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大人说媒》作者:祝涂 文案: 工部小官被迫接了个兼职——给人拉郎 谢翰林,你要老婆不要,你要,我立刻给你说来! 谢珩X荀礼 大概就是是双向暗恋的厕所读物。古代架空背景(借鉴了好几个朝代)文笔和逻辑不是很好我先滑跪道歉 第1章 荀礼无精打采的站在文武百官的末列,整个人被挡在在一片乌泱泱的官帽后面,有些昏昏沉沉的盯着大殿内精美的梁柱。圣上的声音穿过一层层障碍,听到他耳朵里只剩下个“……朝吧。” 于是他连忙站直身,正了正冠子,跟着别的大人恭恭敬敬地行了礼,小步后退着出了大殿。 还没有几步,就听得身后哒哒的脚步声传来,荀礼的袖子就被拉住了。新朝的礼服制式复杂,袖子宽大,刚被人扯住袖子之时他还尚未反应过来。等感到身后阻力回头一看,却是户部尚书杨建元杨大人。 荀礼心中讶然,还以为自己一个小小闲官儿犯了什么错,竟能劳烦尚书大人亲自训诫。他赶紧作揖:“尚书大人,不知下官……” 话还没说完,就被杨大人一个眼神止住了话头。杨尚书放下他的袖子快走两步,与他并齐,盛情邀约一同走出宫门。荀礼不知所以,也只好与杨尚书并肩向前走。 两人走在一处,一老一少,一个是端正古板的尚书大人,一个是名不见经传的小小官员,这样的组合甚是奇怪,又博人眼球,就连翰林院的谢珩也投来了一瞥。 谢珩是谢家的第三子,高才博学,十八岁入仕便可“点翰林”,可见圣上对他的期许之高。不仅如此,谢珩生的面冠如玉,修眉凤目,在一众看着就学富五车的翰林学士之中显得格外瞩目。 这样一个神仙人物,又是谢家这样的高门望族出身,此生能得他一眼,那可真是要吹嘘成能荣耀门楣的程度。 荀礼讪讪的回之一笑,谢珩却很快把目光收了回去,与别的翰林学士一同走了过去。 杨尚书拖着荀礼越走越慢,眼看一众同僚都越过他们渐行渐远,就连那已经白发苍苍,步履蹒跚,今日已经向圣上请辞致仕的大相公都超过了他们,荀礼的心情愈发沉重。 到底何事还要等四下无人才能说......难不成杨尚书觉得我这种闲散小官留着也是白吃朝廷的饭,要不知不觉将我…… 想到这种可怖的理由,荀礼不自觉打了个寒颤,抬头却见杨尚书满目关怀:“初春虽然已经回暖,但清晨入夜还是有些寒气的,小荀大人可要多注意些,免得惹上风寒。” “多谢尚书关心,想必尚书家里还有妻儿在等,不如我们加快脚步……”荀礼眼睛睁大,满怀希望的顺势提议,希望能结束这漫长的出宫回家之路。 杨尚书啧了一声,慢慢道:“不急不急……” 荀礼只能闭嘴了。 当官儿累啊,天还不亮就得在殿外等着,饭都吃不上。好容易挨到下朝了,想回去吃口热饭都这么难。 两人又走了一会儿,看到方圆五里都再也难见到一个人影,杨尚书终于肯说明来意。他甚至双手作揖,语气都有些不好意思:“实不相瞒,此番耽搁小荀大人的时间,老夫确实有一事相求。” “不敢不敢,”荀礼连忙回礼,“大人有事但说无妨,若下官能尽上一份薄力绝不推辞。” “好孩子。”杨尚书眼含热泪,终于将藏在心中已久不知道怎么开口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 “啊?”听完杨尚书所诉之事,荀礼整个人僵在宫门前,“您要我去谢家说媒?!尚书大人,这,我……” “少敬啊,”万事开头难,一旦张开嘴,接下来要说的是话自然就顺畅许多。杨尚书甚至觉得两人感情都热络起来,开口还唤了荀礼的表字,“唉,小女对谢翰林一见钟情,眼看也到了说婚的年纪,她娘张罗了多少青年才俊,又劝了多少回,都没法让她松口。我这,我这也是实在没办法了啊!” 荀礼愣愣道:“那今日下朝,大人何不亲自到谢翰林跟前说上一说,恐怕要比我这微末小官去找他成事几率更要大些。” 杨尚书羞红了一张老脸,也觉得自己这事儿办的实在太过迂回:“唉,实在是……”杨尚书抬头看天,“谢翰林实在冷傲,让老夫着实有些难以开口。” …… 荀礼心中大喊,可是下官也不敢啊! “我家夫人请了多少媒人,连那谢家的门都进不去。听闻你少时与谢珩是同窗,想必还是能说上一两句话的。少敬,我这一把年纪了,向你们这小辈开一回口不容易,你只要帮忙去谢珩面前提上一两句,我就感激不尽了。” “可……”荀礼还是不敢贸然答应。 那谢珩是什么人,是什么世家,便是再高傲。再目中无人,也不会这样直白的拂了一个朝廷要臣的面子。既然多次拒见媒人,其中之意也可窥见两分。 看了看同样一脸难色的杨尚书,荀礼只能在心里叹了口气。 想必这杨大人不是不知道谢家的意思,只是家中女儿情根深种,他又爱女心切,才不得不厚着一张脸皮亲自来向他这样泛泛无名、仅仅是听说与谢珩有过同窗之缘的小辈请托。 不过是为人父,总想让儿女顺遂罢了。 杨尚书看出他的犹豫,知道他心软动摇了,连忙又道:“不论最后是否成事,我都记着少敬这次的恩。若谢珩无意便罢,能亲口说上一句,也好叫我那傻女儿绝了念头,老老实实地出嫁。你知道的,今年圣上要选妃,各地都在递交名单,京城也已经在察访未出嫁的女子。我实在、实在不想……” 言至于此,荀礼也哑然了。 古往今来,没有几家是欢天喜地抢着要把女儿送进宫中去的。谁不希望自家女儿平平淡淡美满的过完一生,做父母的若是想女儿还能时常叫回家来看看。可要是进了宫,身份便天差地别了,想见上一面也难上加难,多有顾忌。 荀礼这个人,最是心软。多亏他官职低微,没什么人能请托到他这里来,免得别人不过掉几滴眼泪,说几句软话,他可能就要行差踏错,误入歧途。 送走杨尚书之后,恰巧一阵冷风吹过,将荀礼发热的脑子降了温。他蓦然清醒,才回过神来自己答应了什么——他居然要去扮演月老,还是去扯谢珩的红线! 谢珩那双常年蕴着寒冰的凤目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吓得他一激灵。就连在想象里,他都不太敢直视那冷淡的目光。 难道自己真的要去他面前,学着媒婆的喜庆模样热情张罗他的人生大事:“谢珩,谢珩?你要媳妇不要?你要,我立刻给你说来!” 只怕那人会拔剑将自己一剑捅穿吧…… 荀礼又怕又悔,却也没办法再推辞,只得懊恼地捶了捶自己的脑袋,愁眉苦脸的往工部府衙走去,连腰都直不起来了。 第2章 很少人知道荀礼与谢珩有交集,大约也是想不到谢珩还能和荀礼这样的人有交情。虽说是同一个书院出来的学生,也是同一届科举入仕,一个才高八斗,已是天子私人;一个却平庸无为,泯然众人。 更何况他们就读的云章书院向来出峥嵘之才,同荀礼一批次的学生更是人才辈出,翰林院的谢珩,刑部的虞望亭,御史台的颜凛,能人志士数不胜数,荀礼夹在这样一群栋梁之才中,更显得暗淡无华。 若是向朝中大臣提起来工部的荀礼,都想不出两句可以夸赞的地方,绞尽脑汁也只能说上一句:“言行有度,举止得当。勤勤恳恳,从不迟到早退。” 从不迟到早退的荀少敬,今日也值满了时辰,兢兢业业的看完了送至工部的公文,小心翼翼地斟词酌句写上几句意见,整理成册,放在一旁。 起身伸了个懒腰,荀礼捶了捶坐的酸疼的腰背,拿起放在一旁早上换下的礼服,走出府衙大门。 路上瞧见有个老妪叫卖桂花糖,荀礼忍不住上前买了一些,一手挟着官服,一手捧着糖,伸长了脖颈用嘴巴叼起一颗,微微扬起脖子,让那糖顺势进入嘴巴。 早春的天不像寒冬那样黑的早,荀礼还能趁着日光亮堂往自己家走回去。他虽官职不大,但也还是得了朝廷恩惠,分了一套小宅子。只是他运气不好,分得的宅子离工部府衙有些远,倒是过两条街道就能看见谢家的大宅。 每次路过,看到那宽大的牌匾上气派的“谢府”二字,都能短暂的激发起荀礼几乎快要消失不见的上进心。 然而一回到他那个小小的宅院,这上进心也随着他左脚迈进大门的瞬间就消失不见。 荀礼不可避免的又想到谢珩,进而又想到自己答应了什么事,原本能回家歇着的欢喜也减了三分。 站在路口遥遥望着隐约若现的谢宅发愁不断问自己是不是杨大人哪里学了巫蛊之术,趁自己不注意,迷了自己心窍,让他稀里糊涂的答应了这等荒唐的拜托。 他摇头叹气,谢家的马车忽然从拐角出现,稳稳当当的停在那大宅子前。 荀礼睁大眼睛,看到谢珩一身青衣便服,从马车出来,刚一落地便堪堪与荀礼对上了眼。 只是这次他并未收回目光,而是对着荀礼嘴巴鼓囊囊塞着糖的呆傻模样看了好大一会儿。谢珩偏头向身边小厮吩咐了几句,那小厮得了命令,却抬脚朝着荀礼的方向走来。 这下荀礼可慌了神,还以为自己直愣愣地盯着人家看冒犯了人家,急急忙忙低下头,转身就要走。 “荀大人留步!荀大人,荀大人!”小厮见状,赶紧加快脚步,一路小跑堵在荀礼面前,颇有些无奈,“大人怎的越叫越跑,让小的好追!” 看着小厮大口喘气的模样,荀礼也有些不好意思:“对不住,对不住。我……” “大人,是我们家大人看您手上拿着许多东西,特意叫小的过来搭把手。” 荀礼没想到谢珩吩咐小厮过来竟是这个缘由,他无言地看了看手中托着的桂花糖糖,又看了看怀中的官服,这也能叫许多吗?倒是没想到谢珩竟对着他这旧同窗还这么古道热心! 那小厮却不管他心中疑惑,径自接过荀礼那一大包官服,送荀礼到他宅子门前,才作揖道别。 见他要走,荀礼蓦地想到了什么,又连声喊住,神色微赧:“方才我直盯着你家大人看,想来还是有些冒犯,劳烦你帮我向你家大人道个歉。” 小厮答应下来,渐渐走远。 荀礼抹了抹头上虚汗,心想自己不过是看他一看都胆战心惊的,更遑论要替他人向谢珩说媒。不成,这事不成,他恐怕真的做不到。 明日就回绝了杨尚书罢! 心里打定主意,第二日荀礼便在宫门外堵了刚下朝的杨尚书,要将这烫手的差事推托出去:“大人,我也实在是不敢去敲那谢家的门,要不还是……” 忘记了杨尚书是如何打断了他,等回过神来,荀礼已然与尚书大人一同坐在了街边的面摊。 杨尚书这巫蛊之术愈发娴熟…… 热气腾腾的小面端了上来,香气扑鼻,让人食指大动。荀礼咽了咽口水,将目光挪开,从腰间掏出五枚铜钱拿去亲自放在面摊老板手中,微微提高声音,最好叫周围吃面的人都听见才好:“老板,这是我的面钱。” 老板不解地看着一旁的杨尚书。 荀礼不慌不忙地解释:“我们各付各的。” 杨尚书:“……瞧你那鼠胆儿。” 当今圣上虽然贤明治国,广用贤才,但也最忌群臣私下宴请。荀礼不敢越线,虽然仅仅是一碗面条,但对面坐的是高他几个品级的尚书大人,尚书大人请一个小官吃饭,看起来就更加不同寻常,惹人怀疑了。还是要与划分清楚,不然若是因为一碗面引发血案,岂非冤枉。 果然,还是这样才能吃的放心,荀礼含着笑夹起一筷子面条。 “少敬,你说说,你与谢珩年纪相仿,又是同窗,我不过拜托你去说一句话,有何不敢的!”杨尚书唉声叹气,“你啊你,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怎会变成这番怯头怯脑的模样。” 荀礼差点把面条喷出来,面对杨尚书的指责愤愤为自己抱不平:“杨大人,您还说我,您不是也不敢自己去说么!” 杨尚书一时语塞,半晌也讪讪道:“也不是不敢,只是我一大把年纪了,万一被小辈亲自拒绝,我这老脸往哪放啊。少敬,你说说,谢珩有什么可怕的?” 谢珩他…… 荀礼想了半天,确实也说不出谢珩的可怕可怕之处。那人虽然清高,但并不孤傲,待人有礼,接物有方,从未听说与谁有过节。但也正因如此,才给人了一种难以亲近,不似凡人之感,让人对他望而却步。 对谢珩的这番评价不适合由荀礼说出来,所以他只是道:“我与他虽同年进书院,但您也知道,我与他如今的地位可谓天壤地别,如何敢自持昔日同窗的身份到他面前对他的终身大事指手画脚?” 杨尚书闻言,动了动嘴唇,没有再说什么。 两人沉默着吃完各自的面,荀礼以为这下总算是说清楚了,虽然答应了又反悔总有点不仁义,但也比让他真去谢家说媒的好。 荀礼正要向杨尚书告辞,却听得尚书大人用一种如同骗小孩儿的语气对他道:“少敬,你也有三年未归家了吧?这样,只要你愿意帮我说上一句话,我便与你家尚书大人商量,给你安排休假,让你回乡探望,如何?” 可恶,好诱人的条件……不过这这这,这应该不算收礼吧? 荀礼眼神动荡,内心激烈挣扎,万万没想到,杨尚书竟然有这样狡猾洞穿人心的一面! 第3章 总之这差事,到了还是没推掉。 杨尚书宽慰他道:“这样,你就先上门拜访,多与他走动些,联络联络感情。等你二人熟悉些,寻个时机提一提我家小女;若有机会,再帮忙从中引见一番!至于之后的事,就看天意和他们的缘分吧!” 荀礼幽怨的看了一眼杨尚书,说的容易,就仿佛荀礼想要跟谢珩熟悉熟悉,谢珩就乖乖在那等着他去似的。 话虽如此,杨尚书的提议还是目前看来最可行的。等二人能多说上一两句话时顺势提一提,总比直接上门开口便要给人介绍良缘,再被人打出来要体面些。 只是该如何接近谢珩呢?自两人入仕以来,随着地位的差距越来越大,那点子同窗情谊也几乎要淡忘脑后,不值一提了。 回到家中,荀礼硬着头皮写名帖,坐在案几前冥思苦想,却一个笔都未落下。 说起来,谢珩算是他在云章书院读书时第一个认识的人。 新朝革制,允许商贾工匠之子也参加科举,无疑鼓励了大量的商人子孙进入学堂。但自古以来商人都是贱籍,在学堂这样神圣的地方也抛不开偏见。 而荀礼正是商人后代。 云章书院是新朝赫赫有名的书院,又在皇城脚下,能去的都是身份不凡的世家子弟。想荀礼这样的工商之后少之又少。幸运的是荀礼在襄城老家的夫子正是原先在云章书院授过课的,见荀礼学思敏捷,甚是感动,亲手写了推荐,让荀父带着信件送荀礼去云章书院。 他曾将云章书院想象的太过美好,以至于当一些世家子弟因他家里从商而对他百般作弄时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荀礼也红着脸据理力争过,却只换来那些人趾高气扬的一声声“贱民”。 夫子碍于一些人的家世,虽不好明说,但也暗地里多有帮助。只是夫子照顾不到的地方,荀礼依然在大吃苦头。 而在那一群人中,唯一没有捉弄过他的,只有谢珩。 他被捉弄的烦不胜扰,慌不择路躲进藏书阁,谢珩经常在那里,那些纨绔子弟也不太敢来打扰,只会客气地问谢珩是否见过荀礼。 那时荀礼几乎瞬间绷紧了脊背,目不转睛地盯着谢珩,脸上带着一种祈求的可怜神情。 谢珩站在窗边,斜阳映下,将他的影子拉长,延伸到书架之后。荀礼就躲在他的影子之中,两人在外人看不到的地方视线交汇,最终听得谢珩淡淡道:“不曾看见。” 荀礼松下一口气,瘫坐在一旁,随手抽出一本书翻看起来。 偌大的藏书阁,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没有过多的交流,互不打扰。 没过多久,夫子就将他的住处与那些纨绔子弟调开,竟调去与谢珩一间去了。荀礼虽然有些吃惊,但更多的却是欣喜。 这下与谢珩同吃同住同学,那些人再没了机会过来生事。 起初谢珩话不多,一天之中能与他说不过三句话,不外乎是:“什么时辰了?去书阁么?”之类的只言片语。后来渐渐熟悉些,才能与荀礼多说几句。 荀礼感激他为自己带来的宁静生活,对谢珩有问必答,有求必应,不知不觉就与他走的近了些,抢着帮忙研磨提书,几乎成了谢珩的半个小书童。 直到谢珩冷声质问他来书院的目的是不是为了给别人做杂役的,若真如此,不如快快签了身契,即便荀礼年龄大了些,看在相识一场的份上,他也可勉为其难让荀礼投身在谢府。 话虽刺耳难听了些,但荀礼知道那却是为了他好。 谢珩面冷心热,总是心口不一,相处久了他也摸清了几分谢珩别扭的性子,不会将那些话放在心上。 …… 如今再回想起来,也觉得谢珩明明就如秋月寒江,是最纯善坚定,不同流俗之人。他又怎么会畏惧这样的谢珩呢? 荀礼扔掉笔,垂头丧气的趴在案几上,眼珠子转了转,最后长叹一声,闭着眼睛写上几句话,匆匆装进盒子里,吩咐下人给谢府送去。 “大人,您再不放手,天可就黑了。” 下人颇感无奈地看着紧紧抓着自己袖子的荀礼,他正坐在大门前的石阶上,攥着下人的衣袖,一脸迟疑之色。 “唉,青山,要不,要不还是改日再去送,我再想想,我再想想……”荀礼伸手就要拿回拜帖。 “大人啊,这都第三次了,前两天您也这么说的。”青山高举着手,不肯交出去,“赶紧送了吧,早晚都是送啊!” 他家大人也不知怎么,平时那么爽快地一个人,如今却婆婆妈妈的,连个名帖都送不出去。 “我是大人,我说了算。”荀礼板起脸,试图用威严喝退青山。奈何他身边跟着伺候的人早就摸清他的脾气,知道他最是随和,不会轻易动怒,才不怕他。 青山忽然皱眉看向半空道:“大人,你看咱们家的牌匾是不是有些歪了?” 荀礼连忙顺着他的目光回头看,却蓦地感到手中一松,他心里咯噔一下,倏地扭回头——青山早已跑的没影了。 “青——山——!你回来——回来——来——” 然而为时已晚。 天色将黑之时,青山带着谢珩的回帖来了。荀礼颤颤巍巍地打开那精致的木匣,露出一张尤带墨香的纸张,他认认真真看了一遍,发现最下面有一行看不太清的小字写着:“终风且霾,惠然肯来。” 荀礼眼皮一跳,这句诗…… 他摇了摇头,只觉得自己是瞎想许多,将帖子放进木匣之中,收进袖子里,迈开步向谢家走去。 青山还要添油加醋笑话他:“人家问我,既然投了帖,怎么不见你家主人。我说我家主人实在害羞,躲在一旁不敢出来。” 荀礼瞪了他一眼,青山这才嬉皮笑脸的退下。 谢家门前早已有人等着,见了荀礼立刻上前来迎:“荀大人,请进。” “叨扰了。”荀礼见门前来迎的人竟是谢珩的贴身小厮元祁,又是一惊,没想到谢珩礼数如此周全,就连对他这样多年之前的泛泛之交也能给足重视。 元祁将他引进偏厅,让他坐下。吩咐下人端来茶水、点心、糖果,溜溜摆满了整张小桌,慌的荀礼连连摆手说不用不用。 “是我家公子吩咐的,务必要招待好荀大人。大人稍等,我家公子处理完公务马上过来。”元祁笑眯眯道。 荀礼听到谢珩还在处理公务,只觉得自己贸然投帖必定打扰了他,赶紧站起来:“不,不,是我冒昧了,我可以改日再来,你家大人还是公务为重。” 元祁见他想走,劝了几句,见没什么效果,只好道:“荀大人言重,来都来了,便坐下喝口茶水,要不别个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家慢待了客人。” 荀礼觉得他说的也有道理,他刚来便走,确实怕有心之人散播不实之言。他想通这点,只得又坐下,端起茶杯。茶水清香,若是能再吃一口面前的奶糕,就更好了。 然而在别人家大吃大喝总归不雅,荀礼把那点子馋意压下,随便看了看,又瞧见另一个碟子里装的糖果有些眼熟。 他仔细看了看,怎么看都觉得有些像前几日他在那婆婆摊前买的桂花糖。 抱着解惑的念头伸手捻了一块放进嘴里,味道也是出奇的像。倒不是说天下桂花糖都一个样,是荀礼多心,只是那婆婆叫卖时说的是那些糖都是自家独门熬制,与别家店铺不同,味道也确实更加清甜一些。他当时买了一些,觉得味道不错,再去时,那婆婆却不在原来的地方,他找了许久再没见过,倒叫他有些遗憾,这几日都时时惦记着。 如今竟在谢珩这里又吃到了这独特的桂花糖,当真是巧。荀礼挠挠头,许是当日谢珩也路过买了一些吧。 他这样想着,肚子里馋虫又作了起来,勾的他忍不住又捏了一颗。 只是这颗还没放进嘴里,厅外由远及近响起了脚步声。荀礼捏着糖的手指正杵在嘴边,还没来得及放下,便尴尬的与穿着一身绯衣的谢珩面面相觑。 第4章 他已有多年不曾这样近的看过谢珩了。 翰林院与工部分在两个方向,平时大家各司其职,甚少能碰见。 况且荀礼只是一介小官,只需初一十五等重要日子上朝即可;不像谢珩,身居要职,每日都要前去上朝。他又格外得用,要务繁多,时时被圣上传去商议。两人的时间就又错开来。即便两家离得这样近,说是邻居,但也没什么机会说上两句话。 听闻谢珩母亲仙子姿容,生下谢珩也有九分像她。年少时的谢珩容貌还有些女子的秀丽,再小一些的时候还曾直接被错认成过女子。 平日在街上走着,总有些浪荡子不怀好意上前调笑两句。一次两次还会解释一番,次数多了,谢珩也愈发烦躁,时常板着一张脸,冷若冰霜的模样叫人不敢轻易接近。 好在随着年纪的增长,他的身量也拔高了许多,原本柔和的轮廓渐渐锋利起来。虽眉眼依旧艳丽,但却不会再有人误会他是女子。 可此时谢珩身着绯色衣袍,浓烈的红色遮去了他些许棱角,倒叫让荀礼瞧出些少年谢珩的意味来,一时有些恍惚。他穿着齐整,腰间还挂着佩玉,不像是在家中,反倒像要出门的样子。谢珩三两步走进来,站至荀礼面前,目光自荀礼脸庞滑下,最后落在他的唇边。 “谢翰林……”荀礼慢慢将手放下,背到身后,掩饰性地笑了笑,“这是要出门吗?” 谢珩没有答话,坐在他的对面。元祁麻溜儿地端上一碗茶水。他掀开杯盖轻轻拂了两下,突然又注意到了什么,茶杯还端在手中,动作却停了下来,问道:“不喜欢这些吗?” 荀礼不知他所问为何,嗫嚅了两声,没有作答。 谢珩将茶杯放下,修长而形状较好的长眉轻轻蹙起,似乎是有些不解:“只吃了两块糖?” 听他说起糖,荀礼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谢珩说的是桌上的点心。他连忙摆手:“不不不,只是我待会儿还要回去用饭,不好先吃这么多点心。” 谢珩点头,像是接受了这个说法。他抿过一口茶水,又道:“我也不曾用饭。” “啊……是我来的匆忙,不曾注意到时间。”荀礼赔着笑,心中暗暗有些后悔——早么就早些投帖,要么就不投帖,婆婆妈妈的,最后竟选在了这么个尴尬的时机见面。 谢珩眉头又皱了起来,好似荀礼说错了什么话。一时间,两人都静了下来。 荀礼也不知道在紧张什么,手心都出了汗,打湿了手中攥着的桂花糖,糖被化开,黏腻的缠绕在他的指尖,一股淡淡的桂花香气弥漫开来。 他飞速地瞧了一眼谢珩,明明这么久不曾相处,他还是一眼就看穿了谢珩有些阴沉的心情。 荀礼后退两步,扬起一个笑容:“今日来,实在冒昧。”他从袖子中将那个装着谢珩回帖的木匣掏出来放在桌子上,那是黄花梨做的匣子,实在太过珍贵。 谢珩耷眼扫了一下,没做声,又见他站在那里,拿出一本陈年的册子放下。谢珩觉得有些眼熟,仔细思索了一番,似乎是旧时在学堂时…… 果然,听到荀礼说道:“这是当年你在学堂时所抄郑先生的文章,我借来翻看,竟然忘记还你。实在不好意思。” 他口中的郑先生,是新朝一位圣贤,所作文章被新朝读书人奉为至宝。只是郑先生所作文章大多失传,只在云章书院有较为完整的一本真迹,放于藏书阁珍藏,严加保管,连书院的学生都不得将其带出书阁,只能由夫子亲自借来,让学生短暂的一饱眼福。 谢珩便深夜溜进书阁,让荀礼守着门,自己偷偷誊抄了一本,末了千叮万嘱要荀礼不得说出去。 荀礼还记得当时他蹲在书阁门边,一旦听到门外有巡夜人的脚步便敲敲书架,谢珩便会意的将烛光遮住。虽然有些恐惧,却也还是忍不住打瞌睡。头一点一点的,直到完全垂下,再也抬不起来,全然忘记了自己是在望风。 云章书院独一无二的镇院之宝,谁也想不到还有一本誊抄版本,若是这消息放出去,即便只是誊抄版,恐怕也有人愿意重金来求。 如今他说自己前来归还,却发现书册主人脸色愈发难看。 荀礼心中一紧,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愈加手脚僵硬起来,他心跳如擂鼓,鼻尖却始终萦绕着一股桂花香气。 清淡的甜味…… 他匆忙向自己右手瞟去,是他手中的桂花糖融化开来,糖汁顺着手指缓缓流下。 谢珩也跟着注意到他的手,他脸色变了变,最终还是叹一口气,上前一把攥住荀礼的手腕,另一手的手指轻轻一挑,将那快要滴落的汁水揩掉,吩咐道:“元祁,拿条湿帕子来。” 湿帕很快被送来,荀礼赶紧道谢,伸手想要接过来。 谢珩却先他一步接过帕子,道:“张开手。” 荀礼微微张嘴,见他竟一副要亲自给自己擦手的模样,不可谓不吃惊。转瞬又觉得怕是自己会错意,也许谢珩只是想要传递给他。 荀礼这样想着,就伸了伸手又去拿帕子:“谢大人,我自己来就好。”他心中还有些羞惭,贪嘴吃人家两块糖,竟也把自己弄到这样丢人,像个顽劣的小童一样,毫无礼数可言。 “张开手。”谢珩不动如山,重复了一遍。 荀礼心中又是惊,又是疑,谢珩固执的态度让他有些意外。他抬眼与谢珩对视,那片黑色中什么都没有,又好像什么都有,他仿佛一个老眼昏花的花甲老人,用尽力气也分辨不出那是什么。 他僵持片刻,不愿意在谢家惹怒主人,终于还是听话的张开手指。 那桂花糖早已变的泥泞不堪,谢珩竟也不嫌脏,亲手拿下来放在一旁的碟子上,右手拿着帕子仔仔细细地为他擦拭掌心。 手帕柔软细腻,带着水的凉意,轻轻拂过荀礼的掌心,留下的水珠转过每一条纹路,继而跟随帕子裹住每一根手指,微微摩擦,带走黏糊糊的糖水,留下一片清爽。 荀礼全部注意力都在那手掌上面,被谢珩轻轻握住的地方又烫、又痒,那奇异的感觉让他忍不住战栗,又觉得太过失态,只得深吸一口气,将眼睛挪开,盯着别处,全力压下身心的异样。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听到谢珩说了一句“好了”,手指离开他的腕子,将那条脏了的手帕交给元祁。他才如释重负一般泄出一口浊气,一抹额头,竟隐隐有了汗意。 荀礼闭了闭眼,突然想到自己似乎经常在谢珩面前出丑。不论是多年前狼狈的躲进藏书阁,还是今日又像个无知孩童弄得一手脏污,要被人帮忙擦掉,好像这些年自己竟一丝长进都没有。 “公子,前厅差人传话厨房晚膳已经备好,就等您过去了,您看……”元祁处理好那条湿帕,上前道。 荀礼一听,也顾不得哀怨自艾,忙打起精神告辞:“既然如此,我就不打扰了。谢翰林,我们,我们……” 他本想说我们改日再见,可他唯一与谢珩有联系的东西都已经换了回去,还有什么借口能来找他呢? 第5章 谢珩见状,向前了一步,拦在他身前邀约道:“一起用膳吧。我去同爹娘说一声,你在这里等我。”不等他答应或是拒绝,直接对元祁吩咐道:“去让厨房将每样菜分成两份,一份端来旁边的厢房,再拿两双碗筷。” 荀礼瞪圆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谢珩这是要……留他用膳? 他使劲回想了一番,自他们入朝为官以来,可有听说哪位同僚曾与谢珩一起用过饭?他苦思良久,却半个人都想不起来。 不知自己是走了哪门子的运气——不,定是旁人知晓分寸,不像他一样,大大咧咧的赶着饭点来,让人家不招待都不好意思。 可留在上级官员家中吃饭这种事,荀礼想都不敢想。他向来循规蹈矩,兢兢业业数载,多少官员换来换去,他还能在这吃人的朝堂坚挺着,就是因为他从不做一件有违上意的事情。 这下若应邀留下,他已经不知道这算是私下宴请,还是结党营私了。要是被有心之人添油加醋的检举出去,还不知会惹出什么事端来。荀礼一个小官便罢,谢珩如今仕途坦荡,只怕对他不好.....思及此处,他心里有些着急,想要劝阻:“谢大人,真的不必……” 推辞的话语还未说出口,已被机灵的侍女请入了隔壁的厢房之中。他无奈地看向谢珩,见他微微勾起唇角,竟露出一些罕见的笑意,让荀礼直疑心自己是不是看错了,连连眨眼,再去看时,谢珩已然恢复了平常的模样,大步流星地向外走去,留他一人站在这布置精美的厢房之中。 世人都道谢家高门显贵,不可攀附,谁又知道在这骄筋傲骨之下,竟藏着这样热情古朴的待客心肠。荀礼都有些蠢蠢欲动,想要要冲出去将那些编排谢珩恃才傲物,目中无人的卑劣之徒骂个狗血淋头,好还谢珩一个清白。 很快,几个侍女便托着一盘盘美味佳肴鱼贯而入。荀礼站在一旁瞧着,发现其中竟有好几样菜都是他平日最爱吃的。尤其是那道炙虾,他馋了许久,奈何京城地处平原,上等海错都是进贡之物,还剩下一些可供买卖的,叫价之高也让他这种清贫小官捉襟见肘。 他在愣神之间,谢珩已然回来了。一进门便看见荀礼呆呆的站在一旁,心中不由有些好笑,不知他的思绪又飘游到了哪里,坏心的放轻脚步,站在他身边突然出声:“在想什么?” 荀礼果真被吓了一跳,抬头一看,发现两人不过咫尺距离,连忙后退,脸都红了几分:“谢大人,没什么没什么。” 谢珩见他反应激烈,眼神暗了几分,淡淡道:“既然如此,那边用饭吧。” 荀礼稀里糊涂的坐下,谢珩也不多说,拿起一旁的干净筷子夹了一只虾放在他碗里。 …… 若说能得谢翰林一眼能写成话本大肆炫耀,那么能得谢翰林亲自布菜,是不是可以含笑九泉了? 荀礼心中忐忑不安,半晌,还是起身道:“多谢大人,但家中已备好饭菜,下官还是回家吧。” 谢珩不许:“你难得来我府上,不过是一顿晚饭。” “留在大人家中吃饭还是有些不妥,若叫人写折子参大人结党营私就不好了,下官,下官还是回家……” 话音未落,便被“啪”的一声清脆声响打断。那声音不轻不重,落在荀礼耳朵里却无异于天雷。他茫然的去看谢珩,发现他摔了筷子,抿紧嘴唇,胸膛微微起伏,似乎有些怒气。 荀礼根本不知道谢珩为何发怒,他有些手足无措的盯着谢珩紧握成拳的手,那上面已然青筋暴起,昭示着主人糟糕的心情。那点青色让荀礼莫名觉得有些可怕,不敢再看,微微底下了头。 半晌,响起谢珩有些讽刺的声音:“荀大人未免太看得起自己,我堂堂谢家需要和你这种无名小官结党?” 仿若带着刺的话语让荀礼难堪至极,更是抬不起头,只能喏喏附和道:“是,是下官不知天高地厚了……” 声音越来越轻,见谢珩脸色依旧难堪,索性闭上了嘴。谢珩正在气头上,荀礼不敢再说多余的什么,怕一个不小心又触到他的逆鳞,也恼自己不知好歹,早知道就坐下吃就完事了,如今弄成这个场面,再留在这里,岂不是更惹他厌烦? 荀礼心思动了动,想要溜走,便偷眼去瞧谢珩。这一眼,直接叫荀礼怔住了,却见谢珩眼眶发红,正看向别处。他竟觉得此时的谢珩就像是得不到糖,又得不到安慰的孩子,失望和委屈都写在脸上,眼巴巴的在等着别人来哄。 唉,明明是好端端的一顿饭,饭菜都还热气腾腾…… 荀礼心中长叹,撩起衣袍复又坐了下来。伸手将碗里那只虾子仔仔细细地剥去外壳,再放入谢珩碗中,扬着一个讨好的笑,温声劝道:“谢大人,别生气了。” 他的示弱给了谢珩台阶,谢珩转过眼珠看他,嘴唇动了动,轻声道:“方才我……” “我知道谢大人不是有意的,下官也并未放在心上。”荀礼抢过话头,笑道。 谢珩看他一会儿,见他神色确实与平常无异,仿佛真的不在意方才自己的口不择言,才稍稍放下心来。他让元祁拿来一双新筷,动手又夹起一只虾子给荀礼,自己则将他方才已经剥好给他的白嫩虾肉慢慢放进嘴里。 海虾肉质鲜美,也不需用旁的调料提前腌制,用酒去腥过后便可炙烤,就能保留虾的原味。鲜香可口,细嚼过后还有一丝甜味留在唇齿之间,令人回味无穷。 怎么今日不论吃什么,都带着甜意。 