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诱佛》作者:第四世 简介: 江小蛮爱上个西域僧,非要缠着他还俗。 朝夕相处,求不得便成了痴狂。 她抖着手,逼着他枕席相连。 贪、嗔、爱、恨、痴,她要他一一皆破。 珠翠涕泣,痴缠纠葛,僧人的眸子不再澄澈。他本以为此生心中唯有复国和佛法。 * 多年后因了他,北凉国破,她枷锁缚身,跪在已经复国的道岳脚下。 “求法师放过我父王兄长,还有驸马……” 从前的摧折逼迫,还有那些日夜的纷繁乱念,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看着她负枷而行,如牛马般被驱赶,就要被迫成为龟兹王的滕妾。他终于捻断佛珠,彻底入了这场红尘紫陌。 三月后,西域大国龟兹兵乱。 新王酒气熏天地将她拢在墙角,眼中弥漫着悲悯狂热:“你曾说心悦于我?” 女追男—【从虚妄到痴狂,为你,破尽三千戒】—公主亡国后终于追到了圣僧 【“诸行无常,诸漏皆苦,诸法无我。”唯有将你困在身侧,才终得涅槃寂静。】 ps:1、双向强取豪夺俗梗,前期女追男。女主不美,形象类似灰色仓鼠。。 2、男主是西域王族,少年国破,家人被杀,看破红尘真出家。 3、中后段冲突激烈,男女主世仇。不过男主极为克制,从不伤害无辜的女主。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因缘邂逅爱情战争天作之合 搜索关键字:主角:江小蛮、道岳(浮提耶沙·帕勒塔洪)┃配角:北凉,龟兹,且末国众人┃其它: 一句话简介:公主亡国后终于追到了法师 立意:出世易,入世难。爱生怖苦,却不想虚妄更苦。 第1章 .男身你怎的没有戒疤? 金乌西沉,灞河绵延,一路磅礴无尽地拐入莽山的深林高谷中。 隔着数道山沟天堑,有筚篥声随风传来。 低沉渺然,听着哀而不伤,似包含了天地宇宙般。 潺潺大河旁的密林里,道袍打扮的江小蛮,如一只青灰色的灵鹿,十方鞋落地轻盈,循着筚篥声,在山林中穿行。 细碎的日阳,漫天的霞光,透过树影,斑驳热烈地打在她脸上。 小圆脸晒得偏褐,微微细长的杏眸,透着希冀向往的光。 却未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在她身后仅仅数步之遥,始终不远不近得跟着个葛衣男人。 不同于她汗湿鬓发的喘息模样,男人嘴角上扬,挂着玩世不恭的笃定笑容,瞧着如闲庭信步般,看眉目竟是个胡人。 筚篥声渐渐近了,混着眼前大河磅礴的浪涛声,直叫人听着如溯千古,心生豪气。 山岚吹得芦苇丛,阵阵如海。 一个颇为高大的人影,隐隐绰绰地露了个衣角。 江小蛮瞧得心乱奔涌,刚要在树杈间驻足,突觉右腿抽筋似得一疼。 脚下酸软袭来,猛得绊在了一根虬结的树叉上,惊呼了声,便一头从山坡上,飞扑着滚了下去。 凛风贴耳刮过。江小蛮暗道声要完,脑子里掠过的念头,竟是这样的初见太过没脸了。 她完全没有想到,这段山坡也有数丈高度,这么摔下去,轻则四肢折断,重则五脏受损。 电光火石间,乐声骤然中断,后背传来托挡之力,飞旋数下后,终于稳落在一人怀抱中。 有芒草芦花轻柔地拂过脸颊,泛着秋日好闻的野草气息。 相贴的身子宽厚温热,睁开眼,半边青空,半边是霞光万丈。 移目过去,对上一双悲悯深邃的眸子。是西域人特有的深刻眼眸,映着天边斜阳,琉璃般剔透。他眉弓如山,琼鼻挺秀——可是! 可是看这人穿戴发式,竟是个出家人!? 慌乱间,她挣动了两下。那人也是觉出手下绵软,心头莫名泛起不自在,两个一放一推间,江小蛮右腿还是酸软着,径直跌坐在泥地上。 土灰色的僧袍靠近,一只挽着佛珠的手伸到了她面前,迟疑地用带了些口音的汉文道:“这位小友,可是跌伤了?” 嗓音沉沉,却比那漱漱秋风还要喑哑温润。 抬头的那一瞬间,她看到,西域僧看着很年轻。 他的容貌殊异张扬,身形也比普通凉国人要高出许多。 然而一开口,整个人就如高山朗月一般,沉静包容,似看破了天地间一切喜悲。 世间的缘法,便是这般莫测难解。就是这一眼,让方才还在惊愕失落的圆脸小道彻底沦陷。 “无、无事,多谢大师相救。” 错愕、心动、紧张……她飞速垂了头,指节在泥地上反复地摩搓,失语般的,一时嗫喏着低声结巴。 “贫僧法号道岳,不过是个挂单游方的,可当不起小友的尊称。” 道岳谦和笑笑,合十打了个佛号,上前挽了她的胳膊,一下将人从地上拉了起来。 江小蛮跌的灰头土脸,价值千金的芙蓉冠上插满了枯枝败叶,周身都是尘土杂草。 她站起身,头顶只堪堪到僧人胸口处。 从道岳的角度看去,只见墨黑如云的发顶,圆脸圆眼的,越发觉着年齿幼小。 他只当是哪个贵胄子弟,到这莽山上游历来的。 见少年垂首没有搭话,道岳以为是自己殊异的样貌吓着了人,便退开了些,俯身擦拭收拢起乐器来。 在僧人俯身去收拾地上的钵碗时,江小蛮瞥见他平整的额顶,泛着棕黑色的一层绒发,约莫有半厘长短,青色头皮完整无伤,却是并未烙下戒疤。 她揉着腿腕,怔怔得呆立在一侧。 “天色不早了,贫僧要从此处下山,小友不如同行?” 并步同行时,她发觉此僧相貌虽魁伟冷峻,却是个善谈多话的,言辞间落拓洒脱,全不似她见过的僧道刻板生硬。 一阵清凉的岚风吹过,江小蛮侧首望着他的肩头,心生亲近。 她心口微漾,看了眼他悬垂的佛珠,抿唇问:“僧戒不闻音律,法师……你没点戒疤,是还未皈依吗?又非中土人士,又何故不回家乡呢?” 听她突然这般问,道岳仰头望了眼天边云彩,这一刻,他的眼睛再次清晰地泛出那种悲悯的光堙,好似沉浸在了这浩瀚的天光里。 一时没有回答,唯有脚步声摩挲秋草的声音,江小蛮以为自个儿唐突说错了话,正要补救时,却听头顶传来絮絮低沉的诉说。 “……佛法派系百余,戒律浩渺如烟海。……” 论起佛、法、僧三宝来,他眸光虔诚侃侃而谈,说着话,还不时偏头去看听者的反应。 见江小蛮竖着耳朵,小脸听得严肃皱起。道岳以为他有佛缘,又缓缓说: “实则除了杀、盗、淫、妄、酒五大戒外,小乘诸门,并不必多守旁的繁节。而在贫僧的家乡,佛法兴盛,孩童三四岁便去寺院认字听经,然非是年高德重的大和尚,一般僧众也不像汉地,毁伤身体烧点戒疤。” “原是如此。”她有些惊讶,觉出两人见识的差异,听得心虚又略带好奇,她睁圆了杏眸仰首仰去,认真发问:“法师可是走过许多地方,竟晓得这般多。” 道岳垂首,忽的想起多年前葬身火海的小妹——萨阿妲蒂。 那一年,萨妲才四五岁年纪,那天真纯善的目光却无端同眼前这个小道士重合。虽说这小道比幼妹生相要逊色许多,性别也不同,可他心头触动,不觉谦蔼柔声问:“还不知小友名讳,寄住何观,往后有缘,也可一同谈法。” 江小蛮闻言侧首,更觉僧人鼻骨高挺,眸深若海。尤其是唇畔微扬,柔和了线条,便更显得比菖都中的最俊秀的儿郎还要好看三分。 她微红了脸,忙移开视线回了句:“叫法师见笑,师父们都喊我玉真……” 话还未说完,前头山门处候着辆宽阔精良的马车,一个宫装梳双髻的艳丽少女焦急地奔了过来,还没站稳,便哽咽道:“小蛮!陈大郎那个妾侍,竟让人将我阿姐推进了荷花池。阿姐她孕身向来不稳,传信的人说是不行了!” “什么?!陈家也欺人太甚。” 来人是中书令此女——邬月蝉,长姐邬月秋当年嫁了个商贾,叫陈恭,是个极俊秀的郎君。陈家一路爬到了从六品的散骑虚职,那陈恭却开始宠妾灭妻,甚至还搭上了京中几个年老孤寡的贵女。 这些年来,江小蛮陪着去陈家出头多次,却没想到还是等来了这么个噩耗。 道岳合十默念了个佛号,对着哀哭的邬月蝉,听得她心口沉重。 还不待她问清缘由,山下又匆匆跑来一队荷甲禁军,为首一人是个女子—此人是云麾将军独女,名唤鱼姹,刀法世间无双。 鱼姹执刀疾步走来,劈头便是一句:“蛮奴,萧美人触了天颜。”她眉间深皱,迟疑了下语调加重:“陛下说,半个时辰后,要用她祭天。” 闻此消息,江小蛮心裂如焚。 连邬月蝉也停了哭声,两边的人都静候着她的决定。 “走,走……快,快入宫,我要进宫找阿耶去!” 江小蛮想也不想地抓了鱼姹的手,也不用马车,当先便跃上匹快马。 邬月蝉压着心底的怨愤,却见骏马嘶鸣,江小蛮一把扯下脖子上的紫玉项牌,抱歉地递了过去:“月娘,十万火急,你拿我的项牌去,陈家不敢妄动。” 说吧,又朝道岳看了眼,便勒缰扬蹄,当先朝山下奔去。 身后,鱼姹两步上前,都未曾看邬家的一眼,朝道岳就是一抱拳: “法师,陛下今夜急召,闽宁寺扑了个空,有缘在此碰上了,请法师一同入宫。” 看着绝尘而去的小小人影,僧人眼底冷峻漠然,再不剩一丝温和慈悲。 第2章 .昏君道岳救人 起更时分,华灯燃彻。北凉皇宫的温凉殿内,圆脸的景明帝正倚塌含笑。他左手执裂纹玛瑙酒盏,右手捻着些滑腻的白色粉末,意态瞧着,竟如尊佛陀般安详。 殿下捆了对年轻男女,男子武人模样,却是怕得在发抖。女子面容姣好,尤其是一双瑞凤眸子,生得温润静好,只是垂首静默,时而痴痴地瞧一眼身侧的男子。 大殿右侧,还站了佛道诸位大德,恭立在那儿,静候天子谕令。其中一个土灰色福田衣,目含悲悯的高大僧人,默念着佛号,静观殿中的一切。 江小蛮进殿的时候,只是略扫了眼侍立的僧人,便不管不顾地冲过去,立在了萧滢身侧。 “才一个暑天不见,蛮奴怎又晒得这般模样,到朕跟前来。”御座上的景明帝捻一撮粉末,颇餍足地深吸一口,笑着朝独女招手。 分明是慈父模样,可江小蛮却是谨慎慌乱,她忧虑深切地瞧了眼地上的女子,走到父亲身边,终还是当先开口道:“阿耶,侍卫哥哥是替我传信呢,您绑着他们作甚。” 景明帝看着与自个儿容貌酷肖的独女,扬手扶正了她的芙蓉冠,笑得和蔼,他缓缓道:“将铜炉拖来,就在殿外,将他二人送与天神吧。” 见女儿急得红了眼,他又玩笑似地朝几个僧道大德抬了抬下巴,语意凉凉:“元徽道长,是否觉着朕的处置过于残暴了?” 花白胡子的老道慌忙跪下,口中只称‘不敢不敢,陛下圣明。’ 问及另几个旁支大德时,不仅无人敢出言,甚至还有推波助澜,落井下石的。 殿外架起了炉火,一口足以容纳四五人的青铜大鼎正在沸腾。似乎隔着广厦大殿,都能觉出那种灼烫骇人的温度。 “不、不,陛下饶命!”侍卫杨戎孝当先挣扎起来,刚站起身,立刻便被寺人一棍子打在脑后,扑在了地上,却犹自喘着粗气辩解,“陛下爱子心切,小人家中也有重病孤女,贵人只是心善,拿财物接济小人罢了。” 萧滢茫然侧目,看着他从怀中掏出一包碎金,朝阶前掷去。 看着滚落出来的散碎金银,景明帝仰首饮酒,咂了咂嘴,只是稍一思索,便又笑着下令:“唉,拖出去快快行刑,朕还要请诸位道长作法呢。” “阿耶!”江小蛮一把扯开父亲的手,从高高的玉阶上几乎踉跄着跌到殿中,推开那些寺人哭喊道:“不许你杀萧滢,要动她,便连我一块杀了吧。” 到了此刻,萧滢才终于抽噎起来,她的一生早没了指望,却不想小公主能为自己做到这一步。 江小蛮哭起来,小脸皱得像只滚圆的灰鼠,丝毫引不起旁人的凄怆,瞧着便像是小娃娃胡闹使性一般。可萧滢却是京城有名的美人,生得温婉端庄,这一哭起来,便十足得惑人了。 也不知是女儿挡在跟前,还是不忍闻美人哭音,景明帝烦躁地挥了挥手,朝御座上一歪:“行了行了,诸位大德,蛮奴的话,尔等以为如何?” 殿中诸派大德,与皇室熟悉的几个,其实都晓得,这小道打扮的玉真郡王,虽则没养在宫中,却是今上最宠爱的子嗣。 见景明帝面色疲惫,这么问,竟是有些松口的意思。然圣意莫测,殿中大德们犹豫了番,俱是噤若寒蝉。 “善哉无量释尊。”宽大僧袍摆动,在一众惊异忧心的目光中,只见个西域僧,高鼻深目姿容卓绝,上前合十淡然:“陛下宽宏,可否听贫僧一言。” 此僧相貌殊异出挑,又比北凉国人要高大许多,是故一进殿,众人便注意到了他。 只是面生的很,元徽道长只以为是哪个小寺的游方僧,不知陛下的脾气,这一开口岂不就得送死。老道长好心,拼命想要使眼色,那头道岳见景明帝点头,却已经开了口。 “贫僧幼年游走关外,拜过小乘诸派,听《普含经》中有个故事。” 他语意平静,深邃双目无悲无喜地直视天颜。景明帝含笑回首:“哦,倒是朕从未听过的经书,法师不愧是闵宁寺讲学,但说无妨。” 拉着萧美人的江小蛮也收泪屏息,一双细长的泛水杏眸直直地看向殿中的僧人。 僧人凝神屏息,合十立于殿中,并不去看任何人。 “《普含经》说罗卫国有个罪孽滔天的恶人,名毗陀。为了争夺权位不受掣肘,不惜手刃妻妾儿女。连年兵燹中,因毗陀所丧生之人,累数十万众……” 其实景明帝即位后,也是杀戮无度,十余年前,只因贪慕朅末国王后容颜,不惜纵兵颠覆其国。甚至有谣传说,扶持他继位的先皇后也是被他逼死的。殿中已经有人因过于惊恐,不自觉地默然跪伏。 “继续说。”景明帝敛容正身,难得的卸下了笑意。 “毗陀终于作了罗卫国的王,却夜夜为恶鬼梦魇缠身。就在行将堕入阿鼻之际,阿难尊者降临,摇身变作个极丑陋的老妪,将毗陀拉出阿鼻。” 道岳微微仰首看进景明帝眼底:“原来毗陀王幼时,曾有个老妪饥寒交迫,去他家中行窃。本该是断手足的罪过,当年的小毗陀一念之善,不仅私放老妪出逃,还赠以金银食水……” 景明帝听得有趣,也明白了故事的原委,骤然打断道:“法师啊,你是在以毗陀与朕作比吗?” 这一句震得殿中诸人心底颤动,江小蛮放开萧滢的手,紧张万分地朝前站了一步。 僧人掩在衣袖下的指节泛白,却只是一念转过,便恢复了平静。 “非也,毗陀后来建千秋功业,传万世善法。如此劳心卒力,是乱世之主。而陛下您,享凉国承平,贫僧不敢胡乱作比。” 一语毕,殿中沉静如水。 有侍立僧伽唯恐被牵连,暗中已然汗湿了衣袍,不住地默念佛号。 “大胆胡僧,不知道朕信道不信佛吗,难道是想头一个下汤镬。” 这话一出口,道岳仍是淡然肃立,江小蛮却是猛地上前,急切道:“阿耶,此僧博文见广,今日他不过是说了个佛经故事,阿耶你听不懂便罢,都听懂了,还要伤人。” 一席话似珠玉落地,惹得众人噤声,连带着道岳亦侧目。 “哈哈……”景明帝豁然起身,拍了拍手心的粉末,神态悠然餍足地笑道,“行了,蛮奴啊,你下月便可回宫议亲。既然有这佛缘,便将这位法师的牒文转到宫外的讲习所去,你多熏染熏染,也收收性子了。” 说罢,想要下阶抚一抚女儿发顶,却是顾忌着什么,终是扶着寺人的手,步云履仙般的,出了大殿。 很快,行刑的宦官们撤了沸腾的铜鼎,态度强硬地请了萧才人回去歇息,连带那个叫杨戎孝侍卫也一并被人轰了出去。 寺人行事一阵风般,江小蛮连句话都没来得及对萧滢说,便被人恭敬地朝宫门请去。 一直走到宫门边,她一口气松了下去,便觉苦厄憋闷,经年梦魇层叠袭来。 她虽贵为一国公主,可却有个食丹成瘾,事事问卜的父皇。看着是宠爱无度,可从小到大,若是她眷恋亲近的人,只要是命数不合,便会被天子毫不留情地处置了。 小时候的乳娘,说得上话的宫婢,还有那只趴儿狗…… 听人说,甚至连她生母先皇后之死,都与陛下有些关联。 “嘶……”一边回顾往昔,走路的时候,便没留心前头的人。江小蛮一头撞上了个灰青色的人影,“法、法师,方才多谢您出言了。” 见她眼圈红红的,道岳却眸光淡淡,合十恭敬:“客气了,玉真郡王,小僧当不起。” 两人跨过宽广平坦的清和殿长阶,道岳始终凝神正步,他这样的身形样貌一整肃起来,便让人觉出无端疏离之感。 江小蛮明显觉出他态度的变化,疑惑不解地仰头觑了他一眼。就是这一眼,煌煌宫灯映照,她忽然没来由的气弱,脑子里晃过个怪异的念头——这西域僧若是坐在她父皇的位置上,倒是毫不违和。 她蹙眉暗自嘟了嘴苦着脸,今日发生的事实在是太多了。先是邬家大姐遭了祸,再是萧滢差点被下了汤镬,若是她没能及时赶到……如今回头想到这儿,江小蛮身子一抖,后怕得就要走不动路。 “郡王小心。” 一只修长宽大的手掌,挂着佛珠突然挡在她额前,语气中不乏无奈。 江小蛮这才发现,自己又差点碰在廊柱上。 她蹙眉看了眼僧人,心下再次茫然,为何自己思慕了一年多的乐者偏是个出家人呢。 挥退了带路的宫人,在红墙巍峨的重华门边,江小蛮心烦意乱地驻足:“法师,方才你说的《普含经》,日后我能去找你借来看吗?” 远近空旷无人,道岳敛眉看了她一眼,终是没再作诳语:“善哉无量释尊,世上本无此书,不过是生于一念之善,大殿君王面前,借来一用罢了。” 为了救两个素不相识的人免于酷刑,他竟敢在凉国皇帝的宫中妄语? 纵然是异族,只要在菖都久些,又怎会没听过景明帝的昏聩残暴。 不等江小蛮再说些什么,元徽道长便领了几个弟子过来了。说是陛下忽然身体疲倦,免了今夜的法事。 几人谨慎恭敬地同她见过礼,便来邀道岳一同回讲习所去。 “小友啊……”元徽也算个心正意善的老道,他一挥浮尘,和煦地同道岳相叙,忍不住还是劝了句,“这女子本是柔弱命薄,何况是君王妾侍,就该是三年换一茬的。小友啊,贫道冒犯,你今日此举,实是不值。” 江小蛮要留在宫门边等鱼姹,听了这话,蹙眉不乐正欲上前理论,却听道岳背着身答了句:“道长好意,贫僧却不敢苟同。见过几位西域国主,许是佛法熏染,便都是独守一二人,子息虽则薄些,却可不负人。‘五色令人目盲,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①道祖的话也颇有深意……” 微沉嗓音渐远,看着僧人又恢复了善谈的模样,江小蛮思量这番论调奇异的话,望着道岳的背影陷入沉思。 “独守一二,可不负人……”她怔楞着,喃喃着将他的话复述了出来。 “蛮儿?”忽的身后传来个好听清雅的声音,一只大掌熟稔地抚上她额间。 来人是个穿戴华贵的少年郎,生得面白清贵,好生温雅。他长眉斜飞,一双眸子如竹菊般清冽微扬。 “阿兄!你何时从北疆回来的,都没人告诉我!”江小蛮拍开他的手,小圆脸上笑的灿烂,“哎呀,阿兄你又长高了些嘛,都与太子哥哥一般高了!” 绕着冯策转了圈,江小蛮认真地踮脚用手比比高度。 看着她活泼灵动,同两年前一般,还是圆脸杏眸。冯策胸口涌动,素来深藏不露的他,一时心绪难忍,张开双臂便突然将人揽进了怀中。 第3章 .逼婚僧人又如何 宫墙下,初秋的夜风还有些炎热。虽然这个拥抱让江小蛮一下子如回到了孩提时代,可却紧得让她觉得不适,尤其是胸腹间薄绸下的温度,似乎是过于亲密了。 “干嘛干嘛!”她笑着推了两下,才从他怀里挣脱出来,“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冯策伸手替她伸手拢过碎发,状似悠然玩笑地说了句:“也是,下个月蛮儿就能以公主的身份回宫了。” 也不知是听到了什么风声,今夜冯策温和的眸子,一直凝视细看着她,其中闪动的光让江小蛮觉得有些错愕。 “阿兄是夤夜而归,见过贵妃了吗?”她撇开眼,随意地略过先前僧道们离去的方向。 “倒是正要去。”冯策虚扶了把腰间佩刀,冷不防摸了个空,“贵妃贵妃的,母亲若是听蛮儿叫声阿娘……” 话到一半,也只温笑着未再说下去。见远处有寺人来相请了,兄妹两个也就别过。 这一天夜里,宫里安排江小蛮住进了驿所。按照命格,她在及笄前,绝不能在禁苑宫廷中过夜。 否则,便要折损了今上的寿数。 是以哪怕还有一月,她也只能暂宿陋所。 望着一墙之隔外,早已与她预备好的公主府。江小蛮辗转反侧,素来贪睡的她,竟破天荒的难以入眠了。 “呀,小姑奶奶,都三更天了,怎的还没睡?” 听着动静,女官韶光蛾眉蹙起,忧心地伸手过去试探。 “韶光姑姑,我有些怕,你上来抱抱我。” 因是素来知道她的脾性,韶光依言上塌,也没顾尊卑,在她身后轻轻拍抚,一边低语哄着:“下月就要议亲了,怎还跟个孩子般,这是魇怔了?” 听她一说起议亲,江小蛮脑子里顿时掠过邬月蝉悲愤的水眸,又想起萧滢了无生机的面目。 “我正是怕这事呢。”她抱膝顺势倚在韶光肩窝里,扁了嘴忧愁,“姑姑,世间的男子是不是大都薄幸?” 察言观色,韶光一下就看出了小公主今日是遇着事了,也不多问,只关切地笑了笑:“胡想些甚,贵妃多厉害个人物,婚事上自然不会轻率的。再不济,冯都尉知根知底,又是贵妃一手养大的。” 听她忽然说到冯策,江小蛮脸色尴尬,被拍抚着打了个哈欠,“什么呀,兄长怎么可能。再说,他也不会愿意尚主的……” 迷蒙间,一双浩如星河的眸子晃过,她偎着韶光,渐入梦乡。 第二日一大早,天朗气清,迟迟没有等来莲贵妃,江小蛮便甩脱了侍从,独自溜出了驿所。 才从驿所的墙头跳进小巷,两个孔武有力的仆从突然上前跪地抱拳:“见过玉真郡王,我等是房家家奴,我家公子想请郡王一叙。” 说罢,指了指后头一座坊巷。 见那处是城中最大的一间酒家,江小蛮是偷溜出来的,这两个仆从又明摆着是强请的模样,想了想,也就跟着他们去了。 雅间临水,外头是大片大片还未凋谢的莲叶。窗前立了一人,锦袍玉束,看背影倒是个浊世佳公子的样子,只是有些陌生。 “子詹越礼了,公主见谅。”男人一转过身来,江小蛮眉间紧起。 原来是京中有名的纨绔—房文瑞。房家父祖皆是国之股肱,只是如今家主早亡,只留下个房夫人,袭承了个蜀侯夫人的名号,独自养大了这位嫡子。 “房公子该称我郡王。”江小蛮见过他打杀家仆的暴虐样子,清楚地知道这是个十足的伪君子。 对于厌恶不喜之人,她从来懒得周旋。不过是招呼了声,便打算离开。 还未走到木梯边,便被人一把拽在了胳膊上。 抬头对上房文瑞泛着冷色的长眸,他的笑不达眼底,轻蔑中带了些志在必得。 房家的身份贵重而微妙。不仅是英烈之后,蜀侯夫人还是今上的表姐。是以这位房公子,看着样貌不错,却是极不好相与的。 “公主急什么,难道不知今早上,陛下金口玉言,已经定了你我的亲事了。” “你乱说!”江小蛮想要拍开他的手,却越发被拉得近了,“贵妃答应过,要我自个儿挑的。” “倒是大言不惭,小女儿家也不知羞耻!”房文瑞低声嗤笑,眼前的少女道士模样,瞧着土的很,他其实并不怎么喜欢。见她挣扎得厉害了,又柔声哄了句:“公主于莽山过了七八载,想是清苦了,往后嫁了我,子詹必然呵护……” 忽的一粒石子破空袭来,打在了房文瑞的右臂麻穴上。他不禁吃痛松了手。 “呸!”江小蛮没见着石子,只顺势挣脱,怒得狠推他一把,“作你的春秋大梦,尚主尚主,该是驸马嫁入皇家。你就是真作了驸马,也就是我家的奴仆。” 长这么大,便是性子古怪的景明帝也从未在面上说过她一句重话。江小蛮受了房文瑞的恶语,自然是毫不犹豫地反击了回去。 房文瑞还待去拉,木梯上行过个配刀的胡人,目光阴森地朝看了眼里头。他被瞧得一怔,便不留神被她跑了开去。 一股狠劲泛起,他急忙追至木梯当中,伸手就朝少女肩头按去。 江小蛮厌恶地朝前一矮身,躲避之时,脚下一空,肩头生生从男人掌下滑开。顺着扶梯,轰然磕着后背腰臀便摔了下去。 这一摔倒把房文瑞吓懵了,但见江小蛮额角堪堪擦过廊柱,肉眼可见得红了一大片。 二楼的那个佩刀胡人也看见了,正要上前,却见那小道士撑着身子起来,忍痛瞪了楼上一眼,便飞速跑开了。 玄武大街上,人群熙攘,再过几日便是中秋,节日的气氛已经蔓延开来。 江小蛮扶额走在坊墙边,心慌意乱的,还沉浸在方才的一场变故中。 左肩痛得像被人扯了块皮肉般,整个后腿腰侧也是火辣辣得,估摸着也红肿破了皮。 从前在山林里,也是摔打跌惯了的。这等伤痛,她倒并不是太防在心上。 只是房文瑞的话,让她心意惴惴。 前头拱桥上,忽见个年轻郎君替妻子打伞遮日头。江小蛮不知想着了什么,眼眶忽得一红。 阿耶曾说,及笄方能回宫,也曾说…… 及笄后一年内,务必要点婿成婚。不然,轻则折损寿数,重则国运不稳。 都是些瞎编的浑话,她在河畔垂柳下驻足,就着流水浞去手掌血灰。 “阿耶的性子,赐婚的事怕是缓不得的。” 她自语着起了身,脚下不自觉地,便朝讲习所的方向去了。 景明帝嗜教痴迷,在皇宫东南的宝地上,征发民夫十万,用了三年功夫,恢弘壮阔地才将讲习所建成了。 说是讲习所,其中道观佛寺,占地规格可比王侯。移植古树,填堆高坡,便是走上半个时辰都逛不尽的。 江小蛮心事重重地逛到一处角门,正要通报了进去,忽的一只硕大的鹫鸟从头顶跌落,惊得她朝后一避。 鹫鸟似是翅膀被人打伤了,正在地上使劲扑腾。 此处常有车马经过,倘若放任不管,估摸着不多时便会被碾碎成泥。 看着它拼了命也再飞不起来的样子,江小蛮觉着有些可怜,犹豫着想要上前。 可此鹫瞧着壮硕凶猛,尤其是它那只喙,长而尖锐,似利刃般,简直能将人的肚腹捅穿。 时近巳初,过往的信众香客多是绕着走开,或是漠然或是嫌恶稀奇地看那鹫鸟一眼。 江小蛮顿足门前,知道此间定有人是认识自己的,倘若她抱只怪鸟还被它戳伤,明日玉真郡王的逸事便该在贵人间传开了。 鼓了鼓脸,她眉间蹙成了细弱的川字,抬脚欲走时,却又假作在门前等人。 一辆驴车跑过,她刻意朝路中站了站,好叫人家不至碾着那只鹫。 日头颇晒,正打定主意回身离去时,一个熟悉低沉的声音在门边响起:“郡王在此寻人吗?” 她惊喜地回过头去,正好看见僧人蹲下高大的身躯,随手便将鹫鸟抱进了怀里。 初秋烈阳炽热光灿,照在他灰青色的福田衣上,散出俗世里最温良惑人的光。 那只原本还惊慌挣命的凶猛鹫鸟,此刻便如只温驯的兔子般偎靠在僧人的怀里。 就在这一刻,江小蛮做了个决定,那些贵胄子弟,她一个也不要。若是非要成婚避劫的话,她想要眼前这个人。 僧人又如何,她不也封号玉真,在道观里活了这许多年嘛。 第4章 .冷漠我族妹封地千顷,她想找个出家人…… 看着僧人怀抱受伤的鹫鸟走近的时候,她忽然心下羞氖,想着自己方才不施救的样子,应该已然落入了他眼中。 树影斑驳,那些零落光线一时被他的身躯挡住。 “我、我……”对着他垂过胸膛的墨黑佛珠,江小蛮忽然又觉着方才的念头荒谬的很,“嗯,法师,昨夜宫中的事,萧大人也说想要致谢您一番。” 她胡乱诌了一句,因为过于意乱局促,眼神始终闪烁不定,不敢同他对视。 头顶静默一片,唯有鹫鸟趴伏着发出的微弱低吟。 觉察出不对,江小蛮犹疑抬眉,微微细长的杏眸顿时对上了一双深若寒潭的眼睛。 这一瞬,僧人深邃的眸子不带一丝温度。近距离地相视,江小蛮才发觉,他瞳孔的颜色也不是完全的墨黑,而竟是混杂了一抹潋滟碧色。 这种瞳色,她曾在番禺进贡的宝石中见过。 被这么一双摄人心魄的眸子望着,江小蛮却是本能的一瑟缩,她有种错觉,好像感受到一种沉重无边的冷漠和仇视。 “善哉无量释尊,救苦本是僧人职责,请郡王转告萧施主安心。” 说罢,侧身便朝一辆缓行而来的马车而去。 "法师留步。"江小蛮追到马车前,对上那双异色瞳眸时,大着胆子小声问,"您是要回闵宁寺吗?" 闵宁寺就在莽山东麓,道岳不好打诳语,垂首看了眼鹫鸟,冷淡低语了句,"确是要回去趟。" "巧的很,我也要回山去了,麻烦法师顺路捎一程?" 好歹也是皇室贵胄,她都这样开了口,又只是顺路,道岳想了想,眼底掠过她额间的红肿,让开些身子,示意同行。 踏上马车的那一刻,江小蛮心乱惴惴,无意瞥了眼赶车的胡人,莫名觉着眼熟的很,一时却也不曾多想。 车轮滚滚,僧人在蒲团上坐定,将鹫鸟朝身侧的软垫上放了,开始着手检查起它的伤势来。 车内的小屉间竟放了数瓶伤药布绷,他手法纯熟干练地上药包扎,凝垂肃然的眸子昭示着众生平等的信念。 一直等到他将鹫鸟的翅膀包得平整完好,江小蛮才开口同他搭话。 可是让她尴尬的是,僧人始终只是随口应对两个字,明显是敷衍的态度。到后来,见鹫鸟蜷伏着睡了,他索性盘起双腿在蒲团上打起坐来,再也不多看旁边小道一眼。 便是再木讷之人,也应当感觉到他态度的骤变。 可是江小蛮却不明白,这种冷漠甚至敌对态度的由来。她鲜少被人如此冷待,又是自己藏了些恋慕心思的人,一时间委屈起来,竟比额间后背的伤,还要难受许多。 “法师!”她下定决心,靠近了那蒲团,提高了声线,“有件郑重的事,也许要唐突相问。” 僧人端坐安详,只是略略点了点头,示意在听。 江小蛮张了张口,吞吐了几声,忽的抬眼看向他,语速颇快地叙道:“是这么回事,我有个族妹,从小便颇喜听法……阿耶抬爱,也给了公主的封号。虽则面貌并不多美,却有许多好处……” 听她越说越乱,道岳赫然睁开双眼,墨绿的瞳孔依然冰寒,却带上了些疑惑。 他终是开了口:“各派僧团皆需与女众间隔,郡王与贫僧详说女子,是否要代为引荐比丘尼?” “并非,是……是她告诉我,看不上凡俗子弟,说要寻个出家之人相守。” 她一鼓作气地说完了这句,先是撇开眼去看窗外的熙攘街市,似是被艳阳鼓舞般,又迅速转过头,毫不回避地看进僧人的眼底。 道岳先是一愣,继而有些明白过来‘相守’的含义,不是一同修行学法之意,而是俗世那种结发百年。 “……”第一回 听女子特意要嫁僧人的,道岳难得失笑,感慨了句:“倘若应了她,便六根不净,也算不得佛门中人了。” 他十三岁亡国亡家,同母亲幼妹一起,被秘密送往大凉国都。母亲为了放走他们兄妹,在路上的驿所放了一把大火……那夜过后,朅末国的死士告诉他,幼妹萨妲葬身火海,而母亲,入宫后,便被大凉皇后缢杀。 那时风雪催逼,他对着故国的方向,在莽山的山崖上跪了一夜。第二日负雪翻山,去了闽宁寺剃度。 九年过去了,道岳已经能面色无恙地回想过去。如今听闻凉国公主的荒谬愿望,只是越发觉着,凉国江姓皇室,大抵便是深入血脉里的邪秽了。 “还有没说完的呢。”听出他语意所指,江小蛮半撑了身子,几乎同那蒲团只剩了一掌的距离,“我、我那族妹,法师,其实我那族妹,她直言倾慕于你!” 马车正穿行过一座宽阔虹桥,熙攘的人声水声和着日阳依稀传了进来。 车内却安静无言,空气都似凝结了一瞬。 虽然还未亡国前,道岳是朅末王后独子,才貌品性皆是翘楚,可那会儿他年齿还小,男女之事上,实在是一窍不通的。 人生于世廿二载,这是他第一回 ,听闻有女子恋慕自己。 从未经过的事,便是高僧大德,也难免会于刹那之际,心摇思量。 尤其不知为何,分明传信的玉真郡王是个少年郎,可道岳对着他那双兔子般的杏眸,心口没来由地一撞。 口诵佛号,他不以为意地拨了拨念珠,阖目淡然:“何敢辱没皇室声誉,郡王慎言。” 隔了小窗的素色纱帐,斑驳柔和的光线就这么泼洒在他的眉峰眼尾,一点点雕纂出那起伏峻绝的轮廓。 “没有没有,她是认真的!”江小蛮摆着手索性在车内站了起来,她更加直白地着急补充,“族妹在杜县有封地千顷,虽不是最富的乡县,造寺建塔绰绰有余了。” 马车驶过城门,路面开始变得颠簸起来。 见道岳依旧阖目,江小蛮稳住身子,继续着自己的游说。话说开了,便越发不再保留什么了。 “她也同寻常的贵女不一样。”她斟酌了下,认真沉思着喃喃道,“相貌虽比不上法师你……可她脾气颇好,人也算有趣,还会自个儿做点心吃呢。” 帘外赶车的那个胡人耳力颇好,已是听得在腹内暗笑,扬了鞭子将马儿赶得飞快。 车内的江小蛮说完了,可面前蒲团上的人始终都再没睁开过眼。 一阵猛烈的颠簸,晃得她差点站不稳身子,僧人却还是不动如山。江小蛮忽然难过极了,可当她看到软垫上的鹫鸟掀了下眼皮,显得温驯困倦,突然便绵绵密密地生出了些炽热的念头——她想要的,从来都是拼尽全力。 这么想着,却是越发放软了声音。 “法师,你若是贪恋……哦不不,坚守佛法,那也无妨。成婚后,过上几年,她也能陪你参悟修行……” “你过来。”低沉温润的嗓音终于打断了她凌乱的絮言,道岳面色平静,恍若未闻,“车马不稳,过来坐好。” “法师,你们小乘部众,戒律灵活,也有许多居士在家彻悟的吧。” 额角清凉,道岳伸手将一块伤药敷在了她头上。 他僧袍宽大垂落,这个姿势,让江小蛮有种被环围着的错觉。 心若擂鼓得接了手去按着,可下一瞬,僧人的话,却叫她气息骤散。 “郡王佑妹心切,然江河枯竭,山川倒转,贫僧宏愿不改。” 不是难改,可能,或许……这话如擎天石柱,说得分毫也动摇不得,是斩钉截铁地表态拒绝了。 那双深邃如海的眸子,像是映刻着苍山翠木,这一刻,却是坚定笃定得几乎没有人气。 江小蛮眉尖弯起,定定地深看他两眼。 “停车!”她忽然无所谓地将伤药朝小几上一抛,起身掀帘,头也不回地留了句,“城内还有些事,我便不同法师入山了。” 车外,阿合奇意味深长地勾唇看着小道士远去的身影,屈膝坐回赶车的位置,一张玩世不恭的脸上,出口却是肃然: “《武备图》是复国的命脉,此人或许是唯一的路径。浮提耶沙·帕勒塔洪,呵,道岳法师,你是真的被佛法蒙了心吗?” 第5章 .兽夹痛痛痛痛痛=-= 一束热烈秋阳撒入车内,隔着挑起的帘幕,两人对峙着无言。 慢慢的,阿合奇收了那玩世不恭的笑,神色严肃起来。 道岳两指一翻,按停了不断拨捻着的墨黑佛珠,他唇角微扬:“他不过是个不受宠的郡王,犯了凉国皇帝命格的不详人。要说用途,恐怕还不如个校尉散骑有用吧。” 阿合奇古怪地哼笑了声,带了些玩笑恶意地回道:“提耶,阿哥!你难道忘记九年前说过的话了?照我看,那小郡王说的若是真话,便是还俗去娶妻也没什么的。” 见族兄阖眸淡然,阿合奇口不择言刻意说:“或者,再运作些手脚,让那小郡王更信任咱们些……” “你想做什么。”僧人闻言睁开眼,语意虽淡却十分威严,“毁伤无辜之事,不可。” 又是一声重哼,帘幕刷得一声被甩落:“无辜?别忘了王后是怎么死的!” . 下了车后,江小蛮愈发觉得后背腰臀上的擦伤,火辣辣得疼了起来。 她本想着绕路回驿所叫韶光看看伤势,可念头一转,还是转了方向,径自朝皇宫赶去。 虽说贵妃答应过让她自个儿挑夫婿,可今日房文瑞那阴恻的嘴脸,仍然叫她心中不安。 到了宫门口,恰好遇着了内侍监总管—许集。 “许太公,贵妃未出门吧?”对这位服侍了三朝天子的老宦官,江小蛮一贯十分尊敬。 “是是是,今儿本该去驿所看郡王,瑶华宫却是来了位贵客。” 老宦官满面含笑,他是看着江小蛮长大,也是宫中为数不多晓得她身世遭际的。甚至多年前,恶卦昭示之时,景明帝正吸了过量的五石散,随手拎起年幼的江小蛮,差点就推进太液池里,就是许总管冒死拦下的。 许集笑呵呵地引着她朝里走,一边也让人去内侍监那儿作了记录。 原来先皇后故后,凉国天师的第二卦,留了江小蛮一命,只是每月进宫次数不得过三,且及笄前绝不可留宿。 就要跨进瑶华宫门前,许集微佝着身子拉了拉她的胳膊,忧心地看了眼她额角的红痕:“郡王的婚事……是蜀侯夫人直接奏报的陛下,贵妃先前并不知情。” 江小蛮闻言心喜,忽的想到了些事,毫不避讳地拍了拍老宦皱褶遍布的手:“许太公,蛮儿前两日在莽山,挖了两株孤品牡丹。倒差点忘了,明儿便差人给您送去。” 许集心中一暖,他年已花甲,无亲无故,虽说在宫里还算得势,却唯有这一个小公主真正在意惦记自己。 看着她杏眸灵澈的圆润脸庞,许集点点头,转身也疾步朝圣玄宫而去。他偌大年纪,看人极准,那房家嫡子绝非可托付的良人。若是贵妃不管,他拼了这条老命,也得多多转圜。 瑶华宫占地极广,珍禽异花,贡果宝玉,直是亭台水榭,五步换景。 在西偏殿外,满池碧意的抱厦边,石墩上坐了两个穿云戴玉的妇人。 其中一个肤色赛雪,只穿一件榴红色八宝抹胸裙的妇人,便是当今天子盛宠了十四年的莲贵妃。 “玉真给姨母请安。”见还有旁人在,江小蛮端正了身子,安安分分地好好行了个礼。 她杏眸微扫,讶然地发现陪坐的那位,壮得像轮满月般的命妇,形容委顿,一双肿眼泡红白交替,分明是哭过许久了。 这般神色意态,叫她想起多年前,生母许皇后故去后,那一班守丧人的模样。 “行了,蛮奴。这位是蜀侯夫人,也是你嫡亲的姑母。来,上前来。” 莲贵妃有大半月不见女儿,拉到石凳边,抚着她的头发,便眼含斥责地叫人拿伤药来敷她撞红的额角。 凑近了看,才发现蜀侯夫人圆胖的脸上,一双凌厉微垂的眼睛,同其子房文瑞生得如出一辙。虽是亲姑侄,两人却几乎没怎么见过。 说话间,江小蛮本能的觉察出,蜀侯夫人看自己的眼神,绝非善意。 等贵妃谴人送走了客人,她张口便问:“姨母,我等会儿能去看看萧美人吗?” 莲贵妃斜睨了殷红眼尾,点了点她脑门:“怎么,本宫还当你这小混蛋第一句要质问呢。” 她母女两个素来便难和气,话一出口,就见江小蛮扁扁嘴:“不是说叫我自个儿挑驸马,方才那什么讨人厌的侯夫人,是不是哭求您应了婚事?” “越发没规矩!那也是你姑母。”莲贵妃也迅疾冷了脸,将她朝后推了把,“你与房文瑞的婚事,陛下已然定了。侯夫人过来,是怕高攀了,反是来叫我劝陛下去的。” “我呸!”江小蛮恨恨地想说句粗话,却又到底没敢。她别过脸去,不愿再多问了,“分明就是那对母子去阿耶面前求告的,还来瑶华宫作好人了。不用姨母,我自去找阿耶去!” 说罢,跺跺脚头也不回地便跑开了。 御池边,莲贵妃起身,如一只火云仙鹤般,来回迈步数圈。倏而蛾眉微蹙,朝大宫女画偃耳语了几句。 出了瑶华宫,也才午时刚过,江小蛮便想去看看萧滢。 可是到了沁秀宫偏殿,却被小太监告知,萧美人一大早叫陛下接去了,还未送回来呢。 凉国民风开放,她一副道人打扮,又是个没长开的模样,是以在殿外树荫下坐了,也不让人觉着有什么不妥的。 虽有宫人识得她,却也碍于命格的说辞,不好请她直接入殿去。江小蛮就这么倚着参天老树,直等到申正时分,才远远见着一乘软轿抬了过来。 她抹了把额上的汗珠子,又揉揉眼睛,清醒过来便一骨碌爬起来,三两步冲到了软轿跟前。 “滢娘,姨母叫你过去吃茶呢。”到底是身份有别,她每回来找萧滢,便总是托了贵妃的说辞。 软轿里,萧滢下意识抬手挡了挡项间青紫,神色凄怆,开口却是温声劝慰:“小蛮,我害了头风,刚在陛下那儿吃了药,现下得马上歇了才好。贵妃那儿,劳烦你,就说明儿一早我再去。” 言罢,也不等外头怎么回应,便故作困顿,叫宫人将自己抬了进去。 明日正是八月十五,阖家团聚的中秋佳节。 可江小蛮没来得及说,这个月三次入宫的机会,她已经全都用完了。 她兀自在宫中晃了圈,最后还是老宦许集找着了人,说是陛下还未将婚事答应下来,然而告了假,亲自将她好生送回了驿所。 在驿所的老银杏下,老宦看了眼金黄渐染的枝芽,走前留了句话:“照陛下的性子,绝等不得一年之期,指婚也就是这两三月的事。郡王你……但从速寻个品性才貌俱佳的,也不必管甚家世。” 送老宦走出驿所青苔遍布的旧巷,江小蛮倏然间便红了眼眶。 这些话,原本该是父兄阿娘与她讲才是。 . 八月十五这日,知道贵妃会出宫来看望,江小蛮却刻意天不亮起来,骑着马直接躲去了讲习所。 不过数十日功夫,她便摸清了道岳的作息,每日辰时都会与信众一同听他讲经。 “江河枯竭,山川倒转,贫僧宏愿不改。” 那低沉如钟鼓的嗓音时不时在她耳边回响,可江小蛮听经听着,便越发催生出心底那点原本渺然的思慕。像是树种生了根发了芽般,不可抑制得疯长蔓生。 僧人又如何,她忽然想看看,还俗究竟有多难。 . 这一日,道岳从莽山脚往山门去的时候,便发觉身后有枝叶破碎的声响。 这么多年,他虽是剃了度,可骑射功夫却从未放下过分毫。 僧人轻拨念珠,先是警惕地缓行,等发觉后头跟着的人是谁后。他心底微微一诧,脚下顿了顿,继而生出些嫌恶厌烦来——这小郡王,也不知为何,近来时常留心自己的行踪,甚至还总是偷偷跟踪暗访。 凉国皇室,与他有杀母灭国之仇,是以,他并不愿多对着江姓皇族。 “嗔恨是邪魔……”察觉到心念波动,道岳口诵经文,加快了脚步。 跟在后头的江小蛮,渐渐便有些脚力不支起来。 二刻后,原本还依稀可见的僧人背影突然不见了。她暗捶了腿,只叹自个儿脚力不够,没能一直跟着。 正颓丧间,一转眼,那熟悉的背影换了个方向出现。 天色越发昏暗,西边天乌云密布,眼看着就要下起大雨了。山风拂过,带来些凉意,残暑是彻底消尽了。 她当即欣喜,想着今日无论如何得跟了上去。闽宁寺东边山腰里,到时,只要假作迷路无归,便能趁雨到寺中借宿了。 虽然天色暗淡,可江小蛮也依然不敢跟得太近,她想着便是跟丢了,自个儿直接去闽宁寺也是行的。 枯枝荆棘间,她仔细地起落躲避。耳边,是熟悉的鸟雀兽音。松林越走越密,周围的环境也陌生得很,可莽山,是她生活了七年的地方,也晓得并无猛兽,因此也没什么可怕的。 又这么跟了片刻,望着前头的僧人背影,江小蛮却突然心中一凛。 不对! 从‘道岳’第二次出现后,她跟着的速度有快又慢,此人始终不远不近,难不成是背后长了眼睛? 只有一种解释——此人是配合着她的脚步,是在诱她跟着。 这一下想明白了,再看周遭陌生的密林,江小蛮不禁遍体生寒,立定了脚跟,扶在一棵古树边。 果然,前头的僧人也立刻停下了脚步。 她连忙拔腿转身,可是才跑了两步,忽觉腰下一麻,脚下一空,便朝斜坡下滚去。 好在坡平叶深,觉察到身后响起的人声,她赶忙忍痛爬起,不管不顾地朝前逃去。 “啊……”机括触动,左腿处传来的痛楚,几乎要让她立时晕厥过去。 惨叫声被压在喉间,江小蛮低头一看。 整只左腿被夹进了一只生锈的兽夹里,硕大的百齿锈夹像是捕猛兽用的,此刻有两根长齿几乎对穿过她的小腿上部,顷刻间,便是血肉模糊。 第6章 .洞穴1多谢法师相救 平生十四年,这等皮肉对穿的痛楚,江小蛮从来未曾受过。 刹那间,缓过口气来,那铺天盖地的撕裂痛感,几乎便要将她淹没击昏。 低下头看了眼,但见兽夹硕大,有小臂宽长。其中两根利齿从她小腿正中对穿而过,那条腿正在不自觉地疯狂抽搐。 “快!前头有动静,人好像就在那儿!” 隔了一大片半人高的灌木,传来数名男人低沉凶恶的说话声。 草丛枯叶淅索,挥刀斩木的可怖人声渐渐逼近了。 眼看着就要寻到她藏身的这一片高坡边,江小蛮急得汗珠滚落。这两个月,京郊周围传闻,有匪盗专杀人剖心,拿去入药作法。 难道,今日这兽夹,并非是猎户所布,而是这起子贼人专门害人性命所用? 拖着兽夹走了两步,左腿伤处的筋肉便同那利齿再次摩挲,疼得她瞬间便落了泪。 “哈,快看!叶子上有血,还是新鲜的!” 兴奋可怖的人声,已经只隔了数丈。 兽夹始终太过沉重巨大,江小蛮看了眼右侧的高坡,把心一横,在那群人拨开最后遮掩的草木前,纵身一翻,速度极快地朝深处落去。 “啊!” 未成想坡底突然一空,竟有个早已挖好的捕兽坑等着她。江小蛮压住惊呼,和着厚重落叶,落进了丈深的坑洞中。 摔滚间,左小腿上的兽夹碾动伤处,却因恰好没有穿过要害,失血有限。所以江小蛮虽然痛得掩口,却始终还能留存一丝清明。 有靴底踏过草木的声音,她静静地仰躺在坑底。 头顶乌云愈厚,整个天际都浓黑沉重。就这么会儿功夫,除了西天边些微的光亮,整个天际已经全部黑透了。 看不见一丝星月,山风卷起落叶乱舞,看样子是要下一场大雨了。 几个时辰前,她还在宫禁中与贵妃生气,转眼,竟就这般血肉模糊地躺在坑底。 这么躺了下来,江小蛮整个人都蒙了。远处传来不知名兽类呜咽的回响,有一瞬间,极度的恐惧和陌生,让她甚至想出声,对着那些恶人求救。 她活了十四载,也晓得自己被贵妃护佑一路。这一生,还从未见过真正嗜血的恶徒。 强压着眼底的泪花,江小蛮撑着神志,逼着自己凝神屏息地忍痛静躺着。 坑洞上,有雨丝数点滴落,一个相貌俊秀高大的胡人,勾唇瞥了眼人落下去的方向。他故作懊恼地将弯刀朝肩上一扛,下了命令:“变天了,这个不要,走!” . 这一夜,菖都内外下了泼天的大雨,已经将数条外延官路都淹没了。 一条惊雷晃过半边天际,中宵刚过,瑶华宫里的贵妃娘娘许惜莲猛地从塌上惊醒。说不清的一股子心悸,她急忙唤来女官画偃:“方才本宫作了个噩梦,派人去驿所瞧瞧吧。” 寺人连夜去了驿所,可今日江小蛮走前,特意嘱托过韶光姑姑,只说自个儿要去观中修行二十日,及笄前好生同师友们告个别。 是以,寺人很快便将郡王安好的消息带回了宫中。 然而四十里外,无名坑底,江小蛮整个人已经被雨水浸透了。 在漆黑无际的莽山上,她被抛弃在这么一个坑洞里,意识始终清明无碍,听着瓢泼大雨,重复无望地一层层泼洒在自己身上。 伤口的血流的不多,只是疼起来要命。尤其是被雨水杂草泡着,简直是酷刑一般。 那些恶人走后,她便强打精神,爬起来想要自救。 可是兽夹委实太紧,她拼尽了吃奶的力气,忍着伤口摩擦的剧痛,扳了三次,也只在其中一次,从血肉中扳开了半寸的距离。 而后兽夹‘匡’得巨响合拢,震得血肉磨碎,将她震晕过去,却在二刻后,又生生痛醒了过来。 江小蛮也素来不是京中那些大门不出的闺秀,她能跳会跑,虽然没正经学过功夫,山林间野的多了,体质骨骼却绝不算差的。 可她拖着伤腿,试了无数次,却也最多是爬到一半处,便重重滚落到底。 丑正时分,山林里到了最寂静沉默的时候。万籁皆蛰,唯有淅沥的雨水,仍旧无遮无挡地打在她身上。 寒意让江小蛮瑟缩着靠在岩壁边,她的体力已经消失殆尽,连带着左腿污血肆意,却渐渐麻木了痛觉。 这一刻,她忽然想着一个地方——瑶华宫的净池。 暖意融融,水汽氤氲。 抽噎声开始蔓延,慢慢地变成绝望的大哭。她已经后悔起来,几个时辰前,没有叫住那帮恶人。 也许,亮出身份周旋转圜,总还有一线生机。 “好疼……呜……” 七年前,先皇后归去的时候,她才这般哭过。多少年来,江小蛮虽然被贬宫外,却从未受过丝毫委屈,连落泪的机会都不太有的。 正在绝望瑟缩之际,天边乍起惊雷,掠过一个如鬼魅般的人影,突然出现在坑顶上方。 江小蛮才要惊叫,便听一个熟悉的声音,安抚急切地喊:“我将藤条抛下来,你缠在身上,好了便出声。” 是他!江小蛮顿时睁大迷蒙的眼睛,随即便看见一根拇指粗细的藤蔓,垂落到身侧。 劫后余生的惊悸让她说不出话,连着好几次,都没能将藤条缠紧在腰侧。 雨还在下,道岳听他迟迟没有说好,便迟疑着想要绑了藤蔓自己下去。左右寻了半日,刚要将藤蔓固定在树根上,坑底便传来:“我好了,法师。” 语音极其微弱,听着似要被这林间雨落冲散似的。 僧人连忙拉了两下,察觉到另一头的重量后,当下再不犹豫,双臂运力,顷刻间便将底下的人拉了上来。 借着一线月光望见那双深刻眼眸时,江小蛮顿时卸了全身的力气,毫无保留地摔进了他怀里。 佛言百千弹指汇一刹那,就在方才那一弹指对望间,她好像便在他眼底看见了,浩瀚山河,宇宙星辰。 “多谢法师相救……” 两具遍湿的身体触碰,道岳便明显觉出怀中人的冰冷。他长眉微不可查得一蹙,随即压下心底的慌乱愧疚,沉声嘱了句:“别说了,你伤的很重。” 又是数条惊雷掠过,才散了一线的墨黑天空,马上又被厚云积蔽,雨势再大,像老天刻意为难般,倾泻而下。 当初莲贵妃安排人送年幼的江小蛮来莽山,便是看中了此山地势上的安然。 国朝百余年,名山大川,常有旅人仙修遗骸。唯独这莽山,虽是林深树密,却鲜有峭壁陡坡。 泼天雨幕,几乎浇透僧人的眉眼,脚下泥泞的山路也始终走不出去。 因两人身量上颇大的差异,又恐将人背在身后察觉不了伤情,道岳便将人半抱半拢,像是抱孩子般,将人揣抱在肩头。 暴雨冲散了山路,也冲掉了江小蛮的芙蓉冠。 此刻,墨发贴披在她冰冷的脸侧,也顾不得男女之防,她展开双手,牢牢地攀附在僧人的肩颈边。臀迹托举的温热,也始终抵不过左腿一阵阵的剧痛。 这么个模样,实在是有违伦常,荒唐可笑到极处。 可今夜,她湿透了衣衫。这个动作,却叫她渐渐眼眶再红。 不是因为伤口疼痛,而是为了些陈年旧事。 “疼得厉害吗?”听见耳后传来的啜泣,道岳不自觉缓了声调,“看来咱们是下不得山了,前头是我素日辟谷打坐之处,先去避避治了伤。” 想要说句‘不怕’的安慰话,却还是想着怀中人的身份,终是没说出口。 “不是,多、多谢,无事的……” 到底还是有两分皇族的傲骨在,江小蛮极力忍住了泣声。她并不想叫他察觉了,自己是因了这个怀抱而动情哭的。 姨母虽待她好,七年来,却从不愿抱抱她。而父皇,她的阿耶,为了国师的一句命数,自然不敢在十五岁前亲近于她。 也就是说,自先皇后故去后。纵然贵为皇亲,与她血脉相连的这些亲人们,却连一个简单的拥抱都未曾给过她。 已经有数条山路被冲断,道岳抱着个伤患,看着身量娇小,实则分量不轻的江小蛮。数次差点被洪流冲走,闪避间颇为狼狈,足足用了半个多时辰,才攀过了这段陡坡。 在真正的暴雨来临前,终是深一脚浅一脚地,站在了那熟悉的洞穴前。 “出家人……呵……割肉喂鹰…”火光燃起的那一刻,也许是痛的失了神,江小蛮突然偏了头,额角亲昵地抵在他眼尾,“方才那条河,你若再慢一些,咱们今夜便同葬了……” 雨水将她晒褐的圆脸浸得冰凉苍白,散落如云的墨发贴垂着,那微眯的杏眸,隐隐透露出骨子里的偏执。在火光中,竟显得有些妖冶。 “洞里当有伤药的,贫僧去寻些来。”道岳直起身,莫名有些耳热心慌,合十轻说了句,便快步朝深处走去。 第7章 .洞穴2将湿衣脱了吧 这是个‘丁’字型的洞穴,纵深颇长。半人高的洞口处,垂满了嫰青蔓生的藤草,‘丁’字最深处,有两个耳房一般的处所,便是僧人从前打坐修行的地方。 此刻,江小蛮唇色渐失,靠坐在‘丁’字头左侧的一个破旧蒲团上。她全身都被雨水打得湿透,小腿处的血污都被冲得不甚明显了。 右侧是储物之所,她歪了头,喘着粗气追寻地看着僧人的背影。 很快,微弱的‘噼啪’声响过,洞穴正中的空地上,由一簇火苗燃作了篝火堆。 和暖的火光一燃起,江小蛮顿时觉出了身上的暖意,看着僧人揣着个竹管,朝自己走近。没来由的,她心底里便渐渐安定下来。 “似乎未伤筋脉。”道岳高大的身躯伏下,长眉肃然紧皱,细细看了那伤处许久,拿定主意般地抬起头,平和地直视她,“郡王若是信得过贫僧,便在此地卸夹。” 到底是对穿的伤口,硕大的兽夹瞧着也是骇人异常。 先前她自个儿试着想要将兽夹拉开,拼足了吃奶的劲儿,最多也就是拉开了半寸,又立刻‘嘭’得合了回去。 伤处再次合拢碰撞的痛楚,全然不亚于第一次。 是以听闻道岳说要替自己卸夹,她下意识得身子一抖,披垂的长发厚重如绸,划过左腿伤处,浸染成更深的墨黑。 “忍一下,会有些痛。” 还不等她回过神接话,道岳打定了主意,极轻地说了这么一句,上前按在血污泥垢的兽夹边缘。 只是略略凝神屏气,左右双臂重重一拉。 “快!” 瞬息间,那可怖硕大兽夹被扳作了半圆,紧绷大开的模样,似是随时要咬下一块新肉来。 利齿出肉的痛固然厉害,可他的速度也快。江小蛮来不及喘匀了气息,便立刻用双手将左腿抱出了兽夹正中。 ‘铿’得一声金石撞击,在她的腿才落地时,兽夹迫不及待地再次合拢。 她抖着唇未及再次言谢,腿间的伤处骤然觉出清凉麻木。 暖黄的篝火边,道岳已经掀开了竹管的木塞,将其中土褐色的药粉悉数倾倒在伤处。 两个扁圆型的伤口臼臼地流着血,然而一经这药粉洒下,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很快得便止住了血。 江小蛮有些讶然,她小时颇调皮,上山下渠的,没少用伤药,然而遍凉国药坊,这般神药恐怕都是难寻的。唯有宫廷禁苑中,才有这等神药。 然而这念头不过一瞬,便被耳边的话惊了下。 “脱了湿衣,请郡王先将就披僧衣取暖吧。” “不、不必……我……坐、坐在火边,不冷。” 但见地上的伤患白着张失血过多的圆脸,颇为局促尴尬得缩了缩身子。 道岳回过身不解:“便是生了火,受了这般伤,也不该裹着湿衣服。” 江小蛮偏了头局促:“无妨的,我打小身体底子便不错。” 想要再劝,可见他埋了头缩在岩壁边的样儿,道岳也就先换下了自己的湿衣。 因是此地从来只有他一人修行过,也便只常备着一套灰青色的僧袍。 僧袍里外两件,他只披了有些灰污的月白里衣,转身想将干净些的外袍递给伤者。 衣袍松动,一颗贴项悬挂的碧蓝色的‘天珠’,松垂着晃出了交领外。 这颗天珠,是朅末王后的遗物,他带了七年。道岳抬手拉过天珠,纤长鸦睫盖住低沉冰寒的眸子。 僧人的手握紧,死死攥住天珠的同时,他抬眸,冷寂无情地看向了地上的伤者。 这是他待破的嗔怒,是他该放下的心结。 只是今夜,对着眼前这个江姓的凉国皇族,纵然知道他的年幼无辜,道岳还是默许了阿合奇的这一场策划,虽然他并不知道,所谓的施救交好,会将人伤成现下这个模样。 “夜长露凉,郡王还是屈就换了湿衣。” 道岳虽是这么说着,却并不再多劝多管。在只当是小郡王娇生惯养,不愿穿他平日的粗衣麻服。扔了衣服去他脚边,也就径自席地,在火堆另一侧,闭目养神起来。 留下岩壁另一边的江小蛮,因离着火堆有些远,禁不住冷得发起抖来。她想要撑着身子朝中间挪动些,可却越发觉得视线模糊,浑身无力起来。 最后看了眼席地打坐的僧人,那火光从侧面投射着,打在他轮廓分明,深刻完美的面容上,又因洞顶低矮逼仄,越发便显出僧人的伟岸清瞿来。 虽然还是偏瘦些的,却骨骼修长,便是静静打坐着,也总给人种蓄势而发的错觉。 对着这么个人,江小蛮无端的,竟觉出些自惭形秽来。 雨幕漱漱地打在洞外的草木藤蔓上,初秋夜半的山岚便是这么骤然凉冷起来的。 而洞中,是火堆明灭的‘噼啪’声,温暖如春。 一刻后,打坐的僧人睁开了双眼。当他看到火堆远处歪倒的人时,先是合十打了个佛号,犹豫了一瞬后,还是马上起身,过去查看换药。 道岳先看了眼那被兽夹对穿的伤处,果然止血的药粉化没了,又开始有些血污渗出。 轻轻推了推人,见是毫无知觉了。道岳算准药效上来了,他立刻取过把锋利匕首,对着火堆烫过后,用最快的速度,在伤口处划了更深的口子,又放了些血后,才将伤药重新敷好,最后从僧袍上扯了干净的布条,将伤腿绑了起来。 做完这一切,伤口才算彻底处理完了。朅末王后本是汉女,道岳少年时,汉文医理便都是由母亲传授的。 等包完了伤处,他长眉一顿,才发觉玉真郡王并非是睡着——从受伤淋雨到如今,不过辗转数个时辰的功夫,那张圆脸此刻烧红一片,额间滚烫,分明是高烧混沌了。 方才还说身体底子好,道岳无奈叹息,过去将人缓缓扶抱起来。 这伤口应当还未及化脓,这突出起来的高烧,便该是这一场山雨浇出来的了。 事急从权,方才泥泞中挣扎过来时,道岳已经看清了,他们这个位置,下山的那条路,已然被暴雨冲垮浸没了。 虽说他给小郡王用了最好的灵药,如今的情况,三两日里下不得山,若是真高烧的厉害,恐怕还是危险。 “好烫。”他拨开那些如云墨发,将手仔细贴去面上试了试温。 思及此,僧人也不再放任,单手将人托抱住。另一只手尽量放轻了,解下道袍的腰带,一点点为伤者退衣。 湿衣粘身,又唯恐将人直接弄醒,便牵连不清得废了好一番功夫…… 等到外袍内衫皆除尽了,但觉四肢绵软莹白,竟如岭南最上乘鲜润的荔枝般。可是……肚腹之上,又为何紧紧缠了数层绸绢? 道岳停了手,对着那块绸绢愣住了。 这小郡王,好端端的,难道凉国男子都要作这般装束。 他从小便颇爱于朅末寺中听法,对俗世间的事情本就同一般孩子不大一样。后来又是少年亡国剃度,便难免于世上的常理俗物有些不通透了。 “凉国男子,殊异也。”绢绸也吸透了水,贴着滚烫肩颈,触手便更觉冰冷。 此刻江小蛮浑身上下,便只余条及膝亵裤和这尺长裹胸。她正陷在漆黑冷腻的泥沼中,怎么也走不出来。忽的,前头出现个带凤冠簪赤金宝塔步摇的女子背影。她急急地跌爬跟了去,渐渐的,周身暖融融的,随着那女子背影的清晰,驱散了无边的黑寂。 道岳托揽着半/裸的伤者,小心地将人带转着,朝火堆近处靠了些。 他随手将脱下的湿重外袍朝竹竿头甩挂好,回身扶稳了人,另一只手朝那最后的绢绸伸去。 在指尖触及侧面的暗扣时,猛然间,如遭雷击般,他将自己的手抽了回去。 灵台清明,忽然间他想明白了什么。 “善哉无量释尊……”僧人低沉地念了句,意识到自己正在做犯戒的事,掌下所触,甚至顿时觉出了些烫手炽热来。 第8章 .坦荡我倒是素爱汉女,阿哥你若不要,…… 尽管手下的触碰变得炽热不自在起来,可道岳并非是那等迂腐刻板的僧众。他没有直接将人推开,而是迅速拉过干净的僧袍,将她的身子悉数罩了起来。 就着怀抱的姿势,他垂眸仔细打量起她的脸。 巴掌大的一张脸,下颌线条却圆满无棱,比之一般窈窕的贵女要丰润许多。一口樱唇血色失尽,却是花瓣样玲珑娇美,便显得微胖的脸颊总是鼓鼓的。尤其是她这昏睡时,门牙平整微露的样子,像极了鼠兔一类圆胖的小动物。 或许是山壑中野惯了,脸面晒得有些灰暗,此刻失血近瞧,却也能发现肤质柔嫩细腻,是少女独有的润泽鲜活,绝非是男子能有的样子。 这是道岳第一次正视她的面容,视线扫过下颌眉眼,停在微湿的额角鬓发。 那轻拢的眉头,昭示着她的苦痛难受。 他的视线平缓无欲,像看一个山童林兽般,从原本的淡漠仇恶,免不得便带上些微怜惜。 雨打林藤之声再起,僧人回头看了眼洞外雨幕如线,薄唇微抿,指节摸索着伸到了女孩儿的身侧。就这么凭空试了两次,才终于小心而笨拙地将绸绢解了开去。 他极力压制住下心头的陌生的异动,只开解自己,世间的男相女相,不过都是色身幻想罢了,是留不住的无常枯骨。 借着火光,睡梦中的江小蛮明显放松了身子,绸绢一层层解下后,她被小心地平放在一个破枕头上。道岳转到她脚边,面无表情的,阖目伸手到虚掩的僧袍下,极轻极快地避过伤处,将最后那条湿冷的亵裤褪了下来。 将所有的湿衣挂在竹竿上后,道岳不自觉地长出了口气。 他只穿了月白里袍,在远离火堆的洞口处,再次席地打坐起来。 忽然藤蔓枯草熙索响动,一人蓑衣泥腿的进了山洞,虽也有些狼狈,面上却始终斜勾唇角,是那种肆意张扬的笑。 “噫!躺在那儿是活不成了?”阿合奇也不解蓑衣,水珠乱飞地走到火堆边,就要掀开僧袍查看。 一只手按住了地上人的衣角:“枉伤无辜,你如今是越来越出格了。” 语音是刻意压低了,却分毫不减责备的严厉气势。 看了眼族兄棕褐的发顶,阿合奇先是毫不顾忌地朗笑了声,继而变脸般,收起了所有的表情。 两人离的极近,仔细辨别,能看出来,阿合奇是完全的中亚相貌。他还很年轻,不过十七八岁样子,眼睛是彻底的碧蓝色,浓眉宽额,一笑起来,很有种霁月光风的爽朗感。而难得沉下脸,那眼底总透着种天真的残忍。 这么一比较起来,道岳虽然身形上更为魁伟些,面貌上却明显有些胡汉混杂的痕迹了。 “一个江姓的罪畜罢了。”阿合奇不满地凝视族兄,微眯了眸子问,“阿哥信的小乘,怎么,待仇人都心慈手软了?” 说罢,不等他回应,雨水滴洒在江小蛮才干的墨发上,阿合奇出手如电,竟直接就要去掀那外袍查看。 “灭朅末的是凉皇与乌孙,害死母亲的是凉国皇后。”道岳出手更快,说起过往,眸色难免更沉痛了两分。他推开族弟的手,克制斥责,“她虽也姓江,却只是个没干系的小丫头。凉皇虽贬女入观,可却是莲贵妃养着的。” 闻言,阿合奇也是惊异。他虽筹谋复国手段狠辣,本性却也非是那等穷凶极恶的歹人。 “盛宠十数年的那位后妃?”阿合奇摸了摸下巴,听懂族兄话中之意,他起身朝洞口走去,心底沉思盘算。行至洞边,忽的回身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提耶,上回在马车里,这丫头好像说是,她有位族妹倾慕于你?” 道岳挡在火堆边,面上不动声色:“善哉无量释尊。事急从权,人命关天,你……不必多想。” 朅末死士诸部将领皆知,王子出家本是遮掩。所以这些年道岳恪守清规戒律,阿合奇本就不喜。 他看了眼竹竿上那块尺长绸绢,驻足嗤笑着吹了记哨音:“我倒是素爱汉女,虽说是相貌平平,阿哥你若不要,不如让给我来消受?” 说罢见僧人席地无言,目光渐渐不善起来。阿合奇知道兄长是真的动气了,想着昔年他十一二的年纪,便领着死士冲锋陷阵,到底还是敬畏尊崇的,当即不再玩笑,一矮身,朝雨幕中钻去。 他人一走,明灭篝火的山洞中,一时间便只剩下浸润万物的雨声和噼啪的火堆声。 月白色的人影矗立,被火光染得幽暗通红,投射到洞壁穹顶上,是长而扭曲的影子。 僧人静默良久,阿合奇那句‘她族妹倾慕你’在脑子里回响数次。连带方才少女身躯那冰凉软和的触感,叫他心底略略茫然。 只是茫然,而非是绮念。 正思量着,火堆边仰躺的人传来苦痛呓语。道岳立刻过去,放轻了手脚,将她的长发拢到一边。 “别走……阿娘,都是蛮奴不好……” 烟眉紧锁,有些微的汗珠划过她的脸庞,整个人显得越发稚气可怜。 就是这么一句呓语,道岳收尽略散的心念,将人裹在宽大僧袍里,小心地抱进了自己怀中。 好在僧袍是为入秋所备,厚度足够发汗了。 他又从歪嘴的铁锅中,舀了勺放温的热水,哄着混沌中的人饮下…… . 第二日一大早,雨散日升,几缕灿烂的朝阳透过藤蔓,细碎斑驳得照进了洞底。 洞口处的僧人几乎彻夜未眠,不停地喂水湿覆还要留心伤口情况。到天亮时分,才稍稍盹了半个时辰,天光便已大亮起来。 有淡淡的胡渣在他下颌蔓生,睁开眼,却依然是清明无波的平静。 为了不伤无辜性命,道岳并不在乎这般照料人多几日。好在江小蛮还真如自己说的,身体底子不错,不过才一夜功夫,烧已经是完全退了下去。 额间触手温凉适宜,道岳收回手,起身本想将衣物替她穿回去。 尺长的裹胸绸布烘得干透,质地上乘薄滑,捏在指间,但觉萱软如云。 这绸绢的质地触感,让他突然想起少女肩颈的柔腻,当即又将它挂了回去。 架炉生火,将储存的干粉稞混入清水里。道岳守在一旁做起了早膳,他觉着,与其提前为她穿回衣物,免不得要身体接触。不如堂堂正正的,等人醒来,再将昨夜实情相告。 当粥汤醇厚的香气飘起时,江小蛮缓缓睁开了眼睛。 “你终于是醒了。”低沉喑哑的声线如泉击石。 “啊……?”入目是僧人着月白里衣,手持长柄汤勺的样子。 抬手揉了揉半睁的眸子,江小蛮只觉得头昏目眩累到了极处。她作了一夜的迷梦,一忽儿是娘亲抱着自己喂食,一忽儿又是她自尽后满殿狼藉的血色场景…… “昨夜,我是风寒了吗?” 她半撑起身子,想要醒醒神志。才刚起来些,便见僧人骤然移开了视线,那脸色甚至带了两分不自在。 挪动间,墨发从后背垂落过肩。 胸前空空,视线顺着发尾朝下。 “……”江小蛮特意阖眼,又睁眼看了两次,才惊恐地发现自己,的确是片缕不着的。 她张口结舌地去看炉边的僧人,很想问是不是昨夜自个儿发梦,爬起来自己脱光了衣衫。 “咳。”洒了把粗盐入锅,道岳垂眸解释了昨夜的危急,“……唐突郡王,额,贫僧是否该改口称公主?” 对他的说辞,江小蛮自然是全然相信的。 强作镇定地用僧袍裹住身子,她撑着手想要起来,“法师大恩,郡王公主都不该称呼的,若是不弃,便唤我蛮奴、小蛮都可,同友人一般……啊……” 只因过于紧张慌乱,她竟几乎忘了昨夜左腿对穿的伤了。急于起身,却一个翘咧便要朝前摔去。 朅末国人尚武,皇族尤然。道岳虽一直未看她,耳中听音,一个旋身,越过丈余便将人牢牢托抱在了胸前。 江小蛮立耳贴在他胸畔,有力绵长的撞击音传来。也就是隔了层棉袍,她光/裸着身子,如此倚贴在一个男子怀中,她竟然毫不慌乱羞愧,只觉得温暖偎贴。 忽然的,便觉得自己有些不知羞耻了。 “施主小心了。“道岳自然不会亲昵称呼,他将人扶稳了,犹疑问:”腿伤那么重,还如此毛躁,竟忘了疼?” 被他这么一说,江小蛮也算彻底醒了过来,后知后觉地,左小腿间传来阵阵撕裂灼痛。 往后的三日里,道岳几乎是从头到脚照料了她这伤患的起居饮食。 每日里换药看伤,煮粥挖菜摘野果,在莽山上着一方隐蔽洞穴,江小蛮和道岳一处,对着这么个自个儿意动的僧人,她却总违和地觉着,好像回到了和阿娘在一起的日子。 相处言谈间,她也是头一回真正知晓了些僧规戒律。 譬如道岳食素九年,还恪守着过午不食或是夜膳药石的清规。 然而第三日过午后,道岳僧袍染血,却拖进来一只断气的硕大野兔。 兔子足有小野猪般大,肚子上一根枯枝扎透了,肠子拖了一地。 “呕……”江小蛮虽然爱吃,却从未见过这般屠戮血腥的场面,当即就吐了酸水,“法师!,你、你不是食素,不杀生的吗?怎会……怎会……” “小乘诸派食三净肉。”道岳蹲下身,手脚利落地处理起血肉来,“贫僧却不杀生,也不食肉。这只野兔,许是被山洪冲断了性命。” 这一顿,他处理干净血肉,熬了一锅浓香四溢的汤汁,却当真自己未吃一口。 咽着肉香咸鲜的野味,江小蛮拉了拉僧人的袖口,满口肉香地突然小声问了句:“法师,是不是真的有轮回报应啊,你信轮回吗?” 想也不想的,道岳当即平叙:“不信。这世上没有轮回,贫僧没见过的,便不会盲信。” 到了傍晚时分,他探路回来,说是下山的路已然走的通了,等明日天一亮,便背着她一同下山去。到时,也好叫御医好好诊诊腿上是否要紧。 这一夜,万丈星空月明,莽山上的沟壑也渐渐恢复了往日的干燥。 “法师,枯坐何趣,同我说说话如何?”走到打坐晚课的僧人身边,江小蛮大着胆子引开了一个话题。 见道岳颔首,她继续说了下去:“法师可知,在凉国,贵胄之家的女儿,常是将将及笄便成婚生子……还有……便是……若被男子看去了身子,便是猪是狗是皇亲,都得随了他一生的。” 第9章 . 第一次表白法师,我……我……本公主…… 这一段话说的磕巴冗长,在说至“被男子看去了身子”时,道岳便垂下了手中的佛珠,侧目看向了她。 他眼眸深邃,不说话时,总是如这夜空般浩渺沉静。 江小蛮早就穿回了男装玉冠,她抱膝挨在僧人身侧的一个蒲团上,被他这么一瞧,顿时便如被窥破了心事般,心口胡乱跳动,也愈发口不择言起来。 成婚之事的确急迫,她一点也不喜欢房文瑞,也晓得那人阴险狭隘,虽说身份相配,可绝非是自己的良配。 生母的不幸如前车之鉴,烙印在魂灵里。是以,嫁猪嫁狗,就像老宦许集说的,她得挑个合意的郎君,哪怕身份低微甚至没有官阶都无所谓的。 只是不知许太公晓得她挑了个僧人,还是个远道异乡的西域僧,又会是何等表情。 “我、我……” 见僧人只是看着自己,神色犹豫着思量,好像极是为难的模样,江小蛮更加无措慌乱起来。 她已经将事情说得够明朗了,再继续剖白下去的话,难道要她亲口将心意一字一句地直接当面说出来吗? 衣袍的边角在指间搓绞着,从小到大,她虽然四野无束的,也颇有些公主的小性,对着人,却素来是和善退避,甚至容易腼腆胆怯的。 今日这般,实在是动了真心,士气可嘉了。 “是贫僧的罪业。”道岳叹了口气,将一串十八颗的菩提念珠放在了她手上,以示安抚,“那夜施救,贫僧可以对释尊起誓,绝无逾矩。公主千金之躯,将来必有良配,不必介怀。” 他的话明显带了安抚与耐心,也是这么多天来,难得正视着她说话。单单是听他这般亲和沉声的劝慰,少女便红了脸,避开视线,只是捏着念珠。 “何来什么良配……”她声音渐低,不停地转动起那串念珠,“法师,你出家之前,是做什么的,可有俗名?” “出了玉门关,只是一小国行商。”道岳也移开了眼,不自觉地摩挲了下项间的天珠,“爷娘家小皆遭了匪祸,至于俗名嘛,也早早抛却了。” “啊!”闻言少女倏而抬头,目光忧戚自责地看向他,“竟是如此……对不起……” 这些匪盗兵燹的血光之事,打小她便连听着都害怕。 “怨憎会、爱离别,世间的无常才是寻常。”僧人眸沉如水,目光悠长地看向藤蔓外的天际,“凉国位诸国之上,公主又是陛下独女,自是有享不尽的荣华,不必介怀这些。” 他的声音很冷,不同于初见时那种笃信佛法的温厚恪守,而是拒人千里的那种冷漠。因是处的久了,甚至江小蛮能肯定,他方才说话时,对自己带着敌意。 哪怕这种敌意藏得很深,包裹着层层礼教佛法,可以她的敏锐,却依然能够在瞬息间感知到。 可要究其缘由,江小蛮只能想到,也许是对自己的厌恶与排斥。 “公主又如何,我知道什么是无常的……”她嗫喏着想要继续先前的剖白。 可道岳却不打算再同她多言,他起身去整理洞中的存货:“等日头再亮些,我带你回城。” 见这场剖白就要这般草草结束,地上的少女一骨碌爬了起来,胸腹间涌上一股热气,豁出去了般,她撑着伤腿急急朝前行了两步,大声道: “山有木兮木有枝,法师,我……我……本公主心悦你!” 这一句音色颤颤地喊了出口,她的眼睛顿时红了起来,而前头的僧人背着身子,果然也是驻足停了下来。 如此静默了许久,久到江小蛮心口颤得微疼,既是羞氖也是紧张。遍菖都的贵女们,哪个婚事不是父母之言的。纵是有心悦之人,也不敢这般直言追问吧。 而且,她心底隐隐恐惧猜测,道岳的答案。只是思慕之深切,让她不得不大胆一试。 有更盛的日阳穿入洞中,照亮僧人挺拔清冷的背影。 “公主的厚爱,实在惶恐。”他始终没有转过身来,“只是……世间的无常,八苦五蕴,贫僧不愿再历。” 说罢便收拾起洞中物品来,依然是淡然无惊的模样。 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听到一个女子的爱慕,却轻如鸿毛,除了转瞬的触动讶然外,便再不会给丝毫的回应了。 少女未再继续说话,身后却渐渐传来刻意压制的泣音。 道岳顿住动作,听声音,透着极度的失望和委屈,好像被猎人夹住手脚,被族群抛弃的幼兽般。 哭声低极,可等他回过头去的时候,却看见一张圆鼓鼓双目红彻的小脸。 那双杏眸隐忍到悲屈的弧度,不断地有泪珠悄无声息,连绵不断得流过脸颊,坠入尘土。 道岳心下暗叹,终于疑惑着微微蹙起了浓黑的长眉。不得不承认,这一刻,他心软了。 “善哉释尊,我不过是一介布衣陋僧,公主又想要什么呢?” 起身又走回她身前,他眼中透着安抚开解,偏绿的眸光闪动,终是带了两分无奈。 视线交汇,少女仰了泪痕遍布的圆脸,杏眸委屈坚决:“我腿疼,心里难过,想要人抱。” 这是最后的试探,江小蛮由着自己的性子,像一个孩童向友人长辈诉苦般。她想要知道,眼前这个人,是不是真的特别讨厌自己。 很多年后,当她负枷异乡,被他禁锢逼迫时,想着今日的纠缠执着,便总会生出些悔意来。 “好。” 道岳本该推拒,可心念转起,对着她这张稚气天真的圆脸,又想起阿合奇的话。鬼使神差的,他便沉声应了这个要求。 心中无欲,手上动作也就无碍起来。 道岳轻轻抬手抚了抚她发顶,想着该将人揽进怀中好生劝慰的。 可江小蛮却又临阵生了羞意,只见她挂满泪痕的圆脸上,突然破涕展颜。而后左腿离地,用力使劲踮高了右脚,伸长了手,勾住僧人的脖子,将人朝下压了,两手反而拢在他肩上,将人虚抱进自己怀里。 他两个身材相距甚远,这个反客为主的相拥动作,便显得有些滑稽。 这是个充满宣誓意味的拥抱,也是江小蛮作惯了男子,不善小女儿意态的生硬剖白。 蜻蜓点水的,才勉强环上僧人的肩背,她便目的达成般的,立刻后退了开去。 退开的时候,她光润柔腻的侧脸,同他的相触擦滑。 多日剃发不便,道岳两边颊侧,生了段长长的鬓角。贴耳侧一直延伸到颌角,是一种硬扎微痒的剐蹭感。 少女身上的果香和绵软,在道岳心底划过一丝微不可查的掠动。可方才那个拥抱中的宣誓和强势,更让他抗拒不适。 未剃度前,他便厌恶强权和压制。见她止了泪,遂退开了半步,又恢复了那般古井无波的冰冷:“该下山了。” 第10章 .麻烦山路不平,抱紧些无妨 她的腿伤拖不得,前儿傍晚,道岳便已去探了路,下山的路大致是能走通了。 两人出了山洞,江小蛮拄着枝老树根,没走两步,便觉左腋下顶得生疼。她不愿作拖累,就只是提气咬牙,想着自己走。 始终是男女有别的,道岳先是伴在她身侧,走得很慢。脚下乱石断枝的,要提防着随时去扶。 从他的角度看去,只见她才哭过的小圆脸上斑驳通红,慢慢又显出苍白。一点檀口紧紧闭着,看上去十分辛苦。这模样,怕是决计走不了多远的。 扶着树根又行了两步,眼前突然出现一段陡坡。 “这样不行。”道岳不再顾虑,扔下那根拐棍,垂眸沉声,“还是贫僧背你下山。” liJia 说罢,也不多看她,转头蹲下身子,将青灰色的后背对着她。 江小蛮心口一跳,迫着自个儿什么也别想,倾身便趴到了他背上。 秋衫单薄,这姿势便几乎是毫无间隙得寸寸相贴了。 起身的时候,山川草木都好像在一瞬间矮了下去。高坡上,双足骤然离地,她差点惊呼出声。 原本还虚搭在僧人肩头的双手,不由得骤然收紧了。 也不过是一瞬,等立稳了,怕弄疼了他,她便马上又将手放的极松,几乎就是隔空虚搭着了。 “路上不平,抱紧些不妨事。” 腿弯传来灼热的掌力,是道岳怕她松手摔了,便弓低了背,反手勾紧她双腿。 江小蛮见状,知道自己再如此松手,他便不能立直身子好好行路了。 当下她也不再扭捏,红着脸两手攀牢他肩背,甚至也不再撑着头,圆巧的下颌乖顺地压上了僧人的项侧。 就这么穿林跨河地行了二刻多,僧人始终稳步安行,气息平静。 从少女环上他肩背后,他便反复同自己说‘男相女相本是如一’。好像背着的是袋粉稞面,而非是个娇软鲜活的女孩子。 可到底还是年轻了些,在江小蛮看不见的地方,他平如秋水的深刻眸光里,总带了些刻意的屏蔽。 背的久了,山路又一颠一晃的,都把江小蛮颠出了困意。她知道自己打小爱吃,也比旁的女子要胖些。想起冯策小时候背她,便总要嫌弃挖苦她两句。 “可是太重了?要不还是我自己下来走一段吧。”此刻,她免不得便有些怕讨了心悦之人的嫌弃。 “无妨,贫僧少时也能背这许多的。” 听出她语调中的困倦,他足下发力,抬了抬胳膊又温声说:“公主若困了,便安心睡会儿罢。” 山路迢迢,秋意遍染,拂开人心底浓稠的旧绪。 觉出他说话间是毫不气喘的,江小蛮也怕在山中耽搁,也就不再乱动了。她偎趴在僧人肩头,下颌一点一点的,竟是真的迷盹起来了。 终于她双手松了劲,圆圆的脑袋一晃,径直贴在了僧人左颊,毛茸茸的带了些松林浆果的气味。 道岳暗念了句佛号,单手拽下老树边的半根粗藤,再轻巧一转甩间,便从少女腋下环住两人,又在他自己肋下打了个死结。 整个动作行云流水,极是轻巧妥帖,遂将人牢牢与自己绑缚在一处。若走那些陡坡险路时,便不怕她脱力掉下去了。 地势渐平,日阳愈盛,有晶透的汗珠顺着他的鬓角滑落。道岳仰头,透过参天古木看向青空——多年前,母亲被汉兵带走后,他也是这样,背着小妹萨妲在林间亡命。 迎着寂寂山阳,一时间,莽山同多年前的西疆重合。僧人虚空心海,顿觉落入了实处。背上的份量,脚下的大地,让他难得的,生出种再入尘世的真实感。 忽有一阵嘈杂人声传来,远远的一座单孔石桥上,立了三五个人影。 “呀!邬娘子,蜀侯世子,你们瞧!那僧背上背的,可是咱家郡王?” 听得女官韶光的呼声,众甲士齐聚回桥边,执刀披甲的,将背着主上过来的僧人,团团围了起来。 韶光一眼看见了江小蛮腿上可怖的伤处,她心急如焚地拨开众人,上前帮着道岳小心将人解了下来。 “诸位施主,郡王在山上中了兽夹,伤已无大碍,但要速请御医再行诊看。” 许是睡得太沉,江小蛮被放到石桥边上,并没有马上苏醒过来。 在场的多是房文瑞带来的家仆,除了邬月蝉外,并无一人识得道岳。 只听他话音刚落,房文瑞突然淡笑着上前,劈头就是一鞭,直直抽向僧人的面门。 “房家郎君,快快住手!这僧只是救了小蛮。”邬月蝉也是一惊,却也来不及阻止了。 “啪”得一声,道岳假作摔跌,避开了正面头脸。 鞭子最终顺势落在了他左肩,将僧袍劈的稀烂。 房文瑞虽是纨绔,却也习过骑射。身手未见得多好,可用这带了倒刺的铁鞭,一鞭子下去,却也几乎能带下整条碎肉去。 道岳只是闷哼一声,左肩顿时血染淋漓。可他并不回应,既不求饶也不奔逃,就像无事发生一般,稳立不动。 “呵呵,是本世子手滑了,来啊,看赏。” 房文瑞本是心中酸恨至极的,见了他这副不卑不亢的样儿,以为真个遇见了高僧,倒是息了恶念。 有家仆听命,立刻捧过袋织锦碎银,神色自然地塞进伤者手里。 这样的事,对侯府的奴仆来说,实在是太寻常不过了。 一旁邬月蝉见了,不免多看了这房文瑞两眼。今日韶光来报,说及忧心玉真未归之事。她本想去寻冯策,却转头便找了蜀世子同行。 等众人勒缰拔马预备下山之际,邬月蝉特意慢行了一步。 她拦下道岳,带着歉意地扫过他染血的肩头。 “大师救了玉真,月蝉感激不尽。”她着人牵过匹骏马,递过了绳套,舒然一笑,“不过……玉真已经许了人,往后恐怕不便有亲谢的机会了。” “贫僧省的,多劳施主提点。” 这是道岳第二回 见到邬家次女。前一次还不觉着,这一回近看,但觉此女容艳明丽,尤其是一双眸子,翦瞳秋水般,笑起来顾盼生辉。又兼身段纤丽高挑,用倾城二字也绝不为过。 道岳看的怔愣,却自然不是因了此女之绝艳。 他命玄多舛,又行脚诸方,美人在他眼里,早已能与老叟同质。 之所以会看的出神,概因心底愈发清晰的一个孩童影响。 突然一阵急促马蹄,旋风般下来一个儒雅俊秀的武将。 此人腰配长刀,宝蓝色的圆领骑服勾出一段少年意气。 “冯都尉,你这是何意!” 争吵声打断了道岳的失神回想,他牵马回望,但见那少年武将温柔地打横抱了人便要离去,而那房文瑞执鞭正在厉声质问于他。 “蜀侯世子见谅,圣上还未赐婚。于礼,蛮奴自该由我这作兄长的照料……” 争执间,眼见的他怀中少女就要醒转了,道岳忙上马勒缰,头也不回地带伤朝山下去了。 留下两个男人剑拔弩张地,却没留意,石桥边,邬月蝉看着他们,深刻瞳眸微眯,透出刻毒地酸楚和嫉恨来。 . 最后,江小蛮还是被冯策带回了都尉府。她醒来只觉兄长那双竹菊般清冽的眼眸,今日散发着不善的情绪。因此,也自然没有去问道岳哪里去了。 一回冯府,当即就有御医前来看伤换药。除此外,内侍监总管许集也一并赶了过来。 御医看过了伤,只说医治得很是及时,又恰好伤的位置巧妙。是以,本该是能要了性命的重伤,此番却只是瞧着骇人罢了。再连续敷药月余,仔细养护,便都能行走无碍了。 冯策立在一旁,听得这个结果,面上明显一松。而后他俊逸的面容复又沉吟起来,同许集对望后,拍了拍妹子的额头,便径直先出去了。 “哎呀,许太公您瞧,莽山好一场大雨,那牡丹也还留在观里呢。” 对着这么个须发花白的老者,江小蛮呐呐着,想要转移视线。她待自己的生身父亲,恐怕倒不如对这老宦在意。 “郡王……”许集看着她长大,本是来通报弹劾的,骤然见了这般凶险的伤,几乎要呼吸不稳背过气去。然而多年宫廷历练,到底是不多作无用的龃龉。 “总也就半个月了,往后就别去山里了。”老宦挥退了侍从,上前直接坐到塌前矮凳上,沉吟道,“公主,你的紫玉项牌呢?” “怎的突然这么问?”看他脸色不对,江小蛮骤然想起了陈家,面上却还是吞吐打岔,“呀,那夜宫里出来,沐浴完留在讲习所了。” 许集皱缩着一张脸,却是双目清明:“你为邬家大姐复仇,用紫玉项牌着人虐杀陈大郎,当时用的是哪些人?” 这个消息直如霹雳惊雷,尤其是‘虐杀’二字,听得江小蛮整个人都蒙了。 然而她脑中极快得转了圈,想通了缘委,垂了头编了句:“不过是买来的六品虚职,我也是恨极了,用的都是心腹……” “胡说!”老宦突然暴喝了句,又阖眸长叹压下心绪,“你是什么样的性子,老奴难道不知?莫说杀人,便是打只鸟雀都下不了手的主。这事是何人做的,打量我猜不着吗!” “许太公,是宫里出了事了?”看许集神色,江小蛮终于有些慌了。 “御史台联名十一人,要陛下废您的封号!” 第11章 .心愿我大凉的嫡公主,该是自个儿来挑…… 掌灯时分,老宦告辞离去,行前留下句话:“陛下今夜吃了云母散,等着老奴回去禀告您的伤势。” 景明帝食丹成瘾,这话的意思,是暗示今夜不会太平。 是以送走了许太公后,江小蛮便着人端了些清粥点心。先还是心里头有事吃的阑珊,等嘴里尝出味来了,发现羊乳糕清甜绵密,她便一块接一块的,配着赤豆元宵粥吃的停不了口了。 “饿了许多日,还是姑姑最晓得我。” “慢些吃,你惯爱甜食,这次的厨子,可是冯都尉从江南请来的。” 难怪入口清冽,吃多少也不甜腻。 “哎,够了够了!可别又吃伤了肚子……” 自乳母被赐死后,便是女官韶光一直贴身陪着她。这是个四十上下的妇人,一张粉团和善的脸面,待主上视如己出,从小就娇养宠溺,把江小蛮养的心思单纯,性子上也多些小孩脾气。 江小蛮偎在她肩头亲昵讨好,便又多得了最后一块羊乳糕。正吃着,却听外头廊下传来两个丫鬟的私语声。 “蜀世子整日拿个鞭子,打底下人不算,今儿竟朝个出家人出了手。” “啊!他也不怕神佛看着?” “什么神佛,那用的带倒刺的铁鞭,那和尚叫打的厉害,说是满头满脸的血,胳膊都折了呢……” 最后两句刻意放高了声音,听得房内围塌上的江小蛮心口狠狠刺了下般,一勺粥恰呛在喉头,顿时呕了半肚子糕,咳得气都要喘不上了。 “这是怎么了,蛮儿!” 一道带了些醉意的声音响起,冯策掀了珠帘过来,拉过她的胳膊,就用巧劲在她背心处叩击。 