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诱师入怀(重生)》作者:云翮 文案: 自带仙气清雅美人×心机绿茶小狼狗 苏家世代都是京城文坛说一不二的领袖。到了苏婵这一辈,却只得了她这么个女儿。 苏婵生就一副美若天仙、气若幽兰的清雅模样,加之才名绝佳堪比昭容,京城上下无出其右,无奈生做女儿身,空有才华无处施展。 一场冤案,苏婵初露锋芒。 丞相欣赏她、王爷敬重她、长公主与她结为莫逆,就连皇帝也破例宣召,准她入国子监——承父志,做个教书先生,位列五经博士之首。 喜欢上这样一个姑娘,情窦初开的世子爷半是欢喜半是忧。 忧的是,魏王府如今上有皇帝忌惮、下有朝臣构陷,他自己举步维艰,只能小心翼翼地将心事藏好。 欢喜的是…… 那姑娘好像也喜欢他。 心中暗喜之余,陆暄还要假装很苦恼:“一个月里,她上赌坊逮了我三次、乐坊抓了我两次,还在路上堵了我七次,这般关注我,还费劲心思跟我在一个屋檐下,哎。” 但事实却是—— 上辈子苏婵最艰难的时候,是陆暄陪她度过的。 他不顾世人眼光跑到监狱里,双手扶起她,拜她为师,用自己的羽翼为她撑起半边天。 从此,苏婵以女儿身入朝指点江山,官居太傅,位比帝师。 重活一世,苏婵就想借着一个合适的身份,好好地护着他、守着他,直至大启江山安稳,她也算不负他前世恩情。 然而后来,苏婵功成身退。 乖顺的少年竟是一改往日模样,乘着微醺的醉意用力拉她入怀,亲吻她眼角,声音委屈又隐忍—— “不准你走。” - 愿为你手中纸笔,描之山海,隽之日月,为你阐尽世间美好,陪你迎春向阳,走至冬日黄昏。 【小剧场】 某日醉酒,一贯清冷自持的苏婵梦中失口喊了声:“温昀。” 第二日,全京城“温”姓的人看着满脸戾气的陆暄,瑟瑟发抖。 直到很久之后,陆暄终于问出了憋在心里很久的问题—— “温昀是谁?” 苏婵愣了愣,温和而笑,“等你冠礼那天就知道了。” 昀,日光也。——《玉篇》 *排雷:女主有前夫(前世);前夫火葬场+工具人,C位出殡(bushi)。 *核心元素大概有:暗恋成真/前世今生/年下师徒等。 *作者文案废且智商有限(不太高),权谋部分主要为感情线服务,本质言情文,但人菜瘾大加了权谋线T+T *架空,私设多,地名都是编的,雷同纯属巧合,勿考据;角色行为、三观勿上升作者,作者只是一个莫得感情的造糖(?)机器。 内容标签:重生爽文 姐弟恋 搜索关键字:主角:苏婵,陆暄┃配角:预收《家养纨绔小郎君》求收藏┃其它:下本《公主的撩匪日常》求收藏 一句话简介:温柔清雅美人×年下绿茶狼狗 立意:爱是堡垒,不是囚笼。 国子监篇 第1章 封府 屋外雨声淅沥,伴随着似有似无的雷声。 苏婵的意识渐渐被唤醒。 床边有人在拍打她,焦急地说着什么。 她仔细辨别了一下,那人似乎是在喊她:韫,玉。 那是年少时父亲为她取的字,除了故去的双亲,鲜少有人这般唤她。 而这声音,莫名地有些熟悉。 似乎,是她那多年前便郁郁而终的母亲的。 苏婵睁眼,朱红色的床顶映入眼帘,她怔愣少许,有些不敢相信般,起身,便见苏夫人跪坐在榻边,神色凝重。 “母亲?” 苏婵半晌反应不过来。 这屋内的陈设久违地熟悉,床头那只插着青梅的白瓷瓶,分明是她年少闺中的物什! 烧灼的气息充斥鼻息,苏婵看着屋内的暖炉,记忆渐渐回到闭眼前的那一幕。 那是一个秋天的午后。 宁静的御书房顷刻之间烈火灼灼,苏婵意识到不对时,身子已经绵软不听使唤。 她听着耳边噼里啪啦的声响,抬头,便看到赵琳琅立在她面前,居高临下地望着她。 “陆暄有什么好?” 他质问,“他究竟哪一点,值得你护他至此?” 苏婵后背已全是汗,面上却不动如山。 赵琳琅俯身抬起她下巴,男人俊郎的脸上丝毫没有岁月的痕迹。 唯独一双黑眸翻腾着什么,他语气低沉:“你看看我。” “你护着的那人,他屠我赵家满门。” “我父兄叔侄,皆重刑加身,含冤惨死;” “赵家女眷,被发卖青楼,痛不欲生;” “我母亲,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被关在暗无天日的地方,剜去双眼,活活折磨致死。” “身为太子,他残暴至此;而作为太傅,”赵琳琅眼里迸出恨意,手上的劲几乎要将她捏碎般,“你凭什么还要为他,跟满朝文武针锋相对?” 苏婵听着赵琳琅的声声质问,低低笑起来,满眼讥讽。 她想起早晨听得家里的丫头说门前那株银杏又落了一地金黄,她瞧不见颜色,只能凭着年少时的记忆想象秋天的样子。 十多年了,她双眼不辨五色,皆是拜赵琳琅所赐。 “你赵氏儿郎卖国求荣,死有余辜。” 苏婵平静道,“走到今日,是你咎由自取。怨不得太子。” “苏韫玉,”赵琳琅眸色深沉,“你可以恨我。” “但当初,是你父亲求我娶你的。” 听及,苏婵攥紧双手,神色终于有了波动。 当年她尚在闺中,苏世诚受舞弊案牵连,为了保她,定下了她与赵家的亲事。 赵琳琅是苏世诚的得意门生,虽是寒门,但生得一副好相貌,科举又高中探花,在京城谋了份不错的官职,过得也算风光。 苏婵与他,本也算得上一对璧人。 本以为那时的赵家,会是东窗事发后她的容身之所,却不曾想,此案竟由赵琳琅一手策划。 因怕走漏风声,苏婵被软禁于深宅之中,不得天日。 思及此,苏婵冷笑,“他当年也是猪油蒙心。” “还有,赵大人今天觉得冤枉,我苏家当年——” “就不冤枉了?” “苏家书香门第,百年世家,三代不参朝政,不涉党争。我父亲一生痴于学问与教育,清高一世,被构陷与魏王府结党营私,自挂宫墙以证清白;” 苏婵深吸一口气,克制着情绪,“他出殡那天,苏府上下四十余人推着棺柩城前哭喊苍天无眼,满城哀恸;我母亲更是迎着暴雨抱着他的灵位,恳求官府还他一个清白。” “而这桩桩件件,赵琳琅,”苏婵盯着眼前那人,一字一顿:“皆出于你。你一生坏事做尽,如今不过因果报应,你有什么资格指责太子?” “那是我和你之间的恩怨,”提起恩师,赵琳琅脸上没有丝毫愧意,他松开苏婵起身,“可陆暄是太子,国之储君。行此暴虐,便是德不配位。” 苏婵浑身无力,眼底有冷意,哪怕明知自己将要绝命于此,还是脱口:“你动他试试?” 赵琳琅大笑出声,以胜者一般的姿态睥睨着她,“弹劾的奏本早已递到御前,你死了,如今的满朝文武还有谁有能力帮他?” “苏韫玉,没了你,他什么都不是。” “什么,都不是。” …… 苏婵回想那时,再看如今的闺中景致,竟有些恍惚。 像做梦一般。 守在她榻边的妇人一身藏青锦衣,朱唇轻启,神色焦急地说着什么。 苏婵来不及去听,只是在唤了一声“母亲”后,扑入苏夫人怀中,眼中带泪。 再想开口时,声音却已经哽咽。 苏夫人微微一怔,似乎是察觉到女儿的情绪,不由缓了神情,手轻拍她后背,“做噩梦了?” 苏婵“嗯”了一声,手臂再度收紧。 不会再发生了。 前世那样的惨案,不会再发生在苏家了。 她要带父母远离京都和朝堂,远走高飞,永远,永远都不要再回到这个地方了。 然而苏婵还没来得及开口,屋外丫头就慌里慌张地闯进来,“夫人,官兵封府来了!” 苏婵倏然抬脸,“封府?!” 记忆里苏家唯一一次惹上官兵,便是她十六岁那年震惊朝野的国子监舞弊案,苏世诚涉嫌泄题被立案调查。 苏府被封半月,父亲半月未归,好不容易捎了个信回来,却是让母亲做主定下了她与赵家的亲事。 苏婵大致捋了一下,也就猜到苏夫人一早叫她是为了什么。 科举已经放榜,寒门出身的赵琳琅高中探花,他是苏世诚的学生,当年得知苏家有难,特地上门“雪中送炭”来了。 捋清前因后果之后,苏婵冷静开口:“封就封吧,让苏府上下都去院子里呆着,好生配合。” 丫鬟愣了愣,下意识看向夫人。 苏夫人虽也有些吃惊,但对苏婵的做法表示赞同,点头,“就按小姐说的去做。若有人私自逃跑,不用约束,交给官兵处理就行。” 得了这话,丫鬟才赶紧去照办。 苏婵睨了苏夫人一眼,不等她开口,“赵家派人来说亲了,是吗?” 苏夫人没否认,脸色也不大好,“赵家那儿郎仰慕你许久,如今他成了探花,与你也算匹配,自然是……” “让他走。” 苏婵语气有几分生硬,倒是让苏夫人有几分怔愣。 原先她瞧不起赵家寒门出身时,苏婵反而对此不甚在意,苏夫人还以为苏婵对那赵琳琅也是满意的。 “母亲,你让他走,”许是意识到什么,苏婵缓了语气,“读书人骨子里都有几分傲气,您原先已拒过赵家多次,难道还指望他这时上门是来施以援手吗?” “况且官府尚未定论,父亲尚且清白,您不觉得赵家这时上门说亲,有些蹊跷么?” 苏夫人张了张嘴,犹豫着没有说出眼下劫难非同寻常,怕是轻易躲不过去,将她嫁人,可免遭一番罪责。 清楚父母打算的苏婵握住苏夫人冰凉的双手。 这些年父母遵从家训不涉朝堂,可苏世诚身为国子监五经博士之首,门下皆是宦官子弟,怎能真正独善其身? 苏婵手紧了紧,语气近乎恳求:“母亲,您信我,行吗?” “您好好在府上呆着,什么事都不要做,也不要见任何人。我保证七天内,父亲一定平安回来。” …… 稳住苏夫人之后,苏婵坐到镜前乔装了一番,让人搀到府门前。 官兵立刻将之拦下。 苏婵没说话,手帕掩唇剧烈咳嗽,脸色苍白。 扶着她的丫鬟带着哭腔,“求求大人,我家小姐病重,得找大夫!” 说着,苏婵往后一个踉跄,两个丫鬟死死架住,方才没让她倒下。 “求求大人,”丫鬟边哭边恳求,“我家小姐自幼多病,每月都要去看大夫的。今日还未来得及出门,各位官老爷就上门来了……小姐的救命药没了,若不赶紧找大夫,会没命的!” 官兵皱眉,视线落到苏婵身上,着实一愣。 那女子一身青白华衣亭亭而立,饶是病着,也依旧保持着优雅的姿态,气质淡然,好似那幽谷里的清兰一般。 因不便见外男,她戴了面纱,只露了一双极为漂亮的眼睛,一番咳嗽后,那双带了几分忧虑的眼里沾了水汽,额顶通红,看得人好生怜惜。 虽是奉命,但看着这般美人正受着病痛,官兵心里还是有几分不忍。 “行了,赶紧去吧,”官兵摆手让道,语气僵硬,“一个时辰之内,赶紧回来。” 丫鬟连连道谢,搀着苏婵出府了。 另一个小兵忍不住凑上来问:“头儿,就这么放了,出事怎么办?” 那人嗤笑,“病秧子美人,还能翻天不成?” 离开苏府之后,苏婵利落地摘了块牌子扔给其中一个丫鬟,“你带人去后门守着,今夜子时,定有人想翻墙离开。你赶在官兵发现前将人拿下。” “切记,不要惊动任何人,包括夫人。” 带出来的两个丫鬟都是苏婵的心腹,一句话也没多问,立刻去照做了。 另一个跟着苏婵,问:“小姐,那咱们现在去哪?” 苏婵神色从容,“长公主府。” 长公主陆怀淑是平邑侯肖时的妻子,因肖侯爷长年镇守边关,陛下体恤长姐身体娇弱,特让她留在京城。 说起来如今的陛下,还不是后来的那位。 大约就是这两年的时间,如今这位陛下听信谗言,打算对兄长魏王斩草除根,长公主本想置身事外。 奈何,魏王妃是肖侯爷的胞妹,他从边关捎了封家书,请长公主帮衬一二。 结果这封家书落到陛下手里,成了魏王和平邑侯篡位谋权的铁证。 而巧的是,此前魏王爷请长公主出面替苏世诚说过几句情,故而苏世诚也被打成了谋权的帮凶。 站在长公主府门前,苏婵抬头看着有些阴沉的天空,恰好这时长公主府的门人出来了。 苏婵轻吐一口气,平静踏过了门槛。 心中却琢磨着,她前世虽与长公主有往来,可那也是因着彼时各自的立场和利益,如今的她一无所有,长公主凭什么听信她一个小丫头的话? 门人引她到长公主院前停下,苏婵点点头,让自己的人等在外头。 进到里面,苏婵隔着屏风看到倚在榻上的长公主。 大抵是刚起不久,长公主并未梳妆,长发散落,姿态慵懒,与记忆中那盛气凌人的模样大相径庭。 苏婵垂眸行礼,“民女苏婵,见过长公主殿下。” 长公主“哟”了一声,笑,“只当是哪家的夫人约我打牌来了,没成想,竟是个女娃娃。” 苏婵没应声,走到屏风前低头跪下。 长公主早已退去左右,屋内只她们两个。 “你胆子挺大。” 长公主坐起身,丹凤眼微眯,“这个时候来找本宫,也不怕本宫把你撵出去。” 苏婵低头,“惊扰之处,还望殿下恕罪。” 其实她在府门外等了一段时间,看到魏王府的人出来后才让人递了门帖。 “行了,客套话本宫听得腻烦,”长公主打开手里的小金扇,漫不经心:“为了舞弊案来的?” “是。” 苏婵如实回应。 国子监三月末的考核,有几个学生的成绩异常,经人举报,说是提前拿到了考题。 而上月的出题官,就是苏世诚。 这事本来不与长公主相关,奈何她那顽劣的侄儿陆暄是苏世诚的学生,今儿一早魏王府便捎信过来,让她帮衬一二。 长公主摇着小金扇,神色还带了几分刚醒的迷离,“苏先生的为人世人有目共睹,清者自清,你为着这么点事来本宫府上,反而不妥。” “行了,先回去吧,”长公主下了逐客令,“在这儿呆久了,会给我惹麻烦。” 苏婵低头,并没有要走的意思,“民女此行,并非要给殿下添麻烦。而是希望殿下不要出面,不管谁来找殿下,苏家的事情,殿下就当不知情。” 她语气很轻,不卑不亢。 长公主却听得笑出声,“这话倒是稀奇。苏府被封,你费劲周折跑来找本宫就是为了多此一举?本宫和你苏家非亲非故,凭什么你认为本宫会替你们出头?” 苏婵没有回答。 只是向长公主道过谢,便离开了。 她相信以长公主的聪慧,假以时日,会明白她的意思。 走出院门后,苏婵正打算从侧门离开,就听得远处有脚步声传来,伴随着一声洋洋洒洒的少年音—— “姑母,我给您送酒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里放个预收— 预收一:《碰瓷山匪后我跑不掉了》娇憨美艳白切黑公主×外表谪仙内心糙汉山土匪 秦桑随母在山野里生活的那些年,自在逍遥。 唯一不便的,就是那些占山为王、四处作乱的土匪总时不时来骚扰,安全得不到保障。 秦桑生得貌美,母亲和村里的其他长辈总提醒她,不管在哪,见着这些人了一定要绕着走。 后来母亲病逝后,秦桑才知自己的生父——原是当朝皇帝。 皇帝愧对于秦桑母女,决定将秦桑接回皇宫加封公主,予她荣宠。 失去庇佑的秦桑立刻拾掇好东西下山,一心想着远离那帮草菅人命、杀人如麻的恶魔。 然而没当几年公主,边疆告急,秦桑被心狠又昏庸的老皇帝送去和亲,而后孤零零死在异乡。 弥留之际,她看到那个自己避之不及的男子银枪白马、踏着血和的黄土急急而来,小心翼翼地拥她入怀,贴着她的脸颊哑声道:“抱歉,我来晚了。” 重活一世,秦桑处理完母亲的丧事,趁着接自己的宦臣还未上山,连夜翻墙——跑了。 她决定去投靠宋岁,那个未来替新朝打下了半壁江山的兵马大元帅,她曾经趋之若鹜的土匪头子。 管他灭国不灭国,她再也不想客死异乡了。 - 宋岁虽是个土匪糙汉,但生如谪仙,稍微拾掇一下,也是个唇红齿白的俊美少年郎。 可无论打扮得多么花枝招展,山下村庄的那个娇花一般的小姑娘回回见着他都扭头就跑。 宋岁一脸挫败,在寨子里关了几天后,痛定思痛,正打算下山偷师那些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却见那姑娘背着一个满当当的包袱,自个儿跑上了门。 秦桑心跳如擂鼓,面上却强作淡定,“你的马刚刚吓着我了,你得对我负责!” 宋岁看着拴在门口马棚里的乖乖白驹:“……?” 预收二:《六嫁疯臣》偏执疯批美奸臣&敢爱敢恨纯欲美人 阿芜出身将门,十六岁那年随父征战抵御新朝,誓死捍卫谢氏王庭。 后来,父兄皆被俘入敌军大营含愤自尽,阿芜血染竹林,倒在了她十八岁生辰那天。 两眼一睁,阿芜已然十八岁零三个月,是新朝宰辅谢冬蔺的义妹。 她记不得先前所发生的种种,只听得旁人都道—— 那位权倾天下的谢首辅,是个数典忘祖、阴诡狠辣的奸臣。 * 阿芜不信谢冬蔺是奸臣,还背着他把骂他的人揍得鼻青脸肿。 事后阿芜偷偷看向满脸阴鸷的谢冬蔺,咬咬唇,大着胆子伸手轻抚他紧皱的眉心。 “你别不高兴。” “他们骂的那些话,我是不信的。在我心里,你就是这世上最好最好的人。” “是吗?” 谢冬蔺淡淡地笑着,手背轻抚着她的脸,一字一顿—— “我可不是什么好人。” 第2章 陆暄 苏婵身子一僵,下意识循着望去。 这声音不是别人。 正是魏王府的世子爷、今后的太子殿下,陆暄。 微怔片刻后,她侧身站到路边,低下头保持行礼的姿势。 脚步声越来越近。 苏婵余光瞥见一拎着酒瓶的蓝衣少年,朱唇贝齿,银冠束发,冠上的鸽子蛋珍珠闪闪发亮,张扬得很。 跨过门槛后,还不忘跟身后的下人笑了句:“她是个酒鬼,闻到酒味高兴都来不及,还能冲我发脾气?” 一行人吓得不敢吱声。 连天子都要敬三分的长公主殿下,也就陆暄敢这般放肆,还说人“酒鬼”。 苏婵忍不住低笑。 这一笑,就惹得旁人驻足,就连陆暄也停下来,退了两步站到她面前,“你这姑娘,是在笑长公主,还是在笑我?” 你这姑娘。 苏婵神情微滞,突然记起有一回陆暄天没亮就上她家闹腾,她有点起床气,陆暄就笑她:你这姑娘怎么跟小孩儿一样?睡不好还要闹脾气的。 她于陆暄亦师亦友,当时迷迷糊糊听了这话,也没往心里去。 而这话从如今的少年口中说出来,不知怎么,就多了几分戏谑的味道。 苏婵低头,“不敢。” 陆暄眉心一挑,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没有多加为难,轻哼了一声,大剌剌地往长公主住处去了。 脚步声渐远。 苏婵站直,望着少年的背影良久。 …… 另一边。 跟在陆暄身后的小厮裴逸偏头凑上前,“爷,您今儿怎么这么好说话?” “我平常不也这样?” 陆暄荡着酒瓶,吊儿郎当。 “可这姑娘,不是上回把您当贼,还要拿酒坛子抡您的那位么?” 陆暄脚步一顿,转头往苏婵的方向看了一眼。 人已经走了。 他回过神,有点心不在焉。 裴逸觉察到主子的异常,想着方才的情形,突然像是发现新大陆一般,“爷,您不会是看上人姑娘了吧?” 话音落,后脑勺就结实地挨了一巴掌。 “我瞎么?” 裴逸捂着脑袋,“可人姑娘长得不是挺好看的?” 说着,他小声补了句:“以前光听人说,今儿见了,确实挺好看的。” 毕竟他跟着陆暄,这么些年也见过不少官家小姐,与她们相比,那个苏家的姑娘确实是有些不同的。 “好看是好看,”陆暄顿了顿,有点儿漫不经心的,“可总归是,被太多规矩框住了,总觉得少了点灵气。” 与裴逸不一样,陆暄原来就见过苏婵几回,在国子监,她给苏世诚送东西。 只远远见过,便觉,这女子不是这凡尘俗物,像是天上的神仙打了个盹,从云端坠入了凡间。 那时他还不知这女子长何样,只觉她身上那股子气质,于他这个年纪的男子而言,确是有足够的吸引力。 仿佛一块碧玉,温润中透着清冷,陆暄听说苏世诚给她取字叫“韫玉”。 是个顶好的名儿,也挺适合那女子。 陆暄这样想着,人便到了长公主住处,一早便有人同长公主说了,他到后便直接进去,笑嘻嘻地看着面带愠色的长公主。 “姑母这是怎的了?一大早上的,谁惹您不高兴了?” 陆暄把酒递给了下人,在底下端坐,思忖着姑母今日这脾气和苏家那个姑娘有几分关联。 却没成想,长公主扔了把扇子过来,冷笑,“还好意思说!” “今儿天还没亮,你那没眼力见的父王就差人上门,好容易打发走,你母亲又亲自过来了。我还以为有什么大事儿——” 长公主憋了一口气,嗓音也提了几分,“结果,就为了给你那老师说几句情!” “你说你,书没读个几天,也没见有个长进,怎么你爹老给我找麻烦?” 陆暄莫名被指责了一番,也不恼,只是扁扁嘴,嘀咕:“姑母就是拿我爹娘没法,把气都出在我头上。我说我爹突然让我来送酒是做什么呢,原来——” “是给姑母当气篓子的。” 长公主听着陆暄这番抱怨,心里跟明镜儿似的。 什么出气篓子?这一大早给她送酒来,定是魏王爷担心她不肯出面说情,特地叫陆暄过来磨她的。 她这侄儿贯来是个机灵的,知道自己最是偏疼他,他亲自来了,这事儿她自然会替他们办。 如果,前面苏婵没来的话。 长公主打着哈欠,暗暗思量那小丫头最后说的话。 不是来求她出面,而是,希望她不要插手此事。 这话当时听来有几分惹人发笑,毕竟那会儿,长公主还没太想淌这浑水。 她那时想的是,连苏世诚这么德高望重又不涉朝政的老先生都被卷进来,这事儿八成要闹挺大,至于这一靶子是谁动的手,最终打向谁,便不是她要关心的事情了。 可经陆暄这么一搅和,再回想那丫头的话,长公主就觉得奇怪。 其实撇开魏王府这一层关系,她长公主府跟苏家,是八杆子打不着的关系吧?苏婵特意冒险跑来让她不要插手,实在有些让人琢磨不透。 想到这里,长公主冷不丁看向底下还在嬉笑的少年人,嘴角微凝。 …… 苏婵从长公主府出来后,又小跑了几个地方,掐着时间踏上了回程。 其实以长公主的聪颖,陆暄上门后,她八成就能猜到这次事件的最终指向。 她那么聪明的女人。 但苏婵向来不喜把希望全部押在一个人身上,魏王是个敬贤礼士又重情谊的,自然见不得苏世诚平白无故被诬陷,长公主又惯来疼爱陆暄。 不过,这事儿确实挺出人意料。 魏王府如今正值盛宠,又有先帝遗旨庇佑,所以最初苏家出事的时候,谁也不会想到魏王府竟会被牵扯进去。 马车不疾不徐地行驶着,苏婵扶着额闭目养神,眉心凝了几分疲惫。 不知怎么,脑海就浮现了那个拎着两瓶酒、洋洋洒洒的少年身影,伴随着的,却是她死前赵琳琅的声音—— 你护着的那人,他屠我赵家满门; 身为太子,他暴虐至此; 如今除了你,满朝文武还有谁帮得了他? 声音和画面不断地重合,脑海里的那少年笑得一脸明媚,微勾的唇角带了几分张扬和不恭,清澈的眼里不染一丝杂尘。 苏婵应当从未见过这个年纪的陆暄。 转而,画面又来到了赵家门前,她匆匆赶到时,府门已经上了封条,可门内却依稀传来了求救的拍门声。 又被淹没在了,嘈杂的喊杀声中。 何其惨烈。 不知是不是猜到她会来,陆暄端站在石阶上,一身玄衣,静静矗立在那里。 那天好像下雨了,又好像没下,她感觉眼前雾蒙蒙的,而陆暄的身影也有几分冷冽。 有液体自门缝中渗出,她猜八成是血,于是她看向陆暄,心里闷了一股气—— “温昀,”她喊了他的字,克制着几分怒意,“停手。” “这不该是你来做的事。” 他是太子,不能让人有丝毫诟病的余地,他将来就应该干干净净地坐在那个位置上。 陆暄揣着手,方才远处瞧见的阴戾之气不再,眉梢染了笑意,他毫不在意般,“这有什么?” “赵家做了错事,孤身为太子,还不能惩处他们了?” 苏婵攥紧双手,强压着情绪,“他们做错了事,自有三司办案,何故你一个东宫太子亲自下场,用这般手段?” 见她是真的生气了,陆暄才稍敛了情绪,像是做错事般,没有作答。 苏婵却是知道的,他想亲手为她报仇。 也正因为如此,她才气。 不是气他,而是气自己。 马车突然停下,将思绪拉回,外面青音低声道:“姑娘,药坊到了。” 苏婵睁眼,想着,当年若不是赵家屠门这一事,他的东宫之位,本应当是没有争议的。 “照着方子抓几贴就行了,别耽误时间。” 外面的人应了声“是”,苏婵在马车上等着,觉得有些闷,便打开窗户透气。 片刻后,落在窗檐上的手微微一滞,视线落到了街边一处小摊前,一个白袍青年半蹲在那里,似乎是在挑选东西。 苏婵眯了眯眼,手暗暗攥紧。 赵琳琅。 又见面了。 第3章 琳琅 赵琳琅醒来的时间不早不晚,恰好是科举放榜后。 家里的门童上街回来,连滚带爬到他榻前,激动得牙齿打颤:“公子!有了!” “探花郎啊您是!太好了!夫人晓得了定要高兴坏了,我这就去禀告夫人!” 话音落,人就跑没了,风风火火的。 赵琳琅反应了一会儿,神色平静,似乎这事儿是在他意料中般,又或者是经历了那么多年的风雨,他内心早难有一点情绪了。 独独,苏婵死的那一刻,他疯了。 他记起那时,也有段日子了。 被御书房的火逼出门外后,他循着缝隙看着端坐的那人渐渐倒下,后知后觉地生出了恐惧。 “救火!” 赵琳琅死死盯着卷起的火舌,目眦欲裂,冲着拧着水桶匆匆而来的太监一阵嘶吼:“我叫你们救火!听不见吗!” 听见了,也在救,可那火势终归是不受控制地蔓延着,真正救下来时,已将近黄昏。 苏婵被抬出来时,残阳如血,她身上裹着的白布被染得殷红,垂下来的一只袖子焦黑,已辨不清原来的颜色。 这般大火,白布底下掩盖着的尸身有多惨烈,可想而知。 赵琳琅记得,这个女人很爱美。 她一生体面,听闻当年在狱中的那段时日,每天晨起第一件事,也是给自己描个眉,涂上口脂。 她那么爱美的一个人,走时却面目全非,明明她来时,脸上还化了那般精致的妆容。 赵琳琅反应有些迟钝,心脏的痛蔓延开来时,他才终于意识到—— 这个女人,已经死了。 是他,亲手杀了她。 赵琳琅笑了,眼眶却有些酸胀,他仰天长啸了几声,便走了。 离开了御书房,他和她最后的周旋之地,少了最后一个劲敌,他以为自己会很开心,以为自己大获全胜。 然而苏婵走后不到一月,东宫发难,赵琳琅被削职进了监狱,定下秋后问斩。 却不知为何一拖再拖,直到寒冬过去,陆暄亲自到狱中来了。 具体说了些什么,赵琳琅已经不想再去回忆了,他骨子里恶心了陆暄这人,就像陆暄时时恨不能杀死他一样。 可那么多年,他们谁也杀不死谁,哪怕赵琳琅最后对苏婵痛下毒手,陆暄也没有亲自杀了他。 赵琳琅记得那天,陆暄穿了一身玄色衣袍,似乎是苏婵生前最喜爱的款式,原来陆暄最喜欢穿一些色泽鲜艳的衣服,自打苏婵眼睛坏了,他便只着黑白。 他逆着光在牢房外站了许久,之后赵琳琅被发配到蜀地,路遇暴雨,被山上的一块落石给砸死了。 然后,便醒在了如今,若记得不错,苏家如今被案子牵扯,苏世诚正想法设法为苏婵寻夫家避难。 赵家,应当已经去过了。 赵琳琅从床上坐起,突然想起当年,自己和苏婵本应是羡煞旁人的一对神仙眷侣。 她是他的妻,曾经。 只是后来因他少不经事,没能处理好后宅关系,苏婵一怒之下写了休夫书,被母亲呈到了堂前,而后苏婵便被关进了监狱。 她是在监狱里涅槃的,那之前,她也不过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被人轻声哄劝几句,便会脸红。 赵琳琅想到那时的苏婵,心口发热。 他立即起身,正好这时门人搀扶着赵母走进了门。 他便笑了,发自内心的,因为他知道—— 过不久,苏婵就要嫁给他了。 然而赵母颤抖着坐到他榻边,眼泪扑簌地落着,捧着他的脸哭成泪人。 “我儿寒窗苦读十二载,吃了这样多苦头,如今高中,实至名归,”赵母抽泣片刻,“可那苏家人这般狗眼看人低,实在叫为娘心头愤懑。” 赵琳琅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您说什么?” 赵母便将今日放榜后去苏家说亲被拒的事说给了赵琳琅听,赵琳琅的神色一点一点冷下去。 当年苏世诚的夫人瞧不上赵琳琅寒门出身,赵家上门提了三次亲,每回都被拒。 最后一次便应是今日,科举放榜,苏家蒙难,按前世那样,苏夫人应当松口了才是。 “不急的,母亲,”赵琳琅握着赵母的手宽慰,眼里藏着几分狠戾,“苏家如今刚出事,他们还不知情势严重,再过几日,苏家定会派人来求孩儿的。” 毕竟当年,就是苏世诚求他娶了苏婵的。 因而赵琳琅一点儿也不心焦,反正苏婵迟早是他的妻。 安抚好母亲后,赵琳琅换了衣服上街看榜,瞥见路边小摊上陈列的簪花和发钗,便停了脚步。 他想到,那姑娘打小就是个爱美的,呆得最多的地方除了书房画桌前,便是房中的梳妆台。 本该是个养在深闺的娇弱美人,本来娶她,就是艳羡半个京城的绝等美事。 赵琳琅越想越是觉得,这辈子,他要给她准备好多好多的珠钗和胭脂,让她在深宅之中日日打扮给自己看。 他待她好一点,包容一点,不逼急了,苏婵就不会休了她,也不会入狱,更不会被陆暄救起而成为他的老师。 想到陆暄,赵琳琅暗暗攥紧双手,眼里有寒光浮现。 没有陆暄,他和苏婵,也不会走到最后那一步。 …… 青音抓了药回来,苏婵早已放下车帘,团扇抵着下巴,似乎在思忖什么。 “青音,你记着那边那个摊位,”苏婵指了个方位,“一会儿人走了,找人买支珠钗,想办法送到丞相府去。” 青音不解,顺着方向看了又看,“就是一路边摊,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毕竟丞相府的礼,可不是那么好送的。 “当然特别了,”苏婵笑得意味深长,“那可是探花郎停过的摊子。” 回到苏府后,门前的官兵还是留了个心眼儿,查了下苏婵的包裹,见全是药,才彻底打消疑虑。 还不忘警告了句:“老实点听到没?” 苏婵捂着心口,连连说好,让青音搀着进自己的院子后,方才站稳脚跟,不再装出一副没骨头的样子。 青音有些汗颜。 苏婵到家后不出半个时辰,府上的小厮便送来了一个锦盒。 “这什么?” 小厮有些无奈,“是赵家的公子托人给姑娘的。这公子也真是,看不出咱们府现在是个什么情况么?” 哦,赵家的。 那东西能送进来就情有可原了,苏婵当年也不知道,原来赵琳琅中榜前在京城就已经混得很开了。 苏婵嘴角噙着笑,却让人瞧不出情绪般,“你拿去给夫人说罢。” “姑娘不打开瞧瞧?” “不了吧。” 苏婵看了眼那锦盒,宝蓝色的,从这盒子的长度和形状看,她也猜到了是什么。 真是意外之喜。 这样一来,便也不愁母亲禁不起磨,要把她嫁去赵家了。 …… 苏婵在自己院子里呆了一会儿,苏夫人便差人来叫她。 便放下笔,垂眸轻轻一笑,起身去了。 人刚到屋门前,就见赵琳琅送来的那个锦盒已经拆开,一支珠钗放在一边,再看苏夫人的脸色。 嗯,不太好。 毕竟给没出阁的姑娘塞这种东西,怎么也算不得体面,况且苏家是最重门风礼仪的。 “母亲,怎的了?” 苏婵装作不知发生了何事,“谁招您了?” 苏夫人有些烦心,本不欲与苏婵说此事,但眼下这么个情况,她还是觉得应当征求女儿的意见。 “这东西是谁送来的,你应当知晓吧?” 苏婵垂眸轻声说:“知道的。女儿也不知应当如何应对,只好交给母亲。” 苏夫人点点头,“那赵家儿郎不懂事,也不怕将来这事儿若不成,毁你名声。” 苏婵指尖颤了一下,眉心微拢。 什么叫“若不成”?难道母亲现下还做着这事儿能成的打算? “不过,我倒是听说,”苏夫人冷笑,“那赵家儿郎还送了支珠钗给了丞相家的千金,和咱家的前后脚。” “这个赵家的,也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得了个探花及第,不光瞧上咱们苏家,竟还想高攀丞相家的闺女了么?” 作者有话要说: 我真的好爱男女主的字(温昀&韫玉),赵琳琅的名字也喜欢!但人……就算了。 赵琳琅:谈恋爱吗?真·火葬场的那种。 第4章 撑伞 苏婵在一旁没说话,神情有几分委屈。 但心里却合计着,这蔡丞相家的千金蔡歆儿当年对赵琳琅也是情根深种,吵闹着非嫁他不可,哪怕后来赵琳琅娶了妻室,蔡歆儿也依旧没死心。 也正因为此事,蔡相在朝堂之上频频与赵琳琅作对,却对苏婵多有照拂。 苏夫人数落完赵家的不是,瞧见女儿一言不发,似有些伤神,心里不免疼惜,忍不住又开口,“你爹也真是,天下儿郎千千万,怎的偏生看上了这么个浪荡子!” “不能怪阿爹的,”苏婵轻声道,“他满心学问教育,哪里知那人心隔肚皮?” 见女儿还在为苏世诚开脱,苏夫人心里更窝火了。 她本也看不上赵家寒门,赵琳琅虽是个读书人,但他祖上亲戚都是些粗人,不懂识字,加上他母亲生来是个刻薄样,苏夫人哪里愿意把苏婵送到这样的人家里受委屈? “罢了,此事先就这样,他家再让人上门,一概不理会。” 苏夫人下定了决心,拉过苏婵的手,“我苏家的闺女又不是没人争着要娶,还犯不着受这等委屈。” 于是和赵家的亲事就按下不提了。 苏婵暂时放下心来,但也嘱人盯着些,毕竟这事儿最后的决定权还是在苏世诚手里。 这夜子时,屋外又开始下雨。 苏婵披着身淡青色的狐裘在窗前习字,长发拢于身后,又垂了一缕碎发在额边,写着写着,便要伸手去拨一下。 青音换了盏亮些的灯过来,见苏婵迟迟没有要睡的意思,不免劝道:“姑娘,身子要紧,还是早些歇息吧。” 苏婵摇摇头,一股寒气入喉,她忍不住掩唇轻咳,另一只手却将刚写的东西揉作一团,扔进火盆子里烧了。 火星子瞬间蹿起,映进苏婵的瞳仁里,她盯着火光看了一会儿,移开视线。 “云知那边如何了?” 云知便是白日里,苏婵嘱着让带人去拿人的那个丫鬟。 “去了有些时辰了,”青音端了碗热汤过来,“姑娘放心,云知从不失手的。” 苏婵点点头,倒也放心,不过是苏世诚书房里的两个书童,云知会些武功,拿他们不在话下。 便脱了狐裘,准备歇下了,临入睡前还嘱了句:“云知回来了叫我一下。” 苏婵合眼侧躺在榻,一点睡意也没有。 方才凭着记忆回想当下朝中局势,写了半天,总有那么几个名字就在嘴边,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苏婵记得自己年少这会儿记忆力挺好的,一本书看过一遍就能记个大概,怎的她孑然一身回到现在,偏生把坏记性给带回来了。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屋内温度恰到好处,苏婵迷迷糊糊的,总算有了睡意。 但又睡得很浅,脑子里走马观花般闪过许多画面,几乎全都是灰白的,没有色彩。 唯独,白天见着的那个蓝衣少年。 这个年龄的陆暄于她而言,陌生中又夹了几分熟悉。 她没见过这个年纪的陆暄,明媚又张扬,好像俗世中的一切烦扰都不入他眼一般。 十六七岁,正是他人生中最好的时候,如今魏王府如日中天,他正蒙陛下恩宠,眼底没有仇怨也没有戾气,还是个干净的少年。 苏婵迷迷糊糊地想,要是他能一直这样就好了,总好过后来在尔虞我诈之中渐渐失了本真。 浑浑噩噩睡了不知多久,苏婵被人摇醒。 睁开迷蒙的双眼,便看到青音脸色不大好,克制着声音道:“姑娘,云知那……出状况了。” …… 主仆二人撑着伞出了门。 雨虽下得不大,但春雨微寒,落在身上还是凉的。 苏婵脚步越来越快,淡青色的狐裘上溅上了水渍,红唇微抿,长发随意地拢于身后,平静的神色下难免掩了焦急。 她已经许久,没在下雨天出过门了。 苏婵眼睛不好,除了看不见颜色,到了阴雨天视野也极为模糊,若非必要,几乎不怎出门。 出门也一般是去东宫,陆暄都会派自己的亲信上门来接她,有时怕她不方便,也会亲自上门。 正这样想着,苏婵便看到后院屋檐下端站着的那少年。 他换了一身亮灰色华服,双手拢于袖里,神色有些困顿,见她过来,方才微微抬眼,视线不偏不倚地落在她身上。 苏婵脚步顿住,也着实一愣。 这大半夜的,陆暄怎的会出现在她家的院子里? “世子殿下。” 苏婵心中虽然困惑,但还算冷静,余光瞥见跪坐在一旁的云知,她旁边还有俩五花大绑着的人,口里塞得严实。 斟酌片刻,苏婵正打算开口,便听得少年打了个哈欠,靠上柱子,姿态慵懒,“你家的人翻墙砸我脸上了,这笔账怎么算?” 云知听了,忙解释:“姑娘,没有的事!只是刚巧落到世子跟前了而已,压根就没碰到!” “住嘴。” 苏婵轻声喝止,低头向陆暄抱歉道:“民女替他们向世子道歉,此事我会给世子一个交代,但现下夜已深,望世子早些——” “可是我好疼。” 陆暄打断苏婵,捂着肋骨哼唧,“撞了人,一句‘抱歉’就无事了?这可不是苏家的做派。” 云知听了这话,差点就要怼回去,被苏婵一个眼神制止了。 “世子想如何?” 苏婵轻声反问,“您半夜出现在此处已是不妥,这个时刻,世子觉得如何才称得上是苏家的做派呢?” 她声音始终平稳,听不出情绪,却又予人莫名的疏离。 陆暄站在台阶上,瞧着伞下那人。 她面容平静,不见一丝愠怒之意,身上披着青色的裘衣,乌黑的长发如瀑般散落,就那么端正地站在那里,都让人觉得似是从画里走出来的一般。 像山谷中孤绝的兰草,遗世而存,哪怕靠近半分,都让人觉得是亵渎。 陆暄自觉没趣,本就随口一说,并不真的想让苏婵如何,便打了个哈欠,自顾自地找了个台阶:“罢了,本世子好困,道歉的事回头再说吧。” 说着,便站直了身子,兀自理了理衣衫。 视线再落到苏婵身上,陆暄明显有话要说,但又似乎有些难以启齿,挣扎半天,也只是“喂”了一声。 又沉默片刻,才补了后半句:“借我把伞呗?” “出门的时候天色早,那会儿还没下雨。” 苏婵怔愣少许。 突然想到有一回天下大雨,陆暄有急事找她,淋了个落汤鸡,到了之后也不说事儿了,抱着热水桶拼命擦洗脸颊和双手。 她好笑问他:知道下雨,怎么不带伞? 陆暄也是说:出门那会儿还没下,忘了。 可你不是大晴天都会让人随把伞的吗? 苏婵这样问他。 那人动作顿了顿,笑得漫不经心的:那还不是怕你淋着。 苏婵看着眼前的少年,他的模样与记忆里的那人重合,不能说完全一样,可她还是不得不承认—— 岁月待那人,是极好的。 那时的他与现在,容貌上并无任何变化,虽说年纪本也不大,但三十来岁的人,鲜少有同他那般的少年气。 只是那时的陆暄,经历了太多的变故,又在朝堂上被打磨得没了棱角,早已不似如今这般张扬。 还有。 他很少再穿颜色鲜艳的衣裳。 思及那时,再看如今的少年,苏婵垂下眼眸,眼里隐了几分苦涩,似有似无。 她收了伞,正欲递给陆暄,那少年突然几步上前,手横过来,一把握住她的伞柄,重新撑开在头顶。 两人同在伞下,雨珠顺着伞快速滴落,形成雨帘,将他们隔成一个世界般。 “你想淋雨啊?” 少年戏谑的声音在头顶响起,苏婵回过神,抬眼,便撞进了少年的眼底。 两人离得极近,近到苏婵似乎都能闻见他身上清冽的香气,她却也没有退却,就那么仰头站着,平静看着低眸似笑非笑的少年。 少年顿了片刻,方才有些不自在地别过脸,冲着青音“喂”了声:“你是想让本世子送你家姑娘回去么?” 青音回过神,忙撑着伞把苏婵接过来,脸色极度难看,但看着苏婵没什么反应,也只能克制着情绪。 “世子,请回吧。” 青音声音有点儿僵硬,“让人瞧见您大半夜在这,不好。” 陆暄“哦”了声,好笑问:“怎么?让人瞧见了我在这里,你家姑娘是不是得抹脖儿了?” “你——” “云知,把人带走。” 苏婵打断了怒气冲冲的云知,这丫头一贯是个护主的,但说话有时不经脑子,苏婵怕她惹祸上身。 最后看了陆暄一眼,苏婵便转了身,“回吧。” 伞并不大,青音撑伞搀着苏婵,尽量把伞往她那边打。 两个女子同撑一把伞尚且局促,何况一男一女? 青音想到方才那登徒子的行径,气得眼睛都红了,自责道:“都怪奴婢考虑得不周全,让姑娘受委屈了。” 苏婵正想着事儿,听青音这么一说,“嗯?”了一声,“委屈吗?” “姑娘,他说着那种混账话,一派登徒子作风,”青音越想越生气,“再说,哪个正经人家的公子半夜三更不睡觉,上别人家门外溜达的?” “得亏他是世子,若没您拦着,云知方才保准上手了。” 两个丫头似乎都气得不轻,苏婵倒是没觉得什么,只是想着陆暄的行径,多少觉得有几分好笑。 便宽慰了句:“孩子罢了,同他计较什么?” “孩子?”青音不敢相信般,“世子年岁与您相差无几,保不齐还年长于您,哪是个孩子了?” “是吗?” 苏婵笑了声,眉梢染了几分柔,“但我看他,怎么总像个孩子。” 作者有话要说: 陆暄眼里的苏婵:画中仙。 苏婵眼里的陆暄:小孩儿。 (bushi) 第5章 浮出 陆暄这事儿成了插曲。 从苏家逃的两人是苏世诚书房的书童,也读过些书,平日里能自由进出苏世诚的书房。 苏府被封后,这俩人不知是有人刻意安排的还是怎么,特地挑了半夜翻墙,结果被抓了,提到堂前后,竟对苏世诚泄题一事“供认不讳”。 于是苏家涉嫌舞弊,就成了板上钉钉的事情。 苏婵端坐着,手里捧着暖炉,平静望着被绑着那俩人。 片刻方才开口:“我记得你们二人。当年是哪个官家府邸的家奴,因做了错事要被主人发卖,家父恰巧经过,顺手把你们带了回来。” “我若没记错的话,”苏婵顿了顿,似乎是真不太确定般,“是吏部尚书……曹大人家吧?” 那两人低头,其中一个叫陈荣的似乎是良心上过意不去了,便吐了口气,妥协般应道:“是。” “当年我二人,的确是曹家的家奴。因得罪了小公子,便要被当街打死,是老爷心善,救了我们二人。” “那为何不知感恩?” “姑娘,我们都是下等的普通人,”陈荣苦笑,“生在人世,只是为了吃一口饭。苏家出事,我们这些下人轻则被发卖,重则随主人殉难。罪人家的家奴,总归不会有好的出路。” 苏婵皱眉,“谁同你说的这话?” 陈荣沉默片刻,如实回答:“是……曹小公子。” 便是曹尚书那个最受娇宠的小儿子曹文修了。 苏婵与此人并无交集,对曹文修的所有印象,皆源自陆暄之口。 听闻此人在国子监与陆暄是同修,两人十分不对付。 想到这里,苏婵反应过来什么,问:“曹小公子也是家父的学生?” 陈荣点点头。 苏婵又问:“他让你们做了什么?” “小公子什么也没让我们做,只是前几日上街遇见,他同我们说……” 陈荣顿了顿,“他说,若是日后我俩想另谋出路,他愿意不计前嫌。” 苏婵没说话,反倒是云知嘴快了句:“他都要打死你了,你还相信他说的话?” “可苏家,不是出事了么?” 陈荣这话说到了点子上。 苏家出事,出于人的本性,陈荣和同伴想另谋生路,这无可厚非,可关键是—— 曹文修那时候,是怎么知道苏家要出事的? 又审了一会儿,陈荣几乎有问必答,可另外一个叫吕和的却是嘴巴严实,一个字都不肯说。 苏婵本想再问,可青音和云知催促着:“姑娘,天快亮了,先回吧。” 没辙,苏婵只好让人锁了门,再三叮嘱后,方才回到卧房。 心中不免有些不甘。 她从前世回到如今,对舞弊案一事却是知之甚少,唯独晓得,这件事同赵琳琅有关。 “姑娘,时候还早,要歇会儿么?” 苏婵手扶着额角,突然想到什么,冷不丁看向云知,吓得那姑娘一哆嗦,碰掉了手边的玉瓷瓶。 “哗啦”一声,里边的液体撒了大半,屋子里瞬间充斥着酒香。 苏婵微微一愣,随即想起自己年少时,原也是个好酒的。 “洒便洒了吧。” 苏婵侧过身,视线一点儿也没落到酒瓶上,“我问你,世子那到底怎么回事?真就那么凑巧,让翻墙出去的陈荣两个给撞上了?” 提起这事,云知气便不打一处来,但又不敢太过,只闷着应了声:“真那么巧。” “陈荣他们翻出去后,我追了一段,迎面世子就过来了,吓得他俩连连求饶……哦对,”云知拍了下脑门,“说起来,这事儿本还得谢谢世子。” 听着丫头有些懊悔的声音,苏婵忍着笑:“那怎的又不谢了呢?” “那还不是因为——” 云知顿了顿,愤愤道:“他是个登徒子。” “说到这个,姑娘,”云知有些不高兴,“奴婢听闻今儿赵家公子送了支钗子,您都要担心影响名声。怎的夜里世子那般调笑于您,您一点儿反应也不给啊?” “我要给什么反应?”苏婵好笑问,“呼他两巴掌?” “这又不是您做不出来的事情。” 云知小声嘀咕了句,没敢让苏婵听见,然抬眼见着姑娘那似笑非笑的眼神,便知她还是听见了。 听见了,却也没往心里去。 苏婵拢了拢狐裘,轻吐一口气,开始回忆起自己年少时的样子。 十五六岁的时候,她都在做些什么呢? 无非是跟着苏世诚乐琴书、习字画。 偶尔兴致盎然,也会独酌几杯小酒,微醺时便偷偷撑船去荷塘里摘莲蓬,大醉了便找个地方睡一觉,无拘无束。 这不大的别院,却是她年少时的一片天地。 后来她身居高位,府邸比如今的要大上许多,甚至于整个京城,她都可以恣意行走。 可那时的她,却再也无法在任何一处风景里,看到自己当初的影子了。 …… 天蒙蒙亮时,陆暄拎着伞回到赌坊,找了个地儿懒懒倚坐着,声音有些哑:“歇会儿,别吵我。” 一个叫秦四海的公子哥“哟”了声,摸牌的动作不停,“世子爷这一宿是做什么去了,蔫成这样?该不会是和哪个姑娘幽会去了吧?” 陆暄闭着眼,偏过头,“没劲。” 得了这反应,秦四海动作顿住,“还真是?” 陆暄不耐烦,“闭嘴。” 一时包厢里的人牌也不打了,搬着小板凳围坐成一个圈儿,直直盯着陆暄。 陆暄登时睡意全无,暴躁地抹了把脸,起身,“老子回家睡去!” “哎,别啊,”知道陆暄脸皮薄,秦四海也不打趣他了,笑,“话说你都几天没去上课了,回家你爹不得打死你?” 陆暄翘着二郎腿,还有些困顿,“打死我吧,打死了就不用去上课了。” 他是真的讨厌上学。 原先父母知他没有读书的天分,也不勉强,请了个私塾先生做做样子,教他认几个字也就罢,他照样乐得逍遥。 然而就在半年前,他那皇叔一道圣旨就给他塞进了国子监,从此陆暄就过上了一月一小考、一季一大考的监生生活,规矩众多,一月还只有两天月假。 这哪是恩宠?这分明是要他死! 秦四海看到他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庆幸着还好他家世代从商,也没个逼着他读书当官的父母。 他看着陆暄,颇有些同情地劝道:“要不你还是去上个一两天课再来吧,不然我担心——” “担心什么?” 秦四海顿了顿,想到魏王爷提着长棍追打陆暄时的情形,默默补完后半句:“担心下次见到你,就是横着的了。” 陆暄:“……” “哎我说真的啊,”秦四海拿扇子戳了戳陆暄胳膊,“唰”地一声打开,挡着脸神秘兮兮,“是不是因为你那个死对头这回榜上有名而你还在吊车尾,觉得丢人所以不肯去?” “我死对头太多了,你说哪一个?” 秦四海皱着眉头想了想,“就总喜欢当街跟你叫板那个,姓曹,叫什么来着我给忘了。” 陆暄脸色一变,“曹文修?” “对对,就是他!你瞧我这记性,光记着这人仗着自家姑姑如今受宠,老喜欢跟你对着干,也不知是哪里来的脸。” 秦四海正愤愤不平地说着,陆暄已经起身往门口走去,又想到了什么一般,回过头,“喂”了一声。 “怎的了?世子爷,”秦四海瞧着陆暄不情不愿的模样,猜到他要去哪,似笑非笑,“哎,是不是心里特不爽快?突然自己对家就飞升了,很嫉妒、很不服气吧?” “没,我就想给你提个醒。” 陆暄这会儿已经清醒过来了,黢黑的眸子里带了几分慵懒,语气凉凉,“你哪天若是让人给揍断了腿,不用怀疑,肯定不是我干的。” 秦四海警觉,总觉得下半句不是什么好话。 果不其然,陆暄顿了片刻,悠悠补了句:“我只会撕烂你的嘴。” 秦四海:“……” 从赌坊出来后,陆暄回了魏王府,快速地收整了一番,换上了国子监的白色制服。 他最讨厌穿素色调的衣裳了,不免嫌弃地撇嘴。 裴逸抱着食盒和书卷,探了半个头进来,“爷今儿打算临幸国子监啦?” 陆暄低低“嗯”了一声,打了个哈欠,顺手从桌上拿了块点心放进嘴里,余光瞥见晾在外头的那把淡青色的雨伞。 神色微微一顿,便将嘴里的东西咽了下去。 “今儿可能还会有雨,”陆暄看着屋檐上落下的雨滴,目光略过那一抹青,语气淡淡,“再去拿把伞吧。” 陆暄去往国子监的时候,苏婵堪堪醒来,入目的朱红色床顶还有些许的不真实。 昨夜听着雨声,脑子里装的全是事儿,她睡得并不踏实,思维好像陷进了死胡同一般,绕不出来。 如今醒了,倒是想起一事—— 曹文修同陆暄虽然不对付,但也算是一起垫过底的交情。 但听说后来有一次,曹文修不知哪根筋通了,突然考了个第二名出来,陆暄的名字孤零零地躺在不及格的名单上,还被魏王爷揍得四天下不来床。 陆暄对此怀恨在心,哪怕过去了很多年,提起这事儿依旧愤愤不平,苏婵当时只觉得好笑。 如今想来,当年曹家早已被削职出京,苏世诚忌日那天,陆暄却还要不远万里把曹文修抓回来按在他牌位前跪拜。 不像是祭奠先师,反而—— 更像是负荆请罪。 想到这里,苏婵猛地从床上坐起,叫了青音,“快去阿爹书房里,把近几个月的成绩册和考卷找出来。” 第6章 诬陷 马车一路到了国子监门前。 天色还阴沉着,陆暄在马车上睡了一觉,下来后双眼还有些惺忪,裴逸小心撑着伞,生怕这爷溅到雨水。 陆暄有点洁癖。 他觉得天上落下的和河里淌着的水都至脏无比,挨着了便觉难受。 故而非要紧事,陆暄下雨天绝不会出门。 到了屋檐下,裴逸收了伞,主仆二人沿着长廊走着,一路上的人见着陆暄都觉得稀奇。 陆暄倒是不怎在意,叫他他便应,装作不理也不恼,就这样快到长廊尽头的时候,他突然被人拦着。 是曹文修。 远远看到了他,曹文修早从身后的人群里退出来,手里摇着木折扇,“哟”了一声,“稀奇啊,什么风把世子爷给吹来了?” 曹文修和陆暄岁数相差不大,个子却比陆暄矮上一截,陆暄低眼扫向他,下巴也不收一下的,“让开。” 明显没睡醒,戾气极重。 曹文修倒也不想正面触他霉头,便干咳一声,假意侧身让路,又在陆暄往前迈步时冷不丁来了句:“世子今日来,也是为了恭贺赵兄高中探花的吧?” 众人循声望来,落到陆暄身上。 国子监人人都知道,陆暄和曹文修不对付,而曹文修却与许多寒门子弟交好,其中就包括赵琳琅。 曹文修这句话,明显就是在炫耀,在羞辱,若是陆暄贺了,好像对曹文修示弱一般,若是不贺,倒显得小气。 陆暄迎着其他人目光,轻哼一声,脚步都不带停地来了句:“关老子屁事?” 挺符合他一贯我行我素的作风。 曹文修的脸青白相间,正欲迎上去与他争论一二,就见被众人团团围住的青年摇了摇头。 他便作罢,却见那青年噙着笑意上前,对着陆暄行礼,不卑不亢,“应是在下恭贺世子才对。” 赵琳琅瞧见如今仍是少年的陆暄,前世的恩怨纠葛顿时侵袭而来。 便是这人,以极为卑劣残忍的手段杀他赵家满门; 也是这人,朝堂之上处处与他作对,次次逼他到绝境; 还是这人,让苏婵和他针锋相对,到了水火不相容的地步。 眼前的这个少年,便是她当初倾尽一生,哪怕牺牲自己,也要拼命护着的人。 想到这里,赵琳琅双手交叠拢于广袖,脸上的笑分毫不达眼底,眼里藏了戾气,面儿上却恭敬称:“恭贺世子,三月考核拔得头筹。” 这话出口,不光是其他人愣住了,就连陆暄本人,也禁不住指着自己,好笑出声:“我?头筹?” “你没事吧?中了个探花及第,脑子高兴坏了?” 其余人也不敢相信,有个不怕得罪人的大着胆子:“可崇志堂三月的考核成绩不是撤掉了么?” 赵琳琅“啊”了一声,“是啊,我今日去同先生报喜时听说的,是重新审查过的。” 说到这,赵琳琅又补了句:“应当……不会有错吧?” 这话一出,众人瞬间明了,看陆暄的眼神也就多了几分古怪。 上月殿试,赵琳琅不在国子监,加上他为人处事一贯单纯,故而有人小声提醒了他舞弊案一事。 赵琳琅这才露出讶异和惊慌的神情来,迎上陆暄凉凉的目光,语重心长般:“殿下,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您是皇族世家出身,前途无量,怎会想不开,做这等事呢?” 陆暄还没开口,裴逸就憋红了脖子,激动出声:“胡、胡说八道!世子殿下行得正坐得直,岂容尔辈随意诬陷!” 曹文修这会儿已经反应过来,藏了眼底的心虚,拿扇子指着陆暄二人,“怪不得世子今儿这般火急火燎,原来,是为了销毁证据啊?” 说完,他神情不自然地四下张望,心跳有些快速,不由看了赵琳琅一眼。 可赵琳琅的目光半点没落在他身上,而是看着陆暄,一脸痛心疾首,“稍后崇志堂的严羽先生便会公开成绩,是否是诬陷……大家自己去瞧吧。” 话音落,衣领突然被人揪住,赵琳琅整个人几乎被拎起一般。 陆暄盯着赵琳琅,冷笑:“老子最看不惯你这种装腔作势的调,要害人就直接点,拐弯抹角地想把自己撇干净,你这副作态——可真是让人恶心。” 赵琳琅看着眼前少年,这张脸激起他多年来积压在心里的怨恨与不甘。 他想起苏婵去后不久,陆暄来狱中看他,彼时这人早已不复年少,可神色里总是有那么一股劲儿。 他站在阴潮的牢房过道上良久,说了一句话—— “你早该去死。” “可现在杀你,只会脏了她轮回的路。” 赵琳琅这才记起,原来是那时苏婵的丧期未满,陆暄才一直拖着没有动手。 真是让人恶心的理由。 赵琳琅轻笑一声,不甘示弱般,压了声音:“谁不是呢?你这副高高在上睥睨众生的姿态,也让人觉得讨厌得很。” 见状,曹文修不嫌事大般:“世子殿下恼羞成怒,要打人啦!大家快点拉住他!” 说着,自己便上手去拉拽赵琳琅,裴逸护着陆暄,场面顿时乱作一团。 而这时,不知是谁在后面喊了句:“苏家!是苏先生家来人了!” 听到这声,众人纷纷停了动作。 苏府昨日被封,今日便有人来,自是意味着舞弊一案有了转机,赵琳琅听了这话,眉心一皱。 舞弊一案,苏府被封半月有余,怎会在此时来人? 然还没来得及上前,领子再度被人揪住,赵琳琅整个人被甩到一边,“道歉。” 少年始终扬着下巴,见赵琳琅不做声,黢黑的眼里带了几分不耐,“哑巴了?” 苏家来了人,这是前世并未发生的事情,这时的赵琳琅自然不愿与陆暄纠缠,可那少年似乎是铁了心不肯退让,一来二去,赵琳琅也失了耐心。 他看着那个少年,满脑子却都是,苏婵为了他跟自己争执时的情形。 为了他,苏婵不顾世人诟病,违背家训入朝为官,干涉朝政。 为了匡扶他这个被万人指责的太子,苏婵不知多少次违背自己的原则,宁肯被人戳着脊梁骨辱骂,也不曾在朝局之上有分毫退让。 可苏婵,却从未像护着陆暄一样,给他尝过半点她的好。 于是赵琳琅看着此时的少年,脑子里突然冒出来一个念头—— 杀了他吧。 杀了陆暄,他和苏婵可以重新开始,只要没有了陆暄,无论如何,他们都不会走到最后那一步。 这个念头冒出来之后,赵琳琅丝毫不觉得自己疯了。 他侧了个身,视线落到陆暄身后不远的石头上,下雨地面湿滑,他可以伪造出陆暄是失足摔倒的。 就在赵琳琅默不作声地抬起手时,暗处的护卫已经有所觉察。 眼看暗卫腰间的剑就要出鞘,赵琳琅的手就要碰到陆暄,突然有个人闯了进来—— “世子殿下,诸位同门,”那人一身白衣风姿绰约,不卑不亢行礼,“还有曹小公子,监丞大人有令,请诸位同门移步绳愆厅,上月崇志堂舞弊一案要公审了。” 此人名为宋漾,是此番科考的状元郎,也是监生出身,可此人性情寡淡不喜交友,同谁也说不来几句话,此番也不过例行传话,不等众人应答,便匆匆走了。 只是在走之前,宋漾的视线在赵琳琅身上停留了片刻,颇有几分意味深长。 赵琳琅不由暗暗攥紧了双手,回过神来时,陆暄已经走在前头了。 他咬牙跟上,心里却琢磨着,这个宋漾虽得了个状元郎,可他为人处事清高自傲,前世入朝廷没多久便被人排挤出京城。 更重要的是,宋漾和苏世诚一贯不亲近,这舞弊案,他凑什么热闹? “那个,赵、赵兄,”跟在人群后面的曹文修脸色苍白,小声问:“你当真确定,那成绩册没问题了么?我爹应该都打点好了,不会有事吧?” 听了这话,赵琳琅看向曹文修,压下对这窝囊世家子的厌恶,平静安抚:“应该不会。” 心里却自信满满地想着,哪怕这回栽不到陆暄,泄题一事苏世诚也撇不干净的,他还是会把苏婵嫁给自己。 众人到了绳愆厅,无关人等都在外头端站着等候,与案子相关的人则要去里面受审,曹文修本想躲在一个不起眼的地儿,却不等他找到,便有人上前来。 “曹小公子,苏家首告您涉嫌窃题作弊,请小公子移步绳愆厅对质。” 这话一出,曹文修腿一软,差点跪了下去,脸皱在一起,好像要哭出来似的。 赵琳琅莫名烦躁,却还是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思索着,如今曹家正是如日中天,敢得罪曹家的人不多,明文首告曹文修涉嫌作弊,不像是苏家人能做出来的事情。 便问,“首告是何人?” “苏先生的女儿,苏婵姑娘。” 第7章 审判 听到苏婵的名字,赵琳琅顿时也顾不上管什么曹文修了,三步并作两步,直接冲进了绳愆厅。 却见厅内监丞和学正坐在上面,苏世诚在侧,底下跪坐着一水儿的学生,独独一个书生扮相的小厮站在苏世诚身后的雕花木屏风前。 那小厮赵琳琅认得,是苏婵手下的,名叫陶继,平日里苏婵不便亲自出面的场合都是陶继来走动。 赵琳琅这才冷静下来,不免有几分自嘲。 他这是做什么?苏婵如今尚在闺中,怎可能在外这般抛头露脸? “琳琅,你来做什么?” 公审突然被打断,监丞脸上露出了几分不悦,但碍于苏世诚在场又不得不给几分薄面,咳了一声:“晓得你护师心切,苏先生清者自清,不会有事的。” 赵琳琅瞳仁一缩,不可思议地抬头看向监丞。 什么意思? 舞弊案明明还只是个开端,什么叫苏世诚清者自清不会有事? “琳琅,你还在这里站着做什么?” 见赵琳琅一直不动,监丞催了声:“去外头等着吧。” 赵琳琅没做声,默默转头看向苏世诚,恰好苏世诚也在看他,还朝他点了下头,似乎是告诉他:不用担心。 可这,并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苏家不出事,苏世诚怎么能立即把苏婵嫁给他? 赵琳琅阴沉着脸踏过门槛,曹文修被人搀着进了绳愆厅。 监丞一句话都还没说,曹文修自己就先跪着哭了。 赵琳琅见状,气得心头一梗。 这曹家小公子是个不经事儿的,人苏家的证据都还没拿出来,他这般反倒是落人口舌、不打自招。 很快,赵琳琅看到了两个人—— 一个是陈荣,一个是吕和,都是苏世诚身边的人,也是舞弊案的关键人物,当年就是他们的证词咬死了泄题一事是苏世诚所为。 可如今赵琳琅见着这两人,再回想刚才监丞说过的话,隐隐感到了不对。 偏生这时,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陆暄揣着手站在一旁,懒懒地讽了声,“现世报啊。” 也不知是在讽曹文修,还是讽赵琳琅。 陈荣在堂前,承认了自己看过考题和昨夜逃走的事情。 这与苏婵所写的供词无异,除此之外,供词上还提到了陈荣二人曾在舞弊案发生之前与曹文修有过来往,而此前他二人与这位曹小公子有过节。 监丞看了苏婵的亲笔字迹和文章,赞许地点头,却是四两拨千斤:“令千金当真是文采斐然,寥寥几语,却都说到点儿上了。” “但陈荣毕竟早已不在曹家,他做了什么——跟曹小公子,又有什么关系呢?” 苏世诚脸色微微一变,看向陶继,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 曹贵妃如今在宫中正值盛宠,曹尚书更是陛下身前的红人,连魏王爷都要礼让他三分,苏婵想要定曹文修的罪名,无非是公然要同曹家作对。 苏世诚自然不会准许,苏家世代都是堂堂正正的读书人,身正不怕影子斜,犯不着为了自保而去得罪京城中的权贵。 赵琳琅自然也知道监丞定是要保曹文修,面对陆暄的嘲讽,不屑地笑了声:“到底是谁的现世报,谁又知道呢?” 陆暄懒得再理会他,视线落到厅内,神色虽是懒散,黢黑的眼眸却再无半点困倦。 他心想着,那个苏婵是不是傻?有了人证,她找个人送来不就行了?还自己写什么供词、当什么首告明文揭发曹文修,她是不是不要命了? 沉思片刻,陆暄揣着手踏进了绳愆厅。 监丞没等来苏家人的回应,反倒瞧着另一位小祖宗就这般堂而皇之地闯了进来。 尤其想到,这位世子同曹小公子一贯不对付,监丞顿时冒了冷汗。 却还是硬着头皮,“世子殿下……是有什么异议吗?” 陆暄睨了他一眼,又看向跪在地上哭得像狗一样的曹文修,打着哈哈开口:“没,就是瞧着同窗被你们审成这个怂样儿,忍不住进来打断一下。” 说着,还不忘踹了地上的曹文修一脚,“真丢人。” 这一脚像是把曹文修点着了,他瞬间止住了哭,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指着陆暄:“是他!窃题作弊的人是他陆暄!不信你们去看哪!去看他的成绩和考卷!” 仿佛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曹文修死死拽着陆暄不撒手。 这话乍一听无厘头,却是瞬间在围观的学生人群中炸开了锅—— “对啊,刚刚赵兄不也是这个意思吗?怎么苏家人反倒告了曹小公子?有问题的应该是陆世子吧?” “陆世子应该是想推脱责任吧?” “那苏先生是怎么回事?苏家为什么要帮着陆世子告曹小公子……这种事不应该实事求是吗?” “……” 不明就里的监丞不知道怎么却又把陆暄给牵扯进来了,顿时一个头两个大,慌张的眼神落在苏世诚身后的屏风,暗自咬牙,恨不能自己砸了头上这顶乌纱帽。 陆暄看着突然像疯狗一般逮着他不放的曹文修,皱起眉头,“喂”了一声,嫌弃地想要抽手,“你手脏死了,别抹我衣服上。” 曹文修却死死揪住他,原本平整的衣袖被揉得皱皱巴巴的,陆暄左右挣脱不开,终是没了耐心,提高音量:“放手啊!” “世子这般羞恼,”赵琳琅迈过门槛,趁势反问:“该不会……是做贼心虚吧?” 陆暄抬眼,目光染了凉。 赵琳琅却是不甚在意地抚平衣袖,一副谦谦君子模样,视线不经意间落在苏世诚身上,嘴角勾了抹似有若无的笑。 果不其然,苏世诚听得有些蹊跷,皱眉开口:“考卷我亲自阅过,世子的成绩并未见异常。” 赵琳琅轻轻“哦”了一声,跟着又问:“先生的意思是,曹小公子的成绩有异常了?” 苏世诚当下脸色就变得有些难看,落在赵琳琅身上的目光沉了又沉,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什么,“琳琅,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语气明显带了几分不悦。 赵琳琅忙低头,藏去了眼底得逞的笑,语气真诚又带了几分慌乱般,“先生勿怪,学生一时嘴快罢了,并无它意。” 可这话落在其余人耳朵里,就有些许不对味,毕竟相较于平日里懒散又不好相处的陆暄来说,国子监中的学生们更倾向于信任平易近人的曹文修,加上赵琳琅人品才学俱佳,在寒门中颇有声望,如此一来,倒成了苏世诚有意包庇陆暄似的。 “一时嘴快?” 陆暄冷笑着重复这个用词,大抵是动了怒,竟是一把将曹文修甩在地上。 他打小跟着舅父习武,力气不小,曹文修被摔在地上后,身子挺了挺,随后便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陆暄视线轻轻扫过,不甚在意般大步走到赵琳琅面前,背脊挺得笔直,如山间傲然挺拔的松柏,神色也难得一见地认真。 他伸手,手指抵着赵琳琅肩膀偏头一笑,语气戏谑又讽刺:“赵琳琅,想好怎么道歉没?” “我为何要道歉?” 赵琳琅一动不动,平视着几乎与他差不多高的少年,四目相对时,过往的仇怨似是走马观花一般放映在赵琳琅的脑海中。 当年陆暄下狱请苏婵出任太傅一职之后不久,赵琳琅被连降三次职,关进了御史台监狱。 彼时陆暄已是东宫太子,一身红衣踏进牢房大门,未置一语,抬脚便踹向他的腹部和前胸,迫使他像一只哈巴狗一样趴在地上,狼狈不已。 而后他脚踩在他后颈,坚硬的鞋底硌得他呲牙咧嘴,铁锁链被甩得直响,勒得他手腕好疼。 陆暄冷淡的声音却在他头顶响起:“你欠苏家、欠苏婵一句道歉。” “不过呢,我觉得你不配再出现在她眼前。你赵家欠她的桩桩件件,我会一点一点替她要回来。” 思及此,赵琳琅攥紧了袖中双手,侧眸扫过肩头陆暄的手,前世今生的怨恨汹涌而来。 他一字一句:“我又没说错什么,道什么歉?” 他绝不会道歉。 他绝对不会,向陆暄或是任何一个曾把他踩在脚底的世家子道歉! 便是这时,所有人都不曾注意过的木屏风后传来一声不急不缓的:“因赵公子一时嘴快被莫名污蔑的尊师和同门,还不配得公子一句道歉?” 绳愆厅内众人顿时起身行礼,方才还在门外嘀咕的监生们看到来人,也立即低下头,鸦雀无声。 赵琳琅猛地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瞳仁一缩! 作者有话要说: 陆世子虽然脾气不太好,但对女鹅是真的好啊呜呜呜。 第8章 识破 “母妃?” 陆暄转过身,看到从屏风后走出来的年轻妇人,正是魏王妃肖雅祯。 魏王妃一出来,所有人都低下头见礼,唯独赵琳琅一动未动,目光落在她身后那个女子,眼底有暗光流转,哪怕一贯自持如他,也在这样的场合失了偏颇。 可时光终归是太过久远,他二人互相怨怼了太长时日,后来又在朝堂斗争中忘却了彼此原先的模样,以至于赵琳琅都有些不记得,年少时的苏婵,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直到他看着一身竹青色襦裙、静静立在不远处的姑娘。 因早便见过,她并未与其余人一同向魏王妃见礼,只是安安静静地站在原地,手执一把团扇半挡着脸,眼眸微垂,不经意间的一个抬眸,却像那清风,无意潋滟了一池的春水。 才知,原来年少时的苏婵,光是那么站在那里一字未说,就足够美好。 她本非凡尘俗物,可少年时期的赵琳琅,终归是不懂得珍惜,竟是任由这样的女子那般蹉跎于深宅后院,后来又放纵她逆着世俗的目光,孤身一人行走了那么多年。 真是不该。 赵琳琅痴傻般站在原地,深邃的目光就那么毫不避讳地凝视着苏婵,心中暗暗地想:不会了。 这辈子,他再也不会,让她如前世那般受苦了。 “苏……” 那个梗在心头的名字就要脱口而出,忽而一个人影横过来,直直阻断了赵琳琅的视线,语气不耐:“赵琳琅,道歉。” 陆暄神色比刚才更差,显然是没了耐心,“还有,给我母妃行礼。” 赵琳琅看着突然挡过来的陆暄,心中甚是不耐,他克制住自己恨不能立刻杀了陆暄的心,嗤笑一声,“世子这是有人撑腰了?所以硬气了?” 这话明显带了敌意,苏世诚听了,立刻上前低喝:“琳琅,住口。” 到底是自己一手带出来的得意门生,哪怕赵琳琅行事这般,苏世诚心中终归还是不忍的。 却不知,那看似温润如玉的外表之下究竟藏匿着如何的狼子野心。 苏婵抬眸看着苏世诚的背影,握着扇子的手紧了紧,缓步走上前,面向监丞低头行了个礼,“大人既是难以决断,不妨先过目民女带来的试卷和簿册。” 声音极轻,却引得一众人侧目。 苏婵迎着众人的目光,拿扇子挡去神色的从容,朝陶继点了下头,陶继会意,立刻将今晨从苏世诚书房找出来的荐卷簿和功课履历簿呈上。 荐卷簿是拿来记录历届监生的优秀考卷的,平日里收放于监内博士厅,不便取出,苏世诚习惯性让人抄录一份备于自己的书房,以供随时查阅。 包括上月因舞弊案被撤掉的那一份,苏世诚应该也留有备份,而且曹文修本身名次就靠前,考卷呈出后一经对比,几乎没得辩解。 因而监丞的脸色挂不住了,奈何魏王妃和世子都在场,加上苏世诚这个习惯知道的人不多,他只能在众人瞩目之下,硬着头皮伸手去拿。 “对了,”苏婵转过身,视线扫过赵琳琅,清冷的眸色之下掩了不被人觉察的波澜,“赵公子方才对家父和世子的不敬,还有众位监生的恶意揣测——应当不是空穴来风吧?” 听得这话,魏王妃想到方才陆暄被污蔑的样子,心中自是气不过。 她今日来,本是因着长公主那边拒绝掺和苏世诚舞弊案一事,魏王一贯敬贤,不忍苏世诚这样一位德高望重的文坛巨匠受此污蔑,特意嘱她前来。 不成想,竟遇着这般不公正之事,魏王妃气到发抖,瞪了一眼门口围观的监生,目光最终落在绳愆厅内跪坐在地的王明启身上。 “王明启,你说,”魏王妃语气不大好,“他们为何无缘无故污蔑世子?” 王明启是通过魏王府的关系进到的国子监,此番舞弊案,他也被牵连其中,见到世子和王妃之后,自是羞愤难当。 便低着头如实道:“方才赵公子说,世子上次月考拔得头筹,成绩册在严先生那里尚未公开,大家觉得有问题,所以才……” 说着,他更是几乎要把头埋进胸口。 王家虽是寒门,但因着和魏王府有几分渊源,在京城谋了份小官职,日子过得贫寒却也本分,王明启又是个性子软懦的,当年在国子监,根本没几个人注意到他。 也没几个人在意,王家和魏王府的那一丁点儿关系。 直到舞弊案发,事情发酵,王明启涉嫌作弊一事被钉死,案子翻来覆去,不知怎么就扯到了魏王爷身上,加上朝廷当时确实截获了来自边关平邑侯的一封家书,魏王府便被扣以“结党谋权”的罪名告到了陛下面前。 苏婵暗暗地想,要帮魏王府化解此番劫难,此人是关键。 同样想到这里的还有赵琳琅,听及王明启的解释后,他轻笑讽刺:“明启兄与世子平日里的关系可不差,世子为何会拔得头筹,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吧?” “赵琳琅,”陆暄怒极反笑,“你是疯狗吗逮着人就咬?” “究竟是我胡乱攀咬还是确有其事,世子想必心中有数!” 一旁的苏婵听得皱眉。 如今科举刚放榜,新科进士理应藏拙,而且以赵琳琅年少时的性子,不论为何,也当不会以卵击石,在这种场合和一个王府世子起冲突。 况且他说的话太有针对性了,苏婵印象中,这个时期的赵琳琅和陆暄应当没有什么过节才对。 哪怕为了保曹文修,也不该树敌至此。 这时监丞大约已经把簿册看完了,苏婵余光瞥见他额头上细密的汗珠,暂且按下心中疑虑,趁着监丞还未想好如何给曹文修找补便开口:“监丞大人可看完了?” 不大的一声,却引得所有人投来目光。 “看、看完了,”监丞硬着头皮开口,局促地把簿册卷起来双手握住,“世子的成绩确无异常,就是……虽然名次靠后了点,但……” 监丞干笑了两声,瞥见魏王妃神色比方才还难看,咬舌自尽的心思都有了。 反观陆暄,却是一脸淡然地站在原地,揣着手,还不忘拿胳膊肘撞了赵琳琅一下,耐着性子:“可以道歉了?” 赵琳琅不可置信般,也顾不得什么礼数,上前一把夺过监丞手里的簿册摊开—— 便见,曹文修的大名赫然位于“一等”靠前的位置,而陆暄的名字…… 他往下看了许久,才在三等的末位找到了勉强挤进及格边缘的陆暄! 怎么可能!严羽不是把成绩改了吗?陆暄怎么会这么靠后! 看到赵琳琅震惊的神情,苏婵心下了然,知道自己的猜测应当没错,便拿了另一份簿册让陶继递到监丞手里,“这一份是方才崇志堂的严先生尚未贴出去的,监丞大人……是否也要过目呢?” 到这个份儿上,明眼人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纷纷开始议论:“有人篡改考试成绩吧?那咱们怎么知道哪份是真哪份是假啊?” “你没听人苏姑娘说拿来了荐卷簿啊?试卷摆在那里,谁的成绩有问题一目了然吧?” “那是谁胆子这么大?不光作弊还诬陷别人……” “……” 一直没说话的魏王妃听了众人的议论,脸色铁青地让人扶着上前,走到监丞跟前,一字一顿:“监丞大人,此事事关我魏王府和苏先生清誉,还请大人,务必给我儿一个交代!” 事已至此,苏婵的目的也就达成了,余下的事情,自有魏王妃来处理。 便轻吐出一口气,看向苏世诚,见父亲点头,方才默默离开了绳愆厅。 走出绳愆厅,苏婵深吸了几口新鲜空气,这才觉得心绪缓过来些,方才绳愆厅里的气氛真是糟糕透了,饶是苏婵当年位高权重堪比帝师的时候,对这样勾心斗角的场合也厌恶到了极点,每每经历,都只觉得恶心。 “姑娘,”陶继跟在苏婵身后,手里撑着伞,有些担心地看着她苍白的脸,“姑娘不若还是在此处等着,容我去叫青音云知她们过来。” “不必了。” 苏婵转过身,嘴角扯了抹笑,“我自己走过去就行了。辛苦你再回去,若是有什么异常,立刻捎信给我。” 陶继迟疑片刻,终是把伞递给了苏婵,又有些不放心,嘱咐了几句后才返回绳愆厅。 这会儿雨不算太大,但因着断断续续下了一晚上,路上有些积水,苏婵提着自己的衣裙,小心翼翼地踏过湿滑的石子路。 如今正值三月,一场雨下来,催开了山茶和月季,苏婵打花丛中穿梭而去,看着许久不曾见过的春色,心情却好不起来。 本以为过去的那些恩怨情仇,都应随着她生命的陨落而消散在了最后的那一场火里,那么她遇到年少时还未作恶的赵琳琅时,她可以不跟他计较。 只要他不动苏家,不动陆暄,不管赵琳琅想做什么,她都可以不管。 可奈何,因果这般。 偏生重生回来的她,碰上的却似还是当年的赵琳琅。 他若真是带着前世的怨恨而来,似今日这般针对于陆暄,她就不可能坐视不理。 没有人可以动陆暄。 苏婵停了脚步,回望了一眼绳愆厅的方向,眼里渐渐浮了一抹与她性情不符的冷冽,握着伞柄的手却攥得紧了些。 片刻后她回过头,正欲继续行走,便见到了石子路的尽头、撑着伞立在那里的白衣男子。 作者有话要说: 被爱情冲昏头脑的赵琳琅迅速暴露。 第9章 解决 苏婵顿在原地,稍稍一愣,眼底却不自觉藏了柔。 “世子,”苏婵行了礼,声音温和,“怎的出来了?” 陆暄撑伞站在不远处,薄唇轻抿,看苏婵的目光中有几分审视,像是想从她身上探寻什么一般。 但终归是一无所获。 只是觉得如今眼前的这个女子,跟方才在绳愆厅里的那个,有些不太一样。 “世子?” 见陆暄盯着自己看,苏婵也不恼,轻唤了一声算作提醒,也不催促,似乎也并不在意这个时刻万一碰上了国子监中的其他人会如何。 这与陆暄印象中的苏婵大相径庭,记忆中苏家最看重这些虚的东西了,他还以为苏婵看他站在这里,会扭头就跑。 沉默半天,陆暄“喂”了一声,转而又觉得自己语气太差了点,便缓了缓,生硬提醒:“别给自己找麻烦。” 苏婵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 曹家如今位高权重,检举告发曹文修这事必然会招致祸患,况且她尚在闺中,此事无论结果如何,都会让她名誉受损。 这一点苏婵再清楚不过,她敢如此行事,自是有她的打算。 况且这么多年,她早就不在乎名声这种东西了。 “还有,”陆暄顿了片刻,有些不自在地别过脸,“你的伞我下次还你。” 像是怕被人误会占便宜似的,苏婵看着这般较真的少年人,禁不住低眸轻笑。 “一把伞而已,世子不必挂怀,”苏婵的声音始终柔和,又不似刚才那般清冷疏离,反倒带了几分调笑般,“有这个空闲,不若把心思放在读书上。” 这话不像是苏婵能对他说出来的,陆暄听后不禁一怔。 他看着伞下那如玉一般的青衣女子,眼波微动,犹豫了半天,终是连名带姓地喊了她一声:“苏婵。” 陆暄往前走了两步,白衣青影交相倒映在路边的积水之中,一如上次他在苏家的后花园中见到她时的情形。 青衣玉足,她赤脚踏着水波,就那么撞进了他眼底,那时少女的脸上,还带了几分微醺的迷蒙。 与过往每一次在国子监见到的她,都判若两人,她靠近他的时候,少女独有的清香夹杂着淡淡的酒气一并纠缠于他的鼻息。 是她,却又不似她。 于是陆暄看到小雨淅沥中那有些模糊的淡青色身影,不自觉地想:眼前的这个女子,到底是什么模样。 苏婵看着陆暄踩着水走到她面前停下,半点不曾退却。 “怎么了?” 苏婵并没有把他直呼自己姓名这件事放在心上,“提到读书的事儿,不高兴了?” 陆暄迟疑片刻,终于开口:“上次的事儿,你是真忘了,还是跟我装的?” “嗯?” “就是上月考试前,”陆暄神情颇有几分一言难尽,“在你家后……” 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就被人急急打断—— “姑娘!” 在外头久等不见苏婵的青音撑着伞跑过来,也顾不得陆暄还在场,“姑娘,老爷手下的那位助教严羽先生自戕了!” …… 严羽自戕一事,倒还在苏婵意料之中。 篡改月考成绩诬陷世子这事儿可不小,事情一旦败露,上头的人为了自保,也不可能让他活着。 杀人灭口,不过是寻常政客手段,更何况—— 赵琳琅,一贯就是个不择手段的人。 苏婵闭目倚坐在马车里,双手交叠于身前,手里的团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眉心轻觑,心中暗暗琢磨着如今的形势。 曹文修考核作弊已是板上钉钉,严羽自戕,顶多能暂时压下舞弊案的风头,算一算,那位爱子如命的曹尚书应该要到了。 果不其然,下一刻外面的青音掀起车帘,“姑娘,曹尚书进去了。” 摇扇子的动作便停住,苏婵睁眼,漫不经心地说了句:“那蔡丞相也该到了。” 不到一刻钟的时间,便有车轱辘轧过青石路的声音打旁边而过,苏婵挑起车帘往外看了一眼,见那挂着“蔡”字灯笼的马车停在了国子监的正门前,方才抽回手。 “让云知这几日辛苦些,别让陈荣吕和出事。” 苏婵把团扇搁置在旁,眉心终于舒展开来,“可以回去了。” …… 回到家中时,封府的官兵已经撤了大半。 苏婵从偏门进到府中,正打算去母亲的别院同她说此事,苏夫人身边的丫鬟就着急地找到她:“姑娘,赵家又上门来说亲了,夫人在偏厅,已经快招架不住了!” 赵琳琅的生母郭氏是个性子泼的,又生了张伶牙俐齿的巧嘴,而苏夫人是个脾性温和的,又重体面。 苏婵神色有些凝重,唯恐母亲受欺凌,立刻加快了步伐去往偏厅。 当年,她刚嫁到赵家的时候,苏家正在危难时,赵琳琅又刚入朝围观俸禄微薄,两家匆忙定下婚事后简单走了个流程,苏婵就稀里糊涂地进了赵家的后院。 在赵家的那几年,她面对郭氏的时间,远比面对赵琳琅的时间要长。 而她的眼睛…… 苏婵紧了紧双手,大约是想起了那段不堪的过往,有些痛苦地闭上双眼。 她的眼睛,便是在嫁入赵家不到三个月的时候,被郭氏用墨给泼坏的。 “母亲。” 苏婵踏入偏厅后,恭顺行礼,余光瞥见和苏夫人并排而坐的赵母,脸色微微发白。 面儿上却保持着从容,平静告知:“父亲那边已无大碍,大约再过两日,他便能回来家中了。” “怎么可能!” 苏夫人还没来得及应声,郭氏便惊叫着站起,声音尖锐,引得偏厅一众人皱起眉头望过去。 郭氏这才回过神,干咳着坐回原位,“老身的意思是,苏先生他……毕竟牵扯的是弄虚作假的大案,这么快就撇清关系了?” 苏夫人掩唇,压下心中的厌恶。 这郭氏到底是个乡下妇人,虽然努力作着样子,可这咋咋呼呼的性子实在叫人头疼,她想着苏婵那性子,将来若真得了赵家,定是要受委屈的。 做母亲的自然受不得女儿委屈,苏夫人正琢磨着要回绝郭氏,便见刚坐下没半刻的郭氏又站起身。 苏婵看到郭氏正慢慢靠近自己,下意识往后退了几步,明知故问:“母亲,这位是?” 又不等苏夫人开口,郭氏便嘿嘿笑了两声,“苏姑娘,我是琳琅的母亲。噢,就是今年的探花郎,你爹那个学生,你们应该见过。” “赵夫人,”苏夫人坐不住了,起身逐客,“时候不早了,舍下便不留赵夫人用饭了。” “苏夫人好生小气,老身上你家这样久,连杯像样的茶水都没讨着,”郭氏嗔了几句,“如今连午饭也不给吃了?” 苏夫人神色不悦,心想着这郭氏真是个奇人,门帖也不递地上了她家大门,反客为主也就罢,如今竟还想着留在她家吃饭。 这样的母亲,能教出什么像样的儿子来? 便也不愿再同她多说废话,直截了当:“请你出去。” “我苏家不接无由来的客人,请赵夫人还给自己和令公子留几分体面,趁早出去,否则,”苏夫人一字一句:“我便要请人将夫人赶出去了!” 郭氏笑容僵住,就连苏婵也着实一愣。 “苏夫人,你这……” “出去!” 苏夫人厉声喝道,视线扫过身后站着的小厮。 眼看着一群人就要上前驱逐自己,郭氏也懒得装了,啐了一口唾沫,骂骂咧咧:“你以为你女儿是个多金贵的宝贝吗?你苏家犯了事儿,指不定哪天就吃不上热乎饭了呢!别人巴不得躲远些,也就我们家琳琅顾念着旧情好心来帮忙,没成想你们竟这般不识好人心,真是我们家琳琅瞎了眼!我呸!” 苏夫人脸色顿时难看至极,正要上前驳斥,一直没说话的苏婵拉住了她。 “赵夫人,”苏婵脸上挂着不达眼底的笑,极清浅却又来者不善,“有空在我们家撒泼,不若回家备些银两替令公子打点仕途吧。” 她故意顿了顿,“若再晚些,令公子恐怕只能去偏远的州府一展宏图了。” 郭氏哪里懂官场的事情?只是听着苏婵说赵琳琅可能会被发配去外地,一下子便慌了神。 苏夫人很适时地问了句:“韫玉,怎么回事?今日你不是去听你爹的案子吗?” “是的,母亲,”苏婵语气不紧不慢,“舞弊案的始作俑者是曹家那位小公子,今日公审时,赵公子替曹小公子说了几句好话,还——” 她看了郭氏一眼,补完后半句:“伙同诬告是陆世子徇私舞弊,如今魏王府、吏部的人都赶到国子监了,约摸不过午时便能有结果。” 听了这话,郭氏往后一个踉跄站不稳,奈何苏家的人对她厌恶得很,竟是没一个上前扶的,眼睁睁看她跌坐在地。 苏夫人见郭氏这般,方觉心中痛快些,又问:“那,诬告世子的人都如何了?” “诬告世子的人啊,”苏婵垂眸摇了摇头,似是惋惜,“死了一个。” 话音落,郭氏竟是两眼一黑,昏死过去。 …… 用过午膳后,苏夫人回房歇息去了,苏婵也领着两个丫头回到自己的院子。 憋了一路的云知终于忍不住小跑上前,小声同青音说:“青音姐,我现在觉着特别痛快!” “怎么说?” “就方才那个郭氏啊,她被咱家的人扔出去后,在一个又脏又臭的墙底下躺了半天才醒过来,然后你猜怎么着?” 青音按捺不住好奇,看了眼前面不远的苏婵,停了脚步低声问:“然后怎么着?你快别卖关子。” “然后,哈!” 云知忍不住大笑两声,“她突然就趴在地上哭天抢地的,哭得那叫一个凄惨,连话也说不明白,逢人就问她儿子是不是死了。” 青音听了,也忍不住要笑,只觉那妇人真是活该,好端端的,惹她家姑娘做什么。 “你们也别笑话她了。” 两人说话间,前面的苏婵突然回头说了句,吓得两人以为自己说错了话,转而却见姑娘侧身站在廊间碧色的木梁下,脸上挂着清淡而明媚的笑意。 “这事我得谢谢她。” 苏婵将垂落的发捋到耳后,侧身看着远处天边渐渐张开的云,眉心展开,“多亏她闹这么一出,日后赵家的人再也不会上门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赵母:我儿子死了呜呜呜呜呜…… 赵琳琅:我觉得我还可以救一下。 作者:不救,葬了吧。 陆暄:非常同意!!! 赵琳琅:…… 第10章 噩梦 赵家这事儿告吹之后,青音和云知自然也是高兴的,毕竟上梁不正下梁歪,指不定那赵琳琅是个什么牛鬼蛇神。 青音给坐在妆镜前的苏婵梳着发,瞧着镜中生得如玉一般美好的女子。 似她打小服侍苏婵,到如今也不知多少个年头了,每每替她梳妆,都忍不住要多看两眼。 于是高兴之余又多了几分担忧,青音一边握着梳子,一边叹息:“真是不知,到底得是什么样的儿郎才配得上我们家姑娘。” 苏婵本在闭目沉思,听她这么一说,忍不住睁眼。 又听得青音道:“咱们姑娘才貌双绝,诗书琴画样样精通,也不知得是什么样的神仙才入得了姑娘的眼。” 苏婵笑了一声,并未接青音的话,而后又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嘴角的笑便敛了几分。 …… 午间,苏婵倚在软榻上看书等消息,一不留神竟睡了去。 还做了个梦。 梦里看不见人,只耳边余了杂音和路人不耐烦的吆喝,很吵,她穿着不太合身的麻衣,拼了命在人群熙攘的青石路上横冲直撞,有时不留神撞了人,连一句抱歉的话都说不出口。 最后她跑得累了,停在不知何处,周遭似乎安静下来,那被压抑了许久的痛楚铺天盖地地侵袭过来,苏婵终是忍不住缓缓跪在地上,膝盖磕得脆响,却半点感觉不到疼。 雨水打在身上,那一阵阵的寒凉如昨日般,头发混着水渍糊在脸上,她眼前灰蒙蒙的,什么也瞧不见。 是了,她想起来了。 这一年她十七岁,双眼被那刁钻的婆母失手泼坏,天气阴沉时只能隐约看见人影,她吃了几个月的药,味觉和嗅觉都损伤了,却仍旧没有好转。 才知,赵琳琅和他母亲给她吃的,压根就不是治眼睛的药,而是婆母从乡下一个熟识的婆子那里求来的能让她怀上儿子的“灵药”。 苏婵打小身子不太好,经过这般摧残,更是落下了病根。 但真正彻底击溃她的,并不是夫家这般对待。 而是父亲已经故去数月,她却今日才得知。 方觉,原来这几个月来赵琳琅对她的哄劝和隐忍,都是骗她的。 也正因为如此,身为苏世诚唯一的孩子,他下葬时,她竟连看都不曾去看过一眼。 “姑娘,”有人唤她,声音急切又带着几分担忧,“姑娘,你怎么哭了?” 苏婵睁开眼,一时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眼里有几分茫然,好半晌才回过神来。 “无事,”她坐起身,拿帕子擦去脸上的泪,“噩梦罢了。” 青音还有些担心,觉得姑娘这几天似乎老做噩梦,就连午歇这么一会儿,也哭湿了枕巾。 但青音也没多问,毕竟这几日的事情是有些糟心,姑娘挂记着也是人之常情,便替苏婵换了枕巾,又问:“还歇会儿吗?” “不了,”苏婵看青音拿来了沉香,沉思片刻,“以后我房里的香,都用崖柏吧。” “崖柏?” “嗯,崖柏更能让我安心。” 苏婵闭目按了按眉心,觉得自个儿今日的情绪不太好,睡了也老想起以前那些事儿。 她努力拉回思绪,“陶继那边有消息过来了么?” 听了这话,青音动作顿了顿,十分谨慎地关上门窗,方才低声告知:“有了,曹小公子被关起来了。本来监丞大人还想保他,可魏王妃和蔡大人都在那,铁证如山,蔡大人说什么也要把人押起来先,曹尚书都快气死了,从国子监出来后便进宫去喊冤了。” 蔡丞相和那曹章惯来不对付,逮着机会了打压他,倒也没什么好意外的。 “那监丞呢?” “被撤职了,说是办事不力,”青音想了想,补道:“还有那个赵公子,被打了一百大板子,老爷还想保他来着,但蔡丞相道他毁辱师长又诽谤世子,罪不可恕,听说免去了探花的身份,发配充军去了。” “说起这事儿,那郭氏的神色可好看得很,得亏云知没见着,不然又得笑两天了。” 说完,青音才觉得有些不妥,忙掩了嘴,见苏婵神色并无异样方才放心。 苏婵听得赵琳琅要被发配充军了,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情绪。 他和曹文修关系交好,曹章又公开表示过自己赏识他,加上以赵琳琅的名义送到丞相千金手里的那根发簪,蔡家不可能放过他。 此番去充军,一路上怕是凶多吉少。 在软榻上沉默许久,苏婵突然同青音说:“你去打一盆热水来吧。” “我想净手。” …… 舞弊案一事,虽然撤了监丞、处置了赵琳琅,但也没什么实质上的进展。 毕竟瞧着是个小案,却牵扯了各方权势,加上那国子监的监规是皇帝亲自立下的,无论谁人,在国子监犯了事儿,往大了说那就是抗旨,稍微严重些的,杀头连坐也不为过。 夜里,苏婵拥着狐裘在火炉旁看着书,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在桌案上,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若她猜得不错,今夜定有人要对苏家送去的那两个证人动手了。 苏婵看着炉子里的火星子,火光映在她脸上,她想着,就是不知那蔡家的人和曹家的,谁会更胜一筹。 而此时的国子监中,最后一盏夜灯也灭了。 白日里出了人命,弄得人心惶惶的,到了后半夜,一切都寂静下来,连雨也停了,只偶尔听得两声虫鸣鸟叫。 陆暄穿着松垮的衣裳,揣着手四下晃悠着,头发有些炸毛,睡眼惺忪的,戾气极重。 他觉轻,在家中时不觉得,到了这睡大通铺可要他命了,同寝十来个汉子,磨牙打鼾声此起彼伏,折磨得他脑仁疼。 陆暄闭眼靠在柱子上,跟没骨头似的,盹了一会儿就往前栽去,又醒了。 他暴躁地骂了句,想着这鬼地方,他一刻也不行呆了,得想个法子出去。 也就是这个时候,陆暄听到某个屋子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他放轻脚步寻了去,看到红木镂空的门后面人影攒动,仔细看,还有冷光乍现。 他看清这屋子外头挂着的牌子之后,禁不住笑起来。 有了。 作者有话要说: 人家搁这儿杀人,你只想着怎么逃学!!!(亲妈咆哮) 第11章 受伤 第二日天朦朦亮的时候,云知才从外头回来。 苏婵一宿没睡,忙迎上去,刚要开口问,就眼尖发现她衣裙上有几滴血。 “受伤了?” “没,”云知扔了兵器在门外,神情恹恹,“我没受伤,受伤的是世子。” 苏婵皱眉,“世子?” 云知点点头,如实告知:“我们拿人的时候,世子突然冒了出来,然后……他就受伤了。” “……” 一旁青音正在倒水,听了这话后,不由抬眼:“你这说了跟没说一样啊。” 她把水杯塞云知手里,转头看苏婵。 不知是不是错觉,青音总觉得自家姑娘待那位陆世子,似乎与待其他人不一样,她还没见过姑娘会那般温柔又毫不避讳地面对任何一个外男。 苏婵没觉察到青音的目光,思索了一阵,“证人如何了?” 没问陆暄的情况,青音和云知都愣了愣。 对视一眼后,云知放下手里空掉的水杯,“陈荣年纪大些,倒还算冷静,那个吕和好像一开始还真指望着曹家能给他后路似的,昨儿差点被人一刀给捅了,天快亮的时候才醒,醒之后就哆哆嗦嗦地承认自己偷题了,还说什么自己是鬼迷心窍,求老爷救他的命。” 说到这里,云知愤愤不平:“咱们老爷心善,当初带他回来待他不薄,要不是姑娘再三叮嘱,这般忘恩负义之人,我都想了结了他!” 大体上与苏婵的猜想无异,她并不惊讶,“他承认的时候还有谁在?” “可多人了,世子、司业、还有好些监生,蔡大人安排的人也在,估计这一回,曹小公子也没什么好辩的了。” 苏婵沉思片刻,看向窗外渐渐亮起来的天,“更衣,去国子监。” 刚回来的云知傻了,她这还没睡,转念一想,姑娘似乎也一宿没合眼,便有些不乐意:“姑娘,您又不是监生要上早课,干嘛非得每次都赶大清早啊?” 苏婵笑了笑,自个儿已经拢了头发坐在妆镜前,眼底下虽有浅浅的乌青,却也丝毫没有影响她的精神面貌。 她描了眉,嘴角不经意间上扬,“去晚了,有人该跑了。” 天擦亮的时候,国子监中众人才堪堪醒来,而这个时候陆暄,已经轻车熟路地来到了后门墙边。 观望着四下无人,便踏着墙,一个利落翻身就跃了出去。 稳稳落地之后,陆暄便立刻摘下头上半掉不掉的帽子,有些嫌弃地拿在手里,正大大咧咧吹着口哨要走,便听得拐角处传来一声清浅的:“世子殿下,早啊。” 声音不大,却极其突兀,吓得陆暄一个激灵,后背几乎贴到墙上,转头却见苏婵从拐角处缓缓走出,身后跟着两个丫鬟。 其中一个是昨夜在思过厅救人的,陆暄见过,也猜到苏婵今儿定是要来国子监的,可也没想到会这么早。 “噢,早,”陆暄离墙远了些,假装镇定地掩去逃学被抓包的心虚,看了眼仍旧空空如也的街头,发自内心地补了句:“太早了。” 早到,连路边卖早食的摊贩都还没出来。 苏婵上前两步,“是啊,这么早,世子这是要去做什么呢?” 陆暄“哦”了一声,立马抬起自己受伤的右手,胡乱缠绕在掌心的绷带透着隐隐的血迹。 “疼,得去医馆。” 语气漫不经心的,神色看起来倒也不像很疼的样子,当年在东宫的时候苏婵也没少跟他斗智斗勇,这点小伎俩不足为怪。 “伤得这么重啊?” 苏婵敷衍地扫了眼他的伤,眼里不见半点怜惜,“恰好我这请了位郎中,不若先替世子瞧瞧?” “……” 陆暄神情僵了僵,瞥见苏婵身后不远处确实停了两驾马车。 “这么巧啊?” “是啊,”苏婵侧过身做了个“请”的动作,“请吧,世子。” 陆暄盯着苏婵,总觉得这事儿有点奇怪,这时间巧合得让他都怀疑这姑娘是不是一早就来蹲哨了。 但看着苏婵一如平常般清冷而疏离的神色,又觉得应该是自己想多了,也不好直接驳了姑娘的面儿,轻哼了一声,“那我谢谢你。” 便背过手,朝马车走过去了。 也无妨,正好免了去医馆的路程,他一会儿可以先找个地方补觉,再跟秦四海他们联络看上哪儿玩。 然而陆暄刚坐进马车,那老郎中都还没来及给他拆了绷带,车外头苏婵的声音又悠悠响起:“张大夫,世子的伤势如何?” 张大夫自是不会轻慢了世子,利索地剪去绷带,仔细瞧了片刻,“伤口不深,没有大碍。” “影响拿笔吗?” “不影响的。” “……” 听了这话,当事人不乐意了,不等张大夫上药就抽回手,“你会不会看病?我这伤口深得都快伤着筋脉了,你是要把笔粘我手上吗?” “还有你,”陆暄知道苏婵在听,也不好对姑娘说重话,半天憋出一句:“你这问的是什么啊?有这么关心人的吗?” 外头默了一瞬,传来句:“我这不是担心影响世子的课业么?每日习书五百字,逢十查阅,今儿可都已经初六了。” “还有近来课上讲的书义、三篇读制义,累积下来的工程量可不小。” 陆暄一听到这些东西就浑身不得劲,痛苦扶额,内心更加坚定了逃出这个鬼地方的想法。 于是陆暄看了眼正在拿药的张大夫,“喂”了一声,警觉地瞥了眼车门的方向,压低声音:“价你随意开,今儿我得去医馆。” “这……” 张大夫神色为难,陆暄也知道自己有些无理取闹,想了想,浑身上下大兜小兜摸了遍。 ……身无分文。 陆暄暗自懊恼,昨儿赌来的钱都在那身衣服里揣着。 看着手里端着药、一动不动的张大夫,陆暄脸上露出了尴尬又不失礼貌的微笑,张大夫也跟着笑,不明所以。 下一刻,陆暄起身坐到张大夫身边来,掩着唇小声提着条件:“我今儿没带钱,回头送你家里去。你现在就跟外头那姑娘说我这手你治不了,得立刻去医馆。” “说严重些,最好是类似个把月都拿不了笔这种!……噢,还有书。” 张大夫:“……” 虽然做人做大夫都讲求实事求是,但架不住对方位高权重,张大夫正要违背自己的良心开口时,外头苏婵轻缓的声音便传了进来。 极温柔地唤了声:“世子。” 不知为何,陆暄顿时打了个寒颤,听着苏婵慢慢补全了话:“都听见了。” 陆暄:“……” 这破马车的隔音效果,也忒差了点。 马车内外都沉默了片刻后,苏婵不紧不慢地打破僵局:“世子既然伤得这般严重,不若知会王爷王妃一声,请太医来吧。” 第12章 心疼 这个年纪的陆暄怕他爹。 别瞧魏王爷生是一副儒雅书生样,平日里文质彬彬的,但动手打儿子的时候丝毫不手软,陆暄挨上一回揍,少说也得十来天下不了床。 更狠的是,哪怕是如此,他也一定会被扔进国子监继续念书。 ……不太合算。 于是,陆暄最终还是让张大夫给自己包扎了伤口,乖乖随着苏婵又回去了国子监。 没过一会儿厨房放饭,大家伙儿拿着碗筷一溜烟奔向食堂。 徒留陆暄一人蹲在太学门的台阶上无语望天,一脸的生无可恋。 饭难吃、觉也睡不好,每天还要习书、习字、习功课、考试、背书…… 太他妈苦了,得逃。 趁着大家都在食堂吃早食,陆暄起身搓了把脸,下定决心:得赶紧逃! 然而他刚转过身,一只脚还没踏过门槛,司业就从门的那边疾步走来,陆暄立马收回悬在半空的脚,侧身躲到了柱子后边。 好险司业在低头看卷簿,没注意到他。 些微松了一口气后,陆暄决定换条路线。 来国子监虽然才不到三个月的时间,但这地儿他都熟透了,不会像上次在苏家那样走错方向。 但走了没多远,又被人从后面叫住了,陆暄杀人的心都有了。 却还是,不得不强笑着扭过头。 看清那人是谁后,陆暄登时装都懒得装了,直接一脚踹过去,骂:“王明启!你他妈要吓死老子了!” 这一脚踹得不轻,王明启整个人直接从台阶上滑下去,捂着屁股也不喊疼,傻傻笑了声:“世子,您昨儿夜里不在房间么?我找您好久了。” 吓归吓,陆暄也知道王明启这个时候找他是要做什么,“你清白了?” 王明启看着揣着手居高临下看着他的陆暄,神色有些激动,颤声“嗯”道:“清白了,多亏了苏家姑娘送来的荐卷簿。” “够快的啊,”陆暄语气凉凉,不用猜也知道这是谁的手笔,但他也懒得多问,提脚点了点王明启肩膀,“行了我知道了,清白就好,一会儿老苏课上你帮我兜着点。” 听了这话,王明启立刻瞪大眼睛,刚要问什么,陆暄立刻眼疾手快捂住他嘴。 “你小点声,”陆暄四下张望了一番,心有余悸般,“有人盯着我呢。” 满嘴药味的王明启快要窒息了,拼命点点头,陆暄这才撒手,看了看自己右手的绷带,忍不住嫌弃地甩了甩。 然后拆了,扔王明启怀里,潇潇洒洒地走了。 一路还算顺利地来到后门高墙边。 陆暄这回聪明了,没直接翻,而是站在墙后边听了会儿外面的动静。 国子监位于宫城附近,按说这个点这条路上有禁军值守,除非有特殊情况,否则皇亲国戚也不会放行。 听到外边没有动静,陆暄放下心来,一跃而起。 然而脚刚离地,就有个声音把他生生拽了回来—— “世子,”苏婵合上手中的书,从假山上下来,“快上课了,你在这做什么呢?” 陆暄:“……” 这下陆暄不能说服自己这只是巧合了,这也太他妈巧了! 便转过身,语气不善:“我还没问你,你在这做什么?” “前面不方便呆着,我便寻了个安静的地儿看书。” 苏婵举起自己手里的《古画品录》,证明自己没有说谎,前面都是男子,她一个姑娘确实不太方便。 但陆暄没那么好忽悠,他盯着苏婵手里的书看了半天,越想越觉得不对。 “你还在国子监做什么?证人都招了,该审的人也审了,老……你爹是清白的,”陆暄差点说漏嘴,“你还留这儿,不会是想等着看曹文修会怎么判吧?” 虽然苏婵看着不太像这样的人。 可如果真是这样,也是人之常情,反倒是苏世诚那种只管自个儿“清者自清”的文人,瞅着怪虚伪的。 但曹文修会怎么判这件事,牵扯到的已经不仅仅是国子监名誉的问题了,还牵涉到了党争,陆暄想到苏婵昨儿亲笔写的首告书,一时又有些拿不准。 “当然不是,”苏婵笑着否认,捋了头发到耳后,“家父手下缺了人,我来搭把手。” 苏世诚身为国子博士,平日里只管讲大课,各堂的课业登记、作业批阅等都是助教做的事情,严羽没了,找人帮忙倒也合乎情理。 但让苏婵来替补这个位置…… 老苏那么古板一人,会让自己闺女做这事儿? “世子?” 陆暄的思绪被苏婵打断。 他回过神,就见那姑娘已经走到前面去了,她穿了一身月白色广袖襦裙,身上披着碧色的裘衣,明明是清冷的配色,却不知为何从她身上透出了几分温柔。 陆暄愣愣地看着侧身唤他的姑娘。 似乎是见他还在原地发呆,姑娘停了脚步,“钟声都响了,还不走?” …… 连下了几日的雨停了,午时过后,竟还久违地出了太阳。 崇志堂里的人齐声念着《孟子》里的一段文章,声音明显不如早上时洪亮,而陆暄撑着越来越沉的脑袋坐在后排,昏昏欲睡。 他视线落在摇头晃脑的夫子身上,总觉得一个夫子突然变成了好多个,催眠的效果也加倍了似的。 然后又看向依葫芦画瓢的前桌,他头顶那根木簪子随着摇头的动作划着圈儿,陆暄看着看着,意识就有些模糊了。 “啪嗒”一声,他脸砸在桌子上,又醒了。 好在周围的人都在念书,无人注意到他,可困极了的陆暄此刻心情非常差,差到爆炸。 教室两边设了卷帘,上课的时候,监生的书童或者陪读丫鬟就跪坐在那里,等需要的时候出来替自家的公子准备纸笔。 裴逸看到摇摇晃晃似乎快要晕厥过去的陆暄,急得不行。 这时有人从他身后经过,跪坐在他旁,裴逸起先没注意到,等到朗诵的声音再一次响起时,旁边的人突然开口:“你去给世子准备些点心吧。” 声音不大,但因是女声,混在男声之中格外清楚,裴逸还愣了一下,方才察觉旁边坐着的竟是苏婵。 她换了一身白色制服,头发如书生一般用了根碧色的发带束起,裴逸一时没认出来,认出来了,也没完全听清她说了什么。 “你说什么?” 裴逸怕对方也听不清,扯着嗓子问了句,正巧这时朗诵声停了,这么一嗓子过后,所有人都齐刷刷朝他望过来。 就连陆暄也睁开迷离的双眼看了过来,神色凉凉。 裴逸:“……” “小童莫要出声,”夫子敲了几下戒尺,“继续念。” 朗诵的声音继续响起,好像刚刚什么都没发生一般,但还是有几个按捺不住好奇的学生望了过来。 裴逸脸憋得通红,觉得自个儿定是给世子丢脸了。 苏婵没给他太多懊恼的时间,塞了张字条过来,上面写着:我守着,你去备些点心。 裴逸看完字条后又看苏婵,见她抬手指了指陆暄的方向,便明了,立刻点头应下,悄悄地出去了。 …… 下一趟课是在室外。 夫子走之后,崇志堂内空了大半,周围的人都起身去帮主子收拾东西,苏婵视线落到还撑着自己半梦半醒的陆暄身上,眼里隐了几分心疼。 陆暄睡眠不好,她知道,想来昨儿夜里会突然掺和进来也不是巧合,应当是睡不惯大通铺,夜里起来晃悠恰好撞上的。 早晨那会儿他没吃东西,中午的伙食不合他胃口,也没吃几口,加上一宿没睡好,如今脸色竟也泛了几分白。 “世子,世子?” 有人叫他,手里抱着厚厚的一摞纸,是方才随堂留下的作业,陆暄自然是一个字都没写的。 苏婵看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想了想,起身出去。 “李公子,”苏婵点了下头算作行礼,指了指李安手里的东西,“给我吧。” 李安认出苏婵来,知道她是来帮忙替补助教的,赶紧回了个礼,把手里的东西递过去,又看了眼已经趴在桌上的陆暄,迟疑道:“可世子……” “若记得不错,下堂课是射箭,”苏婵微笑着,“演武场有些距离,李公子可别耽误了。” 魏王妃出身将门,陆暄的御、射自然强过一般人,国子监设的这门课程对他来说确实有些入不了眼。 于是李安也不好再多说什么,朝苏婵行了礼,便赶去演武场了。 没一会儿,崇志堂里就剩了他们两个,苏婵看了眼手里学生们写的东西,又看向有些不省人事的陆暄,终是把东西放在一边,跪坐到旁,试探地推了他两下。 “世子?” 陆暄闷闷“嗯”了一声,十分艰难地睁开一只眼,又偏头闭上,声音沙哑:“睡会儿,别闹。” 是真的困极了。 苏婵便也不再叫他,顺手拿过他腿边放着的裘衣,小心翼翼地盖在他身上。 又静静地端详了一会儿他的睡颜。 少年就那么毫无防备地枕着手臂睡着了,没了素日里的半分戾气,像个孩子般。 苏婵看了一会儿,忍不住抿唇笑。 便是当年陆暄明明年岁与她相差无几,却还是隔着辈分喊她“老师”,她那时看陆暄在她面前撒泼的时候,也觉得他像个孩子。 而如今,对她这个年纪来说,十五六岁的陆暄可不就是个孩子么? 苏婵淡淡地笑着,从陆暄手里抽了笔,叠了纸,就着他的砚台在旁一边思索,一边模仿着他的字迹写起了夫子留下的随堂作业。 作者有话要说: 你就宠他吧!!! 第13章 哄着 舞弊案的关注度很高,加上出了人命,刑部和大理寺都立了案,这几日朝廷也频繁派人下来督察。 陆暄不得不暂时打消了逃课的念头,乖乖上了几天课。 毕竟这案子与他有所牵扯,保不齐刑部和大理寺的老头们随时要问他话,他若不配合,让魏王知道了,保准一顿好打。 转眼就到初十,陆暄找到苏婵。 “再帮我一次呗?” 他拿着晋唐名帖和一叠宣纸,撑在苏婵桌前死皮赖脸,见她脸都不抬一下,又举起自己的伤手装可怜,“结痂了,真拿不了笔。” “不帮。” 陆暄“啧”了一声,“你这姑娘,怎么一点同情心都没有?” 闻言,苏婵终于停笔抬眼,似笑非笑,“我已经帮世子临写了三百字唐楷,若世子觉得我没有同情心,便自己再补上吧。” “哎,别啊,”眼看苏婵就要把日课册上的记录勾掉,陆暄忙伸手握住她的笔,“我说错话了,苏仙女最有同情心了。” “叫我什么?” 那是监生私下里给苏婵取的外号,陆暄觉得有意思,顺口就叫出来了,被苏婵揪着这么一问,他自然不可能再叫一次,打着哈哈,“苏姑娘、苏姑娘,苏姑娘人美心善、天下第一最最好,你就好人做到底,再帮我写一次呗?” 苏婵由着陆暄夸出花儿来,仍旧面不改色:“自己写。” “可我手疼。” “左手。” “左手不会拿笔。” “练几次就会了。” “练不会。” “我相信你。” “……” 陆暄脾气上来,松了笔坐在一旁,冷哼:“你怎么不让我学张旭用头发写字?” “你要想,嘴叼着也可以。” 陆暄站起身,“真不帮?” 苏婵不理会他。 上次是情况特殊,现在陆暄生龙活虎的,她自然不会答应他这般无理的要求。 “行。” 见苏婵软硬不吃,陆暄自然也不会强人所难,他抱起搁她桌上的一沓纸,头也不回地走了。 没一会儿青音就进来,“姑娘,世子又同你闹啦?” 苏婵“嗯”了声,脸上没有丝毫不悦,“由他闹吧,关了这么几天,有点脾气也正常。” 坐在门口的云知哼了声,“这么多监生成日待这儿,就他一个有脾气,还得姑娘你哄着。” “云知,你少说两句。” 青音嘴上虽是这样说着,心里难免也有同云知一样的想法,况且男未婚女未嫁的,这事儿若传出去,别人会怎么想苏婵? 但这话青音也只敢藏在心里,她一边给苏婵磨墨,一边看她在日课册上记载今日的课程内容。 苏婵的字写得极好,青音跟在她身边的时间长,自然也看出点门道来,随口点评了句:“姑娘的行笔越发流畅利索了。” 过了一会儿,陶继从外面进来,神色有些凝重。 “姑娘,老爷让您回家一趟。” 吕和招供之后,苏世诚清白了,但平白无故蒙受此等冤情心中自然有怨怼,便告假回家休养几日,如今还未来过。 苏婵放下笔,“知道了,这就回。” “还、还有……” 陶继有些不敢抬头看苏婵,艰难开口:“赵公子的母亲郭氏,去世了。” …… 那日郭氏变卖了家中所有的财产,跑去曹家替赵琳琅求情。 这个妇人并不懂官场的事情,只隐约知道赵琳琅是为了曹章的小儿子才受此惩处的,郭氏理所应当地觉得,曹章应该救她的儿子。 结果当然是被曹家拒之门外,郭氏又急又怒,一时间口不择言说了几句不好的话,被曹家的家奴拿棍子打走,路上被一辆装着重货的马车给撞了。 碎银子杂着血散落一地,被一帮乞丐疯抢,等终于有人回过神来去看郭氏时,她已经断气了。 车轮子轧过石子路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苏婵情绪有些沉重,青音和云知怕她多想,说了一些宽慰的话,但苏婵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突然,马车停下,外头传来了一阵嘈杂的议论声。 苏婵皱眉,正要问驾车的陶继,便听得一声克制又隐忍的—— “苏姑娘。” 苏婵一怔,拉车帘的手顿了片刻,缓缓收回,青音和云知对视一眼,似乎是在等苏婵发话。 沉默了半晌,苏婵礼貌性地回了句:“赵公子。” 隔着车帘,赵琳琅只能隐隐辨出车里那人的身形,她端坐在中间的位置上,旁边是她的两个丫鬟。 他拼命地渴望再看清楚些,哪怕只是一个模糊的轮廓,他也想要,再看得清楚一些。 赵琳琅身上穿着破烂的囚服,外头套着丧衣,头上绑了根白色的抹额,手脚都拴着沉重的铁链,十分狼狈。 他在启都有些名头,路人认出他是那个一夜之间沦落到被发配充军的探花郎,有人唏嘘也有人叹惋,也有人骂他欺师害母,可赵琳琅压根就不在乎。 本就是从地狱里重新爬回世间的人,还会在乎世人是如何看待他的么? 赵琳琅讥讽一笑,在陶继警惕的目光之中缓缓上前,伸手刚要碰到马车,还不等陶继反应,他身后骑在马上的官兵就狠狠地拽了手中的链子。 那链子连着赵琳琅的手,被突然这么一拽,赵琳琅整个人都往后一仰,几乎腾空而起,重重栽到地上。 “罪犯赵琳琅!欺师罔上!如今还想要罪加一等吗!” 官兵厉喝一声,硬生生把赵琳琅拖拽到路旁,给苏婵的马车让开了道,而后上前在离马车不远的地方,缓了语气开口:“惊扰之处,还望苏姑娘海涵,姑娘请吧。” 又同陶继做了一个拱手的动作。 马车里传来了一声“多谢”,马车继续前行。 赵琳琅趴在地上吃痛良久,半晌都爬不起来。 刚刚那一下摔得不轻,他觉得四肢都像被扯断了一般,疼得厉害。 可这疼,半点比不了他心底的痛苦,尤其是听到车轮子滚动起来的声音时,赵琳琅竟像疯了一般,拼命扑了过去。 拽着他的官兵本在行礼,反应过来后立刻去拉锁链,却被硬生生往前拖拽,人也从马上摔了下来。 另一个官兵立刻上前来帮忙,两人合力,方才在赵琳琅触到车壁的时候把他拉住。 听到外边的动静,苏婵沉默片刻,“陶继,停车。” 这话一出,青音和云知都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神情,想要阻止地喊了声:“姑娘……” “我有分寸。” 见苏家的马车停了,两个官兵对视一眼,止了手中动作,任由赵琳琅从地上爬起来,艰难却用力地拍打着马车窗。 他嘴里喊着,“苏婵,苏姑娘,苏韫玉!你下来、你开窗啊!” 周围的人议论纷纷,赵琳琅置若罔闻。 就这么僵持了片刻,窗户开了一条缝,苏婵平静问:“有事吗?” 赵琳琅拍窗的动作便停顿住,透过缝隙看着里面的那个女子,眼眶微红。 少年时的苏婵不比后来。 这时候的她骨子里虽总也有那么一点儿孤傲,却容易心软。 赵琳琅迎着冷风擦了把眼睛,胡乱从兜里拿出一支被精心雕琢而成的木簪,簪上雕了她以前最爱画的兰草。 他颤着手递到窗前,想要送进去。 下一刻,冰冷的刀刃抵着他的手。 云知冷着脸,反手一推,“我家姑娘受不起你这份礼。” 木簪脱了手落在地上,赵琳琅立刻把它捡起来,怒喝出声:“你算个什么东西!你——” “赵公子,”苏婵打断了赵琳琅,淡淡质问:“你今日拦我的马车,就是为了这一支发簪?” 赵琳琅听得出苏婵平静语气下隐隐的不悦,立刻没了气焰,解释:“不、不是……它不仅是……” 一支普通的发簪。 它是这几天他没日没夜、不眠不休一点一点雕刻而成的。 他知道苏婵不喜欢太花里胡哨的东西,他就是想让苏婵知道,他真的有在努力地,去迎合她的喜好。 所以,能不能看在这个份上,再给他一点时间。 等他回来,不要嫁人。 可这话他如何说得出口? 如今的他,面对着干干净净什么都还没有经历过的苏婵,他怎么说得出……这样的话来? “赵公子,”苏婵再一次出声,顿了片刻,“令堂的事情,请你节哀。你与家父师生一场,此去前路艰险,赵公子若有悔悟之心,余生……便好好做人吧。” …… 赵家让人同苏家说亲的事儿在京城不是秘密,且郭氏先前从苏家被人抬出去的事情也被人议论纷纷。 可没有人会去置喙一个已逝之人,被说闲话的只有苏家。 加上今日,要被发配出城的赵琳琅穿着丧服在大路上这么一闹,整个启都都会对苏婵乃至苏家指指点点,哪怕此前苏婵与赵琳琅,并无任何来往。 舆论是可以杀死一个人的,尤其是,未出阁的姑娘和体面的文人。 偏生这两者,苏婵都占了,加上苏世诚那脾性,还不知会如何应对,又会如何责罚苏婵。 青音和云知忍着眼泪忐忑了一路。 这事儿传得很快。 苏婵到家时,门口管家立刻迎上来,“姑娘,老爷如今在祠堂等您。” 一听在祠堂,两个丫鬟立马慌了,“姑娘!” 不等她们把话说完,苏婵食指压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知道了。” 又想到了什么,问了句:“夫人呢?” “夫人……” 管家迟疑半天,还是如实相告:“已在房间,哭了许久了。” “青音,云知,”苏婵叫了两个神色苍白的丫鬟,温和从容,“去陪着夫人吧。” …… 祠堂单独设了园子,里面既有闲亭假山,又有小桥流水,修缮得如南方的园林一般。 苏家的祖籍并不在启都,而在江南吴兴,书画世家,世代都是本本分分的读书人,在南方颇有名号。 直到大启初年先辈中举进京为官,方才在京城落了根。 许久之前,苏家也是参政的,出过帝师、宰相和太傅,可后来不知为何就淡出朝廷,回归本真,转向了教育和学问,到苏世诚,苏家已经整整三代人不涉朝政了。 苏婵踏过石桥,桥下的鱼儿惊得蹿入了水底。 她远远便看到苏世诚一身鸦青色长袍负手站立,身前的香炉有轻烟缭绕,他仰头望着先祖的灵位,仿佛是在聆听祖上的教诲。 进祠堂后,苏婵依礼跪拜了先祖,正欲起身,便听到一直没说话的苏世诚沉声命她:“跪下。” 作者有话要说: 赵琳琅:等我,我还会回来的。 陆暄:你想得美,老子立刻暗杀你(bushi)。 第14章 犹豫 是苏婵预料当中的反应。 于是她跪立在祠堂,背脊挺得笔直,视线微微往下看着,没有正视先人的牌位,以及墙上挂着的“世代留芳”敕金牌匾。 那匾额是苏家的第三任帝师卸任时皇帝御笔亲题的,那时朝政清明,不似如今这般党同伐异、罔上行私。 苏世诚视线落到匾额上,眼底露出了几分悲凉。 “你曾祖父近来时常与我托梦,问你的字画是否有长进,”苏世诚语气淡淡,听不出喜怒来,“想来是记挂着你的,一会儿你上香的时候,记得同他知会一声。” “他老人家在世时常说,读书人的手,就该干干净净的。你是他一手教出来的——” 苏世诚顿了顿,终是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低头看向苏婵,“跪两个时辰后,便焚香净手,把家训抄五百遍吧。” 分明是心知肚明,却又半句不提这几日发生的事情,给她留足了面子。 苏婵低头,“是。” 没有一句辩驳,语气淡然得却也不像是知错的样子。 但苏世诚也没多说什么,只是看向苏婵的眼神中有了几分微妙。 片刻后,他转身踏过了祠堂的门槛。 走过石桥的时候不知是想起了什么,苏世诚停了脚步,转过身,看到那孩子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一动不动,淡然自若,却不似从前那般夹带着少年人的倔强。 而更像是,万千尘世中孤身走过的旅人,带着苦痛、带着无奈,却又努力地用洒脱掩饰着。 不知为何,苏世诚看到那样的背影,心中竟有几分触动和酸楚。 他别过脸不再去看,轻轻叹息了一口气,拂袖离开。 …… 严格意义上来说,苏婵不算是苏世诚夫妇带大的。 她六岁时便跟着曾祖父苏谷乙学书画,在山里住了五年时间,直至苏谷乙仙逝才回到京城。 而苏谷乙,世人常说他是个怪人,文人却道他是楷模。 他二十岁被招进朝野,半隐半仕十几年,正儿八经呆在京城的年岁屈指可数,四十岁儿子成年之后,更是直接辞了官,背着画袋酒囊外出云游,几年都不回来。 跟在这样一位“怪人”身边,苏婵身上多少带了几分谷乙老人当年的野性,不似京城其他世家的闺秀那般,骨子里总也带着谷乙脾性里的潇洒。 刚回京城时也不怎知规矩,经常赤脚划着一艘小船儿荡在满是荷叶的池塘里,不小心睡着或是喝醉了,半天都找不到人。 写字作画也是恣意而为,半点不讲章法,为了改她这毛病,苏世诚硬逼着她练了好几年的魏碑唐楷。 于是,当苏世诚在公审时看到了苏婵连夜写出来的供词,且不说内容如何,那十万火急之下行云流水又沉静老辣的行草笔意,绝不是十六岁的苏婵能够写出来的。 苏世诚又找来了近段时间苏婵的字迹,对比了半天,神色晦暗不明。 …… 苏婵在祠堂跪了一夜。 第二日苏世诚出门早,苏夫人便带了人去祠堂,刚踏进院子,便见苏婵仍旧规规矩矩地跪立在那。 似乎是一夜未动,远远看去身子有些摇摇晃晃的,苏夫人见了,当下便红了眼。 “韫玉!” 她不由分说地冲进祠堂,看着苏婵苍白的脸,立刻冲着青音和云知:“还不扶姑娘起来!” 青音和云知看苏婵这样都吓傻了,赶紧要去扶。 苏婵出声制止,“不准扶。” “韫玉!”苏夫人急了,“你本就没犯错,同你爹那个老糊涂置什么气!” “父亲并未冤枉我,我也没有置气。” 苏婵缓缓抬眼,视线落在曾祖父的灵位上时还有些恍惚,“我做错了事,该跪的。” “你做错了何事?那赵家的自己作孽害人害己!还要当众辱你名声!你父亲却还要因此这般责罚你……” 苏夫人眼泪落下来,她背过身拭去,走到苏婵面前,“非要为娘亲自扶才肯起来么?” “与此无关,母亲。” 是她做了不该做的事情,当罚的。 苏婵低下头,声音有些哑,“我再跪一会儿,过了辰时我便起来,您不必担心。青音云知你们去我屋里准备好热水和香炉,还有笔墨纸砚。” 辰时,国子监已是书声朗朗。 陆暄却端坐在东厢雅轩,一边强忍着打哈欠的冲动,一边打量着坐在对面雍容华贵的妇人,“姑母,您怎么也跑来凑热闹了?” “怎么?打乱你计划了?” 长公主放下茶杯,挑眉轻笑,“说说看,是打算先去赌坊摇骰子还是去拂音阁听小曲儿啊?” “姑母,”陆暄无奈,“您不会是父王派过来监视我念书的吧?” 长公主“嗤”了一声,“真当我闲啊?家里还有个女娃娃成日斗智斗勇,若不是听说你这儿出事,我才不来。” 自打舞弊案把曹文修扯进去之后,朝廷官员私下往来国子监的次数便越来越频繁,说是查办公事,实际也就是吏部的曹章和丞相蔡何全阵营的人在较劲。 长公主对这没什么兴趣。 她来,一是因为皇帝陛下听说陆暄被人冤枉了,怕他耿耿于怀,便托自己来看看; 二是,这皇帝陛下的“看看”,不像是普通的关心。 想到这里,长公主觉得自己还是有必要提醒陆暄一下,便喊了他一声,压低声音:“近来朝廷可有多双眼睛盯着这里,你再想念拂音阁的漂亮姑娘们,这段时间也先给我好生呆着,别惹事儿,听到没?” “噢,还有你那呆鹅父王,”提到魏王,长公主竟是一脸嫌弃,当着陆暄也不避讳,“叫他没事儿少跟京城那些故弄玄虚的文人结交,也找点实事干。你娘跟我说了好几次,怕他给那帮满嘴之乎者也的书呆子给带傻咯!” 陆暄敷衍地点点头,终于还是没忍住,打了个哈欠。 姑侄两个又扯了几句闲话,长公主不想耽误他太多上课时间,便起身准备走。 然而刚出东厢的院门,就听到有人在争吵—— “我不管他今日有什么要紧事,现在必须先回去。” “冷静?我女儿昨日被人拦在大街上欺辱,现在又不分青红皂白地被罚跪了一夜!你让我一个做母亲的如何冷静!” “行,我不难为你,你去跟苏世诚说,这事他必须立刻处理。若是韫玉有个三长两短,他就等着后悔吧!” “……” 一听便晓得是在说苏家那个丫头。 长公主想起这几日乱七八糟的事情,笑了声,并不打算掺和,也不喜听人闲话,便绕着走了。 走远之后,方觉陆暄那小子竟还跟在后边。 “回去念书,别动那些歪心思。” “没,我就是想起一事儿,”陆暄一手背在身后,笑得有些懒洋洋的,“表妹也到了念书的年纪了。” 闻言,长公主停了脚步,挑眉看向陆暄。 “这话倒是稀奇,你自己都不怎爱念书,反倒关心起你表妹念书的事儿了。” “那可不?我毕竟是兄长,”陆暄半开玩笑说了句,“若不是国子监不收女弟子,我都把她拉来一起念书了。” 又贫了几句,陆暄才同长公主道了别,回去上课了。 长公主站在原地瞧着少年人的背影,方才的笑意渐渐凝滞,直到丫鬟扶她上马车,都没再说一句话。 “殿下,直接回府么?” 长公主思索了片刻,“去苏府吧。” …… 到了苏府,长公主刚下马车,抬眼就见不远处还有一驾。 她瞅着眼熟,但一时却也对不上号,苏府的门人赶紧迎她进门,毕恭毕敬道:“长公主殿下,老爷和夫人如今都不在家中,还请您在堂内少坐片刻。” “噢,我不是来找他们的,”长公主阔步走入偏厅,扬了扬小扇,“叫你家姑娘出来。” 门人露出为难之色,却又不敢轻慢,硬着头皮应了声“是”,转头却有些纳闷儿:今天一个两个的,都找他家姑娘做什么? 管家招呼着长公主进了门,她脚刚踏进去便“哟”了声,“这不是丞相夫人吗?” 蔡夫人没想到会在此处碰见长公主,忙放下茶杯起身行礼,“长公主殿下。” “私下里不必讲这些虚礼。” 丫鬟搀着长公主坐下后,蔡夫人才重新坐回位置,下人们添了茶。 “看来蔡大人的想法同本宫不谋而合啊,”长公主端起茶虚揭了下盖子,笑,“夫人也是为令千金的事情来的吧?” 蔡夫人低头颔首,“小女终日在家无所事事,老爷让妾身为她寻个合适的人教她念书,妾身思来想去,觉得这位苏姑娘最为合适,便上门来碰碰运气。” “这样啊。” 长公主面儿上笑应着,心里却暗自琢磨着这老狐狸打的算盘。 她今儿会来,是因为陆暄提了那么一嘴,她顺手搭个人情,若苏婵真应下了去长公主府,外面那些闲言碎语自然会少些。 可蔡家的人也找上来了,那性质可就不一样了。 长公主摇着小金扇,心想着这事儿,怕是要黄了。 两位在偏厅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时,苏婵已经洗浴梳妆完。 