主这副惨兮兮泪珠不断的样子。 她该张扬的笑才是。 就算要哭,也不是现在。 “别哭了,我头疼。” 苏忆面无表情地说出这句话,奚妩点头抹了抹眼泪,靠在一旁守着他。 “等雨停我就带你回去。” “嗯,天没亮也可以,我认得路。” 许是疲倦,苏忆说完这句话靠上奚妩的肩膀,奚妩没有推开他,她试探地摸了摸他额头,触手冰凉,好在没有发热的迹象。 外面风雨交加,他们不说话,整个山洞过分寂静。 奚妩侧眸看向靠在她肩上的少年,少年鬓发全湿,显得很乖顺,让人完全想象不出他与狼厮杀的情形。 奚妩突然想起刚刚他说要糖,她摸了摸腰间的荷包,从里面取出几颗糖,被雨淋过,糖纸都有些化开。 奚妩拨开一颗糖,递给他:“有些淋湿了,你要是不想吃,明日我去给你买新的。” 这还是几日来小公主第一次态度这么好。 “喂我吧。” 苏忆声音有些虚弱,他身上伤势未好,不然今日也不会被狼伤到,现在浑身寒意夹杂疼痛,他有些不好受。 但若是明显表现出来,这小公主怕是又要哭。 甜丝丝的糖抵在唇间,苏忆舌尖一卷,糖落进口中,不经意间扫过少女指尖,也不知是不是糖太甜,似乎真能将身上的疼痛缓解几分。 奚妩见他喜欢吃,又多喂几颗,直到荷包见底。 她摸了摸湿透的白猫,语气低落道:“今日,对不起,是我莽撞了。” 唇齿间最后一丝甜意化尽,苏忆看了看那只落汤猫,许是被他救了,完全没有之前的抵触。 他弹了弹白猫的耳朵,声音懒散:“再来一次,你还是会这么做。” “可是我连累你了。” 这才是奚妩最不愿意看到的,她不想因为自己的事牵连任何人,可是今日她确实欠了苏忆。 “你不是说不值得吗?为什么还要来?” 苏忆把玩猫耳朵的手一松,他听着洞外的雨声,抬头看向一旁的少女,眼底的笑意往外蔓延,他勾出一个分外蛊惑的笑容。 “因为,你值得。” 第8章 洞外雨声渐小,苏忆那句“你值得”更加鲜明入耳,简单的三个字仿佛无限徘徊在耳边。 奚妩怔怔看着少年,她看不出也分辨不出少年神色的真假,这一刻她其实也不太去想分辨。 谁不希望有人真心护着自己呢? 她经历过那么假心假意,最后连自己身份都是假的,她过往那些年拥有的真意少得可怜。 所以,在这一时刻,奚妩反倒希望少年吐露的是真话。 “喵~” 雪花轻声一唤,打破洞内奇怪的安静。 奚妩顺了顺它的毛,对着苏忆浅浅一笑,声音温软道:“谢谢。” 谢什么? 今日的救命之恩,还是刚刚那句似真似假的“值得”? 奚妩没有接着往下说,她往外看了看,洞外雨声嘀嗒,这场风雨来得急走得也快,乌云散开些许,林中透着轻薄的月光,隐隐照着前路。 他们没有等到天亮再回去,一则奚妩熟悉路,二则苏忆身上的伤等不得。 出了洞口,林中弥漫着雨后的青草香,还有些许血腥气飘来。 那只传言中凶恶的狼倒在不远处,一把利刃正中心脉,奚妩只看了一眼就移开目光。 “等一下。” 苏忆没有急着离开,他走近那匹狼的尸身,蹲下身子不知在检查什么,最后像是确信心中所想才起身往回走。 “走吧,我认得路。” 这是苏忆第二次说他认得路。 奚妩认得路,是因为她时常来这片林子采药,走了很多遍,但如今是半夜,林中昏暗,她都有几分犹疑,走得小心翼翼生怕走错路。 她扶着苏忆的右臂,苏忆将一部分的身体重量压在她身上,前路昏暗,他却走得闲散坚定,仿佛已经将来时道路记在心中。 奚妩偶尔转头看他一眼,不见他有任何焦躁不安的情绪,甚至在他脸上也看不到因为伤口带来的疼痛。 她心中有些讶异,但到底没有出声询问,想来就算问出来,他也未必会说实话。 道路尽头烛光微现,两间屋子的窗户透出薄薄亮光,奚妩看见那昏黄的烛光,一路的不安才渐渐消失。 她扶着苏忆进屋,先给他找了一身干净的衣裳,备好干净的巾帕。 “你先换下湿衣裳,我等会儿过来给你上药。” 言及上药,她看到苏忆右手背上的伤,忽然想到现在他两只手都伤了,能自己换衣裳吗? 苏忆看出她的担忧,右手搭在腰间革带上,似笑非笑地问:“怎么,你要替我换?” 说完,“咔哒”一声,革带松开。 奚妩立刻背过身子,匆忙离开:“你小心些,别再伤得更重。” 夜已深,厨房里没有现成备好的热水,奚妩只能随意擦了擦身子,将一身湿衣衫换下,先去厨房把热水烧上,才抱着纱布和药走到书房门外。 “你好了吗?我能进去吗?” 奚妩轻轻敲了敲门,里面没有任何动静,苏忆也没有回她的话。 她耐心等了一会儿,又问了一句,苏忆依然没有回答。 奚妩皱眉,她试着一推房门,房门径自打开,她刚往里走一步,就看见苏忆侧躺在床上,湿衣裳随意扔在地上,他只穿着水裤,现下右手抱着胳膊,似乎有些冷。 “你怎么了?” 奚妩疾步上前,她摸了摸苏忆的额头,有些薄热,怕是受凉加上伤口感染引起的。 苏忆察觉到她进来,勉强睁开眼睛看向她,握住她的手腕,声音虚弱道:“没事,上药吧。” 他单手撑着坐起来,右手背上凝固的伤口再次渗出些血,他毫不在意地擦去,眉头都不曾皱一下。 他身上那些湿透的纱布已经全部解开扔在地上,奚妩处理完伤口尽快上药,最后连他右手也被纱布包了几圈。 除了额头上的撞伤不必再包着,苏忆整个上身几乎都包着纱布,白惨惨的一片,看起来分外可怜。 奚妩一边帮他穿衣裳,一边轻声问:“你以前也这样吗?再痛也装着像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 若不是看见那些伤口,依着苏忆这张波澜不惊的脸,最多觉得他虚弱些,旁的真是什么都看不出。 “不好吗?亲者不痛仇者不快。” “但是你痛啊。” 奚妩轻声道,她看着少年满身的伤,他的后背还有许多经年的旧疤,也不知是何时伤得,奚妩指腹划过惨白的纱布,轻叹一声:“看来你过去的生活确实没什么可留念的。” 苏忆没回这句话,他俯卧着,淡声道:“刚刚那句话错了,应是仇者不快,还有……我不想看见你哭。” 没有亲人,更没有亲人会为他痛。 忍着,也是因为不想看见她哭得惨兮兮的模样。 奚妩听明白他的意思,她将被子给他盖好,起身出去熬药。 “你先睡一会儿,我把药熬好,给你端进来。” 夜深风寒,刚刚一场雨过去,更显得冷些。 奚妩关紧厨房的门,一边扇着药炉的火,一边忍不住想到苏忆身上的那些伤。 第一次见到他时,他也是这副无所谓的样子。 她从假山上坠落,他接住她,左臂内侧的伤口却因为受力撕裂出血,她去给他寻药,回来时人早不见了。 那年正是番邦朝贡之时,她在驿站外面堵了好几天,才堵到他人。 少年冷冰冰地看着她,根本不愿意接她送来的药,可她不想欠人,拿着公主的姿态逼着他上药。 那伤口深可见骨,看着异常惨烈,少年说那是狼抓的。 但那只狼,也死了。 他那时明明才十二三岁,但好像已经习惯这样的厮杀,杀一只狼对他来说并不是为难的事情,哪怕自己受伤也无所谓。 “反正我不管,你救了我,我又不想欠你恩情。念你是第一次来盛京,我带你逛逛吧,逛完这盛京城我们之间就两清。” 奚妩想到自己那时幼稚的话,哪里是想报恩,不过是找个借口能出宫玩乐罢了。 苏忆当然是不愿意的,她便又像之前那样拿出公主的身份压他,千言万语说尽,才请的动他陪自己游玩。 不过那些日子,她从未见苏忆笑过,整日板着张脸,明明那么好看的脸,却吝啬一个笑容。 她倒是逗过他,不过都没有成功罢了。 奚妩轻轻推开房门,苏忆面向外侧,双眼阖闭似乎已经熟睡,但她一走过去,少年就睁开眼睛看着她,眼中倒是看不到一丝睡意。 “喝药吧。” 苏忆仰头将药喝尽,眸光不经意扫过她腰间的荷包。 “没有糖了,明日我去给你买,你先睡吧。” 奚妩将药碗放到一旁,看着少年闭上眼睛,又搬过来一张矮凳,坐在床前。 苏忆听到动静,一睁眼对上少女温柔的双眼,他目光微动,眼底有些疲惫:“你要守着?” “嗯,你有些低烧,我怕你后半夜高烧起来,先守一会儿,毕竟你是因为我才变得这么惨,我当然要尽一尽心。” 奚妩说着又掖了掖被角,苏忆看着她垂眸安静的样子,又看了看外面尚深的夜色。 他默默往里挪了挪,外侧空出一人的位置。 奚妩愣愣地瞧着他,有些犹疑地指着那空位:“给我睡?” 苏忆点头。 奚妩皱眉:“男女有别,这样不太好吧。” “是吗?”苏忆像是听到什么笑话一样,唇畔掀起笑意,“若照世俗而言,那我们上次同床共枕,你三番四次替我上药,岂不是要嫁给我?” “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规矩在他人心中,既无他人,何来规矩?” 少年一看就不像是墨守成规之人。 奚妩没理他,拿出一本游记随手翻着,苏忆见她不愿上来,也不强求,闭眼睡去。 许是这一夜惊吓劳累过度,奚妩守了一个时辰便有些困得受不住,她兀自打着哈欠,伸手想要摸摸少年的额头,结果摸了个空。 苏忆不知何时又睡得更里侧一些,她坐着完全碰不到他的额头。 奚妩只好坐到床沿,伸手试了试苏忆额头的温度,并没有感觉到高烧的迹象。 她懒得动,索性坐在床沿,翻着那本游记,不知何时游记上的字开始变得模糊不清。 奚妩觉得脑袋越来越重,眼皮子像是在打架,来不及想更多,人已经困得闭眼睡过去,身体也不受控制得歪倒在少年身侧。 本该熟睡的少年此刻慢悠悠地睁开眼睛,他静静看了一会儿小公主的睡颜,然后往外挪了挪,将被子分过去一些。 . 晨曦驱逐一夜的黑暗,奚妩感觉到光亮,又困得紧,拉扯着被子往头上盖,迷迷糊糊睡着,感觉到有哪里不对。 她习惯得想要抱住软乎乎的雪花,手感却有些硬,奚妩又凭着感觉摸了摸,摸着摸着像是摸到纱布一类的东西……纱布! 奚妩猛地惊醒,她看向自己手摸的方向,少年的衣衫不知何时散开,他此刻侧卧,胸膛露了大半,而她的手,正不合时宜地按在他的胸膛上,已经快要摸到腰的位置。 奚妩觉得手掌如同火烧一般,她立刻缩回手,一时竟不敢抬头去看苏忆的表情。 她默默起身,目光躲着某人,刚刚坐定,就听见少年含笑的声音:“怎么,敢做不敢当?” 奚妩头疼,她转头看向苏忆,苏忆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还故意坐起来,当着她的面慢慢将上衣拢起。 “这次又打算拿什么理由来指责我?上次是擅闯他人屋子,这次莫非是我没有及时制止?” 制止什么,制止她吃他豆腐吗? 奚妩心中懊恼,一时恨不得砍了双手,怎么每次都乱摸,偏偏这次还摸得十分理不直气不壮。 “我怎么在床上睡着了?” “这不该问你自己吗?” 苏忆指了指扔在床头的那本游记,奚妩试着回想昨夜的情形,只记得最后是坐在床沿看书。 怕是那时太困,直接睡着了。 床下的绣鞋也脱得极远,想来是昨夜睡梦中直接脱掉的。 “看来不是不能同床共枕,而是不能在我醒着的时候睡,是吗?” 苏忆不知何时靠近,他慢悠悠在奚妩耳边说出这句话,奚妩低着头快速将绣鞋穿上,不想理他。 外面天光大亮,昨夜的一场雨将草叶清洗得碧绿,雪花听到奚妩出来的声音,跑到奚妩身边蹭了蹭。 奚妩弹了弹它的小脑袋,训它:“还敢随便乱跑吗?看来以后不能让你随便出门了,要是再出事我可不去寻你了。” 这种威胁的话对于一只猫来说显然不太管用。 不过经历昨夜那么一遭,许是真的被那狼吓得厉害,这小家伙也不愿意往外跑了,只依着奚妩,亦步亦趋地跟着她。 奚妩下了两碗清汤面,端给苏忆时,小家伙跟着进去,看着坐在床上的少年,然后一跃跳上床,用脑袋拱了拱少年的手,显得很是亲昵。 苏忆顺着它摸了一会儿,小家伙还一副享受的样子。 “既然它这么亲近你,你帮我看着它吧,我去山下买些东西回来,你有什么想要的吗?” 奚妩吃完面问道,苏忆低着头回她:“糖。” 果然是糖。 奚妩心中觉得好笑,谁能想到以前那么不苟言笑的少年现在能这么喜欢吃糖,不过那时她恐怕也想不到少年现在笑得这么轻易,以前可是她费尽口舌也难得他一个笑容。 “好,给你买,买各种口味的糖,保管够你吃。” 奚妩像是哄小孩子一样应他,收拾着碗筷出去。 苏忆看着她的背影,眼中神色却有些异样,直到屋外的脚步声越走越远,他双指搭在唇间吹出一段清扬的哨声。 那只蓝色蝴蝶随着哨声飞进来,雪花见到蝴蝶顿时想去扑,苏忆勒住它的后脖颈,小家伙顿时不能乱动,一双眼睛巴巴地盯着蝴蝶。 山下,奚妩走近一家馄饨摊,那守着摊子的圆脸姑娘一见到她,顿时露出笑颜:“奚姑娘来啦,可是要吃馄饨?” “我想买些包好的馄饨带回去,可以吗?” “当然可以,我给姑娘把调料也备齐吧,这样回去煮味道更好。” 馄饨摊的姑娘热情招待,奚妩等待的功夫感觉到身后有目光投射过来,她顺着那目光看去,只见对面楼上窗扇微开,露出秋娘子的半张脸。 秋娘子见她看过来,礼貌一笑,仿佛刚刚的凝视是奚妩的错觉。 奚妩点头致意便收回目光。 秋娘子看着对面的两个姑娘,轻笑一声:“倒是命大。” “娘子,可还要动手?” 秋娘子摇了摇折扇,“算了,小心被人察觉,你看好那姜曼儿,等到夏公子回来,先送开胃菜吧。” “奚姑娘,您拿好。”姜曼儿笑着将馄饨递过去。 奚妩察觉到份量有些多,她正打算给多余的钱,姜曼儿赶紧摆手:“不用,这算是我替爹爹送给姑娘的,姑娘不必与我们客气。” 奚妩知道她这是惦着当日的恩情,当初他们父女因为姜母看病欠下许多债务,正巧这馄饨铺子又被人寻麻烦,她喜欢这家的馄饨味道,便帮他们垫付一些债务,又让官府赶走那些寻麻烦的人,这才让他们有喘息周转的余地。 “我刚刚买的糖有些多,给你一些吧。” 奚妩递给姜曼儿一些糖,见她欢喜接过,才接过馄饨离开。 . 奚妩一进院子,就看见苏忆坐在廊下,雪花窝在他怀中,一人一猫晒着阳光,看起来分外惬意。 听见她的脚步声,人和猫同时抬头看向她,苏忆微含笑意,似乎很开心见到她回来,他怀中的猫亦是激动地扬起尾巴。 奚妩看着一人一猫,忽然感觉到久违的温暖,那种被人守候归家的温暖。 她走上前,蹲下去摸了摸雪花的脑袋:“有没有乖乖待在家里呀,让我看看你的小爪子,有没有脏的地方。” 奚妩检查一番雪花的爪子,见它果真没有出去胡闹,掏出小鱼干奖励它。 小胖猫欢快地叼住小鱼干,甩着尾巴走到另一边去吃。 奚妩也不着急回屋,她也坐到廊下,将塞得满满的布袋子递给苏忆:“呐,你要的糖,算是奖励你帮我看着雪花。” 满满一袋子各式各样的糖,酸甜皆有。 苏忆一开始以为都是甜的,不小心吃到一颗酸果子,直皱眉。 奚妩看着他那嫌弃的样子,忍不住笑:“看来你真的只喜欢甜的,没事这些酸的我帮你解决。” 她伸手去拿,刚捏住一颗糖,苏忆突然握住她的手指,盯着她的眼睛说:“我的。” “什么?” 许是今日阳光太好,少年手掌的温度似乎热得过分,奚妩立刻想缩回手指,但苏忆没有放开的意思。 “我知道你的糖,我不抢便是,可以松开了吗?” 奚妩无奈地看着他,没想到少年竟然还护食。 苏忆摇头:“不仅糖。” 少年说得认真,一双漂亮澄澈的眼睛专注地看着她,奚妩甚至能从他眼中看到倒映的自己。 奚妩心口有些乱跳,但面上还是镇定,反驳少年:“只有糖是你的。” “不对,”苏忆轻轻一笑,“你之前说的,恩人可以决定恩情怎么还。我昨日救了你,你欠我恩情,我可以决定你怎么还这份恩情。” 那些拿来堵少年的话,如今被少年反过来为难自己。 奚妩心中道失策,她面上笑意不变:“一来一往,你我之间恩情算是扯清才对。” “不能扯清,那欠条我还留着。” “是吗?” 奚妩狡黠一笑,她猛地挣开苏忆的手,起身疾步往书房走,结果刚走几步,苏忆不慌不忙地握住她手腕,用力将人重新拉回来,奚妩一时控制不住身体,顺着他的力道直接跌坐进他怀中。 苏忆只用一只手,牢牢控制住奚妩,让她挣脱不得。 奚妩恼得想锤他,手都碰到他胸口,又想起来他身后的伤,及时停住。 “苏忆,你别胡闹,我会生气的。” “然后像先前一样不理我?” 奚妩瞪着他,奈何苏忆并不介意,反而很喜欢小公主这副张牙舞爪的样子:“你再挣扎,我身上的伤口就要撕裂了。” “那也是你活该。” 奚妩一边说,一边减轻挣扎,她认命地坐在苏忆怀中,垂眸看着笑意绵延的少年,想了一会儿,指尖抵上少年的眼角,问他:“你以前也这么爱笑吗?” 苏忆一怔,他眼中的笑意淡了些。 “苏忆,难道你没发现,你对我的笑容越来越多了吗?或者说,你的笑意越来越真切。” 苏忆沉默以对,他看着少女,没有闪躲,奚妩更清楚地看到他眼中有些异样的情绪在涌动。 她靠近他,低声在他耳边说:“苏忆,你有没有想过,你也在玩火呀?” “你也许想让我是你的,但或许最终……” “你会是我的。” 少女温柔的声音带着丝丝缠绵,像是一根根轻柔的丝线,将少年的心一圈圈缠绕起来,好像带着一种蛊惑。 苏忆侧眸,对上一双似水清眸,里面的柔情好像能幻化成春水将人包围起来,沉溺其中难以自拔。 少女本就生得国色天香,又故意放软态度和语调,眼角的红痣愈发衬得她妖娆动人,携着勾人心魄的美。 苏忆指尖抵上少女的唇,声音低浅:“那你,想要我吗?” 第9章 温暖的日光在彼此身上洒下一层浅浅的金色,奚妩未施粉黛,那层浅金色的日光像是一层薄薄的胭脂,晕染着少女娇妩的容颜。 她弯唇勾笑,指尖从少年眼角慢慢往下勾勒,停在他含笑的嘴角:“那苏公子呢,又准备拿什么来蛊惑我?” “莫不是想凭这一次次的孟浪举动,让我动心?” 少女唇瓣微动,如同携着晨露的娇艳花瓣,引人采撷。 温软的话语如丝,却在斥责少年的举动。 苏忆靠近她,鼻尖相触,彼此眼中几乎只能容下对方,他轻声问:“那你,会动心吗?” 离得太近,奚妩一瞬间觉得,她仿佛能窥探清楚苏忆眼中的情绪和隐藏在心底的事情,但那只是错觉。 少年未曾对她说过真话,又何来真心? 奚妩往后扬,她的食指点在苏忆的胸膛上,拉开彼此的距离,笑容温婉:“苏公子,我不会对一个身世不明的人动心。” “若我心爱之人不能对我坦言,那又何必日日相守?苏公子,你觉得呢?” 苏忆不言,奚妩感觉到腰间桎梏微松,她坦然起身,理了理松乱的衣衫,眉目微低,居高临下地看着苏忆,声音淡然:“既然诚心不够,苏公子还是不要随意撩拨得好。” 说完,那青色裙摆一扬,奚妩转身进屋,未再丢给苏忆一个眼神。 苏忆静静坐在那里,他清楚地看到奚妩起身前后表情的转变,仿佛一个满心柔情的少女瞬间抽离所有的爱慕,变得冷漠无情起来。 刚刚的蛊惑与娇妩,仿佛是他的错觉。 少年眉眼低垂,他看着怀中一袋子满满的糖,比他过去十数年得到的糖都要多。 他放下一袋子的糖,走到院中停放的鱼缸前,垂目望去,水中映出的少年眼角含笑,似带着无限真情。 笑,他以前很少笑的。 似乎,这段时间他确实笑得很多。 苏忆伸手搅乱一池鱼水的安静,波荡的水纹中,他看着扭曲的人影,那仿佛才是他本来的样子。 但他,或许更加喜欢如今的样子。 奚妩站在窗前,她看着少年久久站在鱼缸前,也不知在思索什么,她放下支摘窗,掩去少年的身影。 铜镜里,少女眼角的红痣似乎更为嫣红,露出的耳垂红艳如珠,倒是脸颊争气得很,不曾浮上一丝绯红。 奚妩看着镜中的人,轻轻叹了口气。 玩火…… 她说少年在玩火,那她一次又一次的争锋相对,便不是在玩火吗? “小心玩火自焚。” 少女轻声念叨,像是在提醒自己。 时近午时,奚妩在厨房准备午饭,苏忆坐在廊下,透过厨房的竹窗,不时能看见少女忙碌的背影。 他安静看着,在这种无声的陪伴中,好像感受到一些旁人说过的那些烟火气——那种对于他来说稀少又飘渺的温暖。 直到院门口传来动静,旁人的到来破坏这份安谧。 苏忆冷淡抬眸,许舒儿刚刚踏进院子,就感觉到脊背生出一层寒意,她看向廊下那个安静坐着的少年,莫名觉得少年看着她的眼神有些不善,她没说什么,转身进去厨房。 “奚姐姐,我今日可以在你这里吃饭吗?” 许舒儿笑着走进去,接过一旁的蔬菜帮忙清洗,奚妩温声笑道:“若我不同意,你会气着转身就走吗?” “才不会,我会央着姐姐答应,姐姐不是说最受不了小姑娘撒娇吗?我就对姐姐撒娇。” 许舒儿挽着奚妩的胳膊,喊了几遍好姐姐,奚妩笑着推开她的脑袋。 “好啦,帮我洗菜吧,一会儿就能吃饭了。” 厨房里多了个人,竹窗里的人不再形单只影,苏忆偶尔能看见许舒儿靠着过去说话,两个小姑娘挨得近,看起来甚是亲密。 他默默看着,眼底情绪晦暗不清。 午膳摆在外面的石桌上,苏忆既在廊下坐着,便也和她们一起在外面用饭。 他坐在奚妩的对面,许舒儿则坐在奚妩的身侧,两个小姑娘一边用饭一边说笑,并不把食不言这样的规矩放在心上。 倒是苏忆一人坐在对面,像是被人刻意忽视一样,没人理他,更没人特意给他夹菜。 苏忆看着许舒儿的筷子再次转向奚妩的碗里,他手中筷子方向蓦然一转,夹了块鸡肉放在奚妩碗中。 那鸡肉块落进碗中几乎无声,但许舒儿的说话声顿时戛然而止,奚妩更是有些讶异地看向苏忆。 苏忆不紧不慢地又夹了些青菜放到奚妩碗中,抬眸淡声道:“诚意。” 显然少年并没有打算罢休,且记着那句诚心不足。 “什么诚意?”许舒儿在一旁困惑问道。 “没什么,吃饭吧。” 奚妩埋头吃饭,吃到少年夹来的那块鸡肉,一时觉得那鸡肉辣得厉害,仿佛辣到心里,她辣得直咳,伸手去拿杯子,接过茶杯一饮而尽。 那股呛人的辣意勉强压了下去,但周遭似乎变得更为安静。 奚妩不解地看向许舒儿:“怎么了?” 许舒儿一言难尽地指了指她手中的茶杯,奚妩低头一看,再看向不远处,她的茶杯安好地放在那里,倒是少年手侧的杯子不翼而飞。 “咳、咳……” 奚妩猛又咳了几声,她将那烫手的茶杯一扔,起身语气微乱:“我吃好了,你们继续用吧。” 这顿饭属实没有办法安静吃下去了。 奚妩回到屋中,她隔着窗纸看向院中模糊的背影,心中恼极。 早知现在,当初还不如不顾他的死活,省的搅得她生活一团乱。 她躲在这里,躲在这山上,不就是图个清净吗,现在哪还有半分清净可言? 先前是为着他少时相救的情分,一直照顾他;如今他又为她再次受伤,她反倒不好驱人离开……不过,她当真狠的下心让人离开吗? 奚妩头疼得揉了揉眉心,她不想思考得过多,不过如今既然争锋相对只能引火烧身,那不如退而躲之,但求清净。 奚妩想清楚,她刚起身,推开屋门,一眼看见站在门外的少年。 苏忆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似乎只是在等她出来。 “苏公子有什么事吗?” 小公主的冷淡表达得鲜明,苏忆并不意外,他轻声道:“昨夜那匹狼,受过驯养,并非野狼。” “驯养?” 奚妩皱眉,她反应极快,瞬间明白少年的意思。 那狼,是有人故意放上山的,放一匹狼上山,目的多半是为伤人,可要伤谁? 奚妩一时间想不通这狼是冲着谁来的,分神的功夫,苏忆不知何时靠近,他垂眸看着神情疏离的小公主,忽而一笑,低声问她:“阿妩,你的心是乱了吗?” 不乱缘何要躲? 奚妩往后退一步,并未看向苏忆,“苏公子不必多想,我只是觉得我们应该适当拉开距离。” “好啊。” 少年果断答应。 奚妩一怔,险些以为自己听错,她眼中藏有警惕。 苏忆看出她的不轻信,单纯一笑:“怕什么呢,这是你的地盘,最不济将我赶走就是,除非……” “你舍不得。” 少年无心的话像一根刺一样轻轻扎进奚妩的心中,她无视那根刺,笑得随意轻慢:“苏公子大概不知,我刚刚便在想,若苏公子再不识趣,我可能真的要做一个忘恩负义之人了。” 言下之意,苏忆再往前进,她便真要将人赶走了。 “放心,我不会食言。” 少年说完转身离开,直到对面的房门关上,奚妩满身的戒备才稍稍松散。 她不知道,此刻的少年正站在门后,透过那丝狭窄的缝隙,他看到小公主松懈的神情,眼底漫上些笑意。 有时逼得太紧,会适得其反。 . 午后,整个院子安静下来,屋外偶有鸟鸣之声。 一只蓝色蝴蝶飞进院子,十二随之翻窗而进。 奚妩在午后小憩,十二动作又轻,并未将人吵醒。 苏忆垂眸看着膝上的游记,并未抬头:“谁做的?” “回禀主子,是越县城中秋玉坊的掌管秋娘子派人将狼放上山。属下探得,秋玉坊与奚姑娘合作的绣春坊向来不对付,秋娘子更和绣春坊的春娘是死对头。听闻那秋娘子还曾利诱奚姑娘,但奚姑娘没有答应,许是因此结仇。” “主子,要怎么做?” 苏忆翻开一页书,淡声道:“一条腿。” 苏忆低头看着书上的内容,游记里有诸多注释,其中不乏书主人对于塞外风光江南风景的向往。 小公主看起来十分向往京城以外的风景,苏忆翻到后面几页,其中一页是关于东漓花神坛的描写,那页纸干干净净,与前面几页的繁复记述完全不同,仿佛书主人刻意避开此处的内容。 苏忆目光微动,指腹轻轻摩挲花神坛三个字。 她不喜欢东漓的花神坛,还是不喜欢东漓? 她从未去过东漓,从何而生的厌恶? 其实从一开始便有些奇怪,她是从何得知当年偷龙转凤一事?又如何孤身一人逃出盛京? 除非,有人在帮她逃离。 苏忆像是猜到些什么,眼中透出些寒意。 第10章 立夏刚过,春日的尾巴悄悄溜走,初夏燥热的气息初显,但又未及盛夏时的酷热,每日清晨时分的空气凉爽舒适,整个山间鸟鸣阵阵,花香盈浮鼻间。 奚妩将先前包好的芹菜饺子全数下锅,稍许汤水沸腾,两碗热气腾腾的饺子出锅。 苏忆抬脚踏入厨房,接过两碗饺子,端到院中的石桌上。 雪花闻到饺子的香味,蹿上桌子刚要尝尝,苏忆捏住它的后脖颈,将它扔下去,顺便将它的饭碗推到它面前。 小家伙眼巴巴看了一会儿,见苏忆没甚理它的意思,乖乖吃起自己的早饭,不吵不闹听话得很。 奚妩在一旁看着,点了点它的脑袋,一边在它碗里加了几根小鱼干,一边说它:“平日怎么没见你这么听我的话?” 日日敢造她的反,却不敢造苏忆的反。 “今日你要下山吗?” 苏忆一边喝汤一边问她,之前他吃饭从不爱多说什么,但这段平静相处后,两人同桌吃饭时偶尔也会说些话,大多是一些家长里短,譬如奚妩今日又要下山等等。 “嗯,今日要去绣春坊,午饭可能在城里用。你是想要去舒儿那里吃,还是我提前做一些菜?” 其实奚妩也可以赶回来,但她近日有些馋姜家铺子的馄饨,思来想去也挡不住口腹之欲。 苏忆闻言,低垂眉眼,也没应答。 奚妩瞧着,知道这是不开心了。 他和许舒儿的关系一直不好,两人相互看不顺眼,让他去舒儿那里吃饭,确实有些为难他。 “我还是提前做一些菜吧,你记得热一下再吃。”奚妩拍板决定。 苏忆淡淡应了一声,瞧着兴致还是不高。 奚妩喝完饺子汤,正要起身的功夫,苏忆忽然抬头看她,乌黑明亮的瞳孔里有着些许的期盼,他问:“我不能和你一起去吗?” 少年问得巧妙,仿佛已经知道会被拒绝似的,偏偏这般显得他更加小心翼翼和可怜争取。 奚妩当然知道这是假象,但对上苏忆那双纯净期望的眼睛,还是忍不住心软。 这些日子,少年没有肆意妄为,也一直有好好养伤,他们之间更像是合住朋友的关系,不近不远,正好是奚妩感觉很舒适的那种关系。 而且,他身上的伤好得快差不多了,算算日子,其实最多再留二十来天,他养伤这些日子也从未下山,恐怕连越县是什么模样都不知道。 奚妩心中决定,她点头笑应:“好,等我收拾一下我们一起下山。” 少年眼中露出浅浅笑意,满足的表情如先前每次得到糖一般,他起身收拾碗筷:“我来洗碗,你去收拾东西吧。” 他不似从前什么都不能做,如今洗碗这样的小事还是可以的。 奚妩也不推脱,抱着雪花回屋,临走前确保雪花出不去屋子,才拎着装满东西的绣袋出去。 那绣袋表面绣着大片的玉兰花,是奚妩自己裁布做成,如今里面塞满东西,在指间勒出一道浅浅的痕迹。 奚妩倒不觉得重,正要往外走,苏忆走到她身侧,接过那绣袋拎着。 “不用,我自己来就好。” 奚妩还想拿回来,苏忆却躲开她的手,浅笑道:“放心,我还没虚弱到连一个袋子都拎不住。” 奚妩拗不过他,索性也乐得轻松,随他去了。 下山一路鸟语花香,他们走得早,太阳不高,空气也分外舒爽。 奚妩边走边看,往日独行的路如今多个人陪伴,似乎更为轻松惬意些,但这份惬意在进城之后荡然无存。 他们一进城,便有诸多目光投向这里。 奚妩顺着那些姑娘的目光看向身侧的少年。 少年穿得是一身月白色的衣衫,还是之前让卫清帮忙买的,那时不知少年身量,买的不大合身,有些宽大。 饶是这样,那革带一系,少年宽肩窄腰,身量高挺,又是那一副桃花面孔,一进城就颇为吸引人的注意力。 苏忆面对那些目光没什么反应,只是冰着一张脸,没有笑容。 而绣春坊在闹市之中,依着现在的情况,只怕到时会有更多人看过来。 奚妩想了想,她拉着少年停下,示意他在街边等一会儿,转身走向对面的摊子,那里有卖面纱珠串等物,奚妩挑了个最朴素的白色面纱。 付完钱转身往回走时,却见对面少年身前不知何时多了两个姑娘家,那两个姑娘家不知在问什么,笑容灿烂。 苏忆似乎低声回了什么,两个姑娘家瞧着有些失落,但是很快又扬起笑脸,不知又说了什么,奚妩只看见苏忆浅笑起来,刚刚的冰块脸因为旁人的两三句话轻易化开。 奚妩看着少年的笑,莫名觉得有些刺眼,她看了看手中的面纱,忽觉自己想太多——他看起来可不像是困扰的样子。 奚妩表情淡淡地走回对面,那两个姑娘家见她过来,与她笑笑便转身离开。 “这是给我的?” 苏忆看到她手中的面纱,伸手想要接过。 奚妩往后一躲,将面纱塞进绣袋里,面无表情道:“不是,我原先的有些旧了,这是买来替换的。” 苏忆看着她脸上的面纱,哪有半分陈旧的模样,他不反驳,全当相信奚妩的话。 两人一前一后离开,奚妩走得有些快,苏忆便慢悠悠跟在她身后,似乎知道小公主看他不爽,刻意保持着距离。 而他们走后,刚刚那两个姑娘家又探头看了看,跟自己的姐妹小声议论。 “刚刚见那公子一直冷着脸,还想着脾气是不是不大好,结果一说他们郎才女貌,倒是笑起来了。” “他笑起来真好看,可惜人家名花有主,不过瞧着背影看起来倒很相配。” “那姑娘带着面纱,只怕容貌也不俗,虽得不到公子青睐,但瞧着佳人成对,倒也不可惜……” 极近闹市,周边的议论声更多些。 燕宁本就民风开放,较之前朝对姑娘家的要求也不再那么严苛,是以姑娘们更为放得开,如今见到一张长得俊的生面孔总忍不住多看几眼。 奚妩走得越来越快,苏忆脚步倒还闲散得很,看着前面疾步前行的小公主,冰着的面孔漾出淡淡的笑意。 奚妩从未觉得绣春坊那么远,不过疾步之下总算到了。 春娘一见她自是热情招待,但乍看到她身后跟着的少年,也忍不住惊艳。 “这是……” “这是我母亲那边的远方表兄,姓苏,他过来越县暂住几天,我带他出来逛一逛。” 奚妩一早找好借口,虽然她对外宣传是孤女,旁人或许会觉得多出个远方表兄奇怪得紧,但大家也不会追根究底。 “原来是苏公子,苏公子好。我和奚姑娘有些事,你且在外面等一下。若是有兴趣也可以看看有没有中意的衣裳,叫他们拿给你试,不必客气。” 春娘不会放弃任何一个潜在客户。 奚妩闻言,转头看了看苏忆那一套不合身的衣衫,她靠近少年,低声道:“你看看有没有喜欢的,我买给你,到时候记在账上就是。” 小公主算的清,苏忆既不肯恩情相抵,她也不客气,那欠条越记越长,给少年花起钱来也不为难。 “好。”苏忆低声应下。 奚妩见他转身去看衣裳,也跟着春娘往后走。 她将图纸和香囊绣帕等物交给春娘,算清银钱正要离开,春娘笑着拦她:“别急着走,今日我有好东西给你。” 春娘拉着她一路进里屋,里屋衣架上摆着一件绯红衣裙,绣以纯白的玉兰,裙摆处点点星星似乎闪着光。 奚妩看着那件精致华丽的衣衫,不太明白春娘的意思。 春娘笑着将衣裳取下来,递给她:“这是我特地给你做的,快试试。” 奚妩一怔,正要推拒,春娘看出她的意思,堵住她的话:“可别推辞,你不知道你画的那些衣裳有多受欢迎,你让我这绣春坊成为满越县独一无二的一家,我春娘自也要好好感谢。” 独一无二…… 奚妩明白过来,春娘这是知晓先前秋玉坊的秋娘子利诱挖人之事了。 春娘这一提,奚妩也想起先前的流言——秋娘子出城游玩之时路遇一匹恶狼,左腿骨被硬生生咬断,再不能行走了。 这事发生得巧,就在奚山那匹狼出现后不久。 苏忆曾说那狼受过驯养,奚妩莫名觉得这两件事之间有联系,或许那秋娘子是受人报复,那她原先要伤的人究竟是谁? 奚妩先前想过很多次,理不清之后也懒得再想。 春娘盛情相送,奚妩推脱不得,便也承情换上那套衣裙。 那衣裙轻盈飘逸,奚妩甚少穿红色的衣裙,刚出来时还有些不自信。 倒是春娘,在第一眼的惊艳后,绕着她来回看了好几遍,忍不住夸了又夸:“我就说,你穿上这件衣裳肯定好看,瞧瞧,这简直是天仙下凡,神女雪颜。你快坐下来,我再帮你装饰一下。” 春娘兴起,奚妩想拦也拦不住。 她安静坐在那里,看着铜镜里的女子一点点变得鲜明张扬起来,素日浅淡的双唇敷上嫣红的唇脂,胭脂添色,眉目着深。 不知画了多久,屋内忽然传来些动静。 奚妩转身的功夫,苏忆已经在珠帘后站定,他一眼看见盛装而立的少女,原本将要踏出的脚步一顿,目光波动,竟是愣在原地。 第11章 少女一身绯色烟裙,面上妆容浓淡相宜,娇艳似入骨,眼尾的一颗红痣更显妩媚,她缓慢上前,似有香风携之而来,红艳的唇畔微启,漂亮的杏眼里浮上几丝困惑。 “你怎么过来了?不是在前面等我吗?有选中的衣裳吗?” 奚妩一连三问,少年却一问不答,他站在珠帘后,紧抿双唇,看着少女一点点靠近,那容颜愈发灼目。 如一缕在清水中逐渐晕染的红色,美丽又透着飘渺的仙气,引人驻足。 奚妩走近苏忆,见他一言不发,拨开珠帘,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语带困惑:“这是傻了?怎么一丝反应也没有?” 手刚来回晃了两下,少年忽然伸手紧握她的手腕,眼中似有极大的情绪波动,但转瞬又恢复那淡漠的样子。 他垂目看向奚妩,少女颜如渥丹,若是这般径直出去,怕是比他刚刚还要引人注目。 “为何要换衣饰?” 奚妩听出苏忆语中的不快,她挑眉不解:“怎么,不好看吗?这是春娘送我的,我倒觉得很舒适。” 奚妩眼中有些促狭,她好像有些明白少年刚刚为何怔愣,她轻盈转身回去取绣袋,裙摆轻扬盛开如花放。 苏忆黑眸沉沉地看着,他安静着没有回应。 春娘在后面看出些什么,她上前笑道:“这是我送予奚姑娘的,若是苏公子觉得不合适,也可以换下来的。” “为什么要换?我挺喜欢的。” 奚妩抢先在苏忆之前回答,她慢悠悠往前走,语调轻松:“表兄难道还想管我的衣饰吗?” 苏忆没有出声,他看着奚妩走近他,在她即将拨开珠帘离开时,他一脚踏入内室,伸手不由分说地箍住奚妩手腕,抬头目光很冷地看向春娘:“出去。” 春娘背上一凉,她看了一眼奚妩,思索后笑道:“我前院还有些事,奚姑娘收拾好再出来吧。” 春娘识趣地离开,奚妩则不满看向苏忆,语气不悦:“苏忆,你管得太宽了。” 穿着她买的衣饰去勾引别的姑娘家,反过来还想管她的衣饰,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奚妩使劲想要甩开苏忆的手掌,奈何苏忆力气使得巧,既管住她又不会弄疼她。 “若我非要管呢?” 苏忆的声音透着些许危险。 奚妩并不怕他:“你凭什么管我?凭你囊中羞涩?” 这是气急了,什么话都往外说。 “凭你……”苏忆往前踏一步,奚妩被逼得往后退一步,“躲不开我。” 苏忆不急不慢地往前逼近,奚妩不得不继续往后退,退到腰身抵上身后梳妆台,她索性也不躲了,抬眸冷淡瞧着不讲理的少年。 “若我非要穿呢?” 难不成他还敢脱她衣裳不成? 奚妩刚说完,苏忆手指勾住她腰间衿带,他轻轻往前一带,奚妩险些扑到他怀中,衣袖交缠,呼吸交错。 小公主的耳垂在无言中慢慢染上绯红。 苏忆靠近她耳边,声音低沉蛊惑:“你猜,我想做什么?” 靠得太近,心跳仿佛开始失控,许是外间阳光太盛,屋子里似乎也变得燥热起来。 奚妩似乎能听到自己咚咚的心跳声,她在最初的慌乱过后,也狠狠拽住少年腰间的革带,似笑非笑道:“你敢,我也敢,小心我让你日后无衣可穿。” 苏忆看着嚣张的公主,眉间染笑,他的声音低到不可闻,又染着丝丝撩拨:“那你,想看吗?” “若你想,我可以帮你。” 少年松开她的衣带,转而握住她的手按上革带,循循善诱地教她怎么解开。 轻微的“咔哒”一声,少年腰间革带顺利解开,月白色的衣衫微松,露出少年里衬的中衣。 奚妩看着渐渐松散的中衣,怔愣之际,轰的一声,脑子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炸开,瞬间将她炸得神志清醒。 她瞬间闭眼侧向一旁,近乎咬牙切齿:“苏忆,这是在外面,你能不能收敛点?” “那在家里,就可以不收敛吗?” 少年清悦的声音在耳畔轻响,奚妩懒得理他,近乎投降道:“别闹了,待会儿春娘要误会了。” 她就不该与他争强好胜,这少年的脸皮怕是城墙铸的。 苏忆没有再回答,奚妩久久等不到动静,正要试探睁眼时,感觉嘴唇被人狠狠按住。 苏忆微抬着她的下巴,拇指在她唇上抹去一层嫣红的唇脂,直到看到她唇色浅淡几分,才松手,转而看向她头上的发饰。 奚妩看着他面无表情地拔下两个发钗,又将她耳边红珠耳坠取下,一番折腾后许是满意了,松开奚妩的手,往后退了几步,淡声道:“走吧。” 这副淡定的模样,仿佛刚刚造反的人不是他一样。 奚妩气得牙痒痒,她转身看了眼铜镜,许是唇脂变淡,发饰清减,整个人显得素淡许多。 她闷闷带上面纱,出去时看也没看一眼苏忆。 比起刚刚的嚣张不满,奚妩现在的不悦表达得甚为明显。 苏忆低头看了看指腹染上的唇脂,用帕子擦拭干净,临走前看了一眼梳妆台上的梅花唇脂盒。 两人前后走出后院,春娘注意到奚妩装饰变淡,心中猜到缘由,面上没说什么,让人将一套赤色圆领袍递过来。 “这是刚刚苏公子挑中的,可还要试穿?” 奚妩刚要说不用,转头看到那件赤色圆领袍,刺绣精致,面料贴身,她摸了摸,看向身后的少年,冷淡道:“你选的,试吧。” 苏忆没有反驳,安静拿着衣裳进里间穿戴。 奚妩随意看向堂中,她看到放在角落里的一匹青色绸缎,正要开口询问,身后有人唤她。 “奚姐姐。” “奚姑娘?”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奚妩转身回望,只见许舒儿朝她小跑过来,脸上扬着笑容:“原来奚姐姐今日也下山,早知我与你一道了。” 许舒儿的身后还跟着两人,卫清正在其中。 走在卫清身后的男子缓步而出,刚刚那声“奚姑娘”是他所唤,男子一身蓝色锦袍,看着儒雅端正,身上还带些为官者的气势。 “民女见过周大人。”奚妩行礼道。 眼前男子是越县县令周槐,奚妩曾和他打过交道,是以一见他便认出来。 “奚姑娘不必多礼,今日能在此处碰巧遇到奚姑娘也是缘分。” 周槐走近,他注意到奚妩身上那件绯色衣裙,与她往日里素爱的青色不同,这件衣裙更为衬托她的肤色。 周槐目光未变,面上笑容亦是温和,落在奚妩身上的目光也是很快移开。 苏忆掀帘而出,他看向奚妩,目光扫过周槐,眼神微冷。 “苏公子穿着这套衣裳甚为合身。”春娘赞道。 奚妩转身看去,那套赤色锦袍仿佛为苏忆量身而做一般,衣袍将少年的完美身材展露无遗,革带束起劲腰,赤色面料也更加突显少年肤白俊美。 只换个衣裳的功夫,周围更有不少目光投过来。 奚妩上前看看,检查衣裳没有不合身的地方,走到春娘面前付钱。 旁人似乎没想到是姑娘付钱,一时看向少年的目光透着几丝古怪。 周槐目光亦是微讶,他正想问,就见那少年走到奚妩身侧,轻轻扯了扯她的衣袖,低声不知说了什么,奚妩转头看他,似笑非笑,眉眼比刚刚冷淡的模样多了几丝愉悦。 “在绣袋里,你自己带便是。” “不好系绳子,你帮我吧。” 苏忆弯腰,他向奚妩低头,显得乖顺又听话。 奚妩无奈,她从绣袋中取出面纱,踮起脚给苏忆戴上,将耳后的绳子系上,又帮他整理一下,满意点头:“好了。” 奚妩并未注意到,她帮苏忆系面纱后,旁人看过来的目光又透出几分了然。 只有周槐,觉得脚下似乎有些凝滞,一时竟上前不得。 苏忆直起身子,他熟练接过奚妩手中的绣袋,跟着她一起走向许舒儿那边。 “舒儿,你是来选衣裳吗?” “不是,”许舒儿摆手,看向周槐那边,“今日我是来买书的,巧遇周大人,他让我帮忙替他母亲选些布料。” “家母生辰在即,我想替家母亲自买些布料首饰,奈何我不懂这些,所以想请许姑娘帮我参谋。”周槐适时解释。 “既然姐姐在此,不如姐姐帮忙选一下吧,姐姐肯定比我眼光好。” “若是奚姑娘能帮忙,周某自不胜感激。” 许舒儿和周槐一人一语,奚妩不好推辞,一边问着周母喜好,一边循着那些喜好选了些布匹。 结账时,周槐忽然指向角落里的一匹青色绸缎:“把那匹绸缎也装上。” 那匹青色绸缎正是奚妩刚刚看上的。 “奚姑娘既帮我选了布料,我也不能白白承情,这匹绸缎就送给姑娘,想来姑娘也不好带回去,我的人便送姑娘一程可好?” 奚妩还没拒绝,周槐已经利落付钱。 “举手之劳而已,周大人不必如此……” 奚妩还想婉拒,苏忆上前一步,他轻轻握住奚妩的手,低眉笑道:“既然周大人盛情,阿妩不如收下?” 第12章 整个铺子有片刻的安静,那声“阿妩”清晰入耳。 奚妩目光不解地看向苏忆,她有些不太明白苏忆在闹哪一出。 两人相对而视,苏忆还轻轻握住奚妩的手,旁人看起来自然有些亲密,不过倒也不惊讶。 刚刚两人的表现,铺子里的人或多或少有些猜想。 “不过也不劳烦周大人派人相送,我帮阿妩带回去就好。” 苏忆向前一步,他松开奚妩的手,去接那匹绸缎。 周槐身后的小厮未动,他看向苏忆,目光里带着审视,苏忆也坦然回望,目光冷淡又轻慢。 稍许,周槐挥了挥手,示意小厮将布匹递过去。 “劳烦这位公子了。” “周大人客气了。” 苏忆接过那青色绸缎抱着,奚妩这个当事人反而没了拒绝的权利,她看了看周槐和苏忆,觉得二人之间气氛有些奇怪,但哪里奇怪她又说不清。 “奚姐姐,你要回去吗?我们一起吧。”许舒儿适时上前打断三人间的安静。 奚妩思绪被打断,她看向许舒儿摇头道:“我还想去姜家馄饨摊,今日有些馋了。” “姜家馄饨吗?我也想吃,那我们一起吧。” 许舒儿说着又看向卫清:“卫公子,今日多谢你帮我选书,改日我谢你。” 卫清温而一笑:“若想谢我,可以请我吃一碗馄饨吗?” 卫清要跟着去,便只剩下周槐一人。 周槐挥手让小厮带着首饰绸缎等物回去,竟也跟着几人一道前往姜家馄饨摊。 两个姑娘走在前面,苏忆抱着那匹绸缎不紧不慢地跟在奚妩身后,卫清和周槐便走在最后面。 “他那日受重伤,被奚姑娘所救,这些日子应该都在奚山上养伤,算起来,应该有一个月了。”卫清轻声解释。 一个月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若要生出情意也不难。 卫清一时也无法断定这两人的关系,他看向周槐叹了一口气:“周兄既有心,又何故拖延这些时日,若是早些……” “早些也无用,”周槐语气中藏着些许无奈,“她拒绝我了。” 卫清一愣,显然没想到周槐速度那么快,但也正因为太快才一点退路没留下。 他忍不住看向走在前面的许舒儿,心里多了些许忐忑。 姜家馄饨摊离得不远,正是近午时,顾客也不少,奚妩一行五人坐下倒也没有引来太多关注。 倒是姜老伯看着奚妩和周槐二人,笑着走过来:“上次见周大人和奚姑娘一起过来,还是去年。今日看来是个好日子,几位都来一碗馄饨?” 奚妩点头,提醒道:“我和他的那一碗不放葱。” “奚姑娘的那一碗不放葱。” 两道声音近乎同时响起,许舒儿和卫清左右看看,两人异口同声道:“我的都放。” “好嘞,很快就好。” 姜老伯显然没意识到什么不对,高兴地去煮馄饨。 奚妩觉得气氛有些微妙,她正要开口,苏忆端起茶壶给她倒了杯茶,轻声问她:“你以前经常和周大人一起来这里?” 少年声音平稳,听不出丝毫异常。 “此前我和周大人帮过姜老伯一点小忙,偶尔会来此吃完馄饨,怎么了?” 奚妩喝完一杯茶,又习惯递过去让苏忆继续倒,苏忆倒完,摇头轻笑:“没什么,只是瞧着你们二人似乎很熟悉,好奇问一问。” “既然苏公子好奇我和奚姑娘的事,那我也多问一句,苏公子身上的伤好了吗?不知打算何时归家?” 周槐像是随口一问,面上笑容儒雅。 苏忆放下茶壶的手微重,他淡淡看向周槐,声音平静:“不劳周大人费心,我身上的伤势反反复复,多亏阿妩悉心照顾,我自要多谢她。” 第三声“阿妩”。 奚妩没什么反应,旁人也没注意到她在桌下威胁似地掐住苏忆小臂。 奈何少年臂膀结实,这一掐如同给他挠痒痒。 苏忆轻轻推开她的手,声音带着些无奈:“别闹。” 旁人不知奚妩做了什么,只觉得少年声音带着些宠溺,更显得二人关系亲近。 “馄饨来喽。” 姜老伯一声吆喝,奚妩心神瞬间被心心念念的馄饨所吸引,五碗馄饨依次端上桌。 周槐和卫清都是读书人,恪守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一时间也没人再开口。 苏忆吃到一半时,察觉到什么,抬头看向对面二楼。 二楼一扇窗子微掩,看不到任何人。 苏忆目光冷寒,眼底像是藏着嗜杀之意。 此刻,对面二楼雅间,那扇窗子彻底合上。 身着锦袍的男子坐在桌边,他看着端正,眼中却有戾气,一言一行也也透着些轻浮狂妄。 “倒是为难你们家主子了,废了一条腿,还想着为本公子举荐佳人,不过这隔着面纱,又怎知是美人?” “夏公子请放心,娘子见过这姑娘揭开面纱的模样,当得上国色天香四个字。若不是美人,娘子又何必废这一番心神?” “那倒是,秋娘子的眼光没错过。” 夏瑞摇了摇折扇,正欲端茶杯时,看到手上缠着的纱布,眼中戾气又浓:“姜曼儿那个贱人,给她三分颜色,竟一点不知识趣,还敢伤我。” “夏公子别急,教训她的日子在后头,跑不掉的。”小厮殷勤地道。 夏瑞想到姜曼儿哭泣求饶的样子,慢慢舒心起来,他朝着那小厮丢去一袋银子:“让你家娘子放心,秋玉坊不会倒,那春娘还骑不到你家娘子头上,若是这件事办妥,好处更多。” “是,多谢夏公子。” . 姜家馄饨皮薄馅多,奚妩吃得心满意足,起身付钱时,周槐赶在她前头付钱。 “今日我请,你们不必客气。” 周槐将五人的钱皆付了,奚妩便也没有多说什么。 临走前,姜老伯捧着一碗打包好的馄饨,他看向奚妩:“奚姑娘,能不能麻烦你把这碗馄饨带给曼儿?她今日有些不舒服,我怕她不愿起床做饭,若是饿着就更难受了,但我这里又实在走不开。” 姜老伯担心女儿,奚妩回去也正好路过姜家,她接过那碗馄饨,应道:“伯父放心,我会等曼儿吃完再走。” “哎,好好好,多谢姑娘。” 姜老伯见奚妩答应,担忧略减,他笑着道,“我家中正好有腌好的小菜,若是姑娘不嫌弃,走时带一些回去吧。也让曼儿放心,我这里不忙,她好生歇着就是。” “好,我正也嘴馋,便不和姜伯父客气了。”奚妩笑应下。 一路回去,周槐和卫清在半路道别,临走前周槐有话想说,奚妩正要等时,苏忆上来道:“家里的糖没了,再买一些吧。” “我记着呢,不过你吃糖太厉害,小心牙疼。” 奚妩说完,再看向周槐时,周槐向她拱手道别,没再说什么。 直到前面三人走远,周槐才回头看向前方,他看着那少年和奚妩并肩而行,先前那一声声“阿妩”像是刺一般横生出来,他慢慢握紧双拳。 姜家在巷子里,奚妩在门口唤了几声,不见里面有人回应,她轻轻一推门,却发现这门没锁。 整间院子很小,但收拾得干净利落,只是有些静,好似无人在家。 奚妩一边唤着姜曼儿,一边往里走,还未走到最里间,“咚”的一声,像是椅子砸在地上。 “曼儿,你在里面吗?” 奚妩加快脚步往里走,她刚掀开帘子,陡然看到悬在房梁上的人,一瞬的震惊后立刻冲上去抱住姜曼儿的双腿要把她放下来。 “曼儿,不能做傻事!” 苏忆跟在她身后,见此情形,拿起桌上的剪刀往上扬去割断那条白绫。 姜曼儿摔倒在奚妩怀中,她咳个不停,看见来人是奚妩,眼泪瞬时夺眶而出:“奚姐姐……” 姜曼儿哭得不能自已。 许舒儿在震惊过后也反应过来,她示意苏忆跟她一起出去。 姜曼儿既然选择自尽,想必是发生不能承受之事,若是陌生人在场,怕是更不愿意说。 姜曼儿哭了很久,久到一双眼睛红肿不堪,她哭完也不说话,近乎麻木地坐在那里,声音细若蚊蝇:“姐姐不该救我的,何必救我……” 奚妩看着她这般心灰意冷的样子,握住她的手,声音轻柔:“曼儿,发生什么了?你与我说,说不定两个人能想到办法解决呢?” “解决不了,解决不了的……” 姜曼儿说着,一行眼泪又落了下来。 奚妩轻轻帮她擦眼泪:“没有什么事情解决不了,你不说那就只能成为死结。你知道吗,你爹爹还在担心你身体不适,特地叫我带碗馄饨给你,你还没吃上呢。” 那晚馄饨砸在地上,汤水流了一地。 姜曼儿看着那满地狼藉,泪落得更凶,她拼命摇头,崩溃哭道:“奚姐姐,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他说他还会来。我怕,我真的怕,我和爹爹好不容易才安定一些,我怕他去害爹爹,我不能连累爹爹,不能……” 奚妩注意到“他”这个字,她看向姜曼儿的手腕,衣袖间隐约露出一道很深的瘀痕。 一瞬间,奚妩想到一个人,她目光变得凌厉锋锐,声音还是那般轻柔:“曼儿,你放心,不管他是谁,我都会帮你解决。” 第13章 午后阳光更盛,照得整间屋子十分亮堂。 奚妩注意到姜曼儿躲避阳光的举动,她将竹帘放下遮住阳光,一边垂放床幔一边轻声道:“睡一会儿吧,实在睡不着便闭眼歇一会儿,我在这里,不会有人打扰。” 姜曼儿点点头,她双眼红肿,还想说什么但最终没有开口。 奚妩走到香炉前,将刚刚买来的安神香点燃,丝丝缕缕的安神烟飘散出来,她脚步放轻走出去。 “怎么样了,睡了吗?”许舒儿见她出来,上前小声问道。 