好不容易顺了气,她鼻尖俱是汗珠子,整张圆脸都变了颜色,嘴角还挂了一圈粉渣。 两个人离得极近,冯策视线正对上那张檀口,但觉唇形如菱花般,他一时有些呼吸不稳。 挥退了韶光,他却没有像从前一般拉开距离,而是同坐在围塌上,挨坐在一处。 赐婚的日子愈近,他心里便愈发乱起来。今日又听了房文瑞的几句话,便难得的饮了些酒。 江小蛮抬眼,是一张放大的俊脸。一贯儒雅肆意的眉眼中,似乎压着什么呼之欲出的纠结。 “阿、阿兄?”她微扯嘴角笑了笑,雪白的糕粉仍挂在唇珠上,“好端端的,你喝酒了?” “嗯。”少年忙转了头去,有些阴恻地嗤笑起来,“你这傻丫头。” 冯策一直清楚江小蛮生的不算美,可他当年在乱民堆里,第一回 见到她时,那一眼,便觉得她就像家乡的年画娃娃一般。 当时江小蛮未满两岁,词句都说不清楚,吃的圆球一般,梳的冲天辫上扎了根镶金线的红绳。瓷白的脸向两边突出,健康红润的小嘴正吃着块饴糖,露出两颗才长的乳牙。 她被抱在乳娘手里,奶声奶气地说了句:“娘……娘……哥哥脚脚黑,我的鞋给穿。” 就是小婴儿自己脱鞋的动作,惹得当时还是才人的莲贵妃笑得直不起腰来,便命人将瘦骨嶙峋的他带了回去,让他跟母族姓冯,单名策字,祈望将来能作太子心腹。 而如今,冯策在军中渐有声望,再有两三年,封侯拜将也是意料之中的。 “兄长,你见过房家那个了?”见他沉吟不语,江小蛮决定先发制人,将矛头从陈大郎的死转走。 一提房文瑞,果然就见冯策眉峰弓起,转过头目光闪烁地看向她。 “帮帮我,阿兄,蛮儿不想嫁给那个人。” 这句话一出口,但见少年神色一松,清风朗月般笑了笑:“放心,那等败类,阿兄也瞧不上。” 兄妹两个正商议着,便有宫里的人又回来传旨,说是陛下召公主回宫呢。 都是亥正时分了,传了旨,小寺人口齿伶俐,面带谄媚地朝二人行礼。 冯策酒已半醒,展开黄稠一看,果然是称‘公主’而非‘郡王’。他顿时想明白其中原委,速换了朝服,对江小蛮说:“我与你同去。” . 温凉殿内,灯火通明,符纸黄绢挂成了八卦图的分布。 寺人才抬了江小蛮进殿,景明帝登云履仙地便跑了过来。 “阿耶……”江小蛮还以为他要动手责打,忙要俯身行礼去。 “免礼,蛮儿,快快免礼!”景明帝却是一反常态,竟上前将女儿揽进怀里,他圆胖的脸上分明是欣喜慈和。 皇帝吃了过量的云母散,把江小蛮又捏又拍的,甚至还摒足了气力,撑着她双腋,将人一把高举过了头顶。 “哈哈,快让许集过来,请个辞藻最华丽的中书舍人,替朕拟个封诰的制诏!”景明帝步子微晃,催促侍从,“愣着作甚,快!现在就去。” 江小蛮被他轻放在龙椅上,先是唬得脸色都白了,等景明帝再次亲切地捏上她的脸颊,她突然回过神来,五岁之前,阿耶最喜欢她,便是这般待她的。 “陛下,蛮儿还有伤在身。”冯策在旁看的心中冷笑,忍不住出言提醒了句。 这两年在北疆对战回纥,冯策调兵之神已渐渐崭露头角。景明帝回头见了他,收了些狂态。 “哦,良器何时也来了,这么晚进宫,何事啊?” “陛下容禀,臣只为一句话。”冯策拱手淡笑,却语落铿锵,“蜀世子为人歹毒,非是良配。” 殿内空旷,一阵夜风将那些长垂于地的符纸吹得沙沙作响。 景明帝一愣,他并不关心未来驸马的品行。想了想竟又笑着捏了下女儿的圆脸,随口说了句: “歹毒也只是对那些贱命吧。朕听御史说,有个叫陈大郎的,被人千百刀活活剐死了,蛮奴的手段,怕的什么。” 冯策正要分辨,江小蛮却抢先拉了皇帝的丝白仙衣:“女儿愿自请为庶民,以堵谏官悠悠之口。” “嗐!作甚庶民。朕的宝贝女儿受了这般重伤,朕不但不忍罚你……”景明帝把她当个玩意儿般拉着手说话,回头不耐地对冯策挥手,示意他赶紧退下,“不但不罚,朕今儿心情大好,还要许你个心愿。” 此时大殿中只剩了他父女二人,江小蛮多少年没与父亲这样亲近,虽然狐疑,却想着君无戏言。便是昏聩如阿耶这样的,若是答应了,也绝不能反悔吧。 “阿耶,兄长方才说的对,那房文瑞我不嫁。”江小蛮抿了抿嘴,怕皇帝翻脸,紧张地又快速补道,“阿耶,驸马的人选,女儿想自己挑。” 景明帝笑着思索了下,和蔼道:“也对,我大凉的嫡公主,该是自个儿来挑夫婿。看蛮奴的样子,怎么,莫不是已有人选了?” “是也不是……”她迟疑地看了眼父亲与自己酷肖的圆脸,反复沉吟后终是没敢直接挑明,“女儿的确是有了意中人,只是……那人出身不大好。” “哦?”皇帝拉长声调,随手又食了口粉,歪到在龙椅上,“蛮奴可别告诉朕,你喜欢那姓冯的?” “不是不是!”她连忙摆手,急道,“怎会是兄长。” “行了,好孩子,下次便将人带了见朕。入了你的眼,就是个行乞的,阿耶也有办法。” 这一句说完,江小蛮望着父亲脸上的慈爱纵容,顿时吃了定心丸一般,也是感动异常。她本就是个没城府不记仇的,此刻肺腑温热,当即红着眼扑进了父亲怀里。 因密谶应验,景明帝视她的腿伤为大劫,是替自己挡煞的机缘,往后他便福泽延绵了。是以,什么御史弹劾,悔婚之事,他都毫不在乎了。 父女团圆,天伦之乐。 “阿耶,那些粉石之物,少吃些。”上一个这般提醒的官员,被皇帝砍断手脚,扔去了乱葬岗。 就在皇帝脸色变阴的档口,偏殿里忽的传出女子压抑的哀吟。 “真是晦气,来人!还不将那贱人拖走。” 是萧滢的声音! 萧滢在莽山伴了她近十年,江小蛮稍作辨认,就听出了声音的主人。 她一把推开父亲,随手捡了根金杖,拖着左腿瘸拐着疾奔至偏殿。 只见萧滢神志不清地跪靠在雕梁下,眼角、鼻梁遍布血污、青紫,整个人明显是被人暴打过,且手肘痉挛,像是毒发了似的。 好好一个女子,尽被弄成了这副模样。 江小蛮一言不发,过去将她抱过来扶着。素来天真含笑的杏眸,利箭一般,射向一旁侍立的宫人。 眼睛里的冷意让宫人打了个寒颤,不禁跪地低奏道:“是……是美人打碎了陛下的丹药,陛下怒极逼着她尽数吞吃了。” 原本江小蛮隐约知道萧滢在宫中过的不好,却从未想过,杨侍卫那桩事后,景明帝平日里竟会这样待她。 “滢姐姐你醒醒。”她缠着声,听到后方脚步时,竟爆发式地骤然对天子大喝:“你究竟给她吃了什么!?” 药性正盛的景明帝被女儿这一吓,看了眼地上温婉不再面目全非的女子,忽的便兴味索然起来了。 “就是些桂香散罢了,这个贱婢,真是越发无趣!” 生死关头,江小蛮不敢再犹豫,转念下了决定。 她一边去抠唆萧滢的喉咙,一边坚定道: “方才的心愿要换一个。君无戏言,蛮奴恳请阿耶,让女儿带她出宫!” ………… 桂香散虽非剧毒,却是西域传来的一种助兴方剂。少食可于床底间增趣,多食重则丧命,轻则神志受损,终生痴傻。 听御医说无解后,江小蛮六神无主间,想起在山洞时,道岳曾提起略同西域的奇毒杂症。 想到此处,她也顾不得时辰,找了匹马勉强带了萧滢便朝讲习所奔去。 “是、是蛮儿吗?”夜风吹的萧滢清醒了片刻,她挣扎着想要自己去拉缰。 她的手苍白冰凉,激得江小蛮终于掉了泪。 萧滢比她要大四岁,是家中庶女,不被重视,也曾被家人送去莽山积福。她两个是真正手足的情分,相依相伴着长大。 . 讲习所为道岳独辟了一所荒芜小院,时近子正,江小蛮刚在马边艰难立定了,小院的门感应似得开了,便有个相貌健朗阳光的胡人少年赶了过来。 “与郡王问好了,我叫阿合奇,是道岳法师的族弟。”他呲牙一笑,在掠过马背上歪坐着的萧滢时,却也露出了意外的神色。 第12章 .转变道岳的转变 阿合奇看出马上女子的垂危,毫无避忌地上前将人抱下:“公主您自个儿能走?” “可以的。”听他自报家门后,江小蛮对他的称呼并不惊讶。 时近丑初,讲习所四处无声,内室传来熙索的穿衣声,萧滢刚被放下,道岳便僧衣齐整地走了出来。 从早上在他背上睡去后,大半日不见,此刻僧人却是面目青紫,看上去决不比躺着的萧滢好多少。 他左项一条鞭痕,血肉鲜红的,从敷着的药粉里渗出血来。江小蛮见了,眉心狠狠一跳,却只是惜时如金的急催:“她吃了过量的桂香散,已经呕过了些。我听闻这是西域传来的……” “拿笔墨来。”道岳一听吃的东西,立刻打断她,朝阿合奇吩咐,“直接翻药局的窗户。” 他提笔略一思索,运腕如飞地写下张方子。等阿合奇提了油灯跑出去后,又自拿起桌上的茶壶,托起萧滢,勉力与她灌水。 整个过程江小蛮未敢多说什么,但见僧人面目凝重,潋滟眸光在深夜里困意消尽。他下手极稳,喂了一茶壶的水进去,却也没让人咳呛了。继而又运指如飞,朝萧滢肘间下腹点了几个大穴,便见人大吐不止起来。 一地狼藉,连带着苦胆汁也吐出来时,却还能看见那白稠黏腻的药粉。 “她、她还能救吗?”方才御医斩钉截铁也不施为,江小蛮到此处来,也只是死马当活马医,不想直接放弃,来碰碰运气罢了。 冥冥之中,她只要一想到这西域僧,便觉莫名安心。分明先前在莽山时,他也只是略提了句会些医理。 “是两个时辰内服的药?”道岳不答反问。 “对,对!还不到些,约莫一个多时辰。”她紧张万分地瞧着他,试图从那神色里揣测挚友的命途。 。"药来了!。"阿合奇一脚踢开了院门,也不等他阿哥说话,走到塌边,接过萧滢,便将一碗赤黑浓稠的汤药灌了进去。 三人等了片刻,就见萧滢原本还在抽搐的手脚停了下来。 “滢姐姐!”江小蛮扑到塌前,劫后余生般的,又不敢多去推搡她,只低低地将头埋进她衣袖中,抽噎着哭了起来。 “贵人无大碍了。”道岳这才开口断言了句,随后俯身去收拾地上的狼藉。 那些呕吐残渣里,有白色的粉末,细查间,竟然还有青绿色的细碎图纹。一看之下,竟然是碎瓷一类。 僧人执簸用布巾一点点擦净了,眉宇之间不仅未露丝毫嫌恶,反倒透着股深重的悲悯。 塌上的萧滢昏沉间睁开眼,恰好看到面前这一副场景。就好像千万年只一眼,她秀雅的面庞震惊着没有说话,只是半阖着眼眸,静静地记下了僧人的容貌。 才刚将人料理妥当,院外忽的又响起数匹骏马嘶鸣之声。 原来是冯策闻讯,带了人前来接应。 等他们进了内室后,阿合奇早已没了踪影。 女官韶光当先低呼着上前查看,却是半眼没看塌上的,只急着去看江小蛮的腿上。 。"小祖宗呦,今儿可算厉害了。。"韶光难得动气,平日里便没多少尊卑,此番更是带了些讥讽责备,“大凉六朝天子,妃妾千余,弄出宫来的,您可是头一个啊。” 她素来不大喜欢萧滢,今夜听了宫里的消息,一心只寄挂公主的安危。 “能食丹成瘾,将宫妃弄成这般的,我阿耶不也是头一个嘛。” “放肆!蛮儿,这样的话也敢乱说。”韶光还未去捂她的嘴,那头冯策阴着脸,跨步过去,伸手便将她抓到了自己身前。 他是很清淡斯文的江南长相,若是动了气便是不怒自威。江小蛮对着皇帝贵妃亦或是嫡亲的太子兄长,都能横眉怒对。却偏偏唯独是这个捡来的庶兄,他的才干心智坚韧,都让她由心折服,免不得就总是多忌惮敬爱些。 冯策一挥手间,就有三个健硕仆妇,过来抬了萧滢离开。 “还请阿兄悉心照料好她。”江小蛮递过那张方子,神色凝重地又看了眼她。 她这样子,便是要送客的意思。 到这会儿,冯策逡巡内室,才发现此间的主人,是个西域僧。此人一直未曾开口,现下对上他的视线,才合十微点了个头。 室内油灯如豆,可细看之下,才惊觉此僧气度容貌,皆非凡俗可比。冯策眉梢一挑,心中却是预感似得沉了沉。 “是这位法师,开方救了宫中贵人?”他其实已经想起来,在莽山上,当时救下小蛮的便是此僧,“这项间似乎是鞭伤,可要冯某相助?” “不过是凑巧,略施陋术。”道岳颇会识人,对着冯策清润含笑的眼睛,他却已经能透彻得感知到敌视戒备,因此只是淡淡说了句,“贫僧命如草芥,不敢劳贵人挂怀。” 再三上下打量了几眼,冯策笑了笑,拉着小妹的胳膊,转身就要带人离开。 “阿兄,你自回吧。”江小蛮竟一下抽出了手,蹙眉清咳了咳,还特意扶着椅背站直了身子,“近来我都在这儿听经,这么晚了,今夜我…本王便歇在此处了。” 此言一出,果然就见冯策面露不虞。他心底里风暴一般,就要将多日积聚的情绪发作,却到底忍了下来,“那便让韶光陪着。” “姑姑,您回去照看好滢姐姐。”江小蛮却是难得跟他对抗,总觉着是撑了口气般,“我也不是小孩子了。姑姑,滢姐姐的药一日三次,若忘了,我的脾气您也知晓。” 说罢,看也不看冯策一眼,径自提了盏灯笼,便朝破败西厢而去。 等几个人终于各怀心思地走远了,江小蛮缩在屋内,手指拂过斑驳老旧的藤床,扁了嘴深思。她是越发看不懂兄长了,不论她遇着怎样的险境,冯策从来都不会施以援手。相反的,从北疆回来后,连看她的眼神,也叫她极不自在。 然而当务之急,还是萧滢的事。韶光姑姑有句话说对了,凉国六朝天子,从未闻有妃妾活着离宫的。 她留下的目的,虽然是为了道岳,更重要的,却是已经为萧滢想着了条生路。 正犹豫着再去主屋打搅,门外却依稀燃了灯火,一个让她心悸熟悉的人影映在了窗纸上。 “公主歇下了吗?”屋里油灯未灭,可道岳还是循礼委婉。 本还酝酿了些说辞,可江小蛮一听他的声音,便撑着拐毫不迟疑地开了门。 视线再次交汇的这一刻,她又想起了在莽山上那些心动和尴尬。一时便有些心怯,呐呐地想要再谢。 想着了什么,又突然忧色愤慨地抬眼问:“你身上的伤,可是姓房的打的?” 僧人提灯的位置,正能照的她圆脸杏眸十分清晰。而他自己,却是朦朦胧胧,在黑暗中显得有些不真实。 今日从莽山下来,朅末国的死士为他带了个消息——龟兹新王暴虐,将数国赋税翻了三倍,尤其对朅末,更是滥征稚童,恢复活人祭祀。 而手握重兵的阔延孜汗已经立定决心,一旦他们能拿到凉国边境布防的《武备图》,让他没有后顾之忧。他便同朅末达成一致,推翻□□。 他们不乏身手如魅的死士,而《武备图》的位置,却必须要从大凉权贵的口中套出。 “只是一场误会。”他就这么立在门边,又递了张新方子,“那位贵人,三日后改用此方调理。” 说罢,转身便要回去。 “等等。”江小蛮紧走两步,拦在他身前,抬首纠结却坚定:“法师,我想请你帮个忙。” 道岳垂首,深刻如海的眸子静静地看向她。原本潋滟湖色的瞳孔,在灯火的反射下,映染了火焰的赤色。 第13章 .交易邬月蝉的心意 对着道岳星辰一般温和深邃的注视,江小蛮话说了一半,犹自撇开头思量起来。 原本在今夜救下萧滢后,她就该了却一桩心事,感谢漫天神佛的。 然而方才地上污秽内的散碎瓷粉,却让她想明白一件事——阿耶已经变成个彻头彻尾的昏君,他能这般待萧滢,便是从来未在乎她的生死。 说什么君无戏言,百年来又有哪个妃子真的离了宫去。倘若君王一时兴起,亦或谏臣上奏,一旦再召,那离过宫的美人怎还能苟活? 最小的时候,阿耶看不惯她同乳娘亲近,不喜欢那只趴儿狗。便哄她说,只是将人带走片刻。 其实江小蛮每一次,都看出了父亲的意图。察言观色,她是个绝顶聪明的孩子,却没有胆量直接去质问阻拦。就连九年前的冬夜,她生母先皇后许氏暴毙,江小蛮也是分明有了预感,却偏偏也只是瑟缩着躲了一夜。 往后的九年里,她在莽山清苦无依,便都是萧滢春秋陪伴,一同长大。 萧滢进宫的时候,她没有拦下。所以这一回,她绝不能如从前一般退缩犹豫,务必要替人安排好稳妥的后路。 “公主可是为萧美人的去路烦忧?”见她凝眉顾虑,迟迟不往下说,道岳拨了拨念珠,索性替她问了下去。 “此事凶险。”江小蛮本心里极不愿牵连于他,斟酌再三,“若是可以,法师周游诸国,可否与我绘一张出菖都西行的线路。” “倒是不难,贫僧对河西地形,也算了如指掌……” 还未说完,忽的一人从檐顶上飞掠而下,笑嘻嘻地立在他二人中间。 “噫!何止是不难,我阿哥是想说啊……”原来阿合奇没有走远,他拍了拍僧人的肩背,又贴凑到少女身侧,正色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嘛,这个道理,他一个和尚怎会不懂。不过嘛……” 他拉长了调子,又看了眼稳立如钟的兄长:“阿哥你明日不是还有早课,不如去歇会儿,贵人的事,交于我便是。” 闻言,道岳只是垂眸看了眼靠的过分近的两人,眼中掩去了冷漠,换上了些疲累困顿的神色。利用大凉公主窃取《武备要略》之事,虽是有违佛法,也非是他的本心。可有些事,总得有人去做。 “早课卯正便开始了吧,都已到丑时了。”江小蛮有些心疼地看了眼他项间的鞭痕,“是我搅扰了,还是快快先歇了吧。” 少女的嗓音清雅和软,也是因了常年扮作男子的缘由,并不过分尖细娇软,听着偏于童稚与少年之间,十分得好听谦和。 这一种放低了关怀的音调,在这更深寂静的秋夜里,和着影影绰绰的零星灯火,听起来,竟有些惑人的意味。道岳长眉微动,侧身掩住些项间的鞭痕,也就依言朝内室去了。 等他走后,阿合奇也收了玩笑的神情,十分恭敬守礼地请了人去西屋里。两个泡了壶热茶,在屋里直谈了一个半时辰。 阿合奇只说自家有支商队,常年便从菖都往龟兹贩运丝绸瓷器。他将出菖都的过程,之后在河西的路径,以及出关时会遇着的阻碍悉数透了个底。 大凉谱牒文书邮驿便利,缉捕追查起来也是极快。两个商谈下来,江小蛮才发现,一路之上皆是盘查,出菖都时第一关的便需证明身份的‘竹符’。 “九月初五,阿耶会为我及笄办宴,那日京中来使颇多,便定在那夜出城。”天边隐约泛起一线蓝光,江小蛮拿定了主意,“‘竹符’我也有法子,便从新入狱的死囚那儿仿一份。” 除了商议萧滢出逃之事外,阿合奇还对她说:“阿哥在京中没甚名望,才会任由纨绔鞭打欺辱。倘或能多结交些喜听佛法的文臣武将,便能自保有余。” 对他的这番说辞,江小蛮也是极为认同,许诺说云麾将军便好佛法,这两日她便会去牵线搭桥的。 眼见得卯初都到了,院里来了人,有寺人高声奏请的呼声。主屋的门恰也开了,道岳披了讲经时的百纳福田,迎着晨旭,与寺人合十互行了礼,便立在老树下打水净面。 透过薄纱窗纸,江小蛮注视着那个人影,诸事议定,脚下生了根似得没有去推门。 后窗‘吱嘎’一声开了,阿合奇翻过窗沿,忽的咧嘴一笑留下句,“公主的心思,只有瞎子看不懂了。您别瞧他一副得道高僧的样儿,其实六根未净,不过比俗人多几条戒律罢了。” 而后,还没待江小蛮心悸脸红,那个矫健的身影便倏得从窗边消失了。 院子里寺人的呼请声再起,她只得推开了门,站在朦胧微凉的晨光里。 道岳刚好在用井水净面,听见声响,他扬起头,有水珠顺着眉骨划过眼眶。 那双杂染着碧玉色的眼睛,恰好折射过晨阳,水洗一般得灵透慈悲。 她一下子看进他的眼底,好像被吸附住了一般,便能读懂他的心海。明显的觉出,先前在莽山上的那种冷漠不见了,他又变回了初见时的淡然微暖的意态。 “哎呦,公主您果然在此,可寻煞奴等了。陛下已经下旨,赐您回公主府,仍沿玉真的封号呢。” 寺人的声音充满了谄媚讨好,听了诏旨,江小蛮却反倒五内纠结。她朝老树下看了眼,却只得到僧人一个合十回礼,便见他手持念珠淡然而去。 . 公主府空置多年,却是气势恢宏,斗拱飞檐,是先皇后许氏还在时,便已经开工修造的。因许家本为江南豪族,许皇后便将给独女的府第按江南园林的式样来布置了。 宅子占地极广,分了四个大块。西北离皇宫最近的,是个五进纵深的主人居所。西南一块,僻作奴仆工匠侍卫之所,另辟了处规格颇高的殿宇,专供宴请宗室贵人。东北一块是后花园,以一个葫芦形的大湖为中,其上曲桥石拱,水榭抱厦,又载满了四季各色花卉,青艳百色,凛冬不绝。而最东南穿过一大片竹林,还有个小型的马场,可供击球围猎。 听着韶光姑姑一路炫耀解说着,江小蛮才在将那五进的宅子略看了遍,珠玉玲珑,古器如草,却是丝毫也看不进她眼里去。 “姑姑,滢姐姐现下伺候的人,确是妥帖吗?”她已经谴人去接了萧滢过府,因厢房客房还未置办好,便索性将人放在了主屋里。 “她夜里要起来吃药的,自是安排手脚最勤谨的。”韶光答话间总有些不屑,转眼望向步辇上的小主子时,却又是无奈怜爱。 江小蛮自己腿上有伤,却坚持着先去看了萧滢,见她酣然睡着,问了些情况,才略略安心自去洗漱安顿。 吃过早膳,由女官韶光亲自瞧着,让太医院的女侍来换了腿上的药。 日头清冽和煦,江小蛮捧了壶香茶,偎在美人靠上,假意透过菱花隔窗,去瞧内院里的一株银杏,心里头却在盘算,该去何处弄张死囚的‘竹符’来。 韶光与她又端了三两样精致的茶点,一边聒噪地絮絮,说些作公主后该有的仪态,又说贵妃这两日出城省亲了,等她回来,正好能赶上及笄宴了。 快到午膳时分,她还是没能想出法子来,偎在美人靠边睡着了,醒来身上竟披了件厚厚的狐裘。 正想唤人时,便有侍女上来奏报,只说是邬家二姐在花厅候着,要求见公主。 听得邬月蝉的名字,她下意识地捏了狐裘朝上挡在心口。 在菖都城中,江小蛮统共也就这两个相熟的手帕交。邬月蝉果敢聪慧,性子也强势,虽说也是时常去莽山寻她,却到底脾性不同,也不如她与萧滢一般日日相处投契。 说到底,也就是这一年萧滢入了宫,她在山中孤寂,才同这邬家二姐来往多了些。 “可算是等你醒了。”邬月蝉也没用人通报,径直掀帘便入了内室,“先叫我瞧瞧伤,怎么就这般不小心呢。” “就是倒霉中了兽夹罢了。”江小蛮与她相处,纵使地位高许多,却总是气势上要差些。 邬月蝉转转灵透的眼睛,俏丽的纤指拨开狐裘,见了伤处包扎的厚度,便忍不住蹙起了秀眉:“怎伤的这般严重?可有牵连了筋骨?” 先前传出房家作驸马之事,邬月蝉用了些手段,多方跑动周转,也在定驸马一事出了不少力。她是知道房文瑞的恶名的,却还是巴望着江小蛮能尽快定亲成婚。 邬月蝉只以为她暴雨里进山乱跑是为了这婚事,到底是相交多年,小公主也待她亲善无距,此刻见了伤势,她便心底里动摇,略略生了些愧疚来。 “未曾。”江小蛮淡淡摇首,她刚睡醒,指尖冰凉。 一只温热柔腻的玉掌搭在了她手上,江小蛮骤然吓了一跳,想也不想得便将手抽了出来。 这个动作让两人间的气氛僵住,邬月蝉盯着她瞧了良久,忽然无所谓得一笑:“小蛮,陛下昨夜召你,说了些什么?” 江小蛮挥开狐裘,在美人靠上坐正了身子,伸手去拿点心吃:“陈家的事,你不必担心。” 许多年来,她都有个坏习惯——一紧张起来,便要不停地吃点心,直到肚腹饱胀。 一时间,又只剩下茶碗盖和咀嚼点心的声音。 从侧面看去,但觉她两颊鼓鼓的,肤质颜色也非上佳。邬月蝉看了良久,心里头多年的不趁意又冒了上来。 凭什么,她不过是出身高了些,体胖貌平,又性子怯懦无用,便随意召个驸马,也都是遍菖都难寻的家世人才。就算房文瑞那等纨绔,再怎样也有数郡的封地傍身。 邬月蝉笑了笑,索性发了问:“看来公主是嫌我心狠手辣,从今后便不要同我一处了。” 话说开了,江小蛮想到许集口中陈大郎的惨状,连点心也再吃不进了,她难以置信地皱眉道:“月娘,陈大郎的眼睛鼻子,当真是你命人……” “自然不是。”少女忽然掩唇娇笑了声,忽的附耳过去,说了句:“是我亲手……挖出来,再当着他的面踩烂的,哈哈哈……” 听了这话,江小蛮差点就把点心一股脑儿吐了回去。又听少女红了眼正色道:“小蛮,是那畜生先害死阿姐的。阿姐待我,便像萧美人待你。” 话说到这处,江小蛮也不再多问什么,而是避开了这个话题,将心底的盘算说与了她。 原来邬月蝉长于菖都,父亲又是中书令,一向交游反倒比江小蛮要广。死囚‘竹符’一事,恐怕她还更有办法些。 等说完了筹谋,原以为邬月蝉还要回去再仔细思量,却不想,她只是神色肃然略想了想,便一口应道:“此事我有法子。不过,若办成了,有个条件。” “条件?只要我能办成,莫要伤人性命的……” “不是。”邬月蝉烦躁地打断了她,竟难得的撇开眼放低了声,“我、我想嫁与你兄长。” “啊?月娘你喜欢……怎么从未与我说起过,不过我有十数位兄长,是哪一个得了你的青眼啊?” “便是你的庶兄——冯策。” 正在惊讶间,外头又来报,说是讲习所的一位法师求见,说是有要事相商。邬月蝉听了,脸上还红红的,也不愿多与外人见了,便赶忙起身去办答应的事了。 行至中庭,两个却在杏树下擦肩。邬月蝉颇随意地朝道岳颔首示意,便裙摆生风地疾步行去。而道岳手持念珠,竟破天荒地驻足停了片刻,他微偏了头,若有所思地朝她离去的垂花门望了望。 这一幕,恰好落在了隔窗后江小蛮的眼中。 第14章 .女装出家人可也会分辨美貌? “参见公主,贫僧特来为贵人复诊。” “都退下吧。” 挥退了伺候的仆婢,便只剩了他两个一坐一立。江小蛮还沉浸在方才看到的那一幕上,她沉默着,上下打量面前的僧人。 人都说相由心生。他本是个清风朗月的相貌,若穿了俗世儿郎的衫帽,眉角眼梢生得端方大气,颇有些武人的气概。却又因了这一身僧衣,学了这许多佛理,一种内敛慈悲的气度便同偏阳刚的面貌违和了起来。 再细细一看,到底是僧人清苦无欲的气度更胜了一筹的。 因为方才道岳对邬月蝉的回望,便惹得江小蛮陷进了一段纠结思量中——不晓得出家人是不是,也看得懂女子的美貌? 见她迟迟不开口,道岳只以为她是又害了伤口疼,遂递过张卷成细条的宣纸,低声问:“若腿伤疼的厉害,可以适量服些散剂。” “啊?”江小蛮醒过神来,卷开密信,便见其上完整地绘制了出逃的线路,“对了,滢姐姐就在隔壁暖阁中,还劳法师一同再去看看。” 道岳答应一声,两人便朝隔壁套间里行去。 为防人口舌,进去前,江小蛮将外间贴身伺候的亲信也一并遣走了。 说来也巧,萧滢昏睡了已久,偏就在他二人进去时,渐渐苏醒了过来。 “滢姐姐,你觉着如何了?”江小蛮扑过去扶住她,抖着手将声音放得极轻,唯恐要惊扰得她再晕厥似的。 “蛮儿,哭什么……别哭了。”一只纤瘦葱白的手抚上她脸颊,又捂了自己的头面有痛色,“头疼的紧,不许你哭了。” 江小蛮连忙抽噎了两下,直接退开至一侧,让出了位置朝后道:“快来瞧瞧,那桂香散现下如何了。” 道岳依言上前,诊脉观象,而后便是一合十,只说全无大碍了,再清上几日余毒,绝损不了根本的。 又调整了下新的方子,嘱咐萧滢继续卧床好生歇息,江小蛮便唤回服侍的人,亲自送了人朝外去。 见她撑了根乌亮漆黑雕梅花的鸠杖,行路颇为吃力,道岳顾着她的速度放慢脚步,一边走,一边细细交谈出逃的事宜。 僧人声线低沉,絮絮严谨,听在江小蛮耳边,却是又动了些异样的心思。 她总觉着,好像方才他对滢姐姐的声音要温柔许多,看月娘的眼神也不大一样。到底是怎么了,难道是错觉吗? 不是,她很快在心底否定了——道岳与她说话的方式,看她的眼神,的确不如方才对滢姐姐和月娘两个。 忽的低头瞧了瞧自己浅灰泛青的男装,好像的确是风姿全无了点。 论样貌,她体胖面圆,没有少女清丽纤柔的袅娜。论气质,她更是蛮横天真,灰头土脸,俨然戒不了稚童的脾气。 “公主小心!” 这么想着,过月洞槛时,冷不防腿都迈过去了,鸠杖却磕在门前。眼看着就要狼狈跌去,江小蛮连呼喊都忘了,便安稳得落入了个宽厚坚实的怀抱中。 “对不住,对不住……” 分明是自己恋慕的人,她却是尴尬难堪。也不知是怎么了,她本是个手脚极灵敏的,可自从见了这僧,便总有分心磕碰之时。 不愿让他嫌恶看轻,江小蛮慌忙扒了门侧,挣扎着从那青灰色的僧衣怀里站稳了。 道岳佛心湛然,自是不会多想。对着一身男装又面庞稚气的大凉的嫡公主,他伸臂揽住了,本是心无杂念。 却在起身的一刹那,凑近瞧见那鸠杖时,愣在了当场。 这鸠杖乌黑油亮,近看才发现,材质是一种叫油孜木的,而这种木材,原是朅末独有,也是专供王室所用。 木质坚硬易刨,天然带了股经年不散的兰香。 很多年前,从汉地远嫁而来的朅末王后——他的生母,便酷爱用这种油孜木。妝宼,铜镜,箱笼,无不按着汉地的式样,用这种油孜木打成。 “五日后,便静候公主佳音了。” 僧人忽然冷透了神色,也不再去扶她,拉开了颇远的距离,合十浅淡了句,便快步离去了。 他甚至,都没等人发了话再走。 江小蛮靠在月洞门边,望着他疾步离去的身影,怔怔得抚上颊侧,开始笃定起方才的错觉来。她难得的愁眉深锁,认知了自己的平庸。 等她回了内室,自然是毫无保留地将心中念想转诉了萧滢。 萧滢苍白着脸,先是掩下眉睫想了想,而后蔼笑着说了句:“蛮儿,不是我说你。哪个女儿家像你这般粗野,依我看,不论世间男子如何,你总也得先收拾自个儿,心悦自己为好。” 姐妹两个偎在床上说话,萧滢吃了新的药,精神显是好多了。到了掌灯时分,见江小蛮还是郁郁不已,她撑起身子便去捏她腰间的肉,佯作嗔怒道:“姐姐爱了姓杨的多少年,本觉着这世上再无一个男子能越过他去,可见了那位法师,才晓得自己错了。蛮儿……” 见她双目含泪,江小蛮极乖巧地偎过去,环上了她的脖子,柔着嗓子唤了声:“滢姐姐……” “蛮儿,你信姐姐,那位法师,的确是世上难寻的善人。我看他年纪尚轻,也未必不能转圜的。” …… . 一人高的铜镜里,少女身姿圆润,却犹自被束腰勒出了姣好身形。 非是高挑曼丽,却是极漂亮的身段比例,只不过因着丰腴,略略显得鲁钝稚气了些。 江小蛮看着铜镜里的自己,着一件薄纱绿裳,齐胸襦裙。明明已然是保守的款式了,她却只觉着那前胸的肤色,白的晃眼。 “禀公主,讲习所的法师过来了。” 珠帘外侍女的奏报声,打断了铜镜中,对影顾盼的人儿。 “都巳正了?”江小蛮咬唇下意识得掩胸,“快请法师客厅奉茶。” 为了传递消息,也是道岳刻意接近。这两日里,每日早课后,到了巳正时分,道岳便会来公主府内讲经说法。 也是受萧滢的鼓动,江小蛮便觉得在今日,直接换了女装,去听自己的心上人说法。 可她听着侍女的奏报声,忽然便觉腰身粗犷,手脚笨拙,甚至愈发面目可憎起来。 “不可,不可!” 镜子里仙姿缥缈的裙衫骤然落地,只着了里衣的少女,一手抱着褪下的衣衫,一手愤恨地去捏自己腰间横生的皮/肉。——到底是什么时候,她竟吃得这般胖了呢!? 一番梳弄换装后,等僧人在蒲团上坐定后,见到的,却还是一身男装,灰头土脸的小道。 “公主,今日同你辩一辩‘无我’。” 江小蛮也是最近才恶补的佛经,此刻见道岳合十稳坐,也只得悉心聆听了。 第15章 .退婚1要是那房文瑞,我不如剃头作姑…… “……人之老病变化,正如天宇斗转星移。故而释尊说的‘无我’,并非是我不存在,而是没有恒常不变的‘我’……” 中庭银杏遍染金黄,他二人相对落座于石桌边。说起佛理,僧人眸深洞彻,意态闲闲得娓娓而述。 江小蛮本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却也为他思绪清明,妙语如珠所动。她见过的许多僧道,总是一本正经地长念偈语典籍,巍然严肃却又死板虔诚。 而眼前的这个,很显然,道岳受小乘部影响,并不信轮回神鬼之说。他似乎是看透了这世间的喜乐,并不愿为这些终将逝去的无常牵绊留恋。 见她始终听得仔细,杏眸时而会一错不错地望着自己,道岳微不可查得偏了偏身子,忽的心底散乱起来。——也许,他不该为了武备图而刻意接近于她。 长眉敛起,猝不及防地,他一下子正视过去,将将与她凝望的视线对上。 僧人薄唇再启,毫不回避地说了句:“所以思慕厌弃,经年可改,便也是‘无我’了。” 他眼中的笃定深沉,看得江小蛮心口一寒,垂首随口回了句:“难道就因为留不住,就先自一脚踢开了去吗?” 复又抬头,认真地直问了句:“敢问法师僧腊几何,当年又是为何出的家?” 这一问,道岳曾对人说过百千次,然而此刻,对着少女疑惑的圆脸,他忽然不愿再对她打诳语了。 只听年轻的僧人迎着碎金般的日阳,极轻地叹了口气,而后倏然一笑,摇首起身作势告辞:“世间苦多乐少,贫僧学佛,只求免苦而已。” 见他就要回去了,江小蛮连忙说了句“略等等”,也不唤侍女,自撑着那根鸠杖,瘸拐着朝内室快步行去。 等她出来时,便见手中多了灰褐色的兜帽。 “这两日起朔风,菖都子弟都置办起裘帽了。我知佛门戒律,就挑了顶丝绵的。” 说罢,还特特仰头,多看了眼僧人的头顶。 菖都的僧众多是三日一剃发,以维持面目的光洁得体。而道岳属小乘某支,于这些俗礼上并不森严。 他头发生得快,褐色一层,已经盖住了头皮。只是北风一起,也总难免不如有发髻的子弟和暖。 见她伸着手执意递来的兜帽,僧人心中一愣。行脚途中什么样的苦未曾吃过,他并非是娇气易病的少年了。多少年了,没有人这般注意过自己的饮食起居。 眉睫掩下,连同那些尘封岁月里的温情一起,他伸手接过了兜帽,像对着布施客一般,恭敬地合十微躬,然而转身,踏着一地碎叶金黄,信步而去。 在他转身后,她在石凳边歪立着,才敢神色不错的,目光悠长地痴痴凝望。 . 在及笄前的一天里,·莲贵妃省亲回来,直奔公主府来看望自己的甥女兼养女。 为了萧滢的事,贵妃说了两句重话,母女两个很快便又一个气一个傲得翻了脸。 许绮莲依旧是红衣如火,捧了碗盖冷冷讥了句:“皇帝给的心愿,你自个儿让了她,合该安心等着嫁与房家了。” 江小蛮气得鼓圆了腮帮,留下句:“分明是个火坑,哼,蛮儿就知道,姨母您从未真心待过我。反正要是那房文瑞,我不如剃头作姑子去!” 莲贵妃听了,反倒熄了心火去。她秀眉淡蹙,盘算着及笄后的事宜便回了宫。 而江小蛮转过头,便径自去找了萧滢,将明日夜里的路线细细交代。 “滢姐姐,今夜过后,咱们恐怕就见不着了。”从怀里拿出枚寸长的‘竹符’,她倾身钻进了萧滢的怀里,“明日宵禁延后,需委屈姐姐藏身车底出城。出了菖都,死犯的身份还未传递,这‘竹符’便可护你一路平安得出关去。” “蛮儿,有件事我想……”烛火摇曳,萧滢温婉的面容变得极不自在。 江小蛮还沉浸在生离的哀思中,她将衾被曳上了点,柔软墨黑的头发蹭了蹭女子的肩侧:“你说吧,是萧府上的挂念吗。只要蛮儿能办到的,都会尽力而为。” “那个人,我还想再见上一面。” 这话一出,江小蛮立刻在床上跪正了身子,罕见的有厉色划过她的面庞。她斩钉截铁地说:“不可!杨戎孝此人,慕利畏死,又钻营贪权。他是个何样的人,阿姐怎么还要……” 一只手搭在了她膝上,有晶莹温热的泪珠滚落下来:“此去西域,生死难回。蛮儿,我早就是一具枯骨,却还是有那么一点寄望。” 萧滢用小指甲尖,比了比自个儿的心口:“就这么一丁点寄望,也许去了关外,天大地大,我们还能重新开始。” “好吧。”说到底,总是江小蛮那年绕着她进的宫,才有的这一场劫难。她咬牙承诺道:“阿姐,杨侍卫若一同去的话。到了关外,你万万对他留个心眼。” “嗯,等我和他安顿了,想办法托人送信来。” 萧滢动容,这一夜,两个便同幼时一样,偎靠着抵足同眠。 . 第二日一大早,江小蛮最后嘱了番她,便起身梳洗穿衣。 有侍女端来早膳,她只是望了眼,虽腹中饥饿,却也并不像前两日那般渴求了。她知道,成败就在今夜。倘若败露了,凭她的周旋,也许能救下商队的人马,却决计再救不了萧滢第二回 。 是以这些天极为痛苦的减食,到了这档口,反倒紧张得没了口腹之欲。 “哎呦,这才是我大凉国的嫡公主呀!”女官韶光,一进门时,便瞧见了她宫装簪花的模样。 这是时下最流行的小窄罗袖的式样。将腰线勾描得玲珑别致,却又依然是庄重贵气的。外罩鹅黄色的齐胸襦裙,上身拉得颇高,虽则保守,却更适合豆蔻之年的贵女。 数日的饮食苛刻,加上成衣匠巧妙的裁划,完美掩盖了镜中少女略圆润的身躯。只让人觉着,圆脸杏眸的,若是一笑,定是娇憨可爱的。 江小蛮乍一见了铜镜中的自己,却只觉着别扭异常。 她被韶光怜爱欣喜地扶正了坐姿,又在眼角外三两笔勾勒,成就了两笔星月状的斜红。 “这花钿的颜色,请公主定夺。” 妆案前有黄、绿、红三色花钿,她满脑子俱是今夜的线路,见了那绿色莹莹如玉,不由得心口一动,随手便朝它一指。 最后,在那朵式样独特的枫叶型花钿落笔时,门外传来她等候已久的通报声:“公主,鱼司阶求见。” 进来一个男装打扮的刀客,云麾将军的独女——鱼姹。 “蛮奴,你今儿这样,还真是好看。” 鱼姹是个武痴,生相性格都不大好。除了刀法无双外,心性简单得近乎赤诚了。她虽受莲贵妃栽培,可却更习惯听江小蛮的号令。 “姹姐姐,你附耳过来。” 内室光影交织,她两个一高一矮,相凑着只是瞬息功夫。但见鱼姹又回了句什么,得了回应后又利落得拱了拱手,便疾步朝府外行去。 二刻后,在城郊一处破旧坊巷里,一个身姿不凡却衣衫单薄的男子,正提了两块胡饼拐过矮巷朝家去时,冷不防得被人劈在了后颈上。 此人正是先前与萧滢私相授受的侍卫——杨戎孝。到底是有些底子的武人,先只是晃了晃身子,勉力撑了两步,才依着墙沿晕坐过去。 胡饼滚得一地都是,鱼姹从阴影里走出,亲自指挥着人,将他搬去了马车上。 . 公主府里张灯结彩,江小蛮刚秘密送走了萧滢。现下自拖了一段纱裙,柱着鸠杖在府内的大湖畔走动。 厨下谴人来送午膳,也被她直接略过了。 大湖东西圆润,中间一条细项,波光粼粼的,形似只天降的葫芦。 嫩绿的纱裙映着水色天光,与垂杨松柏交相辉映。空气中一股子腻人的甜香,是初秋时节特有的桂花。 将夜里行动的细则再三盘算,直到鱼姹身边随从和商队的管事都来报过了信,她才略略安下心去,盯着岸边浮沉的苇草碎叶出神。 萧滢要见的情郎——杨戎孝。她只是寥寥数次接触,却打心里不喜欢。 直觉着,那就是个嗜好钱财,汲汲营营的市井小人。在城内让他二人见面,倘或那人上奏宣扬,便会为许多人召来杀身之祸。是以,她左思右想,便想着让他二人分别出关,等萧滢至少进了河西,天高皇帝远了,再相见才稳妥。 往来侍人俱是匆匆,今夜及笄宴,景明帝会携菖都皇族亲临。 办宴的地方选的十分别致,不在巍峨庄严的主殿那里,反而是在府内的大湖边,竹林桂树里,挑了所不大的紫轩阁。 说是不大,却也是上下两层。一楼的大殿与水面平行,因怕潮气熏染,俱以粟特人贩运来的砖石堆砌。也有七间面阔,四重进深,不比宫中宴饮处狭小多少。行至其间,只觉光可鉴人,桂香水声杳杳不绝。 到了夜里,江小蛮是坐着步辇入的紫轩阁。 紫轩阁里轻歌曼舞,远远的便见华彩宫灯盏盏,窗宇大开却又烧起数条暖龙,一时间,直是天上人间,难以分辨了。 一进殿内,她便见到了许多相熟又陌生的面孔。景明帝共十一子,除了太子江承乾、十一皇子江承平外,其余都去了封地就封。因此右侧男客席上,这两位下首,便玉面整肃得坐了冯策,还有几位并不认识的贵胄子弟,其中也有房文瑞。 女客这头,以主座上的莲贵妃为首,便都是些年纪颇长的诰命贵妇,房文瑞的母亲——蜀侯夫人也一并来了。 这阵仗,怎么看,江小蛮都只能得出一个结论来——这怕是恨不能今夜便定下她的婚事来。 “阿耶,蛮奴来迟,同您请安了。”说着话,她却已经微撅了嘴,蜻蜓点水地朝皇帝颔首致意,丝毫没有要请安的样子。 “腿伤的那般厉害,还请什么安。来,过来些,蛮奴。”景明帝见了她,却是开怀喜爱的紧,还谴人搀了她近前说话。 歌舞声退下,又换上了热闹非凡的百戏。来宴的宾客们佯作观戏,却都记牢了皇帝对玉真公主的偏宠。 宴还未开,才上了几道清甜羊羹,果脯松仁,然主位上的皇帝,却已经是酒过三巡,云仙雾海里悠游起来了。 对着倾空的酒盏,江小蛮忍不住皱眉,再朝皇帝身侧的莲贵妃唤了声‘姨母’,却见她气度华贵,意态悠闲的,丝毫不在意皇帝滥饮之事。 从主位上下来后,她又由人扶着,依次朝命妇们和两位兄长行了礼。 走过冯策身边时,她的笑容真诚了许多。一晃眼瞥见不远处的房文瑞,正毫不回避地直直盯着自个儿。 那双眼睛里的打量和盘算,十分得放肆露骨,绝非是个沉稳聪明的性子。 江小蛮毫不退避地瞪了他一眼,本以为能将人比过去,未成想那房文瑞神色愈发痴迷起来,还举了白瓷盏,依在唇边,像是拿她作下酒菜般,缓缓饮下。 诸人位次皆远,旁人便看不清这处的情况。 这双眼睛让他厌恶,忽的又想起道岳项侧的鞭伤。她一口气堵在心底,也不知是怎么了,便朝寺人吩咐道:“去搬把椅子来,我和阿兄坐。” 寺人一时茫然顿住,便听小公主转头朝主位上喊了句:“阿耶,我要和阿兄坐一处说话,他从北疆回来,都三年没见着了。” 她喊的档口,恰好百戏乐停,一群僧道从殿外行来。江小蛮倏然抬头看了眼那青灰色的高大身影,想要收口却也来不及了。 在两个命妇的窃语低笑间,冯策惊讶地抬首,先是眸中生辉,但他敏锐地顺着她一晃而过的视线,若有所思地对上了那个僧人的方向。 在他们远处的席位上,是房文瑞渐趋阴郁嫉恨的眼神,“啪”得一声,酒盏碎裂,他眯了眸子,冷冷地盯紧了冯策。 第16章 .退婚2算起来,这一辈子,都绝难有交…… 那句‘我和阿兄坐一处说话’,正逢着百戏鼓歇的档口,她稚气高昂的声音便传遍了整个紫轩阁。除了正欲退下的那队伶人尤如耳聋得恭立外,其余宾客众人皆移目朝他们这处看来。 江小蛮原只为暗气那蜀世子的,也没料到会演变成这么个局面。 她眉心一紧,颇后悔地下意识去瞧殿外,屏门边那青灰色的僧衣摆动,那双沉静的眸子也一并扫了过来。 人的情绪在刹那间总会外露一二,若是极为在意的人,便能于这刹那间,窥见心底最真实的想法。 江小蛮在意道岳,便在那极短促的一瞥间,觉出他心底的犹疑踌躇,似是还带了两分讶然。 他是误解了自己的移情吗?难道数日的相交,是有些在意她了吗? 没来得及多想这些,一只指腹粗糙的手握了过来。 一回头,对上冯策温和明亮的笑眼:“先别站着了,我让与妹妹坐。” 他的手布满重茧,温热有力,当着众人的面,便亲昵地揽着她,起身先将位子让了出来。 冯策借了养兄妹的名义,始终将手搭在她温软的肩头。偏过头去吩咐侍者搬动酒菜时,少年眼中闪过些异样光滟,是希冀也是动摇。 大凉百年的规矩,尚公主者,不论宰甫勇将,纵你有泼天的才干,从此也不得再与朝堂有任何瓜葛了。 从一介流民孤儿,到贵妃养子,冯策知道自己没有根基。他韬光养晦,文武双习,苦苦经营了十余年,才终于有了今日这一番作为。 幼年的遭际,让他视权势如生命的意念。便连情窦初开的年岁里,那些花一般的菖都贵女,在他眼里也只能一一折算作联姻的价值。 可是对江小蛮,他始终记得自己饥馑欲卒之际,见到的那个粉雕玉琢的胖娃娃。若说喜欢到何种程度,倒也是没有的事。至少,他以为,自己绝不能为了她,尚公主弃权位。 以他的才干,自认假以时日,便足能位极人臣摄政辅国。 接过侍者递来的酒盏,冯策眼中闪过些微动摇——这些日子来,四处都是小妹要议亲的消息,他听了,心里却并不快活。 “蛮儿,坐去你太子哥哥边上吧。”主位上,远远传来莲贵妃略为不满的命令,“若说叙旧,去岁端午后,承乾可也有一年多未同你说话了。” 说罢,抬手指了指自己的长子。 一个着四龙纹赤色锦袍的男子起身,这是景明帝第九子,江小蛮嫡亲的兄长——江承乾。 江承乾气质俨然,看上去便有些老相拘谨了。听母亲这般发了话,遂起身朝下首看了眼:“蛮奴,听母亲的话,先过来。” “九哥哥……”江小蛮倒是素来有些怕这位兄长,垂头思量了下,又瞥了眼再下首的蜀世子一眼,当即抬头高声道:“蛮儿就坐这处了,改日再去太子府与九哥哥叙旧。” 这是公然违抗贵妃的谕令了,可她清楚,自己不愿让道岳身处险境,便只得借了这及笄宴的机会,索性叫蜀侯府误以为她是钟情冯策的。同时也好让名为赴宴,实则盘算尚主的几家门阀都息了此心。 果然,当乐师奏琴声起后,主位上传来一声娇媚威严的轻嗤。 贵妃看了眼阶下右三席上的两人,倏得甩袖起身,火红色的裙摆如拖凤尾。她这两日实是乏累,同众人吩咐了声,便欲摆驾回宫。 “恭送贵妃娘娘,恭送陛下万岁。” 见主位上的人离去,众人皆是停盏,先是山呼着恭送贵妃,而后见皇帝陛下也晃了身子追将出去,才赶紧又将后半句加了上去。 许氏一族,树大根深,二十年前便是如此,便连江姓皇族也多与他们三分薄面。而当今圣上,嗜丹成瘾,政务上又多赖几家大族。对于这位昏庸荒唐的主上,政事堂和尚书省的官员们,甚至新入仕者,连天子相貌分辨不清者亦有之。 乐声中断,莲贵妃直接走到了两人面前,驻足回眸,露了个不达眼底的笑:“阿策,本宫记着明日你还要去兵部议事,也戌正了,随我一处走吧。” 她甚至都没有多看江小蛮一眼,后者也赌了气般,正襟危坐,只顾捡桌上的素菜吃。 冯策没有丝毫犹豫,立刻拱手领命:“好,也多日未拜会母亲了,我随您一同走。”顿了顿又回头低语道,“蛮儿少吃些,阿兄从南边带了个厨子,一会儿有你最爱吃的。” 行至殿门口,景明帝又想起了那群僧道,赶紧吩咐了句:“法事照旧,且莫忘了啊。” 等天子离去后,便有僧道合演的一场法事,主要是道家的符咒和禹步。 在一片热闹混乱的阵法里,那袭青灰色的僧袍,便如异类般,清净无碍得肃立在侧。薄唇断续微启,独自合十念着古老遥远国度的经文, 在场之人皆是俗众,倘若有懂行的沙弥比丘,便能看出,那僧念珠拨乱,全然不合那经文的韵律节奏。 江小蛮一人独坐,除了偶尔回应几句太子的问话,便只是专心致志地看着那群僧道。 她晓得房文瑞看着自己,便刻意调动目光,让自己看上去,只死盯着那花白胡子的元徽老道。 “哎哎,我这肚子怎突然疼起来了。”女官韶光过来低语了句,又捂着肚子急切,“不行,估计着是吃坏了什么。采薇,你过来好生陪着公主,可莫叫贪吃……” 说至一半,便似痛不能当般立奔出殿去。 那个叫采薇的女侍不过十五六,人也木讷老实的,便瞧着一个眼生的寺人去与主上倒了酒。 闻见了杯中物的香气,江小蛮以为是甜坯,正是饿的头晕目眩,实在忍不住,举杯便一口饮下。 “咳咳……” 一阵剧烈的咳音响彻,原来这是酒液。她勉力稳住肺腑,调稳了气息,再回味时,便觉恶心欲呕。 天下间怎会有这般难饮热辣之物,偏父皇还颇为喜欢,说什么“醉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①的。怎会有人喝这般自苦之物。 那个青灰色的身影移开了半步,在一众面目狰狞的祈天者中,风轻云淡,毫无挂碍。 他熟知天下四方,言谈侃侃又谦和有礼,会筚篥和火不思,若是换上菖都的服饰,便是世间少有的俊秀儿郎。尤其是那双深刻如星辰的眸子,江小蛮肯定,这世上,再不会有第二双这样的眼睛了。 在经文符篆里,忽有一股热气在周身,绵绵杳杳得生腾而去,最后汇入胸腹心肺,一种从未经过的惬意温吞感,袭入江小蛮的脑海。 连带着殿中那个青灰色的高大身影,也有些迷蒙缭绕,愈发不清晰起来。 然而在这种不清晰里,她却觉着,好似拉近了隔阂,也并不像现世里那样遥不可及了。 她与他,第一重,隔了身份家世。第二重,更是隔了戒律凡俗。怎么算起来,这一辈子,都绝难有交集的。 “福生无量天尊,保凉国万事太平,愿国君寿与天齐……” 在绵绵无尽的祷祝声中,江小蛮看着那些怪异的剑术和黄澄城的符纸,不会不觉的,竟抬手饮下三杯。 侍女采薇便看着,她身后斟酒的寺人,只要一见杯空,便毫不迟疑地续上酒去。 三杯过后,江小蛮双颊浅红,连额间的枫叶绿钿都显得妖诡艳丽起来。 今日是她的及笄宴,她纵有无边富贵,可却无一个知心人相陪。 “哐当”声响,桌椅酒盏都随着她的起身落地倾倒,江小蛮不适地提了裙角,也不看左右,留了句:“诸位尽兴请便,恕本宫不多陪了。”便疾步离了紫轩阁。 一路分花拂柳,沿着葫芦大湖的东侧,走到最顶头的一处垂拱下。身后是侍女采薇急追的脚步。 “你自退下吧,我一人走走。” “主子恕罪,韶光姑姑吩咐的……” “莽山上乱跑时,也不见得有谁来管过我!还不退下。” 她少见的朝底下人发了火,吓得那侍女一瑟缩。江小蛮才有些后悔,也算明白阿耶食丹后的狂态了。 “行了,姑姑也不多管的,这是公主府,我想一个人静静走走路,值当什么。你先退下歇息罢了。” 如此一说,侍女采薇也就不好多辩,依言就退了下去。 上弦清淡,已经微微垂挂在柳梢之下,映照着人间万事。夜风拂过,江小蛮不自觉抹了把裸露的肩颈,多少年道袍男装,到底是不太习惯这一身宫装的。 此处是公主府的东北侧,沿着湖岸再朝偏看了眼,她忽然想起,最小的时候,母亲带她来此,似乎有一片竹林,映着月色,竹林中,好像有座荷池抱厦。 如此想着,脚下也不停的,便凭借记忆朝府内最偏僻的东边去了。 入了竹林,便是一处山势起伏之地。当是人迹罕至,衰草古槐,生得密密丛丛,有些地方,竟将月色都掩去了。 唯有人影孤竹相伴,少女的脚步清浅,却没留意到身后不远处,有鬼魅尾随行游。 第17章 .退婚3不怀好意的男配 有腕粗的紫竹冲天而立,拐过这一片疏竹,便是豁然开朗的一小段下坡。往下瞧,似是个人为的小山谷一般。 远远的看见一桩清幽的攒尖顶竹屋,静谧雅致得偎着一畔荷花池。 此地甚是隐蔽,却又别有洞天。也是南边的建筑式样,是先皇后晓得江小蛮喜山野水景,据说是特特同工匠学了,亲自造图监的工。 跨上一座极小的石拱桥,江小蛮望着其下池水,清浅粼粼,只有半人深度,却养了群七彩游鱼。 “原来我的酒量这般好呢。”她忽的轻笑一下,对着水中月低语了声。 除了小时爱吃的甜坯果酿,这几乎便是她头一回饮酒了,喝的一张小圆脸红红的。 那可是凉国最烈的竹叶青,寻常贵女饮两杯就要醉了。她却是满饮下三杯,只觉意态放松,丝毫也不觉一丁点的醉意的。果然景明帝是个酒罐子,女儿便也承袭了这等体质。 自嘲了那句,她便立在桥上,去数池底的游鱼。 金色的、翠绿的、蕊黄的……这些鱼都有成年男子手臂般长短,是极为罕见的。 瞧着瞧着,桥上的小姑娘无声落泪。 若是没有记错,这些鱼是先皇后离世那一年,亲手带她一同养下去的。如今也有近十年了。 “今夜逢公主及笄,更深露寒,如何一人在此伤怀?” 问话声语调低沉,带了些微凉意,是多日来牢记在心的熟稔。 江小蛮一惊,立刻抬手拂去脸上泪痕,尽量使自己从久远而不应景的伤怀中脱离出来。 她先是看了眼桥下的僧人,见他面上还是一贯的平和浅淡,遂不由得安下心去。 “倒没什么。”本想说是风沙迷了眼,可在他的注视下,她飘摇的心像是靠了岸一样,也就说了实想,“只是有些想阿娘了,小时候,她常抱着我来这儿玩水。” 小姑娘圆脸杏眸,头上的双鬟也是圆的,偏又是巴掌脸,窄罗腰,眉心一点翠绿,显得娇媚不足,却可爱天成。 许是头一回在他面前穿女装,自觉着别扭,露怯一般,少女眼底闪烁,既想下桥去凑在他边上,又总觉着自己这一身鹅黄嫩绿的,极不像个模样。 竹林头顶是如墨天际,有轻云悠游得飘过,实在是良辰美景,夜色清明。 两个人一个高立桥心,一个在丈远的桥头。石拱不过是架在小池上的赏玩之景,这么对立着,江小蛮也勉强只是高了些许。 此地灯火渺远,夜色朦胧。一盏八角宫灯暖融融的,从下至上,越发映出了僧人异于凉国人的深刻面孔。 不知怎的,此刻偶遇,道岳面色愈沉,有那么一刹那,似是欲言又止,想要说些什么。 “贵妃受陛下盛宠,公主若思念,想必知会一声,便能在此共忆旧时。”不过是一晃眼的功夫,开口时,他又恢复了一贯的风轻云淡。 “不是的。”江小蛮晃晃脑袋,又提灯去看池中游鱼,“贵妃只是我姨母,九年前一个落雪夜,我阿娘便故去了。” 听得‘九年前雪夜’,道岳心口一动——他母亲朅末王后贺明妆,也正是在九年前,被鸩杀于菖都城内。 忽的灵台涌动,一个不好的念头冒了出来。 念珠拨动了数下,道岳眉心深蹙,状似不经意般,轻轻说了句:“善哉无量释尊,公主年幼丧母,实在哀怜,也幸得贵妃这般高位者垂爱。” 除了说法或礼节问候,他鲜少会有这般无意义的感慨,便像是友人闲谈一样。 江小蛮听了便立刻回了句:“我阿娘是许氏嫡长女,姨母却不过一庶女。太外祖在江南连郡数十,说要与我和阿娘江阴一郡的封地,都还在贵妃手里监管着呢……” 说着说着,回忆起幼年时母族的盛况,少女脸庞泛红,不禁话多了起来。可她还未说完,忽的一道鹰隼般的眸子,投射过来,叫后头的话尽数断在喉间。 那目光有如实质,好像利箭一样森寒逼人。从未想过会在道岳眼中看到如此光景,宫灯晃动,她被那目光逼的,禁不住连退两步,伤腿处直磕在桥中的石狻猊上。 天下人都知道,景明帝的皇位,正是先皇后许氏扶持来的。而许氏背后,是江都王崔秉——也是江小蛮的太外祖。而当今莲贵妃,其生母却不过是崔家一名微贱的浣衣女。 许氏同景明帝少年夫妻,却多年未有所出。她以一族之力将皇位与夫君挣来,却要眼看着他,依靠着这皇权,灭朅末夺挚爱。 景明帝江玮最初年号是‘建元’,多年前,朅末死士将一段染血的起居注带与道岳。那上面草草断续数句,写着: ‘建元十一年’朅末宫变国乱,一众朅末王公被掳菖都。十一年冬,先皇后许氏鸩杀朅末王后贺明妆,天子密令缢杀发妻,从今改元‘景明’,沉溺享乐笃信谶纬。 道岳见到许氏的结局后,九年来也慢慢释怀了此事。他心底清明,知道这一切的根源,是在与父汗对兵农布防的轻视,才为人趁危乱国,有此举族流亡的下场。 只是天缘莫测,‘怨憎会,爱别离。’让弑母仇人的女儿站在了他眼前。 他也是人,弑母之仇,锥心蚀骨。道岳立在桥下,念珠几乎被握碎,有那么一瞬间,他心口的苦涩哀痛,冲破了素日的戒律佛号,叫嚣着想要冲到拱桥上…… 他母亲贺氏是个极温雅的女子,昼夜间却亡国被掳赐鸩,不知临死前,是怎样牵挂凄绝。 “法师你……是身子不舒服吗?”桥上的少女犹自不知,将本就稚气的声调压得极低,唯恐惊扰了他一样,“若是不适,不如随我回府里,我让姑姑安排客房……” “无事,不过是想起明日还有辩经。”果断将这种心绪压了下去,那双深刻的眸子却仍是紧盯着桥上的宫装少女。 九年前,她爷娘一手毁了他的家国。 他颠沛流离,彻悟苦厄。而眼前的小姑娘,却率性天真,被保护的像一块璞玉。 又能如何呢?她是那么纯净无碍,甚至从未历过人心险恶。 “本是想从偏门出城冥想,想是错了路。”道岳本就是藏得住心绪的人,学佛后,便更是万念易收。他强迫着自己合十行礼,再不看她一眼,转身朝东侧门大步行去。 “哎,等等。”江小蛮还想问商队出城的消息,见人转身就走,忙柱着鸠杖艰难地跨步,“法师,留步,等一等……” 连唤了数次,也不知是否风声过大,前头的僧衣愈发黯淡,眼看着就要出了宫灯照彻的范围了。 “啪”得一声,她走得过急了些,鸠杖脱手飞了出去,人朝一侧摔了,压断了数根鲜嫩竹枝。 前头的僧人转过石板路,听得后头动静,足下顿了顿,再迈步时,明显慢了许多。 这段日子来,通过玉真的名号,他同几位信佛的高位将领结识。悉心用了些手段,便得知西北承平九载,军备松懈,而那些密图都在今上一人手里。也正是因了这一层,他才会刻意接近于她。 就在来赴宴的路上,有死士来密报,说在房文瑞府上,安插了人。 是以先前一进紫轩阁,道岳并不是在看江小蛮,而是她下首蜀侯世子那一桌。 房文瑞的亲随换了人,他一眼便认出,那是阿合奇身边的人。 自己族弟的性子,他是极为了解的。 东侧门只稍再行半刻,道岳却终于停下步子。他耳力颇好,依稀听得方才竹林里,传来些人语低斥。 “是你令人在酒里下了药!”江小蛮跌在地上,扶了竹子勉力后退,晕眩感随药性发作起来,她怒意惊愕地仰看着面前愈近的男人,“蜀世子,你意欲何为!” 义正言辞,语音却绵软得不像话。这么个虚张声势的样儿,倒让房文瑞瞧得心口一动。 “公主在说些什么,我怎么听不懂了。” 月色下,少女脸颊红润,杏眸瑟缩却又故作强硬。对于她女装的模样,房文瑞有些意外地发现,其实也还算清丽灵秀,挺合自个儿胃口的。 蜀侯夫人已经得到了消息,说莲贵妃知晓了他的劣迹,已经准备退婚另选了。而他近日同一个新得的随从极为投契,在那人的撺掇下,才有了今夜这一番筹谋。 兵行险着,在诏令未曾下达前,只要毁了公主的清白声誉,那婚是绝退不了的。 “可怜见的,这可是跌疼了伤处。”房文瑞一改往日的纨绔放肆,佯作心疼关切的样儿,过去照了眼那兽夹伤处。 凉国时下的襦胸裙颇为开放,饶是江小蛮刻意挑了套最保守的,两处肩颈却还是露在夜风里。 此刻,被男人宽阔温热的手扶着,免不得要肌肤相触,刚坐正了身子,江小蛮便虚软厌恶地去推那只手。 “你别碰我,去喊韶光姑姑。”她不晓得自个儿在害怕什么,依然用身份头衔去压他,“你这般设计恨我……难道……是父皇已有退婚之意?” 男女之事,她还十分懵懂,反倒对党争权斗一类,有些明白,能从房文瑞这突兀不合常理的举动中,反推出对自己有利的消息。 见被她轻而易举点破退婚之事,房文瑞也不恼,在影影绰绰的光线里瞥了她一眼。 当即不再迟疑,双手一托将人揽抱入怀。 “放下!”少女愤然厉呵,撑着一口气想朝地上滚去,“不须你抱,再不去唤人,明日我便将此事报与姨母知道!” 房文瑞没有准备,平日里又纵欲懒怠。眼见得她要挣动,加上江小蛮比料想的重了许多。他起身的时候,竟是‘咔拉’一声,不小心闪了下腰。 “乱动什么!”猛地一咆哮,吓得怀中人一抖。 江小蛮虽是暂时没动,可他腰际传来针刺般的痛感,却在猛击灵台。 竹林深处,那所荷花池旁的攒尖顶竹屋就是盏茶的脚程。而周围,早已经埋下了数名蜀侯府的暗卫亲随。 “你吃伤了酒,本世子先带你去竹屋歇歇。” 黑着脸编完了骗鬼的谎话,就是这么几步的路程,那后腰的痛却是愈发厉害起来,慢慢得连左股,腿边都作痛起来。 已入仲秋,男人的额角,却疼出了汗珠来。 “你也吃伤了酒吗?”江小蛮从未饮酒,她思绪清明,想了一圈,便惊觉下药只是自己的误解了。 “本世子千杯不醉。”知道此处两旁有暗卫,房文瑞硬撑着言简意赅。 “胡说,你都醉得出汗了。” “那是累的。” 见她全然不再想后面会发生什么,房文瑞一边咬牙撑着,一边也是惊讶于她的蠢善天然。不过想想也是,当年先皇后被缢杀,莲贵妃也有过推波助澜。对于这个甥女,放在莽山上,必然是保护过了头了。 腰痛得简直要断了,也不知道母亲为何非要他尚主。房文瑞脸色铁青,全凭着肖想之后的春宵,挺着身子朝坡下走。 到竹屋门前的最后两步,差点把他痛晕了过去,他赶紧小心地将人放在门口歇了歇,终于发怒抱怨:“堂堂嫡长公主,你平日里都吃些什么,胖成这样?!” 两人如今‘武力’悬殊彻底,被他这么冷不丁又一吼,又是江小蛮平日里最忌讳的事情。她当即被踩了尾巴似的,撑着想要起身理论,却又气力全无,‘嘭’得摔在门槛上,额角立刻肉眼可见得又红了一大片。 从未有人敢这般直言,江小蛮分明饿了十多日,自觉该是瘦去许多了。尤其是韶光姑姑,整日在她耳边念叨,只为劝她多吃一口,不分黑白得只说些夸赞欺人的话。 这么一下子,她全身无力,额角左腿皆痛,又忽的想起前两日,道岳看邬月蝉的眼神。自厌之情顿生,竟一时又红了眼睛,却一句话也不说。 一旁的房文瑞刚揉顺了些腰去,见她额角又撞红了,自己什么也还没干呢,这小公主却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已经要哭了的样子。 倘若他要真依计行事,那到了明日,这小姑奶奶又会成何等光景。 他从不会怜香惜玉,杀个不满的侍女,也是轻描淡写得揭过。可今夜,对眼前这个,不知怎的,有些下不了口去。 房文瑞揉着腰,告诉自己,这毕竟是天子独女。今日且让他先哄哄,往后娶回家去了,便得好生□□。 虽说蜀侯是为国战死的,他母亲又是天子同祖的表妹。舅父这两年脾性也愈发残暴,他到底还是有轻重的。 “哎,这不我也是吃伤了酒,随口胡言的嘛。”他上前,推开竹屋门将人搀抱起来,“夜风冷得很,先进门去。” 到了屋内,分了三处隔间,简单却作工精良得依次摆了藤椅竹架,最里头,临窗一张千工牙床,有暖橘色的帷幔层层堆落。 江小蛮连半步路也都不动,便也只能靠着人,扶着坐到了牙床边。夜风吹起幔帐,她看着房文瑞伸手阖了菱窗,催了句:“不对不对,这里太僻静了,不好过夜。等我缓过来,就快些回去。” 房文瑞扶着腰关窗,心道,这药性得两个时辰才过,在此之前,便连吃饭喝水,都得要人扶着。 “没事,我在这儿陪着你,明儿早上再走。”他已经打定了主意,明早宫里退婚的旨意怕是要下来,届时,他就要在众人面前,坐实了这一桩事。 可见她神色忽的紧张起来,模样也不似作伪,他狐疑着问:“公主素来无拘胡为,难道还怕黑?” 说罢,他也觉着口渴,便哀叹了声,又起身多点两盏油灯,再去小灶上烧水。 将茶盏递到她嘴边时,却听外头好像远远传来什么怪声。 江小蛮忙作势想要抱头,虚软着想离窗远些,没成想竟一个翻动,碰翻了茶盏。 “啊!”被滚烫的茶水泼在手上,房文瑞怒得便想还手,“竖狗獠的!你……你乱动什么?” “有女人哭……我、我、我、……想起来了,小时候,这里晚上有女人在哭。是不是有鬼!” 怪叫声应景得响起,连带着房文瑞也吓了一跳,他本是反手想要去打她出气,见了床上少女瑟缩的小圆脸,一时间竟没下得去手。 到底平日人命都不放在眼里,他镇定下来再一细听,撇嘴嘲了句:“乌鹊夜啼罢了,这世上哪有个屁的鬼。” 屋内红烛融融,在刻意布置的各色幔帐里,照得内室暗红氤氲。 用沾湿的布巾敷着手,房文瑞掌心冰凉,可渐渐的,看牙床上人的眼神,却有些不怀好意起来。 第18章 .竹屋中宵“我是真心倾慕法师,愿结为…… 牙床上的人儿,豆蔻的年岁。白日里是骄纵憨直了些,这会儿吃了他掺料的酒,就那么歪斜着,缩靠在菱窗下,显得娇弱可怜起来。 房文瑞抚了抚腰,舌尖下意识得舔了舔自己的嘴。掂量了下,隔了灯火对上少女额间的碧玉花钿,到底是心猿意马,本性难掩了。 “嘿嘿……”他扔下帕子,眼神露骨得朝牙床边靠去,“陛下有意,叫你三月里定下亲事,母亲都说与我了。” 见他突然笑意融融得坐在床边,江小蛮虽率真,却也本能得想要避开些。菱窗分明关着,她却只觉着肩颈凉冷得颇不适。 “那又如何。”开口时,少女语音虚软,“与你何干。” “哼!”男人又靠近了些,强忍着心头的急迫,“冯策那小子,劝你还是莫挂念,他呀,决计不会尚主的。” “凑这般近作甚!”无暇再与他对答,带了些酒肉气味的鼻息贴了上来,江小蛮动弹不便,只勉力放高了些声调,“本宫乃是天子嫡女,你、你放肆!” 小小的人儿圆脸绯红,一看便是外强中干,不过是胆怯的强撑罢了。 牙床上的两人几乎贴在一处,这般虚张声势的稚弱嗓音,反倒成了压垮男人理智的最后一根稻草。 “公主今夜实在美极。”房文瑞再难忍耐,一把将人搂进了怀里,“天家恩宠,他姓冯的不识好歹,便叫我来消受便是。” 说罢,一张油腻肉臭的嘴便贴了过来,双手一上一下,去掰扯少女的衣带外裳。 活了整十五年,江小蛮如何见过这般阵仗。当下也挣脱不得,只拼了命边推边低泣着呼喊起来。 泪水如断线的珠子,决堤般得漫了出来。 被人按靠着欺辱,呼喊丝毫无用。项间的湿热让她几欲作呕,江小蛮惊恐万分的,张口狠狠咬上男人的耳朵。 铁锈味弥散的瞬间,一股子巨大的冲击力袭来,她被房文瑞一个巴掌,狠狠抽倒在床角。 就在腰带将落,恐惧到极点之际,竹屋的屏门叫人一脚踢了开去。 在沁人的夜风里,青灰色的宽大僧袍晃过。只是两三个起落,在她还未看清时,便将牙床上的男人摔了出去。 这一摔,直有三丈远。 房文瑞满口血沫得爬起来时,竟是在正厅的门首边。 “你这贼秃……” 还未来得及骂出话去,门外鱼贯一对暗卫,也不言语,上前便将人拿下。 这一队人训练整肃,房文瑞也是见惯京中世面,又是做贼心虚,只以为这是贵妃的亲卫。当下脸色煞白,紧闭了口任人朝外架去。 一室寂静,僧人立在纱帐外,对着暖色油灯,沉默着握紧了念珠。 今夜,他意外理清了弑母大仇。若是凡俗子弟,本是该恨之入骨,寻机会报仇的。 可就在方才,他听见了竹林里的争执,下意识得却还是跟了过来。 待听得里头呼喊低泣,心海里骤然全是女孩儿惊恐无助的圆脸。不忍之心生起,甚至未曾犹豫,遂一脚踢进门去,出手将人救了下来。 此刻,道岳眼角略扫过牙床,但见少女衣衫凌乱,半边肩头俱滑落出来,莹莹如玉的光泽晃得他迅速背过身。一时间,背影沉寂,不动如山。 等江小蛮回过神来,赶忙收起涕泪,勉力想要拉起衣衫时,那繁琐的下摆却被缠绕着压在了最底下,她又中了药酒,要抬腰去扯出下摆,却是几番动作都没有做成。 “让法师见笑……”无力得歪倒下去,她压着嗓子低语,“劳烦,去喊韶光姑姑过来。” “好。”挥手打落纱帐,道岳头也不回得应了句,语气里听着极为冷淡疏离。 江小蛮朝里侧着头,听着珠帘掀起的声音,再瞥见墙上愈远的身影时。忽的,一阵伤痛难受,强忍着声调,哀哀得忍着落泪。 她和他本就不可能,现下,她叫个纨绔欺辱轻薄,竟还让心悦之人瞧见了去。江小蛮平日里瞧着软糯稚气,要起强来,却也是个心气极高的主儿。 九年前雪落夜,便是许皇后去时,她小小一个,忍着泪,却也撑着身子过了整场大礼。 今夜里,心里头不知怎的,难受到了极处,像是预见了将来般,只是想大哭一场。她强忍着,又几乎没有发出多大声响。 也就是这点子熙索的响动,让行至外间的僧人足下一顿。 女孩儿的哭声传到外间,已然比屋外的风声还要轻微了。可他耳力过人,连那张小圆脸上皱成一团的模样都浮想了出来。 就是这么一顿,屏门‘嘎吱’声响——有人在从外头上了锁! 牙床上的江小蛮正忍哭忍得辛苦间,背后的菱窗募得传来‘哐哐哐’得木板敲钉声,直把她唬了一跳。 她气力全无,还未及回首去瞧,纱帐被人一把掀开,道岳伸手掠过她的脑袋,掌击于窗,却发现已然叫人尽数钉死了。 “是何人在外头?”床上少女依旧袒露着右肩,她难堪得撇过头,朝窗户外喝了句。 回应她的,自然只有铜锁扣动和密密匝匝、训练有素的脚步声。 立在床前的僧人皱了皱眉,转年间已然将今夜原委悉数想了个明白。——是阿合奇擅作主张,借房文瑞之手,来了个计中计。他将房家的守门的暗卫尽数替换了,又料定了自己会施救。只等明日一早,恐怕宫里来了人,那罪名便是房家的,而与公主同渡一夜者,却又成了他。 “看来今夜为歹人设计,门是不会开了,公主好生安歇吧。” 道岳顺势拉过锦被,极快得替她盖了身子,而后便再次退了开去。 他是有意引导,江小蛮望了眼纱帐外朦胧如山的身影,忽然想着先前酒宴时,韶光姑姑闹肚子的事。便自然以为房家是今夜唯一设圈套的歹人。方才来拿人的,看装束是宫里的。而现下,阴差阳错,房家迟来的家奴竟将她二人锁在了一处。 “你……你别走远了,外间阴冷的很。”隔了纱帐,江小蛮终于收了些惊慌去。 这一次,床前的僧人没有立刻回答,反倒是侧着身子,一错不错得看着床栏踏凳。 他面容无悲无喜,沉若古井,心底里冒出些见不得光的念头。 武备图迟迟探明不得,而故土的朅末老幼却又在暴君的凌虐中。这些天,族弟阿合奇不止一次地,看似玩笑地叫他同小公主亲近些。 而今夜这一场独处,便分明是阿合奇擅自策划的。 纱帐里的人儿若隐若现,若是从大凉公主处入手,他们要的布防机密,也许才容易得手些。 似乎是想着了什么,道岳浓直墨黑的眉狠狠一跳,用从未有过的冷肃口气,生硬地说了句:“公主若怕,留着灯火便是,贫僧去外间守着。” 到底是多年的修行,破戒之事,便是想一想都要及时收住了势头。族弟让他假意亲近公主,而道岳却正如他自己所言,早已立下宏愿,此生侍佛。又如何会去哄骗一个女子的心意,犯那极重的罪业。 更何况,纱帐里的,是仇人之女,且是灭国弑母的大仇。 道岳去了外间打坐,可他留下的那句冷肃无比的话,却如利箭般刺疼了塌上人的心。 听着僧人远去的脚步声,江小蛮极勉强得拢了拢锦被,将自己全然陷进了褥子里。 正是药性最厉害的时候,四肢不太好动弹。她将自己缩得极低,锦被连带嘴巴鼻子都遮了起来,唯有一双圆圆的杏眸露在了外头。 她没有再说些什么,只是那双眼睛里,从忧惶焦急慢慢安静了下来,渐渐得,却有坚毅执着的光透露出来,细瞧去,那目光里甚至隐隐带了两分癫狂。 风声渐大,打在被封死的菱窗上,时不时便是带节奏的哐当磕碰声,即便是燃了暖黄的油灯,却还是显得森冷寂然。 下药的人总算还知道分寸,就这么安静得等了约莫半个时辰,江小蛮便觉着,四肢百骸里渐渐温热起来,已经是恢复了大半的气力了。 月色忽然透过纱窗斜斜得刺了进来,时辰大约是已经到了丑末,正是一夜里最擦黑沉寂的一刻。 牙床上的少女捏了捏哭过的圆脸,静默得虚软着手,一一扶正自己发间贵重灵巧的钗环,又仔仔细细地把双鬟中散落的碎发略拢了拢。 做完这一切,她已是筋疲力竭了,撑着手,像是在阖目安歇一般。 忽然,她抬手掀开纱帐,摸索着找着了床边的鸠杖,摒足了全身的力气,弓着背抬足跨步,如一只断了腿的小黄鼠狼一般,瞬息间便行至了外间。 ‘笃笃笃’的鸠杖落地声由内至外,道岳盘腿坐着,口中未在诵经,瞧着是个入定禅修的样子,心里头却一直断续无定地流过前尘。 已经是寒露过后,他就这么扔了张薄垫子,席地而息。 珠帘被拨动,江小蛮驻足,看见的便是他岿然不动的入定模样。 就是在这一刹那,她脑海中划过无数画面,有深秋大河芒草边的初见,小院石凳上的坐而论道,莽山暴雨兽洞中的绝望…… 最后停留在讲习所门前,高大的僧人抱着受伤鹫鸟,迎着日阳蔼然旭旭的温和模样。 额角斜红微不可查得颤了颤,连带着眉心那朵莹玉般的枫叶花钿紧缩了又展开了。 “咚”得一声,鸠杖突然被扔到了地上,江小蛮咬了咬牙,两步跳上前,却发现单足的力量并不够,最后便是一个晃身,直接跌在了他身上。 蒲垫上的僧人早听得了动静,不知怎的,他想起了母亲在大火中被劫走,对靠近的人升起了股难以遏制的恨意。 所以当女孩儿摔跌下来时,这一回,道岳明明也是能接住的,可他却略偏了肩,让人跌在了地上去。 然而他还未开口,腰间骤然便叫一双柔嫩白皙的手环住了。 “我是真心倾慕法师,愿结为夫妇,生死不离。” 她平日里说话或是随了天性,有时也带了两分傻气,却从未有如此平和郑重的语气。 等天一亮,宫里来了人,若是天子震怒,不说要从速从简地替她择位驸马,少不得牵扯不清,还要处置了这同她渡了中宵的僧人。 两个人静默着,相靠着。 江小蛮将侧脸贴在他浅青的后背,僧衣下的躯体温热坚实,便将她微圆的脸庞衬托得,甚至是极为娇弱秀气了。 “明日来了人,贫僧自能解释分辨,公主不必忧虑。” 他极力维持着心底的恨意挣扎,始终阖眸安坐,就好像是被一具朽木环抱着一般。 然而,到底是冰火两重天的考量,僧袍下的脊背僵直,显然是超越了寻常苦修的历练了。 对于这一句同样冰冷的推辞,江小蛮忽略过心底早有预料的失落,伸手收紧了这个拥抱,半跪起身子,执拗地将下巴靠在了他的左肩。 “提耶……”她忽然开口,朝他耳畔低低地念了声,这是阿合奇留了个心特意告诉她的。 果然,听了这个名字,道岳眉心一震,倏然间便睁开了冰寒深邃的双眼。 “浮提耶沙·帕勒塔洪。”感觉到僧人的变化,她又凑近了些,几乎是用气音,将他的全名念了一遍。 女孩儿的声音,稚嫩而缓慢,犹如供奉神明般虔诚郑重。 外间未曾点灯,只有隐约光亮透过幔帐珠帘折射出来,有星星点点的珠翠暖黄打在他两个周身。 屋外风声渐大,吹得这一室昏黄,便生出些暧暧魅惑的光景来。 宫装绮丽却单薄,江小蛮半跪着靠在僧人后背,两人之间没再留一丝缝隙。她从未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竟能大胆到这等地步,竟然环抱着一个僧人长诉衷情。 说到底,还真是有些不知廉耻了。 可她不在乎,人生短短几十载,从小到大,凡是她真正想要的东西,总是要失之交臂,然而,这一次,关乎终生,她务必要成全自己一回。 九年食素过午的习惯,让道岳的身子变得极为清瘦。然而又为复国的念头所拖,他也从未放下过骑射摔打的功夫。 是以,僧人腰肢劲瘦,宽肩腿长,又兼之身材同武人一般高大,端的是比凡俗儿郎瞧着清瞿俊朗许多。 当下,借了内室微弱油灯,道岳垂眸扫过胸前那双勉强紧扣的柔荑。 他忽的抬手,面无表情地握住她的手。 两双手并在一处,一个向外拉着,一个拼了死劲牢牢扣着。 女孩儿的手经过短时间的将养,已然莹白如玉。江小蛮从小是肉掌,指节内侧俱是饱满似雪。掌心面团似的,小小一圈,也就是五指尚不算太短。 莲贵妃曾经唯一夸赞过的,便只有她着一双手了。当然,也没的怎样好说辞,只说捏着绵软怡人,便同御园里豢养的兔爪一般。 而僧人的手却全然不同了,他的手掌颇宽大,骨节纤长突出,有青色分明的经脉贯通其上。掌心内侧和指节间俱是重茧。 只需一只手,道岳便将她交扣的两只手轻轻覆上。她的手偏凉些,连带着腕子上带着的镶金嵌珠的对镯也颇凉。 他没有说话,掌心稍稍抬起,拉开了些距离,两指搭上她的手,准备将人拉开。 出乎意料的,这个动作竟引起了背后小姑娘极大的反应。 江小蛮嘴一扁,牢牢在他胸前扣紧十指,像是在同爷娘争抢心爱之物般,将侧脸一并贴上了僧人鬓角。 背着身子,道岳眸中略动,眉心一簇,想了想,遂用了些力,想要将那双碍人的小手拨开。 拉了两下,只听耳侧传来一声低吟,而后明显觉出胸前那双手握的更紧了。 又反复了两次,道岳眉心更深。他知道自己力气颇大,还是唯恐伤了人,便暂且放了手,不再进行这种角力。 “你知晓父皇这一年是如何待滢姐姐的吗?”江小蛮终于再次开了口,语调快而凌乱。 “萧施主身份使然,公主又何必自伤。”他垂了手,一句话直接揭开了这个话题。 “提耶,我…我”女孩儿用尽全力抱着人,像是已然见证了失去般,一下拔高了声调:“法师,我,蛮儿就是喜欢上了你。今生今世,不,不对,是业力轮回中的生生世世,除了你,旁的人我都不要!” 这话如当头棒喝敲在道岳胸口,心底里弥漫着朅末王宫大火的惨烈,又交织着被人珍重爱惜的震动。 这一段话不可谓不情真意切,僧伽也是众生,尤其是聪慧如道岳,自然不会感受不到这等心意的贵重。 一时间,僧人双手握了拳,又叹息着茫然放开了去。 “公主……”想要说些什么,到底还是又停下了。 就这么任由着她环抱着,在短暂的震诧茫然后,道岳再次安静下来,甚至合十默念起了经文。 诵的是《金刚经》,在缭绕呢喃的经文中,江小蛮觉不出膝下的冰凉,只是急迫着想要一个回应。 就在她分神踌躇的刹那,僧人止语,以极快的力量和速度,抬手间,将胸前交叠的双手一把拨开了去。 道岳身形退开,两步站到了离蒲垫数尺远的博古架边,继而合十继续诵经。 “……次第乞已,还至本处……” 他低沉宽厚的嗓音还未渐响,便有个稚气清丽的女声接了过去:“……饭食讫,收衣钵,洗足已,敷座而坐。时长老须菩提,在大众中,即从座起,偏袒右肩,右膝着地……” 因是喜欢眼前人,江小蛮耐下泼猴一般的性子,早早的就将通行的几部经文背得颇熟。 她念一句,便扶着墙朝博古架挪一步。 鸠杖扔的有些远,她甚至都没有去捡起。这一边诵经一边贴墙缓行的模样,不由得便十分艰难起来。 两个声音重合交汇,道岳终于不再诵经,他睁开眼,不再回避地直视着眼前朝自己瘸拐着走来的女孩儿。 高耸的眉峰立起,他双目如深渊一般,沉沉如电地看向她。 江小蛮小腿上的贯穿伤正在长肉的档口,没了鸠杖,走路间免不得就要磕碰在地上。可她仍旧以一种近乎虔诚的语调,喃喃地诵着经文。 这模样,让道岳莫名想着了那些学佛的老僧,瞧着可怜震撼。 左腿的伤处已经开始渗血,宽大嫩绿的莲叶裙摆也染上了点点殷红,可江小蛮就像觉察不到般,只是执着地倚墙缓行。 原本晒得略暗的面孔,此刻在灯火下,透亮到有些惨白。那淡扫的烟眉哀屈得皱缩,蓦然间有种不符年岁的苍凉。 一直立在博古架旁的僧人眸深如海,不再回避,始终目光不错地看着。 到底还是不忍之念占了上风,见她腿间的血染透裙摆,他极轻得叹息了句,上前半步,想要将人揽去一侧的围塌上。 宫装勾勒出女孩儿玲珑的身段,他只是用手虚扶了,竭力避开那尺长的蜀锦束腰,目光无波如神佛入定。 两人的影子在墙头再次重合,江小蛮被他扶住身子,眼前正对着他魁伟清瘦的胸口。 就在道岳转身的档口,她突然环上他的颈项,以平生最快的速度,单足起跳,双手压在他肩头,一使力,就这么跳起来,在他左下颌边蜻蜓点水得亲了一口。 变故陡生! 江小蛮落地后还未站稳,猛然间道岳便如中邪般抬手一推。 她哪里抵的住这个,当下身子一偏,便朝后仰摔而去。 那放满了玉器瓷瓶的雅致檀木博古架当即被撞得没了重心,瞬息间,只听一声接一声,叠嶂往复如琴弦劈奏之音不断,博古架轰然倒地,连带那些名贵的贡瓷碎了一地。 而江小蛮,饶是她反应迅疾得在墙上撑了下, 摔下去的时候,她的眼神,比那一日落进兽洞里还要伤痛惊恐,几乎是难以置信地怔愣着瞧他。 而道岳的眼中,除了震惊外,分明还有些如蛆跗骨般的厌恶。他面容阴沉,似乎是沉溺在一些久远的梦魇中。 只是他背对着内室,灯火幽暗闪烁,便让江小蛮错过了这真实的本能反应。 “唔……” 直到耳边传来几声痛呼,道岳才骤然间回过神来。 左颊下方还残存着鲜活温软的触感,视线所及,却是方才制造这触感的人,摔倒在博古架上,摔在一地锋利的碎瓷上。 第19章 .去留他从她的眼底,略略看懂了些人间…… 僧人就这么矗立着,心里头却是翻江倒海般的波澜。 律藏如烟,法门万千,不近女众却是佛家各派最基本的教义。 虔修九年,行脚诸国,竟然在今日为外力破了戒!又似乎是天意弄人,这女众竟还是他朅末的仇人。 道岳上前两步,居高临下地望着她。 还有恰好被压在最底下,露出个头的油孜木鸠杖。 被那乌黑油亮的鸠杖吸引,他蹲下身,不由自主地抚在了鸠杖的枝节处,鼻翼间似乎还能轻嗅着熟悉的兰香。 道岳神色晦明,唇线收敛抿成一线,深邃慈悲的眸子低沉地俯视。 而一旁的江小蛮也是惊痛恍惚,作出此等出格之举,本已是羞氖万分。 她想过数种可能,他的惊讶,退避,斥责,甚至隐隐期待过,是否能动了他的凡心,哪怕只有一丁点也好。 可就是万万想不到,他竟会毫不犹豫地出手伤了自己。 颤抖着翻过双掌,右掌心鲜血淋漓得破了数道口子。 这还算浅的,更厉害的在左肘处,落地时大部分支撑的力气都在这处,竟被七八片长短不一的瓷片直扎进肉里去。 江小蛮心底痛极,倒是没有哭。她没有去看边上的僧人一眼,想了想,抬手便去拔左肘处瓷片。 每拔一片,就有臼臼的血沿着衣袖淌到地上。 拔到第五片时,似是入肉过深,她没能一下成功,伤口如被利刃割过般,她终于隐忍得痛呼了下声。 “别动。”一旁的僧人忽然伸手,一把按住了她的腕子,“这下面恐怕伤了筋脉,不可随意处理。” 便是这么一句话,让江小蛮的眼泪刷得一下便下来了。 “呜……” 刚才那一下偷亲,让她再没了什么廉耻顾忌。觉出手腕间的热度,江小蛮想也没想的,也不顾手肘上还扎着的瓷片,哭着便朝僧人怀里滚去。 “你……”道岳被她球似的滚在怀里,当下又想推开,可瞧见地上那一大滩血时,还是伸手握紧了她的左肘。 这一哭没完似的,他想要起身去寻伤药,怀里的女孩子却说什么也不肯放开了。 地上的血点点滴滴的,虽然淌的慢,却也是渐渐积的多了。 若是从前在边疆战场上,这般阵仗,道岳根本不会放在眼里。可现下,在这竹屋雅室里,却让他看的有些不适起来。 胸口处乌云披散,哭腔震震颤颤得传递到他心间。 垂首时,恰好瞧见一段雪白柔腻的腕子,被鲜红的血污染透。道岳又看了看自己骨节分明的手掌,忽然间,一种强烈慌乱的不忍升腾而起。 他忽的发现,那双被碎瓷割破的手肘,实在是过于稚气柔嫩了。 回想方才,他也只是惊怒间随手推了把…… 他少年国破出家,从未想过,原来女儿家竟是这般的脆弱娇气。 “贫僧有罪……”对着哭的像个孩子般的江小蛮,道岳无奈,他蹙眉抬手虚浮着抚了抚她的背,试图开解般地发问,“公主这般尊贵,便是圣上催逼,有莲妃的护持,何愁寻不到喜爱的郎君。” 说到莲妃时,他的语气生硬顿了顿,末了又缓缓叹了句:“又何故……因我……而一叶障目。” 他的汉语极为流畅,却到底带了两分不太寻常的音调,用词上也总有些独特。可江小蛮就是喜欢听他说话,不论他是在说佛经故事,还是此刻,委婉地劝自己回头,她都听得认真。 在他的劝慰安抚中,她渐渐抽噎着止了泪,抬起斑驳纵横的小圆脸,直直地去看他的眼睛。 “我就是……喜、欢你,就是见了、你,觉着……觉着,心里头亲近。” 字句断续,涕泪交错。小圆脸上已然没了一处干净的地方,索性她未画浓妆,也就是藕荷色的口脂被蹭开了去。 两个人倚在一地碎瓷边,油灯昏暗摇曳,视线在这一瞬定格交融。 杏眸微微耷着,水雾弥漫,映着炽热闪烁的灯火。虽然可怜甚至无赖,那眼底的光芒,却认真而偏执,一如她豆蔻的年岁,青春鲜活。 在这般注视下,道岳有一刹失神。他立刻撇开头,面上丝毫不显:“莫再乱动。” 说罢,他又低语了句“得罪”便极为轻巧地将人横抱起来,一路将她稳当地抱进内室,安放在了牙床上。 越过珠帘,任纱帐打在自个儿身上,江小蛮趁势乖巧地将脑袋歪在僧人肩头,哭声也渐渐止了,眼睛眨动间也不知在思量着什么。 