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好的昏君呢?》作者:苍策九歌 文案: 我于昨日死去,又在今日醒来。我在杀戮中绽放,亦在山林间盛开。 世人只道后景昌盛,四方来朝。却不知先景狼烟封场,敌寇皆可往。 执笔写下天下二字,自此败也是孤,成也是孤,偏执是孤,繁华亦是孤。 当你讲述这个故事,孤便存活于世,不曾离开。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虐恋情深 破镜重圆 搜索关键字:主角:朕/孤 ┃ 配角:将军,阿骨,大哥哥,小伙伴 ┃ 其它:一起玩耍的路人们 一句话简介:昏君,不要念做明君可以么 立意:立意待补充 第1章 楔子 ... 五岁以前,太傅告诉孤,待孤长大之后,会成为一个垂名青史的帝王。 五岁以后,世人告知孤,孤并非是龙子,而是一只狸猫。 孤当然不是聋子,不过孤也没见过狸猫。只是听公公说起过,狸猫有着棕色的毛发,圆滚滚的身子,以及黑豆豆似的眼睛。孤觉得不是个聋子挺好的,做一只狸猫也没什么错,可似乎其他所有的人,都不这么觉得。 他们带走了孤漂亮的母后,带走了陪孤一起玩耍的小伙伴,带走了太傅送来的书籍,甚至带走了父皇送给孤的小卷毛。然后他们带着孤去了一处孤从来没见过的地方,送给了孤一座时光永远停留在秋天的院子里。 那些穿着黑甲的将士,缓缓闭合的红色门扉,还有父皇金色背影,成为了这座四扇窗一扇门六根顶梁柱老房子,周长只有五百步,内里有着一百块儿青石砖瓦和两颗破败老树院子中,最后的外来风景。 小院子的生活挺好的,孤能够睡到想起的时候,可以坐在任何地方放声大叫,还有阿骨会陪着孤一起玩。从跳格子到挖宝藏,从爬树到入土,所有那些书本上写着的,那些孤从来没有尝试过的肆意与快乐。 阿骨总是笑着,给孤讲那些金色的房子,给孤说那些黑白墨色的画卷,好像没有什么是阿骨不知道的,也没有什么是阿骨会怕的。 直至那年,丧钟敲响。 黑甲的将士,被拉开的红色门扉,还有哭着破门而入的人,吓走了阿骨。 那红色的门像是一个循环,它带走了父皇与母妃,却送来了阿骨。 后来,它送走了阿骨,却带来了一副万里山河的彩绘。 可是孤,不想要要彩绘,只想要一副黑白墨色的画卷,像是阿骨给孤描述的,黑白之色。 —————————————————————————————————————————— 提前做个科普啊,倒叙加插叙的手段,先讲的小皇帝怎么将一个王朝拖向了末路。当然这里的末路并不是小皇帝一手导致的,而是在小皇帝父辈的时候就已经有所预警了,所以小皇帝并不是那个□□,而是一个推手。 最开始的小皇帝很不负责并且不想承担责任,就是一个大写的没人管的熊孩子。第一卷 【偌大姜山,并不想要】讲的是小皇帝的故事,就是小皇帝到底是怎么作,把这个江山作没的。特别熊一皇帝,心疼这个王朝的百姓,真的。 第二卷 【切碎姜山,老葱拌蒜】是小皇帝登基前小太子的故事,具体解释了为什么小皇帝那么想要把这个江山毁掉,并且为什么会从一个聪明的小太子变成一个疯皇帝。看完这卷你们差不多就可以理解为什么第一二卷小皇帝如此的极端。 第三卷 【一桶姜山,谁主沉浮】就是小皇帝被掀翻之后和将军的故事了,概括一下就是将军教你如何做人,小皇帝如何被将军教着做人。将军负责霸气外泄,指点江山给小皇帝说:‘看,这就是本将军为你打下的江山!’ 第四卷 【这锅姜山,操作不对】是完结卷,就是小皇帝重整江山重新做人的故事啦。不过这还是目测,可能后期会随着剧情进行调整。 这文最开始带注解,不过到了后面有小读者说这样太荒谬了,说真正的好文是要读者自己钻研的。所以努力想要做一个好作者的九歌,到了后面就没有写注解了,不过如果大家有什么看法可以留言啊(#^.^#) 题目是【说好的昏君呢?】并没有起错,但是同样要注意本文又名《朕真的是个昏君啊》《昏君操作指南》《一桶姜山的错误方式》《敬业的明君正在哭泣》《扛不住有一个神队友啊》《那些年我们误读的朝政》《说好的昏君名垂青史》《朕……正在吐血》,这是全部的剧情概括,所有想写的都在这里面了。 说起来,文案的欢脱气息大概真的是你们的错觉。 最后,笔芯 (2018.01.15) ———————————————————————————————————————— 第四卷 大概胎死腹中了,换做了个人篇的番外,【水煮姜山,皆为说笑】。 个人视角:《太傅篇》《丞相篇》《将军篇》《伴读篇》《影卫篇》《先帝篇》和《其他篇》 (2018.03.02) ———————————————————————————————————————— 第2章 不孝 ... 眼前长长的阶梯,纯白的大理石雕文抬头望去仿若直通云霄。金色的琉璃鼎,如同过去每个夜晚阿骨所描述的风景,华丽又大气。 九百九十九步,回身的时候,眼底一片繁华。 耳畔是宽宏的钟声,在山林中回荡,在天空中盘旋。头顶的万里青天,纯白的云彩,都不及眼前晃动的金色冠冕,那是父皇带过的,皇爷爷带过的,甚至是更早之前,这个伟大国家的开国陛下所带过的冠冕。 很沉,还不吉利,并不想要。 只是来之前阿骨就已经同朕说好,不能闹小脾气,也不可以不听太傅的话。他似乎对太傅十分的喜欢,见到太傅时甚至还拉着朕的手想要上去抱抱,这就让朕很不开心。 明明阿骨只是朕一个人的,如今却要多出别的什么,分担阿骨的注意力。只是好在太傅非召不得入宫,这宫里,终归还是只有朕和阿骨两个人。 父皇宾天,国要与之同丧,日子却并没有什么区别。 还是那些单一的菜色,甚至连凉凉的糕点都没有了。大概是因为离开了小院落,阿骨也不常出现了,门口那两个从来都不说话的黑甲将士,也不见了。就连不说话也听不见的公公,也忽然能听会道了。 不过也挺好的,毕竟公公大概是这个世界上最疼爱朕的人了,他从来都不会和太傅一样,将朕从地上挖起来,然后对着朕聒噪的念着什么‘陛下千金之躯’巴拉巴拉。 可是朕是狸猫,不是千金啊? 阿骨坐在一旁,看见朕毫不在意的态度,恨的牙痒。最后无可奈何的起身,狠狠踹了朕一脚,直言太傅所说的千金不是女子的意思,而是很值钱的金子,一千两金子。 那是很大的一笔数么?不知道,但是看着阿骨的意思,应该不值钱吧。 “那太傅给朕千金好了。”看着喋喋不休的太傅,忽然灵光一现,“卖给你了!” 很聪明的主意不是么,既然他那么想要千金,朕便给他好了。带着微笑,太傅的脸色却变得惨白,哆哆嗦嗦的跪了下去,好像是看见了什么恐怖的东西,汗都流出来了:“臣……”他发抖,像是患了癫痫。 反倒是一旁的公公,弓着身子给朕递上了一杯茶水,然后扭头对太傅说道:“大人莫慌,陛下尚是年幼,不晓得您是在管教陛下。等陛下大了,自会知道您是为了陛下好,您可是陛下尚未太子时的佐臣,如今不过随口一说,陛下又怎么会真的降罪与您呢。” 你瞧,太傅就是这么无趣,不像是公公那般长眼睛,也不如阿骨一般总能知道朕的心意。 只是笑着笑着,阿骨的大笑声降了下去,他走到了太傅的面前,蹲下去看着满脸大汗的太傅,最终失去了所有的笑意。朕忽然想起,阿骨似乎与朕不同,他念过书:“起来吧,”朕向后躺,靠在龙椅上,“既然他替你说情了。” 太傅跪着感谢了朕,让朕觉得更无趣。 阿骨对着朕挥手,然后追着太傅的离去了,他的动作太过迅速,让朕连挽留的话语都没能来得及说出口。这样的迅速,这样的果断,仿若这个大殿里,没什么值得他流恋一般。 就连朕都不能绊住他去追太傅的脚步。 公公弯腰,笑着抬手为朕捏腿:“陛下也莫要为了这种人动气,虽说是先帝留给您的大臣,如若您真的腻了太傅,下令让他归乡,也不会有人敢对您说什么的。”他停顿了一下,“您是这天下之主啊。” “阿骨喜欢他。”看着头顶红色的房顶,“朕不想在这里看见红色。” “喏。”他先是应和,然后在短暂的沉默之后,“骨公子如果喜欢太傅的话,”公公的力度恰到好处,朕却更怀念他安安静静的样子,“您不妨让太傅只给骨公子当先生。” 这个建议让朕很不爽,或者说让太傅教导他人这个事实让孤很不爽。不爽了便要有人遭罪,于是朕给了公公一脚,将他踹倒在了地上:“不要。” “陛下,”公公跪坐在地上,“刚才骨公子给太傅求情,您并不情愿不是么?” 你瞧,公公总是这个宫殿里最有眼睛和脑子的,他总是知道朕在想什么。可这一次的事情是朕与阿骨的事情,又怎么会给一个摆设讲述:“又不是什么大事。” 阿骨要求的,朕都会满足的,而且他沉迷那个老头也不过是一时,等着时候到了,他总会回到朕身边的。 “但是骨公子,渐渐疏远陛下了吧?”公公继续捏着腿,“您不在乎?” 懒得理他,看着被渲染成了大红的天空,映衬着夕阳很美丽,但是并不喜欢:“看到阿骨,让他回来陪朕睡觉。” 公公随之应下,然后慢慢地起身,退到了门口,然后离开了。 大概是去寻阿骨了吧。 阿骨不知道去哪里疯了,回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晚了下来,他冰冷的身躯爬上床的时候,把朕冻得一个哆嗦:“你太冷了。”虽然这么说,但是朕还是给他腾出了半边床的空地,“干什么去了?” 公公大概听见了声音,轻轻敲了敲门问有什么需要没有。 再转头的时候,阿骨已经闭上眼睛睡着了。 不开心,于是便缠着他一遍又一遍的询问他,到底去了哪里,直至他不耐烦的将朕踹在了地上,然后居高临下的瞧着朕。 那是朕最喜欢的样子,幽黑的眼睛在月色的映衬下泛着冷光,笔挺的五官和紧皱的眉头,他很生气,气到抢走了所有的被子。裹成了一个大大的球,朕只能再找公公要了一床被子,睡下的时候,天色已经亮了。 于是便错过了早朝。这让同样晚起的阿骨很生气,准确来说他好像更生气了,一盆水浇醒朕,然后当着朕的面打翻了铜盆,走出了大殿。 阿骨好像对早朝有着什么执念,或者说他好像很想要做一个好皇帝。 “陛下?”闻声而来的公公看起来也很无奈,他捡起铜盆,问朕是否要用午膳。 阿骨却去而复返,站在朕的面前指着门外不言不语。 公公顺着朕的眼光扭头去看,然后弓着身子卑微的说道:“是太傅。” “太傅又来做什么?”阿骨的眼神实在是太过恐怖,“朕是说,太傅来了多久了?” “两个时辰了,”公公低头,如此说道,“只是奴才晓得您昨晚睡得太晚……” 阿骨看着公公的眼神,想要将他活扒了。公公仿若毫无察觉,跪在脚边恭恭敬敬的陈述太傅所来之事。不过是错过了早朝,所以前来劝诫罢了。 公公总是这么暖心:“便让他进来吧,”虽然还没有洗漱,“阿骨要一起么?” 去看阿骨,他却是一副面色苍白的模样,看着跪在院子里的太傅,没有听见朕的呼喊。 “阿骨?” “昨天,是父皇走了三年的日子。”他缓缓的说道。 阿骨和朕如双生,如今上面再无长辈,这个家便是朕说了算。他无父无母,在小院子里又陪伴了朕近十年,便让他也认在了父皇的名下,与朕为兄弟。 太傅进门便是三个沉沉的响头:“请陛下节哀。” 节哀? 看着太傅花白的头发,困惑不已。并不觉得有什么地方需要节哀,毕竟对那个男人,朕并没有多少感情,只是记得如今脚上这双绣着龙纹的鞋,还有在红色门扉中被遮掩,头也不回的金色背影而已。 阿骨看着太傅,表情好像下一秒就能哭出来。反倒是一旁的公公,像是圆场一般:“陛下因思念先皇,夜难入眠。”他抬头,眼眸幽暗,“今日没能早朝,太傅如此关心陛下,也真是好心。” 不知为何太傅忽然抬头看着公公,眼神很吓人。可阿骨没有被吓到,他瞪着我,然后又指着太傅,很生气。 那是在说,让太傅站起来的意思:“起来吧。”对于阿骨那么关心这个陌生的老头,让朕觉得很心酸,明明只有朕,是属于阿骨的东西啊。 “陛下,”公公开口,“太傅大人这么关心陛下,当重赏。” 虽然很不喜欢公公这个时候说话,但是他说的还是蛮有道理的:“那么,应该赏千金?” 太傅好像听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再次跪了下去。 “听闻太傅大人博览群书,”公公慢慢的说着,“不如,赏太傅大人去御书房任职吧。” 很不错的赏赐,喜欢书便与书作伴,看着那老头的样子,好像都已经要感动哭了。 “准了!”朕挥手,扭头却见阿骨看着朕,眼神陌生到如同初见。 ———————————————这里是注解———————————————— *太傅是先皇的托孤大臣,留着辅佐尚且年幼的小皇帝的。 *公公是坏人,想要打压朝中清流掌控大权。 *说是让太傅去御书房任职,其实就是剥夺了他在前朝参政的权利,让他远离了朝堂。 *小皇帝是真蠢,没听出来公公的用意,以为公公是真的为他好。 第3章 不礼 ... 先皇三年孝期过去的第二天,阿骨用他的脚粗暴的提醒了朕还有早朝。 底下乌压压的黑色和花白人头,排列的整整齐齐像是棋盘上的棋子,很有意思的布置。白子靠近朕,黑子远离朕,可是这不是朕喜欢下棋的方式。 很无聊的朝会,不知道为什么要存在,说的都是些知乎所以,开头结尾都是伟大的赞颂。阿骨不在身边,就一个字都听不懂了,只抓到了什么‘百善孝为先’‘明人伦,孝第一’之类的听了令人一头雾水的句子。 昏昏欲睡。 手边放着竹简,脚下站着公公,用竹简砸公公,再有趣不过。 被砸了脑袋的公公,扯着嗓子终于说了第一句朕听懂了,并且十分满意的人话:“若诸位大臣无事奏禀,便退朝吧。” 阿骨说的,好狗是要学会看主人脸色的,这点公公今天做的非常好,当赏。 在右侧末尾的小黑向左两步出列,整个身子还没朕拇指长呢:“臣有事启奏!”他的声音拖得很长,更令人想要睡觉。 “哦。” 他又不说了,只是维持着弓腰的姿势僵在那里,一动不动。 这就很无趣了啊,提起了朕的兴趣,然后又不说了。难道指望朕能够读懂他想要上奏什么么?且不说朕有没有那个功能,就算是有,能让朕去用心读的也就只能有阿骨一个人而已:“让他开口。” “陛下?”公公转身,脸色茫然,“您叫奴才?” “他要是再不说话,就不用说了。”最讨厌这种说话说了一半就不再说的,吊起别人的胃口就不负责的拍拍屁股走人。没兴趣陪他在这里耗,早点儿让他归队然后散朝好了,回去陪阿骨吃早饭~ 而且已经按耐不住了,龙椅很硬又很凉,没有软软的垫子很难受。每天早上在这上面坐着简直就是折磨,而且更要命的是,凸起的高台让底下的人能将朕看得一清二楚,朕却看不见他们的脸。 不开心。 “陛下说,拉出去。”公公尖锐的嗓子在宫殿中回响,刺的朕耳朵疼。朕要人把他拉出去了?没有吧?不过算了,拉出去就拉出去吧,作为他吊朕胃口却不解答的惩罚。 那个丁点儿大的家伙好像想要冲上来,但是没什么用,他被黑色铠甲的将士架住,然后拖了出去。隐约还能听见他在大声的说些什么,不过也都是些之乎者也的东西,听不懂也没兴趣:“还有事儿么?” “有事禀奏,无事退朝!”公公这次反应比上次快,起码没有反过来问朕说了什么。 “求陛下开恩。”这次是有朕指头长的白头发,他倒是很贴合朕的心意,大概是因为走了一个有话说却偏生又不说吊人胃口的,朝堂好像安静多了,而且白头发也很顺应朕的心意,没有吊朕的胃口。 巴拉巴拉的说了一大堆,依旧没听懂。 不然下旨,明天让阿骨陪着朕一起上朝好了,阿骨懂得多,这人叽里呱啦的这些东西,阿骨一定能够听明白的。 “明日再议吧。” 想起阿骨,便没有了继续在这里坐着的意思,起身迈步,还没等落下脚就是一声哀鸣:“陛下!”一个比那个拇指大的大臣更小,也就只有拇指大大臣一半大小的家伙,“侍郎为陛下兢业多年,就比不得那阉人一句话么?!!” 抬头名有点儿长,虽然抓住了侍郎两个字,不过侍郎到底是什么东西…… “陛下,他不过是想要谏您远小人,便葬送了性命。太傅大人乃三朝老臣,其名下学子满天下,且为我朝鞠躬尽瘁,您却让太傅大人去当一介辍笔书生!!!” 不过那个一长串抬头名的东西真的感觉好耳熟啊,好像在哪里听过的样子…… “陛下,景朝上有太o祖并立九国一统寰宇,中有光祖中兴之迹,我景朝五百年的基业,不能毁在这些小人手里啊!” 公公好像很生气,因为他挺直了腰板怒叱道:“放肆,你在质疑陛下的决断么!” 不过那个超长一串的抬头名真的好像在哪里听说过的样子啊…… “陛下!”半截指头好像说的更带劲了,不过这让朕很不开心,因为他打断了朕的思路。明明还有一点儿点儿,只需要那么几个呼吸,朕就能想起那个长到根本记不住的什么乱七八糟到底从哪里听说过了,但是现在,全完了。 “很烦啊。”扭头看着他,整个大殿一下子变得很安静,“早起心情不好,你也很烦。” 昨晚阿骨难得允许朕抱着他入睡,结果还没能抱上几个时辰,就被他踹下来早朝了:“以后不要早朝好了。”这样就能够抱着阿骨一觉睡到自然醒,舒舒服服的度过一整天了。 然后,眼前呼啦啦的跪倒了一大片。 依旧是那个半个指头没长到的黑豆豆:“陛下三思!”他嘶吼着,可是又被黑甲士兵架住了,像是那个侍郎,虽然那个到了现在朕还没想起他究竟叫什么,“陛下,古人有云……”他的声音都哑了,像是传说中的声嘶力竭。 不过听不懂的话语,朕一向没兴趣。 “就这么决定了。”拍板,“以后午时上朝!” 半个指头挣脱了黑甲士兵,哀嚎着‘景朝姜王’,撞在了柱子上,然后滑落在地。黑色的柱子屹立在那里,没有因为他的撞动有丝毫的移动。 不知道为什么,让朕想起了很多年前阿骨坐在小院子的树上,看着远方的天空,告诉朕在灰色的石墙外面,有着一千,一万甚至是数不清大理石铺就的院落。广阔到看不到边际,广阔到穷尽一生都无法走完。 那一定是和那座四扇窗一扇门,六根顶梁柱的老房子,周长只有五百步,内里有着一百块儿青石砖瓦和两颗破败老树的院子,完全不同的景象。 可是那又怎么样,没有朕的阿骨,也没有朕。 “姜王?”公公的脸色晦暗,他盯着半截指头脸色很难看,“父皇封的?” 黑甲将士已经上前将那半截指头拉走了,比起那半截指头,朕还是对这个王更有兴趣:“这个姜王,一定很厉害吧。”看着公公,“阿骨看到了一定很有兴趣,传进宫来。” 公公低头,黑色的发丝挡住了他的脸,看不清他的表情:“喏。”他回应。 定点坐完了椅子,回去也能和阿骨有一个交代了,算着时间他应该已经起床。光是这么想着,都能让朕觉得身心愉快,连那群吱吱歪歪说着听不懂话语的家伙,都变的可爱多了,虽然他们现在在那个黑色的大殿中。 公公走在身后,他似乎在思考什么,直至朕要踏进寝殿才开口:“陛下。” 不是很想理他,可是除却阿骨,他是对朕很不错的了。 “陛下若是恼怒了那些不长眼的东西,”他的话很轻也很慢,“告诉奴才就成了。”一字一顿,好像做出了他人生中最艰难的决定,“奴才不会脏了您的手的。” 这话说的莫名其妙,不过阿骨说活着的生物都有自己的烦恼:“且不说脏了的东西洗干净就好,”公公今天的话都是莫名其妙的,不过看在他今天替朕压场子的份儿上,“更何况,脏事儿你如果让朕做,那你就去死吧。” 公公的眼神很奇怪,像是疯狂,又好像是嘲笑,但最终变成了看不懂的东西:“陛下说得对,”他弓腰,脊梁弯的卑微,头都快点到土里去了,“奴才这就为您准备午膳。” “那些不长眼的东西……”他的声音很轻,“不会脏了您的眼睛的。” ——————————————这是注释———————————————— *那个侍郎死的挺冤,小皇帝离他太远,那一声‘嗯’连公公都听不见,更不论是他了。所以他没说话,其实是因为他以为小皇帝没允许他说话,在等着小皇帝允许他继续讲下去的号令而已。 *小皇帝本意是让那一长传抬头名的侍郎归队,但是公公有意扭曲成了拉出去,就是拉出去杀头的意思,所以才会有其他大臣瑟瑟发抖的样子。 *作为一个昏君,小皇帝在用他自己的拇指测量大臣的高度。其实就是指站的距离远近,越近官位越高,越远官位越低。而黑头发大多是年轻官位低的,白头发就是年长官位高。 *小皇帝脑袋缺根筋,反应慢重点还容易抓错,所以第二个大臣叨叨那么多,小皇帝其实根本就没听懂,他的重点圈在那个名字超级长的侍郎的官职到底在哪里听说过上呢。 *柱子那里,本意是指谏臣已头撞柱却没有撼动柱子,他的死亡不能撼动任何事物。就好像小皇帝只知院落很大却不知天下更广,他的心里只有自己和阿骨。 *景朝将亡,被小皇帝听成了景朝姜王。 *公公在问小皇帝那些忠心的大臣这么死的不干净,会脏了小皇帝的朝堂。可小皇帝却以为公公在说衣服脏了怎么办,还能怎么办,公公给他洗干净了啊。 *所以聪明人在蠢人面前,总是自作主张的,想太多。 第4章 不仁 ... 那个名字长到记不住的侍郎,看起来也就不过如此。从那天被离开了朝堂,朕就再也没见过他回来。不过无所谓,毕竟一个大臣走了,还有千千万万个大臣站起来陪朕一起愉快的玩耍。 朝堂变得更加沉默,准确来说整个右半边儿都开始变得沉默,只有左边儿的小人叽叽喳喳。虽然说的都是朕不懂的东西,但是没有了右边儿的附和,这个固定的流程也走得非常快,有时只需要半个时辰就能结束。 比起最初的战战兢兢,如今的公公变得越来越沉稳。他开始变得像阿骨一样懂朕,知道什么时候应该让这些人闭嘴,什么时候要散朝。底下的人就像是他手中的棋子一般,他说往东便未曾往西,很厉害的样子。 阿骨的棋也下的越来越精妙,每每朕还没有落子,他的棋子便已经握在手中。只是他看起来并不开心,当朕在思考下一步该如何进展时,他总是扭头看着宫墙的天空,眼神忧郁又阴霾。 可转过来再看着朕的时候,又是一如往日的柔和温暖。 “你不开心,”看着阿骨伪装出来的表情,所有下棋的兴致都没有了,“为什么?我们现在有了更大的院子不是么?如果你不想要的话,我们回到那个小院子里也可以啊。” “我们回不去的,”阿骨摇头,“再也回不去了。” “为什么?” 阿骨说的话总是韵味深长令人难以捉摸,大多说的时候阿骨愿意解释,可是也总有他不愿意解释的时候。就好好像现在,他只是摇头,然后抓起朕的手替朕落子:“走这里,你就抓到生机了。” 他替朕落下的一子,绞断了即将成型的龙头:“啊,龙头断了!”有些惋惜阿骨之前那么久的布局都被打散,身后的小婢女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瑟瑟发抖,喊着陛下饶命。 饶什么命,又不是在和她说话。也不知道公公去了哪里,从早朝结束就没看见他了,一般直到午膳他才会出现:“好可惜啊……”不去看好像快要晕厥的小宫女,扭头去看阿骨那漂亮的脸蛋。 “这样难道不是很好么?”阿骨抬头,伸手摸索着朕的脸颊,然后手臂下滑,“早点儿结束,我们就可以去御花园看看了呢。每天都在下棋该有多么的无聊啊,总要做些让你开心的事情才好。” “有阿骨陪着就很开心啦!”不再去理会残破的期盼,牵着阿骨的手,“今日朝堂才有意思呢,那个大概又这么大的小人,好像是叫……?算了不重要。”想了好半天,也没能从脑子里抓住他的名字。 阿骨反手握着朕的手掌,嗯了一声表示他在听。 “今天一上来就和朕说着什么太O祖一桶九锅又传至高祖,高祖兴金果而传后代。”其实当时听的朕还有些饿,“然后巴拉巴拉讲了一大堆,不过朕就听懂了第一句。”挠头呵呵的傻笑了两声。 阿骨好笑的抬手,然后捅了朕的脑袋:“你读的书,都喂狗了么?” “读书又不能吃饱肚子,”干咳一声,“总之你还听不听朕说啦。朕当时可看到了,他的话一开头整个棋盘全都沸腾了。” “那是朝堂,不是棋盘。”阿骨叹了口气好像已经绝望了,“都和你说了,好好上朝啊。” “第一次哦,第一次朕看到了他们的脸,原来长的和我们一样啊。”阿骨的老生常谈让人感到无趣,“还以为真的和母妃说的那般,外面的人都是很可怕的,彼此之间只有斗争和刀光,都是会吃人的。” 年幼时母妃的话总是让人印象深刻,记得最清楚不过她那夜搂着朕说的话。字字句句,都如在耳畔,清晰又决绝:“等我儿长大了,不要去外面。”她的妆容已经花了,“外面的人,都想要我儿的命。” 能言善辩的阿骨第一次没有接朕的话,也没有劝阻朕。他好像对朕的母妃有几分偏爱,每一次谈及朕的母妃,他都是一脸的沉默。可能因为他没有父母兄弟,身边只有朕的缘故吧:“见到你,母妃一定很欢喜。” 作为回答,那是一个苍白无力的笑容。 “还是接着说朝堂吧,反正等那人说完了,棋盘……”瞧见阿骨谴责的表情,“好吧,朝堂上变得特别的吵,每个人都在说话,都在聊天,直到公公吼他们,他们才停下来。你瞧公公好厉害啊,他说什么那些棋子都听。” 阿骨发出一声嗤笑:“你开心就好。” 阿骨的问题问的很奇怪:“和阿骨在一起,朕每天都很能很开心啊。” “这个时候你绝对想不到发生了什么哦,底下那些小人噗通一声,全跪了!”挥动着手给阿骨比划着当时发生的事情,朕很想将当时有趣的场景描绘给阿骨,“像是切草一样,横着那么一挥,全断啦!” 难得应景,阿骨跟着朕一起笑了起来,他笑的很好看,嘴角还有一个小小的酒窝凹陷。大大的眼睛完成了小月牙,里面流淌着黑色的光芒。阿骨有着朕没有的模样,朕虽然也有酒窝,却没有阿骨的这般明显。 “如同切草一般,”阿骨轻笑着抬手去摸朕的脸,“你还真是找了一个很让人心生愉悦的绝妙比喻啊。”他的手滑落到了朕的脖子上,来回摩挲着。 脖子上的柔软被人按下去的感觉并不好:“很疼啊,”即便是这样,也不想打断阿骨表示亲呢的动作,“不过后来公公好像很生气的样子,和朕说他们都是想要干涉朕的决断,质疑朕上位的身份。” 说完这话,朕瞧见了阿骨的眼睛瞬间变得通红,说不上是气的还是另有所感。只是他按在朕脖子上的手更用力了,用力到没站稳而跌坐在地。 身后的宫女太监哗啦啦跪了一大批,阿骨却骑在朕的身上,像是所有过去在小院子里的打闹一般,逆着阳光俯视着朕,恍若无闻:“有时候,还真是羡慕你。”他神情复杂,“什么都不知道挺好的。” “好?”看着这样的阿骨,朕有些茫然,“不是一直都很好么?” 他的呼吸忽然变得急促,然后又被他压制:“那些逆许你的大臣,”他垂眸用眼睑挡住了脸上所有的表情,“你打算怎么处置。” “逆许朕是什么意思?” “就是让你不开心的人,”阿骨起身,然后对着朕伸手,“让你不顺心的人。” 所以说嘛,没事儿拽什么文,直接自白的说出来不就好了:“公公说,拉出去就好。” 阿骨看着朕,表情忽然变得很恐怖:“对,拉出去就好。那些逆许的,不平的,忤逆的,不服的,统统都要拉出去。”他攥紧了拳头,像是花费了巨大的力气控制自己的情绪,可是他通红的眼睛却彰显了一切。 阿骨好像对这个棋……朝堂的感觉很复杂,每次同他说起公公又把谁拉出去之后,他总是会盯着天空,随即失声大笑,然后转身去宫中陈列先皇牌位的宫殿呆上很久。回来的时候,又是那个沉稳冷静的阿骨了。 很喜欢阿骨,因为他知道太多朕不知道的事情,了解别人不懂得道理,更重要的是阿骨会替朕做决定:“那你现在,不生气了吧?” 作为回答,阿骨上前抱住了朕:“你喜欢这个地方么?”阿骨的身子很冷,像是十二月的湖水一般从骨子里都是阴冷的。当他抱着朕的时候,总会忍不住从脚底开始打颤,可是还是很喜欢阿骨的怀抱。 因为他的怀抱,比任何人来的都要更加真实可靠。 “不喜欢。”比起那只有一百多块砖瓦的小院子,如今这个大院子太大了,大到空空荡荡,大到有时候阿骨不翼而飞也找不到,大到所有人都安安静静行色匆匆,大到那些人甚至都没有自己的面孔。 “我也不喜欢。”阿骨如此说道,“想要离开么?回到小院子里么?”三年以来,阿骨第一次提到了小院子。朕知道他这些年一直住在小院子里,只是不知为何他不希望朕回去于他同住,公公也不愿意。 说那里有不干净,不吉利的东西。 “想要回去的话,”阿骨轻轻笑了起来,“你只需要听公公的话就好了。” “只要你听公公的话,”阿骨的声音如同从天外传来,“我们就能回去了。” ——————————————这是注释———————————————— *所谓左半边儿,右半边儿,是左文右武的意思。这里指有兵权的武将不再说话,而只会夸夸其谈的文官唧唧歪歪对国事评头论足。 *公公变得更贴合皇帝的心仪,换言之就是他了解了小皇帝是什么样的人。这并不是一件好事儿,因为他摸透了小皇帝,并且靠着他的了解在逐步掌控权利,才会有大臣听他说话而不是叫他小人,向圣上谏言。 *‘景祖一统九国又传至高祖,高祖兴景国而传后代’ *切草的比喻,那些被切割的草,早也没能长回来,取代他们的只能是新芽。就像是那朝堂,跪下的那些臣子们也没能再活下去,也会被人取代。 *阿骨摸小皇帝的脖子,实际上是想要掐死他。 *阿骨说让小皇帝听公公的话,是因为他想要这个王朝完蛋。将朝局交给一个太监,皇帝变成了傀儡。他看出公公不是什么好人,所以才会有此决定。 第5章 不义 ... 小小的院子里空无一人,小小的树上趴着一人,小小的孩子低头去看,万劫不复:“你是谁?”穿着白色长袍的男孩趴在墙头,瞪着眼睛,“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 视线中的小男孩有着一双丹凤眼,乌黑的眸子清澈无比:“一个人住么?好可怜啊。一个陪你的人都没有么?话说皇宫里竟然还有这么偏僻的地方啊。” “以后,我来陪你玩吧。等着我入学了,让你当我的陪读,你就能从这个小院子里出来了。”他如此说着,从树上小心爬下来,“不过今天不行了,母妃他们都在忙,每天都在见各种的人,太后也很忙啊。” “哎?你要我和你一起玩?”他瞪大了眼睛指着自己,“你都不怕我哦,我母妃可是皇贵妃,祖父是丞相哎,你都不知道的么?” “既然这样,我们一起玩吧!”他笑着,仰头去看,“你这里,有什么好玩的么?” “屋子?屋子里有什么好看的,算啦,一起进去吧。” “说起来,你该不会就是我的七皇兄吧?”小小的孩童忽然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应该不是吧,母妃说那个杂种早就死了?”他晃着脑袋洋洋得意,“母妃说,他和他那个贱人娘亲,都死了。” 死了啊…… 这样的地方,这样的地方,他的确…… 早就死了啊…… “啪!”脸上传来了剧烈的疼痛,像是被人打了一巴掌。 等下,那不是像是,而是就是。 敢这么动手的,也就只有阿骨一个人。睁眼去看他,他正坐在不远处的小茶几上:“看你魔怔了,就把你打醒了。”他冷艳斜视着朕,“你如果还有心理负担,可别忘记了你那些好皇兄是怎么对你的。” “皇兄们啊,早就忘记了。”已经很多年没有想起那些兄长们了,有记忆的时候也不过是他们低垂的脑袋和虚假的笑容。在情绪感知上,朕一向是灵敏的很,他们有什么敌意不喜的情绪,再明显不过了。 不像是阿骨,全心全意的爱着朕。 也不像是公公,对朕满心满眼的在乎。 那些虚假的嫉妒,仇恨,不满,厌恶还有杀意,在他们伪装的笑脸之下再明显不过。或许只是当着朕比较小,只是以为朕不懂,那些叫朕‘太子殿下’的兄长,想要做的,是后来那些他们对彼此做的事情。 他们能够怎么对朕,朕出生的时候正值北军大平匈奴,国域拓到了一个极远的地方。时年父皇又登基二十年,天下太平海清河晏,母后又正是娇宠时,朕的出生不过是水流上的一叶小舟,顺水而行。 生来便为太子,朕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同。而后母后告诉朕,朕其实是个狸猫,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可是好像除了朕,所有人都不这么觉得。 父皇大怒,赐死了母后宫里所有的小姐姐,摔了他赏给母后的所有物件。母后与父皇大吵一架,转头抱着朕哭,从白天哭到了黑夜,然后告诉朕活下去。即便院落之外所有人都想要朕的命,也要活下去,活到最后。 父皇再来的时候,眼底乌青,他抓着朕的手在上面拉上了一道长长的口子,又去拉他自己的。不知道他在那瓷碗中看到了什么,他蹲下身去问狼狈的母后,问她到底有没有骗她,问她朕到底是和谁的孩子。 母后又哭了,她挣脱了父皇的手,一头撞在了柱子上,然后她说:“对不起。” 她在对不起什么呢?是她欺骗了父皇,是她抛弃了朕,是她选择了死亡,又或者是那个其他什么的,朕都已经不想知道了。那都是不再重要的东西了,重要的东西都被带走了,只剩下了一座小小的院落,和阿骨。 还有母后那句,活下去。 然后朕成功了,仅此而已。 “这就是为什么朕不喜欢大院子,”将头埋在阿骨的怀里,“他们都太可怕了,母后说的一点儿都没错,他们都太可怕了,都想要朕的命。” 离开小院子后,朕同公公说起过要给阿骨找一个玩伴,可是公公的表情变得很古怪,像是惧怕又好像是怜悯:“陛下,”到了最后,他只是跪下磕头,“奴才,担心您。” 他告诉朕不是他不想给朕的阿骨找个朋友,而是因为他担心阿骨被那些所谓的朋友利用,像是朕的三皇兄一般,买通了六皇兄的侍郎,让六皇兄死在了所谓好友的刀子之下。 被赐死的大皇兄和三皇兄且不提,还有死在流民手里的二皇兄,在大皇兄兵变时为父皇挡箭身亡的五皇兄。还有四皇兄,被陪读带的沉迷风花雪月,最后死在了风流榻上。还有没长大的八皇帝,以及猝死的九皇弟。 公公说,父皇走的太匆忙,根本就没来的立下什么旨意。可转而当朝臣们想要在先皇的皇子中找到继承者的时候,却突遇九皇子病重,八皇子下落不明。一直被遗忘的前太子才得意被想起,从小院子中带出来。 说这话的时候,公公脸上是一副万分荣幸的样子。 他在荣幸什么,他在骄傲什么,他又在隐瞒什么,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朕在他的眼睛里看见了贪婪和欲O望,看见了愤怒和仇恨,这就够了。 他的故事朕并不想知道,朕的故事也不想讲与他听,这边是全部了。 当公公一脸委屈的进门时,阿骨已经用冰替朕消了脸上的红肿,正在同朕下棋。只是这一次阿骨下的很慢,步步斟酌停顿,瞧见了公公进门,他却是扯了扯嘴角,似笑非笑:“你瞧,”他轻声道,“你的乐子来了。” 公公好像并不知道自己被当猴子看了,他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声泪俱下:“陛下!”他磕头,“奴才忠心耿耿为您办事,可那些人却污蔑奴才。” 阿骨合理的在一旁替朕解释了什么是污蔑。 “那些假话,你理他做什么。”阿骨的棋吓得越来越精妙了,很多时候朕自以为的破绽,不过是他环环相扣的全套,像是个狡猾的猎人,将不自知的猎物一点儿点儿引入陷阱之中,直至无法自拔。 “陛下!”公公磕头,“奴才这都是为了您啊!” “那么谁……污蔑你?”知道如果不理公公,那么今天就没完了,值得放下手中的棋子转头去看他。难得决定执白子被动而行,公公今天这没眼色。 “陛下,丞相想要奴才的命啊!”他声泪俱下,头一下一下磕在地上,碰碰作响,“奴才不过是遵循了您的旨意,丞相便说奴才狗仗人势欺人太甚。丞相他这是不把您的旨意放在心上,不把您当回事儿啊。” “狗仗人势?”难道这句话有哪里不对么?看着额头都磕出血的公公,朕很是困惑。只是阿骨说,所有的疑问都不要问公公,向他说,且只能向他说。 听见朕的问话,公公好像更来劲儿了,他甚至在狂喜:“是啊陛下,”他这么说大哦,“丞相还说,他要将大将军找回来,惩奸除恶。可是陛下,不能让大将军进京啊,大将军一向与先皇不和……” “他太过分了。”阿骨眯起眼睛,露出了势在必得笑容。 “他太过分了。”学着他阿骨的语气,公公却是浑身一紧。 “陛下!”他抬头,脸上带着泪水,“求您为奴才做主啊。” “丞相啊……”扭头去看外面的万丈天空,没有云彩,也看不见风。好像是这个大大的院子,空空荡荡:“八皇子不是下落不明么,皇贵妃又最近又重病不起,大概最近他们风水不好吧,找个人给他们瞧瞧吧。” 记忆里,那个趴在树上的男孩子瞪着大大的眼睛质问着为什么不怕他,因为他的母妃是皇贵妃,祖父是丞相。他是三朝老臣的孙子,是当今陛下最宠爱的孩子,是最有身家背景的皇子。 那又怎么样,在他出生前,天下人还有一个被祝福着的太子啊。 可一朝事发,那个没有天家血统,一个被痴心女人所爱着的太子,不照样也是轮落在了那个小小的院子里么。只不过他比你聪明,比你能忍,比你更有自知之明。 一个人的时候,不要到处乱跑啊。 “公公,”歪头去看那个跪在地上的男人,“丞相很讨厌啊,”阿骨脸上的笑容和朕如出一辙,“朕……” “不想再看到他了呢。” 那一年母后抱着朕,告诉朕,院子之外的人,都想要朕的性命。 说起来,八皇弟和母后在下面,一定很冷啊。 不如让他们爱戴的丞相,去陪伴他们吧。 ————————————————这是注释—————————————— *先帝其实看到了血液相融,你们要理解O型血的万能啊 *小皇帝的母后到底处没出轨呢? *公公当然喜欢小皇帝,毕竟是给他带来了利益和权利的人,所以就骗过了小皇帝。 *那些皇兄的死因其实没有那么简单,只是看最后结果便是这么死去的而已。毕竟皇权路上的争权夺利,看的也不过是个结果罢了。 *阿骨才是那个什么都知道的人呢。 *下棋黑子先手,白子被动而行。不过后来能不能逆转,就是两说了。 *是的,小皇帝趁着八皇子身边没人时杀掉了他,登基后又干掉了因为怀疑自己孩子是不是被小皇帝杀死而不满小皇帝的皇太后,现在他又想丞相动手了 第6章 杀戮忠臣 ... 最后一次见到丞相,他卸掉了身上古朴的颜色穿着一身白衣,跪在大殿之中。身旁是黑色的侍卫,花白的头发洒落在身后,像是…… 找不到形容词,算了。 丞相给朕的印象,一直是一个琐碎又唠叨,成天嘴里之乎者也说这些朕听不懂事情的老头子。除此之外,大概他给朕最深刻的影响,就是朕在登基的时候,他在一众低头的小人之中,抬头仰望朕的那个表情。 很讨厌,非常的…… 讨厌。 丞相一直是朝堂之上最沉默的那个,所有的事情好像都与他无关,就连那些奏折也很少能够看到丞相的那一份。他的存在感,微弱的朕都要忘记了他的存在,直到公公那日忽然提起,才想起这个家伙。 不过因为这件事,仔细看来如今的朝堂之上,好像空了很多。 原本密密麻麻的小人头变得稀疏,案板上的奏折也少了很多。除此之外每日打卡的进度也快了不少,他们没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让朕再去处理了,这就让朕觉得非常的开心。 不然,养他们也不过是浪费口粮。 前排白色的棋子几乎不见了,后面黑色的棋子默不作声,朕只觉得无聊,无聊到这个大殿里的柱子上到底有多少条龙都数的清清楚楚。 不知道他们是不是也是一样的无聊:“你们说,这大殿之中,有多少条龙?” 然后朕就看见朝堂之上哗啦啦的跪了一片,那些小人们齐齐的噗通跪地,整齐划一的声音让朕停了都觉得膝盖疼。可是底下这些小人好像不这么觉得,他们匍匐在地嘴里说着类似于‘陛下喜怒’之类的话语。 朕为什么要生气:“息怒?”莫名其妙的话语,“你们要朕,息什么怒?” 微微上翘的语腔,朕真的觉得快要被这群莫名其妙的棋子逗笑了。可也就在这个时候,丞相抬头看向了朕,他是大殿之中唯一一个没有跟着磕头的,又或者是因为他一直都是跪在那里,腰杆笔直。 又来了,这样的表情,这样的眼神,这样的姿态。 他总能让朕想起一些不愿想起的事情,就好像他现在的表情,像极了当年朕初登基的那夜,他将昭文交给朕时的表情:“丞相在看什么呢?” 朕不知道他的表情该用什么词汇去形容,那一向是阿骨的事情。阿骨才是我们之中那个看过很多书的,他才是那个批阅奏折的,他才是那个想要…… “陛下,您已经不小了。”他沉沉的叹了口气,像是年幼时父皇看着犯了错的朕,“任性,也要有个头啊。”只是自从那年母后死后,朕便再也没见过父皇。 “你让朕,想起了先皇。”起身走下了金黄色的台阶,慢慢踱步到了丞相的面前。公公小声的提醒朕,说丞相是十恶不赦之徒,是大逆谋反之徒,是想要弑君篡位之徒,言语紧张好似朕下一秒就会死去。 磕头跪地的大臣们抖得更厉害了,厉害到朕觉得越发的无趣。还有面无表情的丞相,更无趣:“丞相大人,还有什么要和朕说的么?”真的走下来,朕才发觉丞相跪着的高度还没有朕的腰身那么高,只是一直以来朕都坐在上面,而他站在下面。 “陛下,”丞相看着朕,挂着那个令人厌烦的表情,“有时候,您该回头看看。” “回头看看?”侧身去看那高高在上的宝座,“一把破椅子而已,你要上去么?” “老臣自知时无多日,”他叹气,“只是陛下,这个王朝的百姓,是无辜的。” 他看出来了朕的意图,他解开了朕想要他们解答的谜题:“真可惜,偏偏是你。”丞相很老了,他的头发花白满脸皱纹,哪怕他试图挺直自己的腰板,都依旧会暴露他的身形伛偻,很难想象当年皇祖父称赞他的样子。 “三朝老臣啊,多么了不起。”看着这样的丞相,“偏偏是……” 大殿的门口传来了女人尖锐的声音,一身华服的女人跌跌撞撞的闯入大殿,阿骨远远地出现在了大殿的门口。瞧见朕看向他,他露出了一个得意满满的笑容,然后指了指朝朕扑来发丝凌乱的女人,转身消失了。 “陛下!”那是父皇的皇贵妃,也是现在的皇太后,“陛下,冤枉啊!” 记忆里的皇太后,一直都是带着金枝玉钗身着华丽衣裳一副不急不慢雍容华贵的样子,而现在她的衣服凌乱,复杂的发饰甚至缺了好几个地方,发丝垂落:“所以说,从刚才开始……”叹气,“你们都在喊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啊。” 喜不喜欢皇贵妃,大概是喜欢的吧,因为有一个天真可爱的小八啊。朕是那么的喜爱他,喜爱到让他去陪了朕最爱的母妃,那是何等的殊荣啊—— “陛下,所有的过错,哀家愿一力承担,只求陛下能够放过父亲,放过族人。” “朕放过了啊,”蹲下身去看她,她的头发因为磕头的动作撞击在地,然后散乱开来,“你瞧,本应该屠九族的,可是朕一想那不成啊,他的九族有朕的贵母妃,那岂不是说还有朕?所以,就不屠九族啦!” “可是不屠九族的话……”压低声音,“小八该有多寂寞啊。” 她猛地抬起头,眼睛瞪得大大的,在那双眼睛之中,朕看见了一个笑的眉眼弯弯的少年。那是一个和八皇子完全不同的男孩,苍白、消瘦、阴厉的笑容,还有左脸上一道浅浅的疤痕。 然后,她尖叫一声,巨大的力度掀翻了朕,将朕压在地上,掐住了朕的脖子:“是你!是你!果然是你!”她的力度也就是那么一瞬,随即她就便被侍卫拉开了,只是她不在乎,她只是挣动着,疯狂的挣动着。 成了朕最期待她成为的样子:“你这个杂种!你这个贱人!你这个肮脏的……”公公不知从哪里掏出来了一块儿布,塞在了她的嘴里。大殿中只剩下她呜呜的声音,还有她头上金钗相撞然后掉落的声音。 看着她的眼眸里泛上血色,朕却很开心。 开心的时候,就要笑出来啊:“哈哈哈哈哈哈……” 公公站在朕的身后,慢悠悠的宣布了丞相家满门抄斩的十条罪状。虽然其中九条都没听懂,不过‘皇太后试图谋杀当今陛下’这条,倒是听懂了。 因为,那是朕下的棋啊~ “陛下,”丞相却没有他女儿的那般疯狂,他只是带着那种让朕生厌的表情看着朕,“您一直是个好孩子。”他如此说道,“只是生不逢时罢了。” 这样自以为什么都懂的表情,这样的语气,他以为他是谁…… 可是即便是这样,心底酸酸的,有什么东西想要涌上来一般:“朕改主意了,在这里杀了他吧!”在这个大殿之上,在这个他登顶荣耀又从云端跌落的地方。 转身往龙椅上走,身后传来了丞相沉稳的声音,那不是一个老年人的声音,而是一个正值青壮,欲意一展宏图青年的声音。 “臣,谢主隆恩。” 五十年前,这里跪着三元及第的才子。 五十年后,这里跪着跌落俗世的权臣。 因果轮回,约莫正是如此了。 ——————————————这里是注释—————————————— *小皇帝所问的‘大殿里有多少条龙’是问的大殿的柱子上(我们假设这个朝代的柱子上刻着龙),而朝臣们理解成了‘你们中有多少人想要当王’。 *丞相是个真正一心为民的好人,他看出来小皇帝早早的就疯掉了,他是想要毁掉这个王朝,因为他恨。 *小皇帝其实很喜欢皇贵妃,因为她把自己的孩子养的白白胖胖天真无邪逗人可爱,这是他没能够得到的东西,因为羡慕所以喜欢,因为喜欢所以嫉妒,因为嫉妒……就屠了别人满门呗。 *小皇帝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所有人都在喊冤枉,明明他就是想要处决这些人,有什么冤枉可言。 *皇贵妃当然有自己的手段啊,可是在先皇只剩下小皇帝一个孩子,朝堂上有用的文官还全被弄死,就连自己家都要倒了的情况下,她已经再难翻出风浪了。 *武将……emmmm……好问题…… *皇太后其实一直怀疑自己孩子的去想,然后他从小皇帝那里得知了真相,就想要小皇帝为她的孩子陪葬,可是却忘记了这个孩子已经不是当初被怀疑的七皇子,而是坐在龙椅上的皇帝。 *最后那个年轻的声音,是暗指当年年轻的丞相,也是在这里被开启了自己的朝臣之路。他的人生,以一句‘谢主隆恩’开始,以一句‘谢主隆恩’结束。小皇帝只是惋惜自己生不逢时,同时也是感叹,他不是皇祖父。 *丞相其实是如今朝堂之上唯一一个看懂了小皇帝的,他知道小皇帝本应是个很好的孩子,只可惜被当年的事情毁掉了。他知道小皇帝的恨,可是他却无能为力,他无法挽救自己的命运,正如他无法拯救小皇帝。 第7章 不通政治 ... 丞相死了,死在了他入朝为政的第五十年,死在了朕的手里。从此再也没有人能够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朕,再也没有人敢在朝堂一片冷漠的时候出言,再也没有人所谓的三朝老臣对朕指手画脚。 可是朕并不开心,甚至接下来的几日,朕只觉得索然无味。 阿骨也不怎么和朕说话了,从小院子出来之后阿骨越见冷漠。就好像朕的世界不再只有阿骨一个人,阿骨的世界也不再仅仅只有朕。他开始学会夜不归宿,哪怕朕发动宫中所有的人手,都无法找到他。 阿骨一向擅长捉迷藏,他也总是最后胜利的那个。 就在这桃花未开寒梅未谢的二月,驻疆十年的镇北军,在大胜匈奴之后,班师回朝。 昔日一统九国的太O祖尚在时,便立下了十年一征荒北漠的规矩。这样的规矩在景朝五百年的时间里从未动摇过,每十年便是一次征程,间隔十年再起长征。就这样断断续续,景朝的疆域越来越大,国人的步足越走越远。 很小的时候,朕曾经见过前镇北大将军。那是一个抬着头都看不见顶的汉子,说话的声音如在耳撞钟,洪壮响亮。那时母后还在,父皇也仍康健,朕也还不是狸猫,而是太子。 那日他身着玄甲,在大殿之上磕头行礼。他的声音很沉稳,说此去经年不知能否再见陛下,愿陛下福寿天齐,寰宇之内海晏河清。 那个男人是朕记忆中另一个难以忘怀的背影,那玄甲黑风,骑着高大的马匹,像是腾翔于天空的黑龙,领着乌压压的云整齐划一而去。雪白的翎在风中摇晃,兵甲相撞的声音在耳畔回荡,荡气回肠。 那时,朕便知道总有那么一日,朕还能看见他们,看见那威严的军队,看见那气势宏大的士兵们,看见这个国度唯一不同的,不灭的希望。 可如今世事变迁,他们归行与否,又与朕又有什么关系呢? 走进大殿的男人穿着黑色的甲胄,在这个臣子零散的大殿之中撞出了乒乓的回音。只是他的并不是记忆里那个个子高大声音洪壮粗大的男人,比起那个男人,这个人显得更加年轻,消瘦,以及难以捉摸。 他一步一步的走进,心底的颤栗一点一点加深。明明对方只是慢慢的走上前,明明对方的年纪还不如这里最年轻的大臣,可他身上有着别人没有的东西,一种令人感到毛骨悚然,不想要接触的东西。 他最后停在了水台前,撩起玄甲嘭的一声跪在了汉白玉上。然后双手张开,画圆行全礼:“臣,参见陛下。”男人的声音也很好听,沉沉的像是空笙低沉深渊,却又满腹的温柔,“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的背挺得笔直,哪怕是下跪这样卑微的姿态,都显得傲骨铮铮。和那些弯成了虾仁,瑟瑟发抖甚至声音都在打颤的大臣截然不同:“臣,不辱先辈使命,远征北漠协北方诸国觐见陛下……” 他好像还说呢什么,只是那都不是重点:“降书?”这个东西朕有兴趣啊,传说之中亡国之兆嘛,快拿上来看看啊。好让朕知道这书信该如何写,这样自己的那一封写起来就不会言语匮乏无力,显得朕文采不好了。 “是。”将军跪在下面,分毫未动。 这就有点儿不识趣了啊,看着毫无察觉只是跪在那里一动不动的男人:“公公?” “将军大人……”公公不愧是这个宫殿目前除却阿骨最了解朕的人,他轻咳了一声,“可需要杂家把降书奉于陛下?” 然后那男人直起身子,眼神炯炯的看着朕。距离太远,看不清他的眼睛,可是就在他抬头的那一瞬间,朕忽然想起了初见的阿骨…… 憎恨,厌恶,抵触,排斥,嫌弃,冷漠还有…… 悲悯。 “回陛下,”将军跪的和别人格外不同,“诸国未写降书……” “大胆!”公公打断了将军的话,不知是不是朕的错觉,公公好像在发抖。他说话的原因与其说是是为了替朕出气,倒不如说是因为太过惧怕,所以想要提前结束这场见面,让他提前远离朕与他。 这就很有意思了啊,除却第一日他见到阿骨,从未见过公公恐惧如此。除却对着阿骨的时候,也没见过他如此想要朕远离一个人。公公此时异常的反应,比让朕亲眼见一见降书怎么写,来得更有意思呢。 将军果然是个好人,一回来就让朕有了那么多有趣的事情做。 “无妨。”将手肘撑在龙椅的侧方,托着下巴去看底下的将军,如果不是这人把公公吓成这样,朕也没心情仔细去观察他。不过如今看来,那个男人好像身上带着伤,而且还是不轻的伤口呢。 “朕很喜欢将军呢^.^”弯起眉眼如此说笑道。 然后如同昨日重演,本意为了让将军听见的话语,却让朝臣们像是推倒的木桩,转眼就见朝堂之上呼啦啦的跪了一大片。所大臣们瑟瑟发抖,可是将军好像原本不满的心情好了一些,因为他笑了。 “陛下,”他看着朕的眼睛,明明是仰视的状态,却不显卑微,“误会臣了。” 母后好像也曾经如此同父皇说过话,每当父皇气势汹汹的来找母后麻烦的时候,母后就会坐在她的位置上,慢悠悠的抬头,对着父皇露出一个温暖的笑容,然后对着父皇说,您误会了。 “恩,准你说下去了。”将军真的很有意思,他是第一个除却阿骨之外敢接朕话茬的人,没有像其他大臣一样对着朕抖成了筛子,也没有一点儿的讨好与小心翼翼。他像是另一个阿骨,交往的随性又坦诚。 那男人抬头看着朕,却绝口不再提降书的事情,转而讲起了前任镇北将军是如何阵亡的,当时的情况有多么的危机,他走马上任是多么的匆忙。也正是因为如此,他任镇北军之首的旨意,至今尚未颁下。 圣旨啊…… 镇北军是景国最特殊的一只军队,他们没有虎符,也不拥立任何皇子。他们不参与朝政,也不会干涉夺嫡。其首领世代由当朝帝王选拔而上,一代死亡便由帝王挑选下一任镇北将军,奔赴其职。 而每当十年期过,镇北将军一职便会被撤销,其士兵会被打散至各方,或者退伍还乡。而军中任职者,则多会成为地方军的教头,或者是皇宫的守卫。 一代一代,代代如此。可如今十年期…… “好啊。”朕听着底下可闻针落的安静,看着那一群小虾米中挺立的人影,余光瞥见了公公惊恐的脸色,“公公,给将军补旨。” 这句话的代价,便是公公噗通一声跪在了那里:“陛下!三思啊。” 哦哦哦,朕就喜欢看公公被吓成狗:“将军如果还有其他什么需要的,一并说了吧。”摆了摆手,看在朕心情好的份儿上,就当是他逗乐朕的打赏了。 只是底下沉默片刻,将军才慢慢的开口道:“回禀陛下,军中老将……” “嗯嗯。”笑眯眯的看着他,“你要怎么处理?” 他身体周围的气场在一瞬变得非常恐怖,可是随即就被遮掩了。他的声音里也听不出刚才他那一瞬的可怕:“臣斗胆,望陛下将爵位换与金银赏赐于臣。”他抬头看着朕,不见卑微,不见乞求。 “金银啊……”公公看起来抖得更严重了,“朕准了!” —————————————这是注释———————————————— *向军人们致敬 *将军他不是瘦弱,而是肌肉长法和前将军不一样。 *将军和为他大臣不同,是因为他知道小皇帝没那个本事动他,所以对小皇帝格外不屑而已。 *将军说他带回了北方诸国的降书,实际上是在像小皇帝示威顺带要权。但是小皇帝是个昏君,还是个傻孩子,怎么可能听明白,他就只知道,将军很牛掰啊。 *小皇帝很厉害哦,能够肉眼辨别一个人的状态好坏,能够对着他的人是什么心情。 *征讨外域的这只队伍,要钱要粮还是整个景国和平年间最大的战力,为了防止谋反当然在事过后要打散。历代皇帝都是这么做的,可将军现在向小皇帝讨旨,一方面是为了让自己冠上小皇帝的名号,让外人以为他是小皇帝的人,免开这种遭遇。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小皇帝这道圣旨,完全就可以操作成新立新军,名为镇北。通俗来讲,就是小皇帝开口许诺,给了将军大人整个国度最牛掰的军队。所以想要掌权的公公吓成了狗。 *公公心里:完蛋了小皇帝给钱给权,这就是要完的节奏啊! *小皇帝到底有没有自己的成算,你们猜啊~ 第8章 权臣掌兵 ... 阿骨最近总不给朕好脸色看,就好像公公最近总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就连消失已久的太傅都出现在了朕的院子里,不声不响的在外面跪了三天。 这就让人很不开心了,都给朕脸色看,是不是忘记了谁才是那个至高无上的人? 不过好在将军带着外藩的小戏子,给朕的生活添加了点儿乐趣。那些金发碧眼像是妖怪的家伙,那些个子高大衣着暴露的家伙,带着各色金光闪闪的金银珠宝来讨好朕,似乎是为的什么……手柄? 听不懂的时候,就要学会微笑,阿骨交给朕的方法着实有效。其最大的成果就是朕瞧见了更加空旷的朝堂,案板上堆积如山的请辞,还有愈发沉默的太傅。 太傅总是站在书房门口看着朕,眼神说不上来的复杂和奇怪。不像是庆幸,不像是惋惜,那是一种之前从未见过的眼神。只是太傅不说,朕也懒得去问,阿骨再也没有了往日对太傅的儒慕,反倒疏远了。 你瞧,这就是朕的阿骨,朕能够给他的他不想再要,而他想要的朕也不可能给。 戏子们好像在京城中住了下来,公公每天都在忙进忙出,衣兜鼓鼓的被塞满了东西。可是从未见过他从袖子里拿出过什么,好像一只貔貅一般只进不出,疯狂的敛着自己想要的财富与权力,为的是他内心卑微到极致的自我。 哎呀,是不是暴露了什么? 将军在外有自己的府邸,不过他最近的乐趣是找朕一起玩。只是将军说什么斗蛐蛐爬树下水太过低领,所以每天都在玩一些乱七八糟的,从未听过的游戏。像是什么听他说话然后跟着写下来,又或者是盖印章。 “很烦啊——”将手里的狼毫一抛,沾着红墨的笔在空中划过一道漂亮的曲线,掉落在了一旁的人身上,“阿骨,这里好无趣啊,好生无趣啊……” “你若是烦了,”难得被朕抓住的阿骨正坐在一侧的大树下,研究棋局,“变来看看这棋局吧,总归比你那听写要有趣的多。” 话虽如阿骨所言,可是朕终归不是阿骨,做不了他能做的事情。阿骨也不是朕,无法让朕做他想要做的事情:“不要,那更没趣了。看透了白子,再一步一步吞吃下肚,没有意外和惊喜就太无趣了。” 比起沉稳的阿骨,朕还是更喜欢意外性:“再说,下什么棋啊,将军昨日教的游戏多好玩~一起去习武场骑马马吧!”想起昨日公公那菜色的面孔,就觉得心下一阵欢愉。 阿骨抬头去看头顶的天空,将朕无视了个彻底。不知道为什么阿骨那么喜欢看天空,晴天或者阴雨,雪白或者乌黑,他往往一看天就能看上一整日。谁都不理,谁都不管,像是个假的人,又或者他就是个假的人。 只是这样的态度未免太让人火大:“你这样朕就生气了哦,”盘着手臂背对着阿骨,“生气的话,就不理你了。” 朕想要阿骨来哄朕,像是他以前做的那样。以前在小院子里的时候,阿骨对朕从来都是有求必应,可如今的他更多的冷漠和不理不睬。 可等了那么久,都没能等到阿骨的暗安慰,就在朕准备放弃的时候,身后传来了声音:“陛下生气了?” 那不是阿骨的声音,阿骨的声音要更加的稚嫩和冷漠。而不是这样低哑,深沉,蕴含着鄙夷与伪装不了的厌恶:“不知臣哪里得罪了陛下?”明明是疑问的话语,却被这个男人说成了质问的语气。 将军啊,你真的……太有意思了。 “将军会下棋么?”能够在皇宫里自由出没的,如今就只有将军一个人了。或许公公也能,不过他住在宫里,所以朕看不出来,“吓走了朕的棋友,将军要不要考虑将自己卖给朕,陪朕一起玩?” 为什么说将军不一样呢,大概因为那么多的大臣,朕私下相处的时候都说过的话,也只有将军能够面色平常的照做,甚至还给朕提了更好的建议。 就好像上次朕问起他价值几许,如何能够买得起,他便如是估价回答了,而不是和那群大臣一样噗通跪下说着莫名其妙的‘求陛下饶命’之类的话语。 “能陪陛下玩,是臣的荣幸。只是陛下不想骑马了么?” “公公跑的太慢了。”撇嘴,“而且今日一大早就没见他的影,就只能和阿骨一起玩了。” “阿骨?”将军的声音停顿,“说起来,还未曾见过骨公子……” “他不喜欢你,所以就不想见你。”将军的棋很不错,他在朕的示意下左右互搏,很快就解了这一局棋。阿骨总说通过棋盘能够看懂很多事情,朕没有阿骨那么聪明,也看不出什么事情,只知道将军下棋水平很不错。 只要很不错就已经让朕满意了,毕竟朝臣们总喜欢装成臭棋篓子的模样,只是为了让朕赢那一两局没有赌约,无关紧要的博弈。殊不知他们站着的地方,才是朕最希望看到结局,谋划最长久的一场棋局。 朕的棋依旧比不上朕的阿骨就是了,不过阿骨为什么会讨厌将军? 将军也没有再问,他看着棋盘,然后起身单膝跪下:“陛下,臣有一事相奏。”他说的很严肃,如果不是在这种随意的环境里,或许会更严肃。 嗯了一声,将军如实从流的继续讲了下去。他说话不像是朝中那些人,从来不带什么之乎者也,虽然也很长,长长的听得令人昏昏欲睡,可终归是能够听懂的:“虎符?”说说实话,那东西朕未曾见过。 景朝鼎盛之时有军100万,如今北漠征军回拨,就光京都附近的兵可能就有三十万之众。太O祖的虎符很有意思,分为东西南北和中央五部分。驻防东方的将军与在海面作业的海上士兵的首领,朕都见过。而南方自从打到了海域,便被扩入了东军之中,其余变成了各地游走的巡逻军。 中央的虎符有权利调动四方,四方彼此并不相连。只是外人或不知晓,可隶属中央的那块儿虎符,根本就没有传到朕的手上。将军如今单膝下跪,双手奉上的那个刻着龙纹的汉白玉石,朕是头一次见到。 握在手里只觉得寒冷彻骨,于是刚刚被拿起的玉石,又被放回了将军手中:“既然是给你的,那便是你的了。”送出去的礼物没有收回来的必要,更何况还是一个美人儿,“在你手里,终归比在朕手里有用。” “请陛下收回虎符!”将军单膝跪在那里,双手捧着虎符。他跪着都快赶上朕站着的高度了,果然还是对方太高了么?比起这个,朕倒是更在意他为什么要朕收回虎符,毕竟朕又不会带兵打仗,拿着虎符也是浪费。 “不是很明白为什么要叫虎符?”看着将军手里的汉白玉,“上面明明刻着一条龙,那就该叫龙符?果然还是太奇怪了么……”小声的嘟囔着,转眸去看属下那棋盘上零落的棋子,然后又去看将军。 怎么说么,将军来之前,阿骨和朕已经吓到了最后的决胜,白子胜利在望。可当将军来的时候,他执黑子自断臂膀逃脱升天,然后反杀了白子。 同样是差一子定胜负,阿骨的棋步步陷阱决胜于末,将军的棋干脆利落断臂得存。 不过大概是所处环境的不同,毕竟阿骨是从头开始,而将军是绝地求生。 大概是错觉,当朕从将军手中拿走虎符的时候,将军的心情一下子轻松了很多。不是心有重担得到解脱的轻松,而更像是心有困惑如今得解的轻松:“将军今年不过及冠吧,”抬头去看他,“为什么想要去战场呢?” 手中的虎符很凉,透人心扉的凉。只是除却感官之上的冰凉,还有另一种来自于骨血的寒冷,像是不详之物从地底哭着攀爬而出…… 这话问过之后将军愣了一下:“为了活下去,”他如此说道,“臣最初上战场,是为了活下去。苟且偷生也无所谓,苟延残喘也可以,只要活下去,因为只有活下去,臣才能够得到想要的,见到相见的。” 将军棱角分明的脸,记忆里母后的脸重叠。明明没有忍耐和相似的对方,朕却从将军身上,看见了母后的影子。曾经的端庄秀丽不复存在,活着的是一个披头散发神情癫狂的女子,妆容花了一脸,却依旧在看着她的孩子。 ‘活下去……’ 不明白啊,母后,朕不明白。 这么艰难又卑微的活下去,能够得到什么呢? ——————————————这是注释—————————————— *小皇帝眼里除却在乎的人之外都是戏子,其实那些来客是外藩的使者,想要讨好小皇帝,让他管管将军这个凶兽,以求自己国家的太平。 *手柄,收兵。 *猜猜看阿骨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啊~ *所谓的听写和盖章,是指将军在逐步控制小皇帝,让他成为自己手中的傀儡。 *自古因为兵权,闹出了多少事儿啊,叹气。 *将军发愣是因为他以为小皇帝记得自己,结果小皇帝不记得他了。可是就算不记得,也没有收回兵符,这让将军摸不透小皇帝在想什么。 第9章 将军摄政 ... 将军回来之后,朝堂好像迅速就被扩充起来了。这就让朕很苦恼了啊,明明刚刚把大厅清理了,看的不那么密集渗人了,结果将军又给他填上了。更要命的是,将军还只填满了一半,左边十九右边三七,左少右多看的朕格外难受啊。 这就好像晚上床头的蜡烛一边高一边低,好像袍子的袖子一边长一边短,好像用的筷子一边粗一边细,无论怎么操作都会让人觉得浑身不舒服。于是第三十六遍数数的时候,朕还是没忍住。 “将军,”如此说道,“叫你的人上左边站着去。” 被打断的左边一个老头子停下了他的滔滔不绝,哪怕隔着这么远的距离,朕都看见了他白花花的眼睛,还有长大的嘴巴。 “陛下?”一直低着头,从入朝开始就从未说过话的将军,抬头看着朕,“臣是武官,自然要站右侧。居左而站,不合规矩。” 他说的话得到了左边老头子的附和,朕有隐隐听他们说左侧第一个的位置,是属于丞相的位置,将军是不能站的之类的:“这里朕说了算,”看着好难受啊,“你要是不去左边站着,明日就不用上朝了。” 太难受了,一边长一边短什么的,今天刚发现还能忍一忍,要是这么一直下去,这个早朝阿骨再怎么闹朕也不来了:“知不知道你们这样看着很奇怪啊,这边儿队伍那么长,那边儿队伍短的要命。” “陛下!”滔滔不绝的老头子声音震怒,“陛下,自古文臣居左武将居右,是千古不变的道理。怎能因为您的一时喜恶,枉顾先辈之习!!” 说实话,整句话就听懂了一句:“文臣和武将啊……”忽然想起太傅曾经说过,武人治国必定灭国,文人掌兵必定亡国。那个时候朕还小,很小,小到不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但是现在朕懂了啊! 这不就是在鼓舞朕让武人治国么:“对对对,就是这句话!文人掌兵武将治国!所以将军你快站到左边去,第一排第一个!”这么说着,朕想着顺带把队伍也抹平了吧,“右边的,去左边八个,站在将军后面就行,快点儿!” “陛下!”这次连公公都一脸震惊的扭头来看朕。 看什么看,看什么看,没看见过朕的貌美如花么难道┑( ̄Д  ̄)┍ 没见过你们就多见见,反正朕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哎呀呀编不下去了:“快点儿,不然朕就不高兴了,朕不高兴,就要有人付出代价的~”想着这群人瑟瑟发抖的样子,朕就觉得格外有成就感。 将军看着朕,然后扭身去看他身后的武将。 所以说将军总是很得朕心,他比公公更加得朕意的原因之一,就是他永远知道朕希望他做什么事,不希望他做什么事。比如现在,他带着后排几个小棋子……士兵,转身就去了左边,还是前排,把那个老头子挤到了后面。 即使这样,队伍依旧不平等:“站开点儿,”朕像是一个指挥,“和右边儿对齐了可以么?不然还要从左边拉人,朕也很心累啊。”这么说,左边拖拖拉拉的队伍才散开了一些,和右边向前的队伍靠平了。 所以说嘛,这样看上去多顺眼啊:“好了,以后就这么站了。”如此决定。 “陛下!”公公蹙眉看着朕,“您……” “你是皇帝,还是朕是皇帝?”笑着问公公这句话,然后就见到公公打了个哆嗦,噗通一声跪在了朕的脚边。他的眼睛里满是惊恐,不是伪装的,而是他真的很害怕。 不是很明白他为什么害怕呢,他既然对朕那么好,只要他一直对朕这么好,朕就不会杀了他。况且朕又不是什么不理智的人,说的最多的也不过是‘拖出去’和‘滚出去’嘛,真不知道他在怕什么。 “朕是皇帝吧,”托着下巴去看底下的朝臣,“所以你们在这里听朕的,不是很正常么?”底下跪了一片,乌黑的纱帽顶像是落下的黑子,整齐划一有些无趣。 “退朝吧。” 小时候很敬仰父皇,因为父皇好像什么都懂,什么都知道。母后每天都对父皇挂着笑脸,小心翼翼的想要去讨好他。可如今坐在了父皇坐着的位置,却并不感觉开心,因为每天相同的笑脸,实在令人生厌。 阿骨也越来越少说话了,他神出鬼没的,更多的是站在藏书阁的门外,看着高高的塔楼一声不吭。被朕看见并且叫住,也是沉默着摇头,说他只是在发呆。 好像一切从出了那个小院子开始就变得不同,往日那两个站在小院子门口的黑甲士兵再未见过,再也没有了冷下的饭菜。以前吃不到的糕点变得稀疏平常,味道也忽然变得不再那么美味,现在就连阿骨也变了。 变得陌生,变得令人绝望。 有时候朕会想,是不是回到那个小小的院落,一切就会归于正轨。阿骨还只是朕一个人的阿骨,依旧还只有公公一个人会沉默着给朕饭菜,每天能够睡到自然醒,每天都可以上蹿下跳的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无人跟随。 除却没有人陪朕说话,除却没有人演戏给朕看,都挺好的。 “陛下。”身后传来了将军的声音,公公不知道去了哪里,两个通报的人都没有,“请您收回旨意。”他双手抱拳行礼,并没有如同他人一般下跪。 阿骨的棋盘摆放在树下,还是朕离开时的模样:“什么旨意?”回头去看将军,那个男人五官俊俏,这么看着比朕见过的所有男人都好看。唔,阿骨还是个男孩儿,所以不算在朕见过所有男人的中间。 “自太O祖开国,便是左文右武,未曾变换……” “那么,太O祖呢?”笑眯眯的去看将军,“太O祖之前呢?朕是皇帝,想要让你们站个队,难道还不可以么?你们是朕的臣子,难道不应该听朕的指挥么?” 将军没有再说话,他只是站直身子看着朕,眼神复杂:“陛下为什么要这么做?” “朕做了什么?”朕看着将军,看着他幽暗的眼眸,看着他紧抿的嘴唇,“说起来将军果然很好看呢,如果朝堂之上人人都像是将军一样就好了。” 他大概在判断朕是真的傻还是假的傻,在判断朕到底在想什么。 不过阿骨说,如果你不想被一个人看透,只需要微笑就好了。于是朕便微笑着去看将军,然后将军的眉头皱的更紧了:“陛下,”他额头的夹缝大概可以夹死一只蝇虫了,“关于征北军的赏赐……” “说了,你如果需要,从国库里直接取就好了。”这种小事,不需要劳烦朕吧。 “陛下可知国库中尚有多少余钱?”他沉默片刻,问。 这个问题很有意思啊:“这种事情难道不应该去找户部尚书么,你问朕?” 然后朕就看见他的脸,像是调色盘一样变了颜色:“陛下,掌管户部银响的侍郎已经不在了。如今户部位置空缺,整个户部的运转都……” “那你去找新的负责人不就好了,”这个名字朕有好像有点儿印象哦,似乎就是那个名字长到记不起来的,第一个在朝堂上被拉出去的倒霉蛋,“或者随便找个谁,让户部运作起来不就好了。” 然后将军如是说道:“已经被死了,户部尚书的位置却仍然被他占着。新人需要您的特批才能够走马上任,您……”他胆子很大,也是第一个敢在朕面前直言此事的人。只是斩首示众这个锅,朕可不背。 “死了?”歪头去看他,“他什么时候死掉的?都死掉了还占着位置做什么,让他腾个位置你找个人坐上去吧。” “陛下……”朕能感觉到将军在看朕,他的眼神大概很复杂,又或者满是欣喜,“陛下,臣只是个武将,有哪里来的资格对朝政指手画脚。这件事还是找丞……太傅大人商讨,或者与群臣探讨一二吧。” “将军见过伐树么?一下,一下,一下。” “陛下?” “把这颗树砍了吧,趁着还是春天,朕想要种一颗梧桐树。”说完这句话,朕就看见了远处站着的阿骨,他冲朕挥动着手臂,好像在叫朕过去。 “可陛下,这棵树……”将军止住了声音。 朕等着他的后文,可是将军却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他的话就这么止住了,停在那里不上不下。好像只是为了单纯的叫住朕,可是朕却知道他是有什么想要给朕说的。 回头去看将军,他站在树下看着朕。春日的嫩芽刚刚冒头,青涩的绿在枝条上萌发,带着阴影打在了将军的身上。他看着朕,也只是看着朕,没有把话继续说下去,只是后腿了一小步,对着朕行了个礼。 “臣知晓了。” ——————————————这是注释—————————————— *空掉的那些位置,人早就被小皇帝借着公公的手杀掉了。将军带回来的都是武官,自然只能站右边。左侧第一排第一个就是丞相的位置,右边第一排第一个当然是大将军的位置,都是权利之顶,左文右武将嘛……大概…… *文人治国,武将掌兵,这才是原话。太傅可能要被小皇帝气死了┑( ̄Д  ̄)┍ *小皇帝是个扭曲的,变O态的,不正常的真·昏君!但是是个昏君,不代表他蠢!! *公公的权势全部来自于小皇帝,所谓狐假虎威不过如此。现在公公和将军对上了,他唯恐小皇帝不再依靠自己,让自己成了那些被拉出去大臣的报复对象,所以他除了抱紧小皇帝之外别无选择,才会更加在意小皇帝。 *小皇帝所谓的战队,一语双关。指朝堂之上的站位,也指朝臣做什么应该挺他的指挥。 *将军以为小皇帝今天所有的举动都是在试探,可是不是啊小皇帝真的是觉得看不顺眼而已。 *小皇帝其实就是真的想要换一颗树而已,结果大概被将军误解了。至于将军怎么误解的,大家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啦~ 第10章 一言之堂 ... 先皇当年留给了朕3位顾命大臣,统称辅佐朕的人,丞相、太傅还有内监军。现如今丞相因为各种罪名终于和朕说再见了,内监军又一惯不掺和朝政,太傅就不得不从尚书房被放了出来,重新参政。 颁发旨意的时候,太傅的表情很沉静,就好像拿到离朝圣旨的那一天,只是磕头谢恩。 不过比起他离开时的朝堂,丞相一脉现在失去了领头人,将军一脉突然跃起,太傅以前的旧人,应该从中立党中被撇开了。 将军隔日上朝的时候,向朕提出了关于朝堂空缺的事情,紧随其后的,便是太傅所言如今武将居左不和祖制的事情。 出乎意料的,将军没有反驳,他只是对着朕跪下磕头,然后不再动。而随着他的动作,那日随着将军居左而站的武将,也呼啦啦的跪了下去。不同于其他人的跪,他们给了朕一种朕在吃亏的错觉。 真有意思,果然将军给这个朝堂带来了些不一样的东西:“那好吧,太傅大人去右边站。”笑嘻嘻的对着太傅,“这种事情还不简单么,以后以右为尊就好啦。” 安静,朝堂之上一片安静:“哎,这都不满意?不然你们以后在正中央站一排算了。”又如此建议,回答的是更加的沉默,公公的身子在发抖,不过他其实是在笑。 不明白有什么好笑的,就好像不明白底下的人为什么抖得更厉害了。只是单纯的觉得他们左右不对称很难看哦,排一排不就再也没有这样的烦恼了么,他们到底又想到了什么地方去啊,这样的反应。 太傅不再说话,他只是扭头去看将军。而将军低垂着眼眸,不知在想什么,朝堂之上变得安静,没人说话。 最后打破沉默的还是将军:“陛下,”他毕恭毕敬,“自古以来文官居左,武将局右。文人治国,武人征战。您虽贵为帝王,却也不能视祖制与无物,视圣贤为虚渺。”将军说的话是朕难得在朝堂上能听懂的。 可听懂了又能怎么样呢:“可是,朕是帝王。”撑着下巴去看他,“如果朕不能万岁,你们又不听朕的,甚至更多的时候将朕当做一个摆设——” “……那你们随便谁来做这个位置好了。” 噗通! 整齐划一的声音,眼前除却将军和太傅之外的官员齐齐跪下,膝盖撞地的声音听得朕都觉得疼。还没见过他们什么时候这么整齐过,以前会为了丁点儿大的鸡毛蒜皮唧唧歪歪,今天倒是利整了。 却不是朕想要的结果。 “哎,朕该拿你们怎么办呢?”叹气,为什么现在的狗都听不懂主人说话了啊,“你们说让朕早起,朕早起呢。你们说朕应该每天来看你们这些丑脸,朕来了。你们说的朕都做了,为什么朕说的,你们不做呢?” 越说越扫兴,看着他们的的样子,只觉得分外的无趣。公公一定是看出了朕的不耐烦,因为他随即站了出来,将话题扯到了另一件事情上。 不过比起之前站队的事情,这件事倒是变得正常了很多:“外藩来贺啊——”拖长了声音,打量着朝上的人,“还是将军去迎接吧,既然是将军惹来的麻烦,那么就让将军自己去处理好啦。” “陛下!”其他人还未得说话,离朕最近的公公便不满的开口了,他的声音里带着抱怨,“这是国之大事,又怎么可以交给一个莽夫处理!只有陛下您亲自去迎接,才可显我景朝豁达大气……” “不要。”那多麻烦,“丧家之犬,一点儿都不值得重视。”头顶的冠冕太沉,做了一个大清早胃里空空荡荡。不过好在龙椅有个靠背,踹掉履盘腿坐在宽大的龙椅上:“将军打下来的地盘,将军自己处理。” “陛下!”这次惊呼的,还有太傅。 “无妨,”看着将军,朕忽然觉得心情特别的好,“将军不会辜负朕的信任,不是么?”他会将自己的地盘处理的非常好,然后他的属下会做出些什么,推动发展的事情呢。 “请陛下三思!”太傅一脉的老臣如同下饺子一般噗通噗通跪倒在地,反倒是武将都低头站在那里沉默不语,让文臣们自己在那里唱够了独角戏。虽然呼拉拉一堆乱七八糟的知乎者矣,依旧一字不懂。 “朕说从此以右为尊,没人听朕的,因为祖制。那么现在呢?”托着下巴将手肘撑在膝盖上,“哪里来的祖制,说将军不能代朕迎宾?明明都可以代朕出征,为何不能代朕接客?” 咦?说的语气好像有点儿小奇怪。 算啦,朕可是没看过小黄本的好孩子呢>.< “这岂是一把事!”太傅看起来超生气的样子,他的脸隔着这么远都能够看出涨红一片,“陛下,这是逾越!” “现在你这么没大没小,也是逾越哦~”笑嘻嘻的看着太傅将头磕的碰碰作响,将军依旧在那里站的笔直,“那不然这样吧,以后将军站左边,或者这次将军迎接外藩使者,你们选一个好了。” 朕实在是太聪明了:“将军总不能一直闲着不是么,反正也不打算让将军再回边疆了,总要给将军一个明确的身份地位啊。”朝堂好像再次炸锅了,不过这次炸裂的声音多是武将,而文官则是保持了沉默。 似乎早有预料一般,好奇怪哦,他们怎么知道朕想要做什么? 将军一如往日保持着诡异的沉默,好像对他未来的去想并不在乎,所以一时间朝堂之上只能够听见杂乱的争吵声,大多数太傅和一些位置靠后武将的声音。 “将军留下来就好了,”如此决定,“朕想学骑马射箭,很久了。以后没准运气好,还能够射中一只鹿呢!以后有了将军,就有人保护朕啦!” 这话一出,像是按下了暂停键,所有人的声音与反应都被冻在了原地。无论他们怎么想的,朕该说的话还是都需要说完的。 毕竟只是通知而已:“剩下的,将军的位置就给后人腾地方吧,等着时间过去找个合适的人替过去。” 将军似乎终于发赢了过来,慢慢的撩起衣摆跪了下来,对着朕认认真真的磕了三个头:“臣,谢主隆恩。”他的话语说得特别真诚,真诚到了令人为之动容。 只是这些话听得太多,朕早已麻木了:“没干系,”托着下巴,“你是为了身后的百姓在奔波,朕什么都没做。既然脱离了战场,也回不去了,那就好好的在这里安养身体吧。”侧头去看他,去看那些面带狰狞的武将。 将该说的话都说完,将需要命令的地方都下达指令,话题便又回到了最初的开始。这一次太傅退让了,他让将军站在了左边第一排,而他带着文官去了右边。 可问题又来了,当太傅将朝堂上一连串文官全部带去了右边,而右边本身就有一大批站在了左边…… “啊,好烦。”看着严重不平行的队伍,今天依旧是满面的苦恼啊。 ————————————这是注释———————————— *小皇帝颜狗不解释,而且朝中大臣最年轻的将军也都年近三十了,将军颜值最高,其他人小皇帝没有单独面见过,每天坐的那么远当然看不见脸。 *小皇帝其实没什么权利,至于为什么他能这么浪,前期是因为他只在朝中折腾所以掌控兵权的懒得管他,而且太傅也在借着小皇帝为他清路。后期是因为有将军啊,将军手里可真正的兵权啊。 *理论讲公公不能参与朝政的,可是谁让人家现在是权臣呢。 *公公出了个馊主意,不过被小皇帝无形的挡回去了,虽然小皇帝是真的觉得麻烦。可是他随口说出的话,却让将军感到非常认同,也是第一次正眼去看小皇帝。 *小皇帝那是真的希望有人教自己骑马射箭。射鹿什么的那真的是随口胡说的啊,完全没有什么逐鹿天下的意思。 *太傅以为小皇帝的意思是,要不你就让将军站在左边去,要不你就让他去接待外藩来客,二选一吧。而实际上,小皇帝不过恰好想起之前命题还没结束呢。 *小皇帝所说的打下来的地盘都让将军自己处理,其实给将军划出了好大一片的封地。但是小皇帝的确有自己的考量,将军打下来的地方处理来一定很麻烦,而且因为是将军自己打的地盘所以那里的百姓不一定臣服于外人却一定会惧怕将军这个杀星,所以干脆省事儿直接给将军了。 *比起让将军接触外藩更加强大的势力,给结盟天下什么不确定性,太傅根本就不想管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小皇帝真的就是字面上的意思,结果奈何别人脑补太多啊,只有将军隐约感觉到了小皇帝真的只是想表达字面上的意思。毕竟人家将军武力值Max但是政O治方面简直Low到爆炸啊,不过人家将军不蠢,差的只是经验。 *小皇帝是真的武断,想做的什么事情就一定会做到底。 第11章 贪图美色 ... 将军大败外寇凯旋而归,带回京的除却胜利的战报之外还有先行派遣的,欲臣服于景朝战败之国的使臣。凯旋的军队于二月回京,三月朝堂正式下发嘉奖圣旨,除留将军与主要功臣于京都,还有赐下宅邸的旨意。 将军在朝堂之上的话语权越发威重,有的时候朕看着他,回想起传说中的开O国先祖。传闻那个一统九国,平定天下太平江山的景太O祖便是武将出身。他最初也不过是个不起眼的皇子,后来却在家国畏难之时挺身而出征战四方,自此成了希望。 阿骨同朕讲起这段历史的时候,字里行间满满的都是羡慕与敬仰。他同朕说他想要见一见那个功盖寰宇的帝王,见一见那个站在城头上,明明身后再无援军,明明被自己的族人所抛弃,却用一杯酒吓退敌人的帝王。 战败之国正式派遣质子并奉呈藩属国和约是在六月,彼时正入盛夏,蝉鸣蛙叫在花园中此起彼落。阿骨侧卧于旁,远处荷花满塘,将军在不远处武着他的银木仓,视线所及之处皆是一番美好。 藩属之制是景朝第二位帝王,景高O祖所颁定的政策。战败之国将其国O家主权上缴,允许景朝军O队与辅臣派进。必要时景朝会提供保护与帮助,并给予一定的奖赏。所谓藩属国,便是这般名义上有一定自治能力,但更多依赖主国的制度。 可阿骨说,那说得好听点儿叫藩属国,说的难听点儿,百年之后那便都是景朝国土了。 朕不在乎,最后唯一所在乎的便是那些藩属国来朝,将军似乎有和其他人不同的意见。 “所以,将军在想什么呢?”汗水顺着将军紧绷的古铜色肌腹滑落到了束腰之上,然后滴落在地。将军身上有很多的伤疤,但这却并不会让将军看起来丑陋难堪,反倒是充满了侵O略感与性O感。 “陛下又是如何想的呢?”他随手抹了一把头上的汗,并没有靠近朕。将武器收放到一边,手上的汗甩了甩,甩落在了一旁的粉嫩花瓣之上。他的动作洒脱随意,明明是逾越的动作,在他身上却令人感觉本当如此。 怎么想的啊,果然朕还是说实话吧:“将军真好看。” “陛下!”果然美人儿皱起眉头也很好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朕也能像是将军一样,肚子上不是软绵绵白晃晃的才好。不过将军的身体好硬啊,摸起来如果不是炙热的温度,就和铠甲没什么两样了:“请您将手拿开。” “啊哈哈……”将手从将军的小腹上拿开,看着不知什么时候醒来的阿骨,只得打哈哈,“阿骨你别生气啊,那么看着朕,让朕感觉浑身都在发颤啊。”凑回到阿骨身旁,讨好的看着他。 “你喜欢他?”阿骨看着朕背后的男人,表情很复杂,“为什么喜欢他呢?”只是不等朕回答,“也是,他是第一个呢。”如此说着,一把推开朕转身就走。 阿骨生气了,他现在非常的生气。不同于以往朕玩闹时的惹怒,这一次阿骨的怒火更多的来源于被背叛,被抛弃的愤怒。只是为什么,为什么阿骨会觉得朕背叛了他,明明他才是最重要的那一个啊? 歪头看着阿骨走到将军面前,抬头仰视着将军。阿骨似乎盯着将军看到了什么,因为他紧接着迈步同他擦身而过。从始至终将军没有看阿骨一眼,阿骨也没有同将军说一句话。 “生气了啊……”要不要凑上去哄一哄呢? “臣不敢。”将军似乎误以为朕在同他说话,他的背挺得笔直,不同于御花园里歪歪扭扭的大树,反倒像是大殿之上的柱子,屹立不倒。阿骨说,将军是这个王朝的柱子,是这个王朝的希望,却不是最后的希望。 “算了。”果然还是不追了吧,阿骨总不会一直在生朕的气,他身边只有朕,终归会回到朕身旁的。因为他是朕,不可分割的半身啊:“今日晚宴,就全全拜托给将军了。”对着他笑道。 只是将军对此完全不表支持的态度:“臣此行前来,便是为此想要陛下三思。”他站在那里,像是书文里的青松,又好像是记忆里那个名义上父皇的高大。那是朕曾经想要成为的样子,那是朕……不会实现的梦。 垂头看着脚上金色的龙靴,上面是这世间最好织女的作品,她们一辈子只能在这座高高的宫墙里,日复一日的给朕绣着这样的花纹。金色的龙,白色的云,黑色的底布,他们大概是这个世界上最尊贵的颜色了。 “今天晚上和周公约好了一起下棋,”抬头笑着,“才不要为了不重要的人,打搅朕去讨好周公的机会呢。”闭上的眼睛挡住了所有的光,朕很用力的给了将军一个灿烂的笑容,一如对着朕的阿骨。 可将军并不领情:“您是不是忘记了,您才是这个王朝,最尊贵的人。”他的声音里带着冷意,甚至还有几分厌恶。这样的声音让朕的心颤了颤,一股酸涩从不知名的地方攀爬,今日真不该让他进宫的。 这座安静的宫殿之中,逃不开的只有朕与阿骨,就已经足以了。又为何要拉上一个原本莫不相干的人,陪着朕与阿骨再次…… “你逾越了,将军。”不去睁眼都能够想象出此刻将军的表情,可是不想看,不愿看。阿骨说,这样的情况下只要去笑就好了,笑容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表达方式,也是最好的遮掩之物。 就好像母后是笑着离开的,公公是笑着对朕鞠躬的,朝臣是笑着对朕说话的,宫女太监是笑着对朕磕头的。 大家都在笑…… 将军没有说话,视线之中一片漆黑,耳畔只有风吹过的声音:“阿骨说,这个夏天不会太热。”重新睁开眼的时候,将军依旧站在亭子之外。阳光下他的汗液透射出晶亮亮的颜色,像是黑暗之中的光。 朕坐在凉亭之内阴影之中,他站在花园之间阳光之下。 大概,这便是不同。 “陛下圣明。”他大概无话可讲,便千篇一律的奉承,“关于藩属国,臣倒是另有他事想要奏禀陛下。”似乎是犹豫再三才决定说出口的事情,将军的声音不如往日洪亮,反而有几分心虚与犹豫。 朕不明白,既然犹豫又为什么要说出口呢。说出口的话语,再也不能挽回,就好像是泼出去的水,无论做什么也无法回到盆中。语言是这个世界上最锋利的刀刃,他所造成的伤害不是时光能够遮掩覆盖的。 “啊,听说他们的红薯很好吃。红彤彤的,甜甜的,像是……桃花酥。” 将军抬头看着朕,眼里尽是朕看不懂的东西:“是的,陛下。”他单膝跪下,身上的线条流畅好看,“番薯非常的好吃,有一日,您会将他赠与天下人一同品尝的。” 他许诺了一件事,可朕并不想应答:“将军大人这么美,说什么都是对的。”他终究与朕是不同的,不过也是,除却阿骨之外,又有谁能够与朕完全一样呢,“将军大人长得这么好看,又怎么会做错事情呢。” 让朕看看的你野心吧,让朕看看你的欲O望吧。 隔日再上朝,对着右侧弹劾将军昨日当堂撕毁三个藩属国和约盟书的老头们,将军第一次展露了他的蛮O横与专O制。看着他抽出腰间所佩戴的刀,听着他身上随着动作铿锵碰撞的铁甲,朕终归还是没忍住,打了个哆嗦。 “将……将军……辣么美。”忍了好久,才能说话不打颤,“说什么……都是对的。” 朕是真心这么想的,可不知为什么所有人看朕的眼光都是怪怪的。公公看着朕的眼光甚至带了几分不满与怒火:“撕……撕毁盟约既然是将军做的,那将军……将军负责给这件事扫尾吧。” “陛下不知,”那人站在底下,却如同俯视着朕,一瞬间天地好像只剩下了他与朕,“那些贼子听闻陛下病重,努而摔杯呼——” “竖子匹夫不可与谋。” ————————————这是注释—————————————— *将军觉得自己一身味道大概会薰到骄纵的小皇帝,弱鸡小皇帝觉得将军这样子真特么好看。 *小皇帝本来想形容站如青松来着,不过他没出过皇宫,也没见过山林之间挺立的树木。 *所谓的大家都在笑,意思是所有人都用笑容遮掩了自己真实的想法,所以又叫虚假的笑。也正是因为如此,恨铁不成钢的将军于阿骨,才是特别的。 *小皇帝吃过的糕点有限,所以形容不出来那种甜甜的感觉。将军倒是能够形容出来,不过他没想到小皇帝形容不出来那种感觉。他意识到了小皇帝或许年幼曾为太子,可后来更多的是被人遗忘的冷漠。 *小皇帝之所以对内对外这么猖狂,是因为他站在了将军的利益上说话,所以将军不会动他,反而会帮助他。就好像你玩提线木偶,木偶却自己升级变成了听话的人工智能,不需要你费心就能够按照你的旨意行动。 *将军其实不重视权利,他属于一心为百姓好的那种。小皇帝既然愿意帮他,他对小皇帝当然超级满意,所以也愿意在一些小事上纵容小皇帝。 *将军下了一手好棋,他激怒了前来朝见的大臣,让他们以为他就代表了小皇帝的意思。于是前来觐见之人以为小皇帝在耍他们,加上将军的仇恨值,便一起骂了。从头到尾,将军就没想过要什么附属国,那多麻烦,当然直接吃掉省事啊。 *小皇帝发抖是因为激动,他在将军身上看见了自己无法实现的东西,在将军身上看见了他所期待的野心,所以他很激动。不过除却他之外,所有人都以为那是被将军吓得发抖。 *虽然最后将军说竖子不可与谋的时候,小皇帝是真的生气了。 第12章 不顾民生 ... 既然敌国都放出了这样的狠话,朕自然也不能当做没听见不是么。无论其他人怎么想的,朕反正应该很生气,朕也的确很生气,于是朕很用力的摔了手中的竹简,然后指着将军对他命令道:让他们去死。 虽然朕说的是字面意义上的去死,然后他们就真的就身体力行的用实际动作去死了。 也就只有在这个时候,朕才能够感觉到坐在这个位置上的好处。那些不重要的人,那些不想在意的人,只需要朕的一句话,或许是有意,或许是无心,就可以从朕的视线里消失不见,就可以从这个世界上抹去痕迹。 这便是—— ——帝王的权利 阿骨同朕说起的时候,引用了荀子的一句话。其曰:‘乡方略,审劳佚,谨畜积,修战备,齺然上下相信,而天下莫之敢当。’每个字都认识,但是当他们连在一起的时候,便不得其意,不过其实懂不懂得,也没人计较。 不过终归行军打仗不是朕的事情,朕只负责告诉太傅配合将军,便撒手不管了。还未等入冬,将军便带着钱粮远去。阿骨永远对行军打仗很感兴趣,他一大清早便跟着站在屋梁上,眺望着城门的方向,目送军队远去的影子。 朕却懒得在这个秋风瑟瑟的日子,离开自己的被子。 他们打得如何,看着朕桌子上那叠战报还有前来讨要钱粮的信函,便以得到结果。只是随着时日递进,太傅的表情越来越糟糕,他开始告诉朕钱粮不足,开始告诉朕后储不够,可是告诉朕有什么用? “这不都是你应该解决的么?”公公在给朕按摩腿,他的手艺很好。 “陛下,国库空虚。”太傅对着朕毕恭毕敬的行礼,他永远是这样规矩,言行举止严苛得如同被戒尺规划,全然是规范的样子,没有丝毫的逾越。这点上来讲,从来视秩序于无物的将军,与他就大不相同,两个人可谓是天差地别。 所以,国库空虚找朕做什么:“你要朕给你大变银子么?”这话说的就有趣了,“谁该负责这方面的事情,就让谁给你弄钱来。这种事情你找朕,朕也没办法啊。” 太傅巍然不动,一副要跟朕抗到底的样子:“陛下,自从侍郎被您斩首以来,户部长官民间收敛的位置空缺已久。” 恩,侍郎是个什么鬼?那是谁? 太傅的表情难以描述,他看着朕沉默许久:“陛下,”他似是下定决心,“请您下旨大赦天下,重开科举考试。” 科举啊…… 景朝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进行科举考试了,起因不过是百年前朝堂科考舞弊,一举揭发了连带当年一品高官在内的数人,受贿卖题的不当举止。太O祖最初不顾氏族推行的制度,最后也在当年那些氏族的后代手中,被推O翻了。 可朕却有其他的想法,科举考试可以重开,但是却不是在朕的手中:“大赦天下?”这个词往往和另一个词连接在一起,“太傅希望,朕附书什么理由呢?” “陛下,我朝连年征战,十年之期刚结束便再兴兵戈,本已是大忌。”他将双手交叠抵着额头匍匐在底,“如今因战国库空虚,人丁凋零,百姓难安,又逢去年大旱,地方粮草缺乏。此乃天之兆……” 太傅还在远处喋喋不休,朕却在恍惚间想起了那日在花园内武枪的将军。乌黑的长发随着他的动作飞舞,衣袖与袍子在风中泠泠作响,他的眉宇间满是坚定,招式大开大合之间是过去那些武师傅没有的果决。 将军的动作一惯利落,就连行走都是健步如飞毫不拖泥带水。他一直都是冷漠的,平静的,哪怕朕说着要他一辈子都不再回到战场,也不过是漠然的一句‘陛下还需要臣’,便将朕打发了。 那日看着将军武枪的身影,朕最后还是问了出来:‘将军可有什么愿望?’ 将军怎么回答的呢? “朕拒绝。”看着喋喋不休的太傅,看着一旁面带微笑的公公,看着面前胜利的谍报,“如果这便是太傅所想告诉朕的,你可以退下了。科举不会重开,将军征伐之旨不会收回,大赦天下的罪己诏更不会从朕的手中发出。” “陛下?”疑问却是公公发出的,“太傅大人所言甚是,您为何……” 这种地方,又哪里有一个残缺之人说话的余地:“作为一条狗,”微笑着去看公公,“听不懂主人的话,养着你也没什么用处了,就去死好了。” 公公的脸色微变,他的垂下眼睛噗通一声跪在地上:“陛下息怒,奴才只是想要为您分忧,请陛下看在奴才伺候了您这么多年的份儿上,饶了奴才吧。” 太傅匍匐在地,低垂着头看不清他的表情:“怎么样都可,唯独罪己诏,不可能。”从龙椅上站起来,掀起衣摆一步一步的走向太傅,“你让朕重开科举,可以,你完全可以全权负责。你让朕大赦天下,可以。但是唯独这个……” “……不可以。” “所以,都不可以。” 大殿之上只剩下了朕的声音,或许是因为最后的声音太过沉重,空荡的大殿之中全是朕不可以的回荡:“朕什么都没有做错,也没有罪行。” “可陛下!”很少见到公公与太傅站在同一个立场上说话,“如今我朝男丁凋零。”他想说什么朕自然知道,只是明明朕才是帝王,明明你们都只能听朕的。 “那便征军吧,”太傅所提出所有的问题都解决了,“让各家出一名十五岁以上的男丁,这样就有军队了吧。”不明白明明是这么简单的时候请,太傅为什么就不懂,“死一个,补一个。死一双,补一双。” “增加赋税,不能让边疆的将士们缺钱打仗。原本的税也太低了,抬高价格,国库就不会空虚了吧。”理所应当的事情不是么,这个天下本身就是朕的后花园,想要他们屈服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而已。 “可陛下!”太傅声音凄厉,“去年大旱,很多庄子颗粒无收啊。” 太傅这话说的有意思:“和朕有什么关系么?”侧头微笑,“朕只要结果。” 无论太傅究竟是怎么想的,第二日朕还是在朝堂之上提起了这件事情。如同朕的所料,这个政策要求在朝堂之上一片沸腾,就连一惯不管事的内监军都站了出来,强力的谴责朕的举动,并说愧对先皇警示。 先皇那种东西,谁会在意啊。 “既然你的兴趣这么大,不如去战场上看一看好了。”不是很想继续和这群人争执下去了,因为实在很没有必要啊:“征调男丁,增添赋税。太傅,这一年的科举考试便全然都交给你了。”看着太傅抬头的动作,虽然因为距离太远看不清他的表情,不过一定是一副很生动的样子吧。 “如果你们谁再抗议,便去边疆陪着将军吧。”这句话作为了断落之语,大殿之上一片安静,只能够听见呼吸的声音。 看着底下朝臣接二连三的上前谏言,听着耳畔乌压压的之乎者也,感受着大殿之中的冷气,眼前却是那日误撞入将军怀中,炙热的感觉。 左侧第一个位置空了出来,将军离京也不过是一年的时月,看着这样混乱无序的朝堂,只觉得格外心乱。太傅一脉与将军留下来的朝臣们吵成一团,为的无非就是这个仗打不打的问题,有什么意义呢? 他们不是敌人,不可能代替敌人停止对景朝士兵的追击。他们不是朕,不可能替朕做决断。最重要的是,他们不是将军,不可能指挥的了那些刺头武将。 将军啊,忽然想起来那日御花园之下,将军究竟说了什么。 ‘臣现如今并没有所求陛下的地方,’将军乌黑的眼睛看着朕,毫无避让之意,‘若臣有什么需要,求到了陛下,那么便是臣的无能。所想要的东西,臣如今都已经握在了手里,便不会放开了。’ 他说…… 这天下,他只信他自己。 ————————————这是注释———————————— *那个侍郎就是倒霉的,在一开始被公公弄死的小倒霉啊。(没有正式名字的委屈233) *公公暂时和太傅站成一线了,因为前线吃紧银财紧缺,他日子也不好过。另一方面是因为他不希望将军再打胜仗,当将军成为真正的战争之神,这样小皇帝就会被将军所掌控,他就没有靠山了。 *至于为什么不下黑手,你们以为公公没下黑手么╮(╯▽╰)╭ *小皇帝是一个赌徒,一个已经没有了底牌完全疯掉的赌徒。 *太傅倒不是通敌外人,他只是对自己现在的生活很迷茫。他所想要的求而不得,过去的生活也已经磨光了他的傲骨,所以他现在想要的便是让自己的学生有所施展的舞台。而这个舞台最好的结果便是科举,可是小皇帝就是不科举。 *将军谁都不信,他是那种只会奔着自己目标闭眼一头撞到死的类型,所以也不会说大话。 *是的,小皇帝知道自己在自取灭亡,可是他乐意 第13章 苛税如虎 ... 公公说将军无召进宫,言语间是一副满心忧愁的样子。他的样子只是为了做给朕看,不过朕却知道将军大概为了最新颁布的税法要来找朕了,毕竟将军一贯是体贴众生疾苦,只是今日朕着实没什么和他说话的心情。 白玉杯放在桌子上,里面深色的茶水随之晃动,倒映着头顶的树叶金黄色的叶子。这棵树是将军当年凯旋时移来的,如今转眼就已经扎根深处,一个夏日过去又有了金黄色的叶子,抬头望去像是镀上了一层金。 院落中那和朕一般高的小树苗,如今也已长成了参天大树,叶子绿了又黄,树枝秃了又长。阿骨变得更加疏离,公公也越来越谄媚,朝堂之上只剩下了太傅的沉默,还有将军不长眼睛的直言直语,朕一贯都是听的,但是不是今日。 白玉杯中的茶水颜色恰到好处,映衬着头顶的眼光,映衬着朕的影子。 只是,不是今日,还不是可以一饮而尽的时候,也绝不能用这种方式结束。 将军对着朕磕头行礼,虽然不是最隆重的礼仪,但是该有的礼节他却没有缺失:“不是很想看见将军,所以现在将军可以转身离开么?” “陛下,”对于朕的话,将军似乎没听见,“请您收回旨意。”他的摇腰板挺得笔直,跪在大理石地板上像是一桩石柱子。墨黑的眼睛静静地盯着朕,里面什么都没有,朕也什么都看不见:“请您收回旨意。” 将军今天不应该来的…… “不!”胸口堵得慌,心脏跳得缓慢又沉重,“朕,不!”那像是搬运一块儿巨石,走了一步便累的气喘吁吁,抬头去看还剩下九千九百九十九步需要走。看不见尽头,看不见终点,看不见希望,只有窒息。 “请陛下收回旨意。”他跪在那里,铁骨铮铮好似不会因此而退却,“否则臣只能动用不好的手段了。”将军低垂着眼睑,挡住了眼睛里的情绪。不过哪怕他看着朕,朕也从未看懂过他的情绪。 不过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朕知道将军今日不会退让了。这该死的不会退却,这该死的宁折不屈,这该死的武人风范,这该死的……他为什么不能像是那群没有骨气的文臣一样,当做看不见就好了,妥协就好了。 朕给了他权势,朕给了他肆意的理由,朕给了他如今胁迫的权利,但是他怎么敢,怎么敢这么对朕。他怎么敢将朕对他的宽容,翻了过来施加于朕!朕的一厢情愿如何,他不也将那些权利拢于自己的怀中,乐此不疲么! 他应该对着权威妥协,对着命运妥协,认识到自己的无能为力,认识到自己所做的都是挣扎:“这么喜欢跪着,那你就给朕跪着吧!”哪怕是跪着,这个男人身上的气势都不见减弱,甚至给了朕一种错在朕的感觉。 手中的白瓷杯晃呀晃,里面的茶叶随之来回摇动,打破了平静的杯面。 将军跪在石头上,没有分毫的动容。明明他才是那个得权掌势的,明明他才是那个应该如同太傅一般不动声色胁迫朕的,可如今跪着的是他,对朕低头的也是他:“你若如何,将军。”朕看着他,如此问道。 “请陛下收回旨意。”他挺直腰杆,磕头行礼,“陛下年幼,不应为了……”他试图给朕讲清楚其中的利弊,可是没有必要啊。你看着朕,看着朕这些年的昏庸,看着朕的颓废与荒唐,难道不够么! 你还要朕,拿出什么证据,才能让你放手呢。 “你以为,整个朝堂就只有你一个人看见了背后的弊端么!”怒火再也无法隐忍,看着这样的将军,所有的忍耐与笑脸就变得不那么重要了,“你以为他们都看不见这背后代表着什么么,就只有你聪明么?” ……将军跪在那里,低垂眼眸看着地上的石砖。 “所有人都知道朕就是要下这样的旨意,所有人都知道这样的旨意朕是铁了心要下的,你凭什么要朕收回这样的旨意!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有什么资格来管朕,你以为你有什么身份来要挟朕么!” 真的已经够了,就这么按照朕的意思颠覆这个王朝不好么,就这么拿走你那么多属下想要得到的位置不好么。不过是披上一件金色的袈裟,不过就是向前走一步,你既能够得到那么多人所垂涎的东西,难道不好么? “你不过就是一条会吠的狗!”手中白玉杯噗通一声被朕砸到了地上,玉杯在地上打了个转,咕噜咕噜掉进了一旁的池子里,惊起了其中游动的锦鲤。朕被将军气的够呛,因为从未见过他这般没有眼色的人。 可将军不为所动,他跪在那里直言道:“陛下既已知晓,就应为这天下苍生……” “别搞错了。”冷艳看着将军,朕只觉得心里徒升一股暴虐,像是最初朝臣质问朕的身份,就像是他们质问失踪的皇子,就像是他们质问死去的后宫妃子,就像是母后笑着倒在了朕的身后,朕最后的最后,也只看见了父皇的背影。 “谁要救治这病入膏肓的天下啊。” 亲吻母后的父皇,踹在身上的金色靴子,母后绝望的哭泣,目前缓缓闭上的门扉。小院子里的阴冷再次加固身上,就好像看见了母后逐渐冰冷的身体,就好像耳边要把人逼疯的安静,就好像那句冰冷的杂种。 “谁要救治这腐朽枯败的家族啊。” 明明是人间四月芬芳天,身体确实透入骨髓的阴冷。像是那个永远照不进眼光的小院子,像是那个只有残渣剩饭,就连一个残缺之人都敢带着鄙夷的小院子。什么都没有,安安静静,空空荡荡,一片黑暗…… “谁要坐这个位子,谁要当这个皇帝啊!”看着将军,心底那些阴暗和复杂像是被人挖开的泉眼,再也无法遮挡冒进的涌流。那些不甘,那些憎恨,那些在阴冷夜中生长的负面,冲破了往日的面具,暴露在了阳光之下。 只是那样的情绪还没得发泄,将军一步上前就抱住了朕。他的胸膛炙热宽厚,他的身体温热鲜活,说起话的时候还能够感受到震动:“陛下,”他如此说道,“呼吸——” 他宽厚的手掌拍着朕的后背,一下又一下:“这种事,不会再发生了。” 抬头去看将军,他的眼神阴沉,紧紧盯着一旁的池塘。然后他低头,幽黑的眸子低垂瞧着朕,情绪复杂:“陛下,您的心情,臣不懂。”与其说是感慨,倒不如说是简单的陈述,像是在讲述天气一般简简单单。 “可臣,一直记得,”他抿嘴,“那日大殿之上,陛下的笑容。” “臣相信陛下并不是想要死去,不是真的想要毁掉这个王朝,也不是不想成为一个好帝王。”将军的声音很低沉,像是那夜小院子里听见的低沉撞钟,“如果陛下无法忘记,那便不要选择忘记了,臣会陪着陛下一同铭记的。” 他搂着朕,像是冬日冰天雪地中一个巨大的火源。 “臣愿意成为陛下手中最锋利的刀刃,成为陛下的银木仓。陛下想要除掉的人,陛下看不惯的人,那些让陛下不开心的人。”他低声许诺,“臣来处理就好。” “陛下只要笑着就好,像是那日听闻外藩来贺之日那般,笑着就好。” 然后,再也维持不住白日装傻充愣,满面笑容的样子了。 “孤就……”这一刻,什么皇帝,什么身份,统统见了鬼,“只想要自由啊。” 想要看看树上所说的壮丽山河,想要去看看画上描绘的万里锦绣。 想要尝试一下传说中的糖葫芦,想要尝试一下粗布衣撒野的感觉。 想要被人揪着耳朵批评不好的,想要被人摸着头并夸奖做的真棒。 没有华贵衣食不要紧,没有珠宝金银不要紧,没有护卫加身不要紧,没有身份地位也不要紧,哪怕下一秒死去都不要紧。 孤就只想要,真正的活一次啊。 阳光之下,原本还游动着金色锦鲤的池塘里,一片雪白。 ————————————这是注释—————————— *小皇帝其实在羡慕将军,羡慕他为了自己的意愿可以不择手段的去做,也有能力做到。将军手中有兵,所以能够威胁他,所以能够强迫他。可他什么都没有,也什么都做不到,所以只能昏庸,只能把所有事情都当做看不见。 *五百年的王朝,早就已经腐朽了,小皇帝也早就不想做这个位置了,他所看好的继承人是将军,可当将军的手下都有了那样的心思,将军却没有。 *小皇帝现在很憋屈,特想哭。 *小皇帝一直都知道最初的公公,对他各种的不好,可终归还是记得给他一口饭。哪怕后来对他只是巴结,可他依旧感激当年公公没让他死在院子里,到了最后甚至带着他走出了那个小院子。 *将军的意思,所有的肮脏他都会替小皇帝挡住的,小皇帝只要负责洒脱肆意就好。 *至于将军为什么不想称王,为什么愿意成为一个忠君爱国的将军,这其实是有渊源也是有理由的。不过最大的理由大概是将军不会有后嗣所以荣华富贵对他来说没什么用? *小皇帝一出生就是太子,所以对他来说‘孤’这个字就是‘我’,一个很平凡的自称。 *小皇帝手中那杯酒,有剧毒。所以池塘里的鱼都被毒死了。鱼:有句mmp不知当讲不当讲。 第14章 刚愎自用 ... 将军连夜从边关赶回来,所依仗的不过是他刚刚打退了敌军,敌军要休养生息一些时日。后来听阿骨说,将军是将事物托付给了自己的副官,夜以继日的往回赶,所以来的匆忙,也不过停歇了一日便又回到边关了。 只留下朕对着桌子上的那道由将军书写,大赦天下的圣旨,报以沉默。 “陛下,”公公端着盘子进来,“您也累了一天了,该休息了。” 外面艳阳高照,透过敞开的纸窗可以瞧见窗外摇曳的树枝,还有明媚的天空:“他为什么要回来呢?”只是朕没什么心情去欣赏,将军临行前递送的圣旨就那么放在朕的面前,所需要的不过是朕的两个印章而已,“他到底将朕,看做什么呢?” 这个问题其实并不期待一个答案,但是公公好像误解了什么:“陛下如果非常在意,便将将军留在身边,一试一二方可知晓了。”他将茶水放在了朕的手侧,言语恭敬似乎真的在为朕的烦恼而忧愁,并想要替朕分担一二。 可跟在他后面的阿骨却冷笑一声,侧坐在桌子上俯视着看着公公:“如果你还有点儿智商,就该知道如果你动了将军,会是什么结果。”他看着公公的眼神很冷,如同在看一个死人,“现在还不是动他的时候。” 很久没有看到有这样犀利眼神的阿骨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阿骨变得沉默寡言,他不再同朕谈论自己知道的那些有趣的事情。于他来说好像仰望头顶的星空,变得比同朕在一起更加的有趣:“阿骨,你在想些什么呢?” 余光瞅见公公抬头看着朕,只是公公永远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情,他匍匐在地上动都没动,似乎没有听见阿骨针对他的言行:“在想,你到底还有没有脑子。”如此大逆不道的话,估计也就只有阿骨敢说了。 可朕……真的完全不生气啊:“你便是朕的脑子啊,好阿骨~” 阿骨比朕更适合当一个皇帝,他有着朕没有的责任心,有着朕没有的敏锐与判断力:“如果阿骨一直在就好啦,”对着阿骨笑,“阿骨会一直在的对吧?” 他没有回话,坐在桌子上俯视着公公,然后叹气:“你真的打算大赦天下?” “大赦天下啊……轻减赋税,取消刑罚,释放囚犯,布粮天下。”将军手写的锦布之中大概就是这么几条,“救济退伍士兵,重开科举考试,废除孝廉推举,还有……”看着公公,“宦官不得干政。” 公公跪在那里打了个哆嗦,然后朕就瞧见了公公老泪纵横的脸:“陛下明鉴啊,奴才一直对您忠心耿耿!奴才是真的担心陛下年幼无知,身侧又无长辈辅佐,才会,才会逾越想要帮助陛下啊。” 他是在说,他在心里把我当做他的孩子?还是在说他是朕的长辈? 不过……是一个无根的狗奴才罢了,谁给他的这个胆子! 阿骨坐在那里嗤笑一声,眼神里□□裸的写着他的不满和讽刺。只是他的笑,却让朕冷静了下来:“朕知道,”眼前晃过将军的脸,晃过母后的脸,晃过父皇的背影,晃过当年那个趴在墙头的小小孩童,“朕知道。” “让朕一个人待着吧。”阿骨没有动,公公则慢慢的站起,弓着腰退了下去。 阿骨坐在桌子上看着朕,俯身越过诺大一张桌子,抬手按住了朕的头:“没事了,”他的怀抱很冷,但是却令人心安,“一切都会过去的,到了那个时候,就一起去看看所说的水墨山河好不好?” 年幼的时候,当父皇还对母后抱有感情的时候,当朕还是太子的时候,曾经见过一副画卷。那是当时最具盛名的得道高僧所描绘的山河,明明只是简单地黑白墨色,却有高山流水,有落雁飞鸿,有热闹集市也有荒废古城,有寻常夫妻的日常,也有书生学子赶考的热闹。 长长的画卷,画出了这人世间的千寻百态。而那副画卷挂在母后的宫里,每日都会被母后仔细观摩,然后抱着朕坐在那副画面前,指着画卷的某一处讲述一个或美好,或悲伤的故事,一个又一个。 “水墨山河啊……” 后来母后同父皇不再恩爱,朕也离开了那华丽的宫殿,去了小院落。那长长的画卷,被母后在临终埋在了那小小的院落中…… 那一个个故事,朕讲给了阿骨,阿骨讲给了朕,一遍又一遍,讲述了三百多遍,度过了三千多个日夜,然后等来了这个座位,等来了这幅彩色的山河,等来了…… 一片冰冷。 “算啦,”起身将将军所写的锦布折叠,“天高皇帝远,将军又不知道朕究竟做了什么。”眯起眼睛笑着将锦布塞到了身后的书架之中。 阿骨坐在桌子上看着朕,一如过往所有的日子,一如未来所有的日子,他会一直看着朕。 书房的墙壁上,挂着一幅图。传闻那是当年景太O祖所用征伐天下的布局图,非常古旧了,不知在过去的岁月里被翻新了多少次。将军说那幅图里满是杀意与战气,虽然那时在朕看来只有一地荒凉与破败。 可如今…… “太O祖当年也不过是未能封王,不受重视的庶子。他又经历了什么,才会从一介质子,翻身成为帝王,然后一雪前耻的在短短二十年内一统九国呢?”问阿骨,阿骨没有答案,问将军,将军也没有答案。 除却大赦天下的指令,将军留下的还有一份简短的名单。 不,与其说是名单,倒不如说是任书,写着提拔什么人到什么位置。将军倒是将朕的心摸了一个透彻,若大赦天下那么势必要引进新人,若不重开科举那么就需要用他所提点的这些人,作为重新完善朝堂的顶梁柱。 这些人无论是不是将军的亲信,是不是有才能贤干,都不再重要了。 看着被塞到了边角里的那锦布,心口却是将军抱着朕的温度。 ‘陛下,’他的胸口那么温暖,像是冬日的暖炉令人眷恋,‘您一直,都在不安么?’ 他的声音很低,不同于公公的尖锐,不同于太傅的缓慢,说话的字里行间干脆利落,行文断字简洁明了:“那些想要害您的人,那些欲图对您不轨之人,告诉臣,臣愿意为陛下斩除他们。” 这样的话公公也说过,他说过很多遍,可是看看他都做了些什么啊…… ‘朕说过,’将军的身体好暖和啊,像是母亲的怀抱一样,令人安心,‘将军只需要身披黄袍,一切都解决了啊。’ 将军没有应承朕的话,他抬手按住了朕的头,将朕的脸完全的埋入了他的怀抱:‘陛下或许不记得了,臣多年前曾经与陛下有一面之缘。那时臣只是一个无官职在身的布衣,而陛下当年尚且贵为太子。’ 不记得了,那样卑微又不起眼的人,朕尚是太子时一日不知要见多少。 阿骨在朕的面前晃了晃手,恍回了逐渐飘远的思绪。转头去看阿骨的时候,他已经将那锦布放在了更隐蔽的位置:“下定决心的事情,就不要后悔了。”他叹气,像是在哄一个任性的孩子,“不然就不像你了。” 什么才像朕呢? “叫太傅进宫吧,”看着窗外摇曳的树枝,“你很喜欢他不是么?” 阿骨沉默了一秒,随着朕的目光向窗外看去:“曾经很喜欢,可当他同那些人一起,弹劾你我的时候,便已经不喜欢了。”这便是阿骨啊,朕的阿骨,“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比你更重要了。” 看着阿骨,他比窗外绽放的花儿更艳上几分:“谢谢。” “没什么,”他勾唇轻笑,小小的酒窝浮现在脸上,“你是我全部存在的意义啊。” ————————————这是注释———————————— *公公所谓的放在身边试探一二,也有将将军远离带离战场,剥夺权威的意思在里面。 *阿骨说的后果,便是失去了将军这个依靠,小皇帝便不能洒脱的根现在一样呢。毕竟现在将军才是那个站在小皇帝背后,掌控兵权的人。小皇帝能够过得如此洒脱肆意,很大一部分原因归功于将军的权威。 *公公有点儿方,所以在打感情牌试图让小皇帝想起他的好,结果弄巧成拙了。毕竟那个年代人与人之间的尊卑还是很明显的,而且小皇帝对太监其实有很大的抵触与厌恶在里面的。 *小皇帝其实动摇了的,他意识到了将军是为了他好,而不是想要害他。只是他的底线便是罪己诏和大赦天下,他不会对这个天下人好的,那不是他要做的事情。 *太傅在小皇帝复位登基之后,已经等同于鳌拜那样野心勃勃的人物,他为了获得更大的权利其实一直都在试图养歪小皇帝,阿骨注意到了这一点。所以哪怕过去的太傅对两个人来说再怎么不同,现在也已经变成了敌人。 第15章 酒池肉林 ... 太傅的人手填补了朝堂上所有的空缺,看着重新密集起来的朝堂,朕却并不怎么开心。总觉得底下密密麻麻的真的很不舒服,将军不在武将又大量空缺,朝堂之上又恢复了往日子曰之兮的文绉绉。 这真的很烦啊…… 伴随着这样的气氛,朕迎来了生辰。 阿骨曾经教过朕一个词,便是万国来贺。其意为天下太平国力强盛,其周边小国纷纷协礼来贺,只求与大国和平共处,不要有那么一日心血来潮为了扩大版图,征战四方将他们吞并为省市,就像现在将军对外做的那般。 前半部分阿骨说的还挺文艺,到了后面就变成了不屑。 将军说周围很多国都将景朝作为心腹大患,只是他们不如景强盛,不如景兵力雄厚,更不如景有底蕴。可如果放纵,终有一日蚂蚁会压倒大象。什么是大象朕不知道,可是朕知道什么是蚂蚁,微小又不起眼。 那是一根手指头,便能够碾死的生物。 虽没有万国来贺的辉煌,可也有几十个小国家的敬拜。带着数不清的礼物,还有各色漂亮的舞者,在殿堂上起舞翩翩,彰显着他们曼妙的身姿。 阿骨的身份好像不够参与这种盛大的朝会,又或者阿骨本身也不想来这种乱七八糟的地方。他拒绝了朕,借着不适的名义提早离开时,朕看见了公公依依不舍的表情:“公公在看什么?” 阿骨说,不懂就问是个好孩子。 “陛下。”公公停顿,行礼,“奴才只是觉得,那些外域女子,与我中原女子大不相同。” “各地的风域文化都不尽相同吧,这样才有意思啊。”像是书中所写的那般,不一样的风景,不一样的故事,“公公,你见过么,长河落日,大漠孤烟,火红花海,周身星空。那样的美景,那样的……” 朕很兴奋的扭头去看公公,他一如往常的带着笑,满满的纵容与讨好,可就是这样的表情,却如一盆冷水一头浇下。他不是阿骨,会对朕那些过于天真的梦想冷艳嘲讽,也不是将军,会纠正故事里所有的不贴合实际的地方。 公公只是……在笑。 “贺礼在哪里?”失去了说话的兴致,或许是前后的语气落差太大,公公的声音也变得小心翼翼。 他弓着腰走在朕的面前,带着试探:“陛下,奴才哪里惹您生气了么?” “不,只是忽然想到阿骨可能还在等朕。”对着公公笑道,“如果让他瞪得太久了,阿骨可能就要生气的砸坏所有的东西了。那可是朕的寿礼,怎么可以让他破坏呢。”想起阿骨,原本沉闷的心情好了很多。 公公躬身带路,落后朕半步,手中的灯笼却照亮了朕脚下的道路。 所谓的库房,其实就是宫中一个空出来的殿房,靠近主殿,却因为没有主人居住荒废了很久。到达的时候,库房里的纸窗一片黑暗,朕止住了公公的步子,提着灯笼进入了库房,果不其然在其中一个箱子上看见了盘腿而坐的阿骨。 “你在看什么?”月光照在了阿骨的身上,泛着淡淡的银色光圈,恍若仙人。阿骨长得非常好看,眉清目秀脸上没有伤痕,他像是佛前被供养的玉娃娃,言行举止尽是大家风范,说话也颇具风骨。 干净又纯澈,那是朕没有的东西。 阿骨闻言转过头,背对着月光看着朕:“你的寿礼,好多啊。”他似乎是在感叹,可朕知道不仅如此,阿骨从来都不做这种无谓的感叹。 “没有发现边关送来的贺礼呢。” “你一直,在等将军的礼物?”朕恍惚,才想起的确未曾看到将军的贺礼。镇北军是景朝北方的防线,是安定的依仗,“要朕治罪么?” 阿骨给了朕一个大大的白眼,嘲笑朕的意味简直不能更明显。可就是这样才让朕觉得满心的疑惑不解,如果他不想治罪于将军,又为什么要向朕先说起各方送来的大礼,然后再提起将军的贺礼未到? 不过阿骨并没有答话,他只是看着朕,然后幽幽叹了口气:“算啦,既然你还没有意识到。”他从箱子上蹦了下来,跑过来牵朕的手,十指交错,“一起来开箱子吧~里面或许会有大密宝,或者是惊喜呢。” 将箱子都拆完,已经天明。朕靠在贵妃榻上哈欠连天,阿骨却兴致勃勃的在研究一个血红色的装饰。礼单上写的是血珊瑚,据说是深海之中的宝贝,放在任何一个小国家,都可以算得上是国宝一般的存在。 “等着你长大了,”阿骨盘腿而坐,“就去外面看看吧。书上说的锦绣山河,书上说的悬崖峭壁,还有初生的太阳,年暮的夕阳,一起去看看吧。”他看着窗外的天空,语气带着期盼,“那个时候,就没有人能够阻挡我们啦。” “好。”朕如此回应,“一起去看看那样的盛世繁华。” 阿骨有着一双会说话的漆黑眼眸,每当他专注的看着一个人的时候,就好像全世界只有那一个人的存在。从那双眼眸中,朕能够看到自己。 只有一天的生日,却摆了三天的宴席。 第二日的宴席,没有了外宾,而是只对朝臣们的。没有了外交辞令,朝堂上的大臣们彼此显得更加熟络,三三两两的坐在一起交头接耳。殿中依旧是锦衣的舞女,不过这一次他们的舞蹈,却是中规中矩。 果然还是新鲜的事物,更有意思。 诚如阿骨所说,或许朕就是一个喜新厌旧的人吧:“赏吧赏吧,”公公问起的时候,朕如此回答,“下次让她们同外疆女学着点儿。”公公诚惶诚恐的点头,朕却知道下次看到的歌舞,一定如朕所预料了。 如果说当皇帝有什么好,大概就是这一点吧,所有人都会很认真的执行你所说的话。 只是这一次,太傅的贺礼却比所有人都要更得心仪,他送上了各种不起眼的小玩意儿,告诉朕那是他家小孙子所喜欢的玩具,他想着朕与他小孙子同龄,这天下所有的东西又都是朕的,便不再送上珍奇。 那是很多朕没见过的东西,就连阿骨都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趴在柱子后面看着:“还是太傅,深得朕心。”看着人到中年的太傅,第一次如同阿骨所期望的那般,给了他一个真心的笑容。 比起那些珍奇,朕的确更喜欢太傅送上的礼物。 这样的欢快太过明显,以至于当公公送朕回寝宫的时候,脸上的笑容都没能来得及抹去。牵着阿骨的手,朕用铁钩推着铁环,看着它脱离掉落,看着它翻滚倾塌,看着它被重新扶起挂在钩子上,笑的欢快。 “这个好好玩,”阿骨在一旁拍手,“明日去马场找个平地,我们好好试一试。” “好。”如此回应,“明日便不去上朝了,今夜我们玩个进行。” 公公远远地跟在后面,听见了朕的话语,迈步上前:“陛下,明日不早朝了?” “对!”铁环再一次脱离掌控,只是这一次是因为撞上了前方的台阶。夜晚太过黑暗,看不清周围的环境,总是容易跑着跑着就偏离路线。往日都是坐着轿子的匆匆而过,对花园里的地形,并不熟悉。 公公停顿,然后点头称是。 “另外,朕开心,明日摆宴,身份够的,想来便来吧。”帝王寿宴三日,万国,朝堂还有皇亲国戚。第一日的属国也就歌舞还算入眼,今日朝臣也就将军的贺礼算的过去,而那些皇亲,除却催促朕成亲外,一无所用。 预期这般,倒不如朕与阿骨,在小院子里安安静静的,过一个只属于两个人的生日。 “说起来,阿骨?” “恩?” “生辰快乐。” “恩!” ————————————这是注释———————————— *小皇帝觉得一头冷水浇下来,大概就是那种你特别兴奋的想要给别人讲一件事情,但是听众却反应冷漠,全程只是嗯嗯嗯的那种感觉。 *小皇帝觉得所有人都在认真执行他的话,只是因为他还没有真正把心放在朝政上。等到他真的专心朝政,打算做一个好皇帝的时候,就意识到当初自己的天真了。 *太傅送了一堆小孩子的玩具给帝王,什么意思大家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吧,反正不是什么好心。 *小皇帝和阿骨是一天的生日,或者小皇帝觉得阿骨和他是一天的生日。 *将军的礼物,哎嘿嘿,不可说不可说 第16章 向右看齐~ ... emmmm,看到昨天那么多小天使们说喜欢这文,作者君真的开心啊。 关于昨天底下的问题,故事是这样的,本文三万字之前,只有4个亲友友情收藏。 那个时候存稿已经到了15章,你们可想而知更新了10章点击却寥寥无几,收藏更是扑街的作者君有多绝望。给亲友看了之后,亲友也挺绝望的说……基调太悲凉了。 于是就有了两个作者君自己给自己打赌的更文条例,其一是这个星期榜单下来如果收藏到100,就继续更文。其二是在15章结尾的那个询问。因为存稿时间很靠前,那个时候真的只有一只手个位数的亲友收藏,所以当时想着如果看都没人看,还不如不写了…… 所以现在有小天使在看,收藏也到了100,作者君会继续更下去,非常感激大家喜欢。 一并回复之前的小提问,为什么纵容将军,因为是CP所以纵容这个答案并不正确,所以没有加更。但是问题依旧放在这里,为什么纵容将军,给出正确的原因依旧有加更。 至于阿骨是谁,正确的解法并不是因为叫‘阿骨’,骨头的骨,所以他是虚假的。公公其实一直有在和小皇帝说起骨公子哦,将军其实也知道骨公子的存在啊~之所以之而不见,作者君对自己讨厌的人可不会打招呼,如此一本正经的解释道。 实际上阿骨是目前唯一一个有名字的人哦,小皇帝自称朕,将军依旧只叫将军,还有各种的人物都是用官职称呼,甚至那个倒霉的********A也是一个代码。这并不是因为作者君懒哦,而是大家的人设就是这样的。 与其那么多乱七八糟的名字难记,倒不如这么样算了。 所以你们就继续纠结阿骨到底是谁吧,给出一个确凿并有说服力的理由,加更哦~目前答案有‘第二人格’以及‘虚拟人物’。为啥你们都觉得阿骨是假的???人家阿骨也是备选男主好不好…… 至于之前有小读者说的这个皇帝当了,替天下人担心还不如不当,emmmm…… 首先,让我们向秦二世胡亥,汉灵帝,隋炀帝,唐明皇,慈禧太后还有嘉靖皇帝等致敬。如果那些觉得作者君有问题,不应该这么写的读者朋友们,能把这些皇帝拉下马,再来给作者君说什么‘你不应该写这么样的皇帝’吧,到时候一定虚心受教。 这就是作者君想说的,看题目! ——《昏君的错误解读》 昏君!昏君!!昏君!!! 标重点:昏君! 什么是昏君,百度百科有云:昏君,是古代对无道的君主的贬称。一般而言,他们昏聩不明、荒淫无道,对国家和民众犯下了许多罪行。 画重点:昏聩不明,荒淫无道,犯下了许多罪行!!! 小皇帝呃定义就是昏君,就像是冰水说的,小皇帝不笨只是对所有事情都不关心,自己过得好就好了,所以需要有一个人生导师帮他走上正轨。但是在那之前,他就是一个承蒙祖上余荫,贪图享乐,只为自己着想的人。 这就是人设,前期小皇帝的人设是一个很冷漠的人,因为小时候的经历让他对外界的所有事情都不关心,在他的世界里只要自己过得好,就不管别人的苦难不安。他或许知道是非对错,但是依旧是那句话,他过得好管别人去死? 后期?拒绝剧透。 至于有人说作者君三观不正…… 叹气,好吧你们就当作者君三观不正吧,已经不想辩解了,谁让作者君决定写一个昏君呢。 这文最初的起因是因为作者君看了一篇题目是昏君,结果全文皇帝都在发愤图强,让自己国家变得更为强大,完全看不出是个昏君的文,于是原地爆炸了。 你们一定不想知道这文原本的大纲,是小皇帝因为过度昏庸,所以被将军弄死了。哦,详情请参考李渊到底是怎么弄死了隋炀帝杨广的…… 但是还是那句话,这文写的就是一个昏君,作为一个昏君他可以不笨,但是绝对不会像是李世民一样,一天批复那么多的奏折。更不会像是前期的汉武帝一般,胸怀大志。 所以想要看一个明君的,请绕路。以后有关于小皇帝为什么这么做啊,小皇帝怎么可以这么做啊,小皇帝到底有没有脑子啊,这样的问题,请默念三遍‘因为这是个昏君!’,就是这么任性,恩! 局对不是因为这样写最方便了不需要找一个符合逻辑的理由,恩! 如果真的说小皇帝像什么的话,他反而更像是后期杀死自己孩子,弄死自己女人的汉武帝。又或者是为了美人儿抛却江山的唐明皇,亦是一统六国后的秦始皇。当然秦始皇大大太伟大了,这里的小皇帝并没有相提并论的资格,实际上作者君在历史上最喜欢的帝王就是秦始皇大大。 秦始皇大大的定位是个暴君,倒不是一个昏君。咳,这都不是重点,跑题了…… 细心地朋友们可能会发现至今为止所有的标题,都是形容昏君的。实际上作者君想要表达的东西由很多,但是大概真的是文笔有限,并不能很完美的表达出来。所以在这里做一下注释,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不看也不要紧。 不孝,小皇帝因为玩闹太过,忘了自己亲父三年孝期错过了早朝。但是却被误解为太过伤心,莫名刷了一波好感。 不礼,没有道德观念以及风俗礼节的小皇帝,对于大臣的死亡,对于公公的逾越,从不在意。但是严格来说,此处公公背了锅。 不仁,对于那些对他有利的忠言,视而不见甚至感到不满,并无法包容与自己观念不同之人。这里……依旧是公公背了锅。 不义,杀死了他同父异母的兄长,八皇子。 杀戮忠臣,忠心耿耿的丞相大人,你死的好惨啊啊啊…… 不通政治,这个就是武将掌政,虽然自古文武不分家,但是武将掌控朝政,emmm……参考董卓? 权臣掌兵,如同上文,有权有兵,其实已经可以造反了。自古皇帝对于拥有兵权的人都是万分戒备,但是小皇帝不在乎啊,他给了将军兵与权,并且乐在其中。 将军摄政,便是第一卷 的总结了,便是‘十年获利可称王’。 一言之堂,小皇帝说一出做一出,但是因为都是小打小闹,所以所有人都在纵着他。并不是因为喜爱,而是无关大局,因为他实在是太好欺瞒了。俗称,阳奉阴违。 贪图美色,将军长的好看,所以将军说的都是对的。 不顾民生,战O争说打就打,但是因为战O争缺银钱与粮食,所以高赋税了平民百姓,谁在乎平民怎么看。这也就是为什么将军连夜回京想要劝阻小皇帝,一方面将军哪怕人不在京中,仍有大方势力,另一方面他是真的为百姓着想。 苛税如虎,虽然这一章更多的是在讲述小皇帝被人下毒,有人想要他死。但是试毒的人却没有试出来,这个时候的公公或许已经被别人收买了,又或许下毒的人太过高明,甚至骗过了公公。但是无论如何,最无力的永远是小皇帝。 刚愎自用,小皇帝知道太傅对他并不是真的好,但是那又怎么样呢。起码他的位置能够坐稳,他还能够活着,这就够了。 酒池肉林,没啥想表达的?毕竟百姓现在赋税高,生活苦,前方还有士兵在打仗。这就是传说中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啊。 以上就是目前为止作者君想要表达的全部内容了。仔细看来的话,小皇帝一直处于一个被动的状态,公公背了大多数的黑锅,太傅、丞相、将军与阿骨都是那个真正想要为百姓做点儿什么的人,只是他们的想法不同,经历过的事情不同,所以做的事情也不同,结局也不同。 丞相是书生,他出身世家苦读圣贤书,他想要做点儿什么。于是他将自己的女儿嫁进了皇族,有了一个皇子外孙,却架不住那个孩子折在了小皇帝的手上,而后他的蠢女儿又接连犯蠢,为了保全剩下的族人,他选择了死亡。 太傅同样是书生,可是他是寒门书生。几十年的寒窗苦读,他得到的却是一个顾命大臣,说不上话的旁观权利。他是一个刻板的书生,随着荣华富贵迷了自己的眼睛,所以当阿骨意识到太傅不再是他知道的那个太傅,当他看到太傅送上的那些玩物丧志的东西时,他也不再喜欢太傅了。 将军与阿骨…… 这个拒绝分析,他俩现在谁是男主,还没有定好呢。 感谢你们的支持,作者君会认真的写下去的。笔力有限,很多东西都描绘不出来,就只能自己给自己解释了。很开心看到有小天使说注释有用,因为作者君真的有很多东西描写不出来,所以就只能这么做了。 感谢,比心,么么啾。 第17章 搜刮民脂 ... 生辰,是十五的生辰,还是十六的生辰?又或者按照虚岁的算法,十七岁或者十八岁?阿骨的棋子落在棋盘上,绞杀了朕棋盘之上原本大好的局势。 将军出征一年未归,二月的梅败了又开,开了又败。掰着指头等来了朕坐在这个位置上的第4个年头,等来的除却将军灭了诸多小国之外的消息,还有南方的洪涝之灾。 朝臣跪拜皆言此乃天之怒火,朕就不理解了啊,朕不就是天子么,不就是天么,朕的怒火? 朕最近心情很好啊,虽然下棋永远赢不了阿骨,骑射永远赢不了将军留下的武师傅,念书也比不过阿骨,批奏折比不过太傅,敛财比不过公公,穿衣服速度不过小侍女,做饭不如御厨,但是朕就是心情好啊。*1 朕心情好了,难道这个天下不应该跟朕一起心情好了么? “朕以为,朕就是天?”问这句话的时候,朕是真的只想知道为什么。可是好像起到了反作用,不喜欢的场景接连上演,下跪的臣子如同是池塘里抢食的鱼:“朕受命于天,难道这天下,不应该跟着朕的心情走?” 如此问道。 “您说的并没有错,”下朝之后,公公跟在朕的身后悄声说道,“太傅太过分了,竟然这么三番五次将您的身份踩于脚下!您不能再因为旧情,那般纵着太傅……陛下?” *2 “朕念旧情?”这大概是今年听过最好笑的笑话了,“公公,你的眼睛,挖出来吧。”如果念旧情的话,真的要留下的反而是丞相了。那个男人猜到了朕杀死了八皇子,却依旧将朕扶上了这个位子。 *3 欢喜么?高兴么? “陛下恕罪!”公公哆哆嗦嗦扑通一声跪了下来,鹅卵石的地板听着就觉得脆。所以说这就是为什么公公活的时间最长啊,他永远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情,什么时候应该对朕装作是一条狗。 朕坐在这个位置上,难道不是理所当然的么? “算啦,朕勉为其难做一个恋旧的人好啦!”虽然觉得旧了,过时了的东西就应该扔掉。但是看在公公现在只是褪色,还没有完全落伍的情况下,就勉为其难将他留在脚底下好啦。毕竟还能娱乐朕呢。 朕难道不是,这天下所有奴仆的主人么? 公公低着头沉默不语,不过他大多数时候都很安静:“水患反正也淹不到这里,就不要用这些琐事儿来烦朕啦!”摆摆手刚想让他滚蛋,将军的面容却忽然浮现面前。 “……算了,叫太傅进宫。”犹豫再三,叹了口气,“让他来花园见朕。” 公公跪拜退下,抬头便瞧见阿骨坐在树杈上眺望着远处。宫城建在整个京都最高的地方,站在大殿门口变能够瞧见正北的宫门。阿骨说在大殿顶端,便能够将四面八方都看个清清楚楚,甚至连行人都无处遁逃。 他很喜欢高的地方,从树梢到房顶,从墙头到山顶,找阿骨其实很简单。只是宫人们太笨,也没胆量爬到朕的脑袋上。这里一并指的是言行或者是任何动作,就好似朕走过的地方,只有一地跪拜的乌黑脑瓜。 像是阿骨吃西瓜时,吐了一地的瓜子。*4 太傅进宫的速度很快,快到朕还蹲在池塘边思考要不要钓鱼。不过池中的锦鲤被养的太好,那么好的饵食,他们竟然一点儿都不感兴趣,只是冷漠的游了过去,所以朕还在纠结。 “陛下。”太傅躬身行礼。 太傅很少给朕行跪拜之礼,就像是丞相自打朕登基,就给朕行过两次三跪九磕之礼。一次是登基,一次是他的死亡。剩余的时间,他大多是随着其他人,或下跪,或站里,那么仰头带着朕最讨厌的神色,看着朕。 这么说起来将军也很少向朕行礼,不过哪怕是行礼,他也做得如同是他在接受朝拜。 至于太傅…… “公公之前说,朕是个念旧的人。”在钓线围着泥鳅转了几圈束紧,将垂线扔入湖中,“太傅怎么看?” 太傅是个书生,一个寒窗苦读最后终于走到今天这个位置的书生。他不像是丞相出身氏族,也不似将军身上功勋磊磊。他的上位,不过是因为他当过太子太傅,换而言之,他曾是朕的教书先生。 “陛下胸怀大志,旧物俗世自然无法入陛下圣眼。”这话说得朕很开心。 “好巧啊,朕也是这么觉得的。”如何让朕开心,自公公之后太傅大概是第二个了解朕得了,“所以公公总说,朕依仗太傅,不过是因为朕恋旧。” *5 太傅站在朕的身后,远处是戒备森严的玄甲士兵。将军的亲信这几年无处不在,晚上睡觉都会在门口站着两个。虽然不喜欢被人盯着的感觉,但是却再也没有出现过那日被下了毒的酒水,也没再见到过刺客。*6 只是随之是桌子上堆满的谏书,言将军逾越。 那又怎么样,人家将军在北边儿,还能指望招招手把他弄回来? 所以说啊,现在这些臣子们白拿俸禄不做事,水患如果朕能解决,要他们有什么用处嘛:“南方水患,你找人解决了。朕不想再看到乱七八糟的奏折放在朕的桌子上,如果再有,你也没必要出现了。” 太傅没有任何的犹豫与停顿:“喏。” 他似乎早就料到了现在这一刻,从袖子里掏出了一份锦布双手递上:“陛下,这是臣拟定的……” “你找人解决,朕不想管。”扭头去看他,阳光之下黑色的朝服看着很刺眼。*7 朕不喜欢黑色,太过庄严肃穆,而且会让朕想起将军。 比起文绉绉的太傅,将军才是那个适合穿黑色的。 即便这么说…… 叹气:“你不会让朕失望的吧,太傅。”看着他,一如记忆中他对着朕的样子。只是那时朕还只是个刚刚入学的孩子,太傅也是意气风发的朝臣。 大概他接下那道成为太子太傅的圣旨,便是他生命中最大的错误吧。*8 十多年过去,当年身形笔挺意气风发的书生不在,在听阿骨建议将他调往书房之前,他已经被先皇冷漠十多年了。不过是因为朕是只狸猫,而并非龙子。 想要补偿一些什么么?因为当年他跪在父皇面前的哀求,因为他直至母后死亡都在替她陈冤的奏折,因为他一本一眼近乎苛刻的教导,还是因为他最初的期盼呢? 初见那日,太傅对着朕跪拜称臣,说会效忠于朕。 而过去那十多年,他做的非常好。 应该……需要奖赏吧? ————————————这是注释———————————— *1 敛财比不过公公,是的公公一直以来没有写出的疯狂敛财,授意于小皇帝。但是如同列出来的,小皇帝他什么都不会,什么都做不好,奈何…… *2 公公想要挑衅小皇帝于太傅之间的关系来着,奈何小皇帝脑袋太简单,公公说一绝不想二。帝王该有的怀疑在他的身上,真的是一点儿都不剩了啊233 *3 小皇帝可不是个恋旧的人,喜新厌旧是他的标配。 *4 瓜子怎么样,随随便便就碾压啊,皇宫里的人命可不值钱哦 *5 小皇帝就是那种听A说‘我告诉你B怎么怎么样了啊’然后转头就对着B,毫无知觉的说‘A告诉我你balabalabala’的那种,无意中挑衅了AB关系,还毫无自觉的那种小人啊。小皇帝其实没听出来公公在上眼药,但是他转手不自觉的就把公公买了233 *6 将军在保护小皇帝哦~ *7 黑色在景朝是很尊贵的颜色,只有有身份的人才能穿。帝王,当然是明黄啦~ *8 俗称,站错队 *9 小皇帝的逻辑是,太傅当年对他好,所以他现在就直接放权给对方了。小皇帝看出太傅贪图权势,却全然没想过过多的权势会滋生贪婪与欲O望。 *湖中的锦鲤吃惯了好东西,对于泥鳅不屑一顾。就好像是着写贪婪的朝臣,吃惯了大鱼大肉,贪图了过多的财富,那些有点儿油星钱花的举动,已经无法吸引他们了。可当锦鲤瞧见了他们没吃过的山珍海味,当贪婪的大臣看见了更值钱的财富…… 听说你们想知道CP是谁?阿骨或者是将军,你们猜啊~ 反正目前将军与阿骨持续掉线中…… 第18章 大兴土木 ... “……军!将军大人,陛下说不准任何人靠近御花园,请您不要为难奴才啊。”公公尖锐的声音逐渐靠近,停在棋盘上的蝴蝶抖了抖翅膀,好似被声音惊扰一般张开了绚丽的扇面,在空中画着忽高忽低的线。 看着那停歇在棋盘上的蝴蝶展翅腾飞,看着它隐入花丛消失不见,一直抬着的手臂落下,僵持半空的棋子终于有了落脚之处,切在棋盘上蝴蝶先前停留的位置上。御花园的大门被一脚踹开,迎面而来的是北方的风。 *1 风粗犷豪迈,迅猛有力。你能够从中听见沙漠的宽广,也能够感受到冬雪的凌冽刺骨。 比起几年前初见的那个黑衣玄甲的男人,他似乎更成熟了几分。如果说几年前朕还能够从他的眼睛里读出点儿什么,那么现在看见的便是一片幽暗。像是最深沉的夜色,也像是阿骨手下研磨良久的砚台。 他黑了几分,五官比起初见,带了些沧桑。看着迎面走来的将军,朕的心情倒是很好,从棋盒中抓起一枚玉石做的棋子,夹在指尖感受着它冰凉的温度,抬头笑对来人:“许久不见,将军可是……” 啪—— 视线猛地向左偏斜,余光里公公和他身后的人噗通跪地,表情恐慌的如同朕下一秒便会砍去他们的头颅一样。可他们怕什么啊,要真的砍,也要砍掉眼前这个让朕的右脸火辣疼痛的家伙啊:“从母后去世之后——” “——将军是第一个哦~”将脖子扭回正处,视线因为眯眼微笑的动作一片朦胧。只是笑的动作太大,不小心牵动了脸上的麻木,便又是一阵钻心的疼。 将军站在面前俯视着朕,他的面色很冷,甚至带了杀意。 像是先皇一样的杀意,真好。 “将军不要客气嘛。”笑着仰头去看将军,将军真的好高,高到伸长了脖子都无法看清他的表情。将军和那些无趣的棋子不一样,明明都是看不清的面容,比起那些低贱入泥的家伙,将军像是……太阳。 他是朕第三个仰望的人,先皇是一个,阿骨是一个,他是第三个。 许久不见,将军的声音不似当年那般如林间响竹清亮:“你在笑什么。” “看见将军了,难道不是一件很好的事情么?”脸上挂着大大的笑容,“都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朕与将军已有多年未见,如今相逢岂不是美事一件?若将军愿意等,朕便叫御膳房备好酒菜……” “今年南方洪涝,你可知?” 将军打断了朕的话:“知道啊!” “洪汛所至河流堤坝塌陷,使百姓定无所居,你可知?” 可是完全不生气啊:“不知啊!” “背井离乡的百姓失去了家园,要如何安定,你可知?” 因为接下来的日子还要靠着他过呢:“不知啊!” “远走他乡衣食不保的流民,会做什么事情,你可知?” 只要这么想着:“不知啊!” “知道当年七国分清,是怎么分的么?” 脸上的笑容就不自觉地挂着:“不……啊,这个朕知道啊!”几千年前这片土地上只有一个国家,叫做清,取自天下清平。可清持续千年后,终归还是没有逃过陨落的命运,被七家诸侯分食,后又拆分出了小国,才有了后来的九国。 而后太O祖兴景,一并九国便有今日的景朝。 将军站在那里,居高临下的看着朕。他的身形高大健硕,此刻他背阳而站,面对着朕,挡住了所有的阳光:“臣还以为,陛下就像是个刚出生的孩子,什么都不知道。” “朕不是知道南方洪涝么?”刚才的场景好像忽然翻了过来,成了朕在问将军。 “陛下既知何为洪涝……”逆着光,将军的表情莫测。 “朕当然知晓。” “陛下也知何为食不果腹,衣不蔽体……” “朕当然知晓。” “那么臣斗胆敢问陛下,陛下的良心,被自己吃了么?” …… 短暂的沉默过后,朕笑着对他说:“良心好吃么?” “陛下在问臣,良心好吃么?”将军低头看着朕,笑出了声。很少见到将军笑,他大多数时候都是一脸严肃的样子,说话也是一板一眼进退如标尺般规整。朕还是第一次见到将军笑的这么肆意,但是却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将军一把抓住了朕的衣领,一瞬的天旋地转,便是彻骨的冰冷。 冷,彻骨的冷,渗入骨髓的寒冷。 像是又回到了那个冬日,母后跪在父皇的面前,如泣血的杜鹃,哀嚎着,哭诉着,却没能挽回那个男人背弃的心。像是那个冬日在视线中背行的父皇,缓缓闭紧的门扉,门口站立的黑衣玄甲,还有那永远走不出的院落。 好冷啊…… 一遍又一遍。 好寂寞…… 一遍又一遍。 被带离的母后,被带离的伴读,被带离的华冠,被带离的锦衣玉食,被带离的骄纵自傲,被带离的溺爱与恩宠。那个冬日带走了太多的东西,送来的却只有抬头只手可挡的四方天,还有那座有着四扇窗一扇门六根顶梁柱老房子。 脚下伸出了很多双手,稚嫩的,苍老的,纤细的,粗糙的,他们伸向脚裸,然后向下牵引。隐约听见有一个女人在唱歌,声音轻缓舒畅,带着愉悦的尾音。可那并不能驱逐骨子里散发的阴寒,还有席卷的记忆。 尔后呢? 尔后不知道多少个寒冬过后,破败的墙上探出一个头,逆着光问:“你是谁?” 那个人是什么样子的呢…… 他有着乌黑亮丽的发,在头顶扎着一个小小的辫子…… 有着世界上最清澈眼眸,当他注视着你的时候,整个世界便只有你一人…… 他的脸上没有疤痕,手上也没有破裂的伤口与粗糙的茧,他的手像是丝绸…… 有着这个世界上最甜美,最纯净的笑容…… 他穿着华贵的衣服,如同记忆里已经褪色的金黄…… 那是…… 手掌被谁牵引,那只手炙热有力,在黑暗中如同一束光,打破了那些哀嚎着向下沉沦的手,牵引向上。那些向上的手掌那么努力,却依旧没能够挽留。温度顺着那只有力的大手,如同滴落清水的墨滴,一点一点传遍了全身。 被猛击的后背,吐出的液体,疯狂涌入肺腑的空气,更加肿痛的脸颊,还有蹲在一侧的将军:“陛下如今可知,何为绝望了吧。” 将军的语气平静,如同将朕扔进池子中,一手按入水里的人不是他:“如今陛下可知,何为洪涝了吧。”他这么说着,依旧模糊泛白的视线却看见了将军眼里的红丝。 他哭了? 不……那是愤怒的怒火…… 做了这么大逆不道的事情,甚至在试图谋杀帝王,将军依旧是那样雷打不动的淡然。他单膝跪在朕的身侧,幽暗的眸子看着朕,然后抬手抚摸朕的右脸。 很奇怪,将军的手明明粗糙不堪,可当他温热的手掌贴上时,原本肿胀疼痛的脸颊忽然不再是那样撕裂般的难忍,反而有些酥痒:“陛下,”将军言辞诚恳,“如果今日臣不救您,您就会在这个池子里死去。” “你可以放任朕去死啊。”将军这话说的着实有趣,为此朕也不吝惜笑容。只是看着那幽黑眸子里,被捧着脸的少年,看着他的头发狼狈的贴在脸上,挡住了左脸的疤痕,也挡住了他的眼睛。 “可毕竟是您,与臣来说,是不同的。”将军语气复杂,“于臣而言,您便是像是那些无辜枉死的百姓的家人,如同那些无辜枉死的朝臣的亲眷。” “陛下,南方O百O姓O叛O乱,您可知晓?” ——————————————这是注释———————————— * 将军给小皇帝的感觉,就像是书中所描绘北方的风 * 一问一答的时候,小皇帝满脸的微笑。那感觉就像是你很生气,可是让你生气的那个人正微笑着,一脸纵容的对着你,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令人无力。 * 本章总结一下就是将军很生气啊,于是他看着没心没肺的小皇帝,先是像长辈一样给了不听话没担当熊孩子一巴掌,然后看着毫无知觉的小皇帝将他扔进了池子里品尝了一下南方洪涝那些淹死百姓的痛苦。 *小皇帝对于将军来说,是特殊的,与众不同的。 * 那么问题来了,小皇帝被将军扔进池子里差点儿淹死时,看见的那个孩子是谁呢? 第19章 贪财享乐 ... 将军大概是这个世界上最喜欢用亲生来诠释什么叫做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的人了吧,他放下北方战事直奔京中,然后撇下朕带兵南下。 那真是……风一样的男子,笑。 “迟早有一天,他会被你气活了的。”阿骨手执黑子落在棋格中央,五个黑子练成了一条线,“我又赢了,所以咱们还是继续手谈吧,这个连线游戏太过无趣了。” 朕顺着石凳瘫软在地上:“不要,那棋太费精力了。” “你的精力,也只能费在这上面了吧。”阿骨不为所动,一边收着棋盘上零落的棋子,一边嘲讽道,“该把你的线收一收了,你总有一天会把自己也玩进去的。” “怎么会。”手指研磨着腰间的金色玉佩,看着上面盘旋的金龙,“我有分寸。而且最终的目的都是一样的,是否把自己玩进去了,还有什么区别么?” 阿骨看着朕,然后摇头。他抬手在天元上落下一子,然后看着朕不再言语。他有意与朕继续手谈,可朕不想玩了:“很无趣啊,”如此说道,“每天都是一样的风景,每天都是一样的生活,难道不厌倦么?” “你的棋局已经走到了最后,”阿骨越过期盼,从朕的篓子中取走了白子,“等的不过是那个旁观者,事到如今,也没有人能够再说什么了吧?” 他自己与自己下着棋,一步接着一步,不曾中断。阿骨对打谱(自己与自己下棋)很熟悉,像是朕一样。过去所有的岁月,我们都是这么走过来的,打谱,或者对弈,互相依偎着在那个小小的院落里,一起长大。 “可是看着将军……”靠在石凳上,亭子外面的天空明媚到刺眼,“忽然有些期待了。” “他见过你。”棋声不断,伴着阿骨的声音,有种奇异的协调感,“只是他如今失望了。” “哈哈,那我岂不是还要内疚一番?” “你是该内疚,”阿骨的声音越发无悲无喜,如同死人,“是你,将他拖入了这局。” “……你一定要如此直白?” “一贯如此。” 阿骨总是能够看透朕的内心,他也从来都是直言不讳的那一个:“我可不懂佛理。” “缘来天注定,缘去人自夺,种如是因,收如是果,一切唯心造。心不动,万物皆不动,心不变,万物皆不变。”阿骨落子的声音停顿了一下,“初见你的时候,你如同已经死去,而如今,你因为他活了过来。” 熟读佛理的那个可不是朕,不过也不是阿骨。 “你越发的像是母后了。”叹气,“我可不想怀念她哦……” 阿骨停下手中的棋,拍了拍袍子站起身:“走吧。”他一把揪着朕的头发,抬头就往亭子外面走,“今天既然天这么好,就去祭拜一下故人好了。” 去祭拜谁啊? 当年母后走的时候,正是满宫怀疑母后红杏出墙之时。就连父皇也开始怀疑母后是否有了别的男人,对昔日甚是恩宠的母后变得冷淡又鄙夷。就连母后最后亡故之时,他给的也不过是一个冷漠的背影,然后就那么放任这他的正妻,就死在了那偏僻的院落之中。 那熟悉的周长五百步,一百块儿青石砖瓦,两颗破败老树,四扇窗一扇门六根顶梁柱老房子,居住着母亲的亡魂。在西边儿的树下磕了几个头,便与阿骨靠在了东边儿的树下,抬头看那败落的叶子。 一如那绯红大门开启之时,所做的事情一样。 “说我一点儿都不怀念,你信么?”身份的水涨船高,带来的是翻新的小院子。虽然外表看不出来,但是内里却因为朕与阿骨时常归来,变得富丽堂皇。 阿骨不说话,他看着西边儿那棵老树,棕色的眸子里一片茫然。 或许是回到小院子的缘故,朕也没有了说话的兴致。靠在树根下看着西方的天空,慢慢的数着自己的心跳。 一下,两下,三下…… 复次地藏,未来世中,若有善男子、善女人,于佛法中所种善根,或布施供养,或修补塔寺,或装理经典,乃至一毛一尘、一沙一渧。如是善事,但能回向法界,是人功德,百千生中,受上妙乐。如但回向自家眷属,或自身利益,如是之果,即三生受乐,舍一得万报。是故地藏,布施因缘,其事如是。 三千五百九十九,三千六百…… 复次地藏,若未来世,有诸国王,至婆罗门等,遇先佛塔庙,或至经像,毁坏破落,乃能发心修补。是国王等,或自营办,或劝他人,乃至百千人等布施结缘。是国王等,百千生中,常为转轮王身。如是他人同布施者,百千生中,常为小国王身。更能于塔庙前,发回向心,如是国王,乃及诸人,尽成佛道。以此果报,无量无边…… 一万零七十九,一万零八百…… “陛下?” “!” 公公跪在面前,端着精致的糕点,小心翼翼的看着朕,唯恐朕对他做些什么。能做些什么呢,如今掌控内宫的是他,掌控外宫(即朝O政)的是太傅,掌控兵O权的是将军,朕又能做些什么的。 “何事?”不远处是下落的金乌,渲染了天际,也染红了金色的砖瓦。 “天亮了,请陛下回宫歇息吧。”他停顿,“骨公子已经先行离开了。” 环顾四周空无一人,是么,阿骨又先一步离开了啊。 “迟早有一天,”不告而别的阿骨有点儿让朕生气,“朕要治阿骨的罪。”小声嘟囔着。 公公没说话,他跪在那里托着朕的腿,抬手给朕揉酸麻的小腿。他的手艺是宫里最好的,不过一会儿酸麻的腿就恢复了知觉。 “下次再来看你啦,”摆着手对身后的树打了声招呼,“不要太想朕哦。” 小院之外是浩浩荡荡匍匐在地的队伍,随着朕的步子一个一个利落的爬起,然后提着灯笼跟在了朕的后面。 酸爽莫名,甚至有种朕是个大将军,统领着千军万马的感觉。 “说起来,公公知道佛祖叫什么么?”路上,朕忽然想起一件事情,转头便问公公。 公公提着灯笼小心翼翼的落后朕一步,却用力向前伸着手给朕照亮前路。听闻朕忽入的发问,他的步伐停顿了一下,然后又猛地向前追上了因为停顿落后的距离:“奴才不曾读过佛法……” 小心翼翼。 “有点儿可惜了,聪慧如你。”朕看了一眼公公,“若是读了,便如同阿骨一样……” “骨公子是陛下都赞誉的妙人,奴才就是努力一辈子,也比不上骨公子分毫啊。”公公弯着身子,言语中尽是向往与敬佩。 他倒是会说话,不过这话的确说的朕很开心就是了。 如果说这小小的四方天有什么比书卷上描写的更加曼妙的东西,那边是黑暗之下的美景了。比起书中所说的,朕想象不到的满天金银璀璨,点缀天地的细碎宝石,果然还是宫中镶嵌着夜明珠的道路,更加靓丽。 太傅倒也有点儿用处,那日同他说完,便再也不见洪涝的奏折。他进宫的次数越发的频发,看着朕的眼神也更加的透彻通达,那才是朕想要的样子。 只是说起太傅,眼前出现的却是将军在花园中笔挺的身影。 耳畔响起谁的喃喃低语,咏颂着佛经,一遍又一遍,直至生命的终结。 只是有一句话,她不曾咏颂。 千悟万悟悟不到,原来一句佛名号。 “其为……” “陛下?”公公小心翼翼的凑上前,好似朕有什么嘱托一般。 “明日,朕想吃寿面。” “喏。” 其为…… 阿弥陀佛 ————————————这是注释———————————— *将军曾经对小皇帝抱有希望,但是当他发现小皇帝真的把天下当游戏时,他失望了。阿骨看出来了这一点,所以才说将军如今失望了。不过失望是一会儿事儿,不再抱有希望就是另外一把事情啦。 *我们假设,在极度安静的情况下,心跳一秒一下。一万零八百就是三个小时,小皇帝在树下睡着了的。 *懂佛经的……按照一般宫斗剧的理论来讲,应该是后妃吧?看宫斗剧里面动不动就“你去抄XXX经为XXX祈福”什么的,感觉很……假? *那些佛经,大致意思就是要为善。你这辈子为善,下辈子就享福。因为你过得好,便继续施善。你的善越布越多,所积攒的功德越来也大,你的投胎转世也越来越好,能够施与众生的善就越多,功德就越来越大,转世便过的越来越好。如此循环往复,无量无边。佛经讲究因果循环,众生轮回,多是如此。 *院子里两棵树,西边一颗葬着小皇帝的母亲,东边儿?你猜啊。 *小皇帝那是没感受过真正统领千军万马的酸爽感觉,才会止步于统领宫女太监啊233 *总有一天小皇帝会被他看不起的满天星河打脸的,毕竟世界那么宽广。 *小皇帝一直以来都在纵容太傅的野心,因为他不想坐这个位置,但是他直接说他不想坐这个位置的时候把底下的人吓得不轻。所以他换了种方法,放权与朝臣,能者上位,于是将军掌权,太傅掌政。原本他看好的是丞相来着,结果丞相看透了小皇帝的把戏,以死相抵。而小皇帝选择了成全,才有了丞相在大殿之上的‘谢主隆恩’。 第20章 宠信朝官 ... 所以说,第一个决定将早朝定在一大早的帝王,一定是个蠢货。他应把朝会定在晚上,这样才不会被吵吵嚷嚷,痛哭流涕的那些丑陋面容,影响了一整天的心情。 作为七十多岁头发花白的老头…… 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太傅…… 真的很影响心情…… 丑到爆炸…… 太傅在早朝之上哭的很凄惨,甚至连一惯工整的发冠都无法系住他稀少花白的头发,再一次又一次磕头起身的动作之中,掉落在地。太傅很狼狈,他的头发杂乱的堆积在脑袋上,看的朕莫名想哭。 朕应当笑的,为了太傅这样滑稽的动作,为了太傅这样可笑的言行。 可是朕看着他机械又麻木的动作,却只想哭。 *1 “太傅在做什么啊,”本应欢快的话语有几分扭曲,朕不想要这样的,应该更加欢乐的,为了他娱乐了朕啊,为了朕达成的目标,应该大笑的,“这样如果被别人看见了,岂不是说朕在欺负太傅么。”眼帘挡住了眼睛,然后带着眼睛弯成了一道弧线。 露出了嘴角上扬的,大大的微笑。 “陛下……”太傅声音哽咽,“那些……都是老臣得意的门生啊。”他跪在下面,苍老呜咽的声音,带着凄厉尖锐的破音,“那些,都是老臣这些年兢兢业业,为了陛下,为了景朝,带出来的得意门生啊。” “就这么被那些贱民,杀死了啊!” ……‘从今日起,臣就是太子殿下的教书先生了。’ “这样啊,”微笑,“太傅想要做什么么?” “请陛下降旨,”老人的声音扭曲,“叛逆之徒,一个不留!” ……‘太子殿下的疑问,臣定会尽心解答。’ “可是如今的朝廷,”微笑,“并没有那么多兵力啊?” “臣恳请陛下调兵南下,镇压叛乱!” ……‘陛下,储君乃国之根本,动不得啊。’ “好,”脸上的微笑再也挂不住,“如果这便是太傅的请求。” 他比起十三年前苍老了太多,初见时他仍是满头乌黑的发,如今变得稀疏花白。初见时他眼睛里的光亮与期待,如今也已经不复存在。甚至比起三年前跪在朕面前痛哭流涕的太傅,现在的他恍若死去。 *2 与朕一样的,死在了过去。 只是朕是心甘情愿的去死,而他,是被朕逼迫着,踏上了不归路。 “朕应了,”眼前恍惚是一贯端整的丞相,跪在下面磕头叩谢,再细看又是如今衣裳狼狈痛哭流涕的太傅,“太傅所说,朕准了。” 死了多少人,朕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3 直至退朝,太傅都一直在对着朕磕头,直至额头红肿青紫,都未曾停下。 一下一下,磕在了大殿的木地上。 一下一下,如同撞钟,撞在心头。 朕忽然有些疲乏,眼前辉煌璀璨色彩斑斓的棋局,不想继续下下去了:“若无其他事宜,”看着太傅苍老凄凉的身影,“退朝吧。”这么说着,朕却再也没有了好心情听朝臣的挽留,一甩袖子离开了。 公公跟在朕的身后,像是以往所做的那般,甚至在朕踏入冰凉空气中时,递上了温热的手炉:“陛下息怒,”他弓着腰身姿卑微,“为了那种人,陛下不值得动怒的。” 为了那种人? 当年太傅之所以会成为太子太傅,就是因为他十几年如一日的直言不讳,谏言先帝啊。可是看看他如今的样子,是为了他枉死的学生,为了那些在朕谋略之下牺牲的棋子而哭泣。那是发自内心的哀恸,是悲鸣更是绝望的哭音。 一条狗,有什么资格谈论朕的先生! “大老远就能够感受到你的怒火,”阿骨靠在不远处的石墙上,“这么生气啊。” “一条只知狂妃的疯狗。”公公很有眼色的躬身,带着一长串的尾巴退下了,“虽起源于朕,可是看着那样的先生,竟然连一条狗都有资格评论先生,这里很难受。”抚摸着心脏的位置,慢慢的靠近阿骨。 对于朕的反应,阿骨冷笑一声,冰凉的手掌抢过朕手中的暖炉:“说到底,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不是还是你么。”他先一步向着御花园的方向走去,“今天天去不错,一起去御花园看一看花吧。” “没心情。” 阿骨却没有理会朕的反驳,他大步向前不曾回头,像是肯定朕一定会跟上他的步伐。 朕也……的确会。 今日天色如阿骨所说的确很好,许久未见的太阳挂在头顶,还有漂浮而过的云朵。只是这些都比不过正在追逐蝴蝶的阿骨,来的更加耀眼动人。 他是这沉寂花园里,唯一灵动明媚的色彩。 不知什么时候,追逐阿骨的身影成了朕的习惯,只要阿骨在的地方,朕的视线一定会放在阿骨身上。他的一举一动,他的一言一行,他眉眼之间的笑意,他抬手起落之间的大气,他行走移动间的洒脱利落。 那都是…… 朕最想要成为的样子。 “我忽然有些后悔了,阿骨。”大概是因为朕站在原地没有动,蝴蝶将朕视作了花丛中万千花朵中的一朵,朝着朕的鼻尖飞来。抬手抓住了它的翅膀,将它捏在指尖,然后递给了阿骨:“忽然有些后悔了。” 阿骨却对朕手里的蝴蝶很嫌弃,他摆手表示自己不要:“你后悔,也无法挽回了。” “走了九千九百步,剩下的一百步,不想走下去了么?”阿骨侧头对着朕微笑,“说不要这天下的是你,说一起去看这四方天外世界的也是你,可是如今,你想要留在着小小的四方天里,一辈子么?” 他并不生气,似乎早有领悟一般:“果然,你还是你啊。” “可是我的陛下啊,”阿骨踮起脚尖看着朕,这些年他的个头并没有增长,如今朕已经比他高了,“我的陛下啊,被你推动的车轮,已经无法停止了啊。”他的头凑得很近,近到朕能够看清他眼睛中那个脸上带疤的少年人。 “很丑吧?” 阿骨后退一步鼓起了脸颊:“又转移话题,”他像个孩子,“不会很丑的,那是你保护自己的功勋,又怎么会觉得丑陋呢。” 阿骨永远知道该如何安慰朕,也永远知道如何安抚朕:“若有一日离了你……” “那个时候,我的陛下,已经是一个了不起的大人了。”阿骨哈哈大笑了起来,“可是我的陛下啊,你永远都只会是那个任性的孩子。长大成人对于你来说,太残酷也太残忍啦,所以,只当个孩子吧。” *5 阿骨的笑容比这七月的天空更加绚烂,更重要的是驱逐了朕心中的阴霾:“好。”朕上前去牵阿骨的手,“剩下的一百步,你陪着我一起走。” “当然了。”阿骨的手很冷,许是因为他把手炉扔在了一旁,“我的陛下” ————————————这是注释———————————— *1 小皇帝其实还是有良心的,他看着这样年迈又苍老的太傅想起了过去的日子。眼下的局面是他一手策划,精心筹谋的,所以他只能笑,才不会心软,不会输。 *2 小皇帝说的恍若死去,是只太傅维持了这么多年的本心,终于在小皇帝登基尚未之后迷失了。最初太傅因他被剥夺了权势,也因小皇帝的上位而重新开始,这让太傅变成了另一幅样子,这幅样子即便小皇帝后来想要弥补,也未能维持过去那样的清明。 *3 赈O灾是个肥差,所以当初小皇帝将赈O灾事宜交与太傅的时候,太傅把自己的人手安排上去了。也正是因为如此,南方暴O乱死掉的,也都是太傅的人。而这里小皇帝一语双关,除却太傅的人手,还指了那些作为博弈,死去的平民百姓。 *4 阿骨一直都知道小皇帝会跟上他的步伐,然后总有一天超越他 *5 孩子的代表就是任性,任性的小皇帝就是一个孩子,对于喜爱的事物毫不遮掩的偏袒,对于不顺心的事物各种闹腾。这是一个昏君,所以不要指望小皇帝能有什么正确的是非观念,他比起其他人唯一的不同,就是非常非常非常的幸运,幸运MAX那种。 * 小皇帝会不会长大啊……等着他身边能够包庇他的人都已死去,等到他跌的捅破血流,等他意识到除却自己他什么都不剩的时候,就长大了。这就是人生啊,没有谁是一帆风顺的,有的只是风雨过后相对的安宁平顺。所以他会不会长大,你们猜喽┓(`)┏ *所谓的狗,就是指的公公,是的小皇帝和阿骨很讨厌公公,恨不得他死的那种讨厌 * 虽然现在已经快要如夏,可手炉不是个BUG,手炉不是个BUG,手炉不是个BUG,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第21章 偏信则暗 ... 将军在南方做了什么,不得而知,朝堂上的奏折已经很久没有放在朕的面前了。即便是放上来,也都是一些零七八碎的小事情,并不想为此多耗时间。 阿骨最近沉迷吹叶子,院子里时常都能传来破音的尖锐声。公公比起从前贴的更紧了,除却时不时有小太监来找公公,基本是片刻不离。至于太傅,自从那日他跪在朕的面前请求诛连乱贼九族后,就再未见过。 日子比起过去变得更无聊了,太傅寿宴上送来的寿礼已经玩腻,书房的砖瓦都快被朕掀起来了。感觉日子又回到了从前,回到了当年还在小院落里,数着墙壁与青石板的无趣,还有大殿外走过的士兵。 不过是圈养的笼子,从周长五百步,变成了小半日的脚程。阿骨依旧沉迷探索宫中的边边角角,不时带回一些稀奇古怪的说词。他的神出鬼没导致的,就是只剩下朕一人在书房里,拿着绘本打发时间。 直至公公递上茶水:“陛下,太傅大人觐见。” “宣。”能找到朕头上的事情,都不是什么好事情。零碎的小事都有太傅私下做了主,而那些大事有公公拦着,甚至是将军都有在宫中设了一层屏障,为的就是挡住正想要对外界一探究竟的目光。 不过比起之前身形伛偻的样子,这一次的太傅将朝服穿的规规整整,十分规整。 “臣,叩见陛下——”他三步一叩首,行了对帝王的至高礼节,“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像是朝堂觐见,明明私下里的礼节并非如此,可是他依旧这么做了。 他在威胁朕。 不过那又怎么样呢,给予他这份权利,让他逐渐变成现在这副模样的,不就是朕么。而朕也很愿意,给予太傅退让与他人没有的殊荣。 “太傅何故如此作态?”托着下巴去看他,“太傅是朕的先生,先生有令自然无不遵从啊。”哪怕不会是什么好主意,朕也不会在乎的。因为那是朕想要的结局,所以除非他劝朕勤政,否则朕不会生气的。 不过太傅并不是个按照常理出牌的人,他在最后一个扣首,额头撞地长跪不起:“臣恳请陛下,让臣告老还乡。” ……恩,朕得承认这个超脱了朕的掌控…… “太傅缘和如此?这一年太傅在朝堂上助朕良多,朕还年幼,有太多事情需要依仗太傅了。”靠在龙椅上,虽然很想装作一副礼贤下士的模样,可是那样太费功夫了,“先皇逝去多年,太傅是先皇留下给朕的顾命大臣。” “臣已年迈,诸事已再无心力。陛下如今年岁以大,那些奏折也该陛下自己批复了。”太傅不为所动,他跪在那里,“这么大的年纪,臣已经失去了年轻人的干劲了,这把老骨头,还是早些退下,给那些年轻人让路吧。” “年轻人可没有太傅这么豁达的心思啊。” “陛下也还年轻,磕磕绊绊的总是能成长起来的。” 他意有所指,可是那又如何呢。 “太傅真的要走么?”叹息。 “臣无颜面对那些南下为陛下效力,却将事情推卸到如此境界的弟子啊。”太傅老泪纵横,其中有几分真意大概只有他自己知晓了,“这都是臣教导无方所致,臣愧对于陛下,愧对于将陛下托付于臣的先皇啊。” 或许朕应该顺着他的话说下去,只是真的没那个心情了。比起十三年前跪在先皇面前,为朕与母后苦苦哀求的男人,他匍匐在地身形倚楼,当初笔挺的背在朕的面前曲折,不再是记忆里当年的的模样。 “太傅还记得第一日与朕初见,与朕讲起的诗集么?”窗外只有树影沙沙,宫中很少见到飞禽,大多鸟儿还为得进宫便被外围的守卫们驱赶离开。与太傅初见那日,也是这样秋高意爽的日子。 那个时候母后还是宫中最受宠的皇后,那个时候父皇还是每日都会来抱朕的慈父。那个时候的身边有着温柔的婢女和面面俱到的侍从,那个时候的宫殿装饰华丽。那个时候的太傅……像是百花盛开中唯一的绿。 而现在,这株不曾盛开的绿株绽放了他的花朵,与其他的植株也没什么两样了。 那首诗,朕至今都记得很清楚。在太傅问完了朕是否听识字之后,教给朕的诗:“节物风光不相待,桑田碧海须臾改。昔时金阶白玉堂,即今惟见青松在。” “寂寂寥寥扬子居,年年岁岁一床书。独有南山桂花发,飞来飞去袭人裾。”窗外阳光晴好,这样沉重的日子里,窗外的天一贯是晴好的。反倒是朕登基那日,天空中下着暴雨,如同哭泣。 他,也在为命运而哭泣么? 诗词讲的是人生的道理,比起这些诗词,朕更喜欢听母后咏颂佛经。那个时候朕是信的,可是后来却不信了,大概未来,也不会相信了吧。 “陛下还是那般聪慧,”太傅没有起身,他一直保持着磕头跪地的姿态,“从始至终,陛下都还是陛下……”未言之语,似乎他也不想再做解释。 他不起身,就代表着不愿接受朕的判决,甚至他在逼迫朕做出判决:“你曾为朕向先皇求情,又因朕接连遭贬。如今你也算得上是权位滔天,事到如今,你就只想要做这些微不足道的事情么?” “陛下!”他磕头,“求陛下成全。” 屏风后传来幽幽的叹息声,那是一直躲在屏风背后的阿骨。而阿骨的叹息究竟为何,朕与他都太清楚了:“拟召吧,太傅。”想起跪在脚下同样头发花白的丞相,这些人终究是已经老去,雄心不在。 他们要的是安稳,要的是稳固,也正是因为如此,他们才更加贪婪。他们失去了年轻人的冲力,失去了年轻人冒险的精神,也失去了从头再来的赌命精神。 太傅从袖子里掏出了已经拟好的奏折,交由公公,然后递了上来。那是对将军的谏书,言其领兵有误,指其拖延军机以至代天子巡游的朝中重臣无辜丧命,称其亵职且谎报军情为的不过就是从朝廷重得到功勋。 字里行间,写的比朕当年处死丞相的诏书,更加言真意切。 ————————————这是注释———————————— * 小皇帝一直在玩,他不想对这个天下负责,于是他就不对这个天下负责。所以说,这是个昏君!一个任性自我的昏君! *太傅看起来是在退让,但是他实际上是在逼小皇帝表态,在他与将军之间表态,做出一个选择。有他没我,有我没他的那种选择。 * 其实如果小皇帝是个负责的帝王,太傅这种以进为退名为告老还乡实为逼宫的举动,就会让小皇帝意识到自己在朝堂上根本没有说话权,自己是个傀儡,他会很生气。可是……这是个昏君,所以他对此毫不在意甚至洋洋得意。看待事物的态度与角度不同,造就的就是不同的心态与结果,亦如现在的小皇帝。 * 迟早因果报,小皇帝会栽的。咦?是不是剧透了! * 所谓守成之君比建O国之君更难就是这个道理,开辟新天地很容易,只要敢打敢闯有些谋略和决断硬着头皮上就可以了。可是守成之君除却要想方设法稳固,还要将这些碎片夯实,留给后人一个稳定又已经步入正轨的局面。 * 拥有的太多,就会担心失去。太傅如今拥有的太多了,所以当他接二连三的失去时,他就受不了了。他发觉权势能够给自己带来利益与地位,能够给保护并且任用他的学生,所以他想要跟高的位置,想要更广的天空,所以他就要索取更多。 *其实把太傅逼到如今这个境地的也是小皇帝,他给了太多太傅曾经没有的东西。就好像一个百万富翁有一日破产了,然后天降几个亿,那么他只会更加小心,而不是如同以前一样大手大脚满不在乎。 *从云端跌落,有的人再爬起时依旧如同过去那般豪迈,有的人却恰恰相反。 * 所以小皇帝才会说,太傅已经不是当年的那个太傅了,他是一个陌生的,被权力和欲O望所扭曲的人。当年未曾接触朝政的太傅清廉正直,像是百花丛中唯一一点绿。如今的太傅,已经沦落成为了鲜艳花朵中的其中一朵了。 * 小皇帝其实一直在成长的,比起最初他的样子,他现在真的已经长大很多呢。直到临死都坚定了自己信仰,并且看透了小皇帝并且在最后原谅他的丞相,敲开小皇帝心门,给予小皇帝的心灵很重的撞击。而后还有千千万的死亡,造就了未来的小帝王。 文笔有限……是真的写不出来那种悲壮的感觉啊……无论是丞相还是太傅,是他们的铸就了这个辉煌的朝代,也是他们的死亡唤来了朝代的新生。他们是旧时代的砖瓦,也是新时代的基石,是终结也是开端。 是空有脑洞,却无笔力的结果,大概就是作者君这个样子吧(叹气,允悲) 第22章 懦弱自私 ... 太傅到底是如何将那封言真意切的圣旨交与信使送与将军的,并不是朕关心的内容。将军留下的侍卫闯入尚书房时,朕正在同一个身穿藏青色长袍的男人说话,瞧见那侍卫闯入,藏青色长袍的男人表情并不好。 “下去吧。”朕倒是不在意,“剩下的你自己看着办就好。” “喏。”藏青色长袍的男人磕头,弯腰退下。 侍卫并没有追究男人是谁,他站在那里瞪着朕,如果眼神可以杀人的话,他大概已经将朕杀死无数次了。只是很可惜的是,他的眼神无法杀死朕,甚至不能够给朕带来一点儿一丝的伤害:“有话就说。” “你这样,对得起我们将军在外征战么!”他抬手指着朕质问道。 “你这样,你们将军知道么?”这么耿直的家伙,上一个大概尸体都已经腐烂了,“如果这里有外臣,你刚才的举动,就已经可以给你们家的将军,盖上无数顶‘不敬帝王’‘心怀不轨’的帽子啦~” 对于将军的人,朕总是有无穷的耐心,大概一方面因为将军有朕渴望却得不到的东西,另一方面其实还是很期待这样正直的将军,被他这群蠢货手下,推上无法回头的位置。 变得如同朕一样,或者是比朕更好的模样。 “我们将军在外为你这个昏庸无道的皇帝征战,为了你这个只知贪图享乐的帝王镇压那些手无寸铁的百姓,而你——”侍卫已经气的话都说不顺了,“你坐在帝都,所有的事情都让我们将军一人担着——” “你们将军啊,”加重了这个词汇,“知不知道你在质问如今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人呢?” 所以说,这个年代像是将军一样,有能力又聪明的人,已经不可见了啊:“窃听帝王与朝堂重臣的对话,视为大罪。打探帝王行踪,视为大罪。目无尊上行无礼制,视为大罪。你且说说,你的行为……” “有几颗脑袋给朕砍?” 那侍卫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他的眼睛瞪得很大,整个身体都在抖。即便是这样,他颤抖的嘴唇也在起合,挣扎着挤出了几个断续不成词的字:“你……杀……”与其说是惊吓,倒不如说是被朕的不要脸所气的。 “啊,你知道的太多了。”叹气,“将军一直不愿上前,想必你这个做臣子的,也不高兴吧。”起身走下了皇座,三节阶梯便能够走到这个男人面前,“要不要帮助你们的将军,向前一小步,以满足你们的一大步?” 他跪在那里,比朕矮了太多。没有将军的凛凛傲骨,也没有丞相的百折不屈。他有胆量来质问朕,却始终无法改变他骨子里认为他低朕一等的自卑。而将军,他的骨子里便从未认为他与朕有什么不同,这才是朕所看好的。 “你们不是一直都想要你们的王向前一步么?”绕到了侍卫的身后,按着他的双肩,弯腰将头抵在他的耳侧,“你看,那个位子只需要三步,就能够站上去啊。”坏心眼的吹气在他的耳边,“只需要三步……” 从他的视角来看,那个椅子真的是遥不可及的样子。 “可是朕的将军,为什么就是不愿意呢?” “陛……陛下……”手下的身体正在颤抖,侍卫僵硬的跪在在这里。 “不如这样吧,朕向你借一样东西可好?”站直身子,慢慢的抚摸着他的发冠,“你瞧,你们花费了那么多时间都没能做成的事情,朕帮你们做成了可好?无论是黄袍,冠冕还是王座,朕只需要最后一样东西——” “就可以让朕的将军,向前三步了。” 抬脚转身,背对着龙座向外面的艳阳天走去:“只是你的脑袋,可能无法还给你了。” 熟悉的血腥味在阴影之处止步,原本早应退下的那个身穿藏青色长袍的男人,提着乌黑的古剑出现在了阴影的边缘,他单膝跪下,手里提着滴啦着液体的脑袋,语气纵容又无奈:“主子……” “送给将军吧。”头顶的抬眼一如过去一般暖洋洋的,笼罩在身上让人昏昏欲睡,“就说,是冲撞了贵人。”无须回头,那人总能将事情完美地做好。 这么好的艳阳天—— ——果然还是找阿骨去睡个觉吧~ “阿骨~~~~~” —————————————————————————————————————————— 若非是大事,太傅已经不再进入宫廷,初秋落叶时分,阿骨大病一场。这场病痛来得太过突然,不过转瞬他就病到缠绵病榻无法下床。 朕的心思,都放在了阿骨的身上,再也无法分给他人分毫。为此早朝也都停歇了下来,凡事都有太傅在那里顶着,真的重要之事也不会来碍朕的眼。 直至太傅闯入宫廷,距那死在盛夏末尾的侍卫,已经有四个月了。将军已去半年,阿骨病了两个月,只有朕还是最初的样子。可朕宁肯病的是自己,而不是朕的阿骨:“朕没什么心情和你废话,太傅。” 太傅苍老了很多,又或者从那日那跪在朕面前一下又一下的一头撞地时,他就已经变得老态:“陛下,您是这个天下的帝王啊。”他站在那里,身形不复从前挺拔,“为何与妖物为伍,弃天下于不顾?” 叹气:“太傅想要朕做什么?” “臣恳请陛下,收回镇北军军权,剥夺将军领南之职。”他说的很直接。 如今已经连脸面功夫,都不愿意和朕做了啊。可是他并不是朕看好的人,或者说最初他是的,可如今他已经变得连朕都不认识了:“太傅啊,你的圣贤书,是不是白读了?”如此天真可笑,“朕都要笑出声了啊。” 太傅板着个脸站在那里,一副若是请命不得就站在那里不动的姿态。 “不过明日朕打算出宫祈福,要来么?” “陛下三思,”他铁青着脸,“如今北寇直奔帝都而来,南方贱民叛乱,东方水寇猖獗,陛下是一国之主国之根本,此时万万不能以身涉险啊。” “不过是出个京都去附近的山林中祈福罢了,又不走远。且不是还有太傅么,内监军也会护朕周全的不是么?”朕微笑着去看太傅,“如果朕死在了这个关节头上,就说明朕不过如此了。” “对天下人来说,难道不是好事么?” “陛下何出此言?”太傅显得特别震惊,或者说他装得特别震惊。好像天下人的言谈举止不曾传入他耳。仿佛他是真的不知道天下人究竟是如何评论朕这个坐在帝王之位上,不务正业的昏庸之君。 “朕要去为阿骨祈福。” “若陛下执意如此,”太傅抿唇,抬手弓腰行礼,“便将尚书房中的那些奏折,先行批复了吧。陛下乃是一国之君,万不可为了一介妖魔扰了正事。若是如此,想必佛祖也不会庇护那搅乱朝局的妖魔。” 威胁朕,他在威胁朕,他在用阿骨威胁朕! 他怎么敢将阿骨说做祸国的妖魔,他怎么敢说世间不会祝福阿骨,他怎么敢怎么说! “不是还有太傅么,”微笑,“朕相信太傅治国的能力啊。” “可您才是如今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人啊。”太傅的头埋在双臂之中,不可一窥,“您是这天下如今的帝王,而臣不过是一个雪鬓霜鬟,半只脚都踏入棺材的腐朽之人啊。” “若陛下执意出宫为那妖魔祈福……”他双手在空中画了个大圈,行礼跪下,“便请踏过臣这把老骨头,也算是臣在最后,为国尽忠了。” 匍匐在地。 他怎么敢。 他怎么敢? 他怎么敢! “太傅,”微笑已经无法挂在脸上了,什么都好,唯独阿骨是朕的底线,“不要以为朕不会踩过你的头颅,碾过去。” “陛下当然敢,”太傅弯腰跪趴在地上,“臣一直都知道,陛下的能力。将臣推到这个位子,将将军推到现在的地位,在您尚是太子之时,臣就知道陛下的能力。” “只是陛下,您是万金之躯,国之根本,若是您有了什么意外,待老臣老去,无颜面见九泉之下对臣器重万分,临终将您托付于臣的先皇啊。”他说的字句言真意切,甚至都能够听见他的哭泣之音。 可并不感动,只觉得怒火在胸口逐步攀升。 “你以为,朕在乎?” “陛下若不在乎,便在这里将臣斩杀了吧。”他头都没抬,音调未变,“陛下乃是国之领袖,朝之统帅,自然可以做所有陛下想要做的事情。老臣这一条命,如不是成了陛下手中剑戟,早就该去九泉之下陪见先皇了。” 他低着头,明明脑袋就放在那里,可朕却没有能力斩杀他。若是没了太傅,如今的朝局,朕是压制不住地。这一点,无论是太傅,还是朕,都太清楚了。 “没想到走了一个半边天的丞相,又来了个门生遍天下的太傅啊。”已经无法维持脸上的笑意了,“好好地做朕手里的木仓,不好么?” “臣可不想像是丞相一般,在被陛下利用了一个彻底之后,毫无尊严的丢掉啊。” 太傅如此说道。 庭外兵甲撞击的声音越发频繁,那是巡逻兵的步伐铿锵,却没有什么时候比现在更加让朕恼火。太傅手无寸铁的进来,将自己暴露在真的面前,可朕却不能下手,不能像是对付丞相一般下手。 朕又能做什么呢? “不去了……”狼狈的摔回到椅子上,“今日,便不去了。” 今日,便不去了…… 第23章 烽火诸侯 ... 太傅不再进宫,宫中又恢复了往日的模样,甚至更加凄凉。 公公变得行踪诡秘,不再成日守在朕的面前。他又是以前那副孤言寡语的模样,来去匆匆。阿骨的病并没有好转,甚至病的更加严重,有时还会神志不清。至于太医,不过是一群只会照本宣科的蠢货,他们甚至都不敢看阿骨一眼。 日子好像又回到了小院子的日常,依旧只有阿骨与朕,靠在一起看着天,静静地等着时光从指缝溜走,看着太阳升起又落下,便是新的一日。 如果硬要说有什么改变了的,便是比起从前,活动的范围要大了一些。从五百步的小院子,变成了如今小半日才能够走下来的宫殿。偶尔能够听见宫女窃窃私语说着宫外的情形,无论是北寇南下还是南方乱O民O暴O动,亦或者是东方水寇横行。 阿骨病的更严重了,如同这个病入膏肓的天下。 这天下,朕不想救了,可是阿骨,却是朕无法放弃的。 如今的情况如果说完全不是朕的错,那定然是推脱。可若是说全部是朕的错,也是一家之言。早在先皇还活着的时候,就已经窥见一二了,只是那时指出霍乱根源,正是已经死去的丞相本人,还有站在他身后的氏族。 景已经走了五百年,这五百年的风雨它都一一扛过来了,无论是天灾还是人祸,总有力量在庇护着这个国家。十年的征战让镇北军变的强健,其他三方军也有意与之一较高下,出现问题的,并非是这个国家的武备力量,而是朝政。 早年时景以科举制为四方国家所推崇,可后来随着当年上位的寒门子弟逐渐逝去,随着那些所谓的寒门随着时间的积累逐渐变为世家,这样伤及根本的制度展现了他的各种弊端。无论是舞弊还是替考,各式手段层出不穷。 其结果便是在多年前科举就已经被废除,重新上位的依旧是推举制。 像是一个圈,兜兜转转轮回至此,走到了原点。 年幼尚为太子之时,曾见过丞相跪在大殿之中,对着先皇声泪俱下的阐述事情的弊端。推举制在他看来似是一切腐败与崩塌的开端,他跪在那里对着先皇说,若是不铲除那些腐朽的根基,那么百年之后倾塌的便是这个王朝。 到那时,民无家国可依,兵无家国为战,崩坏的便是五百年前太O祖打下的太平。 而先皇只是沉默,过了很久才说,还不是时候。 什么……是时候呢? 这个问题朕最近一直都在思考,或者说过去的那些岁月里阿骨与朕一直在争执这个问题。直至那夜撞钟响彻了整个宫殿,阿骨与朕都没能争辩出一个高地。 所以先皇去死了,因为他不想承担灭国之君的罪责,因为他不想要当那个留在史书上,被后人唾骂的昏庸之君,与那个即将在乱世出现的救世主做成对比,亦如当下六国亡国与太O祖的帝王。 “阿骨,什么时候才能醒呢?”床榻之上的阿骨日渐消瘦,比起初见时他滚圆的样子,如今的阿骨看起来就像是饿了几年没能好好吃饭的难民。他抱起来不再舒适,反倒是冰冷又硌手,像是死人一般。 可这样,他也依旧是朕的阿骨啊。 “等醒了之后,我们一起出去看看,你所描绘的水墨之卷吧。” 窗外阳光正明,逃过了宫廷之外侍卫追捕的鸟雀停在窗户旁,用鸟兽无邪的眼神打量着室内的阴暗。似是感觉无趣,鸣叫两声张开翅膀,飞向了院子中枯败的古树,最后连叫声都消失不见了。 或许是因为这寂寞的宫廷之中,只有他一个活物吧。 靠在床头边,把玩着手里镶着金边的玉佩,汉白玉上的金色描纹已经有些褪色,露出了反复描金留下层次分明的痕迹。上面展翅腾霄的两条龙互相交织交错,在底下有一个已经被磨的不可见的字。 虽然已经被磨平太多,可所有帝王都知道那个字,是‘晓’,黎明之晓,景之晓。 将军这个人很奇怪,他明明有着上位的能力,却一直停歇不前。先皇在世时与镇北军的关系就不是很好,多次断绝银饷不提,就单是当先代镇北将军阵亡后,压着将军的就职圣旨不发,就可以激怒一大批老将了。 说起来似乎早在三代帝王之前,就已经逐步打压镇北军一家独大的势头了。十年征战的时间逐渐被延后,征战范围也越来越小,甚至有一代虽然说着御驾亲征,可也就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 其损耗,还不如一场北疆防御战的损耗来的大。 直至朕,将筹粮权下放于镇北军,虽然从今往后粮草饷银全部交于镇北军自筹,抑制了镇北军的势力之外,也是无形的放宽了他们的独立性。即便是这样,七年强将军出征至今,也没有翻盘的势头。 不免失望。 “待将军上位,你我出宫携手同游,你便能好了。”低头亲吻阿骨的额头,他的体温冰凉,比当年冬日朕与他在那小破屋中依偎着取暖的温度,更低了几分。 若是往昔,阿骨定会回应我,或是怒嗔,或是笑骂,他一贯是会回应我所有的举动,一贯是如此。他是朕的半身,是朕的朋友,是朕存活于世的证明,所以他对着朕一贯是特殊的,不一样的,鲜活的,却不是如此死气沉沉的。 只是这一场病,阿骨若是熬不过去,那便是真的熬不过来了吧。 太傅不再进宫,有新的事情缠绕着他,无论是北方匈奴南下,还是南方叛O乱镇压无果,又或者是东方水寇横行,唯一安定的西方又一直是一片荒凉实行自治,远不是朝廷之力能够岂及的地方。 这样的天下,也够他头疼的了啊。 “你意已决?”阿骨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漆黑的的眸子看着朕,满是包容,“你本应成为更好的人,我的陛下。” “成为更好的人又有什么用呢?”回看阿骨,时隔多年,他第一次在我的面前,露出了自己的柔软。不再是那副针锋相对的样子,也不是对着我各种蛮横的无理,而是理智的,温和的,沉稳的,像是大哥哥一般的模样。 他与我,如同真正相互搀扶一起行走于世的兄弟。 “你曾想要成为如同晓陛下一般的帝王,不是么?”阿骨撑着自己瘦弱的胳膊,靠在了朕的身上,“如同晓帝王一般耀眼的,温柔的,果决的,坚定地,不会退缩的帝王。”他靠在朕的身上如此说道。 是不是人的生命最后,都会说出一些什么惊天动地的话语。母后是这样,丞相这样,八皇子也是这样。每个人都是这样,在生命的最后,对着朕说出不符合他们身份的话语,说出不符合他们地位的语言。 “现在,已经忘记了么?” “啊,已经忘记了!” 阿骨闭上眼睛轻笑,他好像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所以其他的事情都已经不重要了。也正是因为其他事情已经不重要了,所以也就不会去在乎了,是非对错,谁输谁赢,这盘棋的结局,已经不重要了。 “切莫要担心了,”阿骨轻笑着抬手抚摸朕的脸颊,“这病很快就会过去了,到那时,一起去看城外的山竹花吧。” “好。” 阿骨是什么样的呢?要是让朕说,那便是如同这江山一般温柔又冷漠的人,如同这江山一般吸引着人去了解,去品味,去独占的人。 “等到城外百花盛开,我带你一起去看。”像是你以前做的那般。 复次地藏,未来世中,若有善男子、善女人,于佛法中所种善根,或布施供养,或修补塔寺,或装理经典,乃至一毛一尘、一沙一渧。如是善事,但能回向法界,是人功德,百千生中,受上妙乐。如但回向自家眷属,或自身利益,如是之果,即三生受乐,舍一得万报。是故地藏,布施因缘,其事如是。 “待到江山重燃生机,我带你一起去看。”如同书卷里说的那般。 复次地藏,若未来世,有诸国王,至婆罗门等,遇先佛塔庙,或至经像,毁坏破落,乃能发心修补。是国王等,或自营办,或劝他人,乃至百千人等布施结缘。是国王等,百千生中,常为转轮王身。如是他人同布施者,百千生中,常为小国王身。更能于塔庙前,发回向心,如是国王,乃及诸人,尽成佛道。以此果报,无量无边 “好。” 若人欲了知,三世一切佛。应观法界性,一切唯心造。 耳畔佛经回荡,一遍又一遍,吟诵的是听不懂的语言,讲述的是早已知晓的道理。 耳畔佛经回荡,一遍又一遍,从彼岸而来,传至此世。 第24章 美人于怀 阿骨的病并没有好转, 他依旧缠绵于病榻之上, 直至冬日寒霜降临。 只是除却寒霜, 一同到来的还有北方匈奴直奔帝都而来得加急信函。公公将抵报递上的时候,太傅也在, 他看起来非常的不好,整个人都是在发抖的:“将军呢!”他气急, “镇北军是做什么用的!” 镇北军是做什么用的啊,朕托着下巴去看太傅, 很随意的想道大概镇北军去镇压南方了吧。 “陛下!”公公的脸看起来比起月前更加光滑油亮了,比起那些想方设法想要爬上朕龙塌的那些女人的脸,更加的圆滑。这么一说的话:“公公保养有方,不如把方子告诉朕,朕也好让阿骨胖上几分啊。” 阿骨最近越发的硌手了, 吃什么吐什么一副病入膏肓的样子,偏生他还任性什么都不吃。 这世间, 估计也就只有朕一个人治得了他了。 公公的表情很滑稽, 像是怒火堵于心头即将喷发, 又好似惧怕憋屈于心。那表情太过精彩,这样寂静的书房, 朕一个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行了行了,就这样吧。”朕摆手看着两人, “随便派个人和那单于谈和吧,只要他们不打进帝都,他们开出来的金银珠宝, 满足他们吧。”向后靠在龙椅上,抬头看着头顶华丽的装顶,“不过除却金银珠宝这些东西,其他的别开的太多了啊。” “陛下!”比起太傅的震惊,公公则是跪地称是,“公公!” “太傅还有什么其他的方法?”这就有意思了啊,笑眯眯的去看太傅,“如果有的话,到是不妨说出来听一听。” 这好像是个很艰难的决定,起码太傅站在那里好半响才从嘴里挤出了这样的话语:“陛下应当大赦天下,降下罪己诏,召将军回京护防。” 老生常谈的内容,绝不会被朕允诺的事情:“朕不会大赦天下,也不会降下罪己诏。”太傅是第二次劝朕罪己。 可朕没有错,也不会认错,更不会对着天下称错。 “至于将军的事情,”太傅好像前翻才刚刚发出了一封情谊动人的圣旨给将军吧,“朕倒是也想将将军召回来啊,可是前翻太傅不是才将将军好生训斥了一番么。朕担心将军一个不情愿,联通外敌——”拖长声音。 公公好像抖得更厉害了,看起来他有什么瞒着朕。 “——将朕从这个位置上拉下来啊。” 如此说道。 眼前的局面,精彩的不是太傅想要做什么,而是为何公公在那里抖成了一个筛子。这副模样的公公,上一次见面还是大概五年前,朕还是小院子里先太子时,他开锁冲入院中,对着朕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的时候。 “陛下乃是景朝正统,是我朝臣子所簇拥的天命之子。”太傅嗤笑,“若是有旁人不自量力试图颠覆正位,这天下都会唾之。”他说的如同朕的血脉与他人有着天壤之别,“试图上位者,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他说的那么坚定,或许他真的是这般所想,可事实又是如何呢?五百年前景朝先祖若没有太O祖之流,一统江山的是其他八国之人,那么现在太傅会不会站在这里,对着另一个帝王,说着同样的话语? 会的吧,毕竟尊贵的从来都不是血脉啊。 朕没再回应太傅,只是撑着手靠在靠背上,看着太傅与公公,然后告诉他们朕会考虑的:“召回将军一事,朕会考虑的。只是将军从南方回援,大军至帝都最少也需月余。彼时且不论南方叛O乱如何,就单是能否赶上单于南下的速度……” 匈奴除却凶性之外,另外值得夸奖的便是移动的速度了。毕竟人家抛弃了老弱妇孺,没有什么家具器皿,是住在马上一场风暴就能够全部被卷走的可爱民族啊。 这便是最终的结论了,朕虽然手中并无实权,可好歹也是一个帝王。坐着身下的龙椅,无论形同傀儡还是真有实权,起码面子上他们不敢给朕过不去。尤其太傅他…… 公公去送太傅了,大殿之上只剩下了朕一个人,昏黄的夕阳透过纸窗映射到大殿的地板之上,倾斜的橘黄色光束映照在空气中,还能够看见飞尘拂动。 “主人。”不知何时,阴暗的角落里跪着一个青年,“已查明……” 朕真的不想听长篇大论了,此时所需的不过是一个结果:“不是太傅?” “起码现在不是。”他话里有话,可是那又如何。 “那便好。”只要不是太傅,就说明朕的眼睛还没瞎,剩下的朕就不关心了,“太傅那边儿不必管了,派人手盯紧公公。下手干净点儿,不要让他起疑。”靠在龙椅之上看着空气中飞舞的浮尘,“还有撤军的速度,不要让匈奴起疑。” 之前公公在惧怕什么呢?当朕说起有人想要将朕脱下这个龙椅的时候,公公在惧怕什么呢? “是。”青年单膝跪地单手撑地,声音干脆利落,“主人前翻追寻的高僧,已有着落。” 高僧?朕什么时候…… 啊,想起来了:“偷腥的和尚还没死啊……”想起母后墙上那副墨色山水,那恢弘大气烟雾缭绕的万里江山,就有些不开心,“既然找到了,就让他去死好了。这样母后在九泉之下看见故人,也一定很开心呢。” “是。” 没了什么其他杂乱的事情,朕也就没了说话的欲望。阿骨病重的日子里,朕大概是真的越来越懒了,明明几步能够解决的事情,赖在龙椅上这么久都不想动弹。果然还是等公公回来了之后,再做处理吧。 等到窗外夕阳暗淡,公公也在将太傅送到了宫门处后,终于爬了回来。 他踏入大殿后看着朕,然后注意到了朕的坐姿:“奴才让陛下久等了,太傅大人十分关心陛下的圣体康健,”他躬身,然后终于想起了他应该做的事情,那也是朕在这里等了这么久的原因之一,“陛下,传膳么?” 朕问了什么么? 他在解释什么呢? “不是很想吃,”比起那些已经被温热到失去滋味的饭菜,朕倒是有其他事情比较在意,“朕很好奇啊,你为什么要进宫呢?切掉了孙子根服侍于人,这样的活着有什么意思么?当初给废太子送饭的活,怕不是被人欺负,才摊到你头上的吧。” 只是闲聊,公公却像是受到了极度的惊吓,跪倒在地。何必呢,当年的处境谁不清楚,哪怕是隐藏掩埋,也都是改变不了的事实了。在这里被朕下的瑟瑟发抖,也改变不了他当年对朕的不屑与冷漠,还有朕对他的……感激? 公公很喜欢跪,这一点阿骨与将军与他完全不一样。朕没见过阿骨跪任何人,至于将军,他只有在有求于朕的时候,才会在朕的面前跪下。 朕为什么那么喜欢阿骨与将军啊,就是因为如此:“不想说,那便算了。”一点儿意思都没有,每一次每一次都是这样的动作,每一次每一次都是这样战战兢兢的表情,害的朕连点儿探究的想法与欲望都没有了。 “走了……” 果然还是阿骨最有意思。 “去看阿骨了。” 公公急慌慌的从地上爬起来跟在朕的身后,他局促的跟在真的身后,步伐都有些混乱。只是即便这样,他也依旧紧跟在朕的身后,一步一步好似唯恐被落下,落在他身后那个吃人的大殿之中,万劫不复。 真是奇怪啊,那明明是他很向往的东西不是么? 察觉到身后的视线,朕扭身回望,身后金色砖瓦红色墙漆的大殿,在夕阳下泛着神圣不可侵犯的刺眼光芒。许是因为那光芒太过晃眼,恍然间朕看见那处似有一人影站在阴影之处,他藏青色的在阴影之中泛着乌黑,像是那金色大殿的守护者。 站在那里,如久远至亘古的存在。 再眨眼,那人影便以消失不见。公公也回头,他什么都没有看见:“陛下?” “只是忽然想起了一则传说,”笑道,原本浮躁的心在看到他的时候,安定了下来,“很有意思的传说。” 无论结局如何,他总归还是在的。 第25章 游戏人间 ... 单于大概是真的下定决心攻城略地, 直奔帝都而来了。他的决心就像是朕与阿骨的棋盘, 当白子大规模压倒黑子的时候, 离黑子输掉这局游戏也就不远了。 偶尔被阿骨推来的朝局上,难得见到平日唧唧歪歪的大臣不再争吵, 他们站在那里声音恐慌,与朕陈述单于究竟推倒了哪一步棋, 到底走到了哪一步线,派去的使臣了无音信, 又或者派去的抵抗军不堪一击。 然后他们像过去那样,呼唤着他们的英雄出现,齐声高呼。 当然不是‘万岁万岁万万岁’,而是‘请陛下下旨,召回镇北大将军’。 朕觉得这群朝臣还真是有意思, 如果在此时召回将军啊,那又有谁来替朕抚平南方?就靠这群只会动嘴皮子, 在这间大殿中腐朽了的枯木么?还是外面那些死读圣贤书, 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所谓朝堂候补? 别说笑了, 真正的人才早就已经被朕藏在了安全的地方,等到需要的时候, 等到必要的时候,他们会成为新王朝最锋利的刀刃。就如同将军那般, 锐利,光亮,势不可挡。 “继续派人和谈, ”最后如此决断,“能用钱解决的事情,都不是事情。” 景朝五百年,前有太O祖建国,高兴二祖盛世天下,后又二百年建祖中兴,文武二帝再创辉煌。五百年后的今日,景朝所掌控的财富已不是区区几日能够清算完全的,填平一个单于还伤不到根基。 不过伤到了也无妨就是了。 只是这个关节头上,公公却忽然告诉朕,御史大夫求见于朕。 御史……大夫? 那是谁来着? 直至那穿着官袍的中年男人走入书房,对着朕行叩首之礼,都未能够从脑海中找出这人存在过的痕迹:“有事?” “臣斗胆,请陛下收回成令。”他跪在那里,低头如是说道。 最近下的指令有些多啊,他到底在说那一个? “哪一个旨意?” “谈和之事,臣恳请陛下三思。” 他们到底是哪里来的胆气,敢与朕说谈和之事三思啊。打仗的不是他们,去死的也不是他们,他们到底是哪里来的胆气和底气,放着那些对将军忠心耿耿的士兵,为了他们的身份地位,去死啊。 “你,数到三。”叹气。 “陛下?”疑惑。 “数到三。”坚定。 “一!”他满面的不解,却依旧听从了朕的命令,哪怕他不知为何。 “二!”微微抬头看着朕,他的胆气倒是比其他连直视朕都不敢的朝臣好上太多。 “三?”声音里都是疑惑之意。 “朕思考完了,决定派人谈和!” …… 沉默 …… 如果他敢对朕发脾气,大概他此刻已经气炸了。很可惜的是他不敢,不仅不敢对朕发脾气,他还惧怕朕一个不开心,将他拖出去直接斩了。就像是将军还未归前那些倒霉死掉的一二三四朕也没能记住的人一般。 连个名字都不曾留下。 并不是所有人都有那个胆量,如丞相一般慷然赴死。也不是所有人都有将军那个胆量,直言朕的是非对错。更不是所有人都有太傅那个胆量,明明手上再无好牌,却敢对朕直言要挟,要一个结果。 没有那个肚量与胆气,最后的结果便是如同此刻的御史大夫一般,仓惶退败而已。 庭院中的梧桐枝芽正茂,虽然还无法挡住过于灿烂的眼光,却也有了些许阴影。阿骨缠绵病榻的日子,树下便只剩下了朕一个人,转着手下的棋盘分饰两角与自己下棋,然后黑子得胜,白子落败。 公公在不远处站着,不时有小太监上前于他交谈,然后匆匆离去。不过片许,公公就会端上美食或者茶水,不过多数被朕喂了树下的蚂蚁或者不远处池中的肥鱼。 偶尔太傅也会前来,却并不是与朕下棋的,而是前来通知朕谈和并不顺利,单于仍在冒进。然后他小心翼翼的递上谈和的奏折,与朕商讨是否要将将军召回,以抵御如今南下,势不可挡的单于。 “将军如果有心,他就会回来。”白子落下,“如果他不想,朕的圣旨又有什么用处呢。”左右不过是强迫与自愿之间,逆许与遵从之间,强迫将军做出一个选择而已。 没什么必要了,这天下啊,早晚是将军的。交到他手里的窟窿越多,他日后的位置变回坐的更稳,,这样难道不好么? 不过即便是这么说,真的当前方战报传来的时候,朕还是吃了一惊的。 “挡住了?” “是。”藏青色长袍的男人站在阴影之中,“是西方军。” 景朝的国土如果真的拟化,是一只欲图展翅飞翔的鸟。从西北到东南一条长斜线将国土一分为二。离国土最远的,一直以来对内部支援最无力的,一直以来最不受重视的,如今突然冒进的西方军。 低头去看手下黑白分明的棋盘,原本本是朕与天下的博弈,如今却突然冒进了第三者,对着这棋盘指手画脚,让本占据优势的白子,让这局势分明的棋盘,开始变得模糊:“朕似乎,没给他们圣旨吧。” 哭笑不得,心里却是感激的。因为事已至此,到了最后,还有人不曾放弃抵抗,不曾放弃他们的国。虽然他们看到的未必就是朕,但是这个国家与朕,又有什么区分呢。 如果说北方有匈奴,那么西方军所抵抗的便是那些另一批蛮夷子,虽然也是匈奴,却不是单于一脉。甚至因为这些人与南方巴蜀混而居之,还带着巴蜀独有的攻击势头。不过好在他们更多的是去骚O扰更西的国土,与景纷争不大。 即便是这样,如今朕已经能够给他们扣上一顶擅离职守的大帽子了:“西军的将领,倒也是果决。”抬手摸乱了手下的棋子,脱离了格与线的棋子在棋盘上混作一团,却腾出了更大的空间,“手下有不错的谋士呢。” 如果没有将军的存在,朕或许会考虑一下西军的首领:“让朕猜一猜,勤王向东?” 直至朕问话,那藏青色长袍几近与黑暗融为一体的男人才开口:“西军的将领如今年过半百,年前向上递了折子,欲告老还乡,不过主子你嫌弃他太年轻,驳回了。” …… “武人和文人的年龄线,是不一样的你知道么!” “主子开心就好。” …… “算了,你就是太正经了,折子被太傅压下去了?” “是镇北大将军压下的,”身穿藏青色长袍的男人声音严肃,以一种异常认真的态度汇报着,“并替主人拟旨,续任其职期。” 将军做事真多余啊:“朕是不是对将军太过放纵了?这种事情都做得出来,不过你也没有提醒朕,在想什么?”这倒是难得,这家伙一贯是将情报掌控的分毫不差,最初登基之时,连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都会上报给朕的。 “主人对西方军并不重视,”黑暗中,那男人有一双泛着冷光的眸子,“且主人的计划之中,本就没有西方军。” “话是这么说啊——”拖长声音去看男人,“朕不去想,你还不会替朕去想?” “属下失职。” “你的话语里,可完全没有失职的自责在里面啊。” “属下失职!” “……好假。” “下一次,属下会装的真一些的。” 盯—— “西方军的将领,”男人最后退让,说出了他的意见,“是个守成之将。”他的言下之意便是因为是守成之将,因为对景朝帝王的愚忠,所以只需要朕一封圣旨讲述前因后果,便能够轻易安抚。 “愚忠这个词可不适合从你最终说出啊,总会有种莫名的喜感呢,若不是看朕貌美如花……” “主人的宏图大志,可不局限于这天下的一分一毫。”男人打断了朕的话,“这个王朝事到如今已经腐朽之至。若无主人这十年乱局,那么待新王上位,便是百年崩坏国土分裂,再行当年七国乱局。” “你就不能哄哄朕么?” “属下只是实话实说。”男人声音太过严肃,严肃道那说的奉承之语,都像是发自内心,“好吧,陛下真是貌美如花啊。”他的声音不变,顺着朕的话说了出来,只是他一成不变如同在商讨正事的语气,令朕哭笑不得。 “算了,你派人带着朕的旨意,同西方军的头领说明白吧。不能在内监军人手节节败退的情况下,出现一个新的大英雄啊。”将桌子上的虎符扔了过去,男人向前几步接住了那半截虎符,也因此踏出了阴影。 “他若是懂事,就让他南下去寻将军吧。若是不懂事……” “属下知晓了。” “你知道啥了?话说为什么你们每次都不能把话说明白?” “大概因为属下单方面和主子心有灵犀?” 第26章 引狼入室 ... 这个时代相当于是汉朝吧, 汉人与匈奴特别分明的那一种, 一直以来匈奴都在烧杀抢掠, 所以汉人对匈奴感官并不好,类似于五胡之乱那种仇视的敌意吧。 —————————————————————————————————————————— “吾王有一女, ”身穿狼皮扎着小辫的壮汉抬头看着朕,“一直仰慕景朝帝王的威严, 一心想要嫁于陛下为后。” “朕尚未及冠,且单于之女……” “吾族公主乃是天命之女, 心系两族和平。”那大汉声音洪壮,不等朕说完便接了上来,“若不是吾族公主一心想要下嫁于陛下,吾王也不会派吾前来与景帝商谈嫁娶之事!”说是建议,倒不如说是质问。 “朕对单于之女也有所耳闻, 只是祖制……” “景帝莫要搞错了,”那汉子笑道, “吾族公主乃是正统, 是吾王膝下唯一的, 也是真正的天命之女。待吾王百年之后,是有权利继承吾王单于之位的正统。若不是她苦苦哀求, 吾王是不忍心将她出嫁的。” “既然如此,朕也不……” “只是吾王觉得为了两国安康, 为了彰显吾王的诚意,才会在百般纠结之中,愿将爱女送往这蛮夷之地, 嫁与景帝为妻。待吾族公主诞下王子,那便是两族和平与友谊的象征,待那时两族定然亲如一家。” …… 直至送走了那无理的使臣,一直压抑的火气已经压抑到无从爆发,堆积在心里分外憋屈。摔了案桌上所有的东西,直至阴影之处身着藏青色长袍的男人出现,也没能安抚朕节节攀升的火气。 “主人玩脱了。”阴影之处所站的男人如此说道,“现在气又有何用呢。”一副冷漠的模样。 “那是朕的正妻之位!”气到了极致,反而冷静了下来,“什么仰慕景帝威严,什么一心嫁于朕为后,为的不就是等她那不知道哪里来的女人生下个儿子,好名正言顺的继承我景朝的基业么。” “那就拒绝吧。”男人声音很平静,“主人又在生气什么呢。” “一口气一口气的说着什么下嫁,嫁娶之事,有权利继承单于王位。别以为朕听不出来他在讽刺朕,不过是蛮夷子,哪里来的语气自觉比朕,比朕的景朝更加尊贵。”攥着手里的锦布,看着上面单于要的金额。 男人不合时宜的轻笑了一声:“他又没说错什么,主人自己不都质疑着自己的血统么。把江山玩弄到如今地步的是主人,将百姓逼迫这一地步的也是主人。走到今天这一步不过是主人自作自受,主人又在抱怨什么呢?” “注意你说话的语气,影卫!” 影卫不说话了,站在阴影之处,像是一尊雕像。 使臣三番两次的强调亲如一家,若是他们的公主嫁为帝后,那可不就是亲如一家么。景朝立储,便是先嫡后长,若无嫡长才择贤而立。若单于一脉的女人嫁进来成为皇后,那么她生下的孩子,那个带着匈奴血脉的孩子,自然就是第一位继承人。 若是真的能够成为太子,成为帝王,那可不就是亲如一家么,那根本就是一家! 到了那时,什么十年征战,什么百年计划,什么扩张领土,整个景都要成为匈奴人的了。景朝的子民,景朝的基业,景朝一直以来的财富与文化,都要在外族的手中,变成了一文不值的东西。 不是自己的族人,又有谁会来心疼。那时就像是如今景朝的子民歧视外族一般,成为正统的匈奴一脉会真的走上上流社会。正因为他们人数稀少,所以才会凸显血脉的尊贵,所以那更加普遍的景朝子民,会成为他们的奴o隶。 到了那时,景朝原本和乐的样貌,原本腐朽却依旧没有血统之争的景朝,才是真正的毁掉了。说什么天下一家,说什么众生平等,那不过是因为已经被同化,是因为已经发自内心的认同,可非我族人,其心必诛。 或许千年后真的众生平等,可百年之内,却是血腥与镇压啊。看看将军北伐时那些臣服的藩属国吧,看看这五百年来景朝不断扩大的疆域吧,那都是多少外族人血与泪交织出来的苦涩,才成就了如今的盛世王朝啊。 朕不过是因为父亲不详,当年便被众口夺走了储君之位。若是真的有了外族的血脉,当年胆敢这么对待朕的景朝子民,自然在朕的心里地位一降再降,反倒是父族一方的血脉,会成为朕的归属。 那时,朕便是真正的千古罪人了。 他们……怎么敢! “血统?”抓着手中的锦布,“只要不是外族人坐上这个位置,朕把这个腐朽的江山逼迫如此,可不是为了便宜外人的啊!”锦布在手中被撕成了碎片,然后一把扔了出去。毫无重量的布料在空中无力的向前几步,然后散落。 什么百般纠结,什么爱女如命,什么天命之女—— 世人普传帝王乃是天命之子,可是结果呢?朕年少时贵为储君,却因为他人闲言碎语在那落败的小院子里足足被囚O禁了十年。若不是先皇九个孩子中只剩下了朕,他们又哪里会想的起来朕这个血脉不明的孩子。 十五年前朕是那男人手心里的宝贝,他宠爱着朕与母后,可是后来又怎么样呢。 什么爱女如命,什么天命之女:“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 “统统的,去死吧!” —————————————————————————————————————————— “统统的,去死吧!” 面前朝臣跪了一地,甚至连太傅都跪在了朕的面前,劝朕三思。 “听听你们说的什么话,听听你们之前再说什么!这可真是先皇留下的好朝臣啊,这可真是为了景朝战战兢兢的好朝臣啊!你们拍拍自己的良心,问问自己的良心,为了你们一条狗命,要堵上景朝的未来么!” 他们怎么敢,怎么敢劝朕接受单于的谈和条件。 “你们竟然还敢答应,你们竟然还敢答应!”桌板上的奏折被一袖子摔落在地,发出了清脆的声音,“谁给你们的胆量答应那条狗的要求,谁给你们的胆量,替朕答应迎娶那个低贱的女人!” “这个天下,到底是谁的!” 他们怎么敢,他们怎么敢将祖宗的基业,就这么送出去。 “陛下,”跪在右侧的文臣声音哆嗦,“陛下,若是好生调养……” “你以为朕到了现在,原谅你们当年这群狗了么!”撩起奏折就砸了过去,“你们以为事到如今你们跪在这里,奉朕为帝王,朕就原谅你们当年像是猪狗一般,几句话下就倒戈了的朝臣么!” “你们以为为什么丞相死了,你们还跪在这里碍眼?若不是丞相临终前说什么法不责众,你们现在就已经去陪朕的母后了,给朕的母后做牛做马做奴仆了!还有胆气在这里碍朕的眼?还有胆量在这里替朕做出这样的决定?” “朕都不原谅,你们哪里来的胆气对朕说,那匈奴的孩子,会向着我景朝血脉!” “你们统统的,去死吧!” 掀翻了所有能掀翻的东西,已经气到无话可说,已经气到什么都想说。 “一个一个的,胆量倒是不错啊。瞒着朕说什么谈和使有去无回,瞒着朕和单于和谈,在原本送往的金银布锦上还加了和亲一项。知道朕没有兄弟姐妹了,就把朕的婚姻许出去了,你们这么爱国,为什么不把你们自己的闺女送出来,替朕和亲去?” “不是你们自己家的孩子,不是你们自己家的基业,你们不心疼是吧!来来来,把你们的女儿儿子贡献出来,朕给你们的孩子封个什么皇子公主的,嫁了吧嫁了吧!” “陛下……” “朕不息怒!”一脚踹翻了桌几,“只有这件事,朕绝不息怒!” 这个江山可以腐朽,这个江山可以垂败,这个江山可以内斗,这个位子可以换人。但是腐朽之后会有更加光明的朝阳,垂败之后会有更加璀璨的明天,内斗之后会有更加贤明的帝王。 这个位子,贤者居之。 唯独外人,不能插手。 唯独外族,不可饶恕。 可朕的这些好朝臣做了什么,朕那么四次三番的强调金银布锦匈奴要多少给多少,其他的分寸不让,朕那么多次的询问和谈的使臣到底有没有得到消息。他们竟然欺瞒与朕,他们竟然联手欺骗朕。 “你们是真的以为,朕昏庸所以什么都不知道对吧。你们是真的以为,朕放权与你们,所以就没法拿你们怎么样呢对吧。”比起五年前,底下有太多的面孔,熟悉的,陌生的,只是仔细看来都是有几分相像的。 “朕的确什么都没有,只是如今这个殿堂上,朕还有一样东西——” “你们既然这么爱国,那真是好极了。”站在王座之上,站在高高的台子上俯视着朝臣,“不是了不起么,不是喜欢替朕做决定么?内监军!” 朕受够了,这些小丑,这些朝臣,这些只知道哔哔哔却从不做事的朝臣。 “在!”黑甲士兵从殿外蜂拥而上,不过几个呼吸间就布满了朝堂。 朕做错过事情么? 做错过。 朕杀错过忠臣么? 杀错过。 朕总是正确的么? 并不是。 “除却大将军的人——”俯视着底下面目狰狞欲图反抗的朝臣。 朕杀错过人,做错过事,也会犯错……鎏劐 朕现在也在做错事,朕现在也在杀错人,朕现在仍然在犯错…… 底下或有无辜,或有枉杀,可宁错杀,不放过。 只有一件事,朕永远不会做。 “——全部压入大牢,明日午时,全部诛杀。” 背叛自己的民族。 第27章 动辄打杀 ... 阴暗的牢房之中, 除却水滴的声音, 便是细微的磨挫声, 那是属于老鼠的声音。坐在牢中的老人发丝凌乱,脸上却是一派祥和:“老臣终究是, 看错了陛下。”他的声音里有欣慰,也有风雨过后的释然。 “你做什么, 都不应该试图动摇这个国O家的血脉。”