她跪了一夜,膝盖疼得厉害,饶是上了药,走起路时都颇有些艰难,青音和云知小心搀扶着她,眼睛微红。 然而快到偏厅时,苏婵突然停下来,两人忙问:“是疼得厉害么?” 苏婵摆摆手,如今她站的这个位置已经能望见偏厅的景象了,明明一切都是按着计划在走,可就差这临门一脚时,她竟又开始犹豫。 仿佛,心里有一个微弱枯竭的声音在质问她—— “这一世,你父母都还好好的,你正在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刻,没有嫁人、没有失明、也没有受过牢狱之苦,你完全可以带着父母离开这里,去过和上辈子完全不一样的人生,为何偏要留在此处,昧着自己的本心去趟那浑水?” 同时,又有另一个声音在同它拉扯—— “你若一走了之,那世子呢?” “前世恩情尚未回报,你却要在这时一走了之么?” 两个声音来回叫嚣着,苏婵脑袋胀痛得厉害。 她抬眼看着院落高低错落的松树,忽然想到了当年,陆暄下狱拜师的那一幕。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道有没有人发现,世子是在暗戳戳地帮苏婵~ 这一期榜单更完啦,这两天可能没有咯,下次更新应该是周四。(下期会更多些哒) 第15章 回忆 那年苏婵十九岁。 在牢房第二次自戕被救回之后,陆暄来了。 门打开之后,他一句话也没说,扔了一把剑在她面前。 “两个选择,要么你抹了脖,让人横着抬,要么你站起来,自己从这走。” “你若执意寻死,我不拦你。” “但,苏韫玉,”他一字一句,“你今日若自戕,除了让你九泉之下的父母不得安宁,没有任何意义。” “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你好好考虑吧。” 苏婵跪坐在地,眼前雾蒙蒙的一片,膝前的剑刃隐隐透着冷光,她伸手去触,摸到了剑柄。 剑柄上还带着主人掌心的余温,和一层薄薄的水渍。 她提起剑的那一瞬间,听到了两声急促的脚步。 牢房十分寂静。 自从眼睛坏了之后,苏婵的其他感官都格外敏锐,此刻,她感觉到对方的紧张,好像她一旦真的做出什么举动,那人下一刻就会出尔反尔。 说什么不拦她?不过是权宜之计罢了。 苏婵笑了笑,并没有行冲动之事。 她握着剑立于身前把玩,淡淡地应了声:“这世上,能活着谁想寻死?” 声音极为虚弱,苏婵不确定陆暄有没有听清。 也许听清了,但他不会懂。 他是个儿郎,如今又是身份尊贵的太子殿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怎么会懂她如今的处境,和身为女子的绝望呢? “你可以不死。” 陆暄的声音再度响起,在离她很近的地方。 苏婵缓缓抬头,循着声音看过去,眼前却依旧只有一团模糊的黑影。 陆暄来到她面前,缓缓蹲下,握住剑柄的上半段,与她的手一指之隔,沉稳有力的声音回荡在寂静的牢房—— “你想要一个足够分量的理由活下去,我给你;” “你若想为苏家讨回公道,我帮你;” “你身为女子无能为力的事情,我替你;” “只要你今日从这里走出去,我保证,天下没有哪一个敢不尊敬你。” …… 苏婵想到那时,眼里隐着一层薄雾,唇畔却挂着浅浅的笑意。 那应当是记忆里她和陆暄的第一次正儿八经的有交集,可苏婵那时眼睛未好,看不清他的模样,却是从少年人说话的语气中听出了他的坚定和不容置疑的果敢。 太子之师,这个位置的分量太重。 可那时,启都兵变,新帝登基,朝廷百废待兴,各方势力都被重新洗牌,新立的东宫更是四面楚歌,这件事对陆暄来说,也并不是那么容易做到。 “姑娘,长公主殿下和丞相夫人都还等着呢。” 青音的提醒把苏婵的思绪拉回现实。 脑中争吵的声音终于消停,苏婵轻吐出一口气,笑了笑,“走吧。” 偏厅的两位正各怀鬼胎地闲扯着,便见着传说中那位“才比昭容”的苏家姑娘盈步而来,优雅而谦卑地向二人行礼。 一身白衣,不卑不亢,飘然似仙。 连已见过她一次的长公主都愣了愣,不禁“哟”了声,调笑了句:“还是个小美人儿。” 蔡夫人也赞同点头,“早便听闻苏姑娘才名冠绝诗书画乐,在京城常有人说起,托长公主殿下的福,今日总算见着真人了。” 客套了几句后,长公主便道:“本宫那有一幅谷乙先生早年作的花鸟图卷,想是放得久了,颜色黯淡了不少,瞧着总少了那么点意思,便想着哪日你得了空,到本宫府上看看。” 只字未提真实来意,一旁的蔡夫人不禁困惑地觑了觑眉。 苏婵却是懂的,也不多问,低头应了声“是”。 长公主满意地笑了笑,又上下打量了苏婵一番,便收起自己的小扇,让丫鬟搀扶着起身,“行了,本宫就不打搅了,回头丞相夫人有空,也上本宫那儿打打叶子牌。” 众人忙起身恭送。 离开苏府后,丫鬟还有些不解:“殿下同苏姑娘说的,为何与先前同蔡夫人说的不同?” 长公主却也不作解释,只轻笑了声:“那丫头是个聪明人。” 跟聪明人打交道,不必费太多口舌。 …… 苏世诚和苏夫人一同回来的时候,蔡夫人刚刚离开。 看到不远处的那辆华贵的马车,苏世诚脸色不大好,进门便问:“姑娘人呢?” “在书房。” 没有出门,苏世诚稍微松了一口气。 之后的几日,苏婵听话地在自己的书房里抄着家训,两耳不闻窗外事。 心中却暗自琢磨着,那日长公主同她说的话。 其实长公主的来意和蔡夫人应当相同,不当面直说,是给她留了余地,也是借了曾祖父的名头提醒着蔡夫人,让后面苏婵回绝蔡夫人的时候更有了几分底气。 可放弃了蔡家这条捷径,这个时候的长公主,会愿意帮她吗? 苏婵正想得出神,青音从外头敲了门进来。 “姑娘,蔡家又送礼上门了。” 自打舞弊案抓住了曹家的把柄之后,蔡家已经不是第一回 送东西过来了,虽不是什么贵重的稀罕物,但每回刚到门口,苏世诚就直接让管家把人赶走了,半点情面都不讲。 这回当然也不例外,尽管送礼的那人点明称,这礼是送给苏姑娘的。 “不收就行了,蔡大人也不是不通情理之人,”笔下的字已有些干涸,苏婵重新蘸了墨,“父亲在书房过得可还好?” 这几天苏世诚和夫人吵架了,被赶去了书房过夜。 虽说也不是第一回 了,但苏婵还是顺嘴问了句。 “还行,不过……” 青音迟疑了一下,还是如实道:“不过听说,老爷已经递了辞呈,还让人整理收拾了全部的字画和古籍。那些东西,老爷平常动都不让动的。” 苏婵笔尖一顿。 “知道了,”苏婵语气淡淡,有些漫不经心的,“国子监那边……可有什么情况?” 青音顿了顿,明白苏婵要问的是什么,便压低了声音:“朝廷又下派了新的监丞和几名学正督学,劝退了好些监生,其中不乏有官宦子弟,但世子这几日并不在国子监。” 听了这话,苏婵心情突然有些烦闷,写的字怎么都不对了,便放下毛笔。 上一世曹家以舞弊案为由头,撺掇陛下将魏王爷一家驱逐出京,又在朝廷与宦官勾结,排挤、构陷忠臣良将,许多文人逸士纷纷避祸自保,朝堂之上,尽是些蛇鼠之辈。 这样的朝廷,一直到魏王爷登基后许多年,都没能改变。 如今舞弊案虽是了结,但曹家并不会就此放过魏王府,那位如坐针毡的皇帝陛下,也不可能轻易放过任何一个可能威胁到他的人。 因而现下的督学,怕只是个由头,万一陆暄这时候被抓到把柄了,曹家可就有得做文章了。 沉默半天后,苏婵起身走到门前,看了眼外面的天色。 又起风了。 苏婵收了视线,起身,“去给长公主府递帖子吧。” …… 三月的天气总是多变,眼看着出门时万里晴空,不过听了两首曲子的功夫,便起风了。 秦四海望着角落里拿衣服蒙脸仰躺着的少年,无奈摇头。 分明是自个儿说要来拂音阁听曲子的,人姑娘弹半天了,他倒好,倒头就睡起觉了。 心里虽吐槽着,秦四海还是让屏风后边的琴师换了首轻缓些的曲子。 陆暄却并没有睡着。 他今儿天刚亮的时候便翻墙出来了,昨夜也几乎一宿没合眼,按说这会儿应当困得不行,却不知为何,一闭眼,竟是异常清醒。 总是莫名其妙的,想起那个青色的身影。 上回他有些无理取闹了,也不知那人有没有放在心上。 想到这里,陆暄有些烦闷地翻了个身,脑子里的身影不断重叠,将他的思绪拉回到了上月的某个雨后。 上月末考试之前,苏世诚借着两日的假期让崇志堂的监生们上苏家补了半日的课程。 崇志堂的监生是国子监六堂之中基础最薄弱的,多是官宦子弟,不必科考便能入仕为官,平日里也无甚约束,只要不生事儿、每月考核能及格,其余的一概不管。 偏生苏世诚就喜欢较那个劲,硬要逼着他们跟其他科考生一样,陆暄自然是不乐意的。 于是到苏家不出半个时辰,他便借口出恭,跑了。 陆暄第一次去苏府不怎认路,不小心误入了苏家的后花园,那有一片特别大的池塘,荷叶还没长出来,水面上空空荡荡,加上刚下过一场雨,雾蒙蒙的,一眼望去如水墨画一般,目光未能及处,皆是留白。 只有近处的池塘边上泊了一叶小舟,将人的视线引了去。 便见,那小舟上还有个一个青衣素发的身影仰躺着,纤细白皙的手垂在外头,露出大半截手腕,腕上还绑了根红绳,衬得那肌肤更似雪一般,又似是点睛之笔,为这寂静朦胧的水墨画添了几分生气。 陆暄的视线被那根红绳吸引了去,怔愣半晌,方才挪开视线。 非礼勿视。 他本意是想问路,却又不想惊扰了这画中之人的雅致,便想着悄悄离开。 然而听到动静,那人还是醒了。 垂在舟边的手晃了两下,纤纤玉指顺势勾住那根红绳,稍稍一提,竟从水底下带出个白色的小瓷瓶。 陆暄这才知道,那红绳的另一端是连在瓶子上的,大概是怕瓶子掉到池子里去,才系了根红绳绑在手腕上。 将瓷瓶勾出来后,那人便从小舟上坐起,另一只手轻按着眉心,一双清冷中又带了几分醉意的眼便望了过来。 片刻后,她才赤着足上了岸。 裙角沾了水,湿哒哒地垂在她脚踝边,随着她的动作一荡一荡的,青白相间,陆暄一时忘了自己正在逃学的路上。 等回过神来时,那半醉半醒的人已经携了一阵淡淡的酒气站在他面前,手里拿着酒瓶,语气不善地问他—— “哪里来的贼?” 那大概是陆暄第一回 ,那般近距离地见到苏婵。 后来顾及到姑娘名声,陆暄从未与外人提起过此事,可心里总止不住去想,偏这姑娘人前人后几副面孔,叫他一时分辨不清,那日的模样,究竟是她本来的性情,还是醉酒后失了态。 以及,为何那之后又跟没发生过似的,却总是用容易让人误会的眼神看他。 陆暄百思不得其解,迷迷糊糊想了半天,才终于有了困意。 中间琴师又换了一首曲子弹,比前面那首更轻快一些,却莫名叫人更加舒心,陆暄在平和温柔的琴音中渐渐入睡。 而这时的秦四海,看着屏风那边正抚琴的身影,觉得有些陌生。 细细辨了半天之后,他突然瞪大了双眼。 第16章 解围 陆暄这一觉睡得踏实,醒后犹觉不足,打着哈欠问:“老秦,这屋里点的什么香这么助眠?你回头帮我问——” 声音戛然而止。 陆暄看到五官跟抽筋了似的秦四海,一脸茫然,“怎么了你这是?又被人打了?” 秦四海:“……” 这时,屏风后头传来了答案:“是崖柏香。” 声音轻柔而又熟悉。 陆暄一怔,循声望过去,便见屏风后的那人已经起身站在琴旁,温声道:“世子既已经歇息好了,便早些回去上课吧。” 她今日穿了一身碧色半臂长裙,搭了件月白色的披帛绕于肩臂,头上难得地多了几支珠钗,相较以往,少了几分自在从容却多了优雅与矜贵,显然经过了精心的打扮,像是有贵客要见。 陆暄懵怔片刻,揉了揉惺忪的眼,四下张望过后又叫人去外边瞧了瞧,确认此处是拂音阁没错。 “你来这做什么?” 许是刚醒,陆暄声音有些哑,带着几分不满,“还有,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拂音阁是京城名乐坊,也是京城贵胄和文人雅士喜爱聚集之处,虽不比一般的烟花地,但对于苏婵这样的女子而言,无故出现在此处自然有伤风化。 苏婵笑了声,却不作答,重复:“世子,该回去上课了。” 见陆暄不为所动,她又道:“近日朝廷督学,整肃国子监风气,世子若被人发现在此处玩耍,恐怕是要被责罚的。” 这事儿陆暄当然也知情。 本来按照监规,每月除了放假的那两日,其余时间他都应当呆在国子监,哪怕出门半日,都要上报请假,得到准许了才可出行。 只是因着陆暄是皇帝亲自下令塞进去的,对他的管束才松动了些,加上他身份尊贵,平日里只要不闹出事情来,监丞与祭酒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加上陛下无子,陆氏到这一代,眼下就陆暄这么一个儿郎。 若陆暄真像常人那般,做个规规矩矩、刻苦念书的监生,怕是陛下就容不下他了。 但这话他无法与外人说,更别提苏婵是个姑娘,压根就不能理解他如今的处境。 想到这里,陆暄莫名有些烦闷,随口应了句:“罚便罚吧,本也是同你无关的事情,犯不着你冒这么大险到这来提醒我。” 语气多少带了点冲,一旁的秦四海拉了他一下,打着圆场:“世子平日老爱数落我也就罢了,怎么同姑娘说话也这般不耐烦?” 说着,又凑到陆暄旁边压低了声音:“人姑娘也是好心,你语气能不能稍微好一点?” 陆暄后知后觉,“我语气很差?” “啊,那倒也没有,”秦四海顿了顿,掩着唇默默补完后半句:“只是你这脸看起来,像那姑娘欠你黄金似的。” 陆暄:“……” “世子,”屏风那头沉默许久,突然又出声,陆暄心中不由一紧,却听那姑娘缓缓问道:“你这是在同我闹脾气?” 听了这话,陆暄又想起了那日在国子监的“争执”,他莫名有些气短,又不想示弱,便递了个眼神给秦四海。 似他一贯不懂得和人打交道,尤其是姑娘,秦四海在这方面比他懂多了。 然而,收到求助信号的秦四海却耸耸肩,作出一副“得罪人了你自己看着办”的表情,不做声。 陆暄:“……” 便是这时,乐坊里的拂烟姑娘匆忙进来,也来不及细察如今的气氛,急忙道:“世子、秦公子,国子监来人了。” “来便来了,世子来这儿又不是一两回……” 秦四海本来无所谓,几乎脱口而出,想了想又觉得不对,便看向拂烟,“来的不会是那几个朝廷派下来的新学正吧?” “是。” “他们进来了?” 拂烟点头,明显有些担心。 闻言,陆暄也回过头,眉头微不可见地拢起。 往日国子监也派人出来过,但也不过是走个过场,抓几个闹事的监生,从未在无事发生的情况下直接进门来拿人的。 “是纠察司调派来的徐惊复徐大人,”苏婵从屏风后头出来,淡淡补充:“此人可是出了名的铁面无私,世子若在此处跟他碰上,小事也要变大事。” “那怎么办?” 苏婵看向一直默不作声的陆暄,同身后的云知说:“你带世子从后院出去,去马车里等我。” “姑娘,那你呢?” 苏婵刚要说话,便听陆暄喊了她的名字,打断她:“我不用你这样帮我。” 他们所处的房间在二层,这会儿已经听到有人上楼的声音了。 秦四海急了,催促:“这时候你闹什么别扭?先不说这事儿闹大不闹大,让王爷知道了你又要挨打。” 拂烟也劝道:“是啊世子,眼下先避开再说,就听苏姑娘的吧。” 陆暄没动,薄唇微抿,目光定定地落在苏婵身上。 他没这么孬。 不至于为了自个儿避祸,让一个姑娘在后头替他收拾烂摊子。 便也不顾秦四海和拂烟的劝阻,转身准备出去。 “世子!” 身后苏婵提高音量叫住他,语气掩着几分急促,又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没有异样的:“听话。” 像是哄劝小孩儿一般,“去马车里等着,行吗?” 陆暄顿住脚步,似乎还是不愿苏婵来为他的任性善后,但又说不出拒绝的话来,一时只余了难堪。 他板着脸掩饰,默不作声地站在原地。 苏婵这才些微松了口气,上前温声宽慰:“放心,不会有事。” …… 马车空间不大,但异常干净。 陆暄揣着手端坐在里面,背挺得笔直,头微微低着,在那闭目养神。 鼻息间的香气与方才在那屋里的一样,味道极淡,苏婵刚说这是崖柏香,想来应当是她常用的香料了,不然不会让人随身带着。 可怪的是,方才在拂音阁闻这香时叫人身心愉悦,如今仍是闻着这香,陆暄却是烦躁得很。 闭目不过片刻,他便睁开一只眼问守在车门外的云知:“你家姑娘出来没有啊?” 这已经是出来后,他第四次问这个问题了。 外面云知翻了个白眼,语气不善:“没。” 她都快急死了,还哪里有那个心思去好言好语地哄着里头那位爷。 “你平时同你家姑娘也这样说话?” 陆暄听出云知的不高兴来,也不恼火,这会儿心急也是白搭,他便按捺着性子同云知说起了话,不然他怕自己一冲动,又冲回去了。 云知也是个闲不住的,听了陆暄这话,轻哼了声,“我家姑娘平日可没世子瞧着这般好脾气。” “噢,原来你家姑娘脾气不好啊?” 云知:“……” 反应过来自己说错了话,云知懊恼地拍了拍自己嘴巴,干脆不说话了。 陆暄觉得有点好笑,眉心终于舒展了些。 听不见云知的下文,他也不催促,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自顾自地“嗯”了声,“应该是不太好。” 又过了一会儿,苏婵终于从拂音阁出来了,紧随其后的还有一个穿着官服的陌生男人。 云知立刻起身,不动声色地拉上了马车门的缝隙,压低声音提醒里面的人:“别出声,他们出来了。” 而这时,徐惊复看到了停在不远处的马车,这才打消了心中疑虑。 “苏姑娘下回若受邀试琴,不若还是请人把琴抬去府上吧,”徐惊复笑着同苏婵做了个“请”的姿势,“何必自己大老远跑这一趟?” “古琴抬来抬去的,难免会磕磕碰碰,影响了音色就不好了,再说拂烟姑娘亲自邀约,岂有不上门之理?” 旁边拂烟很是配合地屈膝行礼,“劳烦姑娘亲自跑一趟,能得才绝京城的苏姑娘莅临指导,是拂烟的荣幸。” 几人又寒暄了几句。 眼见着徐惊复还要往马车的方向靠近,苏婵便侧过身,不着痕迹地挡了他的视线,“就送到此处吧。” 徐惊复忙低下头,“既是如此,那在下便不送了。” 苏婵点头回礼,“有劳徐大人。” 打发走了徐惊复之后,众人可算松了一口气。 青音搀扶着苏婵上了马车之后,才意识到车里还有个外男,一时也有些犯难,不知当如何是好。 虽然足够几个人坐了,可这毕竟不合礼数。 可是就这么一台马车,让世子或者姑娘坐在外面,好像……都不太合适。 苏婵似是看出青音的犹疑,笑了声,“没事了,进去吧。” 便掀开车帘,让青音扶着自己进去了。 原本就不大的马车一下坐进了三个人,空间一下就显得逼仄了起来,莫说是青音,就是陆暄自个儿这么坐着都觉得不太自在。 尴尬了半天,陆暄干咳了声,看也没看苏婵的,“我还是出去呆着……” “坐下。” 语气不咸不淡,陆暄顿时感觉后脖颈一凉。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感动吗? 世子:不敢动不敢动。 第17章 回礼 见陆暄半蹲着身子僵在原地,苏婵忍着笑,“你这会儿出去了,才是给我找麻烦。” 马车已经从拂音阁离开了,大马路上,陆暄若坐在外面反而更加招摇。 没办法,他只好不情不愿地坐回位置,端着手,默默地往门的方向挪了挪,尽量不与苏婵离得太近。 见他安分了,苏婵也不管他,自顾自地拿了本书翻看着。 马车里无人说话,一时安静下来,只听得到车轮子滚动和苏婵翻书的声音。 气氛莫名尴尬。 陆暄觉得,这会儿自己应该要说点什么才好。 便“喂”了声,仍旧保持着侧对马车门的姿势,“听说你这几日被禁足了,怎么会来拂音阁这种地方?” “——总不会,是特地来找我的吧?” 这话本来带了几分轻佻,可陆暄语气真诚,不似平日那般洋洋洒洒,倒也听不出什么不妥来。 苏婵翻了一页书,眼也不抬地“嗯”了声,“是啊。” 没想到她真会顺着他的玩笑话回答,陆暄愣了愣,干咳一声,假装淡定,绯热却悄悄爬上了耳朵。 他觉得这马车实在是太小了点,这才三个人,就闷得他有点喘不过气来。 苏婵没发现他的异常,继续翻看着书,见他不说话,随口便问了句:“睡得怎么样?” “嗯?你问我?” 陆暄觉得脑子胀胀的,有点反应不过来,“还行,刚那一觉睡得踏实。” 又回过神,“你关心这个做什么?” “没怎,”苏婵笑了声,语气温温柔柔又漫不经心的,“怕你上课又打瞌睡。” “……” 不仅老用让人误会的眼神看他,还用这种语气,说容易让人想多的话。 陆暄揣着手,心里琢磨着这姑娘到底是什么意思。 一路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多是苏婵问,陆暄答。 问的也不外乎是念书那档子事,奇怪的是,平日里一提念书就立马撂挑子不耐烦的人,居然好声好气地同苏婵聊了这么久。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停了。 “姑娘,到了。” 苏婵放下书,两人先后下了马车。 陆暄抻了抻胳膊腿,突然发觉面前的这座宅院异常熟悉,并不是国子监,而是—— 长公主府。 陆暄微愣,正欲开口问,便听得身后女子轻柔的声音:“我不方便送你去国子监,正巧今日与长公主有约,没同你商量便捎你过来了。” 苏婵上前来,双手递上一个精巧的碧色瓷罐,“这里面是崖柏香,世子夜里若睡不着,可以试试。” 陆暄看着那质地如玉一般的罐子,没立刻接,苏婵也不催促,手掌托着罐底,保持着姿势。 她的手是极好看的,生就如玉脂雕琢而成的一般,温润白皙又指骨分明,指甲干干净净的,不似其他姑娘那般染了蔻丹,就那么自然而然的,就足够好看。 那日在池塘边上见着时,陆暄便觉得这手生得极为好看,尤其那根缠在她腕上的红绳,像是在一片茫茫雪地上伸出了一支梅花一般,轻易便将人的视线引了去。 陆暄瞧了片刻才觉有些不妥当,便别过视线,接了那瓷罐。 又不太习惯于这份突如其来的示好,别别扭扭地回了句:“我可没什么东西能送你。” “不必,”苏婵笑,“若是不够,便差人与我说一声。” …… 那崖柏香经由苏婵的精心调制,气味比集市铺子里所卖的清淡持久,加上以药入香,更能安神。 长公主闻了也觉得欢喜,“本宫开春以来睡眠总不好,你这礼倒是送得及时。” “举手之劳罢了,算不得礼,殿下用得好便好。” 得了这话,长公主笑出声,“小丫头,你当本宫不知你调这香多费心么?” 语气不若寻常那般高高在上,反倒像长辈调弄晚辈般。 说起来如今的长公主,大约也有三十好几的年纪了,瞧着却同二十出头的小姑娘一般,她与平邑侯育有一女,小名唤作“唯唯”,十二三岁,正是豆蔻年华。 这些年平邑侯镇守边关,长公主一个人领着肖唯唯住在自己的府邸。 “那孩子性子随她爹,打小就闹腾,半点不像个姑娘家,”提及女儿,长公主那张扬的眉目里便染了柔,又似是有些苦恼,“若她能有你一般知书达理,本宫也就不操这心了。” 苏婵低下头,明了这是长公主那日上门的真实意图,不过碍于蔡夫人在场没有明说。 若是她说在了前头,苏婵当面拒绝或是同意,都会让蔡夫人心里有想法。 如今私下里这般提起,倒是让苏婵更有选择的余地,毕竟在长公主府和丞相府对她来说,性质还是不一样的。 她想了想,没应长公主的话,“殿下可知,家父如今已向国子监递了辞呈,大约不久便要离京了。” 长公主“啊”了声,“听说了。不过苏先生要走,与本宫留你在府上教书又有什么干系?” 她撑着自己坐起来,红唇轻勾反问苏婵:“你不就是不想走,所以才想要个合适的名头?本宫给你的这个,可还满意?” 苏婵不言,神色从容,没有被戳穿的慌张。 她虽拿不准长公主如今的想法,却也并不惊讶自己会被看穿,长公主惯来就是个聪明之人。 “看来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长公主这样说着,却也不恼火,打从苏婵第一次登门时她便知这丫头非池中之物,后来虽然顺了她的意,没多加干涉苏家的事,却也是打听了后来的情况的。 打那日她拒绝了魏王府相帮苏家的请求之后,第二日魏王妃便亲自去了趟国子监。 好巧不巧,舞弊案公审也是在那日。 “首告曹家小公子的供词是你算着时间递过去的吧?” “是,”苏婵并不否认,“魏王妃在场,监丞不敢轻易包庇曹小公子。” “那篡改成绩污蔑世子也是你的手笔?” 长公主敛了笑,神色较刚才严肃了几分,“寻常人没这个胆量,曹章就算要保自己儿子,也不至于蠢到无故拉一个王府世子下水。” “此事也出乎我的预料,但也不难理解。曹小公子与世子一贯不对付,加上世子在国子监的人脉本就不及小公子,若那日王妃不在,或家父手中不是恰好有上月的成绩册和荐卷簿,怕是世子就很难轻易走脱。” 这也是为什么,苏婵会一眼识破赵琳琅。 赵琳琅此人行事一贯谨小慎微,唯独在后来对付陆暄的时候才会那般激进,甚至冒言死谏,哪怕是玉石俱焚也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打压陆暄的机会。 而与陆暄的这份仇怨,却是在许久许久之后,赵氏一族被屠门之后才结下的。 但这些事,苏婵断然不会同长公主说,因而长公主也只道那拉世子下水的人又坏又蠢。 “好端端的探花郎,偏生鬼迷心窍替曹家办事,”长公主讥讽笑道,“不但自毁前程,坑害了母亲,竟还在临行前平白玷污一个姑娘的清誉。” “不过,看你好像也不怎在意。否则那日明明可以有更好的处理方式,却还是任由那蠢货胡作非为。” 苏婵淡淡笑着,没承认也没否认。 上辈子她过得稀里糊涂的,无端与那狼子小儿结了一段尘缘,毁她一生。 就如赵琳琅曾与她说的,他是她的劫数,他二人之间的缘孽,就当不死不休。 所以那日,他才会不顾一切地在大街上拦她的马车。 可重活这一世,苏婵半点都不想与他纠缠,也暂时不想要跟任何一个人,去结那所谓的情缘了。 这辈子,她就好好地护着陆暄,直至大启江山平平稳稳地移送到他手里。 待到朝政清明,那人不再需要她的时候,她便作那山间的闲云野鹤,去过前世今生,她最渴望的生活罢。 “不过,”茶凉了,长公主不愿再喝,便放下茶盏,试探问道:“你先前所作的种种,本宫姑且认为是自保。可如今,舞弊案已了了,苏家清清白白,完全可以全身而退,你却又为何要想方设法留在京城?” …… 午时方过,陆暄回了国子监。 长公主府的管事亲自送他来的,与司业和学正说了几句话,便无事了。 陆暄不情不愿地踏过门槛时,天阴沉得厉害。 没走几步便落了雨点,陆暄没带伞,周身唯一的物什便是苏婵送他的装着香的瓷罐。 他小心地把瓷罐护在怀里,广袖拢在上头,生怕被雨淋着似的,幸好走了没几步,裴逸便撑着伞赶过来接他了。 “我的小祖宗哟!” 裴逸见他淋到了雨,脸皱得像要哭出来似的,“下回您别不声不响地跑出去成不?您要是怕耽误事儿,找个人知会小的一声也行……” 眼见又要开始喋喋不休,陆暄很不给面子地打断他:“没空。” 裴逸疯了,“江卓呢!” “最近江然不在,他得跟着我。” “江然干嘛去了?” 裴逸有些惊讶,江氏姐弟是陆暄的护卫,平日里总在暗处,没有陆暄的准许是绝不可能擅自行动的。 陆暄被问得有些不耐烦,“你要是闲得慌,就帮我去给秦四海递个信,顺便问问他——” 他顿了顿,似乎是有些不自在,但还是僵硬地把话说完:“给不那么熟的女孩子回什么礼比较合适。” 第18章 崩塌 重新温了一壶茶,苏婵亲手为长公主奉上。 “我自是有留下的理由。” 却不明说,那让她不顾家训与自己声名、冒险要留在京城的理由究竟是什么。 长公主心下倒是有几分揣测,但不便问,她看了眼苏婵递到面前来的清茶,笑了声:“本宫欣赏你的才学,敬你是谷乙老人的曾孙女,本着敬师敬贤的态度想留你在我府上教我那丫头念书写字,一则免去你牵涉朝政,二则可解你如今困境。但苏姑娘似乎,并不满足于此。” 声音明显多了几分疏离。 “曹家在京城是个什么态势,我想你也清楚,你如今在明面儿上开罪了曹家,本宫若是帮你,实际是站在曹家的对立面,也就意味着整个长公主府都要同陛下作对。你既不愿同我交底,本宫如何敢冒这个险?” 苏婵早料到长公主会这般态度,颔首淡淡一笑,“明白。” “殿下今日不论作何种决定,都是情理之中,民女也不希望将殿下置身于一个两难的境地。” “但是,有一句话,民女不得不与殿下说。” 随着远处的一声闷雷,大雨瓢泼而下,屋内的视线顿时昏暗了不少。 “——城门失火,必定会殃及池鱼。” …… 雨下得大了。 青音和云知各撑一把伞护送苏婵到马车里面,还是免不了沾了些寒意。 青音忙拿了薄被让苏婵捂着,弄得她有些哭笑不得,“我又不是七老八十了。” “那也得注意些,不然将来准得遭罪。” 这倒是说的实话。 苏婵跟着曾祖父在山中云游的那段时间,赤脚下过山涧的寒泉,也曾在大雪封山的时节为了画一只松鼠在雪地里趴几个时辰不曾动。 大约就是因着年少时这般不注意,所以她体质虚寒,每逢月事便要丢半条命。 这样一想,苏婵倒觉得自己如今确实不能再像当初那般了,否则年纪再大些的时候,遭罪的还是自己。 由着青音将自己捂得紧实,苏婵觉得有些闷,便将窗户打开了条缝。 她其实很喜欢雨天。 原先在山野中时,遇到下雨天,曾祖父总会高兴得像个孩童,背上蓑衣和画具出去观那烟中云山,苏婵也会跟着,虽说看不懂曾祖父笔下的山林,却也能依稀体会出那么几分别样的趣味来。 后来回到京城,不能像原先那般自由,好在家中后院有个还算不小的池塘,她便让人弄来一艘小船漂在塘中,想象自己身处在曾观摩过的一幅幅山水画卷中。 那时的她像一阵风,又似一朵云,闲散自在又无拘无束的,多快活。 然而啊,然而。 “姑娘今日同长公主聊了那样久,可是真见着曾老爷的真迹了?” 青音的话把苏婵的思绪拉了回来,她收回视线,淡淡“嗯”了声,“曾祖父盛名在外,连宫廷画院都藏了他的画,长公主那有几幅小品不足为奇。” 得了这话,青音掩唇开起玩笑来,“那我同云知是不是得趁着如今多藏几幅姑娘的手稿?不若再等几年,怕是京城各家都要抢着收姑娘的画了。” 苏婵手轻轻一抖,嘴角微不可见地滞了片刻。 好半晌后,她才垂眸掩去眼底的苦涩,轻轻应了声:“也许吧。” …… 回到府中已是申时。 马车方停,门口的小厮便迎了上来,看也不敢看苏婵的,“姑娘,老爷让您回来后去书房找他。” “晓得了。” 这会儿苏世诚也刚从国子监回来不久。 他今日去国子监递了辞呈,跟同僚和门下学生们道了别,也算是做了个了结,祭酒和司业知道留他不住,便也没多说什么,只留他在国子监讲了最后一堂大课。 回来后他便听说,苏婵出门去了。 苏世诚神色凝重,他生就是张刻板的脸,不笑的时候总有几分“生人勿近”的威慑力,如今严肃起来,更是让人不自觉地发怵。 苏婵进来时看他这副神色,便知是大事不妙。 苏世诚问她:“去哪里了?” 苏婵没敢撒谎:“长公主府。” “哐”地一声,苏世诚拿镇纸拍桌,提高音量:“我看你是疏于管教,已经不把为父放在眼里了!” 苏婵不做声,就那么静静地立在门口,不辩驳也不解释。 身后的雨越下越大,院落缭绕了层雾气,好似人间仙境般。 父女二人却这般对峙着,谁也不让。 过了良久,苏婵才缓缓开口:“您知道此番祸事并非无故生发,是吗?” “打一开始您就清楚苏家现在的处境并不像从前那般来去自如,所以才同母亲说,要定下我与赵家的亲事。您知道覆巢之下无完卵,所以压根就没想过自己能清清白白地回来。” 苏世诚听她这般开诚布公,眼里怒意更甚。 他盯着苏婵,尽量克制着自己的声音,“你既然明白,这个时候就更应当安生,而不是堂而皇之地去与长公主结交!” 又是一阵沉默。 片刻后,苏世诚轻叹了一口气,缓了神色,“韫玉,你母亲身子一直不好,别做让她担心的事情。” 拢在袖中的手微微攥紧,苏婵抿唇不语。 打从生下她之后,苏夫人身子便一直不好,将养了多年也不见好转,也正因为此,苏世诚才在苏婵年少时疏于对她的管束,让她随着祖父苏谷乙生活。 上一世,苏夫人便是在她入狱的那段时日病逝的,此前苏婵最后一次见她,是在启都近郊的祈安寺。 她告诉母亲,她要休夫。 那日母亲去祈安寺的本意是为她祈福,听了这话后,却也只是沉默半晌,而后应了一声:好。 没问她原因,也没劝她一句,只是在跪拜完神灵后,将求来的平安符放到她手中。 那时苏婵满心都想着如何摆脱赵家的桎梏,又哪里会想到,她这番诉求无异于是在告诉母亲一件足以击垮她的事情,便是—— 她的女儿这三年来,过得一点都不好。 思及此,苏婵原本坚定的内心又开始摇摆不定,她以前从未想过,当一个人有了牵挂和在意,做决定的时候居然会那样难。 似是看穿了她的犹豫,苏世诚起身,“我已与你祖母传了信,再过几日,便启程回江南吧。” 苏婵站在原地垂眸没动,像是挣扎又像是妥协,苏世诚从她身边走过,在即将跨过门槛的时候,他望着院中烟雨朦胧,突然唤了她一声—— “孩子啊,”声音带着几不可闻的暗哑,在停顿了许久之后,他才又缓缓开口:“别怪为父自私软弱。这天底下,没哪一个父亲舍得自己的孩子过得不好。” …… 那大概是苏婵记事以来,父亲头一回在她面前流露出这样的情绪,说这样的话。 苏婵印象里的父亲,性情中有着苏家人一脉相承的寡淡,不怎言笑。 他不像别人家的父亲那样,会领着孩子上街买零嘴,或是把孩子举在肩头玩儿。 她与父亲最多的相处模式大约就是,她习字作画时父亲在旁看书,稍稍走个神,戒尺便轻拍在她桌前,告诫她:“专注。” 因而,当苏婵听到父亲那句带了颤音的解释时,怔愣过后,内心的最后一丝防线也随之崩塌。 她又想起了前世—— 那么孤傲又寡言的父亲,在被人构陷与魏王府结党营私之后,不声明也不辩解,在一个寂寥的夜借着月色踏过国子监门前的那条石子路,来到宫墙旁边,选择了那么悲壮又那么令人不齿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一生。 苏婵闭上双眼,藏去眸中的盈盈水汽。 罢了。 ……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大概就是,忠孝两难全吧。虽然用“忠”这个字形容女鹅对世子的感情不太合适…… 第19章 难言 夜里,苏婵辗转难眠。 到了后半夜,实在是难以平复情绪,便干脆坐起身,摸了衣服出去了。 今年雨水充足,大半个月几乎就没怎出过太阳。 苏婵裹了裘衣在院子里胡乱逛了一路,手里的灯忽明忽暗,鞋子踏在潮湿的石子路上发出令人更加烦闷的声响。 走着走着,苏婵突然停了脚步,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准备回去了。 便是这个时候—— “你兴致不错啊,大半夜的瞎晃悠。” 是道男声,突如其来的,吓了苏婵一跳。 她回过头,借着夜灯见到一少年郎吊儿郎当地支着一条腿坐在她家墙头,黢黑的眸子睨着她,懒洋洋问了声:“吓着你了?” 语气真是,毫无诚意。 看清了来人后,苏婵些微松了口气,但仍有些惊魂未定,开口不自觉带了几分嗔怪:“世子这翻人墙头的坏习惯是哪里来的?半夜三更——” 又突然意识到什么,苏婵顿了顿,皱眉,“你怎么又逃出来了?” “可别冤枉我,我上完了课的。” 陆暄打了个哈欠,睡眼惺忪地从袖子里拿出个什么东西,下意识想扔过去,手抬起后方觉不妥,便跳下了墙。 “喏,”陆暄递了个被麻布缠得像个棒槌的东西过去,别过视线,“回礼。” 他瞥了眼那看起来极为简陋的包装,有些尴尬地轻咳一声,“走得急。不过里面的东西,你应该喜欢。” 说着,他便自顾自地把外面的布条拆开,将东西递上前。 是一个小舟模样的摆件,细细长长的,船头似乎还有个小人儿,天色太黑了,苏婵没怎看清,但看质地,应当是黑陶。 瞧见少年端着那玩意儿一脸认真的样子,眉间还镌着倦意,可神色又有几分难掩的期待,像是邀功等夸奖的孩子一般。 苏婵轻叹了一口气,终是不忍再同他计较别的。 便问:“这是什么?” “香插盘。” 陆暄把麻布条子缠在手上背于身后,“我觉得还挺别致,就拿过来了。正好你今儿不也送了我香么?” 苏婵没接。 虽是看不大清,但能让陆暄拿来送礼的东西必然不会是稀罕物,况且他面儿上看起来总是吊儿郎当,品味却是极好的,上一世,他也没少往她府上塞一些模样稀奇古怪却极为贵重的玩意。 “你特地跑出来,就为了这个?” 陆暄“啊”了一声,“放心,没别人知道。你快收着,我这就走。” 大半夜的特地为这么个事跑一趟,的确是陆暄干得出来的事。 “快点啊。” 陆暄又催促了声。 这大半夜的,苏婵不好同他再推拉,便只好道了谢,收下那艘小船。 “那我走了。” 陆暄满意地扬着嘴角,像是讨着糖吃的孩童。 走了没两步,又想起个事儿,“对了,你伞我落家里了,回头让人给你送来。” 而后不等苏婵再开口回应,便挥了手,翻墙离开了。 动作之熟稔,简直让人叹为观止。 苏婵有些哭笑不得。 想着过几日便要随父母离京,方才见着陆暄时,她其实有好多话想同他说,可到了嘴边,又觉得叮嘱那些没由来的东西不太妥当。 其实没她也行,苏婵不得不承认。 毕竟上一世也是这么过来的,她为什么就非要觉得,自己必须留下来呢? 这么想着,苏婵轻叹了一口气,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她望着空荡荡的院子发了会儿呆,正准备走的时候,便听到那本该远去的声音戏谑响起:“你这姑娘,一天到晚的到底有多少气要叹?” 苏婵脚步一顿,扭头望见墙头支着个脑袋一脸好奇的陆暄,神情颇有几分一言难尽。 “又吓着你了?” “没,”苏婵有些无奈地看向去而复返的少年,“世子还有何事?” “不是你有话想对我说?” 看到苏婵神色困惑,陆暄指了指她的脸,“打从看到我,就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隔了一堵墙,苏婵静静地望着陆暄。 他身后分明是无尽的黑夜,可就着手中微弱闪烁的夜灯,苏婵还是从这个少年的脸上,读出了他这个年纪绝无仅有的明媚和张扬。 那都是她,曾经有过却又失去的,如果可以,苏婵多希望眼前的这个少年,永远,永远都保持着如今这般。 久久等不到苏婵的回应,陆暄“喂”了声,“你这姑娘,倒是说句话。” 苏婵回过神,低头捋了一缕头发至耳后,轻悄悄掩去了眼底的情绪,想同他说一句:抱歉。 抱歉上辈子,没能为你撑到最后; 抱歉如今,无法回报你前世舍义相帮的恩情。 可苏婵是说不出这两个字的,只得抬起脸,发自内心地说了句:“谢谢你。” 语气淡淡的,听不出什么诚意来,显然不是她真实想说的话。 陆暄有些不高兴,“这你刚已经说过了。” 苏婵摇摇头,轻轻笑了声,又重复了一遍那三个字:“谢谢你。” 谢谢,我的太子殿下。 …… 从苏家离开之后,陆暄怎么想都觉得哪里不太得劲。 虽说苏婵那姑娘平日里看起来就是那么个清清淡淡的性子,让人猜不透她的情绪,可陆暄还是明显感觉到方才同他说话的时候,她情绪不太好。 云淡风轻的外表之下,好似压抑着什么难言之隐。 可苏婵同他,统共也才见了几次面?为何会有这样奇怪的情绪? 陆暄皱着眉头想了一路也没想明白,终于决定放弃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压根就没走离苏家太远。 “主子。” 江然悄无声息地落到他身后,如实告知今日白天打听到的消息:“苏先生一家已经决定离开启都,南下回江南了。” 陆暄“哦”了一声,头也没回,“这事儿我早猜到。” “近来苏夫人和苏姑娘没怎出门,苏先生除了去过几趟国子监,也基本呆在府中。” “那不然呢?像你一样满大街瞎晃悠?” “……” 瞧见自家主子心不在焉的,江然停了脚步,不高兴地嘀咕了句:“这也晓得那也晓得,那还让我跟着苏姑娘做什么?” 陆暄没说话,自顾自地往前走着。 气得江然在后头跺脚直嚷嚷:“那我还要跟多久啊?她们都要下江南啦!” 得了这话,陆暄像是突然被打通了任督二脉似的,停下脚步转过头。 江然以为主子终于不敷衍她了,正想再汇报个奇怪的地方,便见那位平日里老臭着个脸的小祖宗走上前,没头没脑地说了句:“你也是姑娘。” 江然:“?” 不然呢? “那你说,你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会对一个男子有难言之隐?” 江然懵了,一时也忘了正事儿,指着自己不可置信,“你说我啊?” 陆暄:“……” “算了。” 真是病急乱投医,这种事儿,问江然做什么? 眼瞅着陆暄又自顾自地走了,江然已经连嚷的力气都没有了,远远听到陆暄丢下一句:“继续跟着她。” 离开苏家之后,陆暄又折回了拂音阁。 秦四海这会儿正躺一姑娘怀里听着琴,衣裳半敞昏昏欲睡的,陆暄一声招呼也不打地踹开了门,直接给他吓清醒了。 看清来人之后,秦四海疯了,“你怎么又来了!东西不都给你准备好了吗!” “我已经拿过去了,”陆暄嫌弃地看了眼衣冠不整的秦四海,“穿好,有话问你。” 秦四海没辙,他晓得陆暄最看不得这些,便遣走了屋里其他人,顺手拿了外衣松松垮垮地套在身上。 陆暄凉凉看向他领口。 秦四海无语,把衣服一拢,“有话快问,老子要睡了。” 这会儿其实挺晚的了,方才去苏家时就已经到了二更天,陆暄本也以为今儿自己应当不会再来拂音阁了。 可心里的问题隔不了夜,陆暄觉得,此时此刻一定要问出个答案来。 便看向秦四海,清了清嗓子:“我有个朋友遇到点问题,只有你能解答。” “哟?还有世子爷解决不了的问题呢?” 陆暄没搭理他的嘲讽,斟酌了一二,把近来苏婵与他的种种简单说给了秦四海听,着重强调了那姑娘对他“朋友”格外关怀,但每次说话都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秦四海听完,想也没想:“看来那姑娘对你这朋友芳心暗许啊。” 陆暄心脏漏了一拍。 虽然他早就这么想了,但真听人说出来,陆暄又有点难为情,便圈了手在唇边,“你也这么认为啊?” “这不挺明显么?如果你说的都是真话。” 陆暄顿了顿,觉得这种事还是得慎重下结论,误会就不好了。 “那你重复一遍我刚说的。” 秦四海眼皮子都快合上了,但还是耐着性子复述:“你说有个姑娘格外关照你朋友,又是找大夫看病又是帮忙写作业,还冒着名誉尽毁的风险给你朋友解围,事后还给他送礼。” “是这样么?” 陆暄点点头,“一字不差。” 确认自己只是陈述客观事实之后,陆暄也犯不着等秦四海的答案了。 他心里几乎已经肯定—— 苏婵那姑娘,就是对他有意思。 不然他们两个本来无甚交集的人,无缘无故的,她总帮忙他做什么? 想到这里,陆暄拼命克制着要上扬的嘴角,拍醒秦四海,一本正经地叮嘱:“姑娘面子薄,你可别四处乱说。” 作者有话要说: 世子现在大概还是一只……纯情小傻狗,慢慢慢慢黑化(bu)成心机小狼狗。 【ooc小剧场】 陆暄:老子就不能是个人? 作者:仙女是不能跟凡人谈恋爱的。 陆暄:???跟狗就可以? 陆暄:那……汪! 第20章 借人 苏家在启都安置多年,陡然决定搬离,也不过是收拾了一些衣物和珍贵的字画,走得十分匆忙。 但京城这个鬼地方,苏世诚一刻也不想呆了,也不等苏婵的祖母回信,便带着妻女匆忙南下。 临行前,送别的人不少,多是苏世诚的学生。 苏婵坐在马车里,隔窗远远望见城门前的盛况,心底泛起了几分失落,便别了头不去看,回眸,却见母亲目光温和地望着自己。 她垂眸,听得母亲轻声问她:“舍不得么?” 苏婵眼睫微颤,“没有。” 她对启都并没有很深的感情,甚至于对年少时的苏婵来说,启都于她,是囚笼,亦是禁锢。 苏世诚出事之后,启都更是成了她的噩梦之源,成了她在无数个寂静无人的黑夜中,拼命想要逃离的地方。 唯一挂念的,不过是当年那个在黑暗之中拉了她一把的人。 正想得出神,突然一只手横过来,握住她的。 也没多说什么话,只是轻轻拍了拍,似安抚一般。 苏婵看向母亲,眼神里有些许不解,而这时,苏世诚已经回来了。 马车动起来的那一刻,苏婵心里微颤,终是忍不住伸手,再度推开了马车窗。 她回望着城门,城墙上的“启都”二字渐渐变得模糊不清。 苏家的马车离京城越来越远的时候,陆暄刚结束了一堂课,抱着双臂靠在柱子上昏昏欲睡。 裴逸抱着课本,想说话又不敢说。 昨儿主子又半夜跑出去了,天快亮才回来,偶尔一两次倒也罢,回回如此,铁打的身子也吃不消。 “裴逸,”陆暄眼也没睁的,“去监丞那领个假牌,我要回去几天。” 裴逸“啊?”了一声,挠了挠脑袋,“您怎么突然想起要领假牌了?”平日里分明想走就走。 半天不见裴逸有动静,陆暄睁眼,凉凉扫过他求知欲极强的脸,“要我请你去?” 裴逸:“……不敢。” 领了假牌之后,陆暄就收了东西回府。 管家瞧着陆暄回来了,吓得一个趔趄,就差给他跪下了,“我的小祖宗,这还没到休沐日,您今儿怎的又回来了?” “这我家,我想回就回。” 陆暄步履不停的,直接去后院找了魏王妃。 今儿魏王不在,王妃一个人正无趣得紧,便换了身衣服在院里的竹林前偷偷与人舞刀耍剑,陆暄急匆匆地来也没个通报,魏王妃觉察到动静,还未看清来人,身子便作出了反应。 瞧见王妃拿剑指着世子,院里的下人们都傻了。 陆暄倒是淡定,噙着笑看向魏王妃,母子相视一眼后,陆暄旋着身儿往后退了两步,紧跟着魏王妃的剑锋便逼了过来,穷追不舍。 魏王妃与赤手空拳的陆暄过了几招,犹觉不过瘾,便看向手下侍从。 侍从瞬间反应过来,扔了剑过去,“世子,接剑!” 陆暄抬手接住剑鞘,另一只手拔出长剑,瞬间化守为攻,竹林顿时尘土飞扬,下属们纷纷避让。 “母妃,您这下手也太狠了吧?” 陆暄接招的空余忍不住嘟囔了声,“震得我手好疼啊。” “闭嘴。” 魏王妃低喝了一声,旋身而起,攻势猛烈,几个回合之后,陆暄便收着剑举手投降,“认输认输。” “臭小子,”魏王妃笑骂了声,反手拿剑柄敲了下陆暄脑袋,“瞧不起你母妃?” “哪敢?” 陆暄收了剑还给侍从,还不忘甩了甩手,“真的疼。” 他右手原先受的那点皮外伤还没好透,方才便用了左手使剑,魏王妃自然也晓得他是故意放了水,便道:“等你右手好了再认认真真同为娘比试比试,不准让,听到没?” “行,听您的。” 母子两个扯了几句闲话,魏王妃便要问什么,陆暄赶紧抢在她前头开口:“母妃,借几个人给我呗?” “借人?” 虽说借几个人给陆暄并不是什么大事,但魏王妃还是警觉问他:“你要人做什么?” “想保护个人,她出城了,”陆暄坦坦荡荡地说着实话,“我总不能带府兵出去,只好问母妃您借几个人了。” 听了这话,魏王妃忍不住皱眉。 且不说这满京城能让陆暄主动去保护的人屈指可数,魏王妃出身将门,她手下的侍从皆是精锐,什么人犯得着用这么大的牌面去保护? 因而她没有立刻答应。 遣散了众人后,魏王妃低头看向蹲坐在石头上的陆暄,“这事儿,是你父王让你去做的?” 陆暄没说话,指腹搓揉着衣袖,看起来漫不经心的。 朝堂上的事儿,魏王妃是不懂琢磨的,可近来魏王频繁被陛下召见,就连一贯不怎着边际的长公主也捎了信过来提醒。 想到这里,魏王妃叹了一口气,蹲下来瞧着陆暄,神色认真:“这段时间朝局很乱,我前两日进宫时听说,曹贵妃害了喜,这宫里的嫔妃和大臣们都各怀鬼胎着呢。你父王近来老进宫,怕是有什么事儿,这时候你可千万别添乱。” “知道了,”陆暄语气颇有些不满,“您怎么像哄小孩儿似的?” 魏王妃笑着揉揉陆暄的脑袋,“在为娘眼里,你可不就是个小孩儿么?” “好啦,看你脸色差的,去屋里睡会儿吧,”魏王妃起身,“我去给你点人。” …… 夜里苏婵又惊醒,望着陌生的房梁发呆,缓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 离开启都已有三天,她夜夜都睡不好,总觉得心里硌着个什么事儿,又或许是前世在那个位置坐得久了,潜意识里觉得在如今这个局势下离开,未免有些太不负责任了。 实在难以入眠,苏婵便起了身,轻悄悄地拿了纸笔过来。 客栈环境比不得家中,两个丫头都跟她挤在一个房间里,苏婵刚点了盏小灯,云知便迷迷糊糊睁了眼,缓了缓神,就要下床。 “吵醒你了?” 苏婵压着声音,同云知摆了摆手,“你睡吧,我这不用帮忙。” 话虽是这样说,但云知还是轻手轻脚地下了床,顺手给青音搭了被子。 苏婵正准备研墨,云知瞧见了,打着哈欠跪坐在旁,“我来吧。” 铺好纸,苏婵执笔写下三个字。 “曹,蔡,帝……” 云知又打了个哈欠,“姑娘这是要写什么东西啊?” 苏婵并未过多解释。 反正睡不着也是闲着,不如分析如今京城中的局势,就算她人不在朝局,可苏家在京城毕竟有根基,若是能搭把手,自是再好不过。 苏婵把“曹”字写在了“帝”字下方,另一边写了“蔡”字,想了想,又落了个“魏”字在旁。 算一算时日,近来曹贵妃已为陛下怀上了第一个子嗣,不出意外,他会被立为储君,而这也意味着朝堂之上将会迎来一场腥风血雨。 云知瞧不明白,便只顾着傻乐:“姑娘的字真是好看。” 苏婵笑了声,继续专心地落着字。 当年曹家被彻底铲除,是在两年之后,魏王在肖家、蔡家等世族的拥立之下发动兵变,将携幼帝登基摄政的曹章当众斩杀,曹贵妃被施以绞刑,曹家上下除了个软弱不成器的曹文修,无一幸免。 视线在“魏”字上停留了片刻,苏婵陷入了沉思。 以如今这位陛下的脾性,当年在曹家的扶持下登基为帝之后,就该对同样有资本争夺皇权的兄长魏王斩草除根。 可此前这么多年,兄弟二人却一直相安无事。 是不想杀。 还是,不敢杀? 已将近丑时,客栈内外安静得出奇,偶尔还能听到外边的风声。 一阵寒意袭来,苏婵下意识拢了拢衣裳,却见屋内烛火突然异常攒动,身旁云知立刻摸了剑挡在她前头,冲着门口厉声质问:“谁?”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作者:世子,你有没有觉得苏仙女对你和你妈对你的感觉很像?(试图委婉)有点……类似长辈的关怀那种? 陆暄:(沉思)我觉得我妈爱我,她也爱我。 作者:……但都是长辈对晚辈的爱对不对? 陆暄:不太对。 作者:??? 陆暄:我妈只会对我爸温柔,见了我都直接开打。苏仙女就不一样了,她只对我温柔。四舍五入,她对我的爱就是我妈对我爸的那种爱。 作者:…… 第21章 刺杀 门内外寂静无言,只余了微风拂过的声响。 云知依旧警惕地护在苏婵身前,青音也醒了,立刻守在苏婵身边。 苏婵抿着唇,这个气氛她并不陌生,当年在朝中辅佐太子陆暄对抗世族和宦官时,想杀她的人不在少数。 但如今,这帮人应当……不是奔着她来的。 苏婵立刻反应过来,“云知,去找老爷和夫人。” “那您……” “我无妨,快去。” 云知咬咬牙,看了青音一眼后,提着剑出去了。 苏世诚夫妇住的屋与苏婵的相隔并不远,云知出去之后,苏婵这边却听不到动静,她顿时心里一慌,立刻起身,身旁青音大惊失色地拉住她,“姑娘当心!” 话音落,一飞爪自她身侧而过,锋利的爪牙嵌进了旁边的木桌,绳索一拉,桌面瞬间裂开。 “快走!” 苏婵将桌上的纸揉成一团攥在掌心,推着青音起身,对方收了飞爪又扔了过来,她俩都是不会武的,险些被抓到。 看着屋内瞬间一片狼藉,苏婵背后淌了冷汗。 然而她心中还挂记着父母,对方又是一记飞爪击来,主仆二人避无可避,青音几乎是下意识地用身体挡在苏婵面前。 “铿锵”一声,那飞爪终究还是没落到她身上。 劫后余生的青音睁开眼,便见一青衣剑客执剑挡在她们身前,飞爪钳住了剑刃,剑客双手握剑,旋身一拉,便把那躲在暗处的刺客给带了下来,摔趴在地上。 跟着那剑客便一个跃身,反手将剑刺入了那人喉咙—— 苏婵和青音都别过脸,脸色煞白。 相比之下,苏婵还算冷静些,她瞧着这人的身形莫名有些熟悉,但一时又想不起来。 江然把剑上的血擦干后才来到苏婵面前,拱手行礼:“姑娘受惊了。” 这声音一出,苏婵心里便颤了一下,她视线在江然身上停留片刻,回礼:“多谢姑娘搭救。” 江然并没察觉苏婵的异常,也没有透露身份。 苏婵道完谢之后,云知才急匆匆赶回来,又惊又怕:“姑娘!没事吧?” 苏婵摇摇头,也顾不得其他,抓着云知的手问:“老爷与夫人如何?” “他们睡得很沉,我在外头守了会儿,没发现异常就回来了,陶继他们如今也醒了,不必担心。” 苏婵心里沉了沉。 看来这刺客,还真是奔着她来的。 可眼下除了状告曹文修,苏婵并未树敌,而曹章此时拿她的命,除了泄愤,并没有任何益处,况且如今的局势,也容不得他分心来做这样一件毫无收益的事情。 左右想不出个所以然,苏婵唯一能确定的是,对方针对的人是她,苏世诚夫妇应当暂时不会有事。 便立刻下了决定:“云知,你留下保护老爷和夫人南下,不必等我。” 这话是要分开的意思,云知自然是不肯的,“青音又不会武,万一你们遇到危险怎么办?” 苏婵没说话,旁边江然打着哈哈插了句:“有我呢。” 云知睨她一眼,撇嘴看苏婵,“我得跟着你。” 江然:“我主子只交代我保护苏姑娘,其他人我可不管。” 云知:“……” “行了,听话,”苏婵打着圆场哄劝云知,“老爷夫人平素里不喜带侍从,你与陶继跟着,我放心些。” 云知不说话,眼睛憋得通红。 这会儿青音已经收好了东西,江然也催促了两声,苏婵自知不能再耽误了,便最后安抚了声:“放心,不会有事的。” …… 马车跑得又急又快,一路颠簸得人脑瓜子疼。 “驾!” 外面江然用力地甩着马鞭,奋力往京城的方向回跑,然而连城墙的影子都还没见着,便听到了急促奔腾的马蹄声。 青音攥紧苏婵的衣裳,脸色苍白,“姑娘,追上来了。” 江然也觉察到,听这声音还不止一两个人,神情不免有些凝重。 “驾!” 她更重地甩着马鞭。 苏婵神色也不大好看,对方都是训练有素的刺客,单凭江然手里那一把剑,谁也躲不过去。 想到这里,苏婵立刻解开自己的裘衣裹在青音身上。 青音立刻反应过来,大惊失色:“姑娘!不可啊!” “他们是冲着我来的,当不会对你们如何,”苏婵尽力让自己的语气保持平静,手轻捧着青音的脸,安抚着她:“你别怕,你同江姑娘一起走,万一被追上……你就说我逃了,让他们放你一跳生路。” 青音握着苏婵的手,哽咽着说不出话,只能拼命地摇头。 “回京之后,你谁也不要找,拿着我的团扇去府衙击鼓告状,然后你就躲起来,躲得越远越好。” “不……不行……” 苏婵看着哭成了泪人儿的丫头,眼睛也有些发红。 但眼下,容不得她有半分的迟疑,把扇子交到青音手里之后,苏婵便起身到门边:“停车。” …… 这时的陆暄,已驾着马出了城。 人到城门前时,曹家的马车迎面而过,陆暄勒了缰绳,看到连忙下车来行礼的曹章,“这么巧啊曹大人?几天不见,您这是去了哪儿啊?” 曹章皮笑肉不笑的,“陛下交办了差事,命我去底下乡郡巡察吏部的新政推行得如何。” “这么点小事,吏部随便差个人去不就得了?怎还劳烦尚书大人亲自前往?” “朝廷的大小事,老臣素来都是亲历亲为的。” 曹章四两拨千斤地答着,姿态不卑不亢,抬头望了眼马背上的陆暄和他身后的几个侍从,缓缓反问:“倒是世子……今儿并非国子监休沐日,您这急急忙忙的,是要赶去哪儿啊?” 陆暄“啊”了声,“外祖父的冥诞快到了,正好听说城郊不远有家寺院灵验,母妃便命我去烧几柱香,请几本经回来供奉他老人家。” 说着,他扬了扬腰间的假牌,“这我可是走了正规请假程序的。国子监那板子着实骇人,我这身子骨啊,受不住。” 曹章脸色一变。 曹文修舞弊一案判下来之后,皇帝虽然尽力减轻责罚,可监内按着规定,曹文修还是免不了被杖责了一番,如今人还半死不活地在家里躺着,下不来床。 曹章一贯溺爱这小儿子,陆暄这话,明摆着就是在戳他心窝子。 “行了我不同你说了啊,赶时间。” 同曹章告辞之后,陆暄驾着马一路向南,城郊路上几乎没什么人,后面的江卓这才夹着马肚子上前,好奇问:“主子,您说这曹章是不又要整什么幺蛾子?” 陆暄淡淡地睨了他一眼,“我怎么知道?” 不比方才在城门前那般云淡风轻,陆暄攥着缰绳的手浸着汗,神色也有不易觉察的焦急。 舞弊案本就是奔着苏家去的,但因为苏婵打乱了曹章的计划,还害得他儿子被痛责,以曹章的性子,定然咽不下这口气。 况且…… 他想要的东西,还没有拿到手。 想到这里,陆暄脸上浮现了几分凝重,不由得加快了速度。 走了不知多久,前面不远处传来了打斗声。 江卓与其他侍从立马护在陆暄身侧,警惕地盯着声音传来的密林。 在这儿碰上了? “江卓,去前面看看。” 苏家已经走了有两日,不该才到此处,可前面的声音,又的确是江然的。 陆暄紧抿着嘴唇。 这时,一个熟悉的青色身影奔着他们的方向而来,陆暄怔了怔,立刻下马要上前,却见不远处那披着青色裘衣的女子并非苏婵。 而是她手下的一个侍女。 陆暄手轻轻一颤,仿佛意识到了什么。 青音一身狼狈极了,方从刺客手里逃生出来,又遇见了一帮凶神恶煞般的侍卫,腿一软便跌坐在地。 她身体颤抖着,脸上还挂着害怕的眼泪,神情却异常坚定,“我死也不会告诉你们我家姑娘的去向!杀了我吧!” 听及,陆暄大步上前,神色阴沉,“你家姑娘怎么了?” “她人呢?” 青音一怔,擦干了眼泪抬起脸。 看清了说话之人后,青音仿佛看到了救命稻草一般,跪着上前恳求:“世子!求求世子……我家姑娘在白马道上就与我和江姑娘分开了!求求世子救救她吧!” 陆暄瞳仁一缩,立刻翻身上马,飞奔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世子一开始就猜到舞弊案之后,老苏一定会跑路,也猜到他们一家是跑不走滴,所以才让江然跟着苏婵。(原因下下章解释) 今天是想不出小剧场的一天~ 第22章 是我 苏婵与青音和江然分开之后,便躲进了路旁的密林中,直到紧随其后的刺客骑马奔腾而过,后边没再有声音了,她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她得回京城。 苏婵确定,不论刺杀她的人出于何种原因,如今怕是只有京城才是相对安全的地方。 这样想着,苏婵便拎起裙摆往京城的方向小跑赶路。 心里却祈祷着路上能恰好遇着要进城的好心人,能够捎她一程,否则苏婵孤身一人又不便骑马,这样走下去,怕是还没走出白马道,就被折回来的刺客给追上了。 苏婵走了没多久,遇上两个扛着锄头的男子。 两男子一个生得肥头大耳,一个生得贼眉鼠眼,见着苏婵后相视一笑,眼睛不自觉地往她身上瞥着,不怀好意。 “这位姑娘,你这匆匆忙忙的,要往哪里去啊?” 苏婵垂眸轻笑,神色从容,“我郎君带我来此处捉松鼠,叫我在这儿等着他。……哎?我方才还见着他在这附近呢,怎么跟个猴子似的,一下就蹿没了?” 说着,她便自然而然地绕过那两男子,装作要去找人的模样。 听得苏婵这话,两人不由露出了惋惜的神色,视线在苏婵背影停留了片刻之后,摇着头走了。 可走了没几步,贼眉鼠眼的那个便觉得不对,停了脚步,“我说兄弟,咱俩刚不从那边过来的么?没见着什么捉松鼠的小郎君啊?” 肥头大耳的想了想,反应过来,“准是那小娘子诓咱的。走,去追!” 然而一回头,人已经没了影儿。 苏婵跑了一路,好容易寻着个地儿容她藏身。 她蹲下来,背抵着冰凉坚硬的巨石,石头旁有两棵巨松,粗壮的枝干恰好能将她遮蔽起来。 苏婵呼吸有些急促,透过树和石头之间缝隙小心翼翼地望着后边,便见那两人竟然追上来了。 她眼里透着几分绝望,面儿上却不显慌乱,只是心跳如擂鼓般,像要从胸腔里蹦出来似的,这会儿苏婵就在想,若是她能有幸从这个鬼地方活着回去,第一件事,就是把家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给当了,换了钱多养些护卫。 眼见着那两个人的脚步越来越逼近,一滴冷汗从苏婵额角滴落。 便是这时,一只手从背后捂住了她嘴巴,用力将她整个人往后拖拽,苏婵大惊失色,下意识挣扎。 那人动作顿了顿,手上的力气不减,却是在她耳边低低应了声:“是我。” 苏婵一怔,顿时停止了挣扎,他掌间似有若无的崖柏香钻入她鼻息,仿佛找到了主心骨般,苏婵渐渐安定下来。 “起来,地上脏。” 陆暄颇有些嫌弃地说了声,拎着胳膊将人从地上拉起来,方才站稳,便见着那俩扛着锄头的男子顿在不远处,一脸惊恐地望着他们二人。 陆暄皱眉望过去,顿时明白了苏婵躲在此处是为何,手便放在了腰间的佩剑上。 不过一个眼神,便骇得人连退几步,贼眉鼠眼的那个胆子稍大些,上下打量了这突然冒出来的小郎君一番。 小郎君的五官生得如雕琢而成的玉器一般精致好看,目若朗星、唇若涂脂,身姿挺拔如山间松柏般,气宇不凡,与他身边那位天仙似的美人儿站在一起倒也登对,可远远瞧着,就是个脾气不大好的模样。 加上他穿着打扮看上去非富即贵,腰间还挂了把剑,一看就是个不好惹的主儿,那两人顿时没了贼胆,拖着锄头灰溜溜跑走了。 “这俩孬货是曹章找来的?” 苏婵:“……” 这话说的,真是有辱那老狐狸了。 “先不说这个,世子,”苏婵看向陆暄,眉心微觑,“你怎会在这里?” 还提到了曹章。 陆暄怎会知,那来追杀她的人一定就是曹章指使的? 然而陆暄并没有直接回答她,反而是盯着她瞧了一会儿后,突然蹦出来句:“你这姑娘,真是没劲。” “本世子好心好意来找你,不道谢也就罢了,反而还一副我做错了什么的神情,”陆暄轻哼着转过身,“没劲。” 苏婵愣在原地,有些没反应过来。 虽是猜到,陆暄应当是不想让她知道什么所以故意打岔,但他这语气……是在,跟她闹别扭吗? 苏婵看着陆暄的背影,好久之后才垂下眼眸,轻轻笑了声。 而后走上前,追着陆暄的步子,又始终与他保持着两步距离。 “我不问了。” 陆暄放缓了脚步。 身后人安静了片刻,轻声道:“谢谢世子。” 陆暄平静“嗯”了声,头也不回的,嘴角却勾着抹不显眼的弧度,他感觉到那姑娘就跟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心情似乎是不错。 比那日在苏府见到的时候,要高兴不少。 …… 陆暄带着苏婵与江卓他们再汇合的时候,刺客都已经清剿完了,江然负了伤,让人先送回京城养伤去了。 看到苏婵完好,青音几乎要对陆暄感激涕零。 但陆暄最讨厌人哭哭啼啼的了,于是青音还没凑上来,就被江卓揪着领子拎到一边儿去了。 而后江卓低头同陆暄道:“属下办事不力,没能留活口。” 那些刺客都是死士,身上藏了毒,但用这么多的死士来对付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未免也太恶毒了。 陆暄看了江卓一眼,淡淡问:“江然的伤如何?” “都是皮外伤,没有大碍。” 陆暄视线落在不远处的苏婵身上,想了想,“先别让苏家的人知道,江然是我派去的。” 另一边的苏婵听闻江然受伤了,抿着唇不再说话。 后面青音说的什么她都听不进去了,只是想着江然那个姑娘。 虽是不确定容貌,可那个声音,却是勾起了苏婵的回忆。 上一世刚晓得父亲故去后不久,她与赵琳琅大吵了一架,然后趁着郭氏不注意,跑出了赵家。 苏婵记得,那天下了很大的雨。 那时她双眼近乎失明,雨天更是什么也看不清,就那么横冲直撞地在大街上跑了许久,最后摔在地上,痛哭出声。 她就那么跪坐在地,冰凉的雨水毫不怜惜地砸在她身上。 人群熙熙攘攘,往来之间,皆与她无甚关联。 后来有个为她撑伞的姑娘,把她带回家照顾了一段时日,还请了大夫为她治眼睛,但直到离开,也不曾告诉过苏婵她的名字,只说是奉主子命。 苏婵看不清她的长相,却是清晰地记得她的声音,那对她而言,是把她从绝望的冰潭之中短暂拉出来的人。 她绝不可能记错—— 那个声音,就是今日救她的江然的。 “喂,苏婵,”回忆被打断,苏婵望过去,瞧见陆暄的神色颇为不满,“我刚在问你话,你又发什么呆?” 苏婵回过神,敛起情绪,“世子方才问什么了?” 陆暄盯着她没说话,像是不太高兴似的。 青音觉出来了,赶紧凑到苏婵身边小声提醒:“世子问姑娘,若是他今日没带人来,姑娘是不是打算一个人回京城。” 说到这里,青音有些后怕道:“姑娘,下次遇着这样的事情,您万万不可再逞能了。就像世子说的,若不是今日他恰好经过,指不定后果会如何。” “知道了。” 苏婵目光落在陆暄身上,温和与他对视着。 若江然与她的那位主子是无助时予以温暖的援助之手,那么陆暄,就是在绝望之中照进她生命里的光。 饶是知道他如今似乎是有点情绪,苏婵却还是忍不住垂下眼眸,唇角微微扬起一个令人心动的弧度。 那一笑,便叫人的坏情绪全部都抛诸脑后,什么也不想去同她计较了。 陆暄耳朵微微发热,有些别扭地别过脸去,不再看她。 可她的声音,却似羽毛一般不经意地、轻飘飘落入他的耳朵,纠缠着他的心神—— “下次不会了。而且……” “世子今天,不是恰好赶来了么?”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没眼看)到底谁喜欢谁…… 陆暄:(认真脸)她喜欢我,她真的喜欢我,她刚都冲我笑了,还不是喜欢我? 作者:…… 其实我们世子也是个美男子,就是老臭着个脸,你看你把人吓得。(叹气) 第23章 前因 陆暄送苏婵回了客栈。 苏夫人哭了一宿,眼睛红通通的,见了苏婵平安回来又有些忍不住,便背过身偷偷抹眼泪。 苏世诚看上去也似是苍老了许多,他瞧了苏婵好一会儿,终是一句话也没说,转而向陆暄行礼,“请吧,世子。” 像是,有什么事情要谈。 苏婵抿抿唇,“阿爹,我也去。” “你去陪着你母亲,”苏世诚手背在身后,神色晦暗不明,“韫玉,你母亲记挂了你一宿……下回,可不许再这样了。” 苏婵没再说话,想来父亲和世子都不想让她知道的事情,应当是与曹章派人刺杀她有关的。 可两人都避着她,苏婵也不好硬凑过去,便同苏世诚和陆暄行了礼,去往母亲房间了。 目送苏婵离开后,陆暄跟着苏世诚进了屋,交代江卓等人:“在外头守着。” “是。” 屋里,苏世诚关紧了门窗坐回案前,给陆暄倒了杯茶。 茶溢到了杯外,陆暄伸手接过茶壶,淡笑着,“这茶,当由学生来斟。” 苏世诚看了他一会儿,也没拒绝,默不作声地将手放到桌下,微微蜷起,这才止住了颤抖。 陆暄假装没看见苏世诚的反常,双手奉了杯茶,“先生,请。” 苏世诚没接。 沉默了一会儿,他终是开口:“是……王爷让世子过来的?” “先生这话说的,”陆暄把茶放在苏世诚面前,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我就不能是特地来送先生,顺手搭救了令千金么?” 他说话一贯这般四两拨千斤,看似不着调,实际心里都跟明镜儿似的。 若是以前,苏世诚倒也由着他了,可眼下……毕竟已经牵涉到了妻女的安危,苏世诚便不得不同陆暄开诚布公:“陛下登基前写的那封诏书并不在我这里。” 陆暄漫不经心地喝着茶,“什么?” 一副全然不知情的神色。 苏世诚沉默半晌,“就是那封,陛下登基前向先帝保证的,绝不会为难王爷与长公主殿下的诏书。” …… 先帝膝下有两儿一女,公主为长,魏王次之,最小的那个,便是当今的圣上,顺昌皇帝。 当年先帝垂暮之时,顺昌帝在曹家以及宦臣的拥立之下逼宫,迫使先帝改立储君,传位于顺昌帝。 先帝仁德,事已至此,仍不忍血脉相残,作为传位诏书的交换条件,他让顺昌帝亲笔立字据承诺登基之后,绝对不会与兄长为难。 陆暄摩挲着杯沿,听着苏世诚说起往事,神色依旧看不出情绪来。 当年先帝将平邑侯府的嫡千金指婚给了魏王,立储之心显而易见,顺昌帝登基之后,不但削了肖家的兵权,还将老侯爷派去了边关镇守,一去便是十几年。 后来老侯爷去世,驸马肖时承袭爵位,同样被派遣至边关,顺昌帝又以体恤长姐为由,将长公主母女留在了京城。 若不是魏王这些年明哲保身不问朝政,而那封诏书又不知去向,以顺昌帝的脾性和手腕,怎可能忍耐这么多年不动手。 而如今又有了与曹家的子嗣,顺昌帝便更加恐惧和忌惮魏王。 “这么说来,曹家是冲着这封诏书来的,”陆暄语气漫不经心的,甚至把玩起了桌上的空杯,“可先帝的心思谁也猜不准,他怎么就这么肯定,要对先生下手呢?万一杀错了人,打草惊蛇,不是得不偿失么?” 又是一阵沉默。 过了好半晌,苏世诚才缓缓开口:“苏家这些年,分明心不在朝堂却迟迟没有离开京城,怕是如此,才引起了陛下的怀疑吧。” 陆暄与苏世诚在交谈的时候,苏婵已将苏夫人哄得睡下了。 这两天赶路本就舟车劳顿,加上昨儿一宿没睡,这会儿安心下来倒也睡得沉。 苏婵在房里点了崖柏香,吩咐了丫鬟几句,便出去了。 她瞧见苏世诚那屋房门依旧紧闭,老远的走廊就有人守在那里,似乎是在谈论什么机密事。 可苏世诚这么些年除了在国子监教书时与陆暄有过接触,压根就不与他熟识,朝堂上的事情,莫说是苏世诚了,就是陆暄自个儿,这会儿也不管不问的。 这两人凑在一起,能谈出个什么花儿来? “苏姑娘。” 江卓恭敬行礼,“世子和苏先生还没出来。” “我知道,我不找他们。” “那您这是……” 江卓茫然抬头,就见那姑娘笑容温和地望着自己,江卓顿时一个激灵,慌忙低下头去,心脏乱窜。 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不过单是这么一眼,江卓总算是明白主子为什么要派江然去保护这姑娘了。 这么温柔又好看的姑娘,谁见了不想保护啊? “我听世子叫你江卓,”苏婵顿了顿,迟疑问:“那江然……是不是也……” “没有!我们跟江然不认识!” 江卓这般此地无银地脱口否认,倒是让苏婵愣住了。 本也只是个不太确定的猜测,毕竟江然那姑娘出现得有些凑巧,苏婵不能说服自己那只是巧合。 但若真是陆暄派来的,苏婵又觉得没有道理。 且不说如今陆暄与她并没有熟悉到要派人保护她的地步,上一世,他更不可能在那个时候,对她施以援手。 “原来不认识啊。” 苏婵按下心中的困惑,又看了眼苏世诚房门的方向,“等他们谈完,麻烦通报我一声。” 回到房间之后,苏婵打开窗子,她的窗户正好能看到苏世诚房间的窗。 她在窗边坐了一会儿,神色渐渐凝固。 为什么非得是苏家呢? 陛下想拿魏王府开刀,可以有很多法子,为什么偏要弯弯绕绕地弄一桩舞弊冤案,把苏家牵扯进去呢? 不知过了多久,苏世诚房间的门才终于打开。 陆暄从里面出来,正要叫江卓过来,便见苏婵站在走廊上,不知等了多久。 纤纤身影亭亭而立,出尘脱俗,清冷得似天上圆月映在湖面上的倒影,却又虚幻得叫人不忍上前惊扰。 陆暄顿住脚步的时候,苏婵已经望了过来,见是他,便将方才神色中的落寞与孤寂敛了去,带着她那温和得有些虚假的笑容,缓步向他走来,行了礼。 “世子。” 她脸上分明还有未褪去的倦意和余惊,但在人前,却总是小心翼翼地把那份狼狈藏匿起来,只余了体面。 陆暄与她对视片刻,见她眼眶微红,别开视线,莫名地有些烦躁。 苏婵觉察到他情绪,顿了一会儿,“家父同你说什么了吗?” 陆暄没说话,依旧看也不看她,似乎是有什么情绪。 苏婵倒也不恼,瞧了陆暄一会儿,又探着头望了眼苏世诚房间的方向。 想了想,她试探问:“他是不是说什么不好听的话了?” “没,”陆暄终于看了她一眼,“你问这做什么?” “看你好像不高兴,但一时又猜不出别的理由来。” 陆暄一愣。 片刻后,他缓了缓神色,僵硬开口:“我没有不高兴。” 闻言,苏婵轻笑了一声,毫不遮掩的。 这笑不比刚才,是发自内心的,陆暄怔愣的同时,又有那么一丝丝的不满。 “你笑什么?” “没什么,”他情绪都写脸上的,苏婵没拆穿,“那你高兴点,我先进去了。” “苏婵。” “嗯?怎的了?” 陆暄神色有些不自在,“我刚也没问你,你有没有受伤。” “你问过了。” “什么时候问的?” 苏婵看了他片刻,还是跳过了这个问题,笑道:“我没受伤,多谢世子。” “那你会害怕吗?” 苏婵不解。 陆暄也觉得这话有些唐突,清了清嗓子。 “我的意思是,不管是出于安危还是别的原因,你们暂时可能,回不了江南,”陆暄顿了顿,拢在袖里的手莫名紧了紧,“这对你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 “世子觉得呢?” 陆暄不答,他又不是她,哪知道她心里是如何想的? 不过设身处地地想一下,如果他是苏婵的话,应该是会不高兴的。 虽然她面上看着总是一副循规蹈矩又泰然自若的端庄模样,可她骨子里,应当还是有几分不为人知的野性的,哪怕没出如今这样的事情,京城对她而言,恐怕也如同囚笼一般。 半晌没等来陆暄的回答,苏婵便也不等了。 她嘴角挂着淡淡的笑意,从他身旁而过时,余了句云淡风轻的:“若世子觉得高兴,那便是好事。” 作者有话要说: 陆暄:你看!她又冲我笑了!!!这!还!不!是!喜!欢!我! 作者:……总有一天你会后悔。 第24章 决定 苏婵敲门的时候,苏世诚正在收拾东西。 见她过来,苏世诚神色仍旧有几分晦暗,却又迟迟没有开口。 苏婵也不着急,从容而耐心地等待对方打破这沉默。 半晌,苏世诚才放下手中的笔帘与书籍,走上前,“可曾受伤?” 苏婵摇摇头,“没有。” “那就好。” 苏世诚说着,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自顾自地重复了句:“那就好。” 便又继续去收拾东西。 “你去陪着你母亲吧,往后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她在家中呆惯了的,我怕她一时半会适应不了,吃不消。” “还有你……” 苏世诚顿了顿,转身看过去,便见苏婵仍旧站在原地,一言不发地看着他,平静的眼底露出了此前从未有过的悲寂。 一时间,苏世诚就忘了自己要说什么,于是沉默下来,相顾无言。 对这个女儿,苏世诚心里是有愧的。 她母亲生下她后身子一直不好,苏世诚心系于此,疏于对苏婵的管教。 后来她在外习了一身不好的脾性,为了改掉,苏世诚对她难免严苛了些,在这一过程中,也不免磨了她棱角,折了她的灵气。 比方如今,苏世诚其实更希望苏婵能够像寻常人家的姑娘一样因为害怕而哭闹,而不是站在这里,冷静从容得像没有生气的木偶一般。 过了许久,苏世诚才哑声唤道:“韫玉啊。” 然后又是一阵沉默,他声音卡在喉咙里,好半天才艰难开口:“你一定受了很多苦吧。” 苏婵手指轻轻一颤,不是很明白父亲这话的意思。 十六岁,她尚在闺中无忧无虑,父母为了补偿缺失的那几年,恨不能把天底下最好的都捧给她,又何来受苦一说? 苏世诚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走到窗前。 “离京之前,长公主同你说了什么?你又是怎么答复她的?” 苏婵迟疑片刻,如实道:“殿下问我,是否愿意去她府上,教侯小姐念书。” “还有呢?” 苏婵沉默。 苏家世代不论为官与否,原则上都不许像政客那般玩弄权术,更别说涉及党争。 哪怕如今的长公主府并未站队,但肖家与魏王府,毕竟是荣辱与共的关系,若魏王府真是有什么念想,长公主不可能真的做到中立。 苏世诚自然也明白这一点。 若放在从前,他断然不屑于此,但如今陛下和外戚曹家已经盯上苏家了。 想到这里,苏世诚痛苦闭上双眼,长叹一口气。 “你也一晚上没合眼了吧。去歇会儿,晚些时候还得赶路。” 苏婵没动,心中也已明了苏世诚的决定。 他这是,准备自己一个人返回京城,去走那条一眼望不到头的道。 虽是不知陆暄对苏世诚说了什么,但以苏婵的猜测,大抵如今苏家,是不可能置身事外的了。 可苏世诚也不能保证前路如何,只能做了最坏的打算,又想尽他所能地保全她们母女。 沉思片刻,苏婵问道:“苏家手上,是不是握有什么让曹家甚至陛下忌惮的东西?” 见苏世诚没反应,她又试探开口:“而且这样东西,与魏王有关?” …… 苏婵与苏世诚交谈的时候,陆暄让人要了间房。 进屋后却也不睡,叫人来把屋里的褥子什么的都搬了出去,余了空荡荡的床板。 江卓伸手抹了一下,忐忑地把手举到陆暄跟前。 便见,那神色困倦不已的少年点了点头,而后掀起衣袍,闭目靠坐在床头,就算是歇息了。 江卓汗颜。 他就觉着主子这爱干净又认床的怪癖,还挺折磨人。 在旁守了一会儿,江卓正打算去外头呆着,便听到陆暄懒洋洋开口:“一会儿他们谈完了你叫我。” 江卓挠挠脑袋,觉得这话听着怎么那么耳熟。 不过瞧着他们谈事儿应当也要不了多长时间,江卓想了想,“主子,要不您多歇一会儿呗?从这儿回京城可还有些距离,这天色也不早了,您总不会急着今夜就返程吧?” “今夜回。” 江卓:“……是。” 安静了片刻,陆暄又补了句:“两个跟我一起,剩下的等他们。” “是。” 然后没声儿了。 江卓想着,这下应当都交代完了,便小心起身准备出去,陆暄却又开口喊了一声。 “在呢主子。” 陆暄睁开眼,盯着江卓瞧了好一会儿,又不说话,看得江卓心里直发毛,却只能硬着头皮:“主子还有什么吩咐吗?” “你也老大不小了,”陆暄突然蹦出句:“有没有被姑娘喜欢过?” “……!” 听了这话,江卓顿时脸颊通红,支支吾吾:“我、我没……怎么、有姑娘……” 陆暄:“……” “行了我知道你没怎么接触过姑娘了,闭嘴吧。” 江家这俩,真是亲姐弟,脑子一个比一个直。 陆暄烦躁地别过脸,抱着双臂自个儿闭眼在那儿想,刚刚苏婵说的那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叫他觉得高兴就是好事?这姑娘是不是傻掉了?人家都派人追杀她了,她还觉得这个时候回去京城能是好事? 就算是喜欢他,也用不着这么……不顾一切吧? 这么想着,陆暄脸颊有些不自在地发热,唯恐让江卓看了去,便又往里靠了靠,几乎背对着江卓。 江卓懵了许久才回过神,纵然脑子再直,看到主子这般忸怩的样子也反应过来,但又不敢确定的,“主子的意思是……有姑娘喜欢你?” “这叫什么话?老子条件又不差,被人喜欢很稀奇么?” 话虽是这么说没错,但就陆暄那个臭脾气,满京城哪个姑娘对他不是望而却步啊? 不过这话江卓也只敢藏在心里,他看着自己主子像个又羞又臊的小姑娘似的,忍不住在心里偷笑。 …… 苏婵问出那话之后,房间里顿时如坠冰窖一般。 她做好了被苏世诚责骂的心理准备,但是,即便如此,她也不能让清高了一世的父亲放下身段,回到启都那个名利场,昧着自己的本心去做那些苟且偷生的腌臜事。 想到这里,苏婵攥紧双手,再开口时声音坦然:“让我去吧。” 苏世诚猛地转过身。 “离京之前,我本也打算如此,如今您既然身不由己,不若就让女儿替您去趟这浑水吧。” 苏世诚看着苏婵久久不言。 没有苏婵想象中的愤怒反应,她那孤傲如山间青松一般的父亲,在听她说了这样的话时,也不过是背光立于窗前,脸上的神色被阴影掩去了大半,唯独挺直的脊梁昭示着身为苏家人的铮铮傲骨。 她心酸而庆幸着,遗憾却又坚定,在无数个日夜痛苦挣扎过后,如今她的眼里,只余了清风一般的平和与寂静。 然而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苏世诚的手止不住地在颤抖,他紧咬着下颌骨,神色看似严肃,实则却是在掩饰自己的悲痛。 苏婵出生那夜是个满月。 婴孩的啼哭声从内院传出时,恰好有个算命先生从苏家门前经过,他未跨进门槛半步,便道此女天生英奇,才华当不让儿郎,百年必无人出其右,将来必可称量天下之士[1]。 苏世诚是不信这些的,何况京城人才辈出,苏家先辈中那些数一数二的文坛巨匠也没哪个敢说“称量天下士”,苏婵一个姑娘,哪担得起这般名头? 然而随着这孩子渐渐长大,博涉经史、精研书画、阅览群书,凡过目之皆不忘,在京城渐有名气,苏世诚才开始正视当年那个算命先生所说的话。 也正因为如此,苏世诚才难以说服自己,他原先总觉得女儿家,就当寻个好的夫婿,在后宅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 “韫玉。” 好半晌,苏世诚才克制着情绪唤了声苏婵的字,当年他为苏婵取这个字,也有望她藏拙之意。 似是猜到了他想要说什么,没等苏世诚开口,苏婵便轻声打断他:“放心吧,阿爹。” “放心。” …… 于是,最后苏世诚决定听从苏婵的建议,让她带着贴身丫鬟返回启都。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陆暄正在吃东西,一口辣酒入喉,呛得他半晌缓不过劲来。 江卓赶紧拿过壶闻了闻,皱眉,“这谁准备的?不知道主子碰不得酒吗?” 店小二吓得不轻,赶紧赔礼道歉,把酒拿走了。 “跟酒没关系……咳咳……” 陆暄被呛得说不出一句顺畅话,缓了半天才重新问:“你刚说什么来着?老苏让苏婵一个人跟我回去?” “啊,是这样,刚苏姑娘还来问咱们准备什么时候走……” 江卓给陆暄顺着气,小声道:“我说主子您在外头睡不惯,打算连夜赶回去,这会儿苏姑娘大约已经在收拾东西了。” “……” 陆暄呛得更厉害了,脸憋得通红。 “她没事吧?一姑娘跟着咱们一帮大老爷们儿,多不方便?” 不知是不是刚那一口烈酒在作祟,陆暄觉得自己脑子都不利索了,干脆放下筷子起身,“我找她去。” 这个时候苏婵正在苏夫人房里,一家三口面对面正襟危坐,气氛莫名有些凝重。 尤其是苏夫人,昨儿眼睛的红肿尚未消退,这会儿听了父女二人的决定,更像是随时都要哭出来似的。 苏世诚见了,便缓了神色,拉过夫人的手握在掌心轻轻拍打着安抚,也说不出话来,似乎还是有些犹豫。 苏婵唯恐他又变卦,笑着同苏夫人道:“女儿只是去将该做的事情做完罢了,母亲,没什么好担心的。” 苏婵在与父母交涉的时候,陆暄已经大阔步上了楼。 “蔡大人和长公主先前都同女儿有过往来,此事关系重大,他二人当不会放任不管。” “何况世子都亲自过来了,王爷想必也已悉知,女儿如今随同世子返回京城,最安全不过了。” 陆暄来到客房区。 虽是不知苏婵如今身在何处,但也没冲动到大嚷其名,而是耐着性子挨个房间寻人。 他也是想不明白,苏世诚平日里那么古板一个人,怎么可能同意让苏婵一个姑娘自个儿回京城?再说她一个姑娘,回去了又能做什么? 这一家人真的是叫人看不明白。 “女儿回京之后,世子也会好生安置您二位。父亲一向不善与人交际,这个时节,还是莫要回去的好。” “您二位有世子的人照料,女儿在京城也能放心些。” 苏世诚不满苏婵三句话就提到陆暄,不禁问她:“你何时与世子这般熟识了?” 外面守着的陶继恰好看到陆暄过来,赶紧行礼:“世子,姑娘还没收拾好……” “收拾什么啊收拾?她人呢?赶紧叫出来。” 陶继面露难色,陆暄不耐烦,“行,我自己去叫。” “哎,世子——” 屋里,苏婵面对父母的困惑,垂眸莞尔一笑。 那笑如春日的暖阳般,温柔和煦却又不带半点旖旎的,她毫不避讳地同二人说道:“对我来说,世子是很重要的人。” 无人注意到已站在门口的陆暄,只听得那素日里一贯含蓄内敛的姑娘温声强调:“很重要,很重要。” 作者有话要说: [1]称量天下士这个梗来自于唐代上官婉儿的典故。上官婉儿有“巾帼宰相”之名,唐中宗时,封为昭容,因而又称“上官昭容”,文案里的“才比昭容”大意在此,主要为女主的人设服务。 【小剧场】 陆暄:!!! 陆暄:这下总石锤了吧!!! 作者:……扯不清白了。 第25章 尊重 这话说完,空气有一瞬的凝滞。 苏世诚夫妇没有想到女儿竟会这般泰然地当着双亲的面,承认一个男子在她心中的分量,二人面面相觑,脸色双双变得有些难看。 尤其一抬眼,还见那当事人就站在门口,苏世诚当时脸上就挂不住了,但又碍于对方身份不好发作,只能克制着自己保持缄默。 察觉到父母的异常,苏婵这才回过头,便见,她口中那个“很重要、很重要”的少年呆愣地立在门口,一贯张扬的神色中竟带了几分手足无措的局促,显然是听到了她刚才的话。 就那么一眼,气氛仿若尴尬到了极致,至少陆暄是这么觉得的。 虽然晓得这姑娘异于寻常人家的女子,可陆暄也没有想到,她居然会这般堂而皇之地在她父母面前承认这件事情,还那么不凑巧地被他给撞见了。 要知道,他和苏婵如今年龄正当,又都未婚嫁,她就当着其他人说这事儿。 ……这不是完蛋了吗?! 陆暄内心如海浪翻涌,面上却依旧维持着镇静,他觉得如今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了,不能让别人看出他如今的窘迫来。 便清咳了一声,假装什么也没发生的:“这家客栈的饭做得不错,谈完了就下来一起吃。” 说着,也不等苏世诚夫妇二人回应,看都不看苏婵一眼地扭头就走,不留神撞到了门,“哐”地一声,他整个人转了小半圈,疼得捂肩倒抽冷气,却片刻不留地匆匆离开了。 陶继看着陆暄略显狼狈的背影,又看向神色始终从容自若目送他离去的苏婵,属实觉得震惊。 但又不好说什么,便行了个礼,退到外面。 苏世诚始终观察着苏婵的举动。 从始至终,她的神色始终平静而漠然,不见一分她这个年龄应有的娇羞,苏世诚甚至有些恍惚方才那一番话是否真是从苏婵口中说出来的。 可从她的眼神来看,世子对她,确实是与常人不一般。 苏世诚沉默着,与苏夫人对视了一眼,神色各异。 两人正欲开口说什么,便见苏婵已经起身向二人行礼,一言不发地出去了。 苏世诚夫妇看着女儿的背影,一时面面相觑。 好半晌,苏夫人才迟疑开口:“我怎么觉得韫玉……对世子不像是男女之情?” 苏世诚没应,只淡淡地“嗯”了声。 最好是不要有吧。 此番过去之后,苏家和魏王府,最好不要再有任何牵扯了。 …… 陆暄回到包房之后还没缓过劲来,心跳得飞快。 “主子不是去找苏……” 江卓声音顿了顿,瞧着陆暄红得滴血似的耳朵,“苏姑娘打你了啊?” 陆暄:“……” 看着屋里一群关键时候半点起不到作用的大老爷们儿,陆暄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一脚把江卓踹了个趔趄。 江卓“哎哟”了一声,一脸茫然地回头,便见他那脾性阴晴不定的主子气鼓鼓地坐在桌前,一双眼直直盯着那盘烤鸭,像是恨极了,要把它剁成碎渣子似的。 就那么坐了半天,一整屋的侍卫气都不敢喘一个。 过了没一会儿,陆暄终于冷静下来一般,轻吐出一口气,板着脸拿起筷子,一言不发地挑拣着盘里已经放凉了的菜。 “苏姑娘。” 外头传来声响,陆暄的手一顿,脸上方才平息下去的绯热感顿时又冒出来。 ——对我来说,世子是很重要的人。 ——很重要,很重要。 两句话在耳边反反复复回响,像是平地炸开的一道惊雷一般,他余光瞥见苏婵在对面坐下了,“啪”地一声放下了筷子。 江卓内心:完了。 赶在事情更严重之前,江卓赶紧同苏婵道:“那个……苏姑娘,世子正在用餐,您、您坐在这个位置是不是……” 话没说完,陆暄一记眼神扫过来,江卓立刻识趣闭嘴。 苏婵坐在对面没说话,视线扫过桌上的菜,正想说什么,对面便递了双筷子过来。 苏婵顺势望过去,就看那少年手抵在唇边,看也不看她地淡声说了句:“在外面,我不在乎那些规矩的。” 一旁的江卓惊恐地瞪大眼睛,好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苏婵瞧见了,倒是不怎觉得意外,伸手接过筷子,落落大方,丝毫没有小女儿家的忸怩。 反而陆暄在她手拿稳了筷子另一端后,立刻跟烫着了似的松开,然后又假装若无其事地拿自己的筷子挑着菜。 苏婵端了一盘鱼到自己面前,却也不吃,拿着筷子细心地将葱末挑出来,剥了鱼皮剔了骨,方才重新放回到陆暄面前。 “先吃这个吧,我给你把其他菜里的葱挑出来。” 陆暄看着苏婵娴熟而自然的动作,陷入了沉默,偏生一旁的江卓十分没眼力见地问了句:“苏姑娘怎么知道世子不吃葱和鱼皮的?” “……” 陆暄狠狠瞪了眼江卓,手上的筷子险些被折断。 虽然这也是他想知道的问题,但江卓就这么堂而皇之地问出来,是觉得他现在的处境还不够尴尬吗! 苏婵没答,安静地把每一盘菜里陆暄不爱吃的配料都挑出来,而后放下筷子。 这样陆暄也没法继续若无其事下去了,人姑娘话都说开了,还这么追出来,像是非要等一个回应似的,这他要还藏着掖着不把话说明白,陆暄自个儿都会鄙夷自个儿。 “我觉得咱俩——” “我有话想问世子。” 两人同时开口,陆暄怔愣片刻,看到苏婵一脸不容他犹疑的神情,默默放下筷子,“你问。” 桌下,陆暄的手不自在地摩挲着袖口,面上却是难得一见的认真。 承认“喜欢”二字是需要极大的勇气的,尤其是对于生在京城世家的女子而言。 故而哪怕无法回应,陆暄还是认为,他应当给予苏婵的,是与她的喜欢同等分量的尊重。 “这几日并非休沐,世子怎会刚巧来这里?” 陆暄一愣,没想到苏婵要问的是这个,一时没反应过来,随口拿了搪塞曹章的借口:“外祖父冥诞,母妃让我去祈安寺求经回去供奉给他老人家。” “祈安寺在启都的东边。” 苏婵一眼看穿他在说谎,“世子往南走什么?” “……江卓,祈安寺在东边,你往南边带什么路?” 江卓:“……” “对不起主子,我……在京城呆久了,不认路。” 苏婵听着主仆两个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似是习以为常般,正要再开口,陆暄却抢先一步反客为主:“说到这里,我还有话想问你。” “虽然现在回去江南铁定不怎安全,但京城也是个是非之地,你一个姑娘家,自个儿回去做什么?” “我自然是有不得不回去的理由。” 苏婵的声音很轻,可又透着莫名的坚定,陆暄抿唇沉默,一时也不知苏婵究竟明不明白她回去意味着什么。 “……是什么理由?” “有个人,他或许需要我。” 陆暄抬眸,恰对上苏婵那双清冷又温柔的眼,怔了一瞬后赶紧移开视线。 “你要回去,我不拦你,但你不能一个人回,你父母也得一起。” “他们不必。” “苏婵,”陆暄莫名来了脾气,连名带姓地喊了她,“你看不明白吗?曹章冲着你来,目的并不在于你,而是在你爹甚至整个苏家,你一个人回去,无异于自投罗网。” “那我举家返回,就不一样了?” “当然不一样!” 苏婵平静看他,“哪里不一样?” 陆暄刚要脱口,她一个女子若是孤身回去,就会成为曹章掣肘苏世诚的把柄,会让苏家和魏王府都变得被动,他几乎已经能确定陛下的那封诏书就在苏家人手上,现下苏世诚是无论如何都不能离开京城的。 可话到了嘴边又猛地停住,陆暄看着对面那女子,桌下的手微微攥紧。 半晌后他别过头,“这个问题,我选择不答。” 不能告诉她。 最起码如今,陆暄不希望苏婵对他的动机有任何的误会,他不想让苏婵认为,自己三番两次出现在苏家附近又或是如今出城相帮,是为了魏王府的利好。 他不想让苏婵误会,自己同其他那些蛇鼠之辈一样,是个趋名逐利之人。 他希望自己,对得起这个女子的“喜欢”。 “不答便不答吧,我换个问题。” 苏婵并未追问,陆暄和苏世诚都不想让她知道的事情,她不会去刨根问底地追问,但心下也明了大半,自然也就清楚他二人对她这个决定的担忧和顾忌。 “家父在京城能做的事情,我也能做到,所以我一个人回去便足够。家父性情孤傲刚直,舞弊案一事,已留了不少话头,如今不合适再回去,希望世子能理解我的决定。” “而我想问世子的是,我此番回去,世子,可否能暂时保证我的安全?” 陆暄看着苏婵,黢黑而明亮的眸子里不知翻腾着何种情绪。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苏婵也并不催促,就那么平静地和他对望着,眼底带着浅浅的又自信的笑意,仿佛料定了他不会拒绝一般。 两人都沉默了许久。 陆暄才抬起头,轻吐出一口气,郑重而又坚定地应下一声:“好。” 作者有话要说: 对得起她的喜欢呜呜呜,狠狠地怜爱这只小傻狗了。(不是你想的那种喜欢啊喂!) 第26章 甜吗 天气逐渐回暖。 陆暄一身佛青色华衣,端着手站在庭院里,身旁姹紫嫣红开遍,然少年的脸上却是显而易见的不悦。 似乎是等得有些烦了,陆暄终于开口,克制着脾气问台阶下一个侍女:“你们家侯小姐这动辄叫人等半天的习惯什么时候能改改?” 侍女冒着冷汗,刚要开口,便听得一声清脆的—— “表哥!” 陆暄循声望去,还没见着人,就先被扑了个满怀。 肖唯唯几乎挂在陆暄身上,抬脸看着那张极为不悦的臭脸,高兴道:“你最近不是改邪归正了嘛?怎么有空叫我出来?” “你先下来。” 陆暄板着脸把肖唯唯从自个儿身上揪下来,理了理衣衫,“女孩子家家的,能不能有点规矩?” “规矩?有生之年我居然从表哥你的口中听到规矩二字?” 陆暄:“……” 肖唯唯被扯下来后,倒也没继续像块牛皮糖似的黏上去。 她手背在身后,歪着脑袋绕陆暄走了半圈,黛眉逐渐觑紧,“你今儿……怎么打扮得跟个花蝴蝶似的?还……” 肖唯唯凑过去使劲嗅了嗅,“熏了香?你不是最不喜弄这玩意儿吗?” 陆暄不耐烦,大掌直接覆上肖唯唯的脸,把人推到一边,自个儿转身往庭院深处走去。 肖唯唯撇撇嘴,扫视了眼庭院五彩斑斓的春色,忍不住打了个颤,同侍女嘀咕了句:“表哥最近怎么花里胡哨的?” 侍女尴尬地扯了扯嘴角。 眼见着陆暄已经走远了,肖唯唯赶紧跟上去,与他并排走着。 余光瞥见陆暄紧绷的下颌骨,肖唯唯眼珠子骨碌一转,肩膀撞了他一下,忍不住小声问:“到底是见谁啊?弄得这么紧张?” “闭嘴。” “那你把我叫出来了,总得透个底给我吧?我跑这么大老远的,见谁都不知道。” 陆暄懒得理她。 肖唯唯对他这般态度习以为常,又确实按捺不住好奇心,毕竟能让她这成日摆着张臭脸的表哥这般隆重来见的人,满京城少之又少。 正这样想着,陆暄便顿住了脚步。 肖唯唯顺势望去,便见那红木廊桥的闲亭中有一白衣女子逆光坐于石桌前,眼眸微垂,一手轻抵下巴,另一只手执了一枚棋子凝神思考着,似乎是在与自己对弈,棋盘边儿上还放了一只浅碧色的瓷瓶,几枝还带着朝露的杏花探了出来。 大约是遇到了困难,那一枚黑子迟迟未落,女子思考了半天,正欲落子,夹着黑子的手指偏又于半空中收回,落在一旁,无意识地敲着棋盘。 肖唯唯愣了片刻,意识到什么,瞥向旁边的陆暄,圆溜溜的眼里藏了几分狡黠。 “表哥,”肖唯唯凑到陆暄旁边,小声问:“我在这儿,不会打扰你们吗?” 陆暄回过神,低眸冷淡地扫了小姑娘一眼,拎着她的衣领推向前,“小孩子家家的,别乱说话。” 肖唯唯看着陆暄逐渐粉红的耳朵,捂着嘴偷笑起来,亭前青音看到二人,便去同苏婵知会了声。 听及,苏婵便将手中黑子放入棋盒,起身去迎接二人。 然而她刚要行礼,那生得如百灵鸟一般娇憨可爱的小姑娘便凑过来挽着她的胳膊,笑嘻嘻开口:“姐姐好,我叫唯唯,是陆世子的表妹。” 苏婵动作一顿。 陆暄脸都黑了,当着苏婵的面又不能对肖唯唯动粗,便沉声低喝:“肖唯唯,你给我规矩点。” 肖唯唯轻哼一声,抱着苏婵不肯撒手,振振有词道:“依规矩,当是姐姐行礼。可姐姐长得这样好看,瞧着比我大不了几岁,再说表哥你私下里哪讲过什么规矩?真矫情。” “……” 陆暄今儿被肖唯唯连呛了几次,恨得牙痒痒。 深吸一口气,陆暄一字一句纠正:“依规矩,当是你行礼。” “我?” “啊,”陆暄望着一脸茫然的肖唯唯,终于觉得自己扳回了一局,“姑母没同你说吗?这位苏姑娘,是特意为你请来教你念书的大才女,依规矩,你是不得叫人家一声‘先生’?” 肖唯唯的神情僵住了,连带着手上的劲也松了松。 …… “你没告诉我今天出来还要念书!” 肖唯唯低声咆哮着,怒目而视,全然没有了方才的明媚。 陆暄跪坐在一旁的蒲团上,手指勾着茶杯缭绕的氤氲热气,听见肖唯唯的抱怨后也不恼火,淡淡应了声:“你去同姑母说去。” 肖唯唯瘪瘪嘴,想掐死陆暄的心思都有了。 “定是你跟阿娘提议的吧?你这人怎么这样啊?当初姑姑和舅父说起你念书的事情的时候,我没帮过你吗?你从国子监逃跑了那么多次,我出卖过你吗?你怎么能把自个儿都不乐意做的事情强加在我身上啊?” 肖唯唯越说越觉得委屈,小脸儿涨得通红,像是随时要哭出来似的。 陆暄听了她这一番控诉,头疼地按了按太阳穴,耐着性子解释:“我不好好念书那是有原因的,你跟我不一样。” “怎么就不一样了?都是两只眼睛一张嘴,你不爱念书,我就喜欢了?” 陆暄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要忍耐。 没一会儿苏婵回来了,身后跟着青音和云知,她掀起幕帘进到亭子里,肖唯唯顿时止住了话头,憋着眼泪不看她,也不看一旁的陆暄。 看着小姑娘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似的,苏婵想了想,来到她面前半蹲下。 “怎么像个受气包似的?谁欺负你了?” 肖唯唯本来很极力地忍着,觉得自个儿就算再怎么气,也不能在第一次见面的仙女姐姐面前丢人。 可这个姐姐实在太温柔了,她一开口,肖唯唯顿时绷不住,“哇”地一声哭了出声,把一旁的陆暄吓一跳。 反正已经这样了,肖唯唯索性破罐子破摔,拽着苏婵的衣袖,告状似的指着陆暄,“表哥他、他、他欺人太甚!” 陆暄的脸青一阵白一阵,沉着声音恐吓:“你再胡说八道,我揍你信不信?” 肖唯唯哭得更大声,人往苏婵身上靠了靠,楚楚可怜,陆暄看到她这副矫揉造作的鬼样子,肺都快气炸了! 苏婵看着炸毛的陆暄,忍着笑,安抚肖唯唯道:“别哭了,世子吓唬你的。” “才不是!他是真的会揍我!揍得比我爹还狠!” “肖唯唯!” 陆暄站起身,神色较刚才更为难看,似是真的动怒了,肖唯唯这才意识到自己好像真的玩大发了,害怕地往苏婵身后缩了缩。 气氛莫名有些凝重,苏婵是晓得这兄妹俩的脾性的,想了想,叫青音将食盒拿了过来,里面放了今早刚叫人排队买来的蜜饵和枣糕。 肖唯唯毕竟才十二三岁,见着甜食之后两眼都放着光,一下便把方才的委屈抛诸脑后。 苏婵让青音把糕点装了盘摆在桌上,见陆暄仍旧一言不发地站在原地,便同他道:“世子今日来得这样早,想必没吃什么东西吧?” 算是在给他递台阶了,一旁的肖唯唯紧张地看着陆暄,刚拿起来的枣糕又放了回去,小心翼翼地等着陆暄的回应。 “不了,”陆暄语气缓和了几分,神色却依旧不大好,“我去外边等你们。” 说着,便离开了亭子。 苏婵看着陆暄似是有些落寞的背影,红唇微抿着,这时一旁的肖唯唯轻轻拽了拽她的衣裳。 苏婵回头,便见那脸上稚气未脱的小姑娘咬咬唇,有些难为情地开口问:“姐姐,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 陆暄穿过长长的廊桥回到庭院,看着满园的花开得红火,烦躁地踢掉了脚边的碎石子,觉得自己跟个傻子似的。 莫名提出带肖唯唯来见苏婵,莫名选了这个地儿,又莫名其妙的,当着两个姑娘的面发脾气。 关键是,他还不知道自己是在气什么,肖唯唯平日里也同他那样没大没小地说话,甚至比今儿更过分的都有,可他好像也从来没有这般生气过。 “世子?” 苏婵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陆暄微微一僵,淡漠地“嗯”了声,没有回头。 脚步声渐渐靠近,陆暄感觉到苏婵走上前来,在他身后站了一会儿,似乎是在等他转身。 然而,又不等他转身,苏婵便绕到他面前来,手里端着个白色小盘子,上面躺着两块小小的蜜饵,和一把金色小勺。 “侯小姐让我拿来给你,她说你早上出门早,没吃东西。” 见陆暄不动,苏婵想了想,“不过呢,我记得世子好像不大爱吃甜食,我让青音备了些咸口的点心,咱们回去尝尝?嗯?” “你这习惯可不好,起得早又不吃东西,饿坏肚子可怎么办?” 苏婵耐心地端着小盘,温声哄劝着,陆暄的神色渐渐有了松动。 却也仍旧没接她手里的盘子,别过脸,别别扭扭地说了声:“你怎么跟哄小孩儿似的?” “那我总不能凶巴巴地让你吃吧?” 说着,苏婵便拿起勺子剜了一小块递到陆暄嘴边,眼里带着笑,“小孩儿,张嘴。” 陆暄比苏婵高了大半个头,她同他说话时都要仰着脑袋,更别说要喂东西,手举了这么一会儿,都有些酸了,苏婵却也没意识到有什么不妥。 她以前与陆暄,便是这样相处的。 他总喜欢在她辗转叮嘱了一大堆话后敷衍地应上一句“知道了”,而后嘀咕抱怨:“明明大不了多少,怎么老把我当三岁小孩儿?” 陆暄的生辰是五月初二,比苏婵只小了半岁,但因为隔着辈分,苏婵总忍不住跟个长辈似的操心这那。 可这个举动落在如今的陆暄眼里,却是有些惊世骇俗的。 尤其作出这个行为的人,是苏婵。 是那个在启都文坛以清冷和雅致盛名的苏婵; 是半个京城的闺秀,都以她为楷模的苏婵。 陆暄望着自然而然做出这个举动的姑娘,眼底有浪涛翻涌,理智告诉他,他应该要回避甚至提醒她,她逾矩了。 可肖唯唯的话突然回响在耳边—— “表哥私下里哪讲过什么规矩?真矫情。” 是啊,他今天好像,是有些矫情了。 于是,陆暄就那么鬼使神差地伸手接过苏婵手里的勺,咬下了她剜的那一小块蜜饵,一丝清甜便漾在他唇齿之间。 “甜吗?” 陆暄把勺子放回盘上,整个盘子接过来,解放了苏婵举得有些酸涩的手。 他意犹未尽般舔了下嘴唇,轻轻“嗯”了声。 “甜。” 作者有话要说: 很好,麻麻也觉得甜!!!崽你快点加把劲,不然变成养崽文(bushi)了! 第27章 担心 经了这么一出之后,肖唯唯不敢同陆暄闹了。 她可不想再触他霉头,便规规矩矩地跟着苏婵习了一上午字。 说起来苏婵虽是公认的美人,可她在启都毕竟还是以才气闻名,尤以书画见长。 纵然肖唯唯不喜念书,可也是识得好歹的,她瞧着苏婵笔下行云流水般的字迹,眼神渐渐从刚开始的狐疑变为了崇拜。 于是半天过去,倒也顺利。 “若是我先前的先生都像苏姐姐这般,既厉害又不会刻意摆架子,说不准我都成预备状元了!” 肖唯唯高兴地看着自己一上午的成果,发现确实有长进,顿时觉得念书也不是一件那么痛苦的事情了。 苏婵看着喜笑溢于言表的肖唯唯,温和而笑,推了张帖子过去,“这几个字你方才总写不好,回去可照着练,若还有什么难处,可以随时来找我。” 肖唯唯接过,甜甜笑开:“谢谢苏姐姐。” 陆暄抱臂靠坐在亭边的围栏上看着她们,听了肖唯唯这话,不禁皱眉提醒:“叫先生。” 在大启,便是天子见了师长也须得恭敬跪拜,先帝更是尊师长为上座,而自己坐在次位,授课时,更是如普通的学徒一样,跪坐着聆听师长的教诲。 肖唯唯撇撇嘴,小声更正:“谢谢先生。” 可苏婵总也比她大不了几岁,肖唯唯实在觉得心里别扭,便凑到苏婵耳边偷偷问:“姐姐,私下里我能叫你姐姐吗?我实在是看惯了学堂里那些古板严肃的老先生,对着你这张脸,实在是觉得……” 说到一半,似是意识到不妥,肖唯唯赶紧捂住自己的嘴,尴尬解释:“我……没有要不尊重你的意思,我就是……有旁人在的时候,我不会叫错的。” “没关系的。一个称呼而已,不必太在意。” 听到苏婵这样说,肖唯唯总算放宽了心。 偷摸着瞧了苏婵许久,肖唯唯脸上的笑渐渐按捺不住,像个痴汉一般。 她觉得这个姐姐一点儿也不像外面说的那样不好接近,相反,她觉得苏婵真的又温柔又厉害,还特别有耐心。 她喜欢温柔的漂亮姐姐。 “结束了就走吧,”陆暄站起身,神色淡漠不看两人,“明日你自个儿来。” “那你呢?” 肖唯唯以为他还在同自己置气,一时有些不高兴。 陆暄睨了她一眼,“我也要念书。” 肖唯唯这才放心下来,收好东西跟在陆暄身后,还不忘回头冲苏婵招了招手,“姐……先生,我明日再来找你。” “好。” 目送二人离开后,苏婵便敛了笑,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久久沉默。 青音上前来,苏婵收起情绪回头,“这两日找些人,把此处修缮一番吧。” 这处庭院是皇帝御赐给苏家先辈的,名唤“南园”,园里的建筑陈设都是按照皇家园林的标准打造的。 只是这些年来,苏家人鲜少踏足此地,无人打理,园里花草丛生,虽是一派繁华,但终归是少了点章法。 …… 自那日之后,肖唯唯隔三差五便来南园,一来二去,两人也渐渐熟络起来。 加上肖唯唯本身也是个藏不住事儿的,每回见了苏婵都噼里啪啦说一堆。 有时候实在寻不到话头了,连哪家的姑娘托她偷偷给陆暄塞东西这样的私事也说,弄得苏婵哭笑不得。 “不过她们肯定没戏,我表哥从来不收姑娘的礼,我都跟她们说过好多次了。” 肖唯唯说到这里,突然想起陆暄如今用的香和母亲用的一样,而且听说……那是苏婵送的。 “对了姐姐,”肖唯唯看苏婵清清淡淡的神色,忍不住好奇,“你跟表哥认识多久了啊?你觉得他人怎么样?” 苏婵手里拿着书,听了这话,眼也没抬地敲桌子,“专注写字,不许再说话了。” 像是刻意逃避这个问题似的。 肖唯唯撇嘴,倒也不追着问了,反正她觉得苏婵这样的漂亮姐姐,应该是不会喜欢陆暄那样的儿郎的。 转眼到了四月中旬。 这天肖唯唯早早便到了南园,神情异常兴奋,苏婵见了便笑问:“什么事这么高兴?” “表哥生日快到了,我爹的家书应该也快到了。” 肖唯唯毫不遮掩地托出实情,“他最疼表哥了,每年给他的礼物都只早不晚,估摸也就这两天了。” “侯爷平日里家书来得勤么?” “嗯……不怎么勤的。” 苏婵瞧见小姑娘眼里的光突然黯淡下来,“近来大丹总有异动,我爹得时刻提防着他们,有时候大半年都见不着一封家书。” “不过五月前是一定会有的,表哥、阿娘还有姑母的生辰都是这两月,这些年阿爹都很守时的。” 苏婵看着肖唯唯满怀期待的神情,握笔的手不由攥紧了些。 课程结束之后,苏婵送走了肖唯唯,平静的眸光中带了几分凛冽。 …… 这日国子监又是御射课,陆暄觉得没趣,琢磨着这会儿苏婵和肖唯唯应当在南园,便想着去瞅一眼,看看那丫头的情况。 然而人刚到四下无人的墙角,便听到墙头传来一声—— “果然啊表哥,先生真是料事如神,你这么快又呆不住了?” 抬头,便见肖唯唯探着半个脑袋,托腮看着他。 陆暄:“……” 即便如此,陆暄还是翻了出去,稳稳落在地上后,他抬头看向踩在马凳上的肖唯唯,皱眉:“你今儿没去南园?” “去了,先生说她这两日要出一趟城,临走时交代我好生看着你。” “出城?” 肖唯唯从马凳上下来,轻踹了一脚,身后下人立刻上前收好。 “是啊,说是置办一些东西。噢你不知道吧?南园如今正在修缮,不过你也已经好多天没来了,下回你去看的时候一定很意外。” 南园在修缮这件事情,陆暄倒是知晓的。 他先前答应过要确保苏婵在京城的安危,自然派了些人跟在她身边,这样一来,也就不可避免地会知晓她的一些动向。 但这种私事,陆暄从来都是听过就忘了,也没往心里去,如今听肖唯唯说起,才想起昨日暗卫来报时似乎提过一嘴,说是苏婵打算出城,并且置办了些干粮和衣物,像是要走几天似的。 想到这里,陆暄莫名有些不安,“她有没有说要去哪里?” “武丘啊,就隔壁小镇,又不远。” 肖唯唯往前凑了凑,看着陆暄的表情,奇怪问:“这你都要担心?我出远门的时候怎么不见你担心我?” 陆暄懒得搭理她。 武丘确实是京城北边的一个小镇,不远,骑马不过半天时间就能来回跑一趟。 可关键是,近来曹家不知为何也派了人去武丘。 想到这里,陆暄扭头就走。 “喂,你要去哪里啊?先生说了这几日你得乖乖的,你这跑了我是告诉她还是不告诉啊?……喂!你把我的马骑走了我怎么办啊!” 肖唯唯看着扬长而去的陆暄,气得直跺脚。 武丘的驿站专供北境向京城传报军情,从北境过来的驿使必经由此地,若非战时或急报,便会在此处换马歇息,第二日再将情报送入京城。 按照常理,家书或私人信件与军情邸报在驿站时便应分置好,驿使也不可能会如此大意,误将送到长公主府的书信呈到御前,唯一的可能便是—— 这一切,都是算计好的。 苏婵坐在窗前,望着空旷的郊外小道,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桌子,思索着如何才能避免这封家书落到陛下手中。 直接拿走定然是不行了,且不说以她的身份定然拿不到长公主的东西,这事儿既然是算计好的,若是突然被拿走了,定会让人生疑。 正想着,青音便从外头进来,关上门。 “姑娘,曹家的人已经出城了。” “这么快?” 苏婵沉思着,视线落到了屋内案前的纸笔上。 前世苏婵与长公主私交颇深,往来间自然也见过肖侯爷的字迹,硬要仿的话,应当也能有个七分相似,非亲近之人的话估摸看不出来。 “青音,你赶紧让云知骑马去镇上,把品格差一些的信纸都买些过来。” 说话间,苏婵已经铺好了纸,“要快。” 武丘并不大,陆暄与曹家派来的人前后脚出京城,暗卫联系上后,很快便晓得了苏婵的位置。 他这会儿也顾不上自个儿如今穿的还是国子监的白色制服,立刻赶了过去。 天色将近傍晚,陆暄赶到客栈时没寻到人,顿时有些慌乱,害怕跟上次一样是在客栈遇袭。 他阴沉着脸,没头没脑地四下乱逛,而武丘这地儿本也没什么人,弄得他心里愈加烦躁。 直到,他见着夕阳之下,那个女子盈步走来,身后还跟着几名差役,手里抱着各种文房用具,一脸谄笑着不知在说什么。 女子神色淡然,偶尔会礼貌地回个一两句话,脸上虽带着笑,但大体上还是保持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 那些差役倒也不强求,苏婵的名声大,武丘的人也有耳闻,自是知道这般女子,本就是只可远观而不可靠近的,送苏婵到客栈楼下之后,他们便知趣地停下脚步,将手里的东西都交给了青音和云知,笨拙地行了礼,便走了。 陆暄也顿住步子站在原地,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好长,他那一身白衣也被映得泛了层温柔的颜色。 苏婵打老远见到陆暄,脚步停了一下,大约是觉得自己看错了。 等确定了是他之后,苏婵赶紧提着衣裙快步走到他面前,刚要开口,就听得那少年竟是连着姓叫了她的字—— “苏韫玉。” 陆暄声音发沉,神色也难得一见的严肃,“你能不能别老让人担心?” 作者有话要说: 文文明天就入v啦,0点掉落万字肥章,希望各位小天使们这几天不要养肥呜呜呜【划重点】,非常非常重要哒! 另外,我虽然励志写一本绝世小甜文(?),但这本文的设定是“师徒恋”,在古代天地君亲师的价值观下男女主的感情线肯定会一波三折,虽然我觉得没有很虐但是,一定不是一帆风顺的。而且目前女主对男主的感情有点儿复杂,除了前世的师徒情,还有救她于危难之中的恩情、十多年的陪伴等,不是爱情但非常深刻,甚至是超越了爱情的。 还有一条隐线不知道大家有没有发现,这里就不剧透了。以及前世男主对女主的感情,会在后面慢慢揭秘。感情戏会走得曲折一点,但不虐,大致是一个“你拯救我的未来,我治愈你的过去”这么一个双向救赎的故事。 【划重点】工具人前夫还有戏份噢!虽然是工具人+火葬场,但是他也是有自己的主线哒,介意的宝子慎重! 以及文中每个人都是不完美的,包括男女主,但我依然爱他们,并且爱这个故事,希望大家愉快看文,不要有任何人参公鸡!鞠躬! —这里放个预收— 预收一:《碰瓷山匪后我跑不掉了》娇憨美艳白切黑公主×外表谪仙内心糙汉山土匪 秦桑随母在山野里生活的那些年,自在逍遥。 唯一不便的,就是那些占山为王、四处作乱的土匪总时不时来骚扰,安全得不到保障。 秦桑生得貌美,母亲和村里的其他长辈总提醒她,不管在哪,见着这些人了一定要绕着走。 后来母亲病逝后,秦桑才知自己的生父——原是当朝皇帝。 皇帝愧对于秦桑母女,决定将秦桑接回皇宫加封公主,予她荣宠。 失去庇佑的秦桑立刻拾掇好东西下山,一心想着远离那帮草菅人命、杀人如麻的恶魔。 然而没当几年公主,边疆告急,秦桑被心狠又昏庸的老皇帝送去和亲,而后孤零零死在异乡。 弥留之际,她看到那个自己避之不及的男子银枪白马、踏着血和的黄土急急而来,小心翼翼地拥她入怀,贴着她的脸颊哑声道:“抱歉,我来晚了。” 重活一世,秦桑处理完母亲的丧事,趁着接自己的宦臣还未上山,连夜翻墙——跑了。 她决定去投靠宋岁,那个未来替新朝打下了半壁江山的兵马大元帅,她曾经趋之若鹜的土匪头子。 管他灭国不灭国,她再也不想客死异乡了。 - 宋岁虽是个土匪糙汉,但生如谪仙,稍微拾掇一下,也是个唇红齿白的俊美少年郎。 可无论打扮得多么花枝招展,山下村庄的那个娇花一般的小姑娘回回见着他都扭头就跑。 宋岁一脸挫败,在寨子里关了几天后,痛定思痛,正打算下山偷师那些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却见那姑娘背着一个满当当的包袱,自个儿跑上了门。 秦桑心跳如擂鼓,面上却强作淡定,“你的马刚刚吓着我了,你得对我负责!” 宋岁看着拴在门口马棚里的乖乖白驹:“……?” 预收二:《六嫁疯臣》偏执疯批美奸臣&敢爱敢恨纯欲美人 阿芜出身将门,十六岁那年随父征战抵御新朝,誓死捍卫谢氏王庭。 后来,父兄皆被俘入敌军大营含愤自尽,阿芜血染竹林,倒在了她十八岁生辰那天。 两眼一睁,阿芜已然十八岁零三个月,是新朝宰辅谢冬蔺的义妹。 她记不得先前所发生的种种,只听得旁人都道—— 那位权倾天下的谢首辅,是个数典忘祖、阴诡狠辣的奸臣。 * 阿芜不信谢冬蔺是奸臣,还背着他把骂他的人揍得鼻青脸肿。 事后阿芜偷偷看向满脸阴鸷的谢冬蔺,咬咬唇,大着胆子伸手轻抚他紧皱的眉心。 “你别不高兴。” “他们骂的那些话,我是不信的。在我心里,你就是这世上最好最好的人。” “是吗?” 谢冬蔺淡淡地笑着,手背轻抚着她的脸,一字一顿—— “我可不是什么好人。” 第28章 诱师· 苏婵听得一愣,不知是因为他叫了她“苏韫玉”,还是因为他说的那句。 夕阳并没有柔和陆暄紧绷的下颌,他板着脸看了苏婵半晌,也不等她答复,便自顾自地绕过她,“回去了。” 苏婵本来计划要在武丘呆两天的,她想置购一些崖柏盆景回去修缮南园。 京城虽有,但毕竟经过了商人之手,溢价严重不说,还将崖柏打磨得失了本来的品性。 但瞧着陆暄如今这模样……怕是不合适继续呆的。 “青音,你去客栈把东西收拾一下,今晚就回去吧。” 苏婵把房间钥匙递给青音。 青音接过钥匙后,和云知对视一眼,迟疑问道:“跟着世子回去么?” 苏婵点点头,也不等青音再回复,便去追陆暄了。 …… 陆暄走得并不快。 听到后面的声响后,脚步更是放慢了些,但神色并没有松动,眉心几乎拧做了“川”字型。 其实刚才看到苏婵平安无事之后,他便骤然冷静下来。 苏婵如今身边跟着的暗卫皆是魏王府精锐,再说武丘离京城那样近,实在不需要他这般大费周折地跑出来。 而且没准他这样冲动跑来,还给苏婵造成了困扰。 这样一想,陆暄顿时更加烦躁了。 于是等苏婵追上来后,不等她开口,陆暄就自个儿先道歉:“我不是故意的。” 声音委委屈屈,好像犯了错怕被责罚的小孩儿一样。 苏婵好笑,“什么?” 陆暄却不说,别别扭扭地别过脸,耳朵红红的,像是有几分难为情,方才的气焰瞬间消失不见。 “你是说,逃学这事儿不是故意的,还是——” 苏婵停下脚步,似笑非笑地望着他,“直呼我名字这事儿?” 陆暄沉默片刻,“都……” “行,我原谅你了。” 陆暄愣愣地看着苏婵,欲言又止。 然而那姑娘不知到底是看穿了他的难堪没有,大方一笑,迈着步子继续往前,“回去吧。” 陆暄犹豫片刻,跟上去了。 又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便放慢了脚步,始终与姑娘保持着三步距离,目光却总是不经意地,往她身上落。 她今日穿的一身白衣,陆暄猜测以苏婵一贯的喜好,应当是偏冷调的那种白,只是如今夕阳余晖映在她身上,融化了那份冷,又无意中令那仙人般不可靠近的身姿透出了几分温柔。 肖唯唯近来总是同他炫耀,说苏婵待她特好,特温柔,她欢喜得不得了。 想到这里,陆暄不由得“喂”了声,语气闷闷地说了句:“你以后别对那丫头太好,惯得她得寸进尺。” “她叫我一声‘先生’,我便是她师长,是长辈,惯着点怎么了?” 苏婵侧眸看他,中明显带有深意,可陆暄自是听不明白,见苏婵这般惯着肖唯唯,满脸都写着“不高兴”三个字。 …… 四月尾,陆暄参加完国子监月考之后,终于光明正大地跨出了集贤门,去了南园。 他到的那会儿苏婵有事不在,亭子里只有青音和肖唯唯的侍女陪同着。 见他来,肖唯唯一脸苦相,“我今儿可没空陪你,苏姐……先生给我布置了三百字小楷,错一个字都不行。” 苏婵平日里待人虽是和气,但在这些方面颇似她父亲,分外严苛,偏生她这样柔里藏厉的性子将肖唯唯吃得死死的,半分都不敢忤逆。 陆暄看到肖唯唯紧拧的黛眉,上前拍了拍她肩膀,“我也不是来找你的。” 肖唯唯对他这副幸灾乐祸的模样感到不满,“你找先生啊?” “不然呢?” “你近来怎么总喜欢找她?秦四海说你来南园比去赌坊拂音阁还勤快,”肖唯唯皱眉,“该不会是你们国子监的夫子不行,所以你来偷师吧?” 陆暄睨了她一眼,对她一副生怕有人觊觎自己家宝贝的神情感到无语,也懒得回应。 “她人呢?” “不知道啊,说是有人送东西过来,应该在偏门吧?” 音落,便见几个身着灰布衣的工人搬着盆景进来,苏婵紧随其后,见到陆暄后轻点了下头,而后指挥着工人将盆景放置好。 是几盆天然的崖柏,陆暄听说上回苏婵去武丘就是为了置购崖柏,但因为他突然出现,临时改了主意,只好差人送些过来她挑选。 想到这里,陆暄还有几分难为情,总觉得自个儿打乱了人家的计划。 “世子,你过来看看?” 苏婵让人把盆景摆好之后,冲陆暄招了招手,“这么些里面,挑两三个留下就行,你看看哪些比较合适?” 听说这南园的修缮,完全由苏婵自个儿亲自设计监工,半点信不过旁人眼光,如今却叫他来挑这么重要的点景,像是十分信任他似的。 陆暄“噢”了一声,上前十分认真地挑拣起来,亭子里的肖唯唯见着了,撇撇嘴,继续埋头习字,时不时地抬眼瞄过去,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片刻后,肖唯唯干脆停下笔,冲身旁一个侍女勾了勾手,小声问:“你有没有觉得……表哥和先生好像有点奇怪?” “他俩也才认识不久吧?怎么熟得跟认识了好多年似的?还有表哥也是,教我讲规矩的时候一套一套的,怎么他自己就不知道避着点?天天没事儿往这里跑,也不怕旁人说闲。” 肖唯唯一脸幽怨。 这侍女自然是不敢答的。 自家主子说这当然并没有恶意,只是她打小孤单惯了,陡然遇着个温柔又待她好的人,自然是掏心掏肺地想要回报这份好。 看得出来,这苏家的姑娘在她家主子心中的分量,自是不一般的。 另一边,陆暄半蹲在大小不一、形态各异的崖柏面前,有些头疼地按了按眉心,问苏婵:“就不能都留下?