有一块瓷片划破了经脉,万幸的是竹屋里竟也备了止血的灵药。 她坐在牙床上,看着僧人略有些忙乱地拿出了伤药包。 见他分辨好伤药,在油灯上烫好了针线。 “忍一下。” 灯火下,他向来沉稳无欲的深刻面容,变得紧张起来。 瓷片被拔出的那一下,道岳运指如电地按住皮肉破口,将伤药撒了上去。 当烫过的针线穿行过皮肉,他指尖稳行,眉间却分明在不自然得震颤。 见僧人神色小心,目光肃然。江小蛮近距离地盯着他瞧,没有错过一星半点。 她向来忍不了疼,这回却是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受着。 “成了。”纱布将她藕节般的小臂缠好,绑法的整齐显出治伤者的熟练,他又将灯火挑亮了些,撇开眼指了指她的右腿,“劳烦公主卷起些衣衫,贫僧再瞧瞧此处的伤。” 这一次,江小蛮明显感觉到了他的回避和不自然,这反倒让她心底又萌生出些希冀来。 也许是她表白的方式还太过委婉了。 “男女授受不亲。”她刻意将已经染血的右腿收了回去,扁扁嘴故作强硬道,“法师既然不愿还俗,又何苦管我的死活。” 听出她话里赌气的意味,道岳想要说服于她,可又的确有些开不了口去。 一时间,他拿着药瓶子,再次沉默了。 “提耶,倘若你能还俗,蛮儿定然用一生真心待你……”她沾了些伤退上的血迹,苦笑着开口,絮絮叨叨地再次剖白起心迹。 寂寂中宵,一个说,一个便始终无言地听着。 “……便是如此,生于帝王家,从小到大,我想要的,哪怕是最寻常的东西,也没一个留得住。” 不知怎的,竟就说起了些儿时艰难的事来,她有些语无伦次,眼中再次有了湿意。 “法师,今日蛮儿想要个答案。” 一直沉默聆听的僧人终于转过视线,他的眼睛深沉如海,尤其是听到九年前的雪夜,便似乎压着彤云千重般,只是到底化作句浅淡的回应:“公主请说。” “你上回说的,宏愿难改。是不是不论发生何事,遇着何人,难道连一丁点还俗的可能都没有吗?” 在对上他视线的那一刻,她又开口追问:“绝不还俗?法师可曾在佛前立过誓言。” 她掌心俱是伤口,时不时有微弱难抑的震颤。 见道岳没有立刻回答,她便抓住了什么似的,下意识地紧握了拳头。 “倘若你……立过这般誓言,明日天一亮……”接下去的话,她握紧手掌,再次绷开了伤处,“明日天一亮,便速速离开,从今往后……再也……再也……不许入菖都一步!” 最后两句,便又喉间阻滞带上了些哭腔。道岳一下便听明白了,也是这一刻,在她突然强硬偏执的语气里,他从她的眼底,略略看懂了些人间的情意。 他再一次从苍茫波诡的世路中抽身出来,在真实的自我中,有一刹那的动容、茫然。 然而也仅仅只是一刹那。 从未想过,有生之年,竟会有人为了他而心乱至此。 走,亦或是留? 倘或是从前来作这抉择,为免乱人心智误人终生,到了这个地步,作为一个佛子,他定然会毫无顾忌的,断然选择离开。 可是现下,道岳心念朅末国人,没得到《武备要略》前,是万万不能离开菖都的。 “菖都佛法不兴,贫僧此来便是为传法。”道岳上前递过干净的布绷药粉,犹豫了下,伸手小心地去掰她的拳,“未渡众生,未传佛法,又如何能轻易离去。” 佛说‘一转而百转’,不过是这一念起,便爱恨生,永无回头的可能了。 他留下伤药转身正欲回避,忽的僧袍的袖口却被牢牢牵住了。 他回首,只见女孩儿杏眸流光一片,形容全然不一样了。 “本公主的手好疼。”江小蛮像是骤然换了个人,牵了僧衣便拿出平日撒泼耍赖的习惯,娇嗔地轻声命令了句,“右腿也好疼啊,我的手不方便换药,法师你来。” 说罢,便像平日对着自己的侍女般,朝牙床上一靠,一把提高了罗裙,露出了轻软雅白的亵裤。 苍白的圆脸羞怯得偏了偏,江小蛮只觉着自己的心都要跳出来似的,上下牙齿微不可察得磕碰了两下,咬了咬下唇,她仰头直视僧人。 “本、本宫是大凉的嫡公主,江都王的后人。莫说只是令你治个伤罢了,便是要你的性命,不过是一句话的事……你、你一介庶人异僧,还不快听命!” 这般骄纵又颐指气使的模样,才是她平日里真实的一面。 听了这话,道岳回头看了眼被牢牢牵住的衣袖,面容沉静无波,心里头,却为她那句‘要人性命’的话深深刺痛。 的确,凉国百年来叱咤中原,威震天下,也就是这两代明显衰败了些。江姓皇族骨子里的妖邪嗜血,史册里,对那些战败求和的敌国皇亲的苛待甚至逼杀,便不止载录了一两件。 对贵胄如此,遑论是一个不听话的庶民。 虽然江小蛮还从未伤过奴仆百姓,可她的话却着实不虚。以她的身份地位,若要为难挟持,实在是太过容易的。 想起朅末王后的凄凉结局,道岳心里头再次被无边恨意充斥。 他垂下眸子,忽的轻嗤了声。 他一向是无欲端严的样貌,一刹那里,这声轻嗤里的情绪汹涌,便显得有些怪异。 正当江小蛮怕他甩袖离去,正要再说些狠话将人留住时,便觉腕上一热,道岳轻柔地握上了她的手。 “公主说的对,贫僧一介草民蝼蚁,如何敢不从命。” 说罢,便牵着她的手,俯身朝牙床上坐了。 第20章 .拿下此僧!大凉堂堂嫡公主,爱上了一…… “擦”得一声,是绢帛破裂的声音。江小蛮心头狠狠一撞,惊骇讶然地看着床边咫尺的僧人。 她在罗裙里穿的是紧窄的亵裤,是由江南进贡的上好雪缎裁成。一匹便需百两,够寻常人家十年的富足吃穿。 可是雪缎质地轻薄软透,虽穿着极服帖舒适,却最需好生养护,比寻常布帛要易坏的多。 又哪里经得起道岳轻巧地一扯,立刻便从足踝处顺势裂开了。 这突然的举动吓了江小蛮一跳,雪白圆润的右腿露了出来,三个触目惊心的锯齿形伤洞均匀地分布其上。 “伤处又开了,公主且忍忍。” 僧人开了口,虽还是嗓音沉沉,却明显得换了种心绪。 灯火下,他的眉目氤氲深刻,像是放下了什么,又像是决定了什么,只是外人很难从他内敛如画的面目中,窥探出真意。 看着他毫不避忌地帮自己按压伤口处的脓血,江小蛮稳了稳心神,想着先前未说完的话,指尖绕上纱幔,复又开口。 “明日此门一开,消息传至宫中,姨母定然会替我做主。”她一字一句地慢慢说着,全然没意识到自己操之过急了。 见僧人只是低了头,小心地替自己治伤。她眨眨眼睛,立刻便唇角上扬,一对白亮的板牙便露了出来,秀气整齐的,便衬得偏淡的唇色,同树洞沟渠里的白兔田鼠,总有种说不出的神似。 道岳一抬头,便瞧见这个笑。虽说全然不够一个皇室公主的绝色艳丽,却十足得可爱天然。 当年老江都王崔秉,便是为了重外孙女的这个模样,喜欢的什么似的,越过子侄们,直接便许诺待女孩儿及笄,便把东齐三郡的恩荫于她。 老江都王没逃过女娃娃的憨笑天然,道岳一介世外孤客,却也没能免俗,一时间便感五内涌动,灯下细看,越发觉出她眉目灵动娇憨。 僧人心底波澜,指间不觉运力,对着最上一处伤口,按得过重了些。 “呀!”一声娇弱的低呼骤然响起,江小蛮鼓鼓脸,委屈地叫了起来,“你是故意的吧!以为弄疼了我,就可以平安离开吗?” 她一下子坐正了上身,故作蛮横地补足先前的话:“告诉你,谶纬上并未说明驸马的身份,阿耶如今急着将我嫁出。明日只要我开了口,你若推拒……” 道岳打完了布绷,忽然抬头截过了话:“贫僧若推拒,又会如何?” 他鼻骨硬挺,堪堪对着女孩儿光洁的额角。因两侧纱幔垂挡,人便只好偏坐于正中。道岳这么一抬头,两人之间便只剩了数寸的距离。 “额,倘若推拒……” 那双眼睛里的光芒实在太盛,她嗫喏着又故作硬气地恐吓道:“若是推拒,便是我拦着,姨母为了江都王的颜面,也定然不会留你活命。” “多谢公主提点,伤口都好了,还有一个时辰天亮,再歇歇罢。” 看他原样收起手边药瓶布绷,眉弓高挺,目深如海,却不卑不亢、不应不拒。江小蛮心下没底,没来由的便烦躁难安起来。 这般男子,平生仅见,恐怕这世间再也不会有人如他。她微微起身,想要故技重施,再去他额间亲昵。 到底不愿过于孟浪,只是略一迟疑,僧人起身后撤,青灰色的衣袍便从她手中滑落了出去。 寂寂长夜终过,有隐约的天光从封死的门窗间,散落着打进竹屋。 牙床上的江小蛮本是辗转反侧,以为自个儿终于要彻夜未免一次了,却还是在药力作用下,很快陷入酣眠。 一个多时辰后,女官韶光惊慌失措地过来敲门,都未曾将她吵醒。 听得僧人的声音,韶光更是惊骇。在听得小主子无恙后,她交代了句,便飞一般地跑着离去了。 消息传的极快,又过了半个时辰,便有禁军在破门劈窗了。 江小蛮被这些响动吵醒后,才揉着眼睛坐起身子。禁军便已然全数退后,将竹林团团围了起来。 竹屋大门敞开,道岳起身,轻巧闲淡地整了整僧袍,又缓缓掸去周身的尘土,而后他单手执念珠,立于门边静候了起来。 江小蛮还未在里头收拾齐整,许太宦便领着一众寺人鱼贯而入。 “老奴护驾来迟,公主可否安好?”他恭敬地先朝里间遥拜了下,当视线扫过一旁的僧人时,神色肃然地皱眉道,“将此僧先行拿下!” 他带来的都是挑选过,会武的内宫寺人。得令后,几个人上前,见僧人容颜魁伟,气魄不凡,只是在拨动念珠诵经,便未曾动粗,只是将人团团围了起来。 “太宦阿公!”才刚将人围起,江小蛮便瘸拐着从内室跑了出来。 一见她衣衫带血,发髻凌乱地出来,那几个寺人就训练有素地低下头去。 “这是作甚,昨夜本宫遇险,幸得这位法师相救,你们围着他意欲何为?”她上前想去推开那几个寺人,却如弱柳撼山一般,来回几次都没成功。 “阿公!阿公!你快令人放开他。”推不动那些泥塑般的寺人,江小蛮立刻调转了方向,便朝许集扑去。 见她嗓音虚弱,左臂右腿狼藉一片,双鬟髻里甚至也不慎染上了血污。 老宦眼底精光闪过,既心疼又严厉地瞧了她一眼,顾忌着底下人都在,他又恭敬地行了个叉手礼:“娘娘已将一切洞悉,先前奏禀拿人,估摸着已行至府外了。” 江小蛮一听,知道事情已经是闹开了,想着贵妃阿耶都知道了,到底还是有些心慌的。 转了转杏眸,她刚心虚着想要同许集问应对之策,远处禁卫甲胄叩地,山呼:“臣等拜见贵妃娘娘。” “免礼。”熟悉而急促的音调传来,单单只是听这两个字,便能觉察到声音主人的不悦震怒。 等那袭红衣裹着晨风跨进门槛时,江小蛮下意识得偏了偏身子,试图遮掩住染满血污的左臂。 说不清的,对这新添的伤处,她莫名得觉着有些后怕。 “姨母,昨夜蛮儿叫人设计了……” 话音未完,莲贵妃朝女官画偃使了个颜色,便有数名侍女上前,半扶半拉得将她扶到了一架步撵上。 “公主体弱,先行送回瑶华宫去。”说罢,也不看女儿一眼,而是凝神细瞧了眼被围住的道岳。 像是想明白了什么似的,莲贵妃忽的一挑眉,抬起青葱玉指,颇随意地朝僧人点了点:“来人,将这个胆大妄为的僧人押入天牢,听候发落!” “不可!昨夜正是这位法师救的蛮儿!” 见江小蛮在步撵上挣动,随时可能再次挣开伤处,莲贵妃眉间深蹙,饶是心底里在意焦急,面上却照旧一派无谓。 现如今,只有房文瑞设计公主一事可能走漏了消息,依她的手段,只要做成了房家的死局,必然还能从贵胄里重新挑位才俊。 是以,许绮莲凤眸利箭一般射向僧人,断然下令:“许太宦,你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将人押走。” 许集叹了口气,上前朝寺人点头示意。 念珠落地,高大的僧人顿时被几个寺人压在了地上。 他未曾作过多的反抗,只是双目沉沉地看向莲贵妃鞋前的明珠。 九年前,面前这个妇人的嫡姐,亲手鸩杀了他的母亲。 “不许你们碰他!”步撵上的女孩儿见状,疯了般得挣扎着要下撵,那几个看顾的侍女又想听命制住她,又怕一个不慎按到她的伤处,是以束手束脚的。 只听侍女们低呼了两下,莲贵妃回头去看时,就已见着公主从步辇上摔跌下来。 因着边上一个侍女抓住了下摆,江小蛮才不至摔得太狠。 然而罗裙破碎,直接露出了膝下的雪缎亵裤——那贴身的里裤叫人从脚踝处撕开,没了罗裙遮挡,隐隐约约还能瞧见少女的小腿。 “奴婢万死!奴婢万死!”那抓破罗裙的侍女骇得语音颤颤,连人都忘了扶,只顾跪在地上请罪。 这副光景让许绮莲颇为震惊,一对妖冶的眸子难以置信地盯着地上的侄女。紧接着一抬手,女官画偃便已颇迅速地递过件袍袄。 众人便见贵妃娘娘亲自抖开袍袄,两步上前,蹲下身将公主裹了起来。她的动作温柔极了,只是眉目间的凝重与厉色,叫人不敢多瞧。 觉察到双肩处的温热,江小蛮心里莫名一酸——这许多年来,也不知何故,贵妃身为自己的嫡亲姨母,吃穿用度也算宠着自个儿了,可像这般,如寻常亲眷般的温情却甚是罕见。 “许太宦!”莲贵妃微眯了眸子,突然喝令,“着人将那对母子带来,现下就去。” 江小蛮顿时就明白她是误解了什么,莲贵妃眼中的厉色叫她心慌得厉害,一时也不愿为姓房的恶人辩白。 “姨母,姨母!”见贵妃又将视线投向道岳,江小蛮忙不管不顾地喊了起来,“姨母,您莫伤他,不许你伤他!” “成何体统。”莲贵妃始终将她半护在怀里,言语里也是明显的疼惜大过斥责,她朝众寺人一挥手,“都出去,先将人带下去,且依公主的话。” 随后画偃垂了头,上前小心地把江小蛮搀扶到围塌上,又恭敬得倒退出了竹屋。 等人都走远了些,便见贵妃一改常态,急切地朝塌边一坐。 “蛮儿,实话告诉本宫,房家那个畜生,他……他可有……” “没有没有,皆是道岳法师,才得免此难。” 听了这个答案,莲贵妃才松了口气,缓和了些,便又在心里思量计较起来。 “这回的确是本宫看走了眼。”翻手瞧了瞧十指凤仙丹寇,许绮莲刻意放慢了音调,“还是晋国公家的次子好,到底也是江南世家,也算知根底……” “我不喜欢。”还未说完,便叫女孩儿一口打断了。 许绮莲仔细端详了她的面容,只见这张平素跳脱天真,甚至带了些憨傻的小圆脸,这会子竟是说不出的肃然认真,又是纠结犹豫,以至于带了分悲苦痴迷。 见了侄女这个模样,活脱脱就是姐姐当年痴恋陛下的样子。形虽不似,神却犹如复生。 那两个青梅竹马、少年夫妻,先皇后凭举族之力,扶持景明帝夺登大位,却要眼睁睁瞧着他,为了另一个女子,费尽心思,灭国夺爱。 “那你又喜欢何样的?”许绮莲冷冷勾唇,略带麻木地,问了个她已然知晓答案的问题。 但见塌上女孩儿咬唇偏头,像是在对自己的内心作最后的拷问翻扯。 而后,她骤然抬头,看进许绮莲的眼底。 “姨母,从小到大,蛮儿从未对任何男子动过心。而现在,我遇到了一个人。他慈悲如罗汉圣贤,渊博过老僧大德。高洁似月,沉静如海。” 这一段话,她几乎突口而出,小圆脸上全然是憧憬又崇拜的神情。 见莲贵妃一言不发,只是神情晦明地瞧着砖地。江小蛮脑中晃过些往昔的惨烈惊恐,踌躇再三,终是在静默良久后,合盘托出。 “外头那位法师,便是蛮儿心悦之人。父皇应过我的,只要不是……不是……其余的人,不论何人,就是贩夫走卒,庶民乞儿,尽是我喜欢就好。”她的声音逐渐大了起来,甚至尾音已有些微颤,“我喜欢他,姨母。今生今世,蛮儿认定了他,只他一人。” 她满心里悸动,杏眸中皆是虔诚,却只换来莲贵妃一声颇为哀怨无解的轻嗤。 “口才何时这般好了!”依依向物华定定住天涯 “大凉堂堂嫡公主,爱上了一个游方僧。”许绮莲忽的回头,娥眉疑惑深蹙,既熟悉又陌生的,她伸手抚了抚侄女的鬓发,“道岳?他甘愿还俗吗?” 见女孩没有立刻回答,许绮莲便晓得,这或许又是一场没有结果的单恋。 “罢了,那僧该是在竹林里,你现下便去对他说,本宫的谕令,叫他还俗娶你。” “好,多谢姨母成全,蛮儿这就去问他。” 看着女孩儿扶鸠杖,如奔日逐月般踉跄着去开了竹屋的门。许绮莲在心中叹息,倘若那僧也有情,倒也不论身份权位,作对眷属也罢。倘若他待公主无意…… 不论是为佛为己,那便决计不可再留! 第21章 .江小蛮的强硬你倒是回头去问问,你这…… 拄着鸠杖朝外跛行时,起初江小蛮是一腔痴情热血,行至竹林交界,远远瞧见那袭青灰色人影时,心里头更多的却冒上了些恐惧无定来。 八岁那年酷暑,她养的趴儿狗不小心划伤了她,姨母便着人毒死了那只小狗。 十一岁那年仲秋回宫,她第一回 偷溜出去街上看了人世喧嚣,替她遮掩的侍女蕊儿,回来时,被活埋在了驿所的桃树下。 那天夜里,驿所宫灯燃彻,她蹲在树下,嚎啕大哭着,用稚嫩的双手奋力去刨树底新坑。 泥土沾了水,湿润带了草香的气息,她一辈子都忘不了。 那一夜,贵妃闻讯出宫,蹲下身对她说:“孩子,莫哭了。不过是个贱奴,本宫与你补上一个,任凭你挑喜欢的便是。” 江小蛮清楚地记得,那时候,对死亡的恐惧,促使她她扑到了姨母怀里,然而后者,毫不犹豫地推开了她。至于蕊儿,她早已记不清她的面容了。 “放开他,是贵妃娘娘的令,你们且去外头候着。”远远的,她便瞧见那个青灰色的高大人影,被一群甲胄林立的禁军挟持着,却依然不卑不亢,全然置生死于度外的淡然。 众禁军未动,直到莲贵妃从竹屋出来,才悉数退开到一侧去。 “善哉无量世尊,公主,莫为贫僧结怨尊长了。”待众人俱退,反而是僧人率先开了口劝慰。 他正立在小石拱的湖畔,衣袂翻飞,说出的话果决却无碍,是那种洞悉一切的湛然,似乎连自己的性命也放开了去。 “提耶,世间什么最为贵重?”于危急困窘之际,江小蛮跛行数步,立在他仅一尺开外的距离。 女孩儿有些立不稳,固执地抬头,一错不错地看进僧人的眼底。 她的面庞还是稚嫩圆润,总给人以不谙世事,天真骄纵的错觉。此刻,杏眸深处却透出宿命般的坚持哀怨。 这等反差,让终是移目过来的男子,心底里如碎石入湖,又是微澜了分毫,却只是转瞬消逝。 “人各有志,于贫僧而言,自是彻悟佛法……”道岳心中想着复国,渡朅末苍生,开口却只以佛法遮掩。 见禁军皆已退远,后头唯有贵妃和几个心腹,女孩儿忽的凑上前,几乎同僧人贴靠在一处。从背后看,便是个亲昵又不算违礼的模样。两个身量虽差的多些,无奈僧人相貌过于出世慈和,同嫩黄窄袖,珠玉玲珑的小公主,莫名竟有些相配。 “佛法过于虚无深奥,我不懂。”江小蛮仰着圆脸,语音凌乱,“父皇最想登仙长生,阿兄最想建功立业,滢姐姐也离开了,姨母……”她顿了顿,泪水终是落了下来,“而蛮儿,也很贪心,只想守着一个恒常不变的人,日日吃饭说话闲度,日日夜夜,也不要将我一个人丢下……” 那双眼睛水洗一般透亮,简单纯善的,就如山林中的精怪鹿兽。明明是强求别人还俗,言语里却只是让人哀怜动容,丝毫觉不出丁点强势逼迫。 青灰色的衣袖晃过眼底,一只骨节分明略略苍白的大手,轻轻拂去女孩儿面颊上的泪珠。 手法极轻快,鸿雁掠水般,甚至都未曾触碰到那瓷白温热的颊侧。 就是这么个温柔安抚的回应,却让泪珠决堤一样,愈发流的凶狠起来。可江小蛮有顾忌,拼命强忍着不敢出声,便只是极力压制着两肩的幅度,无声静默。 这般模样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见她忍哭忍得极为辛苦,嘴巴扁着,小圆脸都憋得通红。 道岳眉峰极快得皱了皱,想要移开眼去,却是看得有些发怔。 到这一刻,他终于从那张皱得一塌糊涂的圆脸上,彻底看懂了她的恋慕和决心。 僧人矗立在那儿,没有再作过多的安抚。甚至心中冒出个极可怕的念头来——扪心自问,倘若回到十年前,他还未经历那一场劫难之时…… 后头的思绪,起心动念,已然是破戒了。 “姨母叫你还俗……”她终于调整好呼吸,语速颇快地看向他,“我知你不愿。可一会儿,万万莫说你立志事佛的宏愿。” 她的眼底俱是恐惧和恳求,好像在剧烈惊恐着什么。 从莲贵妃的角度,只能瞧着两人面对着,却听不清说话的内容。 年轻的异域僧始终没怎么开口,却忽然朝公主郑重合十一礼,而后便步履稳健地朝自己行来。 “娘娘要贫僧还俗,且难从命。” 简简单单的一句,他不卑不亢,无悲无喜,心底里是冷如寒冰的恨意,面容上却并不显露。 听了要命的回复,一旁的许集暗道了句要遭,抬眼便朝湖边的女孩儿使了个眼色。 连带画偃等熟知贵妃脾性的女侍们,都是垂首屏气,颇为紧张的等着。 “呵!”出乎所有人意料,许绮莲竟没有即可发难,反倒是挑眉莞尔,颇有趣般得露齿一笑。 从这个笑中,江小蛮能觉出她的心情并不太坏,所以她适时得止了步,紧张地试图辨别出远处他两个的对话内容。 “出家人,你可知,”莲贵妃红衣似火,像打量货物一般,慢悠悠地绕着道岳看了一圈,“就你方才的那个回答,若在平日里,此刻早已身首异处了?” “自然知道。”说这话时,道岳的神情略微暗了暗,愤恨与嘲讽,从他的眼角处闪过。 恰好一阵林风拂过疏竹,带得莲贵妃火红的宫装裙摆扬起。 她旋身再次含笑对僧人对视,无尽华贵恣意,出口却是骇人的无情:“一会儿,本宫变赐你……”顿了顿,笑意更深了,“就赐你金瓜击顶吧。” 许绮莲檀口秀目,笑起来说不出的妖冶风华,让她原本就保养精细的脸蛋,显得更是年轻了。 说是公主的长姐,恐怕都无人会质疑。某种程度上,她身上总有些和江小蛮相似的地方,只是二人气质迥异,旁人很难觉察到罢了。 贵妃笑着退开了些,周围人的脸色却都不太好看。 江小蛮和道岳都不清楚“金瓜击顶”是什么,直到许太宦一脸凝重得朝外头打了个手势,两个手持刑具的禁军便阔步而来。 他们手上抗了把长柄武器,末端是个铸铜的圆球,份量重得要两个身强力壮的武人才能一齐扛过。 那个铸铜的硕大球体,雕铸得极为精良,远瞧着,便真如个南边的贡果金瓜一般。 等他们走近了,道岳和后头的江小蛮才几乎同时明白过来,莲贵妃口中所说的‘金瓜击顶’,原来是种致人死地的酷刑。 贵妃已经带着侍女们后退了,二十余名禁军瞬息间便团团将僧人围了起来。 “走吧,蛮儿。陛下此刻也该过来了。”许绮莲转身欲走,背着身子,敛笑森寒道,“对了,还有昨夜暗害于你的那对母子……” 两个高壮的嬷嬷已经疾奔至湖岸,搭手抬抱间,就轻而易举地制住了江小蛮,将她强行扶上小轿。 动作快的让她几乎来不及出声反抗,才刚坐稳,便有四个寺人抬着小轿,一阵风似过了那些荷甲持戟的禁军包围圈。 经过僧人身侧时,她用伤臂撑直了上身,反趴在轿侧,几乎要落出轿去,伸手想要抓住些什么。 杏眸不可置信得睁着,想要唤一声那人的名字。然而那些染血压抑的前尘往事,疾风骤雨般得扑面袭来,江小蛮颤着手,恐惧甚至让她暂时失语,连一个像样的字音都发不出来。 眼看着军士拖着刑具朝包围圈的中心行去,生死攸关之际,道岳却也没有出声,甚至未曾对她回看一眼。 他思索着瞧向刑具,对着周围军士不善的眼神和森寒的甲胄兵器,却先只是恍若未见般,依然是一派淡然从容。 似乎他永远是这样的,宝相庄严。 高大的青灰色身躯,岿然淡薄。等到行刑人近到咫尺了,道岳忽的握紧念珠,眼中光芒大盛,掠过疑惑、犹豫。 刑具被高高举起,刹那间,二十余载的繁华凄苦尊荣幻灭,在他心海间泼洒交织又寂灭。 念珠松开,僧人忽的一笑,天地开阔澄澈。 以他的身手,这么几个囿于深宫的军士,是决计制不住他的。 现下这一场危局,全都赖族弟阿合奇的私自策划。道岳知道,阿合奇定然早有营救之法,只说或许是失算了,未能及时赶来施救。这一刻,道岳难以克制心头一个可怕的念头——倘若自己真的就这么死了,那他的族弟,又究竟要如何复国呢? “让他们住手!”小轿颠簸间传来一声急迫的喝止。 等莲贵妃不满地回头去看时,凤眸中终于露出了些震惊的神色。 因为她看到自己的侄女,竟挣脱了桎梏,从轿撵上滚落下来,还不知用从何处得来的匕首,紧紧地压贴在自己白皙幼嫩的脖子。 “公主殿下!”几个女官忙小心地围上去劝解,试图夺下她手中的匕首,“公主殿下!您这是作甚,万万小心!” “都退下!”江小蛮也是怕极了,隔了老远含泪看着贵妃,“姨母……” 女官画偃反应最快,扯了个温和寻常的笑,缓步上前去哄她:“殿下,有话慢些说。您想作什么直说便是,娘娘又何时不疼您了。” 每说一句,便上前些许,连带着边上两个女侍也一并围拢上去。这一幕瞧得老宦许集心惊不已,脸上的褶子堆成一处,捏了一手心的汗。 “不许再过来。”出乎意料的,一向温和的江小蛮未曾松手,反倒将匕首朝自己的脖子压得更紧了。 刀刃锋利,已然有血沫渗了出来。 见状,许绮莲疾步上前,颇无奈地朝左右呵斥:“全都给本宫退下!”说罢,又朝许集使了个眼色,后者立刻会意,上前领着禁军寺人尽数离去了。 等人都退尽了,竹林里的这一方天地,便只剩了寥寥数人。 “胆子何时竟这般大了,现下可以将匕首放下了吧。” “他只是救了我,你竟又要杀人。” 见江小蛮还是迟迟不愿放下匕首,一旁的道岳终是开了口:“刀剑无眼,若是伤了公主,可是贫僧的罪过了。” 周围还有数名女侍,江小蛮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一直用匕首死死贴着皮肉,目光固执哀求地紧紧盯着莲贵妃。 “行了,你们也退下吧。”许绮莲心中也是怒火颇盛,转头将画偃等几个女侍一并打发了下去,“蛮儿,到我这儿来,你过来些。” 这种暴风雨前的平静让江小蛮想起了什么,她心口猛然一颤,横下一颗心便在自己左肩狠狠划了一道口子,继而朝地上跪了,爆发着,语无伦次地哭求起来。 “我知道你要杀他,是一定不会放过他的。”她双眸无神,哭喊得极是可怜,“姨母,你莫杀他,我不许你伤他。” 见侄女这回真的伤了自个儿,许绮莲额间狠狠一跳。想起嫡姐被缢杀后的凄惨凌乱的模样,心底里又自久远得刺疼起来。 还未待她回神动作,便见一直沉默如泥塑般的僧人,形如鬼魅般的,忽的上前俯身,手指拨转间,就轻而易举地卸了压在江小蛮脖子上的匕首。 “你……”江小蛮抽噎着回头,难以置信看了他一眼。然而后者,只是一言不发,神色凝重地拭去刀刃上的血迹,将匕首收了起来。 见危局已解,许绮莲立刻冷静下来,逡巡着看了看他二人。 “免死容易,只是公主殿下的清誉又如何是好呢。”许绮莲上前扶起侄女,再次换上了恣意妖冶的浅笑。 “姨母,求求你,蛮儿从未真的求过您。”江小蛮乖顺得倚在她身上,语音坚定地附耳极低地说了句,“您若要伤他,我必同受。” “从小到大,本宫为你费尽了心思。”许绮莲轻笑两声,青葱玉指小心地抚过她左肩处的新伤,忽的沉下脸正色,“想不到,你还是要走你母亲的老路。” 后一句话江小蛮听不懂,也无暇去深究她的意思,今日,哪怕要她送了命,也非要保住身后那个人。 “这么瞧着本宫作甚。”莲贵妃笑不达眼底,“是生是死,蛮儿,你倒是回头去问问,你这心上人,愿不愿还俗向生呢。” 第22章 .天子之怒阿耶!阿耶!蛮儿想过了,房…… 刀兵之灾都揭过了,当着莲贵妃的面,江小蛮反倒是不敢回头去问了。昨夜被那般推拒,她虽顽劣骄纵,也只是个豆蔻年华,不识烟火的小姑娘,叫她如何能当着姨母的面,去强求一个出家人。 她垂了头脱力般得靠在一段紫竹边,不知道接下去又该做些什么。 “娘娘!”外头画偃隔了一段距离,谨慎而恭敬地喊了句,“陛下已入府,来传法师过去问话。” 听了这话,江小蛮下意识得挪动两步,挡在了道岳身前。 一行人出了竹林,向西绕过秋意如画的葫芦大湖,跨过主院的月洞门时,画偃踌躇着说:“陛下有旨,令公主自去歇息,不必过去了。” 本就如惊弓之鸟的江小蛮立时又要下轿,却听莲贵妃无奈回头:“你父皇是要审那房家的贱奴,女儿家如何好去。” 见她还要下来,莲贵妃叹了口气,回身放低了声音郑重安抚:“蛮儿的心意,本宫既已明了,如何舍得伤了吾儿。听话,你且回避了,他的安危,姨母许你。” 说到这个份上,江小蛮也深知自己姨母的脾性,再三看清那双凤眸中的许诺,才点点头,最后又看了眼那袭青灰色的身影,便跟着女侍去了内院。 从辰初到巳初,她抱着暖炉靠在围塌上,几个女医仔细地将她身上的伤处一一检查再重新上了药。领头的那个,悄悄自语了几次,说是先前包扎的手法着实不错。 “哎呦,金尊玉贵的人呦。”韶光在旁苦着一张脸,本就尖瘦的一张长脸,显得极为苦相,“小姑奶奶,天杀的那个狗奴!咱看护了十多年的好孩子,这可把一辈子的苦都吃了呦!” 女医们低着头忙碌,没一个敢多搭话的。韶光心疼得忘了规矩,上前当着众人便去揉她的头。 江小蛮本就已然如坐针毡了,此刻急得一把挥开韶光的手。一个不留神,竟将韶光的手打开出去,恰好碰在一个女医的额角,还将那人头上的一支白玉钗打落在地。 白玉钗落地,发出‘铛’的碎裂声,那女医惊得立刻趴伏到地上,不住地告罪。 突如其来的变故反倒让江小蛮从浑噩中清醒了过来,她看到女医不住得叩头求饶,额角两下就红肿起来。 “打着你了,怎么反而还要告罪。”怕人伤了头,她也不管手脚不便,单足立起,竟一下也跟着摔去了地上,作势要去制住那女医,“别怕别怕,方才是我失手了。” 江姓皇族出了名的弑杀好虐,连带着菖都城里贱籍草民也都畏权贵如虎。 一见小主子又摔去了地上,韶光当先就唤了起来,众人扶的扶,扯的扯,局面顿时就乱作一团。 那女医何时见过这般阵仗,只以为今日是断无生路了,闭了眼决然就要朝墙上撞去。 众人皆只顾着主上,背对着那女医。 也不知是从何而来的气力,千钧一发之际,江小蛮撑起左腿纵身一扑,堪堪伸出受伤的左掌格挡在墙上。 “啊…”冲撞的力气尽数落在她被瓷片扎破的掌心处,见韶光又大惊小怪地过来,她赶紧勉强站稳了身子,不敢松手地扯住那个女医,“姑姑,这位姐姐是怎么了,快与她递杯茶压压惊去。” 等茶端来前,她始终捏着女医的手,坚持叫着朝围塌上同坐了。 坐定了,江小蛮才看清了眼前的女医。不过是个二十岁上下的女子,细眉细眼的,算不上好看,只是肤色极白皙,人也过于窈窕了,瞧着颇为怯弱。 女医名唤羊环,自述从小是个孤女,为菖都一户医者所收,自此便入了医籍。 江小蛮本是个心软细腻的,听了这般身世,不觉愈发感念道岳常挂在嘴边的‘生年常苦’,竟奇异得把一颗心安顿了下来。 她将摔碎成两半的白玉钗捡起,思绪却飘荡去了前厅。 也不知父皇决断的如何了,她恨不能立时飞过去听着,可又清楚自己无召是万万去不得的。 关心则乱,实是常理。 事关大凉嫡公主的清誉,倘若她仓惶唐突地闯过去,损了皇室尊严,恐怕惹恼了父皇和姨母,反要生事。 如今她能做的,也就只有等了。 候着无事,她就同那叫羊环的怯弱女医说起了话。话头多了,羊环终是晓得她同一般皇室子弟不一样,才放下了惊惧戒备。可那双细长的眼底,似乎总藏了些什么。 在欲言又止了许久后,羊环看了看左右无人,忽然放低了声音,神色忧虑地问了句:“奴婢听闻陛下已定了驸马人选,可是那房家独子?” “我才不会嫁他。”江小蛮抬手又在她额间用膏药抚了抚,“怎么了,姐姐识得那人?” 一说起房文瑞,羊环细长的眼中立刻浮上伤痛恨色,她想了想,终是将过往身世合盘托出。 原来先前被房文瑞活活打死的那个奴婢,正是收养羊环的一个医女。那女医天资极美,又颇有些医术,年已三十却仍是独身。却因是贱籍,为房文瑞一时瞧上了,终是不愿屈服,因此上送了性命。 “这姓房的畜生,竟这般伤天害理!”听了这一段,江小蛮义愤填膺,气得睁圆了双目,“放心好了,今日父皇便会惩处了他……” 两个正说着话,外头来了个传旨的寺人,说是陛下传召公主呢。 她即刻同羊环说了声,也不用人扶,上了小轿,一路催着就朝正厅去了。 刚跨进主院里,远远得就已经听得些妇人的哭嚎和打板子的惨呼声。江小蛮心底一慌,忙扶了韶光就要跨进正厅去。 那寺人却拦下她,绕过回廊,直接进了正厅后头的隔间去。 “蛮儿,昨夜之事。”一进去,便见景明帝等着了,那张同她相似的圆脸上,一反常态得严肃,“罢了,这等事父皇也不好问。” 他沉吟了两下,同莲贵妃对视了眼,又转头看向女儿:“若非是连着血脉,朕也不需多问。蛮儿,父皇且问你一句话,那房家的……孽畜,该杀不该?” 江小蛮怔住了,竟是召她来定人生死的? 隔间里除了父皇姨母,便只余女官韶光和画偃两个。她咬咬牙,想要点头说“该杀”,可刚抬了下脑袋,张口却说不出那血腥残酷的字眼。 她一向被保护得很好,从未见过世间的黑暗野蛮。觉得房文瑞该杀,也只是因着知道他平素的劣迹,而不是为了昨夜差点为他算计了。且被打杀的那些奴婢,终究不是江小蛮认识的人,她虽然愤恨,却对于直接决定一个人的生死,依然犹豫惶恐。 “定人罪过,还是该交由刑部议定吧。”她嗫喏着,说了个自以为满意的答案。 莲贵妃莞尔,上前两步:“功勋贵胄,如何能去刑部。蛮儿,若你今日不决断,昨夜之事也就作罢了。他不但无罪,指不定还要作你的驸马的。” 最后两句,贵妃说完朝景明帝使了个眼色,便回了主位,事不关己般的,端起了茶盏。 几个人都不在说话,都等着江小蛮最后的回应。 她脑海中天人交战,仔细回想了遍,实在想不到何曾亲眼目睹过房文瑞的罪行。就算是对她不敬,也好像罪不至死吧。 可贵妃最后那句‘还要作你的驸马’一直在她耳边萦绕,江小蛮翻来覆去地张蹙眉思索,开口又垂首。终于,她缠着声调杏眸纠结成一团:“请父皇为女儿作主……严、严惩……” 就听景明帝咳嗽两声,也不再等她说完,越过垂帘径直出了隔间。 “来人,房文瑞犯上作乱,冒犯陛下,停刑赐酒。” 是许集在传旨,便听得板子噼啪的动静止息了,继而是一声尖锐的哭嚎响起。 “陛下,阿瑞才十九岁,是您的亲侄儿啊!” 江小蛮听出是蜀侯夫人的声音,扶着鸠杖后退数步,不安地看向自己的姨母。 外头一时乱了起来,有喝骂声和护卫拔刀走动的声响。一旁的莲贵妃略为阴沉得笑了笑,自语了句:“还仗着自个儿姓江呢,一个外嫁的侯夫人罢了。” 妇人的哀哭魔音般传入江小蛮的耳朵里,她忽然联想到失去母亲的那个雪夜。父子兄弟,伦常之最,要一个母亲亲眼见证孩子的死亡,实在是太过残忍。 想着外头正在发生的事,许就是因着她轻巧的一句话。听了一会儿,江小蛮实在心乱难安,作势行至门首,一下子掀了垂帘入了正厅。 “阿耶!阿耶!蛮儿想过了,房家还是罪不至死……” 话音未落,便听一声极惨烈压抑的哭叫声响起。但见远处一人背上血肉模糊,趴伏着拼命朝厅内爬来。 等江小蛮瘸拐着走到主位边上,顺着她阿耶的目光,就见到地上一个高胖的华服妇人,躺在下方的砖地上,正大口大口地朝外吐着血沫子,五官容貌都痛的扭曲了,却还在朝主位上的景明帝招手。 那妇人正是蜀侯夫人,而厅外的那个血人正是她的独子房文瑞。 天子赐毒酒与房家独子,却被其母夺下自饮。 那毕竟是自己的庶姐,景明帝圆胖的脸上绷紧了,垂眸想了想还是朝厅下行去。 蜀侯夫人一直在吐黑血,江小蛮离的近,甚至还瞧见了些碎裂的皮肉。寒气从脚下蔓延,她骇得整个人都哆嗦了起来。转开目光,本能地便去寻一个人的身影。 青灰色的高大身影立在厅中一角,依例合十诵起了往生的经文。 也许是感应到了什么,那双深邃慈悲的眸子忽的睁开了,恰好看见了她惶恐无助的样子。目光交汇,僧人只字未说,只是沉静无欲地看着她,便叫她稍稍稳住了心神。 而后他再次阖眸诵经,江小蛮则又将目光投向了花厅正中。 她看见房文瑞血人一般终是爬过了门槛,可御赐的酒过于性烈,还未等他过来,蜀侯夫人就已然在苦痛中咽了气。 景明帝朝自个儿庶姐耳边叹息着说了句话,而后也不多留恋。放下尸身后,他掸了掸衣袍上的血污,站起身沉吟着看了眼三尺外的侄儿,亲自高声传令道:“皇姐神志错乱,犯上作乱。朕顾念手足亲情,赐归葬侯府。其子流三千里。” 说罢,景明帝极厌恶地瞥了眼地上的血人,挥了挥手就命人拖了下去。 长长的带状血迹逶迤着朝厅外蔓延,房文瑞人已经虚得神志不清了,他带着极度恐惧的目光癫狂散乱地朝堂上扫了圈,在瞧见那袭窄袖翠黄襦裙时,暗自牢牢握紧了拳头。 几个心腹的禁军悉数退下,莲贵妃端了杯香茶从隔间里出来,景明帝就着她的手缓饮了两口,面上露出赞许:“加了什么,倒有些清甜?” “是甜菜、枣、枸杞子,还有蒲公英的根须,最是清补去火的。” 正厅内,只剩了几个女官太宦,韶光扶着江小蛮站在僧人数尺外的距离。但见不过是饮茶谈笑间,从前尊贵荣宠、不可一世的蜀侯夫人和她的独子,便连着尸骨血迹都没留下一滴。 等景明帝回过头时,砖地如水洗,已然干干净净,就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了。 “听爱妃说,昨夜是你救下的吾儿?”景明帝踱了数步,突然笑意深深地看向下方。 听皇帝终是说到了这一层,江小蛮一下绷紧了身子,准备了随时而来的应对之策。 见僧人仍是那副八风不动的模样,合十回礼似乎要以虚礼应对。景明帝心底里早已有了决断,此刻想着速速回宫宽松宽松,也就懒得多费口舌了。 “行了,前儿礼部来报,通晓诸国文字的一位侍郎丁忧了。朕知晓你的才干,明日便缴了度牒,去吏部领官印吧。” 第23章 .被迫还俗他不会愿意的…………… 听了这话,江小蛮先是惊愕得无以复加,她看了眼上首,得了贵妃一个哄慰恣意的笑。 向来以为自个儿就够蛮横不讲理了,没成想父皇竟更甚一筹,连个缀言相问都不曾有,就这么近乎命令式的替一个潜心佛修的僧人安排了去路。 到底是父女血脉,在某些方面相似如斯。 然而江小蛮喜欢道岳,景明帝可并无同好。是以女儿的忧虑和在意,皇帝陛下只想着一件事,就是尽可能三个月内,与自己的宝贝女儿选一个不算坏的驸马。眼下江玮最关心的,便是莫要破了国师的谶纬。 开阔典雅的正厅里,一时陷入了沉默。众人但见那僧竟真的没有即刻回话,韶光已经开始隐隐担心,一会儿陛下若是被拒绝,恐怕这堂上又要多一具尸身了。 韶光会担心,江小蛮就更是怕得不成样子,一颗心乱跳起来,又顾忌着不好随意插话。她撑着鸠杖,起身想要朝僧人走去,却意外地瞧见,道岳侧面神情微动,是从未有过的面容。 近来两人交往颇多,江小蛮又将一颗心全放在他身上,也就能看出,那面容中的思量和挣扎。 他是在犹豫?!他竟会犹豫吗? 看清了这一点,江小蛮心念一转,只以为是先前不断的努力,让这木石般的和尚终是有了些松动。也许今日父皇出面相问,以皇权之尊相压,纵使他并不太情愿,也许才是唯一的转机。 她一边怕父皇会下令杀他,一边又期待着能有所决断。 “法师啊,世事无常多变,转眼金玉作黄土,方才堂下的先例,你也是瞧见了的。”景明帝打了个哈欠,实在懒得再多停留,好话毕了,见下方仍不开口,他话锋一转,也就不遮掩了,“人皆畏死,别跟朕这儿演什么得道高僧。一句话,去礼部则生,若是定要留着度牒嘛……法师啊,这人世恐怕也就不必你多留了。” 上首话音一落,数道目光皆凝聚到堂下。江小蛮强忍着没有抢过话去,她私心里也阴暗地觉着,父皇这么逼一逼,未必是坏事。 她转过头去,没有看任何人,指尖却不住地按刻那把鸠杖,甚至抠破了那油亮的水漆,也未曾发觉。 不过是几个弹指的功夫,心底里却不停得在交战——他不会愿意的,他说“佛法浩如烟海,宏愿不改。”若是点了头,便要还俗去礼部。相处这段时日,江小蛮也略略感知了佛法精深,晓得沉浸其中的清苦湛然,要一个极有造诣的佛子还俗,从此堕入红尘,难道不是对他的一种扼杀吗? 可他若不愿,就会连寄住这魂魄的肉身都保不住了。 是父皇给他出的难题,天子一怒,伏尸百万,这与她无关。倘若他不识时务,她甚至也会以命相赔的…… “如此。”还未待她思索完,下首忽听些微沙哑的嗓音,道岳蓦然合十垂首,“陛下既然厚爱如斯,贫僧……便唯有领命了。” “哈哈哈!好好,朕知晓你的才华,出家在家又何差别。赐卿鸿胪坊暂住,明日便去礼部上任吧。” “贫僧领旨。” 一旁许太宦疾步上前,提醒他应当改口了。道岳面无异色,当即下拜拱手:“微臣领旨。” 一番赐官对答,仅在盏茶之间。等景明帝摆驾回宫后,她还如置身梦幻,难以相信自个儿的耳朵。 “法师,你……”柱着鸠杖甩脱了侍女的搀扶,她三两步追上了行至院外的僧人,意识到称呼不对,随即想要改口问他还俗之事,却一时又不知该从何问起。 巳末时分,这天却有些阴沉,院中老树最后的几片枯叶,也为昨夜的朔风尽数刮落了。暮秋入冬,难免就有这么几个刮风雨落的坏天气,可江小蛮心底里却是焕然一新,瞧着眼前人青灰色的宽阔身影,她丝毫也觉不出入冬时节的萧条冷清。 “贫僧既然应了陛下,就不在是方外之人了,必当为大凉尽心,公主往后也不必再尊称了。” 老树下,许太宦领着两个寺人候着。从他的角度,但见道岳眉目温和包容,此刻笑意和缓,若是换上身公服,端的是个相貌堂堂的浊世郎君。而他一路看着长大的小公主,虽然情形有些狼狈,但那圆脸杏眸间的期许爱慕,就更是昭然若揭的,让他一个老宦都能看的清清楚楚的。 “那……提耶,我往后便这般唤你?”危机过了,江小蛮已然彻底忘却了先前的忧患惊恐,心里眼里都俱是眼前一人。 “好。”浮提耶沙颔首,笑意更深,瞧着比先前亲和了许多。 只是这么一个略带肯定的回应,他面前的女孩儿就红了脸,赶忙无措地偏开了些头去。 “何大人,时候不早,还请随老奴先去吏部取官印。” 方才景明帝随口问了句他可有汉名,道岳报了个‘何’姓。他的母亲贺明妆本是大凉一方望族,因缘际会成了朅末国母后,所生之子女,便常有数个名讳——在朅末王廷,他是浮提耶沙·帕勒塔洪,而在大凉贺家的谱牒上,母亲则随惯例给他取了贺荀的汉名。 他相貌多似来自中亚王廷的父祖,是以只要不说出‘贺荀’的汉名,是无人会注意到真实身份的。 见他二人耽误得久了,许太宦上前催促着,又给了她一个嗔怪的眼神,便领着人同去了。 靠在萧颓的老树下,江小蛮出神地看着他们离去的那处。 鸿胪坊是朝廷专延外宾之所,是紧邻着公主府西侧的一处坊巷。从主院出西门,步行至鸿胪坊东门,只需一刻光景。 京城地贵,新晋的士子若无地无宅,本是该安排去城西南的青云坊的。而景明帝破例如此安排,其意自然不仅是要赐官而已了。 “殿下,方才外头递了个荷包进来,我倒一直忘了。”韶光从后头急急赶来,将厚重的外袍披与她身上。 是一个灰扑扑极普通的荷包,江小蛮抽开绳结,展开一张字迹有些歪扭的纸条一看。上头只寥寥数笔:“平安出关,已往金城郡去。” 她一下就看明白,这是萧滢已过了最危险的关卡,算是顺利用死囚的身份离京了。 “姑姑!我饿了,可有午膳了?”她彻底放下了心结,扬着小圆脸笑呵呵地朝韶光问了句。 从今往后,她虽然再也见不着滢姐姐,想念固然会有,可也该各安一方,好生像样地活着。 “是是,小厨房里早就预备好了,可怜见的小祖宗,确是该好好补补了。”前些日子,韶光怎么劝都没能让她多吃些,现下听见她要吃食,即刻扶着她朝里走,一边絮絮叨叨地报着那些令人食指大动的菜名。 紫檀桌案上毫无顾忌地放了个滚烫的涮肉锅子,江小蛮身上都是伤,两只手也不大方便,就由韶光烫了肉菜,吹凉了再一一喂进她嘴里。 女官韶光毕竟上了岁数,体会不了小女儿家的心思,这段日子又出了这许多见血的事,由不得就叮嘱说教的齐上阵。 江小蛮吃着嫩滑鲜香的鱼片,耳边却起茧子般的难受。于她,韶光姑姑和许太宦是真正从小看顾自个儿长大的人,感情上比起帝后,反倒更似民间的父祖爷娘一般。 可爷娘再有感情,日日无间隙得相伴,恐怕她还是要遭不住的。 这一顿饭还没怎么吃,她就已然觉着味同嚼蜡了。 不行,这断腿伤手的日子估摸着至少还要过大半个月。现下滢姐姐走了,若是一直让韶光姑姑天天陪着自个儿,说不准连床榻都不许她下去呢! 她就是这样孩子般无拘率性,骄纵无伤。天大的事,过了后,其实也就是一顿饭,吃饱了再去山间摸鱼抓虾也就自娱了。 又是一片沾了酱料的鱼肉被递到口边,江小蛮故作为难的作了个颓丧的表情。韶光见她微嘟了嘴,两片如珠如玉的板牙咬在殷红的唇上,以为是伤口又疼了。问了两句,才明白小姑奶奶是嫌自己聒噪,要换个人来陪呢。 换谁人呢,萧滢已然离开了,江小蛮在脑子里思索了一圈,本是想传邬月蝉过来,犹豫了下,突然想起先前那个女医,说话轻声细语又见识广博。那人身世又可怜,索性便正经传了口谕,将她从宫中要了出来,算是长驻公主府了。 好好一个正午里,外头风声渐大,绵绵密密的下起冷雨来。 听是公主传唤,羊环本就尚未离府,此刻也顾不得回宫取衣服细软,伞也没撑,一路小跑着就入了内院请安来了。 见她一头雨丝,鬓边有乱发粘着,江小蛮忙从围塌支起身子,笑着招呼:“姐姐快快过来,这处暖和。” 说也奇怪,她两个分明是素不相识的,此刻却并不生分。羊环恭敬地朝塌边挨了,顺手就拿过铜漏勺,替她烫菜吃。 方才羊环在偏厢里,直接目睹了房家的下场。她心里头淬火一般畅快动容。 “姐姐,你可是怕我?”见女医并不主动说话,江小蛮露了个傻笑,明知故问。 “奴婢不敢。”羊环抬眼,口中恭敬,细长温和的眉眼却并不避讳地看了过去,想了想终是玩笑了句,“公主殿下瓷娃娃样可爱和善,奴婢见了欢喜。” 这句话说的江小蛮干咳了声,她最是经不起旁人的夸赞。连月来越发苍白的小圆脸上,显得有些尴尬。 而尴尬过后,她立刻笑着抬头,砸吧了下嘴,凑近低语道:“姐姐,可否想法子弄些羊肉来,外头有个叫秋燕的婢子会接应……” 女医捞起片翠绿的菜蔬,面无表情地看向她。 "就一回嘛,今儿老天爷开了眼,惩恶除凶……我伤得也不重,都是些皮肉伤……" 羊环依然没有说话,只是将吹凉了的菜叶好生放到了玉盏中。而后,她突然后退数步,一下跪伏于地,行起大礼来。 这可把江小蛮骇了一跳。 “作什么!姐姐你快快起来,我不好走动。” 刚要撑着下塌,那个瘦弱的身影跪着上前两步,适时制住了她,却仍是垂首不说话。 “好了好了,不吃羊肉了,是我贪嘴胡缠。” 因为晓得这女医的身世经历,又本就不惯被人跪拜。江小蛮瞧着她弱不胜衣又固执地跪伏着,那等小心恭敬的模样,应当是由来已久的习惯了。 抓着她衣角的手细若木枝,其上遍布浅黄发灰的茧子,一瞧就是从小劳作的苦出身。 她这个人,很多时候,心软到要误事的地步。此刻看着羊环维持着头朝地,双手却要高抬了扶着自己的艰难动作。江小蛮心里头升腾起强烈的悲酸来,觉着这女医的命途实在是太苦了,世上怎么能有这般出生困顿,无依无靠,还身处贱籍的姑娘呢。 “姐姐快起来,都是我不好,是蛮儿胡闹了。”也不知是怎么了,可能真是这段日子变故太多,她觉着自己像是欺负了人一般,心里头堵得厉害。 头顶上少女声调微哑,羊环惊异地抬头看去,忙说:“殿下?为恐伤处不好,的确是吃不得一点发物的。奴婢非是为了开脱免罪,但为感念殿下处置了恶人。” 羊环最后恭敬地行了个大礼,立刻起身又坐回塌边,从衣袖里掏出个粗布袋子,哄道:“殿下您瞧,菜蔬无味,奴婢这处带了桂花八角等香料,适量用一些,那菜蔬反比肉还想咧。” 江小蛮不愿承认自个儿心软如斯,又闻见那些香料的确馥郁芬芳,当即皱着小脸破涕为笑。 略哼一声以自掩饰,她嘟了嘟嘴,一口吞了个山药菌菇丸子,抬手顺势理了理羊环贴在颊侧的鬓发。 主仆两个偎在无风的暖阁里,羊环见多识广,儿时也曾被卖去过西北诸国,她便挑些民间的习俗趣事。一个讲,一个吃,就这么相伴着过了好几日。 . 江小蛮在府里被关着养伤,直过了十几日,到月末了天冷也晴好了,才好不容易勉强能扔了鸠杖,独自拖着腿走路了。这期间全赖羊环伴着她,不论是解闷还是换药,她是个极细致耐心的女子,当中莲贵妃来过,也对她的医术颇为满意。 趁着贵妃高兴的档口,江小蛮先是磨着脱了女医的奴籍,又为自己讨了解禁出府的恩典。 “腿伤也快好了,本宫也不能日日看着你的。且记着言行举止,总是莫忘了自个儿的身份。”留下这句话,许绮莲眉眼温和,却笑中含忧地瞧了眼侄女,依然是没有过多亲密的举动,便摆驾回宫去了。 等贵妃一走,江小蛮立刻叫着侍女换衣梳妆,多日不见那人,她打算出府一趟。 婢子梅儿最擅各式宫装点缀,此刻正借着三分斜阳,为她画最时新的烟柳眉。 寒气透过半开的薄纱蔓延进来,和着尚为亮堂的天色,江小蛮对着铜镜,细看自个儿愈发精致艳丽的妆容,半开的胸口处起伏着,昭示着主人不安的心意。 她一把握住梅儿的手:“别剃眉毛了吧,画成像你这种烟柳眉,怪怪的。” “呀,殿下有所不知,您外祖家,江南地,这是时下最流行的了。不论眉毛长短粗黑,一齐儿剃得极浅极淡的,用这黛青偏褐的墨块,照着柳叶的轮廓,深浅疏落地描画,瞧着便如晨雾湖岸边的鲜嫩柳叶一般,可最能显出女儿家的娇媚来了。” 梅儿十七八的年纪,家中也是得过先皇后的恩惠,因是晓得些主子的心思性情,说到后头两句,竟娇笑中带了些揶揄来。 “算了算了,我还是觉着不画的好。” 江小蛮对着铜镜,左右仔细打量。的确,铜镜中的小圆脸,杏眸浓黑,脸颊也不知是胖的还是天生如此,不仅圆润,甚至在两腮处微微朝外嘟着。 整张脸怎么瞧都不是那等倾国绝世的公主皇妃,却是那种让人过目难忘的。五官面颊凑在一处,瞧着极为稚气无邪,尤其是那张状若花朵云团的檀口,生得极是小巧丰润。 先前总是在莽山的溪水沟壑也乱跑,便晒得灰扑扑的。而今伤后将养了一阵,立刻就显出莹润雪白的底色。 她对着镜子露齿一笑,整个人便如个年画上的富贵娃娃一般,喜庆的很。 “环姐姐,这两日我是不是更胖了?”笑过之后,江小蛮立刻皱起圆脸,垂头看了眼厚实的肚腹。 “一日五顿,点心汤羹不断。”相处久了,才发现羊环很少愿意说违心的话,“胖些倒好,殿下没见过,建元初年,流民骨瘦如柴的景象……” 羊环依然穿着医女的直裾素服,意识到自己说的事恐要吓着人,她话锋一转,上前捏了捏江小蛮软糯无骨的肩头,又诚恳道:“不过饮食无度,易感风邪,眩晕体虚,甚至消渴等症。” 江小蛮丝毫没将这些病症听进去,毕竟她也还未胖到那等境地,只是始终闷闷不乐地瞧着自己周身,看上去心事极重的样儿。 等梅儿按着她的要求,重新选了些淡雅的胭脂,又挽好了双髻。正要去唤人抬小轿过来时,却听得外头远远的通报了声:“邬二小姐来了,公主一向歇中觉晚,待奴先去通传……” 话音未落,一阵急促熟悉的脚步声响起,屏门“哐”得开了,邬月蝉裹着一身狐裘斗篷就进了暖阁,一股子冷风灌进来,让铜镜前的江小蛮禁不住瑟缩了下。 “月娘,我正想去寻你呢,你倒先过来了。”从小到大江小蛮同萧滢像姐妹般亲厚,和邬月蝉也算熟识交好,只不过两个分明尊卑有别,可性子使然,她就总有意无意要被邬月蝉压过一头去。 “伤好些了吗?”邬月蝉解下外袍,里头裙袄轻软贴身。她容貌艳丽明媚,身量高挑玲珑,一下就把妆台前的人给比了下去。 梅儿熟稔地接过狐裘披风,行了个礼也不多话就朝门外退去。而羊环初来乍到,并不清楚往日的规矩,只当江小蛮性子好,她的闺友必然也是差不多的好人。是以,她只是略福了福,继续在旁分拣着两个助眠的香包。 “哪里来的贱奴!”也不知是怎的了,邬月蝉猛然发难,两步上前随手将那些药材扫落在地,“本小姐同你主子说话,这般没眼力见么!” 话音不重,听着却森冷阴寒,像是结了深仇大恨一般。羊环反应过来,立时要去地上跪拜请罪,却听身后一道稚气凝重的语音:“月娘说话就是这样,你先下去吧,自忙去。” 等屏门再次关严了,江小蛮有些生气地回了身对着镜子,在瞧见那袭玲珑身影朝自己走来时,她骤然想起些事,猜到了邬月蝉来寻自己的原因,于是垮了脸,回过头准备与她解释。 “我真不是故意忘了的,这些日子变故太多,姨母关我在府里养伤,也就今儿早上来瞧了我一回……”上回她替萧滢要死囚的竹符,知道了邬月蝉对兄长的心意,本是要牵线搭桥促成此事的,谁料想这些日子,冯策一直在城外军中行走,她日日同吃食斗争,竟将这事彻底抛去了九霄云外。 “一介卑贱孤弱的医女,脱了奴籍,还由贵妃传旨去户部,与她单立了个女户。”邬月蝉随手捡起妆台上的一块西域进贡的黛块,长长的鸦睫在脸上投下片阴影,“萧姐姐不在了,蛮儿竟宁愿同个全不认识的贱奴相伴,也不愿再亲近于我了吗?” “记得你头一回见我,那会儿萧姐姐病了回了家,你说怕黑便拉着我的手不许我走……” “山中清苦,若是偷溜下山,你便总是头一个来寻我。” “京中的贵女们不晓得你是谁,合着伙来欺负你,也是我一个个教训了过去……” 每说一句,邬月蝉便从妆台上捡一样物件,手上掂两下,而后毫不留情地放开手,任由那些钗环口脂一件件摔落于地,发出或是沉闷或是铿锵的金属声。 第24章 .休沐“公主起的这般早,可曾用过朝食…… 斜阳侧照着,光影打在她秀挺的鼻尖处,那一瞬间,江小蛮有些恍惚的觉着,这等妖冶的面容比起姨母来不遑多让,甚至竟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 虽然两个人相处从小便是邬月蝉压过一头,却也鲜少如今日这样,丝毫不敬像是要逼迫大闹一般。 “月娘,你……你摔我东西作什么,都是姑姑近来新置办的,拿去也比摔坏了强……” 后头的话在邬月蝉居高临下的控诉目光中,越发微弱如呓语了。江小蛮坐在妆台前,被挡在阴影里,想着自个儿也及笄赐府了,终于想拿出点皇室的气度来,好生讲理也撑撑门面。 可她抬头刚要开口,便叫邬月蝉眼中的纠结相思震住了。 邬月蝉目如秋水,眼中摇摇欲坠着,却始终没有落泪。她偏了偏头,勾唇轻笑了声,便将来意悉数说了出来。 原来还是为的冯策,那日她得了江小蛮的应许,可等了十几日,却始终毫无消息,连公主府的召见都丝毫不闻。而冯策这两日接替了蜀侯府,执掌了羽林卫并城外禁军指挥副使,有传闻说是,这几日里瑶华宫中,明里暗里说媒去的命妇可不少呢。 听完这事,江小蛮立刻息了那点可怜零散的怒气,伸手扯了扯她月白的袍角:“月娘,一会儿我就叫姑姑安排轿撵,进宫去找姨母,让她下旨赐婚。” 见她皱着小圆脸恨不能立刻进宫去,邬月蝉噗嗤笑了声,弯下腰顺手捏了捏她的圆脸:“是请旨赐婚,你以为是小时候要点心要汤羹吃啊,策哥哥那样的人物,万一贵妃不愿,亦或是……他看不上我呢?” 难得的垂了水眸,邬月蝉语调玩笑地拉过她的手,纤长指尖无意识地捏着她的手掌。 江小蛮算不上多胖,偏圆脸肉掌,掌心厚软,捏着便如无骨的水豆腐,极为可爱有趣。 这个动作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亲近,觉察出她心中的忧患愁绪,江小蛮立刻反握住那纤长玉指:“姨母怎可能会不愿?邬家曾是一方士族,你父如今又为中书令,身居要职。至于阿兄!” 她顿了顿,目光诚恳艳羡地上下看了眼:“月娘这等花容,遍菖都的贵女能挑出几个来,阿兄又不瞎,他……” 邬月蝉正听得心暖得意,忽见她闭了口,又小心翼翼地圆睁了杏眸试探道:“若是阿兄往后同你拌嘴吵架了,月娘你……不会……那个……” 她想问不会像对陈大郎一般,挖了眼珠子在脚下踩烂,想了想,终究是没能说下去。 “傻东西,我如何舍得伤你阿兄。”邬月蝉自是听的懂,她本就爱江小蛮的孩童脾性,此刻说开了,也就云开雾散,把半月来的憋闷猜疑都释怀了,“你又没个喜欢的心思,又懂些什么。” 看来除了房家因触怒天子被处置了外,及笄那日的消息被封锁得隐秘,就连朝中一些贵人高官都不大清楚。江小蛮原想着反驳,等送她去了院门口,到嘴边却是一句:“往后不许你再欺负我这儿的人了。” “是是是,我的长公主殿下。”邬月蝉远远扫了眼正在院外晒药材的人,揶揄得福了福身子才心情颇好地离开了。 送走了邬月蝉,她瞧了眼天边的弯月,朝西边的光禄坊看了会儿,开口吩咐韶光:“去瑶华宫,吃姨母的小厨房去。” 进宫后一切颇顺利,恰好御厨今日作了她颇爱的酸汤粉稞,莲贵妃瞧着侄女小嘴儿吃得通红,似是早有预料一般,想也不想得就将婚事应了下来。 走前,贵妃忽的说起一事,将已故蜀侯夫人同陈恭陈大郎的那点私情烂事告诉了她。原来天子庶姐年过半百,自夫君战死后,颇嗜年轻英俊的儿郎。陈大郎贪慕权贵,也本就不喜木讷的邬大小姐,才间接放任小妾害死发妻。而邬月蝉为长姐报仇,虐杀了陈恭和妾侍,对外借的正是江小蛮的名号。 陈家奴仆识得嫡公主的紫玉项牌,言之凿凿地去蜀侯府哭诉。因了这一桩,蜀侯夫人才非要求娶她作儿媳,早盘算着日后折辱打压,以报陈恭惨死之仇。 “等策儿娶了邬家的,从今后便安心一意作大凉的股肱。再与他二人相处时,蛮儿,你要记得自个儿皇室的身份。” 听完这一桩,江小蛮闷闷得应了声,依原路坐小轿回了府。 乌云在墨黑的天际凝结,沉沉欲坠的就是下不了雨来。 房家与陈家这一段,让她有些唏嘘茫然,原来人心爱恨欲求竟能到杀人的地步么? 见她面色不大好,心事颇重的样子,韶光压低了声音开解:“方才我去问了,明日轮着礼部那头休沐。今日没去也好,明儿可不能有一整日。” “什么一整日。”她犟嘴不认,韶光却反倒笑了起来,免不得圆脸上浮上红晕,“胡说什么呀,姑姑,不许你笑!” 韶光被她一边摇一边更是不住偷笑,见小主子脸色愈发红得厉害,她才又一本正经端坐起来,开始絮叨起往后如何举止才符和公主的威仪。 回了公主府,韶光年岁大了自去安歇,留下梅儿,翻箱倒柜地整理钗环宫服,一会儿自语,一会儿将衣袍抖落好,拿去内室与江小蛮瞧,那神色眉目激动的,简直像是自个儿要去会情郎一般。 体谅梅儿工于装扮描画,难得有了用武之地,自然欣喜忘我,江小蛮便配合着她,试过了一件件宫装华服,甚至漠北的骑射服,江南新起的交领宽束腰衫,都被翻了出来。 公主的衣饰妝宼年例千两,江小蛮虽聪慧于各道皆是一点即通,却并不十分在意什么,是以这采买挑选的事项便都落在了梅儿手里。 直到亥初时分,见梅儿又挑了套团云流彩的袍子,自语着这件哪里又不大好。江小蛮终是不甚其烦,忽的起身道:“呀,明儿得赶个大早起呢,卯初前就得走了。梅儿,你自挑着,不论是哪一种,我自信你便是。” 说罢,拉上羊环就朝内室去了。liJia . 这一夜淅淅沥沥得下起了雨,打在院中的枯叶上,搅得人心烦意乱。江小蛮辗转反侧,破天荒的,头一遭竟是如何也睡不着了。 第二日丑末,天还擦黑着,她遥遥听着打更的极渺远的梆子声,呼啦一下就从宽阔和软的绣床上翻身坐起。 轻手轻脚地起了身,见羊环都还在隔间里睡着呢,她一声未出,借着院外微弱的灯火,悄无声息得穿戴齐整,又偷摸着用残余的凉水抹了把脸,独自一个避开守夜打盹的婆子,就到了府内的西北角门。 守门的护卫揉揉眼睛见了她,当即喝止了声:“哪里来的小道?!半夜三更怎么入的府?” “是我。”思量再三,她还是没有去穿梅儿挑了一宿的衣袍,而是挑了身厚实的袄子,仍是道观里的装扮。 好容易同护卫交代过,她便神思忡忡地瘸拐着迈出了府门。 脚伤其实还并未大好,江小蛮年轻又未伤筋骨,打量着无事,也就实在不愿再拄着那般老气又沉重的鸠杖了。 从西北角门出去,街上雾气极大,三尺开外的都只能见到个人影。昨夜的雨未曾下来,倒是起了罕见的大雾。 所幸鸿胪坊是紧邻着的,不过是一炷香的功夫,上下几个台阶,再朝南沿着深红色的坊墙走上几十步,便到了鸿胪坊东边的一处院门。 雾气深重,江小蛮立在阶下,正思索着该不该进去呢,就又先被守卫瞧见,呵斥了起来。 也是,她缩着个脑袋,跟个鹌鹑似的,又穿着身灰不溜秋的半旧道袍,站在这俱是异国权贵使节云集的光禄坊门前,自然是要被当成江湖神棍的。 拉出紫玉项牌表明身份后,在守卫惊异骇然的偷觑下,江小蛮瘸拐着入了光禄坊的门。 鸿胪坊住的都是大凉的贵客,占地极大,皆是独门独户的四合院落,建筑式样各国的形制都有,让人瞧得有些眼晕。 依身份高低和国力大小,使节贵客们依次分住着各处。早已打探好那人住处的江小蛮,在浓雾中四处逡巡了遍,艰难得辨认出中轴偏东南的一座七重宝塔。 韶光姑姑问的清楚,那宝塔下正空了处二进小院,陛下暂赐了道岳居住。 虽只是初冬时节,这五更天还是凉冷得厉害。江小蛮右腿不好跑动,只能一瘸一拐地朝那处走去,好在位置不远,一刻后,在她额角微微沁汗时,一处黛瓦青墙的徽中院落出现在眼前。 想着那人就在里头,按寺院里的作息,该是刚刚起身吧。她扶墙停在外头,忽的近乡情怯般,一颗心砰砰乱跳,一时纠结止步难行了。 正犹豫时,雾气里缓缓过来个人,江小蛮下意识得朝山墙后掩了身子。雾气实在太大,等那人到了门前,她才勉强能觉出,是个有些年纪的异域客。 那人没注意到墙下的角落,叩了叩门,几乎是立刻就有人来应了门。 两边用她听不懂的语言互相寒暄着,听上去似乎有四五个人。尽管说的都不是汉语,江小蛮还是一下就从这些人的声音中,认出了那个她思慕了多日的人。 还有个声音也很熟悉,像是道岳那个兄弟——阿合奇特有的上扬开朗的语调。 江小蛮只以为他们是朝中新结交的,一同休沐,大早上的有事商谈。说不定就有个认识她的,也就不便当着这许多人的面出现了。 这处院落外头也有个休憩的小回廊,靠山墙那处一长条栏椅,看着还算干净。她打算先等等看,也许那几个人说上几句也就回去了呢。 天光在浓雾中黯淡着亮起,这一等就过了一个多时辰。她几乎整夜都没怎么睡着,这会儿子虽然冷得厉害,朝山墙围栏上抱膝一靠,迷迷糊糊得竟直接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十足得酣沉。 一个时辰后,在天光就要大亮前,院门终于再次开了,鱼贯出来几个西北使节,同主人家行过异域礼后,也就趁着雾气尽数散了。 阿合奇又低声与兄长说了两句,倏忽间跃上屋脊,隐入大雾。 这几个人形容各异,都未曾发现廊下酣眠的人儿。 浮提耶沙转身正要进屋,他耳力过人,虽然远近各处都在舀水生火,他还是一下就听到了那微弱的鼾声。 视线循声望去,但见一个小小的身影,就贴着山墙的栏椅,正睡得酣畅无人。 放轻了脚步上前查看,就看到她只在道袍外头罩了件夹袄,冷得蜷成了一团,小圆脸冻得煞白,无意识得环紧了自个儿,就像只雪地里的小山猪一般。 看她睡得衣襟都湿了一块,也不知是在这儿候了多久了。好在这天无风,不然这么睡着非得吹出病来。 只是略一犹豫,他还是上前,小心地将人横抱了起来。顺着她原本侧身蜷着的姿势,尽力动作轻柔的,不想将人吵醒。 可是江小蛮近来心思重,睡觉的地方一变动,她挪了两下身子,才跨进第一重院子时,便睡眼惺忪得睁开了眼睛。 雾气弥漫的半亮天际,入目是一张近在咫尺的清晰脸庞。 眉峰墨黑如山,鼻骨挺秀硬朗,唇线温润,额角光洁,还有那双深沉如海的深刻眼眸…… 江小蛮以为自己在做梦,痴痴地盯着那双眼睛看,像是梦魇了般,分明是那般豪气疏朗的眉目,却让她只觉着三魂六魄都要被吸进去了般。 “公主醒了?”浮提耶沙见她醒了,略松了些手,小心得将人放了下来。 靠着他的身子,双脚落地时,在那熟悉喑哑的沉沉嗓音响起后,江小蛮才后知后觉得彻底醒过神来。 她双颊通红,连忙站稳了身子:“今日醒的太早了,也是无事,过来瞧瞧,怕吵着你休息,就在门边坐坐,竟也会睡过去。” 这话说的有些语无伦次,一眼就能瞧出,方才的确是熟睡着。料想应当是未听着方才他们的谈话,浮提耶沙也朝后退了半步,想了想,依然同从前一般,与她行了个僧人惯用的合十礼。 尺丈开外,俱是雾气缭绕。先前摸黑过来,江小蛮还觉着这夜里的雾气有些可怖。此刻,雾气在他二人周边围出了方丈天地,倒是让她心生欢喜起来。 他对天子作了还俗的承诺,便换下僧袍,穿起了菖都官员的常服。天气愈发寒冷,头上还带了顶褐色的丝绵兜帽,正是前儿江小蛮赠的那顶。 他是朅末流亡的新任国主,更是虔心向佛的僧人。一面承担着复国的重任,一边却清苦度日,吃穿住行,无不恪守戒律。是以在江小蛮送他那顶兜帽前,到了天寒时节,他也只是用块破毡随意得护住脑袋。 如今穿了这身常服,雅白贵重的缎子,精良繁复的绣工,再拿帽子遮了脑袋。真真是遍菖都的儿郎都要黯然失色了。江小蛮暗自深想,觉着就是羽林卫里的头领,佩刀持戟的,都没有眼前人的那等山岳气度。 “殿下这么早过来,可是有话?” “额,就是……那日,阿耶逼你还俗,我本无意的……” 逼人毁道入俗,与逼良为娼,其实又有何异。江小蛮明白这个道理,尤其是对一个曾说‘宏愿难改’的僧人。或许为了生死权宜,被迫入了红尘,心里头要记恨她。 所以她今日来前,惴惴不安的,其中一层就是为的这个。 两人距离一臂,江小蛮未曾抬头,双目就只是平视着提耶的心口。她断断续续想要说出致歉求和的话,目光扫过他心口偏右肩的地方,一滩可疑的水状印记时,小圆脸僵住,刷得红了个彻底。 浮提耶沙始终目光深沉地俯视着她,但见她小嘴开开合合的,忽的红了脸停了下来。顺着她的视线,他偏头便看见自己右肩上某人睡着时留下的口水。 “无妨。”提耶肃然深沉的面容松了松,唇角不自觉得动了动,随手在那摊印记上拍了拍。 她不说话,对面着俗服的僧人也在眸光深远,不知在思量着什么。 两厢无话,直到一阵寒意袭来,江小蛮忍不住轻咳了声。 那阵妖异的寒风来过即止,似乎还将本就浓厚的晨雾吹得更密了些。两人周围几乎是伸手不见五指,女孩儿小小一个,面容愈发不清,像是要被雾气吞噬了一般。 艰难抉择中,就像是压垮人心的最后一根草,雾中似乎传来男人若有若无的一声轻叹,浮提耶沙想明白了前路,两害相权取其轻,他卸下了些次要的戒律,上前一步,合十恭敬。 “公主起的这般早,可曾用过朝食了?” 江小蛮惊愕地抬头,看进了一双平和含笑的深刻眼眸,她一时没有回答,在脑子里将这句话自语了数回。 方才已经对还俗的事道过歉了吧,他这是被父皇逼了逼,彻底想通了吗? 也是,佛典晦涩清修苦闷,哪里如万丈红尘来的鲜活有趣。 也不对,他是真正向佛的大德高僧,法门中的清净乐土,她也能感知一二,倘或真的灵慧之人,绝不会如此轻易为世途所惑。 或许一般的世途的确引不动他,可大凉皇室的尊贵荣耀是不同的吧。 她一忽儿歪头,一会儿皱眉,把两只带伤的手绞得不成样子。 “殿下?”浮提耶沙笑了笑,略俯了些身,又温和地唤了她声。 “呀,对对。我丑时就醒了,闲着无事出来,这会儿正是饿了。”她违心地捂了下肚子,仿佛是从前同韶光讨饶多吃两口,习惯性得还扁了扁嘴。 这个动作做完,就见提耶立刻转身,轻声说了句:“殿下随我来。”头也不回地就朝外院的厨间去了。 她一下子愣在了原地,浓雾瞬间便将两人分了开去。在数尺的半径内,江小蛮形只影单,心口一下就堵了起来。 看来他只是嘴上客气,其实厌恶死自己了吧。 正伤神间,听得外头人声响起,江小蛮顺手阖了外院的门,而后就循声判断了他离去的方向,瘸拐着朝那处摸去。 第25章 .喝粥西天的僧律,是日中一食 这是个简单的两进徽派院落,外头三间,是会客、厨房和杂物房,四方天井中的池子,隐约积了浅浅一潭水,正是昨夜害的江小蛮睡不着的那场微雨。 外院里头一派寂静,她摸到厨房外,就听得里头舀水生火的响动。 屋子里虽然没了雾气,却实在暗得厉害,灶台上燃着盏防风的宫灯。 “只你一人吗?内宫监也没拨两个人?”伤了腿,她走得着实有些累,一手扒在门框边,又仔细听了回周围的动静。 “本是要调拨,只是这么多年,我早已习惯了,一个人。” 他利落得将柴火劈散,朝灶眼里码放齐整,又用火信子引燃捆稻草,塞了进去。高大的身子弯得极低,等看着木柴引燃了,灶眼不会灭后,又迅速起身,往大锅里倒了两碗水,又抓了把小米,拿勺子舀了两遍,也就成了。 这些活江小蛮哪怕在莽山上,也是没机会做的。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生火造饭的动作,先是觉着有趣,继而想到他过着这般清苦的生活,心里头立时便泛滥起不忍来。 “朝食只吃这个吗?”见他停了手,开始收拾起灶台,江小蛮四处张望,妄图能找着些旁的点心吃食。 提耶拿碗筷的手顿了顿,而后点了点头,示意她到里头来坐。 外头凉冷雾浓,清冷无边,而此间却火光湛然,烟火气和暖。反差如此巨大,不由得便叫人要卸下那些沉重的担子。浮提耶沙想了想,见江小蛮穿得不多,便朝灶眼前又搬了张圆凳。 内宫监到底也是看身份行事,他们只晓得这是个还俗的和尚,分赐的院落布置的也就并不十分周到了。 厨间陈设简陋,只有两处能坐的地方。 男人俯身坐在马扎上看火,而江小蛮坐的那个圆凳,年代久远又撑角极高,有些像修葺房舍的工匠留下的。 两个一高一低,江小蛮双腿离地悬空了一段,这样的姿势,她终于才能微微俯视他一回了。 “西天的僧律,是日中一食,早晚都只能药石的。”提耶用火钳子拨了拨灶眼,拨大了柴火间的空洞,炽热的光影顿时又亮了许多。 江小蛮歪了头看他,越发觉着那双眸子的灵澈深刻,噼啪燃着的火堆,倒映在他眼中,整个人像是亘古的神祇,千百万年得活到了如今。 火光将他异域面容上打下阴影,明灭无定得柔和了不少。 她再一次看呆了去,张口便想问他是不是活了上万岁,连那几世几劫的记忆都从未忘却。 好在及时转过念来,朝灶眼边搓搓手,诚恳道:“日中一食?一日里头只吃一顿正餐?是延年养生的法门吗?药石又是什么,能吃吗?” 说到吃食,她是最在行的。僧戒传入中土,也演分出许多派系。近来她恶补了不少佛典,听得‘日中一食’时,晓得是要受苦的戒律,语气里难免带上了天然本真的讶然。 听她问的认真,提耶从灶眼里收回火钳子,暂时放下家国苍生的沉重,与她耐心解释了起来。 “延年养生是道家的说法,日中一食是为清净无欲。正午前舀好饭食,坐定了只食一餐。而早晚倘若腹中饥饿,则可寻觅些稀粥米汤一类,以作疗饥,是故称为药石。” 他面容温和,在这一方狭小的天地里,越发显得温良沉郁。 “啊!日日这样吃,那早晚岂不都吃不着好吃的了?” 想起节制饮食的这段日子,她都快忍得发狂了。也就才十来日,便彻底破了功,可出家僧众,却要年复一年日日如此,实在不知如何忍受。 见他听了这略夸张的问话,虽未立刻反驳,却是唇角动了动。只是一个极浅淡的笑,却让江小蛮鼓起了勇气,略偏了头凑近了些,认真地将心中所惑问了出来。 “可是这样拘着自己吃喝,难道不觉着活着没趣,不觉着辛苦吗?少吃些就能得道成仙,又有什么用呢?” 其实许多沙弥都曾有过这等疑惑,只是当着尊长师者,是断然不会这样问的。 可若不明白戒律的要义,只以为在受苦,那守戒也就真的只是个苦差了。 江小蛮恰问在了点子上,探究的目光天真纯善,略偏的脑袋朝下俯视。 可是这个低头俯视的动作,却在她原本就圆润的下颌边,分压出了一道交界线。然而,江小蛮自个儿,却是丝毫不知。 提耶一抬头,正欲作答,却是微微一愣。 江小蛮虽不是美艳倾城,相貌里却也有些独特精致之处。她是个标准的瓜子脸,下颌偏短,又隐没在丰润的脸颊里,正视着瞧,也就是个稍稚气的小圆脸。 而一旦缩脖子低了,机缘巧合的,有时就成了这副双下巴的模样。 一般人胖起来有了双下巴,那决计是不大好看的。可江小蛮还不是太胖,浅浅一层压在项侧,朝上看,殷红的檀口边,那对整齐小巧的门牙自然得显露出来。再朝上,黑白分明的杏眸,天真赤诚的,似是包含了世间一切纯善和美好。 实在是这么瞧着,神似鸿蒙初开,分毫也未历过世苦的一种山鼠。 提耶看了眼,立刻就转开头去看灶眼:“酒池肉林、海味山珍,看似是欢愉享乐,却不知乐即是苦,一切苦痛的根源就从口腹之欲肇始。” “苦就是苦,吃不着就是苦。乐就是乐,吃着想吃的就是乐……”偷觑了眼自己腰间的肥肉,她依旧固执地问了下去,“佛典总是说些饶舌的话,乐即是苦,分明不对嘛。乐怎么就是苦了呢?” 若是一般小沙弥,被问到这份上,恐怕就要回避甚或是恼了。可提耶不同,他仔细听完,笃定回道:“‘有’是苦,‘无’亦苦。‘有’苦与‘无’苦相比,贫僧……还是觉着‘无’苦轻些。” 米粥熬得差不多了,他起身越过江小蛮,小心得注意不去碰到她的伤腿,自觉方才的话她也许听不太懂,便走到灶前又补了句:“世间至苦,便是从家业美满荣华权势,到流离无定族亲凋零。释尊当年正是彻悟这点,才远离名位俗情,托钵远行。” 木质的圆盘锅盖掀起,小米的香气顿时溢满了整个厨间,氤氲的烟火气熏得他深刻眼眸,朦朦胧胧看不真切。 “等一切空无,失去的时候,你便晓得,从前享有的乐,都会成为当下的苦。” 江小蛮砸砸嘴,极为认真得细细思量了一遍他的话。在汤勺舀满她面前的两只瓷碗时,她似乎明白了些,又觉着绕得很,不大好真实地体会这些。 两个又对答着说了好些没边际的话,初冬的天气,米粥一会儿就冷了。提耶试了试温度,也不用小菜点心,就慢慢将一大碗米粥喝了个干净。 江小蛮并不大饿,见他喝粥不再说话,也就端起自个儿略小些的碗,寡淡无味地喝了起来,时不时偷眼去瞧两眼。 这般无味粗淡的事物,她是从未吃过。然而厨间余热未散,灯火融融。但见他连喝米粥的样子,都是那般虔诚淡然。江小蛮觉着粥的温度,一路从手心烫到了心里,又是偎贴又是悸动。 一直到喝碗粥,两人都未再说什么。 见提耶又转身收拾锅碗去了,她犹豫着看了眼小碗里剩下的大半碗米粥,极快地撅了撅嘴,将碗朝灶边一搁,到底还是没喝下去。 瞧着他伏在灶台边,舀了水洗刷。宽阔高大的脊背微弯,她上前两步,几乎贴靠着,直接站在他身侧。 “方才那个问题,你还未答呢。”搓了搓缠着纱布的指尖,她下意识地就想拉住身边人的袍角。 “公主请说。”他未曾回头,刷碗的动作未停。 第26章 .闹肚子男主的取舍 指尖朝前虚晃了圈,还是在触及那衣角前,收了回来。她倏得背了手,闷闷地开口:“我知道你不愿还俗,是阿耶以皇命相挟。你……你那释尊也常说随缘,既然已经还俗,若是……” 本是想问,若是天子之后赐婚,他又会如何。 然而喉间哽了哽,开口却是:“你往后还会入山……还会再回去吗?” 灶台上也就是两只碗,一把勺,提耶正擦干了碗上的水痕,虽然未转身去看她,却也能从女孩儿熟悉的软糯嗓音中,听出她忐忑不安的心绪。 还会再入寺吗?他假意整理起寥寥无几的锅碗,答案几乎不需经过思考。脱下兜帽,解下礼部派发的常服,他又与出家何异? 就在房家被处置那日,有死士趁乱递了条子与他。那上面是阿合奇的亲笔,上头只有“秘图在宫中”几个字。可就是为了这几个字,在景明帝迫他还俗时,他慨然而应。 他是为了渡故国的苍生,而她还是先皇后的独女,是他亡国灭家的死敌!只要《武备图》一到手,他就立刻抽身离开,又如何算违律破戒。 江小蛮在旁,见他始终没有回答,又偷觑到那眉宇间分明的凝重纠葛,她不由得泄了气,破罐破摔地耷拉着脑袋。 “我喜欢见到你,便不会真的让你做太不愿的事。你、你不要讨厌我。” 虽是已经听了许多次‘喜欢’,可提耶仍是极不适应。两人站得极近,有若有若无的少女香钻入鼻息,只是极微弱的,像是某种糕点香料的味道。 他不着痕迹得朝后避开半步,这次直接回答了:“公主多虑了,贫僧来中土传法,所遇知己二三。公主天姿聪慧,谈玄论道,也点拨贫僧良多。” 对于这个转折良多,又换回出家人自称的答案,江小蛮咂摸了下,寻摸出‘知己’、‘多虑’、‘聪慧’等几个字眼,一时心底里雀跃起来,恨不能直接上去将人揽抱进怀。 的确,作为嫡长公主,她却有个一直难改的毛病——每日里都要寻个人抱上一抱。 尤其是心绪周转之时,便更想要与人相拥。自从先皇后去后,皇帝和贵妃都再未给过她分毫家人亲长的温暖,于是乎,这个毛病也就天长日久得越发严重起来。 听明白眼前人否认了厌恶自己,江小蛮今日过来的目的也就达成了,悬了十几日的心终是放了下去。心思一松,她杏眸转了转,兀自傻笑了下,就想去拉他的衣角。 才刚触及那雅白常服的边角,忽的一阵鼓胀绞痛从腹中传来。 她立时捂了肚子,暗道声糟糕,是昨日夜膳核桃露吃多了。 实在是太过尴尬,十几日没有见着人,好容易腿伤好了些,鼓气勇气天不亮就来,竟然就是要闹肚子吗? 在还不太熟的心上人面前,要说出这类不雅的事来,对一个豆蔻之年的小姑娘来说,的确是很不好开口的。 忍了片刻,一室静默。 见提耶也不开口,反倒又去墙角边抱了颗白菜上灶,作势要先清理午膳的用料。江小蛮就跟在他边上瞧着,然而在那白菜被摘完洗净后,腹痛一下子更剧烈起来。 “那个……我、我”把心一横,她撑着身子挡在了门边,“肚子疼……” “啊?”提耶正欲去内院看经,转身见她面色痛楚,却是会错了意,“伤处疼了吗?” 见她抿着嘴只是摇头,他上前一步奇怪道:“伤处也不在肚腹那处啊。” 实在是吃多了,江小蛮再不敢多等,只好垂了眸子急促道:“茅、茅厕……我、昨夜吃、吃得有些多。” 这一下提耶恍然,深邃目光并无尴尬,反倒拍了拍手上的叶子,忙上前虚搀在她手上:“东边那间就是。” 他小心地控制着步速,到了恭房门前,又补了句:“公主当心些,我去内院诵经了。” 江小蛮慌忙点点头,瘸拐着快步冲了进去。虽是腹痛厉害,听了他这句,却也略略将羞涩尴尬放下了些。 里头才刚解了衣带,提耶转身前忽的想起了什么,只是略一踌躇又高声喊了句:“只有竹片刮板,可需贫僧去内院扯些干净纸张来?” 几乎是立刻,里间响起果断的回应:“不必不必,你自去吧,不必理我。” 等外头脚步声走远了,江小蛮一边缓解着肚腹剧痛,一边捏着鼻子环顾了圈四周。 这处四壁狭小,与普通人家的马车差不多空间。也没有熏香,暗沉沉的,也没有点灯。 她右脚伤未全好,好不容易撑着墙解决完了。要擦净起来时,扫视一圈,却只在墙角见到了一串木片。 是那种用粗麻绳子串起的七八个深褐色的光滑长木片,江小蛮脑子里轰得一下,终于反应过来,方才提耶最后一句话的含义。 大凉纸贵,民间就是书信往来,也还时有用破麻布的边角的。用竹片木板串作厕板,是大部分中下层官员家的常态。也就是未出阁金贵些的女儿家,有单独的厕板罢了。 可江小蛮毕竟是公主,就是在莽山上乱养疯跑,吃穿用度也是内宫源源不断地送来的。竹板片子她只听小道们说过,实实在在还真是第一回 见着。往常她所用的,皆是专供皇室所制的,厚度足够的上好厕纸。 实在无法,抖着手拎过那串颜色颇深的竹板片子。翻看了下,也还算洗得干净。恭房头顶通风,里头没有燃碳炉子,天气冷得她屁股都要冻僵了。 正要认命挑了片竹板时,外头脚步声又起,缓缓三下敲门声过。 “冒犯了,殿下接好了。” 话音刚落,一个干净的小布包从头顶被抛了进来,布包一头缠了根细绳,正缓缓得从天而降。 江小蛮顾不得旁的,接过布包打开一看,便见是好些裁剪齐整的纸张。不是上好的宣纸,也不是最粗劣的那等硬纸,而正是最适宜作厕纸的那种软而厚的纸张。边缘明显还染了墨迹,似乎是才从空白的书册上新裁下来的。 还未等她道谢,脚步声又远远地避开了去。 从恭房出来,她拍了拍周身的袍袄,散了散气味。又看了看布包中剩下的纸张,小圆脸上笑一阵愁一阵。 在宫中那次,他对元徽道长说‘男子也该独守一人,不必娶妾’时,她就认定了一点——纵使此僧一无所有,出身清贫,就他对女儿家的态度上,全大凉的男子,又有几人能如此。 不仅是嘴上说,当时滢姐姐就要遭酷刑而死,全菖都的大德尊长都不敢说话,就只有他敢,为了素不相识的弱女子,说一句公道话。 她捏着布包悄悄进了内院,雾气散去了些,日头露了出来。 主屋的窗子撑开了半边,男人侧颜冷峻,正在凭窗研墨。阵风拂过,吹散了更多的雾气,日阳一下子从半边窗中,照在几案上,照得那双骨节分明的手光华温情。江小蛮立在廊下,顿时看呆了过去。 在菖都这个权贵云集的富贵乡,她的父兄哪一个不是妻妾成群,还要蓄养着舞姬歌伎。又听闻过多少冷落发妻,负心薄幸的逸闻。 像他这样良善果敢,医术佛道又尽皆通晓,还能真心待人虔诚处世的,世上真的还有第二人吗? 还有方才她闹肚子,从搀她去恭房,到借诵经离开,又算好时辰回来送纸。到底要怎样心细之人,才能作到那般准确无误。只是为了不让她难堪,他却愿意用心如斯。 正在她对着内室辗转神游间,窗后研磨之人看了过来,那双深沉如海的眸子泛着日阳的光华,让她呼吸一滞。 “外头风凉。”浮提耶沙将窗子全都撑起,目光悠远地瞥了眼屋顶,想了想问道:“公主是要回去了吗?可要我唤人抬轿来。” 相处久了,他发现女孩儿实在单纯,心思几乎都写在圆脸上。 就如提耶预料的,江小蛮一手捏了布包,摆了摆另一只手,推拒道:“不必不必,我却是要回去了。” 说罢,偷觑着又留恋得回看了眼,就瘸拐着沿回廊朝外去了,走到内院门边,她又回头喊了句:“晚些还来的。” 听着她脚步一轻一重,深浅不均地朝外行去,院门依次响起铜环关阖的动静,浮提耶沙放下手中的墨块,静静地立在大开的窗栏后。方才温和有礼的模样全然不见,只是皱着眉角,始终默然地瞧着她走远的方向。 外院的门才关上,高耸的屋檐上,一个人影如鹰翻腾着落在了院中。他动作夸张漂亮,却没有发出任何一丝声音。 “冻死我了,这该死的丫头磨叽的。”阿合奇用刚学的汉话抱怨了声,两步走到阶前,忽的正色行了个单膝下拜的朅末国军礼,“阔延孜汗来使已在东郊,请王子速去。” “说了不可再如此称呼。”