站在牢房外,朕看着牢房内的老者, 心里是说不上来的复杂,“若不是你带头,朝中无人敢劝朕将那女人收于后宫之中。” 太傅却笑了,他摇头:“老臣看错了陛下,事已至此, 便是老臣自作自受啦。”他的语气很轻松,完全不像是深入大牢的囚O犯, 倒像是十五年前尚书房中, 那个背着手慢慢咏颂着诗词歌赋, 志得意满的太傅。 “说起来你这间牢房,上一个睡在这里的, 还是丞相。”抬头去看头顶铁牢上的‘天’字,“不过丞相没你这么好的运气, 让朕亲自前来。” “那可是臣的荣幸了,能与丞相大人齐驱并驾,享受同等的待遇。”太傅笑的很释怀, 并不像是因为大错被囚O禁于此的囚O徒,“丞相大人当年三元及第的盛况老臣已然记忆忧心,彼时老臣还为科举,便立志要成为和丞相大人一般的顶梁柱呢。” 太傅的口气,像是最初成为朕先生时的样子:“臣当年,果然没有看错陛下啊。”老人摇头晃脑,“最初陛下向臣走来的时候,臣就觉得看见了整个王朝的未来。如陛下一般生机勃勃,聪慧又果决。” ……朕看着一袭白袍的太傅,并不知他为何与朕讲起往事。只是看着这样的太傅,一只被冰封的心却开始动摇,明明在过去十五年里都不曾动摇的决定,在这一刻被质疑:“这次来,只是问你一件事。”单刀直入,“同你密谋的人,是谁?” “陛下当时只有这么高,”太傅并没有回答朕的问题,他抬手在空中比划了一下,“还没到老臣的腰部,抓着老臣的袖子询问臣‘你以后便是孤的先生了么?’”他笑了起来,眉目慈善得如同邻居家的老人。 “同你密谋的人,是谁?”第二遍。 太傅恍若未曾听见朕的问话:“老臣那个时候就在想啊,太子殿下这么纯善,以后定然是个仁慈的帝王。陛下既然将太子殿下交托于臣,臣定然也不会辜负陛下所托,将自己所知所学所会,尽数传授于太子殿下。” “可就这么想着,第二年,却出了事。” 闭上眼睛,即便是不想被太傅那些言语动摇心神,可脑海中的触痛,从骨子里翻滚而上的阴冷,母后瞪得大大的棕色眼眸,小伙伴跪在朕身后时撕心裂肺的劝阻,都不是朕能够遗忘的:“如果你想要用这些往事打消朕想杀你的心,那就是白费功夫了。” 太傅对朕的冷漠只是报以微笑,自顾自的说着:“在成为陛下先生之时,老臣曾经见过先后。虽然只是在先皇的书房中匆忙一瞥,却也瞧见了那是一个尊身气势尊贵,还有牵着陛下时的满目慈爱。” 气势尊贵,朕信。可满目慈爱,还是算了吧。看着太傅在那里自说自话,像是内心剖白:“你想要从回忆里得到什么?” 作为回答,太傅抬眼看着朕笑出了声:“陛下着可一点儿也不像是先后,也不像是先皇。虽然都是废话,但是这都是一个老臣临终前的碎碎念念啦。陛下为了自己的目的骗了老臣这么久,如今连着点儿耐心都没有了?” 他在说朕登基的这五年中,昏庸无道的形象。不过那还真不是装的,而是朕真的懒得去费那么多心事和功夫,掌控一个混乱的朝政。有那个功夫,朕早就和阿骨一起在梧桐树下,下好几局棋了。 而且这个位置,朕也是真的不想要:“朕一惯没什么耐心。” “陛下有。”太傅带着微笑慢慢摇头,“陛下是这个天下,耐心最好的人了呢。” 没人接他的话语,太傅也不显尴尬:“陛下一直在考验朝臣吧,看看谁能够对着权势仍然保持本心,看着谁才是最适合登上帝位的人。所以才会放权于朝堂之上,不理政事,不顾天下意愿,因为陛下想要摆脱这个位子吧。” 到了现在,他看出来了又能如何呢?招了招手,身着藏青色长袍的男人如鬼魅一般从墙角走出,搬来了一把有靠背的椅子放在朕的身后。知晓今日不会这么轻易结束了:“先生若是有什么想说的,直言吧。” “陛下不再装了?” “你都看出了个一二,再装就没什么意思了。”翘着二郎腿将胳膊搭在椅背上,“更何况将死之人,装的再像也没什么意义了。朕一惯低估了先生,十五年前是这样,十五年后的今天依旧是这样。” 眼前这个人,哪里像是那个为了权势不择手段的男人。他身上没有丞相的宽容大度,也没有丞相到了最后临死不屈的气节,可是他也曾是朕的先生,带着朕的手写过字,当先皇想要摒弃朕的时候,求过情。 太傅笑着摇头:“倒是老臣魔怔了,忘记了自己如今的身份。”他抬头环顾自己周围阴暗潮湿的地牢,“只是臣仍有疑问想要陛下解答。” 没人规定他问了朕就一定要答不是么:“你且告诉朕,朕想要的。” “三皇子因谋杀六皇子被先皇赐死。二皇子死于流民之手,四皇子死于风流榻上。大皇子兵变失败被先皇赐死,五皇子也死在了那场兵变之中。”太傅深吸了一口气,“那么老臣斗胆敢问陛下……” “……八皇子与九皇子,是陛下动的手么?” 这种问题,朕如果回答了,才是真正的大傻瓜:“你想太多了。” “那么当年太妃娘娘为何直言陛下……” “……知道太多,小心自己的后人遭报应啊。”太傅有不少子孙后代,此番他被下狱,他的族人亦没有逃过这一劫。只是比起在天牢中的太傅,其他人都在普通的监牢中关押着。就如同其他朝臣,与家人分别押送。 “那么老臣斗胆,这一次陛下肃清朝堂,朝中骨干不在,陛下又要如何运作朝廷呢?” “那就不是你一个死人应该关心的了。” 大概是朕不合作的意图太过明显,太傅终于不再絮叨。他坐在牢中看着朕,然后起身行叩首之礼:“若是朝中再无朝臣,国之运作无人可依,陛下一人也难树大旗。”他胸有成竹的说道,“老臣不才,自荐协助于陛下。” 他终于说出了自己的目的,可他的话是一盆冷水,冷了心肺:“和你密谋的人,是谁?” 朕其实心里有数,能够让太傅完美的掌控送上朕桌子奏折的人,能够完全遮掩朕耳目的人。只是朕想要亲耳聪他的嘴里得到一个答案:“回答朕,朕就可以答应你的要求。” “是公公。” 啊,果然。 “明日过后,你就可以见到你的子孙后代了。”起身,揉了揉脖子,“虽然不意外,可是多少有些心寒。不过太傅大人,这么多年你却依旧这么天真,丞相三朝老臣朕说杀就杀,你又是哪里来的胆气,与朕谈条件?” 牢中之人瞪大了眼睛,猛地扑上前,像是猛兽想要撕碎朕。可是朕完全不怕啊,站在他面前笑眯眯的看着他扑到一半,便被牢房的金属栏杆所阻挡:“朕是说会考虑的啊,但是三思之后,觉得果然宁错杀不放过呢。” “陛下!”太傅瞪大了眼睛,面目狰狞,“臣曾为您在先帝面前求过情啊!” “啊,终于说出来了啦。”向前一步微笑着去看眼睛充血的太傅,“忍了这么久,朕就是为了听你这一句话啊。”微笑着看他,“太傅啊,比起丞相的气节与骨血,你可真的是差的太远了。” 想起那个面带怜悯,慷然赴死的丞相。想起那个在生命最后,跪在大殿之上磕头,声音沉稳说着‘谢主隆恩’的丞相:“不过你也看不见丞相大人了,不过瞧见太妃娘娘倒是还有可能。”对他挥手,“九泉之下,记得和太妃娘娘打招呼啊。” 转身起步,将那人歇斯底里的怒吼声,抛却在身后。 “主人何苦。”身着藏青色长袍的男人跟了上来,“不过就是一枚棋子,劳主子亲自跑这一趟。”他手中不知狐毛披风,裹在身上多少驱散了几分寒气。 “大概是为了断掉心里最后的念想吧,”那毕竟是朕曾经的先生,他因朕被贬远疆,为了朕远离帝都繁华。即便五年前朕将他重新带回了这个鼎盛之地,可是亲眼所见他原本乌黑的发中掺杂了花白,还是于心不忍。 只是却不想再见故人,却不是记忆里的模样了。 昔年旧人所剩不多,若不是他此番做的太过,朕真的不会对他下死手的:“只是有点儿想念丞相那满身气节了。不过果然像丞相那般的人,只有一个。”面对死亡毫无惧色,哪怕朕用他三族作为要挟,也是满目的朝廷正统。 至今朕都不知道丞相是如何知晓朕杀死了八皇子的。只是即便他知道朕才是杀死他孙儿的罪魁祸首,知道朕逼疯了他的女儿的帮凶,却依旧扶朕上位了。 登基那日他站在众臣之首仰头看着朕,满目的怜悯。那是朕最讨厌的情绪,他却无所畏惧,像是对待他自己的亲孙儿一样,为朕出谋划策,为景鞠躬尽瘁。直至朕因为报复将他下狱,也只是跪在那里,高呼谢主隆恩。 他所忠的,与大将军一般,不是坐在皇位上的帝王,而是这个天下的百姓。所以他独揽朝权,所以他将朝堂变成了他的一言堂。直至朕发现了将军,向他要权,而后将权柄全部转移到了于他相似那人身上。 丞相那个人,是真正的圣人啊,就连他满目的怜悯,都像是源于天的慈爱…… 至于太傅…… “朕本以为,沉浮朝堂十几载,当初对着朕说‘臣相信太子殿下会成为不输于太O祖的英明帝王’的那个人,如丞相一般,是不会变的。”走了那么远,身后歇斯底里的叫声依旧能够清晰入耳。 “谁都会变的,主子。”男人抬手,变戏法一般变出了一把伞,挡住了头顶飘散而下的毛毛细雨,“您又如何知晓,尚未进入朝堂的前丞相大人,便是主子知晓的这个丞相大人呢?”男人如此说道,“您也知废除科举制的人,便是前丞相大人吧。” ……影卫这个家伙,总知道该如何让朕无话可说…… “也是,”抬头看着满天繁星,“谁都会变的。” 第28章 残害忠良 ... 这一次, 朝堂是真的被清理一空了, 该下狱的下狱, 该斩首的斩首,原本拥挤的殿堂上, 一下子变得空落。零落而站的剩下几根稻草,也都是朕不能动也不想动的人了:“人都在这里了, 就敞开说话吧。” 赖在龙椅上,朕看着底下五大三粗的汉子:“朕这里现在缺人干活儿, 你们觉得把谁从牢里提上来给朕干活比较好?”留下的都是将军一脉的武将,对于武人朕一贯是有好感的,尤其是他们这些从战场上下来的武人。 沉默在大殿之中蔓延,零落而战的三两只小鸡用低头闪避朕的视线谱写成曲,而公公背对着朕看不清表情。兜兜转转, 感觉又回到了最初,只是这一次没有一个丞相给朕砍了:“毕竟今天中午就要砍头了, 你们不为自己的同盟争取一下?” 虽然朕把他们大概的底都摸透了, 可架不住万一将军的人藏的好, 没让朕看出来额:“好吧,那就都杀掉好了。”既然筛不出将军暗中的棋子, 那就宁错杀不放过吧。反正朕的想保人已经保下了,剩下暗中的死不死的, 无所谓了。 “陛下三思啊。”站在最左侧的一个半头白发的中年人跨队而出,“请陛下三思。” “所以说,早说话就好了嘛, 为什么要得得索索呢。”叹气,说起来眼前这人朕倒还真有印象。 不过中年男人并不这么觉得,他双手捧着雪白的笏板站在那里低头沉默。而随着他的沉默,朕看到了朝中仅剩不多的武将们列队而出,齐声高呼:“请陛下三思!” “这就有意思了啊,”这么想着,便也这么说出了口,“谁给你们出谋划策了么?”这话说出来,不要说是朕自己,就连公公都挺直了后背,“还是单纯的觉得不劝阻一下面上不好过?” 咦?叙事方法是不是反了? 这话说出口,不要说是明显后背一僵的公公,就连朕也愣住了。 恩,这样的叙述方式,明显正确很多啊:“你们要朕放了朝廷上那些整日对你们指手画脚的朝臣么?”不是很明白这些武将到底是什么脑回路,“别搞错了啊,整日参你们的,不就是这些文人墨客么?” 试图打哈哈一掩而过,可中年人却神奇的没有被朕岔开思路。他紧抓着自己手中的笏板,至于朕为什么隔着那么远都能够感觉到?因为他手中原本坚硬的,反正朕是没办法徒手弄断的笏板,忽然裂成了好几块儿。 恩,这力道,一看就是练家子…… 说起来将军能不能做到…… “你会传说中的胸碎大石么?” 沉默依旧是朝堂上的主旋律,不过这一次的沉默比起刚才的低暗,明显尴尬太多。 “你要是给朕表演一出胸碎大石,朕就放了所有朝臣如何?啊——”右手抬起握拳,垂在了左手之上,“死掉的那些,朕就没办法还给你了。所以死掉的就是死掉的了,活着的就可以全部——” “——任杀任罚,全部送给你们哦~” 人命是什么?那种东西无关紧要,所谓无关紧要,便是无须在意,无关大节。 于是他们给朕表演胸碎大石了么? 没有,不光没有,他们在沉默良久之后,默默地归队了?? 你们等一下哦,你们都很棒棒得哦,说好的保护同僚,同伴之间的爱呢??? “神……神奇的操作。”瞪大眼睛去看底下的朝臣,瞧见公公看过来欲言又止的眼神,赶紧坐端正,将手握拳放在嘴边咳了一下,“既然如此,那便都砍了吧。内监军——”拖长声音,看着大殿侧面走出一个身着玄甲的男人。 “既然大家都没什么想保的人,那就都砍了吧。”笑眯眯的打量着底下武将们的反应,虽然隔着那么远,不过朕的视力一惯很好,好到能够清楚看见他们的脸上都是激动地表情。不是大仇得报的激动,更像是…… 恩,更像是阿骨告诉朕今晚吃鸡腿,结果今晚真的吃鸡腿的感觉。 所以…… “你们还真是冷漠哦,”内监军离去的身影,是整个朝堂之中唯一背对着朕的。其他人面相朕,虽然低着头什么都看不见,“那些人里面,没有你们大将军的人手么?” 朝廷之上只剩下这么多人,朕也懒得再做什么遮掩。卸掉了身上的重担,只觉得整个人都轻松了很多。如今外面如何传诵朕的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原本铺天盖地的乌云过后,朕看到了晴空。 而如今,晴空上的云朵散去,一片碧蓝。 他们不会回答朕的,也不可能回答朕。 不过也无所谓了,他们或许不曾知晓,帝王之所以是帝王,是因为看待事物的视角不一样啊。朕坐在这个位置上俯视所看到的,是他们的头颅,而他们站在那里仰望朕得到的,不过是模糊的下O半O身而已。 至于将军—— 那可是上天给予朕的天启呢。 “陛下今日?”下朝之后公公跟在朕的身后,过了好半响才试探性的问,“心情很好?” “死掉了那么一群不长眼睛的,可不就是心情好么。”公公走在朕的身后,落后朕半步的距离,不会落下太多,不会前进分寸。这好像是他给自己的定位一般,不会彰显太多,也不会隐没与视线之外。 公公不说话了,他很怂的闭嘴了,沉默的跟在朕的身后。这样吊人胃口却又只字不言的样子,让朕准备好的话语堵在了嗓子边缘,不上不下卡的难受。 公公还是一如既往的没有眼色:“而且朕看到了结局啊。”头顶依旧是那一片阳光灿烂,和这已经颓败的江山不同,和这已经腐烂的根基不同,那是象征着初生,象征着希望,象征着重新开始的太阳。 虽然日复一日的升起,划过天空,然后落下,可谁又知道今日的太阳是不是昨日所见过的那个,而明日重新爬起的又会不会是未来一直闪耀着的那个呢。 谁来做这个皇位,都不重要啊。是朕也好,是丞相也罢,太傅可以上位,将军亦可以称皇。这个位置上可以坐一个男人,又为何不可以是一个女人。 左右从一开始,所有人看见的不过是‘陛下’二字罢了。 “朕看到了一直等待的结局。”公公是难得能够说话的人,虽然太过小心谨慎,但是胜在聪明,“朕看到了这江山真正的结局,这样就已经够啦。” 在尚为太子的那一年,太傅曾经给朕讲过一则故事,是一个穷书生与河神的故事。故事里的河神拿出了金银诱惑与书生,可书生仍然坚守本心,只求他的圣贤书,还言到书中自有万千黄金屋。 河神很感动,他还给了书生那本破旧的书本,然后给予了书生他的祝福。于是,那书生带着他的圣贤书离开了,去往京城参加科举考试。可是他一生都不得志,多次考举不中,最后带着贫穷缠绵病榻,最终离世。 至于河神? 神明的祝福,可是都会实现的啊。就如同帝王之语,或是随心一句,却总有人信以为真,并且战战兢兢为此忧愁。 不是因为帝王有着神明的力量,而是因为帝王是这些凡人唯一能够接触的‘神明’。 头顶的青天在实现中变成了细眯眯的一条缝,边缘模糊:“虽然不曾真正见过他璀璨夺目的模样,不过当青黄褪去,一定是一副非常漂亮的墨色山水。到了那个时候,阿骨的身体,一定能够好起来呢。” “莫非骨公子的病……”公公似懂非懂,“陛下……” “嘘——” 抬起食指放在唇边,转身面的着公公轻轻示意。 “子不语怪力乱神~” “知道太多的人,可多没有好下场啊~” —————————————————————— 小皇帝已经开始逐渐的放飞自我了,在朝着孩子最本真的一面发展。其实从一开始他就不是最无知的那个,他是个昏君却不是个蠢蛋。 这文的宗旨是,小皇帝对所有人都当做棋子,而对于棋子,是没有必要知晓姓名的。 所以如果仔细想来,那你们除却‘阿骨’这个来源于小皇帝的名字,什么人的真实姓名都不知道。他们可以是任何朝代的任何人,只要有着相同的官职,他们无处不在。 ╮(╯▽╰)╭ 说这么多,其实是作者君大概江郎才尽了,标题快要想不出来还有什么昏君必备技能了。撑过这一卷,大概标题要换一个方式了(叹气) 至于□□,河神的祝福是这样的: 金银不要你很有骨气哦,那你就穷O苦一生吧 第29章 不尊 ... 什么是结局? 是结束, 是收场。 是一个末尾, 是一个终止。 什么是终止? 便是不会再看到明日升起的朝阳。 便是不会再见到那些想见或是不想见的旧人。 于朕来说, 这便是结局,这便是终止。 这天下就像是一副棋盘, 坐落在枝繁叶茂的梧桐树下,有阳光穿透大树的斑驳疏影, 有风吹过的舒缓,有溪水在远处流淌而过的缠绵之音。 那是这皇宫中唯一的净土, 留给阿骨与朕,看着面前开启的局。 登基第四年的冬,匈奴单于冒进中原,朝南而下,帝都告危。 因为死掉的人太多, 整个朝廷的运作已经废掉了。地方奏折无法上达朕的桌子上,反倒只有战报因为走得特殊系统, 所以依旧能够被朕接收。可收到了又能怎么样呢, 如今已经没有了早朝, 朕知晓了又能怎么样呢。 这个天下的救世主,并不是朕啊。 靠在庭廊柱子上, 盘着手臂去看梧桐树下那堆满积雪的棋盘。许是因为朕很久不来,又或者只是因为好看, 小院中的积雪无人清扫,原本通往树下的青石小路此刻堆满了白皑皑的雪,骤然看去十分刺眼。 院中本是一棵不会开花的老树, 传言是当年晓帝在征伐天下时,为讨好心上人从远东一座岛屿找来的种子。是一棵在桃花垂败之时带来春日樱粉之意的吉祥之树,是一棵会在风雨中起舞,会在夜晚登仙的神赐之树。 皇室中多有传言,那棵树是晓帝心爱之人所种下的爱情,是他们求而无望的结局。所以那千古帝王直至死亡降临,也不曾迎娶谁家的姑娘,所以当晓帝离去那日起,未曾颓败的吉祥之树,再也没有绽放过。 这样一棵象征着帝王之爱的树,从他的主人死于刺客之手后,就再也没有盛开过。 所以朕就干脆的把这棵树砍掉了,烧作了柴火。 “看多了对眼睛不好。” “你身体可好多了?” 转头望去,身裹大氅的阿骨站在身后。他的面色苍白,身上本就不多的肉消失不见,脸颊不正常的向下凹陷,像是病危的老人:“既然身体不好,就不要多出来逛了。服侍你的那些人都是瞎子么……” 解开身上的斗篷,在空中用了个巧力,狐白的斗篷在空中画了个半圈,落在了阿骨身上,将他裹了个掩饰:“已经没事了,”阿骨抬头对朕轻笑,“你也莫要这么敏感了,不过是一场小病,很快就没事儿了。” “你病了半年多。”如今的阿骨已经比朕矮了太多,时间好像在他的身上停止了流淌。他还是最初初见那般阳光灿烂的孩子,而朕已经…… “想要下棋么?”他微笑着摇头,“那棋,我们还没有下完吧。” “不想下了。”什么时候朕比阿骨要高了呢?是昨日,是前日,是他病倒那日,又或者是我们初见之时,“重开一局可好?” “不要耍小孩子脾气啊,我的陛下。”阿骨的脾气不复往日那般骄阳肆意,他变得包容又温柔,变得沉稳又耐心,像是我的长辈,像是我的老师,像是我记忆里的东西,像是我的信仰。 唯独,不应是阿骨。 “这棋局,已经不是你我能够停下的了。”他踮起脚尖抬手想要摸我的头顶,却发觉他举起手踮起脚,也不能触碰我的头顶。可我又怎么会让阿骨失望,于是蹲下身仰头去看他,一如最初那日他趴在墙头,问我是谁。 不……那不是我与阿骨的初见。 “便是吧,”对着阿骨笑出了声,弯腰托着他的臀O部托举而起,“既然无法停止车轮转动的速度,便让他这么直冲而下吧。”阿骨很轻,比传国玉玺轻,比案桌上的奏折轻,比这天下轻。 阿骨笑了,搂着朕的脖子,将头埋在了朕的肩膀上:“好。” 就让这个天下,崩坏在我们眼前吧。 其余的,都已经不重要了。 将阿骨送回了宫殿之中,转头便瞧见了站在阴影之处身着藏青色长袍的男人。挥退了公公等跟屁虫,男人才从阴影处走了出来,递给了朕一卷长长的布倦:“真的是瘦了国O库,肥了朝臣。” “看起来抄出来的好东西不少啊。”手中的布倦摸着就很重,“怎么解决的?” “那人说,他来解决。” …… “你说的那人,是谁啊?”朕就不明白了,为什么他们说话就喜欢卖关子? 身穿藏青色长袍的男人也沉默,他瞪着眼睛瞅朕,像是在看一个弱智。然后他翻了个白眼,叹气退让:“前丞相大人。” “哦~你说他啊,好好地叫丞相大人不好么。”叫什么‘那人’啊,“以后别乱叫‘那人’了,这应该是只属于你们的名号啊,‘那人’~”没有名字,没有过去,没有未来的影卫,被称作‘那人’不是最好的么。 “虽然你的名字是影卫。” “属下有名字。”他看起来很无奈,“不过您是主人,您说了算。” 虽然于他一惯相处都是很严肃的,但是他今日心情很好,好到愿意陪朕一起开一些无伤大雅的小玩笑:“你办事朕很放心,该处理的都处理了吧,丞相做事朕也很放心。” “属下斗胆,”藏青色长袍的男人摇头,“您为什么留下了前丞相?” “你其实是想问,为什么朕处决的太傅,却留下了丞相吧?”影卫是朕为数不多信任的人,这些小问题真还是很愿意回答的,“因为丞相是丞相,而太傅,只是太傅啊。” 影卫不明所以。 “就好像影卫只是影卫,内监军只是内监军。” “属下不明。” “意思就是,你的身份永远无法登临战场。而内监军也永远不会像你一样,同朕说话。”看着影卫,“直至有人将朕拉下来,朕永远是个帝王。直至朕许诺,所有上位的人,都不会得到天的承认。” “所以丞相是丞相,太傅只是太傅。” 影卫乖乖的摇头。 叹气:“不懂就不懂了,就当做朕留着丞相大有用处好了。” 影卫忽然转头,眼神锐利的瞪向了不远处的门栏,那里站着一个玄甲军,手指长O木仓:“陛下,”他低头单膝跪地行礼,“午时已过。” “知道了。”一旁放置的托盘上,玉白色的瓷杯里,撑着透亮的酒水。笑着举杯对着不远处的池塘,倾斜向下,泼洒在了雪地上。 “这一杯,给你送行了。” ————————————————关于太傅与丞相———————————— 太傅是真的死了,丞相却是假死。天下人以为丞相死了,可丞相还活着的那种。小皇帝倒不是不敢杀或者不能杀丞相,只是他觉得丞相这个人对自己还有利用的价值,而死去的太傅无论是死的还是活的,对他都没什么影响。 先说说小皇帝说的“因为丞相是丞相,而太傅,只是太傅啊。”是什么意思吧。 丞相与太傅两个人最后结局的不同,就在他们的职位上。且不论他们早年的经历,就单说这两个人的职位,一个主职便是参与政O治的职位,另一个主责是教书,这就导致了两个人参与朝政是否名正言顺,他们的心态,以及小皇帝对他们的态度。 小皇帝这人其实就是个封建思想很严重的,毕竟是皇家子。所以在他看来丞相可以对自己指手画脚,因为他的官职是丞相,还是个三朝老臣。可太傅的职位就是个教书先生,在此之前从未经历过朝O政。 着就好像你老师告诉你你这参考书好,你反应是‘哦,那我去买吧’。可卖书的告诉你‘你老师给了你错误的推荐’你就会觉得他是瞎比比。其实你自己不用,怎么可能知道应该选择什么呢╮(╯▽╰)╭ 杀死了太傅,却留下了丞相,这是第一个原因。至于小皇帝为什么不担心丞相弄死他,那就真的是小皇帝自己暗自的小期待了。 其次便是经历不同,出身不同。前文所说太傅曾是寒窗苦读书上来的书生,他出身寒门所以一直以来都是靠着自己的本领爬到了今天这个位置,而丞相是世家子弟所以一开始就比太傅有一个更好的前景,可以直接进入朝堂,才有了结局的不同。 真的比起能力谁高谁低不得而知,且只论出身,丞相的世家出身注定了他能够进入朝堂,而太傅没能赶上好的年代被关于朝O政之外,成为了太子太傅。原本这是一个不错的职位,他或许能够一步登天进入朝堂,可奈何太子被废,他也因此受到了牵连。 无论他当年选择保太子到底是本心还是为了自己的前途,结局却都是他被牵连了,甚至直至小皇帝登基,他都没能够收到重用。所以当他再次接触到朝O政的时候,当小皇帝放权的时候,他抓住了机会一跃而上,没能够看清小皇帝的意图。 他以为那是小皇帝对他的信任,对他的赏赐,却不知道那是甜蜜的砒O霜,入喉致命。他多年没能够接触朝政,所以当他接触到这偷窥多年的蜜糖时,就被改变了。他体会到了权O利的美好,体会到了自己早就应该得到的东西,所以他结O党O营O私的动作太大,就出事儿了。 当他冷静下来的时候,一切都已经结束了。过度的权O欲遮挡了他的眼睛,可丞相却是品尝过这样的甜蜜,所以才能够保存理智,看清小皇帝的局并且从中跳出来,求得生机。这便是那个年代的悲哀,封建社会一个好的出身有多么的重要啊,能够上位的除却那些有本领运气又非常好的,便是那些世家子弟,这一点在清朝就非常明显了。 另一个方面丞相能够活着,是因为他时代都是大世家的背景。小皇帝虽然胡闹,却也不敢赌这种世家到底有多么大的能量,毕竟他那时还没有做好鱼死网破的准备,手里只有还不知道可不可信的内监军,所以他不敢动丞相家。 但是这一批朝臣就没那么幸运了,小皇帝这一手做的太突然,世家还没来得及防备就被连锅端起了。活下来的或许还有残党,可是等到将军回来再行镇压,那就真的是再也无法翻起一点儿波浪了。 而且小皇帝已经做好了被人弄死的想法,前面是单于后面是残O党,左右不过就是个死。幸运就是活下来获得自由,他身后托付江山的是将军,而将军本人手掌大半兵O权,为人又很不错,会为百姓着想。有他这一手,世家百年之内是闹不起来了,所以他其实无惧于死亡。 剩下的事情,又与他有什么关系呢,所以他在朝堂上突然发难,将这个蜘蛛网一锅抄了。他不担心丞相反扑,是因为在他看来丞相经历住了考验,无论是强迫他交出丞相之权贬为平民也好,还是杀死他的女儿留着他看他反应也罢,丞相都没表现出什么仇视小皇帝的心理,甚至还在暗地里为小皇帝做事,为了这个天下的百姓做事。 所以小皇帝就对丞相彻底放心了,在他看来丞相是真的想要为天下出力,所以在权O势被夺,家人被O杀,世家毁O灭,被宣告死O亡的情况下,依旧坚守本心的丞相是可以被信任的,虽然他不喜欢丞相一直以来看他的怜悯眼神。(至于丞相怎么想的,他可是废除了科举制的世家子啊,三朝老臣啊,哼哼~) 将军吧,也就是他出现的时机太巧了,又手掌兵O权不是京O都这些没什么兵力的世家,能够被轻易的连锅端起。将军的老巢在北方,那里可就真的是一言堂了,小皇帝知道这些,所以他一直都不敢惹将军,对他那其实是胆怯和天生的趋利避害,并不是因为看好。 当然在接触了之后,才有了托付江山的想法。不然小皇帝虽然混用,却不会如同心在一步棋借力全掀。至于为什么是托付江山而不是直接将江山玩完蛋,后面会解释的。所以小皇帝昏庸,想要把这个江山玩完,可他还是嫩啊,玩过丞相,他还差的远呢╮(╯▽╰)╭ 第30章 不忠 ... 身着藏青色长袍的影卫将事情完整汇报给朕的时候, 院中的梧桐已经枝繁叶茂。站在画廊之下, 院中苍茂的树叶随着风雨飘摇, 一如这个即将倾斜的王朝与时间的河:“是么,真的已经挡不住了啊。” “要不要属下现在就……”影卫站在不远处的阴影中, 他总喜欢出现在阴影里,像是小说中写的那样, 与黑暗为伴,与阴暗为伍。倒不是有什么不好, 只是这样固定的人设,总感觉过于单一无趣。 “等着事情结束,去看看这片山河吧。”风雨大作的庭院,繁盛的大树来回摇曳着枝干,他挽留着自己身上的叶子, 在这狂风暴雨中毅然挺立,“这么多年, 你一直是朕的眼睛, 朕的耳朵, 朕的鼻子,朕手中的利器。等事情结束之后, 你依旧是朕的五感,依旧是朕的利器。” “就当是替朕去看一看, 这山河真正的模样吧。”那是阿骨与我最初的期望,不是这高高在上的阴冷皇座,不是这天下人都需要仰慕的地方。只是小院子的生活磨灭了太多的东西, 如今阿骨也要被抹去了。 影卫没说话,他跪低垂着头,像是朕站在皇座之上看见的那些棋子,只有发顶:“为虎作伥也已经有五年了,不为世人所熟知,不为世人所了解。可曾几何时,你们是晓帝手中最锋利的刀啊。” 这话倒是影起了对方的共鸣,不过却是反向的共鸣:“不过是一把弑主的刀而已。” “说的你仿佛就是几百年前那捅入千古帝王胸膛的刀尖一般,才不过四十,不要说的仿佛活了几百年一样啊。”影卫不说话了,他沉默的跪在黑暗处,细细看去竟像是一尊石像,一如过去所有朕呼唤他的夜晚,不抬头,不逾越。 真的是可惜了一把好刀啊:“等朕死后,去看看这破败山河吧。就当是替朕积些功德,好让朕也能托生到一个不需要这么费心劳力收拾烂摊子的地方去。” “陛下既然信佛,又何苦做这些事情。”他指的什么,朕非常清楚。朕来到这个世界上即将二十年,他也陪伴了朕近乎二十年。如果说阿骨是朕的半身,那么影卫便是如其名,是朕的影子与护卫。 若无他,那小小的院落中,便该有三棵埋骨的树了。 不……或许一棵都没有。 “真的是要死亡了,很多被遗忘的事情,就蜂拥出现在了回忆之中啊。”看着院子中被暴风语捶打的梧桐树,“将军无论怎么处理,都随他去吧。等着他们泄了愤,朕就会被遗忘,那时……” 这场暴雨下得很大,不知道其他地方是否也有这么大的雨。如果真的有,那么可能又是一次天灾。不过这次就真的与朕无关了,待到匈奴破城,亦或者是大将军带兵勤王,这江山的主人,已经不是朕了。 “……替我收敛尸骨吧。” 影卫沉默的跪在那里,他似乎说了什么,被大雨掩盖。 随着单于大军的步步紧逼,很快帝都告急。北方军的精锐早就被将军带着南下镇O压O乱O民,剩余的军队若能够与单于抗衡,早就将他们挡在了边界,又如何会放入中原。西方军主力大概是收到了朕的消息,不再负隅顽抗。 南方军现在在和大将军忙碌同样一件事情,这次水患本身就给他们的影响不小,有哪里来的力气支援。至于东方军,他们在海战上无人能敌,却挡不住内陆战争多是马上杀敌,没有河流纵横船只供他们施展。 于是变成了现在这幅进退不得的模样,打不过却也仍有一拼之力。 只是朕……并不怎么想拼一拼。 朝堂上的武将乱成一团,朕还是第一次知道没有了文人之后,这群武将就和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撞。名义词上的,并不是实际的动作:“所以往日你们到底是怎么划出军O队,和别人打仗的?” 与武将交流的好处,大概就是他们说话直来直往,不会出现知呼所以然,也不会有各种大道理。他们只是精准的抓住那个疑问句,然后告诉你答案:“当然是跟着陛下走啊,陛下告诉我们要找谁要粮要钱,然后我们去要啊。” 所以你们往日争得那么激烈,根本就是当初讨价还价习惯了吧,亏着朕还以为文人武将不是一路人,彼此认为对方是文弱书生和无脑村夫。 有点儿小可惜,虽然他们这个龙O臀拍的特别好,但是如今已经空空如也的国O库,没什么能够嘉赏他们的了。而朕又不傻,在这个时候给他们升官加爵,等到了新朝,将军恐怕绕不过他们,留也不是放也不是,徒增尴尬。 都是好孩子,何必呢。 越到最后就越是懒惰,已经连最基本的表象都不想去伪装了:“那就这样吧,大家收拾收拾准备跑路吧。”靠在龙椅上看着武将,因为已经无法达成上早朝的规模,这就成了小小的聚会,在花园,还是影卫的建议,天气尚好出来晒晒太阳。 今天是个阳光天,不然朕才不会心甘情愿的被影卫从窝里扒出来,和这群无趣的男人聊天呢。 “陛下……”其中一个相对年老的将军沉默片刻,“其实我们只需死守,待将军……” “算了吧,等将军的话,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天气真好啊…… 只要想到即将到来的结局,整个人就越发没有干劲儿了。这个世界太过于无趣了,所有人都像是被一只手所操控,朝着应有的轨迹前进。 朝堂的帝王如果不明,那么王庭就会颓败。最后一根稻草压垮这座大山的,也一定是昏君。亡国之故并非一人之错,乃是几代积累下来的罪责,不过史书潦草几笔将这功过都盖在了最后终结的那人身上。 当明君上位,王朝持续百年,这江山兜兜转转,便又是一个新的轮回:“再说了,不就是上前线么,见一见单于也是很有意思的事情啊。” “陛下三思!”似曾相识的齐声高呼,却没有噗通如推麦子一般的跪地。 他们是真心的还是假意的?他们希望朕不要御驾亲征是因为利益还是为了胜利?他们是认为朕会在战场上指手画脚还是因为他们要私通外敌?一个个猜测下意识的在脑海中游走,最后化作了自嘲:“三思过了。” “想了想朕有可能死在外面,果然还是好好的在这里呆着吧。” 今日云彩正好啊…… 武将们很开心,他们零散着说着什么‘陛下英明’,虽然并不知道这个决定英明在哪里,不过朕一惯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总是称赞朕英明。不过既然他们这么夸奖朕,朕也就不要脸的收下这样的夸奖好了。 也就在这个时候,异变突生。 一群蒙面刺客不知从哪里窜了出来,他们手执长剑冲着臣直面而来。嘴里喊着‘杀死景帝’‘报仇’之类的话语。速度很快,动作也丝毫不拖泥带水,可奈何朕如今剩下的朝臣,都是见过血腥的武将。 坐在龙椅上看着底下吵吵闹闹的你来我往,虽然不是乌合之众,却也没有能力冲到朕的面前。说实在的,自从朕结束了丞相之后,这样的暗O杀已经越来越频繁了。最成功的一次,莫过于那白玉杯中的茶水。 只可惜被朕喂了锦鲤,然后将军借机掌管了宫廷。在那之后,无论是衣食还是住宿,整个皇宫都不只是安全了,还有朴素。不过终归是奢华过了小院子,所以也没什么可以抱怨的了。 最终还是没能抵过上战场的老将们,在卫兵来之前,刺客就只剩下了三个活口苦苦支撑。剩下的人倒在了地上,血泊染红了周边的土地,带着熟悉的血腥之气扑面而来:“负隅顽抗啊,何必呢。” “狗皇帝!”领头的男人看起来很愤怒,“自己穷尽奢华,我关外族人与你又和深仇大怨……” “想过啊,”这话说的有意思了,“他们真的很好的当了真的劳力,谢谢。” 那人看起来更生气了?起码他旁边的小青年就没忍住,拔剑冲了上来,然后被穿成了筛子:“现在的年轻人啊,就是沉不住气。现在你们还剩下两个,要不要来给朕干活,朕饶你们的小命?” 作为回答,原本还在喘息的两个人像是疯狗,红着眼睛冲了上来。 所以说还真是一只疯狗啊,这样不要命的打发,朕还真的只在一个人…… 猛然回头向后看去,那一直一直站在阴影处,只要朕回头去看就能够看到的男人,第一次没有回应朕的视线。不应该是这样的,一直以来只需要朕回头就能够看到的,他一直都站在朕的身后,看着的…… “等等!”猛然站起,眼睛因为站起的动作昏然一黑,却仍然说的太迟了。 隐约模糊的黑暗中,一把剑穿透了那人的胸膛。然后鲜血顺着他的面巾滴落而下,留下的只是那一双乌黑的眼眸,如同穿过深渊,看着朕。可那深渊而来的视线,带来的并非是幽暗深邃的阴冷,而是暖过春日骄阳的情谊。 清脆的碎裂声从脚下传来,却都抵不过那人温柔的眼眸,还有眼睛里带着的笑意。 “陛下?” 低头去看,鲜血溅到了朕的脚下,却没有脏了朕的龙靴。而在那喷洒的血迹上,几百年来都被视为皇家暗卫象征的玉佩,不知何时从朕的腰侧掉落,摔在递上碎裂成了两半。上面已经掉落金黄色彩的两条游龙,被一分为二,被飞溅在地的血分割。 “陛下?” 是武将在叫朕。 好冷啊…… “陛下??” 是朝臣在叫朕。 好黑啊…… “陛下???” 他们究竟在呼唤着,期待着谁呢? “臣护驾不力,让这些刺客惊扰了陛下,请陛下赎罪!” 如今,再无人会帮朕收敛尸骨,再无人能做朕的耳目,再无人会在夜晚微凉时上前为朕披上外衣,再无人会抓着朕的手好笑的告诉朕挥剑的姿势不对,再无人会跪地抬头,看着朕,对着朕说此行渺茫,为君分忧。 “没什么,”停顿,“这些人——” 闭眼。 “——好生葬了吧!” 从今天开始,便真的是,孤身一人了。 第31章 不德 ... 空空荡荡的宫殿。 空空荡荡的屋梁。 空空荡荡的阴影。 空空荡荡的心房。 大殿一侧的火烛随着微风轻摇, 细纱在墙上投出了一片略微暗淡的色彩:“我大概真的是疯了……”空气中能够听见轻微的噼啪声, 在这个安静的宫殿中却显得格外显耳, “大概真的是疯掉了。” 这一次,没有人能够回应我了。 一直以来都能回应我的人, 已经不在了。 一直以来都会教导我的人,已经不在了。 那是一种比失去了阿骨, 更加疼痛的感觉,如同在凛冬坠入河中, 如同被人硬生生断了臂膀,丢弃在路旁无人问津。心底生出的是想要毁灭的狂躁,脑中全是如何将那些给予我痛苦的人百倍偿还的计谋。 变得不再像我自己,又或者那才是真正的我自己。 眼前又是那个背影,金黄色的龙袍如今披在了我的身上。可是五年前这件衣服只属于另一个人, 一个我曾经想成为,却被一闪掉落红漆满是斑驳与青苔的门, 硬生生断了所有希望, 再未曾见过的人。 他为了江山断了母后的生路, 他为了血脉断了我的后路,明明我也是他的孩子, 可在他面前却不如别人短短一句‘出身不明’,却不如别人随口一句‘祸害’。明明都是一样的啊, 明明我也是期待着的啊。 既然如此,这样的江山,这样的帝王, 这样的位置…… “陛下?”公公的声音突兀插入,慌神间才想起似乎今日是想要设宴款待公公的,便一早腾出了时间,还专门派人将他遣走,只为了能够亲手做上一顿饭菜,“陛下在心烦什么?” 入目的男人以年过五旬,他的头上甚至夹杂了白发:“不知不觉,你也这么老了。” 他的表情有些奇怪,像是被什么东西卡在了嗓子中进退不得:“有陛下这句话,奴才就值当了。”变戏法一般,眼眶忽然红了起来,其中甚至能够看见转动的泪水,可就是硬生生的憋着不让留出。 感官之中,他的心底有恐慌,有期待,有暗喜,却唯独没有如昨日那人一般,如同如今流放在外的丞相那般,朕最厌恶的怜悯与喜爱。朕厌恶那样的情绪,是因为那样的感情真实又炙热,是朕这么多年在最给予之人的身上,从未得到的。 “昨日的刺客,”桌上摆放着饭菜卖相并不好,甚至还有焦黄又或者是不熟的部分,“听他们说,你去处理昨日的刺客了?” 似是没想到朕会这么问,公公停了很久才低头回话:“奴才替陛下处理昨日那些刺客了。” “葬了啊……”指了指身侧的椅子,“坐吧,今日闲的无聊,试着做了些饭菜。这么多年,你伴在朕的身边也是不易。” 公公语气恐慌的推辞,然后在朕不耐烦的话语中坐了下来,继续前面的话题:“陛下心慈仁厚想要厚葬那些贱民。可是您是天子,若是不能彰显您的威严,若是以后类似的事情再发生,可就不好了。” “是么,尝尝看朕的菜如何吧。”指了指桌子上半生半糊的菜品。 “奴才恐慌。”他没动筷子。 “所以你把他们怎么样呢?”抬筷子夹起了味道最重的辣菜,放入嘴中。 “奴才斗胆,将他们喂了狗。” …… “尝尝看吧,朕还是挺喜欢这道菜的。”将菜夹到了他的碗中。 这一次,他动筷了。 “喂狗了啊。”将筷子伸向了其他菜,“朕的手艺怎么样?” “陛下的手艺非常好呢。”他吞下嘴里的饭菜,如此说道。 “好吃就多吃一些吧。”原本想要转移其他菜肴的筷子,中途又转了回去,给他夹了第二次,然后是第三次,“这是最后一次了,所以多吃一些吧。” “陛下?”他不解,可是随机他就了解了。他身形不稳,嘭的一声坐在了地上,瞪大了那双往日里多数时间被眼帘遮挡的眼睛,第一次在他的眼睛里暴露出了最真实的情绪。 {不,其实并不是第一次。} 站起身,微微侧头向视着公公:“别怕啊,很快的,很快就能结束了。” {其实很久很久之前,他一直都是用最真实的情绪面对我的。} “陛下你……在饭里下毒!”他挣扎的想要站起来,可是毒发作的速度太快了。他可能已经没有了站立的立起了,只能后仰着用颤抖的胳膊支撑着自己的上身,惊恐的仰头看着我,满目震惊。 {那样不屑,鄙夷,厌恶,抵触的情绪。} 身体里像是有一个调皮的孩子,来回的翻滚跳跃,撞击着五脏六腑。器官好像都被撞移了位置,连接的地方像是被拧成螺旋一般的疼痛。可是这样的疼痛,我还是能够忍受的,这样的疼痛不是第一次,但是却是最后一次了。 只要这么想着,就会开心的想要笑出来啊:“第一次发现,你不笨嘛。” {啊,说起来其实并没有很久很久之前呢。} “可是你明明……”鲜血从他的眼睛里流出,然后是鼻子,耳朵。血液在他的脸上肆虐,原本是鲜艳的红,然后变成了宣召不详的暗:“你明明也吃下了那道菜……” {其实仔细数数的话,就只有五年吧。} 内脏阵阵绞痛,耳朵发出了嗡鸣声,就连公公的话语都变的不那么清晰。眼前隐约发黑,影卫死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感觉么?可是他为什么能够笑的那么温柔呢,隔着那么远,都能够感受到的温柔:“为了让你放下戒心,真不容易呢。” {五年啊,漫长的如同度过了一生的时间呢。} “你这个……”公公想要说什么,却一口鲜血喷在了空中,不甘的瞪着眼睛,向后倾倒。脸上被喷溅上了滚烫的液体,低头去看金黄色的龙袍,金丝线绣出的龙纹上有乌黑的血液滴落,原本磅礴大气的龙忽然变了韵味,却并不显突兀。 {原来已经从那个小小的院子里,出走五年了么。} 公公瞪着朕,死死的瞪着,像是十五年前回头时,趴在地上死死盯着朕的母后,像是昨日满目温柔看着朕的影卫:“他至死,都没敢脏了我的手,你又是哪里来的胆子呢?” {外面的世界,一点儿都不美好啊,像是母亲说的,所有人都想要杀死我。} 转身拿起了墙上挂着的剑,那并不是一把多么起眼的剑,甚至当剑出鞘都没有那样刺眼的光芒,更不会有什么漂亮的反光。原本是没有资格挂在这里的,可是谁让这把剑的主人,差一点儿就成功暗杀了如今的帝王呢。 举剑,落下,溅起的鲜血飞起又落下,像是手中的剑,拔起又插O下。 只是为了泄愤,只是为了报仇,只是为了这个已经颓败的皇朝,只是为了这个已经破败的驱壳,只是…… 那么多的只是,变得好虚假啊。 嘀嗒—— 温热的液体从眼角滑落,将剑插在面前的插座上,抬手去摸,却是刺眼的红。 “啊,”看着地上零落的肉块,“听说干掉的话,就变得很难洗了呢……” 嘀嗒—— “那多养几条狗好了,都替他们剁碎了……” 嘀嗒—— “应该不会挑食吧?” 啊,天亮了。 去找几条好狗吧…… —————————————————————————————————————————— 担心表述不清,除却在下的的文笔不够之外,还有第一视觉的局限,所以解释一下后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小皇帝在饭菜里下了毒,为了引诱公公吃下去。小皇帝吃了第一口标明饭菜无恙,然后引诱着公公吃了很多。所以吃了很多的公公毒O发身亡,小皇帝其实也中O毒了,不过因为量少所以不会致命。 他是真的疯了,上一章刺O杀小皇帝的人其实就是影卫的人,是为了造成一种外疆遗民对当今帝王不满,想要趁乱弄死帝王的错觉。造成的结果就是小皇帝现在是真正的失去了自己一直以来的耳朵和眼睛(关于窃听情报那一方面的),还有一直陪伴他的人。 小皇帝对公公原本还是有点儿感情的,可是当公公说他把那些人五马分尸喂了狗之后,这样的感情就全部消散了,甚至变成了仇恨。因为小皇帝在最后说把那些人厚葬了,可是公公却违背了他的意思,将那些人喂了狗。 公公当然也不是完全干净啊,这个皇宫里没谁是干干净净的。实际上几年前那个送到了小皇帝杯子里,被小皇帝喂锦鲤(锦鲤:MMP怎么又是我)的毒就是公公亲手下的,毕竟也就只有公公能够近距离接触小皇帝了。 所以小皇帝最后用公公当年想要杀他的毒,杀死了公公。然后用影卫的佩剑,将公公剁成了肉块,打算喂狗。在末尾小皇帝其实把人剁了一整个夜晚的,就是为什么说天亮了的原因。招待公公是晚餐,而最后天亮了。 来说说小皇帝吧,小皇帝现在在疯掉的边缘了。如他自己曾经期盼的,什么都不剩了,什么都没有了。作为一个任性妄为的帝王,作为一个一心想要玩死自己皇位的帝王,他很成功。这是他想要的结局,也是他肆意妄为的报应,所以说做人还是承担自己的责任比较好啊╮(╯▽╰)╭ 接下来要送行的就是小皇帝自己了。他曾经有的都离他而去了,父皇与母后,曾经的小伙伴,自己的皇兄与皇弟,贴身影卫,教书太傅,顾命大臣,一直照顾他的公公。他已经一无所有了,至于为了这个一个未能说出口的梦想,把自己逼迫到这个境界究竟值不值当,这只有小皇帝自己知道了。 第32章 不爱 ... 推开已经掉落红色漆块的门扉, 阿骨靠在了那个熟悉的位置。他依靠在东边儿那棵树背上, 面朝着西方的天空, 听见了声音也没有转头来看朕,只是专注的盯着西方的天空, 好像有什么在吸引着他一般。 阿骨不知何时换上了那熟悉的皇子袍,上面绣着四条金色的龙纹, 腰间带着一块颜色纯净的玉佩,就连花纹都清晰地如同初见:“你把公公杀死了?”他看着西方的天空, 此刻朝阳初起,西方的天上还能够看见月亮的余晖。 “啊。”开口的嗓音沙哑,还是第一次知道自己的嗓音能够如此沉重。又或许那才是朕真正的声音,不过分天真,不存有愉悦, 没有书生的木板,也没有武人的狂野, 只是一个尚未及冠少年的声音, 干干净净。 阿骨什么都知道, 却又什么都不肯说。 “现在你就真的什么都不剩下了,”他坐直了身子, 扭头看着朕,乌黑的眼睛深不见底, “只是为了报复,值当么?” “这样的王朝,你还心存什么希望呢?”明明昨日的阿骨还瘦骨嶙峋, 今日却恢复了那肉肉的模样,有些微胖,白白嫩嫩的是皇子们被娇生惯养出来的模样。他的手指细腻柔软的像是刚出生的婴孩,他的皮肤干净的如同那些整日做着保养得女人,他的眼睛干净的如同天空。 干净的……如同天空…… “你这么想的?”听见了我的心声,阿骨的头轻微向左偏斜,闭眼睁眼,转瞬间那双乌黑的眸子变成了清浅的棕色,里面映衬着一个人影,“明明想要看这双眼睛,只需要自己照镜子就好了吧。” “怎么比得上你呢。”抬手才发现自己的手指一直在打颤,颤抖的如此厉害,以至于不敢去触碰阿骨的脸。可是还没等收回来,阿骨就已经肉肉的小手就已经抓住了我的手掌,然后引着这双满是沧桑的手掌,贴上了他细腻的脸颊。 成年人的手掌,已经能够包裹起他的整张脸了:“没关系的,”他微微仰头,眼睛里一片澄澈,“我不在意的。”如此说道,“因为是兄长啊,所以无论变成什么样子,无论天下人如何评价你,我都不在意的。”他笑的像是得了心爱之物的孩子。 他靠在树背上,一手牵着我的手腕,另一只手覆盖着我的手背。他的手是不经世事的细腻,是未被玷污的纯净,是未被折皇宫染黑的模样,是多少年前母后希望的模样,是我曾有用的模样,却不是我现在的模样。 “我要是走了,你该怎么办啊。”阿骨老成的叹了口气,松开了我的手掌,“兄长,你若是这样的话,等弟弟走了,要如何与母后说起兄长啊。” 像是被烫伤一般,急匆匆的撤掉了贴着阿骨的手掌。重新接触到了冰凉的空气,被烫伤的地方才感觉舒适了一些。 “你在想一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啊,”小小的孩童鼓起了脸颊,气嘟嘟的样子让人很想要戳一戳他的腮帮子,“总感觉你没有在想什么好的事情呢。”像是很久很久之前,在书本子上画的小兔子。 纯白无暇,天真可爱。 却不是我自己。 “今天又是个不错的天呢,”小小的孩子抬头看着天空,“我很喜欢看天哦,无论是没有云的日子,还是流云浮动的日子。云能够飞向远方,是不是也能去我们去不到的地方呢?”他的眼睛里带着期待。 “如果没有风的话……” “你找到你的风了么?”他看着我,在阳光下微笑,这么问道,“找到了吧,将军。明明那么喜新厌旧的你,竟然能够观察他那么久,还真是少见呢。甚至你的计划,都因为那个男人无限的延伸了。” “我只是想要看看,他最后能不能走到我的面前来。”听着那么像是在给自己做辩解,“你看他现在做的……” “借口。”孩童打断了我的话,他棕色的眼睛映显着不满,“哥哥是个大骗子。” “我永远不会骗你的。”骄纵蛮横,却会对我露出他的柔软。那是母后希望的样子,他会是母后最宠爱的幼子,会是孤溺爱的弟弟,会是对着父皇撒娇的孩子,会是令所有人头疼却又忍不住去宠爱的孩子。 只是他未能来得及降生于世。 “你根本就是羡慕他,如果他对你伸出手,你是不会拒绝他的,我知道。看着他,你就不想去死了,我知道。”他是我的半身,是我的幻想,是我的罪责,是我无法忘记的过去,他这么说,我又能怎么样呢。 “不过,我允许啦!”他倏忽的笑了起来,“看我把你吓得,脸都白了。” “这个天下还真是无趣啊,我现在在这么想着。”看着眼前蹦蹦跳跳的孩童,垂下眼帘,“这样的天下,已经没人会要了吧。当做陪葬品也不过是……” “既然你觉得无所谓的话,让他变得重要起来怎么样?”阿骨笑着如此说道,“还记得我们的梦想么?”他站起身,像只小兔子一般蹦跳着走入了阳光之下,然后在原地旋转,将袍子转出了好看的花。 “忘记了。” “你可真不乖~”他正对着我,双手交叠在身后,倾身笑道,“没关系,我还记得啦。” “那种事情,忘记就好了。” “哥哥可真不可爱~”阿骨拖长了声音,在阳光下笑着,跳着,闹着,“没关系哦,我一直,一直都记得的。因为担心哥哥会忘记,所以一直一直都记得的哦。”他的身形恍惚,如我所愿的变成了另一个样子。 胖嘟嘟的,有着乌黑的眼眸,身上带着被父母亲所宠爱的骄纵和天真。 他不是一国太子,所以不需要去学那些陈杂的之乎者也。他不是一国的太子,甚至因为外家太过强大所以在一开始就被父皇断送了上位的可能。他不是一国的太子,所以他知道无数种游戏的玩法,因为他的时间可以都耗在游戏上。 他还有一个不错的玩伴,有六个很棒的哥哥,还有两个刚刚出生的幼弟,以及一个尚在孕育的亲弟。 那是…… “太子殿下还记得什么呢?” “还记得孤的梦想啊。”他将手从身后拿出,“以后要给创造一个盛世太平的天下呢!”双手在空中比划了一个大大的圆,“一个可以让阿弟当闲王,整日游山玩水的天下啊!” 曾经这么说过么? 可能吧…… “以后,一定会成为一个盛世明君啊~” 忘记了。 “这样么,”移开眼睛去看头顶摇曳的树枝,透过繁茂的树叶能够看见透进的阳光是那么的刺眼,“一个盛世明君,未能拯救自己的亲弟,没能阻止自己的影卫去死,甚至为了离开这里杀死了自己的庶弟。” “不是这样的哦,”小小的孩子摇头,他的面目不知何时产生了变化,头像是拨浪鼓一般甩动着,“因为太子哥哥还在记挂着小八,所以小八要一直陪着太子哥哥的。而且如果连小八都不见了,太子哥哥一直都是一个人的话,就太可怜了。” 可怜么? “我可是你的太子哥哥啊,”轻笑,“杀死你的太子哥哥啊。” “没关系的,”肉嘟嘟的孩子笑了起来,“原谅你啦……” 他的声音干净清脆,像是春日啼鸣的幼鸟,像是夏日流淌的溪水,像是秋叶在风中摇曳的声音,像是冬雪初融一般:“我说,我原谅你啦!” 瞪大眼睛,看着胖嘟嘟的孩童嘴角浮现出两个大大的酒窝,眼眸乌黑亮丽。他在阳光下笑着:“哥哥,阿弟原谅你啦!” 他笑着,站在阳光之下对我笑着,如此说道。 “一直以来,看着哥哥在这个世界挣扎着,绝望着,痛苦着,哭泣着,”小小的孩童侧头,明明是同样的动作他却带着我没有的天真可爱,“忽然发现没能够在这个地方出生,真的是太好啦。” “背负罪责的不是我,真的是太好了啊。”瞪大了眼睛,阳光下笑着的孩子身形逐渐变得透明起来,温暖的朝阳穿过他照射在地面上,“作为报复,这么多年看着你的生活,看着你不得善果,原谅你啦。” “大家都走了……” “别走!”脚下像是伸出了无数的绊子,明明几步就能够抵达的路途,却被绊倒在地,“阿骨,别走。什么都好,我只剩你了,看着我好不好,别走……” “我不走!”他笑着,天真又无邪,“我一直都在啊,哥哥。” 即便这么说着,他的身形逐渐透明。 “我一直都在这个院子里呢……” 手指从他的身体里穿过,无论怎么抓,都无法抓住他。 “能够在被哥哥杀死……” “真的太好了。” 他笑着,融在了天地之间,只剩下我一个人,跪在那里。 眼睛干涩。 现在…… 就连一个幻象,都不愿意陪我了吧。 ———————————————————————————————————— 阿骨具体是什么啊,其实骨和孤同音啊~那是小皇帝还是太子时的天真无邪,是他还是太子时的骄纵肆意,更是他还是太子时那般的英明果断,虽然还是给小屁孩这些看不出来,但是阿骨是小太子不愿怀念的过去。 不过也有白骨的意思在里面,那是埋在院子东边树下的八皇子,是小太子还未能降生于世的同胞亲弟。小皇帝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弟弟,终归是内疚的,甚至他的亲弟弟因为他的缘故未能降临于世,所以他让这两个孩子以另一种方式复活了。 阿骨的存在,宽泛来说他就是小皇帝精分出来的幻想,这点大多数人已经猜出来了。公公其实看不见他,不过是为了迎奉小皇帝所做出的假象,宫里其他人也是这样的。而正是因为他是另一个小皇帝,所以才会两人对着下棋,其实那就是打谱,自己陪伴自己。 小皇帝把朝堂比作棋盘,这天下又何尝不局棋呢。执黑子的小皇帝一直先行一步,他看着江山在自己手里一步一步颓败成了这个样子,甚至乐在其中。而阿骨虽然是过去聪慧的小太子,却更多的是想要复仇的小太子,所以他放纵江山成了这个样子,甚至扭曲了自己的心性,让他成了今天这个样子。 真的说起来的话,阿骨其实是个小恶魔,他的存在提醒着小皇帝不堪回首的过去,提醒着他因为嫉妒亲手杀死了一个无辜的孩童,提醒着他复杂的身份,提醒着他在小院子里不堪回首的过去。他其实,才是逼疯小皇帝的根源。 这一点嘛,接下来的幼年篇章会写到的,就不过多描写小皇帝的过去了。 其实最初设想的阿骨还有一层意思,一直以来都在说小皇帝想要与阿骨一起去看看这个江山,去看看江南的秀丽北方的磅礴大气,阿骨知道很多小皇帝不知道的事情,给小皇帝讲过很多的风景,他们最喜欢的是一副黑白江山之画。 阿骨,就是这个王朝的化身,是这个天下幻化出来,陪伴帝王的存在。所以当王朝病入膏肓,阿骨也生病了。而这一次阿骨的离开,是因为这个王朝最终没落,再也没有百姓期待景朝存在,所以他也离开了。 第33章 匈奴 ... 匈奴的大军可以说得上是势如破竹, 虽然很讨厌将这个词语用在敌军身上, 可是现实就是如此的残酷。每日传来的战报带来的都不是什么好消息, 甚至可以说得上是令人避之不及的加急求救。 可是朕又能做什么呢,除却点头之外, 也没什么了。 整个皇宫之中弥漫着一股仓促焦急的情绪,宫外接二连三的坏消息给整个皇宫带来了不可驱散的阴霾。宫女太监行色匆匆, 言语低迷,唯恐稍微加重了声音就会招来不幸之灾, 就连侍卫巡逻也没有了往日的铿锵。 靠在梧桐树下,看着不远处石台上的棋盘与棋篓,看着头顶苍茂的梧桐叶。 马上就是登基的第五个年头了,也是坐在这个皇位上最后一个年头了。记忆里小院掉漆的门被公公撞开的阴雨天,记忆里登基的阴雨天, 记忆里接受朝臣跪拜的那个阴雨天,想起来似乎还是昨日一般。 遥远的宫城外传来了巨大的欢呼声, 夹杂着稀奇古怪的大叫与吵嚷, 还有马匹的嘶鸣。紧接着便是炸乱的宫廷, 哪怕隔着高墙,都能够听见宫女太监的惊恐与哭泣, 还有争吵与贱骂声,整个皇宫的丑陋, 在这一刻被暴露在了阳光之下。 他们在争抢什么,他们在吵闹什么,朕很清楚。抬头去看那高大的梧桐树, 不过种下才十五年,却也已经变成了一棵能够让朕依靠的大树。而这个皇朝,在朕的拖拽之下还能够支撑五年,真的是超脱了朕的预料。 先皇的最后一面,朕是未能见到,可是他为何离去,朕却清清楚楚。十五年前,朕是风头正盛的太子,虽然少不知事,皇宫内外又有多少事情能够瞒着朕去说呢。先皇桌上的奏折,也不过是朕闲来无事砸人的玩具而已。 给自己划定的这个结局,又有什么不满呢。只是希望这颗栽下去的树,不要像是这个王朝一般,轻易被人颠覆。也不要像这个王朝一般,从根部出现了朕这样的蛀虫,想的只是如何将这盘棋,掀翻重来。 起身整了整自己的外衣,抬手扶了一下头顶的冠冕,抬眼看去那因为朕随意一道指令被刷成黑色的大门,恍惚间变成了朱漆掉落的门。已经掉落红漆的门旁,站着一个身着金色五龙纹的孩童,他转头对朕笑,然后穿门而过。 拉开门所见的,便是满地的狼藉,还有正在争抢珠宝的宫女太监。他们没人注意到朕,只是在这个时候他们竟然还有闲情逸致做这些事情,却也的确超脱了朕的想象,还以为他们都去逃命了。 而后,他们也的确都去逃命了。 第一次不是所到之处人人扣首,第一次不是所及之处人人问安。可也是第一次被人这般无视,也是第一次被人这么不注意。或许这才是朕应该有的样子,平凡又渺小,不是生而为太子的尊荣,也不是落魄之时比人瞩目。 路过互相撕扯头发的宫女,路过趴在地上试图捡起零散珍珠的太监,路过抢夺项链却将项链扯断的少女,路过捂着包裹匆匆向朕身后逃窜的少年,身后长长的丑陋与争执,像是一串尾巴,被甩在了最后。 所有人都在朝着后山的方向狂奔而去,只有朕朝着前门,大步向前。 世间八苦,生苦、老苦、病苦、死苦、怨憎会苦、爱别离苦、求不得苦、五取蕴苦,如今也算,诸苦皆尝了吧:“老苦,”不远处已经能够听见兵戈相撞之音,“听起来似与朕无缘呢。” “陛下!”冲上前的是内监军的首领,“这里危险……” “没关系的,”这个男人是先皇死去时,被托孤的顾命大臣,也是最后的顾命大臣了,“这已经是最后了,所以,没关系了。”城墙之外是匈奴的欢呼,他们期盼着攻下这最后一道墙,然后霸占这宫城。 耳畔犹有一个女人的轻声低喃:我造不善业,犹如燋木柱。今世不庄严,他世亦如是,室内不庄严,在外亦如是。恶因造恶业,因之入恶道。后世受苦痛,不知住何处。诸天悉闻我,悲泣啼哭声。无有救护者,必入于地狱。自作不善业,自受苦痛受。我无归依处,必受苦痛受。杀父母坏塔,我作五逆业…… “……我登高山顶,自坠令碎灭。时诸天告言,莫去愚痴人。莫作不善业,汝作多不善。作已今悔过,杀害自身命。必受地狱苦,寻即堕于地。如被忧箭射,不以此精进。” “陛下?”内监军的头领满是疑问,他小心的看着朕,好似唯恐刺激到朕。 “把人都撤回来吧,”迈上城墙的楼梯,“不过徒增伤亡罢了。” “陛下!那是匈奴啊!” “大将军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慢慢数着脚下的阶梯,一阶又一阶,令人头晕目眩,“你们只要撑到大将军回来就好了,身后不过是一座空城,又有什么只得在意的呢。”数到了九十九,登临大鼎。 世人皆说登高望远,诚不欺朕:“单于此次中原之行,倒是仓促的紧啊。”他们的欢呼声逐渐消减,站在空台下仰望着朕,将他们脸上胜利的笑容暴露在了朕的视线之下,“就不怕我朝大军,断了你们的后路么。” “中原的皇帝,事情都到了这种地步,你还在说什么啊!”为首的那个大胡子大笑着,“还是乖乖地把你们的女人和宝藏都献出来吧,看你长得白白嫩嫩的,味道一定比你们中原的女人更好。” 他在地下猖狂不逊,朕在台上冷眼相待:“你这个皇帝,艹起来一定更有味道。” 内监军一脸愤怒,只是碍于朕在这里他不好回话,只得听着底下的匈奴开着黄腔,荤段子一个接一个,字字句句都是朝着朕来的:“你想要上朕啊,”看着内监军气愤的样子,朕反而心情好了几分,“早说啊。” 提起袍子,翻身上了城墙的石台之上,然后站在垛口凸起的部分,张开手俯视着匈奴:“朕就在这里,你敢来么?”站的这么高,底下的人是那么的渺小,渺小到这些施加给朕苦难的人,不过就是抬手就能够被遮挡的蚂蚁。 这个天下,原来这么渺小啊。 “哈哈哈,就喜欢你们不羁的兔崽子!”为首的男人大笑着,“兄弟们,谁先攻下这城,谁就能吃下这中原的帝王!”而随着他这一声,他身后的匈奴人举刀欢呼了起来,此起彼伏,似乎胜利已经在他们面前了。 身后传来了巨大的爆炸声,接二连三的轰塌之音与撕心裂肺的叫嚷声,压过了他们的欢呼。热浪从身后席卷而来,卷起了这沉闷的空气,夹杂着身边士兵的惊呼,还有‘着火了’的恐慌,传到了朕身侧。 撩起袍子,一腿曲起一腿随意搭在垛口外延:“朕说了,”将手搭在膝盖上,“朕的命就放在这里。”因为身后接二连三的轰塌声,即便有着回音,却也不得不加大音量,扯着嗓音让对方听见,“就看你能不能带走了。” 远处的天空上忽然炸开了一朵烟花,随后是比之前欢呼声更大的杀音。 —————————————————————————————————————— 正文之后,因为这一卷领便当的人有点儿多啊,怕没写明白,就顺带说明一下顺带占个字数23333,不要计较这些细节。这文是不会转移到第三视角的,所有的故事都会从小皇帝的角度进行描写,除了番外君。 至于为什么,一方面是因为觉得第一视觉很有意思啊,另一方面写满三个视角的文章是在下目前的目标,现在就差第二视角没写过了哼唧~ 来说文,首先是第一卷 看起来死掉的丞相,其实没有死掉。第二卷因为拦O权过度,在南O方O洪O涝大量推荐自己人手,所以叛O乱后折兵损将的太傅,终于在第三卷补便当了。 第三卷 正式领便当的有影卫,公公,阿骨,一群脸出场都没出场的朝臣*N,一大群没有来得及出场的宫女太监*N,一大群没有来得及出场的侍卫*N,一大群没有来得及出场的反派匈奴*N,一大群没有来得及出场的朝臣世家亲戚属下*N。 第一卷 与第二卷发了死亡预告,第三卷大规模便当。 不过觉得这些连名字都没有的路人甲乙丙,在小皇帝的眼睛里就真的是轻描淡写的一笔,不需多做描绘的无关人士了。每个人身上都有自己的故事,丞相有,太傅有,公公有,影卫有…… 可这篇文只会将小皇帝的故事,所以他们无关紧要。 至于小皇帝死没死,哼哼~作为BE他是死了的,但是作为HE他会以另一种方式存活下来的。毕竟看文讲逻辑嘛,将军留下小皇帝的命,总是要有一个正当理由的不是么~ 现在嘛,小皇帝把整个皇宫都给炸了啊2333,将军终于要出场啦~开心 第34章 昏君 ... 眼前是黑甲士兵与匈奴的厮杀, 身侧是御林军与匈奴的厮杀, 身后是熊熊燃烧的皇宫, 头顶是万里的晴空。没有下雨,没有阴沉的天, 这一天普通的像是过去所有的日子,明日也会普通的像是昨日。 第一次亲临战场, 第一次见到了战争的模样,不像是书卷上所书写的那般干涩, 也没有将军嘴里那么简单。朕想要上战场很久了,想要看一看这天下征伐的模样,想要看一看将军所面临的世界。 可是所有人都不愿意,所有人都不支持。 那又怎么样呢,最后朕不是还做到了么。 就好像是当年所有人都希望朕被废除, 可是最后朕还是当了这个天下的君主。就好像过去他们希望朕当这个帝王,可是朕最后不还是撂挑子了么。 “将军来的太早了啊, ”就是可惜了这棋局, 本不应这么早掀开底牌的, “等到匈奴真的杀尽了皇宫,你再回来, 才应该是这剧本真正的样子啊。” “陛下现在满意了?”低沉的声音回应了朕,带着疲惫与干哑。 “不觉得这样的场景, 很好看么?”抬手,用手掌盖住了半边的战场,“这样鲜红的画面, 这样让人热血沸腾的的场景,这样……” 领子上传来了一股拉力,还没能做些什么就觉得衣领紧紧地勒住了嗓子,然后后背生疼,头顶的冠冕也应为向后飞翔与撞击的动作,撞落在地:“咳咳咳……” “啪!”侧头向左,右脸火辣辣的疼着,朕却笑了出来,“很疼的啊,将军。不要像一个女人一样,只知道扇耳光啊。”生理的泪水顺着脸颊滑落,脸上却是开心的笑容,抬头去看将军,看着他铁青的面容。 “你打搅了朕的戏剧啊。” “戏剧?”他冷声质问道,“这对你来说,是一场话剧?”指着另一侧的打斗。 “你不喜欢这个说法?那朕换一个说法好了。”扭头去看将军指着的方向,看着被匈奴的弯刀砍断脖子,血腥四溅的士兵,“你插手了朕的剧本啊。” 将军看起来更生气了,他似乎还想打朕的耳光:“这么生气做什么,这场棋过后,你不就可以名正言顺的坐上这个位置了么。啊,忘记了好像这座宫城已经被朕烧了,大概要麻烦你重新盖了。”笑眼弯弯。 将军的眼睛好像是红色的,可是再仔细看去却是朕的错觉,那依旧是朕看不透的黑:“还是说你其实很介意朕吧皇宫烧了的举动?毕竟都是旧王朝的东西,朕觉得你们新朝也用不到啊,不然多不吉利。” “旧朝?”将军重复,他看起来想要笑,却又硬生生的止住了,“新朝?” “对啊,打败了腐朽的旧朝,难道不应该推举……”忽然意识到这些话不应该是朕说出口的,“朕是说,你们不是所有人都对这个朕十分的不满么,现在这么好一个机会,当然是要有新气象啊。” 如此解释。 可将军看起来更生气了,他甚至拔剑,一剑插O在了朕的头顶。 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已经被被他着手腕,从城墙上扯了下来,往直前匈奴所在的空旷广场走去。周围不断有匈奴想要冲过来杀死朕或者杀死将军,可是却都被将军的人手挡在了外面,死不瞑目。 被将军拖拽着踉跄向前,周围是刺鼻的血腥,比当年小八死去的味道更重。除却那刺鼻的味道,还有恐慌,还有怨恨,还有不甘,还有……希望。 希望像是那么多负面情绪里的一抹雪白,如此刺眼:“对你来说,他们就什么都不是么?”将军手臂用力,一直跌跌撞撞跟着他的朕就被甩了出去,一个不稳跪坐在了交叠的尸体中央,然后翻过身坐在地上,看着将军。 “对你来说,你的子民,就这么不值钱么?”他指着不远处的厮杀质问道,“这不过是那么多枉死百姓中不起眼的一粒,城外有,京都外有,塞外还有。对你来说,他们就什么都不是么?”将军看着朕,语气沙哑。 “他们的确什么都不是啊,”看着将军,“那么容易就被夺走的生命,算什么呢?”一道圣旨就能够夺走的生命,一句话就会死去的人,算什么呢。 他们什么都不是啊。 周围厮杀声不知何时消减了下去,逐渐连护城上都看不见敌军的身影了。将军却没有关心战局,他只是站在朕的面前,居高临下的看着朕,不说话,也没有其他的举动。直至周围围满了士兵,才弯腰捡起了地上的佩剑。 那曾经是影卫的佩剑,如今是朕的,可能未来是他的:“他死了?” “恩,死了。” “陛下看起来一点儿都不上心。” “怎么会,朕真是伤心透了。” 丞相站在人群中,他静静地看着朕,眼睛里依旧是朕最讨厌的情绪。只是除却那怜悯之情外,丞相的眼睛里又多了其他什么,那种情绪一直都存在着,只是如今终于掀开了盖在它身上的怜悯,暴露在了阳光之下。 “陛下,如今满意了?”将军手中抓着的是朕的佩剑,他的手掌还在流血,顺着剑滴落在地,汇入了满地血河之中,“走到今天这一步,陛下可满意了?” 他这么问朕,朕又要如何回答呢:“怎么会,”脸颊大概是肿了,不然也不会说话就觉得疼,将军下手可真狠,“走到今天这一步,朕可一点儿都不满意啊。明明还能够有更加盛大的结局,可是偏生将军横插一脚呢。” 将军看起来很生气,他的眼睛好像都在着火。 那又怎么样呢:“将军看起来很生气啊,”动了动右边的嘴角,给了他一个挑衅的笑容,“伤肝动火,可不是什么好习惯哦~”仰头看着他,大概这也是唯一一个事到如今,都甘愿抬头仰望的男人了吧。 将军脚踩着土地,头顶着天空,像是一根柱子屹立在天地之间,不会瘫倒,不会曲折。 他是我最想成为的模样,这样顶天立地,这样无所畏惧,这样气势如虹,这样坚定无枉,这样的英武雄壮,这样的不可动摇。他有着我最想成为的模样,也有着我最可望不可即的现在,所以我甘愿将一切奉先给他。 只是希望他能够活出,我想要活出的模样。 “成王败寇,无话可说。”对他笑着,这世间好像只剩下了他和我,“那么,将军想要怎么处理这个王朝最昏庸腐败的帝王呢?走到今天这一步……” “树下那盘棋,”将军却忽然说起了其他的事情,“陛下是故意的么?” “什么?” “五年前的那盘棋,”将军眼神复杂,他将剑从剑鞘中拔出,锋利的剑尖在空中映衬着天空的光芒,周围是窃窃私语与小声的恍惚,“五年前你我同下的那盘棋,陛下是故意输掉的么?”他这么问道。 “忘记了。”将军同朕下过太多的棋,真的,假的,过去的,现在的,谁又会去记那最不起眼的一局呢,“大概是将军真的棋高一筹吧。” 将军站在那里,举着手中的剑,眼神幽暗的看着朕。 “成王败寇,无话可说。”头顶的天空一片澄澈,不像是朕登基那日的倾盆大雨,也没有轰天的雷声。明明是帝王的葬礼,却没有天的哭泣。明明是帝王的登基,却没有天的祝福。如此想来,人生多少还是有几分遗憾的。 胸口传来了刺穿的疼痛,滚烫的液体覆盖了冰冷的手脚。原来朕的血也能是热的啊,还以为早就在小小的院子里冷却了呢,还以为早就在影卫闭上眼的那一刻,在阿骨离去的那一刻,冷了呢。 耳畔有大军的欢呼声,他们在欢呼着昏君的离去,欢呼着新朝的到来。 将军应该会成为非常好的帝王,因为他爱民,也知道战争的疾苦。 闭上眼睛,将凡尘往事挡在了视线之外,黑暗中只剩下那一双清澈的浅棕色眼眸,天真无邪的看着谁,然后弯成了天上的新月,小小的酒窝在脸侧若隐若现。 “等孤当了帝王,那一定是天底下最好的帝王。” “到时候,孤给镇北军自筹粮的权利,然后把这个天下治理的太太平平,像是书里说的大同世界一样。那个时候,你就已经是个出色的将领了,到时候,你就是孤的大将军,是要给孤打天下的——” “——就这么约定了哦,孤的镇北大将军。” “一定要在北疆,活下去啊。” 诸法因缘生,我说是因缘。因缘尽故灭,我作如是说。 第35章 太子 ... “出来吧, 都看见你了。”妆容华贵的女人懒洋洋的躺在贵妃榻上, 拇指与食指夹着手中的青花瓷杯。青色的纹络在瓷杯上蜿蜒曲折, 却不如女人纤细素白的手指更加引人注目:“脑袋都漏出来了。” 闻言,门口乌黑的脑袋没有动作, 他极力想把自己变成门框上的装饰,却被从身后走来的女婢打破了:“太子殿下怎么在门外站着?可是又被娘娘罚了?” “母后才不会罚孤呢, ”听见有人说自己的母后不好,小小的孩童急了, 软绵绵的奶音极力想要辩解,却因为词汇的限制只能干着急,“母后可……可好了,对孤那么好,才不会罚孤……不进门呢。” “那边是奴婢误会娘娘了, ”女婢语气惶恐,“奴婢要进去给娘娘赔罪了, 太子殿下要跟着一起来么?” “不要, 母后可坏了。”小小的孩童说的信誓旦旦, 还认真地点头想要增添自己话语的可信度,“孤正在……惩罚母后, 因为母后都没有看见孤,她还骗孤, 说她看见孤了,明明孤都没有看见母后,母后怎么可能看见孤嘛。” 女婢停顿, 似懂非懂的点头,然后端着盘子:“那奴婢就先进去了?万一娘娘真的是在骗太子殿下,奴婢还能给太子殿下打个掩护呢。”她说的煞有其事,忍着笑看着她们家小殿下认真严肃的点头,然后让开门放自己进去了。 “你也是有那闲心陪他闹,”刚跨进房门,便听见了女人踩着节拍的话语,“都多大的人儿了,明日便要上学去,还这么幼稚。”身居皇后之位的女人说起话也比别人多了几分气势,哪怕是慢悠悠的节奏,却也不会让人觉得懒散。 “太子殿下还小,娘娘不也和太子殿下玩的开心么。” “对于一个数了三声,只知道把本宫撇在他视线之外,却忘记了他还在本宫视线之内的小蠢货,真是怀疑他是不是本宫的崽子。”将手中的茶杯递给了女婢,“小崽子,新进的葡萄吃不吃?” 被叫做小崽子的太子殿下,侧趴在门旁,一双浅棕色的大眼睛与门平行,一头乌黑的发顺势垂下。瞧见女人转过脸来,慌慌张张的把头缩了回去。掩耳盗铃之意不要太明显,引得女人一声嗤笑:“蠢爆了。” “娘娘!”女婢声音里多带了几分劝阻之意,“那是您儿子哎。” “本宫的儿子又怎么样,和个小狗崽一样,咱们当年养的那小狗崽,都比这孩子聪明。”话虽然这么说,但是她眼底的慈爱没有减少半分,“算啦,本宫自己生的孩子,怎么也不能把他再塞回去了。” “娘娘!”陪嫁的女婢比其他丫头身份高出几分,更何况两人还是一起长大的。 “行行行,本宫的儿子,你倒是疼爱的紧,怕不是生了个假崽子哦……小崽子,葡萄你若是不吃,就被你家好姐姐吃完了。” “哎?”这话可是戳到小鬼头的痛脚了,“阿姐怎么可以这样,上次孤的桃花糕,阿姐也都吃完了,至今没能陪给孤。”顾不得什么捉迷藏的游戏了,小孩子像是炮弹一般射O进了房屋中,直奔桌子而去。 然后半途就被一双保养良好的手抓住了:“抓住你了。” “QaQ母后骗人!”迟缓了半拍,小小的孩童终于意识到自己又被骗了,“明明说好的捉迷藏,母后在榻上躺了一整个下午,都不陪孤玩的!” “本宫怎么没陪你玩,”张嘴,咬住了女婢送来的葡萄,“这不陪你玩捉迷藏,然后把你捉住了么。”慢悠悠,“都这一步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么?” “可是母后在榻上躺了一整个下午,没有陪孤玩啊。” “本宫怎么没陪你玩,这不是抓住你了么。”晃了晃手里明晃晃的胳膊。 “可是母后在榻上……” “本宫捉住你了对吧。” “对。” “那本宫怎么没陪你玩?” …… 女婢好笑的看着自家娘娘欺负儿子,三岁的小太子话都没能说利索,有哪里来的逻辑去和一个大人诡辩。此刻急的眼睛都红了,一双水汪汪的眸子等着她们家娘娘,马上就要哭出来了:“娘娘,您多大一个人呢。” “不行,今儿本宫还真要把这个理儿说清楚了。”这么说着,张嘴吃下了递来的葡萄,“你且说,本宫陪你玩的什么游戏?” “捉迷藏。” “那游戏要怎么结束?” “被捉住。” “那本宫现在不是抓住你了么,这游戏是不是结束了?” “是。” “那本宫怎么没陪你玩?” “可是母后在榻上躺了一下午啊……”小太子委屈的眼泪都要出来了,他知道里面不对,可是他母后说的好有道理,只觉得自己都要被说服了呢,“孤等了母后好久,母后都没有出来找孤啊。” “那是因为你藏得太好了,本宫找不到。”吐掉核,吃下女婢递来的另一颗葡萄。只是她没多大诚意的话语,糊弄一个三岁的崽子却也是足够了:“这若不是你阿姐端着葡萄过来,本宫到天黑都找不到你。” “娘娘……”女婢只觉得好笑,皇后娘娘都多大一个人呢,这么骗一个小孩子。 更要命的是,小孩子信了:“真的么?”棕色的眼睛泪汪汪的去看眼前的两个女人,“是因为孤藏的太好了,所以母后才一直找不到的么?可是母后一直都……” “你怎么就知道母后一直在榻上的呢?”皇后娘娘不徐不慢的反问,“母后年老了,找了一圈都没找到你,累的腰酸背痛,所以在这里休息,准备休息好了一会儿继续找呢。”说的特别认真,“只是还没找,你自己就跑出来了。” “真的么?” “比珍珠还真。” 然后在女婢目瞪口呆的表情下,小太子信了。他不仅信了,还快速摸干了眼泪,两条小腿跑到了贵妃榻旁,蹬掉鞋子上榻,有模有样的给他家母后捶腿:“那下一次母后累了就给儿子说,儿子就不藏了。” “下次还是母后来藏,我儿来找吧。”抬手摸了摸太子软软的头发,“母后儿时捉迷藏可是一把好手,没人能够找的到母后的。这一点你可真不像你娘我的亲儿子,捉迷藏都不知应往哪里躲!” “父皇也不能呢?” “哼,他算是个什么……” “娘娘!” “找不到啊。” “母后好厉害啊!”直觉的觉得自己的母后和一侧服侍的女婢有什么事情是他不知道的,可是小孩子的重点更多的在自己无所不能的母后身上,“那下一次母后来藏,儿子来找。而已很聪明的,一定能找到。” “行啊。”张嘴,吃葡萄,“等你下次有空了,母后继续陪你玩。” 女婢在一旁看的好笑:“太子殿下很快就没那么多时间陪我们娘娘玩啦,”她笑着去看小太子懵懂的眼睛,“明日就要去上上书房学习了,到那个时候太子殿下可是有很多课业,还有自己的小伙伴一起玩啦。” “那不一样的,”小太子把头摇的像个拨浪鼓,“就是不一样的。” “哪里不一样?”皇后娘娘有心逗自己的儿子,“不都是陪你玩么。” “就是……他们……母后……”急了,却什么都说不出来。无良的皇后娘娘一边吃着葡萄,一边好笑的看着自家儿子在那里翻箱倒柜的试图从自己脑袋里找出合适的形容,最后却功亏一篑,眼泪刷的就下来了。 “多大的人了,哭成这副德行。”好笑,“行了,母后相信不一样的。” “信了么?” “信了。” 然后云开扩散,见得朝阳。 日常耍儿子结束,女婢好心的停下了喂葡萄的举动,把剩下三四颗残余的小葡萄放在小碗里,递给了太子殿下:“太子殿下也别气了,吃葡萄吧。” 然后小太子就又被气哭了:“葡萄没了。” “这不还有么,”女婢忍笑,假装一脸疑问,“太子殿下数一数,足足五颗呢。” “可是刚才还有那么多呢。”指着空掉的葡萄架子,“都没了。” “太子殿下真的看见了?”女婢一脸的认真,“奴婢也没骗太子殿下啊,奴婢一颗都没吃,现在就真的只剩这么多了。” “……孤都看见了,阿姐喂母后吃了!” “母后陪你玩了一下午,累成这个样子,难道不应该吃葡萄么?” “该。” “那你在抱怨什么?” “可是那么多葡萄,母后都没给孤留。”委屈巴巴的看着自家母后,“一颗都没有。” “这不给你留了五颗么。” “可是原本有那么一大串呢。” “哦,那你是一颗都不想吃啊。”闻言,皇后娘娘做起了身,嫣红的指甲趁着她的手指莹白,“那母后就勉为其难的把剩下的五颗都吃掉吧。” 然后她就看见小太子急慌慌的躲过了女婢手中的小碗,护在了怀里:“不行,这是孤的。” “母后陪你玩了一下午,连颗葡萄都吃不到,哎……”女人叹气,好像真的被伤透了心,“以后再也不费心费力的陪你玩了,吃力不讨好。刚才还质疑母后是不是真的在陪你玩,生出你这么个小白眼狼,母后好伤心哦。” 女婢努力不让自己笑场。 “可是母后刚才吃掉了那么多啊,孤才只有五颗。” “你看见母后吃掉了那么多?可是现在母后一颗都没有啊?” “可是母后刚才吃掉了那么多啊……” “但是现在母后一颗都吃不到啊,只有五颗在你的怀里呢。” 小太子真的要急哭了,而后,他也的确是哭了。 第36章 伴读 ... 与其说是伴读, 多年后回首再看, 倒不如说是玩伴, 又或者是顶罪的时候,被太傅责打的那个倒霉蛋:“太子殿下看起来并不开心?” “孤只是不明白, 为什么孤做错了事情,倒霉的是你?”小伙伴的手掌心都红了, “太傅也太过分了,不过是没有背好书, 就这个样子。”被捧在手心的小太子看着小伙伴青肿的手掌心,红了眼眶。 “喂喂喂,不会吧,又哭?”小伙伴看着太子的泪水在眼眶里转啊转,整个人都慌了。不过即便这慌了起来, 也多少带了些无奈的吐槽,“堂堂太子殿下这么爱哭真的不要紧么, 你可是一国太子啊别说哭就哭好么。” “要……要你管。”迅速抬手抹掉了眼泪, “孤, 孤这是风沙迷的。” “好,好, 风沙迷的。我们小太子才不会辣么~爱哭呢。”一双好看的桃花眼笑弯成了月牙,看着跪坐在自己面前的小太子, “没关系啊,本身就是我怂恿的你一起去捉蚂蚱,所以太傅罚的并没有错处啊。” “可是孤也做错了事情, 为什么不罚孤呢?”不明白,明明是孤做错了事情,为什么挨罚的反而是孤身边的人。明明是孤做出的决断,为什么被否定后挨罚的是跟随孤的人,而不是孤呢? “你可是太子殿下哦……”伴读拖长了音,看见小太子认真的表情后,脸上的调笑淡了几分,然后他用完好的那只手掌抓了抓头发,“好吧,我也不知道,可能因为你贵为太子,所以太傅不敢打你?” “不明白,”摇头,“孤当时对着太傅承认错误了,为什么太傅不但不高兴,反而打你打的更狠了呢?”低头去看小伙伴的手掌,交错的青紫看起来特别疼,孤就从来没有受过这么严重的伤,从来没有。 “你……你别看我啊,我也不懂啊。”伴读看起来整个人都不好了,他抓着自己的头发眼睛瞅着窗外,“你……要不去问皇后娘娘?我也回家问一下我父亲?”他在心虚么,还是在感到不适? 如果能够感受到别人的情绪就好了,这样孤就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了:“好,你去问舅舅,孤去问母后。母后知道可多事情了,她一定能够给孤一个答案的,到时候加上舅舅的,下次,我们就知道怎么对付太傅啦。” 能够整到,或者对付太傅,想起这样的未来,不免有些小兴奋呢。 “太子殿下不喜欢老臣?”插进来的是一个成年人的声音,却让孤浑身一个哆嗦。 “先生!” “太傅……” 比起伴读干脆利落的翻身下榻行礼,孤的动作就要慢了很多。说实话并不喜欢这个老先生,尤其是他还那么严厉,把小伙伴的手打成了那个样子。 太傅扶起了伴读,然后对着孤行礼:“教书解惑乃老臣之责,若是太子殿下有什么不通之处,尽可来问臣,臣定然知无不言。皇后娘娘虽然也曾是女中豪杰,可毕竟是深宫妇人,不懂这些男人的事情。” “孤还是个孩子呢。”太傅很高,高到需要孤仰头去看。 听罢这话,太傅摇头微笑道:“太子殿下总有一天会长大的,现在太子殿下崇敬皇后娘娘还说得过去,可是等到殿下长大成人再去依靠皇后娘娘,就说不过去了。”他弯腰行礼,“您可是未来的一国之君,怎可长于妇人之手。” 长于妇人之手有什么不可以的地方么? 如此想的,也如此问的,可太傅并没有直接作答:“殿下会明白的,”他对着孤笑,然后顺着孤的动作站直了身,“现在殿下年幼,字还没学全呢。” 什么时候孤才能够达到他那样的高度呢?站在那里像是劲竹,不会弯折坍塌。 “大人总喜欢用这种理由敷衍小孩子,”瘪嘴,“兄长们也是这么敷衍孤的。”想起昨日见到的兄长,就感觉格外不爽,“说什么大哥已经开始参政,所以知道好多孤不知道的事情,所以大哥才是最酷的那个。” “明明他都没有父皇赏赐给孤的东西多,孤才是追讨父皇欢心的那个嘛。”最讨厌这样被敷衍了事了,“参政有什么了不起的,总有一天,孤也会成为像是父皇那样的人,然后到时候看皇兄们怎么说。” “殿下想要成为什么样的帝王呢?” “父皇一样的帝王啊。”太傅先生这个问题问的很奇怪啊,能够成为什么样的帝王呢,不就是和父皇一样的帝王么?这普天之下只有父皇一个帝王,那当然是要像父皇学习,成为那样的帝王啊。 “那臣要考一考殿下了,我景朝至今,有多少位帝王呢?” 这个就难算了啊,开朝的太O祖,然后开创盛世的高O兴O文O武O,紧接着是秀宗?不对那是中兴之主……恩…… “三十六!”伴读答的倒是快,“有三十六位帝王哦,当今陛下是第三十七位。自太O祖建朝以来五百三十四年,陛下时第三十七位帝王。”他眼睛里好像在闪光,不等太傅问下去,噼里啪啦的说了出来。 这一次太傅难得没有说教,也没有说什么必须要孤先答才可以,他站在那里微笑着看伴读噼里啪啦的说话,然后在适当的时候加以引导,直到—— “那么殿下对这些帝王的事迹也多有了解,陛下想要成为什么样的帝王呢?” 这个问题就问倒孤了,想要成为什么样的帝王啊…… 直至放学,这个问题一直在脑海里盘旋不去,小伙伴被下人送出了宫,去母后那处吃饭的时候,父皇也在。 这就好办了嘛:“父皇父皇~”父皇那么厉害,一定知道孤要成为什么样的帝王,“以后,儿子会成为什么样的帝王啊?” “太子!”母后的声音一紧,她似乎很紧张,“太子这是什么问题。” “皇后这是做什么,还是让太子好好地说一说吧。”父皇的声音很温和,“为自己的孩子解惑不是理所应当的事情么,犯不了什么忌讳。再说等到朕百年之后,这江山迟早是皇儿的,现在考虑这个也不早。” 父皇真的好棒啊:“今早儿子没能背过书,太傅打了儿子伴读的手掌心,明明是儿子犯了错,为什么太傅不责罚犯错的人,而责罚伴读呢?” “你又不背书,让你背个书怎么就这么难呢。”父皇笑了起来,抬手按住了孤的头,只是母后看起来更紧张了,她想要说话却被父皇挡住了,“你这样,父皇可要生气了,然后不带你去花园玩了。” “和父皇去又没什么意思,父皇还没进花园多久呢,一群娘娘就来了,味道都不够呛人的。”这点让孤不满很久了啊,明明孤都不知道父皇什么时候有空,怎么那些女人的鼻子那么灵,和狗一样。 “下次让人拦住就好了,和你比起来,她们什么都不是。” 这倒也是,孤可是父皇的太子:“那说好了,下次不许别人打扰,父皇只陪儿子玩。” “行,朕答应了。”父皇脸上依旧是那么和曦的笑容,说出来的话却让人觉得心冷,“至于太傅罚你的伴读,那都是应该的。他不好好让你读书,反而带着你去玩那些低贱的玩意儿,不罚他罚谁。” 不应该是这样的啊,母后说谁做的事情谁就要承担后果:“可是,是儿子央他的啊?” “那么没能制止你,便是他的失误。” 有哪里不对,就好像母后当年说他陪孤玩了一下午捉迷藏一样,有哪里不对。可是说不出来,甚至都无法指责父皇的话语里有什么不通的地方。都太顺了,父皇说的哪里都对,可是偏生,孤知道哪里不对。 孤不懂,那母后一定知道为什么。可去看母后的时候,母后的表情很糟糕,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喜啊,整个脸都白了:“陛下,这都是臣妾的错,下次臣妾的母亲……” 父皇抬手打断了她,专注的看着孤:“太子你怎么想的?” “啊?” “想要成为什么样的帝王。” 问题又绕了回来:“儿子想要成为和父皇一样的帝王。”虽然说不出来为什么,“像是父皇一样,强大的,温柔的,爱着儿子的帝王。” 这个答案成功的逗笑了父皇,他大笑着拍了拍朕的头,然后当夜留宿在了母后的宫中。 只是第二日,第三日,第四日,伴读都请了假。 直至一个星期后才捂着屁O股重新回来念书,可自打那后,再也未曾与孤提起宫外的生活。 第37章 皇兄 ... “喂, 太子殿下, 你这是在干什么啊。”伴读的声音拖着长长的尾巴, 懒洋洋的,“我会倒霉的, 我真的会倒霉的,被太傅打也就算了, 关键是我爹还会再揍我一顿啊,所以好歹为我的人身负责起来吧太子殿下。” “闭嘴!”凶狠的低头瞪了他一眼, “你不也很好奇皇兄的媳妇儿长什么样子么。” “对啊对啊,你快闭嘴。”另一侧的六皇兄狂点头,“大哥那么久都没啥消息,忽然就娶了个老婆,你难道就不好奇为什么么。” “完全不……”伴读总是这么一副没干劲儿的样子, “好吧好吧,我有兴趣。”他中途变了说法, 翻了个白眼拖出了长长的叹息声。 院子内女仆们你推我攘好端盆倒水一番热闹的场景, 不时有人在那房里进进出出, 叫唤着丫头的名字:“说起来这女人是什么出身?”想起来这件事,扭头去问六哥, “怎么忽然就被父皇赐了婚?” “喂,这人什么身份?”六皇子跺了跺脚, 示意他踩着的小伴读赶快回答问题。 “哎哎哎,殿下你别晃悠啊,我扶不稳的!”六皇子的小伙伴有点儿方, “好像是原镇南大将军的孤女吧?听说那个将军为国葬身了,就留下了这个一个女孩儿。大皇子在回京的路上意外救下了这个姑娘,这姑娘就对大皇子一见钟情了。” “哦哦~这不是书本子里的场景么!”示意伴读将孤放下来,“你没事儿吧?” 伴读拍了拍自己肩膀上的鞋印,试图将灰和鞋印子拍下去:“才这么一小会儿,殿下又不重。再说了没被人发现就好,咱们还是赶紧撤吧,不然真的会倒大霉的啊……” 踮起脚尖帮着一起拍,顺带扭头去问还在趴墙的六皇子:“六哥,孤要去前庭了,你要不要跟孤一起来?五哥不说要怂恿二哥他们灌大哥的酒么?” 六皇子对此看起来颇为不耐:“不去不去,去了又不能喝酒。”专注的盯着小院子里的场景,头都没低下来,“太子你自己赶紧去吧啊,我还要在这里看看,大哥到底娶了个什么样的大嫂给咱们。” 人都不愿走,孤又能有什么方法:“那好吧,孤先走了。”正好小伴读肩膀上的鞋印子已经被拍完了,抬手对他挥了挥,牵着人跑向了前庭。 大哥比孤大了十五岁,今年已经封王出宫了,也是兄弟里面第一个娶了正妃的。虽然对这个大哥没什么太大感觉,不过逢年过节多一份贴合心意的礼物,倒是蛮开心的,所以对于这个大嫂,这另外一份多出来的礼物,自然也是欢喜的。 赶到正厅的时候还不算太晚,三哥没好气的抬手拍在了孤的脑袋上:“活腻歪了是吧,这么久才过来!刚才你大哥还问起了你们,要不是三哥我给你们打掩护,你和小六一个都跑不了!”然后又回手,放在孤的头顶揉了揉。 “没看到新娘子长什么样子,”说起这个就有点儿沮丧,“六哥还在等呢。” “啧,大哥可藏的真严实,好手段。”三哥笑声低估了一句,看到孤时又变成了那副笑意盈盈的样子,“一会儿你可要好好地带头起哄,不然我们几个大的可不好意思给他敬酒啊,晓得了么?” “哎,晓得了~”学着八弟的样子对着三哥脆生生的来了一句,“哥~” 三哥好气又好笑的抬手再次捅了孤的脑门:“你也老大不小了,别学小八那个吐字不清的娃娃。”他与小八是一母同胞,所以自然对小八平日是什么样子清楚地紧。 “偏心哦,孤也是你弟弟啊。”捂着头撇嘴,“五哥五哥~”挥手对着那个正阴沉着脸的哥哥,他看起来心情很不好的样子,“这里这里~” “你还真是一如既往的脱跳啊,太子。”五哥今年刚好进入朝堂,他比孤大了五岁,比六哥大了四岁,“小六这是又去哪里皮实了?” “要去看大哥的新娘子,不过大哥藏的好严实哩。”跟着五哥一起来的还有四哥,不过比起心情不怎么好的五哥,四哥脸上带的笑容也显得奇奇怪怪。不过和孤有什么关系呢,反正都是宠爱孤的好哥哥。 这话不知道哪里戳到了十哥的点,他在一旁冷笑了一声:“可不就得藏的严严实实么,这可是好大一笔收成——” “四弟!”三皇子突然厉声制止了四哥的话,他突然严肃起来的声音瞬间让这场欢快的讨论陷入了诡异的沉默之中。 还是五哥笑了笑,一扫脸上的阴云:“可不就是好大一笔收入么,咱们兄弟给的贺礼可不少,二哥这不到现在还在纠缠着大哥么。”他指了指正端着酒杯准备去灌新郎子的二哥,“话说太子,你怎么还不去敬酒?” “哎哎哎?”怎么又到了孤身上,“可是母后不让孤喝酒啊。” “深宫妇人懂个……知道什么。”四哥中途改了话语,可是孤也听出来了他对孤母后的不满,不过也可能是孤的错觉?毕竟也就只有那么一瞬,再仔细去看的时候,脸上有的只是兴致勃勃的怂恿。 端着酒杯去找大哥与二哥,正巧听见了一耳朵话的收尾:“……希望大哥能善待她。” “太子殿下怎么来了?”大哥没有回答二哥,反而将注意力转移到了孤的身上,只是看着二哥失落的表情,大概孤来得真不是时候。 “二哥为什么不高兴?” “太子殿下想太多了,”二哥笑了笑,“今日大哥成婚,做弟弟的怎么会不开心。不过太子来做什么?” 该怎么说呢,大哥与二哥是所有兄弟里面,孤最不喜欢的两个。哪怕是阴晴不定的四哥,都比他们好上太多,起码不会有意疏远与孤的距离,明明大家是兄弟啊:“来敬酒哒,大哥成家了,所以来敬酒~” “哈哈!”二哥失声笑了出来,“这话听起来可不是太子殿下你会说的。” “因为你们都这么说,所以孤转述了啊。”并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啊,“画本子里也是这么说的,然后今晚上大哥会特别的开心,明日还会和——唔!” “哎呀呀呀,大哥新婚快乐啊!新娘子别藏的那么严实嘛~” “新婚快乐啊大哥你看太子殿下都敬酒了兄弟们这番好意你也不好意思不接受吧!” “唔!!!!!”看着兄长们接二连三的敬酒,他们围住了大哥不让他从圈子里逃脱。四哥与五哥虽然仍在上学,却也已经有了旁听朝政的资格。所以严格来说不能喝酒的,就真的只有孤与六哥。 这么看来,也难怪六哥没有在前庭,反而去后面扒窗户围观新娘子长什么样子了。只是直到被伴读扯回坐席,孤还是不明白为什么所有人都把孤挡在了身后,为什么伴读会把孤拽走:“所以到底为啥?” “傻白甜——”伴读的声音好似快要睡着了,“太子殿下您还真是个傻白甜啊。” “傻白甜是什么?” “娘娘说的啊,就是那种,又傻,又白,又甜的……糖果。” “别以为孤没听出来,你正在敷衍孤!” “糖饼子真聪明,我还真就在敷衍你。” 好气啊,伴读这么一副懒洋洋又不务正业的样子,偏生母后对他信任的紧实,往日里有点儿小消息就不说什么呢,就单是他母亲偶尔往宫里串上那么一次,转头孤就得被母后扯着耳朵一顿好说。 也不知道谁才是母后的宝贝儿子。 不开心。 “好了我的小殿下,”伴读牵着孤的手,“去吃点儿东西可好?特地帮你瞧了,有新鲜的桂花糕可以吃哦~” “真的?”有桂花糕吃。 开心~ “啧,小鬼!”伴读的声音传入耳中,还没来得及反驳,就瞧见了六哥急匆匆的冲了进来。扭头去看二哥他们,还专注的围攻着大哥,并没有注意到这里。 “小七小七!”六哥像是个小炮弹一般在孤的面前炸开,“你走的太早啦,本皇子可是最先一步,把新嫂嫂的样子看了个全面哦~” 啊,早知道就不走了:“长得漂亮不?” “可丑了!”六哥撇嘴一脸失望,“脸上有这么一大道疤呢。”他在脸上比划了一下,“更重要的是,他和大哥那些妾们,完全不一样啊。也不知大哥这是哪里来的兴趣,忽然变了喜好,找了这么一个女人。” 第38章 太傅 ... 孤不喜欢太傅, 因为他总是念着之乎者也, 每日板着脸对着孤, 一点儿都不喜欢孤。 明明孤是这个天下最可爱的孩子,皇宫里所有人都对孤俯首磕头, 明明那些高大的不得了的人也都对孤躬身行礼,他偏生惩罚孤, 还害的孤总被母后训斥。 很好小贱人,你成功的引起了孤的不满。 “真不知道你哪里来的那么多精力和太傅作对啊……”伴读总是一副睡不醒的样子, “人家是先生,你好好的听一下先生的话就那么困难么,你只要听话人家先生就不会对你怎么样了,你何苦迎面而上。” “不行,那不就是说孤不如他了么。”昂着脖子, 凭什么孤先低头。孤可是太子,是这天底下除却父皇之外, 最尊贵的人了, 而他不过是一个穷书生罢了。 孤活到这么大, 还没给别人……母后不算……低过头呢。 “人家是你的先生,说的大不敬一些是你半个父亲啊, 你在这里,”伴读叹气, 抓着孤的手将孤从台子上扯下来,“我怎么就这么倒霉,摊上了你这么一个小主子呢。” 即便是这么说, 他依旧帮着孤往墨砚中倒了清水,然后将今日太傅要用的书本,糊了个乌七八黑:“我绝对会被打的,我是认真的。” “怕什么,有孤在呢。” “我的殿下哦,你每次都是这么说,哪一次帮我挡住过板子了。” 无法反驳,只能沉默。 太傅今日依旧是那一身青到泛白的学子服,他似乎对这一身打扮情有独钟,也曾问起为何不换一身更好的衣服,也不是没有赏赐过他更好看的衣服,可是他从来都是淡淡的行礼谢恩,然后来日如故。 母后说,这叫文人风骨,又叫闲着没事儿干。 不是很懂,不过母后说的从来都是对的(*^▽^*)。 撑着下巴盘腿而坐,看着太傅一如昨日进门行礼,起身,询问昨日功课,发表一番老生常谈好好学习的言论,然后走到书桌前拿起本子:“今日臣会教殿下儒家十三经中的《仪礼》,此篇……” 太傅停了下来,他看着手中的书本,脸上石化的表情孤能笑很久,孤也的确笑了出来。 有人在扯孤的衣袖,房间里除却孤与太傅,就只剩下伴读了。只是孤现在不想理会他,早就看这个老腐儒不爽很久了,整日里文绉绉的无欲无求的样子,好像真的已经得道成仙没有什么能够打动他的了:“先生怎么不继续讲了?” 只是太傅比孤想象的更加沉得住气:“殿下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还有什么为什么?因为看他不顺眼,所以当然要给他添堵啊,想做就去做嘛。 太傅叹气,然后走到孤的面前,蹲下身,将书本子放在了孤的面前:“殿下请看。” 他让孤看什么? “殿下看见了什么?” 摇头,太傅难得没有因为孤的举动发怒,这实在是超脱了孤的理解范畴。他应该很生气,生气到打孤的伴读,生气到向孤的父皇告状,这才是应该发生的。而不是现在这么的平静:“一本被糊了墨的本子。” “不是的,殿下。”太傅语气沉重,“这是被后人践踏的先辈之血。” ……哈? 扭头去看伴读,他不知什么时候换了个姿势,端端正正的跪坐在那里,小声打了个哈欠。瞧见孤看过去的视线,立刻挺直了腰板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 “殿下一惯聪慧,”太傅在孤的面前跪坐,“可知科举考试?” “知道啊,虽然已经被废除了,可是太傅就是最后一届科举考试的状元吧?”不然父皇也不会让他来教孤,虽然孤更喜欢丞相那种笑眯眯的类型就是了。 太傅垂眸挡住了自己的眼睛,似乎在反思,又好像在想些不好的事情:“当年那么多同门,只有臣幸运的被陛下看重,得以进入书院,而后才有了今日的职责。陛下与臣有知遇之恩,臣自然不敢忘记。” 和孤有什么关系么? “殿下若是早生上百年,也是要去参加科举考试的。” 那孤妥妥的就是个状元啊。 太傅抬眼,眼底已经是一片平静。他想说的好似并不是这些,可是脱出口却变成了这样的话语:“陛下若是想去考个举人的身份,这样的书,要念整整十牛车才够。” “牛车?” “……七分之一个藏书阁。”太傅停顿,换了一个比喻。 藏书阁是整个皇宫内除却父皇宫殿外,最大的建筑。哪怕是孤的东宫,占地面积都不如藏书阁大,传闻那里有天下所有的书籍,每年还源源不断的在向里提供新的书本,而孤只想知道:“有画本子么?” 伴读暗戳戳的捅了孤的腰。 太傅张口,闭嘴,再次启唇,然后合拢,像是陷入了死循环,不断重复着这样简单的动作,最后化作了无力的叹息:“殿下是这一国的储君啊!” 他在感叹什么呢? 孤看着他,太傅好像很疲倦,他的眼底青肿眼睛里带着红色的血丝:“罢了,臣开始今日的授课吧。”他起身,拿着那本被孤糊满了墨,已经看不见字迹的课本,站在了他往日站着的位置,“请殿下翻倒十二页……” 明明那就只是一本黑乎乎的册子,太傅却站在那里如同在念书。更神奇的是,他所念的内容,与孤手里这本没被糊成墨色的书本子,一模一样:“哇,你能把整本书都背下来?”这个功能好厉害啊! 太傅只是笑了笑,并没有回答,反倒是小伴读看着先生,抿唇。 “他能把整本书都背下来么?”戳了戳小伙伴,第一次没能得到小伙伴的回复。因为他此刻正眼神灼然的盯着正在背书的太傅,像是在审视一件物品:“先生倒是下了一番功夫呢,”如此感叹,“不愧是继丞相大人后,第一个三元及第啊。” “公子赞缪。”太傅并没有为此感到高兴,他甚至为此阴沉了几分,语气也有些不快。可是为此相反的,伴读的嘴角微微勾起,像是得到了喜欢的礼物,得到了令人欣喜的答案,甚至点头回应。 比起奇奇怪怪的太傅与伴读,孤到时注意到了其他的地方:“三元及第?不是很简单么?”每一次父皇说起科举制都在嘲笑那些书生。而母后多数时候也在嘲讽,百无一用是书生,还不如好好学武,练就一身不凡身手仗剑江湖。 这一次,两个人都没有回答孤的问话,一个转身继续背书,另一个低头沉默。太傅每日的任务便是检查孤的功课,教授孤新的内容,然后看着孤学习。今日不会例外,往后也会日日如此。 直至他讲完上午的内容,正好是用饭的时辰,满脑子被动塞满了之乎者也,直至太傅一屁股连带散落的椅子摔在地上,孤都没反应过来:“孤这里的椅子都很……” 忽然想起那是昨日使坏,让太监拆卸的椅子。 太傅脸色铁青,可终归什么都没说,只是起身拂袖,一瘸一拐的出了书房。 “你作何那么抵触先生?”伴读看着七零八落的椅子思考了片刻,转头问孤,“那是你的教书先生,是有名的寒门学子,多少人的师傅哦。惹怒了他,要是他放弃你,你就少了一条得力臂膀啊。” “孤又不需要,”伴读这话说的很奇怪啊,“他怎么就是孤的得力臂膀了?” “你别说你没看出来,他真的是在很用心的教你?” “那他还敢揍你!” ……伴读看着孤,沉默,叹气,然后抬头按在了孤的头顶:“我的小殿下哦,虽然很开心你为我出头,可是你怎么就这么蠢呢。”敢如此直言的可能也就只有伴读了,“连点儿表面功夫都不会做,在这个地方,你是要倒霉的。” “不是还有你么~” “没人能陪你一辈子的,殿下。”伴读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小心的环顾四周好像是在做贼,然后靠近了孤,“哪怕是臣,终有一日也会先殿下一步离去的。” “只是请殿下放心,哪怕是到了那个世界,臣也会先一步替殿下扫清前路的阻碍。”他笑起来的时候,有几分像是母后,令人心安。 “可是殿下,这世上,哪里来的永远的陪伴。” 第39章 少年 ... 孤有一个特权, 随时随地冲入上书房不会被阻挠的特权。 因为孤是太子, 是未来国家的储君, 是将来朝廷的主人,所以这个时代里没有什么能够挡住孤的步伐, 因为孤是太子。 今年的冬雪比往年来的更早了几日,母后的宫殿中早早的就供上了炭火, 白日暖洋洋舒适的令人想要躺在榻上睡上一整日。父皇不在的日子,母妃总是一副没有干劲儿的样子, 都不陪孤一起玩耍。 这就令人感到很不愉快了,想要拉着母后一起玩,得到的也不过一个敷衍的推卸。 所以孤去找父皇了。 如果说这个世界上有谁能够劝得动母后,那么一定是父皇。母后每次看到他都会变得精神抖擞,每一次父皇来的时候, 母后总会褪去她懒散又敷衍的模样,变得温柔体贴, 甚至连骨子里的冷漠都消失不见了。 变得……离孤更近了。 只是今日殿内不仅仅有孤一个人, 上书房门口的小院子中, 跪着一个少年。他跪在雪地之中,周围的雪已经没过了他的膝盖, 他的身上披着一层薄薄的雪,看起来已经在那里跪了一段时间了。 他跪着同孤一般高, 雪地松松软软的,轻轻一踩就会陷下去一截。走到他的面前,少年闭着眼睛似是睡了过去, 他呼出的气体在空中散着白色的烟雾,模糊了他的容貌:“你为什么跪着?” 那是一双很漂亮的眼睛,乌黑发亮,像是太傅研磨的上好砚台:“太子殿下。”只是他一开口,就成功逗乐了孤。他说话的声音像是母后小厨房里的鸭子,破碎低哑,还带着奇怪的音律,比起他的眼睛,还是他的声音更让孤觉得有趣。 于是他闭口不言了,原本苍白的脸色红了几分。 “你不会在害羞吧?” 摇头。 他的眼睛很亮,像是夜晚的天空,除却黑暗还有闪耀的星星。 他跪在雪地里,后背笔直,哪怕在这样的冬日,在这种孤恨不得裹成一个球,捂着暖炉想要在被窝里呆到天荒地老的日子里。他跪在冰冷的雪地中,像是书上挺直的松,不会被雪所压垮,在雪白中独树一枝。 “为什么跪在这里?” “我想要同父亲一起出征。”他看着上书房紧密的红木门,“我已经不小了,我的长O木仓武起来虎虎生风,我的剑术连父亲都夸赞不凡,为什么我不能随着父亲一起上战杀敌。”他抿着苍白的嘴唇,眼神中闪耀着孤看不懂的东西。 “你的父亲是谁?” “镇北大将军。” “啊,你父亲是远征军的将领?”亲眼见一见自景建国以来就存在的远征军,是孤一直以来的愿望。孤想要看一看那传说中的征伐之军,想要看一看那传说中令人闻风丧胆,所到之处万民称颂的军。 少年却没有孤这么开心,他点了点头似是被孤提及了什么不好的事情:“是。” “不去就不去喽,有什么值得跪的嘛。”从来都是别人跪孤,孤从不觉得有什么是值得孤跪下的,“你对你父亲撒撒娇,他就同意啦。”就像是孤,只要孤对着父皇撒撒娇,父皇是什么都会同意的。 可他却摇头:“我求了父亲整整两年,如今实是无奈,才会求到陛下面前。” “两年?”