荀礼不是个记仇的,何况对方还是谢珩。佳肴美味让他们把这点不愉快抛之脑后,大快朵颐之后荀礼甚至不雅的打了个嗝。 “见笑,见笑。”荀礼用袖子遮住嘴巴,甚为尴尬的转过头去。 外面天色已经全然暗了下来,一轮明月挂在当空,也只能照亮些许路面。谢珩带着元祁将他送至门外,荀礼感谢了一番,双手作揖告辞。 谢珩接过元祁手中的灯笼,淡淡道:“我送你回去。” 经过方才那事,荀礼哪敢再拒绝谢珩,只好不住感谢,同谢珩一起往自家宅子走去。 小小的烛火被风吹得摇摇晃晃,谢珩突然问道:“冷吗?” “不冷。”荀礼搓了搓手,悄悄往前站了两步,过了一会儿回问道,“谢大人冷吗?” 在黑暗中看不太清谢珩的表情,只听到他说:“你帮我挡着风呢。” 不过寥寥数字,让荀礼听得微微失神,暗想也许是月光太过柔情,把谢珩的声音都染上了一层情意。若此时在谢珩身边的是个女子,只怕一片芳心再难收回了。 荀礼家与谢府相隔不远,就算是他们步履再慢,也很快就到了荀礼府宅门外。 “多谢大人。”荀礼行礼,“大人快回去吧,天黑,一定小心脚下。” 谢珩“嗯”了一声。 荀礼才上前去敲门,管家早已在门口等他多时,很快便打开门让他进来。荀礼一脚踏进去,像是感应到什么似的,回过头,发现谢珩还站在门前。 他不知道谢珩为什么没走,只好站定又行一礼:“大人,快回去吧。” 不知为何,谢珩突然把灯笼拿高了些。荀礼这才看清他的轮廓。不过烛火跳动不停,在他脸上的光亮忽明忽暗,荀礼根本不能分辨他的神色如何。过了一会儿,谢珩身后的元祁才上前接过他手中的灯笼,才转身离去了。 荀礼吐出一口气,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街角,才让管家关上大门。 第6章 第二日荀礼来坐班,远远便在宫门口看到杨尚书向他投来一道复杂的目光。 荀礼:“……” 默默地收回视线,正准备走,却见杨尚书假装散步,慢悠悠的踱步到他身边来。看着天空道:“听闻你昨日留在谢翰林家用饭了。” 虽然早已做好此事瞒不住的准备,但冷不防听杨尚书这么一说,荀礼还是按耐不住心中吃惊之意,讪笑道:“尚书大人消息灵通。是我昨日要归还旧时书院的东西,才去了谢大人家中。唉,下官是个不机灵的,正巧赶上了谢府晚膳,谢大人关爱同僚,这才留我用饭。” 杨尚书嘴张了半天,无言的看他良久,才抖了抖袖子:“少敬,虽天子不喜下臣聚集,倒也没让诸位大人之间关系弄的剑拔弩张,老死不相往来。圣上贤明,不至于臣子们偶尔一起吃个饭都锱铢必较。真要如此,朝廷半数官员怕是都要赶出京去了。” 荀礼连连点头称是,他倒不是怕自己丢了官,只怕连累别人。 杨尚书这才回到正题:“你们昨日谈的可好?” “……”荀礼想到昨夜,饭后又同谢珩谈论了些边疆趣事、时下文章。只是他才疏学浅,谈及很多事情只怕自己见解浅薄,说出来丢人,大多时候都在附和谢珩罢了。恐怕谢珩也是发现与他话不投机,聊了几句便止住话题,送他回去了。 若从谢珩那边看来,昨夜的谈话实在乏善可陈、让人意兴阑珊;但对他来说,谢珩许多论点新颖刁钻,使他大开眼界、受益良多。两相比较,不知要如何回答这个好或不好的问题。 正在犹豫之时,恰巧户部有人来找杨尚书批复公文,杨尚书无暇等他回答便匆匆离去,让荀礼心里一松。 昨夜月朗星稀,今日便晴空万里。荀礼抬头看了看舒卷变换的云彩,蓦然回忆到了以前还在书院的事情。 也是这样一个暖日和风的天气,武师带着一众学子在后山练习骑射。 在谢珩最后一箭也正中红心后,师傅冲他说了些什么,大约是些夸奖之类,他恭敬听完,放下弓,朝荀礼这边走来。 好巧不巧,夫子下一个便喊了荀礼上前。荀礼虽然于经文礼乐上还有些灵气,但却对武术一窍不通。便是私下也练习过,每一箭都依然不偏不倚的脱了靶。 “少敬……唉……”一向和蔼的夫子也瞪圆了眼睛,似乎不敢相信为何有人能够不管练习多少次,也一箭不中。不过夫子明白学生之间都有差距,不会过于苛责讽刺,见荀礼也有些垂头丧气,心中也是怜惜,安慰他几句便让他去一旁歇息。 荀礼谢过夫子,刚走出靶场,便被那时常欺辱他的纨绔堵住。 “哎呀哎呀,我当这些从商子弟家中都是堆金积玉的,看来也只够给请个识字先生的啊!”那人摇着折扇,明明也是一张英俊的面容,看在荀礼眼中却因那轻蔑傲慢的神情而多了几分恶意。 他身边无人,荀礼大了几分胆子,也不想横生事端,便没有做声,直接绕过他去。 那人本就是个一点就着的炮竹性子,见荀礼如此无视他,登时暴怒起来,上前去扯荀礼衣衫:“你如此无礼!” 一直忍让的荀礼听到这句无端指责,再也忍不下去,他怒视着面前之人,一字一句问道:“周文东,到底是谁无礼在先?” “自我来学堂第一天,你便处处找我麻烦。毁我书籍、扔我作业,剪破我的衣衫。我倒是想问你究竟为何?难道只因我是商人之子,便不配读书科举,不配以自己所学投君报国?” “对,你不配。”周文东一把揪住荀礼的领子,不无恶意道,“因为你就是贱籍,小人,如何能与君子共处一室。” 荀礼用力拍掉他的手,反唇相讥:“小人扬人之恶,我倒是觉得我与你共处一堂没有不妥。” “你说我是小人?”周文东没料到荀礼竟然还嘴,一股火骤然在胸中烧起。 荀礼也提高了声音,不屑地看着他:“商人经商不仅养家,赋税更是较他人加重一成,看来我们所缴纳的这些税,都用在维持你们这些自诩高人一等的蠢猪一般的世家子弟的骄傲自大上了!” “你敢骂我!”周文东吼着,高高扬起拳头。 荀礼不如周文东体格健硕,自知自己逃脱不开,索性闭上眼睛等着拿沙包一般的拳头落下。他今日将多时的怨气一通发泄,周文东被他讥讽却无话可说的样子甚是滑稽,即使今日挨了打,他也觉得心里畅快。 疼痛如预想的那样来临,荀礼右脸登时肿了起来,一股腥甜味道在他嘴中蔓延开来。他极力忍下痛呼,不愿在这恶棍面前再露出任何一丝软弱。 原以为还会有第二拳、第三拳,可不知怎么,周文东却猛地松开他的领子,让他一时没站稳,跌坐在地上,摔得两股生疼。 顾不上疼痛,荀礼疑惑的睁开眼睛,却见身前站了另一个人。顺着那人镶着翠玉的靴子向上看去,居然是谢珩。 “欺辱同窗,按规矩可逐出书院。”谢珩用一如既往的冷淡声音,不紧不慢道,“若被书院赶出去,丢人的可不止你自己。” “哈,赶我?”周文东歪着嘴笑道,“我父亲可是……” 谢珩忽而上前一步,突如其来的动作打断了周文东的话语。 谢珩比周文东还要高上一些,此时居高临下的站在他面前,让他横生一股无形的压迫感。周文东喉头上下抖动,对上了谢珩那双布满寒霜的凤眸。 饶是周文东再蠢笨,也意识到了谢珩或许并非是在好心劝诫他不要滋事生非,而是警告他识趣些赶快离开。 周文东知道自己得罪不起谢珩,周家更不会愿意为了芝麻小事开罪谢家,他只好恨恨的冲谢珩身后的荀礼道:“今日算你走运。” 荀礼见他一脸凶神恶煞,恨不能咬碎自己却也只能忍气离开的模样,忽然大笑两声。 谢珩这才回头:“笑什么?” “没什么。”他只是在笑周文东看不起他,却又不敢得罪谢珩,只能说几句无用的狠话而已。这样看来,他哪里高贵呢? 荀礼扶着树慢慢爬起来,谢珩在一旁看着他不甚灵活的动作,手臂微微抬起,踌躇了一下有放了下来。站直身体后,荀礼才小心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红肿的脸颊,擦掉唇边的血迹,转而向谢珩道谢:“今日多亏谢兄及时出手相救,还有之前……大恩大德荀礼记下了,今后若是有用的到我的地方,我绝不推辞。此外,还请谢兄等会儿再帮我向夫子告个假,我这样子甚是不雅,得去医馆开些药来。” “我跟你一起。”谢珩见他步履蹒跚,出声道。 “不必,不必。”荀礼赶紧拒绝,一瘸一拐地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谢珩并不听他的,跟上前问道:“平日你对周文东的挑衅多番忍让,为何今日如此沉不住气。” 荀礼看他一眼,无端有些烦躁,但面上不显,只是淡淡道:“谢兄说的对,是我冲动了。” “你明知他暴躁易怒,激上两句就会动手,也会让你受伤,”谢珩察觉他情绪变化,停下了脚步,“你在期待书院会因此惩戒周文东。” “没有。”荀礼快速否认。 “现下已是散学的时间,学堂到后山只这一条路,要回去的夫子和学生必定会从你们争斗的地方经过。若我再晚几步,夫子就能看见周文东殴打同窗的恶行。你恼不恼我坏了你的计划?” 荀礼难得听他长篇大论,平时的玉石之声如今也觉得吵闹起来,他深吸一口气转身道:“谢兄,我去医馆的路上会经过点心铺子,你可有爱吃的点心果子,我给你捎带回来。” 谢珩眯着眼看他一会儿,忽地笑了,一张脸艳光十足:“那便带些你爱吃的给我尝尝罢。” 荀礼想起来,那时他在医馆买了药,身上银钱所剩不多,只带了一些酥糖回来。谢珩吃了一块嫌弃太甜,荀礼便把剩下的都接手了,结果吃糖太多,让他牙疼了好些时候。 谢珩问自己是不是在恼恨他,其实当下他就清醒过来了。他若害得周文东被书院辞退,周文东和周家必定不会放过他。他家在襄城,周文东、周家可是扎根此处几十年,势力不可小觑。便是他不愿承认,在周家面前,他也不过是一只蝼蚁。 他对谢珩,向来只有感激的份儿。 第7章 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了。 荀礼摸摸脑袋,自从应了杨尚书的请求,以前在书院的日子就会时不时浮现在荀礼脑海之中,谢珩在他记忆中那已经有些模糊的面貌又渐渐鲜活了起来。 今日当值过后便可休息一天,荀礼心情大好,连看公文的速度都加快了一倍。他向来认真,处理完自己分内之事便整理以往堆积的文书。饶是他事少清闲,一天下来也忙忙碌碌到了落日。 “少敬!”一个年轻人推开门,嚷嚷荀礼的名字着就进来了,打破了房间里的宁静。 荀礼定睛一看,来人正是礼部的温熠景。 温熠景是他在朝中为数不多有交情的人。同样是出身从商世家,他本心单纯,好玩乐。读书不甚上心,但多亏他聪颖又好运,虽然勉勉强强挂在榜尾,居然也被留在京中了。 “瑞明,你找我?”荀礼正收拾了东西准备回去,见他过来,连忙放下手中事情,快步迎上前去让他坐下,自己倒了两杯茶水。 “嗐,我就知道你还在这里。”温熠景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打趣,“少敬,你我明明官职相当,我整日清闲得就差没在尚书眼皮子底下斗蛐蛐了,你倒相反,我看你比工部尚书还忙些。” 荀礼晒道:“我也清闲得很,不过闲着找些事儿做罢了。” “你是个奇人,事儿不来找你,你反倒去找它。”温熠景双手合十放在胸前,做出一副虔诚的祈祷状,“那我可要好好求求上天,你我既是知交好友一场,以后有事儿都找你就行了,千万别来找我。”他生的清秀俊俏,就是做出一副古怪样子,也不惹人厌烦。 “好了好了,”荀礼无言,“来找我何事?” “差点忘了正事儿,”温熠景一拍脑袋,“过两日,康王府要办赏花诗会。说是赏花,其实就是邀请了各家尚未议亲的姑娘、公子过来,相看一番,若有中意的,还能成就一番美事。我就是来问问你去不去?” 荀礼答的异常迅速:“不去。” “也是,”温熠景一副毫不意外的样子,“你向来对这些场合不感兴趣。不过这次我却是打算要去的。本想让你陪陪我,如今看来,还是算了。” “你要去?”荀礼有些吃惊,“你有……你有中意之人了?” 温熠景点点头,面上多了几分羞涩:“几日前,我去醉仙楼吃饭时看见一个乞儿沿街乞讨,不知怎么竟惹得一群纨绔对他拳脚相踢。我本想过去阻止,谁知一个姑娘先我一步站了出来,将那群人骂跑了。她还让身边下人带着那小乞儿去医治,忙前忙后的张罗。我瞧着,世间再没有哪个女子比她要漂亮,比她要善良了。” 光是听温熠景的描述,荀礼也不得不对那陌生女子心生赞赏:“确实,巾帼不让须眉,能对一个陌生乞儿伸出援手,那姑娘品行必定是极好的。你可有打听到是哪家姑娘?”说着,他端起面前茶水嘬了一口。 温熠景却顿住了,生等他咽下嘴中那口茶后,才有些不好意思的开口:“打听到了,是谢家的幺女,谢瑶。” 荀礼动作登时顿住,茫然地看向好友,直怀疑自己是听错了:“谁?” 温熠景舔了舔下唇,磕磕绊绊地又重复道:“是谢家的小女儿,谢瑶。” “是我,是我想的那个谢家吗?”荀礼僵硬地问道。“你说的谢瑶,是那个帝师谢太傅的女儿吗?有两个兄长在边疆戍守,一个兄长在翰林院的那个谢瑶?” 温熠景当下便肯定了他的猜测:“正是那个谢瑶。” 荀礼放下杯子,沉默的站起身踱了两步,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他怀疑地上下打量温熠景一番:“等等,你看中了谢家的姑娘,跑来告诉有什么用?” 温熠景露出一个傻里傻气的笑容,上前捧住荀礼的双手,不无真挚道:“听闻少敬曾与谢翰林同窗念书,共住一屋,想必还是能与谢翰林说上一两句话的。小生斗胆想请求荀大人帮忙问一句,谢家的姑娘可有婚配?若是没有,能不能请少敬在谢翰林面前为我美言几句?” 为何一夜之间,所有人知道了他曾与谢珩同窗共住的事情? 更加让他不解的是,为何都是来请他去说谢家的媒? 先是谢珩,再是谢瑶,据他所知谢珩两个兄长也都尚未婚配……难道他以后就改行专做起谢家的媒了吗…… 荀礼两眼一黑,转头看向温熠景,想要问清缘由。只见一旁的温熠景还满面憧憬向往的神情,似乎仍在回想着明眸皓齿的谢家姑娘。 荀礼看着他那痴傻模样只觉得堵心,更有些绝望,很好,现在谢家要砍的不止他一个大胆狂徒,这还有一个胆儿更肥的等着呢。 …… “少敬,少敬,你等等我呀!我们再商量商量,商量商量……” 来不及问温熠景为何知道他与谢珩同窗的事情。荀礼坚定地卖着步子往前走,大踏步不回头。而温熠景就在后面喊着他的名字,一路小跑着追。荀礼非但不理,反而低着头默不作声的加快了脚步。 还好他们已经出了宫门,否则两人这样奔闹嬉戏,定要叫人参上一本不可。 后方突然没了声音,荀礼脚步不停,却忍不住回头去看怎么回事。温熠景停在离他不远的地方,面色微微有些奇怪。 荀礼停下脚步,拧着眉头用眼神询问他怎么回事。却见温熠景指了指他的身后。他一头雾水地转回头,立刻便看见了沉着脸站在他身前的谢珩,惊的他也差点叫喊出来。 怪不得温熠景面露怯意,他还觊觎着人家亲妹,自然不敢上前。 虽然他尚未答应温熠景的请求,但此时见到谢珩,荀礼还是莫名生出了一些与温熠景狼狈为奸的心虚感来。 “谢大人。”荀礼稳下心神,同谢珩打了招呼。只是不知为何,他觉得谢珩此时隐约像是黑着脸,有些不大高兴的模样。 谢珩嗯了一声,对温熠景不冷不热道:“宫闱禁地,还希望温大人注意言行。” “大人教训的是,是,是下官忘形了。”温熠景做出一副惭愧受教的样子。在谢珩面前他也不敢放肆,只得像是被夫子责骂的学生一样束手束脚的站在原处,听候谢珩处置。 不过谢珩却也并没有要难为他的意思,转而看向了荀礼,问道:“可是要回家?” 荀礼点头称是。看了看天色,夕阳如血,时候已是不早了。心里不住感叹谢珩做事认真,又忙到现在。于是想着拍一拍马屁便走人:“谢大人今日也辛苦了,早些回家歇息吧,下官就不打扰了。”说着,便抬手招呼温熠景,想要赶紧离开。 可谢珩却道:“你我顺路,一起走。” 话音一落,荀礼和温熠景两人都愣住了。 还是温熠景机灵起来,赶紧告辞:“下官家在不同方向,便先走一步了。少敬,改日我再来找你。”末了,还不忘冲着荀礼挤眉弄眼一番,也不管荀礼读懂他的意思没有,便脚底抹油,飞速地溜了。 荀礼连挽留亦或是道别的话都没能说出口,眼睁睁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拐角之处。 谢珩面色稍霁,对荀礼道:“走吧。” 第8章 红日西沉,还剩几缕似火的霞云还在远方的天际飘游,很快也都燃尽消散了,长街尽头那点光终究越来越暗淡。 谢珩让谢家的马车先行回去,只留了一两个仆人跟着。荀礼不敢与他并肩,便稍稍落后谢珩半步的距离,垂首盯着他飘动的衣袍下摆。暮色苍茫,其实也看不清上面的暗纹,只觉得那点暗银色分外灼眼。 忽而阵阵凉风吹来,将那条细细的衣带托起,不疾不徐地从他的衣袖上蹭过去,又施施然落下。 就这样反复了几次,荀礼忍不住伸出一根手指,刚碰到那根绸带,便被痴痴缠绕住了,上好的丝绸丝滑细腻,如同美人凝脂之肌,触之妄生杂念。 荀礼整个人一抖,赶紧将手收回袖子中。 “小心。”谢珩微微侧头,一缕碎发被风带向前方,若有似无地遮住了他的双眼。他抬手拦了一下,荀礼脚步一顿,方才看到前方的砖路有些不平整,若是一个不注意,很可能会被绊倒。 或许是夕景太醉人,荀礼昏昏沉沉的竟在那随风而来的谢珩的声音中听出一丝绵绵情意来。 最后一片红霞从九天飘下,柔柔地落在了荀礼脸上。他抚过衣袖,定了定心神,不无感激道:“多谢大人。” 转过两道弯,远离了宫城,渐渐便能看见一些小摊贩了,再往前走便又热闹许多。 饼摊新鲜出炉的馅饼还散着袅袅热气,扑鼻的香味让荀礼怎么都赶不走肚中馋虫,于是也顾不得一旁跟着的是谢珩,直道:“大人等等,我去买个饼子。” 荀礼冲过去排在买饼的人身后,伸长脖子去盯那烤饼的炉灶,默默盘算到自己时还能不能买到。 谢珩听话的在一旁等着,也没有半丝不耐。眼看快要排到荀礼,他招来元祁,吩咐道:“你去……” 刚说了两个字,又止住,摆了摆手:“算了。” 很快,荀礼捧着两个油纸包过来,喜滋滋道:“谢大人,这家的饼在城中是出了名好吃。咸香酥脆,里头肉馅裹得也足,平常来早或来晚都买不到的。今日托大人的福,竟能买到了刚出炉的。” 说着,他将那油纸裹好的饼递给元祁:“不知大人吃过没有,我多买了些,大人回家也尝尝。” 谢珩让元祁接了过去,轻笑道:“你是襄城人。” “是。”荀礼一边搭话,一边还在偷瞄手上的馅饼,恨不能现在趁热吃了才好。 “我以为南方人口味偏甜些。”。 荀礼摸摸鼻子,笑嘻嘻道:“其实对于吃食我是不挑的。”虽然他不挑食,但京城人味重让他有时也不太能习惯。 回答了这句,他蓦然想起昨晚在谢珩家中吃饭,桌子上摆的菜式大多都是些清淡偏甜的。荀礼心中一惊,谢珩连这些琐碎之事都做的周到细致,实在让他感动不已,直在心里感叹谢珩以礼存心,君子之风刻于骨。 谢珩不大信的样子:“以前在书院时,每次用完饭你总要灌一大壶水。” 荀礼有些尴尬,没想到谢珩连这事也注意到了。在云章书院读书的大多是京城本地的贵家子弟,书院虽有食堂,但大户人家讲究,到了饭点会派家仆前来送饭。所以在食堂吃饭的大多是一些家不在京城的外地学子。 他运气不好,刚入学的头一年,书院刚巧换了伙夫。那位做饭的师父咸味极重,放盐如同放水。 大多学生都吃不了,有些人甚至宁愿只吃白饭也不愿意吃菜。荀礼干嚼白饭咽不下去,只能一小口菜配一大口饭。饶是这样,也被齁的不行。即便是有甜汤清口还不顶事,回去之后还要猛灌好些水才能缓解些。 后来还是账房先生发现每次伙房采购,买盐钱都要比其他高出一倍,这才换了一个手轻的厨娘,救这些学生于水火之中。 听罢这样的缘由,谢珩倒也一时无言了。半晌,他道:“那时你若同我说,我可以叫家中多备一些饭菜。” “哪里值当的。”当时荀礼生怕有什么地方做不好会让谢珩感到厌烦,怎么可能还会向他抱怨这种鸡毛蒜皮无足轻重的小事儿,平白让人觉得他娇生惯养,吃不了苦。 言谈之间,两人已经到了荀礼宅子门前。 荀礼这才惊觉谢珩又一次送了自己回家,对谢珩又是感激道谢。 此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荀礼拱手道:“谢大人,天黑了,您路上多加小心。” 谢珩极快又极轻的说了句什么,荀礼没有听清,于是快走一步稍微贴近了他,抬眼询问:“什么?” 看着近在咫尺的荀礼,谢珩又不肯再说了了。他叫了一声元祁,元祁便闻言上前,拿出了一包东西交给荀礼。 荀礼一头雾水的接了过来,发现下面还垫着一本书。借着微弱的月光瞄了几眼,瞧着像是他昨夜还过去的誊抄文集。 他满心疑惑,想问些什么,然而谢珩已经带着元祁转身离去了。他也不好再叫住谢珩,只得拿着一堆东西回了家。 青山给他点上灯,笑着道:“大人,满载而归啊。” “去!”他嘴上赶着着,却将那包着馅饼的油纸包递给青山:“你和蕊丹,还有老管家分一分,一人一块,不许贪嘴,不许抢蕊丹的。” 他用人节俭,这些年也不过买过三五个奴仆打理家宅。贴身伺候的青山、蕊丹、管家都是从襄城跟来的旧仆,荀礼与他们感情深厚,在这京城之中,让他能感觉到自己并不是孤独一人。有什么好东西,他自然都想着他们。 等青山喜滋滋的拿着馅儿饼出去,他才去解谢珩给他的东西。 将那外层包的绸布解开,露出里面小小的捧盒。他再将那雕花的小盒子打开,没想到里面装着的却是他觉得味道不错的桂花糖。 荀礼诧异地看着那些小小的、淡黄色的糖果将那盒子挤得满满的,心中涌上一股复杂滋味儿。他情不自禁地捻了一颗放在口中,奇怪的是,那糖竟然不如之前吃的好吃了,甜味比之前重了许多,腻的有些发苦。 真是奇哉怪哉。 即便如此,他也没有吐出来。继续含着那颗苦糖,去翻底下那本书。果不其然,正是谢珩誊抄的郑先生的文集。 荀礼拿起来翻看了几页,复又放下。谢珩当年抄完又反复看了许多遍,不住感叹先生学问精妙,思想境界极高,他才起了些兴趣,鼓起勇气去问谢珩能不能借给他看。 谢珩没有拒绝,只说当时抄写的太快,字迹潦草,荀礼定然是看不懂的。自己会再誊抄一遍,一个月后再给他。荀礼哪会说不,谢珩肯答应出借已经让他开心不已了。 一个月后,谢珩果真拿出一本新的给他。他翻阅数页,确实感受到了郑先生的学问高深,不仅十分深奥,让他看的似懂非懂,还直犯困。 荀礼硬着头皮啃下几章,虽说艰难,但那些他仅能读懂的地方都让他受益匪浅,如同醍醐灌顶。只是他也因为文章太过晦涩而时常读不下去。那书便放在一边,久而久之,他竟忘记还给谢珩。 现今他物归原主,可原主人又将书给了他,究竟是为何?难道谢珩怪他不肯潜心研究,浪费他一片好意? 然而谢珩绝非这种人。荀礼想不通其中究竟,只能将那书好好收起来,放在书架上。虽与众多书混在了一起,荀礼还是一眼就能找到它的所在。 第9章 荀礼平日早起惯了,虽是休沐也不懒床。起身下床开了窗户,袅袅清风拂面,半口浊气骤然消散。他自睁开眼就有一种今日温熠景会来的预感。 不出他所料,蕊丹端着水盆过来伺候他洗漱时,顺便告诉他温熠景已经在厅堂等着了。荀礼心知温熠景所来为何,虽有些无奈,也只能快快穿衣出去。 “少敬。”温熠景上来就是满口夸赞,“少敬今日真是容光焕发,气度斐然啊!” 荀礼让他打住:“吃早点了吗?” 温熠景摸摸自己扁扁的肚子,诚实道:“还没。” 两人便一起坐在了包子铺前。 荀礼照常要了两个肉包,一碗稀饭,伸手给了老板五个铜板。 温熠景微笑着看他:“不愧是你,少敬。” 他见怪不怪,也要了包子稀饭,付过钱,端来坐在荀礼身边,叹道,“我还以为你突然转了性子要请我吃早饭。” “你若有求于我,该是你请我吃才对。我免了你请客的钱,你反而还惦记我这五个铜板的包子钱,是何道理?”荀礼斜眼看他。 “是是是,少敬说的都对。”温熠景忙不迭的点头,一副受教的模样,“你既然知道我有求与你,不如就答应了我吧。” 荀礼咬一口包子,不再理会他。 “唉,”温熠景捧着包子,伤心道,“我是家中独子,原先父母只盼着我考取功名,不曾说过别的。如今功名有了,又开始催着我成家。少敬,你不知道,我每日回家,面对的都是父亲的责骂,母亲的唠叨……” 荀礼充耳不闻,一心只有面眼前的大肉包。 正在这时,一道熟悉的声音打断了温熠景的喋喋不休:“瑞明,少敬,你们都在这里吃饭啊?” 荀礼循声望去,杨尚书笑眯眯的端着稀饭走了过来。 得,倾慕人家闺女的还在这里,那边想着人家儿子的又来了,这下可齐了。荀礼两眼一黑,恨不能就地消失。他这媒婆生意越开越红火,看起来比做官还要有前途许多。 三个人各怀心事的吃着早点,杨尚书率先开口问道:“今日遇见你们也是巧,那我就顺道问一问过几日康王府办的赏花诗会你们可去?” 两人相视一眼,没有说话。 杨尚书还以为他们不愿去,急问道:“怎么不去?”见两人一脸犹疑地看着自己,杨尚书咳了两声,道,“嗐,昨日遇见康王,他就是怕你们这些年轻的后生面皮薄,不好意思,才叫我多多劝劝你们这些尚未成家的小辈,别寒了康王妃的一片好心。” “是,是,大人说的是。”荀礼低头。 杨尚书这才满意,又道:“若你们有相熟的世家子弟,也都一起叫来。我朝青年才俊汇聚一堂,大家趁此机会也结识一番,岂不美哉。” 说罢,他又深深看了荀礼一眼。荀礼当下便明白了杨尚书的弦外之意,恐怕让他去是假,借他之口把谢珩劝过去才是真。 温熠景还剩一口汤,嫌弃没滋味,去找店家要一碟咸菜。 杨尚书趁机压低声音道:“少敬,能不能劳烦你把谢珩劝来,到时找个机会让小女与他见上一面。” 荀礼苦笑:“杨大人,谢大人哪里是我想劝就能劝来的。” 杨尚书想想也是,只得沉痛道:“无妨,若他不肯便罢了。”他话锋一转,又到了荀礼身上,“不过少敬啊,你也老大不小了,到时诗会上若有中意的女子,可定要好好把握机会啊!” 荀礼被他说得满脸通红,只喏喏点头,并没有接茬。 “虽你家世……”这两个字一出,荀礼脸色肉眼可见的灰暗了下去,杨尚书见状连忙改口,“真看中哪家小姐,老夫可以替你从中说项……” 杨尚书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也不好再继续下去,只能端起碗喝口汤以掩饰尴尬。 荀礼脸上红色褪了个干净,他知道杨尚书本是好意,并不难过,亦不愤懑。 即使新朝革制,除去商人贱籍,允许入仕,要改变世人千百年来的想法,也是不那么容易的。更何况京中这些清流人家,更是看中脸面,若要与商人联姻,免不了落个财欲熏心,有辱文人风骨的坏名声。 哪怕他寒窗十年,同三百才俊一起在贡院答卷,力争金榜,别人也依旧觉得他满身铜臭,不配进庙堂。勉勉强强给个小官当着,已经是祖上积德、天子开恩了。 温熠景端着咸菜回来,敏锐的感觉到气氛与刚刚大相径庭,顿时也有些无措起来,想着要说些什么转变一下气氛。 不过不用他开口,杨尚书已经告辞了。温熠景舒一口气,站起来与荀礼一同和杨尚书道别。 “嚯,这饭吃的。”温熠景目送杨尚书远去,赶紧喝一口热汤压压惊。“真是做梦也没想到我还能和户部尚书一起吃包子。” 数日前,荀礼也不曾想过。 等温熠景把最后一口扒干净,荀礼板着脸道:“饱了吗,饱了就各回各家吧。” 温熠景傻了眼,见他干脆利落的起身就离开,还以为是自己一大早过来打扰荀礼太过分了,急忙放下碗追上去:“你生气了?少敬?对不住,你若不愿意,我以后再也不提让你帮忙的事情。” 荀礼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再也不让我帮忙?” “是……不是,我是说这件事嘛。”温熠景差点掉进陷阱,反应过来当即改口。 荀礼失笑地看着他。 见他神色缓和不少,温熠景这才放下心来,知道他并没有生自己的气。于是又缠着他,就是不让他回家。荀礼拿他没办法,只好答应,两人调头往城外河边走去,温熠景美名其曰是和友人一起踏青散心。 燕草如碧丝,红紫斗芳菲,细嗅之下还有淡淡的泥土香。城外春色总是比城内更盛一些,让人心情畅美。 河边有几位浣衣女,卷起袖子,正卖力的用木棍敲打着石板上的衣服,溅起一片剔透的水珠。许是水珠落到了旁人身上,几个姑娘尖叫笑闹起来,一旁优哉游哉地游过一群胖乎乎的小黄鸭,在那绿波之上犹添了一抹亮色。 眼前之景着实和谐有趣,令荀礼不自觉也唇角含笑,将那些烦心事都抛之脑后了。 一旁的温熠景就没那么多心思欣赏春景了,他捡了一根断柳枝拿在手中挥舞,又开始向荀礼倾诉,似要将他无处安放的少男情思都在这暖春中道尽才罢休。 “其实,我也知道我大约是配不上谢家姑娘的,不论是家世,还是我这个人。”温熠景坐在堤坝之上,愁容满面,“后来我也见过几次谢姑娘,可我实在胆小,不敢上前打招呼……” 荀礼点头:“你是对的……”贸然上前,才会让人觉得你是登徒浪子吧! “……只敢偷偷跟着她,看她喜欢什么,买了些什么,去了什么地方……” 荀礼:“……”想要收回刚刚的话。 “少敬,我真喜欢她。看着她笑,我也想笑;看她皱眉,我也难受。我几次见她想买什么东西,却又没买成,我都恨不能亲自买了捧给她。” 以荀礼对温熠景的了解,那些谢姑娘没买的东西,温熠景肯定都买下来了。 果然,温熠景又道:“……不过那些东西我都买下来了,希望有朝一日能给她就好了。” 听他絮絮叨叨说了好一会儿,荀礼只问一个问题:“瑞明,就算我帮你问清谢姑娘尚未婚配,可她若对你无意呢?” “我……我……”温熠景很是挣扎了一会儿,最后有些神色黯然,“我也不知……现下我只想能和她说上一两句话也好,就是不知道她会不会去赏花会。哎,你觉得谢珩会去这次赏花会吗?” “我哪里知道。”荀礼摇头表示不知。 温熠景叹道:“他要是去,那必然要抢尽风头了。你不知道多少世家中意他,想招他做婿呢。说起来,上次见到他,可把我吓坏了。” 荀礼嘲笑他:“那是,你还想着当人家妹夫,看见大舅哥可不得老老实实的。” “不是,你别笑话我了!”温熠景轻怕他一下以示不满,“昨日我去工部找你,远远就看见他在六部外面,像是在等谁的样子。我也不敢从他面前过,生等他走了才进去。谁知道他脚程这么慢,在宫门外又给遇见了,平白让我吃了一顿教训。我本来还想和你讨论讨论他来六部干吗,谁知你跟他一道走了。少敬,说实话,你与他在书院时关系应该相当不错吧。” 关系好吗?最多就是能安然相处罢了。荀礼矢口否认:“……倒也……没有。” “也是,要是关系好,不至于这么多年他都不提携你一把。”温熠景没多想,又道,“要不是谢珩自己说出来,估计谁也想不到你和他曾是同窗。” 荀礼当即怔住了——原来竟是谢珩自己说的? 第10章 “那天谢珩、虞望亭、颜凛几个人正巧在路上遇见,周围的人笑着说他们都是云章生,就一时聊起来,细数朝中还有哪些大人曾在云章书院读过书。谢珩突然提起你,说你也在云章书院读书,与他是同窗。”温熠景啧啧道,“你可瞒得够深的,连我都不知道你和谢珩还有过交情。” 荀礼笑了一下:“这有什么好拿出来说的。” “早知道我当初也用功些,也能当个云章生了。说不定也能认识谢珩,进而就能认识谢姑娘……”温熠景越想越远,越想越离谱,离谱到他自己都有些难为情了,讪讪地止住了话题。 看来谢家姑娘确实把温熠景迷得不轻,荀礼也认真与他分析道:“若是谢姑娘已经订过亲,那必定早就传遍京城,大家都知道了。看如今谢家半点消息没有,多半是还没有议亲。