奚妩点头:“劝着她吃了一点面,点了安神香,应该能睡一会儿。” “那就好,越熬着身子越不行,那这段日子,姐姐打算一直让她住在你这里?她爹爹那儿说好了吗?” “我说她想上山散散心,伯父只说让她好好休息。” 为父者忧心子女,姜老伯就算察觉什么,若是女儿不愿说,他也不想强逼。 “别担心了,有我在,她不会出事的。你回去照顾奶奶吧,出来这么久奶奶该担心了。” “好,那我先回去,有什么要帮忙的就跟我说,千万别客气。”许舒儿说完抱着书往外走。 奚妩一人缓步坐到院中的石桌旁,她静静听着风声,像是在思索什么。 半晌后,她豁然起身往外走。 “去哪儿?” 苏忆一直在她身后,现下见她要出去,几步跟上她。 奚妩转身轻笑:“刚刚有事情忘了和舒儿说,我去找她一下。若是曼儿醒了,厨房还有馄饨,你帮我照顾她一会儿。” 这显然是要一人出去。 苏忆没拦着,点头应好。 等到奚妩背影消失,他在唇间吹响哨声,十二顷刻出现在院中。 “跟上她,护她周全。”苏忆简短吩咐。 十二应是,极快消失在院中。 奚妩一路下山,直接去了县衙。 周槐正在衙内办公,听见衙役禀报前头有位奚姑娘求见,先是一愣,而后疾步出去迎人。 “奚姑娘怎么来这儿,是遇到什么麻烦事了?” 周槐开门见山,他不傻,奚妩去而复返,定是有事求见。 “周大人敏锐,”奚妩低身行礼,“奚妩确有一事相求,还请近日周大人派人暗中护着姜老伯,保他安全,此情奚妩日后必定偿还。” 周槐赶忙虚扶她起身:“奚姑娘不必如此,只是你让我派人护姜老伯可有缘由?” “缘由尚不可说,我知这事突然,若是周大人为难……” “这有什么为难?”周槐笑着打断奚妩的话,“我既是越县县令,自有职责护着这些百姓,这本就是我分内之事。你放心,我会办妥此事。” 周槐毫不推辞,奚妩心中一石落定,剩下之事还需与姜曼儿商议。 周槐眼见奚妩要告辞离开,他心中挣扎犹豫,还是唐突伸手拦住奚妩。 奚妩诧异回眸,听见他问:“奚姑娘,我冒犯一问,你和那位苏公子是什么关系?” 周槐问得直接,奚妩亦明白他什么意思。 苏忆上午那情形,只怕如今所有人都以为他们之间关系匪浅。 但周槐相问…… 奚妩看着面前周正端方的男子,她能感觉到周槐话语中的小心翼翼。 或许,周槐还是那番心意,可是她…… “抱歉,周大人,我也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不知道,便是无法确定心意。 无法确定心意,便是可能动心而不自知。 这是在暗里拒绝他的意思。 周槐掩饰住神色间失落:“我明白了。三日后家母生辰,她想要去奚山走一趟,倒是还烦请奚姑娘引我们游览一番。” 周槐坦荡,他不欲也不想用人情压人,已经帮奚妩想好偿还人情的办法。 奚妩心中感激,却不再多说,转身离开。 周槐看着她的背影,反复想她那句“不知”。 不知,也证明他还有机会,他已经浪费很多时间,或许往前再走多步,会有不同的结局。 . 奚妩回来时,天色尚未晚。 雪花今日甚少见她,一见她出现在门口,欢快跑出去迎接。 奚妩弯腰抱起它,一边顺毛一边往厨房那边走。 “是不是又去厨房偷吃了?让我看看有没有罪证。” 小馋猫是从厨房跑出来的,奚妩走近厨房,闻到一股淡淡的香味,她一脚踏进去,看清厨房里的情形,一时愣在原地。 厨房里没有什么罪证,只有一个在翻炒时蔬的少年。 他围着少女的围腰,一手颠锅,一手翻炒,旁边的汤炉里还飘出浓浓的鸡汤香味。 奚妩从最初的惊讶反应过来,她站在原地,看着降临在烟火中的少年。 他本就生得好看,很难让人想到他近庖厨的样子,这些日子也一直养伤,从不曾做这些,奚妩默认他不会,可如今看他这熟练的样子,哪里像是不会? 奚妩莫名想到那句“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如今的少年才像是在尘世间生活的人,不会显得那么飘渺不可测。 苏忆听到他的脚步声,回头朝她看了一眼,笑道:“马上好了,你去歇着吧。” 奚妩抚摸雪花脑袋的动作一顿,苏忆回眸朝她一笑时,她突然升起一种奇怪的感觉——好似他们是夫妻,而她俊美的相公正在为她煮饭烧菜,一切显得过于自然。 奚妩低眉随意抓了抓雪花的毛,她想到她回的那句“不知”。 或许……她此刻也无法分辨到底是未动心,还是真不知。 奚妩将雪花放下去,走进厨房:“我帮你吧,两个人快一点。” 奚妩掀开那汤炉,鸡汤熬得入味,苏忆还要再炒一个菜,她帮忙把菜洗好切好递过去。 她转身时,苏忆正在摆盘,厨房太热,他额头上生着细密的汗珠,眨眼间汗珠即将垂落在他眼睫上。 奚妩手比心快,拿出手帕擦向他的额头。 苏忆摆盘动作一顿,他垂眸看向奚妩,四目相对,奚妩觉得少年目光有些灼人。 她瞬间收回手,将准备好的菜递过去,垂目道:“我去看看曼儿。” 少女匆忙走出厨房,苏忆看着她略微慌乱的脚步,笑容轻轻漾开。 猎物放松心房,也是最容易攻取之时。 姜曼儿刚刚醒来,她看见奚妩疾步走进来,神情也不对劲,关心问道:“奚姐姐,你怎么了?” 奚妩摇头,她将竹帘支起,见姜曼儿脸色恢复些红润,稍稍放心。 “我去见过周大人了,他答应派人暗中保护你爹爹。” 姜曼儿闻言心中微松,又有些紧张:“那我的事情,周大人是不是也知道了?” “没有,”奚妩坐到她身旁,“曼儿,我来也是想和你商议,若你想彻底解决此事,我有一个法子。” “什么法子?” 屋内低语声声,半晌后姜曼儿震惊地看向奚妩:“不行,我不能拿你的安危做赌注。” “这不是赌注,是将计就计,”奚妩耐心劝说,“曼儿,夏瑞既说出那样的话,我若只是防备,便是他在暗我在明,但若有周大人配合,便可一举制服他。” “可这事关姐姐清誉,”姜曼儿难以接受这样的提议,“我不能这么自私。” 奚妩明白姜曼儿在担心什么,她温声道:“曼儿,人活在世,不可避免他人之言。若一辈子都将他人说的话挂在心上,岂不是太累?” “可想要忽视他人言论,哪有那么简单?” 姜曼儿苦笑,更别说这世间对女子又更为苛刻些。 奚妩知道她刚刚经历那样的事,还不能完全走出来,轻声道:“没关系,慢慢来。但你要先告诉自己一件事,万事不如自己舒心重要,为了他人言论去自苦,不值得。” 姜曼儿没说话,像是在想那些话。 奚妩摸了摸她的头:“再歇一会儿,吃饭时我叫你。” 奚妩走出去,轻轻关上门。 她不多劝,有些事情只能靠自己想通,想通了再勇敢地走出来,这件事才算是彻底过去。 至于言论如何,听多了便也不在乎了。 她听过很多恶毒的话,但如今那些话也再无法伤她。 傍晚时分,三人一起坐在外面的石桌旁用饭。 苏忆盛了一碗鸡汤递给奚妩,奚妩浅尝一口,原本是怕味道不太好,当真喝下去之后,又惊得抬头看向苏忆。 “以后我做饭。”苏忆接受到她的夸赞,顺势道。 奚妩看着那碗色香味俱全的鸡汤,又思及少年那张好看的脸。 美色厨艺具备,若真是什么邻家公子,怕是会思慕者众多。 可惜……他不是什么邻家公子。 刚刚入夜,奚妩抱着雪花在院中赏月,姜曼儿在屋中看书。 苏忆两步走到她身边,低声道:“我想沐浴。” 他这些日子一直简单用巾帕擦拭,身上有伤不好沾水,如今伤好差不多,有些难受起来。 奚妩明白过来,想到他今日晚饭的良好表现,手指一勾:“走,带你去个好地方。” 奚妩当初选中奚山也不是没有原因的,这山中不仅草药多,更有一处天然的温泉。 温泉热气弥漫,掩在藤蔓之后,奚妩将灯笼交给苏忆:“你进去吧,我在外面等你。” 平日她和许舒儿沐浴,也会为彼此守着。 苏忆没有拒绝,抱着衣裳走到藤蔓后面。 奚妩随意挑了个石块坐下来,仰头看着树叶缝隙间的星星,百无聊赖地数着。 数着数着,藤蔓后面有些响动,奚妩听见苏忆唤她。 “怎么了?” “我……衣裳掉进水里了。” “啊?你身上和换洗的都湿了?” “嗯,你能不能帮我回去取一套回来?” “好,你等着。” 奚妩也没有多想,转身回去取衣裳,待到把衣裳取回来,正要一脚踏进去时,她陡然清醒过来。 不对,她怎么进去?苏忆他……已经脱了衣裳吧。 第14章 藤蔓后隐隐有水声传来,温泉的热气似乎透过藤蔓缝隙随风而来,明明什么都没看到,奚妩心中莫名平添许多紧张。 她轻咳一声,扬声道:“我把衣裳给你放外面,我走远点,你出来取好吗?” 里面隐有水声波动,奚妩听见几声哗啦,然后是重重的一道水声,仿佛什么重物坠进水中,她紧张起来,高声问:“怎么了?你还好吗?” 苏忆没有及时回答,好似缓了一会儿,才出声:“脚麻了,你把衣裳放外面,先回去吧,天晚了。” 少年十分体贴,纵使声音里带着几分委屈。 奚妩隐约觉得他在装可怜,她看向怀中衣裳,思索着放在哪里合适,正要放下去,里面又传来几道水声,像是苏忆在挣扎起身,但又再次失败。 一阵冷风扬起裙角,白日里的天还好,这晚上怕是要变天。 奚妩放下衣裳的手一顿,她停顿一会儿,思考着低头进去放下衣裳就跑的可能性。 她熟悉温泉的环境,尽量避着些,其实也没什么,毕竟出来拿衣裳还是挺冷的。 况且,她又不是没看过他光着上身的样子。 “那个,”奚妩下定决心,“你待在水里不要动,我去把衣裳给你送进来,不要起身。” “好。”苏忆应声道。 奚妩想了想,还是从怀中取出帕子,只单薄地遮住一层,这样能透出些光亮,视线模糊又可以凭着记忆摸索着前进。 她抱着衣裳低头走进去,一进里面,温泉弥漫起的热气扑面而来,似乎随时要灼热人的脸庞。 奚妩视线模糊地前进,弯腰将衣裳放在温泉水岸附近。 “我给你放在这里,小心点别再打湿了。要变天了,你也快点出来。” 奚妩盯着地上的石子嘱咐完,听见苏忆应好,她起身往回走。 许是心里太急,脚下也没了章程,奚妩感觉踩到什么滑不溜秋的东西,脚下一个打滑,整个人往后扬去。 她出于防范随手去抓东西支撑,耳边哗啦水声响起,奚妩感觉到有力的臂膀撑住她腰身和双腿,才不至于她狼狈落入水中。 但是,情况似乎也没好到哪里去。 脸上蒙着的手帕不知随风飞到何方,奚妩一睁眼,对上苏忆那张放大的脸,他一双眼睛似乎被水漫过,格外澄澈,漆黑的瞳仁里倒映着她窘迫的状况—— 她双手应急地抱住他的肩膀,整个人跌在他怀中,奚妩能感觉到衿带垂入水中,随着水流缓慢波动。 而苏忆,此刻站在水中。 奚妩眼里的惊吓未消,渐渐转化为紧张和不安。 她看着自己双手牢牢抱着苏忆的双肩,他身上的水汽弥漫她的双手,触感灼热,烫得她立刻松开手。 她索性闭上眼睛,指挥苏忆:“把我放到岸上,你蹲回水里。” “好。”少年声音里含着笑意。 水波流动,奚妩感觉到自己坐到地上,她听见水声,待安静下来,问他:“你蹲下去了吗?” “嗯。” 奚妩转身睁眼,她正要起身赶紧离开,忽然耳边吹来一阵热气,少年的声音近在耳畔。 “阿妩,你在怕什么?” 苏忆不知何时探身过来,一双手臂撑在她身侧两侧,截去她起身的动作。 温泉靠岸的水下有一层石阶,苏忆站在石阶上,将奚妩牢牢控在双臂之间,他湿漉的长发垂下,水珠坠落在少女的眼睫之上。 奚妩转身看见近在咫尺的少年,她愕然间目光不经意间扫过苏忆腰间,那里围着一条厚实的巾布,巾布吸水而垂落,遮住少年。 奚妩瞬间反应过来,她恼怒地看向苏忆:“你故意的?” 苏忆轻笑,他端详着小公主生气的样子:“关心则乱,若是你对我毫无心意,又何必担心我受凉,何必冒风险给我送衣裳?” “那是我好心泛滥,”奚妩接近咬牙切齿地说,“让开,我没有心情陪你在这里吹冷风。” “冷吗?”苏忆意有所指地看向奚妩耳垂,“不是很热吗?” 奚妩听出他的言外之音,她感觉到耳垂上的热意,不过这热意在逐渐降温,比起什么害羞,她现在更生气。 苏忆他凭什么利用她的好心来试探她? 这些日子的乖巧,恐怕只是用来迷惑她。 奚妩不傻,她冷静下来,遂又似笑非笑地看向苏忆,抬手食指若有若无触及他胸膛,在他心口打转。 若有若无的酥痒在心口处来回浮动,苏忆没有阻拦奚妩的动作。 奚妩直视着他那双漂亮的眼睛,指尖轻撩,她看到他眼中情绪涌动。 “这些日子是在松懈我的心房,好趁机攻进来,让我束手无策,是吗?” 少年笑而不答。 奚妩食指尖最终停留在他的心口处,她靠近他耳畔,学着他刚刚的样子轻声问他:“那你呢,千方百计引我动心,又是为什么?” “你把我视作猎物,那你是不是也早成了笼中兽?” 少女吐气幽兰,丝丝缕缕的热气似乎比温泉的热还要灼人。 他感觉到耳畔生起热意,奚妩饶有兴致地看着他的转变,沿着他通红的耳朵轮廓向下抚摸,侧眸看向他那双有些黑沉的双眼,声音染笑:“苏公子似乎也不懂自己的心啊,这囚笼也不知困住谁的心了。” 苏忆心绪波动,他盯着少女,看着她巧笑倩兮,张扬娇妩。 忽然哑声问她:“若我甘愿成为笼中兽,阿妩是否愿意握住这囚笼的钥匙?” 奚妩手指一顿,她看着苏忆握住她的手,再次按在他的心口处,她听见少年继续低声诱惑地问她:“若这里有一颗赤忱向你的心,你愿意将它锁在身侧吗?” 掌心之下,少年心口之处有一颗剧烈跳动的心,那颗心似乎在为眼前人而雀跃。 此刻少年眼里心里,好似只有她一人。 奚妩感觉加快的心跳,她没有回答,低眉看向少年的左手臂,那里一道陈年旧疤,是被恶狼抓出来的。 奚妩看着那疤越久,就越清醒。 她不想沦陷,更不愿付出真心去试探。 “苏忆,你不是问我在怕什么吗?” 奚妩抬眸看向他,眼中有许多情绪,最终凝结成淡淡的悲伤。 “苏忆,我怕疼。” 少女声音又低又缓,她说完收回按在苏忆心口的手,静静坐在原地,也不挣扎着离开。 苏忆垂目看她,那句“我怕疼”像是回荡在他耳边,少女眼中的悲伤更为刺眼。 苏忆想,他是想让小公主疼。 曾经是。 不知过了多久,水声波动,苏忆后退两步。 奚妩没有看他,她缓缓起身,背对着少年:“我先回去,你也别再耽搁了。” 夜色中,奚妩背影渐远,苏忆看着最后一片裙角消失。 他静静站在水中,垂眸看向水中的倒映,他摸向自己的耳垂,声音轻若无闻:“囚笼困心。” 但……困住了谁的心? . 那日夜间发生的事好似是一场幻影,奚妩对待苏忆的态度一如先前,她没有选择冷战,没有选择疏离,保持着原本的关系。 苏忆也没有旧事重提,他们默契遗忘昨夜的事。 三日后,周槐按照约定带着周母上山游览。 周母和蔼可亲,似乎也颇为喜欢奚妩。 赏花之时,她不爱让人贴身跟着,周槐和奚妩只能隔着距离走在后面。 两人并肩而行,偶尔会说些话,并不亲近。 周母时而回头看上一眼,见两人连话都不怎么说,心中直叹儿子榆木。 时近晌午,周母走回来,笑着道:“瞧我,光顾着赏花,都忘了时辰,这时候下山怕是……” 奚妩听懂周母的意思,她顺势接话:“若是夫人不嫌弃,可以去我那里用午膳,只是粗茶淡饭,不知夫人吃不吃得惯?” “怎会吃不惯?那要多谢奚姑娘了,麻烦你一上午,之后定要阿槐感谢你。” 周母自觉又为儿子寻到一个机会。 周槐跟在二人身后,心里无奈叹笑。 三人一道往回走,未及院子,已见炊烟。 周槐看着那缕炊烟,心中升起不太好的感觉。 果然,他们刚踏进院子,就见一个红衣少年端着菜出来。 周母看见男子,先是一愣,而后看向周槐。 “母亲,他是奚姑娘偶然救下的,在这里暂且养伤,还有一位姜姑娘也在此同住。” 周母皱眉,却也没多问什么。 毕竟是人家姑娘的私事,周母到底是外人。 直到饭桌上,周母一再看见少年给奚妩夹菜,端茶倒水。 周母忽然觉得这顿饭有些吃不下了。 奚妩也注意到苏忆比往常频繁的夹菜动作,她没有阻拦。 饭后,周母明显不愿多留。 周槐劝着她在一旁休息,然后去见奚妩和姜曼儿。 三人不知说了些什么,周母在外面听见儿子很激动地说了一声“不行”。 她能听见,苏忆自然也能听见。 先前奚妩下山去见周槐的事,他早已知晓。 苏忆记得那扇微开的窗户后,是一双怎样觊觎的眼睛,他曾经想把那双眼睛挖出来,但他想看看小公主到底想出了什么办法。 希望,不是他所想的那样。 她说她怕疼,就不要主动踏入险境。 第15章 一连几日阴雨不断,今日难得露了回太阳。 奚妩坐在院中晒太阳,白白胖胖的雪花盘在她怀中,不时发出呼噜声。 苏忆端着一碟酸话梅放在藤桌上,他坐到另一侧的藤椅上,将奚妩的茶杯倒满。 日光温和,湛蓝的天际如同水洗一般,两人安静待着,任由风声携走时间。 直到不远处传来略显焦急的脚步声。 “奚姑娘可在家中?”有人在院门口扬声喊道。 奚妩抱着雪花起身,她打开院门,看到一个熟悉的人——是绣春坊的伙计,奚妩每次去绣春坊都能见到他。 “是春娘有事来寻吗?” “确有一桩麻烦事,”伙计说着露出苦恼的模样,“今早有个绣娘手笨,将奚姑娘上次送去的图纸弄湿了大半,眼瞅着上新的时间近在眼前,春娘急得无法,想请奚姑娘下山一趟,帮忙修复一下那些图纸。” “这是此次的报酬,还请奚姑娘随我跑一趟。”伙计说着塞过来一袋银子。 奚妩听清楚来龙去脉,她没急着接银子:“不急着付钱,我去收拾一下,随你下山看看。” “好嘞,多谢奚姑娘!” 奚妩转身回屋收拾,姜曼儿早听到门口的动静,她紧张上前,问道:“是他派来的人吗?” “应当是,别怕,周大人会派人跟着我,你安心在家中等着。” 姜曼儿并不放心,坚持要送她出去。 奚妩往绣袋里装好东西,出去时,苏忆正站在廊柱旁,见她出来,目光瞥了一眼她手中的绣袋。 那绣袋里不知装了什么,看着有些重量。 奚妩神色自然地看向他:“我去去就回,若是赶不及回来,你先和曼儿吃午饭,不必等我。” 她说完,也不等苏忆回话,拎着绣袋往前走。 苏忆站在原地,目光追随着她背影,在她走出一丈远后,忽然出声问她:“要我陪你去吗?” 奚妩脚下一顿,苏忆语气听着很平淡,应当不可能察觉什么。 她回头笑道:“不用,若是有时间,我给你带些新做的糖回来。” 苏忆看着她恬静的笑,隐在身后的手缓慢收紧。 姜曼儿一路送着奚妩走出一段山路,她看着奚妩随着那个伙计越走越远,心里的担忧愈来愈重。 但事已至此,她不能擅自破坏他们的计划。 姜曼儿转身,一抬头蓦然一惊。 苏忆不知何时站在后方,他看着奚妩离开的方向,眼中墨色愈发浓重,连姜曼儿都感觉到一种风雨欲来的凝重感。 她觉得眼前这位少年猜到了什么,但又觉得不可能,遂上前道:“今日我来烧午饭吧,你有什么想吃的吗?” 这些日子一直是苏忆在做饭,姜曼儿会帮着洗碗,今日奚妩又不在,她不想也不敢麻烦苏忆。 虽然他也会笑,看着也不凶,但姜曼儿莫名有些怕他。 苏忆并未看她,他负手往山下走:“我有事出去一趟。” 姜曼儿看着他头也不回地朝山下走,陡然生出一种怪异感——他莫不是去寻奚姐姐?难道他真的猜出什么了? . 那伙计在山下备了马车,马车一路进城,却没有驶往绣春坊。 伙计坐在外面及时解释:“今日春娘身体不适在家中歇息,我们已经把弄湿的图纸送过去了,还要麻烦奚姑娘跑一趟。” 奚妩从未去过春娘家中,面上也没疑心伙计的话。 马车一路驶往别春巷,别春巷的宅院至少也是三进院子,高门深墙,轻易阻隔宅院之间的声音。 奚妩跟着伙计走进一间三进院子,前面院子有丫鬟在洒扫庭院,见到有人来恭敬行礼,安静有秩序。 及至走到后院,奚妩还能看见几个端茶倒水的婢女。 “这位就是奚姑娘吧?我是春娘的贴身丫鬟,特来迎姑娘,姑娘随我来。” 那大丫鬟笑意融融,看着亲善有礼。 后院外男不便再入内,奚妩跟着她走进一间候人的茶室内。 茶室寂静无声,淡淡的茶香盈满室内。 “姑娘稍等,我去请春娘过来,春娘近日头疼,还需收拾一番再来见姑娘。” 丫鬟的话与伙计吻合。 奚妩浅笑点头:“不急,若是春娘实在难受,我去见她也行。” “春娘已经嘱咐要来见姑娘,姑娘用些茶,娘子很快到。”丫鬟笑着说完转身下去。 两个小丫鬟随之端着茶水糕点上来,又安静退下。 院中偶有人走动的声音,一开始还能听见些细细话语声,后来这声音消失,整个院子似乎变得太过安静。 奚妩眉间微蹙,她起身欲往外走,此刻屋外传来一道很重的脚步声——如同男子长靴重重踩地的声音。 奚妩面上露出些不解,她正要踏出茶室,一个锦衣蓝袍的公子乍然出现在她面前。 她皱眉往后退,声音里带着些嫌恶:“夏公子怎会在此?” 夏瑞摇着折扇缓缓走进来,笑容肆意:“我如何不能出现在这里?” “这里是春娘的宅院,且是后院,你一介男子怎可随意入内?” 奚妩见他入内,当即嫌弃地想要离开。 夏瑞伸出折扇一挡:“奚姑娘何必这么急着离开?你我之间还没好好叙叙旧呢。” “我与你无话可说。” 奚妩一把掀开夏瑞的折扇,她疾步往外走。 外面忽然蹿进来两个小厮,二话不说将两扇门紧紧闭上,重重的锁链声响起。 奚妩用力推了推门,发现门已经锁紧,她转身防范地看向夏瑞:“你想做什么?这里不是春娘的院子。” “这里当然不是春娘的院子,”夏瑞畅快地笑出声,“这里是我花钱买下的私宅,不仅此处,左右两间院子也是我的,所以无论这里发生什么,都不会有人听见。” 奚妩心中冷笑,夏瑞这般猖狂,说不得已经不是第一次这样行事。 她面上强自镇定:“夏公子,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非要为难我?” “无冤无仇?”夏瑞像是听见什么笑话一样。 他扬起自己受伤的右手,神情阴鸷:“你应该很清楚我是怎么受伤的,姜曼儿已经把所有事情告诉你了吧。那天是她好运,要不是有人过来,我断不可能放过她,可你竟然将她带上山,想来也是为了防范我不是吗?” “可惜啊,奚姑娘只知道保护他人,却不知道替自己多想想,不然怎么能轻易掉进这样的陷阱里?” 夏瑞看着心情很好,也很愿意解释。 奚妩闻到那愈加浓重的茶香,她猜到茶香有问题,语气加快:“夏公子不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情吧,到底还有女子被你糟蹋?夏瑞,你若敢逼我,我必定报官,拼着不要名声也绝对不会让你好过。” 夏瑞闻言嗤笑一声:“奚姑娘还是先关心关心自己如何走出这间院子吧,我既敢做,就不怕你去告,左右你没有证据,还不是任我摆布?” 奚妩感觉到体内力气在流失,夏瑞也看出她体力不支,往前逼近:“奚姑娘不觉得这茶香很好闻吗?” “你在茶香里做了手脚。” “是啊,奚姑娘能拿我怎么办呢?” 夏瑞越走越近。 奚妩往旁边退后躲开夏瑞,一边将手伸进绣袋中,一边问他:“你一个人不可能屡次做成这样的事,是有人在帮你对不对,是不是秋玉坊的秋娘子?” 夏瑞一顿,他没想到奚妩这么敏锐,随即又缓步上前。 “你倒聪明,是又如何?你这一个接一个问题,也不想法子逃脱,是认命了,打算死也要死个明白?” “是啊,当然要弄明白。”奚妩低声笑道。 夏瑞看着她的笑容,横生不安:“你笑什么?” “我笑,你蠢啊。” 奚妩轻笑一声,她拿出绣袋里的瓷瓶狠狠往地上一砸。 夏瑞被吓了一跳,瞬间又要冲上来抓她:“别挣扎了,不会……” 话未说完,“嘭”的一声,禁闭的屋门被人一脚踹开。 奚妩心神一松,她看向门口,红衣少年逆光而来,他一脚踏入屋内,狠狠踹向夏瑞的心口。 夏瑞飞起撞到茶桌上,呕出一口血。 他惊恐地看向来人,正要唤人,一群捕快忽然冲了进来,将整个屋子团团围住。 周槐随后疾步走进来,他径直走向奚妩:“还好吗?” 奚妩缓慢摇头:“没事,吸了一点迷香,他怎么会过来?” 奚妩看着苏忆步步逼近夏瑞,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 夏瑞也意识到不妙,他捂着心口想逃,但苏忆已经走到他身前。 往日温和的少年现下如同恶煞修罗,他用力踩向夏瑞的右手,骨骼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夏瑞哀嚎出声。 奚妩愣愣看着那突然出现的少年,她吸了太多迷香,现下有些撑不住,眼见苏忆还要废掉夏瑞另一只手,她轻声唤道:“苏忆。” 苏忆动作一停,他转身看向奚妩。 “奚姑娘,我扶你出去吧。” 周槐也意识到奚妩体力不支,他伸手欲扶着奚妩。 苏忆看见周槐靠近,目光一暗,他几步走到奚妩身边,揽着少女的腰身将她打横抱起。 周槐伸出的手停在半空中。 奚妩没有力气反抗,她勉强抬头看向苏忆,少年紧绷着一张脸,往日清澈的眼睛里似乎藏着风暴。 奚妩第一次明确地感知到——他在生气。 想到他刚刚那么狠绝地踩碎夏瑞右手,奚妩忽然生出些害怕。 他在生气她拿自己作饵吗? 第16章 苏忆抱着奚妩一路走出那间三进院子,出去的路上奚妩看到被衙役押在原地的伙计和丫鬟。 大刀架在他们脖子间,没有一个人敢出声提醒,所以周槐和那些捕快才能悄无声息地靠近。 苏忆走得很快,奚妩想说什么,看到他那张冰封的脸,一时又不知该怎么开口。 她其实不太清楚苏忆为什么生气,此番看着虽然冒险,但是周槐的人一直在暗中护着她,根本不会出事。 她也不是第一次见夏瑞。 初时姜家父女时,夏瑞曾调戏过姜曼儿,她帮姜曼儿训走夏瑞。 后来姜母病重,又有流氓在姜家馄饨摊那里闹事,她通过卫清认识周槐,周槐出手赶走那些流氓。 如今想来,事情哪有那么巧? 姜母出事,姜曼儿正是四顾茫然之时,这时若姜老伯再与流氓争执出事,姜曼儿便真会走投无路,那夏瑞就可以趁机而入。 可惜,来了她这个搅局者。 夏瑞怕是早就记恨上她。 那日夏瑞意图欺辱姜曼儿时,曾扬言早晚也要让她尝尝苦果。 既然恶人已经准备出笼伤人,奚妩当然选择将计就计,将夏瑞彻底整垮。 这个陷阱,既可以诱夏瑞承认他心怀不轨,也能抓住那些听命于他的人,得到证词。 夏瑞绝不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奚妩猜测秋娘子与他合作也是凭着感觉,不想当真套出夏瑞的话。 从结果来看,奚妩自认她做得很好。 于是也更加不能理解怒气冲冲的少年。 院子外面停着一辆马车,苏忆径直抱着奚妩上了马车,马车驶离别春巷,一路出城而去。 奚妩坐在少年腿上,她连起身坐到一旁的力气都没有,只能低声央求苏忆:“放我下来吧。” 苏忆静静看着她,像是没听见她说话。 奚妩给他看得心虚,但又觉得自己无甚可害怕心虚,于是轻笑着道:“看着我做什么,觉得我很聪明?” “聪明?”苏忆冷笑一声,“你觉得你做得很好,选择当鱼饵很正确?” 苏忆语气听起来不大好。 奚妩没有回是,她低声道:“可不这么做能怎么办?难不成我处处防范着他吗?他在明我在暗,总有防范不住的那一天。” “所以你觉得这是唯一的办法。” “难道不是吗?”奚妩反问。 她觉得此刻少年的心像海底针,难懂得很。 “你在生气吗?刚刚不是已经踩碎那家伙的手骨了吗?不过下次不能这样了,你这样周大人那边也不好处理。” 滥用私刑,若是周槐计较起来,苏忆也是要受罚的。 但现在提及周槐,显然是个错误的选择。 奚妩觉得少年的脸色更差,颇有一种风雨欲来的趋势。 她在宫中那么多年,最擅看人脸色。 苏忆这表情,感觉不大好。 “我此番确实有些冒险,我承认,”奚妩开始认怂,毕竟她现在手无缚鸡之力,“保证不会有下次。” “下次……”苏忆咬重这两个字。 他轻笑一声,眼里墨色更重,他勾着奚妩的腰,迫使她靠近,少女柔若无骨地靠在他怀中,毫无反抗之力。 他附耳轻声问她:“你知道作为鱼饵会被人怎样对待吗?” 奚妩脊背一凉,她轻声低斥:“苏忆,你别胡闹,你要是敢……唔。” 奚妩所有的话被堵在嗓子里,她瞪大眼睛看着近在眼前的少年,他离得那么近,近到能看清他的睫毛,能感知到他的一呼一吸,那呼吸灼热烫人,将她所有的注意力拉扯到唇畔上。 少年的唇有些凉,他重重压过来,没有给她一丝反应的机会。 双唇相触,她像是咬中一口软糯的棉花糖,一种奇怪的酥麻感传到心口处,奚妩觉得脑中某根弦骤然断裂,她来不及挣扎,唇畔忽然传来一道刺痛感,唇齿间弥漫出血腥的气味,疼痛瞬间扯回她所有的理智。 苏忆咬她! 奚妩瞬间气得想咬回去,苏忆像是察觉她的想法,在她即将动作之前离开。 少女唇畔上留下一个细小的伤口,微小的血丝渗出。 苏忆指腹按上那伤口,奚妩恼得直瞪他,她心中烦乱得很,唯一一个想法就是把苏忆踹下马车。 奈何她动作不了。 “我看你才是登徒子,刚刚就应该让你一起进牢里。” 奚妩从不是那种会一直服软的人,苏忆看着她恼怒到要打人的样子,慢悠悠地问:“既然怕疼,为什么还要帮她?” “难道我不帮,这火就不会烧到我身上?”奚妩的语气生硬起来,“苏忆,与你说实话,我并不认为自己做错了,我不这样做,难道要待在原地束手就擒?” “我不明白你在气什么,说到底,这件事与你又有什么关系? “苏忆,你别忘了,你身上的伤已经好了。” 奚妩重重咬着最后一句话。 小公主被他惹恼,说话也强硬起来。 苏忆直接漠视最后一句话,他直视奚妩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你信周槐,不信我。” 所以在夏瑞这件事情上,奚妩从来没有考虑要和他商议,甚至连一丝风声都不愿意透。 小公主对他的信任,少得可怜。 “你生气这个?”奚妩像是听见什么笑话,她眼中怒气渐淡,语气也变得淡漠起来,“你从不与我说实话,我们之间何谈信任?苏忆,你想要的未免太多。” 苏忆沉默下来。 奚妩也不理他,她垂眸看着衣摆上的花纹,思考怎么解开这麻烦的迷药。 也不知是不是她错觉,她觉得自己的力气好像恢复了些,呼吸之间,那种虚弱感迅速消失。 这迷药药效这么短吗?她不是吸了挺多吗? 奚妩觉得困惑,但也庆幸迷药解得快。 马车停在山脚处,奚妩没有及时动作,她听见车夫下去的声音,感觉苏忆想要抱起她。 她心中冷笑一声,突然伸手抓住苏忆的衣领往前一拽,牙齿毫不留情地磕上他唇角,重重咬出一个伤口。 苏忆像是没来得及反应,没有反抗,呆愣愣地瞧着她。 奚妩往后一退,她拍了拍他有些乱的衣领,笑着道:“还你的。” 他亲都亲了,她不咬回去也太憋屈了。 说完,她掀开车帘潇洒离开,独留苏忆一人坐在马车中。 舌尖有丝丝缕缕的血腥味飘荡出来,他咬破舌尖渡过去的那丝血,作用起得倒是快。 苏忆低头看向空空荡荡的怀中,被咬破的唇角带着疼,他弯腰捡起地上的一方巾帕,巾帕纯白不染尘埃,像是一抹温柔的白。 他缓缓摩挲着巾帕上的纹理,上面似乎还沾染着一缕香味,轻轻悠悠挥不开也斩不断。 苏忆想,他或许不想让小公主疼了。 这片温柔的纯白,他要握在自己手中。 第17章 夏瑞被抓一事在越县闹得沸沸扬扬,夏家是越县有名的商贾之家,财力数一数二。 夏瑞作为夏家大房长子,深入参与夏家产业,此前的越县县令也与夏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但如今那县令因为贪污受贿而下台,换上个刚正不阿的周槐。 夏家大房费尽心思上下打点,却丝毫行不通。 夏家老爷子气得卧病在床,大房焦头烂额之际,夏家二爷守在老爷子身边尽心伺候,面对大哥夫妇的诘难也从无怨言。 如此十来日,周槐判了夏瑞流放西疆。 消息传出的第二天,夏家老爷子决定让夏二爷成为夏家主事。 “大房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如今儿子家产都没有了,看他们以后还怎么欺负旁人。听说那夏二爷决定要举家迁离越县,说不得是自己暗地里也做了什么亏心事,怕被周大人发现呢。”许舒儿说着这几日听来的消息。 她说完,左右看了看,确信没有旁人在场,悄悄凑到奚妩耳边说:“告诉你一个秘密,那夏瑞如今不仅废了手,听说在牢里招惹旁人又成了瘸子,还有……他那处也废了,红肿不堪,听说痛得整日在嚎。” 奚妩听懂许舒儿的话,她眉间露出些异色。 那日帮着夏瑞为虎作伥的伙计和丫鬟供认不讳,不仅招认此次之事,也交代出夏瑞过往的罪责。 不过涉及女子名声,周槐并未将此事公开,按照燕宁律法,审理皆是私下进行。 但过往之事不可弥补,也不是所有姑娘都像姜曼儿那日幸运逃脱。 让夏瑞直接死固然是好,但若是生生受着折磨而死更是痛快。 “许是恶事做多了吧。”奚妩低声道。 近晌午时分,屋外传来许奶奶的声音,她让两个姑娘出去吃饭。 奚妩近日早出晚归,大多数时间都待在许家,把苏忆一个人丢在小院里。 饶是许舒儿也看出她刻意躲避的心思。 “姐姐打算日后都待在我这里,不回去了?” “怎么,不欢迎我?” “哪敢呀,姐姐想待多久都行。”许舒儿揽着奚妩的肩往前走,不再提刚刚的问题。 许奶奶看着两个姑娘亲密地走出来,端着菜上桌,笑眯眯地道:“今日你们有口福了呦,阿妩昨日不是念叨着想吃红烧大虾吗?看,这是什么?” 许奶奶端着色泽正红的红烧大虾上桌,奚妩看着满桌有些丰盛的菜色,无奈道:“奶奶,我又不是客人,您烧这么多菜费时费力,我会内疚的。” “不内疚不内疚,今日也不是奶奶掌厨。”许奶奶笑着道。 “不是奶奶,那是谁?”许舒儿困惑问道。 话音刚落,厨房那边又走出来一个人。 他端着热腾腾的米饭走出来,身上还沾染着油烟气息,抬头看见奚妩,露出浅浅笑意。 “许奶奶,可以吃饭了。” 苏忆将一锅饭摆上桌,又扶着许奶奶坐上桌。 奚妩和许舒儿站在原地没动,许奶奶见她们傻傻地待在那里,招了招手:“快坐下,不然饭菜凉了可不好。” 许舒儿挤出一个笑容,她小声对奚妩:“姐姐,先坐下吧。” 四方小桌,许舒儿坐在奚妩和苏忆中间,隔开他们二人,但坐下之后又发现,奚妩和苏忆对面而坐,也是尴尬。 苏忆倒是坦然,给许奶奶盛了饭,又盛了一碗饭递向奚妩。 奚妩没有拒绝,她不想让许奶奶看出什么,默默接过那碗饭,想着一顿饭的功夫很快就会过去。 那红烧大虾色泽诱人,味道也香,奚妩绕过那虾没有动。 对面的少年没有急着吃饭,他专注剥着虾,剥了满满一碗。 奚妩正在低头吃饭,感觉对面的人伸手过来,紧接着一碗剥好的虾摆在她身侧。 她抬头,苏忆朝着她笑:“尝尝,我没做过,可能味道不太好。” 少年极其擅长厨艺,哪怕没做过的菜也能烧得极其好吃。 奚妩深知他的水平,这几日待在许舒儿这里,她一时竟然难以适应许家的菜。 习惯潜移默化,但不是所有习惯都是好的。 她不能习惯苏忆做的菜,烧的饭。 “我吃饱了,你们慢慢吃。” 奚妩没有碰那碗虾,她解决碗里的饭,起身离开。 她走得急,一直走到那片绿意蜿蜒的草地,树林伫立在远处,纷纷扬扬的梨花早已落尽。 奚妩看着眼前广阔的天,那日马车上的记忆无端浮现,她清楚记得双唇相触的感觉。 那是她第一次轻薄男子,也是第一次亲吻,记忆鲜明到她想忘也忘不掉。 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奚妩没有回头,亦没有起身。 直到头顶落下一片阴影,少年的影子将她整个人笼罩住,奚妩看着那影子许久,缓缓道:“大后日端午,我们进城去看龙舟赛,晚上还有灯会,到时我们在客栈歇息。” 奚妩平静地说完这段话,她的态度仿佛在软化。 苏忆浅浅一笑:“好。” 端午未至,艾草的香味已经充斥整间小院。 奚妩坐在窗前,她执笔画着图纸,画上是一件湘妃色绣着红梅的罗裙。 奚妩赶着在日落前将图画完,明日便是端午,她正好将图送去绣春坊,让春娘在舒儿生辰前赶制出来。 奚妩一边收好图纸,一边起身看向外面放松眼睛。 院中炊烟升起,她看见在厨房里忙碌的少年,他每日尽心做出不一样的菜色,仿佛乐在其中。 少年身上还是那件赤色圆领袍,剩下的便是那些不合身的衣裳,他没再买过新衣裳。 奚妩看着看着,横生出一个念头。 她重新坐下,铺开洁白的画纸,开始绘图。 天色完全暗下来时,一件暗红色的圆领锦袍跃然纸上,金线勾勒出气势凌凌的狼图腾,黑色革带束起腰身,整张图完成又快又顺利。 奚妩看着那张图,轻然一笑。 夜间风静,屋外时有虫鸣响起。 奚妩握住那条赤色长鞭,苏忆屡次进她屋,明明已经看到这长鞭,却总是当作看不见。 但这毕竟是他的东西。 奚妩将长鞭和图纸同时放入绣袋中,抱着雪花静坐许久,才上床去歇息。 直到她这边彻底安静下来,书房那边才出现响动。 十二翻窗进来,汇报夏家的事:“夏瑞已在流放途中,夏家也已举家迁离越县。” 主子不让夏瑞死得轻巧,十二奉命行事,自然会让夏瑞体会到何为人间炼狱。 “主子打算何时离开?景国公那边已经得到消息,那些刺客蠢蠢欲动,怕是近日就会有所行动。” 京城的人并不轻信主子死亡,一直在派人探查,如今已经查到消息,必定不会按兵不动。 危机当前,十二认为还是早日离开为好。 十二说完等着主子给反应,屋内良久没有声音,他抬头一看,见苏忆正低头看着一方手帕。 那手帕一看便是女子之物,上面还绣着玉兰花。 “不急。” 苏忆缓缓将手帕收入怀中,他看向院中的一轮清月,月光皎洁温柔,他收拢掌心,像是抓住飘渺的月光。 . 翌日天晴,碧空万里无云。 奚妩一早和苏忆下山,去姜老伯那里吃了馄饨,在龙舟赛之前赶到江边。 今日热闹得紧,江边围着许多人,奚妩遮阳看去,见五只龙舟并排而行,上面的好汉皆是光着膀子,露出紧实的肌肉,旁边还有姑娘们的小声议论。 奚妩顺着他们议论的方向去瞧,看到一个浑身孔武有力的年轻男子,那男子并不粗犷,显得有些书生,不巧还是奚妩认识的人。 “周大人?” 坐在中间那只龙舟上的年轻男子正是周槐,他今日与平时的书生气完全不同,长袖堆叠到上臂,露出的小臂十分有力量。 锣鼓一敲,奚妩眼睛追随五只龙舟,时而会因为前面那些姑娘的议论而看向最中间那只龙舟。 那只龙舟也是划得最快,往日温和有礼的周大人在众人面前露出完全不同的样子,时不时引得其他姑娘家脸红议论。 龙舟即将冲破终点,奚妩也感觉到莫名紧张,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在龙舟到达终点的那一刻,她眼前突然一黑。 宽大的手掌遮住她全部目光,奚妩听见四周人的欢呼,她用力要拨开苏忆的手,腰间衿带被人一勾,她往后微靠,正好跌入少年怀中。 苏忆低头,靠近她耳侧轻声道:“若想看,我回去让你看。” 看什么? 奚妩有些没反应过来,苏忆又在她耳边道:“不要看其他人的身体,我会生气。” 少年将生气说得理所当然。 奚妩脸颊微红,她本来没在瞎想的,苏忆这么一提醒,她莫名想起之前给他上药的情形。 他的臂膀,确实不比这些人差,甚至还要更结实些。 “阿妩,你在脸红什么?想到什么了?”少年声音再次响起,有些低哑。 奚妩轻咳一声,推开他的手:“太热了。” 苏忆笑了一声,并不戳穿她。 他看向不远处,站在台上的周槐正往这边看。 刚刚冲过终点的那一刻,周槐往回看,他看见奚妩靠在少年怀中,贴耳听着少年说话。 少年看了他一眼,隔着那么远的距离,周槐还是感觉到少年浓浓的占有欲。 他在宣示主权。 第18章 龙舟赛结束,奚妩带着苏忆一起去姜家。 姜曼儿早将夏瑞的事情全部告知姜老伯——那日她挣扎中伤了夏瑞的手背,又碰巧邻居来送东西,她闹出动静让邻居察觉,夏瑞才不得已放过她。 奚妩以身作饵诱夏瑞入局,姜老伯心中感激,所以他今日并未在街上摆摊,特地下厨招待奚妩。 厨房炊烟不断,苏忆帮着姜老伯洗菜,奚妩和姜曼儿则在院中树下坐着乘凉。 姜曼儿的生活重新恢复宁静,她不再像先前那般沉默寡言,和奚妩说着这几日摆摊遇到的趣事。 日复一日的生活或许无趣,但若有心,路边开的一朵小花也能让人感觉到幸福感。 “如今我才明白姐姐说的话,万事不如自己开心重要,一直钻牛角尖只能让自己痛苦,努力走出来才能看见更多更美好的东西。” 姜曼儿笑着说完,她比先前更加豁然,也更加勇敢。 奚妩摸了摸她的头,夸她:“曼儿成长了很多。” “多亏有姐姐呀。” 姜曼儿抱住奚妩,她想表达感激,一抬眼却看见苏忆端着菜出来。 少年若有若无地看了一眼她们这边,姜曼儿觉得手背一烫,不敢再抱。 好像,他不喜欢她和姐姐这么亲近。 苏忆什么都没说,他将菜端进屋里,又重新回到厨房帮忙。 姜曼儿看到他身影消失,心里压力才骤减。 明明人家什么都说,她却怕得紧,不过…… “奚姐姐,那位苏公子没有恢复记忆吗?他要一直住在那里吗?” 苏忆身上的伤已好,这样的问题奚妩也不是第一次听见。 她放下茶杯,轻笑道:“我会处理的,不过现在最重要的是看看粽子有没有好。” 奚妩岔开话题,她走到厨房去看那一锅粽子,已经在水里煮了许久,如今粽香四溢,引人食指大动。 奚妩耐不住嘴馋,用筷子夹起来一个热乎乎的粽子,想要伸手拆粽叶,又立刻被烫得缩回手。 “再放一会儿,这会儿烫得紧,不好入口。”姜老伯在一旁笑呵呵地道,他将剩下的粽子全部捞上来放凉。 奚妩看着碗中那一个单独的粽子,心想这得放多久,不及想清楚,苏忆走到她身旁,捏着那绳子左右一扯,好似不怕烫似的,将白生生的粽子剥出来,拿筷子往里一插,又吹了几下。 奚妩看着那个粽子,下意识以为他剥给自己吃,正要接过,却看见苏忆提着粽子往他嘴边送,她愣愣瞧着,眼里漫起失落。 苏忆将她表情看得清楚,在她失落垂眸的一瞬间 ,将粽子送到她唇边,低笑道:“小馋猫,不跟你抢。” 奚妩惊喜抬头,她接过筷子,小心翼翼尝了一口,正好咬中一块甜甜的红枣,粽子的香和红枣的甜混合在一起,弥漫在味蕾间,她满足地眯起眼。 苏忆看着她餍足的模样,想起那只胖猫吃饱喝足晒太阳的神情,不过小公主比胖猫好看又灵动,便是再剥一百个粽子也可以。 “只能吃一个,不然你待会儿吃不下饭。” 苏忆拦住奚妩,奚妩眼巴巴地看着他,伸出一根手指,强调:“再吃一个,就一个。” 小公主双眼水汪汪地看着他,苏忆手一松,被她趁机抢去一个粽子,生怕他拦着似的,端着碟子就往外走。 苏忆仿佛看见那只偷吃的馋猫,他笑着将粽叶收拾干净。 姜老伯在一旁瞧着,见人走远笑着道:“我老伴还在世的时候,她可喜欢我做的饭了。我这人没什么大本事,唯一能做的就是对她好,所以只要是她想吃的,我就变着法子地做,尽我所能地对她好。毕竟是要过一辈子的人,我不纵着她,谁纵着她?” 姜老伯像是有感而发,又像是特意说给苏忆听。 他是过来人,能看出苏忆的心思,心里也由衷感激奚妩,若是他们将来在一起,姜老伯也希望苏忆对奚妩好。 苏忆听明白姜老伯的意思,那句“尽我所能地对她好”,在他心中划过一丝涟漪。 午膳时分,姜老伯做了一桌子好菜,奚妩吃了两个粽子,又架不住那些美食吸引,结果吃得太饱,午后小憩也睡得不舒服。 她出来散步消食,苏忆刚刚回来,见她不舒服的样子,将手中的小纸包递过去。 “以后别说那只胖猫不知节制了。” 毕竟主人和它差不多。 奚妩听出他的言外之意,气得牙痒痒,她打开小纸包一看,里面装着几颗圆溜溜的药丸。 “这是什么?” “消食的,他们说这很管用。” 奚妩诧异抬眸:“你出去就是为了给我买这个?” “我没有午睡的习惯,”苏忆简单解释,“一次吃两颗,不要吃多。” 这是还怕她多吃呢。 奚妩吞下两颗药丸,也不急着回去休息,随意绕着院子走动。 苏忆也跟在她一旁,她走到哪里他跟到哪里,亦步亦趋。 奚妩走着走着想到一个问题,她回头看向苏忆:“你哪里来的钱?还有上次雇马车,你不是没钱吗?” 之前她脑子气懵了,没想起来问。 苏忆解下腰间的玄色荷包递给她:“打开看看。” 奚妩接过那荷包,打开一看只见里面放着许多金瓜子,一颗一颗皆是实金。 这荷包是苏忆重伤时身上随身携带的,她也从未打开看过,他苏醒后她就将荷包还给他了。 如今看来,他哪里没钱? 简直有钱得很。 奚妩不满地看向少年,她晃了晃手中的荷包:“有钱还让我给你买衣裳,买药,还签那些欠条?苏忆,你故意的吧。” “对,我是故意的。”少年坦然承认,“我怕我有钱,你会和我划清关系。” 奚妩一顿,她将荷包扔回苏忆怀中,“那你现在不怕?” “也怕,但是现在我想要对你好,对你好便不能没钱。” 少年逻辑顺畅,直言想要对她好。 奚妩捏着那小纸包,她在少年眼中看不出真假,她转身继续往前走,丢下一句话:“既然你有钱,今晚游湖你付钱。” 夜间不只有灯会,人头攒动的河边,许多人都在等游船。 奚妩站在人群外围,没等多久,看见苏忆从人群中走出来,他走近牵住奚妩的手,奚妩正想抽回来,听见他说:“走吧,有船了。” “有船了?这么快?” 奚妩有些怀疑,她看看那些在等船的人,一时忘了抽回手,跟着苏忆走到河边。 河边真有一只小船等在那里,船夫见苏忆回来,自己走了上来,将船交给苏忆。 “船夫,你不上船吗?”奚妩看着船夫奇怪的举动。 船夫闻言笑道:“公子说了,他要自己划船,我在岸边等你们回来。” 船夫收的钱足以买下他这只小船,他自然乐得在岸上等。 说话间,苏忆已经先一步上船,他朝着奚妩伸出手,眉眼间漫着笑意:“今夜我划船,阿妩想去何处,我都奉陪。” 少年笑得温和,眼中零星光芒像是染着情意。 奚妩心一紧,她正想拒绝,想到什么,又伸出手搭在苏忆掌心:“你若是把我摔下湖,我定不放过你。” 奚妩边说边上船,船在水中晃动,她一时站不稳,朝着苏忆扑过去,少年搂住她,她听见他在耳边低声说:“乐意至极。” 他很乐意小公主不放过他。 奚妩假装没听懂,她蹲下身找个好位置坐下。 苏忆在一旁划船,两岸光景越来越远,化为流光在夜间闪烁,岸边喧嚣渐远。 夜空满星闪耀,捧着一轮清月。 奚妩索性仰躺下来,她看着夜幕下的星空,船只微晃,时有微风吹来,她轻轻闭上眼睛,感觉自己像是在随水漂流,轻柔又舒适。 只那风,不知何时变得有些热。 她甫一睁眼,对上一双澄澈空明的丹凤眼,少年眼中倒映着水光与她的身影,垂眸看她,认真又专注。 船随水逐流,不知飘向何方,四下少人,岸边喧嚣也离得远。 无人注意此处。 奚妩想要起身,苏忆按住她的肩膀:“别动。” 他的指腹忽然压向奚妩的唇,细细描摹着少女双唇的轮廓。 奚妩在他指间闻到一股浅浅的香味,那香味像是贴在她的唇上,愈来愈浓。 “你做什么?” “再等等。” 苏忆低着头,他的碎发垂落在奚妩耳畔,轻轻擦过她的耳畔,又随着清风离开,像是在若即若离地勾着她。 那香味久久挥散不去,少年在她唇上来回描摹数次,最后满意收手:“好了。” “什么好了?”奚妩不解问他。 苏忆不答,他借着月光看着奚妩,绯艳的唇脂染红少女双唇,她茫然不解,一双眼睛透着潋滟水光,颜色若朝霞映雪。 奚妩等不到回答,她起身坐着拉开距离。 许是夜色太浓,她觉得苏忆的目光灼人,她垂眸看向湖水,指尖随意勾勒水波,心里下定决心,像是闲聊一般开口:“苏忆,我有话和你说,我……” 所有的话被突如其来的靠近打断。 少年轻触她唇角,声音低沉含笑:“阿妩甚美。” 目光相对,少年眼中情意像是丝缕轻线缠上心口,奚妩感觉到小鹿乱撞,仿佛下一刻就要跌入悬崖。 但是,不可以。 第19章 晚风轻悠,岸边灯火如星,喧嚣声仿佛来自天际。 奚妩看向少年,她能清楚地听见过快的心跳声,少年低沉的声音,像是带着诱惑性。 他离得那么近,近到她稍微动一下就会碰触到他的鼻梁。 唇畔的触碰带着丝丝灼热的滚烫,指尖的湖水也降不下她的感知。 她双目落进少年眼中的星海,仿佛下一瞬就要沉沦在此间。 指尖水流缓慢,她眉目微动,沾水的指腹按上少年的眉间,将他往后推开,然后垂眸看着怀中的那个突然出现的梅花唇脂盒,低声道:“谢谢。” 少年的蛊惑似乎没起到作用。 奚妩握紧那唇脂,提醒他:“我们该回去了。” 少女低眉,苏忆再也看不清她的神情,那一瞬间的恍惚失神,仿佛只是一时的放纵,她又再次清醒。 “好,回去。” 苏忆往后退开,他回到船头,划着小船重新回到岸边。 岸边灯会未散,热闹尤在。 奚妩拎着绣袋,她感知到绣袋的重量,看着平日里那些喜爱的花灯,兴味索然。 从繁华热闹走进落寞寂寥,苏忆始终与她并肩而行,直到他们走出灯会的那条街,苏忆忽然停下。 “我马上回来。” 苏忆说着重新走回去,奚妩转身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他融入人海中,险在灯火里 ,一瞬间与她的距离拉得极远。 奚妩看着这距离,忽然浅浅笑了。 有什么可犹豫呢?已经下定决心的事,没有反悔的余地。 她不想,也不愿自己的生活在未来某一瞬间再次变得混乱。 “看。” 苏忆拎着一盏彩灯回来,那彩灯做成一只憨憨的猫咪,形容有些肖似雪花,不过没有雪花的胖乎乎。 “好看。”奚妩浅笑着接过那盏彩灯,“我们回去吧,天不早了。” “好。” 少年回答简短,他陪在奚妩身侧,随她走进客栈。 奚妩定了两间房,本来苏忆住在她隔壁,但客栈掌柜一查记录,面色变得有些难看。 “这位姑娘,实在对不住,新来的伙计办事不牢靠,没有记清楚,只记了一间。姑娘原本预订那间房的客人已经睡下,现在只剩下一间上房,你们看……” 附近没有其他客栈,最近的一个也离得远,若是现在赶过去,说不得人家都关门了。 掌柜也知道是伙计的问题,见奚妩面目为难,又提议道:“我让人给上房加一床被子和一个矮塌,再给你们退一半的钱,毕竟现在天晚,今夜进城看灯会的人又多,你们怕是难找到其他住处。” 奚妩知道这是最佳的办法:“麻烦掌柜了。” 上房比普通房间大很多,掌柜让人将矮塌放在另一侧,又让人将屏风挪了一下,正好隔成两个空间。 奚妩简单洗漱后合衣躺下,她看向那扇屏风,隐约见到苏忆坐在床前,似乎正在脱靴子,感觉她看过来,声音温和地道:“睡吧。” “嗯。”奚妩清浅地应了一声。 她闭目而眠,梦境深深浅浅,很难深入睡眠。 一声鸡叫响起时,她缓缓睁开眼睛,直到窗户那里透出浅薄的光亮。 她缓缓起身,听着屏风后的动静,少年似乎睡得很熟,呼吸平稳,对于她的响动没有任何反应。 