他还真有毅力啊,孤的话,好像没什么能够求那么长时间吧,“为什么你的父亲不答应你?” “那是我一直以来的梦想,错过了这个十年,下一次便是二十年后,彼时我还不知能否再武起刀戟,所以这一次,我不能错过。”他像是太阳,在这个大雪纷飞的下午,如同太阳照亮着整个庭院,驱走了寒意。 只是再仔细看去,他不过是一个被风雪冻得浑身冰冷青白的少年,那一瞬间的刺眼,听他说起未来时似是被灼伤的疼痛,似是孤的错觉:“那孤帮你去说。” “孤去说服父皇,让父皇下旨,你的父亲就必须带上你了吧。”父皇从来不会逆许孤的愿望,孤想要的东西父皇从来都会送到孤的面前。如今不过是这样一个小小的愿望,父皇也一定会替孤实现。 他俯视着孤,然后向后挪了几寸,在地上拖出两条长长的印子,磕首行礼:“谢殿下。” 他的声音很难听,像是临死前被割喉的鸭子,只是孤却有一瞬看到了一个青壮跪在孤的面前。他的身形挺拔,身披着沉重的黑色玄甲,也无法遮挡对方雄壮的肩胛还有充满爆发力的身躯,跪在那里,却没有因为这个姿势显得卑微。 再恍神,看见的却只有那个面色惨白,面露期颐的小哥哥。 殿内很暖和,甚至因为殿内殿外巨大的差距,已经被冻僵的鼻子一瞬软了下来,鼻涕顺着鼻腔流淌了下来。结果太监递过来的帕子,父皇面前也跪了一个男人,另一侧站着头发有些花白的丞相。 “太子殿下怎么来了?”丞相脸上带着笑意,先父皇一步开口。 父皇看着似乎松了口气,抬手对着孤招了招,示意孤过去。 殿内的气氛着实有些奇怪,不过那关孤什么事情呢:“父皇父皇~”踮哒着跑过去,“母后今天做了非常好吃的蹄子哦,父皇来不来?”趴在父皇的膝盖上,仰头看着父皇的脸,“还有父皇最喜欢的花菜。” “好。”父皇拍了拍孤的后背,“这就跟你一起过去。” 父皇不会对孤的决定做出否决,他对孤一贯是纵容的,宠爱的。如果说母后还会对孤的某些举动做出批判,父皇就从来不会。他对着孤一贯是微笑着的,纵容着的,宠爱着的:“今日怎么没去上学?” “太傅生病啦~” “太傅生病了,你就这么开心?”父皇笑出了声,然后抬头看着一旁站着的丞相,“你瞧瞧,朕的太子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啊。” “孤已经不小了!”每次说起这个,父皇总是这么一副样子,好像孤一点儿都不懂事,“孤的三字经百家姓,都学完了,现在连论语都能够倒背如流了。父皇为何总是一副对待小八小九的样子啊。” “所以还是朕的错咯?” “可不就是父皇的错!” “好吧好吧,朕的错。”他笑,起身。一旁的太监弓着腰递上了一件斗篷,然后弯着腰倒退去取暖炉了:“想要父皇怎么补偿你?” “门外的小哥哥,”牵着父皇的手,“他说想去北疆。” 父皇的手掌一下子握紧,他低头看着孤,眼神里是孤看不懂的东西。父皇松开了孤的手掌,抬头去看跪在大殿内的中年男人,然后又去看丞相。 “小将军今年不过十四,”丞相还是那么一副笑眯眯的样子,“现在去战场,如陛下所说,也的确太早了一些。更何况将军只有这么一个长成的嫡子,怕也不想往战场那种危险的地方送吧。” 父皇看着丞相,又去看那中年男人,然后低头看着孤:“太子怎么想的?” 无论孤怎么想的,无论大殿之上怎么说的,这件事最终的结局,是小哥哥得偿所愿。只是父皇好像有新的事情要忙,他最终褪下了斗篷,让孤先去外面等着,顺带将他的口谕传给小哥哥。 便是准了他随父出征的愿望。 小哥哥看起来很开心,他对着大殿磕了头,然后抖了抖身上的雪衣,收腿蹲着对着孤。 “那么殿下呢?”少年蹲下身看着孤,苍白的脸上带了几分笑意。他的手指很凉,比孤的脸颊更冷上几分,贴上来的时候激的孤打了个哆嗦。 只是当他的梦想放在了孤的面前,当他说着要报答孤,孤又怎么能够不作出回应呢。伴读说过,一个合格的帝王,是要对自己的臣子作出回应的:“孤当然是要成为帝王的,等孤当了帝王,那一定是天底下最好的帝王。” 他看着孤,乌黑的眼睛里有着孤的面容,如同天地间只有孤一个人能入他眸。这样的想法让孤非常满意,甚至有几分开心:“等孤当了帝王,孤给镇北军自筹粮的权利,然后把这个天下治理的太太平平。” 他没有说话,只是慢慢的用他带着厚茧的手指,摩搓着孤的脸颊。有些瘙痒,但是却将他的温度传了过来,暖了孤的脸颊:“像是书里说的大同世界一样。那个时候,你就是个出色的将领了,到时候,你就是孤的大将军,是要给孤打天下的!” “好。”他笑了,将头抵在了孤的额头上,“那么臣等着。” 他看着孤,然后笑了起来。乌黑的大眼睛弯成了上弦月的模样,其中荧光流转煞是好看:“臣等着,等着殿下君临天下的那一日。到时臣在北方,定为殿下打下一片肥沃之土,作为殿下的贺礼。” “就这么约定了哦,孤的镇北大将军。” 书中远去边疆者,十不存一。而眼前明媚的少年,孤并不希望他死去。 “一定要在北疆,活下去啊。” “臣谨遵殿下之旨。”他收回了自己的手,起身。 许是因为跪的太久,他的步伐踉跄,却很快被掩盖。 虽然走的缓慢,虽然走的姿态扭捏,却一步一步,在雪地上踏出了平整均匀的印子,一步一步,消失在了孤的视线中。 未曾回头。 第40章 丞相 ... 去找父皇的时候, 父皇正在同武将们说话, 他打发孤去外面玩。 孤一惯很听父皇的话, 所以孤就去了外面玩。只是还没走出院子,就看见丞相站在侧厅的窗前, 瞧见孤看了过去,便对着孤招了招手, 似乎是想要孤过去找他的样子。 丞相是什么样的人呢? 孤之前并未单独同丞相单独说过话,只是从太傅的嘴中听说过丞相的故事, 来找父皇是于他对过几面。虽然母后经常称颂丞相,并说那妃子真是枉为丞相之女,完全没有她父亲的半点儿风范,言语之前还颇为惋惜,似乎是真的感到可惜。 母后有很多张面孔, 随着孤的长大,孤逐渐也意识到了这件事情。一张是对这孤的, 一张是对着庶娘娘们的, 一张是对着父亲的, 一张是对着女婢姐姐的,还有一张是当她看着那张锦绣山河的画卷时, 才会流露出来的。 只是说起丞相那个嫁入宫中的女儿时,母后的面孔又是另外一幅样子了。 “丞相大人找孤有什么事情?”背着手, 仰头去看站在窗前的人。 丞相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他看起来一点儿都不想是三朝元老,明明他的年纪比太傅要大上五岁,却没有太傅的银色发丝。他乌黑的头发盘在脑后, 若不是眼角的皱纹,看起来一点儿都不像年过半百之人。 丞相笑起来很好看,给人感觉像是三月春风,温暖柔和:“太子殿下最近在学什么?” “少年论。”太傅最近不知得了什么刺激,天天在孤的面前说什么孤是他的学生,要为他争光之类的。说真的,论起未来的成就,怎么可能有人比得过孤,孤可是太子,是未来的帝王啊。别人无论作为如何,难道还能越过孤么? “少年论啊,”丞相笑着不知想到了什么,“太子殿下如此聪慧,定然已经全背了下来,可有什么不理解的地方?”他说话孤喜欢听,太傅就不觉得孤能够背下来,明明是这么简单的东西,有什么值得费时间的。 “于彼气息奄奄、与鬼为邻者何与焉?彼而漠然置之,犹可言也。我而漠然置之,不可言也。”孤看着丞相,“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富则国富,少年强则国强,少年独立则国独立,少年自由则国自由,少年进步则国进步——” “那你们都干什么去了?” 丞相看着孤,然后他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很开心的样子:“太傅怎么说?” “说少年说告诉少年,要好好读书为国争光。”太傅似乎不理解孤的问题,他反反复复说的都是这些话,“说国之将来在少年,说国之荣耀也在少年。若国之少年不思进取,国无未来可言。这少年论所说,便是要奋发图强,而他的责任,便是教导孤,引领孤走上正确的道路,可是什么是正确的?” “太子殿下觉得,什么道路是正确的呢?”丞相笑了起来,他似乎很开心的样子,蹲下身和蔼的问道,“太傅可有解答殿下?” 摇头。 “那么太子殿下觉得,太傅所给的答案,正确么?” 摇头。 “那太子殿下觉得,什么答案是正确的呢?” 摇头。 “为什么太子殿下不自己去找呢?” 丞相的眼神太过温和了,像是母后看着孤的眼神一样温和:“可是你们的用途,不就是告诉孤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么?” 这个问题丞相并没有回答孤,他反而问起了另一件事情:“殿下可听说过罪己诏?” 点头。 “帝王都会犯错,天子也有不完美的事情,更何况吾辈只是凡人。殿下还小,磕磕绊绊的总会长大,小时候殿下会写错字,日积月累习字时间久了便不会再犯。等殿下长大了,那些不懂的问题,也就懂了。” “所以你在敷衍孤。”别的没听懂,长大再问这件事儿孤听懂了。 丞相失笑:“臣只是说,每个人都会犯错的,帝王会,太子殿下会,臣会,太傅当然也会。没有人不会犯错,也没有人是绝对的正确,更何况殿下还是个孩子。” 这和孤问的问题有什么关联么? “少年磕磕绊绊的长大,成为中年人。”似是听懂了孤的问题,丞相把话题牵引了回来,“比起少年时期,中年的我们不会再犯那么多的错误,可是依旧会犯错。只是少年时代的失败越多,中年遇到了相似的问题就会闪躲避让。” “所谓少年论,便是长辈为你们创造一个安心的环境,让你们能够健康的成长,能够安心的念书,将来为国效力。便是过来人将所知所学毫无保留的告诉你们,等你们这些幼苗长成参天大树,一定比我们更加健康茁壮。” “便是我们走错的路你们不会再走,我们犯下的错你们不会再犯。便是我们为你们铺下通天大路,让你们有更多的选择,更多的机遇,能够肩负起建设家国的重任,能够积极进取不怕失败勇于前行。” “便是我们成为你们的榜样,然后让你们成为比我们更好的人。” 丞相看着孤,他的眼神温和,像是母后看着孤,也像是太傅在看着孤:“所谓少年论,便是长辈对晚辈给予的殷切期望,便是希望你们奋发图强,早就更美好未来的祝福。而长辈为了能够帮助你们实现这样美好的祝福,会不惜牺牲一切的。” 看着丞相进入正殿的背影,孤有些茫然,因为丞相与太傅所说的并不是一样的。明明只是一篇文章,却有了两个不同的答案,给出答案的是两个同样德高望重的人,他们学识广博可为人师,对于一件事情却有不同的见解。 那么孤应该听谁的呢? 太傅不知孤会来问丞相,可丞相也没有对太傅的答案做出否定。他们的共同之处,不过是少年应奋发图强,可孤的问题还是没有得到答案。 少年奋发图强时,中年做了什么呃? 是为人师长引领上正路? 还是为人先驱以示警戒? 那诗,最后是怎么念的来着? 红日初升,其道大光。河出伏流,一泻汪洋。 潜龙腾渊,鳞爪飞扬。乳虎啸谷,百兽震惶。 鹰隼试翼,风尘翕张。奇花初胎,郁郁皇皇。 干将发硎,有作其芒。天戴其苍,地履其黄。 纵有千古,横有八荒。前途似海,来日方长。 ——————————————这是注释—————————————— 丞相与太傅是两种人。所以对于一句话他们会有两种不同的理解,就像是那句大家谁都知道的老话,‘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一样,他们对‘少年中国说’有着不同的见解,是因为两人的出身与经历不同,造就了思维方式的不同。 当然因为是架空历史还没有中O国这个词所以就直接叫少年论了。好了来解释一下丞相与太傅的不同,当然提前声明这都是在下一家之言,关于文中所引用的少年中国说如果有什么解释错了的地方,欢迎学术交流。 丞相出身很好,他出生氏族起点很高,他博览群书科举入仕,一朝高中状元之后借着自己家族的力量成为了丞相,然后仕途一帆风顺一路走到了两朝元老的境界。 太傅出身寒门,他的起点不同与丞相,他寒窗苦读多年高中状元成功进入朝堂,帝王同样看好他的学识,甚至在将他放置多年后看中了他背后的人脉,所以选择他成为太子太傅。如果他走运,那么多年后他也会成为如同丞相那般的人物。 没有如果,太傅不是丞相,他们的经历不同,任职不同,是因为他们的起点不同。同样的才子在不同的环境下生长,造就的就是两种不同的人。 于丞相而言,因为他出生家族,他享受了家族的优待,他接受的教育告诉他要回馈自己的家族。他对于景朝也是同样的心态,因为他享受了朝堂的优待,所以他也要力所能及的汇报自己的国家。他愿意成为车前卒马前驹,成为先锋甚至为此牺牲自己,只要后人过得好,只要自己的国家变得更美好,他做什么都是愿意的。 而太傅却与丞相看到的不一样,于他来说景朝是他家国,他同样愿意为了这个国O家发光发热。但是因为他更多的拼搏是靠了自己,他的身后没有家族,没有雄厚的势力支持,他是一步一步拼搏到现在的,所以于他来说家族并不是多么重要的东西,是可以被舍弃的。他信奉的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想得更多的是保全自身。 所以这就造成了后期两人行事作风不同,结果也大不相同,丞相被撸秃了官职死了一个孙子一个女儿,却保下了自己的族人,自己不但活着家族也荣耀依旧。太傅有了官职权势滔天,最后却没能够抱住自己的家人甚至连自己都折了进去。所差距的也不过是丞相抓住了小太子的心思,而太傅没有。 便是在乎长远之局,而不是一朝一夕的存活。 这件事其实没有绝对的对与错,丞相与太傅都是正确的,只是他们经历的事情不同造就了不一样的观点,看到的事情不同所以得到的结果不同。两者的区别大概更多的是当你与同伴卧O底遇到危险,到底是牺牲自己相信对方一定能够完成任务,还是牺牲对方坚信自己一定能够完成任务。 同样都是必须牺牲一人,赌得不过是靠别人还是靠自己而已。这问题没有绝对的对与错,看的到底是你更加相信别人,还是更加相信你自己了。当然这是极端的比喻,请不要喷在下,因为这真的是个非常非常非常极端的比喻。 第41章 远征 ... 何为远征? 其意为征伐远方, 出道远方。 何为远方? 是为难以到达、触及的地方。 求木之长者, 必固其根本, 欲流之远者,必浚其泉源(唐·魏征《谏太宗十思疏》)便说的是要使树木长得高大, 就一定要加固它的根基,要想使河水流得很远, 就一定要疏通它的源头。 大海的广大,不是区区一条溪流能够造就的。一国的强盛也不是短短数十年能够打造的, 只有追其源头才方能早就强盛之国。而一国强盛之源头何在,乃是少年与青壮,乃是幼儿与妇孺,乃是那些尚未长成的,正在劳作的。 于是便有了十年征战, 十年修整,十年再征的国之铁律。 小哥哥说若是错过了这个十年, 便要等到二十年之后, 便是由此而来。孤不知道为何小哥哥那么想要离开帝都, 可是母后说,有梦想总归是好的, 所有的梦想都是值得被尊重,值得被守护的。 所以孤守护了小哥哥的梦想, 是不会有什么错处的。丞相的话语虽然怪怪的,可是他是父皇的臣子,将来也会是孤的臣子, 虽然母后说他很讨厌,但是却也说他不会害孤。 因为孤是太子啊。 小哥哥没有再进宫,听伴读说他正在准备出征的事宜,听说小哥哥的武功很棒,虽然没有书中飞檐走壁那般厉害,却也是轻易不会被人近身的。他说小哥哥在圈子里都是少见的不合群,是出了名的怪人。 小哥哥很奇怪么? 伴读没有再细说,只是好笑的揉了揉孤的脸颊,问孤什么时候有空。 孤什么时候有空?孤每天都有空啊? 于是孤在孤的东宫,见到了小哥哥,身着一身黑色的铠甲,双手背在身后背对这门,抬头看着母后送给孤的山河画卷:“孤的伴读说,小哥哥你最近很忙哎。” 上一次见面,小哥哥跪在雪地之中,与孤一般高。如今他身穿战服站在那里,孤才意识到他足足比孤高了一个身子,孤才勉强到他的腰部,看他是需要仰头的:“所以你进宫找孤,是有什么事情么?” “臣参见太子殿下。”小哥哥转身,比起雪地中的初见,他显得精神多了,脸上是冻裂的高原红看起来很丑。孤不喜欢丑的,虽然他的眼睛还是那么漂亮,虽然那幽黑的皮肤和红坨坨的脸颊,真的很难看。 “起吧起吧,”摆手,转头又意识到孤的态度似乎太过随意,父皇说作为一个好的主子,是要体恤下属的,“不过是举手之劳,不必行此大礼。”学着记忆里父皇说话的样子,背着手摇头。 “需要的。”小哥哥将额头垫在手背上,“殿下的举手之劳,于臣却是天大的恩赐。” “哎?”孤做了什么了不起的事情么? “殿下尚小,许是不是若无特例,从军者须是青壮。臣今年十四,等入了年关才十五,是不算青壮之列的。”他说的很认真,“若无殿下的举手之劳,臣是不可随军出征的,殿下此举,对臣是再造之恩。” ……这么听起来孤真的做了一件很不得了的事情啊。 “明日臣便要启程北上,此次是专门前来向殿下致谢的。”他直起身子对着孤,黑黝的脸上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孤能看见粉白的自己,“不知是否还能再见到殿下,只是若臣能够平安归来,定酬殿下大恩。” ……莫名感到一种亏心是怎么回事。 “孤并不觉得孤做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啊……”小小的心虚,“不过是随口一句话的事情,你也太认真了吧?”侧头看着小哥哥,他一脸的严肃认真,明明和三哥差不多大的年纪,却比三哥稳重太多了。 他看起来更像是二哥。 小哥哥没再说话了,他认真的看着孤,直到看的孤浑身发毛,才再次弯腰磕头:“臣告退了。”自说自话,起身向后退了一步。 “哎——” 他因为孤忽然出声停住了脚步,回头看着孤。正午的阳光透过敞开的红木门,映射到了屋子中,从孤的角度看,半身逆光的小哥哥,身披一层绒绒的暖光,不似凡人:“为什么要去战场呢?” “战场会死人的,你也会死的。” “太子殿下见过么?”小哥哥反问孤,“当冬日过后,百花盛开的场景?” “见过啊。” “殿下可曾注意到,枯叶与花瓣所覆盖的泥土,来年会绽放出更加艳丽的颜色?” 这孤倒是没注意过。 “太子殿下还小,自然不会注意这些事情。”小哥哥笑了起来,“太子殿下长大了之后,想要成为像是陛下一般的帝王不是么?”这是孤上一次同他说起的,他还记得,“臣的愿望,是想要成为如同左将军一样的大将军。” 孤知道小哥哥在说谁,他在说开O国O太O祖最信任的两位将军,左将军与右将军。自古朝堂皆是以左为尊,传闻当年晓帝对左将军极为信任,当他病重时将虎符交与左将军,并直言若是太子不德,将军可取而代之。 “你想要当帝王?” “不,”小哥哥笑了起来,“我想要当大将军!”他的眼睛里闪耀着孤看不懂的东西,很刺眼,“像是左将军那样德高望重的,令敌人闻风丧胆的,甚至当国有危难之时,能够救国于水火的!” 景朝三十三年,八国亡民集最后之力想要倾天下,若不是左将军挺身而出,那场为了定天下民心的御驾亲征,高O祖怕是要折在南边儿。左将军用自己的生命换来了后来的文武之治,史书上自然有所评价。 “等到殿下成为开明的君主了,我就已经是大将军啦!”他挥舞着手臂,“到时候,我保护你。”八颗牙齿裸露在空气中,隐约还能够看见牙龈,“那个时候谁敢欺负你,我打他,打到他服输为止!” 孤看着小哥哥,他身上有孤没有的东西,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但是孤总有一天会有的:“边关,是什么样子的?” “恩……就是……书里那样的吧?”这个问题似乎把小哥哥问住了,他抓了抓自己的头发,“就是书里那样,有那么高的城墙,那么高的房屋,那么高的篱笆,那么高的人,那么高的古树?” 他来回比划着,有些词穷:“然后白天会有呼呼呼的大风,晚上会有哗哗哗的雪。” ……这个比喻,孤给他满分,不怕他骄傲。 “你肯定不会成为大将军的,母后说,如果想要成为大将军,首先文采就要过关。你连边关是什么样子都无法给孤形容出来,怎么可能成为大将军嘛。” “我……我……我这不是没去过边关嘛,等我下次再见到你,我形容给你看!”小哥哥的脸更红了,说话还有些结巴,“再说了,行军打仗只要打架厉害就好啦,我现在打架可厉害了,所以肯定是大将军。” “才不是这样的呢,你什么都不知道,怎可能成为大将军。” “我知道很多事情的!我,我给你唱战歌!”小哥哥急的眼睛都红了,“你且听着啊!” 马蹄铮铮,旌旗傲首。 烽烟寥,志当酬,咏出秦风不朽。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古道连台,朔漠秦关夜月。 煮酒阡陌,手持利剑长戈,凛然气吞山河。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乱世锁征尘,共赴家国恨。 夕阳血色沉,千载立雄魂。 帝王不世业,争霸定乾坤。 壮士埋骨山岗,鼓角铮鸣。 风雨沧桑,浴血十里疆场。 挟风弹铗高唱——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修我甲兵,与子偕行。”长长的队伍沿着官道向北而去,为首的是一个举着大旗的小人。他双手向前持平,旌旗在空中被风吹起,金色的‘征’字在阳光下那般灼眼,即便是隔了这么远,都清晰可见。 那是景朝最荣耀的旗帜,是景朝传承了五百年最悠久的战旗,是景朝的希望,是无数人封侯拜相的希望,是寒门武夫想要一步登天的希望。小哥哥教给孤的战歌,孤却唱不出小哥哥的那个味道。 只是小哥哥听不见孤的歌声了,因为身后随着孤一起唱的,还有孤的兄长们,还有孤的皇叔们,还有那些朝臣,还有京城的子民。送走的不过是京城的弟子,在各地还会有陆续的百姓加入这支队伍,到了最后到达边关的,便是整整十万人。 “拓土!”大哥眼睛里闪耀这光,他盯着远方随风的旗帜,眼神卓然。二哥也同样看着那旗帜,只是比起大哥脸上的跃跃欲试,他看起来颇为忧愁。四哥不知在和三哥说什么,两个人咬着耳朵并没有跟着一起唱战歌,五哥倒是跟着一起唱了,他的脖子都红了。 “开疆!!” “拜相王四方!!!” 风中战旗飞扬,待再见到这支队伍,便是十年之后了吧。 小哥哥,要活着回来,当孤的大将军啊。 第42章 妃子 ... 拉着小伙伴去看孤新发现的秘密基地时, 小伙伴一把捂住了孤的嘴, 往石头后面一藏, 一口咬住了孤的耳朵:“嘘——” 还没等孤挣扎,就听见不远处传来了大哥的声音, 他在和谁说话,语气里是藏不住的得意与自在:“……让了哥哥这一程。”撇去了往日里让人听了浑身不适的语气, 是难得一见的张扬与快活。 与他说话的人没有回话,只是沉默, 可大哥的声音却逐渐靠近,听得也越发清晰。伴读捂着孤的嘴巴,弯腰将孤也压了下来,抱着孤团在了巨石之后。 “何必这种表情,我可是将自己妻子的位置给了她, 你还有何不甘?等一下——”大哥压低声音哈哈的笑了起来,“莫不是你还坐着娶她为妃的奢望?别做白日梦了, 除了我们那个好弟弟, 谁能封王。” “你逾越了, 大哥。”是二哥的声音! “逾越?别在这里做好人了,咱们那蠢弟弟可不在这里。”声音轻蔑, “也不知是啃了什么狗屎运,那等的尊荣, 也不担心折寿。”大哥的声音很冷,“你也没必要在这里装好人,别人不知道, 我可是知道的清清楚楚。” “小九可不像是——” “大哥,小心祸从口出。” 伴读的手在抖,抖得很厉害。孤将自己的手盖在他的手上时,才发觉他的手冰冷。扭头去看,小伙伴的眼睛瞪得大大的,里面满是惊恐。虽然孤傻,可是现在大哥与二哥之间不正常的情况,孤还是知道不能够出头的。 大哥的话戛然而止,两个人似乎在那里站定了。大概是在庭廊上欣赏风光,这里的庭院很偏,虽然不见荒草,却到处可见枯萎的花与树,今日带着伴读来此,也不过是因为发现了一个有趣的地方。 却不想听了这么一份大礼。 “大哥既然娶了她,还望看在她能给大哥带来助力的份儿上,善待她。”好半响,二哥的声音才再次响起,苦涩又欣慰,“大哥比弟弟能耐,这既然是她的愿想,我也……” “那做哥哥的也劝你一句,哥哥的东西,别偷窥。”大哥打断了二哥的话,语气毫不客气,“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你强求也没有用。若是被别人知道了你这喜好,别说封王了,小九的事情一旦暴露,你的结果也不用哥哥我说了吧。” 不知为何,孤觉得大哥在威胁二哥。 “哥哥说的是。”二哥声音苦涩,孤第一次听见二哥除却温柔之外的感情。记忆里的二哥一直都是翩翩君子温婉如玉的样子,从没挺见过他除却笑意与纵容之外的感情,也还是第一次听见他的声音颤抖。 或许是第二次,之前大哥大婚的时候,二哥那夜喝的酩酊大醉,孤看见他哭了。 只是同母后说起的时候,母后却一口咬定说那是孤的错觉。第二日再见二哥的时候,他又是往日那副笑意盈盈的样子,孤还当自己是真的看错了,如今看来那并非是孤的错觉。可为何母后那般断定是孤错了呢? 他们似乎已经离去,孤蹲的双腿发麻,可伴读一只搂着孤,压着孤不让孤起身。直至听见宫女们嘻嘻哈哈的声音,伴读才如释重负松开了他的手,然后一把推开了孤,向后一靠坐在了地上:“今日,就不该听你怂恿。” “为什么怪孤?”这通责怪来得莫名其妙,“孤又没做错什么。” “没做错什么?”伴读的眼睛都红了,“你可知今日你听到了——”他拔高了声音,然后像是受到了惊吓一般赶紧将声音压得很低。若不是孤与他靠的极近,都听不得他到底说了些什么:“听到了什么东西么。” 摇头。 “你还真是个傻子啊。”伴读的声音不停地打抖,“父亲怎么就看上了你呢?” 孤怎么了,孤很好啊:“喂!你什么意思啊!!对孤有什么不满么!!!” 伴读看着孤,然后抬脚一脚踹在了孤的小腿上,将孤踹到在地。然后像是不解气一般,挥着拳头一拳打在了孤的肚子上。这平白而来的拳头孤当然不能白受,于是也挥着拳头打向了他的脸。 去找母后的时候,孤与伴读已经滚了一身的土。 母后还是靠在那个贵妃榻上,还是被女婢姐姐喂着干果,手里捧着一个戏本子,看到乐处还抚掌大笑,全无往日那高高在上皇后娘娘的端庄模样。瞧见孤与伴读的样子,母后更乐了:“谁家泥娃娃成精了?” “母后,他揍孤!” “呸,该!”伴读愤愤的瞪了一眼孤,“姨母你知不知道这个蠢货今天到底做了什么啊!”他一把拉住了孤的衣领,“你这一身泥,要糊姨母一身么!” 好有道理哦,母后今日穿了一身浅黄色的衣裙,糊上泥就难看了:“对哦,那母后,等孤洗完澡,可以要一个抱抱么?” 伴读一脸的生无可恋:“姨母,你且瞧瞧,侄儿揍了这个傻子,这傻子还——” “那可是你弟弟,大傻子~”母后一边笑着应付孤的小伙伴,一边坐起身冲着孤招手。 只是当孤乐颠颠的跑过去,还未靠近母后,母后的指头就戳在了孤的额头上。隔了一个手臂的距离,母后脸上的嫌弃看得一清二楚:“小皮猴儿,你这一身泥,没洗干净前别靠近本宫。” 女婢姐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起身牵住了孤的手:“那我便带着小主子去洗漱了。” 母后摆了摆手,一副嫌弃的模样。出了大殿门的时候,孤转头去看,便瞧见伴读靠近了母后,坐在之前女婢姐姐所坐的位置,不知在同母后说什么。只是母后的脸上还是那样松散的笑意,如同对着父皇的样子。 温柔,贤惠,像是三月的春风,吹拂人心。 “阿姐,”抬头去看女婢姐姐,她是母后从小玩到大的朋友,除却母后初进宫那一年,女婢姐姐一直伴母后左右,“母后在和孤的伴读说什么啊?” 女婢姐姐牵着孤的手,听见孤的问话低头,带着笑意:“小姐很久没有见到娘家人了,你们回来之前还说起过,想要见一见自己的母亲呢。”一旁的小丫鬟对着孤与侍女姐姐行礼,“明日太子殿下下了学,记得早些回来啊。” “祖母要来么?” “对啊。” 热水早已备在了那里,阿姐服侍孤洗完澡之后,牵着孤回了正殿。伴读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只剩下母后站在那副长长的画卷之前背对着门,双手背在身后不知在想些什么。 听见身后的脚步声,她腾出手将手放在身前,对着画卷鞠躬行礼。 再回身,还是孤那个冷漠又慈爱的母亲。 “以后离大皇子和二皇子远一些,”母后弯腰抱起孤,带着孤往内殿走去,“你那些个兄弟,没一个好相与的。”她的声音显得很不开心,只是扭头去看她还是那副笑意盈盈的模样,如同在谈论今日的天气。 “母后?” 她将孤放在了床上,接过了女婢姐姐递过的锦布,开始给孤擦头。柔软的布料盖住了孤的视线,也阻挡了母后的声音。只是她想要说的话还是断断续续的传入了孤的耳朵,只是在这暖洋洋的下午,却让孤遍体生寒。 “这宫殿内,除却我与你阿姐,所有人都想要你死。” 母后在说什么啊? 视线内晃过许多的人,摸着孤的头说以后孤会成为一个比他还要厉害帝王的父皇,父皇身旁每次都弯着腰笑意盈盈的太监,对着孤磕头行礼的宫女,虽然冷着脸却总会关怀孤学业的大哥,如玉君子的二哥,寡言的三哥,阴霾却会陪着孤一起恶作剧的四哥,只知道傻乐的五哥,陪着孤一起玩的六哥,咿呀学语的小八,还有尚未睁眼的小九。 母后,在说什么啊? “算了,”缝隙中,母后的眼睛里闪着孤看不懂的东西,“本宫在一日,便护你一日。”她冷笑一声,“那些个妖魔鬼怪,逃不出本宫的五指山呢。” 那些见了孤就会夸奖孤的庶母们,那些招呼着孤去多坐坐的父皇侧妃妾室们,对着孤之乎者也的太傅,教导孤齐射的师傅们,庭院之中站着的丞相,用帕子捂着嘴轻笑的皇姐们,在孤的视线中飞速远去。 只剩下孤一个人坐在镶金嵌玉的床榻之上,浑身冰冷。 孤,不知道母后在说什么。 可是看着这样的母后,遍体生寒。 耳畔却是二哥那无奈又隐忍的话语:“大哥比弟弟能耐,这既然是她的愿想,我也不会再做什么了。只愿哥哥看在她对哥哥一片痴情的份儿上,善待于她。她是我的嫂子,也只会是我的嫂子。” 这都是怎么了啊…… 大家这都是,怎么了啊? 第43章 向右看齐~ ... 没看懂上一章说的什么啊, 其实主旨就是二皇子喜欢的人都得不到, 二皇子目前喜欢了两个女人, 都没能得到手。 喜欢前将军的女儿,原本想要等着自己封王后以正妃之礼求娶之, 却没想中间被一心盯着皇权的大皇子截胡。才有了之前婚礼时大皇子和二皇子的暗流,也就有了大皇子和二皇子在上一章的对话。其间大皇子所说的‘除了我们那个好弟弟, 谁能封王’,一方面在嘲笑二皇子的天真, 为了抓不住的东西错过了眼前的良机。 另一方面则是在表达自己的不满,好弟弟当然是指的小七,也就是太子了。这个时候已经步入朝堂的大皇子自然已经对天生就被封作太子的小七十分不满了。也正是因为如此,为了军O权,他求娶了前将军的女儿, 并不在乎她的容貌,哪怕她脸上有疤。只要能为自己夺嫡成为助力, 大皇子是不介意这些小事情的。 而后大皇子怎么死的?之前潦草一笔提过, 逼宫啊, 然后失败被皇帝赐死了。怎么逼的宫?当然是靠着前将军的残部啊,所以大皇子娶了一个非常好的助力, 也正是因为大皇子看到了这一点,所以才果断截胡了二皇子。 二皇子对大皇子说‘她是我的嫂子, 也只会是我的嫂子’就是说以后他不会再对这人有什么念想了。人已经被大皇子得到了,他想要做什么都是无用功了。当然大皇子信不信这个问题,上一章的题目是妃子。 为什么是妃子, 是因为大皇子抓住了二皇子其他的把柄。也说了二皇子一直都是求而不得,在前将军的女儿之前,他还曾心仪一个女子。但是结局是这个女子入宫为妃,所谓‘小九可不像是——’说的便是大皇子抓住的把柄。 小九不是皇帝的孩子,是他的孙子。伴读听出了言下之意,所以他整个人都不好了,自然也埋怨将他拖入这种皇宫秘闻之中的小七。大皇子所说事情一旦败露结局如何,一方面是说给二皇子听得,另一方面也有想把他拉上自己贼船的意思。 由此可见,二皇子连自己的小母妃都敢上,更不要说嫂子了。(对不起在下写了这么一个变态的皇族,这真的不是在下三观的问题,而是最近看九龙夺嫡看的……暗示的是谁?当然是康熙做了四十多年的太子啊……虽然也很想写男女不忌什么的……) 这里其实也是一处伏笔,之前提过小太子等级成为小皇帝的时候,前面六个哥哥全死了,八皇子下落不明,九皇子在在先帝宾天前就已经死了。出手的就是先帝,因为小九的来历这个时候已经被爆了出来。 伴读是小太子的母族人,他比小太子大了三岁,知道的事情自然就更多了。小太子去洗澡的时候,他把事情全部告诉了小太子的母妃。母妃这个人其实也是心机深沉的,她对小太子固然有爱,但是更多的还是抵触与不喜。所以比起小太子,母妃这人其实更加喜欢和相信陪着她一起进宫的女婢姐姐。 这一点其实仔细看的话,女婢一贯是以‘你’‘我’相称,母妃更是管女婢叫小太子的‘阿姐’。并不是因为疏忽,而是对母妃来说陪着她走过这么多日月的女婢就是她的小姐妹。剧透一下女婢姐姐其实死的挺惨的,她忠心护主,只是最后也没护住。 至于为什么母妃不喜欢小太子,这一章会讲到。大致就是其实皇帝迎娶小太子的母妃不过是为了平衡后宫的权利,她在入宫之前曾有一个青梅竹马。这件事皇帝其实也是知道的,不然也就不会有了文章开头所有人都怀疑小皇帝不是先皇血脉这件事。小太子以为是空穴来风的事情,其实并不是捕风捉影,而是有迹可循的。 小太子的母妃爱着小太子,可是她也不会忘记这个孩子并不是自己所期待的。所以对小太子的感情还是比较纠结的,毕竟是自己的孩子又能厌恶到哪里去呢。毕竟后宫的女人,能依仗的除却帝王之外,就是自己的孩子和母家了。更何况这可是太子哦,不出意外的话他就是未来的帝王,当然要和颜悦色啦。 也正是因为又爱又恨,母妃对小太子并不是多么的上心,很多时候更是敷衍。小太子有没有察觉?却是他已经隐约有了感觉,他的母妃掩饰的非常好,小太子注意到了母妃对着所有人都有不同的模样,他以为那就是母妃的本性,他下意识地往最好的方向去想,他觉得母亲是个好的,自然也就相信自己的母妃是个好的。 是的,奸O夫O淫O妇的夫,就是这文的标题,高僧。母妃墙上的那副墨色山河,小太子后来登基为帝后书房里那副山水之画,就是高僧所作。只不过嘛,小太子在登基掌权之后第一件事,除却把当年在朝堂上看他笑话的所有人都弄死之外,就是满世界追杀高僧,然后成功的在第二十四章 ,美人于怀那一章,找到了高僧。 至于弄没弄死,谁知道呢╮(╯▽╰)╭ 加快速度,争取十章之内完结过去章。目前这个走势,CP再不出来就糟糕了…… 之前有读者说起是不是两方都忘记了彼此,小皇帝是真的忘记自己曾经帮助过将军,直到他临死前看着将军,才想起有这么一回事儿。毕竟传说中人在临时之前,会把自己的一生都回忆一遍,所以小皇帝自然是想了起来。 将军倒是一直都记得小皇帝,毕竟小皇帝对他来说就是伯乐,伯乐这种事情很难忘记的吧。而将军对于以后的小皇帝,如今的小太子,那真的就是随手给了乞丐一块钱的事情,对于有整个天下的小太子来说,谁记得啊。 小太子后来因为麻烦,真的如同他所说的给了远征军自筹粮的权利,让将军误以为小皇帝还记得他们当年的约定。小皇帝那纯粹就是闲着没事儿干,随便给朝臣添堵呢。 自筹粮是什么,就是说他给了远征军自己筹备粮草的权利。堆积粮草在古代是死罪,为什么要堆积粮草,当然是要养人啊已备不时之需。粮食一贯是由朝廷管理,怕的就是有不臣之心的人借机屯集粮草,然后兴兵打仗。小皇帝给远征军这个权利,不过是因为他想给朝廷中叽叽歪歪的人添堵。另一方面他是真的想要玩完这个王朝,将军想要早饭(就是那俩字)反而正中他下怀。 将军为什么想要这个自筹粮的权利,自古将士为何保家卫国,身后有要守护之人,当兵有人养着他们,他们还有丰厚的俸禄可以养家。都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可见粮草是多么的重要,君不见三国时孙坚差点儿就打到了董卓,却因为粮草大败么。后期曹操不也差点儿折在了粮草的事情上,幸好有个替死鬼。 将军收到小皇帝自筹粮草的权利,才有了想要班师回朝的心。他想要给当年的伯乐看一看他相中的千里马是匹好马,同时皇帝昏庸的传言已经传到了将军耳中,将军是不信的。所以后来将军对小皇帝多有退让,他相信当年那个聪慧明理的小太子,都不忍让他在冰天雪地里跪着而去求了情,又怎么会成长为残暴的模样。 而且另一方面小皇帝其实有是非观。他之前所说太傅千不该万不该,就不该将外人引入中原。小皇帝一直念着太傅的好,所以对太傅多有退让。只是他能够忍千人唾骂,唯独不能忍的是将汉人的江山拱手让给蛮夷。属于那种自家人怎么夺个头破血流使我们自家的事情,外人插手,哪怕是我们家的垃圾也该死的心态。 这也就是为什么将军后来对小皇帝原本已经绝望的心再次起来了,他发现小皇帝并不是他所想象的那般毫无建树,反倒是心思深沉。他想要追究为什么小皇帝会成为如今的模样,为什么当年那个明媚的孩子会变成如今自甘堕落的模样,结果一拖再拖。 小皇帝的心不是铁打的,太傅对他好所以他一直纵着太傅。将军对他的好他自然也能看出来。四次三番设计将军,甚至暗卫都告诉他将军的手下怂恿将军上位,都被将军拒绝了,小皇帝自然是动容的,然后将军就被小皇帝算计了。 小皇帝看着哎哟将军你这么不上道,你下不了狠心,那就让朕来吧。于是他彻底肃清了朝堂,一次性下狱了除却将军的人手之外的全部朝臣。里面或有枉死,或有冤枉,可是小皇帝已经不在乎了。哪怕是这个巨大的王朝无法再运作,都不是他要去考虑得了。他要的就是这个害他至此的王朝玩完,所谓不破不立,他要的就是这个王朝破败。 于是他弄死了朝臣,又设计先把将军调离然后引匈奴直奔帝都。一把火烧了帝都之后,将自己送到了匈奴人的手里。按照小皇帝的设想,将军回来的时候得到的就是一个被焚毁的帝都和被外人杀死的帝王。弑君之罪不用将军背负,焚都之罪不用背,背负的都是匈奴,将军还有呢一个绝佳的借口弄死匈奴。 影卫看出来了小皇帝的设想,他看着小皇帝长大,从咿呀学语到备受宠爱,从风光太子到落魄皇子,从衣食不保到权倾朝野。影卫为小皇帝做了很多事情,他是离小皇帝最近的人,自然也就看出了小皇帝的心,所以他到了最后不忍看到小皇帝的下场,自导自演了刺杀的戏,为的就是坐实匈奴想要杀死小皇帝的阴谋。 影卫的部分都是剧透……现下小皇帝还不知道自己身边有这么一个影卫呢…… 结果没想到将军提早回来了一步,不但救下了他,还将这一批匈奴全部剿灭。小皇帝是很无奈的,也是松了一口气的。他想了一下死在匈奴手里,倒不如死在将军手中。他已经能够看到亲手杀死他的将军被人感激,荣登大鼎的模样,所以他怂恿着将军亲手杀死他。 那些先一步被他送走的,在小皇帝的逻辑中,也是一种仁慈。新朝怎么会用旧朝的人呢,与其苟且倒不如断个赶紧,将所有的罪责都拉到了自己的身上,新上位的就能给甜枣了。更何况如今在科举已断多年,在位的都是氏族并无寒门,所以小皇帝除蛀除的非常开心。 给将军扫除前方阻碍,为新朝积累福音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他的母妃与他自己落得当年那般境地,未尝也没有这些人运作的原因在里面。小皇帝的心眼可不大,不过是隐忍了这么久,终于在即将结束的时候一次性爆发而已。 为什么小皇帝想要求死而不自O杀?因为他被自己母妃影响的有些信佛,他知自O杀可是不可饶恕的大罪啊,是不能够转世投胎的,只能是一抹冤魂游荡世间。小皇帝不在乎能否再转世为人,他只在乎能不能一死了净。 至于小皇帝和这个王朝有什么深仇大恨,那就是他被幽闭那五年的故事了,不剧透了。 应该都把前面的伏笔……解释清楚了?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地方,欢迎提问。在下的文笔着实有限,心里有汪洋大海,却不知是否能够描绘万分之一二。 第44章 高僧 ... 还未下学的时候, 就已经听见皇兄们在谈论今日入宫的僧人。传说是九华山上的得道高僧, 虽然年纪轻轻却在佛学上颇有建树, 且此人学识渊博医术高明,在驱邪召明上更是一把好手。 说的神乎其神, 但是感觉很有意思的样子。 小伙伴今日很沉默,他牵着孤的手将孤送到了院口。若是往日他便止步于此, 他向左孤向右,一个出宫一个入宫(后宫), 可今日他停了下来,牵着孤站在门口叙旧,直至留下来询问先生问题的二哥都从学堂里出来。 他看着二哥的背影:“殿下怎么看二皇子呢?”伴读的声音很低,“是一个好兄长么?” “二哥当然是个很棒的兄长啊。”比起令人莫名不舒服的大哥,总是不正经的三哥, 满脸阴霾的四哥,还有总和孤争抢的五哥与六哥, 二哥真的是最好的哥哥了, “今日你这是怎么了?心情好像不是很好。” “若有一日太子殿下发现……”伴读看着顾, 黝黑的眸子似乎想要得到什么,却最终放弃了。他看着孤, 然后弯起眉眼对着孤露出了一个温柔的笑容:“不,臣下只是觉得, 太子殿下有这么一颗赤子之心,真是太好了。” 孤应了一声,然后看着他松开了孤的手, 转身准备出宫。不知为何他的背影给了孤一种不安的感觉,好似今日便是最后一见,往后便是天人相隔:“喂!” 他回头,一脸的莫名。看着伴读脸上的茫然,孤忽然想起了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模样,那个时候孤才只到他的胸口,而如今孤已经能够追上他的个头了:“孤当然很好,以后也会很好,未来会变得更好。” “不就是赤子之心么,”抬手,挥手,“孤会一直都保存好的。” 目送着伴读的离开,便是与往日一般去找母后。这个时候母后会在院子里等着孤,听孤讲一讲今日发生的事情,偶尔也会发表一下她的观点,只是今日母后的殿中气氛格外凝重,踏入院子还未到房门口,便听见哭声。 母后在哭,虽然哭声断断续续,可是孤第一次听见母后在哭。女婢姐姐低声说着什么,声音太轻只能听见隐约的低喃,然后被母后的哭声盖住。 孤第一次听见母后在哭,这时孤本应进去抱一抱母后,像是每一次孤哭泣时母后对着孤所做的那般。可是不知为何,脚下的步子像是被冻结一般,难以迈进半步。明明不知母后是因何哭泣,可是就是难以向前。 记忆里的母后一直都是笑着的,温柔的笑容,无奈的笑容,得意的笑容,苦涩的笑容。孤一直都很崇拜母后,因为这世间好似没有什么能够难道母后,没有什么能够让母后感到不安,可是这样坚强又万能的母后,今日在哭。 “可是太子殿下?”身后忽怃传来一个温润的声音,不似宫中太监们的尖锐,也没有侍卫的冷硬。那是一个身披藏红色袍子的年轻男人,浅淡的眉毛深邃的眼神,木珠子在他手上绕了三绕,最重要的是,他有一头纯白的发。 孤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壮年白发。 很好看,像是天上来的神仙。 “你便是他们所说的高僧?” “不算是高僧,不过是世人赞缪。”他轻笑着蹲下身与孤平视,“太子殿下怎得站在门口?”他轻笑着,眼睛笑成了半弯的月亮,眼睑托在眼睛下面颇为慈和。 “母后在哭。” 他停顿,认真的看着孤,然后抬手。他似乎想要拍孤的头顶,可是当然他的手即将碰到孤的发时,又向下落了几分拍在了孤的肩膀上:“那么殿下就更应该进去,安慰一下娘娘了。毕竟,她以后只有你了。” “还有父皇!” 高僧却摇头,像是书中有千万冤与怨无法诉说的鬼魂,满是苦涩的看着孤。他不赞同孤的话,却也没有对孤的话做出反驳,只是看着孤,打量着孤,那样的眼神却罕见的没有让孤觉得难受。 “我可以抱一下你么?”他小心翼翼的问孤,神情像是小八得了狗崽的样子。孤一时没能反应过来,可当孤想要点头的时候,他却站起身对着孤行了个礼,转身离去。 房内,母后的哭声更大了,如夏日的骤雨,带着电闪与雷鸣,倾斜在大地上。 外人终归是外人,不过是一个颇有好感的僧人,又怎及母后的分毫重要。只是母后似乎并不想要见人,往日会在门口等着的女婢姐姐正忙着照顾母后,满院子的宫女太监也不知去了哪里,只剩下了空落落的院子,与含苞待放的花骨朵。 孤看着满园的花骨朵,犹豫片响,耳畔还是母后嘤嘤的哭声,终是没忍住:“母后,为什么在哭呢?”女婢姐姐正忙着给母后擦眼泪,瞧见了孤也没有理会孤,只是一个劲儿的叫着小姐,莫哭了。 可母后的眼泪还是稀里哗啦的往下掉。 “我就是不明白了,怎么了!”母后抱着女婢姐姐,眼泪哗哗的往下掉。母后哭起来一点儿都不好看,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和小八一样丑:“他怎么就不明白啊,他怎么就那么狠心啊,他怎么就……” 母后将头埋在了女婢姐姐的怀里,双臂绕过了女婢姐姐的手腕绕在她的身后交叉抓着。孤第一次瞧见母后示弱的动作:“他说佛祖慈悲,普度众生。他倒是渡我啊,他倒是渡我啊,他倒是渡我啊!” 三遍,一遍疑惑,一遍困苦,一遍凄厉。 “不是众生普度么!不是众生皆可度么!他倒是渡我啊!” “小姐,慎言!”女婢姐姐轻声安慰着母后,片毫的注意力都没有分给孤,就好似孤不存在一样。她的表情那么温柔,看着母后的眼神比父皇更胜几分:“小姐莫要哭了,奴婢的心都要碎了。” 母后还在哭,她抱着女婢姐姐哭的凄凉。 “母后莫要再哭了,”孤看着母后,又去看女婢姐姐,学着阿姐安慰母后的话语,抬手想要去安慰母后,“母后究竟是为何事如此伤身?可是因为那高僧?若是如此——” 母后只是在哭,她没有理会孤,如同未曾听见孤的问话。 女婢姐姐垂着眼睛专注的看着母后,丁点儿注意力都没有撇给孤的想法。她的手有一下没一下的拍着母后的后背,像是在哄孩子一般。那曾是母后哄孤的手段,如今被女婢姐姐反用于母后身上,却么有丝毫的为何敢,好似本应如此。 孤站在厅中,多余的像个外人。 “爱妃这是怎么了?”父皇跨国门栏,越过孤,“可是太子惹你不快了?” “陛下!”母后哭嚎着扑向父皇,脸颊很红,却不见了之前的丑态。虽然仍有泪珠,可是比起之前却是两幅样子:“妾身只是看见了夕日兄长,忽的想起儿时童言,如今妾身的太子都这般大了,一时……一时没能忍住。” “这不是好事么?你这是又为何而哭?”父皇学着女婢姐姐的模样拍着母后的后背。 “只是有感陛下恩德,”母后靠在父皇的怀里,声音如莺鸟婉转,“若是未得陛下垂青,妾身还不得如今这般美满生活。还是那房中只知绣花抄经的穷苦女子,那得现在这般有陛下疼惜,又有聪慧的孩子。可兄长他这辈子都不会有这样的生活了,妾身心有所感念及当年情谊,心中一时……” 孤站在大厅里,看着母后,看着父皇,看着女婢姐姐。 “可刚才——”母后的话凌空一转,“兄长却说这宫中有污秽之物——”声音尖锐,甚至说道污秽二字时隐约破了嗓子,“说陛下眉宇青黑,说是会有,会有……”母后好似说不下去了,泪珠子哗啦哗啦的往下掉。 父皇却不像是担心的模样,他搂着母后,低头亲吻母后的发梢:“莫慌,朕护着你!谁有事情,你都不会有事情的。”他这么说着,手掌滑落到了母后的腰间,“朕在一日,变回护你一日,直至朕不在人世。” 这话却刺激到了母后,她的猛地站起身,双目含泪看着父皇:“若是没有了陛下,臣妾也不活了!臣妾也不活了!!” “只求陛下一杯毒酒赐下,莫要留着臣妾一人苟且在这寒冷人世。妾身想要陪着陛下,这辈子,下辈子,生生世世都陪着陛下!” 孤看着母后不知从何处掏出了簪子,朝着脖子狠狠地划了过去。 孤看着父皇夺过母后那银色的簪子,搂住了母后轻声的安慰着。 孤看着女婢姐姐一下又一下的磕头,字字句句都是哀求与担忧。 只有孤一个人站在大厅中,是个多余的外人。 后来? 后来那高僧于宫内作法,言景宫西北方有妖孽作祟,若不封O杀便回影响帝星。帝王听高僧之言,施法于廷。 二日,九皇子的母嫔暴毙,未得封号。 第45章 生辰 ... 小太子笨不笨, 他一点儿都不笨的, 他知道很多的事情, 只是他潜意识里不愿意揭开。他知道皇帝对他与他的母后是为了权利平衡的利用,母后也不心仪他的父皇, 可是孩子终归是希望父亲母亲都爱着对方,所以他不愿意承认自己一直以来的家庭不过是个笑话。 这就是为什么他上一张觉得自己是个外人。他的母亲在父亲面前演一个深情女子, 他的父亲在母亲面前演一个忠诚丈夫,女婢心中只有她家的小姐。所以小太子站在一个旁人的角度去看, 三个人都在演戏,让他觉得浑身泛寒。 泛寒又能怎么样呢,小太子也是其中的一份子啊。 —————————————————————————————————————————— 孤有六个哥哥,两个弟弟,还有好几个姐姐。哥哥已经说过了, 是不是还没有说过孤的两个弟弟? 小八是丞相女儿的儿子,他的母亲是宫中高位妃子的孩子, 算是在台面上过了皇家身份的。因为母亲是宫中高位妃子, 小八算是除却孤之外, 身份最高的皇子了。而小九的生母因为高僧施法驱邪时昏厥在地,现在已经不在了。 孤曾经见过一次小九的生母, 那是一个身材纤细的江南女子,说话做事都带着江南水乡独有的温婉。瞧见了孤在打量她, 举起帕子轻声笑了一阵,隔着池子对着孤行了礼。那时她还怀着小九,微胖的身子无损她的容貌, 甚至让她看起来更加令人难忘。 孤形容不出那种感觉,只是觉得在她身边一定很舒服。 伴读去过很多地方,孤与他说起时,他说那时江南女子独有的魅力,孤还小,不懂。 虽然小九的母亲已经不在了,可小九毕竟是孤同父异母的弟弟,他的周岁礼于情于理孤这个做哥哥的都是要去的。母后早早的给孤备好了礼物,就只等着孤从书房下学,便可以直接去给小九贺礼了。 如今养着小九的是在位的一个无子的妃子,伴读说因为小九的生母去的不是那么干净,所以小九在明面上是过给了她。换句话说便是从今日开始,那妃子便是小九的生母了,那多年无子的妃子也有了自己的孩子。 只是真的比起来,小九的身份还不如小八母亲尚未封妃前生下的三哥。 小九长得白白胖胖的,有一双黑亮的杏眼。他很爱笑,被奶娘从后间抱出来瞧见了那么多的哥哥,裂开嘴哈的一声笑了出来。晶亮的口水顺着嘴角就流了出来,也不在意,只是张开手对着站在一旁的人要抱抱。 被过继过去的那高位妃子娇笑着伸手,抱住了小九,得了一个蹭蹭。口水曾在了浅色的衣裙上,湿了一大片:“九弟对您可真是喜爱,定是有母子缘的。”四哥说起话来有些阴阳怪气,“这才不过几日,就跟您亲起来了。” “是啊,”三哥踹了一脚四哥,“可见九弟对您是个亲近的。” “九弟见了谁都傻呵呵的笑好么。”大哥盘手站在一旁,许是因为最近他的王妃被诊出了有孕,加上父皇开始让他在朝中任职,他整个人都明朗了不少,“以后一定是个爱笑的。”他这么说着,看了眼二哥,然后抬手勾住了二哥的脖子。 二哥本是眼神灼然的盯着小九,被大哥这么一带恍过神来,柔声符合。 六哥正扒着桌子,同五哥一起对着桌子上的甜点垂涎。瞧见孤的注意力全在小九身上,跑过来低声的怂恿孤赶紧开宴:“开什么,父皇还没来呢。”翻了个大白眼,“六哥你就知道吃哦……” “小屁孩你懂个毛球哦,”六哥不知从哪里学来的奇怪口音,“能此色福嘞(能吃是福嘞)。”一边说着,一边扯着孤的袖子,“这都啥时候了,天都开始黑了好么,这个时辰,父皇怕是不来了。” 也就在这个时候,外面传来了太监传旨的声音。 如六哥所说的,父皇不来了。他只是让太监送来了各色的赏赐,然后说着什么今日政务繁忙之类的空话套话,正式给小九上了身份,然后叮嘱孤与哥哥们要好好地照顾小九这个弟弟,便结束了。 小九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他现任生母手忙脚乱的将他交给了奶娘,叩首谢恩。 伴着小九的哭声,这场周岁宴才正式拉开了序幕。只是六哥忽然变得有些郁郁不乐,五哥在一旁给六哥不停地夹菜,同他说话。大哥与二哥说着什么,三哥照顾着八弟,四哥与五哥沉迷菜肴,而孤在应付那抱着小九的后妃娘娘。 不过是转眼去安放父皇赏赐的功夫,后妃娘娘就换了身衣服,从浅黄色的罗衫裙变成了妃子的正装。虽比不得母后的正红色,却也是颇为好看的桃红。如今并无贵妃,她穿这个也不算是冲突了谁。 只是看着颇为奇怪罢了。 小九傻呵呵的坐在那里乐呵,后妃娘娘却也没再抱他,只是同孤与哥哥们端了酒便退回后厅了。 小九的生辰并没有大办,比起前些日子小八那轰轰烈烈聚集了整个后宫的三岁礼,已经算得上是简陋了。 母后从不给孤说后宫那些事情,反倒是六哥不知从哪里打探来的消息,和孤说父皇近日想要大封妃嫔,整个后宫跃跃欲试想要再往前进一进呢。 他说起这话的态度很随意,毕竟他的生母已经不在了,养母是父皇尚在潜府的老人,这么多年没亏待了她,却也没多么善待。毕竟年华老去,那么多漂亮的姑娘源源不断地往宫里走,没被埋没便已是幸运。 似是听见了六哥的嘲笑,走在前面的哥哥们也放下了步子,除却大哥已经离宫建府,其余的哥哥们还住在宫里:“不过那女人是当宫里的人都是个傻子么,”四哥回头嘲笑,“小九是什么身份,哥几个还没嫌弃他呢,她多大的脸啊。” “四弟!”三哥抱着已经熟睡的八弟,他好像总是在劝解四哥。 “行行行,你是个好人行不。”四哥翻了个大白眼,“快把你八弟送回去吧老好人,不然娘娘等急了,有你好看的。”他往二哥的方向靠了靠,“今日二哥也太沉默了,这是在想谁家的姑娘啊。” 二哥也快要被赐婚了,所以四哥的打趣并不是空穴来风。 二哥好脾气的没回嘴,三哥抱着八弟在中间告辞了。 第二日同母后说起的时候,母后笑的特别开心,抬手将孤搂紧了她的怀里:“不过是一个蠢女人罢了,费尽心思的到手的东西,是不是个宝贝自己都没个成见。”母后俯首亲在了孤的额头上,“以后离九皇子远一点。” “为何?” “离远一点儿对你没有害处。”母后不欲与孤多做解释,她一贯是如此的,“你这些兄弟里,也就只有你二哥是个好相与的。五皇子与六皇子太小还看不出什么,不过目前来看是个不错的,你交往着没坏处。” 孤在母后身上,隐约看见了伴读的影子,又或者其实伴读更像是母妃的孩子。 孤一直缺点儿什么,孤一直都知道。伴读对孤恨铁不成钢的模样,母后对着孤无欲无求的模样,哥哥们对着孤羡慕又鄙夷的态度,父皇对着孤审视打量的眼光,太傅对着孤严厉又满是期待的话语。 追其根源的东西,便是孤不想去明白的。 “好。”孤还能说什么呢,“那母后什么时候会给孤说为什么?” 母后靠在榻上玩着手里的毛绒球,听见孤的疑问轻笑了起来:“你可真不像是本宫的孩子,”她这么笑着,“也不像是这宫里出来的孩子哦。” 孤看着母后,等她的回答。 “若不是亲眼看着你阿姐把你抱来,看着你长到现在这个样子,本宫还以为抱错了呢。”母后捅了一下孤的额头,“等你明年把字都认全了,晓得什么事该说与不该说的事情,母后就告你为什么。” “也真是应了那句话,”同母后告别的时候,听见了母后对女婢姐姐的话,“傻人有傻福啊。” 孤傻么? 母妃说孤是个傻孩子,那孤便是吧。对着父皇笑,对着母妃问为什么,对着当哥哥们的小跟班,当弟弟们的好哥哥,追其根本,不过是希望当父皇的孩子,当母后的孩子,当哥哥们的弟弟,当弟弟们的哥哥。 如此,便胜过万千人在孤的身后,高呼千岁千岁千千岁。 如此,便胜过日后着天下的百姓,高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毕竟等父皇宾天,这天下,便是孤的了。 第46章 母族 ... 外公七十大寿, 父皇特地下旨让孤替他前往外公的府邸贺寿, 一起赐下的还有一副牌匾。母后并没有拒绝父皇让孤代替出行的旨意, 实际上她看起来相当的高兴,难得失去了往日的沉稳, 搂着孤一个劲儿的亲吻孤的额头。 不知道母后在高兴什么,不过母后高兴, 孤就很高兴。这样的高兴劲儿一直持续到孤看见外公,还有舅舅们。母后是外公的老来女, 是家里的最小的孩子,于公于私也自然是最受宠的那个孩子。 外公看起来很健康,满鬓斑白却无遮他康健的肤色,甚至在寿宴上还和舅舅们拼酒,看起来一点儿都不像是一个年过七旬的老人。伴读坐在孤的身边, 将孤那些表兄妹们一一过了脸,然后与孤坐在一起, 专注吃菜。 “菜肴就那么好吃?”大的不往孤面前凑, 可是小的却是接连不断。难得抽了空去瞅伴读, 他不知何时将自己吃掉的空盘子放到了孤的面前,将孤的那份儿端走了:“往日里难道孤还短了你的不成?” 一脚踹过去, 孤都要被他气笑了哦…… 伴读一抹嘴巴,理直气壮地就要怼孤, 不过他旁边的漂亮小姐姐拽了拽他的袖子,他才翻了个白眼:“我饿了,既然殿下都不吃, 左右也是倒掉,还不如祭了我的五脏庙呢。”这么说着,对着孤呲了呲牙。 至于他是不是真的这么想的,孤认识他快两年了,当然知道肯定不是。 旁边的那个小姐姐管的真多哦,孤还没生气呢就担心会惹怒孤。要是让那小姐姐知道了伴读往日里天天怂恿孤上蹿下跳,还和孤抢吃的喝的,甚至在母后面前和孤整个高下,那不吓得哭出来啊。 似乎知道孤想要说什么,伴读在小姐姐看不见的地方对着孤呲牙,一副威胁的模样。 翻白眼,一个坏点子却从心底窜了起来:“你就是他说的那个整日里舞刀弄棒,一点儿都不像是个淑女,一看就要嫁不出去的表姐吧。”肉眼可见的,那小姐姐的脸色变了,一起变的还有伴读的脸色。 只是小姐姐的红是气的,伴读那是憋得。 为什么? 小姐姐一脚踩在了伴读的脚上,虽然看不分明可是伴读的脸都快疼扭曲了。 得意洋洋~ “我的殿下哦,你饶了我吧。我往日里也没怎么得罪你哦……”伴读眼泪都要疼出来了,“表姐你下脚轻一点儿啊……”双方讨饶,不过孤可没打算绕过他。 “喜欢舞枪弄棒怎么了,”小表姐翻了个白眼,大大的杏眼一瞬只能看见眼白,“将来我就是第一个女将军,要让敌人停了我的名字就弃兵甲而逃,到时候全城的姑娘都会拿着帕子鲜花,迎我回城。” 这样的志向孤还是第一次见:“为什么是姑娘?” “谁稀罕你们这群臭汉子,”小表姐说的煞有其事,“你们有姑娘香软么?” “没有……” “你们会缝缝补补么?” “不会……” “琴棋书画会不?风花雪月懂不?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要你们做什么!”小表姐一脸恨铁不成钢,“你们自己不也喜欢漂亮小姑娘么,那我喜欢漂亮小姑娘,你来说说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说得好有道理,似乎没什么不对的地方? 直至外公的寿宴结束,孤都没能从小表姐的理论里绕出来。总觉得小表姐的话没什么不对的地方,可是女孩子怎么可以和女孩子在一起呢?如果女孩子和女孩子在一起呢,男孩子怎么办?和男孩子在一起么? 好像也没什么不可以的啊? 是不是有哪里不对的??? 因为外公的寿宴结束时宫中已经下匙,今夜孤是要借宿在外公家中的。外公好似有话要与孤说,只是直至去书房见到外公,孤的脑袋里都是小表姐的言谈,以及她想要找漂亮小姐姐的心愿。 “殿下在想什么?”舅舅对着孤行礼后,带着试探问道。 “小表姐。”说起来,小表姐好像是舅舅的独女,“小表姐说她以后要找一个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女人作陪,就像是母后那样。可是母后不是有父皇么,哪里来的漂亮小姐姐作陪?”看着舅舅,希望他能够给孤一个答案。 应该是孤的错觉吧,舅舅的表情一瞬变得很精彩:“她年幼不懂事,还望殿下海涵。” 表姐似乎,比孤大了五岁吧? “殿下很喜欢小女?”舅舅看起来有几分试探之意,不知道他在试探什么。 “挺喜欢的啊,”而且小表姐很多言论很有意思的,“小表姐很有意思。” 舅舅看起来是一副松了口气的模样:“不是臣下自吹,小女除却喜爱舞枪弄棒之外,与殿下乃是天合之作……”他巴拉巴拉的说了一堆,孤却只注意到了重点——日后可进宫与殿下作陪。 “所以,小表姐以后会进宫陪着孤一起玩?” 舅舅噎了一下,还未回话就得了外公的嘲笑:“好了,小殿下今年满打满算才四岁,这么大的孩子懂什么。”外公一边说,一边对着孤身后的太监点了点头,“你们娘娘可有什么话要带出来的?” 奇怪了,母后有什么话,难道不应该问孤么?虽然孤的确不知道母后要和外公说什么,不过应该没有什么吧,毕竟出宫母后都没有专门和孤吩咐什么。往日如果要做些什么,母后的要求可是能够列一张纸的。 却没想到身后的太监回答上了这个孤没能回答上的问题,那太监从袖子里掏出了一个锦布,恭恭敬敬的递给了外公:“娘娘向大人问安,说请大人原谅娘娘不得不孝,无法侍奉父母身侧,时至今日还让大人为她操心。” 太监说的小心翼翼:“娘娘祝您福寿绵延,身体康健。说她在宫中一切都好,只要您与兄长们阿姐们好好地,她便心满意足了。” 外公笑着摇了摇头,接过了太监手里的锦囊,而后拍了拍他身前的位置,示意孤过去坐着陪他。外公身上有淡淡的墨香,虽然不比太傅先生,却是更好闻的问道:“外公想要给母后说什么话么,孤可以转述哦!” “殿下这是因为娘娘不让殿下传话,生气了?”外公笑了,满目慈祥。 孤当然很生气,那可是孤的母后。可是生气了也不能说出来啊,今日是外公的寿辰,如果让外公生气了那就是孤的过错了。母后说了,天大地大寿星最大,如果寿星有什么心愿,是都要照做的:“没生气。” “嘴上都可以挂酱油瓶子了,没生气?”舅舅好笑,“太子殿下这性子,也不知随了谁。” “母后生的,自然是随了母后。” 外公笑了笑:“殿下很喜欢皇后娘娘?” 那是当然的吧,那是孤的母后,孤不喜欢母后那孤应该喜欢谁啊:“自然是喜欢的啊。母后那么漂亮,那么温柔,她是孤的母后,孤不喜欢她喜欢谁。” “那么太子殿下以后可会好好地孝敬娘娘?” “会啊。” 外公笑的眼角的皱纹都出来了:“殿下想要如何孝敬娘娘呢?” 这是个好问题哦,母后什么都有了,孤给的了的母后都已经有了,孤给不了的父皇也已经给了她:“母后已经什么都有了啊,”看着外公与舅舅,“只要孤好好地孝敬母后,听母后的话就可以了吧。” 外公却笑了:“殿下一片澄澈孝子之心天下皆知,只是殿下想要将这世上最好的给娘娘,可知道这世上最好的是什么?” “是什么?” “便是殿下啊。”外公压低了声音,他的眼睛里闪耀着似曾相识的光芒,“殿下可还记得娘娘每夜坐在窗前,对着庭院发呆的模样?可还记得娘娘每夜独子哭泣的模样?那样的娘娘,殿下不想再看见了吧?” 虽然舅舅说过的样子孤都没见过,可是孤的确想要母后快乐。 而现在,孤知道母后是不快乐的:“孤想要母后每日都高高兴兴的。” 外公笑了起来:“殿下有这份心,就已经足够了。” 他似乎是真的有所感怀,抬手拍了拍孤的肩膀:“殿下对着娘娘赤诚之心,总有一日会传遍天下的。”舅舅也在一旁,煞有其事的跟着点头,“只要殿下对着娘娘孝顺,便是对娘娘最好的礼物了。” 孤一惯都很听母后的话,此刻外公与舅舅所说的,是很平常的事情,孤自然也找不出什么借口反驳。只是点头,然后认真的对着两人许下承诺:“孤会听母后的话,”看着两人,“那是孤的母后啊。” 第47章 孩子 ... 母后身边的小太监急匆匆冲入上书房找孤的时候, 太傅还在打伴读的手掌心。小伙伴疼的呲牙咧嘴, 一边数数一边对着孤怒目而视。 孤能怎么办, 当然是用书本子挡住自己的笑容,然后大度原谅他啊╮(╯▽╰)╭ “殿下!殿下!!殿下不好了!!!”小太监也顾不得敲门, 急匆匆的冲入了书房之中,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还拉出了一道滑行的轨迹。看起来还是蛮好玩的,大概是孤书房的地板拖的太滑了。 “孤挺好的。”忍笑去看小伙伴愤怒的眼神, “什么事儿这么急匆匆的啊?” “皇后娘娘那里出事儿了!”小太监眼睛红彤彤的,头上也是一层薄汗,看起来是一路小跑而来,“陛下现在在娘娘宫里,好一通怒火。现在整个宫里人心惶惶, 娘娘压不住陛下,就等着太子殿下您去救——” “住嘴!”小伙伴不知为何掀翻了桌上的砚台, 上好的砚台摔在地板上, 裂成了好几瓣。转头去看, 就连太傅的表情也变了几分,虽没有伴读的表情那般狰狞, 却也是带着几分古怪,看天看地看那小太监, 就是不看孤。 发生什么事情了么? “没什么事情啦,父皇是不会生孤和母后的气的。”心里有点儿慌,伴读比孤聪明太多, 孤一直都知道。他一贯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样,第一次见到他板着脸的模样,令人心里恐慌:“姑且去看看母后那里……” “殿下,您还是不去为妙。”伴读看着孤,“后宫的是非与您无关,有什么事情还有皇后娘娘担着呢,您只需要……” 孤还没说话,那小太监先一步开口了,满是委屈:“您怎么可以这么说,现在陛下封了皇后娘娘的宫殿。奴才偷跑出来前,皇后娘娘身边的婢女都快被打死了,殿下如果不去,皇后娘娘……” “你说谁要被打死了?”母后身边最得力的侍女就那么几个,可千万不要是阿姐啊! 只要想着阿姐有个什么三场两短:“太傅,今日的课就到这里吧。母后那里出了事情,孤也没什么心情在这里念书了。你也且先出宫吧,我们明日再见!”大概是错觉,只觉得心里乱糟糟的,就连思绪也团成了一团。 “殿下!”伴读一把拉住了孤,只是接下来的话语却不是对着孤说的,“既然陛下已经封宫,你是怎么跑出来的。” 小伙伴不赞同和挽留的动作不是没看见,可是阿姐看孤长大,父皇这么多年也未曾与母后翻脸。忽的来这了这么一遭:“你管他怎么跑出来的,现在有什么比见到母后更重要,你别拦孤!”一袖子甩开了伴读的手,也顾不得收拾桌子上的东西了。 “殿下!”伴读噗通一声跪在了身后,成功阻挡了孤的步伐。转头去看时,小伙伴正跪在那里,罕见的对着孤行了磕首大礼:“后宫是非乃是妇人之道,与殿下无关啊!”匍匐的缩在那里,让孤想起了父皇身边那些谏臣。 可孤从未见过父皇与母后翻脸,可父皇在位这么多年,严重到封宫却是第一次。孤是母后的孩子,是父皇的孩子,当父母不和,作为一个孩子最重要的事情难道不是调节两方的争执么:“父皇和母后那么疼孤,不会有事儿的!” 这句话是安慰小伙伴的,也是说给孤自己听的。孤生而为太子,乃是父皇正宫唯一的孩子,也是父皇最喜爱的孩子。孤要什么父皇从来不拒绝,只要孤撒娇打泼,甚至掉几滴眼泪,父皇就会纵容孤所有的不好。 可小伙伴不是这么想的,他一把扯住了孤的衣袖,比上一次更紧:“别犯蠢了!”没了之前恭敬的模样,“这几日宫里的风声,你没听见么!这个时候你跑过去,只能是火上浇油,给姑姑添麻烦!” 刺啦—— 袍子一分为二,宫内上好的衣裳,一分为二。 “蠢货!”即便跑远了,却依旧能够听见小伙伴的声音,“你给我回来!” 如那小太监所说的,当孤回到母后的宫殿时,整个宫殿都被包围了起来。瞧见孤,门口的侍卫也没有阻挡孤的想法,只是任凭孤跑了进去,像是装饰用的门柱一般。 还未见到母后,第一眼所瞧见的便是被扒了衣裤,下身一片血红的阿姐。她闭着眼睛躺在血泊之中,没了往日笑意盈盈迎接孤的模样,如同已经死去。 庭院中一片寂静,没有父皇的吼叫,也没有母后的哭泣。院子里空空的,也不见宫女太监,只有执着木板一脸冷漠的宫人,一下一下打着已经昏厥的阿姐,血肉模糊。 “别打了——”为什么,平日里你们不是那样弯着腰,求阿姐么? “滚进来!”是父皇的声音,“朕果然就不该让你一介妇人来养太子!”那是对母后的斥责,那样愤怒的声音孤从未听见过。父皇一贯是沉稳宽容的,哪怕是孤调皮捣蛋的烧了他的折子,得到的也只是象征性的惩罚。 这样生气的父皇,孤第一次遇见。 如果父皇在这里的话,只要孤去求父皇,那么阿姐就不会有事情了吧:“父皇,阿姐究竟……”母后背对着孤跪在父皇身前,地上是散落的瓷杯。那是母后最喜欢的一套青花瓷杯,还是父皇尚是皇子时,先帝赐予的。 “父皇?”孤再蠢,也意识到了事情不是孤所想象的那般简单,“你为什么摔了母后最喜欢的杯子?你不是也很喜欢这一套杯子么?”还会对着孤说,等孤有了太子妃,要把最好的东西,都给她啊? “你管那贱婢叫什么?”父皇的表情很奇怪,扭曲却带着几分快意。 这都是,怎么了? “阿……阿姐啊?父皇不是一直都——”面前又摔开了一个杯子,这一次不是青花瓷杯,而是一套白玉杯。 “不过是一个贱婢,哪里来的胆子与太子称互称姐弟!”父皇的喘息声很重,怕是真的生了气,“好,好得很啊!若今日不是她说起,朕还不知道你是这么一副面貌!你且说说,”父皇站起身,一脚踹翻了母后,“到底是太子低贱,还是你的女婢高贵!” 母后没有看孤,即便是被一脚踹到在地,声音也不曾变过:“陛下说笑了。” “说笑?”父皇呵的一声笑了出来,只是他的笑声让人觉得心生寒意,“皇后倒是好本事啊,这个时候还能一副稳坐钓鱼台的模样?”俯身掐住了母后的下巴,用蛮力将母后从地上拽了起来。 看着就疼:“父皇你做什么啊!”一巴掌打掉了父皇的手,挡在母后的面前,“父皇你生气就生气吧,干什么和母后动手?母后做错了什么事,坐下来好好谈谈不行么,先生都说了,以和为贵啊。” 仰头去看父皇,父皇很高,只是他从来都是蹲下身与孤讲话。这还是第一次,孤看不见父皇眼底翻滚的究竟是什么:“父皇如果生气的话,孤给父皇一个抱抱好不好,这样父皇就不会生气了?”抬手,对着父皇笑。 若是以往,父皇一定会蹲下身,回应孤张开的手,就如同每一次他在尚书房发怒时所作的那般。 可是这一次,孤没有等到回应,等到的只有父皇低垂的眼眸,还有惊呼无情的一句话:“朕没有你这样与贱婢互称姐弟的儿子。” 他说完这句话,绕过孤就想要往外面走。只是他跨步的动作太大,到底还是没能站稳的孤被父皇这个动作带的一晃,一屁股坐在了满地碎片子上。委屈被疼痛所替代,终究还是没能忍住:“哇——好疼啊——” “陛下!”一直垂眸的母后在与父皇擦肩而过的时候折身,猛地抱住了父皇的腿,“求求您了,太子,太子还小!太子还小,他什么都不懂!他是您最喜欢的儿子不是么,他是这个景朝的太子不是么……” 泪光中,父皇一脚踹开了母后,像是在甩一个令人恶心的物品。不顾母后一次又一次扑上前的动作,最后甚至不耐烦的对着母后的肚子狠狠的来了一脚:“朕哪怕是养条狗,也好过去养那贱种!” 这一次,母后没能再扑上去,因为鲜血顺着母后的袍子流淌在地上,染过雪白的地毯,末过棕色的地板,吞噬了一地青花白瓷的碎片。 “陛下!您宁可听信小人之语,也不肯信臣妾么!”母后的声音悲凉凄厉,“臣妾跟了您二十有余,从潜邸一路走到了今日,她何德何能只有区区五载光影,胜过臣妾与您这么多年的同甘共苦么!” “同甘共苦?”父皇就那么任凭母后被血所淹没,“你父手掌我景朝半壁江山,何来共苦。” 冷漠又疏离。 第48章 外戚 ... 父皇有九个儿子, 四个女儿。女子若非出嫁是不能算入天家排行的, 即便是出嫁也不会算入皇子排行之中, 而是另行得算。所以如今孤排行第七,八个兄弟中只有三哥与八弟是一母同胞, 剩下的六个兄弟中除却一个有妹妹的,便没有了同胞。 孤一直希望有一个亲兄弟的, 像是三哥对着八弟一样,喜欢的时候抱起来亲一口, 不喜欢的时候可以翻脸将他扔在宫女或者太监身上不再理会。会说同母同胞便是亲近,也会说正是一母同出才会分外亲近举止随意。 孤没有同母同胞,所以孤只能小心翼翼的对待小八与小九,所以孤只能恭恭敬敬的对待异母哥哥,唯恐不敬之举落了他人口舌。无论是虐O待庶弟还是不敬兄长, 父皇的臣子总能给孤说教一整日。 母后也不会允许孤与他们太过亲近,或是因为母后与后宫嫔妃的关系不好, 又或者是因为母后与父皇希望孤做一个受人尊敬的太子, 这些玩闹的事情就应该离孤远去, 孤合该就是一个沉稳大气,兄友弟恭的太子。 不是没有缠着母后要一个弟弟妹妹, 母后却一直说那些身外之事是要随缘的。她强求不得,不求也不会离她而去。而父皇, 若是孤提起此事,父皇会变得很奇怪,然后问孤不是已经有兄弟姐妹了么。 孤或许蠢笨, 可是孤知道一母同胞终归是不同的。就好像三哥出宫忘记谁的礼物,都不会忘记给小八带点儿色彩鲜明的东西。就好像有一个妹妹的异母兄长,总是对那些与庶妹同龄的少年格外注意。 孤应该有一个弟弟或者妹妹的,小孤五岁,会有一双和父皇一样明亮的黑眸,因为孤的眼睛随了母后,所以他合该随父皇乌黑亮丽。也会和母后一样有可爱的小酒窝,因为孤的酒窝并不明显。他会把孤身上所有没有的,父皇与母后所有的优点,都揽在身上。 孤把曾经父皇送给孤的小弓箭保存的很好,为的便是有一日能够亲手带着孤的弟弟一起狩猎。孤还留着庶妃娘娘在孤生辰时送的礼物,为了有一日能够讨妹妹欢心,因为女孩子总是喜欢那些亮晶晶的东西。 可是现在孤没有了,没有弟弟,没有妹妹,只有一摊血水留在那里,变得浑浊又黑暗。没有人理会,因为这个宫殿的娘娘一病不起,理事的宫女要不被杀,要不就昏厥在侧房中,人人自顾不暇,有哪里管的了那一片小小的污垢。 可那……本应是孤的弟弟或者妹妹啊。 母后一病不起,浓浓的药味笼罩了整个院子。父皇派人围住了母后的院子,只得进不得出,就连每日的吃食都是到了时候被端入府中。他未曾来看过母后,原本每日都会有人来往的院子,一下子空落落的。 阿姐的下身被打的血肉模糊,虽然最后也挽回了一条命,短日内却也无法自由下地活动了,更不用说伺候母后。供进来的汤药紧供着母后一人都不够,又哪里轮的上阿姐,她的病也只得这么一日一日的拖着。 捧着书册子坐在母后床头念书的时候,都能听见外面宫女太监的窃窃私语,说的也就是那些担忧之语,好在往昔母后与阿姐威福甚重,如今也只是封了院子并未短了吃穿,小院子里也不算是失了分寸。 可是孤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看着沉默的母后,这样的感觉一日重过一日。欲图去问母后,母后也只是沉默的摸着孤的头,微笑着让孤去念书,说着日后总会好的,说着外公还在外面,日子总会好的。 直至秋风旋起,金黄染上了树梢,孤五岁了。 若是往年,孤的生辰总是会大办一场,会有很多人前来恭贺孤又长一岁,父皇也会难得允许孤于他同塌而眠。孤能收到很多的礼物,金银珠宝奇珍异宝琳琅满目。可这一年的白露,就连饭菜,也与日常没有区别。 母后已经能够起身,她坐在那已经干枯的漆黑面前,第一次同孤说对不起。母后说对不起让孤成为她的孩子,说对不起一直没能给孤一个弟弟妹妹,如今给了却因为一场意外又被带离人事。 “不是小姐的错!”阿姐被双手艰难的撑在门口,一双眼睛泛着泪光。她身后还有两个满脸恐慌的小宫女,大概是因为阿姐不让人搀扶而担忧被追究责任吧:“不是小姐的错,都是奴婢,都是奴婢没能……” “不是你的错。”母后很平静,她抬手慢慢抚摸着地上的乌黑,然后抬头看着孤。 孤蹲在门侧,双手搂着自己的膝盖去看母后,如今母后看过来,自然是要给她一个笑容。母后总说这世间的磨难,笑一笑就会过去了,如今孤笑了,那么母后的磨难应该很快就能够过去了吧。 到那时,母后又能够陪孤一起,在院子里玩捉迷藏了,像以前那般。 “若是真的说错,那错的也是当年我不该应了那锦诏书,嫁与皇子为妃。”母后幽幽的叹气,脸上一片苍白,“入宫这么多年,过不去的那个坎儿如今也应该迈过去了,那么执着的让你叫我小姐,也是我迷障了。” 母后起身,走到孤的身侧,跪在孤的面前,然后搂住了孤:“这么多年,做错了那么多的事情,如今也不差那一两庄。可千错万错,万般不该在当年一时心软,留下了这个不应该留下的孩子,让他存于世间。” 母后的手很凉,贴在脖子上令人浑身发毛:“母后?” “小姐——”阿姐忽然扑了过来,她还不能很好的行走,踉踉跄跄的扑过来,力度大到扑倒了孤。若是在她康健的时候,这样的事情是绝对不会发生的:“您是被冤枉的啊,您明明什么都没有做啊,如果您能够见到陛下,如果您能够解释给陛下他听……” 母后的手被阿姐扑开了,如今阿姐压在孤的身上,让孤有种迟来的窒息感。 “没有机会了。”母后笑出了声,酒窝在脸上挂着,虽然眉宇间依旧是一副病态,却没有了之前的阴霾,“这世间哪里那么多机遇,又哪里那么多重新来过。” “你瞧,他本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如今不也同本宫一样,被关在了这小小的四方宅院么?”母后换了个姿势坐在了地上,抛却了往日的端庄大气,像是六哥与孤一起玩耍时那般,坐在了地上。 “母后?” “生了这么个蠢孩子,也不知是好还是不好。”母后笑了笑,“傻儿子啊,如今当着你的面说你的不好,你还是这么一副纯良的表情。若真的有朝一日离了我们,你该怎么办哦。”母后笑着,孤却完全听不出玩笑之意。 “孤不蠢!”不开心,母后怎么会觉得孤蠢笨呢? “是是是,你不蠢。”母后抬手想要碰孤,却又在中间停下了,“你若是不蠢,那日你怎么就闯了进来呢。后宫妇人的是是非非,你一个毛孩子瞎掺和什么,你那伴读也是个蠢得,没拦着你……” “他也不蠢!”想起那日小伙伴的阻拦,孤嘟起嘴不开心了,“那日他拦了,可那小太监说阿姐要被父皇打死了,所以孤……” “小太监?”在一旁的阿姐声音猛然拔高,“哪里来的小太监?!” 往日的阿姐那般温雅,这突然而来的尖锐吓得孤抖了一抖:“就是那日在尚书房,母后宫里的小太监忽然来报,说父皇围了母后的宫,宫女太监都打死了不少,就连阿姐你也……”这次,母后的表情变得充满了讽刺。 而阿姐,原本苍白的面孔忽然涨红,似是愤怒,又是惊恐:“小姐……” “除了陛下,还能有谁呢?”母后如同被人卸了气力,坐在那里轻声笑着,“这宫殿就那么一个门,除却是陛下,还能有谁呢?”她轻声的笑着,一声比一声更加放纵,一声比一声令孤胆寒。 也就在这个时候,门外忽然传来了一声惊呼,然后是跌跌撞撞跑来的太监:“娘娘……娘娘不好了——”母后身侧的大太监哆哆嗦嗦,手中那金黄色的卷轴趁着他深色的服侍,刺眼却又夺人眼眸。 “说吧,”母后很平静,“什么事情呢?” 太监普通一声跪在了母后身前,眼泪哗的一声流淌而下:“外家……” “陛下昨日下旨,司徒一家欲图谋逆,今日正午满门抄斩——” 耳畔哄的一声炸开了,母后几乎将孤勒成两半的力度,阿姐不敢相信的质问,蜂拥到主殿之内窃窃私语的宫女太监,都抵不过那一句满门抄斩。 几日前小伙伴还替孤当了太傅的责罚,还懒洋洋的趴在桌子上,与孤谈论着如何恶作剧。孤还记得他跪在孤的面前的谏言,记得他撕坏了孤的一件袍子之后,骂孤是蠢货。孤都没来得及找他算账…… 恍惚间,似乎看见小伙伴站在孤的面前,翻着白眼毫无赶紧的对着孤说:“我的小殿下哦,虽然很开心你为我出头,可是你怎么就这么蠢呢。连点儿表面功夫都不会做,在这个地方,你是要倒霉的。” 孤是怎么回答的? 不是,还有他在孤的身边么? 可是我的小殿下哦,哪怕是臣,终有一日也会先殿下一步离去的。 “可是殿下,这世上,哪里来的永远的陪伴。” 第49章 阿姐 ... 自宫外的消息传来, 母后就未曾撒手。她与其说是搂着孤, 倒不如说是勒着孤, 像是溺水之人抓着救命稻草,抓住了最后的生机, 不愿放手。只是她也不与孤说话,就连进食都不比从前那般。 阿姐忙于收拢院子里的那些宫女太监, 她身子不便,却也在短短几日拉拢了院子中所有的人。母后把这一切看在眼里, 看着她熟络的从她的私库里取走过去不屑一顾的金银珠宝,却依旧是那副无动于衷的模样,搂着孤坐在大殿之中,愣愣的看着西边儿,不知在想什么。 母后也不要孤给她念书了, 只是搂着孤,同她睡在一起, 就连出恭也不愿孤离了她的视线。出生至今, 第一次孤的所有事情都要过母后之手, 她给孤沐浴,帮孤穿衣, 给孤喂饭,就好似孤还是个刚出生的孩子。 偶尔, 也会叫起孤的小名,不再叫孤太子,也不叫孤小七。 记忆中也曾有人如此叫起孤的名字, 轻柔又优雅,带着淡淡的笑意,叫着孤的名字。 只是阿姐手段再怎么好,也挡不得院子里离散的人心,饭菜从温热到冰凉,房间从一尘不染到可见灰尘,首饰盒里的金银珠宝逐渐消失,透过纸窗投射进房间的阳光束成一束,肉眼可见的飞尘在那光束下飞舞。 “母后?”脸上是一片水渍,大抵是在孤睡梦中时被人抱起了。抬头去看时,能看见母后未上妆容的脸上不得间断的泪水:“母后为什么哭了?” 不是那日在房中的嚎啕大哭,不是与阿姐那日抱头的啜泣,不是与父皇在一起的撒娇。母后跪坐在床上抱着孤,脸上带着微笑,眼泪却一滴一滴的滴落在孤的脸上。听见孤的问话,母后低下头,亲吻孤的额头。 “不怕……”母后的声音很轻,“不怕啊……” “母后?”孤为什么要害怕? “小七可爱母后?”像是哄孩子一般,母后换了个姿势将孤搂在怀里,一下又一下抚摸着孤的后背。那是一个哄孩子的动作,孤曾经见过小八的母亲如此哄着尚是婴孩的小八,也见过二哥如此去哄哭泣的小九。 却是第一次有人这么哄着孤:“您是孤的母亲,孤当然要爱您啊?” “仅此而已么?”母后轻晃着身子,带着节奏的摇晃,令孤有些困乏。 “孤不喜欢自己的母亲,难道还要去喜欢别人的母亲么?”母后这个问题问的好奇怪啊,“孩子难道不都应该爱着自己的母亲么?”为什么要质疑孤呢? 母后却裂开嘴笑了起来,小小的酒窝牵在脸颊两侧格外可爱:“皇帝说的对,你果然像他。”这么说着,母后又开始哭了,“你为什么要像他呢,为什么不像你的父亲呢,你是哪里来的杂种,为什么偏生不像你的父亲呢!” 母后管孤叫……什么? 只是还不得生气,母后又变了脸,她一把将孤扯入怀里,从质问变成了惋惜:“为什么偏生就是本宫的皇儿,为什么你要投生在我的肚子里啊,为什么就只有咱们娘俩如此的命苦呢,老天爷呀,你的眼睛呢——” “母后?” 房外传来了敲门的声音,母后没有说话,人却径自走了进来。端着餐盘,带着房外的风走了进来。 “阿姐!”瞧见来人和餐盘,孤就觉得有些饿了。抓了抓母后冰凉的手指,今日一早就被母后拉到了房间里,孤有一整日没有进食了,虽然今日没怎么耗力,但是孤的确饿了:“母后,去吃饭吧,阿姐把……” “哗啦——”还未等孤说完,阿姐就将餐盘打翻了。孤将视线转向阿姐时,没有错过母后脸上划过的一抹笑,只是那笑容宛如泣血。而阿姐,像是做错了事的普通宫女一般,后退了一小步,然后跪在了阳光之中。 阿姐的袖子在阳光下划出了一个圈,卷起了那些本悠闲飘落的尘埃,随着她的动作像是被打乱的池水。 起身,再磕。 起身,复磕。 母后没有说话,阿姐也没有说话,她们像是在打一个孤听不懂的谜语。只是母后抱着孤的手臂缩紧,勒的孤有些呼吸不畅:“母后,难受……” “十六年前,小姐从妈妈手里救下了奴婢,教奴婢读书认字,教奴婢诗书琴曲。这么多年,小姐不嫌奴婢出身低贱,不弃奴婢卑微底下。”阿姐的声音哽咽,“奴婢此生有幸得见帝王尊荣,有幸侍候娘娘——” 冰冷的液体滴落在孤的额头,抬头去看,母后闭着眼睛,似是睡着。 “来生不愿富贵人家,只盼能再见娘娘,为仆为奴,为猪为狗。” “母后?” 阿姐起身,像是过去所有的日子一样微笑着退下,合上了房间里的门,将眼光挡在了门外。只剩下那一地残渣,证明着她曾经来过。 “太子啊……”母后抱着孤,将下巴垫在了孤的头顶,“以后,只爱母后一人好不好?” 不懂。 “这世上,只有母后一人爱你如此,所以,你也只爱母后一人好不好?” “可是,孤也很喜欢父皇啊?” “哪怕他杀了你的伴读?” …… “你瞧,”母后轻声笑了起来,“你不过是一个无权无势的太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又如何,你手中没有兵权,就无法耐他如何。”孤想抬头去看母后,可是孤看不见母后现在的表情,因为母后压着孤的头。 “事到如今,你想要怎么办呢?你又能怎么办呢?”母后笑了起来,紧贴着孤的胸膛震动着,“你不过是一个无权无势的太子,又要如何撼动一个手掌兵权的帝王呢?你只能被他碾碎,被他抛弃,被他遗忘。” “学会憎恨吧,太子。”母后笑了起来,“学会厌恶,学会冷漠,学会如何铲除你的敌人,学会如何杀死那些不遵从你的人。”母后的笑声越来越大,“学会借着别人的手毒杀那些小人,学会借着仆从的手洗净自己。” 孤听不懂,却能感受到有什么从母后身上剥离了。 “这个世界上哪里那么多一心为国,这个世界上哪里那么多为国为民,这个世界上讲究的便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啊。”母后的声音是笑着的,可是冰冷的液体却一滴一滴,落在了孤的头顶,“这个世界上,只有你自己,会对你自己好。” 屋外静静的,没有往日宫女太监的窃窃私语,也没有阿姐训斥的声音。 “看不顺眼的人,就除掉他。不喜欢的人,就弄死他。对你说不的人,交给那些顺从你的人。顺从你的人,若是喜欢就听着,若是不喜就放着。只有兵权,只有兵权不能放手,要牢牢地握在手里。” 母后抱着孤,如杜鹃泣血,声声啼泪。 “谁都别相信,谁都别去说。这世上没有人会替你守住秘密,也没有人能帮你解决事情。那些奉承你的人,是为了你的地位,是为了以后他们能够获得更多的利益。那些抵触的人,为的不过是转身之后,他人一句两袖清风不为权贵折腰的奉承。” 已是秋初,宫殿中没有碳火,只令人觉得浑身生寒。 “若是有一天,你丢了身份,去了地位,没了容貌,折了风骨,还有人爱你疼你尊你敬你,那便杀了他吧。”母后的声音里忽的有了笑意,“若是有人甘愿俯首称臣,若是有人自愿将手中权柄奉上,便利用他吧。” “这个世界上,不会再有人如我一般爱你了。”母后搂着孤,冰冷的手盖住了孤的眼睛,凉凉的手指贴在孤的眼睛上,挡住了窗外的眼光,“你是母后身上掉下来的肉,是母亲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牵挂,母亲不会害你的。” “若是冷了,就加床被子,若是热了,就脱掉衣服。若是委屈了,就闭上嘴巴,若是想哭,就咬自己的胳膊。你是母亲活在世界上的证明,你的身上留着母亲的血,你活着便是我还活着的证明,你活着,母亲会就一直看着。” “若是想母亲了,就看一看镜子。若是想要一个拥抱,就抱一抱自己。”母后轻轻地晃着身子,将孤完全拢在了她的怀里。 窗外传来了阿姐尖锐的声音,却抵不过母后掰开孤的嘴唇时,耳畔的声音。茻果 “儿子,莫要重蹈娘的覆辙啊……” “娘与阿姐,先一步离开了,你外公与舅舅们,还有你的小伙伴,可都在底下看着呢。这路上阴冷孤寂,找些人陪着母后与阿姐,与我们作伴可好?”母后的声音逐渐离孤远去,代替的是从脚底窜上的冰凉与疼痛。只是随即便是一个更加温暖的身体,没有母后的冰冷,也没有父皇的软。 冰冷之中,有一个温热的火源靠近了孤,托着孤的身子,将孤裹了一个严严实实。 “解药!”恍惚中,一个男人的声音传入耳中。那声音不如母后柔软,不如父皇漂浮,却像是冬日的阳光不由自主的令人想要靠近,想要依靠,想要躲在他的身后。 “本宫,要见皇帝!” 第50章 先生 ... 这一章的标题先生没有和之前38章的太傅相重叠, 先生是先生, 太傅是太傅。太傅对于小太子来说是一个官职, 而先生对于小太子来说,是一个值得敬重的人。所以阿骨和小太子才会对着太傅再三的退让, 直至他动摇了国之根本,做了最不可原谅的事情。 抱着孤的男人, 有一张不同于宫内众人的脸。没有太监的白净肥胖,也没有父皇的精嫩细致。他的脸很粗糙, 比御花园里的石头还要糙上几分,却无遮坚毅的模样。薄唇紧抿着,一双凤眼里是挡不住的锐利之色。 只是当他看着孤的时候,凛冬的风就变味了春日的光,令人心生慕意:“你不开心?”嗓子还是痛的, 从骨子里散发的寒意让孤想要靠近这个男人,离火源更近一些, 这样就不会被冻伤了, “为什么会不开心?” 那男人抱着孤, 不知何时脱去了他的外衣将孤裹了一个严实。听见孤的问话,也只是抬手捂住了孤的后脑勺, 用一种令孤难受的姿势,将孤的脸扣在了他的肩膀上。虽然浑身都是说不出的难受, 可是孤很开心。 “以后,你可以经常抱着孤么?” 男人没有回答,他的身子动了动, 耳畔是他低哑的声音:“陛下。” 父皇来了? “下次太子若是再有什么不好,你也不用活着见朕了!”父皇的声音里透着不悦,他在和这个大哥哥说话,可是这般严厉的话语,真的是从永远和蔼的父皇嘴里说出的么?这样威严又高不可攀的模样? 孤想要扭头去看,可是大哥哥扣着孤的后脑,力度之大令孤难以动弹。 大哥哥只是躬身,似乎是做了鞠躬的动作。他的手一直扣在孤的后脑上,孤看不见他的神态,却感觉到他托在孤后背的手指用力的点着一个地方,酥麻的,浑身提不起力起来:“奴才失职,护主不力,请陛下责罚。” 父皇却没有再说话,与父皇在一起的还有别人,孤听见了太傅的声音,不过几日不见,太傅的声音不见往日上书房内的沉稳与慢条斯理:“陛下,太子乃是一国储君……”原来每日都在知之乎者也的太傅,也是人啊,“乃是国之根本啊。” “国之根本?”父皇好似听见了什么笑话一般,“那朕是什么?” 太傅却没有接父皇的话茬,往日里太傅也是这么对孤的:“陛下若是今日铁下心要废太子,令立储君……不,哪怕是不立储君,也请陛下陈列礼条,细数太子失职之处,好令群臣臣服,以封天下之口。” 就连孤都听出来了,太傅这话说的与其说是劝解,倒不如是威胁。 “谁给你的胆子,在这里硕硕其词,威胁于朕!” “臣恳请陛下开笔,纵列陈条,述太子失职之处!”太傅大抵是跪了下来,孤听见了噗通的一声,还有大哥哥抱着孤,不自觉收紧的手臂。孤或许是天真,可是也不是不知轻重之人,虽不知大哥哥是谁,可是他想削弱孤存在感的心,却是领会了。 孤想要扭头对着父皇撒撒娇,像是过去所做的那般,只要孤撒撒娇,那么父皇总会把孤看上的东西给孤。他会抬手勾着孤的鼻子,对孤纵容着说‘就你皮’,而后抱起孤,抱着孤去母后的宫里。 母后会笑着从父皇手中接过孤,然后假模假样的瞪一样父皇,说着这孩子都被你宠坏了。父皇会赔笑,然后搂着母后当着孤的面亲上一口。孤会用手挡住自己的眼睛,叫着不要脸不要脸,被母后一顿揉搓。 阿姐会在一旁笑,然后将孤领下去。 孤想要这么做,可那日父皇冷漠的话语还有厌恶的表情,却在脑海中挥之不去,抵消了孤所有的勇气与力量。甚至心底还有一个声音,质问着孤为什么事情都变了呢,为什么撒娇不再管用了呢,是什么时候变了呢? 大哥哥扣着孤的后脑,压着孤的脊梁,他像是书本里的高手,只是按着孤的后脊便让孤浑身无力。身体中似有暖流流过,压住了骨子里散发的寒意,也压掩盖住了心底那不愿意解开的,最后的残酷。 太傅字句铿锵有力,如过往那些在尚书房里训斥孤与伴读的模样。若是往昔,孤会和小伙伴笑他狐假虎威,不过是长着太傅之名炫耀。可如今他对着这天下最尊贵的人,对着这天下最权势之人,依旧是这幅水火不浸的样子。 却让孤想要哭泣。 当这天下都不要孤了,当父皇不要孤了,当母后也要弃孤而去了。 往日被孤气的胡子直翘的太傅,竟还愿看着孤么? 大抵是真的被太傅刺激到了,父皇的语气与态度已经算得上是失态了。他的音是颤抖着的,如同夏日窗外烁烁的树:“朕只要一句话,你今日就能无声的消失在这个世界上!朕乃是这个天下的帝王,你莫要忘了,你今日的地位——” “陛下是臣的主君,可更是一个父亲!”太傅不为所动,语气坚定如初,“陛下若质疑废除太子,便将臣这个太傅,一并废除了吧。”衣袍摩擦的声音,“臣年迈且出身卑微,不才,只有那么几个拿不出手的学生。” 太傅在威胁父皇:“借臣之口,祝陛下心想事成!”太傅出身微末不假,可他的学生却是布及天下。当初父皇封他为太傅,除却因为他背后并无势力之外,还有因他广开学府,其下学生不说一万,却也有三千。 学生复纳学生,就像一张蛛网,布罗天下。 “朕有九子,唯此子,唯有此子,悔允他存于世。” 耳畔哄的一声炸开,孤是天真,却不是什么都不懂。孤会轻信,却也不是不识好歹之人。此刻父皇的话,比母后亲手灌入嘴中的□□更令孤生寒,比生母想要亲手送孤去死,更让孤觉得窒息。 耳畔的嗡鸣传至胸口,那炸裂的感觉,像有烈火从血液中翻滚灼烧,烧至嗓子,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一直以来试图这样的事实就这样暴露在了光下,母后漫不经心的游戏,父皇只会在他人面前抱着孤的笑容,在这一瞬像是碎裂的镜子,扭曲了其上映衬着的容貌。 好痛啊,好痛啊…… 像是有一个小人在地上翻滚着,哭喊着。 大哥哥的手扣着孤的后脑,不让孤扭头,也不让孤去看大殿中的模样。世界那么冷,只有大哥哥一个人是暖着的,他抱着孤,护着孤,搂着孤,是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可以靠着的,可以哭泣的地方了。 “陛下三思啊!”太傅的声音冲入这个嗡鸣的世界,“陛下,太子仅有五岁……” “有这么一个毒妇为母,”父皇如此说道,“料想这孩子长大了,也不是什么心思仁厚之人。”像是一个巨大的盖子,罩在了孤的头顶,“留着这孩子,后患无穷!” 父皇不是爱着母后的么? 父皇不是爱着孤的么? “陛下!”被孤糊了一书本子墨却依旧能够将圣人之言只字不漏背诵而出的太傅,坐在了被孤与小伙伴动了手脚的椅子上一屁股摔在地上扭了腰却只是气的胡子发翘的太傅,对着孤恨铁不成钢却因为动不得孤只会惩罚孤小伙伴又会在事后减轻作业的太傅…… “太子尚是年幼,灾祸不降幼子——” “你逾越了!” 初见那日,太傅捧着手中的圣贤书,跪在孤的面前,对着孤恭恭敬敬的行着大礼。他说读书数十载,堪得陛下赏识得教太子,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他说为人师长,定身为示范,言为标板,不做苟且之事,为主君效忠。 孤笑他愚忠,却不料事到如今,就连母后都放弃了孤,只有他跪在父皇面前,为孤求得一线生机。孤笑他不知变通,却不想到了最后,他的不知变通终究还是救了孤一命。孤所嘲笑的品质,孤所摒弃的古板,却在这最后,救了孤。 “陛下,自古虎毒不食子,陛下身为天下主君,万人表率,若是被后人知晓,那边是拿着笔杆子在戳我景朝的国风,用口舌辱骂我——” 太傅没说完父皇就砸了手中的瓷杯,瓷杯摔在地上清脆的破碎声,兵甲相戈的声音闯入大殿。大哥哥抱着孤向后退了很多步,他伸手挡住了孤的耳朵,可即便这样,太傅逐渐远去的谏言,也依旧被风送入了孤的耳朵。 “将此人贬至藩疆,永不再用!”父皇很生气,因为父皇很生气,所以大殿里很安静,可就在这一片寂静声中,母后脆弱银铃的笑声格外刺耳。 “你笑什么?” “笑我儿至死都不知,他最讨厌的老古板,救了他的命啊。” “陛下,你给我儿找了这么一个穷腐老书生,想用那些酸儒的思想侵腐了我的儿子,可曾料到到了最后,自己反被将了一军?”母后哈哈哈的笑着,“你倒是弄死我的儿子啊,你倒是弄死他啊。” “然后看看这天下人是怎么说陛下的,看看这天下读书人是怎么看陛下的?” “杀了潜府送你上来的老人,抄了助你扶摇直上的外家,当年的兄弟也接二连三的离开了,皇上,可莫要以为这天下人都是瞎的啊。你且看看,若是本宫的儿子有个三场两端,这世人会不会同太傅所说,留下流芳千古的诗篇,戳着你的腰杆子,笑着杯酒释兵权,颂着兔死忠狗烹,讲着飞鸟尽良弓藏?” “你聪明了这么多年,也没想到事到最后,护住我儿的,偏生就是你那看不起的穷书生吧!” 第51章 父皇 ... “住嘴!毒妇!”身后是乒里乓啷的嘈杂之音, 眼前是大哥哥略粗糙的布衣, 头顶是金砖碧瓦, 整个世界忽然复杂到孤不想去面对。爱着孤的母后不在了,陪孤玩的伙伴不在了, 如今就连父皇也不要孤了。 “毒妇?”孤第一次听见母后笑的如此肆意张狂,“若我是毒妇, 你这个狗皇帝又是什么!你怎么就不摸摸自己的良心,问一问你自己这么多年我父待你如何?当年你被皇室厌弃, 在城墙外吃草根子的时候,是我父亲救了你这条狗!” “那朕就合该给你们家做牛做马一辈子么?娶了你不够,让你生下一个野种不够,宠着他纵着他不够,还要把景朝的江山跪着拱手奉上, 然后匍匐在你父面前,高呼万岁万岁万万岁么?!想要坐拥这江山, 也不看有没有那命格!” “野种?那是你的儿子!你摸心自问, 我进宫十年为你理顺朝堂执掌后宫, 公主皇子接二连三的从你女人的肚子里出,别人的孩子叫皇子, 就我的孩子叫野种?你也不瞧瞧,你那心比天高的爱妾, 要的可不是娥皇女英共侍一夫,而是母猪配种——” 大哥嘲讽二哥的模样,伴读惊慌的动作, 二哥看着小九慈爱的眼神,庶美人的死亡,在孤的脑海中串成了一条线。过往不想懂的,在这一瞬间如佛祖开目串成一线,可是那又如何呢,孤又能做什么呢,只能一如既往,自欺欺人。 “放肆!”瓷器碎裂清脆的声音,“别以为朕碍着天下众人悠悠之口不敢耐你如何,往昔看着你外家朕还能纵容你一二,如今你再无仗势欺人的资本,好好想想若没了这凤位是什么样,然后再和朕说话吧!” 父皇还在和母后吵架,不复往日恩爱。 “凤位?皇帝陛下怕不是个傻子吧,这皇后之位有什么好坐的?替你管理你的小女人,隔三差五看着他们在我面前秀你的狗啃屎,有了孩子没了孩子好像都是我的责任,逢年过节还要对着你的狗腿子奉上笑脸,你怎么就那么大的脸面啊!” 母后还在和父皇争执,不复往日笑颜。 “现在不惺惺作态了?不装你的母仪天下了?往昔她们说起你打压她们朕还不信,还替你争辩,如今看来你还真是做的一副好模样,就连朕都骗过了!现在如何,瞧见面目败露也不装了,打算和朕拼一个鱼死网破么?” 热流涌上喉咙,挤出嘴角,五脏六腑是被人殴打一般的酸楚,可是再怎么扭曲疼痛,都抵不过脑海中父皇斥责孤的话语。过往什么天资聪慧,颇具其父姿容,乃朕子爱子,都变成了此刻最大的讽刺。 “这天下哪个女子不希望自己的丈夫只爱自己一个人,你再怎么有权势也终归不过是一个男人。当年我愿为你孤身独闯这皇宫,这世上也只有我愿意为你独闯这深渊,如今这些女人哪个不是爱你繁华富贵,哪个不是慕你权势地位!” “这世上多的是人于你同甘,却只有我一人愿与你共苦!只是现在我只为你觉得悲凉,因为今日过后,再也不会有人爱你如此,再也不会有人愿意抛却名誉地位,放弃荣华富贵,只看你这个人,只盼你这个人!” 恍惚中,大哥哥掐着孤的嗓子,往孤的嘴里塞了什么东西。只是还没入口就被想要逃离孤身体的真相所排挤(为什么写个吐血都要这么纠结……叹气),然后孤被提了起来,按住了脑袋上不知哪个穴位。 整个世界嗡的一声忽然变得安静,最终不再是铁锈的苦涩,而是淡淡的香甜。一个圆圆的物体顺着嗓子滑落进入肺腑,那股包裹着孤的暖流一直没有撤离,一直包裹着孤的身体,一遍又一遍,驱散了寒意,驱散了阴霾。 父皇和母后还在争吵么? 孤不知道。 孤也不想知道。 他们吵得凶不凶怎么样,是不是从白日吵到黑夜,将整个大殿都掀了又如何,他们就像是暴风雨,而孤只是埋在院子中的野草。大哥哥抱着孤,他的身体是暖的,是这个冰冷的世界,最后的暖意了。 父皇爱过母后么? 爱过的吧,当年从岭南命人连日奔波送来的荔枝还是如今帝都津津乐道的爱语,当年晨洗梳妆为你描眉的模样还在孤面前清晰可见,当年纵着孤不让母后打孤的无奈,当太傅夸奖孤时的骄傲,都不似作伪。 可如果是假的呢? 如果父皇不曾爱过母后,一骑红尘君后笑的佳肴不过是为了讨外祖开心,若是梳妆描眉不过逢场作戏,若是纵容便是诋毁,若是爱着孤又怎会不让孤接触外祖,甚至就连小八身边都有二三好友,而孤只有一人? 母后爱过父皇么? 孤不知道,母后最喜的是放在梳妆盒里的佛珠,最爱的是挂在墙上的墨色山河,最好的是闲暇时咏颂佛经藏语,最常看着窗外的四方天空从不告诉孤在想什么,怕是孤问起也不过三言两语的叉过,不再提及。 可若都是错觉呢? 当年父皇受辱沦为庶人,是母后独身闯入宫闱拼死觐见先帝,是母后费心耗力为父皇平反,是母后压上了全家的姓名与父皇作陪,才将这无权无势非嫡非长的皇子,捧上了这天下至尊的位置。 如今想来,那裂缝本就存在。 可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呢? 黑暗之中,第一次如此憎恶自己的无力,如此厌恶过去的自己不读圣贤书,不听大道所在,不敬师长不得权臣。若孤与太傅那般,有完全学生子,得天下功名于身,母后便不会被威胁了吧,父皇也不会厌弃于孤。 恍惚中,丞相的站在孤的面前,身后还冬日的白雪:“太子殿下,”他眉目慈善,眼角带着淡淡的笑纹,“少将军为了远征一世可是求遍了朝臣,无一人敢替他说情,殿下却是做了这好人,待未来少将军平安归来,定会成为佳话。” 丞相站在庭廊下,如冬日雪松:“只是殿下,一件事不被应允终归是他的理由,世人不通达之事总是有他的因缘,若是强行修整,所付出的代价不是殿下能够支付的。很多时候,不是情愿与否的问题。” “殿下聪慧,他日定会成为流芳千古的君王,何不退上一步,从旁人的角度看待问题呢?” “那时,殿下便不会如此冲动了。” 那日替那想要去远征军的少年求完情,在孤离开时,丞相如此对孤说教。尔后他再未提及这个问题,如同那日偏房相交不过是孤的错觉,如果那退一步海阔天空的暗示不过是孤的幻想。 事到如今再去看,他好似已经看到了孤的结局,那双带着复杂神色的眼睛,看着孤除却旁人的尊重与喜爱,还有孤看不懂的感情。那是一种孤从未看到过的感情,令人浑身发毛心生恶意。 孤问过太傅丞相所言究竟何意,可太傅只是轻描淡写的一笔带过,所言其不过小人妄言,不登大雅之台。事已至此,孤再难追究孰是孰非,丞相与孤并无太大干系却会提醒孤,太傅为孤的先生事至无可挽回都站在孤这一边儿。 或许这便是母妃说的,事无绝对对错吧。 只是了解这个真理的过程太过痛苦,所经历之事太过绝望,孤希望自己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知,如记忆中那般与母后在花园中游戏玩耍,被母后耍着玩,被母后来回的玩,当做笑料也可以。 转头能够瞧见父皇哭笑不得的模样,张开手臂时能够得到一个抱抱。 可母后的话语却像是皮球,在狭小的空间中来回的碰撞,在孤的身体内拥挤推让。可是父皇的话语却像是利剑,在错位的器官上挥刀而下,一刀又一刀,听不见孤的哀嚎,看不见孤的哭泣。 昔日恩爱变成了云烟,昔日笑颜变成了残花。 