何况谢姑娘又是家中幺女,我想谢家上下定是极疼爱她,选婿也要慎重再慎重的,不光看家世,更要看人品。瑞明,你的为人自不必说,若真的喜欢,不如从现在开始上进,说不定还有一线希望。” 他们又闲谈一会儿,温熠景一拍脑袋,说到饭点儿了,极力邀请荀礼去家里吃饭。荀礼摆手拒绝,温熠景知道他性子,也不强求,两人就此道别。 荀礼慢悠悠地踱步到家,管家告诉他收到了康王府送来的请帖。 接过一看,正是那赏花的帖子。 康王与圣上一母同胞,精通字画,性格老实本分,与朝中大臣也都交好。如今亲自派人送来请帖,再拿乔不去就显得有些不知好歹了。荀礼将那请帖好好收起来,打算十日后硬着头皮去一趟。 倒是蕊丹和青山知道他要去,高兴坏了,好像荀礼去了就能给他们带回一个女主人来一样。一吃过饭,就非要拉着他上街裁身新衣服不可。 “不是前些时候刚做了身新的,就穿那身就行。”荀礼不愿意,被他们拉拉扯扯的。 蕊丹一副恨铁不成刚的样子:“不行,那身灰扑扑的,有什么好看的!大人啊,虽说大男人不该注重皮相,但要吸引姑娘们的注意也得好好打扮一番不是。奴婢就不明白了,咱们家在襄城也算数一数二的富户,怎么大人到了京城穿的还不如家里的下人。” “你懂什么……我俭以养德、俭以养廉……” 荀礼不住后退,却还是敌不过两个人的力量,快出门的时候,他还想再抗拒一下,谁知老管家也笑眯眯的在后面添柴加火,直接将他推出了门外。 他被蕊丹兴冲冲的拉去了布行,灰着脸站在一旁,让蕊丹一块布一块布地在他身上比划。 黑的太肃穆、红的太张扬、灰的不显精神、绿的太轻浮。荀礼站都站累了,蕊丹也没能挑出一块满意的布料。 “青山,你去买些糖水来吧。”看蕊丹还有好一阵子挑,荀礼打发同样有些无聊的青山出去买些吃食解闷儿。 青山来了精神,一溜烟儿地跑出去。 荀礼深深胳膊,转转脖子,正在活动着身体,忽然听到后面有人问:“哥哥,你看这块布好看吗?” “你喜欢便买。”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哎,姑娘,这块布我已经要了。”接着是蕊丹在说话。 荀礼停住了动作,有些惊讶得回头去看。果真是谢珩,在他身旁还有一个娇俏可人的少女,长相与他有几分相似,更明艳可爱一些。荀礼心想,恐怕这就是让瑞明茶饭不思的谢家姑娘,谢瑶了。 似乎是注意到了荀礼的视线,谢珩也转了过来。荀礼飞快朝谢珩身后看去,蕊丹正和谢瑶同时扯着一块布料。 荀礼倒吸一口气,忙道:“蕊丹,再看看别的,那块就算了。” “别别别,我方才没看到这位姐姐也在看布料。凡事都讲先来后到嘛,姐姐,给你。”谢家姑娘反而率先放了手,爽朗开口。 蕊丹见谢瑶如此大方体贴,刚刚心里那点不情愿都不见了,还倒有些不好意思,觉得自己心眼儿小。她放开那布料,冲谢瑶微微福身,红着脸躲在了荀礼身后。 “谢大人,好巧,来看布料啊。”荀礼才顾得上同谢珩打声招呼。同时自己不禁也在心中暗自疑惑,实在太巧了,自从上次去过谢家,如今好像日日都能和谢珩见到了。怎么以前没觉得京城这么小呢? 谢珩应了一声。 谢瑶古灵精怪,从后面冒出一个头,冲荀礼眨眼:“你就是上次来家里的荀大人吧?荀大人也要做衣服吗?不过刚刚那块可不怎么衬你。” 她从一匹匹布料前走过去,最后抱出来一块竹青暗纹的绸布给蕊丹看:“我瞧着这块就不错,既稳重又不老气。” 谢瑶眼睛晶亮,满含期待地看了看蕊丹,又看了看荀礼,最后看着谢珩,似乎在等人夸奖。 蕊丹上前从她手中接过来,摸了摸绸布,柔滑顺手,确实不错,真心夸道:“姑娘好眼光。” “那是,”终于等来了赞美,谢瑶高兴起来,又问道,“不过荀大人为什么要来做新衣服啊。” 蕊丹笑道:“我家大人收到康王府的请帖,过几日要去参加赏花会。” “啊!那个赏花会!”谢瑶叫起来,“我也想去玩,可是哥哥不让去。”说罢,她充满怨念地瞥了谢珩一眼。 谢珩不理她,反倒是急冲冲地问荀礼:“你要去康王府的赏花会?” 被他这么一问,让荀礼觉得好像自己去倒成错的了,他支支吾吾道:“啊,我是收到请帖了……” 谢珩眉头都拧到了一处:“你知道那花会是……”他瞪着荀礼,眼尾悄然染上一层薄红。他不肯继续说下去,也不知道该如何说下去,索性闭了嘴。 不用他说,荀礼自然知道办那花会是什么用意。但他自己并无那方面的意思,会去全是因为不知道怎么拒绝而已,不过这也无需解释。 尽管谢珩看着不像是要去的样子,可既然有缘遇到了,不如就问一句……想到这里,他不抱什么希望地开口邀约:“你去吗?谢大人,不如我们一起去,权当散心了。” 谢珩犹自憋闷着,冷不防听他这么一问,眼神动了动。他抿着唇地看荀礼半晌,最后蹦出一个字来:“好。” 荀礼压根儿没想到他能答应的如此痛快,一时也呆住了。 谢瑶惊呼:“什么嘛,哥哥,我求你半天你都不去,荀大人一劝你就去了,太没原则了吧!那我也要去,带我一起嘛!” 谢珩脸上出现了些羞恼之意,轻声呵道:“闭嘴,你不许去。” “为什么!”谢瑶不高兴地抡起小拳头捶他,“我偏要去,我就去!”谢瑶是个大胆活泼,天真烂漫的性子。仗着谢珩疼她,不会生气,根本无所畏惧,时不时就要和他呛声。 荀礼正瞧着有趣,短短一会儿就明白了为何温熠景会对谢瑶一见倾心。只是这样的女子,倾慕于她的不知会有多少,温熠景想要在一众才俊中脱颖而出,让谢家对他青眼有加,怕是不容易。 好友情路坎坷,荀礼都有些替他担心了。 那边蕊丹选定了布料,让老板过来给荀礼量身。老板拿了皮尺来,抬手在他颈上绕了一圈。深色的软尺紧紧圈住他的皮肉,再用手指掐住头尾,确认那一圈严丝合缝,不露半点空隙,老板才将尺寸记录下来。 荀礼蓦地察觉到有一束灼热的目光打在了他的脖颈边。顺着那烫人的视线寻去,却是谢珩貌若平常地站在那里,见他看过来,非但没有收敛,反而更加直白。 接着是胸、臂……荀礼按照老板的要求抬手收腰,乖乖配合着。 也不知这量尺寸有什么看头,能让谢珩在旁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目光跟随着老板的动作在他身上不停游走,直把荀礼看的面红耳赤。 他想要说上一两句,什么“非礼勿视”之类的,可一跟谢珩的眼睛对上,那浓黑的眸子中散发的热度霎时便将他烤的口干舌燥,半句也吐不出来了。 荀礼头顶都快要冒出烟来,好不容易等老板量完,谢珩才移开了视线。他舔了舔嘴唇,以手作扇,试图扇些凉风给自己降温。 蕊丹加了钱让老板快快赶制,老板满口答应,约定了七日后来取衣。谢瑶也没选到合心的,喊着累了要回家去。 临走之时,谢珩复又叫住荀礼,低声道:“十日之后,不要忘了,一起去。” 荀礼脸上热意犹在,颔首道:“不会忘的。” 第11章 “什么?你见过谢姑娘了?还、还说上话了?”温熠景瞪大眼睛,一声高过一声。 这尚且还在宫里,荀礼竖起一根手指在唇边嘘了一声,试图让温熠景冷静下来:“瑞明,你小点声。” “我好嫉妒!早知道我就不回家吃饭了,吃什么吃啊,我是个饭桶么!”温熠景抱着脑袋在一旁跳脚,懊悔不已。忽然,他幽怨地看着荀礼,“少敬,说实话,你……你对谢姑娘……” 荀礼一甩袖子,颇感无语:“你能不能想些正经的?” 温熠景愁眉苦脸,哀哀戚戚道:“她这么好,你若喜欢她也是正常的……”眼见荀礼要走,他连忙改口,“诶!我错了!我错了!你再与我多说说。” “真没什么了,其实我也没跟谢姑娘说上话。谢姑娘还跟着她哥哥,我怎么可能越过人家兄长就去搭话。不过我能告诉你的是,谢珩要去花会,可能谢姑娘也会去。”荀礼两手一摊,表示自己已经没什么可说的了。 “什么?”荀礼更张大了嘴巴吼道,“谢珩,谢珩要去赏花——?” 一声惨叫惊起树上飞鸟无数。 谢珩要去花会的消息很快就不胫而走,大多人听说了都是一副不敢相信的样子。毕竟谢珩是出了名的难邀请,他又是京中炙手可热的未婚才俊,如今听说他要去,不知多少人家要暗中铆足劲儿把握机会了。 杨尚书喜笑颜开,放衙之后强行拉着荀礼一顿夸:“我就知道你行的!” 荀礼低头不敢:“我没有我没有。” “不不不,少敬,多谢你了!还有一事非得你帮忙不可。”杨尚书恳切道,“等花会那天,劳烦你将我家小女向谢珩介绍一番。” 看着杨尚书兴高采烈的样子,荀礼心里好似被什么扎了一下。他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感觉,大约是突然觉得有些对不起谢珩。 甚至他那日也不过是随口一问,谢珩便答应了下来。谢珩纯良心善,对他这样多年之前的泛泛之交,也拿出了十分真心对待。可自己接近他却别有目的,若要让他知道此中因果,只怕再也不会理会自己了。 片刻,他又觉得自己想法奇怪,明明是要给谢珩介绍良缘,是好事儿一桩。就算姻缘不成,谁也不会去怪中间的介绍人吧?他又不是介绍自家女孩儿,也谈不上对谢家别有目的,谢珩就更没有理由责怪自己了。 他反复地想来想去,蓦然惊觉自己原来竟是怕谢珩生气,就此再也不愿与他来往……这个念头一出,荀礼顿时惊骇地说不出话来。 明明很早以前,就没什么来往了不是么……难道就因为这短短数日的再次相处,他便有了不舍么? 荀礼脑中愈发混乱起来。 杨尚书见他不说话,还以为是答应了,自顾自道:“到时候我家小女会穿一身粉色衫裙……少敬,麻烦你了……” 荀礼听的断断续续的,只觉得一股躁意从心底升起,草草打断了杨尚书,推说自己还有事儿,飞也似地逃走了。 杨尚书犹自沉浸在喜悦之中,想着快快将这事儿告诉家中女儿,并未在意荀礼的异样,笑着走远了。 荀礼提着一口气儿直走到宫门才放下。 这几天日日都能遇见谢珩,放衙之后就会一起步行回家。有时是他先送谢珩回去,有时是谢珩先送他。荀礼原本还没觉得有什么,权当是顺路,有个说话的伴儿也好。 今天见过杨尚书,他忽然就有些害怕见到谢珩。 若是谢珩知道自己接近他不过是替人做媒,会是何种反应;更不知,到时与杨姑娘见过面,他会不会中意杨姑娘...... 荀礼不愿再想下去,甩了甩脑袋,想将这些杂念都甩出去。 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家,他脸色郁郁,一回去便把自己关进房间里,管家与青山面面相觑,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直到晚饭时才肯出来,也许是想通了什么,没有了方才刚进家的烦恼模样,管家放下心,吩咐蕊丹将饭菜端上来。 正在荀礼大快朵颐之时,管家突然想到了什么,在一旁道:“方才翰林院的谢大人来过了。” 荀礼一噎,猛地咳嗽两声,惊道:“什么?” 管家也被他吓一跳,连忙给他拍背,又慌张地给他倒水,等荀礼顺过这口气,才道:“刚刚谢翰林来了。” “他、他来做什么的?”荀礼顾不得喝水,急切地追问道。 “啊,就是来问问大人你是不是到家了。”管家回忆了一下,“本来打算通报大人一声的,是我说错了话,不过就嘟囔了一句您脸色不大好,哪知道谢大人这么耳聪目明,竟然听见了,立刻就要身边下人去请大夫。我赶紧给拒绝了,哪能让谢大人这么劳心劳力的呢。谢大人也没不高兴,也不让我再去打扰您,还说若要帮忙,尽管去谢家喊他。” 管家感叹道:“真是没想到,传闻中凛若冰霜谢大人竟是这么个热心肠的好人。” 他当然是……这世间最好的人…… 荀礼听罢,苦笑了两声:“……下次不许瞎说。” 管家也知道是自己多嘴了,向荀礼认了错。荀礼见管家自责的样子,很明白管家也只是担心自己,又宽慰他几句。 转过念头又想起谢珩来。 两人虽未约定好,可这几日一起回家已成惯例,就算他有事在身,也要先告知对方一声,省的对方担心,如此说来,确实是他无礼在先。 于是荀礼吃饭的心思也没有了,打算明日早些散值,在宫门等一等谢珩,向他赔个罪。 谁知第二日翰林院忙碌起来,谢珩又被叫去了御书房当值。荀礼在翰林院等了好久,也没见谢珩从宫中出来。 夜色渐浓,他不敢再宫门前逗留许久,只能先回家吃过饭,一推掉饭碗就赶紧跑去了谢家。在问清谢珩尚未回来时,隐隐松了一口气。 要是旁的事情,也就罢了。只有道歉一事,拖一天,诚意便掉一分,荀礼觉得自己有错在先,如今权当是惩罚了吧。 好在没过多久,终于有车马声远远传来。在这寂静的巷子中,车轮压过一块一块青石砖路的声音都听的分外清楚。 声音越来越近,谢家门房叫了几个下人,挑了灯笼一字排开,给晚归之人照亮家门。 马车稳稳地停了下来。 一只骨节明晰的手从车厢里伸出来挑开了帘子,接着边露出谢珩的脸来。越是在黑暗中,就越是显得他那张脸莹白如玉,整个人都如同名贵玉石一样在发着光。 谢珩漫不经心地看向前方,谢家下人都穿着相似的衣服,然而在那一片统一的样式中忽然蹦出个不一样的人来,难免叫人不多看一眼。 就是那一眼,让谢珩倏地停住了视线。定睛细看后却让他大吃一惊,不等下人来扶就直接跳下马车,匆忙朝荀礼走去,掩不住语气中的关切:“你怎么在这?” 荀礼挠了挠头,有些难为情地开口:“谢大人,我就是来向你告罪一声,昨日我有些事情,提前先走了。听管家说你来问过,害你平白担心一场,是我不对。” 谢珩稍微松一口气,还以为荀礼出了什么大事,才会半夜来寻他,没想到原来只是这件事情,登时有些无奈地看着他:“又不曾怪你。”他一顿,语气又变得有些奇异,眸子中闪过一点什么,“你……你一直等我到现在?吃过饭了吗?” 荀礼微微一晒:“也还是吃了之后过来的……” 谢珩抬手扶额,宽大的袖子遮住了他的脸庞。在荀礼看不到的地方,悄然露出了一点笑容。很快,他放下手,拿过一旁下人手中的灯笼,“走吧,我送你回去。” 荀礼见他虽然依旧站的笔直,可是面上已经难掩疲态。常言道伴君如伴虎,他在御前做事,想必更要付出百分的心力去应对。 思及此,荀礼也不愿意累他再多走一部路,迅速推拒道:“真的不用,谢大人,您没生我气就行了,赶快回去休息吧。”他为了表示自己的决心,行过礼转身就走,脚下踩了风火轮一样,生怕谢珩追上似的。 “后日,”谢珩突然在后面叫住他,荀礼回头去看,谢珩还拿着灯笼站在原处,“后日,记得一起去。” “知道了!”荀礼用力挥挥手,谢家宅子前的光亮才一个接一个消失在门后。 第12章 一眨眼,就到了要出门交际的日子。 蕊丹生怕她家大人会被淹没在人群中出不了风头,拿出了看家的本领,尽心尽力地为荀礼收拾行头。梳头、穿衣、配饰,样样都要亲力亲为,试图将荀礼被埋没多年的富家子弟的气质全都挖掘出来。 荀礼甚是害怕过了今天就会被人弹劾作风奢靡,不得不等蕊丹走了,再将手上的金戒指拽下,多余的叮当响个不停的玉佩全部拿下来,趁蕊丹没注意,带上青山简简单单地出门去了。 他穿的正是上次在布行裁做的新衣,合身得体,显出他瘦削挺拔的身姿来。荀礼三两步走到谢家门前,正碰到刚要出门的谢珩和谢瑶。 谢珩着水色衣衫,哪怕走在暖洋洋的日头下也遮不住一身清冷。谢瑶则穿着藕荷色的长裙,俏皮可爱。荀礼心道这一对兄妹出现在那赏花会上,恐怕被欣赏的就不是花了。 “走吧。”谢珩已经来到了他的面前,见他还在发呆,轻声提醒了一句。 荀礼回神点头:“哦哦,走。” 谢瑶早已在侍女的搀扶下上了马车,坐在里面却左等右就是不见马儿走动。她还期盼着花会的热闹,忍不住掀开轿帘,却看到荀礼和谢珩还站在下面,不由得催促道:“哥哥,荀大人,你们就这么走着去吗?” 谢瑶尚未出阁,荀礼一个陌生男子怎可与她共乘。谢珩想必也是明白这一点,另外准备了一辆车,就在谢瑶马车后面。不过因为刚刚车夫出了些差错,才将车套好,谢瑶没有看见罢了。 谢珩先上了车,伸出一只手给荀礼,准备拉他上来。 荀礼冲他笑了笑,扶着车厢边缘,一使劲踩了上去。谢珩没有言语,只是默默收回了手,回到车厢里坐好。 荀礼也紧跟着进来,在他对面坐下。 马车这才缓缓起步。 要去的地方是城外王府别庄,康王妃爱花,在别庄养了各种名贵的花草。康王为投妻所好,去年在别庄种下一大片桃树,现下正是开花的季节,听说甚是鲜艳漂亮,康王妃看到如此美景,才兴致起来要办一场赏花会。 车上一片寂静,荀礼手揣在袖子里,马车颠的他昏昏欲睡。为了不再谢珩面前太过失礼,他强撑着眼皮,开始与谢珩闲话家常。 说道康王办赏花会的事情,荀礼笑道:“不知会有多少人在今日遇到此生挚爱,恐怕结亲之时还要送礼感谢康王一家呢。” 谢珩冷道:“你真以为是康王好心呢。” 荀礼迷茫道:“不、不是吗?” “别忘了康王家也有女儿。” 听闻此言,荀礼更加不解:“康王家的郡主……不是去年就在议亲了么?” “可有听说议亲议出什么了?”谢珩看着他迷惑不解的样子,也不再卖关子吊胃口,将此次康王办花会的目的与他说明了,“郡主金尊玉贵之身,光是身份上就让人望而却步;再者听说她性格骄纵,康王疼惜她,送来京中男子的画让她自己挑选,全被她丢了出去,说那些人尖嘴猴腮,灰容土貌,配不上她。事儿一传开,好些人家一听是来说康王家媒的,连门都不开了。” 荀礼恍然大悟:“原来这花会,竟是办给康王自己家的,是要让郡主看到真人,再挑选合心意的夫婿啊!” 谢珩给他一个你终于明白了的眼神。 “看郡主虽然骄纵,但也未听闻她做过打骂奴仆、不敬尊长之类的事情,可见只是脾气稍差,本心还是好的,何至于吓到不敢让媒婆进门。”荀礼摇头失笑,“就看看今日哪家男儿有这个福气了,能娶得郡主回家,还不感谢祖宗保佑。” 说完这句,荀礼突然觉得谢珩最有可能被选上……他的笑僵在脸上,开始担忧起谢珩来。 不知谢珩若是被郡主看中,该是如何反应…… 谢珩一直看着他,此刻见他脸色变换不停,不由得挑起了一边的眉毛,似乎在问他怎么了。 然而荀礼也不能真的将自己所思所想说出去,支吾了两声,换了一个话题:“谢大人怎么知道这其中许多。” 他还以为谢珩一心扑在政务上,两耳不闻窗外事呢。哪想到他对这些八卦也知道的一清二楚。 谢珩被问得红了脸:“瑶儿说的。” “喔。”那倒是有可能,谢瑶一个女儿家,自然有不少闺阁密友,知道些别家八卦再说给自己哥哥听也没什么奇怪的。 “你……”谢珩指尖捏住了袖子,迟疑地开口,“如果郡主看上你了……” ……荀礼还觉得谢珩才会被看上,猛地听他这么一问,受到了不小的惊吓,连连摆手:“怎么会,怎么会,我这样不出挑的,哪可能入得了郡主的眼。谢大人可别笑话我了。” 谢珩接着又问:“那你想被郡主选中吗?” 荀礼求饶道:“大人,别拿我寻开心了……” 方才听他为郡主说话,谢珩赞同之余还有些惊讶,情不自禁多问了两句。如今见他反应强烈,知道他定然是没这心思的,才放下心来。谢珩唇角微扬,捏着袖口的手指也放松下来。 “不想最好,郡主已有中意之人。” 荀礼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又知道了一个大秘密。看来就算今天来的人里还有想抱住康王这条大腿的,约莫也是没机会了。所以谢珩其实是在好心提醒他,有些事不该想的就不要想么。 但其实他从未想过这些,他还是有些自知之明的。 既然也不可能是谢珩……荀礼心思一动,小心翼翼问道:“不知……不知谢大人,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他磕磕绊绊的,一句话分成几句来说,还要时不时去看谢珩脸色,稍有发怒的苗头,好随时准备闭嘴。 谁知谢珩并无半点不悦,看向荀礼的双瞳如剪水,轻轻张开了唇:“我……” “大人,到了。” 马车骤然停下,车夫的声音从外面清晰的传过来。 谢珩到嘴边的话被打断没能说出来,而荀礼也一掀帘子,飞速跳了下去。谢珩也想跟下去,可起身的时候发现腰带勾住了什么东西,让他不得不坐回去解开。 问出口的那一刻荀礼就后悔了,他发现其实自己并不想听谢珩描述他心中的女子模样。 好在车子及时到达地方,解救了他。 他垂首站在一旁等谢珩下车,却被什么人狠狠撞了一下,荀礼吃痛看去,却发现是一个陌生的青年。 “让开!”那人十分跋扈,虽是自己撞了人,也不道歉,反而抬着下巴蔑视着荀礼。 跟在那人身边侍从也呵斥道:“瞎了你的眼,什么人也敢挡世子殿下的路?” 荀礼听他自称世子,估摸着是哪个王爷的儿子。可又实在眼生,让荀礼一时没想起来,愣了片刻。 眼瞧那少年又要发作,他不愿生事,赶快赔了罪,虽然大路开阔,荀礼还是往旁边让了让。 那人哼了两声:“还算你识相。”擦着荀礼的肩头,大摇大摆的走了过去。 “怎么回事?”谢珩听到动静,赶紧下车来问。荀礼粗略与他讲了方才的事。谢珩厉色看向那个少年,冷道,“是宁王世子。” “宁王?”荀礼睁大了眼睛,“宁王怎么进京了?” “清明祭祖。” 新朝惯例,在清明之时,已经得了封地的王爷都可以回京祭祖。然而细想之下更加令人惊骇,清明已过十多日,大多王爷都回了自己封地,只有宁王还在京城,不知道打的什么主意。 “算了,世子也并没有为难我。”眼见谢珩表情越来越严肃,荀礼赶紧宽慰他几句,今天是出来玩儿的,还是不要坏了心情。 谢珩得了他的劝慰,缓和了不少,等谢瑶过来,与荀礼一同交了请帖,步行进康王的别庄。 方一进门,便有阵阵花香袭来。荀礼忍不住深吸一口气,只觉得那淡淡香气沁人心脾,让他在不知不觉间就放松了下来。 每组来的宾客都会有专门的引路下人,那人将荀礼他们带上一条被迎春花爬满了走廊,宾客们穿过长长的花廊,置身与园林之中,一步一景,丰富多彩。 还有点缀其中的各式各样鲜艳怒放的花。牡丹、芍药、海棠、君子兰......真可谓应有尽有,叫人眼花缭乱。 一路来到后院,骤然开阔起来,却发现竟是种了一片桃花林。 林中摆上了桌椅,桌子上还放了好几样糕点,引路的下人颇为自豪地告诉他们,这都是用现摘的花瓣特制成的糕点,尤其是那桃花糕,更是别庄引以为傲的特色。 鲜花盛宴,荀礼不得不感叹这赏花会,康王还是花了心思的。 此时宾客大多已经到齐,荀礼想要看看温熠景到了没有,没想到却看见方才撞了荀礼的宁王世子坐在最前面,已经毫不客气地捻起一块糕点吃了起来,周围站了好些人围着他,不知在谈些什么。 他收回视线,忽然记起杨尚书拜托他的事情,又四下去找穿了粉红裙子的杨尚书之女。 只是放眼望去,今日许多女宾都是穿了粉红衫裙来的。他又不大记得杨尚书还说了些别的什么发簪之类的,茫茫一片粉海之中直叫看的荀礼心中一片灰暗,差点要不认识粉色了。 “荀大人,那里有位姐姐一直看你。”还是谢瑶好心给他指了个方向。 荀礼顺着谢瑶的手指看过去,果然和一位穿着粉红衫裙的女子对上了视线。 那女子长得温婉可人,见荀礼看过来,红着脸冲他微微一点头。 他顿时心下明了,这应该就是杨尚书的女儿,叫……荀礼想了会儿,才从脑海深处扒拉出三个字,杨蔓舒。 他本想立刻就引谢珩过去,但康王和康王妃已经走了过来,大家也都找了位置坐下,荀礼也不好再随意走动了。 第13章 佳人才子共聚一堂,又能在缤纷落英之间吟诗作对,也是风雅至极。 谢珩他们坐在最后,只乐呵呵的围观,期间康王还叫人端来了桃花酿,得了不少赞叹。坐在康王妃身边的郡主,不管康王妃对哪家的公子赞不绝口,她都毫无反应,连带着对整个宴席都一副兴致缺缺的样子。 王妃的脸也渐渐黑了下来,还是相熟的娘子们在一旁打着圆场,也不至于叫旁的人太尴尬。 席面过半,郡主打翻了桌子上的酒盅,弄脏了衣裙,先下去了。自家女儿走了,康王妃也有些坐不住了,估摸着是想劝解劝解郡主,于是张罗着让宾客在花园逛一逛,跟着出去了。 方才该出风头的都出过了,该认识的人也都认识了。若有了看的过去的,眼下正是一个结识的机会,大家当然求之不得,等康王妃走了,才离开座位,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 坐在不远处的杨姑娘也起了身,款款向林子深处走去。 荀礼见状,也紧跟着站起来,对谢珩道:“不如我们去那边走走。” 谢瑶倒是先拒绝了,说看见了虞家的姐姐,要去找她们玩。谢珩让她不要走远,又吩咐谢瑶的侍女看好小姐,才与荀礼一起朝前走去。 “谢大人,您觉得今日如何?”想到杨尚书拜托的事儿,荀礼还是有些胆怯,准备先摸清谢珩的心情。 谢珩没什么感情道:“尚可。” 那就好,总归不是差就行。荀礼松快了些,看向远处。 康王家的这片桃林着实不小,花枝繁茂,好像万树流丹,鲜艳又灼目。 “这桃花林确实漂亮,”荀礼不由得感叹道,“就是过两日雨一下,估计就没得看了。” 谢珩见他一脸遗憾,以为他舍不得花景。想了想,对他道:“你若喜欢,回头天再热些我带你去坪阳山,山中清凉可避暑,山桃花也正是花期。” 听他这样说,倒很像是一个邀约了。荀礼觉得意外,霎时间也不知自己是该说好还是别的什么。 他正犹豫着,忽听旁边一声柔弱惊呼插了进来:“哎呀!” 荀礼闻声去看,只见杨蔓舒跌倒在地上,身旁却不见了他的婢女。他不由得瞟了谢珩一眼,见谢珩无甚反应,只能咬咬牙自己先走了过去。 “没事吧?” 杨蔓舒抬头,见来得是荀礼,眼中的失望一闪而过。虽如此,面上还是感激道:“没事……也许是扭到脚了,多谢公子关心。” 荀礼分明看到了她眼中的失望。他没多想,也不觉得有什么。对方是女子,他无法不能去查看伤处,只能蹲下去又问了句痛不痛。 杨蔓舒点点头,谢珩此时也走上前来,她眼睛一亮,咬着嘴唇看向谢珩。 荀礼知道自己是时候退场了,起身对谢珩道:“我去找找她家的侍女,不如大人先在这儿稍微陪一陪这位姑娘。”他也不等谢珩说好,他急忙就往别处走去。 感觉已经走得离他们远了些,他回身躲在一棵树后,偷偷去瞧他们。 杨蔓舒大约是又说了些话,谢珩皱了皱眉,回了句什么。 谢珩站在杨蔓舒一步距离的地方,气宇轩昂,垂目看着她;杨蔓舒仰着头,回以深情痴恋的目光。在旁人看来,此时周围连落下的花瓣都变的多情起来。 荀礼心中被什么东西猛地一撞,眼前的景象顿时都模糊了起来。 他深吸一口气,慢慢地放下扶着树木的手,挪开了视线。 多年之前,谢珩也曾站在跌在地上的自己前面,只是那时他能看见的,只有谢珩的背影。 “少敬!”温熠景突然冒出来,将荀礼那点儿奇怪的愁思惊的消失殆尽。 荀礼差点没被他吓得魂飞魄散,捂着心口不住喘气儿,话都说不利索了:“你你你……”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温熠景忙给他顺气,“我找你半天,谁知你竟在这里躲着。对了,你是与谢珩一起来的吗?” 荀礼点了点头。 温熠景眼含期待道:“那,那……” 知道他是想要打听谢瑶,荀礼也不打算卖关子,直接告诉他谢瑶也来了,但他也不知道谢瑶现在在哪里就是了。 温熠景明显有些失落,但很快又打起精神,同荀礼聊起别的来。 谁知就是这么巧,他们刚出了桃花林,就遇上了谢瑶的侍女。那侍女原本有些焦急地四处张望,像是在找着谁,猛地看见荀礼,面上一喜,飞也似地跑了过来,嘴里还喊着他:“荀大人!荀大人!” 荀礼赶紧应声,侍女已经飞奔到他面前,她几乎要哭出来:“荀大人!我家姑娘!她,她被一位公子缠住了,求求大人快些来帮帮我家姑娘吧!” 荀礼大吃一惊,没等说话,温熠景就急的跳了起来,也顾不上礼数,抓着侍女的胳膊喊道:“还不快些带路!” 侍女虽不知道温熠景是谁,但有人愿意帮忙总是好的。她一抹眼泪,带着荀礼和温熠景往桃花林旁的湖边走去。 还未到地方,荀礼远远就看见几个宁王府家仆将谢瑶团团围住,不让她走。为首的青年一副流里流气的模样,不停地拿扇子去挑谢瑶的下巴。 荀礼眯着眼去看,发现那青年正是之前在门口撞了他的宁王世子。他皱了皱眉,想与温熠景说一声,然而身边心急如焚的温熠景已经冲了上去,冲进人群挡在谢瑶面前,大声说着些什么。 他来不及拉住温熠景,又怕只凭他俩还是护不住谢瑶,只能先对侍女道:“快去桃花林找你家公子。” 见侍女照他吩咐又改道去桃花林,荀礼这才快步走向湖边。 他还是晚到一步,宁王家的下人已经将温熠景牢牢地按在了地上。谢瑶站在一旁,虽然强自镇定,还是能被人一眼就看出她心中的恐惧不安。 “瑞明!”荀礼飞跑过去,推开正在钳制温熠景的人,将温熠景扶了起来,他脸上已经有了斑斑血迹,看着甚是吓人。 谢瑶茫然地看过来,发现是荀礼,精神一振,快步跑去躲在了他身后。荀礼也如同安抚一样,伸出手再将她往后面护了护。 “啧,又来一个。”宁王世子嘲弄道,语气十分尖酸刻薄。 不过他总觉得来的这个有些眼熟…… 片刻功夫,他想起来了,嫌恶道,“是你?” “世子殿下。”荀礼冲他微微欠身,“还请世子殿下息怒。” “本世子不过与美人儿说说话,他像条闻着味儿的疯狗一样跑过来,坏了本世子心情。”青年嚣气焰嚣张,伸出食指一下一下地点在他的肩头,“怎么,你也要跟你那不知死活的朋友一样,想着玩一出英雄救美?不过啊,本世子还是好心劝你,想当英雄前也照照镜子,看看自己到底是当英雄的命呢,还是当狗熊的命!” 此话一出,周围下人都偷笑起来。 即使听他这样辱骂,荀礼也不生气,依旧心平气和道:“下官不是英雄,自然也无意惹怒世子殿下。” 宁王世子见他没有反应,顿时觉得索然无趣:“我就知道你是个有眼色的。现在,带着那条疯狗走,本世子就饶了你们一条狗命,否则……”他威胁一般哼了两声。 “自然是要走的,”荀礼道,“只是,今日来这康王别庄赏花的也都是些有头有脸的世家贵族,殿下强行围堵世家小姐,又无故殴打朝廷命官,只怕会让人对殿下品行产生误解,还望殿下三思而后行。” “有头有脸的世家?”宁王世子大笑两声,似乎觉得荀礼的话十分可笑,“是了,别人都是有头有脸的世家,你们是给脸不要脸的世家。朝廷命官?我父亲是宁王,我是皇亲,并且是他冒犯我在先,别说打他,便是杀了也是合规矩的!” “那就请世子去御前告状去吧,看今上是罚你,还是罚我!宁王抗旨逗留京城,宁王世子辱杀臣子,就让天下人都看看,宁王一家真是好大的威风!”温熠景被连番侮辱,也激起了血性。他目光如炬,怒视着宁王世子,丝毫不肯退让。 “瑞明!”这个时机与宁王世子硬碰硬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荀礼扯了扯温熠景的衣服,让他不要再说了。 宁王世子果然被激怒,几乎有些失去理智地冲下人吼道:“还敢猖狂!给我摁住他,往死里打!” 他们动静越来越大,不少人都注意到了这边,大有要来聚集起来围观的趋势。 眼见宁王府的下人就要动手,荀礼慌忙张开双臂挡在温熠景和谢瑶身前,厉声道:“住手!你们这些家仆若是忠心,就该劝住主子!仔细想想今日这事儿到底值不值当动手,真要在康王这里惹出事端,到时候圣上面前一分说,难道会是世子的错,难道会是温大人的错?” 他一番话倒还真的镇住了那些下人。 荀礼说的没错,这事儿宁王世子不占理,若事情真的严重起来,让上面查清楚了,总也不可能怪罪世子,只能将错都推脱至他们这些下人身上。要是毁了这好好的赏花会,到时不说宁王能不能饶得了他们,就是康王也不会轻易放过,本就是贱命一条,死了谁又会可惜。 