奚妩绕过屏风去看,苏忆面向外侧而睡,他安静睡着的模样显得很乖,像是一只听话的小奶狗,没有攻击性,更加容易让人靠近。 奚妩知道这张脸的欺骗性,她转身往回走,桌上放着昨夜买的猫咪灯笼,还有装得满满当当的绣袋。 她轻轻取出绣袋中放着那些的东西,最后将一封信放在桌上。 一声轻微的开门声,接着是下楼梯的脚步声,然后再也没有其他的声音。 现在时辰尚早,整个客栈都显得过分安静。 苏忆没有听见奚妩回来的脚步声,他绕过屏风走向那张圆木桌,拆开那张很薄的信。 “苏忆,你的伤已好,我不便再收留你。” “你有你的事情要做,有你的过去要寻,我也有我的生活。” “我不喜欢意外,你我从前素未相识,如今也该回到原先的轨迹。” “苏忆,别再纠缠我了。” 小公主的信简短又绝情,偏偏又留了一袋银子。 苏忆看着那封信,嘴角划过讽刺的笑。 他点燃火折子,将那封信点燃,脚尖踩在最后的纠缠二字上,一点点将其碾为灰烬。 这世上的人有什么不同? 上一刻柔情蜜意,下一刻就能抛之弃之。 既然逃了,那就抓回来好了。 . 奚妩出城后,天已大亮。 她不知道苏忆看见那封信会是什么反应,她原本是打算与他说清楚的,她也不想这样不告而别。 但是,昨夜他亲过来那一刹那,她所有的思绪被打断,再也说不出口。 奚妩走到山脚处,她看着蜿蜿蜒蜒的山路,昨日少年与她一同下山的情形似乎近在眼前。 她摇摇头,赶走脑中纷杂的思绪,正要往上走,身后传来一道不轻不重的脚步声,那声音像是踩在她的心上,她不知该不该回头。 其实她想过,他会追过来,但是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她都会坚持她的选择,绝不退缩。 奚妩没有回头,她继续往前走。 苏忆看着她的背影,看着她在短暂的停顿后继续往前走,他手中的赤色长鞭瞬间出动,长鞭如灵蛇缠绕上奚妩腰间,令她再不能行动半分。 初见,他在想她求救。 如今,他在试图挽留。 但这一次,奚妩只是试图解开那长鞭,没有停留的意思。 苏忆一步步上前,长鞭将少女扯入他的怀中。 奚妩跌入他怀中,她并不回头看他,厉色斥他:“放开!” “我若不放呢?” 苏忆搂着小公主的腰,他眼中有笑,但那笑意很冷,冷到像是要结一层霜。 他在小公主的耳边很轻很轻地说:“你以为一封信就能划清关系?” “我在你眼里,是不是可以随意丢弃?” “昨夜不过是一场安抚施舍,对吗?” 少年声音很轻,但奚妩听出些不对劲。 她从未在苏忆身上感觉到那么重的戾气。 第20章 林间似有窸窣动静,但奚妩全部的注意力都在苏忆身上。 他一声声质问,仿佛她是负心人,辜负他一片深切情意。 纵使意识到少年情绪不对,但奚妩认为要把话说清楚:“我从未给过你什么承诺,更不存在什么抛弃,是你步步相逼,若非如此我不会选择这么做。” “苏忆,你的感情并不纯粹,又有什么资格来质问我?难不成我当初救你还救错了?” 奚妩从不后悔自己走的每一步,也许最终结果让人不如意,但她不会后悔。 其实再来一次,她依然会救苏忆,她不可能任由他重伤倒在林中。 但是,听在苏忆耳中,这句话成了另外的意思。 “你后悔救我,是吗?” 少年双眼泛起嘲讽,他双唇碰触着奚妩耳畔,呼吸间的温度像是在灼烧什么,他一字一句带着讽刺,带着可笑:“可惜啊,世上没有后悔药。” “阿妩,你没有退路可走了。” 少年指尖的银针探出,银光闪烁,下一刻就要刺进奚妩的肌肤中。 奚妩觉得苏忆最后一句话有些奇怪,她有一种危机来临的异样感,她正打算解释她没有后悔,腰间的长鞭一松,苏忆忽然将她拉到身后,他手中探出的银针飞出,刺中前方黑衣人的心脉之中。 一阵窸窣过后,两边林中出现数十黑衣人,暗器与剑意直逼苏忆而来。 苏忆手中赤色长鞭瞬间如灵蛇舞动,一时让那些黑衣人靠近不得,他将奚妩紧紧护在身后,满身戾气尽数针对起这些刺客。 若是寻常,他根本不会等到刺客靠近才察觉不对。 今日是他大意了。 景国公的人来得倒是快。 十二隐在林中,他身后跟着其他暗卫,他们一早察觉这些人在逼近,十二原以为苏忆早已有所察觉,但现在看来…… “统领,我们不动手吗?”身后的暗卫忍不住担心。 十二咬牙摇头。 主子没有明示他们出来,他们决不能擅自妄动,况且以主子的武功,这些人应该不在话下…… 十二刚刚想到这里,那边的缠斗开始出现变局。 苏忆一人拦着那些刺客,奚妩躲在他身后,她看着少年熟练地使用长鞭,那长鞭上显现锋利倒刺,苏忆用它瞬间割断一人的喉咙。 少年狠绝果断,他像一匹凶恶的狼犬护着身后之人。 血腥味飘荡开来,局势愈发焦灼,那些黑衣人近身不得,出招愈发狠厉。 苏忆手中长鞭刚刚缠绕上一人的脖颈,一支暗箭自林中飞出,奚妩甚至来不及提醒,她下意识要挡住苏忆,身前的少年却反应极快,伸手将她拉离。 暗箭深入血肉之中,刺中苏忆右肩。 “你怎么样?”奚妩看着他满肩的血,心里升起浓浓的不安。 苏忆将长鞭换到左手,他看起来没有丝毫异样,低声对她说:“这些人冲着我来的,与你无关,走。” 奚妩没有动,她看着苏忆右肩的血,握紧双手:“那你呢?” “他们杀不了我。” 苏忆说得笃定,他转身将树上的飞刀拔出,塞进奚妩手中,朝她笑了笑:“不是想离开吗?现在就是最好的机会。” 苏忆已经受伤,那些黑衣人的攻势渐渐减弱,似乎在等待什么。 奚妩觉得哪里不对,但苏忆说得对,她留在这里什么都做不了,所以,应该抛下他跑吗? 少年虽然在笑,奚妩却仿佛在他眼中看到些自嘲。 这种生死关头,他似乎笃定旁人会抛弃他离开。 奚妩握紧手中的刀,她随着苏忆一退再退,退到一棵参天古树前,她最后看了一眼苏忆,转身毫不犹豫地往前跑。 苏忆的动作有瞬间的凝滞,下一刻灵蛇挥鞭,他将准备追上去的黑衣人拦截下来,邪肆笑道:“人少了,你们可就杀不了我了。” 那些黑衣人面面相觑,他们深知苏忆有多难缠,此前那些人皆死在他手,他们不可大意。 黑衣人放弃追击,全数攻击苏忆。 苏忆随手捡起刺客染血的刀,他将长鞭丢到古树下,执刀向前,一刀封喉。 刚刚有些势弱的少年如今握着一把鲜血淋漓的大刀,轻松收割着刺客的命。 那些刺客终于意识到不对,有人声音颤抖道:“他动作怎么越来越快了,他不是应该中迷药了吗?” 他们刚刚就是在等苏忆肩上迷药发作之时。 但现在少年如修罗鬼刹,哪里有半分中迷药的样子? “废物便是废物,想出来的招数永远都是一样的。” “既然你们想死,我便送你们一程。” 少年的声音像是来自九幽炼狱的低语,每一句话音落下,一人性命结束。 直到最后只剩下一个刺客,他玩味地转了转手中的大刀:“你想怎么死?” 苏忆像是在思考问题一般,那唯一剩下的刺客却吓得不断后退,人人都有求生的本能,他也不例外。 既然任务注定失败,那侥幸逃脱一命也是好的。 刺客拔腿就跑,苏忆没有追他,他轻巧地耍着大刀,刀即将脱手而出,他动作突然停滞,手中大刀倏然落地,声音惊得前头的刺客转身看。 刺客以为苏忆已经追到身后,却看见那少年跪在地上,几次起身动作失败,好似浑身无力,像是迷药发作的样子。 刺客逃命的动作一停,他意识到他的机会来了。 刺客执刀向前,他逼近少年,下一刻就要举刀砍过去,他眼中只有任务即将完成的兴奋和未来的金钱富贵,直到颈后剧烈一痛,他甚至都没反应过来。 奚妩站在刺客身后,她满头是汗,手中紧紧握着一根木棍,用尽全身力气击打刺客的后脖颈,见到刺客倒下眼中还有些不相信。 苏忆抬头看见,小公主丢下木棍朝他走过来,眼中满是焦急。 “你怎么样?能不能站起来?快点跟我走,不然他醒过来就麻烦了。” 奚妩从未杀过人,她只是侥幸打晕刺客而已,又怕刺客晕得不够久。 苏忆看着她焦急慌张的样子,忽然笑了。 少年很少露出这种满足的笑容,只有在吃了很多颗糖之后才会偶尔出现一两次。 现在,他仿佛吃了许多颗糖,浑身舒畅,心里的戾气一瞬间消散。 他看着少女拿着手帕帮他简单包扎伤口,声音低浅:“为什么要回来?不是想和我划清关系吗?” “这能一样吗?” 奚妩气得想系紧手帕,让他疼一疼,但念及他刚刚受伤,又狠不下心。 “你骗我,你不是说他们杀不了你吗?那你怎么这么狼狈?” “你不是跑了吗?又为何回来?”苏忆不答反问。 奚妩沉默,她是跑了,她怕自己连累苏忆,让那些刺客趁机而入,但跑出去没多远就意识到不对劲。 那些刺客攻势为什么变弱?似乎在苏忆受伤后,他们就在等什么…… 奚妩想到那支箭可能有问题,她想不了更多,折身就往回跑。 “我都对付不了这些刺客,你一个小姑娘更不可能解决他们,你不怕死吗?”苏忆接着问。 奚妩看着他满身血污的样子,垂眸扶他起来,低声说:“我当然怕死,但我做不到见死不救,所以再来一次,我当日还是会救你。” 苏忆神情一怔,他以为自己听错了,但小公主的话清晰入耳,不可能听错半个字。 她不后悔救他,甚至再来一次,她还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真傻。”苏忆低笑出声。 他遇见那么多人,却是第一次看见她这么傻的人,会为了他人以身犯险,会救一个素不相识的人,会在他步步逼近时仍不忍心赶他走。 他见惯罪恶与黑暗,第一次看见纯然的一片白色——在他满目黑暗中,温柔又显眼灼目。 “你走得动吗?我怕他要醒过来了,要不要再补一棍?” 奚妩勉强扶着苏忆站起来,少年体虚,将大部分重量压在她身上,她走得有些艰难。 “不必这么麻烦,那把刀呢?”苏忆轻声问她。 奚妩把袖中的飞刀递给他,苏忆接过,他抬手捂住少女的眼睛,手中飞刀一掷,刺进刺客的喉咙。 奚妩猜到他在做什么,她没有说什么,也没回头看,她捡起树下的长鞭,扶着他一路往山上走。 “你现在这样不好去城里,容易让人疑心,好在家里还有些草药。不过那箭上涂了什么,可要紧?” “一些迷药,没什么大碍。” “那就好,我们赶快回家。” 奚妩将回家说得自然,苏忆低眉一笑,轻声应她:“嗯,回家。” 两人越走越远,数十暗卫出现在林中,十二命令他们清理干净。 他望着苏忆离开的方向,眼中愈发困惑——主子这是演戏上瘾了?怎么奚姑娘一出现,主子就娇弱无力? 此刻娇弱无力的少年靠在奚妩肩上,两人缓慢回到小院,奚妩紧急处理他的伤口,虽然见血但并没有上次伤得那么重。 “还好,伤得不重,修养一段日子也就好了。” 奚妩一边包扎,一边松口气。 她见过少年更惨的模样,如今这般反倒不太担心。 苏忆看着她包扎完,她即将起身时,他伸手握住她的手腕,声音温和:“你,还想我走吗?” 奚妩一怔,这一番变故,让她快要忘了先前的决定。 苏忆似乎看出她的犹豫,他抢在奚妩开口前说:“等伤好了,我会离开。” “你……”奚妩震惊地看向他,没想到他会答应得这么爽快。 明明先前还…… 她并不知道,少年的话还剩下半句没说,也不打算说。 他会离开,但是,不会一个人离开。 第21章 端午过后,天气愈发炎热,春日的悠闲散尽,傍晚的风都带着些许燥热。 奚妩坐在廊下,一边顺着雪花的猫,一边看着天边的落日余晖。 不知是不是天热起来的缘故,她这几日愈发心烦气躁,心中总觉得堵着什么,但若真的细想,她又不愿,宁愿这般糊涂着不开心。 苏忆身上的伤也好得快,瞧着再过些日子就能彻底痊愈。 他也很少粘着她,大多数时间待在屋中,不像先前总爱盯着她。 奚妩看向书房的支摘窗,她看不到人,又默默收回目光,抱着雪花走出去散心。 她走出不远,苏忆站到窗前,他看着少女身影越来越远,唇畔勾出浅浅笑意。 翌日清晨,奚妩一早起来,她今日约好在城中和卫清见面,给苏忆做好早饭后,又将雪花抱给他。 “要不要带些什么回来?” “不用。”苏忆摇头。 “我看袋子里的糖要没了,你不需要多存些吗?”奚妩又问他。 苏忆顺了顺雪花的毛,声音轻飘飘地道:“日后也是吃不到的,何必成瘾?” 奚妩一顿,她没有再问,心里盘算着等到他要离开时,要不要多送他一袋糖? 上次给他的银子和图纸,他让客栈掌柜保管,如今已经取回来,感觉他好像随时都能离开…… 奚妩摇摇头,制止自己的胡思乱想——他离开是最好的结果。 卫清在如意坊前等她,奚妩赶到时,发现周槐也在里面。 “那日周兄也打算前去,所以要多劳烦奚姑娘一次。”卫清适时解释。 再过些日子是许舒儿的生辰,奚妩此次就是为了帮卫清挑选送给许舒儿的生辰礼。 “我跟着去,免得到时候他临阵逃跑。”周槐笑着接话。 奚妩会心一笑,明白周槐此去用意,她调侃道:“卫公子放心,我对舒儿喜好十分了解,这如意坊也定会让卫公子如意。” 奚妩很少在他们面前这么俏皮。 卫清笑着道谢,周槐则是看着奚妩的笑容暗自怔了一会儿,才跟着进去。 如意坊是越县最有名的首饰铺子,里面囊括各式各样的首饰,如此想要选出一个合心意的并不难。 奚妩前前后后看了数十件首饰,最终挑选出五样,推给卫清做最后的决定:“卫公子,这些舒儿应该都会喜欢,但毕竟是卫公子要送礼,还需要你自己来抉择一下。” “理当如此。”卫清点头应下。 他看向那五件首饰,在红玉手镯和红梅步摇间犹豫一番,最终拿起那支红梅步摇:“就它吧,不知装首饰的盒子可不可以挑选?” “当然可以,公子这边请。”掌柜看出卫清不缺钱,殷勤地带着他去挑选木盒。 卫清这边结束,奚妩转头看向周槐:“周大人有想法了吗?” “你看看这个。” 周槐拿着一只手镯过来,色泽清透的青珠串在细银圈上,阳光照耀下仿佛有青色流云在其间飘动。 奚妩目光微动,周槐看出她喜欢,建议道:“你试试,看看戴上如何。” 奚妩轻笑摇头:“不用,舒儿不喜欢青色,周大人挑选别的吧。” 周槐还想说什么,他看着奚妩收回目光,并不留恋,终是没开口。 三人一同走出如意坊,奚妩半路和卫清周槐道别,见二人走远后,又折返回去。 “掌柜,原先放在这里的青珠手镯呢?” “姑娘,不巧,刚刚被人买走了。” 奚妩失落垂眸,这才一会儿的功夫怎么就被人买走了? 小公主不开心地离开,并不知她的失落此刻正落进他人眼中。 苏忆站在二楼,他看着奚妩走远,将那青珠手镯交给十二,低声吩咐几句。 十二面目惊讶,又不敢多问,拿着手镯下去办事。 直到街边最后一片青色衣角消失,苏忆才收回目光。 他想,这是第一次送小公主礼物,总要特别些。 . 一场雨落,连日的燥热降下来些许,傍晚时分天气更加舒适。 奚妩的整个小院都很热闹,周槐卫清和苏忆三个力气大的男子将一张大圆桌搬出去放在院子中央,奚妩和姜曼儿则在里面处理食材。 他们今日吃鸳鸯锅,人也多,加上最后的寿星,这间小院里会聚集七个人。 姜曼儿一边择菜,一边回头看向院外。 周槐和卫清在那里艰难点火,试了几个来回不成功,苏忆站在一旁看着他们做无用功,直到两人终于放弃,他才慢悠悠上前,试了一下便将火点起来。 蹿起来的火光映照着周大人的表情,并不太好。 姜曼儿收回目光,又看了看那盘大虾:“待会儿苏公子来烧吗?” “嗯,他厨艺很好。” 上次那盘红烧大虾,她一只都没有吃,这次苏忆提议再做一次,也当是给许舒儿的贺礼。 姜曼儿看着那盘活蹦乱跳的大虾,很想说——苏公子好的可不止厨艺。 一个长得好看,日日为你下厨,天天变着花样给你做吃食的郎君,很难不让人动心。 可惜,奚姐姐看起来没那么容易动心。 傍晚时分,鸳鸯锅里的汤底往上沸腾,那盘色香味俱全的红烧大虾也正要出锅。 奚妩其实有些馋,她借着洗菜的名义,将菜洗了又洗,偶尔朝大虾的方向看一眼。 直到一锅红烧大虾完美出锅,奚妩默默停下洗菜的手,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 上次因为生气和担忧,她一口没吃,如今苏忆不知何时要走,当然要趁他离开之前赶紧吃上几口。 苏忆将菜装好盘,最后剩下的几只龙虾他放到一个小碗中,姜曼儿进来端走大盘,也没催着两人赶紧出去。 奚妩隐约觉得那小碗的大虾是留给自己的,她静静等着苏忆开口,但苏忆偏偏不开口,他将虾壳剥完,又去洗手。 他洗手的速度很慢,慢到奚妩觉得他洗了一个时辰那么久。 眼见着手中那捆菜被糟蹋得差不多,奚妩没了耐心,她想着不吃馒头争口气,反正外面还有。 “想吃吗?” 少年的声音适时响起,奚妩转身的动作一顿,想起他刚刚刻意求慢的动作,气不打一处来。 “不想。”她嘴硬道。 “口是心非。” 苏忆的声音近了些,他端起那小碗虾,夹起完美剥壳的虾肉,递到奚妩面前:“真不吃?” 离得更近,味道更香。 心思早被人看穿,奚妩也不再和他赌气,一把抢过他的筷子,挑眉道:“为什么不吃,我的厨房我的调料,不吃岂不是亏了?” 汤汁浸在虾肉里,没了剥壳的繁琐,一口一个,奚妩吃得极其满足。 她吃完一小碗,看着空空的碗底,忍不住道:“你可以教我做吗?我不太擅长处理海鲜。” 小公主眨巴着眼睛看向少年,企图让他答应——毕竟她不想以后都只能回忆这个味道。 苏忆弯唇一笑,他将奚妩手中的碗拿走,简短清晰地答:“不行。” 嘶…… 奚妩咬牙看着他,不答应就不答应,笑什么笑? 哼! 小公主气愤地转身离去,苏忆唇边笑意更浓。 本就是吊着她的胃,当然不能轻易教会她。 傍晚时分,一切准备妥当。 许奶奶按照约定牵着许舒儿来这里,奚妩上前解开她眼睛上的红布,整个院子飘荡着火锅的香味,站在最中间的人更为显眼。 许舒儿和卫清对视,不知是谁先挪开目光,彼此脸上升起可疑的红。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费心为我准备生辰。”许舒儿低声道。 眼见寿星要喜极而泣,奚妩挽着她和许奶奶上前坐下:“今日可不能哭,这么多美食,还等着我们享用呢。” “嗯,”许舒儿忍住哭出来的冲动,她看向众人露出笑容,“谢谢你们,快坐下一起吃。” 霞光满天之时,正式开席。 今日也有男子在场,席间分别备了果酒和白酒,周槐和卫清或多或少喝了些白酒。 奚妩也忍不住喝多果酒,也不知是酒太好喝,还是酒能解愁,眼见一瓶空了,她又拿起一瓶。 苏忆按住她的手,将她手中的酒瓶和酒杯同时夺了过来:“不能再喝了。” “没事,这酒不醉人的。” 满场只有苏忆到现在滴酒未沾,奚妩好笑地看着他:“你不会不能喝酒吧?那我可跟你不一样,我可能喝了,你给我我喝给你看。” 满桌狼藉,苏忆跟前有许多虾壳,奚妩碗中还有剩的虾肉。 那边卫清也在猛灌酒,他感觉到许舒儿的目光,整张脸像是要烧起来。 周槐似乎在往这边看。 唯独姜曼儿和许奶奶还在安心吃着,但姜曼儿偶尔也会看看苏忆和奚妩这边,很好奇他们在做什么。 一张桌子七人心思各异,不安紧张激动愁闷苦涩各种情绪混杂在一起。 “那若我喝了这一瓶,你便不许再喝。” “行,那你喝。” 奚妩拍板决定,苏忆在她看好戏的目光中拔开瓶塞,仰头喝起来。 酒水顺着他喉咙而下,少年喉结滚动,酒香在他身上蔓延,许是喝得太急,苏忆脸上升腾起些微薄红。 奚妩看着少年俊美的侧脸,看着他喉结滚动,她眨了眨眼,喉间微动,忽然觉得有些渴。 第22章 “快,看看,是不是很好看?” 奚妩拉着许舒儿进屋,屋内衣架上挂着一件湘妃色的罗裙,罗裙上刺有凌寒盛放的红梅,栩栩如生。 “这是姐姐送给我的?” “是呀,我特地让春娘做的,世上仅此一件,是不是特别好看?快穿上让我看看。” 奚妩催着许舒儿换上罗裙,小姑娘生得清秀,脸上抹着淡淡的胭脂,发髻也换成俏皮灵动的造型,比起刚刚更为动人。 奚妩牵着她走出去,卫清刚刚从厨房走出来,一眼看到灵气娇艳的少女,脚步一停,竟是傻在那里。 奚妩笑着悄悄走开。 许舒儿局促地站在原地,一时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好在周槐出来,撞了撞惊呆的某人,提醒他:“你再看下去,许姑娘得被你吓跑了。” 卫清立刻反应过来,他轻咳一声掩饰尴尬,略微停顿犹豫后毅然上前。 “许姑娘,我有些话想和你说,可以随我出去一趟吗?”卫清声音再镇定也难掩饰其中的紧张。 许舒儿低头,脸颊微红地应道:“好。”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出小院,眼见人要走没影了,奚妩和姜曼儿对视一眼,两个小姑娘鬼鬼祟祟地跟过去,一直跟到一棵古树后躲起来,偷看前面的动静。 卫清紧张得心跳加快,他从怀中掏出一个锦盒,鼓气勇气看向许舒儿:“这是我选的生辰礼,你看看喜不喜欢?” 许舒儿接过锦盒,她看到里面的红梅步摇,摩挲片刻声音很小地道:“喜欢,谢谢。” “喜欢就好,喜欢就好。” 卫清连说两声,他紧张得连手都不知道该放在何处,更不知该如何开口。 许舒儿见他久不说话,红着脸看他:“卫公子还有什么话要说,要是没有的话,我们回……” “等等,我还有话没说。” 卫清一心急,他急促打断许舒儿的话,对上许舒儿明亮的眼睛,他深吸一口气,缓慢又坚定地道:“舒儿,我喜欢你,从见你第一面就喜欢你。” “我每次给你送书,不是因为好心,是因为我想找借口见你。” “从前我怕你拒绝我,所以不敢说,但我怕再等下去,有一日你会喜欢上别人,我不敢再等。” 卫清说着上前一步:“所以,我想问,舒儿,你对我可有情意?” 林中月光柔和,许舒儿看见卫清眼中浓烈炽热的感情,她没有急着回答,她取出锦盒中那支步摇,递给卫清,声音温软:“你帮我戴上可好?” 卫清眼睛一亮,许舒儿脸皮薄,但她的态度已经表达得很明确,他朗声道:“好。” 古树后,两个小姑娘的心同时落回去。 奚妩其实是有些担心许舒儿会拒绝,舒儿先前觉得自己配不上卫清,好在卫清有耐心,愿意慢慢等待打动她的心。 如今修成正果,她也为舒儿开心。 不过偷听的行为不大好,奚妩和姜曼儿缓缓往后退,企图悄无声息地离开。 突然,一只手横生过来拍了拍奚妩的肩,她吓得险些叫出声,好在及时捂住嘴。 她回头一看,周槐好笑地看着她们两个,他指了指后面,示意她们跟他离开。 奚妩无声点头,三人渐渐走远,快要走出林子时,周槐停下脚步,他转身看向奚妩:“奚姑娘,我有话想和你说。” 这熟悉的开头。 姜曼儿左右看看,在奚妩警告的眼神中往后一退:“我还有事,先走了。” 奚妩没拦住姜曼儿,她低头道:“周大人有什么事吗?” 周槐笑着从怀中取出一个锦盒,奚妩看着他与卫清如出一辙的动作,有些发愁。 “那日我后来回去本想买下那个青珠手镯,奈何被人抢先一步,所以我选了这块青玉佩,你看看喜不喜欢?”周槐说着递上那块青玉佩。 奚妩往后一退,不接:“周大人,无功不受禄,今日也不是我的生辰,周大人不必给我送礼。” 周槐的手停在半空中,他固执地没有收回:“我记得你从前说过你想要安宁,我可以给你,我也会全心全意对你好,我身边只会有你一人。” 周槐承诺着,奚妩心里轻叹:“周大人,对不起。” 周槐神色一僵,他缓慢地收回锦盒,笑容苦涩:“你果然还是拒绝了,可我还是抱着期望,想再试一试,为什么不能选我?为什么……要选他?” 奚妩一怔,她当然知道周槐说的是谁,她没有否认:“周大人,你会寻到属于你的良缘,但不会是我。” 这句话的意思已经很明确。 周槐颓败地垂手,他往后退了两步,让开路。 “我明白了。” 奚妩不再多说,她往回走,经过这么一遭,她只想赶紧回去休息。 但许是果酒后劲上来,她走到一半觉得整个人有些飘忽。 她想起之前刚刚骗苏忆的那句话,她根本不擅长喝酒,一瓶果酒灌下去,现在果然开始难受。 其实她之前已经有些醉了,但理智尚存,现在后劲上来,醉得厉害。 奚妩觉得脚下轻得很,好像下一刻就能飘起来似的,她仰头看着满天的星星,那月亮变成两个在她眼前晃悠,她转着圈,一圈两圈三圈…… 天旋地转间,她感觉有人搂住她的腰,她仔细看着眼前人,许久才分辨出他是谁。 少女一张脸醉得通红,哪还有刚刚半分理智清醒。 她伸手捏住少年的脸,像捏面团一样搓揉一番,感叹道:“你怎么长得这么好看呀?你要是长得丑一点就好了,长得像关公那样凶神恶煞,我保证不赶你走。” 少女醉得晕乎乎,说得倒全是真心话。 苏忆扣着她的腰,免得她站不稳,他眉眼染笑,眼睛里盛满笑意,低声问她:“我长得这么好看,那你喜欢我吗?” “喜欢……”奚妩歪着脑袋想着,她看了苏忆好一会儿,又使劲摇头,“不喜欢,我才不喜欢你,你长得太好看了,不符合我心中良家郎君的标准。” “那你心中标准的良家郎君是什么模样?”苏忆循循善诱地问道。 奚妩弯起眉眼一笑,她如数家珍地道:“不能长得太好看,也不能长得太丑,要为我洗衣裳、做饭,要挣钱养家,还要天天给雪花买小鱼干,我生气要想尽办法让我消气,我伤心他一定要陪在我身边,我们要相互扶持,如果……” “如果将来他变心,要主动与我说,我不会纠缠他的。” 明明是良家郎君,小公主却算上他可能变心这一条。 其实,她也不相信彼此会守着对方一辈子。 “除了最后一条,我都能做到。” “真的?” 奚妩有些怀疑地看着苏忆,她摇摇头,点着苏忆的鼻子说:“不行,你长得太好看了。” “我可以戴面纱,也可以在脸上抹灰,可以变丑的。”苏忆建议道。 奚妩蹙眉,她仔细思考着这几个办法的可行性:“好像也可以,不过还有最重要的一条。” “我要喜欢他,他也要喜欢我。”奚妩认真地说出最后一个要求,“其实,这也是最重要的一条。” 若是不喜欢,哪怕他能做到所有要求又怎样呢? 苏忆想着刚刚小公主拒绝周槐的样子,狠心地不给人留任何余地。 他看着那双雾蒙蒙的眼睛,抬起小公主的下巴,让她看着自己,双目含笑地问她:“抛开那些标准,最重要的一条,你喜欢我吗?” “阿妩,你愿意嫁给我吗?” “嫁给你?” 奚妩困惑地看着苏忆,少年在笑,那笑容很有诱惑性,勾得她心中某些想法蠢蠢欲动,理智的那根弦被果酒麻痹松弛,她将脑袋搭在少年掌心,蹙眉思考好一会儿。 许是少年笑得太美好,奚妩蓦然扬起笑脸,她捧着少年的脸,吧唧一口亲在他唇上,笑道:“好呀,你长得这么好看,我嫁给你也不亏,以后我们的孩子肯定长得特别特别美。” 果酒后劲太大,小公主开始天马行空地胡言乱语。 苏忆将早已准备好的青珠手镯拿出来,奚妩看到手镯,反应好一会儿才恍然大悟道:“原来是你抢了我的手镯,我好喜欢它的。” “送给你。” 光华流转的青珠上染着淡淡的香味,苏忆将手镯戴上奚妩的手腕,尺寸刚刚好,像是为奚妩量身打造。 奚妩看了看,她觉得这手镯有些不同,但现在看不出,索性不想了。 她一把抱住少年的腰,头靠在他的肩上,嘟囔道:“你以后不能对别人笑知道吗?你只能对我一个人笑。” 奚妩的声音越来越低,她有些困了,靠着少年的胸膛迷迷糊糊睡过去,意识昏沉前听见苏忆在她耳边道:“嗯,只对你一个人笑。” 夜色渐深,姜曼儿左等右等,等不到奚妩回来。 她有些担心,正要出去寻人,刚刚走出院子,就见不远处苏忆抱着奚妩回来,奚妩整个人窝在他怀中,似乎嫌睡得不舒服,小声埋怨:“难受,你走得太快了。” “好,我走慢些。”少年柔声答应。 姜曼儿呆愣地看着这一幕,直到苏忆抱着人进去,她才反应迟缓地追上去。 奚妩这一夜睡得不大安稳,光怪陆离的梦境闹得她难受,半夜似乎还被人劝着喝了很难喝的茶水。 但那一杯茶水下去,她闹腾一会儿,也舒适了些。 天光大亮,奚妩感受到刺目的阳光,她慢吞吞睁开眼睛,翻了个身,蓦然看清眼前的人,整个人惊得瞬时坐起来。 苏忆怎么又睡到她床上了? 她起身的动作太大,苏忆醒来,他看到满脸震惊的小公主,她看起来像是还没想起昨夜的事。 “你怎么在我床上?你快下去。”奚妩见他醒,催着他离开。 苏忆慢悠悠坐起来,他缓缓靠近奚妩,盯着她的眼睛说:“阿妩,你昨夜答应嫁给我,并且收了我的定情信物。” “你胡说什么?” 奚妩惊得快要跳起来,她瞪着少年,要把他推下去,结果手一抬,看到手腕上成色上佳的青珠手镯。 那青色流转的珠子像是记忆的开关,奚妩动作一停,脑中冒出些片段—— 不亏,孩子,喜欢…… “想不起来吗?昨夜是你抱着我的手臂不让我走,我才不得已睡在你旁边。” “你说了,我是你的如意郎君,以后只能对你一个人笑。” 苏忆的提醒把那些支离破碎的片段整合起来。 喝酒误人,奚妩此时深刻理解这四个字的意思,她想着该作何反应,该如何反驳。 苏忆看着她神色转变,猜到她在想什么,他在小公主的唇角亲了一下,轻而又缓地道:“阿妩,你不能反悔。” . 一连七日,奚妩住在姜家,没有回奚山一次。 她是趁着苏忆出去时走的,带走了雪花,连封解释的信都没留。 醉酒之事突如其来,面对姜曼儿欲言又止的眼神,奚妩也不解释,她需要一份清净,来理清混乱的思维。 但她走得匆忙,好些图纸落在家中,春娘那边又催着要,奚妩终是不得已决定回去一趟。 她其实有些忐忑,一走七天,她不知道苏忆会是什么反应,是生气?还是心冷放弃? 又或者,他已经走了? 奚妩回到小院,小院安静无声,看起来无人在家。 她鬼使神差进书房看了看,那根赤色长鞭放在桌上,衣物还在,苏忆并没有离开。 奚妩难以分辨此刻的想法,她回屋收拾图纸,只想赶紧拿着图纸离开。 渐渐的,她觉得有些困,那困意来得突然,奚妩意识到不对,奈何抵不住,最后一丝意识消失前,她听到有人进屋。 傍晚时分,奚妩有些费力地醒来,她揉了揉眉心,大概能猜到是怎么回事,正要起身,耳边响起链条碰撞声。 奚妩顺着声音去看,她看到一条细长的银链套在她的手腕上。 门边响起少年的声音:“醒了?” 第23章 手腕上的银链系在床头, 奚妩试了试长度,应当是不够她走到梳妆台前。 她朝外看了看,夕阳斜落, 很快要天黑了,也不知姜家那边会不会担心她? 奚妩慢慢坐起来,她朝着门边的少年看去, 拨了拨腕上的银链, 眼中带着警惕:“你想做什么?” 奚妩的表现有些平静, 她似乎并不怎么害怕,看到腕上的银链也只是一瞬间的惊诧,随后恢复平静。 “我怕你又走,”苏忆走到她身前, 他垂眸看着她, 眼中墨色浓重,像是在压抑着什么, “我以为你会很快回来, 我等了又等。可你好不容易回来了, 又要走。” 苏忆说完单膝跪下去,他仰头看着奚妩, 神情透着丝丝可怜:“你说过你不会反悔, 为什么要避而不见我?” 其实这样很容易吓着小公主, 但是他等了七天, 等不到一点音讯。 他知道她在哪里, 知道她在故意躲着他, 但他还是想等她自愿回来。 但她也不是回来见他的。 苏忆神情看着可怜, 奚妩却觉得他有些疯。 不是有些疯, 是已经开始疯了。 她晃了晃手上的银链, 笑着问他:“这就是你的喜欢?如若我真的嫁给你,以后是不是要寸步不离你身边,生气离家出走这种行为是不是也会惹恼你?” “不会,你生气我会想尽办法让你消气,”少年很乖地回答,“我答应过你,要做你的良家郎君。” “原来你还记得啊,”奚妩轻笑一声,她将手腕伸到苏忆面前,“那你解开它,我便不与你生气。” 苏忆摩挲着那细细的银链,又缓缓握住少女手腕,看着她的眼睛:“那你还会走吗?” “不走,我本来也只是出去清净清净。这是我的家,我早晚会回来。” 奚妩与少年对视,她不慌不乱地说完这些话,眼中看不到一点撒谎的痕迹。 苏忆静静地看着她,奚妩也坦然地和他对视,少年缓缓露出一个笑,他应道:“好。” 他从怀中取出钥匙,将银链解开。 奚妩缩回手,她揉了揉磨红的手腕,提醒苏忆:“我饿了,你可以做晚饭吗?” “你想吃什么?” “有什么便做什么吧。” “好,你等一会儿。” 少年起身往外走,奚妩在他快要走到门边时,又道:“苏忆,我希望你也想一想,是不是应该与我交代些什么?” “你若真想娶我,就该明白坦诚相待的道理,我不希望连未来夫君的家世都不清楚。” 门边脚步微顿,少年轻声应道:“好。” 这是答应之后会坦诚相待的意思。 奚妩垂眸,她目光有些冷淡,侧目看见那银链,她握住一截,嘴角勾起讽刺的笑,极低声地道:“疯子。” 越美的花越有毒。 少年往日最多有些固执,奚妩觉得他危险,但从没想过他是个疯子。 她若不好言好语,他是不是打算一直绑着她? 若非这次躲到姜家待了几日,她是不是永远不会知道苏忆的本性? 什么会离开,不过是引人上钩的鱼饵罢了,偏偏她还被他拿捏住心思,醉酒说了那些浑话。 良家郎君? 他也不看看自己浑身上下哪里良家? 奚妩气得恨不得将银链摔到地上,但想到什么又硬生生忍了下来,她起身将银链锁到柜子里,眼不见心不烦。 夜黑得极快,苏忆站在窗前,他看着空中那轮明月,明月倒映在他眼中,他眼中浓重的黑色像是要侵吞明月,占为己有。 十二感觉到主子心情不太好,但还是硬着头皮道:“陛下那边已经来了消息,多年等待为了今日,主子不如尽快启程,这里也并不安全。” 等到景国公府得知主子要回京的消息,怕是会想尽办法截杀。 “奚姑娘身份敏感,若是她知道……主子不如趁此机会悄无声息离开?”十二心一横提出建议。 苏忆淡漠地看向十二。 十二脊背一凉,立刻跪下:“是属下多嘴,请主子责罚。” 苏忆收回目光,他看向窗台上卧着的胖猫,他将猫和奚妩的东西都领了回来,她不必再多去一趟。 苏忆将雪花抱起来,他顺了顺白猫的脊背,轻声道:“是时候该离开了。” . 奚妩没再下山,她将图纸交给苏忆,让他交给春娘,后面几日又让他下山买了些东西。 苏忆每次回来,她都坐在廊下抱着雪花,见他回来朝他轻轻一笑,朝他走过去接过他手中的东西,仿佛之前的矛盾不复存在。 但是,苏忆还没有对她坦诚。 这日,苏忆再次下山买馄饨,奚妩送他下山,看着他背影越走越远。 她眼中的笑意越来越淡,她折身回到小院,将压在柜子里的银钱全部取出,她带上雪花,抱着猫下山。 院子里其他东西都没动,她仿佛只是离开一下,很快回来。 奚妩直奔城中,她刻意避开前往姜家馄饨摊的路线,雇了一辆马车,坐上马车出城离开。 马车一路前往临县而去,直至天暮傍晚,十二带着人在临县郊外拦下那辆马车。 “奚姑娘,我奉主子之命,请奚姑娘回去,还请奚姑娘莫要让我们为难。” 马车里没有任何动静,奚妩也没有出声询问他们主子是谁。 十二觉得不太对劲,“奚姑娘,冒昧了。” 他一把上前掀开帘子,车内空无一人。 十二一把勒住车夫的衣领,狠声问道:“人呢?你是不是半路将人放下去了?” “没有啊,她明明一直在马车里怎么会不见了?”车夫也是一脸茫然,“我一直也没停过马车啊。” “那这一路上马车里可有声音响动?” “那姑娘要求走得快,我也没注意,现在想想她上了马车后好像是没什么动静。”车夫老实交代。 十二立刻反应过来,他心瞬间沉到谷底:“糟了。” 调虎离山。 奚姑娘根本没上马车。 此刻,奚妩已经坐上马车远离越县,她多留了一层心眼,猜测苏忆可能并非孤身一人,所以故意伪造她上了那辆马车的假象。 如今身后尚无人追来,她松下一口气,正欲叫车夫停下,她并不打算让车夫一路送着她进城,她还要改道,免得行踪轻易暴露。 “停下吧,我就到这里。”奚妩掀帘道。 她话音刚落,一支利箭自远处飞来,直中车夫心口,车夫瞬间摔下马车。 奚妩骤然一惊,她一时不知这是谁的手笔,颈间一痛,意识瞬间消散,她再无思考逃离的时间。 . 夜色深沉,惨淡的月光照进屋内,映照着少女苍白的面孔。 她似乎深陷噩梦,额头生出薄汗,呼吸急促,身体像是在忍受剧烈的疼痛,身体疼得发抖,却怎么也挣不开那痛楚。 直到屋内的浅香渐渐淡去,她的痛苦一点点减少,意识慢慢恢复。 奚妩听到耳边有人在说话,她虚弱地睁开眼睛,看见两个人站在前面,似乎注意到她醒来,其中一人朝她看过来。 那人一身黑衣,离得远,奚妩看不清他的模样,但感觉到他身上危险的气息。 不是苏忆。 也对,如果是他,何必绕这么一大圈子。 “你是谁?”奚妩声音很弱地问道。 她被绑在椅子上,浑身都是冷汗,梦境中她仿佛又回到之前被蛊虫啃噬的日子,记忆中的疼痛真实到让她害怕,偏又挣脱不了。 “醒得倒是快,一般人怕是得再挣扎半个时辰才能醒。” 那人点燃火折子,将屋内所有的蜡烛点亮。 奚妩一时受不了太强的光亮,她侧目避开,又听见那人说:“这香能勾起你最害怕的记忆和感受,看你疼成那个样子,想来先前是受过什么折磨吧。” 奚妩慢慢适应烛光,她抬头看向不远处的男子——长相普通,眉宇间有许多戾气,像是遭受许多不平之事。 “我与你阁下无冤无仇,阁下为何要将我绑来?”奚妩不答反问。 申英笑了笑,他拿着一根点亮的蜡烛走上前,仔细端详着奚妩的样貌,半晌点头道:“美貌动人,遇到这种事还如此镇静,难怪他愿意为了你留在那里。” 他……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阁下是不是绑错人了?” “不用装听不懂,你不是救了苏忆吗?他还为了你在奚山耽搁那么长时间,若非如此,景国公的人又怎么会有二次下手的机会?我又怎么能抓住他的软肋?” 申英将话说到这里,奚妩知道再强辩也无用,她面色平静道:“原来你说的是他,我不过救了他一命,还费了我许多的银钱,本以为是什么富家公子,结果身无分文。若再来一次,我必定不救他。阁下和他的怨仇又何必牵扯于我?” 奚妩很平静,她看起来不像在撒谎。 申英审视着她,他将燃着的烛光靠近她的脸:“那你为什么要背着他离开?难道不是因为他纠缠你吗?” 蜡烛的热透过皮肤传递过来,奚妩挺直脖颈,声音平稳:“你说得对,他确实在纠缠我,不过不是喜欢,无非见我样貌起了心思,我不想和他纠缠才选择离开。你拿我威胁他,不会有什么结果。” 少女没有一丝胆怯,申英看着她这副模样,饶有兴趣地道:“你倒是有趣,不过这件事你说了不算,我耐心等上几日就能知道结果,不过……” 申英脸上露出几分贪婪:“不管他来不来,你都逃不出这里。我身边正好缺个药人,长得这么美,也让我看看骨头有多硬。” “美人折骨,当是十分有趣。” 奚妩紧咬齿关,没有露怯,直到门外传来锁链的声音,她紧绷的心神骤然一松。 她看着身上的绳索,苦笑一声:“果然还是不行啊。” 上辈子她没能成功逃离京城,这辈子也一样逃不了拘禁的命运。 所以那么好心做什么呢?当真会给自己找麻烦。 偏偏最可笑的是,再来一次,她可能还会作出同样的选择。 只是…… 青珠的凉意抵着手腕,奚妩试过很多次想解开这手镯,没有成功。 她想着那男子说的话,苏忆他……会来吗? 也许,不会来吧。 这很明显是一个陷阱,他再疯,也不会疯到拿自己性命开玩笑吧。 那她又该怎么逃出去? 药人……她不想再像上辈子那么痛了。 . 奚妩不知道自己先前昏睡了几天,好在这两日他们并不克扣她的饮食,也将她的绳子松开,任她在屋中走动。 她问过那些人雪花在哪里,很快他们就把一只脏兮兮的白猫扔进屋中。 “你这猫倒是护主,要不是主子仁慈,它早就死了。” 那日雪花死死咬着奚妩的衣摆不肯松开,他们本来准备下死手,也不知申英哪里来的仁慈心肠,竟让人放过了。 雪花没有受伤,只是见到奚妩呜呜地叫,奚妩安抚它许久,才让它安静下来。 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他们留下雪花,并非是因为仁慈。 这日傍晚,申英再次来到这里。 “很快你就能知道苏忆到底会不会来,到时候你若愿意,我可以让你在他死前见他一面。”申英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奚妩垂眸安抚着雪花,低声道:“他来不来与我有何关系,总之我走不了,不是吗?” “你倒是看得开,”申英转而看向奚妩怀中的猫,他目光充满恶意,“苏忆小时候也爱猫,可惜唯一的一只被我扔到狼群里,他冲进狼群去救,竟然没死成。” “贱骨头就是命硬,不过这次我一定会送他去见阎王爷。”申英说得咬牙切齿。 奚妩默默将雪花抱得紧些,她有些怕,怕苏忆会来,怕苏忆不来,也怕申英会对雪花下手。 夜更深了,奚妩坐在窗前,她听着外面的虫鸣声,一点点风吹草动她都会警醒。 整个月泠山庄安静无声,黑暗中隐藏着恶兽,等着猎物自投罗网。 后半夜之时,大门轰然而开,所有恶兽倾巢出动。 奚妩在屋内好像听见狼的嚎叫声,似乎还夹杂着谁痛苦的哀嚎。 门外有人影走动,奚妩握紧手中的簪子,她起身防备。 锁链断开,两个黑衣人冲了进来。 他们看见奚妩安然无恙地待在那里,其中一人松了一口气,上前道:“奚姑娘先跟我们去前院一趟,防止他们派人来偷袭。” “你们是苏忆的人?”奚妩大约知道外面的动静是因为什么了。 “是,奚姑娘放心,我们不会伤害你。”十二保证道。 此刻前院满地狼藉,身着红衣的少年执着一把染血的剑,他嘲弄道:“不是想杀我吗?怎么不动手?” 申英恨极地看着他,他怕抓不住苏忆,所以提前在密道等着,但当有人告诉他苏忆已经被抓时,他兴奋得忘了怀疑这话的真假。 申英边退边寻找逃离的可能,不远处似乎有脚步声传来,苏忆朝那边看去,申英立刻抓住机会拿着剑就冲了过去。 苏忆未动半分,在申英冲过来的一瞬间,他执剑一砍。 申英惨叫一声,他捂着断掉的右臂,摔倒在地。 奚妩脚步一顿,她没想到刚过来就看到这么一幕,立刻背过身子,不敢再看。 苏忆看见她害怕躲避的动作,眼神一暗,正要走过去。 申英厉声道:“是你杀了家主,我已将消息传回东漓,申屠氏族人不会放过你的!羽儿早晚会看清你的真面目!” 申英自知没有活路,恶毒地诅咒着:“你所亲所爱所有想得到的人,都会离你而去,不会有人愿意待在你这样的恶魔身边。苏忆,你什么都得不到,你终会失去一切,不得好死!” 少年手中长剑飞出,院中恢复安静。 奚妩再听不到嘶哑的诅咒声,她指尖不停地在抖,脸色愈加苍白。 她听见苏忆在朝她走来,她不太想回头去看他。 申屠氏,他和申屠氏有关系…… 他到底是谁? 苏忆走到小公主的身后,他伸手想要碰触奚妩的手。 奚妩猛地受惊,她惊恐地转身看向他,连连退了好几步。 苏忆从未看过她这么惊吓的模样,他以为是申英做了什么事情,眼中阴鸷更甚,声音却温和道:“没事了,他死了。” 奚妩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她看着苏忆,听着他说话声,一瞬间好像和那句“带走”重合,她愈加觉得这声音熟悉。 她近乎颤着嗓音问他:“你和东漓申屠氏,是什么关系?” 东漓…… 苏忆想到之前那本游记,小公主曾经刻意避开关于东漓花神坛的描写。 苏忆沉默许久,久到奚妩心一点点冰凉,她逼上前,再次问他:“回答我,你和他们是什么关系?别忘了你答应过我会坦诚相告。” 奚妩眼中有泪光浮现,她情绪在失控边缘。 苏忆终是开口回答:“我义父是上一任申屠家主,我如今,也是申屠氏族家主。” 所以,他应该叫申屠忆,他是申屠家主…… 奚妩的心彻底凉了下来,她看着苏忆,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 原来,原来她救了谢暥,她救了她避之不及的人。 苏忆,骗子。 第24章 夜色浓郁, 清风卷走山庄内外的血腥气息,暗卫将满地的狼藉处理干净。 通透明亮的屋内,奚妩躺在床上, 她满额冷汗,浑身疼得发抖,那种痛不欲生的感觉侵袭全身, 她蹙紧眉头, 毫无反抗之力。 感觉到有人触碰和轻唤, 她费力地用手指勾住那人的掌心,虚虚握着,像是把他当作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苏忆反握住她的手,垂眸看着她, 小公主脸色虚弱苍白, 他第一次见到她这么痛苦的模样,像是遭受什么非人折磨。 苏忆慢慢将她额上的冷汗擦干净, 他想到先前申英的手段, 眼底戾气翻涌。 他让申英死得太容易了。 十二在屋外敲了敲门, 他放轻脚步走进来,看到主子在安抚奚姑娘, 又很快低头汇报:“主子, 是魇香。不过申英只用过一次, 奚姑娘身上的药效今日应该会散去。” 魇香能勾起人心中最恐惧的记忆, 连带着身体上的感受, 仿佛重新经历一遭。 若是最后一次梦魇, 痛苦加倍。 苏忆擦拭的动作一顿, 他看着奚妩在梦魇中挣扎不能的样子, 声音冷寒地道:“都杀了。” 那些都是跟着申英的死士, 留着也无甚作用。 后半夜,奚妩身上的疼痛渐渐减轻,魇香的作用在逐渐消散,她感觉到有人在唤她,她费力睁开眼睛,微微转头看到坐在床边的少年,她眸色一惊,瞬间将手抽了回来。 少女双眼湿漉漉地望过来,像是小鹿受惊一般,梦中惊悸犹在,她看到旁人第一眼是害怕。 苏忆收紧空落的掌心,温柔一笑:“没事了,不会有人再来伤害你。” 奚妩抱着被子又往后退了退,她警惕地看着苏忆,她刚醒来,没有力气和心思去考虑更多的,她只知道苏忆是谢暥,是她最想躲避和害怕的人。 小公主防备太重,苏忆没有急着靠近她,他起身出去一趟,回来时怀中抱着雪花。 雪花浑身上下干净得很,像是洗过澡,它一见到奚妩就欢快地跳跃过去,窝在她怀中不肯离开。 奚妩感觉到怀中柔软的触感,她将小家伙抱进怀中,不停抚摸着它,缓解紧张不安的心情。 雪花似乎也意识到她情绪不对,亲昵地亲了她好几下,奚妩看着它蓝汪汪的眼睛,慢慢消解梦魇遗留的情绪。 这两日她都会做噩梦,应当是初醒那日闻到的异香作用,奚妩不知道那香效用什么时候消散,但一想到日后可能都会陷入那种梦境中,她就恐惧。 “我这是怎么了?”奚妩轻声开口。 “是魇香,药效已散,不会再梦魇了。”少年声音柔和,像是怕再次惊吓到她。 “那就好。”奚妩缓缓点头,她很怕,怕再会梦到那种疼痛。 简短的对话后,屋内又恢复安静,屋外窸窣虫鸣声不断,衬得屋内更加寂静。 奚妩感觉到苏忆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她身上,她没有抬头看他,垂眉梳理着思绪。 她之前并未见过谢暥,更不可能凭借一句“带走”分辨出他的声音。 她唯一知晓的是,当年偷龙转凤后,谢暥被东漓申屠氏家主救下,他自小跟在家主申屠嬴身边长大,后来申屠嬴意外亡故,谢暥承继家主之位。 东漓申屠氏族与别的家族不同,申屠嬴登上家主后收养许多孤儿,他训练培养他们,奉承“能者上位”的原则。 谢暥未回京之前,奚妩曾经听过一些消息,申屠氏族内部斗争激烈,能活到最后的人都经历过残酷历练,唯有一人能登上最后的家主之位,之后方才能改姓申屠。 能坐上且坐稳家主之位的人,绝非泛泛之辈,其心性坚韧非常人所比,也更加心狠手辣,淡漠无情。 原本像是听戏一样的传言,此刻纷纷涌进奚妩的脑海。 她发现,她竟然无法将苏忆和那个凶神恶煞的申屠家主联系在一起。 他或许疯,或许固执,但他会在雨夜出去找她,帮她救雪花,甚至愿意一起为舒儿的生辰礼做准备。 但事实摆在眼前,奚妩发现她只能感叹少年演技娴熟,将她骗个彻彻底底。 奚妩抬头,她对上少年那双看似干净的眼睛。 “你没有失忆。”她甚至不打算去问,肯定地道。 “是。”苏忆也没有否认。 奚妩闭了闭眼,免得自己因为愤怒而言行失态,她继续问:“你的那些侍卫是不是一直藏在暗处?” “是。” “那你为什么要留下来?你到底在图谋什么?” 话说到这里,没有必要遮遮掩掩。 奚妩直视苏忆,她不去想他的皇子身份,此刻苏忆在她心中只是一个大骗子,她倒想看看这个骗子还能怎么强辩? 小公主眼底藏着愤怒,苏忆看得出她在拼命压抑情绪,许是顾忌他的家主身份,不敢发作。 他垂眸低声回道:“与你住在奚山那段日子,是我出生以来最平静的一段生活,日出日落,简单美好。” 少年垂目,声音刻意压低,显得可怜。 奚妩明知他在伪装,但她还是忍不住想起关于申屠氏的那些传言——她当然知道苏忆受过折磨,不然回京后对她的恨意又怎会那么大? 他分明知道她曾经的公主身份,却蓄意接近,是想像上辈子一样将她拘禁起来吗? 因为不满意她享受了那些年的荣华富贵? “你是不是觉得很奇怪,我刚刚情绪为什么那么激动?” 奚妩主动提起先前的事情,苏忆看过来时,她卷起右袖,露出右手腕内侧一条细长的疤痕,让他看得分明,一字一句道:“我年幼时,家中兄长厌恶我,曾用刀刃划开此处,放进去一只蛊虫。我疼了整整一个月,最后是他玩无趣了,才愿意放过我。” “那只蛊虫,来自东漓申屠氏,你说,我如何不怕,如何不惧?” 奚妩声音颤抖,她眼眶微红,极力忍着不哭。 苏忆看着那道疤,眼中暗流涌动,他知道奚妩口中的“兄长”指的是谁,有这个胆子和能力去做这种事,只有皇后的儿子。 他轻轻触碰奚妩腕上那道疤痕,奚妩微微一瑟缩,她声音苦涩道:“虽然已经过去很多年,但是疼痛的记忆刻在骨子里,这两天我不断做噩梦,不断生梦魇,仿佛那只蛊虫又顺着伤口钻进来,它啃噬我的血肉,我哭泣求饶,可是他们都不理我。” 苏忆认真听她的每一句话,听得越多他目光越晦暗。 小公主终于忍不住哭出来,苏忆抬头看她,看到她哭得双眼泪蒙蒙一片,泪珠像断了线的珠子不断往下掉,她一边哭一边说:“那个人还想拿我做药人,他还说要当真你的面,把雪花扔进狼群里。” “苏忆,我是真的怕,我不想再那么疼了。” 奚妩情绪爆发,哭得不能自已,她哭得眼睛通红,连雪花都急得想安慰她。 苏忆伸手捞着那只胖猫扔到一旁,捧着小公主的脸,轻柔地帮她擦拭眼泪,声音很温和地道:“别怕,这样的事不会再发生了,欺负过你的人,都会付出代价。” “真的吗?”奚妩哽咽地问了一句。 苏忆点头。 奚妩擦了擦眼泪,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盯着苏忆:“你也欺负我了,你骗我,还想锁着我,我还受你连累,你要怎么罚自己?” 小公主有心思算账了。 