这些品质都挺好的,也衬你这园子。” 听了陆暄这,那些工人跟见了财主似的,眼睛都亮了。 苏婵有些哭笑不得,一时也不好解释,直接道:“三盆,不能再多了。” “为什么?这些品质真的不错,在京城都不定能找到比这好的。而且你那么喜欢崖柏……” 陆暄顿了顿,突然想到这太行崖柏价值不菲,就这么一棵,都能抵寻常人家吃好些日子了,苏家清正廉洁,在金钱方面自然是多有考量的。 这么想着,陆暄也就大约明白了苏婵的难处,当即拍板:“全都留下。” “……” 苏婵张了张嘴,刚要出声,陆暄就立马制止:“你喜欢便留下,不喜欢的我让人搬回家里去。” “……行吧。” 当着这么多人,苏婵也不好驳了陆暄的面儿,半是无奈半是心疼地应了声。 而后那些工人高高兴兴地抱着银子走了,留了整整齐齐一排的崖柏,跟选秀似的摆在那里,姿态各异。 苏婵深吸一口气,看向陆暄。 少年人却是分毫不觉自个儿的行为有多败家,一脸高兴地冲苏婵努嘴笑,“选啊,都是你的。” 肖唯唯也听见了,轻哼了一声,边写边小声嘀咕:“看舅舅知道了打不死你。” 便是这时,裴逸从外头进来,匆忙行过礼之后便去找陆暄,凑到他耳边小声道:“主子,王爷叫您回去一趟。” 陆暄表情僵了僵。 苏婵望过来,他心虚地笑了笑,反手挡着嘴,假装镇定,“他有没说什么事儿?” “好像是说长公主殿下今儿进了趟宫,同陛下吵了一架,剩下的小的也不清楚,”裴逸小心翼翼地看了眼肖唯唯,“来时,王爷特地交代莫要让侯小姐晓得,让她安心跟着苏姑娘念书。” 听及长公主和陛下起冲突,陆暄眉心拧了拧。 姑母在京城一向安分,陛下又体恤她丈夫不在身边,这么些年也算多有照顾,无缘无故的,怎会吵架? “世子若有要事,便先去忙吧。” 苏婵的声音将陆暄的思绪拉回,“一会儿结束,我会让人送侯小姐回去的。” 陆暄走后,苏婵望着留下的一排崖柏发了会儿呆,方才敛起情绪,来到肖唯唯身边。 “写得如何了?” 肖唯唯把写好的字叠整齐递给苏婵看,观察了一会儿她的神色后,方才嘟囔着开口:“姐姐你别太顺着表哥了,他不知分寸得很,想一出是一出的,也不想想受这礼你心里得多有压力。” 苏婵笑了声,同青音说:“一会儿你把钱送去魏王府。” “哎——我不是那个意思,”肖唯唯赶紧抓着苏婵的手,想解释又不知当如何说,憋得小脸儿通红,“我……不是那个意思,你不用把钱还给表哥的。” “他也不缺这个钱,我就是觉得……他这事儿做得太没分寸了而已,怕旁人晓得了说闲。” 觉得自个儿越描越黑,肖唯唯干脆闭嘴,硬拉着苏婵不撒手,“反正你不用给他钱。” 苏婵无奈笑了笑,便也依她。 但这些实在是太多了,苏婵挑了两盆留下来,其余便叫人收放好,打算等陆暄下次来的时候叫他拿回去。 肖唯唯觉得奇怪,就问:“姐姐既然喜欢,为什么不多留些啊?” “崖柏临万仞绝壁,孤绝而生,不应太多。多了,反而叫它失了本性。” 可肖唯唯瞅着院子里奇形怪状的崖柏盆景,一片绿叶也没有,跟朽掉的木头似的,十分费解为什么苏婵会喜欢这些玩意儿。 在她看来,苏婵这样的漂亮姐姐就应当养兰草啊水仙之类的植物。 “可是苏姐姐你……为什么会这么喜欢崖柏呢?” 苏婵顿了顿,似是想起往事。 “也许,是因为某个人吧。” …… 今年春上的雨水足,难得见一个大晴天。 苏婵正在院子里对着医书辨认一些晒干的草药壳子,便听得外头有人来报:“姑娘,长公主殿下来了。” “知晓了。” 苏婵顺手把书放在竹筛上,起身,青音见了,忙过来扶她。 瞧着院子里晒着的各种药材,不由问了句:“姑娘近来怎的对这些感兴趣了?” 苏婵笑了声:“找点事做罢了。” 说着便到了偏厅,长公主已在里面了,她今日进了趟宫,穿的是一身紫色底牡丹绣纹宫装,看着比前几回私下里见时要疏离许多,就那么慵懒地靠坐着,眉眼一抬,便有几分不怒自威的气势。 大约是在宫中受了气,她这会儿脸色不大好,身边跟着的侍女都低着头,一句不敢说,连带着苏府的人也跟着忐忑。 苏婵抿唇笑了笑,心下只觉得,这才是她认识的长公主。 行过礼后,长公主有些不耐地抬了抬手,示意身边的人都出去,苏婵也让府中的下人退下,把门带上。 屋里只余了她二人,苏婵为长公主斟了杯茶。 长公主手撑着额头盯着苏婵瞧了会儿,突然开口,“听说苏姑娘前几日去过一趟武丘?” 苏婵“啊”了声,漫不经心的,“去置购些家里用的东西和香料罢了。” “只是如此吗?” 苏婵笑,“长公主以为呢?” 长公主盯着苏婵,目光不似以往,反而带了几分凌厉和考量,好像要把她刺穿一般。 苏婵平和一笑,递了杯茶上前,长公主看着那杯子,迟迟未接。 两人始终保持着这样的姿态,一个谦恭淡然,一个盛气凌人,却像是在无形之中张起了一道网似的,相互在用力地拉扯,不分伯仲。 苏婵与长公主,当年毕竟都是太子阵营的耳目股肱,私下里交集颇深,当初苏婵在牢狱之中时还亏得长公主私下打点,免去了许多苦难,长公主与陛下起冲突受责罚,也多是苏婵去替她求的情。 就这么僵持了许久,长公主才轻笑出声,接了苏婵的茶放在桌上。 “我原先只以为,舞弊案过后,苏家可以全身而退,离开朝堂,离开这污浊之地。不成想——你竟然,真的又回来了。” “苏婵,”长公主喊了她的名字,目光中带了审视,“你到底要做什么?” 苏婵不答,长公主便又问:“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殿下明明心知肚明的事情,又来找我确定什么呢?” 苏婵端起茶杯轻轻晃了晃,“殿下会来找我,不正是因为发现,呈到御前的所谓肖侯爷的家书,并非侯爷所写么?” 长公主脸色骤然冷下来。 她与肖时夫妻十数载,虽能一眼识得,却还是不得不承认—— 那封信,实在是学得太像他的了。 像到,哪怕旁人拿出肖时本人的字去比对,也不定能找出破绽来,若非那信的口吻实在太不像肖时的,便是长公主也不会发现异常。 “你为何能仿得侯爷的字?” “侯爷当年与家父曾有私交。” 苏婵随意找了个理由。 肖侯爷年少时确实拜与苏家门下,与苏世诚可谓是君子之交,但出于各种原因,渐渐断了来往。 这事儿长公主倒也知情,苏世诚那人虽说有点轴,却是个重情之人,后来即便因为避嫌而同肖时断了联系,留他几封书信也在情理之中。 “但你怎知,驿使会疏忽大意,刚巧将侯爷这次的书信递送到陛下面前?又怎会知这信,能在武丘的驿站截到?” “我先前便提醒过殿下,城门失火,定会殃及池鱼。殿下心中分明已然明了,只是殿下怎么也不相信,自己会是那被波及的鱼。” 长公主攥紧了双手,脸色难看至极。 当年先帝传位于顺昌帝的时候,曾将她与魏王叫至膝前,同他二人开诚布公地说了这个决定。 长公主自是无所谓,都是她的弟弟,对她来说,谁坐那个位置都一样,她也曾真心实意地为二弟感到高兴,并给予她力所能及的帮助。 结果却是,顺昌帝登基不到两年,夫家被褫夺大权发至边关镇守,她留在京城,被变相地“监视”着。 都说坐在那个位置的人总有些身不由己,为此,顺昌帝私下里也曾在她面前痛苦落泪,她心软,便想着只要不威胁到她们一家的安危,不论顺昌帝要做什么,她都可以不管。 谁知,那个小狼崽子,终于还是把心思动到她头上了。 想到今日在御书房的那场争执,长公主顿时没有心思继续同苏婵交谈下去了,便起身,冷冷丢下一句:“本宫今日有些乏了,改日若得空,还烦请苏姑娘辛苦跑一趟。” …… 苏世诚请辞之后,国子监五经博士之首的位置便空缺下来,礼部一时找不着人去替补。 这个位置的人须得明于古今、温故知新、通达国体,精通儒学典籍,还须得德高望重,能让国子监无论寒门还是贵族的监生都心服口服,最好出身还不能太低微。 更重要的是,还得让蔡家和曹家的人都满意。 放眼启都,当真寻不出苏世诚以外的第二人来担这个位置了。 为此,礼部尚书贾阔头都大了,这几日两方没少派人上他家来打探,可举荐的人选,确实是不尽其意。 这天贾阔正在府上书房看着举荐的名单,整张脸几乎皱在一起,外头的人突然来报:“大人,长公主殿下来了。” 贾阔听了,顿时慌里慌张地把名单收好,刚要起身去外头迎接,便见那人已经摇着小金扇、让人搀扶着跨过了他书房的门槛。 “微臣见过长公主殿下。” 长公主“嗯”了声,进门随意看了一圈儿,漫不经心问了句:“听说贾大人近来为了替补苏世诚的位置很是头疼,不如……本宫来给你推荐一个人吧?” “殿下想举荐的人是……?” 长公主在贾府举荐人选的时候,苏婵刚从拂音阁把陆暄抓回来。 这已经是这大半月以来,她第三次抓他了,连肖唯唯都习以为常——每回陆暄被抓了,苏婵都会先带他来南园,然后再叫人送他回国子监。 对此,肖唯唯倍感奇怪,尤其每回表哥被抓了之后……好像还,挺高兴的样子。 趁着苏婵不在的功夫,肖唯唯凑到陆暄面前,“你最近这是怎么了?想方设法来南园,平时怎么不见你这么想我?” “小屁孩儿懂什么?” 陆暄敲着肖唯唯的桌子,“赶紧看你的书。” “哎我说真的,你最近怎么越来越奇怪了?我听秦四海他们说,你近来老输他们钱,听曲子的时候也心不在焉的,还老瞟门,像是在等什么似的——” 说到这里,肖唯唯顿时恍然大悟,“哦我明白了——” “你该不会是,故意等着先生去抓你的吧?” “你烦不烦啊?” 陆暄被吵嚷得没了耐心,索性把书往她桌上一扔,抱着双臂扭过身去,背对着肖唯唯坐在栏杆上。 从他这个位置望去,正好能看见湖对岸正与人在交谈的苏婵。 她这两日似是有些疲乏了,脸上的笑容少了些,说时神情也不免带了几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可面对他的时候,总还是那么有耐心。 陆暄目光不自觉地追随她,嘴角无意识地上扬。 是故意的,便又如何呢? 你来我往,愿者上钩罢了,他不信连肖唯唯都能看出他的故意,而苏婵看不出来。 “表哥?表哥!” 肖唯唯在旁用力地喊着,半天不见回应,便起身:“你看什么呢这么入……” 还没说,脸便被陆暄的大掌糊上,“写你的功课去。” 肖唯唯:“……” 她这表哥,真是太不懂得怜香惜玉了。 不过陆暄收手之后,肖唯唯还是瞥见了他看的那个方向的身影。 肖唯唯神色顿时有些凝固,再回想方才陆暄的神色,一时便明白了什么。 但又不敢确定般,迟疑片刻,肖唯唯坐回自己的位置。 “我听秦四海说,有姑娘喜欢你啊?” 陆暄“啊”了一声,语气懒懒的,“那不是很正常的事儿么?” 无论是相貌还是身份,陆暄在京城世家女子的心中绝对是排在头几位的,喜欢他的姑娘还真不在少数。 肖唯唯默默在心里补了半句:就是,脾气太臭了点。 “那你都习以为常了,还跟他们嘚瑟个什么劲儿啊?你以前分明提都不屑提,”肖唯唯顿了顿,试探问:“是哪个姑娘啊?看你这么在意,该不会也喜欢人家吧?” “胡说八道!” 见他这反应,肖唯唯便晓得自己猜的八九不离十了,趁势追问:“还有,你凭什么说人家喜欢你啊?是人姑娘亲口告诉你的?” 陆暄猛地站起,居高临下地盯着肖唯唯。 平日里,肖唯唯最怕他这副模样了,身体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 可这会儿,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她竟迎着陆暄审视般的眼神,大胆说出心中所想:“该不会人家压根没说,是你自个儿自作多情吧?” “肖唯唯,”陆暄连名带姓地喊她,气极反笑,“你跟我杠上了是吧?老子横走京城多年,什么样的姑娘没见过?人家喜不喜欢我,我还能看不出来?” “说得好像你很有经验似的。” 肖唯唯嘀咕了句,声音很小,但还是被陆暄听见了,一下便激起他的胜负欲。 “这么跟你说吧。” 陆暄来了劲,盘膝坐在肖唯唯身旁,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衣裳。 “那姑娘呢,看我的眼神就跟看别人不一样。那种眼神我真是太熟悉了,京城所有喜欢我的姑娘都这么看过我。” 肖唯唯扯了扯嘴角,“你这也太主观了。” 主观到,有点不要脸。 不过虽是这么说,肖唯唯还是认真地回想了一下平日里苏婵与陆暄的相处情形,越发觉得,他说的这人应当就是苏婵。 苏婵生就是一副清清冷冷的样子,给人的感觉并非寻常人家那般平易近人,似那出淤泥而不染的莲,只可远观而不可近,但她同陆暄相处的时候,确实是不太一样的。 可肖唯唯并不觉得这就意味着苏婵喜欢陆暄。 因为苏婵待她,也是如此。 “就知道你这小屁孩什么也不懂。” 陆暄懒懒睨她一眼,掰着手指头数道:“除了这个,那姑娘还帮我写过功课、帮我解围、在我手受伤的时候帮我请大夫,还送我她亲手调制的香。这难道还不是喜欢?” “而且在这之前,这姑娘同我并没有太大的交集,突然如此,你还能找出别的理由来?” “……” 听到苏婵帮陆暄写过功课,肖唯唯顿时垮下脸来。 虽然她觉得,这些理由还是构不成陆暄所说的“喜欢他”这条结论,但是! 这些陆暄有的,她都没有! “我都能猜到你说的这姑娘是谁了。” 肖唯唯语气闷闷的,和陆暄对视了一眼,两人不约而同地,望向了湖那边苏婵的方向。 苏婵正向那传信的书童点头行礼,淡笑道:“烦你回去同你家公子再确认一番,除了笔墨纸砚酒,是否还需要备些别的什么。” 书童礼貌回敬:“有劳苏姑娘。” 近来京城文坛的各位名人与苏婵颇有私交,但碍着她是个姑娘,不便私下见面,故而都是让书童侍女代为传信。 下月中旬,他们打算举办一场诗会,想要将地点定在苏家的南园。 送走了书童之后,苏婵便叫来了陶继,“你去打听一下都有哪些人会来,拟份名单给我。他们喜什么不喜什么都要了解清楚,东西备齐全些,切不可轻怠。” “是。” 青音从外头进来,压着声音告诉苏婵:“姑娘,长公主已从贾府出来了。” “知晓了。你去找人来送世子回去吧,”苏婵看向亭子的方向,神色淡然,“虽然陛下短时期内不会找麻烦,但眼下,还当小心为妙。” 见着苏婵望过来,两人心虚地别过视线。 陆暄轻咳一声,半掩着微红的脸,好似心事被拆穿一般,略有些难为情。 这还是陆暄头一回在这事儿上面跟人开诚布公,对方还是个小丫头。 不过既然已经说开了,他也懒得故作忸怩,便拿胳膊肘撞了撞肖唯唯,挑眉,“那你现在觉得我说的是不是很有道理?” 同旁人他不会屑于去炫耀一个姑娘的喜欢,可这丫头老喜欢跟他争,他非要让她心服口服地承认,苏婵待他,比待肖唯唯要更好、更温柔、更有耐心。 因为,苏婵对他的好是自然生发且心甘情愿的,而她对肖唯唯,只是单纯出自师徒关系。 肖唯唯听出陆暄语气里的炫耀了,气得不轻。 她最讨厌这表哥在什么事儿上都非要跟自己争个高下了,阿爹待他更好,阿娘也是,现在就连唯一最疼她的苏姐姐,他也要来争! 肖唯唯顿时气血往头上翻涌,一时口不择言,“明明是你喜欢她,才不是她喜欢你!” “……” 像是突然往平静的水面,扔了一颗雷一般,“轰”地炸开过后,寂静无声,却又余了一地的狼藉。 陆暄怔愣了好半晌,方才皱眉道:“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啊?你——” “怎么又吵起来了?” 轻柔的声音从后面传来,陆暄呼吸猛地一滞,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用力撞了下般,停了一瞬,跟着又猛烈地跳动起来。 ——明明是你喜欢她!才不是她喜欢你! 肖唯唯的反复在耳边响起,像是一股绳缠绕在脖间,勒得陆暄喘不过气。 他僵在原地,几乎不敢回头去直视苏婵。 “这次是因为何事争吵?说来听听,”苏婵没觉察到陆暄的异常,拿了蒲团跪坐在旁,看着他的背影,“还有世子,你这月的考核成绩我可看到了,就没有什么想说的?” 俨然是一副师长的姿态,肖唯唯这下更加确定,苏婵待陆暄和待她,并没有什么区别,而且听苏婵如今的意思,是在护着她。 内心高兴的同时,肖唯唯不禁扬起下巴,冲陆暄挑衅地笑了笑,好像抢赢了零嘴的孩童一般。 陆暄冷哼一声,头也不回地跑走了。 全程看也没看苏婵,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同她闹别扭。 苏婵有些无奈地笑了笑,拿起手边的书,突然又想到了什么,便问肖唯唯:“今日的功课习得如何了?” “噢,都在这里。” 肖唯唯乖巧地把一沓信笺叠得整整齐齐递给苏婵,然后坐在一旁,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苏婵的神色。 片刻后,她才解释了句:“那个……表哥不是在同你生气。” “我知道。” 苏婵笑了笑,他那脾性她早就了如指掌,那么多年,陆暄在她面前从来都是孩子心性,从来不会真的因为什么事在她面前动怒。 她唯一一次见着他满是戾气,大约就是那时在赵家府门前,他端站在门口,一身玄色满是阴狠之气,便是她远远瞧见了,都不禁为之胆颤。 见苏婵不怎在意般,肖唯唯松了一口气。 可又觉得,她总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叫人有些拿不准她的心思。 毕竟,表哥那个误会,不可能是空穴来风,万一真的确有其事……那她刚刚岂不是,说错了? “那个……表哥刚刚好像是说,他有喜欢的姑娘了,可能觉得难为情才跑掉的,”肖唯唯试探地观察着苏婵的神色,“苏姐姐,你好奇那姑娘是谁吗?” 说完又觉得有些太刻意了,肖唯唯赶紧补道:“就……我觉得表哥那脾气吧,就还挺让人好奇,那得是什么样的姑娘才能让他去喜欢。” 苏婵一边检查着肖唯唯的功课,一边听她说着,嘴角的弧度温和如一,不见分毫其他。 肖唯唯顿时心凉了半截。 完了。 表哥这是要……单相思啊。 “苏姐姐,”肖唯唯咬咬唇,不死心般又问了句:“你真不好奇啊?” 苏婵“嗯?”了一声,合上书,淡淡笑了声:“世子的确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了。” 不过,大约这个姑娘是没成的。 苏婵记得当年陆暄下狱拜师的时候,应当是十八岁左右,那个时候他身边连个侍妾都没有,正室之位更是空缺,太子妃的位置就成了朝堂各方争抢的目标。 可陆暄到底还是有自个儿的想法的,当时东宫虽然根基不稳,但他也不想以联姻的方式拉拢任何一方势力,更不想面临将来如顺昌皇帝一般,依仗外戚又反过来被外戚掣肘的局面,因而直到苏婵死去,东宫一直没有纳过妃。 想到这里,苏婵不由轻叹了一口气。 看来这事儿,还得她来操心才行。 …… 陆暄打南园离开之后,又绕回了拂音阁。 这会儿秦四海正在同一帮青年人聚在一起赏玩字画,见陆暄又回来了,一脸震惊:“你不是被你那老师抓回国子监了?怎么又回来了?” “那我妹老师,跟我有什么关系?” “还不都一样?你跟你妹又没差辈,”秦四海不以为然,顺手拿起桌上的一幅卷轴凑到陆暄面前,“哎你眼光好,帮我看看,这画得不错吧?” 秦四海家从商,虽也识字看书,但对书画这方面着实没什么品味,又喜欢买,每回都花了大价钱买些不值当的东西回去,被秦老爷子一顿痛骂,还要被陆暄嘲笑十天半月。 之后秦四海就学聪明了,但凡有人向他推销,必然先问过陆暄的意思。 陆暄神情恹恹,本来没什么兴致,余光瞥见那画的内容之后,眸光一凝,立刻从秦四海手里夺了过来,皱眉,“这谁画的?” “这你还看不出来啊?” 秦四海指着左下角的题字和印章,“许鉴许大画家啊,给宫里皇后嫔妃都画过画像那个,他近来好像常画这种民间的美人,这张苏大才女的画像可有好多人抬价争抢呢。” “哎不过我说,咱们这京城画人像的也不少,怎么偏就这张那么多人想要?虽说画里的这人名气比较大吧,但还不是张纸片……” 后面的陆暄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一双眼死死盯着画中那人。 许家是书画世家,世代都在宫廷画院供职,为历代帝王、后宫嫔妃及高官权臣作画像,所作人像栩栩如生。 而许鉴画的这张《嗅花图》,更是叫人一眼看出画中之人—— 就是苏婵没错。 画中的她一身碧色襦裙,身披白色裘衣,正捧着书坐在一块石头上,手上拢了一束小花儿,优雅而从容,而在她手中的那本书上,还落了一只漂亮的蝴蝶。 当真是刻画得入木三分。 按说以苏婵在京城的名气,以她为原型作美人图的画家并不在少数,可不知为何,陆暄见着了许鉴画的这张《嗅花图》,竟觉得心口闷闷的,十分不畅快。 他把画卷往秦四海手里一扔,冷冷骂了声:“登徒子。” 画得那样像,定是细致观察了许久的,陆暄一想到有人在某不知名的暗处盯着苏婵,心里莫名烦躁。 “诶哟我的小祖宗!” 秦四海差点要跪着接那画了,生怕一个不小心就将卷轴扯断。 确保没有损伤之后,秦四海叫人将画轴收好,这才坐到陆暄身边来,给他倒了杯茶,“怎的你这是?走的时候不还心情好好的?被老师骂了?” 陆暄抬眼,神色凉凉。 “你妹,你妹,”秦四海投降,“被你妹的老师骂了?” “没有。” 陆暄表情很差,虽然尽力克制了,心里却还是忍不住在意那幅画。 便问秦四海:“许鉴给你这幅画是什么意思?未经人允许也就罢,怎还好意思明目张胆地拿来卖钱?” “这你还要问?京城拿画来卖钱的人又不在少数,只要画家自个儿不认,谁晓得画的是谁?” 陆暄越听越觉得生气。 秦四海虽是对他这喜怒无常的脾性早已习惯,可还是觉着今日的陆暄有些反常,然而不等他再开口,陆暄便已经起身,顺手抱走了刚刚那张,差点被他扯断的画。 “画我拿走了,”陆暄头也不回的,“谢了。” 秦四海:“……” 从秦四海那里拿走了画像之后,陆暄犹觉不足。 有一个许鉴,就定还有许许多多其他把君子道义挂在嘴边、背地里却做着这种腌臜事儿的人。 旁人怎么想这事儿的陆暄不知,他只觉得,像苏婵那样的女子,是容不得这般去亵渎的。 思来想去,陆暄叫了暗处的江卓。 “主子,您找我?” 陆暄淡淡“嗯”了声,“你与江然报个信,叫她除了防着朝堂上的那些人,还得提防着京城的那些登徒子。” “但凡遇着一个,打一顿,不知悔改的,”陆暄眼神泛着冷,“就打到知错为止。” “……啊?” 江卓懵怔,“登徒子?” 莫说那苏姑娘声名在外,如今又是侯小姐的老师,京城上下还有哪个不识趣的敢轻易去惹她么? 陆暄冷冷看向一脸茫然的江卓,看得他心里发毛。 半晌后,才听陆暄没好气地甩下一句:“男人都是登徒子。” 江卓:“……” …… 初一祭孔大典,祭酒宣读完告文之后没多久,圣旨便下来了。 一式两份,一封送到了国子监,一封送到了苏府。 而这个时候的陆暄还在赌坊,心不在焉地把玩着骰子,旁人的热闹似都与他无关。 秦四海见他今儿来得这样早,不禁好奇,“你们今儿不是要举办那什么祭礼吗?你就这么跑出来,不怕被逮回去啊?” “那么多人,谁还管我在没在?” 秦四海觉得陆暄这两日的状态有点不对,干脆牌也不打了,搬了把凳子坐在陆暄对面,似笑非笑地盯着他瞧。 陆暄被盯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嫌弃地往后靠了靠,一脸警惕,“做什么?” “啧啧,世子爷,您这是害了心病啊。” “……” 秦四海捋了捋袖子,“来,我来给您把把脉。嗯……明儿你就十六了,算一算,也确实到了得这病的年纪了。” 陆暄被说得一头雾水,一把甩开他手,“什么乱七八糟的?” 秦四海哈哈大笑,却不明说,抓了一把牌塞他手里。 “赶紧的!把昨儿那画的钱吐出来!然后我就告诉你。” 陆暄就这样被推坐在了牌桌上。 他手里摸着叶子牌,旁人都兴致盎然,可他就是提不起精神来,打牌的时候眼睛总往门的方向瞟。 算一算,他来这儿大约已有一个多时辰了。 平日里这个时候,早该有人来喊他了。 “啧,世子,你今儿不在状态啊,我又赢了。” “世子别放水啊,咱们几个哪敢赢世子这么多钱啊?” “……” 陆暄听着旁人嬉闹的声音,今日却只觉得吵闹。 不知过了多久,眼见着他腰包都要见底了,外头终于有人进来。 是陶继。 平日里苏婵不便直接进赌坊,便叫陶继进来的。 见到他,陆暄凝滞的嘴角终于有了松动,这回也不等陶继苦口婆心地劝,自个儿就把牌扔了。 “走了。” 语气轻快了不少,与方才明显是两个状态。 众人觉得奇怪,纷纷看向旁的秦四海,“秦哥,你说世子到底是害了什么病啊?” 秦四海哼笑了一声,打了张二万出去。 “相思病!” …… 陆暄压着嘴角跟陶继出来之后,还在想等下见着人了要怎么同她说。 昨儿他突然一言不发地走了,跟闹脾气似的,也没回国子监,不晓得她若是知道了,是不是会生气,又或是以后再也不愿管他。 这个想法冒出来后,陆暄脚步顿了顿,似乎是觉得若真是有一天,苏婵对他失望了,不想管他了,好像……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毕竟,再热的血都会有凉下去的时候,她没有道理要一直做单方面努力却得不到回应的事情。 “世子,这边。” 陆暄随着陶继,望见了苏婵的那台马车,就那么安静地停在后街的一排桃树下,粉嫩的花瓣落满了车顶。 他的神情逐渐由方才的迟疑变得笃定,嘴角的笑缓缓扬起,带着少年人一贯的明媚和张扬。 不会的。 他不会让苏婵,有放弃他的那一天的。 作者有话要说: 开窍了开窍了开窍了! 黑化吧小傻狗!尽情地展现你的魅力(茶艺)吧!!! 【ooc小剧场】 作者:关于今天的戏份,请问各位有什么想法没有?(递话筒) 肖唯唯:不知道怎么说,很荣幸成为第一个让我哥吃醋的人。 秦四海:兄弟开窍了我很高兴,就是有点费银子。 江卓:还有点费人……心疼京城的各位兄弟。 陆暄:(美滋滋)很好,她喜欢我,并且我会让她一直喜欢我。 作者:这边呢?(继续递话筒) 长公主:这个盟友我很满意。 苏婵:准备联手长公主搞事业,顺便操心一下某少年的终身大事。 作者:(摊手)非常好,仿佛有两个剧本。 第29章 诱师· 陆暄走到马车前,突然有些在意地理了理衣裳。 正欲上车,却见那座前也落了桃花,他不忍去踩踏,便伸手将花瓣儿拂去,车帘子却在这时突然被撩起,带起了一阵风。 掌心的花瓣飘落在地,陆暄眼睫颤了颤,鼻息间瞬间盈满了马车里那股熟悉的崖柏香。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抬头,便听头顶那人急急吼道—— “表哥!你怎么还在这里?先生去国子监做五经博士了!现下所有监生都在授礼拜师!连我阿娘都去了!” …… 圣旨传下来之后,苏婵立刻动身前往国子监。 早两日长公主从贾府出来没多久,礼部的贾大人便亲自登门,而后进了趟宫,这事儿便定下来了。 苏世诚不在,顺昌帝或是曹家都须得有个名头把苏婵留下来,而苏家先前与曹家结过孽,蔡家的人自然也乐意让苏婵去坐这个位置。 他们并不在意,苏婵是否真的有能力,也并不在意这个只有十六岁的小姑娘在国子监,将会要承受如何的腥风血雨。 到国子监之后,贾阔亲自在门前相迎,祭酒和司业也纷纷上前。 “拜师礼都已经安排好了,苏姑……不,苏先生里面请吧。” 苏婵笑了笑,似乎是不习惯被年长这么多的人唤“先生”,便道:“有家父和各位长辈在前,韫玉可不敢以‘先生’自居。” 于是为了避苏世诚的称谓,改称苏婵为“师长”。 虽然苏婵久负盛名,但她毕竟年少,而此前国子监从未出过一个女先生。 怕有人与她为难,长公主竟是亲自来了,但没去拜师礼现场,只坐在东厢温着茶,慢条斯理地摆弄着茶具。 心下却不由想到前几日,苏婵在她府上时说的话—— “国子监与科举制创立的初心是为朝堂培养和筛选人才,让有才能却出身贫寒的儒生们有机会进入朝堂,也能避免名门贵族掣肘皇权。” “但如今朝堂上的局面,殿下您也看见了。外戚专政,世家弄权,宦臣各怀鬼胎,皇亲之间相互猜忌,寒门子弟若想有出路不得不与之同流合污。这样的朝堂,不论将来是谁坐在那个位置,终归是没什么出路的。”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本宫又怎知,苏姑娘去而复返这般相帮,就跟如今朝堂上的那些竖子小儿不是一路人?” “殿下若这么想,也不是不行。” “……” 长公主轻吐出一口气,勾了勾红唇,“倒是个有胆魄的丫头。” 可惜了这第一个开刀的人,终归是要付出代价的。 坐了没一会儿,有人来了,神色有些凝重。 “殿下,世子他……回来了。” …… 苏婵正随着祭酒和夫子助教坐在堂前,接受监中众生的束脩和跪拜。 底下门生神色各异,行礼的时候也算不得恭顺,好像被人拿刀架着脖子逼着说的一样,半点没有对师长的敬重。 祭酒皱眉,刚要说什么,却见大多数人都是如此,尤其那些世家的公子,皆是一脸的不屑。 他一时不好开口,只偷偷瞧了苏婵一眼。 即便她自始至终都从容不迫,好似并不在意他们的无礼,可祭酒还是免不了暗自叹息。 其实这个位置,并不是那么好坐的。 便是,京城那些有头有脸的夫子先生,都不能让门阀不一的各位世族公子和寒门子弟服气,又何况苏婵只是一个,年方十六的姑娘呢? 然而陛下亲下的旨意,旁人也说不得什么,祭酒便只能祈祷这姑娘能有她父亲一半的才能。 一半就好。 拜师礼还算顺利进行的时候,陆暄已经快步踏进了太学门。 他一身宝蓝色华衣,矜贵又冷然。 迎面而来的督学学正见他未穿制服,刚想上前说几句,却见那少年下颌紧绷,神色隐着怒意和戾气。 都知道这位世子爷的脾性,学正也不好这时去触他霉头,便只好当没看见。 “世子,”陆暄听得有人喊他,顿住脚步,便见长公主从东厢的方向出来,“急匆匆的,是刚才回来么?” 陆暄望过去,神色冰冷。 “这是什么表情?” 长公主好笑看着他,见他这般毫不掩饰怒意地冲着自己,心里也就猜了个七八分。 陆暄性子随他母亲,武人心思,坦荡正直,向来不喜那些玩弄人心的阴诡权谋之术。 似他一贯对长辈敬重有礼,头一回用这般眼神看着自己,长公主心里还有点儿不好受。 陆暄抿着唇,大约也是意识到自己冲撞了姑母,便缓了缓神色。 但开口时语气还是有些僵硬,“是您向陛下和礼部举荐的苏婵。” 不是疑问而是陈述,而且,直呼了苏婵的名讳。 长公主眉心轻拢,“啊”了一声,“你为了这事儿不高兴?” 轻描淡写的,好像这并不是一件,多么了不得的事情。 陆暄心里一哽,方才压下去的怒火又蹿上来,“她是个姑娘!” “姑娘怎么了?她既有本事不输儿郎,理应同等待之。” “您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陆暄往前走了几步,情绪压抑近乎低吼出声:“您明知道如今是个什么态势,也知道,那个位置意味着什么,要承受什么,更知道她身为苏家人,在当下过得到底有多艰难!” “她是有才华、有本事,可陛下也好其余人也罢,无非只晓得她的名头响亮。京城那么多有名的夫子先生,哪一个不比她更合适?可他们,却轻而易举地同意她一个十六岁的女子公然坐在那个位置上!这其中的深意,难道姑母——” 他盯着长公主,一字一顿,“难道长公主殿下,您会不明白吗?” 一句“长公主殿下”,生生将姑侄二人的关系撕裂拉开。 听得陆暄的质问,长公主的神情一点一点变凉,最后归于冷寂,她看陆暄的眼神,终究也不再是单纯的、长辈看晚辈那般。 “你既然明白,就少管闲事,认认真真念你的书,别给我惹麻烦!” 长公主声音冷淡。 过了好半晌,她才气笑出声:“还有,你以为是我逼着那姑娘去那个位置的么?” 陆暄神色一僵。 长公主见他这般,便知后面的话不必再多说。 她拍了拍少年的肩,温和而平淡地提醒:“天地君亲师。以后,不许直呼师长的名讳。” …… 夜里又起风。 白日里苏婵忙活了整整一天,到家时连晚饭也顾不上吃便一头栽进了书房。 还挺匆忙的。 两天前她才送了家书去长公主府上,陛下连她虚实都不知,便匆匆下了圣旨。 那日在长公主府上,苏婵倒是晓得了当年先帝传位时让陛下留的那封诏书,这些年陛下与魏王明面儿上兄友弟恭的原由也不外乎于此。 诏书一日不被销毁,他便一日不敢明目张胆地对付魏王。 苏婵一边整理着白日祭酒给的簿册,一边暗暗地想,前世今生,她从未听家中的谁提起过,更没有见过,那么这封诏书,当真是在父亲手上吗? 一阵阵风呼啸而起,骤然生了几分冷意。 “今年的天气真是怪,眼见着都入夏了,怎的一起风,晚上还这样凉。” 青音拿了薄衾替苏婵裹上,见她有些疲累地压着眉心,不禁有些怜惜,“姑娘,你都这样好几夜了,不若还是先去歇息,明日再忙吧。” “不碍事。” 苏婵温声应道,忍不住掩唇闷闷地咳了几声,再开口时声音有几分哑,“去让厨房煮碗姜汤吧,想是月事要来了,有些畏冷。” 青音应了声便出去了,走前把屋里的窗都关着了,苏婵紧了紧衣裳,这才觉得暖和些。 屋里一时寂静,只听着了外头阵阵风声,没过一会儿,竟还下起了雨。 苏婵挂念着她院里那些药草,便放下书出去,穿过长廊到了后院,一面咳嗽一面拢着薄衾,正欲去屋里拿个伞,却见院中有一身影撑着把青色的伞,隔着朦胧的烟雨立在那里,周身都镌着凉。 “世子?” 苏婵一愣。 今儿白日里在国子监不见他,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保持着缄默,因为晓得他惯来不喜那种场合,苏婵也就由着他了,不曾想他竟会此时来找她。 这还下着雨,苏婵站在屋檐下,一时也不好叫他上来,便问:“是有什么急事吗?” 除了声音有些哑,语气与往常无异,还是那么平和温柔,容易叫人误会。 沉默半晌,陆暄往前走了几步,伞檐抬高了些。 他个子高,几乎能与站在台阶上的苏婵平视,明明离得那样近,可他却还是从她身上感受到了那种,无法让人去亲近的距离感。 不是她一以贯之的清冷疏离,而是,恰到分寸的距离感。 不躲避也不进攻,就那么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看起来温和从容,却叫人不敢轻易去接近。 陆暄轻抿着唇,就那么看了她许久。 “我今日,和姑母吵架了。” 他眼里不带什么情绪的,语气也极其平淡,“她说,进国子监是你自己的想法。她不过顺手推舟,帮了你一把。” “……我想知道,真的是这样吗?” 苏婵微怔片刻,有些意外陆暄大半夜冒着雨过来,只是为了问她这件事。 “是。” 苏婵本也没想过骗他,“是我去请长公主帮忙的。……你是为了这事同她吵架的?” 陆暄不语,可苏婵看他的神色,大约也明白了七八分。 心中不免觉得有几分好笑,长公主那性子,大约也就陆暄敢让她吃瘪了。 “为什么?” “为什么不先同我商量?哪怕——事先知会我一声呢?” 陆暄说这话的时候神情有些僵硬,似乎是觉得难以启齿,毕竟苏婵想做什么、要做什么,好像并没有事先知会他的必要。 他又不是她的谁,而且这姑娘一看便知是个有主见的,哪会同人商量? 可陆暄觉得,当初是他带苏婵回来的,也是他亲口承诺,要确保她在京城的安危的,他觉得自个儿应当有权利去知道一些事情。 “有些事情,你不必知道。” 陆暄的心口忽然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有种难言的感觉,又闷又涩。 他抬眼,似乎是有些不可置信,又立刻低下头去,压了压伞檐,掩去眸底的难堪。 苏婵自是不知他心中想法,继续温和说道:“现下,你只要好好念书,就行了。” “噢还有,私下里便罢,日后若有旁人在,不许再直呼我名字了。” 与长公主说的那话如出一辙—— “你既然明白,就少管闲事,认认真真念你的书,别给我惹麻烦!” “天地君亲师。以后,不许直呼师长的名讳。” 雨水滴滴答答落在地面,溅起泥泞沾湿了二人的衣角,空气卷起了潮湿的味道,苏婵觉得有些不适,掩唇偏过头,闷声轻咳起来。 握着伞柄的手紧了紧,陆暄咬咬牙,像是赌气一般把伞塞进了苏婵手里。 而后也不等她反应,便转过身,一头扎进了雨里。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一章(第28章)留2分评抽奖哈~(懂我意思吧?别让我太尴尬呜呜呜。) 【小剧场】 作者:请问世子现在什么想法? 陆暄:……没想法,麻了。 作者:怎么说? 陆暄:我都已经想好怎么跟她谈恋爱了,结果她只是想当我长辈。 第30章 诱师· 初二是陆暄的生辰。 上一世每到这日,陆暄会早早进宫拜见父母,在肖皇后的昭阳宫度过一个上午。 差不多等到午时,他便会回东宫。 虽说陆暄一贯不喜应酬,但当去的还是得去,到快傍晚的时候,便会一头栽进苏婵府邸,吵嚷着同那些老头周旋好苦好累,一赖半天都不走。 苏婵任由他在自个儿屋里撒泼耍赖,也不赶人,顺便叫他帮自个儿写些东西。 他总会不情不愿地“啧”一声,嘀咕:“没有礼物就算了,还压迫我做苦工。” 话这样说着,笔却已经拿起来了。 苏婵伤了眼睛之后便再也写不了小字,虽然陆暄为她请了许多江湖名医,可总归无法恢复到从前那般,因而要呈到御前的奏折或书信,都只能让人代写。 听得他这般抱怨,苏婵总会抿唇低低一笑,在他写完之后拿出她早就准备好的礼物—— “生辰快乐,温昀。” 可如今,苏婵毕竟不是他一个人的师长,也没个理由送他什么礼物。 这样一想,倒让苏婵心里泛起了几分怅然。 似乎是有些不习惯,属于他的特别的这天,她突然变得无权过问。 掩唇咳了半晌,苏婵还没缓过劲儿,便放下书起身去倒了杯茶。 她刚才到任,手头上要处理的挺多,这个节骨眼儿上可不能病下。 然而,苏婵是没病,陆暄却病倒了。 他一天不见踪影,没去国子监也没找她,傍晚过后肖唯唯才急急找来,告诉她陆暄病了。 “病了?” 苏婵立刻起身,想着昨儿他是淋着雨走的。 “真病了,额头烫得跟火炉一样,都能烤鸡蛋了。秦四海说他昨儿浑身湿透地在外头坐了一宿,天刚亮就倒下了。” 说到这里,肖唯唯顿了一下,小心翼翼问:“表哥不会是……跟你也吵架了吧?” “没,”苏婵面儿上还算冷静,“我跟你去看看吧。” …… 陆暄人在秦家的一处宅子里,烧得不省人事。 但也没完全昏迷,迷迷糊糊间,嘴里还呢喃着不要告诉他父王和母妃,也不知是怕他们担心他生病,还是怕王爷又晓得他逃学的事情。 苏婵问一旁的大夫,“要紧吗?” “只是受了凉着了风寒,吃一帖药、发发汗就好了,不碍事。” 大夫说着便起了身,顺手将陆暄的手塞回被子,又叫裴逸抱了一床新的被子过来。 这五月的大白天已有些热了,苏婵本还担心两床被子会不会把人闷着,结果陆暄额头冒着虚汗,人还止不住地往被子里瑟缩,像是冷得厉害,看得苏婵眉心微微拢在一起,似是心疼。 便也顾不得旁人在,伸手压下了他的被角,而后手掌轻覆在陆暄的额上,指腹温柔地抚平他紧皱的眉心。 她掌心微凉,他额头滚烫,陆暄轻轻颤了一下之后,竟渐渐安稳下来。 大夫是个识趣的,看到这样,便也不多加打扰,默不作声地退出去了,顺带拎走了傻站在一边的裴逸。 苏婵浑然不觉,仍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片刻后才收回,拎了条帕子放上去。 而后便将他方才挣扎时露出来的手放回被子。 松开的那一瞬,少年反手勾住了她衣袖,没让她把手收回。 苏婵顺势望过去,却见陆暄仍旧没醒,大约是难受得厉害,紧皱着眉头喃喃低语着什么,她听不大清,只见到那指骨分明的手勾着她衣裳,像是用尽全力般。 但事实上,苏婵轻易便可抽回。 可她并没有,反将另一只手重新覆在他额顶,耐心轻抚着他眉心,一点一点化开他的愁容。 “温昀,”在没有旁人的地方,苏婵才敢喊这两个字,声音极轻的,“我在。” 陆暄也不知听见了没有,闷闷呢喃了两句什么,头无意识地往她的方向去找,轻轻地蹭了蹭她掌心。 如孩童般,叫人的心化作了一滩水。 苏婵想着今儿陆暄当十六岁了,他是正午时落地的,算一算时辰,也快到了。 于是苏婵看向睡梦中全然不知的少年郎,嘴角微微弯起,如从前般轻唤着他的表字—— “温昀,生辰快乐。” “礼物以后补给你。” …… 半晌不见人出来,肖唯唯盯着屋门,有些忐忑,“我是不是不该叫先生过来啊?” 听了这话,一贯吊儿郎当的秦四海竟沉默下来。 昨儿夜里他并不在拂音阁,今天一大早才听到拂烟差了人过来,说世子淋着雨在后门台阶那儿坐了一宿,天快亮才叫人发现,整个人跟丢了魂儿似的,问他他却又什么都不说。 秦四海认识陆暄这么多年,还真从没见过他把自个儿搞成这副鬼样子。 “看你怎么看这事儿吧。” 秦四海抱着双臂,语气淡淡,“若是出于伦理纲常,的确不当。但是……” 他顿了顿,似乎是不知道怎么去说这事儿,毕竟陆暄和苏婵现在的关系,也挺尴尬的,秦四海也不太能琢磨陆暄的想法。 虽然陆暄面儿上看起来是个我行我素的主儿,但对旁人还是很尊重的,他若真是为苏婵好,如今便更应当趁早掐灭掉那份刚刚萌生出来的感情。 没等秦四海回答完,苏婵便已经出来了,肖唯唯赶紧站直了身子,假装若无其事地喊了她一声,“你要走了吗?” 苏婵“嗯”了声,“他烧退了些,再过会儿该叫他起来吃药了。” 说着,苏婵忽然想起一事,“晚上世子是不是得进宫?” “啊对,每年表哥生日,皇帝舅舅都会在宫里举办家宴为他庆生的。” 苏婵陷入沉思。 以往还能说是出自长辈的关怀,可今年的光景大不同了,今儿这家宴,怕是场鸿门宴。 苏婵走之后,肖唯唯才些微松了一口气,进到屋里。 却见那个本应昏睡着的少年睁着眼,黢黑的眸子还有些迷朦,但不像是刚刚才醒的样子。 “你醒了啊?” 肖唯唯跪坐在他榻旁,学着大人的模样想要去探陆暄的体温,手还没碰到,便见陆暄别过头,僵硬开口:“别碰我。” 顿在半空中的手倒也不觉尴尬,肖唯唯难得不同他吵嚷,好声好气问了句:“你感觉好点没?先生刚走的时候还交代要叫你吃药。” 陆暄神色一僵。 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肖唯唯懊恼地拍了下自己嘴巴,正要往回找补,便听得少年沙哑的嗓音:“知道了。” 肖唯唯一愣,没听清般,“什么?” “我会吃药的,你先出去吧。” 说着,也不等肖唯唯再回应,陆暄便翻了个身,背对着她,叫人看不到他脸上难以抑制的情绪。 而他的鼻息间,仿若还缠绕着方才那人掌心淡雅的兰花香。 …… 陆暄生病的这几日,苏婵忙得不可开交,偏逢葵水来了,疼得她脸色苍白,却也不皱下眉头。 长公主瞧见了不禁挑眉,“这才几天,就弄成这副鬼样子?” 像是与她熟络了,说话间语气也变得随性了起来。 苏婵低眸笑了笑,轻声回应:“无碍。” 长公主静静地瞧着,没说话。 她这几日气色不太好,却也不显柔弱病态,反而比平时更添了几分娇媚,更平易近人,又令人心生怜惜,京城那些文人墨客谈其容貌时总拿她与西施作比,倒也不无道理。 一时间,长公主竟有些犹疑,当时应下苏婵让她进国子监这事儿,究竟是对的还是错的。 “殿下今儿来得这样急,是有什么要紧事儿吗?” 长公主“哦”了声,回过神,收起她那没由来的恻隐之心,“曹贵妃小产了。” 苏婵手指一滞,似是没听清般,“什么?” “你很惊讶?” 长公主淡漠而笑,“不过也是,你年纪还小,怕是对后宫那些手段不甚了解。” 苏婵抿唇不言。 倒也不是因为不了解后宫的手段,而是这个节骨眼上,这事儿发生得过于蹊跷,而且若真只是后宫嫔妃作祟,那上一世曹贵妃的孩子,又是如何顺利生下来的? 于是她微微抬眼,意味深长地看向长公主。 长公主瞬间明白她意思,倒也不恼,“本宫可不干这等腌臜事儿。” 苏婵沉默着,似是想起了某些过往,心脏蓦地一沉,眼底渐渐被苦涩侵蚀。 差点忘了,她手上也是沾过无辜者的鲜血的。 如今,又有什么资格去谴责旁人呢? 长公主瞧见苏婵神色不大好,心里琢磨着有些话怕是不便多说,再开口时已不提宫里那档子事,“国子监崇志堂那些公子哥儿,很难服你吧?” “那是自然。” 否则顺昌帝和曹章如何放心她坐到那个位置上? “用帮忙吗?” 苏婵笑,“不必。” …… 头一回在课日光明正大地躺在家里,陆暄心情却一点儿也不见好。 成日不出门便也罢,出了门,也就是揣着手侧坐在他那院子里的花梨木栏上,瞧着水里头的鱼儿蹿来蹿去,半天也不挪一下位置。 魏王妃第一次见他这样的时候,还特别忐忑地问身边的嬷嬷,说这孩子是不是烧坏了脑子。 裴逸也觉着主子近来跟撞邪了似的,自打那天在宫宴上昏迷之后,便一直是这副模样。 瞧着陆暄的背影,裴逸心中一阵阵哀恸。 完了完了。 主子不会真就像王妃担心的那样,脑子坏掉了吧? “裴逸,”陆暄头也没回的,裴逸登时就是一个激灵,刚要心虚回应,就听到少年声音冷冽,一字一顿:“你找死?” 裴逸:“……” 他刚刚什么都没想! 陆暄站直身子,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衣裳,转过身,凉凉看他。 裴逸后背冒着冷汗,但还是硬着头皮说明来意:“那个……王爷说您已经好些日子没去上课了,就……让我来……” “不去。” 陆暄直接回绝,“病还没好,虚得很,得再养养。” “……” 裴逸跟了陆暄这么多年,一听便晓得他是在赌气,正要再劝劝,便听得一声低沉浑厚的嗓音—— “我看你是在外头玩野了,越发无法无天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是跟自个儿较劲的小可怜,闹情绪把自己折腾病了,但是吧,人家心疼归心疼,并不能get到你闹情绪的点……(摊手) 明天上夹子可能晚一点更哦,大家晚上11点后来看叭。 第31章 诱师· 声音的主人不是别人,正是魏王陆祁庭。 他负手阔步走到陆暄面前,看着这眉眼与自己有七分相像的少年郎,唇抿作一条线,儒雅疏朗的眉目间隐着不悦。 父子两个就这般相视半晌,谁也不让谁,一旁的下人更是大气都不敢喘,只觉得周身的空气都凝结成冰了。 片刻后,陆祁庭才开口,声音缓了缓,“为何不愿去上课?” “不舒服,不想去。” “胡闹!” 陆祁庭低斥一声,“平日里你乱来也就罢,今儿你必须去!” 一听这话,陆暄也来了脾气,眼见着父子二人就要冲突,裴逸赶紧冲过去一把抱着陆暄的腰,直把他往后拉拽。 “主子,王妃今天不在,您可千万不能跟王爷吵架啊!” 曹贵妃小产了,今儿一早,魏王妃便进宫去探望了,一直到现在也没回来,这要是王爷要对世子动手,谁也拦不住。 这事儿陆暄自然也知晓,初二那日家宴,他见过曹贵妃的,和皇后两人上演了好一番“姐妹情深”的戏码,他瞧着恶心不过,在家宴不过半的时候装晕被抬回府了,后面发生了什么,他便不知情了。 他素来讨厌这些上不得台面的腌臜事儿,自然也不会刻意去打听。 陆祁庭瞧见陆暄宁可挨打也不愿去国子监,心中不由纳闷儿。 平日里这小子可圆滑得很,从来不会跟他硬碰硬,都是面上应下后转头就跑路,还真没哪一回像现在这般,跟他硬刚着不肯去。 便问他:“上月考试又垫底了?” “……没有。” “跟哪个同窗吵架了?” “没。” “那我明白了,”陆祁庭一副看破的样子,“定是与其他人一样,瞧不上你们新来的那位师长吧?” 陆暄就不说话了,脸色肉眼可见地沉了沉,陆祁庭便当自己是说对了,语重心长地同他讲:“那位苏姑娘年龄虽不大,可论起才学品性,带你们这帮世家子弟那是绰绰有余。难不成就因为人家是个姑娘,你就看不起了?” 陆暄张了张嘴,别过头,“我没看不起。” “那是怎么?觉得人年纪跟你们差不多,难为情了?” 陆暄不好再继续说下去,有些烦闷地转过身,这个举止落在陆祁庭眼里,便是少年人最直观的回答。 他这儿子心气儿高,性子随他母亲直来直去的,藏不住心思。 不过他这个想法,陆祁庭倒是能理解的,便也没说他,只道:“你这样想,旁人定也会这样想。你是世家子中地位最高的,若是你带头逆反,你让其他人怎么想?” 陆暄继续沉默。 陆祁庭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拍了拍陆暄的肩膀,“将心比心。人姑娘现在也挺不容易的。” 也挺,不容易的。 陆祁庭走后,陆暄靠坐在花梨木栏上,垂眸沉思了片刻,叫了裴逸。 隐忍半天,他终是忍不住问:“这几日国子监是什么情况?” 裴逸方才在旁也听见了王爷说的话,自然明白主子要问的是什么,便支吾道:“……不太好。” “主子您也晓得,先前曹公子舞弊的事情是苏姑娘检举的,现下曹小公子虽然不在,但他平日里交好的那些公子都在与苏姑娘为难。听说前两日还有人当众让她下不来台,多亏了侯小姐当时在,才没有闹得太难看。” “而且,苏先生和苏夫人也不在,她一个姑娘在京城也没个照应什么的,让人欺负了,连个撑腰的人也没有,怪……可怜的。” “……” 裴逸苦口婆心说了半天,见陆暄似是无动于衷,便哒哒地跑去屋里,抱了什么东西出来。 陆暄视线扫去,看到他怀里抱着的一摞纸,“这什么?” “这是……苏姑娘给我的,她本来叫我先不要告诉主子您的。” 陆暄手指一抖,随意掀了一张展开,便见是学着他的字迹、一笔一划精心摹写的小楷,逢初十便要交的,他病的这几天,压根没空去写,可若是交不够,便要挨罚。 ——我已经帮世子临写了三百字唐楷,若世子觉得我没有同情心,便自己再补上吧。 ——苏姑娘人美心善、天下第一最最好,你就好人做到底,再帮我写一次呗? ——自己写。 ——我相信你。 那时与她争论的话在耳边回响,陆暄嘴角轻扯了一下。 抽出的那页信笺临写的内容正好是前朝文人的一封家书,上面恰好写了一句:一笔一划,皆是情谊。 他心头颤了颤,别过视线,“……那些簿册又是什么?” “是主子您这几日落下的功课和作业。主子,虽然小的不清楚您跟苏姑娘是不是吵架了,但小的觉得,刚才王爷说的挺有道理的。您是国子监所有监生中说话最有分量的了,若是连您都认不下苏姑娘的话,其他人只会更……哎主子!你慢点啊没换衣服呢还!” …… 马车一路平稳行驶到集贤门前,陆暄已整理好自己的心绪。 本也不是多大的事儿,他一大老爷们儿,有什么好计较的呢? 正准备下车,外边裴逸突然喊了声:“主子,来了好多官兵!还有……还有禁军。” 陆暄皱眉,这国子监能生出多大的事儿,连宫城外的禁军都惊动了? “主子!他们拿了雄黄、网兜和捕蛇钳!好像是来抓蛇的!” 听了这话,陆暄倏然推开车门跳下车,不等裴逸反应便直往里冲,吓得裴逸大惊失色,“主子!里面有蛇啊!您不是最怕——” “闭嘴。” 陆暄低喝了一声,把手里的儒帽扔给了裴逸。 国子监靠皇宫这样近,无缘无故的,怎会生出蛇来?定然是有人故意为之。而国子中众人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除了那与曹文修交好的、兵部侍郎的儿子崔颐鸣,谁敢徒手抓蛇? 想到这里,陆暄冷冷一笑,觉得崔颐鸣这小子大约是活腻烦了。 陆暄逆着人流疾步往前,眉头越拧越紧。 一路上他隐隐听见从旁经过的儒生嘴里似乎提到了“苏师长”、“毒蛇”几个词,大约能猜出,苏婵应当就在前面,而那些拿着捕蛇器的禁军和侍卫,也在那里。 跟在后头的裴逸自然也听见了,赶紧凑过去,“主子,那蛇有毒啊!要不咱们等……” 陆暄这回没说话,冷眼扫过去,黢黑的眸子仿若凝了冰一般,寒气逼人,骇得裴逸再也不敢说一句多话了。 主子向来重诺,听说苏姑娘回京前,主子承诺过要保证她安危的,所以哪怕他自个儿也怕蛇,却还是义无反顾地往前。 于是裴逸也不好再多说什么,深吸一口气,视死如归般哆嗦着小腿,跑着跟上了陆暄的步伐。 拨开重重人影,陆暄终于瞧见了小池边上的那个白色身影。 她与监中众人一样,着了身纯白色的儒服,长发用了碧色的发带半束起来,干干净净的,当真是一副儒雅书生的模样,然她半蹲在池边的石阶上,抬手撩了一缕黑发至耳后,那一身白衣更是衬得她身形窈窕、风姿绰约,饶是不经意的一个动作,便能勾走人的心神。 可陆暄此时一点儿也顾不上这些,他立刻上前,裴逸赶紧跟上,然而自家主子走了两步,却不知为何突然顿住了步子。 裴逸茫然地看着陆暄有些僵化的背影,顺着望去,也石化了。 便见,方才那半蹲着池边的姑娘终于侧身起来,优雅地迈上台阶,然她那往常抚琴执笔的右手上,赫然握着一条深色的小蛇,蛇身还泛着隐隐的闷红色。 幸而那蛇不知是死了还是怎么,一动也不动。 裴逸不晓得自家主子内心作何感想,反正他瞧着那蛇之后,是浑身泛冷、血液倒灌、头皮发麻,连脚指头都不听使唤了。 偏生那姑娘神色却是淡然如常,好像她缠着她手的只是一条丝巾,而不是骇人的毒蛇。 不光是裴逸,大多数监生也同他一个反应,大着胆子留下来围观的也只敢远远站着,见到苏婵徒手抓起那蛇,惊叹之余,眼里也隐隐有着担忧。 苏婵这会儿没注意到陆暄,只想着赶紧处理好这不小心泡进朱砂颜料里的小可怜。 她正要把手里不怎动的小蛇放到捕蛇的网兜里,却见那拿着网兜的侍卫往后一哆嗦,又不得不硬着头皮支过来,整张脸都皱在一起,十分痛苦。 “给我吧,”见他怕得厉害,苏婵干脆自个儿拎过网兜,小心把蛇装好再递还回去,还好心提醒了句:“放心,没毒的。” 侍卫:“……”我怕它只是因为毒吗? 但毕竟那么多人看着,侍卫也不能表现得太怂包,只好颤抖着手,接过那装了蛇的网兜,强笑:“多亏苏姑娘。” 苏婵含笑点了点头,从容接过一旁青音递过来的帕子净手,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上沾染的颜料。 转身,便见着陆暄立在人群前的不远处,一双眼沉寂得仿佛不带任何情绪,当着众人的面,就那么毫不避讳地看着她。 作者有话要说: 陆暄:我是谁?我在哪?我不是来英雄救美的吗? 作者:自己怕还想英雄救美? 【划重点】世子怕蛇。 第32章 诱师· 然而,苏婵将将望过去,视线相缠不过一瞬,陆暄便匆忙别开,扭头没入了人群之中。 苏婵还没反应过来,视线就被方才躲在一旁被吓了个半死的新任监丞挡住问询:“苏姑娘,没、没事吧?” 新上任的监丞是个瘦瘦高高的青年人,名张谊,二十六七的年纪,与先前督学的学正徐惊复同样来自纠察司,但其为人胆小怕事,混到这个位置,还得多亏张父肯花钱打点。 听到他那真假参半的问候,苏婵只是礼貌点头,“无碍。” 围观的监生也大着胆子上前关心,苏婵也不过笑了笑,“都回去上课吧。” 便背过身,离开了。 …… 另一边。 “靠!这娘们儿怎么刀枪不入?这也不怕那也不怕,难不成真要老子去抓条毒蛇过来?” 崔颐鸣坐在亭子里的石桌上,嘴里叼了根草,烦躁地薅了把头发。 周围同伴里有几个怕事儿的,不禁劝他:“崔哥,要不就……算了吧?” “是啊,小打小闹就算了,万一真闹出人命来……” 崔颐鸣也有点怕事情闹大,但就这么放弃,心里又有点不痛快似的。 正琢磨着,突然听见同伴惊慌失措地喊了声“世子”,跟着崔颐鸣就被人揪着衣领提起来。 陆暄眼神冰冷,语气满是讽刺,“作弄个姑娘,你孬不孬啊?” 陆暄五官虽生得似其父,却并不像他那样儒雅随和,加上他脾气不好,不少人私下里都畏惧他得很,崔颐鸣也不例外。 因而见他这般,崔颐鸣方才的气焰顿时消失不见,求生欲极强地拉拽着陆暄的手,艰难否认:“我、我没有……” “你当老子傻?就你他妈恨不得跟曹文修穿一条裤衩的狗屁交情,除了你,谁还干得出这等不要脸的腌臜事儿?” 话落,陆暄用力一提,几乎是把人摔在石桌上,崔颐鸣顿时眼冒金星。 可他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见陆暄已经举起拳头,崔颐鸣下意识用胳膊挡脸。 眼见就要砸下来,众人忽然听得一声厉斥—— “不许打架!” 陆暄倏然停下了动作,将将要砸下去的拳头握紧在半空中,似乎是在克制着什么。 苏婵上石阶,看着扭打成一团的二人,沉声令道:“放手。” 知道苏婵是在说他,陆暄手轻轻一颤,看着身下崔颐鸣那恶心的嘴脸,忍了半晌,终还是作罢。 崔颐鸣逃过一劫,赶紧和同伴们灰溜溜跑了。 陆暄也要,台阶刚下两步,便听得身后那人又是一声:“站住。” 语气不复往日温柔,听得陆暄心里又酸又涩,偏生还是乖乖站在原地,抿着唇一言不发。 身后人沉默片刻,突然问:“生气了?” 陆暄下颌绷紧,听得那人似乎是往前了几步,轻叹一口气,再开口时声音柔了许多,“这事儿他本不在理,你刚那一拳若是砸下去,他受了伤,不占理都会变得有理,到时候你也得挨罚。” “……心疼吗?” “嗯?” 陆暄背对着苏婵,掌心攥了一把汗,“我挨罚的话,你心疼吗?” 苏婵愣了愣,突然笑了声:“这是问的什么话?” “自然心疼了。” 陆暄背脊一僵。 片刻后,绷紧的神色终于有了松动,他垂下眼眸,在苏婵看不见的地方低低笑开,好像笼在心头多日的乌云突然便被逐散,久违地洒进了阳光。 但他心里的这一点变化,苏婵自然是不晓得的,她看了他背影一会儿,又问:“病好些没?” 陆暄“嗯”了声,掩唇假咳,嘴上却道:“不要紧了。” 说完,又咳了几声。 见苏婵似乎没什么反应,陆暄咳得更厉害,躬着腰,好像要把五脏六腑咳出来似的。 下一刻,一阵熟悉的清香钻入鼻息,额上便覆了一片柔软。 陆暄止了咳,手轻轻按压着自己胸口,低着头,不让苏婵察觉到他微扬的嘴角。 苏婵只碰了一下就离开,另一手背在身后,“不烫了,一会儿叫裴逸给你弄点枇杷水。” “哦,好,”陆暄看向不远处已然石化的裴逸,踢了颗石子砸过去,“听到没?” 说完才觉察到不妥,陆暄赶紧补咳了两声,继续装着弱不禁风的样子,小眼神偷偷瞄着苏婵的神色。 裴逸膝盖一软,“哎哟”一声,“听到了,听到了。” 但脸色仍旧灰白,尤其视线落在苏婵的手上,他呼吸都快停滞了。 她的手方才抓过蛇…… 抓过,可怕的毒蛇…… 苏婵没注意到裴逸的神情,她右手拢在袖里,淡淡笑着,“那我去忙了,你乖一点?” “哎!等一下。” 陆暄见她要,立刻伸手拽住她方才摸过他额头的左手,双方都怔愣了一下,而后陆暄跟烫着了似的,下意识松开,耳朵有些发热。 苏婵倒是不怎在意,温声道:“有什么事,可以来清阁找我。” “真的?” “嗯,”苏婵笑,“随时。” …… 虽然苏婵及时制止了,但敬贤亭发生的事儿还是被好事之人告到了张谊那里。 于是午时方过,陆暄和崔颐鸣就被叫到了绳愆厅,苏婵也在。 张谊望着底下站着的两人,顿时想死的心都有了,一时也理解了上一任监丞为何会乌纱帽不保。 好在今儿那位世子爷心情还不错,被人告上绳愆厅,也还算配合,张谊正琢磨着怎么开口,崔颐鸣就先指着陆暄愤愤道:“监丞大人,他打我!” 他把自己领子往下扯,露出脖子上大片的红,“这里!都是世子打的!” 张谊立刻头皮发麻,看也不敢看陆暄的,“无缘无故的,世子打你做什么?” 崔颐鸣张了张嘴,余光瞥见旁边陆暄揣着手盯着他瞧,似笑非笑的,那表情好像在说“我看你能说出什么花儿来”。 “……我也不知道。” 崔颐鸣嘴巴跑得比脑子快,说完自己都不太确定似的,重复:“我也不知道,世子打我做什么。” 一旁陆暄听了这话,终是忍不住“噗嗤”笑出声。 “……” 张谊觉得自己快晕过去了,他这会儿满头是汗,底下谁都不是他能得罪得起的,只好投了个求助的目光给苏婵。 虽说,苏婵瞧着也不像是会帮他的人,可人都坐在这里了,大小说几句话,应当……不至于不肯。 觉察到目光后,苏婵抬眸,不过一瞬就挪开,若无其事的样子,似乎是不想掺合这事。 张谊只好开口,“苏师长怎么看?” 听及,陆暄和崔颐鸣也顺势望过去,后者脸上不禁浮出了几分心虚,立刻别过视线,一时间也不好再继续说话。 反而陆暄瞧见苏婵一副被迫营业的样子,觉得好笑,嘴角刚弯起来,便见苏婵看了过来,似乎是发觉他在偷笑,眉心微不可见地挑了一下。 陆暄便收了笑,冲苏婵耸了耸肩。 “世子自己说,”苏婵两手交叠托着下巴,并没有理会张谊的问题,“你打人没?” 语气漫不经心的,却又隐了几分故意,好像是在计较他方才的偷笑。 还真是个记仇的姑娘。 陆暄眼底也带了笑,面儿上却轻哼:“我可打不过他,才不会自讨苦吃。” 崔颐鸣:“……?”你还能,说得再瞎点吗? “苏师长,他明明动手了!你不是都看见了?如果不是你经过阻止,我都被——” “我大病初愈柔弱得很,你可别仗着说你不过就冤枉我。” 陆暄打断他,还不忘掩唇咳了几声。 柔弱,得很。 说你,不过。 崔颐鸣瞪大了眼睛,简直不敢相信这几个词儿是从陆暄口中说出来的。 “干嘛这么凶地看我?我说的不是事实吗?” 陆暄全然不顾要被气炸的崔颐鸣,看向苏婵,一脸无辜问:“不对吗?” 崔颐鸣眼里透着绝望。 果不其然,苏婵在沉默了片刻后,应了声:“对吧。” 语气颇有几分无奈,还夹带着不被人觉察的纵容与宠溺。 纵容他,在公正至上的绳愆厅胡作非为,明知他在说假话,而不拆穿他的谎言。 “所以喽,都是误会嘛!” 陆暄拍了拍崔颐鸣的肩膀,笑容灿烂,“咱俩,不是好同学吗?” 崔颐鸣:“……” 这个向皆大“欢喜”,张谊赶紧道:“同窗之间难免有磕磕碰碰,误会说开就好,说开就好。” 于是这事儿成了乌龙,张谊私下里把那个告恶状的人说了一顿就算了了。 崔颐鸣跟吃了嘴苍蝇似的,气得不行,从绳愆厅出来后就自个儿生闷气去了,蹲在池塘边半晌,便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 他警惕回头,见是苏婵,脸上顿时露出不屑的笑来,讥讽嘲笑:“没想到啊,自恃清高的苏师长竟与世子沆瀣一气,真是世风日下。” 说着,还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人心不古啊!” 她并没有理会崔颐鸣的嘲讽,平平说了句:“那条小蛇很可爱。” 崔颐鸣蓦地转过身,眼里有惊慌一闪而过。 苏婵轻轻一笑,笑意却不抵眼底。 “但,若还有下次,为师可不会像今日这般客气。” “你可明白?” 作者有话要说: 拉手手了! 发现了吗因为世子怕蛇,所以苏婵抓过蛇的那只手全程背在身后。(不知道大家会不会这样,反正我怕蛇,如果有人抓过蛇又来碰我,就会有点像裴逸那样的反应) 以及,苏婵真的!只对世子温柔啊!!! 第33章 诱师· 那日之后,崔颐鸣倒是安生些了。 也不知是因为陆暄回来了,还是苏婵的警告起了作用,一连许多天,倒也没有人敢再闹事,反而不少人因此对苏婵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敬畏之心—— 能徒手抓蛇的女人,还是莫要轻易惹了。 陆暄把监生们私底下的调侃说给苏婵听的时候,她正在清阁整理苏世诚留下的一些古籍,得了这话,也只是抿唇笑了笑,并未有多余的什么反应。 她这几日话挺少的,半天不定回应几句,开口便是端着一副长辈的姿态催他去上课,引得陆暄颇有些不满,“你这姑娘,同你说话也不理人,真是没劲。” “陆世子,”苏婵终于停了手中动作,似笑非笑望过去,“轻慢师长,又想挨罚了?” 看吧,又来了。 陆暄便不说话了,算着时间也差不多,便起身准备走,人都到门口了,也没听着句挽留的话,气得陆暄心里梗了梗。 便回头,“喂”了一声,僵着声音提醒:“我走了。” “记得把门带上。” “……” 陆暄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像是在跟谁较劲似的,眼神一刻也不离苏婵,仿佛她不抬头给个回应,他就要这么盯着她到天荒地老似的。 片刻后,陆暄终于意识到,苏婵是不会自个儿发现他生气的。 这姑娘好像,哪哪都很聪明,但偏偏在一些奇怪的事情上莫名迟钝极了,特别是当她专注某件事的时候,压根就注意不到周身有什么异常。 想到这里,陆暄装作不经意地咳了两声,终于引起了苏婵的注意。 她抬起头,说了这些天以来最长的一句话,“怎么又咳起来了?病不是好了吗?” 噢,原来还知道关心他。 陆暄板着脸,远远睨着那有些气人的姑娘,突然想起江然说她近来总是很晚才离开国子监,回到家中之后,也要到后半夜才熄灯睡下。 久而久之的,苏婵的气色比最早些时候差了些,人也瘦了不少,不过为了体面,她会用脂粉遮盖掉脸上的倦意,精心描了本就好看的眉,在人前,永远都是那副泰然自若的模样。 永远,都不会将自己的不适与艰难暴露分毫,好像她生来就是一个,永远不会慌张、不会害怕、也不会疲惫的神明一般。 就那么看了她一会儿,陆暄的神色已不自觉松动下来,眼里只余了连他自己都未觉察到的淡淡的心疼。 “世子?” 苏婵瞧见陆暄半天没反应,不禁放下手里的东西,起身来到他面前,“是哪里不舒服么?” 眼里有担忧,毫不避讳的,陆暄看得清楚,一时便心软下来,不想再计较其他了。 “没,”陆暄低低应了声,神色有些不自在的,突然蹦出句:“晚上……别睡太晚。” 这话一出,两人都愣了愣。 见苏婵不明所以地看着自己,陆暄赶紧补了句:“夜里阴气重,容易撞鬼。” “你这是从哪里听说的?” 苏婵有些好笑,“又偷看画本了?” “……才没。” “行,”苏婵笑容更甚,“那我就当是咱们世子关心师长了。” …… “她怎么老喜欢在我面前提‘师长’两个字?” 夜里,陆暄坐在石阶上,不满嘀咕,“明明差不多的年纪,她非要跟我差个辈,也不怕把自个儿喊老咯!” 裴逸听得陆暄抱怨了一下午,心中难得坚定地记着王爷交代过的话,劝道:“主子,好些比苏姑娘年纪大的都这么喊她哩,甭管年纪大不大,师长就是师长呀,当初先帝不也尊比他小一二十岁的夫子……” 后面声音越说越小,最终在陆暄的眼神注视下,裴逸选择了闭嘴。 虽然大启并不乏一些勋贵礼贤下士而尊比自己小许多、甚至地位卑贱的高人逸士为师,但他家主子……毕竟年轻嘛! 年轻人心气儿高,加上苏姑娘毕竟是个女子,因而主子有点小情绪,也是人之常情。 在外头冷静了一会儿后,陆暄也着实有些困倦了。 这几天他非但一次课都没有逃,还一直在补生病时落下的课程,勤奋到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程度,因而一到点儿就开始犯困。 于是陆暄回到卧房——十来个汉子挤着睡的大通铺,又硬又小的床板,他好像都快习惯了呢。 然而陆暄走到门口,哈欠还没打完,人就被一把拽进屋里,然后就是惊慌失措的:“世子世子!闹、闹鬼啦!” 陆暄睡觉气很重,被这么一拉扯顿时暴躁了,一把甩了人,“闹鬼就闹鬼,你拽我干嘛?” 话音落,陆暄立刻清醒了几分,“闹什么?” “闹鬼,鬼啊!” “就刚刚,咱们都准备熄灯睡下了,突然外面就有莫名其妙的咳嗽声,我们以为是助教来查房了,但等了半天也不见人来,出去一看,走廊上是空的!半个人影都没有!” 众人怕得不行,有几个胆儿小的蜷缩在床上瑟瑟发抖,李安年长一些,还算镇定,但脸色也有些苍白,说话时声音都在颤。 陆暄却听得皱眉,“什么乱七八糟的?是不你们谁自己咳的听错了?” “一个人听错也就罢了,可咱们一屋子有十一个人啊!不能都听错吧?” 胆子小的那几个都快哭出来了,“除了莫名其妙的咳嗽声,我还听到女人又哭又笑的声音……有点像赵琳琅他娘的声音……他娘都死了一个多月了,不会是……回来要找她儿子的吧……” “那、那严先生不也走了一个多月了么?不会是他回来了吧?” “对对,我记得严先生之前嗓子不好,讲课的时候都老咳嗽的,刚刚那声音……确实很像他的啊!” 陆暄见一屋子的人都说得煞有其事,将信将疑的,这时隔壁屋突然传来了一阵惊叫,而后是急促又密集的脚步声,跟着就见一群只着了里衣的人惊慌失措地冲进屋里,二话不说跳到了床上,瑟瑟发抖。 陆暄:“……” 一群大老爷们儿怕成这样,说出去也不怕丢人。 “看见了!我看见了!我撞鬼了!就在走廊里!没有腿……没有脸……他是飘在半空中的!” 这下陆暄没法不相信是真的闹鬼了,想着这个时辰苏婵可能还没走,他便也顾不得屋里一阵鬼哭狼嚎,拉开门冲向了清阁。 而此时的清阁,苏婵也觉察到了异常。 她这地儿离监生寝房还有些距离,但方才那一阵惊叫,却是切切实实地听见了的,方才起身准备出去看看情况,云知便跑进来,“姑娘,好像闹鬼了。” “闹鬼?” 苏婵蓦然想到了白日里陆暄说过的话:夜里阴气重,容易撞鬼。 然而,苏婵从不信鬼神之说,这话或许换个意思,应当是:夜深人静的时候,更适宜装神弄鬼。 “去瞧瞧。” 云知本来还有点强装镇定,听了这话顿时石化原地,不敢相信般,“姑娘,鬼你都不怕啊?” 苏婵没有回应,径自拉开门出去了。 东西两厢夜里基本无人,因而走廊上没有设夜灯,黑漆漆的一片,瞧着怪瘆人的,云知和青音两个硬着头皮跟出来,脸都吓白了。 “你们俩,”苏婵瞧着俩丫头一人抱自己一只胳膊,颇有些无奈,“怕就进屋里去。” “不行。” 两人异口同声,“我俩得跟着你,多一个人也好壮胆。” 苏婵低头看了眼掐着自己胳膊的手,叹气,“那你俩轻点。” 然而走了没几步,眼见着离屋里的光源越来越远,两个丫头脚跟钉进了地里似的,拽也拽不走,云知这会儿心都快提到嗓子眼儿了,抖着声音:“姑娘……要不咱还是回去吧?” 苏婵哭笑不得,转头一看,这也才走了不到十步的距离。 可这两丫头实在怕得紧,拽得她胳膊好疼,苏婵便只好依着她们,往回走了。 “啊!——” 伴随着一声尖叫,苏婵手里的灯“啪嗒”一声落到地上,微风一吹,燃起了一阵明火。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还问为什么她总提师长!因为她只是把你当!晚!辈!啊!!! 陆暄:(微笑)滚。 世子又要去英雄救美了,会不会梅开二度呢?(嘿嘿,这章有点短小,不过以后我尽量保证每章能有3k5呜呜呜) 第34章 诱师· 走廊尽头突然冒出来个人,手里打着灯笼,气喘吁吁的。 苏婵没让这人给吓着,反而让云知的尖叫声给惊着了,心跳蹿得飞快,好半晌平复不下来。 “世子,”因为惊吓,苏婵声音有点抖,“这么晚来做什么?” 陆暄有些古怪地看着还算镇定的苏婵和她身后几乎瘫坐在地的丫鬟,没立刻回答。 沉默片刻后,他才突然喊了声:“苏韫玉。” 而后瞧着苏婵,“你不要告诉我,鬼你也不怕。” 苏婵还未从方才的惊吓中回过神,一时也没计较陆暄对她的称呼,她把已经烧没了的灯从地上拾起来,“所以,世子是因为担心才赶过来的么?” 陆暄没回答,只是看她的眼神颇有几分一言难尽,还有几分莫名的挫败感。 这姑娘真真是个奇人儿,不怕蛇,不怕鬼,除了那时在白马上遇着俩不怀好意的陌生男子,好像这世上就没个能让她慌张的东西似的。 这样就显得,他如今还挺……多此一举的,毕竟人压根就不害怕。 不仅不害怕,看这架势,还像是要去抓鬼似的,不知那些怕得要死的大老爷们儿知了,内心该作何感想。 “世子?” 见他半天不说话,苏婵又唤了声,陆暄思绪被拉回,“哦”了声,否认:“不是。” 可陆暄觉着自己来都来了,就这么无功而返好像有点尴尬,于是他看了苏婵半天,突然蹦出来句:“我怕。” “……嗯?” 陆暄忽略苏婵的神情,干咳一声,大言不惭的,“我害怕,所以来找你的。” 苏婵怔愣住,她记得陆暄应当是不怕鬼的,用他自个儿的话来说便是,心正之人不怕妖邪之物。 而且瞧着他如今那个神色……也不像是害怕的样子。 然而苏婵还没开口,躲在她身后的云知就忍不住吐槽:“大老爷们儿怕什么鬼啊?” 陆暄想到屋里那些抱团取暖的同窗,理直气壮地反驳:“谁规定的大老爷们儿就不能怕鬼?” 说着,他就把自己的灯塞进苏婵手里,转身进了屋,但也没去到里面,只在门口盘膝坐下,像尊门神似的,仰头乖巧地看着苏婵,像是在等她进屋似的。 “那你们仨呆屋里吧。” 陆暄皱眉,“你要去哪?” 见苏婵进来了又出去,他立刻起身,“我跟你一起。” “你不怕?” “怕啊,所以我得跟着你。” 陆暄揣着手,往她身边靠了靠,一本正经:“这样比较有安全感。” 苏婵:“……” …… 其实苏婵并非一点儿也不害怕。 她不信鬼神,可因为双眼曾长期处于半失明的状态,又独自一人,在令人绝望的黑暗之中呆了那么长的时间,导致如今哪怕重生了,苏婵对黑暗也有本能的抵触和恐惧。 这种恐惧,是哪怕身后有千百个她足够信任的人,也无法轻易去克服的、发自内心的惧怕。 如今她挑着灯穿过漆黑又寂静的走廊,拢在袖中的另一只手已攥满了汗,身后陆暄与她不过三两步的距离,步履沉稳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分寸,给了苏婵足够的空间去消化自己的情绪。 她当然不希望让陆暄觉察到自己的异常。 “苏婵,”走着走着,陆暄突然出声,“你走慢点,我害怕。” 听及,苏婵缓了缓脚步,声音不带什么情绪的,“现在离清阁还不远,要不你先回去?” “不行。” “你不是害怕么?” “那你走慢一点,我跟着你不就不怕了?” 陆暄视线落在苏婵身侧,突然上前两步与她并排而站,两人的袖子在不经意间摩擦着。 “或者,像这样。” 他拽住了苏婵的衣袖。 感受到她身子僵了僵,但并未抗拒也未抽回,陆暄便得寸进尺地,一点一点攥紧她的衣袖,将她袖口收紧,指尖隔着衣料贴在她手腕处。 这会儿陆暄掌心也冒了汗,却不是因为害怕,借着她手上唯一的光源,陆暄偷偷打量着苏婵的神色,见没有异常之后,便大着胆子,张开手掌,小心翼翼地扣住了她的手腕。 “这样,就没那么害怕了。” 陆暄假装镇定地解释,又怕苏婵想多似的,便补了句:“我看刚才,你那两个丫鬟害怕的时候也是这么拽着你的……不过你如果觉得不妥,我就不拉着你了,我自己应该也能克服。” “……你轻点就成。” 苏婵倒是并不介意,只是想到方才,青音和云知差点没给她胳膊拎下来,还有些心有余悸。 不过她心里也有几分纳闷儿,想着当初中元节的时候后宫闹鬼,弄得皇城上下人心惶惶,陆暄都敢半夜三更孤身去闯,如今却是走这么点距离都得拉着她手,莫非这胆子是长大后经历了那些事儿才慢慢练出来的么? 可苏婵余光瞥见陆暄的神色,总觉得哪里有些奇怪。 她是见过陆暄害怕的样子的,如今他这抬头挺胸恨不能横着走的模样,委实跟“害怕”二字扯不上关系。 就这么拉着苏婵,陆暄心跳有些不受控制。 姑娘的手腕纤细得很,他怕弄疼了人,便虚握着,没有太用力,可即便隔着衣料,他还是能感受到轻微脉搏的跳动。 以及,她的体温。 陆暄是清醒地知晓自己在做什么的,脸颊不禁有些发热,又怕让苏婵发觉自己的异常,便低下头咬着自己下唇,方才克制住神情。 他其实注意到了,苏婵并不是像她面儿上表现的那样,完全不害怕。 她还以为自个儿藏得很好,可刚刚陆暄一拉她手就发现了,她手臂肌肉绷得很紧,应当是攥着拳的,直到他的手扣住她手腕,才感觉到她稍稍放松下来。 也不知是怕被他发现自己的紧张故意这样的,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不过就算这样,陆暄还是假装不知她也害怕。 这姑娘面儿薄,他发现了。 “世子。” “嗯,”陆暄面儿上很是平静,“怎了?” 苏婵想了想,还是决定提醒他,“一会儿要真见着那‘鬼’了,不许冲……” 话还没说完,便见一个黑影突然从旁踩着栏杆跳过来,陆暄神色一凛,眼疾手快地将苏婵往身后一带,一只胳膊护着她,另一只手握着拳狠狠地砸向那张“鬼脸”。 “……” 空气凝滞了片刻后,就见那半蹲在栏杆上的“鬼”吃痛地闷哼了声,而后直挺挺往后栽去,以一个怪异的姿势躺在地上抽抽。 后面跟过来的人吓傻了,忙扶起地上的“鬼”,“崔、崔哥……” 噢,原来是崔颐鸣…… 陆暄还保持着一拳送出去的姿势,扭过头看被他护在身后的苏婵,眨了眨眼睛,一脸无辜。 苏婵:“……”哎。 …… 第二天崔颐鸣顶着个被砸歪的鼻子,和陆暄再次出现在绳愆厅。 张谊想哭。 这次苏婵不在,同他一起的是国子祭酒和其他几位学正大人,神色一个比一个严肃,尤其是他那位老同僚徐惊复。 徐惊复是接了圣旨下来督学的,有圣命在身,虽说官职不及他,但说话却比他更有分量,而且徐惊复这人脑子轴得很,一点不懂圆滑变通,张谊生怕他一会儿一个铁面无私,就把底下的祖宗给得罪了。 最后锅还得他背。 果不其然,徐惊复一开口就是:“世子,怎么回事?” 陆暄倒是淡定,“噢”了一声,“昨儿夜里抓鬼,误伤了。我不是过歉了?” 说着,还用肩膀撞了崔颐鸣一下,正好撞着他昨儿夜里磕着的地方,疼得他呲牙咧嘴的,一双眼里满是幽怨,又不敢表现得过于明显,只好咬牙切齿:“是,世子是、过、歉了。” 不过是,在把他鼻子砸出血之后很敷衍地“哎呀”了一声,而后“十分抱歉”地说了句:打错人了,还以为是装神弄鬼的呢。 就,没有然后了。 崔颐鸣丝毫没有感受到陆暄的诚意,如今懒得跟他掰扯,不过是因为先前的事崔颐鸣自个儿理亏,加上夜里闹鬼弄得人心惶惶的,一时间他也没心思在这件事情去同陆暄争。 闹鬼的事情,徐惊复他们也听说了,如今也派了人在调查,张谊正头疼得很,可徐惊复更在意的是两人三番两次斗殴的事情该怎么惩戒。 底下陆暄瞥见了,突然把崔颐鸣往前一推,推得人一个趔趄,“张大人,昨夜的事真不是故意的。我看你也不好判,不然咱俩将功赎过,帮你抓个鬼呗?” “……抓鬼?” 陆暄“啊”了声,看着脸色逐渐惨败的崔颐鸣,笑容灿烂,“抓鬼。” …… “抓鬼?” 苏婵的笔顿了顿,看着心情似是不错的陆暄,“你不害怕了?” “我怕啊,”陆暄盘膝侧坐着,一手托着腮,“但我这不是,更怕挨棍子么?” 生事斗殴确实是要挨棍子的,虽然事出有因,但苏婵想着以徐惊复那脾气,怕是也不会轻易放过两人,陆暄自个儿提出将功补过,倒也是个法子。 可苏婵就是觉得哪里不对劲,从昨儿夜里开始,她就隐隐有一种自己被诓了的感觉。 便放下笔,看着对面的少年,狐疑问:“你是真怕,还是跟我装的?” 作者有话要说: 小崔:柔弱?打不过? 苏婵:怕鬼?怕棍子? 陆暄:常规基操。 小狼狗不能嘤嘤嘤(?),于是脑补了一下世子又凶横又强行装弱地拉着苏婵的衣袖,面无表情且毫无诚意地:我害怕。 然后碰到危险二话不说一拳把人鼻子都打歪。救命啊苏婵是怎么能忍住不笑的!!! 第35章 诱师· 两人隔着不到三尺宽的楠木桌案对视片刻,陆暄嗤笑了声:“我一大老爷们儿,犯得着装这丢人事儿?” 这话说得倒也有几分道理。 以陆暄的性子,应是真害怕也要逞能装作不害怕,故意装害怕这么匪夷所思的事情,确实不像他能做出来的。 毕竟,又不是什么光彩事儿。 “真怕就别去了,你要怕挨打,回头我去同徐大人说个情,”苏婵重新拿起笔写字,顺嘴就问了句:“不过你先前逃课的时候,怎么不见怕?” “那不是为了给你制造机会么?” 陆暄小声嘀咕了句,苏婵没太听清,“什么?” “没,我说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军令状都下了,临阵退缩多没面子啊?” 陆暄正坐过来,手托着下巴撑在桌上,看着对面的姑娘正低着头专注地写着东西,他视线从她鸦羽般的眼睫往下,掠过似凝脂般的脸颊,不经意地,在她唇上停留了片刻。 她嘴角挂着浅浅的弧度,红润的嘴唇似花朵般娇艳,因她无意识的舔唇动作盈了光泽,仿佛那染了朝露的花瓣一般,又因那浅淡的笑意,而平增了几分温柔。 只那么短短的一眼,陆暄便觉自个儿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脸上隐隐有了几分燥意。 他慌忙别过视线,心中暗骂了几声,另只手猛地掐了把自己大腿内侧,疼得倒抽一口冷气,方才平复下来。 “怎么了?” 苏婵并不知道他心里方才经历了怎样一番斗争,调笑他道:“现在反悔可不算临阵退缩。” “才不要。” 陆暄托着脸,不让她发觉自己的异常,眼睛瞥见不远处摊开的诗卷,突然想到肖唯唯好像跟他提过一嘴,便问苏婵:“听说后日你打算在南园办一场诗会?” “嗯,是有这事儿。” “都邀请了哪些人啊?” 苏婵说了一串名单,大多是京城文坛有头有脸的人物,但多不在朝野,只是单纯的文人间的集会,陆暄本觉得没什么兴趣,可他一想到上回那张《嗅花图》,心里就堵得慌。 巧的是,他还真从苏婵口中听到许鉴的名字了。 可陆暄不好说这人的不是,也没法直接提要跟着一起去,毕竟不是休沐日。 便轻哼了一声,不说话,却是叫人瞧得出他的不高兴来。 苏婵是了解他的,一见他摆出这神色,就猜出他的想法来,不禁抿唇而笑,“想去?” 陆暄当然不会说“想”。 “还行,不过我又不会写诗,还是不给你添麻烦了,”陆暄瞥了她一眼,“你玩得开心就行,我无所谓,不用太在意我的感受。” 这她应该听得出来,其实他很想去吧。 “说得有道理啊,”苏婵望着他,温和笑道:“那你留着,乖乖上课。” 陆暄:“……” …… 诗会那天,南园很是热闹。 除了从前就常往来的友人墨客,苏婵还邀请了京城一些颇有才情却受累于身份的女子,她们自是不便与儿郎一样抛头露脸,苏婵便在南园用竹帘和屏风隔了一块区域,让她们也能参与其中。 肖唯唯也来了。 虽说她不会写诗也不会作画,但她喜欢热闹,一来便跟小跟屁虫似的,苏婵到哪她跟哪儿。 陆暄没来,肖唯唯高兴的同时心里又有了几分同情,心想着,这下表哥对苏姐姐来说,跟国子监其他人一样,没什么特别之处。 真可怜,单相思真的太可怜了。 可另一方面,肖唯唯又有些忐忑难安。 她知道表哥并非是一个低调的人,喜欢什么,便恨不能昭告天下,想要什么,自也会不遗余力地去争取。 肖唯唯如今是不晓得,陆暄对苏婵的喜欢究竟到了各种程度,她只能在心中默默祈祷,他的喜欢和她一样。 只是单纯的,出自对美好的人或事物的欣赏和喜欢,而不是男子对女子的那种感情。 “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苏婵的声音把肖唯唯的思绪拉回。 她顺手将自己方才作的诗递给了书童,转而又问肖唯唯:“是觉得无趣么?” “没,没有的事。” 肖唯唯立刻否认,虽然她确实看不懂这些人写的诗作的对子。 不过也有挺多人作画的,拿着斗大的笔,唰唰几下,也没见画出个什么东西来,就有许多人在旁吹捧喝彩。 肖唯唯想着苏婵也是会画画的,便拉着她的胳膊,“姐姐,你也画点画儿呗?我想看你画画。” 苏婵神色微微一滞,不着痕迹地拒绝道:“今儿恐怕不行。” “为什么不行?” “作画须得心境平和,今天我是东道主,手上要忙的事情许多。” “这样啊,”肖唯唯失望地叹了口气,转而又想到什么,瞬间笑逐颜开,“反正以后还有机会。” 苏婵扯了扯嘴角,心里渐渐染了苦涩。 怕是,以后都不会画了。 …… 诗会进行到一半突然被打断。 前庭的文人们正诗兴大发,忽然闯进了一群人,各个灰头土脸、衣衫褴褛的,手里还拖着家伙,一副要干架的架势。 因是文人集会,南园并没有什么防卫,顶多肖唯唯带的几个暗卫,可对方乌泱泱一片有好几十号人。 后院的女眷们听到动静,顿时有些惊慌,这时云知过来,同苏婵说了几句什么。 “苏姑娘,这是……” 见苏婵神色从容,不像是有大事发生的样子,众人不禁露出不解的神色。 毕竟这地儿是苏家的,这要闹出个什么事儿,苏婵定是脱不了责任的,可她却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面对众人的困惑,苏婵笑了声,轻抿了一口茶,想了想,“不知诸位,可曾读过白乐天的诗?”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拿不清苏婵的想法。 有个姑娘是唱戏的,曾唱过杨贵妃,但因着自己的身份先前一直不敢开口,听苏婵这么一问,便大着胆子,颤巍巍举起了手。 “喜欢哪一首?” “长、长恨歌,”姑娘低着头,声音小小的,“我只读过这首。” 苏婵视线落到小姑娘身上。 姑娘大概十一二岁的年纪,身材娇小,五官生得极为清秀,虽未脱稚气,却也能见其美人相。 看着看着,苏婵的眼眸渐而带了几分深意,便放下茶杯,“皎皎,是吗?” 皎皎以为自己说错了话,赶紧低下头,懊恼地咬住唇。 “我也很喜欢《长恨歌》,”苏婵温和笑着,意味深长地说了句:“不过近来,我更喜欢读他的《观刈麦》。” …… 打断诗会的那些人并不是什么街头恶霸,而是从底下乡镇过来的农民。 因纳不起夏税,土地被官府收走,走投无路了,方才到京城来谋出处,然而放眼启都举目无亲,恰听闻京城许多文人都在南园集会,便上门求助。 不过半天时间,诗会上作的诗便从刚开始风花雪月的抒情诗变成了慷慨激昂的讽喻诗,偏这些文人在京城还有些名头,诗文一传开,引起了不小的关注。 官府介入一问,才知这些人,竟是从郓州北面的乡镇一路过来的,鞋子都磨破了,裸露在外的脚趾头溃烂流血也强忍着,一个劲地恳求官府给他们一条生路。 “咱们苏大美人随手办个诗会,就在京城搞出这么大的动静来,”长公主摇着小扇半挡着脸,语气带了几分调笑,“所以,你是真不怕将来世人都唾弃于你,好端端一书画世家的姑娘,偏搞这些阴诡之术。” 她话里多是出自友人的劝诫之意,打从苏婵决意进国子监始,这样的话长公主就明里暗里说了许多次,是当真惋惜她一个女子委身于京城做这样的事情。 苏婵笑了笑,随手将新调的香料撒进了香炉,看着炉顶冉冉而起的青烟,轻吐出一口气。 “那些人多是从平阴来的,平阴是曹家的封邑,为陛下所赐。平阴虽不大,可曹章这些年指着它捞偏门,赚得可不少,若是能让陛下派人去查一查平阴和曹家的账,”苏婵顿了一下,“兴许,会有什么意外收获呢?” 长公主没说话。 “殿下……可是有什么疑虑吗?” “本宫突然想到,你这些年应当一直都在京城,不怎外出,”长公主犹疑片刻,还是问出了心中困惑,“平阴百姓的事,你是如何晓得的?” 大约是早就猜到长公主会这样问,苏婵很快就给出了答案:“祖母这些年在外云游,听她说起过。” 长公主眉心一挑,显然是不信的,可苏婵不愿与她讲真话,她便也不追着问了。 “对了,曹贵妃小产的事情,本宫好像还没同你说过。” 苏婵微微一愣,跟着就听长公主平静道:“她怀的那个孩子,不是陛下的。” “……” “所以,你的这诗会倒是办得及时,”长公主顺手扶正了头上的金色发簪,轻勾红唇,“曹章那老狗,这回是躲不掉了。” …… 曹贵妃那个孩子不是顺昌帝的,这事着实出乎苏婵的意料。 前世她在赵家的时候,只偶然从赵琳琅那里知晓曹章在自己的封邑越权改制,又钻了税法的空子贪贿,得来的钱全用于在郓州当地豢养私兵,意在皇权。 她本来以为,曹章应是在有了那个孩子之后才萌生的想法,如今看来,却是错了。 想必曹家当初扶顺昌帝登基时就已经心怀不轨,后来赵琳琅才对他阳奉阴违,怕也是因为发现了他的意图,而后投诚魏王。 苏婵手里拿着笔,正望着白纸上写的几个字想得出神。 她总觉得自个儿如今的记忆力不比真正年少时,想事情的时候总得用纸笔写下,不然想着想着,就忘记前面的事儿了。 笔头无意识地蹭着眉心,苏婵视线落到“赵”字上,不由陷入沉思。 算时日,他被发配已有两月余了,可苏婵从来不认为,那个当初能踩着无数人的鲜血、前后经历了七次贬谪、无数次刺杀的赵琳琅,真就那么容易折在如今。 当初他离京前敢拦自己的马车,定是做好了日后会回来的打算的。 “你在想什么呢?那么入迷。” 少年不满的声音在头顶响起,苏婵吓了一跳,眼眸还未抬起,手立刻将桌上的纸掀去一旁。 然在她略有些慌张的遮掩之下,陆暄还是看见了那张被画得乱七八糟的纸上,赫然写着个让他很不爽的字。 “怎么不敲门?” 虽然极力掩饰着,可苏婵神色中还是有几分少见的慌乱,陆暄假装没看到刚她写的东西,一脸无辜地看她,“我敲半天了,你没听见。” 少年两只手撑在桌上,宽大的身躯遮挡了苏婵的视线,将她笼于阴影之中,带了几分莫名的压迫和逼仄感,苏婵顿时觉得呼吸都不畅快了,下意识地往后挪了挪,别过视线。 这还是第一回 ,苏婵在他面前露出这般不自在的神情。 陆暄瞧见了,不禁勾了勾唇,仿佛要故意逗弄她一般,身子又往前倾了倾,明知故问:“你躲什么啊?” “……” 似是觉察到少年人的故意,苏婵顿时不躲了,眼神淡淡地睨向他。 一个似笑非笑,一个静如止水,就那么平静地对望着、纠缠着,咫尺之间,却是谁也不肯先退让。 时间悄然流逝着。 陆暄的手撑在她身体两侧,视线不经意从她清亮却淡然的眼眸落到她的嘴唇上,呼吸便微微一滞,方才的笑意瞬间凝固不见,只余了几分强撑着的难堪,却被他极力地掩饰着。 不肯认输,却又做不到像她那样真正的坦然,至少陆暄不能不承认,刚才她那个动作,自己心里是在意的。 他不喜欢苏婵像不信任别人一样,对他也有所设防。 “世子,”最终,是苏婵打破僵局,淡漠而疏离地别过头,“你逾矩了。” 头一回,苏婵用这样的语气同他说话。 陆暄心口闷了一下,瞬间有些赌气地坐回本来的位置,侧对着她,余光却见她已经顺手把刚写的东西扔进了香炉里。 那张被她画得乱七八糟还怕被他看见的纸,就这么当着他的面,化成了灰。 陆暄咬咬牙,假意不知晓她突如其来的戒备和疏远感,“你怎么都不问闹鬼的事情?这几日所有人都在关心这个。” “凡事自有当操心的人操心。” “那我呢?” 苏婵抬眸,便见着那少年忐忑而认真地望着她,十分在意地问:“你也不担心我?” “怕就不要去了。” “……” 陆暄猛地起身,似乎是对她这明显转变的态度不满,一时有了气性,可苏婵永远都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好像在意的、难堪的永远只有他自己。 只有他自己,一个人在起起伏伏,而那个始作俑者,却压根不在意。 想到这里,陆暄心中陡然生了几分报复性的恶念,他视线堂而皇之地落到苏婵脸上,盯着她那如娇花一般的红唇,眸色渐深。 声音却平静如常的,“我生辰那日,你说过要给我礼物的。” 以往陆暄的生辰宴都是很隆重的,他那么张扬又喜欢热闹的人,可那天他却发烧躺在榻上,兴许连顿像样的饭也没吃上,还一连病了好些天。 思及此,苏婵心中还有几分愧意,毕竟前夜,他是从她这儿淋着雨回去的。 便终于缓了神色,“你想要什么礼物?” “我想要什么你都给?” “尽量吧,”苏婵想了想,“别太过……” 声音戛然而止。 视野再度被那个少年所侵占,随之而来的,还有落在她嘴角的,温热的柔软。 陆暄手撑在她那三尺不到的楠木桌案上,俯身往前,在她毫无防备的时候,轻而易举地侵占了她全部的感官,那份情愫,便也随着这个僭越了的触碰,悄然生发开来。 卑鄙却又令人忐忑,不安却又让人难以抑制。 他掌心攥着一把汗,指腹下意识地用力,指尖泛着白,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太想要看见她惊慌无措的神情,陆暄亲吻她的时候,并没有闭眼,如深涧一般的眸凝着她,毫不避讳。 心跳如擂鼓般,他不知是谁的。 也许是他的,也许只是他的,可—— 那又如何呢? 他已经在那姑娘看似平静的眼眸之下,发觉了那极力掩饰着的惊诧和慌张。 嘴角便往上扬了扬,他终于往后退了分毫,留了可以喘息的余地,让紊乱的气息流窜其中,唇上还带着她嘴角的温度。 而后他满意地看着自己方才吻过的地方,眼里藏着恶作剧得逞的狡黠。 “收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请夸我肥!!! 本文《诱师入怀》,又名《所有人都在搞权谋而我只想谈恋爱》《我想跟她谈恋爱但她只把我当崽崽》。 甜甜的日常之后,我要开始走剧情了! 第36章 诱师· 转眼又到了月底。 月末考核在即,有的人在彻夜背书复习功课,而有的人……却在抓鬼。 崔颐鸣顶着一团绿油油的草帽在草丛里蹲了半天,腿都蹲麻了也没见个鬼影子,干脆起身准备撂挑子,后脑勺就结结实实地挨了一巴掌,差点给他呼进土里。 “草!你有病啊!” 崔颐鸣被蚊子咬了一夜,极度暴躁,也顾不得对方身份,怒骂了一声。 陆暄冷哼一声:“老子就他妈有病,不服?” ……草。 崔颐鸣在心里把陆暄骂了千万遍,打从提出抓鬼的那天起,这人就天天深更半夜把他从床上拎出来喂蚊子。 反正他有人开小灶,也不用焦心于考试,可崔颐鸣却是天资欠缺,每回都在及格线边缘徘徊。 “不高兴啊?” 崔颐鸣敢怒不敢言地瞪他一眼,别过视线使劲挠着痒,可那蚊子就跟长他身上似的,这里咬完咬那里,哪哪都不放过。 看着崔颐鸣难受的样子,陆暄就高兴了。 听说先前他生病不在的那段时间,崔颐鸣拿知了、青蛙还有老鼠这些恶心人的东西捉弄过苏婵,虽说晓得苏婵那姑娘并不是轻易会吃亏的,可陆暄就是觉着自个儿非得替苏婵出这一口恶气不可。 于是瞧见被蚊子折腾得极度狼狈的崔颐鸣,陆暄“哎”了声,特别欠儿地问了句:“这蚊子怎么光咬你啊?” 崔颐鸣:“……”这个问题,他早就想问了! 不过他没觉得陆暄会真心实意地回答,也就不自讨没趣,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咬着牙继续蹲着。 夜风一阵阵起,草叶沙沙作响,一切都寂静下来,偶尔传来两声蛙叫,气氛却是……说不上来的诡异。 崔颐鸣顿时有些心慌,连带着小腿肚子也发起颤来。 “你抖什么啊?” 陆暄揣着手站在崔颐鸣身后,神色懒懒的,“喂崔颐鸣,你该不会是怕鬼吧?” “你、你不怕?” “我怕啊,”陆暄一脸认真,“所以一会儿真见了鬼,你得保护我,听见没?” “……” 崔颐鸣已经不会说话了,木讷地点点头,脸色苍白、手脚冰冷。 半晌后才又有了反应,重复问了句:“你、你真怕?” “当然。” 陆暄一脚踢开脚边的碎石块,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嘴角微微扬起,“特别怕。” 崔颐鸣就不出声了,眼睛死死盯着某个地方,似乎是真的怕了。 那么大个的一个汉子在草丛里缩成一团,瞧着还怪滑稽的,陆暄属实看不下去,叹了口气,“行吧,一会儿见鬼了你自己跑就成,不用管我。” “……” 没回应,陆暄也懒得再管他,抬起脚跨过草丛,刚走了没两步,就见红木长廊的尽头,微弱的灯光下,赫然站着一个长发飘飘、身形单薄的白衣女鬼。 陆暄顿了一下,还以为自己看走了眼,刚要再上前,突然就听得身后一身闷响。 回头一看,就见崔颐鸣已经躺在地上不省人事,似乎是吓晕过去了。 …… 这几日苏婵在国子监的时间比往常少了些。 南园诗会之后,京城的局势大变,听长公主说,如今朝廷各部都见风使舵,忙着写奏本请陛下下旨去查平阴乃至郓州的户房。 不过这并不是苏婵要关心的事情,曹章那边,自有蔡家去咬死,加上因为曹贵妃小产一事,陛下与曹章之间生了罅隙,墙倒众人推,曹家倒台不过是时间问题。 她关心的,是曹家倒台、皇权更迭之后,魏王和世子能否规避前世被世家掣肘的被动局面。 能让陆暄将来安安稳稳地坐在那个位置上,不受任何权势的左右,才是她的最终目的。 “姑娘,人带到了。” 苏婵“嗯”了声,手轻抚着琴弦却并弹奏,淡淡道:“让她过来吧。” 来的人是皎皎,今年刚要满十三岁,是京城一家青楼里的戏角儿,苏婵看过她写的戏词,觉得这孩子有些灵气,只可惜被卖到那样的地方,身上多少沾染了世俗风尘气。 苏婵看着跪伏在台阶下的单薄身影,“起来。” 皎皎微微抬起脸,神色极为忐忑,像是受惊的小鹿一般慌张,苏婵觉察到,便缓了缓语气,声音温柔了许多:“我请你是来做客的,你不必跪我。” “……贱民身份低微,不敢称是苏府宾客。” “我请你来了,你便是客,同你的出身无甚关联,”见那孩子仍旧一动未动,苏婵抚弄了一下琴弦,“要我来扶你?” 皎皎自是不能让苏婵扶的,她那么尊贵的人。 于是挣扎半晌,皎皎终于抬起头来,却依旧保持着跪立的姿势,低垂着头,不敢直视苏婵,两只手不安攥在身前,似乎是十分紧张。 苏婵见得她仍旧局促不安,便也不强迫她什么了,手指拨出了一段琴音。 旋律极为耳熟,是皎皎先前唱戏的时候,为了能让乐曲配合融入角色的情绪,自己写的一段谱子,但并不完整,起初皎皎还沾沾自喜,可如今被闻名京城的大才女拿出来弹奏,却只觉得羞愧难当,耳朵红得可以滴血,又不敢多说一个字。 “这段谱得很好,但前面的起得有些突兀,我这样改,你看好不好?” 皎皎错愕抬头,便见屋檐下,那女子一身白衣端坐在古琴前,亭亭而已,容色似那浸在水里的碧玉一般,美而不艳,媚而不俗,温润中又透了几分恰到好处的清雅,高贵而又纯净,平和却又圣洁。 皎皎见过很多美人,各色各样的都有,可与眼前这人一比,过往那些尘世美人顿时都失了颜色。 可皎皎没读过什么书,不能像京城那些文人墨客随口便能咏几个词句出来夸赞眼前这位美人,她呆呆地瞧了许久,琴音分明缭绕在耳边,可她偏生一点儿也没听进去。 直到弹琴之人止了动作,皎皎才回过神,复而听得那人温声问了句:“你觉得呢?” 皎皎眨了眨眼睛,立刻低下头,顿时羞愧难当。 好半晌,她才重新鼓起勇气,“那个……能不能麻烦您,再弹一次?” …… 琴音彻底停止是在一个时辰以后。 两人就着琴谱一遍遍地听,又一遍遍地改,苏婵在这方面造诣颇深,但大多时候却是在听皎皎的想法。 极度温和又耐心地,将那一小段旋律谱成了一首完整的曲子。 皎皎意识到的时候,十分惶然地低下头去,似乎是觉得自己今天过于不知规矩了,和这样的贵人平视对谈不说,竟然还一遍一遍地要求人家…… 皎皎内心害怕极了,刚想要磕头抱歉,苏婵便开口:“过两天有空吗?” 皎皎没反应过来,“啊?”了声,随即立刻应道:“有、有空的,只要……” 后面的话有些难以启齿,皎皎张了张嘴,最终也没把那话说出来,只说:“有空的。” “行。” 苏婵没在意她的欲言又止,“我按着你的想法再改改,过两日你再来听?” 皎皎愣住。 苏婵瞧着她受宠若惊又有些手足无措的模样,便笑,“这毕竟是你的作品。” “……” 让人送走了皎皎之后,苏婵叫来了陶继,“打听清楚了么?” 陶继“嗯”了声,将打听来的消息说给苏婵听。 是关于皎皎的。 皎皎今年十三岁,五岁便被人卖进青楼,好在她识得几个字,通些音律,青楼里的老鸨还算怜惜她,没让她小小年纪就接待客人,加上与一些文人墨客有私交,得了庇护,如今尚且是清白之身。 她还有个哥哥,是宫里的宦臣,每逢朔月出宫会给皎皎塞些钱,大约是想帮她赎身。 可一个打杂的阉人,每月能有几个钱?这得到几时才能替这可怜的小姑娘赎身啊? 说到这里,陶继轻叹了一口气,“也挺不容易的。” 苏婵本来正想着事情,听陶继这么一感慨,笑了声:“难得陶叔也会心疼人。” 陶继轻咳一声,“姑娘可莫乱说,我哪里不会心疼人了?” 陶继是苏婵院子里最年长的,平日里待人是稍微刻板了些,青音和云知私下里没少埋汰他,他心里自然也知晓,不过没同两个小丫头计较罢了,可如今苏婵一说,他反而有些难为情。 不过苏婵本也只是说玩笑话,并没有责怪的意思。 “给她赎身要多少钱?” 陶继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皎皎吗?” “是啊,”苏婵继续开着玩笑,“陶叔不是心疼么?” “不、不是,别别别……不用……” 陶继脸瞬间涨得通红,支吾了半天,“就,心疼归心疼,从青楼买个姑娘回来多不像话……” 苏婵看着他没说话,陶继想着方才苏婵教她弹琴谱曲的样子,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姑娘是想……” “我得去陶婶那告状了,”苏婵神色淡然地轻抚着琴身,“咱们陶叔这脑子里,一天天都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陶继老脸羞红。 可羞归羞,陶继还是忍不住问了句:“姑娘可想好了?那孩子……毕竟,那样的出身,还有个在宫里做事儿的哥哥,将来恐怕是要遭人说闲话的。” 倒也不是看不起人,只是陶继觉得自家姑娘身边,还是应当跟着些出身干净的人。 毕竟……苏家在京城,还是要些颜面的。 可半天没等来苏婵的回应,陶继也就没多问了,他晓得她惯来有主见,如今在做的这一档子事儿,怕不是他们这些人轻易能琢磨明白的。 …… 苏婵在做着让人难琢磨的事情的时候,陆暄又去了清阁。 推开门,却还是前几日的那位鹤发童颜的老头儿,而不见苏婵。 陆暄皱眉,“怎么又是你啊周夫子,她人呢?” 周夫子手里捧着经卷,捻着胡须晃头哼笑:“五经博士又不管你们考试的,你以为人人都是苏世诚苏先生?” “话虽是这么说,可她也不能好多天都不来啊,这也太不像话了。” 陆暄愤愤道,总觉得苏婵是故意的。 她刚来国子监的时候,那叫一个勤勉,恨不能住在清阁似的,不论他何时来,一定能看到她的身影。 虽说事务繁忙,却也会抽出时间替他补上病假那段时期落下的功课,给他一个人开小灶,教他念书,好像只是他一个人的老师似的。 因而这几日给他补课的人突然换成了率性堂的周夫子,陆暄颇有些不满,一开始以为只是临时有事,结果现在算一算时间,他已经整整七天没见到苏婵了。 ……不就是亲了她一下吗!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过渡一下剧情线。 呜呜呜苏婵真的好温柔好温柔,太适合当幼儿园(?)老师了。 第37章 诱师· 周夫子自是不晓得陆暄心里那些小九九,见他光杵那儿不动,不由放下手中经卷,“小子,你怎么回事?见了师长也不行礼?” 周夫子是国子监最年长的一位夫子,却也是最平易近人的,他天生一副笑呵呵的模样,凶起来也不叫人害怕,可国子监的每个人都对他无比尊重。 不过周夫子自个儿却是不太在意这些的,他人都到了这把年纪,心境也就不比年轻时候了,总觉得过得自在就好。 因而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并无责备之意,更多的却似是出于好意,好像同龄人玩笑般的提醒。 毕竟监规立在那儿,学生见了师长,必当端正行礼,遇着师长出入,也要保持姿势站在旁等师长先过,不可有丝毫轻慢。 周夫子提醒陆暄这个,也是出于好意。 陆暄当然也明白,便耐着性子,规规矩矩地向周夫子补行了个礼,正要走,就听夫子又叫住他。 “你怎么猴急猴急的?今儿课都没讲,”周夫子虎着脸,佯作嗔怒状,“明天可就要考试了,虽是受人所托教你这么几天,可我也是同人打了赌的。你若考得差了,不光我在韫玉那儿没了颜面,率性堂的那帮小子肯定也要笑话我。” 说着,周夫子已经把今儿要讲的经书都摞在了桌上,那张不到三尺宽的楠木桌瞬间显得有些拥簇。 陆暄深吸一口气,平复好自己的心情,而后跪坐到桌前,尽量规规矩矩的。 可周夫子讲了什么,他却是一个字也听不进去,视线飘忽着落在身前那楠木桌的金丝纹路上,思绪却不由回到了,他吻她的那个下午。 裹挟着青涩、笨拙,以及少年难以抑制的悸动和欢喜。 而眼前的这台厚重又上了年纪的楠木桌,便悄无声息地承载了他的那份惶然与不安,当时走出去的时候,他指尖都是麻的。 才知道,原来自己那个时候,竟然那么紧张,他以为不过就是嘴巴碰一下嘴巴,就像平常吃饭喝水一样,仅此而已。 “世子?世子?” 周夫子喊了好几声才把陆暄的思绪拉回,他看着楠木桌对面的白发老头,“嗯?”了声,一时有些茫然,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好像少了点什么。 又说不上来,只是隐隐觉得有那么一股子冲动,让他想立刻离开这里。 “嚯,老夫刚讲了这么半天,你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啊?” 周夫子沉吟着捋他那山羊小胡子,自顾自地说着,“你这样可不行,明天就要考试了,韫玉可再三拜托我,若你还不能及格,我很难跟她交代啊。” 陆暄眼睫轻颤,怔愣了半天,突然起身,吓了周夫子一跳。 “我知道了。” 周夫子没听明白,“知道什么?” 陆暄却不说了,向周夫子行了一礼后,便也不顾夫子的叫喊声,匆匆出去了。 而这个时候的苏婵正倚坐在马车里闭目养神。 昨儿夜里得了信,说国子监那个装神弄鬼的人抓着了,张谊在家被窝都还没睡暖和就被陆暄派人叫回去了。 不过,有陆暄在,张谊应当审不出来什么,倒是陆暄…… 苏婵轻吐出一口气,刻意不让自己去想那些本就不该发生的事情,她只想着苏家和林家的关系这么多年一直没有修复,她如今这般贸然登门,也不知究竟合不合适。 “姑娘,到了。” 苏婵睁开眼,让人扶着下了车。 …… 林家是苏婵祖母林芳砚的娘家。 当年林芳砚不顾父母反对,一定要嫁给大她十一岁的苏容生为妻,因着这门亲事,苏林两家彻底闹掰,苏容生夫妇也在生下了苏世诚之后将其托付与苏谷乙,随后便离开了京城,外出云游,再也没回来过。 因而苏婵对祖父母二人几乎没有印象,曾祖父去世的时候,她倒是见过祖母一面,可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之后对祖母这个人的了解,几乎全部来自于她与父亲的家书。 是个性情洒脱之人,苏婵觉得,只是因不知晓当年究竟发生了何事,否则她觉得,祖母这个性子的女子,应当是很受曾祖父喜欢的。 毕竟曾祖父,也是那样的人。 “苏姑娘,”来迎接苏婵的是林家公子林知南,他笑着拱手行礼,“贵客来此,有失远迎。” “哪里是什么贵客?” 苏婵温和而笑,熟络而又恰到分寸地唤了声:“知南表哥。” 再见林知南,苏婵只觉如隔世般。 林家与苏家不同,世代为官,实权虽不大但在朝中很有分量,上一世林知南身为谏议大夫,是在赵琳琅等人主张废除陆暄的太子之位时,除了她和长公主外第一个站出来支持陆暄的人。 只可惜赵琳琅手段狠辣,而林知南却是位真正的谦谦君子,不敌他阴诡算计,含冤入狱,等陆暄终于为他沉冤昭雪准备接他出来的时候,却是连尸身都已经发臭了,脸上爬满了尸虫,惨烈而又骇人。 陆暄是亲自去接他的,那天,就像当年苏婵在狱中时那样,因而他也就亲眼目睹了,那个说话声音温和、语速很慢,却总能在朝堂辩论时一击致命的温润君子,最终落得那般惨痛的下场。 安置了林知南的后事之后,陆暄便去了她府上。 苏婵记得那应该是个雨天,她本也该去操办林知南的丧仪,但因为眼睛实在看不清东西,去了也帮不上忙,便依着陆暄呆在府中,哪也没去。 便只能拥着薄衾坐在屋檐下等着,等了不知多久,大约天都快黑了的时候,陆暄才回来。 却是一句话也没说的,将她手中的薄衾披在她身,用力地裹着,而后颤抖着双臂,拉她入怀。 “我送你走,”他颤着声音同她说,“你不属于这种地方,我送你离开启都。除了启都,你去哪里都可以。” “我输不起了,老师。” “苏婵,”他改口唤了她的名字,痛苦出声:“我真的,输不起了。” “……” “韫玉?” 林筌的声音将苏婵的思绪拉回,继而是长者般的关怀,“我看你脸色不大好,可是身体不适?” 苏婵回过神,忙笑了声:“没有,多谢伯父关心。” 其实林家与苏家多年不往来,到了苏婵这辈,本也无甚亲缘,可林筌毕竟念及苏婵一个姑娘孤身在京城,寒暄之余,也道了关心之意。 兴许只是客气话,但苏婵却接了话茬,笑道:“韫玉还当真有件事想请伯父帮忙。” 林筌神色淡淡,“什么事?” “韫玉有位宫中的故人,想托伯父捎个信,”苏婵顿了顿,“是内务府的人,如今应当在某个行宫中打杂。” 听及,林筌不由皱眉:“你怎会有内务府的故人?” “是随曾祖父在外云游那几年相识的,但听说近来灾荒家道中落,逃难路上又遭遇了人贩子,被卖进了宫中。” 这个理由倒还算有说服力,林筌便也没多想,顺口问了句:“叫什么名字?” “齐尚。” 林筌神色一凝。 …… 从林家出来之后,苏婵没有直接上马车。 林知南一路送她从林家偏门的小巷走到大路上,显然是有话要说。 然而却沉默了一路。 等到了巷口,看到路上人群熙熙攘攘,好似繁华盛世,可只有少部分才知道,这大约只是暴风雨前的短暂平和。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乎? 林知南顿了脚步,苏婵也随之停下,站在他身后,静静地望着他的背影。 片刻后,林知南才缓缓开口,却是问:“你怎会识得齐尚?” “莫非他是个很了不得的人物?” 苏婵笑着反问了句,让人瞧不出破绽来,心中却暗自因这个名字而有了几分颤意。 那是一个踏着鲜血从地狱中爬出来的人。 太和十一年为了操纵皇权,齐尚在后宫发起宫变,逼死了皇后肖雅祯,导致陛下与太子、肖家、长公主之间生了罅隙,在朝堂上呈对峙之势,此后三年,东宫几度将近被废。 也就是那三年,太子废立之争如火如荼,父子关系恶化至冰点,朝廷内忧外患,江山风雨飘摇。 齐尚是帝王身边的权宦,因而那时,所有人都以为是陛下为了遏制外戚势力,指使齐尚逼死的肖皇后,可其实—— 齐尚,他是赵琳琅的人。 而齐尚之所以肯心甘情愿为赵琳琅卖命,只是因为赵琳琅救了他妹妹皎皎。 然这都是后话,如今的林知南自然不知晓,只是在沉默了半晌之后说了这么一句话:“他身负血海深仇,若无必要,你还是与他少往来罢。” 说完,他便向苏婵做了个“请”的姿势,意在送客。 苏婵回了个礼,便上了马车。 ——她当然知晓,齐尚是个身负血海深仇之人。 他可是将曹章的脑袋割下来献给魏王的人。 …… 回到家中时已近傍晚。 马车刚才停下,外面陶继就惊喜地喊了声:“姑娘,快出来瞧瞧,今天的晚霞可真好看。” 闻言,苏婵便掀了帘子,果然瞧见天边云彩火红,形状像一只张着翅膀的巨大的鸟,颜色却似烈火灼烧过一般,仿佛那浴火而生的凤凰。 以前和曾祖父生活在山中的时候,苏婵时常会陪同老人看云起云落,山间风云变幻、幽深莫测,每一瞬间都可能有无数个惊喜,可不比这人间更加喜人? 然而那段记忆对于苏婵来说,毕竟是很久远的事情了。 她也已经好久好久,没有像现在这般,就那么安安静静地等着晚霞一点点消逝,天边的太阳缓慢地落下去,只予了一片安宁在人间。 便又想起了那个没有太阳的傍晚,陆暄抱着她,那么痛苦又那么不甘地同她说:我输不起了。 他说,他真的,输不起了。 “不会让你输的。” 苏婵倚坐在马车上,看着天边最后一点颜色淡下去,轻吐出一口气,却好似隔了一世予他的回答。 这辈子,一定不会让你,再经历那样的痛苦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他输不起的是你啊!!他不能失去你啊!!! 可是苏婵真的有在努力地去避免很多已知苦难的发生,她也是真的不遗余力地在为世子付出。 呜呜呜写到这句话的时候就想到,上一世苏婵焚于大火后,失去了一切的小傻狗(?)哪怕为她报仇雪恨,哪怕后来稳坐东宫……哪怕坐拥江山,也还是失去了他最重要的苏韫玉! 我恨!!! 第38章 诱师· 余辉落尽之后,苏婵才进了府门。 前脚刚跨过门槛,便有人告诉她:“姑娘,世子来了,已在前厅等了许久了。” 苏婵脚步一顿,人却没有像从前那样,一听他来便立刻赶过去。 陶继觉得奇怪,便喊了声“姑娘”,提醒她:“世子来了。” “我知晓,”袖中的手微僵,苏婵面上不显,“陶叔你记得尽早把那孩子赎走。” 说着,她还强调了一遍:“一定要快。” “是。” 陶继觉着姑娘今日有些反常,或者说,她这几日都心不在焉的。 好像是有什么烦心事。 可他也不好多问,苏婵一贯不喜旁人过问她的私事儿,同下人交代了几句什么,便去办事了。 苏婵独自一人在空旷的前院站了许久,在黑暗彻底来临之前,家灯渐渐被点燃,可那一点光亮,压根不足以逐散黑夜带来的寂静与寒凉。 她一生最黑暗的时候,当然是在牢狱中。 赵琳琅死也不肯与她和离,甚至以死相逼,可后来对簿公堂强行解除夫妻关系的时候,也是他发了疯地指责她,将她身败名裂地送进了监狱。 理由是,不贞。 不贞,便是一个女子最大的失德。 苏婵一生洁身自好,哪怕后来孤苦无依,也并未与任何一个男子有过逾矩之行,更别说她与赵琳琅的夫妻关系还名存实亡的时候。 可那次在公堂之上,她没有对丝毫辩解,她的沉默,换来的是无尽的唾弃与辱骂。 当然也有晓得她性情的人替她说话,说她并非是个善辩之人,加上铁了心地要休夫,便也不愿再废口舌。 可只有苏婵知道,她不辩,并非仅因为此。 她的确在还未与赵琳琅彻底脱离关系的时候,对一个萍水相逢的陌路人,有过一瞬的动心。 …… (前世) “夫人,我为夫人准备一套干净的衣裳,夫人快把身上的湿衣服换下来吧。” “……” 眼前是灰蒙蒙的一片,什么也瞧不见。 女子的声音很有辨识度,不同于寻常女子的娇脆,而带了几分中气,乍一听有点像男音,大约是个来自塞北的姑娘,而且应当是个习武之人。 她搀扶着时,苏婵能感觉到她小臂的紧实有力,却又不知为何,一直很紧张地绷着。 苏婵淋了雨,脑子昏昏沉沉的,自然也就没办法去想太多,她缩在角落里一言不发,任凭对方怎么叫嚷,也无法开口说一个字。 她没有父亲了。 她的父亲,在数月之前便已经永远地离开了。 苏婵难以接受这个事实,贸然间失去至亲的痛对她打击太大,当天夜里她便发起了高烧,浑身滚烫,整个人却仿佛被溺在冰潭里一般。 昏沉间,她听到门外那个女子在同另个男子说话—— “大夫来过了?” “来过,开了药,说是心病,一时半会好不了。” “……人现在怎么样?” “睡下了,睡得不踏实,大夫开了安神的香,但我觉得没什么用……哪有心病是一支香能治好的?” “……” 沉默间,苏婵听到有脚步声在门外踯躅,但又迟迟没有推门进来。 “主子,您不能进去,她是有家室的人。” “……” “主子,您听属下一句劝,眼下您自个儿糟心事一大筐,实在不应管这等闲事。” “……你留在此处,暂时照应她一下吧。” 又是一阵沉默,那低哑的男声才再度响起。 “她房里的香别用沉香,用崖柏。” “……崖柏?” 女子似乎是有些不解,可那男子却也没多加解释,只“嗯”了声,“崖柏。” 而后一连许多天,苏婵都住在这里,由那位不知名姓的女子照顾着。 这地儿大约是很偏,苏婵偶尔在院中走动,也听不到外面的繁华与喧嚣,而她不见了这么些时日,赵琳琅也未寻到她。 或许是没有寻,或许是寻不见,可苏婵已经不在意这些了。 她只知道在这处没有旁人的僻静小院,能得到短暂的安宁,能让她安心养伤。 养眼睛的伤。 那位素未谋面的公子请了郎中来为她治眼睛,每天她都要吃很多很苦的药,郎中兴许有些怜惜之意,准备了蜜饵和糖粘,可苏婵素来不喜吃甜食。 她也没同任何人说过,因为婆母求的那些偏方杂药,她味觉受损,并不能完全尝到那药的苦涩。 正如,她不能完全闻见崖柏香一样。 这天苏婵坐在院子里,听到脚步声,便知是那位姑娘来了。 沉默片刻,她问:“我能见一下你主子吗?” “……夫人的身份,恐怕不方便见我家主子。” “这样啊,”苏婵垂眸而笑,轻声说了句:“还想当面谢谢他。” 隔日苏婵依旧无所事事地坐在院子里发呆,眼睛上蒙着一层轻纱,遮光用的,虽然她眼睛并未有好转,却聊胜于无。 又有脚步声传来,却在离她还有很远的地方停下。 而后是男子淡淡的嗓音:“听说夫人想见在下。” 苏婵“嗯”了声,却又迟迟没有下文,轻纱掩去了她眸底那不易察觉的失落。 半晌,她才轻叹一口气,“罢了,烦请阁下替我向你主子道一声谢吧。” “……” 几个时辰过后,大约也是傍晚。 那天天气很好,阳光洒在身上暖洋洋的,苏婵虽然瞧不见,可望着西边,凭借记忆努力地拼凑着夕阳的模样。 应该是个很美的傍晚吧,她猜测,可惜她大约一辈子都瞧不见了。 院子里站了个人,苏婵早便觉察到,也大约知道是谁。 她没说话,隔着一层轻纱静静地望着西边—— 虽然她什么也看不见。 对方也没说话,就那么安静地站在院子里,谁也没有先去打破这份宁静。 许久,苏婵才缓慢开口,却是问:“为什么是崖柏?” “柏香能让人心情愉悦,”对方沉默片刻,“我希望你开心些。” “也许很难,但,”他顿了顿,似乎是有些难以启齿,“没有什么是过不去的,不是吗?” 苏婵没应声,久死的心却因他的话泛起了淡淡的涟漪。 她曾随曾祖父在太行住过一段时日,见过绝壁上孤独而生的崖柏。 曾祖父说,崖柏应是这世上最顽强的存在了,它生而千年不死,死而千年不倒,倒而千年不朽,临万丈绝壁,深扎于立锥之地,用骄傲的姿态漠然承受着无数次狂风骤雨的洗礼,巍然而立。「1」 万木皆向阳,而柏独西指。「2」 崖柏是生命的传奇,可浅薄的语言有时候无法去传达,于是他为她点上一只崖柏香,而后小心又笨拙地告诉她—— 希望她能开心。 没有什么是过不去的。 这话好像是在同她说,也好像是在同他自己,然而苏婵并不知,面前这人正在经历怎样的苦难。 可到底,他们是萍水相逢之人。 到底,她还是个有夫之妇,不论对方相帮至此是出于何种原因,苏婵不能去问,也无法去问,她和这人的关系,也只能止步于一声轻描淡写的:谢谢。 仅此而已。 …… 那大概是苏婵一生中,为数不多的一次心动,却是在那样的时刻。 后来当然也没有结果,她甚至都没有去问对方姓甚名何。 入狱之后,母亲病逝,外面各种难听的声音入耳,她在狱中几度寻死,那一支崖柏香带来的微弱支撑消失殆尽,于是后来辅佐陆暄,就成了唯一撑着她活下去的一点点信念。 “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啊?我肚子都等饿了。” 少年人手捂着肚子抱怨了声,瞧见苏婵的时候,神色还有几分不自在。 应该算作对她的喜欢的回应了吧,那个浅尝辄止又逾越了的轻吻。 陆暄这样想着,竟然还有点期待苏婵的反应,心里居然莫名有些紧张,明明先动心的是她才对,怎么如今自己反倒成了被动的那一个了? 手不安地攥了把汗。 可等了半晌,陆暄也没等来眼前人一如既往的温和回应,他意识到不对,才终于敢去看她的脸—— “江然是你的人。” 声音平静又淡然的,带了几分疏离,苏婵站在离陆暄还有些距离的地方,未有一丝感情地陈述了这句话。 而后沉默片刻,又问他:“为什么不告诉我?” 陆暄被这突如其来的生疏和质问弄得有些懵怔,下意识觉得自己好像犯了错一般,脱口:“我怕你误会。” “误会什么?” 又是不带感情的一句质问,陆暄有些受不住她这般态度,听着心里怪难受的,便克制着情绪,“你别这么和我说话。” 苏婵便没说话了,却依旧没有上前,就那么站在那里,好像刻意与他保持距离一般。 