宁王世子见自己的仆人竟被荀礼说的犹豫了,当即怒火烧心,抬脚狠狠踹倒其中一个家仆,怒吼道:“狗东西!主子的话你都不听了?谁是你们主子?他是吗?” 下人虽然挨了骂,但心中有了轻重比较,还是不敢动,更惹得宁王世子暴怒不已。 几人僵持之时,谢珩终于赶过来了。他拨开面前的人,露出那张端方冷淡的面容来。 谢瑶看见他之后,那提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红着眼眶,委委屈屈地喊了一声:“哥哥。” 谢珩握住她的手,而后环顾一周,将眼神落在宁王世子身上。他正颜厉色,声音更是寒气逼人,问道:“不知我家小妹做错何事,让世子这样大费周章堵了她?” “你又是谁!”被人几次打断,宁王世子早已暴跳如雷。 谢珩上前一步,态度不卑不亢:“下官是翰林院谢珩。” “谢……”宁王世子显然也知道谢家,知道谢珩,再开口时就忌惮多了。他清了清嗓子,换了一副温和的面皮,拱手道:“原来是谢大人,失敬失敬。我不知这位姑娘是大人亲妹,原也只是瞧她生的花容月貌,让我心生好感,想要说一说话而已,谁知就有不知好歹的人冲上来就对我破口大骂,说我居心不良,这才有了口角。” “才不是!”谢瑶撇嘴,还想说些什么,却被谢珩制止了。 宁王世子假装没听到,继续打哈哈:“现在看来,都是误会一场,是误会是误会。” 谢珩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面无表情道:“既然世子也说是误会,那就好办了。时候也不早了,下官就带着小妹先行告退了。” “请。”宁王世子不愿与谢珩争执,只使了个眼色,叫人站在荀礼和温熠景身旁,大有不肯放过他们的架势。 谢珩看也不看他,反而对受了伤的温熠景道:“多谢两位大人仗义出手。温大人,谢家的马车已经在外面了,还请让我带大人去医馆找大夫诊治一下。” 他这番话说出来,就摆明了要带着温熠景和荀礼一起走,即便是宁王世子满腹怒气未消,也无法再出手拦人了。 宁王世子只好强忍火气摆手叫下人让出一条路。 荀礼扶着温熠景跟在谢珩身后。宁王世子咬着牙看他们从面前走过,忽然邪气一笑,悄然伸出一只脚横在荀礼面前。 荀礼哪里想得到堂堂世子还会使这种损招,一时不察,脚下就被绊到,瞬间就失了重心。他来不及多想,手忙脚乱地推开温熠景,自己则在一阵天旋地转中,脑袋朝下跌进湖里。 水花溅起的那一刹那,不知是谁在惊慌失措地喊他的名字:“少敬——!” 第14章 荀礼猝不及防的掉进水中,脑海中已然一片空白,刚扑腾了两下,就被湿透了的宽大衣袍缠的死死的,动弹不得,只能缓缓下沉。 他奋力睁开眼睛,日光透过水面,落进他的眼瞳中。 荀礼一边挣扎,一边在水波朦胧之间看到岸边已经围了一群人,都在指指点点不知道说着什么。 他伸出手想要呼救,可是张嘴就被灌进一口腥涩的湖水,将他的声音都吞了进去。 恐惧让他无法思考,只觉得这个湖深不可测。明明已经跌落了好一会,却仍然没有碰到底部。真不知道康王把这个劳什子湖挖这么深做什么…… 荀礼只能在心里一遍一遍地默念冷静冷静,勉强让自己镇定下来,强撑着一口气想要将缠缚着自己的湿衣解开。 可是事与愿违,他越心急就越是手忙脚乱,毫无头绪,湿重的衣服反而将自己缠的更紧了。 没几下,他就感到自己已经体力不支,有些呼吸不上来,头脑也开始发晕。 也许自己就该命绝于此...... 荀礼有些绝望地放弃了求生,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就在他头脑已经晕沉的时候,从旁突然出现一股力量托住了他还在下沉的身体,让他有了支撑,不再下坠。 接着他感到一点柔软贴在了他的唇上,什么东西撬开了他的唇齿,缓缓往他嘴里缓缓渡了一口清气。 荀礼当下已经神识不清,他本能地抱紧了来人,紧紧贴着那能救命的柔软,不肯露半点缝隙让那能救命的气息逃走,贪婪地想要摄取更多。 那人却没让他如愿,轻轻推开他的脸,调换了一下位置,抱着他往岸上游去。 在离开水面的那一刹那,荀礼终于能够大口大口的呼吸了,他迷迷糊糊想睁开眼睛去看是谁救了他,好好感谢一番。可眼皮抖动了半天,最终还是在一片呼声中晕了过去。 “少敬……少敬……” 不知过了多久,荀礼隐约听到有人在不断呼喊他的名字。他费力地睁开眼,十分好奇到底是谁这么锲而不舍、令他好生感动。 ——是温熠景正坐在他身边,见他终于醒了过来,大喜过望,都顾不上先跟荀礼说两句话,急急忙忙就出去喊大夫去了。 荀礼动动手指,门再度被推开。他以为是温熠景和大夫,心道好快。探头去看,发现进来的却是谢珩。 “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谢珩走到他的床前,关切道。 荀礼坐起来,不无感激道:“多谢大人关心,已经没有不舒服了。呃,不过这是哪里?” 他不仅察觉身处的环境陌生,还发现自己的原先的衣服都被换下,此时正穿着不知是谁的中衣,由于太过宽松,穿在身上很不合身,衣衫不整。 “我家。”谢珩见他不自在地拉着领子,遮住了原本因为领口大敞露出的那点白皙皮肉,便开口解释道,“你的衣服都已经湿透了,不能再穿了,就让下人给你换了一套。” 原来是这样,荀礼连声道谢。 不过谢珩既然没说,他也不大好意思一直追问是到底谁的衣服,怕问出口会叫人误解他是在嫌弃就不好了。 两句话的功夫,温熠景也带着大夫回来了。 大夫上前给荀礼把了脉,询问了些事情,轻松道:“荀大人没什么大碍了,多注意休息,不要得了风寒就好。倒是温大人,一定要记得按时换药,身上的伤口才好的快些。” “对,瑞明你伤口如何?”荀礼忧道。 温熠景毫不在乎地摆摆手:“可能是刚刚跟那些宁王府的下人扭打时不小心所致,都是小伤,没什么大不了的。” 荀礼听他说的轻松,脸上也没什么痛苦的神色,确认真的是小伤之后才宽心不少。荀礼感觉自己也没什么病痛,与温熠景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里读到了告辞的想法。 温熠景正准备开口,只听谢珩道:“今日之事,谢珩多谢两位了,家父家母听说了也都很是感激,嘱咐我务必要留你们吃了晚饭再走。” “不不不,这没什么大不了的,谢大人真不用客气。”温熠景摆手。 只是他们终究推辞不过,最终还是答应了下来。 第二次来谢珩家,第二次在他家吃饭。 荀礼觉得这段日子就好像在梦中一般......不,即使是做梦,他都没有想过能与谢珩的关系如此紧密,不仅可以登门拜访,还可以同桌同食,共乘一车。 “谢大人,我……”荀礼为难地看了看自己身上,也不知道自己的衣服干了没有。 谢珩让人给荀礼找了一身还算合身的衣服换上,带着他和温熠景去拜见了谢太傅和谢夫人。 荀礼和温熠景都是第一次见这位名誉新朝的帝师,端得是松形鹤骨,斯文儒雅。即便已经上了年岁,依旧精神抖擞,看向他们的目光明亮有神,叫人心生尊敬。 谢夫人一见他们就眼含泪花,不住地道谢:“好孩子,今日多谢你们去帮我家瑶儿解围,还连累你们都受了伤,叫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谢瑶是她的老来女,平时都是放在心尖儿上疼爱的,哪肯让她受半点委屈。结果就今天没在眼前看着,就发生了这种事情。一听今天谢瑶受到了无礼骚扰,她的心便整个儿的揪了起来。若不是谢太傅劝住,只怕立刻就要冲出去讨公道了。 谢太傅也谢过了温熠景和荀礼,便叫谢珩去让厨房备菜。等谢珩听话地出去,温言对他们道:“坐吧,不要拘谨。” 他们却不可能不拘谨,面前这位可是他们朝堂上的前辈,是新朝举足轻重的大人物。 “你们各自都在何处当值?”谢太傅笑眯眯地问道。 二人各自回答了。 “官职虽小,却是朝政的基本,朝廷也都离不开你们的。”却没想到谢太傅听了他们的回话,根本没有低看他们。荀礼和温熠景心中感激的同时,也都放松了不少。 然而话锋一转,谢太傅表情变得严肃起来:“我听珩儿说了今日之事,我谢家是承了你们的恩,可你们就不怕得罪宁王吗?你,”谢太傅指向温熠景,“听说你在世子面前指责他父亲违制逗留京城,可有此事?” “有。但我既然敢说,就不怕得罪什么人,大不了就是个死。”温熠景坦坦荡荡道,“谢大人,我并没有想过要谢家感谢我什么,虽然我官职低微,可总归也是天子之臣,要替天子分忧。只要我做的说的是对的,便没什么可怕的。” 荀礼极惊讶地看着此时这个让他感觉有些陌生的温熠景。 一直以来,温熠景脸上都是一副玩世不恭,懒懒散散的模样,今日冷不防的听他说出这一番话,差点以为是有人假冒温熠景来了。 “哈哈哈,”谢太傅听他这番回答倒是很高兴,“不错,很不错!你倒是个当言官的料子,在礼部可惜了。” 温熠景跟着傻笑了两声。 又聊了几句,谢珩那边也准备好了。用过晚饭,谢珩又叫家里下人拿出一瓶金疮药给温熠景,才亲自送他们出门。 他们刚踏出谢家宅子,谢珩又追了出来,他扶着门框,单独喊住了荀礼。待荀礼回头,有些踌躇道:“明日散值之后……” 荀礼知道他要说什么,微笑着应道:“好。” 谢珩长出一口气,扬起唇:“明日见。” “谢大人,明日见。”荀礼与他道别,快步追上等在前方的温熠景。 路上,温熠景按捺不住心中激动,搓着手道:“少敬,没想到我居然在谢家吃了饭!还见到了谢太傅!少敬,快快快,你快掐我一把,看看我不是在做梦吧?” 荀礼才不掐他,敷衍道:“不是不是。” 温熠景美滋滋地笑了一会儿,随后担心道:“今日谢姑娘受了惊吓,也不知她现在如何了。”片刻,他叹息着捂住脸,“我慌慌张张冲上去没护住她不说,还叫宁王府的下人打了一顿。实在太丢脸了……” “不会,你今日这么英勇,谢姑娘肯定记住你了。不过下次还是不要那么冲动了,你还敢去指责宁王,要不是谢大人来的快,我看谁能从宁王世子手中保下你。”荀礼想到今日之事,心底还是升起一丝担忧。 谢太傅说的对,温熠景什么话都敢往外说,今天的事宁王必定会知道,若他因此嫉恨上温熠景,温熠景哪还有什么好果子吃。 温熠景却有自己的看法:“真要追究起来,大家都该知道宁王世子调戏谢家小姐了,宁王才不会把这事儿捅大,再说他还能一直留在京城不成?” “总还是小心的好,”荀礼不赞同道。他又想起今日温熠景对谢太傅说的话,忍不住赞叹,“瑞明,你今日对谢太傅说的那番话,可真叫我对你刮目相看。你瞧,连谢太傅都夸你了。” 温熠景听他夸赞,大笑了两声,才半是羞涩半是惆怅道:“少敬,既然入了仕,谁不想在朝堂上一展拳脚,为圣上、为百姓鞠躬尽瘁呢?只是碍于……算了,不说这个了,谢太傅那哪里是在夸我啊,明明也在说我鲁莽呢,你就别笑话我啦。” 荀礼了然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一直都知道温熠景是被他父亲逼着才科考入仕,尽管读书时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却也顺利地进了榜留在京城了,这就足以见得他是个极聪明的,如若不是因为一些缘由,现在恐怕也已经身居要职了。 好在温熠景这个人除了聪明,还有个优点就是想得开,前一秒还在伤感叹气,下一秒就能转换了心情,说起别的了:“不过你是怎么掉进湖里的?吓了我一大跳。” 荀礼便将宁王世子伸脚绊他的事情告诉了温熠景:“……差点以为我要死在那湖里。” 温熠景听了也是气急,张口便骂:“品行败坏!手段龌龊!他哪有半分皇……” 荀礼赶紧截住他的话,不让他说下去。 温熠景只好憋屈地闭上嘴,片刻之后,他想起点什么,又道,“对了少敬,你还要好好感谢一下谢大人。” “啊?”荀礼疑惑地看他,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你刚掉下去,谢大人就跳下去救你了。明明是我离你最近,可连我都没反应过来呢,说起来,我还有些内疚……” 救他的人是谢珩?荀礼震惊地想。 他不由得在脑海中回想着当时的情景——那时他已经脱力,无法呼吸。模糊感觉似乎有人跳了下来,先是抓住了他的手,然后托住他的身体,那强壮有力的臂膀很好地阻止了他继续往下坠落。 接下去发生的事情,荀礼的印象就有些模糊了。 只记得他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一样紧紧抓住了那个人。现在想来,那是极危险的,一个不慎,就有可能将那人一起拽入水底。可那个人不仅没有推开他,还把他救了上去。 原来那个没有放手,坚定地抱着他的人,是谢珩。 是谢珩救了他,到底要怎么感谢他才好? 电光火石的刹那,荀礼猛然记起了在水中他所触碰到的那片柔软…… 那到底是……什么呢? 第15章 荀礼想了半天也毫无头绪,只能作罢。半夜惊醒,突然想到了一件事被他遗忘了的事情—— 那扭到脚的杨姑娘如何了? 当时情况乱作一团,他落水后直接晕厥过去,醒来之后更是将杨姑娘忘得一干二净。她行动不便,也不知后来有没有找到家仆。 “对了,昨日那位扭伤脚的姑娘……”他今日未见到杨尚书,只能散值之后去问谢珩。 谢珩答道:“婢女来寻我说瑶儿有麻烦,我便留下她照看着去找你们。回去之后问了,说是找到了家中的下人,帮着一起送回家了。” 心中一块大石落地,他松快道:“还是大人您想的周到,如此便好,否则真不知道怎么向杨大人交代了。” 谢珩瞬间察觉到其中怪异之处:“我还不曾告诉你,你怎么知道她是杨家的?” 糟了!荀礼一惊,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浑身都紧绷了起来。 为了不让谢珩心生反感,他与杨姑娘做出互不相识的模样,假装是偶遇。后来他早早离去,与杨姑娘仅有的两句对话中也并未互相通过姓名,按理说他不应该知道的! 他的心瞬时又提了起来,眼神游移不定,半晌才面容僵硬地卖傻:“后来想到我以前曾在诗会上见过杨姑娘,不过那已经很久了,所以开始没能认出来。” 谢珩深深看他一眼,才像是接受了他漏洞百出的说辞,没再追问下去。 荀礼抬手擦了一把脸上的虚汗。 走了一会儿,他想到那日谢珩还与杨蔓舒说了话,可见谢珩是不讨厌杨姑娘的。荀礼也说不上来自己什么心思,非得又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了一句:“杨家姑娘……看着是个温婉的人……” 谢珩冷淡地打断他:“谈论别家女子做什么?” “是,是,是下官失礼了。”荀礼不敢惹他生气,只好把嘴巴闭上,不再说话。 可谢珩严于律他,宽以待己。两人沉默了一会儿,他不叫荀礼说,自己却又提:“你瞧着她好?” 荀礼一时摸不准他的意思,想了一会儿,唯唯诺诺道:“不敢妄加评论,不过隐约听说是个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杨尚书德高望重,想必教出的女儿也不会差。” “听说?听谁说?媒人?” 未料到谢珩如此咄咄逼人,盯着荀礼的眼中还散发着凌厉的光芒,好像要将他穿透一般。吓的荀礼直接呆住,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 等了许久不见他回答,谢珩的心情愈发烦躁:“有媒人去你家说亲了?” 荀礼回过神来,忙解释道:“没有没有。是瑞明他如今到了适婚的年龄,家中父母也开始为他张罗了,这才听了一耳朵。我……我还没有成亲的想法。” 听他如此这般解释一番,谢珩消了些火气,不复方才气势汹汹的模样,又变成了往常的那个处变不惊的谢大人。 “倒是大人您,恐怕想给您说亲的人都要把家里的门槛踩破了吧。”荀礼如释重负,笑着补上一句。 “我都拒……”谢珩刚说了几个字就没了声音,急地扭头面露不快,“你如今也开起我的玩笑了。” 方才紧张的氛围骤然懈驰下来,让荀礼有些忘乎所以;加之最近两人相处密切,荀礼便将他当作温熠景一般可以口无遮拦的对象。 眼前谢珩不愉的表情太过真实,让他信以为真,赶紧躬身告饶:“大人,下官错了。” 头顶静悄悄的,他许久没听见谢珩的响动,忍不住抬起眼睛,却看到谢珩背着光,眼中微带笑意和温柔,手指弹了一下他的额,语气里半分责备也没有:“我觉得很好。” 荀礼捂着被弹的地方,怔怔地望着他,又一次猝不及防地掉进了冰雪消融后的春湖之中。 夜里洗漱过后,他不停地回想着下午谢珩说的话,他说他觉得很好,是说自己可以这样与他玩笑吗? 他在黑暗里睁着两只晶亮的眸子,想着谢珩的笑意,有些睡不着。 于是起身摸到柜子上的便盒,借着朦胧微茫的月光打开,发现已经不剩多少了。他数了数,约莫还有十来颗糖。 就这么多了,荀礼一下有些不舍得吃,忍痛合上盖子。 他曾以为他与谢珩出了书院就不会再有任何交集了,不成想如今关系竟然比以往念书时更亲密了些。心底顿时生出欢喜,如同水纹一样逐渐扩大,遍布全身上下。 这也很好,若有能与谢珩结交的机会,试问谁不上赶着来?如今既然是他得了这个际遇,已经是要谢天谢地。 没想到这一年过去一年,他除了年龄,还多长了几层脸皮,现在也能没有顾忌的与谢珩来往了。 将被子蒙住头,片晌,两只手飞快地伸出来,摸到床边的小盒子打开,从中拿了一块糖又缩了回去。整个过程一气呵成,半点不拖泥带水的。 杨尚书又带着他的千万感谢来了。 “那日我家蔓舒回到家,高兴极了,说与谢珩说上了话,谢家的仆从还帮忙送她回了家。少敬,你说这是不是开了个好头哇。” 荀礼尴尬而不失礼数地笑着:“是、是吧……” “多亏有你啊少敬!我想着谢珩既然不反感我家蔓舒,不如就多多往来,也好让他们多加了解,你说呢?” “是个极好的想法。”荀礼干巴巴地附和。 “过几日天气热起来,蔓舒她们约好都去坪阳山游玩,你和谢珩若是有空就一起去吧?” 坪阳山……倒是与谢珩的提议不谋而合了,荀礼有些涩然地想。 看来不把这杨家姑娘和谢珩撮合进洞房,杨尚书是不会放过他这个业余的“媒人”的,怕是要一直在中间牵线搭桥才成。 这实在是一个劳心费脑的活儿,荀礼现在见到杨尚书就想躲着走,如果可以,他甚至想调离六部,哪怕让他去守几天城门也行。 “那,之前说的让我轮出几天回家的事情……”好在还有这么一个值得期盼的事情,支撑着他留在这里。 杨尚书一副包在他身上的样子:“我一早就跟你们尚书说了,只是这也不是说说就能定下的事情,他也要安排一番。放心,保证让你能回去和家中父母多聚些日子。” 他做出一副感激涕零的样子来。 正说着话,谢珩已经从远处过来了。他与杨尚书打了招呼,便将目光落在荀礼身上。 “谢翰林!来的正好!”杨尚书见了谢珩喜笑颜开,让下人提着一个食盒递给谢珩,“康王的赏花会上,我家小女扭伤了脚,多亏谢翰林在,还叫人帮忙送了回来。这是小女的一点小心意,她亲手做的糕点,叫我务必要拿来给你,以示谢意。” 谢珩没接,淡然道:“杨大人客气了,其实当日我与荀大人在一起,是荀大人先发现的令媛身体不适,也是荀大人先伸出援手,若要谢,还是多谢荀大人把。” “不不不,我不过出声问了两句,真正出力的还是谢大人!”荀礼摇着头,也不去接。 他以为谢珩还会推让一番,谁知谢珩干脆点头:“那我就不客气了。多谢姑娘好意,真正帮过姑娘的人一定会收到姑娘的谢礼的。” 荀礼呆滞地看着那个食盒从杨大人手中递过去交给谢珩,谢珩又拿给元祁的整个过程。 等杨尚书走远了,他失笑地摇着头问谢珩:“谢大人一开始就接过去多好。” “实话实说而已。”谢珩道,“你若不过去,只怕她要等上许久才能等到下人来寻。最该感谢的应该是你,我不过是个捎带的。” 荀礼反驳:“话不能这么说,我帮人没有帮到底,中途离开了。是大人您一直等着,还安排了自家的侍女帮忙。” 谢珩见状,也不与他争论,反问他:“你想吃吗?” “那,下官能不能尝一块?” 荀礼撩起袖子,走到后方元祁身边掀开食盒看了一眼,发现里面装着的却是红豆糕。女儿家的心思昭然若揭,以红豆做糕,寄相思之语。 他尴尬地立在原处,谢珩快步走来,一把抢过盖子,将食盒重新盖好:“馋鬼,你自个儿说的,你又没出什么力,怎好吃别人的谢礼。” “说的是,还是谢大人吃吧。”荀礼惭愧掩面。 谢珩悠悠然道:“可我也受之有愧。” “啊?”他这反复不定的态度让荀礼糊涂了起来,“大人也不吃?可既然接了,难道就放在一边?这让糕点放坏也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笨。”谢珩笑着,不肯多说下去。 荀礼猜了半天也没猜透他的意思。只能当做谢珩知道里头装着的是红豆糕,明白杨蔓舒其中情意,害羞所言。 直到后来他才知道——红豆最相思,杨姑娘怕是万万没想到,这一片相思,都落入了当日陪着她的谢家的婢女肚子中。 路上经过一家糕点铺,谢珩让荀礼等在街边,亲自进去买了一包奶酥:“虽不是瑶儿亲手做的,也不是她亲手买的,但是这谢意却是她亲口让我传达的。” 荀礼听得乐不可支,笑得眼睛都快看不见了:“那这谢意只剩三分之一了,就这点,我还得分一半给瑞明呐。” 谢珩闻言直接解开包裹点心的纸包,从中拿起一块递到他的嘴边,不乐意道:“不成。那便当这是我亲手买的,亲自道谢,你且自己收着吧。改日来府里,你们若是胆儿大,便让瑶儿给温大人和你亲手做。” 那块酥就在他的嘴边,一股香甜的奶味儿直直钻入他的鼻中。他欢欣地想要接过来,刚要碰到谢珩的手指,他却躲开了。 荀礼不解地望过去,谢珩又将手伸了过来。 “就这么吃吧,别脏了手。”谢珩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唇,低声道。 他竟是要喂自己!荀礼明白过来,瞬间面红耳热,觉得脸上像是着了一把火,烧的滚烫,更不敢与谢珩对视。 他犹豫了片刻,见谢珩丝毫没有放下手的迹象,只能道一声失礼,就着谢珩的手张嘴咬住那块奶酥吃了下去。 真真是酥香鲜甜,入口即化,想来该是要比那红豆糕好吃一些的吧。 第16章 谢珩带回去的红豆糕叫谢瑶看见了,问清谁给之后,少女的斗志也点燃了。谢珩告诉荀礼这几天她正在家里忙活,日日在厨房里头泡着,谁都喊不出来,说是也要亲手做点心给荀礼和温熠景。 “可有什么成果?” 也并不是荀礼非要吃人家姑娘做的点心,只是觉得谢瑶可爱,多问了一句。 谢珩“呵”了一声,面无表情道:“倒还是有些的,自创了些焦炭团子、黄连糕、石头酥、阎王羹之类的。” 焦炭团子、黄连糕、石头酥、阎王羹…… 荀礼扑哧一声,这些是谢珩取的名字吗?他想象了一下谢瑶做好点心端来,让谢珩试吃之后一本正经地取出这些有趣的名字的样子,忍不住低头笑了出来。 惹得谢珩瞥他一眼:“笑什么?” 眼见前方已经看见了谢家的宅子,荀礼压下笑容,提起别的来加以掩饰:“没有,没有。大人先回去吧,我去一趟温家。” 谢珩没有动:“怎么?温大人的伤还没好吗?我跟你一起去。” 不怪些哼多想,荀礼一向不爱去同僚家中走动,哪怕是温家去的次数也屈指可数。如今主动提出,谢珩心中多少有些疑惑。 其实原本的伤的也不重,几日功夫也能好个差不多了。可温熠景父亲听说了他在赏花会上顶撞宁王世子,指责宁王的事情,等他到家便将他好一顿打。 听温家的下人告诉荀礼,温熠景被打的见了血,站都站不直了,这几日都告假未曾当值。 这事虽说也能与谢家多少扯上些关系,告诉谢珩也无妨。 但当着谢珩的面说出来总有些挟恩的意味。荀礼便只含糊道:“差不多了,我就是再去看看他。不麻烦大人了,大人先回去吧。” 好说歹说才将半信半疑的谢珩劝走了,他改道去了温家,在见到温熠景后背上的道道淤紫时,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伯父下手未免太狠了些。” 温熠景将衣服放下来,故作轻松道:“我这种芝麻小官强出头,可把他吓惨了。他不懂,觉得宁王会向今上告状,还以为打我一顿就能让宁王消消气,嘶……也不想想,今上真要罚我,这不就多挨了一顿。” “放心吧,就像你说的,这事宁王没有声张到今上面前的。” 当日他们起争执的时候湖边人少,知道这事儿的不多。这几天也没人提及那日花会的事情,宁王似乎也准备回封地了,没有半点要找温熠景麻烦的迹象。 不知道此事是不是真的告一段落了。 听闻此言,温熠景没有半分开心,唉声叹气的:“……我还是白挨了一顿。” “我来之前遇见谢珩谢大人了。” “你还用遇到啊,不是天天一道回家么。”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温熠景只不过普普通通说了一句事实,也叫荀礼一时哑口无言,脸热起来,好似听出了那话中他意一样:“不是,我是想说,我没告诉他你被伯父打的事情。” 温熠景一副谢天谢地的样子:“还好你没说,这丢人的事儿不必……” 话音未落,外面传来一阵动静,有人来敲了门。温熠景与荀礼对看一眼,喊道:“何事?” “少爷,是谢府的谢大人来了,正在前厅与老爷说话。还送来了几瓶济世堂的金疮药,老爷让我给送来。” 温熠景大惊失色,问荀礼:“你不是没说吗!” 荀礼力证清白:“我是没说啊!” “那他怎么知道的?” 两人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谢珩到底是从何处得知的。 温熠景强忍疼痛从床上爬起来,喊来下人给他套上衣服鞋子,一步一摇地被人扶着去了前厅。 等温熠景说了话回来,荀礼又与他聊了几句,便也告辞了。 其实也不必去细究谢珩到底是怎么知道了,京城就这么大点儿,家家户户都挨着,谁家都有那么几个大嘴巴,出了点什么事,都用不着费什么劲儿,稍微一打听便全知道了。 真正让荀礼吃惊的,还是谢珩这颗七窍玲珑心,不过听他提一句去温家,就能留心打听其中内情,心思如此缜密,可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他。 那撮合他与杨姑娘的事情…… 荀礼又头疼了起来。 谢珩这天又忙碌起来不能与他一同回家,他心里存着这些杂七杂八的事情,不知不觉走错了路,竟来到了谢家门前。 看着谢家的大门,他懊恼地一拍脑门,打起精神转身回家,却被人急急忙忙地叫住了。 “荀大人!” 荀礼看过去,发现是谢瑶身边的侍女,怀里抱着一大包东西朝他跑来。谢瑶躲在门里,露出半张脸看向这边。 “荀大人,我们姑娘听说温大人被责罚了,特意买的一些补品和药,还希望荀大人能帮忙给温大人送去。啊,还有这些,姑娘做的糕点,荀大人若不介意,与温大人一起分吃了吧,是我家姑娘一番谢意。” 还真做出来了……总不会是那些石头酥、阎王糕吧……荀礼有些汗然地想着,推说不用:“谢大人已经去看望过瑞明了,不好再叫谢姑娘费心。” 那侍女将东西往他怀中一塞:“公子给的是公子的,姑娘给的是姑娘的,麻烦大人啦!”说完就跑回去了,荀礼托住那些药品,只来得及看见谢瑶红透了的半张脸,带着侍女匆匆转身进去了。 似乎……明白了点什么? 荀礼挠了挠脑袋,谢瑶的身影已经不见了。 这些东西拿给温熠景,只怕他要高兴的跳起来了。次日他将东西转交过去,意料之中地看到温熠景一副欣喜若狂的模样。 他乐呵呵地抱着那堆东西好一会儿,才叫人把药和补品拿下去好好收在了柜子里。拆开的糕点也舍不得吃,时不时冒出一句傻话:“我干脆去让我爹再打我一顿。” 荀礼难得翻着白眼离开了。 或许是当日温熠景太过英勇神武,真的在谢瑶心里泛起了涟漪,对温熠景产生了些朦胧情意。 算是因祸得福吧,荀礼也替他高兴。 这还不是让荀礼最惊讶的,因为很快就发生了一件震惊朝野的事情——温熠景晋升了,迁授太中大夫,位从四品上。这是自新朝科举改制以来,商人子弟第一次被升迁。 下了朝,温熠景被一堆官员团团围住,送上贺词。温熠景忙的晕头转向,谢了这个谢那个,生怕忘记哪位大人以引发不必要的争议。 很是忙活了一阵子,终于将人都送走,温熠景的衣衫都被扯松了。他扶着冠朝早就等在远处的荀礼走来,抱歉道:“少敬,等很久了吧?” 荀礼笑道:“我也刚刚过来。” “吓死我了,刚接到吏部文书的时候,我还以为我要被罢官了。” “哈哈,”荀礼失笑,“温大人,下官在这里恭喜你了。” “别别别,”温熠景受不了地摆手,“你可别这么叫我,还不知是福是祸呢,对了,一会儿我家摆上烧尾宴,你可要给我面子,得来。” “自然要去,你如今官职也升了,俸禄也涨了,我自然不能跟你客气。” “你看,你又笑我。”温熠景摇头,又叮嘱他两句,便先回去张罗烧尾宴的事宜了。 荀礼看着他的背影,内心还是多有担忧。 他也听说了温熠景这次升迁非同小可,朝堂上吵成一片,赞同的人寥寥无几。还有人提出升迁可以,但要没收温家财产,从此不能再经商,以免日后出现官商相护,官为商用的情况。 即便升迁了个闲散官员,也能得到如此剧烈的反对声,温熠景又是新朝建朝以来第一人,今后要面对和承担的只怕不止这些。 今上的这次升迁,确如温熠景自己所说,不知是福是祸。 现下温熠景是兴高采烈地准备烧尾宴去了,还不知有多少文士会给温熠景这个面子参加宴席。 算了,荀礼不再去想,准备早些过去看看能不能帮上些忙。 他回家换了身衣服,就打算去温家,刚出了门,却见元祁在外面等着。 元祁向他行礼,问道:“大人可是要去温家?”听他答是,元祁又道:“还请大人稍等片刻,等等我家公子,一起去。 荀礼听的眼眶微热,知道谢珩是在让他放心,也让温熠景放心,便重重地点了点头:“好,我知道了。” 到了地方一看,去的人比他想象中的要多些,这场烧尾宴办的还算圆满。谢珩、虞望亭等人的到来无疑让温熠景定了定心,期间也不免热情的多敬了几轮酒。 更有些想要结识谢珩的人,翘首以待,手中的酒杯都攥热了。 酒过三巡,席面也差不多就散了,该回家的都回家了,荀礼留了下来帮温家父母一起收拾。 温熠景喝的烂醉如泥,荀礼将他扶回房间,谁知他竟然发起酒疯,嚷嚷着要去谢家提亲去。 荀礼被他摇晃的步伐带倒在地,劝了半天也不顶用,索性将他一扔,也不管了:“你去吧,去吧。叫谢家强壮的下人把你抬着扔出来才好呢。” 温熠景在地上扑腾了两下,反而睡了过去。 荀礼好笑地看着他,将他扶了起来放到床上,又叫了温家的下人进来给他宽衣。他出去还想问问温家父母有没有要帮忙的,却被温家的下人劝住了:“不劳烦大人了,谢翰林还在外面等着大人,大人也累了,早些回去休息吧!” 荀礼闻言大吃一惊——谢珩在等他? 他便不再多言,快步走出去一看,果真看到元祁还在外面等着,还有后面站着的谢珩。 他小跑过去,谢珩今日被灌了不少酒,大约已经有了七八分醉意,白玉一般的脸庞被酒意熏得微红,看的荀礼有些心猿意马:“谢大人,怎么还不回去?” 