浮提耶沙转身避开,进了内室吹灯披衣,伸手将早已描画好的一张皇城地图揣进了怀里,又妥帖压平了。 趁着晨雾还未散尽,两人根本未走正门,先后越过几道高墙,落在了临宅早已备好的疏勒国马车中。 掀帘避入车内,今日疏勒国佳节,使节已上奏出城庆祀。马蹄嘚嘚,嘶鸣两声,堂而皇之地飞速朝鸿胪坊正门驶去。 转过坊内一处小道时,阿合奇毫无顾忌地掀了车帘一角,好巧不巧地恰好瞧见,前头一人扶着坊墙,明显是腿上疼痛,艰难地朝角门移去,正是江小蛮。 先前送萧滢出城,阿合奇偶然也得知了江小蛮嫡长公主的身份。此刻颇为不屑嫌恶得朝外‘呸’了声,刷得放下了车帘。 阿合奇生母难产早逝,两岁时父亲也为朅末战死,是以他从小就被抱去王宫,整个童年时期都是在王后贺明妆的悉心教养下长大的。 所以他原本就对害死伯母的凉国全无好感,知道了江小蛮的身份后,更是对她起了恨意。 他在心底暗自悔恨,若早知这丫头的身份,上回在莽山,他就该将猎坑挖的再深些,直接摔断了腿才好。 愤恨完回头,却看见族兄面色有异。他们是从小长大的兄弟,早习惯了那张万年寒冰的无欲面容。浮提耶沙一动眉角,阿合奇就看出了他心中所想。 “怎么?”阿合奇夸张地低叫了句,“阿哥,那死丫头可是你的杀母仇人。大凉皇族欠咱们的,你不会还顾着狗屁戒律,不想动她?” 提耶展平眉角,极冷淡地瞥了族弟一眼,头一次作出了许诺:“不论用何办法,三月内,《武备要略》定然送去疏勒。” 说罢,他合十低诵,再次恢复了那无悲无喜的淡薄模样。车轮滚滚,驰聘着越过墙边的灰色身影,扬起的尘土泥点落在了江小蛮道袍上。 坊墙下,江小蛮朝远去的车马娇嗔着哼了声,也懒得去管衣袍上的泥点,当即朝角门去了。 才出了鸿胪坊的门,远远的正巧碰见韶光陪着乘空轿,急急地朝这处赶来。 先前在栏椅上睡着时,江小蛮后背就蹭了大片脏污,如今前头又被溅了泥点子,韶光便以为是摔在了哪里,忙忙地查看。 “小姑奶奶,腿伤才好些,这怎么又哪里摔的了?” 回头韶光又对着跟来的羊环、梅儿几个斥责起来。江小蛮连忙上前说清了自己夜半睡不着的实情,举着颤了纱布的伤手,使劲晃韶光的胳膊,才让她停下了啰嗦。 上了轿子,韶光眼尖地扯过她手上的布包,打开一瞧,就看见方才提耶裁的一沓厕纸。韶光随口问了纸的来源,江小蛮也如实说了。 “倒是奇怪。”韶光收了那沓纸,自语般得嘟囔了句,“道岳法师不是出身商旅,竟能裁选这般合用的纸张。”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江小蛮听得一怔,前后略想了圈二人相识的经过,发现自己的确解释不了这一点。想来确实奇怪,她忽然想起,滢姐姐家从前只是六品的庶族官吏,她小时偶然去过一回,她要用厕纸,还是萧府主母临时亲自裁剪。却因从未制过,竟拿了湿水易破的上等宣纸。 滢姐姐嫡母到底也是世家旁支出来的,都不清楚的纸料用度,何以提耶一介贫苦游僧会懂? “姑姑,小厨房今日采买的去了吗?”她哎呀一声,想起正事,也就懒得再深想这些细枝末节的了。 “这都要出卯时了,想是早去了吧。”韶光收了布包,奇怪她问这个作甚。 “呀,姑姑,中午我想吃豌豆凉糕、腐衣包金玉、三菇豆腐丸子、枣泥松仁糕……”一口气报了一串,意识到两个人绝吃不了这许多,抿了抿嘴又最后定夺道,“还要核桃露,试试咸口的。姑姑,你与我挑五六样吧。” “好咧。”听她如数家珍报了这许多点心名字,韶光以为她想通了,不再节制饮食了,遂满意地点点头,朝轿外吆喝了声,“小四,你骑匹快马,现下直接掉头去东市,给我把合意斋的点心师父请到府里去。” 第27章 .阿兄仗着兄妹的幌子,敢堵起主子来了…… 合意斋的点心是全东市最出名的,且是每日限量供应,一味糖渍杏脯便要2两银子,官宦闺秀想吃也得早一日预定才有。 然而公主府的吩咐才下,半个时辰内,合意斋就派了六个点心师傅,运了一整套食材器具,来公主府拜谒,说是要现作的趁热才好吃。 雾气初散,天上却始终阴沉沉的,可公主府的花厅里,领头的点心师傅,舌灿莲花,一口气将合意斋新近研制的糕点汤羹,尽数报了遍。 这大师傅口若悬河,莫说江小蛮听得双眼放光,就是边上陪着的羊环、梅儿都听得极是认真。 等那人报完了,躬身行了个礼,便等着上头的江小蛮示下选菜。 江小蛮记忆力颇好,在脑中色香味俱全地已经将那些点心菜肴肖想了遍,砸了砸嘴,她也不是那等奢靡浪费的主儿,略拣选了下,张口只要了四道点心。 “清汁白玉丸,素炸藕合,七宝菜饭,咸口核桃露。记清楚了吧?”梅儿走到垂帘外,又将四道点心重复了遍,报完了意识到竟都是素菜,还都是咸口的,暗道公主可是转性了。 合意斋的大师傅听了也是疑惑,照先前那传话的口气,公主府像是要宴客一般,他将一套人马搬来,竟只作这四道素点心? 虽是疑惑,大师傅自不敢多问一句,当即点头施礼领了人就去准备了。 花厅里江小蛮还在咬牙纠结,想要将这班人直接领去鸿胪坊,这样他就能吃着最鲜嫩出锅的点心。不过思前想后,她晓得这么做势必要引起巷议,也就起身去内院喝茶闲玩了。 那头韶光却未跟着,反倒忙忙赶去后厨,叫大师傅将七宝菜饭作上百人的分量,到时散与府内众人同吃,也叫账房一次支了八百两银子,以作酬谢。 玉真公主才回的菖都,能有外头的威名,实则全赖莲贵妃的悉心扶持。韶光虽则平素啰嗦聒噪,却深知阖府上下亦要好生打点的道理。 所以这一场小公主的临时起意,虽叫合意斋折损了半日生意,却能传出护爱底下仆从的美名。银钱上给的多了,恩威并用,合意斋也不会埋怨了。 这一切回了内院的江小蛮哪里知道,她一边喝着梅儿泡的香茶,脑子里爱吃的点心一个个跳出来。早上只在鸿胪坊喝了半碗寡淡清粥,到现在早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了不得啊,姑姑拨了合意斋八百两银子!”梅儿消息灵通,去东厢重取了套衣裙回来,路上听了小四的话,跨进暖阁就朝羊环低语起来。 羊环是真正的穷苦出身,平日里性子安详沉稳,听了她这话,也不由得咂舌。 她两个声音不大,江小蛮却也听得清楚。可她却连眼角都未动一下,抬头看了眼更漏,忙叮嘱道:“叫人去催催,巳时前务必要送来呀。” 见她杏眸圆睁一脸忧患,仿佛等的不是点心,而是什么了不得的宝物。羊环被她的样子逗得噗嗤一笑,难得主动调侃了句:“奴婢都把轿撵准备好了,一会儿送来了,抬上殿下同四道点心,小跑着去,保管一炷香时刻就到了。” “嘿,平日闷葫芦一个,这小嘴儿会说的。”梅儿忙跟着起哄,“你说的,像是要把殿下也装进提盒里,一并与人送去呢。” 一唱一和两句话,就把江小蛮闹了个大红脸,回过神来,她又意识到自己这是被冒犯了啊。当即想学姨母平日御下的模样,却是忽的起身朝梅儿胳膊上捶了下:“再乱说,当心本公主送你打板子去!” 分明是羊环离着她更近些,江小蛮却不愿对她发作。只是自以为气势十足的恐吓,到了他人眼里,却是小脸鼓鼓的,就像只被惹怒的小动物。 梅儿全不怕她,作势还要再逗逗主子,眼底一瞥瞧见韶光姑姑过来了,忙拎起衣裙:“奴婢挑的,殿下也不试试,瞧这宝相花齐整的。” 江小蛮一口拒绝,还是愿意穿着道袍,回头见韶光进来,她立刻坐正身子,又催了句:“姑姑同他们说了吗,务必拿出十二分本事,可要同平日一般味道的。” “公主,冯指挥使来了。”韶光面色有异,想了想又加了句,“不过瞧他模样,好像是被谁得罪了似的,不大高兴。” 江小蛮心底一个咯噔,直截了当地说:“我不想见阿兄,姑姑,你就说我出去了……额,或是病得厉害,反正今日不见。” 看韶光欲言又止的样,她就已经猜到,恐怕阿兄并不喜欢月娘,是来找她这乱点鸳鸯谱的人算账的。再过半个时辰,点心就该好了,她可没空现下被他问罪。 “哎,冯大人,你两个从小一道长大的情分,也晓得殿下的脾气。”韶光腆着脸皮将人拦在了最外间的厅堂里,“她今日心绪不佳,大人……还是改日再来?” “她身子如何了?”冯策略客气得一笑,却起身作势就要朝里头行去。 韶光早有准备,咳嗽了下,就有数名侍卫朝两人行来。 “蛮儿的性子我还不知,变脸快过变天。”少年双眸温雅清冽,左右扫了圈,停下了步子,“今日我倒是无事,就在这儿候她缓过心绪来。” 说罢,他施施然又落了座,端起茶来浅酌了口。 韶光也算看他长大,此时便不想再劝,只是略福了福,走前轻哼着冷觑了他一眼。 回了内室,江小蛮听得冯策不肯走,一时如热锅上的蚂蚁,也不知在忧惶些什么。一直到辰时末了,外头那个如门神一般,就是不肯离开。 “上不得台面的市井儿,什么东西。”韶光朝外嘀咕,“殿下都叫着走了,越发仗着兄妹的幌子,还敢堵起主子来了。” 她是瑶华宫里的老人,一生都只为主子。这些年冯策渐渐长成,韶光自个儿孤家寡人,却从小便看好他两个是天作的一对佳偶。莲贵妃从流民堆里救下那竖子,又当亲子一样抚养成人。 冯策待公主的情谊,韶光是第一个瞧出来的,她一直觉着,自个儿辛辛苦苦娇惯出来小公主,就该寻个这样听话温良的驸马。可是近来,冯策凭军功一路升迁,不仅摇身成了羽林卫新贵,禁军指挥副使。前儿还对贵妃明确表态,自个儿是不会尚主的。 分明待蛮儿有意,却又不愿尚主,为的是何?满朝文武哪个又看不懂,他有志以武将身份入政事堂,要的是大凉臣子中独一份的权势尊荣。这些,都是徒有虚名的驸马爷全然比不了的。 所以他如今再来公主府,便叫韶光打心底里厌恶起来。 食盒被人提了进来,外头还罩了层厚厚的绒套保温。 江小蛮整了整躺歪了的道士髻,火烧眉毛一样对韶光求道:“好姑姑,你再去与他说一回,就说明日我定见他。” “茅坑里的臭石头,他若还是不愿呢?” “那就请姑姑引他去别处,片刻就好。” 韶光袖手,撇撇嘴又叹了气,少不得还是要听命再去。 可等她前脚一走,公主殿下立刻搬出了早已准备好的木梯,瘸拐着却飞快地行至西苑一处仆妇们居住的矮墙边。 梅儿和几个侍女被迫扶着她上梯翻墙,还未等她们跟上,江小蛮就从墙头将木梯放到了另一边。 她们心惊胆战地瞧着她带伤勉力翻墙,末了竟还听着素来纯良娇憨的公主殿下,好像啐了句骂人的脏话。 “同姑姑说,我就在隔壁坊,天黑前不许她带人过来。”江小蛮放高了声音,“也不许她怪罪你们。她若不听……恩……本公主就不吃不喝……额……十日!” 提着食盒朝鸿胪坊去时,江小蛮心里头又气又得意。十二岁前,她和冯策是对冤家,这样的把戏对决了不知多少次。她晓得骗不了阿兄,要引开的人反而是碍事的姑姑。 就在江小蛮终于行至宝塔底下时,她没想到的是,韶光出内院后,根本也没再去劝她阿兄。反而是直接坐轿入了宫,在莲贵妃面前,将冯策今日的举动悉数禀报了上去。 不过是二刻后,宫里就传了口谕,为了这点小事,莲贵妃闹到皇帝那里,非要严惩养子卸他的军权。而景明帝则一反常态,只笑说是兄妹家事,最后罚了冯策四十军棍了事。 冯策挨了军棍,却没回去休养,而是跪在瑶华宫外请罪。贵妃是哭着召见他的,抚着他的发顶,问他究竟是何心思。直到他指天立誓效忠皇室,再不僭越,才让养母收了泪。 宫里头乱纷纷的几乎是闹了一整日,黄昏时分,十七岁的少年独自走出端阳门,站在巍峨斑驳的城墙下,天边终是下起了薄雨。 他仰首看向高耸的城墙,温润清冽的双眸浸满苍凉。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在城墙下站了二刻,雨水冰冷刺骨,浸入受刑的腰臀上,将本就正红的官服染得更艳丽了。 这一切,是在鸿胪坊偎了一日的江小蛮,全然想不到的。 午时前,在她再次站在那所徽派院落前时,却发现院门上锁,里头静悄悄的,竟是没人的。 明明应了等她再过来,这是去哪儿了呢? 江小蛮抱着绒布套的食盒,在先前睡着的栏椅上等着。直等到午时也过了,差点将她冻撅过去,却也是依然没见个人影。 巧的是内侍监的一个相熟的小太监偶然路过,江小蛮忙拦下他,唤他去要来了开锁的钥匙,想着索性进去等也好。 可小太监费周折借来了统管的钥匙,却发现竟是没能打开大门。江小蛮扫了眼铜环上的大锁,发现那锁太新了,应是被人换过了。 忍下疑惑,瞧了瞧这矮墙,她朝小太监歪头憨傻一笑,半哄半迫地让他寻了木梯来,照葫芦画瓢,勉强越了过去。 落地时,因要护着食盒,却把伤了的右腿又扭了下。 听着里头哎呦一声,小太监吓了个半死。 “没事没事,你若不放心,再替我去东边院里报个信。就说让她们……嗯……亥时前不许来就是。” 等外头安静下来,江小蛮抱着早冷去的食盒,一步一顿地朝内院拐去。 她在内院的几处厢房里翻找炭火,却连个炭盆子都没寻到。冻得瑟瑟发抖之际,倒是在好几处箱笼隔屉上,瞧见了方才外院铜环上那种锁。 她虽任性娇蛮,实则天资远过常人,图纸文字若用心去看,甚至能过目不忘。 这种锁显然是全新打制的,绝不是鸿胪坊惯用的那种。旁人或许难以觉察,可她却一眼就看出,锁上的图纹雕刻,风格迥异,好像不是中土的纹饰。 第28章 .失窃反正是你,就是你了! 内院的三间厢房里,江小蛮不请自入,在先前提耶磨墨的那间书房坐下了。 屋内空旷,仅有一塌一案,连案前的坐的地方都没有,倒是有个陈旧的橱柜。最底下的小抽屉也一并上了锁。 江小蛮又冷又饿,无意间又多瞧了这把锁。 锁上绘了种奇怪的图腾,在边角上,看不甚清楚。因觉眼熟,她蹲下身凑近又看了眼。 原来是个极小的三足神鸟,雕刻得极为精细,鸟的神态瞧着有些凶恶。她忽然‘咦’了一声,皱起小脸,拼命回想起来。总觉着这只神鸟好生眼熟,像是在哪里见过。 呀!江小蛮略得意地拍了下脑袋,这不是小时候,有回她跟着阿兄捉迷藏混进宫内的案牍处,当时瞎翻一本叫《天山诸国志》的书时看见的吗? 这神鸟好像是一个叫疏勒的国家图腾。 难道法师的家乡就在疏勒? 江小蛮对政务毫无兴趣,又因九年前西域兵乱牵涉了先皇后之死,身边的人提到这个,在她面前,便皆是讳莫如深,从不多提半句的。 是以她也没有往旁的地方深想,倒是想着,看来下回该再带着疏勒国的特产点心来了。 从正午一口气等到黄昏,雨势绵绵密密的,是菖都人最不耐受的湿冷。 先前被冯策堵得心慌,她过来的仓促,穿的不够暖和。到下午时分,实在是耐不住冻,她便出了书房,到主屋里,脱了鞋上塌,裹上了被子。 被子上有股子说不出的草药味道,江小蛮拥着闻了两下,也不知是心里头想着了什么,苍白的小脸上飘起两朵红晕。 在山里也是无趣清净惯了,是以她随手挑了本医书,一个人缩在被子里,那些医理汉字也枯燥,书没看进去,倒是环视屋内,神游着时而还兀自傻笑两下,后来竟睡了过去。 黄昏时分,阴雨连绵的,江小蛮是被冻醒的。 书册散落在旁,被子上还留了些口水。这处实在是太冷了,与公主府燃了地龙的暖阁比起来,就是两个季节。 屋内更漏才滴在申正,可外头乌云盖顶得,已经是没了天光。 江小蛮顾不得冷,一下揭开被子,心慌意乱地去寻燃灯烛的火信子。 墙上是树影在雨种娑娑乱晃,屋内几乎擦黑一片,已经是连衣橱几案都瞧不清楚了。 她四处翻找火信,却许是被拿去了别处,哪里都寻不到。 江小蛮从小便怕黑,尤其是午睡一觉醒来,倘或不小心一觉睡过了头,醒来时外头天色黑了,而屋内也还未点灯时。一种深刻入骨髓的恐惧,就会将她淹没。哪怕是及笄了,午睡过后,必须要第一眼见着人或光亮才行,这种失控的情绪,到现在也还是控制不了。 没有寻着火折子,雨夜暗室,空寂无人,她怕得几乎就要哭出声来。 可这儿不是公主府,也不会有侍女提了灯冲过来。 腿上伤处也凑到一处,开始隐约作痛。江小蛮心中狂跳,退回塌边,紧紧捏住被角。她开始后悔,叫那小太监回去传了话。 外头鬼影重重,而院门又从外头锁上了,看情形,都是拜她的蛮横胡闹所赐,姑姑这回是真的尊了她的口谕,亥时前怕都不会来了。 极为难得的,她开始反思起自己的任性出格。 混沌未醒中,江小蛮狠狠捏了把掌心的伤处。第一次迫使自己从这种恐惧的心绪里脱离出来。 稍稍回过些神,她突然想起早上提耶生火的样子。醍醐灌顶般‘啊’了声,提起桌上的灯台,就朝外院的厨房跑去。 到了厨房,她回想着早上的场景,只是反复试了几次,就一下点燃了灶眼里的柴火堆。 火光亮起的那瞬,江小蛮长长地出了口气,抬手一抹,才发现自己额角已经俱是冷汗了。 从久睡后的梦魇里醒过神来,她孤零零地抱膝坐在马扎上,想要哄自个儿高兴些,可窗外雨落声勾着思绪飘远。再一次让她沉浸到九年前那个绝不愿回想的下午。 厨下火光融融,江小蛮缩在里头,时不时添些柴,想象着提耶每日在这处做饭的样子,慢慢的,竟是终究驱散了那些过往的伤痛恐惧。 她烤着火,又这么思绪乱飞地枯等了两个时辰。却全然不知,数里之外的宫禁重地,遭了贼人行窃,也乱哄哄得闹了一个晚上。 . 两个时辰后,戌正时分,雨势早已停了,江小蛮添了最后一块柴火,正在犹豫是不是该去试试爬树翻墙出去时,外头传来开锁的响动,脚步声渐起。 浮提耶沙受了些轻伤,正要去自己上药休整,猛然间看见外院厨间的火光,他长眉一紧,罩住头脸,翻出腕上袖箭,快步逼向了那处。 厨房的门开了,江小蛮刚一探头,就被一股力量扯了个天旋地转。 好在提耶及时看清了人,回旋间又将人好生护住了。江小蛮以为遇袭,一个格挡,恰撞在他受了箭伤的腰侧。 只听得一声熟悉的闷哼,她回头惊讶地看着一身鸦黑的人,奇怪道:“怎么穿成这副模样,可是撞疼了你?” 今夜他蒙面夜行入宫,便是底下的死士亲卫,都有将他认错的,可江小蛮却还是一下就认出了他。 浮提耶沙沉默着,深刻双目毫不避讳地盯着她瞧。他避过了重重守卫,却万没料到,院门还锁着,堂堂大凉公主,竟真的会深夜还翻墙来候他。 “怎么了?”见他不说话,江小蛮不自觉委屈道:“难道没听见我说晚些还来吗,午时前我就来了,等了一日也没见你回来。” 说着话,她上前两步,歪了歪脑袋疑惑再问:“夜里冷成这般,提耶,你就穿这么点?是到何处去了,怎么还蒙面了?” 她丝毫未曾怀疑,永远不能将面前这个高山朗月般的世外客,同一些阴私黑暗的事联系到一处去。 男人还是没有开口,只是静静地站在院中,同夜色融为一体。他在思量对策,一旦开口就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哎呀,外头冻死了。”一阵风过,江小蛮鼻尖已闻着血腥气,她终于觉出事情有异,却只是上前,试探着挽过提耶的胳膊:“里头炉火还燃着,灶上水也滚着呢。” 就在她拉着人,刚要跨进厨间,外头忽然喧闹起来,甲胄撞击的行军声中,似乎是羽林卫在拿人。 “大人您看,那处门前有血!” 听得这一声暴喝,江小蛮瞳孔骤然一缩,她猛地仰头看向身边的男人,伸手扯去了他蒙面的布巾。 只见他虽然目光如常,仔细分辨,口唇却明显失了血色。 “快!快去内院换了衣服,这里有我挡着。” 提耶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转头去了内室。 门被拍得震天响,直到外头羽林卫发了怒,作势要踢门了,江小蛮才深吸口气,上前准备开门应对。 然而一双大手忽的越在她身前,等她回过神时,提耶已经下了门栓,面色如常神态淡然地拉开了院门。 他一身雅白睡衫,在夜风里衣摆飘扬,脸上神情委顿,明显是才睡醒的模样。 “诸位大人深夜造访,所为何事?”他未带兜帽,头上是新生的一层短促绒毛,还是依从前的习惯,合十恭谦。 “有宫人盗走了宝物,例行搜查。大人见谅!”带头的羽林卫见他光着脑袋,气度斐然。又仅着了单薄的一层雅白里衣,当即就把对僧人的怀疑卸了,只是在周围见了血迹,怀疑贼人是避入了这些院落中。 “不妨事,诸位大人请便。”提耶点点头,神色也变得清醒紧张起来,他合十让开身子,院门大开,羽林卫鱼贯而入。 在他们转身正要散入内院厢房时,江小蛮看见那单薄高大的身影微不可查得晃了晃。她忙上前撑了他一把,又想也不想的,从厚重道袍中伸出手来,一下拉住他的手。 掌心交握,她的手娇小绵软,提耶被这种柔若无骨的触觉震了震。下一刻小手又从他掌心溜走了,他一时分神,便没来得及去阻止。 “你是宇文家的次子吧?”江小蛮壮着胆子上前,拦在了那个领头的将领身前,“阿兄同我说过,尔等办事总是拖沓无功,这都快戌末了,可别耽误了我安寝时辰。” 站在一众羽林卫前,衬得江小蛮越发稚气无用起来。她听阿兄说过这位新上任的宇文参将,唯恐他真搜着些什么,索性便先发制人,想着尽快打发他们。 “哪里来的小道士,敢这样同大人说话!”军刀出鞘,他们大都是贵胄子弟,有不满夜间突加的巡查的,被她这等口气恼了,当下就要动手。 领头的宇文崇是冯策的心腹,眼前的小道士包的跟鹌鹑一样却还在瑟瑟发抖。那眉眼中骄横天真的样子,还有那极富特色的小圆脸。他立刻猜到了眼前人的真实身份,一边呵斥手下收刀。 “冲撞了贵人,万望恕罪。”宇文崇恭敬拱手,眼底的猜疑不减反增。 嫡长公主夜半访僧,竟然不惜名节也要表明身份,会不会同今夜的贼人有所关联? 就在两方僵持之际,提耶不着痕迹地望了眼墙外老树。只听树下立刻沉重的落地声,两道黑影身形如电地从门外掠过。 “快追!”羽林卫齐声抽刀,宇文崇大喝着鹞子翻身直上坊墙,也就是眨眼间,院内撤了个干干净净,危局顿解。 “殿下何必……”提耶终于撑不住,神情冷峻地捂住腰侧,“夜不归宿,若是传扬出去……” “别说话。”见他腰际开始渗血,江小蛮心口慌得发颤,上前就要去扶他。 可提耶却按住伤处,忍着疼站直身子又恢复了一贯的从容。“无妨,夜深了,殿下略等等,一会儿我送你回去。”说罢,挥开她独自快步朝里屋去疗伤。 她被挡开在侧,一路紧紧跟在他身后,也不知是触了哪根筋,自顾自认真道:“传扬出去才好,最好全菖都的贵胄都知晓了。反正是你,就是你了!” 第29章 .杀戒1‘结角百年,生死不离。’贫僧…… 羽林卫追着黑衣人离去后,戌正后的院落里静得只剩两人的脚步声。 “反正是你,就是你了。” 这句话音调颇低,甚至黏黏糯糯的带了些孩童般的稚气。可字句间的颤动重音,难掩说话人的气势和决心,像是在发狠赌咒了。 提耶背着身子,当即停下了脚步。 望着他宽阔清瘦的脊背,江小蛮一下就慌了。她的身体里本就流着截然不同的两种血液,若她是男子,那本质里是个偏执贪求的纨绔子弟。能力所及时,对着羽林卫,对着会袒护包容自己的贵妃,她就懒怠收敛,恣意顺兴。而一旦对着捉摸不定的旁人,也就彻底蔫了。 她清楚地看到僧人脊背僵直,似是抬手抚了下项口的那颗天珠。接着她又听着声低哑若无的叹息,见他转过身来,以为是要彻底同自己说个清楚了时,江小蛮倒退了三步,恨不能将自己的耳朵堵上。 “我深夜负伤而归,公主缘何一句不问。”他眉目温和,止语微顿了下,忽的浅勾了薄唇,碧玉色的深刻眼眸一错不错地看向面前的女孩儿。 这个转瞬即逝的神情,在凛冽夜色下,惊心动魄。江小蛮一时看呆了,连如何回答都忘了。 而她身前的男人似乎也根本不在乎回答,上前一步,竟是轻轻牵过了她缠着纱布的手。 像是供奉着恒河沙数的珍宝般,那重茧遍布的粗阔手掌,极轻柔小心地托着女孩儿的手。他垂眸凝视,拇指在她掌心虚浮着摩挲。 “公主真的这般心悦于我?连宫中失窃都能不闻不问。” 江小蛮屏住呼吸,一颗心几乎要跳出腔子,无言得等着他后头的话。 提耶再上前一步,疑惑自语:“心悦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视线上移,他微微矮了些身子,一股子独有的草药气味混了些极淡的血腥味,一下子涌入她鼻间。 在这种主动亲近的注视下,江小蛮杏眸圆睁,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凑近了看清她的反应,提耶失笑,抬手揩去她颊侧的一点烟火碳灰,嗓音沉沉: “汉人有诗,‘结角百年,生死不离。’贫僧从皇命还俗,枯寂清贫无依无势,公主……同我百年,岂不误了佳人。” 他神色温和包容,说着情志缠绵的话,眼底却似藏了万古苍凉。 “不、不不,怎会……”江小蛮几乎以为自个儿耳朵聋了,心底里激昂动容到差点就要哭出声去,“什么误了佳人,我日日就是吃喝疯跑,该是我误了你才对。” 她身子僵直,呼吸都差点要接不上去,看上去随时都要发狂的样子。 以为她会有比那夜更出格的举动,可提耶却惊讶地发现,握着的那只小手,正在不受控制得颤动。面前的女孩儿僵直着身子,瑟缩着也不瞧他,似是在极力克制着某种情绪。 某一瞬间,使他产生了种错觉,怕她要喘不上气晕厥过去。 他是出家忘情,却并非感知不到情绪的傻子。两人相对咫尺,江小蛮的反应,他后来记了一辈子。 倘若是世间寻常的男子,晓得一个姑娘在意恋慕自己到了这般地步,若非也动情,便难免要自得欣喜,或是苦恼动容。 可是提耶没有,握着她的手,他想到今日疏勒密使与他带来的消息——龟兹王用朅末活人为祀,缉杀旧日王族子弟。九年来他游走连络西北诸国,可如今族人危难,就要堕入阿鼻,却只差一份布防图,救苦无望。 一个小姑娘的心意,在家国苍生面前,又能几何。况她爷娘使他家亡国殇,生年尽毁,如今为他引路,也许就算是因果业缘吧。 “公主的厚爱,提耶明白了。若是缘法到了,公主还是愿意,今生今世……便委屈清贫了。” 说完话,他未再多留恋,朝屋檐又瞥了眼,便抽身回屋敷药。 留下江小蛮一个,将方才的只言片语缀连辗转。她阖眼又睁眼,数次想要抬步跟去,却发现自己怎么也迈不开步子去。 “殿下!”门外忽然传来梅儿的唤声,“也快亥时了,姑姑说务必该回了。” 她猛地醒过神来,跺了跺脚下冻土,哈了口气喊:“再候一刻,就来。” 同侍女说定了,江小蛮回身就朝内院走。沿着回廊站在主屋外头时,脚步却停在了阶前。 从透亮的纱窗外,她瞧见那个熟悉的人影,看动作是在上药包扎。女孩儿家的心思说也奇怪,她红着脸想到先前那夜,自己被逼急了,竟敢就那么去轻薄一个出家人。而如今,那人破天荒得松口应了,她却反倒怕坏了印象,连近前都犹豫忧惶起来。 隔了纱窗,想要开口唤他名字,却又怕扰了他治伤。她就这么立在呵气成冰的夜色里,守了许久,一见他起身了,忙缩了身子后退。 “明日我来与你送午膳吃。”急急喊了这句,江小蛮踉跄着跳下台阶,似唯恐他反悔一样,脚下不停地一路朝院外赶去。 提耶披衣出来时,远远得只瞧见一个灰头土脸的背影,连回话都不听逃一般得朝外跑去。 他目光深远,随后西厢门开,一人带着恶意阔步而来,哼笑轻蔑:“阿哥,等得了东西,索性你也开开荤。走之前,你若下不了手,我替母后报仇!” 提耶看了族弟一眼,有些疲惫地叹了句:“先把东西得了再说。” . 公主府的暖阁内,江小蛮只穿了抹胸亵裤,依靠在氤氲温热的碧玉池边,始终极为乖顺得任由女侍替她擦身清理。 温热的池水被捧到涂了防水漆的美人靠上,韶光细看她神情举止,总觉着不对,这孩子小脸温雅,杏眸含了水一样,唇角不定起伏,时不时就要露出那对雪白齐整的门牙来。 “这是撞着头脑了,还是明儿又筹谋着什么鬼主意了?”韶光不安,伸手探她额头。 就是这个动作,让闷了一路的小姑娘猛地跳了起来,江小蛮视这从小陪伴的女官为亲眷长辈,她终是组织好言语,开口却是扼要简明。 “姑姑,他应了我,也不是,就是父皇若赐婚,他说我若愿意,就一生只守着我。” 从那声姑姑起,韶光立刻挥手斥退了一众侍女,以她的经验,小公主这模样怕是又要失态逾矩了。 果不其然,见人都退了,语无伦次的江小蛮收拾好言辞,回身扯住她衣袖:“提耶说怕耽误佳人,姑姑,他说我是佳人。遍菖都遍凉国最好的男儿,愿陪着我一生一世呢!” 终于听懂来龙去脉,韶光自认瞧人的眼力颇准,只是搂着她拍抚,口中虽嗔怪,心里头定下来也是十足满意的。 “他一个了了空空,一贫如洗的僧人,呸,什么侍佛的出家人,放咱眼里,就是五世高门的俊才,也未必配咱嫡长公主,也未必配我的蛮儿啊。”想着那些高门子弟惯常的行径,韶光其实也颇为满意这一桩,“僧人也好,就让他来咱府上,总归成双成对,也不会有什么妾侍的,若是他敢负你,姑姑替你出头!” “呀,胡说什么呀。”江小蛮鼓鼓脸一头扎在她怀里,暂放下心思哄笑道:“姑姑且去,我一人再想想。” 这一夜,她头一次说要自己独个儿睡。心绪澎湃,在萱软暖和的香塌上烙饼一般翻了几下,本以为定又难以入眠了,却是累得狠了,一下昏睡过去。 半梦半醒间,似乎塌前有人。江小蛮以为是做梦呢,只朝那人笑了下,低低唤了声名字又立时阖眸睡去。 而那个夜访的不速之客,久久地立在塌前,月牙儿溢出云层的那瞬,照见他竹菊一般清冽的眼眸,秋水一样踌躇湿润。 克制住想要拥她入怀的冲动,少年长叹阖眸,在这一夜也终是下了决断。云层渐厚,他眼中狠厉生起,身姿略笨拙得翻出了窗外。 . 礼部主事的那位尚书年高厚道,是以大凉的朝堂上,也就是礼部的官员每日巳末便能归家的。 第二日一大早,公主府再次将合意斋的大师傅们叫了过去,这回给了一千两纹银,还是只与主子作几道素点,另同阖府上下作午膳点心。 江小蛮深夜入眠,却还是辰初就醒了过来。已经连续两日,只睡二三个时辰,可她在兴头上,也就甘之如饴,丝毫不觉疲累了。 这一日天朗气清,是朔风过后难得的好天气。 对着铜镜,梅儿正左右比对,精心为小主子策划着妆容衣饰。 “全不必顾虑我,就按你喜欢的式样,要那种娇媚一些,额,反正好看些的。” 这也是江小蛮头一次,放下自己的主意。她知道自己审美上总有些独特,是以想着往后要与心上人为妇,总也得娇柔得体些不是。 装扮衣饰,还是交与懂行的来定夺吧。 蕊黄花钿,分鬟垂丫髻,十二破交输裙,半胸牡丹叠袖丝衫,外套貂裘锦纹背子。 起身揽镜,直是端庄得体,贵气娇艳。外加斜红云鬓,极符她面容的妝饰。 的确是人要衣装,佛要金装,梅儿果是个衣饰装扮上的行家,把个孩童心气的刁蛮公主,二刻间,也就扮作个庄严闺秀的样儿了。 . 巳时未过,盛装打扮的江小蛮拎着个绒布套的点心盒子,立在了鸿胪坊一处徽派院落外。 她看看自个儿饿了两日后即可细瘦些的腰身,又回头同侍女梅儿确认了眼,随后端正了身子,上前在门环上‘笃笃笃’扣了三下。 片刻后,一个形容巍峨耀目的儿郎来应了门,他开了门,清瘦高大的身躯在她身上投诉光影,如谪仙般勾唇温雅:“劳烦公主挂念布施,贫僧却正要出行。” 他身前那个精心典雅的小姑娘立刻道:“提耶,你去哪里,我送你,与你同去。” 带着褐色兜帽的高大男人瞧了眼她身后,见是仆从亲信都遣退了,只余两个同样年幼的侍女,便凝眉应道:“公主若是不惧,且送城南一趟,我送两个故旧且赴黄泉。” 第30章 .杀戒2傻娃子,今儿可不是寻常刑场…… 提着耗费千两银子的一盒子点心,坐着公主府内最小的一辆驴车,江小蛮端庄板正得坐着,对他先前的话拿捏不定情况。 驴车极为狭小,不仅连置物的几案没有,两人对坐,都几乎要碰着。 昨日的点心废了,江小蛮本是预备了茶点,想带着人去城外的皇家别苑,听琴观雪。 是宫里那个老天师昨夜算好的,说是今儿午时前后,会下今冬的第一场雪。天师是个神人一般的存在,向来算无遗策,谶纬星象皆是精通。江小蛮小时候本是景明帝最疼爱的女儿,也是为了天师一句话,差点就丢了性命。 所以她很不喜欢那人,可天师说要下雪,江小蛮还是愿意相信的。 “午时初刻……”一直没去问‘送故人黄泉的意思’,江小蛮忽然喃喃自语了句,抬起头惊讶道:“这个时辰,去城南,难不成是去南市刑场?” 提耶一直在阖目养神,闻言睁开眼,点了点头。 见他神色晦明,后面的话她没有再问下去。都知道南市刑场杀的都是罪无可赦的重犯,而提耶却说其中有他的故人。用脚指头想,都能猜到,应当就与昨日宫中失窃的事有关。 垂头望着自个儿绣鞋上的两颗滚圆东珠,江小蛮心绪复杂起来,暗恨自己为何偏在今日如此打扮。提耶既然丝毫不瞒她,等观刑过后,她再细问便是。 . 好在今日她特地遣退侍从,在外头寻了个靠得住的老者作赶车人。银钱给的够了,不过一刻多些,就到了南市刑场。 说是南市,位置却是在整座城中轴偏东。 菖都城人口七十万,城内却都不许沿街开铺,一应钱货交易,在城中一共设有三个市场。东市就在皇宫外头不远,权贵云集,西市则多异域奇货,从无贱物。而唯有这位于朱雀大街一侧的南市,才是全城百姓日常去的最多之处。 南市独占六坊之广,从北坊而入,酒家菜市,长街小摊,还有各色唱百戏的,听曲的茶楼,往来老幼男女,熙攘擦踵,便是走马观花随随便便走上一圈,都得要一个时辰不止,实在是热闹到了极处。 而刑场就在北坊一侧的河道旁,是个几十级台阶堆成的高石台,地方不大,却隔了老远就能瞧见其上的光景。 “了不得了,丫头!”赶车的老汉叫赵七,是个极老实本分的庄稼人。是江小蛮一次偷跑下山,迷路时撞见了他家的破草房。赵七把自个儿一碗粥让了她喝,换了一个足金的细手镯子。往后这一老一小的,也就时常这般互助了。 还没等江小蛮掀帘子要问他,赵七一把踩住厚重帘边,苍老的声调里极为不忍:“外头杀人呢,丫头,可不敢出来。” 说罢,赵七也不招呼,听得毛驴嘶鸣两下,竟是就要掉头离开。 “多谢公主相送,老施主说的对,我一人去便可。” 提耶一站起来,就把车内唯一的一扇小窗也挡住了。他面容沉峻地说完这句后,佝着上半身,一矮头,竟就挑帘出去,人影一晃就稳当落地了。 已经掉了头的赵七嘟囔了句:“哎,俩娃比咱外孙子看着还小些,这一刀刀的,可得多疼,折腾人,嗐……” 一边连连叹气,掉着头也不再多瞧方才下去的提耶,逃也似得就想从一条窄巷中远离这是非地。 车轿里晃得厉害,把江小蛮头上的一根飞天簪也摔了下去。她扶了扶高高的堕马髻,先没去捡那根断簪,而是爬起来单膝跪坐在方才提耶的位子,一把掀开帘子,去看外头的情形。 然而马车掉了头,小窗彻底背对了人群,她只能瞧见一面斑驳古旧的茶馆外墙。隐约听得后头人声鼎沸,却是什么都没能瞧见了。 “赵伯伯,到底怎么了,你莫要掉头,我还得等方才那人呢。” 赵七一回头,见她扶着个夸张的堕马髻,伸长了脖子,连半边身子都出了小窗。怕她蹭上了头脸,他花白胡子抖了抖,忙牵住驴跳下车,拐到一侧,急着想将她推回车内。可他手上灰黑,甚至还沾了些驴尾巴毛,又怎好去推姑娘家华贵异常的裘袍子。 眼看着日影移着,而窄巷外似是又有板车要过。情急之中,赵七控制好力道,抓了她的堕马髻,一把将人推了回去。 “傻娃子,今儿可不是寻常刑场。乱看个啥勒,可仔细碰了脑瓜子,咱们到远远得等他才是。”老头子语意坚决,手忙脚乱地又跳回车轿前头,扬鞭狠抽了下毛驴屁股上,直言抱怨道,“那位大人也是,这等地方,自个儿来就是,捎带咱们作个啥勒。” 车轿晃起来,江小蛮有些恼怒得先摸了把凌乱的堕马髻。等毛驴跑了两步,她冷静下来,想着了什么,忙叫道:“不好,不好!赵伯伯,快停下先,你先放我下车去。” 赵七不理她,可南市里四处是人,他本是看中了这处丁字窄巷,估摸着能最快远离刑场。偏生此时拐角尽头,一人拉了辆装满菜蔬的板车迎面过来,竟在巷子最细处,卡住不动了。 赵七急急地又跳下车来,挥着手要帮那人推车,一边还不忘朝身后叮嘱。只说自己留下看车等人,让江小蛮快快走远些。 江小蛮哎了声,却是爬下车来,就回身朝刑场而去。 边微跛着行路,边拆了头上累赘的义髻,头发如云缎散落,她从身上扯下根颇长的衣带,随手缠绑了数下,如前朝女子一般散发至肩,行动起来终于轻松了不少。 刑场外里三圈外三圈的,将两条宽阔的主路围了个水泄不通,粗略一扫,少说也有上千人。 她怕提耶要做些劫法场之类的傻事,踮着单足急忙四处扫视。 只看到远处,那二层楼高的刑台上,两个年轻男人上身赤裸着,被五花大绑在高高的刑柱上。其中一个已经被拷打得不成人形,可目光如炬,丝毫不怕。另一个瘦弱面白,身上倒是没甚伤的,嘴里头喃喃不停,像是有些精神失常了。他们前头,还跪着捆了几个穿囚服的男子。 人头攒动,你一言我一语的,观刑的大多也是男子居多。 人实在是太多了,她没找见提耶,倒是瞧见有被挤在内圈带孩子的妇孺,面色不安地朝外挪着。 一个妇人牵了个七八岁的男孩子,过来时抬眼看见她,忙好心催促她同走。 “哪处贵人家的小姑娘,这地方不是你来的,还有一刻就要到午时了,你还是快离开。” “敢问大娘,是犯了什么罪过,一下要处死这么多人?” 妇人是个和善的,先前也是好奇被人群冲带了过来,听了问话,她连连摇头,语带惊恐:“这几个杀人越货,说是偷了内侍监在宫外的库房了。圣上震怒,依律要受凌迟了。”说罢,妇人瞧了眼日影,慌忙带了孩子离去了。 凌迟?!江小蛮倒抽一口凉气,震惊地看向刑台。 她常年在山林里养大,眼力很不错,此刻看着那两根高高的刑柱,似乎都能瞧见上头遍布着脏污刀痕,毛骨悚然得倒退了步。 再一细看,她便发现,除了那个伤痕遍体的男子外,其余人皆是面白无须。 这些人应当都是宫里的宦官了。 那日羽林卫过来搜查,分明说的是宫内失窃,到了百姓面前,却顾忌皇室威严,改口成了宫外库房。 她迫着自己冷静下来,双目深锁着,难以从几个人上移开。 一阵风过,面额上忽觉冰凉湿润,撑开双手,天上开始下雪了。 跪在下首最左侧的一个寺人绝望地抬头看天,猛然间,江小蛮认出来,那不是许太宦身边新提拔上的荣庆?她清楚得记得,许太宦偶然提过回,看重荣庆的厚道踏实,才新近提了去服侍父皇的。 “时辰到,行刑!”监斩官抽了令牌,朝那跪着的几人身前丢去。刽子手立刻上前,八字站稳猛一下就砍下了最右首的人头。 来不及作出任何反应,江小蛮没见过处斩,双目发直地看着那人断颈处鲜血喷了丈高,而后身子抽动两下,才‘嘭’得一声摔在地上。 “你这孩子老实厚道,往后公主若是冲撞了圣上,荣庆你紧着来报我。”耳边响起许集的话,江小蛮想起来,她甚至见过那个叫荣庆的寺人,还同他说了几回话呢。 阿耶竟要杀他,就因为荣庆偷了宫里的东西? 可是荣庆真的会偷盗吗?他瞧着比自己还傻气呀,还是个说两句就要脸红的少年郎。若是他就为个钗儿环儿的死了,太宦阿公岂不是也要伤心。 眼看着刽子手朝第二个人举刀,江小蛮也不知怎么了,脑子一热,鼓了劲分开人群,拼了命一般朝监斩官的方向喊:“慢着,等一等!大人先莫要动手!” 刽子手手起刀落,第二个人头落地,血浆子泼了前头围观的一身,几个人惊叫着连连后退。人实在是太多了,除了附近的百姓朝江小蛮投来怪异的目光,她的声音根本到不了前头去。 江小蛮发了狠,使出吃奶的劲朝前挤去,一边又对着刑台挥手,几乎要声嘶力竭地朝那监斩官叫了。 第三颗人头落地之时,她心口狠狠抽了下,可是也才挤到人群的中间部分。 眼看着刽子手朝荣庆走去,江小蛮脑中白光闪过,乱中生智。她今日出来,穿了十二破交输裙,上头陪了缀羊绒褙子,外头还罩了个半身大氅,颜色颇为艳丽。 当即单手抽了系带,高高撑起大氅,对空打着转儿得挥了起来。 “都让开,快些都让开!”那大氅转得冷风四起,左右人等果然自发让开了些。可她怎么喊,也来不及叫停监斩官了。 雪落得大了,荣庆觉察到刽子手的靠近,胡乱摇头打起摆子。他想去看着天上的雪花,以此分散自己的惧怕。忽的,一抹艳色涌入眼底。 那大氅的形制模样他太熟悉了,是司衣坊最新织造的宫装。视线再朝下一扫,荣庆忽然叩头低语:“是公主来了,是公主!”接着他毫不犹豫地撞开刽子手,转身跪向监斩官,大喊:“大人您看下面,陛下来赦免我等了!” 说罢连连叩首,额前皮破溢血。 监斩官愣住,反应过来,便瞧见人群中,有个正奋力挥动大氅的小姑娘。他起身走到台前,背着手肃然:“台下何人,何敢扰乱法场!” “大人!阿……圣上,”她终于挤到前头,喘息停顿,竭力避开那三具身首异处的寺人尸身,“圣上有、有新的旨意,叫回、回去重审。” 意识到自己在假传圣旨,江小蛮却是丝毫不怕这点的。数片雪花落在她冰凉鼻尖,她知道,只要不涉谶纬,就是把天也掀翻过去,阿耶也不会动她。 “哪里来的疯丫头,去,给我抓起来压到牢里去。” “等等,大人,我有凭证递上。” 待她走到台下,避无可避地踩着淌血的泥地时,台上的监斩官瞧清楚了她身上的衣饰穿戴。他俯身谨慎地接过女孩儿递过的一块紫玉项牌,仔细摩挲了下牌面的质地。 回头又看了眼待斩罪人,他躬身递还了玉牌,无意间扶了扶官帽,转头下令道:“来人,将这闹事的女子好生送走,继续行刑,不可耽误了时辰。” 立刻有两个孔武有力的侍卫,从台上下去,想要架着人走,却又怕伤了贵人,也就只是踌躇着伸手将她护在了中间。 “斩!” 最后一颗人头落下,荣庆的眼里满是绝望茫然,那双眼睛的样子,后来几日里,让江小蛮好几日都噩梦难眠。 杀人不过头点地,而后又是一道令牌甩下,刑柱上的两个人,将要被千刀万剐,受尽折磨而死。 两个刽子手分立两侧,同时朝人犯下肢砍去第一刀。那个白面寺人当即惨呼哭叫起来,而重伤的那个武人也同时痛呼。 数刀并下,皮肉划开和人的惨呼,那薄刃的寒光,骇得江小蛮下意识地捂上了耳朵,身子不受控制得抖了起来。 忽的,利箭破空袭来,带着千钧之力般,一下贯穿了寺人心口。刽子手慌忙推开,左边刑柱上的寺人抽搐两下,立时也就安静不动了。而右边那个遍体鳞伤的武人,像是感知到了什么,竟是扬唇笑了下,而后仰首看天。第二箭如期而至,直接一箭穿入那人眼眶,连微笑都未散去,人却已然不动了。 “大胆狂徒何在!快,速速报与羽林卫,带人去搜,一定要将贼人拿回!” 人群炸了锅乱了起来,鹅毛大的雪片子纷扬着,泼洒在不再惨呼恐惧的刑台上。 她茫然惊惧地看向那两支力有千钧的箭羽,忽然间明白过来,提耶对她说过要去送两个故人的话。 第31章 .诳语提耶终是反手合掌,主动将她的手…… 人群顿时有些乱起来,监斩官长鞭当空一挥,响彻半里,顿时几十名侍卫散出刑台,朝着箭矢的方向速速排摸而去。 百姓们畏惧,立刻自发散开了小道,静立着不敢稍动乱语,唯恐被当作凶徒给捉拿了。 监斩官是个武人,正要领队一同去搜捕,看见江小蛮神色惊惧茫然,像是吓呆了不知所措地立在那儿。他晓得轻重,抱拳只请她先行离去。 仓惶间,江小蛮反应过来,忽的捂了心口,破夸张得哎呀了声:“疼!啊啊啊!怎的突然间心口如此之疼!”一边叫着,一边也顾不得什么,一屁股歪倒在地。 别瞧她生相稚气乖巧,演起戏来竟学了个十足,比那真的发病的还要像些。 果然,监斩官犹豫驻足,纠结万分地望了地上一眼。 “糟了,这位大人……叔叔,我把日常吃的药忘在了家里。” 怕他不信,江小蛮又加了把力,语意艰难极像是呼吸都困难的模样。 人群中,已经有心软的妇人婶子在窃窃私语。瞧她那面色着实不对,监斩官衡量轻重,知道自己实在担不起这一头的责任,忙对一人喝道:“速去那方向的茶楼客舍查问,留四个人,快寻个软轿来。还有你,速请街尾的大夫过来。” 除开送病人请大夫的,还得留十余人尽快清出条出南市的道路。约莫三十余侍卫,就这么被分作了三批。最后只有二十人不到,去封锁查问箭矢过来的方向。 盏茶的功夫,大夫被请了过来。搭了下江小蛮的脉,分明毫无异处,可观她衣饰模样和周围的阵仗,大夫只得鼓捣了几句,只说药丸配起来麻烦。 这档口,赵七挪出了驴车,过来瞧见情况,吓了一跳,就说要用驴车快快把她带去好些的医馆。 江小蛮忙推说不认识,两个侍卫便动了手极凶恶地将老赵头赶开了去。她心里头愧疚,神色间也就露了破绽来。好在软轿此时也寻来了,监斩官虽是猜着了些门道,怕惹出大事来,也还是陪着一路护送了她回府。 回了公主府,江小蛮的模样实在时候吓坏了众人。 堕马髻没了,褙子上、鞋底黑褐色的泥血点子混着。最吓人的,还是那条浅色的十二破裙,她当时情急一屁股坐了下去,都未留意到是直接坐在了血潭子里了。 “好好的,就说去鸿胪坊接人,到别院听琴的。这又是哪个杀千刀的,把你弄成了这样?!”韶光急起来,言辞无状,忽的想着什么,朝院外看了看,拔高声音问,“道岳法师……梅儿,去留住那僧!咱公主不晓事贪玩,他怎么不知道护着!” “姑姑,同他无关。”回了府,江小蛮还是定不下神,说话间依然是心有余悸,“方才……方才我,我在南市,瞧见荣庆死了。” 见她眼底惊恐,紧紧捏着自己衣袖,韶光拍拍她背,为她解下一身的血衣。 “什么荣庆死了?哪个荣庆?你去南市刑场了!” “哎呀姑姑!就是太宦阿公新近提拔的那个啊。” 韶光自是知道宫里的事,可她万万想不到此事会同个和尚有关联,只以为是小公主寻新鲜,跑去刑场瞧热闹。一边换衣,也就忍不住叠声反复地数落心疼。 分明是个无辜的寺人掉了脑袋,可她却心里眼里,只有自家养大的小公主受了惊吓。啰嗦得恨不能将那掉脑袋的可怜人也一并拖出来怪罪。 江小蛮不理她,草草擦了手脚脸面,她强自定下心神,等问及那个监斩的七品官还候着,她当即拿定主意,扶了侍女出去说话。 在花厅里,江小蛮挥退众人,三言两语认下了劫法场的事。并说要立刻进宫面圣,同贵妃说明今日他的护驾有功,还要好好问问阿耶,为何背着自己杀太宦身边的人。 言语间,做足了同那被处死的宦官荣庆的情谊,并暗示他即便捉拿到了放箭之人,也最多关几日,就自想个法子放了。 “这位叔叔,本公主的话,你可曾都记明白了。” “殿下放心,小臣一个字都不敢轻忘。” 送走了人,江小蛮暂松了口气,庆幸这回监斩的只是个七品寒门武将,且还算是个会变通之人。口干舌燥地牛饮了一大杯水,她起身,压下满世界去寻提耶的心思,又唤道:“备马,我要进宫一趟。” 到了宫里,她自是又撒娇撒痴得闹了回,质问是丢了什么了不得物件,补上也就是了,如何竟要到杀人的地步。 听说侄女竟玩去了南市刑场,莲贵妃一言不发,当下凤眸如箭,就要处置韶光等人。转念一想上回江小蛮以自戕相逼时说的话,许绮莲倒是压下乱打杀人的心思,只是狠狠斥责了韶光两句。 而景明帝,见小姑娘瞪圆了眼,指着自己鼻子,控诉他个一国之君,不该杀个寺人。他不但未动怒,反倒是联想到近来几个皇子角力的恶心事,哈哈笑了句,只说:“倘若承乾他们都学学蛮儿,那朕也少繁忙许多啊。” 这话一出,江小蛮自是听不大明白,只清楚刑场上的事应是揭过去了。当即松了口气,泪眼汪汪地大着胆子撞在皇帝身前。见阿耶果不像及笄前那样坚决回避,一股忧烦怀念上涌,瞧着生父宽厚和蔼的圆脸,她猛地埋头去他肩上,鼻涕眼泪尽数蹭在了龙袍上。 血浓于水,景明帝淡了笑意,难得心底一暖,还没回过神,罪魁祸首就拐着腿一溜烟出了大殿。 江小蛮事情都作毕,出了殿门收起泪,忙跨上马朝光禄坊而去,神情难得的肃然踌躇。 在她身后,莲贵妃瞥了眼皇帝,悠悠丢下句:“承乾是太子,学蛮儿什么?不学无术,一团孩子气,还是……心无算计,什么都拱手让人?” . 今冬菖都城的头一场雪,细细密密得下了两个多时辰,快要日落时分,当江小蛮策马到了光禄坊时,天上云层愈发厚重,雪片成了肉眼可见的鹅毛大小。 她下马紧走两步,又立刻放慢了,回头讪笑:“姑姑,不然您先回去,蛮儿想多留会儿。” 方才害她们被贵妃责备,江小蛮心里也过意不去,只是此刻忧心如焚,还是不好带着她们。 原以为韶光这回定是不肯的,却见她只是嗔怪着提醒了句,替她拢了拢带兜帽的裘袍,还是带着人听令自回了。 转过身去,江小蛮忧而蹙眉,也不知他有没有被捉…… 到小院外头时,她惊喜地发现,院门未曾上锁。 拐着腿忙忙地朝里头小跑,雪落无声,院子里也静悄悄的。在跨进内院后,江小蛮扶着廊柱停了下来。 连一只受伤的鸟雀,他都会那么温柔地抱起来治伤。而杀、盗、淫、妄、酒,五戒中,又以杀戒最重。一旦破了,在某些部派来说,便是波罗夷重罪,是注定不得解脱,永无再轮回的可能了。 那提耶现下,又该如何自处。 不对,他也不算破了杀戒,当时若没那两箭,刑场上的人可是要受尽痛楚才死的了的。 西厢的书屋里一灯如豆,从窗纸上透出温暖氤氲的光亮。江小蛮抬脚,想着一会儿总要好好开导询问番。 她正要去推门,门就从里头开了。提耶一身常服,背着屋内的光线,侧身恭敬:“外头雪冷天寒,公主快进来吧。” “你、你没事吧……”小几上的三菜一汤和桌边的炭盆让她顿住了安慰的话。 那三个菜虽都是家常菜,可中间竟有道炙肉。而炭盆,本也是屋里没有的东西。 “料想公主会来,就置了些寻常饭菜。”他面色丝毫无异,依然是一贯的冷峻温雅,全然不像是破了波罗夷重戒后该有的样子。 见江小蛮怯怯地偷瞧自己,他伸手作了个相请的动作。 相对落座后,她脑子里还都是午时的场面,虽然的确是饿极了,捏了筷子却只是夹两道素菜去吃。 炭盆就摆在她身侧,却依然冷得厉害。 “公主心中有疑,不妨问出来。”提耶抬眼去看她,忽的一笑,竟朝那道炙肉伸去了筷子。 江小蛮被这一笑晃傻了眼,暗道人家说的‘灯下看美人’果然不假。男人周身上下,萦绕着淡然出世的沉静,那深刻的眉目,温润唇线,就好像已然历经世间所有,虽是自无悲喜,却依然慈眼众生,护佑众生。 她晃晃脑袋,忙提筷夹上了对方的筷子。他是小乘部众,可并不食荤腥的。今日这是怎么了,如何突然就要吃肉了? “这里的炙肉不大好吃,额,明儿再吃好的。” 听了这话,提耶笑意渐淡,倒是没有坚持,从她手下抽出了筷子,转向另一道素菜。 江小蛮垂首盯着那盘红褐色散发着诱人香气的炙肉,他都已然还了俗,数月内父皇就会赐婚,不是该她劝着他吃荤腥? 可是,也不知是怎么了,见他要吃那炙肉时,她心里头莫名不安,就是觉得他并不像表面这样平和。 “提耶,你去宫中……”话说到一半,江小蛮起身,绕开小几,索性站在了他跟前。 一坐一立,她微微俯视着,又探了头过去,柔软唇畔离他耳朵仅有半寸:“你会不会要伤我阿耶?” 离的实在是太近了,温热好闻的气息涌入鼻尖,他略偏了头,毫不犹豫地否认了。 “是一个粟特商人,以八百金要一只前代四足铜鼎。贫僧又听闻家乡闹了蝗灾,而统领诸国的龟兹王却不理百姓死活,出此下策,才想劫走铜鼎,以资家乡百姓。此事却是该入刑的大恶,若公主上奏,我也理应伏法。” 叙述这场惊险的行窃,他始终面无波澜,缓缓而述。将对武备图的觊觎轻描淡写得说成是以金银铜鼎资救百姓,实则朅末旧部守了处秘密银矿,钱粮上从没有缺过。 掌心传来微凉触感,一只绵软厚实的小手握了上来。 “我如何会上奏?!”江小蛮听得只是为了八百金,当即感叹异常,上前拉过他的手,“你早些对我说嘛,八百金虽是不少,可我凑凑也还能有的。为了这点银子!……”想说就害死了那么多人命,却怕伤他心,只改口又说:“往后再有这事,就告诉我,我来想法,可万万不好再如此了。” 许多郡县一年都未必有八百金,可江小蛮却毫不在意这些身外之物,她甚至没有意识到,公主府一年的年例,阖府上下的用度,大概也就是二三百金了。 可她听了他只是需要钱财,竟然庆幸到这般地步,只是为了他不再以身犯险,其他的事,她都毫不在乎。 热度从他掌心渐渐传了过去,提耶终是反手合掌,主动将她的手握住了。 她的手本就偏小些,又是个肉掌,此时被他温热手掌所覆,几乎连指甲尖都被包了进去。而提耶的手骨节分明,清瘦阔大。乍一看,简直就像是握了个孩童的手。 不带一丝欲念的,他抬眼认真地瞧她。那双深沉如海的眸子,在灯火下泛着清亮如玉石般的碧色。 第32章 .抱抱“不可胡闹!” 油灯有些暗,明灭着萦绕在两人周身,虽不及高门府第的华灯璀璨亮堂,却也别有一番世俗小户人家的请致。 女孩儿的眼睛并不多美,却是黑白分明,因是带了些期待怯意地瞧人,便愈发显得圆溜溜的。皇族常年的优渥供养,又兼山林里头鹭草滋养,江小蛮的身上,其实更有一种不知人间苦的出世感。 只是她出世出的热闹,就如老君月老跟前的顽童一般,可又是鲜活真实存活于世上的。 被她这么瞧着,提耶终是心底触动,握了她的手最后郑重相劝:“我虚长你七岁,便是俗情上也总多听多见些。公主的厚爱,不过是一时的执迷,就好像特别喜欢一件钗环,想听一首曲子。等你再长些,见多这纷繁世界,才能找着同自己真正情投意合之人。” 难得听他在佛法之外回应自己这许多话,江小蛮全不在乎那话里劝退之意。像是魂儿也被他勾去了般,她满心里只有这人俊雅温厚的面容,宽阔清瘦的胸膛,还有那双正握着她的温热带茧的手。 围塌两边皆宽,在提耶絮絮相劝之时,她垂眸傻笑了下,索性顺着交握的双手,挨到他身边坐了。 小姑娘也没有任何逾矩的动作,只是同他隔了一拳,紧挨着认真听他说话。 见她意态平和,像是在仔细思考自己的话,浮提耶沙顿了顿,倒是一笑,张开手掌,将她另一只小手也拎过来,交握在一处,放在自个儿手心里。 他说一句,便轻柔地在她手上拍两下,末了叹息了声,随口道了句:“西北正值乱世,多少女子闺梦成寡,老者丧子而幼童失怙……而凉国虽不比从前盛世,百年里头,应当是看不到兵燹的。” 听他说到战乱沉重,江小蛮也面露忧惶哀怜,她是个最易心软好骗之人。最是听不得人说离乱掉泪的苦痛,此时便檀口微垂,心里盘算着是不是往后削减用度,好去救助提耶所的外域流民。 见她垂了脑袋,一言不发,提耶想了想,继续道:“殿下同我……何止云泥之别。于身份权位,我只是一介异域草民。于儿女俗情……少年时,我阖家上下殒命战火,早已是个无情无爱之人。” 轻描淡写地说着惨痛过往,提耶心中感慨,见灯火下的人儿乖巧严肃,他抬手轻抚了下那黑亮如云的发顶,不自觉地笑了笑,终于盖棺定论道:“公主该择个年岁相当的贵胄少年,他会爱重你、疼惜你,与你同享荣华权势、白首偕老……而你我……断无可能。” 大手松开,毅然决然地朝后收了回去。 对着这么个天真纯善的小姑娘,只要是稍稍有良知些的君子,就绝不会利用她的情谊,何况他还是熏染过佛气之人。纵然有九年前的那一档惨祸,那时她不过才六岁,一个懵懂无知的孩童,决不该无辜受牵。 要得武备图,只需用她作引,多勾连些三省内宫的人,剩下的自该是他们自己想法子。 窗外天色黑透了,雪该是下得更大了,细听来,有枯叶老树被堆压的声响。 本以为听了他这段剖白,又会伤了她。可或许,江小蛮是被推拒惯了。对一个姑娘来说,上回她壮着胆子主动去轻薄了他一回,下场却是被重重推在地上,还划开了手掌。而如今,借着皇权的压迫,她自以为是欺负了人还了俗,到父皇赐婚前,再被他言语拒绝几次,也是没什么要紧的。 至少,他愿意拉着她的手,这般推心置腹地同她讲道理,也是在为她着想了吧。 此情此景,从眼前人身上,江小蛮竟一下想起了先皇后的样子。母亲的面容早已模糊,这些年来,姨母不愿亲近,韶光姑姑又聒噪说不通,多少年了,能这样言辞温和,缓缓开导劝慰她的,提耶是第一个。 她莫名有些眼热,竟是张口一笑,板牙玲珑齐整:“你说的不对,知道我最喜欢你什么吗?” 提耶卸下笑意,又回到了惯常的无欲冷峻,一双眼,清冷默然地瞧着对方。 “旁的都不说。”她当然不能说,最喜欢他那双蕴满星辰的眼睛,只是仰着小脸,认真地组织言辞:“其实从去岁夏末开始,我就时常在莽山上听你吹筚篥了,我总是躲着,想象着你的模样。后来滢姐姐出了事,连元徽长老也不敢说话,偏你敢说。还有讲习所门前,那只鹫鸟翅膀伤了,我怕人笑话又怕被它啄疼了,也是你,想也未想,就将它抱了起来……” “我活了这么大,没有说假话,世上像你这般良善的好人,可真是从未见过。所以,旁的不说,单是这样的人品心性,早便压过那些王公贵胄万千了。就是同你草衣木食……” 她忽然扁了嘴,又暗自傻笑了下:“就是同你草衣木食,就算你永远也不会喜欢我,你也必然会待我好。” 这一番话,浮提耶沙是听得心悸又茫然。可他很快控制好了情绪,只是眉峰皱了一瞬,暗自恼怒近来心绪的起伏。 难怪释尊29岁出家,最后看的一眼,也还是自己的妻儿。爱而生怖,女孩儿家如此深厚的情意,实在比兵戈利刃还要凶险难避。 他回身将剩菜拨至一堆,又将碗筷叠好,只回了一句:“看着是好人的,未必是……贫僧连一个凡夫都作不好,当不起公主谬赞。” “你这样好的人,若都算不上良善,那我不如也一并剃头受戒去。” 经过这一日的遭际,又为他这一番亲近好言,江小蛮自觉着同他隔阂再无,执拗蛮横的脾气又上来了,见他于灯下沉默着收拾碗筷,她便又犯了着急的毛病,总想着快些说服了人,想缠着他给些承诺。 她的腿还不大好,外头大雪路滑,可是不管提耶去厨间洗刷烧水,还是往来收拾屋子,江小蛮便如只瘸了腿的小田鼠,始终跟在他后头。 她敏锐地觉察出,眼前这人,似乎并不喜欢瞧见她难受的样子。 既然他不会动怒或过分推拒,那她也就放开了手脚,本性毕露地纠缠起来。 “这屋里冷得像冰窖,一会儿我让人去与你搬床暖的来。” “你这成日里吃得也太寒酸了,明儿开始吃我那处的吧。” “合意斋的素菜点心可好吃了,酸甜苦辣,哪一味都有,没有他们想不到的。等你伤好了,若是不犯戒,再尝尝他家的甜坯子才好吃……” 从小到大,她的吃穿用度那都是一等一的好。尤其是同人说起喜好来,江小三句里,有两句是离不开吃食的。穿了玉冠道袍,她能胡诌两句道号儒经的,可那都是为了应对贵妃的考核,撑她大凉公主的门面的。豆蔻之年,心性活泼,她心底里最讲究的还是在吃食上,一道开水白菜,江小蛮都能随口背出那十几味作料步骤来。 可无论她说什么,提耶或是淡淡应一声“好”,或是就如哄孩子般推一句“不必”。同她不一样,朅末二十年来都不怎么太平,他是长子,从来学的都是精进谦和,克己中兴。那些莺歌燕舞、口腹之欲,从来都是无用之物。 这般明显无意的态度,却丝毫未曾打击到她。 从原本的回避恭敬,说绝不还俗宏愿难改,到现下能与她如家人一般平常说话,江小蛮心下如意的很,好像已经将喜欢的人彻底划归己有了。 灶间热水烧好了,她见提耶兑好了温水,又准备了伤药纱布。立在一旁,仍是没有要走的意思。 “天色也晚了,公主该回去歇息了。” “让我瞧瞧你的伤。” 她是真的担心他的伤势,可说完了这句,一想伤口的位置是在腰侧,免不得自己就先红了脸。 “皮外伤罢了。”看出她的窘迫,提耶绞好布巾,特意转开话去,“倒是我疏忽了,公主且去内院再喝口水,一会儿我送你回去。” 以为她会回避,可等他抬手解了衣带,一回头,却见小姑娘杵着没动。 “是箭伤吗?我想看看。” 要看那处的伤,势必就要袒露腰侧。略尴尬得偏了头掩饰,他还未想到推拒的说辞,小姑娘就已然走到了身前。 “天寒地冻的,我同你一起也好快些。” 她倒真不是存心要轻薄人,只是昨夜走得急,实在是没见着那伤处,今日一想起来,怕是不亲眼瞧上一瞧,总不安心的。 也是奇怪,今日这顿饭后交谈,知道提耶并不讨厌自己后,那点子女儿家的羞氖胆怯,尽数被喜爱亲近压了下去。 没来由的,她就是瞧着他亲切。许是僧人心怀苍生的悲悯谦和,已然泯灭了性别,让她不在意男女大防了。 她站在他身前,眼睛恰好平视他胸口。提耶身形高大,正好将后头桌上的幽暗烛火尽数挡去了。江小蛮着了魔一样,圆胖肉掌朝他腰间衣带伸去。除了想看伤口外,她更有些心疼他恪守日中一食的清瘦。 “不可胡闹!”眼见衣带就要拉开,提耶当即伸手厉声喝止,一把捏在她腕上。 江小蛮抬头,见他眉目微愠,却有什么藏在光影里分辨不清。怕再惹恼了他,她当即鼓鼓脸,嘶声装疼:“不看就不看,你抓疼我了。” 男人立刻松手,见她兔子一样朝门边去了,以为是终于清静了,解了衣带退衣至半,门却又吱嘎一声开了条缝。小姑娘挨着门缝,蛮横地讨价还价:“法师!你抓疼了我,又这么黑赶我出来,一会儿你可得多陪陪我!要是不应,我现下就进来了。” 她嗓音软软糯糯的,语气却作出凶狠蛮横的样。这是她从小惯用的手段,撒娇撒痴的,极少有不被应和的时候。 靠近了油灯,提耶手法迅速地处理着脓血腐肉,听了这突然回马枪一样的幼稚胁迫,他紧抿的唇线微动,手下动作不停,随口冷漠应道:“公主谕令,小臣不敢不遵。” 怕她在外头冻坏了,只是片刻功夫,他就收好药包。天冷得厉害,他身上却也只穿了两层中衣外罩一层薄长袄,三两下功夫系好了衣带,便去开门将人放了进来。 进门后,江小蛮动作夸张得搓手顿足,偏右腿伤还未好全,这模样也就有些好笑。 提耶只作不见,用烛台点了盏灯笼:“我送公主回府。” 灯笼刚把厨间照亮许多,耳边就是一句斩钉截铁的娇喝:“本公主不回去!”刚才在里头还应了要再陪陪她的。 男人提灯的手一震,都已经戌初起更了,她不肯回去,孤男寡女的,实在于礼不合。 “你、你抱一抱我,我就回去了。”也只是踌躇两下,她便张口说了要求。她从小向身边人抱抱惯了,所以哪怕及笄了,还是有些孩子心性,抱一抱对她来说,并不觉得太过出格。 恰是胡人各部民风放达,男女大防也不如汉地那般讲究。是以听了这个要求,提耶并未立刻回绝。 “若是不愿,”江小蛮揣测着他的脸色,忽的上前就将人抱住了,“那便换我来抱你吧。” 这是她第二回 抱他,同前一次踮着脚将人压了脖子胡乱拦住不同。这一回,她轻轻地环上他腰际,侧脸正贴在他心口处,整个人极小意温存地钻在他怀里。 “公主你……” 周身相贴,他垂首望见一个寻常俏皮的小髻,红绳绑了几只赤金微雕兽类。女孩儿似乎害冷一样,嫌着抱得不够紧,还往他怀里又钻了两下。 他阖目凝神,尽力让自己忽略胸前的触感温度,默诵了两句经文,试图平复渐快的心跳。 江小蛮抱着还不够,近距离捏了捏他未伤的另一侧腰,又牵过他的手,仔细勾连住手指,嘟嘴疑惑:“怎的瘦成这般,佛理是好,可日中一食,许是会伤了身子吧。” 第33章 .乞丐她一脸严肃地说:“我又不怕被骗…… 一个人若是将全部心门封闭,画地为牢,只许自己困顿在一二方执念里,那么,人间万事也是难扰。古人说的‘食色性也’,至少在江小蛮看来,眼前这人,过得许是太辛苦了。 真心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才会蒙蔽双目,不管不顾的,只是看见他辛苦的地方。 她皱着一张脸,一寸寸细细捏过那骨节分明的手掌指节。 九年的空门戒律,寡淡无语。虽是从未放下过骑射功夫,可这么个正值风华正茂年纪的男人,实在是太过清瘦了。如此近距离地触碰拥抱,江小蛮甚至觉着自己依稀能摸到骨骼的硬度。 “劳公主多虑。”怀中一小团身子柔弱无骨,又是那么鲜活有情,提耶不敢再多看那乌亮发髻,控制住力道扶着她双肩将人推开,略为生硬道:“释尊的戒律自有道理,这些年我倒是比儿时少病些。” 被他捏着双肩的动作,是父兄亲眷不曾有的。纵是隔了极厚的一层夹袄,也不知是一下触动了哪处心思,她忽而心口狂跳。 也不知是想着了什么,竟是无意识得朝后退开了半步。 “殿下?姑姑叫我们来接你,该回了!”外头传来梅儿的声调。 如蒙大赦般,她目的也达成了,垂了头低语了句:“明儿我带午膳过来。” 说完再不看人一眼,拐着腿步速极快地朝外头冲去,到门前想起了此间苦寒,头也不回地又说:“一会儿我会让人送寝具来。” 等人走后,提耶禁不住翻掌瞧了瞧,胸口处觉着有些空,先前那一团温热实在的身子,竟若有若无的,好像一下子难以挥开去。 . 那一日大雪后,一连半个多月都是迷蒙阴沉的天。菖都城白皑皑的,从远处的莽山顶上,棋盘方格状的城池巍峨壮丽,大凉皇宫所在之处,琼楼玉宇的,颇有些人间仙境的意味。 本以为是瑞雪兆丰年,可大雪断断续续,近二十多日都未停过,眼见的就要成灾年了。 街头巷尾的,百姓们议论纷纷,皆说好些年没见过这阵仗。有那胆大的,低语句是不是妖邪灾祸,立刻又捂上嘴,只是四处打听,宫里头的天师可有占卦。 天师占卦说妖邪在东南,意指广陵王崔炳,景明帝觉着有理,正要召他入京,可巧十月半下元节那日,大雪忽的停了,霎时间晴空万丈,照得整个京都一派琉璃世界,祥和繁荣。 下元之日,自这两代天子起,也成了与民同乐的一个重要节日。到这一日,宵禁解除,三市酒家茶肆,彻夜至明。除了官府安排的诗会百戏,各处商户,也多会趁着机会,拨些筹码银两。或是投壶比箭,或是花灯字谜,桥头街面上,丑时之前,都会喧闹如昼。 黄昏时分,公主府里的暖阁里,江小蛮睡眼惺忪得从被褥中坐起身。 她只穿了件极薄的抹胸绸裙,裸露在外的肩颈项侧,肤质雪白柔腻,也就下山拘养了两个月,头脸上再不见先前丝毫的灰褐暗淡。 地龙日夜不熄,她起身后却还是迅速用锦被裹了身子。 又是午睡酣然后的茫然惊恐,还未待她喊出声,梅儿一探头轻问句“醒了?”朝后一挥手,就有穿罗带绮梳单螺髻的侍女们,捧了梳洗衣物鱼贯而入。 “殿下再躺躺,也才未时刚过不多,来得及的。” 暖黄色的八角宫灯燃起第一层,光线正好,顷刻间便压下她醒后那点心病。 瞧着侍女们铺衣熏香,江小蛮缩在绣塌上,想着一会儿要去见的人,睡得红印犹在的小脸上忍不住出神恍惚。 这段日子来,大雪下了个漫天遍地,每日巳时她便去鸿胪坊,变着花样地送吃食,却也未再花重金请过合意斋的师傅们。天寒地冻的,两个人总是一道吃过饭,时而煮茶看雪,或是提耶研墨抄经,她则捧个手炉看话本。 趁着雪落不好出门,江小蛮几乎把半个香闺都搬去了鸿胪坊。从那夜后,她不点头,不说终身,对她的‘纠缠’陪伴,提耶也再未说过推拒伤人的话。两人好像有了默契般,更像是俗世兄妹友人一样相处。 提耶筚篥吹得好,火不思更是拉得臻于化境。江小蛮爱听,不仅缠着他吹奏,听人说筚篥配箫最宜合奏,她还特地去宫里挖了支前朝的古箫,夜夜苦练,想把小时候半吊子的技艺都找回来。 大半个月的日夜相伴,她明显地觉出,提耶态度的转变,大雪的天气,素来清冷悲悯的眉目间,多蕴了丝人气。 今日下元节,他早早同礼部告了假,将要出城见胡商的实情告诉她,本是说今日不见了。可江小蛮非是不肯,见她耷拉着脑袋泫然欲泣,鬼使神差的,提耶为了哄她,只好应了夜游东市的要求。 约定了酉初时分在东市一处专吃素菜的斋馆里相见,江小蛮练了半宿的古箫,却是不多贪午觉,时辰还早就起了身。 坐在菱花镜台前,照例是梅儿托着一件件各色衣饰,自语着喋喋不休。 大凉近二十年来,女着男装风尚渐起,大大的翻领外袄,衣饰上却是专为女子设计,同普通男装区别颇大,也不是真正要扮男子时的首选。 梅儿抱着的衣服堆里,也有这么件专供女子出行的时兴窄袖男装。江小蛮觉着这些都不适合自己,只是一个个摇头,拢着睡衫也不知该怎样装扮。 “贵妃娘娘到!”正困顿犹疑着,羊环低声提醒了句,一回头,莲贵妃宫装火红,已是翩然而至。 想要起身行礼,顺带编个理由一会儿能获准出府。却未料许绮莲笑着,玉指轻巧将她压回铜镜前。 “姨母……蛮儿一会儿要……额,同月娘说好去东市的。” “邬家那个近来可不得闲,你个小骗子,本宫无事,只是来瞧瞧你。” 说罢伸手朝梅儿要梳子簪环,凤眸扫了扫,朝一件襦裙点了点,回身竟亲手替她梳妆起来。 云鬓轻挽,在头顶处结了个小圆髻。江小蛮的头发极厚重,连用了三件墨色发钗才将发髻定住。还余下左右面颊侧边颇多发量,贵妃玉指轻绕,好像思索了许多遍一样,贴着耳侧,绑了两个扁长垂髻。 未用一件贵重钗环,望去只见双垂髻上红绳齐整,是民间商贾人家女儿多见的法式,简单随意,却衬得她小圆脸颇为灵巧可爱。 “您特特过来,就是为了与蛮儿梳妆的?”从铜镜中,她看见贵妃眼底锋芒尽收,倾国的容色,只余慈蔼柔情。江小蛮想着幼时光景,不由得红了眼眶。 贵妃虽然强势狠辣,从来最看重权位。却没想到,于议亲择驸马一事,她表明心迹非要嫁个无权无势的僧人,竟能不再作梗。 似是看出她想说什么,许绮莲哼了声替她拢上软和的交领褙子:“今夜化雪,怕是更冷得刺骨。襦裙袒肩露颈的,到了东市就是有地龙的酒家,也别轻易脱了这褙子。若是觉那和尚不好时,自回来同本宫说,咱们赶紧再换一个。” 见她这般关怀开明,江小蛮再难忍心绪,当下鼻子抽了抽,冷不丁一头撞进莲贵妃怀里。 许绮莲愕然,抬着的手久久不敢放下。末了,她颇不习惯地揉揉侄女的脑袋,为怕她在东市被人冲撞了,便从自己发间,拔了根御赐的玛瑙绿宝石扣,随手按到了她发顶圆髻上。 “快去吧,别误了会情郎的时辰。” 这话一出,果见小丫头绷着脸后退,似嗔似怨地跺跺脚,带了梅儿羊环两个,一溜烟地就跑了。 出公主府正门,朝北步行二刻,便是东市南边坊墙的入口。此处就在皇宫不远,平日多是官僚富商来往,占地不大,却是全大凉数一数二的富贵温柔乡。 雪后风光甚是明净,西天边日头还亮堂着,江小蛮脚也好了,也就安步当车,径自步行过去。 她们三个沿着主路过来,一路都是高门大户府邸,积雪也早被扫去了两边。 虽说已是相熟了,可她今日装扮了番,离着东市坊墙越近,心里头没来由越发紧张起来。 在喜欢的人面前,还真是有够累的。胡思乱想慌得难受了,江小蛮索性停下脚,鼓着脸恨恨在肚里骂了自己两句:“奇了怪,他就是个手脚面目俱全的和尚,又不是甚吃人的妖怪老虎。江小蛮,你天不怕地不怕,怎么怕起自己喜欢的人来了?!” 还未调整好心绪,耳边猛地传来梅儿的低呼:“呀!殿下你瞧,坊门口,就立在两个侍卫左侧的,可是道岳师父?”府中人不晓得他姓名,称呼起来,还是随口就说的法号。 江小蛮心里一抖,立马抚了抚双垂髻,抬眼望去,果见一人长身玉立,顶了个褐色兜帽,拢着手像是已然候了有一会儿了。 恰好提耶也转过头来,远远瞧见她们,只是微一颔首,就跨着步子朝这处过来了。 “小臣见过公主,回城早了些,索性就在坊门边候着了。”到了近前,他还是合十行礼,始终如初见时的恭敬。 “说了去蘩蕤阁等的,这大冷的天。”想要碰碰他手上温度,可碍于两个跟班,她还是顾忌分寸,说话举止得体。 四人到了门前,提耶先拿出谱牒于守门的瞧过了,梅儿也翻出两本谱牒。 而江小蛮身份贵重,用的是府中女官的谱牒。只是她头顶着一颗硕大的玛瑙绿宝石扣,此地侍卫也见惯世面,一看这宝石扣,再一打量江小蛮面容神色,一派不知世事的样儿。当即就明白过来,这绝不是一般官宦人家能养出来的。 见她摸了半天,谱牒似是卡在了窄袖里。侍卫当即拱手:“不敢劳动,贵人快请吧。” 江小蛮解了尴尬,带了些抱歉憨傻地同侍卫一笑。那两个侍卫如何敢接,当即把头埋低了,退开一边去,只是拱手行礼。 她也不傻,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有些恼怒得就将髻上宝石扣解了,随手塞去了梅儿怀里。 几个人才跨进门去,江小蛮思索着该怎么支开两人不显突兀,耳边就听得身后传来呼喝责骂。 “贵人们来的地儿,也是你个臭乞丐沾染得的,再来一次,仔细爷剥了你的皮!” 原来是有人在坊门边行乞,方才还恭敬有礼的侍卫,顷刻间恶言恶语,甚至就要将人扭送官府去。 见那乞儿年纪颇大,蓬头垢面,恁冷的衣衫上的破洞都能瞧见背心。她被侍卫踢了脚,趴伏着哀求,才听得是个老妇人的音调。 东市门前往来的都是贵胄,那两个侍卫一时轰不走老妇人,举动间越发不再客气。 周围来往之人闻声皆回头去瞧,浮提耶沙看了看衣衫褴褛的乞丐,还未动作,就见江小蛮“噫”了声,略提了裙子就朝那处跑去。 她腿伤刚好,这么跑着,仍是觉着有些痛。 “你们赶人就罢了,做什么要动手。”走近了才看清,老妇破旧肮脏的衣衫破了好多处,尤其是下身,似乎是只穿了单件薄裳,露在外头的腿弯里,红黑交错的,似都已然溃烂了。 “贵人您不知道,这老东西近日里频频来此,若是不小心扰了哪个,兄弟们如何担待的起。” 江小蛮听了朝两个侍卫点点头,也不再多问什么。见那妇人冻得发颤,当下想也不想,抬手解下自己身上的长斗篷,蹲下身将人裹了起来。 她也不嫌人脏,半扶半抱得就将人搀扶起来。 回头见梅儿颇为生气地过来,江小蛮伸手抢先道:“她就是要两个钱罢了,银子拿来,不许啰嗦。” 梅儿无奈,隔了衣袖从钱袋里掏出两个散碎银子,递了过去。暗道好在公主今日只穿了寻常斗篷,布施了也不会心疼的。 那老妇人得了银子,双目浑浊地瞧一眼身上簇新厚实的长斗篷,也是愣了会儿神,才赶紧千恩万谢地离开了。 说来也巧,打发乞丐老妇,有两人前后骑马过来,正是多日未见的冯策和邬月蝉,方才侍卫的喝骂声颇大,这一幕也自是落在了他们眼里。 邬月蝉当先跳下马来,把缰绳递给后头的仆役。她今日着了胡服男装,不仅是英姿矫健,顾盼间眉角眼梢也是风情无限。这一身男装,将她本就艳丽的五官衬得更是精致明媚。 毕竟是多年的挚友,久未相见,江小蛮也早将陈家的事忘了个干净,见她朝自己过来,也是颇为高兴地迎了上去。 “跑什么跑,那么好的一件袍子给了那般腌臜东西,现下再追,人可不还你。”邬月蝉上来就是揶揄,瑶华宫已经透露了些她的婚事,这会儿压了冯策夜游,心里头正高兴着。 还待再说两句逞口舌的话,见提耶过来,同他对瞧了眼,也就不多话,自朝后招呼冯策过来。 两边见了礼,江小蛮只喊了声“阿兄”,总觉着心虚别扭,客套了两句也就分别自去了。 西天边朵朵彤云,日阳暗了些却是漫天流霞,打在河道边鳞次比节的灰墙上,人语声觥筹声,一派烟火喧闹。 梅儿将自己的斗篷让出,带了羊环自去临时购置件,两边分开,也就留了他两个独处。 对着夕阳磷光的河面,提耶终是问:“方才那个陌生妇人,公主不怕她手脚溃烂,也不怕她是恶人吗?” 有残阳彤云映在他眼中,他言辞温吞,并未直接说出自己的判断。 侧眸瞧见小姑娘垂鬟齐整,一脸认真严肃地扳着指尖回道:“姨母早骂过了,说外头骗子歹人多。我也知道好些人专门行乞骗人,可万一是真的,真的走投无路,无亲无故的呢?……我又不怕被骗。” 第34章 .农夫与蛇”小孩家家就有郎君了,芮!…… 布施一千个骗子,就怕错过那一个真正无依无靠的可怜人。 这番话江小蛮从前只是闷在心里,从小到大,身边人总是嘲她“眼里尽是好人”。没人来问过她心里真实的想法,也是想着提耶是僧人的身份,才终于把这等想法说了出来。 彤云照着她乌发垂髻,脸庞圆润却也只有巴掌大。凉国民间早婚,普通的少女到了十四五,泰半都已是纳定议亲,有些家中不留的,一经纳定立刻便换了妇人装扮,送去夫家了。 是以,她这一脸认真的模样就显得愈发年幼些。 江小蛮说完,转头迎着西天霞光仰看他。 她迎着光,面容镀了层金般,又有潺潺流水光波掩映。而提耶背着光,在这衰草冰封的黄昏里,为她扎发的粗红绳子晃了眼。 “因缘果报,公主说的对,不必在意他人的说辞。” 下意识地摸了摸项间母亲留下的天珠,提耶第一次怀疑起江小蛮的身份来。凉国帝后皆为人嗜杀残暴,又是如何诞下这般良善无度的女儿。 他并非真正遁山修行的世外客,相反,平生所遇波诡流离,让他看尽了人心的贪婪算计。方才坊门前的乞丐老妇,双目浑浊却气色尚佳,嘴上说着千恩万谢的客气话,那双眼睛里却是麻木笃定。最大的破绽,还是那手脚处的溃烂,作伪所用的草药他都一眼看穿了。 本是想将实情相告,可对着这么张赤诚纯真的脸,想了想,还是索性揭过为好。 沿着东市河道,两人一路逛过早早摆出的沿河摊位。 提耶的戒律守的极为变通灵活,也是难得无所目的地闲逛市集。他本性里是个探究好问的,对着这十里长街,各色新鲜有趣的玩意儿,也是一个个看过去。他对乐器最为喜欢,东市里各国管子五弦,吴越的木琴,西南的骨笛,若是没见过的,他也多瞧两眼,再客气地同摊主相问。 而江小蛮跟在一旁,一个个记下名号,又细看他神情,盘算着到时候尽数买下与他送去。 他两个皆是官宦子弟常服,一个高大俊朗,一个天真活泼。虽说提耶相貌一瞧就不是中土人士,许多做买卖的摊主同他们对答,却还是不敢确定这两人的关系。货郎们的目光多被提耶吸引了,见他端方出尘,举止泰然,而江小蛮又是一团孩子气,多数人竟将他们都认作一同出行的兄妹。 一直行到蘩蕤阁假山裙踞的院门前,有个七八岁的小女孩,梳着两个冲天辫,见了他们过来,拎起手上的草编果篮‘腾腾腾’得就跑了过来。 “大哥哥,额,白首齐眉,琴瑟和鸣!买个频婆果吧。”小孩背诗乱得很,也不知是哪家商户的孩子。 清脆童声一出口,两人皆是一愣。 小孩见状,以为是前头的诗句背得残缺,又举了草篮看向像是好说话些的姐姐,来了句:“寤寐思服,窈窕淑人。小姐姐,可要与郎君买个频婆果?” 草篮里的频婆果红彤彤的新鲜的很,然而江小蛮的脸迅速得红了起来。 她不敢去瞧提耶的面色,只是略弯了身子,笑着接过那篮频婆果:“你是哪家的孩子,天就要黑了,今日东市人多,出来乱跑什么?” 说罢,她心里头暖洋洋的,随手便递了块羊脂玉过去。 那孩子呆了呆,猜着玉佩贵重,一时没敢去接。等江小蛮蹲身与她系在腰间,又摸摸头道:“快快回家夜饭了,不好再乱跑了,不然可有八只脚六只眼的妖怪要来抓小孩了!” 小丫头冲天辫一抖,抬头哼了声:“姐姐又比我大多少,小孩家家就有郎君了,芮!羞羞!”一边说,一边压下眼皮吐了吐舌头,果然是商户家的孩子,江小蛮气急了伸手想逮,却是抓了个空。 一个没站稳,肩头被身后人揽正了。她余光扫至那人雅白衣襟,若不上仰,也只停留在那宽阔清瘦的胸口处。 忙忙收回视线,她攥紧了草篮,跟着迎门而出的伙计就朝里跨去。 身后的熟悉的脚步声,既让她安心又如溺水之人喘息无定。 蘩蕤阁闹中取静,临河清雅,是东市里做素菜最负盛名的。凉国近二十年佛气蔓延,许多士族闺秀便会在此延请已定亲的情郎,意在来日安康,夫妻同心。 是以一楼的大堂里,就有好几对小儿女,含情脉脉,在那儿发乎情止乎礼地低语同食。 梅儿在三楼上预定了个雅间,一路沿旋梯步上,相识以来的诸般种种霎时间都历历在目起来。 莽山上追寻筚篥声的欣然,山洞中负伤表白的艰难尴尬,还有竹屋里……那偷香窃玉般的癫狂…… 江小蛮越想越心乱,如今情势看来虽是有些进展,可她女儿家的脸面早已委地无尘,恨不能寻个地洞钻了进去。她心越乱,脚下步子也就愈快起来,丝毫未曾留意,身后人在二楼半敞隔间外的驻足。 剃度九年,可提耶本就在朅末王廷有神童之称,自是心细如发,将她的模样尽数收入眼底。这样的情意,他委实承受不起。 提耶始终面色沉郁地跟在后头,过二楼一处隔间时,忽听一声颇为熟悉的“阿哥”,交领处便多了张折起的宣纸。 宣纸展开又合起,眨眼间碾落成尘,他深刻眼眸沉了沉,继而跨步朝三楼而去。 八宝素鸭,芙蓉琉璃盏,青豆泥酥,汤汁豆腐团…… 雅间的四方桌不大,却摆满了十余道素点汤羹。见提耶进来只是立在窗边,日阳残影将他身形投射在地,像是要被过往淹没般,江小蛮实在是受不了,遂出门对伙计说了句什么。 片刻后,她接过一个青瓷壶盏立在桌前道:“父皇说酒中滋味长,总叫我也试试……一会儿楼下有琴师也有梆子戏,咱们挑一个听听?” 酒液入杯,轻抿一口,本以为要咳呛,却是甘甜清冽,纯度极低的果酒。 江小蛮看了看桌上油脂甜香的点心,想了想近日克制饮食无功,也就光饮不食了。 有珠玉落地,纷乱深情的琵琶声阵阵入耳。 酒果然释怀,才喝的两杯,她起身壮了胆子扯他衣袖:“若是饿了,这些点心各尝一口也好。你日中一食的,夜膳也不必多吃,否则一时不惯反要伤了肠胃。” 从前在朅末王廷,宴何无酒,提耶自也是会饮。他瞧着外头天色暗了,回身一把握了她腕子,接过酒盏:“女孩子家,还是不要学男子饮酒了。少喝两口也就罢了。” 说着话,他朝四方桌坐了,放了酒盏,面色不似往常:“今日公主作东,琴师或是梆子戏,皆有你定。” 深刻眼眸含情,笑意温雅,就如那菖都贵胄子弟一般无二。看得江小蛮心里头发热,垂了头放下酒盏,与他夹了块清淡咸口的糕饼:“那我下去挑个琴师,且等等。” 等她下楼声响起,隔间屏门吱嘎开了,一个相貌清俊温润的少年郎,满含怒气地跨了进来。 “还真是酒肉穿肠过啊!”冯策费了功夫支走了邬月蝉,早候在隔壁等着他二人,“道岳法师好手段,竟哄得我妹子小蛮痴心如此。” 少年十七八年纪,肩背却是已然历练厚实。两边视线交汇,一个忌惮仇视,一个淡漠深沉,倒是互相都没留甚好印象。 “冯指挥使多虑,贫僧不过凉国一过客。” 见僧人举筷夹食,丝毫不将自己放在眼里,冯策到底年少,也不再多饶舌,当即阔步上前,一把揪住僧人交领而起。 提耶身量高些,却是作出副随性无力的模样,只是目光悲悯地瞧着他。 “你这杂种和尚!除却这张脸,钱粮家世一无所有,你凭甚得她青眼?” 提耶年少聪慧,佛理诗文无一不通,便是历经国难,倒还是头一回听得人这般直白评述。 他不怒反笑。 想也没想,竟犯了嗔戒随口便是一句:“这五浊恶世!女子诞子守道本就苦厄。贫僧便是一无所有,至少死生不会同俗世男子一般纳妾……” 意识到多言了,他眉间深蹙,旋即舒展合十,长叹一句道:“施主诸般皆求,如何不会心苦。” 