视线恍惚中,阿姐冲入大殿,她身后是欲图压制她的黑衣玄甲,她身上的衣服满是刀剑划痕,可是这样阿姐也是笑着的,她笑着满眼的泪痕,扑倒在母后身前,将手中的小匣子向前一推,如折翼纸鸢,掉落在地。 母后没看那小匣子,她再无之前与父皇对持时的潇洒肆意,如同被抽了禁锢的囚犯,一瞬间变得苍老狼狈。跪坐在阿姐的面前,抬手抚摸着她凌乱的发,苍白的颜,跪坐在那里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可她也是笑着的。 而父皇,站在台阶之上,像是一个局外人,冷眼看着这场闹剧。 第52章 同林 ... 大概需要声明一下, 故人里活到小太子成为小皇帝的, 只有六个人: 1)跪在雪地里少年, 后来就成为了大家都知道的,本文的男主, 名震四方的大将军。 2)护着小太子的影卫,唯一一个伴着小太子成为帝王走到末路的, 成了小帝王的心腹影卫。 3)全家被抄的伴读小伙伴,有人顶替他去死了所以他侥幸活了下来, 在很早的某一个篇章里间接打了酱油。顶他去死的就是女婢姐姐的弟弟,这就是为什么上一章她与小太子的母亲面带笑容,因为自家的血脉还没有断(这其实是剧透233)。 4)耿直谏言的太傅,虽然被贬远疆,可是他毕竟名誉天下且门下学生众多, 所以他其实还是被照顾到了,加上远离朝堂纷争又是已经落魄的太子一党, 就有幸活到了小太子登基称帝, 迎他回到帝都, 虽然那时他的心态已经变了。 5)名义上小太子的兄弟,其实是小太子侄儿的九皇子, 到了最后也活了下来。虽然这和小太子没啥关系,留下这个孩子的也不是小太子, 甚至在这孩子离京的事情上小太子也推波助澜了,不过旧人已经这么少了他就勉强算一个吧(这也是剧透2333)。 6)丞相大人,虽然这个目前没什么太大交集。 除却这六个人, 其他的故人是都死掉的。同期当然还有其他人,他们活着是活着但是对于小太子来说他们是陌生人。上一章女婢姐姐死了,下一章皇后死亡,小太子身边就真的什么人都不剩了。如楔子所言,有的只是那一座时光永远停留在秋天的院子。 当然还有影卫大哥哥,?( ′???` )比心 咳,接下来几章作者君她可能要开始变O态了,有关于为什么软萌傻白甜小太子,会变成后来黑心冷血任性自我的昏君。你们要相信今日的渣会变成明日的糖(心虚脸),更要相信作者君她是亲妈。 —————————————————————————————————————————— 睁眼的时候头顶是布满蛛网的房梁,躺着的是没有帐围的破木床。没有金色的床帐,没有大红的绣纹,盖着的被子有一股阴冷的潮味。 身体已经不痛了,想要去找母后,转头却发现这个房间很小,小到孤只需要转头就能看见母后。母后正坐在门槛上,像小孩子一样抱着自己的膝盖。阳光透过母后投射在了石地板上,将空中飞舞的碎末照映了出来。 房间不大,只有一张对着门的桌子,两把椅子,孤躺着的破木床,以及放在孤身侧的金黄色布锦。大哥哥不在身边,这个认知让孤有些心慌,只是母后还在孤的视线之内,只要母后还在孤的视线之内,那就好。 只要还有人在孤的视线内,那就很好。 身侧没有服侍的宫人,有些艰难的蹬入了鞋子中,踉跄着去找母后。陌生的环境下,只要母后坐在那里,就能给孤无限的勇气:“母后?”靠近了才发现母后的面色发暗,神情也有些茫然,不似往日清明。 “母后?” 往日有唤必答的母后难见没有回应孤的呼唤,她直勾勾的看着远处已经有些落漆的红木门,手中是那乌青色佛珠,珠子已经被擦得光亮,可见这佛珠主人对其偏爱。 像是魔怔一般,这样的母后令孤感到恐惧:“母后?你说话啊?”去拉母后的衣袖,母后像是一幅画一般儿固定在那里,直勾勾的看着远处的小红门一动不动。 孤有些恍,院落不大,从门口跑到院口不过是几十步的距离。门上没有门栓,本应放着门闩的地方空落落的。木门已经旧的掉漆,破旧的木门有两指的缝隙能够看见外面的景色,细看去便能看见对面的红色宫墙,还有长着青苔的地砖。 去拉门,门外站着几个身着黑甲的侍卫,瞧见孤只是将手中卫木仓一斜,挡在了孤的面前:“放肆!”学着父皇的模样,“孤乃是一国太子,汝等见孤不跪,是何道理?”昂着头,他们却没有理会孤的质问。 抬手去推面前交叉的木棍,当着孤的士兵却像是不知道孤的身份一般没有分毫的动摇。甚至因为孤抬手去推那挡在孤面前的拦路障时,加大了力道不退反进,直接将孤顶的后退两步,跌坐在了院子里。 “你们——”自从孤出生以来,还从未有人如此对待孤,“等父皇来了,你们统统都要挨板子!孤让父皇打你们的板子——”心底的委屈压不住的翻滚向上,这几日压抑的情绪最终也没能控制住,变作泪水,嘀嗒而下。 士兵无动于衷,往日无所不利的泪珠子,在此刻失去了全部的效用。他们抬手抓住了门,然后慢慢地将门重新拉回闭合的模样,如同孤最开始所见的样子:“等孤出去了,你们都要挨板子——” “等你出去了?”身后是母后的轻笑声,母后如同听了一个有趣的笑话,一反之前木楞的模样,变得如同往日那般鲜活。她笑着坐在那里,挺直了后背对着孤招手:“过来,让母亲抱一抱可好?” 踮哒着跑过去,之前所受的委屈在母后的笑颜面前什么都不是。熟络的挑起母后的胳膊从她的胳膊之下钻入她的身侧,半靠在母后的怀里:“母后,我们为什么会在这里啊?”所有的不安与委屈,尽数散去。 母后搂着孤,身上是孤熟悉的香气:“你阿姐,死了。”对于眼前所在避而不谈,母后说起了另一件事情。她的口气平和,没有了与父皇相争时的激动,还是过往那不急不慢的端庄模样:“以后你再也看不见阿姐了。” “是父皇杀死阿姐的么?”抬头去看母后,只有一个漂亮的下巴。 “是。” “父皇为什么要杀死阿姐?”孤不懂,“父皇难道不知道阿姐照顾母后了三十多年,一直和母后在一起,虽无身份却被母后当做亲生姐妹么?” 这样的问题得了一声轻嘲:“你父皇如何不知,他不过是想要给你母亲我添堵而已。” 摇头,不懂。 母后没有再做解释,她只是搂着孤,嘴里慢慢的咏颂着藏经。 “我造不善业,犹如燋木柱。今世不庄严,他世亦如是,室内不庄严,在外亦如是。恶因造恶业,因之入恶道。后世受苦痛,不知住何处。诸天悉闻我,悲泣啼哭声。无有救护者,必入于地狱。自作不善业,自受苦痛受。我无归依处,必受苦痛受。杀父母坏塔,我作五逆业。我登高山顶,自坠令碎灭。” 母后很喜欢佛经,藏传佛经又或者是汉传佛经她都有涉猎,孤对于那大慈大悲的东西并不感兴趣,就如同孤对书生的之乎者也提不起兴趣一般。可是在这空落落的院落里,母亲咏颂这佛经,如春风,抚平了所有躁动。 “时诸天告言,莫去愚痴人,莫作不善业,汝作多不善,作已今悔过。杀害自身命,必受地狱苦。寻即堕于地,如被忧箭射。不以此精进,而得成佛道,不得菩萨道,不得声闻果,更起余精进。汝诣仙圣山,往见大圣主,头面礼彼仙,愿救苦众生,善作利益我,惊怖不安隐。” “母后,你刚才念的经,是什么意思?”时以是秋,院中的树看起来以秃败很久,院中不见落叶倒显得有些空荡。 “你还小,待你大了,便懂了。”这是大人糊弄孩子最常说的话语,孤还是懂的。 “孤已经不小了,母后总说孤太小,可是孤已经不小了!”去推母后,“母后说孤不懂事儿,可是孤知道很多事情,小九是二哥的孩子,阿姐不会再回来,父皇不再疼爱母后,就连母后如今也不想要孤了吧!” 母后很漂亮,不然当年也不会有冠宠后宫的尊荣,哪怕是落魄如此她依旧美的令人动容。一双浅棕色的眸子看着孤,里面满满的都是对孤的爱意:“可是无论你多大,在母亲的眼里,都还是一个孩子啊。” “但是孤懂事儿了!” 似是感叹于孤的执着,母后最后还是退让了:“便是说,因果报应罢了。种下的因得到的果,今日欠下的明日便会偿还。”母后抬手,冰凉的手指小心的捧着孤的脸颊,“你生而为太子,得到的太多了,往后便是偿还。” “偿还?” “是的,”母后面目柔和,“你做了五年的太子,便需偿还五年的罪责。尔后的不堪屈辱,便是你未来肆意纵横的因。”她轻轻地笑着,眼底满是孤看不懂的东西,像是三岁那个夏日对着孤狡辩的母后。 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举手盖住了母后捧着孤的手指:“母后的手很凉。” “因为母亲的时间要到了,”她弯起眉眼轻笑着,俯身将她的额头抵在了孤的额头上,孤与母后考得那么近,眼中只有彼此,“只是莫要害怕,母亲会一直看着你的,看着你的成就,看着你长大,看着你……登基称帝。” “母后不要孤了么?” “母亲当然要你,你是母亲在这人世间唯一的孩子,母亲怎么会不要你的。”母后的声音很轻,如同儿时梦魇过后,坐在床侧哄着孤入睡时的模样,“只是你太软弱,被他人夺走了属于你的东西,还不知反抗,你保护不了母亲,所以母亲决定离开了。” “那么母后要怎么才会回来呢?” “拿回你的东西,”她眼睛里闪过的是孤不懂得情绪,“只要你拿回你的东西,我就会带着你弟弟一起回来找你。只要你坐在那个位置上,这天下便再也不会有人强迫你与我们母子分离,再也不会有人敢伤害你。” 母后笑着,长长的睫毛上挂着晶莹的珠子:“所以,你原谅母亲的软弱好不好?” “好。” 孤看着母后,不想去计较为什么她不再以母后自称:“到时候,母后要回来找孤啊。 第53章 母后 ... 母后病了, 她咳喘的越来越重, 晚上起夜的时候偶尔可以看见她咳出的黑血。可是孤什么都做不了, 只能拍着母后的后背,试图让她的呼吸更顺上几分, 试图在这个寒冷的冬夜给她几分温暖。 但是什么用都没有,任凭孤再怎么对着门外的人撒娇打滑, 任凭孤再怎么恐吓威胁,都没有人回应孤, 更没有人顺着孤的要求带着木炭来,给这阴冷的大殿添上一丝的温度。 生平第一次,撒娇失去了应有的效用,往日只需要孤站在那里看着他们,大人们就会微笑着退让。只要孤叫他们的名字, 哪怕孤叫不准他们的官职或者姓名都不要紧,没有人会拒绝孤, 更不会有人冷落孤。 可是如今莫要说满足孤的要求, 就连与孤说话, 都变的格外困难。他们对孤的撒娇视而不见,甚至迈出那道门槛都变的困难。若是孤执意想要冲出去, 得到的便是横来一脚,身上便会青紫很久。 孤受伤不要紧, 可母后的病,却越发的严重了。她白日也不见清醒,小小的房间内, 只有孤坐在她的面前,所能做的不过是从后院的井中取些水,用衣裳沾湿之后盖在她的额头上,待到温热再换另一块儿,一遍又一遍的循环往复。 如同过去她在孤生病时所作的那般,可却依旧不见效用。 孤开始怀念那些父皇与母后尚是恩爱的日子,那时阿姐还在,院子里的仆从也还在。只要孤从榻上醒来,便会有人从屋外进来,询问孤需要什么。偶尔孤不需开口,他们便会将孤可能需要的东西送上来。 父皇最终还是来了,他眼中带着血丝,眼底一片乌青,推门而入。彼时孤正学着母后的样子坐在门槛上,瞧见父皇推门而入一声欢呼,一跃而起踩在雪地上扑向了父皇,抱住了他的大腿一声欢呼:“父皇,孤还以为你不要孤了。” 父皇的步子停了下来,他的手抚摸着孤的头,然后弯腰抱起了孤,继续朝着那落魄的小屋走去。他身后跟着孤很熟悉的太医,那定然是为母后治病而来:“母后病了很久,父皇做什么去了,为什么才来啊?” 吵闹的声音也未能将母后唤醒,她嗑着眼睛躺在那里,呼出的气息在空中腾盛出了白色的烟雾。 父皇站在门口看着躺在那里的母后,将孤放在了地上。身后的太监不知从哪里取来了一个铜色的铁盆,从院中的井里打出了水,将带水的铜盆放在了这屋子里唯一的桌子上。 而后父皇抓着孤的手,拉着孤站在了那铜盆前:“太子,”他脸上的笑容有几分苦涩,“你是爱着父皇的,对么?像一个儿子一样,爱着你的父亲。” 这话说的就很奇怪了:“父皇?” 没有回答,父皇只是抬手按住了孤的额头,然后像过往每一次听说孤惹祸之后的样子,无奈却又纵容:“乖。”这么说着,他将孤的手向上一扯,只觉得手心一疼,疼痛过后,麻木的感觉瞬间覆盖了整个左手手心。 “哇——” 很委屈,因为被自己的父皇所伤。立在一旁的太医赶紧上前,捧着孤的手掌心涂药,然后用素白的纱布缠绕,最后收了个不起眼的扣子。疼痛也不过是一瞬的事情,委屈的是父皇亲手伤了孤,委屈的是这些日子的经历。 可过往无往不利的哭泣,如同撒娇一般失去了作用,父皇没有蹲下来抱孤,也没有安慰孤,他像是没有看见孤的动作一般,只是站在那里抓着匕首,看着上面鲜红的血液一滴一滴全部落在盆中,似是沉思。 泪珠子便更控制不住了,因为无人安慰,因为失去的安慰。 哭泣声中,母后的声音从背后传来:“陛下这是做什么?”带着咳喘,“陛下难道在质疑本宫,能在这戒备森严的皇宫中,偷男人?” 父皇冷笑一声,随意用衣袖擦了擦还沾着鲜红的匕首,然后对着他的指头划下。他举着自己的食指,俯视着桌子上的铜盆,看着他自己的血液一滴一滴滴落在盆中,而后他转目去看母后,抬手—— “咣当!” ——掀翻了铜盆。 他看着刚刚支起身子的母后,一点儿眼光都没有施舍给孤。而母后,慢慢的撑着自己的身子坐了起来,一掌呼开了孤想要去搀扶的动作,任凭孤就那么坐在冰冷的地上,满目慌张的看着她。 “陛下现在清楚了?” 这话似乎刺激到了父皇,他大步向前然后抓住了母后的下巴,将她整个人暴力的掐捏了起来:“贱妇,”父皇眯起眼睛的时候变得很令人惧怕,“你还在欺骗朕什么?这个野种,到底是谁的?” 野种? “这个杂种是谁的?”母后一边咳一边笑,“陛下觉得,这个杂种是谁的?” 杂种? “是那副画的主人对吧?”父皇转头看着孤,他的眼神很可怕,不过是随性的一扫都令孤觉得遍体生寒。这样的父皇孤从来没见过,阴冷、锐利、充满杀意,看着孤的眼神,还没有他往昔批奏折时的柔和。 到底是……怎么了? “谁知道呢,或许是哪个太监的也说不定啊。”这个时候母后却笑了起来,“没准是本宫养的一条狗呢?陛下也是知道的,本宫当年可是养了好几条野狗啊——” 母后的话没能说完,父皇一把将母后扔在了地上,转身挥袖便要向外面走。 可没走两步,母后就拉住了他。又或者说母后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地向前一扑,抱住了父皇的腿,紧紧的抱着,泪珠扑哧扑哧的向下掉,不过一个呼吸间的功夫,染湿了父皇金色的龙袍,也染湿了她素白的内裳。 “陛下,这么多年妾身与你的情谊,一文不值么?”她抱着父皇的腿,“这还是是你亲眼看着从妾身产房中送出来的,是您亲手带大的,他写的字有你的风采,他说话有你的模样,他是您的孩子啊!” 父皇不为所动,他用力甩腿想要蹬开母后,却是徒劳。 孤坐在地上,愣愣的看着这样绝情的父皇,还有全然陌生的母后。 “陛下,这是臣妾唯一的孩子啊,这是您的太子啊——”母后哭泣着,哪怕被踹开了也会再一次扑上前,素白的衣衫上她的发披散而开,“您看一眼啊,太子今年还小,他什么都不知道啊,陛下!稚子无辜啊,陛下!” “有你这样的母亲,”父皇摆了摆手,紧接着他带来的那些宫人就上前,拉开了母后,“朕相信他长大了之后,也不会是什么心慈之辈。”声音冷漠,“是不是朕的种还有的争论,朕有八个儿子,不缺这么一个野种。” 母后愣住了,她直勾勾的看着父皇,而后她挣动的动作越发激烈,甚至长长的指甲在其中一个太监的脸上划出了深深地一道血痕。即便是这样,她也没有放弃扑向前,也没有放弃去触碰父皇。 孤坐在地上,看着母后,看着她不知从哪里掏出了一柄匕首,划过了那试图制服她却被她在脸上抓开一道口子的太监,划过了另一个下意识躲开的太监,如同疯了一般扑向前,脸上带着孤从来没有见过的笑容。 在所有人都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一刀捅在了父皇的身上,然后用力拔出,刺入了第二刀。只是还未拔出,便被不知从哪个角落里出现的黑衣人压倒在地,手臂被折在了身后,一脚踩在了地上。 入耳的是母后疯狂的笑声,还有太医焦急的声音。 “你灭我满门,杀了我的兄长族弟,逼走了我的心上人,这便是报复!”母后大笑着,眼泪扑扇掉落,“皇上,这才是你报应的开端,总有一天你会变成孤家寡人,你的儿子,你的女人会像你一样的冷漠无情!” 那疯狂的笑声越发高扬:“你死的时候,会和我一样的不甘,会和我一样的绝望。今日我所遇到的结局,便是你的未来,”母后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棕色的瞳仁一动不动的盯着父皇,“你也会孤身一人,不得善终!” “住、住嘴!”太医捂着父皇身上那个流血的刀口,只是父皇看起来伤势并不重,他还能说话,“住嘴,毒妇!”他坐在那里靠着自己的大太监,手指颤巍巍的指着母后,“你还有一个儿子,莫要忘了,你还有一个儿子!” “你都不要的东西,你以为本小姐会要?”母后笑的很开心,孤从未见过母后如此灿烂的笑容,像是春日盛开的花朵,却又比御花园里绽放的百花更加艳丽,“就当是本小姐身上被野狗咬下一块儿肉,不心疼。” 笑着笑着,鲜血从她的嘴里涌出,还没等其他人凑上前,母后盯着父皇就没了动作。 孤听见院落外面嘈杂的声音,又有太监急慌慌的跑入房内,他们把父皇放在了一个没见过的轿子上,又急匆匆的抬了出去。压着母后的人不知何时消失不见,他们就任由母后趴在那里,眼睛直直的,一眨不眨的看着父皇离去的方向。 而父皇也没有回头,他躺在那轿子上,离开了房间,离开了院子。 没有人理会孤,孤跌跌撞撞的向前去追父皇的身影,却在即将迈过院子的时候,被一脚踹回了小院中。翻身想要再追的时候,那破旧的有几分掉漆的绯红色大门,在孤的面前慢慢的合拢,带着刺耳的声音,慢慢的合拢。 孤坐在雪地中,看着周围纷杂的脚印,看着空荡的小院子,忽然意识到,从今天开始,这个世界上就只剩下孤一个人了。母后早就随着那被损毁的画卷离去,父皇也随着母后那一刀离孤而去,如今,只剩下孤一个人了。 所谓的撒娇,所谓的哭泣,从今日开始,便什么都不是了。不会比夏日的炭火更值钱,也不会比冬日的碎冰更稀罕。可哪怕不值钱,哪怕不稀罕,细碎的泪珠子还是忍不住滴答掉落,孤想把这晶莹的珠子送给谁,谁都好,谁都可以。 一瘸一拐的走向那禁闭的门,抬手去拉门上的门栓,三指宽的门缝中央,有一个黑色的铜锁,随着木门的晃动,发出了沉闷的碰撞声。它牵扯着门,再也无法拉开更宽的距离,甚至阻挡着门被推开。 回头去看,母后趴在那里,一双棕色的眼眸直勾勾的看着孤,再也不会闭上。 第54章 院落 学着母后的样子抱着自己的腿, 下巴垫着膝盖坐在小屋的门槛上, 将自己团成了一个球, 直勾勾的看着不远处的小木门。 锁着这个院子的木门很破旧了,门的上方有被雨水过度浸泡的痕迹。朱红色的漆向外鼓成了一个大大的泡, 看起来这个冬季过后,就能够扒下一块红色的薄片来。不知道掉了漆的木门是什么样子的, 是不是金黄色的? 右侧木门的边角里,被新切出了一块大约有一个小臂那么长的洞。那洞只有一掌高, 还在外面又覆上了一层木板,挡住了外面的景色。原本孤还想要吐槽那是老鼠洞,可挡上了板子,就连老鼠洞都不是了。 “好无聊啊,母后……”抱着腿, 看着太阳从东边儿升起,爬上头顶, “母后, 真的好无聊啊。”把声音拖的长长的, 空落落的院子里还能听见回音,像是有人陪着孤一起抱怨——好无聊啊。 不回头都知道, 母后正安安静静的趴在孤的身后,透过敞开的门, 视线穿过覆满白雪的院落,同孤一起看那被锁死的木门。母后不说话,孤也没了说话的兴趣, 孤还在记恨母后之前对孤的态度,所以不想贴母后的冷脸皮。 不过孤都想好了,如果母后先服软哄一哄孤,孤就不生气了,还是母后的好孩子。给她念书,帮她抄写经文,煮茶倒水,谈天说地。母后说话的时候,孤再也不插嘴了,母后说的话,孤都会认真的去做。 可这都第十一天了,母后仍然不愿意和孤说话。她只是倔强的趴在那里,看着父皇离去的方向,看着那朱红色的大门。直勾勾的,像是过去孤放学回来时,偶然能够瞧见的样子,等待着谁,却永远都不是孤。 区别不过是过去孤还可以得到一个微笑,而如今,孤什么都得不到了。孤喜欢母后的笑容,她的酒窝很漂亮,就像是盛开的花蕊。母后也总说她喜欢笑,是因为这世上没有什么是过不去的,真的过不去了,笑一笑就好了。 可惜孤的酒窝不明显,母后说笑起来十次里面能有一次,都算是很好的了。若是往昔,想起小酒窝,孤还能凑上前央母后对着孤笑一笑,然后孤就能够戳到母后的小酒窝。可如今,孤在和母后吵架呢。 雪已不再下,过去几日的雪堆积在地上,坚韧的杂草纵横交错,即便是被埋了半个身子,都未能压倒他们的腰杆。院子中空荡荡的,没有花也没有树,没有假山溪水也没有亭台阁楼,有的只是一片荒草丛生。 好无聊啊—— 自己一个人的日子其实也不坏,总归不会有人在孤不情愿的时候把孤从被窝里扒出来了。虽然被窝不再是暖洋洋的,反而湿冷的渗入骨髓,可是不念书学习,不用去听什么之乎者也,不用写字练武,可以肆意的做着自己想做的事情,却不受他人管教叨念,终归也是一件令人心生愉悦的事情 老鼠洞的挡板动了动,忽的被人从外面拉开了。一个小托盘被推了进来,托盘很调皮,在台阶上跑了两步,约是没有注意到台阶,哗啦一声跌倒了。盘中素白的瓷碗倾斜,没入雪地之中,和白雪融为一体,在阳光下有些刺眼。 “母后?”转头去看母后,母后眼神僵直的盯着跌落的餐盘,不说话。 那便是让孤自行解决的意思了吧,正巧也饿了大半个早晨,起身时腿还有些发麻。不过摸过小腿有些结冻的冬雪,很快就舒缓了不适。跪坐在雪地里将饭菜重新摆好,举着筷子端起碗碟,慢慢的将饭菜扒入嘴中。 相比起过去那些年的菜肴,眼前的饭菜真的差了太多。以前孤想要吃东西的时候,哪一次不是那些宫人忙里忙外的吆喝,哪一次不是端上满满一桌子的选择让孤挑选。若是吃的不多会跪下来请罪,若是喜欢了便会在第二日的餐桌上再见。 而如今,大概真的是随了先生所教的俗语,落地凤凰不如□□。知道过去是多么奢华,便会意识到如今是多么落魄。家禽虽圈O养篱笆栏中,可未曾高飞的家鸡又如能如同凤凰那般,见过诺大世界,曾非梧桐不栖呢。 没有得到,才不会失落。 可是孤又能要求什么呢,当撒娇失去了效用,当眼泪变得一文不值,这高大的宫墙之内孤又能做什么呢?连院子都出不去,连弟弟都护不好,连朋友都保不住,连先生都养不起,甚至到了最后连身份都丢了。 若是没了父皇的宠爱,若是没了太子这个身份,孤就真的,什么都不是了。 出生至今,孤第一次如此清楚明了的意识到了这件事情。 真的冷静下来回头再去看,对着孤格外纵容的大哥,温文尔雅总在谦让的二哥,不爱说话的三哥,还有阴晴不定的四哥,都远没有五哥和六哥与孤亲近。彼时还以为是年龄相差,那时尚是太子,拥有的甚多便不会在意这些事情的细节。 可当真的一无所有再去回忆时,那日大哥对着二哥嘲讽举例的那个好命的弟弟,二哥在满足了孤要求与撒娇打滑后父皇的夸奖,对着孤无话可说却总是被他同胞妹妹嫌弃话唠的三哥,只要孤说起孤的想法后就会对他人发火的四哥,又何尝不是因为他们已经长大,已经意识到了孤与他们不同,才会隔阂么。 五哥与六哥,不过是因为他们尚未长大,未曾意识到孤得到的东西比他们多太多了。所以不会嫉妒,所以不会生疏。 一口又一口的扒着冷掉的饭菜,米粒硬的有些咯牙,小白菜也冻成了冰棒。母后还睁着眼睛趴在那里看着孤,眨也不眨的像是渴求着孤手中的饭菜,又好似孤挡住了她的去路所以正在生气。 手中扒饭的动作慢了下来,哪怕隔着这么远,孤都能清晰的看见母后眼睛里的情绪。母后是在等父皇回头,还是在叫孤一起去陪着她呢? 视线忽然暗了下来,一只大手挡住了孤的视线。那只手很热,温热的手掌贴在孤冻得有些麻木的脸颊上,令人舒服的想要发出一声呻O吟。感官中有那么一丝腥气,不明显,可是孤就是知道那是血的味道。 “你……”受伤了? “若是不想看,殿下就莫要强迫自己去看了。”大哥哥的声音还是那样,低哑刻板,却像是如同夜晚的明珠,令人心安,“皇后娘娘已经仙逝,娘娘若是有知也定然不希望殿下如此伤神,殿下让娘娘入土为安可好?”他像是在请求孤。 这世上大概真的有一夜开窍的事情吧,孤就是知道他是在安慰孤。 孤知道母后已经死了么? 孤知道的。 孤去摸过母后的脉搏,去探过母后的呼吸,去推过母后的身体,甚至试着去搬动母后。可是没有跳动,没有鼻息,没有动静,没有反应。 那时孤便知道,母后是真的狠心,不要孤了。 于是孤说母后不要孤了,孤也不要母后了。 可是那是孤的母后啊,十月怀胎生下了孤,上学前会陪着孤玩耍,放学后会听孤讲述一天生活的母后啊。孤睁开眼第一个看见的是母后,第一个叫的人是母后,第一次迈步是为了母后,第一次抱人是为了母后。 那是孤…… 唯一的母亲啊。 那是总喜欢叫着孤小笨蛋小傻子,却会让人做上一桌孤喜爱的菜肴的母亲啊。那是会让人收集各地好吃的好玩的,故意拿到孤面前显摆却一点儿都不给孤,惹哭了孤转头就给阿姐告状的母亲啊。 那是生下了我,养育了我,陪伴着我,照顾着我,教导我,逗弄我,安慰我,欺负我,保护我,宠着我,爱着我,到了最后都在为我谋划生路的母亲啊。 “她最后说……”大哥哥的身子很暖,他大概是解开了外袍将孤裹在了他的怀里,“她不要我了,她说她不稀罕我了,她说她不要我作陪了!她看着父皇,看着弟弟,看着那副画,看着天空,却始终没有抬眼看我。你说……” “她是不是不要我了?” 大哥哥的怀抱太温暖,暖到融化了冻结的泪水。又或者是终于有人陪着孤,泪珠子意识到他还是值钱的,隐忍了这么多天,明明以为不会再有波动的情绪,在再见大哥哥的时候,终于喷发了出来,再难收敛再难控制。 “我以为,就连你也不要我了——”转身埋头,抓着大哥哥的衣裳,即便是撞了一脸温热的粘稠也不要紧,“我以为,母后走了,父皇走了,阿姐走了,小表哥走了,你也要走了。”只留下我一个人站在这里,一个人。 真的褪去了所有的荣耀冠冕,冷静下来再去看的时候,才发觉原来最珍贵的不过是有人依靠,有人安慰,有人照顾,有人体谅,有人知我冷暖,有人问我安康。 “属下的命是殿下给的,属下的存在便是为了殿下安康,所以属下一直都会在的,”大哥哥的手掌贴在后背上,“除非有一日,殿下不要属下了。” “不会有那么一日的!”抬头看着大哥哥,他板着脸,可是我就是知道他在笑。 “属下信殿下的话,”他抬手抹去了我的眼泪,目光柔和,“殿下,属下帮您,把皇后娘娘葬了可好?” 第55章 影卫 ... 整个世界好似都在燃烧, 如同置身灼灼烈火之中, 又好像孤才是那个正在燃烧着的火源。很难受, 想要挣扎却无法逃脱,那如同被烫伤一般的感觉附着着皮肤, 无论怎么翻滚追寻,都无法寻得一小片阴凉。 就在这被焚烧的世界中, 有一个黑影逐渐清晰,他的手掌粗糙, 盖在孤的额头上,温暖却不会让人感觉燥热。那只手贴着孤的额头,孤听见他的叹息,听见他的低喃,听见他的自言自语, 听见他的安慰。 那只手离开了孤的额头,阴影消散。眼皮很重, 重到抬起都十分的困难, 可是孤还是看见了, 那人影一袭黑衣,劲瘦的腰肢被紧身衣勾勒了出来, 侧对着孤拉开了木门,而后消失在了刺眼的阳光之中。 孤以为他不会再回来了, 像是母后,像是伴读,像是阿姐。孤看见他们对着孤笑, 像是往日那般摸了摸孤的头,张开手抱了一下孤,然后转身挥手再无牵挂。他们说笑着走向远方,任凭孤如何哭喊,也未得他们一个眼神,也未曾追上他们的脚步。 “殿下,殿下……” 睁开眼时正躺在大哥哥的怀里,他半靠在墙壁上搂着孤。还是孤所见过的那身带着硬铠的黑衣,只是他将头发松散了下来,发丝扫在孤的脸上有些发痒。瞧见孤睁开眼看他,大哥哥抬手来试探孤的额头。 “殿下别多想,不过是受了凉,有些发热。”他抬手有拉了拉孤身上的被子。温热的感觉让孤下意识的低头去看,入目的不是前几日那阴冷潮湿的破被,而是孤有几分熟悉的,过去母后所盖着的被褥。 他去做什么呢? “殿下若是醒了,便吃些东西如何?”他将孤放倒在另一侧,“属下马上回来。” 他都说了并且一遛烟儿在孤反应过来之前消失不见了,孤还能做什么,大吼着叫他留下么? 掀开被子起身,最先注意的是身上被换下来的内裳。这肯定不是孤自己换的,虽然说来有些不好意思,可是孤真的不会自己穿衣服。而且睡觉穿什么衣服啊,多难受…… 抬头四顾,原本空荡的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还有两把椅子的空间里,多了不少东西。墙上挂着一幅孤很熟悉的画,破旧的桌子上有文房四宝,碗碟堆积在房间的角落里,还有两个大箱子,也放在了角落中。 孤这是睡了多久,让他有时间搬了个家还装饰了一下房间? 身侧叠放着衣服,方方正正像是一本册子。房间里很冷,抬头哈气都能够看见飘散的白烟,还未踩着地面,就把孤又从新吓回了被窝。这么冷的天,真的出了被窝孤才是傻的那个呢。 房间大有房间大的好处,可房间小也有房间小的妙处。以前的宫殿宽宽大大的还有各种隔间门档屏风画扇,若非四处走动是轻易瞧不见整个局面的。可眼前的小屋子只需一眼,便能将所有的东西囊入眼中,一览无遗。 就比如床脚下叠起的床被,还有放在上面的一把长剑,黑漆漆的却不会让人觉得脏兮兮。又好比放房间对角里已经熄灭的柴火,石头围城了一个圈,将柴火围绕其中。 若孤仍是太子,或许看着周围的情况之后,因为这样的待遇大动肝火,可是如今孤不是太子了,父皇不再要孤,就连兄长们也嫌弃了孤,曾经对孤卑躬屈膝的人,如今翻过来鄙夷孤。这其中,大哥哥所做的一切,就成了孤最后所有的了。 至于他为什么要为孤做这一切…… 大哥哥去的时间有些长,他端着碗碟进屋的时候孤还在和被窝里的衣服较劲,低着头纠结着腰封该如何打缠。记忆里阿姐的手只要轻轻一抹就能将衣服整理好,可是轮到了孤就变得格外艰难,不要说系的好看,能系上就不错了。 “殿下,”大哥哥将手中的碗碟放在桌子上,转身来抓孤,“吃饭了。” 大哥哥看起来穿的不厚,起码没有孤过往那些日子里穿的厚,没有狐皮披风,也没有加厚的衣裳:“大哥哥你就不冷么?” “大哥哥?”他愣了一下,“殿下……不知道仆下是谁?” 他很有名么?孤应该知道他是谁么? 摇头。 大哥哥抿起嘴唇,抬手想要摸孤的头,却又在即将触碰的时候停了下来。他的动作太过熟悉,像是以前母后养了一只狗崽的时候,孤想摸却不敢摸的模样。只是孤的惧怕是因为那狗崽凶孤,他又在怕什么呢? 向前一凑,将头顶送到了大哥哥的手中:“如果孤应该知道你,却不知道你,孤道歉。”他挡住了孤的视线,看不见他的脸。只是他的手掌很暖和,像是孤想象的那样,拢在孤的头顶,暖暖的,令人心安。 “是殿下的影卫。”他沉默半响,“殿下该起床就餐了。” “影卫是什么?”才不要起床呢,被窝里那么暖喝,外面冷得令人瑟瑟发抖。如今有人哄着孤陪着孤还对孤好,孤当然要趁着这个时候撒娇啊:“外面那么冷,起来做什么,陪着孤一起躺在床上好不好?” 他坐在床侧低头看着孤的笑容,而后抿起嘴唇抬手将孤裹成了一个球,孤看着他褪去鞋子再次靠在了墙壁上,将孤笼在怀中:“殿下若是还想睡,”动作熟络的将孤的头放在了他的膝盖上,面对着他,“便睡吧。” ……孤没说自己想睡觉啊? 大哥哥身上有一股子药膳的味道,不过已经很淡了:“大哥哥是不是受伤了?”记忆里哭的睡过去之前,撞了一头的粘稠血腥。第一次闻见那样的味道时记忆太过清晰,以至于只要孤想,便能够回忆起那样的味道。 便是这样,大哥哥身上的味道才会让孤警觉。可大哥哥为什么会受伤,是因为孤么? 只要想到这个可能,也顾不得什么天气冷了,一个翻身想要从大哥哥的腿上爬起来,不过被子裹的太紧,一个打挺又从新摔回了大哥哥腿上。撞在了大哥哥的腿上,磕碰的孤脸颊发麻,可如今孤的身边只剩下了大哥哥,之前的假设让孤有些慌张。 也顾不得脸颊被撞疼的感觉,在大哥哥的帮助下稳住了身子,便想要抬手去抓大哥哥的衣裳。孤不懂什么治疗,按着以往的习惯抬头就想喊太医,可“来人啊!”三个字刚出口,剩下的就只有无尽的沉默。 反倒在这沉默之中,大哥哥笑了起来。他抬手按住了孤的手掌,抓着孤的手掌从他的衣服上拿下来:“殿下的好意,心领了。”他轻轻笑了起来,“仆下没事的,都是一些小伤,已经习惯了,真的不碍事儿。” 他说着,将滑落的被褥重新裹在了孤的身上,如阿姐国王做的那样小心翼翼:“殿下的风寒还未好,如果不饿的话,就好好休息吧。”他按住了孤,动作笨拙却轻柔,“仆下会一直在的,殿下睁开眼就能够看见仆下。” 若是不知道他受了伤,或许他的话真的能很好的安慰到孤。孤不想孤身一个人,不想一个人在这样的黑暗中入睡,不想一个人在这冰冷的宫殿中闭眼,若他真的能够陪伴,若是睁眼闭眼他都在,那真的会成为孤心安的理由。 可如今孤所有的思绪,都在他未否定他受伤了的事实上。 受伤了有多疼呢?孤长到现在只受伤过一次,那是父皇抓着孤的手掌,用匕首划过了孤的手掌心。在那之前,孤身边有各种人护着,不要说是受伤,只要是轻微的磕碰,他们都会紧张的如同出了什么大事儿。 过去多么荣耀,如今多么落魄:“如果你很疼的话,”刀锋划过手掌的疼痛与过后的酸麻,仍然让人难以忘却,“孤帮你吹一吹,吹一吹就不痛了。”以前孤是这么哄母后的,每一次这么对着母后说,母后会就很开心。 她会抱着孤笑,然后凑上前对着孤一顿亲呢。阿姐会在一旁捂着嘴乐呵呵的看着,等到孤想要推开母后的时候,把孤从母后的怀里牵走。她会蹲下身用帕子擦拭孤的脸颊,然后对孤说孤真的很可爱,做的真好。 “大哥哥你不会扔下孤一个人的对不对?”虽然昨夜这个问题问过他一遍又一遍,在清理杂草的时候问过他,在搬运整理母后衣裳的时候问过他,在埋葬母后的时候问过他,可是孤还是觉得空落落的,难以心安。 “我会一直陪着殿下的,”如同过去那一千遍,大哥哥的话语还是那样温和,没有丝毫不耐,“我会一直陪着殿下,直至殿下不需要我。” “所有人都是这么说的,”抬头看着头顶的横梁,“母后说会给孤找一个聪明伶俐的媳妇儿,可是她还没有等到孤长大,就死了。父皇说他会将孤培养成一个合格的太子,可是他因为几句流言蜚语,不要孤了。” “孤的伴读对孤说,等他长大他会成为孤手中的刀刃,一直保护孤,可是他没能长大。孤的太傅倒是有说会为孤尽忠,可是如今孤反倒希望他不是那么的忠诚,没有履行他的诺言。孤或许是母后嘴里的傻白甜,可是孤也不是什么都不懂。” 大哥哥拍打着孤后背的手掌停了下来,再次落下的时候没有抬起:“娘娘如果看到了殿下如今的模样,一定会很欣慰的。殿下长大了,懂事了,会照顾自己了,就比什么都要好。”他这么说,垂下眼睛看着孤。 真情或者假意,安慰或者真实,又有什么关系呢:“孤不想长大。”东宫的瓦梁很高,是朱红色的梁木,看不见蛛网,也不会有青苔,“孤想要做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太子,而不是这个只能面对现实的废太子。” “孤想要溺宠着孤的父皇与母后,想要爱护弟弟的哥哥,想要信赖哥哥的弟弟,想要陪孤打闹的玩伴,想要对调皮捣蛋学生气到胡子发翘的先生。孤想要的那么多,到了最后却什么都没有了。” 这样的话大哥哥没有回应,他只是垂眼半靠在墙上,重复着过去那一千遍的许诺:“我会一直都在的,直到殿下不需要我了。” “这话,孤不信了。” 孤是真的不信了,所有许诺不会离开的人,都先一步转身离开了。他们走的那么干脆利落,离开的人倒是解脱了,只剩下孤一个人站在原地看着他们消失的地方,剩下的只有变成苦涩的回忆,还有浑身的冰冷。 所有承诺不会消失的人,都在孤身边消失了。 母后,伴读,阿姐,还有那个未曾的见的弟弟。 所有承诺不会离开的人,都在孤面前离开了。 父皇,先生,庶兄,还有那些没能长大的庶弟。 不过对于阿弟来说,没有降临在这个皇家,或许才是幸事。对于那些异母同胞们,或许没有了嫡子与太子在头顶压着,对他们来说才是一件幸事。天家残酷这句话,孤也是在经历了这么多之后,才意识到这句话没有半分虚假。 至于是谁给孤说的这句话…… 是母后啊。 “我会一直站在殿下身后的,”大哥哥没有因为孤的不满而改变他的话语,只是靠在那里重复着他之前的话语,“直到殿下不需要我了。” 孤只能沉默,岔开了话题,大哥哥是不是没有告诉孤:“影卫是什么?” “便是殿下的影子,殿下的护卫。”大哥哥有一双很好看的桃花眼,眼角微微上翘,让他原本冷凝的面孔附上了柔和,他笑起来很好看,“是殿下的眼睛,殿下的耳朵,是殿下的手脚,是殿下的刀剑。” 他说的话,孤记下了。 “如果你是孤的影子,孤就暂且信你一信。”影子不会脱离他的主人,孤这么相信着。又或者是因为到了如今的地步,他也未曾离开孤。 “好,”他笑,“殿下还有很多个明天,见证仆下是不会说谎的。” “殿下看起来不想睡了,要不要起来吃些东西?”外面的天有几分阴沉,不只是因为天气不好还是日已西垂,“多少吃些东西。” 母后辞世,孤是要守孝三年的,所以这些时日只有些素菜。可偏生过去孤的日常,最讨厌的便是这些绿油油的素菜了:“不好。”另一方面是因为孤的衣服现在乱糟糟的,腰带不要说系好,打的扣子孤解都解不开。 大哥哥低头看孤,看的孤心虚的别开了眼睛,也就在这个时候,肚子里传来了咕噜一声叫唤。这就让事情变得很尴尬了啊,说着不饿,转头肚子却暴露了孤的小心思:“恩,就那么一点儿饿而已。” “好。”他笑着摇头,翻了个身跪坐在床上,然后将孤扶正,“殿下不饿。” 大哥哥的动作很快,他在孤还没反应过来时,就扒开了孤的被子:“殿下不饿,可殿下的小肚子却饿了。”他颠覆了孤以为他话很少的认知,“所以殿下要不要考虑满足一下自己的小肚子,然后再和仆下纠结会不会陪着殿下的问题?” 他一边说着,一边开始整理孤的衣裳,抹平褶皱,拉直交叠的地方,就连腰间孤怎么都解决不了的腰封,在他的指尖打了个转儿就分开了。孤看着他将那布拉了拉,围着孤的腰转了一转,然后在一侧打了个结。 虽不如阿姐,却比孤做的好了太多。 然后他翻身,蹲下身帮孤穿上了小靴子,弯腰抱起了孤。腾空无所依仗的感觉让孤有些慌张,慌乱的抬手搂住了大哥哥的脖子:“孤能走路!” “地上凉,”他如此回应,几步的路将孤放在了椅子上,“殿下风寒还没好呢。”这么说着,他从另一把椅子上端起了之前孤所注意到的瓷碗,半蹲而下递给了孤,“殿下既然行了,就吃药吧。” 雪白的瓷碗中,黑漆漆的药因为他的动作而晃了晃。 孤讨厌蔬菜,当然,更讨厌吃药。 “恩,药凉了,没什么药效孤就不吃了。”无比庆幸以前阿姐为了哄孤吃药,各种解释药要怎么吃才好,要怎么吃才有效。虽然当时被阿姐那一套一套的理论唬的一愣一愣,可是现在能够套用在这上面不吃药,也是有意义的。 大哥哥看着孤,好笑的摇了摇头:“殿下怎知,这药是冷的?”他将自己的手向他的方向拢了一下,然后滑到了药碗低端给孤腾出了一片能够接碗的空间。 ……这药都放在椅子上多久了,怎么可能还是热…… 入手是温热的碗。 孤瞪大了眼睛去看大哥哥,不明白他到底做了什么,才会让这本应该很冷的药,变成了温热的模样。孤敢肯定在孤说药剂必须温热才有效的之前,这碗中的药剂是冷的,而不是如同现在这样温热,还冒着淡淡白烟的。 甚至俯身靠近,都能够闻见让人反胃的味道。 “殿下吃了药,就告诉殿下。”他轻笑着药碗又向前递了递,“所以殿下吃药么?” 你都这么说了,孤还能怎么样。 “大哥哥你以前一定就经常哄弟弟,”这么轻车熟路,“知道怎么糊弄小孩子。”接过药碗,里面乌黑的药剂闻起来旧让人有些反胃,双手捧着药碗闭上眼睛,心中一横抬碗仰头将那药一饮而尽。 以往孤喝药都没这利落过,故意打翻的药碗更是数不胜数,若是放在以前,那些所谓的秘密孤才不稀罕呢。只要孤撒撒娇打打泼,对着宫人板起脸来威吓一番,所有的秘密都会袒O露在孤的面前,无所遁从了。 可过去那几日,外面的宫人连送个饭都那么勉强,大哥哥弄到这碗药还不知废了多少的功夫。孤是喜欢胡闹,可又不是真的看不清形势,他不知费了多少功夫弄来的药,又怎么能够被打翻。 刚放下碗,嘴里就被塞了一小块硬硬的东西。还未来得及在嘴里扩散的苦涩,被甜甜的味道掩盖:“好好吃!”以往的糕点都没这么有用过,“这是什么?好甜啊!”没有人不喜欢甜甜的味道,反正孤是喜欢的。 大哥哥好像很喜欢笑,因为他又笑了起来,眉眼弯弯:“殿下没尝过也是正常的,这东西宫里并不怎么流行,”大哥哥接过药碗放在了一旁,“反倒是外面百姓家里逢年过节的必不可缺,很普通的糖块儿而已。” 外面的东西啊…… “父皇说,宫里的东西是最好的,”有些茫然,“如果宫里的东西是最好的,为什么孤从来没有见过这种糖块儿?” “那想必殿下也不知道,一勺一勺的吃药最苦了吧?”不知为何,觉得大哥哥的反应有些促狭,“如果像殿下刚才那样仰着头一饮而尽,就不会觉得吃药很苦了吧?” 打个咯,孤还没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巴,大哥哥便又笑了起来。 他真的很喜欢笑。 “而且殿下也一定不知道,这药一勺一勺的喝虽然不容易反咯,但是却会在嘴里留下味道——”拖长了声音,不知为何孤觉得他在逗弄孤,“而且更恐怖的是,因为喝的时间太长了,所以一整天的——” “孤饿了!”拒绝再听他的恐吓,“孤要吃饭了,你闭嘴。” 大哥哥笑着点了点头,抬手擦干了孤嘴角:“粘在嘴上了,”他直起身子,“殿下且慢用。” “你去哪里?”看见他要走,或许是因为最近看到了太多人的背影,所以心里有些慌张。 “去把院子清理了,”大哥哥倒是没有多想,一边穿鞋一边回答道。大概是语气太过肯定,模样也不像是在骗孤,原本想要说出让他陪着孤一起用餐的话语,没说出口,只听着他在那里汇报,又像是自言自语。 “院子里杂草丛生的,总是不好看的。昨日为了葬娘娘腾出了一片空间,总不能让娘娘和那些杂草为伍,所以想着把院子清出来,如果可以种些花草,这样以后殿下看见了心情也不会变得很糟糕。” 他全心全意的为孤着想,孤还能拒绝么? 只是这样的大哥哥,让孤想到了太傅。只是不同于大哥哥如今还在孤的面前,过去太傅一板一眼时孤不知珍惜,甚至质疑和先生作对,甚至戏弄于他。经历了这件事儿回头再去看,只觉得自己将先生对孤的好意仍在泥土里,使劲的作践。 对孤好的人,以后孤再也不会践踏他们了。 孤会对所有对孤好的人,加倍的好。孤会向母后所希望的那样,学会冷漠学会伪装,学会对他人带起面具,学会分类处理。那些对孤好的人,孤会加倍的对他们好。而那些折辱了孤的人,孤会加倍奉还。 看着手中的米饭和面前的饭菜,大哥哥已经消失在了门口。取了刚才被大哥哥放在一边的药碗,拨进去了一半的饭菜,捧着碗踮哒踮哒跑到了门口,刺面而来的寒风让人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大哥哥如他所说想要整理这个杂草丛生的院落,这么短的时间里他已经挽起了袖子,拿着不知什么时候冒出来的工具准备开始干活了。听见孤的脚步声抬头,看着孤在门槛上坐好,捧着碗:“殿下不在屋子里吃那么?” “孤看着你干活,”不想要话题就这么结束,却又实在不知该说写什么,“恩,谢谢?” 除却谢谢之外,孤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总归不能说孤相信你一定能够干完吧。那样就显得大哥哥和孤以前身边那些太监没什么区别了。虽然孤不曾对他们说过这样的话,可是他们都是干活的。 大哥哥是不一样的。 “这个时候殿下只要闭上嘴好好吃饭就好了,”看出了孤的窘迫,“外面天气这么冷,殿下若是吃进去了冷气,风寒就更不会好了。”他一边说着一边放下了手中的工具,开始解他的外袍,一边脱一边向孤走了过来。 走到孤面前的时候,他的外衣已经全部褪下了,只剩下里面的内衬。 黑色的外衣在空中划过了一个漂亮的弧,然后落在了孤的身上。大哥哥蹲下身给孤套上了他的衣裳,虽然因为太过宽松,但是带着大哥哥的温度,裹在身上比过去那些狐皮斗篷更暖上几分:“若是冷了,就告诉我?” “好。” “我会一直呆在你的视线之中的。”他笑了起来,抬手摸了摸孤的头顶,“殿下莫要慌张,属下真的不会先一步离殿下而去的。” 空口无凭的话语谁都会说,所差不过是在那些华丽的言语之前,到底花费了多少心思去装饰。优雅的辞藻用的再多,出现的许诺次数再多,都抵不过真的到来时,无能力为的挽留和无可挽回的发生。 许诺不过是张口闭口的事情,真的做起来不知有多困难。 经历了这么多事情,除却长大的残忍之外,孤得到最深刻的教训,便是承诺不值钱。 大哥哥起身,慢慢的走到了他之前所在的位置,挥动着手中的工具:“你在挥的是什么?”无话找话,孤不想一个人坐在安静之中。起码当孤意识到还有一个人陪着孤的时候,孤想要找个人说话。 “锄头。”大哥哥这次没抬头,也没有被孤的话影响到,“刨地的。” 点头,看着他抬起又挥落。扒着碗里沾着药味的饭菜,忽然觉得也没那么难下嘴了:“你从哪里找来的工具啊,孤还以为这个院子被封了呢。” 大哥哥的动作很利落,哪怕是在和孤说话的时候,都没有耽搁他的动作:“殿下的确不能出这个院子,”哪怕是这样残酷的话语,他都说的理所应当,“但是我是陛下分来保护殿下的,所以有些东西还是能够弄进来的。” “父皇派来,保护孤的?”瞪大了眼睛,看着大哥哥。 他的话像是一道暖阳,给了孤希望:“父皇不是,不要孤了么?” 大哥哥手里的动作停了下来他没有抬头看孤,只是盯着他的锄头看了片刻,然后再次舞动:“恩。”给了一个意味不明的答复。 自欺欺人也好,图个心安也罢,这个问题,孤且不想问下去了:“父皇还是爱着孤的对么?”碗里的饭扒了大半,将碗放在了身侧,手缩在宽大的衣裳中抱着腿去看大哥哥,“这个世界上的父母,都是爱着孩子的对么?” “是的。”大哥哥没有看孤,专注于手打的活儿,“虎毒尚不食子呢。”他说完这句话就没了后续,院落中一时之间只能够听见锄头刨地的声音。 孤将下巴垫在膝盖上看着大哥哥,还想听他说话:“大哥哥会一直陪着孤么?” “我是殿下的影卫,殿下是仆下存在的全部意义。”他重复着之前的话语,并没有因为一遍又一遍的重复而不耐,“只要殿下回头,只要殿下需要,仆下一直都在。” 于是孤回头,只看见了身后已经被洗净的地板,摆放着文房四宝和几个碗碟的桌子,还有两把椅子。母后原本趴着的地方被人擦拭的干干净净,没有已经凝固的血,也没有那几日孤给母后喂饭时散落的伙食。 只是这么一回头,孤却看见了挂在墙上的那副画:“你把画拼起来了?” 那是母后最喜欢的画卷,是如今最具盛名的得道高僧所描绘的山河。那高僧孤还有幸得见一次,便是母后嚎啕大哭那日,站在庭院中与孤说话的大师。听说他后来认出小九的母亲是妖孽,为父皇除了妖。 只是这画儿明明被母后撕了,被她撕得粉碎,东一片西一片的埋在了皇后宫殿的土里。阿姐说这是因为母后放弃了。孤不知道母后放弃了什么,只记得从那过后母后喜欢坐在窗前,看着院子中盛开的画。 大哥哥从哪里把这画挖出来,然后拼起来的? 这幅画并不是眼下最流行的彩色画卷,而是最简单的黑白墨色山水图。其间有高山流水,有落雁飞鸿,有热闹集市,也有荒废古城,有寻常夫妻的日常,也有书生学子赶考的热闹场景,母后说,这画卷每一处,都是一个故事。 “这是娘娘最喜爱的画,以前娘娘长长抱着殿下同殿下讲这画里的故事。”大哥哥的声音从院子里传来,“殿下前日哭着要娘娘,仆下便想若是殿下再思念娘娘,对着这画儿说一说,或许会好上很多。” 眼眶有些湿,孤抬起头盯着那画上几近不可见的裂缝,咧嘴笑了出来:“你骗人哦,孤刚才回头就只看见了画,没看见你站在孤身后。” “因为娘娘正站在殿下的身后啊。”大哥哥将刨开的杂草堆积在一起,然后从新拾起了锄头开辟了一片新的空间。 “所以,你刚才就是在骗孤的对吧!”大哥哥是父皇与母后之外,第三个和孤这么平等说话的人,前两个当然是伴读与阿姐啊。 或许是孤的语气太过欢脱,大哥哥也跟着笑出了声,他停下手中的动作看着孤:“我的小殿下,你一定要这么抓着字句上的意思不放么?”虽然是在与孤探讨,但是在孤看来他更像是小伙伴那般与孤说笑。 “可就是你说的啊,会一直站在孤的身后。”得理不饶人。 “那殿下现在转个身,面朝房间里好不好?”大哥哥摇头顺着孤的话往下走,“这样殿下也算是背对着仆下了,大概就真的是一回头就能够看见仆下?”他挑起一边儿的眉毛,似笑非笑,“满足殿下字面上的意思?” “明明就是你自己说的么。”小声嘟囔了一句,“你不饿么?” 大哥哥摇头,说他吃过了。他的刨地的动作很熟练,在这个寒冬之中头顶还出现了汗珠子,看起来一点儿都不因为他穿的那么少而感到寒冷。反倒是孤,裹的那么厚,甚至连大哥哥的衣服都裹在了身上,还觉得冷。 “那以后,就只有孤和大哥哥两个人么?”看着大哥哥的动作热火朝天,坐在这里一动不动也是无趣,便裹着衣服站起身准备去找大哥哥。结果衣摆太长绊住了脚步,向前踉跄两下最终还是没站住,一头栽了下去。 却没有摔在地上,而是跌入了大哥哥的怀中:“你是怎么做到忽然站在孤面前的?”瞪大了眼睛,大哥哥与孤站的距离并不远,实际上这个院子本就不大。可是在这么短短一瞬跨过十几步的距离,也是极为厉害了。 “因为我要保护殿下啊,”大哥哥将孤放在了台子上,“殿下想要做什么?” “看你那么忙,便在向是不是能够帮帮你,左右孤也是闲着的。”站在台子上,孤才和大哥哥一般高,“而且母后一直都说,冬天如果冷的话,就出去跑上一圈,转头就不冷啦。”对着大哥哥笑,“所以,要不要孤帮忙?” “殿下若真的无事,”大哥哥对于帮忙的事情绝口不提,“不如去屋内描字吧。” “不要!”屋子里暖和,可是看不见大哥哥。 对于孤的解决,大哥哥也没有直言不好,只是好笑的点了点头:“那我陪着殿下去描字?”他一步跳上了台子,然后弯腰抱起了孤朝着屋子里走去,中间还顺路将孤放在地上的饭碗端了起来,抓在手里。 只不过看到桌子上剩下放在一起的饭菜时,他转头问孤真的吃饱了么。 “孤想着你还没吃,就给你剩下了一半。”得意洋洋,“孤对你很好吧。” “殿下,你知不知道被你这么一说,明明是好心,都会让人觉得是施舍。”将孤放在了椅子上,他转身从一旁的箱子里取出了一个小碟,然后取来了水,“沾着水,在桌子上写字可好?” “那大哥哥呢?” “我现在正站在殿下面前啊。”大哥哥好脾气的笑道,“以后,也会一直都在的。” 第56章 阉人 ... 每天睁开眼睛就能看见大哥哥侧躺在身侧, 抱着孤的模样。只要孤抬头去看他, 他就会睁开眼睛低下头, 对着孤笑。他每日抱着孤陪孤入睡,抱着孤陪孤醒来, 哪怕偶尔睡到日上三竿或者太阳西斜,他都陪着孤。 就像他所许诺的那般, 只要孤去找,便总能看见大哥哥的身影。 隔日的饭菜会在前天的傍晚从那小小的老鼠洞中送来。而当孤睡醒的时候, 饭菜都已经在桌上摆好了,大概是在孤睡着的时候去做的。大哥哥会站在一旁看着孤穿衣洗漱,会带着孤在小院子中绕圈跑步,然后等到孤浑身都是汗,弯腰抱着孤回屋。 虽然没有了过往那些奢华的日常, 没有了跟在身后卑躬屈膝的仆从,但是这样的日子却让人觉得开心。就好像是从一个手脚残废的人, 进化成了一个长着手脚, 能够自己照顾自己的人。 这是大哥哥说的, 感觉还挺有道理的。 大哥哥知道很多事情,孤所有的问题他都能回答孤, 他看起来比先生更加的博学多识。虽然每当孤这么说起的时候,大哥哥总是那么一副颇不赞同的模样, 直言他怎有资格与太傅相比拟。可在孤看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大哥哥,远比言辞闪烁的太傅更加博学。 早饭过后, 大哥哥会教导孤如何收拾桌子,帮着孤从后院的井中打水洗碗,然后用那些废水浇灌院子中的土地。大哥哥说他在那片土地的某一处埋下了种子,而哪里能长苗,是否会成活,就全靠孤的浇灌了。 孤虽然对花没什么感觉,但是这样探宝一般的行动还是很有兴趣的。每天将院子浇一遍,等着有一日早晨,能够看见小小的嫩芽从土地中苏醒。然后看着这株幼苗慢慢长大,看着这幼苗植根这片土地,变的绚丽,变得耀眼,变得无法撼动。 将盘子放在老鼠洞的门口后,便是枯燥无聊的认字。大哥哥对催着孤学习这件事儿上,有着孤不可理解的执着。他说孤不能什么都不懂,所有的事情都可以交给他,所有的事情都可以纵着孤,唯独读书写字不可以。 他说,不认字的话,孤就没有将来。 这话说的很奇怪,过去先生还在的时候,总说外面不认字的人很多。他说宫墙之外的人,与孤一般不尊圣贤书的由很多。即便是不认字,不识字,那些人也活了下来,他们不过是没有认字的那些人,活的更好罢了。 若是这样,孤又为何要认字呢? 只要活着不就好了么? 去问大哥哥为什么的时候,大哥哥看起来有些失落,他瞧着孤的眼神也很奇怪。孤从他的眼神中,寻得了阿姐的影子。可是仔细看去又似乎只是孤的错觉。 阿姐曾说过,她是年幼时家中贫苦,不得已才被父母卖给了人牙子。而后颠簸飘零几经转手才遇见了母后,这么多年过去了,不要说家里有谁,就连家在哪里,她都也已经不记得了,也不想去寻了。 大哥哥长得也和阿姐不像,没有阿姐好看,也没有阿姐能说会道。但是那一瞬间,孤在大哥哥的身上看见了阿姐的影子。 “就当是仆下幼年时的愿望吧,”大哥哥笑起来的时候,一双桃花眼格外温和好看,“那时想要识字却没有条件,等有了条件早已错过了最好的机会。如今看着小殿下,便总想着要把最好的东西,都给殿下。” “过去父皇也经常这么说。”大哥哥搂着孤,抓着孤的手告诉孤如何落笔。只是他不曾亲手写字给孤看,只是会一遍又一遍退到远处,然后再上前纠正孤落笔的方式。而后拿着不知哪里寻来的破旧字帖,端放在孤的面前。 陪着孤一遍又一遍,用水在木桌上绘字,告诉孤这个字是什么。 虽然对于每日一百遍的重复写字颇为不耐,可如果大哥哥想要孤这么做,孤总归是不忍让大哥哥失望的。孤想要看大哥哥笑起来的样子,如果孤顺着他,那么大哥哥就一定就舍不得孤,会一直都陪在孤的身边。 去掉了识字,大哥哥会放着孤在院子里玩闹,但是更多的时候,是孤坐在门栏上,抱着腿去看大哥哥在院子中演武。大哥哥习剑,武起剑的样子不像是他往日柔和的模样,反倒是气势凛然,锐不可挡。 他有一把非常古朴的剑,虽然孤真的很想用‘破旧’去形容那柄剑,可大哥哥每次听见孤用这个词形容那剑时,都会不开心。虽然孤真的看不出那黑漆漆好像站着墨没有洗净的剑,有什么好的。 他没有表达出来他的不开心,可是孤就是知道。所以孤不再用这个词,因为顾不想要大哥哥不开心,孤只想要他每日都对着孤笑,教孤认字,给孤讲故事,或者听孤讲故事。 日子总是这么过的,虽然院子小小的,可是有大哥哥,却也是快乐的。 孤开始怀疑母后的话,她说孤做了五年的太子,便要偿还五年的罪责。她说孤过去得到的,总有一天会加倍的偿还,因为父皇不要孤了,因为这个天下就只有她一个人是无尤无怨爱着孤的。 她说,所有人都想要孤去死,只有她希望孤活下去。 直到有一日,孤在黑夜中苏醒的时候,没有看见大哥哥。孤起身寻遍了这院子的边边角角,都没能看见大哥哥的身影。 大哥哥好像从这个小小的院子里消失了,也就是这时孤才意识到这院子中竟然没有他存在过的痕迹。他武剑的地方只有一片荒芜的土地,他生活的地方只有孤的物件,环顾四周皆是孤的东西,没有他的。 孤才意识到,这片高大的红色宫墙之外,这金色的瓦片之外,这被锁死的落漆木门之外,还有一个世界。那是过去孤来的地方,这个小小的院落,不是孤的居所,不是孤的根基,更不是孤应该停留的地方。 孤以为这个世界上,只有大哥哥与孤,可当大哥哥消失不见,孤才想起那已经被遗忘的繁华,想起过去要什么有什么,寻什么得什么,往者不来来者不拒的日子。才意识到如今这般他消失了,却没有任何办法去寻他的日子,是不对的。 他骗了孤。 孤回头去寻,没能寻得他。 躺在冰冷的石阶上,仰着头透过门缝去看外面的世界。门缝外是重复的高大宫墙,相似的金色砖瓦,还有长满青苔的大理石地面。没有人会经过,只有每日傍晚会有一个身形伛偻的太监,取走碗碟,放下来日的饭菜。 孤看着他来,看着他走,看着他取走碗碟,看着他带来饭菜。 大哥哥仍没有回来。 不过孤不在乎了,孤知道怎么穿衣洗碗,孤知道怎么打发时间,孤会自己洗澡洗衣,也认识了很多的字。孤有很多书,有一堆墨条,还有一堆笔。孤会给自己讲故事,也知道大哥哥的剑是怎么武的。 给孤送来饭菜的太监在某一天发生了改变,这一次的太监比起上一个更显沧桑蹉跎。他的脸上带着难以遮掩的怨恨与不甘,他的手指粗糙甚至带着比孤更严重的伤疤。他总是慢慢拖沓着步子来,在收走碗碟的时候,对着小院嗟一口唾沫,即便满是哀怨,却仍然用钥匙打开门板上的锁,将饭菜扔进来。 孤安静的看着,看着他逃一般离去,转身用大哥哥留下的锄头将院子里的地挖出一个个坑,挖出那些曾经被孤当做纸张书写又冲洗,裸O露在外那一面变得灰暗的石头翻转,将他们重新随即埋入其他坑洞中填好,然后再挖出来,放入新的位置。 一天又一天,整个院子除却母后葬着的那一块儿地,都被孤翻了个底朝天。 孤看着那太监脸上的愤恨越来越多,看着他眼底的仇恨变得难以掩盖,直到玩腻了将石块搬来搬去的游戏,将院子来回折腾了一遍之后,在一个傍晚对他说话呢:“能陪孤说一说话么?” 他被孤吓到了,隔着门孤听见了碗碟被摔碎的声音,还有他狼狈逃离的背影。这个认知让孤在大哥哥离开的这么多日子里,第一次大笑了出来,笑的很开心,眼泪都出来了。 因为这一次,他忘记锁那老鼠洞了,孤可以讲头弹出去,去看外面那已经缺损的灯台,去看长长的走道,去看那比一条缝隙更加宽广的地方。 孤知道这只是开始,这只是孤走出去的开始。孤可以从一条缝隙中,得到探头出去的力量,便能够从这丁点儿大的老鼠洞中,得到走出这个院落的权利。 要的不过是孤的耐心,可偏生孤有的最多的,便是时间与耐心。 孤坐在冰冷的石头上,抬头看着阴凄凄的天空。头顶的天空似乎总是阴云密布,大哥哥在时孤还能够见到暖阳,而大哥哥走了之后,孤便再也没能的见那样的阳光天。好似太阳已经被大哥哥带走了,又或者那并不是孤的错觉,而是事实。 靠在木门上,孤闭上眼睛静静的等着,等着那个男人回来,等着他带给孤一个机会。 孤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所以这一次,孤什么都不在乎了。 他会回来的,他或许过去不知道这个院子里是谁,可是就在刚才,他知道了。 第57章 皇弟 ... 虽然只是交换, 可是当孤真的有一日看见那门被推开, 看见一个身穿四爪金龙的小孩探头进来时, 沉寂许久的心跳动了起来。从微弱到强健,从雨点滴答到如雷贯耳, 像是想要撞破胸膛,破膛而出。 孤上一次见他的时候, 他还是吐字不清,张着嘴巴, 米粒儿大的乳牙刚刚冒头:“你是谁?”他的眼睛像父皇一样乌黑亮丽,只是除却眼睛外,他没有一点儿与父皇相像的地方了,大概是更偏向他的亲生父亲了吧。 孤坐在门槛上抱着膝盖,抬头看着他。他很高, 已经到了门栓的高度,而孤曾经比过, 孤的头顶还没有门栓那么高。这样的认知让心底有怒火攀升, 只是看着他茫然的表情, 又被压了下来:“这是什么地方?” 他有一双丹凤眼,乌黑的眸子清澈无比:“都说这里有冤魂, 你就是冤魂么?”他呲开牙被自己逗笑了,“你应该不是冤魂吧, 哪里有这么好看的冤魂。”他笑得很开心,甩开门走进了院子。 孤看着他慢慢走近,看着他的注意力被院子中埋放凌乱的石头所吸引, 调皮的从一块儿石头上跳到了另一块儿石头上。他把泥土地想象成了深渊或者湖水,而石头便是安全地带,能够带着他通往胜利。 孤为什么会知道? 因为过去的日子,孤便是这么陪着自己玩的。 “小心掉进地狱哦,”看着他在石头上跳来跳去,“如果跳到石头外面,就是死掉啦。”眯起眼睛去看周围,静悄悄的什么似乎什么都没有。可是见过呢大哥哥的身手,翻盘的这一局,孤不敢赌。 “哎?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他停下跳动的步子,站在石头上看着孤。 “因为我什么都知道。”看着他,“我知道你有七个还活着的哥哥,其中你最喜欢的便是你的八哥,最好奇的是那个据说死在了宫外的七哥。对你最好的是你的二哥,最不喜欢的是你的大哥。” 看着他逐渐瞪大的眼睛,孤就知道孤猜对了,不枉费孤想方设法同那老太监周旋,求得了那么多的信息,反复推敲。所有失去的东西在九弟逐渐变得惊奇的表情中,逐渐被赋予了新的,不再重要的意义。 小八与小九只相差七个月,他们在这个年纪正是要去上书房的年龄,自然走得近。加上小九如今所谓的生母其实是他的庶母,父皇当年便对小九的身份起了疑心,按照老太监所说,这些年对小九也极为不喜。 当年孤尚为太子时,三哥与小八的母亲对着孤极为讨好。不说三哥对孤总是照顾有加,就是每当孤被六哥拉去看小八时,如今已贵为贵妃的贵妃娘娘,总是会抱着小八,对他说‘快给太子哥哥打招呼。’ 小九的事儿当年闹得不大,但是贵妃娘娘却一定知道其中因由的。甚至孤有些怀疑在孤尚未被废时,就已经开始敌视孤的三哥,是否也已经意识到了小九的身份。只是无论他有没有意识到,小九这个没有依靠的皇子,总归是一个拉拢的好对象。 所以小八的母亲一定对小九很好:“你也很喜欢贵妃娘娘,不是么?”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他也顾不得什么游戏了,踮哒着跑了过来,“你还知道什么?”他站在深色的土地上,双手交叠的放在台子边缘抬头看着孤。 那样的天真:“你的父亲不喜欢你,不是么?” 说起这话时,小九的眼睛耷拉了下去:“我又有什么办法,做得再好,父皇也不夸奖我。”他很委屈,“反倒是八哥,明明他连论语都没有背全,父皇却总对他再三嘉奖。不过我也不在意,八哥对我特别的好。” 他的感官之中,真的如他所说,没有嫉妒。 “你想要你父亲的夸奖么?”起身裹进了袍子,慢慢走到小九面前,蹲下来俯视着他,“我有一个办法,能够让你的父亲夸奖你,当着所有人的面。”看着小九,压抑着心底的狂喜,露出了一个微笑。 “要怎么做?”他仰头看着孤,眼睛中头孤的影子。 “如果你的哥哥成为你的陪衬,你不就变得优秀了么?”努力不让自己的声音失真,“如果你在你父亲面前,表演一个别人都不会的东西。这个表演还有你其他的哥哥作陪,你的父亲,不就只能注意到你了么?” 他在思考,应该不会听见孤狂躁的心跳吧? 下个月是父皇的生日,是父皇三十七岁的生日,却是他登基第十五年。老太监说父皇在很久之前就已经开始准备这场寿宴了,所以孤赌他很重视这场寿宴。 有多重视呢? “不行,”小九拒绝了孤的建议,“如果和他们站在一起,那父皇一定不会注意到我的。” 孤看着他的眼睛,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好,”这么回答,“那我教给你一个人能够出彩的方法。” 比起匆匆而来匆匆而去的小九,紧随着小九离去而出现在门口,也不同孤打招呼就将院子锁死的大太监更不讨孤的喜欢,可奈何所有的消息都是他告诉孤的,所以还是乖乖地坐在门槛上,等待着夜幕将他带进院子。 还有这一日他所打探来的消息。 父皇的寿宴果真如同孤所预料的那般大办,四方皆有属国来贺。大太监在那晚告诉孤小九在父皇的寿宴上大出风头,得了朝臣与外臣的夸奖,还有父皇的。甚至如今最出彩的二哥,都没能压过他的风头。 又或者二哥原本能够压过他,却因为出头的正是小九,所以按捺。 无论究竟如何,小九如同孤所预料的那般,开始频繁的出现在这个院子中。他如今虽在尚书房念书,可因为没有伴读作陪也没有生母管教,他的时间显得很空闲。他会带来一些有趣的东西,还有更多的是小八的信息。 孤只是坐在门槛上微笑,听他说话,给他讲那些过去大哥哥讲给孤的故事,然后告诉他如何讨父皇的欢心,如何让贵妃娘娘喜欢他,如何让宫里人对他好。 孤曾是太子,自然知道如何才能讨得父皇的喜爱。不过是因为那时只有孤真的把他当父亲,而其他人将他当做了帝王。母后说得对,只有真心才能换真心,如今这真心不是孤的,算计起来不要钱。 大太监还是会在远处观望,他会在小九离去时匆匆前来将门锁死,好似晚上一秒孤就会从他的手中逃脱一般。可是孤没有翅膀,哪里来的力量腾飞,飞上着青天与云共舞,如何又能离开着小院子呢。 如果离开了,就连大哥哥也找不回来了。 孤坐在门槛上从冬日等到春来,在盛夏,另一个孩子来了:“一个人住么?好可怜啊。”比起小九,他白白胖胖的样子,便知被养的很好,“一个陪你的人都没有么?话说皇宫里竟然还有这么偏僻的地方啊。” “小九也是不地道,”他嘟嘟囔囔,看着院子中凹凸有致的石块,“哇,这是你刻的?” 一个人的时间久了,就能做很多事情。除却练武之外,慢慢的用大太监找来的锈刀在石块上研磨,让他变得锋利也是孤的兴趣。不过那把刀埋在黄土之下,而磨刀石被孤用小石头一点儿一点儿,磨出了形状。 小八比小九好接触太多了,他的记忆力很好,他还记得孤:“说起来,你该不会就是我的七皇兄吧?”他忽然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应该不是吧,母后说那个杂种早就死了?”他晃着脑袋洋洋得意,“母后说,他和他那个贱人娘亲,都死了。” 看着一脸理所应当的小八,孤弯起眉眼笑出了声:“当然不是,”这么笑着回答,“我们一起来玩吧,一个人真的很无聊呢。” “哎?你要我和你一起玩?”他瞪大了眼睛指着自己,“你都不怕我哦,我母后可是皇贵妃,祖父是丞相哎,你都不知道的么?” “你是谁重要么?”看着小八,回忆着记忆里自己应该的模样,撇嘴扭头,“你不想陪我一起玩就算了,我自己玩。”说着,裹了裹身上的袍子,三步两步跳下台阶,双腿叉在两块不同的石头上,开始跳格子。 小八最终还是没能安耐住,踮哒着跑过来问孤怎么玩这个游戏。不过小八的性子毛躁躁的,擦肩而过时他一个没注意被凸起的石头绊倒,害的孤还要伸手去抓他。 他的手很软,像是记忆里丝绸的样子,没有疤痕,没有冻伤,没有厚茧,也没有伤口。小八的发被扎在脑后,衬着他乌黑的眼睛显得皮肤白嫩。对于孤拯救了他不去啃泥,他给了孤一个灿烂的笑容。 松开手看着他在石头上本来蹦去,又复扭头去看紧闭的红色木门,今日大太监没有来,许是因为小八身边的影卫因为瞧见了鬼鬼祟祟的人所以去抓了。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虽然还可以在等,可是孤等不及了。 踱步到一侧,蹲下身慢慢的扒翻着泥土。小八好奇的凑了过来,问孤在找什么:“难得有朋友来,”抬头对着小八笑,他乌黑的眸子里有孤的影子,小小的瘦瘦的,头发乱糟糟的叉在脑袋上,裹着一件不合时宜的大衣,“想要送你一个礼物。” “哎?”小八的眼睛很大,他瞪起来就更大了,孤整个人都能够从他剔透的眸子中看见,“你真的有礼物送给我?是什么?”他很期待。 而孤已经抓住了权柄:“你回头,我好给你一个惊喜。” 小八很听话的回头了,东西已经窝在了手中,差的不过是起身,落下。 小八,哥哥喜欢你,母后也喜欢你,所以你留下好不好? 不回答,哥哥就当你同意了。 小八,你真好。 第58章 骗局 ... 当那个黑色的身影从高高的墙壁跳下的时候, 孤正坐在门槛上, 抱着自己的腿。听见零碎的声音, 脸上带着已经麻木的笑容,扭头去看他。 大哥哥似乎被孤吓到了, 他后退了一步,而后如同意识到了什么猛然瞪大了眼睛。他没说话, 只是转身去拉院子里的门。那门毫无阻碍的被他拉开,原本落着锁的地方只是虚虚的斜挂着, 因为他大力的动作,坠落在地发出了清脆的碰撞。 孤坐在门槛上抱着腿,看着大哥哥退出院子时带上了木门,然后再次从高大的宫墙外翻了进来。他没说话,又或者顾不及说话, 只是随手抓起了孤的手腕,拉着孤就往后院走。被他扯的一个踉跄, 拖拽向前。 可是还是不想说话, 只是挂着大大的笑容看着大哥哥, 看着他将孤按在石头上坐好,看着他从井中打水, 看着他抬手准备帮孤脱衣服:“我可以自己来。”搂紧了不合身的外衣,不想要大哥哥看孤如今的模样, “你去忙吧。” 他紧抿着嘴唇,往昔带着笑意的眼睛里是深邃的黑暗:“八皇子失踪的事情很快就会传开,你要和我在这里浪费时间么?”他直接上手来扒, 孤抓紧了衣裳不想让他看见,却抵不过他的力度,而当衣裳被他扯碎的时候,他与孤同时陷入了沉默。 然后孤看见他哭了,很沉默的哭泣,那泪珠子还未调出眼眶,就被他一手抹去了。手掌拂过的地方,是刺眼的红:“沾到你脸上了。”控制着自己的语气,“这么多天,你去做什么了?” “殿下,”他将被他扯碎的衣服揉成一团扔到了一边,然后单膝跪下将水从上而下浇在了孤的头顶,“为何不等一等呢?只要等到属下回来……”春初的水冰凉,可经过他手的池水,并没有那么冷。 “你说,只要我回头,就能看见你。”闭上眼睛任他用皂角在孤的头顶揉搓,然后轻轻划过所有地方,“可是你不在,没人能和我商量要怎么做,没有人能告诉我这么做会不会成功,我以为,我什么都没有了,连你也不要我了。” “骗子。” 正擦拭后背的棉布停了下来,大哥哥起身背对着孤又去打了一次水,然后洗净了身上所有沾满污浊的地方。大哥哥的动作很快,从他出现到帮孤清洗,也不过是一炷香的时间。暖流流过冰冷的身子骨,他脱掉自己的外衣裹住了孤。 孤被他抱在怀里,看着他将孤那身沾满了血污与肮脏的衣服当做外衣,包裹在孤刚才所作的石头上,然后被他扔进了井中。抬手环住了大哥哥的脖子,将头埋在他的怀里,他的身上也有血的味道,不是孤的,而是他自己的。 “殿下,想不想活下去?”他将孤放在了前院的石台上,“殿下,想要活下去吧。” 这个问题,在大太监进入这个小院的第一晚,孤就想过:“你希望孤活下去么?” 他笑了起来,眼神温柔:“殿下是奴活下去的唯一理由。”他的自称很卑微,“奴当然希望殿下活下去,哪怕比别人更加痛苦,哪怕比其他人更加卑微,可是只要殿下活下去,总有一天会变成您想要成为的模样。” “把地全部犁一遍,”站在石台之上看着他,大哥哥犁地的速度很快,“在那之前,将后院的地用井水浇一遍。孤去换衣服,换完衣服,不希望在这个院子里看见你,也不希望别人知道你在这里。” “记住你欠孤一次!” 他抬头看着孤,当孤踏过门槛时,听见了他带着笑意的回答:“是,我的殿下。” 他的殿下么…… 感觉还不错。 直至换完衣服重新坐在门槛上,都没能等来要等的人。孤坐在门槛上静静地看着已经掉漆的红色木门,看着那被封死的狗洞没有送来午饭,也没有再夜幕降临后开启。小院子似乎真的被人遗忘了,可是孤知道不是的。 为什么呢? “母后~”母后沉睡的地方,长出了一株小小的幼苗,似乎也就是一个下午的时间,一颗小小的苗破土而出。蹲在那幼苗长着的地方,孤看着那稚嫩翠绿的小苗,“这是母后送给孤的礼物么?” “儿子会很乖的,”这么多年,这个院子里静静的,寸草不生,却在近日有了新的生命,“如果这就是母后想要的,那母后稍微等一等好不好?”抬手轻轻地戳了戳那小小的苗,“稍微,再等一下下。” “很快,父皇也会一起去陪母后啦。”小小的自言自语,而后便低着头死死地盯着着小小的幼苗,看着最后一抹夕阳落下后,这株小苗与大地变成了一个颜色。 黑色的,不起眼的,却终有一天会绽放的…… 门外有锁开启的声音,孤起身转头去看,进门的人提着一盏灯。瞪大眼睛去看他,借着他手提着的灯笼,去着他脸上的淤青,看着他一瘸一拐的动作,打量着他身上崭新的衣服,掐住了自己的大腿。 要做什么呢? 泪水翻滚而出,脚步故作踉跄的往屋子里逃,却在台阶之前脚绊后脚,一头撞在了已经被磨得光化的台阶上。胳膊被撞的麻木,可是还要往屋子里跑,直至他的手抓到了孤的胳膊,直至他掐住了孤的脖子。 “小杂种——”他的声音尖利,“你跑什么,你利用了杂家——” 眼睛逐渐被黑色笼罩,耳朵里是尖锐的嗡鸣声,脖子被掐的生疼,就连呼吸都很困难。 可是还不够啊…… 于是抬手去抓他的脸,抬腿去踢他的下身,挣动给了他更多的仇恨,于是手上越发的用力。可是这才是孤想要的啊,直至脖子上的力度忽然消失,大量的空气涌入肺部,抵不过喉咙之下吐出的鲜红。 可是孤好开心啊。 可是孤真的,好开心啊。 院子中不知何时站满了人,一个身穿金黄色外袍的男人站在门口,与另一个身影互相簇拥着。大太监已经被制住,被死死地扣在了院子的泥地里,他的眼睛里全是愤怒,还有比往昔更加阴沉的憎恨与厌恶。 “狗杂种!”即便被扣住了,他仍然在叫着,“你这个杂种,贱O人,表O子养的,被人O骑的……”脏话一个接一个的从他的嘴里蹦出,直至那至尊之人摆了摆手,将他的嘴巴堵死,还在愤怒的吱唔乱叫。 孤坐在地上捂着自己的脖子,看着刚刚换上的旧衣染上了鲜红,看着面前的石砖上也镜满了鲜红。身子止不住的颤抖,看着被压在地上的大太监,看着周围站着的侍卫,看着站在那里的帝王,还有贵妃。 缺氧的后果是半身麻木,孤颤抖着转身向身后的房子爬去,却撞入了一个熟悉的怀抱。以投送的姿势与大哥哥装了一个满怀,大哥哥一反常态的抱住了孤,然后顺势压住了孤,让孤跪在地上同他与帝王行礼。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贵妃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他叩首,按住了孤的头。 想要挣脱,可是他的手像是黏在了孤的后脑,所以孤只得跪在那里,嗓子里还是那股腥甜的味道。不过他随即放开了孤,因为一个胡子花白的老先生跑了过来,顺其孤主动拉着孤进了屋子,而那身穿金黄色外袍的男人,也跟了进来。 还有面露凶光的贵妃娘娘。 老太医抓着孤的手腕子摸了半天,随即他面色大变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这位小公子……”他张嘴又合唇,垂眸看着孤,又去看帝王。贵妃娘娘在一旁笑着说都是一家人有什么不能说的,可老太医却执意出去说。 孤冷眼看着那夫妇走了出去,慢慢的将之前因为争斗松散的一副拢好,听着他们在外面窃窃私语,听着帝王与贵妃的争执,听着贵妃扬言小八最后是消失在这个院子里的,所以一定是孤将他藏起来的。 她要把这个院子翻一个底朝天。 孤冲出了屋子,一头撞在了她的后腰,将她从石台阶上撞到在地,然后护在了那小幼苗的面前,对着她呲牙咧嘴。 或许是很久没见过孤这么鲜活,不要说因为贵妃被撞得之外乱叫而手忙脚乱的宫人,搂着贵妃直直看着孤的皇帝,就连大哥哥也愣住了,站在那里看着孤。 “就在那里!”贵妃尖叫着,“他一定对我的孩子做了什么!他杀死了我的孩子!陛下,这个野种杀死了您的儿子啊!”她的眼里带着泪,抓着君王的衣领痛哭道,“那是您最喜欢的孩子啊,咱们的孩子还那么小,他昨日还说等他长大了,要好好孝敬您啊……” 而就在这时,那大太监也挣动了起来,即便支支吾吾,也能看见他申请激动地指着那一片被孤护住的土地,发着类似于‘八’或者‘扒’的音。男人听着大太监的吱唔之声看着孤,眼神复杂:“挖。” 孤被拉开了,侍卫们的手劲都很大,抓着孤的手腕,手指尖冷得毫无自觉。 孤尖叫,踢打,哀嚎,发出嘶鸣,甚至之前受伤的喉咙再次被拉上,溢出鲜血,都没能阻挡那个男人无情的举动。孤叫着,哭着,看着他的无动于衷,听着土地被一铲子又一铲子挖开的声音,在他们进入院子后,发出了一个破碎的声音。 也就在这时,铲子挖出了鲜红的衣角—— “母后!” 声音太过沙哑,侍卫们的手终于松动,给了孤逃脱的机会。孤挣开他们扑向了那抹红色的衣角,跳入了他们挖开的坑洞,死死地护在了上面。 这一次,没有人下铲,只剩下孤一个人,沙哑破碎的哀鸣:“母后……” (本来是应该停在这里的,但是知道停在这里你们一定又要说九歌虐,所以还是给把事情都讲清楚吧。 这一切都是小太子的局,从引来小九,让小九在皇帝面前大展身手。小八出风头出惯了,所以对小九异军突起很不满,跟踪之下发现了小九的秘密,找到了小太子这里。这算是阴错阳差,因为小太子本没想着这么快引出小八,奈何他从大太监嘴里听到了一个消息,所以他在看到小八的时候,孤注一掷直接下手了。 小八身边也有影卫,可巧合他发现了大太监鬼鬼祟祟的影子,将他缉拿交给了其他人。小太子之所以知道小八身边的影卫不在,是因为往昔,为何小九一走大太监就会把院门锁死防止小太子逃走?因为他一直在门缝中偷窥,他怕小太子对着小九通风报信,说出什么不该说的东西。锁死了院子小太子就逃不走了,若是小太子有任何想要通风报信的举动,他就可以冲入院子将小九带走。 而这一次小八来得太突然,大太监还没来得及确定小九是真的离开了,就看见小八进了那院子。他自然也是趴在门缝上看,结果就被小八的影卫抓住了。小太子的居所在宫人们眼中不是什么秘密,这影卫大概也没想到小太子能出手,想着平日小九都没事儿,所以就短暂的离开了。 小九身边为什么没有影卫?因为这个是孩子里面唯一一个身份真正有问题的。皇帝不是傻,他当然知道,所以对于小九自然没有其他亲儿子那般重视。 谁想不过一壶茶十分钟的时间,就出事儿了。小太子在弄死了小八之后,先是挪开了院子中一块大石头将他藏在了提前挖好的洞中,用石头重新挡好。等着影卫回来发现院子从外面锁了以为是提早离开的八皇子锁死的,所以也跟着走了。 当然哪怕他进了院子也找不见八皇子,只能看见大哥哥在给太子洗澡,因为染血的衣服是大哥哥留下的旧衣服,所以很好圆谎,更何况现在大哥哥的确受伤了。所以他寻找八皇子的时间,给了小太子一个收拾的机会,原本他打算破罐子破摔的,结果大哥哥回来的太及时。 小太子怎么扫尾的,他让大哥哥把地犁了一遍,这样就看不出到底哪里没有被动过。小院子这些年被小太子改造了,原本从院门道房门直通的大理石地,地砖早就被小太子搬的东一块儿西一块儿了,毫无规律可循,所以真的找起来很麻烦。 小太子当然也知道这件事儿啊,所以他一上来就直奔那最新,还有在这光秃秃院子里仿若掩耳盗铃一般种着一个小小幼苗的地方。贵妃当然不做他想,以为那是孩子的心虚反应,所以直接下令开挖,结果挖出了更不得了的东西。 这下他们还敢挖么?那可是皇后啊,这么多年过去了多少人才反应过来当年因为绿帽子事件加上母族被抄家灭门,皇后娘娘一个人死在了这院子里未得下葬,到了最后还是被她年仅五岁的儿子亲手埋葬的。这么多年小太子一个人在这个院子里没人说话没人做陪,只有一个埋在地里的死人,这可是曾经的太子啊。 这就是为什么小太子一开始假装自己害怕大太监的到来,挣扎的时候将自己的衣服挣扎开,任凭大太监掐着他的脖子不逃脱,甚至在看到他父皇假装不认识的真正原因。他要伪装成一个这么多年不说话,一个人,孤僻内敛甚至疯掉了的孩子。当然某种意义上来说,小太子现在的确已经在疯掉的边缘了。 太医的诊断在一部分事实加上部分误导之后如他所愿,皇帝知道了后本就对他有所愧疚,那句‘母后’给别人的刺激,可想而知。而且这么多年,都说死掉的才是最好的,皇帝当然记得那年拯救了他,爱着他而并非爱着他尊贵地位的女子,想起了还未登临大鼎之前一同相扶而过的发妻。 皇后娘娘娘死前所说的那些爱语,将她的孩子洗白了。 至于八皇子埋在哪里?记得很久之前说过院子中有两棵树吧,东边儿树下埋着皇后娘娘,另一棵树下,便是八皇子。说了这么多,就是想表达一个事,小太子弄死了八皇子,演了一出大戏还没被别人发现。 小太子伤心么?他当然伤心,可是再伤心他都要重新站起来。因为他已经决定要报复所有的人,因为他意识到如果继续困在这个小屋子里,他以后还是这样一无所有。所以他设局了,最初是为了找影卫,因为他太过弱小,所以大哥哥消失了,他却找不见。 可当他与大太监接触的时候,他从大太监的消息里看到了一种可能,他在小八的身上看见了过去自己的待遇,所以他开始恐慌。他发现或许事实不是自己所想象的,大哥哥并不是父皇派过来的,跟在废太子身边他自己的意愿。 所以过去很多事情在他面前被揭露,为何他好像每日都睡不醒,因为大哥哥对他下药了。只要小太子睡熟了那便是大哥哥出去做任务,或者值班刷存在的时候。大哥哥只选择近距离的任务,帝王也对他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所以直到出事遮天。 时间线来说此时大皇子已经30岁了,小九也已经11岁了,夺嫡已经开始了。皇帝当然知道,所以他想要封太子。也正是这个消息让小太子开始慌乱,下了杀手。太子这个位子是他的执念,他觉得这是只属于他,现在他仅有的殊荣了。而重立太子的意图,让小太子意识到他对皇帝来说什么都不是,所以他急了。 看着小八时,他唯一的想法就是:这是帝王现在最疼的孩子,他死了太子还是孤一个人的位置。 本来小太子也没什么想法,看到小八死了就当他是去陪皇后娘娘的吧。结果转头看见一直以来没有长苗的地里出现了一株小小的幼苗,还是她母后死去的地方,所以他就有了新的寄托,他以为这是天意,是他母后一直在看着,现在很满意的结果。 其实那是大哥哥早年种下的种子,只是如今才发芽。就不要在意为什么都这么久了那种子还活着的事实了。也就在这个时候大哥哥回来了,他就觉得自己做的事情是对的,所以才会得到了这么好的回报,想要的都回到了身边。 九皇子经历过这样的事基本是废了,因为八皇子身后的影卫护主不力肯定要死,但是八皇子怎么失踪的肯定会被帝王知道。知道是因为小九引过去的,当然会迁怒。而小太子身上不正常的扭打和青紫,自然会成为小九的罪证。而小九的事情同样会迁怒他的亲爹二皇子,所以二皇子也就这么废掉了。死亡的小八和三皇子是一母同胞,他还能什么都不做? 当然皇子之间的争斗是小太子的意外之喜,小太子现在还沉浸在自己太子这个独特的名头保住了的喜悦至上。当然他自己不承认他是废太子而已。而小太子料到了那么多,唯独低估了他娘的影响力,完全不知道他娘在最后帮他埋了一波神助攻。 这个故事里,皇后娘娘是真的爱着自己的孩子的,比自己的生命,更加爱自己的孩子。) 第59章 阿骨 ... 大太监最终还是死了, 他死在了孤的面前。因为他在被压走的时候最后一搏, 扑着过来想要再次掐死孤。可是大哥哥的动作比他还快, 反手擒住了他的胳膊将他撂倒在地,可好巧不巧, 头撞在了凸起的石头上。 太医没能救回来,又或者他不想要救。 孤看着那个老太医满眼的厌恶, 垂眸挡住了眼底的欢愉。大哥哥的衣服再次披在了孤的身上,只是这一次, 名正言顺。 “从今天起,你就跟着……他吧。” 帝王转身而去,呼啦啦带走的大批人手中,还有满脸哀怨想要从孤的院子中找到小八的贵妃娘娘。老太医临走前犹豫再三,最后还是掏出了一个小盒子塞给了大哥哥, 让他帮着孤上药,并且好好照顾孤。 这一次, 院子未曾落锁, 可是孤的心里, 落了锁。 “殿下?”大哥哥单膝跪与孤平视,“要不要属下把……” 摇头, 眼神复杂的看着之前大太监被压着的那片土地,然后抓着大哥哥的袖子使劲拽了拽, 指着那抹小小的嫩绿。重新根植回了那片土地,小幼苗还是很健壮,并没有因为这一次折腾变得死气沉沉。 大哥哥抬手按住了孤的头, 将孤搂入了他的怀中:“是的,那是树种子。” 树种子?不是花种子? 看出了孤的疑问,大哥哥摇头:“当然不是,”他慢慢的撅顺孤的头发,“殿下在属下的眼睛里,就是一颗小小的嫩苗,慢慢的生长着,扎根最不起眼的泥土之中,却总有一日,会长成参天大树。” 他的声音从耳侧传来,孤能感受到他健壮有力的心跳,可是却看不见他的表情:“这一次,没有什么能将属下从您的身边夺走了,您可开心?”他搂着孤,胳膊的力度大到让孤感到难受,可是却异常的真实。 孤将下巴垫在他的肩上,闭上眼睛听他讲话:“这一次是属下失信与您,您要怎么惩罚属下都可以,只是恳求殿下给属下一个辩解的机会。”他等到孤轻轻点了点头,才继续抱着孤说了下去。 只是听着听着,孤心中的欣喜陡升,眼睛越睁越大,最后一把推开他只为了他一个肯定。而他也没有让孤失望,虽然脸上不得笑意,却慢慢的在孤狂喜的眼睛中点了点头。抬手描过他的眉眼,想到刚才他告诉孤的消息,终于还是没忍住咧嘴笑了起来。 傻傻的笑容大概让他也放松了很多,他也和孤一般抬手,按在了孤的脸上:“还疼么?” 那里已经被太一涂上了药剂,现在凉凉的麻麻的,感觉很舒服。不过在此之前,是大太监尖锐指甲划过的痕迹。他眼里的内疚与疼惜太过明显,孤舒展眉眼对着他笑,做了一个不疼的口型,然后张开手问他要抱抱。 消失之前,大哥哥从来都对孤百依百顺,而当他再出现,他学会了拒绝:“殿下不小了,”他松开手,撤脚跪在了那里,“一直以来属下以为殿下年幼无知,纵着殿下,宠着殿下。”他眼中痛苦之色一闪而过,可是却被孤看见了。 他因为什么,学会了拒绝。 “这一次,没能保护殿下,皆是属下之过。”他的手抓着腰间的剑,没有递上,“只是恳请殿下延迟降罪于属下,从此必为殿下车前马身后奴,以殿下意志为首,不敢耽搁。” 垂眸跪在那里,没有抱抱:“只这一次,若有下次,便叫属下暴尸荒野,为野狗食。” 誓言这东西,孤一贯是不信的,可是这一次不知为何,孤害怕了。却只能当做没有听见这句话,牵住他的手往屋中走去。 日子还是以前那么过,可也有些不一样呢。送饭的太监换成了一个中年人,他会敲开院子的门将饭菜摆放好,虽然还是那样来去匆匆,不曾与孤说话,可也没有用鄙夷或者污秽的眼光看着孤。 大哥哥开始变得疏离,他不再满足孤一些无理取闹的要求,会和孤将其他过去任务经历过的事情,也会将其四方的风俗民情。甚至偶尔当他空闲,会给孤讲起一些只有民间才有的游戏,以及如何辨认他人的情绪。 院子中的小苗一天一个样,从丁点儿大的绿苗变成了一指高的枝子,然后在冬雪降临之前,长的同孤一般高了。大哥哥偶尔还会嘲笑孤长的不如一颗树苗那么高,然后不知从哪里弄来的羊奶,笑着看孤掐着鼻子喝下去。 外面的风云与孤无关,小九暴毙,二哥与皇帝的冲突之后,像是被发配一般外出救济灾民,却倒霉的被那些造O反的刁民推上了断头台。贵妃的举动越发难以捉摸,小八的死似乎刺激到了她,除却针对孤的饭菜一减再减,三皇子偶尔也会来访。 只是冬雪未过,大哥哥就带回了三哥与六哥发生冲突,结果无意惊马,踩死了六哥。转头六皇子的生母在所有人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一刀痛死了三哥。只是对外,这场不怎么光鲜的事情,已谋杀亲弟而被赐死落幕。 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是如何去想的,孤不在乎。只是坐在门槛上偶尔想起过去,调皮捣蛋口无遮拦的六哥,还是那个躲在树后对着孤招收,要孤一起去偷看大哥新娘只得好哥哥。三哥也会同二哥一起,给孤与六哥打掩护。 孤坐在院子里,看着那小小的幼苗疯了一遍的生长,看着西侧的院子中也有树苗冒头,像是与另一棵树相互呼应一般,彼此较劲。不过一年多的时间,就已经越过了孤,开始变得粗壮,扎根这小小的院落。 而后便是大哥造O反的消息,于孤来说不过是一夜好眠的事情,大哥那个脸上有着疤痕的正妻就因谋O反被赐死。沦落大牢的大哥也没有独活,一头撞死在了监牢之中,而五哥因为护着皇帝,一箭穿心。 不到两年,这个皇宫内就变了天。 孤坐在门槛上,慢慢的用大哥哥的匕首刻着手中的石头,偶尔扭头,大哥哥站在孤的身后。瞧见孤扭头去看他,对着孤侧头,似乎要听孤有什么指示。 如今,他只有一个儿子了。 皇子的接连陨落似乎引起了他的恐惧,他开始频繁的停步于后宫,可是却一无所出。实际上从九年前母后离去,整个后宫就再无新生命降生。孤猜或许这也是他开始怀念母后的原因之一,因为母后的手段。 这些年不是没有怀上过的,只是没有保住过的。听着大哥哥他总结的那些手段,只觉得目瞪口呆。作弄小八与小九的手段,在这些女人面前,真的可以说得上是班门弄斧了,既不隐蔽也不干净,甚至当日若真的掘起着院子,孤无处可逃。 压垮稻草的,是四哥的死亡。 不知道四哥到底中的什么邪,竟学着他父亲的样子沦落风流榻上,结果年纪轻轻被一个女人弄死了。大哥哥说起这事儿的时候颇为惋惜,瞧见孤挑着眉眼的模样,摸了摸耳朵不再继续发表个人言论了。 倒不是对大哥哥的碎碎念有什么意见,只是孤所做的不过是让大哥哥传几句流言,却不曾想流言蜚语的作用竟然如此有效,有效到孤的第二手准备还未揭露,四哥就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以定人心。 只是如此,倒是便宜了孤,太子的位置,也再为有人提及。 他们宁肯等到那个虚无缥缈的皇子降生,也不愿想起孤么? 孤看着院中疯长的树苗,看着他的树枝逐渐舒展,看着上面嫩苗绽放,却忽然想到当年年幼,母后懒洋洋的躺在贵妃榻上,阿姐跪坐在一旁抓着葡萄,一颗一颗的喂入母后的怀抱,孤躲在外面偷看,却最后没忍住自己的馋虫。 那时母后在,阿姐也在。六哥还是那个带着孤一起掀房子的孩子,五哥会在一旁傻兮兮的笑着,因为撤离不及被告状的四哥一起逮着被罚。三哥坐在一旁幸灾乐祸,小八在他怀里张着嘴,留了一地口水。二哥与大哥说话,纵容着弟弟们闹腾。 那是一个盛夏天,如今春初,可他们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孤曾经想要一个亲弟,可是如今孤连庶兄弟都失去了。 后悔么?内疚么?自责么? 孤靠在已经环抱不过来的粗壮树干上,闭上眼睛享受着春日的暖风,却忽然听见对面树上传来了一声笑:“一个人么?”树枝上跳下了一个孩子,一头乌黑的发散落了下来,黑溜溜的大眼睛来回的打转,“盯着你很久啦!” “盯着孤?”他一步一步朝着孤走来,“你盯着孤做什么呢?” “当然是为了找一个愿意帮我解脱的人啊。”他咧嘴笑了起来,“你父亲不合适,你哥哥们各有好坏,不过想来想去,就只有你一个人对这江山不感兴趣呢!”他的手在空中画了一个大大的圈,“所以,就选择了你!” 看着他天真的模样笑了出来:“孤对这江山,很有兴趣啊。” 他也不恼,只是坐在了孤的身侧,学着孤的模样躺在树下:“没关系,我来给你讲一个很有趣的故事吧,”他将双手交叠在脑后,看着头顶轻摇的树枝,“你有没有听过穷书生和河神的故事?” 摇头。 “从前啊,有一个……” 小太子,他很穷很穷,家中没有兄弟姐妹,只有一本圣贤书于他作陪。 有一日他拿着圣贤书经过了一条河,却失手将手中的书掉入了河中。 在他痛哭流涕时,河的守护者出现了,他问那小太子:你掉的是这本金书?还是这本银书?还是这本破书呢? 小太子思考了片刻,最后这么回答河神—— 孤什么都不想要,孤只想要一个陪伴,这样长夜漫漫,便不会噩梦。 【我叫阿骨。】 所谓白骨生花,我是白骨,也是你。 第60章 开局 ... 孤曾渴望有一人, 像是故事里救人于危难的英雄, 从天而降出现在孤的面前。他是不是像是书中那般威风凛凛?会不会像是书中那般仪表堂堂?有没有书中那般武功高强?能不能像是书中那般权势逼人? 第一年, 孤希望他有玉树临风仪表堂堂的外在,可以带着孤离开这个京城, 天南地北无论去哪里都好,只要带着孤离开便可。孤会给予他孤的全部, 无论是金钱还是权势,只要孤有的, 便是他的。 可是没人来。 第二年,孤说他只需有着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武功,可以带着孤离开这座皇宫,在京都里给孤找一间能够容得下孤的小茅屋,孤什么都不需要他做, 孤会给他做牛做马一辈子,只要他想要的, 孤都会努力去做。 可是没人来。 第三年, 孤说他只需要有权有钱, 带孤离开这个小院子。孤愿意成为他最衷心的狗,做什么都可以, 只要离开这个小院子就可以。孤愿意成为他手中的刀枪剑戟,愿意为他肝脑涂地, 只要不是这个小小的院子。 可是没人来。 第四年,孤不再奢望那人仪表堂堂,也不盼他有着深不可测的功夫, 哪怕无权无钱,只要能够带着孤离开便好。去哪里都好,做什么都好,只要离开这个令人窒息的院落,让孤做什么都可以。 可是没有人来。 于是孤不再盼,不再盼着能有人从外面开启那叙旧未有人开启的门锁,孤学会了在泥地里打滚,学会了躺在院落中唯一的青石板砖上头顶顶地,透过门缝去看外面一成不变的青砖红墙,去数屋顶滴落的水滴。 第五年过后,孤学会了怎么犁地,孤能搬起地上的时候,将他们挪到新的地方。还敢从高高的房顶跳到泥地上,大哥哥总会在孤即将落地的时候接住孤,他不会生气,只是转日院落中就多出了零散的小石头,还会有摊平的沙子给孤玩耍。 第六年,送饭的人换了又换,孤已经将这座四扇窗一扇门六根顶梁柱老房子转了又转。其间周长只有五百步,那一百块儿青石砖瓦也被孤从土里挖了出来,推来推去又从新埋入地下,却不再是笔直通向房屋的模样。 可是大哥哥不见了,孤把院子寻了个遍,也未能找到他。 孤躺在石头地上,透过缝隙去看外面的人,去看那一成不变的红色宫腔,去看那俗到厌烦的金色屋顶,去看长满青苔的石砖,去看他送饭之人眼中难以遮掩的丑陋与厌恶,然后孤笑了起来,很开心。 第七年,孤在黑夜之中等来了一个人,一个肢体残缺的男人,一个没有了能力却心怀恶意的怨鬼。他每隔几天就都会抬着一个女子从门前经过,每一天都会打开小小的洞,塞入饭菜给孤。孤看着他的怨恨与愤怒,看着他的偏执与憎恨,叫住了他。 他不是孤的英雄,可他能够给孤带来太多东西,能够给孤带来温暖的衣食,能够给孤带来干燥的被子,他还给孤带来了外面的消息,所需的不过是一个皇子的臣服,一个前太子的卑躬屈膝。 凛冬过后,孤身边有了一个能够交易的人,他在偶尔想起的时候踏足这一片被遗忘之地。即便做的越发过分,可那又怎么样呢,孤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没有地位与身份,在这冰冷的皇宫中,剩下的也已经不值钱了。 如果那些不值钱的可以换来身份,如果这被抛弃的能够换回地位,孤又为何不去换呢? 孤想要找到大哥哥,想要听他每夜重复着孤讲给他的故事哄着孤入睡,孤想念他搂着孤的温度,想着他拍着孤的动作。孤想要看他因为孤胡闹纵容的笑容,想要听他和孤说别闹了时带着笑音的话语。 如果孤只是一个废太子,孤什么都做不得,也什么都得不到。 第九年,他对孤不再只有折磨,他问孤是否愿意随他离开。他已经到了苍老之年,他的干儿子是皇子身边的太监。在这个早已将孤以往的皇宫之中,孤如果愿意,可以随他离开,天南海北,他都可以带着孤。 孤曾渴望有一人,像是故事里救人于危难的英雄,从天而降出现在孤的面前。他不需像是书中那般威风凛凛,不需像是书中那般仪表堂堂,不需像是书中那般武功高强,也不需像是书中那般权势逼人。 只是希望,有一人来打开那扇锁死的门,然后带着孤离开。 可是没人来。 甚至这扇锁死的门,缚住了孤的步伐,挡住了孤的视线,他藏起了孤的大哥哥。 没有人能帮孤找到孤的大哥哥。 这世间本就没有英雄。 若不曾在孤低声乞求时到来,若不曾在孤满心绝望时降临。 如今孤满心苍凉,如今孤满目疮痍。 那些受到的□□,那些自甘堕落的阴霾。 孤又怎会当他不曾存在呢? 孤又怎么会甘心就这么离开呢? 母后和阿姐离开呢,外公与舅舅们,还有孤的小伙伴,可都在地下看着呢。这路上阴冷孤寂,无人作陪怎么可以。母后说会等着孤,说她一直都在看着孤,她最不喜欢安安静静的环境了,所以孤要找些人陪着母后与阿姐,与她们作伴。 “孤想要见一见小九。”要十年了,母后,孤不等了…… 马上便是第十年,母后:“只要见一见小九就好了。” 后来? 后来孤等来了一个意外之喜,他像是孤曾经的模样,天真烂漫,满眼皆是孩童的稚嫩。 怎么会不喜欢呢? 那么干净的小八,就像是孤曾经的模样啊。 第十年,孤杀死了小八,杀死了折辱孤的家伙。 “母后,你可有好好的看着儿子?”靠在大树上,头顶是风沙沙的声音,如母后漫不经心的敷衍,敷衍也好,应付也罢,那都是孤的母亲,给孤的回应啊,“母后,那个男人终于死了,你可愿意在九泉之下看见他?” “多是不愿的吧,只是母后啊,您还需要再忍耐片刻。只需片刻,待到世人看着他的棺下了墓,他便不会再去干扰您了。”抚摸着身侧暴露在地面之外的树枝,“真的只需片刻,所以母后,你莫要气儿子无用。” “儿子知你一个人寂寞,这不已经把小八送下去陪母后了么。儿子很喜欢小八,他像是儿子还没脏了的样子,那么天真可爱。他也喜欢儿子,所以母后可不可以稍微,把小八看成是儿子照顾?” 五年太子,十年□□。你们既然不在孤需要的时候来,不在孤需要的时候伸手,孤便也不会对你们伸手。那你们既嫌弃孤的身份,甚至愿意去等一个虚无缥缈的孩子,也不愿意牵扯到孤的身上,孤也不与你们客气。 如今孤不欠这个王朝什么,不是孤挪空了国库以至再无钱粮可以救济灾民,不是孤极尽奢华以至于内外皆是腐败之气,不是孤热爱权柄以至皇子之间争权夺利朝O政阴暗,也不是孤没有学识只靠家室坐上了高位。 这个王朝欠孤的,是时候还回来了。 荣华富贵,山河霸业,五年的时间孤究竟能够做到什么地步—— “母后可不许太喜欢小八啊,儿子会嫉妒的。不过如果小八真的能够替儿子在母后面前尽忠,儿子就勉为其难的善待小八的家人吧,等着去找母后的时候,会认真和小八道歉的,所以母后,再等等儿子好不好。” 夏日的风微凉,拂过面颊像是母后柔软细腻的手掌。 世间人心莫测,娘却独留儿子一人,在这地狱徘徊。 “主子,”大哥哥站在朱漆掉落的大门前,“吉时已到,该走了。”难得见他脸上带着笑意,手中捧着一个巴掌大的玉佩。那是暗卫一系主君的证明,如今父皇已去,皇子只剩孤还存留于世,那就和该是孤的东西。 “母后,你且等等。” 撩衣,起身,抚褶,正冠。 【学会憎恨吧,学会厌恶,学会冷漠,学会如何铲除你的敌人,学会如何杀死那些不遵从你的人。学会借着别人的手毒杀那些小人,学会借着仆从的手洗净自己。】 “待到儿子掌控了这江山——” 【看不顺眼的人,就除掉他。不喜欢的人,就弄死他。对你说不的人,交给那些顺从你的人。顺从你的人,若是喜欢就听着,若是不喜就放着。只有兵权,只有兵权不能放手,要牢牢地握在手里。】 过去不曾被孤打开的朱红色大门缓缓拉开,像是一场台戏的幕布被人挑起,即将登场的是粉墨各色的角儿。天空是一片乌云滚滚,大雨前的阳光笼罩着这座小小的院子,将其隔绝成了一个小小的,不为人知的世界。 “——便为你陪葬。” 【谁都别相信,谁都别去说。这世上没有人会替你守住秘密,也没有人能帮你解决事情。那些奉承你的人,是为了你的地位,是为了以后他们能够获得更多的利益。那些抵触的人,为的不过是转身之后,他人一句两袖清风不为权贵折腰的奉承。】 抬步,跨脚,迈出,落足。 “山呼!”公公尖锐的声音划破了这宁静的宫闱,尔后是万人称颂。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步祭过去,弃之身后。 “山呼!!”公公声音里带着喜悦,再无过往对孤的冷漠。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二步向未来,已见结局。 “再山呼——”这一次,响彻天下。 何人可免我惊恐苦惧? 何人可免我四下流离? 何人可免我无枝可依?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无人 第61章 棋局 ... 母后总说为善者要去极乐世界, 为恶者要下十八层地狱。 母后却未曾说过, 十八层的地狱, 与人间是一般的模样。 朕看着头顶的帐篷顶,眨着酸涩的眼睛, 想到再也见不到的大哥哥,想着梦境破碎时离开的阿骨, 想着母后如影随形的话语,想着阿姐最后欣喜的笑容, 想着小伙伴恨铁不成钢的表情,还有那一滩小小的鲜红,未能降临于世的阿弟。 眼睛酸涩,却什么也挤不出来。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或许是当母后悄无声息的在朕的面前咽了气,或许是父皇被抬走之前厌恶的眼神。就已经意识到了眼泪与撒娇, 是留给那些被人宠爱着的孩子的,哪怕是虚伪的表面敷衍, 都是作效的。 而孤身边最后会宠着孤的人已经不在了, 如他的誓言那般, 被野狗分食。 朕却什么都做不了,甚至无法为他收敛尸骨。手刃了害他如此的人又如何, 让所有牵扯此事的人一起被喂狗了又如何,孤的大哥哥终究是回不来了。从此往后回头再也不会有人站在阴影之处, 也不会有人言语恭敬,行动却逆着孤,只因如此对孤好了。 从此往后, 再也没有人一心一意,看见的只有那个小小院子里,无所适从的小太子。也没有人会在夜晚帮孤盖上被子,清晨叫孤起床,若是撒娇打滚不会纵容孤,却会在背后悄悄地补偿孤。 孤开始憎恨誓言,若是那日没有逼大哥哥许下诺言,他或许就不会被野狗分食。他失约了两次,第一次他跪在孤的面前请求惩罚,第二次他护着孤,为孤最后的野心奉上了他的性命,还微笑着告诉孤,他心甘情愿。 可是孤不甘不愿啊,可是孤不情不意啊。 孤的野心可以赌上全世界的人,唯独只有大哥哥,孤不想牵连。那是会抓着孤的手,教孤读书写字,夜晚会抱着孤入睡,在孤撒娇时溺宠着看着孤却不会退让分毫,会陪着孤在院子里跑步,晚上给孤揉捏酸涩肌肉的大哥哥啊。 他是母后离开后,孤最后的亲人了。 孤让他为孤收敛尸骨,让他将孤埋葬,却不是让他先行一步,为孤探清前方的路。 孤烧了那小院子,烧了这座宫殿,为的不就是断掉所有人的后路么。当这个腐败王朝最后两样替代之物消失不见,新的王座从这片土地重新崛起,新的开始会随着新的宫殿,一砖一瓦的建立,在人们心中,在新的国度。 胸口一抽一抽的疼,想要撑起身子都没有多少力气。孤还活在这个世上,大将军那一剑并没有取了孤的性命,无论他是有意还是无意,孤或者终归是个麻烦。可是环顾四周,触手之处又没什么尖锐之物。 有人掀起帐篷走了进来:“小公子醒了?” 是个熟人,不过没什么同他说话的心思。 “小公子可是好奇为何自己还活着?”