谢珩有些无辜地看着他,慢吞吞道:“正要回去,可是喝了酒,走不快。” 元祁在一旁道:“公子一直在这里等着大人出来。” 荀礼心跳加快了几分,不自觉眨了眨眼:“怎么不劝劝你家公子。” “劝了,刚走两步就又回来,说是大人还没出来,不能走。”元祁对此也很无奈。 那谢珩许是真的醉的不轻了......荀礼控制不住地嘴角上扬,不管是不是真的如元气所说,光是听这些话话便觉得欢喜起来。 他明明没有喝酒,可此时光是闻着谢珩身上散发的醇厚酒香便觉得有些醺然。 他鼓起勇气主动伸手扶住有些摇摇晃晃的谢珩,温言道:“大人,我们回去吧。” 谁知谢珩竟一把握住他的手,掌心相贴,微笑道:“好。” 他的手心极热,荀礼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抽回了手。谢珩被他激烈的动作弄的失了平衡,一时没站稳,踉跄了两步。 等他回过神来,心道不妙,自己反应过激只怕要惹的谢珩不快。果然再去看谢珩,他的神情已然变了,好似从酒中清醒了一般,笑容也消失了。 “大人,我扶着你……”荀礼不知所措地想要补救,去抓他的袖子。 谢珩矜持又冷淡地后退了一步:“不必。元祁,走吧。” 第17章 他说完这句,脸上露出一些厌厌的神色。看也不曾看荀礼,仿佛刚刚等在门口的不是他一样,就那么撇下荀礼直接走了。 荀礼惊惶失措地站在原处,待到快要看不见谢珩的身影,才失魂落魄地迈出步子。 他不远不近地跟在谢珩身后,心中无限懊悔。不过是碰到了手掌,谢珩酒醉,或许只是随便找了个身旁之物扶靠一下而已,自己何须反应如此强烈?谢珩对他至诚至亲,自己却还表现的如此冷心冷肺,不近人情,是何道理? 眼睁睁地看着谢珩进了谢府,他跟无可跟,只好回去。 便是到了家,谢珩方才淡漠失望的神情依旧在他脑海中盘旋不去,像针一样扎在他经脉之中,堵了他全身气血,叫他满心的窒闷难受。 谢珩许是真的生气了。 荀礼会如此想,是因为自那日从温家出来之后,他已经好几日没能与谢珩说上话了。 不仅散值之后再也没有等到过他一道回家,就是他去谢家询问,门房也只说今日谢珩忙于公务,不得空见客。 接连几日如此,荀礼明白谢珩是不想见他,只能作罢。他面上不显什么,可心中失落之感却愈发强烈。 惹得温熠景都觉得怪异,跑来问他:“这几日都不见谢珩与你走在一起了,你们两个莫不是起什么争执了?” 荀礼含混道:“谢大人公务繁忙……” “我当你们是好兄弟才是,这段时间总是形影不离的,你在哪他就在哪,我都不敢来找你了。”温熠景摇摇头,“我看人家刚成婚的小夫妻都不如你们这般要好。” 荀礼被他说的好不尴尬,怒视他:“我看你真是闲出升天,平日被那些人教训的还不够,到了我这里哪来这么多浑话。” “开个玩笑而已,倒是你有什么可害臊的。”温熠景见他脸都红了,顿觉十分有趣,不住拿话揶揄他,“说不定若你是个女子,他怕是早该去你家下聘了!” “快闭嘴!” 温熠景不肯消停,还要逗他:“荀大人,如此羞涩,以后真成亲了可怎么办吶!” 荀礼真是受不了他胡言乱语,一张脸烧的通红,也不知到底是羞得还是气的,恨不能拿茶水泼他一脸。 好在温熠景来找他也不是为了与他探讨这些,他笑够了,双手托腮,眼睛骤然变的无神,这变脸功夫怕是从小练就的童子功:“唉,原也只是个闲官,晋升之后还是个闲官。现在还不比从前呢,以前只要初一十五上一回朝,现在可好,天不亮就要在殿外候着,日日如此,我可真是受不住了。” 荀礼脸上的热度退了些,起身四处看了看,将门窗都关上:“你这番话在我这里说说就算了,可不要在外面说,多少人盯着等着挑你错处呢。” “我知道。在这朝堂中,也就见了你我还能自在一些。那些人,一双眼睛好像只盯着我,时不时的还要指桑骂槐,拐弯抹角地嘲笑我是草房子安兽头,啧……” 俗话说,文人的嘴,武人的刀,都是能杀人的东西。温熠景每天听着这些刻薄话,便是再不能忍,也要强忍。 今上晋升他,虽只是给了一个闲职,却也是顶着压力开了先河,同时也给了众多商人子弟一点希望。 若温熠景忍不下,闹出事端,不光他自己得不了什么好处,更怕是要寒了今上的心。而今后那些想要入仕的商人子弟的路,也只会更加难走。 这些荀礼明白,温熠景自然也明白。别看温熠景嘴上轻轻松松一句抱怨,实则承受的要比这还要多几倍不止,否则他定不会来找荀礼说这些烦心之事。 可荀礼也对他如今的处境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口头上安慰几句而已。 “与你说说便好受多了,又能每天按时按点儿去受那些老木头们的气喽!”温熠景两腿一蹬,整个人瘫在椅子上。 荀礼知道他难,也帮不上他什么,想了想,道:“看在你如此辛苦的份儿上,今日我请你吃酒。” 一听这话,温熠景精神一震,荀礼主动请客,这可是真是铁树开花的奇事儿。他又笑着打趣道:“怎么,莫不是你突然开了窍,看我如今升了官,准备巴结巴结我?” 荀礼装作懊恼地拍了拍脑门:“是,你倒是提醒我了。要不还是算了,你家中从商,我家也是,别再叫人说我们狼狈为奸……” 温熠景一把搂住他:“不行!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哪有说话不算话的。快走快走,我今日就要吃到你这一口酒!” 荀礼与他这样嘻嘻哈哈闹一通,原本有些郁结的心情也好了不少。 他们动身往酒楼去,路上温熠景忽然感慨道:“少敬,总觉得自从你与谢珩相处之后,变了许多。” 荀礼的笑僵在脸上:“有么?” “当然有!你竟会主动愿意请我吃酒,这就是最大的改变!” “你若只想说我小气,那我可真要坚持我这小气的作风了。” 荀礼作势要往回走,被温熠景一把拉住:“别别别,我知道你只是不愿被人说闲话嘛,但方才我说的,确实是真的,少敬,你真的变了不少。” 见荀礼还一副不信的样子,温熠景放开他,掰着指头细细说道:“以前你呢,寡言少语的,喜欢独来独往,不肯和人亲近半分。要不是你我有缘,恐怕至今我也交不到你这个朋友。” “脸上也没什么光彩,还总是满腹愁思的样子,就像被人拿束带绑了,一举一动都小心翼翼的,我看着都替你觉得累。可自从你与谢珩交好之后,任谁都能看出来你开朗了不少,笑脸也多了些,自己给自己加的那些条条框框也少了,整个人都像是活过来了,还愿意请我吃酒了……” 他说的起兴,荀礼却听得一阵沉默。 荀礼原本只觉得温熠景是在夸张,可这样听下来,却当真被温熠景这番话惊到。 仔仔细细回想起这段时日,又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心境好像较之从前确实大有改变。 他真不知,原来与谢珩在一起,自己竟如此开心,连别人都能看出来...... 说话间,已经到了高阳楼,这是京城里数一数二的酒楼,极负盛名。 温熠景挑了一个不那么显眼的位置坐下,兴致勃勃叫来了小二:“来一道排炽羊,焙腰子,啊,还有你们的清风酒……” 温熠景点了几道菜,又问荀礼要吃些什么。 荀礼思绪纷扰,哪里还有什么心情想这些吃的,便让温熠景随心点就是了。 他正是烦闷委屈,好酒好菜摆了满桌也难以勾起他的食欲,更闻不到那香气四溢的羊肉,只一杯接一杯地往肚子里灌酒。如此反常,看的温熠景是错愕不已,不知道荀礼这是怎么了。 “好家伙,我原以为我已经够发愁了,没成想你比我还苦闷,”温熠景惊奇道,“还让你听了我那么久的牢骚,我可真是够对不起你的。” “我没有苦闷,是这清风酒好喝而已。”荀礼辩驳道。 “得了吧,我还不知道你,你哪里是爱酒之人,你喝得出来高阳楼的清风酒和会仙楼的玉醑酒之间的区别么。”温熠景虽对他的说辞嗤之以鼻,却也实在担心他,“你若是不开心,也可与我说一说。方才我还说你变了,你就急吼吼的要来打我的脸,让我知道你还是以前那个闷葫芦。” 荀礼不再说话了。 他只是在想,如果那天自己也醉了,是不是就不会甩开谢珩的手,不会惹得谢珩生气,也不用像现在这样与见不到谢珩的面。 这个念头一直在他心中缠绕不肯离去,搅得他有些魔障了一样,不愿意去想又控制不住得去想。平日觉得是穿肠毒药一样的东西如今在他眼里也是救命琼浆了,只想一醉方休,不再被这些愁思烦扰。 他也曾设想过若是有一天谢珩发现自己接近他另有目的,会不会再也不肯同他说话。 他那时只知道自己一定会失落不已,却没想到这一天来的这样早,早的让他毫无准备,伤心难过更是成倍地堆聚起来,如同失去了至宝一样摧心剖肝。 回过神来,满满一壶酒已经被荀礼喝的一干二净了。他摇了摇酒壶,见确实已经空了,再也倒不出一滴来,便喊来小二让他上酒。 温熠景见状连忙摁住荀礼,清风酒酒劲不小,刚刚那一壶他只喝了一两杯,剩下的全是荀礼一个人喝的,这样下去只怕要醉了:“少敬,你这是做什么?说好请我喝,你怎么全喝光了?” 荀礼挥开他的手,转头对小二道:“那再上两壶。” 温熠景大张着嘴巴:“……我倒不是这个意思……少敬,你若心情不好,就与我说一说,我也好帮你分担一下。你这样喝闷酒,恐怕会伤了身体啊!” 荀礼根本不听他的,等小二把酒端来,又是一杯下了肚。温熠景见实在劝不住他,只好放开手,与他闲聊,试图转移他对酒的注意力,少喝几杯。 眼见一壶酒又倒了个干净,荀礼将最后一口酒倒进嘴巴之后停顿了一下,接着哐当一声,整个人都栽在了桌子上。 温熠景大惊,赶紧凑上去拍了拍他的脸,荀礼呜囔两声,将脸埋进胳膊里。他见荀礼只是有些喝多,不胜酒力,才放下心来。 他刚坐回去,忽听荀礼说道:“我以前……总是担心……” “什么?”温熠景没听清楚,只好将耳朵侧了些。 他好生等了半天,没等来荀礼下半句话。又喊了半天荀礼的名字,也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温熠景只能无奈地摇了摇头:“还说要请我吃酒,结果你醉的比我还快,那待会儿……算了,等你醒来,定要让你还我这顿酒钱的。” 看了看趴在桌子上的荀礼,温熠景停下筷子,疑道:“可是我瞧你这样子,怎么这么像被心爱的女子拒绝了一样?” “我没有!”桌子下面突然传来荀礼微弱的声音。 “也是,你这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性格,怕是连京城谁家有女儿都不知道吧……”温熠景自如地接了下去,复又被吓得一个激灵:“……到底是醉了还是没醉啊?少敬,你要是没醉,赶快起来结一下酒钱!” 第18章 话音刚落,荀礼唰地一下坐起身来,招来小二,从腰间掏出银子结了账。不同于旁人,荀礼即便是喝多了脸色也还是如平常一样,单从面上来看,根本看不出一丝醉意。 “我失态了。”荀礼白着一张脸,勉强冲温熠景笑了笑。 见他眼神还留有一丝清明,温熠景掀开两个酒壶盖子查看,里面不出意外都是空空如也,不禁瞠目结舌道:“看不出来你酒量还挺不错。就算你觉得我啰嗦我也要再说一遍,你若心里有事,不妨像我一样说出来,说出来就好多了。” “说出来真的会好吗?”荀礼盯着桌子上的某处,呐呐道。 “总比自己一个人憋在心里好啊!” “那我……去找他说……”荀礼像是下定了决心,站起身就要往外走。 “唉?”温熠景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越走越远,飞快地扒拉两口饭菜,跟了上去,“你去找谁啊?” “找……”话都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那人的名字。荀礼茫然地看了看周围,心里着急起来,对温熠景连说带比划道,“找一个,找一个十分重要的人!” 温熠景有些怀疑地伸出手掌在他眼前晃了晃:“别找了,咳,方才还说你酒量好,谁知道根本已经醉的神智不清了!” “不行!”荀礼十分坚持,温熠景不陪他,他就自己去。不管天南海北,只要他不放弃,总能找到的。 “好好好,”温熠景赶拉住他哄道,“但是你也想不起来那人是谁不是么,因为你喝多了,有些醉了,回家睡一觉然后再去找,好么?” 荀礼扶着脑袋,露出一点迷茫的神色,过了好一会儿才回答道:“我没醉,只是有些晕。” 他从未放肆地饮过酒,也不知到底醉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他还能听清出温熠景在说什么,也能分辨出眼前的道路,只是觉得浑身轻飘飘的,脚下没有实感,每一步都像踩在云端之上,找不到重心。 然而落在温熠景眼中,他已是醉态十足,走的东倒西歪,几乎要栽在地上。他赶忙伸手去扶,让荀礼靠在自己身上。 可没想到荀礼有了支撑点,一时放松下来,整个人都卸了力压在温熠景的身上。温熠景毫无防备,猝不及防的被压弯了腰,一条腿向后撤了一大步才堪堪稳住,没让两个人都狼狈的倒地。 此情此景,温熠景只想喊一声救命。 大概是上苍真的听到了他的心声,在他发力想要将荀礼撑起来时,一双手从背后神来,轻轻松松将压在他身上的荀礼接了过去。 温熠景得救了,感激地揉着腰站好,却在看清来人的一刹那停住了动作,差点咬到了舌头,结结巴巴道:“谢、谢大人,好巧啊。” 谢珩目光扫过荀礼迷蒙的双眼,蹙眉问道,“你带着他喝酒了?” 不知为何,他这平淡的语气却让温熠景心里一紧,好像儿时带着玩伴上房揭瓦被父亲抓住了一样,干巴巴地道:“是小酌了几杯……不过我正要送少敬回去。” 他叫着荀礼的名字,想要从谢珩怀中将他拉过来。 “看样子温大人也喝的不少,”谢珩不动声色的地避开了,“元祁,你送温大人回去。” “啊?这……”温熠景确实喝了几杯,但也不至于到让人送的地步。他看了看荀礼,虽还睁着眼,但思绪已经不知道神游到何处去了,对温熠景和谢珩之间的对话一点反应也没有。 他还想拒绝,元祁却抢先上前扶着他往前走去,还贴心道:“大人,小心脚下。” 温熠景只能一步三回头地被拖走了。 荀礼此时才反应过来,他缓慢地扭过头去,眨了一下眼睛:“谢大人?” 他身子不住往下滑,谢珩捞了他一把,带着他向前边走边应道:“是我。” “谢大人……你怎么来了?”荀礼还是定定地看他,似乎想要确认这到底是不是真的谢珩。 “路过。” “是吗……”荀礼低低的笑了出来,轻巧地从谢珩怀里挣脱了出来。他眼睛亮晶晶的看着谢珩,慢吞吞道:“大人,我不想走了。” “什么?”谢珩有些错愕。 荀礼胸膛鼓噪不停,一种莫名的冲动涌上来,让他挣开一切,再也不去想那些身份地位,家世门第,谢珩此时便只是谢珩。他索性坐在路边,无赖道:“谢大人,我有些累,不想走了。” 对这样的荀礼谢珩也无可奈何。想了想,半蹲了下来,将背给他:“上来,我背你。” 荀礼闻言笑嘻嘻地环住谢珩的脖子,却用力压住没让谢珩起来。他想起来了,他要找的,就是谢大人啊! “做什么?”谢珩无奈道。 “大人,你还生气吗?”荀礼凑近他的耳朵问。 “生什么气?”谢珩不明所以。 可是荀礼喝了太多酒,所有的事情在他脑中只剩个模模糊糊的大概,只知道谢珩生了气,却忘记了谢珩为何生气。 他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就不再想了,只是反复问道:“大人,你还生气吗?别生气了……” 从他唇中带出的热烫的气息扑洒在谢珩的颈边,谢珩有些难耐地躲了一下,便带着背后荀礼晃了晃,他瞬间不敢再动,十指攥紧,深吸一口气:“我没有生气。” 荀礼听到了想要的答案,松开他喜不自胜道:“真的?” “真的。”谢珩见他没有要走的意思,干脆也不再出力,毫不顾忌地陪着他一同坐了下来。 他的背后是荀礼,荀礼的背后是万家灯火,谢珩一时觉得此情此景静谧又美妙,只盼着春夜能再长一些。 荀礼还在身后絮絮叨叨地说话,声音又轻又低,谢珩尽全力也只能勉强听见几句。 “想吃洛中的樱桃……” “好。” “高阳楼的羊肉都被瑞明吃了……” “下次去吃。” 不管说了什么,谢珩都温声答应。 最后荀礼轻轻拉住他的袖子,将脸靠在谢珩的后背上,一阵困意袭来,低声呓语:“大人,还去坪阳山看山桃花么……” 声音渐消,他的意识彻底沉入黑暗之中。 次日从一阵阵头痛中惊醒过来,发现自己已经躺在熟悉的床上。 荀礼倏地坐起来,扶着头缓了好一会儿,才匆匆穿上衣服出门。正遇到前来伺候他的蕊丹,他神色慌张,拉着蕊丹问道:“昨夜是谁送我回来的?” 蕊丹摇头表示不知:“大人回来的晚,是青山开的门。” “青山呢?” “青山跟着管家出门采买了,还要一会儿才能回来。” 见也问不出什么,荀礼只好作罢。他一觉醒来,后来的种种都记不大清了,然而从那残缺的记忆中他似乎见到了谢珩身影。 谢珩完全没有了前些日子的冷淡,荀礼仗着酒醉,大着胆子对着他胡乱说了好些话,还靠在他身上睡了过去。 明明是在与温熠景喝酒,谢珩又怎么会突然出现与他坐在路边闲谈?他又觉得着定然是他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可他反复回味,昨夜倚靠的温度又那么真实,也不像是在做梦。 荀礼掩面叹息,若真是谢珩,那他可不就又出糗了? 昨夜胡话连篇,他能记得的已经不多了,也不知自己有没有说什么冒犯的话来…… 以后再也不能喝酒了。 荀礼暗自发誓。 一整天就这样在惴惴不安之中度过了,散值之后碰见了杨尚书,话里话外还是说着同一件事情。 若是以前,他可能稀里糊涂的就应下来了。但现在不同了,谢珩的态度捉摸不定,荀礼只能苦笑道:“杨大人,如今下官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杨尚书惊道:“这是何意?” “我惹了谢大人生气,恐怕谢大人是不愿再理我了,”荀礼垂头丧气的,“今后怕是也帮不上杨姑娘什么了。” 杨尚书见他神情低落,又听他这样说了,也没什么法子,只好叹道:“罢了罢了,我再想想吧。” 送走了杨尚书,荀礼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翘着脖子往远处眺望,今日也依旧没有看到那熟悉的身影。随着时间的流逝,他眼中的期待也在逐渐消失。 难道昨天真的是他日思夜想,出了幻觉么? 就在他放弃等待要离去之时,突然看到有人朝他走了过来。荀礼心中一喜,定睛看去,发现是元祁,手中还掂着一个小巧的竹篮。 “荀大人。”元祁道,“公子今日不得空来找大人,吩咐小的来说一声,让大人不要等他。”他说着将手中竹篮交给荀礼。 荀礼不明所以地接了过来,掀开上面的盖子,露出极为惊讶的神色来:“这是……” 篮子中装的不是别的,正是一颗颗粒大饱满的樱桃!他依稀想起自己昨夜好像是在颠三倒四之中说过樱桃.二字..... 元祁笑道:“这是家中刚运来的洛中樱桃,用冰块冰过,我家公子特意让小的拿来给大人。” 他话和东西都已经带到,转身告退。剩下荀礼呆呆地提着一篮子红珠,目送他离去。 所以昨夜确实是谢珩在他身边,听他提起樱桃,今日就让人送来了? 这算是……和好了吧...... 连日来的阴霾心情此刻都消散而空,他的嘴角翘了又翘,根本压不下去,甚至再迈出的脚步都轻快了很多。 今日也不知是怎么了,人都扎堆儿的往荀礼身边聚。 没走几步路,又遇上温熠景特意来寻他。本想说些别的事情,可温熠景一见到篮中的樱桃不禁奇道:“都这个时节了,哪里来这么多新鲜樱桃?给我尝一个。” 他伸手就去拿,荀礼急忙捂住不肯:“不行,这是......是神仙送的……对了,昨天……” “啊,我就是来和你说昨天的事儿来的,昨天你喝多了,我本来要送你回家,没想到遇上了谢珩,结果他非得要揽下这活儿,我拦都拦不住......他没对你怎么样吧?” 尽管温熠景也不知道自己在担心什么,又为什么会问出最后一句,可他就是那么自然的脱口而出了。 说出口才倍感别扭。 果然,荀礼奇奇怪怪地看他一眼:“谢大人好心送我,能对我如何?” 温熠景尴尬地摸了摸脑袋:“我是说,我以为你们起了争执,他万一趁你喝醉报复……” “他才不是那种人,”荀礼打断他,断然道,“不许这样说他。” “好好好,那给我吃个樱桃?” “……不给。” 第19章 “到底哪路的神仙给你变的这些樱桃,难道吃一颗能长命百岁不成,让你这样宝贝?温熠景与他闹了半晌也讨不到一颗果子,只得放弃。 荀礼只是笑着,不回答。 温熠景眼睛一转,挑了挑眉:“谢珩送的吧?” “你怎么知道?”荀礼颇为惊讶地看着他。 “来的路上看见谢珩身边人了,随便猜的。看你这样子,我是猜对了?” 荀礼故意道:“不对。” “哈哈,那一定是对了。你前几日与他闹了别扭,他今日送樱桃是代表和好了?”见荀礼口不对心的样子,温熠景愈发肯定自己的猜测,知道是谢珩送的,也不闹着要吃了。转眼间又谈起别的:“话又说回来,谢珩是不是脾气不大好?” “你又不曾与他相处过,为何这样说?”荀礼皱着眉,不理解温熠景为何对谢珩有这种印象,即便是谢珩为人冷淡了些,也从未有过脾气差的传闻。 “我就是瞎猜么!你与谢珩同窗数年,一同入仕,见面却如同陌生人一样,直到如今才又重新交好。可这好了没几天,又闹起了别扭。你的脾气我了解,从不与人争执,那问题自然就是出在谢珩身上了……” “不是!”荀礼似乎是想起一些往事,苦涩道,“与他无关。” 他与谢珩之间,有问题的,从来都不是谢珩。 他不愿多提,将一篮子樱桃护的好好的到了家,回到房中,如珍如宝地从中捏出一颗红果子放入嘴中。元祁说这樱桃提前冰过,天气燥热,吃起来最是消暑。 一口咬下去,汁水饱满,凉甜可口,荀礼一连吃了许多才停下来,小小的樱桃核都堆在一起。 荀礼看着那堆核,突然萌生了一个不知可行不可行的主意。他从哪些核中挑选出几个他看着最漂亮的出来,拿去洗了干净。出门喊了青山来,吩咐他去找花匠过来,顺便找几个带着泥土的花盆。 青山很快就将花盆搬来,疑惑道:“大人突然要花盆做什么?” “用花盆还能做什么。”荀礼挽起袖子,拿起一旁的铲子亲自在每个花盆中挖出一个圆圆的浅坑,就要将他精挑细选的种子放下去。 花匠赶紧拦住他:“大人等等,这些是什么种子?” “是洛中樱桃的果核。我想种一颗樱桃树在我这院子里,您觉得能成么?”荀礼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脑袋。 “若是悉心照料,倒也不是不可能。”花匠捡起一颗种子细细看了看,“只是洛中与京城的土壤、水质等不太相同,这长出的果子自然味道也是有差异的。若是种来为了吃,只怕会让大人失望。” “这倒无妨,我种来也不是为了吃的。”荀礼不在意道。 方才被花匠拦住,荀礼还以为这种子种不得,听花匠这么一说才放下心来,就想弯腰继续埋种子。 不料花匠还是不让:“大人若想这种子早些发芽,这么直接种下可不行。得先晒干,然后放在阴凉处晾晒几天。而且这些瓷釉盆也不合适……” 青山在旁边插嘴道:“怎么不合适?我瞧着这不是挺好看的?” 花匠笑了笑:“你有所不知,这种釉质的花盆不太透气,天气又渐渐转热,很容易把幼苗闷死……大人还是交给小的来吧,等成活了,我挑其中一株漂亮强壮的移过来,您觉得如何?” 花匠说花草培育大有学问,其中樱桃又较寻常草木更麻烦一些。 荀礼仔细想了想,他这门外汉还是不要逞强了,等幼苗强壮些他再亲手照料也不迟,便将手中的樱桃核拿手帕包了起来交给花匠:“说的是,还是请您多费心吧。” “大人客气了。”花匠接过退下。 青山还是不解:“大人怎么突然想起来种樱桃了?” 荀礼看向原处,含糊道:“不管再好吃的樱桃,吃了就没了,味道也很快就会忘记。但是长成樱桃树的话,我就能时时看见他了。” “它?”青山依旧不解,“一颗樱桃树有什么好看的。” 荀礼不再回答,拍掉手上泥土,笑道:“好了,吃饭去吧。” 一颗樱桃树是没什么好看的,他也不过是突发奇想,想......想要个陪伴而已。 闲了下来,温熠景今日所问之事又勾起了些许往事。 谢珩高傲,根本不会与人争执。两人相识多年,不曾说过一句重话,亦不曾因为家世而看轻他,一切不过是他自己忧思过重罢了。 六年前的放榜之日,贡院东墙前早已人头攒动,将那一块地方围了个水泄不通。荀礼一大早起来就往贡院跑,却还是晚了一步,只能站在虚看着前方乌压压的一片后脑勺。 片刻之后,礼部来人将四张黄榜黏在墙上,刚一离去,身后的人就如潮水般涌了上去,从左至右仔仔细细寻找着自己的名字。 小小四张黄纸,左右就那么点地方,自然有人欢喜有人忧。一时间东墙之前,垂头丧气的有,喜极而泣的有,气定神闲的有,众生百态。 而荀礼…… 好不容易挤了进去,便看见榜首两个大字——谢珩。 他并无意外,书院的夫子都说过,谢珩、虞望亭等人才华斐然,必是位列前茅的,谢珩又是其中的佼佼者,榜首更如囊中取物。 他目光向下,继续寻找着自己的名字,一张张看过去,心都凉了一半,才终于在第三张的末尾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进了! 荀礼无限激动,心情彭拜,恨不能原地跳起,立刻便要回去写信告诉家中父母兄长这一好消息。一转身,却撞在了同样前来看榜的谢珩身上。这一下可不轻,荀礼有些晕头转向的,回过神来便要道歉。 谢珩伸手扶住他:“小心。” “啊,谢兄。”荀礼晃了晃脑袋,才看清来人,咧开嘴道:“恭喜谢兄高中,名居榜首!” 此时元祁也从前方回来,同样是喜不自胜:“公子,中了!中了!那个……”他忽然瞧见了一旁的荀礼,声音骤然低了下去,“……也中了。” 谢珩略一点头,问荀礼道:“你去哪里?” 荀礼颇为羞涩道:“蒙上天庇佑,我也进了榜,正要回家写信告诉父母。” “应该的。”谢珩看他一会儿,忽然问道,“你如今也入了榜,我问你,若有机会,你会留在京城吗?” 因着书院的一些遭遇,荀礼其实对京城没什么喜爱之情,况且他名次不高,能在京城任职的机会可谓是渺茫。 可若是有机会……他自然是愿意的,京城即便有万般不好,在他心里,总还有一丝留恋之处…… 谢珩还在等他的回答,荀礼心中微动:“我自当听从安排。” 许是他的回答让谢珩感到满意,微微笑了,又问道:“你如今住在何处?” 以往读书时,书院会准备好宿舍以供学子住宿,如今他已离了书院,自然不能再与学子们住在一起。进榜之后还要谢恩、期集、过堂等一系列仪式,荀礼暂时无法回乡,当然要另觅住处。 所以不怪乎谢珩会这么问他。 荀礼知道谢珩是关心自己,老老实实回答道:“就在城内暂且找了一家客栈先住着。” 谢珩沉默了一下,接着道:“若是不便,我家里还有许多厢房……” “啊,不用不用。”荀礼受宠若惊,想到谢珩这样的人家,之后必定还有许多应酬,他也不便打扰,便只是感激道,“谢兄,多谢你的好意了。” 荀礼性子温和,但也有自己的一套坚持,他的拒绝原也在谢珩预料之中,便没多强求。过了一会儿才慢慢道:“之前给你的郑先生的文集可看完了?” 荀礼一愣,谢珩不说,他早就忘了,当下还以为是谢珩想要要回去,赶紧道:“我回去找找,过两日就还给谢兄。” 他这么一说,谢珩也知道这人恐怕翻了几页就不肯再读了,心下有些失望,但又不肯表露出来,摇头道:“不必,你先拿着吧。先生的文章,你多读些是没有坏处的,……总之,你有空便读一读吧。” “是,是。”荀礼虚心受教。 两人说了几句,也是时候各自回去了。 谢珩又叫住他,认真道:“过几日我家摆贺宴,父亲叫我请些书院的同窗,你记得过来。” 他是荀礼在书院唯一算的上交好的人了,即便会被别人说自己攀附权贵,也不会拒绝。荀礼含笑道:“一定。” 见他答应,谢珩才像是放下心来,挥挥手放他离开。 荀礼满心欢喜地回了下榻的客栈,展开书信。离家数年,他恐怕父母担心想念,每回写信都是只说些相同的东西。 然而这次不同,他稍加思索,才开始落笔。先是感谢父母恩师,再是将自己这数年的情况捡些好的说了,最后将自己中榜之事写下。 他将自己对故乡和亲朋的思念在纸上娓娓道尽,不知不觉就已经写满了数页。放下笔,荀礼揉了揉眼睛,自己通读一边,才拿信封仔仔细细封好,上街找了驿站寄出。 老话说人生有三喜,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他乡遇故知。他如今是金榜题名的大喜时刻,正是得意畅快,走在路上也不自觉地嘴角含笑。 他刚才的家书中除了感谢父母恩师,还提到了谢珩。 在书院读书的这些年,若是没有谢珩,恐怕他早已待不下去,回了襄城,哪里还有今日这等快活畅意之事。 荀礼实在受了谢珩诸多照顾,无以为报。思前想后,在信中都不知该如何定义谢珩,他更不敢以谢珩的好友自居。 谢珩是恩人,是同窗,是早已超出了这诸多身份的存在。 看见谢珩的名字在榜首,他其实比在榜上看见自己的名字还要高兴许多。 去谢家的贺宴必然不能空着手的......思及此,荀礼走进了旁边一家墨斋。 第20章 墨斋主人热情周到地为他介绍了几块上好的墨,荀礼左右比较一番,最后选了一块精美的无香油烟墨。 “好眼光,这是刚到的庆州墨。”墨斋主人夸道。 墨是好的,自然价格也是极好看的。荀礼笑了笑,付了银子。刚要走,却看见在书院经常欺辱他的那群人正迎面走来。 为首的周文东脸色极难看,听说他今科未进,家中将他好一顿训斥。 他心情不好,荀礼更不愿在此时与他撞见,横生事端,便拿着墨躲在一旁,想等他们过去了再出去。 谁知好巧不巧,这群人竟然走进了荀礼所在的这家墨斋。 荀礼无法,只能暗道倒霉,转身又往后面隐蔽处去了些。 一人道:“周兄,今日既出来了,就别板着脸了,一会儿我们去吃吃酒,听听曲儿,岂不快活?” “对,不过就是没中嘛,我们几个不都没进么。且看明年的,你我还年轻,便是浪费个几年又能如何?哈哈哈……”另外一人附和着,听起来甚是乐观。 半晌,周文东咬牙道:“没中便罢了,只是我没想到那个人居然……居然……” “谁?” 荀礼眼皮一跳,直觉周文东是在说自己。 果不其然,下一秒就听周文东恨恨道:“就是那个商户之子,那等下贱愚笨之人居然也能进了榜,我看他定然是使了什么手段贿赂了考官,要不就是用了什么下流的法子作弊……” 骂荀礼便罢了,可在背后妄议朝官,叫家里知道又少不了一顿骂。 其中一人见状连忙出言安慰道:“哎!周兄,莫要气了。即便他中了榜,一个商户之子又能翻出什么花样来?我看他这辈子顶破天也就是个九品散官,哪里能与周兄这样有前途广阔之人相提并论?等明年周兄进了榜,怕是他还要恭恭敬敬地喊你一声大人,求你给他条明路呢!” “哈哈哈哈……” 几个人笑作一团,周文东被这些人溜须拍马之言哄的高兴,心情也好些了:“行了你,光说些没谱的事儿。还不快瞅瞅过几日去谢家的宴会送点什么礼。” “嗐,谢家这样的人家还缺什么啊,怕是我挑的这些东西都入不了谢珩的眼。” “就是,随便挑些,送个心意就行了。” 