陆暄终归是明白了什么,以为她因着这事跟自己闹别扭才躲着自己这么几日,便解释:“我让江然跟着你是怕你有危险,没告诉你是怕你觉得我这么做是有利想图。” “我没想瞒着你的,我只是还没找到合适的时机同你说,这事儿牵扯得太多太多了,我怕你知道得太多,就觉得我好像是一个很复杂很世故的人。” 他顿了顿,别过脸,小声却又倔强地嘟囔了声:“也不想你觉得,喜欢我是件丢人的事。” “喜欢?” 苏婵突然打断他,似乎是才反应过来,“你以为我待你的纵容和包庇,是因为喜欢?” 陆暄也怔了,“难道不是?” “……” 无言片刻之后,苏婵终于意识到,原来误会的根源在她自己。 在她,忘记了如今的陆暄还是个少年,少年人一片赤诚,谁待他好,他便会想要以同等的好去回报,于是她那出自长者般的僭越了的关怀与宠爱,莫名促使了某种不该生发的悸动。 “我是你的师长。” 苏婵脸色沉下来,头一回用那样严肃的语气,“我对你的好、对你的关心和纵容,是因为我是师长,并非你以为的男女之间的喜欢。” 好像猛地被人扇了一巴掌似的,陆暄霎时间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忐忑、悸动和期许都荡然无存。 余下的只有震惊、恍然、羞耻与极度无地自容的难堪。 他莫名想到了肖唯唯在南园时说过的话—— “该不会人家压根没说,是你自己自作多情吧?” “你凭什么说人姑娘喜欢你啊?” “……” 喉结上下滚动,陆暄终于回过神来,看着苏婵冷漠而严肃的神情,有些僵硬地扯了扯嘴角,努力调整了许久,才让自己显得没那么狼狈。 “原来你不喜欢我啊。” 作者有话要说: [1]并非完全原创,这段有参考两篇关于崖柏精神的文章。 [2]出自魏子才《六书精蕴》。 突然觉得,我这是在拿古代背景写校园暗恋文,甚至一度差点写世子内心:啊都亲过了那她就是我女朋友了吧?还用表白吗?……可是她是你老师啊你醒醒啊少年!!! 然后关于前世的这一段,从女主视角有点不太好表现,因为苏婵也是个对感情比较迟钝的人,知道得也不完全,这个时候就需要一个三方视角啦~没错,工具人前夫要回来了T T 第39章 诱师· 苏婵静静望着眼前的少年。 他本就不是个擅长隐藏情绪之人,说这话的时候虽然极力掩饰,却还是十分伤心的样子。 沉默片刻后,陆暄轻吐出一口气,若无其事地说了句:“我抓到那个鬼了。” 苏婵轻“嗯”了一声,“有没有受伤?” “没。” 又是一阵无言。 可看着苏婵云淡风轻的样子,还能真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地关心他,陆暄终于相信—— 她是真的,不喜欢自己。 不喜欢,所以不在意,也不会难堪,不像他这样,每说一个字,都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 却还是,要装得像她那般。 好像,在意他就输了。 “那个鬼……不,那个装神弄鬼的人,已经被张谊惩罚了。” “你放心,不会再往下审了。” 苏婵微微一怔,这才突然想起,她下午火急火燎地赶去林家,到头来还是还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儿。 这记性,真是愁人得很。 “没事了,”陆暄扯了扯嘴角,手背在身后,“我回去了。” 说着,也不等苏婵有回应,便匆匆从她身旁而过,落荒而逃一般。 这种情况,苏婵也没法再去安抚,或者说些别的什么。 只能兀自在心里叹了口气,片刻后她转身,却见本应已经离开了的少年仍旧站在门口,眼眸漆黑,神色不明。 “苏婵,”他又一次直呼她名,“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对我还不是现在这样。不会端着长辈的架子,也不会说那些心疼人的话,心里也没藏那么多负担和秘密,不会成日唉声叹气,更不会把自己装在一个,好像无坚不摧的躯壳里面。” “我一直觉得,那才是真实的你。” “可你自己却忘了。” …… 隔日在赌坊,秦四海正皱眉看着自己牌面,寻思着怎么样才能输得别太难看。 门突然被一脚踹开,吓得他一哆嗦,手一抖,牌便散落在桌上。 “……” 秦四海假装很懊恼,瞧见来人之后还不忘抱怨了句:“你怎么大半月不来,一来就搅局啊?” 陆暄扯了把椅子坐下,淡淡睨了他一眼,“自己不行还赖我?” “我哪儿不行了?你来之前,我都赢好多把了!” 陆暄没理会他,却也没上牌桌。 秦四海趁势把牌放下,换了人上场,自个儿拖了把椅子坐到陆暄身边,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陆暄被他那眼神看得直犯恶心,刚要一脚踹过去,就听秦四海语气暧昧地问了句:“你跟你那师长怎么样了?” 抬起的脚便停在半空中,陆暄神情滞了滞,默默放下脚,“没怎样。” “不是吧?你都在国子监呆了大半个月了,天天都能见到,也没发生点什么?” 见陆暄神情不大好,秦四海以为他是不喜欢私下里讨论人姑娘的事儿,况且人如今毕竟是师徒关系,玩笑话还是开不得。 便轻咳了声,琢磨着说了句:“主要我看她好像还,挺疼你的。” 挺疼你的。 不是挺“在意”你的,挺“关心”你的,而是挺“疼”你的。 听了这话,陆暄心梗了梗,瞬间想起苏婵说的—— “我是你的师长。” “对你的好,对你的关心和纵容,是因为我是师长。” 再配上秦四海说的这四个字,陆暄就觉着,他好像真的比苏婵矮了一辈儿似的。 可他私下里打听过了,苏婵就大他半岁,是头一年冬月的生辰,同他分明是同龄人。 同龄的姑娘,哪个会像她似的? “哦对了,想起个事儿,”秦四海说着,突然起身去拿了个什么东西,“我又从一个画家那儿寻了张画,你看看你喜欢不喜欢?” 画卷摊开,又是一亭亭美人坐于窗前,青丝半拢,手握书卷抵着下巴,脸上挂着恬淡温婉的笑容,眼尾微微上挑,神色温柔极了,哪怕是一张画卷,也叫人心化作了一滩春水。 陆暄立刻将画卷抢过来,咬牙盯了半晌,刚要开口,便赫然见着画中的题字并非许鉴,而是另一个不太眼熟的画家。 “这人是谁?” 秦四海点了点上面的新章和名字,“不太认识,不过他这画画得像啊,都快让人吹天上去了。这真的是没怎么见过本人的都能一眼瞧出画的是谁了吧?……哎你手轻点!别揉坏了!” 画卷的边缘被揉得皱巴巴的了,陆暄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眼睛死死盯着画中那人。 不可能的。 他虽不擅丹青,却也懂得品鉴,不可能随意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画家都能随意将那人刻画得这般神似。 况且那个人,何时对旁人露出过这般温柔的神色? 这般眉目,怕是只有亲近的人才能勾勒得如此细致入微,可陆暄压根就没听说过有哪个人可以这般得天独厚,可以那般细致地去观察她的眉眼。 可转而一想,陆暄心中又泛起了几分酸涩和苦楚。 他似乎是忘了,苏婵自己本身,就是精工画学之人。 当年她之所以能在京城文坛崭露头角,便是因着那卷长达一丈的《太行山居图》,还有数幅珍禽异兽、花鸟鱼虫的团扇小品。 她能在京城号召文人南园雅集,说明她本身与这个圈子里的人就是有往来的,那么,私下里有那么些他不知道的蓝颜知己,好像也不是什么很难理解的事儿。 毕竟,他也不是她的谁,不过是国子监那么多监生当中,身份稍微特殊一点的罢了。 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罢了。 …… 这日天气闷热,陆暄坐在家里的小窗前,望着桌案上数张画卷发呆。 笔被他用得炸了毛,墨和颜料也被和得乱七八糟的,是陆暄自个儿见了也忍不住嫌弃的程度。 画中之人无一是她,却又无一不像她,然而陆暄是真的不会画画,每次画着画着,就自个儿放弃了,留了一堆四不像的半成品。 半月前魏王接了陛下密诏前去郓州查案,恰逢国子监六月田假,陆暄在家呆了好些日子,终日无所事事,便偷摸着学画。 没去赌坊也没去拂音阁,却也不觉得日子枯燥,只是每天到头来,都觉怅然若失。 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总觉得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来。 陆暄正发着呆,魏王妃便来了。 还未进门,她便见着平日里那恨不能天天上房揭瓦的臭小子坐在桌前,眼神发直,桌上堆着一摞用过的宣纸,听陆暄院子里的人说,这几日世子用的笔墨纸都快赶上他过去一年用的了。 于是魏王妃忧心忡忡地赶过来,看着那一堆鬼画符似的玩意儿,神情复杂,“儿啊,你是不是病了啊?” 陆暄茫然抬头,就见魏王妃伸手覆上他的额头,一脸担心,“不会真是上回发烧落下了后遗症吧?” 陆暄:“……” “母妃,”陆暄无奈地喊了声,推开魏王妃的手,“您真是奇怪。” “平日里总念叨着让我好生念书,我这听您的话,您又要觉得我不正常。” 他重重叹了口气,不满抱怨,“做人怎么就这么难?” 闻言,魏王妃尴尬笑了两声,收回手,“主要你父王也不在家,难得见你这么乖顺,一时不太习惯罢了。” 陆暄轻哼了一声,却没像平时那般玩闹,看上去心不在焉的,神情也有几分不易察觉的落寞。 魏王妃最是了解她这儿子了,要说这还没个什么事儿,那才真是见了鬼。 左右猜他心思不着,魏王妃只好把视线落在桌上堆得乱七八糟的画纸上,她听说陆暄近几日请了民间的老画师上府,可瞧见他纸上画的东西…… 人不人鬼不鬼的,都什么破玩意儿? 魏王妃抽出了一张勉强能瞧出人形来的,看了半晌,努力琢磨着夸他的词儿,话都到了嘴边,却实在是说不出半句违心的话。 便看向陆暄,神情一言难尽。 真要说,他爹那也算得半个文人了,也描得一手好丹青,怎么偏生,就遗传了她这双,拿不起笔杆子的手…… “画得很好,”魏王妃闭着眼睛深吸一口气,扯了扯嘴角,“下次不许再画了。” 又怕太打击他积极性,魏王妃赶紧补了句:“你这手吧,还是更合适拿玩刀耍剑,画画这等风雅事,咱们家有你父王就行了。” “……” 陆暄脸黑下来,抓起桌上的笔,赌气一般,“唰”地一下扔出了窗外。 …… 于是陆暄白天也不画画了,偶尔出门四处耍耍,偶尔陪着魏王妃练练武,好像恢复了以往的朝气。 魏王妃终于欣慰了,渐渐放心下来。 然而夜里寂静无人的时候,陆暄还是会偷摸把先前从秦四海那弄来的《嗅花图》和《小窗图》拿出来琢磨,有时候也悄悄地用笔去描摹。 都说勤能补拙,久而久之的,还真让他摸出点门道来,而且看得久了,越发觉得这两张图有些不太对劲。 “主子,您还在折腾啊?” 裴逸给陆暄换了盏亮些的灯,打着哈欠,“这都快三更天了。” 陆暄没听见声儿似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两张画,衣衫的勾描、五官的刻画、还有着色之法,怎么看怎么相似。 像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 “姑娘。” 苏府,苏婵正在书房整理着东西,便听得下人来报:“蔡丞相过来了。” “请他进来吧。” 苏婵平静应了声,将方才折腾出来的箱盒一个个复原,眉心轻轻觑着。 苏家就这么大,能寻的地儿她都寻遍了,连后院都打着修缮的由头将地皮翻了个遍,实在是没找到半点那封诏书的蛛丝马迹。 如今曹家是保不住了的,陛下失了一条臂膀,膝下又无子嗣,怕是快坐不住了,若诏书真的是在苏家,她必须尽快寻到才行。 下人领了蔡何全进来的时候,苏婵已将书柜收整好,但大体还是看得出痕迹来,她起身去迎接的时候,瞧见蔡何全不动声色地,将整个书房打量了一番。 苏婵假意不知,见了礼后,便招呼着蔡何全在设好的茶座坐下,笑道:“大人今日怎么有空亲自光临寒舍?” 蔡何全没说话,默默打量着对面正斟茶的女子。 当是个有胆识谋略的奇女子,打一开始明文检举曹文修的时候,蔡何全便这么觉得了。 南园诗会之后,又叫人重新认识了这个姑娘,是在官场沉浮了这么多年的蔡何全见了,也要感慨一句“后生可畏”的程度。 蔡何全看着苏婵奉上来的茶,没接,突然问了句:“王爷已去郓州大半个月了,你就这么沉得住气?” “韫玉不明白大人的意思。” “陛下如今对曹家已经失去信任和耐心了,王爷从郓州回来前,曹章必然会反扑,你先前得罪过他,以他的性子,怕是不会轻易放过你,也不会放过苏家。” 说着,蔡何全压低声音,“我知道你如今留在京城,留在国子监,是因为手上有陛下看重的东西。你把东西交给我,离开这里,我保你一家全身而退。这样东西不在你手上,陛下也不会多加为难。” 苏婵没应声,默默地捻起一撮茶叶,扔进了水壶之中。 前世因看不惯赵琳琅,蔡何全对她倒多有照拂,可苏婵清楚,蔡家对她的照顾并非出自父辈的情谊。 而是利益。 且不说如今诏书尚且下落不明,就算苏婵真找到了,也断然不会交给蔡何全,她不能让魏王还未登基,就陷入被世家掣肘的被动局面。 见苏婵不说话,蔡何全便猜测她应是有所犹疑,毕竟蔡家和苏家先前并没有交情,苏婵信不过他,也是情理之中。 “韫玉啊,其实我很欣赏你的才华和胆魄。你一个女子,敢为了家族承父志,不顾世俗约束入国子监,孤身一人留在京城做你认为对的事情。可这里是启都,是京城,这里不缺的就是有志之士,甚至不会有人在意你的生死。你是个女子,本可以选择安稳度日,何故坚守至此?” ——不会有人在意你的生死。 ——本可以选择安稳度日,何故坚守至此? 不知为何,苏婵听了这话竟想起上一世,陆暄操办完林知南的后事后来找她。 他第一次在她面前露出害怕的神情,第一次那么慌张又恐惧地抱着她,然后告诉她—— 他输不起了。 太和十一年,六宫宫变,齐尚为首的宦臣逼死了皇后肖雅祯,他失去了母亲; 次年北境战乱,平邑侯肖时战亡沙场,长公主与陛下撕破脸,幽禁府中郁郁寡欢,暴毙于太和十三年,他失去了最疼他的姑母; 同年,林知南、林荃、宋漾、王元启等一众支持东宫的贤能之人,要么含冤而死,要么被排挤出京,终归是无一善终。 至亲、挚友,一个个地离他而去。 苏婵当然知道,那时的陆暄在意的是什么,输不起的又是什么。 并非他的东宫之位是否能稳坐,而是,看着那么多至亲的、活生生的人,为了他这个位置前仆后继,一个又一个地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可他拼尽全力,也只能发出暴怒而无可奈何的嘶吼。 他是个赤诚良善之人,看到别人为他而遭罪,比自己受难还要痛苦得多。 当初被责令重杖责罚,打得皮开肉绽也不见他皱一下眉头,林知南死的时候,却是抱着她隐忍啜泣,哭得像个孩子。 她却只能轻轻回拥他,抚摸他的后脑,告诉他—— 没关系的,我不会让你输。 只要我们赢了,他们就不是白白牺牲。 而后第二年深秋,银杏落了一地金黄的时节,苏婵焚于御书房大火之中,最后一个支持东宫的权臣,也没了。 赵琳琅以为她死了,陆暄没了支撑,被逼废黜不过是时间问题。 然而啊,然而…… 苏婵垂眸轻轻一笑,再抬眸时,目光却是从容而坚定,清澈又平静的。 她声音很轻,似羽毛飘落一般,却又不急不缓地,荡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可是,我也早就不在意我的生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铺一下权谋线,啊太难写了呜呜呜还是甜甜的恋爱比较合适我,大家轻点杠毕竟作者智商极限也就在这里了T T主要是为了感情线服务的(轻轻)。 大概就是一个世家和皇权之间对立制衡的关系,前面提过世子上一世未娶妻是因为不想被世家控制(废太子也有这个成分在),反正就……不管是谁都不算赢,都付出了非常惨痛的代价,而女主现在要做的,就是规避这些,让世子可以不那么艰难地坐稳东宫之位。 第40章 诱师· 半夜,林知南坐在桌前看着书,忽觉一阵阴风吹来,让人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他便起身,想去将窗户关了,然而离窗台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他突然看见外头院子里的歪脖子树上赫然飘着一个人影。 风沙沙而过,轻飘飘卷起那浅色的衣裳,在这样的夜晚是说不出的诡异,林知南顿时冷汗都冒出来了,刚要壮着胆子上前去关窗,却见那影子突然之间就没了。 仿佛一条蜈蚣沿着脊柱往上爬,林知南只觉自己浑身汗毛倒立,小腿肚子打着颤。 哆嗦着上前关了窗之后,他抬手抹了把头上的冷汗,刚要缓解一下紧张,却见屋内他方才坐过的桌前,赫然坐着一少年—— 少年一身亮灰色华服,翘着二郎腿吊儿郎当地坐着桌前,手上转着他方才用的那只毛笔,见他回过头,不由挑了下眉头,似笑非笑的。 林知南腿都吓软了,往后踉跄几步,强作镇定地行礼:“世子。” “不知深夜到访,有何贵干?” 林知南面儿上维持着礼数,看上去一派温和,内心却还未从方才的惊吓中缓过来。 陆暄瞧着这人,好似知晓他内心想法似的,轻轻一笑,故意问了句:“吓着你了啊?” 何止啊?魂儿都差点飞了。 林知南内心想着,扯了扯嘴角,“是有点。” “啧!大老爷们儿,怎么那么不经吓啊?姑娘都比你胆子大。” 陆暄把手里的笔放在笔架上,好像只是随口一说,可林知南却是听出来了其中深意,脸色不由微微一变。 却还是尽可能地维持着表面镇定,“世子……是如何发现微臣的?” “很难发现?” 陆暄笑了声,语气略带讥诮,“你不会觉得自个儿的手段很高明吧?装鬼作弄人这种事儿,三岁小孩儿都不干了。” 林知南抿唇,神色有些难看。 陆暄瞧了他神色半晌,手指重新勾起笔把玩着,漫不经心问了句:“你不想她留在京城,还是留在国子监?” 他顿了顿,“你们关系很好?你这么在意她的事儿,她知道吗?” 后半句语气酸溜溜的,显然带了不满。 陆暄这两日可是把画坛文坛的人都查过一遍了,排查出这个林知南,一来他跟苏婵确实有过往来,二来,国子监闹鬼一事同他有关。 而且陆暄还得知,林家是苏婵祖母的娘家,论辈分,林知南是她远房表哥,年长她几岁,去年刚及弱冠。 噢,尚未娶亲。 想到这里,陆暄对眼前这人陡然生了几分敌意,他听江然说,前几日苏婵来过林家,还同林知南单独说了许久的话。 林知南自然觉察出陆暄的敌意来,一时茫然,倒还认真地思考了一下陆暄的问题。 斟酌半晌,他答:“算不上关系很好吧,早些年在太行遇到过,有过书信往来。后来她回京城了,也相互馈赠过字画,但私下里并未见过面。” “怎么?你还想同人私下见面?” “不敢,不敢。” 林知南低头,想着他那位表妹,心中自然是欣赏的,可这份欣赏只是单纯出自对才女佳人的赏识和钦佩,并未夹带半点男女之情。 她那样的女子,当是容不得旁人有半分亵渎的。 林知南自然知晓分寸,故而这些年的往来之中,苏婵虽唤他一声“表哥”,他却始终恪守着礼数,同旁人一样,唤她作“姑娘”。 陆暄盯着林知南看了半晌,手里的笔险些被他折断。 可陆暄也打听过林知南的为人,知晓他也算是个堂堂正正的君子,并未有过什么劣迹,与赵琳琅那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截然不同,更谈不上有什么令人讨厌的地方。 偏生越是这样,陆暄就觉得越是恼火,他自知这份恼火没有由来,便别过视线,克制了半晌,“所以你找人装鬼吓唬她,是不想让她留在京城?” “她不合适留在京城。” 陆暄神情一滞。 好半晌,他才敛去眼底窜起来的那点儿在意,用鼻音不屑地哼了声:“幼稚。” 林知南:“……” “世子前不久,似乎才过十六岁生辰。” 陆暄“噢”了一声,“是有这事儿。” “微臣今年二十有一了。” “所以呢?” 陆暄嗤笑一声,“装鬼吓唬人,是二十一岁的人干的事儿?” 林知南深吸一口气。 罢了,这事儿是他考虑不周,便任他嘲笑吧。 “对了,”陆暄从兜里掏出了画卷,摊开在桌上,“这画,你眼熟吗?” 是《嗅花图》。 总体不算太大,但画功极为精细,是一看便知画得是谁人的程度。 林知南皱眉,“微臣并不精工人物画,不过这画风……倒是有几分眼熟。” 噢,意思是不是他画的。 “那行,”陆暄把画卷起来,“画我暂时留给你,有劳林兄把这人找出来。” “毕竟事关姑娘名声,我也不好找别人,”陆暄起身,将卷轴递过去,“拜托了。” “……微臣遵命。” …… 转眼又过去半月余。 前几日从长公主那处得了消息,说曹贵妃自打小产之后失了恩宠,性情暴躁,如今在宫中半疯半傻的,只是碍于情面,一直没废她的妃位。 “这皇帝当得可真窝囊,”云知望着蹲在院子里拾掇花草的苏婵,小声同旁的青音嘟囔了声,“外面都在传曹妃不贞,怀了别人的种。这等事,寻常男人都忍不了,他一个天子,居然连废妃都不敢。” 青音比云知要稳重些,万不敢像她那般说话,好在苏婵没听见,便捅了捅她胳膊,“你少说两句。” 云知撇撇嘴,倒也真不说了。 她听得外头传言,说那皇帝是曹家一手扶上去的,他念旧情,不想弄得太难看,倒也有人说,曹家如今的权势可不比天子小,皇帝真要废了曹妃,明天那金銮殿就得换个人坐了。 不过说这些话的人,没过两日就死了,死得不明不白的。 然后敢说话的人就变少了。 “姑娘,”陶继从外头进来,喊了声,“林公子来了。” “让他在前厅等会儿,”苏婵剪下了两朵栀子,落在掌心,“就来。” 她走到屋檐下,将剪刀放在窗台,淡声警告了句:“下次再乱说话,我可要罚你棍子了。” …… 林知南近来与苏婵来往得频繁了些。 到底林家和苏家算得上亲戚,虽说老一辈人出了那么个不太光彩的事儿,但林筌念着苏婵一个姑娘独在京城,便叮嘱林知南平日里能帮的多帮着些。 但也需注意分寸,毕竟苏婵也好林知南也好,他们这些人,名声什么的是最重要的了。 “表哥,”苏婵笑着喊了他一声,行了礼,“今儿怎么有空?” “本也就挂个闲职,空得很。” 林知南是去年的新科进士,但他这人吧比较闲散,也没什么上进心,林筌打点关系给他弄了个清闲的职位,平日里也没什么事儿。 他本也是个不爱弄官场那些事儿的,苏婵清楚,当初两人在朝堂虽是盟友,但私下里也算是半个知音。 “是有什么事吗?” 苏婵给林知南倒了杯茶,刚递过去,就见他从袖里抽出一张画,神情有几分严肃。 苏婵愣了愣,接过画卷摊开。 “除了这个,近来京城广为流传的几张人物画女子像都是照着这个模子出来的。认识你的人,都能看出这画的是你。” 苏婵抿着唇,视线落到画中那人的脸上,眉心微不可见地拢了拢,再看左下角的题字:许鉴。 她知道许鉴,许家世代都在画院供职,精工人物画,给历代帝王、妃嫔和权臣描摹人像,许鉴背负着家族的这份压力,折损了作为一个画家的灵气,画不出像样的东西来,为了名声,便私下里找人代笔。 这画一看便晓得不是出自许鉴之手。 “我知晓了,”苏婵将画收好,“多谢表哥提醒。” 林知南点点头,陆暄说得没错,这事儿事关姑娘名声,他也不好擅自处理。 左右一些话不合适他来说,林知南便也没呆多久,寒暄了几句就告辞了。 等心不在焉地回到家中后,他才后知后觉想起来—— 糟糕。 世子那画,他忘拿回来了。 …… 过两日半夜,陆暄又悄无声息地摸进林家大门,把正准备熄灯睡觉的林知南吓了个半死。 “又吓到了啊?” 陆暄揣着手,踢开脚边的靴子,懒懒说了句:“真不经吓。” 林知南:“……” 是,他不经吓,半夜三更翻人窗户还说人家不经吓,这世子还真是。 不过这么一吓,林知南倒是清醒了。 他从床上坐起来,有些尴尬地看着陆暄,不等他开口便认错:“我把画落苏家了,没拿回来。” “……什么?” 林知南不敢看陆暄的眼睛,轻咳着解释了句:“就……毕竟是画的她,我当时如果要回来,好像有点……奇怪?” 陆暄心里一梗,气得说话都不利索了,“你把画给她做什么?” “毕竟我也是个外人,这种事,还是她自己处理比较合适。” 陆暄:“……” 说得也有道理。 不过,经过这么个事儿,陆暄也就看出来了。 这个林知南吧,瞧着倒是个读书人,但这脑子有点,不太好使的样子。 陆暄叹了一口气,原谅他了,“那你回头拿回来了告诉我一声。” 林知南沉默片刻,“不去。” 陆暄一拳砸过去,暴怒,“你给的,你不去谁去!” 虽说克制着没怎用力,可林知南到底是个书生,哪挨得住陆暄的拳头? 整个人便往旁一个趔趄,头砸在床栏上,疼得林知南倒抽一口冷气。 “说到这个,微臣还没问过世子,”林知南重新坐正,理了理衣裳,“那幅画,为何会在你那里?” 目光虽淡然,却多有审视,问得陆暄一愣,好像那见不得人的心思要被戳穿一样。 他立刻收了手站直,竭力掩饰着要被看穿的慌乱,哼了声,“算了算了,一幅破画而已,不要也罢。” 便又利索地翻窗,离开了。 …… 《嗅花图》和《小窗图》还只是其二,如今京城画坛里流传着的以苏婵为原型的美人像远不止如此。 且,都署了不同画家的名,有点儿名头的、完全没听过的,都有。 苏婵又叫人去找了几幅过来,细细比对了笔法之后,神色渐渐凝重起来,青音和云知在旁气得不轻,骂道:“到底是哪个登徒子平白无故毁姑娘名声?” 画得太过神似,当真不是非亲近之人能够轻易做到的,加上苏婵如今尚未婚嫁,京城一时众说纷坛。 打从舞弊案开始,苏婵就颇受争议,加上她近来在京城结交权贵,以女儿身入国子监这件事,哪里还有什么闺中清誉可言? 不过苏婵自己,早就已经不在意这些了。 “把这些画买过来,烧了吧,”苏婵淡漠起身,“云知,你和陶叔随我出去一趟。” 作者有话要说: 陆暄:未来大舅子脑子怎么这么不好使,真愁人。 林知南:谁家熊孩子?赶紧带走! 苏婵:不好意思见笑了,这就带走。 陆暄:……那画能不能还给我? 苏婵:烧干净了,闭嘴吧。 第41章 诱师· 苏婵去了赵家旧宅。 宅子地儿偏且不大,荒废了数月,杂草长得快比膝盖高,里面还隐隐透着难闻的土腥味。 云知和陶继不知她来此处做什么,大门上没有挂牌匾,他们也不知道是什么地方。 两人将将要随苏婵跨过门槛,便听得苏婵突然说了句:“你们就在这里等我吧。” “云知,把你的袖刀给我。” 云知一愣,看着院里一片荒芜,以为苏婵是想拿来除草,便道:“姑娘,咱们要不还是找工人来做吧?” “想什么呢?” 苏婵知晓她是误会了,伸出手,淡淡的笑意掩了她眼底的情绪,“一会儿还你。” …… 当年苏婵嫁得匆忙。 因家中出了事,苏世诚走不脱,捎了个信给夫人定下了苏婵与赵琳琅的婚事之后,赵家的轿子就把苏婵接走了。 并没有想象中的喜庆与风光,反而有点逃窜一般的狼狈。 赵家是寒门,祖籍青州,大老远上京城念书参加科考,家中的钱财多用来供他读书,唯一这不过三间房的小宅子,还是郭氏变卖了家中的田地再问亲戚东拼西凑来的钱咬牙硬买下来的。 他家并不富裕,加上婚事定得急,婚礼来不及操办,接亲那天抬轿子的大汉都是临时凑的,到了苏家之后便开始闹,说工钱给得少,说什么也不肯抬新娘回去了。 苏夫人气得不轻,赵琳琅的神色大约也尴尬极了,苏婵透过红盖头,能看见他的手局促不安地攥着,不停地向她和苏夫人道歉,然后去同轿夫交涉。 苏婵那会儿心善,知道家中大约出了事,赵琳琅娶她也是出于情面,便同苏夫人说了几句,悄悄拿了自己的钱。 她原先见过赵琳琅几回,也听父亲提起过,说这人过得还挺不容易的,苏婵记着这一点,原先在家中的那些小性子坏习惯都收起来了,努力地去学做一个合格的妻子。 和一个,合格的儿媳妇。 但郭氏性子不那么好相处,苏婵又随性惯了的,她作画时,天大的事儿都能先放在一边。 毕竟灵感这东西不可能时时有,苏婵格外珍惜每一次随意生发的信笔挥霍,时常让郭氏觉得自己被怠慢。 久而久之的,婆媳矛盾就爆发了。 终于在那个午后,苏婵刚刚将与友人约好的《江山图卷》完成了一半,郭氏就怒气冲冲地闯进来。 云知拦她不住,顶了几句嘴,郭氏气得不轻,直言她们主仆都不将自己放在眼里,反手就将桌上的砚台朝苏婵砸过去。 那砚台是苏婵从家中带过来的,质地沉,下墨快,苏婵被砸到额头,里面的墨飞溅出来弄到眼睛里,生疼。 …… 苏婵眼睛坏了。 除了再也拿不起笔,生活上也有诸多不便,赵琳琅得了假回家,哭着跪着求她原谅。 她那时还不知父亲已经没了,也不知赵琳琅究竟怀揣着怎么样的心思,她没说原谅,却也不抗拒他的照拂。 那段时间,赵琳琅待她可谓呵护备至,回回都亲手煎了药,小心翼翼地哄着她吃。 药苦,可苏婵更在意自己的眼睛,咬着牙喝了几个月,损伤了味觉,后来渐渐麻木,尝不出味道来了。 然而就这样,苏婵的眼睛也丝毫没有好转。 她依旧如一具空壳,呆在暗无天日的地方,浑浑噩噩。 ……生不如死。 …… 得知苏世诚的死讯是夏天结束后的一个清晨,她从梦中惊醒,心脏骤痛。 服侍她的云知和青音都不在榻前,只有平日里跟着郭氏的一个小丫头,跪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云知和青音跟了她许多年的,又护主,尤其是云知说话冲,平日里没少跟郭氏冲突,苏婵隐隐听到院子里有争吵声,当时心里就咯噔一下。 ……云知死了。 苏婵踉跄着跑出去的时候,云知已经咽气了,她只能听见青音强压着的无比悲怆的哭声。 她告诉她,父亲,已经没了。 四月底,就已经没了。 …… 回忆至此,苏婵已经踏过了荒芜的院落,杂草踩在脚底发出声音,她一步步的,回到当初那个清晨。 那个天崩塌的地方。 指甲嵌进了掌心,苏婵看着前世今生相同又不同的场景,深吸一口气。 今天是个阴天,云层很厚,过会儿估计要下雨。 真是讽刺啊。 还以为在那一场大火中,她和赵琳琅的孽缘,会断得干干净净。 上了年头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门顶落了灰尘下来。 苏婵回过神,目光落在从阴霾中缓缓走出来的青年男子,神色淡漠而从容,眼里又透着几分隐隐的警惕。 男子穿了一身粗布白衣,头发也用了白色的发带束着,就那么站在棕灰色的木门前,望着她,眼底是难以克制的惊涛骇浪。 赵琳琅今年二十有二,正当好的年纪,他生得高大俊美,性情又温和,加上这一副好皮囊,不知惹得京城多少女眷为他侧目。 偏生赵琳琅出身不好,许多姑娘家瞧他家境不上,纷纷只道可惜了这张好脸。 可苏婵原先从不觉得惋惜,她打一开始见着赵琳琅,就觉得这人并非池中物,他如今穷困潦倒,可他断不会穷一辈子。 该可惜的是,终归是个心术不正之人,所谓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也不过如此了。 对视良久之后,苏婵终是轻轻一笑,没有想象中的指责和愤怒,声音平静得有如老友叙旧一般,“回京城多久了?” “不久。” “怎么逃出来的?” “路遇农民□□,趁他们不注意,逃了。” 说得轻描淡写的,但苏婵却是隐隐猜测这其中估计藏了什么猫腻。 她面上不显,平和而笑,“这样啊。” 然而赵琳琅对她这般淡然的态度却是极为不习惯,他们初为夫妻时倒也相敬如宾,他尊重她,她顺从他,可这段他自认为风平浪静的甜蜜时日,不过短短半年。 之后她失踪过一段时间,回来之后铁了心要同他分离,甚至不惜付出声名尽毁的代价,闹到了官府,强行与他脱离了夫妻关系。 再之后,她成了太傅,朝堂之上两人几乎针锋相对十多年,以至于赵琳琅压根就忘了—— 其实苏婵本身,是个性格很温和的姑娘。 温和到,你同她吵十句嘴,她也只是抬眸笑笑,然后塞一颗糖到你嘴里,全然不计较地哄一声:不说了啊。 这当然不是对他。 是对陆暄。 那个,逼得苏婵背弃家规世俗入朝堂、与一群男子同进退,数次险象环生,还杀他赵家满门的陆温昀。 想到这里,赵琳琅绷紧下颌,袖中之手攥出了一把汗。 他死死盯着面儿上看起来依旧如常的苏婵,好半晌,才克制着声音开口:“听说你现在进了国子监,位列五经博士之首。” 这事瞒他不住。 就像苏婵对赵琳琅的性情了如指掌,赵琳琅对她也分外了解,但凡他回京,稍微一打听,便清楚如今的自己并非是当年年少时。 而她种种行为的目的,赵琳琅也必然看得比旁人要清楚。 故而苏婵并不否认,“是有这事。” “你还结交了长公主,教她那不到十三岁的女儿念书,把她带在身边,如师如姐。” 苏婵笑了声,目光里染了几分寒凉,“难不成等再过几年,她长大成人,让你们这些求和派逼着送去大丹和亲,然后客死异乡、尸骨无存么?” “那是没有办法!” 赵琳琅往前两步,近乎低吼出声,可他的怒吼又在苏婵平静的注视之下显得那么苍白。 当年大丹侵犯大启北境边关,肖侯爷带兵奋勇征战,铁血沙场,眼看就要将敌军倒逼回对方边界,兴许还能拿下当年割让出去的城池。 可他毕竟除了是军侯,是驸马,还是皇后肖氏的兄长,也是太子陆暄的亲舅舅。 立下如此军功,叫人不得不忌惮,唯恐又重蹈顺昌皇帝时期外戚专政的局面,一众文官开始上书禀奏,称驸马肖时好大喜功、贪恋战事,要求他退兵回城,与大丹谈和。 次年大丹为表两国友好,亲派了一名皇子来启都,并带走了肖唯唯。 长公主自是不肯,可无奈肖唯唯当时没了清白之身,又有朝臣谗言,最终肖唯唯被封公主,送去大丹和亲。 从那之后,长公主与陛下之间便有了芥蒂,陛下也变得不那么信任肖家和太子,久而久之的,朝堂上便形成了两股对峙阵营。 之后的大启,便在这般内耗之下,摇摇欲坠,因为党争,牺牲了许多许多的人。 赵琳琅咬牙提了一口气,似乎是想起了苏婵死时的情形,眼眶微红地凝了她许久,突然别过视线,“我回来,不是要同你吵架的。” 赵琳琅的声音有些干涩,甚至夹带了几分恳求之意:“这辈子,我们不要吵架了,好不好?” “我带你走,我们都不要留在京城了,行吗?” 苏婵不说话,赵琳琅便又往前了一步,重复问她:“行吗?” 沉默半晌,苏婵突然轻笑出声,语气带了讥讽的:“你是真的恨我啊,隔了一辈子,还要这样恶心人。” “我没有……” “你流入京城的那些画,我已经烧掉了,”苏婵打断他,冷声道:“别画了,你不膈应我膈应。” 听得苏婵半点不留余地的语气,赵琳琅却没有了前世那般气性。 他深吸一口气,扯了抹苍白的笑,“好,好。我不画了,不画了,你别生气,别生气。” 这样低声下气的语气更是让苏婵心生警惕,当年便是他这般态度,哄得她好苦。 “我不管你如今回京是要做什么,”苏婵态度依旧冷淡,甚至有几分决然,“大势所向,曹家要倒台,皇位要易主。既然活了一辈子,我想你也不蠢。可是赵琳琅,你若敢动温昀——” 她仰头平静与赵琳琅对视,一字一顿,“你敢动世子,赵大人也知道,我的手段并不是一直都那么温和。” 听得那个名字,赵琳琅方才的理智陡然崩塌,眼底瞬间蹿出火星来,他大步上前逼近苏婵,“怎么?我若执意动他,苏韫玉,你现在,还敢杀了我不成?” “你可以试试。” 苏婵不紧不慢,“当初你身居高位,迫于形势我不敢轻易动你,可如今,你寒门出身无官无爵,甚至于是个逃犯,在京城并无依仗。你究竟是哪里来的自信,觉得我不敢杀你?” 赵琳琅紧了紧双手,死死咬住下颌。 面前的姑娘眼带笑意,看似温软,可她雷厉风行的手段,赵琳琅不是没见识过。 她不是不狠,只是没触及到底线时,顾着情面,可一旦越了雷池,她便是半点都不会心软的。 而她的底线,就是陆暄。 是陆暄。 是陆暄啊。 莫大的妒意和愤恨涌上心头,赵琳琅突然猛地握住苏婵的双肩,低吼:“你就那么爱他!爱他到不惜一切代价,爱他到自己的名声都不要了,爱他到心甘情愿被困在这肮脏的漩涡之中,爱他到宁可你这双画画的手沾满鲜血和污渍!” 苏婵皱眉,“你发什么疯?” 他力气极大,尤其如今盛怒之下,苏婵根本挣脱不开,幸而进门时问云知要了袖刀。 她手不动声色地握住刀柄,赵琳琅还在发疯,手却从她的肩膀顺着脖颈,缓缓覆上了她的脸颊,那么悲伤,又那么讽刺,手上却是发了狠的,恨不能要将她捏碎一般。 “未来十多年的路该怎么走,你都替他想好了啊……” “苏韫玉,”赵琳琅咬牙切齿,苍凉开口:“你是真的爱他啊。” 作者有话要说: 苏婵:???这事儿我怎么不知道? 作者:(叹气)你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宝贝。 赵琳琅:噢,所以我的本质是助攻。 陆暄:我一个狂喜。 苏婵:……疯子的话,听听就行。 陆暄:我觉得赵兄甚是有理!我可以冲了。 苏婵:…… 赵琳琅:滚。 所以前夫的作用,大概就是开个新视角吧哈哈哈(bushi,他还有别的作用),虽然他说的不一定是对的,但不管怎么样,世子都是我们韫玉最重要的人!!! 第42章 诱师· 苏婵被他弄得疼,左右挣脱不开,便迅速抬起手。 锋利的刀刃划过赵琳琅侧腕,疼得他闷哼一声,放开了苏婵。 苏婵立刻退了几步,手里还举着刀,刀刃挂着血。 赵琳琅捂着手腕,鲜血从他指缝间渗出,他不可置信地看了苏婵半晌,突然仓皇大笑,神色却是比哭还难看。 “你还是这么防着我,”他掩着心中悲痛,“可我只是想见你一面而已。” 苏婵拧着眉,仍旧一脸警惕地望着赵琳琅。 方才那一刀划得虽不深,却也流了好多血,赵琳琅的衣袖都被染红。 “我与你没什么好说的,”她神色淡淡,“无论今生前世,你我各司其职各保其主,可你非要同我扯男女情爱。我是他的师长——” 苏婵顿了顿,一字一句警告:“赵琳琅,你辱我辱得,辱他,不能。” “是吗?” 赵琳琅苍白而笑,努力站直了身子,“你扪心自问,那么多年,你在东宫那么多年,对陆温昀,当真没有一点男女之情?” “你与我在朝堂上不死不休,全然背弃了你苏家的祖训,你敢说只是出于师徒情谊?” “他无才无德乖张暴戾,动辄重刑加深,还杀我赵家满门!可你还是拼死护着他!苏韫玉,”赵琳琅深吸一口气,沙哑着嗓音,“这就是你说的,各司其职、各保其主?没有半点男女之情?” “没有。” 苏婵的回答不带半点犹疑,可关于赵琳琅指控的那些罪行,她却不想要再与他争辩。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当初因为陆暄太不受世家控制,背后又有陛下和肖家的支持,他们没有办法,便在民间大肆编排东宫的不是,企图利用民心来撼动东宫的地位。 赵琳琅盯了她半晌,找不出破绽来,可苏婵惯来是个会藏匿心思的人,他从来猜不透她,便轻轻一笑,笑得有几分虚弱。 “最好是这样,苏韫玉。” 说着,他声音里透出了几分威胁般,“苏婵,你最好不要喜欢他,永远都不要。” “我现在一无所有,我什么也不怕。你如果敢喜欢他,我会不惜一切代价,毁了你也毁了他。” …… 陶继和云知在外头等了半天,总觉得有些放心不下,刚要冲进去,就见苏婵已经出来,神色比进去时严肃了许多。 两人正要开口问什么,苏婵便把袖刀递上前。 看似什么也没发生的从容,可握着袖刀的手却是轻微地在颤抖。 云知和陶继对视了一眼,接过袖刀,小心翼翼问了句:“姑娘,你……没事吧?” 苏婵却好似没听见似的,自顾自地走了几步,突然又停住。 赵琳琅绝不可能善罢甘休。 他是带着前世的仇怨回来的,陆暄杀他满门,以赵琳琅那睚眦必报的性子,哪怕魏王顺利登基,他也断不会让陆暄坐在东宫那个位置。 “找个人盯着赵琳琅。陶继,你去给长公主递个帖子,就说我想拜见魏王妃,请她安排一下。” “顺便查一下,近来京中各世家的走动情况,越详细越好。” 说完这些,苏婵顿了顿,似乎还有些犹豫,片刻后她才压低声音同云知道:“你带人盯着里面那位,必要的话……” 她闭上眼,轻吐出一口气,“便杀了吧。” …… 魏王府。 晨起练完剑的魏王妃微喘着接过下人递来的帕子,捂着脸轻吐一口气,“世子今日又没出门?” “没,世子这两日都不怎出门,不过……” “不过怎么?” “不过,半夜的时候,倒是有人撞见世子跑出去过几次,具体去了何处,属下就不知晓了。” 魏王妃并不想限制陆暄的自由,故而平日里都不会派人专门跟着他,加上陆暄看起来是个不着调的,身手却是好得很,怕是这府上一等一的高手也不定能跟他几条街。 可白日成天关在屋里,半夜偷摸跑出门,魏王妃怎么想都觉得这小子不太对劲。 于是沐浴更衣之后,魏王妃直奔陆暄的院子。 院子里安安静静的,下人们连打扫个院子都蹑手蹑脚的,生怕弄出个声响惹了那小祖宗,就是见了魏王妃,也只敢用刚好够听见的声音恭敬行礼。 魏王妃看了眼天上的日头,“还没醒?” 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尴尬地应了声:“世子近些日子……似乎因为天气炎热,身体不适。” 魏王妃会信才有鬼。 便冷笑一声,也不等下人去通报,直接去了陆暄的卧房,推开了门。 床上干干净净整整齐齐,不见人。 “世子人呢?” 下人硬着头皮,“在……书房。” 这话说得魏王妃一愣,半晌后欣慰地笑了声:“终于不是摆设了啊。” 说着,便去了书房。 然而门刚推开,魏王妃就愣在原地,看着满屋子被扔得乱七八糟的纸团子,她随手捡起一个,拆开,皱皱巴巴的宣纸上是一个不太成型的人形。 如此,她大约也就知道陆暄彻夜在书房是做什么了。 “你们这么多人,是照顾不好世子吗?” 魏王妃皱眉指着被扔得到处都是的鬼画符,“赶紧都给我收拾了。” 下人们赶紧要上手,一来二去的声响弄得有些大,镂空屏风的那头便传来一声暴躁的:“吵死了!” 空气立刻凝固,所有人都僵在原地一动不敢动。 魏王妃瞧向屏风那边,花梨木桌案的那头躺着个人,翘着二郎腿,脸上和身上都盖着画得乱七八糟的宣纸。 魏王妃气笑出声,也不知这孩子到底是受了怎样天大的刺激。 她顺手把方才拆开的纸团重新揉成一团,狠狠朝着陆暄脑袋扔过去,然而少年人却并没有睡着,大约是听到动静,他反应迅速地抬起手,那纸团便稳稳落在他掌心。 “你找死——” 陆暄掀开脸上的纸起身,话说了一半,瞧见倚着屏风一脸似笑非笑的魏王妃,硬生生把骂人的话吞回了肚里,低头心虚喊了声:“是母妃啊。” “怎么母妃来了,也没叫人通报?” 陆暄抬眼,狠狠地瞪着外头那些下人,“你们是哑巴了吗?” “少拿旁人撒气。” 魏王妃看着一脸没睡醒的陆暄,他头上还插了两根毛笔,头发有些炸毛,怎么看都跟原先那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少年人大相径庭。 陆暄打小就爱干净,今儿却把书房扔得乱七八糟; 他惯来对睡眠环境要求高,却就着硬板子在书房将就; 还有,向来看书就头疼的他居然真就这么认真地拿起笔杆子,魏王妃差点想找个道士来给他瞧瞧。 犹豫了半晌,魏王妃踢开脚边的纸团,上前蹲坐着,一脸认真,“儿啊,你同为娘说句实话,你最近是不是受什么刺激了?” 她伸出手给陆暄顺着头发,拧着眉,“看把自个儿折腾成什么鬼样子了?” 陆暄耷拉着脑袋,眼皮子都有些掀不开,但又不得不强撑着自己回答母妃的问题,“没。” “以前也没见你喜欢画画啊,这些天你都画多少张了?” 虽然看着还是人不人鬼不鬼的,但魏王妃还是觉得……嗯,大概是起点比较低,如今瞧着还是有点长进的。 “才不是喜欢画画。” 陆暄赌气般嘟囔了声,想着那日魏王妃说过的话,心里还有几分难为情。 他知道自己不是拿笔的命,可耐不住骨子里的气性,总觉得别人能做到的事情,他也能,而且一想到有别人把那人画得那样传神,他心里就不服气,不高兴。 魏王妃也晓得他这性子,上次被说了之后兴许伤了自尊心,便夜里关起门来偷偷学画,不想让人知晓。 想到这里,魏王妃又是无奈又是好笑,收回手撑在桌上,妥协一般,“行啦,你喜欢画就画吧,回头我给你请个靠谱些的先生。你父王在京城认识那么多有名的画家,请来教你不成问题。” 便是这时,外头有人进来,“王妃,世子,长公主殿下来了。” “知晓了。她一个人来的吗?” “带了侯小姐,还有……” 那人顿了顿,瞄了眼陆暄,“还有国子监的苏师长,也过来了。” 听得苏婵来了,陆暄眼里的光亮了一瞬,可很快又黯淡下来,归于冷寂。 ——我是你的师长。 ——我对你好,是因为我是师长,并非男女之间的喜欢。 伏在桌上的手掌暗暗攥紧,他垂下眸克制着,努力不让人发现自己的异常。 “那位苏姑娘啊,听说是个奇人儿,早就想见见了,”魏王妃没发现陆暄的不对,起了身,“你们赶紧服侍世子洗漱更衣,再把这乱七八糟的都收拾干净喽!” “母妃!” 陆暄突然开口叫住她,手有些不安地攥着自己衣袖,“那个……您能不能跟姑母说我不在,或者是身体不适,就……不去见她了?” “这叫什么话?你姑母难得亲自来一趟,你师长也来了,还有唯唯,赶紧换衣服了过来!” “……哦。” 那没办法了。 那他,得去见姑母啊。 …… 陆暄迅速沐浴更衣完,人走过铜镜时,还有些在意地将鬓角捋了捋,确认没有不妥之后,才去见客。 人都以为是因为要见长公主,世子才格外重视,暗暗想着这姑侄的关系可真是好。 真是好啊。 陆暄来到偏厅,里面几人正在说话,因都是女眷,他不便直接入内,便叫人进去说了声,自己在外头等了会儿。 心情还有些忐忑,他在过道上走来走去的,竟觉得这等待的时间有些漫长,可实际上通报的人进去说了两句话便出来叫他了。 陆暄便随着进去。 偏厅设了半透明的绢布屏风,屏风上勾画着不同时节的花鸟图。 可陆暄没个心思去欣赏,同长公主见完礼之后,视线便透过画着栀子的屏风,似是不经意一般,落在了长公主侧后的那个女子身上。 她今日似是穿的一身白衣,素雅干净,正襟危坐在那里,微垂着眼眸,不卑不亢,身边的其余三人衣着一个比一个明艳华贵,可不知怎么的,瞧着她,陆暄就觉得所有的华丽都失了颜色,都不及她那一身白衣。 瞧着瞧着,不知是想起了什么,陆暄嘴角轻勾,眼里却压着不易察觉的苦涩,他恍然间意识到,好像距离上次见她,已经过去了很长一段日子了。 可屏风那头的几人谁也没注意到陆暄的异常,听得他见完长公主之后,魏王妃皱眉提醒,“你怎么不给你师长行礼?”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双更,晚八点还有一更。(请夸我,不要吝啬嘻嘻) 第43章 诱师· 一句话,便叫陆暄僵了身子,神情彻底凝滞。 他顺着屏风望过去,那人正好也朝他瞧了过来,虽是看不大清,可陆暄也能依稀辨别出她神色,应当是挂着笑的。 好像在等他开口。 好像,这里的所有人都在等他开口,喊她一声:师长。 陆暄咬咬牙,少年的气性让他沉默了许久,像是在跟谁赌气一般。 以往他难堪的时候,苏婵都会帮他解围的。 可这次她没有。 她好像是想借着这次逼他喊这么一声“师长”,认下她的身份,然后提醒他,他们之间的关系,须得止步于此,止步于伦理纲常,不能也不该,再有半分的僭越。 “世子,世子?” 见陆暄迟迟不肯开口,旁边的侍从忍不住出声提醒,“该给师长见礼啦。” 攥紧的拳头抖了抖,突然失了力道,手指一根一根地松开,陆暄妥协般,面无表情地行了礼,“苏师长。” 无人知晓,这一声听起来平静的“苏师长”之下压抑着怎样的惊涛骇浪。 魏王妃奇怪说了句:“素日里这孩子还挺讲礼的,今儿这是怎么了?” “兴许是夜里没睡好,有些疲累吧。” 苏婵温和笑了声,不动声色地化解了尴尬,魏王妃便也没多问,让陆暄带了肖唯唯出去,屋里只留了她们三人。 长公主与魏王妃寒暄了几句,瞧了她一会儿,便直接开口,神情严肃:“雅祯,我这次来,是想同你打听一些军方的消息。” 魏王妃神情一滞。 …… 陆暄被支开之后,心不在焉地吃了些东西,便陪着肖唯唯玩耍。 心里却总记挂着偏厅那几人,要说苏婵当初跟姑母结交是为了进国子监,那她今日这般登门,找他母妃是要做什么? 陆暄心里隐隐有着几分不安,可又说不上来,这时肖唯唯把编好的草绳举到他面前,高兴喊了声:“看!” 陆暄回了神,看着肖唯唯手里那刚巧够戴在手腕上的花绳,嫌弃道:“这什么玩意儿?” “先生教我编的,我学了好久的,”肖唯唯对自己的作品还算满意,尤其那草绳上还坠了几朵紫色的小花,“多好看哪。” 陆暄不想搭理她。 尤其想到田假以来,肖唯唯可以随时去南园见到苏婵,而自个儿却连个理由都没有,心中更是来气,便冷哼一声,“丑死了。” “胡说!先生都说好看。” “她眼光不好,你别信她。” 听了这话,肖唯唯瞪大眼睛,“你居然敢说先生眼光不好?全京城可没人敢质疑她的品味。” “一个人品味到底好不好又不是看旁人有没有质疑她,要根据实际情况判断,”陆暄不以为然,一口咬定:“她眼光就是不好,一点都不好。” 肖唯唯白他一眼,只觉这表哥原先就不解风情得很,近来更是不知受了何种刺激,三句话内必埋汰她的不是。 她懒得同这人一般见识,哼了一声后,便自个儿跑去玩了。 肖唯唯走后,陆暄一个人坐在屋檐下,神情渐渐凝重。 他望了眼偏厅的方向,想了想,叫了江卓。 “父王的回信晚了有几日了?” “大约有两日了。不过这几天天气不是很好,想是路上耽搁了。” 陆暄抬眼看着阴沉沉的天。 虽说父王的回信一向准时,可有时繁忙起来或是遇着天气影响,晚个一两日倒也正常,可不知为何,陆暄心里就是隐隐有着几分不安。 他看了眼偏厅的方向,想了想,“你去查一下各世家近来的动向,尤其是曹家那边的,什么时候与什么人有过往来,这些人如今在何处做什么,都要查明白。” “还有,父王没回信的事莫同母妃说起,在此之前看能不能联络上他身边的暗卫,要快。” …… 偏厅内,魏王妃静静听着长公主的说词,没有立刻回应。 她是不懂朝堂上的那些事儿的,却也听得出来,长公主突然向她打听军方的消息是出自何意,心里便有些不安,但又不好表现出来。 “大嫂这话可真是吓着我了,”魏王妃抿了口茶压惊,扯了扯嘴角,“莫说我已嫁入王府多年,我一个女子,怎会晓得军方的事情?” 苏婵静静地注视着魏王妃。 肖家是忠良之辈,仿佛生来就为了上战场,当初曹章控制了京城,肖侯爷远在边关难以及时赶回,因不想延误战机,魏王妃竟是亲自披挂上阵,强攻数日,打开了严密封锁的城门。 这样的女子,最后却失宠于后宫的算计,枉死于朝堂的阴谋,任谁想来,都只道一声叹息。 “雅祯,我只是想心里有个数。” 长公主声音轻缓,语气却是严肃,“如今你兄长远在边关,王爷只身在外查案,我必须知道,并且确保你我在京城的安危。” “单是确保你我的安危,何须了解军方?” 一贯伶牙俐齿的长公主竟一时语塞,瞧着这单纯得有些过分的小姑子,神情颇有些一言难尽。 噢,不光是她肖雅祯,肖时那个木头脑袋,也是只晓得上阵杀敌,全然不懂得琢磨朝堂这一档子事儿,长公主回回想着这兄妹俩便觉得头疼。 “不光是确保二位的安危,”苏婵温声开口,“还有京城。” 魏王妃愕然抬脸,看了看苏婵,又看了看长公主,心下已经有了猜测,却又有几分不敢相信一般。 好半晌,她才平复了心绪,淡声道:“王爷这些年与京城文人结交,满心都是诗词歌赋,对朝廷的事儿半点兴趣也没有。” “还有肖家,”魏王妃挺直了背脊,一字一顿,“肖家铮铮铁骨,赤胆忠心,一心效忠陛下和大启百姓,绝不会参与这等腌臜之事。二位若只是为了此事而来,还是请回吧。” 于是不欢而散。 从魏王府出来时,长公主还深呼吸了好几回,方才遏制住心中的火气,也顾不得苏婵还在,冷笑了声:“要不是肖时那个木头脑袋,本宫才懒得耽搁打牌的时间管这等破事儿!” 看来是气得不轻。 苏婵不便接话,抿唇笑了声,目送长公主上了马车。 人都进去半身了,长公主突然想起一事,便又探出脑袋来,“唯唯那丫头准还在跟她哥玩,正巧她今儿有空,你一会儿带她去南园罢。” “那殿下是准备……” “本宫自有打算。” 长公主笑了笑,意味深长地摇了摇手里的小扇,放下了车帘。 马车缓缓驶离,苏婵望着车轱辘碾过的印迹,方才脸上强装的从容渐渐消逝,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赵琳琅的话一遍又一遍地在她脑中炸开,不停地拉扯着她最为紧绷着的那根弦,他带着前世的仇怨而来,又突逢丧母,怕是真的如他所说,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上一世,他便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撺掇齐尚发动宫变,买通狱卒暗杀林知南,以及设计让肖唯唯被迫去大丹和亲……他真的,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先生!” 正想得出神,突然便听到一声娇俏的呼喊,苏婵还没反应过来,人就被圈了个满怀,还被迫后退了两步。 “你是不是等很久了呀?外面日头这样大,”肖唯唯抱着苏婵不撒手,十分亲昵,“你怎么不去马车里等我呀?” 苏婵被这突如其来的亲密感弄得有些无所适从,虽说她许过肖唯唯私下喊她“姐姐”,可也没想过这小丫头竟会这般跳脱亲昵……而且苏婵,并不习惯被人这样抱着说话。 “嗯……我刚出来,你先放开我?” 肖唯唯“哦”了声,赶紧放开苏婵,笑嘻嘻地仰头看她,还不忘对她身后不远处某个迟迟未曾上前的少年露出挑衅一般的笑容来。 陆暄人在府门后,身形笼于阴影之中。 他无视肖唯唯的挑衅,冷哼一声,却也就那么看着苏婵的背影,没有上前去打扰,光影的斑驳给他平添了几分落寞,星星点点的光辉,却也难以坠入他的眼。 便就这样吧。 其实就这样远远地瞧着,陆暄觉得也很好,至少不用再去听人强调:她是他的师长,是他的老师,是一个他不能随意去触碰、去逾越的存在。 其实他心里比谁都清楚,可老听人提醒,就很烦。 就那么站了一会儿,陆暄便打算悄无声息地离开这,假装从未来过般。 那人却早已看见了他,在他转身的那一刻,轻唤了声:“世子。” 声音温柔如常,却又夹杂了几分界限分明的疏离之意。 或许从前一直都是如此,温和中又带了距离感,只是那时的陆暄满心只以为她喜欢自己,便忽略掉了。 陆暄低眸苦笑了声,回以不咸不淡的一声“嗯”,“何事?” 态度倒是,生硬得很。 苏婵倒是不太计较,反而肖唯唯趁机幸灾乐祸地提醒了句:“表哥你忘了姑姑说的?要叫‘师、长’。” 陆暄没转身,拳头却是紧了紧,心想着下回单独见着这聒噪的小丫头之后,非得把她揍一顿不可。 “苏师长,”陆暄仍旧背对着两人,叫人看不见他脸上的情绪,声音倒是听不出异常来,“叫我有何事?” 不知是不是因他这般态度,身后安静了片刻。 沉默的那片刻,陆暄心中暗自有些懊悔,生怕自己这般惹得人不高兴一般,往后便是连这样寻常的一声招呼也没有了。 幸而不过短短一瞬,那声音便再度响起,温和如常的:“没事。” “只是觉得许久不见,世子倒是比之前成熟了不少,”声音淡淡的,还带了几分笑意,说出来的话却是叫人有些恼怒,“懂得规矩,还会叫人了。” “倘若下回能看着我说话,就更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世子被气死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苏婵危! 第44章 诱师· 傍晚苏婵回到府上,心不在焉的,竟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疲惫。 魏王妃如今的想法她是理解的,是她自己急躁了。 想到这里,苏婵不禁有几分懊恼。 也不是没经历过风浪的人了,怎么一见着赵琳琅那厮回来,就搞得这般慌乱? 就这样想着,苏婵推开了书房的门,打算再找找看能不能有关于诏书的蛛丝马迹,然而她刚合上门,还未点灯,人就被一个力道死死抵在了门上。 “你——” 苏婵骤然一惊,刚要出声,那人的指腹便压住了她嘴唇,“嘘。” 这会儿太阳已经快落山了,西边的日头从半开的窗子洒进来,只余了一片火红,屋子里却是昏暗的。 苏婵方才正想着事情,突然这么一下被吓得不轻,心脏狂跳着。 平复过来后,她才抬眼看向抵在她身前的少年,皱眉:“你这是要做什么?” 他大拇指的指腹仍压着她唇瓣,说话间有温热的气息泄出来,沾染在他手指上。 陆暄瞧见姑娘眼底的惊慌和警惕,黢黑的眸底竟染了笑意,神色晦暗,沙哑着嗓音轻声说—— “来找你啊,苏师长。” “你不是叫我下次看着你说话么?我这是,在听你的话。” 清淡的语气之中克制着隐隐的怒意,苏婵听出来了,眉心拧了拧,背在身后的手暗暗用力,语气冷然:“这是你同师长说话的态度?” “你要我什么态度?” 指腹轻轻摩挲着她唇瓣,陆暄眸色渐深,他另一只胳膊屈着撑在她头顶,两人距离极近,近到他只要一低头,就能触碰到那片柔软。 可他没有,他只是看着她,指尖轻轻描摹着她的唇型,而后手指勾起她下巴,迫使她抬头,声音委屈而又隐忍的,“我二十多天不曾见你,见你便被逼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喊你师长,认你作长辈,你要我什么态度?” “你以前不是这样待我的。是你先改变的,凭什么还要求我要像从前一样对你?” “我原先不知道会引起这样的误会,”苏婵手指抓着门缝,迫使自己冷静,“世子,我是你的师长。一日为师,终身为长,你应当明白,你我之间不能够、也不该有师生之外的任何感情存在。” “可你原先说过,我是你很重要的人。” 陆暄咬着下颌,声音几乎从齿缝中挤出,“在你还不是国子监五经博士的时候,你就说过了。” “因为那时我便有了打算。对我来说,成为你的师长只是时间问题,我一直把你当作学生。” 说着,苏婵叹了一口气,“世子,我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你非要弄得大家都难堪吗?” “我不信。” 陆暄喃喃着重复,“我不相信……” 说着,他便要压下脸去,去触碰、去僭越、去求一个答案。 他不相信一个素不相识的同龄女子打一开始竟是抱着那样荒唐又莫名其妙的心境接触他的,苏婵一定是在说谎。 一定是。 然而他还没碰到那片柔软,苏婵却抓着他的手腕,硬生生别过头去,避开了他的唇。 而后冷淡又生硬地警告他:“你再这样,从此以后我不会再与你说一句话。” 陆暄背脊一僵,撑在她头顶的手逐渐攥紧,又慢慢松开,却没有放开苏婵,依旧固执地、缓缓地低下头去。 却不是要去吻她,而是轻轻地,将额头抵在她肩上,另一只手撑在她腰后的门上,仿佛是拥着她,可又克制着自己保持距离。 “对不起。” 听得他道歉,苏婵心中蓦然一痛。 好像这两世,她都从未听过这人同谁说过这三个字,苏婵身子僵了僵,一时竟也没立刻推开他。 “对不起,我以后不会这样了,”他语气诚恳又委屈,好似还带了几分哭腔,几乎是恳求着低语:“你别不和我说话。” 顿时,苏婵心软得一塌糊涂,终是不忍再说狠心伤害他的话。 片刻后,她默默抬起手,掌心轻轻拍打着他后背,似乎是安抚一般,少年身子僵了片刻,而后小心翼翼地收了手臂,轻轻地拥着她。 他额头仍旧抵靠在苏婵肩上,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可在苏婵看不到的地方,少年的嘴角却挂着一丝得逞的狡黠。 “以后不许这样了。” 苏婵松开他,却见少年仍旧未有放开的意思,想着自个儿方才的话似乎是有些伤人,便也没推开,叹息道:“你乖一点,别让我为难,行吗?” “好,”陆暄应得很快,“那你别不理我。” “好。” “你要像以前那样对我好,心疼我,不可以躲着我。” “……好。” “还有,”陆暄终于松开她,看着她的脸,又觉得有些难以启齿,却还是小声嘀咕着,“下次不准肖唯唯抱你,她一小孩儿不晓得规矩,你也不说她两句。” 听了这话,苏婵突然觉得哪里有点奇怪,可看着陆暄真诚的神情之后,到了嘴边的话又生生吞了回去,回以一句痛快的:“行。” “那你作为兄长,以后更要以身作则,无论私下还是在外头,都不可有逾矩的行径。” 陆暄瞬间垮下脸来,没吱声。 苏婵进到里面掌了灯,回头见陆暄还站在原地,也没个回音,又问了遍:“听到没?” “听到了。” 陆暄闷声应了句。 苏婵坐到桌前,瞥见他略显落寞的身影之后,终是不忍,却又说不得其他的话,便问:“你这时候过来,可是有什么事?” “……本来应该是有的。” “嗯?” 陆暄深吸一口气,“现在……忘了。” “都怪你。” 苏婵:“……怪我?” “你一说你以后都不跟我说话,我一着急,就把正事儿忘了。” 一副得理不饶人的孩子模样,看得苏婵怔愣片刻,而后轻笑,“你怕我不理你啊?” “不是怕,是伤心。” 陆暄走到她面前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捂着自己心口,语气格外认真,“特别伤心,这里刚刚‘哗啦’一声全碎了。” 苏婵看了他一眼,便低下头拿了本书翻起来,“要没什么事,你就先回去吧。” 好像不怎把他的话放心上似的,还下了逐客令。 陆暄站在原地沉默片刻,没动静。 苏婵抬眼,正要问他怎么了,就听少年突然来了句:“我又想起来了。” “……” “我来是想问你,你今儿和姑母去找我母妃说了什么?后来我看她一整天都心不在焉的,还有你——” 陆暄跪坐到对面,身子自然而然地撑在桌案上,明明也没做什么,苏婵却下意识地往后退了退。 她这一退,就让两人之间的气氛又多了那么几分尴尬,苏婵意识到自己似乎有点反应过大,顺手从身后的抽屉里拿出一本竹简,若无其事问:“我怎么了?” “……你看起来也,心事重重的。” 陆暄声音低了许多,默默地坐回脚跟,规规矩矩的,“所以我就想问,是什么事儿。” “你问过王妃了?” “问过。” “她怎么说?” “……她叫我少管大人的事情。” 苏婵便抬起头,似笑非笑的。 两人对视片刻后,陆暄便懂了,身子又下意识前倾,这次却用手扶住了桌沿,没过界,“你不会,也把我当小孩儿吧?” 瞧着他那震惊又不可置信的样子,苏婵也没好意思说“是”。 便忍着笑,轻咳一声,“王妃大约是不想让你知道,这我也不好告诉你。” 陆暄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狐疑看她。 “行了,早些回去吧,”苏婵温声提醒,“你这田假可已经过半了,周夫子给我看了你假前的几次考试成绩,胡子都气歪了,我可给他说了不少好……” 看到陆暄脑袋快低到桌子下面去了,苏婵顿了顿,“怎么了?” “……没脸。” “嗯?” “周夫子说是受你所托,还跟人打了赌的,结果我还是考砸了……丢人。” 苏婵愣了愣,欣慰笑道:“原来你知道丢人啊?” “……” “行了抬起来吧。” 陆暄便抬起头来,撑着脸偷偷打量着苏婵,她虽没在看他,可瞧着神情举止,比方才要自在了不少。 嘴角不自觉地染了柔和,就这么看了她一会儿。 “说起来这六月的田假,人家放假是因着要回家帮忙做农活,你在京城,也就这么心安理得地放假了?” “那我能做什么?”陆暄便别开视线,怕被发现似的,“你之前又不管我。” “你想被我管?” “当然。” “行,”苏婵放下竹简,笑,“那你别后悔。” …… 次日清晨,肖唯唯小蹦小跳着到了南园,心情极好,嘴里还含着一块话梅糖,酸酸甜甜的。 然而人还未到平日里苏婵给她讲课的亭子里,肖唯唯便见着一白衣少年已经坐在那里,一手支着头一手握着笔,不停地点头打盹,哈欠连连。 看清了人之后,肖唯唯脸上的笑就僵住了,口中的“嘎嘣”一声咬碎,吐了核,“表哥怎么也来了?” “世子好像已来了许久了。” 说话间,肖唯唯见得陆暄又在瞌睡中惊醒,手里的笔落在桌上,发出一声轻响。 他烦躁地搓了把脸,就看到肖唯唯人已经坐到面前,顿时睡意全无。 兄妹俩对视片刻,肖唯唯警惕问:“你怎么也来了?” 陆暄身子后仰着,手支在后面,吊儿郎当的,“自然是来上课了。” “你如今不是在放田假?再说平日没放假的时候,也不见你这么爱学习,”肖唯唯皱起眉头,“你是不是又要整什么幺蛾子?” 陆暄懒得理她,动了动脖子之后,继续拿起笔,状似十分认真地在书上批注着什么。 真像个书生,尤其是他今儿刚好穿了一身白色华服,脑袋上规规矩矩地束着发带,肖唯唯想着之前她去国子监,见着那些成日埋头苦学的儒生额头上就绑着这样的发带,上面好像还写着什么……“奋斗”、“必过”之类的乱七八糟的词儿。 肖唯唯看着看着,忽然觉得毛骨悚然,伸手就给他额上的发带扯了下来。 陆暄恼火,“你做什么?” “哥,你正常点,”肖唯唯看看陆暄手里的书,“你这样,我害怕。” “姑姑说你最近跟撞邪了似的,我还不信,所以,你不会真的撞邪了吧?还是说最近天气太热,你脑子坏掉了?” 说着,她便要伸手去触他额头,陆暄嫌弃避开,“骂人就算了,怎么还上手了?” 他把发带从肖唯唯手里抢回来,重新系在额头上。 这会儿苏婵没来,肖唯唯独自面对着这个跟中邪了似的怪物表哥,心里怪害怕的,好在青音在旁边,她便偷偷把青音拉到一旁,小声问:“表哥这是怎么了?先生知道他今天过来吗?” 陆暄的心思,肖唯唯是晓得的,便也有些担忧,生怕这事儿捅出去,毁了他自个儿和苏婵名声。 青音:“是姑娘让世子过来的。姑娘还吩咐我盯着世子,何时他将《孟子·梁惠王》和《孟子·公孙丑》全背下来、并完成两篇读制义,何时才准许他回去。” “……这么惨啊。” 肖唯唯同情地看了眼困得眼皮子都耷拉下来的陆暄,觉得他今儿……估摸是回不去了。 第45章 诱师· 陆暄头一回那样认真地念书,莫说是旁人,就是打小跟着他裴逸也跟见了鬼似,看着自家主子逐字逐句写批注,正在研墨裴逸一个不小心,就把手里那块新墨锭给弄断了,溅了一手墨。 “……” 主仆二人对视一眼,前者眼神凉凉,像要吃人似,裴逸顿时低下头去,心里害怕极了。 好在,陆暄今儿心情还算可以,没同他计较。 旁肖唯唯见着了,不禁撇撇嘴,不大高兴了,想着定是苏婵哄过表哥了,才让他今儿这样听话。 肖唯唯心里酸溜溜,看陆暄眼神也就带了几分敌意。 几人就这样心思各异地度过了大半个上午,苏婵却迟迟未来,陆暄看了眼日头,皱眉问青音:“你家主子平日里几点起啊?怎么还不来?” 青音还没说话,肖唯唯就抢在前头哼了声:“表哥你第一回 来,怕是不知道,先生忙得很,也不是天天都会亲自过来。” 陆暄冷笑:“我都来了,她还能不亲自来?” “兴许就是因为你来了,她才不来呢!” 两人吵了几句嘴,旁边下人也没个敢劝,还是青音大着胆子敲了敲戒尺,“姑娘这几日公事繁忙,不一定时时过来,特意嘱我来看着二位。” “你什么意思?” 陆暄盯着青音,“你是说,她今儿不会来?” “也……不一定。” 这话一出,陆暄当场就要撂挑子了,他辛辛苦苦装了这么大半日好好学生,结果苏婵不来?那他装给谁看! 肖唯唯在一旁幸灾乐祸,“表哥你不是来念书吗?我怎么觉着你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陆暄心事被拆穿,羞恼起身,一副要砸书架势,书本都握在手上了,便听到远远有人应了声:“姑娘来了。” 而后是苏婵轻轻“嗯”了声,似乎还问了句:“世子也来了吧?他可还听话?” “世子大清早就来了,到得比侯小姐还早。” “这么用功?” 苏婵笑了声,似乎是不大相信般,而后声音便往这处来了,眼见着那人已经走到了拐角处,陆暄反应极快地将书反手背于身后,踱步而行,十分做作地朗诵起了:“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可运于掌……[1]” 念了没两句,就忘记后面了,赶紧又偷偷看一眼,眼神不自觉瞥向已然踏上台阶白衣女子,又立刻别开,假装没看见似。 肖唯唯瞧见他这些小动作,眼里都开始窜火星子了,立刻起身,没等苏婵上来便小跑过去抱着她胳膊撒娇,“先生,这篇文章我看不明白,你先给我讲讲吧!” “肖唯唯,你有没礼貌?人家刚来都还没坐下!” “要你管?我平日里和先生都这样,她都没说我!” “就是你平常太缺乏管束,所以才愈发无法无天!” “……” 两人又吵起来,旁边下人都低头看着自己脚尖,不敢吱声,苏婵却也没拉着,任由他们争吵。 眼见着两人越吵越烈,几乎快要打起来了,苏婵还是不管,十分淡定地坐在桌前,瞧着方才肖唯唯写字和陆暄书上批注,全然不顾他二人剑拔弩张。 片刻后,也不知是哪个先吵得累了,这才回过神来,立刻偃旗息鼓。 “嗯?吵完了啊?” 苏婵注意到两人脸憋得通红,尤其肖唯唯一双眼水灵灵,委屈得像是要哭出来似,一旁陆暄瞧见了自是气不过,便端着手背对着她生闷气。 大约是算准了,肖唯唯一哭他肯定要被骂,家里长辈平日里都这样,也不管谁对谁错,哭那个肯定占理。 结果苏婵好像并没有打算偏袒谁,她将二人功课细细看过之后,便抬起脸来,“吵完了,就先各自写一份六百字悔过书吧,然后我再同你们讲今日内容。” “……” “纸自己铺,墨自己磨,”苏婵语气淡淡,声音里却透着师长不容置疑威严,“天气热了,有点火气正常,磨一磨墨平心静气之后,再开始写。” …… 两人一声不吭地磨着墨写悔过书时候,苏婵也坐在旁处理着自己手中事情。 田假只有十来天就结束了,今儿礼部贾尚书递了话过来,说陛下下了旨,令国子监诸位夫子、先生月末入宫,于玉堂殿设宴,与翰林院诸位共同商议下半年一些事宜,包括新监生选拔和优秀监生举荐。 国子监生选拔直接与科举选官相关联,以往这个时候,也当是京城诸位世家走动得较为频繁时候,此外还有不少监生四下投卷,以求得赏识。 苏婵记得原先每到这个时节,各府送礼都快把苏家大门给堵了,苏世诚每回还得挨个给人还回去,监生投来长卷也几乎原封不动地放在书房,吃灰。 今年苏世诚不在,上门拜访和投卷给苏婵人也不少,但在处理这些事情时候,苏婵比父亲要圆滑一些,虽不曾收礼,却也约摸将各家看重人员弄了个清楚,当然也有一些毫无背景,苏婵也大约了解了一下。 前世这两年情况,苏婵可能不是特别清楚,但她从名单中瞧见了一些眼熟,信得过,她便留意了一下,想着趁早给人把路铺好,也算是给以后陆暄多留些人。 苏婵正逐个核对名册时候,陆暄在旁偷瞧着她,嘴角挂了笑,心情极好似,丝毫没有在意如今那封悔过书才写了几个字。 他瞧着逆光而坐那人,她周身仿若镀了一层光圈,被虚化轮廓朦胧又温柔,让人陡然生出了一种,岁月静好感觉。 那一瞬间陆暄觉着,哪怕就这么远远地看着她,不靠近,也是极好。 她那样女子,或许更适宜远远地观赏,离得近了,反而叫人看不清。 对面肖唯唯抬眼看到陆暄托着脸一脸痴笑地望着苏婵,手中笔瞬间按了下去,勾了粗重一笔—— 又要重写了。 天气本就热,苏婵要求他们写小楷,不许有连笔,这就已经很磨人性子了,肖唯唯本就坐不太住,见着写了半天字又毁了,顿时火冒三丈。 便顺手将纸揉成一团,朝着陆暄脸,狠狠地砸了过去。 陆暄察觉到后,本来要躲,可余光瞥见苏婵抬眼了,便立刻止了动作,生生挨了那一下—— 不疼,但陆暄还是立刻捂着眼睛,痛苦地“哎哟”了一声,“肖唯唯,你偷袭啊!” 看清他这一套行云流水般假装之后,肖唯唯气得拍桌,“你又装!根本就没挨着你!” “我眼睛都快被你砸瞎了,这还叫没挨着?非得砸瞎了才算是吧?” “你——” “好了!” 苏婵厉喝一声,放下手中簿册,神情似是不大好。 片刻后,她压了压嗓音,“唯唯,你给世子道个歉。” “凭什么!是他先——” “动手就是不对,”苏婵打断肖唯唯,不容分说,“听话,道个歉。” 肖唯唯哪受得这个委屈?尤其瞧着平日里对她百般顺从苏姐姐突然这般严厉,一时难过得不行,眼泪花花都在眼眶里打转转了,死咬着唇不说话。 偏生这个时候,“瞎”了只眼睛陆暄抬起头,很是大度地解围:“这等小事,犯不着道歉。” 说完,又半睁着眼问一旁不敢吱声裴逸,“你快给我瞧瞧,我这不会瞎吧?哎?我怎么感觉有点……有点看不太清楚了……” “……” 见肖唯唯没动静,苏婵又提醒了声:“唯唯。” 这一声可把肖唯唯气得不轻,她都能看出陆暄存心故意来,苏婵会看不出?分明就是偏袒他! 肖唯唯越想越难过,越想越生气,索性扔了笔,重重地哼了一声,跑了。 “小、小姐!” 她侍女赶紧追了去,苏婵给青音递了个眼神,让她也去追了,亭子里人瞬间少了一半。 苏婵看了眼仍旧闭着一只眼睛陆暄,淡声道:“行了别装了。” “……你看出来了啊。” 陆暄睁开另一只眼,低下头去,一副做错事可怜模样。 苏婵瞧着少年那低垂着眼睫,又浓又长,遮了他眼底大半情绪,也不知那纸团是否真是砸到他眼睛了,被戳穿之后,他右眼还不停地在眨,他想抬手去揉,又拼命忍住。 平日里天不怕地不怕一人,恣意张扬惯了,突然这般,总是叫人心里过意不去,尤其苏婵从来都见不得他这般,但凡他服软,天大错事她都会心生恻隐。 便软了语调,“真砸着了?” “没,”陆暄嘴上这样说着,却终是忍不住揉了揉眼睛,“反正你也不信。” “你这是怨起我来了?” “才不敢。” 苏婵气笑,起身来到他面前,“抬头我看看。” “我装,不用看了。” “抬起来。” “……哦。” 陆暄乖乖抬起头来让苏婵瞧,全然没有了方才同肖唯唯吵架时气焰,温顺得像是只被驯服小猫儿,乖巧得很,一旁裴逸跟见了鬼似,和云知对视一眼后,默默地退开了些。 右眼是有些红,眼睫上沾染了水汽,大约是方才揉上去。 苏婵皱眉看了一会儿,觉得不够仔细,便伸手捧起陆暄脸,以调整角度。 姑娘手如柔荑,滑若凝脂,镌着几分凉意,触碰那一瞬间,竟叫人心跳漏了拍。 陆暄瞳仁缩了缩,大约是没想到,苏婵会做出这个举动,他被迫离得她很近,彼此呼吸相缠,他大气都不敢喘地与她对视着,从她眼里却只见着隐隐担忧,并无其他情绪。 正如她亲口所说,对他,皆是出自于师长与晚辈之间情谊,并无他想。 这让他既失望又高兴。 “应当没事,你莫要再用手去揉了,真不舒服话,我让人送你去医馆瞧瞧。” 片刻后,苏婵松开他,淡然地坐回自己位置,重新拿起笔。 陆暄瞧着她一副好像刚刚什么也没发生样子,掩了眸底苦涩,也拿起笔,“没事,我已经不觉得疼了。” “那就好。” 苏婵写了两个字,笔意不太对,是心乱了。 她眉心觑了觑,干脆放下笔,手藏于袖中,“那你去将唯唯哄回来吧。” “……我去?” “你把人气走,你不去谁去?” 还以为她是偏袒自己呢,搞了半天,还是各打五十大板。 陆暄有些不高兴,“我不去。” “为何不去?” “不想。” 他也不会哄人,平日里和肖唯唯也没少吵架,通常过了两日就好了。 毕竟小孩子,气性再大,过了时间便好了,陆暄从来都不会往心里去。 苏婵也晓得陆暄这脾性,他与肖唯唯打小就是对冤家似,两人碰面便要吵架,可当初肖唯唯被带去大丹和亲时候,陆暄硬是闹上了金銮殿,把陛下气得不轻,而后当着众臣面跪在大殿前,生挨了三十大板子。 所以有时候两个人情谊如何,并不能单看表面。 谁又知道当初肖唯唯离开大启时候,心中最放不下人,除了母亲,是不是她这位总是莽撞又不懂得世故圆滑兄长呢? 苏婵叹了一口气,敛了万千思绪,再度起身,“你若不将唯唯哄回来,我便先回去了。我这几日还有很多事情要忙,等何时你们俩和好了,我再来给你们讲课。” 见苏婵要走,陆暄立马妥协,“我去。” 他拉着苏婵衣角,“我去还不行吗?” 作者有话要说: [1]《孟子》。 肖唯唯:我,只想得到老师的偏宠,并不想跟这只绿茶狗争宠。 陆暄:我老婆只能宠我一个!并且我掌握了技巧,只要她不高兴我立刻滑跪,老婆就会心软啦! 苏婵:……这一招真是让你学会了。 这是一章甜甜的带崽(?)日常嘻嘻,两只小学鸡互掐。 以及……苏老师心乱啦! 今天双更,晚八点还有一章,我最近是不是非常勤奋!请不要吝啬对我的夸奖嘻嘻嘻。 第46章 诱师· 肖唯唯气性虽大,但毕竟是小孩儿,陆暄追出去没多久,就哄了人回来。 回来后苏婵说了几句好话,又假意训斥了陆暄几句,小姑娘立马破涕为笑,没放心上了。 上午的课讲完,两人的悔过书还没写好,肖唯唯倒是认认真真写了不少,而陆暄的,从头到尾,反反复复就两句:我错了,我知道错了。 ……没了。 苏婵气笑着叩桌子,“你要能通篇都是这话意思,句式还不重样,那也算你厉害。” 但事实当然是—— 做不到。 所以陆暄头疼,他是最不会写文章的了,眼见着肖唯唯都写完了回去了,他还是那两句话,肚子饿得咕咕叫,也没好意思吱声。 可算是明白,为何苏婵会说“别后悔”之类的话,她这可比她爹严厉了不止一星半点啊! “喂,”陆暄盯着自己干干净净的悔过书,“我如果写不完,你在这里陪我吗?” “当然——” 陆暄差点扔了笔:那不写了。 “不会了,”苏婵微笑着收好东西,“我下午还有事儿,会叫人看着你,写不完不许回去。” 陆暄:“……” “哦还有《孟子》的那两篇文章,背不下来明儿别来找我。” ……他在国子监都没受过这委屈! …… 苏婵这几日是真忙。 礼部定了二十八入宫,今儿都二十五了,她每日除了走动各府打听情况,还要去好几趟国子监,同祭酒商议,空下来还得应付其他各家。 恰逢葵水来了,她身子难受得厉害,可朝廷的事儿耽搁不得,便赶紧让青音去医馆抓了几帖药,日日煎着吃,以缓解疼痛。 于是这日陆暄来的时候,大老远就闻到了一股子药味,皱眉问:“你怎么了?” “嗯?身体不大利索,吃点药补补。” 苏婵抬头看了一眼又迅速低下去,继续看着投卷的文章,“你怎么来了?书背好了?” “早背好了,这是两篇读制义,”陆暄把东西递过去的时候,瞥见了苏婵手里的卷宗,漫不经心问了句:“你看什么这么认真?都吃药了也不好好休息。” “脸色难看成这样,你家里的丫鬟会不会照顾人?” 苏婵身前拥着薄衾,怀里揣着暖炉,在这大热天里自然不太好过,加上下腹实在疼得厉害,脸色又白又冒着汗,看起来自然有些狼狈。 可偏生她是不喜展露自己狼狈一面的人,就是这样,还精心描了眉、擦了口脂,可陆暄哪里有心思在意这些?光看着她那疼痛难忍的模样,就够他皱眉的了。 “东西给我,去屋里躺着。” 前面伸出手来,掌心纹路清晰,“快点,不然我抢了。” 嘴上好像是容人商议的语气,可事实苏婵还没回过神来,手上便空了。 看着卷宗被抢了去,苏婵也不恼火,好声好气同他说:“一会儿我得拟名单,还要写点理由,你不让我看,凭空我也编不出来啊。” “差这一时半会儿了?” “那今年投卷的人多,我总得挨个看吧?” 陆暄看着苏婵桌边堆起来的厚厚的卷簿,拧着眉心,“这都是些什么牛马?一点不懂得心疼人。” 说着,他便俯身将整一摞都抱走,“休息,不许看。” 这脾性,倒是与前世一模一样,也不知到底谁是老师谁是学生。 “要不这样,”苏婵退了一步,“你帮我看,有什么拿不准的地方,就念给我听。” 以前苏婵看不清小字,也经常是陆暄念给她听的。 而如今的陆暄掂了掂手里那些文章,顿觉胳膊有些酸,一时露出愁容来。 看一篇他都觉得头疼,这么多……要他老命啊! 可看着苏婵略微有些期待的神情,陆暄又说不出拒绝的话,他保持着抱书站立的姿势和苏婵对视了一会儿,小声嘀咕:“可我不懂看。” “怎么会?” 苏婵笑起来,突然想到什么,笑就意味深长了些,“你不是怀疑我的眼光?便让我看看,你品读文章的能力如何。” “……” 陆暄心虚地看了她一眼,突然觉得怀里的东西有千斤重,便慢慢屈膝跪坐下来,心中暗骂肖唯唯出卖他。 同时脑子里飞快给自己找补,“也……不是怀疑,合理质疑罢了。” 苏婵“哦”了声,让人拿了靠枕过来。 她似是真的累了,闭眼疲倦地靠坐着,任由婢女给她擦去脸上的汗,“那你得拿出质疑我的本事来,好好读读这些文章。” 没办法,陆暄只好硬着头皮打开那些卷簿,认认真真地看起文章来。 苏婵品评诗画文章的眼光在京城是出了名的毒辣,这姑娘外表看上去柔柔弱弱的,可批评起人来半点不含糊,听说翰林院的几位学士拿了文章给她,都叫她说得差点弃笔辞职了。 尽管如此,文坛倒也没几个人不服她,哪怕她还年少,毕竟本事摆在那里,应而敢投卷到她这里来的,确实也是有点东西的。 “怎么说?” 苏婵给自个儿倒了杯热水,她这段时间喝不了茶,却给陆暄备了壶,是他最爱的龙井。 陆暄眉心拧成了“川”字,没说话。 “这是什么表情?” 苏婵笑起来,伸手要去拿,陆暄躲了一下,意思是不让,她无奈,“那你念给我听。” “好。” 陆暄便把手上的这篇文章,耐心地、逐字逐句地念给了苏婵听。 少年的声音还不似后来那般醇厚饱满,却也低沉好听,带了年轻那股子张扬活力的腔调,光是听着声儿了,便叫人忍不住弯了嘴角。 苏婵手撑着额头靠在枕上,温和望着眼前难得认真的少年,看着看着,嘴角的弧度竟有了片刻的凝滞。 似乎是觉着,眼前这个少年,好像比她刚回来见着那会儿,又长大了些。 他是习武之人,身形生得比常人高大,刚回来那会儿她就得仰着脖子瞧他,而近两个月他个子又往上蹿了些,约摸得有八尺了,乍一逼近的时候,的的确确会让她有一种,莫名的压迫感。 而且是,实实在在的、成年男子的压迫感。 不应该再把他当孩子看了,苏婵这样想着。 人都说男儿二十而冠,可当初陆暄只有十八岁的时候,就已经能撑起半边天了,如今他虽才十六零俩月,却也已经,算得是真真正正的儿郎了。 “念完了,”陆暄轻吐出一口气,翻到扉页看了眼,“这个詹姓的书生,还挺大胆。” “怎么说?” “他有好几篇文章,都是在谈论汉武帝时的中外朝制度,虽然说得还算中肯,言辞也还算温和,但,他这不是明摆着讽刺如今的情势么?” 中朝即内朝,指皇帝的亲信和宠臣,可不就是暗讽外戚专政、宦臣干权? 陆暄翻看了两眼后面的几篇,“啧”了声,“你说他这几篇,是不是故意写给你看的啊?这要投给旁人被捅了出去,可是要掉脑袋的。” “又瞎说。” 苏婵嗔笑了句。 大启重文好贤,早在高祖时期便立下了铁则,不允许子孙后代诛杀文人。 当然这只是明面儿上不允许,私下里弄死个名不见经传的读书人,神不知鬼不觉的,对那个位置的人来说简直如踩死一只蝼蚁那般轻而易举。 让陆暄稍微评价了一下这位詹姓书生的文章,苏婵便让他接着念下一位的。 两人这样配合着,效率倒也不错,后面陆暄渐渐上手,速度虽不及苏婵,却也让她轻松了不少。 “你看这人的文章,他居然不写任何对时政的看法,光顾着卖弄——” 声音戛然而止。 陆暄转过头,竟瞧见苏婵半倚着靠枕,睡着了,许是真难受得厉害,便是合着眼,眉心也是拢着的。 陆暄便不做声了,放下卷簿,小心翼翼到苏婵身边来,看着她额头的汗,正要替她擦去,外头丫鬟便端了盆热水进来,粗手粗脚的,一下便让人惊醒过来。 见此,陆暄皱眉看去,眼神极为骇人,吓得那丫鬟连连道歉,赶紧放下水盆和帕子,出去了。 “世子,”苏婵刚醒,眼里还有几分茫然,“抱歉,刚说到哪儿了?” “没多少了,你先睡一觉。” 陆暄半蹲在她身侧,拧了帕子给她擦汗,声音有些懊恼,“就不该由着你胡来。” “这叫什么话?” 苏婵没抗拒他的举动,湿热的帕子贴着她脸颊,离开时余了一阵清凉,她瞧着近在咫尺的少年,虚弱笑了笑:“你已经让我轻松许多了。” 陆暄抿着唇没说话,细心地替她把脸擦干净,又找人要了块干帕子过来。 这会儿苏婵脸上干干净净的,没有任何脂粉修饰,苍白得近乎透明。 女孩子的皮肤就是不一样,细腻极了,陆暄拿着干帕子给她擦脸,稍微用一点儿力都将她皮肤蹭得微红,他便控制着自己,特别地小心。 弄得苏婵哭笑不得,“擦个汗而已,怎么被你搞得像做针灸一样?” “我怕你疼。” 陆暄实话实说,“我打小习武,母妃总说我下手没轻没重的,有时连父王都受不住,我怕把你弄疼了。” 苏婵微微一怔,瞧着少年认真又小心的神情,眼里有什么情绪化开。 她别过视线,淡笑一声:“没那么脆弱的,你不用这么紧张。” 陆暄没应,给她擦完脸后轻轻吐出一口气,扔了帕子在旁,却见苏婵脸颊有些红,想着她怀里似乎揣着一个暖炉,大约是热的。 难怪会一直出汗。 这大热的天,光是想想就受不住,可想着苏婵都得吃药才能缓解了,这样难受还抱着,大约是疼得很厉害吧。 “抱歉啊,世子。” “怎么突然这么说?” 苏婵看了眼不远处整齐摆放的卷宗,轻叹了一口气,“本来,不该让现在的你就接触这些东西的。” “嗯?” “纵横捭阖、政治权谋、利益制衡,终归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阴诡之术,不应当现在就让你接触,脏了你的心。” “你现在啊,就乖乖地念书,偶尔去打打牌、听听曲子也是好的,剩下的,都交给旁人去在意吧。” 苏婵淡淡地笑着,不知是想到了什么,思绪便有些飘远。 半晌后,她才意有所指一般,轻声说了句:“也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要给你的东西,都应该干干净净的才行。” 作者有话要说: 哎,日常感叹便宜这臭小子了。(魏王妃语气) 【众人眼里的世子】 魏王夫妇:(家长叹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肖唯唯:茶,装,会争宠。 秦四海:他啊,(摸牌)赌坊常客,不讲武德,品味还不错。 裴逸/江卓:……问就是屁股疼。(被踢的) 其他人:脾气不好/不敢惹/见了绕道走/想暗恋但被强行劝退。 苏婵:(温柔一笑)是个温顺懂事还让人省心、细心体贴、单纯干净的乖巧少年郎。 众人:???? 苏婵:补充一点,孝顺师长。 陆暄:这句我不喜欢,撤回。 第47章 诱师· 因难受得厉害,苏婵又叫人煮了一帖药端过来。 那黑乎乎的药碗看得人眉心直拧,陆暄看着她眉头都不眨一下的,不禁问:“不苦?” “不苦的。” 她放下见底了的空碗,手轻轻按在胃部,大约是喝得急了,有些难受。 陆暄手指点了碗里残留的药渍,放进嘴里舔了一下,顿时皱成苦瓜脸,“这还不苦?你舌头什么做的?” 苏婵笑而不语,缓了片刻后,便要拿起旁的卷簿和笔,被陆暄一把按住,“不许看了。” “可晚点会有人过来取,时间不多了。” 陆暄不肯撒手,一脸的不容分说,她有些无奈,妥协道:“我保证,名单拟好之后就去休息,今儿什么也不做了,行不行?” “不行。” 拟举荐名单,又不是写几个名字那么简单的事儿,她还得从方方面面去分析这人的可塑性,没准还得把官场关系那一套考虑进去,想想就累人。 陆暄不想让她这么累,可又确实不能妨碍她的公事儿,想来想去,他同苏婵说:“要不你同我说说你的想法,我给你写,怎么样?” “你一个人想也是想,还容易钻死胡同,我和你一起,没准儿还能碰撞出别的想法来,然后我按着你的想法大致写写——” 说着突然顿了顿,“不过,我可没你那么好的文采。” “公文要什么文采?” 苏婵迟疑片刻,还是松开手,“那你写吧,按照你自己的想法就行。” “……我的想法?” 见陆暄有些疑惑,苏婵笑了笑,“你的想法就是我的想法。” 这话可真是让人心情愉悦啊。 陆暄瞬间眉开眼笑,把纸笔卷簿都转过来,刚要下笔,突然想起来什么,便起身出去了一下才回来。 “做什么?” “没,”陆暄重新坐好,就着水蘸了墨,“那我开始了?如果你觉得不妥就告诉我,我再改。” 若是换个人,定会讶异于陆暄如今的乖顺。 可苏婵却是已经习惯了的,见着他认真的神色,倒也真放心地靠坐着,轻吐一口气,“好。” …… 仿佛回到了前世一般。 不大却明亮的书房里只有他们两个,面对面而坐着,窗外日头正好,有时眨眼便是一天,转身便是四季——虽然那时苏婵眼里一片灰白,瞧不见外边的风景。 可陆暄还是格外执着地,让人将她的院子修缮成了江南的园林那般,推开窗子,便有假山瀑布,躺在屋里,也能听见潺潺水声,仿佛在山间一般。 她那时的书房比如今的要大上许多,每扇门出去,都是不同的景致。 与颜色无关,却也能让她用另外一种方式感受到四时更替的景致。 她最喜欢的是夏时的景,窗户外头临着水,有一座好长的廊桥,桥边簇着盛开的荷花,深的、浅的,都有。 但她瞧不见。 然而,每当她走在廊桥上时,耳边总萦绕着蛙鸣虫叫,细嗅微风,也总是夹着淡淡的荷香。 那时东宫有个很厉害的厨娘,荷叶包饭做得很好吃,是陆暄南下巡访时从江南带过来的。 他总会想方设法,将不同的时令融入她生活的方方面面,从视觉感受不到的美好,他便用嗅觉、听觉、触觉和味觉补给她。 那时苏婵总觉得,每日朝廷的事物已经够繁忙的了,实在没必要操心这些。 他却拉着她去池塘里划船悠了一圈儿,顺手摘了片荷叶扣她头上,漫不经心地回她一句:“我乐意。” 苏婵也没法拒绝他,毕竟是一片好心。 只是觉得,这样的儿郎将来,定是很会哄媳妇的。 …… “主子……” “嘘。” 陆暄示意裴逸莫要出声,伸手将让他准备的糖盒接过来,扬了扬下巴。 裴逸看了眼难得认真的自家主子,又看了看对面浅眠的苏婵,立刻懂了,轻手轻脚地走出去。 不知是过于惊讶还是怎么,裴逸全程视线不离那两人,到门口时没注意到那坎,一个不留神,绊了一下,脚猛地踏在木地板上,发出了不轻的声响。 睡梦中的苏婵皱了下眉,好险没醒。 陆暄松了一口气之后,立刻狠狠地瞪向惊魂未定的裴逸。 他还保持着一个诡异的姿势不敢动作,被一记眼刀杀过来,更是毛骨悚然。 好在主子对他的凌迟仅仅停留在眼神上,没一会儿便摆了摆手,让他赶紧滚蛋。 而后陆暄又写了一会儿,将心目中大致的名单拟出来后,反复检查。 检查着检查着,他又有些哑然失笑—— 平日里就是考试的时候,自个儿都没这么认真过。 做好了一切后,陆暄小心翼翼放下笔,将名单放在一旁,而后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去看她的睡颜。 平日里瞧起来总是无坚不摧的人儿,睡着的时候竟也跟小孩儿一样,胳膊轻轻环抱着自己,小心翼翼又毫不设防。 “真是信任我啊。” 陆暄轻笑了一声,若眼神为笔,他如今便是在细细地去描摹她的轮廓。 她五官生得极为精致清秀,像一块精雕细琢却依然温润细腻的软玉,棱角都是柔和的,叫人只想要小心翼翼地捧在掌心,细心呵护。 可又不完全是小家碧玉的那种闺秀,陆暄总觉得这姑娘的骨子里,应是透着与她曾祖父那样的、不拘世俗的张扬与洒脱的,打第一回 他在池塘边见到她的时候,他就这么觉得,她与这京城中的每个姑娘都不一样。 不知怎么,陆暄就想到了林知南说过的—— “她不合适留在京城。” 嘴角的柔和便慢慢凝滞,化为苦涩,最后归为虚无。 陆暄想着自打苏婵回京以来,似乎是做了许多,本不该她来做的事情。 她这样的女子,京城对她而言,或许是囚笼吧。 …… 陆暄拟的名单与苏婵设想的大致无异,她稍稍看了一眼,便让人递去了国子祭酒府上。 不过这事儿决定权不在她这,而且名单上的人,大多数都是正儿八经寒门出身、一点背景都没有的,硬靠着自身的才华来到启都,这也就注定了他们要比寻常人付出更多的努力。 如今就差临门一脚了,苏婵想着过两日进宫,一定要使个法子才好。 “姑娘,”一阵药味伴随而来,“该吃药了。” 苏婵叹了口气。 一连吃了好几日的药,如今她闻到味道就有些恶心想吐,但想着后日进宫怕是有一场唇舌之争,为了保证状态,便也只能忍耐了。 谁知,她刚要伸手去接药碗,青音便往回收了收,“先等一下。” 苏婵有些疑惑,平日里只有云知才会这么咋呼,青音一向是很沉稳的。 正要问什么,便见青音不知从哪里翻出了一个精致的瓷质方盒,月白色底,盒子上勾画了漂亮的青梅,质地极好,瞧着工艺不菲,不像是寻常人家能有的东西。 苏婵瞬间便明了,“这是世子留下的?” 青音“嗯”了声,小心揭开盖儿,盒子里放的都是蜜饵、糖糕之类的甜食,还有包得特别漂亮的糖果。 这是怕她吃药苦呢。 苏婵忍不住抿唇低笑起来,随手取了颗糖,撕开糖衣准备着,“可以喝药了?” 青音赶紧收好糖盒,把药端上去。 苏婵喝了药之后,便塞了糖入嘴,一阵清甜在舌尖漾开,冲淡了药带来的那份苦涩。 其实她平日里并没有这么矫情,再苦的东西,也不过两眼一闭头一仰,可陆暄怕苦,便想当然地希望给她也准备一份清甜。 青音收了空碗,瞧着苏婵的神色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冒着被骂的风险开口:“那个……姑娘,您觉不觉得世子好像……” “怎了?” “他对您是不是有点……” 后面的话青音没敢说,可她想姑娘应该懂,打最初世子半夜跑到家里来借伞那事儿开始,青音就对这位看似少不经事的世子爷多有防备,生怕他一个越界,毁姑娘一生。 可经过后来的相处,青音又觉得那位世子看起来像是个不太着调的,实际上却也知分寸得很,人前从来不会与人为难,倒是与京城那些纨绔子弟不大一样。 而且他救过自家姑娘的命,青音便就一直忍着没好意思说。 可如今…… 这都堂而皇之地上了几回门了,每次来都叫人在外头等着,自个儿同姑娘单独在书房里,青音不能不担心。 苏婵听得青音的话,脸上神色僵了僵。 但很快便恢复如常,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般地,“想什么呢?” 她咬碎了糖,一点一点吞咽下去,淡声道:“他当我是师长,敬重和依赖罢了,不会再有别的什么了。” 听得姑娘这样说,青音便不再多嘴了。 一碗药下肚,那股子恶心的劲又上来,方才嘴里含了糖还没觉得,如今糖没了,苏婵顿时觉得胃里有些翻腾,不一会儿变成绞痛,她脸色煞白地捂着胃部,呼吸急促。 “姑娘?” 青音吓了一跳,立刻要上前去扶,苏婵抬手制止,冷静道:“去把云知叫来。” “……云知按照您的吩咐跟踪那位赵姓公子,还不曾回来。” “陶叔呢?” “也不在……” 话音刚落,陶继便急匆匆从外头赶来,连门都没来得及敲,“姑娘,不好了,云知失手受了伤,如今人在医馆!” 苏婵骤然大惊,“那赵琳琅人呢!” “……想是已经出城了。” 听及,苏婵猛地拍了桌子,骇得众人一跳,她手上震得生疼,方才清醒了几分。 她撑着自己起身,意识却有些模糊了,脚都走不稳,青音和陶继立刻过来搀扶她。 苏婵抓着不知谁的衣裳,“快,请世子过来。” “可是……” “快!” 陶继不明所以,但还是立刻要去请人,苏婵也让青音搀扶着踉跄走出了书房,往门外奔去。 云知不会轻易失手。 赵琳琅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云知还有其他一众刺客,怎么可能失手?! 他定是有了防范。 可余下的事情,苏婵已经没那个力气去思考了,她强忍着腹部的绞痛到了门口,正巧遇着带了陆暄匆匆赶来的陶继。 “我今日恰好过来看看你,你就有急事找我?” 离得远时,陆暄并没有察觉苏婵的异常,她步履虽有些不稳,可姿态却是从容,大体上与平日里无异,直到走得近了,他才发现不对。 然而陆暄还没来得及去问,苏婵整个人便栽进他怀里,双手攥住他的衣襟。 陆暄身子僵了僵,下意识扶住她,“你怎么了?” “别惊动任何人……” 苏婵眼前已有些发黑,如今少年的胸膛是她唯一的支撑,她抓紧他的胳膊,拼尽最后一丝力气艰难开口:“立刻……派人出城,截杀赵琳琅。” 说完,也不确定陆暄究竟有没有听清,她便支撑不住,昏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头顶锅盖)不要慌,世子要拿回男主剧本了!(?) 以及世子会不会哄媳妇我不知道,但他肯定很会哄苏婵!!! 第48章 诱师· 林家得了消息之后立刻来了人。 因不便进后院,林知南只能在前堂等着,瞧见陆暄出来了,赶紧上前行礼,“世子。” 心中却是纳闷儿,苏家出了事,世子怎的比林家还知道得要早? 可看到对方阴沉着脸,林知南也不好问这话,正琢磨着要如何问苏婵的情况时,陆暄突然开口:“你怎么来了?” 似是,才反应过来一般。 林知南愣了愣,猜到他方才大约是走了神,便解释:“家父得知苏姑娘身体抱恙,特嘱我来探望。” 毕竟论亲疏,林家好歹还称得上苏家的远房亲戚,林筌向来疼惜后辈,对苏婵多有关注也是情理之中,可陆暄瞧见他了,心情更不好了。 林知南察觉到陆暄的神色,小心问:“所以……苏姑娘如今,可还安好?” 陆暄沉着脸坐下,没应声,想到方才苏婵一头栽进他怀里时的狼狈模样,眼里罕见地浮出了一抹阴鸷。 郎中说,苏婵之所以会突然昏厥,是因为碰了一样她打小就碰不得的东西——核桃,这玩意儿天生克她,一旦吃进肚里,便会恶心腹痛,严重的话就会像今天一样,不省人事。 虽不伤及性命,却也能叫人难受好些日子,苏府上下无一不晓得这事儿,苏婵也不可能大意到这么重要的节骨眼上自个儿误食。 想到这里,陆暄眯了眯眼,一时也顾不得林知南还在此处,叫来了陶继。 他知道陶继是苏婵信得过的人,如今打理着苏府上下,便当着众人的面同他交代:“你带人查一下你家姑娘近些日子入口的食物和茶水,看是经了何人之手。我会派些人手过来帮忙,在此之前,苏府上下不得有人离开,但凡有人不配合——” 陆暄扫了眼屋内的其余人,一字一顿:“乱棍打死。” 众人骤然心惊,便是陶继也错愕了片刻,但还是十分配合地应了声:“是。” 林知南皱眉,“世子这样,恐怕——” “林公子,”陆暄直接打断他,“今儿你怕是见不着人的,还是请回吧。” “告诉令尊大人不必担心,”他侧过身,叫人看不清脸上神情,“我还在呢。” 说着,便又往后院走去,俨然一副主人的姿态。 林知南愕然地看着陆暄的背影,好半晌才回过神,指着陆暄的方向质问一旁的下人:“世子一个外男,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进你家姑娘院子,你们也没人提醒没人拦着?” 下人一脸尴尬,“林少爷,那可是世子啊,咱们……哪个敢拦啊?” 听及,林知南气得梗了梗,又望了眼陆暄离开的方向,最终也没能做什么,重重叹了一口气,拂袖而去。 …… 人到了苏婵的院门前,陆暄便停了脚步。 他虽然着急不过,但还是晓得分寸的,除了方才抱着她进屋,他没再踏进后院一步。 可就这么干等着也不是个法子,陆暄想到苏婵昏迷前同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思索片刻,叫来了江卓。 “你立刻带一队人马从南城门往下,去截了赵琳琅。能活着带回来最好,不能就找个地儿埋了,离京城远些。” 陆暄和赵琳琅在国子监时虽不大对付,可两人也是井水不犯河水,除了曹文修有时上赶着找事儿,平日里陆暄对赵琳琅那样道貌岸然的人压根不屑一顾。 就更谈不上,他被发配离京这么长时间之后,突然动了要截杀他的念头。 但江卓也没多问,应了声“是”,便立刻去办了。 江卓前脚刚走,江然便出来了。 陆暄看了她一眼,人到旁边的石凳子上坐下,沉着脸,“怎么样了?” “没醒啊,不过听大夫说,情况已经稳定下来了,没什么大碍。” 江然两手背在身后,偷瞧着自家主子的神色,她可还从没见过他这么紧张一个人,便好奇,“主子,您该不会要在这里等到苏姑娘醒过来吧?大夫可说了,她这一时半会儿可不会醒。” “哦不过就算醒了,您一个外男,怕是也不好进去看她吧?” 听及,陆暄脸色阴沉得更厉害了,可江然说的确实是事实,他平日里任意妄为,可他也不能全然不顾人姑娘的名声。 等大夫出来后,陆暄抓着人问了几句,又在外头坐了会儿,便同江然说:“你就守在这里吧,她醒了你立刻让人告诉我。” “可江卓不在,您……” 陆暄冷笑,“在京城,还真有人敢对我动手不成?” 江然张了张嘴,想到许久之前在国子监时,有个不知好歹的书生想对主子动手,可这事儿她和江卓谁也没同主子提起过,只是彼此平日里都更加警觉了些。 可自打江然被派来保证苏婵的安危,陆暄身边的暗卫就只有江卓一个了,他一走,主子身边可不就剩个没什么大用的裴逸了吗? 江然自是放心不下。 她想着苏婵如今在自家府中,当不会有事,便偷偷违背了主子的意思,一路护送他回到魏王府,再返回苏家,好在江卓并没有去太久,当天夜里便返回了。 却是告诉陆暄—— 失手了。 陆暄骤然起身,“让他跑了?” 江卓艰难点头。 不论是江卓,还是江卓带去的那一队人,皆是魏王府一等一的精锐,截杀一个赵琳琅,简直是大材小用。 可陆暄贯来喜欢稳妥,因晓得苏婵的人已经失手了一次,便也不敢轻敌,哪知…… “他不就是个书生?能有什么本事?” 陆暄望着跪在地上的江卓,皱眉,“你跪着做什么?” “属下办事不力……” “停,”陆暄最讨厌失利后的悔过了,直接打断他,“给我站起来。” 江卓没动,像是真受了极大打击似的。 他跟着陆暄这么多年,大小也经历了些事儿,却从未失过手,正因为如此,王爷和王妃才会让他负责世子的安危。 陆暄心里自然也明白,若他是个武夫,他也觉得丢人。 “差不多行了啊,”陆暄站起身,见江卓依然不动,便上前踹了他两脚,“还要老子安慰你才肯起来是吧?赶紧……你受伤了?” 江卓闷哼了声,陆暄才意识到他似乎负了伤,一时也顾不得他是跪着还是站着了,神情严肃下来,“到底怎么回事?” 江卓遂忍着疼,“他不止一个人。” “我们跟出城后,一路上都只有他自己。因为了解到苏姑娘那边的人已经失手过一次,我们不敢冲动行事,便一直跟到了近郊才打算下手,没想到,那里居然有埋伏。” “有埋伏,你居然察觉不到?” 江卓低着头沉默片刻,“我们有些轻敌,对方也的确很厉害。而且……听那个赵琳琅的意思,他似乎……是冲着主子您来的。” …… 次日清晨,天刚刚擦亮,魏王妃便起来准备去竹林里练剑了。 途径陆暄的院子时,她听到里头有动静,顿了一会儿,同侍女说了句:“这臭小子是一宿没睡呢还是就起来了?” 侍女自是不知,魏王妃便打算进去瞧个究竟,脚刚跨进院门,便见陆暄已经穿戴整齐准备出去,腰间还挂着佩剑。 在京城时,他鲜少佩剑,朝廷也规定非武将不许随身佩剑,故而魏王妃瞧见他这身行头,便知他应是要出城了。 “母妃,”陆暄没想到这么早能碰见母亲,行礼后便笑了声:“原来您平日都起这么早。” 魏王妃“嗯”了声,想着陆暄方才那如罩寒霜一般的神色,心不在焉地问了句:“你今日要去哪?” “约了几个朋友,去城外打猎。” “这大热天的,去山里喂蚊子?” “这您就不知道了吧?” 陆暄从怀里掏出两个香囊似的玩意,携了一阵淡淡的药香,“有这个在,蚊子才不会咬我。” 魏王妃垂眸看了眼躺在陆暄掌心的药囊,眉心微微觑着,没有言语。 这一阵子朝堂发生了许多的事,她虽然没有一件一件去了解去琢磨,可心里也隐隐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 “阿暄,你同为娘说实话,”魏王妃头一回用那样严肃的眼神看着他,“你是不是,要去做危险的事情了?” “您说打猎吗?不留神的话是会有危险,不过,”少年接过侍卫递过来的一筒箭,笑得张扬,“遇着我,危险的是山里那些猎物。” 魏王妃抿着唇,眼里透着浓浓的担忧,陆暄自然瞧得出来。 也明白,母亲担心的并非打猎一事。 她心知肚明,却又心照不宣地没有拆穿他。 陆暄提着箭筒和弓反挂在肩上,“行了您心里别挂着啊,不过期待还是可以的,看我打两只野兔子回来,给您烤着吃。” 说着,陆暄便踏出了院子,背过身去的那一瞬间他神色便冷了下来。 犹如这六月的天突然笼了层寒冰一般,令人望而生畏。 然而人还没到门口,管家就急匆匆跑来,“王妃,世子,宫里头来人了。” “怎么这样早?” 魏王妃上前来,看着东边刚起来的日头,眼皮突然跳了几下。 她面儿上还算冷静,“有说是什么事吗?” “没说是出了什么事,但,”管家看了陆暄一眼,低下头,“说是皇后娘娘密诏,请世子……进宫一趟。” …… 论着辈分,皇后是陆暄的嫡亲婶婶,膝下无儿无女,对陆暄很是偏疼。 上回陆暄十六岁生辰宴,她可没少费心思,还送了一份重礼,平日里陆暄与她很是亲近,回回他来都高兴,未央宫的宫女太监一见着他,便立刻领他进了殿。 “皇后娘娘。” 陆暄笑着向皇后行礼,他进宫前换了身绯色的华服,身姿卓然挺拔,朝气蓬勃,又多了几分明媚张扬的少年气,皇后一见到他,便欢喜得不得了。 “阿暄来了,快过来坐,今儿内廷供奉了你最爱吃的核桃酥,快来尝尝怎么样。” 陆暄应了声“哎”,便坐了过去,小桌上果然放着精致的点心和切好的水果,可看到核桃酥,他便想到了苏婵。 他以前是挺爱吃核桃酥的,可今儿不知是怎么了,看见了竟莫名反感,又不好薄了皇后的面儿,便捻了一小块放进嘴里尝。 “如何?可还合你口味?” 陆暄就着茶水吞咽下去,不留神呛着了,咳了半天,吓得皇后赶紧叫人帮他顺气。 好容易缓过劲来,陆暄又赶紧连喝几口茶,小声嘟囔了句:“有点太硬了。” 皇后微愣,自个儿也尝了一口,心下便了然,“是有点,那你试试别的,别再噎着了。” 就这么寒暄了一会儿,两人都各怀心事。 陆暄想着皇后不会无缘无故密诏他进宫,定然是出了什么事,陛下那边不便与他说,便只好让皇后来开这个口。 果不其然,没一会儿皇后便问起他家里的事,语气稍显迟疑道:“你父亲……近来可有与你通信?” 陆暄动作一顿,实话说:“已有些日子没来信了。” 皇后神情便僵了僵,暗暗勾紧了手指,眼神扫过殿里其他人,让他们退下去了,只留了个亲信的嬷嬷在身边,她手里捧着块令牌。 陆暄瞧见了,顿时明白了皇后的目的。 想是父王出事了,但陛下那边不好打草惊蛇,无法派人前去援助,只好请皇后出面,让他来做这件事。 “阿暄啊,”皇后神色有些凝重,半晌不知当如何开口,她把令牌交到陆暄手中,手握了握他的,“你……” 又迟迟没有下文。 陆暄看着自己手中那块令牌,那是调动皇家亲卫军的。 一个王爷因公事在外遇险,皇帝却不能明目张胆地派兵前去救援,反而只能秘密调配平日里不出京城的亲卫军,如今京城的形势,可想而知。 他心里沉了沉,面上却不显,郑重地收下那块令牌,“我明白。” “我明白了。” …… 从宫城出去之后,陆暄立刻去了亲卫军驻扎的金羽营,然后才回魏王府。 途中江然给他递了消息,说苏婵醒了,虽无大碍,但人还很虚弱。 陆暄神情滞了片刻,方才紧绷的下颌便有了些微的松动,眼底罕见地浸了柔。 “知道了,让江然好生跟着她。不许再出意外了。” “是。” 一旁的裴逸见了,便问:“主子,您不去亲自瞧瞧啊?” “……不去了,”陆暄掀起车窗,望着街上人来人往,头一回感觉心口仿佛有一块巨石压着,让他有些喘不过气来,“回府吧,我有事要同母妃商量。” 陆暄进宫之后,魏王妃也意识到了什么,便一直坐在屋里等着。 听见他回来了,魏王妃赶紧起身去迎,刚要开口问,便见陆暄突然后退一步,掀起身前的衣摆,跪在她面前。 魏王妃皱眉,“好端端的,怎么行如此大礼?” “孩儿有一件事,想请母妃帮忙。” “起来再说,跪着像什么话?” “母妃答应了我才能起来。” 魏王妃头一回见着陆暄这样,心里自然难受,却又不知到底是发生了何事,只能压着性子,“你先说。” “孩儿今日要离京,恐怕得有一段时间才能回来,”陆暄顿了顿,微垂着眼眸,“孩儿希望母妃,能替孩儿保证苏府的安危。” “你要离京?” 魏王妃骤然一惊,迅速反应过来,“可是你父王那边……” “母妃,父王那边有我,您放心,但京城……母妃能不能答应我,不管发生何事,您保证苏府的人平安无事。” 魏王妃并不知晓苏家与魏王府的牵扯,且看着陆暄的神情,也不像单单为着什么立场纠葛要去保苏家。 而且他既然来求自己,必然是因为信不过旁人,可魏王府与苏家并无太多往来,无缘无故的,为何陆暄要大费周章地去保护一个小姑娘? 对此,陆暄解释得尤为干脆,语气也真诚得令人动容。 “母妃,我现在要去救的是您最爱的人。” 少年的声音如玉石相击般响亮,字字铿锵,“所以,我希望您也能竭尽全力,免去我的后顾之忧。” 作者有话要说: 翻译下:妈,我去救我爸了,你照顾好我媳妇儿啊。 呜呜呜我们小傻狗明明很聪明又靠谱啊! 这段剧情铺一下,要准备发糖啦~ 谋位篇 第49章 诱师· 陆暄带着人一路骑马出城,到城门口时他顿了顿,回望了眼城楼的方向。 头一回,侍卫从自家主子眼里,看到了名为“挂念”的情绪,可转瞬之间,陆暄便又调转了马头,直奔着城郊而去。 仿佛,丝毫没有留恋一般。 途径一片密林时,陆暄抬手示意众人。 昨日江卓他们便是在城郊附近的密林中的埋伏,如今小道旁还隐隐能见着厮杀过的痕迹,想来对方确实并非等闲之辈,竟能与魏王府的暗卫纠缠不下。 可放眼京城,陆暄实在想不出有这样一个人既有如此本事,又会蠢到帮着一个逃犯对付魏王府。 莫非是江湖中人? 陆暄这样想着,单手勒着缰绳,放缓了步调,另一只手握在腰间的佩剑上,身后的侍从们也进入了戒备状态,满脸警惕。 便是这时,密林深处涌出了一阵呛人的白烟,众人还未回过神,便听得“唰唰”地放箭声,形成了一阵箭雨,直逼过来,令人逃窜不开。 江卓大惊失色,强忍着伤痛咬牙挥剑,高喝:“保护世子!” …… 苏婵猛然惊醒,额头上满是汗。 胃部的不适翻涌着袭来,她望着深红色的床顶茫然了片刻,猛然起身,心脏狂跳不止,眼皮也突突跳动着,似乎是预感到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 青音本就在屋里守着,一听声响便赶来,几乎要喜极而泣,“姑娘,您终于醒了!” 她立刻叫人把早就煮好的小米粥盛了过来,正要去请大夫来瞧,苏婵便突然开口:“云知的伤如何?” 青音顿了顿,本是不想让苏婵在病中还要记挂着云知的伤,可苏婵却好像猜到她要有意瞒着一般,寒着脸,“说实话。” “她……伤得不轻,人在医馆,还没……” 青音说着,声音越来越小,低下头去不敢看苏婵的神色,却又怕她担心,便补了句:“陶叔去看过了,是外伤比较重,失血过多,将养些日子就会好的。” 苏婵抿着唇,手暗暗攥紧了薄被,强迫让自己冷静下来。 如今还不是自责愧疚的时候,云知刺杀赵琳琅受伤,只能说明赵琳琅身边有人护着,可以她对赵琳琅的了解,他现在可没钱专门去养护卫。 而他早已是曹家的弃子,放眼京城,怕是也没几个人会这样帮他。 便只能是,他不在京城的这些日子,在外头寻了个厉害的靠山,而这个靠山估摸是个没脑子的。 “世子呢?” 苏婵冷静下来,想到自己昏迷前似乎同陆暄说了去截杀赵琳琅的话。 当时也是气昏了头,说得没头没脑的,不过以陆暄如今与她的关系,大约也不会因她一句话就大费周章地去刺杀一个看起来和他毫无关系的人。 但即便如此,苏婵觉得自己还是有必要同他知会一声的,毕竟那赵琳琅如今不管做什么,将来也一定会冲着他去。 青音没想到苏婵会问起陆暄,一时也不好答,只能将小米粥端到苏婵面前,心疼地望着她憔悴的脸颊,“姑娘,先吃点东西吧,好吗?” 胃如今是空的,还有隐隐的绞痛感,苏婵自是晓得如今不是逞能的时候,便也没继续追问,端起温热的粥慢慢地抿了几口。 热流入胃,苏婵才觉得自己缓过来了些。 她思索着找到赵琳琅靠山这事儿怕不是如今的自己能够轻易做到的,想来这两日还是得找个机会同陆暄说一下。 不知为何,前世今生,她似乎对陆暄有一种天然的信赖感。 “姑娘,”外头陶继知道她醒了,似乎也松了口气,“姑娘,找到下药的人了。” …… 自打苏婵重生以来,便带了前世的习惯,对身边非亲近之人严防死守,凡是入口之物必然不会假手旁人。 她调理身子的那几天,药都是青音亲自去取去煎的,中途从未有外人接手,陶继把苏府上下都审了个遍,应是没发现什么破绽,便将矛头对准了抓药的药铺。 一查,果真如此。 “你是说有人买通了药铺的学徒,让他把核桃末掺进了我吃的药里头?” 苏婵皱眉,想着这么缺德的事儿,全京城大约也只有赵琳琅能干得出来,她吃不得核桃的事儿除了家里人,如今怕是也只有赵琳琅知晓。 可他何必呢? 都能神不知鬼不觉在她药里掺东西了,又假装手下留情地只放了一点点的核桃粉让她昏厥而已,实在不像是他的作风。 “这事儿我已经同药铺的老板说过了,已经处理了那学徒。我顺着线索查了一下,得知给他核桃粉的那个人叫‘石辉’,说是看打扮,应是哪个富贵人家的门吏,可我大约查了一下,重名的人太多了,所以……” 瞧着陶继一脸自责的神情,苏婵笑了笑,“无妨,若是有人故意加害,他日定会露出马脚来。” 陶继没说话,和青音对视一眼后,两人双双跪在苏婵面前,“我等办事不力,让姑娘受苦了。” “这是做什么?你们又不是神人,怎会事事都料到?” 不过经这么一折腾,加上葵水还未干净,苏婵身子虚弱得很,就这么坐了一会儿便觉腰疼得厉害,只能倚着靠枕,有些疲累地揉了揉眉心。 “石辉”这个名字她耳熟极了,但一时半会儿就是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 她也没硬想,管那个人叫“石灰”还是“草灰”,幕后之人定是赵琳琅没跑了,她一想到这人如今还在暗地里不知何处搅弄风云,心里就膈应得厉害,想了想,还是同陶继说了声:“你去一趟魏王府,请世子过来吧。” 说完又觉得似乎不太妥当,便又补了句:“如果他有空的话。” 陶继看了眼青音,犹疑片刻,还是说:“姑娘,世子虽是您的学生,可他毕竟是个儿郎,这样频繁请他上门,是不是有点……不太妥当?” 苏婵神情滞了片刻,总觉得近来似乎老听到旁人提醒她这事儿。 “我是有正事儿找他,不过……” 不过陶继或是青音说的,都挺有道理的,如今毕竟不比前世,她与世子都是正当年纪,又未婚配,她可以不顾自己的名声,但却不能让陆暄落人话柄。 于是,苏婵垂下眼眸,淡笑着摇摇头,眼里不经意间染了苦涩,“罢了,那你叫江然过来吧。” 江然没随着陆暄出京南下,这会儿正撒着气。 听得苏婵找她,勉强克制了半天,也没能把情绪收拾好,虽然也没有怪罪的意思,心里总归还是有些不高兴的。 苏婵上一世与她接触过,但只限于那短暂的半个多月,且她并未看清过江然的长相,后来在东宫,不知是不是陆暄刻意隐瞒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总之她从未见过江然。 如今见着了,倒是有一种莫名的感觉,她想着原来早在入狱拜师之前,陆暄就已经往她黑暗的人生之中注入了光。 “姑娘找我有事?” 江然语气有些生硬,态度不佳。 苏婵与江然相处过一段时日,她晓得这姑娘的性子,便立刻反应过来,问:“你主子呢?” “主子有公务在身,近段时间来不了。” “公务?” 苏婵眉心轻蹙,如今整个魏王府都被朝廷各方盯着,魏王爷都在藏拙,他一个还在念书的纨绔少年,能有什么公务? 心下便沉了沉,苏婵顿时意识到了什么,看向江然,神情已不似方才淡然。 “他人呢?” 江然听得苏婵语气突然严肃,愣了愣,“什么?” “世子,”苏婵撑着自己从榻上起来,掌心不安地攥着,面儿上力持镇定,“他现在人在哪里?” “主子他带了一队人马,离开京城去郓州了。” 苏婵心头一震。 郓州! 那是魏王如今查案的地方,陆暄会突然带人前去,定然是王爷那边出了什么差错,而陆暄也不可能自个儿擅自做主带人出城! 而这个时候,她也突然想到了那个叫“石辉”的究竟是何许人也。 苏婵反应过来什么之后,顿觉后背生了一阵冷汗,凉得她脑子发懵,往后踉跄两步,吓得江然赶紧扶住她,“你别吓我啊,主子可是再三交代了的,你要是出事他会扒了我皮的!” “无妨。” 苏婵努力保持冷静,拉开江然的手,叫了青音过来,“给我更衣,我要出门。” “姑娘,可是你……” “立刻!” …… 苏婵病未痊愈,走路还有些不稳,但旁人没一个拉得住她,只能按照她的吩咐备好了马车,准备出城—— 去追世子。 江然被她这个突如其来的决定弄得有些懵,可看着苏婵的神色,深知她不是玩笑,便也不好多说什么,只紧了紧腰间的佩剑,想着一定要按照主子的吩咐,确保苏姑娘的安危。 一行人方才走到前院,便听得门吏匆匆来报:“姑娘,魏王妃过来了。” “魏王妃?” 苏婵愣了愣,看了眼江然,见她耸肩,便暂且按下心中的焦急,“知晓了,我这就过来。” 她吩咐其余人在马车旁等着,让青音搀扶着自己去前厅见魏王妃。 魏王妃此番并非孤身前来,她按着陆暄临走时的交代,带了三十余侍卫,其中不乏精锐高手,这阵仗,将苏府的人骇得在一旁不敢作声,以为是又犯了什么事。 “别慌张,我只是受人所托,确保姑娘的安危罢了。” 苏婵便明了。 想是陆暄心知自个儿这一趟要去很久,放心不下,这才托魏王妃前来。 苏婵扫了眼院里突然多出来的一众侍卫,突然问:“不知王妃带来的这些人,可否暂时由韫玉自己调配?” 魏王妃听出她话里有话,“你要如何调配?” “我要出京。” “胡闹!” 魏王妃脱口而出,事后才察觉有些不妥,便缓了缓语气,压低声音:“朝廷明文规定,没有请示不许随意带十人以上的侍卫、亲兵出城,你一个姑娘,是想要做什么?” “世子去找王爷了。” 苏婵脸色苍白,语气却很是平静,任谁却都不知她如今心里泛着如何的惊涛。 “他带了皇家亲兵金羽卫暗中出城去郓州,意味着王爷在查案途中出了事,但陛下却不好明目张胆地派人去救援,而郓州恰是曹家的地盘,他在那里,养了不计其数的私兵。” “王妃,曹家在京城是个什么势头,想必您也清楚。陛下派王爷前去查案意味着什么,您应该也明白,”苏婵深吸一口气,努力地维持冷静,“如今世子一个人,带了才不知多少的金羽暗卫,去面对郓州不计其数的私兵。您生在将门,悉知兵法,应当明白,世子此番要面对的是什么吧?” 魏王妃愕然望着苏婵,退了两步,似乎是在理解苏婵的话,又似乎是不敢相信般,喃喃,“可陛下不知道郓州的情况,他让阿暄——” “陛下怎么可能不知道?” 大约是真的急了,苏婵直接打断魏王妃,“若是不知道,他怎么会让世子暗中带人而不是直接明文诏旨让京城的将军们前去救援?” 而苏婵没有告诉魏王妃的是,要对魏王父子动手的人,怕不是曹章。 是皇上。 他想一箭双雕,故意借着被曹家压制无法援救魏王的由头把陆暄也送出去,这一路上,怕是早已设好了埋伏。 等魏王找到证据,那么对于皇上来说,他的任务就完成了,他完全可以安排人截杀魏王带回证据,而后栽赃曹章,一下便免去了对他来说两个最大的威胁。 这些魏王妃自然是不知晓的,她也想不明白,可光是魏王父子二人如今的处境足够让她忧心忡忡。 却也没让这份担忧冲昏了头脑,她看向苏婵,“就算如此,你一个弱女子前去又能改变什么?我儿一个铮铮汉子,还轮不到让你一个姑娘带人去施救。” “他是您的儿子,也是我的学生。况且如今王爷世子都不在,以您的身份,怕是不便行事。” 