丞相笑着搬来了一把椅子坐在床侧,“倒不是大将军留手了,大概真的是小公子您命不该绝,大将军不让别人糟践您的尸首,却不想敛尸时发现您竟然还有气。” 孤还有气,真是对不住你们哦。 “小公子看起来很生气啊,”丞相呵呵的笑出了声,一副浑然不在意的模样,“您昏睡了一个多月呢,一时之间说不出话也是正常,毕竟这可是大伤。您三天两头病危一次,说实话老夫都没想着您还能救过来。” “活过来了,真对不起啊。”嗓音沙哑,像是在沙地上沥拉过,说到后面甚至只有嗓子生疼,却不得声音。不过口型做出来了,想必丞相也是看懂了的,“再给你们戳一刀,送朕了解你看怎么样啊。” 看着孤无声的口型,丞相好脾气的笑了笑:“小公子您还是那样眼睛里揉不进沙子啊。”他倒也不在意这些,“老臣把事情都给大将军说清楚了,该您的总不能缺了您的,不是您的也不总能往您的头上扣。这天下走到这一步,追根寻底也不全是您一个人的错。” 丞相是第二个这么与孤说的,第一个人……如今已经不在了。 送到孤手中的江山是什么模样呢? 外人只能看见一片江山大好,什么万国来和,什么天下读书人十之八九,什么诗词歌赋颇具大国风范。 有多少人知国库空虚,有多少人晓得比起二十年前,所来贺外藩只剩十之一二,又有多少人知晓这些年不事耕种的人越发得多,粮食早已不够供给天下人。 曾经远征军远征十年能够开拓半个藩省的地盘,而如今的远征军拓出千里都算得上是丰功伟绩。大将军是这百年来,做的最好的一个,也不过是拓出了三四个都城的距离,还困于自治,一时无法安定。 升米恩斗米仇,每一天粮价都在飞速的增长,长到朝中供给自己都颇为困难,有哪里来的能力安抚外民。只盼着不要闹事,免得朝中空O虚暴露,到时没有谁能够逃得好处。 这个繁华的王朝,不知何时只剩了一具空壳。好在虽然内O政破败,因为祖制内外互不干涉,强大如北方远征军,存在感若如西方军,皆是兵力强健能够自给自足。孤咬着牙挪空了最后的根基,给了他们自筹粮的权利。 若这家国守不住了,护不住了,真的垮了,那便不要了。重要的从来不是一座宫殿,一个名号,又或者是一个人。 孤想要护着那些曾为国征战的壮士,希望他们不受波及牵连。如此民便还有根骨,还有根基,还有从新再起的机会。 孤兜兜转转,谋划的不过是这么点儿事情,却拖了整整五年。母后的话就像是梦魇缠绕耳中,五年,十年,又五年,像是一个咒,圈圈绕绕,难以逃脱。 放走丞相,也不过是因为他毕竟是氏族,能量大着呢:“其他人呢?”比了个口型,到最后还是难以安心。毕竟曾是孤坐着的位置,当初的动作太大一方面是真的怒火中烧,另一方面又何尝不是推波助澜。 “该扣的都扣下来了,”丞相笑眯眯的坐在那里,像是一个和蔼的老头,“陛下的消息倒是真灵通,那些赎人出去的,果然家中存粮不少。就连金银珠宝,也比国库丰盈的多,全被将军充了军饷。” 太傅通敌叛国一事,若不是大哥哥说起,孤是不知道的。知道后除却痛心,更多的却是如何通过此事得利。也就是那时孤才意识到孤大概是真的天生冷血。 如母后所说,孤天生就是个养不熟的吧。 下狱的那些人隔日斩首,虽然家里人也被拉着入狱,可真正死掉的都是那些没有能力的。有能力的用钱或者用关系走一走,赎人的工作简直不要太简单。付钱付粮,一夜能给齐那么一个大数目的,都是肥羊。 这个王朝都保不住了,留着这些啃食基柱的蛀虫,又有什么用呢。倒不如喂了鸟雀,让他们护着幼苗,卓然成长。 虽然事发突然,不过丞相得了消息也早早的在外面守着了,赎人出去的一个都没逃掉。至于那些力量不够的,赎不出去的,那边是真的死了。早晚的事情,丞相借着大将军的人手,将那些晚一步的,榨干了存在的必要后,也送走了。 大哥哥说孤下手狠,却不知真正狠的是这位丞相才是。 为末代帝王做功,却又在新朝帝王面前讨巧,可不就是大人物么。 听见自己想听的,也就没什么其他的想要问了。左右不过是那么几件事,最后能有的都被孤一把火烧了,宫中剩下的也早早的被孤拿走给了大哥哥的同僚们。遣散了影卫,整个诺大的皇宫,便再无流恋。 付之一炬的除却五百年景朝的宫殿,还有孤不堪受辱的过去。 “既然都活下来了……”丞相站在帐篷口,抬手准备撩那帐子。只是不知他想到了什么才停了下来,手堪堪的停在那里好半响才如此说道,“那就好好的活着,活下来,总比死了什么都没有要好。” 孤闭着眼睛,权当自己是聋了,瞎了,死了,什么都不知道。 “陛下年幼时,不是想要当一个画师么?”丞相忽然笑了出来,“既然活着,陛下何不趁此机会去看一看这大好河山?去看一看陛下曾经想象的墨色山河,去看一看陛下曾经问过老臣的,三千尺的瀑布是何等壮丽的模样?” 孤闭着眼睛,不回答也不出音。 “看着您,就像是看见了老臣那福薄的孙儿。若是他坐在您这个位置,未必会比您做得更好,不,他那被宠坏了的性子,怕是会成为真正的亡国之君。” 丞相没有再说话,而就当孤以为他已经走了的时候,孤听见了他近乎自言自语的话。 “陛下,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他停顿,“老臣从来不曾怨过您。” “您对这个江山,已经尽力了。” “您是自由的。” 第62章 忠魂 ... 丞相偶尔会来帐篷里坐一坐, 讲一讲将军最近又做了什么, 讲一讲现在四方大乱, 诸侯群起。这倒不在孤的意料之外,当初将将军拉回朝中, 便是为了这一日做好准备,毕竟有什么比勤王更有号召力呢。 只是后来发生了太多事, 打乱了计划。否则计划中,现在将军应当是成为摄政王, 守着一个空有名头再无人端坐的位置,号令天下。不过现在将军做的也不差,不枉费孤又给了他额外五年,掌控北方政O局。 北方在将军的掌控之中,除却匈奴再无其他问题。东方因为水寇一贯是自顾不暇还需中央调遣支援, 他们的首领是个一心为民的,不过说难听一些便是趋炎附势, 他轻易不站队, 站队那必是局势已定。 西方军倒是忠心, 不过在匈奴南下时孤就已经让影卫送出了信,让他们附远征军。丞相倒是没怎么说起西方军, 恐怕他们现在还处于观望的状态。最乱的便是南方,因前翻洪涝未过蝗虫又起, 人心惶惶不说,就连驻守军也被拆分成了好几队。 孤靠在床头听着丞相对孤一一说道后,什么态度都没做。如今孤已经不是高高在上的帝王, 也不是号令天下的君主,这些事情知道了便知道了,还不至于不自量力的去指手画脚,空想着振臂高呼天下附着。 那样的天真,早在孤哭泣着求父皇回头看看孤,却再无应答时,就被碾碎了。 过去孤敢作能作会作,不过是仗着自己君王的身份,手中虽然实权不多,却仍有内监军做庇护。真的豁出去便是当朝将这些蛀虫斩尽,左右也不需要这朝堂真的运作起来,垮掉不过是一日,还是延长战线的问题。 如今孤没了自己的眼睛,失了自己的耳朵,就连手脚也被斩断了,哪里来的资本作呢。 丞相倒也没有强求孤做什么,他只是固定的每日过来给孤讲一讲最近的消息,看着大夫给孤上药包扎,然后在孤的身侧做着过去太傅才会做的事情,诵读着之乎者也的古句,然后一字一句的给孤拆分其意。 他是不是闲,闲到了给一个亡国之君讲这些盛世明军才需要知道的事情? 难得有人陪孤说话,丞相来了孤也不会拒绝。孤一直好奇丞相到底是如何修来的好脾气,他明知小八死在了孤的手上,却没有上前来弄死孤。如果是孤,瞧一下孤那还没有出生的弟弟妹妹,就知道孤是如何想的了。 要是有人敢动了孤的孩子,万箭穿心都是轻的。可孤不可能会有自己的孩子了,孤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再拥有自己的血脉了。 话是说了千千遍,可真的丞相来了,孤也只是听着。听着他之乎者也,听着他子曰其曰,听他从修身养性讲到齐家治国。他风雨不阻雷打不动,对着孤一贯是好模好样,哪怕孤对他冷着脸,也没有生气。 这就更让人恼火了啊:“你们的猴耍完了,可以放孤走了么?”清醒的第一个月,已经可以勉强坐起来了。按理说天天好肉好菜的供着,孤却没长胖多少,反倒是身上的肉又下去了几分,有些硌手。 当然了,这是孤对自己的评价,实际上丞相直言觉得孤胖了。哪怕孤再怎么强调孤那不叫胖,叫精肉因为不运动,都变成肥肉了,也没人听孤的话。 孤又能怎么办,只能每日盯着太傅在那里唧唧歪歪,从将军讲到了他自己,从百姓讲到了士兵,偶尔会问孤一些问题,不过孤从来都没有回答就是了。 直至一日他问孤好多了么,然后给了孤一封信。 给孤一封信有什么用,他们给孤一个天下都…… 手中的信纸有些泛黄,最显眼不过上面如同小孩子闭着临摹一般七扭八歪的字体。好好地四个字愣是被写出来一倍的宽长,虽然没有缺斤少两但是真的很难看。有胆子把这么难看的字放在孤面前的,只有一个人。 信不长,甚至还有错别字,不过看着虽然别扭但是念下来于听者却是全文通畅。没有什么客套的废话,开篇便是理直气壮地要求将军带兵回援帝都,直言若将军不回帝都,那多年前的许诺,便是失约。 他怎么就那么能言善辩呢(讽刺脸)?他既然这么能怎么就不上天呢(嘲讽脸)? 不长的信,孤却没有看完的心,只是抓着信纸在撕与不撕之间纠结,看着那歪歪扭扭的字迹,恍惚又回到了小时候抓着毛笔沾水写字。他在边角站着,上前纠正孤的动作,然后又退了回去,不厌其烦。 最后还是孤生气了,摔笔赌气说他既然那么多想法,他来写啊。 那是孤第一次见到大哥哥写字,他抓笔的姿势规整的如同先生所要求的那样,远看提笔落下也颇有风度,唯独那写出来的字横不是横竖不是竖,与其说是紧凑的字体倒不如说是拼凑的曲线,被孤一顿嘲笑。 大哥哥也不见生气,慢慢的纠正着孤的动作,在孤手腕酸痛时上前揉捏。 孤是应该生气的,他明明知道孤的全部计划,知道孤本打算引入匈奴,将焚烧帝都的罪过盖在他们的身上,伪造他们烧杀抢掠的证据。这样将军就有理由迁怒于他们,就可以带着士兵碾压他们,就可以彻底摆脱旧朝的阴影,重立新朝。 结果孤被最信任的人所背叛了,他将孤的打算全盘托出,告诉了将军。所以将军回援的那么及时,甚至都没能等到孤做完那殉葬的皇帝,也没能等到匈奴撤走,就将他们全部围O剿,与这陨落的都城为葬。 孤还在想哪里出了问题,将军竟然回来的这般快速,结果没成想是他在最后罢了孤一道。这一道让孤摔得很狠,其实本是应该生气的,因为他明明是个影子,却学会了自作主张,甚至因为他的自作主张,差点儿毁了孤的收局。 可是看着剩下小半张纸上,他的请求,他的保证,他的卑微,明明只是一张纸,孤却恍惚看见了那个跪在冰雪之中,茫然无措的自己。跪在那里求着父皇回头,跪在那里求着母后不要走,跪在那里求着不要孤身一人。 如果没有大哥哥,孤应该是什么样子的呢? 孤想要从信上看到很多东西,想要看到他说他无法再陪伴主人了,他要先一步去给主人探路了,他说那里阴暗荒凉总要有个人先一步去收拾,他说这么多年他牵挂的主人大概是永远都长不大了,他说他担心主人没了他要怎么过日子啊…… 这么多他应该说的,他都没说。那么多孤想要看到的,他都没写。 最后的提笔,简单地像是那个寒冷的下午,阳光笼在身上却遍体生寒。孤坐在阳光下看着那刺客被剑穿心,鲜血在孤的面前炸成了花,却没有沾染孤的衣角分毫。 他无力的趴在那里,手指极尽全力想要触碰孤。孤看见他的眼睛里带着笑意,带着内疚,直勾勾的看着孤,然后慢慢地闭上。他好似是故意让孤看一个分明,看着他是安详的离开这个世界,而并非如同母后那般,死不瞑目。 可他是否知道,他的死亡,如今也成为了孤的梦魇。 一张纸,大大的字体一共几十个字,到了末尾只剩短短一行字,再无后续。 以江山为陛下质。 他的胆子怎么就这么大呢,孤什么都没说呢他就敢替孤做出决定。明明孤才是这个江山的主人,他哪里来的资格对别人说用江山作抵押,放他一条生路?这本应是孤的台词才对吧,他哪里来的资本,先声夺人? 胸口很疼:“喂,你们这是什么庸医,孤的胸口现在一抽一抽的疼啊。”孤将手中的信纸往丞相手中一塞,全然当做自己从未看过这封信好了,“如果孤还是君主,那些庸医都改斩首,斩首好么!” 丞相只是好脾气的笑了一笑,转手将那被孤揉皱了的纸折叠起来,放入了一个小囊包之中系好。小小的黑色布包,像是他的衣服一样不起眼,却有一条龙的暗纹在上面。那是皇家影卫独有的小囊包,以前他蹭给孤看过。 “他希望您活下去呢。”丞相将黑色的小囊包放在了孤的枕侧,“他不贪生,却怕您死。” 孤闭上眼睛只觉得要窒息了,这都是一群什么庸医,这么难受他们的药早就该换了,苦的吓人不说,吃完还让人昏昏欲睡浑身疲惫:“你们手中这群庸医,真的都改斩首示众,以儆效尤,免得随便乱开药方。” 丞相轻笑,不再继续说这个沉重的话题,他扶着孤重新躺好,给孤盖上被子后离开了。 孤看着头顶的帐篷顶,倏忽想起曾有一日夜晚睡不着,与他坐在房顶上数着漫天繁星。还没数到一百孤就数乱了,转头去求大哥哥帮忙时却发觉他没有看那满天繁星,只是专注的在看着孤。 去问他看什么,他不答。 去问他天上这繁星几何? 大哥哥笑,回答孤—— 一颗。 第63章 枯骨 ... 如今的军队是驻扎在旧都的, 帝都的王宫被孤一把火烧了个干脆, 看起来当初大将军也没有想要抢救的意思。入目都是枯黑的木头和横七竖八的断粮残顶, 能搬走的东西孤早早的就让大哥哥找人弄走了,剩下的也被那些宫女太监取走了。 原本巍峨森严的金砖碧瓦, 转眼变成了如今焦土与灰烬,原本熟悉的道路横枝丛生, 四处都是垮塌的墙壁屋脊,小道上散落的都是断枝碎石。漂亮的御花园再不见往日的模样, 只是黑漆漆的一片,像是仰面朝天的游魂,对着孤喊冤叫屈。 孽是孤造下的,却不悔。 小院子是第一把火烧起的地方,原本高大的两棵树叶子都已经被烧光了, 棕色的树干乌黑一片,再无往日生机。孤抚摸着西边儿的树, 抬头去看光秃秃的主干, 去看挂在主干上摇摇欲坠的分叉。 这颗小小的幼苗, 是孤亲手栽下的,看着他破土发芽, 看着他茁壮成长。浇的水是孤从后院里打的,翻土是孤每日都会做的, 甚至为了能让他长大孤搬空了他周围所有的石砖,还在他周围围了一小群土垒。 如今,却被孤亲手弑去了生机:“母后, ”看着只有一层树皮连着的断枝,“孤应该怎么办?” 母后说她会一直看着孤,会一直守护着孤,孤往昔乖乖的按照母后的话去做了。一步一步的走到现在,如今这样的结局是孤送给母后的礼物。可千算万算没有算到的新开端,孤已经不知该怎么办了。 孤让父皇变成了孤家寡人,那些为名为利的女人也多无善果。父皇临死之时床榻前并无子孙守候,甚至当他下葬后孤叫大哥哥凿空了他的坟,将他的尸骨丢入了乱坟岗之中。母后诅咒父皇的全部,都实现了。 孤是母后身上的一块儿肉,理当为母后做他所有想做的事情。可母后只说了她父皇不得善终,只说了她等着孤拿回自己的东西。可是孤在那位置上坐了五年,等了五年,盼了五年,母后也没有回来。 或许是生气了,觉得孤的手脚太慢,所以不想理孤了? 可是孤用这江山为聘,也未得母后午夜入梦啊…… 扭头去看,将军正站在身后。他前些时日将中原最后游荡的那一批匈奴赶回了他们的地盘,不过他没来探望孤。今日算是从他将那剑插入孤心脏后,孤与他的第一次见面:“孤现在很好奇,”经历了这么多,最后的冲动都不见了,“堂堂镇北大将军,战场杀敌对敌人,都这么心慈手软么?” 将军向前走了几步重新站定,他也抬头去看孤正抚摸着的焦木:“这树已经死了。” 这种事情孤当然知道,哪里还需要他来提醒孤。 “你需要我把树挪开,好让太后葬入皇陵么?”他的好生劝阻,看起来却更像是挑衅。这几年知道母后葬在小院子里的人不少,从丞相到公公,从朝臣到太傅,可哪个敢与孤提及这件事?不都怕孤犯病,将他们拉出去斩了么。 而关于葬入皇陵这件事,孤也确曾想过。想过如今儿子为天下至尊,母后生时不能享福,死后自当拥有那些荣华富贵。可母后临终前嘴里唱着念着的,是一首佛经。无关轮回,无关赎罪,只是因为那经文,是一人带入宫中。 她不想葬入帝王家,来世也不求荣华,只愿做他手中经纶,被他抚摸。 如今想来,孤的人生,像一场笑话:“不必了,让她葬在这里就好。”若说那幼苗便是母后,如今树木枯萎,她亲眼瞧着愿望得成,想必也不会困在这宫中了吧。再无宫墙可以挡住她,应当是去寻那人了。 孤从来都不是她停留的原因:“你若得空,把那棵树撅了。”指着院中另一颗烧作枯炭的树,“再叫丞相过来,好生葬了吧。” 小八从不欠孤的,他那双明媚的眼眸,再也难寻。 大哥哥点头,没有立刻离开,他四处打量着周围的断壁,似乎想要从中看出些什么。孤不在乎,只是慢慢的拖动着身子,贴着树坐下来。靠在树背上闭眼,如同时光回到了那封闭的岁月,只有孤与孤的大哥哥。 “我曾于他交过手。”身侧坐了个人,“他的身手很好,如果真的对我起了杀意,我未必是他的对手。”将军说的是谁,孤与他都很清楚,“不过他对我与其说是杀意,倒不如说是嫉妒与不满。” 其实孤可以想到大哥哥的那副模样,他的眉眼在孤面前,永远生动形象。 “他对你是真的很好,他警告我说若是敢动你分毫,他拼尽性命也要杀了我已泻心中愤恨。这句话倒是没撒谎,你真该看看他说这话时的嘴脸。”将军有些嫌弃的哼了一声,“不过是条汉子。” 将军在孤的心里一直都是成熟稳重的,这么幼稚的评论一个人,还是第一次瞧见。忍不住咧嘴笑出了声,胸腔的震动带动了伤口,疼的孤浑身一抖。 “我也曾想过杀你。”将军恍若无觉,自顾自的继续说了下去,“只是在落下的那一瞬间,倏忽想起那时你还年幼,我跪在雪地中求一个恩典。皇子来了好几个,却只有当年的小太子停在了我的面前,为我撑伞。” 还有这事儿? “小太子站在我的面前,举着手臂为我挡住了落下的雪,问我为何跪在此处。”他的声音很暖,带着浅淡的笑意,“然后他对我说,你别跪在雪地里,那会很冷,你若信得过,孤去帮你求。然后他将手炉塞入了我的手中,进了大殿。” 孤闭着眼睛听他的声音没入孤的世界,覆盖孤的记忆。 “不多时,他便冲出来抱住了我,告诉我我能去边疆了。”将军呵呵的笑了出来,声音低哑如夏日树影沙沙,“我是第一个对着我说,相信我会成为威名赫赫的大将军,相信一个只懂武不通书礼的少年,会成长为了不起大将军的人。” “他说,他想做这天下有史以来,最好的帝王。” 幼年的童言稚语,孤已经忘记了。儿时总对长大的生活抱有无限的期待。可真的长大后,才发现现世的残酷。是否成为一个了不起的帝王,不是孤一个人能够决定的,还需要有很多人陪着孤一起努力,可是孤没有。 将军好似完全沉浸在了回忆之中:“他许诺等着他成了皇帝,许给远征军自筹粮的权利,许诺给我等他成了帝王,放手让我去扩土开疆。我等阿等,却等到了先帝废太子的诏令,那时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士兵,什么都做不了。” “临别前,他问我边疆是什么模样的,我答不上来。而当我们输了第一场战争,我才意识到有些东西不是武力能够弥补的。小太子说得对,如果我连边疆的样子都描绘不出来,又哪里能够成为受人尊敬的大将军。” 黑暗中恍惚是那少年阳光的模样,大笑着给孤比划着书上边疆的模样。他的言辞干涩,说来说去也就只有那么几句话,却感情真挚。 “现在我亲眼见过了边疆的模样,见过大漠的风沙,也经历过草原的辽阔。我知道哪些泥土房是如何盖成,晓得什么野果能够入腹。我坐在你的身边,不知你是否愿意听我讲一讲,边疆的模样?” “这一次,不会再用‘那么’来形容了。”头顶被一张温暖的手盖住,睁眼去看是将军微笑脸庞。 他卸掉了所有的负担,也不是当初他面见孤的谨慎。好似他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青年,对着幼弟无理取闹的要求,无奈却步步退让,最后退到了底线,只得答应。 “这天下如今再无帝王,也无君主,你可愿做我的人?”他的手很热,和大哥哥的一样,只是轻轻触碰就令人倍感心安,“我带着你去看这天下,看日升日落,看潮起潮退,看山林奇石,看大江汹涌。” 那时孤还年幼,对着母后挂在墙上的山河画卷,许下了游历的愿望。孤说想要做一介方士,走过眼前笔墨画卷中的绚丽风景。母后笑着抱起孤,然后指着画卷中的细节,给孤讲了一个又一个的故事。 幼年孤曾站在高墙之上,看着那旌旗猎猎,听着那马蹄铮铮。金色的大字在风中飞焰,随着身后的战歌逐渐游向远方。扭头能看见大哥眼里闪耀的光,能瞧见二哥满脸担忧,能瞅见三哥与四哥的满不在乎,还有五哥的羡慕。 那时哥哥弟弟都还在,那时太傅还会被孤与小伙伴作弄,那时还能吃到阿姐做的糕点,那时父皇与母后还恩爱,那时孤还是这天下的太子,那时孤还不知道大哥哥的存在。 不过十五年,孤身边就什么都没有了。那么多的命,或是直接,或是间接的垫在了孤的脚下。血粼粼的事实时刻的提醒着孤—— 这条命,是那么多人的性命换回来的。 “那现在,”书上说的战场,书上所言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热血,孤想要见一见,“你能给孤讲一讲边疆的模样了么?” 将军挪开了手臂,点了点头。 第64章 安魂 ... 将军他绝对是故意的, 孤昏睡到苏醒足足一个月, 养好身体能下地花了近两个月, 等他回来又花了小半个月。前前后后将近四个月的时间里,他竟然没有进行安魂仪式, 安抚那些阵亡的士兵! 绝对是做给孤看的!!! 安魂仪式是景朝的旧传统了,同出征前的祭祀一样是从景朝建朝以来就一直流传来下的。不过与出征前求胜利的祭祀不同, 安魂礼是当息兵止戈时,由朝廷举办的大型典礼, 为的就送一送那些亡故的士兵,为他们祈福。 如今虽无朝廷,但这种礼典司仪多是由老兵带着新兵举行的。当年他从北方班师回朝之前,就在北方进行过了安魂仪式,说那是数万将士归去之所。新魂旧人徘徊之处, 自然比安定的帝都办起更有效。 孤当然是应允了,这些小事儿实际上孤还真不在意。 可如今他在这片过往安定百年的土地上, 举办这仪式, 岂不是在嘲讽孤? 好吧, 认真的想起来其实还真的是孤的错。 举办仪式的地方是帝都的一处远郊,那里多是被用来驻军, 不过如今王朝不复,自然也没了前来朝见的藩国与四方将领。他将那处场地清扫了出来, 搭建了祭祀台,还立起了远征军的金色大旗。 孤靠在高处山坡的树旁,居高临下的看着谷底之中整齐排列的玄甲士兵。比起内监军那些苗子, 这些人只是站在那里就让人感觉胆寒心颤。他们很安静,从高处看去他们像是孤棋盘上的棋子…… 不是任凭操纵,而是排列的太过整齐。 风中传来了战鼓的声音,微弱到强势。从远处开始一个接一个,一个连一个,逐渐加入的战鼓没有让最初的敲击变得杂乱,反而整齐划一如在耳畔。心脏映这战鼓咚咚,一下又一次下,从未如此健壮有力。 士兵手中矛戈也加入了这场祭典,他们敲击着地面,成了这战鼓咚咚的配乐。明明没有战鼓那般气势雄壮,却也不显落后。那硕硕声震的孤脚下的地面都在晃动,头顶的树叶被震落,飘飘洒洒的挡住了孤的视线。 将军站在最所有人的身后,他随着战鼓与□□撞地的声音跨步向前,手中捧着什么东西。 孤看着他步步向前,走过的地方像是推到的牌匾,如同用竹竿拨划水面,拖出了长长的尾线。只是水面终归还是归于平静,而将军走过的地方,那些士兵只是跪在那里,撑着手中利器,没有站起。 他们在跪自己昔日的战友,跪那些回不来的同袍。 将军走到了彻起的高台前,停步。再向前时身侧拖出了两条长长的白线,连着他手中所捧的东西,一步一步,走满九十九步,踏上高台。鼓声与兵戈声一起止息,跪地的士兵同时站起,规整有力。 将军反身,站在最高位看着底下列队的士兵,在安静声中开了嗓:“大风起兮,烈烈旌旗。江山之离,兵戈止息——”这本是帝王应做的事情,如今他做起来丝毫不显突兀,甚至孤自觉都不能比他做的更好几分。 将军大概生来就是被人仰望的。 “金戈铁马,挂鞍披甲。决断杀伐,峥嵘再嘉。” 孤坐在高山之上看着将军走到火台之处举起了立在那里的火把,他高举着那燃烧的火把停在了高台边缘,俯视着底下高唱的将士,许是孤的错觉,总觉他其实是在看着孤的。 可孤今日会来之事,谁都没有告诉。 “登高远望,鏖战四方。泱泱景禳,狼烟开场。” 将军手中的火把被他往台阶上一扔,火光如游蛇点燃了地上两条白绫,而后直冲向下。高台四周早已被灯油围住,有了两条白绫做线引,横向扩张,将整个祭台一圈一圈的围了起来,只留了白绫中间一条通道。 “铁血未央,敌寇不往。饮马河江,海内安康。” 许是孤的错觉,原本还有些空荡的后场忽然出现了很多人,他们站在祭台之后,手中皆是染血的利器。可那里不该有人,这场祭祀是活人对着死人的祭礼,都说阴阳两面,祭台后方便是阴的一面…… “肃整衣裳,昼锦还乡。至发结霜,傲骨无伤。” 不知为何,孤忽然有了转头的想法,而转头望去,孤瞧见了一个旧人。 他穿着那身藏青色的长袍站在不远处,瞧见孤看了过去,第一次站在阳光之下对着孤笑。他暗色的眸子里满是愉悦,还有欣慰。没说话,只是抬手弯腰的对着孤行礼,然后启唇跟着那声音一起唱。 “故里长安,策马扬鞭。敛衽整冠,引弓俯看。” 身后是雄浑威武的歌声,洪如撞钟,比六年前那夜敲响的古钟,更加沉重巍峨。好像置身疆场,过去所有的不甘与怨恨,所有的幽怨与不满,在那响彻云霄的歌声中,变得微小渺茫,变得不再重要,变的不值一提。 他们是百姓,没有孤天生尊贵,也没有孤荣华富贵。他们为了生活奔波,为了功名忙碌。他们的愿望微小又平凡,可是当家国需要,他们又是最了不起的护卫,守护着身后的家人,守护着这片江山。 这天下那么大,不止四扇窗一扇门六根顶梁柱,不止只有五百步的周长,不止有一百块儿青石砖瓦和两颗破败老树。这天下那么多人,不止只有父皇和母后,孤曾还有自己的子民,还有将军这样,相信孤的人。 “江山之离,兵戈不息。守我河山,护我边关。” 这江山如此宽广—— 孤过去,到底在纠结什么啊。 大哥哥似是听见了孤的心声,他脸上是孤熟悉的纵容与溺宠。瞧见孤看了过去,便对着孤挥了挥手,转身背对这孤身形渐渐淡去。他如同阿骨那般消失在了孤的视线中,这一次却没慌张,只有欣喜。 孤开始相信,所谓祭奠,真的是去送那些因为牵挂停留世间的人。是为了引渡他们去往彼岸,并为他们祈福。如此,当他们转世投胎,就能投得一个好人家,享受前一世没有得到的福报。 大哥哥来世一定能投生在一个好人家,有爱着他的父亲,宠着他的母亲。有纵着他的仆人,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他会在最好的年华读书写字,会轻松的考取功名,会位极人臣。他的一生不会有遗憾,因为孤会一直护着他。 身后战歌唱到最后,将军已经走下了祭台,正站在最底下仰头看着被大火包围的祭台。祭祀的前半部分已经结束,祭台不知何时被分成了两半。对着将军的那一半有熊熊烈火,而背面的祭台不要说是火焰,就连丁点烟雾都没有。 就像是被两侧高挂的白色围布所分割,成为了两个世界。一半是生人,一半是亡者。 孤看着将军抬手,撤步,跪地,行礼。他身后的士兵随着他的动作,整齐划一。而另一半,像是一面镜子,那些亡魂齐齐的做出了与生者同样的动作,他们丢下了手中的利器,撤步跪地,甩袖行礼。 不知何时,军队身后站满了互相搀扶的百姓。他们看着那抹白帐,看着那阻隔了生与死的界线,没有哭嚎,也没有吵嚷。只是站在那里看着,看着将军起身,跟着他沉默的站在风中,看那祭台熊熊燃烧的火焰。 “魂归何处?南方不可久留!焦土热风,河水已经干枯,太阳焚心如火,脚被大地灼伤。家里有屋顶,为你撑起阴凉。” 祭奠的第二部 分,是哀歌。若说战歌是为了招魂,那么哀歌便是为了送魂。告诉他们人间还有家人牵挂,告诉他们世间还有人记挂。所以为了那些念着他们的人,请去往往生,来世若有缘,再做家人。 孤看着被白布分割的阴阳两面,缓声清唱:“魂归何处?东方不可久留!回航的船,风帆早已破旧,蓝色巨人发怒站起,千万双手锤击着天空。家里有床,安顿你劳累的心。” 孤站在高山之上,将军停在祭台之前,百姓留在士兵身后,亡者已向往生。 歌声中,身边有风吹过,吹过了着谷底,拂过了山岗,走过了被焚烧的宫殿,略过了满目疮痍的江山。那风带走了所有的伤痛,带来的是新的希望。 “魂归何处?北方不可久留!长夜漫漫,黑暗没个尽头,星光颤栗雪落无声,眼泪转瞬冻成了冰。家里有灯,照亮你远行的路。” 第65章 苍山 ... 孤起身的时候, 周围的帐篷早就空了。没有人服侍的日子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难过, 只是更加贴近于当年在小院子里的样子, 自己收拾,自己于自己作陪。只是这一次只要孤想, 便可披着外衣,去往校场。 那是他们习武演兵的地方, 隔着很远就能够听见他们热血高昂的声音,能够听见枪械碰撞的声音, 有时还会有兴奋地喝彩声。这些人好似有用不完的力气,每天日出而作,日落也不见他们安歇,与宫中那些人完全不同。 将军不曾限制孤的行动,他只是任由孤在这帐篷中来取。实际上孤能够感觉到身边是有人盯着的, 不过比起大哥哥他们,这些人更加的隐蔽。起码大哥哥他们当年跟着孤的时候, 孤只要想, 总能够找到他们所隐藏的地方。 又或者只是因为他想要孤看见他而已。 当初将军扯着孤站在前宫之中质问孤的时候, 周围瞧见孤的人没有上百也有几十了。他们多是将军的得力手下与心腹,孤不相信他们忘记了孤的模样。毕竟能够放在心中的面貌, 无非是所爱与所恨。 不知将军到底是怎么给他手下解释的,这些人不仅放任将军将孤救了回来, 还好吃好穿给孤疗伤。等孤能够下地行走,在营地里瞧见孤这个昏庸的前帝王时,也仅仅是冷漠以对。没有孤所想象得愤慨与不平, 没有争吵侮辱,更没有让孤偿命。 孤在了解自己处境的那一日,便做好了他们吵闹着让孤偿命的准备了。可他们这样的处理,反倒是让孤不知所措,好似这天下以牙还牙记仇又小心眼的,只有孤一个人。 那日站在山坡之上俯视而看,白吊之后那么多的身影,难免感怀。亲眼所见与奏折上那短短几行墨迹是不同的,放眼望去一个手掌都无法遮住的幽魂,呈递到孤面前,不过是一句话,轻描淡写好似没有价值。 丞相领着孤去主帐时,孤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撩开帐子,瞧见的便是他的左膀右臂。身穿黑甲的士兵站在沙盘之前,或皱眉或冷目。而穿着学子服的那几个人正凑在一起,窃窃私语着什么。 看见了孤,他们停下了话,去看将军:“且问你,”将军开门直入,一双带着红丝的眼睛看着孤,“虎符在你这里么?” 突然问起虎符的归处,倒是让人没有想到:“当初不是没有要你的虎符……”看着放在沙盘上的墨色玉佩,又看着将军面前那些错综复杂的小旗子,“如果你想问南方军的虎符,在苏王那里,孤倒是不建议你们用。” “苏王?”先帝,好吧那已经是先先帝了。当初他登基时,将自己的兄弟姐妹一个不留全都弄死了,所以如今皇家血脉三服之内,明面上只剩下了孤一人。异姓不得称王是景朝的死规矩,所以这个苏王,与其说是王侯,倒不如说是大家给他的尊称。 因为他起源于苏州,是当地最大的地头蛇,后阴差阳错资助了先皇。当初先皇能够登临大顶,除却母后所带来的兵权依仗,便是浑厚财力:“当年因公分赏,除却东方的青玉早在百年前七王叛乱时流落在外,红玉也已经不是南方军的号令符了。” 这件事外人并不知道,实际上这也是当初将军将虎符还给孤,孤不要的原因之一。虎符不过是个象征,这个皇权散落的年代,士兵们认的更多的是一同走来的将领:“实际上除却北方的墨玉之外,西方的白玉也没什么号召令了。” 一侧的青衣文生挑眉:“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虎符号令不了任何人。”看着那文生,“不过就是一块儿雕刻的好看,有些价值的玉石罢了。”他想说的事情孤当然懂,实际上帝王能够号令的不过是内监军寥寥数千人而已。 所以当得知了西方军会回援帝都时,孤才会那么吃惊。 “你们想要虎符做什么?”伤口虽然已经好了大半,可大概真的是伤了底气,站的久了总会觉得浑身无力。所以孤越过那些像是门柱子的副将,走到了将军的位置上大咧咧的坐下,靠在椅背上看着他们如针般的眼神。 如果眼神能杀人,他们大概会选择剐死孤。 “若虎符不管用,为何当初西方军还会回援于你?”留着白胡子的文士瞪大了眼睛。 不过他这个问题问的太好了:“如果你知道了,记得告诉孤啊。” 那青衣文士似乎想的更多:“那这么多年,岂不是说军权一直都散在四方?” “谁说不是呢?”这天下孤已经交给了将军,如今就看将军要如何救世了,所以孤是一点儿心理负担都没有,“不然你们以为为什么上一次远征军出征,第一次没有给你们配齐人马,而是一反常态给了你们筹兵的权利?” 这些事情也是事后大哥哥掌管了整个暗部后才告诉孤的,也就是那时孤知道,这个王朝已经没救了:“不过是因为国库再无力支撑大规模的饷银与钱粮,所以将最麻烦的事情交给你们,只要对地方下令不配合,你们也筹不到多少人手。” 孤靠在软软的垫子上,看着他们不可置信的眼神,心生愉悦:“不过如今都是阶下囚了,也不妨告诉你们,十五年前这次不算,实际上往上追溯三代,北方军的都统,都是皇帝的人。所谓的远征,不过是做做样子。” “十五年前本也不应是将军你的父亲,只是你父亲运气着实太好,先帝的人还没被养出来,就被谏官给谏了。”说实在的,这事儿大哥哥和孤说起来的时候都在笑,“先皇也没了法子,才取了你的父亲,因为他最老实。” 将军沉默的看着孤,没有说话,也没有反驳:“结果没想到老实没用,刻板认真才是真的。愣是没想到他能将这镇北军给拉起来。要饷银时,先皇只得搬空了他自己的私库,免得面子上过不去。” 这也是孤觉得这个王朝要完的一大原因,国库空虚帝王的私库倒是很富足:“祖制不能违,可怎么遵从,就是聪明人的问题了。”靠在靠背上,孤挑眉看着底下目瞪口呆的副将与若有所思的文士。 将军还是那一副刻板的模样,他看着沙盘过了许久才打破了沉默:“你可知其他三个虎符,长得什么模样?” “这要看你要虎符做什么了,”托着下巴笑盈盈得去看周围的傻大个,“如果你想要拉拢南方军,孤的答案是没见过。如果你想要离间南方军,孤的答案依旧是没见过。”虎符有什么用呢? 一点儿用处都没有啊。 “那怎样你才会见过!”站在内测的一个将军看起来急了,他急冲冲的模样让孤想起了那日御花园内真的把大哥哥当做刺客,忠心护主的武将:“当你们的将军登基为皇,”不再隐瞒真实意图,“孤便见过那虎符的模样了。” “这是要挟?”青衣文士好笑,“难怪将军说,陛下还是个孩子。” “威胁?怎么会,孤是什么人啊,敢威胁新皇。”胸口有些疼,不过不碍事,“只是比起如今四方的模样,孤还是蛮喜欢将军治下的北漠。”看着五官俊朗的将军,“且不说他为人如何,就这长相,孤也是心仪的紧啊。” 将军终于抬眼看孤,不过眼神很陌生:“若无虎符,我们没有名头南下。”他倒是听出了孤绕圈子的真正原因,直接将他们聚集此处所遇到的问题告诉了孤,“现下南方未定,内忧外患正是进攻的好时机——” “如果你是想要拿下所有的地盘,孤倒是有个不错的建议给你们,在拿下他们之前,将内斗挑的更大,让他们求救岂不更好?”想起大哥哥当初给孤的那些资料,“别的孤帮不上忙,这件事孤倒是能帮你们做些事情。” 毕竟怎么从内部玩坏所有人,是孤最擅长的。一个帝国都能被孤拖垮,这件事更简单不过,最复杂不过人心,而孤很擅长。 对于孤的话,大多武将嗤之以鼻,反倒是那些凑在一起的书生们,看起来信了孤所说的话。就连他们看着孤的眼神,都变的如同参透了什么。 “你有什么法子?”将军托手看孤,“说来听听?” “当年的红玉,也并非一文不值,只可惜他被赏错了人,从此才变得一文不值。”孤靠在靠椅上慢悠悠的揭开了自己的答案,“你们以为,为什么那红玉,忽然身价大降,还不如那路边的石头了呢。”苏王不是傻子,先皇更不是,所以自他登基,苏王再未曾入都。 来来往往不过是因为一个权字,当年苏王得了虎符,满心欢喜以为掌控了南方兵权,却发现先皇耍了他。只是那时他在都城的权利已经被母后与先皇联手铲除,甚至借着暗部与过去的交情,将他彻底驱了出去,困在了苏州。 “陛下看起来胸有成竹。” “孤只是相信将军的手下,都不是无能之辈。”并非恭维,而是当孤听说了这些人的名字,恍惚想起当年太傅曾说过一事,那是他当初外放北疆时遇见的,“无能之辈,也没那个心胸,与孤论势。” 青衣文士不恼孤的挑衅,依旧是那副小秘密的模样:“今日之前,也未曾想见天下人唾弃的亡国之君,是这般的模样。古人说三人成虎传言误人,如今看来古人诚不欺我。”他无声将回一步,甚至点名了孤过去的行为。 只是那已经腐朽的根基,孤懒得同他们解释:“留着孤的性命,就算是孤欠你们一次,所以这些无关大局的小事,孤不会隐瞒。” “孤现在发现更好玩的事情了。” 第66章 图腾 ... 将军的人到底怎么接洽的苏王, 不是孤所在意的事情。毕竟要夺这天下的是将军, 而不是孤。若不是他多事留住了孤的性命, 而孤也如他所愿确实想要看一看这天下大定的模样的话,无论如何孤都不会帮他出谋划策的。 但是接洽的人失败, 便在孤的意料之外了。 当将军带着信使找孤并告诉孤这个消息时,孤正坐在榻上打谱。没有了阿骨作陪, 一个人总是会变得无聊,想要找些什么消磨时间:“苏王不愿与我们接洽, 甚至直言让我们滚呢。”他的声音到不见懊恼,一如往昔。 将军坐在了对面,再自然不过的拿起了白子与孤继续这盘棋。虽然商谈失败了,可他的脸上不见气馁与不满,反而心情很好:“看来你也不是那么无所不能。嘴上说的那么信誓旦旦, 第一条谋略就失败了哦。” “失败了?不能啊?”苏王不是盯着南方的权势很久了么,孤当年刚登位时, 他甚至来信找过孤。否则孤又怎么会如此肯定他会相助与将军, 可这才几年, 他就改变了注意:“你到底是怎么同他说的?” “说——”将军拖长了声音,孤敢肯定, 孤在他的眼中看见了淡淡的笑意,“本将军希望他同本将军一起, 匡扶皇室正统,重立新君。毕竟先皇待他不薄,他理应为当今陛下效忠。”他笑着落子, 抬头看孤。 ……他绝对是故意的。 “你告诉他,孤还活着?”心下思绪翻滚,面前的棋盘像是活过来一般在眼前翻滚。再瞎孤也看出将军不是真心想要拉拢苏王,否则也不会将孤在他手中一事告知于苏王。孤就不信,他没听出那日孤嘴中的不屑。 倒不是有惧于旁人知道孤还活着的这个事情,实际上当初一把火烧了小院子时,孤就已经做好了不得善终的准备了。虽然不曾深入百姓,可孤对自己在民间的风评自信得很,暴露了将军留住昏君的命,对他来说不是什么好事。 “告诉他这件事,有什么不对么?”将军下棋的速度比五年前快来了很多,“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几乎是孤的黑子刚刚落下,他的白子就紧随其后,快到孤产生了他根本就没有思考的错觉。 只是他是如何想的呢? “你的天下,你说了算。”如今已不是孤的王朝,又哪里有说话的权利。没人希望他人轻贱了自己,孤自己不想要命了是一把事儿,别人不把孤当把事儿就是另一回事儿了:“你都不怕麻烦,孤又怕什么。” 随行的那信使看起来胆子都快被他自己抖没了,贴在帐篷边缘把自己当成了一个挂饰。这幅逗趣的模样让孤忍俊不禁,而将军也随着孤转头看见了他的模样,好脾气的笑出了声:“过来给他说一说你收集到的情报。” 那侍从自然遵从,弯腰凑到了我们跟前将他所见一一道出。孤听着他所述条理清晰,甚至一些边角细节都被他讲到了:“你的倒是好记性,”这人长得相貌平平,可这记忆力已经赶得上孤的暗卫了。 大哥哥的记性也是一流,不过他好像更喜欢把自己的重点放在别人的反应上,而不是同眼前这人一般,放在了细节:“公子赞缪,”他笑的特别谄媚,“小人别的优点没有,就是记性,比别人强了百倍不止。” 他倒是不谦虚,弯腰站在那里将他一路的见闻碾碎了细细道来。大哥哥还没离开前,孤也不是没想过救一救这片土地,只是外无兵权内无纯臣,与其花几十年让他再度枯萎,倒不如破而后立。 他已经说到了苏王地盘上的买卖行当了,不知从哪里探听的消息,就连房子多少银两他都探了个清楚。听他在那里喋喋不休,如同切身去了那城镇,见到了那里的风土人情,见到了交易买卖,见到了百姓的作息。 “将军看着孤做什么?”转头就瞧见将军带着笑看着孤,他眼睛弯起看着很是愉快。 “臣还是第一次,瞧见陛下因为外事,忘记了落子呢。”他夹着白子看孤,说出来的话却让孤的心跳慢了一拍,“一直以为陛下最喜欢的便是下棋,如今看来对民间的说书人,也很有兴趣啊。” “孤不过是在考虑应该走哪一步而已,”急慌慌的落子,可是一扫棋盘孤便意识到中了套。下棋多是黑子先行,可眼下还未吃子,棋盘上的黑子就比白子多了三颗。他不止算计了孤这一次,将军在孤注意到之前,还算计了孤一次。 “陛下真可爱,”将军低声笑了出来,低哑的笑声抑不住的从他唇缝中迸出,难掩愉悦,“若是喜欢听这些民间之事,且与臣一说,那么多说书人,又何苦为难陛下一人坐在这里,独自打谱呢。” 孤只觉得整个人都要烧起来的,不是羞的,而是气的:“把孤囚在帐篷里的,也是你吧。” “外面乱的很,”将军倒是没有否认,“您现在可不能有事啊。” 他本着一副全为孤着想的模样,可孤就是能看出他装模作样的着想背后,调笑孤的恶趣味。倒不是说将军在撒谎,而是眼下比起给孤解释一个合理将孤困在一处的理由,他更享受看着孤气急败坏的模样。 只要想到这一点,孤就很想抬脚踹他。 做帝王的好处就是当你想要发火,明处没人敢违逆你。从至尊之位上掉下来的第五个月,孤第一次后悔把那个位子玩没了。不是因为荣华富贵,不是因为至高无上,而是因为孤想要狠狠地责罚这个看孤笑话的人。 将军大概是看出了孤的气氛,他忍着笑干咳一声:“陛下知道什么叫做说书人么?” “朕不是笨蛋。”孤觉得有必要用自称提醒一下他,孤还是旧王朝的帝王呢。 然而将军一副浑然无觉的模样,睁着眼给朕装无辜:“陛下竟然知道什么是说书人?这可真让臣倍感意外。”他把倍感两字拖的很长,“不过陛下知不知道,说书人除却讲一讲当今的时事,还会讲些恩恩爱爱?” ……他是把孤当蠢货么? “当然啦,陛下对那些恩恩爱爱肯定不感兴趣的。”他虽然抿着嘴角,可声音将他的愉悦暴露无遗,“那臣就把您眼前这个说书人,带走了?” 说书人? 孤扭头打量着那信使,实际上从他进帐子到现在,孤还真的没有仔细打量过他。本想着这是将军的人手,孤不好多看,当然另一个原因是孤对将军那些人手也没多大的兴趣。只是不看不晓得,如今仔细一看,这人确不像是从军之人。 “所以,你找了个说书的糊弄孤?”说什么送信失败了,都是假的吧。孤当初从那么多人里选定了将军,看好的就是这个人一心为民且身有军功。他不是会拿大事做玩笑的人,所以孤猜测他只是想要戏弄于孤,和谈是真的成功了的。 然而将军再一次让孤见识了什么叫做跌破下限,只见他笑着摇头:“陛下这是哪里的话,臣对陛下那可以说得上是忠心可鉴了。借了天下人的胆子,臣也不敢戏弄陛下啊。”他笑的特别开心,这让他的话很假。 然而自觉却告诉孤,他说的都是实话。 怎么会有人将真话说作玩笑呢? 抿嘴看着他,孤一时抓不准他到底想要做什么了。他说洽谈失败了,孤不信,因为苏王确实窥探着权利。可是这洽谈如何失败的,眼前这个所谓的信使到底是不是真的前去洽谈之人,又或者只是一个说书先生,孤都不知道。 若是往昔,大哥哥会给孤一个答案,可是孤的眼睛与耳朵已经不在了。 “此事责任不在陛下,”将军收敛了自己的笑意,“那苏王如陛下所料,很愿与臣想商。” 说到正事将军倒不再那么轻浮做作了:“这人,也的确是前往苏王地盘上,与其接洽之人。”他敛了自己的笑意。当那双带着笑意的眸子里散去了柔和,深暗的令人心生寒意:“这些,臣都没有欺骗于陛下。” 他仍叫着孤主君,只是过去孤是他的君主,而如今孤是他的阶下囚。 “可你并不想要于他商谈,”若这人真的只是一个说书人,那么将军派他去苏王地盘上的意图,就不用更明显了,“你派人,不过是因为除却你,其他人都赞同孤的意见。”想要兵不血刃,想要将利益最大化。 孤的意见管用,可也是最卑鄙的方法,坐收渔翁之利,便是如此。 “不,”将军认真的看着孤,“我做了,不过是因为这是你的意见。而洽谈失败,也的确在我的意料之中。”他毫无惧色,就这么直直的看着孤,“你的存在从来都不是不可告人,那些不承认你的人,不要也罢。” 孤愣愣的看着他,看着他放下豪言壮语:“协商失败了又怎么样,你且看着,本将军连匈奴都能打的俯首称臣,区区一个地头蛇,不足为据。” 第67章 孤烟 ... 将军和孤不是一类人, 这一点孤很早就知道。 将军是孤最想要成为的那一类人, 骄傲、自信、果决、肆意, 他有着这样的资本,也不吝惜的挥霍着他的资本。 他像是夏日的骄阳, 让人觉得刺眼,却又忍不住想要靠近, 如同冬日的暖源,吸引着孤。 孤想要成为他那样的人, 很小的时候想,长大了却不再想。许是因为孤发觉孤与他终究是不同的,不利局势下孤只会想着如何算计人心,而他想的是如何正大光明的突破眼前的困局,拼的一片新的天地。 就好像孤只想着如何利用苏王, 而不是彻底消灭这个未来的隐患。 看着将军站在帐篷里同手下谋臣高谈论阔的模样,想到的却是那日他对着孤画下的宏图。他问孤若他如先皇那般因为胆寒, 因为麻烦所以只选择利用, 利用了那些野心之辈, 利用了那些贪妄之徒,那么他与先皇又有何区别。 待到天下大定, 待到万事平息,便只能看着手中权势流失, 只能看着自己臣民离心,甚至最后连自己的孩子都无法挽回。 他说:二皇子,不就死于先皇的疏忽大意与冷漠么。 二哥是怎么死的, 因为先皇发现他私通后宫女子,发现了他才是小九的亲生父亲。可那毕竟是他的孙子,所以先皇手下留情了。他只是剥夺了二哥追逐大鼎的权利,并将小九囚于深宫之内,打算让他与二哥,为小八做副手。 是的,孤一直都知道先皇想要另立的太子,是八皇子。也知道他将小九与小八一并抚养,为的就是让小八除却三哥这个同袍之外,还有人可以信任,可以托付。只是他没有想过,皇家的孩子,见惯了帝王之尊,又有几人愿意臣服他人。 这才是孤利用小九的真相,因为小九养在贵妃门下,没有父亲的疼爱也没有母亲的宠护。甚至对他好的人也消失在了这宫中,他心中的不平又哪里比孤少,所需不过是轻言挑逗,就离了心,助长了他的野心。 只是小八来的太早,让孤未能策划一场好戏。 先皇将二哥驱离了权利的中心,厌恶姿态太过明显,以至于让苏王抓住了机会。所谓的二皇子死于叛乱流民,不过是苏王借着机会,报复了当年他一手扶上位,又亲手将他驱逐的那个冷血帝王。 为什么孤知道这件事? 因为将这件事捅给苏王的,正是孤啊。 可孤看着将军的模样,又能说什么呢,这天下,毕竟不再是孤的了:“好。” 所以孤坐在了这里,听着将军与他的手下谋划着如何夺取这江山,如何与那些人周旋。孤听着那青衣文士与谋士们的策划,第一次知道了原来除却阴谋,还有一种东西叫做阳谋,放在台面上你却不得不跳。 和大哥哥教给孤的东西不一样,但是却意外地有相通之处。 他们从如何布局,如何征讨,到如何埋伏,如何扫尾,最后他们开始商讨出师之名。可绕来绕去,也不过是皇室正统。如今台面上的皇室正统,只剩下了孤,而他们是不可能也不可以,将孤放出来的。 毕竟天下人皆知,将军亲手杀死了残暴的帝王:“那么,九皇子呢。”一直不语的丞相在一片沉默中开口,“世人皆知陛下登基时皇室已无兄长,八皇子死于疾疫,九皇子下落不明。”他看着孤,“以九皇子之名如何?” “不如何。”这简直是最蠢的建议,没有之一。 “好!” 孤看着将军,不知他为何直言于好。而将军没有看孤,只是看着丞相:“您知道九皇子的下落?”之前之所以无人提及,不过是因为九皇子的事情太过诡异,世人皆以为九皇子死于非命,又或者被贬为庶民。 丞相带着那胸有成竹的笑容,看着孤:“老夫并不知晓,可陛下是知晓的。” “小九可不比孤好掌控,你还不如说小八还活着。有你在这里做凭证,随便抓一个人出来说那是小八,也不是不可吧。”说出口,孤才意识到语气很冲。只是丞相还是那笑眯眯的模样,好似并不在意孤的无理。 将军的眼神很尖利,像是刀锋刺着孤的后脊:“对不起。”直到孤道歉,将军才收回了他的眼神,“你们不了解小九的为人,他不是那种甘心受人摆布的傀儡。若是将他搬于台面之上你们会有麻烦的。” “再麻烦,也麻烦不过陛下吧。”青衣文士微笑着插话。 “激将孤也没用,你们说谁,都比说小九好。”别开眼睛,“而且小九如今也做不得帝王,你们在这里费心费力,还不如直接将将军送上那个位子。”懒得绕圈子,直接给出了自己的建议。 “陛下,”那青衣文士好笑,“那日的祭祀礼,陛下也曾看见吧。” 孤没答话。 “陛下看见了那阴面的冤魂,不是么?”他笑着,说出的话却像是惊雷将整个帐篷都炸开了。除却丞相与将军,其他人都瞪大了眼睛看着孤,好似孤是什么稀有物件一般:“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这天下,只有一种人能够看见那些游魂,并超渡他们。”文士神神道道的,说是谋士倒不如说是个道士,“在陛下之前,臣也以为那只是一个传说。可是那一日臣在山坡上,看见了那阴面飞散的流光。” 他在说什么? “传言当年晓帝君临天下,身侧有一护国军师,上通天文下知地理,有通晓鬼神之能。”他笑着将神话传说当做了坊间趣事说出,“他临终前,用自己最后的力量给了景朝一脉祝福,护拥景朝,千年不倒。” 这样的说法令人嗤笑:“这世上,哪里有千年不倒的王朝。” “可陛下仔细想来,秀帝中兴,景朝再兴两百年,如若当今陛下您不倒,景朝可再兴两百年。如此便是七百年的古朝。”他面带微笑,说出了令人心动之语,“陛下您相信的,不正是事在人为么?” 孤的确相信事在人为,否则又哪里来的力量,从那小小的院子,走到了至尊之位。 “陛下以为,为何这么多年所有的祭祀典礼,皆有皇室主持?不是因为拉拢人心,也不是为了祖制。而是安抚那些亡魂并将它们送往往生,避免他们祸害苍生的职责,只有皇室能够做到啊。”他微笑,“所以那一日,陛下是真心为他们祈福的吧。” “天下龙脉,依旧在陛下身上呢。” 他像是在说笑话,但孤信了。只因那日孤见到了孤心心念念的大哥哥,他给了孤一个拥抱,然后轻点着孤的额头,如同还在小院子中,如同他抱着孤,对孤许诺终有一日孤能去看一看这大好的河山,看那长河落日三千飞瀑。 “小九哑了。”别开眼睛,“当年先帝将他送走前废了他的腿,孤后来叫人毒哑了他。所以但凡现在能够找到他身上的人,不是先帝的人手,就是孤的。如此,你们觉得他还能信任你们?”余光中,丞相皱起了眉头。 “你不能指望孤对一个不敬生母,不孝养母的人,有什么好感。”不敢去看将军的眼睛,孤辩解道,“你们要把小九弄来,孤没什么意见。只是别让孤看见他,也别让他知道孤还活着就行。”不然不是他弄死孤,就是孤弄死他。 丞相皱着眉头抬头看孤:“陛下,那您的子侄辈……” “别指望了。该抄家灭门的一个没留,没抄家灭门的没有子嗣。硬要说,三哥倒是有一个放不到台面上的私生女,在丞相你那里养着呢。”这些事大哥哥查的很彻底,当初为了排除孤的威胁,大哥哥下手很利落。 这些事孤不想告诉他们,这份罪孽孤也不想加给大哥哥,所以:“剩下的,孤在登基时为防他们的旧部,族谱上的都被孤弄死了。”靠在软垫上看着自己面前的竹简,“剩下小九,不过是因为他不是孤的弟弟,而是侄辈。” “侄辈?!!”这些皇家阴私,除却丞相他们都不知道。 将军敲了敲桌子,孤抬头看他,他倒是没有什么负面情绪,只是眼睛阴暗的令人心生寒意:“你的小辈,就只剩这两个了?九皇子现在在何处?” “那你干什么那么在意小九?随便报来一个孩子说是孤的儿子,不照样有用?”孤眯起眼睛看着将军,总觉得他对小九那么在意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 青衣文士抬手握拳放在嘴边轻咳:“将军不若同陛下好好商量一下,”他起身,“臣先离开了。”他对着将军行礼,然后对着孤行礼,撩起帐门出去了。而其他人也跟着他的动作,行礼后结伴离开了。 丞相最后眼神复杂的看了眼将军,放下了帐子,将空间留给了孤与将军。 “你是真的不明白,还是假的不明白?”沉默过后,将军叹气。 “明白什么?”将军说话很奇怪。 “我心仪于你。” 第68章 …… “我心仪于你。” …… 大概是孤这几月睡眠不好, 出现了幻听。夜间没了人形抱枕, 一个人的床榻太冷, 所以孤一直没能休息好,出现幻听也是…… “陛下, 臣,心仪于你。”将军起身走到了孤的面前, 蹲下身仰视着孤,“从当年在殿上再见, 瞧见您听闻藩国来贺时您展露笑容开始,从听闻您在朝堂誓说永不背叛自己的民族开始,从您想要将这个江山托付于臣开始。” 他仰着头,如当年跪在雪地中的少年,眼睛中有万千星辰:“我就心仪于您了。” 将军, 怕不是在开玩笑吧? “哈,哈, 哈。”尬笑三声, “将军这个笑话, 真好笑啊。” 他真的很有说笑话的潜力,堂堂一个大将军, 如今天下世人眼中救他们于水火的大英雄,喜欢上了前朝的昏君? 这个笑话, 真的很好笑啊。 将军面不改色的看着孤,在他的眼睛之下,所有的隐藏都变的无关紧要了:“孤以为, 若你想要坐在那个位置,想要那万人之上的至高之位,就不该有这些……不应存于世的儿女情长,将军。” 将军心仪于孤,孤曾经意识到了么? 许是知道的,又或许不知道,只是敢那般利用他的孤,又哪里能配得上他的喜欢呢。并非是自甘卑微,而是当大哥哥倒在孤的面前,当在临终前看向孤的眼睛时,孤才意识到,这世界上最不该利用的,便是爱。 “可是,我不想要那位子。”将军蹲在孤的面前,如那日他跪在御花园中,“如今我为它征战,不过是因为那是你的心愿,是你对我的希望。而你的心愿,便是我的心愿。你所想要的,所求的,我都会奉到你的面前。” 忽然觉得孤很卑鄙:“你若如何?” “我并不是在威胁你,也没有其他的意思。”将军抬手覆盖了孤的眼睛,黑暗之中他的话语像是从心底传来,“只是不想要继续与你绕圈子了。想要的东西,如果不用力争取,你只会沉浸在旧人的温暖中,汲取余温。” 他说的是谁,孤很清楚,他也很清楚:“所以陛下,我想要比他做得更好,这样当您午夜梦魇,嘴中唤的便不是他的名字,而是我的。”将军压低了声音,“当你想要一个依靠,当你手足无措,会想到的不是自己强撑,而是向我求助。” 冷笑一声,只觉得将军脸真大。 他好似没有听见孤的嘲笑,自顾自的说了下去:“陛下,我不会有自己的子嗣。”与其说是在陈述他的观点,倒不如说是在向孤摊开他的心意,“当刨除了传宗接代的观念之后,我才发觉男女并无差距。” 对于他的甜言蜜语,孤并不觉得感动。 当年父皇与母后是何等的恩爱,走到了最后不也是互相憎恶。偶尔回首还能够忆起母后如同诅咒般的声音,诅咒父皇不得善终,诅咒他想要的终究会离他而去。 何曾几时,世人称颂帝后恩爱,乃是我景朝之福。 他们究竟知不知道,父皇的恩爱,还有后宫的三千佳丽等他临幸。而母后的恩爱,却只有独坐深宫,等着一人。又或追忆那无法言语的爱情,期望那永不回头的人,偶尔会在天边想起他。 这样的帝后恩爱,这样不对等的爱情,有什么值得称颂的。 这世间多得是薄情郎,男人的花言巧语,哪里又信的了。孤当年也曾许诺会去陪母后,孤当年也曾发誓要让这江山为她陪葬。而如今苟活于世的,而如今试图帮这江山另择明君的,不也正是孤自己么。 眼前忽然一亮,将军将他的手掌从孤的眼前挪开了。他的手掌滚烫,挪开时眼睛周围猛然一凉,让人想要凑上前挽留那抹温度。 将军站直身立在孤的面前,抬手开始解甲。孤没有阻止他,只是看着他解开自己的铠甲,露出大红色的袍子,然后一件一件的剥开,像是在拆一件礼物,到雪白的里衣,最后一件不留,□□着上身站在孤的面前。 他的身体上有很多的疤痕,或暗色向下凹陷,或结疤向外微凸,还有刚刚长好的新肉。纵横交错的伤疤遍布他的上身,那是他的功勋,是他的荣耀,是他这么多年征战的战果,是他为国为民的最好证明。 将军身体其实很好看,那些伤疤交错在他的身上,纹理切断了他紧实的肌肉,只让人觉得喉咙干涩:“你想要孤看什么?” “这里。”他弯腰抓住了孤的手指,引着孤的手指在他的服部攀爬。那里有一道很深的凹陷,有稚儿小臂那么长,看起来已经有些年月了:“那年父亲还是远征军的将领,而这一刀,我差一点儿就没有救回来。” “只是恍惚之中,我梦见了一个人。”将军抓着孤的手劲很大,几乎切断了孤手掌的血液,只觉只见发凉,“在那个梦里,我梦见了长大的陛下。梦见你撑着伞,站在城墙之上眺望北方,眼神忧伤又茫然。” “不过是一个梦而已。”他又想说明什么呢,“谁都会做梦。” 对于孤的话,将军低头看着他的伤口,看着孤的指尖:“当年陛下的手掌,可没有这样的茧。”他眼底流淌着与大哥哥像是的光芒,“当年陛下的眼睛里,也没有如今这样渴望却又厌恶的情绪。” …… 想起那个头发花白的大太监,想起葬着母后与小八的院子,想起大哥哥最后的眼神。手指像是被烫伤,孤用力将自己的手抽了回来,下意识的拿袖子狠狠地擦拭着将军抓过的地方,却又在看见手腕上红印时停了下来。 将军继续把他想要说的话说了下去:“如果您不放心,只要是您亲手给予的,我都会服下。”他在暗示孤,可这个话柄孤并不想接。心脏跳得很快,撞击着胸口,那被戳穿的伤疤像是要迸裂,很疼。 孤看见了大哥哥的影子,他也是这么跪在孤的面前…… “陛下,”将军打断了孤的思绪,扯回了孤分散的思绪,“我并非是想要逼迫于你,只是想要告诉你,一切有我。”他的眼神很温和,包容万物,“只是想要告诉你,我的野心,只在你的身上。” “若坐拥江山是你的愿望,若平定天下是你的野心,我愿以这天下为聘,只要——” “够了!” 将军看着孤,眼底闪露的是伤心与不忍。可他的话让孤浑身难受,心理的有或者是生理的,只要听他说想要的得到孤,说只要孤在他身下,他什么都可以给孤,孤就觉得五脏六腑都在翻滚,都在沸腾。 “今日,孤什么都没听见。”抑着心底的难堪,孤起身甩袖离开。 母后坐在她的贵妃榻上,身侧有阿姐替她剥着瓜子。她搂着孤,眼神看着大敞的屋门,在等一个人。一个占着他夫君之位的人,一个有着万千佳丽偶尔才会临幸他的人。又或者她在等的,不过是一个报信人,告诉她高僧得道归来。 父皇坐在他的皇位之上,身下跪着的是朝中的臣子。他搂着孤,眼神俾睨的瞅着底下的臣子,在等他们的恭维,在等他们的夸奖。他的后宫里有万千的佳丽,皆是他的解语花,为他排忧解难,心理又或者是生理的。 小院子的门口,每到深冬,大太监都会用草席拖卷着一具又一具已经僵硬的身体路过。乌黑的长发像是扫帚,在雪地上拖出长长的痕迹,偶尔还能够看见他们瞪着大大的,已经涣散的眼睛。 他们是不是也在等一个人,一个永远不会到来,永远不会属于她们的人? 爱情啊,求而不得,望而不来,当她到来,便是灾难。 “孤今日,什么都没看见。” “陛下想要骗自己到什么时候呢?”将军并没有恼怒,实际上听着身后衣裳婆娑的声音,就知他的心情其实还不错,“想要再骗自己十年,还是骗自己五年?虚幻出来一个阿骨,虚幻出一个爱着自己,只属于自己的人。” 抬起的手停滞在半空,无法再用力。 “陛下,翻书从来都是自上而下,自右至左,生活亦是如此。”将军的声音很沉,“你若不愿向前,那么便永远只会失去。” “孤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你还有我。”看不见将军的表情,只能听见他许诺一般的誓言,“只要你回头,我便就在身后。” ‘只要您回头,我便在您的身后。所以请您不要犹豫,不要担心,我会永远在您身后,只要您回头,就能够看见我。’ “这话,”举手掀开帘子,“孤现在,不信了。” “孤明日带你们去找小九。”撩开帘子抬脚向外,身后好似有一双猛兽的眼睛,只要孤回头就会扑上前,将孤撕成碎片,吞食下毒。 心底隐约有些欢喜,可是更多的是抵触。 入夜,许久未曾光顾的噩梦再次降临,黑暗中有一双手,贴在孤的身上自下而上,从头顶到脚尖。那双手将孤扒得干干净净,所有不想暴露的,所有试图遮掩的,都被人看了个干干净净,都被看了个透彻。 像是刚出生的婴孩,在这双手中无力挣扎,只得在风暴中翻滚。 这一次,没有大哥哥出现,用他的外衣挡住所有的污秽不堪,轻声唱起一首安眠曲。 我想他了。 想他了…… 第69章 归雁 ... 知晓小九并非亲子时, 母后还坐在她的凤位之上。那时孤还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 有父亲的疼爱与母亲的教导, 有照顾孤的兄长和崇拜孤的阿弟。那时先皇还有八个儿子,去一个子孙辈并不是什么痛心之事。 可当年先皇终究还是心软了, 二哥在大殿之外跪晕过去之后,他饶了小九的命。可他也没有放小九走, 而是一直养着小九,像是在养一只虫子一般, 养在了心爱鸟雀的身旁,只等未来成为成鸟的辅食。 如此心意,对小九自然不复往昔对亲子的耐心与温和。而孩童从来都是敏感的,他们能够捕捉大人所有的情绪,就如同孤。父亲究竟是不是爱着他的, 养母究竟有没有用心待他,生活细处总能见得真章。 所以他知道整个皇宫中, 只有一个人是爱着他的。可后来, 那个人死了。 他死在了皇权争夺的路上, 死在了父亲与同胞兄弟的阴谋之中,他是权利与贪念的牺牲品, 却像是一块石碑立在了那里,提醒着小九。所以小九也想要往上爬, 爬到那最高的位置,无人可欺,万人尊重。 小九和孤很像, 却也不一样。 最重要的是,孤比他年长了五岁。孤天真之时,先皇正在壮年,母后仍是天下之母,后宫之主。孤的身边有大哥哥的护卫,为人处世有小伙伴与先生教导,而那时兄长们也多羽翼未成。所以孤犯下的错误,走过的歧路,都来得及被纠正。 可小九没有孤幸运,这颗被强行拔高的小苗,还未能扎根土中,就已被连根拔起。 小九其实不比孤命好,孤遭遇的过去黑暗又阴霾,可是孤身边总是有人的。从母后到阿姐,从小伙伴到大哥哥,如今还有将军庇佑。可反观小九,他的生母与生父,都未能疼爱于他,甚至到了后来将他养在了这等地方。 “前面就是了,”指着大院子,“你自己进去便好了。” “我还以为,你会将他养在深山老林。”将军看着眼前依山傍水的山庄看起来很惊讶,“只是这也的确是个远离征战的好地方,不过建的这么奢华,就不担心有歹人来袭?毕竟这附近也算得上是荒凉了。” ……垂眼沉默…… 将军的声音许久没有想起,反倒是不知他做了什么,身后的人都退下了,只留下孤与将军站在原地:“你且老实告诉我,”将军单膝跪下,仰视着孤的脸,“之前说的都不是实话,对不对?” 将军的眼睛又黑又亮,甚至能够倒映出孤的影子:“他就是在里面。”别开眼睛去看一侧的湖水,下巴却被将军掐住,强行扭向了他的方向。将军很强势,只是对着孤的时候,他的强势大多是收起来的。 对视许久,将军叹了口气,纵容又无奈:“这样语言的小陷阱,你以为我没有听出来么?都一起来了,又不差那么一盏茶的时间知道真相,你何必如此瞒我。且说说,是住在院子里面,还是他人在院子里面。” 这两者的确是不同的,只是没想到将军猜到了。 “他就在院子里面。”如此重复,“你进去,自然有人带你见他。” “陛下,”将军好脾气的重复,“你得知我心仪于你,并非是可怜、同情又或者感激。我心仪于你,只是因为你行事果决干脆,为人隐忍又擅谋划。我知你憎恨天下人,知你杀父弑兄,知你手中有无数无辜之人的血。” 他的说出来的东西庄严肃穆,可口气却像是在谈论风景:“陛下,我心仪于您,并非是因为您的光鲜亮丽,也并非是因为您的外貌或者血脉。我心仪与您,喜爱的是经历了这么多,那个真实又冷漠的你。” “你的喜好,真奇怪。”坦诚地说,将军这口味真独特。置身处地的想,若是有孤这么一个人站在面前,他乱了江山苦了百姓,枉杀无辜独断横行,不要说是喜欢,就是看上那么一眼,都会觉得脏了自己的路。 “我喜欢的人,是宁肯背负骂名,霍乱这江山数十年,也要求得百年安稳的人。是会隐忍五年,待到时机成熟将江山托付的人。是穷途末路也未曾放弃,朝着自己目标一步一步爬行的人。是君子一诺,守了数十年的人。” 将军跪在孤的面前,抬手捂着孤的脸颊:“我所喜欢的人,或许漠视自己的性命,为了目标连自己的命都可以当做筹码。可就是这样的你,才会吸引我啊,陛下!我所喜欢的你,或许在别人眼中不堪,可于我,永远是最美丽的模样。” “当年父皇传位……”身边没有别人,“传的是九皇子。” 恍惚之间又置身那一夜,大哥哥满身是血的冲入殿中,抱着一件被层层包裹,染血的龙袍。他受了很重的伤,可却死死地抱着那件龙袍。冲到孤面前时,他甚至没能稳住自己的身子,噗的一声趴倒在地。 那一夜,孤的身上染上了他的血,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 龙袍之中,是一份圣旨。 赐死七皇子,加封二皇子,传位于九皇子。 大哥哥瘫倒在地上,用力将那圣旨推给了孤。他告诉孤,九皇子还活着,孤不是先帝最后的孩子,也不再是当年先帝喜爱的那个儿子。所以不需内疚,不需后悔,死去的兄弟又或者是将死的帝王,他们都不值得孤伤心。 他在圣旨刚出城的时候,截杀了所有的人。 一月后到达此处的圣旨,除却废太子登基,还有…… 将军看着孤,他的眼神很安静,里面什么都没有。不像是大哥哥的眼睛,里面冷漠又阴暗,可是孤总能看见他的爱:“当年是孤传旨,废了他的腿,毒哑了他的嗓子。”闭眼,“找了女支子,只需每日——” “还活着?”将军打断了孤的话,“还真是难得啊。” “孤派人每日在他耳边向他讲述外面的事情。”残酷么?那曾是孤过去经历的日子,那小小院子里的十年,孤只有他可以迁怒了:“告诉他,让他看着这个王朝,是如何一步一步被孤毁灭,逐步走向末路的。” 时至今日,孤都没能分清对他到底是憎恨,还是羡慕。也未能分清孤想要他嫉妒孤的好命,还是让他见证孤的末路:“若是有人如此对你,你怎会不恨。” 将军松开了孤,站直身:“那陛下可愿在此等一等臣?”他一直对着孤俯首称臣,孤不明白为什么。明明已经将所有的事情都为他铺垫好,明明所有人都认为他理应坐在那个位置上,可是他没有如了任何人的心意。 除却他自己。 “好。”孤点头,“我在这里,等你回来。” 将军笑着拍了拍孤的头,转身离去。他的背影挺拔,如林间青松。过去孤没见过书中所言的青松,如今见了,却觉得不比将军更加挺拔俊秀。 他会和小九谈什么呢? 他其实什么都无法和小九谈,因为孤没有告诉他,在孤毒哑他之后,小九疯了。孤告诉了他他自己的身世,告诉了他他的母亲死于孤母后之手,告诉他孤其实也不是个龙子,而是个狸猫,只是这只狸猫比他幸运,有一个高僧做生父。 孤究竟是龙子还是狸猫,已经没人会在乎了。 可孤为什么想要来?为什么会带着将军来? 不过是因为如今皇室的血脉,除却丞相府中那位郡主,就只剩小九这里了。孤不可能,也不会有自己的孩子。而那日将军说他也不会有了,那一瞬孤是开心的,想要笑出声的,想要哭出来的。 这世间,总归不会只有孤,是异类。 小九有两个孩子,大一点儿的是个男孩儿,如今理应有两岁了。而小一些的孤不曾知晓他的性别。小九妻妾再次有孕的消息传入孤耳中时,大哥哥还活着。待到那孩子临产的日子,大哥哥却已经不在了,回头去看再也无处可寻。 若那青衣文士所言不虚,这两个孩子的存在,就变得异常重要了。 将军看见了那样的小九,会如何想孤呢? 站在原地看着平静的湖面,看着其间鱼鸟飞跃,看着倒影索索。原本翻滚的内心逐渐被平复,将军回来得很快,他好像并没有在院子中等待,出来时怀中抱着一个襁褓。 只有一个襁褓。 “你说,你信佛。”将军脸上是淡淡的笑意,他弯腰将那孩子给孤看,“可信轮回?” 轮回? “他府里的老人说这孩子在娘胎里住了一整年,却在两个月前忽然发动了……” 不须他多说,看着那孩子乌黑的眼眸,看着他稚嫩又纯粹的笑容,看着他脸上与孤如出一辙的伤痕,孤就知道这是谁。这世间只有一人愚蠢至此,会抚摸着孤的脸颊说那疤是功勋和荣耀的象征。 有一个人会在黑夜抱着孤,会在雷雨天捂着孤的耳朵,会在孤不安时轻声唱起童谣。他总是站在孤的身后,只要孤回头总能够看见他。他说他是孤的影子,可,当他看着孤,孤觉得自己拥有了全世界。 “可叫他阿骨?”轻轻摸着那疤痕,看着他笑弯的眉眼,“不是白骨生花的阿骨。” 复次地藏,未来世中,若有善男子、善女人,于佛法中所种善根,或布施供养,或修补塔寺,或装理经典,乃至一毛一尘、一沙一渧。如是善事,但能回向法界,是人功德,百千生中,受上妙乐。如但回向自家眷属,或自身利益,如是之果,即三生受乐,舍一得万报。是故地藏,布施因缘,其事如是。 许久不曾想念的佛经在耳畔回响,这一次没有怨恨,没有不满,只有感激。感激那些被夺走的,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孤的身边。大哥哥站在阳光下对着孤挥手,身影消失的洒脱又干脆,不是因为不曾牵挂。 而是他听到了孤的祈祷,因为他终会回到孤的身边。 “是雪胎梅骨的阿骨。” 你是风雪中不凋的梅,高洁又坚韧,凌寒独立,是这纯白世界的一抹朱砂。 第70章 残甲 ... 小九终归还是死了, 将军不知说了什么刺激到了他, 在恢复了短暂的清明之后, 他大笑着一头撞死在了墙上。他过去究竟是真的疯掉了,还是只是做给孤看, 孤并不在乎,也不想去追究。而他为什么决定去死, 孤也不想深思。 这江山是不是孤的血脉坐,又有什么关系呢。孤注定不会有自己的孩子, 若是将军真的如他所说,那小九的这个曾不被他期颐的生命,便是未来的天下之君:“哪怕不是,”看着正咧嘴傻笑的孩子,“我也会保你一辈子平安喜乐。” 肉肉的小手凑到了孤的面前, 像是记忆里一样炙热的温度盖住了孤的眼睛。 “阿骨心疼孤了对不对?”凑上前亲了小阿骨一下,“安心, 若是以前, 这天下于孤来说什么都不是。他碎了, 坏了,腐朽了, 与孤又有什么关系。可如今你回到了孤的身边,孤想要给你争一争。” 【大哥哥来世一定能投生在一个好人家, 有爱着他的父亲,有纵着他的仆人,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他会在最好的年华读书写字, 会轻松的考取功名,会位极人臣。他的一生不会有遗憾,因为孤会一直护着他。】 过去的誓言犹在耳畔,看着还不会翻身的小鬼,最终还是没忍住,又亲了上去。他好像也很开心,裂开小嘴露出了牙床,晶亮的口水流了出来也不自知。就那么傻傻的乐呵,然后啊啊的说着只有他自己才懂得话语。 “你有意识到,他没有记忆吧。”将军站在身后不知看了多久,他的功夫远在孤之上,“若是等他懂事了,知道你是因为……他会是什么感受。”省掉了中间不明的话语。 这些事,孤当然很清楚:“安心,只是这一年。”看着吐泡泡的小娃娃,“母后说,转世轮回便是前尘皆忘,便是断了所有姻缘线,重新与这世界相知相识。孤不会脏了他的路……”就如他最后,无论如何也不愿染了孤的路。 将军的表情看起来很复杂,他站在那里挣扎了片刻,最终还是在一片沉默中叹了口气。像是认命一般,嗓音有些破碎:“陛下,您究竟清不清楚,我心仪于你对啊。” 小心的将阿骨抱起来,亲了亲他的小脸。他很瘦,没有孤看见平常人家的娃娃白白胖胖,不过孤还是一样的喜欢:“哦。”将军的话很难接,接下后等着孤的怕又是一片真心实意,可问题在于,孤不信了。 孤信了那么多的话,父皇抛弃了孤,先生被权欲所改变,母后权衡之下成全了他自己的心意。只有大哥哥在孤的一片失望中转身回头,哀求到了第二次的信任。可是他也背叛了孤的信任。 身侧有叹息声,将军坐在了床帐的另一端:“陛下,你总会知道我所言非虚。”他揉了揉自己的额角,这个动作代表着什么孤很清楚。何曾几时孤也会因为废了太多心神,那里突突的疼,大哥哥会站在孤身后,帮孤揉着那里。 虽然最后都是睡过去的结局就是了。 眼侧额角所在的地方是很脆弱的,将那里交付除却信任,还有亲近。这些事情都是大哥哥告诉孤的,如今看着将军这副模样,便下意识的抬腿想要站在他的身后,如大哥哥帮着孤一样,帮他按一按那里。 起码,不要是这幅苦大仇深的模样啊。 可小阿骨咿呀呀的叫声重新占据了孤的思绪,垂眼看着怀里的小家伙,才发现那样做是不该的。无论将军那些话是真心还是假意,他的前途终归是光明且被人祝福的,孤又哪里来的资格,将他一起拉入深渊。 等阿骨长大了,孤可不希望他成为孤这副模样,又或者是将军的样子。孤想要给予他所有世上美好的东西,可现在孤身无旁物,那些东西便只能从将军身上求得。有求于人或许不该是孤如今的态度,可不知为何对着他,孤软不下来。 将军再次叹气,不知他每日哪里来的那么多烦心事:“我们的人从苏王那里回来了。”他转移了话题,无论是因为什么,“带回来的消息可不怎么好。” “你选择的不结盟。”看不出当初将军的意图,孤才是真的傻,“所以他怎么对你,都在你的掌控之中不是么。”无论是派出的人拿不上台面这件事,还是根本就没有结盟的诚意这件事,将军想要走的路与孤完全不同。 若是以往或许会生气,可现在这个天下是他在争:“说与孤听,又有什么意义。” “你是我孩子他娘,”不知这么流氓的话,将军是怎么板着脸说出口,还说的如此认真的,“我不与你说,该同谁说?”他坐在那里腰板笔直,比起一家之主倒是更像当年孤害怕被先生训的模样。 所以现在,孤是他的先生? 这样的联想有些好笑:“你既然想战,那便战吧。这天下是你打的,孤无权置喙。” 这话说出口,孤就觉得一阵喜意从心口涌出,看着将军因为孤的一句话松了一直提着的气,终归还是没忍住,笑出了声。等到胸口因为震动而隐隐作痛,抬眸便瞧见了将军的眼神,温柔又眷恋,带着纵容和无奈。 “为何如此看孤?” “刚才那样的陛下……”将军勾起嘴角,周身不再是冷硬的风,“像是与我组成了一个家。” 因为他的话孤愣了一下,怀中的小阿骨咿呀呀再次叫了起来,低头去看便得了小家伙一个软绵绵的巴掌。糊在脸上像是被风拂过:“他是不是饿了?” “我去找人。”将军起身,识趣的没有再提之前的话题。只是看着他撩开帐篷离去的背影,看着帐帘垂下挡住了外面的风景,心底终归还是因为那句话掀起了一阵又一阵的波澜。就像是一个……家么? 有父亲,有母亲,有孩子的家么? 将军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个刚刚生产完的妇人,小阿骨被抱去吃奶了,看着空荡荡的帐篷一时有些无措。昔日王朝尚未倾倒时,孤每日都在思考如何拖垮这个巨大的高山。等到真正拖垮了他,又寻思着如何将将军送上高位。 而如今,与将军达成了共识,孤又不知该做些什么了。 琴棋书画孤只懂棋,那是过去多少个无聊日夜孤细心钻研的唯一一样东西。诗酒花茶就更不必多说,那些东西孤本身就不感兴趣。对着空荡荡的帐篷,一时竟有些无措。 “在想什么?” “无事可做。”回答了这个问题,才发觉进来的并非是将军,而是将军身旁那个青衣文士,对他,孤说不上是喜欢还是讨厌,“你来做什么?” “将军大人让学生来问话,”他一惯对孤的冷漠报以笑意,“陛下可想找点事儿做?我们将军对陛下如此之好,陛下可有心思和我们将军说门亲事?”他笑嘻嘻的看着孤,眼睛里的热情不似作伪。 将军一贯是贴心并且周到的,孤知道。只是在这个关节口,他竟知晓孤不上不下的尴尬,先一步解了孤的困局,却是孤没想到的:“你们对孤这个亡国之君,就一点儿想法都没有?”撩开前袍,盘腿而坐。 “说是一点儿没有,陛下也不信吧。”青衫文士嘻嘻的一笑,“不过将军同我们讲过陛下。为了让我们接受陛下,将军可是费了不少心思,如今陛下能在远征军内安定的活着,将军是最大的功臣呢。” 他是个忠心的,这个时候都不忘给将军说情,给他刷存在感:“是么。” 青衣文士也在对面坐下:“陛下可真的想好了?”他看着孤,坐的端正,“那孩子毕竟不是陛下您的亲子,若是有一日得知了他自己的身世,晓得陛下您是他真正的杀父仇人,岂不是如了九皇子之愿?” “你看出来了啊。”靠在靠椅上,去看挂在墙上那柄古朴无华的墨色长剑。 “只能说,您与九皇子,皆是狠人呢。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青衫文士笑着,明明是那么冰冷的话,他却说的像是老友之间温暖的问候,“九皇子那么干脆的放手离去,不就是为了给这个孩子一条路么。” 他能看出这一点到无愧将军对他的信任:“孤与将军都不可能有自己的子嗣,若真是如你所言这江山还能在吾辈子孙手中再旺五百年,便只有他了。”剩下的那些,女子乃是外枝,三代世代,只有他一人了。 “陛下不会再有子嗣了?”他的话语猛然拔高,“怎会??” 过去肮脏不堪的事情,不想与他多言,孤的血脉流传下去,又哪里是一件好事呢:“孤不喜欢孩子,也不喜欢女人。”不是贬低,如母后与阿姐那般的女子,孤是敬佩的。可后宫女人的可怕,孤也是畏惧的。 为何母后倒台之后后宫再无所出,先皇虽然被母后那一刀伤了肾脏,后宫却也不是没有那等幸运的女子。可整整十年时间,保住的孩子一个都无。甚至到了最后先皇失了公允,皇子们的子嗣也被算计了过去。 当初为了断绝这一枝,孤让大哥哥彻查,查到的东西令孤胆寒。侧室压过正房,正房不容侧室,庶子难以成活,嫡子胎中夭折。十年时间,六个哥哥接连成亲,保住的孩子却十不存三,存住的也未能平安长大。 其中有没有先皇的手笔,有的。因为但凡立住的,家中最长皆为嫡子。但凡嫡子不在,庶子接二连三的夭折如同诅咒。先皇以为他还有几十年的活头,却不想在自己的女人与废太子手中,栽了个彻底。 他最大的错误,大概就是将大哥哥派给了孤:“所有兄弟中,孤最亏欠的便是小八与小九。小八的福报,孤全予了丞相。”所以当初放他一条生路,多是因为孤欠了小八一条命,一个让孤翻盘的巨大人情,“而小九,这便是补偿。” 小九是牵引着小八,助孤翻盘的那个人。孤理应感激,却因为记恨让他沦落至此。他或许以为这其中有先皇一半的功过,却不知这皆是孤的手笔。如今再见,他既知如今皇室血脉只剩他的孩子,便晓得孤的意思。 他活着,带着他的孩子这么活一辈子。或者他去死,给他的孩子留的一线生机,荣登大鼎的生机。大概这便是皇家子吧,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孤为了翻盘能够送出所有孤能够给予的东西,而小九如孤,为了报复连命都可以不要。 青衫文士沉默片刻,孤看着他脸上的笑容逐渐淡去,最后在一片沉寂之中开口问孤:“陛下难道不好奇,那些人,将军究竟是如何处置的么?” 第71章 断戟 ... “陛下难道就不好奇, 那些人, 将军究竟是如何处置的么?”他笑的有些狡猾, 像是一个猎人挖下了巨大的陷阱,好言好语的引诱着自己猎物, 逐渐走向深坑。 他还能说谁,不过是当初为了困住小九, 留下的那一院子人手。那些人多是不知这院子里究竟困着谁的。知晓得也就只有那么几个奴仆:“杀了放着,与孤何干。”最有威胁的人已经不在了, 孤还在乎什么。 青衫文士却笑了:“陛下不坦诚。” “对你坦诚?”嗤笑一声,“你不也未曾对着孤坦诚么,别人不知晓,你的名字,孤可四次三番的, 听太傅提起过。”懒得同他绕那些没必要的圈子,“他说在北疆遇上了一个好苗子, 便是你吧。” “先生原来同陛下提起过学生啊。”他看起来很开心, “先生也曾提过陛下哦。” 孤斜眼看着他, 看着他眉宇间的欢快不似作伪,看着他喜滋滋的模样, 如同孤与他是关系很好的同门:“先生疼你,你就是这么回报他的?”孤当初对着太傅做了什么事, 他如果说不知道,孤就真的要高看他一眼了。 贬义词的那种高看,转头就会给将军说这人留不得的那种。 当年先生之所以会成为太傅, 除却他曾是百年内第二个三元及第的钦点状元之外,还因他门生布及天下。从寒门学子到公府世家,没有一千也有五百,这些人笼络起来便是一张巨大的网,为帝王效力。 只可惜孤倒的太快了,快到他还未来得及反应,事情就已经结束了。 而被孤权衡的文士对着孤眨眼,一脸的无辜:“当年先生就曾说过,他在帝都,有一个放不下的得意门生呢。”他笑的很纯良,“先生说他那关门弟子,小小年纪就聪明过人,若天下学子才慧十斗,他可独占八斗。” ……这些话,太傅从未与孤讲过,他似乎一直对孤要求严厉。看看小伙伴常年被打的通红的手心,就知道太傅究竟对孤有多么的不满了。只是青衫文士的话并非作伪,孤能感受到他的真诚,以及小小的嫉妒。 “你可不知,当年先生明明都病到了那种程度,还强撑着给我们授学。我们同他说,让先生好生歇息,待好了再与我们上学时,先生对我们说了什么。”他环顾四周,没找到想要的东西,叹了口气有些遗憾,“那时候,我们便知他在帝都,有放不下的人。” “太傅那么多的学生,你怎知他说的就是孤。”不为所动。 “先生言,他此生无愧天地,只愧对一人,便是他那小弟子。”青衫文士将自己的视线敛回了孤的身上,“他说在成为那孩子的先生之前,他未曾想过世间真有七巧玲珑心,可探得虚实,摸透人心。” “待见到了那孩子,他便知他半生不得志,半生路不平,皆是为了遇见他。”文士的声音忽然变得飘渺,如从雾中传来,“那些经历的磨难,皆是为了这一次的福报。而能够成为他的先生,是应诗书大歌的事情。” 文士这话说得神神道道:“那孩子天资聪颖,可称的上是过目不忘。若是好生教导,假以时日定然会成为才华盖世,通晓古今之人。”青年人健壮有力的声音开始变得苍老,“陛下你是不知,那时先生躺在榻上,声音沙哑的说出这段话时,我与师兄弟们的反应哦。” 垂眼看着自己的手掌,上面皆是茧子。只是透过那些茧子,是一双干净又柔软的手掌,弄坏过太傅的圣贤书,锯断过太傅要做的椅子。 ‘只是那天资聪颖的孩子,我却没能保住。’恍惚间耳畔是太傅沉痛的声音,自责又内疚,‘那样纯粹的孩子,我却没能尽一个先生应有的责任,在他危难之时护住他。害他从云顶跌落世俗,从此怕再不见那聪明伶俐的孩子了。’ “先生……”对面不知何时坐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瞧见孤看过去,他笑了,饱经风霜的脸上绽开了笑容,从额角到眉梢,从眼角到嘴边。他笑着对孤点了点头,再仔细看去却是那青衫文士笑着看孤。 “先生说,他本以为自己还有很多时间,慢慢教导,看着他的小弟子成才。却不想世事变幻莫测,如风云难以捉摸。若是他有一日遭遇横祸,我们这些野孩子无人再愿教导,便是他的过错了。” 太傅在北疆的十年,孤不知他发生了什么,也不愿知。因为每每想起,便会意识到是孤害得他落魄如此:“所以,我们不会恨你。”对面的人声音欢快,“无论发生了什么,你从来都是先生最骄傲的弟子。当年他既不曾恨过你害他落魄,如今自然也不会埋怨你害他离世。先生想要做的事,从来都能做成的。” “陛下毕竟是先生教出来的,”文士带着笑,“自是像极了先生。” 当年他手捧圣贤书跪在孤面前,说读书数十载,堪得陛下赏识得教太子,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他说为人师长,定身为示范,言为标板,不做苟且之事,为主君效忠。 “为你手中刀刃,做你马前先锋,那是先生的意志,我等无权置言。”青年的声音没有一丝的不满,“你或许不知,可先生每年都能收到帝都来信。我们都知那几日是先生最高兴的日子,背错了书也不会被打手板。” 孤笑他愚忠,可当年事发,满朝文武只有他跪在父皇面前,为孤求得一线生机。孤笑他不知变通,却不想到了最后,他的不知变通终究还是救了孤一命。孤所嘲笑的品质,孤所摒弃的古板,却在最后,救了孤。 “那年先生得了您登基称帝的消息,我们第一次见先生大醉。他喝得神志不清,可脸上却是笑意,满满的,对着我说那孩子定然会成为一个明君。一个忧天下之忧,乐天下之乐的千古名君。” 孤更不知,当年哪怕他远离朝堂,却依旧记着念着孤。不知他远在疾苦之地,仍然惦念着有那么一个曾经欺负他,嘲笑他,对他几近恶作剧的孩子。关心他是否温饱,在意他冷暖与否,念他平安与否。 可他,明明将所有的消息都卖给了匈奴不是么? 真的么?太傅通敌叛国的消息究竟是谁告诉孤的?朝堂上所有的动态究竟是谁汇报给孤的?那些推测孤又是孤同谁说起才确定的?如今仔细想来,太傅究竟是什么时候被孤从尚书房提出来的呢? 就好像当年是谁从帝都寄信去往北疆的问题一般,答案令人浑身颤抖。 只有一人,知孤温饱如何,晓孤生活如何。想到那些书本子,念及那些大道理,大哥哥出身影卫,读书认字本已是奇事,从哪里来的那些圣贤书和不输文士学子的学识,从哪里晓得如何为皇为帝。 是……太傅啊…… 是……大哥哥…… 大哥哥与太傅始终有着联络,太傅知晓帝都的风云变幻,大哥哥也知何时当做何事。所以那日他会带着圣旨重伤而归,所以朝中所有矛头都会默契的指向匈奴。无论是太傅叛国还是大哥哥伪装成了匈奴刺客,所有的冒头都指向了孤想要指向的人。 他们,何故做至如此啊—— “陛下?” “滚!” 文士起身,袍子摩挲的声音在这个安静的帐篷里很显耳,他的声音逐渐远去然后消失。孤将脸埋在手掌之中,视线中是一片黑暗,如同回到了那小小的屋子里,孤坐在床上听大哥哥讲着通俗易懂的故事。 却不曾想那些风俗故事,哪里是身居深宫的一个影卫能够接触到的。 “将军派人盯住了那院子,”青年的声音在远处响起,他还没有离开帐篷,“待到确认并无漏网之鱼,那些人都不会留下的。”他的语气很轻快,丝毫不把那些鲜活的生命放在心上,“殿下且安心,那孩子的身世,不会有更多人知道了。” “滚!”脸上挂不住微笑,心底是翻滚着的怒火与怨恨。 “何故如此?”文士的声音里带着笑意,孤却知道他是故意的,故意在这个时候将所有的事情揭露给孤,故意在这个时候刺激孤。他本可以将这些事压着不说,亦可以在孤重病榻上时全盘皆出。 却偏生要在孤对所有事情再次提起兴趣时,在孤对所有人不愿再交付时,告诉了孤。 他在报复,报复孤害死了他的先生,害死了孤自己的先生。 “先生都不曾怨恨,学生自然也不敢。”他语调轻快,“将军想要将天下给您,您收着便是,我们又会说什么呢。”他愉悦的哼起了小曲,“您不如猜猜看,将军会不会如同您的影卫和太傅一般,为您奉献所有呢?” 胸口翻滚着的东西再也无法抑制,滚烫的液体从嘴中拥挤而出,而随着那口气,身上的力气全被抽去。孤眼前一黑,隐约能够听见他慌张的声音,大喊着叫军医的声音,还有徘徊耳畔久久不散,他冲出去前小小的愉悦。 “您的命真的太好了啊。” 他如是说道。 “命好到,从不愿看一看您的周围,已经拥有的那些东西呢。” 第72章 黄昏 ... 孤很小的时候, 最崇拜的人其实是太傅。最初的崇拜源于他能够一字不差的背诵出被孤涂黑的书册, 后来的崇拜来自于他的无所不知。然后那种崇拜变成了感激, 因为他跪在先帝面前为孤求情。 不是没想过要报答他,孤将他从北疆召回帝都时, 是想要报答他的。 可是什么时候,事情发生了变化呢? 记忆里太傅无奈又纵容的模样, 与最后歇斯底里的怒吼交织,他站在孤面前翘着胡子指桑骂槐打小伙伴手掌的模样, 他站在大殿之中向孤请邀的模样,生动又鲜活,像是一个活着的,还有心跳的人。 睁眼时,将军守在孤的身侧。他捧着一卷书册子坐在榻侧, 笔挺的五官在昏黄烛火下不负白日那般冷峻,反倒是显得柔和又温暖, 也不知他是如何知道孤已经醒了的, 毕竟他眼睛都没抬:“要吃些什么么?” 太傅的真相变的残酷, 哪怕有一分一毫的可能,孤都不愿意再去想了, 自欺欺人也好,枉做小人也罢, 就这样吧。逝者已逝,他是好人也好,是坏人也罢, 已成定局的事情,孤再挣扎又有什么意义呢。 孤看着将军将拿在手中的树叶夹进了书本中,合上书册子低头看孤眼神温和。不问孤为何晕厥,不问孤受了什么刺激,没有指责也没有安慰,如同孤真的只是在傍晚偷懒,睡多了一般:“已经是三更天了,你可真会偷懒啊。” 那青衣文士的话往返在孤的脑子里挥之不去,将军那日看着孤灼然的眼神映在眼皮之上,每每垂眸便能瞧见。他说他心仪与孤,而心仪这个词对孤来说,神圣却也卑贱,它昂贵到孤可望而不可求,也低贱到不屑得到。 “的确是饿了,”起身揉着胸口,“大夫来过了?” “要你最近平心静气,莫要再多思多虑了。伤筋动骨都要一百日,你的伤在心,本就难以愈合。若是再这么折腾下去,你也莫要与我一同去前线了。”将军将书册子放在了床侧,“有什么想要吃的东西么?” “这么晚厨娘还在?”挑眉看他,得了将军一个意味不明的眼神,他只道说让孤想想要吃什么,旁的都是无所谓的,“想你若真的想说,其实孤也不饿。不过硬要吃些什么,那便吃面吧。” 将军点了点头,起身披上了他的大氅,抬步向外:“你要去哪里?”急慌慌的说出口才注意到自己的情绪不对。若是往日他去了哪里孤何曾在意,偏生刚才看着他转身离开的背影,胸口忽的一疼。 没道理啊…… “去做饭,”将军回身有些奇怪,“你不是要吃面么。” “你会做饭?”都说君子远庖厨,将军这项能力倒是真的让孤挺惊讶的,“你做饭能吃么?”将军这人看起来冷血又无情,很难想象他在厨房里挥动铲子与大锅的模样。 将军暗色的眼睛盯着股,打量了孤半响,才问道:“一同去么?” 直至坐在了灶台上,孤都还在思考他那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一同去,是为了监视或者不放心孤,还是想要让孤看一看他并没有在孤的伙食中放些东西,又或者是单纯的想要证明他的厨艺? 他挥动铲子的模样和表情,若是换个场景,便是御阵杀敌也不过如此。和面是目光冷凝如注视敌军,切菜时眉头紧皱如演兵布阵,等着下了锅就变成了拷打俘虏,严肃的模样如他根本就不在厨房,而是一处决定命运的战役。 翘着二郎腿坐在高高的灶台上,手肘撑着膝盖手掌拖着下巴,看着将军这如临大敌的模样,只觉得喜感。一时间他做饭味道如何倒是成了其次:“将军这不会是第一次下厨吧?”看着他的样子就很想逗逗他。 “为了孤去学了做饭?”比起自恋,孤应该是天下第一。 这话本是玩笑,将军这么多年洁身自好,身边连个女人都没有。大哥哥那么死死纠缠,刨根掘底,都未能找到他的黑点。他好像一个苦行僧,除却不杀生,只食素这两条戒律已破,其他几条戒律倒是一丝不苟的完成了。 听闻孤的话,大哥哥搅和锅中凉水的动作一顿,孤就瞧着他合上了锅盖走向了孤:“自然是为了陛下。”在靠近过来的时候顺带擦了擦手,或许是觉得这厨房里的油烟太重,他在孤身前站定时,还搓了搓手。 不知为何像极了山野间被人圈养,想要讨食的狗崽。 这么像似乎有些糟蹋将军的意思,仰头看和他的下巴。若是往昔有这么个人站在孤的面前,让孤仰视,不被孤拉出去斩了才怪。可偏生就是这个人,让孤觉得有一个人去仰视,感觉也不坏:“做什么?” “要等上片刻才好。”他回头看了眼大锅,“给我腾个地坐着。” 向右挪了几分,看着将军在孤的左侧靠着灶台。其实将军是孤见过那么多人里面,长得最好看的一个了,不过大哥哥说孤的审美有些奇怪,世人皆以儒白雅致为美,孤却偏生喜欢那些肤色如麦身材健硕的。 硬要说起来的话,将军其实还是挺符合孤的审美,尤其是当他在的时候,孤能感到心安。那样的心安与大哥哥给的感觉不同,谁高睡下很难判定。 将军盯着正在冒烟的锅盖似乎说了什么,他转头看着孤,眼神很奇怪。 “什么?” 墨色的眼睛紧紧地看着孤,确认了孤并非是同他玩笑之后,将军叹了口气颇为无奈:“且问你,你是如何想的?” “想什么?” “你刚才在看什么?”将军转移了话题,“这般专注。” 他怎么不知孤在看他:“自然是在看将军的盛世美颜啊。”笑嘻嘻的坐直了身子,双手放在身体两侧抓着灶台,“今日才得知,将军的容颜不输先帝后宫佳丽三千,也不知先帝如何做想,竟放过了将军这等美人儿。” 这一次,将军看着孤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件宝贝,不是因为珍奇,而是见所未见的那种:“你在开玩笑?”停顿,自己给出了答案,“你是认真的。” “对将军,孤自然从来都是认真的。”撑着身子转脸对他微笑,“是将军从未对孤认真。” 他抬手想要摸孤的脸,可刚抬起来不知想到了什么,又放了下去:“陛下莫要再戏弄于臣了,”他站直身子走向了那尖声鸣叫的锅,“面应当好了,陛下不如从灶台上下来,找个地方坐好吃些东西。” “哪种吃?”脸随着他的动作转移,“春宵良好,将军就不想吃些什么么?”学着他刚才邀请孤来吃东西时的模样。孤尊为太子时没学过的东西,倒是在那小院子里学到了不少,包括如何暗示一个人为你做事。 将军的脚步定在了锅前,他背对着孤一动不动,不过孤瞧见了他握紧的手掌:“既然都忍不住了,倒不如品尝一下今夜的主餐——” “啪!” 视线猛然被人带向左侧,右脸是火辣辣的疼痛。将军转身折返到挥掌落下不过是一个眨眼的功夫,孤脸上的笑意还未来得及褪去,事情就已经结束了。 这是他第二次打孤,上一次是为了什么来着? “何必这么生气,”笑容不变的仰头看他,笑弯的眼睛模糊了他的轮廓,“不过是一句邀请,若是你不喜欢,你且告诉我你喜欢什么,我去学。”胸口是说不出的沉闷,像是有什么堵在那里,下一秒就要死去。 大概是错觉,将军的眼睛里闪过了一道令人胆寒的光。他俯视着孤,健硕身躯投下的阴影完全的将孤笼在他的身下。可孤现在不想要阴影的笼罩,想要的是另一种证明,证明他需要孤,想要孤,在意孤,甚至……能够从孤这里得到满足。 将军一直渴求着什么,而这种渴求,孤曾见过。 “何必这么生气,不过是一句……”剩下的话,被将军粗暴的动作打断了。他前跨一步抬手按住了孤的头,俯身弯腰将孤往前一送,咬住了孤的嘴唇。将军在不安,在愧疚,在后悔,在不满,在……怜惜。 他的身体颤抖着,将孤所有伤人又伤己的话语堵在了嘴中。不知是谁的呼吸先一步乱了起来,耳畔只剩下了对方沉重又杂乱的呼吸声。将军的唇不似他人一般冷硬,他的嘴唇很软,即便是如此热烈的动作,尝起来也有些涩涩的。 “下次,记得吃块儿糖。”还是相仿的笑容去看他,将军的眸色很暗,这一次并未拒绝。 “好。”他转身去寻碗,然后给孤和他自己盛了两碗面,“对不起。” “何必道歉,”跳下灶台,“错的又不是将军。”有些苦恼的揉了揉自己的发,“真的要道歉,道歉的也应该是孤才对。如此枉负将军的……” “你的嘴中,我只想听到肯定的答案。”将军再次打断了孤的话,“剩下的,不说也罢。” 比起更遵从于孤的大哥哥,将军独断又专横。可孤能怎么办呢,现在养着孤的是他,有求于人的又是孤:“好。”笑着看他,“以后,只有肯定的答案。” 这一次,换他沉默。 第73章 浮生 ... 将军拉着孤离开驻地时正是傍晚, 夕阳还未完全落下, 映这天空与大地互为一色。 任由他将孤扶上他的坐骑, 那是一匹乌黑的战马,若说他瞧见将军时兴奋地在原地踏了踏前蹄, 等将军将孤送上他的后背时,就变成了愤怒的来回颠簸:“别闹!”将军扶了扶马鬃, “这是你以后的主子娘娘了。” 不理他话语里的暗示:“作甚?” “去带你见一些有意思的事情。”确认孤坐好了之后,也不见他怎么用力就翻身上了马。他从后面圈住了孤, 两手从孤的腰肢绕过,抓着马绳。还未做些什么,就听黑马一声长鸣,抬蹄就跑。 哪怕背上有两个成年人,这匹黑马的速度也不输孤曾经见过的贡马。 将军的目的是离驻扎之地不远的城镇, 今日似乎是有集会,他将马交给客栈小伙计的时候, 小伙计还给他指了路:“别的不敢夸, ”那小伙计看起来也就十一二的模样, “我们这儿的夜市,是真的热闹。” “客官您来的可巧了, 今日正好是一年一度的河灯日。我们这儿可是有天上星河,地上花灯的俗语呢。”他笑嘻嘻的接过了将军抛过去的银子, “得嘞,您的马小的给您喂好,两位玩的愉快啊。” 他倒是机灵, 不该问的一字没问。 将军牵着孤的手朝着人流走去,身侧是拥挤的人群,你推我攘却无人感到不满。偶尔冲撞上了,相识一笑打声招呼,还有好事儿的东凑西问,好不热闹:“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将军走在前面,为孤挡住了大部分的拥挤。 “书上说‘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出自李白)’,这便是其中一城。”(原诗的十二楼五城不是十二个楼五个城池的意思啊,这里九歌是曲解了李白诗句本身的意思,给了他新的引用寓意。) 他回头,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张涂花的面具,扣在了孤的脸上,挡住了光:“曾答应带你去看天下美景,”孤扶着面具将他斜扣在头顶,仰头去看将军,“现在我要开始一一兑现,对你的承诺了。” 他曾经向孤许诺过? 他牵着孤的手掌,走过了拥挤的人群,走过了热闹的商贩店铺,带着孤对了对联,陪着孤解了字谜。疑问在心中淡去,他是否曾经许诺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孤亲眼见到了市集,见到了平民百姓的生活。 吃到了他所说的,糖葫芦。 “太酸了。”将手中已经啃掉糖皮的山楂串递给了他,“不吃。” 将军笑着接过了被啃了两口就不再动的葫芦,一手牵着孤一手举着和他气质完全不符的葫芦串迈步向前:“别人都是一口下去糖皮与山楂一并吃下,到了你这里倒是不拘小节,只吃糖皮不理山楂。” 这又不怪孤:“你说的,”理直气壮,“随便吃!” “所以,现在我在吃山楂啊。”他将山楂一口咬下,看的孤只觉得牙酸。 跟着他七拐八拐,也不知被他带到了那个犄角旮旯里,面前只有缓缓流淌的黑色河流。反倒是远处河面与灯火交映,映衬着星河璀璨,好看的紧:“谢谢你。”站在岸边,听着远处的欢笑声。 “谢我什么?”他吃完了最后的山楂,“下次记得提醒我,不要让你只吃糖,不吃山楂。” 谢他什么啊:“谢谢你,守护我一方山河,护我景朝子民。” 他嗯了一声,手臂穿过孤的胳膊,从后方搂住了孤:“你我之间,不必言谢。” “你既是读书人,”将军宽厚的胸膛贴在孤的后背上,没了往日冰凉的铠甲,仅是一层薄衣,在这个微凉的夜晚,挡不住他的滚烫与炙热,“可会为我这不识大字的武夫,解答一个问题?”他的嗓音低哑,带着愉悦的尾音上翘。 “且说说看。”头顶是满天星河,银星传承一串,如妇女散落在黑色丝绸上的珍珠项,“想要知道什么?” “世人皆说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热气呼在孤的耳朵上,将军沙哑的嗓音撼动了心跳,“我的小陛下,”身后胸膛震动,他愉悦的笑意伴着远处少女们的欢笑,渲染了整个世界,“你们文人,要怎么说?” “孤怎知。”黑暗之中五感更加清晰,远处的廊桥上已有少女开始放河灯了。 “那臣下来告诉陛下?”他的手按在孤的小腹上,将孤圈在了他的怀里,“何为花前月下,郎情妾意。翾风回雪,两情相悦?” “好大的脸面。”脸颊滚烫,就连心跳也失了分寸,“将军这连皮,可比城墙了。” “算作是夸奖了,”他的手向上划来,“毕竟我景朝城墙,可是挡过匈奴,御过外敌的。”他的手掌按在了孤心脏的位置,可孤所有的注意力都在耳朵被含住的凉凉的感官之中,“陛下的耳朵,很烫啊。” “所谓风花雪月,出自古人言:‘虽死生荣辱,转战于前,曾未入于胸中,则何异四时风花雪月一过乎眼也。’将军这些年,怕是虚度光阴。曲解圣人之言,将军比起昔年,倒是更有长进了。” 不知他的手是什么做的,牢牢地钳在孤的身上,无论如何也挣扎不开。可是这样的将军,该死的诱人又可口:“放开朕!” 许是夜色太美,远处百姓的欢笑令人沉醉,将军不负白日那般严肃:“陛下慎言,”他一定是故意的,把声音压得这么低,像是回风谷中的号角,“若是让旁人听得了陛下的称呼,可是要有非分之想的。” 他一定是故意的,明明是那么正经的话语,好心的提醒,偏生在他的嘴里,变成了那等风月之事……所谓风花雪月,可不就是这些男欢女爱,连枝共冢之事:“你且放开孤,孤再与你说一说何为风花雪月。” 这次将军没有再压抑他的笑声,他哈哈的笑了出来,一边笑一边将所有的力量都压在了孤的身上:“我的小陛下哦,”撒娇一般的声音,“所谓风花雪月,可不是嘴上说一说,讲一讲,便能够理清的事情啊。” 随即一顿,他将下巴垫在了孤的肩膀上:“你的心跳,乱了呢。” 他的声音轻松又愉悦,侧头去看,他不知何时闭上了眼睛一脸满足。或许真的是月色太好了,银白色的越黄披洒在他的身上,就连脸上细小的绒毛,都在发光:“陛下的心跳,是为了臣下而乱的么?” 这样的问题,孤拒绝回答:“你想的太多了,”别开头看着飘来的河灯,“不过是你搂的太紧,让孤心生不安罢了。”说到这里,感受到他未曾变换的心跳,“倒是你,嘴里说着这些风流之语,却不知你的心跳早已出卖了你。” “那你可冤枉我了,”他的手掌从胸口滑落,再次交叠在了孤的小腹上,“臣下的心,已经不再臣下的胸膛里了。陛下现在感觉着的,是另一个人的心跳呢。”他把大部分力都压在了孤的身上,好似孤是他的拐杖。 “别人的心跳?那你倒还真有脸,说你心仪于孤。” “因为,现在臣下的这里,”他侧头,嘴唇在孤的脸颊上划过,“是陛下跳动的心啊。而臣下已经乱了的心,在臣下的主人身体中,跃动着呢。”他暗示了什么,有仿若只是单纯的情话,“我的心,在你的胸口,跳动着呢。” “将军的情好,孤可担当不起。”远处的河面已经变成了河灯的海洋,那些漂浮在河面上的何等莹莹的亮着,映衬着天上银白色的丝绸,互相交映,“这样换心之举,倒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呢。” 将军也不恼,只是固执的维持着这样的姿势:“想了想,我孑然一身,只有这颗跳动着的心脏最值钱。主人若是不弃,从今往后这颗心,便是你的了。