周文东没说话。过了一会儿,他好似想起来什么,讽笑道:“随便挑挑?别怪我没提醒你们,谢珩可是跟那个商户之子关系匪浅。” “什么?”有人吃惊道,“谢珩这样的人家,怎么自降身份与一个商贾贱民交好?” “就是,周兄,莫不是你看错了?” “我怎会看错?”见他们不信,周文东急了,提高了声音,“当日那贱民对我口出狂言,我不过气急反驳两句,又没碍着谢珩什么事儿,他倒是急吼吼地冲过来护着那人,啧,这不是交好是什么?” 一人听后咂舌道:“竟有此事?莫不是谢珩得了那人的好处?毕竟是财大气粗的商户,买了什么稀奇玩意儿给了他求他庇佑也不奇怪……” “没想到谢珩居然是个见钱眼开之人,真是丢了咱们文人的脸!”另一人有些气愤。 “多谢周兄提醒,我们还是挑些贵重的吧,免得以后谢珩暗中腹诽我们送的东西拿不出手什么的。” “说的是,还是去看看别处吧,送这劳什子纸墨笔砚的,恐怕在他眼里还不如给一锭银子吧,哈哈哈……” 几个人说说笑笑,抬脚走了出去。 刚出了墨斋,周文东歪着嘴,得意地笑道:“哪里,咱们都是兄……” 话刚说了一半,突然从身后冲出来一个人,将他一拳掀翻在地。 周围几个人都吓傻了,呆呆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周文东狼狈地在地上翻滚了一圈,他摸了摸被打的脸颊,直痛的嘶气。周文东顿时火冒三丈,回头一看,却是双眼赤红的荀礼。 “你竟敢打我!”周文东将拳头攥的咯咯作响,随即爬起来与荀礼扭打做一团。 方才听着这几个下作的人在前面说他这般那般,荀礼都浑然不在意,只想这几个人快快买了东西出去,他也好回去。 谁知说他还不够,竟开始满嘴谎言,中伤起谢珩来。他身边那群狐朋狗友更是污言秽语,一盆盆脏水往谢珩身上泼。 刹那间仿佛有一把火,轰的一下从他心底烧到了头顶。荀礼再也忍耐不了,他们、他们竟如此侮辱谢珩……他生平第一次有了杀人的冲动,恨不能那些人即刻堕入拔舌地狱受刑,叫他们再也不敢胡言乱语! 人在情绪激动之时,往往会迸发出意想不到的力量来。 荀礼虽然没有周文东强壮,此刻却也是拼尽了全力。他这般来势汹汹,居然也让周文东有些招架不住。 眼见自己落了下风,已经挨了好几拳的周文东冲着一旁同行之人大吼:“还不将他拉走!” 那几人这才回过神来,赶紧上前帮忙。 双拳难敌四手,周文东人多势众,很快就将荀礼按了下来。 周文东缓了口气,先是左右看了看。 这家墨斋地处偏僻,在一个巷子中,向来只有文人墨客知道此处。此刻除了他们几个再是无别人。 没有旁人,他便再无顾忌。周文东歪着嘴笑了,一步一步走近荀礼:“你胆子真不小。” 荀礼怒视着他:“周文东,你真让人恶心。” “呵。”周文东阴阳怪气笑了两声,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忽然一记重拳,将荀礼的脸打偏过去。这一拳用了十分力气,他自己的拳头都在隐隐作痛。 荀礼被打的向一旁歪了歪,嘴角流出了鲜血。 “这样吧,你若愿意跪下,磕三个头,高喊三声‘爷爷,我错了’,我便放过你,如何?这不过分吧?”周文东看向周围的人,装出一副无辜的样子道,“毕竟不是我先动的手,你们说对吧?” “是啊是啊,这很不过分。” 周围的人纷纷点头。 荀礼吐出一口血沫来,仰起头盯着着周文东,忽然轻声笑道:“好啊,你走近些,我给你磕头。” 周文东怀疑地向前走了几步,站在荀礼面前。 他开始还有些防备,见荀礼真的缓缓弯下腰去,眼见就要叩在地上,才相信荀礼是真的服输了。 周文东脸上得意的笑容不断加深,心情愉悦地看着这个他鄙视痛恨之人,如今正毫无尊严地跪在地上给他磕头。 变故就发生在一瞬间。他突然感到一阵剧痛,不可置信地低头看去,荀礼竟一口咬在了他的小腿上。 “啊!”周文东惨烈地叫出声来,他那群朋友见状俱是一惊,赶紧上前把想把荀礼拉开。 可没想到荀礼嘴上用了十分的力气,他们越是想要拉开他,周文东就被撕扯地越痛,直到血液都流出来,荀礼才嫌脏似的松了口,轻蔑道:“蝇蚋徒嗜膻腥耳,安能知龙鹤之心……谢、谢珩也是你们可以随意污蔑之人?” 周文东被他咬出了血,正是痛极,又听他骂自己,霎时间暴跳如雷,大骂荀礼不知好歹。 也顾不得腿上的疼痛,就又扑上来殴打荀礼。 只是经过刚刚的缠斗,荀礼脸上、身上早已布满了污糟血迹,这样下去怕是要闹出人命,对谁都不好。 周文东的友人慌忙拦住他,不住劝说,好歹将暴怒中的周文东带走了。 留下荀礼一个人在这寂静的巷子中,半晌才脱力似的向后仰去。 激烈的打斗让他头脑发晕,昏昏沉沉地盯着天上流动的白净云彩,慢慢抬起手臂捂住了眼睛。 几日后,荀礼嘴边糊着纱布,悄悄来到谢府。 他去的晚,宾客早已入场的差不多了,可宴会的主人公谢珩却还在外面站着,四处找着什么。 见他马上要往自己这边看来,荀礼连忙转身藏在拐角处,不愿被他看见自己这狼狈模样。 谢府的管家见谢珩还不进去,前厅又有人来叫,劝道:“公子,宴席马上开始了,少了您可不行!您在等谁?不如我替您在这里等着吧。” 谢珩没说话,又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期间侍女来催了三四次,谢珩清亮的眼眸也在这一声声催促中暗了下来。 最终听得他道:“走吧。” 管家和侍女这才松了一口气。谢珩刚走两步,对管家道:“你在这里再等一会儿,若有一个叫荀礼的来了,立刻请他进来。” 另一边,荀礼远远看到谢珩走了,只剩一个管家还在外面,才快步走过去,将准备好的贺礼递给管家。 “我与谢兄同在书院读书,如今听闻谢兄高中,特来送上贺礼。” 管家想起谢珩的吩咐,连忙问道:“公子可是叫荀礼?” 荀礼一怔,还以为是管家看了宾客名单,只剩自己没来才会如此问,摇头否认了。 管家失望之余,心道这个荀礼也不知道是什么来头,竟让自家公子如此惦记着。可都这个时辰了,他估摸着荀礼是不会来了,便准备收了礼回去,对荀礼道:“既然来了,公子不妨进去吃杯酒再走。” “不了,我还有事,正好路过而已。”荀礼拒绝,不等管家再挽留,转身离开了。 他从不看低自己的出身,可也不愿有人利用自己去讪谤谢珩。 昨日发生的事情有如一盆冰水浇在他的头上,让他遍体生寒。 他竟不知,原来自己竟然能成为一把伤害谢珩的刀。不管他如何安分守己,只要他在谢珩身边,任是什么牛鬼蛇神都可以捏造事实,诋毁谢珩。 荀礼垂下眼睛,那强挂在面上的笑容骤然坍塌下去。 他既然没有滔天的本领去堵众人的嘴,那就离远一些吧。 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维护谢珩的方法…… 荀礼便是抱着这样的想法坚持了六年,不再靠近谢珩一步。 最开始的时候,想必谢珩也是疑惑的,但时间久了,聪明如他,也能看出荀礼的刻意回避。 谢珩如此骄傲的一个人,无端受了冷落,虽不会恼恨于荀礼,但也必然不可能主动再来找他。 于是一切都随了荀礼的设想,两人形同陌路,见面不识。 直到那日受了杨大人的委托,他去谢府递上了请帖,久违地与谢珩说了话。 也就是那日,在看到一身绯衣的谢珩第一眼时,他便再也管束不住那颗想要与谢珩亲近的心了…… 他忐忑不安,去之前也曾想过要如何解释六年前的事情。可真正见了面,谢珩对他的态度却是一如从前,好似他们从不曾有六年的疏远。 荀礼既欢欣雀跃,却又忧思重重。 怕自己做错什么惹得谢珩不快,又怕谢珩知道了杨姑娘的事情怪罪他…… 然而这一切的患得患失,万千愁绪,却皆是因为他……爱慕谢珩…… 这一生甚是短暂,若能一辈子不见,便不会去想;可一旦见了,他实在没有勇气能再一次主动从谢珩身边走开。 他还能熬过几个这样无滋无味的六年? 第21章 林深风起,卷着几片绿叶从荀礼眼前吹过,上下翻飞的叶片将那些不愉快的记忆划碎,露出眼前坪阳山上一片葱郁之景来。 荀礼与谢珩带着几个仆从走在无人寂静的山路之中,向着半山的凉亭出发。 “大人怎么想起今日来爬山了。”荀礼抓着谢珩的手,吃力地登上石阶,顿觉腰也酸臀也疼。他受不了地摆了摆手,坐在一旁喘着粗气。 他平日疏于锻炼,如今不过爬了几步路便觉的累了,害的同行的谢珩、青山、元祁都得要停下迁就他。 青山、元祁就不说了,虽然平日干活多些,可人家都还拿着东西,也没有像荀礼这样疲惫。 就连谢珩也是一如平常。他们爬了多时,可他脸不红气不喘的,脊背依然挺得笔直。 再看看自己,同样都是文官……荀礼的羞愧又多了三分。 谢珩让青山和元祁先行往前走着,自己留下来陪荀礼。 听他这样问,谢珩黝黑的眸子盯了他半晌,才答非所问:“前些时候抽不开身,错过了山上的花期。” “啊……”荀礼怔了一下。 是上次康王花会,谢珩说要带他来坪阳山看山桃的事情? 他还以为谢珩不过说说而已,这已经过去许久,他都忘的一干净了,谢珩却是记到现在么? “好了,这样歇着只会越来越累。”谢珩将他拉起来,重新出发。 荀礼只好认命地站起身来,继续前行。 好不容易到了半山腰的凉亭,荀礼双腿打着颤坐在亭子中,将额上的热汗擦去,长舒一口气。 他在一旁歇息,看着元祁和青山将带来的瓜果点心摆在石桌上。他有心帮忙,可一双腿酸软至极,实在动弹不了。 隐约听得水声隆隆,荀礼放眼望去,原来是远处一道瀑布飞流直下,没入山林之中,溅起一道飞虹在半空,荀礼置身这蔚然山林之中,只觉得心旷神怡,方才的疲乏都不见了。 谢珩把用新鲜的杨梅煮好的酸梅汤倒在一个琉璃杯里递给他。 荀礼道谢接过,迫不及待地喝了一大口。他爬山爬的一身热汗,又是口干舌燥,正好喝些酸甜可口的梅子汤润口。 “大人,元祁说东边有条小河,我们过去看看能不能捉几条鱼来烤着吃!”青山提议道。 荀礼点点头:“去吧,记得小心一些。” “是!”得了他应允,青山带着元祁兴奋地跑远了。 见谢珩一直着着两人的背影,荀礼以为是在担心元祁,安慰他道:“我家是临江之城,靠着新朝第一江,安江。我们那里的孩子小时候都在水里扑腾过,青山更是水性极好,大人不必太担忧。” 谢珩这才收回目光:“不……我们去那边走走?” 荀礼方才休息了一会儿,此时也不觉得累了,欣然应道:“好。” 林中幽静,荀礼许久没有这样放松过了,脚下踩着松软的泥土,耳边是婉转的鸟啼,身旁是…… 他们走了一会儿,发现不远处有个茅草屋。 “难道这里还有人居住?”荀礼奇道。 “听说坪阳山上有个会算命的道人,算的极准,许多人都慕名而来。”谢珩忽而讲起坪阳山的趣事来。 “是吗?”荀礼含笑道,“既然来了,不如我们也去找找道长,看能不能讨上一卦?” “你想算什么?”谢珩问他。 “平安、姻缘、前程……大人呢?”荀礼随便说道。 谢珩停下了脚步:“我不信这个,但是若真要算的话……那就姻缘吧。” 荀礼心中一跳,他怎么都没想到谢珩竟然想算姻缘。 难道......难道谢珩心里已经有了意中人? 谢珩看着他,缓缓道:“别的事上,靠天、靠人不如靠己。”那言下之意是,惟有姻缘一事,谁也掌控不了。 听他此言,荀礼恍惚了一下。 即使他从未想过将自己的感情告诉谢珩,更是受过他人委托撮合过谢珩和他人.......即使他已经做好了准备,可骤然听闻谢珩有喜欢的女子,他心中居然还是难掩失落和......嫉妒。 他面色有些发白,勉力笑道:“大人说笑了,大人凤表龙姿,何愁没有好姻缘。” 谢珩张了张口,还没等说些什么。天公不作美,方才还晴朗的天忽然刮起大风,竟淅淅沥沥地落下雨滴来。 两人俱是一愣,都没想到会在此时下起雨来。 可这变幻不定的天气才不给他们反应的时间,那稀疏的雨滴渐渐密集起来,很快就变成了瓢泼大雨,噼里啪啦地打在两人身上。 好在谢珩即刻回过神来,一把将荀礼揽在自己身边,脱下外袍罩在两人头顶,往方才两人看见的茅草屋跑去。 荀礼窝在他的怀中,随着他的脚步节奏奔跑,鼻尖萦绕着谢珩的气息,和雨水的气味混合在一起,竟成了惑人的香,让他熏然欲醉。 朦胧之中,他突然升起一个希望那茅草屋能再远一些的愚蠢念头来。 不过他也只是想想,茅草屋离他们不过几步路远,谢珩拥着他很快就躲了进去。 雨势来的急,让他们淋了个措手不及。即使谢珩反应迅速,两人的衣衫也都打湿了几处。 他们只好在这破旧的茅草屋中凑合着用干净的衣袖擦掉脸上、身上的雨水,稍作整理。 荀礼本来在一心一意地拍打衣服,忽然像是感应到什么,蓦地抬起头来,正好与谢珩四目相对。 须臾,两人又同时低下了头,像是想要掩饰什么,却还是没能遮住面上浅浅的笑意。 荀礼环顾四周,发现这里大约是许久没人来过,已经到处都是灰尘。他那扫帚扫开蛛网,从角落里搬来两张凳子,找了抹布凑活擦了擦与谢珩坐下。 “大人,我们在先这里等一等好了。”荀礼道。 谢珩笑意犹在:“想起当年在书院,你也是没带雨伞,淋了雨回来。” 荀礼摸了摸鼻子,决定还是不告诉谢珩实话了。 那次哪里是他忘记带伞,是周文东那群人将他的伞硬抢了去。 他本想等雨停再走,可左等右等雨势就是不见小,不得已才冒着大雨回去。身上衣服都湿透了,发梢还不住地往下滴水。 他怕这样回去会弄脏宿舍,便在廊下脱了鞋袜和外衣,想拧干之后再进去。 那天谢珩家人来看望他,就回来的晚了些,正好瞧见他浑身是水,光着脚站在走廊拧衣服的样子,地上还一片水迹。 “怎么不进去?”谢珩皱着眉问他。 荀礼衣衫不整,看到一身洁净的谢珩,不好意思地缩了缩脚趾。他也发现了过道上的水渍,忙道:“我一会儿会擦干净的。” 谢珩无语地看他一会儿,也不再多说什么,直接拉开门将他推了进去。又吩咐家中小厮去厨房熬了一碗姜汤给荀礼,夜里怕他感染风寒,还将自己另一床被子也给了他。 托谢珩的福,他免了一场病痛,现在想来都还是感激的。 “那时多亏有谢大人照顾。” 谢珩接下这声感谢,轻声道:“你既感激我,便应了我一件事情。” 荀礼自然满口答应:“好。” 谢珩盯他一会,才下定决心道:“少敬,我想这样叫你。” 只是这样,这样的事的话......荀礼脸色酡红,声音如蚊呐:“当、当然……” 他答应的飞快,这无疑让谢珩很满意,接着又道:“怀瑾,我的字。” 荀礼当然知道谢珩的表字,怀瑾,怀瑾握瑜,最是贴切谢珩不过。只是为何突然提起…… 可下个瞬间他骤然明白了过来,被他话中之意惊的连呼吸都忘了。 他的脸颊一片热烫,在昏暗的光线下去看,谢珩眸中似乎盛满清波,荀礼在其中飘游,很快就失去了方向。 谢珩还在耐心地等待着,他深吸一口气,终于积攒起勇气,克制着心中激荡,低低喊了一句:“怀瑾。” “......少敬。”谢珩神情愉悦,好像终于如愿以偿了。 然而这一声平常无奇的“少敬”,却让荀礼用力按住了自己的胸膛,才能将那阵汹涌的心潮压下。 山雨来的快,去的也快,谢珩还没说完,外面的雨骤然停了下来,清晰地传来了元祁和青山的声音。 荀礼看了看谢珩,见谢珩也看向了外面,这才起身走到门口,看见青山和元祁正向这边走来,许是他们从河边回来没有看见荀礼他们,这才找了过来。 “青山!”荀礼开口喊他们过来。 “大人,方才我看这边突然下起了雨,您怎么样,有没有淋湿?”青山关心道。 “我倒无事,谢大人外袍都湿透了。” 元祁接过谢珩手中湿透的衣服看了看,却是实在不能穿了,只好道:“公子,外面出了太阳,不妨先去外面晒晒,驱驱寒气。” “走吧。” 他们在河边用木棍支起了架子,将谢珩的衣服搭了起来。 荀礼蹲在烤鱼架旁,转了转那串鱼的木棍,一脸陶醉道:“好香。” “那是,大人,我这烤鱼的手艺,你还不知道吗!”青山得意道。 荀礼失笑地摇头,见那鱼已经两面金黄,香气四溢,他眼疾手快地从青山手中抢了过来,乐颠颠地拿去给了谢珩。 一个意想不到的娇俏的声音传了过来。 “哥哥!好呀,你在这里游山玩水,吃着烤鱼,好不快活,竟然不带上我!” 谢瑶不知从哪里突然冒出来,谢珩少见的呆住了:“你怎么在这里?” “杨家姐姐邀我来坪阳山玩,谁知哥哥你也在这里,”谢瑶虽是与他说着话,一双眼睛却直盯着那烤鱼。 荀礼听她提到杨家姐姐,心头一跳,抬眼望去,杨蔓舒果然就在不远处站着,正望向这边。 见到杨家姑娘,他心中有些多少有些难为情。他前脚刚拒绝了杨尚书,转身就与谢珩跑来坪阳山游玩。之前的说辞都成了拙劣的借口,免不了叫人觉得他言行虚伪,出尔反尔。 并且他……也有私心在里面,谢珩告诉他去坪阳山的时候,他煎熬挣扎了许久,最终还是没有告诉杨尚书。 可即使是这样,上天还是安排了这样的巧合让他们一同出现在了坪阳山。 难道真是天意? 杨蔓舒见他看过来,这才款款走来过来见礼:“谢大人,荀大人。好巧,竟能在这里遇见两位大人。” 谢珩微微点头:“好巧。” 杨蔓舒哀求一般看向荀礼,荀礼只好压下心中苦涩,对谢瑶道:“谢姑娘,我去让青山再给你烤一只……” 谢瑶来了精神:“我也想去看看。荀大人,我们一起去。” 第22章 “少敬?”看他要走,谢珩拉住了荀礼的袖子,有些不情愿。 荀礼拍了拍谢珩的手,强颜欢笑道:“我去给谢姑娘再烤一条,马上就好。” “那我们一起......” “可杨姑娘还在这,”荀礼为难道,“我们马上就回来。” 为了防止谢珩再说什么,他带着谢瑶转身匆匆走远,直到听不见他们二人的声音才放慢脚步。 元祁见自家姑娘来了,选了条最肥的架在火上。荀礼闷闷不乐地帮忙看着鱼,以防止烤糊。 底下的柴木烧的噼啪作响,火焰的热气蒸的他有些心烦意燥。 一时间他觉得自己此时就好像这条鱼一样,被熊熊烈火翻来覆去地炙烤,无处可逃。 只是这鱼身受火劫还能果腹,而他在这里胡思乱想,不过是无病呻吟,自寻烦恼罢了。 “荀大人!荀大人!” 耳旁传来谁的声音,一声高过一声。 荀礼眨了两下眼,才反应过来是谢瑶在叫他,回过神来有些不好意思道:“谢姑娘,何事?” 谢瑶笑眯眯地指了指鱼:“大人呀,要糊了。” 荀礼这才注意到烤架上那条可怜的鱼,边缘已经有些焦了。 “抱歉!抱歉!”他连连向谢瑶道歉,手忙脚乱的将鱼翻了个面,打起十二分精神来,聚精会神地盯着烤鱼。 只是他还是控制不住,实现总不自觉地去寻远处的那两人。 谢瑶注意到他的心不在焉,瞧了瞧自家哥哥,又瞧了瞧荀礼,故意打趣他:“荀大人,那边只有两个人,到底是哪一位让大人如此牵肠挂肚呢?” 她只是说笑,并不知道自己这番话恰恰巧巧说中了荀礼的心思。 荀礼顿时惊心骇神,一张脸涨的通红。 他知道自己行为多有不妥,却也无话可辩解。好半天才寻着一个理由,磕磕绊绊道:“……我只是,只是意外谢姑娘怎么会与杨姑娘相识。” “就是前些日子的牌会上,虞姐姐介绍给我认识的。”谢瑶狡黠一笑,“不过荀大人应该也看出来了吧,这位杨姐姐可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他何止是能看出来,他还贴心的一次次帮她制造与谢珩单独相处的机会。 荀礼默默地将已经飘香的鱼拿下来递给谢瑶:“杨姑娘出身显贵,饱读诗书,通情达理,若真能、真能成了,对你哥哥而言……也不失为一门好亲事……” 谢瑶接了过来,深深嗅了一口香气,才道:“大人说的是,只可惜啊……” “可惜……什么?”谢瑶话说半截儿,吊人胃口,荀礼心急如焚地追问道。 谢瑶勾了勾手指,让荀礼靠近了她,才神神秘秘道:“哥哥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真、真的?” 荀礼当即愣在原地,谢瑶的话好似一道惊雷在他胸膛中炸开来。 怪不得,怪不得谢珩说他想求算姻缘……方才他们在林中的对话荀礼还记得很清楚—— “我不信这个,但是若真要算的话……那就姻缘吧。” “别的事上,靠天、靠人不如靠己。” 真的会有让谢珩也求而不得的人吗? 荀礼出神的看着那堆即将熄灭的柴火,木柴燃尽,只剩下黑色难看的尸体了。 元祁过来帮谢瑶用小刀将鱼肉切下来放在干净的叶子上。 谢瑶夹起一块吃掉,鲜嫩的鱼肉让她满足地眯起眼睛,才继续对荀礼道:“自然是真的。很早很早之前,我偷偷看到哥哥自己在书房,醉醺醺地写什么相思本是无语什么……” 她顿了一下,有些想不起后面的句子。谢瑶年纪小,性格活泼,又被身边所有人小心翼翼地呵护着,平日无忧无虑的,自然对这类诗词不甚敏感。 “相思本是无凭语,莫向花笺费泪行。”荀礼语气有些麻木地接上。 他伤心了么? 到底是什么样的女子,能让谢珩泪湿信笺?是贪玩下凡的九天仙子?还是清冷高傲的月宫仙俄? 荀礼早就知道谢珩迟早会有自己心仪之人,他原以为自己会嫉妒,羡慕。 可今日听谢瑶说到这里,他有的,竟只是为谢珩求而不得而伤心。 谢瑶忙道:“没错,没错,就是这句。哥哥必定是已经有中意之人了,才会抄写这种诗。我还奇怪呢,那天明明是为了他高中办贺宴的日子,本该高高兴兴的,怎么会写这种让人伤心的句子。” “对了,荀大人,听说你与哥哥是同窗,你知不知道哥哥中意的是谁?”谢瑶好奇问道。 荀礼慌乱地摇头:“不,我不知道……” 谢瑶叹了口气,将盘子递给身旁的侍女,双手托腮看向谢珩:“元祁也不知道,谁都不知道。莫向花笺费泪行……哥哥定然是写了信给他心仪之人,结果被拒绝了,不然不会这么久了都不向父亲提起议亲之事。” 原来谢珩也是个痴情之人。 荀礼苦笑一声,站起身,不由自主地跟着谢瑶的视线看过去。 杨蔓舒正要伸手拿掉谢珩衣服上的落叶,好像一个妻子在为粗心的丈夫整理仪容。 他别过眼去,将一盆冷水泼在那有死灰复燃之势的柴火堆上,招呼着青山让他收拾东西。 谢珩注意到他的动静,走过来关心道:“怎么了?” 荀礼还沉浸在那些不可言说的心酸难受之中,不敢去看他,只含含糊糊道:“时间不早了,我有些累了,想回去了......” 谢珩看他脸色不好,只以为是爬山累到了,便点了点头,吩咐了元祁与青山一起将他们留下的痕迹收拾干净。 一行人便往山脚出发。 谢瑶有些失望:“我刚来没多久就要走!” 谢珩毫不留情道:“谁让你来这么晚的。” “那还不是哥哥偷偷出来却不叫我!”谢瑶不服道,“要不是杨姐姐……” 她突然发现了不对劲,四处看了看。没看到杨曼殊,只看到了杨蔓舒的侍女,她急忙问道:“你家姑娘呢……” 侍女同样一脸茫然:“姑娘……姑娘不就在……”她看了看周围,也慌了,登时便哭了出来,“姑娘呢?谢姑娘,我们家姑娘呢!” 荀礼和谢珩都是一惊,杨蔓舒身份不凡,若在山上丢了,那可不是小事儿,谢家、荀礼都难逃其责。 谢瑶气急:“怎么有脸问我!还不快找!” “是!是!”侍女慌不择路,转身就往山上跑去。 荀礼赶紧拦住了她:“等等。” 他与谢珩对视一眼,谢珩就知道了他的意思,对谢瑶身边婢女道:“你们带着瑶儿和她先下山,在山脚等着,我和少敬,元祁还有青山去找。” 杨家侍女哭道:“大人,我也去……” 荀礼不让:“你毕竟是个女子,走不快的。我们几个去找就行了。若你也丢了,今日恐怕我们就下不了山了,就别添乱了。” 侍女跪在地上狠狠磕了几个头:“两位大人,求求你们,求求你们一定要找到我们家姑娘啊!” 送走谢瑶等人,荀礼才道:“我们分头去找,山路复杂,大家记得留上记号,不管找没找到,天黑之前都要回到这里来。” 谢珩沉稳道:“就按你说的。” 元祁从身上掏出四个哨子分发给其他人:“原本是公子以防万一才让我带上,没想到真的用到了。” 谢珩道:“若有人找到就吹一下,若是迷路了,就吹两下,好让其他人都知道。” 计划已定,青山、元祁、谢珩和荀礼分去四个方向寻找杨蔓舒。 荀礼寻人心切,忘却了疲累,不知不觉已经走了很远。 “杨姑娘——杨姑娘——”他边走边喊,希望能得到回应。 眼见天色越来越暗,还是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也没有见到杨姑娘的身影,荀礼几乎都要放弃了。 可是一想到杨蔓舒这样弱不禁风的姑娘家,一个人丢在山上,不知会遇见什么,他还是咬牙继续往上走。 虽然没有放弃,可荀礼心中却也有些疑惑。当时大家收拾好东西准备下山,他还亲自查了人数,确认没有少才放心,不可能单单撇下了杨蔓舒。 既然是大家一起下的山,中途谢瑶才发现杨蔓舒不见了…… 难道杨蔓舒是……自己悄悄走开的? 电光火石之间,荀礼突然想到了一个可能。 他深吸一口气,改变了寻找了方向。果不其然,在他预想的地方看见了一个弱柳扶风的身影,她站在之前他们所在的河边,手里拿着一张纸。 他大喜过望,高声大:“杨姑娘!” 杨蔓舒顺着声音看过来,发现是荀礼,却苍白着脸连连后退,歇斯底里地喊道:“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她一脸绝望,还频频瞄向一旁,好像有什么东西。 荀礼也跟着看过去—— 河边的一颗大树上赫然挂了一条不知哪里来的粗麻绳,那绳子打了一个套索,下面还放了两块叠在一起的石头,怎么看都像…… 荀礼大吃一惊,赶紧停了脚步:“杨姑娘,我不过去,不过去,你冷静些!” 轰隆—— 一声巨雷响起,天空已经变得昏黄浑浊,即将有倾盆大雨之势。 似乎是印证荀礼的想法,接连几个响雷过后,雨渐渐落了下来。一开始只是零星的几滴,后面落下的速度变的越来越快,几乎打的荀礼有些睁不开眼了。 杨蔓舒的哭声透过雨声传来:“他瞧不上我……他瞧不上我……” “什么?不,杨姑娘,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想想家中亲人,千万别做傻事啊!”见她情绪激动,荀礼只能趁她不注意,悄悄地挪动脚步,一点点靠近。 杨蔓舒眼神迷离,已经听不到他的劝解。双脚踩到了石头上。她慢慢伸出手臂,摸上了那绳索,将头伸了进去。 眼见她要踢倒那最上面的一块石头,荀礼心脏都漏跳了一拍,脚下生风,瞬间冲了过去,将杨蔓舒从石头上抱了下来。 两人同时倒了下去。 杨蔓舒惊魂未定地跌坐在地上,呆楞了片刻,忽而痛哭起来:“为什么!你为什么要救我!不如让我死了算了!” 荀礼抹掉脸上的雨水:“杨姑娘,杨大人应该还在家中等着你,我们回去吧。” 杨蔓舒掩面悲道:“我父亲......我让他如此为难,他大约也不会想要我这样一个忤逆不孝的女儿了……” “不会的,杨大人爱女甚深,朝中人人皆知。”荀礼头摇的如同拨浪鼓 杨蔓舒眼泪汹涌,最后伏在地上,伤心欲绝地捶地哭喊:“京中还有哪个姑娘像我一样,不要廉耻,不要脸面地几次三番请媒人去男子家中说亲.......爹娘都劝我,让我放弃,可我就是不甘心......我私自外出只是为见他一面,只为了告诉他我的情意,可他听都不愿意听……我这样爱他,愿意为他舍了一切,他却还是看不上我!他看不上我……” 情爱之苦,他何尝不知。可荀礼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好的说辞可以安慰她的,只能轻声道:“杨姑娘以后定能遇见真心人……” “你懂什么!我,我……”杨蔓舒悲愤交加,她抬起头望着四周,忽而挣开荀礼朝河边跑去,大有要一头跳下去的架势。 荀礼心惊肉跳地追了上去,总算赶在最后一刻将她拦腰包住,喊道:“我懂的,我懂的!” 杨蔓舒挣扎不停,连带着荀礼都有些站不稳,几乎要一同掉进河里。 “放开我!” “我懂的!求而不得的痛苦!我明白!”许是今日发生了太多意想不到之事,荀礼也有些激动失控了。 他一边死死抱着杨蔓舒,不让她跳下去;一边也歇斯底里,不管不顾地,将压抑多年的苦痛发泄了出来:“世间三千人,惟一人入你心门,一旦见过他,就只有他......杨姑娘,你的感受我很明白的!我都明白!因为我,我心里也有这么一个人......可是我不会去寻死!我总想着这辈子若不能成眷侣,就退而求其次做朋友;朋友也不行,那就在一旁远远看着,我也觉得满足。” “你只是怕死罢!”杨蔓舒冷笑,“而我不怕,我只要他,这辈子不行,那就来生。” “不是的,不是的,”要向别人剖白自己并不容易,荀礼张了张嘴,艰难道,“是......因为我舍不得见不到他。我家在襄城,在南方,和京城全无一丝相似之处,更何况,我出身也不好,在这里又有什么前途可言?可我还是选择留下来,不过就是为了他罢了......” 雨水灌进他的喉咙,一片涩苦,可他浑然不觉:“杨姑娘,我曾有六年与他不见面,不说话的日子。那六年的每一天,我都过的了无生趣,浑浑噩噩……我也数次想过离开,可是每每机缘巧合见他一面,我都会暗自庆幸庆幸,还好我留在了京城,还好我没走……” “六年很长,我也只偶遇他三十二次。能见到他的机会实在太少了......但就算这样,只要一想到他也在京城,不知何时我还能看他一眼,我就还能再撑上一段时间。杨姑娘,你说求下辈子......可下辈子的事情谁又说的准呢?” 杨蔓舒渐渐停止了挣扎,垂头沉默了许久,才闭上眼睛缓缓道:“荀大人,放开我吧,我不会寻死了。” 荀礼心中一块大石骤然落地,后退几步松开了手。 “荀大人,我真的很羡慕那个得你深情的女子……赏花会的事,还有今天的事,都多谢大人帮忙。大人救了蔓舒一命,这份恩情蔓舒永生铭记。荀大人,我还想最后求你一件事……” 荀礼背着杨蔓舒去约定好的地方与其他人汇合,半路上却遇见了等不下去,来寻他的谢珩等人。 一看见他,谢珩方才焦急的神色终于放松下来。他长舒一口气,快步走过去,将伞撑在荀礼头上,担心道:“迷路了吗?” “不是,没有。下雨路滑,杨姑娘摔倒了,这才耽误了。”青山将杨蔓舒接过来,自己背起来,让荀礼歇口气。 方才天色暗看不清,走进了,谢珩才看清荀礼将自己的外衣盖在了杨蔓舒的身上,自己上身只有一层中衣了。 他蹙着眉头,摸了摸荀礼的额头,然后是手,语气沉了下来:“好,我们快些回去吧。” 谢珩将自己的外衣脱下来披在他身上,接着重新抓住了荀礼冰凉的手。 看着两人交握的地方,荀礼奇异地感受到了前所未有过的温暖与安心。 这次他没有抽出来,而是舒展了手指,偷偷地回握过去。 谢珩自然第一时间就感受到了,整条胳膊都变的僵硬,惊讶之余还有些不知所措。好在此时天黑,无人看得见他脸上、脖颈上已经晕染上一大片红色。 荀礼弯着眼睛,笑道:“怀瑾,雨天路滑,小心慢行。” 第23章 几人加快脚程下了山,与在山脚下等着的谢瑶汇合,各自坐上马车启程,好在赶在城门关闭前进了城。 回到家中,听闻荀礼一天淋了两回雨,蕊丹立刻坐不住了。 赶紧叫旁的下人去厨房烧了热水给荀礼泡澡,又拿出一床冬天才盖的厚棉被将荀礼严严实实地裹了起来,最后将青山劈头盖脸的好一顿骂。 “你身上倒是干干净净的,叫你跟着大人一起去是干嘛的?光顾着玩了吧你!” 青山唯唯诺诺地站在一旁,刚要辩解几句,就被蕊丹瞪了回去。 “唉,这可怪罪不到青山头上,山中天气向来变化多端......”荀礼见他不敢开口,有心想为青山说两句。 