冯策是莲贵妃唯一的养子,生平过往,升迁经历,提耶如何不尽数查清。 旋梯脚步声响起,就见那少年像是情怯般,忙乱间打翻了酒盏就朝隔壁掠去。 江小蛮带了个抚七弦的琴师,上来后,也不与心上人说话。见酒盏翻了,只是捏过青瓷壶,且饮且听,一时逃避得入了迷。 琴音袅袅,东市的商贾艺人果然都是不同凡响的。两个沉浸期间,各怀心思地守着礼节,到梅儿捧着新袍袄来寻时,始终也没多说两句话。 夜空如洗,星子点点下,江小蛮本就不多的醉意全数醒了过来。她呵斥着,不管不顾地赶了梅儿等人先回去。 “确是路近,不过公主一人,也还是不妥。” “法师,我送你回去!”酒意还未散尽,她说话也少了许多顾忌,玩笑道:“似你这般好看的儿郎,才得少些夜行。我早走惯夜路了,也就两步路,怕甚。” 最后瞧了那深刻面容一眼,江小蛮尽力稳住脚步,一边想着再有十日也该赐婚的事,一边撑着身子尽力无恙地朝东行去。 拐过鸿胪坊一处幽深巷道,她暗自偷笑,今日也不知怎么了,提耶的反应,可是越发像俗世儿郎了。 还未站稳身子,忽的一个麻袋兜头套脸地罩了下来,鼻尖一股子甜香,顿时就一无所知了。 第35章 .贼窝他伸手去曳马缰,呼吸间只觉心口…… 江小蛮是在耳边烦乱的哭声中醒来的,揉了揉钝痛昏沉的脑袋,她缓缓睁开眼,发现自己身处一处幽暗地牢内。 说是地牢,实则更像是个地窖。 长方形的地窖内只燃了半根残烛,却摩肩接踵得捆了有二十余个女子。多是些十余岁的少女,年纪最大者也就是十四五的模样。 酒醉外加迷药,她只是略看了眼周围情形。就实在撑不住又昏睡了过去。 许是先前喝醉时随口斥责过梅儿,乱说了些在鸿胪坊留宿的话,而一直到第二日午时,韶光遣人去问时,恰好提耶又出了城。 是以江小蛮失踪的消息,一直到第二日黄昏后,提耶回鸿胪坊,两边对不上线,众人才惊觉,她竟已有十二个时辰不知所踪。 这个消息传到宫里时,冯策正跪在瑶华宫门外的雪地里,等着贵妃发落。 原是今日早朝后,帝后留了他与邬大人,说了要赐婚两家的事。当着中书令邬元霆的面,少年竟一口回绝了婚事。 天子盛怒,送走中书令后,就要革了他的军职。贵妃拦下后,见他神色极是痛楚纠葛,便令他跪于殿外,好生想明白轻重。 一听江小蛮失踪了,雪地上的少年腾得站起身,面色焦急地朝公主府奔去。 宫里头起先也只是放出话来,寻着公主之人必有重赏。到入夜时分,东市蘩蕤阁来了个报信的,说是下元节来听琴的那个姑娘被掳了,贼人送了条衣带来,说要五百两赎金才肯放人。 原来蘩蕤阁和贼人皆不知江小蛮的真实身份,送信的伙计也是在成衣店见过梅儿,等经人指了路,一瞧是公主府上的,顿时就吓破了胆。 事关凉国皇室声誉,又连对方的底细都一无所知,莲贵妃纵是再急,也只得让羽林卫暗中查访。她凤眸一扫地上跪着的报信伙计。 “带下去……”本是想说赐死的,想了想又怕到时还要用他,“先关起来,再仔细问个清楚。” . 那封勒索的信件是江小蛮看着写的,她整整昏睡了一昼夜,第二回 醒来的时候,正瞧见几个蒙面壮汉在那儿教训一个偷跑的女孩儿。 那女孩儿也就十岁上下,生得眉目娇柔,却被那两个贼人三两下折断了手脚,只说不能伤了脸,且叫她吃些教训。 江小蛮刚睁开眼就瞧见这一场,残烛逼仄的地窖让她惊恐到了骨子里。可理智终是比恐惧先回了神,她突然明白过来,自己是落到贼窝了。 看情形,怕是个抢掠倒卖女子的强盗团伙。 这些女子皆是年齿幼小却眉目标致,且都已然换穿了一模一样的深灰色布衣。 看守的蒙面人下手极狠,生死面前,江小蛮没有任性出声。她更发现一个不妙的情况——只有她是仍穿着原本出行的衣服。 察言观色,她觉着这些不是要卖她,而是要绑她索要赎金的。 等蒙面人让她写信时,江小蛮难得沉稳住性子,只说自己是蘩蕤阁掌柜的女儿。 往来东市者非富即贵,可贼人也万没想到,他们一不小心就将凉国公主给抓了来。 像这样的亡命徒,倘或知晓了她的真实身份,为了保命恐怕不知会作出怎样的举动来。 羽林卫执掌菖都内外,只要她还未出城,应当就有机会被找到。 事实证明,江小蛮太过乐观了。在地窖中暗无天日,受冻挨饿地过了两日,羽林卫没有找过了,贼人却已经分批将少女们藏在运丝绸的大车内,已经送了十余人出城。 到了要交赎金的第三日上,瑶华宫上下风声鹤唳,侍女们连咳嗽一声都唯恐要触了贵妃的眉头。对于贼人的老窝,羽林卫始终毫无头绪。 相反的,朅末死士们却通过市井街头的暗桩,已经将贼人在城中的踪迹排摸了个大概。浮提耶沙整整三日不眠不休,得了确切消息后,更是配了腰刀袖箭,直奔南市搜寻。 对于阿合奇的嘲讽追问,他始终只是沉着脸,问多了便是一句:“武备图一日未得手,她便一日不能出事。” 交赎金的时辰就定在十八日黄昏,江小蛮一直被困在地窖里,无望和恐惧随着时间的流逝和地窖内少女人数的减少,越发难以克制。 昏昏沉沉的,她被强行喂了三日加料的食水,以至于江小蛮开始怀疑,倘若再这么下去,就算贼人不动手,这些蒙汗药也会将她吃傻了去。 迷蒙间,她依稀瞧见一双熟悉的浑浊眼睛。晃晃脑袋仔细一看,那人衣衫褴褛,手脚上却不见溃烂,正是下元那天在东市坊门前行乞的老妇! 原来这一场灾祸,竟全是自己好心所致。江小蛮别过脸,满心里是不可置信的悲愤。 自己那一套,唯恐错过真的可怜人。现在身处这野蛮肮脏的地窖,实在是显得自己太过可笑。 堂堂大凉嫡公主,许就是要死在自己的滥好心里了。泪水充斥她眼底,江小蛮几乎已经放弃了获救的希望。 老妇与两个新掳来的少女换衣,面无表情地走到她身前,趁人不注意,忽的佯作跌倒,俯在她耳侧低语道:“丫头莫怕,一会儿有人来救你,只管跑,可万莫报官。” 她顿时瞪大了杏眸,半是明白半是疑惑地瞧向她。 只是老妇不再多言一句,陪着蒙面人将最后几个迷晕的少女扛出去后,从外头锁上了地窖门。 . 二刻后,南市一处偏僻的巷子里,乞丐老妇在同冯策指完方向后,利刃闪过,脖子里血线乍现,顷刻间一个大活人就这么没了声息。 冯策一身暗红色交领常服,朝同样常服出行的宇文崇摆摆手,便有人上来将老妇死不瞑目的尸首拖了下去。 他望了眼老妇所指的方向,沉默着驻足了有盏茶时间。宇文崇不敢扰他,侍立其后,丝毫没有看见少年的模样。 往日清冽如竹菊的一双眸子里,蕴藏了狠毒、偏执、纠结、不忍,已是几近癫狂。 “大人!您的手……” 刀刃陷进掌心,刺痛让他骤然间回了神。 他是要位极人臣的,却为了这个妹妹屡屡心乱失足。他不能尚主,不能让一个女子毁了自己的仕途。只有兵权钱粮,才是男儿生当于世唯一的依凭。明明是一步都不能走错,可前日他竟难以自制,无法自控地推拒了天子赐婚…… 粉雕玉琢,胖乎乎的圆脸女娃娃,脚带金铃,红绳扎了两个冲天辫,朝他喊“阿兄”…… “传令下去,贼人不在南市,叫兄弟们朝城西去寻。” 利刃“镗”得回鞘,冯策唇角微颤,狠狠阖眸甩去心头光影。他伸手去曳马缰,呼吸间只觉心口刀刮一般疼。可是他头也不回地踩蹬跨马,在扬鞭离去的那一刻,他神经质地嗤笑了声,自觉是丢了长久以来的心魔,一时间好像天大地大,暮色四合,他眼底却一派光明。 羽林卫未及寻人,到了交赎金的时辰,却又跟丢了乔装来取银子的人。 地窖内那点残烛终于燃尽,江小蛮独自一个,还没为幽深黑暗惊恐多久。正上方传来开锁的声音,有人骂骂咧咧地从木梯上爬下来。 “老东西弄回来个什么玩意儿,害老子为点银子差点折在官差手里!” 那人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去角落里又点了盏亮些的油灯。他回过脸来,但见是个独眼的高胖男人。 被他那一只眼盯着时,江小蛮吓得低呼一声。 这人面上似被火燎过,凶神恶煞的,独眼发出兽类的光芒。三日来,这是江小蛮头一回见到未曾蒙面的贼人,瞧她的眼光就如瞧死尸一般。 “这位……哥哥,我家中金山银海,你们可以再去要些,起码,起码五百金……啊!” 到底是从未历过生死凶险,到了这个地步,江小蛮再克制不住理智,见那人朝自己过来,泪水不受控制地纷坠而出。她惊叫了声爬着避开,回头哀求地继续游说。 “小丫头不错,不似那等蠢笨的。”独眼男人蹲在她身前一尺,邪笑着伸手拽了下她耳畔凌乱垂髻,“那你来猜一猜,上头的人叫我下来歇上二刻,你说我会如何啊?” “啊”尾音如幽魂恶鬼,转了几个调门。 “你们不能杀我!”她面色惨白,双目空洞地重复着,已经是被吓得神志都混乱了。 “这样吧。”独眼男人也是有些疲惫,径自盘腿坐下,用一把匕首贴着她颊侧来回摩挲,“爷今儿个没多少玩的劲头,你乖乖听话服侍一回,也少吃些苦头。” 腥臭的酒肉味从他嘴里扑面而来,这令人作呕的气味,几乎将她逼疯。 在男人伸手将她按住的时候,她猛地一颤,濒死的恐惧让一颗心奇异得安静了下来。 “哥哥,其实你同我喜欢了三年的阿郎很像呢。”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她忽的抬手抚上那张被火灼过的脸,半是哭腔半是稚气地诚恳道:“可惜他到如今还不愿同我相好。” “呵,你喜欢个独眼毁容的郎君?”独眼男人恶声恶气地,倒是顺势将匕首放到了地上,“年纪不大,倒是会编瞎话。” 江小蛮立刻摇头落泪,杏眸中满是柔情:“近看来,眉眼更神似了。只是这眼睛,哥哥可还疼的厉害?” 说罢,小手轻拂深黑色皮革眼罩,蹙眉落泪的,全然是一副心疼不忍的模样。 这回大汉是真的愣住了,活了多少年了,从来刀尖上来去,孽海中沉沦,这是头一回,竟有人问他“可疼的厉害”。若不是贼窝里的规矩,他甚至萌生出要把这丫头带着一道走的念想来。 “疼个屁的疼,别编排演戏了。”独眼男人语气明显松了松,他抬手捏了把江小蛮的圆脸,诱哄道:“不过你若真能当老子情郎一样,完事了,说不准老子便像头儿说说情,带了你一道出城。” “当真?”江小蛮眨眨眼,似羞还怯得垂了头,眼角余光却瞥到地上的寒芒。 就在男人合身而上的瞬间,她拼尽全力矮身一滚,捞过地上匕首,用尽毕生所学全部的三脚猫功夫,将匕首架在了男人项侧。 第36章 .获救“堂堂公主,就这么点胆子。阿哥…… “臭丫头!你敢匡老子!”薄刃锋利,独眼男人歪在地上也不敢乱动。 “我不想杀你。”江小蛮眼尾殷红,喘息着手上万不敢松懈分毫。 她已经惊恐过了头,实则整个人都有些疯魔了。为了安抚自己,江小蛮一边死死压着匕首,一边抬手,轻柔地拂过男人崎岖坑洼的面容。 这个动作,让她看起来有种妖邪诡秘的违和感。 “善哉无量释尊。”一句佛号从她檀口中吐出,“哥哥,作一回善事吧。你若能想个法子助我活命,等出去了,我请全菖都最好的大夫,试试治你这脸。” 连着三日未曾好生好喝,此刻她的脸色透着病态,手足无力,拼命撑着一口气不敢露怯。 独眼男人不说话,只是用一只眼上下打量她。这丫头把那么好的一件斗篷给了麻姑,还不嫌脏地搀扶那老妇。那件斗篷,用料考究扎实,少说也要值上百两银子。 “丫头,你家究竟是作什么行当的?前头我去取赎金,竟劳动了好些练家子来堵,要不是老子跑的快……”独眼男人一边说,一边示弱般得将双手高举过头顶。 “哎,这个人的命呦,到底差个远。贼老天三岁上就收了老子爷娘,叫我冰天雪地里讨食去。为一个黄米馍子,叫人家把这只眼都戳瞎了去。” 他揣摩着江小蛮的神色,作势伸手就要去揭脸上的皮革罩子。 “别、别逼我,再乱动,我、我就……” 江小蛮话音未落,对上那只瞎了许多年的右眼,斑驳纵深的陈年旧疤下,瞎眼整个凹陷进去,同这人也算明亮的左眼形成了鲜明对照。 她杏眸一缩,脑子里白光闪过。 就是这么一点子些微的松懈,她下意识得松了些压制,手腕立刻一疼。 匕首被打飞出去,独眼男人翻身而起,举着她领口就朝地上掼去。 一时间,位置翻转,男人凶相毕露,带上皮革眼罩过去直接骑跨在她腰侧。 “老子最恨被人拿刀指着,你个不知死活的贱人!” 说着扬手就是一掌,劈在江小蛮脸上,让她本就受惊惨白的脸上瞬间现出了红肿指印。 看着是毫无生路,怕还要受尽折辱,江小蛮被压在地上,杏眸空洞,全然是吓傻了的模样。 许是还要拿她的衣衫去换钱,男人动作还不算太过粗暴。 外罩的如意云纹褙子被解开了,里头是水色襦裙。看着他与自己脱衣的急迫模样,江小蛮怔愣着,依然不明白,这世上怎会有这样不顾他人苦痛的恶人。 襦裙形制简单,独眼男人不识货,又为少女颈项肤质所惑,终是兽性爆发,也不想留着裙子了,抬手撕扯起衣衫来。 布帛撕裂声颇大,她才反应过来,两个实力悬殊得缠斗在一处。男人或是觉着她这反应颇为有趣,也就猫捉老鼠般,边逗弄边剥起她衣服来。 地窖上头似乎有些乱,可独眼男人兴致正高,以为只是在搬动装车,估摸着时辰不早,他扑上去重重将人压下,哈哈笑道:“不玩了,咱们也该进入正题了。” 话音才落,忽的地窖门开了,一支利箭破空而来,男人连惨呼都不曾有,被一箭穿心,笨重躯体轰然倒下。 江小蛮骇得缩在墙角,一声不吭的,连滑落的衣衫都忘记捂住了。 “公主。公主?” 熟悉的沉稳语调响起,她抬眼就着昏暗油灯,惊慌失措地看进一双碧色如海的眸子。 那双眸子深刻悲悯,在晦暗逼仄的地窖里,便显得尤为明亮温暖,就好像是苦海浮沉中,一座草木葱茏的孤岛。 女孩儿面色惊恐,直用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眼前人是谁。 “哇……”意识到是得救了,她终于敢放声大哭起来,想也不想地就扑进提耶怀里。 直到上头阿合奇带着两个朅末死士,把贼人赶的赶,捆的捆,朝下一探头,细听哭声都还没止呢。 担惊受怕,悲愤无眠得过了三日,她拱在提耶怀里,一口气没顺好,竟是直接哭晕了过去。 “堂堂公主,就这么点胆子。阿哥,你要抱到什么时候。”阿合奇打发了死士,脑袋探入地窖口,一向明朗的眼眸里,瞧着江小蛮的眼光不怀好意,像是恨不能来的再晚些才好。 “寻人去羽林卫报个消息,这处你不必理会了。”提耶头也不回,起身横抱起人。 怀中人襦裙破碎,只剩了最后一层小衣还在。他用自己的身子挡了,单手解下斗篷,小心将人包裹起来。 上木梯时,见阿合奇还在,提耶面沉如水,没去理睬他伸过来的手,足尖发力,抱了人就上了地面。 原来江小蛮被囚的贼窝就在南市一角,提耶碍于身份,盘桓许久还是下令将十余个贼人皆放走了。 他托着女孩儿,跨马而上,扬鞭的那一刻,下意识拥紧了怀中人,右手难以克制得微颤了下。 昏迷的人儿始终抓着他胸前衣襟,就如溺水之人不肯放下浮木般。朱雀大街上,高鼻深目的异域僧纵马飞驰,也不知是在逃避什么。 女孩儿面目苍白,颊侧指印鲜红,也还未曾真的被人怎样欺辱,可他多年清修无扰的一颗心,却怎么也平静不了。 骏马直奔公主府,夜色苍茫,耳边风声呼啸,快到府门前时,江小蛮于光怪梦影中,惊叫着醒了过来。 “莫怕,前头就到了。” “等一下,我这般模样,还是不好先回府去。” 她朝他怀里又瑟缩了下,特地用伤了的一侧脸颊贴在他心口,竭力作出神色如常的镇定样子:“提耶,先带我去别处换身衣服也好。” 男人松了些臂间力道,又回到眉目平和的寻常面目,想了想勒马掉缰,温言道了声“好”。 马儿还未跑出两步,远处纵马过来一人,穿了暗红色交领常服,身后跟着队皆是常服的羽林卫。 一行人到了跟前,立刻散开将两人团团围了起来。 “阿兄?”江小蛮缩着身子探出了头,“你们都在寻我吧,姨母怕是要急疯了,劳烦兄长先去宫里报个信吧。” 冯策双目赤红,克制着望向马缰,朝宇文崇等人吩咐了声,一群人尽数散开,各自报信去了。 等众人皆散了,他打马上前:“此番幸有法师,本官一定上表替法师请功。蛮儿这么回去恐要惹人非议,还是先由我带回吧。” 提耶不知可否,垂眸去看江小蛮。 “不必了,阿兄,我去鸿胪坊换身衣服,再行入宫好了。” 她音调沙哑,肺腑间似染了风寒,有些气音。 转动间颊侧鲜红的指印露出,冯策心底里狠狠一抽,眉眼温润地朝她伸出手,温柔道:“蛮儿,听话,先同我回去,阿兄还有话同你讲。” 少年一直伸着手,语调看似温润态度实则强硬,又重复了遍:“蛮儿听话。” 大难刚过,江小蛮不明所以,早把先前说合邬月蝉婚事的那一档芥蒂抛去了脑后。 她本能地觉着提耶的怀抱宽厚温暖,不愿离开。 可瞧了眼自己现下不堪狼狈的模样,她心有戚戚,知道女儿家清白的重要性,唯恐身后人要介怀,又见兄长确是有话,遂点点头。 见她点头,提耶也不多留,当下替她裹紧了袍子。同冯策两个一递一接,说了句“少陪”,也就径直策马离去了。 一接过人,久违的气息触感让冯策有一霎失神。感觉到小妹留恋不舍地瞧向那人离去的方向,他双臂用力,同儿时一般下巴亲昵地搁上她发顶。 再次回到亲人的身边,寒风凛冽,江小蛮也彻底从暗无天日的三日里醒过了神,倒也丝毫不觉得困顿。 “……这些恶人先前还掳了许多女孩儿,比我年纪都小些,阿兄,你快让人顺关卡去救她们。” 到底是一同长大的兄妹,到了冯策这里,她心有余悸地只是不停说着地窖中的遭遇。说到最后那个独眼男人时,江小蛮含糊两句,三缄其口地刚想继续往下说。 “蛮儿!”少年猛地打断她,他实在听不得这一段,转柔嗓子贴在她耳边低语:“可知道这伙贼人如何就掳了你去?” 江小蛮摇摇头,对此也是一头雾水。下元节那日她分明穿戴普通,怎么就入了贼人的眼呢?更奇怪的是,那会儿贼人的正业分明是贩卖标致少女,怎的连她家中何处也不知,就要勒索赎金呢? “正是那日,你好心施舍的那个妇人,她原是贼人散在外觅人的眼线。”冯策心不在焉地将实情道出,分毫余地也没留,“你待人至善,人却想拿你的命换生计。怪道天底下好人活不长,都是这么一个个折在呆傻上的。” 这话说的比先前邬月婵的还要无情诛心,若是放在往日,她必然要同兄长费一番口舌争辩。可是经历了这么凶险的一场,再听这话时,却只是微皱了小脸,自言了句:“这些人作恶害生,也不知如何下得了手的。” 冯策无奈长叹,不再同她搭话,迎着夜风纵马朝自己府上去了。 为了不叫人瞧见江小蛮的模样,他挥退了所有人,亲自抱了她进屋。又从箱底翻出自己少时所穿便服,动作间,不免瞧见宽大袍袄下,她项侧肩颈的青紫痕迹,还有襦裙明显被人撕扯过的皱褶痕迹。 敛下眼中的赤红,他转身欲出门回避。 “对了,阿兄快再去寻些去淤肿的膏药,怕是姨母一会儿要过来。” 她隔了屏门说了句,就抬手解下提耶的外袍,准备梳洗换衣。才绞了热帕子要擦脸,门‘哗啦’一声开了,她吃惊得微张檀口,瞧着兄长就这么去而复返,向来清冽温润的一张脸上,神情骇人。 “蛮儿,若我说我喜欢你,从小便喜欢你……倘若我从今后致仕离朝,一心一意只守着公主府,你可是愿意?” 第37章 .赐婚那个,若是让你一辈子这般同我处…… “阿兄。”江小蛮瞠目,喃喃道,“阿兄你开什么玩笑?” 方才她立在铜镜前擦脸,未及换下被撕碎的齐胸襦裙摇摇欲坠,而外袍却都扔在数步远的条架上。 这场面,实在是有伤风化于理不合了。 然而比起衣衫不整,兄长的这番话才更是惊世骇俗。 缩了缩脖子避开了少年灼灼视线,她想先去条架上先拿件袍子穿好。 刚一动作,肩头一颤。少年毫不避讳地握住她圆润细巧的双肩。 “玩笑?!怎是玩笑?蛮儿,你说一句愿意。哥哥便陪你一辈子,就像我们小时候一样的。定比那徒有其表的什么和尚要好。” 一室沉默,良久后,她似是冷得瑟缩了下,缓缓开口措辞凌乱:“原来兄长……,我又懒又馋,一无是处。京中女儿风情才思具足者不胜枚数,何以……” “今日是哥哥唐突。”冯策眼中赤红稍息,两步扯过外袍,将人裹好打断道:“你只说一句,愿是不愿?” 他伸手极是缱绻温存地抚平妹妹鬓角乱发,心里头半梦半醒的,悔极了今日在南市的决定。 权势荣华真的有那么重要吗?他可真是疯了,竟差一点就真的害死了她。 但见身前的女孩儿面露苦恼,忽的一咬唇,低声肃然道:“不敢瞒阿兄,我已向神佛立誓,今生今世就是那一个人……” 语调虽轻,还带着小女儿的羞涩。可冯策同她十余年青梅竹马,一下就听出了其中的急促狂热。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这番执着情动的模样,同他又有何两样呢? 肩上力道一松,少年双眸一下子茫然冷彻。也就是转念间,他沉着脸微退了半步,唇角勾起肆意无畏的笑。 江小蛮反应极快,皱着小脸上前柔柔地晃了晃他的胳膊,一边瞧着他渐渐转晴的脸色,一边小心细致地措辞着: “宵衣旰食苦读,费尽心思戍边,兄长为的什么忘了吗?蛮儿晓得阿兄是忧心疼惜于我,怕将来驸马不好。可大凉的祖训,驸马不可有实权,官阶不可过四品。若因我一个,叫阿兄一世志向尽毁,那蛮儿的罪业可就比天还大了。” 一番话彻底点醒梦中人,少年慨然长笑了声,眉峰似蹙还颦。他今日吐露了心迹,也得到了意料中的答案。人生于世,确是要有取舍的。问得了这么个结果,冯策反倒掷碎了多年的心结,且退且叹,末了抚了抚腰侧长刀,只是含笑叫了声:“好妹妹,到底是知我的。” 叹罢,当即头也不回地开门离去。那伙贼人为害京中已久,此刻他决意连夜出城,但将他们擒获才好向圣上交待。 待兄长离开后,江小蛮还有些沉浸迷离,直到她动作迅速得梳洗完毕,坐上小轿还未入瑶华宫时。他两个方才的全部对话,已经传到了邬中书家的闺阁内。 传话的小丫鬟噗通跪在地上,被邬月蝉的脸色吓得呆住。 . 这一夜,江小蛮入宫后便未能再出来,她被留在了瑶华宫安寝。多少年未入宫留宿了,巍峨典雅的楼宇殿阁,让她觉着颇有些陌生。 第二日直睡到巳时上,才睁开眼,瑶华宫女官画偃便眉眼盈盈地立在珠帘外。 “请公主梳妆,陛下召您去温凉殿呢。” 江小蛮揉揉眼睛,庆幸着昨夜倒也未做噩梦。兄长突然的表白她已经全然不介怀了,如今只想着昨儿救下自己的那人。 他宽厚安稳的怀抱,悲悯包容的眼眸。 自己是因滥施好心才被歹人掳去,险些丢了性命。也不知提耶会不会也知道了,她现下只想快些料理了此处,出宫去见他。 到了温凉殿,景明帝和莲贵妃皆在。令江小蛮有些吃惊的是,兄长一脸风霜的,身边立着个眼熟的文官,近前了才发现,是中书令邬大人。 “来来来,过来叫朕瞧瞧。”景明帝昨夜未见女儿,此刻又喜又怒道:“天子脚下,竟有如此猖獗之贼众!好在我儿无事,昨夜良器又夤夜出城追捕,将大半贼众都捕了回来。” 江小蛮见过礼后,始终略偏了头,唯恐叫他们瞧见脸上还未消尽的红印。 “蛮儿,方才策儿已同你父皇请赐婚事了。” 莲贵妃话未说全,让江小蛮吓了一跳。她略抬眉眼偷觑,见冯策朝自己一笑,当即有些明白过来。 “朕已让礼部拟旨,一会儿便去邬家传旨。咳……”景明帝说着,卖关子似的笑着一顿:“你同邬家小姐相熟,这些日子就陪着一道瞧瞧吉服,自己也留意些喜欢的。” “阿兄来请娶月娘?”江小蛮心思动了动,更疑惑父亲的后半句话,“衣饰钗环,平素我最是嫌麻烦的,父皇是还要补送蛮儿的及笄礼吗?” 景明帝哈哈一笑,像是邀功一样,半矮了身子凑近女儿:“其实朕让礼部拟了两份旨意,有一份是赐与朕的宝贝玉真……驸马尚主的婚书。” “阿耶!?” 瞧女儿睁圆了杏眸,一副惊心仓惶的小模样,皇帝自是晓得她想什么,挥退了中书令,俯到她耳边低声道:“放心,阿耶知道你的心思,确是礼部新近还俗的那个和尚。” 一时间她喜忧参半,张着口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惊什么,朕亏欠你良多,不过是区区一个异僧,便是天上的月亮,我大凉的公主想要,朕也命人与你摘了下来。” 景明帝话说多了,脸色青红交加,便能瞧出怕是又刚食过丹药了。 “阿耶,你、你用过早膳了吗?这么早是又吃了什么……” 话音未完,皇帝陛下颇亢奋地甩了广袖:“行了行了,爱妃啊,朕忽然想游湖观雪。” 扶了莲贵妃一道起身,回头见女儿还愣在御座旁,景明帝又放高了声音道:“蛮儿啊,想什么呢,还不快与你那情郎报信去。” 分明是父亲寻常调侃儿女的趣话,两边宫女听了一个个如木偶泥塑般,一点表情都没敢露,倒是本在恍惚深思的江小蛮闹了个大红脸。 她没好气地随意行了个礼,出殿门指使个女官,寻了乘小轿就急急朝鸿胪坊赶去了。 . 鸿胪坊的徽派小院内,一群训练有素的白衣死士候在外院,凛风吹过,他们却是连呼吸都泯灭了般,几乎要融进积雪未消的萧瑟天地间。 “消息可靠吗,阿哥?”肆意常挂的笑容在阿合奇脸上消失不见,他瞧起来是从未有过的严肃。 书房中,提耶背着身子默立窗前,他右手卡着串念珠手串。窗隔被尽数撑起,他双目湛然,只是静静地瞧着外头天地间的素白。 “若是消息可靠,为了朅末,我同外头那些个,拼去个几条命,就算是在那昏君的枕头底下,也未必不能得手!” 说这些话时,这个健朗阳光的大男孩面目凝重,是一派壮士赴死的凄然之态。 “不可。”窗前的高大男人终是开了口,他略偏了身子,侧脸线条刚毅俊美,“还有些时日,切不可轻举妄动。” 桌上摊开了张宫城图纸,两个刚要再细谈一番,忽的院外头传来女子传报声:“玉真公主大驾,院内可有人在?” 兄弟两个对视一刹,书房门推开的瞬间,连带着外院里的泥塑般的白衣死士并阿合奇,十余个大活人,一下子消失得无声无息了。 院门开的时候,江小蛮还在固执地同两个随行护送的女官对峙。 “回去吧,快回去呀。”她鼓着脸,喝令不成便上前动起手来,“还没哪个敢这样跟着,一会儿会有人来接应的嘛,再不走,信不信本公主回去叫父皇罚你等……” 便是强硬喝令,她也是音调软糯,下手推人间,就像是小孩儿家闹别扭一般。两个女官自是分毫不怕她,可听了最末一句,皆是不由自主得颤了颤,对望一眼,才终是恭敬地回宫复命去了。 院门开阖的声响,叫她威胁人的话哽在嗓子里。 江小蛮回身,缩着脑袋眨巴着眼,对上一个熟悉宽厚的身影。 视线朝上游移至半,看到他撑在门侧的清瘦手掌时,她就已然心口狂跳,盘算着究竟该如何同他说赐婚之事。 . 清冷的书房内,提耶弯下身去围塌底下取了炭盆,引燃后又顺手将窗隔放了下来。 桌上的茶盏恰好还热着,热气腾腾的水柱倾泻,斟满了一个普通的素瓷杯盏。 他伸手作了个请的动作,也是心中沉郁烦乱,不觉言辞直白了两分:“快喝些水暖暖身子。公主昨日才脱困,该是在府里养伤压惊,现下过来,可是有事?” 一句话无心插柳得戳中了她心事,江小蛮捧了个暖呼呼的杯盏,水雾一缕,袅袅蒸腾而上。虽只有一线,她却颇想将整张脸尽数挡在水雾后头。 顺了顺呼吸,想要说时,却又一口气紧张得扼住心尖肺腑。 要怎么说呢,先前叫人还俗,都是父皇以生死偶然胁迫成的。此番却是连问都没问,就随着阿兄的婚事一道发了上谕。 “怎么了,可是身子不适?” 听得耳边追问,她眉睫不自觉得一颤,心虚到极点一般,忙灌了一大口热茶去。 纤细喉间滑动,她抬眼,在对上他视线的一瞬,张口道:“我饿了,提耶,你教我生火做饭吧?” 提耶一顿,深刻眸光略扫她一眼,应了声也就领了人同去了外院厨间。 说是一同生火做饭,可江小蛮养尊处优,虽是万事瞧一遍都会的,可做饭讲究个手熟。垛草堆在她手里才冒了些烟,就被提耶抢了过去。 舀水生火,切菜炖煮。男人像是长了四五只手,各处皆能一个人料理妥当,举动间却又是不慌不忙,绝不显半分生疏忙乱。 江小蛮本是想同他一道,最后却只落得个在小凳边看火的职责。 所谓看火,也就是拿了把火钳子,靠在厨间最暖和的灶眼前烤火罢了。 今儿日头不错,巳末快正午了,日阳透过小窗,照得这厨间罅隙毕现,米汤的香气,稻草的散灰,还有被水雾暖阳包围在其中的,那个摘菜煮饭的男子,眉宇间的俊朗用心。 好一副人世烟火气,红尘适归处。 就在提耶炒青菜的档口,热油刺啦一声爆出油香菜香。江小蛮捏着火钳子,凭空狠狠开阖了下。 “那个,若是让你一辈子这般同我处着,会不会不高兴。” 菜铲贴锅边翻炒了两下,碧绿油光的青菜熟了,提耶习惯了她三不五时这样的告白,盛起菜来,“啊”了声只平和道:“一会儿吃不惯,我送公主回府用膳。” 第38章 .伪诺“你、你当真情愿?” 见这一句话分毫没起作用,江小蛮心口沉甸甸的,在小马扎上坐正了身子,放下铁钎子的动作颇有些引颈就戮的意味。 她再不说,礼部的文书就该早一步来了。 “父皇早上下了旨意,将邬家姐姐与我阿兄赐婚了……” 莫名说到邬月蝉,本以为他根本听不懂,却未见提耶端菜的手顿了下。 “嗯,勋贵人家,到时候菖都城又该热闹起来。”他言辞淡淡,示意她过来吃饭,“饭食简陋,公主随喜吃些。” 一个人的时候,他还是习惯日中一食的。概因午膳是一日中为主的,桌上倒有油炒青菜同水捞白菜两道,而提耶碗里头,是小山似得一大碗手擀面,葱花香油丁点未放,瞧着就不像是人能吃的下的。 江小蛮端坐马扎上,紧张间想要去褪左腕上的两只莲花纹银镯子,可镯子太小,不凃香胰的话,怎么也褪不出来,竟卡在了她手掌最宽处。 这是昨夜在瑶华宫莲贵妃给的,是先皇后在世时就为她备好的及笄礼,虽是足银打的不大值钱,上头却有江都王崔家的族徽名号。南边的规矩,左腕银右腕玉,她身上留着江南第一望族的血,依然恪守着及笄后带银饰的久远习俗。 银镯是一对,江小蛮摩挲着其上精湛的莲花浮雕,本是想褪下把握分散些心神,不想却是卡在手掌处,不上不下,连重带回去都不能了。 左手五指就这么被拢在一处,青葱细嫩却又五指白胖,隔了烟火气,瞧起来竟有些肖似初生猪仔的蹄足,难免有些可笑。 “除了他们,还有我们……” 声音太小,提耶拨了两口面,随口“嗯”了声。他吃饭的样子极是优雅专心,筷子伸向青菜碟,碧玉色的眸子询问地看了眼她。 灶眼前的女孩儿顿觉身上额角热的很,将左手一遮,她抱膝垂眸,大声道: “礼部拟的册驸马诏,快的话午时就来了。” 夹青菜的手临空停住,佛戒饭食不可分心,那只手很快将两片青菜夹入面碗。 他没有回答,也没有瞧她。 只是依然徐徐动着筷子,慢条斯理地将一碗手擀面吃了干净。 就是这半碗面的功夫,江小蛮捂着左手,缩在灶眼前,呼吸都不顺起来。 他是恼了吧?不知道等下又会说些什么来推拒她,是依旧循循善诱地说理,还是疾言厉色?她还从未见过他动怒的模样呢,可是这回,大概要彻底撕破天了吧。 天知道,她是怎么熬过这半碗面的功夫的。 隔着斑驳掉漆的小桌,古旧余温的灶台,提耶放下碗筷,瞧向灶眼前的人。 女孩儿本就身形娇小,此刻捂着手垂了头蹲坐在小马扎上,从他的角度,便是小小一团,瞧着有些可怜,半分也没有公主的气派。 他心下已有了计较,推开凳子,转身朝墙边去了。 “你就这般不愿娶我嘛?!”她以为他会一言不发地离去,终归是把一路上的患得患失尽数泼洒了出来,她音调发颤,尾音处已是掩饰不住的哭腔。 果然如此,从小到大,只要她真心喜欢,真心想要的,总是有各种缘由,让她永远了得不到。 她发了狠地去扯那对银镯子,眼眶红红的,却不愿再发出一点声响。 “天子谕旨,公主厚爱。”手背处忽的搭上温热指节,熟悉的淡淡药草味靠得极近,“贫僧实在惶恐。” 说着惶恐,他却是语调和缓,面色淡然。就在江小蛮难受着,以为他又要说些高深陈旧的佛理来劝慰自己时,提耶翻掌温柔地握在她腕子上。 从另一只手拿着的瓷瓶里,倒出了些油状的事物来,拉过她被困住的左手五指,细致地沿着手镯的缝隙揉进去。 原来他早就瞧见了,方才起身离开是去墙侧的壁柜中取香油了。 手掌外侧的皮肤已经被镯子磨开了,提耶放轻了动作,试了好几次,见镯子松动了,一推一拉间。莲花纹的对镯,一只被推回了腕子上,一只落在了他掌心。 取完卡住的镯子,他捏着那只磨破皮的小手翻看两下,忽的开口说了句: “等礼部拟的谕令来了,臣会接旨。” 这一句话声音不大,分量极重,如一道炸雷劈在江小蛮耳边。她当即抬起头,指尖毫不犹疑地勾住将去的大手,睁圆了杏眸,直看进男人眼底。 提耶也在看她。 对面相望,他的瞳仁清晰耀目,近处这么瞧着,同他冷峻刚毅的面容不同,他的瞳仁是灰褐掺翡翠的色调,分明是美到无法形容的冷色调,却丝毫不显凉薄无情。 总体上来说,若他肯多笑笑,那是那种偏风流强势的容貌。 被这双眼睛这么瞧着,她觉着自己已然三魂被吸走了二分,六魄更是溺死其中,无影无踪了。 “你、你当真情愿?”像是索要饴糖的孩童,她声调微颤,几乎要压低到尘埃里去了,“其实这世间也没甚趣的……” 还想说怕自己逼迫误人,鬓角垂髻被人抚了抚。 提耶拉了她起身,落手处温柔缱绻:“礼部的旨意我会接下,但公主终身不好轻托,婚事不如压后些好。就以三月为期,到时候还请公主重新思量。” 她终于明白过来,他是应了!她很想说不必三月为期,无论让她思量千百次,无论何时来问她,这般热切心意永志难息。 圆润鼻头微翕,到底是忍着没有再唐突说下去。 柴火菜香里,熄了灶眼的厨间渐渐透进寒气来。可江小蛮的脸蛋红扑扑的,眼前男子着圆领窄袖襕衫,虽是最寻常方便活动的袍子,穿在这人身上,却依然有种出世的神采来。 说不出缘由来的,瞧着他宽厚胸膛,她既会脸红到胆怯,更是莫名觉着安稳可靠。 她想了想,壮着胆子上前一头扎进提耶的怀抱,伸手牢牢环住他腰侧:“提耶,我喜欢你。” 嗓音软糯赤诚,听起来有些傻气,却真实简单到让人动容。 提耶有些生涩地抬手,俊秀墨黑的眉峰微动,回忆着儿时抱弟妹的方式,终是阖眸将人揽进了怀里。 . 日子一晃便到了严冬时节,腊月初七是个绝好的黄道吉日,天师占了宜嫁娶庆典的卦象。整个菖都城四处张灯结彩,积了两个月的厚雪祥瑞一般四处整齐堆压着。 这一日,贵妃养子禁军指挥使迎娶中书令家的千金,城中宵禁尽解,朝廷在佛寺派发粥点,与民同乐。如此盛大的婚事,一则是应了腊月年节的景,二则更是天子对这位军中新贵的恩典。 北城外新赐的指挥使府第,灯火煌煌,虽是歌罢宴散的光景,往来宾客却依然津津乐道这位新贵的生平来历。 单独辟设的一处雅间里。 命妇女客们恭送着莲贵妃率先散去,江小蛮睁着圆溜溜的眸子,正在同桌上最后一碟近乎完整未动的糕点作斗争。 这席上的糕点都是最新的式样,竟像是专为她的口味布置的一般。 邬月蝉作新娘子,她今日天不亮就去作陪了,饿了一整日,偏到这会儿了,馋虫涌上来,对着命妇们未动的碟栗子蒸糕,恨不能一个个尽数吞吃了。 这么想着,她也的确是这么做了。 莲贵妃正要出门前,回头瞧见这一幕,勾唇温柔一笑,朝女官画偃吩咐了句才离开。 “男客席上也散了,奴婢方才在二道门的游廊边瞧见何大人了。”瑶华宫如今都知道提耶就是驸马,私底下还是习惯叫一声大人。画偃说着话,与一旁侍立的羊环递过两个包好的油纸袋,“娘娘知道你爱吃,嘱殿下夜食少些。” 江小蛮听了,忙抹了抹一嘴的粉糕,朝羊环挥挥手,嘴还鼓着一溜烟地就出了雅间。 四处人声正盛,她穿过一处处院落,跨过好几道形态各异的月洞门,过人少的地方,甚至还提了裙子小跑起来。 到了画偃指的地方,她站在在梅花状的漏窗后,踮脚朝另一侧看去。抄手游廊数步一宫灯,有八角形的,山水画的,描刻福禄寿字样的,更有种屏风转动的走马灯。从她站的这一头,光华各异,柔和阑珊得绵延了一整个游廊。 这一处布置得极是梦幻,而在游廊尽头,垂花门边,长身玉立着一个裹了大氅的熟悉男子。 便是隔得远,便是几乎日日相见,这般灯火阑珊繁华退隐处,男子的身影还是叫她看得痴了。 在梅花漏窗后才站了片刻,游廊尽头的男子便预感似得回了头。 越过这一地富贵显赫宫灯明灭,那双眸子古朴深刻,顿时就将这精心布置的院落比了下去。 环顾四周恰是无人,江小蛮提了裙子,步调轻快急切地朝那处跑去。到了近前,她习惯般地拉过男人的胳膊,傻笑着晃了晃,檀口下一对齐整秀气的板牙露出,笑的甜极了。 “她们说今儿西市就要开始放爆竹了,我睡不着也同姑姑说过了,索性你明日也要休沐三日的,就把西市逛个遍好不好?” 提耶瞧了瞧天际,时辰约莫快戌正了,今夜里虽是冷,却是天朗气清,风也没有一丝的。任由女孩儿晃着自己的胳膊,他垂眸拂去嘴角边残留的一点糕粉,带了些无奈地笑了笑:“殿下近来疯的厉害,可是又夜食吃多了,才不回去安寝,要拉我一道去夜游。” “哎呀,本公主又不催逼着你同去的。若是困了,就暂在西市酒家歇歇,听说近来数国来朝,跟着使节来的底下人可带了许多新奇玩意儿呢。” 说罢,见他点头,她立刻转身,牵着人的手就朝外走去。 被她扭股糖般缠了这两月下来,他也早就不再排斥这般随意亲近的举动。相处久了,提耶发现江小蛮全是孩子心性,人却聪慧敏感,虽说是缠着贴着,却也是颇会照顾人的。总能注意到他的心境变化,从不会叫他有真正难受不快的时候。 他快走两步同她并肩,余光扫过那乌黑如云的发顶,看着她鹅黄衫子,月白袍袄,侧脸笑靥如花,一团欢欣活泼,哪里也瞧不出已然及笄的模样。 男人敛眉,不自觉地握紧了掌心的小手。今夜去西市,本就在他的预料之内。顺利的话,三月之期,恐怕都是不必的了。 第39章 .武备图利用 到了西市,顺着从大食天竺等商路而来的各国使节们,皆携有贩货的团队,将沿路各邦小国的特产带入贩售。五百年来,在这条驼铃阵阵的悠长丝路上,菖都所在,早已几易其主,却依然是多少番属臣僚们最终的归处。 狐裘孔雀,琉璃瓶玛瑙杯,西市不如东市贵气,殿宇楼阁却也是鳞次比节。且同南市一般,入市不必勘验凭证,虽已过戌正了,却依然是画舫灯火,星河满船,还有些团聚一处,举着火把朝西天行礼的不知名教徒们。一时间是气象万千,热闹非凡。 江小蛮在莽山养了这么多年,到底是入城的机会不多。此刻拉着提耶的手,一处处摊位人群挨挤过去。入目皆是新奇未见的玩意儿,甚至在一座圆顶尖碑的礼拜堂前,瞧见了一群刚入市的骆驼。 她掩口惊叫一声,兴奋地小跑过去。 骆驼们风尘仆仆,累得跪坐在地,却有个大胡子的领头人还在用鞭子催促它们起身。 “这是我第二回 瞧见了。”骄傲地回头朝提耶说了句,她毫不避讳地上前,摸了摸其中最瘦弱的一只,见它温驯又捏了捏耳朵,朝那大胡子问道:“你是要卖了它们吗?多少银钱?” 大胡子是个粟特胡商,本欲呵斥赶人,却在瞧见她身后人的面貌后,忙垂了头恭敬地说了句什么。 他说着叽里咕噜的鸟语,江小蛮一个字也没听懂。皱眉想了想,随即掏出两个大银锭子,刚要递过去,就被一只大手包了起来。 四周嘈杂却也暂时无人靠近这处,提耶握了她的手回来,温文有礼地同那人用粟特话交谈了几句,而后又从袖中摸出个小些的银锭子,交给了那个大胡子。 “你同他说些什么呀?” “为公主贱价讨得了它。” 说罢,提耶再不看那人一眼,径自牵过那匹病骆驼的绳套,递到了她手中。 骆驼似是很喜欢江小蛮,将湿润的鼻子小心地贴在她肩头,一个响鼻,有些清亮的液体蹭在了她干净的褙子上。 若是换了旁的官眷小姐,怕是马上要惊呼叫骂。可江小蛮却全然相反,她似是极喜欢动物身上的草木饲料味,甚至咯咯笑着,双手揉搓着骆驼脑袋,欣喜异常地抱住它,将自己光洁的额头一并蹭了蹭它毛茸茸的脖子。 大胡子瞧得惊诧,却也不忘正事,一直瞪着铜铃般的眼睛,紧紧盯着提耶看,后者感受到那有如实质的目光,回头冷肃皱眉,碧玉眸子森然,最后只是极轻极缓得摇了摇头。 离开了那圆顶礼拜堂的骆驼摊,江小蛮已经给新得的骆驼起好了名,因它圆润鼻头上有斑,棕色毛发也并不纯正,夹杂了黑、灰等色,故而她决定唤它“花仔”。 近来公主府上来了拨闽南厨子,把江小蛮吃得小脸愈圆,同他们混多了,她还学会了些客家的哩语。 “花仔,是不是很累呀,我先带你去前头醉云阁安置吧?” 看着小姑娘在前头抚着骆驼头自言自语,提耶的每一步却走得心事重重。四处喧闹幻彩的灯火,映着他眉目如画隽永温雅,可却照不出,他心中所想,皆是机关步步,刀光血影的险事。 方才那个大胡子根本不是粟特行商,用的语言也绝不是广为人知的粟特语。他用的是疏勒国的密语,那两句话也不是在洽谈骆驼价钱,而是说:“兵已齐备,图在国乐,愿助王子成事。” 十里长街繁杂,却热闹温情得令人深陷。 武备图的下落已经彻底明了了。多方隐秘牵线,最后重金贿赂了一个告病离宫的小太监,他们才知道,这份凉国与西北六国接壤的边防布控图,竟一直藏在内宫的一把五弦琵琶内。 百年来,大凉国主一代昏似一代,除了偶有流民边塞动乱外,却也大体承平无战。对许多后方郡县的百姓来说,可谓是白发不识兵戈。而凉国西北,边境绵长,分别与疏勒、大夏还有旧日朅末相交,虽有天险可凭,却也并不算固若金汤的。 在开国之处,一位老将为这上千里的边境线,安排规整了武备图上的布防。在国初的二十年内,不论多少惊才艳艳的将领想要改防,最后皆是发现,再无布防能比这份武备图更事半功倍的了。它曾以区区二十万兵力,灵活调拨千里防线,却守住了西北诸国的围攻,而后南方诸王亦归顺,大凉国势日隆,便万国臣服,再也无人敢来犯了。 承平百载,这份武备图却被束之高阁,为凉国某一代酷爱舞乐的皇帝,突发奇想地藏进了自己日常奏用的五弦琵琶内。 琵琶内藏图?提耶也是诸乐都略会些,第一反应倒是,这难道不会损了弦音吗? “两条路都能去醉云阁的,走哪条好呢?” 正思量着,梳着双垂髻的女孩儿放开骆驼,跳到他面前仰着脑袋笑问。 “啊?!”远处拱桥上忽有噼啪巨响,惊得她小脸一颤,回头看时却发现是有卖百戏的在拱桥上燃爆竹了。 爆竹声惊天动地,那边骆驼刚要累得跪坐休息,却被噼啪声惊得“昂唔”嚎叫了声,高高的驼峰立起,跳起来就欲逃走。 它跑跳了两步,眼见就要惊扰人群,提耶两个旋身,上前就牢牢牵住了缰绳。 稍候跑过来的江小蛮一把抱住骆驼腿,伸长了手想要安抚它脑袋,一边叫:“花仔!不怕,放炮呢。” 可这骆驼起身足有□□尺,她拼命踮脚伸手的,却仍是怎么都摸不到脑袋顶上。不顾形象地朝上窜跳了几下,也才好不容易只触碰到那尖尖软软的毛绒耳朵。 “莫怕,无人害你。”就在她努力向上时,一旁牵了缰绳的男人轻巧地伸手,揽过骆驼脖子,他褐色兜帽贴在同样毛色骆驼脑袋边,很快就将它安抚住了。 江小蛮仰头左右看了看,忽的噗嗤笑了起来。 从她的角度看去,左边是花仔,右边是提耶,花仔的毛色同他的兜帽颜色一模一样,还有一大揪骆驼顶发乱蓬蓬得垂到了男人冷峻颊侧。 笑完,她又忽的起了些委屈心思来。朝夕相对了两个对月,眼前这人,虽说瞧着态度温和,面容也多了些人气,可不到万不得已,仍是难从他脸上窥见或喜或恼的心绪。 也就是有一回,从宫宴上回来,她装困非要他背着走。隔了多层厚实衣衫,她像是倦鸟觅巢一般趴在他宽阔的肩头,无意一撇间,却瞧见他素来偏苍白的后耳处,斑驳蜿蜒着染上一层薄红。 那时提耶红了耳朵尖,而她感受着臀下坚实有力的胳膊,小脸更是红得如个熟透的频婆果。可她坏事做到底,缠着他脖子又在他背上扭着蹭了蹭,立时便觉察出身下脊背的僵硬。 想到这些她自以为铭心刻骨的脸红瞬间,江小蛮禁不得咬唇傻笑了下,也不顾及周遭的喧闹,伸长手跳起身,两指轻柔地捏了把他颊侧。 这个动作俏皮却也带了些侵略性,她清楚地瞧见,被捏到脸颊的瞬间,提耶面上一直挂着的温和笑意一下子荡然无存,本就深刻如海的双眸略睁大了分。 有好事的路人偏头而笑,她心口一慌,以为他可能是有些恼了,利落地夺过缰绳,暗地里吐了吐舌。 “河道边路近也清净也,走这处吧。”提耶极快得按耐下心绪,当先一步就选定了一条路。 他选的这条路临河狭窄,只零星摆放着些售卖域外乐器的摊位,比起另一条锣鼓喧天的路显得就要清冷许多。 依依不舍地望了眼另一条道口正叫卖的蜜饯果子,江小蛮摸了摸花仔的脖子,也就快步跟上了。 可是很快,在一处卖各色弹拨乐器的货郎摊位前,她惊讶地发现,原来除了筚篥火不思外,他还会这许多乐器。 诸子百家、各国文字、佛典药理……他可有不会的?不仅如此,还不是那等枯守书斋的迂人,甚至会些拳脚枪棒的,且又不慕钱财荣华,为了布施受饥的乡人,不惜以身犯险。 看着那清俊高大的身影在货郎的摊位前流连,江小蛮发现,她已经找不出辞藻能去描述眼前的人。 听着他手下弦音阵阵,她杏眸闪烁,只是陷入痴醉般地想——这世上,怎么会有这般好的人呢? 终于,提耶抱过一把曲项琵琶。这是一把四弦的琵琶,作工上极为普通,甚至看得出斫琴手的生疏。他其实并不喜欢琵琶,只是幼时也学过些皮毛,只是糊弄门外汉是足够了。 状似细究的同时,他抱琴扬指,泠泠若流水,许是常年习武的关系,多年未碰过,可手指却分外灵活稳健,几个轮指,将一把粗制滥造的琴弦音,奏出了珠玉落地的味道来。 只是转轴调音试了两下,他也就笑笑小心地抱着琵琶放了回去。 “怪道太爷爷这般沉迷此艺,以前我怎么没发现这琵琶弦音如仙乐呢。”清脆甜糯的声调响起,江小蛮抢在货郎前头开了口,“怎么就不要了呢,我也要学!” 货郎立刻应景地又捧过另一把贵些的曲项琵琶。可惜,他不知道,眼前俊美得不似凡人的异域郎君,根本意不在他的琴。 提耶略歉意地同货郎颔首,而后并未立刻答话,也就又朝前去了。 等女孩儿又跟上追问时,他垂眸故意道:“那把琴是生手做的,琴柱亦未放准,公主近来习箫,也该是听出来了。” 嗯?江小蛮回想了下,掩着尴尬立刻回了句:“倒也确实……” 其实那把琴只是木料制作粗浅了些,音调却已是极准的了。 她虽好吃懒做了些,却也是天分不错,习惯性地随口应和了句,还在咂舌那音调何以就不准了,头顶又传来男人思量沉吟的自语:“许是凉国这些年承平,近来都只行四弦了,敷衍不出五弦琴磅礴。” 这话一字不落地全进了江小蛮的耳朵,她仔细一想,发现近些年来凉国舞乐的确都绮丽奢靡,时新的都是些绵软相思的调门,其实她听了是很顺耳的。可提耶所用的乐器,日常所奏之乐,好像不是武曲就是些气势颇深沉渺远的古乐。 自他接了礼部的旨后,这些日子来,她总是变着法地用世俗的吃食玩乐讨他欢心,可他总是对任何事物都淡淡的,既不厌恶,也从未留恋。 她忽的扯着缰绳,上前拉住了他。 双手相扣,四周灯火无尽,小姑娘眼中天真闪动,她颇有些得意地仰头:“曲项螺钿紫檀的五弦,世上唯一的孤品,我知道哪里有的!” 抛下无欲深刻的俊朗容颜,极罕见的,提耶勾唇笑意直达眉睫,蛊惑般地反问:“久未习琴,倒是好奇何为孤品了。” 第40章 .被拒不必再争辩了,是贫僧的罪业。…… 平日里他冷清寡欲着一张脸,已然是把江小蛮迷得厉害,而今夜这眼波带情得一笑,几乎让她连呼吸都停滞住了。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傻笑着埋了头,揉着骆驼颈项将全部心绪藏下,指着远处的醉云阁道:“花仔怕是又累又饿,此地热闹过甚了,还是早些安置去。” 第二日腊八一大清早,也是释尊佛诞,听说提耶要回闽宁寺一同参与庆典,江小蛮破天荒得没缠着,目送他离去后,朝梅儿吩咐道:“更衣梳妆,吩咐下去,我要入宫一趟去!” 她穿上金丝缀成福字红裙,又梳了个幼童式样的双垂髻,再朝眉间也描上大红色的祥云花钿,嘴角两点面靥。起身转了圈,自觉讨喜乖巧,活像是年画上的福娃娃一般。 一旁梅儿不停置喙说这般打扮不好,小家子气并不柔美。江小蛮凝眸再看眼铜镜,忽的回身,歪了头朝她一笑。 但见眉眼口鼻无一殊艳,可这般妆容,趁着她愈发可爱无邪,虽说身量不够,甚至被衣饰勾勒得愈发臃肿。可正是趁着这张棱角全无的小圆脸,竟显出些唇红齿白来。 “你不懂。”江小蛮笑得一派天真,手上动作却是强硬,坚定地推开梅儿,自坐轿撵入宫去了。 . 倒也是巧,今日早朝后,就有昨日大婚新妇不敬尊长的消息。具体闺中事由弄不清楚,却是莲贵妃恼了,私底下要罚邬月蝉。而景明帝顾忌邬中书的面子,难得管了闲事,便与贵妃闹了别扭。 因此江小蛮入宫时,她阿耶正独自一人于殿内饮酒赏乐。 景明帝正不快,神思恍惚间见了女儿一如多年前未及笄时穿戴,粉团儿般的脸上,是与自己多有肖似的眉目。勾心斗角的儿子子侄们,他早就腻烦了,这时候见了女儿,当即唤去御座旁,问她起居饮食。 殿中乐手正奏曲项琵琶,调门柔软音色绮丽。 江小蛮陪着父亲也饮了口酒,忽的合掌憨笑着说了句话。 “呵,若论琴技,这世上哪个又能比得上高宗。”景明帝残暴,鲜少能遇着不怕自己的人说话,又着实见了女儿喜欢,酒意下也就有些忘形,“蛮奴,随朕来,阿耶叫你听听这世上最绝的琴音。” 原来这把五弦就放在皇帝日常安寝之处的密室内,景明帝亲牵了女儿的手进殿,连手底下侍奉了二十年的宦者都喝令留在了外头。 揭开墙头的一幅山水古画,又伸手在墙上有节奏得叩击数下。墙体分开,后头竟是个不大的密室。 皇帝亲自晃着身子,矮身进去片刻后,抱着个半人高的木盒子跨了出来。 他又去床头小屉里摸了块六角形的铁块来,按在木盒子的锁眼处,轻巧一转,机括咔哒响了下,曲项螺钿紫檀一把五弦呈现而出。 做这些的时候,景明帝丝毫没有避着女儿。 但见琴身古朴,断纹回旋蔓延,黑亮典雅的油光木香,昭示着岁月的痕迹。 “这就是太爷爷的琴吗?”江小蛮素来眼里无贵贱,可对着这么个举世难觅的孤品,却是难得的小心谨慎。 她谨慎,江玮虽饮酒,却是更谨慎。 “去去,有这么乱拿琴的吗?”明明她已经手脚极轻了,可景明帝仍是快速将盒子收了回去。 “噫!阿耶刚还说若喜欢,赐与蛮儿也没甚。”虽是奇怪这么把旧琴也要如此宝贝锁着,她却也唯恐景明帝真的不舍得给,自己白来这一趟,当即急得叉腰鼓脸:“看来阿耶心里,一件孤品就比蛮儿要紧了,那就恕女儿告退了。” 说罢,也是狠了心佯作要走。 江玮虽对先皇后薄情,早些年却是对独女爱的如珠似宝。据说江小蛮一岁上就会喊人说话的档口,其他也还年幼的皇子,竟是连着数月都没能见着皇帝一回。 因了天师的谶纬,本就对女儿愧疚多年,如今只要她婚事一定,诸恶俱解,景明帝难得清醒之际,年纪大了,便总想无限度地宠着女儿。 他半梦半醒地瞧了眼曲项上下,犹豫了片刻,当即捧着木盒子上前。 “说好了,此琴虽说不上多贵重,却是我大凉至宝……” 还没待天子再多啰嗦两句醉语,江小蛮诡计得逞般,朗声说了句:“多谢阿耶,阿耶最好了!” 说罢,动若狡兔般的,一手合上木盒子抱过,连带着景明帝手上六角形的奇怪钥匙也一并拿了,福了福身一溜烟地就告退去了。 留下话还未说完的皇帝,晃着身子紧跟了几步出殿,神色颇为落寞地瞧了女儿蹦跳着远去的背影。 一旁许太宦忙上前,察言观色后问:“陛下多饮,可要歇中觉?” 景明帝心口愈发空荡,烦躁纠结着:“不歇,无趣的很……速速寻两个胡姬来陪朕。”眼中浮上厉色邪气,分毫不见方才慈和长辈的模样。 . 公主府暖阁,曲项琵琶的螺钿被擦得发亮,五条年代久远的丝弦被膏脂涂得顺滑。 才从闽宁寺施粥出来,提耶就被候在山脚下的随从小四带了过来。 数月来,折损死士空劳钱财,还牵累了好几个内宫的无辜寺人,最后终于探知了它的所在,天子卧榻,却是他们用尽一切法子,都无法靠近的。 然而就是这样不可能得手的机密,如今就这般轻易放在了眼前。 提耶望着几案上随意横置的古朴琴体,一时间心绪翻涌,右手微不可查地握了拳。在望向几案后的小姑娘时,转瞬又松开了。 江小蛮还是中午的那番打扮,她自以为了解面前这把琴的分量,想着这些日子以来,比起自己寻的那些糕点罗衣,这把太爷爷的御用制琴,才是她寻给他的最好的礼物。 “公主费心了。” 压下心头情志,提耶侧身朝圈椅上坐了,抱琴在怀,珠玉零落噼里啪啦得调了音,就试着弹拨了起来。 曲子是他日常多吹奏的,以这五弦奏出,却是气象愈浑,又是另一番日月。 江小蛮痴痴地听了开头,辩了曲子,一时受曲音感染,当即取了自己的箫来,同琴音相和起来。 忽的五弦并声,萧音突兀。 听出了她的错漏,圈椅上的男子眉角微动,一手抱琴,另一手示意她递箫。 “这处气音回转不对,公主且听。”说着长指按孔,音色呜咽绕梁回旋。 示范完了,他将紫竹箫重新递回,就见女孩儿粉团似的脸上,肉眼可见得殷红了一片。提耶后知后觉,顿时从千里外的故国河山里回过神来。 他猛地从圈椅里站起,仍是单手抱着琴,几个转念间,就要被纷乱思绪搅扰。 “实在是此琴音绝……唐突了。”说着他眉峰耸起,显是奔走一日疲累了,“公主若是首肯,但借此琴一宿。” 正在心悸的少女抬眸,当即回道:“你只喜欢便好,往后就留着吧,不必还我的。” 将人送走后,江小蛮梳洗沐浴,时不时就要去看那紫竹箫两眼,一会儿低声偷笑,一会儿又捂了脸垂眸。 “呀,环姐姐,你瞧公主今日,莫不是遭了什么天大的好事?” “可不是,方才我瞧见何大人抱了把曲项琵琶出门,带个兜帽……” 水雾氤氲的白玉汤池中,江小蛮捧水朝岸边女侍泼去,一边气鼓鼓地羞道:“乱说什么呀,不许你们乱说!啊啊啊!” 一室春色,祥和融暖,一直到多年后,她才晓得,她送出去的不是孤品奇琴,而是大凉的命脉。 . 鸿胪坊的徽派小院的油灯燃了整夜,容色出世的男子将名琴反复勘验,即便是油灯昏暗,神色严峻,褐发寸长,也丝毫没有掩去他周身的气度。 乐器内藏图,却分毫未影响音色?又因不好擅动此琴,摸索细勘了一整夜,天明时分,他脸上神情一松,始终淡蹙的眉峰才终于伸展了。 卸了第五弦,拔出木质转轴,他闻了闻转轴截面,鼻尖传来一股淡极的松油味。 小刀一挑,拨开了封蜡,一张卷作筷子粗细的布帛被扯了出来。 “快,去调化些一样色调的松香来。” 布帛展开,凉国千里国境关隘分明。提耶动作极快,亲自细致地描摹誊抄了一份。再三确认无误后,原样卷好塞回,又用调好的土黄色松香凭记忆封好了口子。 天气寒冷,不过片刻琴轸就已干透如初,缠了丝弦转回调音。神不知、鬼不觉。 “主上得图,朅末复国有望。” “速去城中各处,撤除全部人等,走的时候仔细些,切不可痕迹太重。告诉大汗,浮提耶沙三日内来会。” 死士们得令四散,提耶缓步走到窗前,一时空了下来,就着渐明的天光,宽大手掌来回抚过琴体。 江姓皇族纵是他的仇敌,可凉国百足之虫,他是从未想过能动摇的。多年里,在菖都埋下的那些暗线,庞杂难收,如今无用了,要撤走也需些时日。剩下的这几日里…… 眼前浮上一张粉团似的小圆脸,那个逼迫他还俗的人,吃个糕点,看个百戏就会笑,一句重话便会哭的人。接下来几日,他又该如何应对呢? . 礼部和内侍监已经私底下接了圣旨,将公主的婚事就放在新年二月里。 这旨意是昨儿送了琵琶后,由瑶华宫的女官画偃,来串门时随口透露给韶光的。 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江小蛮才换了寝衣要去塌上。彷徨、幻想、犹豫,不知所措地挨过了一整夜。第二日一大早,她定着张难得苍白的小脸,早膳也不吃,下定决心没有回避。 去鸿胪坊的路明明那么短,她却一个人磨蹭着,走了有小半个时辰。 当院门被敲开,熟悉高大的人影站在面前时,她仰头惊讶地发现,男人下巴发青,似是未及净面,看面色也似未歇好一样。 难道他也知道了?这是在为她犹豫吗?至少是在动摇吧。 这个认知顿时打消了整夜的忐忑自弃,没什么好再遮掩的,她决定开诚布公地问了,或许他还需要些时日,父皇不该过早赐婚。 然而,一件本遥不可及的事一旦有了希望,那么它破灭的时候,会比最初空白苍茫的时候,更让人难以接受。 “……这些日子以来,贫僧想了许多。本也只是为乞活命,暂应了陛下的还俗之令。公主的厚爱,桩桩件件,世人皆要动容。只是,我不行。” 这是断然拒绝了,言辞虽是客气,但他的神情语气,却是无一丝回旋余地了。 “怎么果然还是不行吗?”江小蛮看得懂,她心里头一颤,垂死般挣扎道,“果然只有我觉着吃喝有趣吧……呀,南边,还有江南的地界,咱们去广陵玩儿……” “公主!”提耶推过装琵琶的木盒,“人各有志,你只是一时执迷。” 她看也不看那件国宝,眉睫慌乱地想要去抱他:“我知道,你家中人都没于兵乱天灾,是以再不愿入红尘受苦。你说生苦,说爱欲生怖,可我想对你好,也许往后承平盛世,就不一样了。” “承平盛世。”若有若无的一声低嗤,男人轻巧抬手,控制着力道将她推了开,“离乱、兵燹,只是你贵为公主瞧不见罢了,当今恶世,诸小国民苦,那些泥足庶民,朝生暮死都不一定。” “我不管,那和你又有何关,反正菖都平安,西北的事,不去看就好了。” 这句话未说完,江小蛮就知道自己失言了,眉睫微颤间,她抬头,正好瞧见了他眼中的厌恶。只是一闪而过,却叫她倒抽了口凉气,刹那间失魂落魄起来。 “不必再争辩了,是贫僧的罪业。拜别公主,从今后无缘。” 木盒子被塞回她怀里时,江小蛮心尖儿一疼,可她还能抱稳了。如坠云雾地一步步往回走时,眼眶终是耐不住红了个彻底,一路走着,眼泪开闸似的,无声流个不停。最难受的是,怀里总归是高宗太爷爷的孤品宝琴,她不好砸了扔了,抱在怀里,越发觉着沉重无边。 第41章 .被囚“你这疯子!” 派去暗中护卫江小蛮的人回到小院时,提耶展开了诸国边境图,正执笔用梵文密语安排合围龟兹的路线。 “属下方才跟了一路,见公主似是伤心的狠了,还砸了个镯子……” “不必赘言,人已安然回府了?” 他继续对图写着,连眉角也未动一下。 死士瞧出他的无情与不耐,言简意赅道:“未曾回府,中途是坐了冯夫人的轿子,入宫去了。” 笔锋一顿:“知道了。”liJia 提耶转身从柜子里取了封早已写好的书信,递与那人:“着人想法子,三日内交与冯夫人。” 这日下午,他将凉国武备图、合围龟兹王庭的方策一并交与族弟阿合奇,令他先行前去见汗王,而他自己留下断后,会尽快带着部众出城。 菖都城内一时暗流涌动,卖羌饼的小贩,京兆尹的仆从,衙门里的小吏,甚至还有告病出宫的寺人,像抽调一张密织的大网。凡是原来军中任职机要的死士,正值朅末用人之际,他都得带走。 撤离比预想的还要快,向礼部告了一日假后,提耶换上一身胡商打扮,将所有官府发放的、公主府专作的一应穿戴,连同那顶带惯了的褐色兜帽,一并留在了房中。 他换上顶皮草毡帽,腰间别好准备多时的商人户牒,坐上了辆毫不起眼的载满绸绢的马车。 过公主府西侧朱红色高墙时,他甚至都没有多朝那儿瞧上一眼。 她到底是大凉的公主,说到这个份上,应当是真的从此无缘了吧。 朱雀大街旁古树森森,在严冬时节的黄昏,依然叶未凋尽。正前方就是巍峨壮阔的明德门。菖都城墙与此主道,皆以是前朝就修造的,在冬日的惨淡斜阳里,愈发显出数百年的庄严沉重。 与守门的将士验过凭证,才要顺利出城,忽的后头传来尖细一声“留步!” 提耶终是长叹,背着身子只叫两边军士佯装的商旅随从先行。 他只以为是江小蛮来拦,然而转瞬间就被一队羽林卫团团围了住。 心知不好,正犹豫着是否要冒险杀出城时,领头的宇文崇颇为谨慎,一挥手间,三十个羽林卫摆开阵势,齐队拉弓,闪着寒光的箭镞悉数对准了中间。 “圣上有旨,请大人入宫一叙。” . 说是有请,他却是被蒙住双眼带走的。马车晃悠悠得像是穿越了大半个菖都,最后似是停在一处水波阵阵的无人处…… 蒙眼的黑布被取下时,提耶发现,自己竟被带到了一处地牢中。火把倒是燃得透亮,只是照得墙头斑驳阴森,遍布陈年血迹。 先前他就被宇文崇灌下了些化功的粉剂,此刻高大身躯勉强站稳了,靠在斑驳墙边,皱着眉一言不发,根本没有去问守卫的意思。 难道凉国皇帝发现了自己的身份? 万幸机密图纸还有那些堪当大任的死士们皆已送出,这昏君缘何只扣下他一人? 地牢的门开了,一个裙装火红雍容美艳的妇人,在女官的小心搀扶下,一脸怒容地缓步而下。 只是这么瞧了眼,猜疑中断,他顿时明白了过来,凝眸调息,知道大事无碍,心里头却绵绵密密得愈发烦躁起来。 “贵妃娘娘如此,意欲何为?” 许绮莲哼笑上前,停在离人数步远处:“到底是蛮儿瞧上的人,到现在行动却还如常。”朝侍卫挥手示意,语调一下拔高凌厉起来,“本宫不想多废话,一句话,你可愿尚主?” 图纸已然得手,他也没了顾忌,尽量面目平和道:“一切皆是贫僧的罪业……” “好,好的很!”许绮莲怒极反笑,愈发痛恨此僧不识好歹。“来人,给本宫好好招呼这位…法师,让他真正见识下世间疾苦!” 说罢,美目淬了毒般,甩袖回身,朝宇文崇看了眼,冷冷低语了句:“给本宫留他条命。” 宇文崇心下一寒,看了眼手里的佩刀,还是决定按原计划行事。 . 整整五日,提耶都被关在了这处地牢里。鞭刑、炭烙、针洗……长时间的吊起,蜷缩在半人高的铁笼里不得动弹…… 这五天里,他算是彻底见识了,大凉名目良多的折磨人的刑罚。 浑身上下处处是伤,却又都不是致命的,却又能叫人比死还难受。 直到现下,他被人胡乱塞了口馒头,周身滞涩血脉忽的便通了。 两个守卫将他反绑双手赶进了一处盛满冰水的刑桶中,见他气息微弱的模样,便也有些掉以轻心,走到地牢唯一的小窗处,一边吃早膳,一边低声交谈着。 四肢百骸的皮肉在冰水的刺激中,痛得人神智都要扭曲了。忍过最初的刺骨剧痛,他运气屏息,耳力清明间,就听见远处传来句: “兄弟,你瞧这人,受了这么多刑,也就是哼一声了事。看来真是个高僧大德呀,你说这人要是死在咱们手里,不会触怒佛祖吧?” 提耶这几日早已记清了交班的人手,发现每日晚膳时分是守备最松懈的。 冰水瞧着不起眼,这般时节,超过一个时辰普通人就会有性命之忧。刑桶颇高,满盛了冰水,刚好没到他肩膀的位置。 染血的脸上,碧色瞳仁更是深若寒潭,唇色煞白,整个人奄奄一息的,好像就要站不住了…… 就在两个守卫饭饱后,近前查看的档口,水声喷涌一地,猛然间一道人影若蛟龙越出,两人还未及呼喝抽刀,瞬息间被击中后项,就倒地晕厥了过去。 他快步走到小窗处,多日来,第一回 瞧见了外头的样子。 隐约可见楼阁树影,更多的是一望无际的湖面。 提耶快步回身抽刀握住,又从一个守卫怀里摸出了把匕首出来。眉骨微扬,是少有人能作到的冷静自持。照方才所见,此地应是一处湖心亭,而多日来,他在受刑时,还不忘细听周遭动静,依稀记得船橹声是在午膳前响起的。 所以大胆推测,地牢上头的楼阁内,至多不过十余人。凉国人应当不知他的身份,只是上回救人时,暴露了会武之事。而从这两个守卫的状况来看,他们也一定是低估了他的本事。 想到这里,提耶顾不得周身各色痛楚,凝神静气,缓步靠近地牢出口。 成败在此一击,无论如何,他不能就这么死在此地。 左手执匕,右手抚刀,他不再犹豫,上前推门身形鬼魅地跃了上去。 在翩然落地后,提耶立刻觉出房内有人,他面色不变却绷紧了全部心神。 地牢的门开在屋子的最西北角,眼前叠嶂古朴,是一架山水浮刻的木屏。单从这管中窥豹的一点布置上,他就意识到,此地绝非是普通院落,规格上许就是为皇家设置的。 外间传来茶水倾倒声,提耶贴上木屏,阖眸细思那人的位置方向,脑中已将一会儿的动作全部演练了一遍。 杯盏相碰,他举刀步几无声地越出了木屏。 本是蓄势待发一场对决,可刀尖送出去了,觉出那人似全不会武,他不愿随意伤了人命,分神便瞧了一眼。 这一瞧,对上一双忧绝惊诧的熟悉眼眸。 “公主。” 江小蛮腾得一下站起,难以置信地朝他走了过去。 只是短短数日,她的圆脸浮肿,一半是难过,一半则是吃出来的。 那日她抱琴离去,街市上人三三两两,她失魂落魄又是痛心又是尴尬。相处的数月来,其实她隐约也能觉出他的想法。只是怎么都想不通,昨儿还许她亲近,对她笑的人,如何一夕之间,又自称贫僧断然相拒。 眼泪怎么也忍不住,对着路上人猜测指点的神色,江小蛮难受到极处,又不敢摔那琴盒,心里头竟生出些自毁的念头来。右腕上恰是贵妃新赐的于阗黄玉镯,她哭着顺手就给砸成了几瓣。 凑巧的是,邬月蝉正坐了轿子经过,见了她这模样,就命人扶了上轿。邬月蝉已然得知了自己朅末遗孤的身世,可她记忆全失对故国无情。因知道王兄势必要离开,又因冯策的偏待已然暗恨起眼前人来。 在轿内,她处心积虑地与江小蛮指了条歪路,说了些男女之间的秘事,分别前又笑着递了包药末过去。 本是想叫王兄离京前,让这傻丫头自毁清白,往后也好陪着她一样痛苦。可未料江小蛮入宫还琴,撞见莲贵妃,被她瞧出事由来,才有此一番。若非密图早已出城,却险些毁了朅末复国大计。 看着眼前自己痴爱心念的男子浑身是伤的模样,江小蛮口唇颤动,小脸吓得呆住,却是当即失语无言。 瞧见了桌上的杯盘狼藉,又环视了一圈屋内俱全的陈设,提耶眸色更冷:“原来这五日里,公主竟于此吃喝安枕。” “我、我……” 不待她辩解,外头侍卫察觉不对,立刻聚集了过来。 提耶无法,略一犹豫,在他们踢门而入前,伸手一把将人扯过,锋利的匕首抵上细润的颈项。 “大胆罪臣!快放了公主,也不看看外头,若无引渡的船只,你要如何游出去。” 侍卫说罢,将数扇屏门尽数踢开,湖光山色映着落霞千丈顿时映入屋内。 果然是皇家别苑,但见远处山谷深深,而谷下这处湖心孤岛,离着最近的岸似也有十余里之远,而水势罕见得奔涌,怕是最善水性的渔者也决计游不出去的。 见了这般得天独厚的阵势,提耶少有的在人前显了些焦灼。 只是他还未谋定,被挟持在他胸前的女孩儿忽的低声说了句什么。 而后他只觉左臂被人一牵,眼看着人竟不要命地朝匕首处扑去,他低喝半声,反应极快得控制力道,将匕首举了开去。 血线半缕,在女孩儿柔嫩的项侧乍现。 那张素日娇憨傻气的圆脸上,是骇人的执着无知。 周身的伤痛都忽的隐没了,提耶望着那丝血线,心底里忽觉抽痛难捱起来。他忽然猛地伸手,一把将她推摔在地上,嗓子低沉喑哑地发颤地吼道:“你这疯子!” 第42章 .撕破脸难道公主打算关我一辈子?!…… 惊怒之下,他并未控制了力道,几乎把她凌空推出丈远。 江小蛮摔在冰冷砖地上,满脑子里只有方才那句低吼,她反复不断在心里回想着他的语气和他方才脱口而出的字眼。 “住手!都给本公主滚出去。” 喝止了守卫,她推开人,自己爬了起来,却不敢去正视那人。 姨母又诓骗她,江小蛮神色闪烁,颇为后悔地捂了脖子上血线,冲着他的方向,红着眼慌乱崩溃地解释:“我不是……不知、不知他们会这样对你。” 她像一只失措无助的鹿,杏眸里水光一片,捂着脖子一个劲地想要摇头解释。 几个守卫皆是瑶华宫的心腹,对他们之间的事有些耳闻,此刻见公主失态呓语,而屋内另一个,也是满脸震痛迷惘。 这一番情形下,负责守卫的宇文崇暗自吞了口唾沫,踌躇之下,终是朝左右示意,决定不趟浑水,去外头守着。 “站住!”几个武艺不凡的侍卫刚要退,却被江小蛮再次喝住。变脸一般,也不知是何时,她收尽情绪,将原本下翻的折领立起,天真无邪的水眸直勾勾地瞧着他们,“今日之事,倘若走漏半点风声,我便让阿耶诛尔等三族!” 在这一刻,宇文崇恍惚间觉得,小公主与皇帝的圆脸重合了一瞬,神色出奇得肖似起来,他想也不想,即刻单膝跪地,拱手道:“吾等万死不敢!” 齐刷刷甲胄委地声势浩荡,而就在他们行将退出之际,门外公主府的下人小四,忙忙奔来,也不行礼,通报道:“殿下殿下,宫里来船了。” 小四没预见屋内缠斗,话一出口,就见满身血痕只着单衣的高大男人闻声而动。可他家公主反应更快,一下子扑上前,抱住他一只胳膊:“不许走,你们,快叫那船滚蛋。” 情急之下,江小蛮搜肠刮肚,她身边只有景明帝敢当面讲过脏字,这会儿她也不慎失言了。 还未等众人行动,门外笑语比人先至。 “是谁家的小姑奶奶,敢对本宫下这等逐客……” 许绮莲本是笑着进来的,她今日心情大好,却在见了屋内情形后,阴恻凤眸利箭一般看向宇文崇,一字一顿道:“这就是你对本宫说的‘蚊蝇也飞不出一只’?” 宇文崇后背沁汗,不敢答话,只是叩首乞罪。 “姑且未酿大错,就罚俸三月,还不快将人送回地牢去。” 贵妃一来,湖心岛上另有二十余名禁宫高手也紧随而至。提耶看了眼,从步伐动作间就已经预判出这些人的分量,他心下一暗,便知今日是决计夺不下船的。四五个守卫一拥而上,他冷着脸,轻松挣脱了右臂上的小手,盘算着脱身的法子,连看都未曾再看她一眼。 江小蛮眼见着他衣衫染血得被押走,也没有阻止。她新中国有了计较,便转头同莲贵妃问起来意。 原来近日边境诸国调兵征粮闹得阵仗实在有些大,景明帝得了边关密报,虽说猜测着是西北诸国内乱,可他发问下去,将领们忙着与诸皇子走动,竟没一个肯应的。 唯有大婚不久的指挥副使冯策,愿丢下新妇,自请再戍边疆查明实情。 为此,莲贵妃极为欣慰。贵妃当年亲为这乞儿流民取字“良器”,又挂姓在她曾与许家为妾的冯氏母族,便是意在使他上辅太子,下撑母家冯氏门楣。 对于冯策愈发上进自苦再请戍边,她是打心底里欣慰的,而养子娶妇后,也不为娇妻所惑,多次主动让邬家那位立规矩,更是让她在命妇们面前志得意满。 “策儿这一去,走的急,你今日真不去送他?怕是年节里又见不着了。” 贵妃的语气少有的柔和慈爱,江小蛮懒得去想姨母怎的突然这样关心起兄长了。唯恐折领软塌下来,她实在无暇分心,只得断言说自己不去。 “真是同姐姐一样……”许绮莲想说一样痴情,手段却远不及的,到底停了口,养的寸长的紫红丹蔻作势要替侄女抚衣领,“听姨母一句劝,不过是个微贱无权的异域僧,你要喜欢便留着,不喜欢了,一道谕旨赐死,只不可陷进去无谓烦恼。大婚的事嘛,也就……” “姨母!”女孩儿掩眸拂开她的手,斩钉截铁道,“大婚之事,且让内侍监和礼部筹备,二月选定吉日如期而行。” 见贵妃神色困惑不愉,江小蛮硬迫着自个儿挤了个笑出来:“反正阿耶是必要我的婚事,便是他始终不应…到时您且安排人选,不论是谁,我都会嫁。” 话说到这份上了,莲贵妃也只得首肯,又留了二十名护卫,便自去寻觅后备的世家子弟了。 . 地牢阴暗烛火煌煌,关上门时,便只有那小窗处能隐约瞧出外头是白天黑夜。 江小蛮在宇文崇的殷勤引导下,步入地牢最深处,在一间铁皮包裹的囚室内,看见自己的心上人,四肢紧缚,被吊在一个斑驳黝黑的邢架上。 自她一进去,那个面目殊异的俊美僧人一下睁开双眼,毫不回避地只是静静地瞧着她。 方才差点取了女孩儿性命的失措已然淡去,那双眼睛里,不再有往日的谦和悲悯,卸下一切谨慎虚假。提耶看她的眼神,就同看她身后那十余名武艺高强的侍卫一样,只有面对敌人时的平静。 其实在刚才的屋子里,他已经认出了这个地方——菖堵城东郊五里,鸣泉别院。九年前他的母亲贺明妆就是被景明帝囚于此地。 一步错、步步错,他还在江流面遥拜暗悼过母亲,谁又能想到,这荒唐可笑的一幕竟会重演在自己身上。 “解开他的绳子,把人放下来。”江小蛮倒是显得颇平静,她已经是执迷过了头,此刻下令后却还是下意识地避去一边。他的目光实在太冷,她看了要心痛,便不想再看。 “万万不可啊。”宇文崇暗骂倒霉,“倘若这僧劫持公主脱逃怎办?!” 闻言,女孩儿的圆脸隐在双垂髻后,竟是晃了脑袋笑了下:“他不会。” 在这寂静阴森的地牢里,这一笑便显得颇为诡秘,宇文崇还待再劝,就听女孩儿软糯低语了句:“备好伤药吃食,还有,去将小院的门窗尽锁了。” 毕竟是公主的私事,宇文崇虽怕看守不力,斟酌下来,却更怕弄巧成拙,惹出些更大的事端来。富贵险中求,打量着绝无人能真的活着游出这湖心岛,宇文崇决定就听公主的,灵活应对。 一行人脚下无声得迅速撤走了,两个军职低些的年轻侍卫负责去将吊在刑柱上的人放下。 其中一个或是同江小蛮差不多大,见了这女儿家倒追男子,还是个僧人到了这等份上,免不得心思轻浮好奇了些,出牢门前竟大着胆子偷觑了江小蛮一眼。 这少年守卫到了岸边,冰雪江河,长夜苦寒,见身侧只有一个同僚,免不得搓着手随口调侃道:“都说公主并无十分颜色,小爷刚偷瞧了眼,倒比那些凡俗女子要可爱许多。哎,要是打我一顿,能有这样投怀送抱的美事……” 话音未落,铁鞭劈头落下:“你小子不要命了,皇家的事放心里臆测都是死罪,吃了豹子胆了,还是有九条命……” 宇文崇将小侍卫狠狠责打了顿,心里头顿时烦躁去了些,他叮嘱手下人警醒湖岸,想着冯策要戍边去了,也就无需多生枝节再去冒险上报,现下他只需将湖心岛守好了,自是有他升迁的机会。 . 地牢最深处,江小蛮垂了头靠在牢门边,神情莫测的一直未曾动过。 此间不知处决过多少得罪皇族的冤魂,连带那包了铁皮的粗木牢门也一并乌黑森冷,若隐若现的,总似有陈年的血腥味飘摇。 这些天,她气馁恍惚的吃胖了不少,娇俏的圆脸小小一个人儿站在森寒可怖的牢门边,显得十分怪异不相称。 她一直未曾说话,想是等着对方先发话的,可提耶被放下来后,只是朝脏乱的草垛里坐了,阖目调息起来,对于门边这位娇客,全然只作不见。 “我心悦你,你不会知道喜欢到了什么程度……”她终是开了口,神色定定地朝地上人走去。 若是往常,听她半开玩笑说这些,提耶或是恭听,或是含笑劝告,可他今日被困,不愿再留半分耐心了。不等她说完,他朗声截断道: “可我不曾,”他嗓音低沉,语调带了三分凉薄不屑,“公主所谓心悦,痛楚毁伤,就是这样将人禁锢关押?也许公主是打算关我一辈子吧。” 他眸色本就殊异,此刻无情起来,看人的样子,带了压迫就像在俯视蝼蚁草芥。 被这样的一双眼睛瞧着,江小蛮觉着自己好似就要溺死冻毙于冰湖中了,心肺里痛的如针扎一般。 身子一晃,她知道自己所想,就务必要办成。后面也许还要惹人越发厌恶,她告诉自己再不能如小时候一样怯懦无用。 整个天下皆以大凉为尊,凭什么,他浮提耶沙,不过是一个无势的异域僧罢了,她不过是想要对他好,要他陪在身边,共老白首罢了。 “原来法师也会生气啊。”缓步上前,绣鞋在他身前一寸处停下,她甚至又莞尔一笑,一派天真地说着狠厉的话:“贪、嗔、痴三诟,蛮儿倒是真想看看,你若都破了,该是个什么模样。” 紫稠缀羊绒的绣鞋抬起,又轻轻落在他被铁鞭抽破的小腿处。 “本公主看上了你,就是关你一辈子又如何!”鞋头夜明珠微颤,压制住喉间哽咽,她居高临下地入了魔一般发狠:“你这会与人下蛊的妖僧,先前我好声好气的,对我阿耶外祖都从未这般小心,你却一拒再拒,叫本公主伤心多少次。告诉你!反正我喜欢的,就是我的,你若再敢逃,我…我就将你手筋脚筋通通挑断了去!” 这番话是她从宫里学来的,江小蛮脚下用劲,眼看着鞋底都殷红了片,发狠威胁了这一通,可垛草上的男人依然面若寒潭,也不说话也不还手。 余光触及一处炭炉,正燃着幽暗熊熊的火光,铜盆被支架撑起,内置一把铁杆,既是牢中照明,又可充作刑具使用。 江小蛮魔怔了一般,迈步朝炭盆走去,抬手猛地抽出铁钎子,顶端烧热的三角处,还带出了一段炽热骇人的焰芒来。 举着铁钎子,还是那张稚气娇俏的圆脸,却好像是全然换了一个人。 将烙铁对准他心口的那一刹那,江小蛮甚至有些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喜欢眼前这个人。 很快,她反应过来。这假意恐吓的举动,只是为了讨回她将要失去的女儿家的金贵和尊严。 “世人皆畏死,提耶,你真的坦然吗?” 火焰的温度逼近,然而地上的男人阖眸调息,连眉角都不曾动过一下。 ‘镗’得一声巨响,江小蛮拼了十足力气,对着墙角摔了手里的烙铁。 她甚至连作戏恐吓都下不了手,更可笑的是,他早已洞悉自己的念头,连避都不会避一下。 果然,对他这样心志坚定的出家人,权势武力,皆是根本无用。 江小蛮深吸一口气,作好被他扔开的准备,忽的扶上那宽瘦肩头,旋身间,一屁股坐进了他盘着的腿上。 本是个极为轻佻魅惑的动作,可他两个身量相差实多,女孩儿几乎陷在他身子里,发顶堪堪贴靠他心口处,怎么都瞧不出丝毫暧昧轻浮来。 她仰头杏眸带水,明明还是一贯的可爱,神色里却既恨且怒,使劲朝他清冷的怀里拱去:“法师,你这辈子完了,我要定你了。” 软糯嗓音,发狠话语,偏执神色,在她身上交织融合,叫人不忍伤害又劝说不通。 对着这么张脸,提耶忽觉怀里坐了个琉璃玛瑙似的秤砣,只觉得心口间沉甸甸的烦躁乍起。 乱念一起,他又一次克制不住自己,“我虽出家已久,却也知道女儿家该当自珍自爱。公主本是聪慧良善,奈何不顾颜面廉耻,痴狂至此?!” 说着就想要将人扯开,挣动间不免牵扯诸伤,脸上一时闪过痛色。 这话的分量委实太重,尤其是从自己喜欢的人口中道出,江小蛮扁了嘴,一下子心里刺痛没绷住,习惯性得就要哭着耍赖讨便宜。 可见了提耶眉间痛色,她心里头又闪过难言的一丝泄愤之感,觉着虽不算感同身受,至少也不止她一人难过了。 趁着身子还有一半在他怀里,江小蛮仰了头,攀了他肩处起身,就朝僧人脸上贴去。 第43章 .强求1梅儿,快快锁门,天明前无论听…… 拉扯间,自是女孩儿家力弱。一时不慎,眼看着她朝后仰去,失了重心就要磕着后脑了,提耶无奈当即伸手又将人捞了回来。 这下江小蛮更是有恃无恐,知道他有所顾忌,回想起这些日子来的温情,眼泪儿夺眶而出。像林间松鼠攀树似的,她手脚并用,整个人扑挂在他身上。 两手牢牢环在他项侧,两只脚也使了力,紧紧朝他腰间夹了。一边把脑袋压在他颈窝处,一边哭着断续诉道:“对不住,我真的不知道姨母会命人用刑,你一定痛死了吧。方才我也只是故意吓吓你的,不会真的伤你的。谁叫你那般看我……” 说着似又被眼泪鼻涕打断,打了个哭嗝咳了声又说:“本公主就是心悦于你!我就是想同你一处。我这么喜欢你,又有什么错!为什么要用那种眼神看我……”许是又想起先前那种眼神,江小蛮真是伤心极了,最后又委屈叫道:“本公主又非纨绔贵胄强抢民女,你凭什么用那种眼神看我,就像是有什么抄家灭族的大恨么。” 小脸哭的通红,眼睛本还是有些秀丽,这会儿却哭得没了形状,像描了油彩的戏子,小圆脸上是一塌糊涂。 听了这番断续哽咽又连珠炮儿似的发泄之语,被她以极为不雅姿势缠抱着的僧人倒是没再动手。 这哪里还有半分公主的气度矜贵,简直是市井间的无赖无知的顽童! 可这番哭诉乍听胡闹蛮横,实则心意颇坚、情志难得。 想要动手将人推开太过容易,可提耶没能这么做。 他只得摊开了双手垂地,竭力维持着面上的平静,然而心里头却是无奈纠结暗自不停调息,却发现世路的险恶艰难尚好应对,可要推拒那些痴心真情,却当真太难。 抄家灭族之恨?竟叫她随口戏语说中了。然而实情是,亡国夺母当年的离乱,只是抄家灭族四个字,还远远不足以涵盖。 万千触动隐恨终是只能化作一声低叹,提耶眉间深刻,忽的抬手转过她的脸。 “呜……” 小圆脸上杏眸肿成了桃红色,两颊先是被冻得雪白,现下又哭得东一片西一块的殷红痕迹,唇角不停颤动,眼泪流得如江河不绝,而鬓角蹭乱,好几咎浓淡如墨的发丝,以各种形状扭曲着贴在额边。 提耶忽的觉着,这么多年学佛辩经,纵使他通晓诸国文字,此情此景,却一时失语般,不知该如何回应了。 五蕴盛苦。眼前是女孩儿一塌糊涂的脸,耳中有殷殷诉请的哭音,还有那温热鲜活的触觉。 “不过是些许小挫,公主竟也这般能哭……”长指拂过,他终是伸手捧过这张脸,将那些泪痕抹去。 怀中人又抽噎着抖了下身子,想要反驳,却又被口水呛了,只是不停地咳了起来,因是涕泪绵绵,忽的一个透明泡泡在她雪白齿间被吹了出来。江小蛮全然不知情,可这个偶然聚合的涎水泡泡却维持了许久。 提耶一时语塞,想要避开,视线却凝在透明泡泡后头的那一点嫣红檀口上,他忽然发现自己挪不开眼,控制不住地只是盯着细瞧。 “你个无情无心的出家人才是不懂,什么小挫,反正你若不懂,就别想出去了,反正阿耶和姨母都随我,本公主真的就关你一辈子何妨!” 说着,像是赌气情急一腔孤情言语无法表达清楚了,江小蛮泪眼朦胧间瞧见颊侧拭泪指节,忽的偏了头对那掌边狠狠咬了一口。 咬完这一口,看了一排齐整凹陷的牙印,她居然觉着心里头终是好受了些。 而在唇边泡泡被他手掌碰没之时,一个念头如春芽冒头种子生根一样,在他脑海里不可抑制地显现出来——也许等国事平定,生民不再罹难之后,他可以带她回朅末去。 心念荒唐缥缈,只是一闪而过间,他退开身子不容置疑地将她扶到草垛边。 “人生事不尽如心意者何其多,你年纪还小,便容易一叶障目,总以为眼前所见,心中所想,直白分明的就是什么一生一世的。”动作间,有刀口崩裂瞬间染透他单薄衣袖,“古人以三十载为一世,而释尊也说七年换骨,公主可知莫要话本子读多了,就哄骗着自己非要寻个痴心的男子。” 抹去臂间溢出的血迹,提耶移开眼断言道:“情志难移者,本就是千载难寻。莫说我对公主无意……而又是终归要回故国的,强留无意,公主还是放手,他日世间清明,老迈之时,若有缘或还可坐而论法。到那时,公主家业和美,儿孙绕膝,想起这一段往事,也就是一笑罢了。” “别再说了。”