魏王妃神色凛了凛,心知苏婵说的话不无道理。 现下这个节骨眼,没有陛下的诏令,她是断不可能轻易离开京城的,更别提要带人去郓州。 可到底还是觉得苏婵一个姑娘,这样行事多有荒唐,却又实在找不出说服她的理由来,便道:“我会另去想办法,苏姑娘不必过于忧心。我儿离京之前,特地嘱我确保姑娘的安危,为履行承诺,今日,我是不会让你离开苏家的。” “世子托您确保我的安危,可没让您限制我的自由。” 苏婵平静与魏王妃对视,苍白的脸上却是透着前所未有的坚决,“您的人可以留在这里,留在京城。” “但我,必须要去。” 作者有话要说: 又是想不出小剧场的一天。 关于卷标,虽然我是标的剧情,但其实本质还是按照男女主感情线划分的啦,比如国子监篇,就是一个单方面萌动的阶段,谋位篇可能就是(不能告诉你们)的阶段,剧情始终是为感情服务的。但是我标的时候,实在想不出合适的词,总不能标相遇、相知、相爱… 嗯,所以为了显得高大上,就标的剧情hh,本质还是言情文!我要开始批量造糖啦! 第50章 诱师· 魏王妃拗不过苏婵,自然也不可能真的让她一个人去,最终妥协地派了七八个精锐跟随。 临行前她板着脸,同苏婵说了声:“你最好别乱来,出了事阿暄又要怪我。” “不会的。” 苏婵平和而笑,向魏王妃道了谢,便出发了。 走之前她让人给祭酒带了信,说自己身体抱恙,明日怕是入不了宫,以往苏家不参政,苏世诚也是如此,倒是没什么大问题。 只是,可惜了一次绝好的机会了。 …… 从京城往南只有一条大道,苏婵猜测以陆暄的性子大概率会骑马绕近路。 可近路狭窄难行,马车不得过,为了节省时间,她让陶继带青音驾马车走大路,自己骑马和江然还有魏王府派给她的一众侍从走小路。 这个决定出来,莫说陶继青音不肯同意,就连江然也皱了眉头,“这也太逞能了。” 青音都快急哭了,自家姑娘从小到大压根就没怎骑过马,又逢身体不适,这一路奔波,如何能吃得消? 然而就算青音跪下来恳求,苏婵也铁了心一般翻身上马,不顾众人的劝阻飞驰而去,江然等人赶紧跟上。 小路过去没多远,路边便可见厮杀过的痕迹,还有散落一地的箭羽以及血迹,还有几具不知是哪方人的尸身。 苏婵脸色苍白,强压着胃部的不适,“去看看。” 江然骑着马,担心地跟在她后头。 侍卫下去查探了一番,认出其中几个是世子身边的亲卫,且在一根扎进树里的箭上找到了一片蓝色的布料—— 正是陆暄今日穿的衣服。 苏婵知晓后,心蓦地一沉,可转念一想既然经过了这样一场厮杀,以陆暄的机警应该已经意识到了什么。 有人要杀他,郊外太好埋伏下手,如果不想与对方硬碰硬,便只能是—— 进城。 “离这里最近的城是哪里?” 侍卫想了想,“应是往西去不足百里的历城。” “去历城。” …… 一行人到了历城外,恰逢城门戒严,江然听了,立刻递了魏王府的牌子给守卫。 顺便问了声:“今日可有从启都来的人马入城?” “有的,一个时辰前刚有人过来。” 守卫递回牌子,准备放行,这时苏婵突然问:“今日戒严,可与那人有关?” 守卫愣了愣,迟疑片刻,“这个小人并不清楚。不过,戒严确实是从那位主子进城之后开始的。” “他去了何处?” “……不清楚。” 苏婵抿抿唇,对身后一众人说:“分开去找,寻到之后不要声张,别惊动旁人。” “是。” 进城之后不能骑马。 经了方才一路颠簸,苏婵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在翻腾,下马之后更是觉得整个人像是被什么东西钉着似的,绵软无力却又难受得厉害。 腹部的绞痛感让她脸色苍白,发髻被汗水打湿,细碎的发粘在脸上,全然只剩了风尘仆仆的劳累,哪里还有往日的优雅从容? 可偏生是如此,她也不显得狼狈,纤瘦雪白的身姿依旧傲然而立,步履轻快,只是一只手放在腹部,暗暗地用着力来缓解身体的不适。 好像那山间历经了风雨摧残的空谷幽兰,虽残了花败了叶,却依然保持着遗世独立的清高和孤傲,冷艳而放。 这般坚韧的女子,便是江然见着了,也不免心生敬佩与怜惜。 “苏姑娘,咱们先找个地方歇息吧。” 江然看到苏婵后背隐隐透出的汗,担心劝道:“历城就这么大,咱们那么多人,总会找到主子的。” “……我放心不下。” 苏婵轻声开口,算是拒绝了江然的好意。 从前他的本事比如今大得多,可每次去办点什么事情,苏婵还总要挂念着,如今他还年少,更是让人担心。 倒不是不信任他。 上辈子父母离世之后,苏婵孤苦一人,陆暄之于她,早已经是超越了至亲友人一般的存在。 她一生早该无牵无挂,唯独放不下他。 便是后来从容赴死,殒身于大火之中,弥留之际最后想着的人,也是他。 她那时想着,她没了,之后的路他只能一个人走。 ……他要怎么走? 轻吐出一口气,苏婵缓了缓情绪,继续咬着牙前行。 这辈子吧。 苏婵想着,这辈子,她守他至江山无忧,除非他再也不需要了,否则,她不会再丢下他。 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走街串巷,苏婵的体力终是不支。 她突然停下脚步,腹部的抽痛感越发明显,疼得她微躬着身子,眼前渐暗。 也就是这时—— “苏姑娘,找到主子了。” 听了这话,苏婵顿觉心中的磐石落地,随之而来的是身体上的无力感。 方才一根弦绷着,她倒没觉得有多难受,如今一放松下来,整个人都往后仰了仰,像是要晕过去。 便是这时,一只手臂横过来拦在她腰间,稳稳扶住了她,紧接着苏婵便感到身子一轻,整个人被悬空抱起,她抬眼,入目的是少年紧绷的下颌。 鼻息间萦着令人安心的味道,苏婵终于支撑不住,沉沉昏睡过去。 陆暄看着怀里的苏婵,铁青着脸一言不发,恶狠狠瞪了眼江然。 “回头我再收拾你!” …… 苏婵再醒时天都快黑了,屋内昏沉,恍惚间她以为自己又回到了双目不辨五色的那段时日。 外头传来争吵声。 或者准确来说,是有人在单方面地训斥人。 “让你照顾人,你就是这么照顾的?把人照顾成这样,亏得你还有脸说!” “她逞能你不会拦着啊?就由着人胡来?平日里我看你不是挺能的吗?光知道窝里横?” “你别给我找这些理由,今儿你就在院子里给我跪着。哦还有你们,一群人,照顾不好一姑娘,我要是你们我都觉得丢人!” “……” 一听便晓得是陆暄在骂人。 苏婵猜到是因为自己害得江然她们被骂,赶紧要起来去劝,旁边守着的青音制止了她,跪着抽噎道:“姑娘,您就别折腾了吧,求您了!” 听得青音带了哭腔,苏婵愣了愣,笑,“我没事……” “怎么没事?大夫说了您体质本就不好,每回月事遭罪也就罢了,长此以往,将来是要影响生育的!” 说着,青音眼泪又掉下来,“您这样不懂得疼惜自己,将来婆家若是待您不好,又没个儿女傍身,日子可怎么过?” 苏婵哭笑不得,也不知这丫头一天天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 “八字没一撇的事儿,你想那么多做什么?” “可我瞧着您每月都要受罪,我这心里疼啊,药石毕竟只能缓解,归根结底,还是得您自个儿疼自个儿。” 苏婵轻叹了一口气,晓得这倔丫头如今是不会听自己的话了,便只能作罢。 这时外头的人不知是不是听了动静,也安静下来,没一会儿门口便站了个人,隔着屏风没进来,沉声道:“青音,你去厨房把热好的粥端过来。” “是。” 青音点完灯,便立刻照做了。 苏婵无奈,想着自个儿平日里是不是太好了,这丫头不听她的,反倒听起世子的话来了。 青音走之后,陆暄在屏风那头沉默了一会儿方才进来,脸色阴沉。 苏婵刚要开口,他便立刻打断:“你别说话,我怕我忍不住骂你。” “……你敢骂我?” “不敢,”陆暄背着身坐到她榻边,理直气壮,“所以你别说话。” 苏婵哑然失笑,想着如今院子里估摸罚跪了一群人,怕是陆暄真的气得不轻。 前世他也有过如此行径,大约是类似的情况,可陆暄每回生气归生气,却也从来不会数落她的不是。 他从不对自己发脾气的,这一点苏婵很是笃信,约摸着等一会儿他气就消了。 便也由着他,没有开口说话,只是静静地瞧着他宽阔的背影。 没一会儿青音端了粥过来,看着里头的两人,犹豫着敲了敲门,得到准许才进屋。 然而青音刚将饭菜摆在小桌上,陆暄便开口:“你去煮药,这里有我。” 青音顿了顿,有些为难地看向苏婵。 如今虽是在外头,可毕竟还是有这么多人看着的,这恐怕……不合礼数。 苏婵自是明白青音的担忧,轻点了下头,语气颇有些无奈,“就听世子的吧。” 青音只好把东西都备好,退出去了。 而后苏婵就瞧着陆暄将放满了吃食的小桌搬到了她榻边,端起一碗咸粥坐过来,她正要伸手去接,就见陆暄板着脸,“别动。” 苏婵愣住,而后瞧着那人拿着勺子舀了粥,凉了会儿,生硬而笨拙地凑到她嘴边,“张嘴。” 这下苏婵反应过来了,他是要喂她。 可苏婵哪里会让陆暄喂?莫说这不合礼数,就是青音云知,她也断不会让她们喂自己吃东西的。 便尴尬地别过脸,“我自己来就行。” 说着再度伸手去接,陆暄却又往后一退,将勺子放入碗中,连字带姓地喊了她一声:“苏韫玉。” “你能不能让老子省点心?哪有姑娘像你这样不识好歹的?非要逞能,把自己搞成这副鬼样子,你要担心死我啊?” 他第一次当着她面说这样的话,以“老子”自称,语气虽然已在极力克制,却还是让人听得出他的怒气来。 这倒是让苏婵有几分无所适从,毕竟她记忆里,陆暄待她从来都是乖顺有礼的,断不会说这样的粗话。 “张嘴,”陆暄重新将勺子凑过去,见她仍旧不动,皱眉警告:“我不想骂你,你别逼我。” “……” 苏婵心里梗了梗,却也意识到这事似乎是自己理亏,便不同他硬碰硬,由着他喂自己。 虽说陆暄如今正在气头上,但动作却是温柔又耐心的,虽说一开始有些生涩,却也没让彼此太狼狈,偶尔溢出嘴角的粥水,也被他用勺子小心翼翼地刮了去。 反倒是弄得苏婵有些不太自在,只想着青音这丫头怎么煮了这么多,半天都不见底。 “吃不下了。” 实在是尴尬难忍,苏婵别过头去,按着有些撑的腹部,神情不大自然。 陆暄看着碗里余下的小半,倒也没逼着她吃,“那便不吃了。” 他放下碗,自然而然地抬手要去帮苏婵擦拭嘴角,苏婵见着了,立刻避开他,力持镇定,“我自己来就好。” 噢,原来她也是会局促的呀。 陆暄眉心一挑,瞧着头一回在他面前露出小女儿态的姑娘,方才萦绕在心头的那股子气消失殆尽,可他面儿上不显,依旧板着脸,“那你休息会儿,一会还要吃药。” 苏婵“嗯”了声,突然觉得这屋里闷热得厉害。 “还难受吗?” “……还好,”苏婵算了算日子,“应该明儿就好了,不用担心。” 听及,陆暄哼笑了声,“噢,原来你知道自己让人担心啊?” 阴阳怪气的。 “还没问你,你来这做什么?我走之前明明都同母妃说好了,她居然没拦着你,还给了人让你胡来?亏得你们没碰见那群疯子,否则,我看你——” 回头见苏婵正盯着自己,陆暄顿时止了声,干咳着别过脸,“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你不说我还忘了,”苏婵皱眉,“你没事往人埋伏圈里跑什么跑?” “……我哪知道会有埋伏?” “我还不知道你?” 苏婵冷笑,“向来只有你坑别人的份儿,谁还能埋伏到你?现场我看过了,分明就是你自己往人圈里跳,结果轻敌了知道跑了?往人刀口上送的时候怎么不晓得动动脑子?” “……” “怎么哑巴了?说话啊。” 苏婵看着一时有些气短的陆暄,终于觉得心里畅快了些,似笑非笑望着他,“刚刚凶我的时候,你不是挺横的吗?” 作者有话要说: 陆暄:……膝盖有点软,让我想想用什么姿势滑跪。T T 作者:榴莲搓衣板和麻麻的键盘,你自己选吧。 第51章 诱师· 陆暄噎住,看见苏婵大有一副要秋后算账的架势,顿时有些气短。 连声调都弱了下来,“我没有要凶你……” “嗯?” 静默半晌,陆暄重新背过身去,背对着苏婵坐在榻边,两手交叉握着,哑声说:“我是担心你。” 苏婵微微一顿,瞧着少年的侧脸。 他低垂着眼眸,神情带了几分惊怕之后的无措,又是自责,又是担忧,语气隐着几分委屈和无助,却又极力地隐藏着,顿时便让苏婵心生怜惜。 便又想到了上一世,林知南故去后的那个傍晚,他抱着她时,仿佛溺水之人在绝望中挣扎着,拼了命地要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一般。 苏婵当然知晓,那时的自己,已是他最后的支撑了,废太子的大臣们早便对她这个位置虎视眈眈,林知南走之后,陆暄调配了许多人来确保她的安危,甚至恨不能自己时时跟着她,稍微有点什么动静,便如同惊弓之鸟。 她心里是疼的,看到他那个样子。 思及此,苏婵终是不忍再同他计较什么,毕竟今儿这事,确实是她冲动了。 “我没事,你不用担心,”她温声安抚了句,犹豫半晌,终于还是解释了自己来此处的原因:“我来,也是因为放心不下你。” 陆暄怔了怔,低垂的眼眸里仿佛融入了揉碎的星子一般,浅浅的笑意缓缓荡漾开来。 可他面儿上却丝毫不显,背对着她嘟囔了声:“我一大老爷们儿,有什么好放心不下的?又不是三岁小孩儿了。” “可在我眼里,你就是个孩子啊。” 陆暄:“……” 眼里的光亮瞬间湮灭,陆暄心头梗了梗,想忍着,可这话就跟魔咒似的反复在他脑子里回响,尤其苏婵说这话时的语气……简直,跟他母妃一模一样。 可他母妃多大?苏婵才多大! 陆暄忍了半天,两手一摊:不忍了! “苏韫玉,”他转过头,咬牙盯着一脸茫然的苏婵,憋了半晌,“你冬月十五生的,就大了我半岁而已。你能不能别搞得好像我真比你小一辈似的?” “我是你师长。” “那你也跟我同岁!” 陆暄提高音量,猛然起身盯着苏婵,胸膛剧烈起伏。 他好像就听不得那两个字似的,每回听人强调,就觉得心口闷着的一团火“嘭”地一下被点燃,他真的不需要每个人都来反反复复地提醒他这件事。 “算了,”就这样居高临下地看了她半晌,陆暄便自个儿别开视线,沉默片刻后,哑声同她道:“我不想跟你吵架,苏婵。可你总这样,我也会觉得难过。” “你说你对我好,你心疼我担心我,都是因为你是我的老师,是长辈,你同我说你我之间不会再有师徒之外的情谊,我清楚,我都听进去了,所以你那天和我说了那些话之后,我压根,就没再有别的想法了。” “可我总需要时间去适应、去接受这件事情,我已经很尽力了。尽力到,我这次离开京城,明知可能要走许长许长的时间,却还是忍着没去找你。” “我都清楚。” 陆暄攥着手,克制着情绪重复:“……我明白。” “所以你不要再老是同我强调这件事,你这样会让我误以为——” 他顿了顿,低眸看向始终平静望着他的苏婵,突然自嘲而笑,“误以为,你这是借着提醒我,来警醒你自己。” “……” 听得少年一番推心置腹的话后,藏在薄被下的手暗暗攥紧了身下的床单。 她听不得他用那样强装无所谓的语气说着这些难过的话,他一开口,苏婵便觉得自己好像罪大恶极似的。 无言片刻,苏婵轻声开口:“抱歉。” “我刚刚只是顺口罢了,没有别的意思,”她抬眼看向陆暄,神色真挚又坦荡的,“抱歉。” “……我没有要怪你。” “我知道。” “我只是觉得,你每次说这话,都像是故意要跟我撇清关系似的,好像我是什么洪水猛兽,让你避之不及。” 苏婵笑了声,声音越发轻柔,“怎会?” 陆暄这才定了定心神,缓缓吐出一口气,闷声说了句:“那你以后不许再同我说这种话了。” “好,不说了。” 又是一阵无言,苏婵看向陆暄,突然想到今儿经过那片密林的时候,有一支箭钉了一块衣料在树上,听魏王府的侍卫们说那是陆暄身上的。 便问他:“你今天……有没有受伤?” “有啊。” 陆暄重新回到她榻边坐下,没挨得那么近,刻意保持了几分距离的,“那帮兔崽子放暗箭,我躲不过,衣服都让他们给撕破了。那可是我目前最喜欢的一身!” 听得他说孩子话,苏婵无奈一笑,“伤得重吗?” “就有一点点疼。” 陆暄瞥了苏婵一眼,轻咳一声,“好吧,其实特别疼。不过你不用担心,我一爷们儿皮糙肉厚的,要不了几天就会好了。” 苏婵沉思片刻,忽然问:“是因为,我跟你说的话吗?” “什么?” “我同你说截杀赵琳琅,你就真去了?你就这么信任我?还故意往人圈套里跳?” “那当然——” 陆暄脱口而出后,又顿了顿,解释:“也不是故意往他圈套里跳,主要你的人和我的人都在他手上受了伤,我一时想不出京城有哪个这么厉害的角色,想引他出来瞧瞧,结果谁知——” “谁知,他面都不露,只是想杀你而已。” 苏婵接过话,眼里的寒芒一闪而过,可这其中的因果关联太为复杂,她不想让陆暄知道。 “我知道是谁。” 陆暄看向她,听得姑娘平静开口:“西境广宁侯府,姜敬忠。” 听到这个名字,陆暄的神色渐渐凝滞,眉头轻轻拢起,眉宇间罕见地镌上了严肃。 同为镇守一方的军侯,姜敬忠却是个喜欢弄权的,他与肖家一贯不对付,当初陆暄的外祖父会被削职夺权去北境,其中还少不了这个姜敬忠的手笔。 “可我同他无冤无仇,”陆暄皱眉沉思着,“他远在西南,无缘无故的,要杀我做什么?” 他冷笑一声,“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要杀你的不是他,是赵琳琅。” 陆暄一顿,想起来昨儿江卓也是这样说的,也正因为知道了赵琳琅的目标是自个儿,所以他今天才会故意中埋伏,目的是引他出来,同时也好查出他背后之人到底是谁。 可陡然之间听着苏婵说这话,陆暄好像明白了什么,神色一时染上了晦暗。 “你派人截杀他,是因为这个?” 苏婵皱眉,“他要对你下手,这个理由,已经够杀他千百次了。” 陆暄没说话,就那么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身子突然往前凑了凑,带来一股莫名的压迫感。 苏婵下意识往后靠,然而身后是床头,卡着抱枕,她后背抵在枕上,顿时不能动弹。 不过陆暄也没做什么逾越之事,在安全范围之外便停下了,安静瞧了她片刻,然后抬起手掌,毫无预兆地,轻拍了下她的脑门。 苏婵懵了,宽厚的掌心覆在她额头片刻便收回,撑在她身侧的软榻上。 “姑娘家家的,不许做这种事。” 陆暄的语气听不出喜怒,可依着苏婵对他的了解,心知他如今是不大高兴的。 他不高兴的时候,脸上才会像现在这般,不带什么情绪,让人猜不出来他的心思,可实际上心里头,却积压着暂且无从发泄的火气。 “下回你直接告诉我就行了,你的手是拿来写字画画的,怎么能干这种事?” 苏婵心尖儿一刺,攥着薄被的手紧了紧,没有说话。 “你在意我,我比谁都高兴,可是,”陆暄缓缓低头,视线落到姑娘如纤纤软玉一般的手上,“我不想你因为我,做任何不好的事情。” 说完,便也不等苏婵再回应便起了身,“我让青音送药进来,吃了药你便先睡下。明日若好些了,我再让人护送你回京城。” 然后放了颗糖在她榻边的小桌上,便一言不发地出去了。 陆暄走后没多久,青音就端着药进来了,瞧见苏婵仍旧沉默地靠坐在床头,神色淡淡,却又莫名透着几分怅然。 “姑娘?” 青音小心开口,“您同世子……吵架啦?” 苏婵回过神,“没,怎么了?” “就是刚刚瞧见世子神情不太好,也不说话,江然说世子不说话的时候才是最可怕的,说明他心情极度糟糕。” 说完这话,青音观察着苏婵的神色,迟疑问了句:“你们刚刚……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没有。” 苏婵摇摇头,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突然喊了青音一声,沉默半晌,“我上一回画画……是什么时候?” 青音一顿,一时竟有些想不起来。 原先苏婵是个画痴,嗜画如命,有时灵感来了将自己关在屋里头,几天都不会理人,通常三两日便会作出幅作品来。 后来苏世诚觉得苏婵跟着她曾祖父跟久了,基本功不扎实却还硬学他野逸随性,路子学歪了,便逼着她勤练书法,画道上改学工笔,以磨她的性子,同时训练基本功。 可就算如此,苏婵一个月里也总能画出一两幅还算满意的作品来。 然而如今已将近七月,距离这个时空的苏婵拿笔,已经过去四个多月了,而对于苏婵来说,却是一世。 相由心生。 诚如曾祖父所说,读书人的人,就该干干净净的。 她做了不好的事情,弄脏了双手,心境也变得不那么纯粹的,这样的状态落到画纸上,是要被人唾弃她砸了苏家的门楣的。 苏婵轻叹了一口气,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情绪,脸上却骤然透出几分疲惫。 奔波了一天,加上身体本来就不舒服,这么一折腾自是吃不消。 青音便也不再多说,等苏婵吃了药,便服侍她睡下了。 瞧见苏婵房里的灯灭了之后,坐在窗边的陆暄终于起身,隐忍半晌,却是将手边的茶壶“哐”地一声砸向屋里的某个角落,哗啦碎了满地。 外头江卓听了动静立刻推门进来,便见着陆暄背对着他负手而立,光是一个背影,就能看出他如今正压抑着极大的怒火。 断然不会是因为苏姑娘,主子从不会跟姑娘家置气。 “你手脚再利索些,赶紧把对方引进城里头,”陆暄阴沉着脸,一字一句:“老子亲手剁了他!” 作者有话要说: 想不到写什么小剧场的我独自怅然……其实苏婵希望世子保持赤子之心,世子对她也是如此,所以知道这姑娘为了自己要去杀人,内心受到了极大的冲击……啊,气死了,要砍赵琳琅消消气。 赵琳琅:??? 发现这章糖有点少,所以今天双更。(过于随性了hhh)第二更晚上八点。 最近在推感情线啦!因为不在京城对他们来说,就少了很多束缚,大概这一段都是糖。(大概) 还有就是我一般不修剧情,有修改的话要么是捉虫要么是精修描述,不用重复看~如果修剧情的话会在提要里标,其余时候不用管,顺便谢谢捉虫的小可爱嘻嘻。 第52章 诱师· 隔日苏婵醒来天还未亮。 在外头她本就睡不安稳,如今又遇着这样的事情,心中时时记挂着陆暄的安危,毕竟那蛰伏在暗处的赵琳琅一天不除,他便时时如一把悬在头顶的刀。 随时,都有可能会落下来。 实在难以再度入眠,苏婵便干脆披上外衣,去院子里闲逛。 陆暄在外头向来不喜住客栈,便让人在历城租了个小院,不算大,苏婵从自己房里的窗户往外看,都能瞧见陆暄正在他那屋做什么。 他今日应是有些脾气的,苏婵察觉到了。 她暗自懊恼,想着自己真是被搞昏了头,怎么能当着如今的他,说那样的话? 不知他会如何作想。 苏婵望着似有光亮的天边,轻叹一口气,正打算再去别处走走,突然便见着东边厢房的屋顶上坐着一人。 背对着她而坐,抬头望着天边,跟一尊石头似的一动不动,也不知在那里呆了多久。 苏婵看了他一会儿,目光落在了靠在墙边的长梯上。 …… 屋顶上的陆暄听到动静,便知道是苏婵上来了。 他一宿没睡,早便透过窗子看到苏婵屋里的灯亮了。 想是同他一样彻夜难眠,又或是醒得早,她在京城的时候也总喜欢半夜跑出来溜达。 陆暄余光瞥见那人的身影,假装没看见似的,直到她坐到身边来才不经意回过神般,“你怎么就醒了?” “你不也一样?” 苏婵与他之间隔着一个人的距离,看向远处,“那是东边吧?” “嗯。” “你在这里等日出?” “没。” “……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气?” 陆暄顿了顿,缓声开口:“……没生你的气。” 苏婵看了他一会儿,“撒谎。” “看都不看我,也不同我说话,还叫没生我的气?” 陆暄没说话。 他真没生她的气,或者说他也不知道自个儿在气什么,只是心情莫名烦躁,觉得心里压着一股子没由来的火。 可这烦躁也并没有持续长的时间,他侧眸看见苏婵衣衫单薄之后,皱了眉头,“你怎么穿这么少就跑出来了?” 说着,便脱下了自己的外衣,自然而然地靠近并披在她身上。 手臂虚揽了下她的肩,陆暄便立刻收回,若无其事地坐在她身侧,消除了方才那一人之隔的距离。 苏婵并没有察觉到他有意识的靠近,也没有抗拒,只是身上突然披上带着他气息的衣裳,心里泛了暖的同时,又有几分愧意涌上心头。 “对不起,”她突然轻声说道,“让你担心了。” 陆暄身子僵了僵,沉默片刻,“这你还特地道个歉,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苏婵还要说什么,陆暄却立刻伸手压住她嘴唇,“好了不许说了,我等日出呢,没空跟你计较这些。” 少年的指腹带了晨间的凉意,轻压在她唇上,静默之后,两人看着彼此,都有些许的怔愣。 这动作过于亲密自然,一点也不像一个学生能对自己师长做出来的。 就这么对视了一会儿后,陆暄松开她,若无其事地说了句:“你若是困,就再去睡会儿。” “一会儿天亮了让大夫再来瞧瞧,没什么大碍的话,我让人先送你回京城。” “那你呢?” “我父王那边遇到些麻烦,我得去找他。” 他说得云淡风轻,好像丝毫没有意识到如今的魏王府面临的是什么。 苏婵张了张嘴,看着他如星子般明亮清澈的眼睛之后,终是把要说出口的话吞回肚子里。 只余了一句:“我陪你看日出吧。” “好。” 两人并排而坐,东边的天际尚且一片漆黑,不过如今天亮得早,算一算时辰,大约也快了。 苏婵脑子里装着事儿,思绪万千,压根没注意到旁边的少年看着看着,就打起了盹儿。 等她意识到的时候,那人已经靠着她肩膀,呼吸平稳,安静地睡了去。 苏婵侧眸看着靠在她身上,睡颜如孩童一般的少年,他额头偏了偏,无意识地蹭了蹭她脖子,似乎是想在她怀里寻到一个更加舒服的姿势。 却是这个不经意的动作,让她身子一僵,却又不忍叫醒他,便抬手扶着他脑袋,顺着他的力,小心翼翼地让他枕在自己大腿上。 这样应当会睡得比较舒服吧。 苏婵这样想着,心思却也不在日出上了,低头专注地看着那人熟睡的脸,一时竟辨不出心里究竟是什么情绪。 ——你冬月十五生的,就比我大了半岁而已。 ——那你也跟我同岁。 苏婵看着陆暄的脸,陷入了沉思。 是啊,真论年龄,她比他大了不过半岁而已,无非是因着自己活过了一世,便总觉得如今的他还是个孩子。 可这张脸,分明已经脱去了孩子模样,是个成熟的儿郎了。 陆暄五官和棱角生得酷似其父,如鬼斧雕琢一般,眉眼却生得像其母,气质却少了父亲的儒雅而多了母亲的英气,如今又长开了些,倒是镌了几分边关武将的硬朗。 都说外甥像舅,陆暄打小跟着肖侯爷,还真是有几分顶天立地的铮铮铁骨。 就这样垂眸看了他一会儿,突然一阵微风拂来,镌着几分冷意,陆暄抱着双臂下意识往她怀里缩了缩,似乎是有些畏冷。 苏婵便将自己身上他的衣裳脱了下来,轻轻为他盖上。 便是这时,东边的天际破开了第一丝曙光,阳驱散云雾徐徐升起,将暖意挥洒,缓缓笼向两人。 …… 下午用过午膳后,大夫来瞧了瞧,确认苏婵身子大体无碍,只是还有些虚弱,需要静养几日。 陆暄揣着手在旁站着,听了这话,便清了清嗓子,“你的意思是,她现在不能奔波劳累,得再休息几天对吧?” 大夫觉得这少年人有些奇怪,他话不都说得很明白了,为什么还要重复一遍? “如果可以,最好是能先养养,”瞧着这一家子人像是显贵,大夫也不敢表现出不耐来,“这位夫人底子差,最好是能寻个信得过的郎中,好生调养调养。” 夫人…… 陆暄愣了愣,反应过来这老郎中,怕是以为苏婵是他的…… 耳朵不经意间染上了红,陆暄赶紧拿胳膊肘捅了捅那大夫,赶在苏婵反应过来之前推搡着人,“出去说,出去说。” “哎你慢点,老骨头禁不起你作践!” 陆暄把大夫推出去后,青音跪坐到苏婵身边来,犹豫半晌,“世子这是,不希望这么快与您分开吧?” 苏婵听明白了青音的意思,脸色微微一沉,“多嘴。” 青音立刻低下头去,不再言语。 苏婵在屋里训斥着青音的时候,陆暄已将那老大夫拖到了院子的角落里,心跳飞快着,像是做了什么心虚的事儿一般,还要偷偷往那屋子瞧上几眼,生怕让人发现似的。 大夫一把年纪的人了,哪里经得住他这般? 一时躬着背,气喘吁吁的指着陆暄,“你、你这小公子,你要、累死老汉啊!” 陆暄赶紧赔着笑脸,“抱歉抱歉,我刚一听你说,嗯……我的,夫人,她身体底子差,具体是哪方面差?要怎么调?” 他说这话并无意冒犯,只是不想惹出不必要的麻烦来,反正与这大夫萍水相逢。 只是说出那两个字的时候,陆暄心口跟烫着了似的,有一种不言而喻的感觉,叫人忍不住飘忽着、幻想着,不忍打碎那不切实际的梦。 不过这些事,大夫自然是不晓得的,只是瞧着眼前这小郎君似乎是极度在乎他那位夫人似的,便哼哼一笑,倒也不与他计较方才的无礼,将苏婵体质阴寒不易受孕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给他听了。 可陆暄毕竟还是个未经人事的少年,哪里听得懂这些? 再者他与苏婵毕竟不是真正的夫妻,这种事儿他也不好听进去,便赶紧打断,“除了将来不易受孕,还有什么其他影响?” 陆暄想了想,“我听她丫鬟说,她每月那几日都会遭罪,是不是也是这个原因?除了找郎中帮忙调理,平日里还有没别的要注意的?你都同我说,我记忆力好得很,越细越好。” “……不过如果实在多,我就去拿纸笔记着。” 大夫听了,脸上不由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感叹了句:“很少见到你这么疼夫人的年轻人啦!” …… 陆暄送走大夫之后回来,苏婵正望着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 青音在后头收拾着东西,见世子又进来,脸色变了变,可瞧见苏婵并没有什么反应,便只好行了礼,退下去了。 这两人之间氛围有些奇怪,陆暄察觉之后,大约也就意识到应是方才那大夫无意之中的话,还是让这主仆二人听了进去。 他心中暗叹一声“糟糕”,见苏婵起了身过来,便不等她开口,立刻解释:“我可不是故意占你便宜。” 苏婵一顿,瞬间明白他说的是什么。 他们年龄相差本就不大,让不知情的外人误会也是人之常情,可苏婵听得陆暄道歉,心里多多少少还是有些在意,便说了句:“下回,还是解释一下吧。” 那多麻烦? 陆暄差点脱口而出这四个字,可一想到昨儿苏婵说过的话,便生生改口:“好。” “还有,”苏婵斟酌着语句,委婉提醒陆暄:“虽然你可能不爱听,但我觉得为了避免以后再引起这样的误会,在外头,你是不是也应该……敬重我一些?” “这话你就错了。” 陆暄腰杆子挺直了一回,振振有词:“别人看不出咱俩真实关系,跟我敬重不敬重你没什么关联。你这张脸出去,除非带个比你矮一截的小孩儿,否则没几个人信你是师长。” 真是洋洋自得的神态。 苏婵听到他说这话,倒也没反驳,只是淡淡地扫了他一眼,眼神说不出喜怒,却让陆暄立刻改口补了句:“当然,我主要是夸你年轻有为,没别的意思。” 说完,陆暄有些烦躁地搓了搓脸,“行了我知道错了,会注意的苏老师。” 苏婵这才缓了神色,问他:“你什么时候出发?” “去哪?” “郓州。王爷那不是有麻烦吗?” 陆暄“哦”了一声,顺手扯了把椅子要坐,然而人还没挨着,就反应过来什么,立刻站直了身子毕恭毕敬,“您先坐。” 苏婵被他这做作的样子逗笑,自在了不少,“行了你坐吧,我站会儿,方才在屋顶坐久了有些腰疼。” 陆暄又“哦”了声,乖乖坐下了,低着头却不知在想些什么。 “你还没回答我。” “嗯?哦对,父王那边我已经让金羽营的沈将军带人先过去了。” “沈崇将军?” “嗯。” 这人苏婵倒还有些印象,魏王登基之后,沈将军被提携至殿前司,直接负责皇帝安危,这人如今虽没什么名头,但却是信得过。 她想了想,突然试探问了句:“金羽营有那么多副将,你怎么就恰好挑中了沈将军?” “……随便挑的。” 苏婵愣住,“随便?” 陆暄“啊”了声,掩唇轻咳,“主要金羽营的那些个副将,我一眼看过去,就沈崇还像个将军。其他几个不是瘦猴就是胖墩,哪里像能打仗的?” 这显然是在故意同她打哈哈了,但晓得去的人是沈崇,苏婵心里便有了底,可还是免不了问了句:“那你呢?” “陛下让你带人去营救王爷,你就把这事儿扔给了沈将军?” 陆暄抬头看她,有什么话就要脱口而出,可张了张嘴,又被他改了口:“我等你回京城了再去。” “你还在这里,我不放心。京城有母妃和长公主,她们能保证你的安危。可在外头,我谁都信不过。” “所以,这几天你好好静养,别再逞能了。等你身体再恢复些,我就让人送你回京城,”陆暄叹了口气,语气带了那么点嗔怪的意思,“我这可是要去救我亲爹,你不能让我瞻前顾后的。” 苏婵被他这孩子气的举动气得笑出声,不由提醒他:“世子,你这可是要去救人,十万火急的事情。孰轻孰重,你还分不明白?” 陆暄低着头不说话。 “抬起来。” 陆暄不动。 “抬头,看着我,”苏婵站在他面前,强行抬起他的脸,让他看着自己,“你自己好好想想,现下这个情势,我与王爷的安危哪个更重要。想好了,再来重新告诉——” “你重要。” 几乎没有经过任何思考的,陆暄便给出了答案。 他抓着苏婵的手站起身,极为认真地凝着她的眼,一字一顿:“不用想了。苏韫玉,你比他重要。” 作者有话要说: 魏王:??? 陆暄:爹你再坚持会儿,我陪您儿媳妇儿呢! 魏王:(撸袖子)打死你个不孝子! 其实没有啦,前面世子去追苏家的时候就暗示其实他什么都知道,他就是装!只有苏婵一心觉得他是朵需要保护的小白花~(不过也有点开始怀疑了hh) 以及,世子主动技能:【嘴欠】被动技能:【滑跪】。 第53章 诱师· 下午歇了会儿午觉,苏婵便起来坐在窗边看书。 陆暄在自己屋里透过窗户看着她,不知在想些什么,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 没一会儿江卓敲门进来,他才将思绪拉回,收了视线。 江卓低声说了句什么,陆暄听了,眉间笼了一层寒霜,眼底露出了狠意,片刻后他沉声道:“你去安排吧,去和官府沟通一下,提前疏散百姓。” 江卓愣了愣,“可提前疏散百姓,不就打草惊蛇了吗?” “笨,”陆暄嫌弃了声,“你们那么多人,加上官兵,不会假装成百姓?” “哦哦,懂了懂了,这就去安排。” 陆暄头疼地按了按太阳穴,“对了,你让江然带几个人留在这里。这回要再照顾不好人,我就——” “你们要去哪里?” 门口苏婵不知何时站在那里,屋里两人顿时愣住,江卓偷看了主子一眼,莫名觉得气氛有点……尴尬。 以主子的性子,定是不会想让苏姑娘晓得,他今晚要去涉险杀人。 陆暄看了她一会儿,镇定答道:“去办点事。” 江卓瞥了两人一眼,直觉气氛有些诡异,正想默默退出去,就听得主子突然来了句:“这历城有个有名的好去处,江卓他们想去瞧瞧,特地来问我准不准假。” “……?” “什么好去处?” 陆暄咳了声,掩着唇,“不能让你知道的好去处,快别问了。” 苏婵看向同样一脸茫然的江卓。 江卓尴尬地笑了声,虽然不知道主子说的去处是哪儿,但还是十分配合地点点头:“对,是我们弟兄几个觉得成日呆在这里无趣,就想……出去晃悠晃悠。” 这么瞎的理由,苏婵肯定是不会信的,并且大概已经猜到陆暄是要去做什么了。 却没有戳穿,只是顺着他的话问了句:“你也去?” “我才不去,”陆暄翘着二郎腿,身子往后仰了仰,“那种地方,尽是些风尘脂粉气,我才不乐意去。” “……!” 江卓终于反应过来主子说的“好去处”是指什么地方了,不由瞪大了眼睛,刚要辩驳,就见陆暄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行了你们去吧,晚上记得回来就行。” 江卓欲哭无泪,觉得自个儿在苏姑娘面前的形象大约已经崩塌了,却还有些不死心地想要挽回一下。 “还站着干嘛?要我请你?” “……不敢。” 江卓含泪退出,觉得自己为了保全主子的形象,着实牺牲了不少。 屋里清净之后,陆暄用脚勾了把椅子过来,“坐。” 而后又觉得不妥,又赶紧道:“补个‘请’字。” 苏婵被他这矫枉过正的模样弄得哭笑不得,但心中更挂记的还是他等下要出去一事。 定然是赵琳琅带的那帮人进城了,他想去处理掉,可赵琳琅的手段又哪里是如今干干净净的陆暄能够应对的? 可劝他肯定是劝不住的了,苏婵想了想,坐到他面前,“我也觉得呆得无趣,想出去走走。” 陆暄方才正想着事,骤然听苏婵这么一说,便不经大脑地冒出一句:“你要跟江卓他们出去?” 说完立刻后悔,但已经来不及了,额头被她轻轻拍打了一下。 他心头一忽悠,愣愣抬头看她。 “想什么呢?这么不专心,”苏婵嗔了句,“你要是忙,那我不同你说了,我一会儿自己出去就行。” 说着她便起身,陆暄赶紧拉住她手,“哎”了声,“我不忙。” 他看着两人牵着的手,顿了顿,若无其事地松开后起身,“你要去哪?我陪你。” …… 历城其实没什么好逛的。 论各方面,都比不得京城繁华,加上苏婵心里本也装了事儿,一路下来都有些心不在焉的。 她想着跟自己在一块儿,陆暄应该不会想要去做危险事,可她无法确定的是,赵琳琅是否会顾着自己还在就不对陆暄下手。 他是个十足的疯子,苏婵完全猜不透他到底能有多心狠手辣。 正想得出神,脸上突然被个什么东西覆盖住,却没有挡住她视线,回过神,就见陆暄站在一个小摊前,手上拿着三五个面具,轮番在她脸上试着。 苏婵无奈,“这是做什么?” “历城离京城不远,我怕你被人认出来,”陆暄一脸认真地挑着面具,忍不住嘀咕:“这些面具,怎么就这么难看?” 半点都配不上她这张脸。 陆暄没有告诉苏婵的是,方才这一路走来,太多的人回过头看她了,怕被人认出惹上不必要的麻烦是一回事,他私心不喜欢旁人总往她身上瞟。 苏婵看着他挑三拣四的,不由好笑,“难看你还在我脸上试?” 她顺手拿了两张过来,对比了一下,覆在他脸上。 遮住了半张脸的陆暄少了少年的锐气,更像前世在东宫时那般模样,对外稳重而内敛,唯独在她面前,还是个会使性子的孩子。 苏婵愣愣地瞧着他那双仿若融入了星子一般璀璨明媚的眼,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些不妥,正要收回,少年却突然抬手握住了她手腕。 薄唇轻勾着,陆暄压下脸来凑近了些,低哑的嗓音带了几分戏谑般:“我好看吗?” 他另一只手压着她脸上的面具,有了这样一层保护,原先的那些顾忌似乎可以短暂放下。 没有了规矩的约束,他就可以在适度的范围之内,再肆无忌惮一点。 就一点。 苏婵看着咫尺之间的少年,有一瞬都快忘了自己如今是在大街上。 陆暄一边问她,一边轻勾着手指于她耳后,将面具固定住,也不等她回应,就自顾自说了声:“这个好看。” 他嗓音里闷着笑意,像是极力忍耐一般,“像祭祀用的青铜器。” 一句话,打破了方才短暂的旖旎。 苏婵暗自松了口气,抽回手,佯装不悦地嗔了句:“就你会糊弄人。” 说着,便要将面具摘下来。 “哎,别取下来啊。” 陆暄赶紧去拉她手,这会儿街上人有些多,人群推搡,一来二去的就让人推进了他怀里,面具也从她脸上落了下来。 他下意识伸手扶住她腰,将人固定在怀中之后,两个人都愣了。 人潮川流不息,往来之间,并无人在意此刻短暂相拥的两个人是否违背了世俗常理,陆暄低眸看着怀里的姑娘,喉结上下滚动,下颌骨微微咬紧。 便是这时,陆暄突然感觉到了什么,右手立刻握在腰间的佩剑上,左手扶着姑娘后腰,将刚要离开他怀抱的人又按了回来。 苏婵皱眉,正要出声,就感觉到陆暄肌肉紧绷着,似是戒备状态。 他揽着她的手紧了紧,嘴唇凑到她耳边低低说了句:“别怕,抱着我。” 苏婵心里一沉,瞬间明白了什么。 这种时候她懊恼自己没有一身武艺,帮不上忙,只能按着他说的,抬手环在他腰间,抱着他。 方才的人潮已经散去,将近黄昏。 陆暄手握在剑柄,微微用力,猛然一个转身,便连着剑鞘一起指向了身后一个小厮打扮的人。 他袖里藏了刀,面上却一派无辜,陆暄早察觉到他意图,懒得与他废话,反手用剑狠点了那人穴位,将人一脚踹开。 陆暄下手又快又狠,丝毫不带犹疑的,竟是让那刺客还未反应过来,便躺在地上起不来。 幸而他顾及着怀里的人儿没有拔剑,否则这人早没命了。 暗处的护卫觉察到动静,也立刻围了过来。 陆暄这才松开苏婵,“这里不安全,我让人送你回去。” 然而还没来得及安排,便听人大喝一声:“主子当心!” 一群人舞着剑冲来,陆暄立刻将苏婵护在身后。 好在他事先早已安排,人手充足,并且早就摸清了地形。 唯一懊恼的就是一时昏了头,竟答应带苏婵出来,让她跟着一起陷入了这样危险的境地。 大约是察觉到他的自责,身后苏婵轻声安抚了句:“是我放心不下你,非要跟出来的。” 陆暄微微一愣,“你知道我要做什么?” “知道。” 他猛然转过身,“你疯了?!知道危险还——” “我担心你。” 苏婵如实相告,一时叫陆暄也没法再同她置气,只好恨恨地背过身去,“担心个屁!老子才不会输给这群只晓得耍阴招的孬货!” 另一边。 因为没想到苏婵会跟出来,赵琳琅不敢直接下死手,害怕伤到苏婵。 可看着两人站在一起,愤恨的火焰从眼里迸出,眼见自己的人陷入被动,他一脚踹开旁边几发不得中的弩手,夺了武器,咬牙对准了陆暄的脑袋。 因为苏婵来了,他不敢逼得太紧,可是! 陆暄,他今天必须死在这里! “陆温昀,”赵琳琅咬牙切齿,“你去死吧!” …… “主子!上面有人!” “老子没瞎!” 陆暄一边挥剑挡着暗器,一边暴吼:“江卓那条狗呢!” “他应该已经上去了!” 陆暄已经不想骂人了,打一开始他就强调过对方有弓箭手,若想要他命,定会事先占据高地。 而赵琳琅那个小人,如果铁了心要杀他,定然会自个儿过来看着他倒下,他又不会武功,那可不就只能站在高处指点江山了吗? “主子!” 正是这时,陆暄突然听得侍卫一声惊喊,抬头便见一支短箭直直朝他射了过来,然而他还没反应过来,怀里突然被人一撞,他立刻下意识反身护着那人。 两人双双倒地的同时,陆暄扔了剑翻了个身,后背结实地砸到地上,撞到了胳膊上的箭伤,疼得他倒抽一口冷气,双臂却仍旧死死箍着怀里的人,心脏狂跳,半边身子都麻木了,吓得不轻。 而高处的赵琳琅看到苏婵居然冲出来用身子替陆暄挡箭,拿着弩的手顿时软了,手里的武器“啪嗒”一声落在地上。 而这时,江卓已经带了人上来,赵琳琅听得身后的厮杀声,却置若罔闻一般,双眼死死盯着底下的两人,满目苍凉与痛恨。 …… 因为事先的安排,陆暄的人早已经占据上风,如今已经安全。 侍卫们杀完刺客,见陆暄仍旧躺在地上,怀里还抱着个人,以为他受了伤,惊慌喊道:“主子!您没受伤吧!” 陆暄却听不见周围的任何声音,耳边嗡嗡地响,满脑子都是刚才苏婵冲出来为他挡箭的情形。 怀里的人似乎没什么动静,陆暄也顾不得许多,手在她身上一通乱摸,确认她没有受伤之后,紧绷的身体终于放松下来。 苏婵艰难挣脱他,从他身上爬起来,立刻问:“你有没有受伤?” 陆暄看着她,没有说话,半晌后才从地上撑坐起来,黢黑的眼底有巨浪翻滚,仿佛下一刻,就有风暴袭来一般。 苏婵见他不说话,刚要去检查,胳膊突然被那人一拽,而后她整个人再度被死死嵌入他怀中,她顿时觉得自己骨头都要散架了一般。 陆暄颤抖着拥住她,半晌说不出话来。 他坐在冰凉的地上,周身一片狼藉,还带着难闻的血腥气,可他什么意识也没了,只知道抱着那人,用力地抱着。 “世子?” 苏婵被他按在怀里,有些喘息不过来,却也同时感受到了他的害怕。 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刚刚自己的下意识举动,竟是那么地危险。 危险到,但凡陆暄反应慢上那么一点,但凡对方再射得准一点,她可能,就交代在这里了。 想到这里,她立刻安抚他:“世子,我没事,你别——” “苏韫玉。” 陆暄喊她名字时,声音透着几分无力。 深吸一口气后,他拉开她,低声吼道:“你是不是疯了!你知道自己刚刚在做什么吗!你可能会受伤甚至可能会没命!这么多人在这儿你他妈瞎逞什么能!” 苏婵眼里浮出愧意,被他这样吼了几句也不恼火,低着头温声说了句:“对不起。” 陆暄看她这副模样,眼眶有些发红,又不想让人发现,便又将人带入怀中,脸埋进她脖颈掩饰着自己如今的狼狈,颤抖着声音:“你如果出事了我怎么办?你让我怎么办?” 他声音里透着恐惧和无助,听得苏婵也有些哽咽,便伸手轻轻抱住他,手掌拍打着他后背,“对不起。” “不许再这样了。” 陆暄终是不忍再用那样凶的语气同她说话,只能是更用力地抱紧她,手护着她后脑,努力地平复好自己的情绪之后,方才哑声开口:“你要是在我眼皮子底下出事,我会恨自己一辈子。” “真的,苏婵。” “你出事,我真的会恨自己一辈子。” 作者有话要说: 有点甜又有点刀怎么回事呜呜呜。 第54章 诱师· 遇袭一事交给了官府和下属去处理,陆暄便一言不发地拉着苏婵回去了。 他牵着她的手,掌心用力地包裹着她的,仿佛稍微松一点,这个人就会消失似的。 苏婵知道他心情很糟糕,这会儿也不计较什么礼数规矩了,任由他牵着,两人掌心贴合的地方笼了层汗。 可即便如此,他也依然没有放手。 苏婵在他身侧,望着少年紧绷的下颌线,回想着他方才在自己耳边说过的话—— “你如果出事了我怎么办?你让我怎么办?” “我会恨自己一辈子。” 她当时被他抱得太紧,脑子有些发蒙,这会儿再回想起来,心中竟有些酸涩。 便想到了上一世,她去御书房的那天清晨,他来找过她。 那天其实是他母亲肖皇后的忌日,一大早他便要去皇陵,临走前匆匆来见了她一面。 他将自己宫中的令牌放到她手上,不等她开口拒绝,就说:“就当让我安心,行吗?” 语气几近恳求。 苏婵沉默半天,说“好”。 为了能让他此行安心,苏婵收下了那块能调动东宫所有兵力的令牌,而后抬手替他理平了领口匆忙留下的褶皱,温和同他说:“昨日我购置了新的棋盘,等你回来,我再试试你棋技有没有长进。” “好,”他眉间终于舒展开,“等我回来。” 苏婵一生重诺,从未欺瞒过任何人,唯独那一次,她骗了他。 那天下午,御书房中大火焚身,她命数已尽,然而父母早亡,她早已无牵无挂,弥留之际,唯一最放不下的人,就只有他了。 后来苏婵又回到了年少闺中时,又见那明媚如初的少年郎,心中却总是忍不住去想,上辈子她走之后,温昀过得怎么样。 如今看来,大约是不好的吧。 这样想着,愧意汹涌而至,苏婵忍不住紧了紧掌心,用力地握住他手掌。 察觉到她这个举动的陆暄顿了顿,微微侧过脸,余光看到她的神色,早已不似平常那般从容。 好像她,真的做了什么罪大恶极的事情一般,可事实上,她只是想保护他而已。 想到这里,陆暄不禁放缓了脚步,声音却仍旧有些生硬的:“下回遇到危险了,你就跑远些。我一大老爷们儿,身边还有那么多人前仆后继,犯不着你一姑娘为我挡箭。” 他语气故意放松了些,可说这话的时候心头还是扯了一下,生疼。 苏婵沉默了一会儿,没应声,快走到门口的时候她突然停了脚步,抽回手,淡声道:“我明天回去吧。” “……你生我气了?” “怎会?” 苏婵看到陆暄眼里的惊慌,默默别过视线,“你此去郓州,除了保护好自己和王爷,还要提防广宁侯。虽然我不确定他是否知道赵琳琅要对你下手,可此人心思诡谲,又贯会花言巧语,你记着这事儿,平日里与他相处时也机警些。” 听了这话,陆暄眉心蹙了蹙,觉得有些困惑。 广宁侯远在西境,与郓州还隔着那么远,为何苏婵会觉得,自己这番会遇上他? 可看着她神色认真,半点不像是与他玩笑,虽是不解,陆暄却还是点点头,也没问其他,“我知道。” “这次若是能解决掉赵琳琅最好,不过他这人做事向来周全,就算被你提前设了伏,怕是也留了后手。他对你起了杀心,此番不中,日后定会卷土重来,你要小心提防。” “还有,广宁侯府的那位县主……” 苏婵顿了顿,突然沉默下来。 哪怕过了一世,提起这个人时她心口还是闷着几分难言的情绪,手指也不自觉地蜷了蜷,犹豫半天,却不知当如何开口。 陆暄察觉到她异常,转过身,看着她神色苍白,似乎是在隐忍着一件,十分难以启齿的事情。 “罢了,这事以后再与你说吧。” 半晌后,苏婵轻吐一口气,缓了缓情绪,努力地挤出一个微笑来,“看你今日的安排,应当是早有警觉,是我低估了我们世子的本事。” 分明是一句欣慰的话,可陆暄却不知为何,从她的语气里听出了几分失落。 沉思片刻,陆暄还是忍不住问了句:“你急匆匆赶来寻我,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些吗?” “是啊,”苏婵没否认,垂眸掩掉了眼里的苦涩,“可来了我才发现,在这里我帮不上忙。而且万一你又遇到危险,我肯定还会和今天一样,明明知道你不需要,可就是忍不住。” “所以,我明天回去吧,”她微微而笑,云淡风轻的,“该告诉你的事情我同你说了,你自己多注意些,我不给你添乱了。” 陆暄手掌紧了紧,第一次从那姑娘清冷的身影上,看到了几分落寞。 他一时以为自己看错了,心里隐隐约约有什么预感,却又不敢确信一般。 也不敢,再去向她求证,生怕再落得个难堪的局面。 便只能上前两步拦在她面前,“你没给我添乱。” “我刚刚说的那些话,我凶你,是因为我太害怕了,我没觉得你给我添乱,”陆暄有些局促地扯着自己衣袖,生怕她不信似的,“我是担心你不假,可是你能来,我心里特别高兴。” “真的,你能来,我真的特别高兴。” …… 第二天清晨天刚亮,苏婵便早早起来收拾了东西,准备回京城。 刚踏出屋门,便见到陆暄正坐在她房门前的台阶上,听到动静便立刻起身。 无言片刻,他才哑声说了句:“我送你。” 又生怕她拒绝似的,“不然我不放心。” 苏婵沉默了一会儿,应了声“好”。 于是一路护送她到城外,陆暄骑着马跟在她马车旁边,从始至终一言不发,身后的侍从都是跟了他许多年的,头一回见着自家主子那般落寞。 就这样出了城门往北走了一段路,苏婵让陶继停了马车,她从上面下来,来到陆暄身边,仰头望着仍在马上的鲜衣少年。 “就送到这吧。” “……好。” “你这是什么表情?” 苏婵扯了扯嘴角,想让这莫名其妙的气氛轻松一些,“自己说要来送我,来了又耷拉着脸不高兴。” “没有。” 陆暄闷声应道,看了眼身后跟着的一众侍从,想了想,“我不需要这么多人,母妃给你的那些你带回去,另外我再派几个人跟着你。等你平安到京城了,他们再回来。” “不用那么麻烦的。” “不麻烦,”陆暄垂眸看她,“这样我比较放心。” 说完,他自己小声嘀咕了句:“要不是怕你说我,我都想自己送你回去。” “什么?” “没什么,你上车吧,”陆暄凝了她一会儿,嘴角终于挂上笑容,“我看着你走。” 苏婵拗不过他,只好作罢,又同他叮嘱了几句什么,转头让青音扶着上车。 然而人还未进车里,便听得不远处的山坡上传来了一阵喊杀声,十几个黑衣人蒙脸提着刀冲过来,所有人大惊失色,侍从们立刻拔剑冲到陆暄面前。 “主子,你快走!” 陆暄反应很快,勒着缰绳到马车旁边,冲苏婵伸出手,“上来!” 苏婵没什么时间思考,借着他的手臂跨上了他的马,后背贴着他胸膛,身后的打杀声震得她心脏嘭嘭狂跳。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索着以广宁侯的性子,不可能无缘无故借给赵琳琅那么多人,赵琳琅也断不可能透露他要人是为了刺杀陆暄。 昨日,他的人遭受了重创,应当已经所剩无几,那如今来追杀陆暄的……怕只能是,陛下派来的人了。 苏婵的心一点一点沉下去,红唇紧抿,想着不论是让魏王去郓州查案还是如今找理由把陆暄送出京,怕都是陛下在做局,他知道曹家信不过了,而自己膝下又无子嗣,如今魏王府对他来说就是最大的威胁。 “你抓紧点,”陆暄的声音将她思绪拉回,她手刚拽住缰绳,便听得少年又道:“你这样我没法弄,太快的话,你会掉下去的。” 他一只手拿着马鞭,不能时时护着她。 “那……” “你转过来,抱紧我。” 苏婵迟疑了一下,没动,身后不远处传来了声响,陆暄赶紧催促她:“快点,追上来了。” 毕竟逃亡路上,苏婵也顾不得其他了,依着陆暄的话侧过身抱着他脖子。 “你这样会腰疼。” 说着陆暄便伸手帮她把另一条腿横过来,侧坐在他身前,这样苏婵整个人唯一的依附就只有他了,稍微松一点力,就会有掉下去的风险。 苏婵可不敢在这时候给他添麻烦,便依着他,手臂勾着他脖子。 “抱紧了。” 陆暄揽着她腰调整了一下位置,嘴角一勾,狠狠地甩着马鞭,“驾!” 突如其来的加速让苏婵心脏都快提到嗓子眼了,五脏六腑都要给颠出来了似的。 好半晌,她终于回过神,觉得就这么跑下去也不是办法,毕竟如今跟护卫们都走散了,万一路上又遇着刺客,就他们两个,岂不是送命? “世子,咱们得想个别的法子。” “你说什么?” 耳边风的呼啸声太大,陆暄一时听不清苏婵在说什么,便俯身凑过去听,然而马背上颠簸得厉害,一不留神,苏婵的唇便碰到了他的耳朵。 耳朵是敏感的地方,被那柔软的唇瓣碰了下,顿时像烫着了似的。 陆暄愣住,感觉到怀里的人也僵了僵,尴尬了少许,突然勒住缰绳,停在原地。 如今两人身在江边的堤坝上,前后辽阔一望无际,但凡让刺客追上,躲都没地儿躲。 于是陆暄看着滔滔水面,望向怀里的人,“你信我吗?” 苏婵一愣,顺着他视线望过去,顿时明白过来,便抛却了方才的尴尬,丝毫不带犹疑的,“信。” “好。” 陆暄勾了勾唇,抱着苏婵翻身下马,手持剑鞘狠狠劈向了马屁股,惊得那马长啸一声,疯了般飞奔出去。 然后陆暄一手揽着苏婵,另一只手握着佩剑,看着脚底下约有一丈高的矮崖。 “抱紧我。” 他手臂紧了紧,在她耳边重复:“要跳了,抱紧我。” 苏婵深吸一口气,抱紧了他。 似乎是察觉到她的紧张,陆暄低低笑了声,大手轻抚她后背,“别怕。” “深呼吸。” 苏婵照做,刚吸进一口气,整个人便腾空而起,跟着便是令人心慌的快速坠落,那人护着她头,她也下意识将人抱得更紧些,而后两人便一齐坠入了水中。 虽是夏天,江水却是刺骨的寒凉,加上坠得深,顿时让人心口发闷,缓不过气来。 陆暄水性不错,在水底下也游刃有余,他揽着她肩膀,带着她往水面上游着,却因为无法判断岸边有没有刺客而不敢轻易探出头去。 苏婵比不得他,没一会儿便觉得一口气憋到了头,身体发软,下意识挣扎着要往水面上去。 陆暄察觉到后,手用力把她往自己身边带,一手环住她腰,一手扶着她后脑,将人拉入自己怀中,而后低头吻上了她的嘴唇,给她渡气。 那吻分明不带半点旖旎,苏婵却骤然僵了身子,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少年。 他闭着眼,浓密的眼睫在水下显得更加乌黑,也让眼前的一切都显得那么地不真实。 大约是在水下呆久了,她脑子有些发懵,所有的感官都被夺走了一般,唯独唇上的触感被无限放大,又湿又软。 没有技巧,也没有任何的僭越或深入,只是单纯地贴着唇给她渡气。 她手撑在陆暄锁骨的位置,暗暗用力,攥紧他的衣裳。 挣扎片刻后,终是妥协一般,松开了手平展置于他身前,缓缓闭上了双眼。 作者有话要说: 想起写这个之前跟基友讨论。 我:我好喜欢水下渡气吻,但是不是有点土…… 基友:没事,我也喜欢,越土越经典。 我:……嗯,那我好好想想要怎么土得清新脱俗! 然后事实就是……你们也看到了,虽然有点土,但是我还是想啊啊啊啊!!!! 以及今天双更,晚上八点!!!(不过基友说有可能会……提前请求审核大大高抬贵手,我真的什么也没写,我的男女主清清白白,求您不要自己脑补呜呜呜) 第55章 诱师· 陆暄抱着苏婵上了岸,将人放到一块石头上后,他便也支撑不住,全然不顾什么干不干净了,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苏婵也喘着气,两人浑身湿透,早已没有半点端庄可言,乌黑的碎发淌着水贴在她脸上,衬得她脸色越发白净。 也莫名比素日里,更多了几分娇媚,瞧得人心生恍惚。 陆暄看了她一会儿,视线落到她微张的嘴唇上,神情突然不自在,赶在她开口前便掩唇轻咳着解释了声:“我这可不是故意占你便宜,事态紧急,可以从宽处理。” 苏婵明白他说的是什么,一时也有些不自然,便没有应声。 两人就这么尴尬地静默片刻,陆暄突然捂着胳膊闷哼了一声,眉头微微拢起。 苏婵顺势望过去,才发现他手臂已经红了大半,这才想起他身上有伤。 眼里的不自在便只剩了担心,她立刻蹲在他旁边查看,“疼吗?” “唔,有点。” 陆暄想捂一下,但又不好去碰,气得牙痒痒,骂了句:“这帮鳖孙,老子非扒了他们皮不可!” 说完又不小心扯着伤口了,疼得他龇牙咧嘴。 苏婵皱眉,“你安分点。” “……哦。” 他那伤是前两天被埋伏的时候弄伤的,今天这么一折腾又泡了水,流了好多血,但在外头没有家伙什,苏婵也不好帮他处理,便四处张望了一下。 “前面好像有个村庄,咱们过去问问。” 苏婵拉着陆暄起身,他似乎有些站不稳,踉跄了两下,苏婵赶紧扶住他。 “怎么了?” “有点晕,”陆暄揉了揉太阳穴,顺势揽住苏婵肩膀,“你……借我扶一下。” “……” 他这一套动作,如今真是越发熟练了。 苏婵没推开他,用自己小小的身躯支撑着他,伸手去扶着他腰,略显艰难地往村庄的方向走着。 陆暄微扬着嘴角,倒也没真的靠她撑着,她这小身板,哪里撑得住他这体格? 只是方才下了水,衣服都湿着,上了岸冷风一吹有些寒凉,他怕她冷。 走着走着,陆暄突然想到了什么,“诶”了一声,“你可真敢跟我跳啊,也不想想万一出点什么意外,咱俩都送命了怎么办?” “又瞎说。咱俩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也是,”陆暄笑了声,放在她肩上的手紧了紧,“我怎么会让你有事?” 过了会儿,陆暄又喊了她一声,煞有其事地问了句:“你去找人家帮忙,怎么跟人解释咱俩的关系?” “实话说不就行了?” “师徒?” “那不然呢?” 陆暄沉思片刻,“我觉得没人会相信。哪有女师父单独和男徒弟出来,还搞成这副鬼样子的?换你你能信?” “……” 苏婵想了想,觉得似乎也……有点道理,便叹了口气,“那姐弟?” “……” 陆暄心头一梗,闷了口气在胸腔,不上不下的。 好半天他才闷声应了句:“那还是兄妹吧,我想比你大。” 苏婵就笑了,不由嗔了他一句:“你小孩子啊,非得在年龄上争个高下。” “那你答应不答应?” “行,都听你的。” 陆暄便高兴了,低头往她身上凑了凑,“那你叫声‘哥哥’来听听?” “少得寸进尺。” “……哦。” …… 借住的人家中只有一个老太太,约摸着五六十岁,模样却像四十多的,特别热情,直接就把两人拉进了屋,噼里啪啦地说个不停。 两人被塞了一手的干净衣物,连个解释的机会都没有,苏婵几度开口,都被顶了回去。 看到苏婵吃瘪的样子,陆暄忍着笑,在桌底下掐了掐她手,“人不问你就别老想着解释了,顺其自然吧。” 话音落,老太太突然回过头:“对啦,你们夜里住我儿子和儿媳妇那屋,他俩进城务工去好久没回来了,不过房子我都给收拾得干干净净,住着舒坦,还有洗澡的地方哩!” 听这意思,是要他俩住一屋了。 苏婵反应过来,立刻起身,尴尬道:“奶奶,我俩不能住一屋。” “为什么?你们不是小两口吗?” 老太太一脸茫然,似乎是不太理解,苏婵刚要解释,陆暄就立马打断她:“是,是小两口。我媳妇儿脸皮薄,奶奶你别介意啊。” “哦,那不就行了?小两口是要过一辈子的,害什么羞啊?” “……” 苏婵狠狠地瞪了陆暄一眼,尴尬得脸色绯红,咬牙切齿:“早晚我得收拾你!” 便起身出去了。 这处的条件不比在城里,身边也没个人服侍,苏婵洗个澡便折腾了大半天。 洗完她也没进屋,问老太太要了块干净帕子,蹲在屋檐下擦拭着湿淋淋的头发。 她穿着老太太儿媳妇的一件新衣裳,淡红色的,质感当然不比她自个儿的衣服,可陆暄印象里,她是不穿这种颜色的。 她的衣服几乎都是白、青、蓝这样的冷色调,向来予人一种冷淡高贵的疏离感,如今这个颜色,反倒让她更有了这个年龄应有的娇媚,又平添了几分温柔。 陆暄靠着门看了她一会儿,犹豫着上前,苏婵见到他了却不理,板着脸装没看见似的。 陆暄不安问道:“你生气了啊?” 苏婵没理他,继续擦着头发。 “我是怕麻烦才顺着说的,而且老人家不定能听明白,再说了,”陆暄瞥了她一眼,顿了顿,小声补道:“再说咱俩长得也不像,说是兄妹姐弟,谁信啊?” “你还有理了?” 陆暄立刻低眸,“没,我错了。” 他如今身上还穿着湿衣服,胳膊上的衣料还透着血,头发也乱七八糟的,这么一低头,就像个受人欺负的小可怜。 见苏婵迟迟不应声,陆暄局促地勾着自己袖口,“那我去跟奶奶解释一下吧,你别生我气了好不好?” 苏婵看着他,听出他声音里带了鼻音,这会儿太阳快要落山,微风渐凉,他有些哆嗦,却又极力不让她看出来。 终是不忍继续责备他,便说了声:“算了。” “你赶紧去洗澡,把衣服换下来,别着凉了。” 又顿了顿,苏婵别过脸,神色依旧没有松动,却是说:“别碰到伤口。” 陆暄顿时眉开眼笑,“哎”了声,便抱着衣服高高兴兴去洗澡了。 徒留苏婵一人在屋檐下,沉默了良久,重重地叹了口气。 …… 老太太为两人准备了膳食。 虽都是些粗粮,却也看得出老人家的用心和热情,苏婵刚开始还担心陆暄挑嘴吃不惯,谁知东西刚端上来,他便特别高兴地道了谢,得到准许之后,便狼吞虎咽起来。 乐得老人家直给他倒水,让他慢点。 苏婵便放下心来,眉梢染了柔和,却还是几乎不与陆暄说话,偶尔陆暄递过来个馒头或是土豆示好,她也不理会,安静地吃着东西。 老太太察觉到两人气氛不太对,干咳了声,“对了,我还有个孙子今天读书去了,一会儿才回来。他夜里睡你们隔壁屋,觉轻得很,你们年纪轻轻的,晚上动静小点。” 苏婵动作一顿,眼里又浮出了几分尴尬。 陆暄却是一副没听懂的样子,放下筷子一脸好奇:“动静?什么动静?” “……” 苏婵抬起手,将陆暄放在自己碗里的馒头塞进他嘴里,堵住他话头。 …… 用过晚膳之后,陆暄便回屋处理伤口去了。 苏婵站在门口犹豫了半晌,还是去敲了敲——虽然他没关门,但毕竟男女有别,她不好直接进去。 陆暄背对着门,衣服半敞着耷拉在身上,听到声音知道是她,安静了一会儿,“能不能来帮我一下?” 苏婵一顿,就见他拿起绷带,可怜兮兮地望着她:“一只手,绑不上。” “……那,我进来了?” 陆暄偏过脸,见她还有些局促地站在门口,不禁好笑,“不然呢?你用意念帮我?” 苏婵抿抿唇,手指莫名勾在一起。 他伤在左手臂上,今儿又是骑马又是抱她跳江,伤口早抻开了,又泡了水,如今红肿得厉害,加上仍旧淌着血,乍一看触目惊心的。 于是,苏婵也顾不得尴尬了,蹙着眉察看了一会儿,“疼吗?” “嘶,有点儿,你轻点碰,”陆暄甩着绷带递过去,“帮我缠一下呗?” “你不上药就缠?” “这没有啊,将就一下算了。” 陆暄大大咧咧的,“我一大老爷们儿,没那么娇气。” “不行,你这样好不了,”苏婵立刻起身,“等我会儿。” …… 这会儿天还没黑透。 苏婵出去了小半个时辰回来时,陆暄已经穿好衣服准备出去,见她之后顿了顿,才松了口气,“我正准备去找你。” 他看到苏婵手里捧着个擂钵,“这什么?” “去坐着吧,”苏婵没回答,带上门,将擂钵放在桌上,端了盏灯过来,“把衣服脱了。” “……” 见陆暄没动,苏婵皱眉,“要我帮你?” “……不用。” 陆暄乖乖脱着衣裳,心想这姑娘怎么这么奇怪,一会儿门都不好意思进,一会儿直接叫他脱衣。 他把上衣解开,将左肩的衣服拉下来搭在手臂上,一时竟也有些尴尬,连看都不敢看她。 “你这样我没法给你上药,”苏婵坐到他对面,暖黄色的烛灯掩去了她脸上的红晕,“衣袖也脱了。” “……哦。” 这下,他可真就是袒露着半边身子了,一动不敢动。 偶尔对面的姑娘起身,发丝或衣角扫到他身上,像是往本就不太平静的水面扔进了几片树叶,虽然没有太大的动静,却是荡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停都停不下来,紊乱了人的心神。 陆暄不知道这会儿苏婵是个什么想法,反正他自己是像在火炉里一般,整个脸都烧得厉害,耳朵发着热,汗水顺着脖子淌落,滑过锁骨,又沿着一起一伏的肌肉缓缓往下,不一会儿,胸前就汗涔涔的。 他个子本就高大,又从小习武,身材比同龄人本就健硕些,平日里瞧着挺清瘦的腰,线条却是紧实得很,如今贴着一层薄汗,更是有那么几分欲盖弥彰的味道。 苏婵视线不敢到处乱瞟,她额头上也冒着汗,大气都不敢喘,努力让自己专心,将捣好的药草敷在他伤口上。 清清凉凉的触感让陆暄轻轻一颤,苏婵察觉到,抬眼瞥见陆暄紧绷的下颌,不由问了句:“很疼吗?” “……没,”这字几乎从他齿缝里挤出来,陆暄看也不敢看苏婵的,催促:“你快点。” 苏婵也想快点,虽说她表面上还算镇定,但耐不住手不大听使唤,便停了一会儿,调整了一下呼吸,努力平复着心绪。 “疼你就告诉我。” “嗯。” 苏婵把药敷好之后,些微松了口气,“绷带递给我。” 陆暄赶紧把绷带递过去。 然而方才等她的时候,陆暄觉得无趣,便将绷带缠在自己手上玩儿,这会儿他一只手拆不下来,甩了半天,急得他要上嘴去咬。 偏偏这时,苏婵见他弄不下来,便伸手要去帮他,一不留神,他便含住了她的指尖,气息滚烫湿热。 苏婵浑身一颤,像是被烫了一下似的,立马抽回。 陆暄也僵住了,半晌他才咳了一声,假装什么也没发生地递过手,哑声道:“你帮我吧。” “……好。” 苏婵重新伸出手,把层层缠绕在他掌心的绷带拆开,然后绑在他左臂上,还打了个漂亮的结。 做完这一切,两人都跟打了一场仗似的,紧绷的肌肉总算松懈下来。 “把衣服穿上吧,别着凉。” 陆暄应了声“好”,便赶紧去够衣裳,然而他不知是在想些什么,心不在焉的,半天没够上,苏婵瞧见了便要去帮忙。 “是缠得太紧……” 她手刚帮他把衣服拉到肩上,腰间便突然横过一只手臂,猝不及防的,苏婵便被他拉得坐到他大腿上,动弹不得。 “你——” “嘘。” 陆暄哑着嗓子没让她说话,将她固定在怀中,抬起手,手指轻抚着她脸颊,从眉心到眼角,顺着往下,轻柔地飘过她红唇,最后落到她下巴,微微将她脸抬起,深色的眸底压抑着某种情愫,即将要翻涌而出。 “世子,”苏婵手抵着他胸膛,隔着轻薄的衣料,她感受到他身体滚烫,掌心下覆了一层薄汗,她慌忙抽回手,艰难开口,“放开。” 陆暄没动,放在她腰间的手又用了力,让她和自己贴得更紧,滚烫的体温好像要将两人融化一般。 苏婵不知他突然间这是怎么了,心脏都提到了嗓子眼儿,生怕他要做出什么事情来。 “我现在在想什么,你知道的吧?” 他突然说,眼底晦暗不明。 “但你可以拒绝,苏韫玉。” 陆暄的声音仿若石头划过老树枝一般粗哑,他渐渐压下脸,灼热的气息扑到她脸上,唇就要碰到她的。 “是我先喜欢你的,所以,你永远都有拒绝我的权利。” 作者有话要说: 儿子长大啦!臭小子还挺会的嘛!(老母亲流下了欣慰的泪水) 来来来,猜一下韫玉会不会拒绝,以及韫玉做出反应之后世子的反应。 (ps:女鹅生理期已经结束了,追上世子的第二天就结束了,这里已经是第三天晚上!但是我解释这个跟这段剧情没关系啊!!!只是看到有小可爱问,顺便回答一下) 明天早上八点揭晓答案嘿嘿嘿。(最近感情线到了比较关键的时候,可能还要几章才会走剧情,希望不要觉得腻hh) 第56章 诱师· 苏婵看着骤然放大在眼前的少年的脸,身子下意识地要后仰,手掌撑在他胸膛,努力克制着自己想要保持清醒。 然而滚烫的体温却灼伤了她的理智,她看着一点一点向她靠近的少年,思绪却回到了上一世。 …… (前世) 苏婵从赵家跑出来之后,那位素昧平生的公子一直托人照顾着她。 那天傍晚之后,那位公子便常来她院子里走动,却也不做其他,一直恪守着礼数,只偶尔同她说两句话,从未有半点逾越。 若真是一直都这般岁月静好也就罢了,可苏婵毕竟刚刚经历了亡父之痛,纵然再想逃避,也不能真的躲在一处角落,就这样过一辈子。 于是后来那位公子再来看她的时候,她提出了道别。 对方沉默许久,久到苏婵甚至以为他会阻拦她,而她竟然可耻地有那么一分期许。 “你过得不好。” 他说,“以后,还有别的打算吗?” 别的打算吗? 没了父亲,没了苏家,她一个女子,如今还瞎了眼,生活尚且难以自理,还能有什么别的打算? 她苦涩而笑,诚实地摇摇头,轻声回应:“船到桥头自然直吧。” “离开他。” 他突然来了这么句,语气不容分说:“他待你不好,你就该早些做个了断。” “若是真那么容易了断,我也不会走到今日。” “我可以帮你,”他上前一步,离苏婵近了些,虽是看不清容颜,她却能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他的情绪来,“若你有什么顾忌,可以跟我说,我帮你。” 苏婵愣了一会儿,突然轻笑出声,“我与公子萍水相逢,非亲非故,你为何要帮我至此?” 又是许久的沉默。 直到苏婵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他突然开口:“我心慕于你。” 苏婵愕然,视线循着声音而去,努力地想去辨认,然而眼前仍旧只是一团黑雾,半点不见人影,却能感觉到,那人就在她面前。 距离刚刚好,不会近到让她局促,却又予她应有的尊重,和足够的安全感。 “我心慕姑娘已久,本应上门求娶,可我却晚了一步,只能眼看着姑娘另嫁他人。” “原以为这一生,与姑娘大约缘尽于此,可是这些日子,你过得不好,一点都不好。” 他声音隐隐克制着什么,半晌后才重新开口,“所以我想,若是姑娘真心决意脱离苦海,我可以相帮。只是不知姑娘将来……是否愿意,给我一个机会?” …… 思绪再回到如今,苏婵已经无法再去思考其他。 她看着眼前人一点一点逼近,灼热的气息滚烫了她的心神,也让她努力去维持的那份理智在顷刻之间,荡然无存。 第一次见到江然的时候,苏婵便察觉到了不对,心中隐约有了什么预感,却一直不敢去面对,她想着前世与陆暄那么多年的师徒情谊,当不会如此荒唐。 直到在清阁,他第一次僭越,少年青涩的亲吻和炙热的眼神乱她心神,也终于无情地扯开了那块遮羞布。 告诉她:是的,整件事情,前世今生,便就是如此荒唐,只是你自己不敢认。 不敢认什么呢? 苏婵手微微用力,攥紧他身前的衣襟,指尖触碰着他滚烫的肌肤,他如今只着了这一件单衣,布料底下,便是少年紧实的胸膛。 烫得厉害,连带着苏婵觉得自己也快要烧起来。 她眼睫轻颤着,感觉到他的气息已经近在咫尺,鼻尖轻轻蹭着她脸颊,亲昵而又暧昧地擦过她嘴角,就要吻上去。 苏婵缓缓闭上眼,掩去了眸底的痛苦与挣扎。 ……不敢认,那位在她绝望时为她点上一支崖柏香的公子,曾经她心动过的、也心慕于她的那个人,就是眼前的这个少年。 便是这时,外头突然传来动静,似乎是老太太的那位孙子回来了,祖孙两个在外头说着话。 “奶奶,我们学堂来了一位女先生,长得可漂亮了!我喜欢她!” “混帐东西,你是去念书的不是去看你先生的!人家是你师长,你怎能说这么大逆不道的话?!” “啊?学生不能喜欢老师吗?” “你说呢?天地君亲师!你师长教你育你,如同再生父母,同你爹娘是平辈,你这个孩子,怎么能、怎么能有这么龌龊的想法!” 这屋子的隔音效果并不好,他们说的每句话,苏婵都听得清清楚楚,残存的理智瞬间被拉回来,她猛地睁开眼。 就在陆暄的唇即将碰上她的那一瞬间,苏婵别过脸,嘴唇擦过他的,双手用力地推开他,从他怀抱里挣脱开来,没说一句话,低着头跑出去了。 怀抱突然落空,陆暄心里也像被掏去了一块,空落落的,泛着隐隐的疼。 他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僵了半晌,方才轻轻动了动,眼底只余了苦涩。 她走时放进来了一阵凉风,卷起他衣角,凉得叫人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也终于,让方才的那份冲动冷却下来。 回过神来,陆暄有些懊恼地捧着自己脑袋,心中大骂了声—— 畜生! …… 陆暄穿好衣服出去时,外边天已经黑了,虫鸣声显得夜晚格外地寂静,微风一吹,倒还有些凉意。 屋檐下放了一盏昏灯,灯下跪着一小孩儿,胖嘟嘟的,垂头哈着腰,显得格外敦实。 便是老太太的那位孙子了,他们方才说的话,陆暄也听见了,童言无忌的下场就是,他现在在被罚跪。 陆暄走过去,蹲在小孩儿前面的台阶上。 听到动静,小孩儿抬起头,肉肉的脸上露出惊喜,却在看清来人的时候瞬间垮了下去,继续低下头拨地上的碎石头。 陆暄低眸看了一眼,自己的身躯挡了小孩儿身前的光,便稍微侧身,笑,“数蚂蚁呢?” 小孩儿哼了声,没理他,头却低得更厉害,似乎是觉得丢人。 也不知是,喜欢自己老师这件事丢人,还是当着陌生人被罚跪丢人。 陆暄看了那小孩儿一会儿,脸上的笑渐渐敛去,他突然问:“你多大?” “九岁。” “这么壮实,才九岁?” “那是我吃得好,早晚我会瘦下去的!” “九岁,”陆暄重复念叨着这个年龄,不知是在想些什么,“才九岁,就知道什么是喜欢?” “这有什么好不知道的?我们学堂比我小的都有喜欢的人,前几天小胖还说要送两只大公鸡给他喜欢的女孩子。” “还有比你更胖的呢?” “当然!我在学堂,最多最多算第三胖!” 小孩儿掰着手指一脸认真,陆暄被他逗笑,“然后呢?送了吗?” “……没,”小孩儿声音低下去,似乎是不大好意思,“小胖偷家里的鸡让他娘发现了,暴打了一顿,脸打得更肿了,最后只从窝里掏出两个蛋送给那姑娘。” 这个走向倒是不叫人觉得意外。 陆暄“哦”了声,“那也还行,两个蛋孵一孵,没准正好两只大公鸡。” 沉默了一会儿,他又问:“那你呢?” “我?” “嗯,你不是喜欢你那个新来的老师么?你是怎么知道自己喜欢她的?” 小孩儿瞪大了双眼,差点要站起来去捂陆暄的嘴,可膝盖跪麻了一时起不来,便看了眼奶奶房间的方向,惊慌失措地“嘘”了声,压低声音:“你可别说了,我奶奶听到要骂死我。” “喜欢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儿。” “……是,可是,”小孩儿快要把脸埋进胸膛,“她是我师长,比我爹娘小不了几岁。” 陆暄又沉默片刻,淡淡问:“那你,为什么会喜欢她呢?” “她对我好。以前的老师都嫌我笨,不爱教我,还骂我,只有她每回放课后还愿意陪着我做功课,别的师长骂我,她会护着我,还会偷偷塞点心给我吃。” “所以你就喜欢她?” 被陆暄这么一问,小孩儿又有些不确定般,这个年龄的孩子心智本就不大坚定,他想了半天,得出这么个结论:“但是我不会像小胖那样,冒着被打的风险偷大公鸡送给她。” 听及,陆暄眉心一挑,“那你这叫什么喜欢?挨打都不愿。” 小孩儿听了,更不确定了,歪头思考了半晌,还是想不明白。 便问陆暄:“那你知道,怎么样才叫喜欢吗?” “知道。” “那你告诉我。” “喜欢就是,不遗余力地对她好,把一切美好的东西都捧到她面前,想拼了命保护她,让她永远开心,不受到一点点伤害。” “这份喜欢,不计代价,不求回报。唯一的奢愿,就是她能过得好。如果偶尔能想到我,就更好了。” 陆暄说着,突然抬眸看向夜空,眼里明亮得似有星子一般,却又有几分莫名的晦涩,“不管到底能不能在一起,我还是,会从一而终地喜欢她。” “一直,只喜欢她。” 他说的这些,小孩儿理解起来有些困难,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半晌后,便作罢,直接问他:“那,刚刚从家里出去的那个漂亮姐姐,就是你喜欢的人吗?” 陆暄愣了愣,眼角染了柔,大大方方承认:“是。你看到了?” “看到了,她长那么漂亮,想不看到都难。” “臭小子,才多大年纪,就开始说这种浑话了?” “哎你别生气啊,我就看了一眼,就一眼,”小孩儿撇撇嘴,一副很懂的样子,“你放心,虽然姐姐长得好像是比我们老师漂亮一点,但我不会跟你抢的。” “……只漂亮一点?” 小孩默了片刻,“好吧,不止一点。” 他又问:“那你喜欢她,是因为她漂亮吗?” “不是。” “那是因为,她对你特别好?” “不是。” “那你为什么喜欢她?” 小孩歪着头,很不理解,陆暄笑了笑,“喜欢她,不需要任何理由。” “哦,”小孩不懂了,想了想,“那我觉得,她应该也喜欢你。” “你怎么知道?” “……猜的,”小孩挠着脑袋,“就像你说的,不需要任何理由。” 陆暄顿了一会儿,终于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站起身,可蹲得太久,腿有些麻了,乍一起来晕乎乎的,差点栽了过去。 他扶着窗缓了缓,看到仍旧跪在地上的小孩儿,突然脑筋一转,“喂”了声,“你帮我个忙呗?” …… 苏婵从屋里出来后,倒也没跑太远,只是站在江边吹着凉风,好让自己冷静些。 她刚刚在做什么? 有那么一瞬,她居然想要就此沉溺在他的目光之中,抛却一切,全然忘记了他们到底是个什么关系。 也忘记了,一旦真踏出那一步,她会面临什么,陆暄将来,又会面临什么。 他是要做太子的人。 那个位置有太多太多的人盯着了,不论过往将来,他所犯的任何一点错,都可能会被无限放大,然后成为政敌打击他的利器。 这种伦理道德上的错误,尤为致命,一旦犯了,便是他终生的污点。 苏婵低着头,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心中懊恼不已。 她到底,是在做什么? 苏婵按着眉心,努力让自己忘掉那些不该有的东西。 可思绪却不受控制地,想到了上一世。 …… (前世) 苏婵被赵家的人寻回去之后,一直在她面前维持温润好丈夫形象的赵琳琅终于撕破脸。 他掐着她的脖子,恶狠狠告诉她:“你想离开我跟别人双宿双飞,简直就是痴心妄想!你嫁进赵家,生是我的,死也是我的!” “在等他吗?苏婵,你当真以为,那个男人会回来娶你吗?你真的以为自己还同从前一样,是人人都争而求娶的苏家大小姐吗?” “不会的,他不会来的。就算真来了,我不放手,苏婵,你敢冒着身败名裂的风险,同他走么?” “……” ……怎会呢? 苏婵面对赵琳琅和他母亲的欺辱,苍凉而笑。 她已经是没入苦水之中的人了,怎么可能再去拖一个干干净净的人下去? 所以那天,那位不知名姓的公子问她,是否愿意给他一个机会的时候,苏婵没有回答。 只是在沉默了许久之后,问了声:“该怎么称呼你?” 她并不想知其名姓,也不想有任何的奢望,独独哀怜自己今后的道路,妄图留个念想罢了。 对方也懂得,相处多日未曾透露分毫与自己身份相关的,苏婵这样一问,他也不好直接回答,只问:“你最喜欢什么?” 莫名其妙的问题,问得苏婵一愣,一时却也答不上来。 只是鼻息间萦绕着淡淡的崖柏香气,不知是他的还是她的,苏婵迟疑片刻,“……崖柏?” “好,”他突然笑起来,语气也轻松了不少,仿若春日的暖风一般,“那你就当我叫这个了。” “崖柏。” 再后来,这个人便消失了,而苏婵也因为强制要解除与赵琳琅的夫妻关系被送进了官府。 如此一来,她就更加不可能再有任何奢望了。 …… 将她从狱中接出来之后,陆暄遍寻名医为她治眼睛,终于在几个月之后复现光明。 苏婵不是没想过去寻那位“崖柏”公子,甚至同陆暄提过这事儿。 陆暄听了,却是放下手中竹简,不高兴道:“不出现的人当他死了就行,为什么还要去找?” 苏婵就解释:“怎么说他也帮过我。” “那道个谢不就完了?大老爷们儿,还计较这个呢?” “恩情总是要还的,不然我心里不踏实,”苏婵望着似乎是在闹别扭的陆暄,温和而笑,“他年纪应该跟你差不多,同你一样,都是在我最绝望的时候给过我温暖的人。我如今有机会回报你,却是连声谢都没跟人说过。” 陆暄沉思片刻,终于妥协,却还是说:“不过这事儿派人去做就好了,你如今可是太傅,一举一动都与东宫息息相关,不好亲自过去。” 苏婵想了会儿,觉得他说得也有道理,却又有些没诚意,便道:“那你……帮我写封信给他?我既然不能亲自过去,有些话,还是得带到才行。” “行。” 之后没过多久,陆暄便同她说人找到了。 却不肯透露太多,只说她要带的话已经带到,除此之外,再也没说别的。 苏婵有些失望,“他没同你说什么?” 陆暄看了她一会儿,“有啊。” “能告诉我吗?” “他说,他知道你如今过得好就足够了,让你以后不用去找他,就当他已经不在了。” “……还有呢?” “还说,让我好好照顾你,”他声音很轻又很近的,“有我在,他放心。” 作者有话要说: 啊这一段前世今生总算扯明白了(吧),两个人心意都明了,等着捅破窗户纸!关于世子为什么用假身份、为什么不告诉苏婵那个人是自己等等,后面慢慢揭晓,没想到这一段比剧情线还难,我需要吃个核桃补补脑呜呜呜。 以及,世子真的无论前世今生都是令人温暖的小太阳! 第57章 诱师· 苏婵在江边站了许久,夜风吹得她手脚冰冷,也终于让她彻底地冷寂下来。 便是这时,身后传来脚步声,她以为是陆暄,转过身,却见是借住奶奶家的那位小孙子。 叫阿虎,她记得。 “你怎么出来了?” 苏婵语气轻柔,动了动有些麻木的腿,“外头冷,快回屋里去吧。” 阿虎刚刚一路都在嘀咕陆暄交代他的任务,如今瞧见苏婵,这么温柔又好看的姐姐同他一说话,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他是来做什么来着? “阿虎?” 苏婵喊了他一声,阿虎这才回过神,应了声,手指卷着怀里的东西,使劲地想着什么。 苏婵瞧见阿虎手里抱着的衣裳,神情滞了片刻,轻声问:“是来给我送衣服的吗?” 阿虎“啊?”了一声,看着手里被他揉得皱皱巴巴的外套,赶紧递过去,“是小六哥哥怕你冷,让我来给你送件衣服。” “小六”就是陆暄,因不便透露姓氏,只好随意取了个名儿。 苏婵猜到了,却迟迟没接,视线落到衣服上,不知是在想些什么,神色不明。 阿虎举了一会儿,觉得手有些酸了,见苏婵也不理他,便挠了挠脑袋,“姐姐,你俩是不是吵架了啊?” “……没有。” “肯定有,小胖说了,你们女孩子就是口是心非,有事也硬说没事,我才不信你说的鬼话。” 苏婵被他人小鬼大的模样逗笑。 她这一笑,就如同春风拂过树梢,催开一树桃花,令人不自觉脸红。 阿虎跟着傻乐了一会儿,已经把陆暄的嘱托忘记得干干净净,“姐姐,你笑起来真好看。” “你还这么小,就会哄女孩子开心了?” “你怎么跟小六哥哥说一样的话?我年纪虽然小,但我懂得多呀。” 阿虎一脸认真,“而且我没有哄你,我是在说实话。” 这小鬼头倒是会说话,苏婵不自觉笑起来,“都跟谁学的?” “那我不能告诉你,反正我就是懂了。” 说着,阿虎突然打了个喷嚏,吸了吸鼻子,刚要继续说话,又打了个。 苏婵伸手摸摸他脑袋,拢了下眉头,“赶紧回屋去,小心着凉。” 嗯……着凉…… 阿虎听到这两个字,抬头呆呆地看了会儿苏婵,眨了眨眼睛,终于想起来自己是出来做什么的了! “那个……姐姐,”见苏婵又往远处走了,阿虎忙追上去,边走边说:“你跟我一起回去吧!小六哥哥着凉发烧了,奶奶一个人在家里照顾不过来。” “……你说谁?” “小六哥哥啊,”阿虎没料到苏婵会突然转过身,差点撞人身上去,“他本来要自己出来找你的,但人还没出家门,就晕过去了,我和奶奶费了半天的劲才把他抬回……哎姐姐!你等等我啊!” …… 苏婵赶回去的时候,陆暄已经睡下了。 因发着烧,脸色绯红,睡得不太安稳,阿虎奶奶守在一旁,见她回来方才起身。 “麻烦您了奶奶,”因为一路小跑,苏婵轻喘着气,望着榻上缩成一团的陆暄,神色不掩焦急,“他怎么样?” “烧得不轻,家里还有点药,我去给他煎上,一会儿让虎子给你送来。” 说着,阿虎奶奶便一副过来人的模样拍拍苏婵的肩膀,“烧成这样,还一直在喊你名字,说你生他气了,在外头受冷都不肯回来,自个儿站都站不稳,还念叨着要去跟你道歉。” “要我说啊,这夫妻之间呢向来都是如此,床头吵架床尾和,没几个能和睦一辈子。他能这么想着你,便是晓得错了,天大的事儿,也等他病好了再同他置气吧。” 说着,也不等苏婵有反应,便把阿虎一并带出去了。 祖孙两个拉上门,对视一眼,捂嘴无声地偷笑起来。 屋子里苏婵已经坐到榻边,思绪有些乱,显然这一天事态的发展已经完全超出了她的料想,一时让人接受不来。 可瞧着陆暄半张脸埋进被子里,双眼紧闭似是格外难受的模样,嘴里还呓语着不知什么,仔细去听,原是在喊她的名字。 他说:对不起,苏韫玉。 又说:别走,别生气。 苏婵见他这般,心里终归是疼的,便也顾不得想太多,伸手要去摸他额头。 然而手还没靠近,便被他一把抓住覆在他脸上,贴着他下颌的轮廓,随着他略微有些粗重的呼吸一起一落。 苏婵颤了一下,觉察到掌心下一片滚烫。 是真的发烧了。 想着今儿在江水里泡了那样久,伤口都感染了,到这后又为了照顾她让她先洗澡,自个儿穿着湿衣服等了许久。 苏婵轻蹙着眉,正要抽手起身去拿帕子给他擦脸,榻上少年便突然睁开了眼,黢黑的眼里还带了一丝迷朦,看着她,似是没反应过来一般。 片刻后,才露出又忐忑又欣喜的神色,手掌小心翼翼地覆着她的,生怕她跑了似的。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他才哑着嗓子开口:“是我的错。” 因为生病,声音粗哑得厉害,说话间他忍不住轻咳了两声,又怕她担心似的,便极力忍耐着。 苏婵心口一疼,止了抽手的动作,大拇指轻抚他脸颊,另只手给他掖了下被角,让他整张脸露出来。 “是我不好,”他咳了一会儿,哑着声音重复,“你要不想看到我,就同我说,我去别处呆着。外头冷,你别呆久了,大夫说你身子不好,平日里不能受凉。” “你看你的手,凉得跟冰块似的,捂都捂不热。” 陆暄拉过她另一只手覆在脸上,苏婵身子被迫往前倾了倾,两只手被他拉着在他脸颊捂了会儿,又缓缓往下,覆在他脖子上。 掌心之下是他跳动的脉搏,沉稳有力,苏婵不知当往何处看,视线从他眉间一路往下,落在了她两指之间的、他的喉结上。 因为发烧,他身上冒了汗,汗珠顺着下巴淌过脖颈,落到喉结处,又沿着边儿滑落,落到苏婵手指旁,她大拇指下意识地动了一下,替他抚去了那滴汗。 便是这时,他喉结轻轻滚动两下,又一滴汗从旁滑落置她掌心。 肌肤贴合之处,两人的体温早已置换,她掌心的凉意,渐渐被他的温度所取代。 陆暄始终看着她,丝毫不避讳的。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发烧,他脸红红的,苏婵总觉得他眼里含了几分水汽,看着楚楚可怜。 捂了一会儿他动了动脖子,便又开口,用只有他二人才能听见的气音低低说了句:“别生我气了,好不好?” 苏婵见不得他这样,移开视线,半晌没说话,一只手从他掌心挣开,迟疑了一会儿,轻轻将他脸上的碎发拨干净,绕到他耳后。 少年顺着她这个动作蹭了蹭她掌心,像只撒娇的猫儿似的,讨好地重复了句:“别生我气了。” 苏婵没应他的话,手覆在他额头,“难受吗?” 陆暄“嗯”了声,“心里更难受。” “不许耍贫嘴。” “那我不难受了。” 陆暄松开她,艰难撑坐起来,“你睡这屋里,我去外面再找个地方过夜。外头有夜露,你别出去了。” 又跟她赌气。 苏婵平视着他,淡声命令:“躺下。” 陆暄低着头没动,像是在跟她置气一般,模样极其委屈。 就这么僵持了一会儿,终是苏婵先败下阵来,叹了口气,缓了声调:“这么晚了,你又病着,要去哪里找地方?” “那我也不能,跟你在一个屋里呆一整夜。” 陆暄说完,小声补了句:“我倒是不介意,我主要怕你不高兴,一会儿又跑出去吹冷风。” 苏婵看了他片刻,扶着他重新躺下。 “我不出去,”她给他拉好被子,“我留在这照顾你。” “真的?” 苏婵“嗯”了声,“你眯一会儿,药煎好了我叫你。” “我脑袋疼,睡不着。” 陆暄侧过身,枕着自己胳膊,“我想同你说会儿话。” “我现在不想跟你说话。” 苏婵这回没惯着他,语气淡淡,“要么我出去,要么你闭嘴。” “……哦。” 陆暄撇撇嘴,倒也真不说话了。 他就那么侧躺着,双目凝视着背对着他坐在边上的苏婵,眸光柔和,好似一滩化了的春水。 他就知道,但凡他有个什么不舒服的地方,苏婵一定不会不管他,天大的芥蒂也会先放在一旁,过来照顾她。 陆暄没那么会哄人,陡然间闹出这样的事儿,不知道怎么去化解两人之间的尴尬,唯独这个法子,能让苏婵回来,并且安安静静地呆在屋里,呆在他身边。 否则以她的性子,就是在外头冻上一宿,冻坏了身子,也不可能会跟他呆在一个屋子里的。 陆暄凝了她一会儿,心里泛起了一阵阵酸楚和苦涩。 两人就这么沉默地相处了片刻,谁也没去提傍晚那会儿的事儿,心照不宣的,想让这件事就这么过去。 可心里难免会有疙瘩,陆暄觉得若是不说清楚,这个疙瘩会一直梗在他们之间。 于是忍了半天,陆暄还是翻身仰躺在榻上,“你不想同我说话,那你听我说,行不行?” 苏婵没说话,陆暄便当她是默认,心中暗暗松了口气。 “我向你道歉,方才是我冲动了,光顾着自己喜欢,没有尊重你,也没有考虑你的感受。这事是我做得不好,我没什么好辩的,你要怪我、骂我甚至打我都好,但你别委屈你自个儿。” 他顿了顿,轻轻补了句:“也不要不理我。” 苏婵背对着他,没应声,但陆暄知道她在听。 于是他继续说着,“我知道你心里有顾忌,有疙瘩。我喜欢你这件事儿,是我自己心甘情愿的,跟你没关系,我也没奢求过你能给我什么回应。我说过的,只要你像从前一样对我,偶尔能心疼我,就够了。” “最多,你对别人比对我差一点点,就行了。此外,我真的没有任何奢望了,只要你能过得好,过得开心,我无所谓的。” “哦对,还有一点,”陆暄又侧过身,望着苏婵的背影,声音干脆又坚定的,“我喜欢你的时候,你还没进国子监,没对我这么好,也不是所谓的我老师,我和你那时,就只是再普通不过的平辈男女。” “所以,我对你的喜欢,干干净净。” 作者有话要说: 苏婵生气了。 陆暄:(先装病再滑跪)我错了,但我下次还敢。 以及,世子因为也听到了阿虎和他奶奶的对话,以为苏婵介意的是这个,所以才跟她说清楚的呀,他的喜欢就是干干净净。 可是苏婵就不一样了,她的感情太复杂了,需要时间来消化一下hh。 第58章 诱师· 生病这事儿,其实刚开始陆暄是装的。 他原想着先把苏婵哄进屋,再想着怎么开口让她睡床,而自己去外头守着。 结果喝了阿虎奶奶煮的药后,发了阵汗,他还真发烧了,加上这一天累得够呛,不一会儿便沉沉睡过去,不省人事。 苏婵照顾了他一夜, 第二天清早陆暄猛然惊醒时,她已经累得伏在榻边睡了过去,手轻轻搭在他腕上,大约是怕他醒了自己却不知晓。 陆暄懵了一会儿,看着外头已经有了亮光,手按了按眉心,十分懊恼。 他小心翼翼从榻上撑坐起来,将手缓缓抽出,生怕弄醒了苏婵。 她是真的累了,睡得极沉,陆暄将她轻轻抱起,她也只是轻哼了一声,偏过头偎进他怀里,呼吸均匀,眉心却是轻轻拢着,像是镌了什么心事。 陆暄一时舍不得放手,抱着她在榻边坐了会,大手轻捧着她脸颊,指腹似有若无地摩挲她的皮肤,轻轻抚平她的愁容。 大约是有些痒,苏婵眉心蹙了蹙,吓得陆暄赶紧收手,生怕她醒过来后,又要生自己气。 就这么僵了一会儿,陆暄才小心护着她脑袋,将人缓缓放在榻上,拉过被子。 刚给她盖上时,苏婵便醒了,迷迷糊糊喊了他一声,下意识伸手去摸他脸,“烧退了没?” 声音极轻又带了几分哑,软软的,与她素日里大不一样。 陆暄眼里化了一片柔,手握着她的,低低应道:“退了,你先睡会儿。” “伤口怎么样?” “已经不疼了。” 苏婵便放下心来,实在困得不行,便又沉沉睡去。 呼吸沉稳得仿佛,她不曾醒过一样。 陆暄脸贴着她微凉的手,捂热之后才小心放进被子里,凝了她片刻,忍不住俯身,轻轻吻了吻她额角。 “辛苦你了。” …… 陆暄整理好从屋里出来,见到阿虎托腮坐在屋檐下,奶奶在厨房里忙碌着。 他想了会儿,坐到阿虎旁边不远的地方,“你今儿不念书?” “请假了。” “请假?” 阿虎“嗯”了一声,重重地叹了口气,“奶奶说我想明白之前,不许再去学堂。” 陆暄便明白了,心里也说不上什么情绪,只是视线下意识看了眼苏婵那屋。 “哥哥。” “嗯?” 阿虎挪着屁股凑近了些,神神秘秘问了句:“你俩和好没?有没有……” 他戳了戳自己嘴巴,陆暄瞬间明白他意思,一巴掌呼过去,将这小屁孩的脸推到一边。 “你这小鬼,一天天的都在想些什么?” “那你俩不都两情相悦了,这不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么?” 阿虎一脸很懂的样子,“昨天我跟姐姐说你病了,她着急忙慌的差点崴了脚。她这么喜欢你,你也喜欢她,那你为什么不娶她?” 陆暄顿了顿,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你怎么知道我没娶?” “嘁,我都说了我懂很多,你们成没成亲,我一眼就能看出来。” 正是这时,厨房里奶奶往院子里泼了一盆热水,蒸腾的热气让两人身子下意识后仰,而后就是奶奶凶巴巴的声音:“多看书,少吹牛!” 阿虎心虚地抠了抠脸,见陆暄望过来,承认:“好吧,其实是奶奶看出来了告诉我的。” 陆暄一想也是。 老人家看得多,眼光向来毒辣,苏婵对他虽好,却也一直客客气气的,自然看得出他们并非所谓的“夫妻”。 “奶奶还看出什么了?” “看出你喜欢她,她心里也有你。不过她复杂一点儿,奶奶说了几句我也没听明白。” 阿虎记性不好,奶奶说的那些话他是记不住的,便没有同陆暄说,绕回了刚才的问题:“所以,你为什么不娶她?小胖说了,喜欢又不娶是登徒子行为。” “你们班这个小胖,懂得还挺……” 陆暄憋了半天憋不出个形容词,只好作罢,认真地琢磨起这小鬼头的话来。 婚嫁这种事儿放在寻常人家,不过双方一点头,三媒六聘,可放在他身上,却是不那么容易的。 毕竟京城,有那么多人盯着,上有皇帝,下有权臣,一个个虎视眈眈,他们一家便像是在悬崖上走钢丝,稍不留神,便会踏进万丈深渊,粉身碎骨。 这样的处境,陆暄怎能,又怎敢提出求娶? “等我,能给她一个安稳的未来吧,”陆暄轻声开口,说着,神色突然有点不太自然,便别别扭扭地补了句:“而且,也得她同意才行,这事儿又不是我一个人能决定的。” 说完,陆暄觉得自己又烧了起来,耳朵热得厉害。 阿虎“嘁”了一声,顺嘴说了句:“如果这都娶不到,那姐姐也没多喜欢你嘛。” “……胡说八道!” “那你是怎么知道她喜欢你的啊?” 陆暄心头一梗,答不上来,突然就有些烦躁,“不是你和你奶奶说的吗?” “那我俩毕竟是外人,”阿虎歪着脑袋看他,“你是当事人,我想知道你怎么确定一个女孩子喜欢不喜欢你。” 噢,原来是想空手套白狼呢。 陆暄冷笑,想着这小子估摸对他那个漂亮先生贼心不死,可这种事,怎么能跟他和苏婵的感情混为一谈? 便也不想正经回答,只假装认真地思考了半天,然后说:“其实我俩认识也是在学堂,她爹是我老师。她经常来我们学堂,我也经常去她家上课,一来二去的,就相熟了。” 这种真假掺半的故事,阿虎听得津津有味,急着追问:“然后呢然后呢?” “然后啊,”陆暄故意停顿了一下,眼里闪过一丝狡黠,“一个月里,她上赌坊逮了我三次、乐坊抓了我两次,还在路上堵了我七次。咱俩偶遇的次数,我两只手都数不过来,你说这是巧合么?” 阿虎立刻摇摇头,又觉得哪里不对,眉头轻轻拧起,“哥哥,你也逃学啊?” ……也? 陆暄看向一脸认真的阿虎,神情突然有几分一言难尽。 他算是明白,为什么这小子会对那个温柔善良的女先生有好感了。 这么点大就这么虎,那先生还不揍他,真真是菩萨下凡。 当然,不排除女孩子心软,就像苏婵一样。 想到这里,陆暄的眉宇间又染了柔和,望着天边的一朵云,淡淡地笑起来。 一旁的阿虎见他傻笑,顺着望过去,半天没瞧出个所以然来,就问:“然后呢?” “然后?” “姐姐抓你逃学,就是喜欢你了?” “……不然呢?” 陆暄一本正经地掰着手指头,计算着他们莫名增加的偶遇次数,然后说:“你看她这么费心关注我,为了监督我,还跟我处在一个屋檐下,这还不是喜欢,是什么?” 阿虎好像听明白了,又没有完全明白。 正当他拧着眉头使劲儿思考的时候,身后木过道上传来了脚步声,两人同时望过去,就见苏婵站在那里,脸色微微发白,神情却瞧不出喜怒。 但气氛,就莫名有些紧张,阿虎顿时缩了缩脖子,往旁挪着屁股,生怕波及到自个儿似的。 不过最后,倒也没发生阿虎想象中的“家庭暴力”,只是那位看起来温温柔柔的漂亮姐姐在原地站了会儿后,一言不发地从他俩身后走过,看也不看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径直进了厨房。 只留下一句冷然的:“没事干就进来帮忙。” …… 用过早膳之后,苏婵帮着阿虎奶奶把衣服洗了,顺带也洗了自己和陆暄的衣服。 正打算晾的时候,陆暄揣着手,默默地站在她身后不远的地方。 苏婵视若无睹,将衣裳一件件拧干又摊平了,挂在竿子上。 陆暄知道她是故意的,也不恼火,上前帮她把桶子里的衣服拿出来在旁拧了水,才递过去给她,她不接,他就有样学样地自己挂上去。 挂平整了,就扭过头来冲她笑,像个讨夸奖的小孩儿。 苏婵仍旧不理他,铁了心的不跟他说话似的,还把他挂的衣服拨到了一边。 水沾湿了衣裳,脚踩了泥泞,手上染了皂角的清香,陆暄却也没嫌弃,乖巧地在旁帮着忙,不吵她也不添乱。 晾衣的竿子架在屋外头的几根树上的,两边高中间矮,到边上时,苏婵需要踮脚才能挂上去,陆暄见了,赶紧主动过去帮她。 两人就这么一句话没说地将衣服晾好之后,苏婵还是板着脸没理他,拎着木桶准备回去,陆暄一把就要抢过来,自个儿拎在手里。 苏婵没放,两人的手同时抓着桶沿,像是无声的僵持似的,谁也不肯先松开。 里头还有水,一来二去的溅到手背上,带着凉意和皂角的香,陆暄闻不太惯这味道,忍不住背过身,打了个喷嚏。 苏婵张了张嘴,终于开口,却是说:“放手。” “沉,我拿。” 陆暄换了左手过来拎着木桶,又打了个喷嚏,说话都带了鼻音。 他自小在京城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娇气得很,闻不得这外头质地低劣的皂角香,苏婵在洗他衣服的时候,特地多过了几遍水。 瞧见他鼻头红红的,眼里盈了一层水花的小可怜模样,苏婵眉心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犹豫片刻,从怀里掏出自己的手帕递过去。 一方月白色的手帕,边角绣着几株兰草,还有两朵小小的兰花,花心缀了两点黄,精致得很,一看便是姑娘家的私物。 陆暄眼睫颤了颤,伸手接过手帕,大拇指轻轻抚摸上边角绣的兰花,心中暗喜。 然而下一刻,苏婵就很无情地甩了句:“用完还我。” 陆暄:“……” 他把手帕往怀里一塞,“我不用。” “那现在还我。” “给了我就是我的了。” 苏婵生气了,将桶往地上一放,陆暄没想到她会突然脱力,没反应过来,桶底一偏瞬间砸到他腿上,同时扯到了左臂的伤口,疼得他弯了腰,呲牙咧嘴的。 “你这姑娘,”陆暄放下桶跳了两下,皱眉捂着胳膊,“砸脚上了,疼啊。” 疼死你算了。 苏婵凉凉看他一眼,没像之前那样,他稍微有个不舒服的地方就紧张兮兮的。 这少年郎鬼得很,将她心软处拿捏得死死的,特知道怎么对付她。 昨儿夜里她是昏了头,记挂着他又是受伤又是发烧的,没想太多。 睡了一觉后,她就清醒了。 一个十六七岁的儿郎、八尺高的汉子在门口晕倒了,能是一个矮他一截儿的老太太和一个九岁的小孩儿能抬回屋里去的? 真是信了他的鬼话。 不过话说回来,他还真是敢啊,远在外头,竟然伙同两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一起骗她! 苏婵越想越生气,冷冷地哼了一声,扭头便要回屋。 便见,方才还疼得站不起来的少年突然一个箭步冲上去,抓住她的手腕将她往怀里拽,从背后死死地抱住了她。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乖女鹅,你这是关心则乱。 世子:麻麻说得对。 作者:? 世子:喊错了,丈母娘说得对。 今天双更,晚上八点把这一趴了结了!然后还有几章甜甜的小日常,就走剧情啦嘿嘿。(想让他俩多腻歪几天呜呜,太不容易了) 第59章 诱师· “放手。” “不放,”陆暄箍着她肩膀,下巴抵着她额头,“要么你自己挣脱,我是不会放的。” 就吃定了她不忍心看他疼。 苏婵蹙着眉,伸手要扯开他的手臂,可陆暄的力气哪里是她能比得过的? 挣扎了半天,她有些气不过,刚用了狠劲,便听得身后的人闷哼了一声,却仍旧没有要放开她的意思。 苏婵感受到他左臂在轻轻颤抖,淡淡的药香之下隐隐透出几分血腥气,她顿了顿,终是停止了挣扎。 “你就仗着我心疼你。” “你不也就仗着我喜欢你?” “……你别这样。” “我就要,”陆暄见她不动了,把人抱得更紧,生怕一不留神她就跑了似的,“反正你也不理我了,我爱怎样怎样。” 苏婵气得心梗,觉得自个儿先前确实是太惯着他了。 可气归气,跟他硬碰硬不过,苏婵便试图讲道理,“你昨儿跟我说的话,你忘了?还是你只是说来哄我的,什么会尊重我的话压根就不作数。” 陆暄僵了僵,抱她的力道也就松了些。 苏婵察觉到,立刻要挣开,但陆暄很快回过神,重新将她拉进怀里,气得苏婵提高音量:“你过分了!” 她心里不舒服,陆暄也觉得自己委屈,明明他只是在不合适的时间喜欢了一个人,怎么好像自个儿还犯了天大的错误似的? 而且他这些日子同她说了那么多推心置腹的话,她也全当没听见似的,好像压根就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他是说过会尊重她,可是,他的这份喜欢,就是可以这样被轻视的吗? 陆暄越想越觉得难过,怀里的人还在挣扎,他干脆扣住她两手,转过她的脸,粗重地碾着她的唇。 苏婵骤然一惊,没想到陆暄竟会有此举,也不顾他身上还有伤了,越发用力地挣扎起来。 可她越是挣扎,陆暄就越是用力,他把她整个人转过来,抵在树上发狠地亲着,半点不带技巧,像是在发泄一般,亲得她唇舌发麻。 直到一阵血腥气在唇齿间蔓延开来,陆暄吃了痛,方才松开她捂着嘴,可另一只手仍旧紧紧拥着她,生怕她跑了。 “你、你……” 苏婵气得说话都不利索了,眼里噙着怒意,像是想骂人,却又找不出合适的词来,一时脸憋得通红。 她唇上还带着方才亲吻过的痕迹,原本就红润的唇如今更饱满了几分,唇上挂着一丝血,不知是他的还是她的,陆暄眼睛扫过去,眸色又深了几许,却终是忍耐着,没有继续僭越。 “苏韫玉,我们就要分开了。” 他突然说了这么句话,抬起手轻轻拭去她唇上的血,神色晦暗,“我今早同江卓他们传了信,等他们到这附近,我就要赶去郓州,不知几时才能回京城。也有可能,我就回不来了。” “所以在走之前,我想问你,你先前说对我没有男女之情,”陆暄凝着苏婵,全然没有觉得自己犯错了的意思,好像是要为自己昨日的告白寻求一个答案,“那现在呢?现在你心里,有没有一点点喜欢我?” 苏婵本来恼火他的举动,听他这么一说,却是一愣,皱着眉头,“你瞎说些什么?” “就是,会这样觉得,”陆暄苦笑着摩挲她嘴角,也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原先我不怕,反正我爹娘他们有彼此,我一个人自自在在,走哪埋哪,我也不在乎。可如今不一样了。” “我有了牵挂,有了舍不得的人,我就觉得害怕。害怕哪次不经意的分开,突然就变成了永别。” 苏婵心里蓦地一沉,瞬间想到前世与陆暄最后一次见。 他匆匆赶来,本意是放心不下,是想在自己不在的那几日更周全地护得她,他却从来不知,那天他转身之后,便是天人永隔。 苏婵向来不怕死,死了的那个红尘断尽一了百了,苦的是活下来的那一个。 她有时候觉得自己还挺自私的。 没同他商量,没经他允许,擅自做出那样的决定,用自己的命,去换他的安稳。 也没在走之前,认真地同他道个别,就那么毫无预兆的,突然丢下他一个人。 “苏韫玉,”陆暄突然捧起她脸颊,有些慌乱地看着她,“你、你怎么哭了?你别哭啊,我……我不问了还不行吗?” 陆暄第一次见着苏婵掉眼泪,顿时手足无措。 这姑娘同旁人不一样,哭的时候也不歇斯底里,就那么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眼角的泪一个劲儿地往下落,眼里似有无限哀思,看得人直心疼。 陆暄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把人拉进怀里,妥协一般,“好好好,都是我的错,我的错。我再也不敢了,你别这么惩罚我行不行?” “我以为你不跟我说话就是最让我受不了的了,你一哭,我更难受。” “别哭了,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问了。你就当我没说过那些话。” 陆暄懊恼得不行,手臂又收紧了些,自责自个儿嘴怎么就这么笨,懊恼了句:“我真是,活该一个人过一辈子。” “不许瞎说。” 苏婵被他按在怀里,闷声打断他,“会有很多人爱你、陪着你,你不会一个人。” 你会是万人敬仰的太子殿下,被朝臣拥护,受百姓爱戴,他们每一个人,都会敬你、爱你。 我能给你的、不能给你的,他们都会给你。 她深吸一口气,平复内心的酸楚和方才没由来的悲伤,伸手轻攥着他腰间的衣襟,轻声说:“你不会有事。你会好好的,平平安安地回到京城。” 陆暄沉默了一会儿,“那你,等我吗?” 苏婵愣了愣,思绪再度回到前世。 ——就当让我安心。 ——等我回来。 方才压下去的情绪又骤然而起,苏婵眼里盈了层水气,她轻吐出一口气,应了声“好”。 “我等你。” 等你回来,这一次,一定不骗你。 可陆暄自然不明白她这话的意思,只是听到她说等他,心里莫名有了底气。 “不光是等我,”陆暄贴着她耳畔,指腹轻轻揉捏着她耳垂,“就当骗骗我也好,给我留个念想,等我回来,你给我一个答复行不行?” 苏婵没应声。 如今这般,已是她逾越了,她能放纵自己到这个程度已经让她内心足够煎熬,又如何能,给他一个他想要的答复? 陆暄知道她心里顾忌,也没逼她,只是微微低头,脸贴着她的。 过了一会儿,他才又开口:“我昨天的话,其实只说了一半。” “如果你不喜欢我,那么我尊重你,也不奢求你给我任何回应,毕竟这份感情,只是我一个人的事儿。” “可你心里有我,”他声音颤抖却笃定,手指轻轻替她将一缕碎发撩到耳后,温柔又缱绻的,“你心里有我,我又高兴又害怕,你不肯认没关系,但这已经,是我们两个人的事了。” “所以我就想,如果,如果你拒绝我的原因,只是因为顾虑到世俗眼光和那些外在的东西,我可以去解决。只要你愿意跟我,这些都不是事儿。” “可如果,你只是单纯不喜欢我,甚至讨厌我、厌恶我,”陆暄苦笑,“那我才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真是如此的话,我不会纠缠于你,不会让你有任何的为难,只要你一句话,我就可以从你的世界,消失得干干净净。” 他的语气太真诚,真诚得让人动容,却又极有分量的,让人无法轻视或是敷衍。 苏婵这会儿才觉得,年少时的陆暄,无论是与那位自称“崖柏”的公子,还是与长大后的太子陆温昀,其实都是一样的。 他总能说出一些,让人觉得温暖又安心的话来,也总是能付之于行动,而不是随随便便地哄人。 苏婵觉得,若真是年少十六岁的自己,没经历过之后的风雨坎坷,不知晓那些将会发生的事情,这样的少年郎,她没法拒绝。 也不会想要拒绝。 这样的少年,大约会是她年少时,竭力想要去追寻的,他温暖又勇敢,柔和又坚毅,可以凭着一腔热血与孤勇,就去同所有反对的人相抗衡。 可是啊,可是。 如今的她,到底已不再是年少时。 苏婵缓缓闭上眼,掩去了眸底的痛苦与晦涩,放在他腰间的手紧了紧,好像极为艰难地做了决定似的。 然而她刚要开口,陆暄就打断她:“你现在不要说,等我从郓州回来了你再告诉我。” 他好像预感到了什么,逃避似的不让她开口,又给自己找了个绝好的理由,“你现在若是答应我了,我可能就没法走了。若是拒绝,那我大概,就不会想回来了。” “所以,等我回京城了,你再告诉我。在这之前,我们还像以前一样,好不好?” 不知为何,听他这么一说,苏婵也轻轻松了一口气。 沉默半天,她应了声:“好。” “那你,还生我气吗?” “……不气了。” 听了她这话,陆暄觉得笼在心头的乌云终于散开,他眉眼舒展,嘴角总算挂了笑,下意识想要亲亲她,可一想到自己方才的话,便又忍住,只是轻轻蹭了蹭她脸颊,亲昵却又把握着分寸。 “那你多跟我说说话,”他像在跟她撒娇似的,“我今天可伤心了,受着伤生着病,脑袋晕晕沉沉的,你又不理我,还砸我腿,疼死我了都,你得补偿我,多哄哄我。” 苏婵被他这无赖的语气逗笑,没再跟他计较昨夜装病骗她的事情,“你都多大人了,疼了还要哄?” “别人我就不管了,你弄疼我的,你就要哄我。” 感觉到她心情好起来,陆暄也低低笑开,“谁叫你心疼我。” 这就,开始恃宠而骄了。 “对了,我同江卓他们传了信,这两天,他们还在四处清理刺客,所以我们可能还要在这里呆两天。等他们清完了人,安全了,就会来找我们。” “你别担心,我早都安排好了的,不会再有危险了。我们在这里的事,也不会有别人知道,这两天,你也不要再想别的了,在分开之前,你就只管想着我,再多陪陪我。” “……好。” 作者有话要说: 我其实一开始设定,苏婵是个特坚强的姑娘,经历了上一世的涅槃之后,这辈子是一定不会哭的,可是写着写着,不知道为啥就觉得很难过,替她难过也替上一世的世子难过。 然后我自己就很没出息地哭了……所以我觉得,我都这么心疼了,站在苏婵的角度,她想到自己赴死之后或许能为太子换来安稳,可她就是食言了,她解脱了,可是她把陆暄一个人丢下了。 所以我觉得她应该也很自责、很难过吧。大概就是,“踏遍荆棘之后我浑身都是铠甲,可你还是我唯一的软肋”。而世子的爱情观也好戳我啊,“如果你不喜欢我,那这份感情就只是我一个人的事”“如果你心里也有我,那我就为我们的将来排除万难”,这大概就是我写这本文的初心了,也就是立意:【爱是堡垒,不是囚笼】,无论前世今生,世子对苏婵的爱都是建立在给予自由的尊重之上的。 我之前定大纲和一个太太讨论的时候,太太问我【上辈子男主为什么不娶女主】,我说,因为一开始他有顾虑,所以慢了一步,女主嫁给别人了。她又问我【那后来为什么不娶?】。我说了一堆原因,她说我这个设定放在言情文里有点,不太合逻辑。我纠结了很久,但还是决定按照原来的写,因为我想,太子妃和太傅这两个身份对于那时候的苏婵来说,是完全不同的意义。 不过我暂时还没办法具体解释hhh,总之!他俩就是zhui配的!!! 第60章 诱师· 话说开之后,陆暄倒比苏婵想象中要本分了许多,没再有过逾矩的行为。 苏婵松了口气,想着暂且就让这荒唐事儿这么过去罢了,等他去了郓州,时间久了,这份尴尬的感情自然而然地就会被冲淡吧。 她这样想着,倒也不再一直挂在心上,便装作无事发生一般,帮着阿虎奶奶做一些简单的家务。 毕竟叨扰了人这么两天,心里过意不去,而除了陆暄的佩剑,他俩身上可是一点值钱的玩意儿都没有。 “要是有赌坊就好了。” 陆暄撸着衣袖,一边暴力擦桌,一边哼了句:“老子身无分文,也能赢他个金钵满盆。” 阿虎听见了,扭过头,“咱们村头就有啊。” 陆暄一听,顿时止了动作。 一大一小两个人手撑在桌上对视一眼,阿虎瞬间眼睛放光,一把抓住陆暄的衣裳,惊得他大嚷:“脏死了!拿开!” 说着陆暄就要把那只脏兮兮的小胖手拽开,突然就飞来个什么东西,正巧从两人中间而过,陆暄下意识接住,才知是块干抹布,不由露出了嫌弃的神情。 “不许凶小孩儿。” 陆暄撇撇嘴,看了眼在旁整理橱柜的苏婵,“不是让你休息吗?” “你俩这速度,这屋子能拾掇一天,”苏婵背对着他俩,认真地把东西分门别类地放好,转而又叹息,“都说了嫌脏就在旁歇着,非要逞能。” 语气并没有责备之意,反倒是有那么几分无奈,像是既拗不过他又拿他没办法。 她这个态度陆暄还挺高兴,至少没有不自在,不会像先前那样故意回避他了,可看着她这也要操心那也要操心,活像个带小孩儿的大家长似的忙前忙后,陆暄又觉得心疼,便起身,把她手里的书籍接过来。 “你去歇着,我不嫌脏,”陆暄嘴上这样说着,身体还是有些不情不愿,磨洋工似的擦着桌,见苏婵半蹲着不起身,他又道:“大夫说了你这几天要静养,不能受寒,但你昨儿又是泡水又是吹夜风,还一宿没睡。” 他把书搁在橱柜上,推着苏婵出去又进了他俩那屋,不由分说地把人按在榻上,态度强硬,“歇着。” 苏婵看着他一脸没得商量的表情,好像她再拒绝,他都能拿绳子把她捆在床上似的,便叹了口气,“你是想趁我睡下,偷偷带阿虎去赌钱吧?” “……我才没有。” “少来,就你那点小九九,我还不知道?” 苏婵一眼看穿他心思,仰躺在榻上,又叹了口气,“这孩子本就不怎受管束,我看平日里奶奶也很头疼,你可别给人再带疯了。” “我有分寸的,你放心。” 陆暄拉过被子给苏婵盖上,在榻边坐了会儿,“你冷不冷?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她今儿一天都蔫蔫的,一开始陆暄只以为她是在跟自己赌气,可转而想到她昨儿为了照顾他一宿没睡,便又担心又愧疚。 “还行,就有点困。” “那你睡会儿,”陆暄看到苏婵交叠在身前的双手,犹豫片刻,“要……给你捂手吗?” 说完,又生怕苏婵觉得他逾越似的,赶紧补道:“没别的意思,就是看你大夏天的手都冰冰凉的,大夫说这样不好。” 苏婵没吱声。 这便是拒绝了,陆暄失落片刻,倒也没强求,“那你把手放被窝里去,自己捂捂。” 苏婵没动,看了他一会儿,突然说了句:“过来些。” 陆暄依着她靠近了些,又听得她道:“低点头。” 陆暄不知道她要做什么,还是听她话,微微俯身低下头。 心跳不受控制地在加速,他视线落在她脸上,总是不自觉地顺着她的五官游走,而后慢慢深陷其中,最后便会情不自禁的,做出那些好似自然而然就会发生的举动。 可陆暄知道如今他逾越不得,他们好不容易回到各自的安全区,他不想再打破如今短暂的平和。 便只能克制着自己,将视线凝聚在她眉心,一点也不敢到处瞟。 可看着看着,陆暄觉得有些太近了,脸色渐渐感到几分燥热,便要再起来些,苏婵突然伸手,一手覆上他脸颊,一手轻摸他额头,微凉的掌心顺着他太阳穴的位置缓缓下移,他瞳仁缩了缩,喉结轻轻滚动着,暗自咬紧了下颌。 “嗯,没再烧了,”苏婵很快收回手揣进被子里,不给陆暄反应的时间,“你去吧,别回来太晚。” 陆暄顿了半晌,才终于回过神,眉眼挂着笑,“哎”了一声,高高兴兴地出去了。 苏婵看着他像个讨了糖的孩子一般瞬间阴转晴,自己也不自觉淡淡地笑起来,然而又不知道想到了别的什么,那笑容里渐渐融入了苦涩。 她知道自己挺不应该的,可就是不知道为什么,见不得他失落。 …… 打扫完家里,阿虎带着陆暄去了村头的小赌场。 村里比不得京城,小小的一屋子里挤满了人,大多是刚干完农活的汉子,吵吵嚷嚷的,一个比一个大声,一进屋,陆暄就被那一股子汗味给熏得退了出去,好半天才缓过来。 便问阿虎:“就没有别的场子了?” 阿虎想了想,说“有”,便带他去了自个儿同学家后院,一群站起来还没他腿高的小孩子围在那儿斗着蛐蛐儿。 陆暄:“……” 罢了,那他也不能赢小孩儿的钱。 想了想,陆暄问阿虎:“你们这儿病了都上哪儿买药?” “有个药铺,我带你去?” 说完阿虎又觉得奇怪,“但你不是没病吗?” “少废话,带路。” “……噢。” 其实除了想留点银子给阿虎家里道谢,陆暄主要还是记挂着那日大夫说的话,说苏婵这体质,除了药调,最好还能用个什么方子每日泡泡脚、驱驱寒,比内服要让人舒坦。 陆暄想着昨儿苏婵泡了凉水,虽然她不说,但肯定是不大好受,不然不会一天精神都不太好。 幸而他记性不错,大夫说了一遍的药方,他一字不差地背下来了。 药铺的老板娘乍一瞧见这小公子生了一副贵相,约摸是个有钱人,按着方子抓完了药,狮子大张口,要了三倍的价钱。 陆暄对药价没什么概念,他也没钱。 然而那生得极为精明的老板娘上下打量着陆暄,眼睛眯了眯,露出几分贪婪来。 这小公子,唇红齿白的,生得可真好嘿! 便又问:“小郎君这药,可是替你家娘子抓来养身子的?” 陆暄本来正在琢磨如何跟老板娘开口赊账,一听他开口,顿了顿,随即“啊”了声,掩唇应道:“是我家娘子。” 他心想着反正苏婵也不在,那他也没必要非得把关系跟人解释明白了,多麻烦。 那老板娘见他这个样子,脸上的笑越发灿烂。 哟!还是个腼腆的小郎君呢! 想了想,老板娘转身从身后的柜子里拿出一个不到手掌大的小瓷盒子,里面装着棕红色的粉末,“这是闽州产的肉桂磨成的药粉,专治虚寒,你把这一并带上,对你娘子有好处。” 陆暄瞧着那约摸才两三两的药粉,“这多少钱?” 老板娘比了个数字,比方才那方子用到的所有药材加起来还贵两倍! 但陆暄想着,不过是在京城跟秦四海他们打几把牌就能赢回来的钱,况且那闽州离这儿可不近,运输成本应当也挺高的,也就没多想。 关键是,他没钱啊! 看着老板娘一脸期待的表情,陆暄尴尬笑了笑,揪着阿虎的领子把人拎出去,老板娘以为到手的肥肉飞了,表情瞬间凝滞,急忙道:“哎别走啊!我给你算便宜点儿?哎!” …… 陆暄拎着阿虎出来,就问他:“你们这儿除了去赌,还有没有别的可以弄到钱的法子?” 阿虎拎着眉想了想,“去江边帮他们搬鱼?” 那可全是鱼腥味儿。 陆暄光是想想,就觉得浑身不得劲,可又挂念着给苏婵买药,便只好忍了忍,同阿虎去了码头。 扑面而来的鱼腥气让陆暄直想吐,他随意揪了个人问:“你们这儿给多少工钱?” 那人踹了脚旁边篓子里活蹦乱跳的鱼,溅起泥水,陆暄连忙后退,脸都快皱成一团了,就听到那人粗声粗气地说了句:“这样一筐,十文。” “……多少?!” 