蕊丹正好也有许多话等他:“大人也不是小孩子了,既然知道山中天气多变,还不做好万全准备!” “这......我......”荀礼惹祸上身,十分后悔。 青山见自家大人都被训了两句,哪还敢惹这位正在气头上的姑奶奶。脚底抹油偷偷溜去了厨房,老老实实蹲在地上,拿扇子去给那正熬着药的小药炉扇火。 哪知不过一会儿,蕊丹也来了,轻轻一脚踢在他腿上:“起开,用这么大劲儿做什么,想把药熬干,不给大人喝了?” 他总算是看出来了,此刻无论他做什么都是错的。想明白后青山也不敢再在蕊丹面前晃悠,只好跑去别处帮忙。 蕊丹再来送药时,荀礼还是开口劝道:“你也别骂青山了,实在是事出有因,青山也淋了些。” 蕊丹撇撇嘴,应道:“我知道。大人,我们下人拿主人月钱,不就是要把主人家先得照顾好了么!青山贪玩,你也纵着他,那这些难听话只能我来说了。行了,我也闭嘴。大人,趁热快把药喝了,可别感染上风寒才好。” 蕊丹自打襄城就服侍他,是老人了。原先他身边有另外的小厮,只是到了年纪娶了亲,他不愿叫人夫妻分离,这才换了年纪小的青山来。 知道蕊丹都是为自己好,荀礼也不好叫她再生气,接过药憋着气一饮而尽,咂嘴道:“给青山也熬一碗,你们就去歇着吧。” “他壮的跟头牛一样,便是淋上一天雨也无事。”蕊丹哼了一声,端着碗就离开了。荀礼知道她嘴硬心软,便只是笑笑没再说什么。 他在床上发了一会儿呆,忽然想到了杨蔓舒在山上拜托的事情来。 “荀大人,我还想最后求您帮我一回。” “杨姑娘请说。” 杨蔓舒将一直护在身上的纸拿出来,叠好交给荀礼,凄凄一笑:“上次也是,刚与他说两句话,他便不耐烦听了。我靠近一步,他退三步……我早该清醒了……” 她把手中那张纸交给荀礼,哀求地看着他:“……我不求什么了,也不会再见他了,可我……还是想将我没说出口的话都告诉他,我想让他知道我的情意……荀大人,我再任性这最后一回,求求你,帮我将这个交给他,好吗?” 荀礼实在不忍拒绝她,将那张纸叠起来收好,答应下来:“杨姑娘,我答应你,我一定会帮你转交的,我们先下山吧……” 糟糕!他拍了拍脑袋,刚刚分别的时候忘记交给谢珩了! 荀礼起身掀了被子,从一旁还未被侍仆收走的湿衣服中扒出一张被对折起来的纸来。 这就是杨蔓舒所托之事。 荀礼将它拿起来,却发现因为淋了太久的雨,整封信都已经被打湿了。 他心道不好,急忙展开一看,瞬间倒吸一口凉气——纸上的墨色一团团地晕染开来,字迹都已经污浊不清,是全然不能看了。 这可如何是好?要不明日去告诉杨姑娘,向她赔个不是,然后麻烦她再写一封? 不可不可......荀礼当即摇头否决了这个想法。 杨姑娘也是好不容易放下,他怎好再让一个姑娘家一遍一遍回忆咀嚼这思慕不得的痛苦? 可他看着这信,也实在送不出手;退一步讲,哪怕他帮忙送出去了,谢珩也未必看的清这上面写的什么,万一再当作废纸扔了...... 荀礼心中过意不去,觉得自己没能护好杨姑娘的一片心意,便想做点什么弥补。 他找来两盏油灯点上,对着光亮处费力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辨认着。 过了许久,他才勉强将那些字都顺了出来。原来那纸上写的是从古曲之中摘出的一段词。 “......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荀礼轻声念了出来, 一见误终生,荀礼自嘲一笑,他自己又何尝不是....... 他等那张纸干了,平铺在桌上,本想提笔将那些模糊不清的字描写一遍,只是笔尖还没碰到纸,他就缩回了手,觉得不好。 无论这张纸再怎么样,也是杨蔓舒亲笔写的,他在上面涂涂改改又算什么呢? 但怕就怕过一夜后,纸上字迹只会更加暗淡模糊变的一团糟。他想了想,不如还是自己在白纸上誊抄一遍,与杨蔓舒这封放在一起,一块儿交给谢珩。 这样下定决心,荀礼拿出一张白纸,工工整整的誊写了一遍,压在那张纸的下面,一起对折。 他拿着油灯翻找自己的抽屉,想找个信封封起来,却怎么也没找到。 荀礼心中奇怪,明明记得还有几个......看来得去找青山问问。然而看看天色,此时已是深夜,青山早就睡下了,他不好去打扰,只能作罢,躺回床上。 今日发生之事实在紧急危险,他已是累极,闭上了眼睛很快就沉睡了过去。 次日又下起雨来。大概是落雨的声音着实让人心神放松,荀礼竟没能按时起来。青山过来叫了两次都没得到回应,推门进来一看,才发现他的不对劲。 荀礼浑身热烫,虚汗一阵儿一阵儿地出。勉勉强强被青山喊醒了,睁开眼只觉得头痛欲裂,身上虚弱无力。 管家赶紧去请了大夫来看,把脉问诊后,大夫是昨夜淋雨着了凉,寒气侵体,得了风寒。说罢,坐在一旁写好了药方交给管家。 送走了大夫,管家不敢耽误,匆匆抓药去了。 荀礼也是无奈,昨夜回来蕊丹将他包的像个粽子,又是灌汤药,又是塞暖炉的,就是生怕他病倒,结果却还是没能抵挡着来势汹汹的风寒。 他病成这样,自然是不能去上值了。荀礼强撑着精神吩咐青山去工部替他告了假,眼巴巴等青山回来了才肯安心地躺下休息。 蕊丹看他这幅病弱模样甚是心疼,于是青山有幸又得了一顿数落,灰溜溜地缩在一旁,大气不敢出一声。 “好了好了。蕊丹,是我昨夜开了窗忘了关,别再责备他了。”荀礼哑声道,“你们都先出去吧,我再睡一会儿。” 蕊丹只好住了嘴,只是她还生着气,看也不看青山径直走出去了。 荀礼忽然又叫住青山:“等等,青山,去找个信封拿来。” 他都已经病成这样,还惦记着杨蔓舒的事情,生怕自己忘了。 可惜他实在乏力,眼皮都抬不起来。等青山将信封带来,也只能躺在床上指挥青山:“你把桌子上叠好的信装起来。等申时过后去谢府给谢大人送过去。就说是杨......给他的。” 声音越来越弱,以至于青山根本没听见那最后一句。只是照他的吩咐走到桌子前,却怎么也没看到荀礼说的折叠好的信。 青山摸摸脑袋,一遍遍地数着桌子上的东西,生怕是自己漏了哪里没看见......结果找来找去,最后在地上发现了它们的身影。 也许是昨夜大人忘记关窗,被风刮到地上了……他这样想着,蹲下去捡起来,发现一张已经被雨水浸的皱皱巴巴,不能看了;另一张却是干干净净,上面是自家大人行云流水的字迹。 青山想都没想,将那张污糟的信纸揉成一团扔了出去,再把那张工工整整的叠起来,封了起来。 “大人,这里有两张,我把那张好的封起来给谢大人送去?” 荀礼头疼的厉害,迷迷糊糊的也没听清青山说了什么,只有后面半句“给谢大人送去”进了耳朵。他心道是对的,就是要给谢珩送去,便没有多想,闭着眼睛应了一声。 青山便将信封揣起来,出去了。 不过不用等到下午,听闻荀礼今日告假并未上值,问清了缘由,谢珩即刻撑着伞就赶来了。 荀礼病的脑子糊糊涂涂的,在一片混沌中似乎听到了谢珩的声音。他想起身看看到底是不是,使了半天劲儿,连一根手指都没抬起来。 “你家大人如何?” ......为何谢珩的声音听起来如此焦急? “多谢大人关心,早起请大夫来看过了,吃了药,睡到了现在。大夫说大人正是年轻气盛,得了风寒没什么大碍,不需紧张。只要多多休息,出了汗就好了。” “汤药一日几服?” “三服,一会儿等大人醒了吃点东西,蕊丹就会把药端来了。” 青山说的详细,消了谢珩三分担忧。 “嗯,他睡这么久,也是该醒了。你们去准备些吃的,若是人手不够,就让元祁去谢家叫。” “够的,够的,多谢大人......”青山正准备出去,想起荀礼吩咐他的事情来,又回来了,“对了大人,这是我们家大人晨起吩咐要交给您的。” “给我?”谢珩惊讶道。 他接过信封,不知道荀礼有什么话不能当面说,还要写下来......拆开看了看,再出声时,居然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意,“是你家大人......要给我的?” 青山点头,语气笃定:“没错。” 荀礼模模糊糊将两人的对话听了个大概,只是病中少思,并没有分辨出什么异样。屋内也很快重新归于寂静。 有人轻手轻脚地走了过来,一双带着凉意的手覆在了他的额头上,似乎是发现并不烫手,那人松了一口气,又为他把被子掖了掖。 荀礼又听到了那人手中翻折纸张的声音,尽管他不甚清醒,居然也跟着紧张起来,连呼吸都放轻了,和着那人的气息,在这空荡的房间中交织在了一起。 不知过了多久,那人突然发出一声叹息。荀礼也跟着紧张起来,不知是这叹息喜悦还是忧愁? 荀礼倏地睁开双眼,与坐在床边的谢珩对上了视线,发现谢珩看向他的眼神竟然与往常不同了。 一定要说的话…… 那并不是看友人的眼神,更像是在看他心爱之人,珍重,压抑,狂热。 他唇边带着极尽温柔的笑意,似乎是愉悦极了,说话声音都不自觉高亢了许多:“少敬,可有感觉好些?” 荀礼从未见过这样的谢珩,登时愣了片刻,才呆呆道:“好、好多了……谢大人怎么来了?” 谢珩微微收敛了神色,略有不满道:“还要叫我谢大人?” “啊,怀、怀瑾。”荀礼面色微红,不自然地改口 谢珩只当他是害羞,神情重新舒展开。他攥着手中的纸,难以抑制心中激动。他的眼中尽是款款情意,看着荀礼似乎在盯着什么宝贝一样。 他几次张嘴,都怕自己高涨的情绪会将荀礼吓到。努力平复一番,扬起那张纸,却还是抑制不住满腔激荡,迫不及待地问出了口:“你……你看了那本文集?你看到了?” “什么?” 荀礼困惑地看了看他手中的信纸,很眼熟,应该是杨蔓舒托他交给谢珩的东西。 东西既然已经交给他,那他的任务就算完成了。可谢珩说的看了文集又是什么意思呢?看了什么文集? 时间流逝,两人之间忽然生出一阵窘迫的寂静。 谢珩那颗鼓舞雀跃的心就在荀礼迷茫的神情中一点一点地冷了下来。他在刹那间从万丈悬崖上跌落,天旋地转,仿若正在经历生死。 他是多么玲珑剔透之人,瞬间便明白过来,只怕其中又什么误会...... 方才的欣喜激动全都烟消云散了。谢珩嘴唇动了动,不敢置信地低下头看着那再熟悉不过的字迹,明明满纸深情...... 谢珩眼睛暗了下去,脸上血色都消失殆尽了。他挣扎了许久,才将视线从那纸上挪开,抱着一丝虚无缥缈的希望,想要从荀礼口中听到那个他等了很久的答案:“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你写这些,是什么意思……” 荀礼终于发现了事情的蹊跷之处,为何谢珩手里只有一张纸? 另外一张呢? 第24章 那是一个很平常的日子,书院的学生都像往常一样,按部就班地过着自己的一天。没有虫鸣,没有鸟叫,也没有什么值得记住的。 荀礼正坐在书桌旁边写先生布置的功课,谢珩早就完成,在一旁捧着书,遮遮掩掩地偷看荀礼的侧脸。荀礼做功课的时候,嘴巴总是不自觉地在默念什么,时不时地嘟起来,配上他尚且有些圆润的脸颊,从侧面看着十分有趣。 他心血来潮,伸脚踢了踢荀礼的凳子:“你知道郑先生吗?” 只要谢珩与荀礼说话,不管荀礼在干什么,都会停下认真回答:“是写了《庸论》的那位圣贤吗?我曾读过一段,先生的文章大多失传,只留下寥寥数篇,也都残缺不整,真是可惜。” “可惜什么,书院的藏书阁有先生的真迹,你想看么?” 这对每个读书人而言是一个不小的诱惑荀礼被他说的有些心动:“可这样珍贵的东西,必定是要好好珍藏,肯定是锁起来放着的……” 年少时的谢珩即便外表看着再稳重,其实内里多少还有些任性妄为。他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根铁丝,举起来冲荀礼挑挑眉:“我知道在哪。” 荀礼举着小油灯,跟着他藏在书阁墙后,害怕得哆哆嗦嗦的:“谢,谢兄,这样不好吧……” “我只是自己看看,又不外传。” “可我们夜闯书阁,还要燃灯,万一真的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啊!” “不会的。” 等巡逻的夫子过去,谢珩像一只灵活的猫,蹑手蹑脚地穿梭在林立的书架中,最后停在某一排,伸手拿出一个上了锁的箱子。 他将铁丝弯了几下,捅进锁里左右转动,没几下,竟真的打开了。 谢珩小声喊他:“过来!” 荀礼连忙根据他的声音辨别方向,小心翼翼地在黑暗中摸索:“谢兄?你在哪?” 突然从旁边伸出来一只手将他拉了过去,荀礼吓得浑身一抖。刚要喊叫出来,猛然想起他们这是在何处,只得拼了命才将那惊叫咽下去。 一时间只听得荀礼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不停喘着粗气,半天才道:“谢兄,你可真是吓死我了……” “呼——” 谢珩轻轻吹了口气,用火折子将油灯点着,一束跳跃不停的小小火苗出现,照亮了两个少年人稚嫩的脸庞。 谢珩也没想到两人离得如此之近,近到甚至能在荀礼的眼瞳中看见自己的身影,闻到荀礼身上皂角的香气。 他竟然呆怔住了,像被蛊惑了一般,只想再靠近一点。 荀礼第一次做这样离经叛道之事,紧张的心情无可言表。见谢珩光直愣愣地盯着自己不动作,只好硬着头皮提醒他:“谢兄,时候不早了,你,你找到了吗?” 谢珩猛然被惊醒,发现两人之间只剩一指的距离,他瞳孔收缩,想都没想就狠狠一把推开他。 荀礼猝不及防被他推倒在地,哎哟了一声。 看他吃痛的模样,谢珩心中愧疚不已,却别扭着不肯道歉,嘴硬道:“谁让你靠这么近的……你去门边帮我守着,要是有人来,你就轻轻敲一下地板。” “好。”荀礼从不和他计较,满口答应,乖乖地抱着双腿坐在门边。 到了后半夜,荀礼已经困得东倒西歪,趴在地上,双手聚拢放在嘴边轻声喊道:“谢兄,抄完了没?” 谢珩头也不抬:“快了。” “哦。”他又重新坐回去,勉强打起精神给谢珩望风。可没一会儿,脑袋又开始一上一下地摇晃起来。 他睡的不知今夕是何夕,哪里还记得替谢珩看门,全靠谢珩一边抄一边分神注意外面的动静。 “还好意思催。”谢珩嘟囔一句,那是略带娇宠的责备。荀礼没有听见,谢珩也未曾发觉自己语气中的宠溺。 等谢珩终于抄完,将东西卷起放进袖子里,小心地挪到门边,发现荀礼早已经睡的四仰八叉了。 他有些好笑,同时又觉得十分可爱。把油灯拿近了些,蹲在荀礼身边目不转睛地看了好一会儿,才轻声喊着荀礼的名字叫他起来。 荀礼冷不丁听见他的声音,一个激灵坐起来,揉揉眼睛:“好了、好了吗?” 看见谢珩点头,荀礼长舒一口气,与谢珩一起吹了油灯,趁着无人,摸黑回去了。 过了几日,荀礼突然有些羞涩地问道:“谢兄,那本郑先生的文集,我能……我能借来看看么?” 谢珩眼睛转了转:“当然,只是我当时写的太快,有些潦草,你等我订正一遍给你。” 荀礼没想到他如此好说话,自然是千恩万谢,殊不知谢珩却在想旁的事情。 那日在藏书阁,他在荀礼眼睛中看见自己脸上不可言说的痴迷模样,那么陌生,又怪异。他一时惊慌,这才推开了荀礼。 定是光线不好,看错了。他这样平复下心情,集中精神抄完文集。 将东西放回去的时候,他不小心碰掉了一本诗选。谢珩弯腰捡起,却发现摊开的那一页上写着“踟蹰未敢进,畏欲比残桃。” 谢珩眼皮一跳,随手又翻了几页,又看到一句“得郎一盼眼波流,千人万人共生羡。” 什么不正经的诗词!谢珩一把将书合上,慌乱地塞进书架上,逃也似地离开了。 当夜他胡乱做起梦来,梦中出现的,正是荀礼。他从惊吓中醒来,只觉得梦境离奇,太过惊世骇俗。 可那日过后,他总不自觉的回忆起那个离奇的梦。 梦中荀礼将他约在树下,红着脸对他说:“谢兄,我心悦于你......” 每每想起总是抑制不住心中怡悦,这才骤然发现,自己对此事全无厌恶反感,竟然还有些......心向往之。 若换做自己来说,那个人会接受吗? 他细细回想一番,荀礼在书院只与自己亲近,待自己更是无有不应的,想来自己对他,必然是与旁人不同的。 这样一想他更是喜不自胜,确定了自己的心意后每日看见荀礼都情绪高涨,几次想直接对荀礼挑明,却总在最后关头倍感羞涩,欲言又止。 直到荀礼向他要那本文集。他灵机一动,推说要订正一遍,实则花费了些功夫在书的最后十几页里,每一页都夹了一首情诗,和一张他以前偷偷画的荀礼的小像。 曾经他画来只觉得有趣,不知不觉也攒了一摞,如今想来,原是那时他就已经生了情意。 将那本文集递给他的时候,谢珩屏住了呼吸,有些甜蜜地猜想荀礼什么时候会发现,又会是什么样的反应。 每当荀礼拿起那本书,他的心都提到嗓子眼,偷偷观察。只可惜每一次,荀礼都没能翻到最后,又让他失望不已。 直到那日看榜,他犹犹豫豫问出了口。然而不等到回答,荀礼的神色已经告诉了他答案。 这样下去,真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荀礼才能看到。 他只好不再寄希望于那些婉转隐秘的情诗,转而嘱咐荀礼去他的贺宴。打算等宴席一结束,他便放下那些矜持,亲口告诉荀礼…… 可是他满怀激动从宴席开始等到结束,都没能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 谢珩大醉一场,醒来后却还是忍不住为荀礼开脱,也许是有事耽搁了。却没想到榜前一别,竟整整六年再也没能与他说上一句话。 难道......难道荀礼其实是看到了那些诗,只是觉得恶心,才再也不愿同他来往? 是他太过一厢情愿了么......若是荀礼不愿接受,他也能强迫自己走远一些,再也不去打扰了。 不过是独自带着这无用的情思渡过一生,以前不也都这样走过来了? 直到那日荀礼身边的下人突然来递拜帖,他错愕不已,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拿着拜帖反复地看,才确认自己并非在梦中。 看到帖子上荀礼的名字,他尘封已久的心好像才又开始跳动,忍不住写下一句幽怨诗词匆匆让人带去。 曾下过的决心统统扔掉,他才发现其实自己内心深处其实一直不愿放手。 换上了平日不穿的鲜艳衣衫,左右确认仪容,才匆匆赶去前厅。想留他吃饭,可他推三阻四,自己又一时没有忍住,竟说了难听的重话...... 他懊恼不已,好在荀礼并没有怪他..... 夜里翻看荀礼还来的文集,谢珩惊讶地发现那文集如新,根本没有被翻阅过的痕迹。想起他看向自己的的目光依旧澄澈,毫无杂质。 难道六年前,荀礼根本不是因为这个而疏远他? 回忆到此为止,谢珩自嘲地笑了一声。他本来还有些侥幸,不成想这一次,居然又是他自作多情了么? 他心中难堪,却还是执拗地想要问个明白。究竟有情还是无意,他再也不想猜了:“你写这些,究竟是什么意思?” “这,这不是我写的,是杨姑娘……”荀礼身子前倾,急忙解释。 “这是你的字迹。”听到杨姑娘三个字,谢珩心中微觉不耐,打断了荀礼。 “是。但这原是杨姑娘写好的,昨天托我转交给你,可我给忘了。又淋了雨,杨姑娘那封亲笔信淋湿了,我这才重新帮忙誊写一遍……不对,原本我是将杨姑娘那封也放一起的了,可怎么会只有一张了呢……” 又听他说起杨蔓舒,谢珩眉眼忽然变的凌厉,只问了这其中让他最觉得疑心的:“你与她并不熟悉,她为何要将这种私密之信托你转交?” “这是因为……”荀礼张了张口,不知该从何说起是好。 原因说起来简单,却也复杂。更重要的是,他不知道说出口后谢珩会作何反应,会不会勃然大怒,从此与他断绝来往。 然而他的迟疑无疑是在谢珩心火上再添一把柴,谢珩用一种咄咄逼人的口吻质问道:“为何不说?莫非你对她有情?怪不得,怪不得你几次三番提到她……” 他身上散发的寒气化作冰冷的刀刃在荀礼身上一刀一刀地割下,眼看着他误解越来越深,荀礼再也听不下去,不管不顾地将一切全盘托出:“不是的!其实是……你知道的,杨姑娘一直心悦与你......杨尚书听闻你我是同窗,托我在你面前找机会替他说媒……我这才……” 谢珩浑身血液凝固住了,他想过无数种理由,可万万没想到真相远远比他想的更荒唐滑稽。 眼前这人每多说一句,他的脸色就更差一分。等荀礼磕磕绊绊说完,他也气涨胸膛,几乎要呕出血来。 荀礼被他冰冷的目光吓得闭上了嘴,不敢再发一言。 谢珩手中还捏着那张纸,他又低头看一遍,露出一个及讽刺的笑容:“六年前你态度忽变,我以为是我做错了什么。六年后再来找我,我欣喜若狂,却没想到你是为着这样可笑的原因。” “可悲的是,我竟还心怀期待……” 他将那张纸慢慢地撕了个粉碎,抬手一扬,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去。碎纸片簌簌落下,像纷飞的雪花,飘落在荀礼身上。 荀礼的心早就随着他撕碎纸张的动作四分五裂,他想起身追出去,刚走到门边,就再也迈不出一步了。 谢珩说的没错,六年前是自己不发一言就疏远了他,六年后目的不纯接近他的也是自己。他这样卑劣虚伪之人,饶是谢珩再清风明月一样,又该如何说服自己原谅他呢? “大人,你怎么下床了?”蕊丹来送药,发现荀礼自己站在门口,嘴唇苍白,好似丢了魂魄,再也不是一个完整的人了。 “我丢了东西......”荀礼颤声道。 蕊丹惊呼:“家里遭了贼?大人丢了什么?贵不贵重?我们快些报官去找吧!” “很贵重......”荀礼哑着嗓子,声若游丝,“报官......能找回来么?” 蕊丹只觉自家大人有些不对劲儿,不知丢了什么样的贵重东西能让他如此痛不欲生。但她还是顺着他的话安慰道:“这虽不一定,可不报官是绝对找不回来的。” 荀礼闻言,呆呆地转头看她一会儿,眼中突然迸出光亮来。他像是找到了什么答案,握着蕊丹的肩膀激动道:“对,蕊丹,你说的对!” 说罢他松开蕊丹,飞快地跑向书房,在书架上抽出那本文集。他的手抖动不停,甚至无法准确地捏到书页,他拼命控制着自己的手指,一页一页地往后翻着。 谢珩曾几次提到这文集,方才还问他是不是看了,是不是看到了...... 他心急如焚,最后索性将书倒着拿起抖动—— 从里面扑簌簌地掉下数十张纸来。 荀礼不敢置信地捡起来,那些纸上,有情诗,有画像,画的无一例外,都是他。 他顿时鼻尖酸涩,喉头发紧。半晌,抬起还在发抖的手捂住了脸,眼泪顺着指缝滴落在那些泛黄的纸片上。 原来他竟然早已被如此深爱着...... 荀礼将那些纸片如珍如宝一样抱在怀里,不顾青山的阻拦冲进雨幕之中。他浑身湿透地来到那个他朝思暮想之人所在的地方,用力敲开了谢家的大门,站在了谢珩的房间之外。 谢珩打开房门,却没有让他进来,一言不发地站在门里。 他刚刚痛哭一场,眼眶还红着,可眼神却是明亮的,坚定的:“大人,我要报官。” “报什么官。”谢珩不知他玩的什么花样,只冷漠地看着他 荀礼将怀中的纸片托在手里,捧到谢珩面前:“有人写了这些给我,我有话想对他说,可是他走丢了,我想请大人帮我找一找。” “你......”谢珩没料到他突然翻出了这些诗和小像,咬了咬牙,“什么话?” 荀礼哽咽两声,一滴泪水缓缓从眼中落下,话也说的不甚连贯:“大人愿意听吗?大人先帮我听听吧,看我说的够不够好......人言人有愿,愿至天必成。愿作远方兽,步步比肩行。愿作深山木,枝枝连理声......” 话音刚落,谢珩一把将他拉了进去压在门板上,捧住他的脸,低头急切地堵上了他的唇,不断吮吸撕咬。 荀礼回抱住谢珩,生涩又热情的回应着。 他们似乎要将这六年,不,甚至更早以来,被情所困而产生的的痛苦,绝望,误解,相思,用这世间亲密的方式,一一补偿给对方。 第25章 得知谢珩早已与他心意相通,他多年来那寂若死灰的心骤然重新跃动了起来。外面风雨凄凄,他的却好似身处春风暖阳之中,人生这短暂的二十几年,竟没有如此痛快过。 他们唇舌相接,津液交换,一时间都有些情难自抑,一路从门边拥吻至了床上。 谢珩将他压在身下,停了好一会儿,强迫自己从方才的激情之中抽离出来,放开他的嘴唇,轻微平复了一下,才道:“外面雨还未停,不如今夜就在这里住下吧。” 荀礼面如火烧,良久说不出话来。 见他这样含羞带怯的模样,谢珩心神一荡,复又低下头含住他的嘴唇,这次没有了刚才似要将荀礼吞吃入腹的狂烈之势,而是柔情似水地轻吻浅啄,如珍如宝。 荀礼最终还是架不过他这般不饶人的攻势,一张脸羞得绯红,只能答应了下来。 谢珩像是奖赏他的乖顺一般,摸了摸他的头发,起身吩咐元祁去荀家知会一声,顺便将大夫给荀礼抓的药一起取来。等两人用过饭,沐浴过后,谢珩看着他喝了药,又叫人端上一碟子桂花糖给他清口。 荀礼眼睛一亮,药苦难耐,吃上一颗糖压一压那怪味正合他心意,荀礼眯起眼睛,待嘴中甜味渐浓,忽然想起什么,问谢珩道:“这糖是不是一个婆婆卖的。” 谢珩甚少吃甜食,不过这糖甜而不腻,是他少有的可以接受的。还是那天偶然看见荀礼买了,他才起了意,也买了些。 他同样捻起一颗,放入嘴中:“是。” 荀礼疑惑道:“奇怪了,后来我找了许久也没能再遇见那买糖的婆婆,怎么你总能买到?” 谢珩将他手里偷偷捏的另一颗拿出来,才道:“吃一颗就行了。那婆婆搬去了城西,你平日不常往那边走,自然遇不到。” “嘴里还是苦,我再吃一颗吧。”荀礼又要伸胳膊出去,他正跟谢珩相反,从小就爱吃这些甜蜜的食物,平时还能克制,但只要眼前有,那就停不下来了。 谢珩二话不说,隔开他的手,直接让下人把碟子端走了。他之前在书院见过荀礼一晚上一碟的壮举,时常怀疑他的牙早已被虫子吃光了。今日一探……总算打消了顾虑。 “唉……”他铁面无情,荀礼只能苦着脸作罢。 谢珩看他半晌,忽然问道:“真的还苦?” 荀礼听他问了这句,还以为了可商量的余地,忙不迭地点头。 谁知谢珩猝不及防又压了下来,伸手捏了他的下巴迫使他张开嘴,一粒小小的圆珠被他舌尖裹着在他口中毫不客气地滚动一圈,最后又被他带了出去。谢珩一口咬碎那粒糖球,淡然道:“甜了吗?” 荀礼砰地一下倒头蒙被,摸着自己的嘴唇,只觉得脸颊上一片火烧火燎。 但让他无法否认的是,确实……很甜,嘴里的苦味真的消失不见了。 谢珩无声地笑了笑,将蜡烛熄掉,翻身上了床。 听见身后窸窸窣窣的动静,荀礼浑身紧绷起来,谢珩已经掀起被子,躺在了他的身边。他怀里像揣了几只兔子,不安生地怦怦直跳,在这浓黑的夜色中听得一清二楚。 与人同床共枕还是头一回,他背对着谢珩,紧张的手脚都不知道要怎么摆放了。 谢珩也同样没有好到那里去,心上人就躺在身侧,他心潮沸腾,又不得不强行忍耐。即使心想要做些什么,却也不得不顾忌荀礼其实尚在病中。 更何况,男子之间的情事,他也从未经历过,更不敢贸然行动,只怕伤到荀礼。 两人都在黑暗中僵硬地躺着,只听谢珩忽然问道:“我原本觉得以前的事情,既然已经过去,便无需再问个究竟。可直到此时我才明白,原来我一直都没有放下。” “什么事情?”荀礼一头雾水。 “那天你为何没有来?又为何.....” “这……”知道他说的是六年前的事情,可那些事,荀礼已经不知该要怎么开口,更不觉得如今再对谢珩说出来又有什么意义,只会徒增气恼而已。 总之爽约的人是他,不明不白断了交情的也是他。不论什么缘由,都是他错在先。至于其他的,已经不必争论了...... 可他越是踌躇不答,谢珩越是笃定这其中必定有什么蹊跷之处,语气加重:“不要瞒我。” 荀礼不愿说,只叹了口气,含糊道:“你知道我的身份不比你们这些清流人家,每走一步都如履薄冰。若再被人说我攀附权贵,在这京城的日子只会更加难熬……” “你……”谢珩没料到他竟编了这么个理由糊弄自己,有些气闷,“你若不想说便罢了,大可不必如此说自己!” 他说罢,翻了个身不再理会荀礼。 “我……”荀礼摇了摇他的胳膊,惴惴不安道,“你又生气了?” 谢珩更是气急——何来“又”字,他自问从相识到现在,不曾对他摆过脸色,更不曾生过他的气,不知荀礼此言何意。 他又翻了过来,眼睛散发着灼人光亮,必须为自己讨回公道:“我何时与你生过气?” “那天在瑞明家,你不是……” 荀礼这一提,谢珩也想起那天的事来。 他当时被灌的已有七八分醉,看见荀礼主动伸出手来,他心里高兴,一时间什么都忘了,竟伸长了胳膊去牵了荀礼的手。 荀礼激烈挣脱让他酒醒了几分,顿觉懊悔不已,觉得是自己太过心急,失了分寸吓到了他。 当时他根本不知道要说什么才能缓解气氛,又因自己的胆大越距而有些羞涩之意,不敢面对荀礼,这才走快了些。 却没想到荀礼居然是以为自己生了气,所以那天喝醉了才会一直问自己有没有生气。 也是因祸得福,他才能瞧见醉酒后荀礼那不为人知的一面...... 谢珩便也不想解释了,将他搂进怀里,此事算是暂时揭过:“你既然不肯说,那就算了,只是以后必然不能再如此对我。” 荀礼不住点头,想到这六年因着这样那样的误会和思虑,两人都在苦苦煎熬,心中不无酸涩,他靠在谢珩怀中,郑重起誓:“绝不会了。” 第二日天不亮谢珩就要起床上朝去,荀礼还在熟睡。他看了一会儿荀礼的睡颜,满腔柔情无处言说,这才轻手轻脚地下床离开。 等荀礼醒来,旁边被窝早已凉透。他揉了揉眼睛坐了起来,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来昨夜自己是在谢珩家中留宿的。 他起床穿衣,元祁听见里面动静,赶紧上前敲了敲门:“荀大人可起了?我去叫下人端水,伺候大人洗漱用饭吧?” 荀礼提高了声音回道:“麻烦了。” 他身体未好,谢珩不许他去上值,也不许他回家。他只得老实待在谢家,百无聊赖地听着雨声,等谢珩回来。 好不容易等到申时,谢珩带着一身湿气回来,也顾不上换衣,就又要来亲他。 荀礼连忙抵住他的胸口:“昨天忘了,我身上还有病气,别过给你了。” 谢珩来开他的手,不由分说的擢住他的唇,他浑身冰凉,只有唇舌和呼吸是火热的,知道荀礼有些喘不上来气,谢珩才放过他,不太讲理道:“那就过些给我,我在家中陪你歇几天。” “你,你怎能如此想?”荀礼惊呆了,甚至怀疑眼前之人到底是不是谢珩。 “我去给父亲母亲请安,晚上想吃些什么,我去吩咐厨房。”谢珩站在外间,一面叫下人替他更衣,一面问荀礼道。 荀礼坐在床上,担忧道:“我总在这里打扰终究有些不合礼数,叫别人知道了,你我……” 他话未说完,谢珩已经出去了。态度昭然若揭,荀礼一时间恍惚觉得自己好像是嫁了人,每日待在房里只做一件事,就是等丈夫回来。 蓦然发觉自己竟胡思乱想到这个地步,登时热汗频出。他猛地起身在房间里踱了两步。甩甩袖子,似乎要将那些乱七八糟的杂思都甩出去。 这样过了两天,谢珩终于肯松口,放他去上值。 次日他神清气爽,早早醒来穿衣出门。 元祁见天色还有些阴沉,给荀礼塞了一把伞,荀礼连忙道谢,感叹他实在贴心。 元祁笑道:“荀大人是公子的贵宾,我们哪能怠慢。况且这都是我家公子吩咐的,我不过是照做,不敢领功。” “贵宾”一词撞的荀礼心中一跳,不知是不是他如今与谢珩之间的关系变了,平日看起来再正常不过的词,如今听起来竟变得有些暧昧了。