江小蛮见哭得差不多了,上前又可怜嗫喏道:“你要走也得治伤吧,还是先莫争辩了,这地方冷极了,咱们先上去吧。” 当是自己的话起了些作用,提耶点头径自走出了地牢。 跟在他身后的江小蛮抬手一把抹尽眼泪,忽然撅了嘴极轻得哼了声,算作是为自己打气了。其实今日这一切,她是早排好了步骤的,就如同从前对父兄耍赖闹腾一样,虽也是伤心,却是一点点攻心,早有了套路计划的。 看着森寒甬道中男人清瘦挺拔的背影,她在心里低语:“这不是又肯同我说话了吗,至少是耐心啰嗦地劝诫起来了啊。相信自己,江小蛮,你行的!” 默念罢,为了抵挡心中委屈难过,她甚至偷偷眯着眼,比着远处人寸长的褐发头顶作了个爆锤的动作,又扭着脸嘟嘴伸舌头地比了个鬼脸。 好巧不巧,如心有灵犀般,前头人回头寻她,恰好瞧见了这张牙舞爪作鬼脸的一幕。 “……”提耶面无表情,只作未见,自回头出了地牢。 啊!——江小蛮顿时又想哭了,本来就不美了,刚才竟然让他瞧见,一定丑到天边去了。 . 她本是想快刀斩乱麻立时动手的,可到了别院三楼的暖阁里,逼着人脱下衣服来……治伤时,被他周身上下几道大伤给骇住了。尤其是左臂一条刀伤,纵六寸深二寸,在与他卷了衣袖敷药时,她在心里骂了贵妃一百遍,一个没忍住差点又要落泪。 不管她怎么纠缠强硬,提耶态度更是强硬,不由分说的,就是不愿全褪了衣衫。见她撒个药泫然欲泣,包个胳膊也笨拙惊恐,他忍无可忍实在是压不住心头无名烦乱,竟脱口喝了句:“出去!” 语调凶恶,连他自己都愣了愣。 往后的十日里,江小蛮想尽法子要去缠他,而提耶则是划清界限,再不肯多同她多说多言一句。湖心别苑几乎与世隔绝,他伺机察看多日,也未能寻路脱身。 就这么相安无事快半月,过了大寒,到了腊月二十三,北方小年这一天。 小年这一天,十余位就封的皇子皆回京参加祭天大典,江小蛮未曾大婚还未破了谶纬,自是不必参与。而这天过了午时,许太宦亲从宫里送来灶糖、火烧、粿稞等御赐点心,无意间说了近来一件大事——西域大国龟兹易主了,听说新王是疏勒国的阔延孜汗。 送走了太宦阿公,江小蛮转头端了点心就去了楼上。这些日子,她的脸皮是练出来了,提耶总是不多理她,她便想尽法子去逗他说话,龟兹旧主是有名的暴君,驱民众为牛马,比之只是有些怪癖的景明帝要厉害多了。 “疏勒国的使节好像上月才回去吧,那个什么汗王,听说是个有为的明君呢。”这样的好事,她自然要头一个来通报与他。 果然,原本还在打坐的人睁开眼:“可还知别的消息。” 见他果然面露关切,江小蛮忙蹲过去,挤了个笑讨好道:“我知道你关心故国,都像阿公问了清楚。不过,若是告诉你,可又有什么好处?” 提耶无言,只是用那双碧玉色的眸子安静地瞧着她。 江小蛮立刻败下阵来,一五一十地说了她所知的一切。 “现下西边太平了,许是也正欢庆呢。今儿是凉国小年,要祭灶王爷的,这岛上好生无趣,你便陪我过一回小年?”盘算着大计,说着话时,她未免有些心虚,显得有些可怜,“以前小年,都是姑姑和梅儿陪我来过,连滢姐姐都是有家的。” 原来朅末没有他,也可安然渡此劫难。提耶心里一块巨石落地,欣然展颜,也就没有多想地应下了。 . 将装了粉剂的油纸包展开后,江小蛮对着面前的一小盏豆腐羹,猛然间发现,自己竟忘了月娘说过的分量了?! 也难怪,当日她失魂落魄,现下拼命回想,好像也只记得她说是二次、还是三次的量? “在这药量内,略略多一些倒也无事……”对着这些不知名的发黑粉末,绞尽脑汁,倒是只清楚响起了这么半句。 油纸包里也就几个指甲盖那么点药末,她犹疑地思量了下,到底是胆子小,便按三次的量,拨了三分之一药末到豆腐羹里。 天晚风急,屏退所有侍从,江小蛮自个儿端了几个简单菜蔬,步步生根似地沿着古朴木梯往三楼去。 这两日刮北风,到二楼菱窗边,外头天际还余最后一线光明,照见大片黑压压的乌云遮月,看样子是要下好一场大雨了。 屋内分明燃了地龙,可当她踏进三楼内室门槛,瞧见凭几临字的人影时,禁不住缩了下脖子。 “开些窗也好。”原来窗子被大开了,冰寒彻骨的朔风裹挟着枯叶不停涌入室内,“你是不是太闷了呀,等除夕过了,咱们就出岛,去西市和南市看人家踩高跷放爆竹。” “公主是想明白,可放贫僧离去?”几案后的人似是心境开阔了些,他搁笔看了眼她,随即去将那窗子放了下来。 顾不得说些瞎话,江小蛮顺着他只作出一副真的放弃的模样,她一边摆开菜蔬,将那碗巴掌大的豆腐羹放到离他最近的位置,一边甚至还颓丧着念了句佛号。 “释尊先祖呀,蛮儿还是想不通怎么有人要出家的。”她将豆腐羹分了些出来,又拿过个火烧兀自啃了起来,“跟着你日日食素……唔,这火烧还是没宫里先做的好吃嘛。等过几日出去了,你再陪我一段时日,到时再看吧……” 瞧着他毫不起疑得端过豆腐羹就喝,江小蛮愈发紧张,她一紧张,就犯了不停吃东西的毛病,且这回竟是紧张到手心冒汗,竟是食不知味起来。 一盘火烧也就六个,她鼓着嘴一气吃下五个去,语序不清地却仍是不停地说话来分散注意力。 “今日是怎么了?公主是又多想了什么?” 二刻后,提耶也看出了不对劲来。虽说点心菜蔬不多,可也有五大碟甜咸各异,外加一盏供二人分量的豆腐羹,可除了他吃了几口青菜外,眼下五个盘子竟都是空空如也,倒是唯独她先前盛出的两勺豆腐羹,没怎吃过…… 江小蛮还记着月娘说二刻就发作的药性,时间愈近,她便愈发紧张,在吃最后一口火烧时,竟有些噎呛,不上不下之际,她奔至远处放茶壶的桌边,灌了一大口水才算顺下去。 到了这时,虽然不信她会在菜里动手脚,可豆腐羹稀薄,分明就在眼前,可作水饮,她却偏要舍近求远。 从头到尾,他将羹汤喝尽了,而她,却是连碰都未碰一下。 此时,他们分立两头,屋里头只有女孩儿咳呛顺气的声音。到了后来,那咳呛声就有些虚假起来。江小蛮顺了气等着,直到听着木梯传来响动,猛地两步到了窗边,那处早已准备好的铁锁扣牢了窗边铜环,又朝外头喊了句:“梅儿,快锁门,天明前不许过来。” 吃饭的桌案摆在最里头,提耶本质上并不怕她,是以一开始也是只冷眼静观,等到内外间的厚重木门也想起落锁声,他忽觉一阵燥热从心口处冒起,这股子炽热劲头狠厉异常,顷刻间,就如江河泛滥,漫溢到了肺腑周身里去。 “公主,你……你在羹里下了毒?”一开口时,语调却已是不稳。 不敢去看他眼底的惊愕质问,江小蛮只是靠在窗前,拼命晃了晃脑袋,却是没作任何解释。 就这么沉默着又过了一刻,室内喘息忽的重了起来,压抑的急促的。 对视的一刹里,她脑袋里空茫茫一片,只觉着慢慢逼近的这个人,他的眼睛好看极了,像天上的日月星辰一样,然而此刻,却是染上了她从未见过的氤氲暗沉,这般陌生的神色,叫她下意识退了半步。 在抵上窗沿的那一刻,有极细微却冷到刺骨的寒风拂过后脖颈。 她瑟缩着抽摆了下,猛地想起,月娘当时说的不是三次的量,而是三十日缓缓用的药量! 第44章 .强求2天旋地转间,江小蛮缩了身子在…… 三十日的量,豆腐羹拨了三分之一,她又舀走了一部分汤羹,那么算下来,他吃下的约莫就是至少三日的份量了。 在她掰着手指终于算清楚之时,提耶已经站在了她面前,正用审视疑惑的目光居高临下地瞧着她。 颇为高大的身形几乎遮蔽了屋里唯一的灯源,江小蛮身子一颤,觉出了从未有过的压迫感。 “我、我如何会下毒害你。” 灼热气息逼近,她想起月娘说这药等闲伤不了人,除了硬挨,也是无药可解的。 一咬牙,她仰起头还是担心他的身子:“是哪里痛还是心口不舒服,要是太难受,御医就在外头……” “你到底在羹里放了什么!” 室内温热,这药伤不了人,可一旦行入血脉肺腑,那力道劲头却是绵密浑厚。而他一下又食了三日的分量,此时清俊面庞染上颜色,胸口处起伏不断。 不管他怎么克制,都无法让自己呼吸平稳下来。 “走,把门打开!”大掌一把抓在她腕上,不由分说地就要将人朝外拖去。 江小蛮死死抵住窗栏,下定决心般深吸一大口气,顺着他的钳制一下子将脑袋靠近他宽厚胸怀。 掌下腕子纤细绵软,不堪一握,交缠挣动间,已是汗湿掌心。而隔了厚实衣衫,小脑袋紧紧相靠的感觉却是愈发鲜明起来。 提耶猛地甩开手,自顾着退到门边,他发现自己的五感被放大到极致,若是不刻意控制,对这娇憨稚气的女孩儿尽是全然移不开眼去。 不仅是移不开眼,他甚至还想…… 即便是再不可能,随着又一阵热流在体内冲击,他也是彻底肯定了——堂堂大凉公主,为了留住个僧人,竟不惜用上这等卑劣手段。 “可有解药?”他两步走到落锁门边,声调责问,“你可太也糊涂!” 这道屏门也是奇怪,竟比一般人家的正门还要结实,华贵木料里似是掺杂了些旁的材料,一旦落锁,普通不会武的人是绝不能用蛮力踢打撞开的。 他背影不稳,到这一刻才想明白,也许这处湖心别苑,本就是参考囚室规格,专供皇族的私欲而建。 想明白这一层,心中的反感厌恶终是稍稍冲淡了些药力,他运气探手,试了试屏门的厚重。 “此物没、没的解药。”身后传来嗫喏解释,“而且、火烧里也有,我也吃、吃了不少。便是出去了,除非……” 被他从未有过的锐利神色骇住,江小蛮只得硬着头皮编排瞎话,可说到这药唯一的解法时,那一句“除非与人交眠”却是怎么也说不出口。 话未说完,意思却是直白明了,既是两人皆服用了,又无解药。此时出去,也只是换个地方挨着,或者就是换个人去作解。 天边忽的一道闷雷,竟是起了十年罕见的冬雷。远近交错着,像是有神祇天兽过境,轰隆隆一阵高似一阵得滚滚而过。 也才酉初的天,雨水淅淅沥沥得下了起来,外头黑了个透。今夜是腊月廿三,小楼虽高,却也有菜香人语声遥遥传来,是守卫们获许,一同在花厅里吃酒斗乐。这是江小蛮特意吩咐的,她虽不谙世事,也不知是哪里来的信心,只觉着,过了今夜事情做成,就再也无须守卫了。 不为别的,她只是没来由的,相信他的本来面目。 果然,在她说出没有解药,而自己也已然服用后,站在屏门前正欲毁门的人没有再行动作。 一盏柔和荧荧的宫灯,伴着外头冰河里的风雨,便越发照得此间暖意无限。内室陈设简单奢华,一张丈宽的拔步床上,铺设着满绣宝相菱格纹的深褐丝绵褥子,而上头仅置一条颇宽大的雪白羊绒被。 与窗外的天寒地冻相比,这一处的福地洞天实在是更易惑人心神。 “过了今日,我便不再强留你,好不好?” 见他始终矗立门边,不曾动弹,江小蛮壮着胆子,试探着上前,拉过他一只手抱着。 只是还未等她抱上片刻,提耶回身想也不想地轻易又甩脱了她的手,又是一阵闷雷滚过,只是略微扫了眼,他上前搭按在她脉间,语气肯定:“你并未服药。” 指腹之下,探知的心脉跳动愈发快起来。他垂眸,对上女孩儿带了些怯意却又十足坚定的神色,只是这一眼,被压制的五感再次翻涌上来,千万缕得奔腾四散着,怎么也收不回来了。 他当即用力阖眸,放开她的手,一连退了数步。 以这般状态形容,今夜这门,委实是不好出去。 他一路退,她则咬唇一路跟着。 “别再过来!”退无可退,提耶依墙盘腿而坐,努力撑着清明,“你年岁尚小,心地纯善,从前贫僧一向敬重公主品性,可今夜却是开了眼界。女儿家如此不知珍重自爱,压人以强权,便是欲结恶缘。” 暖黄灯光打在他清俊压抑的面容上,愈发显得眉目深刻,若是男子也以容貌相论,只怕这就是世间绝色了。 本是刻意激人退却的话,可江小蛮听了,却是眼眶一红,竟将心底里最后一点胆怯惧意都尽数挥散了。 女孩儿家被自己痴心之人说‘不知自爱’,怕都是要伤心着打退堂鼓了。可她却正是相反——既已走到这一步,倘若今夜不成事,怕就是真的今生无缘了。 有诵经声絮絮不断地响起,起初音调沙哑不稳,可两段后,也就勉强回到了正轨。 然而心念终究没有那通天的本事,语调虽平静了,可再看他周身形容,却是面项滚烫,额角处都已有汗珠点点沁出。 他喃喃而诵,用的却是西天梵文,说的是魔王让三女惑释尊的故事。这一段在西域僧众里是耳熟能详的一段,而中土未传,江小蛮也并不能听懂。 “我只是发乎内心,想要留住你。”她抬手解下垂髻红绳,又松开发间仅有的两样钗环,一边轻声如呓语地朝角落处行去,“如此行事……我也是不想……确是无可奈何。” 青丝如瀑,她也就是这一头乌发比寻常女儿好看些,是那种极为柔软厚重,发量几乎是一般人的两倍,就是梳简单式样的堕马髻,都是可以不借义髻的。 只是头发的长度不够,在观里为了扮男装,便只留到腰间偏下一丁点,如今披垂,但从背影来瞧,就有些肖似十来岁孩子留的长度了。 诵经和着念珠拨动声,显得愈发安详平稳。 但若细看,额间水绩已然漫至眉角上方,在那浓黑远山上积成了一道水线。 江小蛮看在眼里,散了头发后,她驻足停在离他二丈处。停了片刻后,她低头脱了鞋又褪了袜。 就这么赤足站在地上,雪白双足感受着地龙的热度,一下子偎烫到她心口处,再抬头要去抽了衣带,要去解宽幅束腰时,她觉得心口实在跳得太快,却仍是迫着自己不移开眼,暗自言语:“怕甚!又不会少了块肉去的。月娘不是说了,过了后也就好了,也就头一次不习惯嘛。” 慢刀子剁肉才叫疼呢!有什么好磨蹭的。 自我鼓励完,狠下心只当是要洗漱沐浴一般,江小蛮手下不停,一口气三两下将褙子、交领衫、外裙尽数都褪了,只剩下一件极为单薄的贴身襦裙,终是指尖发颤,动作数次,没勇气去抽下背后的绳扣。 襦裙是极浅白色绸裙,上半部分极为合体贴身,将她身段勾勒清晰。 江小蛮原本就不清瘦,只是占了骨小肉多的好处,外头人看不分明。这些日子,她清减不成反倒又吃胖了许多。这会儿只着襦裙,便能看出身段丰润,却并不玲珑。许是肉都长在了不该长的地方了,瞧起来只是有些稚气白胖,并没有多少勾人的地方。 等她赤着脚这么衣衫单薄地过去,蹲下身小心地触了触提耶眉角,还没动作时,前一刹还在诵经的人,却猛地挥手,一下将她挥倒出去。 这一挥手间将她推出数步,蓄势待发的模样,就好像是在对付什么洪水猛兽一般。 诵经声中断。 那双眸子睁开的一瞬间,着实让江小蛮吓了一跳。素来悲悯温雅的碧玉瞳仁中染透欲望,赤红妖冶的,是她从未见过的挣扎动摇。 “走,快走!”清明与沉沦交缠争斗,念珠发出极重的落地声,此时此刻,他似是再也无法重新再诵经自持了,只能竭力贴靠着墙角,“我不会留在凉国,不论公主作什么,都不会。” 本是极高大的身躯,此刻却蜷曲着,显得极是痛苦而可怜。 “那我也不要这层身份,也不要凉国了。”江小蛮撑起身子,遥遥地看着他,语调里终是带了哭音。 可是提耶却回避了她的视线,只是身躯颤抖得无言沉默,鼻息间,时而又发出两声闷哼,听着极是难捱苦痛。 泪珠儿落地,她觉着心疼了,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这个男人的隐忍。 雨声渐大,远处的守卫们喧闹声渐去。再这么僵持下去也不是法子,江小蛮咬牙擦去面上泪水,一骨碌起身快步走到先前置菜的桌案边。 “我陪你一处难受!”她忽的拔高声调,在同他视线相触的一刻,伸手举过早已冷透的豆腐残羹,仰头一口气饮尽。 孤注一掷,毅然决然。 提耶实在离着太远,喝止声无用也只能眼看着她喝下。这汤羹的厉害,他早已见识到了,无论怎样运气调理,都只能将那股子躁动逼得更肆无忌惮。从小习武骑射的人如此,更遑论是她一个娇养疲懒,丝毫不经事的小姑娘了。 果然,不过连一刻都未到,女孩儿眼底的神色就起了些变化。少了许多顾忌怯懦,便是一次比一次更大胆的滋扰相靠。 “西北是什么样的?我陪你一同回去。” 她每上前一次,就被他伸手推出去一次。 到了后头,江小蛮纠缠着直接动手去剥人衣裳,一边嘴里头任情任性地只是“我喜欢你,不会放你离开。”翻来覆去地,言者不腻,听者更是催动经脉,提耶只觉着周身血脉都似要烧起来一般。 在她最后一次扑过来,拼命扯走了他外衣,险些连襦裙都滑没后。男人终是忍无可忍,单手将人制住,喘息不止地先与她拉好仅有的内衫。而后伸手朝地上扯过根衣带,忽然伸手到她腿弯处,将人打横抱起,朝拔步床前走去。 天旋地转间,江小蛮缩了身子在他怀里,一颗心简直要跳出腔子去。 然而当她被小心放在绒被上后,双手突然被他大手合拢在一处,紧接着,就见提耶抽出那根被她随手扔在地上的青色衣带,几个圈缠间,极为利落地将她手腕牢牢绑住,而后又去一样将她双腿缠绑在一处。 手足皆不能动弹,江小蛮一时间懵了,有些不知所措地看向他。 “释尊庇佑……”做完这一切,他一只脚还踏在床栏边,俯着身子撑在床边大口喘息平复,最后说了句:“无所住,无生心,请公主早些歇息,过了这一晚便好。”言罢,又抬手拉过张薄毯替她盖上,而后再不敢停留,快步回到那处墙角,独自苦挨。 第45章 .强求3或许再过上几世几劫,天下间,…… 后来的一个时辰里,提耶觉着,这也许会是他平生最煎熬挣扎的一个时辰。 若是他自己一个人也还罢了,可不断有凌乱低语涌入耳际,床榻上的人嗓音绵软,被药力催发着,遥遥哭求相告,说出口的话愈发露骨。 “你、你快些过来……呜…身子好烫,这是什么鬼东西,像被一万只虫子咬着……” 偏这般不堪入耳的呓语,从她未经人事的口里本真而发,全没有半分勾惑的刻意。 “你且过来抱我一抱,蛮儿再敢不乱动了。”尾音余长间竟都变了声调。 就是这样时断时续的三言两语,对他来说,却莫名成了致命的药引。汹涌洪流眼看着就要冲破关隘,角落处的男子已是强弩之末,即刻就要溃不成军。 他在这处境里行将崩溃,猛地站起身,走到桌边,抓起一把冷透茶壶,兜头盖头就朝身上浇去,而后又‘镗’得脆响,砸烂了壶身,捡起瓷片就欲自伤。 血珠才刚溢出两点,只听身后传来重物落地的闷响。 江小蛮四肢受缚滚落在床栏下,她哭着喊道:“你若是这般厌弃,不妨就砸了门回莽山去,我自去苑里寻个人……随便嫁了便是。” 她在地上扭动着想爬起,小脸上涕泪交纵,又殷红片片,模样瞧着可怜极了。 见她怎么也起不来身,襦裙也被扯了半边,提耶心头一震,当即走过去要扶。 才挨近了去扶,地上的女孩儿忽然利落坐起,拼了命般跪直了身子仰了头,一下子啜上了他薄唇。 烈日荒漠,绿洲流泉。唇角处毫无间隙的交融,女孩儿的菱唇软得似云如雪,提耶只觉周身感官尽失,大脑一片空白,怔楞着只余这等奇异触觉。 只是一个愣神的功夫,江小蛮拢着手扯住他襟前湿透衣衫,笨拙生涩地摩挲着,她甚至都未曾闭上眼,一边亲着,杏眸里透满了哀求。 这个吻并不像样,因是位置不好手脚被缚,江小蛮纵使仰直了脖子,也只能若即若离地与他逡巡。 她觉着身上似有千万只虫蚁嗜咬,而脖子又酸涩不适,一时间气力不够,唇畔相错,滑落到他耳边。有茶水自在他耳际要坠不坠的,无师自通一般,她本能地替他舐去那一滴水珠,小舌堪堪从耳垂边卷过。 “绑得腕子好疼啊,先放开我好不好。” 撒娇的话伴着耳畔湿热,提耶脑中轰然,胸膛处起伏剧烈,那些计较忧虑顷刻间飞去了九霄云外。 发间面上水珠未尽,他茫然垂首,依言去替她松绑时,就有数滴从发间落下,好巧不巧地滑进了她半歪着的襦裙里去。 下腹处轰然一热,眼前唯有檀口一点,纤软肩头。他甚至压着喉咙低喘着哼出声来,心里头明白,今夜是非要破戒了的,只是依然有最后的一点理智,压着他拖延着不愿先自动手。 江小蛮得了自由,见他神色怔楞纠结,却也不再推拒离开。她当即明白过来,爬坐上他腿边,抬手挽上他颈项,滚烫身躯靠了过去,试探着,绵绵密密地轻触他脸庞唇角。 这一次,她死也不会再放手的。扭股糖一样,只是毫无章法地与他面额相贴。 “受不住了,求你……” 羞人的话还未说完,猛然间臀下托抱之力,她整个人被他轻巧推到褥子上,身子刚陷入绒被,檀口就被人摄住。 与其说这是吻,却更像是啃噬。积压恪守了两个时辰,体内的药力不减反增。那些清规戒律早已作了云烟,到底是□□凡胎,且是最血气方刚的年岁。这等事,纵是他心智再坚,可只要跨出一步,就万劫不复了。 挥掌间,繁琐衣衫尽去,他身高腿长地将人压着,像一只猎食的虎狼,一错不错地盯着她瞧。 “你若现在后悔也还来得及。” 回应他的却只是一双柔嫩小手,目光里热烈也怯懦,一同逡巡着发颤地游移在他胸前腰侧。对着那未知之事,箭在弦上,她到底是熄了些欲念,恐惧心起,目光却是柔和得能溢出水去,似鼓励似哀求,直如献祭的灵鹿。 提耶再不犹豫:“既是这般想要,我便给你。”深刻双眸彻底染上妖冶,他颇为诡秘地笑了笑,拂去最后一丝清明,眼中只余色相横陈,他俯身追寻着本能将人拥入怀中。 成事的那一刻,他听着怀中人压低了嗓子唤疼,却只是打落深色帷幔,掩尽了满床的旖旎。 这一夜,窗外冰雪寒彻冬雨淅淅,而屋内热气萦绕,汗湿衾枕,却是好一场疾风骤雨。 . 第二日风止雨歇,那天像水洗一般,碧蓝透彻,高阔得让人心旷。 到了巳时上,许太宦坐了船过来,到别苑花厅时,却被羊环和梅儿两个拦了下来。 “怎么回事,殿下还未起,早膳都还未用过?!” 梅儿装作毫不知情,昨夜同几个丫鬟婆子吃酒斗牌也是玩得颇晚,此时反应过来,只是支吾着就要上去相请。 “不必了,老夫自己上去瞧瞧。”在许集眼里,看着长大的小公主,永远都还只是个孩子,他若晓得江小蛮未起的因由,怕不是要背过气去。 眼见着他两个就要朝扶梯行去,一旁的羊环心细如发,咂摸出些不对来,忙上前拦了:“昨夜公主丑时还唤过奴婢,怕是不到午时醒不来的。” 江小蛮素来熬不住困,总是亥时不到就要睡的。这话就十分奇怪了,许集看了眼她,疑惑着又叮嘱道:“殿下偶尔迟睡也就算了,她近日吃喝又是无度,你两个贴身相随,还是要时时看护规劝的。” 言罢,他朝左右看看,想起此番来意:“既是晚睡,且别扰了她。内寺监正筹备婚事,老夫带了制衣匠过来,倒是先见见驸马爷吧。” 羊环一惊,刚要出言解释,但听二楼扶梯响动,回头时,但见提耶穿戴齐整,形容如常地走了下来。 许集到底不太懂小蛮这一段痴缠,虽是听闻过驸马爷原先的身份,也并不意外他会点头尚主。毕竟在他眼里,小公主虽算不上倾国倾城,却也是全天下独一份的品貌荣华,这样的好孩子,就是看上大罗金仙、九天星君,那也得下凡来相陪的。 配合着制衣匠量体记录,提耶始终风淡云轻的,虽是发长仅寸,却也丝毫无碍他的气度样貌。期间抬足伸手,还同许太宦对答了良久。 “圣上说了,蛮儿的婚事还是草率不得。如今早早预备起来,婚期们,到年节里再定,只要不过四月,到初春时节再办才好。” 传完了话,许太宦对‘驸马’的言谈形容颇为满意,也就未再打搅逗留,即刻回宫复命去了。 等人都退了,两个丫鬟又一并上的楼去,叩门低唤了声。 谁知里头一听梅儿的声音,立刻就只叫提耶同羊环进去。 “殿下怎么听着……”梅儿性子咋呼,此时免不得就有些好奇。 “你就自去吧。”羊环似是想到了什么,立时打断了她,“去小厨房弄些清淡的,怕是一会儿要直接用午膳了。” 等她进去后,就看到墙角边有条雪白绒被,上头东一道西一道的,似乎是血迹。 再往前朝拔步床上逾矩一瞥间,羊环驻足蹙眉。 她到底是个女医,此时暗自不满地看了眼身后人,立刻上前,低垂了眉目,唯恐惊扰了主上:“殿下莫怕,让奴婢看一下伤处,您无须说话。” 查验主要是在下头,她的动作极是轻柔迅速,片刻后即掖好被角,又推开了两步,低声询问了几个问题,最后说:“并无大碍,奴婢即去配药,伤好前不可……还需好生休养。” 走的时候,她还顺便将那条绒被卷起带走了。 觉察到屋里只有他两个时,江小蛮颇不自然地朝被褥里瑟缩了下,大半是羞怯难安,也有些是本能得畏惧,经过这一场,她竟是对他生了些忌讳。 回想起昨夜,她恨不能将脑袋永远埋进被子里不出来。 玉露金风,相逢交融。他两个身形不合,未料行事时竟也不甚默契。 当时情浓之际,她猛然间疼得惊叫起来,而后也是行路艰涩。好不容易有了些意味,可男人服药过重,又着实毫无经验,快意间也就顾不得许多。又兼江小蛮执意借此事留人,就一直隐忍着…… 直到受不住哀哀求告时,却是战鼓难熄,挨到丑时昏睡过去,便已是伤了身子了。 正思量间,脚步声远去,江小蛮正惊异着,便听身后传来倾倒茶水的流水声。 “公主喝些水吧。”低沉温润嗓音一如平常,只是语调里似多了分温度。 听了这事发后的头一句话,江小蛮却是直接将头闷进了被子里。 “多谢,不用。”言简意赅,开口时嗓子却是全破了。 方才倾茶的水流声,让她不合时宜得联想到昨夜,她被抱坐到那个痴迷向往的怀抱里,十指紧扣着他清瘦却结实的脊背,一边啜泣胡言的模样。此刻再回想起那时古怪的水声,恨不能挖个洞将自己埋了去。 “那公主可曾饿了,就快巳末了。” 又连续地问了几个问题,得到的皆是闷声否定,到了后来,甚至连言语也不曾有了,就只见被子底下拱起个小脑袋形状,极快得晃一晃。 提耶立在床畔,神色间除了有些思量外,倒是并没有太多异样。他本以为破了戒,自己会如何追悔无措,然而却并没有。 或许是他根基真的太浅,又或许他本就只是小乘旁支,从无死守戒律的意思。再者说,这档事,无论过错情由,吃亏的也总还是姑娘家。 昨夜乾坤颠倒,到了丑时,也是见她昏睡了,他才勉强罢手好歹眠了两个时辰。卯正天还没亮,提耶就醒了过来。 当时他就守在床榻边,盯着她睡颜静心思量了许久。这是朅末仇敌之女,若是他们皆为男子,又早生十载,本是该手握刀戟于兵燹中对阵。然而如今,他却能这般安静沉沦地拂她鬓发。 她不仅是凉国公主,也只是一个才及笄的小女孩。她从未见过世间险恶,好吃懒做,动不动就哭,金尊玉贵得娇养着长大,可是却又能毫不嫌脏地替乞儿披衣。 侧卧着瞧她手上青紫,提耶觉着,世路莫测生年如梦,曾经在佛前许下泯灭八苦,断离人欲的誓言,或许也可以试着放下? 余生不满百,本也就是弹指刹那,佛魔都是云烟,何况他已然起心动念,难道非要死守清规,辜负眼前人吗? 就如他先前对江小蛮说的,情志难移者,千载之下,唯几人尔。他虽是被痴缠用计的那一方,到了今时今日,却又如何觉不出她的心意来。 这样孤注一掷,倘若错付与歹人石人,又该是如何凄凉光景。 或许再过上几世几劫,天下间,再也不会有这样心悦他的人了。 他禁不住浅勾唇角,是连自己都没觉察到的柔和神色。 正要伸手去轻抚她露在杯子外的发顶,就听门外羊环取了膏药来扣门了。接过一方巴掌大的青瓷小盒,他打发了羊环离开,几步走回床榻边。 “这药一日三次,卷着烈酒浸过晾干的绢绸,用上四五日,而后再酌情减量。公主……让我看看伤势……” 第46章 .心绪崔家的后人,是三朝的勋贵,封荫…… 从无始劫以来,历遍种种艰深苦辛。 男人这句话说的安然,是刻意掩去了心绪的平和,原本这样问话对于伤者来说,最是不惊扰的合适语气。 可就是这样的不惊扰,不带丝毫情绪,让江小蛮惶恐起来。 发生了这样的事,即便是她处心积虑、一手促成,可到底是女孩儿家损毁名节。虽然不盼着提耶就这样一夕之间改换心肠,可至少,也不该是这样的反应啊。 就连女医羊环,方才来相看时,言语中都有动容不忍。 而偏偏是他,何以言谈间还能维持自如,若是不知情的人在旁,说是他两个毫无瓜葛,他只是个医术高明的妇科圣手,也是毫不违和的。 眼中有雾气弥漫,她也不愿去求证,只说:“不必管我了,将伤药留下,你自去楼下吃些早膳吧。” 提耶听了,手下一顿,将那方盒药盏连同药具纱布一并放置在塌侧,立在她身后,却是一时也未离开。 他望着锦被外的如瀑青丝,秉承着一贯的谨慎态度,也拿捏不准被中人现下是不是真的不愿看到自己。 他长眉微锁,转身去了桌案边,用手试了试茶水的温度,是已然冷彻的,看来早上自己走后,这屋里确是再未来过人的。 的确是她早有设计,连侍从仆妇都早已交代好了。也许从一开始,他就不可能逃脱,被她瞧上了,不论愿意与否,都由不得他自己了。 这么想着,心头难免生起一丝不快,这种被人掣肘胁迫的感觉,不会有人喜欢的。 然而这般心绪只维持了一刹,在转头望向内室时,油然而生的更多的还是不忍和怜惜。 何以至此,堂堂一国公主,要不惜以这样难堪的方式,执迷到如此。 诸般念头纷乱,到底是化作一声叹息,他放轻了手脚执起茶壶,又是一声轻问:“是我疏忽,这等事,还是该交由女医来做。” 脚步声渐远,在将将要出门时,身后传来一句闷闷的低呼声:“不必了,我自己可以。” 没有听出她语气中的不对,提耶开了门,径自去了。 . 屋内寂静,地龙不如夜里烧的热,空气中稍觉凉冷。 江小蛮试了数次,都没能成功为自己敷药。 一次次的尝试间,她忽然发现腕上那对莲花纹银镯子,不知何时竟是挤掉了一只。 那是母亲离世前为她准备的及笄礼,交由姨母莲贵妃保管,直到月前才亲自交到她手里。虽是带了不久,对她来说,自是有一重无可替代的意义。 床榻太过宽广,锦被衾枕又不知何时被人换过了,她撑着胳膊,细细搜索了数圈,却只是毫无所获。 到底去哪里了呢?又不是耳铛之类的小物件,怎么就寻不到了呢。 一时间急的也不顾伤势了,身上只着单衣,撑着手从塌上滚落下来,又去床栏脚踏边一遍遍来回搜寻。 可是,就像她无力阻止母亲的暴亡一般,明明这两日吃胖了,镯子不抹香油该是更难取出来才是啊,怎么就会翻来覆去消失不见了呢。 许是屋内实在过闷,窗沿被人开了条缝隙,此刻,正有些微冷风涌入。其实也只是些残风,可吹拂到她单薄衣衫边,却觉冷厉刺骨入髓。 江小蛮忽然想起,上一回在鸿胪坊时,她执意要将这莲纹银镯褪下来,递一只与他诉情,却是因为自己过胖,先是被卡在掌边。后来好不容易拿了下来,却又被他毫不留情得推拒回来。 一次次,一遍遍,从相识到而今,明里暗里,纠缠剖白,她究竟已经说了多少次“喜欢”、“心悦”,可是又得到了什么。 记得小时候,母亲还在的时候,只要她一哭,就会被温柔得抱入大人的怀里。而母亲走了,姨母虽然霸道脾气也古怪,对她的护佑却还是不容置疑的。莽山上清苦,韶光姑姑、梅儿还有滢姐姐,也都时常来伴她,哪一个也不曾舍得叫她伤怀丁点。 十四岁那年,在山间沟壑的芒草边,第一回 听到那磅礴苍凉的筚篥声时,她就为其中的气势意境所染。分明她从小懒怠,没有习过琴箫一类,可在那秋意遍染,枫红满山的日子里,她觉着,自己一下子便听懂了乐者的魂。 秋冬春夏,从十四岁到及笄前,每日黄昏,她便漫山遍野地去追寻那悠长乐声,沉醉其中,还未长成的稚嫩心扉,头一次晓得了,原来这世上真有伯牙子期之情。 高山巍巍,江河洋洋,那时的江小蛮念着在老翰林那儿偷懒贪睡时听来的两句,只觉自己真个要成了砍柴的钟子期,世上竟能有这样令她着迷的乐声。 直追寻了一个四季,山中日月轮转。那一日秋水长天,江河边黄芦漠漠,她从坡上跌撞着滚落,电光火石中,落入一人宽厚胸怀。 抬头相望,只一眼惊心动魄,误尽平生。 …… 乐为苦之渊薮。 然而也就是这个人,叫她不知流了多少泪去。 过去种种,诸般历历,她抱紧了身子缩靠在床脚边,一手按在剩下的单镯上,心潮奔涌,终是对自己产生了怀疑。 就为了一个心悦之人,值得吗? 一点点摩挲过银镯上的莲纹,她试着掩藏自己行将崩溃的情绪。 莲纹精细蜿蜒,乍瞧不起眼,细究起来才惊觉匠人之苦心艰索。其工艺之创新繁复,恐怕当世也鲜少有人能复刻还原。不过以皇室之尊,这等用料凡俗的饰物,并不如何珍贵稀奇,所触动的,不过是一个母亲,遥远隔世的爱女殷切。 泪水溃堤般得倾泻覆面,此间没有旁人,渐渐得从哽咽抽泣到大哭,顷刻间任一腔孤怨抛出。 原来她用这般极断的手段表露痴心,最后换来的不是圆满,而只是用一身污秽验证了一个早该看清的现实。 明明是高床软枕,温色不边,可江小蛮却觉着,衾被壁间的不是和煦美好,而是扼住她喉咙似的逼仄讽刺。 后悔吗? 她猛地将被褥尽数扯到地上,借着这种狠厉冲劲,硬生生将哭意剪断。 江小蛮晃着身子艰难起身,瞧了眼手足伤痕,也不去添衣,只是做了个掸衣整袖的动作,又狠狠将面上泪滴一把揩去。 赤着脚走到没有地龙的外间,一步一顿,如临深渊得缓慢,又是如踏冰河的寒意,直到足下被冷到麻木,才好不容易挪到了外间的窗案边。 她抬手,触到冰冷的窗沿。小脸惨白,却竟奇异般得带上些威严。 将窗沿上的铜环分开,再不迟疑,一下将这扇最大的菱窗全部推开。 外头碧空如洗,烈阳高悬,却是天寒地冻得叫人受不得。她木着脸小心得挪动了下身子,抱膝缩靠在围塌边,叫这冰刀似得煦风拂了,心里头反倒是彻底好受了些。 …… 等羊环推门进来时,瞧见的就是自家主上衣衫单薄、凭窗临风的模样。她算是个七窍玲珑的心肠,平日里不会主动说话攀谈,却最善洞察人心又待人温厚体贴。 女医想着方才那异域僧告诉她的情况,只是朝屋内略扫了眼,再看了眼小公主脸上神色,便已经猜着了几分状况。 “今儿的日头可是好,殿下一会儿多穿些,咱们开着窗子用膳。”羊环没有提半句治伤的事,而是眉目柔和,故意去说些无关紧要的话。 见主上没有说话,只是挪了挪身子将脸背了过去。她便自去桌案上放了用具茶壶,回身又去柜子里取了件宽大的厚实裘袍出来。 倒了杯煮了安神膏的暖茶,上前将一件大袄随手将窗边人裹了,递过杯盏,便要开口介绍起这暖茶的成分来:“殿下,你闻闻,是不是有大枣艾草的香气?这里头啊,加了黄芪、蒲公英……” 一个说,一个只是安静得听。袍袄颇厚实,羊环也就不去关窗户,只是絮絮地讲解着做安神膏的方子过程。 医药本就枯燥,熬方的配料就能说上许久,更遑论还有火候水量等颇多注意事项。 一直到她讲完了,江小蛮喝完了杯中暖茶,忽而眉尖蹙了蹙,似乎是终于回了些神魂来。 她嗤笑了声,像是对人说,又像是自语般,讲起了自己的过往。 “先皇后许氏一族,十余年前算是陇中最大的望族。可我母亲,原本却都不姓许,是跟了太外祖姓崔。” “大行皇后竟还有这一段异处?那许家竟也肯的?” 民间富户都绝不会让儿女同母姓,遑论许家这般望族。羊环本无意听宫闱望族的私事,这会儿却也勾起了些好奇,便陪着主上说话。 “母亲出生之前,外祖本是说定了只娶外祖母一人。”江小蛮想到生母连这些都未逼着自己,又是一笑,“后来违誓,太外祖领兵入京,差一点就要和离的。那时外祖要杀侍妾冯氏平息,我外祖母心慈竟护下了,而后还将姨母同母亲一并抚养。” “三十年前,江都王崔…领兵入京,是为女儿来撑腰的?”崔炳的名号,世人皆知,羊环听了惊异,差点便要直呼名讳了。 江小蛮笑着摇摇头,脸上终是又恢复了些天真傲气:“我母亲小时,曾对我说过僭越的话,她说我是崔家的后人,是三朝的勋贵,封荫南边四百余载,那江姓皇族又算得了什么。将来不论遇着了什么,便是权势得不到的,也不能丢了族人的清贵气度……” 说着说着,就又把自己绕了进去,面上神色复又哀叹。 “殿下。”羊环忽而肃然出声,“奴婢不清楚你二人的事端,也不敢过问。只是我知道,殿下同您那外祖母一般,是世上难有的,不轻贱鄙薄我等生民者,不论发生了什么,您都不该如此自伤。” 正说着话,敲门声响起,羊环起身去应门,瞧见门外端了粥点的僧人,心下明白,道了声告退,也就留他二人独处了。 第47章 .诉情是我修为太浅,克制不住伤了公主…… 。"你走吧,不必管我了。。"哭声断了下,怀里的小脑袋刻意同他保持了些距离,“世间事强求无益,原都是我的错……” 语音哽咽,听起来是从未有过的灰败丧气。 从相识至今,印象中的她总是娇蛮天真的,虽总是做些出格的事,受些委屈就要哭闹,可那些情形都不能同现下相比拟。 委屈的哭,同伤心的哭,是全然不一样的。 提耶放下碗,没有立刻回答。片刻后,忽如醍醐,他抬手为她调了个更舒服些的姿势,沉着声肃然相问:“公主的意思,可是要遣我返乡?” “是,你若愿意,现下就可离开。我知你的心思……定然是更加厌弃了……” 呜咽的话语催得他心间一滞,清瘦宽大的手掌拢了小脸,迫使她仰头对上自己的眼睛:“公主此言谬矣,厌弃二字空穴来风,怎么就加在我头上了呢?” 日阳透亮,照得他深刻绿眸熠熠生辉,此刻面容认真,眼神温柔,一下就将她的神魂给定住了。 江小蛮哽了哽犹疑道:“那你为何……”想要问为何昨夜毫不留情,毕竟出不了口。想要问先前怎么冷着脸离开时,瞧见桌上清淡可口的粥点时,她也瞬息间从自织的迷雾里醒转。 顿了半晌,眉尖微蹙,泪珠儿再次沿着粉颊滑落:“我这般设计陷害,这般毁你修为、害你破戒,你又如何看我,你不恨我吗?” 一口气终是问出心中所想,她想要埋了脑袋藏住最后一点矜持尊严,可是小脸被人制着,却是动弹不得。 “看着我。”头顶传来不容抗拒的低沉声调。 哭得涕泪纵横的小圆脸一颤,抬了眉睫去看他,晶莹泪珠坠在眶子里,摇摇欲坠的,衬着那张巴掌大的小圆脸可怜到了极处。 “我确是破了戒,却不仅仅是因那点外物。更遑论,昨夜本就是……是我修为太浅,克制不住伤了公主……”深刻眉眼中再不见往日肃冷,提耶松开钳制,长眉紧锁,抬手极轻柔地去她面上拭泪,“事已至此,弥补尚且来不及,又何来丁点的怨恨。” “你竟不恨我?那……那你说清楚了。”江小蛮反复思量他的言辞,难以置信地追问道,“那你现下如何看我,又当如何待我?”最后一句,细弱蚊蝇。 “既已是回不了头,自当改为善缘,爱重公主,偕老陪伴。”说这句时,他语速颇快,难得的在人前显得不大自然起来。 一种守的云开见月明的狂喜在江小蛮心底里蔓生,她紧张地伸手戳了戳提耶的脸,怯怯地问道:“你肯陪着我了?是不是有一点点喜欢了?” 视线瞥过那被咬破的苍白下唇,提耶觉着她这模样有些太过卑微,不由得心底里竟密密匝匝生起些闷痛来。被这异样的念头摄住,他情难自禁地抬手抚上她苍白唇畔,盖棺定论道: “从未离家时,我便笃信小乘十余载,世间情爱,佛说可生无量苦。可公主待我,虽是执迷小爱,其心其情,却足可昭表日月。许是贫僧慧根实浅,现在么,不敢说喜欢公主,却也知道,这般真心可贵不该为人辜负。至于修为、戒律本也是在不害生的界限内恪守……见你伤心,我不忍。” 这一段话如春风缓缓,佛香袭人,江小蛮初时脑子里只晃荡着末一句,而后她整个人如痴如狂般,怔怔得只是反复沉浸其中。 有温热杯盏触到唇畔,被她一把推开,红着眼问:“你方才说什么,可不可以再与我说一回?” 提耶勾唇笑了,有些无可奈何地又递过杯去:“许久未进食,公主快些喝些温水,一会儿粥也该凉了。” 就着他的手随意喝了口水,江小蛮哑着嗓子,只是深深看进他眼底,缓缓道:“你不肯说,那你就听我说……” 又哭又笑的,她竟将方才提耶那一长段剖白一字不差得尽数默诵出来,有断句处,泪珠儿滑落进微弯檀口,合了眸子似乎在重演他方才的神态语气,瞧着极为苦辛费力,可一段复述完了,却真个是一字儿也未差的。 “怎么样,是不是这么说的?” 对着她状若癫狂、杏眸红肿的模样,这一回,提耶觉着,竟比昨夜里的那些旖旎片段还要让他震颤。那些喜欢的话,他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可是直到这一刻前,他都从未知道,眼前人竟喜欢自己到了这等疯魔的地步。 “公主博闻强记,倒是罕见。” 他垂眸沉声回了句,心绪却如江河奔涌,怎么也平静不下来,甚至隐隐约约牵动了些残存药力,只觉着那股子熟悉可怖的炙热又回转了起来。 被水浸润过的菱唇瞬间红彻,却是那种透着苍白的藕荷色。他嘴角动了动,端过粥碗掩饰道:“公主伤了身子…这些时日甜食荤食都不大好吃了。” 粥碗再次被推开,江小蛮恢复了些神志,大着胆子勾上他颈项,鼓着嘴脸上泪痕未干:“不许再这样叫我。” 后颈处传来熟悉的温热,提耶压着声调故作不明道:“请公主示下。” 小嘴顿时一撅,她亲昵地用额头在他怀中拱了拱,似嗔还怒地柔声道:“你这无情无爱的傻……咳,都说了要陪着我,唤我小蛮、蛮儿、蛮奴,随便选一个吧。” 竭力忽视周身的不适,他垂眸想了想,神色温柔中又带了些不自然道:“小蛮?汉字真是精深奥义,字义多变,初学这‘蛮’字时,还从未想过可以是女儿家的名讳。” 听懂他话中略略揶揄的意味,江小蛮一时又红透了脸。 一室和煦,两个说清楚心意,女孩儿躺靠在男人宽厚的胸怀间,一个用瓷勺喂,一个张嘴喝粥。时而说两句闲语,诉两句将来。屋内没了夜里的纠葛狂乱,却反而更添了些烟火和暖来。 . 初次的伤痛,好在行事总还算克制,只是红肿擦伤得厉害,没至于到真的伤了身子的地步。那药一日三次的塞了,直到腊月二十七清早,江小蛮躺足了三天三夜,才总算能从床榻上爬起身,行走无碍了。 除了最早两日的惶恐外,到了后来,她甚至开始期待起这档子事了。不是不痛,只是想要多看两回提耶的失态。 明白了他的心思后,江小蛮卸下心房,便察觉到每回施药时,他面容的变化和那种压制的喘息声。床笫之事于她并不美好,可她就是喜欢看他动容的模样,哪怕是这般羞耻的事,却能让他多添两分凡俗人气。 偷觑痴缠时,知道这等使坏的心思不好,她也是藏得极深。 这几日里,她借着身上不好,强令他同眠一室,不过只是分床。 除了情思有归的欢喜外,为了这身伤,江小蛮也是不安了三日。倒不是怕疼怕不好,而是到了除夕那日,韶光姑姑是定要来接她的。今年宫里的宴饮守岁仍不必去,只是往年的惯例,姑姑要带着几个相熟亲近的宫人婢子来陪她同过。 倘或到时候还爬不起来……她不敢去想姑姑会是何等表情。 所以也真是佛祖庇佑,到了二十七这日,她踮着腿下了地,欣喜之余甚至还跳了两下。 落地时下身一凛,嘶叫了声一下软了下去,被身旁高大男子单手捞进了怀中。男人高鼻深目,清俊温柔:“主上如此忌讳下属,蛮儿倒是仅见。” “什么下属,我阿娘早逝,六岁起衣食住行都是姑姑贴身伴着。”她转身抱上男人腰侧,莞尔傻笑:“不过今年我不同她过了,我在城西永宁坊置了两所小院,一所给了赵七,就是先前与咱们赶过车的伯伯。明儿我带你回城过年,就去赵伯伯隔壁住了,那处可热闹了。” 被她缠抱着又是一阵心悸,算着又该是到上药的时候了,提耶竟破天荒起了股畏难的心思,手下却小心地揽着人柔声应和了。 第48章 .过年一家四口(bushi) 这一回上药时,伤处眼见的已是变回了原本的颜色,早上羊环也来瞧过,说是后头几日再留神些,一日一次,最多再有三五日也就大好了。 原本伤处狼藉凄惨,倒也就是正常的上药。可如今合着她欺霜赛雪,凝脂般的肤质,未免就是太过引人遐思了。 尤其是对已然初尝滋味的人,是他造作的,想要推诿时,又唯恐她又要多想伤情,也就只好心如擂鼓地克制。 这一回施药下来,提耶额间起了薄汗,他愕然分明地发现自己身上起了反应。 江小蛮红着脸掩好衣裙,一骨碌爬起来。腿间异物感分明,也就还带着最后星点的痛楚,更多的还是施药后不便行走的不愉。 她记吃不记打,却也是仍敢去招惹。明明觉出他的欲念,却还是一头朝床边人怀里扎去,扭股糖似得说:“好饿啊!有没有早膳,我要吃些好的!” 宽厚胸膛传来一声明显的震颤,只听头上压抑回道:“要吃什么,先放开我,才好与你去楼下拿来。” 回应他的却是腰侧更紧的环抱和一身娇嗔喝令:“你这和尚,本公主令你抱我下去。” “放开。”沉稳语调冷了冷,带了些呼吸不稳的威胁。 江小蛮脑袋一所,扁了嘴软了嗓子磨道:“不放不放,我就不放!我一时想不出要吃什么嘛,你就抱我下去趟又如何了,若是不肯,我就自己去。” 说着刻意‘哼’了声,放开了手作势就要朝地上跳。 双脚还未着地,腿弯腰下一紧,视线疏忽平移朝上,她整个人已然被他横抱而起了。 这人瞧着清瘦,力气却是颇大,常年骑射的胳膊上肌肉匀称,周身躯干臂膀亦是健壮。又因他身量实高,而江小蛮又是女儿堆里也不出挑的,是以纵是她吃得多,此刻被他横抱在怀,也是着实不必费多大气力的。 小脑袋紧挨在他肩头,江小蛮觉出他身上炙烫异动,半是羞涩半是不忍,她伸手戳了戳那张俊脸,想要说什么,却只是红着脸傻笑了下。 …… 日子过得飞快,一眨眼就到了除夕那日。 菖都城西,永宁坊二进小院。 江小蛮说动了府里众人,到这城西之地,同赵七一家作起了邻居。 “快些快些,可别累坏了花仔。”江小蛮手里抱了一大盒爆竹,又牵了那头叫花仔的骆驼,朝着正在厨间收拾年货的人喊着,“哎呀,你这系的是什么绳结嘛,我怎么结不开呀。” 听到她唤声,提耶快步从厨间出来:“那绳结有特定的解法,公主别动。” 一听这称呼,女孩儿立刻不满地叫起来:“你这和尚,怎么就改不过来。” “这么对着它的耳朵叫,可是要把它震聋了,果然是公主的作风。”提耶手下不停,也没看出他是怎么抽绳结的,只是两下里就把骆驼背上大包小包的年货一一卸了下来。 从前一日进了城,龟兹新王阔延孜汗继位的消息得到确证,西北大局已定,提耶但觉多年来筹谋得定,心境一下子开阔起来。 他将年货卸完了,看着骆驼直了身子打了个响鼻,忽的和煦而笑,禁不住抬手去揉了揉花仔的顶发。 经年枷锁一去,他本就是个豁达之人,又到底年岁尚轻,免不得也真正生了些放下过往的念头去。 “呀!花仔是我的,不许你乱动!”江小蛮上前搂过骆驼脖子,不满地瞧着他。 不过数日的功夫,他两个心结俱解,说起话来越发同寻常夫妻一般。见她连一头骆驼的醋都要吃,小圆脸鼓着着实可爱,被这年节里气氛染了,提耶发现自己的凡俗心思是愈发深重了。 浅笑着走到她跟前,他俯身而下,一本正经地温雅道:“昨夜里公主还说,你与我生生世世不分离,亦无分彼此,怎么到了白日里,蛮儿就忘了么?” 朗日高悬,暖阳清辉洒入他深刻碧眸下,投出一片阴翳。这般形容暧昧和煦,让江小蛮看呆了去。 看着他抱起油纸包转身朝厨间去的背影,有炊烟袅袅自屋内漫出。这一刻,那高大身躯融入俗世尘嚣,显得烟火气十足。 “我帮你生火吧。”她安顿了花仔,忙小跑着跟了上去。 “还是不必,已经巳末了,不敢劳公主大驾,我一人还快些。”又是一句不留情的大白话,其实初见时,江小蛮就发现他不是个寡言之人,只是到如今,她才发现,提耶还是个颇会斗嘴的人。 倘若他未曾出家,又会是个怎样鲜衣怒马的样子? 思及他坎坷离乱的过去,她心口没来由得难受起来。看着他忙而不乱,手脚麻利地起锅炒菜,舀水生火,饶是冬衣厚实,那弯起的脊背也依然瘦骨分明。江小蛮转身去分类年货,心中暗暗起誓,他肯还俗成全自己的执念深情,那这一生,她便要用十二万分的心意,待他好。 释尊所赐,她会给他更多。 也就二刻功夫,两碗滴了香油盖了青菜的素面就做好了。两个说着话正要动筷时,外头院门呼喇开了。 “蛮姐姐!”一个梳了冲天揪的小童跑了进来,手上端了两碗剁好的肉菜陷,“阿翁说这是新作的,留着你们夜里包。” 小童生得浓眉大眼,过了年也才五岁,却是贫家儿早当家,说话举止都极是懂事。 提耶颇喜欢这孩子,从他手里接过一荤一素两个陷碗,又从油纸包里捡了袋糖糕递了过去:“多谢了,你阿翁呢,可有要我们帮忙之处?” “阿翁阿婆都在编篮子呢,就我娘一个在忙年饭。” 赵家穷苦,上门的女婿早早病故,便只有老两口同女儿当家,独自带这小孙儿活命。他家原是住在莽山下两间草棚,日常只靠老汉驴车拉些菜蔬运个路人,得三五铜板维系。可他家却是实足本分的老好人,与江小蛮的脾性投缘。先前几次与他家银钱,都是怎么也不肯多收,后来江小蛮对赵七表明了身份,才将他一家接到城里住上了小院。 “小瞿还想吃什么,多拿两包。”她蹲下身,正与那孩童一般高,颇怜爱地捏了捏他的脸蛋。 “噫,男女授受不亲!蛮姐姐瞎捏什么!”赵瞿童生清脆,吞了口口水,竟连怀里的纸包也推了回去,“阿翁说了,不叫我乱拿你们东西,还叫我早早回去,不要讨了人家的嫌。” 那赵七着实耿直朴实,不但将她的身份守口如瓶,自觉无功不受禄,连孙儿再多拿人家散碎吃食都不肯的。 小童到底年幼,说着话强自别开眼,却又去瞧那院里半卧的骆驼。 江小蛮嘻嘻一笑,趁空又去他脸上捏了把,在小孩还未发怒前,她迅疾拆了个纸包,捏出块粘牙的酥糖朝他小嘴里一塞,笑道:“小孩小孩你别馋,黏上嘴儿乖宝宝。话也说不清了吧,告诉你!就你这小东西,本……我若是想捏,家里姑姑定给拉一溜来,叫我挨个捏着高兴。” 这话听着纨绔自得,从她嘴里柔声说出来,听着却叫人生不起气来。嘴里酥糖入口即化,千丝百缕的,是赵瞿从未吃过的。冲天揪一甩,他学着大人的口气:“再来一块,不许告诉阿翁。” 一会儿的功夫,提耶坐边上吃完了自己的面,就见那两个像两只偷油的老鼠把一个个纸包尽数都拆完了,赵瞿吃了一嘴点心末,连带着江小蛮也吃了起来。 “日日瞧你嘴里不停,正经午时不好好吃饱了,尽用这些点心撑肚子怎么行,把纸包合了,快去吃面。”放了碗筷,他起身一把将孩子抱起,刻意道:“小瞿,看你蛮儿姐姐从小这般乱吃,既坏牙也不长身体,你若学她,可是想将来同她一样?” 小童攀在他肩上,从高处瞧了瞧江小蛮的胳膊腿,冲天揪拼命摇了起来。 “不过小瞿年岁尚幼,偶尔吃着玩也是常理。”说着他单手抱孩子,另一手拎过数袋点心纸包,“走吧,我带着这些,叫你阿翁不可推辞。” 在他身后,江小蛮仰头看着这一大一小,咧嘴露出两颗板牙,雪白齐整得对着太阳,冲赵瞿作了个鬼脸。而后她有些不情愿地坐回桌前,拿起筷子吃起了素面。 说是送了孩子就回来,可还没等她面吃到一半,院门复开了,却是提耶抱着孩子又回来了,手上纸包却是送了出去。 原来赵家夜里要来个远亲,实在忙得连水也泼不进去,赵七见小孙儿与这西域僧颇投缘,也就难得腆着脸将孩子托他代管。 江小蛮倒不嫌他碍事,三两口吃光了面,见提耶自去洗碗,也就陪着小瞿一道喂花仔玩儿。 一直到未正时分,暖阳西斜,他劈柴挑水,和面备菜,入乡随俗,也就一个多时辰,提耶一个人便将百二十张饺子皮擀好,往水缸上架了层隔屉,存了皮子夜里备用。期间江小蛮和小瞿来学,却是尽帮倒忙了,两个小尾巴实在无事,便去院里用石子画地为牢,玩了半晌跳格子的游戏。 玩者尽兴,干活的也不觉着累。万事齐备,听见外院里的追打闹腾,提耶跨出厨间,便看见江小蛮独占了最顶头的格子一脸得意,赵瞿跳着要去够她手里的石子儿,控诉她耍赖。控诉不成,小童直接朝格子里挤去,却被江小蛮一把抱起,又给放了回去。 女孩儿挣红了圆脸,作了个招风耳吐舌的快意动作:“来呀来呀!” 这一幕,让他驻足难言,转瞬间好似回到了自己童稚之年,也是这般活泼好胜。原以为这一生青灯古佛,再不染俗情分毫,可偏生遇着这么一个痴缠难推的人,他心下一片安逸温情,只觉着那张圆脸上的笑意,比这冬日旭阳,还要澄澈和暖。 . 菖都城的年节从腊月就开始了,除夕日百姓多于家中守岁,黄昏时,街道上本该寥落,只是西市附近多异族商旅,孤影茕茕,大年三十这日,反倒爱聚于酒肆茶馆,共跨汉历新年。 城西小院僻静,离着西市却只有二刻脚程。 家中无事,过了未时,江小蛮拉着赵瞿,提耶则牵着骆驼,同隔壁赵七说过了,便一道去了西市游玩。 直逛到日暮时分,各家酒肆灯火辉映。集市上才真正热闹起来,有扎动物灯笼的,吹糖人的,踩高跷放爆竹的,甚至还有许多外族客商,耍猴百戏,吹笛舞蛇。 他三人穿行去市,便也总引来旁人奇异目光。要说是一家人吧,江小蛮和赵瞿不可能是母子,倒似姐弟。若说都是同辈呢,边上跟着个提耶,又显然同他两个没丝毫血缘关系。 正在小瞿拉着江小蛮猜灯谜的档口,堤岸灯火暗淡处一个胡商,状似无意地晃荡过来,走到骆驼身侧,酒醉般撞了下,继而吟唱着不知名的异族歌谣,复又去了。 在他走后,提耶触及袖中纸笺,不由得变了脸色,隐去了全部的和煦。 第49章 .梦中人1你去了哪里 爆竹声直到丑时方些,内室塌上的女孩儿早已酣眠,而外间的男人却是辗转反侧,忧心难眠。 集市上那个胡商给他的字条上,只寥寥一句,写的是第二日见面的地点。可他却嗅到了山雨欲来的血腥气,隐约间总有些不好的预感,却一时也说不清是什么。 心海里思绪翻涌,一直到寅正时分,也丝毫没有睡意。 月牙儿初上,他竟翻身而起,在黑夜中悄声潜入内室,立在塌前,借月色细看起她来… 第二日一大早,江小蛮直睡到日晒三竿,她今日该去宫里拜年的。要动身前,正犹豫着是否要将他一并带着,就听提耶在一旁吹筚篥,停了停温声问她,晚膳想吃什么。 江小蛮顿时不疑有他,只笑着说了句等她带些宫里的点心回来一道吃。 就见井边人温声应了,又自去与骆驼扫圈放食水。 她回身坐上公主府的小轿,殊不知这一别,竟就是整整三载。 . 西市一间酒肆中,阿合奇一身风霜,正言辞急迫地同兄长说明西域局势。在他身侧,站着一人,正是昨夜撞骆驼的醉汉。 。"阿哥,如今诸部不服,汗王虽已登位,却是朝不保夕。。" “是哪几部作乱,打的什么名号?” …… 激烈对答间,阿合奇狐疑着停了下来,这一次回去他见识了真正的战场,说话间也更是直白:“阿哥你究竟在想什么,若是从前的你,此刻怕已是用尽一切法子跨马出城了。难道……是被什么妖女迷了心去?” 昨夜在城西的事,阿合奇从死士口中听了些,他向来对情爱之事看得透彻,此刻问的也是丝毫不留情面。 “那是我自己的事。”提耶没有否认,他言简意赅地蹙眉问:“再等几个时辰,待我回去一趟,天黑就走。” “朅末生死存亡,多年筹谋就差最后这一搏了。”阿合奇大声嗤笑起来,红着眼看了他一眼,猛地抽了弯刀扔在桌前,“多少族人兄弟血染疆场,阿哥,你若再等,将来可要后悔!” 那柄弯刀末端已然卷了刃,提耶眼中再没有犹豫,他轻扶刀尖,吩咐道:“与我拿纸笔来。” 不过连盏茶功夫也没有,他将纸笺递与店家,又对随从道:“备马,即刻出城!” 自他走后,一个容色艳丽的高挑女子自隔间出来,与了店家十两银子换了那笺纸,而后扯了个不屑嫉恨的浅笑,便扶了侍女悠悠而去了。 . 正月初一的天冷的厉害,却是依旧碧空晴朗。还不到申正时分,江小蛮就踏着将晚的天色朝城西小院归去了。 这些天来,姑姑和梅儿都已经晓得了些内情,竟破天荒地都没来打扰。便是今日入宫拜谒完了,韶光差了随从,只说送到城西就务要回去的。 可等江小蛮打发了随从,满心欢喜地跨进院里去时,里面却空无一人。 初时她还不觉着什么,去厨间里屋转了圈,见到水缸满着,菜蔬洗净了放在竹篮子里,柴火劈好了码着,还有花仔的驼圈里也是食水皆半,瞧这样子,大概是做晚膳时发现缺了什么,又出去采买了吧。 她摸了摸花仔的头,而后进了厨间,学着提耶的样子,想要自己亲手做一顿菜来。 烟熏火燎,热油爆裂的,等她好不容易勉强做完了几个菜,外头上弦初起,月色却颇亮。左右人家皆是喧闹鼎沸,而唯独这处小院里静悄悄的。 瞧了眼院落墙角他早上劈好的柴堆,没来由的,她猛然间心悸起来,竟觉着小院里安静得过了头,有些骇人的意味了。 放下热气腾腾的素菜,江小蛮快走几步,而后又小跑起来,出了小院敲响了赵家的门环。 来应门的正是小瞿的娘亲,叫赵惜,是个二十七八的高瘦妇人。见她一脸惶恐失措,妇人忙上前按了她肩头宽慰:“怎么就急成这样了?那兄弟人高马大的,我也见过,总不会叫人牙子掳了去了。这天色也还不晚,或就是缺了个葱姜的,出去采买了呢。你若是怕黑,我叫阿瞿过来陪着?” 知道提耶没有来过,那一长串话她便一句也听不进去。未免扰了人家年节里的好意头,江小蛮强撑着说:“姐姐说的是,我便不打扰了,这么晚了叫小瞿也早些歇着吧。” 背过身去,她心下却是如坠深渊。 只是不到最后一刻,还存着些希冀信任罢了。 离开了赵家,如惊弓之鸟般,她又想着了什么,脚下奔忙急促地回了自家小院,一路奔入内室,到了他日常安住的外间。 在看见桌案上那把熟悉的筚篥和墙角斜靠着的火不思后,扶着双膝,她大口喘息了数下,送了口气般,竟叹笑了一声。 上一回不告而别,他可是带了这些贴身之物,提耶曾经对她说过,在漫长苦修的岁月里,他可以抛下人世诸般,却舍不下这两件身外之物。 …… 对着三个冰冷菜蔬,从申末直到戌正,她只是坐在厨间苦等。后来隔壁赵七来敲门相问,她只以为是等的人回来了,一时间竟跌趴在地上,等赵七进来时,却是再忍不得,趴在地上哀哀低泣起来。 赵惜忙去扶了人,好生安抚了番,而后赵家老小尽数出动,去巷口坊间四处寻起人来。小童赵瞿陪着她,稚嫩嗓音诚恳,竟也是难得的懂事起来。 “蛮姐姐,叔叔许是被什么耽搁了,就像我阿娘从前迷路一般,他一会儿就回来的。” 童言无忌,一半是对,一半却又是错。 直寻到亥时初刻,赵家三人回来,各色相劝抚慰的话杂乱,江小蛮一个字也听不进,她抚了抚小瞿的脸蛋,神色如常道:“夜深了,快回去歇了,不管怎样,明日再说罢。” 赵七不疑有他,也就只好携家人散了,走前再三叮嘱,若是夜里害怕,索性就去他家睡了。 这一夜,是正月初一,夜里没什么讲究习俗,百姓们缓解着除夕守岁的疲累,未到亥时,就纷纷歇了。 到子时上,数百里的菖都城夜色静谧,更深露重。 江小蛮一人独坐院中,守着两个结了冰的菜蔬,不哭也不闹的,在夜风里,就那么安然坐着。 月色浅薄如练,中宵冷彻,已然足够结上尺厚的冰层。 就这么枯坐到寅初时分,看着月牙儿走到中天,院中人忽掩面低泣起来,一声高似一声,终是再不掩藏着,嘶声悲啼。 . 正月初五巳时,一个双垂髻略略散乱,身姿晃荡的少女艰难地抱了坛酒开了小院的门。 已经有三日四夜了,她不曾吃过一口饭食,渴了也不烧水,只是胡乱饮地上积雪。 江小蛮抱着坛子又灌下一口酒,防备得等着隔壁赵七的敲门声。 果不其然,午饭前赵七过来了。 “殿下,他还没回来吗?”赵七也不是木讷人,关心有余却也不好多问。 “啊,昨日来信了,说了月半就归。伯伯你快回吧,我这两日正排演曲谱,忙得狠咧。”小圆脸笑着露了半张,雪色白皙,压制着宿醉的疲乏。 打发了麻烦的赵七,江小蛮再不必掩饰,且歌且舞得回了院里石凳边,抱过一把新买的琵琶,执拗地练着轮指。 珠玉凌乱,她愤恨地一把将琴砸碎在地上,哭道:“轮指难成这样,他怎么就那么熟稔的,分明阿娘说蛮儿已是世间少有的聪颖了嘛!” 痛入骨髓般的,她偏执地觉着,只是因为,自己不能在短时间里练好了轮指。 就这么反复地轮着,一边仰头饮入酒液,这日黄昏,她十指渗血的,终是晕在了石桌前。 索性赵七心思细,天还没黑,就发现了院里的境况,老汉忙呼唤家人,一头生火暖被将人先抬去歇了,一头忙去公主府报了信着人来接…… . 醒来的时候,江小蛮脑中混沌,犹自哀哭了嗓子,睁眼却瞧见自己的父皇姨母都守在了塌前。 “我的儿啊,可算醒了。”莲贵妃美目凄切,含着泪眯了眸子朝外喊道:“来人,给我把那些不堪用的奴才都拉去杖毙。” “姨母不要……”江小蛮撑着身子,乌发垂肩,“你不如赐我颗灵药,叫侄女永离尘世的好!” 许绮莲上前拦抱侄女在怀,一边将景明帝推开:“我的儿,你母亲到底是江都王崔氏后人,哪个西天来的孽畜,把你催磨成这般!早知今日,那日本宫就该将他挫骨扬灰,不留踪迹的!” 景明帝隔了老远,也是一再附和,却是圆眼闪动,盘算着什么似的。 . 自从正月初一那人没了踪迹,江小蛮便沉醉酒液三月有余。 二月初的那一日,西北事物了结,冯策领兵自西北而回,自此在功勋老臣中皆有一席之位。 短短半年,少年身量抽长,见了她便居高临下地问道:“小妹不是嫁人了吗,你那心悦之人呢?” 眉宇坚毅,咄咄逼人。 江小蛮才从城西小院饮酒归来,此刻醉里欢愉,扒着他肩背道:“兄长糊涂了,蛮奴何时嫁人了嘛?!” 冯策心中滚烫,将她净净拥在怀中,朝宫中一处偏殿渐远道:“你的事,阿兄都明了,蛮儿,我打小便心悦你。” 世事错综,江小蛮忙抵着他胸前推诿,言谈无情:“阿兄怕是喝多了,且恕蛮儿先行一步。” 没有想着,这般严词推诿,竟会演变成一场纠缠喧嚣,直到有帝后身侧宫人赶来,已是陇西节度使的冯策才极为不舍地朝小妹说了句:“唐突了,蛮儿,兄长明日再来瞧你。” 第50章 .梦中人2“如梦中人,梦时非无,及至…… 西北诸国内乱一直平息不了,作为紧邻着的大凉,虽不必战,却也数月不得安生。 借了这几个月的动乱,冯策几乎是扶摇直上,却也总要往边关奔忙练兵。借了邬家的声望和贵妃太子的栽培,他如今官拜陇西节度使,边关数郡的粮草兵马,民政户税都已执掌,从实权上来说,已然是越过三省诸部的封疆大吏了。 然而趁时运早早站在了最高处后,他才发现,自己一直想要的,原来也不过尔尔,权势空虚,疆场冷肃。而家不是家,新娶的妇人邬月蝉,容颜冶艳却又蛇蝎心肠,不过嫁来数月,先后就已处置了两个从小服侍的婢女。 原本他只是厌恶避着,到二月里回菖都见到小蛮后,心里头积压的种种念头一并爆发起来,一个阴霾狠厉的想法挥之不去。 三月初化雪的一日,江小蛮正在城西小院里练琵琶,身侧温着半坛花雕,香雾袅袅。忽见公主府的小四惊慌着过来,报信说,晨起冯夫人急病暴亡了。 丝弦乍停,她跌坐在地上,又被人搀起,急忙去冯府为友人奔丧。 冯策不在菖都,到了府上,江小蛮脚下不稳,如置梦境般走到还未布置好的灵堂前。她喝令侍从打开暗色檀木的椁盖,瞧见其中睡着的女子容色如常。 “大夫呢,人明明还活着嘛?!”酒饮多了,脑子里也就犯混沌。 有侍从躬身上前,惶恐地俯身解释:“殿下容禀,太医令已出具了文书,夫人是心衰而死,连院里凡在职的医工都商讨过了,都说是思虑过多,怕是儿时就埋了的隐症。” “月娘?”见椁材宽大,江小蛮趴着厚重边缘,竟跨足而入,也躺了进去,“是不是阿兄待你不好?可你都嫁与他了呀,前两月不是好好的吗……” 这一下灵堂上的仆从可都慌了神,这一会儿各处命妇就要来吊唁作别,这副失礼的场面若是传扬了出去,可如何是好。 一时间,劝告声叠起,灵堂乱成了一锅粥。 幽暗处一人手里捏着丸药,颇为焦急地只是候着。 而堂中椁木中,女孩儿悲啼声声不断。那人急中生智间,疾行数步,猛地扑跪在灵前朗声哀告:“请殿下怜悯,宫里就要来人了,若是娘娘苛责,我等必无生路。” 这一句惊醒了两旁劝告的冯府仆从,也都不再跪地哀告了,一个个地趴在椁木边,直接合力去拖人。好在江小蛮也明白,最后深深同尸身贴了下脸,也就顺着力道叫几个从人合抱了出来。 混乱中,一枚乌紫丸药被送入‘尸首’口中,悄无声息的,送药人还当众理了理椁木中香花钗环。 …… 这么多年来,除了捕风捉影得闻说生母是被缢死的外,江小蛮还是第一次见到亲友的尸身。 那具冰冷安详的身子是月娘,可月娘又不在那里头。 她想起提耶对她说过的,释尊本是一国太子,于都城四门出游之际,见民间老、病、死诸苦,一时遂感江山七宝、亲眷妻儿,就是坐拥了恒河沙数的权势宝物,也免不了凡俗间的聚合离散,老病苦痛。 为此,释尊发愿寻觅心灵的解脱,著书立言,用法偈文字的力量,救有情众生得脱苦海。 可是悉达多是佛,是千百年难遇的圣贤,他见苦厄而破执,但江小蛮觉着自己就要被苦厄埋得窒息,除了逃避和沉醉,她想不出应对之法。 冰雪渐融,她一直如常入宫回府,除了景明帝偶尔催问婚事,就是莲贵妃也误以为,她已经从打击中恢复过来。只是这般作态,唯有江小蛮自己晓得,是为了可以一直安守在那院落里。 院门关上,她成了大凉第一个酗酒的公主。她实在是太会掩藏,为了不叫人发现,后来也就挨到天黑,院门一关,哭一会儿喝一会儿。若是外人瞧见了,怕要说公主真的是疯了,可她却觉着,心里头叫人挖了一个血淋淋的大洞去,而只有哭醉独处时,反倒有些畅快,才觉着自己还是个活人。 坏消息一个接一个。 三月上邬月蝉没了,冯策军务正繁忙,没有回来料理后事。三月底的一天,他却是带伤坐了车马回皇城的。 莲贵妃亲自瞧着太医令看伤,刺客的刀剑偏了分,却也是将他右手右足的经脉通通斩断了。 听到兄长再也不能骑马举刀时,江小蛮正与城中一位琵琶名家讨教习琴。她纤手轻拢,偏了偏早已不再圆润的小脸,只是低声打发冯府侍从:“知道了,本宫晚些就过去。” 本想是晚膳就过去,轿子都到冯府门前了,胸腹中一阵烦躁升腾而起,她又令从人直接入了东市,直入合意斋包下间上房,又独自叫了壶竹叶青来。 从南边的花雕到北地的竹叶青,她是越发能喝了。 酒后易眠也易醒,最是伤身。第二日天不亮,宿醉中,她捂着脑袋醒转过来,看天色估摸着怎么也得卯初了吧,然而一瞧更漏,离着卯时还要大半个时辰呢。 从未醒的这般早,想要再歇会儿时,脑子里乱纷纷的,却是怎么也安静不下来。江小蛮索性抹了把脸,随意把青丝朝后一绾,便一个人出了合意斋,想要去街上透透气去。 夜凉如水,天际黑透,倒是东市街头灯火彻夜不息,足以照亮脚下的路。 她如今,也不怕走夜路了。 酒醒后最是空茫不适,昨夜又饮得无度,她脑中空白地行至东市河道边。夜风中,两岸灯火星点,合着早起人家的油灯,倒映在河面上。 逝者如斯,下弦将坠。 她忽然觉着从未见过这样绝美静谧的河道,脑中空白地就朝着河岸行去。 踏着湿滑青苔,鞋袜渐渐浸透,刺骨的寒意自脚下升起。而她竟只是浅浅笑了下,是数月来难得的平和。 只要再往前走一点,数步之外,地水火风、四大皆散。 …… 正自出神作决间,背后传来童音清脆:“大姐姐,你赶早立在河边做什么,要不要买果子火烧呀?” 这一声将她神魂拉了回来,猛地朝后退了步,江小蛮转身跑上斜坡。但见眼前女童是上回来遇见过的,此时也才卯初,她便提了个藤篮与早起赶路的人卖朝食了。 那孩子也还记得她,此刻见了颇有些脸红,想起上回调皮羞人的那句“小孩儿家家也有郎君了。”女童转了转滴溜溜的眸子,揭开篮子仍问她要买什么朝食。 原来东市也是有些落魄商户的,见这孩子衣衫粗陋单薄,一双眸子却是亮如星辰,江小蛮想起上回来时的场景,不觉触动感慨,遂抚了抚她肩头,关切地说:“你叫什么名字,这么早出来爷娘也能放心吗?” 看出她的善意,女童照实回道:“我叫小冬,姨娘早去了,爷娘叫我自个儿挣嫁妆呢。” 七八岁的孩子,这分明就是被嫡母欺压着。江小蛮心下不忍,想了想从腰间解下块羊脂玉珏,俯下身子笑道:“你回去寻处地方藏了这玉,往后再不要趁着黑就出来。” 小冬明白过来,却也不愿去收。 江小蛮只得将城西赵家的住址说了:“听话,你往后白日里得空,就送些吃食去那家。” 东市多权贵,女童想了下,郑重行礼说了句:“姐姐恁好心肠,满天神佛皆会护佑的。”说罢,将手中藤篮整个塞了过去,踮着羊角辫一路跑开了。 望着冷风中孩童幼小背影,江小蛮苦笑,上回来时,她就见过这孩子,知道她小小年纪就渴望钱财。这次有缘,这孩子打消了她死念,她也赠了她渴求之物。 然而,她贵为一国公主,想要的,却是神佛也给不了的。 . 本是想着去冯府看看兄长,却刚出东市的门就撞见了一行宫人,说是陛下夜梦惊醒,正四处急召。 温凉殿内,江玮背着手烦躁地来回踱步,在他身后的御座上,是那把高宗皇帝的曲项螺钿五弦琵琶。 江小蛮安然立于殿中,看不出一丝宿醉后的失态。她有些奇怪地瞧了眼那把五弦,就听景明帝开口第一句:“上回你带这把琵琶出宫时,可曾与他人经手?” 想起那人,她面色苍白,只是木着脸说:“就是听那位法师奏过一曲……” 知道女儿心事,江玮信道也自不会多疑方外人。此次关隘被一些兵匪冲击,虽尽是挑那路线薄弱处,却到底成不了气候,估摸着也就是巧合而已。 他打断了女儿的陈述,神情肃然地说到了自己昨夜里的噩梦。他在梦中瞧见,菖都城内外火光冲天,竟是亡国之象。 “蛮奴,天师但有卦必验,四月初五,是你及笄半岁,阿耶最后再问你一次,可有合意人选?” “父皇明明知道……却非要来逼我?” 这些日子,莲贵妃也择选了许多世家子弟,着令她拣选,可都俱是听些形容,看过画像,便是连会面都不肯的。到后来,贵妃无法,甚至听了画偃的歪招,降了些品级门第要求,只按那人的样貌去下品的子弟中寻找。好不容易,有了几个颇为肖似的,江小蛮倒是趁宫宴都见了,可是一开口时,却要问人家晦涩佛理,最后也俱是不了了之。 殿中无人,父女两个对答间,隐隐便生了些火药味。 “还有十五日,礼部和内侍监已经开始预备,朕最后再问你一遍,可有合意的人选?” “没有!”江小蛮触动心事,又想到那日提耶走前舀水劈柴的场景,一时红了眼睛:“阿耶若是随意定人,那不如还是送我回莽山罢了。” 这一句说的决绝,景明帝也对女儿荒唐行径知晓了些,一时缠绕了噩梦里,怒不可遏地上前两步,竟抬手朝她甩了个巴掌。 力道之大,将人直接砸在了镜面如水的云母纹地上。 江玮惯常就是这般对待宫人嫔妃,大清早的许是还没睡醒,这一巴掌下去,倒是看着自己掌下有些发蒙。 可他笃信谶纬,一时横了心硬着头皮喝骂道: “我大凉皇族,就是身死也必得为家国谋划。你是我江玮的女儿!却被个等闲的僧伽迷惑到此般!” 江小蛮伏在冰冷如水的殿柱旁,多少年积压的怨愤就要发作,她很想起身冲到父皇面前,质问他不也是为了一个不知名的女子,癫狂信道昏庸暴虐。她赤红着双目,抬手死死盯着自己的父亲,想要告诉他,对先皇后之死,她并非全然的年少无知。 当年就为了天师一句话,还不是对她动了杀心。 “阿耶,当年若不是许太公和姨母拦着,到了最后,你可会……”江小蛮起身,还是问出了多年的疑虑。 对着独女这样的神色,景明帝到底是老迈了,他手背微不可查得颤了颤,无奈回道:“说这些作什么,那时候是我吃了方剂魔障了……蛮儿啊,阿耶老了,不想再经风浪了……” “父皇!”她上前两步,“是不是不论何人尚主,皆可?” 景明帝皱眉看向女儿,很快郑重地点了点头。 但见他面前女孩儿眸色认真,笑意中却带了些苦色,她张口,只轻轻说了两个字。 第51章 .天涯从今往后,众生皆是你。 景明十年四月初三日,陇西节度使卸甲改封康宁王,尚天子独女玉真公主,是日菖都城解宵禁,彻夜庆典街市喧闹,皇帝谕令大赦天下。 驸马尚主,同民间娶妻入赘皆不一样,最重是要先祭拜宗庙天地,而那些婚娶的俗礼却是不会摆到明面上来的。宫宴于正午时分开席,江小蛮盛装列席并不用回避。 凉国女子地位不低,而公主大婚,则更不必遮掩扭捏,家宴上携同驸马拜谒皇族长辈,主要是向菖都内外来列席的权贵们,一个熟识新驸马的机会。 新驸马称得上仪表堂堂,甚至有清风朗月的竹菊之风,可惜的是,右侧手足皆虚软,竟是不良不行,要人搀扶的。 午宴上,江小蛮笑的麻木,若有贵人领来的幼童,朝她身边被人搀扶的冯策偷去异样眼光时,她则会神情肃穆地看对方一眼,而后再亲自去扶驸马一把,丝毫不掩人前爱重。 那些人,她大都只听过名号。倒是江都王崔昊,她外祖母的幼弟,竟是也亲自来了。 崔家同皇族虽联姻了两代,却并非是完全的君臣和睦。崔昊上回来,还是九年前,与先皇后奔丧之时。他虽是江小蛮祖父那一辈的,年纪却才四十上下,幼时同许皇后手足情深,九年前来奔丧时差一点就掘了坟要验尸去。 “小蛮儿这般大了,总算有两分你母亲的模样。”崔昊面相阳刚,说话直白,却是一口软侬吴语。他这次来,除了带足了贺礼外,还将江阴的郡守县令一并带了来,说是太外祖的遗命,也该将这一块封地交由她了。 “南边的风物才是好,你若菖都待腻了,同你父皇说一声,便去江阴就封几年也好。” 看得出这位叔祖是真性情,因为母亲的关系待自己也是用心,江小蛮生出些同宗的亲近来,在一众浮华虚幻的午宴看客前,倒是真心唤了声“叔祖”,同他一碰杯,只说改日必来江南。 一日的忙累过了,已经入了春的黄昏时分,庭院中沉醉熏人的海棠残梅透进公主府的香闺里。 龙凤红烛对仗燃起,尚主的正礼过了,由来属于新人的私礼才正要开始。 有喜娘上前撒帐倒合卺酒。 “喝的够多了,不必倒了。”江小蛮随手弃了满头华冠珠翠,微红着脸坐到镜前净面,“弄些清粥来,都出去歇了吧。” 公主下了令,几个喜娘仆妇各自瞧瞧,抬头见了公主府女官眉眼间厉色,一时噤若寒蝉也不敢多问一句,悉数皆退了。 待屋中人散尽,还未待江小蛮开口,已是康宁王的冯策也摘了厚重冠帽,透过铜镜望向那张熟悉又陌生的眉眼。 “其实你,何须这般施恩可怜我。”他自嘲得嗤笑了声,衬得清冽眉目一片郁色,“方才江都王说的对,天下男子万千,你怎么就选了我这废人?” 这些日子以来,他着实消沉了不少。日前知道玉真选了他为驸马时,着实是惊喜感慨。其实私下里,江小蛮已经将情由同他讲的十分清楚。他两个是各取所需,说不上什么同情。 “兄长谬言,此事蛮儿才是该多谢你。往后你我依旧是兄妹,你府里有两个姬妾,就是欢儿和怜儿姐姐,蛮儿已经自作主张,将人接来了……” 才要去擦面靥口脂,就听身后手杖急促,腰侧被人一把握了,便朝旁边美人靠上带去。 “别再胡闹了,女子从一,阿兄这就将她们散了去,从今往后,就咱们两个一道可好?”他右手虚软,左手却依然有力,此刻正紧紧将人抱了,就同儿时一般亲昵地额角相抵,“为个来历不明的僧人,我的蛮儿如何瘦成这般。” 两个都在宴上饮了些水酒,此刻屋内无人,压抑了十余年的贪恋再也不愿深藏。伤了根本,情势大变,那些克制守礼愈发可笑,冯策单手环紧了心心念念的人儿,像是苦海中握着了一块浮木。 不顾她的抵抗推拒,面额相贴,渐渐成了更亲近的试探。他知道自己成了废人,却还能有她拱手送上安逸尊位,多年前,那个赤足佩铃咿呀学语的白胖小童,同眼前少女重合。 忽而一杯冷茶,兜头盖脸得泼了下来。女孩儿整了整衣襟,跳出他怀侧,站在地上瞧着他,杏眸比那茶水还要清冷。 “阿兄,你自个儿治军不力,受了人暗袭,成王败寇的,也不必整日伤怀寥落。”江小蛮有些厌烦得退了步,克制着动作将空壶放回案前,“战场上凶险,蛮儿从前一直为了你,提心吊胆。往后作了富贵闲人,有驸马的头衔,本公主的护佑,一世无忧,阿兄该是知足。” 说了最末一句,她拂袖转身,也顾不得残妆,就要朝门外行去。 “是!是我无能,拼了命想要朝上爬,却只是作了他人笑柄。你生来就在云端上,永远不会明白,为人鱼肉的感觉!”手杖击地,冯策朝她背影高声道,“你又好到了哪里去,嗜酒自伤……” 走的急,他一下扑到地上,清冽眸子暗了暗,仰头喊了句: “在虎牢关外,蛮儿可知阿兄见着了谁!” 后面说出的名讳,才终是让江小蛮止了步。 …… 将两个侍妾送进新房,同兄长分开后,江小蛮令人抬轿去了城西。一路上,她脑子里乱纷纷的,想要理清思绪,却始终是冯策那两句: “他骑在战马上同疏勒国将领一处,总不会是在讲经说法。” “不是阿兄猜度,恐怕一开始,这人来菖都就是有所图的。” 轿子停在小院门前,隔壁赵七一家都去了西市凑热闹,她独自推开院门。后头两个侍从得了韶光姑姑的令,却是怎么也劝不走。 江小蛮心里头乱糟糟,又是勾动情思又是悲凉疑心。这些日子,她偶有强忍不得的时候,把梅儿和羊环都给吓着过,此时,又斥不走随从,一时急乱,倒是想着了一个人,随口吩咐道:“那你二人,便去云麾将军府,叫鱼参将来陪。” 云麾将军的独女鱼姹,与她素有交情。此女一把刀法世间无双,从前在莽山时受贵妃的令,时常来看顾保护。鱼姹是个武痴,向来也是最淡然稳妥的一个。 这一夜,城中处处喧闹欢腾,而城西小院里,一个周身冷肃的寡言女将劈着柴,看着本该新婚之喜的公主殿下,喝的酩酊。 她帮着架了个火堆,看着江小蛮从内院里抱出把胡琴和羌管,先是将胡琴投进了篝火里,在噼啪木柴声里,女孩儿握着那根羌管,却是入了魔一般,反复了几十次,都没能将它投进去。 鱼姹瞧得不耐烦,很想直接将那管子抢过,丢进去一了百了。可她毕竟不是傻子,于是就在旁劈柴烧火,足足候到了夜半时分。 “你可知这筚篥主人的来历?”江小蛮醉了疯癫,想要毁物的念头生灭起止,疼得心口都在发颤。 鱼姹点点头,想着原来这玩意儿叫筚篥,她抚了抚长刀,从厨间搬过张圆凳,让主上挨了火堆坐了。 长长一段,言语凌乱得说完了。江小蛮最后收了筚篥,抬眉郑重问了句:“你说西北诸国,有一天会不会打到我菖都来?” 鱼姹发出了今夜里最释然的一个笑,她抽了长刀,气势如虹地三两下扑灭了火堆,郎然回道:“国力相距太多,绝无可能。” 这是世人皆知的道理,江小蛮释怀得笑了笑,起身令她随行,径直去了江都王崔昊的驿所。 . 三月后,正是江南的盛夏节气。 江阴清凉庵的禅房内,一个梳双垂髻的女孩儿正斜靠在塌边,喝着果酒正翻看栖山寺住持新些的注经。 几案上、博古架边、塌角处,放置了一共五个错金银铜质冰鉴。 外头暑热袭人,屋内却是袅袅寒气,从冰鉴的兽口处扶摇而上。 女孩儿只穿了素色薄衫,眉目也有中人之姿,只是瘦得实在厉害,刚来江南时新作的还合身的夏衫,这两日腰身胸腹间,竟又是有些松散空荡起来。 正看得不明白处,门首就来了人扣门。 进来一个上了年纪的比丘尼,眉目慈和地躬身一礼:“玉真公主好兴致,才游历归来,就来清凉庵读经了。” 说话间,对她桌案上的果酒,也是见怪不怪了。 江小蛮颇敬重此尼,立刻起身想要还礼,却是耳鸣晕眩,险些又要跌回去。 比丘尼笑眯眯地挨了她坐了,颇为怜爱地抚了抚她发顶,听她问了注经上一句“逆增上缘,觉苦厄无常,得大自在。” 老尼看着忖了片刻,敛了笑问她:“公主可愿听贫尼赘言些年轻往事?” 见江小蛮点头,老尼便将自身为例,缓缓而述。原来她年少时本也是官宦女子,却同寒门相恋,历经族人逼迫阻碍,终是得成眷属。有情引得水饱,婚后从清苦到殷实,夫妻鹣鲽。而后丈夫戍边客死,独子年幼病故,她去投水自尽,却顺着河流到了这佛寺脚下。 “逆缘有大小,人孰无情,那一段已杳杳三十年过。衰草黄土,他们便若转世投胎,都该比你还大上一轮。可贫尼如今思及,亦是锥心刺骨。”老尼说着泣血之言,面上却是一派和煦释然,分毫也看不出什么锥心之痛。 “贫尼不愿窥探殿下之事。”揭开酒壶,她将杯盏中的果酒倒回收了,看了看日头,最后留下句,“这世间,花开花落,日升月没,有情众生实为一体,爱而不得,聚散离合,若是心中难以排解,不若将世间人皆当作他们,将殿下心中的善意,回向给万千众生。” 说罢,老尼不由分说地收了壶盏,又自出了禅房。只留下江小蛮一个,呆愣着默默自语:“回向众生?” 她一下开悟了般,从腰侧取下筚篥,凝望良久后,笑靥释然:“从今往后,所爱即众生,众生亦皆是你,既然缘尽,我便将心海善念回向众生。” 第52章 .国殇1菖都城破,大凉亡都。 景明十三年十月秋收,菖都城外。 莽山上霜红百里,闽宁寺里,江小蛮正与户部郎中相询城郊慈济院事宜。 她一身道袍,头戴芙蓉宝冠配子午玉簪,是清贵无度的男装打扮,可那秋水剪瞳与纤弱身姿,却是不会叫明眼人误认作少年郎的。 自那日为老尼点化,她便险路知反,了悟众生苦。意识到权势的作用,她开始三不五时出入宫廷,磨茧子一样,也捎带让景明帝也推了许多仁政。 江阴一郡数十县的百姓,说起此地的封主玉真公主来,对她修水利,兴女学,办惠民署种种功业,足能说上一二个时辰。去岁瘟疫蝗灾交替,公主还亲赴疫县坐镇,坊间有见过她真容的,皆说是个仙姿玉容的少女,笑起来,就比那九天上的神女还要美上几分。 大凉沃土千里,不过短短三年,坊间巷尾对江姓皇族的风评也好了许多,连带原本蠢蠢欲动的各地藩王诸侯也都开始仿效菖都推行仁政。 禅房里,江小蛮同户部郎中争论起来,隐约间便觉浑身不自在起来,她知道自己的酒瘾有些犯了。 正说到慈济院最紧要的收容经费上,外头小四丧家犬一般带了一队军士奔了进来,不管不顾地大喊起来: “出大事了!殿下!虎牢关、嘉全关、首阳关、居乾关四关并破,西北诸部二十五万精锐朝我菖都直来!” 在这样的喊声里,户部郎中摔跌在地,外间过路洒扫的僧众也停了敝帚,江小蛮不敢置信地起身,说不出话来,只是睁大了眸子看向他身后甲胄披带的鱼姹。 “陛下急召,请殿下速回皇城。”鱼姹给了个肯定的答复,面上惊愕未消一派凝重。 回城后,已经有消息灵通的富户开始举家南逃。而大部分百姓还不清楚状况,只以为是这几日是搬家迁族的黄道吉日罢了。 等江小蛮一行人入了宫,在大殿上见到兵部诸员,并辅国的几位大将和十余位皇子宗亲皆在,才明白,这一场盛世国难是真的要开始了。 “请陛下亲笔与各路诸侯,备齐粮草共来勤王!” “老臣誓死护卫菖城,百日内定不让拿些戎狄犬彘破城。” “速去渤海国议和,无论如何先召回那三十万精锐吧。” …… 原来凉国素来强盛,除去地方府兵外,号称有百余万金甲禁军。可这百万将士,按历代天子不筑城墙的开阔气魄,往常皆是分散各边关榷场,闲时务农与关外各族贸易往来,乱起则即时披甲,弩箭阵法之精,足以应对各部叛乱。 而三月前,渤海国叛乱,本是驻守菖都城东,中原一带的三十万精锐尽数被调去平叛,一时间,都城周边也就只剩了六七万守军。 若是前些年,单凭着这百余年内外城郭巍峨,就是只有一二万守军,也没有哪个部族敢冒死来犯,因是还未攻破城池,就会被中原禁军赶来击杀。 然而三年来,突厥残部阔延孜大汗先是通过姻亲关系,摇身成了疏勒国主,继而并吞西域十七国领土,最后更是将王廷直接迁去了龟兹。