苏忆笑了笑,他不知从哪里变出一把匕首,眨眼间在右臂上划出一道细长的疤痕。 奚妩甚至没来得及反应,她看到血滴落在被子上才反应过来,她想拿帕子给他包扎,但帕子刚刚擦过眼泪根本不能用。 “你疯了?割自己一刀做什么,不疼吗?”奚妩生气地夺走苏忆手中的刀。 “还好。”苏忆显得并不在乎。 奚妩给他气得想打人,心里骂他疯子,面上斥他:“去让人给你包扎。” “不急,”苏忆像是感觉不到痛似的,他把伤口展示给奚妩,“若你想,也可以放一只蛊虫进去。” 奚妩一瞬间以为自己听错了,她看着苏忆,忍不住道:“你是真疯了吗?” “没疯,”苏忆有些委屈地道,“我只是想试试你这几天有多痛。” 如果不是受他连累,她不会陷入梦魇中。 苏忆说得认真,不像是在开玩笑的样子。 也对,谁开玩笑能真的划伤自己的手? 奚妩想气,又有点气不起来,她反而更加不懂苏忆在想什么。 他不是想折磨自己吗?何必绕这么一大圈子,直接动手不好吗? “不必这样做,我也没有真的怪你,你先去处理伤口吧,我有点累了。” 奚妩露出疲态,这两日她睡得不好,如今有些撑不住了。 “好。”苏忆轻声答应,他帮她掖好被子,见她闭眼才离开。 奚妩听着他的脚步声越来越远,她缓缓睁开眼睛,借着月光看向腕上那道疤。 其实,她骗了苏忆。 当年谢昀只是在这里划了一刀,根本没有放蛊虫,但她必须解释她害怕申屠氏的原因。 她装得楚楚可怜,只是想放松苏忆的心防。 苏忆是一个彻彻底底的疯子,她不想也做不到再次相信他。 她必须逃。 第25章 清晨鸟鸣阵阵, 月泠山庄后院厨房升起袅袅炊烟。 苏忆掀开锅盖,浓郁的米粥香味逸散开来,他用大勺搅了搅, 埋头继续拌小菜,旁边的蒸笼里还蒸着两屉小笼包。 整个厨房弥漫着食物的香味,在清晨微冷的空气中越飘越远。 十二靠在树下, 推了推探过来看热闹的两个脑袋, 嫌弃道:“又不是没见过主子下厨做饭, 小心让主子看见你们,给你扔蛇窟里。” “哎呀,我看主子心情挺好的,这申英死了, 奚姑娘也安然找到, 不然主子哪来的心思下厨?” “你别挡着我,让我看看主子在做什么, 闻着挺香的, 我早上可只吃了两个干馍馍。” 两个侍卫往前挤, 十二懒得管他们,任由他们探头去看。 “闻着真香, 要是我也能吃一口就好了, ”侍卫咽了咽口水, “这是给奚姑娘做的吧, 主子以前可没这种耐心。” 十二挑眉, 他很想说, 主子现在不仅有耐心, 还会变着花样做菜, 真看到不得馋死他们。 “好了, 别看了,主子要出来了。” 十二一提醒,那两个侍卫立刻缩回脑袋,一个闪身消失不见,到底没胆子真在苏忆面前露面。 十二鄙夷地看了一眼他们藏身的地方,走上前要接苏忆手中的粥饭。 “不用,你去买些东西回来。” 苏忆端着托盘一路走,一路详细叮嘱需要十二买回来的东西。 十二本以为是什么兵器,他越听越诧异,塞了满腹疑问也不敢开口问一句。 “主子放心,属下必定会买妥一切。主子打算何时启程?” 其实仁安帝那边已经催了好几次,奈何根本催不动,他们等了这么多年,主子却像是根本不想回京,在奚山一再停留。 若非申英出现绑走奚姑娘,十二都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能走。 “五日后启程。” 苏忆给了准确的时间,十二立刻应道:“好,属下这就去准备,不对,先去买东西。” 十二说完,马不停蹄赶往山庄外,像是怕苏忆反悔似的。 这月泠山庄是申英在燕宁的驻地,如今那些人都清理干净,山庄恢复往日的宁静,隐在密林之中,悠然安静。 奚妩没有睡多久,在一片鸟鸣声中醒过来,她刚坐起来,屋外的人听到动静,轻轻敲了敲门。 “奚姑娘,您醒了吗?” 是女子的声音。 奚妩眉间微讶,她扬声道:“进来吧。” 屋外的姑娘推门而入,着一身黛绿色的简单衣裙,走路轻若无声,她走到奚妩面前立刻跪下。 奚妩被她跪的一惊:“跪我做什么?快起来。” 跃青不起,她声音沉稳道:“奴婢跃青,奉主子之命前来服侍奚姑娘,从今往后任由奚姑娘差遣,绝不违逆姑娘之命。” 奚妩瞬间明白跃青的身份。 伺候吗?怕也是监视吧。 奚妩微微一笑,她示意跃青起身:“你既说我是你的主子,我让你起来,你便起来吧,日后也不必行此大礼。” “奴婢明白,”跃青起身,她低头道,“姑娘可要洗漱,奴婢去准备热水。” “去吧。” 跃青出去,奚妩眼中的笑意淡下来。 跃青一看便是习武之人,只怕武功也不低,若想在她眼中悄无声息地离开,怕是没那么容易。 奚妩抱住雪花,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它。 苏忆昨夜走后,她想了很多,从十二岁的初遇到奚山再次相遇。 当初她并不知苏忆的真实身份,她每天也是等在驿站外面,她问他的身份,他说他是庶子,侥幸得此机会来盛京城,那次在宫中随意走动,回去后便被父亲责罚,不许他再入宫。 他不能进宫,她就出去寻他。 但现在想来,当年那么顺理成章的事情,有太多疑点——那次番邦朝贡,申屠嬴代表东漓前来,他带苏忆进宫也许是早有准备。 或许,当年仁安帝就已经知道苏忆的真实身份。 那年她和苏忆初遇,她不幸滑落假山,当真是意外吗?苏忆为什么会出现得那么巧合? 会不会是他做了什么? 若是当时他已经知道自己的皇子身份,会不会因为偷龙转凤的事对她心生埋怨,故而…… 奚妩手下一重,她不小心揪起雪花一簇毛发,小家伙喵呜叫了一声,她赶紧松开,轻叹一声。 其实当年真相如何,并不重要。 无论苏忆想做什么,奚妩都不相信他对自己一点恨意也没有——若真无恨意,上辈子又怎么会对她下蛊? “不要心软。”奚妩小声提醒自己。 无论苏忆再对她多好,再装得多么可怜,她都不能心软。 “主子。” 屋外传来跃青的声音,奚妩抬头看见苏忆走进来,他手上端着托盘,放到桌子上后,转身去接跃青手上的铜盆和布巾。 跃青一惊,往后退了一步:“不敢劳烦主子。” “给我。”苏忆简短地道。 跃青不敢再违抗,犹疑地将铜盆递过去。 苏忆端着铜盆放到木架上,他走到奚妩面前,蹲下身握住她的脚踝。 奚妩往后微缩:“你做什么?” “帮你穿鞋,我做了甜粥和小笼包,起来吃点东西,若是困,吃完再睡会儿。” 苏忆一边解释,一边握着奚妩的脚踝,帮她穿上一只绣鞋。 眼见他还要穿另一只,奚妩伸手拦住他:“我自己穿就好,不用你……” “没事,很快就穿好了。” 苏忆拿起另一只绣鞋,奚妩没抢过他,眼睁睁看着他帮自己穿好鞋子。 她愣愣地看着苏忆,不明白他在做什么。 温柔攻心吗? 她正想着,苏忆又牵着她走到水盆前,拿起布巾准备帮她洗脸。 奚妩赶紧拽住布巾一端,很认真地说:“这真的不用,你去坐着等我,我很快就收拾好。” 奚妩说着拽了拽布巾,苏忆抿唇松开,看起来有些不开心。 奚妩并不在意,她一边洗漱一边想,到底是谁教苏忆这些事情的? 她又不是没手没脚,哪里需要他帮着穿鞋洗脸? 奚妩动作很快,她随便绾了简单的发髻,坐到桌子前。 桌上摆着热腾腾的甜粥和小笼包,小笼包里的汤汁很足,奚妩一口咬下去险些被烫到。 她的手上溅到些汤汁,奚妩正要随意擦去,苏忆忽然握住她的手腕,拿出一方帕子,认真且仔细地将她手上沾到的汤汁擦干净,还问她:“有没有烫到?要不要涂些膏药?” 。"不用。。"奚妩断然否认。 这么一点汤汁,能烫到? 奚妩默默收回手,她看着苏忆,伸手试了试他额上的温度——挺正常的啊,怎么今天做事让人迷惑得紧? “苏忆,你最近是不是看了什么奇怪的书?”奚妩试探问道。 苏忆摇头。 “那你是听了什么奇怪的话?” 苏忆还是摇头。 奚妩有些摸不准了,不过苏忆这样殷勤,她实在是有些害怕。 “那你为什么帮我穿鞋,还要帮我洗脸?这只是一点汤汁,根本不需要你那么仔细地擦拭。”奚妩问出自己的疑惑。 苏忆抿唇,他的眼里也露出些困惑:“姜伯父说,这样便是对娘子好。他说要为娘子洗衣做饭,穿衣穿鞋,在她不想起床时,耐心劝她起床洗漱,帮她洗脸擦手,不能忽视娘子身上任何一点小伤,要时刻关注娘子。” 苏忆一口一个娘子,奚妩听得有些头痛:“这是对你未来娘子,不必这么待我。” 她说完,苏忆沉默着没说话。 他静静看了奚妩好一会儿,看得奚妩终于想起她先前醉酒的话。 行叭,她现在不能否认。 “不是姜伯父说什么,你就要信什么,”奚妩耐心劝说,“我不需要你帮我穿鞋洗漱,也不需要你在乎一点点小伤,再说你也不可能时时刻刻关注我,这样我也会很不自在。” 姜老伯的建议被一一否认。 苏忆沉默一会儿,他低声道:“我不知道怎么对一个人好,除了这些,我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少年不像是在说假话,他仿佛真的陷入不知怎么对别人好的困境中。 他历经磨炼长大,身边的人大多是恶意或者是惧意,没有对他好的人,也没有需要他散发善意的人。 此前最爱为奚妩做饭,是因为这是他能想到且做到的唯一一件事。 奚妩紧紧掐着掌心,拉回那些分散的思绪。 她不需要猜测苏忆此前受过多少苦,她上辈子已经还过他了,今生总该自由些。 “若你真想为我做什么,唯有一件事,坦诚相告。”奚妩再次提出这个要求,“除了申屠家主这件事,你还有别的事情瞒着我吗?” 奚妩直视着苏忆的眼睛,不容他有一丝的躲闪。 苏忆薄唇轻启:“那阿妩呢,可有事情瞒着我?” 很好,反将一军。 奚妩浅浅一笑:“没有。” 苏忆也笑了笑,他说:“我也没有。” 奚妩心中冷笑,她重新拿起筷子,夹起快要凉了的小笼包。 “吃饭吧。” 明明刚刚还很好吃的小笼包,现在入口不知怎么有些变味。 奚妩放下筷子,她喝完甜粥,躺回去继续睡觉,临睡前愤懑地想着——骗子,都是骗子。 坦诚相告,骗鬼去吧。 第26章 月泠山庄处在山林之中, 四周风景美好,鸟雀飞鸣,夏日气息浓厚, 入眼皆是翠绿之色。 奚妩走在树林间,仰头看着枝繁叶茂的古树,指缝间漏下些许的阳光, 她淡淡一笑, 眉间舒展。 她喜欢青色, 喜欢绿色,喜欢这些代表生机的颜色,万物生长,自由且肆意。 但夏日易生燥热, 奚妩走了一个来回, 额上生出薄汗,身上也觉得粘腻得难受。 “山庄有沐浴之处吗?”奚妩转身问跃青。 “有一处温泉, 姑娘要去吗?” “去, 只是我没有换洗的衣裳, 可否借你衣裳一用?” “姑娘有衣裳,主子之前派人买了各式各样的衣裳回来, 还有姑娘在奚山的东西也一并带过来了。”跃青一连串地说道。 奚妩一愣, 她回到屋中, 打开这两日一直关着的衣橱门——里面挂着各种风格的青色衣衫, 间或夹杂着几件粉色和蓝色的夏衫, 她在奚山常穿的那几件衣衫也都整齐收着。 “不是说过几日要走吗?何必收拾这么多。”奚妩低喃一声。 “主子说了, 哪怕只住几日, 也不能委屈姑娘, ”跃青上前笑道, “姑娘要穿哪件,我帮姑娘拿。” 奚妩随手指向一件蓝色夏衫,那件看着轻薄,很适合现在的天。 温泉在山庄最后面,殿内热气弥漫,水汽凝结在眼睫上,眼前雾蒙蒙的一片。 奚妩让跃青等在殿外,她将衣衫一件件挂在屏风上,白皙的双脚踏入水中,水温合适,舒缓的水流带走身上的疲惫感,温泉里的热气熏得人有些想睡觉。 奚妩慢慢滑入水中,头顶没过水面时,她隐约听见些动静,想着跃青在外面守着,没有管。 她整个人沉入水下,封闭五感,屏蔽一切杂音。 突然,“哗啦”一声,重物坠水的声音。 奚妩一惊,正要起身,有人扶着她的双肩将她从水中托起,牢牢锁着她的腰,让她动弹不得。 奚妩咳了几声,将刚刚惊慌中吸入的水咳出来,正要扬声喊跃青,眼前人忽然开口:“你想做什么?” 那人声音低沉得吓人,奚妩抬头看见苏忆,苏忆脸色不好,眼底也像是在积压风暴。 奚妩蹙眉,她脸红地立刻将人推开,远远退到靠着温泉壁的位置,又拨了许多花瓣遮挡,恼极斥他:“上去!” 苏忆没有听,他站在原地,一身衣衫湿透,他没有上前,压着声音再次问她:“你想做什么?” “什么我想做什么?是你想做什么?苏忆,你给我立马离开!” 奚妩恼得恨不得把这个登徒子一脚踢上去,她严词厉色:“苏忆,你再这样,我真的会生气。” 奚妩整张脸紧绷着,显然已是恼极。 苏忆皱眉,他看着奚妩的表情,看不到一丝心虚。 他隐约觉得是自己误会了,一声不吭地离开。 奚妩一直听着他的脚步声,直到苏忆走到屏风后,她才重重舒了口气,又忍不住恼——他今天又吃错什么药了? 经过这么一遭,奚妩也失去泡温泉的兴致,随意洗洗,将那件蓝色衣衫穿上。 那件蓝色夏衫看着清凉,穿上之后露出少女大片细腻如玉的锁骨,将少女的曲线完美勾勒出来。 奚妩惊讶这件衣裳如此合身,她推开门往外走,一眼看到站在长廊下等候的少年,直当没看见,迈开脚步就往前走。 跃青左右看看,眼见主子追上去,默默退下——也不知这两位主发生了什么,不过刚刚主子怎么会从殿内出来,难道主子……想轻薄姑娘? 不仅跃青这么想,奚妩也觉得苏忆不怀好意,她不也不管跟在身后的少年,越走越快,一回屋就要把门狠狠关上。 苏忆却极快闪身进来,奚妩当着他的面重重把门甩上,转身就要往里走。 苏忆上前一步,他握住少女手腕,将她堵在困在双臂之间。 奚妩背后紧贴着门框,眼见走不了,她脚下狠狠一踩,用力碾着苏忆左脚,目光冷漠地道:“怎么,刚刚没有得逞,现在再来一遍吗?” “不是……”苏忆小声辩驳。 奚妩冷笑道:“那你放开,这么困着我做什么,任谁看你现在的举动都像登徒子!” 奚妩还是第一次被他气得这么厉害。 苏忆抿唇沉默半晌,他感觉到奚妩踩他的力气越来越重,只好委委屈屈地看向奚妩的眼睛:“我以为你要寻死。” 奚妩脚下力气一松,她蹙眉正要反驳,突然想到苏忆冲下来之前她的举动——整个人沉入水中,许久不上来,确实容易让人误会,不过…… “你怎么会在里面,你都知道我进去为什么不走?” “我在里面换衣裳,我想走的,可不敢出去。” 奚妩皱眉,她急着泡温泉,行动很快,如果苏忆那时候出来,肯定也会看见…… “后来想离开时,我听不见你的动静,隔着屏风也没看见你,我怕你出事。” 苏忆这么一解释,奚妩也想起他把自己托起来时,一副凶巴巴的眼神,像是下一刻就要爆发似的。 奚妩暂且相信这是一场误会,她挪开脚,推了推少年的胸膛:“你解释清楚了,放开我吧。” 苏忆乖乖往后退,像是不确信,问她:“你真的不生气了?” “我真的……”奚妩一顿,她看向苏忆,脑中横生出一个念头。 她向前一步,勾住少年的腰带,挑眉一笑:“不行,若是这样放过你,我岂不是吃亏了。” 她踮起脚尖,对着苏忆耳畔缓缓吹气,一字一句道:“我也要看你。” 短短五个字,少年耳畔似有隐隐变红的趋势。 奚妩拨了拨他的耳垂,觉得舒心畅快——这段时间一直被他压着,今日总算找补回来些。 她退开两步,扬眉看着他:“怎么样,同意吗?” 苏忆眼底浮上笑意,他低声道:“好。” 苏忆伸手解开上衣的盘扣,他的动作又轻又缓,随手将外衫扔在地上,又接着去解腰间的革带。 奚妩听见那一声“咔哒”,像是一颗小石子骤然投入心湖,她眼见着苏忆解开革带,最后身上只剩下一件水裤。 少年劲瘦的腰身展露无遗,腹肌分明,他一步步朝奚妩走过来,伸手握住奚妩的食指,搭在水裤腰带上,漂亮的丹凤眼看起来单纯无辜:“你要亲自来吗?” 奚妩脸颊浮上热意,她感觉苏忆掌心有些烫,正要拒绝,想到一件事,指腹又顺着少年的腹肌划过去:“急什么,让我好好看看。” 她的指腹划过少年腰间,一直走到他身后,低眉看向他后腰锥处。 她指尖像是无意一勾,少年后腰浅露,露出些淡红的痕迹,看起来像是胎记。 奚妩眼中笑意微淡,她收手往后一退,兴味索然道:“以前给你上药不知看过多少次,没兴趣。” 说完,人转身进内室,将少年孤零零地丢在原地,颇为冷酷无情。 苏忆转身看着她冷漠走进内室,仿佛刚刚肆意撩拨的人不是她。 他想到少女指腹最后停留的地方,捡起地上的锦袍穿好,推门出去。 奚妩在室内听着,听到他离开的声音,心口微松。 她想最后再证实一番。 她先前听说过,陛下是通过谢暥后腰的一块蝴蝶胎记认出皇子身份。 刚刚那块浅淡的痕迹应是胎记的一部分。 她也知道心中抱着什么想法,偏偏不死心地去最后应证一番,现在结果摆在面前,再无假设的可能。 . 离开月泠山庄前一天,奚妩一整日都没有见到苏忆,连早饭都是派人送过来。 奚妩也没问,只当他有事去忙。 此次离开月泠山庄,虽然苏忆说没去哪里,奚妩知道九成九是要回京。 按照时日算算,也该到他去年归京的时候了。 不过这一路,怕是不容易走。 先前他刚到燕宁,京城那边的人已经屡次截杀,如今他要回京,更是会用尽办法阻碍。 “姑娘,主子送来一套衣裳,说要让姑娘试一试。” 夜色暮沉时分,跃青捧着一套红色衣裙进来。 那衣裙繁复精致又很轻盈,大红色更是衬得少女肤白莹润,像是雪中仙女。 跃青帮着奚妩梳妆打扮,奚妩问了她好几次,也不知苏忆要做什么。 跃青出去取东西,她坐在椅子上等,铜镜里映着少女瑰艳的容颜,她正垂眉看着桌上的胭脂,一片轻薄的红色纱布忽然蒙上她的眼睛。 奚妩一惊,正要扯开,少年弯腰在她耳畔轻声道:“别急,我牵着你出去。” 他将红色纱布系紧,握着奚妩的手带她往外走,奚妩看不到心里紧张,问他:“蒙住我眼睛做什么?你再不说我可要扯开了。” 奚妩作势要扯掉红布,苏忆握住她的手腕,她感觉到苏忆在她无名指上缠绕着细细的丝线,一圈又一圈,最后握住她的手,十指相扣,温声道:“阿妩,再等一会儿。” 少年声音很温柔,像是盈着春水荡过来。 奚妩右手一顿,到底没有扯开红布。 她跟着苏忆一路往前走,感觉是在往山庄那片花园而去。 这几日她闲来无事将山庄内外走个遍,大致能分辨出方向,月泠山庄很是开阔,那片花园附近有一大片湖。 奚妩感觉自己走到岸边,耳边是潺潺的流水声,苏忆握住她的腰,忽然将她打横抱起。 “你干什么?快放我下来。”奚妩斥他。 苏忆抱着她往前一踏,奚妩感觉到一阵晃动,她紧张之下搂住他的脖子,耳边立刻传来一声低笑。 奚妩恼得想立刻扯开红布,她猜到他们应该是在船上:“你再笑,我不会凫水,要是掉下去,你看我跟不跟你算账。” 苏忆像是窥探到她的心思,过了一会儿将她放下,解开她眼上的红布。 奚妩脚下晃动,她一睁眼发现自己果然站在船上,这船已经远离岸边,正飘荡在湖中心。 她身侧有许多萤火虫,闪烁着如同遗落九天的繁星,轻悠的晚风吹来一片花香,奚妩目光落在满湖盛放的荷花上,各式各样清美至极。 可她记得,前日来看时这里并没有荷花。 她目光一转,落在左手无名指上,一根细细的红线缠绕在她的无名指上,连接着苏忆的无名指。 她往上看去,少年身上暗红色锦袍熟悉又陌生,金线勾勒着气势凌然的狼图腾,黑色革带完美收束少年的腰身,看起来更像是一个张扬肆意的贵公子。 与她当初设想他穿上的模样几乎相同。 “你什么时候把它做出来的?” 这是她当初送给苏忆作为离别礼的那张图纸,奚妩没想到有一日真能看到,苏忆将它穿在身上的样子。 “离开越县那日。” 也正是她设法逃离那日。 “很好看,显得你更加俊俏了。”奚妩笑着看向少年。 他们彼此默契绕过那个话题。 “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赏荷花吗?” “阿妩,看那边。” 苏忆指向天边,奚妩转身看过去,漫天的烟花瞬间绽放,一簇簇像是春日盛开的繁花,热闹又华丽。 光影在少女眉间流转,她看着那份少年为她倾心准备的烟花,看着这份属于她的繁华热闹。 烟花渐尽时分,她听见少年在她耳边说:“按照燕宁东境习俗,成婚当日要祭告花神,晓知上苍,最后为心爱之人佩戴信物。” “成婚?” 东漓靠近东境,有许多习俗顺承东境,东境之地与盛京成婚习俗又大不相同,他们以荷花为花神,成婚必要祭告花神。 奚妩瞬间反应过来苏忆此夜用意,她稍稍往后退一步,无名指上的红线牵扯着她,她无法离得更远。 “你为何不与我商议?成婚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这样算什么?”奚妩蹙眉道。 “别皱眉,”苏忆轻轻抚开她眉间,“我只是想要一个承诺,一个经过天地见证的承诺,无法反悔的承诺。” “这根红线连接着我的心脏,若有一日我叛你而去,它会化为利刃割开我的心口。” 第27章 清风裹挟着少年的誓约送到耳边, 他说得认真专注,仿佛这不是一句狠毒的誓言,而是一句简单的情话。 奚妩心头微震, 无名指上的红线连接着她的心口,将苏忆的誓言一并送到她心中。 但……誓言这种东西,信其有便有, 信其无便无。 当初仁安帝也曾对人许下诺言, 最终诺言成空, 他也没有受到惩罚。 她又凭什么要相信苏忆的随口一言? 奚妩垂目,她摩挲着无名指上的红线,缓慢将它解开:“你不必说这么重的誓言,人这一辈子很长, 未知太多, 提前许下诺言并不是一件好事。” “你不信我。”苏忆看着那根红线脱离奚妩的无名指,他声音平静地道。 奚妩浅浅一笑, 她将红线放到苏忆掌心:“我信不信你与这句誓言没有关系。” 红线悉数落尽少年掌心, 奚妩转身看向四周景色, 笑着道:“还是要谢谢你,这还是第一次有人特意为我精心准备, 不过你不是说要告知花神吗?难道放这满湖荷花就行了?” 苏忆抿唇, 他将红线收回袖中, 转身拿出一盏荷花灯, 花灯灯芯上有一张红色沾着金粉的纸。 他将笔墨端出来:“将彼此的名字写在这张纸上, 然后随水逐流, 代表花神承认见证。” 花灯飘多久也象征他们彼此相伴多久。 奚妩看了一眼苏忆, 将红纸递给苏忆:“你先写吧。” 苏忆笔尖点墨, 奚妩看着他一笔一划地写出“苏忆”两个字, 她浅笑一下,也在纸上写下“奚妩”两个字,红纸背面是彼此永不背弃的誓约。 她将红纸妥帖放进花灯中,拨着水流,花灯随着水纹的荡开越飘越远,在满湖的荷花中沿着那条不受阻碍的路飘出去,偶尔撞到荷花停顿一下又继续往前,直到飘出这片湖。 湖连接外面的江河,再远他们便看不到了,也不知它到底能走多远。 柔和的月光将周边一切映照得美好又虚幻,奚妩靠近一朵荷花,费力将它折了下来,那朵荷花绽放得热烈,奚妩拿着荷花在苏忆鬓边比了比,觉得少年与这朵荷花也很相配。 “送给你。”奚妩笑着将荷花递给他。 苏忆接过荷花放到一旁,他从怀中拿出一个方正锦盒,打开锦盒,锦盒里放着一对冰红玉戒,红色如流云一般在玉中浮动,伴随着剔透的冰,仿佛火在融化着冰,或是冰在一步步侵占火。 “这是……”奚妩看向那对戒。 “这是信物,也代表红线,戴在无名指上,寓意永不背弃。” 苏忆似乎一直在强调不背弃,奚妩看着那对戒,笑着调侃:“不会又是戴上去摘不下来吧?” 苏忆上次送给她的青珠手镯,锁合处雕刻玉兰花纹,奚妩琢磨许久也未曾打开,后来觉得许是要用钥匙。 “不会,若是阿妩不愿,随时可以取下来,阿妩愿意为我戴上吗?” 苏忆语气中带了些小心翼翼,他眼底藏着期盼,奚妩轻易捕捉到他不安的情绪。 她拿出一枚对戒,握住苏忆左手手腕,将那枚象征红线的红玉对戒戴上他的无名指,又扬了扬自己空荡荡的手指,语气轻快:“到你了。” 苏忆眼里泛出笑意,他将对戒推入奚妩的无名指,两个相同的指环像是刚刚那根红线一样,牵扯着他们。 苏忆笑容愈盛,月光落进他眼中,他眼里的笑意泛滥,点染星空,璀璨至极。 奚妩看着他眼里那片星海,眼眸中也漾出些笑意:“以前怎么没发现,你好像挺容易满足的。” “走啦,明早还得赶路,再不回去睡觉,明天我可起不来。” 奚妩起身,她拉着苏忆要走,船只摇晃中,她紧紧抓着苏忆的手臂不放,像是靠在他怀中。 这时,她听见苏忆在她耳边低沉着声音说:“阿妩,按照东漓习俗,我们已经是夫妻了。” “今夜,是我们的新婚之夜。” 苏忆声调低缓,像是在诱惑试探她。 奚妩眉间一蹙,她果然将苏忆想得太好了。 她抬头看向苏忆,点着他的眉心,笑着提醒他:“你都说了,是按照东漓习俗,怎么娶我这么容易,一湖荷花和一片烟花就想骗走我?想得美。” 奚妩点着苏忆的眉心把他往后一推,船只动荡,苏忆及时揽住她的腰,他浅笑应道:“好,回京之后再说。” 他眼神中带着纵容和宠溺,奚妩略一晃神。 风吹入她的耳畔,此处静谧美好,他们之间像是没有芥蒂,像是在这一刻抛去身份和过去。 “嗯,回京之后再说。”奚妩听见自己这么重复道。 . 翌日辰时,苏忆一行人准备离开月泠山庄。 林中小道传来马蹄奔腾的声音,奚妩正看着跃青将所有东西搬上马车,身后那马蹄声愈近,她正要转身看一看。 跃青忽然从马车上跳跃而下,她一把拽住玄黑的长鞭,将奚妩挡在身后,用力一拽将长鞭拽落。 马上之人并不擅使长鞭,眼见势落,一跃下马,厉声道:“你敢拦我?” 奚妩转身,看见一身深蓝色衣裙的女子疾步上前,女子眉眼厉色缠绕,相貌艳丽但染着浓重的戾气,显得并不好相处。她手腕上缠着一枚铃铛,走路携着铃铛碰撞的叮铃声。 那女子看向她的眼神透着嫌恶与憎恨,她指着跃青,骂道:“贱奴,竟也敢拦本小姐,当初就该让你在蛇窟里爬不上来。” 跃青神色未变,冷声道:“家主让我护着姑娘,谁敢上前一步,跃青不会心慈。” “凭你也敢,你若伤了我,申屠氏族的人都不会放过你,给我让开。” “不让。”跃青丝毫不退。 申屠羽气得快要发疯,衣袖一扬似要放出什么。 跃青蹙眉,提醒道:“家主尚在此处,羽姑娘确信要这么做?” 羽姑娘…… 奚妩想到申英临死前的话,他提到过一个叫“羽儿”的人,莫非就是眼前的女子? “姑娘有话不如直说,何必动手?”奚妩温声道。 申屠羽听见她的声音,眉间厉色更浓:“你也配和我说话?本以为是什么绝色佳人,也不过如此。今日我必让家主清醒,绝不再受你这贱人蛊惑。” 申屠羽的话太难听,奚妩挑眉一笑:“姑娘话可错了,我可没有蛊惑你们家主,倒是你们家主纠缠不休,你若真能劝服他,我还要感激姑娘呢。” 奚妩一副并不在乎的样子,申屠羽气得咬牙切齿,她一想到苏忆与这女子单独相处两个多月,她就想发疯。 没有她申屠羽得不到的东西,苏忆也一样。 “走着瞧。” 申屠羽冷笑一声,她转身往里走,系在手腕上的铃铛微微震荡,但并没有打开。 跃青轻舒一口气。 “姑娘要小心她手腕上的铃铛,里面藏着蛊虫,不要中她的招。” 奚妩点点头,她感觉手背有些痒,随意挠了挠,不过一瞬之间仿佛错觉。 申屠羽一路冲到后院,苏忆正和十二往外走,十二一见申屠羽,立马闭嘴不再说话。 苏忆目不斜视地走过去,直接无视申屠羽。 申屠羽气急败坏地拦住他,又压住心中怒火,柔声问他:“你要去哪里,跟我回东漓好不好?你如今已是申屠家主,不能抛下那些人不管。” 苏忆淡淡瞥了她一眼,吐出两个字:“滚开。” 申屠羽面色难堪,她不甘心地道:“你若不打算回去,带我一起走,我们相伴这么多年,我不信你一点感情也没有。” “阿忆,我一直在担心你,如今好不容易见到你,你不要赶我走好不好?” 申屠羽一改刚才的盛气凌人,她想要装出楚楚可怜 的模样,但眉眼戾气太浓,怎么演也不像。 苏忆冷视着她,冰寒着声音:“家主不在,申屠氏族大乱,当初你父亲历练那些人,如今他们自相残杀,你却镇不住,怕是再慢一步,就要死在那些人手中。” 申屠羽被戳穿心思,她上前一步想要再说些什么。 苏忆往后一退,绕开她往前走,寒声警告她:“我的手段你见识过,你父亲当年救我一命,我饶你一次,别再让我见到你。” 申屠羽脚下一滞,她想到过往苏忆做过的事,竟没敢再跟过去。 直到苏忆走远,她才看了看自己衣袖,得意一笑。 凡是得罪她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 一直到马车驶离月泠山庄,奚妩没再见到申屠羽。 “刚刚那姑娘是谁?似乎看我很不顺眼。”奚妩没打算忍着不问。 苏忆见她问,也解释道:“她是申屠嬴的女儿,申屠嬴对待其他人极尽残忍苛刻,那些人彼此心中怨念深重,如今无人能压制他们,内部大乱。她平日行事狠毒,如今申屠嬴不在,自有人想找她算账。” 申屠羽或许心中对苏忆有喜欢,但更多是被逼得来投靠。 奚妩想到之前申英说过,是苏忆杀了申屠嬴。 苏忆将那则消息拦了下来,现在申屠氏族内斗厉害,就算最终选出一个新的家主,势力也会大不如从前。 如今申屠羽被逼离开家乡,以她的狠毒性子,她若知道父亲死在苏忆手中,会如何? . 马车傍晚到达丰县。 奚妩没有再回越县一趟,她写了两封信让苏忆派人转交许舒儿和姜曼儿,告诉她们自己要去盛京城,不必为她担心。 苏忆走的是最快回京之路,丰县是必经之途,此处商贾来往众多,夜间更是热闹。 奚妩坐在包厢里,窗外人声鼎沸,客栈正临丰县最热闹的一条街,推开窗户往下看,将整条宽阔街道尽收眼底——卖糖卖花,表演杂技,火圈钻人,桥上许愿,热闹一个接一个,未身临其境已觉热闹新鲜。 奚妩看着窗外的满城灯火,桌上佳肴变得不甚有吸引力,她有一下没一下吃着,听见有人吆喝糖葫芦,眼睛悄悄放光。 小公主望眼欲穿,苏忆仿佛看到那个十二岁的小姑娘,面对盛京城的热闹繁花,显得比他这个番邦人还要兴奋。 那天她一晚上吃了三根糖葫芦,结果回去就嚷嚷着牙不舒服,还娇气地怪他不拦着她。 那时候的她,会因为一根糖葫芦展露笑颜,一盏花灯高兴整夜,简单得不像是一个千娇万宠的公主。 苏忆放下筷子,起身将窗户关起来。 奚妩遗憾地收回目光,也不说话,埋头继续吃饭。 苏忆走到她身边,牵起她失落的心情:“我们下去走走。” 奚妩双眼一亮,她惊喜地看向苏忆,唇边荡出甜甜的笑意:“好。” 第28章 游人如织, 人声喧闹,各式各样的彩色剪纸缀在头顶,月光柔和地洒落人间, 披在并肩而行的游人身上。 奚妩抱着软乎乎的雪花,她在每一个摊位前都会停留一段时间,苏忆跟在她身旁, 她看上什么东西, 不等她开口, 东西已经落到十二和其他侍卫怀中。 偶尔会有人朝这边看一眼,自认为是哪家小夫妻出来游玩,会心一笑。 奚妩给雪花脖子上戴上个漂漂亮亮的花环,小家伙还不愿意, 转眼见到吃的又忘了挣扎。 街中间多小食, 老远就能看见一家食铺前排了挺长的队伍,奚妩回头朝着苏忆一笑:“我过去看看。” 说完抱着雪花跑过去, 馋猫带着馋猫钻进人群, 身材圆润的老板娘正在打包面饼, 一抬头看见一个面容熟悉的小姑娘正低头瞅着面饼不动弹。 老板娘起初还没认出来,直到看见她怀中白白胖胖的小猫, 一拍台面:“瞧我这记性, 差点没认出姑娘, 姑娘这是回来了?” “不是, 偶然路过, 明日就要走, 闻到你这香味, 忍不住过来看看。” “怕不是看看吧, 定是馋了。”老板娘笑着调侃。 她将手里的活交给伙计, 招了招手让奚妩进屋:“姑娘既然来了,就坐一会儿,你之前临走前让我做的那个麻辣味的面饼,我正愁没机会让你尝到,今日可有口福了。” 老板娘笑得眯起眼睛,又摸了摸雪花的脑袋,雪花不怕人,还很亲她。 “瞧着小家伙,要不是这蓝眼珠,我还真未必能认出来,当初多瘦啊,”老板娘用手比了比雪花当初的小个头,啧啧感叹,“现在都长这么胖了,比当初两个还大。” “小猫咪可听不得这话,”奚妩笑着捂住雪花的耳朵,“您去忙吧,我这不急的。” “好,等会儿啊,我给你现做。”老板娘一边招呼着一边往回走。 奚妩在店里坐了一会儿,雪花闻着面饼的香味早耐不住性子,她索性将它放下来,让它去馋吃的。 苏忆过了好一会儿才跟过来,他拿着一根糖葫芦走进来。 老板娘乍然看到这么一个英俊的小伙子,正要问他找谁,看见他直接朝奚妩走过去,了然一笑,转身继续忙着做面饼。 “在哪里买到的,我刚刚都没有看到。”奚妩欣然接过一根糖葫芦。 他们在楼上时还能看见有人扛着糖葫芦走在街道上,一下楼却不见人影。 “桥对面。” “哦,难怪我没看到。” 她光顾着游玩,哪里顾得上看桥对面。 奚妩一口咬下半颗糖葫芦,糖渣沾在她嘴角,她利落嚼完半颗,又要吃剩下半颗。 苏忆忽然伸手过来,指腹抹去她嘴角的糖渣,又看向她咬了一半的糖葫芦:“不给我尝尝吗?” “那你等我吃完这半颗……” “不用,这就可以。” 苏忆握住奚妩的手,他低头将半颗糖葫芦咬下去,酸甜的味道充斥着口齿间,他看向奚妩,眼神含笑地道:“很甜。” 奚妩轻咳一声,她默默将糖葫芦拿回来,接下来的每一颗她都直接包进嘴里,坚决不给苏忆趁机夺食的机会。 什么很甜,他说的是糖葫芦吗? 外面还有那么多人,也不知道收敛些,非得和她吃一颗。 奚妩吃到最后只剩下两颗,她大放地递给苏忆:“呐,给你吃。” “不吃了?”苏忆接过糖葫芦。 “哪有,不是看你馋吗?毕竟是你买的,给你尝尝。”奚妩面不改色地撒谎。 实际是她真的吃不下了,再吃便没法吃老板娘的面饼了。 苏忆笑笑不说话,将剩下的糖葫芦解决。 奚妩想雪花招了招手,小馋猫不理她,她摇头一笑:“我以前在丰县住过几日,那时候和这里的老板娘住得近。第一次见到雪花,就是老板娘在喂它,那时候它又瘦又小,还脏兮兮的,怕人得紧。 “老板娘每次都是将食物放得很远,它才敢慢慢靠近。之后我也喂了它几次,有一次它突然上前扒拉着我的衣袖不放,又小心翼翼不敢碰伤我。老板娘说我和它有缘,她喂了一个多月,雪花也不肯亲近她,却愿意靠近我,所以我就收养了它,后来去越县也一直将它带在身边。 “当初那么瘦那么怕人的小猫,现在也长大了,变得亲人又大胆。” 好像,也没那么需要她了。 奚妩没说完剩下的话,她温和笑着,雪花像是感觉到什么,回头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香喷喷的面饼,忽然朝她走了过来,跳到她怀中蹭了蹭她的手。 “面饼出锅,快趁热尝尝,冷了就不好吃了。”老板娘端着两个面饼过来。 刚出锅的饼又烫又好吃,奚妩拿筷子撕下一块,吹凉放在雪花面前,自己小心咬上一口,吃完用力点头看向苏忆:“快尝尝,真的很好吃。” 刚刚吃完甜的,又能吃到麻辣咸香的面饼,奚妩满足的眯起眼睛,表情动作和雪花如出一辙。 苏忆看着分外相似的主人和猫,小公主的表情让他觉得,这好像不是一块饼,而是什么世间难寻的佳肴美味。 说他容易满足,其实她自己才是最容易满足的。 面饼吃得很快,奚妩吃完一块觉得自己已经饱得不能再饱,她起身将雪花抱到老板娘面前:“您可以帮我照顾它一会儿吗?它不会乱跑的,我出去消消食,吃得有些多了。” “行,你放这里,我这里面也不待客,没事的。”老板娘热情地道。 奚妩将雪花放下去,她摸了摸小家伙的头,叮嘱着让它安生待着,转身朝苏忆招了招手:“走吧,我们再逛逛。” 外面热闹如故,奚妩拉着苏忆进每一家店逛逛,每到成衣店,她总会热衷于为苏忆选衣裳,每次都要他去试。 试到最后,十二快要拎不住那些衣袋子。 但苏忆依然顺着奚妩的意思去试下一件衣裳,眉间见不到一丝不耐,总是笑着问奚妩好不好看。 好看就留下,不好看就试下一件。 永远没有尽头的下一件。 奚妩等啊等,没等到苏忆不耐烦的那一刻,她终于挑得花眼,走进一家店里随手给自己选了一件,终于放过苏忆。 那衣裙款式简单,美在暗纹精致。 奚妩让跃青等在外面,她进里面试衣裳,也不知试了多久,跃青没听到里面有动静,扬声问:“姑娘,你好了吗?” 里面无人应答。 跃青又扬声问了一句,连着两次无人回答,她心猛一跳,掀开帘子往里走,门一推,里面空荡荡没有一个人。 “姑娘,姑娘你在哪里?”跃青一边问,一边找,直到推开试衣间的后门。 后门连着这家店的后院,后院小门与正门完全处于两个不同的街道。 跃青低声禀报完,苏忆面色平静,他走到后院,推开那扇小门,门没有上锁,想要离开轻而易举。 小公主在这里住过一段日子,她了解这里的布局,一路的挑选试衣不过是为了今时逃走。 苏忆面色冷得吓人,他眼底墨色翻涌,看着空空荡荡的后街,忽而轻轻一笑,他看向无名指上的玉戒,低声道:“果然还是想逃啊。” . 夏日河水在夜间依然有凉意,奚妩整个人潜在水里,她适应水温,一路游向城外。 她对丰县熟悉,这条水道通向城外焦山,此刻丰县城门已关,苏忆必会在城内寻找她,她可以借此时间离开丰县,找个地方躲起来。 她说过她不会凫水,短时间内他们也不会想到她会通过水道离开。 苏忆如今没有权势,无法封城寻她,更不可能为她一直在丰县停留。 只要他离开丰县前去盛京,她就可以重获自由。 哪怕日日躲在穷乡僻壤也没有关系,反正她不想和苏忆再扯上半点关系。 抱着这样的想法,奚妩一路游出丰县,她感觉到浑身湿寒,以为是夜间河水太凉的缘故,直到那股湿寒渐渐侵袭全身,奚妩开始意识到不对。 她立刻往岸边游,但体内寒意刺骨袭来,她觉得动作越来越迟缓,整个人像是要被冻僵。 双腿冻得发麻,她快要支撑不住之时,河面飞而盘旋着几只寻香蜂,扑通一声,有人潜入水底,握住她的肩膀将她带了上去。 奚妩一上岸就忍不住咳水,她冷得直发抖,迷迷糊糊觉得眼前人的目光很冷,但她也顾不得怕,揪着他的衣角小声道:“冷,疼。” 不仅冷,她开始觉得浑身发疼,像是一根根银针刺进来,疼得她双眼泪湿。 苏忆看着怀中瑟瑟发抖的小公主,他拿刀划破掌心,将伤口抵到奚妩的唇边,沉声说:“喝下去。” 喝什么? 血腥味在口齿间蔓延,奚妩呕得快要吐出来,苏忆捏着她的下巴不准她动。 “喝下去。” 他又凶又狠,奚妩终于感觉到一丝害怕,犹疑不定地将他掌心冒出来的血咽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奚妩感觉到身上裹了一件外袍,她身体里的寒意似乎也在渐渐散去,刚刚又冷又疼仿佛是幻觉。 奚妩缓慢坐起来,低着头正不知该说些什么。 毕竟是第二次逃跑失败了,她也真是运气差,次次都能出意外。 苏忆看她垂着脑袋,冷笑一声:“在想什么,是不是想着怎么哄我?” 哄得他再相信她,再给她第三次逃跑的机会。 “可惜你没机会了。” 银针一闪,奚妩觉得颈后一疼,她瞬间昏睡过去。 第29章 烟尘飞起, 车轮滚动的轱辘声渐渐在耳边变得清晰。 奚妩慢慢清醒过来,她一睁眼就看见苏忆的脸,她仰躺在他怀中, 苏忆正垂眸看着她,见她醒过来,淡声道:“醒了。” “嗯。” 奚妩想要坐起来, 手腕一动, 她听见铃铛碰撞的叮铃声, 她抬起自己的左手,手腕上戴着银色的手梏,那手梏上缀着一枚铃铛,她一有动作, 铃铛跟着叮铃作响。 那手梏连接着银链, 奚妩一点点拽出来,最后将苏忆的右手拽了起来。 她看见苏忆右手腕上与她腕上如出一辙的手梏, 一时间陷入沉默中。 她默默坐起来, 拨了拨那铃铛, 声音平静:“打算一直这么锁着我?” 苏忆一直静静看着她动作,他以为会在奚妩脸上看到憎恶愤恨的表情, 但小公主出奇的平静, 似乎早料到会有这样的结果。 苏忆扯着银链, 缩短和她之间的距离, 握住她的手腕, 他摩挲着她无名指上的红玉对戒, 开口:“这样, 你就逃不掉了。” 他抬头看向奚妩, 眼中情绪复杂难辨, 又像是在压抑着什么:“我以为你不会逃,但你其实一直在温声软语地麻痹我,甚至连那只胖猫都能丢下。” 她在面饼铺子里说了那么多,无非是怕他牵连那只胖猫,临走前,她最关心的还是那只猫,甚至为那只猫选择好下一个主人。 唯独不曾想过他半分。 “雪花呢?”奚妩环视一圈,雪花不在这里。 “你不是不要它了吗?”苏忆低声道,“既然选择抛弃,又何必管它如今在何处?” 少年这话不像是在说猫。 奚妩知道暂时问不出什么,她冷静看向苏忆,声音淡然:“你说我在麻痹你,那你呢,你何曾对我说过真话?从奚山初遇,你就在撒谎,你让我如何相信一个满口谎言的人?” “不对,应该说,我要如何相信一个与我隔着身世之仇的皇子。” 事到如今,再多的装傻也无用。 苏忆目光微动,他沉默看着小公主,没有回答她的话。 奚妩轻笑一声,眼底带着讽刺,她扬了扬右手上的青珠手镯:“这上面有奇怪的香味,你是通过这个找到我的吧。从一开始,你就是故意带伤接近我,说什么定情之物,不过是用来绑住我的锁链罢了。” 其实有些事情很容易想清楚,只是先前奚妩不想捅破那层纸,但如今逃跑失败,再藏着掖着也没什么意思。 她先前也不是没想过这手镯会有问题,但她还是想要赌一次,不过运气不好赌输了。 “你是如何查到我在奚山?毕竟盛京城的人都以为我死了,我以为这件事足够隐蔽。” 毕竟…… “是他帮你离开的。”苏忆淡淡接过她的话,他神情冷漠,仿佛提及的不是仁安帝,不是他的父皇,而是一个陌生人。 “他做的很隐蔽,我也以为你死了,直到发现他曾派人偷偷前往越县,我才发现端倪。” “差一点,他就骗过我了。” 苏忆眼中闪过寒意,因为那个人的欺骗,他差一点真的错过。 奚妩感觉到苏忆话中的冷淡,她无意猜测这父子俩感情如何,苏忆能猜到实情她也不意外——她毕竟曾是公主,想要悄无声息离开盛京,没有仁安帝的帮忙,绝非易事。 她今日只是想将所有事情问个明白。 “你在这手镯上动了什么手脚?昨夜为何会寻到我?” 青珠上浅淡的香味在车内逸散,苏忆轻声答:“这些青珠用异香浸染过,无论人在何处,寻香蜂都能找到此人。” “原来如此。”奚妩低声道。 她看见苏忆握住她的手,用力将他的手挣开,眉目冷淡:“不必再装无辜,你从一开始就在算计我不是吗?或者我们再往前推一推,十二岁那年初见,我为何会从假山上摔落?你又为何能恰巧出现?” “苏忆,你当真以为我是傻子,看不清这一切吗?”奚妩眼中染着讽刺,她直视着苏忆,一字一句道,“因为我占了你的身份,占了你的荣华富贵,害你受了许多年的苦,所以你才想方设法来报复我是吗?” 奚妩本不想说多,但她越说越生气,先前的平静像是被撕开一样,她心中的委屈和质问一句句冒出来。 “你既然想报复我,何必拐弯抹角?想杀就杀,想折磨就折磨。总之我运气不好,偏生被他们选中,送入宫中顶替你的身份。” “我无法选择自己的出生,如今也无法决定自己的归处,也请殿下不要钝刀子割肉,要做什么就痛快些,我受着便是。” 奚妩说到最后眼眶泛红,她撇开目光不看苏忆,连眼角什么时候滑过泪珠都不知道。 她忍了多日,忍着那些委屈与愤懑,忍着那些不甘,今时今日总算忍不住了。 苏忆沉默着,他其实一开始是生气的,生气自己在小公主心中,或许连那只胖猫都比不上。 那日游湖,她说她不会凫水,是早就存了离开的心思。 她那么早开始服软,为的只是逃跑。 但如今看着小公主满脸委屈,她眼泪一颗一颗地掉,就是不肯在他面前服软,他忽然不知该怎么生气。 “对不起,”苏忆道歉,他擦去小公主眼角的泪,“先前是我骗你,你想出气,做什么都可以。” “是吗?那你解开这手镯和手梏。” 苏忆抿唇,奚妩看他一眼,就知他不愿。 她冷笑一声:“苏忆,你这般绑着我也无用,我总会再找机会跑的,只要我不是心甘情愿留在你身边,总有一天我会离开,有本事你就绑我一辈子。” 等入了盛京城,她看他如何日日带着这手梏。 奚妩说完,苏忆眼中涌入暗色,他静静看着小公主,伸手触碰她白皙的脖颈,指腹下脉搏跳动。 奚妩感觉到苏忆情绪有些低压,她不服输地看着他:“怎么,想杀我吗?” 苏忆摇摇头,他轻缓一笑:“别怕,我不会折磨你,也不会让别人伤害你,我只是想让你留在我身边。” “留在你身边做什么,做你精心豢养的笼中雀吗?”奚妩反唇相讥。 苏忆还是摇头,他目光染上丝丝柔情,他靠近她,在她耳畔轻而又缓地道:“阿妩,你答应嫁给我,不能反悔。” “是吗?难道不是你趁我醉酒蛊惑我?殿下若非要信那些醉酒之言,那我也没有什么办法。” 奚妩挺直脖颈,她如今倔得很,也不管这样的话会不会刺激到苏忆。 “我不会让你做什么笼中雀。”苏忆说完,从暗格里拿出一把匕首。 他知道小公主如今气得很,说再多她也听不进去。 他将匕首递到奚妩面前:“这匕首削铁如泥,你若真气得很,刺我一刀解解气也好,自己生闷气终归是不好的。” “这可是你说的。”奚妩接过那把刀,她拔开刀鞘,锋利的刀刃闪着寒光,她执刀刺向苏忆的心口。 少年坐在那里,丝毫不躲。 刀刃骤然停留在他心口前,刺破一层衣衫。 奚妩握住刀的手有些抖,她咬唇将刀收了回来,看见苏忆朝她笑,斥他:“疯子!” “这把刀你留着吧,回京之路并不安生,防身也好。”苏忆轻笑道。 他很开心。 因为小公主不舍得杀他。 苏忆这话说完不到一个时辰,车外响起动静,厮杀之声近在耳畔。 奚妩时不时能听见刀剑刺入骨肉的声音,沉闷又压抑,黑衣人突然闯上来时,她甚至没来得及作出反应。 苏忆指尖纤薄的刀片一划,黑衣人的脖颈间多出一条血痕,他一脚将人踹下去,但依然有血残留,整个车内顿时充斥着铁锈般的血腥味。 奚妩忍不住想要呕吐,她闻着这味道,想到昨夜苏忆逼着她喝的血。 他为什么要让她喝他的血? 她浑身突然寒冷应当不是河水所致,若是苏忆下手也没必要再帮她缓解,如此想来只有一人。 申屠羽。 现在想想,她该庆幸昨夜苏忆及时找到她,不然她逃跑不成,说不得还要丧命。 那句狠毒,申屠羽当真担得住。 车内充斥着血腥味,奚妩闻着难受,又不想在苏忆面前示弱,装着不在乎,面色却越来越难看。 苏忆叫停马车,他牵着奚妩下车,让人牵了一匹马过来。 奚妩见他要骑马,她看着那高头大马,默默往后退一步,眼底藏着些惧怕。 苏忆只当她没骑过马,温声道:“放心,有我在。” 奚妩咬牙看了看那味道难闻的马车,又看了看马,还是下定决心朝马走出一步。 她本来想自己踩着凳子上马,苏忆突然抱着她的腰,直接将她抱上马,好在苏忆上来得也快。 她坐在他前面,悄悄扯住他的衣袖,不让他明显看出她的害怕,孰不知她的小动作早已落在苏忆眼中。 “别怕,不会让你摔下去。” “我才没有怕……” 话没说完,那马忽然奔腾起来,奚妩一惊,她猛地闭上眼睛,双手抱住苏忆一条胳膊紧紧不放。 少年低笑声在耳边响起。 奚妩在心中狠骂。 大浑蛋,竟然故意吓她,她刚刚就应该狠狠刺他一刀! . 他们离京越近,截杀之人越多,但那些人屡屡失败。 奚妩最后都有些习以为常,她觉得苏忆大概是世间无敌手,没人能伤得了他。 直到他们歇在破庙的那一夜,奚妩迷迷糊糊醒过来,鼻尖闻到些血腥气味。 她转身看去,苏忆正坐在火堆旁,火光将他半个身子照亮,奚妩看见他掀开袖子,小臂上一条长长的伤口展露出来,还在流血。 她猛地坐起身,看见苏忆随意撒着止血药粉,她上前一把将药瓶夺过来,冷声斥他:“有你这样上药的吗?你这样伤口怎么止血?” 第30章 (二合一) “你醒了, 是不是我吵醒你了?” 苏忆似乎没想过她会现在醒过来,又或者说是会现在醒来并且愿意理他。 上次话说清楚之后,他们之间关系有些僵, 有时候奚妩醒过来,意识到他刚刚和刺客争斗过,也不会理他, 会继续翻身睡过去。 “闻到血腥味了, ”奚妩一边说, 一边熟练地给苏忆上药包扎,“快到京城了,他们会一直这样截杀下去吗?” “应该还会有几次,等到他那边派人来, 他们就不敢再随意出手了。” 苏忆这几日偶尔提到仁安帝, 说的都是他。 如若仁安帝那边光明正大派人来,说明他的皇子身份已经在京都传遍, 刺杀苏忆和刺杀皇子谢暥虽说是同一件事, 但要追究下来意义大不相同。 所以那些人才会那么急, 急着想在他恢复身份之前杀了他。 “你都瞒了这么多年,为什么会在这样紧要关头泄露消息?”奚妩蹙眉道。 若是消息能继续瞒下去, 他这一路也会走得顺畅些。 “先前郭啸前往东漓, 曾见过我一面, 心生疑窦, 加之申英相助, 查清楚我的身份。我初回燕宁之时, 他们联手欲置我于死地, 我身受重伤, 侥幸逃脱。” 接下来的事不必言说, 奚妩知道他是在解释当日林中他的伤并非伪装。 她将伤口处理好,又看向他左手掌心:“这几日你换过药吗?” 那日他划破掌心喂她血,伤口随意包扎着,她和他又几乎时时刻刻待在一处,自然也注意到他并没有换过药。 “一点小伤而已。” “小伤……”奚妩轻嗤一声,她将苏忆左手拽过来,解开那潦草绑着的绷带,“从见你开始,你身上的伤就没有完全好过,这处好了,那处添新伤,你能活下来也是个奇迹。” 苏忆掌心的伤口凝着血痂,半个手掌划破,对自己一点也不心软。 奚妩沾湿手帕,慢慢帮他处理伤口。 她神情专注,火光将她侧脸映照得明灭不定,又添上一层柔和。 她总是这样嘴硬心软,面上看起来再冷淡,但还是会忍不住关心,忍不住帮忙。 苏忆眼底漫出笑意,他伸手勾住奚妩耳边垂落的碎发,她抬头瞪视他一眼,他又乖乖将那缕碎发勾到她耳后,不再随意添乱。 “好了,记得勤换药,这样伤口才能好得快,你总不希望以这副狼狈模样回京吧。” 奚妩将药瓶重新塞回苏忆怀中,她起身往回走。 苏忆及时伸手握住她的手腕,他起身从背后抱住她,低着脑袋在她耳边道:“对不起,先前不该骗你,若当初我与你言说实话,你现在应该会多信我几分吧。” 奚妩冷笑一声,她推开靠在肩膀上的少年,冷漠无情道:“错了,我压根不会救你,会任由你在林中重伤而死。” “你才不会,”苏忆笑了一声,“阿妩最心软了,做不到见死不救这样的事,连我受伤也会不忍心。” “哼,所以这世上才会有农夫与蛇的故事啊。”奚妩反讽道。 她是会心软,但不代表她不生气,不恼他。 反正她也不知道苏忆到底想做什么,他若想折磨他,她多说几句好话也不会改变什么。 “放开,天不早了,我困了。” “好,我们睡觉。” 草庙里只有一处能容人的草堆,奚妩占了一半,她躺下的时候听见银链碰撞的声响,猜到苏忆要给她带手梏,她翻了个身,不想看他。 原本以为苏忆很快就要有动作,不想等了许久,苏忆那边也没什么动静。 