陆暄不可思议地等大眼睛,听那人又重复了一遍。 他脑子里飞速转了转,好家伙,他背一千筐都买不起那二两肉桂! 于是打工这条路是走不通了。 陆暄在村子口蹲了半晌,搓了把脸,终于起身有了主意般。 他从身上掏出一把精致小巧的短刀,拿在手里比划比划,旁边阿虎瞧见了,“哇”了一声,“好漂亮!” 陆暄得意地扬了扬下巴,“那是!” 这把短刀是陆暄某年生辰,舅父打边关带回来给他的,是稀罕之物,刀柄上镶嵌着一颗品质极佳的天然红玛瑙,背面还刻了个篆体的“暄”字。 是他打小携带的贴身之物,年幼时也用来防过身,如今大了带了佩剑,倒把这心爱之物给忘了。 …… 苏婵下午些时候睡了一觉醒来,陆暄还没回来。 她便起身坐到桌前,给自己倒了杯茶水,手指蘸了蘸,在桌上写了两个字:石辉。 一个很关键的人名,便是那个,所谓的买通药铺学童给她下核桃粉的门吏,他其实是广宁侯府的亲信,是清宁县主姜宝清手下的护卫。 想到姜宝清这个名儿,苏婵心口沉了沉,连带着写字的手也停顿了许久,神色极度隐忍,好半晌后才回过神,一笔一划地写下这几个字。 当年魏王登基之后,广宁侯府也立下汗马功劳,并将清宁县主姜宝清送入后宫。 她年纪轻,又生得楚楚动人,入宫三年后便独得恩宠,有了子嗣。 当然,那时朝局纷乱暗流涌动,各方势力紧咬不放,便是太子都几度险象环生,那个尚未成形的婴儿,自然没能在这样的乱局之中活下来。 这便也导致了后来,世家对太子母族的忌惮。 思及此,苏婵轻吐出一口气,眼里多了几分凛冽,那赵琳琅既然在魏王遇刺的消息传入京城的时间点对她下手,又借以“石辉”之名,分明是在挑衅于她。 他既然已经寻了广宁侯作为靠山,又敢悄无声息地回去京城,大约是已经将一切都安排好了的。 赵琳琅不可能同意陆暄作为未来陛下唯一的子嗣而名正言顺地成为储君,他巴结广宁侯,怕是为了提前将清宁县主送进魏王府。 这人还真是,为了自己的目的,什么丧尽天良的事情都做得出来。 苏婵算了算如今清宁县主的年龄,不由在心中暗骂:畜生! 作者有话要说: 陆·败家子·铁憨憨·暄。 看你舅舅不揍你! 世子:(摊手)那没办法,老婆重要。 第61章 诱师· 水写的字干得快,半点痕迹不留。 于是等陆暄回来,他便只见着苏婵坐在小桌前,神色从容地喝着茶。 “回来了?” 陆暄“嗯”了声,走到她面前抢过茶杯,苏婵还没反应过来,手里就落了空。 抬眼,便见他皱眉,“凉的,不许喝。” 说完,就给她倒掉了。 苏婵哭笑不得,“我特意放凉的,不然怎么喝?” “大夫说了,你得多喝热水,哪怕是三伏天,何况这都快入秋了。” 陆暄不容分说,拎起旁边的茶壶倒了点水在掌心,“这也凉了,我去给你烧,你等会儿。” “哎——” 苏婵没叫住他,眼看着他一下子蹿得没了影儿,神情颇有些惊奇。 谁能想到,那位人前惯来矜贵傲慢的世子爷,竟然会干这么接地气的事儿。 他倒是,还挺会疼人的。 这么想着,苏婵有些无奈地摇摇头,嘴角微微上扬。 他一直都很会心疼人。 …… 陆暄拎着热过的水回来时,阿虎跪坐在苏婵身旁,手里拿着本书,装模作样的,像是遇到了什么难题求解答一般。 苏婵倒是耐心,不厌烦地同他讲着,半点没敷衍。 可是那个小鬼……哪里是个肯主动学习的料?分明就是故意的! 陆暄阴沉着脸站在门口,轻咳了一声。 屋里两人同时抬眼,看向拎着茶壶的陆暄,那壶还还冒着热气,他特意拿得离自个儿身子远些。 见苏婵望过来,陆暄便换左手拎壶,冲她抬了下眉。 意思是告诉她,他这胳膊有伤,不能拎太久,换喊他进去。 结果苏婵并没有理解到他的意思,低下头继续去同阿虎说话了。 陆暄:“……” 他把水壶“哐当”一声放地上,好像手脱力了砸到地上一般,借此来吸引人注意,还特别做作地“哎呀”了一声。 那两人听到动静,果然又看过来,陆暄捂着胳膊,面无表情地哼了声:“好疼啊。” 莫说是苏婵,就是阿虎都看出来他装的了,拖着肉嘟嘟的脸认真评价:“哥哥,你装得一点不像。” 陆暄站在门口,凉凉看他,那眼神仿佛在说:就你明白。 苏婵忍着笑,“我们把这一点讲完吧。” 可阿虎是个人小鬼大的,有眼力见得很,他心里隐隐有种感觉,若真是继续听这位温柔漂亮的姐姐讲下去,下一刻他就会被拎着后脖颈从窗户扔出去。 于是他伸手合上书,抻了个懒腰,没说一句话,苏婵就晓得他是不要听了。 小孩子总是坐不住的,加上这书本也有些难懂,便也不强求,这才抬眸对揣手站在门口的陆暄说:“进来吧。” 噢,总算知道要他进来了呢。 陆暄哼了一声,背过身站在门口没动,侧眸看了眼地上那外面一层烧得黑漆漆的铜壶,心里莫名有几分委屈。 屋里阿虎突然来了声:“姐姐,今天外面天气好好,我想出去放风筝。” “好啊,”苏婵笑了声,“家里有吗?” “有的!我这就去找!” 说完,就哒哒跑了出去,路过门口时,还不忘停下来冲陆暄做了个鬼脸,一脸幸灾乐祸。 这时苏婵也起身了,来到门边要去拎地上的茶壶,陆暄见着了,立刻抢先拎到自己手里,吓得苏婵心头一颤,“你慢点,别烫着。” “还知道关心我,”陆暄提着壶进了屋,倒进桌上的小壶里,小声嘀咕了句:“我手都烫红了。” 他拿了两个杯子,将热气蒸腾的水倒来倒去,想让它加速冷却。 苏婵听见了,就过来问:“真烫着了?” 陆暄动作顿了顿,听着她似有些怀疑的语气,心头梗了梗,“算了。” 他把杯子往桌上一放,揣着手侧过身,“反正我说什么,你第一反应都是我骗你。” 苏婵一听他说这话,立马转到他面前,“手拿出来。” 陆暄不动,赌气似的又往旁挪了挪,活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孩儿。 苏婵被他的样子逗笑,伸手去抓了他手腕,将他手从袖子里扯出来,仔细地检查着。 右手掌心是红了一片,虽然不严重,但苏婵眼里还是露出了几分心疼,她微凉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抚过,惹得陆暄掌心痒痒。 他心尖儿上,也像是有一片羽毛飘过似的。 看着姑娘满眼都是他,陆暄方才的委屈一点儿也没有了,就是觉得能被她这样心疼一下,让他去做什么他也是愿意的。 “疼不疼?” 听得她问,陆暄把手掌凑到她唇边,“吹吹就不疼了。” “你多大了?还信这个。” 嘴上虽是这样说着,可苏婵迟疑片刻,还是小心将他手掌展开,低头轻轻吹了吹。 神色极度温柔的,看得陆暄心神有些恍惚。 “还疼吗?” 他收了视线,“不疼了。” “真的?” 陆暄“嗯”了声,隐忍片刻,突然上前凝了她半晌,而后俯身轻轻拉她入怀。 没有太多的僭越,只是手扣着她肩膀,让她额头抵着自己肩,格外珍视的,又恰如分地保持着几分疏离。 “会一直对我这么好吗?” 他轻声问,患得患失一般,大约是这几日过得太不真实,他怕自己醒来,发现不过是一场让人沉溺的却又虚无缥缈的梦。 越是美好,越是残酷。 他便是怕极了,如今苏婵对他的好,是为着日后要拒绝他、离开他而做出的补偿,他心里比谁都知道,以他们的身份和关系,要在一起到底有多难。 是真的好难,好难,难到哪怕将来她应下了,陆暄也要害怕她随时会放弃的程度。 可是啊,喜欢一个人,就是千难万险也想要为她去闯一闯。 “会的,”怀里的姑娘回答他,“会一直对你好。” “这么干脆?” “当然。” “不骗我?” “我几时骗过你?” 苏婵声音里带了笑,“向来都只有你哄我的份儿。” 陆暄也笑起来,修长的手指穿过她的发,唇在她鬓角虚亲了下,“那你先喝点水,咱们一起带那小鬼去放风筝。” …… 堤坝上微风正好,适合放风筝。 阿虎像只撒了欢的鸟儿似的,拿着风筝一阵疯跑,跑着跑着累了,喘会儿气,又继续撒丫子狂奔,放了半天,那风筝也没放起来。 不过小孩儿似乎并不在意这些,两个大人铺了块毯子坐在斜堤的草坪上,看着他在底下跑来跑去,陆暄倒是没什么想法,反而是苏婵笑着笑着还不忘提醒了句:“慢点跑,别摔着。” 还真是像个大家长一样,事事都要操心。 陆暄看了她一会儿,后仰躺在毯子上,手枕着后脑,看着广阔的天空,突然觉得心情畅快。 今儿天气真是好,万里无云的,他们在的这一处是阴面,晒不到太阳,不会特别热,江上的风一来,还有些凉爽。 苏婵坐在他旁边拿了本书在看,他望过去,瞧着那姑娘安静又温柔的背影,心里陡然生出了一种,岁月静好的踏实感。 看着看着,陆暄嘴角就挂了笑,犹觉不够,便侧过身更加肆无忌惮地瞧着她。 那日同那小鬼说的,并不完全是糊弄人的假话,陆暄初见苏婵,大约比她知道的时间要早上许多。 是今年年初,在国子监。 …… (回忆) 春节家宴,魏王进宫与顺昌帝闲聊家事。 兄弟二人弈了盘棋,然后,魏王就带着让陆暄进国子监念书的旨意回来了。 那会儿陆暄在朝野,可是出了名的不学无术,专爱打牌赌钱听曲子,小小年纪就喜欢往拂音阁那种风月之地跑,回回让他爹抓着了,便是一顿好打。 请了私塾先生也不顶用,他能把人气短命。 于是那道圣旨,无疑就成了一把沉重的铁锁链,挂在他身上重,摘了便要被杀头—— 那会儿父子俩便意识到,陛下这道旨意,怕是别有用意。 陆暄脸上盖书躺着,想也没想,“我不去。” 陆祁庭叹息,晓得这事儿对儿子来说挺不公平,却又无可奈何。 沉默了一会儿,陆暄拿了书扔到旁,明媚的脸上有着几分少年气性,说的话也略显孩子气,“他怎么能这样?这些年为了让他放心,王府的名声都让人糟蹋成什么样了?他事事都防着您,可分明您才是他亲兄长。” “不许乱说。” 陆祁庭低斥了他一声,虽是房里只有他父子二人,可这魏王府毕竟四处都是暗线,若是这话传了出去,怕是他们一家便真是要朝不保夕了。 “您就是性子软。” 陆暄差点没直说他窝囊,他那时不懂父王为何那般没野心,好好一王爷,却只想守着母妃平平淡淡过日子。 分明那日子过得也如坐针毡,当然,母妃对这些事儿一贯不敏感,外头的风雨,她一点儿也感受不到。 呵,当真是温柔乡、英雄冢。 最后陆暄当然还是妥协,接了圣旨。 想了想,他又问:“我进去之后,又当如何?” 太乖顺地念书容易让人生疑,太明目张胆地叛逆又容易叫人抓住把柄,实属两难。 况且那狗皇帝既然着了这一步棋,定是无论陆暄如何做,都有法子找他麻烦的,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他顾及着天下人的看法假意与魏王维持兄友弟恭的局面,可于陆暄来说,他既是皇帝,又是长辈,想弄他,不需要太多顾虑。 “注意分寸,能安稳一时是一时吧。” 陆祁庭叹了口气,拍拍陆暄肩膀,眼里有愧疚,“委屈你了,孩子。” 于是陆暄就这么不情不愿地去了国子监。 也第一次见到了那个,名盛京城文坛的大才女苏婵。 …… 那会儿,苏婵还不像现在这般抛头露脸,国子监的五经博士还是苏世诚。 未出阁的女子不便与外男接触,她回回来给她爹送东西,都戴了帷帽遮脸,从不进去,只在偏门将东西给了人,便匆匆走了。 可就是看不见脸,也叫人觉得这个女子气质非凡,惊为天人一般。 加上京城之中,她的画、字广为流传,文人墨客纷纷赞才名,就是陆暄,也听得自己那算得半个文人的父王提起过。 道她:“非隐非吏,不儒不仙,手握昭回之章,笔写逍遥之篇。[1]” 那会儿京城还没人见过苏婵的容貌,私下里却传得沸沸扬扬,说这帷帽之下,应是一张卓绝千古的美人相,或许冷艳,或许娇媚,总之定是美到了极致的,否则配不上那清雅绝尘的气质。 国子监也时常有人讨论,对那女子的容貌好奇到了极点。 陆暄不喜欢对人评头论足,更是厌恶这种私下里置喙姑娘容颜的恶俗行径,每每遇到了,总要骂他们几声。 久而久之的,众人便道这位世子爷脾气爆难相处,对他敬而远之。 后来陆暄明白了,他那哪是见不得这种行径? 他只是因为不想要,被评头论足的那个人是苏婵而已。 在二月尾于苏家后院的池塘边遇着醉酒的她之前,在还未见过她容貌的时候,陆暄对这个素未谋面的女子,便已经有一种由内生发的欣赏和敬重了。 作者有话要说: [1]取自戴表元《息斋赋》,改了俩字。 最近几章大概就是甜甜的日常,不过快要走剧情啦。(虽然我好想他俩继续在这谈恋爱hhh)但是世子在苏婵面前好乖好温顺,好不习惯,我们世子明明是只暴躁小狼狗(?)来着! 第62章 诱师· 陆暄侧着身,看了苏婵的背影许久,嘴角扬着淡淡的笑,眼眸似那春风拂过的水面,温柔地流转着,荡起圈圈涟漪。 在遇到苏婵之前,陆暄从未想过有这样的姑娘,你都不需要看清她的容颜,就能被她骨子里透出来的那种气质吸引住,让人挪不开眼。 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陆暄说不上来,他只是又想起来了池塘初见她的时候,她一身青衣,赤脚仰躺在小舟上,微风乍起、烟雨朦胧,可这天地之间的所有都与她毫无关联般。 便真是应了那句,不隐不吏,不儒不仙,这样的姑娘,是没办法用任何一个词来定义她的。 本应是个,跳脱尘世之人。 奈何。 陆暄看着看着,神情稍敛了些,突然想到了什么,就喊了她一声:“苏韫玉。” 苏婵对他这个称谓已经习惯,也放弃了纠正他,便应了声,头也不回的,“怎了?” “上回国子监闹鬼的事,你还记得吧?” “记得。” 陆暄犹豫了一会儿,“我去找过林知南。” 装鬼吓人这事儿实在算不得聪明,陆暄能顺着查出来,苏婵并不意外。 “我问他为何要如此,他说,”陆暄顿了顿,眼里染上了不知何种情绪,“因为不希望你,继续留在国子监,留在京城。” 他说这话的时候,胸腔闷着一股气,不上不下的。 一方面,林知南的话没有错,陆暄也觉得苏婵这样的女子,京城于她来说便如囚笼一般,她那双能握昭回能写逍遥的手,更是不该染上朝堂上那些肮脏的东西。 可另一方面,当初先帝将陛下立的那封诏书托付于苏家,便就意味着如今的情势,苏家人无论如何都无法像从前那般明哲保身,她是独女,以她的性子,大约也无法真正做到置身事外。 而且,不知为何,陆暄总感觉苏婵心里装了许多的事儿,后来在长公主府见到,陆暄就觉得她与那日小舟醉酒时判若两人。 少了许多的洒脱与灵动,而多了莫名的束缚与责任,就连看他的眼神,也不像原来那般清澈明朗。 好似,历经了人世沧桑一般,温柔却又孤寂,孤寂却又沉着。 不是不好,只是,再也不像原先的那个她而已。 “这事我原先同世子说过,”苏婵仍旧没回头,停顿片刻,声音很轻的,“我有必须留下的理由。” “是什么?” “还不能告诉你。” 会是,跟他有关的吗? 陆暄眼睫颤了颤,终是没问出口。 他虽然渴求着苏婵的在意,却万般不想自己会是束缚她的那道枷锁。 轻风卷起她的发,携了一阵清香入鼻,陆暄看着姑娘挺得笔直的背脊,视线顺着往下,落到她纤瘦的腰间。 便缓缓起身,却是克制住了想要去拥她的冲动,问了声:“那有一天,这个理由没了,你会走吗?” 翻书的手顿了顿,苏婵怔了少许,淡笑了声,“或许吧。” 若是奸佞除尽、朝政清明,他不需要她了,那么苏婵,也确实没有什么非留下不可的理由了。 可,到那一天还远。 还很远呢。 不知是想到了什么,苏婵的思绪也渐渐飘远,书上的字一个也没看进去,许是头低得久了,脖子有些发酸,她抬头,望着广阔的天空,轻轻吐出一口气。 底下是稚童的奔跑与欢笑声,挟着滔滔江水声一并入耳,伴随着不远处的阵阵蝉鸣鸟叫,清风拂面,叫人有那么一瞬忘却了世间三千烦恼,心境陡然之间开阔起来。 可她的这一点点奢求一般的愉悦,陆暄自然是不知晓的,只是听得她说或许有一天会离开,便瞧着她侧脸,许久不曾移开视线。 良久后,他才伸手,指尖轻轻将她的一缕碎发撩到耳后,淡淡的嗓音之下积压着情绪,“到了那一天,也带我走吧。” 苏婵怔愣,转过头,对上了少年认真又缱绻的眼神,心头颤了颤,一时竟不知该如何作答。 “带我,一起走吧。” 他说,低哑的嗓音里卷入了几分痛苦一般,手绕过她后脑,落到她肩头,隐忍而又克制地轻拥着她,缓缓低头,下巴轻放在她肩上,温热的气息便扑洒至她颈间。 苏婵僵了身子,拿着书的手微微握紧,面儿上一动未动,心中却骤然翻起了滔滔巨浪。 是啊。 无论是如今还是将来,京城,终归是容不下这个干净明媚的少年郎。 朝堂那肮脏的漩涡同化不了他,便要吞噬他,他拼命在里面挣扎着、坚守着,努力地去保持内心的一片赤诚。 可结果,换来的却又是什么呢? 苏婵闭上眼,缓缓抬手覆上了肩上的他的手。 身后的少年身子微微一僵,滞了片刻,而后更用力地拥着她肩头。 “好啊。” 苏婵这样回答他,轻轻垂眸,藏去了眼底的苦涩,自欺欺人一般。 片刻后,她便又抬起头,轻轻吐出一口气,努力地扯出一个轻松的笑来,“你快看,阿虎的风筝飞起来了。” 越飞越高,越飞越高,伴随着孩子纯净又美好的笑。 “嗯,飞起来了。” 陆暄轻轻拥着她,似是感叹一般,“这里的天,还真是蓝啊。” …… 用过晚膳后,苏婵帮着阿虎奶奶收了衣服,又陪着说了会儿话。 这期间,陆暄不知道在搞些什么,苏婵看着他和阿虎进进出出捣鼓了半天,最后关上了房门,神神秘秘的。 “这俩孩子,认识才两天,就亲得跟兄弟似的。” 阿虎奶奶笑了句,老人家到了这个年纪就喜欢热闹,陆暄和阿虎都是能闹腾的,虽是吵了点,但能看出来她心里也是欢喜的。 苏婵也笑了笑,可心里就是莫名有点担心。 这两天同奶奶闲聊,苏婵可是晓得那阿虎是个什么性子了,然而论顽劣,年少的陆暄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再者他有时候没个轻重,苏婵生怕他一个不小心,就把这屋顶给掀了。 于是心不在焉地同奶奶说了几句话后,苏婵便起身,“我去看看他们。” 奶奶乐了,“操心的哟!” 苏婵笑着同奶奶道了别,便过去了。 没办法,就是哪怕晓得没必要,但心里就是会记挂着,这一点,苏婵觉得自个儿一辈子都改不掉。 屋门紧闭着,里头倒是传来一些声响,约莫是在搬东西,偶尔还能听到陆暄凶孩子的声音。 苏婵犹豫了一下,敲了敲门,没有直接进去。 ……没人理她。 顿了一会儿,苏婵又敲了敲,这时里头传来倒水的声音,还有一阵药香。 上一世她嗅觉受损,重生之后,倒是想着弥补前世的遗憾,自个儿在院子里种了些药草粗学了些,虽不见成效,却也识得几个方子。 这药里入的几味苏婵大致能闻出来,虽不定准确,可大致也能知道,这药是用来做什么的。 便是这时,门从里边拉开,少年明媚的笑脸出现在她眼前,眼睛亮晶晶的,额头上冒了点小汗。 苏婵瞧见他,神色不自觉地温和下来,“在做什么?这么神秘。” “不神秘,都准备好了。” 说着,陆暄就拉着苏婵的手带她进了屋。 榻前放了个快要膝盖高的木桶,热气蒸腾,携着阵阵药香,阿虎坐在旁的小凳上,拿着棍子卖力地搅和着,见她进来,就冲她咧嘴扬起一个大大的笑脸。 苏婵有点茫然,直到人被陆暄按得坐在榻边才反应过来,“你哪里来的钱买这些药?” 她瞧着旁边纸皮裹着的还未用完的那几味药,约莫着应当也不便宜,虽说对陆暄来说可能不算什么,可如今,他们毕竟是在外头。 而且是,身无分文地寄人篱下着。 总不至于是问阿虎借的钱,以陆暄的性子,刀抵着他脖子他也干不出来。 想了想,苏婵猜测:“真去赌了?” “不告诉你。” 说着,陆暄就单膝半蹲在她身前,要给她脱鞋,惊得苏婵缩回脚,不让他碰,“做什么?” “泡脚,大夫说这药祛寒养气的,对你身子有好处。” 陆暄解释了句,倒也没再去拉她脚,姑娘家的脚是很私密的地方,旁人轻易碰不得,便催促她,“把鞋脱了。” 苏婵还有些懵,看着陆暄满头大汗的样子,又看看阿虎,“所以你下午出去,就为了买这些药?” 陆暄“啊”了声,“你快点,一会儿水该凉了。” 苏婵还是没动,拧着眉思考片刻,“那你胳膊的伤处理了没?” “……” 一看他不说话,苏婵就懂了,点点头,“无妨,买了药也好。” 毕竟能采到的药草药力有限,他那伤,还是得专门的药去处理。 结果陆暄又是一阵沉默,视线对上的一瞬,苏婵呆了呆,突然明白了什么一般。 “所以,药你也没买。” 看着她一言难尽的神情,陆暄干咳了两声,小声解释:“光想着你,忘记了。” 这理由,倒是叫人没法再去责备他。 苏婵叹了口气,颇有些无奈,“那你明儿记得再去一趟,虽是小伤,可也不能一直这么拖着,再说你还得长途奔波,谁也不晓得路上会发生什么。” “知道了,”陆暄被她关心着,心里也是甜的,嘴上却忍不住说了句:“你怎么跟我母妃一个口气?话都一模一样。” “那还不是担心你?” 苏婵笑着嗔了句,“你啊,总是这样,关心旁人的时候面面俱到,到了自己,就满不在乎,我是你……总要多操点心才行。” “师长”二字差点脱口而出,习以为常般,到了嘴边时又被硬生生吞回肚子里。 “是我什么?” 陆暄故意问,便是算准了如今有旁人在,苏婵定然不敢说出那两个字。 果不其然,苏婵轻咳一声,“没什么。” 陆暄便笑起来,走到旁边一把拎起阿虎,“可以了,你去歇着吧。” “天都还没黑,我歇不着!” “歇不着就去看书,”陆暄提着阿虎后颈把人扔到外头,不等他开口,就恶狠狠警告:“不准进来。” 阿虎:“……” 他看着手里湿漉漉的还沾着药味的棍子,想起来有个词,叫“过河拆桥”。 陆暄关上门回到屋里,把木桶搬到苏婵脚边,见她仍旧没脱,不禁皱眉:“你是不是,非得要我帮你才行?” “……” 苏婵犹豫着,脱掉了鞋子,陆暄又催了声:“继续啊,你穿袜子洗脚啊?” 可当着一个外男的面,苏婵实在干不出这事儿,她想着陆暄平日里行事虽是乖张,可女孩子的脚不能让旁人看的道理,他应当还是懂的,怎么今日就,做出这么荒唐的事情来? 看着苏婵手足无措的尴尬样儿,陆暄猜到她心里在想什么,偏过脸沉默了一会儿,便重新半蹲在她身前,扣住她脚踝,不由分说地将袜子扯下来,将她的玉足连同自己的手,一起按进了水里。 “早就看过了,这点事儿,还害什么羞啊?” 他低着头,按住苏婵不安分的脚,手握着她脚踝,声音哑了几分,暗含着警告意味:“别乱动。” 苏婵尴尬极了,挣又挣不开,她的脚就那么被他握在手里,男子掌心宽厚粗粝的触感惹得她阵阵轻颤,温热的水流从二者之间缓缓而过,她越是挣扎,那份感觉就越是微妙。 微妙到,自持从容如苏婵,如今脸上竟都染上了红晕,耳朵烫得厉害。 “烫吗?” “……还行,”苏婵看也不敢看他,生怕让这尚未经事的少年郎察觉她的异常,便轻咳,“你松开吧,我自己来就行。” 陆暄“嗯”了声,低头默了会儿,这才缓缓松开她,“那你安分点。” 说完,便起身去拿了块干净帕子,背对着苏婵慢条斯理地擦着手,背影极为淡定,好像压根就没把这当回事般。 可在苏婵看不见的地方,他的脸红得像熟透的螃蟹似的,心脏都快要飞出来了。 他心不在焉地擦去指缝中的水渍,看着自己掌心的纹路,回想着方才那娇若凝脂一般脚在自己掌中滑过的触感,只觉得这屋里,莫名地有些燥热了。 她的脚本有些凉,在他掌心也捂不暖,按入水中的那一瞬,腾腾的热意便从他二人肌肤相触的地方奔涌而来,瞬间遍布他全身。 就像那天,他脱了衣服让她上药时一般。 汗水沿着额角缓缓淌下,顺着脸颊流到下颌骨,又滑到下巴处,半落不落地,就那么淌在那里。 他脑子有些乱,思绪却不自觉地想到了,池塘小舟边,她青衣赤足,踏着水盈步而来,半醉半醒之间,携了阵阵酒气站在他面前,少女的清香与醉人的酒意一并钻入他鼻息。 一贯步态从容、清雅安静的她,那一刻摇摇晃晃步履都不太稳的,高高地举起手里的白色小瓷瓶,清冷的眉眼里半是迷朦半是警醒,语气不善地质问他:“哪里来的贼?” 纤细的手腕上绑着一根红绳,那是他鲜少在苏婵身上见到的颜色。 那天烟雨朦胧,他好似置身一幅长长的水墨画卷,画中人是她,喝酒的是她,不清醒的人,分明也是她。 可最后,念念不忘的,却只有他一人而已。 下巴的汗终于淌落,砸在他自己手腕上,陆暄回过神,这才发觉自己不知不觉间已经流了这么多汗。 可太热了。 陆暄想着,这屋他是呆不得了,会着火,便顺手拿了准备的另一条干帕子扔给苏婵,背对着她头也不回,跟逃难似的。 “我出去会儿。” 作者有话要说: 世子:早就看过了,害什么羞啊? 作者:那你红什么脸、出什么汗? 世子:……我不一样,我那是刚刚烧水磨药搬桶,给热的! 作者:(面无表情)哦。 摸了jiojio就要负责任!这段日常写了好多啊哈哈哈,但其实从两人离京也才过了两三天,呆滞.jpg 另外这一篇的卷名【谋位篇】,重新定义一下,中间那个字应该念“ai”(第四声),是【谋位(ai)篇】/doge 第63章 诱师· 陆暄出去了,没过多久便又回来。 时间卡得刚刚好,桶里的水正好有些凉了,他便拎了壶新烧的进来。 两人一见面氛围还有些尴尬,陆暄在门口站了会儿,轻咳了声,“那个,再兑点儿热水?” “……好。” 等他走过来,苏婵便要去接他手里的壶,却被陆暄一把挡开,“烫。” 说着,人便蹲到她面前,手就要伸进桶里。 指尖还未触及水面,苏婵便往后躲了一下,脚跟触着桶壁,因为动作大,溅起的水花沾湿了他的衣袖。 陆暄顿了顿,低头解释了句:“我只是想试一下水温,没别的意思。” “别动。” 苏婵在他手伸入水里之前,握着他手腕,把他手拉起来,细心卷好他衣袖,然后拿搁在腿上的帕子替他擦去手背的水渍。 陆暄身子一僵,便听着苏婵轻叹一口气,“你这么矜贵的一双手,这两日已经做了那么多本不必你做的家务活,怎么还能做这样的事?” 她耐心地把他手上的每一寸肌肤都擦拭了一遍,虽是隔着帕子,可陆暄还是能感受到她指腹的温度。 “这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儿,”陆暄任由她拉着自己手,眉眼舒展,“我自个儿乐意的。” 他顺势握住她手腕,大拇指蹭了蹭她腕侧,目光凝了会儿,犹记得那日她在这里系了根红绳。 陆暄没太过界,很快便松开她,一边探着水温一边沿着桶沿加着热水。 方才凉下去的水瞬间又热气蒸腾,苏婵被暖意裹着,看到陆暄单膝半蹲在地为她做这种事,神情还是有些不自在,心里却说不上是什么感受。 若是以前,她还可以安慰自己这是对师长的敬重与孝顺,那么她还可以接受得心安理得一些,毕竟陆暄,一直是个很孝顺的孩子。 可话说开之后,这种举动便成了平辈男女之间的,且不说苏婵还是没法完全将他视作平辈,就算真是,她也不太习惯这般。 然而眼前的少年,却从来都是,待一个人好便会毫无保留,有时候会热情得令人难以招架,过后却又会觉理所应当,并不会有丝毫的不适之处。 他惯来会心疼人。 可苏婵总不能,真的习惯于他这般待她好。 “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陆暄勾来把小凳坐到她对面,将沾了水的手举到她面前,像小孩子般,“湿了。” 苏婵无奈,又给他挨个手指擦干。 他有洁癖,苏婵自然也清楚,这药的味道虽不难闻,可苏婵还是弄了点清水将帕子打湿,耐心地擦拭着他手上的每一寸肌肤。 少年的手掌比她的要大一些,手指又细又长的,骨节分明,一看便知是个十指不沾阳春雪的贵公子。 他掌心的纹路很清晰,地纹从虎口一直顺到手掌根部,没什么太大的波折,苏婵听人说过,说这是长寿富贵的意思。 她指尖沿着这条纹路,划过他半个手掌,陆暄觉得痒,便轻轻握住她手指,低笑了声:“你再这样,我可忍不到你答应我了。” 苏婵便停了手,再度把他掌心摊开,他手掌有一层薄茧,应是从小习武留下的。 “你会长命百岁,”她低眸,手虽没动,视线却仍旧凝在他掌心那条主寿的纹路上,眉眼温和,“真好。” “你还会看手相?” 陆暄眉心一挑,来了兴致一般,“那半仙您给我瞧瞧,我喜欢的那姑娘到底会不会答应我?不用直接给答案,暗示一下就行。” “又耍贫嘴。” 苏婵轻拍他手掌,没怎用力,跟挠痒痒似的,陆暄笑意更甚,忽然发觉她似乎,不怎排斥他提起这件事情了。 他们如今,就像是尘世间再普通不过的男女,或许不够富贵,没有荣华,可却也少了许多的算计,原来守着对方,就这么平平淡淡的生活,也是极让人满足的。 “不瞒你说,我还真找人算过命。” 陆暄的手仍旧放在她腿上,他凳子比床榻矮了一截,几乎要仰头看她,眸子亮晶晶的。 苏婵笑望着他,顺着他的话问:“那人怎么说?” “同你说的一样,说我会长命百岁,虽然青年时期会有些坎坷曲折,但能遇贵人相帮,能顺利度过。过了而立之年,会遇着一生中最大的坎,过去了,之后便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这不是很好?” “不,”陆暄低声否认,嗓音里听不出情绪,“他说有舍才有得,要过那个坎,须得用我一生最珍视的东西去交换。” “一个男人,一生最珍视的无非父母妻儿,他这话的意思,不就是我将来的荣华富贵得用这四样之一去换?” 苏婵神情一滞。 猛然想到太和十一年,六宫变,皇后薨,朝局乱,东宫将废,而那一年的陆暄,刚好三十岁。 她心里蓦地一沉,皱眉,“这些东西没什么定数,你别瞎信。” 听了这话,陆暄不禁笑起来,“你这姑娘,是不是只听得好话?方才还说很好,现在又叫我别信。” 说着,他倒也不继续这个话题,看着苏婵脸颊红红的,额上还冒了汗,不由伸手替她擦去,“很热吗?” 苏婵别过视线,“嗯,有点。” 没一会儿她又问:“应当差不多了?” “差不多了。” 陆暄抽回手,将干帕子放在自己腿上,一副要帮她擦脚的架势,惊得苏婵连忙挡开他手,脸又烧起来,“我自己来。” 陆暄哪会理她? 她不动,他就伸手握住她小腿将她脚抬起来放在自己腿上擦干,而后把人放到榻上,拿被子把她脚捂上,这才去把水给倒了。 熟稔自然得,仿佛他不是全京城最矜贵张扬的世子爷,而只是一个懂得疼人的再普通不过的俗世儿郎。 “擦擦汗,”陆暄拧了块热帕子过来,给苏婵擦脸,瞧了她一会儿,突然“喂”了一声,似笑非笑地凑近她,“苏师长,你是不是害羞了?” 这会儿知道喊“师长”了。 苏婵晓得他是心存故意,便也不躲不退,淡淡回了句:“学生孝敬师长,有什么好害羞的?” 陆暄“哦”了声,“那你脸这么红,真的只是被热的?” “不然呢?” 陆暄眉心一挑,觉得这姑娘吧,有时候就是要面子,嘴硬得很。 不过难得见她露出这般模样,陆暄心中高兴的同时,难免生了逗弄之意。 见她仰着脸分毫不退,仿佛要跟他杠上似的神色,他便伸出手来勾住她下巴,脸又往前探了探,低低一笑,“我怎么那么不信呢?” 苏婵被迫仰起脸,抬眼看他,神色一派从容,垂在身侧的两手却不自觉用力,攥紧了身下床单。 “你别太过分,”苏婵淡声警告了句,“回回说话都不作数,你叫我将来怎么信你?” 听了这话,陆暄撇撇嘴,顿时便松开她,退回了安全范围外,“没劲。” 不过她刚才好像说,将来…… 这是,要应下他的意思? 陆暄不敢去深想,坐在榻边安静了一会儿后,他突然想到了什么,就说:“对了,今夜你睡这屋,我一会儿去隔壁找那小鬼。” “你俩一屋能睡?” “那没办法,”陆暄摊手,小声补了句:“反正我今晚注定睡不了。” 苏婵想了想,觉得这的确是目前最稳妥的法子,毕竟男女有别,阿虎奶奶年纪大了,总不能去打扰老人家。 “也行,”她点点头,想着陆暄大约出来之后就没怎么睡好觉,不由有些心疼,“委屈你了。” “不委屈,你快睡吧。我等你睡着了再走,”说完,怕苏婵觉得不妥,就解释了句:“你昨儿照顾了我一宿,我也想守着你睡着。” 苏婵哭笑不得,“天都没黑透,你让我怎么睡?” 陆暄一想,觉得也是。 方才他在外头吹冷风的时候,才看到江那头太阳落下去,这会儿外边还有点光亮,时间尚早。 “那,我陪你说会儿话?” “……好。” “那你躺好,我同你说话,没准一会儿你就困了。” 苏婵有些无奈,但还是依着陆暄扶她躺下。 想了会儿,她突然问:“你耽误了这么几天,王爷那边,是真的没问题吗?” “我与他的暗卫取得了联络,只是受了点小伤罢了,没什么大碍,”陆暄给她掖好被子,看到她额头还在冒汗,想了想,又往下拉了拉,“父王这人虽说没什么野心,但心里明白得很,他晓得陛下让他去查案打的是什么算盘,早便同我说好了的。” 苏婵微惊,“所以你们早知道是陛下要对你们下手?” 陆暄“嗯”了声,沉默了一会儿,似乎是不知如何同苏婵开口说这事。 这种君臣兄弟的相互猜忌与勾心斗角,太令人恶心,他不太希望苏婵知道,可又怕她担心。 苏婵也沉默了一会儿,又问:“什么时候知道的?” “年初,他下旨让我进国子监的时候。” “那么早啊。” 陆暄又“嗯”了声,想了想,还是解释:“但我,后来让江然保护你跟这事没什么关系,我不是为了魏王府……” 又顿了顿,许是觉得这话说得有些虚伪,隐忍片刻,“不单单,是为了魏王府。” “为什么解释这个?” “怕你会在意。” “在意什么?” “……不知道,”陆暄低着头,“就是觉得,喜欢你这件事需要纯粹才好,有一点点不干净,我都觉得自己不配喜欢你。” 苏婵哑然失笑。 又是一阵沉默后,她收了视线凝着屋顶,“其实我才是。” “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好。” 她笑,“我唯一的好,就是把你看得比我的一切都重要,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半点好了。” 再也没有半点好了。 少年人爱的纯粹、爱的勇敢、爱的坦荡与洒脱,她都没有了。 她那些曾经让人赞颂的美好品质,都已经在前世的坎坷与蹉跎之中消磨殆尽,半分不留,剩下的,都是让人褒贬不一的是非功过。 眼前的这个少年,他或许会喜欢上年少的苏韫玉,可,他却断然不会去喜欢如今的、已经经历过一世的苏婵。 他还有那么漫长的人生。 而他的赤诚与纯粹、干净与热烈、美好与温柔,都万不该蹉跎在,她这样一个双手沾染了污浊的人这里。 即便他将来的路注定坎坷,注定满是荆棘,那些肮脏不堪的事,也应当由她来完成才是。 他就该永远这般,明媚又干净,如太阳一般温暖耀眼、光彩灼人,亘古不变。 正想得出神,眼前的光亮突然被遮盖,她额上覆了一片温热的柔软。 苏婵望着少年微微突起的喉结,身子僵了僵,没料到陆暄会突然有此举,心跳都漏了一拍。 陆暄的唇在她额头停留了片刻,没有太多的旖旎与厮磨,那不轻不重的一个吻,却是压抑着他对眼前这人无比的珍重。 珍重到,不敢轻易去亵渎,去僭越。 他万般克制地撑着自己抬起头,看着已然懵怔的姑娘,轻勾嘴角,伸出手掌又在她眼前晃了晃。 “我方才忘了说一件事,”他大拇指尖摩挲着掌心的天纹尾端,气息就那么毫不避讳地撒在她头顶,“那个算命的还说,我这辈子情路艰辛,但一生都只会爱一个人。” “若是那个人应了我,我便会同她一生一世一双人,皆大欢喜。” “所以,苏韫玉,”他手背轻抚她脸颊,苦笑一声,“若你妄自菲薄,觉得自己配不上我的喜欢,那我大概就只能,孤独一辈子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天纹是感情线(最上面那根),地纹是生命线(最下面那根),本来想直接写感情线生命线,但查了一下古代的说辞hhh,觉得还是用天纹地纹比较有味道。 另,不要轻易去算命!我算了几次,都说我今年会发财会一夜暴富,这都快过年了!(苦涩) 平平淡淡的小日子快要结束啦,想到世子,脑子里突然冒出来一句话:“一生不负所爱与责任”,嗯……还蛮适合他的。 第64章 诱师· 苏婵昨儿夜里一宿没睡,白日又帮着干了许多家务,没说一会儿话,便闭着眼浅睡过去。 呼吸很均匀的,可陆暄还是瞧出她睡得不安稳,怕是稍微有点儿什么声响便会醒过来。 他低眸看了她一会儿,觉得这屋里的灯光大约是有些亮,便抬手熄掉了近处的那盏。 果不其然,苏婵睡得深了些,只是不知为何眉头蹙了蹙,随即翻了个身,双臂抱着自己,身子微微蜷着,像是怕冷。 陆暄轻轻将被子往上拉了拉。 苏婵保持着姿势,沉沉睡了去。 她睡着的时候眉心总是不自觉地拧着,抚也抚不平,这会儿陆暄也不敢碰她,怕把她给弄醒了。 就这么坐在榻边看了她许久,陆暄便想到了初见时她一身青衣,赤脚仰躺在小舟里,不羁中带着随性,优雅里又带着纵意。 池塘虽是不大,可她那般自在洒脱的模样,便好似纵横天下,无甚与她相关一般。 可如今她却缩在这一方小小的角落,眉心镌着不知名的愁容,双手轻轻环抱着自己,略显得迷茫与无助。 本来染着笑意的眼里,便只余了淡淡的心疼。 “苏韫玉,”怕她醒,陆暄便压着嗓子,用气音低低喊了她一声,伸手想要去触碰她的脸,却又不敢,便虚勾着她的轮廓,“……你到底受了多少苦?” 无人回应他。 …… 陆暄一直守到后半夜。 直到她睡得深了,他才最后眷恋地看了会她的睡颜,起身悄悄退出来,轻轻带上屋门。 这会儿夜深人静的,都已经睡下了,阿虎那屋似乎是为了等他,虚掩着门。 可陆暄怎么可能跟人小孩儿挤一张床?那话是说来哄人的。 于是,他顺手把阿虎那屋的门也拉上了,便一个人坐在寂静无声的院子里,抬头看天上的月亮。 一弯新月挂在树梢,跟一把镰刀似的,锋利得很,他看了一会儿,便叹了口气,起身在院子里走来走去,觉得这个夜晚,似乎是过于漫长了。 要不……回屋守着苏婵去? 不行,陆暄觉得自个儿肯定撑不了一夜,万一不小心睡着了,明儿早晨她看到自个儿在她床边呆了一夜,肯定又要不理他。 而且一直看着她,他自己……也有点难受。 踱步片刻,陆暄的目光突然落在了摞在厨房旁边的柴垛上,旁边还立了把略微有些陈旧的斧头。 ……于是,陆暄劈了一夜的柴。 第二天一早,他不但胳膊抬不起来,还把左臂的伤给抻开了。 苏婵知道这事后,毫不留情地说了他一顿,早饭还没吃完,就催着人去把伤处理了。 陆暄委屈极了,手颤微微地端起小米粥,嘀咕了句:“做好事你还骂我。” 他昨儿可是把阿虎家所有的柴都劈好了呢! 苏婵拿了把勺给他,又气又笑,“别端了,摔了还得赔。” 陆暄“哦”了声,默默放下碗接过勺,正好这时阿虎奶奶去帮阿虎盛粥了,他便凑到苏婵耳边小声道:“勺子我也拿不稳。” 苏婵警惕看他,果不其然,下一刻她就听见这身高八尺的少年郎说了句特别没脸皮的话:“你喂我。” 看着少年一脸无辜的模样,苏婵扯了扯嘴角,抬手轻轻把他脑袋推到一边,淡定回应:“饿着吧。” 陆暄:“……” 阿虎和奶奶两个盛完粥坐回来,奶奶一如既往地热情,不停地往陆暄碗里塞着馒头,直夸他勤快,劈完了能用快俩月的柴。 听得夸赞,陆暄一边同奶奶客气,一边冲着苏婵挑眉,像是邀功,苏婵当没看见似的。 “对了,”奶奶突然想起一事,“我昨儿翻出来几块补房顶的木头板子怎么没见着了?刚想叫邻居过来帮忙。你们有看见吗?” “还有奶奶让我用来搭鸡笼的,”阿虎嘴里吃着东西,含糊不清的,“我也没见着了。” “……” 此时还没有人发现事情的严重性,只有陆暄心里一紧,默默仰头喝着粥,用碗挡掉了自己心虚的神情。 …… 用过早膳后,陆暄坐在屋里正想要脱衣查看自己的伤口,突然听到脚步声,他立刻若无其事地将领口拉好,捂着左臂直哼哼。 像是疼得厉害。 苏婵又是心疼又是好笑,跪坐到他面前,瞧着他苍白的脸色和眼底下的乌青,不忍他再出去跑一趟,便道:“你歇着吧,我出去给你买药。” “……还是我去吧。” 陆暄支吾着要起身,手还有些哆嗦,苏婵见了忙扶住他,叹气,“逞什么能啊?” ……还真不是他逞能。 陆暄心虚地低眸,解释了句:“那药铺老板凶神恶煞的,我怕你被欺负,还是我去吧。” 说完,也不等苏婵再有回应,就赶紧走了。 苏婵看着他背影半晌,终是妥协,正准备转身整理床铺,突然反应过来—— 他哪儿来的钱? …… 陆暄飞速赶到药铺。 人刚踏进门,那老板娘见是他,立刻哆嗦着起身,满脸防备地赔着笑脸:“小、小公子,有话好说,别动什么刀啊剑的。” 这真是一个美丽的误会。 昨日陆暄本想拿他一把镶嵌着红玛瑙的袖刀换一些药材,结果他把那玩意儿往桌上一搁,还没开口,老板娘就立刻吓得脸色苍白,说什么也不收他钱了,把他药方子里的东西全部打包给他。 还附赠了那二两肉桂。 陆暄起初还有些茫然,想解释却又找不到开口的空档,便只能将错就错,由着这奇奇怪怪的老板娘把他当成打劫的,但每两药多少钱,他都记得明明白白,想着反正是赊账,等江卓他们来了,再还给人家就是了。 但这事儿……他哪敢让苏婵知道? 于是拎着药回家之后,见苏婵立马迎上来,他赶紧解释:“是上回剩的一点点钱。” 苏婵一愣,皱眉:“所以你真带着阿虎去赌了?” ……就当他是吧。 赢村民的钱和被误认为抢匪赊账,他觉得前者好接受一些。 见陆暄不说话,苏婵便晓得了,却也终是不好说什么,只留了句:“回头记得还给人家就行。” 陆暄见她没怀疑,便放心下来。 换完药,苏婵小心给他把衣袖撸下来,“你歇着吧。” “你要去哪?” “陪奶奶去邻居家,”苏婵指了指屋顶,“奶奶说这屋有几处漏的地儿,先前一直忘记修,想趁着如今还记得找人补上。” “就是拿木头钉上去?” 陆暄想了想,“那不用找人,我来就行。” 苏婵微惊,“你还能做这个?” “体力活嘛,我行,”陆暄动了动还有酸胀的胳膊,忽然又耷拉下脸坐到榻上,“不过我手好疼啊,你先给我揉揉。” 苏婵:“……” 就知道没这么简单。 …… 准备好工具之后,阿虎奶奶又辛辛苦苦翻了一块勉强能凑合的木板,擦掉上头的灰,叮嘱了句:“小心别剌着手啊。” “放心吧,”苏婵接过木板,看着旁边手里抱着工具盒的陆暄,想了想,“要不我跟你一起吧?” 陆暄听了,挑眉看向她,苏婵就解释:“搭把手也行。” “好啊,”陆暄笑,“那就一起吧。” 阿虎奶奶见他们感情这样好,忍不住偷笑,“那我叫阿虎拿梯子去。” “奶奶,不用那么麻烦。” 陆暄制止了奶奶,让苏婵把木板放进自己手里的工具盒,然后把盒子递给她抱着,“里头有钉子,你注意点。” 说完,他便揽着苏婵的腰,将人打横抱起,一跃而起,轻轻松松上了屋顶。 底下奶奶惊呼了句:“小六,你还会武功呢!” “会一点,”陆暄应了声,背过身看向怀里的姑娘,勾着唇低声问:“怎么样?我厉害吧?” 苏婵笑,“厉害。” “夸得可真敷衍。” 陆暄记着几个要补的地方,找了个合适的地儿把苏婵放下,“你递东西给我就行,小心别弄到手。” “好。” “太阳快晒过来了,你觉得热的话,就背过身去,小心些,”说完,陆暄又自言自语地补了句:“不过我应该很快。” 苏婵被他自信满满的模样给逗笑,嗔了句:“别磨蹭了大少爷,快开始吧。” 他俩生就不像普通人家的孩子,在外头,总不能喊他“世子爷”。 陆暄听得这个称呼,觉得新奇,“叫我什么?” “大少爷,”苏婵重复,“娇生惯养的大少爷。” 这称呼从她口中喊出来,莫名有几分宠溺的味道,陆暄十分受用,嘴角都快咧到下巴了,却还是不由轻哼了声:“后面那句我可不认。” 两人配合着叮叮哐当,倒是很快就把几个漏的地儿给补好了。 太阳已经照过来了,这会儿明显热了起来。 陆暄扶着钉子不好脱手,喊了苏婵一声,“帮我擦擦汗?” 苏婵看见他汗都快滴进眼睛里了,伸手去掏手帕,掏了个空,这才想起自己的手帕昨儿给他了。 “我手帕你放哪儿了?” “要什么手帕?手就行。” 苏婵小心坐到他旁边,叹气,“本来就是我的东西,怎么你还怕我抢走似的?” 她扯着自个儿衣袖,把他头抬起来,“那你别嫌脏。” “不脏,”陆暄十分配合,笑望着她,“你最干净了。” 苏婵用自己的衣袖给他拭着额上的汗,手指隔着略粗的布料顺着他眉骨,到眼窝时她轻声说了句:“闭眼。” 陆暄乖乖闭上眼,却还是掩不掉脸上的笑意。 她手顺着眼窝到他脸颊后,陆暄重新睁开眼,噙着笑毫不避讳地看着她,也丝毫不掩饰眼底的炙热与温存。 苏婵察觉到,笑了声:“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看你好看。” 他直白地说出内心想法,突然便想到那两张将她的眉目描摹得极为传神的人物画。 虽是不善丹青,可陆暄也知道,能将人画得那般传神,定然是有长时间的细致观察与亲密接触,可他实在想不出来,京城到底有哪个人能与她这般。 能在他之前,把眼前这人看得那么深,画得那样细,陆暄一想到曾经有这样一个人存在,心里就像有什么东西挠一样,又酸又涩,又痒又疼。 可陆暄不敢开口问苏婵,沉默片刻,便只道:“等我从郓州回来,你教我画画好不好?” 苏婵的手一顿,神色也有片刻僵硬,虽然她很快掩饰起来,但陆暄还是察觉了。 “国子监不是有设画学?” “他们哪儿能跟你比?” 苏婵失笑,收回手,似乎是不太想继续这个话题。 什么原因会让一个曾经嗜画如命的人突然间闭口不提? 陆暄心里隐隐有了猜测,却又不能找她求证,便只能扯着她的衣袖,言语之间只余了少年人的耍赖,“就教教我呗?” 他这般,苏婵向来是拒绝不了的,可也无法答应,便四两拨千斤地答了句:“等你回来再说吧。” 陆暄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眼里有失落,面上却不动声色地应了声“好”。 之后两人都有些心不在焉似的,苏婵给他递钉子,陆暄接过去,半天才对准了孔。 他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锤子,突然听到旁边苏婵“嘶”了一声,便立刻扔了锤子拉过她的手。 看着她手指上冒出的小血珠,陆暄皱眉:“怎么这么不小心?” 而后也不等苏婵回应,便张嘴,将她的指尖含进嘴里,舌尖轻轻扫过她指腹。 作者有话要说: 啊苏婵太宠了太宠了。 第65章 分别· 这个举动,让苏婵猛然一颤,随即感觉一阵酥麻感遍布全身,随即僵了身子。 湿热的触感扫过她指尖,她看着口中含了她手指的少年,下意识要抽回,却被他抓着不放。 “别动。” 陆暄含糊不清地警告了声,咬着她手指,片刻后才松开,朝身后吐掉吸出来的血,然后才拿出手帕将她指头擦干净。 “都叫你小心了,那钉子不干净,扎破了皮会……” 他看到苏婵侧面对着他,耳朵红红的,一句话也不说,这才突然意识到什么,后知后觉地感到尴尬,便轻咳一声:“我小时候被钉子扎伤,我母妃就是这样做的。” “我没别的意思。” 陆暄解释了句,松开她手,苏婵缓缓收回,应了声“无妨”。 ……可陆暄看到她那红得快要滴血的耳朵,不像是没关系的样子。 不过话说回来,这姑娘这几天,好像很容易脸红。 陆暄没多问,看了会儿她的侧脸,弯了弯嘴角,转头继续把最后几颗钉子钉进去,而后拿过一旁的工具盒,朝她伸手,“好了,我带你下去。” 苏婵“嗯”了声,缓了缓,看着伸到她面前的陆暄的手臂,犹豫了一下,还是借力站起身。 全程都在回避他视线的,陆暄察觉到,却也没再故意逗她,只将人往怀里带了带,一手揽她腰,一手捧着工具盒,“要跳了啊。” 苏婵下意识抓紧他腰间的衣裳,肌肉紧了紧,陆暄察觉到她紧张,不由低笑了声,“跳江的时候你都不怕,这时候倒害怕了。” 正在这时,一只信鸽扑腾着翅膀在两人头上盘旋,陆暄抬头,那鸽子便落到他肩膀上,发出“咕咕咕”的声响。 应该是江卓那边传来的消息。 陆暄可嫌弃这玩意儿,尤其是它翅膀老扑他脸上,难受死了,奈何没空手,他只好偏着头同苏婵说:“帮我把信笺拿下来。” 苏婵把鸽子捧到自己手里,取了信笺,一松手,那鸽子便飞走了。 “拆了。” “不先下去?” 陆暄笑,“差这一会儿了?” 苏婵便把信摊开,刚要给他瞧,陆暄又说:“你告诉我就行。” 没辙,苏婵只好自己看,然而她视线刚落到信纸上,忽然脚底下悬空,失重感骤然而来,她也顾不得看什么信了,下意识抱紧了陆暄的肩膀。 落地之后,她还有些惊魂未定,陆暄手还在她腰上,察觉到她身子有些发软,不由好笑,十分欠揍地问了句:“吓到了呀?” “……” 苏婵知道他心存故意,瞪他一眼,将信卷好塞进他手里,扭头就要走。 “哎,你等等我啊。” 陆暄一边笑一边摊开信,倒也没急着去追,反正这地儿就这么大,她也不会跑去哪儿。 只是心想着这姑娘面儿上总是一派老成淡定,没想到这么不禁逗。 然而他视线落到信笺上后,脸上的笑瞬间凝滞,取而代之的是令人不寒而栗的凛然。 可却又稍纵即逝。 他将信捏在掌心,喊了苏婵一声,沉默片刻,“江卓他们今晚就过来了。” 苏婵顿住步子。 江卓他们过来,就意味着他们两个在这里短暂的宁静生活结束,即将要分道扬镳,奔赴各自的战场。 她犹豫着转过身,看到少年略显沉重的神色,心里沉了沉,“他说什么了?” 陆暄抿着唇不答,好像是不知当如何开口。 可苏婵看着他的表情,心中却是猜了个大概,便走上前,温声问:“赵琳琅跑了,是吗?” “……是。” “你这是什么表情?” 苏婵看着他好似犯了错误一般的神色,猜到他心中所想,便宽慰他,“这个人敢挑衅于你,定然是留了后手的,跑就跑了,你不用挂在心上,只是日后还是要多加防备,以免他伤害到你。” 陆暄克制半晌,终是忍不住开口:“他是重伤出逃,应当跑不远。我会传令下去,让他们暗中搜捕。” “他在江卓手上重伤,而后跑走的?” “……嗯,”陆暄低眸,“本来,想留活口的。” 看着他神色有些懊恼,苏婵却是明白他的意思。 赵琳琅本就是被朝廷发配去充军的囚犯,突然傍上了广宁侯这么个大人物,还借人意图刺杀他,以陆暄的性子,自然是要留活口审问清楚的,不可能不明不白地就把人杀掉。 可他终归是,对赵琳琅这个人不够了解,赵琳琅却能轻易料到他的举措。 便叹了口气,轻声说:“这事儿你做的对,若真是直接把人杀了,死无对证,回头你有理也说不明白。不过以后定然还有机会,大启就这么大,他再怎么逃,总归还是会碰上的,你不用自责。” “我不是担心这个,”陆暄沉默片刻,“我是担心你。” “这个人先前就纠缠过你,我怕我不在,他又偷偷跑回去京城给你惹麻烦。” 苏婵微微一愣,没想到陆暄在意的是这个。 陆暄越想越觉得烦躁。 赵家与苏家的事,原先在京城就闹得沸沸扬扬的。 先是赵家上苏家提亲被拒,后来又是赵琳琅当街拦苏婵的马车,以及那日在国子监,舞弊案公审,赵琳琅看到苏婵时的神色…… 分明,就不是寻常男女关系该有的样子。 陆暄当然不是怀疑苏婵跟他有过什么,苏家的为人处事一贯干净爽落,未有定数之前,苏婵断然不会与赵琳琅那厮纠缠不清,可……赵琳琅呢? 他可以当着众人的面就那么毫不避讳地看着苏婵,还可以在大街上,堂而皇之地拦她的马车。 他是一个全然不顾姑娘家的名声,三番两次地拖苏婵下水,让一个未出阁的女子与他一同面对世人置喙的人。 若真是个君子也就罢,这样的小人,叫陆暄怎能不害怕?不自责? “这你就更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苏婵温和一笑,细心地提他抚平领口的衣襟,语气淡然得听不出情绪,“他如今不敢来找我麻烦。” 陆暄还想说什么,却又迟迟没说出口。 “一会儿洗个澡,换回自己的衣服吧,”苏婵看着他这身在房顶上蹭得灰扑扑的衣裳,轻轻替他拍了拍,忍着笑,“明儿早上走?” “大概吧,”陆暄垮着脸,神情恹恹,“你怎么还笑得出来?不会舍不得我吗?” 他隐隐期待着她说一句“不舍”,却又害怕她真的说出来,陆暄头一回发现自个儿变得这么不果断。 然而那姑娘在他问出这话之后,只是看了他片刻,终归还是一句话没说地背过身去,留给他一个云淡风轻的背影。 …… 下午些时候,陆暄出去了一趟。 江卓他们到村子附近了,但陆暄担心吓着老人家,便没让他们过来,只同苏婵知会了声,便出去了,一直到快吃晚饭的时候才回来。 那会儿苏婵正在厨房里帮奶奶打下手,她已经换回了自己的那身白衣,清冷如月,带着素日里一贯的疏离,如今进了厨房,反倒多了几分人间的烟火气。 陆暄在外头看了她一会儿,没进去,直到她注意到自己,方才朝她点了点头。 苏婵便转过身同阿虎奶奶说了句什么,净了手出来,“回来了?” “嗯,”陆暄特喜欢听她说这三个字,这两天在这儿的日子跟做梦一样,如今他却不得不醒,“带你去一个地方。” 说完,他也不等苏婵回应,便拉着她手攥在掌心。 他带她去了河堤,是那日同阿虎一起放风筝的地方,这会儿码头很是热闹,陆暄带着苏婵去了一处没什么人的地方。 太阳快落山了,今天的晚霞淡了些,不似前几日那般火红。 两人在堤上站了会儿,陆暄仍旧没松开她手。 就那么静静地看了会儿夕阳,陆暄转过身,“我有东西要送给你。” 说着,他从身上掏出那把镶着红玛瑙的袖刀,刀柄上刻了他的名字,一个篆体的“暄”字,那是他从小随身携带的私物。 他把它放在苏婵掌心,将她的手掌合起来,裹进自己手里,不等她开口便道:“你别拒绝,我送你这个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不放心。你把这个带在身边,万一……至少有个用来防身的东西。” “这是我很小的时候拿来防身的,有它在,每次我都能逢凶化吉。但现在我用不到了,我想着这个大小,应当适合姑娘家来用。” “……世子,”苏婵轻蹙着眉心,提醒:“这是你的私物。” “可对我来说,你若不要它,便与丢了没有区别。” 如此一来,苏婵收不得也拒不得,僵持半晌,她才苦笑了声:“你这又是何必呢?” 陆暄抿着唇不说话,眼里分明压抑着什么,却又无法说出口。 好半晌,他才低低喊了声她的名字,沉默片刻,“我不知道你是如何想的,可是这两天,我过得很快乐。” “是我这一生,从未体会过的快乐,和满足。但我也知道,这样的日子是上天施舍给我的,以后我可能,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能像现在这样毫无顾忌地牵着你。” “世子……” “不过你放心,我有分寸,这些事儿,半点都不会传到别人那里。回京城后,我会恪守礼数,在确定解决一切困难之前,我不会给任何人说闲话的机会,也不会让你为难。” 陆暄没让她有机会打断自己,“所以,你不要有顾忌,不要担心。回去之后,你只管做你自己的事情,也不用记挂着我的安危。” “你若不放心,我就写信给你,每天都给你写,不管你回不回信,我都会写。我会告诉你我到的每一个地方,做的每一件事。” 说完这些,陆暄才缓缓松开手,将她的手掌重新摊开,手指轻轻摩挲她掌心那把袖刀上刻着的“暄”字,轻笑:“你可以不想我,但我会时时念着你。” 苏婵看着他重新把袖刀放进她掌心,眉眼里带了几分无奈,轻叹了一口气:“说这么多好听的话,是怕我真扔了你这宝贝吗?” 陆暄低眸,见她收回手,将那把刀握在手里把玩,“……有点。这么好的东西,扔了多可惜?” “那就当,我暂时替你保管吧。” 苏婵终是把袖刀收起来,却还是强调:“你回来后,我便物归原主。” “……好,”陆暄顿了一会儿,反应过来她是收下了,顿时眉眼舒展,又应了声:“好。” “今晚就走?” “……或许。” 苏婵“噢”了声,情绪并没有想象中那般毫无起伏,以前的每次分别,她虽然心里会记挂着,却从未像现在这样,会生出这样一种莫名其妙的伤感来。 “所以,”她扯了扯嘴角,“是来跟我道别的?” 陆暄沉默地点点头。 “我本来,想直接走的,”他苦笑,“我怕一见到你,我就舍不得走了,但我又必须要走。而且我怕我不来见你,你会怪我。” “怪你什么?” “……怪我一声招呼都不打,怪我不告而别,觉得我不负责任之类的。然后下一次见,你又生我的气。” 苏婵听得他解释,不由低笑出声,眉眼里依旧带了那一贯温和的笑意。 陆暄看得一时恍惚,想着今日作别后,下次不知要到什么时候了,便大着胆子,又喊了一声她的名字。 沉默片刻,他问:“我可以,再任性最后一次吗?” 反正都要分开了。 苏婵“嗯?”了一声,还未反应过来,后脑便被他大掌覆上,随即少年的脸压下来,她微微一惊,下意识偏过头去,心跳飞快。 那一片温软,便在停滞了片刻之后,如羽毛一般轻飘飘落在了她脸颊,隐忍而克制,温柔又辗转地,停留了许久许久。 “苏婵,”他在她耳边低低唤她,手指轻轻摩挲她脸颊,压抑着千般不舍,“等我。” “等我。” 作者有话要说: 开始走剧情!!! 不要觉得分开就没有糖了,还!会!有!就当他们谈一段时间异地吧hhh,小别胜新婚,不会分开太久! 第66章 来信· 苏婵离京这几日,登门的人不少,除了朝廷官员,还有些往来的文人好友,个别投过卷的监生晓得她病了,还备了薄礼要来探访。 不过苏府的人到底还是机灵,对外称病拒见,加上苏家一贯的行事作风,苏婵在这个节骨眼上回避与外人的往来倒也是情理之中,并没有引起太多的怀疑。 苏婵回来之后,第一个见的人便是林知南,他并不知晓这几日苏婵偷摸出了趟京,关心了几句她的身体之后,他便开始说正题。 是关于齐尚的。 “找到他了?” 林知南点点头,他如今的官职虽然清闲,但要在宫中找个干杂事儿的阉人并不难。 “你托我带的话,我已经带到了。他妹妹的事情,他表示很感激你,若是你想亲自与他见面我也可以想办法,但是,”林知南话锋一转,停顿片刻,“出于私心,我还是不希望你同此人有过多的来往。” 这话本也是出自亲友的劝诫,林知南这人在朝政上虽没那么大的野心,但识人断物的眼光却是极好的,苏婵执意与齐尚这样的人往来,揣着何种心思,他自然能猜得出来。 苏婵当然也清楚他所劝为何,却假意没听懂的,只笑了声:“多谢表哥。” 林知南欲言又止半天。 苏婵察觉到他有话要说,“表哥,有话不妨直说。” “……你别怪我多嘴,”林知南的双手略有些不安地交握着,斟酌再三,“你和世子虽是师生,可到底年龄相仿,他又是个外男,这男未婚女未嫁的,是不是还是应该,适当保持一下距离?” 他说的应当是前几日苏婵病倒后,世子在苏府主持大局一事。 本也只是善意的提醒,可苏婵听了这话,仿佛是让人抽了一耳光似的,羞耻、难堪等各种不好的情绪涌上心头,让人无地自容。 可她面上一点儿不叫人瞧出来,轻笑着解释了句:“世子是个孝顺孩子,当时大约也是急了,没有想那么多。” 但愿如此吧。 林知南在心里暗暗地想,与苏婵又聊了几句,便先告辞了。 这会儿已是七月初,田假结束,国子监正是忙碌的时候,苏婵回来两日,便忙得跟个陀螺似的。 江然抱剑坐在书房门口,背抵着门侧,身前放了个香炉,大约每一炷香的时间,她便会提醒苏婵该歇会儿了。 不厌其烦。 却也执着得让苏婵头疼,毕竟她是个一开始做事儿就不能被打断的人。 终于在江然点上的第四炷香燃尽的时候,苏婵耐不住了,赶在江然开口之前便道:“你这样我效率会很低,可能半夜都做不完。” “那就明天做,”江然一脸认真,“主子交代过,你的身体最重要。” 这语气,还真是跟她家主子一模一样啊。 苏婵叹了口气,“事事都留到明日,那得几时才能做完?” 可毕竟人家也是为着她好,苏婵没办法太强硬,便同她商量,哪知江然这个脑子轴的,半点都不肯通融。 苏婵气笑,“你主子没同你说,可视情况灵活变通吗?” “没,”江然十分实诚,看着炉里的香燃尽便立刻插上一根新的,“他只跟我说,您比他的命还重要。” 苏婵微微一怔。 这话从江然口中说出来分明平平淡淡,可苏婵却瞬间就能想到,陆暄说这话时会是什么神情。 便沉默下来,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 快到傍晚的时候,长公主来了。 苏婵直接请她去了书房,一盏茶还未烧热,长公主便开门见山:“诏书。” 她看着苏婵不紧不慢地拨着壶底的炭,“有着落了么?” “还重要吗?” 苏婵笑着反问,放下手中火钳,“那封诏书的存在,无非只是让陛下迫于颜面不好明着针对而已,可如今,王爷与世子都已不在京中了。” 长公主抿着唇。 她是个聪明人,自从知道曹章在平阴贪贿苛税豢养私兵,她便猜到陛下派魏王去查案是打着怎样的如意算盘。 顺昌皇帝早已忌惮魏王多时,魏王去郓州查案,曹章也不可能真的让他拿到证据带回来,而对顺昌皇帝来说,他只想要一份可以面向天下人定曹家罪状的证书,无所谓送回证据的人是谁。 于是,于曹章而言,魏王是敌人,而于顺昌皇帝而言,他的这位兄长,是一颗弃子,他险象环生查出来的证据才是重中之重。 至于魏王,他是在郓州查曹家的时候出的事,这一笔账,谁又能将之算在顺昌皇帝头上呢? “王爷应当不会有事。” 苏婵给长公主倒了杯茶,听了这话,长公主轻轻皱眉,“你如何肯定王爷不会有事?” “我自然有我的考量,除了你我,不能让王爷出事的人还有许多。我们不可能面面俱到,有些事情,便让他们去做吧,”苏婵没有将话说透,但她却可以确定,赵琳琅如今找上广宁侯,定然也是做了打算的,“倒是我们如今,不能坐以待毙了。” 长公主手抖了一下,虽然她很快掩饰起来,但苏婵还是看穿了她的顾虑。 “殿下可是心软?” “怎会?” 长公主端起冒着热气的茶杯,冷笑,“打从他拦下侯爷家书的那一刻,我对他就不存在心软不心软了。” 只是,朝堂向来没有什么骨肉亲情,将来哪怕是魏王坐在那个位置,长公主也不能保证有一天,他不会像如今的顺昌皇帝一样,对她动手。 但这话,长公主没有同苏婵说,时局不定,谁也不知眼前人将来会站在怎样的立场,她如今信任苏婵,可不代表苏婵永远能够信任。 这一点,苏婵自然也是明白的。 “韫玉,”长公主唤了苏婵的字,两人都沉默片刻,她看到对面那女子手指轻勾着黑瓷壶口轻涌出的氤氲热气,半晌后才开口问她:“当真要如此吗?” 语气很淡,让人听不出喜怒情绪,可这话的意思,仿佛是她心生了恻隐。 可苏婵知道,她方才否认过,因而长公主这话,问的并不是“他们”是否真要如此,而是“她”。 这个“她”,是指的苏婵。 长公主在以一个长辈、甚至是一个友人的身份问她,这条路,她是不是非得走不可。 苏婵平静地与长公主对视着,眼里带着一贯的笑,温和却疏离,让人靠近不了,也猜不透。 她看到同样平静的长公主的眼底,流露出了几分哀怜与不忍,便笑了声,回应:“当真。” “你清楚你我如今走的是一条怎样的路。成败暂且不谈,这与你苏家百年来一贯坚守的原则可是背道而驰。” “我清楚。” 苏婵淡淡地笑着,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便又重复:“我清楚的。” “那你为何……” “因为,”苏婵顿了顿,“一个人吧。” 她轻抿了一口茶,是上好的西湖龙井,入口幽香,回味微甜。 “那个人曾经同我说过他的理想。他说,求木之长者,必固其根本;欲流之远者,必浚其泉源。「1」国以民为本,而非君王,更非权势。” “他想要天下殷富,百姓无内外之徭,少有所教,老有所依,米至十余钱,鸡鸣狗吠,烟火万里。「2」天下人心归向,四海清平。” “可这一切,如今的朝堂是断然做不到的,”苏婵笑了一声,口中仍旧漾着龙井留下的那阵清香,“我没他那么崇高的境界,但我想,我可以倾尽所能,帮助他去完成他的理想。” …… 夜里苏婵正在桌前细看新监生的名单和一些附加的信息。 新监生得在授衣假之后进京,算算时间,还有两三个月,这回因为各种原因,监生名单里倒是少了许多世家相关的人,多了一些正儿八经的寒门学子。 苏家没办法短时间内把这些人的家世背景为人品性全部了解清楚,但却能在名单中找到一些她还算熟悉的,便做了标记,尤其是那些将来有机会成为国之重器的,她都在心里暗暗地记下了。 这些人在如今的朝廷可能没法大施拳脚,可将来魏王登基,陆暄为太子,这些人便可为之所用,大展宏图。 毕竟父子俩都是求贤若渴的人。 一来二去,夜便深了,这回江然没像白天那样,每隔一炷香的时间便要她歇着,这会儿她人都不知去了哪里。 大约是去休息了吧。 苏婵想,毕竟一路回京,路上奔波劳碌,加上江然得时时确保她的安全,夜里自然就睡得不好,如今在京城,她倒是可以好生歇息一下。 然而很快,苏婵便知道自己想多了—— 江然,她没睡。 不但没睡,还不知问哪个丫鬟找到了她平日用的木盆,端了盆热水过来,里面泡着药,是那天陆暄给她泡脚时候那个方子。 “好了,”江然辛辛苦苦把脚盆端进来,袖子都打湿了,人累得在地上直喘气,“主子交代过,要盯着您,至少两日泡一次脚。” “哦对了,泡完脚,您的睡觉时间也到了。所以呢,我也就不逼着您中途休息啦,您抓紧时间。” 苏婵:“……” …… 于是,苏婵两辈子头一回因为昨日的事情没有做完而起了个大早,这种情况,她也睡不好。 天刚亮一会儿,她便已经梳妆好去了书房。 一想到等下还得出去,苏婵无比希望江然这会儿还没起,姑娘家的精力应当没这么好。 然而,当苏婵看到盘膝坐在书房门口发呆、手里还捧着只鸽子的江然,她突然悟了。 这可是,陆暄亲手带出来的下属,他身边为数不多的近卫,都说下属随主,苏婵觉得自个儿实在不该低估江然。 “您起来了啊。” 江然的脸有些肿,眼皮耷拉着,看来是没怎么休息好。 苏婵“嗯”了声,走到她面前,看到她手里的白鸽,“是世子来信了么?” 江然点点头,摘下了鸽子腿上的信笺递给苏婵。 “这么快?” 苏婵接过信笺,还有些惊讶。 她从历城回京倒是不远,大半日便到了,可陆暄此去郓州,快马加鞭也得至少四五天,不眠不休地跑也不可能这么快就到了。 莫非是路上遇到什么事儿了? 这么一想,苏婵赶紧拆了信笺摊开,便见,那如桃花一般娇艳的嫣色信纸上,少年用小楷一笔一画,却只写下了三个字—— 想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 [1]魏征的《谏太宗十思疏》。 [2]《史记·律书》记载汉文帝时期的一段话。 苏婵:回京的第一天,该动手了。 世子:异地恋的第一天,想她。 作者:给错剧本的第一天,头秃。 第67章 飞鸽· 压在信笺边缘的手指微微一滞,苏婵瞬间想到昨日林知南提醒她的话来。 其实并不需要任何人来提醒,回到京城后,苏婵就应该彻彻底底地清醒过来。 从那个,荒唐又不切实际的梦里。 那本就是不该存在的,至少不该是存在他们两个人之间的错误的悸动与感情。 从前不该,现在不该,将来更是不该。 于是苏婵把那嫣红色的纸揉进了掌心,神色泰然得仿佛什么也没发生一般,江然没察觉到她的不妥,只问了句:“要给主子回信吗?” “不必,”没有经过思考便回绝的,苏婵走进书房,语气淡然,“你再去睡一会儿,出门我再让人叫你。” …… 处理完昨日剩下的事情,时间刚刚好。 苏婵轻吐了一口气,走出书房,正准备叫人去准备早膳。 然而她刚出院子,便听到上方传来了鸽子叫,抬头,又是一只信鸽,跟方才江然手里的不是同一只,它腿上绑着未拆开的信笺。 苏婵伸出手,鸽子便落到她胳膊上,她取下信笺,拆开。 还是嫣红色的信纸,上面写着两个字—— 好梦。 应当是昨儿夜里写的,陆暄如今还在路上,离京城倒也不算太远,飞鸽传书的话,几个时辰便能送到苏婵手里。 她看着那两个字,大约都能想到陆暄说这话时的神情。 苏婵没有露出太多的表情,她照旧把信纸揉进手里,一言不发。 吃过早膳,苏婵准备好要出门,这期间又来了两只鸽子,信笺上分别写着—— “睡不着。” “晚上吃多了。” 苏婵:“……” 还真是,无关痛痒的琐事也要麻烦只鸽子大老远传过来。 …… 苏婵去接了皎皎,齐尚的那位妹妹。 先前陶继已经花钱替她赎了身,销了籍,拿回了她的卖身契,如今苏婵亲自去接,也算是给她一份体面。 皎皎又是受宠若惊,又是惶恐不安,她怎么也不会想到有朝一日自己赎身,而赎她的人是个姑娘。 在她那个地方,能有好运赎身的人少之又少,更多的只是露水情缘、逢场作戏,那些冠冕堂皇的话不会作数,也不会有人当真。 运气稍微好点的,哪家的老爷看上,买回去作个上不得台面的侍妾,好歹吃穿不愁,也算得万幸。 而皎皎如今,却是清清白白地,一个姑娘买走的,就算是作奴,她也觉得自个儿上辈子,一定做了许多的好事,才会有今生这样的好运气。 她也定然会竭尽全力,好好地服侍这位改变她命途的女子。 苏婵去接皎皎之前,还去了趟国子监,商量了复学后的课程安排,回到家中,她把皎皎交给了青音去安置,便一头扎进了书房,一直到中午的时候才出来。 这期间,又有几只鸽子陆续飞来,说的还是些繁琐小事,不过三两个字。 苏婵每个字都认真地看了,但却没有要回信的意思,直到下午时,今天的第十三只信鸽轮到她窗前,苏婵终于忍无可忍。 她叫来了江然,“去给你主子回信。” 江然眼睛一亮,“回什么?” “替我问他,”苏婵深吸一口气,微笑,“他是不是打算在京城置办一家养鸽场?” 江然:“……” 回信之后,每天到苏府的鸽子倒是少了……也没少多少。 大约是意识到苏婵有些烦了,陆暄写信用的信纸换了种颜色,那些无关痛痒的琐碎小事,他想跟苏婵分享的、却害怕她不愿去听的那些话,便依然用的嫣红色。 他照旧写,苏婵可以选择性忽略。 而一些正儿八经的信息,他用了普通的素白色信纸。 这天苏婵拆了个白色的信笺,上面写着—— 已抵郓州,勿念。 …… 陆暄抵达郓州,已经是跟苏婵分开后六天的事情了。 进入郓州后没多久,他们便遭遇了一次刺杀。 所幸陆暄早已有所预料,进城后他便将人马分成了三路,一路在明面儿上吸引视线,一路在暗处同他们周旋,而陆暄自个儿单枪匹马带了俩人,隐藏了身份去和魏王汇合。 给苏婵写那封信的时候,已是死里逃生之后。 他其实有好多的话想跟她说,可写来写去,一是怕她多想担心,二是觉得自己一大老爷们儿,这种劫后余生的情意绵绵,自己心里想的时候不觉得,真正写下来,未免有些矫情。 于是他便将写了很多遍的红纸揉碎扔了,换了张白纸写上:已到郓州。 想了想,觉得过于官方,便又添上了俩字:勿念。 于是等陆祁庭暗中过来的时候,就见他那许久不见的臭小子正坐在屋檐下发呆,身边围绕着好几只鸽子,地上还落了轻飘飘的鸽子毛。 “臭小子,”陆祁庭看到他怀里还抱着一只正在抚摸,惊呆了,“你不嫌脏了?” “嫌啊。” 陆暄眼睛发直,松了手,那只鸽子便扑腾着翅膀飞走了,留了一阵风,他嫌弃地往后仰了仰。 江卓立刻递上了热水打湿的干净帕子,陆暄接过擦了擦手,又重重地叹了口气。 陆祁庭他这伤春悲秋的样子逗笑,让人把地上的鸽子毛打扫干净之后,他方才上前,“怎么了这是?见着为父既不行礼,也没个高兴的样子,你是看在外面我不好动手打你是吧?” 听了这话,陆暄这才抬起眼,神色凉凉,“我大老远跑过来接应您,您还想打我?” 这语气幽怨的。 陆祁庭扬了扬眉,这才见他手掌心有一些细微的磨损,还有轻微的划伤。 他正要开口关心两句,就听那小子懒懒地喊了他一声:“爹。” 这个称呼这个语气,准没好事。 果不其然,下一刻那小子就神秘兮兮地问了句:“您当初,是怎么追到我母妃的啊?” 魏王夫妇那档子韵事儿,当初在京城流传颇广,加上这么多年魏王府上一个侍妾也没有,更是誉为一段佳话。 但是这事儿儿子一问,陆祁庭却是老脸一红,尴尬道:“这都多久前的事情了,你问这做什么?” 陆暄托腮仰头看他,“好奇啊。” “听说母妃当年可是全京城最难追的姑娘,我就好奇父王究竟是如何不要脸皮地死缠烂打,才和我母妃终成眷属的。” “臭小子,”陆祁庭气笑,坐到陆暄旁边来,感叹道:“长大了啊,奚落起你老子来了。” 倒是无甚责怪之意。 停顿片刻,陆祁庭突然问:“看上哪家的姑娘了?为父给你出出主意?” “……算了,您这一大把年纪,能有什么好主意?” 陆暄认真地想了半天,摇摇头,“您哪,也就能哄哄我母妃,现在的年轻姑娘,才不吃您那一套。” 陆祁庭:“……” …… 如苏婵所料,陆暄在郓州果然见到了广宁侯姜敬忠。 还是在魏王的住处,陆暄上他那儿的时候,正好遇见他们在谈事情。 陆暄没有直接进去,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叫来了魏王手下的亲信安雉打听情况。 可那安雉口风却是紧得很,陆暄软硬兼施,也没能套出个什么来。 只听得他千叮咛万嘱咐:“那姜侯爷这回可是救了王爷的命,世子您可千万收着点。” 噢,救了他父亲的命啊。 陆暄冷笑,知道从安雉口中是问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了,便也不顾阻拦,跑去了他们议事的前厅。 这姜敬忠是个弄权之辈,早已失了沙场血性,早些年与肖老侯爷同上战场,因为临阵怯战拥兵自保而处以军法,从此便记恨上了肖家。 当然,他这种蛇鼠小人,陆暄向来不屑一顾,进去后看也不看此人一眼,便同魏王行礼:“父王。” “怎么冒冒失失的,进来也不通报一声?” 陆祁庭皱眉,余光看见姜敬忠起身走到陆暄身侧,上下打量了一番后向之行拱手,语气赞叹:“多年未见,世子当真是越来越有王爷年轻时的风范。” 分明是一句恭维的话,陆暄却轻笑了一声,“侯爷的意思,是我父王年轻时也会这样失礼?” 姜敬忠脸色变了变,看着少年人不善的神情,便也不自讨没趣,自顾自地打着圆场,“世子当真是幽默。” 两人落座之后,气氛还有些僵硬,陆祁庭掩唇轻咳一声,同陆暄道:“刚才正谈到你,你就来了。” 陆暄“噢?”了声,“我有什么好谈的?” “姜侯爷听说你来了,要为你洗尘接风,今夜啊,还特地设了宴席,方才我正说到你这一路奔波劳苦,不定愿意参加。” 姜敬忠听了,也立刻示好般笑了笑,“是啊,世子一路来此不容易,若是今日觉得劳累不愿出席,那便明日。” “你确实该替我接风洗尘,”陆暄语气漫不经心的,“若不是你,我也不至于今天才到。” 姜敬忠神色僵了僵,不大明白陆暄话里的意思。 “不过呢,虽然是辛苦了点,但我也不能,辜负了姜侯爷您的一番美意啊,”陆暄身子往前倾了倾,笑里藏刀,“您说是吧?侯爷。” …… 夜宴设在广宁侯家中,陆暄随父早早便到了。 广宁侯亲自在门口迎接,笑着寒暄了几句,道:“这出门在外多有不便,宴席便简陋了些,望王爷和世子不要怪罪。” 魏王含笑,“哪里哪里?” 陆暄揣着手跟在后头,神色颇有些傲慢,一脸的“生人勿近”,姜敬忠同他说了几句话,得不到回应,便作罢了。 到了宴厅,广宁侯府的亲属和女眷也在,包括那位年方十三的清宁县主,因苏婵先前提过一嘴,因而陆暄的余光往她身上落了一下,并不是很感兴趣。 反而是魏王说了些客气话,以回应他们一家的热情。 便是这时,一白衣青年端正上前,行礼道:“见过王爷。侯爷,都已准备好了,请落座吧。” 陆暄视线落在青年俊美的脸上,眼里仿若结了冰的湖面,透着丝丝寒气。 不等姜敬忠开口,陆暄就问:“广宁侯,这人谁啊?” 姜敬忠听陆暄突然问起,神色微僵,但还是笑着解释:“这是老臣府上的家臣。” “原来是家臣啊,”陆暄拖着尾音,声音泛着冷,上前走了两步,见着赵琳琅仍旧保持身体微屈行礼的姿态,不卑不亢,笑,“既只是个家臣,这种场合,为何不行跪礼?嗯?” 作者有话要说: 也就是科技不发达,不然天天99+!(bushi) 世子:异地恋的第二天,想她。 苏婵:回京后的第二天,想炖鸽子。 作者:走剧情的第二天,害怕到秃头。 第68章 爱憎· 赵琳琅没说话,后牙槽却暗暗地咬紧。 夺妻之恨,屠门之仇。 他赵琳琅一生绝不能跪的人,便是他陆温昀! 陆暄见他半晌没动静,“哟”了声,“哑巴了?” 姜敬忠察觉到气氛有些不对,便开口打圆场道:“世子,今儿这接风宴乃是寻常家宴,依规矩,也犯不着要行跪拜之礼吧?” 陆祁庭也道了句:“出门在外,就当是一起吃个饭,哪有这么多规矩?” 说着,便要叫陆暄随他入座。 然而陆暄却按住了他的手,不顾此种场合尚有外人在,分毫面子都不给的,“父王,这广宁侯识人不慧,您总不至于忘了,此人乃是今年那位被免去探花资格、发配充军的赵琳琅赵公子吧?” “说到这个啊,赵公子,”陆暄理了理袖子,慢条斯理地问了句:“令堂丧期不到一年,你便急着投靠广宁侯府,这是不是,过于罔顾人伦呢?” 这话一出,莫说是赵琳琅本人,就是姜敬忠脸上也有些挂不住了,青一阵白一阵的,难看得很。 但到了这个份上,当说的话姜敬忠不得不说,他转向陆祁庭,作揖行礼道:“王爷此番在郓州遇难,便是多亏了琳琅神机妙算未雨绸缪,否则以老臣的愚钝,怕是无法及时护驾。琳琅先前犯了些错,我也听说了,但瑕不掩瑜,此人才名绝佳,老臣实不忍此等贤才就此陨灭,便将他收容在府中,也算是为我们大启留住一个人才。” 闻言,陆暄冷笑了声:“那你这眼光可真是差。” “阿暄,”陆祁庭轻斥了一声,因不想在这样的场合节外生枝,便递了个警告的眼神给陆暄,示意他适可而止,“这是姜侯爷的家务事,你不可多嘴。” 陆暄见了,便笑了声,一副很明事理的样子,“也对,这打狗还得看主人嘛!我不说就是,不过我还是提醒侯爷一句,这刚上门的野狗得拴好绳啊,不然养不熟的。” 然后朝脸色铁青的姜敬忠颔首算作行礼,便昂着头随陆祁庭入了座,看也不看那赵琳琅一眼。 一直到他二人落座,赵琳琅都依着规矩始终保持着躬身行礼的姿态,始终不曾抬过头,便也就没让人瞧见他眼底快要压抑不住的恨意和屈辱。 他咬着牙,指腹暗暗用力,心中想着,这一世,他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让陆暄坐到东宫那个位置的。 因着这么一出,整个宴席上姜敬忠的脸色都不大好看,但还是努力地维持着基本的礼数,客客气气地招呼着父子二人。 命人上好菜肴之后,姜敬忠便唤了下人来斟酒。 陆暄不喝酒的,加上看到赵琳琅确实与那姜敬忠同流合污,想到这一路上遇到的种种,他便更觉这场宴席像极了鸿门宴,盘里的吃食和杯里的酒水,他是一点未沾,还不忘朝上座的陆祁庭使眼色。 陆祁庭察觉到后,心下便也有了几分警觉。 一顿饭吃得心思沉沉的,姜敬忠拉着陆祁庭说话,陆祁庭不好不理人,三言两语地敷衍着,对方敬酒,他也寻着理由推脱,实在是盛情难却的,便小抿一点做个样子。 姜敬忠察觉到他兴致不佳,宴席进行过半,便让下人取来了他准备的东西。 看到下人奉上一个狭长的锦盒,陆祁庭皱眉,“这是?” “这是老臣为王爷备的一份薄礼,”姜敬忠命下人打开锦盒,取出里面的画卷,“臣听闻王爷爱好风雅,性喜丹青,特地为王爷献上一幅《高逸图》,请王爷笑纳。” 说着,姜敬忠命人将画卷展开,以供人欣赏。 本身陆暄对这种阿谀奉承的场面话厌恶至极,更是对这种拿来送礼献媚的画不感兴趣,然而那画展开之后,他余光瞥了一眼,顿时觉得有几分怪异之处。 那《高逸图》画的虽是个泉下听风的儒生,可设色的风格却是让陆暄觉得极为眼熟。 不等陆祁庭开口,他便夸赞道:“好画啊,拿来我瞧瞧。” 姜敬忠抬手示意下人,笑,“世子年纪轻轻,竟也对书画有所造诣了么?” 陆暄让人把那画拿到自己跟前,细细看了之后,确认这画的设色风格以及衣服的勾斫之法与《嗅花图》一致,不出意外的话,应是出自一人之手。 他右眼皮跳了跳,装作漫不经心地问了句:“这画哪儿来的?” 姜敬忠犹豫了一下,还是如实道:“是琳琅画的。” 陆暄眼神凛了凛,神色也骤然严肃起来,认认真真地研究起那幅《高逸图》来。 他视线落到画中那白衣儒生的脸上,画中儒生双眸半眯脸上带笑,眼尾微微上挑着,神色十分惬意,确实担得文人雅士的“高逸”二字。 可不知为何,陆暄却从那儒生的神色中,看出几分讽刺的意味来。 …… 宴席结束之后,魏王受邀去了广宁侯的书房,陆暄提着那幅画,让人带他去找赵琳琅。 江卓跟在他身后,不免提醒了句:“主子,这人可真是一点武功也没有,咱们何不……” 他比了个划脖子的动作,给陆暄整无语了,拿起画卷在他脑袋上敲了下,直骂他笨,“在人家里公然行凶,你当那姜敬忠吃素的啊?” 江卓揉着脑袋,咬牙切齿,“可他都对主子您下死手了!” “我看老侯爷那蠢货倒未必是个知情人,”陆暄沉思片刻,“但总归都不是么好人,且看看他们的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么药。” 说着,主仆二人便随着广宁侯府的下人到了赵琳琅的住处。 他房里亮着盏灯,窗户上人影绰绰,陆暄揣着手在门口端站了一会儿,“这老狐狸,出手可真是阔绰。” “是啊,连家奴都安置了专门的院子,”江卓感叹了句,“不像咱们,一群大老爷们儿睡觉还得挤……” 羡慕的话说到一半,江卓便感到了一阵凉意。 他眼神往旁边瞥了瞥,立刻识趣改口:“属下的意思是,挤挤更暖和!” 陆暄冷着脸看了他一会儿,才转身,“外头守着。” …… 赵琳琅正在书桌前作画。 先前在京城,他得了丞相府千金蔡歆儿暗中相助,答应了要送她一幅画像作为谢礼。 赵琳琅虽然对她无甚感情,但不想对她有亏欠,便想着早日把这份人情还了。 可不知为何,分明是在画旁人,落笔时,却又成了那个人。 赵琳琅眼眶红了,看着纸上几笔而成的女子像,笔笔画画皆是她。 方知,原来这个人的容貌,当真是刻进了他的骨髓里,剜都剜不去。 …… (前世) 迎娶苏婵那日,赵琳琅出了丑。 婚礼仓促简陋不说,就连抬轿子的工人也极不给面儿的,偏是在接新娘时撂了挑子讨工钱,让赵家颜面尽失。 这是一件,极为丢人的事情,丢人到当时正在接新娘的赵琳琅,差一点落荒而逃。 他是穷。 穷到进京城的路费都得提前几个月去筹,家里的地卖了,他和母亲唯一赖以生存的,除了国子监发的膏火银,就是他母亲辛苦给人缝衣裳做苦力勉强挣来的一点儿钱。 这次婚礼,几乎花光了他家的积蓄和朝廷的赏赐,好在办酒席来了些宾客,随了些份子钱,才让赵家之后的日子没那么拮据。 赵琳琅那天在外头呆了许久,宾客朋友们催他赶紧去陪新娘子,他也不肯。 因为觉得丢人,因为不知如何面对,那个京城人人争而求娶的苏家大才女。 她本来,可以有许多更好的选择的,不必屈尊下嫁给他这么个穷酸小子,即便那时他已经是探花及第,即便苏世诚当时别无他法。 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宴席将散之时,赵琳琅被人抬进了洞房,还关上了门。 外头的锁“哐当”一声锁上时,赵琳琅的酒顿时醒了大半。 他看到穿着嫁衣盖着红绸端正坐在床头的姑娘,尴尬极了,拍了半天的门无果,只好背抵着房门,局促地玩着挂在胸前的大红花。 “夫君,”沉默许久,床头的姑娘轻喊了声,“不替妾身揭盖头么?” 声音不同于别家姑娘的娇羞,于平和中带了几分温软,好像那潺潺流过的溪水,不经意淌入了他的心神。 赵琳琅怔愣半晌,低眸哑声应了“好”。 他从前见过苏婵的。 打从跟着苏世诚念书,赵琳琅便见过苏婵许多次,虽未说过几句话,可这姑娘给他的印象与传闻中的一样,清冷而又有几分傲慢的距离感,没那么平易近人。 赵琳琅来到床边,颤着手揭下了她头上的盖头,而后呼吸一滞。 只此一眼,便惊为天人。 从此以后赵琳琅走过无数的路,见过无数的风景,却也比不过新婚那夜,苏婵予他的那一份惊艳。 那是他的妻子。 是全京城,最好看的姑娘。 家里下人不够,赵琳琅抖着手帮苏婵取下头上繁琐的发饰,中间因为生疏和醉意不小心勾到她的发,他连连道歉。 苏婵却也不恼,只是笑了声,“夫君今夜,确实是喝多了。” 她低垂着眼眸,温和说道:“你我之间,日后不必这么客气的。” 赵琳琅心口一热,今日的么不安与局促瞬间化为乌有,被她几句话便安定了心神。 他应了声“哎”,坐在床边耐心地为她拆了发冠,梳着头发,勾了一缕发于自己掌中,与自己的打了个结。 绾发结同心。 那时赵琳琅只是在想,眼前这人是他的妻,那么他一定会一生都待她好。 一直,待她好。 那时赵琳琅的仕途正在上升期,他白日里忙得焦头烂额,回家连口热乎饭都吃不上,自然忽略了后宅。 母亲有时会同他抱怨几句苏婵的不好,他听了去,却也只是笑笑说:“她是娇生惯养大的,难免娇气,母亲多担待着些。” 他那时说:“孩儿以后,定会让你们二人都过上好日子的。” 可是啊,新婚带来的短暂愉悦,让赵琳琅自欺欺人般地忘了—— 这门婚事,本不该是他的。 而是他用不干净的手段,谋取过来的。 直到苏世诚自缢宫墙的消息传来,他才猛然惊醒,再看着枕边之人,却是夜夜难眠。 那时苏婵的眼睛已经失明,生活难以自理。 她是喜好丹青之人,这事对她的打击很大,赵琳琅生怕她想不开,推掉了朝廷的许多事情,亲自陪着她、照顾她,一来是害怕母亲对她有所为难,二来,是怕她知晓苏世诚的事情。 他那时还不知,该如何面对自己所犯下的错事,又如何面对将要知道的苏婵。 那会儿,赵琳琅还不知母亲日日亲手熬给苏婵的药不是治眼睛的。 他生母郭氏只是赵父的侍妾,怀上他之后,便被赵家的大夫人扫地出门,母子两个相依为命,母亲更是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他的身上。 知道母亲给苏婵吃的药是个么情况后,赵琳琅大发雷霆,头一回与母亲发生争执,却不小心让苏婵身边的丫鬟知晓了此事。 那天苏婵坐在小桌前,双目无神,却很是冷静地同他说:“和离吧。” 和离…… 他怎能和离? 她家中蒙难,如今又这般,他怎能与她和离? 于是赵琳琅跪着求她原谅,她心善,这么一闹,和离这事儿也就过去了。 但这事儿却在赵琳琅心里种下了一颗种子,生了根,发了芽,他开始害怕,开始患得患失,他每天拼了命地去讨好,生怕有朝一日,苏婵真的一走了之。 这是她做得出来的事儿。 当然,她后来也的确,这般做了。 …… 回忆至此,赵琳琅已然不自觉将掌下画纸揉作了一团,带着满腔的愤恨砸向墙角。 若不是陆暄…… 他痛苦地闭上眼,想到苏婵出走的那段时日,再睁眼时,眼睛红得几乎要杀人! 如果不是陆暄,他和苏婵本可以有挽回的余地,至少怎么也不会走到,在朝堂上针锋相对的地步。 她本就不适合在朝堂。 可她为了陆暄,还是毅然决然地留了下来,最后因权力之争焚于大火,死无全尸。 如此这般,他重活一世,怎能容得下他陆温昀,再度坐到那个位置! 便是这时,一阵冷风乍起,灭了桌前两盏烛灯,下一刻冰冷的剑刃抵于他脖颈,赵琳琅被迫抬头,感受着锋利的剑尖落在他喉结上,随时要将之刺穿一般。 他仰脸看着昏暗之中如鬼魅般突然出现的少年,少年亦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桀骜地扬着下巴,满脸傲慢与不屑。 “痛快点吧,”他声线低沉冰冷,说话间剑锋又抵入几分,“想怎么死?” 作者有话要说: 苏婵真的是好温柔一姑娘,赵狗你就后悔去吧!!! 世子:异地恋的第三天,先弄死老婆的前任! 第69章 殴打· 赵琳琅被迫仰视陆暄,神色却并不惊讶,心中也没了预想中的愤然。 只是盯着他看了半晌,尤其想到他会来此并对他手下留情的主要缘由,眼神越发悲凉与讽刺。 “你倒是不怕,”陆暄看到赵琳琅望着自己一动不动,脖子上渗了血痕,却也半点不退,不禁笑,“有种。” 陆暄抬脚踩上赵琳琅身前的桌案,脚尖正好压着了他正欲作画用的宣纸,留下了浅浅的脚印。 陆暄眯了眯眼,一手执剑,“谁派你来的?” 赵琳琅神色从容,抵死不认般,“我不明白世子在说什么。” 他虽带人刺杀了陆暄几次,可并未与之有正面交锋,也无甚证据,陆暄之所以笃定是他,定然是苏婵告诉他的。 想到苏婵竟然也毫不留情地派人截杀自己,赵琳琅心头涌上了一阵又一阵的悲凉,然而下一刻,他胸口突然结结实实地挨了两脚,整个人几乎腾空而起,狠狠地往后摔去。 他后背撞到了身后的书架上,掉落了一地的古籍,柜子上有一个好看的花瓶,里面插了几株兰草,也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赵琳琅捂着胸口,闷哼一声,撕裂般的痛感从伤口处传来,疼得他眼冒金星,后背瞬间被汗水打湿。 “少给我装模作样!” 陆暄揪着赵琳琅的领子,将人从地上拎起,“既然敢做,就像个爷们儿一样大大方方承认!别他妈像个乌龟一样缩在壳子里不敢见人!” “主子!” 外头江卓听到动静,赶紧进来制止,生怕真闹出人命。 “出去!” 江卓张了张嘴,没再说什么,只担心地看了眼便出去守着了。 虽然他也很想砍了那个刺杀主子的鳖孙,可主子说了,这里毕竟是广宁侯的地盘,俗话说打狗还得看主人,广宁侯救了王爷,他们不好在这儿直接驳了人的面儿。 这要是真在这儿一剑把人给捅了,那王爷那边也不好做人。 屋里,赵琳琅被陆暄拎着抵在书柜上。 他本就一书生,身上又带了伤,面对陆暄,根本毫无还手的余地,赵琳琅也并不打算还手,因为他确定以陆暄的性子,如今不会杀他。 他便只是捂着胸口喘息,看着那如幼兽张牙舞爪般的少年,讥笑着反问:“世子说要像个爷们儿一样敢作敢当,那你呢?” “你敢不敢认?” 陆暄皱眉,看着赵琳琅抬起他那苍白的脸,盯着他一字一句:“喜欢苏婵这件事,你敢不敢认?” 上一世,陆暄喜欢苏婵喜欢得很早,赵琳琅知道。 那时舞弊案还没有发生,上苏家说亲的人快要踏破门槛,苏世诚心气儿高不想与官僚为伍,苏夫人又是个有门第观念的人,无论是赵琳琅还是陆暄,都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内。 当然,那会儿陆暄也没想过要上门提亲,魏王府当时的境遇,注定了他无法像寻常人家一样,大大方方地去争取那个姑娘。 可赵琳琅是害怕的。 他知道自己的出身和家境,跟京城那些贵族公子没有丝毫的可比性,若是陆暄这样的权贵子弟耐不住出面,兴许苏世诚会因顶不住对方身为地位带来的压力,而同意了这门亲事。 赵琳琅不能等。 他当时年少,不懂情为何物,只知道自己不能够眼睁睁看着那个清雅脱俗的姑娘嫁给别人,所以才会有后来发生的一切。 赵琳琅从来都知,苏婵嫁他是迫于无奈,加上,她本也是个不为俗世所绊的人,心中没什么情爱,与他父亲一样是个性情寡淡之人,待他好也仅仅是因为感念着那一份所谓的“恩情”。 因而当苏婵知晓舞弊案与他有关之后,那唯一牵绊她留在赵家的情感便随之崩塌,她毅然决然地要走,留也留不住。 赵琳琅害怕极了,害怕自己会失去她。 因而当发现,苏婵离家出走的那段时日竟然是与陆暄的人在一起,那一份恐惧将他吞噬,半点残骸都不剩的。 可在此之前,赵琳琅问过陆暄的,他问他是否喜欢苏婵,陆暄却不认。 后来朝堂上苏婵护他于水火,京中也不免有些流言蜚语,赵琳琅又去问陆暄,他还是避而不答。 直到很多年后,苏婵走了。 她葬身火海的那一日也是肖皇后的忌日,陆暄正在皇陵,没能赶回,后来他不眠不休地奔波回京,操办了丧仪,亲自为苏婵选了一处风水宝地将她安葬。 安顿好那一切后,陆暄才来到狱中。 苏婵走的时候是初秋,而彼时已经是寒冬,陆暄穿了一身玄色的衣袍,逆光站在牢房门口,全程都不曾看过赵琳琅一眼的,淡声判了他的死刑。 然后陆暄才终于给了答案,他头一回大大方方承认:“我爱她。” 迟来的深情比草贱,加上多年来陆暄与苏婵一直是师徒的关系,他承认这三个字,只会让人觉得无比的恶心。 至少赵琳琅这么觉得,哪怕他一直都知道,可当陆暄真的亲口承认了,他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在逆流,恶心得不轻。 “赵琳琅,你猜的不假,我爱她许多年,比任何一个爱她的人,都要久。” “你问我先前为什么不认,为什么不娶,为什么明明爱她还要认她为师,赵琳琅,”他背对着牢房门,负手而立,没有任何的歇斯底里,平静得仿若那个人还在,他一字一句:“因为我与你不同。” 再到如今,赵琳琅盯着眼前的少年郎,仿佛又回到了那日。 他并不能明白陆暄所说的“与你不同”,可他却清清楚楚地知道,如今的陆暄,定然是爱着苏婵的。 上一世苏婵嫁进赵家之后,根本不可能与陆暄再有任何交集,可苏婵离家出走的时候,明明陆暄自己也身陷囹圄,却还是义无反顾、不计代价地施以援手。 若非如此,陆暄也不会在后来苏婵休夫入狱、身败名裂的时候,不顾世家的施压和世俗的眼光,顶着巨大的压力把她从狱中接出来,毅然决然拜她为太傅。 “你敢认吗?” “你喜欢她,国子监的五经博士,你的老师,你的长辈,”赵琳琅讽刺地看着他,“真让人好奇啊,若是让苏韫玉知道了她的学生竟然对自己有这种龌龊的想法,心里会是个什么感受。” 话音落,陆暄便一拳砸在他脸上,赵琳琅顿时感觉左脸一阵麻木,口齿间隐隐有了血腥气。 “少说这些混账话,我喜不喜欢她是我的事情,你别在这里颠三倒四,用我的感情去玷污她的名声!” 说完,又是一拳,赵琳琅感到有温热的液体从鼻子里涌出。 他抬手擦拭,笑得更加猖狂,“你喜欢她这件事,本身就是在玷污她!” “老子喜欢她,堂堂正正,何来玷污一说!” 陆暄把赵琳琅按在地上,视线落到被他扔在角落的纸团上,眼神又凛冽了几分,“倒是你啊赵琳琅,打着喜欢的名义净干些上不得台面的腌臜事儿!你分明是想置她于死地!” 又是两拳砸下去,赵琳琅的脸已经让血糊得看不清原样了。 陆暄打累了,动了一下,这才重新拾起一旁的佩剑,这时外头江卓急急敲门:“主子!王爷已经从书房出来了!” 陆暄暗骂了声,从地上起来,又踹了赵琳琅一脚,刚想走,就听得赵琳琅开口:“你若真是在意她名声,刚刚就不会承认那句话。” 他笑,眼里也凝了寒冰,声音明显压制着怒气,“想置她于死地的人是你,世子。你的这份喜欢,才是最有可能杀害她的利器!” “放你娘的狗屁!” 眼见着陆暄又要上前,江卓赶紧一把拉住他,“主子,来日方长,莫要让王爷等久了啊!” “滚开!” 陆暄提起剑,就要砍过去,江卓大惊失色,赶紧抱住陆暄的腰,硬着头皮大喊:“苏姑娘回信了!” 一句话,叫房中两人都变了脸色,只不过一个变好一个变差。 剑停在半空中,陆暄的怒气降下来几分,半信半疑问:“真的?” “……真、真的。” 陆暄“哦”了声,收了剑,冷静下来,“那回去吧,不过你先等会儿。” 他交代了江卓几句什么,便急匆匆走了。 从地上艰难爬起来的赵琳琅气得青筋暴起,捶桌怒骂:“陆温昀!你这罔顾人伦的畜生!” …… 陆暄随着父亲回去住处,被念叨了一路。 “你说你这不顾场合让人难堪的性子什么时候能改改?为父教导过你多次,为人处事不可过分刚强,过刚易折,你怎么就听不明白呢?” “是,那赵琳琅不守母丧出仕是他的不对,为父也没觉得他是个好人啊,大家伙儿包括广宁侯他自己定然也心知肚明,这种事,你非得拿到明面上挑破做什么?” “哦还有,我知道你因为你外祖父的事情一向不喜欢这个广宁侯,但如今咱们出门在外需要人家的帮忙,当忍则忍,今夜这样的情况,断不可再有下次!” 陆暄哪里会听得进? 他满心想着苏婵的回信,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的,极为敷衍地点头:“明白,知道,听清楚了。” 陆祁庭听出来了,抬手恨铁不成钢般指了指,“你这个性子啊,将来早晚要吃亏!” 父子俩前后脚进门,刚走到院子,便听到一阵鸽子叫,陆暄瞬间眉目舒展,手指放进口里吹了声口哨。 那鸽子便扑腾着翅膀飞下来,陆祁庭不由得皱眉,“你这一天天的哪来这么多鸽子?一大早就咕咕叫,吵死了。” “这您还要管呢?” 陆暄取下信筒,心情极好地顺了顺那鸽子毛,这才放飞了它。 陆祁庭看到儿子把从那鸽子腿上取下来的信筒当宝贝似的,突然意识到什么,神色变了变,干咳一声,“这该不会,是哪家的姑娘写的吧?” “儿啊,你还说为父老土,写情书这种事儿,当年为父可是行家,你母妃那……哎你干嘛去!给我站住!” 陆祁庭话说了一半,正在兴头上,见陆暄十分不给面子地跑走了,气笑,“臭小子,有了姑娘忘了爹。” 放飞的鸽子还在上空盘旋,发出“咕咕咕”的声音,陆祁庭闻声抬头,望了半晌,感叹了一声:“还是年轻好啊。” …… 陆暄手握着信筒神神秘秘地回到自己房间,掌了灯,将那还没他小拇指长的信筒搁在桌上。 方才这一路,他掌心已经攥出了把汗,便在自个儿身上抹了抹,便迫不及待地拆开。 里面没有信纸,只有一根小树枝儿。 陆暄:“……” 他不可置信般,将那信筒倒过来摇了半晌,确实是空空如也。 ……一根树枝是什么意思? 陆暄不理解,但他大为震撼,想着这姑娘是不是在跟他玩文人的那套打哑谜呢? 于是他研究了半天那像是不知从何处随手捡来的小树枝,甚至凑到跟前嗅了嗅。 嗯……压根辨别不了是什么树的枝。 作者有话要说: 赵琳琅:弱小可怜想还手,但打不过。 世子:(骄傲)不是我说,现在的你,我能打十个! 然而在苏婵面前: 世子:老婆,我害怕~ 第70章 回信· 陆暄琢磨了半天,实在没琢磨明白,便将那轻易就能折断的小树枝塞进了信筒,揣进兜里。 这会儿陆祁庭更衣准备睡下了,他晚上喝了些酒。 下人正服侍他洗漱,一口水刚含进嘴里,门就“嘭”地一下被踹开,陆祁庭半咽不咽的,直接呛着咳出来,把旁人吓了个半死,连忙给他顺着气。 “臭小子,咳咳……” 陆祁庭呛得说话都不利索了,半天才缓过来,指着陆暄直骂:“你这动辄踹门的习惯什么时候能改改?” 陆暄朝他看了一眼,没说话。 陆祁庭见他色严肃,像是有什么大事发生一般,便也不好再计较,摆摆手,“你们先下去吧。” “是。” 遣走了众人后,陆祁庭一手撑在大腿上,按了按眉心,指了指桌上的茶壶,示意陆暄给他倒杯水。 陆暄递了杯水上前,揣着手站在一旁。 “有话就直说吧。” 陆祁庭想着这小子平日里虽然不怎受管束,但也不至于如此莽撞,他突然赶来,大约是有什么要紧事吧。 陆暄看了父亲一会儿,色突然变得有几分别扭,陆祁庭没察觉,只觉得口干,便抿了口茶。 “那姑娘给我回信的内容我看不明白。” 话音落,陆祁庭又被呛住,直接一口水喷了出来,陆暄灵活地往旁一躲,皱眉,“您晚上也没喝多少酒,至于吗?” 陆祁庭咳得更厉害,好像要把脏腑都咳出来似的。 嫌弃归嫌弃,到底是自己爹,加上陆暄本就有求于人,便只好拧着眉头生硬地给老头子顺气,然而他手刚放到陆祁庭背上,后者便突然抄起床上的枕头呼过来。 陆暄连连躲开,不满问:“您冲我发什么脾气?” “还有脸问?老子命都给你气短了!” “啧,您这还文化人呢,还说粗口。” 父子俩吵嚷了几句,气归气,儿子毕竟是亲生的,陆祁庭缓过劲,“那姑娘给你回什么了?” 陆暄立刻拿出信筒,把树枝倒出来递过去,还不忘提醒,“小心别折了啊。” “一截树枝?” 陆暄“啊”了声,“您给分析分析,她这是什么意思?” 陆祁庭:“……” “您这是什么表情?说句话啊,您不是行家吗?” 陆祁庭一言难尽地看了陆暄半晌,把手中被这傻儿子当宝贝似的树杈子还给他,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只道:“叫你平日多读些书,你不肯,现下晓得后悔了吧?” 陆暄刚要开口反驳,就见陆祁庭摆了摆手,“去吧,多看书,少想这些有的没的。” “……” 明白了。 老头子的才情,还不够解苏婵出的谜题。 于是陆暄无功而返……也不算无功,经过父王这么一提醒,他倒是觉得多读书是一条路。 文化人总是喜欢借物寄情,比如红豆,就代表了相思,苏婵的树枝虽然没这么直白,但要表达的意思大概也是如此。 于是,等江卓办完主子交代的要事回来后,就见到了极为恐怖的一幕—— 他那素日里一沾书就打瞌睡的主子、全家一起求着才肯去乖乖念书的小祖宗,竟然半夜三更的点着一盏烛灯,坐在书堆里看书! “主子,您、您没事儿吧?” 江卓吓傻了,主子看书可比当初学画画可怕多了。 陆暄正犯着迷糊,听江卓喊他,有些茫然地抬起头,“回来了啊。” 江卓点头,正要说什么,就见两本书朝他飞过来,他立刻接住,跟着就听见主子说:“来得正好,快给我找找,苏婵她给我一树枝到底是什么意思。” “……” 见江卓石化着不动,陆暄没觉察到异常,只抬头催促了声:“发什么呆啊?找啊!” “……是。” …… 没过几天,他又收到了回信:两根草。 陆暄:“……” 这又是什么意思? 虽然弄不明白,但陆暄也没好意思直接在信里问。 如今他父子二人因为先继“遇刺”而与朝廷断了联络,与京城的联系,大多通过苏婵这里,于是陆暄的回信中,便少了许多的私人情感。 曹家在郓州的封邑虽然只有一个小小的平阴,可那郓州的知府与曹家的关系却甚为密切,下辖乡镇的官吏也有不少曹家的远亲,就连军营里,也有曹章的爪牙,因而郓州实际上是在曹家的控制之下的。 曹章要搞大动作,顺昌帝却将他父子作为两颗弃子利用来钳制曹章,陆暄自不会如他的愿,可陆家的江山和子民却也容不得他们如此作践。 于是在给苏婵的信中,陆暄写到了这些日子自己随父在搜查证据时在民间见到的境况。 ……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1] 这日苏婵收到的信中,写了这样一句话。 彼时她正在长公主府,与魏王妃、长公主一同吃茶闲聊,青音把这信递给她的时候,众人都见得那惯来云淡风轻的女子眉心渐渐拢起。 魏王妃率先放下茶盏,“可是阿暄来信了?” 魏王府如今被盯得紧,魏王父子都不好直接同王妃联络,大小事宜,都是通过苏婵这里。 苏婵也并不瞒着,这信用的是素纸,本就不是写给她一个人看的。 她把信纸递与魏王妃,桌下的手指微微攥紧,色凝重。 不过一会儿,魏王妃便猛地拍桌,破口大骂:“曹章这畜生!拿着朝廷的钱,竟是连百姓的生死都不顾了!” 长公主心中猜了个大概。 南园诗会的时候,京城便进来了一批从平阴上来告状的穷苦百姓,文人雅士大肆批评讽刺,把事情闹得很大,方才促使陛下密旨调查曹章。 那会儿才五月,听他们的描述,就已经有许多人饿死在路上了,如今,郓州的情况怕是更不乐观。 她拒绝了魏王妃递过来的信,同苏婵说:“齐尚那边,本宫已经安排好了,随时可以动手。” “再等等吧。” 苏婵不知是在想些什么,沉默半晌,方才开口,“再等等。” …… 次日下午,陆暄收到了苏婵的回信。 不再是小树杈子、两根枯草这种让人难以揣摩的玩意儿,而是她亲笔写的信。 这大约是她头一回正儿八经地给他写回信。 苏婵的字迹很好认,加之文采斐然,寻常人仿不出来,她写了一首浅显易懂的小诗,没有任何私人感情的,反倒是在最后加了一行小字。 大意是:我会通过江卓江然了解郓州的近况并与你传信,如果不是十分必要,你不要亲自写信给我,我也不会回复你,以免生事。 陆暄愣了半天,突然反应过来什么。 他突然抬头睨了眼跪坐在他面前的人,“你最近跟江然,联系得很密切啊。” 江卓头皮一紧,立刻否认:“没……” “嗯?” “……没有很密切,”江卓尴尬地低下头,干笑两声,“非常偶尔。” “是吗?” 陆暄视线落回苏婵的信上,逐字看完后,拿了镇尺压在桌上,“那你给我解释解释,那树枝、草都是什么意思。” 江卓:“……”完了。 “那是苏姑娘给您的回信,属下哪能猜得出来啊?” 江卓硬着头皮,抬眼看到主子一手撑着脸,一手握着铜制的镇尺,皮笑肉不笑地喊了声他的名字,“你是不是想死?” “……” …… 苏婵的回信是一首诗。 她在诗中很隐晦地给了提示,告知陆暄如今当务之急,应是拿下被曹家控制的郓州营。 这事儿说难也不难,说简单也不简单,而且赵琳琅那边最近似乎也是这个打算。 虽然陆暄这边有个金羽卫的沈崇将军,但耐不住广宁侯的品级高他一筹,又有功在身,到时候这兵权落入了广宁侯手里,可就得不偿失了。 那总不能,让他父王一个赤手空拳的书生披挂上阵吧? 陆暄想啊想的,觉得眼下实在挑不出一个合适的人来,可这事儿他也不好问别人,更不可能写信给苏婵了。 江卓身残志坚地服侍陆暄,晓得他的苦恼之后,不禁随口道了声:“主子,您怎么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那王爷不能够去,您去不就成了?” 陆暄猛然抬眼,吓得江卓一哆嗦,下意识就做好了要逃走的准备。 “行啊你,”陆暄并没有动手,反倒是对他刮目相看,“挨了顿打,这脑子有长进啊。” 江卓“嘿嘿”一笑,正打算邀功,便听见主子凉凉地补了下半句:“要是背后没有高人指点,就更好了。” “……” 大约到了九月中旬,陆暄斩杀郓州节度使拿下郓州营的消息便传到了苏婵这里,与此同时,魏王手中已经充分掌握了曹章越权贪贿、擅养私兵的证据,并押解了二十余涉事官吏准备回京。 得了这个消息,苏婵便晓得曹家这事儿该到尾声了,沉默片刻,“传信给长公主。” “动手吧。” …… 安排了人将人证物证一并押回京城,魏王的使命也算是完成了。 眼看回京在即,可陆暄却高兴不起来。 近来他噩梦连连,经常梦到繁华热闹的京城硝烟漫天,大大小小的巷子堆满了尸体,街道上血流成河,耳边是小孩子害怕的啼哭声。 还会梦到,自己激动而又忐忑不安地跑去苏府,按着约定去问苏婵要一个答案,可迎接他的却不是那人温和的笑意,而是,一座空荡荡的府邸。 甚至有一夜,他梦到空空如也的苏府设了灵堂,冰冷沉重的棺柩里,躺着的正是他心心念念的姑娘。 他梦中惊醒,后背都被冷汗浸透,便总是第一时间拿出压在枕下的她的手帕,捂在心口,半晌才能回过。 是梦,他知道,三天前他还收到了苏婵的信,大意是说:一切安好,静待君归。 这是分开这样久以来,苏婵第二次亲笔写的回信,其余时间,她只会让江然传信给江卓,但陆暄还是一如既往地写信给她。 不过是一些寻常小事,真被人截下来了也无伤大雅,他忍不住,就还是写了。 “主子,您怎么又不睡啊?” 半夜,江卓见着陆暄房里的灯亮着,忍不住探了个头进来,“又在给苏姑娘写信?” 陆暄没否认,“嗯”了声,缓缓将纸压平,低低呢喃:“想她了。” 后面这句江卓是没听见的。 他见着主子又拿起来了纸笔,便打着哈欠进来帮忙磨墨铺纸,边磨边道:“咱事情不是都已经办完了吗?您想苏姑娘了就回去呗,这郓州呆了这样久,哪哪都不如京城好,您都已经多少天没睡过好觉了。” “我睡不好,跟我在郓州还是在京城没有关系。” 陆暄声音淡然,可语气里分明又带了点什么情绪的,“凡是有良心的人,亲眼见到我大启的子民活活饿死曝尸街头,都无法安然入睡。” “……也是,属下上次同您去过之后,也做了好些天的噩梦,一闭眼,全是那森森白骨。” 江卓耷着眼睛磨墨,情绪明显低落下来,片刻后干脆放下手中墨锭,问陆暄:“可主子,这是为什么啊?” “咱们大启,不说是国富民强,可前面好几年都是丰年,何至于那么多人都活活饿死在路边上啊?” 陆暄沉默着,没有说话,握笔的手却暗暗攥紧,笔尖半天未曾落下。 他听着旁边江卓喋喋不休,心里不晓得是在想写什么,笔上的墨淌了几滴在纸上,晕成一团,发出嗒嗒的声音,似一朵朵黑色的花儿,悄然绽放。 这时外头有人急急赶来,不顾下人的阻拦一路冲进陆暄的卧室,江卓见状,立刻起身拦在门前,看清那人后,色顿时冷了下来。 “赵大人,你半夜私闯世子卧房,是想谋害世子吗?” 赵琳琅压着眼底的情绪,尽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我找世子有事。” “你这腌臜下等人,没资格见世子!” 江卓是个武人,人高马大的,往门那儿一站,大有一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赵琳琅硬刚他不过,竟是低声下气地说了句:“烦请通报一声,我找世子有急事。” 江卓甩他一个字:“滚!” 这时陆暄坐在桌前,并非完全没听到门口的情况,但他视若无睹,也默许了江卓的行径。 早些时候苏婵便提醒过他多次,说赵琳琅这个人心思诡谲,让他能杀则杀,不能杀也避着点,免遭人算计。 陆暄自是听进去了,赵琳琅如今是广宁侯府的家臣,他暂时杀不了,可也断没有避着的道理,这几个月来两人可谓是针锋相对,上回陆暄把人揍了一顿后,还让江卓折了人右手的筋脉,让赵琳琅一连许久拿不起画笔。 赵琳琅当然怀恨在心,上回陆暄去郓州营取人首级,便遭了暗算,差点丢了兵权不说,还险些没了命,这桩桩件件,陆暄也是记着的。 故而赵琳琅此番低声下气的求助,陆暄心里毫无波澜,甚至在思考这人是不是又换了个恶心人的鬼把戏。 这时,他听到门口赵琳琅低吼:“京城都让曹章给控制了!你主子怎么还坐得住!他那郓州营是拿来当摆设的吗!” “你瞎说八道些什么?” “是不是瞎说,你主子比我清楚!我不管他现在计划要做什么,我只知道,曹章现在逼急了要造反,而苏韫玉她现在还在京城!” 说完,赵琳琅就要强闯,被江卓推了几下,摔坐在外头。 他猛地捶地,猩红着双眼暴怒嘶吼:“京城现在沦陷了!沦陷了你明白吗!曹章控制了禁军和宫城,一旦他狗急跳墙要屠城,京城就完了!” 作者有话要说: [1]曹操《蒿里行》。 明天(周六)大概要请个假,手上存稿用完了T T,如果早上8点没更,那就是没有(会挂请假条,没挂就照常更),提前祝大家圣诞快乐啦! 这段剧情线有点长呜呜,又重要又难写,怕写崩了回头还要修文,所以更新慢点T T。这段完了后面就都是感情线啦,我还是写感情纠葛比较顺手。(叹气,到底是谁给我的勇气!) 以及,关于昨天的树枝,江卓表示:嘿嘿没想到吧!还真就是随手捡的!(问就是仿不出苏姑娘的字又想哄主子开心) 第71章 不安· 上一世曹章发动政变,应当是两年之后的事情。 那时魏王一家已被驱逐出京,长公主失势,朝廷之中曹家的势力已无人能够遏制,他遂毒杀了顺昌帝,扶立了曹氏的幼子登基。 幸而当时赵琳琅早已发现曹章心怀不轨,便安插了齐尚在宫中,齐尚杀了曹章,加上宫城外魏王妃亲自披挂上阵,与城中众臣里应外合,方才扶得魏王登基。 可如今,曹家没了幼子,顺昌帝尚还在位,曹章突然发难,以赵琳琅对他的了解,便是要鱼死网破! “京城沦陷是多久的事情了?” “大约三天前。” 恰是苏婵回信的那一天。 陆暄手抖了一下,但没让赵琳琅看出来,“谁告诉你的?” 在赵琳琅上门之前,陆暄并没有得到任何相关消息。 按说京城沦陷这么大的事情,就算是曹章那老贼有意封锁消息,也不可能半点风声都没有。 “这重要吗!” 赵琳琅猛然拍桌,指着外头,“曹章早就心怀不轨,你们找到的那些证据进京他已是死路一条!但凡动点脑子想想,你就不会怀疑这话的真假!” 陆暄绷着下颌,一言不发。 他虽记挂着京中苏婵和母亲的安危,可是却没法轻易相信赵琳琅,他没有兵符,自是不能轻举妄动。 “我晓得了,”陆暄淡然应了声,“此事,我会禀告父王。没其他事的话,滚吧。” “你不管她了?” “这不关你的事。” 赵琳琅愕然望着陆暄,眼前的少年平静得可怕,平静得好像,真的只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 “我再问你一次,世子,”赵琳琅站起身,不死心地盯着陆暄,一字一句,“你当真,不打算管她了么?” 屋里一片死寂,像是没有生气的深潭一般,让人感到窒息。 陆暄抬眼,眸底压抑着深涛巨浪,却半点也不让人察觉,“我会用我的方式,不劳你费心。” 赵琳琅离开后,江卓才从外头进来。 陆暄平静得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却又压抑得好像随时可以卷起巨浪的深海。 江卓担心地喊了声:“主子……” 没有回应。 片刻后,陆暄一掌掀翻桌子,吓了江卓一跳。 “去找父王。” …… “京城沦陷了?!” 面对父亲的惊诧,陆暄要镇定许多,他如实答道:“我已飞鸽传信确认此事,还派了哨兵。这样的大事,沿途不可能一点消息也没有。” 闻得陆暄已采取行动,陆祁庭心中安定了些,连应了几声“好”,双手有些不安地交握在一起,似是意识到将要发生什么,却又极力想要逃避似的。 陆暄看在眼里,“您有什么想法?” 陆祁庭不知在想着什么,听了这话后,半天才有了反应,笑,“我能有什么想法?你爹是什么样的人,你这做儿子的还不清楚么?” 陆暄没说话,他知道父亲贯来是个没野心的人,对权力无甚兴趣,毕生所愿,大约便是守着爱人安稳度日。 原来陆暄不能理解,身为一个王爷,生在人人对权势、名利趋之若鹜的京城,怎么偏生他父亲就这般无欲无求,甚至到了任人宰割的地步? 可随着年龄的增长,陆暄明白了。 并非无欲无求,也并非任人宰割,而是那样肮脏恶臭的朝廷不值得去追逐,而他的这位父亲,又恰好爱上了他母亲那样的女子。 赤胆忠心,恰如祖父和舅舅那般,一心为国为民、绝无他念。 奈何,肖家毕竟手握兵权,无法不遭人忌惮,加上顺昌皇帝是个多疑之人,魏王哪怕是为了王妃一家,也不能不如此。 可如今的形势,偏生是哪方的人都容不下他啊。 沉默半晌,陆暄道:“不管这次是真是假,那曹章要发难都是迟早的事儿。您还是……早做准备吧。” “他发难归发难,难不成还真敢弑君不成?” 陆暄没说话,也不知该如何说,他总觉得父王这些年与京城的文人交往过深,以至于人变得格外地单纯。 那曹章都敢糊弄皇上让曹妃怀上假皇子了,他还有什么不敢的? “别想那么多了小子,”陆祁庭抬手拍了把儿子的脸,“你这一天天的,想的比你老子还多。” 眼见着他手掌又要拍过来,陆暄嫌弃避开,皱眉,“您个大老爷们儿,能不能别整这么恶心人的动作?” “臭小子。” 陆祁庭气笑着指了指,见他眉心还拧着,不由扬了声音,想让气氛轻松一些,“好了啊,别再苦着个脸了,回去你娘还以为跟着爹在外头吃了多少苦头。” 说到这,他突然顿了顿,半晌后才又开口,“等这次结束之后,咱们一家也别在京城了。” 陆暄一愣。 “到时候,我去向陛下请旨,回封地也好为庶民也好,”陆祁庭轻吐一口气,神色不明的,“咱们一家人在一起,安稳度日便好。” “不当这劳什子的王爷了?” “不当了,”陆祁庭笑,许久后又轻声重复:“不当了吧。” …… 京城那边暂且没有回信。 焦急等待之余,陆暄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把苏婵写的回信按着时间摆在桌上。 现下已是九月中旬,苏婵写信让他拿下郓州营是一个多月前的事情,那会儿所有人的重心都放在民生和曹家越权养兵的问题上,压根没想过直属于朝廷管辖的郓州营竟然也神不知鬼不觉地被曹章的人给控制了。 郓州是京西要地,掌控了郓州,实际相当于控制了京西六州,郓州离京城近,一旦曹章异动,那郓州营和其他州府就是他谋乱的后备军。 苏婵让他拿下郓州营,便是断了曹章的后援。 意识到这一点后,陆暄立刻叫来沈崇,“你派人将郓州营的兵力集中在这几个地方,阻断其他州府通往京城的要道。” “是。” “曹章私兵的营地可曾找到?” 沈崇点点头,呈上军报,陆暄瞄了一眼便道:“都端了吧。” 沈崇愕然,“不用留证据吗?” “不用,”陆暄将简单过目的军报递还,淡道:“不需要证据了。” 安排完这几件事,曹章可谓是孤立无援,纵然他挟天子以令诸侯,控制了京城禁军,也终究不过是强弩之末,坚持不了太久。 “主子,”江卓看到陆暄脸色苍白,有些担心,“您昨儿一宿没睡,歇会儿吧?” 陆暄摇摇头,“京城有消息了?” “暂时还没,不过,有王妃和长公主殿下,苏姑娘不会有事的,主子您别太担心了。” “有母妃在,我本不担心的,”陆暄叹了一口气,“可近来我老做噩梦。” “梦都是相反的,您别想太多。” 陆暄没应声。 他也没同江卓说自个儿做的那个梦,究竟是个什么情形。 “主子,您真的别担心了,想点开心的。王爷不都说了?这事儿完了咱们就去随州封地,那儿天高皇帝远的,远离了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您和苏姑娘也能像王爷王妃那样,和和美美过日子。” 说到这里,江卓顿了顿,“不过主子,您才刚过十六,现在娶亲是不是有点……太早了啊?” “……” 陆暄睨他一眼,面无表情的,“你们一个个的,真就脑子里不装事儿。” 他随手拿起桌上的一封公文,遮了半张脸,“还有,这话不许乱说。” 江卓“哦”了声,只当主子是害羞了。 …… 过了两天,京城那边依旧没有回信。 但,魏王接到了宫城传来的密诏,是顺昌皇帝亲笔,命他携诏令和天子宝印,速回京保驾勤王。 得了这个消息之后,陆暄二话不说便去找了广宁侯姜敬忠。 这会儿赵琳琅已经不在郓州了,他在陆暄封锁道路之前就只身赶往京城,一个人也没带。 “世子,”见陆暄亲自来了,姜敬忠立刻相应,“京城一事,老臣已悉数听闻。臣愿追随王爷与世子,入京勤王。” 这老狐狸,倒是会抢话。 陆暄一边随着姜敬忠往里头走,一边顺着他的话,“你不必追随。带兵勤王一事,就交给你了。” “交给我?” 姜敬忠懵了懵,“可郓州营如今不是世子在……” “我又不会打仗,”陆暄振振有辞,“还有,谁跟你说勤王要用郓州营了?” “啊?” 如今京城生变,几万禁军被乱臣贼子所控,不带现有的郓州营兵马,难不成还要千里调兵? 可不管怎样,勤王一事交与他,姜敬忠还是偷着笑的,郓州营也好其他营也好,总归都是兵,拿去攻城的人马,少说也得数以万计。 然而陆暄却告诉他:“郓州营的战力不行。咱们快马加鞭回京,我去给你调驻扎近郊的金羽营。” 姜敬忠:“……” 皇家的亲卫军,那是只对皇室安危负责的,并不会全然听命于他。 而且…… 姜敬忠皮笑肉不笑地问了句:“敢问世子,金羽营……统共能有多少人马啊?” “人虽不多,可亲卫军皆是精锐,能一打十呢。” “……所以,是多少人呢?” 陆暄笑着伸出五个手指头。 “五万?” “五千。” 姜敬忠:“……” 五千人攻城,攻个屁啊! …… 宫城。 金銮殿内一片死寂,而那位九五至尊的顺昌皇帝,如今却是衣冠不整、头发凌乱地跪在长公主的面前,声泪俱下。 “阿姐,阿姐你给肖侯爷写封信,你给姐夫写封信吧阿姐,求求阿姐……大启不能完啊!阿姐,朕求你了,求你了……” “你去跟曹章解释,我没有杀曹妃,没有杀她,没有……” 长公主一身宝蓝色华服,背脊笔直地站在那里,任由顺昌帝如何拉扯,始终一言不发。 曹妃在幽禁冷宫数月之后,人已经有些痴傻,但尊位犹在,然她前不久忽然失足落水而亡,曹章知晓此事之后,愤而逼宫,挟天子以令诸侯。 如今宫城内的女眷、宗亲和近臣全都被关押在各殿,京城各个城门也被曹章所掌控的禁军看守。 几乎一夜之间,繁华的京城就变成了一个暗无天日的大囚笼。 “阿姐,大启不能完,至少、至少不能完在我手上啊!” 听及,长公主心烦地抽回被揉皱的衣裳,“起来。” “阿姐……” “你是天子!是皇帝!如何能这般模样!” 长公主厉声斥责,“站起来!” 顺昌帝缩在地上没动,长公主气极,竟是俯身拎起他衣领,硬生生将这七尺男儿从地上拉拽起来。 “站起来!站好!” 长公主揪着顺昌帝的衣袍,他领口绣的龙纹如今却是巨大的讽刺,“你给我听着,兵权是你弄丢的,曹家今日有能力逼宫,也是你一手造成的,你当初若真是有骨气,如今就该堂堂正正地坐在金銮殿上,而不是像个丧家犬一般,哭哭啼啼地跪着求一个女人!” “长公主殿下!” “闭嘴!” 