未被吞并的各国也皆上表臣服,整个西北一时有了大一统气象。 不过刚兼备诸国,谁也没想到,阔延孜汗狼子野心,竟疯了一样直扑大凉而来。原本也只是要损兵折将乱上一阵,可固若金汤的边防关口,竟朝夕之间被人破解了。 七日后,汗王的二十五万大军分处西南六大城门,菖都被围,举国震动。 被围后第三日,景明帝下诏,六品及以上百官家眷不准离京。 第四日,突厥分骑兵五万,越过南郊,包抄了东城四门,开始袭掠郊野数县。这一日午时,也不用天子诏令了,菖都十门皆闭,四十余万军民被困。 第十二日,东北方向穿越箭矢飞来战鸽四只,每一只足腕间皆缠绑黑绳布帛,江小蛮替皇帝解下每一只布帛,上头一模一样的墨书皆是:“罪臣万死,渤海国拒和,已分兵七万回京来援,月余可至。” 第二十日,突厥人竟拉出了改制过的火药投石,开远门被轰塌半边,六百余将士顷刻丧命。幸而投石只用了数下便罢了工,双方继续鏖战。 第二十五日,守城将士不足,城内丁男补足,妇孺制箭矢运军备。 就在援军皆行至半路时,菖都城内食水为人投毒,金光门守将妻儿被俘,被敌军绑在阵前相挟,守将朝东方遥拜,启门引敌后刎颈殉国。 景明十三年,十一月初七日巳时,天幕阴沉将雨,三万突厥骑兵混杂西域诸国九万人,共计十二万众,从金光门扬长而入,菖都城破,大凉亡都。 消息传开,分散十余路合计七十万的勤王军尽数得令喝停,由东南各方诸侯合议,皆改道往东北方向平叛渤海国而去。唯江都崔氏不愿去,以一己之力,驻守中原,遥望京师。 …… 站在护城河的吊桥边,江小蛮道袍脏污,脸上疲态青黑,正按着守卫的刀戟,将百姓放入皇城。 “殿下,宫中余粮不足,不可再放人了!” “先不管这个,再等等。” 远处是震天的喊杀声,刀兵拼杀声,烽火惨呼一路从西边的金光门蔓延开来,随着日影横移,天幕愈发沉郁阴暗,而坊巷间忽而冲出的火光愈发显得骇人起来。 吊桥上是哭喊惊魂的百姓,有丧子的母亲,也有失亲的遗孤,混乱间,有孩童在脚边跌倒,她随手扶了才发现,竟是赵七家的。 “你们怎么还在城中!?”她一把将赵瞿扯到路边,避开蜂拥而过的民众,“你阿翁阿娘何在?” 已经开蒙认字的赵瞿起身到她肩处高,八岁的男孩子满目是泪,崩溃地抽噎喊道:“方才两个说胡语的兵按着一个姐姐,阿娘阿翁去救,拿柴刀劈死了一个,却被另一个……” 对着赵瞿眼底的惊恐悲怆,江小蛮心头一紧,将人牢牢按进怀里,赤红了双目瞧着城西烽烟。 “蛮儿,快!快收桥闭了城门。” 仰头看去,是冯策站在瓮城高墙之上,正声嘶力竭地朝下喊着。 看着还要涌进来的百姓,江小蛮抱紧了赵瞿,放开一旁守卫的刀戟,阖眸低声道:“收桥。” 这一声令下,守卫立刻斩断绳结,也不管外头百姓还朝里涌入,转动机括拉起巨幅吊桥就要收拢。一时间,人潮绞断,顷刻间就有十余人被挤落进了护城河中。 冰冷河水湍急,听着那其中甚至还有孩童的哭叫,江小蛮只觉自己也如坠冰河,晃着身子几乎要站不住。 菖都外城共计三十余里,若非守将叛降绝不会月余破城。而比起外城,这从前朝就已矗立营造的皇城,北依山峦三面环河,内还有比外城更巍峨壮阔,以糯汁浇筑的铁墙拱卫。 四百年来,仅仅九里多的皇城虽不大,却抵住了数次夺位乱臣的围攻。 只要里边的人不开城门,当今世上,怕还无人能攻入皇城。 . 宫中殿宇聚了贵胄百官共三千人,太子同昔日斗得最厉害的两位皇子,尽皆战死,此刻只余了一个年仅十六的十一皇子江承平。 在瑶华宫内,乱纷纷得聚了一地的命妇官眷,偶尔传出两声压抑的哭音。妆台前,才痛失爱子的莲贵妃正让女官画偃梳妆,她眉目端研,不见了往昔的妖冶风情,一如宝卷上的神像,将大婚时的花冠千树凤首步摇戴了。 “姨母,蛮儿来了。”江小蛮从外头快步进来,凑到她耳畔,“城东还有缺口,今夜雨落可试着突围。” “本宫不会走。”抹去侄女额角的土灰,许绮莲暗淡的眼眸闪过一线光彩,“你今夜就走,带上瑶华宫全部守卫。” 江小蛮拼命摇头,掩住腔中悲酸说不出话来。 “听姨母说,别看今日菖都没了,那些乌合之众作乱一时,却是连中原都到不了的。你我虽是姨侄,可却是二宗,你的根基在江南,蛮儿还年轻,往后的路还长。” 这话就是交代后事了,江小蛮看着她头上晃动的千树花冠,金箔如叶,红着眼睛一把抹去面上泪去,沉声道:“我再去瞧瞧有没有战鸽过来。” 说罢,狠命挣脱贵妃的手,头也不回地越过殿内人群朝外奔去。 没有援军的消息,晚膳时分,皇城中挤了二万余人,铺散着蜷缩在各处殿宇亭台,连三大殿的朱色丹墀边,都坐满了避难的民众。宫人们提了篮子,正四处分发着不多的馍子稀粥。 ‘镗镗镗’忽而外头响起收兵的铙音,震天彻底得闷响声,传遍了整个不大的皇城。 鸣金收兵,宗庙中的三面巨铙被缴,却被那些外族胡乱地敲响。 这本该是败者所奏,此刻却由突厥士兵猛烈地击打着,像是丧钟一样,让皇城内外的大凉子民心颤如裂。 吊桥外传来用铁号传音的呼喝,有突厥语音浓厚的汉语响起:“大凉的国主听着!尔等已是瓮中之鳖,若是速开城门乞降,大汗网开一面还可有命。” 说完话,城墙上羽林卫往下一看,但见城下手无寸铁的百姓被迫着排成纵列,人头滚落,哀哭震天。 皇城内干将皆已战死,十一皇子年幼不经事,如今却只有江小蛮同鱼姹冯策等人,领着六百羽林卫束手待死。 江玮一下子老迈了十岁般,在城下开始架火炉食人肉时,他仰头取出月余未碰的丸药,一口吸尽了,而后披发癫狂地上了城墙,开始对阵叫骂,甚至指着城下百姓,喝令他们同弯刀荷甲的敌兵对战。 正在西市拥胡姬品茗的阔延孜汗听了,纵声大笑起来,他一手扭断了胡姬的脖子,鹰目下一片阴翳:“去,寻几个幼童,绑去阵前。” 闻言他身侧一人终是再忍不得,高大身躯挡在传令兵面前,用侍从听不懂的纯正汉语谏道:“王叔夺不下凉国,此行足以震慑西域同突厥诸部,早晚都要退兵,凉国皇室已是差不多灭尽,不可再如此害民。” 汗王倏得抽刀横在他项间,又朝传令兵股下踢了脚:“凉皇那老东西本王不要,可城内有一人,于国势至关要紧,本汗非得不可。”他顿了顿又将刀回鞘收了,鹰目沉沉笑意森寒,“听说江都崔氏的这位后人,可是神女一样生得倾城,本汗务要见识一番。” 身侧人暗自捏紧了念珠,却是无话。 俄而又是一人入内,口称岳丈。见了来人,汗王明显笑得真心了些:“小奇,带你阿哥出去。入了城后哪个部族也不如你朅末的煞气重,叫他管束好部下,本汗的事自有主张。” 第53章 .国殇2天子死战 就在原先皇城端阳门吊桥外的空地上,隔了一道十丈宽的湍急护城河,空地上架起两个硕大的铜炉,足能同时烹熟一头牛。 约莫百八十个穿凉国服饰的被压跪在城下,哭声凄厉连绵,仔细一瞧,清一色都是妇孺幼童,甚至还有几个路也走不稳的,被抱在怀中的婴儿。 “凉国皇帝听着!快快开城迎大汗入宫。” 回应那突厥传令兵的,依旧是景明帝的癫狂咒骂。城楼底下立刻拖了个老妇出来,弯刀劈下,活生生就将那老妇的四肢斩了下来。 继而又有士兵上前检些衣袍华丽的年轻女子,一边挑落她们的衣服,哈哈大笑着将人划成了血葫芦。 而孩童被拖出,有的被高高抱起,重摔到地上,有的被推进了护城河…… 景明帝斥得累了,跌坐在城楼最高处的箭垛后,痴痴自语着,不愿出降。 当看到铜炉的水泡沸腾起来,守在机括边的江小蛮终是心扉震裂。那些妇孺孩童有许多是羽林卫和禁军残部的家人,她们品级不够,只能同难民一道留在皇城外,菖都破时,又未及逃走。 四面楚歌,被二十余万虎狼围着,再坚守下去,已经没有意义了。 她避守在瓮城的箭楼后,眉目坚毅地同冯策对视了一眼,在后者未及阻止前,起身奔到一个将士面前,夺下了传令的号角,对着城下大喊: “我大凉降了!我大凉降了!”稚嫩纤弱的嗓音通过号角传遍城墙内外,透着悲壮凄绝,“不要再屠戮老幼……” “尔是何人,凉国天子何在?” 江小蛮未及回话,身后一人瘸拐着赶了过来,将她朝地上按了,夺过角去嘶吼道:“康宁王在此,代天子问话。” 城下军阵中缓行而出一名突厥高级将领,两番直白简单的对答,挥手间倒真是将那些妇孺都拉了下去。 当着城墙上人的面,将领用生硬的汉话对各部将士喊了句:“既已降,入城后不得杀戮,待大汗定夺。” 又有传令官,用西北诸部数种地方语,将此令复述多遍,高空中回旋着那些饶舌音符奇特的音调。 “快去瑶华宫带宁儿同母亲走!此地我来应付。” 江小蛮不敢耽搁,最后深深看了兄长一眼,在吊桥机括悬动的巨响中,她惊慌无奈地又望了眼先前景明帝过去的方向,遂头也不回地奔下石阶,牵过呆立的赵瞿的手,就朝瑶华宫跑去。 到了内宫,就听得一片哀哭声,原是贵妃服毒殉了国。 江小蛮跌撞着扑到床榻前,枕边金箔花树摇曳绽放,人却是还有最后一丝气息。 “有…一段地下暗河,画偃会带你们去…,蛮儿,过来些。”倾国的美艳即将凋零,许绮莲唇边血落,面颊却是愈发光鲜起来,“不要哭,快走,莫去管你阿耶了……九年前……他……” “我都知道,姨母,别再说了。”江小蛮大哭着握紧她渐渐凉冷的手,“咱么一道走,去叔祖那儿。” 话未说完,床榻上的妇人吐出了最后一口污血,含笑阖眸。 眉黛鸦翠,雪肤研丽,盛装的彩凤霞帔铺散在塌间。 江小蛮替她揩去唇边鲜血,又将她双手交握放于腹前,而后起身,领着殿内在场的命妇小姐匆匆去寻那暗河。 她拉着赵瞿,却是怎么也没找着宁儿的身影。 宁儿是两年前冯策的侍妾所生之女,粉雕玉琢的极是可爱,她生母早亡,一直是冯策亲自带着。 一旁的画偃隐去眼底闪烁,招呼着那群命妇们先朝后殿去了,她回身对江小蛮说:“乳母方才说带孩子如厕,似是朝外厢去了。” 就这么寻了好一会儿,殿中人都跑净了,也还是没能寻到那孩子。 许太宦和女官韶光过来,架着江小蛮就朝后殿寻活路去了。 过了密室下了暗河,但见五只木舟已然是坐满了人,环佩叮当的,有人小声催促行船。 最后一只木舟,已是挤得厉害,看情形,至多也只好再坐三人了。 “请殿下快快上船。”画偃径自朝后退开一步,垂首恭敬。 许集扯了韶光一把,打算留下自己,示意他们快快上船。 此处河道连着城外,岩洞极为低矮,反倒将外头不知何处的杀伐铁蹄声放得更大了。 liJia 推诿让度间,四只木舟不敢再等,当先划了出去,眼看着最后那一只也不愿再等。江小蛮一把将赵瞿甩了上去,继而忍着恐惧哭意,郑重朝三人一拜:“兄长们战死,贵妃殉国,我亦是凉国之主,是走不得的。” 说罢狠命推了他们一把,喊了句“姑姑照顾小瞿”便疾步折了回去。 到了大殿中,隐约已经听得远处骑兵的声音。江小蛮一边喊着宁儿的名字,一边疯了似地在楼阁广厦间翻找了起来。 她也怕死,可亲人子民都或困或死于战火,她就是再怕,也不能独活。 等瑶华宫的殿门被破开时,画偃战战兢兢地跟了过来,帮着她在一处偏屋内寻着了孩子。 “小姑?”奶声奶气的叫声,看着却是困倦的狠了。 江小蛮一把抱起宁儿,另一手拉了画偃就要跑:“将珠钗粉妆都卸了。”还顺势将孩子身上的大金锁等贵重东西撸了随意丢弃。 可才跑进后花园处,梅香四溢的树丛后,便过来两个落单的突厥兵。瞧着是最底层的那种士兵,却在乱军中趁了孤勇聪明,偏了主路,率先摸到这处了。 瑶华宫虽享尽尊荣,地势却既幽且偏。 两下里这一撞见,江小蛮在城楼上灰头土脸还是一身道袍,抱了个困睡的幼童,站在画偃身侧,瞧着就像是姐弟三个。 血腥气扑面,两个突厥兵收刀,笑的邪气。四只狼一样的眼睛,自然是全都看向了宫装冶丽的女官画偃。 正在怔楞无措间,影壁后一个幼小身影举刀风一样朝这处跑来,出其不意地一刀扎进了突厥兵的小腿上。 竟是去而复返的赵瞿,他人才到突厥兵胸口高,却大喊着:“杀了你们为我娘亲阿翁报仇!姐姐快跑!” 眼看着弯刀当胸穿过那具还未长成的身体,抽刀时的鲜血喷得满院皆是,江小蛮觉得脑中轰然嗡响,天地间皆是血雾,她将宁儿推进画偃怀里,嘶声叫了句:“走!” 而后上前接了男孩手中长刀,再无畏惧,举着刀冲向那两人。 这三年里,她嗜酒,却也同鱼姹习了刀法,虽被赞过运腕灵巧,却是气力不够,也从无实战。 然而这一刻,她状若癫狂毫不畏死,加之突厥兵的哂笑轻视,猱步近身后,竟是一刀劈开了一人的项口。 血柱猛然间喷出丈远,落在梅花荫间,那人睁大了不可信的异域瞳眸,仰天倒在了黑沉沉的乌云下。 另一人惊怒间,立刻举刀就要来杀,江小蛮勉力格挡了数下,眼看着就要被击杀时,破空声响起,不知何处飞来一支□□,正中那人面门。 周边空无一人,未及多想,她慌乱地蹲下身,抱起还在抽搐的男孩,抖着手却是骂了句:“推了你上船逃命去,怎么就这般不听话!” 赵瞿依在她怀里,血一口接一口地朝外吐着:“阿姐,我好怕,除了阿翁娘亲……我就只识得你了……不想跟旁人走……” 瞳孔散开,有星点雨丝落下,还未绽放的生命,今夜之后,他再也不会笑着来闹她了。 这个孩子,从他尚在襁褓时,她就坐着他阿翁赵七的驴车四处玩了。他小她十一岁,一个市井乡野人家的孩子,从咿呀学语,到蹒跚学步,梳着冲天揪缠人要糖……她几乎是见证了男孩这短暂的七年。 雨丝绵绵落得稳了,江小蛮哭过了,抱着他的尸首放到梅树下,想要走时,瞧了眼树下情形,却是不忍。 折回树下,执着地试了好几次,终是将他背抱在身后,在雨中才行数步,却是又摔跌下去。 她喃喃自语着也滚在血水里。 “竟长高了这许多,我都抱不动你了……” 正混沌难醒间,鱼姹领着二十名最精锐的羽林卫残部找了过来,同时也带来了一个消息——天子不愿降,正领着三百羽林卫,在城楼上与人死战。 她收泪惊醒,指了画偃和宁儿去的方向,令鱼姹领人前去保护:“开城的时候汗王有诺,不会大肆屠戮了,你们只好生寻个偏殿躲了,到明日早上必会无恙。” “殿下真的不留人相随?” “我抄近路过去,生或死,我得去看着父皇。” 鱼姹到底历过战事,到了此时也还算镇定,想了想若是人多势众地逆流回去,反倒免不得拼杀。她帮着主上将男孩血污遍身的尸首扶上她背,又用数条衣带将两人紧紧绑了,随后也不停留,拜别而去。 穿过数座庭院偏殿,江小蛮每一刻都觉着自己要力竭了,却是仍执念地想多带赵瞿再行一段,偶尔有落单的宫人风一阵地跑过去,也都丝毫不在意她这怪异的模样。 雨势如注,死撑过最艰难的那一段,步上皇城根一处偏僻马道,站到墙头上时,她脚下一软,倚着青苔墙体,半跪了下去。 累到极处,却在心底里蔓生出无畏和虚无的暖意来。 执意背着赵瞿的尸首,一则确是不忍,二则,她自己其实明明白白的知道,连月来啸箭投石火光喊杀,四百年繁华菖都城,她的家国,已然毁作了杀伐战地。 她不再是上国的公主,随时都在同亲眷死别。 贵妃殉国的时候,在不舍痛心外,更多的是惧怕。护了她一世,管了她一世的人没了,她怕的五脏六腑里都在震颤,走的时候,甚至都不敢再多瞧她一眼。 而赵瞿不同,他还那么小,爷娘兄弟一个也没的,就只有她。 所以,江小蛮背上的,不是难以负荷的重量,反而是支撑她走下去的勇气和责任。 雨幕覆面,到瓮城最高处的时候,三百羽林卫死战无几,地上零散着俱是强弩射出的箭羽,还有尸山如垒。 百余个火炬照亮了最高处的箭垛,混乱中江小蛮清晰地瞧见,自己父亲披散的半白长发。 只剩了最后十余个羽林卫,城楼下异族喊声响起,包围圈散去,城楼上大批的异族士兵被调走,只留着二十余人,像是要活捉的架势。 领头的朅末将领忽朝马道下恭行一礼,似是有更高级别的将领要过来。 “阿耶!”她于黑暗中疾呼了声,反手托紧了跌撞小跑起来,“城中还有十余万百姓,凉国没了,他们还等着你和谈!” 这一声撞破雨幕,裹挟在刀兵中,却清晰可辨。 马道上正前行的男子脚下一顿,深刻碧眸如海,却还是握紧了刀柄,阔步而上。 第54章 .被俘今夜嘛,驸马不在,公主不若先在…… 火炬如昼,当那人的背影步上城墙,即使是这样的惨况下,他蓄发佩刀一身戎装,可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雨幕中,江小蛮心中的浮世彻底轰塌暗淡。 本以为是一生也等不到的人,此刻却以这般面目出现。围了深色精良兽皮革带的高大背影只是在天雨中驻足片刻,而后右手抚刀柄,军靴踏水像是生怕猎物逃匿一般,快步朝那景明帝逼去。 有浑圆黑白相间的九眼天珠晃悬于项,江小蛮背着人走不快也看不清,却见自己的父亲拨开羽林卫,直愣愣地竟朝敌方行去。 他两个说了些什么,她听不清,等浑身血雨交加地冲到二人身后时,城楼上那几个朅末将士却也不伤她,只是将人拦了。 就在三丈开外,她看到他终是抽刀,而自己的父亲面上神色却是怪异痴狂,一时间,喉间哽住,不知该先叫谁人的名字。 “江玮!你为了一己私欲,灭朅末杀我父兄,夺我生母,使天下兵燹叠起部族生仇……”他语调平缓却是字字珠玑,弯刀点地,又近前一步问道:“亡国之君,该何去何从,无须我多言了吧。” “你、你……你果真是明妆的孩子?!” 这一段明明白白被江小蛮听了,彻悟已晚,她看着刀尖离自己父亲愈发近了,猛然间推开阻挡的将士,朝前奔了两步,一下子扑跪到了泥泞中。 “我大凉已降!罪人玉真,泣求将军放他一条生路!”说罢,竟是背着尸首,重重地磕起头来,赵瞿的血水混杂着,动作间飞溅到那人腿边,“法师,你曾说苍生何辜,上天有好生之德,求你放我阿耶一条生路。” 刀尖缓坠了两分,正分神间,却是腕间一沉,竟是景明帝自个儿朝刃口撞了上来。 耳边一声凄绝悲鸣,提耶下意识掣肘退开,堪堪避开了要害。 然而众人未料,景明帝看了眼胸前血洞,苍老圆脸笑了下,撑了最后一口气两步翻身上了箭垛高处。 半白的粘湿枯发贴在他常年浑噩圆胖的脸上,雨水不停地落进那双同女儿酷肖的眼睛里,此刻卸下了全部的戾气阴狠,像是怀念一般,开口对江小蛮说了最后一句话,视线却始终停在去扶她的人身上。 “蛮奴,是阿耶对不住你,今日一切皆是因果,与人无尤。” 言罢,江小蛮来不及回话,便亲眼瞧着自己的父亲纵身跃下了城楼。她浑身一震,睁大了骇然的眸子,被人从地上抱了起来。 直到赵瞿的尸首被解了下来,她在男人的眼底,看到一闪而逝的沉痛悲悯。 看他长眉深锁抱了小瞿,沉默地看了许久,才交与一旁的副将。 而后他重又俯身,抬手替她拭去额角就要滴落的污血。熟悉的眉宇染满杀伐,他蓄了棕色发辫,鬓角连着未剃的胡渣,戎装甲胄也不复从前的清俊。 然而看着她的时候,那深刻眉眼中的温情却依旧是惊心动魄。 他在她耳边说着什么,冷雨中,抚在她苍白颊侧的手掌却是滚烫。 不知何处传来一声尖锐的哭啼,城楼下起了骚乱。江小蛮发狠地一推,竟晃着身子从他怀里挣了出来。她看了眼城楼下开始抢掠烧杀的异族兵,赤红了杏眸,直直地看向他的眼底。 疯了一般地推开数名将士,朝后且笑且退,那种笑意中的森寒仇恨让这些身经百战的将士也自汗毛里发起冷来。 有千百句话想喊出口,可江小蛮一路退着,却到底也不知该说些什么。痛到极处却是无泪,遥遥忘了眼瓮城下的各宫,各式各样的兽行在烽烟暂息后不断蔓生。 不开皇城,他们以妇孺老幼相挟,而今国降主死,却为何还是要屠戮大凉的子民。 脚下是修罗地狱,茫然间触及后腰一个物什,喉间作呕,她一把抽出那根藏了三年的筚篥,对着父亲纵身之处抛了,再也不看那人一眼,转身匿进了另一处箭垛。 提耶正欲追赶,却见马道上队列整肃,竟是阔延孜汗亲自过来了。他甩了甩弯刀上的血点,朝副将扎迪力使了个眼色,看着几个死士一并追去那处箭垛后,他收刀拱手,恭敬朝来人道:“王叔如何来了,宫内正乱。” “逼杀已降的国主,侄儿的戒律倒是破的也差不多了嘛。”阔延孜汗踱步到墙前,鹰目朝下头湍急的护城河扫了眼,刻意嗤笑了句,“寻什么良工巧匠,农桑医书,汉人的东西没有也罢。还是本汗下令,放抢三日与将士们庆贺庆贺。” “还请汗王收回成命,勤王的大军未必不会来,菖都城内至多逗留三五日,万不可再毁伤百姓。” 悲悯神色愈深,男人单膝行了军礼,拱手为汉民相请。 “都是些蝼蚁,成大事者须得要狠。”阔延孜汗眼含轻视,笑看城下屠戮,“不过放抢令可不是我下的,倒是你朅末的将士,本只是哄抢,许是还记着十余年前的国仇,这一乱起来……” 未待他说完,就见地上人告罪而起,匆忙急迫地领了部下朝三大殿而去。 . 放抢三日的令终归是没能通过,在太极殿广场前,四千贵戚官员被卸甲围在雨中。江小蛮亦抱了睡作一团的宁儿,缩在众女眷外侧。 除了外逃的几个皇子外,她成了唯一的宗室正统血脉。 阔延孜汗带了诸部的将领,让人在这四千人里寻她。官眷们皆是三缄其口,躲闪间一人径直穿行而入,在人群中将她拉了出来。 慌乱间她将孩子塞到画偃怀里,被拖着摔跌到阶前,抬眸一瞧,才发现那人竟是被流放的房家嫡子房文瑞。 入目一双翘头靴,她被阔延孜汗挟着面颊捉了起来。在他身后的那些人里,毫无意外地瞧见了几个熟人,其中就有阿合奇,此刻也是颇为不善地盯着自己。 而提耶则偏了头,连看都不去看她一眼。 “这就是神女?”汗王四十上下,生相丝毫没有汉族的血统,此刻一双鹰目明显不屑,“汉人有个词,叫清汤寡水吧,甚是无趣。” 像丢一只纸鸢,他松了手,一把将她抛飞出去。 莫名感受到一股杀伐寒意,阔延孜汗扶额扫视一周,指了广场中道:“不论老幼,男子就地格杀,女子若是顺眼,割右耳带回为奴。” 地上道袍的血人听了,忙撑着身子爬了回来,慌乱行礼大喊:“汗王千秋容禀,此事万万不可!这些人多有天下俊才,医官、农桑、匠人,汉地各行各业的翘楚皆在其中,若是杀了太过可惜。” 女声沙哑还有些稚嫩,却是言之凿凿。 “哦,那依玉真公主的意思,本汗还该奉养这些凉国贵胄喽?” 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江小蛮膝行数步上前,开口却是铿锵果决:“若为天下业,请汗王许汉民囚奴屯田!若只要此一夕胜,请您即刻下令屠城,第一个就用我的命来祭旗吧!” 阔延孜汗闻言大笑不止,叫回左右又说:“扒去这些人的锦裘,男子皆上镣铐。今夜你们随本汗宫中夜宿,都好生享乐一番。” 说着话,他缓步往那些宫眷中行去,刀尖挑起一张艳若桃李却骇得美目溢水的少女,一把拖到身侧。而后回了头,挑眉看了眼还跪在地上的那个血人,语带恶意道:“等回了王廷,本汗会依礼迎娶公主的。不过今夜嘛,驸马不在,公主不若先在我这些部下中,挑个合眼的?” 此言一出,还未走开的诸部将领皆是目光不善地看向了她。 阔延孜厌恶汉人,却又同汉人一样极为重视女子贞洁。江小蛮已然嫁过人,碍于要牵制勤王的大军,他务要向天下人发出求娶的消息去。然而此女开口闭口一副仁义模样,又最是为他不喜,今夜他急于入宫享一享汉皇的齐人之福,不屑要她,却又想折辱于人。 “公主虽模样不好,又何须羞氖,难道是这些人都不合意吗?那便让本汗与你指一个也好。” 即使大凉已亡,能同上国唯一的嫡长公主一度春宵,怕就是到老也足向人炫耀的了。已经有几个甲胄染血面貌凶恶的将领上前了一步,甚至有人跃跃欲试地要去地上扯她。 阿合奇勾唇看了眼自己长兄,他如今娶了表妹为正妃,作了汗王的女婿,朅末部和龟兹部的民众都向着阿哥,他两个的关系虽还不到剑拔弩张,却也不在只是昔日的盟友了。 若非提耶曾是潜修佛法的僧伽,他大概已经要设法除去自己的兄长了。 见兄长始终矗立,如神祇一样俯视广场上的乱象。阿合奇吃不准他的心思,想了想,径直两步上前,刚将人拉了起来,就被汗王斥责了句。 “父汗,你别误会,我对她无意的。” “娜依力有了身子,你今夜就不必留着了,速领先头队伍出城去看她。至于上国尊贵的公主嘛,倒不如……就交由你阿哥处置吧。他若破戒,本汗倒又多了桩功业。” 第55章 .要杀就杀阿耶兄长都战死了,你把我一…… 到底是忌惮着凉国援军,尽管汗王的队伍里有诸多仇视汉人的兵将,皇城破后,各部副将只是领着人挨家挨户地抢掠了些财货,偶有掳掠女子的,却也是有条不紊的,未有再像黄昏时血流成河的乱象了。 到中宵时分,弃下满城墙的断肢尸首,各部成品字形开始围着皇城边上安营扎寨。 雨势渐停,冲不尽砖墙上的残血。菖都城终是安静了下来,丧亲的百姓们心胆俱裂得躲在家中,也还无人敢出外收尸。 宫内一处偏殿的暖阁里,江小蛮杏眸睁得大大的,望着层叠朦胧的帷幔,一个时辰前,她就被几个侍从捆了手脚,丢到了这处。 侍从退去的时候,忘了关窗,帷幔上悬了十余只雕镂精美的熏香铜球,铜球内置铃铛,此刻随帷幔缓动,正发出清脆如歌的铃响。 铜球上能看出个‘李’字,看着看着,江小蛮神色一凛,一下想起了这位李才人的事迹。 这是去岁她阿耶祭山路上偶遇的民女,说是连十五都未满,生得颜色殊丽颇有山神精怪的气韵,却是一无背景,真正的乡野草民。 后来,李才人入宫没过半岁,就因言语无状,被赐死在了寝宫。 正思及此,外头屏门开启,终是有人来了。 脚步颇轻,一路越过两间外室,朝这处暖阁行了过来。 一股子屈辱憎恶随着这脚步的靠近,升腾着萦绕满心间。垂首看了眼自己的境况,她缩了身子,又一次试图挣脱腕间的绳索。 方才那几个侍从依令,也不顾她周身血污雨水,动作颇粗暴得扯下那身脏污的厚重道袍。而后随手扯了殿内的布帛,像是切瓜洗菜般,揩去那些已然干涸凝固的血迹。 最后,她们将一件几乎半透的蚕丝睡衫强行与她换了上去。 睡衫贴身,当是从此殿的箱笼中寻着的,只是及膝的长度,肩背后腰都是华丽的云霞暗纹,端研的质地纹饰,裁剪成这般式样,却是说不尽的魅惑风情。 门开门阖,珠帘挑动。 透过幔帐,她依稀看到一个熟悉到心慌的人影。 寒气裹挟着杀伐的气味扑面,那人伸手握在了最外侧的幔帐中间。这个动作停留了许久,床榻内外的两人皆是无声。江小蛮闭上眼,似乎都能听到心间惶惑愤懑的跳动。 短暂的煎熬,那只手却倏而退去。 那人似是疾步去阖了窗,又对着外头守候的宫人吩咐了两句,而后便似是朝一侧斜塌边靠了。 一直到碧玉池的温水被放满了,提耶起身再次挥退那几个宫人。 对着那处连呼吸都似隐去的床榻,他眉宇间,明显闪过少有的纠结郁色,像是在忌惮着什么。 然而三年多的战火披沥,让他很快收敛了情绪。 生或死,都是那般容易。世间事,又有什么不能面对呢。 阔步上前,铜铃一片悦耳脆响,他一把挥开了数重帷幔。 帷幔掀开,他仍是维持着手握刀柄的动作,只是在瞧见蜷缩在其间的女子后,右手不自觉得松懈了开。 知道外头有密探听着,提耶矮身坐进塌间,刻意用轻佻的语调故作不识地说了句:“汗王将你赐了我,今夜就劳公主殿下了。” 嗓音低沉,却似笑非笑的,极是惑人。 从未想过从他口中会听得这般话语,江小蛮偏了头紧贴着墙,没有瞧见他眸底的沉痛悲悯。 见她白着脸避开,连一句话都不愿多说。他无心去看那睡衫下的玲珑颜色,而是不由自主地,伸了手,想要去抚一抚她鬓发。 一如三年前,腊月末,他两个在菖都城西,就如寻常百姓一般,相依相伴。 “别碰我!”极力克制的厉喝声猛然迸发,更多仇恨的话语却被她唇角颤动得吞了回去。 那只手停在了半空。 铜铃声纷扰再响,帷幔未曾挂好,兜头盖脸的又垂落回去,将两人一并罩入昏暗的方寸内。 这样的暗沉,映照着那张苍白瘦削的小脸,提耶觉着心口一滞,只觉此间的逼仄朦胧,像是一张巨兽的口,就要将塌上人的一下吞吃了去。 一别三年,他从未想过汗王会执意趁势劫掠,也更未想到,这个曾让自己破了诸般戒律的女孩儿,成了如此形容。 曾经的她,小圆脸上总是挂着憨傻又狡腆的笑,论起吃喝来,那就是顶天重要的事了。她有皇室的娇蛮贵气,却亦有乡野间自然天成的意态美好。 可是如今,她几乎是瘦脱了相,而眉眼五官又生得稚气,瞧着就更让人觉着悲苦寥落。就连这样一件床帷间赠趣的睡衫,腰带处竟也是有些空荡,便是过分的纤瘦了。 见伤而不见色,望着她先前在战火里奔忙的几处跌伤,他心下不稳,面上却依旧是一派沉静。 “亡国之主,殿下合该感念汗王的不杀之恩才是。” 这一声哼笑颇为刺耳,话落,他不再留情,上前绕过女孩儿脊背,极是轻巧地就将人一下扯抱出了床榻。 江小蛮手脚俱被那些侍从捆住,本就是力量相距悬殊,此刻被他抱着朝外间而去,竟是连挣动都不能够。 那股子杀伐气愈重,混着男子迫人的气息,显得十足的陌生起来。冰凉皮革上血点腥臭,贴着她的腰侧脸颊,却还是远不及心口的冷意。 情形实在是难堪,国家新丧,父兄皆亡,瑶华宫里甚至还躺着姨母未殓的尸首,而她却被人穿了勾人的艳服,被自己曾经深爱执迷的男人,不知要抱去何处行事。 痛到极处无言,或也是她终归不善咒骂,愤恨的责问未及出口,但听头上又悠悠传来句:“如此作态何意?人皆畏死,国都亡了,还劝殿下不要蛮横,将来安心与汗王为奴。” 这一句,‘人皆畏死’是从前贵妃逼着还俗时说过多次的,如今,却被他原封不动地还了回来。不为别的,却只是窗外探者未去,他务必要激怒于她。 “你……你放开我……狗贼!”怀中人落泪,憋了半天却也只是这么一句骂人的话,不过语调中的恨意却是足够了,“要杀就杀,阿耶兄长都战死了,你把我一并杀了吧……” 江小蛮早已死灰一片的心口,此时却也是撕裂如绞。 忽而身子沉入水中,被一片温热氤氲围住。她手脚被缚,又是横躺着骤然入水,一时间,便误以为这人是要直接将她沉入水中淹死了事。心下无望却也似解脱,顿时泪落如雨。 这三年来,她本早是流干了眼泪,却还是保留了夜间饮酒的习惯,而一饮必至醉,而醉后还是哭。 可自菖都被围后,她便再没有落过一滴泪了。 “哭什么,既赐你来与我破戒,逃不过,不若乖些,还可少受些苦头。” 一边继续说着刺人的话,提耶翻手将人抵稳在玉池边,不让池水浸去她口鼻里,一面又是拥着人,将她背后的绳索都解了去。 甫一得了自由,江小蛮本能地就想推开他,可环着她的身子实在太过健硕高大,她的力气几于蜉蝣无异。 看着他仅用腰腹压制着自己,而后轻而易举地脱出双手,开始解起自己肩处的甲带铜环来,不消片刻,便扔尽了周身的皮革甲胄,仅剩了最后一层单薄里衣。 敞开处的胸膛坚实宽阔,褪完了繁琐的甲胄外衫,提耶一手拦着她的腰,紧紧地靠了上去,垂首见她目光闪躲青丝散乱,便又强行抓了她的手,一下贴上了自己滚烫心口。 这几年来,为了应对各邦臣民间跌出的分裂异动,军务又实在堆山似得多,从两年前起,他就不再忌食了,三餐同常人一样,吃起了三净肉。他一面治军修渠,一面四处开坛说法,迎得不少民心的同时,也是脱胎换骨一般,再不复从前的清苦无欲。 两下里几个动作,果然便把女孩儿骇得变了颜色。 掌间所及,是那么柔弱力竭,挣动间,氤氲水汽蒸腾得那张苍白小脸斑驳凄绝。他心头一动,瞧着那点还煞白着的檀口,叫嚣着想要去替它染上色泽。 不过俯低了身子,他也只是勉强印在了眉心处。 就是这么一点算不上什么的肌肤相亲,于这一室热气蒸腾里,却是彻底揪断了江小蛮最后一点希冀。 她开始拼命地哭喊咒骂,甚至一口咬在他臂间。 动静闹得颇大,以至于外头的探子受不得寒夜凉冷,算是完成了任务,瞬间便销匿无踪了。 有鲜红的血丝混入水中,几缕随水波飘荡着,拍打到碧玉池岸边,乍一瞧,便如冬日梅树绽放一般耀目。 窗外脚步声一去,提耶就听着了。可他却怎么也停不下,臂间微一使力,借了水势,将她凌空托抱起数寸。 离着近了,他按压住踢打的人,试探着弯腰俯身擒在了那菱唇上。 这样的温软,一如三年前的那个小年寒夜。 分开的一瞬间,颊侧毫不留情得受了一击,分明能轻易挡下的,可他却没有动作。 一千个日夜后的分离,终是再有四目相对之时。 江小蛮被他托抱着,周身颤得打摆子一般,杏眸中满是不可置信的惊恐和厌恶,再也不见昔年丁点的爱慕。 她抖着唇,看进那双深刻含情的碧眸时,像是穿越了时空般,神情错乱而又痛楚:“求求你放开我好吗?怎么就成了这样了……” 近在迟尺的泪眼,还有那菱唇上的肆虐痕迹,让提耶怔了一怔,忽而想着了些什么,碧眸中却有狂乱闪过,他长眉略一皱,拥紧了怀中人,用透着冷意的调子问了句:“听闻我走后,不过三月,殿下既有大婚,这几年可是同驸马鹣鲽情深?那个孩子,我已让参将抱去了营帐。” 第56章 .心疼望公主知晓,于你凉国皇室,我分…… 被他这样凌空挟持了,双脚无所依凭得在水中踢打,她满心里只有伤痛慌乱,乍听了那一句,短时间里都没能体悟其中的深意。 不论曾是多么亲近向往,一旦不爱了,对女儿家来说,这等事都是要了命的磨难。 直到后腰处再被收紧,江小蛮呼吸一滞,才回味过来,他方才说了什么。 皇城开后,她便再未见过阿兄。唯一能逃生的地下暗河,也是她亲自送了三船人离开的。异族兵入宫后,乱了有近两个时辰,最后太极殿广场上,也没有冯策的身影,只怕是凶多吉少了。 自三年前她阿兄费了手脚,一直是郁郁寡欢颓唐的很,直到一个侍妾难产降下那孩子,才彻底改变了他。 兄长视宁儿如珠玉,是以先前那孩子在瑶华宫失踪,她才没能跟着船走。 “原来公主的心意,也只等得三个月啊。” 未及她出言相问,大掌开始沿脊背游移,时轻时重的,昭示着主人的晦暗犹疑的心思。环着她的宽厚胸膛愈发滚烫,咫尺之遥,避无可避的,鼻息交错。 “便是一日都嫌多余……”额角再次被人相抵,一股子炙肉味的气息萦绕鼻间,她偏开头,将冰寒颊侧留给他,“早知今日,第一眼见你,不若直接杀了才好。” 西北四关破的蹊跷,再加城楼上他持刀指着自己父皇的那番话,五弦琵琶里的密图,从亲眼见着景明帝坠城的那一刻,千丝万缕的,她一下子全想了个透彻。 若非凉国国势雄厚,武备图还不够是破城的关键,江小蛮几乎要判定,从一开始,这人伪作僧伽刻意接近,诸般种种皆是早有计划。 到而今,菖都完了,江家也没了,再说这些她也知是无益,只是想要以此逼退身上人的桎梏罢了。 本以为能喝退他,却不想耳边一声带了怒意的轻笑后,她整个人被高高抱起,那人涉水近岸,一下将她压坐在了碧玉池的石阶上。 坐在最尾的石阶上,除了双腿还浸在温热池水中,上半身尽数离了水,暴露在一室寒萧中。 这样的姿势让提耶两手都腾了出来,似是怕她着冷,又似是发泄着什么,他上前将人紧紧揽抱入怀,双臂交叠着,不留一丝缝隙。 手上是极尽温柔强势,说出口的话却是连他自己都惊异的语调:“若是换了旁人,此刻又如何容你这般说话。公主无情至斯,就不问问那孩子哭闹可有,吃喝可安?” 衣衫单薄透水后便更是无所掩藏,江小蛮冷得发抖,却依然奋力挣动着,面寒如霜:“江都王崔昊是我叔祖,宁儿亦是崔家后人,算起来,遍菖都的能工巧匠,贵戚王侯,此刻在你那汗王的眼里,都比不上我二人吧。” 违心承认了这一段婚事,其实江小蛮心里清楚,凉国同西北诸部实力悬殊异常,阔延孜汗心狠手辣,会将自己丢给最不弑杀的提耶,其实也正说明了她母族的分量。 宁儿若是她的亲生女,左不过被掳后哭闹饥寒,性命之忧是绝不会有的。 然而这话听在提耶耳里,却是另一番滋味。三年前,他本欲在军情间隙潜回菖都一趟,可就在快要入城时,得知了大婚的消息。正当错愕疑惑之际,新认回的小妹萨阿妲蒂,也就是先前于冯府假死的邬月蝉,自述同公主相伴长大,她就是个好玩爱忘的性子,大婚之事绝假不了的。 “‘惜别卿未婚,儿女忽成行’。”提耶暂且退开了些,笑意裹挟下的是连他自己也难以自制的不愉怒气,他翻过她细弱不堪的左臂,极为轻易得褪下一只莲花浮纹的银镯子,“可是营中副将未必知晓那孩子的金贵,舐犊情深,公主还是该担心她的安危的。” 翻来覆去地摩挲着那葱白指节,这一句竟是明显恶意的威胁了。 “你!……你是何意……”江小蛮诧异地回头去看他,在那双熟悉的碧眸里,瞧见了自个儿惊骇凌乱的神色。 像一只任人鱼肉的小兽,此刻她面颊苍白,鬓发湿透着散落开,贴着难掩身姿的蚕丝睡衫。瘦骨一把,周身的线条却是比三年前要玲珑许多。 这副模样,实在是能激起人凌/虐的心思,惑人入骨。 就在愣神羞愤间,檀口再一次被人噙了,这一回,是泼天的风雨侵袭,再没留一丝怜惜了。 除了最初的两下水花叠起,江小蛮踢打拍推的力道很快也被制住,两厢角力下,不消片刻,她就只能被人双手交握着按了,仰着脑袋,连换气的权力都丧失了,只能在半离半分的档口,拼了命得喘上数下。 动作间,不知怎么的,她被抱去了最上一层石阶,成了双腿分作两侧的姿势。而那个吻愈发变了味道,竟是放开了她唇畔,开始朝下游移。 当蚕丝衫的交领处猛然暴露在凉冷空中时,她终是忍不得大哭了起来。 然而总还是存了分傲骨,说是大哭,却只是无声落泪,她颤着身子,冷眼瞧着眼前男子情动模样,刹那间,死念萌生复又看懂了什么,只是阖眸放任他动作。 有微咸的水泽落在舌下,察觉到她的异处,提耶大口喘息着,抬眼去瞧她。 但见一张脸上早已哭得斑驳白红,却最是无声的,惹得他心口处被针扎了似得疼起来。 不论身体里的异动叫嚣到了怎样炙热的程度,提耶也只能勉力压着,拉开了些距离。 带了欲念的不稳气息里,他想要开口安抚,在目光触及她颈侧一塌糊涂的吻痕后,却是兀自后悔,一时语塞。 “那孩子叫冯宁,是我亲自抱出宫的。”他呼吸不稳,眸中却已然恢复了清明,“你但可安心,也不必对汗王说起她。” 耳边泣音渐响,还不待提耶去哄,却有一双冰寒的小手轻轻抚上了他面颊。 “法师……浮提耶沙……”江小蛮杏眸带泪,就像是从前一样,却是哭着戳了戳他的脸,又一点点顺着他毛糙的鬓角往下,在指尖触到他耳后褐卷的发辫时,一笑悲绝凄然,“怎么,逼死了父皇,到这地步,却是下不了手?” 说到殉国的景明帝,男人深刻碧眸更清醒了一层,却只是始终安然静默地看着她,好像要用这坚毅目光去拂拭她心中伤痛,却又是毫无悔色的。 到底是相知相交一段,此刻水波平息,二人终是不再回避,逡巡目光有如实质得在空中交汇。 不过是凝神相望,便能读懂对方的心思。 看清了那双眼底的悲悯含情,江小蛮在三年的徘徊自伤后,终是不得不面对这个迟来的真相——原来这个生死苦海皆无惧的僧伽,那时候是真的对自己动过心的,那句‘偕老陪伴’的话,并非是他随口搪塞的。 蛾眉深蹙,她喃喃地念了句:“既已是回不了头,自当改为善缘,爱重公主,偕老陪伴。” 提耶垂首摩挲着银镯上的莲花纹,慨然静听。 复述完了,就听女孩儿嗓音一转,透着刻骨的厌毒道:“灭国弑亲之仇,才是真正回不来头了。天一亮,我就会穿上罪奴的衣服,或许还会枷锁附身,踏着被你们攻破的方向,引着臣民西行降敌。看样子,西域各部尤其是你朅末极不喜汉人,也不知到时,汗王又会如何处置折辱……” 像是在说着旁人的惨事,她语调凄惶分明是怕的,却又睁圆了杏眸直直盯着眼前人的神情。 果不其然,在瞧见他眉宇间的凝重和郁色渐渐取代了欲念后,她反倒是大了胆子凑上前去,如梦魇般在他耳侧轻轻说了句:“倘若我一个不小心也没了,你可是会伤心?” 话音才落,下一秒,她便被人一把扯进了池水深处。 还未及心慌猜度,便有温水从发顶浇落,带了薄茧的五指搓了池边备好的皂角,一点点在她发间穿行揉搓。 直到把那些污血都化开洗净了,她心下冰寒温热,悲喜交叠,实在是煎熬的厉害,倒也只是不再出言相激。 碧玉池中氤氲和暖,最是容易让人放下心防。一方静谧天地,隔绝了窗外的血雨腥风家国沉痛,直叫人沉溺着,永不想离了这处。 身上的脏污先前已然被宫人擦过,又经热水泡了许久,已然是基本干净了。提耶沉着气,与她如云青丝间洗弄,末了,探身扯过架上一块长绸,试了数次,才将那头乌云尽数包住揉干了。 少女体酥骨软,无一不绵腻如玉。三年前腊月小年的那一夜狂乱浮现,哪怕是他再克制着,矗立着只是想在离京前最后为她洗一次污秽,可心不由己,绷直了不愿再相犯的欣硕身躯,他面上温情无欲,可周身还是起了难以应对的变化。 “要说弑亲灭国,我国人又何辜,凉国主昏庸残暴,此次侵扰虽非我本意,可他能身死殉国,不必为质已是运势。” 不再去看她眼底恨意,提耶收了洗漱物件,又扯过件干净和软的袍子将人裹了抱离池岸,一路水渍得迈了长腿朝里间而去,一边言辞里也带上了三分狠厉,继续道: “若非我曾事佛,本该是留他活口,千刀万剐慢慢折磨着也不为过,又何有这般轻松的死法。本就是咎由自取,因果循环。” 说到‘因果循环’,他恰好走入内室,绷紧了身子略有些烦躁地将她朝塌间放了,进出间碰到了帷幔铜铃,一时间脆响叠起,绕梁悦耳。 被这铜铃声刺了,想起父皇这些年的作为,江小蛮摔躺回床榻,一时间也是语塞着反驳不出。 正以为他又要做些什么时,却是一件簇新的正常睡衫被扔了进来。 “望公主知晓,于你凉国皇室,我分毫无愧。” 言罢,脚步声急促,却是径直出了内室。不一会儿,从方才他二人纠缠的碧玉池那头,传来水波阵阵,偶尔还夹杂了些低沉的叹息。 …… 一直到二刻后,铜铃复响,帷幔掀开男人衣衫齐整地跨了进来。 第57章 .百姓一大块烤得金黄喷香,被掰成了碎…… 冲破四关直到围城一月,提耶都鲜有整夜阖眼之时,是故这一夜,他上了塌去,一旦环了挂念之人,心里头总算松懈了些,本是还要说些过去来日的枕边话,却只是一句:“且宽心,再等上一二月,我不会叫人伤了你。” 而后他便沉入酣眠,连一丝儿警觉也无。 就着外间一盏昏黄宫灯,江小蛮小心得掰开他的手,从他怀里脱离出来。 她跪坐在里侧,一动不动地只是盯着他瞧。 睡着的时候,褪去了那些威仪沉重,便将他高鼻深目的俊雅面貌更清晰得显露了出来。 尤其是那点薄唇略扬,还不自知得微微开了一线,放在这么张宝相庄严的俊秀面目间,便多了些俗世间的落拓。 提耶这般安睡模样,叫她一下子想起在莽山上初见的秋日黄昏。江小蛮禁不住眉间闪过悲苦,无声嗤笑,继而放轻了手脚,从他身上跨了出去。 下塌后,她自是未去穿鞋,赤足踮脚地朝先前他解了佩刀的角落去。 西北各部惯用弯刀,较中原的直刀要短却更灵活,王室喜于刀鞘外缀以玛瑙宝石,在汗王身侧的好几个部将,便都能通过佩刀的装饰玉石来判断身份,而面前的这把刀却是一无所饰。 江小蛮握了刀柄,一厘一厘得极小心得将刀刃抽出。弯刀瞧着轻便对她来说却还是分量过重了,在最后一点寒芒闪过后,她将刀鞘缓放回原处,而后回身看向了床榻的位置。 平和绵长的鼾声还在,她略略定了神,只是握了刀矗立着。 恨他吗? 理智上知道他先前说的句句在理,可心底里那股子悲绝恨意,要平息了去,又谈何容易。 他对自己毫不设防,再强大的人,若是趁着熟睡之际,一刀劈颈,也是断无生还的可能吧。 弯刀实在是过重了,她一只手有些勉强,便想合掌去持。因是有些过于紧张了,左手背稍稍触及刃边,却是钻心一痛,顿时打破了迷蒙。 原来看着素净不起眼,却是好一把削铁如泥的宝刀。 这一痛,当即打破了心念魍魉。 要她亲手了解他的性命,那确是,下不去手的。 江小蛮垂首苦笑,而后抱着离鞘弯刀缓行至妆台前,对着昏暗铜镜,她正身昂首,神色淡漠至极的,同镜中人长久地相视。 她是城中最后的天家子嗣,此行西去,怕不知还要再受多少折辱难堪。世间事,皆要放下。江姓皇族可以湮灭,可苍生子民仍要活着。等天亮之际,她务要好生带着近万余凉国子民,安然无恙地去西土扎根。 将刀柄搁于妆案一角,抵着两个弃置许久的脂粉盒子借力,她就这么站在冰寒的砖地上,两手捏着刀刃最锋利的打弯处,从额角开始,一点点为自己落发。 外间的灯火只能透进一二,那刀身长度又不适宜剃度,动作间,便总难免要刮伤磕碰了。然而立在镜前的女孩却执意要将顶发修剪齐整。 温热的鲜血一行行顺着耳际、眼角、鼻尖滚落,滴滴答答得落在妆台上,落在雪白的袍子上。到她将弯刀放下时,脚下热血冷透,已是汇成了小小的一畦。 望着光洁头顶上的三道大口子,铜镜里的女孩儿却是满意地浅笑了下。青丝落尽的这一刻,有种释怀的轻松,在破城的这一夜,她才终是明白,世间一些执意出家的人究竟在想些什么了。 赤足踏上血洼,黏腻的很,她却也懒怠去理会。 比起战场上那些致命伤来说,头皮上的口子也就是皮肉伤罢了。虽是一直臼臼得淌着血,可她却只觉得过瘾般的快慰。 云破月照,透过暗粉的窗隔在地上投出一方清辉。踏着血足快步过去,她悄悄支开了条窗缝,恰好半满的月色打在眉睫上,也打在雨后宫室连廊,影影绰绰的,没了喊杀尘嚣,愈发显出这一处偏殿的典雅精巧了。 忽而想起韶光说过,李才人方入宫的时候,几被陛下宠去了天上。 借了这短暂的静美无扰,江小蛮长出了口气,才彻底从这昼夜的噩梦里醒过味来。她忽而跪地合十,有压抑的清泪滚落而下。不仅是为了父兄姨母,也是为了这月余以来,菖都内外殒命的十万军民。 数步之遥的床塌上,仍有绵长安详的酣音传来,可帐内人却是早已睁亮了双目窥伺黑夜。从刀刃出鞘的那一刻,他便已是所知觉了。 . 第二日醒来的时候,江小蛮发现自己是在塌上,身侧衾被冷透,那人早已不在。枕边是一套浅青色的素雅男装,最上头还放了顶软和的灰色小帽。 摸了摸头顶,却是不知何时被人洒了止血的药粉。 当她被人带去主殿时,正逢阔延孜汗不耐地驱打昨日那个美婢。身段窈窕容貌艳丽的少女被他一掌挥倒在地,正在哀哀泣求着什么,而那个昨夜才得了她身子的男人,却是丝毫不留情面的,任由几个副将把人朝外拖去。 江小蛮算是见识了这些异族的罔顾人伦,她忍了又忍,到底是听不得那女子的哀哭,偏了身子在主殿门前挡下了那群虎狼。 原来这女子昨夜初时伤了汗王,此刻便正要被拖去犒军。 高位上的男人缓步而下,带了森寒笑意的鹰目在瞧见江小蛮的打扮后,先是愣了片刻,而后一把掀去灰色小帽,不可置信地笑道:“王侄的戒没破,这倒是又送了个进去。” 阔延孜汗从未信佛,倒是崇奉月神,不过是碍于西域诸部多数派的信仰,才一直容忍着,想要先借了大小乘的宗派一统西北。 “此女原是我崔家的远亲,汗王能否网开一面。” 他一把捏上她的下颌,凑近了细细打量上国嫡公主的面貌。纵是落了发,洗去了那些血污泥垢,这张脸上血色尽失,没有寻常女子的口脂粉腻,也远非是倾城绝色。可那眉眼中的清冷无畏,同衣衫下不堪一握的瘦骨,形成了一种极大的反差。 这样的女子,阔延孜汗没有见过,他下意识得舌尖舐齿,心情颇好地朝左右一扬手道:“就依公主之言,放了她,你们也都退下吧。” …… 片刻后,殿内二人前后而出,走在前头的汗王对疾步趋来的侍从道:“让阿合奇领头先行,九千俘虏分作十股,分插三路军中,尔等断后。至于公主殿下嘛,就让她与民同甘,随宫里的俘虏同行吧。” 江小蛮就这样被分属到了囚奴中间,原以为算是不错的结果,可行军开始后,她才知道为何史书记载的历次交战,俘虏的伤亡会那样的多。 从菖都往西,顶着朔风行过了百余里,到金城郡外的山谷扎营时,已经是腊月了,九千俘虏已然锐减了十之一二。 这其中有原先守城时便负伤的,更多的是年老羸弱的命妇贵女。 他们大多是冻饿劳病,缺医少药,有时候夜里躺下了,晨起时就会听到一些营帐里传来亲人的哀哭声。 惨况不亚于刀兵,江小蛮曾同几个不怕死的医官一起,去王帐里陈情过,结果不仅无功而返,还差点引了正心烦的汗王大开杀戒。若非提耶恰好过来奏报军务,那几个医官怕也就被处死了 困厄无奈地离了王帐后,江小蛮被一只大手拉去了树荫后,一大包还透着热气的吃食被塞进了她怀里。 提耶背着光神色莫辨的,想要说些什么,却终是缄默着转身即走。 手心里的纸包还有些烫,打开一角瞧了眼却是一大块烤得金黄喷香,被掰成了碎瓣的馕。 她看了眼山那头天色渐晚,凛冽风声愈大,不禁轻咬下唇,紧走几步赶了上去。 伸手别扭地扯在他后肘的衣袍边,她凑近了低声恳切:“今夜里起风怕是好些人要挨不过,若是能匀两座毡房的绒料……” 未曾说完,便听头顶上传来一声:“知道了。”而后那人撇开她的手,头也不回地就朝军帐的方向去了。 天还未黑透的时候,附近的疏勒国士兵都已搭好了行军的毡房,开始就地生火造饭。而江小蛮领着的这八十余人还在慢吞吞地编毡房的外墙,便是经历过这一场乾坤颠覆的血泪梦魇,她也不知是为何,依然觉着,只要是那人说过的话,许是就会实现。 这一路上,明里暗里的,他们这些囚虏也确是受了他不少照拂。 又等了一会儿,果然有两个军士抱了几大捆颇重的羊毛毡过来,还用竹竿子捆扎的密实。囚虏中的男子皆带了镣铐,太医院的两个老大人忙上前去接,一路冻饿,却是差点被两个大毡子压的坐倒。 两个军士交了差,又递过汗王转交的一封信件,上头盖了金城郡守备的印鉴。 江小蛮也不避讳,疾步走到疏勒国兵士的火堆旁,拆了信件就看了起来。那些兵士同她随行了半月,见惯了她扶老携幼的模样,倒多是心生敬佩,如今也极少会再为难于人了。 金城郡是出菖都外的西北第一重镇,算是凉国最外头的门户,因调征渤海国之故,城中孤军不多,信件上守备亓郴涕泣上告,看着是要出城与敌国决一死战的架势,实则句句暗含着无力施援的退避。 阔延孜汗让人将信转交,意思也是十分明显的了。 江小蛮起身环视了四周,晚风愈发刮得急,有听不懂的异族语喊了几声,那些士兵忙在火堆外围添石头。这些日子,她算是真正看透了这混杂了七八个邦国的大军的实力——论作战,这些人好勇斗狠却是关内人不及;但若论国力民阜,却是远远落后大凉数百年不止。 西行的路上,这些诸部汇集的将士,历经了多年的混战不休,其实也是冻饿疲乏,吃喝用度也没比他们好去哪里。 凉国的门户,天高地阔,她一时感慨,俯身用墨块回了两封,又咬破自己的拇指,按了两处手印。一封为告诫守备亓郴,让他万不可开城启战。一封则令他转递勤王各军,她以凉国遗主的身份,感念亓郴护全城内百姓,并嘱托不必再启边衅。 第二封信倒是看得阔延孜汗极为不屑,他是个野心比天大的狂人,自感年岁还轻,此次回去不过是休整巡视诸国,在月神面前,他早已发下誓愿,有生之年,定要让疆土东移,不死不休。 不过虽是不屑,汗王还是颇为满意这两封信件,当即下令,派人用最好的竹藤牛皮和绒料,只用了半个时辰,就为降国公主单独造了一间小毡房。 . 入夜后,江小蛮从八十余人中将孩童和病弱者挑出,让他们去那厚实和暖的小毡房里休息。她陪了几个医官,还有后来重聚的羊环、画偃几个,一同在帐外与重病的人挨个熬药。 韶光和许集拢着手,抖抖索索地从大毡房里出来,他二人那日还是从木船上下来,也没能走成,被散在囚队里,是昨日里,递了块私藏的美玉与看守的将领,才被换到了这处队伍来的。 朔风吹着,火堆又不敢离毡房过近。几个熬药看火候的人被吹得,一个个皆是脸色红白僵硬。 “殿下,快去歇着吧,老奴也熬过多次药草,毡房里太闷了,换咱们来透透气。” 许太宦说话虽弱气息却还算沉稳,口称殿下,却是执意抢过了江小蛮手里的破木勺,将她挤了开去。 韶光却是心疼的厉害,只怕一说话就要落泪,干脆就只是嗯了声附和,用手就去曳她。 两处毡房得了厚实些的材料,今夜算是避风的了,可还是冷得如冰窟一般。炭火木柴皆是有限,两个大毡房便连暖炉都未造。 “女医说你前两日才退烧,快去小毡房歇了。”说着话,韶光从不合身的旧袄里摸出个巴掌大的手炉,塞进了她怀里,“听话,这几年你亏了身子,一会儿贴着脚,再好好睡一觉。” 江小蛮自是要推拒,被她面上苦色一唬,也就乖顺地抱了手炉。有些不敢多看韶光的模样,说了句:“等到了西域,我定会说服汗王,到时候让咱么安身立命。”而后快步掀帘入了小毡房的门。 小毡房不过方圆二丈,挤挨着躺了十几个病重之人,还有两个不满十岁的孩童。江小蛮看了眼,悄声走到那个吃了凉水后犯痢疾的幼童,见她口唇皱缩泛白,小脸虚脱苦痛,她蹲下身忍着悲酸低叹了声,递过手炉小心地放到她饿到凹陷的小肚皮上。 忽而有些庆幸,宁儿被提耶抱了去,只假称是街边的孤儿,倒是也无人质疑的。 凉夜漫漫,这样的路,也不知还要走上多久。 她抱膝挨坐于那童儿身侧,将毡房门边透进的残风挡了,蹙着眉一下下拍抚着似魇着的童儿。 正思量筹谋间,画偃却是掀了帘子从外头急匆匆地过来,她搓了搓手,掩去神色间的闪烁,凑到她耳边说了句:“殿下,提耶将军来了,说是山坳里寻了处无人的汤池,许是能治病用的。” 第58章 .旧仇男主心疼*2 金城郡周边多山,史册多载有仙人泡药浴的汤池,可治百病延年益寿。 故而听了画偃的消息,江小蛮不疑有他。两侧守夜的军士倒也都在贪睡,出了小毡房,她一路按画偃指的方向,只是略拐过两道山坳,行了盏茶功夫,便果真瞧见了天然汤池。 冰天雪地的,借了不远处的篝火,那数眼大小不一的汤泉,热雾弥散着,着实是叫人看了也生暖意。 然而等了片刻,却始终只有她一个,并不见有人过来。 实在是手足冻得僵冷生疼,几乎都要麻木了。望了眼四下无人,江小蛮忙行至汤泉岸边,试了试水温后,褪了鞋袜,把一双磨得出脓血的赤足浸了下去。 这一下便是周身泰然,似复生了般,连呼吸都和暖轻松了起来。 想象着将全身都浸入该是怎样的舒泰,她蓦然间回想起从前的起居住行来。就是在莽山上,冬日里像这样的汤浴,她都泡的厌烦。那会儿子嫌闷,还需有瓜果点心,架了条案横陈池上哄着,才勉强能安心多泡上一刻。 今非昔比,岂止云泥。 人皆有畏苦懒怠之心,若是没有比较还则罢了,一旦有了比较,那皮肉腿脚的辛苦就更是难捱了。 怔怔地翻掌细看劳作的痕迹,被这池水浸着,她终于也有了些挨不住的心思。这一路走来,病逝亡故的多是三省高官的家眷,那些贵女命妇,往日里十指不沾阳春水,从前多少人伺候着,花团锦簇的世路,就那么朝夕间去了。 而她被父皇姨母捧着,又岂止比她们还要金贵娇养数倍? 三年嗜酒,又早已把身子跨了。她同囚俘们一样待遇,每日少则行军三十里,多则七、八十里。 其实许多次,天明刚起的时候,她就已是力竭。出菖都才两日,足下就已磨得破了皮,后来又于大指间溢出墨绿的脓血,行路翻山,未痛麻木前,对她来说,每一步都无异于是酷刑了。 要不是一口心气撑着,好几次望着高峻的山坳,她都想算了吧,不若了结了也罢。 甚至,苦厄到极处时,还动过委身于人的念头。恍惚间想过,或许可以去求求那人,也许就不必这么难受了。 正茫然地隔了小帽抚着青丝不再的头顶,脖颈间乍然为人勒了,一下子被反了身子重重摔跌在地上。 这一下直将她摔得脑中嗡嗡作响,正昏沉愕然间,却又被人拦腰凌空抱起,正对上一双充满恶意的眼睛。 “殿下久违了,哦,不对,现下我是汗王的守将,而凉国都没了,你!不过是个低贱的囚奴!” “是你!” 来人正是曾经被景明帝流放的蜀侯世子——房文瑞。三年过去了,他全然是胡人武将的装扮,眼底褪去了从前纨绔的气息,替代的是行伍中的杀伐毒辣与小人得志的阴狠。 “你如何为敌国领兵?”江小蛮也算是历遍苦厄,因此未有多大的危机感。 只是她寻常的一句问话,却彻底激起了房文瑞心底的积恨。 就是为了她,蜀侯夫人才会被那个昏君赐死的,分明他还什么都未做得。 “废话少说,我今日就是要令你与我母亲偿命!” 房文瑞抬手就把她朝汤池里按去,也是惊异于她如今的形容样貌,怕是三两下就弄死了不够解恨,他存了心的,想要将这死亡的过程拖长了,好平复心底的不甘怨愤。 池水翻腾,一次接着一次,除了初次呛了水后,江小蛮反抗无果,便试着憋了气在水下故作溺扼。 胸肺间已然是要炸裂的痛楚。 果然房文瑞见她气息渐弱,也就一下将她捞了上来,按在岸侧青苔雪泥里,俯身悄然说了句什么。 原来在城中食水中下毒并劫走金光门守将妻儿的,皆是他与画偃二人所为。 明白原委后,江小蛮咳呛着,眸色一闪,却是从袖中将毒镖默默抽移了下去。 见多了生死,她已不再是从前那样无用孱弱。 迎面挨了男人几个巴掌,唇下溢血却浅淡勾笑,近乎带了些魅惑地说:“别打了,好疼呀房家哥哥,表哥。”说着话甚至还哀哭了两下,“姑母之死也并非全是我的错嘛,论起来,当日若不是我,父皇可容不得你活到今日的。” 也许是曾与犒军的女子送餐饭的缘故,天晓得她是如何练就了这一番作态,饶是处心积虑来复仇的房文瑞,一时间竟也被惑去三分心神。 哼笑了下,想起三年前竹屋的那夜,他倒是褪了些怒意,故意问道:“也是,表妹若是想活,也未必没有办法。” 说着,他托住她后腰,不再让她落入汤池去。 就要唇齿相依的那一刻,袖侧寒芒浮现,却是在逼近他的一瞬里为人制住。手腕被人翻转,是差点就要折断的痛。 房文瑞夺下毒镖,扬手又是一下,将她抽打在地。纵身扑了过去,却是也不急着行那敦伦之事。 “呸!”江小蛮滚了一身雪泥,见失了手也就不再存了侥幸转圜,疯了一样地同他扭打在一处。 她受够了这样无望摧折的日子,而眼前的男人叛国投毒,若是她今日真的逃不过身死,也非得拉他一齐赴了黄泉。 都说是横的怕疯的,疯的怕不要命的。房文瑞一时不慎,招架得忙乱,竟也被她厮打得险些站不稳去。 然而到底是实力悬殊,甫一站稳,他饿狼一般反应过来,抡起脚就将人踢飞出去。 牛皮做的硬底靴子,一下接一下地,狠狠朝那纤弱的身子踢去,而地上人只是本能得护住胸腹,连起身都是奢望了。 山坳后赶来的暗卫足下无声,见情势不对,刚要出手去施援,却见一群破衣烂衫的百姓拥了过来。 十余个人,男女老幼皆有,是另一营队里的工匠。他们都在城破后受到过江小蛮的庇佑,此时撞见了这一场预谋已久的报复,见地上人口唇都溢出血沫,顿时将亡国受辱之恨尽数催发了出来。 领头的中年男人带着镣铐,怒意泼天地低斥了声,这群人一拥而上,合力先夺了佩刀,有人堵嘴,有人去按手脚。 撑了一股子胆气,这群人拖了房文瑞就朝一处汤池扭鸡鸭一般行去,三人合力按了脑袋入水,又有人用枷锁解恨般地捶杂他肩背…… 一个老妇心惊胆战得落在后头,把江小蛮从地上扶起,从袖间摸出块脏的不成样子的绢帕,抖抖索索地去替她擦拭口边的血沫。 倚在妇人肩处,江小蛮也有些不敢多听,待汤泉处水声全无后,她睁开眼无意间瞥到地上佩刀上玉石的成色,一时深蹙起眉,心知是闯了祸了。 拂开老妇的搀扶,她压着咳嗽强撑着身子过去,费了好一番口舌,严令那几个百姓泡暖了手脚,就速速回去,不论明日里生了何变故,都万不可承认。 好容易将人都逼走了,她独自一个当即再撑不住委顿跌地,稍息了片刻后,晃了身子举刀走近尸身,闭目轻呼下,狠狠一刀剁下了男人的头颅。 一屁股坐倒去地上,喉中作呕,她闪避不及袖侧处被溅了些颈血。 …… 汤池边的这一幕被尽数报了上去,彼时提耶正在挑灯研读地形,迟来的夜膳端到了桌案边。 男人掩图忽的起身,在几个相随了十数年的死士面前,挥手一把将案上吃食尽数打碎。 门边的侍从骇了一跳,赶紧把包羊毛的木门阖紧了,漏进来一丝寒风,高大身影随火光浮动,被投射在穹顶上,叫一众死士噤若寒蝉。 就在他们皆以为主上会像前几回一样,重新坐下来,恢复常态时,却听得耳边传来不容置疑的沉声喝令:“告诉他们,未必要等入境后,三日内随时应战。” 说罢也不多看手下人,他反常地阔步到门边,扬脚踢碎了木门,一头扎进了寂静的寒夜里去。 副将扎迪力见势不妙,忙悄声跟了上去。 但见主上一人行至战马边,将马嚼子速速套了,翻身而上一夹马腹,离弦之箭般地就朝远离营地的苍茫山涧里奔袭而去。 他连外袍都未及穿严实,皮帽护甲就在马身的侧兜内,却也不去带了。 绕着营尾的荒山沟渠狂奔了一圈,当凛冽朔风将他口鼻双手都冻麻木后,提耶终是觉着心口的闷痛好受了点,他勒马牵缰,战马人立而起,继而掉头看向一路跟随,欲言又止的副将。 “再去传一次令,只是依计备着,若无一击必胜的机会,我绝不会草率。” . 第二日一大早,疏勒国领兵的主将便去了汗王的主帐,把房文瑞首身分离的两段一并抬了过去。 当日破城此人算是功臣,而观其死状又是颇为可疑,阔延孜汗震怒,当即就下了令,着人去将那些汉民中的男子逐一拷问,若是有攀咬的,或许还能赠金还乡。 消息传出的时候,人们都刚灭了炉灶篝火,正要去拆卸各自的毡房。 江小蛮仰躺着静候,暗中见画偃神色不对,进出了数次后终是没了人影。 不一会儿,主帐里就来了一队侍卫,过来的时候,但见江小蛮已是泰然而候了。 她刻意用不恭强势的语气去激阔延孜汗,而后者本还有些疑虑,在见了她面额周身的扭打伤后,倒是对这一场仇杀不多在意了。 迎着画偃恨意浓重的泪眸,这一次,江小蛮毫不避忌地痛陈卖国求荣者的卑鄙和无信。说到后来,她几乎要撑不住内脏受损的身子。 渐渐的,画偃被几名能听懂汉话的突厥将领打量着,眸中的恨意转成了惧色。 早在五年前,她就同蜀侯世子私相授受了,又看重江小蛮性善心软,本是打定了主意要攀了房家的高枝,去作那人上人的。 后来变故陡生,她也同房文瑞有些了真情,才作了内应,先是安排人将金光门守将的妻眷骗出,又于各处井水里投毒。 …… 声色俱厉地慨陈之际,便愈发显得她弱骨难支起来,一阵剧烈咳喘袭来,江小蛮目眩身摇,晃了一步,眼看着就要朝地上砸去。 主位上的男人反应颇快,长臂一伸便将人揽了过去。 对上那双不善的鹰目,江小蛮忍下咳嗽,下意识地就是重重一推,任由自己朝暗红纹的绒毯间摔去。 这一下子,像是甩开了什么脏东西一般,瞬间就将两人的距离拉开了丈远。 主帐里的几个将领移目垂首,阔延孜汗失了脸面,顿时就把那丁点惜玉的心思碾碎了,阴狠地直视着地上人笑道:“去中原的信使迟迟未归,也不知是路途耽搁,亦或是……对江都王来说,你这个亡故的公主根本是不值一提?” 一面缓缓说着,一面蹲下身极重地捏上她的下颌。 几近碎裂的痛楚,迫得江小蛮不得不迎面与他对视,耳边传来悚然的低语:“背主之人确是留不得,来人!拖了那贱婢犒军去,待三日后,问兄弟哪个贪食两脚羊的,就将人领了去吧。” 她阖眸不去听画偃的哀告悔意,忽而眉心传来湿热的印痕,几欲作呕的,她当即睁开眼毫不避忌地冷眼看进那双鹰目。 “呵,我尊贵的上国公主啊,若是过几日信使再不来,方才那贱婢,或许就是你的下场。” 第59章 .干涸叔祖以三城万金换我归去,王上不…… 因是触怒了阔延孜汗,出金城郡后,江小蛮原先较旁的囚俘们略好的待遇就尽撤了。不仅撤了,甚至在又一次被召后,连必须的食水都被夺了。 大军又行月余,过沙州后,在一片戈壁荒摊的边缘处,迎来了汉历新年。 虽然是缺衣少食,江小蛮靠分食着众人的一点救济,外加此地气候逐渐干旱温暖起来,倒也是带着那六十余同伴尽数走了过来。 然而就在他们以为后头不会再有那么多冻毙伤病时,大军却是一头扎进了漫漫无际的荒漠中去。 天地高阔,黄沙无尽。 看似是一眼望不到边际的,领路的向导却能游刃有余地于其中穿行。这条路,过八十里荒漠直入鄯善,是百年来商旅们走熟的了。 可老马失蹄。正月末的这一日清晨,江小蛮正裹了脏破一团的破袄子,蜷在枯树下,愈发消瘦的小脸上,口唇处已然皲裂蜕皮。她正接过羊环递过来的半块硬得如石块的馕,指尖用力撕扯着。 “汗王有令!还有七日出荒漠,今日开始,饮水减半,各自知晓克制!” 这道令是由传令官骑了快马通传于各部将士的,而后又有第二道令,当众绞杀了管军粮食水的人。 第三道令,却是直接颁到了江小蛮面前,直截了当地告诉他们,现下大军受困,后面的七日,只会再分他们两次饮水。 江小蛮蹙眉,心头凝重却是神色寡淡地同羊环等人对视了眼。 原本给的水就已是极勉强才够,清早去领的食水,大部分人都已经是吃了个一干二净。也就是她们几个,让来让去的,估摸着还总能再用上一顿。若是后头三日皆不再供水,怕是会有人挨不过去。 听了这道令,汉民们有明白过来的,有两个带了镣铐的男人,终是不堪路途苦辛,上前直接就用粟特话大声责问冲撞起传令兵来。 似是刻意等着一般,骚乱刚起,立刻就上来几个王座边的近卫,抽了弯刀,策马过来不由分说地就朝那两个领头的砍去。 江小蛮瞥开眼不忍去看,她认得那两个老大人,原皆是鸿胪寺权望颇重的上卿。 头颅滚落入沙,身后的几个汉民惊骇异常得纷乱而退,皆是缩避到一处,再也不敢发出任何丁点的质疑。 杀一儆百,很多时候就是这般的见效。 . 两日后,大军行至这一片荒漠的最深处。 “主上,一切业已察备妥当,入夜后必会万无一失。”参将拎着一个装水的大皮囊,正细致地将一应兵变安排复盘着。 在他面前的男人,却是始终缄默不语地听着,碧玉一般的深刻眸子里,是比头顶的耀目烈阳更浓烈的情绪。 只是一闪而过的,叫旁人觉察不着。 听着参将的密报,他只是偶有颔首,讲到最后合围的阵势时,又凝眉打断,有些疾言厉色地将漏洞指出改了。 那参将也是旧日王廷的近卫,如今都三十五了,正比他的主上还要年长十岁,最是有谋稳妥的一个旧臣,此刻却额角发热,微抹了把汗去,拱手称是又将水囊递了过去。 “主上已有二日未进食水,夜里怕有好一番闹。”说着,躬身抬手,把一个沉甸甸的大水囊送到了近前,既是恳请也是催迫。 提耶终是回身正视着他,缓缓接过水囊,开口却是一句:“夜里的事,押后再行。” 见参将投来惊异询问的眼神,他抱紧了皮囊,在快步出营帐前又补了句:“汗王的大王妃病重,等入鄯善后,情势有变,不必再于此地牺牲。” 这一夜下弦月明,星子如宝石般嵌缀于丝绒般的夜幕中,可是这样的大漠美景,枯杨下的汉民囚俘们却是丝毫无心去感受。 两个昼夜无水可饮,兼之行军的脚程愈发急促,每一个人到了夜里安营之时,都是早早就躺下,尽可能地存留体力。 天不过才黑下一刻,大军就静悄悄的死寂无声。江小蛮却是睡不着的,支走了日常相伴的几个人,她独自倚在毡房背风处,思虑甚重地仰天望着长勺型的一带星辰。 汗王的苛待是愈发明显了,白日士兵营分水之际,她留神观察了,全没有饮水减半的样子。虽说是要防备他们这些囚俘,可青壮年男子早已上了镣铐,武人也是一个未有,三日不与清水,几乎就是故意要借机渴死他们似的。 这些多有凉国的股肱,外加那些工匠,许多可都是菖都城千里挑一的能人。而这一路摧折,已然损失了十之二三。看来阔延孜汗也只是个目光短浅,凶暴强权的昏聩之主,照这样下去,就是到了王廷所在,也未必能安身立命的。 又想到昨日病倒的许太宦,江小蛮忽而悲绝阖眸,猛地仰头看向墨蓝如画的天际,眼底是无可奈何的哀问,甚至起了些玉石俱焚的恨意。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若是明早再无清水…… 沙漠里昼夜温差大,她压着声长出了口气,映着远近火光,口鼻间雾气弥散、升腾又消匿。 寒冷却早已不再是最大的敌人,咽了咽干硬嘶哑的嗓子,她几乎已经看到,后面的四五日里,身后毡房里的这六十人,怕是要大半埋骨于此。 天无绝人之路。 转身握紧了拳头,江小蛮暗自想明白,这些异族兵言语部族不一,如今汗王既不给他们活路,倘若汗王突然暴亡,或许情势变了,能有一线生机。 就在她思虑决心之际,背后忽的过来个喝骂不止的西域兵,似是无意路过般,随手将她朝毡房处推搡了一把才离开。 一个褐色的大皮囊被塞进了江小蛮的怀里,她心口一颤,随即假意晃了身子跌倒,又故作恐惧的样子,快步掀帘回去了。 这一夜,风平浪静,一直到天光微明之时,却有从东边来的信使追上了大军的脚程,把凉国勤王诸路军的信件送了过来。 早起后,江小蛮正抱着个倒悬的空水囊,竭力把最后一滴清水滴入许集的嘴里。她刚用食指沾湿了口唇,其实却是将水囊里的水尽分了众人,自己一口未饮。 才刚把水囊藏好,就有一队士兵冲了进来,开口一股生硬的汉话,语气里倒是一反常态的恭敬: “吾等见过凉国公主,公主殿下,汗王有令,请您移步王帐一叙。” . 王帐的毡房足有六丈方圆,哪怕只是宿歇一夜,也颇费功夫的用黄藤条编搭出了内外三重隔间。其中暖炉澡池,安寝的绒毯熏香,在这空旷荒漠里,显得异常奢靡。 所有的从人都被挥退了,阔延孜汗是在毡房最正中的虎裘卧榻上,接见的她。 说是接见,概因江小蛮从未见过这个男人,如此耐性温文的一面。 “信件也给你看过了,如今大王妃病重,你我二人联姻,待本汗彻底扫荡了西疆,就立你为国母。” 阔延孜汗勾唇浅笑,甚至亲自提了银壶走近了为她满斟,那双鹰目里满是踌躇大志。 干渴了数日,江小蛮定了神色,端过透亮的玛瑙杯,等闻到这是酒液时,面上却是哂然一笑,毫无惧色地淡然看了眼矮桌旁的男人。 她仰头一饮而尽:“叔祖以三城万金换我归去,王上不受,却要娶我为妾?” 胸腹里干涸得就要裂开,她素来嗜酒,而此刻,面前的烈酒便成了解渴的良饮。 一杯接一杯,到了后来,已经是独自抢过银壶,对着壶嘴自饮。 阔延孜汗哼笑了声,因了崔昊的信,却是愈发看这女孩儿顺眼起来。 他虽已三十有九,却时常还觉着自己同年轻时候没什么两样的。男人的面孔同汉人无一丝相似,最具特色的一双鹰目,正灼灼生辉地瞧着眼前的女孩儿,这个比他女儿娜依力还要小一岁的姑娘。 “公主意下如何?”倾身上前,阔延孜汗扯去了那方小帽,竟是出奇温柔蛊惑地抚了把那绒毛新生的头顶。 汉家女儿原就生相偏年轻些,而眼前的女子,樱唇平眉,瓜子脸便是清瘦到了极致,也依然在颊侧略显丰润。光洁额头上,生了半寸的短发,摸起来,却是软的可人。 或许是有了那三座城池的许诺,便是这样破衣烂衫的短发模样,江小蛮瞧着却只是稍显殊异。一张小脸喝的渐渐染了些红晕,就像个落难的年画娃娃般,竟是丝毫不损往日的贵气。 尤其是那眼底历经磨难,却愈发坚毅犹自良善的光韵,让阔延孜汗莫名想到了两个人,一时又忆起了些过往。 十二年前,他本是朅末王廷的一个过继子,家族在混战中被灭,是朅末的老国主给了他庇护之地。名义上,他是提耶与阿合奇的王叔,实际上,上溯四代,却也只是与阿合奇有些远亲罢了。 老国主于起居用度上待他甚好,却始终与他不大投缘,甚至多次斥责过他身上的杀伐戾气。 朅末亡后,阔延孜便娶了突厥公主,十余年来,倒是得了突厥汗的重用,他对汉人偏见甚深,虽明知不可能,却依然立志有朝一日,也要侵入凉国复仇。 此次共灭凉都,实在是天下震动,虽是可永载史册的功业,然阔延孜自己也明白,其实也多是侥幸罢了。 早听说了凉国公主是崔氏的后人,却不想江都王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管控好诸侯,又会以三城之力来保她的安危。他向来野心泼天,自然不满足于眼前的利益,若是能借此联姻,等统摄西域诸部与突厥,或许有朝一日,真的能肖想中原汉地。 “听闻当年朅末国难,汗王是受了大王妃的庇佑,才得以脱身立命。” 对着逼近过来的陌生男子,江小蛮酒意上涌却是无比清醒地继续发问:“如今就要与发妻天人永隔,难道竟不伤怀?” 这一句像是刺到了阔延孜心里,男人哼笑了声,坐正身子为自己也倒乐杯水酒:“哦,公主是嫌本汗寡情,不愿联姻?” 决定早已做下,不过终归是江小蛮并无多少女色,阔延孜也只把她当个猎物来逗引罢了。 每当他摆出这样的浅笑架势,身边人都是畏之如虎,便都知道他是要杀人了。 然而面前的女孩儿却是又饮一杯,倏而抬眉直视于他,目光清明矍铄,就好像根本忘却了自己囚奴的身份一样。 江小蛮饮尽杯中酒液,只觉腹内干涸得愈加厉害了,她一下摔了杯盏,退开半步,言简意赅地笑道:“生既无欢,死亦何惧。许我子民活命,与我天下皆知的婚事,让我做西北一人之下的大王妃,否则,死亦难从!” 第60章 .政变小蛮,你究竟是什么本事,惑得那…… 在江小蛮拿着杯盏碎片抵在自己项侧时,阔延孜看着那张脸上的稚气与凛冽决绝,骤然就觉着心神摄持,他眯了眯眸子,竟是长笑半晌击掌后放了她离去。 这日午后,就有王帐的近卫亲自过来,派了是个皮囊的清水与他们。六个人分一个皮囊,便足够生命延续上一二日了。 . 四日后大军即出了沙漠,又行至三月初,过鄯善、焉耆等数国,终是到了王廷所在的龟兹。 走的时候天寒地冻战火纷飞,而三月初的龟兹,却是已然入春,土屋石墙的,对千余远道而至的凉国人来说,这一处风俗迥异的异乡,已然是世外桃源一般的处所。 自那日崔昊的信使过来,阔延孜也不回漠北了,二十日前,大王妃的死讯传来,他反倒是派了一支五万人的精锐,回城后将几个叔侄尽数囚杀殆尽。 而那六千余能工巧匠的汉民,倒是在提耶的分派下,一路分别留在了各国,协助农桑耕织、医药木刻等技。 . 龟兹王廷,三月初三是日大吉,宜婚嫁,凉国恭贺的使节还未至,一场颇为盛大的联姻就已然筹备完善,静待上演。 未时一刻,西北骄阳热烈,洞彻了王宫一处偏殿的内室。 “别喝了!殿下,这才几时,一会儿醉了可要要难受的。”羊环被获准留了下来,此时正朝她头顶安插花冠。 而一旁整理红纱裙的韶光却是老态尽显,一言不发半点也装不出办喜事的样子。 盯着铜镜中那张愈发羸弱的身姿脸面,江小蛮朝她嘟着嘴扯了个笑,也只是一瞬,就又抿唇看向了妆台前的酒盏。 镶嵌了人面仙纹的银质酒壶,颈项纤细袅娜,是中原绝看不到的风姿造型。 她握了握手边的黄金杯盏,故意侧脸去瞧地上的波斯红毯,笑着堪堪将两滴陡生的泪珠藏了,而后登云履仙地吐了口酒雾,拍了拍侍女的手道:“女都肖父嘛,环姐姐忧心什么,饮这些醉不得的,我自个儿明白。” 她寸发半长,柔和得贴了圆润头皮,是从未有过的新娘模样。可带了鲜嫩五彩的花冠,双颊还带了露宿风餐的斑驳痕迹,却是比一般的新娘要清新热烈许多。 就连羊环也不得不承认,公主殿下自这一段离乱长成后,是稚嫩贵气里颇添了三分魅惑,虽说不上绝美,却是浓烈清纯得叫人移不开眼去。 龟兹离汉地随远,却因了四百年前一代和亲公主的影响,倒是习俗上颇多相近。 喜娘来接的时候,江小蛮已然是偷饮了二两的烈酒,竟是笑着将景明帝遗留的玉珏都随手给了侍从。看得韶光、羊环两人大惊失色的,又用厚红封从那侍者手里换了回来。 过红毯坐花轿跨铜盆子,又待撒帐结发等一应俗礼闭了,江小蛮睁眼,朦胧绸盖里触目一片红彤彤的,正似了四月前菖都破城的颜色,她茫然间怔楞了下,言辞欢快地对房中男子说了句: “新国才立,该当谨慎,夫君还是多去外头照拂各邦来使的好,不必陪我了。” 没有听到男人的应和,却是大门开阖混杂着外头宾客的喧嚣声。 六千多的汉地高官工匠,都活着入了西域各国,从本心来说,江小蛮决计是感念的,已然绝无多余的奢望了,是以,她今日盛装描眉,安坐于这方软塌上,也的确是带了些认命安分的真心的。 只是心里头,有一个地方空荡荡的,酸涩虚无到灰败。 忍着没有去掀盖头,耳边却依稀听得外头过分的喧闹,变了味似的,带上些让人不安的嘈杂。 “小蛮,你看看我是谁?” 忽的一个极为熟稔的女声在耳畔响起,她一下掀了江小蛮的盖头,艳丽神色盖过春光明媚,一下看进了她的眼底。 “月娘!?你……你还、活着吗?!。" 带花冠的女孩儿口唇生颤,酒醒了三分,一下子跳起身,不可置信地拥上了那高挑丰满的身子。 邬月蝉,如今的萨阿妲蒂僵了僵,不由自主得稍退了步,虚掩着回了个礼。两条长长的发辫垂落至腰,头上一顶金丝耀目的四棱花帽昭示着她如今的身份,萨妲瞥了眼婚房外暗藏的百余名精兵,抬手彻底掀去了江小蛮的盖头,勾了薄唇,却是笑不达眼底的,从头到脚细细打量起她来。 “想不到一别千里,凉国颠覆,再见面,你我姐妹却还是君臣,往后,还望大王妃多多照拂。” 还是那样妍丽自信的嗓音,言语间却是疏离异样,若是从前的江小蛮还则罢了,只是如今,她一下就能觉察出对方的心绪,其中所隔山海,也知是千言万语都难述尽的。 尽管萨妲斥退从人的声调并不和善,可江小蛮依然面上无恙,又亲去灌了满银壶的美酒。红烛高照,两人就席地于厚重和软的波斯毯上,说了些别后事宜,只是无人开头,便都分毫也未提及冯府里的那一次假死。 ‘生,百姓苦;死,亦百姓苦。’ ‘千金散尽还复尽,莫待无花空折枝……’ ‘爱是什么,不过是一场最热烈的虚妄。’ …… 两人之间,多是萨妲在问,而江小蛮对外头的刀兵喊杀声,充耳不闻一般,借了醉意,答非所问的看上去已经开始说起了胡话。 眼看着她喝下整壶的烈酒,萨妲倾身过去,不再掩藏着眸底的刻毒与纠结,纤长玉指一寸寸拂过江小蛮耳后微露的长疤。一别这么多年,印象中那个面庞圆润,有着遍菖都最尊贵出身的女孩儿,不知要吃了多少苦,才会变成眼前的样子。 外头的大事还未定,萨妲不知她嗜酒善饮,挑眉上前压低了声音说了句:“听闻你们还有个孩子?小蛮,你究竟是什么本事,惑得那些男人一个个神魂颠倒……” 江小蛮阖眸昏沉,只是愈发心惊起来。 “你是高高在上的嫡公主,我只是中书府的一介养女……你阿兄那人的骨头倒是硬,今时今日,却还对你念念不忘……” 等说到那一场假死时,江小蛮一下子睁开眼,晃着身子去扯住她袖口道:“不会的,月娘,阿兄他如何会那样待你?!难道……难道兄长如今在你那处?他也没能出城去……啊!”还未说完,就被人拂开,毫不留情地一把推跌在地上。 “小蛮,你去瞧瞧几时了。”眉眼艳丽的少女答非所问,冷冷地看着地上人,“你可知我今夜是来作什么的?” 江小蛮长叹一声,如何觉不出今夜的古怪来,不过是对她来说,只要身边人和那些汉民安好,落到她身上的是什么,又有什么要紧的。 沉吟了良久,她歪头蹙眉,仰着小脸认真地与她对视,末了心头沉沉说了句:“你在害怕。月娘,不要怕。” 这一句石破天惊般的,让萨妲妍丽眉目骤然失了血色。恼羞成怒之下,她环视四下,拎过妆台上喜娘留下的清水盆,两步过去,一盆子冷水兜头盖脸地泼了过去。 三月的天乍暖还寒,龟兹王宫未引地龙,也早早将炭火暖炉尽撤了。这一盆带了花香的冷水下去,三层汉制喜服透湿,江小蛮连喘数下,才勉强平复住心口冰裂般的麻木湿凉。 “呵,你以为能稳坐大王妃的尊位吗?”狠狠将水盆贴着她的身子,摔砸到床脚下,萨妲笑着坐了傲然道,“凭了什么底气叫我不要怕?入龟兹不过半月,王叔倒是待你不薄嘛。” 击掌间殿门开了,两个荷甲的军士恭敬而入,得令后便立刻拨了一人速速去置办吃食。萨妲盘膝安坐于塌,透过门缝瞧见了一脸焦急的韶光,她温婉一笑眼底却是淬了毒似的,扬手让带了人进来。 吃食很快被送了上来,盛果浆的玉壶却是有两盏。萨妲小心地取过其中一盏自饮,又夹过些菜蔬肉饼吃了起来。 “西北这处旁的都没什么,就是蔬食果品上单调了些。小蛮,还不过来陪我吃些啊。” 江小蛮没有应声,殿中只有安静的咀嚼吃喝声,而正中凉冷坚硬的云母砖地上,韶光半白了头发始终跪着。 等主塌上的女子又撕下片炙肉,江小蛮撑着身子,水色蜿蜒地径直过去,踏过波斯毯与云母石的分界处,也未再去多看她一眼,沉默着要去搀扶韶光。 “举事若败,王兄令我杀了你。”萨妲捻指将肉片送入口里,意有所指地看向了另一把盛果浆的玉壶。 “不可能!”韶光当即低声反驳了起来,她向来看不惯邬家的为人作派,此时跪在地上目光瞥过殿内两个侍卫,正色道:“就是外头翻了天,有江都王城池万金的诺在,谁会敢动殿下分毫……” 话音未落,萨妲起身扬臂,隔了二丈的距离,一下就将玉壶砸在了韶光头上。 江小蛮惊呼着想要去挡,却也没来得及,但见这一下砸得颇准,发间立刻就有涓涓血线而下,虽是流的缓,顷刻间却也染透了霜白,半张脸上皆是血了。 她刚扯下布帛去发间按了伤口,就听身后皮靴声渐近,萨妲一把拂开她,双目灼灼地解下腰间软鞭。 “王兄说了,正是要用你的命,去向江都王借兵。” 说罢,扬手落鞭,眸中恨意交杂着欣快,几鞭下了死劲地抽打在韶光身上。她虽是女子,这么几下挟了颇久远的陈年怨气,却是每一下都能叫人皮开肉绽的。一面打口中还畅快骂道:“到哪里都是仆婢的命,主子说话,有你这老虔婆何事!” 第61章 .政变2是我来晚了 在鞭子落下之际,江小蛮被韶光推了出去,她饮多了酒本是在惊骇迷蒙里,此刻听了“仆婢”的喝骂,才是真的被激怒了,在过往那些不经意的嫌隙里,一下子明白过来,原来那时她与冯策的婚事,怕真是一场孽缘。 “姑姑从未得罪于你,你这是发的什么疯?!”江小蛮拦不住她,歪了身子直接挡在了韶光面前,斥责的话陡然拔高了声调,却也因了酒醉听上去软绵绵的,同她这个人一样,瞧起来没有任何威胁。 鞭子收势不及,尾部扫过那细嫩颈项。萨阿妲蒂怔愣一瞬,眉心里不自觉得略微一耸,继而哼笑了声,没有回话,回了桌案边继续边等边吃起来。 而江小蛮一身湿衣,在几个卫兵的列队看护中,就这么默默地偎着韶光,心思辗转得候着。 一直到子夜时分,就在她冷得打起摆子时,外头有人急急来报,正自假寐的萨妲听了,美目睁开阴冷犹疑地看向了殿中的两人。 看着她拎了玉壶过来,江小蛮的酒也是彻底醒了。从小她便总让邬月蝉压过一头,凡事也都总让着她,此时,漠然睁着杏眸直直仰面看去,陈述道:“举事已成,按他的意思,你也不该杀我。” 深紫色的果浆被倒入瓷盏,萨妲才刚走近,地上满面血污的韶光乍然暴起,挣扎着扑过去一把抱住了她的腿,竟是大哭着哀告起来。 “……邬大人从前还未升官,姑娘与个侯女冲突,是殿下为你亲去告罪……” “宫里头年节下的赏赐,钗环古画,东南的贡品,哪一件你瞧上了,殿下又不曾给的……” “还有为你姐姐的事,偏要了陈恭和侍妾的命,用的也是殿下的紫玉项牌作挡……连你同冯家的亲事,也是她在娘娘面前撮合……” 一声声哀泣掷地有声,就连萨妲也不打断,只是听着那哀告愈发演变成了控诉。 “我最恨的就是你这副不争不抢的样儿,凭什么!不过就是靠了你那昏聩残暴的爷娘,明明是个最无用的软柿子,装作个天真烂漫的样儿,就因天生的好血脉,人皆要爱你、宠你,把天下最好的都让了你!” 一口气翻倒出陈年积下的旧怨,果然是如期在那双杏眸里见到了震惊伤痛,萨妲觉着痛快极了,这世上有些人就是那么蠢笨,旁人分明是敌意嫉恨,只需几句好话几个笑意掩饰了,她就能被蒙蔽上这许多年。 “你竟一直这样看我?”江小蛮垂眸,又呐呐问道,“阿兄……他、他还活着吗?” “他自然活不久的,小蛮,知道你最怕疼,这壶里的名为万年,你乖乖喝了,好生睡一觉。” 说着就要端了杯盏递去她唇边,冷不防的一股力道袭来,手里杯盏被夺去,回头但见那个发间霜白染血的女官神色决绝,仰头将果浆一饮而尽。 惊呼喝止声卡在江小蛮喉间,她手足俱软地匍匐过去,却被韶光反手掩在身后。 “邬家娘子……往日里都是奴婢冒犯……你与殿下是、也算是一同长大,除了你家大姐,这世上哪里还能寻的出她一个这样待你的来……” 话未说完,韶光却是痛得在地上打起滚来,面额上豆大的汗珠顷刻而出,无论江小蛮怎么去抱去拥,都制不住那等翻腾来。 始作俑者站在一旁,只是捻着玉壶,含笑看着。 还未等江小蛮去索问解药,前一刻还在地上翻腾的人,一下子撑起身子,朝着一个侍卫的刀口便扑了过去。 持刀的侍卫反应迅速,最后一刻偏开了分,本该撞在颈项处的伤口偏至左肩。 身子软倒的那一刻,热血打在江小蛮冷透的湿衣上,她整个人先是目光呆滞,继而后退着,只觉眼前是漫天的血雨,而心里却是冷得直欲作呕。 这么多的血,看上去只觉着瞬息间,就能让一个鲜活的生命消逝。 她瘫坐在地上,想要过去施救却只觉四肢发软,耳朵里嘶鸣着,想要哭喊叫嚣,只连一个音调都发不出来。 耳边传来女子娇斥:“来人给她灌下去,新王不久即要迎娶和亲的突厥王女,西北一统,此女已是无用了。” 天地间的一切都静止了般,就在下颌被人捏开的瞬间,殿外传来熟悉的呵斥声。 她被人挟持着,就这么仰着头,看着那个披了黑铠重甲的高大男人,手上的弯刀尖还在滴血,快步走到了她的面前。 两旁的侍卫散开,看清了殿内的情形,提耶没有多言,收刀入鞘,蹲下身去查看地上人的伤势,运指如飞得按了伤处,他凝眉抬目,碧色的眸子深深地看向了自己一母同胞的妹妹。 “不过是些致人腹痛的果浆,本是用来对付宫中遗留的侍女,倒叫这老婢误食了。” 诚如萨妲所言,玉壶里的确只是逼供用的药物。今夜,她有心趁乱来折辱一番,原本是想着来日方长,留着慢慢泄愤的,对这女婢的替主赴死也确是有些意外。 撑着脸面解释完,萨妲故作温和亏欠地看了江小蛮一眼,说了句:“早知我便不来了,小蛮,你且放心,现下我就让宫中医官配置解药。”言罢,扬手领着人抬了地上不再动弹的人,步履悠扬地就要朝外去。 “不必了。”言简意赅的三个字,立刻就有侍从拦了他们,接了人自去外头医治。 从头到尾,江小蛮未及说话,还陷在一片迷蒙里。 在见到韶光倒下去的那一瞬,那种恐惧空茫,是景明帝殉国时都未曾有过的。 她恨自己的懦弱无用,却惶恐到不敢稍动。 “殿外还有些事未了,你先换了湿衣,我着人陪你去医官那儿。” “不用!就在这里等吧……不用过去!” 俯身想要将人搀起,却在触及衣角的那一刻,被她仓惶躲了开。女孩儿手脚并用得退后起身,甚至从喉咙里发出了微弱的嗝音。 原来近看时,男人从头到脚都是血沫肉腥,铠甲上黑色黏腻的血气,远比攻破凉国的那一晚浓重的多。 其实在酉末时分,提耶就已经接见了突厥旧王独子反叛成功的信使,而后是天山南北二十余国的飞鸽鹰隼,十之六七甚至都未曾动武,便在他与汗王之间做了选择。 这一夜,在龟兹王廷,只用了两个时辰不到,西北新主联合突厥内部被打压的旧派,外加多年埋下的各军各邦的暗棋,纵横千余里,一同扑杀了阔延孜汗的十余部亲信头目。 城邦内外,伤亡颇小,比之外头的风平浪静,倒是王宫里陷入了苦战。 就在二刻前,在阔延孜震怒狰狞的神色里,他亲手割下了自己王叔的头颅,并纵马去了两军阵前,用那一颗死不瞑目的头颅平息了即将发生的混战。 成大事者须得狠,这一句,其实在他很小的时候,还未学佛之际,就已经为人耳提面命深入心扉了。 看着犹自瘫坐在地的女孩儿,提耶敛下眸子,眼下投出一片阴翳。自从十二年前凉皇入侵后,西陲诸国就再也未曾长久的太平过。 从本心上来说,此番事变,提耶知道非是为了眼前人所为。 方才他站在城楼上,望见王廷内外远近的万家灯火时,顷刻间冲散了弑亲的不安。 眼前的这个女子,在菖都城破的那一夜,见到她血污满身地跪在军阵前,那一刻,多年的压抑的虚无怀疑尽数爆发,沉寂了二十余年的心海再也无法平静,他知道,终其一生,也是放不下她了。 “是我来晚了。”他上前俯身,伸手试探着拢过那一层透湿贴了耳际的短发。 何止是来晚了这一刻,这一路足足四个月,他都放任她身陷险境,先是为奴受欺,后是等来了江都王的信使,又传出了联姻的消息。 两种煎熬里,他分不清哪一种更艰难些。 唯恐惊动了地上面目苍白纤弱的人,他压下眉宇间的热烈涌动,只是温声说清了城中内外情形。 “都过去了……宁儿前日就送出城了,待城里诸事都料理定了,我会差人将她送来。” 听到冯宁的状况后,江小蛮终是有了反应,她浅淡得应了声,继而垂眸作出颇为疲累的模样,开口轻轻说了句:“好冷,我想一个人去歇一歇。” 盏茶的功夫,殿中狼藉尽撤,可她似是有意对峙着,连一片衣角都不愿让人触碰。 城中究竟还有些乱象待人收拾,提耶只好留下两个心腹的侍从陪着,让她只管安心歇了。 . 丑末时分,龟兹城彻底安静了下来。 仿戈壁奇石样的椭圆浴池里,江小蛮仍是穿了那一身嫁衣,池水早在半个时辰前就已然冷透。 两个侍女进来了数次,都被她的模样骇住,只敢小心守在外头。 当听到脚步声响起的时候,那种想要作呕的感觉又回来了,她几乎想要捂上耳朵尖叫,然而手足发颤着,还是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 提耶在外头脱了甲胄,没有避讳得绕过雕满鸟兽的石屏,快步走向了偎在褐色圆石上的少女。 从今往后,拥有了世俗最高的权利,就绝不会再与她错过。 在看到她连嫁衣都未换去时,他眼中闪过惊诧,想到这段日子来的一些传言,提耶没有说什么,在池岸边俯下身一把就将人捞了出来。 “她……姑姑她…怎样了?” 听着这几个由齿缝间挤出的音节,他抱了人起身,不吝辞色地说了明白:“方才医官已来报过,没有致命伤,服了解药,只是伤了肠胃要悉心调养一段,放心吧。” 话音刚落,胸口处便贴上可湿淋淋的脑袋,颈项也被人环住,耳边传来低泣的一声:“多谢你。” 第62章 .许身1汗王在的时候,怎么没有救下你…… 湿衣三层紧紧贴在她身上,不断得有成串的水珠淅沥而下,江小蛮被轻放在厚实的波斯毯上,从头到脚已然被冷水浸得没了知觉,却还是在听到结果时,彻底松懈了下来。 “原来月娘这样恨我……”极浅淡得苦笑了下,心苦放下皆在转瞬,她掩下冰寒眉睫,瞧着红毯上缠绕蔓生的菱形图纹,到底还是开口道,。"是不是悉心医治,方才那毒就不会折损寿数?。" 身前单膝跪地的男人肯定得应了句,深刻面容背着光看不清晰,心里却为她语意间的谨慎和恳求而触动。 是从什么时候起,她褪去了全部的骄纵快意,对人说话,换成了这般惯常的瑟缩姿态。 “许阿公被罚去了驿所,他身子不好,常年要犯酸痛的毛病,那些粗活或许做不长久的……还有姨母宫里有两个姐姐,能不能也遣人去寻一寻……” 静静得听她说着一个又一个的诉求,提耶一面点头,也不去打断她,只是略为出神地凝望着那张清瘦到陌生的小脸。 “你、你是要做统摄诸国的新王了吗?王廷以外,还要去一一征伐吗……” 这是在担心他的安危了。 不待她说完,提耶轻叹了句,毫不避讳地上前解起那繁复的婚服衣带来。 “入城之前,那些邦国的将领业已投诚了……至于我,犯了这些波罗夷重罪,释尊那儿,早就不容了。” 诸般戒律中,唯杀业最重,不可返也。 而阔延孜汗虽野心勃勃,暴虐无常,可对他的谋划决议也不是全然排斥,特别是下了婚书与江都王后,对河东关内沃土的窥伺之心也略有止息。 其实提耶清楚,自己若是泰然迎娶突厥公主,再慢慢规劝汗王,未必不能成就一代霸主。 可他却还是选了另一条路——手刃了一个对自己并未起杀心的人,那个人还是他的王叔。 今夜这一场乱事,同过去那些不得不为之的拼杀不同,折损的将士虽不过千余,却都是亡于他一念之间。 “我会遣人去寻了妥善安排他们,另外原先菖都来的那些人,除了匠人医工多留两年,旁的若是愿意回去,也听凭他们自己。” 说话间指节翻飞,已经将她最外一件的喜服解完了衣带扣子。他的嗓音天生较常人沉上三分,同部将属官在一处时,便总显得冷厉无欲,瞧着是个不近人情的模样,可若是和声细语地安抚起人来,便能自带了股惑人的柔情,听着实在可靠。 江小蛮也是面色无异,便如从前被侍女伺候着一般,顺从地伸展双手,由着他解下那件式样杂糅了胡汉各处的喜服。 厚重的外衫褪去,里头就只剩了件左衽暗紫纹的中衣。 中衣束腰紧窄,本就不是宽松的式样,浸透了水黏在周身,就将女子绰约身姿尽数勾勒。 说是绰约,却几乎可以在单薄的中衣下瞧见肩胛骨的形状。 “等姑姑好了,她与阿公几个,还是莫要留在王城的好。” 冷眼看着那双已经搭在自己腰间玉扣上的大手,江小蛮心下默然,他们两个的恩怨纠缠早已是分辨不清了。 她能感觉到男人情绪的波动,虽然他一句未说,也掩饰得不错,可那双碧眸中暗流涌动,这般带了侵略性的气息,同蜀侯世子、阔延孜汗,其实也并无二致。 “好,等过几日彻底安稳下来,我自会谴人护送他们离城。”看着歪坐在地的女子,虽是清瘦得厉害,为这紧窄的中衣裹贴着,却自有一股子弱不胜衣的飘零相,让他只想立时将人拥进怀里好生抚慰。 衣衫下的躯体似是冰寒到没有活气,不断得有水珠从她的短发花冠间滴落,他的视线顺着那些水流的线条,从下颌一路向下,顺着凹陷的肩胛,越过贫瘠的胸膛,最后被挡在那不盈一握的腰间。 碧眸中暗色愈发显现,他极短促得抽了下眉心,带的那高大身躯也顿了半拍,心中不可遏制得卷过狂念——倘若没有今日变故,那现在看到她这模样的人…… “还有……宁儿,这两日可否带来……”江小蛮垂着手,不迎不拒。几个月来她遍经苦厄离乱,如今不过当一场交换,生死之外也再无他事。 未料这一声“宁儿”出口,当下触动了提耶心弦挂碍,玉扣响动,他目光逡巡遍眼前的身子,不可遏制得幻想着,在过去的三年里,她是怎样在旁人那里承欢,明明能向释尊起誓,逼他破戒相守,可转头就另择了驸马还生了孩子。 他甚至想着,以王叔那般喜怒无常的性子,入城后也不知她是如何讨好逢迎的。 这么想着,扯落中衣的动作自然就带了些气,合着他眉宇间终是外溢的威势,背着烛火瞧着,无端的压迫甚至有分罗刹的凶恶意味。 江小蛮如何又会看不懂,她本是想解释却愕然止语,按住那双手轻轻说了句:“我来。” 又像是自毁又像是无畏,凉冷如冰的指尖带了那双炙热大手,摸上丝质腰带上玉扣的隐秘机括处,轻轻一掰,衣带落去,本就紧窄的中衣当即就分作两边,一件龟兹女子盛行的莲花裹胸若隐若现。 提耶不回答,她就淡漠着脸,眉睫始终半垂着,倒是自己去褪起了中衣来。 西域的民风多热情奔放,女子亦如是,这一点从小衣的形制上就可以分别出来。 当江小蛮触到身侧的系带时,感受到投射在周身有如实质的滚烫眼神,免不得还是心口疼了下,莫名得便想到,若是从前逢着这般境地,自己怕是早就慌乱而泣,只是如今,眼泪落的多了,也如这西域干涸之地一般,鲜少再有了。 肩头皮肤骤然温热,没了中衣外衫的阻隔,被那双手触碰着,江小蛮横下心抽去了侧边绑带,而后杏眸无声凝望着猩红绒毯。 她没能最后扯去它,却迫着自个儿不去逃避,想要睁着眼,看自己曾经痴心之人对这具衰残身躯的需索。 多么荒诞。 宫灯晃了晃,一串隐忍的咳嗽声惊破了提耶的神志,他从迷离的情势里抽离出来,随手扯过条薄毯,把人整个包了起来。 “将湿衣脱了罢,我去去便回。”沉着声吩咐了句,又安抚地替她拢紧了胸前薄毯,而后起身快步朝外去了。 待脚步声远了,江小蛮酒劲彻底过了,有些头疼起来,晓得一会儿还更加难受,她也不在意,只是捂着脑袋一把弃了薄毯,动作不停得剥下了仅剩的两件衣衫。 而后,她也顾不得身上未曾干透,攀着床栏就缩进了鸳鸯交颈的喜被里。 阿兄与月娘的事她并不太懂,但也知道,以月娘的性子,他如今只怕要生不如死。而今提耶成了北地新主,又是月娘的血亲,若要施救怕也只有靠他。 床榻萱软,江小蛮没有躺下,而是抱着被子安静地靠坐在最里侧。 无心去思索因由,只是凭一个女子的直觉,她明明白白地觉察到提耶变了,决不再是从前在凉国时的无欲沉静。她知道,倘若自己克制住不推拒,以身相侍的话,或许看在往昔的情分上,他能救下冯策一命。 甚至,她还有更多的贪念——自己也能远离这一切恩怨,去一个无人识得之处。 思绪一下子飘远——倘若她未曾爱上那个游方的西域僧,不曾为了他神魂颠倒,枉顾国势,而至于把西北的边防武备图都给了他…… 纵使拿定了主意,可片刻后,当那人端着汤盏再行回来时,她还是不自觉得蜷紧了双膝。 “侍从说你用了两壶烈酒,将这碗喝了,醒醒酒。”提耶也换了身单薄睡衫,鬓发还有些湿,许是就那么会功夫,已然将周身的血迹污秽都擦了干净。 他将浓黑的汤盏递过,热气袅袅,一股子冲鼻的姜味扑面而至。 江小蛮垂眸试了口,带了些辛辣却并无苦涩,温度也是将将适饮的,她捧了碗三两口喝尽了,低眉敛目的模样,瞧着颇为乖巧和顺。 将空碗随手放置于地毯上,提耶说了句:“往后你我同塌,我陪你一处安寝。”随后放了纱帐欺身而入。 这一段推罗紫的纱帐如烟似雾,是从遥远的大秦国贩运而来。两层的纱帐轻软薄透,倒也挡去了外间数盏明亮宫灯,暖紫染赤的光晕朦胧,照得这一方宽广床榻,恰到好处的温醉宜人。 江小蛮点了点头,鸳鸯被便从下颌往下滑落了数寸。 意识到眼前的女子是不着寸缕的,提耶顿了下,又从床角掀过了另一条羊绒缀的厚毯。先是围在了自己身上,而后撇去了最后的犹豫,上前隔着被子,将人小心圈抱入怀。 失而复得的狂喜让这个动作丝毫不带欲念,他一遍遍轻抚她发顶、眼尾、圆润而略扁平的鼻子、颜色寡淡的菱唇……是一种超越了男女需索的执念。 是在同她阔别的千余个日夜里,他被那些冷寂到骇人的虚妄纠缠,而后才彻底明白,在浩瀚如烟的佛典中,在三千大千世界的恒河沙众生里,许是永远也不会再有这样一个人了。 莹润肩头冰寒,瘦弱得不堪重握,江小蛮从两重被褥中扬起脑袋,那肩胛处的雪色纤弱也随之落在男人眼底。这久违的亲昵虽捂不热她的心,倒是让她生了更多的幻想,伸手揉了揉额角,低声道出了心中最后的忧惶:“原来阿兄还活着,只是被人困着,提耶,你能不能……” 话未说完,却听头顶传来拉长了声调的一句:“噫,汗王在的时候,怎么没有救下你兄长?听说汗王后来待你不薄……”就像是变脸一般,他深邃面容泛起压抑嘲讽,碧眸中涌动着的似是怒气。 见怀中人一脸茫然地样子,提耶极浅得哼笑了声,两指捏上她下颌,控制着力道地迫使她仰面,说出口的话却俱是芒刺:“倒是颇为好奇……不知…”他俯身朝她耳侧呵气,“不知公主是用了什么法子,能让王叔一改成见善待如斯?” 后半句压低了嗓子,听着便是有些辱人不敬的意味了。 江小蛮只觉额角抽痛得厉害,倒是撑住了这突如其来的变脸。自从亡国后,她早没了任何肖想,一直到被汗王逼婚联姻,也没想过他会不顾大局地来相救。 她这个人虽然天真,却总能直觉地透过表面,感受到一个人对自己真心与否。 于世间男子中,眼前人固然已算难得,可他却早已还不起她的痴心。 即使眉眼未变,此刻的浮提耶沙,其实同在菖都伴她逛西市、为她作素斋的那人,毫无半点关系了。 忍着愈发厉害的头疼,她眉睫发颤地同自己默语开解。 又或许是“公主”的名号,让她想着了什么,但见被钳制着的少女氖然一笑,藕荷色的檀口中微露了齐整的板牙。 一如从前的天真烂漫,又带了一分苦相、二分柔媚,若是得遇知己,便会为这张寡淡到只是清秀的面容所震撼。 恰好提耶懂得,从她带水的杏眸里,他看到了惑人的相邀,带着遗世独立的清雅悲绝。 才刚生起悔念,腰腹肩背处,就被她柔弱无骨得缠了上来。 第63章 .许身2这是怎么了,是思及故土,还是…… 此刻若是旁的女子这般意态,自是催不动他心肠,不过是拂开了事。学佛这许多年,瞧着是慈目视生,练就的一颗心冷寂。 可是唯独对着眼前人,分明连宫人的美貌都不及的,举手投足间,倒能叫他方寸大乱。 心一软,周身的每一寸却绷得坚实。提耶匀好气息,松了手粗糙指腹摩挲过那张苍白小脸,稍稍拉开了些距离,看进她眼底:“方才失言了,你……从今往后,就留在此地,吃穿用度我会谴人按凉国的布置,再不会有人迫你做不愿的事。” 语意温厚,一下子又变回了从前的那个人。不论经历了什么,他果然还是再也舍不得看见她脸上的一丝难受。 隔了层薄被,江小蛮点了点头,误以为自己会错了意,从被子下探出只小手便要去遮掩后背的凉冷。 她是从身前拥着被子的,方才挪动间后背处就尽数没了遮拦。 才刚探了手,就被一把拥紧了,唇角相触之际后背被一只温热手掌牢牢托住。 若即若离的,蜻蜓点水的,而后是轻柔而坚定的相贴,提耶动作不大,却是不容推拒的强势。 唇畔的娇柔混着些清冽的酒气,还有一股子醒酒汤的姜味,不过是浅尝这几下,就已然让他气息不稳。 薄被凌乱,他知道,今夜这一场,自己是停不了了。 开春的天气,江小蛮又是大醉未醒,正是最畏寒的时候,不过是薄被离生的顷刻功夫,就有些冷得打颤。 幔帐中的两人,一个炽热冒汗,一个冰寒瑟缩。 等檀口被放开,她忙抵着他胸前雅白的睡衫,不住得喘气,因是手心如冰,也没敢直接贴上。 男人眸中已是深重欲壑,也不避讳地直直地盯着她,也自是发现了她的冷。扯过张压床的厚实羊绒,迅速将人裹成了一团,而后将人朝塌上揽抱着放了下去,自己贴着她躺了下去,又在两人上头再罩一层被子。 被迫着同他侧身相对,江小蛮避无可避,只得去与他对视。 那双眼睛,熠熠生辉的带着期许,好看得越过了世间一切,比那浩瀚星辰还要让人心惊。 绵密的吻沿额角落下,然而那吻又总越不过下颌,提耶将她裹紧了,还不断地用大掌磋磨,似是在为她取暖。 “蛮儿,我想要你。”低叹中一声热气入耳,伴着愈发难耐的吻,他忽然又低语着自嘲了句,“其实在鸿胪寺的时候,或许就已然起心动念。” 江小蛮倏而睁大了眼眸,在这一句中,似乎是回到了遥远的过去,那时候,她还是菖都城中最尊贵又无拘的公主,被兽夹断了腿也要翻墙跨院地去追逐一个僧人。 外头的宫灯似又暗淡了些,在这封闭的烟紫笼罩的床榻上,看着身侧这个眉眼深邃的男子,在一刹的失神里,她禁不住从紧裹的被子里伸出手。 还未回过神来,就已然揉上了他的侧脸。 这是她从前惯常想做又总是需要克制的一个动作,孩子气的,又充满了占有的宣誓。 若是三年前在菖都,被揉了脸的僧人或是避开或是故作淡漠,而此刻,他一下子捏上了那只冰凉的手,眉眼灼灼地只是看着她。 等那只手的主人反应过来,从久远的迷梦里惊醒了,试图要抽离之际,提耶倾身而去,同她额角相抵,只是略用了些力,便将人彻底得制住了。 冷夜微寒,这样的怀抱虽然强势,到底不让人觉着如何反感。 提耶强压着欲念,只是抱着人,若即若离地同她耳鬓厮磨。 有微扎的胡须鬓角贴面扫过,江小蛮竭力维持着镇静,身子却在男人的紧拥里渐渐回了温。 脑子里闪过那些血雨兵燹,一会儿是父皇在城楼上,一会儿又是赵瞿没有声息的僵硬躯体……甚至还有邬月蝉告诉她的突厥和亲的事。 没有回应,更不曾反抗。她怔怔得闭上双目,任由那个喘息愈重的男人的索取。哪怕是被无意压疼了,或是不适到了极点,也只是紧闭檀口,不愿作一点回应。 …… 早上醒来的时候,江小蛮有些不敢睁眼,她忍着周身的酸疼,直到片刻后觉着塌上毫无声息才稍稍伸手探了下。 却是哪里还有人在,宽阔的喜塌上空荡荡的,如同她一并空泛的心口。 也就是又躺了一刻,殿外就传来宫人走动的声响。 “姑娘醒了吗?” 进来个从未见过的娇俏宫人,只有十四五的样子,自称苏比努,眉眼灵动艳丽,说话倒颇为和气温柔。 “姑娘叫我苏比吧,我阿妈也是汉人呢。” 江小蛮身上早就被清理过了,而苏比只是端了热水外衣与她梳洗,又瞧着她饮了盏热腾腾的羊乳茶,随后便要扶了人往殿外去。 一乘密不透风的小轿候在了殿外。 原来是她们得了吩咐,要将人迁往别处去。 江小蛮何其敏锐,从宫人们的称呼中和小轿去的方向,就已然坐实了心里的猜想。掀了毡帘朝外看了眼,所行之处愈发僻静,后腰忽传来断了般的酸痛,她嘶声低吟了下,转动间,又触及了旁的伤痛,不觉胸腹震动,极冷淡得嗤笑了声。 这一声嗤笑弹指短促,而后便是彻底的沉寂麻木。 朝阳打在西北独有的石壁宫墙上,远处高耸的主楼殿宇愈行愈远,天空湛蓝澄澈到让人心旷,广场连廊下,昨夜那些零落的盾牌武器,还有未曾收尽的,来往巡查的士卒和侍从们却是秩序井然,步履匆匆。 “到了,请姑娘下轿吧。”轿子落地,帘外传来苏比清脆的唤声。 被那一下不重的落地震得腰酸,江小蛮强压下心头身侧的不适,撑着萱软的坐垫静默了许久,对着外头那一众龟兹宫廷的侍从,她不愿露出软弱的一面,便是再不好受,也不想叫人扶着。 里头的不动,外头的倒也不催,只是默默候着。 江小蛮在小轿里缓着,坐垫上左右各放了两个铜质兽面的手炉,倒也丝毫不觉着冷。俯手触及一侧的羊绒,思绪一下又被拉回了昨夜。 那时候,她面额紧贴在男人项侧,而提耶不论怎样下手重,为怕冷着她,却始终用一条颇厚的羊绒毯子仔细围在她肩侧。 其实他们仅有的这两次,昨夜里的这次,他实在是足够细心温存了。江小蛮虽然不肯呼痛,他却有所觉察似的,十足得迁就耐心。 只是,再过小心,念着她这些年随过的男子,该行的事提耶也一件不落,免不得还是伤了她。 因是早已心念成灰,江小蛮觉不出那份情意,走到今日这一步,她已然无暇沉浸昔日私情。而男女之事,若是女子不愿,自然总会有些受辱的不适。 “姑娘先去歇着,早膳一会儿送来。”见垂帘终被掀起,苏比忙上前作势要扶。 “多谢,我自己……”江小蛮开了口,想要再多问两句,被自己嘶哑干裂的嗓子打断了,抿唇垂首眼底里渐渐有水光漫出。 苏比一家都受过新王的恩惠,她人也灵慧,此刻只是略扫了两眼,结合这位亡国之主的坎坷经历,一下子也就猜着了她的心境。 “阿妈从汉地来时,也是水土不服的,不妨事的姑娘,主上心里有你,特嘱了赐这院落的……” 一边说着一边引了人朝里去,江小蛮跟着她缓行,随侍的众人不知何时都退了干净,只见一路石墙明阔,这是处颇具中亚风格的偏殿,外头的庭院极是宽阔平整,正中一座圆弧型水池,立着个铜制的仙童雕像,其下池水清澈有色泽各异的游鱼悠游其中。 “呀,差点忘了正事。”行至一处葡萄架下,苏比猛一拍脑袋,转而调了处方向欢快道,“有个人您得见见。” 她恢复了正常的步速,江小蛮就跟得有些吃力了,可又不愿服输似的,只是强忍着朝前跨步。 碎石环纹的路只短短行了盏茶功夫,暗处的刺痛就已然折人心扉,更是催得江小蛮陷在过往和现状间,分明早就放下了情绪,知道伤怀无益,可一颗心还是油煎一样,沉浮滞涩。 跨过最西的一处院门,在苏比一声“到了姑娘”后抬起头,对上一人温柔昳丽的眉眼,江小蛮呼吸一滞,顿时就胸腔起伏,前尘过往所有的委屈皆冒了出来,眼泪再也收拾不得了。 站在庭院花架下的,竟是阔别了三年多的萧滢。 江小蛮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直到萧滢含笑走到身前,她猛然间扑抱上去,就像小时候一样,把脑袋垂低了埋在她肩头上,先是剧烈抽泣了几下,而后便是再也收不住的哀痛与喜悦。 闷闷的啜泣由轻渐响,终是在萧滢的一句:“蛮儿,我都知道。”后变成了无所依凭般的大哭。 . 黄昏时分,她两个还在互诉别后事宜,苏比从外头端了些酒菜进来,江小蛮勉强笑着朝她点点头,目光落在随后进来的高大身影上时,终是为之一顿。 “萧娘子,您的家人来了,在外头候着呢。”放了酒菜果品,苏比走到萧滢身侧低语了句。 原来萧滢已经同杨戎孝成婚三载,也育有一女,同后来出关的公婆一大家子都定居在了龟兹城郊。杨戎孝不堪清苦,又颇为无能,一家子日子过得极是贫寒。 她并不清楚凉都城破的因由,只以为江小蛮为了突厥公主的事不快,是以同来人行了个礼,又安抚温和地瞥了眼坐塌边的少女,也就径自先归家去了。 等她二人脚步远了,江小蛮红肿着眼眶坐在榻上,正不知如何应对时,就觉塌间一沉,颊侧被一只温热大手轻轻捧住了。 “这是怎么了,是思及故土,还是昨夜……” 他神色间难掩困倦疲累,可那双眸子里,却是难以言说的悔色和怜惜,毫不加遮掩的,比情动之时的光芒还要盛些。 当处理完军中之事,回来听到苏比说她哭得极为骇人时,提耶一颗心沉到了谷底,事后再回想她昨夜种种,他头一次深恨自己这般没有定力。 第64章 .无明蛮儿,你若能戒酒,我便许诺去救…… 从小到大,江小蛮看着性子温软,实则执拗起来无人能敌。可纵使她的世路如今已是千疮百孔,对上这么双星辰般浩瀚眼眸中的疼惜,依然是做不到彻底的心如止水。 甚至在他靠近之际,身上那些酸痛愈发鲜明起来,寡淡小脸下,心尖倒已颤得害疼。 在眼眶被人轻轻扫过时,江小蛮指尖剧烈晃了晃,猛然间想着倘若没有这一段灭顶国难,若是她早早挟了他避去江南…… 觉察到自己心念动摇,她忽然深恨起来,亡国之主,死亦是轻的,如今能够安然苟活早该足矣,如何竟还能生出这些可恨的念头。 何况,还有突厥那位来和亲的公主,新为人主怕是不得不受。 “方才来时我已去医属瞧过,若真决定了,这两日再见一见凉都宫里的那些旧人,我便令人护送他们出城了。” 见她始终闷闷得不应,提耶一边在她头脸上触抚,十足得亲昵,眉心却不加掩饰得耸起,似是在斟酌着什么。 北地天黑得晚,已然是酉末了,外头却是斜阳大盛,一派初春的融暖景象。 碎金似的霞光散射在桌案前,正照得玛瑙碗盏透亮温润。 推过一碗莴苣菜粥,还是提耶独自开了口:“至于冯都尉,我先前不救,不是因为他与你…,当年在菖都,若非我早有防备,萨妲怕是活不到今日。” 拇指抚过她耳后一道浅浅的长疤,男人眉心更深,继续道:“平生亏欠最多的,也就是你与小妹二人……但若放他一命能让你心安,我也愿意去试试。” 这番话彻底击中了江小蛮如今所想,不过倏忽间念起念落,她终是没能忍住泪水,强自平静地推开粥碗,又去取过了酒盏,虚浮着悬腕还是宿醉后的无力,哑着声极低地说了句: “宁儿不是我所生,阿兄只是替我挡谶,还有……还有汗王,并未、未及,与我……” 还未说完,就被人一把拥进怀里,酒盏被悄无声息得移开,耳边传来句:“皆是我一人罪业,若要偿还,都不知要几世几劫才能偿尽。” 这一句如被神佛眷顾,江小蛮眼泪落得更凶了,在这样的语意和气息里,刹那间觉着自己又见到了多年前痴恋的那个僧伽。堵着嗓子,她没有发出多余的响动,只是狠狠收了泪,坚决而缓慢得抵着他宽厚胸间退了出去。 才坐稳了身子,冷眼端过杯盏,仰头就把酒液饮尽了。 “我想见一见兄长。” “好,我即刻令人去查探,等问明了就送你过去。”见她瞧也不瞧桌上他特意命人布置的菜馔,翻手间饮水般一连喝了半壶米酒,他倒没有立刻去制止,出口却不再委婉:“这嗜酒的毛病,也是为的我,染上的?” 温醺入喉,江小蛮皱起苍白面庞,认真道:“原来不是酒,只是喝着玩儿的米酿啊。” 窗外日影下移,正有斜阳绚烂,直直打在她编起的短发间,竟是照出了年长之人才有的枯黯灰败。苏比准备的袍子有些过于厚实宽大,橘红映雪的衣裙,那么鲜亮的色彩又本该是俏皮的款式,罩在她身上,也是丝毫显不出线条身段,倒像是未长成的女孩子偷穿了姊妹的衣衫。 杏眸檀口并不挺秀的眉骨鼻尖,还是那样略显稚气的五官面容,可眸子里的光全然不见了,染着的是行将就木的暮色。 提耶忽的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她,高大的身影给人极强烈的压迫感。 见她又要去倒酒,他伸手挡了,而后开了壶盖倒转着将余酒尽数倾倒在地,肃然道:“从今日起,我会告诫苏比,凡是沾染了酒的菜点一样都不许送。蛮儿,你若能戒酒,我便许诺去救他。” 嗜酒三年,只要身子受得住,她几乎可以黑白无间得烂醉,那是真的从骨髓里形成了依赖。也就是国破后西行的路上,食水都没了,她才破天荒得断了几个月。 让一个嗜酒之人,顷刻间戒断,又是在这般枯守无趣的宫墙内,谈何容易。没有那般于极度的绝境里,深切依赖过外物的人,又如何会懂得戒断的艰难。 可是江小蛮几乎没有思量,也没有同他解释这些看似微末的苦痛,点了点头也就应了。 西北饮食多牛羊肉,宫廷里亦是难见同汉地类似的蔬果甜点。可对着一桌不知从何弄来的熟悉菜点,她根本连动筷的念头都没有。 静默之后,她忽然避开视线,浅笑着问了句:“暮色已深,新国初立,王上如此空闲,可是……还要留宿。” 听懂她语意里的刻意的自轻,提耶心下一沉,正想要出言缓和,殿外匆匆过来个侍从,隔了帘子报说:“阿史那公主的仪仗被旧王残部围在了城外。” 这是两国邦交的急务,又事涉突厥内部几十年的族群冲突,若是被阔延孜汗几个忠心的旧将得了逞,怕是与突厥轻则断交,重则会再起边衅了。 “你早些歇了。”交代完这一句,提耶也无暇再多陪,转身便出了殿门。 等他走远了,江小蛮收拾起心绪,随意吃了两口菜蔬,就在暮色中沿着殿内四处走动了起来。可是无论她行至何处,总有宫人远近跟着,看样子是得了严令务必要看住了她。 一连数日皆是如此,直到五日后,苏比从外头欣喜地带回了平叛的捷报,也将病愈的韶光等人一并带了过来。 在江小蛮几乎以命相迫的严词开解下,韶光才终是松了口,应下了去城外安身之事。几个人一一同她拜别,江小蛮又单独留了医女羊环,两个说了会儿话,才谴人整了箱笼一同出了城去。 等人都离开后,她思虑重重得倚在院里的水池边,连苏比的靠近都未曾额发现。 “主上一大早就回宫了呢,听说是骑快马赶回的,把阿史那公主和随行众人都丢在了后头。”不过是数日的相触,苏比就彻底喜欢上了江小蛮温和良善的性子,说话间也是愈发没了分寸,“只是又被几位大人拦了,也不知何时过来呢。” 短短数日,天气就和暖了许多,江小蛮被她刻意讨好的俏皮话逗得心思也暖了三分,只是照例笑笑,又随口应和了两句。 整整一个中午,苏比都不停朝殿外观望查看,午时刚过,没等来想等的人,倒是远远瞧见大公主萨妲领了人朝此处过来了。 苏比略略知道些两人的纠葛,此刻就显得颇是慌乱,然而江小蛮却端坐了,安抚着朝她道:“无妨,你去倒杯羊乳茶来吧。” 然而还未等羊乳茶奉上,萨妲便斥退了包括苏比在内的一众侍从,还喝令手下将殿内诸人都看管起来。 “小蛮,你如今不明不白留在王廷,王兄也未给你名分,难道见了旁的贵人也不懂行礼的吗?!” 江小蛮面容平静,倒是起身像从前一样走到她跟前,开口陈述道:“月娘,上一回有些事未及说清了……”她将三年来的实情一一相告,最后看着她的眼睛说:“阿兄欠你的,我来还。” 听完这一切后,萨妲先是震惊继而转作更深重的嫉恨,她忽然拉上江小蛮的手,按着她坐到了妆台前。 “王兄不该为了你,失了与阿史那汗的约定。”她长指纤秀却有力,夹着江小蛮的脸朝镜中逼视,无意中窥见妆案边的一些金坠子,哼笑了声嗤道:“来,我为你添些颜色。” 说罢,竟是捡起两个鎏金的玉石坠子,不由分说地就朝她耳垂上扎去。 江小蛮从小怕疼,许皇后还在时也就错过了女孩儿家打耳洞的时节,后来去了观里也就一直没有去扎。 玉石坠子磨得并不尖锐,这第一下戳下去,江小蛮没有防备,痛呼了声,饶是压了声线,还是颇为清楚,外头便传来苏比的吵闹声。 原本凉国女子扎耳洞,不仅要事先抹上些止疼的洋金花或是曼陀罗的浆液,而后用打磨得极为锋利尖锐的一线银针瞬间穿透,过了后再一日日用愈渐加粗的银饰一点点撑开洞眼,遇着手艺好的女师傅,也算不得多少疼痛。 然而萨妲手里的,却是比银针粗了数圈的饰物,方才那一下,已然是鲜血淋漓,几乎是戳下了片肉去。 看着镜中人瞬间扭曲的病弱眉眼,萨妲怔了下,另一只耳坠子却是迟迟未与她穿戴上去。 就在她愣神间,鎏金玉坠却被江小蛮劈手夺了过去,只见她忍了痛学着方才的手法,抬手猛地就朝自己另一只左耳垂边按了进去,而后起身平复了下气息,强硬道:“月娘,带我去见一回他。” . 等江小蛮在那处幽深潮湿的地牢里,见到冯策的时候,她有些认不出这个形容诡异的匍匐在地上的男人。 听见铁门开阖的声音后,披散了头发的男人明显瑟缩了下,竟下意识地撑着身子朝后退了些。昔日如竹菊一般的眸子,此刻只剩下两个空荡荡的血洞。 萨妲捡了张干净椅子坐了,饶有兴致地瞧着两人。她不说话,地上人也不说话,而江小蛮只是震惊地望着他,甚至有些不愿去相认。 冯策的双眼明显是被人挖走了,血痂覆盖凸起,也不知是经受了多大的苦痛。周身的衣服倒还算是齐整干净的,只是一细看,便能发现那手脚皆是软趴趴得垂落着,分明是叫人彻底挑断了经脉! 眼泪终是克制不住得落了下来,从小伴着大的人,便真是十恶不赦的罪人,被人糟践成这般生不如死的模样,任谁都是看不得的。 江小蛮只觉自己寸心如狂,绞成了混沌一团的泥泞,小心地在他面前蹲下身,试探着想要去按一按他的手,希冀着只是自己的幻觉。 地上人本能得瑟缩后,身后响起萨妲微凉的话音:“策哥哥,莫怕,你一定猜不到是谁来瞧你了……小蛮,现下还是要替你兄长还债吗?” 听了这一句,冯策筛糠似得抖了起来,张开嘴里头却也是黝黑一片,连舌头都被人铰了去。 “杀人不过头点地,你……你哪里还是人!”江小蛮呼吸急促一边哭着一边却总还是要哀求着萨妲放了他。 “既是你兄长,小蛮,不过你也配他一道,若是愿意呢,我便放他一条生路……” 话音未落,就听见角落里被割了舌头的人发出长而闷的嘶吼,就在这阵骇人的算不上呼喊的声调里,但见冯策一下子跪直了身子,也不知从何使出的力气,疯了似得朝石墙上撞去,顷刻间便软倒了下去毙了命。 这一场变故生于瞬息,江小蛮眼看着萨妲跌撞着起身,几乎是扑着过去阻止,可是仍旧没来得及。看着角落里倒毙的人,她心下狠狠抽痛了下,而后空茫一片的,面上倒是发着颤的,竟还莫名扯了个浅笑去。 …… 这日夜里,偏殿里果然等来了风尘仆仆的男人,他甚至连戎装都未及换下,想是听了苏比的信,才在各部里议定了国事就直接赶了过来。 地牢中的事提耶也知晓了,甫一过来,他就拉过了江小蛮的手,在瞧见耳垂边明显尚在渗血的伤痕后,不由得凝目敛眉,沉声道:“我已为萨妲寻了个好归处,待时局平定些便送她入高昌。” 说着取过疮药,拉了人细细又涂了遍药去。 “蛮儿,我不会娶阿史那,先前大局未定不便与你说,方才各部集会时,已经议定了此事。” “是叔祖近来又扩了疆土,还是娶我消弭胡汉的世仇更好些?……提耶,我想离开了,我想出宫。” 第65章 .对饮1在你肯好生自己吃喝前,我便只…… 说完了这句话,江小蛮就那么安坐在塌上,抬了头看向他的面容里,泰然到令人不安。 提耶没有多说,垂下眉睫沉默了片刻,连挽留都没有的就应了:“好,既如此,我现下就命人与你收拾行装。” 下弦月挂在枝头的时候,江小蛮就被带到了王城西南的一处闹中取静的土墙前。此地紧邻着龟兹城内最繁茂的一座集市,推开门便可瞧见夜色里连绵的群山,已经三更多了,左右人家皆是一派静谧,唯有苍穹远山映照着这土墙高低的市井。 说是让她离宫,可他却亲自与她共骑而来,随行的一队侍卫在前一个院落边就下马栓缰了。 深吸了口凉冷夜风,江小蛮才勉强从那地牢中的惨象里跌入了现实。背后是提耶温暖宽厚的胸腹,脑子里无端闪过小时候跟阿兄溜出宫吃点心的场景,她挪了挪身子,愈发觉着后背的温度黏的难受起来,便想要跨出腿率先下马。 战马颇高,才将腿翻挪到同一侧,耳边就传来句:“小心些,你自个儿不好下去。”说罢提耶扶住她腰身,当先熟练得翻下马去,稳落在地后,两只手轻轻一抱,便将她整个人托举着抱了下去。 分明是细致入微的关切江小蛮只觉心头愈发疼涩起来。纵然知道兄长在菖都时犯的错,可她还是不能接受,就在这异国的王廷,也许就在离自己方圆之内,也许就在她安睡或是吃喝的时候,阿兄却受尽折磨,最后以那样一种惨绝的姿态自决在她眼前。 大凉的命脉虽蹇,可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今日这一切,实在都与她脱不了干系。若是早知这一场,那她绝不愿与身侧这人相识。 然而事已至此,又能如何。 “国中事物繁多,你自回便好。”强压下肺腑中的裂痛,江小蛮背着身子不愿再多看他一眼。 没想到提耶根本不打算走,他上前牵过她的手,挽了马缰便朝院内走去,随口答了句:“皆已经料理妥当了,宫苑里我也住不惯。” 江小蛮用了些力甩脱他的手,顾忌着城内的汉民和韶光宁儿等人,她还是不愿直白表露心绪,只是委婉隐忍道:“我是想一个人……安静几日,好好想想。” “你连言语亦不通,孤身一个汉人,如何生活。” 见她仍是垂着脸也不回话了,提耶也知道丧亲之痛的滋味,多说无益,他没再多劝而是牵了缰绳先自入院安置了那匹枣红良驹,然后快步出了院门,走到依旧矗立的人儿身边,略俯身牵过那只凉冷的手,不由分说的就拉了人朝里行去。 日升日落,月出月隐,出这院落不过百步,便可拐入城内最繁华的一条街巷,虽说比不得大凉西、东市的盛况,也是西土诸国中少有的喧闹了。 可是一连旬日,江小蛮都只是闷在屋里,连院门都不肯出去一次。 看得出来,这处院落是刻意布置过的,同菖都城西两人共同生活过的那一所十分相似,就连灶具桌椅,也是仿了汉制的来。 那年正月别后的光景,提耶没见到,不晓得她在城西小院里,焚了那把弦琴又是如何日日买醉,混沌痴狂度日的。 如今江小蛮被他半是强迫得安置于此,对着颇为熟稔的居所,更是将悔恨茫然日渐发酵,曾经的眷恋爱慕,荡然无存了。 “把这碗甜汤喝了吧。”见她又是只喝了些片汤就躺了一整日,提耶终是有些急了,端了碗坐到床边,就要动手去强喂了,“到底要我如何才好?本就亏了身子,这两日怎么连一顿像样的都不肯吃了。” “就是不饿罢了。”床上人不带情绪得挥开他的手,不卑不亢的辞色反倒昭示不可逾越的鸿沟。 这些日子来,除了筹备阿史那来和亲的婚事外,王城内外也未再生事,除了每日朝食后要离开一二时辰外,提耶几乎日夜伴着她,甚至从人一个也无,吃食上都是他自己料理妥当。 有时候,映着早起纱窗上的光晕,看着他在院子里劈柴的身影,江小蛮都会有种还在菖都的错觉。 可是男人深褐色的长发和那裘衣皮靴的穿戴,总能让她一下子又跌回到不得不面对的残酷现状里。 拒绝的话才刚出口,提耶沉沉哦了声,而后抬碗仰头喝了一大口,猝不及防地两指按在她两颊处,捏开了口,俯身一下对了上去。 去了核炖得酥烂的大枣顺势被送入她口里,江小蛮一下惊着了,沁甜入喉,腹中也是实在饿得厉害了,还未反应过来,就已然被迫咽下一大半去。 蹙眉偏过头,也不好特意再去吐了,转念间也还是没去争辩,她依旧无言地将身子背转了过去。 “在你肯好生自己吃喝前,我便只好这样喂你了。”唇畔的柔软只是微一触及,就叫他心旌神摇起来,刻意用这样的话去激她,他倒是更愿意日日用这种方式相对。 本以为她或许会动怒,却只是一句:“国主要如何,谁人又能抗命了,都随你。”言辞愈恭敬,语意反愈凄冷。 话音才落,后背腿弯被人托过,未等江小蛮回神就已然被他抱离了床榻。她张了张嘴,对上一双痛惜也略带了些怒气的眸子里。 “都四月中了,外边日头那般好,出去透透气。”说罢就这么横抱了人在怀,抬脚便打算朝外行去。 起初江小蛮还不以为意,直到被正午耀目的日阳灼了眼,远远的听见了人来人往热闹喧天的街市声音,而她缩在他怀里,见他神色极是轻松,丝毫无碍行走,不过是转过两道土墙,也就跨入了市集边缘。 羊肉摊边,两个裹了艳丽头巾的异族妇人正在挑肉,眼尖地瞧见了巷口的两人,她们许是更西之地客商的家眷,笑着用不知名绕舌的异邦言语热烈交谈着,一边还颇大胆地朝巷口的两人打量。 “这是乌孙还要再往西的人,知道她们说什么吗?”提耶忽而垂首一笑,双臂紧了紧,倒是径直朝羊肉摊而去,他深邃硬朗面容一下子柔和了许多,“她们两个在打赌,猜我们成婚几载,又育有子女几何。” 市集上人潮如涌,江小蛮终是有些挨不住,有些着恼似的挣了挣道:“我自己走,快放我下来。” 见那两个异族妇人在自己的视线里,嗔笑着略有羞涩地走开了,提耶倒是也未再坚持,左手慢慢松开了,轻巧地放了人着地。 多日未曾行路,江小蛮都已然有些不适应了,她在前头漫无目的地走着,他就始终静默着跟在后头。 龟兹舞乐颇盛,又兼是商贸重镇,虽是黄土石墙的世界,集市上也是色彩各异,处处是一片浓郁的牛羊肉汤的香味,每行上一段,便有些卖艺的男女,或是跳着矫健的胡舞,或是敲鼓摇铃,也有弹拨琵琶吹奏筚篥笙瑟的,不尽技艺如何精妙,只是好一派西陲乐土,哪里还有半分月前国乱的景象。 走着走着,一股子清冽酒香便涌入鼻尖去,江小蛮怔楞眉目间染过一线光亮,不知不觉中,脚下就朝那处挪了过去。 等站在一处挂着幌子的酒肆前,对上笑靥如花的胡姬时,她看了眼门前香味传来的大瓮,白着脸朝胡姬指了指后,忽而朝袖内侧袋摸索几下,才发下自己是身无长物,连一个铜子儿都没带着。 “客人要打多少呢?”胡姬见惯了世情,见了这汉女的穿戴就不会赶客了,抬头见了站在她身后的高大男子后,更是笑着直接去掀开了酒瓮。 被酒气一熏,江小蛮顿觉胸腹酸涩,恰是触及左腕那两个莲花纹的银镯子,她眼皮跳了跳,褪下一个朝执长木勺的胡姬递去:“你看着与我打些吧。” 未等胡姬去接,一人劈手夺了那枚银镯,想也不想得将开口的扁方镯子掰开了,就朝自己骨节粗硕的腕上套了,而后随手摸了贯铜钱扔到大瓮上。 “劳烦满打两囊。” . 抱着其中一个大水囊,江小蛮仍是独自走在前头,一直到拐进最后一道土墙时,她才迫不及待地拔了塞子,费力地抱着水囊,迎着日阳狠狠灌下一大口去。 是烈度中等的马奶酒,甜丝丝的,尚且也够了。 离了热闹的街市,到院门的短短数步路里,在正午融暖的春风里,她就一连饮下了三大口。 提耶跟在后头一路相随,见了她这喝法,握了下拳忍了忍倒是未去制止。院子里也有棵百年的老树,这两日冒了新芽,绿意悠悠的也像从前那棵。江小蛮跨进院里,连马扎墩子都不拖一个,朝数根边席地靠了,一口接一口,喝得凶狠。 “若再是这般求死的喝法,就别怨我收了。”等提耶从厨间拎了两个马扎出来,见水囊子都扁了个角去,他上前一把夺了,说了句,“等着。”随后又从屋里端了一甜一咸并一碗面片一碟羊肉出来。 一下子饮下有一两去,江小蛮但觉四肢百骸里那股子悲酸困恨稍稍松泛了些,也就点点头应了句,抢过大水囊还朝马扎上稳坐了,倒真是掩了塞子暂且不饮了。 第66章 .对饮2她必须得做点什么,否则怕是要…… 其实她骨子里本是藏着两种极端的,往日里都叫外头的天真娇憨给遮了,一遇着酒了,便把那深藏的豁达尽数放了出来。 对一个五岁上就没了娘亲的人来说,于生死一途,若是看得不淡,也就实在不能好生活着了。 然而,城破那日亲眼见着父皇坠落姨母自鸩,甚至于看着年幼的赵瞿失血而亡,她是悲恸,可都不如在地牢里看到兄长双目被剜舌根拔去经脉断尽的景象。 她是个心性极细的,这两日便总把这等惨事,在脑子里一遍遍加诸在自己身上。每每思虑到手足冷汗,心胆俱裂。 说实在的,冯策的死,反倒让她觉着解脱。 “酒没什么好饮的,喝多了头晕目眩也难受。”提耶靠着她坐了,欲再将水囊夺回,却被她坚决躲开了,沉吟了下,他拔开了另一囊酒,仰头也抿了口道,“东边昨夜快马来了信,你叔祖崔昊已经收服诸路勤王军队,只是还未称帝罢了。” 江小蛮听了也是一诧,下意识得捏紧了木塞子,她饮酒时总有这么个习惯,一旦思虑犹疑了,就要反复去按紧了塞子,唯恐漏了酒气似的。 “归国之事就不必想了,我已亲书了封长信,谴人送了许集回去,言明我二人过往,向你叔祖求亲。” 江小蛮望了他一眼,再次摩挲了下水囊的木塞子,只是仍不接话。 “仗打了这许多年,也该了结了。”他自顾又饮一口,捻起一块鱼肉糜作的酥饼递去了她嘴边,“生灵涂炭,丧亲之痛,往后天下人皆不必再历。” “既是邦交和平,就该放我子民归国。”她偏过头,拔了木塞又灌下一大口,隐约觉着不该说,咽下酒液后还是开了口:“这地方的羹菜都难吃的很,我也待不惯。” “听话,可还是想要被人喂了?”提耶笑不达眼底,又换了块枣糕,高大身躯带了些压迫的意味凑近了些,“过几年路上太平了,我陪你回去。” 见那只莲花纹的银镯子颇不合体得扣在他腕上,江小蛮又想起许多可笑过往,借了两分酣畅苦涩的醉意,毫不留情得挥开了那只手,眼底冰寒一片。 “陪我回去吗?顺着先前国破后数万人被掳掠来的路,再看看一路尸骨?咳咳……”激愤伤痛之下,她被一个酒嗝呛了下,决绝的话到底没来得及说出口去。 后背传来一下下有力适中的拍抚,她咳得眼泪纷落,脸上红一块白一块的,仍是喘不匀气去说话。 正僵持间,院外传来马蹄停顿之声,一个内宫来的侍从略为惊慌的下了马,急急报说了大公主不愿去高昌国和亲,发了疯的在内宫责打侍从宫人,正闹得厉害呢。 与报信人说了两句,提耶没有去管,快步行至老树下,见江小蛮依然不愿动一口吃食,又开始灌酒,他垂眸想了想而后抽出随身带的匕首,一把丢在了树底下。 “冯都尉的事,我确是不知。是不是非要我亲身也历了,你才肯释然?” 江小蛮听了长叹一声,心头一颤下,抬脚就踢开了匕首,蹙眉闭上了双眼。醉意已经积累到了四五分,方才听了萨妲的名字,地牢里阴森暗沉的影子又萦绕脑海,冯策那双被血痂盖住的空洞双眼怎么也挥之不去。 若是就这样归国了,恐怕她后半生都要在噩梦里时常见着兄长了。心肺里的恨意癫狂到了顶点,无处炸裂之下反倒让整个人平静了下来。 她必须得做点什么,否则怕是要疯了。 一念起,江小蛮迫着自己收拾好情绪,柔声说了几个汉地常见而西土难寻的菜蔬,又任由泪水顺着面颊悄然坠去:“滢姐姐和姑姑都在城外,可否许我去见见?” 她掩饰得实在太好,又兼过往一贯怯懦的印象,对这个要求,提耶自然是答应的。他饮的不多,当即从屋里取过件斗篷,兜头盖脸得罩了人,又对左右民居里候着的侍从吩咐了句,带了她跨马捡了最近的路就朝城外而去了。 出城东二里,紧挨着山脚下,一处绿意悠悠的村落里,江小蛮见着了已经安然痊愈的韶光等人。到了地方,她才发现,原来萧滢一家早在此居住了三年了。 院子里都是原先宫里的旧人,提耶也就没有进去,堂堂西域之主就这么牵了马候在了遍染霞光的院外。 从女医羊环屋里出来后,江小蛮面上酒意全消,径直又去拜访了萧滢的家人。未曾想甫一到门边,就听到一个老妇刻薄的喝骂声。 “丧门星的小娼妇,自己生养不利,还敢藏着掖着的,耽误我儿寻妾室!” 她朝里瞥了眼,就看见杨戎孝在院里的石凳上自己喝酒吃肉,几年时间里,以前那个还算精神的侍卫如今却满脸横肉的,他见母亲喝骂妻子,不但不帮,反而用小刀剃下块炙肉,哼笑道: “家里就差二十贯置办翠娘的头面了,你也不去求求宫里那位。” 而萧滢,正在院里洒扫操劳,身后还跟着个三岁的女娃娃。 他家大门敞开着,江小蛮在外头看了个清楚,一时间新仇旧恨齐涌了上来,血脉逆行着回身冲到最外头,也没对提耶说明白,当即就抽了他腰间弯刀往回跑去。 杨戎孝还在骂骂咧咧地吃着肉,就见个有些眼熟的女子举了刀冲了进来。再看一眼,他立刻认了出来,在老妇的惊叫中,左右闪躲着怒道:“你个贱妇与她说了什么,闹得要来杀我?!” 追了两步,江小蛮便有些力竭,正当她用满含杀意的目光盯着院里的母子二人时,萧滢却是上前按了她的手,苦笑着平静道:“没成想还是叫你看了笑话,蛮儿,我想与他和离。” 话音才落,那老妇率先叫了起来道:“做梦!你个小娼妇当年害的我儿丢了差使,活着死了,你都是我杨家的人!”杨戎孝抱了张条凳,也在一边叫嚣呼应着。 争吵间那老妇嘴里不饶人,什么难听恶心的话都骂了出来,倒把自个儿孙女吓的大哭起来,见状她不仅不去哄,反倒冲过去拧起了孩子。 萧滢正要上前护孩子便与婆婆又争辩起来,江小蛮明白了她的心意,忍无可忍也是没了顾忌,两步上前,使劲全身力气,一巴掌打在了老妇的头面处。 这是她平生头一回动手打人,掌心处传来麻木的痛感,见老妇踉跄着高声叫着跌去地上,江小蛮到底是心下一慌,怔楞中竟是把弯刀也脱手坠地。 一时间酒气又上来了,便有些不知今夕是何夕的错觉,又或许是由萧滢如此不好的姻缘命途所惑,联想到了这半年来如坠幽冥的坎坷险阻,竟是爆发着哭着喊了起来:“滢姐姐当年九死一生逃出宫去,心心念念就只要你一个末等的侍卫,凭什么你怎么敢这样待她!” 那头杨戎孝也是个醉的,见老娘受辱一下子也管不得轻重了,红着眼挑起凳子就朝她砸去。 “啊!”破空声伴着他一声惨呼,小腿上箭矢扎透,小山般的身体痛苦得轰然倒地,转了头看向门边来人后,杨戎孝的酒意彻底醒了过来。 霞光里的男子放下臂边袖箭,整个人透着冷意,玉石般明亮的双目只是盯着他,就叫人觉出其下暗涌着的杀意,同江小蛮的虚张声势不同,即便是他已然放下了军械,那种从尸山血海间踏过的气息依然让人胆寒。 虽然全靠着妻子卖绣品为生,可杨戎孝没少交各地来的狐朋狗友,他的消息一贯灵通,一眼就认出了面前的人是谁。 老妇刚爬到他身边要惊厥般得怒骂呼喊,杨戎孝一把捂了自己娘的嘴,瘫在地上就开始叩首告饶。 …… 回去的路上,江小蛮缩靠在他身前,下意识得揶紧了腰带里的东西。方才见他再没动手伤人,连话都没怎么说,就让杨戎孝指天抢地签了和离书又惊恐万分地要将院子也让出去。 将萧滢母女暂时安置完后,她心里头便又多了份对自己的无力感。因是身后人才出面帮了自己,江小蛮态度缓了些,也正好顺势放下了些敌意。 她想过了,不为阿兄报仇怕是会一辈子难安,而要能做成,就务要让他先放下戒心。 半月疏忽而过,五月的天气陡然转热,除了夜里还要披层袄子外,白日间不畏寒的人已经都换上了单衣。 阿史那公主终是嫁给了另一位宗亲,婚事过后又有诸国的来使要一一会晤,今年的河道也是干涸,作为国主,提耶自然是忙了起来。 已经连着五日,他皆是中宵而归,也就是睡上一二个时辰,白日里的三顿饭却都是要陪着她一同吃,连挑水洗菜的活也是照做不误,有来送酒的不知情的人,见了院中喝酒的汉人女子,背地里便要叹一句,世上竟还有这样好的儿郎。 江小蛮蛰伏着等候一个机会,她的酒瘾犯了,恨意却似乎是日益消减了。知道她心结深重,提耶便有限度地纵容着,规定了她每日饮酒的量,不多不少的恰好够醉又不至于难受。 他只是安静地陪着,也不再有过多亲昵的动作,只是默默地照顾她的生活起居。 这一日过了午,江小蛮吃完了他不知何处弄来的莼菜羹和炸臭干,倚着老树双目有些出神地瞧着忙碌的男人。 看出他眉宇间的疲态,她终是起身过去接过了碗碟,垂了头闷声说:“去屋里睡一个时辰吧,我不会偷喝酒的,若是宫里来人,有紧急的事,我便让他们进来。” 提耶眼下微微泛着青,听了这话却是当即惊愕含笑地看她,一下子从心底里漾出暖意来,忍了忍,到底是上前将人抱了起来,似是掂了掂分量般柔声道:“也好,今夜里应是无事,你也该去外头走一走透透气。” 双脚骤然离地的江小蛮心下一动,却立刻迫着自己不去理会,催促道:“快去歇会儿吧。” 第67章 .契机“医书上的至毒,发作的慢,十五…… 浮世若流水,许多事你以为一生都放不下的,到头来或许只要一二月就撇得干净。 炊烟茶饭里的日夜相伴,江小蛮发现,被他拥着入眠,她已经渐渐没了梦魇,甚至于潜意识里也开始不自觉得逃避着那些血肉模糊的过往。 在长河落日的山巅上,她安安静静得听他吹奏筚篥,看万古的江河绵延奔流。他也会换了粗布麻衣,带她行遍王城内外最热闹的市镇。也有早起无事的日子,同她入佛寺,远远得屈膝末座,静听各种部派说法论道。 只是,在跟他入宫的前一夜,江小蛮毫不犹豫的,还是将从羊环那儿窃来的丸药缝在了衣带里。 有些事,既然下定了决心,还是不得不做的。 …… 再次踏入龟兹百年的宏阔王宫,这一次,没了阿史那公主的挂碍,她被直接安置进了一座花团锦簇的主殿,此处是历任国主大王妃的居所。 高昌国迎亲的使节已经入了城,从苏比口中,江小蛮得知大公主萨妲被禁了足,据说是吸食方剂过量,怕闹出乱子来,国主才不得不下了严令。 问清了萨妲吸食之物,江小蛮愣住了,那正是从前大凉皇室中最盛行的一种方剂,父皇吸了十余年人也毁在了那上头。再一回想前几次两人见面的模样,她倒有些后知后觉得明白过来,难怪萨妲的脸色举止那么熟悉。 . 春夜融融,舞乐觥筹。 这一日与外使夜宴罢后,江小蛮正靠在殿外的水池上,一边小口饮着米酒,一边心事重重地用手去触水里的游鱼。 “主上回来了。” 苏比鸟儿一样欢快的通报声过后,殿门外那个熟悉的身影还未走近,忽听远处一个小侍声调含悲地一下扑倒在外头,高喊道:“国主恕罪,大公主催着奴来,说定要再见一见殿里的人,还有……” 小侍似有所顾忌,却还是战战兢兢地说了下去:“大公主说、说您既要…要卖了她,就、就把散剂备足,否则她死也不去高昌。” 这一番话说的断续,通传完了,见上头始终没有回话,小侍也是惶恐,便伏在地上连连叩起头来。 夜静无声,外头说话声便明明白白递到了水池边,江小蛮反应过来,当即伸手摸进了衣带,指尖触及丸药时,脑子里闪过苏比说过一句:“高昌国铁骑十万,是同旧汗走的最近的一国。” 指尖一顿,双目出神后快速捻出了枚丸药,木偶一般得投进了盛米酒的玉壶里。 看着丸药瞬息间消散无踪,她的手捏紧了壶颈,目中有愤恨无力闪过,而后彻底松了口气般长阖双目。 “你们公主几时离城?”她快步上前,说话间示意那小侍起身。 小侍谨慎看了眼她身后的男人,犹豫着不知该如何作答。 提耶蹙眉扫过她捏着的玉壶,终是开了口:“都筹备齐全了,她三日后便走,你若怕被扰,我现下就围了她的宫所,这两日不叫那处的人来扰……” 原是担心着说起萨妲便要惹她惊恐伤心,可他话未说完,就被江小蛮面色平静得拦了,她上前一步背着身子问:“此去高昌,她还会回来吗?” 小侍见国主沉默,遂大着胆子抢白了句:“历来和亲的主子,哪有回来的道理。” 江小蛮笑了笑,故作遗憾念旧道:“既如此,那我便今夜去送送她。” 说罢,她推开了轿撵跟着那侍从沿着石子路就朝外行去。宫道两旁耸立着的火烛明灭柔和,冥冥之中,提耶从后头看着她拖得长长的影子,当视线再次落在那把被她抱在怀里的玉壶时,像是心有灵犀的预感一般,他眉间一紧,本能得觉出了些不对来。 疾步上前,提耶单手揽住了她胳膊,手下用了些力气,不至于叫她觉着疼又是决不能脱逃的力道。 连商量都不曾有,他沉声不容反驳地朝那小侍命令道:“去领些散剂回宫,替我告诉她,明日一早有高昌国的女官来拜见。若是真不愿去,替她开了宫门,从今后,就不必回来了。” 几句话越说越重,那侍从连应诺声都低了,再不敢回问半句忙忙得转身就离开了。 而后提耶扯住她的手,快步入了宫门,越过花苑水池,转过重重的连廊门洞,一路上一言不发的,只是挥手斥退上前行礼的宫人。直到把人带进了安寝的内室,他才松了手回身打量她。 “怎么了?到底也是一同长大的情分,月娘还有三日就走了,我去与她践行也不可吗?” 他劈手夺过玉壶,碧眸犹疑地看了看她,仍是没有说话,而后随手翻出了验毒的器物,掀开壶嘴往里送了。 不稍片刻,银针从下及上,就慢慢得染黑变了色。 他看向她的神色也一下子变了,本就深如潭水的碧眸此刻冷得骇人。 “酒里有什么?” 被这霜寒言辞激了,江小蛮倒是哼笑一声,随意朝桌边坐了:“能有什么,因果罢了,月娘死了你再另寻个人去高昌嘛。” 见她如此就认下了,提耶只觉心口一股怒意无处可去,随手放了玉壶,朝她走去,冷然道:“因果?萨妲纵然行事狠毒,亦皆事出有因,又如何比得上冯都尉昔日所为?” “本也是她先纠缠我阿兄……”说到冯策,她呼吸不稳,出口说起了恶言。 高大阴影遮了宫灯,他打断道:“可她是我胞妹,你可有念过我?” “与我何干!”想也不想的,这一句冲口而出,江小蛮仰了头,毫不避让地斜望着他,目中凉薄到寻不见一丝情意。 被这样的神色彻底激怒了,提耶先是觉着胸口闷痛,随即是更让人难受的无力与惶恐。 也许他们之间,隔着的阻碍仇恨比山海更重,这颗心无论怎样都是捂不热了,今生今世,她都不会再真心相待。 自持了这么久,不辞昼夜地相伴了这许多日,原来终归是无用的。 或许,他不必再白费功夫了。 大掌袭上她后背,未及江小蛮反应过来,整个人就已然被凌空抱起,腋下疼了一瞬后,腿弯立刻被人托住。 她被扛抱在他肩上,一下子离地颇高,趁着酒意喝骂起来:“放开我!西戎夷竖灭我家国,奴我百姓,若是皇爷爷在世,便将你们挫骨扬灰……” 天旋地转间,江小蛮被一把扔在了小憩的塌上,这几日天暖,塌上只放了条素色薄毯,这一下就被摔得有些疼,连带着头也晕起来。 知道她本质里的怯懦娇气,他一向都是用心回护照拂,从未如今日这般。 好像魇着了般,提耶俯身下去轻巧地制住了她的手脚,眉心深蹙着,目光似痴似怨地只是注视着她。 纵然是腾出了一只手,自她面额上轻抚滑落,身下人也是分毫挣动不得。 “小妹说你在菖都为她哭过,她不会防你……倘若今日得了手,你又如何来见我?” “蛮荒之地,多留一日我都觉着恶心,得了手自然是伺机离去。” 从他压低的神色间,其实她已然看出了危险觉出了不好,可那股子自毁又蔓生出来,愤恨地想要抽身出去,斩钉截铁地又添了句:“若这世上真有释尊,我便去求他,就是百千万劫也不要再遇见你。” 这一句彻底让提耶着了魔,他近乎无望地伏到她耳边,喃喃道:“你说过心悦于我,既然说过,就不该忘了。” …… 和暖的春风吹不动枝芽,窗外是夜静无声,而临窗的小塌上,却是渐渐传出了压抑的哀哭声。 薄衫落了一地,提耶拥热了她的身子,情动偎贴之际,一颗心却猛得清明了起来。他捧过她的脸,想要最后相询告慰下,却在见到那满面无声的清泪后,惊觉后悔起来。 顾不得眼下难捱的情势,扯过薄毯将人裹了:“是我不好,别怕,我不会伤你的。”说罢忍着周身的不适,只是将人隔了薄毯拥紧了,染了炙热的碧眸无奈也伤痛,只是清亮地看着她,指节替她拂去面上泪水。 却不想,那泪倒是越发多起来,到后来竟是有些嚎啕的发泄起来。 就这么一个哭一个哄,闹到了中宵时分,江小蛮被腹涨催醒了过来,睁开眼睛后见身后人睡得沉,她极小心地避过了,下了塌自去外间方便。 殿内的油灯只剩了一盏,昏暗得照在先前那方圆桌上,那只玉壶还开了口在那儿放着。 江小蛮拢了拢衣襟,一边思量着又在桌前坐了,一毫儿生息也未发出的,只是瞧着那只玉壶。 故国渺远生年如梦,到了今时今日,她明明白白地知道,同里头那位的牵绊,似乎怎么也割舍不掉。 红着眼又叹了声,她抽走了玉壶里发黑的银针,也不用杯盏,就这么握了壶身,仰头灌下了一大口酒去。 一连喝了数口,壶身落在桌案上,没留神发出了清脆的碰撞声。 几乎是同时,身后就传来颇为凌乱急促的脚步,提耶赤着足敞着的中衣都未曾系好,显露着其下麦色坚实的肩胛胸腹,这样的他分毫不显狼狈反倒如神祇般完美。可神祇却状似癫狂,他看见她拿着玉壶,反应过来后,疯了似地扑了过去。 江小蛮看出他的手在发抖,也不知是何处起的一股偏执,她忽的一笑:“医书上的至毒,发作的慢,十五日后毙命,就是召集全天下的医者,也救不了的。” 话音才落,但见他抢过玉壶,竟是毫不犹豫得仰头饮尽了余酒,而后卸了所有的情绪,似又回到了无欲平和的从前,他牵过她的手淡然地朝门外行去:“生死因果,不成想释尊早已安排了你我一处,我让他们去寻解药,或是侥幸寻了方子,就先用我试药。” 从桌边到内室门首,不过是百余步,然而江小蛮却蓦然觉着,两人交握的手心烫的厉害,连带着烫到了她心里去。 第68章 .放下“你过来,不许你走。”…… 推开殿门,他牵着她一路走下石阶,遁入庭院的夜色温润,院中树木葱茏,重石叠嶂,各色奇花异卉纷列叠成,姹紫嫣红的鲜活,全然见不着一丁点寒冬的气息。 可是身前的男人却是拉着她一处赴死去,他从未这样牢固得抓着她的手,指节间已然泛起了酸疼,可乍看起来,他依然是那样平和。 即便是知道自己要陪着她一道死了。 因着先前那一场,宫人们都被遣退了,这一路便只余春夜寂寂,还有两人一前一后愈发急促的脚步声。 提耶走的很快,相识至今,原来从前两人同行,他从来都是迁就着她的步伐,然而现下,离着宫门愈近,江小蛮就走的愈发勉强,几近双足离地了。 当那道冰冷高耸的尖顶宫门出现时,倏忽间,她一下子眼眶泛酸,心头是剧烈的触动,只觉着眼前人的背影是那么鲜活,又是那么孤寂落寞。 当听着外头响起巡视的人声,江小蛮气息哽咽了下,忽然快跑数步,在他跨上宫门石阶时,一下子从背后将人环住了。 看了眼腰侧环绕的莹白腕子,提耶顿了顿长叹道:“莫怕,先去寻那制毒之人。” 一阵压抑的泣音过后,她哽着嗓子,把脸贴在他腰背间:“你为何那么糊涂,倘若真的无药可解……” “劫数横着,大抵是我命该如此。”说完这一句,提耶转过身去,一手捧过她的脸,一手替她拭泪。 他眼中倒是真的并无慌乱,只是似积了千万年的空寂悯然。 只有遍历苦厄磨难,真正顿悟生死之人,才会有这般神色。 可是他这样的形容,却让江小蛮看得愣住,而后是铺天盖地般的心疼涌上,她避开他空寂的视线,嗫喏着说了句:“不必去了。” 他两个本就身量差得多,此刻她站在阶下又说的过轻了,垂着的小脸瞧着只有一点苍白的颌尖,以为她到头终是畏死,提耶淡然不在,心下蔓生出无边无际的惶恐来,无可奈何地蹲下了身子,微仰着头想要安抚她,眼中终是松动苦涩起来。 就是这一点苦涩,让他完美无俦的面容一下子生动起来。江小蛮哭着将脑袋搁上他肩侧,凑近在他耳后。 “壶里没毒,一点也没有。” 对上他愕然碧眸,想也不想的,她如实又补了句:“是我问羊环要的避子丸……” 避子丸她还是头一回用,是原先收养羊环的女医祖传的秘方,服下后并不伤身,可里头却有什么药材同银针起了反应…… 不管是在大凉还是西域,避子类的方剂皆是被官府严控禁绝的,是以方才的情况下,银针染黑,他才一点也没有朝这上头去想。 “竟是…这般的恨我吗?倒是预备的早,连这等禁药也随身带了。”他心下分明豁然,开口时却也不知为何,会捡了这么句话来说。 宫门外巡视的甲胄声愈发近了,可江小蛮却恍若未闻,她还未从先前的锥心之痛里醒过神来,在这样的诘问下,莫名起了些慌乱,遂偏了脑袋,极轻得在他项间蹭了蹭,微凉的唇畔擦过耳后。 “不是,只是……我亦不知该如何面对你。” 断续的话音落下,一颗心愈发被酸涩踌躇揉得难受,她只是没了出口般,环了他颈项,说着模棱两可混乱的言语,却是亲昵地与他面额相贴,似是在寻觅那熟悉的气息,又始终存着隔阂,像是要随时抽离般的犹豫。 她会犹豫,可石阶上的男人却不会。 “生年苦短,若是不恨我了……”提耶低沉着嗓子,语意里却是少见的欣快,他双臂一展,就那么毫无预兆地将人横抱起来。 在门外甲胄声最响时,他附耳对她说了句什么,这一句低到不甚清晰的呢喃,却是叫江小蛮蓦得心口一滞,环在他项间的双手一松,险些就要摔跌下去。 腿间后背处一紧,倒是愈发同他贴得近了。缩靠在他胸前,她小心地抬了头,看见他灿过星辰日月的眸子里,是比这春夜更融暖的笑意,分毫也没有方才那句低语里的轻佻揶揄。 这一笑让江小蛮不禁咳呛了起来,惹得提耶只好又将她放下了地,抬手不住去与她顺气。 顺完了气,她避过他的视线,拂开他的手,径直走上石阶去开了宫门,朝外放高了些声调,着人去唤回了苏比。 “去取壶酒来,要最烈的。” “不许去……再取壶米酿来吧。” 站在门首处的苏比张了口,笼着手不知该如何是好了。江小蛮回头,用泪痕未干的眸子,略带乞求得直直看向他。 . 等满满一壶葡萄酒打来,她看着苏比退下后,就这么捏着壶身立在院子里喝了几大口,而后红着脸上前拉过他的手。 “少喝些。”提耶叹了口气,却是冷着脸甩脱了她的手。 “我知道的。”这么说着,江小蛮趁势朝后退了步,举了酒壶咕咚咚得灌下半壶去。 直起身,不住得喘息着,试图缓和气息。 这一次,提耶没有去制止,只是在一旁冷眼看着。等她晃了身子步履略摇得过来,蹙了眉尖一双杏眸孤勇含情地望着自己,而后拉着他的手,说了句:“随我来。” 他看懂了其中深藏的情意,跟着她缓步而行,同方才决绝而出不同,这一回,换了他在后头跟着,来时心寂如灰,归时反是心若擂鼓。 穿庭院,跨殿门,入内室,一路的姹紫嫣红在夜色里熏然,越过这处异国宫殿的繁华种种,直到跌坐进窗栏边萱软深阔的高床。 烈酒冲涌,江小蛮坐床凭栏,出神地凝望着院外古树,一下子似忘了今夕何夕又身在何处,稚气清瘦的面上湛然一片。 夜风温柔拂动纱幔,偶有一下吹打至她鼻尖,猛地便从迷蒙里回来,看着被自己拉至床侧的人,看着素色锦被间他投落的欣硕阴影,她浑身一颤,半红着眉眼,跪直身子便去曳他。 等灼热的气息贴近了,头面间却是他更为依恋温柔的拂拭,一下又一下的,像拍抚孩童般:“睡罢,今夜…算了。” 语调里是不容忽视的情动缠绵,说罢,提耶夺过酒壶,起身下了窗,才准备去外间净房命人抬水。 “你过来,不许你走。”耳边有衣衫熙索声。 他无奈回首,见了眼前的场景,手间一松,玉壶坠地,发出颇响的碎裂声,殷红的酒液浸满了云纹砖地。 第69章 .终章回家喽 这一场衾枕潸然,是他们仅有的第三次,然而也是唯一算得上两厢情愿的。纵然提耶已是克制护念,免不得还是伤了她。 到了后半夜,江小蛮已是昏睡了过去,泪痕犹自挂在鸦睫上,潜意识里揪紧了素色锦被,藕荷色的檀口现出干裂的唇纹,时而张合着,偶有紧蹙的神色梦呓着闪过,小脸皱着,瞧起来睡得并不安稳。 一头半长过耳的青丝虽短却密,每当她晃了脑袋似入梦魇时,身侧的男人就会一下下地拍抚哄慰。带了重茧的十指穿过微汗的发间,或替她掩好滑落的衾被,那力道比蝉翼还要再轻些。 就这么挨着,眷恋而虔诚地瞧着她,直到窗外天际泛起蒙蒙的光亮,有不知名的飞鸟吱吱喳喳得攀上春意烂漫的枝头。 借了着愈发明亮的天光,提耶手掌微顿,指尖灵巧翻转,落在一根清晰可见的白发上。 那是一根黑白间杂的头发。 他沉默着继续小心摸索起来,于这毫厘之间的细微翻找,塌间天光愈盛,他才发现原来这些白发对于她的年纪,已经多到了触目惊心的地步,或许是她的发量比常人偏厚,平日里瞧时便不甚分明。 深如寒潭的碧眸半敛着,过往的一幕幕于寂静中上演回响。 本是要小憩的心思也彻底没了,一刻后,天彻底的亮了。 在殿门发出极轻微的叩击声时,提耶翻身下床,躬着身撑在枕边又替她揶好了被子,在听到殿门缓缓敞开时,他收起面上的所有柔情怜惜,挥落了两边的纱幔,而后头也不回得快步走了出去。 …… 月余后,六月末的盛夏,龟兹城内外一片祥和热闹,还有十日便是此地最盛大的乞寒节,街巷间的民众往来如织,已有鬼面彩绸在各家店铺前挂了出来。 然而同民间的欢欣不同,王宫内的侍从们这些日子却是谨言慎行,皆是如临大敌的肃然。 江小蛮百无聊赖得困守在殿内的花架下,几十天来,她都没能踏出这王宫一步。 “姑娘,您就再吃几口吧,否则主上知晓了又要怪罪。” “不然你替我吃些,左右你们国主也无暇过来。” 说完话,她自顾自得转头靠了塌,天幕上星子如坠,她兀自半睁了眼看着花架下莹透黑紫的葡萄出神。 没留神的,就有一滴清泪滑落。 唯恐苏比见着,江小蛮也没去擦,只是朝靠塌上压了下,一张脸又恢复了原样。 也不知道是怎么了,这些日子,总是无端得就要落泪,叫苏比见了多次,问她怎么了,也是说不出个所以然去。 就在三天前,高昌国来了信,说是褫夺了萨妲的封号,高昌王却遣使来致歉说明了,恳请从王室旁支中再求娶一位。 当时苏比说这一段时,直是绘声绘色过节一般高兴。原以为江小蛮听了能高兴一场,可她也只是安静得听着,甚至听完了更消沉了一阵。 苏比不明白,像国主这样年轻有为世间难寻的儿郎,又一无妻妾的,虽则新国初立又国事忙乱了些,可她都能瞧出来,主上视姑娘如珠如玉,恨不能捧了手心里照拂。 她甚至会犯忌得想,姑娘或许有些不知好歹,若不然就是害了什么疯病了。 苏比端着白玉粥碗瞧着她的背影,哪里瞧不出她又在消沉伤怀,苏比撇了撇嘴,心里生起些不屑麻木,可嘴里还是恭敬:“那姑娘略躺躺,我去外头问问,主上今夜也该过来一趟的。”言罢,她搁了碗,抬步就朝外去了。 尖顶宫门一开,却是两柄寒光熠熠的长刀横在了一处。 “今夜里不太平,国主有令,任何人不得出入!” 听了这话,苏比有些懊恼兼不安得回来,她平日里就爱探听各宫密辛,此刻已然猜着了些痕迹,就在花架边来回踱着步,一面把可能发生的变故,啰啰嗦嗦地说了出来。 哪知道江小蛮听了,始终只是半卧着,仍是一毫动静也无。 . 半个时辰后,苏比带了人暂且去净房安置,独留江小蛮一个卧在夜幕下。忽的贴墙的花架顶上起了颇大的响动,她漠然地朝上翻了下眼皮子,倒是惊得坐起了身。 一个发带凌乱的女人跌在她眼前。 女子眉目较西域人更为深阔,年纪约莫二十出头,张了口左右比划着,显然是说不了汉语的。可她急得双目通红,花一样艳丽精致的面容上泪痕交错。 观其服饰衣带,江小蛮有了些猜测,她试着用平日里听来的几句简单的龟兹话去问她,两人比划了半天,她一下张口缓缓吐出三个音节:“阿—史—娜?” 这三个音节一落,面前的异族女子点点头,下一刻竟是突然跪去了地上。 联系方才苏比所说的,江小蛮眉心凝重,很快便明白过来,原来阿史那所嫁的龟兹贵族真的生了叛乱之心,而今日宫中的夜宴,就是要擒杀她的丈夫。阿史那久闻凉国公主的为人,惊慌下才闯入了此地。 新国初立又生这样的变故,对江小蛮来说,其实是早已经厌烦了。 她本不欲多管,然而阿史那公主那凄然欲绝的样子,实在是叫人看了伤怀。当阿史那比了比花架边的宫墙时,似受了蛊惑般的,她忽然就想着,或许可以跟出去看看。 阿史那身材高挑,又似是习过武,她先是原路爬上藤架,只是稍费了些力就带着江小蛮翻过了殿墙。而后,她曳着她,一路心惊胆战地避开宫人侍卫,听得观星楼那处有动静,二人飞一般地朝那处跑去。 说是观星楼,实则是王宫宫墙的最高处,等两人从马道一侧爬至楼外,远远的正看见一个年轻男人周身浴血的,执了刀抵靠在城墙外,而他面前,是十余个弓箭手拉满了弓弦。 跑了这一路,又爬了这足有十丈高的城墙,江小蛮喘得蹲靠在暗处,只觉着肺腑间痛的话都说不的了。 阿史那回了头满目哀求地看向她,因远处实在危急,她比划了两下,也顾不得什么,发足狂奔着就朝弓箭手的方向跑去。 耳边传来惊呼声和略为熟悉的喝骂声,江小蛮蹲着身子喘息着抬了头,扫过湛蓝如墨的无垠夜空,再朝前看时,就见那满身是血的男人竟反手扼住了阿史那公主的脖子,作势朝城墙的豁口处倒去。 夜风里,两边皆是高声呼喊着,声调愈急皆是她听不懂的言辞。 眼见得男人半个身子都歪了出去,江小蛮一边靠近,心头忽而痛的厉害,这一幕,八个月前,在菖都皇城上,熟悉到让她有些魔怔。 弓箭手都站在观星楼的匾额下,火烛如昼,却一星半点也照不到她那一侧。 等江小蛮贴着墙根,已然摸到了最近的城垛边,都无人发现她。 彼时她离着那处豁口仅有数步,阿史那移目看见了她,反是沉寂着摇了摇头,不再乞求了。 江小蛮紧张起来,回头偷眼去瞧那些弓箭手,在瞧清楚领头人竟是阿合奇后,未待她犹豫着是否要出去,忽的一声箭矢破空,入肉钉骨之声近在耳侧,一箭贴着阿史那侧脸正中男人肩膀。 有滚烫血沫飞溅在江小蛮额边,观星楼下传来阿合奇大声斥责放箭者的喝骂,她刚一起身,正对上那男人绝望疯狂的凶狠双目,心知活不成了,他目眦欲裂得啸了声,收紧胳膊仰面朝豁口处倒去。 电光火石间,又有凌空一箭,直钉入男人面门,然而还是晚了,男人手臂渐松,阿史那未及挣开,随着他一并朝城下摔去。 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反应,江小蛮猛地一扑,最后关头堪堪拉住了阿史那的右臂,她整个人被拖着朝墙垛上跌去,本以为能拉住人,可冲力实在太大,“砰”得一声,她脑袋在石墙边重重磕了下,而后一并从豁口边飞了出去。 “蛮儿!”腾空之际,耳边传来撕心裂肺得大喊。 求生的本能让她反手抓住了墙垛外的粗藤,睁开眼,暗沉冰冷的石墙外青苔遍布,世界一下子安静下来,成了血红色的一片,她脑袋里晕乎乎的,抓着阿史那的纤细左手似要断了般,却本能得像铁钳一般牢固。 就在右臂渐渐滑脱的瞬间,一只大手从城墙上伸了出来,一下子抓住了她的上臂。 她仰起脑袋,看进了提耶惊骇慌乱的眸底,还有他头顶上方,星辰如织的浩瀚夜幕。 …… 半个月后,江小蛮顶着脑袋上的一块膏药,依偎得挽着萧滢胳膊,看着韶光、羊环等人将行囊装车。 伤好的过程中,她脑子里浮浮沉沉的,夜里做梦乱象一片,直疼了好几日。到某一天起来,看见了萧滢她们,江小蛮的脑袋顿时才不疼了。 可是她的脑袋还是出了些问题,就只是勉强记着自己是汉人,连姓甚名谁都忘了个干净。 “闷死了滢姐姐,不是说再不回这地方了嘛,索性你再陪我去逛逛嘛。” 这些人里,韶光苦相羊环话少,她就是看温柔的萧滢觉着亲切。 “坏姨姨!你又抢我阿娘了。” 韶光一脸肃然地抱走了小孩,又朝萧滢点点头,对上江小蛮时却有些吞吐地嘱咐道:“别走远了,也别乱买不该喝的,车队巳正就走了,快去快回。” “姑姑真好!”江小蛮高兴得欢呼了声,拉着萧滢就朝集市而去。 其实这地方蛮荒的很,她总觉着饭菜吃食每一个合胃口的,只是有一样,那沁甜的乳糕好吃的很,走前怎么也得多带些才好。 到了集市上,本该是人声鼎沸之处,人都不见了似的,空着的摊子前货物倒是都在。 这景象怪的很,又行两步,萧滢见远处一堆人围着看张告示,遂指了卖羊乳糕的摊位,让江小蛮自己去称取,只说时辰来不及了,她去前头问问哪个是摊主。 到了人堆前,就听得众人议论纷纷。 往那告示上一看,写的竟是王城易主之事,还特特用汉文附译了一遍。 “哎!前头的别挡着呀,好不容易太平了,不会又要兴兵了?” “胡咧咧个啥!咱国主让贤族弟,新主复与阿史那部结亲,又择女入高昌……” “那国主自个儿呢?他去哪儿了?” “我看看啊,诶!写着剃度皈依了。还写着新王大赦呢,允囚俘自行择地安居,归国亦可。” 江小蛮远远地见萧滢带了摊贩过来,面色有些异样,她称了两大油纸袋的乳糕,正要相问,就听韶光站在街口喊了起来。 她立刻胡乱塞了两口乳糕,曳了萧滢的手,一下跳上了马车,却并不进去,只是晃荡着脚,将纸袋抱得紧紧的,来回好奇地打量城内风貌。 “外头晒得那么厉害,坐那日头底下好玩儿么。”离着城门愈近,韶光心里免不得有些不安,只怕那人要出尔反尔。 江小蛮不以为意,一撇嘴朝她晃晃纸袋:“这里到处是土墙土楼,灰蒙蒙的,我从未见过。姑姑,我就外头坐坐,保证不偷吃的。” 想起前两日她一口气吃下去半袋子羊乳糕,而后腻着肠胃上吐下泻了好一阵,韶光欲言又止地半掀着帘子,想了想,还是一并出来,让车夫歇了,自己费力地挽缰也好看着她。 “姑姑,你说我是江阴一户行商的女儿,那这回咱们贩了多少货物?” “崔家门户小,也就百八十两土产皮毛一类的。” “咦?那怎么才装了一车货呢?好生奇怪,我数了数,护卫咱们的部曲倒是有三十四人,这路上不太平?就贩那么些货物,能养活这一大家子么?” 韶光握缰的手渐出了薄汗,寻思着到了地方,还得将这一套身世编得像样些。江小蛮见她沉着脸只是随口答两句,觉出那缰绳的分量,她犹豫了下,不忍得将纸袋子递进车帘后,扭了下屁股,挨挤到韶光身侧,帮着她一道去扯缰。 “哎呦!小祖宗,您快歇歇,也不看伤好没好,就来拉着粗绳。” 被她这一喊,江小蛮翻过右掌,对着那些纵深交错的伤痕出神,冷不丁的,只觉有什么人在看着自己。她一下子站起身,攀着马车顶盖,犹疑地逆着日阳朝后看去,但见城楼上一个人影闪过,莫名得心下悸动,直到身侧响起韶光关切紧张的呼唤声,她才闷闷得坐了回去。 . 半年后江南隆冬,大梁乾熙元年第一个腊月。 江阴一处三进的宅院,在这一带承平百年的富贵风流地,也只是普通商户的门第。 然而白雪红梅黛瓦青墙,内宅的暖阁小院却是颇为豪奢的,早早的引了地龙,就连小院的八角亭里,也是时刻备了暖炉,内置顶好的无烟银丝炭。 江小蛮只穿了两重单衣,颇为惬意得仰躺在亭子里的美人榻边,抱着册时新的话本,正看到有趣处,忍不得夸张笑了两声,就有一旁小丫鬟翠儿,吹凉了红枣莲子羹,用小匙舀了递到她嘴边。 “怎的又是这个?拿开拿开。” “姑姑说这个养胃暖身,离家前嘱您最少也得喝一半。” 放了话本,杏眸转了转,她猛地起身薄肩嶙峋:“呀,大夫昨儿开的新方子没煎来?姑姑也嘱过的,你快去外头瞧瞧,她们可是忘了不成。” 翠儿信以为真,放了碗就快步朝外院去了。她前脚还没出月洞门,江小蛮就从美人塌上跳了起来,动作迅速得翻出藏着的一套粗布男装,只用了瞬息功夫,变戏法似的,就整好了衣带塞好了头发。 自羊环陪着滢姐姐说是北上寻亲后,她在此地也没个相伴的,先只是养着病,到后来,成天价地就是朝外头去玩,江南地方灵秀繁华,就连吃食百戏都精巧,她如鱼得水般的,若是没有韶光的管束,恨不能日日扎到外头的花花世界去才好。 翻墙出院,循例还是先去了城东的清凉庵,这两日有几个说媒的上门来,她晓得自己过了年就要双十了,却奇怪得对这事抵触得很,故而也就去找那老尼说说话。 出的庵去,她觉着老尼说的颇对,或许自己浮游无定的,是可以试着觅个郎君成个家了。 这么想着,就沿着城内河道走到了一处酒肆林立的热闹处。今儿已经是腊月二十三了,在北人是小年的日子,时近酉时,天边染过大片罕见的彤云,火烧似的艳丽壮阔,街市上采买筹办年货的人川流不止,混杂的叫卖声,孩童的喧闹玩耍声,一派流年烂漫浮世若幻。 肚子应景得叽咕叫了声,江小蛮哎呀一声,正自埋怨脾胃忒差,不敢饿也不敢吃撑,鼻尖忽的就闻到了一股子油酥香气。 闻香而动,她脚下不停,一直走到了街市没落的尽头,停在了一处巷子边。 这是一处极为局促的铺子,简陋窄小的像是仅有单进,是那种店堂同住人处合在一起的。然而正在门前案板上揉面的店主,倒是生得高大异常,同这窄小寒酸的铺面总有些格格不入。 临风的数九天气,他只穿了件半脏的灰袍,头上倒是带了顶灰褐色的兜帽,铺子生意极好,已经有六七人连着排了队,那店主也就一个人,遂一会儿去炉子里夹烘好的饼,一会儿又回案板前反复揉面。 看着焦香金黄的烤饼,江小蛮愣愣地走上前去,愈是近了,她饿着肚子,眼风反愈是朝那店主身上黏去,只觉着这人生得不错。 等她走近了,那人手下一顿,有所感似的,一下子抬了头,直直地朝她看来。 彤云似火,染得他殊异面容一派温色,江小蛮倒抽了口气,只觉心口都被人掐住了似的。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人呢?尤其是那双碧眸深若寒潭,在日暮中渡上了人世最温柔的颜色,让她有种溺死其中的错觉。 明明知道不该这样直视外男,可她着了魔般地就是移不开眼。 江小蛮走到摊子前,等那几个买饼的离开后,她竭力作出平常的样子,开口道:“我姑姑就爱吃这儿的烤饼,这位……阿郎…额…贵姓?往后可否每日去我府上送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