她翻身看过去,苏忆已经躺在她身侧,那手梏放在不远处,他见她侧身看向他,眼里添笑:“阿妩想看着我睡吗?” “没有,”奚妩冷着眉眼,她示意那手梏,“放在那儿,不怕我趁你睡着逃跑?” “那阿妩会逃吗?”少年笑着问她。 奚妩挑眉:“当然会逃,只要有机会我一定会逃。” 她丝毫不掩饰想要离开的想法,苏忆眼底暗色涌动,他看着小公主翻身过去,又往里躺了躺,明显想和他拉开距离。 他沉默一会儿,往里挪了挪,伸手抱住奚妩。 奚妩动了动,拨开他的手:“别靠这么近。” “我冷,就抱一会儿。”苏忆小声道。 奚妩想到他小臂上的伤口,她也实在困得紧,不想再挣扎,索性随苏忆抱着,临睡前警告他:“别得寸进尺。” “好。”少年的声音里藏着几分愉悦。 他的小公主啊,还是心软得很。 . 五日后,一队御前侍卫护送着一辆马车进京。 围观百姓众多,勤政殿的总管太监汪喜守在最前面,他看着城外那辆马车越走越近,眼里也添上几分着急。 陛下等了这么多年,总算是等到了。 “恭迎二皇子回京,陛下已在宫中等候多时,还请殿下随老奴进宫面见陛下。” 汪喜的声音在车外响起,奚妩转身看向苏忆,他面色平静,眼中看不出一丝激动,她有些猜不透苏忆的想法,索性不管。 “走吧。”苏忆简短道。 御前侍卫和汪喜等人一路护送着马车至宫城门口。 苏忆先行下车,奚妩稍作犹豫,也掀帘而下。 苏忆站在车前,他浅浅笑着朝她伸手,所有人的目光集中看过来,众人看清她的模样,眼中或多或少有些惊愕,但很快掩藏起来。 奚妩没有将手搭在苏忆掌心,她踩着矮凳下车,最后有些不稳,苏忆上前扶住她手臂,低声道:“小心。” “我没事。”奚妩很快推开他的手。 这是在城门前,她又身份尴尬,实在不想和苏忆接触过多。 不过她和苏忆同坐马车回京,此事怕是也说不清楚了。 苏忆眼见她拉开距离,抿唇不言。 汪喜看着这两位主子,他先前已知二公主会随行回京,所以并没有太惊讶,但如今这二位的关系是…… “殿下,陛下已在勤政殿等您,请您随老奴进去。”汪喜提醒道。 苏忆淡淡应了一声,他走过去牵住奚妩的手,感觉到她的挣扎,微微加重力气让她挣脱不开。 “陛下只说见殿下一人,要不让这位姑娘在宫外等候,老奴会帮殿下安顿好这位姑娘……” “不必,她和我一同进宫。”苏忆打断汪喜的话,他眉眼冷漠地看向汪喜,“若有责罚我担着,领路吧。” 苏忆眼神太冷,上位者的气势压过来,汪喜在他身上感觉到仁安帝相似的威压,他心里反而有些欣慰。 果然是最像陛下的一位皇子。 汪喜躬身道:“殿下请。” 从宫门到勤政殿,一路上会遇见很多宫女侍卫,那些人低着头不敢探望,只有少数人才敢在苏忆走远后遥遥一望,她们小声议论二皇子殿下身旁的女子有些熟悉,更有甚者拎着裙摆跑去通风报信。 直到勤政殿前,那座熟悉又陌生宫殿伫立在眼前,奚妩感觉到一丝压迫,心中又平添许多无奈——她想尽办法离开,如今还是躲不过,再次回到这座宫城。 苏忆看出她情绪不对,他想到先前她哭着说谢昀如何欺她,眼底划过厉色。 汪喜进去通报,很快殿门一开,一个身着丹红色彩绣宫裙的女子款步而出,她的目光先是在苏忆身上停留,注意到他的容貌,错愕之后又觉了然,她又转目看向苏忆身旁的姑娘,神情一怔,不自觉上前两步。 汪喜伸手一拦:“宋婕妤,您先请回吧。” 宋婕妤迅速回神,她颔首应下,款步离开,未再向这边看一眼。 “殿下,您请进。” “在殿外等我,我很快带你离开。”苏忆说完,转身进去。 奚妩一愣,苏忆要带她离开? 殿内,鎏金香炉里溢出浅淡的龙涎香味,一身明黄龙袍的帝王坐在案后,他神情严厉,眉眼有几丝疲态,久处帝位的王者,身上威压甚重,令人不敢随意直视。 殿外响起脚步声,随着那脚步声在殿内响起,仁安帝眼中也有些波动,他看着那进来的少年,看着他与宋蕙相似的容貌,喜怒不形于色的帝王此刻手竟有些发抖。 “儿臣拜见父皇,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苏忆跪下高声道,他的声音在殿内响彻。 仁安帝平复呼吸,他绕过书案走到苏忆面前,伸手将苏忆扶起来;“快起来,听说你受伤了,伤得可重?” “只是皮外伤,父皇不必担忧。” “那就好,如今你已恢复身份,他们不敢再妄动,我也会在你身边加派人手。” “多谢父皇。” 苏忆神情和声音都太过平淡。 明明是父子多年再见的情形,他却没有一丝波动,甚至没有在帝王面前装出一丝激动。 仁安帝看着他这副平静模样,声音难辨情绪地问他:“你是不是怨父皇,将你留在东漓多年,如今回京也重重受阻?” 帝王面色严厉,若是旁人此刻便会跪下急着解释。 但苏忆没有,他淡声道:“儿臣不会纠结过去之事,他们想杀我,那我就让他们看看那些人是怎么死在我手里,他们如何一败涂地。” 少年将野心表露得彻底。 帝王却看着他笑起来,他拍了拍苏忆的肩膀,朗笑道:“这才是朕的好儿子,大丈夫不困囿于过去方能前行,你如今已是二皇子,这个身份再无可动摇。” “儿臣明白。” “嗯,你一路回来风尘仆仆,朕已经让汪喜收拾好宫殿,你先过去休息,有什么添补之物告诉汪喜,让他去办。” 仁安帝说完,苏忆却没有告退,他再次跪下道:“儿臣请求父皇允许儿臣在宫外居住。” 仁安帝脚步一顿,他看向苏忆:“给朕理由。” “儿臣不想住在宫中,与她们整日相见,儿臣怕会压不住杀意。” “说谎,”帝王冷斥一声,“我看你不是为了自己求,是为了殿外那人求吧。朕已经纵容你瞒着朕将带她回来,但你要明白,她身份尴尬,不可能成为你的正妻。况且你刚刚回京,正是需要助力之时……” 寻找助力,最好的莫过于娶一个大家族的女儿,收归势力。 “儿臣与她已祭告花神,晓知上苍,”苏忆打断仁安帝的话,“按照东境习俗,她已是儿臣的妻,儿臣并无二娶之意。” “那是东境习俗,并非燕宁盛京之俗。”仁安帝有些厉声道。 “无论是何方习俗,儿臣既已许诺,她便是儿臣的妻,儿臣此生不会相负。”少年声音坚定,面对帝王之怒,毫无惧色。 仁安帝看着他,眉眼冷厉:“你如今这般顶撞朕,不怕朕罚你吗?” “儿臣领罚。” 少年说着领罚,却一点认错的意思都没有。 仁安帝快要给他气笑了,他叹气一声,负手道:“罢了,便依你吧。但你也别把话说得那么早,一生很长,你怎知你的心不会变?” “若此心真变,那就挖出来踩碎。”少年平静道。 仁安帝一顿,没再说什么,挥手让他出去。 直到苏忆出去,帝王轻笑一声,他走到内室,看向墙上那副画像,画中女子一身飒爽红衣,立于红梅林中,潇洒挥舞长鞭。 他对着画像上的人轻声道:“阿蕙,他不仅长得像你,性子也像你,一旦决定谁也说不动。不过这样也好,顺心而为,方无后悔之时。” 当初他也曾和心爱之人在花神庙中立下誓言,但最终他没有信守誓言。 若苏忆想,便让他试一试。 也让自己看一看是不是真的有人能做到一生不负誓言。 . 奚妩在殿外等得有些忐忑,苏忆临走前那句“带她离开”总让她有些不安。 燕宁皇族规矩,未及冠的皇子不得搬出宫外居住。 如今苏忆恢复皇子身份,自是要在宫中居住,又怎么说离开呢? 她焦灼地等了许久,那扇紧闭的宫门总算打开,她看见苏忆安然地走出来,心中悬着的石头落下,又开始自己担心多余。 与其想着他,不如想想日后住在这宫中,皇后和太后会如何为难她。 若是有可能,她当真不想住在宫里。 奚妩心中想得再多,面上还是很平静。 苏忆走到她身侧,又牵住她的手:“走吧,今日我们先住在驿站,等到皇子府收拾出来,我们再搬进去。” “驿站?皇子府?”奚妩惊诧地看向苏忆,她有些不敢相信地问,“我们不住在宫中吗?还是说我一个人住在宫外?” 若她一个人住在宫外,那她算什么?苏忆的外室吗? 眼见着奚妩想歪,苏忆及时解释:“父皇已经答应我,让我住在宫外。你是二皇子妃,自然与我一起住进皇子府。” 奚妩惊得停在原地,她愣愣地瞧着苏忆,怀疑自己听错了,“二皇子妃?” “嗯,按照东境习俗,你已是我妻子,自然是二皇子妃。” 苏忆那么理所当然地承认她是他的妻子,奚妩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其实这一路她想了很多,但想得最多的,还是她回京之后的身份。 无论旁人怎么说,她也不会承认自己是谢颜,但她跟在苏忆身边,又算什么呢? 一个侍妾,还是一个婢女? 她始终没有想过,她会是二皇子妃。 直到坐上出宫的马车,奚妩才真切意识到,苏忆不是在骗她,他刚刚说的都是真的。 她犹豫不定地看向苏忆:“为什么?你刚刚回京,比我合适的女子多的是,你没有必要为了身世之仇强留我在身边。” 奚妩说出和仁安帝一样的话。 苏忆拧眉,他很不开心地说:“你在劝我娶别人吗?” 少年突然生气,奚妩无奈摇头:“没有,我只是在和你分析利弊,你需要助力,但我什么都不能给你,反而会给你增添阻碍,你将我留在身边,并不是明智之选。” 奚妩企图用理性劝服苏忆放她离开。 苏忆紧抿薄唇,他看出小公主不是在说违心话,她是真心想离开,真心不想留在他身边。 他紧紧握住小公主的手,眼里有些偏执:“我说过,我不会折磨你,也不会让别人伤害你,我只要你留在我身边,没有那些助力,我也能得到一切。” 少年眼里的情意和执着交杂在一起,奚妩终是撇开目光:“随你吧,反正我现在也走不了。” 马车停在驿站,奚妩在驿站里休息一下午,再醒来时天色微暗,她懒懒翻了个身,恍惚间听见一声“喵呜”,她一掀开被子,果然看见胖嘟嘟的雪花正窝在她怀里,雪花挪到她眼前,亲昵地亲了她好几下。 丰县之后,苏忆一直没让她见雪花,但跃青告诉雪花被十二照顾着,她也放下心。 如今总算见到小家伙,奚妩坐起来抱住雪花好一顿亲,揉着它的小脑袋,眉眼笑得弯成月牙:“想不想姐姐呀,看你这样子,这些天也有吃好睡好,我还以为你会想姐姐想得食不下咽呢。” 雪花听不懂人话,它喵呜喵呜叫个不停,十分惹人怜爱,奚妩又抱着它亲了好几下,直到一只手伸过来,他无情地拎住雪花的后脖子,将它拽离奚妩的怀抱。 猫和人遥遥相对,好似被强行分离的牛郎织女。 奚妩起身要去抢猫,苏忆一躲,她险些扑空,你来我往几回,奚妩身子一个不稳,苏忆立刻上前抱住她,奚妩趁机将雪花抱了回来,柔声安抚它:“不怕不怕,姐姐保护你。” 苏忆看着窝在奚妩怀中,有些嚣张的胖猫,他小声又带着委屈道:“在阿妩心中,我是不是连这只胖猫都不如?” 少年的话充满醋味,奚妩抬头看了他一眼,有些嫌弃道:“你要和一只猫比?它能随我搓揉,你能吗?” “阿妩想要,就可以。”苏忆一边说一边把雪花抱走,他把胖猫丢到地上,眨着一双漂亮的丹凤眼,凑近奚妩,“阿妩想要怎么搓揉,我绝不反抗。” 少年双眼清澈动人,奚妩打量着他,忽然抽走他头上的发冠,将他所有头发散开,最后警告他:“不反悔?” “不反悔。” “那好。”奚妩狡黠一笑,她像刚刚搓揉雪花一样随意抓乱苏忆的头发,还颇有闲心地为苏忆抓出一个鸡窝的造型。 少年头发被她抓得炸毛,乱糟糟的头发看起来就很难梳理。 奚妩心满意足地收手,她看着自己的杰作,原本想忍着笑,但她越看越觉得苏忆像是刚刚从鸡窝偷鸡回来,最后“噗嗤”一声笑出来。 “应该让外面那些人看看他们威严的二皇子是什么模样,那样以后就没人怕你了。” 跃青和十二一到他面前就谨小慎微,看起来就很怕他,就应该让他们进来看看。 小公主笑得欢快肆意,苏忆看着她笑,顶着一头鸡窝,眼中也染上笑意:“阿妩还想做什么,都可以。” “这可是你说的,别后悔。” 奚妩玩得正起兴,苏忆又这么配合,她跳下床,去梳妆台前找了找,拿着一只青黛和一盒胭脂走回来。 “坐好,不准动。” 奚妩指挥着苏忆坐在床沿,她先是拿着眉笔,沿着苏忆的眉毛又重又粗地画上好几笔,然后又打开胭脂在他脸颊上晕开两团,那胭脂抹得极重,红红的两团,又滑稽又搞笑。 苏忆一直任她闹,他看着奚妩尽情地笑,尽情地玩,眼中笑意愈深。 奚妩玩到最后,苏忆整张脸被她画成花脸,再也看不出那张精致昳丽的脸庞。 她忍着笑,将一把小铜镜递给苏忆,然后自己抱着猫退了门口处,一副随时要跑路的样子。 苏忆将铜镜举到面前,他看清镜子中的人,神情有一瞬间的僵硬。 奚妩清了清嗓子,强调:“是你自己说随意的,现在可不能怪我。” 其实她现在也有些心虚,她好像真的闹得有点过头了,刚刚实在兴奋过度,忘了分寸这回事。 毕竟苏忆是个疯子,他要是真生气怎么办? 奚妩有些忐忑不安,苏忆朝她走过来,她有些结巴道:“那,那个,要不然我帮你洗干净?” “怕什么?”苏忆看出她的害怕,他勾起小公主的下巴,“我说过你想做什么都可以,我不会生气。” 奚妩被迫再看向那张顶着鸡窝的花脸,她唇角抽动,一忍再忍,还是没忍住笑出声。 “还是洗了吧。”少年的声音终于透出几丝无奈。 实在挺难看的。 第31章 苏忆乱糟糟的形象不能示人, 奚妩让跃青打水进来,让他对着镜子一点点把自己擦干净。 她抱着猫坐在一旁看着他,不言不语好似在观察他这个人。 其实现在这一切跟她想象中一点也不同——苏忆不折腾她, 还让她做皇子正妃,如他所说,他只是想让自己陪在他身边。 但奚妩心底还是怕, 她怕这一切都是假象, 早晚有一天苏忆会撕开这些假面, 她忘不了上辈子的蛊毒之痛。 苏忆透过铜镜,看见小公主安静垂眸,不知在想什么,她无意识地抚摸雪花脊背——这是她有心事的表现。 小公主心里有事藏着没说, 苏忆一直都能看出来。 “今夜是七夕, 要出去走走吗?” 苏忆起身走到奚妩面前,他那一头乱糟糟的头发已经梳得整洁, 只是放在桌上的牛角梳上面扯落着不少头发, 可以看得出他刚刚梳得有多么艰难。 奚妩看到那些落发, 想到苏忆刚刚狼狈的模样,眉眼一弯, 心头的郁结忽然散开些——想那么多做什么呢?走一步看一步, 反正她如今也走不掉, 不如趁着苏忆对她好时多多享受, 能开心一段日子也是好的。 “好啊, 带上雪花吗?” 苏忆皱眉, 他抱过胖猫:“我看它最近挺粘十二的, 让十二留下照顾它。” 不久后接过猫的十二:…… 面对主人威慑的目光, 他默默忍下心里的憋屈——这只猫看人下碟菜, 不敢欺负主子和奚姑娘,尽逮着他欺负了。 “跃青,你帮我照顾一下呗,反正你也不出去。” “不,我要睡觉。” 跃青飞身上了房顶,十二昂着脖子看她:“你睡觉就睡觉,跑屋顶上做什么?那砖瓦睡着能舒服?要不你下来帮我照顾一个时辰的猫,之后你一个月的饭食我包了,好不好啊?” 驿站里不停响起某人聒噪的声音,跃青拿出棉花堵上耳朵,刚刚清净一刻钟,身后响起砖瓦响动的声音,她咬牙切齿地回头:“十二,你想死吗?” 七夕夜里,盛京城最繁荣的安乐长街熙熙攘攘,烟花不时盛大绽放,映照着河水波光粼粼,河边缀满彩灯,一朵朵花灯载着心愿飘向远方,组成一条流光之河。 满空的繁星闪耀,捧着一轮清月,将轻柔的光辉洒向热闹的人间。 奚妩置身于这般热闹繁华中,一步一景,目不暇接,她看到不远处的糖画摊子,双眸一亮,勾着苏忆的手指跑到糖画摊子前。 “老爷爷,您能照着他的模样做一个糖画吗?”奚妩指着苏忆问道。 摊主是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伯伯,他闻言抬头看向面前两位年轻人,老伯年纪虽大,眼睛却炯炯有神,他打量着二人好一会儿,笑容慈祥地问道:“两位以前是不是来过?瞧着两位眼熟,不过也不好说,都六七年了。” 苏忆眸光一闪。 六七年前,正好是那年小公主缠着他出来游玩,他们也曾走到一个糖画摊子前,那时候小公主也想让摊主做出一个小少年来,奈何少年冰封着一张脸,小公主眼巴巴望了他好一会儿,最终无奈放弃。 “姑娘是要照着这位公子现在的样子做?” “对。” 这一回,奚妩显然没有询问苏忆的意思,她专注地看着老伯做糖画,不时比对和苏忆的样子,看看相不相似。 她看着糖画,苏忆看着她。 他好像又看到那个眼巴巴盯着他瞧的小公主,上一刻还在失落,下一刻又会因为一颗糖而哄得很开心。 苏忆想 ,他大概是那时候开始觉得糖很甜,好像一颗糖能解决世间所有的烦愁。 那个明媚又简单的小公主,在他十二岁那年的秋日里划下浓墨重彩的一笔,此后数年他不懂那种感觉的意义,但在听说小公主落水而亡的那个午后,他吃了一罐子的糖。 但好像再甜也不能添补内心的空缺。 “姑娘,好了。” 老伯将糖画递过来,奚妩笑着付钱,她将糖画放在苏忆脸侧对比,弯着眉眼点头:“很像,那现在……” 奚妩眯眼一笑,她将糖画抵在唇边,“咔嚓”一声咬断“苏忆”的头,她用力嚼碎,像是在咬着某人泄愤一样。 苏忆看她嚼完,眼里笑意依旧:“要不要再做一个?” “不要,这个赏你了。” 奚妩将剩下半个身子的糖画丢给苏忆,转瞬又被旁边摊位上的异域小玩意引起兴趣。 苏忆跟着她过去时,顺手朝老伯摊位上放了一袋银子。 老伯“哎”了一声,见苏忆不回头,知是贵人赏赐,也没再说什么。 只是他看着那少年,越看越觉得熟悉。 想当初那冰脸少年怎么也不肯答应旁边的小姑娘,后来不知怎得又反悔,冷冰冰地站到摊位前,要照着自己的模样作出一个来。 也不知那糖画最终有没有送出去? 一路逛下去,奚妩中途停在面摊前吃了碗牛肉面,她看着在湖上游行的画舫,眨巴眨巴着眼睛看着,也不说,满眼里写着想去。 但其实她有些困了,在去与不去间挣扎,迷蒙间看到一艘画舫停靠在岸边。 苏忆走到她身边,她双眼雾蒙蒙地看着他,眼里有困意。 “做什么?” “不是想游湖吗?我抱你去。” 少年说完,下一刻将她拦腰抱起,奚妩惊得搂住他的脖子,她感觉到四周目光探看过来,脸颊攀升红云:“快放我下来,这是在大街上。” “我知道,你不乱动,这样我才走得快。” 苏忆理直气壮,奚妩争不过他,索性将脸埋在他怀中,假装无事发生。 直到感觉苏忆踏上画舫,她才抬头看向四周。 这艘画舫通透宽敞,里面还摆着一方软榻,桌上放着茶酒点心。 苏忆将她抱到软榻上,又将小茶几挪得近些,方便她拿取食用。 这么一番折腾,奚妩的那点困意也消散干净。 她眉眼弯弯地看向苏忆:“我们去船尾坐坐。” 她拉着少年坐到船尾,看着两岸灯火不断倒退,像是一副流光画卷,晚风轻悠,伴随着潺潺的水流声,静谧又美好。 奚妩索性躺下来,她看着漫天星空,一瞬间好像回到越县,那次同样是游湖,情形却大不相同。 苏忆也躺在她身侧,她偏头看向他,指尖划了划他的掌心。 “上次为什么要喂我血?你的血是能解蛊毒吗?” “嗯。”苏忆微微点头。 他似乎无意解释更多,奚妩忍不住问:“为什么?你……申屠嬴当初对你做过什么?” 少年眼睫波动,他抿唇,没有说话。 “不想说吗?没关系。” “不是,”苏忆摇头,他握住小姑娘的手,慢慢叙说,“我做过药人,进过狼窝蛇窟,与数十人厮杀过。最后许是他在我身上做的试验太多,那些蛊毒渐渐对我不起任何作用,我的血反而能解蛊毒。” 他用很简单的话语解释那十几年的遭遇,口吻轻淡到仿佛做药人不是一件多么严重的事情。 “试验太多,”奚妩小声重复,她眼中情绪波动,“你还记得做了多少次试验吗?” “不记得了,”苏忆想了想,摇头,“从小开始我就泡在药桶里,或者忍受那些蛊虫,习惯了也没什么。” 苏忆显得太漫不经心,他对于那段过往没有什么波动。 但奚妩做不到平静,她尝过蛊虫啃噬的疼痛,那种痛到她记在骨子里的感觉,苏忆不知经历过多少次。 他本该是高高在上的皇子殿下,却从小经历非人折磨,他一步步走到如今,心里有恨也是理所当然。 “你看到我,不恨吗?”奚妩轻声道。 日日看着她,不会更加清楚地忆起曾经受到的不公对待,不会更加仇恨吗? 为什么还要留她在身边? “你不一样。” “什么不一样?”奚妩困惑地看向苏忆。 苏忆眉眼温柔,他一字一句地道:“阿妩,你很好,不像那些人,也不像我。” 少年没说不像他什么,奚妩也没再问。 她转目看着星空,许久后手指勾住少年的掌心。 “苏忆,谢谢你,今晚我很开心。” 她以为回到京城会很艰难,但至少今夜她得到的是快乐和随心所欲,这是她曾经甚少得到的。 街边的热闹不知何时将尽,苏忆抱着奚妩下船,少女在他怀中睡得安稳,街边的吵闹也没能惊醒她。 他抱着奚妩一路回到驿站,将她小心放到床上,帮她脱去鞋袜。 他坐在床边看着她,眼里漫出星点笑意,或许那年他觉得甜的并非是糖,而是小公主无暇的笑。 “对不起。”奚妩小声嘟囔几句。 苏忆听清她的话,他抚平少女眉间的愁绪:“与你无关,睡吧。” 夜色已深,苏忆走出厢房,他对着十二低语几句。 “殿下,这样做会不会太明显?”十二有些犹疑。 “我要的就是明显。” 他们既敢派人截杀,那总该付出些代价。 不过一点小利息而已,若是可以,他要谢昀也尝尝蛊毒的滋味。 第32章 七月初九, 陛下设宴,庆延殿内朝臣内眷满座,众人若有若无地张望着殿门口的方向。 高座在主位上的郭皇后一身锦衣华服, 凤钗缀在发间,她样貌并不出众,盛装之下也显得清丽自然, 她偶尔看向坐在下首的四皇子谢昀, 表情会有些微的不自然。 谢昀样貌清俊, 容貌肖似其母,但眉间可见戾气翻涌,他右手垂在身侧,似不能动弹。 昨日谢昀出宫骑马散心, 那马却不知犯了什么疯, 带着谢昀一路在山间狂奔,侍卫追上前时, 谢昀右手已经骨折, 右臂还不知被什么利器狠狠划过一道, 鲜血直流。 谢昀自己也说不清楚手臂上的伤从何而来,只是感觉到剧痛时手臂已经骨折且被划伤。 他本是出宫散心, 不想散心不成, 反得到一身伤, 今夜还不得不参加为谢暥接风洗尘的宴会, 他心里早不知藏着多少不快。 殿外, 夜风微燥。 奚妩看着近在眼前的庆延殿, 她深呼一口气, 转身看向身侧的少年——他穿着赤红色的金丝祥云纹锦袍, 玄色革带束紧腰身, 脚踩黑色长靴,一身华贵之气,凛然不可侵犯,那张昳丽的脸庞也不能削弱他身上半分气势。 周围宫女和侍卫皆不敢随意看去,唯独她站在他的身侧,可以光明正大地看着他——从此夜开始,他不再是苏忆,而是燕宁的二皇子谢暥。 错位十八年的人生会在此夜归位,他面前会是另一番天地。 许是她的目光太专注,谢暥转身看她,他轻握她的手,眉宇间的凌厉软化:“紧张吗?” 奚妩摇头,她挑眉一笑:“这里我也来了不少次,不紧张,反倒是你,这里的人可都是冲着你来的。” 那一场偷龙转凤在京都翻起天大的波涛,最终是郭皇后的庶妹,郭修仪顶下罪责——对外言辞是郭修仪无子嫉恨谢暥母妃宋蕙,趁着陛下出征在外混淆皇室血脉。 郭修仪在冷宫自缢,此事以她的死终结,但众人心中各有猜测,大多明白这是皇位之争,定与郭皇后和郭家免不了关系。 “你不怕就行,待会儿若有任何人敢冒犯,不必退让。” “好。” 奚妩柔声应下,她发现这种有人撑腰的感觉很好,更何况谢暥会无条件站在她这边。 今夜怕是也免不了一番争执。 毕竟故人重逢风波多。 “二皇子到,二皇子妃到!”太监奸细高昂的声音在殿内外响彻。 奚妩与谢暥并肩而行走入殿内,两人衣饰花纹颜色相近,容貌绝佳,站在一起如一对玉人。 众人目光焦灼在他们身上,奚妩缓步而行,发间流苏微动,她面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端庄笑容,而谢暥则冰着一张脸,纵使生得再俊美,也会令人生出几分忌惮。 他们二人在众人目光中前行,不受丝毫影响,坦然大方。 “儿臣拜见父皇,父皇万福金安。”谢暥跪下行礼。 仁安帝慈爱一笑,抬手让二人起身:“起身吧,今夜是为你接风洗尘,不必拘束,落座吧。” “多谢父皇。” 谢暥和奚妩落座,歌舞升起,殿内开始变得热闹欢欣起来。 郭皇后垂眉理了理袖口,其实刚刚谢暥也该向她行礼,但皇帝不提,她也不好再说什么。 宋蕙一事,虽是郭修仪顶下罪责,但彼此心知肚明。 众人时而看向上方,他们先前或多或少听到一些风言风语,但当真看到二皇子妃容貌与二公主谢颜别无二致,也难掩好奇。 这其中,大公主谢娴的目光最为直白,她恨得快要捏碎手中的茶盏——当初象山秋猎,她与谢颜争执间致她落水而亡,父皇震怒,罚她禁足半年,打了她二十大板,让她颜面落尽,在京中名声毁尽。 若谢颜当真死了,她也算是解了气。 可现在她看到的是什么,谢颜不仅没死,还成了二皇子妃?那她先前所受的惩罚算什么? 奚妩坐在上方,她能感觉到许多故人投来目光,大多带着敌意与恨意——这也是她不愿意回京的原因。 当初她假死离京,陛下也趁此机会惩罚谢娴,谢娴太过跋扈,借她之死重挫这位大公主的锐气,但如今她回京,这笔账谢娴怕是要记到死。 但最先耐不住性子的是谢昀。 谢昀起身走到谢暥桌前,他左手端着一杯酒,面上挂着虚假的笑容:“我敬皇兄一杯。”他说着敬酒,手中酒盏晃悠,敬到谢暥面前快要泼洒到谢暥身上。 谢暥稳坐,他手中玉箸一推,那酒盏飞着落进谢昀怀中,酒水染湿谢昀一身衣袍,酒盏哐当一声落在地上。 谢昀没想过谢暥会出手,他反应过来后讥讽笑道:“久闻不如一见,二皇兄自小在东漓长大,那些蛮族人只会厮杀,竟也教得二皇兄如此不识礼节,打翻弟弟的敬酒,是何意思?” 谢昀这是在嘲讽谢暥没有教养。 奚妩眉眼一冷,她缓缓放下筷子,轻柔开口:“三弟说错了。” 她一说话,所有人的目光集中过来,毕竟她身份敏感,有太多人好奇她到底是不是谢颜。 谢暥也看向她,他眼中刚刚升起的不耐在看向她时散尽,他似乎没想到奚妩会开口,模样一时看起来有几分乖巧,像是等着夫人为他撑腰。 奚妩笑盈盈地看着谢昀,继续说:“三弟昨日骑马受伤,今日拿不稳酒盏,夫君是怕三弟无意间冒犯,才帮三弟解围。夫君如此体谅,三弟为何要咄咄逼人?难道三弟不满夫君回来,才故意要打翻酒盏?” 奚妩一连串的话说出来,她将谢暥说成体贴弟弟的好兄长,将无礼两个字压在谢昀头上。 谢昀嚣张惯了,向来只有他骂别人,哪里有人敢驳斥他? 当初谢颜也不曾这么伶牙俐齿,面对他时唯唯诺诺,哪里像如今这般,笑着骂人。 “你算什么东西,也配和本殿下说话?”谢昀气愤道。 奚妩眉眼浅笑,她一字一句道:“三弟又错了,三弟应该称呼我一声皇嫂,皇家规矩坏不得,不然岂非叫外人看笑话,误以为三弟不懂礼节。” 谢昀说谢暥不识礼节,奚妩就笑着骂回去。 反正已经是仇人,不抢白他一番太可惜了。 谢昀第二次被训,他气得火冒三丈:“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是谢颜,你没死,你竟敢诬陷我姐姐,一个顶替皇子身份的罪人,不配坐在这里!” 谢昀提到谢娴,谢娴也终于坐不住,她走上前,佯装仔细端详一番奚妩,捂唇惊讶道:“刚刚没看仔细,现在瞧着倒真是和二妹妹长得一模一样,这眉眼,还有这眼角的红色泪痣,难道你真的是二妹妹,二妹妹你没死?” 谢娴演技比谢昀好很多,她看着很激动,上前就想去握奚妩的手,表演一番姐妹情深。 奚妩反应很快,她立刻躲到谢暥身后,揪着谢暥衣袖,双眼茫然地看着他们:“你们在说什么,我听不懂,我不认识什么叫谢颜的人,你们这样激动好吓人呀。” 她一副受到惊吓的样子,仿佛谢娴和谢昀是什么怪物一般。 谢娴一噎,气得恨不得上前打她,但如今她不能随意动手。 “二妹妹怎么了,难道不记得我们了?莫不是先前落水出了什么事,这才忘了一切?” “不管她是不是失忆,她顶替皇兄身份,罪孽深重,应该打入大牢好好审问。” 谢娴和谢昀一人一句,恨不得把奚妩现在就送进大牢。 奚妩听见“大牢”两个字,更加惊恐,她泪汪汪地看向谢暥,好像下一刻就要哭出来:“夫君,我不是什么谢颜,我从小到大的记忆很清楚,天下又不是没有长得相似的人,为什么他们要揪着我不放?你之前不是说皇家的人都很善良吗?” 这是在骂谢昀和谢娴恶毒。 谢暥看着怀中娇弱的小公主,那一句句夫君像是在他耳边环绕,刚刚那么笑盈盈为他说话,现在又变得如此楚楚可怜,像是被逼得不行。 他伸手摸了摸小公主的头,安慰她:“不怕,夫君在这里,无人敢欺负你。” “我们可没有欺负她,她这张脸明明是……”谢昀不想放过机会,继续指认。 谢暥冷冷瞥视他一眼:“你的意思,长相相似定是一人?” “不然这世上哪来这么巧的事?”谢昀理所当然地接过话。 “既然如此,你也该死。” 话音一落,谢暥手中的银叉一瞬间对准谢昀喉间,若他再快一些,谢昀必定立刻丧命。 谢昀感觉到喉间一疼,他双腿一软,险些跌坐在地,好在谢娴扶住他。 郭皇后见此也坐不住,急急忙忙冲下来,怒道:“你做什么,大殿之上你怎敢动武?” 谢暥收回银叉,漫不经心道:“我有一仇人与你长相相似,我曾发誓见他必杀。既然世间没那么多巧合之事,那你便是我的仇人,我该杀你。” 那银叉尖沾着血,他这副修罗的模样,惊得所有人不敢再说话。 奚妩悄悄扯了扯他的袖子,她没想到谢暥会这么肆意妄为,明嘲暗讽和动手可不是一回事。 但她又觉得有些舒爽,有些人不得教训永远不知厉害,她从前不能说不能动手,今日倒是她这些年最痛快的一次。 “你这是强词夺理,她分明就是谢颜,你们狼狈为奸,说不定你的皇子身份都有问题。”谢娴一边躲到皇后身后,一边口无遮拦道。 郭皇后听到最后,心想不好…… “放肆!” 仁安帝一声训斥,他看向谢娴:“你这是在怨朕当初罚你禁足,所以无论如何都要给无辜之人强加罪责吗?” 谢娴脸色一白,她立刻跪下:“儿臣不敢,只是此女容貌与谢颜……” “这世上已经没有谢颜这个人,”仁安帝打断谢娴的话,“你们面前这位是二皇子妃,朕不希望再听到类似的流言。” 帝王一言,彻底断绝所有人的心思。 一场好戏落幕,接下来其他人倒是安分许多,也不敢朝这边看了,谢昀也被拉下去治伤,仿佛无人记得要追究谢暥伤人的事。 奚妩吃了个半饱,饮茶时感觉谢暥一直在盯着她瞧,她看过去:“怎么了?” 谢暥在食案下勾住她的手指,眼睛很亮:“我是你什么?” “啊?”奚妩被他问得一懵,她想了想,反应过来谢暥在问什么。 “别闹,其他人看着呢。”奚妩没回他。 等到出宫,刚刚坐上马车,奚妩还没坐稳,少年抱着她的腰,将她整个人抱到腿上,咬着她的耳朵问她:“你刚刚喊我什么?” 温热的呼吸盘旋在耳边,像是一簇小小的火苗,奚妩感觉到耳垂开始发烫,她推了推谢暥:“我听不懂。” “阿妩真的听不懂吗?” 谢暥乌黑漂亮的眼睛盯着她瞧,里面仿佛燃着一簇火苗,目光灼热又让人躲闪不得。 “阿妩今日为我说话,我是不是应该感谢一下?”少年仿佛很单纯地问道。 奚妩察觉到一丝丝不对,她果断摇头:“不用,你也……” 话没说完,谢暥的脸骤然在她眼前放大,他笨拙地亲吻,摩挲着她的双唇,像是一块棉花糖轻轻抵着她的唇。 奚妩想,若他只是这般亲,那就容他一次吧。 毕竟今夜他也帮她了。 想法刚刚飘走,谢暥像是不满她分神,不轻不重地咬住她的下唇,奚妩蹙眉推他,他揽着她的腰一紧,忽然撬开她的齿关。 他一开始还有些不得其法,但很快明白如何侵占掠夺,将小公主的呼吸一点点夺走,像一只猛兽一样侵略。 奚妩失去最佳的反抗机会,她尚且想不明白谢暥从哪得知的亲吻方式,脑子已经昏昏沉沉,脸颊上的红云不断攀升,一双眼睛水雾蒙蒙,波光潋滟。 “阿妩,我是你什么?”谢暥抵着她的唇,哑声问她。 奚妩有些不清醒,她看着谢暥,想了一会儿,突然亲在他的唇角处,小声道:“夫君,谢谢你。” 第33章 夜间安静, 整条长街上只有马车行进的轱辘声,车内亦是同样静谧无声。 奚妩将头埋在谢暥颈间,她揪着谢暥的衣领, 轻轻喘着气,耳尖通红,脖颈上的热意一路蔓延到脸颊, 整个人像是刚刚从热水里捞出来。 谢暥看向怀中的小公主, 隐约可见她泛红的眼角, 那颗泪痣平添几分妖娆动人。 他抱着小公主,握住她的指尖把玩,眼角眉梢的笑意浓得化不开:“快要到了,阿妩要一直这般吗?” “登徒子。” 奚妩低声骂他, 她虽然也亲过谢暥, 但亲与亲是不同的,怪她今夜鬼迷心窍, 竟然纵容他…… 她不过是喊了一句夫君, 他竟然又得寸进尺…… 少女抬头幽怨地看向他, 她眼角眉梢余留红意,朱唇嫣红似水洗, 目光添着恼意:“你先前是装傻?还是真不知道?” “知道什么?”谢暥茫然问道。 奚妩咬牙, 先前他都是浅尝辄止, 让她误以为少年不会亲吻, 如今倒是暴露狼子本性, 让她措手不及。 奚妩瞪视他一眼, 拨开他的手想坐到一边。 马车缓慢停在皇子府前。 马车晃悠, 奚妩身子往前一倾, 她扯着谢暥衣袖, 没能及时从他怀中撤出去。 谢暥趁机将她抱起来,抱着她直接下了马车。 陛下让人将他原先的王府收拾出来作为二皇子府,府内收拾得很快,今日已经基本准备妥当,至于其他的东西后续慢慢添置。 今日是皇子府开府之日,所有婢女和小厮位列两侧,齐声喊道:“见过二皇子,见过二皇子妃。” 到底是皇子府,前后伺候之人众多,齐声喊出颇有气势。 奚妩整张脸烧红起来,谢暥抱着她倒是自在得很,一点不尴尬。 奚妩索性将头埋起来,也不知谢暥走了多久,直到后院寝殿,他才肯将人放到软榻上,转身吩咐沐浴。 夏日易生汗,他们今日穿得礼服又繁重,自然更不舒服。 奚妩一路也没走什么路,她索性看看整间寝殿,这寝殿比她当初在皇宫的住处还要大上一些,正屋五间,西侧是休息卧寝的地方,浴室则在最东边。 寝殿宽阔通透,烛光明亮,美轮美奂。 奚妩走到最西边的内室,一扇八折屏风隔在架子床前,床上被衾绣着鸳鸯戏水,连颜色都是大红色。 奚妩看着那喜庆的被衾,终于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她和谢暥是夫妻,要同床共枕! 谢暥正在和十二说话,注意到她许久没有动静,正要去寻,看见小公主神色有些僵硬地走出来。 “怎么了?哪里不合心意吗?” 奚妩欲言又止地看着他,正巧那边浴室准备妥当,她先让谢暥去沐浴,见人进去,转身就问十二:“府中可有多余的软榻,我想在内室放一张。” “夫人稍等,我去问问管家。” 十二转身跑去问管家,回来直摇头:“库房里暂且没有,夫人若是着急,明日属下让人去买。” 所以今夜是不行了。 奚妩转身走回内室,她看着那张喜庆的床,轻叹一声。 她坐到床沿,正想着待会儿怎么和谢暥说,坐着坐着却觉得这床很软和,她试着躺下,更觉舒适。 这些日子不是坐马车,就是住驿站,她许久没有躺在这么柔软的床上了,这一躺就有些起不来。 奚妩闭眼小憩,不知过了多久,水汽漫上她的眼睫,她懒懒睁开眼睛,眼前白雾雾一片,谢暥的笑声在耳边响起。 “我想着阿妩再不醒,我帮阿妩沐浴也是可以的。” 奚妩终于发觉她到了浴室,且正被谢暥抱着。 谢暥低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奚妩身上那层繁重的外裳不知何时脱去,她乖巧地窝在谢暥怀中,像是小猫咪一样。 但这只小猫咪很快炸毛。 “不用,你出去。” 奚妩指着门,恨不得立刻把谢暥推出去。 谢暥笑着把她放到椅子上,倾身注视着她:“当真不用夫君帮忙?” 少年那双漂亮的丹凤眼直直看着她,里面盛满笑意,又像是蒙着水雾。 也不知是他离得太近,还是浴室热气太盛,奚妩看着那双眼睛,心跳莫名加快,她恍惚间又看见马车上少年双眼沾染浓墨,侵略性十足的模样。 她仓促低头,摇头:“不用,你快出去。” 少女声音软了几分,也不知是为何。 “好,我在外面等你,有事喊我。”谢暥不再为难她,转身出去将门带上。 奚妩听着那关门声,她伸手捂住心口,缓缓呼吸让心跳慢下来。 这些日子,她都快忘了这种感觉。 但如今,那种心跳不受控制,总会因为少年迷惑心神的感觉似乎又钻了出来。 偏偏这一次她无处可逃。 . 奚妩简单沐浴后出来,谢暥如他所说坐在外间榻上,见她出来走上前牵住她的手往回走。 奚妩也没躲开,他很喜欢牵着她或抱着她,她渐渐也适应了。 回到内室,绕过屏风,奚妩看到那张单独的床,之前那个困扰她的问题再次冒出来。 她看向谢暥,问他:“你今夜睡哪里?” “阿妩觉得呢?” “我觉得你可以睡书房,或者我去睡客房?”奚妩试探地提出意见。 谢暥抿唇不言,半晌他闷闷地道:“阿妩要和我分床睡?” “我……毕竟我们都没行过大礼,我又不是东境人,你对外说我是你妻子,我也没说什么,你不应该迁就我一下吗?”奚妩决定和他讲道理。 但道理在谢暥这里是行不通的。 “不行。”少年果断拒绝。 他搂住小公主的腰,瞬间将她抱起来。 奚妩转瞬之间躺到那张柔软的大床上,她抵着谢暥的胸膛,警告他:“你不能胡来。” 少女青丝散落,脖颈修长白皙,锁骨若隐若现,她脸颊上染着淡淡的绯红,似乎很是紧张。 谢暥靠近她脖颈,闻到一股淡淡的香味,似是沾染沐浴的花香,但又些不同。 “阿妩,我们现在是夫妻,不能分床睡。” 少年说话间,热气扑洒在奚妩颈间,她觉得烫得厉害,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在全身蔓延,呼吸似乎都变得急促起来。 她猛地推开谢暥,转身将自己裹到被子里,闷声道:“我们各自睡一床被子。” “也不行。”少年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奚妩气愤地看向他,正要斥问,谢暥忽然掀开被子,将她整个人抱到怀中,低声笑道:“这样可以。” 少年抱着他的小公主,安心闭眼。 奚妩还想说什么,看到他乖巧闭眼睡觉,突然忘了自己想说什么。 罢了,暂且由他一晚吧,明日她去睡软榻。 翌日天光微亮,奚妩睡意朦胧间,感觉有人在她额上轻轻吻了一下,她困得不想睁眼,翻身继续睡。 谢暥看着她的睡颜,又在她唇上轻轻啄了一下,才起身离开。 “夫人,夫人……” 奚妩迷迷糊糊间听到声音,那声音离得近,她慢慢醒过来,见是跃青,揉了揉眉心坐起来:“怎么了?” “快到午时了,夫人再睡下去怕是晚上要睡不着了。” “快到午时了?” 奚妩一惊,她掀开床幔往外面一看,天光大亮。 “我怎么睡这么久?” “殿下说夫人这几日睡得不好,又疲于赶路,所以不让我们吵醒夫人。” 奚妩想起早晨时模糊的感觉,她摸了摸额头:“殿下呢?” “殿下出去了,应该还有一个时辰才能回来,夫人先用膳吧。” “这些是殿下晨起时特意嘱咐厨房做的,夫人看看合不合胃口?” 奚妩看到那些菜,一怔。 食案上每一样菜皆是她近日想吃的,她不过随口一提,谢暥却全数记下了。 午膳后,奚妩等了近半个时辰,谢暥没有回来,她翻书时想到一事,吩咐跃青:“你去查一查长平候府,看看候府如今是否安好。” 昨夜宫宴她没有看见长平候府有人赴宴,她当时离京留下提示,按理说长平候府不会像之前一样出事,但她还是有些不安。 半个时辰后,谢暥回府,他一边往里走一边问下人:“夫人醒了吗?用过午膳没有?现在休息吗?” “回殿下,夫人醒了,已经用过午膳,刚刚出去了。” 谢暥脚步一顿,他面色一寒:“你说什么?” 马车停在鹿林巷内,奚妩上前叩响一间小院的门扉。 里面的人听见响声,一边问是谁,一边走到门前透过门缝往外看。 看清门外是何人之后,门扉猛地晃动,小院主人震惊地看着奚妩,甚至以为自己看错了。 “阿、阿颜?你是阿颜?你不是已经……” 奚妩上前一步:“进去说,外面人多眼杂。” “好、好。”孟芊芊一边点头,一边将奚妩和跃青迎进去。 待到进屋,跃青守在屋外,奚妩拉着孟芊芊坐下,简单解释她如今的身份。 “所以你现在是二皇子妃,是奚妩?”孟芊芊勉强理解她的话。 奚妩正打算解释更多,“嘭”的一声,大门被人推开。 她正要转身看去,一起身撞到谢暥怀中。 谢暥不由分说地抱住她,他抱得很紧,奚妩正要问他怎么过来了,就听见少年在她耳边很小声地道:“我以为你又走了。” 奚妩一愣,此刻谢暥身上的不安感浓重到她难以忽视。 第34章 屋内安静无声, 谢暥紧紧抱着奚妩,他的呼吸声略显急促,奚妩似乎都能想象出他是如何一路赶过来。 孟芊芊和跃青悄悄出去, 屋内只剩下他们两人。 奚妩感觉到谢暥的不安,她垂在身侧的手微动,半晌缓慢抬起, 她轻轻抱住谢暥, 温声道:“我没走, 只是来看看芊芊,我不是让人留了口信给你吗?” 谢暥抱着她不出声,奚妩任由他又抱了许久,直到谢暥怀抱微微松开, 她才能仰头看他。 少年紧抿着唇, 额上还生着细碎的汗珠,他看着怀中的小公主, 缓缓开口:“你之前也说不走。” 但她还是走了。 奚妩看着他那么委屈, 心中微叹——明明她才是不得自由的那个人, 为什么谢暥比她还要委屈不安? “你忘了?还有这个手镯,”奚妩扬了扬手腕上的青珠手镯, “别想那么多, 这是在别人家中, 你收敛些。” 奚妩示意他松开自己的腰, 谢暥不情不愿地松开怀抱, 奚妩往外走时, 又叮嘱他:“你待会儿先别进来, 我和芊芊还有些话要说, 说完我和你一起回去。” “有什么话我不能听吗?” “女孩子家有体己话要说, 你在场芊芊也不自在,所以在外面等我一会儿好吗?” 奚妩试着和谢暥商量,谢暥表情还是不太好。 她想了想,踮起脚尖在他嘴角亲了一下。 “呐,给你的奖励,收了奖励要乖乖听话。”她像安抚小孩子一样安抚谢暥。 这招数明显很管用。 谢暥俯身轻啄一下她的唇畔,答应她:“好,我在外面等你。” 他俯身亲下来的时候,两人已经走到外面,孟芊芊转身看见这副场景,又默默背过身子去装作什么都没看到。 奚妩轻咳一声,上前挽住孟芊芊的手腕往里走。 直到屋门关上,孟芊芊才安心笑道:“刚刚听你说时,我还害怕二皇子留你在身边是不是因为你曾经的身份,不过看你们的样子,他应该很在乎你。” “在乎?” “对啊,你看他刚刚着急的样子,若不是真心在乎,又何必那么着急寻你?这样我也放心了。”孟芊芊笑着说完。 奚妩想到谢暥刚刚的模样,浅笑着摇摇头,明明对外那么凶的一个人有时候却比雪花还要粘人。 “我今日来,其实是想问你的事情,当初我留给你那封信,为何现在还会……” 跃青告诉她,长平侯运送赈灾银途中失窃,被人状告与人合谋劫走赈灾银,陛下震怒,长平侯及嫡子皆入狱,而孟芊芊和孟夫人则被押入云韶府。 云韶府是风流之所,按理女眷应该送入宫中浣衣局劳作,鲜少会有官家女眷因罪而入云韶府。 这其中必有人在背后动了手脚。 提及父亲之事,孟芊芊脸上笑意消失:“我也不知怎么回事。你在信中说不能走水路,我便用做梦一说劝说父亲不要走水路,父亲也确实答应我会留心注意,甚至最后也没有走水路,但那些赈灾银还是失窃了,至今也没有下落。” 孟芊芊说着看向对面:“我和母亲本来在云韶府,是裴公子将我们赎了出来,这里也是裴公子的别院。但母亲担心父亲,这些日子病情反反复复,我实在担心……” 孟芊芊说不下去了,她眼眶泛红,拼命忍着没有哭。 奚妩看着她强忍泪意,抱着她的肩膀温声安抚她:“没事,哭吧,有我在,不怕。” “阿颜,我真的怕,我怕父亲还没出来母亲就……”孟芊芊再也忍不住,她抱着奚妩哭出声。 奚妩轻轻拍着她的背,她听着孟芊芊的话,心中也是一疼。 上辈子孟夫人确实没熬过…… 当初长平侯府出事时,她曾不顾阻拦向陛下求情,但最终只得到禁足的下场。 直到谢暥回京,她又因为顶替身份一事入大牢,自身难保。 当时孟家一案尚在审理,孟芊芊在那种情况下还是想尽办法来探望她,安慰她不会出事。 她没有太多的朋友,孟芊芊也是唯一一个会为她与谢娴顶撞,不满谢娴欺负她,自己受责罚也要护着她的朋友。 当时她假死离京前,给孟芊芊留下一封信——她在心中假借预言之梦一事告知将来赈灾银会在临州附近水路失窃一事,她以为这样可以避免孟家出事,结果…… 当初还是她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没有想过可能有奸细。 如若该走陆路赈灾银依然失窃,那说明长平侯身边的人必定不干净,会是谁呢? 奚妩一边想一边注意着孟芊芊的情况,见她情绪渐缓,用热水湿透帕子,让她热敷眼睛。 “先别急,此事我会帮你想办法,你只管告诉伯母,伯父那边不会出事,让她安心养病,什么事情都没有身体重要,需要什么药材,有什么短缺尽管和我说。” 她既然来了,就不会不管此事。 “你要求二皇子吗?”孟芊芊猜出她的心思。 “你先照顾好伯母,若有消息我再与你说。” 其实她也不确信谢暥愿不愿意掺合此案,但孟夫人那边需要安心,不然整日忧愁只会加重病情。 “对外我不再是谢颜,若有人问起我们的关系,只说我们曾在越县偶然得见,觉得投缘结识。” “放心,我明白。”孟芊芊点头。 她们二人一边说话一边往外走,正要走到门口时,听见屋外一声厉呵:“你是谁?竟敢擅闯此处!” 孟芊芊听见那熟悉的声音,立刻拉开门往外走,在裴少庭冲过来时拦住他。 “裴公子,他是二皇子,你别冲动。” “二皇子?” 站在院中的公子着一身蓝袍,看起来有些文弱,他误以为有哪个登徒子敢擅闯此处,面上正气愤得很。 奚妩走到谢暥身边,谢暥根本不在乎身后那人的大呼小叫,他牵住小公主的手,垂眸看她:“回家吗?” 回家…… 奚妩心中重复这两个字,她微微点头:“回去吧。” 那边孟芊芊已经劝住裴少庭,简单解释她和奚妩认识,今日是来叙旧。 裴少庭昨日并未跟随父亲进宫,并不认识谢暥,他意识到眼前少年就是那位二皇子之后,又想起先前的流言,压住对奚妩身份的惊疑。 那边屋内孟夫人已经醒来,孟芊芊担心母亲,奚妩让她先去照顾母亲,和谢暥一起往外走。 他们正要走出小院,奚妩听到身后急匆匆跟来的脚步声,她转身看去,裴少庭正疾步而来。 “裴公子,有什么事吗?” “我……”裴少庭看向谢暥,他深呼一口气,突然双膝跪地,俯首道,“请殿下帮忙查清长平侯府之案,长平侯是无辜的,他绝不可能盗窃赈灾银,请殿下出手援助。” 裴少庭言辞恳切,男儿膝下有黄金,他这一跪为孟家而求。 他想过许多办法,父亲凌国公也为孟家一事奔波多次,但是没有人能帮忙,没有人愿意帮忙,所有人都认定是长平侯联合其他人盗窃赈灾银,逼着长平侯交代赈灾银的下落。 案子审到现在,几乎没有翻案的可能,或者说没有人愿意去翻案。 裴少庭这一求,也只带着微末的希望,但他还是要试。 门内素色裙角一闪而过,孟芊芊背靠门扉,她死命咬住下唇,不发出一点声音。 “殿下若愿意帮忙,从此以后我唯殿下是从,绝不后悔。”裴少庭声音坚定。 谢暥皱眉,他其实有些烦,他现在只想带着小公主回家,并不想听什么所谓的冤案。 谢暥一直没有说话,裴少庭心中失落越来越重,就在他要彻底放弃时,谢暥忽然开口:“若长平侯无辜,此案自会水落石出。” 他说完牵着奚妩往外走,似乎不想再耽搁下去。 谢暥这话其实说得模糊,他没有明确要不要帮忙,但听着又像是要帮忙的意思。 马车往回走,奚妩坐在一旁瞧着他,企图在他脸上看出些什么,最后还是认输问他:“你刚刚那话什么意思?是帮忙还是不帮忙?” 其实哪怕他们不掺和,这桩案子最后也会交到谢暥手上。 前世因为赈灾银下落久寻不见,陛下最终还是命谢暥前往临州查清赈灾银的下落,他也顺便平反长平侯的冤屈。 但是那时长平侯已在流放途中亡故,孟家大哥孟斯年左腿也被人暗算而废,孟夫人在得到消息后不久也撒手人寰。 冤案虽然查清,但是孟家再也回不到从前。 所以奚妩才想阻止这场悲剧。 谢暥看着她,不说话,显得很不开心。 “怎么了,我又哪里惹你不高兴了?”奚妩有些茫然。 谢暥把她抱到腿上坐着,她也没挣扎,看着少年一副委屈但我不说的模样,好笑地捏了捏他的脸:“干嘛这样看我,我不好好待在这里吗?我可没跑,是你自己想多了,还要怪别人不成?” “阿妩心中有很多重要的人。”少年终于闷闷地吐出一句话。 奚妩反应一会儿,想明白谢暥的意思——这是觉得他在她心中地位不高。 “你先告诉我,愿不愿意帮忙查长平侯府的案子?” “今天他不求,你也会求的。”谢暥闷声道。 奚妩缓缓点头,她勾住谢暥的衣领:“说得不错,裴公子不求你,我也会求你,但是求与求是不同的,殿下想要知道我怎么求吗?” 小公主嫣然含笑,谢暥抬眸间,两人距离再次拉近。 “那阿妩想要怎么求我?”少年声音有些喑哑,他目光染上浓墨,带着侵蚀的色彩。 奚妩食指轻压他的下唇,声音很低地道:“今日我要掌握主动权。” 话音一落,奚妩低头亲上少年的薄唇,他的唇比她想象中要凉一些,冰冰凉凉像是奶冻般柔软。 她撞开他的齿关,学着他昨日的方法去亲,但始终有些笨拙。 谢暥很是配合一动不动,让她完全掌握主动权。 小公主的耳垂一点点染上绯红,热意从脖颈间往上蹿,哪怕她装得再镇定,也控制不住脸颊飞红。 谢暥没有闭眼,他将小公主的变化看在眼里,眼中浓墨越来越深,即将冲破边际时,怀中小公主却往后一退。 “好、好了吧?” 奚妩脸红着问道,她有些不得其法,也没试过这样亲人,实在羞得慌,忍不住往后退却。 谢暥轻声一笑,他握紧小公主的细腰,抵着她的唇说:“不行。” 少年化被动为主动,奚妩甚至没来得及反抗,他漆黑的双眸映入她眼中,像是恶兽出笼,强势又不可反抗,再也不像刚刚的乖巧少年,攻城略地毫不心软。 车内温度节节升高,奚妩觉得自己快要喘不过气来,她感觉脑中所有思绪混沌起来,唯有少年的触感那么清晰。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缓缓停下。 奚妩靠在谢暥怀中,她微微喘着气,青丝微散,面颊看起来像是醉酒似的酡红,若是现下出去太过不得体。 “我抱你下去。”少年决定道。 “哼。”小公主娇弱地一哼,任由他抱着下去,她把头埋在他的胸口,像只小猫一样乖顺窝在他怀中。 一到寝殿,奚妩伸脚一踢,斥他:“出去。” 谢暥握住她的脚踝,将她整个人抱过来,无辜道:“是阿妩求我,怎么现在还要与我生气?” “我只求你一次。”