长公主喝止了旁人的劝阻,“来人,服侍陛下更衣。” 没有人敢说多话,立刻战战兢兢地拿来新的龙袍给顺昌帝换上。 此时的曹府,曹章得知皇帝的天子宝印已被送出京城。 六玺既已不全,即便曹章逼退了顺昌皇帝,天下人也明白他这位置来得不正当。 曹章却并不着急,仿佛早有预料般,不紧不慢地喝着茶,“与郓州那边传信,命他们三日之内赶到护城河接应,同时立刻搜捕魏王父子,务必找到宝印。” 齐尚在一旁给他煮着茶,白净得没有丝毫血色的脸上看不出喜怒来。 等曹章把事情都交代完了,齐尚才慢悠悠地斟了杯茶递上去。 “陛下的亲卫军已经出动了,大人不想想法子么?” 曹章不屑而笑,“京城的将领都听命于我,皇属军?一群无头苍蝇罢了,能掀起多大的浪花来?” “那大人下一步准备做什么呢?” 齐尚缓缓开口,“就这样干等着,等郓州那边得手么?” 曹妃失足落水后,顺昌帝本想把这事先瞒下来,是当时正在现场附近的齐尚将曹妃的尸首捞上来,又冒着生命危险逃出宫城告诉了曹章。 听了齐尚的问题,曹章碰了碰有些烫手的杯子,笑,“坐以待毙可不是我曹章的作风。” “那大人是想?” 曹章没立刻回答,等那杯茶放凉了些,方才端起杯子抿了一口,“把苏婵带过来。” …… 京城陷落以来,苏府就空了。 连同院子里那株上百年的银杏树也被刨了根,曹家的人赶到时,别说是苏婵,就是个鬼影子也没找到。 而这个时候,赵琳琅也已经赶到了京城,并且想法子混进了城。 先前刺杀陆暄的事,广宁侯已经起了疑心,因赵琳琅借人时是打着接应世子的名头。 然而陆暄抵达郓州后,却与赵琳琅针锋相对,且对广宁侯分外不待见,广宁侯生了疑,故而这一回,赵琳琅真真儿是孤身前往,一点保障都没有。 但他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赵琳琅回京后先去了苏府,正好与曹家的人前后脚,苏家空无一人,说明苏婵有了防范,他才稍微松了一口气。 可跟着又提心吊胆起来。 以他对苏婵的了解,如今这个局面,赵琳琅最害怕的是她要借长公主之手,利用齐尚把曹家和顺昌帝一并端了,直接送魏王到那个位置上。 这不无可能,可着实冒险,连赵琳琅都觉得太冒险了,而曹家如今大张旗鼓地派人上门,怕是对苏婵动了杀心。 得快点找到她。 赵琳琅这样想,可一路的奔波劳碌让他腿脚发软,京城的街道上如今空空如也,仿若一座空城,只有巡视的禁军在四处抓人。 毫无方向,步履一点却也不敢停,像极了上一世她出走之后,他踏着雨水和泥泞疯了似的上街寻人。 不同的是,他如今只能在心里喊她的名字。 韫玉。苏韫玉。 好在运气不错,赵琳琅在西城的小巷拐角处看到了熟悉的身影,然而他刚要开口,就见到一群人抄着家伙也在四处寻人。 他顿住脚步一看,方才发觉为首的那个竟是曹文修。 曹文修也认出了他,故人相见,前者面露惊喜地上前,“赵兄!我爹把你也叫回来了啊!” 赵琳琅压着心里的厌恶,回了个礼,看着他身后浩浩汤汤几十号人,明知故问:“曹小公子这是要?” 曹文修“哦”了声,“我爹让我上街抓个人,就是那个……之前告我那娘儿们,我刚听人说在这附近看到她了,立刻就赶过来了。” “诶赵兄,你在这做什么啊?” 赵琳琅不想暴露自己,便顺着曹文修的话,“我也是得了消息来此处寻人的,我刚看到一姑娘往那个方向跑了。” 他指了个反方向,曹文修没怀疑,道了谢,“那我赶紧去了。赵兄,回头上我家我请你喝酒啊!” 曹文修走远之后,赵琳琅才循着方才那影子的方向追了去,边走边提防着后面,唯恐曹文修去而复返。 这时,拐角处的棚子里突然横出一把短剑,冰冷的剑刃抵着他脖子,迫使他停了步伐。 “别动。”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世子就回来啦! 抱歉让大家等这么久呜呜,这一章剧情多了点,因为到关键时刻啦,这一段剧情也直接影响到后面的感情线,所以我修了好几遍…… 以及这里面有个私设,就是皇属亲卫军是只对皇家负责不听命于任何将领,也就是说世子让广宁侯带亲卫军去打仗,实际上就是把广宁侯当一个纯纯的工具人。如果是带别的兵,就会给广宁侯拥兵自重的机会,不自己去是有意藏拙。(所以说我们世子是很聪明的嘿嘿) 第72章 决定· 是云知的声音。 她先前同赵琳琅的人交过手,受了伤,如今再见到此人,更是压着怒意。 赵琳琅想,若没有苏婵的事先交代,以云知的性子,怕是方才就会一刀捅了他。 可这些他都已经不在意了,他看到半蹲在棚子里头的青色背影,心中总算暗暗松了口气。 “进来。” 云知一手执刀一手拽着赵琳琅,将人拉进棚子里。 赵琳琅乖乖就范,进了棚子,就意味着他离苏婵更近了些。 然而苏婵并没有在意,她蹲在地上,正在察看一个不省人事的小男孩儿的情况,男孩旁边还有个衣衫褴褛的妹妹。 “应是染了风寒,”苏婵丝毫不在意那男孩脏兮兮的脸,手在他额上放了会儿,轻声道:“我让人送你们去医馆吧。” 妹妹低着头没说话,反而是半昏迷状态的男孩勾着苏婵的衣角,嗫嚅着想说什么。 男孩的手指在苏婵干净的衣袖上留下痕迹,苏婵却并没有抽回,温柔安抚了句:“别害怕,不会打起来的。” 男孩这才沉沉睡去。 “云知,送他俩去医馆吧。” 云知一边看着赵琳琅,一边跺脚,“姑娘,这都什么时候了?您还四处大发善心!” 苏婵让青音搀着站起来,看也没看地上的赵琳琅。 “都是些无辜的孩子,能帮一个是一个。” 她语气很淡,让人听不出情绪的,“去吧,路上当心。” 急归急,主子的话还是要听的。 把赵琳琅交给江然之后,云知便抱起地上那个孩子,连同小女孩一起送去了医馆。 赵琳琅这才艰难开口,“我很担心你。” “怕我死在别人手里?” “你一定要这样跟我说话吗?” 苏婵笑了笑,看了青音和江然一眼,示意二人回避。 她难得主动单独与他相处。 赵琳琅沉默片刻,“你打算利用齐尚杀了曹章。” “他和曹章本就有仇。” “他和陛下也有,”赵琳琅皱眉,“他哥哥之所以被灭口,正是因为参与了陛下逼宫先帝改立储君一事,你以为齐尚单单只恨曹章一人?” 当年顺昌帝在曹家和宦臣的拥立下登基,事后却诛杀了所有参与此事的权宦,包括齐尚的亲兄长。 齐尚改名更姓,在宫中忍辱负重十多年,早已非正常人心性,上一世他杀了曹章之后,把他脑袋割下来,又将头发编成辫子缠在手上拎着,冷静得好像不过是打了个灯笼而不是人头。 “他是对付曹章的最佳选择没错,可苏婵,”赵琳琅顿了顿,再开口时声音已带了几分轻颤,“你当真以为这个人,是可以被你控制的吗?” 听了这话,苏婵看向赵琳琅,眼里带了几分讥讽。 上一世,齐尚是赵琳琅安插在宫中的权宦,后来赵琳琅遭到反噬,利用齐尚逼死了肖皇后之后,又杀死了齐尚。 当然,前世的事情已经没有计较的意义,因而苏婵也不过是笑了笑,淡淡应道:“谢谢你提醒。” 赵琳琅沉默着,听她对自己这般冷淡又提防,心里还是疼的,可齐尚的为人他太清楚了,纵然如此,他也不能让苏婵去冒这个险。 片刻后,他突然道:“我去吧。” “我去替你杀曹章,你与那齐尚撇清关系,这个人当真留不得。至于太子之事,且等王爷登基后……” 见苏婵盯着自己,赵琳琅倏然皱眉,“到这个份上了,你还不信我?” “我如何信你?” 苏婵反问,语气里是浓浓的讥讽之意,“从你开始巴结广宁侯的时候,你就没资格同我说这些话了。” 赵琳琅一时哑口,顿觉自己如今说再多讨好的话,对于苏婵来说,也不过是恶心人罢了。 可是,他是真的想同她重归于好,不想再继续为着那些没有意义的事情争辩下去了。 他重活这一生,真的,只是想补偿她,想对她好。 袖中的双拳暗暗攥紧,赵琳琅深吸一口气,像是极为艰难地做出了重大的决定似的,“我不会再做什么了。” “苏婵,我不会再做什么了。我帮你做成你现在要做的这一件,”赵琳琅顿了顿,“这也会是,你我在京城、在朝堂做的最后一件事,以后谁当皇帝谁当太子,都与我没关系了。” “我只有一个请求,或者你觉得是条件也行。” 苏婵皱眉,直觉他下一刻要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来。 果不其然,她刚要开口制止,就听赵琳琅沙哑着嗓子:“嫁给我。” “苏婵,嫁给我,”他往前走了几步,离她近了些,微红的双眼压抑着浓烈的情愫,神色极为认真,“就当再给我一次机会。这辈子,我会对你好。” “真的,苏婵,我和以前不一样了。” “真的,”他反复呢喃着,唯恐她不信,“苏婵,你重活这一世,总不会要像上辈子那般。到最后,你总要和一个人共度余生。” “既然如此,那那个人——” 赵琳琅在她漠然的神色里,极为艰难地把话说完,“那个人,为什么不能是我呢?” 棚子外头是阴冷潮湿的暗巷,味道不太好闻,远处隐隐传来官兵的吆喝声,还有流浪的乞丐们四处窜逃求饶的声音。 苏婵如今脚踩在不晓得哪个可怜人留下来的破布脏衣衫上,脚底软绵绵的,她垂眸看了眼,默不作声地将脚边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堆到一边。 这处本就是流浪儿避难的地方,环境自然算不得好,甚至还隐隐有着令人作呕的味道。 可更令人觉得恶心的,却是赵琳琅说的这一番听似深情的话。 他贯来会这些哄人的好听话,原先苏婵年少时耳根子比如今软,听不得人说好话,若非如此,又怎会被这披着狼皮的小儿,诓骗那么多次。 “你母亲的丧期还不到一年,赵琳琅,”苏婵抬眼看他,神色冷淡地提醒着,“你同我说这种话,夜里能睡得安稳么?” 苏家重礼和孝道。 苏婵嫁给赵琳琅那年年方十六,走上官府彻底与他断绝关系那年,却已十九,苏世诚丧期刚满三年。 赵琳琅知晓她说这话的意思,隐忍片刻,“我母亲的事,本就与你无关……” “希望你母亲在九泉之下也能这样想吧。” 苏婵的声音很轻,从始至终都不带半分感情的,上一世自打她眼睛坏了之后,赵琳琅就再也没听见过她用从前那般温柔的语气同他说过一句话。 “曹章的事,你不必插手,我的事,与你从来就没什么关联。” “这辈子也好,上辈子也罢,”她笑,笑得漠然而残忍,“如果不是你,我一个人本也可以很好。” …… 三日后,陆暄赶回京城,命广宁侯姜敬忠携密诏入金羽营调出强兵欲攻打南城门。 与此同时,京城内魏王妃策反了禁军的几位副统领,与城外金羽营里应外合,打了整整两日,已然占据上风。 这时曹章才得了消息,称郓州那边出了状况,郓州营已在魏王的控制下,且其他州府进京支援的要道全部被阻隔。 曹章没了后援,城内禁军不同心,城门的防卫顿时形同虚设,他这时才知自己被人摆了道,连夜要逃。 赵琳琅得了消息后,立刻赶过去,但还是晚了一步,齐尚杀了曹章,已经带着曹章的项上人头进宫邀功去了。 京城不攻自破。 城门大开之后,陆暄把手里的兵器扔给沈崇,“余下的事,你处理吧。” 说完,他便驾马进了城。 一路从护城河畔打到城门口,陆暄身上的铠甲染了血,脸上也算不得干净,甚至有些许狼狈,可这会儿,他满脑子都是这几日总出现在脑海里的那个噩梦。 他梦到,一个人踉跄摔跪在他面前,悲痛万分—— “殿下!苏太傅她、她……没了!” 即便是在梦中,那一瞬间陆暄还是感觉,自己的天塌了,所有的光和温暖都没了,只余了无尽的黑暗。 整个人像是被溺在深潭里似的,冰冷、绝望、透不过气。 这种情绪,一直持续到陆暄醒来。 清醒后他记不得那两个莫名其妙的称谓,只知道是有人告诉他,苏婵没了。 陆暄一贯不信鬼神,但惊醒后,还是拍了三下自己的脑门,连呸几声,以表示扔掉这些不吉利的事儿,可耐不住苏婵那边,的确许久都没有回应了。 于是恐惧与不安包裹着他,从郓州到京城,那些个夜晚,他难以入眠。 总是忍不住在想……万一呢? 万一……成真了呢? 陆暄不敢再往下想,他清楚地认识到,那是他永远都无法承受的痛苦。 因而破城之后,陆暄想好了。 什么也不管了吧。 就像父亲说的那般,此事之后,无论京城之中如何风云变幻,都与他们无关了。 他带她走。 离开京城,他带她远走高飞,中原也好,江南也罢,甚至她若是想去塞北边关,他也愿意相陪。 不能留在京城了。 陆暄想到那个噩梦,轻轻吐出一口气,想着,他和她,都不要留在京城了。 …… 街上无人,陆暄一路狂奔到苏府。 府门紧闭,门内空无一人。 他翻墙入内,看着空空荡荡的院子,不知为何,双腿竟有些发软。 跟梦里的情形一样,苏家空了。 陆暄心里突然空落落的,踉跄往后跌了两步,手扶着窗台勉强站稳后,突然听到了一阵琴音,是从后院传来的。 他眼里瞬间浮出光亮,立刻循着琴声赶去,来到了苏家后院的池塘旁。 那也是他第一次见到苏婵的地方。 那时还是仲春,如今却已将近深秋,入目的景致萧瑟了不少,池边的草木已然枯黄。 苏婵一身月白色交领襦裙,外披碧色大氅,面朝着池塘跪坐着,正在抚动身前的琴。 灰暗的天地之间,她是那唯一的颜色。 陆暄站在不远处,看着那碧色的倩影,久久未曾上前,想着等她抚完这一首曲子。 这时,却见一熟悉的青年大步上前,打断了琴声。 他站在苏婵身后,光看背影,就觉得那人似是带着极大的怒气,陆暄认出那人,皱着眉头正要上前。 刚走了两步,就听见那人克制着嗓音—— “曹章已经死了,齐尚进宫去了,苏婵,你还不打算走么?” 赵琳琅走到苏婵面前,居高临下地望着她,说话的语气却带了几分不可置信的悲凉,“苏韫玉,你当真要为了他,做到如此地步么?” 作者有话要说: 嘿嘿没想到吧?求婚的不是世子(头顶锅盖)。 第73章 膝枕· 陆暄脚步一顿。 那两人都没有意识到他在,像是在说什么紧要事,陆暄觉得此时听墙角的行为有些卑劣,但他还是可耻地这样做了。 苏婵并不知道还有人在,她听得赵琳琅质问的语气,垂眸轻轻一笑,随手抚弄着琴弦,拨出一段琴音。 而后她才语气平淡地回应了句:“我能做到哪个地步,你又不是不清楚。” “你不用故意激我。” “你把自己想得可真重要。” 赵琳琅咬咬牙,努力克制着情绪,“我不是来同你吵架的,苏婵。我已经表明过立场了,你要做的事,我会帮你,你真的不必事事都算计,你不是那样的人,这么做,你自己不觉得很恶心么?” “不比你说的话恶心。” “你——” 赵琳琅被气到心梗,顿时有一种回到了前世在朝堂上针锋相对的错觉。 她这人看似温软,可嘲讽起人来却是丝毫都不留情面的,当年就是一贯雷厉风行的长公主,在与她意见不合的时候也曾被怼到哑口无言。 有时候赵琳琅会想,当年,就算他最后没有死于流放路上,大约也是活不长的,在朝堂上的那些年,早被她气短命了。 没听见反驳的声音,苏婵倒有些意外。 她抬起头,瞧见赵琳琅青着脸吃瘪的样子,像是想驳斥又不知从何说起,只能是梗着脖子憋在心里。 倒真像是上一世与她争论朝政又争不过的模样,脸红脖子粗的。 苏婵顿时乐了,低头闷着声音笑起来。 她这一笑,便像是在结了冰的湖面凿出一道不深不浅的缝隙一般,突然叫那剑拔弩张的气氛缓和了几分。 赵琳琅自己都愣了愣,反应过来她在笑什么之后,突然有些不好意思,便板着脸掩唇,面无表情地说了句:“我也不是第一次被你呛得说不出话,有什么好笑的?” 苏婵敛了笑,神色恢复如常,“确实没什么好丢人的。” 两人都静默了一会儿,不知道是想起了什么,苏婵望着远处平静而寂静的湖面,赵琳琅望着她,眼底情绪泛滥。 片刻后,他突然说:“其实也不是。” 苏婵缓缓收回视线。 “刚开始,我是真的说你不过。那会儿太子正值盛宠,东宫如日中天,你又盛气凌人的,”赵琳琅顿了顿,突然苦涩笑开,“后来东宫失宠,你虽然还是那样,可我并非真的拿你一点办法也没有。” “我是让着你。因为上辈子,你过得已经很苦了。我亏欠你的,我心里也清楚,所以后来,我都有让着你的。” 他说这话,苏婵听着半信半疑的。 她并不想在这里跟赵琳琅回忆那些已经毫无意义的往事。 “当真不考虑一下我么?” 赵琳琅突然俯身,手撑在她放琴的小桌上,目光深邃,“当真,不愿意给我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么?” 苏婵静坐着没动,在安全范围之内,赵琳琅之于她倒是无甚压迫感,不似之前陆暄。 也不知为何,陆暄坐在她对面时,凡是手往桌上一撑,苏婵便下意识要往后躲。 想到陆暄,苏婵便想着应当就这两日,他和魏王要进京了,广宁侯必然也会一起。 广宁侯此番护驾有功,若是领兵攻城扶魏王登基,怕是会借此机会大谈条件,上一世,他便是趁着新君登基根基未稳,借此机会将女儿清宁县主送进了后宫。 那会儿清宁县主才十五岁,比陆暄还要小几岁,才及笄,刚入后宫那会儿倒也没掀起浪花儿来,毕竟年纪小,但这事儿却成了一粒种子,从开始的不起眼,到后面生根发芽。 苏婵算了算时间,今年清宁县主才十三,跟肖唯唯一个年纪,加上如今长公主在宫中,广宁侯应当暂且不会动这样的心思罢。 正想得出神,突然一只手横过来,抬起她下巴。 “说话啊,”赵琳琅离她很近,眼里的情绪随时就要翻涌出来似的,“重新开始,不行吗?” 苏婵皱眉。 自打他们分开之后,苏婵还没见赵琳琅这样过,他可是时时恨不能把她生吞活剥了的人。 然而下一秒,赵琳琅的举动更惊人。 他大拇指摩挲着她唇角的肌肤,双眼通红地看着她,声音颤抖,“我爱你啊,可你为何……总是待我这样冷漠?” 如平地一声惊雷。 苏婵错愕半晌,看着赵琳琅无比认真的神色,方才去回想他刚刚说的话。 他说,他爱她。 苏婵这回没有嘲笑与讥讽,她也格外认真地看着他,沉默了好久,轻轻应了声:“我知道。” 赵琳琅瞬间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来。 她知道。 他爱她这件事,她知道的。 “可你更爱你自己。” 苏婵没再用提防的目光注视他,她此刻的眼神里充满了哀思与悲悯,像是在看一个迷途的故人,“为此,你可以不惜一切,甚至于——” 她红唇轻启,“毁了我的一切,还杀了我。” “不是的!” 赵琳琅脱口,苍白否认:“……不是的。” 他有些着急地想要解释什么,然而还没来得及开口,不知从何处跑出来的云知就大喊了一声:“姑娘!” 同她一起来的还有江然,她们一把推开了赵琳琅,将苏婵护在身后。 江然举剑指着他,“我不想弄脏这里,滚吧。” 赵琳琅视线落到江然脸上,突然变了变,不管其他人在场,再度看向苏婵,喊了声她的名字。 “你可以不考虑我,但你也别想跟其他人有结果。” 他声音也骤然冷淡了几分,似是提醒又似是警告,意有所指一般,“你跟其他任何人,都不会有好结果。” 赵琳琅走之后,云知先去旁边察看苏婵的情况,她下巴还有浅浅的红痕。 云知眼睛都气红了,握紧腰间的剑,“我去杀了他!” 与此同时,江然也看着赵琳琅离开的方向,若有所思。 正准备走,就听得苏婵出声制止:“不许去。” 江然背对着她,顿住脚步没说话。 “为什么!” 面对云知的质问,苏婵沉默片刻,解释了句:“留着还有用。” 便是这时,身后的江然突然讶然开口:“主、主子……” 苏婵背脊一僵。 陆暄没理会江然惊恐的神情,他看了苏婵的背影良久,“下去吧。” 听了这话,云知下意识看向苏婵,得她示意,方才略微不甘地同江然一起退了下去,只余了他二人在池塘边。 秋风阵阵,镌着几分凉意轻轻卷起了衣角和几缕碎发。 没有久别重逢的拥抱和问候,只有无尽的沉默。 他在这里多久了?又听到了多少? 苏婵心里莫名不安,倒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她方才和赵琳琅说的那些事情对其他人来说,到底都是还未发生过的。 因而哪怕对方是陆暄,她还是会有些忐忑。 虽然她面上不显,可陆暄还是看出来了她如今的窘境。 沉默良久,陆暄卸掉了身上坚硬冰冷的战甲,走到池塘边半蹲下,洗去手掌心的血渍与灰尘,又捧了水往自己脸上抹,似乎是想让自己冷静些。 苏婵看着脱去铠甲后他单薄的背影,心里一阵阵疼。 他那么爱干净的人。 冰冷的水顺着脸颊和下巴淌落,陆暄看着水中自己的倒影,伸出手,有些在意地理了理自己不算整洁的头发。 做好这一切后,他才重新起身来到苏婵身边,一言不发地,抬走了她身前的琴桌,放到一旁。 他跪坐在她身前,伸出手想要去触碰她脸颊,又在快要碰到时倏然停下,蜷成拳头默默收回,最终只是轻轻地,将她的一缕碎发撩到她耳朵后面。 温柔又缱绻的,像是在对待久别重逢的恋人那般。 不能这样下去了。 苏婵在心里提醒着自己,咬咬唇,刚要开口说什么,就见眼前的少年手指凑到唇边,“嘘”了声,示意她不要说话。 她抬眸,视线落到他脸上,忽然发觉曾经那个张扬而又明媚的少年,如今眉宇之间是难以抚平的疲倦和愁容。 他慢慢俯身,也不问她同不同意,便缓缓躺下,头枕在她腿上,闭上眼,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似乎是累极了。 “我躺会儿。” 陆暄手背搭在自己眼睛上,不让人察觉他的情绪,声音有些低哑,“我已经许久没有睡过好觉了。” 苏婵沉默着,似乎是在挣扎,她内心无比清楚他们之间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可看着他的倦容,听见他疲累的声音,心里又终是不忍,犹豫片刻,便听那少年又道:“我什么都不会做,也不会说,我只想在你这里睡一会儿。” 他声音带了几分颤,似是小心翼翼地请求一般,“可以吗?” “……好。” 大约是真的累极了。 陆暄躺下后没多久,苏婵便听见他平稳又略显得沉重的呼吸声。 她视线落到身后他脱下的战甲上,神色不明,想着这一路上,他定然也是奔波劳累。 他是个很娇气的少年,又爱干净又认床,在外头从来睡不好觉。 苏婵叹了口气,默默解开领口系的结,将大氅脱下后,轻轻盖在他身上。 作者有话要说: 我超喜欢膝枕~。(≧▽≦)/~ 世子:呵,看到没?你说再多都没有我两句话有用,我老婆就是只疼我!(骄傲)只!疼!我! 赵琳琅:(冷漠)哦,便当拿来。 第74章 变天· 已近深秋,树木枯黄,枝桠都光秃秃的了。 好在今儿阳光明媚,晒在身上倒暖和,陆暄枕在苏婵腿上,手背在眼睛上挡着光,脸微微朝里侧着。 外头还不知是如何地兵荒马乱,他倒是睡得安稳。 苏婵轻叹一口气,伸手将盖在他身上的衣服往上拉了拉。 不是第一次了。 别看陆暄性子这般张扬,其实他是个顶不喜欢与人打交道的人,尤其是朝堂上那些虚与委蛇的老狐狸,他见着都烦。 于是,每回朝中因为个什么小事儿争论不休,要他来背锅拿主意的时候,陆暄就往苏婵府上一躲,任由外头吵得天昏地暗。 她那时,只觉得这是学生对老师的依赖。 毕竟君臣先于父子,陆暄不可能时时进宫去见他母亲,长公主那边要避嫌,整个京城,唯一能予他一方天地的,便只有苏婵这里了。 ……可于那时的苏婵而言,他又何尝不是她唯一的栖身之所呢? “姑娘。” 青音的声音拉得苏婵回了神,她下意识“嘘”了声,看到陆暄没动静,犹豫片刻,伸手轻轻捂住他耳朵。 “说吧,”苏婵压低了声音,“外头情况如何?” 青音看着躺在苏婵腿上的世子,迟疑片刻,还是如实道:“广宁侯和沈将军带兵进宫护驾去了,长公主还在宫里。听说……” 她顿了顿,声音又低了些,“听说陛下受了惊,如今病倒了。” 意料之中的事情。 陛下病下了,如今宫中便是长公主执掌大权,朝廷各方必然有诸多不满。 “王爷呢?” “王爷在后头,大约还有明日才到京城。” 苏婵沉默片刻,“余下的事情,就让长公主去做吧。记得提醒她提防着齐尚,切莫大意。” “是。” 青音应了声,却迟迟没走,站在原地欲言又止的。 苏婵察觉到,就问她:“还有何事?” “……老夫人来信了。” “祖母?”苏婵微怔,“她是要来启都,还是南下回吴兴?” “大概是要回吴兴的,不过看信里的意思,是会路过京城的。” 青音看着苏婵的背影,良久之后低下头,“老夫人她,应该是要您与她一同南下。” 没有回应。 青音看着苏婵的背影,担心喊了声:“姑娘?” “祖母几时到这?” “大概还要……四五天?” “想法子让人制造点麻烦,拖一拖吧,”苏婵道,“这几日京城还不太平,祖母年纪大了,禁不起折腾。” 青音走之后,苏婵才发觉自己的双手仍旧捂在陆暄的耳朵上,捂得有些紧。 他从始至终一动未动,像是没听着一般。 其实听没听见没那么重要了,都已经到了这个份儿上,他好,魏王好,都应当要有心理准备了。 苏婵心口发着闷,看了陆暄一会儿,缓缓抽回手。 却被他突然握住,与此同时他睁开眼,眸色晦暗地望着她,久久没有说话。 “醒了?” 苏婵假装什么事没发生地笑了笑,声音一如既往地温和,“醒了就起来,我腿要麻了。” 陆暄却没动,他握着苏婵的手,手指缓缓滑入她指缝,同她十指相扣地握着,而后脸贴着她手背,轻轻蹭了蹭,没说话。 “世子,”苏婵保持着端坐的姿势喊他,“该醒了。” 意有所指地提醒,陆暄自是听明白了,如今他没法再像以前那样,仗着她心疼自己就死皮赖脸地缠着她。 终究是无法,去问她讨要一个答案了。 见陆暄不肯放手,苏婵狠下心,将手从他掌中抽回。 “郓州营,”苏婵突然开口,却是问的这事,“你怎么处理的?” “……没带出来,换了些个将领,让他们留守郓州看住各地,避免曹章有后援。” “那你用什么兵攻的城?” “金羽营,”陆暄沉默片刻,坐起身侧对着她,“我等赶到时,京城内禁军已经动摇了,城门防守并不严,没打多久,他们就开城门了。” “受伤了吗?” 陆暄摇摇头,垂眸,“没。” 声音低哑而又有几分委屈的,隐忍了许久,他终于还是开口,喊了一声她的名字。 “你停手吧,”他说,声音里压抑着难言的痛苦,“你是文人,不是政客。” “有些事总得有人来做。” “那不能是你!” “只能是我,”苏婵微微一笑,“至少目前,这些事只能是我来做。” 陆暄没说话,方才她同赵琳琅的对话他都听进去了,虽然不是很明白,却知道,眼前这个姑娘确实是有一些不为人知的经历。 可为什么,参与其中的不是他?而是赵琳琅呢? 如果他能像她和赵琳琅那样未卜先知般,那么苏婵就不用像如今这样辛苦。 不用冒着被世人口诛笔伐的风险,去做她从来都不愿做的事情。 “世子?” “我去想办法。” 陆暄没给她开口的机会,说了这么句没头没脑的话,站起身,“父王说了此事之后,我们一家便离开京城,不做这劳什子的皇亲国戚了。我去想办法,带你一起离开这鬼地方。” 明显的,自欺欺人的把戏。 其实他心里比谁都清楚,如今曹章没了,曹家失势,陛下病卧在榻,他那位姑母,怕是容不得他们一家有退路。 那位置本就应该是父亲的,当年,是父亲自己放弃的。 大约是这些日子噩梦连连没怎睡好,加上心里装的事儿多,这会子陆暄脑子里乱糟糟的,不知在瞎想些什么。 苏婵抬眸看了他一会儿,压着眼底的情绪开口:“诏书,我找到了。” 陆暄背脊一僵。 “在院子里那株上了年纪的银杏树下,我总算找到了先帝托付给祖父的那封诏书。” 陆暄没应声,苏婵就自顾自地答道:“祖父与曾祖父不同,他抱有一颗入仕之心,当年若非京城容他不下,以他的本事与抱负,大约是能在京城有一番作为的。接下那封诏书之时,祖父应当已经辞官许久了,我不清楚,究竟是先帝有意给了他一封通篇空白的假诏书,还是他自己如此为之。” “不能说通篇空白,有祖父留下的一句话。” 她红唇微启,一字一句:“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除此之外,再没有一个字。” “你原先总问我,为什么非要留在京城,留在国子监,我想这就是我的答案。……总得有人身先士卒牺牲自己,才能让更多的人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 听得这话,陆暄猛然回头,“那你考虑过我吗!你问过我愿意去当这个牺牲的人吗!” “我们没得选。” 她道出了残忍而又悲凉的事实,“你和王爷没得选,是因为出身。我没得选,是因为……” “因为什么?” 苏婵笑了笑,“以后你会明白。” 陆暄眼睛微红,死死盯着她,攥紧了双手克制着,压抑着,好像随时就要爆发一般。 他清楚的。 魏王府没得选,他没得选,生在皇家本身就有诸多事情身不由己,他不像父亲那样天真,天真到以为他们一家当真能在如今的境况下全身而退。 ……退不了的。 打从顺昌皇帝宠信曹家而开始忌惮自己的兄姐时,魏王府就没有别的路可以走了。 这就是他生平最厌恶的,是最容不得去考验的人的心。 可当这些肮脏又残酷的现实,经由苏婵之口平静而又淡然地陈述出来时,早就认清了事实的陆暄还是难以接受,更无法去想象……她竟然,可以这般冷静地参与其中。 陆暄别过视线,望向寂静萧瑟的水面,风荡起了圈圈涟漪,他想到第一次见到苏婵时的情形。 那是一个下雨天,她喝醉了酒,仰躺在舟上无拘无束。 如今已近深秋,天气晴朗,她端坐在池塘边,表面看似云淡风轻,却终归是被许许多多不知名的线缠绕着、束缚着,怎么挣脱不开。 “……你为什么不能是普普通通的?” 秋风刮得陆暄眼睛疼,他背对着苏婵,没有回头,语气却透出了几分歇斯底里,“你如果只是普普通通的,这些恶心人的腌臜事我来做,你只要爱我,毫无保留地爱我……就够了。” “可苏婵,”他回过头,眼睛让秋风吹得发红,声音沙哑而又苦涩的,“你到底都经历了些什么?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你自己?” …… 宫中有长公主掌控大局,京城的情势暂且安稳下来。 陆祁庭回京后进了趟宫,出来的时候,宫城门口起了阵风,卷起了地上的沙尘和枯黄的落叶,天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 他坐着马车一路沉默地回府,途经已经恢复了热闹的集市。 路边小贩的叫卖声不绝于耳,夸着自家的胭脂又被哪位夫人小姐买了去; 街边的乞儿拿着缺口的瓷碗四处讨钱,衣衫破烂得不成样子; 拄着拐杖的大爷们围坐在小摊前,乐乐呵呵地吃着茶,不知说着什么事。 看似平静如常,可明眼人都知道,这天啊,要变了。 聪明之人早已看穿了朝廷风向,登门造访魏王府的人陡然之间多了不少,魏王妃不擅长应付这些,陆暄又把自个儿关在屋子里不出来,陆祁庭只好自己来应对那些平日里他避之不及的牛鬼蛇神。 这天,广宁侯夫人登门了,那会儿陆祁庭正在书房与翰林的几位学士说着什么事,管家来报,告诉他广宁侯夫人是特地来见魏王妃的,还带了冰人。 陆祁庭稍稍一顿,反应过来—— 广宁侯夫人今日来,大约是想要给陆暄议亲的。 作者有话要说: 莫慌,任何人都休想靠近世子!麻麻不允许! 这个清宁县主其实主要是女主的一个心结,跟男主(感情线)没有关系的那种!后面会解释的!orz 第75章 醉酒· 裴逸急急忙忙赶去找陆暄。 自打回京后,陆暄已经颓了两天,既不出门也不见人的,成日就把自个儿关在书房里,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裴逸本不敢去打搅,可眼下十万火急的事情,他就是冒着生命危险,也一定要推开主子书房的门! 视死如归的裴逸鼓足勇气敲了敲书房的门,还未开口,里头就传来一声:“滚。” 裴逸:“……” 顿了片刻,裴逸大着胆子,小心翼翼说了声:“主子,广宁侯夫人来给您议亲了。” 里头静默片刻,门突然被拉开,少年的眼比寒冬腊月的冰碴子还要冷,“母妃答应了?” “没。” “那你说个屁。” 陆暄又要关门,裴逸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立刻伸出一条腿抵住,“王妃让我来问问您的想法。” “不娶,滚。” 然后一脚把裴逸踹了出去,“嘭”地一声关上门。 “……”主子这脾气,真是越来越暴躁了。 过了没一会儿,江卓急匆匆赶来,打老远便见着裴逸蹲在紧闭的书房门口。 两人对视一眼后,双双移开视线。 江卓迟疑地坐到裴逸身边,看了看书房的门,却也没那个胆上前去敲,便戳了戳裴逸,“反正你也挨过骂了,要不……再敲一次?” 裴逸:“……”呵呵。 又过了一会儿,江然来了,同样是火急火燎的。 “你俩坐那儿干嘛啊?主子呢?” 两个汉子齐刷刷抬眼,指了指身后,江然见了,立刻就要冲过去敲门,吓得裴逸赶紧拦住她,压低声音:“主子近来心情不好你不知道?你不想活啦?” 江然正着急,被这么一拦顿时火气上来,“苏姑娘不见了,那我不得赶紧告诉主子?” “不见了?” “对啊,”江然看向江卓,皱眉,“你还好意思说,主子不是让你盯着赵琳琅的吗?你怎么又——” 门猛然被推开,三人齐刷刷望过去,便见陆暄阴沉着脸站在那,一言不发。 …… 苏婵失踪是一个时辰以前的事情。 她出了趟门,似乎是去见了赵琳琅,回来时脸色极度难看,不许任何人跟着。 众人不知发生了什么,只当她是心情不好想自个儿在屋里静静,然而等有人临访,青音去叫人的时候,才发现整个院子都不见踪影。 陆暄晓得这事后,二话不说去了广宁侯府。 赵琳琅如今是广宁侯的家臣,自然住在侯府,陆暄没递个门帖就上了门,广宁侯夫妇都不在家,他直冲进门也没有人敢去阻拦。 陆暄直奔赵琳琅的住处,便见他坐在院里的石凳上发呆,手上拿着一根不知是何人的发簪,神情格外地恶心人。 陆暄当下便恼火了,疾步上前将人从凳子上拎起,狠狠地砸在桌上。 “你跟苏婵说什么了!” 侯府的下人吓得不轻,赶紧劝阻:“世子,这里是……” 却被猛然抬头的少年骇得噤了声。 赵琳琅被陆暄按在冰冷的石桌上,眼冒金星,可看着他暴怒的样子,又突然笑出声来,似乎是终于有那么一件事是独属于他和苏婵,而把陆暄排除在外的。 于是他看着陆暄,神色得意而又挑衅的,“你永远都不会知道。” 永远都不会知道,她到底付出了多少。 只要他不说,就永远不会有人知道苏韫玉到底能为陆暄付出多少。 陆暄被这话激怒,抬起拳头就要砸上去,便见赵琳琅眼睛都不眨一下的,突然问了句:“你以为她爱你么?” 拳头倏然停住,陆暄皱眉,听见他极为讽刺的声音:“别想了,她待你好从来都不是因为爱你,她只是可悲地想救赎她自己而已!” “嘭”地一声,僵硬的拳头砸在赵琳琅脸上,他顿时眼前发黑,感觉颧骨那处仿佛碎裂了一般。 “我警告过你,”陆暄声音冰冷,“少说这种混账话。” 说罢他便起身,同身后江卓说:“带回去审。” “是。” 江卓等人上前押人,一旁的侯府管家神色大变,立刻上前,“世子,不论这位赵公子做了何等恶事让您愤怒至此,强闯侯府拿人恐怕不太妥当。” 陆暄顿住脚步,冷笑,“我做事,需要看你们侯爷的眼色?” 管家被他的语气震住,下意识否认:“不是……” “那还不滚?” 听到动静的姜宝清也赶了过来,看到这一幕,想出声却又不敢,怯生生地低头站在原地没有动。 十二三岁的小姑娘看上去弱不禁风的,一副我见犹怜的姿态。 陆暄淡淡地睨了一眼,径自绕开了她。 …… 赵琳琅交给下人去处理了,陆暄从广宁侯府出来后,便去找了秦四海。 他现在不好动用魏王府的人去找苏婵的下落,不过秦家在京城倒是有人脉可以用上,除此之外,陆暄还拜托了其他信得过的朋友。 在去苏家的路上,陆暄碰到了同样步履匆匆的林知南,两人相视一愣,林知南忙行礼:“世子。” 陆暄“嗯”了声,“你去苏家?” 林知南点点头,犹豫了一下,“不过我听青音说,韫玉她不在?” 韫玉…… 陆暄眼神冷了冷,不明白这人怎么突然跟苏婵关系这么好了。 但眼下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他收敛了些,匆匆说了大致情况,然后问:“你知道她可能会去哪里吗?” 林知南显然是不知道的,不过,“她约了我要谈事情,以她的性子,应当不会爽约。” “你的意思是?” 林知南抬头看了眼天上的日头,“去苏家等会儿吧。” …… 离约好的时间还剩一刻钟的时候,苏婵果然回来了。 众人总算松了口气,云知这才回过神,咬牙提起剑,“我去捅了那个王八蛋!” 这回苏婵没阻止,不知是默认了云知的行为还是心情差到不想说话,她沉默着往里头走了几步,想起什么,“表哥是不是已经到了?” “表少爷在书房等着的,还有世——” 青音话说了一半,看到那两人已经出来,便硬生生把话咽了回去,又担心地看了眼苏婵。 姑娘今儿的情绪实在不太对,离得这样远,都能感到她身上冷冰冰的,似乎还……携了几分酒气。 她都多久没碰过酒了? 青音记不清了,她看着自家姑娘步态还算平稳地走了过去,朝世子和林家少爷行了礼,一切都还算正常。 ……那应该,没有喝多少吧? 青音的担忧,苏婵自然是不清楚的,她行过礼后,在两人担心的目光下从容转向陆暄,神色清明的,“世子若是没什么要事,便请稍等一下吧。” 客气又疏离的语气。 陆暄心里有些酸涩,掩去了眼底的担心,没多说什么,应了声“好”。 …… 林知南跟着苏婵去了书房,他察觉到了苏婵的不对劲。 落座后,他便问:“喝酒了?” 苏婵“嗯”了声,似乎是不想说太多,“不影响。” 她酒量不错,这会儿说话走路什么的都没问题,除了脸颊有些微醺的粉红,倒是没什么异常的地方。 林知南便也不多问,点点头。 两人谈论正事的时候,陆暄没走却也没处去,便坐到书房外不远的一棵大树上,正好能从窗户看到苏婵的一举一动。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在意些什么,就是潜意识里盲目地认为,苏婵今日这般反常,应当还是同他有关系的。 而赵琳琅说的他永远都不会知道的事…… 陆暄眼神凛了凛,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想着等会回去,他会让赵琳琅跪着亲口说出来。 因为察觉到苏婵状态不佳,林知南没有跟她谈论太久。 直到准备走的时候他才突然问:“你觉得长公主一个人,真的能顶住那么大的压力吗?” 酒的后劲这时候有些上来了,苏婵脑子反应慢了许多,但还是应了声:“能的。” 不确定自己有没有表达清楚,苏婵又补了句:“而且,还有我。” “我在,不会让魏王府再度面临,被世家和宦臣牵制的局面。” 林知南张了张嘴,似乎是想说点什么,可看着苏婵的神色,最终还是把本来要说的话吞回了肚里。 “但愿吧。” …… 林知南走了之后,苏婵已经觉得脑子有些发沉了。 明明没喝多少。 苏婵觉得自个儿还算是个理智的人,不像曾祖父那样,一沾酒便要喝个酩酊大醉才肯罢休。 她年少时好酒,可多数时候也只是乘兴小酌,或是馋嘴了,便瞒着父母偷摸喝几口,从来不会放纵自己真的醉到不清醒。 当然,可能偶尔也有那么一两次,不过她也记不得了,上辈子发生了那样多的事情之后,苏婵便戒了酒。 ……唯独,唯独喝醉过一次。 是在清宁县主,也就是后来的姜贵妃小产滑胎的那一次。 想到这里,苏婵有些痛苦地闭上眼,浑浑噩噩地不让自己去想这些站,便起身。 她觉得自个儿好像是忘记了个什么事儿,挺重要的,可就是想不起来了。 苏婵站起来走了两步,觉得身子有些不听使唤,眼前出现了重影,整个屋子都晃啊晃的,害得她走路都不太稳,不小心撞翻了旁边架子上的东西。 真烦人。 苏婵手撑着书架站了会儿,揉了揉眉心,缓了许久,再睁眼时眼前总算没了重影。 她步履踉跄地走出书房,努力地回想被自己忘记的事情。 外头树上的陆暄见她出来了,便跳下树,迟疑着走上前,方才察觉她似乎有些不对劲。 刚刚走的那几步也不太稳,有点像……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喝醉的步伐,脸颊也红红的,看到他的时候神色也有些茫然,像是半晌反应不过来似的。 还离得老远,便闻见了她身上携的那股带着桃香的酒气。 陆暄皱着眉头上前。 见苏婵跌跌撞撞地朝自己走过来,陆暄赶紧扶住她,手臂揽在她腰间,另一只胳膊任由她扶着借力站稳。 可饶是如此,苏婵还是顺势靠在他怀中,指尖勾着他的衣袖,额头轻抵在他肩头,没有说话。 陆暄身子一僵,倒也不抗拒地任由她靠着,掌心缓缓摊开在她后腰的位置,稍稍用力,便将她更紧地按入自己怀中。 “喂,苏韫玉,”陆暄下巴抵在她头顶,声音莫名有几分低哑,“你是不是喝醉了?” 作者有话要说: 醉酒的苏婵会是什么样子呢嘿嘿。 文案里的小剧场大概要来了吧,世子立刻给大家表演一个【我醋我自己】。谋位篇在收尾了,争取年前能完结!我真的再也不想写跟朝堂有关的文了嘤嘤嘤。 以及我最近又开了一个预收(轻轻),打算放在《公主的撩匪日常》之后写,书名是《家养纨绔小郎君》,文案就不放啦,都是偏日常的小甜文!感兴趣的可以去专栏康康! 第76章 别闹· 醉没醉的苏婵不知道。 她这会儿觉得自己跟踩在云上似的,轻飘飘的,需要靠着个什么东西才能站稳。 听了陆暄的话,也要半天才反应过来,唔了声,“没醉。” 陆暄轻叹一口气,突然自顾自地说了句:“我真是个傻子。” “哪有醉鬼会承认自己醉了的?” 苏婵:“……” 好吧,她承认自己有点晕乎,他说的每个字她都听得清楚,但组合起来就是反应不过来。 “喝了多少?” “……不多,”苏婵抬起头,认真地告诉陆暄,“我酒量很好的。” 陆暄和她对视着,没说话。 可苏婵还是觉得自己被怀疑了,手往上,揪住他衣领,强调了句:“我酒量很好。” 陆暄没想到她会有此举,人被她拉得往下,鼻尖虚碰了下她额顶,呼吸缠绕。 那酒大约是京城最有名的桃花酿,开春的时候,陆暄见姑母喝过。 入口甘甜,初尝时不会醉人,但后劲很大,特别大。 陆暄不怎么喝酒的人,这回也感觉到了。 他看着咫尺之间的姑娘迷醉的样子,喉结轻滚,不自觉地舔了下唇。 好香。 他也想尝尝。 “嗯,你酒量很好,”陆暄低低应道,忽而笑了声,“那你明天别不认。” 后面那句苏婵没听清,只听到自己的话被认可了,便满意地松开手,傻笑两声。 “你去做什么?” 见苏婵推开自己歪歪斜斜地下台阶,陆暄赶紧跟上,嘴唇微抿着,小心翼翼搀扶着她。 然后听到她说:“划船。” 陆暄愕然,“什么?” 路都走不直了,还要去划船? 苏婵点点头,一脸严肃,“船里还有酒,我只喝了一半,没喝完。” “……” “你拉着我做什么?” 苏婵注意到拽着她胳膊的陆暄的手,皱眉,“你敢不让我去?” 这语气,陆暄从小到大就没听人说过。 他挑了下眉,忽然问:“苏韫玉,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知道。” 她说,“世子。” 然后像是反应过来什么,盯着陆暄瞧了半天,确认般重复了声:“世子。” “嗯。” “你来找我,是不是有什么事?” 苏婵拍了拍自己额头,叹了口气,“抱歉,我好像有点——” “划船。” 苏婵没反应过来,“啊?”了声。 “陪你去划船,”陆暄低笑,自然而然牵起她,“走吧。” …… 船上果然还有酒。 不多,三瓶而已。 陆暄扶着苏婵在船上坐稳了,手拉着船沿,伸手去掂了掂那精致的小白瓷瓶。 而后神色一凝,默不作声地把余下两瓶满当当的放在岸边,只留了剩的那小半瓶,很快就被苏婵抱进怀里。 “不上来吗?” 她没发现陆暄把酒藏了起来,只晃了晃手里的,然后仰头小抿了一口。 陆暄看了她一会儿,视线落到她沾了酒液的红唇上,欲言又止了片刻,“上来。” 他上了船,拿起撑竿,两人渐渐往池塘中央去。 这池塘并不算大,但也不小,水面连着远处的青山,看起来格外地广阔,到池中央后回过头,竟发现离岸边也有些距离了。 陆暄听说苏婵以前经常一个人撑着船漂啊漂的,有时候大半天都寻不到人。 船行到中央,离四周都很远,陆暄看着身前苏婵的背影,突然把手里的撑竿扔进了水里。 突如其来的落水声吓了苏婵一跳,她下意识回头,便撞上了猛然凑过来的少年的脸,两人都愣了一下。 然后,陆暄便压下脸,不带半点犹豫地吻上了她的唇。 她唇上还残留着酒的香甜,嘴里似乎还含了半口。 陆暄一手稳着船沿,一手托住她后脑,舌尖抵开她唇齿,将她口中的酒夺了过来。 果然是甜的。 就这样亲了一会儿,陆暄松开她,额头抵着她的,平复了片刻有些紊乱的呼吸,“船费。” 苏婵瞪大了眼睛,似乎是没有反应过来刚刚发生了什么。 她是醉了,但不是傻了,反应过来陆暄刚对她做了什么之后,她猛然放下酒瓶。 理智好像回来了些,又好像没有。 她转过身面对着始作俑者,皱眉,“你不能这样。” “哪样?” 苏婵刚要开口,他便又压下脸,含糊不清地问了句:“这样?” “还是,”他手扣着她下巴,再度探入她唇齿,“这样?” 舌尖一点一点描摹着她的唇型,极为耐心而珍重的,又像是忍耐了许久却又极力地克制。 他轻轻咬住她下唇,使坏般用了点力,听到人轻哼了声方才放开,继续往里探寻着。 只有这样他才敢。 远离了人群,她又喝醉了酒,他才敢把理智抛诸脑后,这样毫无顾忌地亲吻她。 毫无顾忌地,短暂地拥有她。 反正酒醒后她也不会记得,不会跟他生气,那他也能当什么也没发生的,又尝到了甜头,多好。 这样想着,陆暄更加肆无忌惮,他俯身圈住她腰,将人稳稳抱放在自己腿上,仰头吻着她唇,又沿着她下颌线一路到她耳朵的位置。 随着他抱她的这个动作,船身左右晃了下,有些不稳,苏婵的手撑在他肩头,下意识地勾着他肩膀。 陆暄把她按进自己怀中,引导她圈着自己脖子,掐着她腰的手不自觉地用力。 他张嘴含住她耳垂,怀里的人猛然一颤,他双臂禁锢着她,没给人逃离的机会。 “都说酒后吐真言。” 他唇还贴在她耳畔,气息灼热而又紊乱的,“你要不要跟我说句实话?” 苏婵不知道怎么就发展到这个地步了,脑子还有些发蒙,然后她听到他低低喊着她的名字。 问她:“你不高兴,是不是因为有人要给我议亲?” …… 时间退回到陆暄拉开书房门的那一瞬间。 他阴沉着脸,一一扫过三个像是见了鬼的脸,最后看向江然,“她怎么了?” 虽然知道主子不会像揍其他人那样揍她,但江然还是有些害怕。 不过尽管如此,她还是如实告知:“苏姑娘去找了那个姓赵的,然后就不——” “我问她为什么会去赵琳琅。” 陆暄语气骇人,“不是让你们盯着,让赵琳琅离她远点吗?” 江然瞬间不敢说话,反而是江卓大着胆子,“好像是因为,广宁侯夫人找王妃议亲一事,跟那个姓赵的有关。” “她知道这事了?” 不知道“这事”具体指的是哪事,江卓又不敢问,只能硬着头皮点头,又补了句:“苏姑娘听说广宁侯夫人来找王妃后就特别生气,她去找那个赵琳琅的时候,愤怒得像恨不得杀了他一样。” “但所有人都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生气。就,好像都觉得给您议亲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虽然那个广宁侯不是什么好人,但也不至于反应这么大。” “可是苏姑娘,就特别特别生气,真的。属下从来不知道,原来脾气那么好的人也可以被气成那样……” 陆暄愣了愣,很快理清来龙去脉。 苏婵生气,是因为有人要给他议亲,而这事是赵琳琅撺掇的,所以她去找他算账。 思绪拉回现实。 陆暄看着怀里的姑娘,见她不答,便掐着她腰又问了遍:“是不是?” “苏韫玉,你是不是害怕我会娶别人?” 面对他的追问,苏婵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会儿她自个儿也不晓得原因,只觉得好像是,但又不全是。 刚刚那半瓶酒不该喝,现在有点上头了。 以至于,本来不打算回答这个问题的苏婵,在他接二连三的逼问下,破天荒地“嗯”了声。 没想到她会承认,陆暄愣了愣,随即浅浅笑开,却又不知满足地追问:“你为什么会害怕?” “苏韫玉,是不是因为喜欢我?特别特别喜欢我?” 这下苏婵没理他,酒劲上来了,她晕沉得厉害。 陆暄倒也不逼着她回答,这个问题,他早晓得答案了。 不过他还是特别高兴地、自顾自“嗯”了声,“苏韫玉说是因为爱我。” 他强调,“特别特别爱。” 大约是因为也喝了点酒,陆暄眼睛有点红,风吹得他有点干涩。 连带着声音也暗哑了几分,几乎是压在嗓子里的,“我也爱你。” “苏韫玉,我爱你。” “你放心,我不会娶别人。除了你,谁都别想嫁给老子。” …… 苏婵喝醉了。 她第一次清楚地意识到自己醉了,因为她好像看到了东宫的颜色。 跟陆暄告诉她的一样,哪哪都是红的,要不就是金的,参杂着少量的深碧色,就连桌椅、屏风也是用的朱红色。 她以前看不见,可光是听人说就知道,花里胡哨的。 陆暄脸上盖着书,在屏风前头睡大觉,苏婵过去叫他:“温昀。” 连喊了三声陆暄才醒,一脸茫然地看她,半晌才回过神,“你来了啊老师。” “嗯,”苏婵端坐在他对面,随手拿起他这几日的功课,看了没一会儿,突然就说了句:“我讨厌红色。” “啊?” “太艳,扎眼。” 陆暄还有些懵,脱口:“可你总要穿红色衣服的。” 他突然有点烦躁的挠了挠脑袋,恹恹道:“你这一辈子,总会要穿一次的吧?” 苏婵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便抬眼看他,很快就察觉到他情绪不佳。 像个糖果被人抢走的孩子一样,耷拉着脸一言不发,生着闷气。 便笑了声,“不穿。” 陆暄没反应过来,又“啊?”了声。 “没什么,你去洗把脸。” 苏婵拿起墨锭开始研墨,没一会儿便出墨色了,她手指点了团黑,“洗完回来听课。” …… 思及那时,苏婵原本苦涩的神色中漾进了一抹浅浅的笑。 陆暄抱着她,浑然不知她在想什么,只看到她笑,自个儿也傻笑起来。 她喝醉了,这会儿大约是酒劲上头,偎在他怀里睡着了,不推搡也不抗拒,就那么在他怀里,沉沉地睡了去。 船还在水上漂着,四下都无人打扰,安静极了。 陆暄看了眼天色,低头亲了亲她额头,想着再待一会儿。 就一小会儿。 从这上岸之后,下回能这样毫无顾忌地与她相处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这姑娘心思重得很,醒着的时候总是什么都要防着。 他也不敢,在她清醒的时候有过多的僭越。 这样想着,陆暄就觉得自个儿应当好好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会。 便看着她,“喂”了声,“苏韫玉,我又想亲你了。” “你如果不说话,我就当你同意了。” “……” 自然没有回应,陆暄便低笑了声,正要再去吻她。 就在唇即将碰到她的时,睡梦中的姑娘突然张嘴,声音轻柔却格外清晰地喊了声:“温昀。” 她没睁眼,脸往他怀里埋了埋,蹙着眉重复道:“温昀,别闹。”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人都说酒壮怂人胆,但你老婆喝酒为啥壮的是你的胆? 世子:别问,问就是怕老婆T T 作者:那万一你老婆这次记得了呢? 世子:……没事,一辈子很快就过去了。 世子:当然,这主要还是要看麻麻做不做人。 嘿嘿,大家元旦快乐呀~。(≧▽≦)/~新年当然要立flag啦! 陆暄:希望麻麻能在春节前让我娶到老婆。 宋岁:(下本男主)希望麻麻能在春节前把我和我老婆的故事大纲写出来。 作者:希望暄暄和岁岁的愿望都能实现! (这个广告应该不硬吧!懂我意思吧!!我们岁岁大土匪也需要支持嘤嘤嘤) 第77章 是谁· 苏婵二十岁官拜太傅时,性子便不似从前那般潇洒明媚。 十六岁到十九岁这三年的时间,她过得很苦,大约是受尽了此前十多年没有受过的辱骂和欺凌,以至于刚从狱中出去的那段时日她几乎到了谨小慎微的地步。 甚至于在陆暄的面前,她也全然不像个师长,她那会儿说的最多的几句话大概是“对不起”、“抱歉。” 那时苏婵还喊他“殿下”。 直到陆暄二十岁冠礼那天,陛下当着满朝文武的面下诏请苏婵为陆暄取字。 取字这种事儿本该由长辈或者德高望重的先生来,苏婵那会儿在外人眼里不过是年轻气盛的太子过家家般拜的师,自然不会想到陛下会让她为太子取字。 反对的声音也是有的,苏婵自个儿都觉得荒唐。 陆暄却是当众怼提出意见来的礼部尚书:“太傅没资格,那你来?” 礼部尚书立刻噤声,其他人也都知道这位太子爷脾气差不好拿捏,便住了嘴,事后苏婵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不太妥当,便去找他。 “你别听他们瞎说,”陆暄揣着手,懒洋洋地睨着她,半点儿没有在朝堂上的盛气凌人,“取个你自个儿叫着顺口的。” 没辙,苏婵只好硬着头皮给他取字,翻了许多的古籍旧书还有皇室宗谱,甚至还合了他的生辰八字,最后确认下两个字:温、昀。 与他名字里的“暄”字倒是异曲同工。 那之后,苏婵对他便改了口,不再同旁人一样疏离地称呼他“殿下”,而是喊她亲自取的表字—— “温昀。” …… “温昀。” 陆暄抱着醉得不轻的苏婵一路到她卧房,她还在呢喃这两个字。 声音虽然不大,可陆暄却听得清清楚楚。 他铁青着脸把苏婵放下,给她拉好被子,坐在一旁生闷气,没一会儿又扭头问她:“温昀是谁?” 没人理。 陆暄更生气了,报复般双手掐着她脸颊,试图把人弄醒,又问:“苏韫玉,告诉我温昀是谁?” 苏婵吃痛地“唔”了声,蹙着眉,还是没醒。 陆暄:“……” 不到二两就醉成这样,还敢说自己酒量好。 憋了半天劲,陆暄终于还是不忍心真的把她弄醒,掐她脸的手松了劲,转为轻轻的摩挲,带着几分依恋与缱绻的,一点一点描摹她的眉眼。 原本白净的肤色此时染上了酡红,瞬间打破了她素日里的疏离感,本就红润的嘴唇此刻也越发饱满,下嘴唇上似乎还破了点皮,隐隐有点血迹。 陆暄眸色渐深,有些心虚地用大拇指蹭了蹭她嘴唇,下意识舔了下自己的。 “喂,苏婵,”他沙哑地喊了声,“不管怎么样,我得是你最重要的人,知道不?” “亲过了,就得负责,就得对我一心一意,你这样当着我的面喊别人的名字是不对的,这叫朝三暮四,不可以这样。” 沉默了一会儿,“你再等等我,行吗?” …… 苏婵醒时天已经黑了,屋里留了盏小灯。 她睁眼的第一感受就是—— 头痛欲裂。 ……唇舌发麻,下唇还有点刺痛感。 苏婵懵了懵,扶着床沿缓缓坐起,外面青音听到动静赶紧进来,掌了灯。 “姑娘今儿喝了多少?” 青音给苏婵热了解酒茶端过来,看着苏婵按着眉心不说话,心疼地叹了句:“不过您也许久没睡得这样踏实了。” 苏婵没应,半掩着脸不知在想些什么,青音只当她是喝多了犯头疼。 过了许久,苏婵才问了声:“什么时辰了?” “快戌时了。” “宫里有消息了吗?” “长公主那边暂时还没,不过,皎皎说齐尚想在离开京城前见您一面。” 齐尚本就是拿来对付曹章的,如今曹章没了,苏婵也不想让他们兄妹在京城留得太久。 这人不太可控,为了报仇他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况且,还有赵琳琅…… 沉默了一会儿,苏婵道:“尽快安排吧。” 青音应了声,服侍苏婵喝了解酒茶,又命人去烧了水给苏婵沐浴洗漱。 浴房里热气氤氲,苏婵靠着桶沿闭目养神,青音见她手按着眉心似是头疼得厉害,便给她按揉着头部,以缓解醉酒带来的不适。 苏婵由着她如此,将手放入水中,捻了片花瓣在指间,突然问:“云知回来了吗?” “回了。不过她说没找到赵琳琅人,”青音顿了顿,如实告知:“说是在去之前,就让世子的人带走了。” “世子?” 青音点点头,“听说世子直冲进广宁侯府,把人给带走的。广宁侯得了消息之后去找魏王要人,但世子不肯松口,两家现在闹得好像不太愉快,听说世子还因此被王爷责罚了一顿。” 说着,青音叹了口气,手上抹了发膏给苏婵梳理着头发,“这亲事,怕是还没谈就黄了。” “糟了,”苏婵扶着桶沿猛然起身,看向青音,“快叫云知过来,陪我去趟魏王府。” …… 魏王妃刚跟魏王吵了一架。 原因就是魏王为了给足广宁侯的面子,不由分说地把陆暄揍了一顿,魏王妃气得不轻,当众阻拦不说,还指桑骂槐地数落了广宁侯一番,弄得十分不愉快。 苏婵来拜访的时候,便看到魏王妃眼睛有些红肿,大约是哭过。 她心中暗叹不好,今夜这般一闹,怕是会遂了广宁侯的愿,又走上前世的老路。 “见过王妃。” 苏婵向魏王妃行礼,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没有异常,琢磨着要怎么开口去同她说这事儿,魏王妃是不懂朝廷上的权谋制衡之术的,自然不懂为何魏王如今还得低头去卖广宁侯的面子。 魏王妃“嗯”了声,带着浓浓的鼻音,“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 苏婵在与魏王妃交谈的时候,陆暄刚上完药,趴在榻上直哼唧,稍微动一下就疼到不行。 他忍不住低骂了声:“老头子下手可真狠,得亏老子皮糙肉厚。” 裴逸差点给他跪下了,“小祖宗,您就安分点少说两句吧!” 陆暄哼了声,“你懂个屁?这事儿他就是不占理,他要我配合他给广宁侯那糟老头子颜面,就没想过要给我颜面?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下这么狠手,嘶——这事说出来,我面子往哪儿搁?” 话音刚落,门口便响起了一道冷冷的:“你还知道要面子,你大剌剌地闯到别人府邸去绑人打人家脸时,就没想过别人也是要面子的?” 见王爷来了,屋里服侍的其他人赶紧都下去了。 陆暄闷哼了一声,偏过头不理他,陆祁庭站在边儿上看了会,绷紧的神色松动了些,“真疼?” “您动的手,您心里没点数?” 陆祁庭“哦”了声,拉了把椅子过来坐下,“那就好,就该让你长点教训。” 陆暄没说话,在心里狠狠地翻了个白眼。 曹章发动政变之后,顺昌帝为了避担责任诏长公主进宫主持大局,如今他病卧在榻,且不论真病假病,朝中大小事暂且都由长公主说了算。 而长公主的意图很明显,她要废了顺昌帝,扶魏王登基。 可魏王这些年为了明哲保身,在京中几乎不问朝政,只是个性喜风雅的闲散王爷,既无党派也无根基,唯一能支撑他的平邑侯又是个边关将士,向来是不把这种拉党结派的事儿放在眼里的,因而朝中权臣如今都各怀鬼胎,不等魏王主动结交,便纷纷上门。 再加上,曹家外戚专权的教训历历在目,众人也害怕重蹈覆辙,眼下魏王府只肖氏一个正妃,膝下又只育有一子,加上肖家与长公主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叫人不得不忌惮。 广宁侯只是其中之一罢了,不过他还有个优势,便是先前在郓州的时候救过魏王,此番领兵攻城又立了功,无论是在魏王还是在长公主面前,他都是说得上话的。 加上他那个女儿清宁县主年方十三,再过两年便也到了适婚的年龄,若能借此制衡肖家也是再好不过的。 然而,问题就在于,魏王也好陆暄也罢,并不想和广宁侯扯上姻亲关系。 ……便唱了这么一出红白脸。 陆暄闷着气琢磨着,虽然这老头子下手是狠了点,但那老侯爷也算是服气,总不能真的为着个赵琳琅就逼着王爷把世子打个半残。 想来他这会儿已经开始惶恐了,估摸着明儿一早就要上门来请罪。 想到这里,陆暄“喂”了声,别别扭扭提醒了句:“您还是去跟母妃解释几句吧,不然她今夜肯定睡不好。” 陆祁庭顿了顿,没说话。 陆暄偏过头,见老头子神色讳莫如深,“不去也行。” “回头您别来找我帮忙,我可不会帮您说好话,”陆暄轻哼,艰难地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这一回,我无条件站我母妃。” 闻言,陆祁庭冷笑,“哪一回你不是帮着你母妃?” “哦,倒也是。” “不过,那不是因为我帮了您一回后,第二天您就撺掇母妃一起揍了我一顿吗?” “……” “所以您说,你这不是活该吗?” 陆祁庭脸色铁青地站起身,陆暄以为他又要动手,下意识往旁躲了下,不小心扯到伤口,疼得倒抽一口冷气。 这时外头有人敲门,“王爷,王妃请您过去一趟。说是国子监的苏师长来了,想要见您。” 两人皆是一愣,陆祁庭没注意到陆暄的神色突然变得不自然,“苏师长?苏婵?” “是的,苏师长现在王妃那,说想见您一面。” 虽然不清楚苏婵要见他是做什么,但既然是王妃亲自相邀,陆祁庭自然是不可能不去的,便应了声“知道了”,转而又叮嘱了陆暄几句什么。 陆暄自然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满脑子都是如今苏婵来了,还在他母亲那儿。 他想着今儿母亲跟他说起广宁侯夫人要同他攀亲一事时,絮絮叨叨地说了不少,他记得母亲似乎提到了某个字眼:儿媳妇。 这么想着,陆暄脸颊莫名热起来,正巧这时外头裴逸敲门进来,一看陆暄的脸跟煮熟的螃蟹壳似的,吓了一跳,“主子您不会是发烧了吧?我这就去找太——” “回来!” 陆暄喝了一嗓子,突然觉得自己反应有点大,便掩唇轻咳了声,“你去打听打听,苏韫……哦不,苏师长这么晚来做什么?她一会儿是直接回去还是……” 后面的话他没说完,但裴逸已经了解了,不由偷笑两声,“主子您放心,我已经跟云知姑娘打听过了。苏师长是听说您受伤了,特地赶过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 嘤,不知道有没有表达清楚,解释一下为什么一个要当皇帝的人这么卑微,原因很简单,就是魏王现在在朝廷上没有自己的势力,上位之后也只是一个莫得实权的摆设,而且魏王本来也是文人性子,比较温和佛系,不会硬刚那种。(所以世子这么刚大概都是遗传的妈妈吧hhh) 以及…… 云知:!!!我没有别瞎说!!!! 第78章 生气· 在魏王妃的住处,苏婵今生第一回 见着了如今还是魏王的陆祁庭。 她神色波澜不惊地起身行礼,很是客气,心中却陡然回忆起前世,她最后一次进宫那天。 那天也是肖皇后的忌日,陆暄早早便动身去了皇陵。 身为帝王,陆祁庭自然无法亲自前去,他也不能对已故的皇后表现出太多的眷恋,然而肖氏故后的这两年,每逢她生辰或是忌日,都会休朝半日。 把自己关在肖皇后生前住过的寝殿,谁也不见。 唯独那天,他宣诏苏婵入宫。 前夜弹劾太子的文书已经递到案前,原先支持太子的那些权臣死的死走的走,能够说上话的只有苏婵一人。 御书房内,他们如友人一般面对面正襟危坐,陆祁庭把弹劾的奏本推到苏婵面前,而后叫人为她斟满一杯茶,良久后,才沙哑着声音问:“韫玉,你当真想好了?” 人前他们是君臣。 人后,陆祁庭视她为友,因为肖皇后生前,也将苏婵视为知己之交。 后宫有许多无法同旁人说起的事情,肖皇后会跟苏婵说,她的苦闷之处无处宣泄时,也是苏婵进宫陪同。 因此肖皇后故去后,陆祁庭经常会向苏婵问起过往的那些,他从不曾知道的事情,似乎是试图从旁人的口中,重新拼凑出一个完整的、他不曾真正了解过的肖雅祯。 苏婵没打开奏折,看着摆在她身前的茶水,淡笑了声,“想好了。” “不管旁人怎么说,太子的品行陛下是知晓的,臣也知晓。除了他,不会再有第二个人适合坐在这个位置上。” “所以时至今日,你还是坚持己见,半点不考虑其他人的想法么?” “不需要考虑了。” 苏婵将未打开的奏折推还给陆祁庭,喝下面前那杯茶水,没有半点犹疑。 半晌后她才轻声反问:“况且陛下自己,不是也已经决定好了么?” …… 思绪回到如今,苏婵看向尚在壮年的陆祁庭,垂眸从容行礼,“见过王爷。” 陆祁庭“嗯”了声,心思倒没怎么放在这深夜造访的女子身上,眼神总是不经意地瞥向一旁神色仍旧不太好的魏王妃。 今儿下午些时候,因为陆暄跑去侯府绑了人,广宁侯上门来要人,陆暄有错在先却执意不肯退让,魏王妃一向护子,加上肖家和姜家本就不对付,说话时自然就失了偏颇。 无奈之下,陆祁庭只好当众惩处陆暄以息事宁人,却惹恼了魏王妃,夫妻二人大吵了一架,陆祁庭也在无意之中说了些重话。 这会儿他看着魏王妃红肿的双眼和郁郁寡欢的神色,突然就有些不知所措,双手不停地勾着自个儿袖子。 苏婵注意到他这个举动,抿唇低笑了声,面向魏王妃:“那韫玉先行告退了。” 魏王妃点点头,没有多加挽留,陆祁庭也心不在焉的,直到人走了才反应过来。 ……不是说要见他?就这么个见法? 陆祁庭指了指苏婵离开的方向,看向魏王妃,正要开口说什么的时候,突然就明白了什么。 …… 从魏王妃的住处出来后,苏婵些微松了一口气。 王妃惯来心直口快,不懂那些弯弯绕绕,但她也并非是个不明事理之人,有些话其实说开了就好,奈何当初,魏王为了不把她牵扯进来,许多事情都选择了隐瞒。 比如,当初的纳妃之事。 不管是为了拉拢世家也好,巩固权势也罢,身为帝王另纳宠妃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可当初清宁县主姜宝清进宫时才将将及笄,真要算起来,比陆祁庭差了个辈。 纵然是权宜之计,陆祁庭迎了这十五岁的姑娘进宫封为嫔妃,也断然不可能真的有什么,他做皇帝之前当了半辈子的文人,这点底线还是有的,因而姜妃进宫的头三年,两人一直没有圆房。 可样子总是要做的,后宫那么多双眼睛,哪怕陆祁庭有心,也不可能真的专宠皇后一人。 他开始尽可能地“雨露均沾”,鲜少踏足皇后的昭阳殿,加上朝堂之上对肖侯爷的诋毁,夫妻之间到底还是生了罅隙。 感情的变质,便给了让人插足的机会,终于在纳妃的第三年,陆祁庭真正意义上宠幸了别的妃子,那个人就是十八岁的姜宝清。 不仅如此,姜宝清还有了身孕。 那是陆祁庭的第二个子嗣,也真正对陆暄的太子之位造成了巨大的威胁。 作为太子的母族,长公主自然是坐不住的,广宁侯在朝中的不少政敌自然也对这个孩子虎视眈眈,姜宝清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在如此深宫之中,终于还是没能保住这个孩子。 ……这事并不能完全归咎于苏婵,可也确实与她脱不了干系。 她听了赵琳琅的几句挑唆,在知情的情况下却并没有阻止他人动手,甚至意外成了帮凶。 而在此之前,姜宝清对苏婵是崇敬、信任且有好感的,失去这个孩子对她的打击非常之大,无关于后宫和朝廷的纷争,仅仅是作为一个母亲,她失去了自己的孩子。 这事也是苏婵一直以来的心结,是一直萦绕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梦魇。 因着这桩事,陛下与肖皇后的感情彻底破灭,朝堂之上也有人频频挑拨主张废后,但因为各种原因,陆祁庭并没有废黜肖氏的皇后之位。 皇后不废,太子不倒,外戚权势依旧是所有人忌惮和惧怕的,因而齐尚为首的宦臣也在这时蠢蠢欲动,终于发起了六宫宫变,假以陛下旨意,逼死了皇后肖氏。 回忆至此,苏婵不由停了脚步,回望了眼魏王妃住处的方向,轻轻吐出一口气。 上一世,肖皇后到死都不知道那么多年,陛下都从未想过要废掉她的正宫之位,更别说想要她死,并借此来打压太子和肖家。 她就这么带着对爱人的怨恨,对孩子的挂念和对世间种种的不甘与愤怒,自刎于昭阳殿前,留下一封绝命书封存于妆盒之中,直至许久之后才被苏婵发现,然后亲手移交到陆祁庭手中。 “姑娘,您在看什么?” 云知见苏婵停下脚步回望方才的地方,“可是落下什么东西了?” “没有,”苏婵收回视线,笑了笑,“走吧。” ……不会了吧。 那些不幸的、遗憾的、痛苦的、怨怼的、罪恶的,这辈子,应当都不会发生了吧。 …… 苏婵从魏王妃的住处出来后,正打算从偏门离开。 在外头蹲了许久的江卓见到她了,立刻上前打招呼,被云知警觉地拦下了。 青音告诉过她了,说世子如今待姑娘不明不白的,姑娘又容易心软,为了避免引起一些不必要的麻烦,特地提醒云知私下里注意些。 其实不用青音提醒,云知也是晓得的,这里是京城,稍不留神便会引来一阵闲言碎语,更何况如今世子还是风口浪尖上的人物? “云知姑娘,”江卓看着云知一脸恨不得吃了他的神情,抓了抓脑袋,“那个,是我家主子命我过来的。” 这不是废话吗? 云知暗自腹诽,嘴上却问:“你家主子让你来做什么?” “主子说,苏姑娘初次来魏王府,怕她不认路,特地让我来接应。” 听及,云知这才松懈下来,“哦”了声。 这魏王府虽然大,倒也不至于出去的路都不认识,世子叫自己的亲信过来相送,未免太小题大做了些。 可苏婵却是听出了蹊跷,她把云知拉到身后,“回去的路我还是认得的,不必劳烦了。” “回去?” 果不其然,江卓愣了愣,“苏姑娘过来,不是要探望主子的吗?怎么这就回去了?” 苏婵冷笑一声,也不等江卓有所反应,便拽着云知往偏门的方向走了。 江卓一头雾水地跟在后面,并不能理解这是闹的哪一出。 裴逸不是说,苏姑娘特地来找主子的吗? 这面还没见着,就、就走了? “苏、苏姑娘……” 人到门前,苏婵突然停了脚步,江卓以为她改主意了,刚要松一口气。 就听到那个,平日里同人说话客客气气又温和的姑娘,声音带了几分冷意的,“去跟你主子说。” “他这几天最好别来找我。” …… “她真这么说?” 陆暄猛地一抬头,又不小心扯到了伤,疼得直骂人。 江卓艰难点头,瑟瑟发抖。 打从陆暄从郓州回来,苏婵的态度就有些模棱两可,一边,还是同从前一样待他好,一边,却又十分明晰地划出了一道界线似的。 今儿下午是个意外,那是她喝醉了,他才敢。 可明明,喝醉的原因跟他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她迷糊间失语喊出的,却是一个陌生的名字。 更重要的是,现在酒醒了也不关心他,还说什么不准去找她的话。 ……气死他了。 “不行,我得去找她,”陆暄半撑着自个儿身子缓了会儿劲,咬着牙下了床,“不问清楚,我今儿一晚上都睡不好。” “可是主子,您……” “对了,”陆暄艰难地把另一边袖子套在自个儿身上,绑好腰带,“裴逸,你去找一下秦四海,让他查查温昀是哪号人物。哦,我也不知道是哪两个字,你就跟他这么说,明儿他得给我把人找齐咯。” “……主子,这京城姓温的可得有几十上百户,这么大的地儿,您这不是为难秦公子吗?” “那我不管,”说话间,陆暄已经穿戴整齐,咬牙哼一声:“跟老子抢女人,掘地三尺老子也要把他挖出来。” “哦,还不一定姓温,李温昀啊陈温昀什么的都有可能。总之就是去找,但凡跟这俩字扯上关系的,一个都不能放过。” “……”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陆温昀。 世子:哎~ 作者:(扶额)大傻子。 世子:…… 第79章 好凶· 苏婵下午时睡了许久,这会儿酒醒了,竟是全然没了睡意。 可耐不住头还有些疼,她坐在桌前一边写着什么东西,一边按着眉心,青音去外头换了盏亮些的灯进来,见到她这般,不由劝了句:“姑娘,要不还是明天再处理这些吧?” “现在京城各世家都在蠢蠢欲动,总不能真的让长公主一个人扛着重压吧?” 苏婵笑了声,手指自名单上一个个滑下,指尖经过“范臣安”这个名字的时候顿了少许。 范臣安老前辈和她祖父苏容生是同辈人,已有八十高龄,如今在京城虽然只是挂了个闲职,但因着声望,就连蔡丞相那样的权臣也要让他几分。 若能得此人出面,局势大概能缓和不少,可……就苏婵所知,范公最厌恶的就是朝廷党争之事了。 “可姑娘,咱们苏家先前那些故旧之交当初在老爷受案子牵连时就不怎来往了,如今这个情势,他们哪里会给您面子?” 苏婵沉思少许,没再说话,笔端细细地点着名单上的每一个名字,唯恐落了谁。 见状,青音便也不好再说什么,伸手摇了摇一旁的空茶壶,出去了。 苏婵就着灯,一手按着眉心一手握着笔,写不了几个字便得停下来休息会儿。 ……喝酒太误事了。 正当她放下笔两手掌心同时按揉眉心的时候,外头有人进来了,步伐比素日里青音和云知的要沉上许多,还关上了门。 沉沉的一声,似乎是克制着什么情绪。 苏婵愣了愣,抬头,果然见陆暄穿着一身月白色华服铁青着脸端站在门前,凶巴巴地看着她,然而大约是身上还有些疼,站了没一会儿,就蹙着眉头“嘶”了声。 瞬间没了兴师问罪的气势。 “……” 相顾无言片刻,苏婵皱眉,“受着伤还到处乱跑,不怕疼了?” 陆暄本来是要来质问苏婵为什么去他家了都不关心他的,突然被这么一问,顿时就忘了,下意识喃喃:“也……不是特别疼……” “不是特别疼你抖什么抖?” 说着,苏婵已经站起来,塞了块手帕进他手里,又板着脸坐回去,“自己擦汗,疼就趴着去。” 陆暄呆愣愣地看着苏婵,总觉得…… 她今天,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凶! “愣着干嘛?要我扶你?” 而且这说话的语气,他怎么听着这么耳熟? 陆暄从一开始的凶狠变得委屈,他手攥着苏婵刚递过来的帕子,小声应了句:“也不是不可以……” 声音不大,但还是被苏婵听见了。 她稍稍抬眼望过来,不知怎的,陆暄便一个激灵,赶紧要挪到木榻上去趴着,结果疼得他呲牙咧嘴的。 见苏婵很是冷漠地原地不动,他又大声地“哎呀”了一声,唯恐她听不见似的,“好疼啊。” “你刚才说不是特别疼。” “……那我现在疼了,”陆暄理不直气也壮,“过来扶我一下呗?我自个儿动不了。” “你从魏王府跑这儿来的时候怎么没让人扶?” “……” 陆暄闭了闭眼,告诉自己她好歹没赶人,虽然不知道她今儿脾气怎么这样冲,但还是忍耐着,一点一点艰难地挪到木榻上乖乖趴着。 然后他下巴搁在腕上,目不转睛地瞧着不远处桌前手扶着额头在写东西的苏婵,心中又是委屈又是困惑。 这才想起来,自个儿是来兴师问罪的,怎么现在搞得好像是他做错了? 这么一想,陆暄又抬起脸,“苏婵……” “闭嘴。” 陆暄:“……” 他撑着自己从榻上起来,一不小心用力过猛,疼得直哼哼,正巧这时青音推门进来,第一眼就看到了对着门的木榻上的人。 青音愣了片刻,神色僵住,愕然地看了看陆暄又看向苏婵,最终还是把沏好的热茶送到苏婵桌边,迟疑着半晌没开口。 “出去吧,”苏婵看也不看她的,叮嘱了句:“让云知和陶叔看着些,不许其他人到我这里。” “……是。” 青音出去后,陆暄还保持着半趴的姿势缓了会儿,刚要再次开口,苏婵便语气凉凉地打断他:“敢说一个字,就把你扔出去。” “……” 这是什么待遇?从前他就是再闹腾,苏婵也没这样对过他啊? 陆暄很不理解,但苏婵不是个无理取闹的人,她突然这样,那一定是他有什么做得不好的地方。 憋了半天,陆暄才冒出一句:“跟姜家的亲事谈不成的,你别生气了。” 苏婵:“?” “哦跟别家的也谈不成,你放心,我肯定只跟……” “啪”地一声,苏婵放下书,“什么乱七八糟的?” “别装了,”陆暄低下头,手指不安地抠着木榻上的须,“你今儿不高兴,不就是因为那些世家现在企图通过跟咱们家联姻来巩固势力么?这种事儿,放别人身上可能正常,但是我是绝对不会干的。我宁可自个儿多吃几年苦,也不要走这样的捷径。” 苏婵一愣,听得他这话,顿时便想到了上一世。 那会儿的局势比如今还要复杂,连魏王都纳了不少新妃进宫以巩固权势,可陆暄便是如他自己说的那般,怎么也不肯通过联姻的方式来笼络人心。 反而,是在京城各地求得非世家官吏的贤才,帮他们平铺仕途,并得到他们的支持与辅佐,这当然如他所说,是一条格外辛苦的路。 可他就是这么做的,虽然艰难,但后来东宫在朝中林立多年,招来各家的忌惮与惧怕,岂非因为他真正做到了摆脱世家和宦臣的控制,而将权势握在自己手中么? 这么想着,苏婵眉宇间便松动了些许,眼里涌上了几分心疼之意,语调了也软了些,“我不会让你吃苦。” 她已经都安排好了的,国子监今年新招的那些,都是他将来能用的人; 林家那边人脉颇广,也会为他开出一条道路; 如今她手下的这份名单,也是千挑万选出来能够为之所用的栋梁之才,她会亲自出面前去游说。 这辈子,他定然不会像前世那般苦了。 陆暄没听清,“什么?” 苏婵没继续说这个事,反倒是被他这么一打岔,心里的怒意消散了些,更多的却是尴尬。 她下唇这会儿还有些疼,在船上发生的那些虽然断断续续的不全面,可都清清楚楚印在她脑子里,包括……他吻她时的那份缱绻与情动,都十分清晰。 他怎么敢的?怎么敢在她喝得半醉半醒的时候,对她做如此无礼之事? 想到这里,苏婵有些生气,但这种事不好挑破了说,便只能不自在地半掩着脸,抿抿唇,自个儿较着劲。 徒留陆暄一脸茫然地看她,不知所以。 好半天他才大着胆子问:“所以你今天突然这样,是不是因为吃醋啊?” “……吃醋?” 陆暄“啊”了声,神色也有点不自在,心里却是高兴的,可嘴上却说:“遇到这种情况,你应该来找我而不是去找那天杀的赵琳琅,他是撺掇者不假,可怎么处理他应该是我来考虑的事情。你应该先来找我问清楚,而不是自个儿生闷气伤心难过,还借酒浇愁。” 苏婵:“……” 见陆暄一脸认真的样子,好像真就是这么回事,苏婵一时也不知该如何解释。 牵扯到上一世的事情,她是不想让他知道的,便只能扯扯嘴角,顺着他的话问:“你处理赵琳琅的方式,就是在这个节点上把广宁侯给得罪了?” “难不成我还要去讨好他?嘶——” “你别乱动。” “哦,”陆暄乖乖趴回去,手托着下巴,“这事儿我早考虑了的,并不是一时冲动。那广宁侯也不蠢,不会真的为了个赵琳琅就跟我撕破脸。” “你别担心了,现在这些事我做就行了,”陆暄顿了顿,“你就像普通人家的姑娘一样,关心成衣铺子里又有了哪些好看的新衣裳、胭脂铺子里又上了哪些新款……哦,对了。”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浅碧色贝壳形状的瓷质容器,掂了掂,“你过来拿一下呗?” 苏婵没动,“这什么?” “胭脂。” 陆暄如实告知,又怕苏婵不肯收,便解释:“本来,是为着明日要哄我母妃,我就让人去胭脂铺子里把所有颜色都买了回来。左右挑了半天,觉着这个很衬你,就让人多买了一盒。” 说着,他声音低下来,“这么久了,我还没送过一份像样的礼物给你呢。” 苏婵微怔少许,握着笔的手紧了紧。 她垂下眼眸,没有动作,似乎是在克制着自己。 她和陆暄之间,本就不该这样的。 陆暄喜欢她的时候他们尚且还是平辈男女,可她是带了前世记忆的人,她对他的这份感情,本就不该存在的。 不能再这样,自欺欺人下去了。 苏婵掐着自己掌心,沉默许久,“世子,我……” “就当是我给你的补偿。” 陆暄打断她,“在未经准许时喜欢你、冒犯你,让你觉得为难和有压力,我很抱歉。就当,是我给你的补偿,你不收的话,我会很愧疚的。” “苏婵,我知道和我在一起很难,也知道,比起这个,你有更在意的事情要去做。我都明白的,所以,我也不是非得让你现在就给我一个回应。” “我知道这对你挺不公平的,但是,”他挣扎许久,还是哑声问:“你能不能,再等等我?至少,在明确你我当真不可能在一起之前,你可不可以不要喜欢别人?” “就让我暂时,去当你心里最重要的那个人,行吗?” 可对我来说,你一直都是最重要的人。 这话苏婵却只能在心里说,她清楚她对他的感情,并不是纯粹的他以为的男女之情。 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分了许多种,可并非每种感情都有绝对的界限,在上一世那漫长的岁月中,她对这人的感情,早已经不能用单纯的爱情或是亲情去衡量。 苏婵也说不清,她对陆暄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感情。 她只知道,陆暄之于她,胜过一切,乃至她的生命,在他的安危面前也显得微不足道。 他就该永远如年少时这般明媚,永远尊贵,永远受万人敬仰,永远都拥有他应该拥有的一切。 而不是像如今这般,用那样小心翼翼的语气同她说这样的话,像是,在恳求她的怜悯一般。 沉默许久,苏婵站起身走到他面前,半蹲在榻边以让陆暄能以一个舒适的角度和她对视。 “不会有人比你重要了。” 没带什么温度的语气,却是让陆暄的眼睛骤然一亮,正要追问什么的时候,苏婵已经伸手把他掌心的胭脂拿了去。 “这胭脂,我收下了,就当是久别重逢你送我的。至于你说的补偿——” 苏婵顿了顿,垂眸苦笑一声,“你从来,就没有亏欠过我什么。” 一直都是我,对你有亏欠才是。 苏婵的这番话,陆暄好像听明白了,又好像没有,总觉得她是想让他安心,但是又刻意避开了他最想要、最在意的回答。 唯独他记住了一句—— 不会有人,比他更重要了。 意思是不管将来如何,不管他们是否能走到最后,于苏婵而言,他都是最重要的么? 可既然如此,她醉后失口喊出的那个名字,又是谁? “那,”陆暄舔了舔嘴唇,“既然是礼,那我能不能问你讨个回礼?” “你要什么?” “我想亲手给你涂胭脂,”陆暄期待地看着苏婵,“就试看看我眼光好不好,可以吗?” “……你说呢?” 见苏婵板着脸,陆暄就知道答案了,他失望地“哦”了声,想了想,“那我问你一个问题,你得如实回答我,不许撒谎。” 苏婵警惕看他,直觉这披着兔皮的狼崽子又要整什么幺蛾子。 陆暄假装没看出她略带抵触的反应似的,看着她的眼睛十分真诚,好像真的是学生向老师虚心讨教一般,不带半点它意。 “温昀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温昀是大傻子! 苏婵:同意。 世子:……黑历史,勿cue。 嘤,今天在路上来不及写了,明天我可能得请个假T T。还是以假条为准哈,没挂假条就是照常更。 这个篇章结束之后剧情就差不多走完啦,后面就是纯纯谈恋爱,不出意外这个月能完结。当然,还是要看我的手速:D 第80章 宫变· 苏婵一愣,“什么?” “他是谁?跟你什么关系?他比我还重要吗?为什么你喝醉的时候喊的是他不是我?” 面对陆暄突如其来的一堆问题,苏婵一时以为自己听错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确认般问了遍:“你是问……温昀?” 看这反应,陆暄就知道这人肯定不一般了,脸瞬间垮下来,想到苏婵在他怀里时还念念不忘这个名字,顿时一肚子火气。 但这火又不能冲着苏婵发,便憋着劲起身,“老子去宰了这王八蛋!现在就……嘶——” “你消停点。” 苏婵赶紧扶他趴好,看着陆暄一脸愤恨,好像真的恨不能去杀了谁似的,她终于绷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陆暄更不高兴了,“你笑什么?” 苏婵没回答,背对着他坐在榻边,肩膀一颤一颤的,笑声都闷在嗓子里,极力在克制一般。 “你在笑什么啊?不许笑了,”陆暄抓了抓脑袋,又去拉她手,“我正生气呢,你笑这么开心?不许笑。” 苏婵笑得更欢,掩着唇,声音都溢出来了,陆暄从来没见她笑这么开心过。 一时,也不好再凶巴巴地叫她停下,但又直觉她是在笑自个儿,不知道原因的陆暄又羞又恼,索性长臂一伸,揽着她腰要把人转过来,想好生质问一番。 不料力度没控制好,苏婵又没防备,一时间人被他拽得往后一仰,眼看人就要摔在榻上,陆暄又立刻伸了另一只手臂过来接住她,却又疼得闷哼一声,脱了力,两人齐齐摔在榻上。 笑声止住了,屋里突然安静下来。 陆暄愣愣地看着身下的姑娘,她似乎也被吓到了,手下意识撑在他心脏的位置,试图推他起来保持距离。 可她那点力气,岂能推得动陆暄? 他手臂撑在她耳侧,指间似乎还缠绕着她的头发,离得这样近,她发间的清香都扑入他鼻息之中,叫人的心跳突然之间变得不受控制起来。 陆暄顿觉这屋子莫名燥热,说话也有些磕巴,但还是硬着头皮,“不、不准笑了。” “不笑了。” 苏婵微微不自在地别过脸,手抵在他胸口,指尖感受着他的心跳声,“你起来说话。”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不然我不起来。” “回答什么?” “那个王八蛋是谁?” 一听他骂王八蛋,苏婵又想笑,但目前这个情况她不确定陆暄会做出什么事来,便只好忍笑反问:“哪有一上来就骂人的?传出去多难听啊。” “我不管,谁叫你念叨他了?” 苏婵“哦”了声,故意逗他,“你刚骂什么来着?” “……王八蛋?” “嗯,有时候是挺混蛋的。” 陆暄脸一黑,“什么意思?他还敢欺负你?” “是吧,”苏婵眉眼带着笑,看着撑在她头顶的少年,煞有其事般数落起人来,“他太恃宠而骄了,仗着人疼他就无理取闹,总是叫人拿他没办法。” “……” “这么一看,你骂得也对,”苏婵忍着笑,意有所指地顺着低骂了声:“小王八蛋。” “好了,快起来,赶紧……” 苏婵推着他胸膛,话还没说完,门就突然被推开,“姑娘,大事不好……” 剩下的话突然被消音一般,似乎是眼前这一幕冲击太大,青音愣了半晌,立刻低头跪了下去,支吾认错:“奴、奴婢该死。” 认错间苏婵已经推开陆暄坐起来了,她理了理衣裳,装作若无其事般,任由陆暄在她身后生着闷气。 “发生什么事了?” 青音好不容易找回了思绪,又碍于陆暄在场,迟疑着没说话,苏婵察觉到,便道:“世子不是外人,说吧。” “长、长公主那边出了点状况,”青音缓过神,艰难开口:“齐尚他……他把陛下……给杀了……” …… 齐尚弑君这事出乎意料。 丧钟敲响后,陆祁庭携诏入宫登基称帝,京中各世家一同于金銮殿前久跪请愿,逼迫陆祁庭下旨幽禁越权专擅的长公主,并令三司彻查齐尚弑君的内幕。 得了消息之后,陆暄也立刻进宫去了,折腾到将近卯时才从宫城出来,出来后第一件事就是问江卓:“苏婵人呢?” 江卓犹豫开口,“她……” “说话!” 陆暄提高嗓子喝了声,显然是急了,江卓不敢在拖拉,立刻道:“苏姑娘让江然带她去找赵琳琅了!” 陆暄神色一凛。 …… 赵琳琅猜到苏婵会来。 国丧的钟声响起时,他便算着时间,果然不出一个时辰,紧闭的刑房门就“吱呀”一声被推开,江然掌灯走在前头,后面青音也提了盏灯,搀扶着苏婵进来。 赵琳琅听到动静便抬起眼,扯了扯凝着干涸血渍的嘴角,他如今被捆在刑架上,下午些时候受了刑,如今狼狈得不成人样。 可赵琳琅已经不在乎了,他们见过彼此最狼狈的样子,因而看到苏婵来,他也只是沙哑开口:“你来了。” 不是“你怎么来了”,而是“你来了”,仿佛是算准了她会来,而在等待一般。 苏婵在他面前不远处站定,目光落在墙边的桌椅上,桌子上的烛台只剩了小半,椅子也被擦得干干净净的,应是有人在此处呆过。 “把这灯点燃,然后出去等我。” 青音她们出去了,带上门,屋里留了三盏灯,但因着这间屋子不大窗户又高,即便亮了起来,却还是让人莫名压抑。 赵琳琅见她这般神色,便晓得她是想到了不好的事情。 原先她执意要和离,赵琳琅不肯,郭氏也怕她出去之后四处生事,便将她关在一个逼仄狭小的小屋子里,除了一张木板床,什么也没有。 她那时也看不见,无需点灯,不论白天黑夜对她来说都是一样的,可赵琳琅那时候只害怕她会走,根本不明白她过得有多痛苦。 那大概,比杀了她还要痛苦。 想到这里,赵琳琅缓缓闭上眼,哑声说了句:“对不起。” 没有回应,他不确定苏婵有没有听见。 苏婵没有与他废话,直接开门见山:“你猜到我会来找你。” “难猜么?你哪回不这样?凡事都要当面问个明白,做个了断。” “你还挺明白,”苏婵平静望着桌上的烛火,“早些时候齐尚还与我传信,说离京前要见我一面,突然夜里他便动手弑君,这其中,有你的手笔吧。” 沉默少许,她转过身,“是广宁侯吧?” 赵琳琅没应声,静静看着她。 “魏王爷一贯心慈手软,长公主又向来疼爱两位胞弟,陛下已经下诏传位,天下和平易主,以王爷和长公主的性子,大约也不会真的对陛下赶尽杀绝。” “你如今的身份入不了宫,便通过广宁侯向齐尚传递了这个信息,让他觉得自己的这位仇人能得善终,而我又急着送他离开京城。他担心这样一来,自己会错失忍辱负重多年换来的唯一一次报仇的机会。” “所以,他才会在今夜动手。” 苏婵平静地陈述完,声音始终没什么起伏,仿佛不带情绪一般。 赵琳琅没承认也没否认,只道:“我早提醒过你,齐尚那个人不是能轻易被人掌控的。” “是啊,我也早应该想到,你的心思不能以常人的方式去揣摩。你既恨前世的太子,也恨我,哪怕是为着你自己将来的仕途,也断不可能轻易放过这么好利用的机会。” 苏婵淡淡一笑,语气不带温度的,“失策了。” …… 陆暄急急赶回时,天快亮了。 守在门口的几人看到他,立刻要行礼出声,被陆暄抬手打断,压着声音低语了句:“你们先下去吧。” 门虚掩着,有光从缝隙里透出来,陆暄没让人留灯给他,整个人就那么没进了门前的黑暗之中,双手微微攥紧。 里面的人却浑然不知。 “如今长公主被逼幽禁,广宁侯与各世家拥护陛下登基,有齐尚弑君的先例在,日后外朝众臣必定会想方设法地铲除宦臣,如此一来,皇权便轻而易举地被世家操控。” “赵琳琅,你是要整个朝廷乃至大启的江山都为你的私欲陪葬么?” 赵琳琅没说话,眸底压抑着翻腾的巨浪,却是如鲠在喉,一句解释的话也说不出。 她提防他,但凡什么异动都将他往最坏之处想,此事赵琳琅以为自己早已习以为常,可心口还是隐隐泛着疼,莫名就有几分不甘。 可千言万语只化作了一句:“随你怎么想吧。” 习惯了凡事都要与她争论辩驳,突见他又服软,苏婵一时无言。 其实父亲的眼光也没那么差,年少时的赵琳琅的确担得起“如玉公子”四字,他那会儿涉朝不深,没太多的心思,和多数寒门子弟一样,只想着好生读书做大官,光宗耀祖、造福百姓。 奈何家境贫寒,确遭遇过许多不公正的待遇,父母皆是心善之人,父亲又格外看重他的才华,总是能帮一点是一点,便是苏婵,也曾叫人偷偷在他桌下塞过品质好些的纸笔。 他那时心气高,常常因此而自个儿生闷气,却又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写封书信让下人与塞给他的那些东西一并还回来,叫他们不要这样了。 也曾是个温润明朗的少年啊。 究竟是如何,变成后来这个样子的呢? 苏婵叹了口气,缓了缓情绪,“时至今日,你还觉得当年太子处置你赵氏儿郎处置错了么?” 沉默许久,赵琳琅才哑声反问:“他没错么?” “我父兄一案应由三司处理,他却不由分说,杀我赵家满门。若是你……不,”赵琳琅顿了片刻,自嘲一笑,“你当年,不也是这样恨上我的么?” 苏婵不想与他争论此事,“前世的恩怨,你非得带到今生来。莫说当年赵家一事事出有因,且现在他还什么都没做,何至于你三番两次下如此狠手?” “你在问我?苏韫玉,分明是你,”赵琳琅深吸一口气,“是你自己放不下。” “你本来可以一走了之,可你放不下。你明知道,没有你我的干涉,魏王登基也不过是时间问题,有你没你结局都一样。可你害怕,你放心不下,你不想让他们父子走向前世兵戎相向的老路,不想让陆暄再去经历前世那样的痛苦。” “你问我为何要对一个什么都还没做的少年下狠手,那么苏韫玉,你问过你自己吗?现在的陆暄还不是当年那个把你从狱中接出来的太子,他只是国子监中你父亲名下一学生,跟你非亲非故,你又为什么要帮他至此?前世的代价还不够惨烈么?为了他一个,如今还什么也不是的少年,你非得把自己搭进去,值得么?” 值得么? 这个问题,赵琳琅问过苏婵无数遍,问到他自己都觉得烦了,问到不用等苏婵开口他就能知道她的回答。 于是,他也真的不等苏婵回答,便突然仰头大笑,笑得悲怆又苍凉的,“苏韫玉,你那么聪明的人,怎偏偏在这件事上这样糊涂?” “你既提到前世恩怨,好,那我问你。” 门外,陆暄听得赵琳琅克制却又忍不住颤抖的声音,“时至今日,你当真还是觉得,上一世要杀了你的人是我么?” 作者有话要说: 世子:明明是三个人的电影,我却只能在门外吹冷风。 作者:麻麻对你好不好?特等席听老婆表白呢! 世子:……我有点不好。 作者:哪里不好? 世子:我觉得我要没老婆了T T 第81章 知晓· 上一世,苏婵入宫的前两日,赵琳琅与陆祁庭在御花园中弈棋。 赵琳琅为寒族科考出身,是那一年的探花郎,又在扳倒曹家外戚时立了功,故得陆祁庭重用。 他父兄虽出事,但念其少时便与赵家脱离关系,陆祁庭并没有株连他,反令其官拜相位,一边与苏婵一起制衡官宦世家,一边又掣肘太子和外戚权势。 宫里的棋子是用上好的玛瑙玉打磨而成,质感细腻近乎透明,赵琳琅落了一子在黑金檀木制成的棋盘上,一边揣摩着圣上心思,一边笑问:“陛下这副棋,可是苏太傅献给陛下的寿礼?” 苏婵好棋,自打她双眼不辨五色之后,下棋就取代了丹青成为她最爱的娱乐方式,论对弈,满朝文武就没人能赢她几回。 陆祁庭“嗯”了声,“朕今年同她弈了四场,唯一一次平局还是因她让了两子。” 棋子与棋盘磕出清脆一响,“朕不要面子的吗?” 虽是友人间嗔笑的语气,可赵琳琅还是留了心眼儿,他先前见过苏婵的这副棋,配套的棋盘却不是檀木的。 而眼前这位圣上,虽是温良贤明,可他的心思却是让人琢磨不透的,加上近来太子与陛下的矛盾愈演愈烈,苏婵是太子阵营的,陛下突然同他说这话,像是意有所指。 “后日——” 棋局过半,陆祁庭突然提起。 因是已故皇后的忌日,赵琳琅对这个日子格外敏感,听及,他落子的手微微一顿,抬眼对上陆祁庭平和而冷静的目光。 “——你若得空,帮朕重新配一面棋盘吧,”陆祁庭握着赵琳琅顿在半空的手,将他手中的子落入棋盘,“苏太傅的那面棋盘虽是雅致,也衬这棋,可太沉,不好任意搬动,若是磕碰着了,朕还得心疼。” “你去给朕配一面,既好搬动、又配得上这棋的棋盘吧。” …… 苏婵听得赵琳琅说起这事,先是一愣,随即明白过来。 “原来是替陛下动的手,”她唇角带着一贯的浅笑,语气里听不出情绪,“真是难为你了。” 当时太子阵营里只剩她一个权臣,对她下手,便意味着陛下决定要废了太子,另立储君。 “那后来呢?” 苏婵问,“我死之后,太子被废了吗?” “……没有。” 赵琳琅咬牙,“陛下他,压根就没想过要废了太子。” “他甚至,就没想过再有别的子嗣。” 皇后故去后,她生前所住的昭阳殿闹过鬼,民间的巫师称,这是因亡灵放不下尘世中人,迟迟不肯轮回转世,入不了阴司,便只能回到阳间漂泊。 而当时皇后心中对陛下只余了怨怼,再无情谊可言,唯一放不下的,便只有太子。 于是为了告慰亡灵让她安心轮回,陛下诏了巫师,并亲入昭阳殿焚香祷告,称愿为其守丧,两年为期,不临幸妃子、不诞子嗣。 原先赵琳琅以为,陛下之所以要挑在皇后忌日那天动手,一是因为这天太子会出城去皇陵祭拜,二是因为那天之后,皇后的丧期便已满两年。 他以为,很快就会有别的皇嗣替代陆暄的位置,然而苏婵死后,陛下并没有下诏废黜太子,反而是以焚烧御书房、谋害朝廷命官为由将他拿下,并将此案全权交由太子处理。 ……赵琳琅便知,自己被算计了。 “他利用我杀了你,又借此机会杀了我,以拔除朝廷两党。我入狱之后,太子更是铁腕手段,血洗朝堂,听说……” 赵琳琅缓缓闭上眼,“次年仲夏,他孤身一人入金銮殿,逼得陛下退位,登基称帝。” “他一个人么?” “听说是,那时我已在蜀地,临死前得知的最后一个关于朝堂的消息,便是这天下已是他的了。” 说到这里,赵琳琅自嘲一笑,“所以,你我拼死相斗,纠缠半生,到头来不过落了个玉石俱焚的下场。这样的人生,有何意义?” 苏婵轻笑,却并不回答他的问题,只恍然大悟一般,“所以,你不止一次说要带我走,远离朝堂,远离京城。” “你本就不该留下!” 他低吼,“你本不该留下,我清楚你,你从来都不属于京城也不属于朝堂!” “那我属于哪里?” 苏婵平静反问,赵琳琅顿时哑然,心中纵有答案,却也说不出口。 “其实你说得也没错,我本不该在京城、在朝堂,既违背了苏家的祖训,又与自己的本心背道而驰。” “可赵琳琅——” “我为何会走到这一步,你不比我清楚么?” 当时苏婵走投无路又逢母丧,在狱中几近崩溃数次自戕未果,才被陆暄接出监狱,委以太傅之任。 赵琳琅闭了闭眼,从来不敢去想那时的苏婵有多绝望,只沙哑着告诉她:“我可以照顾你的,那时。” “是我和我母亲对不起你,我本就做好了用我的余生来向你赔罪。火烧御书房本意是造势,助你假死脱身离开京城,以免去性命之忧。” “可是……” 可是。 可是…… 赵琳琅仰着头,一滴眼泪自他眼角滑落,淌过污浊的侧额,渗入他的发,带着悔与不甘。 “……你走吧。” 嗓音中压抑着痛苦,“苏婵,你再不走,等齐尚的案子顺下来,你、你苏家的百年清誉,势必会毁于一旦。” 苏婵在收养皎皎时,虽然已经让人抹去了她的身份,可这世上毕竟没有不透风的墙,加上她与长公主交往密切,广宁侯盯上她不过是迟早的事情。 可她总觉得自己有遗漏之处,按说以赵琳琅的手段,他竟然能这般算计,断然不可能让自己如今的处境如此狼狈,甚至没有后路可言。 于是,她视线又落在墙角那处干净的桌椅上,沉思半晌,“世子来审过你。” 赵琳琅没否认,“是。” “你跟他说什么了?” “我跟他说,我可以死,但你必须走。” “仅此而已么?” 赵琳琅讥笑,“你慌什么?怕我告诉他,上辈子是他爹算计你杀了你?还是怕他知道,你前世是为了他的至尊之位送的命?” “无论是哪一个,苏婵,只要他陆暄知道了,他这一辈子都不会好过。” 苏婵眼神冷下来,“所以,你跟他说了?” “我现在若告诉他,你还会走?前世他父子二人关系闹得那样僵,如今陆暄若知道这些事,以你的性子,你还走得脱么?” 这回,换苏婵沉默了。 屋内一阵死寂的时候,外头陆暄低头靠着冰冷的墙,手捂在心脏的位置,眉头紧皱,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他痛苦地闭上眼,双拳紧握,好似随时就要爆发一般。 可他还是极力地克制着,甚至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片刻后。 “其实我一开始就知道,陛下绝不会废了太子。” 赵琳琅瞳仁一缩,倏然看她,“你说什么?” 苏婵不紧不慢地坐在墙边的椅子上,手指漫不经心地勾了勾桌上的烛火,灯火之下,她神情莫名多了几分晦涩,“昭阳殿闹鬼一事,是我为陛下出的主意。” “宦官逼死皇后,是因为忌惮太子母族,想要借此打压并挑拨他们父子之间的关系。你们都以为皇后一死,陛下唯恐日后生事,废了太子不过是时间问题。可事实上——” “作为他与所爱之人唯一的子嗣,陛下压根就没想过要废了太子。” “所以,赵琳琅,”她转而看向几近崩溃的赵琳琅,微仰着脸,神色半隐在昏暗之中,“上辈子,不是陛下算计了你我,而是我,算计了你们。” …… (前世) 苏婵宫那天,门前秋叶已经落尽,独独那一株银杏金黄,她瞧不见,只是觉得这天气也是一年比一年冷了。 早些时候,她刚送了陆暄出城去皇陵,临行前还答应了要等他回来,与他弈棋。 可苏婵知道,这一盘棋是下不了了。 万物都有尽时,也是时候该为如今这个半残的棋局做个了结了。 长公主病逝之后,苏婵在京城之中也是四面楚歌,废太子党的权臣们像是一匹匹潜伏的狼,随时可能往她致命之处来一口。 而肖皇后忌日那天,便是最好的动手时机,就连陆祁庭也在那日破例宣她入宫。 苏婵心里清楚得很,纵然陆祁庭视她为友,可君臣之间,到底还是利益至上,身为帝王,陆祁庭也有足够的理由要对她下手—— 若保太子,他要除赵琳琅,而此前必先除她,可他又不想自己动手落人话柄,不若借赵琳琅之手先杀了她,她没了,赵琳琅自会有人来处理。 若废太子,她更是不能留的,不过这样一来陛下根本无需亲自动手,朝廷里想杀她的人多了去。 所以苏婵倾向于前者,便是陛下,压根就没想要废太子。 苏婵心里跟明镜儿似的,因而即便她看出来了,可还是不带半点犹疑地喝下了陆祁庭命人为她斟的那杯茶,而后在陆祁庭带了几分讶异和隐忍的神色中,淡笑着问他:“陛下自己,不是也已经决定好了么?” “果然,”陆祁庭苦涩而笑,“苏太傅是弈棋的高手,朕的这点心思,瞒不过你。” 苏婵抚着衣裳,云淡风轻地跪坐在那里,并无责备之意,她既然能在知晓的情况下还毫不犹豫地喝下那杯茶,必然也是做了决定的。 于是她道:“陛下的心思并不难猜。太子不能废,为免去来日他登基之时面临与您一样难堪的局面,您须得确保权力握在他自己手中。而无论是我还是赵琳琅,陛下既能用我们来掣肘世家,也不能不担心,将来我们的权力会不会反过来制衡下一任君王。” “为君,陛下这一举措能平衡朝堂局势;为父,陛下已为太子排除了一切将来会威胁到他的可能,”苏婵始终从容,仿若不知方才自己喝下的是什么,“为何露出这般神色?” 陆祁庭没有立刻回答,只是闭上眼缓了许久,方才轻声道:“你说得不错,为君、为父,朕不得不如此。可朕这一生,既不是个好皇帝,也不是个好丈夫,更不是个好父亲。” “你如今是对太子而言最为重要的人,而朕,却要在他母亲的忌日这天……” 他没把话说下去,似乎是痛苦到了极致。 想到陆暄,苏婵沉默下来,她眼前的一切并无色彩,可思及那人之时,总是能觉着他身上有着她最艳羡的明媚与光彩。 可,欲达高峰,必忍其痛,纵然不忍,可苏婵还是只能看着他走在那条至尊之路上,一点一点泯灭他少时的明艳。 她叹了一口气,突然说了句:“这些年,您还是没能放下皇后娘娘。” “是啊,朕近来总能梦到她。” 提及已故皇后,陆祁庭的神色总算缓和了些,“过去两年里,她从来不肯在我梦里出现,不管我如何日夜想她。这几日她愿入我梦,大概是,她也同意我做的决定吧。” “只希望将来重逢时,她不会怨我。” “……不要怨我。” …… 听得这话,赵琳琅死死盯着苏婵,片刻后,突然仰头大笑起来。 那笑声凄厉又悲怆,伴随着他身上铁索颤抖的声音,在这寂静的黑夜里格外地苍凉。 “所以……” 他极力克制着情绪,一滴眼泪却夺眶而出,夹带了几分血气落到他嘴角,“你明知自己会死,也知你死后,陛下和太子都不会留我。你就用你自己的死,用你自己的死……去打破朝堂两党多年相持不下的局面。你用你的命,去换了一个你自认为的、相对安稳的局面……” “苏婵,你真狠啊。” “你以为你这是在算计我么?不,你这是,在拿刀捅着陆暄的心窝子,把他的心从胸腔里剖出来。” “当年他从皇陵回来后,亲手为你操办了丧仪。你那么心疼他,你想过没有?一生所爱之人为自己送命,你想过他的余生,会怎样度过吗?” 笑了半晌,赵琳琅突然狠狠地挣扎一番,在限定地范围内做出最大的反抗与嘶吼,摇得刑架与锁链疯狂作响,整个人好似癫狂了一般。 他红着眼与苏婵对望了半晌,收了视线,低下头,深吸了几口气后,缓缓抬眼看向门的方向。 苏婵觉察到,顺着他这个动作望过去,心中突然泛起不好的预感。 “世子,不,如今该叫你殿下,”果不其然,赵琳琅突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充满讥讽的,足够门内外的每个人都听清,“听到了吗?这就是,你想从我这里知道的全部。” 作者有话要说: 来了,总结一下前世苏婵的死,一句话概括就是“极限一换一”,用她的死换走赵琳琅。 魏王(这时是皇帝)的立场是:想保太子,所以赵琳琅必须死,但他不想/不能自己动手,就先骗赵琳琅对苏婵下手,然后让太子来解决赵琳琅。 赵琳琅的立场是:想废太子,但不想苏婵死,火烧御书房是想伪造苏婵假死,但苏婵事先服了东西(那杯茶),所以真死了。 而这整个过程中,苏婵是半上帝视角,知道但又不完全知道,陆暄的视角可能要在前世番里解释。 就,前世的线和朝堂线大概就交代完了(求不要骂我呜呜呜,尽力了),可能后面还有一些细枝末节的补充,但所占篇幅不会太大了,只会交代和感情线相关的。 放心!!肯定是he!!!! 第82章 雨夜· 门“吱呀”一声,缓缓拉开。 陆暄站在门口,半张脸没入黑暗之中,神色不明,也叫人看不出喜怒来。 他好像刚刚才来,又好像已经在那里站了许久,苏婵感觉到他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强迫着自己冷静下来,扶着桌子起身。 “我知道你不会愿意走,苏婵,”赵琳琅看到苏婵缓缓站起,眼神比那深冬的寒潭还要冷冽,扶在桌角的手出卖了她内心的慌乱,他笑起来,“可如今,由不得你了。” …… 宫城的消息被紧密封锁,长公主又被幽禁府中,联系不上。 一直到天快亮时,长公主府的亲信才带了话给苏婵,开口却也是,希望她赶紧离开京城。 那人道:“殿下说了,作为盟友,她希望姑娘还能坚守,可作为朋友,她希望姑娘立刻离开这里。” 苏婵沉默着,应了句“知晓了”。 苏府的消息网在一夜之间被切断,原先往来密切的朝廷官员或文人墨客现下都联络不上,就连府门前,也被以京城防卫为由安插了官兵,几乎是要将苏府围个水泄不通。 不用想,便知道这是谁的手笔。 今儿凌晨那会从关押赵琳琅的刑房出来后,陆暄便一句话也没同她说过,只差了江然带人送她回了府,便去忙了,她差人上了几回门,都没找着他。 苏婵急得不行,但她的人全被陆暄撤掉了,如今什么也做不了,回家后匆匆收拾了一下,便要出门。 谁知刚到府门前便被人拦住,道:“苏姑娘,殿下有令,您今日不能出这个门。” “我自己家的门,不需要旁人管束。” “姑娘,这是殿下的意思,”那几人架着长缨枪,半点不讲情面的,“还请姑娘回去歇息,莫让属下们为难。” 苏婵心头一梗,正要再说什么的时候,江然赶紧拦住她,劝道:“姑娘你忘了去历城那回了?你若是这样强闯,万一出了事,主子知晓了定会打死他们的。” “我去找你们主子。” “姑娘,您看不出来吗?主子现在若不是忙得没时间,就是压根不想见你。” 苏婵神色一滞,回想着刑房门推开时陆暄看她的神色,沉默半晌,终于还是妥协转身。 她昨儿一宿没睡,这会儿思绪也乱糟糟的,便索性让青音在屋里点了支崖柏香,和衣睡了会儿。 然而一闭眼,眼前的画面便失去了斑斓色彩,只余了一片模糊的灰白。 她双眼受损这事儿,其实知道的人并不多,刚开始那会儿旁人只以为是嫁作人妇后,她的画作不便像从前那般拿出,随意任人品鉴。 后来她进了牢房,又入朝堂,此后余生十多年,再没拿起过一次画笔。 有些激进的文人墨客辱骂她,当街将她从前的山水花鸟图册扔在地上踩踏,视如草芥般,直言她有损苏家门楣,折了文人风骨。 苏婵面儿上视若无睹,可心里总归是不那么好受的,即便刚出狱那会儿,陆暄以治病为由令她闭门不出,外面的那些风言风语,却总是能传进她的耳朵里。 像是一把把淬了毒的匕首,生生往她心窝子里捅,最后刀子拔出去了,伤口愈合了,可那毒却入了骨,剜也剜不掉。 于是哪怕重生到如今,她双眼尚好,却仍旧没有勇气再拿起画笔。 …… 苏婵睡了不到两个时辰,江卓便带了人上门,她睡得很浅,一听到动静就立马起来了。 “苏姑娘,”江卓今儿穿了官服,神色也没像平常那般吊儿郎当,“齐尚弑君一案由殿下主审,三司协助。殿下命我来此处带走齐尚的胞妹皎皎,并送姑娘出城。” 说着,他压低了声音,“姑娘放心,殿下把一切都安排好了,苏府收留皎皎一事,殿下会——” “我要见他。” 苏婵打断江卓,“他既是案子的主审人,就该知道这个时候我若走了对他会造成多大的麻烦。” “姑娘,殿下他都安排了,他现在就让我送姑娘出城,还请姑娘不要为难我。” “我不为难你,我在这里等。请你把我刚刚说的话转告给他,告诉他,我可以走,但我走之前必须见他。” 江卓神色为难,又见着苏婵一脸不容分说的样子,他也不能真的强制把人带走。 他看了江然一眼,犹豫片刻,妥协道:“那……我去同主子说一声。” 江卓走之后,苏府的管控严密更甚,苏婵知道,若是陆暄不松口她怕是一步都别想踏出府门。 在院子里站了许久,苏婵轻吐出一口气,苍白的脸上扯不出半点笑意。 是为了保护她,苏婵也清楚,只是这种方式,多少会让她想起从前在赵家时那些不好的经历。 …… “抱歉,苏姑娘,”午时过后,江卓回来了,一脸为难地告诉她:“殿下他今儿实在忙得抽不开身,连口水都喝不上,怕是不得空见您。” 昨儿夜里事发突然,如今朝廷也是一团乱麻,他不得空也是理所当然。 可苏婵知道的,他就是不想见她。 当年他百忙之中,冒着雨都愿意上门匆匆看她一眼,以他的性子,若是想见,总会有办法的。 苏婵垂眸,眼里的期待渐渐被失望所取代。 这日天气阴沉得厉害,便是正午时也不见多亮堂,这会儿更是压抑得叫人难以喘息。 江卓紧张地等待着苏婵的回复,双手攥出把汗,虽然主子说是不肯见,可就连他都感觉到了,其实主子心里,应当还是想见姑娘一面的。 然而,苏婵这回没说话,就那么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却像是一朵凋零的花,随时能让风刮走似的。 许久后,她才轻轻应了声:“知道了。” 而后转过身,每一步都走得轻飘飘的,“青音,云知,去收拾东西吧。” 不留下了。 这劳什子的京城,没有人愿意留她,也没有人需要她为之停留了。 那么,她走就是了。 …… 陆暄忙到天黑才终于喘上口气,一宿没睡又奔波整日,停下来时便觉整个人有些晕沉。 父母都已住进了宫中,他一个人回到原先的王府,走了没几步就觉得,这个他从小呆到大的地方如今有些过于冷清了。 以至于,明明身边还有不少人在,但就是莫名地有些孤独。 就着还未完全消失的天光,陆暄坐在院中的石凳上,疲累地按着眉心,“去让厨房随便准备些吃的吧。” 虽然如今家里就他一个人,但下人还是尽心尽力地在天黑透之前掌了灯。 没成想,刚点了三盏灯,天上就飘起来小雨滴,裴逸赶紧叫人去寻伞,又劝道:“主子,外头凉,咱们进屋歇吧?” 陆暄点点头,撑着自己站起来。 又过了没一会儿,雨越下越大,伴随着怒号的狂风,屋里坐着的人都禁不住打着冷颤,陆暄机械地咽下口中食物,放下筷子,呆呆地望着根本没戳几下的鱼。 沉默许久,他才哑声问:“苏婵她……已经出城了吧?” 众人没敢吱声。 裴逸今儿一天都跟着陆暄,自然是不知晓,见其他人面面相觑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忍不住呵斥了声:“主子在问你们话呢!哑巴了?” 犹豫半晌,终于有个人大着胆子上前,“主、主子,苏姑娘她……如今正在偏门等着呢。” …… 雨越下越大,砸在伞上啪嗒啪嗒地响着,又溅起了地上的泥泞,污浊了衣角,打湿了鞋子。 苏婵裹了身碧色狐裘,就那么站那里,谁劝也不听,其他人没有办法,只能是撑着伞陪她一起站着,又让人把马车横过来挡着点风。 但还是抵不住寒凉,就连云知江然几个两个习武之人都止不住要哆嗦,可苏婵就那么站在那里,如山间傲然孤绝的松柏般,一动不动。 “姑娘,要不还是让人去通报一声吧?回没回来也能有个准话啊。” “不用。” “可您一直这样站着,万一受了寒,病倒了怎么办?而且您月事也快——” 不等人把话说完,苏婵便打断,“不用。” 她吐了一口白气,握着伞柄的手已经僵得不能动了,“他今儿大约顾不上吃饭,若是知道我在这,定然一回来就来了。” “所以,再等会儿,等他吃完饭,歇会儿了再说吧。” 青音她们也不晓得姑娘如今这是在置哪门子气,这般不怜惜自个儿的身体,但又劝不住,只能跟在后头抹眼泪。 就这样站了不知多久,苏婵终是觉得有些难受,止不住掩唇咳起来,便是这时,偏门被人从里头拉开,陆暄阴沉的脸,从里头出来,站在屋檐下边。 他还没开口,江卓江然就先跪在了雨地里,异口同声:“我等擅作主张,请主子责罚。” 看守偏门的小吏也跪下了,“请殿下责罚。” “不关他们的事。” 苏婵缓过来,上前一步,“是我要见你,他们没拦住,你……” 她蓦地想起如今陆暄的身份,苦笑着改口:“殿下,若是想罚,就罚我吧。” 陆暄抿着唇没说话,背在身后的手已然紧握,他看着那雨中的身影,咬着牙,心想她这哪里是在领罚?分明是在罚他。 可这话他如今说不出口,他怕自己一心软,就舍不得送她走了。 于是陆暄也不同苏婵说话,冷眼扫过跪着的几个,“你们自己进里面跪着去,没我允许,不准起来。” “慢着!” 苏婵出声制止,然而话说得太急,不小心呛了口冷水,剧烈咳嗽起来,陆暄下意识要上前,可又想到了什么,便别过头去,拼命地忍着。 “我同你说几句话就走,你别罚他们。” 说完,好像怕他不愿意听似的,苏婵立刻让青音把准备好的东西拿过来。 “这份名单,涵盖了国子监生、科举进士还有诸如范臣安先生一样德高望重的前辈,他们的脾性、特长我都写好了,也拟了适宜他们去做的职权,你将来或许能有用。” “这些是各世家的一些,如今看上去无伤大雅的把柄,你暂时还需要他们的支持,但不可养虎为患,该防的还是要防着些,我这里面都给你写好了。” “这里面,是我关于齐尚一案的供词。你既负责查办此案,不能徇私枉法,这事既与我有关,这份供词必然是——” “你准备这些做什么?” 陆暄突然打断她,视线落到用油布裹好的名单和供词上,脸上说不出是什么情绪。 却只让人觉得,压抑到了极致。 苏婵瞧得他的神情,又被这样一问,递出去的手便收回了些,她看着被油布隔开的积水,声音也低了几分,像是犯了错的孩童一般,“我只是,想帮你省去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我不需要你为我做这些。” 苏婵猛然抬头,借着夜灯,她看到陆暄双眼湿漉漉的,像是在克制着什么。 半晌后,她听到他颤抖的声音穿过雨声喊她名字:“苏韫玉。” 质问她:“在你心里,我一无是处是吗?”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活该没老婆! 世子:!!!这不得怪你!! 今天双更叭,好久没双更了嘿嘿,晚上八点呀~ 第83章 溃败· 苏婵没想到陆暄会说这话,一时僵在原地,手缓缓垂落,上面的水滴落在地,而她也好像,在极力克制着自己。 她觉得陆暄定然是伤心到了极致,才会说这样既伤害她、又伤害他自己的话,她觉得自己应该解释点什么,可陆暄这般不愿听,她两句话也说不清楚。 便只能沉默地站在雨里,好似真的犯了极大的错误一般,她裙角已被雨水溅得湿透了,冰冷又潮湿地贴着她皮肤。 可她全然没有知觉,就那么站在风雨里,一动未动,好像一株饱受风霜的兰,令人心生怜惜。 见她这般,陆暄又开始懊悔自己方才说的那句话,可说出去的话却已经没有挽救的余地了。 他只能沉默地看着苏婵那般失落地站在雨里,什么也不做不了,什么也不能做,他清楚自己如今最该做的,是把她送往安全之地,而不是以爱之名将她困囚在这如牢笼的京城之中。 “你走吧,”陆暄艰难说出这几个字,“离开这里,别回来了。” 说完,他狼狈转身,仓皇而逃一般,生怕自己再多看一眼都会忍不住心软,忍不住想要不顾一切地留下她。 若她出身普通的官宦人家,同母亲一样不懂那些尔虞我诈,他可以如这些年父亲的所做一般,保护她一辈子; 若她只是个平凡不过的市井女子,那更好不过,他把她藏在身边,庇佑她不受一点伤害。 可偏偏,她都不是。 她既出身苏家那样门阀清高的书香门第,又有经世之才,锋芒毕露之下,陆暄不敢因一己之私留下她,拿她的安危做赌注。 ……所以,走吧。 走吧。 陆暄深吸一口气,痛苦到难以缓解,他不敢让身后之人看出他半点异常,便立刻迈着步子,想要逃离。 身后突然传来雨伞落地的声音,伴随着众人一声惊慌的“姑娘”,陆暄下意识停下脚步要回头,整个人便被人从后面死死抱住。 她身上的冷意和潮湿传递过来,终于让陆暄的情绪随之抵达了崩溃的边缘。 却一动不动,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生怕自己溃不成军。 “真的……不需要我了吗?” 苏婵手环在他腰上,脸颊贴着他后背,不知是因为冷还是什么,声音也止不住地在颤抖,“真的……再也不想见到我了?” 其余人对视一眼,非常识趣地低下头,青音拾起被扔在雨中的伞,同云知搀扶起江卓江然,进屋去了。 只余了苏婵和陆暄二人,在被大雨隔开的狭小空间里,紧紧相拥。 “我没有觉得你一无是处,不是那样的。我只是,想尽我所能让你过得没那么难。” “让你难过了,我很抱歉。” “对不起。” 苏婵闭上眼,哑声重复,“对不起,殿下。” 这几个字终于刺激到陆暄一般,他伸手握住腰间苏婵冰冷的手,猛地拉开,而后转过身,用尽全力将人抱进怀里,好像要把她融进自己的骨髓里一般。 他颤抖着贴上她冰凉的脸颊,企图用自己的体温把她捂热,半晌后才开口,从嗓子里断断续续挤出:“你就是故意惩罚我。” “你就是仗着我心里有你,舍不得你,故意折磨我。这大雨天的你站在这里,是想让我难受死吗?” “苏婵,”陆暄呢喃她的名字,痛苦闭眼,“你让我怎么办?你告诉我,我该拿你怎么办?” 苏婵回拥着他,手掌轻轻拍打他后背,像在哄孩子一样。 “你别怕啊,”她颤着声音安抚他,“这辈子不一样了,我和你,我们所有人都会好好的。所以你别担心,好不好?” 陆暄没再说话,只低下头,手掌托着她后脑,用力地吻上了她的唇。 …… 苏婵淋了雨,陆暄怕她着凉,让人准备了热水和干净衣裳。 她在沐浴的时候,陆暄就坐在自己房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等到苏婵换好衣服过来,才发现他桌上竟然摆了酒,手里还握着空空的杯子。 见她进来,陆暄缓缓抬眼看她,脸上说不上是什么情绪,只说了句“你来了”,然后拉着她坐在自己腿上,把人圈进怀里。 “怎么喝酒了?” 苏婵偎在他怀里,闻得他身上带了酒气,记忆里陆暄是几乎从不喝酒的,她并不知晓他酒量如何。 “想试试,”陆暄揽着她,鼻尖穿过她发丝,沐浴后的清香钻入他鼻息,“没喝多少。” 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他低低笑起来,“比你酒量好点,不至于醉。” “笑话我。” “没,不敢,”陆暄亲了亲她嘴角,厮磨了一会儿,突然开口:“上辈子——” 苏婵身子一僵,陆暄察觉到,继而将她更紧地按在怀里,沙哑问她:“你是不是过得很不好?” “没有的事。上辈子,你把最好的都给我了。” “那你为什么还……” 话没说完,苏婵便伸手捂住他嘴,她知道陆暄想问什么。 