而小人所想要,不过是一处居所,盛放这为主人而跃动的心罢了。” 面前划过的河灯绚烂,头顶的星河闪耀又烂漫。 他的话用词卑微,却依旧是往日不可置疑的口气。说是商讨之词,却是决断之语。这样独断的将军,让人好气又好笑:“所谓风花雪月,”在他怀里艰难的转了个身,面对这将军抬头看他,“是十里秦淮不歇的笙歌,是酥酥之曲靡靡之音” 他俯首看着孤,低头亲吻了一下孤的额头:“好。”他如此回应,“是天下太平靡靡之音,是十里秦淮夜不歇。是举案齐眉白头偕老,是对镜梳妆暗香不败。” 他许给孤的,是一场天下的盛世太平,可此时,他另有他意:“陛下不若说,”他俯身而下,“风花雪月,便是你我的,一场恋爱。” 星月为衣,山水为聘。 天地为房,盛世为烛。 所谓山河洞房天星烛,曲径通幽插茱萸,不外乎是如此了。 看着头顶闪耀的银色丝绸,听着远处的热闹繁华,手中攥着他乌黑的发梢,耳畔是他低哑又浑厚的声音,曾经惧怕的不会再来,曾经恐惧的不会再往,过去的痛苦变为愉悦,过去的不堪成为了欢欣,这样便好。 那些丑陋的过往,随着一把火,烧成灰烬便好。 第74章 空城 ... 将军的怀抱宽厚又温暖, 像是风雨中的堡垒, 任凭窗外风吹雨打, 毅然不动。他什么时候带着孤回的驻地,怎么给孤清理的, 又是从哪里寻来的衣裳,是否是亲手给孤换上的袍子, 这些孤都不知道。 只知道自从大哥哥走后,很久没有睡的这么一个安稳了。没有噩梦侵扰, 没有寒意来袭,没有冤魂索命,没有旧鬼哭诉。如同回到了当年的太子殿,有父皇与母后作陪,还有阿姐小心翼翼的扇着风。 清醒的时候有着不知年月如何的感觉, 直勾勾的看着面前的黑色锦衣,盯着上面流云的花纹半响, 神智才慢慢的回笼到了孤的脑子里。 将军的呼吸声从头顶传来, 稳重又炙热。他将孤放在了他盘起的腿间, 将头靠在他的怀里单手搂着孤。他的另一只手抓着折子,正对着那写满东西的折子发呆, 眉头紧皱,甚至没注意到孤的苏醒。 孤可以看折子, 可是若那是孤不应该知道的事情,将军会很苦恼的:“写的什么?” “你醒了。”他将折子扔在了小案机上,抬手摸了摸孤的额头, “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你处理的还不错嘛。”昨夜搂住将军时,其实就已经做好了今日浑身瘫软的打算。可睁开眼时身上并无不适,甚至还凉凉的颇为舒爽。像是酣畅淋漓的打了一架,当然孤知道这样的比喻不是很好,不过也的确是打了一架。 “爱妃的服务,朕很满意。”点了点头,咧嘴笑着看他。 将军原本写满苦恼的脸上流露出了无奈的笑容,沉重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饱食过后的惬意与回味:“客官下次再来?”他的手掌抚摸着孤的发丝,动作笨拙却能感受到他的小心与珍惜,“你喜欢便好。” 周围的氛围太好,原本觉得清醒了的脑子又有些昏沉。眼皮渐渐变得沉重,原本想要对他说的话不知又转到了哪里。脑子里一片空白,视线渐渐地变得朦胧,只能听见他放低了的声音:“继续睡吧。” “我一直都会在的。” 再睡醒时帐篷外阳光正好,一旁的架子上搭着将军的外袍,帐篷里空无一人。在原地跳了跳活动了一下筋骨,转身就决定去找将军。最近的日子实在是无聊,总要寻些事情消遣才能把日子过下去。 将军的外袍和他的为人一样,都是稳重的暗色。不过刚离开帐篷在军营里饶了没多久,孤就觉得有些不对劲儿了。捧着碗在帐篷外面吃东西的小兵没什么稀奇,稀奇的是他捧着的不是饭菜米面,而是白粥。 “怎么这个点儿在吃东西?”趴在栏杆上看着这小兵,他也就是十五六岁的年纪,比孤还要小,“大家都在训练吧。” 小兵好像没想到这个时候会有人给他说话,他猛地一跳,没曾想没端稳手中的瓷碗,打翻了手中的碗不说,里面的白米粥哗啦一声扣在了地上。他啊的一声蹲下身想要挽救,到底也没能救回多少,只能捧着碗一脸的沮丧。 拖他的动作,也让孤瞧见了那白米粥是有多么的稀薄:“偷懒的话,小心被你们将军罚哦~”笑眯眯的挡住了自己所有的思绪。 听见孤这么说,那小兵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憨笑:“没事儿的公子,”公子是最近他们对孤的称呼,“现在正好解散,演兵暂且轮不到俺们队,俺正好饿了就请假,想着回来吃些东西就过去。” 说着,他有些遗憾的低头看着洒了一地的粥:“有些可惜了。” ……这么稀的与其叫粥,还不如叫米水吧。 只是以将军的为人处世,这不应该是这些将士们的伙食才对:“午饭没吃饱?” “没,”小兵还是那副憨厚的模样,抓着自己的头有些不好意,“俺饭量大,大家都要吃的,没好意思要那么多。”他浑然不在意的模样让人有些不忍,“俺从军前就没吃饱过,现在偶尔能吃饱,已经很满足啦。” 不知为何,有些心酸。 垂眼再抬眼时,还是那副亲善的样子:“一直都是这样?” “那倒也不是,”他摇头,完全没有意识到孤在套话,“最近这不是即将秋收了么,将军说粮草从被往南运的话风险太大,所幸目前粮草也能够等到秋收,还不如大家撑到秋收好好饱食一顿。” 这可不像是将军的为人,孤看着他,随意的恩了一声,打发他去演兵了。 想着那青年的模样慢慢前行,将军宽大的衣袍披在肩上有些沉重。身侧是行色匆匆的士官,远处是热火朝天的集训。周围的一切仿若与过去没什么不同,好似这才是真正的军旅生活,可有个声音告诉孤,有什么不对。 有什么隐藏在了这篇宁静之下,像是即将决堤的洪水,差的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窟窿。 行至大帐前还未靠近,就能听见里面乱糟糟的争吵声。抬手制止了士兵的通报,而那些士兵也真的遵从了孤的意向,没有再出声。如果说将军没有提前打过招呼,孤是不信的。但如果说他们没有自己的小心思,孤也是不信的。 这些士兵想要让孤听见帐篷里的争吵,想要让孤知道高层的纠结与冲突,那么只能说这一场争辩与孤有关。或是直接或是间接的,与孤紧密相连:“你们想要孤做什么呢?”看着那守卫的门将,“不若直说好了。” 年轻的小兵只是摇头,然后目光坚定的看向了他的前方,继续他自己的职责。这副模样是吃定了要孤自己找答案,不过站在帐篷外这么一小会儿,孤听着他们的吵嚷声,就已经知道了他们究竟在为什么头疼。 说到底,还真的与孤有些关系:“所以,是为粮!” 站在帐篷外面听了很久,里面的争吵声,劝架声,还有各种的主意层出不穷。之前前来的路上那些捧着米粥的士兵,那些强欢颜笑的伤员,还有行色匆匆的文官,最后都变成了醒来时将军紧皱眉头的模样。 其他三方军不好说,可是北方远征军若是粮草不足,很大一部分原因还真的在孤的身上。毕竟自筹粮的权利是孤放给他们的,十年征战也就罢了,而后将军再行出征,那些粮草也不是皇室供给给他们的,而是将军他们自己出力寻得的。 自筹粮给了他们更大的自由不假,可是脱了皇室稳定的供给之后,行兵打仗最重要的东西,就成了他们自己需要思考的。如何才能保证饷粮草的安全,如何才能喂饱养活士兵,如何才能筹集足够的粮草,无后顾之忧。 是利是弊,有利有弊。 撩起帐篷跨步而入,看着帐篷里的人们:“所以,”孤看着他们转头瞧过来的眼神,除却惊奇疑问,还有质疑好奇,“你们缺粮。” 这本应是机密的事情,起码不应该让孤知晓。他们虽此时不在大战,可接下来与南方各个小势力之间的争斗拉开时,没有粮草会让他们败落:“即将秋收,”侧头看着坐在最上面的将军,“为何没有粮草?” 缺粮一般是在春季,那时冬雪刚化万物尚未苏醒,若是在冬季有战争发动,春日又需播撒种子,粮草不足是常事。可眼下即将秋收,但凡将军他们花费点儿功夫,就能从各地求得粮草,养活这只队伍。 孤的话似乎问到了他们的伤痛处,一时间帐篷里只有沉默。 还是青衫文士第一个回答了孤的问题:“当年将军执意南下勤王,”他脸上还是那样浑然不在意的笑容,“那时我军刚刚将匈奴驱逐中原,粮草不足。不得已借助了当地那些商贾氏族的粮草,才得以供养的起大军南下。” 他暗示之意不能更明显,正是因为孤当年一意孤行将匈奴引入,想要激起民族之愤为将军铺路,才害得他们起事匆忙毫无准备。这么仓促之下,谈下的粮草自然不会是公道合适的价格,加之如今皇室已倒,这么大一群人的饷银,也是个问题。 孤环顾四周,很惊奇的没有看见不满与后悔。 这就很有意思了:“之前就想问起了,”看着这些人,“什么给了你们救援昏君的想法?”虽然不曾正式揭露自己的身份,可孤知道他们对孤过去就是那个坐在帝王之位,昏庸无道的亡国之君一事,非常清楚。 那些文人武将纷纷别开眼睛,看天看地唯独不看孤。这幅模样就很有意思了啊,毕竟在孤的记忆里对孤最不屑的也是这群人吧。眼下难得从他们鄙夷的眼光中,瞧见了截然相反的情绪,便更想要追问下去了。 “因为那位对我们有救命之恩,”最后开口的还是将军,他的眼神有些复杂,“当年先帝宾天,废太子尚未登基,朝中无君主可做主高台时,匈奴趁着我朝新旧交替倾巢来袭。那时正巧赶上了远征军班师回朝,边疆一时不察因兵力不够连败三城。” “是陛下……”他看着孤,“给了远征军三道空白圣旨,助我们逆转了局面。” 第75章 两面 ... 孤怎么不知当年孤还做了这么了不起的事情, 人在帝都却力挽狂澜于千里之外? “不说那些旁的, ”直觉告诉孤这个问题最好不要继续问下去, 不然尴尬的一定会是孤,“你们在为粮草苦恼?”想法设法的想要将话题重新牵引回来, 孤认真的看着将军试图将自己的想法传递过去。 无论将军收到与否,他的确是顺着孤的话说了下去:“眼下倒还不急。”他用食指与拇指研磨着他自己的下巴, “只要没有兵戈,他们倒是可以上山打猎。眼下即将秋收, 发动争执的才是不明的那个。” 这倒是实话,天大地大吃饭最大,谁要是阻止这些百姓收个一年的成果,口水都能喷死人。更何况景朝有例,兵不扰民, 非急不侵。虽然如今皇室不在,但景朝的威望一时半会儿还不会消散, 更何况这项条例就相当于是免战牌, 对双方都有利。 于将军这一边儿, 他们粮草不足不能再战。 于南方那些人,他们想要长久驻足, 就必须和当地百姓打好关系。 耸肩:“那你们刚才吵得那么欢快,还以为已经兵尽粮绝了呢。” 青衫文士不知为何对着孤露出了一个欢快的笑容, 只是那笑容却让孤觉得是说不上来的渗人,就好像自己的某一个大秘密被人发现,把柄被人抓在手中…… 等下, 刚才孤的确在想一个目前只有孤一人知道的秘密! 应该,是错觉吧? 再想要仔细打量的时候,那青衫文士已经将自己的眼睛转移了,正与将军窃窃私语。帐中有些杂乱的音,加上他用手挡在了他的嘴边,孤看不见也听不见他说的什么,不过从将军的表情来看,是不错的事情。 当他重新挺直腰板坐好的时候,孤瞧见了将军对着他郑重的点了点头,如同达成了什么重大协议:“粮草的事情滞后,”将军这话一出,帐篷里立刻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眼睛都认真的看着将军,等他的后续,“之前关于苏王的事情,我们再讨论一下。” 将军抬手指了指他身侧的坐垫:“你也一并来听一听吧。” 将军看似随意的一指,恰到好处的指在了他左侧空着的垫子上。 景朝以左为尊,哪怕后来孤闹着以右为尊,大多数人还是没能改过来。 将军的安排并没有引起谋士以及武将们的不满,实际上孤觉得他们不仅没有不满,还在用一种近乎灼热的眼光看着孤,恨不得下一秒就扑上来。孤自诩万人爱,可是对着这些一心为民的人,孤还是有点儿自知之明的。 “你同他们说了什么?”暗搓搓戳了戳将军的手背,“他们看着孤的眼神,活像是在看菩萨娘娘。”那炙热的眼光哦,当年登基为帝后,召先生回京,先生见到孤都没有他们那么夸张的热情与追捧。 孤的声音不小,不仅是将军,坐在下面的人也都听见了。孤看着他们尴尬的单手握拳放在唇边咳了咳,扭头抓着旁边的人就开始聊天:“孤不是很喜欢被人算计,只要不是什么大事,孤都可以满足你们的。” “这事儿对你来说的确不是什么大事。”将军好笑的瞅了一拳他的手下,“不过为了让你安心还是提前给你说一声吧。”他抬手按住了孤的额头,然后揉乱了孤的发,“景朝的国库,在宫城烧毁之前就被转移了吧。” “唔?这个说法很新奇啊!”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什么给了你们这样异想天开的想法?”坐在将军左侧的垫子上,觉得跪坐不是很舒服,就换成了盘膝而坐,“或许因为孤早就把国库败光了也说不定啊。” 孤看着那些武将的表情变得色彩斑斓,得意洋洋的笑出了声。将军的手下倒是很有意思,如今的生活,比起当年坐在王座之上只能看见清一色的头顶,可有趣多了。虽很不爽需要抬头去看,但当他们的表情无一遗漏的展现在了孤的面前时,一切都值得了。 不再是雾里看花,雪中探物,整个世界变得更加真实了。 “因为陛下不是那样的人呢,”青衫文士若是开口,就定然是救场的那个,“和殿下接触的这小半年,学生不才,倒是对陛下有了更直面的看法。”他面带微笑,打断了孤准备挖下的陷阱。 孤看着他可以算得上是柔和的笑容,抬了抬下吧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他却不再解释了,转而回答了之前的问题:“景朝五百年的积蓄,哪怕是被火焚烧,也不应烧的干干净净,不见残骸。”他坐在那里微笑着,孤却看见了一个步步紧逼,走到孤面前逐一掀开底牌的人。 “除非有人在大火之前,将那些东西转移了。” 对此,孤只是撇了撇嘴:“没准是那些贪婪的宫女太监,临走之前将东西全部带走了呢。” “陛下是真的不知,还是假的不知?”青衫文士轻轻侧头,微笑对孤,“皇宫之内近万尸骸,陛下是想说一个人都没有逃出去?” ……还以为没人会在意这些小事呢…… “撇去他们怎么死的不提,陛下莫不是真的以为学生会相信他们有胆子将龙椅换成刷金的吧?” “你是有多闲,还把龙椅劈开仔细查看。”抽搐了一下嘴角,没想到这人连龙椅都不放过,“或许那龙椅本就是刷了一层金子呢。那些死掉的人,或许是没能逃掉,被大火活活烧死的,也说不定啊。” “陛下坐的久,陛下说了算喽。”他的口气像是在和孤开玩笑,“陛下说这抬眼从西边儿升起,说自古以右为尊,陛下是天命之子,自然是口吐真言啊。不过陛下怎知那些人是被烧死的,而不是被匈奴铁骑砍死的?” 看着他坐在将军的右侧,说话时有意无意的撩了撩他的垫子,孤就知道他是真的有意在这里叨叨姥姥。虽然孤是真的没有想到还会有人仔细去探查宫中消失的那些东西,龙椅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还有那些宫女太监的死因。 孤不喜欢宫女,更不喜欢太监:“匈奴未能攻入皇宫,将军就赶到了吧。”本来还打算把烧杀抢掠这四个字扣在匈奴的身上结果将军回来得太早,直接翻了朕的盘,还是死死扣住翻不回来的那种。 “所以陛下第一时间排除了他们是为了抢夺金银细软互相残杀至死的?” ……啊,中计了。 心里这么想着,脸上却不由自主的呈出与他一般无二的笑容:“先生莫不是以为,有人能在皇宫之中,找到利器?” “陛下怕是没听说过七岁的小娃娃用石头砸死了一个中年男人的事情吧。” “所以在匈奴将至的时候,他们还有兴致自相残杀?” “那不就是陛下所做的事情么?” “那先生可是高抬孤了,孤不善(同擅,擅长之意)朝政可是真的呢。” “陛下不善(喜好之意)朝政倒是真,可惜了陛下那七巧玲珑心。” “可惜事情难有十全十美,所谓七巧玲珑心,还差得三面呢。” “所以陛下不谋人,不谋国,更不谋己,有何不对?” ……青衫书生答的很快,孤与他一问一答,几个呼吸之间就交锋数次。他不带思考,孤也不带停顿。随没有下棋定输赢那般酣畅淋漓,他能够抓到孤言语的漏洞甚至以此反来攻击孤,孤是真的很惊诧。 停下来看着他,看着他笑嘻嘻的模样,心情忽然变得很好:“是我小瞧了天下人。”看着青衫文士,“火烧皇宫之前,国库与皇宫内真正值钱的东西,已经被搬空了。留下的不过是印着皇家印记,便宜又不好处理的东西而已。” 除却将军,他是第一个让孤心甘情愿降下自称的:“至于东西在哪里,有多少,会不会给你们,愿不愿给你们,就要看你们能够做到何种地步了。” 看着青衫文士脸上那狐狸一般的笑容,孤只觉得斗志昂扬。天下之大,远比孤所想象的要有意识,比孤看得远的,见得广的,不在少数。又何苦自哀自怨,盯着那点儿陈皮旧事不放呢:“若是能让我心甘情愿。” 眯起眼睛看着想到曾经在尚书房里看见的东西:“若是能让孤心甘情愿,聪慧如你,怕是对昔日景朝国师之能,仰慕已久了吧。” 这话一出,青衫文士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可称之为慎重的表情:“你如何知晓?” “虽不明显,可有些事情,皇家总比民间知道的更多一些。” 虽然是在他所图谋之事上扳回一局,可是那也是赢。他还没有看透孤想要什么,而孤已经抓到了他所求的东西:“皇宫中所有物件的所去,只有孤知晓。如你所言,这天下的龙脉毕竟还在孤身上,孤想要给谁,又不想给谁,不是你能说了算的。” 原本想要拱手相送的东西,在知晓他所图谋之物时,决定还是不要就这么便宜了外人。将军倒是无所谓,这些日子的言行让孤更加了解他,他的确是坐拥这个江山的很好人选,可这青衫文士,孤拿不准。 若不是他之前执意追逐宫中宝物下落,甚至为此调查了所有的宫女太监,也想不到那里去。皇宫汇聚天下之宝不假,可若他日将军登基,也定然不会亏欠他们这些旧臣,那他所有图定然是前朝有,而将军没有的。 便只有尚书房。 那日观他言行举止对景朝唯一的国师颇为尊敬,联想他又是先生的徒弟,先生也曾是上书房的常客,虽不说万卷皆阅,却也是十之六七了。最值钱不过那本堪称镇宝的天书,虽然一字不认,可毕竟是国师传下来的。 往日看他两袖清风无欲无求的模样,若不是昔日大哥哥说凡人七情六欲定有可攻之处,也不至于在他身上多做试探。不过探得的结果让孤很满意,这么多局棋,从他算计着孤活下来到为将军效力,不讨回些赏头,可不是孤的习惯。 世人皆有野心,有野心便有了破绽。 如今,孤抓到了你的破绽,而你呢? 第76章 松荫 ... 在青衫文士揭露孤底线之前, 南方的大军先行而至。 他们的到来是意料之中, 但是如此速度却在孤的意料之外。可对于营地里的其他人, 如此急速的行军,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情。孤看着他们面色平静的披甲挂鞍, 看着他们擦拭武器,头也不回的离开了营帐。 小阿骨在孤的怀里看着这些背影, 发出了咿呀呀的叫声,很是可爱。 “在想什么?”青衫文士总是神出鬼没, 侧头去看,他披着外袍站在了帐篷的另一侧,也不知在那里看了多久,“在没有成为将军的谋士之前,”他不需要孤的答案, “我也曾想过为国出力。” 潜台词便是,他现在并没有为国尽忠。 “当然不是, ”看透了孤所想, “现在, 我只是为这片江山效忠。” 有什么区别呢?还是有的吧:“你倒是磊落。” “便当做是夸奖了。”他张开手,一副想要抱一抱阿骨的模样。 孤当然不会松手, 这是孤的阿骨,如何能给他。 受到了冷遇, 文士也不觉得尴尬,他的脸皮一贯厚:“遇见将军倒不是意外,不过第一次误入两军交战之处, 那确实是意外。将军从蛮夷子手下救下了我,我自然是要报恩的,毕竟我这条命,可是很昂贵的。” 他的话看似说的颠倒又古怪,可其中隐藏了很大的信息。 孤看着他,远处好似有雕鸣传来,可紧接着就被马蹄嘶鸣鼓声铿锵所遮挡。大地隐隐震动,就连脚边的石子都好似无法按耐,焦急的跳来跳去。小阿骨咿咿呀呀的比划着,像是指点江山的小将军那般。 “草民一直觉得,陛下不知疾苦,不体众生,不察民意,不晓轻重。”他的话若是孤还是帝王时,一定会将他拉出去满门抄斩的,“如今,草民却不这么觉得了。这样说陛下,实在是不该。” 他笑着的模样如同对着自己心爱的女子:“陛下明明,闭眼塞耳,妄为君王才对。” “不知江山之重,不体民生之苦,不察百姓之难,不晓天下之向。陛下坐在那个位置上,像是个还在吃奶的孩子,想着念着的都是自己如何快乐。将军许是觉得陛下想要快刀斩乱麻,草民却觉得,陛下只是在泄愤。” 他的话字字诛心,可偏生,并无差错:“先生喜欢你,倒是没有瞎了眼。” “大概是因为瞎了一次之后,更加谨慎了吧。”他脸上还是那般云淡风轻的笑意,伴着远处杀伐的嘶吼,“栽在陛下身上,先生的清誉就以不保。若是草民不聪明一些,后人就只知先生瞎,不知先生慧眼了。” “孤最近招惹到你了?”他哪里那么大的火气。 “你没有,”他转身同孤一起看着战场的方向,“不过你的狗招惹到了我。” ……他大概……在说将军…… 这就难得了啊,将军做了什么让他连将军一同骂了进去:“那好像是你的主子吧。” 这么说着,他冷笑一声:“草民可没这么大的脸面,”听着他反冲的语气,就知所猜八九不离十,“能让将军与陛下那么尊贵的文,三番两头的找贱民谈话。能与你们二人为伍,多大——的尊荣啊。” 从草民到贱民,可见他有多生气:“孤且猜猜,将军让你不要再来激怒孤?”若说有什么看他不顺眼的地方,大概就是这人太过锐利,总是能够轻易地踩中孤的痛处,“而且劝你好好地和孤说话?” 他的口气变得更加奇怪:“陛下——英明神武。” 若是换了孤,将军这么和孤说要孤离他远一些,孤也生气:“虽然孤不能代替将军,对于过去所做的事情也无法做出什么弥补。不过若是能让你不再那么生气,孤对你道歉:对不起。”这话孤说的真心实意,并无反讽的意图。 他听出来了,因此语气已经不是古怪能够形容的了:“陛下这是,以退为进?” “不,只是你每次都说的很对,孤无可辩解。”摇头,“如你所言,孤不知天下之重,以为这世间受难的只有孤一人。却从未想过孤的肆意妄为,遭殃的终归还是这些无辜的百姓。他们未曾欠孤,孤又哪里来的立场不满。” 他随孤站在主帐前良久,久到空气中弥漫了血腥之气,久到了小阿骨因为一成不变的景色开始有些躁意,他才再抬手:“且让我抱着小公子吧,你不是想要去前方看一看么。”看着厮杀声传来的方向,“不是我心软,而是你确实应该去看一看,那些为你拼命的人。你才知这江山,绝不是你所想象的那般,可以轻易放得下。” 敛去了一身刺,他的话带了几分善意, “多谢。” 他不回话,只是抱着小阿骨转身进了帐篷。没了小阿骨的在怀里,孤抬步向着战场的方向走去。只是越是靠近,脚步就越发的沉重,想要靠近的心思,随着越发浓烈的血腥与嘶吼,消失不见了。 闭着眼睛,都能够感受到远处传来的悲凉与寒意。那不似孤在宫中感受到的阴寒,更像是因为不甘,因为哀怨,因为无法再回的愤怒。没有怨恨,没有扭曲,跟没有孤所熟悉的憎恨和悔恨。 站在原地,脚步似有千斤重,明明只需再向左百步就是马圈,再向前就可以离开大营。可就偏偏,无法再前。 那些沉重的感情,那些阴沉的杀机,在风中盘旋,随着逐渐没去的马蹄声,随着消散的厮杀,令人浑身生寒。 将军帐中彻夜不灭的烛火,副将与谋士一日又一日的谋划,每天重复又枯燥的演兵,清晨带兵点将离去时的背影。 恍惚之间又变成了递到御案奏折上,一两行笔墨书写的伤亡与阵亡,墨色字迹寥寥数笔,便是一场兴亡。 孤从未想过,那几行笔墨落下,是多少人的艰苦与血泪。可若是如此,为何这百年来,远征军不断远足,征战四方?开疆扩土之下,是多少百姓再无兄父,是多少女子心上人不得归还,是多少人埋土他乡。 脑中翻滚着很多东西,又好像只是空白一片。 孤站在那里,直至远处人声涌动。为首的是牵马的将军,他墨色的衣裳不见破损,可孤却能看出他的衣裳上深浅不一的色块。那是已经凝结了的血液,无论是将军自己的,还是敌人的,都意味着他自己亲身上阵了。 瞧见了孤,正在同将军说话的副将愣了一下,他像扭头去看将军,然后抬了抬手转身拎着人告退了。将军牵马走向了孤,与他人岔路而行,一步一步走向了孤,他身后的人,皆成为了他的背景。 只是为了映衬他的高大威武。 “怎么了?”将军牵马靠近,看着孤的眼神一如往日那般温和,“在等我?” 上前替将军牵马,另一只手抓住了他的手掌,伴他前行:“为什么会有战争呢?” 听闻孤这个问题,将军倏忽就笑了:“小陛下这是在思虑人生?”他的手掌包裹住了孤的手,温暖且令人安心,“那便要看是为何征战了。若是为了大义,便是图谋天下太平。若是为了小家,便是图谋千秋万代。” 摇头,不懂。 “臣下替陛下征战南方,为了稳定陛下的江山。而臣下替陛下远征北荒,为的是开疆扩土,血性不灭。” 他换了一种解释方式:“而这些百姓,陛下可自若是从军,朝廷会给从军者十两饷银补家,而后月有半银子作银响,若是征战再起另有补贴。” 他看着孤:“若是不幸阵亡,其家眷有三十两补偿,且于户籍上书。若是他日考取功名,可为参证。只是后来科举不再,这一条便不作效了,但军属子女也是多受照顾的。”不知想起了什么,摇了摇头。 “陛下,他们所求不过如此。” “若是世上再无征伐,不是更好?”没有战争就没有伤亡,这样的道理,难道不是显而易见的么? “那谁来坐那至尊之位呢?”将军反问,问住了孤,“谁才是真正有资格号令天下之人,谁才是会对这天下百姓好的人?谁是令他人心悦诚服之人,谁是对旧臣百般照顾之人?”他牵着孤的手走入了马圈,“陛下又要如何分晓呢?” “陛下可知为何这么多年,远征军不曾取缔的真正缘由?” 孤看着将军的脸上的疲惫,忽然想起了很久之前,先生捧着他手中已经被翻的起卷的圣贤书,对着孤吟诵的诗句。 江山留不住,却载笙歌去。醉倚玉搔头,几曾知旅愁。(《菩萨蛮》张干元) 入夜,孤攥着笔,一笔一划的在纸张上,写下了墨色字迹。 ……一战,伤八千六百九十二,亡一万两千六百三十一…… 一笔一划,书写的不是奏与天子书,而是这诺大土地上,无辜的性命。 江山之重,原来如此。 第77章 决意 ... 生平第一次, 知道原来孤胆小如斯。 生平第一次, 知道万事不随孤之意。 孤坐在石块上, 看着端盆进出帐篷的小兵,看着被扶进去又抬出来的伤患, 看着沥拉了一地,已经变成了黑色长线的血痕。生平第一次, 知道战场残忍如此,死去的反而比活下来的, 更加幸运。 孤抱着腿坐在石头上,看着那些咬牙不让自己叫出声的青年,看着那些明明已经面色苍白却说自己还能够撑住,让他人先上的青年,看着那些手挽着手, 声声字字哀求着同伴坚持下去的青年。生平第一次知道,原来每个人都不容易。 或许真的是所见不同, 孤曾以为这世上只有孤一人活的艰难, 如今才知, 世人本就不易。 营地中不见四肢健全者,丞相说那些人去清扫战场了, 那些死去的兄弟总要有人收敛尸体。况且就让尸体那么暴于荒野,无论于情还是于理都不和, 就连敌军也是如此,双方想携一同清扫,互不打搅。 在孤看来, 这样的行为真的很奇怪,昨日还是刀剑相向,今日就一起做活。 可丞相说,那是百年前帝王定下的规矩,入土为安,如今也算是景朝传承百年的风俗了。若是谁打破了这风俗,才是那个要遭学子唾骂,遭天下人指责的人。毕竟生者争执,又何必牵连逝者。 死者为大,便是如此。 或许是孤偏颇,可孤就是无法放下。 但无法放下又能如何,如今做主的并不是孤。 哭啼声从营帐中传来,少年人撕心裂肺的声音如天地崩塌,孤抱着自己的腿坐在石头上,心中一片寒凉。身上忽然一重,回头去看,是将军将他的外袍披在了孤的身上:“你的伤还未全好,怎么出来了。” “又死了一个呢。”知晓是他,便将自己的注意力全部拉了回来,将注意力搬回了放着帘子的帐篷,“今日,已经是第三十七个了。”而现在还不到正午,甚至太阳还未完全高挂天空之上。 “你这些日子,就做这个去了?”将军站在孤的身后,他的存在感太强,以至于孤浑身难受。能站在身后的人不是没有,可不知为何只要想到将军在孤的身后,便是浑身不适。 两个包着头的士兵抬出了一个眉目清秀的男子,还拖拉出了一个正在哭啼的少年。一边摸着眼泪,一边呜哇哇的跟着那副担架,叫着哥。看起来死去的,应该是他的兄长,也不知这么大的少年,如何上得了战场。 “那是后勤。”将军神来一笔,好似读懂了孤的心声,“那么小的孩子,不能上战场。” 这句话超出了孤的想象,挺直后背去看将军,对他这句解释颇有兴趣:“为何?” “祖制了,”又将话题扯回了开O国O帝王之上,“哪怕为难当头,也不得将手伸到未及冠的孩子身上。那是一国的希望,就算是折了壮年,哪怕是妇女皆兵,唯有少年不得损,不允斜,不能弃。” 对于五百年前的那个晓帝,孤真的已经快要听出老茧来了。 “你对他颇为推崇。”看着两个老兵将担架放在地上,又小心的将那青年平放在地上,抬着空荡的担架回了帐篷,只剩下少年扑在他的兄长身上,嚎啕大哭。他还算是幸运,上一个躺在那里的,连个哭丧的人都没有。 若是小八或者小九还活着,大概与这少年差不多大。想到这里,鬼使神差的伸直了双腿踩在地上,慢慢的走向了那依旧在哭啼的少年,拢着将军宽大的外袍,在死去青年的另一侧蹲了下来:“哭的真丑。” “关你什么事!”少年人一把鼻涕一把泪,衣服都被他摸葬了,却没见他掉在自己兄长身上半点儿,“我哥哥都走了,还不允我哭一哭么。就今日,今日过后,男子汉流血不流泪,我也要学我兄长,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所以你兄长死了。” 他‘噌’的抬头,一双猫眼恨恨的瞪着孤:“闭上你的狗嘴!” “说错什么了么?”他的反应很有趣,尤其是鼻涕还没擦干净,哩啦啦的往下掉。 “贪生怕死之徒,没资格评论我兄长!”他的眼睛瞪得很大,含泪的猫眼让他的大眼格外有神,“我兄长是英雄,他虽然走了,可他是带着祝福与感激走的,他是我的骄傲。不像你,都这么大了还蜷缩在后营,无囊废!” ……这么和孤说话的,他还真是第一个。 上一个这么和孤说话的,坟头草大概已经有他人这么高了吧:“你以他为荣?”或许是做了爹,又或者是因为身侧有了小阿骨,“可是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不是么?他走了,只留你一个人,你就不记恨?” “不记恨。”他吸了吸鼻涕,“若是没有兄长,我早就死了。”他低头抓着自己兄长已经开始散去温度的手掌,“我出生那年正是大旱,地里庄稼都死了,家里一点儿存粮都没有。若不是兄长抱着我毅然从军,我早就被卖出去做义子了。” “做义子不好么?”不是很明白他为何满是庆幸。 少年的眼睛瞪得更大了,之前还是嫌弃,如今就变成了嘲讽与不屑:“你是谁家出来的公子哥吧,”他用鼻子发出一声哼,却不想想鼻涕擤了出来,一时间有些狼狈,“做义子好的话,你自己去吧。” 他捂着自己的鼻子,将手上的东西在地上随意摸了摸,然后在身上擦干净,灰漆漆的袍子也看不出什么泥土的痕迹。他揉了揉自己的脸,露出了一个算得上是干涩的笑容,蹲在死去青年的身侧,拉着他兄长的手臂,将他拖到了自己的辈上。 不知为何,孤恍惚想起了大哥哥。 “兄长,”孤听见他忍耐的声音,“小弟无能不能带你回家。”他背对着孤,孤看不见他的面容,却知道他一定是又哭了的,“兄长莫要嫌弃小弟无能,等弟弟长大了,再上战场,拿人头祭奠哥哥。” 孤陡然瞪大了眼睛,听着他说要上战场的话,听着他的豪言壮语。 他说以后要当大将军,当像是远征大将军那样了不起的人物,到时候他给兄长建一座好墓,将自己的孩子过继到哥哥膝下,这样兄长在黄泉之下也有人祭奠,更不会断了香火。 青年的身躯对尚在成长的少年来说,还是太过高大,将青年揽在背上,四次三番也没能将他的腿拢好。还是最后将军抬手扶了一扶,那少年也没有回头,只是闷声道谢,弯着腰一步一步的离开了。 股蹲在地上,看着他将腰弯的近乎折断,就是为了不让他已死去的兄长掉落在地。 “殿下,”将军也蹲了下来,陪着孤从孤的视角一起看着那背着自己兄长离去的少年郎,“所谓做义子,是干旱年间贫苦人家比较好听的说法。”他慢慢的为孤揭露了任性丑陋却也万分无奈的一面。 “当年大旱,北方田地干裂,颗粒无收。南方秧苗暴晒枯萎,罕有成活。运气好的家有余量,杀鸡宰牛熬过了那一寒冬,运气不好的上山挖草刨树,以填五脏。”说到这里,将军话语一顿,“可家中有孩子的,孩子过不得这么粗。” “家中孩子若是多了,便取小保大……”他停顿,孤回头看见了将军闭上的眼睛,“与流动的人家互换子女,送与他人家做了义子。随后两家你南我北,不再相见。” 书中是如何做绘? 极贫之户,饿毙闻阙,席卷孔多。且又有杀子女,以省米食,更有父食子,兄食弟,夫食妻,妇食夫。婴儿、幼女,抛弃道旁,遍野填巷,惨不忍见。饥饿濒死之人,遂窃抱而煮食,诚不乏矣。 孤看着那少年踉跄的背影,想起了那青年苍白的面容,扭头看着垂帘遮挡的营帐。那里面有军医,有伤患,是生的希望,也是死的鬼门关:“将军。”心底蠕动的感情,像是被遭开的泉眼,喷涌而出。 “随知帮不上什么忙,可金银财宝,可算作补偿吧。”那些死者的是有人记惦的,他们身后有父母,有兄弟姊妹,有妻女子嗣。他们是家中壮丁,却因为这一场乱世,被拉来在这刀剑无眼的地方,溘然长逝。 虽不想说,可这一次那青衣文士成功算计了孤,而且孤被算计的心甘情愿:“他说的不假,当初火烧宫城,那里面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宫女太监们其实什么都带不走,他们只能在宫里死殉,殉这王朝,殉这江山。 而真正有价值的东西,早已被孤与大哥哥在暗中,转移到了一个谁也不会想到的地方。所以孤有胆子放匈奴进京,所以孤有胆子放手一搏,因为他们除却中原人的怒火,什么都带不走。除却中原人的憎恨,什么都留不下。 孤也曾是帝王,是这江山的主人,孤想要将这江山给谁,孤想要将这江山送谁。 只有孤说了算。 第78章 异宝 ... “不是, 陛下, 你刚才说……哪里?” 大清早的就被人在耳边吵吵嚷嚷, 看着眼前眼睛瞪的如牛瞳一般的武将,孤心情特别好的重复了一遍:“就在先帝的坟里。”心情如同小时候涂了先生的书册子, 恶作剧成功的喜悦占据了全部的感官。 可看起来这些武将不是这么想的:“所以您是让……我们去……挖坟?” “别说的这么难听嘛,”这几个月也和将军的手下混了个眼熟, “这叫收拢资金,懂么。”弯起嘴角眉梢, “不然你们哪里来的钱财招兵买马?你们的大谋士谋求孤的财产这么久,如他所愿了你们这幅吃惊的模样算是什么啊。” 去看青衣文士,他脸上的吃惊还未来得及收拢,瞧见孤看了过去,他有些尴尬的摸了摸鼻子:“陛下, 学生谋求您的私库不假,可挖坟这种事……”他吞了口唾沫, “这可是大不敬的举动啊。” “哦, 那这个你放心。”随意摆了摆手, “那坟头里没人。” 现在,如果刚才叫吃惊, 那么现在叫震惊。 “陛下——”将军一脸的无奈,“还有什么, 您一并说出来吧。也叫臣下们有一个心理准备,虽然很开心能够娱乐您,不过眼下战况吃紧, 不是让您取乐的时候。”这么说着,她却是纵容的样子。 倒也不是不想说,而是孤觉得这事儿没什么可说的:“先帝埋在别的地方呢。”皇陵,他想的倒是美,孤的母后都没能睡的地方,他凭什么睡,“至于你们所担心的帝王陵,这点孤倒是可以告诉你们,百年前,晓帝所葬之处,无人知晓。” 这也算是皇家阴私了:“实际上不要说是他,于他同朝的那一批臣子,在帝王陵那里只有空棺,并无尸骨。”摊手将事情全部都揭给了他们,“那陵墓是从二代帝王往后,直至三十六代帝王,三十七与孤,都不打算入住皇陵了。” “陛下……”将军的表情已经算得上是精彩了,“您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恩,不小心透露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总之,其实那皇陵说是为了葬帝王穴,其实变相的就是退路。”看天看地不看将军,“若是你们还担心,孤这里有圣旨哦,初代帝王的圣旨,让你们入帝王陵。” “陛下……”青衫文士的嘴角微微抽动,“您不会,凿了晓帝的棺柩吧?” 啊哈哈,被看出来了啊:“当时只是好奇,毕竟你们把那人传的神乎其神,皇家内部对初代也是众说纷纭。最大的说法是他给后人留了一条退路,待百年之后若王朝将覆,族人可求去皇陵,谋一条生路。” “恭送先帝的时候,孤顺带祭拜了老祖宗,就忽然想到了皇室内流传的这么一个传说。孤就在想,人都死了哪里还有那么大的能量,就带人去看了。”实际上那天大哥哥差点儿没磕死在孤面前,不过最后还是从了孤就是了。 “然后孤就将皇陵外面掀了个底朝天。”谁曾想最后还真的被孤发现了一条密道,“就看到了一条直通底下的密道,大……孤的侍从下去探路,半响后回来带着孤一起下去了,就看到了……恩……假的帝王陵。” 想起当时看到墙壁上雕刻的那些佛头,只觉得遍体生寒。那些佛头面目狰狞,说是慈祥的佛祖,倒不如说是从地狱而来的饿鬼。每一双眼睛的朝向都不同,无论你站在哪里,总有一双眼睛盯着你。 “然后孤就看到了一个白色的身影,可大……孤的侍从说他看不见。”实际上那次真的把孤吓得够呛,“总之追着那身影,就追到了棺柩那里。列了一墙的棺材,谁知道谁是谁啊,孤就叫人撬开了。” 结果能把墓志铭雕上‘千古风流一帝王’的皇帝,果然不是什么正经皇帝:“掀开棺材里面哗啦啦掉出来一堆的白骨,等白骨掉完了,棺材底部就是‘哈哈哈’三个大字,气的孤差点儿没一把火烧了那里。” 想起当时的心情,孤至今都觉得一言难尽。 满意的看到周围的人表情复杂:“那时没多想,就把周围那三十五个棺柩全部撬开了,结果里面什么都有,塞得满满的已经腐朽的竹简,衣服,酒瓶子,孤还看见了一大堆的石头或者是生锈的兵器。” 说起来就来气:“你们能想象么,一屋子!大概又几十米的深洞上刻的满满的面目狰狞的恶鬼,盯着这些塞满了垃圾玩意儿的棺椁。里面塞的东西乱七八糟不值钱也就罢了,棺材底下还有类似于‘于汝戏’‘也哉也哉’‘引君一笑’之类的话语么。” 所以传言都是骗人的,孤就不信了,这样的帝王有传说中那般英明神武。 “所以刨了初代的,孤就想着把二代一起袍了吧。结果就在准备离开的时候,出了意外。”那时候孤刚继位,身上满是戾气,“本来开着的闸不知为何从内闭落,将孤和侍从困在了里面,当时是真的怕了。” “可转头,那些被孤卸掉的棺木上,散发着淡淡的荧光。”现在想来更气了好么,“所以孤就又把那些棺椁给按了回去。”其实孤总觉得那初代帝王就是为了逗孤玩的,“把所有棺材翻来覆去,才拼了一篇圣旨。” 垂着眼帘,虽然因为这事儿对初代帝王不满,可那圣旨却也让孤对他心生敬畏:“这世上无千秋万代,也无千岁万岁,王朝终会腐朽,帝王终会陨落。若是大势所趋,百姓所向,那输了这天下也无所谓。” 这等心胸,孤自诩是没有的:“孤当时特别生气,所以凿了那些棺椁,将空棺木一把火烧了。后来想要烧掉皇宫的时候忽然想起,就将所有的宝物全部塞在了那里,让那些凶神恶煞的佛祖盯着吧。” 其实这段文字并没有结束,与文字一起的还有一条后路,可这条后路孤却并不打算给他们说。那日离开陵墓时,孤已经将所有的文字全部涂去,夜明珠粉尘这么多年能够粘在棺椁上不褪,是因为上面附着了一层奇异的透明硬物。 查无可查,更何况如今占了便宜的是他们。 犹豫了一下,觉得还是吧事情全部和盘托出比较好,而且剩下的对他们也是有益无害:“除却国库里的那些金银珠宝,可能还有几样东西对你们有用。”看着将军,又将视线扫过了在座的武将与谋士。 “原本应该供給南方军的兵器,都被扣下了。”这话一出,帐篷中轰然大动,“不仅是南方军,实际上西方军与东方军的兵器供给,也断了。”当初孤是抱着一起死的心态,除却将军这个看好的继承者,别人孤又哪里会想着留活路。 所以不要说是武器,就是饷银与粮饷,也全部断掉了。 事到如今,也不怕将军他的手下看出什么了:“当初就是觉得好玩,既然初代为老不尊,孤也学着他的样子一起闹好了。所以就将那大洞里面填满了。为防盗墓贼,最后撒了粮草在里面当填充。” 现在看来,真的是玩心大起:“实际上你们可能不止,帝王私库有两处,一处在皇城,一处在帝陵。帝陵是祖库,皇城是私库。”至于帝王陵在何处,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所以你们现在如果凿了帝王陵,半辈子衣食无忧不成问题。” 你们现在如果凿了帝王陵,半辈子衣食无忧不成问题。” 面面相觑,四顾无言。孤看着将军的手下们一脸的复杂,还有谋臣们的欲言又止:“事到如今就摊开了说吧,当初孤烧了宫城,为的就是断了景朝后路。只要都城不再,帝王不复,野心者皆可称帝。” 说这话的时候,孤看见了将军:“五年,四方的情况孤看得分明,西方荒山野岭耕种堪堪自足,臣子百姓民风淳朴,想要怂恿他们起事不易。”实际上后来西方军竟然会来救驾,就已经让孤很震惊了。 “东方军镇压海贼水匪都已经勉强,他们不会插足中原权利更迭。且如今在位的督军为人小心谨慎,这么多年无功不提,更难得的是无错。只要他在位,谁统一了其余势力,他就会投靠于谁。” “南方多权贵,是最乱的地方。如果景朝不复,最早乱起来的是他们,内斗不止征战不休,其中权力交叠不是孤能够预测的,所以谁有本事谁就去征服南方。孤什么都做不了,也什么都不会做。” “而将军,是孤最满意的人选。”将所有的事情都摊开,发现有些话也不是那么难说,“孤不会有自己的子嗣,在小阿骨之前孤也以为自己看不上任何人。景朝血脉既以断绝在了孤这里,那便让他彻底断绝吧。” “这些年景朝究竟如何你们也已经看到了,四方不听帝王指挥,中央权力不复。国库空虚,百姓衣食不保,如此权衡之下,孤才做出了这样的决定。是对是错,孤不需要你们来评判,已经做下的事情,孤也不想回看。” “帝陵中的宝物于你们有用,尽取了便是。” 第79章 归舟 ... 交叠呈山的尸身堆积在荒野, 虽然火葬不是正途, 可如今的情况也只能将他们火葬。那么多人的尸灰会放于一处, 若是有想要安葬的亲眷,变回带回一小罐骨灰。为了那些无嗣的将士, 也是为了他们生相伴,死相陪。 击鼓其镗, 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 从孙子仲, 平陈与宋。不我以归,忧心有忡。 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 不我信兮。 (《诗经·邶风·击鼓》) 所谓许诺一同生死不分离,便是我握住你的手, 同生共死上战场, 带战事过后, 一起白头。如今不能一同白头,便葬在一处, 也算是应了昔日的诺言。 将士们的坚持,孤不懂, 坦诚地说,看着眼前堆积如山的书信,孤也不想懂。这世上有太多东西高于道义, 高于避免上的之乎者也,高于人情往来,更高于孤所以为的三六九等。但将军,难得给了孤一个任务。 孤不会拒绝将军的话,所以孤过来了:“这是多少封信啊。” 将小阿骨放在一侧软垫上的青衫文士直起身子,饶有兴致的看了孤一眼:“陛下还真是会自欺欺人?”他的心情也不是很好,说话难免带刺,“有多少人归来忠魂冢,便是有多少书信摆放在陛下面前。” 抓了抓头发,看着面前堆积成山的书信,最终还是没忍住叹了一口气。 “只是让你分类而已,”看着孤不情愿的模样,他笑了出来,“然后在名册上将人重新誊写,不过是刻板的工作,不值得你的花费精力的。” “孤懒得和你兜圈子。”他算计的什么,孤很清楚,“你是诚心和孤杠上了对吧。” 从引着孤去看那场祭典,到揭露王朝血脉的真相,再后来在孤最受伤的手揭露所有残酷的事实,直至最近明谋暗算的将孤手中的底牌取走,所有改变了孤想法的事情中,都或明或暗的能够见到他的影子。 “陛下不愧是陛下。”狐狸笑的坦荡又磊落,“七巧玲珑心,名不虚传。” 对于他的奉承,除却一声冷笑再无其他:“如今你已将孤所有的价值都挖掘了出来,心满意足之后,不如给个痛快。” “陛下何可在这里刺激学生,”他笑嘻嘻的摊开了眼前的账册,“若是学生动了陛下,那可是动了天下龙脉所在,是要遭天谴的啊~学生今年还小,想要多活几年,看着自己的小弟子登临大鼎呢。” 他的野心,毫无遮掩的暴露在了孤的面前,孤却没有办法反驳。的确,将军手中这些人,孤最能看得上眼的,也正是这个最看不顺眼的:“你何苦不把这条龙脉也榨赶紧,转移到你们将军身上。” “陛下莫不是以为随随便便谁的身上,都有龙气庇佑吧?”他瞪大眼睛像是在看笑话,“陛下不觉得,您拥有的不多,但所拥有的却都是重子么。您瞧,先生、将军、我,”他很不要脸的自夸,“还有您的影卫。” “陛下信佛,”他脸上笑容不变,扭头去逗正在啃脚丫子的小阿骨,“自然是知道因果轮回,循环报应。这些事情,陛下既然都懂,还需要学生暗示什么么?”他又一次的,抓住了孤的命脉。 他在暗示着什么:“明明将军是更好地选择,不是么?” “如果他自己如陛下这般所想,”小阿骨好像找到了更好玩的玩具,抓着那狐狸的手指开始啃,“我们这些做臣子的,早就将您喂狗了。”青衫文士笑着,如五月暖阳那般温暖人心,可字里行间却是杀意。 孤应了一声,低头埋案,开始了今日的工作。 处理完那些文件,天已微亮。孤揉着酸痛的眼睛,想到那些写满圈圈,连写带画的信件,却全然没了睡意。随手披了一件狐皮披风,看着太阳还未露头,便朝着山野之巅走去。 跟着将军这些日子,其他的不说,身体倒是好了太多。爬至山巅时,朝阳才刚刚露出了头,红色渲染了东方的天空,将交叠的山林也染上了相似的颜色。其间一辆马车缓缓向北,在蜿蜒的小路上远去。 “不去睡一会儿么?”将军永远是神出鬼没,回头看他,他穿着一身铠甲整装待发。 “今日还有战役?”不远处有惊鸟高飞,随后是士兵们爽朗的笑声。他们笑得很开心,声音越过林子,唤醒了更远处沉睡的生物。 “既然无战,你如此穿着又是作甚。” “我是将军。”他的回答刻板又无趣,可偏生孤喜欢。 “是啊,你是将军。”所以他恪尽职守,所以他千里勤王。无论勤王的因由是什么,不可否认的是他救了孤,保下了孤,还给孤的生命之中,带来了不一样的光。 若说大哥哥是能够包容孤的黑暗,那么将军便是冲破黑暗将孤拉向光明的光亮。前者将他自己塑造成了孤最心安的模样,而后者将所有美好之物展现给了孤激起了向往之意:“而孤……” 是帝王。 “将军!”看着马车远去,“你说愿为孤车前卒马上鞍,愿为孤征战四方,为孤平定天下。如今这些话,可还作数?”心底燃起篝火,在黑暗中燃烧,在寂静中发出噼啪之响,“你说的话,可还记得?” 身后传来清脆的声音,铠甲相撞发出的碰撞声,还有将军庄严肃穆的许诺:“记得。” “过去孤满是怨恨,心生晦暗,想要这江山陪葬,想要百姓随殉。”山顶之上能看见的东西很多,有马车蜿蜒而去的小路,有随风摇曳的树丛,有站立林中的动物,还有因为休战而嬉戏打闹的士兵。 “如今瞧着这漫野的荒魂无处可归,看着他们随家书萋萋而去。”太阳已经完全升起,越过山峰高挂天上,林间生灵跃动万物随着太阳高挂而苏醒,“才发现先生说的对,这江山之重,是孤不曾负担起的。” 孤如何不知孤的想法荒谬又无理,这江山是孤扔掉的,如今孤却又想要将他重新捡起。孤知道这个想法堪称可笑,因为这天下就是败在孤的手上。孤曾以为孤不会后悔,孤曾以为孤已经做出了决定。 世人辱骂亡国君之语犹在耳侧,可人生百年不疯狂一场,在世一次不做些什么,终是遗憾:“你可助我,重掌天下?” 看那些堆积成山的书信,想起那猫眼少年誓要出人头地的誓言,忆起那些明明身受重伤却坚持要他人疗伤的士兵,脑海中是站在帐篷中眺望远方时,天际响起,撼动天地的那一个字——杀! 孤或许不在期待中诞生,孤或许不在疼爱中成长,孤或许曾固执又偏激,孤或许曾自傲又无理。如今看着那些普通的百姓都在挣扎求存,看着少年郎都知万事皆靠自己,看着孤曾经造下的孽因。 如何不想为他们求得福报,以作偿还。 “可与不可,不重要。”背后声音铿锵,如千军万马,“陛下想与不想,才是关键。” 孤没回头,抬头看着天上如血朝阳,笑出了声:“将军说得对,”当年倾覆这大厦不过是一念之间,想要做的事,头破血流断腿折腰,宁死不退,“若是就这么轻易拿回的江山,孤也对不起天下人。” 先帝的江山,孤不要! “若是有那么一日,孤忘记了今日雄心壮志,将军……”抚摸着脸上的疤痕,“手中已有宝剑,准你见君不跪,替天行礼。若是君王失常,若是帝王无德,将军可斩而代之。”心底涌现的愉悦,如凿开的泉眼,喷涌而出。 孤的江山,自己打! “江山此代——”张开双手,迎面而来的山风凌凌,吹得袍子呼呼作响。那山风冷冽,却不敌骨子里燃起的战意。内心深处幼小的火苗顺风而燃,终有一日会成燎原之火,点燃山林,略过荒野,势不可挡。 “赐姓——”许愿天下安,许愿国民富,许愿农业兴,许愿国家昌。许愿国富民强,许愿傲视群雄,许愿太平盛世,许愿四方来朝。愿我有生之年,重铸当年文武盛世,重建当年万国来贺,重立我景朝天威,重构我汉人浩荡之势。 “为汉(歌里是汉朝的汉,这里是汉人的汉)!”我当剑指岭南,马踏西域,张弓东海,目视北荒。自此鞍不离马,甲不离身,磨刀擦枪,跃马扬刀。 这一次,汉人的天下,换孤守。 第80章 凌波 ... 南方终究不是将军的地盘, 他的远征军勇战, 好谋, 却不擅水。可偏生南方多雨水,溪河川湖接此连彼。加之北方多是马上战, 匈奴蛮夷蛮横,却不抵景朝重兵远攻。但是这些鏖战术到了南方, 却不再抵用。 山川河流之处多险峻,本就是易守难攻。而南方多山脉丘陵, 地势并非是马匹能够放开的。水路不同,陆路不畅,加之南方本就不是他熟悉的地盘,将军这一役可以说的上是格外艰难,这么多日久攻不下, 营中的气氛开始变得浮躁。 这不是钱粮银响能够解决的,再而衰三而竭, 就连孤这种不懂兵法的, 都知道在这样下去将军这一只队伍必败无疑。也是因为如此, 这些日子青衣文士来骚扰孤的次数,都直线下降, 甚至有那么俩三日不见人影。 担忧,缺什么都做不了, 这样的感觉糟透了。 孤不擅兵,所以就只能看着。最初给将军联合苏王的建议被打散,对于眼前的局势孤是真的什么办法都没有了。并非是没有再次提出暗中联合的建议, 可将军还是否定了孤,并且要孤从此不再提。 所以孤向往着将军,因为他是孤永远不会成为的那种人。那种坚定了自己的信念,哪怕是针对敌人也是光明正大,坦坦然然的君子。而孤,比起阳光之下,更喜欢的是阴影之中如毒蛇一般的一击毙命。 战争的阴影笼罩在所有人身上,整个营地中唯一悠闲的,应该只剩孤与阿骨了。丞相不知何时失去了踪影,当孤想起来时他已经在孤身边消失不见太久了。仔细想来从孤将小阿骨带在身边之后,他就不见了。 随着战线越拉越后,局势开始难以控制,每一战将军都亲身上阵,而孤抱着小阿骨,像是一个等待丈夫归家的妻子那般,站在帐篷外看着听着远处的嘶吼,想着他的好,心底暗暗盼着他能平安而归。 而当他平安归来,又要对着他身上的伤痕黯然伤神。 “别想那么多,”背对着孤,将军语气带着几分无奈,“战场上刀剑无眼,这么点儿小伤不影响发挥。”他抬起胳膊好方便孤给他包砸,“再说了,能让当今天子给本将军包砸,这可是天大的福利哦。” “我已经不是帝王了。”看着刚刚缠上去就被染红的纱布,“既然知道我在担忧你,便少受些伤。若是撑不住了,我们完全可以退守——”将军反手捂住了孤的嘴,黑亮的眼眸里全是不赞同与抵触。 “知道带兵打仗,最忌讳什么么?”他一挑嘴角,“是士气低落。而作为主将,你对自己的士兵都毫无信心,那那些士兵又为何要对你格外信任呢?”他松开手,食指与中指并拢,戳了戳孤的额头。 “我只是觉得,伤亡太大了。”看着他似笑非笑的表情,移开了眼睛。 “当初你利用匈奴,为何不直接缴械投降?”他重新转了回去,背对着孤示意孤给他继续包扎,“那边是这些人为何站在这里,为你拼命的原因。” 孤自然不会自大的以为是因为孤在外族面前护住了他们:“因为子孙后代?” 将绷带在将军背后系好,听着他哼哼笑了两声:“想要报答他们,只需做好你的帝王,便可以了。”他起身活动了一下胳膊,从一侧的架子上抓起了里衣,上面还沾着灰尘与干枯的血迹,不过他看起来并不在乎。 “啊,你稍等一下。”下床从一旁的箱子里取出了新的里衣,“穿这件。”目光无意扫过将军的面容,却发现他的表情似笑非笑,像是调戏良家妇女的公子哥那般慢慢的促狭与打趣,于是孤意识到了自己刚才做了什么。 “贤妻良母啊——”将军将手中旧了的衣裳仍在一旁,重新张开手,“爱妻,帮为夫更衣。”他的语气豪放阔绰,粗着嗓子学那些外面的农户。身上的将气与杀意淡去,如我们真的是普通夫妻一般。 一把将衣服砸在了他的头上,转眼便看见睡醒的小阿骨睁着黑溜溜的眼睛,好奇的看着孤与将军。发现孤正在看他,大眼睛一弯‘噗噗噗’的笑了起来,米粒儿大的牙露了出来,脸上还有小小的酒窝。 小阿骨长得很好,他与孤一般有小小的酒窝,眉宇随了他的祖父。若是不说,旁人是看不出他不是孤的亲生子:“你跟着笑什么!” “大概是看着他爹被他阿娘指着,尤其是他阿娘还特别无理取闹,所以觉得好笑吧。”将军将盖住他视线的衣服拿下,耸肩自己给自己穿衣,“娘子,做人不能这样,你夫君打天下多么艰难,体谅一下?” 不知为何,孤想起了关于打天下的一个笑话。 “呸。”嗟了他一口,才在将军满是坏笑的表情中意识到了自己的动作太像撒娇,“除却欺负我,你也不知做些别的事情了。”抱怨说出口,也像是某家大小姐对着自己心上人无可奈何却又暗自窃喜。 “夫郎何有此说?”将军不要脸的程度也是一流,“为妻这不是在为夫君打天下么。等着为妻为儿子打下太平江山,你我夫妻二人便可携手同归。当然如果爱妻能够为为夫再生那么一二三四个崽子,就再好不过。” ……他当孤是什么?还一二三四个崽子,他脸怎么就这么大呢! 脸上的不满太过明显,将军舒展眉宇满是笑意:“好了我的小陛下,莫要这么死气沉沉,事情还没你想的那么糟糕,本将军有本事打的匈奴望风而逃,你且相信本将军也有本事帮你收复江山如何?” “其实这江山……”将剩下的话咽回了肚子里,换了他句,“不及你。” “陛下果然很有昏君之能,”他抬手揉了揉孤的发顶,“安心,再给我半月,这南方就会成为本将军的囊中之物,探囊取物可没什么难的可说。”他字里行间全是自信,孤不知他的自信从何而来,但也确实感染了孤。 “能与我说一说么?” “这可不行,”他嘻嘻的摇头,“若是你早知道了,定然是不允的。” 孤不允许的事情? 看着将军自顾自的点头,孤到底还是想不到有什么让孤不应允的道理。 不过将军却不说了,他揉了揉孤的一个扑搂将孤压在了床榻上。后背撞在床榻上发出了一声闷响,而将军用膝盖和手臂撑在孤的身侧,浓厚的气息笼罩了孤的感官。他的眼睛黑亮又炙热,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孤。 “你怎么了?”他俯身亲吻孤的额头,不带□□之意,反倒更像是在敬畏自己的信仰。 “没什么。”一旁的小阿骨咿呀呀的叫了起来,抱着他的布兔子,学着将军的模样一手撑在榻上,膝盖弯曲床咚那只兔子。可他小胖胳膊撑不住身体,嘭的一声完全压在了布兔子上,将它压扁了形。 而小阿骨一脸的茫然,转头来看孤与将军,炸了眨眼不知为何他就做不了这样的动作。 孤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觉得身上一重。将军松开了自己的力道,学着小阿骨的模样,完全压在了孤的身上。虽然孤不会像是那只兔子一样变形,但是将军这么重的一个人完全压在身上,差点儿喘岔了气。 “你干嘛!”抬手想要推他,然而将军的胳膊像是铁弧一般牢牢地牵制着孤,动弹不得。 “你且让我抱一会儿,”看不见将军的表情,他额头抵着枕头,呼出的热气打在孤的颈部,激的毛孔耸立,“抱一会儿就好了。” 许是错觉,将军这个时候显得有些脆弱。 这样的话语,孤又哪里忍心拒绝。 小阿骨在床的里侧咿呀呀,他压在小兔子身上侧头看着孤与将军,然后嗷呜一口咬住了兔子的耳朵。这样的动作让孤抽出了一下嘴角,想都不用想就知道将军某一次轻浮的举动,被小阿骨看了个完全。 “他睡着了。”好不容易摆脱了的手轻轻揉了揉小阿骨的头,“让他睡吧。” “bao~”小阿骨发出了没什么意义的音节,小米牙放过了兔子的耳朵,转而拿孤的手指当做磨牙棒,“嘻嘻~”咬了几口,他咧嘴笑开了。 将军的心跳已经平稳了下来,应是睡了过去。这几日敌人的进攻太紧促,难得打完了一场大战,让他休息一下也好。 虽不知他还有什么后手,但是只要想到惹出这些麻烦的孤什么都帮不了他,心中便是一片内疚与悔恨。 第81章 衔环 ... 事态终究还是发展到了孤控制不住的局面, 将军对着孤再怎么自信, 也都挡不住南方军熟悉地形, 败退之势凸显,营地中气氛日渐低沉。伤亡逐渐变大, 看着每日被抬进抬出的伤员,心情又怎是复杂一词就能够形容的。 然而将军似乎并不将这垂败之势放在心上, 他依旧是与孤一起和衣而眠,同吃同住。偶尔征战归来, 让孤给他包扎伤口,然后拿着他写下的兵书对着咿呀乱叫的小阿骨慢慢的念着,好似是在教授学生那般。 心中的小抱怨,将军从来都是轻轻一笑恍若无觉,转头搂住孤绝口不提战事。便是这样, 孤最后也没能忍住,在一日他征战前夕牵住了他的手:“我与你同去, ”抬头看着他棱角分明的面容, “这天下, 是孤的责任。” 将军应是没想到孤会这么说,他正在系扣的手一顿, 看着孤的眼神带了几分笑意:“陛下,今日之战, 可是要拼上性命的。你一介弱书生,还是不要与我们这些粗人一起搏命了吧。若是你有什么损伤……” “可就这么在这里等着,孤不甘。”抓着他的手, “将军,这天下是落入你手也好,回到孤手中也罢,孤只是想要为自己做些什么。”不再这样的无力又软弱,不再只是看着你的背影,等待你的归来。 最初,孤想要成为的样子,正是将军你如今的模样啊。 “将军,”孤看着他,想要将自己所有的诚意都表达出来,“将军曾与孤说过,边陲有一小城,最初只有寥寥百户人家,他们在边城之前,每年都会被外族劫掠,以至于每一年的冬日,都是他们最难熬的时候。” “他们没有棉被,没有锦衣玉食,他们只能用茅草取暖,只能用枯枝盖身。后来远征军去了,带去了士兵,带去了人脉,带去了商户,带去了劳力。整整十年,招揽流民,建城扩土,清整势力,十年,才有了如今边陲重城。” 他看着孤,转身低头,一双墨黑色的眼睛注视着孤:“将军用十年打造了这么一个护我国土的关卡,如今孤还年轻,只需十年,孤给将军一个太平江山!”抓着他的手指,话语里是孤都没想到的颤抖。 “孤今年二十,待孤而立,孤让这天下再无易子而食,抛家弃子的悲剧。所以将军,你教孤——”孤一直都想要成为,将军这般顶天立地的男儿啊,“你教孤如何成为与你一般的人,可好?” 将军垂头,一根一根的掰开了孤的手指。一瞬孤好像重回那日撼动的小院,母后匍匐在孤的身后,已经失去了焦距的眼睛直勾勾的看着院门。窗外飞雪飘摇,院里一片荒芜,整个世界很安静,无人应答。 将军迈步与孤擦身而过,这样无声的拒绝,让人浑身寒。 愣神之际,视线中出现了一柄古朴无华的八面汉剑,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抓着剑鞘中部,将这柄剑横摆在孤的面前:“若是想要上战杀敌,”将军声音很沉,“花拳绣腿可是不够看的。”如此回应。 抬起双手捧过昔日大哥哥的剑,那剑不似宫中的剑那般华丽,也没有传颂于世的名字,可细细感受,便能感觉到上面刺骨的杀意和血腥。大哥哥不知用这柄剑杀死了多少人,后来这柄剑到了将军的手中,差点儿杀了孤。 当他捅入孤的身体时,孤以为这便是宿命。而后来命大逃过一劫,才知是恩典。 将军已经转身撩起了帐帘,跨步向外。孤将剑抱在怀里追了出去,远方是震天的擂鼓与号角声,孤知道在营地之外,是成千上万的士兵,是铺天盖地的铁具,但是这同时是孤的起点,孤的开端。 之前只是近距离的贴近主战场,如今身临其境,看着士兵朝远处的城墙拥挤而上,看着攀云梯被推倒又复立,看着铁爪被抛掷上城墙,看着我汉人子嗣自相残杀,才知自己所以为的大义之下,埋藏的是什么。 眼前的乱局,固然十年能够平复,虽好过百年颓败的乱局,可又能说明什么呢。不过还是用人命堆起来的太平盛世,还是用那些不该流的血铸就的繁华:“为什么不用重器?”身侧将军面色沉重,副将们表情也不好。 就在说话的时间里,城墙上箭雨落下,密密麻麻的朝着远征军的士兵们奔袭,尸体在城下堆积,却形成了新的阶梯,一步又一步的向上。这样艰难的向上,这样不曾后退,不曾畏惧的模样:“轰开口子不就好了么?” “很难。”将军的表情冷静到变得残酷,“且不说难以控制,那重器本就难以运输难以组装,若是带上攻城械,怕是小半年都来不到这里。且所需的巨石,南方太难找。”将军耐心的为孤解答。 浓郁的血腥气之下,却是阳光普照大地:“他们,只守不攻?” “正为粮草发愁的,可不是他们啊。”将军的口气散漫,他眯眼看着被鲜血染红的城墙,“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的,是我们。” ……这样沉重的话题就这么被将军说了出来,孤再怎么混也是知道临阵头前士气的重要性。但周围的副将就好似没有听见将军的话一样,只是专注于战场上的厮杀,丁点儿眼神和注意力都没奉上。 远征军的攻势凶猛而决绝,每一瞬都有人倒下,也有人踉跄着站起重来。身侧锣鼓轰轰,远处嘶吼不息,就连往日的说话声也变得难以摸寻:“若是输了怎么办?”抓着剑柄,“远征军,已经撑不下去了吧。” “恩。”将军的态度有几分敷衍,孤甚至怀疑他都没有听清孤刚才说了些什么,只是随意的在应付孤。因为他此刻正专注的盯着城墙看,好像上面有什么他十分在意的美人儿一样,聚精会神,目不转睛。 “安心。”青衣文士不知何时站在了孤的身侧,“将军从不打没有把握的战争。” 这话并没有安慰到孤,反而更加不安:“如果这次……是例外呢?” “如果你硬要这么说的话,这一次的确是意外。”青衣文士笑眯眯地抬手摸了摸他自己的下巴,“这一次的战斗,真的是自从学生投靠了将军以来,破天荒的第一次呢。” 更让人不安了。 “为什么还不总攻?”孤看着身后整装待发的士兵,不明白将军为何要如此,“这些人留在这里,不过是压低了自己的士气。” “等一个人。”将军如此解释道。 “这几日的拖延,都是为了等一个准确的消息。”将军的手掌放在马鬃上,看着厮杀声减小的战场,像是一个神棍一般抬头看天如占星卦月,“而那个人,算算时间,应该要到了。”语气不慌不忙,与他往日吃完饭说要出门散步没什么两样。 孤都要急了,青衣文士却与将军那般也是这么一副冷静的模样:“陛下何必如此在意。”他的眼神堪称冷漠,“当初诺大的一个江山,陛下说不要就不要了,不也没想过这些为人棋子的将士们,是如何做想的么?” 这怎么能一样:“可是将军他不能成为……” 剩下的话被匆匆赶来的通信兵打断,那小兵也就十六七的模样,因为跑的太急脚步还有些踉跄。他抓着身后的人推开了所有挡住他的士兵:“将军,将军!”他兴奋地喊叫着,“赶上了!赶上了!” 赶上什么呢? 将军看着那被拉来的人,反手将之前被他顺手插在地上的□□拔起:“剩下的人,随我入阵杀敌!今日攻下此城,皆有封赏!” 这话一出,孤就感觉到了周围士气一震,士兵们原本还有些低迷的模样变得凛然又向上。他们看着卡住他们这么多事日的城墙,眼睛里闪满了征服的欲望O。 “将军,”孤看见丞相面容憔悴却是遮不住的喜意,“幸不辱命。”他看了一眼孤,里面的意外和庆幸毫无遮挡的暴露在了孤的面前。 而将军腰板笔直的站在孤的面前,翻身上马,手中□□直至远处摇摇欲坠的城门:“众将士听我号令!”他的声音洪亮,在这乱糟糟的杀伐声中响亮却又不突兀,“随我向前,攻城略地!” 而丞相一把拉住了正欲一同向前的孤,许久不见,他的眼睛里满是血丝,却挡不住他身上的开心与清醒:“陛下,”他压低了声音,看着孤与他身侧向前突进的士兵,“对于您的母族,您还记得多少?” 母后的……娘家? 第82章 夏虫 ... 丞相的话着实令人意外, 孤对母后的家族还有什么印象啊…… 除却幼时的小伙伴之外, 大概就是那年外祖寿辰见到的那些亲眷了吧。只是那时孤贵为太子, 他们待孤的态度尊敬有余亲昵不足。倒是那个只有一面之缘的的红衣小表姐,古至今都记得她骄傲的模样。 时至今日, 孤也没见过同她那般骄傲又自信的女子:“丞相何故无缘提起他们?”被丞相拉住,孤看着将军与大军逐渐远行的身影, “孤不会以身涉险的,所以现在丞相大人可以放开孤了么?” 眼神示意性的扫向自己的胳膊, 丞相尬笑两声松开了手:“陛下,就真的不恨?” “恨什么?”八面汉剑在映衬着战场上的杀伐声在孤的腰间震动,他跃跃欲试欲图跳出剑鞘饮血杀场,“因为他们没保住孤?如此说来应是孤牵连了他们,他们不恨孤, 孤就已经很高兴了。” 这是实话,丞相信不信孤不知道:“五年尊贵, 十年尘埃。五年颠覆, 从头再来。知道经历了这些, 孤学会了什么么?”孤注意到那高耸的城墙上,原本截然有序的防守忽然失了秩序, 变得忙乱了起来。 发生了什么事情么? “陛下请讲。”丞相终于把气喘匀了,看着孤语气恭敬。 “知足。”慢慢的摩挲着汉剑的剑柄, 上面的缠手已经有些破旧,可只要摸着这有些掉色的布锦,孤就能想到过去大哥哥是如何抓着这柄剑, 为孤扫平了所有的障碍,“孤学会了做人,要知足。” 仅此而已。 孤不是没有苦大仇深的时候,所以孤疯了一般的报复,报复小八,报复小九,报复先帝,报复那些当初孤被废弃时冷眼旁观的朝臣,甚至这个天下的百姓都被孤视作眼中钉肉中刺,不盼他们平安。 只是因为不甘,不甘为何孤受尽苦难,你们却能享乐度日。 而当孤真的一无所有,当孤抱起了小阿骨时,倏忽想起母后曾抱着孤看那山河画卷,最终轻吟的经文。那时还小,不明白为何母后那般的喜爱佛经,如今再看,才知或许一开始看透一切的,是母后。 我造不善业,犹如燋木柱。今世不庄严,他世亦如是,室内不庄严,在外亦如是。 恶因造恶业,因之入恶道。后世受苦痛,不知住何处。诸天悉闻我,悲泣啼哭声。 无有救护者,必入于地狱。自作不善业,自受苦痛受。我无归依处,必受苦痛受。 杀父母坏塔,我作五逆业。我登高山顶,自坠令碎灭。时诸天告言,莫去愚痴人。 莫作不善业,汝作多不善。作已今悔过,杀害自身命。必受地狱苦,寻即堕于地。 如被忧箭射,不以此精进。(僧伽吒经) 孤恨过,恨过父皇一杯鸩酒毒杀了母后,恨过父皇无情赐死了外家,恨过朝臣无礼冷艳旁观,恨过十年孤独无人作陪,恨过母后无爱留孤一人,恨过无根之人欺凌于孤,恨过臣子争权夺利枉负苍生。 可当宫城开始燃烧,看着那百年的荣耀在火光之下燃烧,孤却忽然想明白了。夺走了这些宫女太监的孤,与父皇有什么不同呢。因为憎恶一人便迁怒万人,因为抵触一物而恨尽天下,孤与昏君,有什么不同呢? 何曾几时,孤也是想要成为一代明君的,想要执掌天下造福万民,想做出一番事业。 可如今呢,孤将这天下拖入水深火热中,让他们陪着孤一起哀怨,陪着孤一起挣扎。 他们何其无辜,不过是生而为人便被孤拖入了这场乱局,只因一念之差。比起这些人,孤又有什么资格憎恨呢,毕竟他们塑造的繁华是孤享受的,他们的臣服带来的是孤的至高无上,就如孤委曲求全的那几年一般。 当你高高在上,总有人低入尘埃。 所以孤不恨了,憎恨这种感情,太累了。 “如今想来,孤也曾拥有很多东西。”看着停止嗡鸣的长剑,“孤身后也曾有交付性命之人,也曾有折服多年为孤谋划之人。无论在明或在暗,无论孤知晓与否,他们对孤的忠心于在乎,才是孤最应珍惜的东西。” “不过是拥有的太多,所以微末之处未曾在意罢了。” 现在想来孤还是幸运的,与小九相比父皇起码给孤留下了大哥哥,他是孤翻盘的所有起源。比起被纵的无法无天的小八,孤还有太傅,他这么多年教给孤的东西让孤受益匪浅。比起天下人,孤生而为皇子,何等尊荣。 他们比起王权富贵,才是真正的财富。可是直到失去,孤才意识到这是千金难求的。直到无处可寻,才方知他们的宝贵。 如今孤又将军,有远征军,有丞相在侧,还有小阿骨,又有什么不知足的呢:“赢也好,输也罢,登临大顶孤不会雀跃,一败涂地孤也不会苦恨。是孤的,便是孤的,不是孤的,孤也不会强求。” “陛下这般……”丞相垂眼隐有几分怀念,“甚好。” 他话里有话,孤却不想追究了。有些事情,让他成为谜,比揭露出来更好。 “这一盘局,”城门被人从内部打开,孤瞪大眼睛看着看着混入远征军的那一只队伍,“这是……援军?” “正是。”牵扯到眼前的战局,丞相的语气轻松了几分,他看着不远处指挥全军的青衣文士,“陛下这么多日不见臣,难道就不疑惑?” “军事机密,孤这个什么都不懂的,还是什么都不要知道了为好。”自知之明这东西孤一向是有的,若是有主意孤自会道出,若是不知道在那里装模作样除却惹人厌烦之外,也是托人后脚。 丞相笑出了声,他花白的胡子随着笑声震动:“陛下被教的很好。将军与老臣说起时,老臣还以为将军是痴人说梦,如今才发现将军慧眼,倒是老夫魔怔了。”他抬手撅了撅自己的胡须,一脸的欣慰。 斜眼扫了暗藏的喜意,又转眼专注于远方的战场了。 许是因为太傅的缘故,对于丞相,孤的耐心也直线上升。 “陛下就真的不好奇,这些兵从何而来?”瞧见孤不说话了,丞相却止不住开始叨唠,“陛下不懂战场之事,可以学啊。如今陛下年刚及冠,未来的日子还长着呢。” “先生曾经同孤说过,”看了眼明显不怀好意的丞相,“为人君主,可不体刑法不晓木技,可不懂兵法不知商礼,可不会舞刀弄剑不通诗词风雅颂。却唯独不能不知如何知人善任,不能任人唯亲听信小人之词,须有自己的判断并为此交付信任。” 这都是往昔大哥哥教给孤的,如今看来,他背后的人,是太傅。 “孤既然选择了相信将军会忠心与孤,便会一直相信下去。”挺直腰板,看着远处冒起的烟火,“孤不懂用兵也不懂征伐,可是将军懂。孤知道如何权衡利弊操控人心,而将军不懂,这便很好。” 丞相的笑声并没有停下:“陛下就这么说与臣听?” “将军他懂,”不需转头就能想见丞相如今的模样,“朕心仪于他。”笑声卡在了那里,余光可见丞相目瞪口呆的模样,这多少让孤心情也好了很多,“丞相走的这些日子里,孤与将军私定终身了。” ……“恭喜?” “多谢。” 丞相另有其他顾虑,然而他不再说了,只是同孤一起对着狼烟升起的地方,等一个结局。 并肩而立时,孤恍然发现不知何事丞相已经老了。孤还记得小时候仰望他的时候,他腰板挺直眉宇精神,哪怕是父皇与他在大殿之上纵论一整日,也是神采奕奕的模样。他头发那时不见花白,眼角也无皱纹。 他是三朝老臣,从青年时进入朝堂到后来孤扬言屠他全家,整整五十年,他不见苍老。 而如今他比孤,要矮了。 “当初孤放你离开,又为何要回来。”当年一杯迷药在大殿之中放倒了他,孤将他的族人皆送出了京城,让他不要再回头。可没想他转头就投靠了将军,为将军谋划了这么一出好戏,甚至将孤也蒙在了其中。 “大概因为承蒙您的祖父照顾吧。”丞相笑道,“老臣曾许诺,只要老夫还活着,他的血脉不断。陛下虽然昏庸,可当年也曾看着老夫,问老夫为何能相帮,却不相帮。” “陛下,您定是皇家子。” 这么多年,第一次有人提及孤的身世。 “虽不像先帝,可您与您的祖父,太像了。” 第83章 螳雀 ... 将军下了一手好棋, 将孤蒙在了鼓外。孤以为他的垂败之势, 不过是他放出用于懵逼南方世族的诱饵, 诱引他们大意,而后一击得手。 因为垂败之势, 南方世族所有的兵力都集中在了孤所在的这一面,而将军的另一部分兵力绕道西方, 从后迅速突入,将城围了个水泄不通。他们固然粮草充足, 可大军压境带来的压力,却不是能够轻易承受的。 更重要的是,将军招来了一个盟友,一个意料之外却也在情理之中的盟友。 只是孤不明的一点是,为何将军不愿与苏王相盟, 却愿绕道西方与西方军结盟。明明都是地方势力,名不正言不顺的才理应更好控制不是么? 将军笑而不语, 说孤以后便知道了。这句话说得很讨厌, 活像孤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 如小阿骨那般咿呀学语的孩子。 通往南方的重镇落入将军手中,南下的道路便就此畅通无阻。将军向南, 西方军向东,两军合夹击之势, 硬是将南方世族堵在了地图的角落之中。 将军也不欲将他们逼的太急,狗急跳墙才是什么都敢做。 接触到了西方军的将领,孤注意到他们行事作风与将军手中的远征军截然不同。如果说将军是急行, 那么他们就是慢行。将军所到之处如飓风刮过令人难以预测捉摸,他们稳扎稳打打过一片扫过一片。 说起两军的不同,青衫文士倒是笑的很开心:“陛下发现了啊。”他撩着小阿骨已经垂肩的胎发,“毕竟这么多年两军针对的敌人不同,打法差异还是有的。陛下若是仔细看,南方军的防守,也是有迹可循的。” 想了想,还是抓不到他在说什么:“是生长地域的问题,”批复文件的将军很好心的回答了孤的疑惑,“一直以来我们针对的是马上民族,他们善马且居无定所,他们迁徙速度很快,我们若不快,是追不上他们的。” “而西方军更多的是扩土,他们的敌人有固定的局所,向西是荒凉的土地,民风也没有牧马民族那般彪悍,所以他们一直是求稳。稳扎稳打,走过一片路,便要想方设法的将土地扎实,为我景朝疆域。” 孤托着下巴,在心里的地图上划下了交叉号:“所以南方军就是……擅守?”将军这么一说,孤才意识到这几个月的战争,的确都是以将军发动攻击为主,南方军龟缩不出是常事,“孤还以为他们有城墙,所以借势而为。” “也不能说错,”将军将狼毫搭在笔架之上,“有城墙庇佑是他们的优势,自然是要利用的。马上战平原战是远征军的强项,他们自然弃短取长以优势攻劣势。若是他们放着城墙不用布兵出站,是要被我们绞杀的。” 思考着将军的话:“但是对付马战,也不是没有方法吧?” “方法是有的,然而我们来的太快了。”将军向后一靠,手臂支在身后看着孤,“他们还来不及布置,就已经被围了。而那些挖好战壕护城河的城镇,偏生遇上的又不是我们,而是西方军。” 似懂非懂:“所以你联络西方军……是早有图谋?” “叫未雨绸缪。”将军看了一眼孤,颇为得意,“这是本将军人生一大盛事。” “应该不是孤的错觉,你与丞相还有你,”视线扫过将军,又看向正假装自己聚精会神逗着小阿骨的文士,“有什么事情是瞒着孤的。一件不会影响大局,但是会让孤非常不爽的事情。” 将军抬起左手摸了摸他自己的鼻子,尬笑一声:“你想太多了。” “未雨绸缪这个词,是说趁着天没下雨,先修缮房屋门窗。”眯起眼睛让将军意识到孤完全没有开玩笑的意思在里面,“将军,你既不愿与苏王联合,有哪里会与西方军一起,攻城略地呢?” “噗~”看戏的那个不小心笑出了声,将军脸上更是尴尬,不过他倒是厚脸皮,一挺身一副你能耐我何的表情。 小阿骨咿呀呀的学着将军的动作,靠在青衫文士身上,肉嘟嘟的笑脸板正肃穆。 “东方军擅水战,这与他们一直以来与水匪相对有着密切的关系。”将军试图岔开话题,一边说一边给他自己点头,“且他们靠海,据传东方军有船能冲锋破浪,他们甚至在海外找到了一片能够栖息的土地。” “将军,不要岔开话题。” “中原的战争对他们来说固然有影响,可内陆毕竟川流不多,他们的优势很难发挥,自然也就没了争力。更何况无论是谁上位,海上的防线都要靠他们,所以争与不争,他们只会投诚最后坐拥天下的那个。” “将军,不要岔开话题。” 他对孤的话恍若无觉,一本正经的与孤分析眼下的情况。孤能抓大局,却对细节的攻略毫无所知。将军说的这些是孤知道的,然而孤现下更想知道的是其他事情:“将军,不要试图岔开话题。” “……恩……就是这么回事儿了。”将军重新坐直,严肃的对着孤点了点头,“若是没有什么事情,陛下请自便吧。”他一副正在忙的样子,将手中的锦布张开,一瞬就完全沉入其中,完全不抬头看孤。 ……这心虚的模样,简直不要太明显了。 “你来说,”指着在一旁看热闹的人,“究竟是怎么回事?” “啊,小阿骨~”被孤点名的人小心的抓着小阿骨的手掌,晃腿颠嗒他,“叫师傅~”小阿骨被他颠的嘻嘻笑了起来,莲藕一般的小胖手在空中晃了晃,吐字不清的发出pia与ge的音节,不知在乐什么。 ……呵呵,这个也在心虚。 至于丞相?他这些日子又消失不见了,孤对他能不能给孤一个答案抱有怀疑的态度。 “你确定西方军不会到了最后反咬一口?”将军正是因为这样的担忧,才不愿与南方军相牵扯。 南方军的组成太过复杂,比起远征军将军一人主导的情况,他们是多个世家组合互助的结果,牵一发而动全身。 西方军的势力孤倒是了解不多,只是总觉得他们是忠于皇朝的。毕竟能够在当初匈奴围城的时候,在没有调令的情况下派兵遣将,不是所图甚大就是忠心耿耿。而看着他们因为影卫一封密信就撤回了自己的地盘,怕是后者。 “这就要看陛下的手段了。”将军没说话,接话的是逗着阿骨的文士,“陛下手段好,西方军便是助力,陛下的手段若是不好,那边是做人鱼肉。”他逗着小阿骨,口气像是再给他将一个有趣的故事。 在孤? 将军沉迷军报不可自拔,谋士沉迷小阿骨不可自拔,孤看着他们两个惺惺作态的模样心中不爽节节攀升。可不爽终归只是不爽,他们兜在心里的事情孤早晚都会知道,不过是早迁怒还是晚爆发的问题罢了。 “你有分寸便好。”将这事儿抛却脑后不再去想,“带兵打仗的是你,如今我也不过是向你提个建议,若是用了还要承担后果。你不用,如今道士省事。”手中是将军写下的兵书,他最近给孤的课业。 “也不是不想用,”将军埋头文案,低着头回应道,“只是不想看你涉险。” 心中盘算万千,将军这句话让孤对西方军真正的面目越发好奇。五军之中只有西方军像是爹不疼娘不爱的小可怜,其他的诸君如南方军是由世家供给,东方军有朝廷奉养,北方军靠荣耀依仗中央,只有西方军一直以来并无巨大战绩,多数时候是被遗忘的。 可刚才,将军对西方军有一种莫名的信任。 若不是他与西方军有私交,就是他很肯定西方军会坚定地拥护孤。 只是这就很奇怪了,西方军对孤的忠心,孤根本就不懂从何而来。孤上位之后对他们也是一贯奉行放置的冷待,没道理对着孤这般的忠心。盯着手中书卷上‘抛砖引玉’四个字,陷入了沉思之中。 可若说是将军,反倒是还有几分可能。 “打定主意不与孤说了?”看着将军,又去看文士。他们两个的表情庄严肃穆,一个对着看了很久的文书,另一个对着小阿骨的发旋。 不说就不说吧,他们这般的固执,孤又能怎么样呢。 最后小心一些,莫要让他们得了渔翁之利便好。 第84章 重逢 ... 攻下重镇之后, 西方军自然与远征军并到了一处。两方在城中安营扎寨, 虽然泾渭分明互不干涉, 但是上层的会面倒是挺和谐的,如果这些人不用奇怪的眼神看孤。 是的, 奇怪的眼神。 将军并没有对着他们掩饰孤就是之前被他掀翻的那个昏君,反倒是特别坦诚的在一开始就将孤的身份告诉了他们。美名其曰每一个谎言, 需要更大的谎言去圆,因此倒不如一开始便坦然面对更加自在。 但是孤总觉得, 将军背着孤在谋划什么。 不过该孤知道的,孤总会知道的,将军现下不想说,孤也不会逼迫他作出决定。而随后将军与孤便沉于处理攻城后事的忙碌之中。 西方军这次只是援助,他们更多的任务是在南方军还未反应过来之前攻略更多的地盘。所以主要的人士都跟着他们的将军走了, 此次留守的不过是些副将,而这样的态度才是让孤起疑的真正原因。 他们对于将军与孤, 未免太过信任了。 若是孤与将军是那种过河拆桥的小人, 又或者对他们西方军的势力有所贪图, 只待他们与南方军争个两败俱伤,便可一举夺下西方与南方, 倒是东方自然向我们倾倒,如此多的天下岂不轻松。 孤不信西方军对此从未发觉, 只是好奇他们如此态度从何而来。 将军咿唔不语,反倒是让孤更确定他与西方军有所渊源。许是在孤还在位上的时候,此刻不与孤揭露, 大概也是怕有朝一日孤想起来,觉得他早有不臣之心,与他离心吧。 靠在榻上拿着将军昨日给孤的杂书,看着榻上睡得很熟的小阿骨,只觉得这样的生活也不错。孤不是没有雄心大志,可是那些野心与权欲,在看到了将军,看到了小阿骨之后,全都变成了一腔柔软。 想要他们平安,想要他们喜乐,想要他们幸福,想要他们开心的笑容。 比起君临天下,比起至高之位,这才是最重要的。 被孤看着的小阿骨似是感觉到了孤的视线,在睡梦中吧唧了一下嘴,翻身背对着孤睡得正数。本来盖在他身上的被子被他抱在了怀里,口水直流。 这样无忧无虑的模样,甚是可爱。 营外传来了吵闹声,孤好奇的掀开帘子,却看见了站在孤帐外踌躇不前的将军。撩开帘子时将军脸上的烦闷还未散去,被孤撞见了后,他的耳根肉眼可见的红了起来:“陛下,”他不敢看孤,“西方军的参将来了。” 孤打量着将军,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将军大人,你莫不是为了着点儿事,在外面转了好久?”不然远处那几个小兵怎么会抱成一团捂着嘴偷笑。 当然,更重要的是这么重要的事情,西方军肯定早有通知。难怪今日一大早,将军的主军师就将小阿骨送了回来,说今日他有事要忙,怕是照顾不到小阿骨了。 “这很重要。”将军显得有些尴尬,但是还是试图给自己圆回来。 孤笑的眼泪都要出来了,看着将军越来越窘迫的脸,一边笑一边举着帘子出了帐篷:“好了,孤的大将军,既然是来邀请孤的,便带着孤一起去看看可好?” 这么说,将军脸上的纠结才淡了几分。 西方军众将领之前站着的是一个身着白衣的青年,说实在的若不是其他人都穿着铠甲常服,孤还会以为这白衣青年是故意的。 身着白衣,多是家有丧事,可他笑嘻嘻的模样却又不是如此。 只是孤第一次见到有人能把白衣穿出如此模样,长眉若柳,身如玉树,眼角微微上挑带着一抹浅红,端是一副多情公子的模样。他身材偏瘦,腰间配着同色的腰封,脚上是白玉皮靴,浑身上下只有披散身前的发颜色深重。 若是他人如他一般披肩撒发多是狂妄不羁之辈,可在他身上这样倾泻而下的黑发,却显得清雅好看。让人有向他学上一二,以作翩翩公子的冲动:“殿下,”他眼角带笑,“终于见到您了。” 一上来,他就将将军忽略了个彻底。 而将军如孤所料,脸瞬间就难看了下来,只是却不是被人疏忽的难堪,而是不爽。 “免了,”终究还是将军离孤更近,“若是有什么事,你与将军相商吧。”外人终究是外人,他与将军,孤不做多想都知要贴近将军几分。 “殿下还真是绝情啊。”他的眼睛弯成了上弦月,并没有怒气,“可学生还真就喜欢殿下着小模样。”轻佻却不失尊重,“既然殿下都发话了,做臣子的又如何不遵从呢。” 他笑的不怀好意。 “将军,”白衣人手中把玩着一枚玉佩,一脸悠闲的向前几步,似是无意的挡在了将军的面前,“学生有些话,想要与陛下说。” 他连正眼都没有给孤,只是与将军对持,眼神交汇之间分寸不让。 “有什么话,你们现在就可以说。”将军皱起眉头拒绝了他。 “将军,”对于被拒绝并没有生气,“是不是忘了现在有求与学生的,是将军?”他笑起来颇为无害,“南方久攻不下,将军就不急?” 他抓住了将军的要害,冬日即将过去,春种即将开始,这个时候士兵们都想要回家耕种。在这个时候打持久战是不明智的,更何况这一场战争已经打了一个冬日,在西方军来之前就已经军心动摇,若不是他们来的正是时候,那便是败事已定。 被威胁的人表情自然不会好,实际上将军的手已经蓄势待发想要贴近他腰间的佩剑了。 不过威胁人的那个还是笑嘻嘻的模样,如同他现在正在家中,而并非是他人的地盘:“不过是几句话的功夫,将军若是这么在意,不若替学生守着帐篷啊。” 他毫无压力的将将军比作了看门人:“将军可莫要忘了,当初若不是陛下青眯,如今陪伴陛下左右的可不是将军啊。” 他在说当初孤放手让匈奴直奔帝都而来时,欲图救援却被孤劝阻的事情。 不过看着他肯定的模样,孤心中倒是顿生疑惑。他有是怎么知道孤的算盘,知道孤是有意将将军放进来,为他塑造一个救世主的形象呢? “好。”将军声音很沉,“陛下,”他回身对着孤行礼,“臣就在外面等着。” “那就等着吧。”白衣人满是胜利者的欢快,“继续等着吧。”如得了夸奖的孩子,满满的全是炫耀与得意,“学生可是有很多话要和殿下讲,将军不若在外面放张床带上被子,好好地睡一觉~” 之前就想说了,叫孤殿下的,自孤登基后,他是第一个。 帐篷自然是将军的主帐,而疑心颇重的将军派人将帐篷围了一个水泄不通。 看着将军这么大的仗势,白衣人小声的嘟嘟囔囔,满脸的疑心与不屑。 “若是怕了,便在这里说了吧。”将军看着他的模样,试图激将。 而白衣人像是变戏法一般,原本带着几分愁闷的表情瞬间晴空万里:“将军这是说的哪里话,”他将一直抓在手中的玉佩放回怀中,“莫不是嫉妒了?” 打哑谜一般,将军铁青着脸转身就出了帐篷,只留下了孤与白衣人站在帐篷之中。 而当将军离去,那白衣人脸上不务正业的表情一收,像是肩负千斤重那般,噗通一声跪在了孤的面前。 他这动作来的太快,孤尚未反应过来他就已经跪在了孤的脚侧。他仰着头,眼睛里又孤的倒影,那是一个青年的影子,面色苍白,脸上有伤。 “殿下。”白衣人的眼睛一下子就湿了,他仰头看着孤,眨眼间泪水滑落脸庞,“能看到殿下平安无事,真的……太好了。” 他抓着孤的袖子,声音沙哑:“殿下能够平安无事……真的……太好了。” 孤不解的低头看着他泪流满面,看着他声音哽塞,许是孤的错觉,依稀间觉得他的眉眼有几分像极了母后。 可仔细去看,却依旧是那个在将军面前腰杆挺直一脸冷漠的白衣书生:“孤……”鎏劐 “殿下,”他像是孩子一般吸了吸自己的鼻子,“殿下,”他重复着,一遍又一遍像是再确认什么一般,“能够看见殿下还活着……真的是……” 他噌的站起,一把将孤搂入了他的怀中:“太好了。” 好似除了这句话,他已无话可说。 第85章 破晓 ... 孤看着白衣青年跪在孤的面前, 虔诚又激动, 如同看到神迹。 又或者是他现在正面对着他的神迹。 “你是谁?”孤俯视着他的头顶, “孤的故人可没剩几个了。”这句话冷漠疏离,却带着过去所有的心酸, 孤有一个猜测,只是这么多年,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又为什么要回到孤的身边呢。 “殿下……”他抬头看着孤, 眼中一如过去满是信任与纵容。 当年阿姐跌跌撞撞的冲入大殿,她满身是血的跌落在孤与母后的身前,脸上却是无比璀璨的笑容。她望着母后的方向,嘴唇蠕动之间,道出的却是一个倾尽一族之力的秘密。 那时孤靠在大哥哥的怀里, 虽然脑子里是炸裂一般的轰鸣,大哥哥的手掌捂着孤的耳朵, 隔绝了外面所有嘈杂的声音, 也隔绝了母后与阿姐最后诀别的悲凉。 “这么多年……” 在那之前, 母后想要带着孤一起走,可在那之后, 母后决意留下孤。母后爱国孤,也恨过孤, 因为孤是她的孩子,因为孤是先帝的血脉。因为孤是带着她的期待降生,因为孤的另一个亲缘害她满门被灭。 “殿下这么多年, 就不曾想过您的表兄?” 阿姐的嘴型,描绘出的是短短一句话。十个不到简简单单的字,带走了母后所有的痴念与执着,带走了母后所有的不甘与怨恨,但是她同时也带走了母后对孤的爱,带走了母后将孤看作是孩子的爱。 只是因为孤的身体中,由她不想接受的另一个男人的血。 母后从何时愁眉不展,母后从何时一腔怨愤,是从父皇下令屠杀她娘家时,是从父皇不允她求情之时,是她听说母族之人皆被斩首之时。而在那之后,阿姐却带来了一个让她动容,甚至慷慨赴死的消息。 她娘家的血脉,未曾断绝,这便够了。 与其说是她原谅了孤,倒不如说她已经对所有一切都不在乎了。她不在乎孤的未来,不在乎孤是否享有苦难,不在乎她离开后孤会如何,也不在乎她离去后这天下又会如何。她最后牵挂的,已经被满足了。 阿姐说的话,是断了母后生机的最后一剑,这么多年孤不想去想起,便一直没有想起。 她说:小公子已经被送走了。 谁是小公子,又是如何在先帝戒备森严的监牢中被人劫走的,都不是孤所在意的。孤只知道那个时候孤看着母后眼底灭掉的火种,心底绝望陡升,寒冷从骨髓向上,侵占了所有的感官,不可以抑制。 孤蹲下身与跪着的他双目持平,然后静静的看着他脸上的泪痕:“哭什么,”抬手轻轻地按上了他的脸颊,一如过去掐他脸颊那般细腻,然而触碰他的手却不像是过去那般干净,“你以前,可不是个哭包。” 他破涕而笑:“大概因为殿下抢了我的人设,我便学殿下那般喜欢哭鼻子了。”水汪汪的眼睛看着孤,映衬着孤的模样,“以前殿下不总说我太过严肃了么,如今我不严肃了,殿下怎么又不开心了?” “你怎会在西方军中?”双膝并拢将手掌搭在膝盖上,蹲在夕日小伙伴的面前,“当年阿姐只与母后说起你被送走便气绝身亡,未曾说过你去往何处。这么些年孤的日子也不好,还以为你折在了外面。” 说起过往的岁月,他有了些话:“是差了那么一点儿,奈何姐姐运气好,磕磕绊绊这么些年也走了过来。”说起‘姐姐’这两个词时,他的眼睛里带了几分崇拜,“殿下,等姐姐回来你便知道了。” “姐姐?”这个称呼往昔从不会出现在他的话语中,他是家中长子,上面的姐姐都是异母,在生母犹在主母当家的情况下,关系自然不会好。然而他又没有弟弟妹妹,所以生活中他更多的是沉默的听着孤再说。 可如今他的性格,却好似从未经历过这些磨难:“是小表姐啦,”眼睛里慢慢的向往,“殿下也曾见过的。” 见过? 孤是真的没印象了。 只是孤的性格又如何不是发生了变化,那并不是什么特别好的记忆,又何必想起:“好,”侧头看着他“孤等着你带小表姐来见孤。”他眼眸中映衬出来的人双手放在膝盖上,蹲在他的面前,乖巧又听话。 然而那并不是真正的孤,只是停留在他记忆中那个听话的孩子罢了。 听闻孤的回答,他脸上露出了开心的笑容, “殿下你都不知道小表姐有多厉害!”他跪在孤的面前,兴奋地一时忘记了他如今正跪着,眼睛里闪着亮亮的光,满满的都是愉悦,“等殿下见到了小表姐,一定也会像我一样喜欢小表姐的。” “好。”孤喜欢热情的人,想是太阳一般,照耀众人,温暖人心的那种人。 “殿下还是像小时候那样好说话,”他嘻嘻的笑着,“这么多年也还是这么心软。” “你小时候,可不是这么活泼的性子。”看着他热情洋溢的模样,这句话下意识的脱出了口。可这话说完,孤就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说什么都好,唯独不该将过去的他与现在的他想做对比。 “殿下也与以往不同了。” 说完这些话,他就停了下来。 孤本就不是那种喜欢无话找话的人,对着他心中内疚更是大于重逢的喜悦。于是在说完了客套之语,问完了改问之事,在确定了他的身份之后,千言万语都变了成一声沉沉的叹息。 便再无后文。 孤看着他,看着他眼底的局促不安,看着他无话可说的尴尬,忽然觉得有些好笑。孤曾经嫉妒过他,嫉妒他总是能够轻易讨得母后的欢喜,羡慕他总是能自由出入宫廷。可后来孤害他家破人亡,害他颠沛流离。 “这些年,殿下过得还好么?”他打破了沉默,小心翼翼的试探。 眼前闪过了很多人,母后,父皇,阿姐,太傅,丞相,公公,那个总在夜间到来的太监,幻想中承载了所有期颐的阿骨,还有一只护卫着孤的大哥哥:“还凑合吧。”千言万语最后都变成了敷衍。 而他也听出了孤的敷衍,抿唇似乎还想要说什么,没能说出口。 这么多年的离别,这十五年他不知孤,孤不见他的生活,造成的不仅仅是心里的间隔,还有阅历与处世态度的不同。十五年前他可以因为比孤年长三岁管制孤,可以装着小大人的模样教导孤。 可如今孤与他都已经长大,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酸甜哭了皆有所尝,他也没了再管孤的资格。又或者是因为身份地位的区别,没了亲姑姑纵着他,他也懂得了分寸与尊卑。 十五年的时光,孤与他分别了十五年,如今除却儿时的回忆,却什么都没的说了。 “说起来,殿下……”沉默良久,他又一次打破了孤与他之间尴尬的局面,“这一次我来找大将军时,中途救下了一个人。”这话似乎极难启齿,他说的断续又犹豫,皱着眉头如同面临天大的难题。 孤看着他,听他给孤解答。 “这人被人追杀已有一年有余,我救起他的时候,追杀他的人已经要将刀插入他的胸口。若不是小表姐的箭术好,恐怕这人也救不下来。”他看着孤,眼神带着试探,小心翼翼的唯恐触碰孤的逆鳞一般。 不是很明白他为什么如此慌张:“所以和孤有什么关系?” “那是……皇家的影密卫。” 他说的绝对不是差点儿被杀死的是皇家的影密卫,大哥哥曾与孤说过,皇家培养出来的影卫,是不会苟活的。他们宁肯选择暴尸荒野,也不会背起主人的命令,苟活于世:“所以,你们杀了给孤执行任务的人?” “殿下,就不问问差点儿被杀的是谁?”小伙伴抿起嘴唇。 “所有也不过是那些逆许孤的人,死有余……” 而小伙伴打断了孤,失礼又直冲:“是当年在皇宫中,为姑姑做法的高僧。”孤看着他皱起的眉宇,忽然想知道为什么所有人都不想要孤杀死那个人呢,“殿下为何执意要杀死他?”质问孤。 “为什么不能杀?”对久别重逢的小伙伴,孤的脾气应该很好,“你说的有道理,孤就不杀他了。” “他是您的亲生父亲。” 如此回答。 第86章 迷雾 ... 他是……孤的父亲? 记忆中, 有一个男人面带苦涩的笑容, 抓孤的手高举铜盆之上, 问孤是否爱他。像一个孩子爱自己的父亲那般,爱着他。像是每一次孤闯祸时, 他看着孤的样子,溺宠又纵容, 无奈却又骄傲。 他看着放在桌上的铜盆,然后掀翻了那滴入他与孤血液的铜盆。乒里乓啷的嘈杂之音, 视线里的金砖碧瓦,成了冷漠之前最后狂欢的喧嚣。 “孤的父亲?”看着小伙伴,忽然觉得很失望。这么多年变得不仅仅是孤,或许还有他。孤是狸猫如何,是龙子又如何, 最后坐上天下至尊之位的是孤,最后没落得好下场的是父皇和兄弟们。 孤不是胜利者, 却也不是失败者。 “是。”语气诚恳, “您要见么?” “这是个疑问句, ”看着小伙伴,“你为什么觉得他是孤的父亲?” 小伙伴抿起嘴唇好像说出真相颇为艰难, 只是孤看着他,等他将话说完, 他也不得不说下去:“是家父,”他小心翼翼的抬眼看孤,唯恐触了孤的逆鳞, “您或许不知,那位也曾是帝都有名的世家公子,与姑母是青梅竹马。” 这倒是第一回 ,孤一直以为那就是个佛家弟子来着,却没想还是半路出家的那种啊:“所以,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就一定要在一起么?”这逻辑很强盗,不过听起来还是蛮有意思的,“空口无凭罢了。” “殿下不是也知道的么,”小伙伴垂眼,“姑母喜欢的那副画儿,是他画的。” …… 是的,母后临终之前撕碎的那副画卷,死亡之前东一片西一片买起来的碎屑,那副她曾经抱着孤坐在跟前,一个一个讲述故事的画卷,他的主人孤都是知道的,母后喜欢佛经,孤也是知道的。 她说,来世不求投胎为人,只愿做他手中经纶,孤也是知道的…… “所以他作为一个和尚,破戒了。”事到如今还能够说出如此冷漠的话,孤也有些惊讶,以为的愤怒没有,以为的厌恶不在,以为的抵触不过笑谈,说起这个在小院子里恨了一遍又一遍的人,如今忽然没了感觉。 孤到底是谁的孩子,重要么? 父皇标榜孤是一个野种,他对着母后指责,指责母后野心甚大,指责他生下一个野种不够,还想要父皇把景朝的江山跪着拱手奉上,然后匍匐在她的父亲面前,高呼万岁万岁万万岁,指责她不忠不贞。 然而那又如何,坐上那至高之位的,不还是孤么。 “他是十八年前出家的,”小伙伴眼中带了一丝不忍,“殿下从来就没有放下过姑母的事情不是么?否者这些年又怎么会对他几尽追杀,甚至到了这个时候都没有撤回那些力量,只想要他下去陪姑母。” 不,这个倒真的是你想得太多,若是今日你不提,孤是绝对不会想起这件事的。不过是谁下了这样的死命令,孤倒是能够猜到。 想起大哥哥的容貌,心底一阵温热:“你就且当是孤看不惯吧。” 母后说这天下哪个女子不希望自己的丈夫只爱自己一个人,再多的权势也终归不过是一个男人。 当年她愿为父皇孤身独创这皇宫,这世上也只有她愿意为父皇独闯这深渊,这世上多的是人于他同甘,却只有母后一人愿与他共苦。 父皇最后后悔了没有孤不知道,只是最后大哥哥截下的那旨意,却是断了父子亲情的最后一刀。 像是母后所说,现在只为他觉得悲凉,因为从那日过后,再也不会有人爱他如此,再也不会有人愿意抛却名誉地位,放弃荣华富贵,只看他这个人,只盼他这个人! 天下之君又如何,到最后不也被孤弃尸荒野了么。 “倒是说说,你为何就如此肯定他是孤的生父?”甩袖朝着帐篷中的主坐走去,“他亲口告诉你的,还是你如此猜测的?” 孤从不吝惜用最坏的想法去揣测他人,他离开孤十五年,孤不信他真的就是这么一副傻白甜的模样。小时候他既然会被母后许以管教孤的众人,这么多年也能平安走下来甚至高居参谋,自然心机手段皆是有的。 “是……猜测的。”他停顿,“殿下得动作,实在是做的不算干净。” 恩? “殿下许是不知,您刚登基时,有人来边关找过我。”他看着孤,紧紧的看着孤的反应,好像孤是一只正在瞌睡的老虎,下一秒就会扑上去将他撕个粉碎,“说您并不是先帝的孩子,且杀死了八皇子,囚P禁了九皇子,谋权篡位才登临大鼎。” 恩,其实也没说错。 “你信了?”旋身坐在披着虎皮的座椅之上,一脚踩着椅子的边缘,抱腿而坐,“朝臣?” “不,”他抿唇,“是一个瘸腿了的太监。” 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身影,汗毛从脚底树到发梢,整个头皮感觉都要炸起来了:“他还活着?”孤抓着自己的脚腕,抑住了身体的颤抖,“你弄死了他对吧。” “是。”他的眼神恍惚一下,“殿下,您流血了。” 垂头去看,才意识到刚才抓着脚腕的动作太狠,指甲刺破了皮肤,“不小心的而已。”当年之事没多少人知道,大太监已经死了,孤那么久都没有看见另一个人,便以为他早早的就被别人弄死了。 却没想着,原来还活着:“他身上带着圣旨?” “是。”小伙伴打量着孤,“殿下,您还好么?” “恩,只是遗憾没能亲手弄死他。”抬手摸着脸上的疤痕,“行了,圣旨拿过来吧。”张手伸臂对他做出所要的动作,“你将圣旨给孤,孤就见一见那不规矩的僧人。” “殿下,这不是交易。我只是想要告诉您,无论如何我都是站在您这一边的。这人您若是不想见,那便不见,若是此生都不想见,臣便杀了他。告诉您,不过是希望您日后不要后悔,错过了这个追求真相的机会。” 孤审视着他的表情,只能看见他眼底的一片真诚与坦然。一如多年前他拉着孤的袖子,眼底满满都是对孤的护佑与期望:“孤问你一个问题,”不知为何觉得心跳有些快,“孤害你抄家灭门,更名改姓背井离乡。” 这个问题,也是孤想要问太傅先生的:“你就不恨么?” 这个世界上,好像只有孤,恨意是那么的重,想要复仇,想要毁灭,想要他人不得安好,想要所有人陪着孤一起受罪。 “说不恨,是假的。”他盘腿坐在地上,态度随意,“但是后来长大了,发现最该很的不应当是殿下,而应是当年掌权的那个人。吾族将他从落魄皇子捧上至遵之位,甚至连家中唯一的女子都嫁于他,他难道不该感恩么。” “这么想着想着,忽然发觉不自觉走入了岔路。”小伙伴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辅佐他是祖辈们选择的,看上他也是姑母选择的,入宫成为您的伴读,更是我的选择。又有什么理由责怪他人呢?” “固然他有错,可是对着他毫无戒备,认为他就应该感激,就应该对着我们相帮并且不求回报的我们,是不是也如他一般愚蠢。丞相能做三朝老臣,他手中有权势却从不和我们一样,如烈火烹油,难道不能很好地说明什么么么。” “殿下,您被先帝废弃,或许也是受了我们的影响呢。”他脸上的笑容灿烂,“而且您当时不过是个五岁的孩子,又能做什么呢。谋权篡位的不是您,杀父弑兄的不是您,我们风光数十年栽在了这里,不冤。” 他倒是看得开:“那么那些死去的生命呢?” “做错了,就去弥补。跌倒了,爬起再来。”小伙伴眼睛里闪着光,“所以我要做保家卫国的大英雄,要尽可能的保住将士们的姓名。然后我要替你守好这江山,因为这是我们欠你的,所以要归还于你。” “哪怕孤不是先帝的血脉?” “那你是姑母的血脉就够了,”他嘻嘻的笑着,一口白牙,“想要让你见一见高僧,不过是因为他总是缠着我,说想要见你最后一面。还说什么他这么多年一直吊着一口气,就是为了在最后的最后,见你一面。” …… 不知为何,觉得这僧人有些神神道道。 “忽然不想见了,”看着小伙伴兴致勃勃的模样,“所以,不恨?” “不恨。”他摇头,脸上的傻笑因为他此刻的言语,如被阳光笼罩,“都说学成文武艺,买与帝王家,如今你是帝王,我自然要买予文武艺给你,然后像是小时候那样,你做主君,我做副将,成为千古佳话。” 小时候的天真之语,孤没想到他还记得。 “殿下,恨一个人太累了。如果可以,我希望您也放下,这天下这么大——” “何必仅拘泥小家。” 第87章 红尘 ... 何必拘泥小家啊…… 直至刚才放在小伙伴面前的茶完全冷透, 孤都在想他这句话究竟是何意。是看透了孤这么多年的疯狂, 还是仅仅因为这么多年颠沛流离有所感悟。 大殿的门被再次推开, 踏入烛光之中的是一双破旧的草鞋,被洗的有些发白的袍子裹在身上, 身形消瘦又病态,苍白的面色让人担忧他会不会下一秒就一口气没喘上来, 和这个世界说再见。 然而他的五官精致,若不是脸颊上凹进去的腮部突兀又显眼, 这人应当是个美男子。实际上孤当年见到他的时候,他也的确是个美男子。 孤没见过谁身上如他一般带着令人安心的气息,就好像孤没见过他这样总是弄不死的人。 大哥哥的身手在影密卫之中是拔尖的,虽然在他的映衬下显得其他人比较无用,可影密卫想要杀死的人, 他还是第一个没在一月内变成短短几个字的:“现在你见到孤了,可以转身去死了。” 对他, 孤很难有好的感官。 