奚妩瞪着他。 求他一次而已,凭什么亲两次? “那阿妩再亲回来?”谢暥提出建议。 奚妩闻言,她拿起一旁的引枕就砸:“你倒是好算计。” 每次都知道他有装可怜的成分,每次都能精准无误踩进坑里,她怎么就不长教训? 奚妩砸了他两下,谢暥也任由她砸,她解气后抱着引枕,思考过后问他:“你真要帮忙吗?这件事不好办,其中肯定有其他人的手笔。我虽希望你帮忙,但你还是要好好考虑,不要冲动行事。” 裴少庭父亲凌国公都无法帮忙翻案,定是有人在其中搅和,那人也必定与赈灾银失窃有关。 “放心,我会处理好此事。” 既然小公主这般笃定长平侯是无辜,谢暥也愿意一试。 奚妩见他真的答应,沉默一会儿,低声道:“谢谢。” “不用跟我说谢谢,”谢暥皱眉,“以后也不用喊我殿下。” “不喊殿下喊什么?难道喊夫……”奚妩故意停顿着不接下最后那个字。 少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她噗嗤一笑,笑完又很认真地看着他:“你放心,我暂时不会走,你也不必那么担心,以后我去哪里都会留口信给你,你也不用那么急着去找我,有失你皇子风度。” “还有刚刚,也不全是……” 奚妩说到一半,十二在外面敲了敲门。 “不全是什么?”谢暥还想听。 “先去处理你的事情吧,我也累了想歇一会儿。” 小公主不肯再说。 谢暥沉着脸走出去,十二看到自家主子这张脸,顿时心一紧,开始拼命想自己最近有没有做错什么事。 跃青看到十二那副心虚的表情,心里冷笑——活该,让你打断夫人说话。 奚妩隔着雕花窗看着谢暥越走越远,雪花跳上来时她也没什么反应,耳边总是响起少年那句委屈的话。 “我以为你又走了。” 那么怕她离开吗? 奚妩眉眼漾出几分笑意,雪花跳到她怀中引起她的注意,她顺了顺小家伙的毛,小声道:“那就再多留一会儿吧。” 其实,刚刚也不全是因为求他才亲的。 她也想安抚一下少年的不安,让他感觉到一点点的在乎。 只有一点点,不能再多了。 第35章 京都大理寺狱中, 长长的阶梯上响起重重的脚步声,地牢显得压抑又潮湿,偶尔传出几声罪犯哀嚎, 更添森然。 最里间的牢房中,狱卒将饭菜丢在牢房门口扬长而去,里面身着囚服的年轻男子拿起破旧的饭碗, 走到草席前:“父亲, 起来吃点东西吧。” 草席上的中年男子面色苍白, 露出的手臂上隐可见酷刑的伤痕,那些伤痕久而难愈,有些已经开始溃烂。 孟斯年扶着父亲勉强坐起来,孟宏舟看着那碗稀如水的米粥, 仰头喝尽。 “若是再不找大夫, 父亲身上的伤……”孟斯年哽咽一声,说不下去了。 孟宏舟目光平静, 他将碗放回去, 声音虚弱但坚定:“若为父撑不过去, 你日后要照顾好你母亲和你妹妹。” “父亲……” “不论结果如何,我们父子没做过的事不能承认。”孟宏舟加重语气道。 这些天他们待遇连普通牢犯都不如, 大理寺的人想逼着他们长平侯府担下这份罪责, 他们若真屈服, 这一生都难得清白。 牢房外的脚步声渐近, 牢房里的气氛压抑到极点, 孟斯年偏头看向一侧, 强忍着情绪。 “侯爷认为自己清白无辜, 那谁才有罪?” 牢房外传来一道不轻不重的声音, 带着少年的清朗, 又带着独属上位者的气势。 孟宏舟闻言抬头看去,他看见一身赤色锦衣的少年走到牢房门前,少年目光冷漠,身旁的狱卒不敢抬头,恭恭敬敬打开牢房门,随之躬身退下。 “阁下是……” “谢暥。” 孟宏舟想起前几日狱卒们的议论,孟斯年同样意识到谢暥的身份,他眼里升起几分警惕:“不知二皇子来此有何用意?” 明人不说暗话,谢暥也不与他们绕圈子:“长平侯府无辜受冤,侯爷难道不想平反吗?” 孟宏舟神情一震,他与孟斯年对视一眼,勉强起身:“殿下为何要帮我们?” “侯爷觉得为何?”谢暥不答反问。 孟宏舟沉默下来。 若是二皇子未回京,将来四皇子谢昀必定能坐上储君之位,但如今谢暥回京,局势变换。二皇子根基不稳,他若能查清此案,寻回赈灾银,立下功绩,于他而言有利无弊。 孟宏舟心中权衡一番,终是开口:“殿下想问什么?” 谢暥:“当时临州之行,为何改走陆路?” 孟宏舟:“临州多水贼和山匪,我提前派人探查,发现水路有问题,所以连夜改走陆路,但是没想到那伙贼人反应如此之快。我们多加防范,但他们在我们的饮水之中下药,那伙劫匪冲出来之时,我们已中奸计,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抢走赈灾银。” 孟宏舟一想起当日之事,心中诸多愤懑,这些情绪不仅仅是因为赈灾银被劫。 谢暥察觉到他情绪激动:“侯爷受审多日,想来已经想清楚当日之事,侯爷认为谁才是奸细?” 孟宏舟握紧双手,他缓声道:“当日护送赈灾银的官员折损大半,也有几人落水尸首难寻,其中一人是我收养的义子,江溯。当日我改走陆路,路线只有他和犬子最为清楚。不过如今死无对证,除非殿下能找到他。” …… 黄昏时分,奚妩抱着雪花坐在软榻上,她膝上放着一本书,但书页许久未翻,她透过窗棂看向外面,最后一抹夕阳将要落尽。 她听见熟悉的脚步声在长廊上响起,隔着圆窗看到一身赤色锦衣的少年渐渐走进圆窗画中,他注意到她的目光,朝她这边看过来,眉角的凌厉在渐渐软化。 少年一脚踏进屋中,将她怀中的雪花抱起来扔到一旁,揽着她的腰将她抱到怀中。 奚妩任他抱着,少年与她十指相扣,雪花在旁不甘心地喵呜叫了几声,奚妩摸了摸它的头安抚。 “长平侯说他的义子有问题。”谢暥并不打算瞒着刚刚的事情。 奚妩一怔,她讶异反问:“江溯?” “阿妩认识?” “他是长平侯的义子,和芊芊一起长大。若是长平侯府没有出事,他和芊芊现在应当成婚了。” 但若江溯是奸细,那芊芊…… “不是说江溯受重伤落水而亡吗?他没死吗?” “他是奸细,又怎会当真重伤?不过是寻个借口死遁,不过要找到他,越多的消息越好。” 奚妩皱眉,芊芊定知道许多关于江溯的事情,但若去问…… 天色已暗,鹿林巷内别院,孟芊芊扶着孟夫人喝完药。 孟夫人面色不大好,但看起来比往日精神许多:“整日躺在床上也不舒服,我与你一起坐着吃饭吧。” 母亲愿意出去,孟芊芊心里也高兴:“好。” 屋外,裴少庭刚刚摆好饭菜,孟芊芊扶着孟夫人走出来,她朝裴少庭笑了笑:“其实你不用天天过来的,我自己可以照顾母亲的。” “反正我也无事,伯母快坐下,饭菜凉了便不好吃了。”裴少庭拉开椅子让孟夫人坐下,又盛饭给孟芊芊和孟夫人。 孟芊芊看着他忙来忙去,低头咬住下唇,忍住情绪,过会儿又抬头笑着给母亲夹菜,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饭后孟芊芊搀着孟夫人绕着庭院走了一会儿,她走到近院门的地方,微微有些出神。 “芊芊,芊芊……” 孟夫人连唤两声,孟芊芊才回神:“怎么了?” “有人敲门。”孟夫人指了指院门。 孟芊芊这才听到“笃笃”的敲门声,她走到门前,打开门看见奚妩和谢暥站在门外,她心里莫名一紧张:“快进来,现在过来是有事吗?” “芊芊,是谁啊?”孟夫人也跟着走过来看,她看到奚妩一瞬间有些讶异,但想到午后女儿说的话,又瞬间明白过来。 “芊芊,我们能谈谈吗?”奚妩轻声问道。 孟芊芊意识到有些不对,她先扶着孟夫人回去休息。 “是关于我父亲的事吗?可是父亲身体……”孟芊芊关上门,迫不及待地问道。 “你放心,伯父那边暂且无碍,殿下也会派人照拂。” “那是……” 奚妩和谢暥对视一眼,她上前一步握住孟芊芊的手:“芊芊,我们是想问问你关于江溯的事情。” 夏日虫鸣不断,孟芊芊有些晃神地坐着,她感觉到裴少庭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她一瞬间觉得自己像个笑话,用力掐住掌心才得来几分清醒。 “他每年都会去安州祭拜亡母,常常会停留半个月之久,或许那里有线索。” 孟芊芊思索着江溯往年行踪,再难寻到什么端倪:“我也只能想到这个了,也怪我对他了解不深。” 孟芊芊垂眸苦笑。 奚妩心中微叹,她知道若将此事说出来,孟芊芊心中会很痛苦,但她总有一日要知道真相。 “芊芊,此事错不在你,是他存了不好的心思。你放心,我们一定会证明伯父的清白。”奚妩轻声安慰。 孟芊芊点头,她抬头笑了笑:“放心,我没事。时辰也不早了,你们快些回去吧。” 奚妩看出她的勉强,也知道她此刻不想见人。 “那你早些休息。” 奚妩和谢暥往外走,裴少庭送他们走到门外,关上门就脚步匆匆往回走。 奚妩对着那扇禁闭的院门叹了口气,其实芊芊此刻最不想见到的人应该是裴少庭吧。 “当初芊芊那么毅然地撕毁裴孟两家的婚约,她说自己一定不会信错人,最后却……” 奚妩有些感叹,她到现在都记得孟芊芊笑着说和江溯定亲时的神情,笑得那么灿烂纯真,孟芊芊那时又怎会想到如今的情形? 奚妩有些失落,她低眉看见谢暥握着她的手,她看向无名指上的红玉对戒,谢暥的誓言犹在耳边。 “这根红线连接着我的心脏,若有一日我叛你而去,它会化为利刃割开我的心口。” 不知当初江溯是否也对孟芊芊说过类似的话? “我不是他。”谢暥的声音忽然响起。 “你说什么?”奚妩心神回归,她有些茫然地看向谢暥,没听清楚他刚刚的话。 “我不是他,我不会让你伤心失望。”少年固执又认真地道,他缓慢十指相扣,像是要驱走奚妩所有的不安。 明明她什么都没说,他却瞬间看透她的想法。 奚妩静静看了他一会儿,忽而轻轻一笑,她点头道:“我知道,你不是他,也不会成为他。走吧,我们回家。” 她牵着谢暥往前走,月光落在她的背影上,柔和又触手可及。 “回家”这两个字似乎带着春日独有的温暖。 谢暥伸手一抱,将他的小公主抱到怀中,清朗而又温柔地道:“我们回家。” 少年卸下满身的防备,只对他的小公主露出柔和的一面。 奚妩借着月光看向他的侧脸,曾经的惧怕似乎在渐渐消散,她抱住少年的脖颈,也试着学他一样抱着他。 彼此依偎,彼此温暖的感觉,也不错。 她好像有点明白少年为什么总是喜欢抱着她了。 她想,孟家的事会有不一样的走向。 那她……会不会也有不一样的结果? 第36章 夜幕笼罩天际, 景国公府灯火通明。 景国公郭啸看着手上的军务折子,眉头皱得很紧,郭子寒一进来见到父亲这般神情, 知道父亲在忧虑什么,上前宽慰道:“父亲放心,我们的人已经找到江溯的踪迹, 定能在谢暥之前杀了他, 不会留下痕迹。” “之前他们也是这般说, 结果半个月过去,一个丧家之犬到现在都解决不了。”郭啸将折子往书案上重重一扔,“早知江溯如此狡猾,当初便不该与他合作。” 他们派出去那么多人, 江溯的外室和儿子还在他们手上, 竟然到现在都解决不了他。 “父亲放心,这一次他们一定不会失手。”郭子寒肯定地保证, “陛下那边也得知谢暥前去大理寺询问孟宏舟的事, 他未得陛下允许参与此案, 怕是陛下那边也不好交代。” “哼,毛头小子, 仗着自己身份就不知天高地厚, 哪怕让他抓到江溯又如何?”郭啸冷声讽刺。 “父亲说得是。” “你怎么这么晚回来?可是四皇子那边又出什么问题了?” “回父亲, 四殿下手上伤势难愈, 我与皇后娘娘劝着殿下上药, 这才耽搁许久。” 谢昀自小娇生惯养长大, 何曾受过这么严重的伤?太医若上药重一点, 他不合心意就要喊打喊骂, 每日上药也分外艰难, 伤口更加难好。 “他是不是还嚷嚷着要让陛下惩处谢暥?”郭啸一边拿起折子,一边随口问道。 “是,不过我与皇后娘娘好歹劝住他了,近日应当不会冲动行事。” 谢昀为谁所伤,他们心知肚明。 这个节骨眼,有这个胆量动手的,也只能是谢暥。 郭子寒随口点拨几句,谢昀就反应过来,如今恨谢暥是恨得咬牙切齿。 “随他折腾,不用管他。你处理好江溯的事情,若真有万一,要确保不会露出蛛丝马迹。” “儿子明白。” 郭子寒依言退下,他走到外面仰头看向夜空,目光变得有些阴鸷。 手背上隐隐传来几分疼痛,他低头看向那伤口,眼里更添嫌恶。 谢昀发脾气时砸碎茶盏时,他没来得及躲闪才伤到自己。 “蠢货。”郭子寒极低声地骂道。 一个皇子,连上药这种事还要人劝,活该被人算计。 . 天际微明,城门方开,两队人马一前一后离开盛京。 二皇子府后院,小厨房的炊烟袅袅升起,锅里汤水沸腾,几十个小馄饨扑通扑通排队掉进去,随着汤水起伏舒展外皮。 牛肉包的香味顺着蒸屉飘出来,悄悄勾着人的馋虫。 十二走进厨房,他默默咽了一下口水,上前汇报:“殿下,郭家派出去的人紧随我们的人出了城,剩下的人埋伏在暗处,跟着他们应该能很快找到江溯。” 谢暥一早派人盯着郭家的动向,今日一早郭家就派了一队人马出城,看着也是去安州的方向。他们派人暗中跟着郭家这队人马,定会抢在他们之前找到江溯。 十二说完,谢暥淡淡点了点头。 十二悄悄看了眼牛肉包,见主子没什么吩咐,默默退了下去,心里盘算着回来时经过的那个早点铺关没关门。 小厨房的香味越飘越远,奚妩刚刚走到长廊上,闻到那道熟悉的香味,隐约觉得像是姜家铺子的馄饨。 “今日早膳是馄饨吗?”奚妩一边问,一边朝着小厨房的方向走。 她一进小厨房,看到谢暥正揭开锅盖,扑面而来的热气将他笼罩在里面,他听到脚步声,转身朝她一笑:“已经好了,过来尝尝味道。” “你什么时候做的?” 奚妩讶异地看着那碗刚刚盛出的馄饨,外面那层薄薄的馄饨皮已经煮得透明,皮薄馅多,闻着也很香,汤料色泽和姜家馄饨极其相似。 谢暥用汤匙舀出一个小馄饨,吹凉了递上前:“尝尝。” 奚妩咬住那个小馄饨,肉馅饱满,一口好似还能咬出汁,薄薄的外皮也带着独特的香味。 奚妩尝到那熟悉的味道,她瞪大眼睛瞧着谢暥:“你怎么能做出一模一样的味道?我先前试过很多次,总感觉差了什么,所以每次才下山去吃。” “试了几次,若是味道一样,以后你想吃我就做给你吃。” 谢暥端起一整碗馄饨,一个接一个投喂给小公主。 奚妩接连吃了五六个,牛肉包的香味勾起她馋虫,她走到蒸屉前,拿着筷子夹出一个牛肉包,吹了又吹,然后将包子撕成两半,一半递给谢暥:“你别光看着我吃,你也尝尝这个。” 牛肉包汁馅香浓,白白嫩嫩的外皮柔软又有嚼劲,奚妩吃了一口,满足地眯起眼,还不忘催着谢暥赶紧吃剩下那半个。 她举着半个包子,谢暥将半个包子整个包进去,不小心碰到她的手指,似乎还带着些香味。 奚妩一抬头看见,少年整个脸颊因为包子而鼓起,圆滚滚的透着几分可爱。 她伸出手指戳了戳,跟戳白生生的面团一样,一戳一个酒窝,忍不住笑出声:“要是有一个跟你长得一样的小孩子应该会很好玩。” 长得又精致又可爱,肯定也很招人喜欢。 奚妩没察觉到这句话有什么不对的地方,直到少年幽幽地在她耳边说:“不需要孩子,有我就行了。” “什么孩子……”奚妩说到一半反应过来,她脸颊微红地推开谢暥,“我随口一说,你在想什么呢?” “阿妩想要孩子吗?”谢暥揪着这个问题不放。 奚妩轻咳一声,捧着一碗馄饨朝外走:“我回去吃,你也收拾收拾出来吧。” 小公主匆匆而逃。 谢暥抿唇解开围腰,他不喜欢孩子,如果有孩子整日缠着阿妩,他更不喜欢。 若是以后生了孩子,还是让乳母照顾得好,免得打扰他和阿妩的生活。 少年面色沉沉地想完一切,他完全没有意识到此刻想这些太早了。 许是提到孩子的事,奚妩总觉得谢暥看着她的眼神有些奇怪,见他今日不出去,她思来想去决定去鹿林巷见孟芊芊。 “我一个人去吧,你若在,芊芊也不自在。” 谢暥眼见自己不能同去,冰着一张脸也不说话。 奚妩戳了戳他脸颊,笑着道:“干嘛呀,跃青跟着我呢,我又跑不掉。别不开心了,要不要我带些糖回来?” “不许回来迟。”谢暥板着脸道。 “是是是,一定早回来。” 少年依旧有些不开心,奚妩思索一番,她倾身靠近他,在他耳畔小声道:“我的殿下,你放心,再可爱的小孩子也比不过你。”说完,她轻轻吻了一下谢暥的唇角。 少女的吻香甜且轻柔,带着丝丝缕缕的香气,少年冰封的脸渐渐融化。 他出其不意地揽住少女的细腰,将她抱到软榻上,俯身看着她,目光漆黑深沉,像是黑夜浓重袭来。 奚妩推着他的胸口,意识到有些不妙:“我还要出去,你别胡来。” “我说过,不要喊我殿下。阿妩,换个称呼。” “要不,谢暥?”奚妩试探着商量。 “答错了,要罚。” 奚妩没来得及抗拒,谢暥将她锁在怀中,步摇垂落,云鬓散乱,隐约可见少女的耳根慢慢染红。 不久后,屋内传出少女细微的声音:“谢暥……夫君,我还要出去呢。” 约莫过了两刻钟,奚妩重新梳理好鬓发,谢暥坐在她身后,有一个没一下地抚摸雪花的脊背,那手势和动作莫名让她想起少年刚刚安抚她的动作。 奚妩对着镜子,衣领完美遮住锁骨上的齿痕,脸颊上的热意也慢慢褪去,她对着镜子瞪视一眼谢暥,也不理他径自要出寝殿。 谢暥起身乖乖跟在她身后,像只小奶狗一样。 只有奚妩知道,这只小奶狗会时不时变成狼犬。 什么可怜,什么不安,哼。 “早点回来。”少年在她身后叮嘱。 奚妩本不想理他,回头看他一眼,见他眼巴巴地望着自己,又轻应一声:“嗯。” 鹿林巷内,孟芊芊将奚妩迎进去,孟母正在休息,她们动作轻微地进屋,没有吵醒孟夫人。 孟芊芊看起来有些憔悴,她见奚妩一直看着她,微微摇头:“不用太担心我,我想了一夜,不过是看走眼而已,就当我先前的真心喂了狗。我现在只希望殿下能找到他,如若可能我想亲手揍他一顿。” 孟家是武将世家,孟芊芊跟着孟父也学过武艺,她性子洒脱豪爽,不会去钻牛角尖。 “你能想通就好,我还怕你一直会想着过去,你倒是比我想得开。” “比你想得开,阿妩,你是有什么难事吗?”孟芊芊敏锐察觉到奚妩话中的不对,她想起先前那封预言信,“对了,我先前就想问你,你是不是还梦到过其他事情,所以你才会假死离京?” 孟芊芊其实当时也觉得那封信莫名其妙,此前甚至没有一点要父亲运送赈灾银的迹象,所以最后她才会选择相信奚妩那封信。 “是,”奚妩无奈点头,“我还梦到一些不好的事情。” 奚妩也没想瞒着孟芊芊,她心中也有解不开的心结,或许和旁人说出来会好些。 奚妩将梦中蛊毒的事系数告知孟芊芊,说到最后她也有些茫然:“他和梦中相差很大,我甚至想过不该将梦中的他和真实的他当作一个人,但有时候想到那些真实的经历,我依然害怕,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所以我一开始想着逃,但现在……” 她知道她心软了,上次看到谢暥那么不安,她一时竟不敢去想如果真有一日她可以离开,他会如何? 孟芊芊知道奚妩在纠结什么,她想了想,问道:“如果他真的对你很好,那也许当初害你的人并不是他呢?也许是有人故意借着他的名义折磨你?” “阿妩,你有没有想过,将这些事情告诉他,也许你可以在他那里找到答案。” 孟芊芊是个单刀直入的性子,她不喜欢拐弯抹角地考虑问题,在她看来,要想解开这个谜团,那就去问谢暥。 但奚妩从没想过要将一切告诉谢暥,孟芊芊的话突然让她明白,她其实可以更简单地解决这个问题。 但若她说了,谢暥会信吗? . 七月下旬,长平侯府一案审理接近尾声,大理寺已经定了长平侯伙同他人劫掠赈灾银的罪名,唯独失窃的赈灾银久寻不见下落。 与此同时,谢暥派去安州的人悄悄返京,没有惊动景国公府。 “殿下,江溯已经抓到了。他们抓了江溯的外室和儿子威胁他,后又想杀人灭口,江溯几番周旋逃脱,我们的人在他们动手时救下他。不过景国公府那边应该很快会得到消息。” 他们抢先一步回到京城,但江溯被劫消息很快会传回来。 “进宫。” 奚妩迷蒙醒来时,她习惯地摸向床榻外侧,那里空无一人。 她慢慢清醒起来,这些日子管家一直在说寻软榻,但直到现在也没找到一个合适放在内室的软榻,折腾近半个月,她当然能猜出是怎么回事。 没有主子示意,谁敢这么应付她? 不过他今日去做什么了,不是说会和她一起吃早膳吗? 奚妩慢慢坐起来,听到一声喵呜叫声,她掀开帘子,雪花一跃而上,许是近日没有陪它睡觉,小猫咪觉得自己受冷落了,很是亲昵。 “以前怎么不见你这么粘人?怎么不高冷了?”奚妩笑着调侃。 小猫咪听不懂,奚妩正开心与它玩耍时,跃青走进来在帘外低声道:“夫人,大公主府遣人送来一张请柬,说是邀请夫人今日前去赏花。” 大公主府,是谢娴。 “拿上来吧。” 跃青递过请柬,烫金的请柬上绘着莲花,说是邀请众多贵女前去大公主府赏莲。 奚妩一开始没放在心上,直到看到请柬中的一句话——“恍若木莲”,她的神情骤然冷凝下来。 未到午时,大公主府前来往众多马车,与谢娴交好的那些贵女三三两两携手走进府内。 忽而,她们身后的司阍扬声道:“二皇子妃到!” 那些贵女一惊,转身看向身后,一抹红色跃入眼帘。 奚妩着一身银红色的彩绣百蝶云缎裙,眉目精致如画,她眉间凝着冷色,显得既张扬艳丽又带着些清冷不可接近。 那些贵女或多或少听过二皇子妃的流言,现下见到这张熟悉的面容,却又觉得有些不同。 从前的二公主谢颜从未有如此张扬的时刻,哪怕陛下宠着她,她从不气焰嚣张,而此刻她们面前的二皇子妃,身上的冷冽气势隐隐压着她们抬不了头。 谢娴一出来,正好碰见这场面。 也不知是不是巧合,她今日也是一身银红色,本也姿色卓然,但两相对比,她显得过于暗淡。 但众人皆知,谢娴喜银红色,所以其他人都避免身着红色衣衫,唯独奚妩着这么一身娇艳的颜色。 其他人左看看右看看,心里燃起看戏的激动。 但谢娴压下眼中妒嫉之色,她笑着迎上前:“皇弟妹可来了,我还想着皇弟妹会不会不愿意来捧场呢?如今有你在,我这公主府也更热闹些。” 比起谢娴的热情,奚妩显得冷淡许多,她甚至躲开谢娴的手,不欲和她携手而行。 谢娴面上的笑容一顿,她心中冷哼一声,面上又恢复自然:“我在院中设了宴席,你们快快随我过去,今年府中的莲花盛开,我们一边赏花一边饮酒岂不妙哉?” 后院已经摆好宴席,依着身份奚妩坐在离谢娴最近的位置,坐在下面的那些贵女看似在赏花,实则注意着上面的一举一动。 宫宴上谢娴指认二皇子妃为谢颜不成,今日又怎会好心邀请二皇子妃来上赏花?怕是存着别的心思呢。 众人这般想着,上面很快有了些动静。 奉茶的婢女不知怎么手一抖,茶水洒落在桌上,她哆哆嗦嗦收拾着桌面,稍短的衣袖露出手臂上的一点瘀青。 奚妩看到那一点瘀青,目光更冷。 那婢女许是感受到她的目光,手抖得更加厉害,肩膀也在不停抖动。 “木莲,你怎么办事的?一杯茶水都端不好,当真是废物。来人,拖她下去打十个板子。”谢娴厉声呵斥,眼里还带着些得意。 她话音一落,两个嬷嬷上来就要拖走那个叫木莲的婢女。 跃青上前一步,正好拦在两个嬷嬷前面,让她们近不得一步。 奚妩扶起木莲,木莲躲闪着不敢看她,她柔声问:“你可是从前服侍过谢颜的婢女木莲?不要怕,与我说实话,我会帮你。” 木莲听见“谢颜”二字,她怯懦抬头,在看到奚妩容貌的一刹那,眼泪夺眶而出,她颤着声音道:“是,奴婢曾经服侍过二公主。” “皇弟妹这是什么意思,我要罚一个奴婢还得经过你的允许不成?”谢娴看着奚妩护着木莲的样子,又轻笑道,“难不成皇弟妹认识这婢女,若是皇弟妹当真认识,说不得我一个高兴,愿意将她送给皇弟妹呢。” “大公主与其问我什么意思,不如问问自己今日是什么用意。”奚妩看向谢娴,冷声训斥,“陛下说过,这世上已经没有谢颜这个人。大公主却用谢颜以前的婢女来试探我,是不打算将陛下的话放在眼里吗?” 第37章 (二合一) 湖中莲花盛开, 贵女们却再无心思赏花。 从奚妩和谢娴争执起来,那些细碎话语也停下,所有人看向这边, 好奇一个婢女怎么生出这么大的事端? 不过看样子,这婢女先前服侍过谢颜? 有眼尖的姑娘朝那瑟缩的小婢女望去,她仔细端详一番, 捂唇惊呼:“天啊, 竟真的是谢颜身边的贴身宫女, 她不是被谢颜赶出宫了吗?” 谢颜去象山之前,木莲就因为犯上不敬被赶出宫,但她是谢颜的贴身宫女,常与谢娴走动的几个贵女见过她, 自然认得出。 谢娴见有人指认, 也不慌乱,摇着折扇轻笑道:“皇弟妹这可冤枉我了, 父皇的话我怎么敢不放在心上?这小宫女被谢颜赶出宫, 走投无路晕死在路边, 我好心将她救回来,谁知她做事总是笨手笨脚, 当然免不了一些责罚。不过皇弟妹是怎么知道这小宫女身份的?难道你们先前认识?” 谢娴一副无辜相问的模样, 眼中却藏着得意畅快。 哪怕今日不能逼着谢颜承认自己身份又如何?让她看着自己的贴身宫女百般受折磨却救不得, 亦是畅快。 奚妩又怎会不知谢娴的用意? 她低头看向木莲手臂上的伤痕, 那是鞭子笞打所致, 新伤叠旧伤, 青瘀骇人。 当初她离京之前, 随意找个借口将木莲赶出宫, 私底下留给她不少银两, 让她足够出京回家生活,她就是怕木莲会因为她而受牵连,但如今…… “你们都说我和谢颜长得像,我自然也好奇那谢颜的事情,所以让殿下打听许多,也得知谢颜曾经最信任的宫女叫木莲。今日看到大公主送来的请帖中特意写‘花似木莲’,不免多个心。早先听说大公主和谢颜不对付,没成想连一个出宫的小宫女都不放过,当真是好容量。”奚妩冷声刺回去。 她刚刚特地多问一句木莲的身份,现下说的话也有些可信度。 其实那些看戏的贵女也握不准奚妩的身份,当初同去象山的有些贵女曾亲眼看到侍卫将谢颜遗体送回去,且有陛下作证,难不成陛下还能为了谢颜撒谎不成?二皇子又怎会娶一个与他有仇的女子? 况且奚妩的性子和谢颜截然不同,她明媚张扬,甚至敢公然讽刺谢娴。这搁以前,那个谨慎胆小的谢颜可不敢这么做。 “许是误会,大公主怎么会刻意为难一个婢女?二皇子妃刚刚也看到了,这婢女连奉茶都不会,想来从前被谢颜宠惯了,才会如此失礼,是该受些责罚,不然怎么长记性?” 席面上大多贵女与谢娴交好,她们虽爱看戏,适当时候也会帮腔。 “是啊,没得必要为一个婢女让我们生疏。既然皇弟妹求情,我就饶过这婢女一回,但若再有下次绝不轻饶。也快快退下去,别扰了大家的兴致。”谢娴挥手要让两个嬷嬷带木莲下去。 木莲忍不住往奚妩身后躲去,奚妩将她护在身后,她眸光冰凉地看向谢娴,眼中意思很明显——今日她不会任由木莲留在公主府。 跃青挡在她们面前,她利落抽出腰间的软剑,冷硬道:“谁敢靠近二皇子妃,休怪刀剑无眼。” 锋利的剑刃骇人,吓得两个嬷嬷往后连退好几步。 其他贵女眼见跃青执剑,也慌得退开些许。 “二皇子妃这是做什么?难不成要在公主府动武吗?若是传到陛下耳中……” 话未说完,奚妩冷视一眼,那姑娘莫名消了声音,不敢再说下去。 “今日无论如何,我都会带走木莲,谁敢阻拦上前就是。” 谢娴没想到奚妩会这么强硬,她本想看着奚妩强忍不甘的模样,如今奚妩刀剑相对,她也生出些害怕——毕竟事情若真闹到父皇面前,她也不好收场。 她的这些小心思,父皇一眼就能看透。 “这婢女的卖身契还在我手上,你就算把她带走也无用,她照样是我公主府的奴婢。”谢娴拧紧眉心,她忍着气想劝一劝,“犯得着为一个婢女动武吗?你若伤了公主府的人,怕是之后也不好交代。” “大公主何必故作好心,我今日这般无礼不正合大公主的心吗?” 奚妩了解谢娴,她知道此刻谢娴有退缩之意,谢娴不想将事情闹大,但她不惧,“若真闹到陛下面前,也正好让我与大公主论说一番,看看大公主是真的好心收留木莲,还是别有用心来算计试探我。” “你……”谢娴直指奚妩,她气得直眉瞪眼,也索性不管不顾,“那我倒要看看你怎么将人从我公主府带走,来人!” 谢娴一声令下,其他人也变了脸色。 真动刀剑,那兴致就变了,说不得最后她们还要落一个劝说公主不利的罪名。 “大公主,何必为了一个奴婢动刀动剑?不如大家各退一步……” “对啊,今日是来赏花,没必要让一个奴婢破坏满园的景色……”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也没能劝得谢娴消气半分。 侍卫久久不出现,谢娴怒声道:“人都死了吗?还不给本公主出来护驾!” 话音刚落,一个小厮跌跌撞撞跑进来,他指着后面,连气都来不及喘:“公、公主,二皇子他……” 小厮话还没说完,长廊那边传来整齐严肃的步伐声,听着有十几人。 奚妩隐约有感觉,她转身看向花园入口。 少年逆光中走出,他大步走向奚妩,面上神情冰封肃然,看见她安好的那一瞬间,才略微放松些。 “有受伤吗?”谢暥上前半揽住奚妩,他上下仔细检查一番,见她毫无无伤,才彻底放心。 “我没事,跃青一直保护着我们,只是木莲的卖身契还在她手里,若是此事闹到陛下面前……” 奚妩其实不怕闹到皇帝面前,但她不知道谢暥是怎么想的,他刚刚回来,根基不稳,因为她要出宫居住,若是再…… 谢暥看出她的担心,他轻轻一笑,摸了摸小公主的头:“不需要这么麻烦。” “十二,带人搜公主府,找出木莲的卖身契。” “谢暥,你疯了,你凭什么搜我的公主府,你们谁敢动?”谢娴气得面红耳赤,再也按捺不住怒火,她没想到会来一个更疯更嚣张的,竟然敢直接搜她的公主府?! 但十二怎么会听谢娴的话。 公主府那几个不得力的侍卫现下也正被谢暥的人押着,偌大的公主府竟没有是一个人能抵抗谢暥搜寻,真有胆大敢反抗的也会瞬间被制服。 谢娴还在不远处叫嚣,嚷嚷着要将此事告到皇帝面前,如今闹成这样,谢娴自然不可能咽下这口气。 奚妩眨了眨眼,她看着谢暥,满心的怒火在顷刻间消失,她轻声一笑,挽住谢暥的胳膊,低声笑盈盈道:“殿下与我很是般配。” 谢娴想让她看着木莲痛苦而无法阻止,如今却换成谢娴看着那些人搜寻公主府而不能阻止。 不过,这样一来谢娴会有更多理由责怪谢暥…… 奚妩想了想,她对着谢暥狡黠一笑,突然捂住心口,虚弱道:“夫君,我心口好疼。” 谢暥挡着其他人的目光,那些贵女听到奚妩一声虚弱的话,正好奇张望过来,那边忽然传来茶碗碎裂的声音。 “殿下,这茶碗碎得奇怪,”跃青扬声道,她检查那碎裂的茶碗,皱眉继续,“这茶碗刚刚还好好的,又无人相碰,应当是受到外力打击才会破裂。” 那茶碗中原先盛的是一杯花茶,奚妩刚坐下之时浅喝过几口,如今茶碗突然碎裂,花茶洒了一地。 跃青这一番话,指向谢娴有下药后销毁证据之嫌。 一时间其他贵女纷纷变了脸色,她们看向自己的茶碗,心中猛地一跳。 “夫君,我、我好难受。”奚妩脸色变得苍白起来,她仿佛喘不过气,拽着谢暥的衣袖,忽然力气一松,晕倒在谢暥怀中。 “阿妩,阿妩……”谢暥连唤几声也不见她清醒。 谢娴也被一番整得有些懵,她高声辩驳:“休要胡言!我怎么可能在茶水里面下药,不信让府上医师前来诊治一番……” “殿下,找到了。”十二带人匆匆赶回来,奉上木莲的卖身契。 谢娴没想过他们会搜府,这张卖身契放得并不隐蔽。 跃青上前接过卖身契妥帖放好,她上前扶着奚妩,木莲也在一旁紧张地看着。 谢暥厉然看向谢娴,他抽出赤色长鞭,猛地朝谢娴身前的桌案一击,那桌案倏然间裂成两半,碎裂的木屑溅到谢娴的手背上,她惊吓得连连后退。 “谢暥我警告你,我是公主,你不能伤我。”谢娴也顾不得手背上的疼,推着侍女挡在前面。 谢暥没有再上前一步,他转身将奚妩抱到怀中,眸光森然地扫视在场所有人,一字一句冷寒道:“谁若再敢拿谢颜之事试探吾妻,犹如此案。” 看戏的贵女们纷纷低头不敢多说什么。 跃青收拾起茶碗碎片,她低头道:“公主放心,奴婢会让府中医师认真检验茶碗。” 茶碗碎片在他们手中,还不是任由他们说什么是什么? 谢娴推着让人去拦下跃青,但十二笔直地站在那里,直到跃青等人身影消失,也没人敢跟上去。 好好一场赏花宴演变得分外刺激,眼见热闹退场,那些贵女们相互对视一眼,先后找借口告别,临走前或多或少看了几眼茶碗。 谢娴气得一脚踹开凳子:“废物,都是废物!他将公主府闹成这个样子,我倒要看看他怎么在父皇面前收场!” 马车停在皇子府前,谢暥抱着奚妩匆匆走进寝殿,随后又有两名医师进入寝殿诊脉。 “夫人是受了刺激才会昏迷,这茶碗中有夫人忌食之物,下次还需得小心。”医师一本正经地道。 “你们下去熬药,不准任何人进来。”谢暥挥手让所有人退下。 奚妩听着外间的动静,直到寝殿彻底安静下来,她才悄悄睁开一只眼睛,看到谢暥无奈地看着她,她笑着坐起来,捧着谢暥的脸夸他:“殿下演得真好,今晚谢娴肯定会气得睡不着。” “你很开心?”谢暥声音有些冷淡地道。 奚妩瞅着他脸色,解释道:“我没想自己去的,但你进宫一直不回来,我怕谢娴那边拿木莲出气。不过我给你留信了,你不也及时来帮我了吗?” “那我若没有及时赶到,你打算怎么做,直接闯出公主府?”谢暥冷面训问。 “怎么会,夫君肯定能赶来帮我啊。” 小公主嘴甜地道,一句夫君消融少年大半的怒火。 谢暥捏住她的脸,严肃提醒她:“若是下次再有类似的事情,要自己去也多带些人。” “知道了,”奚妩肯定地点头保证,又看了看外面,“木莲呢,你让人去给她上药了吗?” “跃青会照顾她,你现在是病人,要好生歇息。”谢暥挑眉说着。 奚妩眨眼看着他:“那我要一直装病吗?谢娴肯定会告到陛下面前,你打算怎么说?” “不说,我护妻心切,如今妻子尚在病中没有清醒,我又怎会有心思去宫中与旁人对峙?” 谢暥说到做到。 谢娴在他们走后立刻进宫告状,仁安帝让人来请谢暥,顺便带来两个御医。 经御医判断,茶水确有奚妩忌食之物。 谢暥也用那套话回了来请人的公公。 “父皇,儿臣真的没有在茶水中下药,儿臣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晕倒,许是她装得就是为陷害儿臣。” “依你所言,御医也被她收买,今日之事你全然无辜是吗?” “那茶碗被他们带走,谁知他们是不是暗中换了一套,父皇不可轻信。” “轻信?”仁安帝面色冷然,“今日赏花的帖子是你送的,让人暗地里找回谢颜贴身婢女也是你做的。你挑衅在先,还牵连无辜之人,朕看你是不记教训,被你母后宠过头了。” 仁安帝劈头盖脸地训斥下来,谢娴走出勤政殿腿还有些抖,心里更是憋屈——父皇竟然让她去给谢颜赔礼道歉? “母后,父皇明显是在偏袒谢暥,母后帮帮我,”谢娴抱着郭皇后痛哭,“我不要给谢颜道歉,她也受不起!” “好了,你父皇既然开口,你让人送些歉礼过去,面子上的事情还是要做的,下次也万不可这么冲动。” “好吧,儿臣听母后的。”谢娴见好就收,能不去亲自给谢颜道歉也是好的。 谢娴委屈离开,郭皇后轻叹一口气,又问嬷嬷:“昀儿今日可上药了?” “回娘娘,还没有。” 郭皇后再次叹了口气,她起身往外走:“走吧,去看看那个小祖宗。” “娘娘,陛下今日是不是太过偏袒二皇子了?”嬷嬷到底忍不住开口。 郭皇后冷笑一声:“本就是做给我看的,有什么过不过的。” 郭修仪替她顶了罪责,但不代表皇帝心中什么都不知道,不过是隐忍不发罢了。 但只要景国公府在一日,她的地位就不可动摇,谢昀的皇位也绝不容他人觊觎。 “等昀儿手上的伤好了,让兄长再给他寻个老师,他也该懂事起来,不能总是那般任性。” “娘娘说得是。” . 月色如水,寝殿内灯火通明。 奚妩靠坐在床上,她看了看木莲手上的伤痕,已经上了药,再养上些日子就能好。 “是那杯茶水太烫,你手腕又太疼才会握不住,对不对?” 木莲微微点头,她放下衣袖,声音愧疚:“都怪奴婢不小心,才会让大公主抓到,今日还连累公主……” “不是你的错,”奚妩轻柔宽慰,“今日不是你也会有别人。但是从今往后你需谨记一件事,我不是谢颜,从前的二公主已经死了。” 木莲抬头看向奚妩,她眼中泪花涌现,用力点头:“奴婢记住了。” “好了,不哭了,这些日子你就待在府中养伤。谢娴那边肯定会盯着你,你伤好之后也不必急着离开,安心待在府中。” “多谢公……多谢夫人。”木莲及时改口,她并没有多问奚妩过去之事,公主能活着对她就是最好的事。 跃青带着木莲去休息。 谢暥走进来,他手中端着一碗黑乎乎的药,奇怪苦涩的药味充斥内室。 奚妩默默往后一躲:“殿下不会真想让我喝这药吧?” 谢暥端着药碗坐下,他拿着汤匙慢慢搅合着药汁,看样子在等药凉下来。 奚妩心凉了半截,她看了看那黑乎乎的药汁,赶紧挽住谢暥的胳膊,弯着眉眼讨好道:“夫君,我保证下次不冲动了,这药就不喝了吧,毕竟是药三分毒。” 小公主笑得乖巧又听话,谢暥将药碗往她面前一放,她立刻嫌弃地退后。 “阿妩再多喊几声,便不用喝这药了。” 奚妩赶忙捏着鼻子,连着唤:“夫君、夫君、夫君……”她每一句夫君换一个腔调,终于哄得少年把药倒在外面。 “你现在越来越狡猾了。”奚妩不满地看着他。 谢暥轻声一笑:“若是阿妩愿意天天唤我夫君,我可以什么都答应阿妩。” “休想。” 奚妩才不会配合少年的诡计,她想到今日午后的事情:“是你把芊芊放进牢中的?听说江溯被打得很惨?” “嗯,鼻青脸肿。” 谢暥上午直接带着江溯进宫,江溯老实交代他伙同劫匪盗走赈灾银一事,但他也是因为外室和儿子在对方手中才不得已为之,江溯并不知道幕后之人是谁。 长平侯府的冤屈洗清,孟芊芊也得知江溯每年前去安州并非是祭拜亡母,而是看望在安州的外室和儿子。 新仇加旧恨,孟芊芊直接闯进大牢将江溯狠狠揍了一顿,整个大牢都是江溯的鬼哭狼嚎。 “那你什么时候去临州,明日走吗?” 失窃的赈灾银久寻不回,仁安帝今日已经下旨让谢暥前去临州找回赈灾银。 事情轨迹不同,但最终还是到这一步。 “你要养病,后日再出发。” 做戏做全套,赈灾银这么久找不到,他急着去也未必有用。 奚妩点点头,她垂眸思索曾在别院中听到的那些话,谢暥顺利找到赈灾银,但是他似乎也受伤了…… 她不说话,谢暥看着她,目光落到她右手上,他想到那道伤疤,又想起谢娴今日的为难。 他轻握住小公主的手:“你从前在宫中是不是受过很多委屈?” 奚妩抬头,她想了想,摇摇头:“也没什么,不过要小心谨慎些罢了。毕竟皇后娘娘执掌中宫,陛下也不能时时看顾我,未免皇后她们找到错处,我会尽量不去招惹谢娴和谢昀,倒也还好。不然十二岁那年我也不能出宫去寻你呀。” 事情毕竟过去了,奚妩不想对谢暥诉苦,她也不会说其实那年肆意出宫的后果就是被皇后罚着跪祠堂抄写佛经,结果染了风寒病了一个多月,还要被谢娴嘲讽娇气,时不时再克扣些药材。 如果不是皇帝想起问了一句,她可能要病得更久。 不过比起谢暥,她其实过得还算好。 “那六岁之前呢?”谢暥又问道。 奚妩一怔,有些犹疑:“你打听过我的事?” “当年让人探听了一些,他们说你六岁之前过得很不好,这道疤也是那时候留下来的?” “是,”谢暥问到这个地步,她也没什么好隐瞒的,“那时候陛下不太疼我,有一次无意间撞到谢昀,他得知我是宋昭仪的女儿,就在这里划了一刀。其实没有什么蛊虫,那是我骗你的。” 奚妩没有说全,谢暥却知道皇帝为什么不待见她。 所有人都不知道,其实仁安帝很早就知晓偷龙转凤这件事。 当年申屠嬴故意将谢暥落水尸骨无存的消息传给仁安帝,让仁安帝误以为郭皇后害死谢暥,奈何他那时动不得郭家,宋蕙抑郁而亡后,他将谢颜转交给皇后抚养,六岁之前从未探望过她。 郭皇后本就厌恶宋蕙,又怎么会善待她名义上的女儿? 小公主和木莲相依为命,直到六岁那年,小公主攒了半年多的月钱,她偷偷让人买了一株红梅树苗,趁着宫人们打扫完绫绮殿,钻着狗洞进去种树。 绫绮殿是宋蕙生前居住的宫殿,宫女每日打扫,仁安帝会时常来此处。 谢颜担心小树苗缺水,灰头土脸地从狗洞外钻进来,一抬头就撞见仁安帝,仁安帝那时目光很冷,小公主被他吓得跌坐在地上。 仁安帝指着那棵树问她为什么要种红梅。 小公主哆哆嗦嗦地回答:“他,他们说,母妃最喜欢红梅,母妃走得不开心,所以我想在母妃生辰前种一棵红梅树给她看,她在天上看见应该会开心的。” “那,那样父皇也会开心的,会,会多来看看我。” 六岁的小姑娘怯弱又充满希冀地看向仁安帝,眼中藏着对亲情的渴盼。 那时候仁安帝突然意识到一件事——这个小心翼翼看着他的小姑娘,此刻在她心中宋蕙就是她的母亲,她想让父亲开心,她其实是无辜的。 仁安帝朝着小公主伸出手时,小公主没来得及反应就晕了过去。 御医诊断是营养不良,更准确说,是饿晕的。 那天以后,谢颜搬出皇后宫中居住,仁安帝重新给她安排嬷嬷宫女,皇帝重视,郭皇后也没那么容易再欺负她。 谢暥沉默地听完这段过往,他握着奚妩的手略微收紧,不敢想她六岁以前的生活。 奚妩观察着他的神色,见他不太开心,戳了戳他的嘴角:“没事啦,早就过去了,你不问我都快忘了。” 奚妩笑得开朗,谢暥轻轻抱住她,忽然在她额上轻柔落下一吻。 “我的小公主,以后不会有人再敢欺负你。” 若谁敢,挫骨扬灰。 第38章 (二合一) 八月中旬, 秋意初显,微寒的秋风中,临州知府赵裕站在两列官兵最前面, 他张望着城门外渐渐驶近的马车,随着马车进入城内,他眼中的困意也一消干净。 二皇子亲自前来查寻赈灾银一事, 消息早已传到临州, 赵裕得知谢暥会今早到达, 一早守在城门口,想表个良好态度。 他笑着上前,语气殷勤:“殿下,微臣已在城中备好薄酒, 宅子也早已命人收拾好, 殿下现在是否要过去?” 十二坐在马车前,他听着赵裕殷勤说完, 回给赵裕一个奇怪的笑容:“赵大人在说什么, 殿下可不在里面。” “什么?”赵裕有些没反应过来。 十二一掀车帘, 赵裕探头一看,马车内空无一人。 “这, 这是怎么回事?不是说殿下今日进城吗?”赵裕指着空荡荡的马车愣住了。 十二悠哉道:“这有什么困惑的?殿下提前进城, 难道赵大人一点消息都没得到?” “你说什么?!” 赵裕眼中的震惊难以扼制, 他正急速思考谢暥提前进城是为什么, 那边远处一个衙役匆匆跑过来, 凑到赵裕耳边说了些什么, 赵裕神色一凝, 心猛地一坠。 . 奚妩和谢暥提前五日到达临州, 她将雪花留在皇子府, 跃青跟在她身边照顾。 他们这边消息瞒得紧,临州知府丝毫没有察觉他们提前进城。 谢暥利用这五日时间查清楚临州城的状况,救出在临州城内东躲西藏的京官林巍。 林巍奉陛下旨意前来调查赈灾银失窃一事,但他不仅没有查到赈灾银的下落,还险些命丧于此。 “赵裕这些年在临州鱼肉百姓,上下不知打通多少关节,竟让人帮他瞒得严实,京都没有得到丝毫消息。微臣查到那些贪赃枉法的证据后,赵裕打算杀人灭口,微臣不得已才在城中四处躲藏,幸得殿下相救。” 林巍一身乞丐装扮,浑身脏污,现下却长舒一口气,不必再整日担心自己何时丧命。 “林大人先下去歇息,接下来的事我会处理。” “多谢殿下。” 侍卫带着林巍下去歇息。 谢暥查看林巍留下来的证据,赵裕累累恶行诉于纸上,看着已让人气愤不已。 “殿下打算怎么处理?赵裕会和赈灾银失窃一事有关吗?”奚妩一边问,一边将手边的热茶递过去。 他们坐在二楼,往下看是为生活匆匆忙碌的临州百姓,也不知其中有多少人受过赵裕的迫害,又有多少人早已不能发声。 “他没有必要做这么冒险的事,单是他搜刮的那些民脂民膏足够他富贵几辈子。” “所以殿下觉得另有其人?” 奚妩问着,但她心中早知劫银之人并非赵裕,不过当初只听得一言两语,更多还是关于谢暥在临州受伤一事,她也并不知这劫银之人是谁,不过这人极有可能是在这府衙之中。 她心中其实更担心谢暥受伤之事,这一路上她惦着此事,很少有真正轻松的时刻。 小公主心中有事,没有食欲,谢暥看得出,他将南瓜粥推到她面前:“再吃些。” 奚妩捧着南瓜粥又喝下一些,剩下最后一点不想喝,正要作罢,谢暥将她手中的碗接过去,径直将剩下的南瓜粥喝完。 她呆呆地瞧着他,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不自然地喝了口茶,正想着说些什么转移注意力,客栈楼下忽然传来些动静。 奚妩朝下看,一个锦衣华服的公子哥正与一姑娘家拉扯,那姑娘家衣饰破旧,哭腔求那位公子放过她姐姐。 “我求求您,您大人有大量,我们姐妹以后绝对不在您面前碍眼,我们即刻离开临州,求求您放过我姐姐,求求您……” 那姑娘家求得哀戚,路过百姓眼中有不忍,却不敢上前出言帮忙。 “放过你姐姐,那你拿什么赔我?你吗?”赵公子拿着折扇挑起那姑娘的下巴,眼中满是对美色的贪念。 那姑娘惶恐一退:“赵公子,我,我……求您饶我们姐妹一次,求求您……” “你应了我,我就放过你姐姐。”赵公子伸手要握那姑娘的纤细手腕。 奚妩蹙眉,她正要说什么,那边谢暥随手将茶碗掷出去,精准击在赵公子的手背上。 赵公子手背一麻,碎瓷片划破他的手背,他痛得叫嚣起来:“哪个不要命敢打本公子,本公子要把你剥皮抽筋!”他一边叫嚣着一边抬头看去,目光倏然对上隔窗后隐约可见的美人,一时间失神地忘了疼。 谢暥注意到那目光,他看了一眼侍卫,侍卫立刻会意。 “你们是谁,想干什么?” 侍卫利索打趴赵公子身边的人,在那姑娘目瞪口呆中,将赵公子一脚踹倒,像是拖麻袋一样拖进客栈,直接五花大绑丢到柴房里,把嘴也堵得严严实实。 周围百姓被这一幕惊到,纷纷讶异抬头看向二楼。 但二楼隔扇已关,不见人影。 “这位是赵知府的儿子,他前日强抢了这姑娘的姐姐,这姑娘为着姐姐求情才想方设法追上来。”侍卫汇报打听来的情况。 这是光天化日,这位赵公子已经如此明目张胆,足可见平日里有多霸道横行。 “去问问她姐姐在何处,你们将人放出来。” “是,殿下。”侍卫领命退下。 半刻钟后,侍卫将那姑娘姐姐救了出来,与此同时城门口处的赵裕得到消息,匆匆赶到客栈。 奚妩没有出去见赵裕,她坐在临窗的玫瑰椅上,能听见楼下赵裕声声讨好的话语,又称已经备好宴席,邀请谢暥今晚前去赴宴。 奚妩听见谢暥应允,眸中闪过异色,她看着谢暥走上来,纤手撑着下巴,好奇问道:“为什么要答应他去赴宴?我以为依你的性子,会直接把他五花大绑与他儿子丢在一起。” “如若不是他劫银,那人八成也在府衙中,我假装什么都不知道,才能放松他们的警惕。” 这样才能看出端倪。 奚妩赞同地点点头。 谢暥已经走到她身前,他垂眸看着小公主,外间阳光正好,微柔的光晕将她整个人笼罩在里面,她撑着手坐在那里,静和美好得像是一幅画。 很快,这画中多出一人的身影。 他揽着小公主的腰把她抱到怀中坐着,在跳跃的光影中,轻柔碰触她柔软的双唇。 奚妩笑看着他,指尖在他眼尾处漫无目的地勾画中,少年那双漂亮的眼睛像是一汪幽潭,明知危险还是忍不住走进去。 少年轻抵她的齿关闯进来,奚妩勾住他的脖颈,指尖在他颈后触碰跳跃,像是在弹一首乐曲,引得他目光更加幽暗起来。 日光被窗棂遮挡在外,只余一丝光影勾勒着彼此的容颜,跳跃欢快又微带旖旎。 …… 未及天黑,赵裕已在府门前等着,他亲眼看见谢暥走下马车,心里忐忑稍微减轻些——他就是怕这位主油盐不进,但只要有缝隙,他赵裕就可以趁机利用,反正这劫银之事与他无关。 赵裕心中诸多思量,面上不露半分,只在看见自己儿子鼻青脸肿被带过来时,嘴角抽搐一下,当着谢暥的面又扇了儿子一巴掌。 “你个混账,我看你是被美色迷了心眼,是非不知。你们将公子带下去,好生看管,没有我的吩咐谁也不准放他出来,更不准送吃的。” 赵公子脸上本就疼,被老爹这么一揍,疼得直哀嚎,小厮们几乎是架着他离开。 “多谢殿下宽恕我儿,府内宴席已备周全,殿下请进。” 赵裕退让至一旁,他身后随行跟着的两位同知亦是避让。 宴席摆在赵府中,赵府一步一廊皆是景致,雕梁画栋,及至内厅,宽敞通明,馔食佳肴美酒具备。 谢暥坐在最上首,赵裕和两位同知依次坐在下方。 他一一扫视下方三人,又随意收回目光,端起酒杯仰头饮尽。 他面色虽然冷淡,但不显得过分严肃。 赵裕笑着说些闲话,他在背后招了招手,很快歌乐升起,妍姿俏丽的舞女们挽着红纱走进来,她们随着乐曲而舞,身段妖娆,眸似秋水。 谢暥淡淡地看着她们,他懒散坐在那里,舞女们朝他看过来,乍见到这位容貌俊美的公子皆是一愣,而后红纱轻扬,一抹红色轻飘飘落在食案上。 一双柔荑捧起酒杯奉于谢暥面前,那女子眉目盼盈盈地望过来,仿佛清晨刚凝起的露珠,纯然无暇,没有一丝杂质。 “殿下,这是上好的玉露酒,酒气芬芳,殿下要不要尝一口?”女子声音酥甜。 赵裕听得已是如痴如醉,他看着那舞女心中直叹可惜。 谢暥目光依然冷淡,女子眼中微有困惑,正要提裙靠近些,忽听见一声:“滚。” “殿下,我……” 她还想说什么,对上那一双冷寒冰冻的双眼,所有话语止消,默然退了下去。 谢暥拎着酒壶起身,他走到赵裕面前,赵裕正要起身,一壶香气馥郁的酒兜头淋了下来,赵裕被浇得甚为狼狈。 “殿下,这是做什么?”赵裕尴尬笑道。 谢暥随手将酒壶一扔,他抬了抬手,官兵一瞬间围困赵府。 赵裕看着那些官兵,脸色一白,猛地跪下:“微臣不知做错了什么,还请殿下饶过微臣一命,微臣必定为殿下肝脑涂地……” “聒噪。”谢暥打断赵裕的话,他闻到那股胭脂香味,眉宇间透出几分烦闷,“关入大牢,择日带回京城。” “是,殿下。” 十二奉命上前,赵裕还想跟上去求情,十二直接把人拽回来,微笑着说:“刚刚那壶酒作为赵大人的送行礼,赵大人就去牢中好好想想自己做错了什么。” 赵裕还想求饶,十二直接将他嘴堵起来。 “你们将他押下去,”十二指挥着旁人押走赵裕,随后又看向跟来的两位同知,“两位大人也一并走一趟,若二位无辜,也绝不会冤枉二位。” 其中一位同知脸色全白,看样子平日也没做过什么好事,现下心虚得厉害。 另一位面色平静,点头道:“杨某相信殿下不会冤枉无辜,也不惧走这大牢一趟。”他话中隐有嘲讽之意,看了身旁两股战战的同僚一眼,坦然往外走去。 赵府被封,赵裕下了大牢,消息迅速传开,当夜就有人饮酒高歌庆祝,遮盖在临州之上的那片乌云现下终于散开。 