人都有求生本能,她那个时候却在明明知晓的情况下选择了从容赴死,很难不让人觉得,她是因为过得不好,才选择如此。 “你别瞎想,”苏婵说,“我那时会做出这个选择不完全是出于情感,还因为我是个政客。在其位谋其政,当时的局势需要我做出牺牲,我当然不能犹豫。” “那你为什么会进朝堂?” 他又问,“上辈子,你是太傅,是我的老师对吗?” 苏婵“嗯”了声,低下眼眸,似乎是觉得有些难堪。 陆暄却没在意这些,也没提他们两个上辈子的事情,他知道苏婵在想什么。 对他来说,苏婵与他自始至终都是平辈,可对苏婵而言却是不一样的,这也就注定了面对这份感情的时候,苏婵做不到像他那般坦然。 “都告诉我吧,”陆暄挑起苏婵的一缕发,圈在指缝间,“上辈子,你为什么会弃文从政,为什么会成为太傅,为什么会变成你口中的政客,为什么会走到最后那步……” “这些,我都想知道。” …… 窗外雨声淅沥,屋内,苏婵靠在陆暄怀里回忆起前世。 其实当时很多觉得自己过不去的坎,如今想来都不值一提,但苏婵唯恐陆暄会多想,便十分详尽地告诉他,也让他明白,上一世于自己而言,他到底有多重要。 到底有多重要? 苏婵自己也说不清楚,她提及陆暄下狱拜师请她出任太傅,不免笑起来,“你知道吗?那个时候所有人都以为你疯了,朝廷那么多德高望重的老前辈你不要,偏到狱中来拜一个刚被判了刑的人。就连我当时听到了,也觉得你在同我开玩笑。” “但你怎么会拿这么重要的事情开玩笑?所以出来后,我半点悲伤的时间都没有了,一边配合着大夫治眼睛,一边尽快了解当时朝廷的局势,才知道,原来你这么做是在反抗世家权臣,避免被他们控制。” 不光是苏婵,那时候被陆暄启用的大多数人都是寒门科举出身,不归属于朝廷的任何党派。 大启建朝初虽承袭科举制、设立了国子监,但世家官宦子弟却仍旧可以放低门槛成为监生,一边享受朝廷的优厚待遇与教育资源,一边却又不用通过科考便入仕为官,久而久之的,科举取士形同虚设,寒门学子仍旧很难出头,朝堂之上仍旧是世家贵族在主导。 “你那时向陛下谏言,说世家之乱,根本在于官制。于是不过两年时间,你便提出要吏改,一边整治世家的冗官冗政,一边提高国子监和入仕的要求,让所有无论官宦还是寒门出身的学子都参加科举。” 听到这里,陆暄已经大致猜到了,“所以他们开始忌惮我,对我母亲还有身边之人下手。” 苏婵“嗯”了声。 吏改损害了世家的权利,他们不能坐以待毙,偏生东宫那位不好控制,便干脆动了废太子另立储君的心思。 “但你做的没错,”苏婵认真地看着他,“当时,支持你的人是在多数的。” 陆暄知道她是怕自己多想,不由笑了笑,低头亲了下她眉心,突然想到什么,“所以你这一世进国子监,也是为将来吏改做打算。” “上辈子你为我撑起一片天,那么艰难的时候,都是你一个人挺过来的,我当然要提早做打算。” 苏婵叹了口气,“结果那时,你还跟我闹情绪。” “原先是我不知道,”他急忙解释,“是我不懂事,让你为难了。” 苏婵笑了笑,并没有真的想去同他计较什么。 她能多得这一世,已是上天予她的极大恩赐,唯一的奢望大约就是,能让他过得好一点。 陆暄正想着事,察觉到她正看着自己,不由低头去吻她,她难得不抗拒,温顺地任由他去做这等僭越之事。 他手扶着她后腰,另只手扣着她下巴熟练地抵开她唇齿,细细地勾勒她唇型。 片刻后他突然停下,微微松开了些,沙哑问:“胭脂带了吗?” 苏婵点点头,从兜里拿出他送的那盒胭脂,陆暄擦去她唇上的水渍,打开盖子,指腹点了胭脂,耐心地描摹着她嘴唇。 “第一次,不太熟练,”陆暄看着总被自己擦出去的胭脂,神色逐渐暴躁,“不过这玩意儿怎么这么难弄?” 苏婵被他这没耐心的模样逗笑,刚要说去拿镜子来,陆暄就已经“啪”地一声把胭脂放在桌上,压下脸来咬住她唇,将刚刚涂上去的胭脂吃抹干净。 她哭笑不得,然这回陆暄的吻来势汹汹,半点不容她退让,便只能勾着他脖子,默默地承受着、回应着。 她头一回这般主动。 陆暄双眼微睁,在苏婵看不见的地方,他眼底的欲.念被一丝理智压制着,他清楚地知道她今日这般,为的只是想留下来。 她想留在京城,而不是留在他身边。 所以,才这般顺从,甚至于使出了“美人计”,陆暄当然十分受用,可这并不代表,他真的会同意她留下来。 于是他重新闭上眼,若无其事地亲吻她,从嘴唇到下巴,又从耳朵到后颈,惹得怀里的人一阵阵颤抖。 他喝了点酒,如今唇齿间还带了酒气,吻着吻着,他突然又摸来酒瓶喝了半口,低下头渡入她口中。 “要喝点么?” 他晃了晃酒瓶,喘息着问她,苏婵含笑望他,“喝了我可就走不了了。” “那就不走了。” 陆暄又喂了她几口酒,将溢出来的酒液舔去,嗓音沙哑,“你知道的,我不想你走。” “不想你走。” “不想你走的。” 大约是醉意上来了,陆暄把酒瓶扔了,用力地将苏婵往怀里按,手掐着她腰,吻她眉心、眼角,又去与她唇舌纠缠。 不知是想起了什么,他声音突然委屈而又隐忍,“不准你走。” 苏婵被他吻得意识涣散,加上酒劲上来,一时也顾不上思考什么。 只是手没入了他头发,含糊不清地回应了句:“……我不走。” 苏婵亲了亲他嘴角,温声软语道:“不走了,好不好?” 陆暄动作停住,额头抵着她的,张着嘴喘息了片刻,突然低声笑起来。 “好。” 陆暄俯身把苏婵抱起来,往内室走去,“你别后悔就行。” 作者有话要说: 大概就是,一个不想走,一个不敢留叭T T 第84章 食言· 外头寒雨淅沥,内室温暖如春。 陆暄把苏婵放在床榻上,脱下自己的外衣扔到一旁,放下帘帐,将他和她与外界隔绝。 帐中灯光昏暗,陆暄坐在一边看了她一会儿,没立刻上前,而是又确认了遍:“真不走了?” 苏婵没说话,只是平静地看着他,默许了他接下来的行为一般。 极度反常,反常到不像她能做出来的事情。 “你应该没喝太多,”他伸手轻轻拨弄她额前碎发,温柔又缱绻的,“醉了吗?” “没有。” “你喝醉了总是会忘记醉时发生的事情,”他低笑一声,“我得问清楚,不然你明天又不认。” 苏婵咬咬唇,沉默片刻,终还是如实告知:“其实记得的。” 陆暄一愣,随即见她别过脸,似乎是有些不好意思,“昨天……我都记得。” 陆暄半晌没反应过来,等想起她昨儿待他的态度之后,才终于恍然大悟,一时也有些尴尬地摸摸鼻子,“原来你、你记得啊。” 苏婵“嗯”了声,没再说话了。 气氛顿时有些尴尬,陆暄想到昨儿在船上干的那些事儿、说的那些话,一时有些窘迫,耳朵像是要烧起来似的。 “那我第一次见你那次,你还记不记得?” “第一次?” “在你家后院池塘,我逃学走错了路,被你当贼那次。” 苏婵认真想了想,摇摇头。 这应该是她重生前的事情了,于陆暄来说可能就发生在不久前,可对她来说,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她当然不会记得,而且年轻时的醉和如今的醉完全不是一个程度,她那时喝酒不懂得节制,经常断片儿找不着北。 “好吧,”陆暄没真在意她是否记得,他双膝分开在她身体两侧,忽而微微俯身,拉过她右手放置唇边亲吻,“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这里绑了一根红绳。” 他下巴用力地摩挲着她手腕,忍不住张嘴咬了口,“绳子另一头是酒瓶,你见着我,就要拿酒瓶抡我。我当时就在想,改明儿你酒醒了之后,我一定上门让你瞧瞧清楚,我到底是不是贼。” 闻言,苏婵轻笑出声,“还有这事。” “嗯,可是你不记得。” 陆暄把她手掌摊开,覆在自己脸颊上,“那么令人心动的初遇,你怎么就不记得了呢?” 将苏婵的手拉至自己后脑,陆暄低下头吻她,藏去了眼底的痛苦与挣扎。 苏婵没察觉,手指没入他发中,掌心微微用力地往下按,放下了全部的戒备去迎合他。 她越是如此,陆暄就越觉得痛苦,他努力让自己维持着最后的一点点理智,不让自己彻底沉溺在她营造出的温柔陷阱里。 “对了,还有一个问题,”他突然松开她,抬起脸,眸光炙热地看着她,“你还没告诉我,温昀是谁?” 苏婵笑了声,双手捧着他脸,手指温柔地勾画起他脸颊的轮廓,“等你冠礼那天就知道了。” 冠礼…… 陆暄眼底浮出了一抹苦涩,唯恐被她察觉,便低下头同她厮磨,含糊应道:“好。” “等我冠礼的时候,你一定要亲口告诉我,温昀到底是谁。” “……好。” 他一边亲吻她,一边伸手勾开她腰带,唇顺着往下,而后在苏婵看不见的地方,他悄然往自己嘴里塞了一颗什么东西。 入口微苦,他将之含在口中,深吸一口气,重新吻住她唇,而后趁其不备,将口中的东西抵入她口中。 苏婵没有防备,反应过来时已经将那带着微苦的玩意儿吞了下去,她立刻明白了什么,马上要挣扎起身,陆暄却扣住她双腕在两侧,用力地堵着她的嘴。 他看到她眼眶瞬间红了,眼底满是震惊与不可置信,他感受她的挣扎,心口疼得厉害。 呜咽声很快就停止了,身下的人也没了动静,是暂时昏睡过去了。 这药药性不烈,但吃上一粒也能安然睡上几个时辰,对身体不会有伤害陆暄这才松开她,抬手擦去她眼角的泪。 “对不起。” 陆暄低头,脸埋入她脖颈,一滴眼泪渗入她发丝,“对不起,苏韫玉。” …… 陆暄安排了马车,亲自将苏婵送出了城。 中间怕她醒,陆暄又让人给她喂了一粒药,一路快马加鞭到郊外河边,天都快亮了。 他两夜没睡,又有公务在身,一路随行的众人忍不住劝,“主子,回吧。” 陆暄没应,骑着马来到河边,看着河对岸缓缓升起的日头,轻吐出一口白气,去马车上把人抱了下来。 “我同她单独呆一会儿,”陆暄背对着众人,让人瞧不见他脸上神色,“别跟过来。” 河边冷得很,即便套了狐裘,可陆暄还是怕她冻着,便解开了自己的大氅将她裹起来,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静待太阳升起。 他没有说一个字,视线也不在远方,只是安静地看着怀中昏沉睡去的人,眼里是抹不去的眷恋与不舍。 “等你醒来的时候,应当,就已经到了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了。那里没有尔虞我诈,没有勾心斗角,你可以忘记那些总困囚着你的东西,好好休息一番,然后去过你自己的生活。” “很可惜,我不能陪你一起。” “他们如今都在逼我父亲,我不能眼睁睁看着陆氏的江山任他们如此作践。可是,我也怕被人察觉我的软肋,怕他们对你下手,更怕你像之前一样,不顾一切地为我。” “林知南说得没错,你不适合留在京城。你这姑娘啊,心思太重,总是什么都不同我说,这真的让我很害怕。” “你放心,齐尚一案,我知你与姑母无罪,真凶我已经知道是谁了,但我还需要一点时间。” “……我很高兴的,其实,”陆暄声音沙哑,“你那么爱我,我真的很高兴。” “可我要食言了。” “对不起,苏婵。要不你……你别等我了。” …… 太和元年初冬,宦臣齐尚弑君,以广宁侯为首的世家趁机拥立魏王陆祁庭登基称帝,幽禁长公主,让帝王于深宫之中孤立无援。 林家、宋家等世代忠良,不忍大启遭此祸乱,相助协查弑君一案,四下游说世家,效果甚微。 十一月末,苏世诚生母林芳砚入京,劝说三朝老臣范臣安等前辈相助陆暄,应对世家之乱。 十二月初,陛下嫡长子陆暄查出弑君一案真凶为广宁侯姜敬忠,又迫得其门下家臣赵琳琅道出历城刺杀一案的始末。 至此,广宁侯府被抄家,一应人等下狱等候处置,原先与广宁侯一道的世家为自保,纷纷转而支持陆祁庭,世家之乱历时三月,终于有惊无险。 开春后,陛下下诏册立嫡长子陆暄为东宫太子,林芳砚、范臣安等前辈鼎力支持,朝堂之上无人再有异议。 东宫册立之后,林芳砚便准备离开京城南下,陆暄亲自来送她。 “先生高龄,为着晚辈一事奔波劳苦,感激之情,不尽于此。” 林芳砚拄着权杖,看着他命人送来的东西,笑了笑,“读书之人,当以天下是非风教为己任,殿下何须言谢?何况老身此行,除了了却容生生前遗愿,更是受孙女韫玉所托。” 提及苏婵,陆暄的神色有片刻凝滞。 数月前,苏婵被送出京城后曾意图再行北上,众人合力劝阻不成,竟路遇祖母林芳砚。 林芳砚回京,本就是因着京城生变,只是路中被苏婵派了人拦截一番,耽搁了时间,好在陆暄的人出面相助,方才化解。 “当时,是殿下恳请老身制止韫玉回京,”林芳砚将陆暄的神色看在眼里,心如明镜,“如今京中内乱已除,不知殿下有何打算?” 陆暄回过神,笑了笑,“如今的平稳只是表象,世家之乱,乱在根基腐朽。若是不除,难保不会有下一个曹章或姜敬忠。” 林芳砚点点头,“当年容生也主张过吏改,可惜未能实施,便被奸小排挤,后来……” 她顿了顿,没有继续往下说,只道:“后生可畏啊。” 两人又寒暄了几句,陆暄送林芳砚到马车旁,正要作别,陆暄突然道:“晚辈还有一事相求。” “殿下请讲。” “江南一带多能人异士,只是听闻他们多数性情怪异,虽有经世之才却不屑于科考入仕,便终日游戏山林。” 后面的话他没说完,林芳砚却已经懂了,“这件事,韫玉和她父亲已经在做了。” 陆暄一愣,眼中的情愫似一团化开的深墨,收也收不回。 唯恐让人看出来,他忙低下头,“多谢。” …… 广宁侯的案子了结后,陆祁庭立刻下旨收复其在西境的兵权。 与此同时,狱中关押的一应人等都已定好行刑时日。 这日,陆暄正在东宫看着苏婵的画像发呆,下属突然来报,“殿下,死囚赵琳琅想见您。” 陆暄手指一顿。 下属生怕他不高兴,补了句:“他真是把自己当回事了,监狱里又臭又脏,他一个将死之人,还妄图您亲自——” “去安排吧。” “啊?” 陆暄把苏婵的画像卷起来,小心翼翼收好,“将死之人,去送送罢。” …… 赵琳琅先前被陆暄关押时便受了刑,后来大理寺审他刺杀太子一案时,更是重刑加身,他全都受着,好像惩罚自己一般,伤了也不肯让狱医来诊治。 满身病痛,熬到如今已经是个奇迹,偏生开春时不宜杀生,行刑日定在了初夏。 陆暄听得狱卒说起他的情况,便也猜到他今日见他是为了什么。 隔着牢门,他看到浑身是血的赵琳琅,脸上不带半点情绪的,“你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就直说吧。” 赵琳琅艰难抬起头,他双腿如今已经站不起来了。 也不是第一次入监狱了,上一回把自己搞得这样狼狈,还是苏婵死的时候。 “她回江南已有四个多月了吧?” 他突然开口,像是在同一位故旧之人说话,陆暄并不喜他在自己面前提苏婵,他总还记着赵琳琅前世娶了苏婵,却没好好待她。 “挺好的,”也不顾陆暄没理他,赵琳琅就自顾自地回答,“上一世她最大的愿望就是回到江南,那里是她的故乡。可除了少时随她曾祖父去过一回,直到死她都没再回去过了。” “我倒是去过一回,在那里住过一段时间。总觉得她那个性子,其实就适合留在她的故乡。京城太复杂了,对她而言反而不好。” 陆暄皱眉,“你想说什么?” “……你别去找她了,行吗?” 赵琳琅的语气近乎恳求,“你去找她,她肯定会跟你回来,可她以什么身份跟你回来?太傅吗?还是——你想娶她,做你东宫的太子妃,将来的皇后?” “无论哪一种,她都不见得会比前世好过。这一点,你比我清楚。” 如今东宫新立,正是各方势力盯得紧的时候,东宫正妃为谁,当然也是所有人都关注的问题。 陆暄当然清楚,所幸他尚未及冠,还能拖个几年光景。 可这话从赵琳琅口中说出来听着有些刺耳,因而陆暄没顺着他的话,只冷淡反问:“你见我,就为了说这个?” “这难道不值得你屈尊一趟吗?” “这是我和她的事,”陆暄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衣裳,“犯不着你来提醒我。” “没别的事,我就走了。” 赵琳琅看着他满不在乎的背影,双手蓦地攥紧,可他站不起来,只能是拼劲全力怒喊了一声—— “陆温昀!” 听得这三个字,陆暄猛然顿住,眼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激烈地碰撞着,他手微微蜷缩起来,却没有回头。 过了许久,他才听得赵琳琅几乎从齿缝里挤出一句:“她若过得不好,我变成鬼都不会放过你!” 作者有话要说: 嗯……前夫哥作为本文最强工具人(?),真的是到最后一刻都不忘自己的属性。 赵琳琅:??? 陆暄:所以我什么时候能去追老婆? 作者:对读者来说,也就明天的事,对你来说……还是等几年吧。 陆暄:T T 江南篇 第85章 及冠· 那天陆暄从狱中出来后,牢房突然失火,所幸狱卒发现得快,没造成太大的损失。 唯独赵琳琅,在被人寻到时已成了一具面目全非的焦尸。 听到这个消息的陆暄并没有太惊讶,只是叫人找了个地儿把他安葬了,也算是仁至义尽。 他想过这事儿要不要写信告诉苏婵。 苏婵离开京城大半年后,没与他来过一封信,而陆暄也很识趣地没有主动去联络过她。 况且,吴兴与京城相去甚远,他既然已经把人送到了安全的地方,断没有再去招惹她的道理。 可心里总归还是会想念的,又找不到理由,还要担心,她会不会责怪他甚至怨恨他,用那样令人不齿的手段将她送走。 应该是会怨的吧,她那个性子,看起来温温柔柔的,实际上应该,还挺记仇的。 就这样思来想去,陆暄还是把画了几笔的信纸揉成了团。 算了。 她过得好就行了吧。 …… 三年后。 这天,陆暄依例去昭阳殿给皇后肖雅祯请安,到门前时,便听着几位朝臣夫人在里头说话,长公主也在。 不用想,便知道这些女眷们聚在一起是为着什么事,陆暄没让人去传报,悄无声息地进了殿。 殿门前那株光秃秃的桃树又抽了新芽,他揣着手在外头等了一会儿,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裴逸见了,忍不住问:“主子,好端端的您怎么又唉声叹气的啊?” “你不懂。” 裴逸“嘁”了一声,他觉着主子这几年性情变化有些大,特别是最近,成日里伤春悲秋的。 其实他心里也明白,主子的冠礼在即,这些日子天天都有人在陛下皇后面前提起他的亲事,他隔三差五地便要被念叨。 按理说到了他这个年纪,说亲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再年轻个几岁成婚也不成问题,只是主子心里,到底还是念叨着那位,整整三年没有消息的苏婵姑娘。 这么一想,裴逸也忍不住叹了口气,声音比陆暄还大。 陆暄皱眉不悦,“你叹什么气?” “主子,人总是要往前看的,您看苏姑娘都已经不在三年了,您也没个消息,总不能就守着几幅画像过一辈子吧?” “老子乐意,你管?” 陆暄不耐烦了声,裴逸立刻缩着脖子低下头,不敢再继续说话,只能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 三年了,主子脾气还这样。 一提苏姑娘就变脸。 …… 在外头等了没多久,里面几位夫人总算走了,只有长公主还在。 陆暄进来的时候,她们正在说话,他没打搅,站在门口听到她们的谈话—— “哎,阿暄成个亲,他自个儿倒是清闲,我这里的大门倒快让人给踏平咯!” “你是母亲,儿子的事你不操心谁操心?” “那也不是我一个人的儿子啊,我又不懂什么利害权衡,挑儿媳这种事,当然只能从品行、相貌、出身着手了。我跟陛下提这事提过好几回了,每回他都搪塞我,选好的几个人他又挑三拣四,一问他又让我自己看着挑。” 长公主笑着抿了口茶,思索了一会儿,“不然你让太子自己挑吧,他惯来有主见,兴许心里早就有了人选呢?” 听了这话,肖皇后顿了顿,突然压低声音:“你还别说,真有这个可能。” “什么?” “我听陛下说的,三年前太子同他去郓州时,便提过有个心仪的姑娘。你说他不会真的——” 见着话题要收不住了,陆暄咳了两声以提醒,上前行礼,“儿臣见过母后。” 又转向长公主,“见过姑母。” 肖皇后没说话,反倒是长公主调笑了声:“你来你母后这儿倒是来得勤,我回回来都能遇着你。” 陆暄落了座,含笑反问:“难道不是近来姑母进宫进得勤吗?” “我频繁进宫,那还不是为着你的事?你母后拿不准主意,我就你这么一个侄子,可不得好好替你琢磨?” 肖皇后也点头,“你即将成年,这事儿可不能再拖了。都二十岁的人了,身边连个姑娘的影子都没见着,丢人不丢人?我这么大年纪时,都已经有你了!” 两位长辈突然一顿数落,陆暄闭了闭眼,默默地忍受着。 “怎么?说你几句,你还不耐烦了?” “没,”陆暄立刻赔着笑脸,“其他的事,母后说什么便是什么,唯独这亲事,还得再等等。” “还等?你这都拖了几年了,你是不是压根就不——” “其实太子说得也有道理,”长公主打断肖皇后,“这两年朝廷就着太子提出的吏改一事争吵不休,若这个节骨眼上,不论是同哪家结亲都不大合适。” 陆暄赶紧附和:“还是姑母懂我。” 肖皇后还想说什么,看到长公主给她使了个眼色,便只好作罢,假装不高兴地哼了声:“是是是,你同你姑母比跟我还亲。这回又打算在京城呆几天?” 这几年在地方试行吏改,陆暄担心有人故意使绊子,凡事都亲力亲为,经常数月不在京城。 肖皇后起初还有些不高兴,历朝历代的太子,哪个会像他这般?况且他如今本就招摇,离了京城,万一那些反对吏改的世家要害他怎么办? 做母亲的总是会挂念着这些,可等她把这事儿说给陛下听时,陛下却只道由他去。 没办法,肖皇后只好寄希望于他早些成家,也好在京城安定下来,免去在外奔走的危险。 母亲的这点心思,陆暄却是明白的,他生怕自己时间说得长了明儿就被按着要娶亲,赶紧道:“后日,后日我得去冀州,舅舅在那儿等着我呢。” “你舅舅离冀州还有好些距离,他怎么在那儿等你?” 肖皇后突然想到吏改是先在北边的州府试行的,反应过来,不免瞪大眼睛,“你舅舅也在掺合这事儿?” “……” 陆暄赶紧把话题扯开。 又寒暄了会儿,长公主突然想到一事,便道:“太子即将成年,可取好字了?” 提到这事,陆暄倒茶的手抖了一下,不留神打翻了杯子,冒着热气的茶水撒到桌上,宫女们忙上前收拾。 “快去请太医!” “不碍事,”陆暄赶紧制止了母亲,装作若无其事地理了理衣衫,“没烫到,母后不必担心。” 说完,又转向长公主,“回姑母,取好了。” “叫什么?” 陆暄命人取了纸笔过来,正打算落那两个字,可到了要下笔时却又停顿了。 其实,他也不知道那两个字具体是哪两个。 这几年,他翻遍了历朝字汇古籍,又请教了翰林院的几位前辈,一个字一个字去对,去揣摩,倒是大约能知道。 这事他没去同苏婵求证过,单是自己的猜测,他怕弄错。 可转念一想,其实……错了也没什么,毕竟苏婵都已经离开这么久了,天南海北的,也不知今生还能不能见到,她难道还会在意一个,前世的名字吗? 陆暄苦涩一笑,笔上的墨落了一滴下来,在纸上绽开,他不想让两位长辈看出异常,便还是按着自己的猜测,写下了那两个字。 温。 昀。 他放下笔,看着这两字一言不发,待墨干了些,裴逸才拿去给肖皇后和长公主过目。 “温昀?” 陆暄“嗯”了声,“我让翰林院的人对过了,父皇也说可以。” 长公主看着这俩字,突然笑起来。 “倒是巧了,”她让人递上一早便带过来的锦盒,将盖子抽开,“去年唯唯及笄时,我与韫玉去了封信,想着师徒一场,请她为唯唯取个字,顺便也问了下太子的。” 锦盒里是一方玉印,长公主命人将锦盒递去给陆暄,“她寄回的这一方印章上刻的,也是这两个字。” …… 同肖皇后寒暄了一会儿后,陆暄与长公主一同离开了昭阳殿。 长公主察觉到陆暄有些心不在焉,她惯来心疼这侄儿,也晓得他的性子,自打三年前京城生变之后,他便变得寡言少语,少了当年的明媚与少年气性。 旁人总说他是成熟沉稳了,可长公主不觉得。 她是过来人,看得出这孩子心里是装了事儿的,这种改变,不完全是因为他长大了而已。 姑侄两个在宫墙内走着,随行人等识趣地离得远了些,长公主侧身若有所思地瞧了陆暄一会儿,突然问了句:“三年前,韫玉不是自己要走的吧?” 陆暄不知在想些什么,得了这话,半天才有所反应,闷闷地“嗯”了声,似乎是不大想提这事儿。 “你干的?” 陆暄点点头。 长公主恍然大悟,回忆起当时的情形,“虽说冒险了点,但你做的不错。离开京城对韫玉来说,确实是一条更好的路。” 陆暄脚步加快了些,急切地想要逃避这个话题一般,当初送苏婵离开确实是不得已之举,可于旁人而言并非急不可待,况且他当时的手段,也确实算不得高明。 甚至可以说,是卑劣的,卑劣到他自己回想起来,都忍不住想要抽自己嘴巴子。 真是个混蛋啊。 “阿暄,”长公主顿住脚步,犹豫半晌,还是问:“你好像,在有意提防你父皇?” 陆暄一愣,随即笑了声:“姑母这是什么话?他是我老子我是他儿子,我提防他做甚?” “你别拿哄你母后的话哄我,我还不糊涂。” 陆暄没说话了,姑母懂的明显比他要多,他没法像在母亲面前那样,打着哈哈搪塞过去。 去年肖唯唯及笄,陛下赏了封地并封其为郡主,隔天长公主便拜托陆暄,去向陛下求了道赐婚的旨意,将肖唯唯下嫁给了京城一白面书生。 那书生姓柳名稚,字予安,出身金陵书香门第,家境算不得富裕,但也足够吃饱穿暖,他来京城赴考,却落榜了。 如长公主了解他一般,陆暄也晓得这位姑母识人断物的本事,她若真想肖唯唯嫁个人中龙凤,定然不会看上那个名落孙山的白面书生。 可那书生有一点好,便是他天生乐天派,对做官之事并不强求,无拘无束的,待肖唯唯也好,做了郡马爷后,也没想过倚仗这个身份在京城谋事,科举落榜后,他立刻拾掇好家当,带着肖唯唯南下云游去了。 倒也算是,一个还算不错的归宿了,可长公主这样做,又哪里不是在提防陛下,为自己谋后路呢? 这样想着,陆暄叹了口气,唤了声:“姑母。” “您的心思,侄儿都明白,您放心,”他顿了顿,语气里透着前所未有的坚定,却又格外地予人安心,“我一定,会保护好您一家和母后的。” 长公主愣住,看着眼前高她大半个头的陆暄,好像觉得不久前,他还是那个拎着几坛子酒洋洋洒洒闯进长公主府的恣意少年郎。 如今换了个身份,却像是变了个人一般。 她一时竟觉眼眶发酸,便别过脸去,迈着略有些沉重的步子,想着赶紧找一个,能让人开心些的话题。 “对了,唯唯上月与我来信,说她跟着予安回金陵老家了,说那柳家的人都是些读书人,顶好相处,公公婆母都好,叫我不要担心。” 陆暄冷哼一声,“柳稚那小子承诺过我,他要敢欺负肖唯唯,我明天就带人抄了他柳家。” “你啊,又说些孩子话,”长公主终于笑起来,眉目和蔼,“不过唯唯还同我说了个好消息。她随予安回金陵后,才知柳家与苏家原是相识的,听说苏老夫人正给韫玉张罗着婚事,最迟不到入夏,韫玉也要嫁人了。” 她没注意到身后少年蓦地僵在原地,兀自感慨了声:“也二十来岁了,早该成家了。” 作者有话要说: 长公主:姑妈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陆暄:终于成年了!媳妇儿我来啦! 第86章 擦肩· 江南多雨。 四月,小镇时常笼在朦胧的烟雨之中,苏婵撑着伞打桥上走过,桥下淌过的水倒映出竹青色,又有几朵桃花漂过,斑驳了水面的清影。 “苏姑娘!” 声音透过层层薄雾,听到有人喊她,苏婵便停了脚步,回过头,便看到一个穿着白色长袍的青年举着伞穿过重重人群跑到她面前,手撑在膝盖上喘着气。 苏婵转过身,点点头,“梁公子有何事?” 梁桥文缓过劲,这才站直了身子,桃花眼里含了几分春色,却又不让人觉得冒犯的,“这大雨天的,姑娘要去哪?” “去给祖母抓药。” “正巧,我也正要去拜访林老夫人。” 说完,也不问苏婵介意不介意,便随着她一道,往药坊的方向去了。 苏婵抿抿唇,倒也没说什么,默默走在后面,保持着一贯的距离。 几年前苏世诚回到吴兴后,便受邀在镇上的一个学堂里任教,月钱虽不多,但日子过得清闲,偶尔作点诗画,也能卖个好价钱。 这梁桥文便是他门下一学生,家境殷实,为人也机灵,苏世诚初回吴兴时过得拘谨,他便私下打点了画商,花大价钱收走了苏世诚的字画,解他燃眉之急。 因着这份恩情,苏家与梁家往来也就多了些,梁父有意与苏家结亲,正好这梁桥文也到了说亲的年纪,苏夫人对这位公子也甚是满意,苏婵虽没有松口,却拗不过母亲,只能答应试着相处。 两人一道去了药坊,苏婵还没开口,梁桥文就已经去柜台报了林老夫人的名讳,抓好了药,付好钱,熟练得仿若自己家的事一般。 苏婵皱眉,梁桥文已经拎着药出来,但这会儿雨下得大了,两人一时没法走,便只能在屋檐下等着。 梁桥文看到苏婵身上披了件薄披风,想了想,突然问:“姑娘好似十分畏冷?” “嗯。” “听说三年前姑娘刚回来时生了一场大病,落了病根,这么些年都不见好。” 苏婵没说话,似乎是不大想与人谈论此事。 梁桥文顿了会儿,“梁家倒是认识许多江湖上的名医,也有不少亲戚是做药材生意的,若姑娘愿意,我可以——” “梁公子,”苏婵打断他,语气淡淡的,“这是我的私事。” 梁桥文笑了声,不以为然,“姑娘的事就是我的事。” 他伸手接着屋檐下淌落的雨水,看了眼天色,“这雨一时半会停不了,姑娘在此处等会儿,我去叫辆马车过来。” 说完,也不等苏婵回应,便把手里的药塞进苏婵手里,撑着伞奔入了雨中。 苏婵叹了口气,手指勾着药包上的细绳,将兜里的碎银掏出来放在柜台,同药童说了声:“一会儿那位公子回来,替我转交给他。” …… 将给祖母的药准备好之后,苏婵便立刻收拾好行李,又出去云游了。 书信递到苏世诚手上的时候,梁父正好拎着两坛子酒登门拜访,意在定下两家的亲事。 其实苏世诚并不想与梁家这样的商贾人家结亲,他也看得出,苏婵和梁家那位公子并不登对,奈何受人恩惠,说话时总是少了些底气的,平日里还能搪塞一二,如今梁家那边问得紧了,他反而又有应接不暇。 于是,听闻苏婵又出走了,他心里反倒松了口气,在拒绝人这件事情上,女儿比他果断得多。 果不其然,梁父听说后脸上有些挂不住,“这姑娘家家的,平日里没事便只身出游,苏先生您也不担心出点什么事?外头的风言风语可不少,先生也不为令千金的将来考虑考虑?” 苏世诚扯了扯嘴角,“韫玉随她曾祖父,散漫随性惯了的,这脾性怕是一时难改。” 言下之意便是,若梁家想讨一个贤良的儿媳妇,这亲是结不成的。 梁父自然听得明白,哼了几声,没呆一会儿就走了,酒也拎回去了。 而这时的苏婵,已经到了杭州。 这两年苏婵在江南名气很大,她前脚刚到,杭州知府杜无为便亲自相迎,为她接了风,又送她到住处。 苏婵在杭州有一处住宅,还是年初肖唯唯到金陵之后帮忙她置办的,宅子虽然不大,可胜在僻静又典雅,然而今年林芳砚身子不大爽快,她在吴兴呆的时间多,反而没怎么住。 不过那杜无为倒是尽心尽力,知道苏婵过来,早两日便命人把宅子给她打扫干净,只需要置办一些东西便可。 到家后,苏婵便拟了一份购置单交给云知去办,云知大致看了眼,不由惊讶:“姑娘,您打算在这儿过年呢?买这么多东西。” “今年八月秋闱在这举行,咱们过段日子得在这里呆上一段时间。” 苏婵头也不抬地解释了句,想了想,“不过粮食那些先不着急,你先赶紧去把礼单上的东西买了,这两日我打算去一趟金陵。” “金陵?” “嗯,听说唯唯有了身孕,去看看她。” 云知“哦”了声,过了一会儿,突然来了句:“郡主小您三四岁,孩子都有了,姑娘您怎么一点儿也不着急啊?” 她小心翼翼观察着苏婵的神色,“我觉着,那梁家的公子还挺不错的,样貌好品行也不错,姑娘您怎么就瞧不上呢?” 苏婵没说话,不知是在盘算些什么,刚从外头进来的青音听见了,赶紧使眼色示意云知住嘴。 然而云知没注意到,见苏婵并没有制止,便得寸进尺起来,“您看啊,一般姑娘家呢都是十三四岁就定好亲,十五岁出嫁,晚一点的,十六七岁也当嫁了,最晚不过十八,十八都算老姑娘了。您到好,直奔向二十……” 云知口无遮拦地说着,青音见没法阻止了,只好闭了闭眼,在心里默默祝福她。 不知过了多久,大约云知说得累了,又或者是半天听不到回应,觉得无趣,便停下来,略带幽怨地说了声:“姑娘你有没有听到我说话?” “嗯,听着呢。” 苏婵仍旧没抬头,“突然发现购置完这些东西后,手头有点紧巴。” 云知头皮一紧,顿时有了不好的预感。 下一刻,苏婵不咸不淡地补上后半句:“就先用你这个季度的月钱垫一下吧。” 云知:“……” …… 次日,苏婵去了金陵柳家。 得了信的肖唯唯早早便拉着丈夫柳稚在府门前等着,看到马车过来,也不顾自己还怀着身子,蹦蹦哒哒就跑过去,几乎要跳上马车,一把抱住刚下来的苏婵,差点把人撞倒了。 吓得柳稚胆战心惊,直道:“你慢点儿,当心脚下!” 刚下过雨,地面还是湿的,别说是柳稚,就是苏婵也吓得不轻。 肖唯唯搂着苏婵,吐吐舌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哪儿有那么娇气?” 她如今怀了不到两月,肚子还看不出来,但面上却是圆润了些,气色也不错,看起来这柳家应当是半分没有亏待她的。 苏婵看到肖唯唯这般,心中不免有些感慨,想着这柳家虽然比不得长公主府,但好歹平稳安定,能有个善了,如此一来,她也算对得起长公主和这孩子了。 “苏姐姐,你怎么今儿有空过来了?林老夫人的病好些了吗?你这回打算在金陵呆多久?没别的事情就在这儿多呆些日子吧。” 苏婵一边搀扶着肖唯唯往里头走,一边答:“好多了。我晚些时候就走,就顺路过来看看你。” “这么匆忙?” 苏婵“嗯”了声,“趁着这最近天气不错又有些时间,想四处去走走。” “你又要去云游啊?” 肖唯唯瘪了瘪嘴,回头瞥了眼跟在后头不远处的柳稚,压低声音问:“可是又有人纠缠于你了?你同我说是谁,改明儿我派几个人过去教训他们一顿,看他们还敢不敢。” “没有,就是在家里闷久了,觉得无趣,需得出去找找灵感。” 这两年苏婵终于又开始重拾画笔,但多是一些随意涂抹之作,难登大雅之堂,便只当是自娱自乐,如今外头传得她名头颇大,可直到如今也没人见过她的画作。 诋毁的声音也有,想让他们闭嘴,就得拿出作品来,可算上前世,苏婵已经有快二十年没正儿八经作过画了。 让人把备好的礼送上后,苏婵拜访了柳家的长辈,又同肖唯唯寒暄了一会儿,眼看着时辰不早了,便准备辞别,临行时肖唯唯送苏婵到马车前,突然想起一事,便道:“我母亲不久前给我来信说,朝廷打算把吏改试行的地点从北边改到江南来。” “嗯,这是好事儿,”苏婵笑了声,“北边虽然有肖侯爷作为后盾,但毕竟地广人稀,江南一带确实更适合招揽人才。” “不是,苏姐姐,我的意思是——” 肖唯唯还想在说什么,突然被一个火急火燎赶来的小吏打断。 那小吏匆匆见过肖唯唯之后,赶紧同苏婵道:“苏姑娘,杜大人来了信,催您赶紧回杭州呢。” 苏婵一愣,“我这才出来一日,怎么就急着催我回去了?” “是啊,苏姐姐非官非吏,你们杜大人平日里有事老找她就算了,怎么人都到外头了,还催着回去的?” 肖唯唯有些不高兴,那小吏顿时露出慌张的神色,苏婵见了,便问:“杜大人有没有说是什么事?” “大人只说是朝廷那边来信了,具体情况一两句说不清楚,大人说了,希望您尽快赶回去。” 杜无为并不是这么风风火火的性子,突然这般,定然是有要事,苏婵只好临时改了计划,决定连夜回去杭州。 这么一来一回奔波劳苦的,肖唯唯都替苏婵愤愤不平,便道:“若那杜无为有事最好,若是没什么要紧事还白白折腾苏姐姐你跑一趟,我可是要教训他的。” 苏婵笑了笑,又同她说了几句什么,便上马车走了。 柳府虽然处在繁华地带,但偏门却在巷子里,出口处正好是通向正门的大街,这个时候人来人往的十分拥堵,苏婵的马车一时半会出不去。 外头又下起雨来了,不算太大,淅淅沥沥地砸在车顶上。 云知撩起车帘往外看了下,“原来是有官家的马车来,这架势,难怪把咱们堵这么久。” 肖唯唯身为郡主下嫁柳家,如今又有了身孕,官府那边自然是会关照些的,平日里送礼走到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苏婵倒也不着急,虽说杜无为那边催得紧,可她也清楚,不管天大的事儿,都不会到没她就不行的程度,这个道理,三年前她就懂了。 明白过后,便是清醒,然后是放下,如此一来,日子过得也就轻松些。 比如从前在京城时,夜里她总是需要一支崖柏香才能入眠,如今,却是不怎么需要了。 “这官家的车好像也是要来柳家的。欸?他们好像也要从这条道上走,”云知放下车帘子的同时,马车动了起来,却是在往后退,似乎是在给对面的人让路,“姑娘,这官家的车为何放着正门不走走偏门啊?” 苏婵笑,“没准来的是哪位大人的夫人呢?” 云知想了想,“也对,而且大门那街这么堵,好像也挺合理的。” 主仆几个说着话的同时,对面的马车已经缓缓驶进了小巷,隔着重重雨帘,擦身而过。 门前肖唯唯刚刚目送苏婵的车离开,正要进屋,转而见到又来了一辆马车,还以为是哪家的夫人过来送礼了,忙差了人打着伞上前去接应。 却见,一蓝衣青年打车上下来,略显疲惫的脸上带着他年少时一贯的张扬与桀骜,又好像少了些什么。 如玉雕琢的五官中透了几分被岁月沉淀过的沉稳与坚毅,笼在薄雾之中的轮廓罕见地带了那么一丝柔意,潮湿的雨气压住了他从马车里携出的崖柏香,视线落在肖唯唯身上时,却又明显地带了几分不耐。 肖唯唯看到来人,不由瞪大了眼睛,顿时又惊又喜的,“表哥!你还真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躲避催婚这件事】 苏婵:云游四海/保持沉默/就是不改。 陆暄:家里催婚了,立刻打个飞的去找老婆!一举两得! 作者:你老婆好像悟了,不要你了。 陆暄:不可能!女人都是口是心非,她不可能不需要我!她如果不需要我……那我需要她行不行T T 第87章 重逢· 陆暄造访柳家事并没有声张,除了肖唯唯和柳稚,没让第三个人知道。 来,他不想给柳家造成太大的压力,二来,他的确只是受姑母所托,来看看肖唯唯到底是真的过得好还是哄她的。 但看到肖唯唯面色红润,眉眼里仍旧是派天真的小女儿态,陆暄稍稍放心了些,嘴上却不饶人,“柳家都喂你吃的什么啊?这才多久没见,你怎么胖成这样了?” “……” 肖唯唯还没从异乡见亲眷的喜悦中回过神,突然听他来这么句,顿时像只被踩了尾巴的小猫,立马就要扑上去反击。 旁的柳稚赶紧道:“胖点可爱,胖点可爱。” 肖唯唯立马瞪过来,“谁胖了?你昨天还说我看起来比两个月前还瘦!” 柳稚:“……” 旁陆暄嗤笑了声:“这种瞎话,还真有傻子信呢。” “陆温昀!你骂谁傻子!” 陆暄脸色顿时变了,柳稚察觉到,赶紧拉住肖唯唯,正要给陆暄赔不是的时候,突然就见方才还在同妻子开玩笑的太子爷突然像变了个人般,声音里克制着情绪,“你是不是见过她?” 肖唯唯没反应过来,“谁?” “苏婵,”陆暄念出这个名字,只觉得呼吸都是疼的,“你见过她,是不是?” 肖唯唯愣了下,随即反应过来自己刚刚情急之下喊的,确实是苏婵给他取的字。 但这事儿毕竟还只是听苏婵私下里说过,并不确定陆暄是否真的采用了,故而肖唯唯好奇地问了句:“你真叫这个名儿了啊?” “回答我。” 肖唯唯撇撇嘴,看着陆暄的神色,也不敢再跟他打哈哈,点点头,“她前脚刚走,你就来了。” 陆暄呼吸滞,想到方才进巷子时对面的那辆马车,猛然站起身,吓了肖唯唯跳。 “做什么?你难道要去找她吗?” 陆暄克制着,“不可以吗?” “你还是不要去打扰人家了吧,她都要嫁人了。” “而且表哥,”肖唯唯站起身,“这事儿本就是你做得不对,三年前,是你自己把人家送走的,现在又要去找她,你不觉得自己前后矛盾吗?” 眼见着气氛不对了,柳稚赶紧拉住肖唯唯,肖唯唯却视若无睹,“我说错了吗?三年前她生病最难过的时候你不在,现在她好了你又要去招惹她——” “唯唯!” 柳稚看到陆暄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变了,立刻喝止她,压低声音,“别说了,太子殿下也不想的。” 肖唯唯还想说什么,奈何刚刚情绪激动,肚子突然疼起来,柳稚赶紧扶着她坐下,又命人去请了郎中。 见她这般,陆暄自然也不愿再多停留,便出去了,正碰见急匆匆叫了人回来的柳稚。 “殿下这是要去找苏姑娘吗?” 陆暄没说话,脚步也没有要停留的意思,柳稚赶紧道:“苏姑娘已经不在金陵了,杭州的杜无为大人有事找她,她这会儿应当已经在回杭州的路上了。” 听及,陆暄这才顿了顿脚步,哑声说了句:“多谢。” 陆暄走之后,柳稚赶紧进了屋,看到肖唯唯像个没事人样坐在桌前嗑瓜子,顿时明白了什么,松了口气。 “你也是,也不事先跟我知会声,吓死我了。” “嗨,应付表哥那种,要懂随机应变,你习惯就好,”肖唯唯把瓜子放进盘子里,拍了拍手上的灰,“他这种不懂珍惜的人,就得刺激刺激他。” …… 苏婵回到杭州时天已经黑了,晚饭也没顾上吃,就去了知府大院找杜无为。 好在杜无为还算体贴,知道她路奔波定然顾不上吃东西,便命厨房备了些吃食招待。 但苏婵没心思吃,计划突然被打乱任谁都有点小情绪,她直接问:“到底是什么事,让杜大人这般焦虑?” “也不算什么特别大的事,”杜无为双手交握,似是有些局促,“就是,前不久下官接到朝廷旨意,说太子殿下提出的吏改事要拿到江南这边的州府来试行。这吏治改革关系重大,虽说是拓宽了官吏的来路,给了更多底层百姓翻身的机会,但也极大地触及了各官宦世家的利益。” “这两年姑娘和令尊大人直在苏杭带广办太学,帮助各地寒窗苦读的寒门学子,广集能人异士,大约也是在响应朝廷的。所以下官想,这吏改要推行下去,怕是少不了苏家的支持。” 苏婵点点头,“此事,苏家义不容辞。江南各大世家那边我会请父亲出面去游说,寒门这边,届时我会拟份名单出来供大人参考,今年秋闱时,大人也可关注下。” 听了这话,杜无为心里总算安定了些,苏家在江南本也是名门望族,能得到他们的支持,吏改能顺利不少。 “下官还有个不情之请。” “杜大人但说无妨。” “朝廷下派来督办此事的吏部官员跟下官说,太子殿下似乎,亲自过来了。” 苏婵顿,突然想到了白天肖唯唯欲言又止的样子,瞬间明白她没说完的话是什么。 她面上不显,听得杜无为继续说:“下官听闻,这位殿下素来雷厉风行,不怎么好相处。苏先生曾是太子殿下的老师,不知能不能……” 苏婵明白了,这杜无为为官多年勤勤恳恳,但还没接见过这么厉害的大人物,时露怯也情有可原,有了熟识的人在中间调剂下,兴许凡事都能顺利不少。 “我知道了。” 她沉默了会儿,不知是想到了什么,温声说了句:“大人放心吧,太子殿下没有传言中那么可怕,他其实是个,很好相处的人。” “真的?” “嗯,”苏婵笑了笑,眉眼温和,“他很好的。” …… 从杜无为那里出来之后,不知怎么的,苏婵就有些心不在焉的,旁人叫唤她半天才有所反应。 青音见她这般,忍不住问了句:“姑娘,太子殿下若真是亲自来了,您……要去见他吗?” 苏婵愣,随即笑道:“这是问的什么话?若是有事,碰到了就碰到了,碰不到的话,还特地去找他?你当太子那么好见呢?” 她说这话的时候,本以为会毫无波澜,但心里还是免不了有几分酸楚。 从前她是太傅,自然是想见就见的,可如今,她只是庶民,纵容有着从前在国子监的那层身份,陆暄也已经不是,她想见就能见到的人了。 想到这里,苏婵轻轻吐出口气,看向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 青音叹了口气,看着姑娘好似不怎在意的神情,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思绪回到了三年前,难免有几分触动。 三年前姑娘刚回来江南的时候,不知是因为路奔波还是水土不服,突然生了场大病,直反反复复,辗转数月不见好。 好容易捱过了冬天,病是好了,她却又把自己关在房里,终日不出门。 直到入夏后,老夫人从京城回来了,不知同姑娘说了些什么,才见她慢慢从那段对她来说无比煎熬的时光中走出来,同老夫人起四处云游。 似乎是变得比从前还要洒脱了,但青音却是明白,大约是,不会那么容易就放下了的。 可莫说从前姑娘与那位之间梗着世俗伦常,就算是离开了国子监,也不能抹去他们曾是师生的事实,况且如今二人,更是云泥之别。 姑娘是断不可能回去京城了的,更不可能进宫,那难道要太子放弃储君的位置吗? 那也必不可能,因而青音如今知道两人可能要重逢了,除了叹息,就只有叹息。 苏婵听到青音突然像个老妈子似的唉声叹气,不由好笑:“你年纪轻轻的,天叹气的次数比祖母年的都多。” 说完,青音又叹了口气,时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突然来了句:“姑娘,其实我觉得云知说的也挺有道理的。那个梁公子吧,真的还不错。” 苏婵眉心挑,没说话,反倒是云知看到自己有盟友了,立马从被扣月钱的悲痛中走出来,和青音唱和道:“对吧!而且夫人和老夫人都很满意,只有老爷好像还模棱两可。” “哦,还有姑娘自己。不过烈女怕缠郎,梁公子脾气那么好,总有天姑娘你会发现,咱俩说的话没有错!” 听完她俩轮番说完,马车也已经到了家门口。 苏婵“嗯”了声,没让她俩搀扶,自己掀了车帘下马车。 两人以为她是生气了,对视眼后,赶紧要上前去解释什么,边见到姑娘边接过马夫手里的伞撑开,边不紧不慢地说了句:“零花钱也没有了。” 怕她们没明白,苏婵又补了句:“你俩样。” 青音、云知:“……” 马车轮滚过湿泞泞的石板路,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云知见已经这样了,索性破罐子破摔,“我俩说的都是实话,梁公子他真的——” 声音戛然而止。 马车驶过之后,路的对面有颀长身影撑着伞从黑暗中走出来,刻意压低的伞沿遮去了他的容貌,让人辨不清是谁,但他身上透出的冷冽气息,却好像要把周遭的雨水都凝结成冰似的。 云知立刻收起了方才的不正经,挡在苏婵身前,青音也将苏婵护在后头。 这些年姑娘四处云游,虽是低调,可还是免不了有些慕名而来的腌臜人看着她个姑娘家,便故意纠缠。 这也是为什么,青音和云知都希望她能早些成家,年龄还只是次要的原因,最主要的是,还是得有个人来照顾她、保护她,免去这些搅扰之苦。 相比两个丫头的紧张,苏婵倒是淡定,她拍拍云知紧绷的背脊,“你俩先进去吧。” “姑娘,这……” 云知有点茫然,“你认识啊?” 苏婵“嗯”了声,没解释太多,推着两人进去了,昏暗又潮湿的街道上只有门前悬着的两盏小灯。 她站在屋檐下,看着撑伞立于小雨中的青年人,他似乎又长高了点,虽然看不到面容,却还是能感觉出他比从前成熟了不少。 两人阵沉默后,对方耐不住先开口:“梁公子是谁?” 熟悉的嗓音,让苏婵忍不住愣,听得这个问题,又不免觉得有些好笑。 她没有回答他,而是如故友相见般寒暄:“你也不让我看看你的脸,就不怕我刚认不出来吗?” 握着伞柄的手顿时紧了紧,片刻后,伞沿缓缓往上,露出了青年流畅却又绷紧的下颌,而后是紧抿的薄唇,再缓缓往上,便是他那双沉稳又深邃的眼。 脱去了几分少年人的张扬,成熟了不少,苏婵早便见过他二十岁的模样,因而并不惊讶,只是淡淡地笑了声,温和道:“长大了啊。” 没有拘谨地来声“太子殿下”,总算让陆暄心里好受了点,可又因她这般疏离客气而觉得不满足。 脑中也瞬间回响起肖唯唯说的话—— “她都要嫁人了。” “你还是不要去打扰人家了吧。” 内心就这样被两股强烈的情绪不断拉扯,陆暄克制半晌,最终还是站在原地未动,不靠近也不远离,再开口时,声音便多了隐忍。 “我本来,不想来打扰你的,”他颤抖着,语气里莫名带了几分委屈,好似说得十分艰难般,“可他们都说,你嫁人了。所以……” 后面的话他没说完,握着伞柄的手僵硬地紧攥着。 他视线落在面前人脸上,她神色始终平静淡然,如从前那边,半点没有重逢的喜悦和惊喜,这让陆暄的心,点点凉下来。 可偏生又期待着,她会懂。 她应该懂,她那么聪明的人,怨他、怪他都在情理之中,可她应该会懂。 然而,苏婵好像懂了,又好像没有,她听了这话,只是轻轻笑了声,顺着他的话往下道:“所以,你来看看我过得好不好吗?” 陆暄猛然抬眼,如五雷轰顶般,不可置信地望着她。 苏婵无视他惊愕的目光,下了步台阶,在定距离的地方坦然与他对视。 而后云淡风轻地,回答了那个她以为的问题—— “挺好的。” 她说,“放心吧。” 作者有话要说: 我最近都好肥呀,夸夸自己。 甚至觉得自己努力努力,这周能更到正文完……(划重点:努力努力。如果没完也不要打我!) 第88章 质问· 太子爷下江南事,在世家官吏中很快传开,不少人争先恐后地要设宴替陆暄接风洗尘。 陆暄平日里就最烦这种场合,加上近日情绪不佳,杜无为小心翼翼地问过之后,能推的全给他推掉了。 唯独有家不太好推辞,就是芜城莫家的。 莫家盘踞江南多年,世代为官,加上祖上有个开国宰相莫文正公,虽然后来几代因避世而隐居不仕,但受祖先荫庇,还是很有地位的。 而且莫家的公子莫兴泽在朝廷颁布了吏改令之后,似乎很是激动,连写了三篇文章表示支持,并且有意参加今年的秋闱考试,莫家也因此举家搬到了杭州。 陆暄本来想推辞,却在无意之中听说,那莫兴泽算是苏婵的半个学生,苏婵每回来杭州,他必会拿着自己新写的文章去请教。 杜无为也说,苏婵对这个少年很是赏识,说他虽然出身世家,但身上并无任何官僚气息,还亲自写过文章夸赞过这人。 于是陆暄犹豫许久,最终还是应下了。 这个消息出,不光是莫家,其他世族的人也纷纷私下里和莫家交涉,莫家因此讨了不少好。 莫兴泽看不过去了,想去劝母亲,然而莫母却凶他:“你怎么也学你老子那榆木疙瘩?送上门的好处都不捞,真当你太爷爷留下的东西够咱们家吃辈子啊?” 说着,还命人去给妹妹莫青兰赶制了几件华丽的衣裳,像是准备带她参宴。 莫兴泽看到母亲和妹妹兴致盎然地试着衣裳,皱眉,“爹不是说不让你们去吗?” 莫母不高兴了,“你懂什么?” 她把件质地轻薄近于夏装的桃红色褥裙拿到莫青兰身上比划了番,毫不避讳道:“你和你爹都是死脑筋,等你们俩升官发财,我和你妹妹都该饿死了!” 莫兴泽瞬间明白母亲的用意,顿时有些火大,把抢过莫母手里的衣服,“娘——” 这时外头丫鬟进来,“夫人,少爷。少爷,客人已经到了,老爷让你赶紧去前厅帮忙。” 莫兴泽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的时候,莫母赶紧把人推搡出去,“行了行了,去忙吧,这里交给我就行了。” 莫兴泽不放心,“那你们别添乱啊。” “放心吧。” 莫母随口搪塞了句,转而就把个不足掌心大的纸包放进了莫青兰手里。 “这是?” 莫母握着女儿的手,意味深长地笑了声:“青兰啊,母亲后半生的荣华富贵,可就指望你了。” …… 虽是不喜这种场合,但既然应下了,陆暄还是早到了会儿。 他不想同太多人应酬,好在莫家事先了解了这位太子的脾性,并未宴请太多人,陆暄到了之后,便由莫兴泽领着直接去了茶室。 头回接见这样的大人物,莫兴泽还有点紧张,加上这位太子似乎是不大好相处,路上也没说几句话。 安置人坐下之后,莫兴泽斟了茶,不尴不尬地说了句:“殿下,您在此处稍坐片刻,会儿家父会——” “你多大年纪了?” 陆暄突然开口,莫兴泽顿了顿,不知他为何会问这个问题,还是老老实实回答:“回殿下,入秋就十八了。” “没娶亲?” “没。” “有看上的姑娘没?” 莫兴泽讶然,不明白为何第次见面太子就问他这么私人的问题,犹豫片刻才答:“……没。” 陆暄便沉默下来,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来杭州这些天,他把那些叫得出名字的、年龄相当的青年男子全都排查了遍,试图找出那个,苏婵即将要嫁的人是谁。 他也不知道自己这么做有什么意义,但就是忍不住,就是十分迫切地想知道,那个人究竟是谁。 过了会儿,陆暄又抬眼看向莫兴泽,“听说,你跟苏婵的关系不错。” 语气莫名带了几分凉意,好似质问般,吓得莫兴泽连连摆手,“没有没有没有,苏姑娘只是把我当学生看,我也很敬重她。我们书院很多人都这样的。” “很多?” 陆暄声音瞬间冷下来,莫兴泽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话,吓得跪在地上磕头,“我们都只是当苏姑娘是前辈,没有他想,绝无任何亵渎之意。” 看把人吓成这样,陆暄自己都愣住了,不由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缓了语调,“跪什么跪?起来说话。” 莫兴泽伏在地上不敢动,陆暄想了想,把手边刚斟的茶喝完,点了点桌子,“起来,倒茶。” 莫兴泽这才忐忑起身,擦了把脸上的汗,颤抖着双手去给陆暄倒茶。 “你在哪个书院念书?” “长青书院,”莫兴泽斟完茶,又补了句:“就是杜大人家门边上那个。” “她什么时候来的?” 莫兴泽反应了下,明白这个“她”是谁,“大概……两年前吧?病好了就来了,我也记不清具体什么时候了。” 陆暄神色顿,“病?” 莫兴泽点点头,“苏姑娘刚回老家的时候生了场大病,折腾了许久,这事儿大家都知道。” 刚回老家……那不就是三年前么? 想到这个,陆暄突然有点烦躁,又想到肖唯唯说的话,她最难熬的时候他不在,兴许她那场病,还同他有关系。 “不过现在,”陆暄心不在焉地喝着茶,莫兴泽在旁给他续,时竟也没那么紧张了,“苏姑娘没事便去云游,有时候去很远的地方,半个多月不定回来,应当是痊愈了吧。” “云游?” “嗯,听说是不想成亲,逃婚去的。” 脱口而出后,莫兴泽才惊觉自己说了什么,赶紧就要跪下赔罪,却见陆暄突然起身,眼里情绪翻涌着。 “——所以,她还没有定亲,是吗?” …… “姑娘,老爷来信了,说明儿早才能到。” 翻书的手顿,苏婵抬起眼眸,神色有几分凝重的,“看来祖母这次的情况不太妙。” 林芳砚毕竟年事已高,平日里虽然看起来康健,可但凡遇着点小伤小病,便许久不见好。 青音在苏婵身旁跪坐下,替她整理起从家里带来的书籍,“姑娘别太担心了,老夫人吉人天相,不会有事的。” 说着,她又想到了什么,补了句:“老爷还说,梁公子又去了趟家里,还请了好些个大夫过去。” 提到这事,苏婵突然有些心烦,书也看不进去了。 梁桥文近来上门得过于频繁,梁家那边又逼得紧,起先苏世诚在家,苏婵倒也不怎么担心,可如今苏世诚出来了,苏夫人耳根子软,她生怕个不小心,母亲就做主应下这门亲事。 “去给母亲修封书,等明儿父亲到了,我得回去趟。” 便是这时,外头云知急急喊道:“姑娘!出事了!” …… 陆暄被摆了道。 他喝的那壶茶有问题,然而当时他光顾着问莫兴泽话,竟是把那茶喝得干干净净。 等莫兴泽出去取茶的时候,外头突然飘进来阵香,跟着便来了个妇人带着个姑娘。 那会儿陆暄神思已经有些迟钝了,只听到对面的人说,似乎是莫家的主母和小姐。 他满脑子都是苏婵尚未定亲的喜悦和她生那场病的忧心,听得来人的话,也只是平淡“嗯”了声,突然就有些着急的,想要去找苏婵问个清楚。 然而起身,他就发现了不对,这时莫母让莫青兰去扶他,阵莫名的香气飘入鼻息,陆暄条件反射地甩开人,怒喝声:“滚!” 后面的事他记不清了,只知道宴席正要开始,但是他跑了。 身上燥热得厉害,像是有万只蚂蚁在啃噬他般,口也干得很,有股陌生的异样感从下腹传来。 陆暄踉跄了路,额头上淌着豆大的汗珠,身边的随从想搀扶他,都被他暴躁地把推开了。 他只想要苏婵。 此时,此刻,他只想要找到苏婵,找她问清楚。 为什么骗他? 三年前生了什么病? 她这么多年没嫁人,是不是…… 陆暄有些痛苦地深吸口气,那份苦涩里好像又裹入了几分带了希望的甜,他站在苏婵家门前,终于有些支撑不住。 ……是不是,还在等他? …… 陆暄是被人搀进去的。 他喝了整壶下了药的茶,全部的力气都用来克制药力,如今躺在榻上还在不断冒汗,浑身滚烫得厉害。 苏婵手搭在他腕上,眉头紧皱,立刻察觉出他被下了何种药。 可解这种药的方子她记得并不完全,只知道几味最要紧的,也来不及写,便口头说来让云知赶紧去抓。 又看向陆暄手下的随从,心里莫名压了股火气,但没有发作,只问道:“方才这路有没有什么人跟着?除了你们,还有没有别人知道太子出事了?” “……没有,我们有几波人,我们负责护送主子,另外还有人在……” 苏婵打断他,声音有点冷,“几波人,还让你主子变成这样?” 随从顿时哑口。 这时陆暄突然伸手扣住苏婵的手腕,微凉的触感好像让他理智回来了几分,又好像让那股难以启齿的燥热感越来越强烈。 他艰难开口,“你们……都出去……守着……” 苏婵很快明白他意思,皱眉,“这个时候,你还是担心你自己吧。” 陆暄仰躺着,呼吸有些急促,他痛苦地闭上眼,越加紧握着苏婵的手腕,从齿缝挤出个字:“出去……” 必然不是在对苏婵说。 随从们面面相觑,识趣地退了出去,苏婵也同青音说:“去打盆冷水过来。” 房间里只剩下他两个。 苏婵很清楚陆暄如今中的是什么药,也清楚给他下这药的人打的是什么算盘,更清楚,自己现在恐怕,是不合适呆在这里的。 可偏生陆暄抓得紧,她挣脱不开,便试图商量,“你放开,我让裴逸来给你擦下身子,应该会好受些。” 陆暄哪里肯放?白皙的手腕上似乎都有了指痕,他看到苏婵身上留下了他的印记,那股令人羞耻的冲动就愈加强烈。 他开口,声音沙哑:“你在怕什么?” 苏婵冷静回应:“我没在怕,我只是……” 话音未落,她整个人便被拉到了榻上,陆暄翻了个身,将她压下,似乎对她的话术了如指掌,含糊不清地接道:“只是什么?担心我?” 他身体又烫又沉,压得苏婵有些喘不过气,眼看着他就要压下脸,苏婵猛然偏过头,避开了他的触碰。 陆暄顿,汗水自他鼻尖淌落,滴在她脸颊上,他低头舔去,身下姑娘猛然颤,抬手抵住他胸膛,想要推开他。 陆暄反握住她,拉在唇边亲了亲,如三年前样,突然张口狠狠咬了口她的手腕,在她手腕的内侧留下他的齿印。 苏婵闷哼声,又咬着牙,没让自己发出声音。 “你还在怪我。” 大约是因为忍耐,陆暄脸颊通红,眼睛也有些红,他克制着自己,额头虚抵着她的,“三年前……你还怪我,对不对?” 苏婵沉默着,陆暄的脸偏了个方向,滚烫的唇自她下颌点点吻过,带着隐忍与难耐,又像在擦拭件珍贵的瓷器,细致却又不敢过于用力。 “你还记不记得我说过的话?” 他抬手,将苏婵鬓角被打湿的发撩去她耳后,缓缓低下头,“你可以拒绝我,随时。” “哪怕是现在,我难受得快要死掉了,我也不会强迫你。” “但是你得回答我个问题,”他连呼吸都变得格外艰难,“你根本没有要嫁人,为什么要骗我?”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一步到位。 陆暄:感谢助攻。 审核:往哪里跑! 第89章 晚了· 屋内是一阵难言的窒息,寂静到只能听到彼此急促的呼吸和心跳声。 陆暄眼神炙热,眸底带了显而易见的欲.念和强烈的占有,尽管他奋力压制着,可他自己也清楚,撑不了太久。 能从莫家一路到这已经是极限,面对朝思暮想的人,他只觉得她带了几分柔媚的眼神和饱满的红唇比那药的效果还要迅猛。 这时青音打了水过来,人刚到门口陆暄便听到动静,低喝了声:“出去!” 青音一顿,没来得及思考,门前看守的侍卫就已经很懂事地把人拦下了,接过了水盆却也没送进去,反倒是识趣地拉上了门。 “……” 苏婵没有回答他,也没法回答,他嘴上虽然说着不会强迫她,可实际上也没给她思考和退缩的余地。 她刚一张嘴,陆暄的脸便压了下来,长舌直接抵入她口腔,放肆地搅扰着,啃咬着她的唇瓣,好像是要把不在彼此身边的这三年补回来一般。 药力驱使下,陆暄的动作比以往都要粗鲁不少,没一会儿,苏婵就感觉自己口中一股腥甜,不知是谁的嘴唇被谁的牙齿刮破了,她这会儿也感觉不到疼,整个人轻飘飘的,又有点燥热,好像和他一起被炙烤着一般。 苏婵喜欢穿交领,今日也是,他用嘴撕扯着她领口的衣襟,白色的领口便蹭上了浅浅的唇印,不知是她口上的胭脂,还是他们谁的血。 在她锁骨的位置磨蹭了很久,陆暄大掌伸进她后腰和床板的缝隙之间,突然将人猛地往上一抬。 突如其来的失重感让苏婵陡然间清醒了几分,又好像被他按入了更加水深火热的境地,她艰难维持着所剩不多的理智,伸手挡住了陆暄继续往下的手,心跳得飞快,又有点难以言喻的羞赧。 她觉得自己好像在天上飘,恍惚间觉得,云知应该买了药回来了。 “苏韫玉,”陆暄没理会她的阻挡,反而把她的手拉起来环住自己的脖子,手托着她后腰,让两人贴得更紧一点,“你刚刚没有拒绝。” 他手猛然用力,撕碎了她腰上的布料,“现在已经晚了。” …… 下雨了。 这个季节的杭州似乎难见几回晴天,至少苏婵印象里是如此。 可这个时节的雨一贯温柔绵长,不像如今这般,又急又密,让人闪躲不及,难以呼吸,雨滴噼里啪啦地打在屋顶上,又沿着屋脊急急流淌而下,冲刷着尘土,仿佛要将一切都归于寂静。 她听着窗外的雨声,恍惚间想到了前不久外出游历时在山间看到的云海,云雾弥漫山谷,茫茫一片,看似寂静,实则内里却汹涌澎湃。 她觉得自己如今就好像置身于骤雨中的山巅,被变幻莫测的云海翻涌着、吞噬着、淹没着,时而轻如绢丝,时而又怒冲云霄,每一次她被重重地卷起往山巅的方向抛去,失重感让她下意识想要去攀附什么东西时,又被稳稳地接住,温柔地包裹着,带着湿意与缱绻。 如此反复的刺激感让人有些受不住,便只能如藤蔓一般,紧紧地攀附着被同样被淹没在云海中的大山,一起浮沉涌动。 她知道自己本不该到这里来,可如画卷一般美妙的山峰与云雾对她来说具有足够的吸引力。 过了许久,她才在恍惚之中意识到—— 雨好像,小了不少了。 …… 陆暄从莫家出来时太阳还没落山,到药力彻底退去天已经黑透了,外面刚刚下了一场雨,这会儿还能听见水从屋檐上淌落的声音,滴滴答答的。 旁边苏婵沉沉睡了去,筋疲力尽,头发和衣襟一样散乱不堪,发丝也被汗水打湿,黏糊在脸上,她眉心轻轻蹙着,似乎是不太舒服,但又实在没力气去管了,便将就着睡去。 陆暄赤脚下床,把床下扔得乱七八糟的衣服踢到一起,看着他和她的衣物剪不断理还乱地缠在一起,心里陡然冒出了一种莫名的满足感。 他裹上衣裳,让外面的人端了盆热水过来,给彼此简单清理了一下,而后重新躺回去,小心地把人搂进怀里。 看了她一会儿,陆暄伸手帮她把烦人的头发拨开,吻了吻她眉心,低低呢喃着她的名字,下巴轻轻蹭了蹭她额头,额头抵着她的,满足地合上眼。 今晚能够睡个好觉了,他想。 然而到了后半夜,苏婵醒了。 意识清醒前,身体的痛感先传过来,骨头像被人拆散了似的,一动就疼。 苏婵懵了一会儿,昏睡前的记忆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几乎是同时,她意识到旁边还睡着一人。 或者说,她是被那人抱在怀里的,稍微一动,腰间的手臂便收紧了些,人却没醒,只是低低呢喃了一声什么。 苏婵看着仍旧熟睡中的陆暄,想到他的放肆行径,顿时火冒三丈,一脚把人踹醒后,挣脱他就要下床。 陆暄睁眼后本来还有点起床气,眼看着苏婵已经起身坐到床沿了,才赶紧坐起来,“你要去哪里?” “你管不着。” 苏婵声音冷冷的,随手拿起床头的衣服披在身上,而后拿了身干净的去了净室,“嘭”地一声关上了门。 “……” 头一回见苏婵发这么大火,陆暄一时有些震惊,可又明知道原因,一时有些烦躁地抓了抓脑袋,不知所措。 ……可也不能完全怪他啊。 陆暄摸了摸鼻子,盘腿坐在略有些凌乱的床榻上皱着眉思索一会儿面对苏婵应该说些什么的时候,苏婵已经从净室出来了,板着脸一言不发。 她进去时只拿了干净的里衣,大约是洗了个澡,发梢还沾着水汽,贴到她身上,打湿的地方隐隐可见底下的肉色。 陆暄赶紧移开视线,脑子里不由得又冒出了方才的画面,一时又觉得有些燥热,便掩着唇干咳两声,耳朵通红,不敢去看她。 苏婵从柜子里翻出一套新衣裳穿上,又拿了件薄外套,似乎是准备出去。 然而她刚走到门口,门拉开了一半,就猛地被人合上。 陆暄赤着脚站在她面前,因为着急而有些微喘的,“去哪里?” 苏婵冷着脸,“让开。” “不让,”陆暄手按在门上,犹觉不足,干脆整个人横过去堵着门,反手插上插栓,“不把话说清楚,我不会让你走。” “说什么?” “……为什么骗我?” 陆暄对这个问题十分在意,“你压根没嫁人,也没想过嫁人。” “我几时说我要嫁人了?” 陆暄噎了一下,下意识道:“那天晚上……” 苏婵没说话,淡淡地看着他,这让陆暄不由开始自我怀疑,努力回想着她说的话,发现…… 她好像确实,没有说过。 陆暄一时有些尴尬,硬着头皮,“那你不就是那意思……” “哪个意思?” “就,默认了,还说自己过得好,让我放心,”陆暄越想越觉得委屈,“既然没有,你就应该先否认,再说后面那些,不然我会误会。你知道我当时都难过死了吗?” “你自己误会,反过来怪我?” “……没,不敢。” “还有什么话要说?” 陆暄低着头,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是觉得她说话时的语气和态度与从前差了许多,便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她,眼里有什么东西在涌动。 苏婵推他,他也不犟着了,任由她把自己推到一边,拉开插栓,打开门。 在她即将一脚跨出去的时候,陆暄终于忍不住喊出声:“苏韫玉。” 隔着一扇门,他的声音如他的情绪一样低到极致,“……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苏婵脚步一顿,扶着门的手暗暗紧了紧,她终是吐出一口气,语气僵硬的,“净室留了热水。” 她松开门,头也不回的,但还是告诉他:“我去书房了。” …… 陆暄匆匆洗了个澡,头发也没来得及擦就跑去了书房,生怕苏婵走了似的。 瞧见姑娘安安静静地坐在点了小灯的桌案前,手撑着额头不知在做些什么,他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可心中又有几分酸楚,明明刚刚才做过最亲密的事情,怎么反而他们的关系好像还不如从前了? 书房的门一直半开着,陆暄就那么站在那里,没进去也没打搅,不知过了多久,苏婵觉得脖子有些酸了,抬起脸休息的时候才注意到他。 大约是刚洗完就出来了,他头发还半湿着,杭州这个季节虽然没有京城冷,但夜风一吹还是有点冷意的。 “怎么不进来?” “……怕你还在生我气,”陆暄揣着手,吸了吸鼻子,“好冷哦。” 见他又用惯用的招数,苏婵淡淡抬眸,看着他连打两个喷嚏,重复:“好冷。” “冷就回去睡觉。” “……” 陆暄默了一会儿,“我突然觉得还行,不算特别冷。” 嘴上虽还在置气,苏婵却已经起身去外头拿了块帕子进来,经过陆暄时他侧过身,但衣袖还是扫到他手背,弄得人心生恍惚。 陆暄愣愣地看着她出来又进去,却没有回去小桌旁,而是拿了蒲团跪坐到膝盖的木榻上,见他不动,方才皱眉出声:“过来。” 陆暄回过神,“哦”了声,乖乖坐到木榻边上,苏婵便拿着手里的干帕子细细地给他擦着还未干透的头发。 极其温柔的,一时让陆暄有些拿不准,她这到底是生气还是没生气。 “一会儿我叫青音把我房间的褥子换一下,”苏婵声音听起来还算平稳,“你睡我房间。” 那褥子被折腾得确实有点惨不忍睹,陆暄心不在焉地“哦”了声,又反应过来什么,侧过头问:“你呢?” “我睡书房。” “那我也睡书房。” 苏婵手停住的同时,陆暄也反应过来不对,立刻补充:“我的意思是,我怎么能让你一个姑娘睡书房呢?” 沉默了一会儿,苏婵继续手里的动作,红唇轻吐两个字:“也行。” 就这么不尴不尬地相处了一会儿,苏婵帮陆暄把头发擦干后,便起身,“那我去叫人帮你铺——” 声音戛然而止。 就在她半起身准备下榻的时候,陆暄突然反手抱住她,侧脸贴着她腹部,就那么轻轻地靠着。 苏婵身体一僵,“怎么了?” “……这些年,”陆暄沉默了许久,方才轻声问出口:“你是不是过得不好?” 问得苏婵一愣,也不是没觉察出他的愧疚与自责,更是深知—— 这些年过得不好的,其实是他。 今年他就二十了,冠礼之后,朝廷的官吏们都变着法子给他塞女人,当年他的底气,来源于长公主和肖家、还有她在背后的支撑,可这辈子为了不重蹈覆辙,长公主已经放权,她又被送出京城,那些重压,便全被扛在他一个人身上。 叹了口气,苏婵抬手轻轻抚摸他的后脑,软了语调,“不是跟你说了吗?我挺好的,你放心吧。” 陆暄没应,只是更紧地圈住她,有点想问三年前她生病的事,可几度开口,话都卡在了喉咙里。 便只闷闷地“嗯”了声。 二人再度陷入沉默之中。 其实该发生的不该发生的,如今都已经发生了,这个局面也是陆暄事先没有预料到的,做那事的时候因为被药力影响意识涣散,加上面对的是心爱之人,难免有些失控。 如今清醒了,再去回想,除了有些燥热和口干,便只剩愧疚了,毕竟这种事,吃亏的还是她。 便哑声抱歉道:“对不起。” 许是又想起当时自己没太受控制,弄红了她的眼眶,陆暄又是心疼又是自责,小声补了句:“让你受委屈了。” 苏婵以为他是在说三年前的事情,沉默了一会儿,“其实你做的也没错,我不委屈的。” 她正想着要不要问他这几年的情况,刚要开口,就见陆暄抬起脸,忐忑又紧张地望着她,“那……你还疼吗?” 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的苏婵:“……” “应该……会很疼吧,我看你都哭了,”陆暄自顾自地说着,好像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又怕提这事她生气,便捂着背委屈巴巴,“我也好疼,你指甲好长,把我背都抓破了,本来没觉得,刚洗澡的时候火辣辣的。” “……闭嘴。” “……哦。” 陆暄安静了一会儿,又抬起头,还没张嘴苏婵就知道他要问什么,很干脆地捂住他嘴,把人推到一边去。 …… 第二天清晨又下起了小雨。 睡了一夜后,苏婵觉得身子好受多了,青音和云知早早便守在了房门口,欲言又止的,见姑娘出来了,才不尴不尬地进去服侍。 隔壁那位还没醒,可如今再怎么分房,也不过是欲盖弥彰,明白的人心里都明白,青音尤其忧心忡忡。 想着,姑娘的清白没了,若太子执意娶她、带她回京城怎么办?若不肯娶她,那姑娘平白无故失了贞,又怎么办? 就这么心不在焉地给苏婵梳着头,青音突然瞥见了苏婵脖子上的痕迹,起初她以为是蹭到了胭脂之类的,可这个位置,怎么可能? 然后才反应过来什么,顿时脸颊通红,赶紧低下头若无其事地给苏婵梳头。 相比之下,云知居然冷静许多,昨儿半夜苏婵醒来后,叫她去药坊抓了一帖避子汤喝了,虽然当时云知气得差点恨不得宰了陆暄,可苏婵按住她,半晌后,突然跟她说:“我是愿意的。” 既是姑娘自愿,那云知也没什么话好说,只是想着姑娘平日里明明那么理智一个人,怎么偏生这回就如此荒唐。 三个人都各自沉默的时候,外面裴逸敲了敲苏婵的房门,站在外头毕恭毕敬,“姑娘,主子醒了。” ……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吗?就算他是太子,带了那么多随从,为何还要特地来通知姑娘?? 难不成还要姑娘伺候他起床? 云知和青音对视一眼,彼此的神色都不大好看,好在苏婵听了,也只是很平淡地“嗯”了声,并没有其他回应。 裴逸在门口等了会儿,“……苏姑娘?” “怎了?” “……殿下醒了。” 苏婵“哦”了声,“听到了。” 裴逸:“……”所以呢? “又不是只有他一个睡着了会醒,不用特意来告诉我。” 其他人:“……”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我只是在描写风景!!!风景!!!!!!山上的风景真好啊!! 陆暄:我们可以作证!巫山的风景真的很好,对吧老婆? 苏婵:……滚。 尽力了orz,话说我好萌暄暄咬手腕啊笑死,有点像狗狗做标记(?) 第90章 嫁吗· 没把苏婵请过去,陆暄气冲冲地自己来了。 而这个时候的苏婵已经梳好了发,正着镜子准备描眉,听到动静了,眼睛也不抬一下,似乎是在她意料之中般。 看到苏婵的那一瞬间,刚刚还在闹起床气的陆暄瞬间顺了毛,近乎讨好地冲苏婵咧嘴一笑,十分明媚地打了招呼,“早啊。” 其他人识趣退下,青音和云知看了苏婵一眼,见她点头,方才退了出去。 “你今天要出门?” 陆暄问她,用脚勾了把椅子在她旁边坐下,定定地看她着镜子熟练地描眉。 苏婵爱美这件事,也算不得什么秘密,她虽不像京城那些闺秀那般日日涂脂抹粉,可有一件事永远是少不了的,便是描眉。 她皮肤本就极好,不在京城的这几年气色也似乎好了些,陆暄看了一会儿,觉得心痒痒,竟是拿起妆镜前另一支眉笔,跃跃欲试。 “做什么?” 苏婵还没回答他上一个问题,见他突然凑过来,警惕地往后一仰。 陆暄顿了顿,尴尬道:“我……想帮你。” 他昨夜洗了头,这会儿头发还未束上去,苏婵瞧了他会儿,默默抽回笔,吐出俩字儿:“不用。” 陆暄失望地“哦”了声,想了想,“那,我帮你涂口脂?” 苏婵动作停住,似乎是想到了三年前。 神色颤稍稍敛了些,苏婵缓缓将眉笔放下,还是那两个字回他:“不用。” 陆暄知道她想起了什么。 三年前,她好不容易决心放下芥蒂同他在一起的时候,他却利用了她的心软和他的感情,在吻她的时候渡她以药,在未与她商量的情况下,将人送出京城。 也相当于,把她从自己的世界里完全推离,不让她涉一点险的同时,也剥夺了她选择去留和爱他的权利。 是他混蛋。 那个时候他混蛋,如今的他,更是禽.兽.不如。 想到这里,他垂下眼眸,似乎是在克制着什么,他喊了声她的名字,刚要说什么的时候,就见苏婵突然往他手里递了好几个什么。 陆暄一顿,只听到姑娘说:“挑个颜色。” 他反应过来,问苏婵今日穿什么颜色的衣服,苏婵想了想,指着榻上那件碧色的交领,“蓝色。” 陆暄顺着望过去,心中大约也有了数,选了个没那么红艳却很衬那裙子气质的颜色,递给苏婵。 苏婵挑眉一笑,还以为他会挑他送的那盒。 “你给我做什么?” 陆暄又没反应过来,“嗯?”了声,就见苏婵把胭脂塞他手里,“不是要帮我涂吗?” 陆暄先是一愣,随即欢喜笑开,应了声“好”。 她的唇型陆暄太熟悉了,舌尖勾勒过无数次,他用小拇指点上胭脂小心地擦在她唇上,指腹一点点把颜色蹭上去,格外耐心。 正打算再细致地去描边时,苏婵突然避开他,自己用力地抿了抿唇,看了下镜子,然后冲陆暄笑,“这样就可以了。” 因她方才那个举动,陆暄眸色深了几分,他“嗯”了声,闷闷地把胭脂放在妆镜前。 “其实你不用自责,”苏婵着镜子,突然说了句,“不管是三年前还是如今,你没有不起我。” “贞洁、名声什么的,我来说早就不重要了。而且我本来,也没想过要嫁人。” “所以,就当是你情我愿的事儿,你不用太放在心上。” 陆暄没想过她会说这样一番话,总觉得这与他印象里的苏婵大相径庭,可仔细一想,又觉得是情理之中。 她能在京城喝醉了酒躺在船上,随着水流四下飘荡,可见她骨子里,本身就是一个性情洒脱、不惧世俗的人,只是在京城时,她的身份和她的责任将她束缚,如今离了那囚笼,反倒让她显现出真性情来。 婚姻也好,爱情也罢,不论什么而言,都不该、也不能拘束她。 陆暄也不想拘束她,可到了如今,他还是忍不住问:“那我呢?” “如果是我,”他炙热的目光带了几分期待的,不切实际却又令人渴望,“如果只是我,你嫁不嫁?” 苏婵想也没想的,“我不会跟你回京城。” 也不能,跟他回京城。 陛下如今正值壮年,朝廷大臣们又各有各的心思,太子母族有北边的兵权,加上陆暄本身就足够招人,她现下回去,是在毁他,也是在毁自己。 一个曾经和长公主关系密切、联手干政、还涉及到三年前弑君一案,她现在,是不可能以另外一个身份跟着陆暄回去的。 况且,京城的人定然还记得她曾在国子监,还是他的师长,她纵然帮不了他,也不可能让他面临任何风险。 “……如果不回京城,”苏婵瞳仁一缩,皱眉看向他,却见陆暄的神色坚定得不像是在开玩笑,格外郑重地问她:“如果只是你和我寻常过日子,不回京城,也不牵扯任何的名利纠葛。” “你,苏韫玉,”他迎着她的目光缓缓靠近,一字一顿:“愿不愿意嫁给我?” “我……” 苏婵迟疑张嘴,刚吐出一个字,陆暄便突然偏脸压过来,毫无预兆地吻上她的唇,如暴风疾雨一般,激烈地吻着她。 他一边吃掉自己亲手涂上去的口脂,一边把人从她的椅子上拉过来,圈进自己怀里亲,仰头含糊地重复问:“愿不愿意?” 苏婵被他亲得浑身发软,尤其是昨天经历了那事之后,总是会微妙地联想到,大清早上的,房门还敞开着,她还要出门,不可能任由他胡来。 可她越是推搡,陆暄就越是按着不让她逃,气得苏婵咬牙切齿:“陆温昀,别太过分!” 陆暄顿了顿,倒也真的停下了亲吻,转而低低笑开,看着她嗔怒又带了绯红的神色,他忍不住仰头轻啄她嘴角,“再喊一声。” “……陆温昀?” “嗯,再喊,”他笑得像个不停讨糖吃并得到满足的孩子,“再喊一声。” “陆温昀。” “诶。” 苏婵神色颇有几分一言难尽,“你是不是傻了?” 陆暄还真笑得有些傻气,他低头在她脖颈处蹭了蹭,但没做过分的举动,继续刚刚的问题:“嫁给我吗?” 苏婵沉默许久,正要开口的时候,就听到外头云知躲在门后头敲了敲门,似乎是怕打扰他们似的,小心翼翼:“姑娘,老爷到了。” 到这么早? 苏婵有些惊讶,但很快又冷静下来,立马把陆暄从椅子上拽起来往外头走,“快翻墙出去,别让我爹在这看到你。” 陆暄反应过来,下意识应了声“哦”就要跑路,可转而一想又觉得哪里不,便停下脚步折回来,“咱俩光明正大的,又不是偷情,我有什么好跑的?” “而且,姑娘,”云知接过陆暄的话,指了指嘈杂声传来的方向,吞吞口水,“已经……来不及了。” 苏婵:“……” …… 昨儿陆暄在莫家被下药的事情,苏世诚已经听说。 毕竟临近开席出尔反尔,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况且有人亲眼目睹了莫家夫人带了莫青兰慌张回到后院,发生了什么自然也就不言而喻。 莫家清誉毁于一旦,发生这等令人不齿的事情,莫老爷被气得病倒在榻,如今莫家也是乱成一团。 苏世诚知晓后不禁唏嘘,还来不及作出反应,便听说太子昨儿,最后是在苏婵那里过了夜。 他起初不敢相信,等赶到后,果真见着尚未束发的太子与苏婵并肩站在她闺房门口,这一大早上的,必然是刚梳妆完,苏婵唇色虽然比往常深了几许,但看得出并不是涂了胭脂,反而是陆暄嘴角染了点暧昧的红。 苏世诚差点跟莫家老爷一样,气得背过气去,得亏下人搀住了,才让他勉强站稳。 “韫玉,”见过礼后,苏世诚缓了老半晌,才终于开口,“听杜大人说,你今日要去长青书院讲课。” 苏婵瞬间明白了,这是要支走她。 她犹豫片刻,正要开口,就见苏世诚闭了闭眼,“去吧,晚些时候,你还得回你母亲那。” 苏婵抿抿唇,应了声“是”,给陆暄行了礼之后,便准备走了。 经过苏世诚时,她压着嗓子,用只有他们两个能听到的声音说了句:“爹,您别怪他。” 苏世诚深吸一口气,和陆暄一起目送苏婵离开后,他才转过身,脸上虽然还算恭顺,却不带丝毫笑意。 …… 陆暄束好发后,便随着苏世诚去了书房,昨儿他过夜的地方,如今都已经拾掇干净。 他与苏世诚面面跪坐着,神色坦然,只是倒茶的手,还是莫名地有几分紧张。 苏世诚察觉到,面上却不显,等陆暄将茶放到他面前时,他突然起身走向身后的柜子,四处翻找了一阵,终于找出一个被锁上的木匣子。 留在家中服侍的青音见着了,忍不住犹豫出声,“老爷,这是……” “去姑娘房里把钥匙找出来,”苏世诚打断青音,“把它打开。” 虽然不知道那木匣子究竟装了什么,可毕竟是苏婵的私物,她一直锁着不让任何人触碰,如今却要当着太子的面打开…… 青音低下头,没动。 “怎么?她现在,连我的话也不听了?” 听得苏世诚沉声问道,陆暄大概猜出了什么,便站起身解围,“先生,那毕竟是苏婵……姑娘的私物。” 见状,苏世诚也没多说什么,他抱着匣子往外头走了些,安静了一会儿,突然将之狠狠地砸向地面。 毫无预兆的,其余人皆是一惊,看着那本被锁得好好的木匣子被砸破,露出裂缝,但里面的东西并未完全掉出来。 苏世诚于是又蹲下去准备徒手拆,陆暄见了忙上前,挡住苏世诚的手,“我来。” 他力气大,稍一用力,那木匣子便从摔开的缝隙处裂成两半,从里面掉出了一把短小精致的袖刀。 那袖刀陆暄认得,刀柄上镶嵌着一颗珍贵红玛瑙,刻着篆体的“暄”字,是他当年送给苏婵的自己的随身之物。 陆暄一顿,将那把刀从地上捡起来,大拇指指腹轻轻摩挲着刀身。 苏世诚把木匣子里的其他东西拿出来,不过是一卷宣纸,他把它放在地上摊开,一张张抽出来摊开,拿东西压平放在地上。 陆暄视线扫过去,呼吸猛然一滞。 “这些……” 苏世诚沉默片刻,“都是韫玉画的。” 眼里便像是揉进了什么细碎的光亮似的,温暖而又明亮,带着旁人从未见过的温柔,陆暄的手指轻轻放在了光滑的画纸上。 脑中陡然浮现了一个个孤独又寂静的日夜,苏婵伏在画桌前细细勾勒他面容的情形。 她应是带着怎样的心情呢?是否和他一样,无时无刻不在想她,念她,将她的模样刻进了骨子里,奈何他没有一双擅长丹青的手,不能像她这样,把思念落在纸上。 “她又开始画画了。” 陆暄声音有几分沙哑,他就说,她的那份灵气和才华不该被朝堂的那些尔虞我诈所泯灭的。 然而他手下的那些画卷,全都是未完成品,有的只勾了轮廓,哪怕是完成度高些的,也连颜色都没有上完。 苏世诚撑着自己站起身,缓了一会儿,才轻声开口:“可那孩子心性不似从前那般,如今已经画不出一张完整的画来。” “她郁结在心,三年前回来时生了一场病。起初以为是水土不服加上入冬引起的风寒,辗转多日不见好,才知这病非药石之力所能解。” 说到这里,苏世诚突然顿住,沉默许久,方才哑声道:“我知道应该不完全是因为殿下,那孩子,一定是经历过一些什么让她觉得很痛苦的事情。可她什么事都藏在心里,大约是压抑得久了,突然便爆发出来。那段时间她把自己关在屋里画了这些半成品,好像是执着地想去证明什么,可她画来画去,都是在画同一个人。” 陆暄低垂着眼眸,没有说话。 苏家人心气都高,苏婵也是如此,她当初在京城搅弄风云时许久不曾拿起画笔,怕就是觉着自己手上做了那些不干净的事情。 她打小跟在曾祖父苏谷乙身边,那位老者最恨这些权术斗争,更不屑与政客为伍,可苏婵那时云淡风轻地告诉他,她是个政客。 可她哪里像个政客了? 许久后,陆暄才沙哑开口:“先生同我说这些,是怕我会辜负她?” 苏世诚反问:“事已至此,太子殿下打算如何?” “我会娶她,”他语气格外坚定,眼里带着少时独有的明朗,从地上站起身郑重地看向苏世诚,抬起右手发誓:“她心里既有我,那我这一生都绝不会负她。这一点,我可以向先生保证。” 当初陆暄在国子监时虽然顽劣,但苏世诚能看出他心性是好的,只是无奈生于皇家,迫不得已装作那般不学无术的模样,以求自保。 若是那时,面如今木已成舟的情况,苏世诚或许不会像现在这般纠结。 可到底,如今的这个青年人,肩上有着他无法放下的责任。 苏世诚沉思片刻,“我听韫玉说,当年她之所以会离开京城,是殿下你亲自送她出来的。” “是。” “为什么?” “朝局复杂,我不想她面临一丁点儿风险。” “那如今的朝局,就不复杂了?” 陆暄如实回答:“复杂,且风险很大。一招不慎,便会满盘皆输。” 听了这话,苏世诚笑起来,“太子殿下,老夫都听糊涂了。朝局风险很大,你也不想韫玉被牵涉其中,娶她?殿下这是在自相矛盾啊。” 大约是有些疲累,苏世诚走到旁边坐下,手撑着膝盖轻吐出一口气,缓缓说道:“我知道韫玉心里有你,也知道至少目前来说,殿下刚刚那番话是出自真心。并非老夫不信任殿下的能力,而是这政治斗争,实在是残酷得很。” “且不说韫玉是否愿意再跟你回去那个漩涡,她曾在国子监任教,纵然年纪相差无几,可真论起来,她也是殿下的老师。你若娶了她,将来在京城,你二人要如何自处?难道要让你们的余生,都被人戳着脊梁骨过日子么?” “况且大启这些年,深受外戚所害,哪怕陛下与皇后伉俪情深,如今也不能完全信任殿下与肖氏一族。而韫玉当年在京城干的那些事,所有人有目共睹,她既有这个能力,纵然无干政之心,也不能保证其他人会不会心怀芥蒂。而殿下将来若登上至尊之位,回想当初,又如何能全然不提防自己的枕边人?” 说完这些,苏世诚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如长者一般语重心长,“孩子啊,情爱之事固然简单,可一旦杂糅了外在的这些因素,就会变得复杂而不牢靠。世间万物皆在变化之中,没有什么能永垂不朽,何况情爱?纵然你如今承诺绝不会辜负韫玉,可作为她的父亲,我不能不为她的将来考虑,所以——” “请太子殿下恕罪,老夫绝不能同意,将我唯一的孩子嫁给殿下。” 作者有话要说: 苏世诚:稍等,我来助攻最后一波。 陆暄:岳父大人的助攻方式果然独树一帜。 还有两章正文完结!因为前面说了这周更完,所以,今晚8点一更,明早8点一更!!都是大肥章嘿嘿,直接一步到位。还有一些小情侣日常(对,就是那个,给陆温昀正名他不需要药也很行)放在番外里,番外等两天叭。 第91章 承诺· 长青书院。 苏婵比原定的时辰早到了许多,跟山长和杜无为说了会儿话后,她便去准备了。 早些年在书院讲课的人是苏世诚,后来山长试图让女子也能接受教育,便请了林芳砚,每逢十便在院内设专门的女子课堂。 今日恰逢初十,林芳砚不在,杜无为便委托了苏婵。 可苏婵看上去似乎有点心不在焉。 她手里拿着一会儿要讲的卷册,看着上边写得密密麻麻的字迹,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心里总还是记挂着正独自面对苏世诚的陆暄,还有不知道会同陆暄说什么的苏世诚。 她太晓得苏世诚的性子了,方才那个神情,定然是晓得昨夜发生了什么。 “姑娘,您是担心太子为难老爷么?” 一旁的云知忍不住问,苏婵听了,不禁笑,“太子不是那样的人。” “姑娘,您总替他说话,”云知有点不高兴,“打先前第一回 见到太子,您就向着他。您该不会,那时候就看上他了吧?” 苏婵没恼她这么说,嗔了句:“多嘴。” 昨儿被那样折腾了一番,身子还是有些疲累的,所幸距离定下的时间还早,她同云知说了声,便头撑着额头,靠在书桌上闭目浅眠。 然而一闭眼,脑中竟不自觉浮现那时的画面,她轻轻蹙着眉,在旁人看不到的地方悄然红了脸颊。 ……罢了。 没一会儿苏婵睁开眼,叹了口气,放弃了。 便是这时,旁边响起一声突兀的:“就休息好了?” 声音虽不大,却把苏婵吓了一跳,她看向不知何时跪坐到她旁边的陆暄,左右不见云知,就问:“你怎么过来了?” “我听说你在这,就过来了,”陆暄手撑着下巴,眼里带了笑意,“云知说你还能歇半柱香的时间,要不要眯会儿?” 说完,又怕她顾忌什么似的,便补充:“你别担心,外头有人守着的,不过一般应该也没人会过来。” 苏婵盯着他看了半晌,奈何眼前人坦坦荡荡,直直迎着她的目光,不带半点躲闪,她头一回在他那里窥不见分毫。 想了想,她漫不经心问了句:“你同我爹说什么了?” “你怎么就笃定是我说了什么而不是你爹说了什么?” “陆温昀,”苏婵凝着他,一字一顿,“有事得跟我商量。” “当然,我指的是和我有关的事情。其他的,你要愿意的话也可以。” 明显还是看出了点什么。 陆暄看着她,视线相缠时,她温柔沉静得好像浸了春水一般的眸子诱着他不自觉靠近,嘴角微微上扬,似笑非笑地,“你不给我名分,我怎么跟你商量?” “……” 苏婵移开目光,顺手拿起桌上的书卷,“我已经回答过你了。” “你说的是不想跟我回京城。” “都一样。” 苏婵突然有点烦躁,但她面上还算平静,轻声重复:“温昀,都一样。” 因为你不可能为了我而放弃你如今的责任,而我也无法再为了你去舍弃我的自由。 她这样想着,深吸一口气,转移话题:“刚才莫家的公子递了信给我。” 陆暄见她不愿,也不纠缠,“嗯”了声,似乎也猜到莫兴泽找苏婵做什么,便说:“你放心,他母亲干的蠢事儿,我不会迁怒于他。吏改就是减少特权,他若真有本事,便在秋闱时见分晓吧。” 苏婵迟疑了一下,还是问:“那莫家……” 陆暄挑眉,听得她说:“毕竟,还是开国宰相的后人,只是后代不得志,被迫避世而居。虽说莫夫人犯了错,可你若处置重了,寒了莫家的心,也容易叫那些本就反对你的人做文章。” “你这是在替她们向我求情?” “我只是怕你处置过了,被反噬。” “可你想过没有?昨天若是真让她们得手,你怎么办?你想过自己没有?” 苏婵一愣,也不是没想过这种情况,毕竟这世上又不是只有一个莫夫人那样的人。 便敛了下眸子,藏起眼底莫名的情绪,轻声同他说:“你本就不属于我。” “与谁娶妻生子,都是你的自由,也是你的命数,这种情况,你考虑我做什么?” 陆暄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突然拉过她的右手,宽阔的广袖瞬间沿着皮肤滑落了些,露出洁白如玉的手腕,手腕的内侧,还有他昨日留下的牙印,以及后来没轻没重时不小心落下的指痕。 他眸色深了几许,低下头,张嘴再一次咬在了原来的那个位置,用了点劲,但又把握着分寸,听到人闷哼了一声后方才松开牙齿,舌尖轻轻扫过齿印,感受到那人一阵颤抖。 苏婵想抽手,他抓得更紧,半点不让她后退的,片刻后他把留了自己痕迹的手腕递到她眼前,笑得如他年少时那般。 “你搞清楚一点,苏韫玉,”他说,“你可以不属于我,但我这一生,只属于你。” 苏婵愣愣地看着他,突然抽回手,这回他没强握着不放。 她有些不自在地把里面的衣袖往下扯了扯,发现无论如何,只要她一动那痕迹就会露出来。 女子学堂里并不全是未经人的小姑娘,也有一些成家了的妇人,若是让人瞧见,准会浮想联翩。 苏婵禁不住有些羞赧,皱眉:“你是属狗的吗?到处咬。” “到处?” 陆暄笑起来,视线渐渐往下挪,明知故问,“我还咬你哪了?” 苏婵:“……” 算了。 别同开了荤的少年郎计较这些没脸皮的事情。 …… 苏婵去给女学生们讲课的时候,陆暄不方便过去,便站在书院的一棵树下端着手等她。 从这个角度,刚好能透过窗户的缝隙看到苏婵的侧脸。 他轻勾着嘴角,想着方才苏婵吃醋脸红的模样,心头一热,而后思绪便回到了半个时辰前。 苏世诚说:“我不会同意韫玉嫁给你。” 是陆暄预想之中的回答,他并不意外,只是站着看向苏世诚,颇有几分居高临下的意味,语气也不似方才那般温和有礼。 “您知道以我的身份,若我执意要娶一个人,莫说她拒绝不了,就连您也无法阻止。” “可我没有。我把选择的权利交给了她和您,因为在这一份感情里,我想要给她和她的家人足够的尊重,我希望我与她的结合是出于相爱和自愿。我今日在这里,不是在以太子的身份向您威逼施压,而只是以一个,真心爱慕您女儿、并想与她共度余生的晚辈来征求您的意见,向苏家求亲。” “您担心的事情,也是我所害怕的。我说过,我绝不会辜负她,若我没能保护好她,让她受到了牵连或者伤害,那也算我负了她。那时莫说是您,就是我也不会放过我自己。所以,我暂时不打算带她回京城,也不会用太子妃的身份桎梏她。” 听得陆暄不打算带苏婵回京城,苏世诚豁然起身,“不回京城,你是要放弃你储君的位置么?” 陆暄摇摇头,“我说的是暂时。除非有下一个合适的人接替我的位置,否则我不会放弃我的责任。” “苏婵,我也一定要娶。她会以我妻子的名义入皇室宗册,我父皇、母后乃至朝廷所有人都会知道她是我的太子妃,但也仅限于此。我不会带她回京城去走那些繁缛又复杂的仪式,她若嫁我为妻,我会用别的方式三媒六聘、明媒正娶迎她进门。” “世人看重的名分,我会给;苏家看重的礼节,我会给;她想要的自由,我也会给。” “这些年,我极少在京城停留。一是一些事情,我与父皇都不放心别人去办,二是,我若长久留在京城,定然会有人去父皇面前挑唆,还不若当个闲散王爷与妻儿四处游历,免遭猜忌之苦。” 陆暄说这些时云淡风轻的,可苏世诚却已经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半晌后,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问陆暄:“你知道你说的这些,有多难做到么?朝局变化莫测,你又怎知在外游历一定比在宫中安全?” “先生,很多事情都难以预料,我也无法确定自己将来的处境,”陆暄语气十分诚恳,不掺半点虚假,“我的出身我无法选择,责任也无法放弃,我唯一能给的承诺,就是不管将来在什么样的处境,都会拼尽全力地让她过得好。” “我也会,毫无保留地给她我能给的所有。我知道,作为长辈,您心里我不是一个合适的托付对象。可是我向您承诺的所有,是目前我能做到、并且一定会做到的全部。” 他说话时,袖中之手微微攥紧,掌心捏了一把汗,似乎并没有看上去那般平静。 苏世诚察觉到他的紧张,好像自己的首肯对眼前这个青年来说有多么重要,可他如今分明是权倾朝野的太子殿下,就像他说的,他若想娶一个姑娘,压根不需要这般费劲。 片刻后,苏世诚又问:“若我还是不同意呢?” “那我再继续努力,”大约是等到答案,陆暄松了一口气,脸上的失落显而易见,却又很快重拾笑意,“我今年才二十,余生还那么长,再等等也行。” 听得这话,苏世诚终于缓了神色轻笑出声,已不似方才那般严肃,他生就是一张不苟言笑的刻薄样子,突然笑起来,反而和蔼了不少,看得陆暄一愣。 苏世诚笑了片刻,便重新坐回去,轻叹一口气,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当年,韫玉是这么跟我说的。” “她说自己既不能与太子殿下携手并进,更不愿成为你身上的污点,所以她注定跟你不会有结果。可是她又担心有一天你会需要她,便迟迟不肯嫁人,生怕被夫家所桎梏。她母亲着急,这两年给她相看了许多合适的人家,每每推脱不掉,她便收拾东西外出云游,一去数月不回。” “她小时候我与她母亲缺乏对她的管束,养成了她这没规没矩的性子,面儿上看上去挺洒脱,心里明明有十二分,却只显出来三分。” 说到这里,苏世诚顿了顿,看向陆暄,“她比寻常人要清醒得多,也有自己的想法,这个主,我怕是做不了,殿下若真心想要求娶,不若还是去问问她自己吧。” 陆暄定定地看了他片刻,似乎是有些恍惚,“先生的意思是……您同意了?” “我也不是顽固不化的人,”苏世诚淡淡地笑着,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你们都是大人了,做什么决定、承担什么后果都想得明白。只是你们的这份感情注定了比寻常人做出更大的牺牲,所以……” 他起身拍了拍陆暄的肩膀,“你们两个,自己好生商量吧。” …… 课讲完之后,苏婵还被一些学生拖着问了会儿问题,陆暄靠在不远处的墙上,始终耐心地等着,也不催促。 直到人走光了,他才上前,侧坐在苏婵对面,与她隔了一张桌子,忍不住嘀咕了声:“你怎么教我的时候就没这耐心?” 苏婵正收拾着桌上纸笔,见他手不安分地要拿桌上东西,不由拿笔轻敲他一下,“说话要讲良心。” “我又没说错,”陆暄看向刚苏婵不让自己拿的小盒子,“这是什么?” “朱砂,作画用的,”苏婵简单解释了句,“这种天然朱砂价格不菲,我不能收,一会儿得去找山长给人家还回去。” 陆暄听了这话,突然撇嘴冷哼了声,别过头去不再说话,看得苏婵莫名其妙的。 “怎的了?” “你怎么没教过我画画?” “我本就没教过任何人……” 话没说完,陆暄已经把苏婵刚收拾好的东西又摊开来铺在桌上,“那正好,我当第一个,最好还能是唯一一个。” 他把笔塞进苏婵手里,不容分说,“画。” “……” 虽然不理解他突然这是使的哪门子性子,但苏婵还是问了句:“画什么?” “当然是画我,”陆暄很不要脸地冲她挑眉,眼神勾.引,“这么大一活人坐在这,你总不能画那些桌子盘子什么的吧?” 苏婵瞬间反应过来,“我爹给你看我锁上的那些东西了?” 陆暄没说话,但苏婵觉得肯定是了。 不过她倒是也不觉得恼火,只是托着脸盯着他瞧了会儿,也没有因为自己的秘密被揭穿而觉得羞赧或不自在。 “你现在比那会儿长开了些,骨相都长变了,”苏婵身子往前倾了倾,“近点我瞧瞧。” 陆暄很配合地撑起身子离她近了许多,好奇问:“是不是对于你们画画的来说,一丁点儿变化都影响很大?” “自然。” 苏婵仔细地观察着他的脸,其实说长变了,变化也不是很多,无非是成熟了些,棱角更锋利了些,她手不自觉地抚上他眉骨,从眉心顺着到额骨,而后是颧骨,再抬着他下巴左看右看,指腹顺着他下颌骨一寸一寸摸过去。 陆暄喉结上下滚动,见她这般专注,忍不住出声“喂”道:“你不会真的单纯把我当画画的对象了吧?” “不然呢?” “……” 陆暄气笑,“我这么好看一张脸摆你眼前,你就只想着研究我骨头怎么长的?” “画虎画皮难画骨,画人也一样,我自然得弄清楚,不然误人子弟。” “行,”陆暄乐了,认命般任由她研究自己的头骨,“那你慢慢看。” 过了一会儿,“那就画人来说,男子的骨相和女子的骨相差别很大吗?” “当然。” 苏婵以为他是真心求学,便给他讲了一些区别,陆暄听了没几个就伸出手,“那你让我感受一下。” 然后便想学着苏婵方才那般,去描摹她的轮廓,哪知他手指还没碰到苏婵的眉心,就被她一下避开,“你别把我早上描的眉蹭掉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正文完结呀!!! 第92章 正文完· 陆暄手顿在半空,眼睛眯了眯,正要往下,又听得苏婵提醒了句:“口脂也不行。” “……”分明就是故意的! 可陆暄哪会听她的?听她这么一说,他干脆倾身往前,报复性在她脸颊上狠狠亲了一口,苏婵猝不及防,愠怒看向他,他便一脸无辜:“我没碰你眉毛,也没碰你嘴。” 话音落,又亲了一口,“这里是颧骨吧?” 又亲,“鼻骨。” “这里是左边的颧骨。” “额骨。” “……” 他把她脸亲了个遍,最后在她嘴角停留,但还真一点儿没碰着她口脂。 苏婵:“……陆温昀。” “嗯?” 苏婵张了张嘴,欲言又止的,“这几年,你都跟什么人学这些乱七八糟的?” “怎么?你也想学啊?” 他离她很近,眼里仿佛有璀璨星辰,亮晶晶的,“我教你,不收你学费。” 苏婵一言难尽地看了他半晌,实在是想不出这孩子当年虽说张扬顽劣,但也不至于这么……不要脸,这几年怎么长成这样了? “饿了吗?” 苏婵默默转移话题,“我带你去吃饭,你来杭州这么久了,还没一起吃过饭呢。” 其实陆暄过会儿本来要去找杜无为,吏部下派的几个官员已经视察完周边回到杭州了,这两日他们得讨论下一步举措,时间其实还挺赶的。 可苏婵问了,他舍不得拒绝,笑了声:“好啊。” 又突然想到了什么,“你不是要回吴兴你母亲那儿?” “那我也得吃饭,”苏婵快速收拾好东西,叫来云知,“走吧。” …… 苏婵领陆暄去了西湖边上的一家酒楼,要了个隔间,窗外便是西湖,还能望见孤山。 陆暄看了会儿外头的景,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突然问:“你还回杭州吗?” 他收回视线,“去过吴兴,你打算去哪?云游吗?还是回杭州?” “也许,去云游吧,”苏婵不甚在意的,“但我总会回杭州的,八月秋闱,我还能帮你筛一下人才,让你将来选用时能有个参考。” “现在,我能为你做的事情就这些了,”她声音很轻的,飘进他耳朵里,笑容淡淡的,“这几年,你一定很辛苦吧?” 陆暄沉默半天,“其实还好。” “朝廷的那些事我不觉得苦,因为是责任。唯一觉得苦的,”他顿了顿,“是时常会想你。” “会想,你在做什么?过得好不好?还在怪我吗?很想联系你,但又不敢,怕一旦联系上,我就反悔当初做的那个决定,想不顾一切地,把你强留在身边。” 陆暄眸中染上了几分苦涩,声音沙哑,“可那时我不能,也不敢。” 有了前世那般惨烈的代价,当年的他如何能?如何敢? 苏婵听得他的话,忽而转头看向窗外,昨儿刚下过雨,这会儿远处的湖面上仍旧云雾缭绕。 她看到寂静的孤山,沉默许久,用只有他们两个能听到的声音说了句:“我也想你。” 没想到她会说这样的话,陆暄微微一愣,而后笑,“我知道。” 他想到她锁起来的那些画卷,想到他不在时她把自己关起来的那些日夜,心口难免酸涩,便沙哑说了声:“对不起。” 苏婵笑了,“说对不起做什么?” 菜品陆续上上来,苏婵拿了筷子将葱花挑去,夹了块剔了皮的鱼放进陆暄碗里,“尝尝?” 陆暄敛起情绪,应了声“好”,把那块鱼放进嘴里,“真新鲜。” “嗯,都是早上起来现捞的,”苏婵又夹了几块放进他碗里,“多吃点,都瘦了。” 陆暄把她夹的菜都吃干净,也给她夹了不少。 就这么平平常常一顿饭,明明挺温馨的,可陆暄还是从中嗅到了告别的味道。 她此去吴兴,若不再回杭州,那他们将来遇上的机会便少了,或者她执意不肯见,就算他有意去找,余生可能都不会遇到。 他不想这样。 陆暄沉默着咽下口中的食物,一时竟品不出味道来,再吃下一口,竟是觉得那鱼好像破了苦胆一般,苦得让人难以下咽。 他不想,往后漫漫的余生中孤独一人,也不想,关于她的一切他都无权过问。 “苏婵。” “温昀。”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愣住,仿佛都猜到了对方要说什么。 苏婵先反应过来,笑着告诉他:“这就够了。” “有过这样一场,便是幸事。爱一个人,本就没有非要永远在一起。将来你若需要我,我可以随时为你回京城,以任何身份都行,唯独,我不能是你的妻子。” “为什么不能?” 苏婵却不说原因,只是笑了笑,继续往他碗里夹菜。 他都明白的。 就像,三年前他不顾一切要送她出京城,她如今也不过是,做的和他那时一样的打算。 可陆暄却是无论如何也吃不下去了,他放下筷子,克制着情绪,“若我娶了别人……” 他看到苏婵的动作一滞,“你真的一点都不会在意吗?” “……在意的。” 这一点苏婵骗不了自己,也骗不了他,便大大方方承认,“可比起你能过得好些,这些都不重要,不是吗?” “苏韫玉!” 陆暄忍无可忍,拍桌起身,手撑在桌上低头俯视她,努力克制着自己,“你能不能,不要每次都打着为我好的名义来拒绝我?你真的知道我需要的是什么吗?你这么做,我真的会觉得开心吗?” “你明明也会难过,明明心里也有我,这些年你也想念我,为什么……不能简单一点呢?” 一阵死寂过后,他颤抖着轻启唇齿,“很难吗?” “信任我,依赖我,只是简简单单地跟我在一起,不考虑那些子虚乌有的东西,对你来说很难吗?” “你什么事都先为我考虑,可苏韫玉,你不知道,从我决定来找你的那一刻,你顾虑的这些,我都已经想好了。我有在尽力地为了你和我的将来去想办法,这些明明都是可以解决的。” “……为什么?” 他眼眶突然红红的,撑在桌上的手指用着力,声音沙哑,“为什么……你只想着逃避呢?” …… 又下雨了。 吃完饭出来时,细密的小雨飘落,云知撑起伞,见两人还站在屋檐下沉默着没说话,便在旁边等了会儿。 刚刚那一顿饭吃得不算愉快,饶是陆暄极力克制着,但争吵的声音还是让外头守着的众人听见了,没有人敢去问,可云知看到自家姑娘的神色,还是心疼的。 便忍不住催促了声,“姑娘,再不走来不及了。” 苏婵这才回过神,“嗯”了声,“这就走。” 而后转向陆暄,笑容依然温和,仿佛刚才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这里过去不远就是知府大院,杜大人应该会派人过来接你。” “温昀,”陆暄手指一颤,听得她用极轻的声音同他说:“我不送你了。” 话音落,她便转身踏入了风雨中,单薄的身影渐渐朦胧了一层水雾。 陆暄看着人群中她渐渐模糊的身影,眼前也好像突然蒙上了水气,站在原地良久,他突然冲进雨中,拨开人群,横冲直撞地奔她而去。 “主子!” 听到声音,苏婵蓦地停住脚步,还未回头,整个人就从背后被死死拥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之中,风雨之中人潮涌动,所有人都从他们身旁快速走过,只留下匆匆一眼。 陆暄顾不了那么多了,他只知道自己不能放手。 可不能放手,就能留住她吗? 他不知道,可即便如此,他还是要拼尽最后一丝力气,紧紧地抱住她。 雨水打在身上有些凉,陆暄用自己的广袖为她挡去风雨,嘴唇贴到她耳边,声音低哑,“两天。” “我还会在杭州留两天,两天之后,如果你不来——” 他突然哽咽起来,但还是克制着自己把话说完,“如果你不来,我就当,自己从未来找过你。” 苏婵身子微僵。 她没有回头,低垂的双手却已经紧紧攥住。 “苏韫玉,在这一段感情里,我已经尽力了。我从京城跑到杭州,能给你的承诺,我都给了,如果你还是不愿……” 他的手自她身前缓缓滑落,垂到她手边,“那我好像,真的没有办法了。” …… 这雨断断续续下了一天一夜,片刻未曾停歇。 吴兴老家中,苏婵把煎好的药端去给祖母。 她回来一天了,一直都心不在焉的,起初煎药时少放了两味,放错了一味,还是云知发现的。 看她这个状态,苏夫人本来是想让她去休息的,可苏婵不肯,家里大大小小的活儿都往自己身上揽,一刻也不让自己闲着,苏夫人也不知道女儿这是怎么了,唯恐她再出错,更怕她一个不留神把自个儿伤了,只好让云知在一旁守着。 苏婵端了药进来的时候,林芳砚已经坐起来了,苏婵喂她喝完药,又倒了杯热茶让她漱了口。 全程一言不发,最后还是林芳砚在苏婵又一次把漱口的杯子递过来时忍不住说了句:“好了,我这都漱了三次了。” 苏婵这才回过神,说了声“抱歉”,拿了块干净帕子给林芳砚擦嘴。 做完这些,苏婵才轻声说道:“那祖母先休息吧。” 林芳砚看了她一会儿,“坐下吧。” 苏婵不解,林芳砚与苏容生当年生下了苏世诚之后便外出云游,好多年不曾回京城,与她实在算不得亲密,就连苏世诚和她也客客气气的,全然不像母子。 可饶是如此,苏婵还是乖乖坐到她榻边,“祖母有什么吩咐?” “我上一次见你这般失魂落魄,还是三年前,”林芳砚想起在淮河劝苏婵南下的时候,眉目里带着和蔼,“那次是因为太子,这次呢?” 苏婵没说话,林芳砚却好似明白了什么,“太子南下了?” “祖母,”苏婵似乎是不想提这事,“您好生休息,养好身体,这些事情交给晚辈们去想罢。” 林芳砚盯着她瞧了会儿,“你与你祖父很像。” 苏婵一愣,随即听得老人说:“他年轻的时候也跟你一样,心思又重又固执,犟得都没边了,但凡国事有一点不顺他心的,便要阴郁好些天。” 这大概是苏婵第一次听人说起祖父的事情。 她没见过祖父几回,只知道他是做官的,因为这个事,曾祖父一直不喜他,每回提到了就跟仇人似的。 父亲就更少提了,他本就寡言少语,况且对他来说,祖父祖母应当也算不得合格的父母,他们生下了他却没有养他,甚至在他的成长经历里,都鲜少有他们的痕迹。 但苏婵也知道祖父的名号,先帝在位时,祖父苏容生在京城,也是个名头响当当的青年才俊。 “我跟你说过吗?” 林芳砚突然想起一事,“你祖父原本是我的老师,他年长我十一岁。当初京城上下,没一个人看好这门婚事,林家和苏家甚至引以为耻,认为师徒之间不该存有这种男女情感,这是在乱.伦,还逼着我俩分别嫁娶,老死不相往来。” 苏婵愕然,这事她还真不知道。 她只知,祖父比祖母大十一岁,当年这门婚事是他二人不顾两家的反对私自定下的,木已成舟之后,两家人闹掰,而他们也各自脱离了与家族的关系。 在当时的京城,这可谓是惊世骇俗之举,苏林两家皆是百年门楣,世代书香,陡然生出这般事情,自是抬不起颜面的。 “他当时可是京城名人,前途无量啊,”林芳砚回忆着往事,眉目温和,“因为我的任性,被迫出走京城,断绝家族关系,四海为家,漂泊了这么多年。” 苏婵抿抿唇,问她:“那您后悔吗?” “后悔?” 林芳砚笑了笑,“我也以为他会后悔,毕竟那之后,不管去哪里都会有人戳着他的脊梁骨骂他罔顾人伦。我以为我也会后悔,因为我的自私,让他背负起那么大的骂名。” “当然,也有人骂我,什么难听的字眼都有。曾经有一个白胡子老翁骂我是灾星,是千古罪人,因为我毁了一个,可能会在文坛上名垂青史的文人。有一段时间确实过得很煎熬,我俩哪也不敢去,也不敢见人,就花了所有的积蓄在山上买了一块地,两个人清清静静过日子。” “然后就发现,那会儿日子虽然曾经过得很艰难,但若是两个人内心坚定,共同面对的话,其实也没那么难的。” 她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靠坐着,轻吐出一口气,“所以你问我后不后悔,其实是不后悔的。若是当时我因为畏惧那些外人的眼光或是害怕毁了他的前程而放弃,你现在问我,我可能才会后悔。” “韫玉,人生苦短几十载,你一个人能熬得过这一时,可你想想,你能熬过这一世吗?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你的子孙后代过来问你年轻时可曾有过后悔事的时候,你会发现——” “悔的,其实并不是在一起后所承受的那些风雨和谩骂,而是在最艰难的时候自以为是地选择放手成全。” 苏婵没说话,她不确定祖母究竟是在说她和祖父的那些前尘往事,还是在暗指她与陆暄的事情。 她和陆暄,似乎和祖父母的事情有些类似,但又不完全,可她现在在做的,似乎的确是选择了在各自最艰难的时候,自以为是地放手成全。 既不扰他,也放过自己。 可是,真的能放下吗? ……苏婵自己也不知道。 …… 吴兴的湿气比杭州似乎要重许多,夜里苏婵躺在床上,听着外头淅淅沥沥的雨声,辗转难眠。 已经过去一天了。 ——两天之后,你不来,我就当自己从未来找过你。 ——在这一段感情里,我真的已经尽力了。 ——苏韫玉,明明都是可以解决的,为什么你只想着逃避呢? 她回想着离开杭州那天陆暄质问她的话,迷迷糊糊间,竟然梦到了当年他下狱拜师时的情形。 他双手扶起她走出监狱,外头守着的狱卒狱官各个都低着头,分明欲言又止,但却一个敢上前的都没有。 她眼睛虽看不见,但能感觉到气氛的压抑,脚刚跨出牢门的坎,便又收回。 陆暄问她:“怎么?你不敢了?” 年少时苏婵最怕人激她,可那个时候她胆怯了。 是,她不敢。 因为她已经是一个,从头到尾都被淹进肮脏不堪的泥潭里的人了,而对面这人是太子,是这京城除了圣上之外最尊贵的人,他需要一位非世家出身的太傅,可以有更多、更好的选择。 何苦要选择她,这个一无所有、身败名裂的女子呢? 见她又缩了回去,陆暄叹了口气,几步上前一把将她从牢里拽了出来,她吓了一跳,刚要说什么,那个高她一个头的青年便用只有他二人能听见的声音说:“我刚才跟你说的话,并非戏言。” ——你想要一个足够分量的理由活下去,我给你; ——你若想为苏家讨回公道,我帮你; ——你身为女子无能为力的事情,我替你; ——只要你今日从这里走出去,我保证,天下没有哪一个敢不尊敬你。 “苏先生,”那是苏婵第一次听人用这个称呼来称谓自己,“你这一步若跨不出来,便是在质疑我的能力。” 后来,苏婵还是跨出了那一步。 陆暄引她入朝,吏部和礼部反对嘲讽的人最多,一是她是个女子,二是她那时背负着诸多不好的名声,三是,她虽然出身苏家名门,可那时苏世诚因受舞弊案牵连,苏家清誉早已不再,哪怕陆祁庭登基后想为之平反,也因受世家桎梏而无可奈何。 偏偏陆暄,就那么直面各种难处,一点一点掰碎了她身上全部的枷锁,他花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给苏世诚平反,还了苏家一个清白,同时揭露了赵琳琅的丑行,将他革职下狱,并且在她双目复明之后,亲自去向陛下为她求来了一道圣旨。 她那时什么也没做,陆暄告诉她,她什么也不需要做。 他亲口认下的太傅,没有哪个敢反对。 ……是了。 那么艰难的时候,陆暄都能为她撑起一片天,如今的情况比上一世要好上太多,为什么……她却胆怯了呢? ——若是当时我因为畏惧那些外人的眼光或是害怕毁了他的前程而放弃,你现在问我,我可能才会后悔。 ——韫玉,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你的子孙后代过来问你年轻时可曾有过后悔事的时候,你会发现,悔的,其实并不是在一起后所承受的那些风雨和谩骂,而是在最艰难的时候自以为是地选择放手成全。 苏婵猛然睁眼,从床上坐起,仿佛顷刻之间做出了决定一般。 她立刻裹了衣裳去旁边把云知叫起来,这会儿雨还未停,天边一点光亮也没有,云知睡得正熟,被她叫醒后一脸茫然,“怎么了姑娘?出什么事了?” “收拾东西,”苏婵觉得自己从未有哪一刻这般清醒而坚决,连带着心跳也有些飞速的,面上却仍旧镇静而温和,“我要回杭州。” …… 杭州还在下雨。 自苏婵走的那一天到现在,一刻也没停过,时大时小的,断断续续下了一天一夜。 陆暄在杜无为处看得官吏们在地图上比划,激烈地讨论着吏改要事时,心思却不自觉飘远,他看着窗外雨越下越大,突然有点后悔。 两天的时间也太短了,又下了这么大的雨,万一她家里有事,赶不回来怎么办? 这个季节似乎很容易出现洪涝,万一她着急回来,路上不小心出了意外怎么办? 陆暄思绪纷杂地想着,可其实距离他给的期限,只有不到三个时辰了,然而直到如今,却一点苏婵的消息也没有。 他的心一点一点冷下去,发觉自己左右担心的那些,压根就不会发生。 她根本不会来。 不会来的。 就这样过了许久。 “太子殿下,臣等已经商议完,不知殿下决议何时启程?” 陆暄收回视线,心里还存了一分侥幸般,“过两天,等雨停吧。” 众人看向窗外,有个急性子的侍郎忍不住说了句:“可这雨怕是一时半会停不了啊。” “那就,”陆暄顿了顿,淡淡地笑着,“等小些吧。” 他也不知道,自己拖延时间是在期待什么,官吏们都走光了,他才起身,叹了口气,还在为自己的停留找寻一个拙劣的借口:“这雨真是,下起来就没完了。” 裴逸不敢多说话,他知道主子这两日心情不大好,他在等的人,一直也没个消息。 雨越下越大,伞都有些打不住了,路上的行人也已然十分稀少,雨声快把人声都盖住了。 陆暄的住处离这儿不远,来时未传车驾,这会儿便犯起了难。 门前杜无为看着这雨势,不禁扬着声音:“殿下,这雨太大了,下官安排马车送您回去吧!” 便是这时,恰有一架马车自门前经过。 门帘掀起,一把青色的伞从里头探出撑开,扬起一阵水花,跟着一声清透又温柔的女音穿过雨水的冲刷声,轻盈却又稳稳地传入众人耳里—— “不用了。” 陆暄看着水雾茫茫中,撑伞从马车上缓缓走下来的青衣女子,愕然半晌,眼底的笑意终于缓缓荡开,仿佛一丝光亮穿透厚重阴沉的云层透过来。 雨势哗啦啦地越来越大,她拎着裙子稳步走到他面前,伞微微往后一仰,雨水顺着伞骨淌落。 其余人看到她来,皆是松了一口气,很识趣地退了下去,裴逸也笑得跟个傻子似的,回头瞥见杜无为一脸茫然地站在原地,似乎还打算上前去打招呼,赶紧和江卓一起把人架走了。 大院门前就只剩了他们两个,街上偶尔还有人吆喝着奔跑而过,可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 陆暄看着自己心爱的姑娘缓步朝自己走来,目光落在她身上片刻未动,嘴角不自觉扬起了一个十分好看的弧度,心脏安定而有力地跳动着。 “江南不比京城,这雨一下起来就没个停,路上湿泞泞的不太好走,就耽搁了一会儿,还跑坏了一个马车轮子。” 姑娘的眉眼中带了一贯温和的笑,与他对视时,笑意更是藏不住般,从眼角溢了出来。 她看了他半晌,轻声道:“我来接你了,温昀。” 陆暄听到她声音似乎有些发哽,弄得他眼睛也酸酸涨涨的,却又一个字都不敢说,生怕自己是在做梦,又或是会错了她的意思。 走到他面前不远处时,苏婵终于停下,朝他伸出手,笑意盈盈的,“应该,没有来迟吧?”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结束鸟!!因为从这里开始往后,大概都是一些放飞自我的小情侣日常,以及一些琐碎的小矛盾,感觉放在正文里有点拉节奏,所以放在番外里面写,但其实是衔接的。 番外等我先休息两天,大概周三或者周四更。你们有啥想看的可以说,我尽量写!(只要阿晋允许) 感谢各位小天使的一路支持呀,嘤嘤好高兴你们能喜欢,下一本写《公主的撩匪日常》,感兴趣的可以去专栏康康~ ——下面是推文—— 扫红阶《花魁》文案: 初相见,祝眠花五百金,赠春容一月好梦。 江湖开始盛传,冷心冷情冷血的杀手祝眠,爱上千娇百媚的花魁娘子,却对追逐他天南海北的江湖第一美人弃如敝履。 其实他爱上她在谣传之后。他要为她赎身,去杀最后一人。 武林盟主千金沈轻轻成婚,杀手祝眠现身。 新郎以新娘为盾,刀没入新娘怀中时,温热的血溅他满身。 盖头被风吹去。 那本该欢欢喜喜等他赎身的姑娘,浑身是血倒在喜堂上。 · 她收下一百两银子,替沈轻轻出嫁,对她来说,这是干净钱。来日与祝眠归隐山林,用得安心。 婚宴上,她被迫替新郎接下一刀,刀刃贯身,又冷又痛。 但她第一次见到手足无措的祝眠。 她想哄一哄他,于是含笑告诉他说:“刀很快,不疼。真的不疼。” —— “我杀人换钱,我的钱,不干净。” “我卖身换银,我的钱,也不干净。” —— 青楼花魁×江湖杀手,是H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