只要看见他, 就会想起父皇决然的背影, 被掀翻的铜盆,被冠以‘野种’的绝望, 还有母后在阿姐怀中痛哭的模样。 孤才不在乎他和母后究竟有什么样的故事,只知道他是孤所有苦难的根源。 “太子殿下, 多年不见。”他双手合十对着孤弯腰行礼,“如今您已经成长为皇帝陛下了呢。”淡淡的笑意,好像他不知道孤想要弄死他, 而是真的很久没见的故人初次见面,对彼此这些年的作为作出肯定。 “你若是想要虚礼,就老老实实地给孤行磕头大礼。你若是不想虚礼,就干脆连这个弯腰打招呼都不要做。孤看见你这张脸,觉得虚伪。”没由来的就觉得特别的火大,往日的良好修养都不知去了哪里。 虽然过去孤的修养也没好到哪里去就是了。 “那草民就不拘俗礼了。”光头僧人脸上全无尴尬之色,他很自然的向前迈步坐在了孤的对面,“这么多年不见,殿下可好?”他将原本翻扣的茶杯摆正,自己给自己倒上了一杯茶,端起茶杯看着孤。 看着他带着微笑的脸,孤就觉得有一股莫名的邪火从内力往外窜,想要烧死他:“孤好与不好,与你何干。”死死地盯着他的面容,看着他苍白消瘦的脸颊,看着他依旧如当年那般如海蕴藏着千万未知的眼眸。 他的脾气不是一般的好,孤如此咄咄逼人的情况下,他还是那样如与旧友斗酒诗书般的自在愉悦:“殿下毕竟是故人之子,这么多年不见,如今孤人不在,自然想要问一问殿下这些年过得如何。” 孤的火气隐忍代发,然而还没等孤真的重发发泄出来,就听他的后半句自然接上:“如此,等草民去寻故人时,才有话与她讲。” 他说的自然又坦诚,如心底之音。准备爆发的话语就这么被他一句话堵在了嗓子口,进退不得。他看着孤的眼睛,眼底没有躲避也没有愧疚,真的如他所说,像是一个旁观的人,坐看世间风云变幻。 “故人?怕不是相好的吧。”有些伤口揭露开便是伤人伤己,可是看着他的样子,孤就是忍不住。 “为了自己的快活一夜春宵,良辰美景过后拔吊无情,扔下她一个人承担这些。多年后还顶着个‘得道高僧’的身份去看她,说着什么都是为了你好,祝你幸福之类的话语,再一次转身离开。” 越说越气,母后痛哭的声音回响耳畔。 这么多年孤无法释怀的不是母后留了孤一人在这世上,不是父皇对着孤无情的背影,而是母后她在最后盼着的,念着的,想着的,求着的,不是孤是否安好,不是孤前途平顺,而是想要再见一见,哪怕是奈何桥上等待百年,哪怕是需要跨越山川河流,只要能再见一见他就好了。 来世愿做他手中经纶,被他抚摸转动。 她将孤,置于何地? “你的心,早早的喂了狗吧。” 然而他却笑了:“殿下如此有精神,草民就安心了。”他微微仰头,将茶送入嘴中,“贫僧也曾年少无知,对这天下狂言世人才有十斗,贫僧独占五斗。那时狂妄,觉得美人、美酒、权利与金钱,都合该是贫僧的。” “如今遁入空门,才知无知造就了当初的无畏。”他话锋一转,整个人身上的气息也发生了变化,“如今殿下的模样,有几分故人的狂妄了。”笑的很欣慰,如同孤的长辈,对孤所做出的事情感到骄傲与自豪。 可他是谁啊,如此对孤:“收起你这幅虚伪的模样。” 有几分故人的模样?像他么? “殿下误会了,”端着茶杯,垂眼看着茶杯中漂浮的茶叶,“贫僧这次前来,是自知大限将至。去往西天之前,想要与殿下说一说当年的事情。贫僧这么多年行遍大江南北,儿时的誓言,也算是实现了大半,最后那么一点儿,像在临走前,告与陛下。” “与孤何干。”不想听他说话,将手中茶杯往桌子上一放,也不送他走了,孤走! 然而还未完全站起身,孤就听见他带着浅笑的声音:“贫僧这一生,从未破戒。” 对于他们这种人,有八戒:杀、盗、淫、妄、酒、奢、欲、餮。既一戒杀生,二戒偷盗,三戒淫,四戒妄语,五戒饮酒,六戒着香华,七戒坐卧高广大床,八戒非时食。 他说他从未破戒,让孤在意的,只有淫。 “你说没有,孤就信你没有?多大的脸啊。”即便这么说,可是看着他的模样,不知为何孤就信了,许是因为母后曾经与孤讲的那些无关风月的故事,那些流传于山川河流的传说,还有那一张气吞山河的壮丽画卷。 “你若没有,孤从何处来。”如此直言,就差直言孤是他的孩子了。话脱出口,就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东西,血脉,是孤所有苦难的开始,也是孤最无法释怀的谜题。 而他笑了笑:“殿下从该来的地方来,是这方天下,最尊贵的人。”煞有其事的模样倒不像是个求实的僧人,反倒像是书本子中的妄臣。 “孤平何相信你与孤毫无关系。” “殿下,真的像极了她。”他眼中带了怀念,伸手从怀中掏出了一打已经泛黄的信纸,放在了桌子上,“贫僧死后,殿下想要拿贫僧的尸身做什么都可以。我已向天地作言,只愿殿下安好无忧。” 孤看着他,看着他为了解脱自己还能编出如何的谎言。 “说起来,”他弯起眼睛对着孤笑了,“他很喜欢阿骨这个名字,虽然因为您造成了生灵涂炭,可是他依旧很喜欢您。这世上只有孩童的眼睛能够看见他,所以失去了也不必担心,他一直都在您的身边。” 他疯了么? “贫僧没疯,只是一个传信人。”他摇头,看透了孤心中所想,“他让贫僧转告您,虽然这名字您给予了别人,可他依旧喜欢这个名字。是白骨生花也好,是雪中枯骨也罢,那个小宝宝,会成为您最想要他成为的模样。” …… “您真的,很像您的母亲。” 他说完这话,便闭上了眼睛,坐在那里不动了。 一时间房间里静的连呼吸声都不可察觉,又或者…… 孤看着他脸上静谧的笑容,颤抖着手越过桌子伸向了他。不过是轻轻一推,他手中茶杯便从之间滑落,掉在地上发出了清脆一声响,然后一分为二。碎片滚到了脚下,孤低头看着自己的指尖,刚才触手不似常人的冰凉,如他所言。 他大限将至。 莫名有那么几分相信他是个修行僧了,这天地间除非神通之人,又有几人能够看清自己的界限呢。即便是看清了,这么洒脱离开的,又有几人:“喂,你倒是死的干干净净,留下那么多麻烦给孤处理?” “现在孤相信你不是孤的生父了,你比那不长眼的皇帝,还没心。” 桌上那一沓已经泛黄的信纸,多处有着不明的黑色,还有被利器划破的痕迹。可即便如此,也能看出这些信的持有者对这信的珍惜。比起他身上衣衫褴褛,这些信干净又整齐,隐约能够闻见佛香。 纸张,是宫中常见的纸。 信,从何而来一眼可知。 触手便是真相,又或者是他想要给孤的真相。兜兜转转,从孤上位起便想要杀死他,到大哥哥离开,到这王朝被孤一人倾覆。如今孤依从于将军寄人篱下,从心如死灰到安然度日,他出现的,不是时候。 可在有了小阿骨,小伴读也回来了的同时,孤的血脉究竟是何,是最后牵着过去的丝线了。 许是错觉,他好像还坐在孤的对面,捧着一杯清茶对孤笑着,言他愿渡一切可渡者,渡那些孤造下的孽因,渡那些因孤而成的孽果。 愿渡者皆可度。 第88章 旧事(一) ... 兄长亲见, 见信如吾, 久不通函, 至以为念: 自与兄长城外别离已有一年,不知兄长如今安好与否。父亲将兄长的画送与小妹, 言辞间多是嫉妒与羡慕,不知兄长可空闲作画于父, 也勿需兄长多费精力,只需巴掌大小以慰我父无理取闹之心便可。 屡获手书, 拜读大作,对兄长所言之山河秀美,向往尤深。若他年身有空闲,定与兄长走遍大江南北,赏我□□之美, 体我皇皇之威。 兄长在外,自不如家中安乐, 望保重身体, 调养莫误, 如今帝都正是五月春花烂漫时,燕语莺歌神采奕奕, 兄无缘得见外邦来贺,甚为遗憾。 妹敬上 ————————————————————————————————————————— 小妹亲见, 见信如吾,厚情盛意,应接不遑, 切谢切谢: 若说歌舞,你却应瞧一瞧外邦之繁盛。莺歌燕舞怎及火辣热舞,却不想污了小妹的眼睛,便叫你身边婢女念与你听。辗转又想,察觉此举污了小妹之耳,便不在此多做复数,你我心中有数,知世间有劲舞方可。 知你顶要迁怒于兄,随心附赠手礼,求小妹高抬贵手。且待兄与叔父问好,虽然叔父定会将为兄从墙头上赶下,不过美人一笑毕竟价值万金,小妹开心,兄便安好。 却且劝你,莫要与他走的太近,他或可患难与共,却不能共享昌繁。我妹千金之躯,不低皇女分毫,叔父又疼你如此,招赘也不失良策,切莫要卷入天家之争,与我等是货非福,万望珍重。 书不尽意,余言后续。 兄敬上 ————————————————————————————————————————— “小姐,小姐!”婢女提着自己的下跑过小院,一边跑一边喊着,“小姐,别睡了,小姐?”遍寻不到,身穿浅色衣裳的婢女眼中带了几分懊恼,“小姐定然又是扮作男装,抛下我出去玩了!” “可公子都回来了,小姐每日叨念,如今人回来了她又不见了,这可如何是好!”跺了跺脚,咬牙转身又朝着前庭跑去。 而被叨念的那个,此时正扮作男装与好友走在大街上,谈天说地:“王爷这是在打趣我?”学着男人的样子晃动着手中的折扇,她男装虽然算不得出色甚至有些单薄,却也可以说得上是翩翩一儒生,或者叫小白脸。 “取笑却是不敢,”被称作王爷的男人失笑,“不过是感谢你与我出谋划策,让我在父皇的寿宴上讨了很多赏头而已。都说吃水不忘挖井人,这不得了空闲,就等你什么时候想起我,叫我一起出来转一转了。” “所以呢?”合起扇子,却没能像画本子里那样动作潇洒又自然,毕竟手中折扇没能完全合拢,还带着几分交错,骨架错开,不得不一一用手掰正。这让女伴男装的大家小姐有些恼怒,眼睛里带了对扇子的几分不满。 这副模样让王爷眼睛里也有了笑意:“莫要恼怒,下次见面,送你更好的。” “可别,”说起这事儿大小姐就有些不满,“上次父亲见了你送与我的东西,差点儿没以为我有了心上人,把我院的守备增加了不说,还让我好好念书等着嫁人。”眼睛一转,“我要嫁,也要嫁这世上最好的男人。” “大小姐哎,”王爷有些小尴尬的摸了摸鼻子,“你与我说这,合适么?” “为合不合适,”大小姐抬手,扇子的顶端直指王爷的鼻尖,“你未娶我未嫁,凑在一起为什么不合适?”她昂起下巴一副用鼻孔看人的模样,“还是说你根本就不打算迎娶本姑娘,只打算欣赏完了就娶贤?” 心上人无理取闹,你还能如何:“你明知我皇兄还未娶妻,”上面的哥哥不结婚,他又怎么能娶自己的王妃,“你且等我兄长大婚,我便向父皇求指,赐婚于你我。在这之前,你可莫要再相亲了。” “这可不是我能做主的事情。”成功被哄到了的大小姐,“我父堂堂一品大员,向我这嫡女提亲的人如云如海,万一有个俊男能子入了我父的眼,作为女儿的自然只能听命,你我就做苦命鸳鸯去吧。” 知道都是俏皮话,可情人间不就是靠着俏皮话才增进感情的么:“只是我皇兄还没大婚,你要我如何越过我兄长。”摇头笑了笑,“你若真的在意,今日不若带着我回去见一见伯父,起码在伯父心里,过个明路。” “才不要!”少女式的娇羞,“这话事情,怎么可以让女孩子开口。”她嘻嘻一笑,端是一副与世无争毫无心机的模样。 王爷也不恼,他张嘴想要打趣,转头却看见了大小姐背后有熟人:“那是你家女婢吧,怎么这么急急慌慌的?”看着大小姐身后重来的女婢,“估计是找你有急事,我且去藏宝阁转一转,你若是忙就先离开吧。” 说着,很体贴的将空间留给了大小姐与气喘吁吁地女婢,向一侧的商铺走去。这样体贴的模样,在大小姐的心里又加了几分,不能说稳赢,却也的确压了其他皇子几分:“怎么喘成这副模样?” “大……大小……小姐。”女婢撑着膝盖气都不匀了,“公子,公子回来了!” 如果说刚才还有开玩笑的心情,女婢这话就直接将大小姐所有逛街的乐趣都打散了:“什么?哥哥回来了?”她眼睛瞬间就亮了,拔腿就跑。可怜女婢还没在原地喘匀气,就得继续跟着自家小姐跑。 而原本进入藏宝阁的王爷,站在门口,看着大小姐与女婢跑开的背影,脸上也不复刚才的轻松愉悦:“东西先收起来吧,”摩搓着自己手上的剑穗,“查一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对着身后藏宝阁的老板叮嘱道。 “是。”自从王爷进入藏宝阁后就一直跟在他身后的胖老板,毕恭毕敬的对着自己面前的男人行礼,“主子,那之前准备的东西……” “人都不在了,”王爷回眼看着胖老板,用行动告诉他,他问了一个很愚蠢的问题,“你说怎么办?” 当大小姐兴高采烈的冲回自己家时,遇到的就是自己兄长与父亲的双重责问。一个问她去了哪里,另一个故作伤心的嬉笑她信上所诉思念皆是表面文章,作不得数的。 “世人皆说世上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如今看来你们男人也是斤斤计较的那种。”鼓起了嘴巴,完全没了之前与王爷谈笑风生的自信模样,像一个受宠的大家小姐那般,对着自己的兄长与父亲撒娇打滑,谈笑逗乐。 只是这一章并没有那么容易的就被接露过去,做父亲的与女儿必竟有隔阂,但是自小就被收养,与大小姐可以说得上是青梅竹马的男人,就是这么多年大小姐下意识依靠的对象了:“说吧,”看着自家小妹妹,“怎么回事儿?” “能怎么回事儿,”大小姐很无所谓的向前伸了伸手,在公子哥面前摊开手掌做出了一副要东西的模样,“我说你啊,难得回来一次就没有什么东西要送给我?” 理直气壮的模样将男人逗乐了:“几年不见你的脸皮倒是厚了不少,以前还借着父亲的名义,现在直接上手了?”即便嘴上如此嫌弃,可实际上他并没有生气,并对此乐在其中,“送到你房间里去了,你回去就能看到了。”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给我找一个嫂嫂?”嘻嘻的笑了一下,“等你什么时候找到了嫂子,我就可以准备一下嫁出去喽( ̄▽ ̄)”打趣多于期待,“他说他喜欢我,我看着他也不错,所以王八对绿豆看对眼了呗。” 这样的形容逗乐了一直站在两人身后的婢女,瞧见了两人看过来,她显得有些不好意思:“奴婢这就走,这就走。”她捂着嘴后腿了两步,对于自家小姐作势要打她动作落荒而逃。 “你和她的关系还是一如既往的好。”看着自家打闹的妹妹,“只是你要想清楚了,皇家不是那么好进的。而且他的身份……” “他若是身份高了,我反而不好处。”大小姐如是回答自己的兄长,“他现在的身份,对着我岂不正好。”虽然她更想说的是下嫁。 听出了大小姐的未尽之言,公子脸上笑容消失不见:“你确定他真的有那个心思?” “为何没有?”大小姐昂起头,“他若没有,我便让他有。” 第89章 旧事(二) ... 帮亲还是帮礼? 当这个问题放在人们面前, 大多数人会选择帮亲, 一部分人会选择看情况, 而只有一小部分人会疑问他不是决断者帮谁重要么。 小妹想要嫁入皇家,这件事情帮与不帮都让人两难。 若是说帮, 可那毕竟是天家,他自己尚且寄人篱下, 又如何帮自家小妹攀附高枝。虽然是个不受宠的皇子,可不受宠也依旧是皇子。虽然叔父贵为一品大员, 但也比不上这天家的尊贵与荣耀啊。 可若是不帮,毕竟是自己看大的妹妹,心里难免偏颇几分,她既有愿望,又怎么不想着帮她实现一二呢。 只是女子一生看这一嫁, 嫁与好人家便是后半生的荣耀舒适,若是不幸…… “你可与叔父说了?”为人兄长, 总是要顾虑的多一些, “叔父如何说?” “还没与爹爹提及呢, ”大小姐很光棍的摊开手嘻嘻一笑,“你也知道我爹那人, 老迂腐还一心忠君,那可是稳稳的保皇党。而你我嘛~”白玉一般的手指点了点自己兄长的胸口, 露出了狡黠的笑容。 未与长辈说起? 公子哥看着宠自己撒娇的小妹,心情向下压了压:“你莫要胡闹,这是人生大事, 叔父这么多年在朝为政,知道的总要比你多!如今帝王年迈皇子又多在壮年,这中间若是有什么你不知道的弯弯道道……” “你就是想太多。”大小姐却不把自家兄长的话放在心上,说是其中有自己不清楚的弯弯道道,又能转到哪里去呢,“我父忠君这么多年,我就不信他随便嫁个女儿,当朝天子就能把他给撸……唔!” 剩下的话,被公子哥一巴掌赌回了嘴里。 “不要命了,随便乱说话!”对于小妹的口无遮拦,公子哥总是会被她吓到,“这可是天子脚下!行了,你不要接话!”不用听都知道不是什么好话,甚至可能比之前的话语还要更加大逆不道。 若是类似‘男欢女爱各自嫁娶’之类的话语也就算了,如今都非议到天子身上去了,也是胆子够大:“这件事,你先与叔父说明在考虑吧。”虚长几岁毕竟想得比较多,“若是叔父无异,我便送你上轿。” 大小姐眼睛一转,不知又打了什么鬼主意:“兄长,我想要坐天下之母的位置。当然,另外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我也挺喜欢他的。”大小姐的话说的特别的坦诚,没有什么遮掩,“小妹我难得想要一件东西,兄长真的不帮我?” “你想要当皇后?”不明白自己小妹为何如此执着,公子哥觉得自己的眉头就没松开过,“那位子有什么好的,让你如此惦记?” “因为是天下的母亲啊,”说起自己的理想,大小姐的眼睛里闪着耀眼的光,“兄长,小妹我不能走遍大好江山,就这么成为这片土地的主人,也不错啊。我其实更想要那个位子,可惜女子不能当政。” 公子哥看着自己妹妹,从她的眼睛里看见了野心,看见了权欲,却没有爱情:“为何翩翩是他?当今陛下有出息的孩子不少,不被人重视的也有很多,我且替你看了看那,就只有一个,不靠谱。” “兄长的算法早就不靠谱啦!”前身微微倾移去看自家兄长,“之前兄长你不还说我是能够影响天下的命格么,现在我都已经二八年华了,目前做过最有影响力的事情,是没让父亲纳妾!” 她摇头晃脑:“可莫要说未来影响天下之人,是从那本该纳入洞房那小妾的。” 抬手一捅大小姐的额头,决定这件事情他还是亲口与叔父讲一讲吧。虽然当年是本着童o养o夫的名义将他带入宅子,但是这么多年平等又公正,与亲子别无两样的待遇,让他已经将这里看作了家。 其实回来之前他也就已经想好了,若是大小姐真的喜欢,那便解除婚约,各自嫁娶比较好。皇家他攀不上,也不觉得大小姐家能接受,所以为了防止自家小妹先斩后奏,公子转头就让自己的贴身小厮去寻自家叔父叔母了。 “兄长,”大小姐看着自己的兄长,严肃而认真,“小妹我,当得上世界上最好的东西。” 只有十六岁的大小姐有野心,聪明也有能力,像是每个还在做梦的青葱少女一般,渴望着画本子里惊天动地的爱情,也期望着自己天生不凡。 可公子哥就比她冷静的多,在回房之后分析完了利弊,总觉得自家小妹被什么人算计了。可这样的算计,他的小妹不仅心甘情愿的入坑,还借力试图达到自己的目的,越想,越让他觉得不安,便去寻了自己的叔父。 而他的叔父也正好在等他:“来了?”坐在书房的椅子上,面前叠放着一打请帖,“且坐吧,你妹妹的事情,我都已经知道了。”中年男人的手指敲了敲桌子,坚毅的脸上带了几分困惑与深思。 “你觉得你妹妹是真心的么?”这个问题尚书令想了很久也没想明白,“府中也未曾短她吃穿,怎么就想着往那种赌命的地方跳呢。”长长的叹了口气,“怕是你父与我约定子女的婚约,要作废了。” 说到这个问题,公子哥赶紧站起身对着自己叔父行礼:“叔父莫要如此,这么多年叔父的抚养之恩小侄万分感激,即便是没有了婚约,若是有什么小侄能够帮得上忙的地方,叔父也尽请告诉小侄。” 这话他说的十分诚恳,甚至直至男人说话也没起身,只是一直保持着行礼的动作:“即便家父家母还活着,我家没落迎娶您的子女便已是高攀。这么多年您待我与亲子无异,心中已是感激,若是为了这些小事埋怨与您,我便真的不是个东西了。” 看着自己一手养大,当做女婿看的孩子,尚书令深深的叹了口气:“你是个好的,我那女儿却是混的,”他看着桌子上叠起的奏折,“这几年皇子之间的斗争越发的激烈,朝堂上站队一事挣得你死我活,她这是要将我们整个府邸上的人,放在火上烤啊。” “叔父为何如此悲观?”公子哥觉得自己小妹不能嫁皇家子的原因,不过是这一场婚姻攀的太高。这么多年他也算是半个上门女婿,其中感觉他了解的比较清楚。可他不明白为何自己的叔父表现的,更像是要入火坑。 “等你进入朝堂,就懂了。”尚书令闭上眼睛往椅背上一靠,眼睛里都是悲凉,“这世界上,一步登天的是从龙之功,可最容易跌入地狱的,也正是此功。”他的手指敲打着桌面,然后将手放在了那蝶邀请函上。 “以小妹的心性,若是叔父真心规劝,她必然是会听的。”公子哥小心的看着自家叔父,提出了自己的建议,“叔父若是真的介意,不如和小妹说一说?” 听见这样天真的话语,尚书令笑了笑:“说?你觉得我说了,她就会听?这么多年阳奉阴违说的就是她了,告诉她多少遍不要随便穿着她哥的衣服出门,她何曾听过。”自己的女儿有多野,他还能不知道么。 “她的性子啊,不撞南墙,撞个头破血流,是不会知道错的。” “那叔父……” “你想要做官么?”尚书令看着自己面前的青年,“老实的告诉我,你想要做官么?”坐在高位上的人身上总有一种莫名的气势,他们平日里或许是笑呵呵的老实人,可当他们严肃起来,却让人感到颤栗。 公子哥看着自己叔父炯炯有神的眼睛,下意识的打了个哆嗦:“没有。” “很好,”看着自己面前的青年,“此番再离京,便不要回来了。京城这种地方,对你们这些人来说,太乱了。”他有着自己的考量,“若是有朝一日我府遇难,怕是要求的你的帮助了。” “叔父?”对于这种近乎于托孤的话,公子哥被吓到了。 “只是防患于未然了。” ———————————————————————————————————————— 兄长敬启,多年牵挂,望安好无忧: 哥哥……妹妹我,后悔了。 悔这么多年看错了人,悔这么多年信错了人,如今深陷宫中再难自拔,恐牵扯家父。这么多年未曾与兄通信,如今只求兄长保我父血脉,天南地北,不求他功成名就,只求一辈子生儿育女,安好无忧。 妹与他尚有一子,皇宫深闺阴谋满地,若是有一日小妹辞世,带他一同离去。 妹敬上。 第90章 旧事(三) ... 兄长敬启, 见信如吾: 京城乱, 勿回。 妹敬上 —————————————————————————————————————————— 在大小姐即将嫁人时, 京城中出了一件大事。 ——王爷的爵位被皇帝撸了。 具体是因为什么事情无人知晓,圣旨来得太突然, 所有人都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他就已经从亲王变为了最普通的皇子。虽然没有废弃他的身份, 可是如今连个王爷位置都没有的皇子,平白比其他皇子矮了一头, 又如何服众。 这让整个尚书府十分的不满,不论前途不论人品,本来迎娶王妃的规格一下子变成了普通的皇子正房,就很让他们不满了。毕竟皇子正妻的迎娶,不要说是规格中少的寒酸的聘礼, 就连能带的嫁妆都只剩了十分之一。 想到自己捧在手心放在心尖尖上的爱女,今日踏出们便要屈居人下, 尚书平白觉得委屈:“乖女儿, 不然咱不嫁了吧。”试探也是商量, “那么多好人家,咱们没必要就盯上他。你父亲我虽然年轻, 但是拼着这官职,还是能在陛下面前说上话的。” “父亲!”正在上妆的大小姐看着铜镜里自己父亲忧心重重的目光, “这些事情女儿有数,父亲如此担忧也不会改了女儿的决心。”眼下都已经即将拜堂了,若是让他父亲去皇宫真的求了皇上, 那没面子的就是两家人呢。 也不知父亲往日里那么清明,怎么就在此事上犯糊涂兔:“且不论父亲你能不能让陛下松口,想想若是退了婚,还是在即将拜高堂之前出了事儿,你要别人怎么想女儿我啊。”放柔了语气安慰自己的父亲。 然而并没有安慰道尚书令,反而让他更加的颓败了:“都是你父无能……” 不……这不是无能不无能的事情,你就是有天大的能耐,也能耐不过这天下之君啊。 想起那年一袭凤袍与帝王并肩而立,接受众人叩首的女子,大小姐眼睛中闪过了野心与向往。大家都是女子,她自然也可以站在那个位置上接受众人的叩首与敬畏,她也能居高临下的看着所有的人。 若是有一日她成为了皇后,生下的太子又成为帝王,那么她就是人间第一尊贵的女子了。到那时,她谁都不用跪,也不用看他人的颜色,若是不开心了也不必顾及自己的名声,可以为所欲为,岂不快哉。 “父亲,”觉得还是有必要和自己父亲说一说的,“女儿真的嫁他嫁的心甘情愿。”刚刚上了妆的脸上带了一丝羞涩,“他是王爷也好,是普通人也罢,女儿就是喜欢他,喜欢他喜欢的无可自拔。” 她成功将一个羞涩的小女生演绎的淋漓尽致,娇羞的模样让尚书看了,倏忽想起了自己年轻时的时光。当时掀开她(大小姐)母亲的盖头时,看见盖头下的美人儿,又是什么心情呢:“只要是你的意愿,便好了。” 毕竟是自己唯一的嫡女,说什么也不愿屈就:“若是缺了什么短了什么,受了委屈或者被人欺负,这里永远是你的家。”伸手轻轻地拍了拍自己女儿的肩膀,“你母亲说要把当年我娘给她的镯子送给你,稍后便来。” “好。”挽起眼睛笑了起来,“父亲过饭最疼我了~” “不让你嫁,就是不疼你了对吧。”有些好笑,“你兄长在外面等着呢,你真的让他背你?你亲兄弟也不是没有,何苦……” “我欠他的,”大小姐转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便这么还给他吧。” “我是他的妹妹,也只能是他的妹妹,这辈子都只会是他的妹妹。”如此说道。 准备结婚的新人暂且不提,另一边正在被叨念的人却是喝的酩酊大醉。他的兄弟搀扶着他,对于一起长大的好友喜欢自己的妹妹,却刚刚意识到这件事,觉得像是画本子里一样的狗血:“你不是认真的吧?” “当然不是,”晃着酒葫芦,“我都想好了,等她出嫁,我就去。” 听见这个消息的青年觉得更头疼了:“俗世弟子,可以留头发结婚生子的,对吧?”多少还带了几分期望,这么多年相处下来,也不必亲兄弟差些什么了,“你要是因为她才如此,这不是诚心让我们对不起你么。” “叔父自小不就听寺庙中的师傅说我天生慧根,是要侍奉佛祖于前的么?”公子哥对于自己兄弟的委屈表示冷漠,“再说了,这些年叔父一直没有催着我成家,你以为叔父不知道我的心思么?” 对于想歪了的青年来说,这就是一击晴天霹雳:“父亲知道你喜欢小妹?” 好气又好笑的抬手敲了敲自己兄弟的头:“你想什么呢,若是知道我喜欢她,不早就让我俩定亲结婚了么,我说的是想要出家的心思。” 不是很明白为什么所有人都觉得他理所应当应该和小妹在一起,两人没什么血缘关系,但是彼此之间因为一同长大,又从小知道彼此会是未来的丈夫/妻子,相处便跨过了恩爱儒慕,直奔一家人过日子的平淡而去。 所以他并不觉得小妹有什么对不起自己的地方,毕竟她一开始就说过,若是她有了心上人,是绝不会和自己在一起的。同样若是他有了心上人,她也不会缠着他非君不嫁。 至于出家,真的是他一开始就筹划好的事情。如今不过是有了一个名正言顺的借口,他又何乐而不为:“这么多年叔父照顾我,感激不尽。”他笑着勾上了自己兄弟的肩膀,“现在婚约不在,我也没什么理由赖在你们家了。” 他有自己的算计,一方面真心对佛经感兴趣,而另一方面他若是离开叔父家总要想个法子赚钱以报这么多年叔父的培养之恩,若是做了僧人…… 想起幼年史书上那些阴谋阳谋,他就觉得头疼。 若是做了僧人,这景朝对宗教十分尊重,甚至空缺多年的国师之位有废除帝王的权利。只是这多年无人可如开国国师那般呼风唤雨,便就此空了下来。 一份因为身份可以不结婚养家糊口,有饭吃有事干,必要的时候还能庇护他人的工作,简直不要太好。需要的是他每日抄经念佛,研究佛经佛礼,这对他来说正是感兴趣的事情,做起来自然算不得折磨。 正说着,青年还没来得及还口,就看见公子哥往旁边一迈,绕过他朝着他身后的人走了过去。这就憋屈了啊,不过当青年回头,看见自己身后一袭嫁衣的少女之后,脸上的不满也变成了笑容:“小妹!” 若是她不来,他就差点儿忘记了今日是自己小妹大喜的日子。虽然在他看来那前王爷现皇子身上什么优点都没有,可奈何自己小妹喜欢,所以捏着鼻子也就只能认下来了:“你真的不考虑一下,哥哥我送你上轿?” “不考虑。”盖头底下传来了少女的声音,“你一点儿都不稳,还是想要兄长送我。”他的手扶着身后的人,小心翼翼的向前走。 “啧啧啧,难得看你这么淑女。”被拒绝了也不见伤心,笑嘻嘻的跟在一侧,“以后有什么事情,你知道来哪里找哥哥我的。到时候无论是帮你打他,还是帮你揍他,哥我绝对不怂。”如此保证。 然而他家小妹并承情:“若是连一个男人都拿不住,我就白活着十几年了。” 她说的自信,然而在场的男人每一个信的:“小妹,你身边都是我与他这般的好男人,等你真的遇上了那些负心汉,就知道了。”亲哥真心劝阻,“所以嫁了人,想办法生个孩子,有了孩子,才立得住。” “他倒是娶个妾试一试!”冷哼一声,“之前两个填房也就算了,后面的,他一个都留不住。” “这样的话……别说出去。”作为他的兄长,两个都很头疼,“若是被人发现你谋害皇嗣,咱们家这么多命都不够填的。若是没办法做的干脆利落,就不要去做,给自己惹麻烦不说,还连累别人。” “总比某些人,想要参军却因为不小心做了假的册子被扣押,来的好吧?” “……我那是为国效忠!” 看着正在吵架的两人,公子笑了笑,转身背对着大小姐:“上来吧,”他的声音温和,“我送你一程,但不会是最后一程。” “等你嫁做人妇,以后书信不便,便不与你写信了。” 等公子哥背着自己的妹妹出现在轿子门口时,他才听见低低的回应声:好。 ———————————————————————————————————————— 至九泉之下的小妹: 人以送至,然言轻力薄,只能护住主家两位,择日送往西北,望勿责怪。 太子殿下无恙,只是禁于深宫无缘得见,于佛前点灯,盼他安好无忧。 若你泉下有灵,便佑他平安吧。 兄敬上。 第91章 折花 ... 盆中火烛旺盛, 摇曳的金色光芒映衬着孤的脸, 映衬着那逐渐被烧成碎片的信。孤看着那些泛黄的信纸逐渐焦黑, 卷曲,化作飞灰掉落不见。 这些信讲了一个故事, 一个少年成名却无心功名,一心想要行走山川大河的人。他走过很多地方, 见过很多人,遭遇过很多事情, 然后当他回头,却发现最想要的东西已经不再属于他了,于是他选择了放手。 所有的信件在他出家时戛然而止,只有母后最后一封信上,说她孕有子。 孤在想什么呢? 看着火焰中燃烧的信纸, 脑中一片空白。反反复复都是他临终所说,说他与母后清清白白, 说他至死阳性未散。 可若真是如此, 先皇不会不清楚他所怀疑的奸夫淫妇早就断了关系。算一算孤的年龄, 母后那时嫁为人妇已有七年,身边定然是有如大哥哥一般的影卫护佑, 接触过什么人碰到过什么是,先皇定然是知道的。 即便是真的没有, 皇宫戒备森严且皆是无根之人,母后有要去哪里偷人,却不会被他人发现呢? 当年父皇到底在盆中到底看见了什么, 掀翻了盆却未要了孤的命? 盆中金色的火焰耀眼又明亮,像是夏日映射在小院子中的眼光。伸手去碰,手指变回笼罩在阳光之下,干净又好看,如从天而降的召唤…… “你在做什么!”手腕被人抓住往旁边一拽,将军抓着孤的手腕十分的生气,“你的手不想要了么!”他一边责怪,一边蹲下身张嘴喊住了孤的手指头。 虔诚并且满是担忧,没有丝毫隐晦且污浊的情绪。 将军含着孤的手指,过了半天才舔了舔孤的指尖:“被烫伤的地方,可还疼?” 将军郑重的如同在处理家国大事一般处理着孤的手指,这么想便成功被他逗乐了:“习惯了,”看着将军,总觉得其实生活总归还有些盼头,“只是在想一些事情出了神,下次便不会了。”想要抽回手指,却被他牢牢地钳住了。 “有一事说一事,”将军摇头,“他与你说了什么?”看着在孤对面坐化的高僧。 “也没说什么,不过是些陈年旧事。”左手搭在将军的手指上,将他的手指一根一根的掰开,才解放了自己的手,“被你舔的都发白了。”晃了晃自己的手指。 将军的表情变得有些奇怪:“你莫不是个傻得吧,那是烫的。” …… 果然就不该给他好脸色:“滚!” 借着杆子往上爬一向是将军的拿手好戏,他毫不做作的笑着搂住了孤,将孤圈在他的怀里:“陛下啊,你说我们两个人都团不成一个团,要不要考虑在这里再加一个人,好成为横平竖直间距相等?” 他的手按在孤的小腹上,虽然这是从后背抱人应当放的地方,可加上他字里行间的意思,暗示的意味简直不要更明显。 让他滚也不过是嘴上说说,真的让孤自己一个人,还是和一个死人在一间屋子里,孤只觉得浑身难受。虽然记忆已经淡去,可每当身边有人死去,孤就会想起当年母后盯着那红色的大门,死不瞑目的模样。 就好像有一双哀怨的眼睛从孤的身后探来,看着孤所看的世界。那种不寒而栗的感觉,儿时并不觉得,如今却觉得诡异。 去问了那个立志要成为景朝建立之后第二任国师的那家伙,却得到了羡慕又嫉妒的话语。他说孤小时候一定是阴阳眼,中间虽然被人折了去,却依旧还是通灵人的体质,能够感受到身边所有不正常的波动。 这倒是真的,孤对于他人的情绪一贯是敏感的,很多时候直觉说不上来为什么,却知道就是应当这么做。知道怎么做能够达到自己的期望,知道什么时间做什么才会达到自己的目的,所依靠的就是一个直觉。 将军的胸膛很温暖,后背帖在将军的身上,像是靠在了大暖炉上。 他得四肢健硕有力,孤摊在他的怀里,还能够听见他的心跳声:“你说他会不会被孤气活?”看着对面含笑逝世的中年男人如此问将军。 “他不敢,”将军完全没讲孤讲的冷笑话放在心上,又或者说他彻底的误解了,“若是他敢,我便派人将境内所有的寺庙道观全砸了!”他说的豪气万丈,孤却只想着他这副模样,可不比孤当初坐在那位置上好到哪里去。 孤其实只想打趣,他一个单身这么多年未曾娶妻生子,甚至连女人的味道都没有尝过的僧人,看着孤与将军在这里卿卿我我唧唧歪歪,真的不会觉得尴尬么。 可话到了他这里,原本只是为了轻缓气氛的笑话,被他一解释,气氛变得更加严肃了。 难怪将军颜值高身材好家室榜,却一直没有婚配。虽然最开始怀疑他是因为那里不行,然而孤已经身体力行的证明过了这都是妄言,不过看着这副模样,孤又开始觉得活该他之前一直没有人愿意嫁。 “血脉没有你想象的那么重要。”将军搂着孤看着面前熊熊燃烧的火焰,“它既不能证明什么,也不能告诉你什么。你是被捡来的也好,是被偷来的也罢,命运是掌控在自己手中的,而不是虚无缥缈的天道。” 将军似乎将这句话憋了很久:“您是正统也好,是旁门左道也罢,我效忠的,只有怀中一人而已。”他搂着孤,低头呼出的热气拍打在孤的耳侧,“上天入地,刀山火海,你所期望的,我都会去做。” 将军越来越擅长甜言蜜语了,大概是孤的错觉? “孤只是想知道当年先帝到底看见了什么,”那不同的血液是相容,还是不容,是孤在那小小的院落里一直在想的事情,“孤一直以为是不容的,否则先帝不会如此愤怒,甚至废了孤的太子之位。” “可如今,”盆中的信已经尽数烧焦,成了乌黑的碎片,“却是不好说了。” 是什么让先帝那么生气呢?如果说他知道孤不是他的孩子,生气是自然的。可如今确认了孤的身份,孤却想不明白了。 如果说先帝是失望没能抓到母后不贞的证据废她皇后之位? 可母后死后他也一直未曾立后,后宫美人源源不断不假,这些美人还或多或少与母后有着相似之处,如此他应该爱慕着母后的。可若是他爱着母后,又为何不爱他们的孩子,不爱孤呢? 本以为已经解开的谜团,却一团套一团,层层叠叠如置身云雾,分辨不清真假虚实。 “何必要去解,”将军语气轻松,“行军打仗时,你若是不确定前面是不是有敌人,那便当做有敌人。提防,总比不防要好。”他摸了摸孤的脸颊,俯首侧头亲了孤的耳垂,“就当是改朝换代了。” 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也亏他说得出口:“提醒你,孤还是旧王朝的末代帝王呢。” “不也是新王朝的开国之君?”将军笑道,“是结束也是开端,这样挺好的。” 这话安慰居多,不过听起来还是很舒心的。最近好事接连不断,看着已经坐化归西的僧人,心里也不是那么难受了。如今小伙伴还活着,据说还有他同族的一个表姐活了下来,将军在孤的身边,就连大哥哥也转世回来了。 留恋的都已经有了,剩下的便是如何去守。 这一次,不会选择放手了。 “你要怎么处理……他?”将军找了半响形容词都没能找到如何形容一具心上人爱恨兼有的故人,“一把火烧了?” “你要怎么处理……他?”将军找了半响形容词都没能找到如何形容一具心上人爱恨兼有的故人,“一把火烧了?” “若是不能完整入土,死后会游荡人间的。”除却必要的时候,烧掉尸体真的是非常恶毒的行为了,将军想要孤出气,这点孤心领了,“他……其实很好。” 如何不好呢,少年秀才,诗书在京城皆是一绝。后来游走山河之间,所书所画孤至今没在这个时代见过比他更优之人。 转头,窗外有蝴蝶振翅飞过,风吹过瓷盆,卷起了碎屑飘向远方:“葬在……母后身边吧。”孤看着天空,“他一生所求,总是要让他得到的。” 不是心软,而是当孤看见他微笑着走入帐篷,好似这么多年害他漂泊不定性命垂危的人不是孤一般。他甚至看出了孤心中所疑惑的事情,并愿意为孤这个对他不那么友好的人解答,是非好歹,孤还是知道的。 更重要的是…… 母后,想要他渡。 第92章 剪影 ... 孤不擅长派兵遣将, 也不知什么打仗布局, 所以这些事情便都交给了将军。军务孤不擅长, 后勤孤不擅长,所有事情都交给将军做, 总有种孤很无能的感觉。只是这都是将军职责分内之事,他一惯会做的很好, 孤交给他也觉得很放心。 南方的局势在西方军前来驰援时就已成定居,两方大军濒临城下, 还是两只常年与凶猛外族做斗争的军队,世家培养出来的这些更多用于威慑与扫荡山匪的,又如何能够媲美一二呢。 战局定的很快,孤坐在帐篷里看着将军桌子上逐渐增加的奏报,看着地图上一寸寸推进的版图, 有些不怎么真实的感觉:“打天下,这么容易?” “你想的太多了, ”将军合上手中的书, 看起来很想笑, “不过是因为这天下尚未大乱。” 不是很懂,所以看着将军。 “只因陛下的天下, 还未大乱。”将军看着孤,“陛下您多少还知道些分寸, 只是将自己的手放在了朝堂上,没有完全涉及民间。”说到这里多少有些欣慰,他看着孤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闹脾气的孩子。 然而这就尴尬了, 孤是真的没有一意识到自己自以为对这个王朝伤筋动骨的折腾,真的只限于了那一个小小的朝堂之中。都说朝堂便是一个缩小的国,孤本以为朝堂完蛋了,天下就完蛋了来着…… 当然这事儿,孤绝对不能和将军说的。 想起最近将军给孤布置的作业,孤就只想乖乖的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不然晚上被他来回折腾,白天被书本来回折腾,孤会受不了的。所以乖乖的坐好,双手放在膝盖上挺直腰板,乖巧JPG.。 “当初陛下的朝政,在朝为官的没几个干净的。”说起这件事将军皱起了眉头,一脸的不赞同,“却不全是陛下的错,虽然陛下为政那五年的放权,才是他们爆发的真正因由。可都是先帝选出来的官……没眼看。” 和心上人一起批判自己讨厌的人,心情的欢愉程度是两倍两倍的往上翻涨。对于先帝,孤能够想起的,也就只有他决然的且不曾回头的背影了。 “你或许是不知,当初你将人全部斩杀的时候,民间为你称颂的人,也并非是没有。”将军说起这件事时,脸上表情有些哭笑不得,“你只想着如何将这个王朝拖垮,想必也没想到这些人仗着你放权,已经奴大欺主了。” 这操作……真的不太对啊? 在当初孤的念想中,这天下人由朝廷掌管,所以当中央全部瘫痪,地方也不能运作才对。所以孤毫不拖泥带水的弄死了朝堂上近八成的臣子,为的就是地方再无法运作,灾荒之下自然有大乱。 但是现在将军告诉孤,人杀得好??? 总觉得有什么要脱离孤的掌控,朝着无法挽回的地方一去不返了。 “也要亏高O祖先见之明,”将军看着孤,起身坐在了孤的身侧,“他说这世上本无千秋万代的王朝,兴盛必衰是天下的规律。所以为了防止后代立不住而苦了天下人,我景朝的官僚体系,与历朝历代都有所不同。” 于是孤就目瞪口呆的听着将军仔细的剖析了景朝独立的官僚体系,一个大多数时候必须依靠中央,但是如果不依靠中央也有独断权的地方:“这没道理啊,”一脸的懵逼,“如果地方自治,那和独立的藩国有什么区别?” “有的。”将军摸了摸孤的头,“应急体系只能够支持一两年,若是无中央支持,地方官员手中无兵无将,若是有了叛乱也无法镇压,只能让百姓拿起器具抵抗,又或者是开门投诚这两条路。” 景朝的确是文武分家,地方不得有识兵,若是有需要调兵遣将之处,五百人需向上一层申请,一千人便是州长,万人便需要申报朝廷了:“所以孤即便当初一次性斩杀了整个朝堂的人,对地方也没影响?” “也不能说是没影响,”将军好笑,“影响还是有的,只是尚未爆发你就讲匈奴引进来了。百姓们自知抵不过自然是落荒而逃,除却那些匈奴经过的地方被破坏的很严重,周边地区倒是没收什么影响。” 这是自然,孤当初引他们进中原的时候就已经想过了,所以四次三番想办法像他们鼓吹这天下最繁华的地方便是京城。所以一开始他们就是直奔京城这块肉最大的地方来的,自然无暇他顾。 “但是孤还是不明白,地方官员就这么看着?”说好的所有人都讨厌末代帝王呢?孤想要拖垮这个王朝,为啥感觉却适得其反弄死了北方最大的敌人??? “地方官员的选拔,和中央完全不一样。”将军有些好笑,“除却自我推荐之外,还有当地百姓的票选。一般来说五年一更替,朝廷有专门的外派人员进行监察,他们的职责就是每年游走在外,呈蛛网一般逐渐向外扩散,进行人选更替。” “一点儿问题都不会有?” “自然是有的。只是这人选一年一换,考察与监察又是不同的时间,不同的人选,区区一个小县长,想要操作也太过麻烦。而朝廷对于这些县长,并不要求他们有大功,只要无大错变放着过去了。” ……孤好像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问题:“所以当初……” “所以当初,陛下觉得朝政污浊,所杀掉的那些人,大多真的是朝廷的蛀虫。但是朝堂人手空缺的事情还未来得及影响波及地方,匈奴就进入中原了。” ……所以匈奴替孤背了一波锅,然后转头就被弄死了…… 心疼三秒。 正说着,外面传来了通报声,是小伙伴带着西方军的将领来找孤了。 西方军的将领是一个红衣银铠器宇轩昂的女子,她看见坐在最上的孤,动作干脆的打了个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规规矩矩的大礼,没有逾越,满心臣服。 然而孤对这突如其来的效忠,其实并不怎么信任。将军愿意相助于孤,一方面是昔年孤曾有恩于他,而他也知道了孤过去所经历的事情。另一方面,如今孤与他的关系已定,他自然有理有相助于孤。 可西方军,一只对孤的态度太过突然。 “无须大礼,”起身扶起她,才发现就连她都比孤要高上一些,”将军可算是来了。将军于孤有恩,若是有什么孤能为将军做的,请务必直言。” “还真有那么一事,”她顺着台阶就上来了,“不过臣下不向陛下上书请求,陛下也必定会去做的事情。”呲牙笑了起来,“我与他同出一族,陛下便知小女所求何事了。”他指着孤的小伙伴,如此回答。 与孤的伴读同出一族? 看着小伙伴有些无奈的表情:“平反么?好!”孤其实无所谓的,连末代皇帝这种遗臭史书的事情孤都不在意,又为什么要在乎外族的问题。 只是手下既有所求,当做甜枣也不错。 “这是我小表姐!”小伙伴眼神里带着期待,“殿下您年幼时还见过她呢。”这么多年的物是人非,小伙伴大多时候还是一如既往的热情。童年发生的巨变在他身上好像未曾出现,他也一直都陪伴着孤长大一般。 只是对于这个女孩,孤是真的没有印象。 打量着她,乍看之下这小表姐不同于孤之前所见的女子,柔柔弱弱双目带水。她的腰杆挺直美宇轩昂,神色倒是与将军有几分相似之处。双手握拳放在膝上,浑身皆是浩然正气之感,还有杀伐的果决。 “小表姐啊。”学着小伙伴的辈分儿一起叫,谁叫孤本身比小伙伴还要小上三岁呢,“能以一介女流做至如今这个位置,小表姐也是能人。”实打实的夸奖,“孤还曾想见一见西方军的将领,感谢他们不曾放弃于孤。” “不用谢!”小表姐完全没听出来孤的客套,“你是我弟弟,不救你难道还要救他?”指着将军的鼻子完全没有他人的敬畏,“再说了,你要是死了,谁还能给当年的事情平反啊,你惹出来的麻烦,你得给解决了。” ……那真的只是表面上的客套,最近在学帝王学,知道安抚手下还是有必要的。结果这种一如既往不按套路出牌,说的理直气壮完全在理,却直觉的又有哪里不怎么对的感觉,好像多年前也曾感觉到。 好像当年的确有个令孤印象深刻的…… “小表姐?”看着女子,“这么多年不见,小表姐可有嫁娶?”着重强调了娶这个字。 “哦,这个啊,我说小殿下~”身穿红衣的女子笑弯了眉眼,不知为何孤总觉得她有些不怀好意,“你小时候肉嘟嘟的笑起来还有酒窝,可可爱啦~当然,这么多年不见,殿下还是很可爱的,让人忍不住想要吃掉呢。” 将军成功在一侧黑了脸,身上的杀意让孤浑身的汗毛都要炸开了。 然而小表姐对他的杀气恍若无闻,之间她的眼睛微微一眯,嘴唇轻挑,吐出来让将军直接拔剑对着她的话。 “所以,是时候履行你我之间的婚约了。” 第93章 琉璃 ... “所以, 是时候履行你我之间的婚约了。” 小表姐看着孤, 一边说一边点头, 好像颇为认可的样子,却让孤彻底傻了眼:“你刚才说……什么?”总有种听错了的感觉, 这样无厘头的事情怎么会反生在皇家? 不都是话本子那么写的么,什么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什么自古定亲而后失散,什么留有信物重逢再聚, 然后就是双方无悔虐恋情深??? 大概是孤懵逼的表情太过明显,小表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上身微微往孤的方向倾侧了一下:“我说小表弟,你难道不知道自古表姐表弟便是小情侣之间的爱称么?表兄妹出奸情这句话,你莫不是没听说过?” ……还真的没听说过。 等下不对, 这是谁说的! “小表……你说笑了。”这下叫她也不是,不叫她也不是了。看着她一脸认真煞有其事的模样, 孤着实不知该怎么说道才好:“若是有婚约, 可有什么信物?”稳妥起见, 孤还是这么问了。 然后就看了一出大变脸:“信物?”小表姐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眉头紧皱一副伤感花落之痛的模样, “也曾是有的,只是后来家里遭难, 狼狈出逃之下哪里还顾得及留那些东西,也不知被那些官员送去了哪里。” 严格来说,当年外族家遭难, 也是母后的锅。不过是先帝迁怒母后对他不忠,所以抄家灭门。虽然保住了小表姐和小伙伴,但是家族的财产与人脉就没能来得及护住了。 这与孤当年一口气掀了大半个朝堂的人有异曲同工之妙,不过就是赶着一个快准狠,不给他们喘息的口气,快刀斩乱麻一鼓作气全部废了:“空口无凭,你如何教孤相信。而且男婚女嫁的,若你我不喜欢彼此,未来岂不难过?” “殿下这是哪里的话,”小表姐举着自己的袖子掩面抽啼,“殿下乃是真龙之子,是这天下最尊贵的人儿,”她的尾音微微上翘,还带着撒娇一般的儿化音,“哪个姑娘家家的不喜欢殿下这般的风流子哩。” 她的模样像极了幼年时孤曾经在母后的大殿中瞧见的庶妃们,嗲里嗲气浑身柔若无骨,话里藏刀互相猜忌:“好好的说话,”总觉得小表姐不应该是这副模样,她应该更像是最初进账时给孤的那种感觉,“别闹。” “别闹?”小表姐红红的眼睛瞪大了敲着孤,“这么多年小女为了殿下在外奔波,居无定所甚至放下了手中红线举起银O枪为殿下守家卫国,殿下就是这么评价臣妾的?”她言语用词已经将自己当做了孤的女人。 沉默…… 最后打破沉默的是小伙伴一副忍俊不禁的笑声,他捂着嘴巴在一旁看热闹。在狠狠地剐了一眼小伙伴后,孤求救一般的看向将军。然而他的表情不怎么好,不过不是对着孤而是对着小表姐的。 “我所大将军啊,”小表姐看着将军的眼神,打了个哆嗦,“你这又是做什么哦,我与殿下郎情妾意彼此有意,你么不能枉做小人拆散我们两个啊。” 这么一说,孤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别闹,”没看见将军的表情更加危险了么,如果刚才还是对着自己地盘被侵略,炸毛警惕的熊,那么现在就是已经准备好向外撕咬的老虎了,“你到底与孤有没有婚约?” “哦——”小表姐好像忽然想明白了什么,她眼神意味深长的在孤与大将军之间转了个来回,然后放下袖子露出了红红的眼睛,口气却是很轻松,如同在再将一个笑话。 “没有!” 干脆利落。 虽然不想承认,但是孤的确是松了口气的:“别胡乱吓唬孤。”将军那么危险的状态向下降了一些,虽然还是会让孤觉得危险,但是也没有刚才那样被猛兽盯着,随时准备撕成碎片的威胁感了。 “还真不是吓唬,”小表姐有些嫌弃的甩了甩他自己的袖子,“娘子给我抹的什么玩意儿哦,这么难受。”小声的抱怨了一下,“若不是当年我家被倒了,没准你我之间真的会有一个婚约呢。” 得了,将军那边儿又开始了。 孤觉得今日就不适合接客:“此话怎么讲?” “殿下当年还小,或许已经不记得了。外祖生日那天你与我是见过的。”小表姐露出了八颗牙的爽朗笑容,“那个时候外祖与我父问小殿下对臣女感觉如何,小殿下说很喜欢自己的小表姐呢~” 她看了一眼将军,口气带着炫耀的意味:“说‘很喜欢小表姐’呢~”学着小孩子软软的口气,小表姐的笑容里恶意满满,“所以我爹爹本打算等着娘娘过寿,与娘娘说一说见我嫁与你,做太子妃的事情。” ……恩,将军那么危险的眼神,孤还是当做没看见吧。 只是如果说起外祖父的生日,孤好像印象里的确有这么一个红衣小姐姐,只是印象里记着的不是软软的撒娇,而是语出惊人:“小表姐当时,不喜欢孤吧。” “怎么会,”总觉得小表姐发现了什么,她的眼神总在大将军与孤之间转,“小殿下冰雪聪明,还软绵绵肉嘟嘟活像是一个团子,让我如何不喜欢~白白软软的团子,自然是最好吃不过的了~” ……“小表姐,不喜欢男人吧。” “对啊,”她笑嘻嘻的点头,“就像是殿下不喜欢女人。” 这句话就可以算得上是一击惊雷了,只不过惊的不是孤,而是坐在一旁看戏的小伙伴。虽然他好像是脑补了些不该脑补的东西,眼睛瞪得大大的瞬间从孤的身身侧窜了出去,离去远远地好像试图撇清什么。 “你怂什么,”孤还没问呢,小表姐就给了小伙伴一个白眼,“殿下喜欢的又不是你。” “不是,那你说话的时候,别往我这里看啊。”小伙伴松了口气,“我可是正在追侧将他家的姑娘,若是被这种事情牵连了,”他双手合十给孤做出了哀求的状态,“到时候真的是有理都说不清了哦。” 孤才不在乎小伙伴想什么呢,虽然这些日子发现了孤与他不复往日亲密,不过不再无话不说便是长大了需要付出的代价。想想也没什么可伤感的,更何况小伙伴为人着实是过度热情,相熟了便再就没有停下来的时候。 两人之间无论是谁迁就谁,都不会有冷场的时候。 “你还说理?”小表姐冷笑一声,虽然眼睛还是红红的尚未褪去,但是之前嘤嘤嘤的模样不复,反倒是横刀立马一般大咧咧的坐在那里,颇有几分匪人的野气,与将军的儒雅收敛极为不同:“说亲都没人要你。” 如此直白,完全可以体现出是亲姐了。 “殿下,你可真的想好了?”给了小伙伴一眼的红衣女子转头看着孤,“自古阴阳调和才是正理,殿下这般若是被他人知晓了……”她看了眼将军,“又或者是当你们两个散了,这君臣相和的佳话,许就变成了……” 未说之意孤都知晓,然而孤只是不想认命:“若是要你放弃她呢?”虽然不知小表姐到底找了个什么样的人,但是听她刚才的意思,怕也是个女人。 “我与她还不好说?”小表姐靠在椅子背上,“随便认个姐姐妹妹的,再大不了说是府里的琴师也能蒙混过关。我养着她供着她,她又不用抛头露面在外面接人待客,我自己的府邸如何,别人还能管得了?” “反倒是你们俩,一个是皇帝,一个是将军,若是不婚不娶,很麻烦的吧?”如此直白的质问,然而奈何他说的都在理,“且不说现在你们还能用大局未定的借口遮掩一二。等到了将来,你们家的门槛,要被人踏平了哦~” 幸灾乐祸的模样简直不要太明显。 “就不劳你操心了,”将军铁青着脸,表情极为难看,“看好你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就好了。”总有种如果可以,将军现在就会拔刀和她打在一处的感觉。 “真怂。”小表姐唾弃一口,“当初我追我家娘子,就没你这么怂。我说你到底还是不是个男人,我家小表弟这么可爱一娃娃都被你带坏成了这副模样,你还不想对着他负责?那好,你不负责,我负责。” 她眼睛一转,不知到底是真的出谋划策,还是另有打算:“不若履行你我之间的婚约如何?”她嘻嘻的笑着,俊朗的眉目之间是自信与得意,“你瞧,你们一对儿狗男男,我们一对儿狗女女,凑在一起不就是男男女女。” 她说的意思孤懂,可是若将军身边有人,哪怕是有一分一毫的作假成真的可能,孤都无法荡然接受:“不……” “滚!” 发火的是将军,他一把掀翻了放在他侧面的桌子,对着小表姐怒目而视:“他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若您想要染指,本将军不介意和你拼个鱼死网破。” ……他,没看出来小表姐这是在开玩笑? 无奈之余,淡淡的感动漫上心头。 第94章 流岚 ... 将军有时候耿直的想让人发笑, 就好像他没有听出来小表姐的玩笑之语, 固执的将她说的话当了真:“滚!” 小表姐毕竟是西方军的将领, 孤下意识的去拉将军,让他不要和小表姐撕破了脸。可这样的动作却被小表姐和将军一起误解, 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一个炫耀一个不满。 “滚什么滚!”小表姐一撩头发, “没看见人家的小表弟正想着姐姐呢么。”她挑着眉头神采飞扬,脸上的满足与喜悦连遮掩的想法都没有了。 至于将军, 他黑着脸看了一眼孤,不说话了。 所以说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最难调和了:“将军,”拉了拉他,“小表姐, ”看着站在那里的小表姐,“你们能不能不要让孤看着这么像……红颜祸水?”实在是找不到比较合适的词语形容眼前的情况。 他们的维护其实是不同的, 小表姐的维护源于孤是她的表弟, 而将军的维护是因为孤是他的心上人:“将军, 孤有话和她单独说。”放着一个独占欲强的将军在这里,只会坏了孤的事, “能稍微离开一会儿么?” 小表姐脸上的笑容更加的得意,而将军眯起眼睛锁起眉头盯着孤, 瞧见孤不为所动的样子,愤愤一甩袖子离开了了帐篷。 “啧,真是无趣的木头。”看着僵局离去的背影, 小表姐高高翘起的嘴角往下一扒,一脸的不爽,“这种男人,也就只有你能看上了。” 孤看着她,不说话。 刚才他在孤的面前嬉笑怒骂,可真正的情绪却冷静的可怕。孤能够看到她眼底的笑意与促狭,可是她周身的气场,孤的直觉却在告诉孤,那些情绪都是伪装出来的。 “殿下干什么这么看着人家~”嘻嘻的笑着,眉眼弯弯,“奴家都不好意思了。” 她的伪装真的很好,若不是孤多少有些异于常人的地方,怕也是看不出来她的不同。 “这么多年,小表弟就和表姐生疏了?”掩面欲泣的模样,“小表姐的心里苦……”她说着说着,声音慢慢的小了下去。 看着她的眼睛,孤看着她眼睛里所有的伪装淡去,将所有的冷漠暴露于空气之中:“你想要什么?”孤从来不相信有人会无缘无故的对孤伸出援手,哪怕是血脉亲人,孤也不曾相信,毕竟害他们落魄的,正是孤。 小表姐脸上的笑容也淡了,却更加真实了。她与小伙伴是两种截然相反的人,小伙伴的热情藏于骨子里,裸露与空气外,他对着外人用冷漠遮掩,不过是害怕。而小表姐,她所有的热情,都是伪装。 骨子里,孤与小表姐,是一类人。 一种自私自利,只为自己和圈中所划之人谋取福利的人。我们会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会为了想要的东西委曲求全,可是当我们得到,就会落下手中的刀,不再回头。 “殿下与我,不愧是表亲呢。”小表姐拢了拢她散下的头发,“亏着我还为了能和殿下谈一谈,准备了很多有意识的戏本子。”赫然是将孤与她的见面,当做了一个被他人观赏的舞台,而孤与她,便是戏子。 孤看着她,想要知道她接下来还会说些什么呢:“你在试图激怒孤。” “是,也不是。”她很冷静,甚至比起刚才的模样,可以说得上是冷漠了,“不过是想要知道殿下的肚量而已。毕竟殿下之前的表现,着实是不尽人意啊。” 这话其实可以说的更扎心,不过她留了余地:“你倒是大可以说孤会将这天下拖向万劫不复,”看着她端起茶杯,“既是如此,当初又为何要来救孤?可莫要说是因为孤是你的小表弟,孤可不信你不曾记恨于孤。” 她与孤是一类人,所以我们的恨不会断绝。孤恨着大太监,所以后来整个宫廷的太监无一存活。孤恨着先帝,所以他的血脉除却孤都已下去陪他了。孤恨着当初废太子时落井下石的朝臣,所以他们都死了。而天下人,孤也是恨着的。 外祖家的覆灭,是因为母后与孤,她说不恨,孤是不信的。 “当然是恨你的,只是你是我与小弟最后的亲人了。”一身红衣的表姐声音里有一些疲惫,“你也知道,恨一个人是多么痛苦又煎熬的事情吧。” 孤如何不知,可那样的情绪是孤在小院子里唯一活下去的动力了。甚至在遇到将军之前,孤以为那是孤能够活下去唯一的动力了,直至他像阳光一般进入了孤的生活,才知有些事情只是来得太迟。 “所以你选择了不恨?”嗤笑一声,“小表姐,孤与你是一类人啊。” 所以我们会继续恨下去,哪怕是苟延残喘,也要恨下去。 她看着孤,眼底荧光流转:“的确,谁让我们是血脉相连呢,”她靠在椅背上像是被抽了筋骨,不复之间挺拔,倒是多了几分随性,“既然是一类人,便也不和你兜圈子了,本来你是生是死,与我无关。” “可奈何有个傻子想要救你。”她有些无奈,“他是我唯一的弟弟,我如何不应允呢。”他说的是谁,她与孤心知肚明,“他是我最后的牵挂了,当初那人带着我们离开时,他就在我的院子里玩。” 时隔多年,孤第一次听人说起他们的逃生路:“那男人说一个孩子他有能力带走,可若是两个,便是死局。” “然而他却坚持着,要带我走。”小表姐面色柔和,“至今我都还记得他抓着我的手,用力之大,指甲都要陷入我得肉里了。可是就是这样,即便他被敲晕了,都没没有松开手,只是固执的要我一起走。” “后来那人无奈,只能带着我一起走,只是彼时已经太迟了。”小表姐看着帐篷门帘的方向,“城已经封死了,而他当初准备的尸体,也只有一具。”若是不想引起别人的怀疑,他只能带走一个。 “我那个时候就想啊,这大概就是命吧。然后看着他,说没关系,说大家都在等着我呢,所以我也要去找他们了。”她浅浅的笑着,眼睛穿越了时光,看着过去的她自己,“可是他不同意,说他也冷。” “说他也很寂寞,说他也很孤单,所以这世界这么大,他只剩下我了。”小表姐低头看着她自己的手,“他说宫中的殿下怕也是凶多吉少,这世间他只剩下我能够依靠了,所以如果我死了,他便一起死。” “到时候这仇,不报了。” ‘若孤死了,便是天命,这仇,便是命。’小小的院子里,孩童一边挖着坑,一边看着自己尸身早已冰冷的母后,‘只是在那之前,在天命来临之前,我不会输。’ 说起过去的事情,小表姐脸上的怀念多余憎恨:“我就想,他才八岁,而我已经十二岁了,懂得事情比他多,会的东西比他多。他一个小孩子懂什么,若是没人教导长歪了,又谈何报仇,靠宫里那个祸害么?” 她说的是孤,然而辨无可辨。 “那是我第一次杀人,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小姑娘。我还记得他穿着一身翠色的裙子,扎着小辫子,有一个和阿弟差不多大的小妹妹。”看着自己的手,小表姐脸上是浅浅的笑容,“她的妹妹就在一旁,看着自己的姐姐断了气。” “因为这具尸体,我活了下来。可作为报应,我看着自己的父母,自己的叔祖,自己的姨娘与表亲,在那高台上断了气。只是她们看见了我,看见了我站在人群之中,所以他们笑啊,笑的特别好看。” “因为我活下来了,小弟也活了下来。”她眼底燃烧的火种,耀眼又夺目,“他们知道,只要还有人活着,就不会完结。家族不在了还可以再建,钱财没有了可以再赚,人手没有了还可以再聚,只有血脉……” “只有血脉,不能断绝。” 这便是世族的固执,你可以说他们无情,可以说他们自诩不凡,可是在血脉延续上,世族比所有人都更加的重视:“所以,他们离去的很安详么?”看着小表姐,不知为何想起了母后脸上那静谧到诡异的笑容。 “安详?”小表姐站起来,朝着孤伸出了手掌,“你未曾看见么?他们正在看着我们啊~”逐渐靠近的手掌在视线中放大,还有小表姐脸上越发诡异的笑容,“我已一介女子之流爬到了如今的位置,为的就是能够回到朝堂,将当年之人统统斩落下马。” “然而当你登基,我便知你与我是一类人。”冰凉的指尖触碰到了孤的眼睛,因为这样的冰冷,睫毛一颤,“你能从冷宫爬至帝位,我能从乞丐爬至将军之位,我便知道你与我一般,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所以,”小表姐的手盖住了孤的眼睛,“你才会那么的喜欢镇北大将军吧?因为他与你,是截然不同的人呢。” “光明磊落,坦坦大方,无愧于天地的男人……” “和你,恰恰相反呢。” 第95章 寻梅 ... 她说中了孤心中最阴暗的部分, 孤喜欢将军, 是因为他曾救孤于水火, 也是因为他是孤最想要成为的模样。就如同飞蛾扑火,哪怕知道回落得万劫不复, 哪怕知道这过高的温度会灼伤孤,也是想要靠近的。 “你或许是对的, ”但是那又如何呢,“他是孤想要却不能够成为的模样。所以孤喜欢他, 因为爱着他的时候,孤爱着的其实是另一个自己。”看着小表姐的模样,锁起的眉头逐渐舒展,“所以呢?” “什么?”小表姐顿在那里看着孤。 “所以那又如何呢,无论孤是因为什么爱着他, 孤是爱着他的。”扭曲了小表姐的意思,“孤以前会爱着他, 未来也会爱着他, 这是不变的事实。”将手放在心脏的位置, “这条命是很多人换回来的。” “所以小表姐,不要试图动摇孤的决心。” 绕了那么多圈子, 小表姐的真正目的孤多少猜出了几分:“即便当年不会事发,孤也不可能成为如将军一般的人物, 这一点孤很清楚。”这江山代代人才出,却没几个如同将军这般出色又优秀。 闻言,小表姐抿起嘴唇如在思考:“那剩下的人, 你就这么高举轻放了?” “涉及当年之事的人,不是都已经被孤处决了么,剩下的人,小表姐在说什么呢?”侧头故作不解的看着她,“该死的人都已经死了,还有人被孤迁怒,小表姐对这样的结局,真的不满意么?” 小表姐皱眉看着孤,眼底是不赞同:“他们是争权夺利的牺牲品,你只是将那些挡箭牌铲除了,却不动真正深扎地下的根苗,又如何作效。” 当年之事啊,其实说到底还是皇子之间夺嫡的序曲。无论当时坐在太子之位的是谁,都会遭受背后之人的阴谋陷阱,母后与孤只是挡了别人的路,所以要被铲除而已:“你想怎么做?” “重开科举,广招贤士,大纳人才!”说起这些事情,她的眼睛如同在发光,“只要你给那些寒门弟子一个机会,这天下,就不再是世族的一言堂!”说到激动处,她的手撤离了孤的脸颊,在空中比划。 “我要让他们当年吃下去的好东西,通通都吐出来。”这话说的又狠又绝,“不过是眼馋家族财产权势,他们倒是好手段,敢放下昔日旧怨连在一处对我们步步紧逼。如今你是帝王,我与你相好又是手握兵权的将军。” 她看着孤,眼神像是淬了毒的蛇牙:“我要让他们也尝一尝,家族覆灭的痛苦。” 看着她眼底的怨恨,像是看到了过去的孤:“那那些与你一般大的孩子呢?那些刚刚生下来就要离开的孩童呢?你可曾有想过,他们的不甘与怨恨?若是又有浑水摸鱼逃出升天的,一报还一报,何时又能了结呢。” 孤想起了先生,至今孤都不知道他是真的背叛了孤,还是折在了孤充满野心的复仇之路上。这件事孤也不想再想起了,并非是没有追究的意义,而是真的挖掘下去,真相可能会残忍的让孤窒息。 “你倒是好心啊,现在知道假慈悲了?”她并不吃孤这一套,说的话可以算得上是冷漠了,“既然如此,当初你好好做你的皇帝,继续让那些杀了你母亲,杀了我姨母,害的家族覆灭的伪君子,为你干活啊。” …… “你当初之所以带兵驰援,便是因为孤将他们都杀了。”她脸上的抵触与鄙夷太过明显,明显到孤看见了之前让孤不解的真相,“你想要救孤,并非是因为孤与你血脉相连,而是因为孤替你报了仇。” 孤一直很在意,为什么西方军会在那种情况下回援,本以为是他们忠心,却因为他们收到了大哥哥递去消息之后堪称遵从的撤军而打破。后来以为是小伙伴一手操控,却也在看见小表姐时破碎。 然后孤想,是不是因为孤是他的血亲呢? 小表姐笑了:“不,”她说的坦诚又礼貌,“即便是你杀了他们,我本也不想去救你。”说到这里,她看着孤的眼神带着抵触,“若不是你,他们也不会死。替他们报仇,本就是你分内之事,谈什么感激。” 看着她,孤忽然意识到曾经孤在将军眼里,是不是如同她现在在孤眼睛里这般呢:“但是你还是来了,”即便后来退去,她的情孤已然承下了,“无论是因为什么原因,这份情,孤记住了。” “与其谢我,不如去谢你那小伴读。”嗤笑一声,“若不是他跪在面前求我,我管你死活。”她向后退了两步与孤拉开了距离,“这么多年了,他依旧因为看到你而感到欣喜,即便你们再不复当年那般亲密。” “你们男人真有趣,”她站在孤的面前,双手交叠盘在身前,“无论是你,还是那个送信来的,眼里好像只有‘主君’这两个字,旁的是一概容不下的。”她是个女人,所以看事情要与男人不同。 实际上她能够走到如今的位置,孤也很好奇:“若是没有孤,你又欲如何?” “打!” 斩钉截铁的一个字,说得铿锵有力。 “即便是中原生灵涂炭,在所不辞?” 她却不惧孤的陷阱,而是直言于孤:“莫要搞错了,放外族进来的,可不是我。颁布那些动摇人心政令的,也不是我。你恐吓天下人,让他们惧怕你,让读书人反感你,把这安定的王朝搅一个不得安宁的,不正是你自己么。” “若是没有孤呢?若是孤死在了那小院子里,你又若如何呢?” “打!”她暴力的不像是个女人,但是却比男人更加耀眼,“用血堆积起来又如何,他既然有胆子动我的家人,我就要让他们血债血偿。别人如何看我,后人如何评价我,有能耐我如何!” 孤和她像,却又不是完全相像。 “那么你现在出现,又是为了什么呢?”孤欠他们的,“要孤做什么呢?” “我要你封我为公主,”她昂起头,“我要你封我为公主,为你征战。” “公主?”轻声笑了出来,“你其实,还是恨着的吧。” “所以我需要做些什么发泄我的愤怒,”她很坦诚的承认了,“他想要帮你,帮你坐稳这个位子,所以我会帮你。”他说的是谁,我与她都很清楚,“只要他得到他想要的,你也能够得到你想要的。” 这是威胁,但是却比投诚更加能够得到孤的信任:“好,”孤听见自己如此应答,“若孤登基,他会是孤的丞相。”心中冷静的可怕,很多事情划过心头,最后变成了西方的安定,“而你,要替孤镇守西方。” 她不喜欢京城,孤看出来了:“只要孤在一日,便不会有人对他说三道四。”这本就是孤欠他的,也是孤欠小表姐的,“如果这是你唯一的愿望,孤如何不应。” 她与孤是一类人,为了目的不择手段,可是为了在意的东西却愿意卑躬屈膝。她所在意的是孤的小伴读,而孤在意的是将军,除此之外所有的事情,都不重要:“孤也不会强求你嫁娶,只是你最好找个人,堵住其他人的嘴。” 我们相似,却又不同。她所在意的人,心里牵挂着的是孤,是天下。而孤所在意的人,心里却只有孤,也只能有孤。 “固所愿也。”她昂着头,骄傲的像是天上的凤凰。 就像是幼时,第一次在酒席上看见她的模样,神采飞扬的与孤谈论着为什么不找一个女子共度一生。有人会说她大逆不道,就像是当她说要成为大将军时的嘲笑那般,都说女子只能在闺房中绣花嫁人,可她偏不。 如她这样的人,天生就不应屈居四方小院,而是飞在蓝天之下,就如她现在这般,耀眼又灿烂。 其实也挺好的,这么多年,毕竟是孤亏欠了他们。 “西方军,是你的了。”兵权收不收,孤并不在乎,只要她愿意为孤守着这江山就够了。未来的路还长着呢,她想要的与其说是兵权,倒不如说是被人重视的资本。 当年的事情,让孤知道了皇权的重要,而于她,怕是让她知晓了书生无用。 就她出去的人究竟是谁,孤心中已有猜测。 小表姐一撩衣摆,左腿后撤一步单膝跪下,不知从那里摸出了一件白玉挂饰,捧在手掌心双手举过头顶:“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白玉上,一只腾云驾雾的虎在阳光下活灵活现。 第96章 汐水 ... 南方世族的退败变得理所应当, 他们在西方军与北方军联手合击之下不再是阻碍。等小阿骨已经能够满地乱跑的时候, 南方的地界已经插上了景字大旗。 孤没有见到只手遮天的苏王, 将军也只是将那枚红色凤凰玉佩亲自交与了孤。 而东方的将领也很快来到了营中,将他们的权力象征双手奉上。虽然对他们这种置身事外的作风非常反感, 可是却不得不承认这一次中原战乱,除却西方地界偏远, 也就只有派着大军以防备姿态防着孤与南方军的东边儿,没有受到波及。 至此, 在外流失百年的四方玉佩,在孤的手中拼接成了一个完美的圆。五块色泽不同的玉佩花纹彼此连接,上面飞龙走凤哮虎跃龟,四方圣兽栩栩如生,扣在中央那带着裂痕的金龙玉佩, 象征着这个王朝至高无上的权力。 不知上一次这四块儿玉佩聚在一处,是什么时候呢? 抚摸着中央那块儿金边玉佩上的裂痕, 余光却看见了仰头抓着孤衣角的小阿骨。 “这是什么?”他的眼睛纯澈的如同六月的天空, “好漂亮!”眼睛瞪得大大的, 昂着头看孤,棕色的眸子里映衬出了这块儿象征着权利的玉佩。 “想要么?”蹲下身摸着他的小脑袋, 将手中成年男子两个手掌大的玉佩捧到了他的面前,“如果你想要, 就是你的。” 小阿骨会是孤唯一的孩子,所有的东西都会是他的。 他的眼睛干净又漂亮,看着孤的时候, 孤会想起很多故人:“不要,”小阿骨摇头,“阿爹的东西,我都不要。”小小的娃娃说的特别认真,一本正经的模样逗乐了孤。 “阿爹的东西都不要?可是你也是阿爹的啊~”将人抱到自己的腿上,“你不要阿爹了?” 四岁大的小不点儿知道的东西倒是不少,想要逗他也没逗成:“那不一样的,”非常认真的摇头,“阿爹的就是阿爹的,儿子不能拿。”大概是随了将军的固执,大多数时候孤无法改变他的想法。 不过将军说这固执不随他,随孤:“即便是阿爹给你?” “阿爹给我,我又不傻,为什么不要?”小阿骨歪头一脸不解的看着孤,“可是这彩色的圆圆,对阿爹有用吧?”他指着孤顺手放在一旁桌子上的大玉佩,“若是给了我,会让阿爹为难的话,就不要了。” 他像个小大人,却戳到了孤心底柔软的地方:“好,”低头在他的额头上落下一吻,“以后阿爹给你更好的东西,就不要拒绝了。” “嘿嘿,我有阿爹和爹爹了~”小孩子的世界永远是干净又纯粹的,“这就是世界上最好的礼物了,其他的都不要了。”他是天生的嘴甜,说起话来像是个开心果。 “等你以后有了娘子,就不会这么说了。”将军跨过门槛进了房间,带着春日的微凉,“还有,你阿爹是你爹爹的,你充其量有的就是我们两个人的一点儿点儿?”做了个比划,“剩下的,使我们彼此的。” “阿爹又不是分饭,你一份我九份。”小阿骨从腿上跳下来,抓着桌子上刚叠完的小船,哒哒的跑了,他一边跑,还能听见开心的笑声。 “你惯是宠着他,”将军笑着摇了摇头,“小心把他惯成了混世魔王,便有你受的。”脱下身上的铠甲,走过来弯腰亲了亲孤的嘴角,“可做好准备了?” “我只是在想,重新坐上那个位置真的好么?”看着放在桌上的玉佩,“若真的说起来,我其实是这天下纷乱的罪魁祸首。这几年打天下,平天下,定天下的人,也都不是我。不过是窃取了你与小表姐的成果……” “可若不是你,也无法将我们连在一起不是么?”将军笑着打断了孤,“若不是你,我也不可能这么快的就与她联手,一起拿下南方这些大世家。南方不定,东方那些人不会偏向我们,更不会将玉佩奉上。” 他的眼神飘向了放在桌子上的玉佩:“有时候,你的运气无人可抵。”东方军倒的太快,孤知道将军有所怀疑,可这次却真的不是孤的问题了。 “大概因为他们无力抵抗四方来袭吧,”东方军擅水战,除非他们龟缩不出,否则真的不是将军与小表姐的对手,尤其是如今南方的势力尽在掌控,他们要是真的想打,无异于以卵击石,不自量力。 将军笑了笑,搂住了孤:“祭台已经在建了。” “你真的……下定决心了?”那可是天下至尊的帝王之位啊,“你我坦诚的谈一谈,那位子你坐着比我更合适,毕竟你不曾如我这般疯狂。若是被人发现我便是——” 剩下所有的话,被将军一个温柔的吻全部吞吃下肚。 孤也曾站在帐篷外听着他们的争执,关于是否真的要让孤以失踪九皇子的名义登基为帝,也曾听他们对孤过去的是非功过加以评说。将军永远是最沉默的那个,却也是最坚定不曾动摇的那个。 孤听着他从一个人固执己见,慢慢的说服了他的手下,说服了那些了解或者不了解孤的人:“这天下是你打下来的,”这一点孤从不避讳承认,因为曾有人与孤说,要做一个有所担当的人,“理应是你的。” “可这是我为你打下的天下,”将军抬手抚摸着孤脸上的疤痕,“你会成为比我更好的帝王,因为你的狠心。”这话听着并不像是夸奖,可他确实在夸奖孤。 便笑了:“你听起来更像是在形容一个昏君。” “殿下,那位子的冷,我受不住。”他的眼睛流连在孤的额角,“做不到像是你一般一步一步养大所有人的心,就为了在最张狂最放松的时候一网打尽。做不到和那些人虚与委蛇,摸透他们的心。” “若我上位,他们固然臣服,可他们是与我一同打天下的同伴。”他闭上眼睛,挡住了所有复杂的情绪,“若是有一日他们也起了不好的心,我……下不去手。” “而我下得去手?”笑出了声,“你可想过,这对我很残忍?”孤看着他锁起的眉头,却开始怀念最初初见时,他腰杆挺直跪在孤面前,不曾折腰的模样,“好。”在他说话之前,先一步堵死了他所有的话题。 “好。”孤听见自己的声音,冷静的如同那日说将刺客埋葬,“这是我得罪。” 是我将天下拖入乱局,是我将你们从抵抗外敌的英雄变成了内战的士兵,是我祸乱了天下,所以这理应是我的罪:“你想要去边疆,便去吧。总归我还在帝都,等你回来。” 他是鹰,展翅高飞的雄鹰,不应困在这小小的笼子里。 他将头埋在了孤的怀中,帐篷里一时安静的只有他与我的呼吸声:“他的剑,我留给你。”抬手按住了他的后脑,扣住他的头不让他抬头,“若是有那么一日,我变了,变得昏庸,变得暴戾,准你提剑入京——” “废帝自立。” 孤也不知道自己最后能够走到哪里,可是这一次,孤想要做一个好皇帝,一个为天下操劳的帝王。 说是赎罪也好,说是重来也罢,只是他履行当年约定成为了威震一方的的大将军,孤又怎么能够落后于他呢? ———————————————————————————————————————— 或许有人觉得应该写征战天下的部分,然而要知道这是小皇帝的第一视角。小皇帝其实是很普通的一个人,他在小院子的十年,学到的东西非常有限,甚至因为身边最亲近的人是一个影卫,导致了他做人偏执又顽固。 除此之外,他学的更多的是如何做一个主子,在政治上玩手段。其他的方面,将军比他更懂如何领兵打仗,谋臣比他更懂如何兵不血刃,世族比他更懂如何经营名望,学子比他更懂书本大道。所以在他的视角,没有热血只有阴谋。 而最后的阴谋,都被将军挡在了外面。 于他来说,将全力放给将军、小表姐和谋士们,做一个吉祥物,便是他能够做到的最好了。他或许不比先帝聪明多少,然而他远比先帝更狠心,也更有决断。更重要的是,他运气好啊,身边尽是愿意帮助他的人╮(╯▽╰)╭ 小皇帝的幸运,在于他身边那些始终不远抛弃他的人,愿意帮他重新来过。 第97章 帝王 ... 八月的都城, 昼长夜短, 正是秋凉时节。 五年的战火纷飞, 这个古老的城镇并没有收到多少波及。只是当年那场大火的痕迹还依稀可寻,离时是天子, 归来却是天子之弟。 将军将这古都做了整修,昔日外祖家的宅院也等回了他的主人。可皇宫那些枯腐的黑木, 却再也恢复不到当年的壮丽模样了:“迁都可好?”将军牵着小阿骨站在孤的身后,“待登基大典过后, 迁都吧。” “去向何处?”扭头看他,看着小阿骨手中的纸条,“从哪里来的?” “那边儿!”小阿骨指着宫城远方一处院落,“那边儿有两颗好高大的树啊。”他指着的方向能够瞧见两颗参天大树,绿油油的叶子在空中摇摆, 繁盛且苍翠。 只是那个方向…… “去玩吧,”将军松开小阿骨的手, 拍了拍他的头顶, “记得带着人。” 四五岁的孩子正是多动的年龄, 小阿骨停了将军的话,抱着手中的枝条跑远了。离去的方向, 便是他刚才来时的地方:“叫他拜一拜自己的祖母,也是好的。”将军向前几步与孤并肩而立。 面前时坑坑洼洼的大理石碎片, 可若是五年前,他们是刻着飞龙乘云,虎踞龙盘的斜阶, 是只有帝王才能够踏上去,走上去,通往大殿的路啊。 “我……未曾后悔过。”仰头看着九十九步台阶之上,被大火焚烧的断壁残亘,“只是有些唏嘘,辗转轮回,又重新回到了这里。” 很小的时候,母后说孤是天生的太子,未来会成为这天下的主人。 可后来,所有人都说孤是狸猫,不是龙子。夕日卑躬屈膝的太监宫女,夕日讨好孤的那些人,像是孤自己的相像,转身不见。只剩下母后抱着孤,坐在枯败的院子里,一遍又一遍的告诉孤,这天下的人,都想要孤去死。 后来呢? 后来冬雪落下,母后离开了孤。 孤曾经是相信的,相信母后所说小院外的所有人都想要害死孤,相信她所说宫墙之外的人对孤都并非真心。孤也曾是相信的,因为他们对着孤俯首称臣,像是忘却了夕日他们是如何冷眼旁观,看着孤从太子,变为了囚徒。 孤讨厌他们的势利与纵容,仿佛什么都可以放下,什么都可以原谅。明明当初那么坚持孤血脉不纯的是他们,可跪在孤面前将孤迎上帝位的也是他们。再珍贵的东西,须臾之间也可被他们当做尘埃,遗弃原地。 带到风水再转,地上的石子,也会被他们奉为明珠,传世千古。 可如今,孤不信了。 过去孤拥有的太少,所以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抓着生的希望。对那些更加微渺的忠诚视而不见。孤以为选择不理不听不见,便看不见那些忠魂,听不见那些冤屈,也不会如母后那般深陷泥潭难得善终。 所以恶劣的将在意的毁掉,像是小孩子一样,觉得我不能有的东西,别人也不要有了。却期待着有那么一个人,告诉自己什么是错误的什么是正确的,告诉自己不会被抛弃也不会被遗忘在角落。 人或许会失约,或许会因为外因离去,但兜兜转转,是你的合该还是你的。这世间终是也有守信的人,用他的生命,用他的全部,向孤证明了何为千金一诺。 这条路上离开的人有,加入的人亦有之。 孤总不能永远都活在懵懂少年时,执着并坚定地相信着别人告诉你的事情,并为之付出了一切。那些生命中陈旧的画卷终会褪色,被赋予新生意义的,是现实带来的知足常乐,以及新的拥有。 “我在。”将军上前牵住了孤的手,将孤的手包在了他的大手之中,“会一直都在。” “阿爹阿爹~”小阿骨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他挥动着手中的枝芽,“阿爹~”他脸上带着惊喜的表情,“院子里的樱花树,开了!” 五百年前,晓帝曾在院中种下樱粉之树,当他离世此树再未开花。 后来孤移走了那好似早已坏死的树,种下了一颗梧桐。 四季轮回,如今梧桐开花,开出的却是漫天的樱粉。 阿骨手中粉色的树枝随着他的动作来回摇晃,身后却依稀可见一个身着凤袍的女人,怀中抱着一个小小的团子,对着孤展颜微笑,嘴角有酒窝依稀可见。 孤曾站在皇宫前,看天下繁华不夜城, 也曾坐在梧桐下,做那昏庸无道之皇。 孤曾坐在尸骨中,看这天下烽火狼起。 也曾横刀立马上,动枪龙吟把酒持剑。 “将军,”看着他的眉眼,“我喜欢你。” 一惯沉稳的男人,却在孤的笑颜下傻傻的长大了嘴看着孤:“什么?” “我,喜欢你。”我喜欢你啊,像是喜欢我自己那般喜欢你,喜欢你杀敌无情的模样,喜欢你执掌兵马果决的模样,喜欢你护着孤一意孤行的模样,喜欢你始终未曾放弃过孤的模样,“孤,喜欢你。” 像是春日嫩芽,如同冬日落雪,是天地间的自然之道,无关阴阳不和,只是天命注定。 “我也是喜欢阿爹和爹爹~”小阿骨如炮弹一般撞在了孤的身上,巨大的冲力使得孤向后跌了两步,也未能站稳,向后倒去。 落入了将军的怀抱。 “我也喜欢你。”孤听见他如此回应,“从始至终,陛下还是陛下,真的是太好了。” 眼前长长的阶梯,纯白的大理石雕文抬头望去仿若直通云霄。金色的琉璃鼎,如同过去每个夜晚阿骨所描述的风景,华丽又大气。 九百九十九步,回身的时候,眼底一片繁华。 耳畔是宽宏的钟声,在山林中回荡,在天空中盘旋。头顶的万里青天,纯白的云彩,都不及眼前晃动的金色冠冕,那是父皇带过的,皇爷爷带过的,甚至是更早之前,这个伟大国家的开国陛下所带过的冠冕。 江山之重,如今孤知道了。 抬头望天,这一次,万里晴空。 愿你单骑白马惊群,愿你一生戎马不离。愿你一人可破千军,愿你归来仍是少年。愿许你盛世天下,愿许你太平繁华,愿待你荣征归来,共看锦绣江山。 ———————————————————————————————————————— 那些提到过,你却可能没注意的细节: *曾经小皇帝最讨厌的表情是怜悯,因为他自卑。 *五百年前创立景朝的晓帝种下了一颗樱花树,他死后再未开花。直至今日,梧桐却在八月开出了樱花,便是说自小皇帝后五百年,景朝无忧。 *小皇帝在意的那些已经死去的人有影卫、母后、未出生的小弟弟或妹妹,小八。其中小八在火烧皇宫的时候出现过,影卫在祭祀时出现过,如今母后和那个小婴儿也出现了。他们一直在小皇帝的身边,如今放下执念,见了他最后一面,便就此离去。 *小皇帝其实喜新厌旧,唯一一次破例便是一辈子的爱情。 *当年小皇帝登基时,是一个阴雨天。 *这一章最后几句话截取自开篇小皇帝登基。 *当年将军捅小皇帝那一剑,其实将军本人手下留情了,因为他看见小皇帝笑了。 *小皇帝当年是想要死的,可是当他看见了将军,觉得自己不能看见将军的未来,觉得有些遗憾。 *小皇帝本人是很仰慕军人的,所以爱屋及乌之下他对将军本身就有好感加成。 *小皇帝将天下比作一局棋,而最初他们下棋,小皇帝让将军赢了这局棋。 *将军下棋断臂得存,小皇帝下棋步步为营,所以谁算计了谁,不重要~ *自此,对将军,小皇帝口中再无拒言。 *小皇帝到底拿什么身份再次为帝的啊。 小皇帝排行第七,上面六个已经死透了。九皇子因为不是先帝的血脉,而是二皇子的,所以早一步被先帝公开说已经死了,即便他还活着,身份上讲也已经是个死人了。而八皇子当初在先帝为死时被小皇帝杀了,尸骨埋在了小院子里。 然而天下人不知道啊,只以为八皇子消失了。所以再登基的小皇帝,顶的其实是已经死去八皇子的名义,而丞相是那个大赢家,他现在可是登基帝王的外祖哦~ *当然二皇子也是赢家,因为下一任的帝王是他的孙子啊╮(╯▽╰)╭ *将军唯二对小皇帝动手,皆是因为小皇帝自甘堕落。 *时间线是这样的: 0-5 生为太子 5-15 废太子 15-20 初次为帝 20-25 跟着将军从定天下 25 再登基 第98章 太傅*丞相 ... 二十年寒窗苦读, 二十年悬梁刺股, 换来的三元及第, 却不如家世显赫的风流子。 要他如何甘心? —————————————————————————————————————————— 最初他也不过是一介寒门子,家中兄弟五人姐妹两人, 八个人的大家庭全靠父亲作为县丞的薪水养活。母亲整日为了家中支出苦恼,直至两个姐姐嫁做人妇, 哥哥们也自立出去,才好过了很多。 他是家中老四, 不大不小的卡在中间,难免受了冷落。可这样的冷落,在他看见自己大姐所嫁非良人,二姐因为丈夫府邸纳妾抑郁而终后,变成了感激。 感激他并非女子, 无须拘泥与小院之中,与针线为伍。 比起自己的兄长, 他在读书上有几分天赋, 家里卯足了劲儿将他送到了最好的私学, 而他不负众望的从童生考到了秀才,然后是举人, 紧接着三场会试皆为第一,得了三元及第的美誉, 成了这百年来第二位得此殊荣的学子。 而上一个三元及第之人,如今官居三品,在朝堂之中举足轻重。 归家那日, 乡亲们从十里之外就翘首以盼,盼他归家说一说京城的繁华模样,想要沾一沾状元的喜气,好让自家的孩子以后也像是他一般出人头地。 家中母亲喜极而泣,就连当年一袭草帘葬了他二姐的男人都舔着脸出现在了他面前,告诉他他已将他的二姐厚葬在自家主坟,怕她膝下凄凉还做主过继了一个孩子。就连他吃斋念佛多年的大姐,也被夫家派了过来,于他拉关系。 只是私下里,他大姐却拉着他的手,告诉他此去京城,不要回来。 哥哥嫂嫂接连拜访,他因许久不归家暂住父母之处,也造就了不便。不是自己家,终归无法关门谢客,只得随着父母一起应和这些人。远亲且不提,近处兄弟却是希望他能带着自己的子侄,前往京城。 说他如今二十有五,却不曾成婚,膝下无子嗣服侍便是不好。他冷眼看着过去叫自己死读书,甚至说父母在他身上浪费钱银的兄弟们,为了一个带着孩子进京的名头争的连陈年往事都扒了个干净,看着面带苦涩的父母,才知大姐之意。 “那便一同去吧。”他笑着说道,“不过是几个孩子而已。” 他不想成婚,因为没有心仪的女子,因为见惯了自家姐姐们被蹉跎的模样。他害怕并且恐惧着,若是有朝一日遇上了心意的女子,那娶回家的那位是不是如同他的姐姐们一般,肚子哀鸣,不得善终? 乡里人夸他感恩知德,夕日兄长们资助他念书,如今便将侄子们带入京城。 他却嗤之以鼻,笑这些人不知当年他念书的钱,解释来源于父母的省吃俭用。 京城的日子并没有他想象的那般好过,当今陛下只是赐他金帛珠玉珍惜古玩,并没有给他能够参政的实权,有的只是小小一个内史。在京城这一块砖能砸到三个朝堂官员所在之处,微小又渺茫。 他的侄子们却因为他一步登天,从小小乡府的百家学社,进入了京城的私学之中。明明同样都是三元及第,那人一步登天步步高升,自己却依旧只是小小的内史,帮人算账管钱,忙碌于文案之中,甚至都没有资格踏足朝堂。 巨大的落差曾经让他一度沉迷酒色,直至一日那个青年坐在了他的面前:“就这么自甘堕落了?”举起面前的酒杯,大了他五岁的青年,看着却比他更加意气风发,更加的年轻气盛,“就这么止步于此?” “你有什么资格多言!”虽然未曾正面打过招呼,可他知道对方。 “往前三百年,我家也是农民出身呢。”青年不气,只是对着他笑了笑,抬手接住了他扔过去的酒杯,任由其中的酒水洒在了他的身上,“过些日子,尚书房缺人手,你倒是可以试一试。” “试?”他冷笑,“那资格,不都被你们这些世家子拿走了么。” 他不傻,这五年冷眼看着,他不知看清楚了多少事情。什么科举,什么寒门选官,不过是为了明面上的好看。寒门的官员有多少能够扶摇直上? 没有。 甚至就在今年,科举之制被废除了,只因世家舞弊,牵连了他们这些寒窗苦读多年的学子,断了他们一飞冲天,一跃成名的路子:“这王朝,迟早要完。”他冷着眼睛,想起回到府邸后自己那些只知抱怨的子侄,心中哀怨更深。 “那你可敢掀翻这个王朝?”青年笑着将杯中剩下的酒一饮而尽,动作潇洒又好看。 看的他直了眼睛,却是因为他字里行间的意思:“你疯了?” “你瞧,你不敢。”青年笑起来很好看,他第一次感受到了自己加快的心跳,“你不敢踏出自己心中那一步,止步于此却自哀自怨。怨自己出身不好,恨自己无伯乐相识。有这功夫,不如写几篇文章,呈于案上。” “也让那人瞧见你的能力,若是他日能做太子太傅,帝王之师,想要什么还不轻松?”青年薄唇轻启,说出的却是令他心动之语,“想要的,便去争。” 犹如精怪诱惑之语,他心中那些躁动被对方几句话全部勾了出来:“若是输了呢?” “输?”青年哈哈一笑,“输了又如何,不过一条命。”那样的洒脱肆意,是他没有的张狂,“人生不过百年,垂名青史也好,遗臭万年也罢,只要自己过得问心无愧,只要为了自己想要的放手博弈,输了也不过是技不如人。” “有何哀怨?” “我且等你,”青年如此说道,“等你站在朝堂上,与我一争。” 像是咒语,他剩下的那些年,一步一步往上爬,从区区内史爬到了国子监,然后因为张口便能引经据典成为了帝王身侧的侍从。他走过了三个王朝,从年少轻狂到头发花白,从只有旁听的资格,到帝王太傅。 还是孤身一人,身边只有晚辈服侍,可对方,却比他爬的更高,更远—— 丞相 彼时科举废除已有五旬(五十年),时光改变的除却两个满头乌发的青年,还有他的心。 直至那人跪在大殿之上,对着座上天子行了大礼,高呼谢主隆恩之时,他才忽然意识到最初他想要的,不过是一个让父母直视自己的机会。 可他的父母,如今早已不再,子侄也因十多年前太子被废他被贬至他乡而散去。朝堂之上皆是生人,只有那人还如他年轻的模样,不曾折腰,就连离去也是傲骨不屈:“陛下,请三思啊!” 坐在皇座之上的人俯视众生,看着所有人的人,挥袖离去。 “莫忧,”故人笑道,“我不会死的。” 举杯对月,手中清酒倾泻而下,寄给不知身在何方的故人。 那人还活着么? 活着的,因为他是世族,是皇帝都无法撼动呃百年世族。扎根之深,直至那日为他收敛尸体,没有看见自己熟知的痕迹,他才知道原来从始至终,那人离自己,都那么的遥远。 诈死离开也好,与帝王有暗中协商也罢,他既抛自己而去,便不再牵挂。 “谢谢你。”谢谢你当年与我醉酒一场,谢谢你举荐我为太子太傅,谢谢你这么多年的庇护与扶持,谢谢你在我远走边疆时暗中资助。 如今你不在了,无人能与我对弈,高不胜寒。 若有来生,不愿为官,只盼与你重逢,斗酒诗书,携手共游。 恍惚间又回到年少时,教书先生坐在草堂之中,与他们年期伯牙子期的一面之缘,不过是一曲合奏,从此高山流水遇知音。 这天下,懂我的,只有你。 P.S 这里的感情,是同为三元及第的惺惺相惜知音之情 第99章 太傅*影卫 ... 如影随形, 如臂使指, 方称之为影卫。 是影子, 亦是护卫,却唯独不该有自己的思想。 ———————————————————————————————————————— 太傅最初, 是不知影卫存在的。 若不是流放那日,有人出现在牛棚之中, 递给他钱银文书,他怕是永远也不会知道对方的存在。 毕竟是皇家手中最忠诚的力量, 轻易不会现世。 “那你又是为何出现在我面前呢?” “为了一个承诺。”那男人如此应答,将手中的包袱放在地上,“此去前路未知,皇后娘娘让属下谢过先生为太子谏言。诸事已为先生打点好,这些官吏也不会再路上为难先生, 还望先生莫要迁怒太子殿下。” 皇后娘娘啊…… 当年那些事,太傅也是有所耳闻的, 一袭红衣不输男儿的风范, 哪怕是先帝都是夸奖过的。只可惜嫁错了人, 摊上了如今这个帝王:“便在此,谢过皇后娘娘了。” 离开京城那日, 他回头远眺,却在城墙之上看见了一个不该出现的人。穿着朝服, 举起手中的酒杯,倾斜而下。 从此山高路远,盼你安好无忧。 太傅从不认为自己的前路止于此, 可他也没想到皇后的母族倒的如此之快。当他在路上接到两个沉默着的孩子时,他才意识到事情怕是比自己想象的更加严峻。 可毕竟其中一个曾是他的学生:“甘心么?”夕日那个沉稳的孩子消失不见,有的只是满目的空洞与绝望,“甘心你的家族就此消失,甘心你和你的姐姐从此背负着别人的名字活下去么?” “不甘。”回话的却是一旁的小姑娘,穿着灰白的衣服,身上还依稀可见大家小姐的娟秀,“先生教我,”她昂着头,“教我如何能够保护自己。” “先生教我。”往日跟在小太子身后的少年也应和道,“我想要保护别人。” 太傅抬头看着远处站在阴影之中的男人,看着他对自己点了点头,转身离去:“好。”如此应答,不知是对着谁,“终有一日,我们会风风光光的,回帝都。” 再后来,再后来他在边疆住了下来,看着两个孩子逐渐长大,有了自己的性格。在宫中他带着两个孩子,一个沉稳一个天真,在边疆他同样带着两个孩子,一个沉稳一个天真。变化的不过是当年那个沉稳的如今将沉稳深藏天真之下。 “太子会在帝都活的很好么?”男孩儿交作业的那日,这么问他,“他是陛下的孩子,会活的很好吧?”毕竟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朋友,年幼的孩子还不知根祸的起源,只是担忧自己的朋友。 “会很好的。”太傅拍了拍自己学生的头,将他送出了门。 转身,便看见男人有些憔悴的脸:“你又来了?” “皇后娘娘离开了。”男人的眼中尽是悲伤,“看见先生在边关安定下来,也不负娘娘所托了。”他行礼,好似来这么一趟真的只是为了看他好不好一般。 “小太子如何?”即便已经成为了废太子,可毕竟也曾是他的学生,“若是我想要联络你,该当如何?” “先生?” “我能看出,你是真心想要小太子安好的。”他固然贪图权势,可是该有的文人风骨却从不会少,“陛下究竟为何废太子?”说什么不是自己的亲子,他是决不会信的。 男人没有回话,只是沉默。 可他已经没了退路,小太子何等聪慧,固然因为长在庇护之下为人天真,可他能看出若他日登基,心存善念且天资聪颖的小太子,会成为一位明君:“且告诉我如何能够联络你吧,”从他决定为小太子申冤时,他的选择就以无法改变,“你也不想他如此废了吧。” 男人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似是听见了什么荒谬之言。 “你瞧,”他指着门外刚才小男孩儿离开的地方,又指了指自己,“终归还是有人想着他的,若是他年这两个孩子能够立起,总不能让主君废了啊。”却闭口不言这些日子逐渐出现在这两个孩子身边的人。 堂堂三公世家,固然主家被屠戮又如何,这世上终归还是有良心的人居多。只要这两个孩子还活着,他日何愁不能再立一个世族呢。 更重要的是…… 目送着男人拿着书单离开的背影,他从怀中取出了一个布包裹,却是前些日子当两个孩子拜他为师后,一个游走商贩送给他的礼物。说是崇拜大儒,却实是给这两个孩子拜师送上的拜师礼。 陛下还是太过低估百年世家的力量,令人猝不及防的抄家灭口又如何,这两个被悄无声息送出来的孩子,明明长在皇家暗卫营却心向外人的影卫,不过听信他人之言便废太子的帝王,这个天下啊,迟早要乱。 隔着布包,摸索着金囊中的玉佩,想到这块汉白玉上咆哮的巨虎,笑出了声。 “陛下,”将玉佩抓在手里,“你可知,你放弃了什么?” 十年书信往来,十年隔空交流,他将上书房中小太子本应读的书目一一告诉了那个男人。他不知那男人因何选择了背叛,却只那男人对小太子一片忠心。 来往书信越发频繁,偶尔会有问题从帝都送在他的桌子上,随着两个学生的位置越爬越高,帝都那个孩子问的问题也越发让他深思。 他远在边疆,看着朝堂上那些皇子争得头破血流,却未曾有人想过那个幽局深宫的孩子。他看着商贩用银钱贿O赂了四皇子,看着被伪装成山贼的护卫队劫走镇粮的二皇子触了众怒,看着听信民间留言的三皇子杀死了六皇子…… 直至最后,昔日废太子登基为帝,将他迎回京城。 他才发觉,自己真正喜欢的,或许不是帝都的风云变幻,而是边疆虽有战争,却干净多了的人心。他才发觉当年他未被放入朝堂,或许是正确的,朝堂人心黑暗来往皆为利,便是有雄心壮志,也无法施展。 他冷艳看着自己想要重开科举的想法被所有人反驳,看着丞相对自己的苦笑,才知自己身后什么都没有,便什么都不是。 只恨书生无用,不能立马横刀,为殿下博得筹码。 可书生手中尚有纸笔,可泼洒文墨,为你挣下前途锦绣。 第100章 太傅*皇帝 ... 这天下, 归根结底, 还是帝王一人之言。 可断生死! —————————————————————————————————————————— 被任命为太子太傅那一年, 他入朝为官已有二十年。彼时那人已为丞相,为百官之首, 遥不可及,高不可攀。而他仍是上书房一介书生, 虽冠以三元之名,却并无参政之资。 “以后, ”坐在帝位上的那人语气如若施舍,“朕的孩子,就交给你了。”若是放在寻常人家,哪个不是恭恭敬敬的对着自己孩子未来的教书先生,也就只有皇家畸形如此, 不仅不尊重,还如若赏赐。 可他又能怎么办呢, 小太子, 是他以后一步登天的唯一机会了:“臣只当竭尽全力。”带着恭敬的心, 怀着诚恳的意,对着龙椅之上的人叩首俯拜。 那是他的君王啊, 所言便是他需要前进,且不能回头的方向。 他一直以为君子无为而治, 不争便是争抢。所以他不站O队,不表态,只是当他的保皇党, 当需要时为陛下分忧解难。他以为只要他表足了自己的态度,便能够被上位者看清自己的意图,摸清自己的忠心。 老子有言: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他虽不为君,却知这天下人性终归大道同归,殊不知,正是因为他的言听计从,将他捧上高处,又重重摔下。 他以为世间解释有耕种便是有所回报,就如他寒窗苦读二十载,一朝鲤越龙门春风得意。以为是耕种下的回报,自觉是世间耕种之理,却忘记了有多少学子一生碌碌不得大志,而他不过是其中幸运又有才识的那个。 若说国君是是这天下的支柱,那小太子便是正在成长的幼苗。尚且年幼的太子已能看出聪慧之姿,虽还带着九分不该有的天真,可他比毕竟生在了这世间最尊贵的地方,还有一对儿恩爱的父母。 上面的兄长爱护幼弟,下面的弟弟尊敬兄长,许是因为如今陛下饱受夺嫡之苦,所以早早的立了太子,绝了旁人那些不该有的心思。 也不疑有他,只觉陛下一片拳拳爱子之心。小太子母家昌盛,生母是陛下糟糠之妻,如今恩爱如故,天真又如何,他毕竟才四岁。 他以为他有很长的世间,能够教给小太子自己所学所感,却不知天降横祸。当他跪在帝王身前,听他说决意废太子时,心中所想竟只有‘天下大同’四个字。 “陛下,三思啊!”太子如今年仅四岁,他何错之有?即便是大人之过迁怒于孩子,当今皇后不出八条,又有何理由可以动摇? 何错之有? 只错在他只是臣子,无权无势。 他有的一切源于帝王一句话,他一切的也结束于帝王一句话。 站在城外看着身后瑰丽的宫墙,看着大大的牌匾,他想起的却是最初那日踏入宫门时,心中的澎湃。不知何时,他对着高大宫墙的向往之情消散,留下的只有深深的疲惫和不甘:“皇权……” 就这么认输了么? 他所差的,不过是一个身家背景,所差的不过是君王的信任,缩差的不过是……时机。 当他看到那个青年站在他的面前,将两个小孩子托付给他,请他将这两个孩子带去边疆,倒是自有人接应时,他便意识到他有的一切结束于帝王一句话,也大可源于帝王一句话。 “阁下稍等,”他出言挽留住了那个握着古朴长剑的男人,“草民毕竟也曾是小太子……七皇子之师,阁下就忍心放任小殿下在后宫荒废十几年么?” 他曾是三元榜首,曾是与帝王相谈天下之人,曾是高阁之中编写书卷之人,更重要的是,他是太子太傅,如今不过是一场交易,一场赌博,他不会输。因为已经退无可退,所以便不会再退。 而一场博弈的胜利,便是登临那权利的巅峰:“如今你既会私自离宫,只为了护着这两个孩子,想必与小殿下也颇有渊源。”心中什么被他抛弃,“阁下也不愿见到他年其他皇子登基将小殿下放出时,小殿下有辱其母族门楣吧。” “你欲如何?” “只是些许书籍,”轻声笑道,“小殿下自幼聪慧,入学不过一年便已将字分识大半,只不过是些许书籍传记,以阁下之力……”看着一侧两个被从封禁帝都偷O渡出来的孩子,“不是什么难事。” 多数时候,他觉得小殿下生错了时候,若是先帝仍在,想必如今在位的便不是如今这个帝王。他能上位多是因为小殿下的母族扶持,加之先帝子嗣稀少又无出色之人,才让他以兵变赢了这场夺嫡之争。 若是小殿下早生三十年…… 看着眼前他本以为能够撑上五年的书单,发出了一声长叹。 若他早生上三十年,必定是一代英主。可他没有早生三十年,他生在了这个年代,生在了那个靠着女人上位,上位后又无情翻脸,废弃自己发妻与嫡子的男人之下。 十年蛰伏又如何,终究不能再还他一个眼神纯澈,望着他问他要如何才能做一个天下称颂之君的小太子:“你想要权利么?”站在高台上的青年身姿挺拔,如将他迎入京城时的模样,“太傅,你想要掌控这天下么?” “陛下,”他看着高台之上的人,不再掩饰自己的欲O望,“臣……想!” 当年,是他无力,无力护着主君平安,只能远远地给上一纸文字,靠着那个男人一点儿一点儿的让小太子懂得如何为人。是他无力,无力护着主君安康,只能等到主君掌权,才回到了这个伤心又欣喜之地。 若他不曾心软,放任主君在那院落中如野草般荒废,许就不会有今日的纠结。可若他不曾心软,又如何会攀登过去不可及的巅峰? 为人,总是嚣张一会,才不枉一生啊。 仰头饮尽杯中美酒,铁窗之外是淡红色的夕阳,染红了云朵,渲染了天空。抛却了那些想要加官进爵的心,抛却了那些口蜜腹剑的算计,才发觉最快乐的日子,便是在窗缝中看着小殿下弄断椅子腿后,若无其事走入书房,看着他忍笑的旧时光。 寒窗苦读二十载,束之高台二十载,辗转流利十余年,权倾天下只五年。 当年他一朝进入朝堂,从旧乡攀附而来的子侄不计其数。二十载,他门借着他的名头做了多少事,又有多少人在京城扎根。当他流落他乡,却没有一人为他送行。可当他十年颠沛流离归来,成为帝王之师,门庭若市。 世人熙熙,皆为利来。世人碌碌,皆为利往。 若他有孩子…… 应是如小殿下这般,聪慧可爱,天真且护短的模样吧。 小殿下啊…… 无论你所图为何,无论你想要是何,愿你不再迷茫,愿你不再彷徨,愿你生如夏花,绚丽繁荣,不曾颓败。 作者有话要说:本文两位君王,先帝和小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