但此刻客栈上方悄悄攒起一片乌云。 谢暥走得很快,夜风吹来,他还能闻到身上沾染的些许脂粉香味。 他嫌恶地皱眉,刚刚走过长廊拐角,一眼看到站在不远处的小公主。 奚妩看见谢暥要往她这边走,但不知为何又忽然停下,她微微眯眸,觉察些许不对劲。 话说,赵裕真的是简单的宴请吗? 奚妩想到什么,她迈步朝谢暥走过去,面上挂着和善的微笑,刚走到谢暥身前,那股淡淡的香粉味顺着夜风浮在她鼻尖,她挑眉一笑:“今夜殿下很是开心?” “我没有碰任何人。” 少年解释的声音还带着些许委屈,仿佛他也是受害者。 奚妩轻缓一笑,轻轻拍了拍他的衣领:“殿下解释什么,我又没说什么,不必紧张。” “你误会了。” 小公主口是心非,谢暥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揽到怀中。 长廊上只剩下他们两人,奚妩离谢暥越近,那股脂粉香味越浓,她蹙眉避开:“你放开我,不知道自己身上难闻吗?” “知道,”少年轻应一声,在奚妩颈肩轻嗅,“但你很好闻,抱着你就不觉得难受了。” 小公主身上很香,但又和那些脂粉香味不同。 少年离得近,呼吸在颈间起伏,薄热透过皮肤引起点点酥麻,偏那恼人的脂粉香还在。 啧…… 奚妩看向谢暥的脖颈,她捏住少年的耳朵,很凶地道:“我要咬你。” 话音一落,小公主的贝齿咬上少年的脖颈,她用了力气,离开时少年脖颈那里留下她的齿印,微微带着红。 奚妩觉得有些像她上次锁骨上的咬痕,但又比她的轻些。 她果然还是太心软了。 “疼吗?疼也是活该。” 奚妩眉间还有些不高兴,谢暥轻轻蹭了蹭她的鼻尖,摇头否认:“不疼,你还可以咬得更重些。” “才不要,你去沐浴,我才不要继续闻这味道。” 奚妩推开他转身就走,谢暥捉住她的手腕不放,月光交叠身影,那片乌云悄悄散开,唯独遗留在少年脖颈上的齿痕翌日变得更为鲜明。 十二看见自家主子脖子上的齿痕,低头忍笑。 奚妩见谢暥还要那般走出去,终于忍无可忍将他拖回厢房,气呼呼地拿着妆粉将那块遮掩起来,确保不会再看出丝毫痕迹。 “不知羞。”小公主低声嘟囔道。 谢暥闻言将她抱到怀中,满脸无辜:“阿妩咬的,怎么现在变成我不知羞了?” “谢暥,你的脸皮是城墙做的吗?” 奚妩捏起少年的脸,想不通他怎么就对她这么无赖,平日里看着也挺正经啊。 “姜伯父说了,对娘子要厚脸皮,这样才能讨得娘子的喜欢。” 奚妩不想和他讨论怎么讨好自己,她推着谢暥站起来:“你去办事吧,我去城中逛一逛,跃青会陪着我的。” 赵裕的事还没解决,还有赈灾银的事,谢暥确实没有时间陪她。 他看着奚妩走进一家金玉首饰铺子,叮嘱侍卫好好看顾夫人,才骑马离开。 店内奚妩正在挑选首饰,听见其他姑娘议论城中有一棵百年桂花树,如今正是花开时节,桂花香气飘满整个巷子,风一吹来花如雨下,风景甚美。 奚妩看着手中那支挂花簪,忽然兴起几分兴趣。 时近黄昏,奚妩等了许久不见谢暥回来,只好留下口信,自己先带着跃青和几个侍卫前往那百年桂花树所在之处。 未进巷子,她已经闻到那馥郁的花香,越往前走花香越浓,及至巷子尽头,视线陡然开阔,那棵百年桂花树屹立在天地间,金黄色的花朵成簇绽放,在秋风中摇曳身姿。 秋风吹落许多花瓣,奚妩捧着竹篮走到树下,她绕着树走上一圈,竹篮里接到许多垂落的桂花,花香浓郁得有些醉人,她低头看着怀中的桂花,想着酿出来的桂花酒会是什么味道。 少女的笑容仿佛能浸染他人,跃青正看着,她耳边忽然听到些动静,目光一利:“谁在哪里,出来!” 奚妩听到跃青那边的动静,她朝着跃青盯着的方向看去,屋檐掩盖的角落里走出一个身穿素服的男子,那男子看着奚妩,眼中震惊与欣喜交杂,忍不住往前走。 跃青立刻上前拦住:“你想做什么?” 他走得近些,奚妩也看清他的样貌,他五官端正俊朗,但面容憔悴,有些风尘仆仆。 奚妩微怔,她很快敛下眸中的讶异,平静看向男子:“公子有事吗?” “阿颜,是我啊,我是邵安。”邵安语气激动地道。 他想靠近,跃青冷面执剑警告他:“公子有事说事,莫再靠近。” 邵安也知道自己有些唐突,他努力平复激动的心情,笑着看向奚妩:“大公主派人送信说你没死,说你到了临州。我原先还不信,但还是抱着一丝微弱的希望来此,没想到真能见到你。阿颜,我以为你已经……” 邵安眼里藏着悲伤,他贪念地看着奚妩,忍不住想走近她。 奚妩往后一退,她微微摇头:“我不是谢颜,公子认错人了。” “你怎么会不是阿颜,你明明就是……” “她不是。” 少年清越的声音蓦然打断邵安的话。 奚妩看着谢暥走过来,她走向他,莞尔一笑:“你来啦,看这是我摘的桂花,回去我给你酿桂花酒好不好?” 少女眉眼染笑,邵安看着她和谢暥那般亲近,他捏紧双拳,眼中闪过嫉恨。 他几乎一瞬间就认出谢暥。 他也知道谢颜如今的身份,但是…… “阿颜……”邵安低声唤道。 奚妩握着竹篮的手一紧,她莫名有些心虚,谢暥看出她的异样,他揽住小公主的腰,转身看向邵安:“她不是谢颜,她是我的夫人,你认错人了。” 少年宣示主权的意味那么浓。 邵安一瞬间就想冲过去:“阿颜,你别怕,你是不是受他胁迫,我会帮你……” “不是,”奚妩打断邵安,她眸光冰冷地看向邵安,声音冷淡,“我不是谢颜,我也不认识公子。” 邵安眼中的光一瞬间暗下来,他还有些挣扎:“阿颜,你难道忘了……” “公子若再这般胡搅蛮缠,我和夫君就先离开了。” 奚妩不再看向邵安,她牵住谢暥的手,和他一起往回走。 邵安还想追过去,侍卫们拦住他,他直接与那些侍卫缠斗起来,但直到奚妩背影消失,他也没能成功追上去。 桂花零落满地,邵安想起谢娴信中的那句话——绍公子,心爱之人被夺,你不恨吗? 怎能不恨? 夺妻之恨,不共戴天。 . 马车内安静无声,少年久久不开口说话。 奚妩看了他一会儿,眼见着他要朝生闷气的方向发展,主动开口解释:“他是溧阳侯府的嫡子,我和他曾经有过婚约,不过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曾有什么感情。我假死离京后,也再无关系了。” 当然如若她没有假死离京,按照上辈子的发展,最后溧阳侯府会请求陛下解除邵安和她的婚约,她失去公主身份之后,邵安也不曾再来见她。 无论是他不愿,还是他的家族不愿,都已不重要。 她和他本身就没有缘分,前世如此,今生亦然。 谢暥听见那句“不曾有感情”,心中气闷微消,他抱住小公主,在她耳畔低声道:“以后还是不要让你独自出去了,你明日陪我去府衙好吗?” “好,依你就是。” 她也不想再意外撞见邵安。 谢娴特意写信给邵安,明显就是要让她不得安宁,当真是煞费苦心。 第39章 (二合一) 赵裕在牢中受尽酷刑, 口口声声喊着自己冤枉,不肯吐露一句关于赈灾银的去向。 谢暥日日去府衙,面色一日比一日冷, 府衙大牢里传出的痛嚎声也更加惨烈。 只有当奚妩陪在他身边时,衙役和侍卫们才能稍微喘口气。 “嘭”的一声,茶盏撞碎在门槛上, 同知杨赞站在门口不敢再往前一步。 他看了一眼屋中双手撑在书案上的少年, 书案上的书册折子杂乱一堆, 少年身上戾气翻涌,眉间难掩烦闷。 “撬不开也得撬,把酷刑通通用上,本殿下还不信他的嘴能有多硬!”少年语气狠厉地道。 杨赞手中拿着公文, 一时该不该进。 十二朝他微微摇头, 自己收拾好碎瓷片也悄然退下。 侍卫远远守着,不再靠近书房一步。 奚妩重新倒被热茶递过去, 顺便将书案上杂乱的折子收拾整齐。 “我看那杨大人满眼惊愕, 倒是看不出一点做戏的样子, 你是怎么看出他不对的?” 谢暥不是这般容易激动的人,不过是做给外面那些人看。 那同知杨赞这些年恪守本分, 尽职尽责, 也曾救下不少被赵裕迫害的百姓, 比起另一位为虎作伥的同僚, 他可以说是两袖清风, 甚至这次赵裕的罪行有一半是他揭发, 提供给林巍证据。 在临州百姓眼中, 他算得是一个好官, 只是力有不及, 他无法抵抗赵裕,有时候只能看着他们行恶事。 “香味。” 谢暥简短答道,他伸手将奚妩抱到怀中,在她颈间微嗅。 奚妩退开些许,不准他再靠近:“说话就说话,别靠那么近,杨赞身上有什么香味?” “他身上有一种能驱逐有毒蛇虫鼠蚁的香料之味。” 在赵府中谢暥就察觉到这股香味,后来他让十二暗中查访临州所有药铺,发现杨赞在赈灾银失窃之前,曾购买过制作这种香料的药草,不过杨赞谨慎地选择多家购买,若是不怀疑他,不知他身上残留香料的作用,并不会察觉不对。 “所以他们可能把赈灾银藏在山上?还需要驱逐有毒的蛇虫鼠蚁……” 奚妩一边思考,一边展开临州舆图,最终目光锁定在距离临州不远的弥山——弥山终年迷雾不散,山上毒物最多,连附近村民都甚少上山,且两面环水,若是运送大批赈灾银正合适。 “在这里吗?”奚妩指着弥山。 “还不确定。” “那你要继续装下去吗?若是杨赞沉得住气,一直不肯动作怎么办?” “他不紧张,我就给他加一把火。” 翌日,临州城内四处张贴告示——赈灾银去向一事有线索者,不论身份,不论线索大小,皆有重赏。 临州附近多山匪和水贼,谢暥这一条不论身份是针对这些人,他们也是最有可能得到线索之人。 一时间出入府衙之人众多,谢暥面见每一个提供线索的人,哪怕是浑水摸鱼之人他也细细询问,直到一日谢暥忽然停止对赵裕的审问,让人开始准备行李。 “殿下这是要做什么?”杨赞拿着公文看着来来往往的人,向十二问道。 “杨大人不知吗?殿下已经得到线索,待到所有东西准备齐全,近日就要出发,不过事关机密,属下也不能透露太多。” 十二笑着解释,他朝四周看了一下,又凑到杨赞耳边说:“杨大人若想跟着一起去,记得准备些驱逐蛇虫的药草,那里的路可不好走。” 杨赞眸光一凝,转瞬又恢复正常,他颔首笑道:“多谢提醒。”说完捧着公文又往办公之处走去,脚步平稳不见一丝慌乱。 十二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啧啧两声,想着不愧是将赵裕扳倒的人,装得倒是很沉稳。 是夜,点星火光在黑夜中燃起,来往信件和公文皆付之一炬。 杨赞浇灭那盆火,天色刚明,城门初开之际,他简衣出行,守门士兵见到他也不多加阻拦。 弥山终年迷雾环绕,幽幽药香驱逐那些伺机靠近的毒物,林深之处,一直守在这里的山匪迷迷糊糊看见有人走过来,他握紧身侧的大刀,眉眼锋利看向那人,待到看清是杨赞,浑身力气一松。 “大人怎么这个时候过来?是上面有什么吩咐吗?” “别废话,把所有兄弟叫起来,立刻将银子转移。” “现在转移银子?是有人发现这里了吗?”山匪一边问,一脚踢醒那些熟睡的兄弟。 “二皇子那边得到消息,很快就赶往这边,在他来之前……” “在这之前,你们得先留下性命。” 不远处传来少年清朗的声音,在这密林之中,却透着幽幽诡异。 杨赞猛地转身看去,他看见谢暥从树林中走出那一瞬间,立刻意识到这是个陷阱。 “二殿下好算计。” 谢暥不和他们啰嗦,挥手间所有官兵将杨赞和山匪团团围住。 山匪们面面相觑,在杨赞眼神示意下,同时手持大刀开始往外突围。 谢暥站在不远处,看着这些人垂死挣扎。 铁锈般的血腥味在山林间弥漫,那些毒物闻着气味而来,又忌惮那些药香,毒蛇盘旋在树梢幽幽吐着蛇信,此间仿佛变成人间地狱,收割着劫匪们的性命,最后只剩下两个活口。 十二押着杨赞,将他双手反扣。 侍卫去后方寻找,片刻后回来汇报:“殿下,所有赈灾银都藏在水下,已悉数拉上来。” “走吧,杨大人。”十二押着杨赞起身。 杨赞垂眸间微动袖口,一只竹管从他袖中掉落,十二正要命人捡起,那竹管突然一开,一条浑身血红的毒蛇猛地冲了出来,十二眨眼间那毒蛇已经游到谢暥身后。 毒蛇双眼泛着幽幽青色,它吐着蛇信,周围伺机而动的蛇虫像是受到蛊惑,突然不顾药香悉数冲过来开始袭击。 “殿下,小心!”十二猛地大喊一声。 . “嘶。” 锋利的刀尖一划,奚妩指尖冒出些血花,她愣愣看着指尖的血,心中的不安越来越浓,她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谢暥出发前,她提醒他要小心,但她并不知道当年弥山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能让他多个心眼。 难道他出事了? “夫人,你的手受伤了。”跃青走进来,赶紧去拿止血药膏。 奚妩走到窗前,她看着远处的街道,不安一步步扩大,直到屋外传来响动,她等不及让跃青包扎,推开门往楼下冲去。 十二正命人抬着担架进来,奚妩一眼看到他苍白没有血色的脸颊,全身血液似乎在一瞬间冰冻起来。 “到底发生什么了?你们去的时候不是好好的吗?已经准备那些药草,怎么还会出事?” 奚妩坐在床前,她握着谢暥的手,谢暥浑身冰凉,连呼吸都甚为虚弱。 她甚少这样发脾气,声音中有藏不住的颤音。 十二神色懊恼,他跪下道:“都是属下办事不利,杨赞事先准备了蛇蛊,那蛇蛊聚集天下百毒而成,是申屠氏族不外传的毒物。殿下血液虽能解毒,但对于蛇蛊……” “你什么意思?他的血不能解蛇蛊之毒?” “属下也不能确定,只能……” “只能什么?” “只能等。” 奚妩心往下一坠,她觉得浑身冰凉,像是置身寒潭之中,但再冷也抵不过谢暥身上的冷。 她终于明白那些婢女为什么会说“九死一生”,她还是什么忙都没帮上,谢暥还是走到这一步。 “你们先下去吧,这里我守着。” 奚妩语气变得冷静,但只有她自己知道手心生出多少冷汗,指尖那划破的伤口偶尔还会往外冒几丝血花,她无暇顾忌,垂眸看着安静睡着的少年,语气低微:“谢暥,你明明答应过我会小心的。” 她知道他不会出事,他一定能熬过去,可是为什么……她还是恐慌,还是害怕…… 夜色低垂,谢暥身上的寒冷没有降下半分。 奚妩命人燃了火炉,但谢暥身上不曾回温半点,她钻进被窝里抱住少年的腰,企图去温暖他冰凉的身体。 她离谢暥越近,就越能看清他面上每一点神色变化,往日里会耍无赖会缠着她粘着她的少年,现下安静着不说话,他拧紧眉心,在忍受极大的痛苦。 这样的痛苦,他年少时曾尝过许多次,甚至习以为常。 奚妩看着他的侧脸,泪珠缓慢滑落在软枕上,她紧紧抱着谢暥,握着他的手,第一次主动与他十指相扣,细语低喃:“谢暥,我好像很傻。” “你醒来好不好,只要你醒来,我什么都跟你说。” “你说不是,我就相信你。” 她低声说着许多话,关于她年幼时的过往,关于她和少年第一次见面的事情,她怕她一停下说话,心中的恐惧就开始吞噬她,她不敢胡思乱想。 “那时你怎么也不愿意送我那个糖画,我其实很不开心,那天我负气跑开的时候就在想,我再也不要见你了。你天天冰着一张脸,我那么哄你开心,也不见你笑上半分,既然这样我就不热脸贴你了。” “但我以为你会追过来的,我在宫门口等了好久,回来时也走得很慢,我想这样你总该能追上我向我道歉了,可是我没有等到你,我气得一晚上没有睡着觉,第一次在寝殿里发脾气砸了东西,好在收拾得及时没有让谢娴看到。” “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我想我才不要去送你,我看书刺绣做一切能转移注意力的事,但中午的时候还是忍不住了。我拿着出宫令牌匆匆赶出宫,想着会不会真的再也见不到你了,一想起以后都见不到还是很委屈,委屈你不来哄我,委屈你为什么都不肯对我笑,难道我真的那么讨人厌吗?” “谢娴谢昀讨厌我,满宫中都是两幅面孔的人,是不是连你也一样不喜欢我?这样想着就更难受委屈,恨不得立刻转身就回宫,反正见到你也是那副冷冰冰的样子,仿佛我欠了你许多钱没还一样。” 但她到底还是没选择半路回去,反而让马车疾行一路冲到城门口,恰巧看到少年骑上马要离开。 其实那一刻她觉得她挺幸运的,她不喜欢不告而别,好好告白哪怕以后不能再见,回忆起来也没那么难受。 奚妩一边说一边想到谢暥那时候的模样,当真是冰冷无情到极点,她再怎么逗他也得不到半点笑容。 “仔细想想,那时候你真的一次没有笑过,偏我那么有耐心去哄你。” 小公主的语气中带着些许埋怨,她沉默的片刻,谢暥手指微动,奚妩敏锐察觉到他的动作。 她正要抬头看他,少年翻身将她抱住,低声在她耳边说:“我笑过一次,你没看到。” “你醒了,还难不难受?要不要叫大夫?” 奚妩哪还顾得上他笑没笑过这种事,想要起身喊人进来。 “放心,蛇蛊伤不了我,最多让我痛苦些。” 谢暥抱着小公主,不让她乱动。 奚妩紧张的心神一松,她听出些问题:“蛇蛊伤不了你?十二不是这样说的,他明明说是……” 奚妩说到一半意识到不对,她抬头看向谢暥,仔细审视着他的表情。 谢暥轻咳一声,他小声解释:“如果不那样说,我也不会知道阿妩原来还会紧张我的安危。” “谢暥!”奚妩有些生气了,“这种事情能拿来开玩笑吗?” “阿妩,我身上还很疼。”少年可怜巴巴地道。 奚妩握着他的手,感觉到他体温在恢复,但他刚刚醒来还是很虚弱。 奚妩满肚子气,这会儿也不好发作,索性翻身睡下不想理他。 “阿妩,我笑过的,”谢暥从背后抱住他的小公主,解释当年的事,“当时你跑得太兴奋,撞进鹅毛堆里,满身都是鹅毛,要哭不哭地看着我,特别像一只手足无措的小奶猫,那时候我偷偷笑了,但怕你觉得我在嘲讽你,所以没让你看见。” 哼……所以现在说出来就不算嘲讽了? 奚妩想起自己当年的狼狈模样,莫名也觉得好笑,想了想,还是翻身面向谢暥,板着脸看他:“以后还敢这样骗我吗?” “不敢了。”谢暥乖乖摇头。 奚妩还是生气地捏住他的脸:“你一点都不像当年的样子,那个冰冷小少年是怎么变成现在这模样的,你究竟是受了谁的蛊惑?” “你的蛊惑,”少年眨着眼睛看她,显得特别纯洁无辜,“当年是你说的,要我多笑笑,要学会体贴姑娘家,不然冷冰冰的样子是娶不到娘子的。” 谢暥这么一说,奚妩也想起自己当年送别时对他的叮嘱。 那时候她对他冷冰冰的样子怨念颇深,故意这么说他。 “哼,你还好意思说,当时我那么生气地离开,你竟然都不追过来,可见你那时候真的很讨厌我,是不是心里天天想着怎么赶走我?” 小公主开始算旧账。 谢暥坚决摇头否认:“没有,你生气跑开的时候,我其实又回去让那个老伯伯照着我的样子做出一个糖画,我追上去想要送给你的……” “然后呢,为什么又不送了?” “因为,我看见你在对其他人笑。” 奚妩拧眉,她仔细想了许久,也不记得自己那时对谁笑过。 谢暥看得出她是真忘了,她不记得那时候她坐在马车里,掀开珠帘和邵安说话,也不知邵安说了什么,他看见小公主笑得很开心,那笑容十分刺眼。 少年手中的糖画坠落在地上,被他狠狠碾进泥土里,沾上灰尘再不能送人。 当年他很在意的事,对于小公主来说,其实从未放在心上过,她只记得自己没去哄她。 或许,那年那么刺眼的笑,也只是因为小公主不是对着他笑。 “不管我有没有对其他人笑,你都没有来哄我呀,我那么生气你都不管不顾,要不是我追过去送你,我们连道别都没有。”奚妩想想还是很气愤。 谢暥:“……如果没有等你,城门一开我就该走了。” 但直到近晌午时分,他才从驿站出发,在城门处又耽搁许久。 小公主的马车冲过来时,他不知怎么想的,立刻翻身上马作出一副要走的样子。 奚妩听见他的解释,心中那点气闷忽然消退干净。 她看着谢暥,默然许久,他们之间好像有许多误解。 她想到先前的承诺,轻声开口:“谢暥,我想和你说一个故事,一个关于我和你另一种可能的故事。” 奚妩的声音在屋中缓缓响起,她将瞒了许久的噩梦说出来:“在这个故事中,我没有假死离京,也没有提前得知自己的假公主身份。你回京之后,我成为阶下囚,陛下赐给我一杯毒酒。” “但那杯毒酒是假的,我被送出京城,结果在京郊被你拦下。你把我安置在一处别院,吃喝不曾短缺,唯独不肯给我自由。直到一日,终日服侍我的婢女说奉你的命令,对我下蛊。” 谢暥呼吸一滞,他想到小公主从前被魇香折磨时的疼痛。 一瞬间他明白那样的痛楚从何而来。 “那段时间我很疼,蛊虫顺着我的心脉游走,仿佛有数千根银针刺进我的身体,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还要活下去,直到有一次蛊毒发作我清醒后,我发现自己回到了宫中,我还是二公主。一切仿佛只是一场醒不来的噩梦,但是我很难忘记那种感觉,那种疼痛仿佛刻在骨子里,我忘不掉也更加害怕,所以我选择离开。” “但是兜兜转转,我还是遇到你。你大概不知道,在得知你的身份后,我有多害怕。” 奚妩第一次坦白她的恐惧,她想到那时候的经历,身体忍不住轻颤。 谢暥仿佛能感知到残留在她身体里疼痛的记忆,他明白那种感觉。 不会有人比他更清楚蛊虫啃噬心脉的疼。 但他不能接受这种事情发生在奚妩身上。 奚妩克制住身体的记忆,她最后问道:“谢暥,如果我们真的走到那一步,你会对我下蛊吗?” 这个问题其实无解,毕竟谁也不可能不知道上辈子的事。 但奚妩想要的只是谢暥的回答。 谢暥微微收紧抱着小公主的力道,他毫不犹豫地道:“不会,永远不会。” “好,”奚妩轻松一笑,她抱住谢暥,埋头在他胸口闷声道,“我信你,哪怕这次信错了,我也认了。” 一辈子也就那么长,她若明知自己心意如何还要一再退缩,那最后也会后悔吧。 她孤注一掷,不论结果如何,她都坦然接受。 . 天色微明时分,奚妩尚在熟睡,谢暥轻微动作尽量不吵醒她,临走前在她额上轻轻吻了一下。 昨夜她情绪波动太大,又守了他许久,说完那个故事很快就睡了过去。 谢暥看着她直到天明,奚妩那番话始终在他耳边回荡,他想了一晚上,能够理解“他”将小公主拘在别院的举动,但他并不觉得自己会对她下蛊。 若真想对小公主下蛊,何必等到那时候? “不论过去如何,我都不会成为你害怕的那个人。” 少年的声音低不可闻,奚妩在他走后翻了个身,唇畔轻轻扬起。 那么长久的阴霾,在这一刻彻底消散。 第40章 赈灾银悉数寻回, 知府和两名同知皆因有罪下狱,那些曾经受过赵家冤屈的百姓纷纷敲鼓鸣冤。 临州府衙尚无主事之人,府衙大牢中又拘禁着许多可能无辜的百姓, 谢暥身体刚刚恢复,他不及休息,又亲自开始审理那些案件。 谢暥亲自处理那些案子, 也无人敢随意糊弄。 奚妩每日陪他同去府衙, 她离开前谢暥在看卷宗, 回来后谢暥还在看卷宗,要不然就是去审问当事人。 少年忙到连抱一抱他的小公主的时间都没有。 常常夜深时分,奚妩已经熟睡,听到开门的动静, 她会习惯地抱住少年, 闭眼继续睡去,困倦到连说话的精神都没有, 只记得要抱着他睡觉。 其实府衙有休息的地方, 但谢暥依旧每日都会赶回驿站陪小公主睡觉。 这般来回忙碌十日, 那些案件卷宗也清理得差不多,只剩下一些小案件, 好在府衙中尚有可用之人, 通判方承辅佐着将这些案件处理得妥妥帖帖。 “杨赞那边还没有审出来吗?他还是一口咬定全是自己的注意?” 这些日子谢暥不仅负责处理案件, 也亲自去过几次大牢。 杨赞口口声声说是不满赵裕这样的人贪吃享乐坑害百姓, 所以联合山匪截下赈灾银, 以便引来朝廷官员查访临州, 让他们亲眼看看赵裕的所作所为。 若成功, 赵裕倒下, 他取而代之成为知府, 留下这笔数额巨大的赈灾银;若失败,也能扳倒赵裕,一解多年心头之恨。 这样的供词听起来很合理。 但杨赞怎么会有蛇蛊? 虽然他说不知是谁将竹管放在他的书案上,但这件事和申屠氏脱不了关系。 蛇蛊是申屠氏不外传的毒物,如今申屠氏内斗不止,唯独有一人可在燕宁作乱。 “十二说杨赞的嘴很硬,看样子是撬不开的。不过蛇蛊一事定与申屠羽有关,她极有可能已经知道申屠嬴的死因,所以才要报复殿下。”跃青一边说着,一边将灌好的汤婆子递给奚妩。 奚妩靠坐在床上,她将汤婆子放到腹部暖着,还是困倦得厉害,也没什么思路去想申屠羽的事。 她本想着若是舒服些就去陪谢暥,但现在浑身酸软实在没有什么力气,她挥了挥手让跃青退下,想着闭眼休息一会儿再起来。 迷迷糊糊睡着的时候,奚妩感觉到背后有人抱住她,她勉强翻身看过去,一睁眼对上谢暥担忧的目光,她隔着床幔看了看外面,光亮还是很强,看样子应该还没到傍晚。 “怎么这么早回来了?案子都处理完了?”奚妩声音有些虚弱,整个人看起也很没精神。 “方承会看着处理,还难不难受?困得话再睡一会儿。” 谢暥问着,伸手试了试汤婆子的温度,汤婆子已经不太热,他正要拿出来让人去换水,奚妩顺势抱住他的手:“那你还去府衙吗?” “不去了,陪你睡一会儿。” “那你帮我暖一下吧,还是有些疼。” 奚妩抱着他的手贴上腹部,少年手掌很热,倒也不用费事去换什么热水。 她每次来月事头一天都会困倦腹痛,谢暥这几日忙得厉害,还是跃青派人来回禀夫人身体不适时,他才猛地想起这件事。 “好,睡吧。” 谢暥轻轻揉着,奚妩感觉舒适许多,她整个人窝在谢暥怀中,抱着他一只手臂安心睡着。 及至傍晚,夕阳西斜,长街上隐隐有叫卖声传过来。 奚妩被那些声音吵醒,她觉得浑身有些热,一睁眼看见谢暥正躺在她身侧,他将她抱得很紧,手掌心还尽职尽责地贴着她腹部,还没有醒。 奚妩看着他眼下那些青黑,想着还是不要吵醒他,正要悄悄挪开他手臂,少年微微一用力,又将她重新抱到怀中,睁开眼睛看她:“还难受吗?” “不难受了,我睡了快一天,我们出去走走吧。” 奚妩想要拉着谢暥起身,但少年眨巴着眼睛看着她,安安静静不说话,就是不肯起来。 奚妩想了想,俯身在他唇上亲了一下:“夫君,快起床啦。” 这一拉,少年顺势被她拉了起来。 长街上,黄昏的余光柔和地笼罩在行人身上,浅蓝色的天际渐变至仙气的粉色,太阳压在树梢尖端,一抬头又落到树梢下方藏住一半的身影。 奚妩随意拉着谢暥在一处面摊上坐下来,她正坐在光影中,笑着对老板说要两碗刀削面。 四周是百姓们的交谈声和小贩的吆喝声,一切是世间最普通不过的光景。 虽然平淡,却幸福。 “面来喽。”老板吆喝着端上两碗热腾腾的刀削面。 奚妩看了一眼谢暥面前的那碗面,辣油铺在上面,看着分外有食欲,她眼巴巴看了一会儿,又默默看向自己这碗清汤面。 “早知道不出来吃了。”小公主嘟囔一声。 不出来吃就不会看到吃不到。 谢暥低笑一声,奚妩瞪了他一眼,他又忍下笑,乖乖吃起自己的面。 也不知是不是今日他太饿,奚妩才吃到一半,谢暥那碗面已经见底,她轻叹一声,认命地将剩下的面吃完。 “走吧,我们散散步再回去。” 离面摊不远有一处草地,现下有不少父母牵着孩子在草地上跑来跑去,奚妩挑了一块相对清静的地方拉着谢暥坐下来。 这片草地连接着一片湖,湖对面是热闹的长街,随着日光斜落,对面的灯笼一盏盏亮起,像是夜空中忽闪忽闪的小星星。 奚妩看向脚边那朵粉蓝色的小花,她偷偷折下,正打算瞅准机会戴到谢暥头上,忽然一个小姑娘在后面怯生生地喊道:“大哥哥。” 奚妩朝后面看去,小姑娘衣衫有些旧,她拎着花篮胆怯地看着他们这边,似乎想朝谢暥走过来,但是看到他冷着一张脸,又有些不敢靠近。 “小姑娘,有事吗?”奚妩柔声道。 小姑娘点点头,她领着花篮慢慢走到奚妩身边,匆忙看了一眼谢暥,又害怕地低头,伸手把一篮子花往前递:“这是送给大哥哥的,爹爹说如果不是大哥哥帮忙的话,哥哥不会那么快从牢里出来,所以我想感谢大哥哥。” 一篮子的花五颜六色,应该是小姑娘自己跑去田间亲手摘得。 “这些花真好看,不过你不是要送给大哥哥吗?礼物要亲手送才有意义呀。”奚妩没有接花篮,她鼓励小姑娘将花篮递给谢暥。 小姑娘受到鼓舞,她鼓足勇气把花篮递给谢暥:“谢谢大哥哥。” 谢暥本来没有笑,他对上小姑娘那期盼他收下的目光,不知为何,唇畔缓缓勾出一点笑意,伸手接过那蓝花。 小姑娘见他接过花,立刻扬起大大的笑脸,她又高高兴兴道了一声谢,欢快地跑回去。 奚妩回头看,小姑娘正跑回父亲身边,见她回头还用力挥了挥手向她道别。 奚妩也朝她挥了挥手,看她走远才转身看向那一篮子花,比她刚刚摘得那朵粉蓝小花好看多了。 这般想着,她陡然间想起刚刚掉落在谢暥后衣领上的那朵粉蓝小花。 “阿妩是在找这个吗?” 谢暥手中捏着那朵粉蓝小花,奚妩笑着望向他:“本来打算送给你的,你在哪里捡到的呀?” “阿妩猜一下,我应该在哪里找到?” “咳,我怎么猜得到。” 奚妩看天,正要指着北极星转移谢暥的注意力,谢暥从身后抱住她,将一篮子花抱到她面前:“阿妩挑一挑,看看最喜欢哪朵花。” “你做什么,其他人都在里看着呢。”奚妩企图扯开少年的双臂。 但她抵不过谢暥的力气,索性作罢。 “别那么小气嘛,我又没有给你戴上去,再说人家小姑娘特意给你摘的花要好好珍惜。” 奚妩开始试着和他讲道理,但少年的道理是讲不通的,他直接帮小公主选了一朵红艳艳的花朵,戴在她鬓间。 小公主花颜月貌,乌黑的鬓发间斜插一朵娇艳的红花,莫名让人生出一种摧毁欲。 少年眼中染上墨色,奚妩低声警告他:“这是在外面,你可别胡来。” “知道。” 少年抵着她的肩膀,看向河对面的烟火人家,他莫名想起很久以前申屠嬴对他说的一句话——这样的人间不值得守护,更不值得相信。 “阿妩,你想守护这样的人间吗?”谢暥低声问道。 奚妩看向河对面,忽而笑道:“可是你已经在守护了呀。因为你愿意重新审理那些案件,所以那小姑娘才会送花感谢你。你没发现你比以前更能体会那些烟火冷暖吗?” 少年以前对这些感知甚为薄弱,他不明白什么是简单的快乐,什么是普通的幸福。 但好像在不知不觉间,年幼时曾经遗失的那些温暖一点点填补回来,如今他看见那些人间烟火,好像也能体会到一点点的幸福,而怀中的小公主更让他觉得满足。 “阿妩,我们回去吧。” “不再多待一会儿吗?” 少年摇摇头,牵着小公主起身。 奚妩以为他有公事要处理,但少年牵着她回到驿站,立刻关上门,揽着她的腰俯身亲下来。 奚妩这才明白过来他在急什么。 她恨恨咬了他一下,少年抵着她的唇畔低声笑道:“阿妩,现在不在外面。” 所以,可以胡来呀。 . 九月中旬,秋意愈浓,盛京城从夏末迈入秋季。 谢暥寻回赈灾银的消息传回京都,临州百姓对他的赞扬也一并传了回来。 郭子寒听着那些赞扬的话,面色愈加阴沉,他挥手让所有人退下,走进密室,冷笑道:“看来申屠姑娘的蛇蛊也并没有起到什么大作用,竟一点也没伤到谢暥。” 申屠羽也没想到是这个结果,她面色难掩疲惫,已不复先前那副嚣张模样:“这次是我失误,但我们目标一致,早晚有再次合作的机会不是吗?” “申屠姑娘先前可不是这样说的,你说会一击致命,结果谢暥分毫未伤。但蛇蛊一出,谢暥应该早猜到是你做的。” 申屠羽面色难堪:“小公爷这么说是打算推我出去吗?” “既是合作,我自然会护着你,只是现在可不是我在求着你,申屠姑娘应该弄清楚自己的地位。”郭子寒冷声说完,又转身出了密室。 当初他本以为蛇蛊真能伤到谢暥,在父亲面前信誓旦旦,央着申屠羽帮忙。 如今申屠羽暴露,他可不会再像先前那样供着她。 申屠羽自然也听明白郭子寒的话,她眼中闪过恨意,拼命压下杀意——她如今已经没有后退之路可走,无论是为了杀父之仇,还是为了谢暥羞辱她的仇恨,她都要谢暥死。 她得不到的,那个身份卑微的假公主也不配得到。 …… 回京当日,马车进城。 奚妩靠在谢暥怀中睡着,她隐隐约约听见外面的城门守卫喊了一声“三殿下”,她以为自己听错了,直到掀开车帘正和谢昭的目光对上。 她微微一愣,谢暥在她身后不满地放下车帘:“看他做什么?” “他是三皇子谢昭,之前他出京养病,我没想到他会现在回来。” 奚妩记得,前世这个时候,谢昭并没有回京。 “梦中他这时候没有回来?”谢暥反应过来她的意思。 “当时那些婢女随口提过一句,说是谢昭病情加重,连床都下不来,还在寻找神医,那时候应该是十月。”奚妩回忆道。 但她刚刚看谢昭的模样,虽然虚弱一些,但身体应该没有大碍。 “不必多想,”谢暥握着小公主的手,不让她掀帘子去看谢昭,“不论他为什么提前回来,是敌是友秋猎上看看就是。” 他们回来得巧,再过几日就是秋猎。 谢昭此时回来,秋猎上看看他的态度,兴许就知道他为什么要回来。 奚妩点点头,但她不认为谢昭会是敌人。 当年郭皇后没有嫡子,太医诊断她难再有子嗣,正巧宫中的陶美人诞下一子,陶美人身份低下,不能亲自抚养谢昭,按照规矩谢昭交由郭皇后抚养。 郭皇后一开始也是真心抚养谢昭,但谁知她很快怀上谢昀,谢昭身份就变得尴尬起来。 郭皇后将全副心神放在谢昀身上,日渐不重视谢昭,谢昭过得也日益艰难起来。 “那时候我和他同在皇后身边,他还帮过我许多次,有一次我饿极了偷偷跑到小厨房,正好看到他拿着一个馒头,明明他也饿得难受,但还是给我分了一半。” 奚妩回忆那时候的事情,也没注意到谢暥的表情。 “其实他身体一直不太好,后来出宫养病也是为了避过谢昀的风头,谢昀可能是因为知道谢昭曾经差点取代他的地位,所以很不喜欢他,总是极尽可能地刁难。” 奚妩说着说着觉得身侧气压有点低,她转身一看,谢暥抿唇看着她,眼里明晃晃地写着“不开心”三个字。 奚妩无奈一笑,她捧住少年的脸解释道:“和你说这么多,只是想让你了解一些谢昭这个人,不爱听那我不说了。” “好啦,别不开心了。” 奚妩在少年唇上亲了一下,他的表情才渐渐好转。 他们刚刚回京,谢暥需要先进宫,奚妩先行回皇子府。 许是这几日坐马车太累,奚妩回去就抱着雪花睡觉,一觉睡醒,刚起身就看见跃青走进来,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怎么了?” 跃青深呼一口气,快速道:“夫人,陛下遣人送了六个美人过来。” 奚妩撸猫的动作一停,她轻轻一笑,起身往外走:“是吗?让我瞧瞧这些美人长什么样。” “对了,你去吩咐管家,让他们将书房收拾一下,给殿下添张床。” 第41章 奚妩抱着雪花缓步往花厅走去, 走到雕花窗前,她侧眸往里一看,勤政殿的小太监正带着六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往花厅外走, 脚步匆匆,看起来像是逃命似的。 冰塑的少年站在花厅正中央,浑身上下散发着冷气, 凉爽的秋日像是要瞬间步入冬日里。 奚妩也没再往前走, 她隔着花窗看了没一会儿, 谢暥很快察觉到她目光,朝她这般看过来。 她虚假一笑,抱着雪花转身就走。 少年立刻追出来,在她身后可怜巴巴地道:“阿妩, 我把他们都赶走了。” 奚妩本来不想回头理他的, 奈何抱了雪花一路,这猫最近又吃得更胖些, 她着实有些抱不动, 弯腰将雪花放到地上时, 谢暥趁机走过来,揽着她的腰将她打横抱起来。 雪花还试图扒拉谢暥的衣摆, 十二上前一步勒住它命运的后脖颈, 小声提醒:“我照顾你那么久, 怎么一点眼力见也没有, 这种情况能跟过去吗?” 跃青也没跟上去, 正巧听见十二训猫的这句话, 她忍不住“噗嗤”一笑, 十二望过来, 她又立刻收敛笑意, 从他手中抱过雪花:“你这样对它,难怪它天天要挠你。” “这不是有你吗?你帮我哄它不就好了?” “我可不是帮你哄,我是帮夫人照顾雪花,别自作多情。” 谢暥抱着奚妩走向花园,径直坐到园中那架花藤秋千上。 奚妩坐在他怀中,也没挣扎着要起来,她甩了甩有些酸的手臂:“看来真的要让雪花少吃一些了。” 从前抱它可没有这么吃力,这小家伙进了皇子府后越吃越肥,厨娘们还很喜欢它,只要它进厨房,准能偷吃成功。 “之前你还不让我说它胖。” 谢暥一边说着,一边帮奚妩揉捏双臂,他力道适中,奚妩感觉手臂上的酸软感慢慢消失。 她挑眉看着谢暥,笑着问道:“所以你觉得我的错喽?也对,我哪里比得过那些柔情蜜意的美人,她们定能顺着殿下的意,处处讨殿下的喜欢。” 小公主作势要起身,谢暥牢牢抱着她,不让她赌气离开。 “我事先不知情,是皇后提议,父皇突然将人送过来,我得到消息快马加鞭赶回来,没想到还是让她们进了府。”谢暥认真解释。 奚妩其实也没真的生气,听见“皇后提议”,略有些诧异:“皇后怎么会想起来给你送人,那些美人里面有她的人?” “有没有她的人不重要,这皇子府的女主人只能是你。”谢暥毫不犹豫地道。 奚妩轻笑一声,她捏了捏少年的脸颊:“你现在也学会说好话哄人了,这次又是跟谁学的?” “阿妩不相信我吗?” 少年乌黑的眼睛望着她,容不得她说出否认的话:“信你,不过那六个美人,不会就是你此次寻回赈灾银的赏赐吧?” “不是,我求了个赏赐。” “什么赏赐?” “大婚。” “什么?”奚妩一愣,她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大婚?” “我和你的大婚,”谢暥一字一句地道,像是怕小公主听不清,继续解释,“先前是我急着将你拘在身边,但是我始终欠你一场大婚。我想要完成所有仪式,让所有人知道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没有人能撼动你的地位,更不可能从我身边夺走你。” “凤冠霞帔,十里红妆,欠你的我会一一补齐。” 少年的承诺声声入耳。 奚妩怔怔地看着他,她一时竟也不知怎么反应,散落的青丝扫过鼻尖带来一点点酥痒,她忽而一笑,搂住少年的肩膀,在他耳边小声说:“原来你也知道要明媒正娶啊,那在大婚前,我们是不是应该分开住,听说婚前见面太频繁会不吉利呢。” 奚妩说完,眨着眼睛看向少年,显得分外无辜真诚。 谢暥眉眼一沉,他微微收紧抱着小公主的力道:“要准备半年,婚期要到明年二月,暂时不用分开,不会不吉利。” “是吗?你说不会不吉利就不会吗?怎么显得这么不可信呢?”奚妩故意逗着他,“要不我们还是分开……唔……” 所有的话被堵在嗓子里,奚妩轻轻捶了捶谢暥的肩膀,秋千轻微荡起来,她又慌忙抱紧谢暥的肩膀,日光将身影斜斜拉长,秋千越荡越高。 微风中携来少年的询问:“阿妩还要分开住吗?” 奚妩红着脸狠狠咬了一下他的鼻梁:“浑蛋。” . 九月秋猎,皇帝携王侯百官前往象山。 正是秋意最浓时,马车驶过那片最红艳的枫林,进入象山的营地。 奚妩掀开车帘,伸手接过一片零落的枫叶,枫叶红如初,她的心境却大不相同。 去年此时,她满怀忐忑,生怕不能顺利离开。 如今重来此地,早已没有当初的紧张害怕之情。 当时她筹备离开,被陛下察觉,不得已只能吐露噩梦一事。 当时她跪在大殿中,浑身发抖,生怕陛下会杀人灭口,但她没想到最后陛下会许诺帮她离开。 皇家无情,但她竟在那个常年威仪深重的皇帝身上感受到一丝温情。 马车陆续停下,奚妩握住谢暥的手走下马车,周围人或多或少向他们这里投来目光,然后又看向最前面的皇帝车辇,皇帝正携着宋婕妤的手走下来。 宋婕妤身着丹红色飞鸟宫裙,皇帝不知与她说了什么,佳人莞尔一笑。 奚妩恍惚间觉得那笑容有些熟悉,她想起先前在皇帝宫中看到的一幅画,画上之人亦是一身红衣,宋婕妤的笑和那女子的笑容分外相似,但又不能说完全相同——皇帝不过是在她们身上寻找一个影子。 宋婕妤虽然与宋蕙样貌只有三分相似,但她一颦一笑一举一动,乃至细微的神态都与宋蕙相似,哪怕只有三分相似如今也变成十分。 她是宋家千挑万选,按照宋蕙样子一点一滴教养成的姑娘,自入宫起就荣宠不衰,连郭皇后也不能动她半分。 奚妩身形微动,正巧遮住宋婕妤的身影,她牵着谢暥往营帐那边走:“我来过象山许多次,待会儿要不要我带你去游玩一番?” 小公主笑着转移他的注意力。 但谢暥其实早看到皇帝和宋婕妤说笑的场面,他眼底泛着冷意,奚妩笑着望向他时,他才敛下眼中的冷意。 一直走到营帐中,奚妩才略微松下一口气。 “不必担心我,我心中有数,不会乱了分寸。”谢暥上前抱住小公主,在她耳边低声道。 “你看到了?”奚妩转身看向谢暥。 “嗯,不是第一次,每次进宫都能看见她陪在父皇身边,各取所需,自欺欺人。” 这句“自欺欺人”是说皇帝。 “不是说要带我游玩吗?先休息一会儿,还是出去走走?” 谢暥不想提这个话题,奚妩也不接着说下去,她牵着少年的手往外走:“我们去枫林道那边走走吧,我记得去年芊芊还在那里捡到许多好看的枫叶,我们也去看看。” 枫林道处在红枫林中,风一吹那些枫叶飘飘扬扬地落下,许是刚刚到营地,这里人正少。 奚妩拉着谢暥绕着红枫林走了一圈,回来时满怀的红枫叶,她正琢磨着这些漂亮的枫叶能拿来做什么,注意到前面走来两个人,正要避让,其中看起来颇为年长的男子朝谢暥行礼道:“见过二殿下,见过二皇子妃。” 奚妩这才抬头认真看向那人,前面二位不是旁人,正是宋家夫妇——宋婕妤名义上的兄嫂。 她从前见过他们许多次,但没有一次他们这么恭敬。 奚妩想到先前那几张宋家拜帖,她没有见过一次宋家人,本以为态度已经摆得很鲜明,但这位宋大人还非要攀上来。 “殿下也喜欢这红枫林吗?微臣家中也有几棵红枫树,是小妹当年亲手所植,殿下若有兴致也可前去府中一观。”宋悬自顾自地道,面上带着长辈宽和的笑容,却掩盖不了眼中的精明算计。 如今谢暥身份摆在那里,宋悬当然要极尽可能地拉近关系,而他口中的小妹指的正是宋蕙。 谢暥目光一寒,他捏住一片红枫叶随手一扬,枫叶如刃擦过宋悬的脸颊。 宋悬感觉到脸上火辣辣的疼,宋夫人惊慌失措地拿着帕子帮他擦拭伤口,忍不住为丈夫不平:“殿下这是做什么,我们做错了什么?殿下缘何动手伤人?” 宋悬重重一扯宋夫人,让她不要再开口。 “不要再让我从你口中听见那两个字。”谢暥声音冷如寒霜 宋悬一顿,他拉着夫人不再多说。 直到谢暥离开,他才忍不住一挥宋夫人的手,厉声道:“谁让你多嘴?他如今是二皇子,能是你质问的吗?” “那我不是着急你吗?”宋夫人也很委屈。 宋悬感觉到脸上的疼,他想起刚刚谢暥那冰冷的目光,心中不安。 之前一直见不到谢暥,今日他才试着攀谈一番,不过现在看来,根本没有攀谈的必要。 “他怕是已经知道他母亲的事了。”宋悬几近咬牙切齿地道。 他当年怎么也不会想到,宋蕙一个死人还能给他带来这么大的麻烦。 依谢暥刚刚的态度,若是他登基,将来怎么会忍得下他们宋家? 第42章 (二合一) 宋悬被伤的消息悄无声息在大营中传播, 宋悬一路走回来,路上多的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宋悬知道这些人都在等着看他落魄, 看他被谢暥折磨。 他一路急走回营帐,连宋夫人都跟不上他的脚步,他一把掀开帐帘, 正要朝着小厮发泄, 一抬头猛地看见帐内站着一人, 皱眉要开口斥问,待到看清那人模样所有话语又咽了下去。 “小公爷怎么会有空来我这里?” 郭子寒浅淡一笑,递过去一个白瓷瓶:“听闻宋大人受伤,特来送药。” 宋悬看着那药瓶, 又想起刚刚的屈辱, 他嗤笑道:“小公爷来此只是为送药吗?” “当然不是,”郭子寒说着将药瓶放在桌案上, “宋大人受了这么多年的折磨, 应该早已看清, 如今是否还觉得宋家和谢暥之间的关系可以有所缓和?” 宋悬咬牙,他一把拿过那瓶药:“小公爷提醒得是, 今日我已经看清形势, 宋家和他不能共存。” . 营帐内, 奚妩替谢暥整理好衣衫, 与他一同前去北边的空地。 皇帝让皇子和各家公子同去跑马, 她们这些女儿家若是愿意上场也可以上场, 不愿意的也可以在一旁看着, 再不济回去歇息也行。 总之是皇帝兴致上来了, 要人一同陪着跑马。 北边草地上已经聚集不少女儿家和各家公子, 低声说话热闹一团,皇帝那边也在低声和宋婕妤说话。 他们一进场,场内倏然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集中过来。 奚妩和谢暥同穿天水碧色绣金骑装,在稍显炎热的午后,两人像是一抹冰凉的青色,令人不由自主静下心来,二人又同是如玉面貌,瞧着便是赏心悦目。 毕竟只要二皇子妃在场,他们这位二皇子就不会冷得吓人。 “三弟见过二皇兄。” 一身月白色骑装的谢昭最先上前,他比那日城门初见显得更为精神些,不再看起来像是一个虚弱的病人。 奚妩对着他浅浅一笑,谢暥则是冷淡地点点头。 谢昭也不觉尴尬,笑着继续说:“如今只剩下我和皇兄尚未选马,皇兄可要与我一同前去选上一匹好马?” 他们来得不算早,连谢昀都已经牵着马走过来,只是看他面色似乎极为烦躁,看起来并不愿意在这种时候跑马。 “你先过去吧,我和芊芊坐一起,就在那边。”奚妩一早看到孟芊芊的位置,她指了指那边。 谢暥点点头,也知不好再耽搁,叮嘱跃青好生照顾夫人后,才疾步朝选马那边走去。 奚妩见他走远,也缓步朝孟芊芊那边走去。 她们这边搭着帐篷,遮盖住有些毒的日头,孟芊芊见她坐下来,倒杯水递过来:“今年的秋老虎也走得太慢了些,偏偏赶这几日热起来,我看着他们跑马都嫌热。” 奚妩接过茶水饮尽,摇着折扇笑道:“你不是看着他们嫌热,是看着裴公子替他觉得热吧。” 孟芊芊冷哼一声,一边剥着葡萄一边忿忿地道:“我怎么会替他嫌热,他这些日子避着我都来不及,哪怕是在大街上遇见他都能装看不见,我何必还替他担心?真热到中暑才好。” “避着你?”奚妩有些讶异,“我走之前你们还不是好好的吗?怎么突然就避着你了?” “我怎么知道?”孟芊芊恨恨嚼完一颗葡萄,“我回家后他就是开始避着我,许是看上哪家姑娘了,不喜欢我了呗。” 孟芊芊说着无所谓,眼睛还盯着裴少庭的方向瞧,就是一副恨不得扒他皮的样子。 奚妩笑着摇摇头,尝了一颗葡萄:“别多想,等他跑完马把他揪过来问一问就是了,我觉得裴公子应该……” “谁要问,我偏不问,等回京我就开始面亲,谁管他怎么想的!” 孟芊芊一想到之前长街上的擦肩而过,就气得不行。 她这么一狠声,吓得刚刚走过来的姑娘浑身一僵,那黄衣姑娘怯弱地朝她们这边看了一眼,似乎想说什么又不敢。 奚妩朝四周看了看,只有她们这边还空着一个位置,这姑娘像是找不到位置要往回走。 奚妩朝跃青看了一眼,跃青立刻会意走出去。 秦烟儿听清跃青的话,眼睛一亮,缓步走进来朝着奚妩恭敬行了一礼:“多谢二皇子妃。” “不必多礼,快坐下吧,那边应该也要开始了。” “嗯。”秦烟儿乖巧落座,她坐得很是拘谨。 奚妩将果盘往她那边推了推:“不必太紧张,我瞧着你有些眼熟,先前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秦烟儿闻言就要站起来回话,孟芊芊拉着她又重新坐下,“闲聊而已,你再这样紧张,我们可就不让你坐在这儿了。” 秦烟儿腼腆一笑,低声回话:“臣女姓秦名烟儿,之前宫宴上可能与二皇子妃有过一面之缘。” 奚妩听见“秦烟儿”三个字一愣,她又看了一眼秦烟儿,隐约间看出当年那个圆脸小姑娘的样子——当年她和谢昭等人一起读书,陛下选了几个伴读进宫,秦烟儿和孟芊芊都在其中,她也是因此和孟芊芊相识。 那时秦烟儿伴读不过两月,因为身体不适离开。 如今时间过去太久,她一时竟也没认出来。 那边皇帝已经翻身上马,谢暥等人紧随其后,锣鼓一敲,十几匹马同时冲出去。 谢暥骑的是白马,刺眼的阳光下白马依旧显眼灼目,他跟在皇帝后面,将其他人远远丢在身后,输赢瞧着并没有什么悬念。 奚妩也嫌弃那阳光实在太刺眼,也没继续往那边看。 她收回目光的一瞬间,谢暥朝她这边看来,只见小公主低头吃着葡萄,看也不看他这边一眼,他骑马速度忽然变慢。 “哎,二殿下怎么变慢了,该不会真的中暑了吧?” 孟芊芊诧异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奚妩心里一紧张,抬头往那边看,谢暥果然落后许多,那谢昭和郭子寒都超过他去。 奚妩皱眉,她有些不放心,紧紧盯着那边瞧。 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看过去后,谢暥骑马的速度又忽然加快,马蹄一扬急速转弯,飞快地超过谢昭和郭子寒,再次将他们远远丢在身后。 “二殿下果然厉害,我都以为他要输了。”孟芊芊感叹道。 奚妩心中无奈一笑,她算是明白了,谢暥这是不满她忽视他呢。 皇帝很有兴致,又来回跑了好几趟,跑到最后谢昀和其他人都显得有些吃力起来,谢昭速度也渐渐变慢,只有谢暥稳稳跟在皇帝身后。 奚妩也不管谢暥速度有没有变慢,专心吃起葡萄来,见秦烟儿笔直地坐在那里,正要她吃些水果,却发现她盯着那边跑马极其专注。 奚妩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落在谢昭身上。 谢昭前后都与他人拉开距离,奚妩确信自己不会看错,刹那间,她又想起许久之前的一件事。 前年皇帝寿宴,她出去透风时巧遇谢昭,正要上前说话,看见他身边的小厮急匆匆走过来,说宴厅长廊那边谢娴和秦家姑娘起了争执,谢昭闻言转身疾步离开。 奚妩第一次见到他那么紧张,回去后问了木莲,才知是秦家二姑娘秦烟儿不小心撞到谢娴,生出争执。 秦烟儿目不转睛地追着谢昭的身影,奚妩笑着垂目,假装什么都没看到。 那边皇帝也不知跑了几圈,终于愿意停下来休息。 远远望去,谢暥利落翻身下马,谢昭和其他公子也勉强维持住体面,唯独谢昀下马双腿直抖,面色难看至极。 但这还不是最折磨的,他们这批陪着跑马的,等到傍晚还需要陪着皇帝再去林中狩猎,谢昀这样子也不知到时候能不能上马。 “我感觉他要吐出来了。”孟芊芊没有指名道姓,但明显说的是谢昀。 奚妩看着也觉得好笑,但她面上绝没有失礼的地方,直到看到谢暥牵着一匹小红马走过来,她面色才微微一变。 “要不要坐下来休息一会儿,这葡萄很甜,你尝尝。” 奚妩端着葡萄走过去,拿着帕子擦去谢暥额头上的汗珠。 谢暥看着那葡萄不动,奚妩瞬间明白他的意思,拿着一颗葡萄喂到他嘴边。 “我看你也挺累的,先坐一会儿吧。” 奚妩拉着谢暥要他坐下,那边宫人已经上前添了座椅。 谢暥摇摇头,拉着奚妩过去看那匹小红马:“这匹红马很温驯,你要不要也试一试?” 谢暥眼睛很亮,看起来兴致破高,明明跑了那么多圈,竟然还有心思邀她骑马。 奚妩正考虑要不要实话实说,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声音:“她不喜欢骑马,更准确得说她害怕骑马,怎么,二殿下不知道吗?” 那声音过分熟悉,奚妩瞬间觉得头有些疼——是她疏忽了,没想到邵安也能跟过来。 谢暥听到那句“害怕”,他松开小红马,看向奚妩:“我有些累了,我们坐着休息一会儿。” 谢暥直接无视邵安,他牵着奚妩要往里走,奚妩站着原地没动。 她看了看那匹小红马,在心里鼓足勇气,然后对谢暥说:“我试试吧,但你要跟在我身边。” “你明明……”邵安震惊看向奚妩,他不明白奚妩为什么要答应。 “不害怕吗?”谢暥看着小公主,有些不放心。 奚妩摇摇头:“没事,你跟在我身边我就不怕了。” “好。”谢暥点头答应。 小红马没有他先前骑的那匹白马高,奚妩深呼一口气,踩着凳子和马蹬坐了上去,小红马轻微一动,她眼一闭心一提,突然有些后悔答应骑马,心里煎熬着要不要干脆反悔。 “夫君,我……” 奚妩尚未说完,她感觉身后一沉,谢暥翻身坐到她身后,帮她拽住缰绳,在她耳边轻声说:“别怕,我带着你走一走。” 小红马在草地上慢悠悠地走着,奚妩心中的害怕渐渐减弱。 之前回京她也曾和谢暥同乘一骑,她相信谢暥骑马的技术,不过因为以前的经历或多或少有些害怕。 “我们骑快一点吧。” 刚刚还炎热的天这会儿飘来几片乌云,遮住刺眼的阳光。 谢暥轻夹马肚,小红马渐渐跑快,奚妩感受着迎面吹过来的风,两边景色在迅速倒退,她看见入眼的绿色,心里的紧张不知何时完全消失,高声道:“再快一点。” 小红马越跑越快,他们身上的青衣飞扬,飒爽快意。 其他坐着的姑娘家也有些意动起来,天也正好阴下来,很快草地上多了许多人,但乍看过去,唯独那抹天碧色最为显眼。 邵安站在树影中,他看着谢颜靠在谢暥怀中,他们不知低声说着什么,隔着那么远,他仿佛还能看到谢颜面上的笑意。 他又想起临州那一幕——临湖的草坡上,少年抱着小公主低头为她簪花,小公主眼中的笑意真实无比,看不到一丝勉强。 邵安想,如果他能看到一点的不情愿,他就可以继续告诉自己,阿颜并不想和他在一起,但如今…… “心爱之人在他人怀中,可望不可即,绍公子感觉如何?” 邵安听见身后的声音,没有回头:“小公爷想说什么?” “只是想提醒绍公子,自古从今都是有权势方得美人。陛下已经有意让三位皇子同去西北大营历练,令尊掌管西北大营,绍公子何不抓住机会?” …… 日暮黄昏时分,皇帝和众人奔赴林中狩猎。 奚妩午后骑马有些累,醒来时谢暥已经不在身边,她又懒懒躺了一会儿,直到孟芊芊跑进来拉着她要出去走走。 外面秋风凉爽,早已没有午后的炎热。 孟芊芊身旁还跟着秦烟儿,孟芊芊似乎挺喜欢她,将她一并拉出来散步。 许是天气凉爽,她们走到西边林地,这里已经聚集不少人。 奚妩正侧耳听孟芊芊说话,目光随意扫到旁边,不小心与宋悬夫人目光对上。 宋夫人赶紧移开目光,往更远处走去。 奚妩想起红枫林中的事,淡淡收回目光。 她看得出宋家人想要与谢暥和缓关系,但根本没有和缓的余地。 她也曾是宋蕙的“女儿”,宋蕙的陪嫁丫鬟告诉过她许多事情,所以她很清楚宋悬曾对宋蕙做过什么—— 宋悬是宋父外室所生之子,当年因为宋蕙母亲阻拦,那个外室至死没能踏入宋家一步。长子夭折后,宋父眼见后继无人,才不顾阻拦将宋悬带了回来。 宋蕙母亲虽然不满,但也不算苛待宋悬,一应按照宋家长子对待,但宋悬到底记恨当年当年母亲不能踏进宋家一事。 宋父因病而亡后,宋悬趁着宋母重病,意图联合他人毁宋蕙清誉,逼着宋蕙嫁给一个纨绔少爷,所幸宋蕙被皇帝救下,嫁入王府为正妃——那时他们才知道,宋蕙前往东境游历之时,遇见乔装打扮的皇帝,她与皇帝一见钟情,曾在花神庙互许终身。 宋悬这才改变态度,恭敬不已。 但后来陛下登基,受制于郭家,纳郭家嫡女为皇后,并且日益冷落宋蕙。 直到宋蕙生下女儿,宋悬大失所望。 那时宋蕙整日也难见笑脸,因为皇帝的冷待,因为皇后的为难,那个曾肆意策马的姑娘日渐消瘦。 直到宋悬求见,言及要宋蕙向皇帝举荐宋家旁支女儿,以固恩宠。宋蕙终于再也撑不下去,她吞毒药被救,但底子亏损严重,很快离世。 宋蕙离世后,皇帝痛哭,但迟来的深情什么都挽回不了,寻再多的替身也只是自欺欺人。 而宋悬,是将宋蕙推入悬崖的最后一根稻草。 这些事情,她能知道,谢暥自然也有办法知道,陛下更不可能不知情。 奚妩其实想不明白,陛下表现得那么痴情,为什么又要留下宋悬一命? 天色渐暗,林中传来马蹄奔腾之声。 奚妩看到谢暥和谢昭先后骑马出来,他们身后跟着许多猎物,随之出来的裴少庭看着也收获颇丰。 孟芊芊看到裴少庭,冷眼一哼,转身就走。 裴少庭似乎想追上去,但不知为何最终没有追上去。 秦烟儿悄悄看了一眼谢昭,谢昭似乎也注意她,但很快移开目光,仿佛只是随意一瞥。 秦烟儿垂眸,眼中略微有些失落,她索性追着孟芊芊离开。 只有奚妩还留在原地,她走上前去迎谢暥,正要与他说话,看见谢昀一瘸一拐地走出林中,看起来分外狼狈。 “他这是……” “马突然扬蹄将他摔下来了。”谢暥一本正经地解释,仿佛这件事和他没有半点关系。 但哪有那么巧的事? 她午后才跟他说,是因为谢昀骑马险些踢到她,她心生余悸才会害怕骑马,结果到了晚上谢昀就出事了。 不过,看谢昀龇牙咧嘴忍着疼的样子,奚妩觉得还挺解气的。 她朝四周看了看,见没有人往这边看,踮起脚尖极快地亲了一下谢暥的脸颊,笑着在他耳边说:“奖励你的。” 谢暥也朝四周看了看,趁旁人不注意偷亲回去,蹭着小公主的鼻尖说:“奖励不够。” 奚妩点着他的眉心推开:“奖励只有这个,不许想别的,晚宴要开始了,也不知道宫中那些人烧烤味道如何?” 不过很快小公主就不用担心这一点。 谢暥亲自烤肉,他很清楚奚妩的口味,麻辣鲜香的鸡肉串、烤得油光发亮的猪蹄子……香得皇帝也朝他们这边看了好几次。 场中再热情似火的歌姬也抵不过食物的香味。 不过只有皇帝和小公主能吃到谢暥亲手烤出来的肉。 一场晚宴下来,奚妩倒也没怎么在意其他的事情,快要散宴时,她朝着孟芊芊的位置看了一眼,那里不知何时空了下来,连裴少庭的位置也是空荡荡的。 奚妩又喝了一杯茶,扯了扯谢暥的衣袖:“我们去走走吧。” “好。” 离篝火的地方越远,四下愈加安静。 奚妩漫步走到溪边,她牵着谢暥坐到石头上,晚风悠悠吹着,分外舒爽凉快。 奚妩摸了摸肚子,她想到今晚吃的那些烤肉,忽然生出些担心。 “你以后还是不要下厨了。”小公主有些幽怨地道。 “怎么了,是刚刚的烤肉不好吃吗?哪里味道不对?”谢暥还没察觉到真正有问题的地方。 奚妩重重叹了一口气:“再吃下去我长胖怎么办?说不定到时候你就要嫌弃我了。” 谢暥显然没想到她在忧愁这些,抱着小公主在她耳边笑道:“不怕,你长胖我也长胖,不过阿妩现在是有些瘦,吃多点也好。” “看,你还是想喂胖我。” 小公主瞪着他,谢暥迅速亲了一下她:“秋猎后我要进西北大营,到时候应该没有多少机会下厨,阿妩若是想吃什么提前和我说,我会找时间做。” “西北大营?那不是溧阳侯掌管的防护营吗?”奚妩注意力成功被转移。 溧阳侯是邵安的父亲,皇帝怎么会安排谢暥进西北大营? 谢暥知道她在想什么:“阿妩若是担心我,不如到时候多去看看我?” “我才不去呢,你好生待着就是。” 奚妩口是心非,心里却在想该多久去看他一次? 太频繁也不好,隔太久又怕他不开心。 明明先前觉得少年太黏糊,怎么现在要分开还有点不开心? 第43章 离开象山前夜落了一场秋雨, 那只慢吞吞的秋老虎踏着火红的枫叶悠然远走,微燥的秋日平添许多凉意。 奚妩走出营帐,迎面一阵冷风吹来, 她微微蹙眉,那边孟芊芊跑过来推着她往里走。 “还出去做什么,等他们收拾好赶紧回去, 再待下去非得风寒不可。” “那你还跑出来做什么?”奚妩好笑地看着孟芊芊。 孟芊芊猛灌一口热茶, 搓着双臂觉得身体暖了许多, 靠过去在奚妩耳畔小声道:“他准备回京后上门求亲。” 这个他不言而喻。 奚妩挑眉:“这么快,昨日瞧着你还有诸多不快,怎得一夜过去全然消解了?” 孟芊芊哼了一声:“他敢不和我消解吗?昨夜听说我从马上摔下来,眼巴巴地跑过来, 要不是我装可怜, 还锯不开他这个硬嘴葫芦。” “他说什么了,这些日子为什么要躲着你?”奚妩也生出些好奇来。 孟芊芊凑到她耳边小声道:“他说怕我因为恩情才想要和他在一起, 又说怕与我走在一起, 旁人会想起云韶府的那些事, 也不知他怎么想得这么多,我看起来像是那种会因为恩情委屈自己的人吗?” 孟芊芊说着埋怨的话, 眼睛里却全是甜蜜笑意。 “这说明他赤城之心为你一人, 看来我们芊芊也很快要出嫁了, 我是不是该着手准备成婚礼了?” “哎呀, 还早着呢, 你就别打趣我了。” 小姑娘再爽朗, 提到成婚一事还是有些害羞。 奚妩又故意逗着她, 正说笑得开心, 谢暥掀开帐帘走进来, 他看见孟芊芊坐在一旁,语气很自然地道:“裴少庭在外面。” “咦,他怎么过来了?” 孟芊芊一边问,一边起身往外走。 她走出营帐四下一望,哪里有裴少庭的影子,她猛地反应过来,隔着帐帘瞪了一眼。 帐内谢暥顺理成章坐到奚妩身边,他握住小公主的手,感觉有些凉:“是不是太冷了?走时系个披风。” “我有带披风吗?”奚妩困惑问道。 “走时我让人带了几件披风,你穿我的就好。” 谢暥拦腰将小公主抱到怀中,奚妩揽着他的肩膀,仍有困惑:“那你为什么不提醒我也带几件披风?” “忘了。” “是吗?”奚妩觉得这话不太可信。 少年轻轻蹭了蹭她的鼻子,小声道:“阿妩这些日子只陪我好不好?去了西北大营,也不知多久才能见一次,阿妩肯定也不会主动去看我,这段日子更不能让给别人。” 少年神态话语都透着委屈可怜,奚妩轻轻一笑,应和道:“是呀,我也不喜欢舟车劳顿。不过你放心,我会安心在家里等你回来。” 这样的回答并不能令少年满意。 奚妩原本还想再逗几句,谢暥立刻堵住她的唇,也忽略小公主嘴角扬起的笑意。 …… 外面冷风微寒,奚妩身上系着黑色披风,披风宽大,将她整个人拢住,也将所有冷风遮挡在外。 那披风上染着淡淡的寒香,是谢暥身上常有的香味,奚妩熟悉那味道,她被这披风裹着,浑身上下似乎也染上那股寒香。 谢暥走得慢些,他看着前面,小公主裹着他的披风,娇娇小小的一团,披风浓重的黑色侵占小公主身上每一寸肌肤,只有那张明媚娇艳的脸庞露在外面。 她朝后看了看,朝谢暥伸手:“走快些呀,这披风太大了,我不太好走,还是尽快……” 奚妩话还没说完,谢暥上前几步拦腰抱起她,小公主一吓,拍了拍他胸膛:“做什么呀,我又不是不能走路,还有人呢。” “披风太大,我抱着你走快一些。”谢暥一本正经地道。 他垂眸看了一眼怀中的小公主,他的披风裹着她,她浑身上下染着清淡的寒香,香香软软地窝在他怀中,似乎力气大一点都怕弄疼她。 谢暥目光有些奇怪,奚妩莫名感知到一些危机,她指了指路:“看路,我又不是路,走快些,我冷。” 这么一说,谢暥脚步果然加快许多。 一上马车,奚妩迅速脱下那件披风。 谢暥眼中闪过淡淡的失望,他走过去将小公主满怀抱着,才觉得心中舒畅许多。 “难不成这几日你都要这样粘着我吗?” 谢暥将她抱得更紧些,低喃道:“若是西北大营附近有宅子便好了。” “便是有我也不会住过去,你还不如这几日与我多待一会儿。” 奚妩这般说着,也没想到谢暥接下来几日真能时时刻刻粘着她,如影随形。 她要说一句不是,少年就会委屈望向她:“阿妩这是嫌弃我了吗?” 奚妩:……行叭,再纵容他几天吧。 到了离别的那一天,奚妩一直送到城门口,这一次谢暥倒没有缠着她,利落翻身上马。 奚妩看着他的背影渐渐消失,没来由生出几分惆怅,但想到接下来可以随意出游,心中那点不快又很快消失。 然而…… “孟姑娘今日有事。” “孟姑娘今日身子不适。” “孟姑娘……” 奚妩摆了摆手,摇头叹气:“也难为她日日想理由来搪塞我,我还不如自己出游,去哪里好呢?” 奚妩翻着手上的游记,状似无意点了点书上那片红枫林,红枫林在含山附近,距离京城有一日的路程。 “跃青,我们去这里怎么样?”奚妩将那片红枫林指着跃青看。 跃青看到“含山”两字,忍着笑道:“甚好,夫人要今日出发吗?” “不必这么急,”奚妩继续翻着游记,清了清嗓子,“再等几日,又不是只有这一处风景可赏,我们再看看别的。” “好,都听夫人的。” . 深秋已至,漫山红枫叶如火,含山附近隐有操练之声传来,西北大营据此不远,一夜秋落风雨,会有枫叶飞入营中,如春日百蝶。 然而此刻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擂台上,刀剑铮鸣相撞,一身黑衣的少年立于一端,睥睨看着双膝跪地的对手:“你输了。” 邵安握着剑柄,他抬头看向少年,支撑着再次站起来:“还没到最后,再来!” 谢暥皱眉,他不想做无谓的纠缠,再打下去,邵安也不会有赢的可能。 底下观战的士兵自然也看明白这一点。 不远处的高楼上,谢昀满目嫌弃:“还以为这个邵安有多厉害,竟也只能被他打趴在地,还以为他能教训一下谢暥,废物一个!” 谢昀声音不小,也没多加掩饰,谢昭走过时只当听不见。 短短半月,谢昭也已不复当初的文弱模样,他身上病气皆无,身姿更加挺拔。 虽然他们同在军营,但谢昀每日只管在军营肆意行事,吃喝一应都要特殊对待。 谢暥和谢昭则与普通士兵一样,食宿相同,训练也绝不偷懒耍滑,他们虽为皇子身上却没有那份高傲不可近。 擂台那边刀剑相撞之声再响。 谢昭朝那边看了一眼,他已经记不清这是这半个月第几次了,邵安挑动那些人前来挑战,今日倒是耐不住性子自己出手了。 长剑噔的一声刺入擂台外的木桩中,锋利的刀刃直逼邵安脖颈间,再进一寸他必死无疑。 “你输了。”谢暥淡声道。 这场比试输赢再无悬念,谢暥收刀转身走下擂台,抬眼间看到不远处一抹青色的身影靠近,他微微一怔,身后有破空之声传来,他身体一偏,那柄短刀擦着他的手臂划过去,割开衣袖划出一道浅浅的伤口。 奚妩刚走到擂台附近,她看到那把短刀飞过去,心猛地一提,提着裙摆小跑到谢暥身边。 “你怎么样?伤得严不严重?” 谢暥茫然看向她,似乎刚刚才看到她:“阿妩,你怎么来了?” “先别管这个,你的伤口要处理。” 奚妩扶着谢暥往下走,其他人也意识到这是二皇子妃,默默让开路。 邵安在台上看着,他想往前走,又停下脚步没有动。 奚妩未曾看向他一眼,台下那些士兵也看得清楚,是邵安背后偷袭。 “看什么看,兵不厌诈懂不懂?”邵安麾下士兵替他说话。 “虽说兵不厌诈,但擂台比试光明正大,容不下这种狡诈之法。” 底下也有人附和,邵安听着那些话,他看着奚妩消失的方向,默默收紧双拳。 这才短短半月,营中已有人向着谢暥,谢暥远比他想象的更会笼络人心。 半刻后,营中军医匆忙赶到,他本以为二皇子受了什么重伤,待看清谢暥手臂上那道浅得不能再浅的划伤,略微有些迟疑:“殿下只伤了这处?” 奚妩轻咳一声:“不知军医有没有什么伤药,我帮殿下处理伤口。” 伤药? 二皇子身边能没有伤药? 奚妩当然不会说是她刚刚急昏了头,现在才觉得有些小题大做。 “疼吗?” 那伤口是浅,但依然在流血,若是她划成这样定会觉得很疼,但这样的伤口在军营中怕是不算什么。 奚妩将伤药撒在谢暥伤口处,听见少年小声道:“疼。” 奚妩诧异看他一眼:“真的很疼?” 谢暥点头,表情一点不似作假。 奚妩想着也对,伤口再浅也还是会疼的,心里不由更埋怨邵安刚刚的偷袭之举。 “输了便输了,怎么气量这么小?”小公主低声抱怨。 谢暥压下嘴角的弧度,奚妩帮他包扎好,他单手抱住小公主,蹭着她的脖颈委屈道:“我还以为你不来看我了,这几日我睡也睡不好,吃也吃不惯,晚上也不能抱着你睡觉,还总有人寻我麻烦。” 少年委屈得仿佛受了许多欺负似的。 奚妩想起先前他那么意气风发地站在擂台上,再看看现在像是大狗狗一样抱着她缠着她的少年,她低笑一声,在他耳边说:“那我今夜留下来陪你可好?” 第44章 军营住处简陋, 谢暥睡得也只是一张板床,比不得皇子府,不过好在他是单独住, 奚妩留下来也不会给别人添麻烦。 谢暥听到她要留一夜,看了看远处那张床,趁着奚妩休息时出去不知从哪抱来一床棉絮, 那棉絮崭新, 铺在床上面软和得很。 奚妩坐了许久的马车, 见谢暥铺好床,索性平躺上去舒展筋骨,谢暥也躺到她身侧,定睛看着她, 像是怎么看也看不够。 奚妩小小打了个哈欠, 她抱住谢暥的手臂,困倦地闭上眼睛:“我睡一会儿, 你记得喊醒我。” “好, 睡吧。” 奚妩安心地靠着谢暥睡着, 她想着只小憩一会儿,但许是昨夜失眠太厉害, 她这一觉睡得很沉, 醒来时透过窗纸看到外面天色昏黄, 身侧的少年已经不在。 奚妩起身简单收拾一下, 往外朝着演武场走。 刚刚靠近演武场, 就能听见士兵们训练的声音, 奚妩看到站在中央的少年, 他身着黑衣, 看上去肃杀冷漠, 黄昏的柔光落在他身上,也不能融化他身上的坚冰半分。 许是这半个月的训练,他晒得有些黑,神情更显得坚毅。 奚妩站在阴影中,不妨碍他们这边的训练,也能看到谢暥的一举一动。 约莫一刻钟过去,训练结束。 士兵们热得不行,当即就有人捋起衣袖,一群大老爷们赤着膀子倒也没什么不适,只有谢暥和谢昭依然整整齐齐地穿着衣裳。 奚妩脚下一顿,一时竟不知该不该走出去。 也不知是哪个小兵眼尖地看到她,看着她这里直嚷嚷:“那不是二皇子妃吗,二殿下,你快看。” 谢暥朝那边望过去,看到小公主站在阴影里,他意识到什么,快步朝那里走过去,身影结结实实挡住奚妩的视线,垂目有些不悦地道:“不许看。” 奚妩也没多想,他这么一说,她故意朝着那边看了看:“为什么不能看,又没什么。” “不许看。” 少年气闷地重复一句,他上前想要抱着小公主,感受到身上的汗意,冷声嘱咐跃青:“先带夫人回去。”说完看着奚妩转身回去,确信她看不到这边才放心往浴房那边去。 “真的生气了?我也没看到什么呀。” 奚妩有些惆怅地坐在床上,她略微等了一会儿,正要耐不住性子出去寻他,谢暥染着一身水汽回来,他抿着唇坐到小公主身旁,挥手让跃青出去。 木门嘎吱一声关上,奚妩故意凑到谢暥身前,歪着脑袋看他:“别生气呀,我明日就要走,你打算和我赌气一晚上吗?” “不赌气。”谢暥握住小公主的手,从衣领下方钻进去,把小公主的手贴在他的胸膛上。 少年身上很烫,奚妩瞬间就想缩回手:“做什么,小心被人看到。” “不会被人看到,”少年倾身靠近,咬着她的耳朵,一字一句地强调,“只准看我的,不许看别人。” “知道了,小气鬼。” 奚妩笑着答应,她动了动手指,掌心触碰着少年胸膛上紧实的肌理,似乎比半个月更加强健了些,她忍不住又摸了摸。 谢暥感受到胸膛上轻微的痒意,眼神微暗,他手上力道一松,小公主的手立刻缩了回去,好像刚刚什么都没发生。 谢暥低笑一声,奚妩红着脸推了他一把:“笑什么笑,不许再笑了。” “好,不笑了,”谢暥抱着小公主,贴耳问她,“有什么想吃的吗?我去下厨。” “军营里没有晚饭吗?” “有,但是可能不太好吃。” “没事,我才来一日,不要特殊,你吃什么我吃什么。” 奚妩说了不特殊,也不让谢暥将饭菜端到屋子里来吃,跟着他一起去伙房吃饭。 伙房里还有不少的士兵,乍然看到一个姑娘,还是金尊玉贵的二皇子妃,个个低着头不敢直视。 晚饭是很简单的馒头和白粥,加一个荤菜,闻着很香。 奚妩中午吃得简单,这会儿闻到饭香也着实饿了,她坐在食案前,也不介意这乌漆嘛黑的桌子,小口小口地吃着,一个馒头加一碗粥很快见底,连那份荤菜也被她解决大半。 同桌的士兵忍不住好奇看过来,他们觉得奚妩吃得慢,肯定是吃不惯,但一抬头看到见底的粥碗,又看见奚妩掰开馒头,将剩下的荤菜夹在馒头里,小口吃完。 她用膳仪态好,但其实吃得并不慢,最起码比那些发呆的士兵吃得快。 斜对面的小兵正看得发呆,忽然觉得脊背一凉,抬头对上二殿下要命的目光,立刻埋头拼命吞起馒头。 直到两人吃完离开,所有人才松了一口气,那噎得不行的小兵心里直犯嘀咕,忍不住拉住身旁人小声道:“这二皇子妃比我想象的还要接地气,当真是一点都不娇气,就是二殿下那杀人的眼神太毒了。” …… 外面夜色正好,谢暥今夜无事,奚妩拉着他到塔楼上赏月看星星,看着看着整个人躺到谢暥怀中,眼前有月光也有少年。 她伸手描摹谢暥的眉眼,想起自己昨夜翻来覆去睡不着,总是在想谢暥见到她会是什么样子,会不会很开心,她要不要装得矜持点…… 但当真见到那一刻,所有预演场景都没有发生,她还是更喜欢这样安静看着彼此,在星空下感受着秋日晚风。 “下次再来看你可能要等到半个月后了。” 毕竟他是来军营历练,她若来得太频繁也会影响他。 小公主眼中藏着些惆怅,谢暥俯身亲了一下她:“阿妩是在舍不得我吗?” 奚妩捏住他的脸,摇头:“才没有,你别多想。” 谢暥笑着不说话,奚妩窝在他怀中又躺了许久,最后困到眼皮子开始打架,她起身有些迷糊地瞧着他,抱着他的脖子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然后低头亲了一下他的嘴角。 “好吧,我承认,是有些舍不得。” 少年愉悦的笑声传过来,奚妩在他耳侧低声叮嘱:“不要受伤,要好好照顾自己,也不要争强好胜,知道吗?” “记住了,要是困了就睡吧,我抱你回去。” 奚妩轻应一声,她抱着谢暥,随着困意加深,最后在他耳边低喃一句:“夫君,早些回来。” 谢暥:“……好。” . 转眼至冬月,一场冬雪落下,京城内外银装素裹。 奚妩抱着雪花看着外面深至小腿的积雪,她知道这种情况下前往含山的路会很困难,跃青也在她耳边劝着,可是…… 奚妩低头看向怀中的锦盒,若是不去,就会错过这次…… “夫人,殿下那边传信来了。” 小厮捧着信鸽进来,奚妩迫不及待打开纸条,她看清信中内容,轻轻叹了口气。 “连他也让我不要去。” 这场雪来得突然,打乱她所有计划,谢暥信中只说让她近日不要去西北大营,怕是根本没有意识到今日是什么日子。 “夫人若是贸然前去,殿下怕是也会生气。” 奚妩看着外面的雪,她当然知道谢暥会生气,思来想去还是将锦盒妥善放回去,她看着那雪心中忍不住期盼,许是下午就能融化,到时候前去也不会那么冒险。 抱着这个念头,小公主一直望着外面的雪,近傍晚时分雪终于融化大半,虽然天色已晚,但若她现在赶过去,还是能见到他。 “跃青,备车,我们现在去西北大营。” 奚妩抱着那个锦盒,疾步往外走,近府门外时,她听到急促而有力的马蹄声,本以为是马车驶来的声音,走出去一看却愣在原地。 谢暥翻身下马,他一眼看到小公主,将马丢给十二,大步上前脱了大氅披到奚妩身上:“出来做什么?外面这么冷,你手都冻凉了,怎么也不拿个手炉?” 谢暥掌心很热,他抱着小公主的手,看到她怀中抱着一个锦盒,紫檀木锦盒花纹精致,看起来颇为贵重。 谢暥即刻想明白她为什么在外面:“你想现在出城?” 奚妩终于确信眼前人是真实存在的,她摇头将锦盒藏了藏:“没有,我只是出来走走,这么好看的雪景不赏可惜了。” “外面太冷,要赏景也要带个手炉,也要多穿点。” 谢暥像是没有怀疑奚妩的话,他牵着奚妩回去,带她进屋暖了暖身子。 “那你怎么回来了?是京中有事吗?” “没有,”谢暥抱着小公主,在她耳边语气正常地道,“我想你了,见雪融化大半,告假回来见你。” 这样的话在少年说出来一点都不奇怪。 奚妩是不信这话的,她抬头示意跃青,跃青立刻会意下去。 奚妩又随意挑了些事情来说,直到跃青进来,屋中漾起淡淡的面条香,她安静下来,注意着谢暥的表情。 托盘上是两碗清汤面,上面还窝着一枚鸡蛋,香气扑鼻。 谢暥看向那两碗面,许久没有说话。 奚妩满心忐忑,正要点明这两碗面是什么,谢暥忽然看向她,在她耳边轻声道:“阿妩,你是第一个给我过生辰的人。” 奚妩心中紧张顿消,她展颜一笑:“你果然知道了,还陪我演戏。” 小公主说着也在少年耳边轻声说:“夫君,你也是第一个陪我过生辰的人。” 从前他是不知自己生辰何日,后来是习惯不再过生辰。 而她是因为皇帝不喜欢这个日子,所以也从不过生辰。 但现在,他们不必再顾忌任何人的想法,只想让眼前人开心。 长寿面分量不多,吃完长寿面,外面又开始落下细密的小雪,雪落之声轻宁,屋内烛光微颤,将他们的身影投在窗纸上,小公主坐在少年怀中,剪影成双。 谢暥最先拿出生辰礼,他手中的锦盒雕成镂空的玉兰花纹,轻启锁扣,只见盒内锦布上放着一支玉兰缠花发簪,金色簪身上缀着几朵玉兰花,一朵盛烈绽放,一朵含苞待放,那玉兰缠花白里透粉,圆润的小珍珠串成花蕊,还缀着一颗小小的珍珠做陪衬。 奚妩看着那朵玉兰缠花,心里生出欢喜:“你帮我戴上,好不好看?” 粉色玉兰悄然绽放在少女的云鬓间,她肌肤赛雪,眸光流盼,盛颜倒映在少年眼中。 少年点头:“好看。” 奚妩又去照了一会儿镜子,她越照镜子越满意,走回来时拿出一方黑色布巾,弯腰将谢暥的眼睛蒙住。 “不许揭开,若是提前揭开我就不送生辰礼了。” “好。” 少年乖乖坐在那里,奚妩将锦盒打开,握着谢暥的手腕将生辰礼戴到他手腕上:“能猜到是什么吗?” 手腕上触感冰凉,像是一颗颗珠子串连起来的手钏,谢暥隐约有个猜想,直到布巾揭开,他垂眸看向手腕——那是青色玉珠串连成的手钏,锁合处雕刻着桂花纹饰,和奚妩手腕上的青珠手镯分外相似,但没有香味。 “这上面每一颗珠子都是我跟着老师傅亲手做出来的,好在色泽清透,远看起来这两个手钏也没有太大区别。” 奚妩说着将掌心的小钥匙放回锦盒里,她看着少年漂亮的眼睛,一字一句认真道:“谢暥,这一次是我想锁着你,你跑不掉了。” 少女星眸染笑,盈盈望着他。 他之前说过要解开这个手镯,但奚妩没有同意。 谢暥伸手抱住他的小公主,在她耳边低喃:“阿妩,我早就无法脱身了。” 他从前总觉得心中有太多不安,但是他的小公主总是在想办法让他安心,让他相信。 他们共生辰,共此生,命里红线纠缠,哪怕他从前想着如何狠心,也不过是自欺欺人。 他只是……想见他的小公主。 第45章 雪深路难行, 湖水冰冻三尺,火光冲天而上,厮杀之声不绝于耳。 上冻的冰面行走不易, 那些四下逃跑的士兵几乎一跑一个趔趄,谢昀冷得连大氅都来不及裹,拼了命往前跑, 脚下滑溜往前, 他重重摔在地上。 长剑划过冰面, 刺耳的声音穿破耳膜。 身着银色铠甲的少年执剑而来,谢昀慌忙想要站起来,结果连着两个趔趄跌得更加狼狈,远处杀声震天, 恍惚让他觉得自己真的置身于战场, 身后恶刹修罗追着来索命。 “你输了。” 凌厉的剑锋抵在谢昀的脖子上。 谢暥手上力气微重,剑锋在谢昀喉咙上割出一条血痕,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谢昀, 看着这条丧家之犬, 语气清淡略带嘲讽:“皇弟跑什么,演练而已, 又不会真的杀你。” 谢昀感受到脖颈上的疼痛, 他听见“演练”两个字, 终于从惶恐中回过神来, 他颤着齿根道:“既然是演练, 还不快快把你的刀拿走。父皇说了, 点到即止, 你竟然敢伤我。” 冰面太冷, 谢昀冷得浑身发抖, 勉强将话说周全。 “败兵之将,将你抓回去,这场演练才算彻底结束。” 谢暥收回长剑,身后跟来的士兵利落将谢昀五花大绑,饶是谢昀破口大骂,他们也没有动容半分。 远处杀声渐消,那冲天的火光将黑夜渲染成白昼。 隐有重重马蹄之声传来,奚妩提心而待,她朝着远处望去,灯笼微黄的光亮映照着她的身影,寒风吹乱围脖上的狐裘软毛,她翘首以盼,那马蹄声渐近,她终于在道路尽头看到少年身着银甲骑马归来。 奚妩眼睛一亮,她提着裙摆向前跑去,火红的斗篷在黑夜中像是一抹耀眼的日光,她带着温暖奔赴深雪寒夜。 谢暥翻身下马,他大步上前稳稳接住奚妩。 奚妩一边检查一边不放心地问:“有没有受伤?外面这么冷有没有冻伤?先回营地暖一暖。” 年关将至,这天愈发冷起来,跃青和木莲原本是劝着不让她出来的,但她还是坐不住,想来等一等。 “没有受伤,先上马车。” 马车里有暖炉,比外面暖和许多。 谢暥将暖手炉塞到奚妩手中,握着她的手,直到她手心手背都暖和起来才放心,又微寒着声音道:“以后这么冷的天不许出来等我。” 小公主鼓起腮帮子,也生起气来:“我担心你才特意出来等,你现在还凶我,我不高兴了。” 奚妩扭头不看谢暥,谢暥无奈一笑,又靠过来抱住她:“是我的错,不该凶你,但是下次这么冷就不要出来了,你的手都冻得冰凉。军营也比不得皇子府,今晚这么冷,你要怎么睡?” “你都凶我了,还管我怎么睡?”奚妩冷哼一声。 “那到时候我多准备几个汤婆子,要是冷记得和我说,我去换热水。”谢暥安排着晚上如何休息。 奚妩瞥了他一眼,没忍住问:“那你赢了吗?” “赢了,你说的,夫君天下第一。” 奚妩轻哼一声,眼中渐渐露出笑意,那是她随口开的玩笑话,他倒是记得清楚。 军营离得不远,谢暥直接抱着奚妩进屋子,又迅速灌了三个汤婆子塞到被窝里,奚妩洗漱后钻进暖融融的被窝,她脚踩一个,手抱一个,剩下一个暖着肚子。 谢暥身上很暖和,他也不用汤婆子,躺在那里就是一个大火炉。 他一上床,奚妩立刻抛弃手中那个汤婆子,将微凉的手伸进他衣摆间,从他身上汲取热度:“让你凶我,看你冷不冷。” “不冷,阿妩很香。” 那么一点凉显然冰不到谢暥,他侧身将小公主抱在怀中,任由她在他衣摆间胡作非为,最后闹腾累了,小公主抱着他熟睡过去。 此时外面响起些喧闹之声,谢暥捂着小公主的耳朵,遮去些吵闹之声。 营外,谢昭和谢昀先后带着人马回来。 谢昭面色有些苍白,他本就惧寒,今夜又实在太冷,这会儿有些撑不住,神色间难掩疲惫。 谢昀下马时略微踉跄了一下,他看到谢昭走在前面,故意扬声道:“果然是废物,从小就是个病秧子,还想和我联手,痴人说梦。” 谢昭冷眸回望,音色冰凉:“最起码我没有抛下自己的士兵仓促逃跑,还被抓了回去,都是败北之兵,皇弟何必五十步笑百步?” 这是谢昭第一次明目张胆地讽刺谢昀。 这次演练,谢昭和谢昀皆在湖对面,谢昭本意和谢昀联手对付谢暥,谁知谢昀这个蠢货竟然妄图将他和谢暥一网打尽,眼见势头不对,谢昀跑得比兔子都快。 谢昀瞪着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谢昭,你想死吗?你别忘了你今夜已经得罪谢暥,再不讨好我,你觉得你还有活路吗?” 谢昭冷冷收回目光,轻咳一声:“我的路如何走还用不着皇弟来教我,倒是皇弟,三个多月也不见一点长进,当真可歌可叹。” 谢昭讽刺力度拉满,谢昀气得提剑就要教训他。 康诠立刻上前拦住他:“军营之中不可私斗,四殿下该注意些。” 康诠是营中副统领,他一向纪律甚严,谢昀刚来军营也曾惹过事,康诠也不曾顾忌他皇子身份,照样该罚就罚。 谢昀恨恨握着剑,却是不敢再上前。 远处邵安看着这一幕,扯起嘴角讽刺一笑。 他想起郭子寒说的那些话,这两个人一个蠢,一个弱,根本无法和谢暥相争,但他绝不能容忍谢暥坐上高位。 谢昭一路走回住处,他一进屋就开始咳嗽,喝下热水方才好了许多。 身边的长随小厮忍不住道:“殿下这又是何苦?您身子并未大好,何必在军营里苦训这么久?” “没事,明日回京休养几日就好了。” “可您今夜和四殿下针锋相对,待明日回京,四殿下怕会……” 以前谢昭不惹事,谢昀尚且要为难折辱他,今夜这一番话,谢昀更不会轻饶他。 谢昭冷笑一声,他轻轻转着手中的茶杯,声音低浅地道:“我就是要让他针对我。” 今夜父皇安排他和谢昀同在湖对面,本就是想让他和谢昀联手,也让众人看看二哥如何碾压他们,好在他输得并不像谢昀那般难堪。 一场演练也不至于得罪二哥,他也很清楚他的路要怎么走。 . 演练过后,年关近在眼前。 谢暥不必再去军营,一天中大半的时光都和奚妩待在一起,他处理公事时,她在一旁看书,彼此一抬眼看到对方望过来,相视一笑又继续做事。 随着深雪化尽,年末已至,皇子府上下喜气洋洋,各式各样的灯笼挂在檐下,将长廊照得明亮。 爆竹声从中午一直响,直到入夜也未停下。 奚妩坐在主位上,手中拿着一个个吉庆的红包,分发给留在府中过年的下人,最后她将两个较为丰厚的红包塞给跃青和木莲,故意躲着其他人说:“这两个是最大的,给你们留的。” 话刚说完,身侧响起一身轻微的“喵呜”,雪花漂亮的两个蓝眼睛盯着奚妩瞧,似乎不满自己被落下。 跃青和木莲噗嗤一声笑出来,木莲从怀中拿出一个红线系着的小铃铛,在雪花面前晃了晃:“喜欢吗?喜欢就送给你。” 雪花扬起小爪子去碰铃铛,木莲逗着它玩,屋中笑声不断。 “那我有压岁钱吗?” 谢暥声音传进来,他拨开珠帘走进内室。 十二止步于帘外,跃青蓦一抬头,她对上十二的目光,唇边笑意尚未掩去,她敛起笑容又恢复寻常平静的表情,低头仿佛什么都没看到,孰不知自己的笑容已经落尽某人眼中。 奚妩正拿出一件小红衣给雪花穿上,小家伙雪白的一团,套上镶着花边的衣裳更惹人喜欢。 奚妩抱着它转身看向谢暥:“那你有雪花可爱吗?你要是比它可爱就有压岁钱。” 小公主和猫猫同时望过来,谢暥毫不留情地将猫猫抱走,他坐到小公主身侧,漂亮的丹凤眼清润地望着她:“阿妩舍得吗?” 奚妩笑着遮住他的眼睛:“怎么不舍得?我要出去放烟花了,你要实在想要压岁钱,可以用铜钱自己串一个呀。” 小公主绝情得很。 堂堂二皇子也没冷清到真要自己串铜钱,他决定忘记这件事,陪着小公主去放烟花。 烟花棒肆意变换着形状,奚妩在院中闹着笑着,谢暥在一旁看着她,那份热闹浸染到他心底,这么多年他第一次感受到除夕的魅力。 不过守夜这件事实在困难得很,奚妩平日里睡得早,如今要守到子时更是有些熬不住,她将所有能玩的花样玩了个遍。 最后小公主躺到夫君怀中,轻轻打了个哈欠:“我睡一会儿,你记得叫醒我。” “好,睡吧。” 谢暥将绒毯盖在奚妩身上,他看着小公主的睡颜,也不知看了多久,屋外突然响起爆竹声,很快连天的烟花爆竹声穿透除夕夜里片刻的寂静。 奚妩从浅梦中醒来,她起身推开窗户看向外面绽放的烟花,烟花盛烈盛放中,她转身踮起脚尖亲吻少年,抵着他的唇笑意绵绵:“夫君,新年快乐,这样的压岁钱满意吗?” 小公主的笑颜近在咫尺,少年低着嗓音道:“满意,但还能更满意一点。” 烟花在背后绽放,映照着窗前相拥的人们,也映照此刻除夕夜里的团圆与美满。 第46章 (二合一) 正月初一, 皇宫家宴,这是皇室历来的规矩。 但今年皇帝取消家宴,他在绫绮殿的后院凉亭摆上午膳, 亭内燃着暖炉,隔着幔帘可以看到院内那棵红梅树凌寒盛放,花香随着冷风溢进亭内, 树下落着许多红梅。 仁安帝弯腰拾起那些染尘的红梅, 放在手心, 冷风一吹,他又禁不住咳了几下。 “外面冷,陛下先回去坐着吧,二皇子和二皇子妃快要到了。”汪喜劝着。 话音刚落, 外面的宫人扬声通报。 奚妩和谢暥走进后院, 红梅冷香扑面而来,奚妩看向那棵红梅树, 一时有些恍惚。 当年她攒的月钱不够, 宫人帮她带回来的红梅树苗不够好, 她曾一度担心这株红梅树苗活不下来,但十几年过去, 那株弱小的红梅树苗蔓蔓日茂, 如今成长得十分挺拔。 奚妩收回目光, 她随着谢暥一同向皇帝行礼道贺, 抬头间看到皇帝的面色略微有些苍白, 又注意皇帝鬓发间的几丝白发, 心中生出些怅然。 入冬后, 皇帝染过一场风寒, 如今风寒虽好, 但从前健硕的帝王似乎在渐渐颓靡。 “今日天寒,父皇不如进屋赏梅?”奚妩轻声劝道。 仁安帝笑了笑,他两手合着掌心的红梅往回走,似乎怕风将红梅吹走。 “不必,就在这院中吧,你们也不用太过拘礼,坐下吧。” 帝王少言,他更多时候在看院中那株红梅,偶尔也会问谢暥一些琐事,无关朝局,间或喝上几杯暖着的酒,像是普通父子一般闲聊。 仁安帝一人喝下半壶的酒,汪喜劝了几次,皇帝有些恼他,不准他再开口说话,拿着酒壶又要去倒酒。 谢暥伸手按住酒壶,仁安帝朝他看过去,他轻声道:“父皇少喝些,若是母后看见您如此不珍重身子,也会恼您的。” 早年间仁安帝追封宋蕙为蕴懿皇后,此刻谢暥口中的母后指的自然是宋蕙。 这也是谢暥第一次在仁安帝面前提及宋蕙。 仁安帝点点头,他松开酒壶:“你说得对,朕是该珍重身子,你们大婚那日朕还要去主婚的。对了,礼部将婚礼筹备得如何了?再过半个月,你们也应该分开一段日子,毕竟是规矩,破坏了总是不吉利。” 年前奚妩和李老先生见过一面,李老先生曾为她启蒙开智,自然也知道她就是当年的谢颜。 李老先生学识渊博,是燕宁有名的大儒,早年发妻过世未再续弦,如今膝下也无一子。 老先生已经答应收她为义孙女,大婚那日她要从李府出嫁,如今也只剩下一月的时间。 奚妩瞧了瞧谢暥的神情,皇帝还在问询大婚的诸多事宜,谢暥有一答一,看不出情绪。 午膳将用尽之时,外面一个宫人走进来,神色甚是慌张:“陛下,求陛下救救三殿下。” “什么事慌慌张张,慢点说。” 汪喜厉色一斥,那宫人勉强稳住神色:“回陛下,今日三殿下和四殿下在御花园中巧遇,不知为何起了争执。三殿下不甚落入湖中,现下还未清醒,但是四殿下拦着太医不让进去,奴才也是急得没有办法,才想办法跑出来求陛下帮忙。三殿下身体最为畏寒,经不得这么折腾啊。” 那宫人神色焦急不似作假,皇帝也不再多问,径直前往谢昭住处。 刚到殿门口,谢昀嚣张的声音传出来:“急什么急,他都能在军营里待上三个月,还能受不了这一点寒?不过是装出来博同情,也不看看自己的身份,敢和本殿下作对……” “你说说,他是什么身份?” “一个贱婢生出来的皇子,也配在我面前装什么兄长……” 话未说完,皇帝走到谢昀面前,谢昀猛地反应过来,磕磕巴巴地喊道:“父、父皇……” 仁安帝冷冷看了这个儿子一眼,又看向那拦着太医的宫人,宫人心猛地一颤,面色惨白地退到一旁。 太医匆匆向皇帝行了一礼,领着药箱疾走向内殿。 奚妩跟着谢暥走进殿内,她往里看去,只见谢昭面无血色地躺在床上,眉头紧皱,没有半分清醒的迹象。 “如何?” “回陛下,三殿下受寒严重,需得精心调养一段时日,这段时日也万不可再受风寒,否则伤及身体根本,后果不堪设想。” 仁安帝听完,他挥手让太医下去准备汤药,又看向躺在床上的谢昭,不知在想什么,半晌后冷声道:“让他在外面跪着,三殿下什么时候醒,他什么时候起来。” 汪喜领命出去,外面有些闹腾的动静,最终谢昀还是心不甘情不愿地跪在殿外。 奚妩和谢暥离开时,谢昀还在跪着,郭皇后前来求情也没起什么作用。 谢昀神色屈辱羞愤,眼中恨意淬毒一般。 奚妩看了一眼收回目光,她心中隐有不安——谢昀从未受过这样的惩罚,此番过后他对谢昭的恨意只会更深,更不可能善罢甘休,这宫廷内只怕还要出事。 但奚妩没想到会那么快。 正月十六开朝以后,朝臣请求立储的折子像是雪花一样堆叠起来,大臣们各有建言,甚至往年曾经被忽视的谢昭也在太子人选一列,反倒是谢昀,谢暥和谢昭压着他,那些不受郭家控制的朝臣指责谢暥无才无德,行事猖狂,没有储君之能。 那些话传到谢昀耳朵里,他也听到朝臣们是如何夸赞谢暥和谢昭,气得砸碎殿中所有瓷器,郭皇后也没能劝得他冷静半分。 及至夜间,宫人在他耳边劝了几句,也不知说了什么,谢昀冷静下来,不像白日里那般激动。 郭皇后本以为他终于懂得忍耐,但五日后谢昭中毒的消息传遍宫廷。 皇帝派人彻查,最终查到谢昀头上。 帝王震怒,不顾郭皇后跪在殿外求情,罚谢昀仗责五十大板,幽禁殿中五年不得出。 五年,这么长的时间,那时一切已成定局,与幽禁一辈子也无甚区别。 郭皇后跪到天黑,在嬷嬷扶持下回到寝殿,外面长夜漫漫,她坐了一夜,天光微凉之时,她转身对着嬷嬷说:“派人出去送信,本宫要见兄长。” . 立储之事闹得沸沸扬扬之际,奚妩和谢暥成婚之日也近在眼前。 正月十七,奚妩离开皇子府前往李府。 谢暥将她送到李府,亲眼看着李老先生接她进去,直至她身影消失,才转身离去。 李老先生蔼然可亲,奚妩与他有旧识,初时的生疏过后,祖孙俩渐渐融洽起来。 愈近婚期,礼官每日嘱咐的事情越来越频繁多次,奚妩本来没有多紧张,如此这般也开始绷紧一根弦,难以放松。 “怎么,近日睡不好?” 奚妩眼下的青黑明显,李老先生一边问,一边吩咐下人去准备些安神香。 “祖父不必担心,只是婚期将近,我有些紧张。” 奚妩也甚是无奈,还有五日就是大婚,她怎么可能完全放松起来? 李老先生自然也明白:“不要总是想会出纰漏,到时候礼官会跟在你身边,哪怕是出了纰漏,祖父和殿下在场,谁又敢多说什么?” 这是有人撑腰的底气。 奚妩轻笑一声,点头道:“孙女明白,不过祖父那日可不能多喝酒,我会让管家盯着您的,您可不能贪嘴。” 李老先生喜饮酒,但他如今身体不好,只能多看着盯着不让他过度饮酒。 “知道,你别学他,天天把我当小孩子,我还能不知道自己身体吗?” 奚妩和管家相视一笑,又闲散聊着几句,前面派人来说府上有人到访,说是寻她来的。 “寻我的?都是什么人?” “是一位许姑娘和一位姜姑娘,说和姑娘是旧识。” 奚妩眼睛一亮,她疾步走向前厅。 许舒儿和姜曼儿坐在前厅有些拘束,一抬头看见她还有些不敢走过来。 “你们怎么过来了?”奚妩注意到许舒儿盘起来的发髻,面上一喜,“舒儿是和卫公子成婚了吗,什么时候的事?” 奚妩性情还是像在奚山一样,许舒儿和姜曼儿短暂的紧张过后,也放松下来。 “两个月前,夫君今年要春闱,我本就要跟过来,不想殿下派人来寻,我们便提前来了。” “殿下?他派人接你们过来的?” 姜曼儿笑着点头:“还问我们,近日可不可以住在这里,想来是怕姐姐紧张,要我们来陪姐姐。” 奚妩心底一暖,芊芊和裴少庭定亲,近日孟母拘着她不让她频繁外出,她身旁没有可以说话的姐妹,心中是有些慌的。 “我让人收拾两间厢房,你们尽管住下来,别拘束。” “我们不拘束,倒是姐姐你,近日睡得不好吗?”姜曼儿看清楚奚妩眼下的青黑。 许舒儿会心一笑:“当初我成婚时也紧张得不行,如今婚期近在眼前,奚姐姐睡不好也很正常,不过还是要放松些,不然等到成婚当日更累,何况晚上还有……” 许舒儿没说完,奚妩轻咳一声。 姜曼儿不解地望着她们:“还有什么,怎么不说了?” “哎呀,没什么,”许舒儿笑着摆摆手,“总之奚姐姐有什么困惑问我就是,我如今知道也比奚姐姐多一些。” 奚妩面色微红,她想到先前被嬷嬷塞过来的那本册子,她和谢暥还未真正圆房,虽然他平日里有些过分举动,但从不越界。 花厅里传来三个姐妹谈笑的声音,李老先生隔着花窗看上一眼,眼中露出和蔼笑意。 “殿下这是真的把姑娘放在心上。”管家感慨道。 “是啊。” 老先生感叹一声,他想起谢暥来见他时的模样,他本以为谢暥要用权势利益威逼相诱,但那个少年坐在他面前,眉目低垂诚恳地道:“老先生,我想让她身后有人撑腰,想让她也有家,不仅仅是皇子府那一个家。” . 二月初五,宜嫁娶。 清晨的薄光散进屋内,嬷嬷将最后一支凤钗插入发间,铜镜中的女子盛妆而待,一颦一笑星光流转,她盈盈起身看向众人。 火红的嫁衣像是天际最热烈的云彩,如今化作嫁衣为她添妆,云肩缀着华丽的珍珠,她走动间珠钗微动,环佩叮当,当是雪肤仙颜,一笑倾城。 喜房内顿时安静下来,奚妩有些紧张地看向孟芊芊她们,轻声问:“如何?” 孟芊芊终于反应过来,她用力点头,姜曼儿还呆呆望着。 许舒儿上前一步,低声道:“姐姐放心,殿下今夜必会舍不得去敬酒。” 奚妩脸颊微红,她轻咳一声,正想再说些什么,外面爆竹连天,婢女也急匆匆跑进来,笑着道:“来了,殿下来了。” 奚妩心中那根弦随着这一句“殿下来了”瞬间紧绷起来,她坐到喜床上,红盖头遮住她的视线,她眼前只剩下一片红,外面从安静到热闹,她能听见孟芊芊出题的声音,也能听见谢暥沉稳作答的声音。 也不知闹了多久,她觉得每一瞬间都很漫长,又好像很短暂。 喜房门被轰然撞开,她的心也跟着砰砰跳起来,她能感觉到有很多人在往这边看,也能听见许多人的脚步声,直到所有声音渐渐消失,她感受到熟悉的目光,热烈而又温柔。 谢暥脚步沉稳地朝她走过来,弯腰向她伸手,声音里也藏着些许紧张:“阿妩,我来了。” 奚妩将手搭在他的掌心,缓慢起身。 谢暥握着她的手,像是过往那么多次熟悉的触碰,她感受到少年的坚定,心中的忐忑渐渐消失。 拜别李老先生时,奚妩心中有些酸涩,老先生走到她身前,低声道:“他先前来见我时说想给你一个家,以后若有什么委屈,也尽管回来跟祖父说,祖父定会帮你撑腰。” “多谢祖父,”奚妩忍不住带了哭腔,“您也是阿妩今生唯一的家人,今后要多多保重身体,阿妩还要常回来看您。” “好,好,去吧,祖父会记得少饮酒。”李老先生忍着泪道。 奚妩最后行了一礼,她转身往外走,踏出门槛那一刻,泪珠滑落眼眶。 如今她不再是一个孤女,她有家人,有夫君,有相知相伴的姐妹。 少年给了他所有能给的,她也要倾尽全力去给他最好的。 . 皇子府上下张灯结彩,奚妩跨过火盆踩过瓦片,执着牵红走进堂内。 皇帝高坐主位,他身旁的位置空着,见新人走进来,威严的帝王也露出笑容,和蔼得像是寻常人家的父亲看着儿子成婚。 三拜礼成,新人先入喜房。 仁安帝看着他们背影消失,缓缓起身,他忍着喉间的痒意,在众人视线里越走越远,直到坐上轿辇,他才重重咳出几声,手中的帕子渐渐染红。 皇帝看着那片红,轻轻一笑,声音低弱又带着几分欣慰:“阿蕙,终于快到那一天了。” …… 新房里,嬷嬷剪下奚妩和谢暥的一截碎发,用红线捆绑着放入锦盒内,接着又是循例的道贺。 奚妩听得有些累,她如今终于明白许舒儿说的累是什么意思,她感觉自己现在坐着都能睡着,更何况昨夜翻来覆去也没安枕多久。 嬷嬷不知何时下去,谢暥还坐在喜床上,奚妩伸手戳了戳他:“你出去敬酒呀。” 奚妩坐得端正,但其实已经有些撑不住了,谢暥不走她又不好放松。 “想吃就吃,想睡就睡,我回来前会让人通禀。”谢暥看出她的心思,也不多说什么,正好外面十二又在催,他起身推门出去。 他一走,奚妩长舒一口气,跃青走过来帮她按揉肩膀,木莲去拿了些糕点和茶水过来。 奚妩注意着不破坏妆容,吃了些糕点才觉得舒畅许多,但头上戴着凤冠,实在不好睡觉。 她本以为谢暥要很久才能回来,但少年在前厅冰着一张脸,吓得别人愣是不敢给他灌酒。 “殿下回来了,姑娘快收拾一下。” 奚妩立马端正身子,跃青帮她把红盖头盖回来,谢暥的脚步声已经在门外响起。 奚妩又生出些紧张,她听见谢暥朝她走来,喜秤揭开盖头,光线悉数涌进来,她抬眸间一时没看清少年的表情,自然也没看到他眼中的强烈波动。 谢暥捏紧喜秤,他的目光落在奚妩身上久久没有移开,他从未见过小公主如此浓妆之时,明媚艳丽更甚从前,她一个抬眸就能搅乱他装出来的平静。 “不好看吗?” 少年久久没有反应,奚妩有些紧张。 “不是,阿妩很美。” 少年很实诚,奚妩轻笑一声,拉着他衣袖让他坐下来,靠近他:“那你再多看几眼,待会儿沐浴后可就看不到了。” 小公主的娇颜近在眼前,谢暥呼吸略微加重,他勉强维持冷静:“先把凤冠摘下来,我让厨房备了些吃食,吃过再去沐浴。” 奚妩看着他平静的样子,微微蹙眉,不是说很美,这是她很美的反应? 但当食物的香气扑鼻而来,她也没有心情再去计较这些,果腹之后更觉困倦。 浴房那边已经准备妥当,奚妩先过去沐浴,木莲中途出去拿了一件中衣进来,也不知为何未再进来。 奚妩索性自己起来换上中衣,她穿上之后方觉不对,那红色中衣过分宽大,上面还染着熟悉的寒香,她卷了卷衣袖,想着出去换一件,不想刚走出浴房就看见少年斜坐在外间软榻上。 他衣衫微开,手中拿着一壶酒,看向小公主时,目光也不知是停留在那件中衣上,还是停留在小公主脸上。 奚妩有些尴尬地后退一步:“许是木莲拿错了,我去换一件。” “不用。” 谢暥说着走上前,他倒了两杯酒,其中一杯递给奚妩,声音有些低沉:“阿妩,我们还没喝交杯酒。” 刚刚吃得太香,奚妩完全忘了这回事。 她接过酒杯,勾着谢暥的手臂饮尽交杯酒。 小公主身着宽大的中衣,她饮酒时衣袖轻滑下去,露出细腻雪白的手腕,腰带勾勒出婀娜细腰,一滴酒液滑过锁骨,遗留下浅浅酒香。 奚妩刚喝完交杯酒,谢暥拦腰将她抱起来,酒杯坠落在地上,酒香四溢。 “你……” 奚妩还想说什么,又觉得心中一团乱,紧张中胡乱问道:“你这些日子为什么不来看我?” 她原以为少年会耐不住性子偷偷去李府看她,但他一次也没来过,当真老老实实等到今日。 “他们说提前见面会不吉利。” “你不是不信吗?” 谢暥抱着小公主走到内殿,他垂眸一笑:“不敢不信。” 他不想不吉利。 奚妩明白过来他的意思,再欲说什么,床幔轻然落下,遮住所有的话语和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