他脸色涨红,赶紧道了别心虚离开,直到到了工部,面上红晕都未能完全消散。 不过谢珩算的很准,他刚坐下,天公立刻便下起雨来。 荀礼打开了窗户,皱起眉头看着外面暴雨。现在虽是雨季,可今年这降水实在有些频繁,几乎日日不曾停歇。京城地处中原,天气干燥,可若连京城都如此,那南方…… 他赶紧去翻查了最近的册子,见没有哪里上报雨量过多引起洪涝,这才放心下来。心想也许只是这两天频繁一些,过几日就恢复正常了。 快要散值的时候,温熠景撑着伞过来:“少敬,听说你病了,怎么不多休息几天?” 荀礼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嘴唇。 别人都羡慕他能在家歇着,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身体无恙,唯有嘴巴遭殃,其中之苦不能为外人道也。面对温熠景的关系,他也只能结结巴巴道:“我在家也没什么事情,就来了。” “在家?”温熠景不怀好意地看着他,“谢家的床可还松软?” “你怎么知道?”荀礼失声惊道。 “别看朝廷是个男人堆,可要说起家长里短来,那真是比妇女的嘴还碎。”温熠景摇头晃脑。 荀礼心中一紧,慌张忙道:“那他们还有说些别的吗?” “你放心吧,”温熠景知道他担心什么,安慰道,“大多都是说谢珩重情重义,亲自照顾病重的旧友,今上都夸了他两句呢。” 那就好。荀礼一颗心落回肚中,若再来一次六年前那样的事情,他才是真的不知要怎么办才好了。 “不过,人家不说你,我可要说说你的!”温熠景板起脸,“你与谢珩、谢姑娘一起去坪阳山,竟不喊着我!” “……”荀礼一时无言,不知道如何去解释这真的只是一个没有那么巧的巧合,“谢姑娘是后来与杨尚书家的女儿一起去的,事先我并不知道。” “真的?”温熠景怀疑地看着他。 “我何时骗过你。”荀礼信誓旦旦,随后又苦口婆心地劝他,“你若真喜欢谢姑娘,便不该总想着靠这样不合礼数的方式与她见面。还是快些请媒人去谢家提亲吧,如若不然,可真是一点机会也没有。” “这个自然,其实,其实我已经在筹备聘礼了……”温熠景羞涩道。 虽然荀礼也为他高兴,只是还是有些惊讶:“你爹竟会同意?” “他原本是不同意的。不过你知道么?康王家的郡主亲事定了,你猜是谁。” “谁?”荀礼有些好奇,不知郡主是否如愿以偿,与她心中之人在一起了。 温熠景凑近他道:“京中第一富商,郑家的嫡子郑行安!” “什么?”荀礼震惊地睁大了双眼,“康王竟与商贾结亲了?” 第26章 “你这么大声做什么!”温熠景连忙将他拉至一个偏僻的地方,“唉,听说原本郡主中意那颜家的,只可惜康王与颜家曾有过过节,颜家自己也不愿高攀。两家长辈都咬死不肯不松口,郡主也是心灰意冷,才挑选了郑家这位。” “唉……”荀礼有些惋惜地叹了口气,“可康王如何会同意与郑家联姻?” “这我就不得不佩服郡主了。郡主怕康王不同意,自己跑去今上那里求了旨。今上原本也是反对,那郑行安可与我们不同,虽是嫡子,却不入科举,一心与父亲学习经商,经营家族产业。可不知郡主说了什么,今上不仅改了想法,还将康王好一顿劝,最终才敲定了这门婚事。” “康王妃气的关起门要绝食,也是郡主劝下来的。我爹听说了郡主的亲事,这才松口允我试一试。” “瑞明,那我就先在这里预先祝你心想事成吧!” 温熠景双手抱拳,喜笑颜开:“多谢!多谢!” “少敬。”他们还在闲谈,谢珩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荀礼的身后,也不知站了多久。 看见谢珩,温熠景脸色都变了,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话都说不利索了:“少,少,少敬,那个,我先走了,回见,回见!” 荀礼汗颜,隐约记得之前曾经发生过相似的事情:“你,你来了。” 谢珩看着远去的温熠景,又看了看神情僵硬的荀礼:“在聊什么?” “没,没什么。”荀礼打着哈哈,意图蒙混过去。见谢珩狐疑地看着他,直把他看的心虚不已,直推着谢珩往前走:“真的没什么,你看看天色,快下雨了,赶紧回去吧。” 他刚说完,天空中突然炸起一声响雷。 荀礼停下脚步,有些忧心地回首望着方才还晴朗的天空,在一瞬间变的瞬间阴云密布,谢珩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隐约可见几道紫色电光在厚重的云层中闪现。 带着凉意的东风将荀礼的衣带吹起,飘舞不停。 “走吧。”谢珩不过略一思索,便明白他在担心什么。他撑开伞,将荀礼揽了过来,“江荆一带的水文台,目前还未有一处上报过安江等河流的水量异常。” “是啊。”荀礼收回了视线,冲他笑了笑。 晚上荀礼突然想起温熠景来,想到瑞明见了谢珩简直像见了猫的老鼠,不要说与谢珩交谈了,便是看也不敢多看几眼,这以后真上了门可怎么办。 荀礼决定帮好友一把,便拐弯抹角地说起温熠景的好话来:“……我与瑞明认识多年,他品行端正,宽厚良善,待人处事都很有方寸。” 谢珩淡淡地看他一眼:“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见他态度不冷不热,荀礼也不知要如何说下去了,吭哧半天,才道:“就是想告诉你,瑞明他,他……” 谢珩放下筷子,眯着眼睛看他:“你是不是又受了谁的请托,要来说我家的亲?” 荀礼目瞪口呆,没想到谢珩竟敏锐至此,可他有了上次的教训,那里还敢再接这种活儿。更何况温熠景除了开几句玩笑,确实不曾开过口让他帮忙。 生怕谢珩对温熠景印象不好,他慌忙摆手:“没有没有!” 谢珩挑了挑眉,没再说话。 也不知他信了还是没信,荀礼满心懊恼,本是好心,不曾想竟是办坏了事,若真是因此坏了瑞明的大事,他可要怎么赔罪才行! 荀礼还独自懊悔,谢珩却已经将他压在床柱上了。 他咬着荀礼的舌头,凤目微抬,眼波流转之间,让荀礼迷失了方向。他的吐息灼人,话音在一片水声之间缠绵:“真的没有?你若真想说我家的亲事,就别管旁人了,快把你自己说过来。” 他这样艳丽凌人,让荀礼简直毫无招架之力,他的唇舌都落入他人之口,除了否认摇头,再说不出旁的话来。 谢珩轻笑一声,指尖挑开他的衣结,然后便停了下来,似是询问一样抬头看着荀礼。荀礼犹自失神了半晌,他知道只是亲吻早已不能满足谢珩,他能清楚地感受到谢珩一日更盛一日的渴求。 可对这事,荀礼经验甚少,虽然期待,但更多的却是对那陌生而炽盛的情欲的恐惧。他不敢贸然答应,抓住了谢珩的手,艰难道:“我……” 他只说了一个字,便被谢珩又欺身而上,堵住了还未出口的话语。荀礼脸色微红,谢珩分明这样霸道,不许他反对,却还装作一副翩翩君子的模样,非要他亲口同意。 他这样想着,忽然感觉到腰间一点微凉,却是谢珩修长的手指,顺着他已经散开的衣服一点一点爬了上去。 那手指瞬间变得火热,所过之处带起一片火焰,从他腰间一路灼烧至胸膛,直冲他的识海。 “哈……” 荀礼吐出一团滚烫的气息,原本那抗拒的手也放弃般的垂了下来。 谢珩唇角勾起,刚要将那碍事的衣衫除下,门突然被谁打开了。 “哥哥!” 谢瑶清脆的声音响起。 荀礼一把推开谢珩,吓得腿都软了,颤抖着手将散开的衣服胡乱掖起来,连滚带爬地躲在床上,用被子将自己严严实实地蒙起来。 谢珩同样反应迅速,眼疾手快地将床幔松开,遮住了身后的荀礼,才低声怒道:“谢瑶!平日夫子教的礼数都学哪里去了?为何不敲门!” 太丢人了…… 荀礼沉浸在方才的尴尬之中,连谢瑶何时走的都不知道。直到谢珩坐下来,将被子轻轻掀开,对着一脸呆滞的他哄了半晌,那涌上心头的难堪之情才稍微降下去些。 “怀瑾,我,我还是先回去了。”荀礼脸上还冒着热气,他深呼吸了几次,背对着谢珩,将衣服整理好,慌里慌张地就要离开。 谢珩被这么一打岔,那些绮思也都不剩几分了。本还想留荀礼住下,如今也留不住了,只好将他送了回去。 管家一见了他,赶紧迎了上来,喜道:“大人,怎么才回来!刚刚老爷他们来了信,说是思念大人,要进京来住上一段时间!” 管家从怀中掏出信件递给他:“按照这信的日期,估摸着还有两三日,老爷他们就到啦!” 荀礼快速看完,急忙道:“今日太晚了,明日叫人赶紧把房间收拾出来给父亲母亲。” “是!” 荀礼心中溢满喜悦,将那信件反复看了几遍,才肯放下睡觉。 他这几日忙碌,父亲母亲过来,他要置办各种各样的东西,自然就忽略了谢珩,尤其是上次在谢家发生的事情,让他倍感羞耻,每次看见谢珩就会想起那事。他正好由着这个借口,顺理成章地躲了与谢珩的见面。 谢珩虽然不满,可也没有法子,毕竟他这理由再正当不过了。 三日后,天空飘着细雨,已有先行骑着快马来通知的荀家家仆,荀礼连忙和一众下人撑着伞等在门口。不过多久,一辆马车稳稳当当地停在了荀礼家的门前。 荀父年过半百,精神抖擞,一身富态。荀母保养得当,仪态万方。荀礼眼含清泪,上前扶着荀母下来:“父亲,母亲。” 荀母一见他,当场便红了眼:“礼儿……” “行了行了,先进去,进去再说。”荀父虽然也心中感怀万分,却不肯表现出来。看着他们母子泪眼汪汪,又觉得有些被忽视,不由得出声示意自己还在这里。 果然,荀礼的主意被他拉了过来。 荀礼擦了擦眼睛道:“父亲,舟车劳顿甚是辛苦,京中气候干燥,可有不适?” “倒没有。本就是襄城连日暴雨,你母亲在家中无聊,才提议来京城看看你,谁知京城竟也一样。” 荀礼睁大了眼睛:“父亲是说,襄城连日暴雨?那安江的水位……” 荀父给他使了个眼色:“先进去再说。” 一行人进了正厅,管家也是荀家多年的老仆,几年未见老家的人,自然也红了眼。他端上热茶,荀父与他寒暄几句,这才退下。 荀礼突然意识到什么,问道:“父亲,大哥呢?” 荀父砸了一口茶:“正要与你说起此事。襄城,不,整个江安大小府道,都是数日暴雨,未曾停过。堤坝年久失修,安江的水位又不断上涨,眼看就要高过河堤了……我让你大哥留下,处理好家中之事便赶来京城与我们汇合。” “为何水文台不曾上报呢……”他睁大了眼睛看向荀父。 “那,那也许是今年他们向整个江安的商户募集了一笔钱,说是用来修缮堤坝的善款,可能人家早有准备,是我想太多了。” “他们又让你们捐银子了?”荀礼心中五味陈杂。 每年都有各种名目让各地富商捐钱,原本没觉得有什么,全当做善事了。可渐渐的,这些噱头名目越来越多。说是自愿,可若不捐,整一年的生意都不好做,小一点的商户根本负担不了,直接都关门散伙了。 “可不,光是咱们家就掏了五百两。这都算啦.......不过我还是提醒了你各路叔伯,邻里乡亲,让他们趁早赶往其他地方避一避,不管到最后能不能安然度过这个雨季,早做准备总是没错的……” 那杯茶在荀礼手中渐放渐凉,到最后一丝热气也没有了:“父亲再与我仔细说一说,我,我要禀明今上。” 荀父茶杯一放,摇手:“你就别瞎操心了,官场水深,还不知江安的官员与朝廷哪位大官又千丝万缕的联系,万一再得罪了什么人可怎么办。” 荀母也在一旁接话:“你父亲说的对,你就莫要强出头了,真要有什么,他们也瞒不住的。礼儿,快过来叫娘看看,我怎么总觉得你瘦了些。” 当着二老的面,荀礼也不好忤逆,只得暂且放下心中忧虑,与他们聊些别的。 这时,青山进来在荀礼耳旁道:“大人,谢大人在外面,说让您出去一趟。” 荀礼心中微讶,不知道谢珩此刻过来有什么事找他。他起身跟父母告罪道:“父亲,母亲,我出去一下。” 荀母摆了摆手绢。荀礼这才离开厅堂,快步走向门口。谢珩果然站在外面,身后跟着元祁和几个小厮,每人手中都抱着一些礼品。 荀礼大吃一惊,皱着眉头不赞同道:“你这是做什么?这要让旁人看见了真不知要如何说嘴!” 谢珩也不与他争辩,只微笑道:“听闻伯父伯母已经到了,一点薄礼,不成敬意。少敬,你不请我进去坐坐吗?” 第27章 荀礼没有多想,他向来无法拒绝谢珩,便稀里糊涂地将他带了进来。 可到了父亲母亲跟前。二老看了看谢珩,紧接着四道疑惑的视线齐刷刷地转向他时,才感到有些心慌,不知要如何开口。 他以前从不敢奢求他的情意能得到谢珩的回应,是以根本未曾想过要如何向父母坦白。可如今他既已与谢珩情意相通,今日若不明不白的介绍了谢珩,又觉得委屈了他。 荀礼左思右想,最后一咬牙,豁出去了:“父亲,母亲,这位是翰林院的谢翰林,谢珩。也是我一同在云章书院读书的旧友,我与他……” 他正要强自镇定说下去,不料却被谢珩突然打断,接道:“我与少敬相识多年,如今听闻伯父伯母进京了,未曾递帖子便前来拜访,还希望伯父伯母不要觉得我唐突才好。” 荀礼好不容易聚集起的勇气被中断了,手足无措地看着谢珩,不知道他为何不让自己说下去。 谢珩人长得端正,礼数也周全,到哪里都是受欢迎的。荀母忙说着不怪罪不怪罪,却又听着他的名字觉得甚是耳熟,想了半天,忽然拍手道:“啊呀,我知道了,你就是礼儿信中写的那个对他多加照顾的同窗吧!好孩子,真是太感谢你了!快,快请坐吧!” “少敬在信中提起过我?”谢珩有些意外,可那笑意却早早地爬上面容。他冲着荀礼微微挑起眉,似乎在责怪荀礼为何从向他提过。 荀礼满面通红,那都是几年前的事情了,母亲居然还记得。 “是啊!”荀母高兴道,“礼儿一提起你,便是各种赞美之词,说你才学过人,为人磊落......我想着他必定是极看重你这个朋友的,这才记得深了些。” “母亲!”荀礼没想到自家母亲竟连信中内容都记得一清二楚,还,还直接对着谢珩说了出来,让他实在难为情! 谢珩落在他身上的目光愈发炽热,他实在承受不住,恨不能当场找个地缝钻出去,只希望母亲快快停下来。 荀母与谢珩相视一眼,抬起手绢捂住嘴,笑着揶揄道:“瞧他,多大的人了,多说几句还害臊起来,不说啦,不说啦!” 谢珩也轻笑了几声,可那生意在荀礼听来却与调笑无异,脸上更红了几分。 荀父看不下去,自家儿子的红着面皮,像是被煮熟了一样,帮荀礼解围道:“你也是,知道他脸皮薄,还捡这些来说。他们是好友,谢翰林能不知道礼儿心意吗!” 本是简简单单地一句话,可落在关系已经非比寻常的荀礼和谢珩耳中,却另外品出些别的意思。 谢珩自进到荀礼家的唇角就没放下过,他心满意得,别有深意地看了荀礼一眼,微笑道:“伯父说的是,少敬的心意,我自然再清楚不过了。” 闲聊几句过后,谢珩将带来的绸缎、首饰、珍玩等数样礼品一一奉上,最后从元祁手中拿起一个包装比其他都要精美许多的盒子:“听闻伯父爱茶,便特意寻人找来这块濛顶黄芽送给伯父。” “有心了,有心了!”荀父喜不自胜,向来听闻濛顶茶是极品,可惜产量极小,他们这寻常百姓哪里有门路能喝的到。可他虽然心痒,却还是有顾虑。 官场复杂,不知收了这礼,会不会对荀礼有什么影响。 荀父不敢擅自做主,只好看向荀礼,却见他满面通红,对荀父略一点头。荀父知道他是同意了,这才欢天喜地的叫人手下那块难得一见的茶饼。 他接过来欣赏了一会儿,当场便吩咐人拿去切一小块泡了,剩下的好好地收了起来。 等那茶端上来,荀父迫不及待地端起茶碗,汤色明亮,香气浓郁,品之一口顿觉满嘴鲜嫩。荀父满足地喟叹:“好茶!” “伯父喜欢就好。” 晚饭自然是要留谢珩一起吃的。 荀母怕荀礼想念家乡的味道,不仅特意带来了襄城的特产,还亲自下厨动手做出几道江安美食,一解荀礼肚中思乡的馋虫。 清蒸草鳊,蒸三元、排骨莲藕汤,一道道摆上来,荀礼手中的筷子蠢蠢欲动,恨不能多长几个食袋在身体里,将这些美味都装进肚子里。 荀礼这顿饭简直吃的称心遂意,他许久没有尝到过这么正宗的家乡味道,肚子吃的滚瓜溜圆,以至于有些难受起来。 荀父荀母劳累一天,早已疲惫,用了晚饭便要回放去歇息了。荀礼强忍着胃里不适,将父母带去房间安顿下,回来一看,谢珩竟还没走。 他揉着肚子,走过去坐在他的身边:“今天的菜还合你口味么?” “每道菜都很好吃。”谢珩看他眉头紧蹙,知道他还是难受着,颇有些无奈握着他的手,帮他按揉四缝,内关两个穴位,“伯母手艺再好,你也不能如此没有节制。” 荀礼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下次一定会注意的。” 谢珩淡淡他瞟一眼,直把荀礼看的心中一紧,他知道荀礼不过嘴上说说而已,下次还敢。不过他也没多在意,真有下次,他一定会管着荀礼,再不叫他如此贪嘴。 见谢珩没有再说些什么,荀礼松了口气,看着认真帮他按压穴位的谢珩,心中阵阵暖流经过。 忽然就想起了白天他鼓起勇气想要坦言告知父母他与谢珩的关系时,被谢珩阻拦了下来,心中实在不解,便出口问道:“方才你为何拦住我不让我说。” 谢珩看他一会儿,才缓缓道:“百善孝为先,你我之事非同寻常,且不谈伯父伯母能否接受,他们刚到京城,浑身疲累,你便要给他们这样一个惊吓,总归不妥。” 他这样为自己考虑,宁愿委屈自己,也不愿让自己有一丁点儿为难。 荀礼胸中那块地方顿时酸涩难言:“你难道,难道不想……” “我想!”谢珩斩钉截铁道,“此事但可从长计议,少敬,我求的是长久,不在这一时。” 谢珩不错眼珠地看着他,眼中的满满的坚定之意。而后他又狡黠地眨了眨眼,“不过伯父已经收了我的茶,以后你就是我的人了,谁也不能再将你许给别个了。” 荀礼疑惑道:“茶?” 谢珩一副老神在在样子:“婚嫁以茶作礼,今日我送的便是聘定之茶。伯父既然接了,在我这里便是允诺了你我的婚事。” “这怎么作数……我父亲又不知道!”不曾想他还有这层用意,让荀礼无端羞涩起来。 谢珩无赖笑道:“如今你知道了。若你家长辈要给你说亲,记得要回绝掉,因为我已经定下你了。” 这下荀礼再无话可说,谢珩这样霸道狡猾,可他心中却是欢喜无垠。巡礼心潮起伏,近乎着迷地看着谢珩,几乎有些痛恨曾经迟钝的自己,明明六年前就可以拥有这样好的谢珩,他却生生错过了这么久,这么久! “怀瑾,我心中也只有你。” 他喃喃着,情不自禁地靠近了一些,俯身过去将自己的唇印在谢珩的唇上,舌尖挑开谢珩的牙齿。 谢珩不甘示弱,很快就从荀礼那里夺回了主动权,扶着他的腰身紧紧贴向自己,舌尖不停逗弄着他的。 情动难抑,他们沉溺在这无边的爱欲之中,忘却了世间的一切,谁都没发现外间闪过一个熟悉的身影。 直到彼此都有些喘不过气,他们才依依不舍地分开。荀礼舔了一下嘴唇,喘息道:“对了,我想和你说一件事情。” 谢珩眸色黑沉,将他唇边水渍擦掉,哑声道:“你说。” 荀礼面颊粉红,神色却凝重了下来,将荀父白日里同他说的江安暴雨之事对谢珩说了,末了又道:“我想将此事禀告今上,但……” 他担心自己官阶低微,奏表递不到今上眼前就会被拦下。若暴雨停下一切好说,若不停,安江堤坝跨了,沿岸不知会多少城村要遭受灭顶之灾。 谢珩面色也严肃了些:“你是说每年各地商户都要以各种名目上捐善银,用以修路缮堤,可实际却从未用到正途之上?” 荀礼点头道:“不仅如此,我曾查看过工部历年的案卷,只说江安,年年雨季前后都在申请银子固堤。但自我记事起,安江一带从未有过像今年这样的暴雨,若真的这数十年来都将朝廷下拨的银子用来给堤坝加固加高,我父亲定不会如此心急就要离开家乡。” “你怀疑他们……”谢珩眸中闪过一丝精光。 “这不是重点。”荀礼摇了摇头,“当务之急,还是要派人去了解安江堤坝的情况,若真的抗不过今年的雨季,尽早将河流沿岸的百姓撤离才是。更何况江安地区是鱼米之乡,一旦出现洪涝,毁坏粮田作物,接着必定是饥荒、逃难,甚至有可能爆发疫症,灾民毫无秩序地涌至附近的城,到时事态只会更加严重。” “……”谢珩看着他,目光露出直白地赞赏之意。他想起在书院时荀礼与周文东对峙的话语,尽管这六年来受尽冷眼与不公,荀礼那颗爱国忧民之心却从未变过,“少敬,你说的对。明日我便进宫,将你说的一字不落地复述给今上。” 荀礼微微有些不好意思:“时间不早了,我送你回去。” 谢珩牵着他的手,与他一同站起身,两人相视一笑,缓缓走出门去。 今夜难得没有下雨,他们慢悠悠地走在这狭长静谧的巷子中。被雨洗刷过后的天空,一轮明月独自清冷孤傲地在挂在那,陪伴它的只有周围一点暗淡的星光。 就好像他和谢珩,荀礼心想,即便是暗淡无光,无法被人轻易看见,他也要留在这轮明月身侧,因为那明月是他自己的。 到了谢家门前,两人又难分难舍地黑暗的拐角处相拥了一会儿,谢珩才不情不愿地放他回去,站在原处目送荀礼。荀礼傻笑着一步三回头,直到再也看不见谢珩的身影。 他挑着灯笼,心情甚好地回到家中,准备洗漱睡觉。 路过厅堂的时候,却看见荀母坐在那里,神情呆滞,面上还有未干的泪痕。 荀礼大惊,慌忙冲了过去,不停问道:“母亲?您怎么了?” 他的声音让荀母蓦地回过神来,看见荀礼神色担忧地看着他,抬手擦了擦脸上的泪水,露出一个十分勉强的笑容:“没,没什么。方才做了噩梦,惊醒了......你去哪里了?” 听荀母这样说,荀礼才放下心来,轻松道:“我送谢大人回去,回来见您这样,吓坏了。” “哦,哦。应该送送的......”荀母起身,语无伦次道,“那,那你早些睡,我也回去睡了。” 她像是要逃避什么一样,再也不敢多看荀礼一眼,匆匆走了。 荀礼虽然还有些奇怪,但也只当是母亲做了噩梦尚未完全清醒的缘故,便也没有多想,径自回房了。他明日还要当值,早睡才好。 次日,荀礼刚到工部,一个身着宫服的内官堵在了他的身前。 内官笑眯眯道:“可是荀礼,荀大人?” 第28章 确认了荀礼的身份,张内官将他一路带进今上的便殿,给了荀礼一个眼神示意让他自己进去。 荀礼错愕不已,深吸了一口气,虽然没有镜子可照,还是从上至下整理了一番仪容,才小心翼翼地迈了一只脚进去。张内官垂首,等他完全进去了,才上前将门关上。 他今日来的早,张内官又是在工部衙内等他,因此他被叫去御前的事情并没有太多人知道。 只有每日送他上值的青山,也不知今上此番叫走自己家大人是凶是吉,焦心如焚,急的不知如何是好,只好飞奔回家将此事告诉荀老爷。 “你是说,你是说礼儿被今上叫走了?”荀父又惊又急,眼前一黑,一阵晕眩,竟没站稳,摇晃着后退几步,扶住了椅子把手。 “老爷!” 众人赶紧去扶,被荀父一把推开,抖着嘴唇半天说不出一个字。一旁的荀母早已垂首落泪,几乎要哭晕过去。 一时间,荀家上下愁云惨淡,下人见主家这样,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管家也是急的直踱步,忽然提议道:“不如我们找人打听打听?” “可有门路?”荀父闻言抬起头来,满怀希望地看着官家。 “没有......”管家惭愧道,“大人为官数年,清廉自洁,不敢与权贵高管相交过密。” “若是如此,礼儿行事谨慎,为何会被今上叫去啊!” “老爷别担心,我们这边是没有,可大人与前日来家里的谢大人交好,不如我们厚着脸皮......” “不行!”话还没说完,就被荀母一声暴喝打断了。 她一个柔弱妇人,嫁来数十年,荀父还是头一回看见她这般凶狠的模样,一时间惊的也忘记反驳。 荀母绞着手绢,疯魔一般,也不说为什么不行,只重复着两个字,那就是不行。 不过片刻,她又痛哭起来:“礼儿,我的礼儿......” 荀父见她行为反常,只当是荀礼出事她一时承受不住,心疼的搂着安慰半晌,才叫来吓人:“快把夫人送回房间歇息!”等荀母走远了,荀父才充着官家点点头。 管家心下了然,叫来青山这般那般吩咐了一番。 再看荀礼这边,他被引着踏进殿内,一眼便瞧见坐在书桌的之后的今上。 如此近的距离,他更是好好看清了了今上的龙威之姿,竟比他平日在朝堂之上感受到的威压更甚,叫他慌忙低头,只敢瞧着殿内的地砖。 在京六年,荀礼还是第一次被单独召见,心中疑惑惶恐,跪拜之后便不敢再多言。 “起来吧。”今上搁下手中的之事,提着毛笔,站起来打量他一番,才道,“你可知朕今日为何要叫卿过来?” “臣愚钝,还请圣上明示。” “听闻卿与太中大夫温熠景甚是交好。”今上不再看他,捏着笔写了一个字,举起来端详了一会儿,复又皱眉摇了摇头,放下换了一张。 荀礼舔了舔嘴唇,承认道:“是,臣与瑞明相识多年……” 今上手中不停,似乎总也写不出令他满意的一个字来,甚是烦心的模样,直接挥手将那些废纸都扔了出去。 那些薄如蝉翼的宣纸被日光照射的几近透明,好似神谕一般轻飘飘地落在了荀礼面前。他不经意间瞄了一眼,那洒落纸上全部都只写了一个字——营。 荀礼倒吸一口气,便听得今上又淡淡发问:“听闻近些时候卿与翰林院谢珩走的也近?” 话已说到这个地步,今上的意思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面色惨白,双手作揖,朝着今上深深一拜:“臣与温大人同期入朝为官,家世相似,性格相合,因此走的近了些;与谢大人是旧时同窗,自书院起就同食同住,情,情谊深厚......”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从便殿中僵硬的走了出来。 荀礼背后冷汗涔涔,站在日光下好久,冰凉的手脚才开始渐渐回温。他急速跳动的心渐缓下来,如同劫后余生一般放松下来。 张内官将他送出后殿,作揖道:“荀大人慢走,我就不远送了。” 荀礼回道:“劳烦张内官了。” 他与张内官分开,拐几个弯到了无人之处,才敢扶着墙深深地喘上几口气。等他感觉脚底踩实了,正要回去,就看见谢珩在前面站着。 “你怎么在这?”他快走两步,疑惑道。 谢珩仔细瞧了瞧他,见他没什么异样,才道:“青山来找我,说你被今上叫走了,托我打听打听。我找人去问了今上跟前的几个内官,知道无事便让青山回去与你家中通报一声。” 荀礼心中一暖:“那就更不必你亲自跑来等我了。” 谢珩没有回答,微微笑道:“既然无事,便是好事。今晚回去同你父母说一声,我带你去别处庆祝庆祝。” “这有什么好庆祝的。”荀礼无奈道。 谢珩不再说话,只是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炽热情意昭然若揭。荀礼忽然就反应过来,面红耳赤道:“你,你......” “在我自己的别馆,安静无人。” 青天白日,谢珩一番话说的荀礼浑身燥热,半天磨磨蹭蹭应道:“好......” 回到家中,他脚步不停先去给父亲母亲问安,告知他们自己已经回来了。 荀父早前虽得了谢珩的回话,但心中终究还是不安稳;如今见了他好端端的,没有缺胳膊少腿,身心中压的一块大石终于卸了下来。 “母亲呢?”荀礼没有看见荀母,便问了一句。 “你母亲吓昏过去了,请了郎中开了些安神的药,正休息呢,你明日再去问安吧。” 荀礼听言,心中不无愧疚:“都是我的错,让母亲担心了。” “这种事情如何能怪你,你母亲也只要你平安就好。” 父子俩个又说了一会儿,荀父说今日要弄几个好菜,与荀礼喝两杯压压惊。荀礼这才想起谢珩的话,当即便红了脸,支支吾吾道:“今晚,今晚我不在家中吃了。” “怎么?”荀父不解。 “呃......”荀礼不擅长说谎,半天才想到一个理由,“父亲托怀瑾帮忙,我总,总得要请人家吃个饭以表谢意......” 荀父一拍脑门,恍然大悟道:“是是是,瞧我,高兴的都把这茬儿忘了!”他拿出一锭银子给荀礼,“记得去最好的酒楼,千万不能吝啬!” 荀礼揣着银子,好像揣着一个烫手的火炉子,慌慌张张地告退了。 直到出了门,他还心中如鹿撞,更是看也不敢看谢珩,就那么昏头昏脑地跟着来到了谢珩的别馆。 今晚要发生什么,已经不言而喻。 谢珩的忍耐已经到了极点,他自己又何尝不是...... 更遑论谢珩还特意买来了高阳楼的清风酒,桂酒椒浆,不过几杯下肚,荀礼便在这浓醇的酒香和谢珩缠绵的目光中醉了个彻底。 也分不清究竟是谁先伸出了手,两人霎时间拥抱在一处,宽大的衣衫都纠缠在了一起。 他们唇舌痴缠着,眼中只剩下了彼此,脚步不稳,天旋地转之间双双倒向一旁的大床...... ...... 荀礼已是累极,趴在床上不愿动弹。薄被盖在他的腰间,露出一片白皙削瘦的后背,汗水打湿了他的黑色长发,一片一片黏在上面,形成了鲜明而强烈的对比。 他同谢珩一样,都忍了这么多年,彼此都有些索求无度了。 他休息了片刻,谢珩已经叫人打了水来。他将荀礼从床上抱起放进木桶之中,挽起袖子,拿着一旁的巾帕亲自为他擦背。 荀礼握住他的手腕,被热气熏的有些昏昏欲睡:“我自己来就好,你也快去洗洗。” “放才已经洗过了。”谢珩推掉他的手,用打湿的巾帕擦过他的脖子、胸膛,随着手的渐渐往下,谢珩的眸色也越来越深。 他强忍着心中欲望,帮荀礼清理干净,扔掉帕子的一瞬间,两人都如释重负一般长出一口气。 谢珩叫人拿了一块赶紧的布巾,等荀礼从木桶中爬出来,擦干了身上的水迹,两人才合衣躺在床上。 蜡烛爆起一个烛花,荀礼借着烛光看着谢珩昳丽的面容,心中涌上一丝甜蜜和一丝满足。 他情不自禁的凑过去亲了亲谢珩的眼睛,然后是鼻梁,接着是嘴唇。只是蜻蜓点水般碰了碰,那是他最纯粹的,无法掩藏的爱意。 谢珩动也不动,任他亲着,最后才声音暗哑道:“不想睡了?” 荀礼身后还隐隐作痛,一听这话赶快闭上了眼睛。 谢珩轻笑一声,起身将烛芯一一剪掉。 没过一会儿,黑夜中传来荀礼懊恼的声音:“......遭了,明天我也要上朝......” 事已至此,谢珩只能当自己什么也没听到,闭着眼睛,将荀礼搂的更紧了一些。 第29章 荀礼体力耗尽,匆匆睡了几个时辰,便被谢珩喊了起来。 两人昨日直接在别馆歇下了,今天就得早些起来回家换上常服。荀礼迷迷糊糊睁不开眼,用力一挣,本想从睡意中挣脱出来,却牵动了酸疼的腰臀,不由得发出一身长吟,眼里也渗出些泪花,这下可真是睡意全消。 谢珩赶紧过来帮他按揉腰部,担忧道:“还疼的厉害?” 荀礼羞涩地点了点头,却见谢珩又拿出一个瓶子,荀礼失色道:“怀瑾!” “这是清凉消肿的药膏,昨夜是我不好……也忘了……”知道他是会错了意,谢珩面色微红,起身将他双腿分开。 那处被使用的过度,惨烈不堪,却又动人心魂。他数年的欲念一朝得解,便有些忘我了。回忆起昨夜滋味…… 眼见心底再生欲火,谢珩收敛心神,小心地将那药膏抹在周围和内里,手指屈动,让药膏化开。指尖被火热的软壁夹着,一时间竟也心神荡漾起来。 谢珩数度吸气,总算勉强镇定下来,将手指抽了回来,替他擦掉融化流淌的药汁,穿好衣衫。 荀礼早就羞的不敢抬头,那药膏清凉,果真带走了些许不适。谢珩又替他按摩一会儿,终于能将就着爬起来,走动几步了。 “若真疼的厉害,不如告个假吧。”谢珩劝道。 荀礼头摇的好似一只拨浪鼓,坚定道:“不!”这种事情……他该用什么理由去告假,真是羞于启口…… 他乘着谢珩的马车回到家中,晨光熹微,一片静谧。荀礼轻手轻脚的穿梭在走廊中,径自回了自己的房间,拿出常服换上,收拾了一下仪表,准备与在外面等他的谢珩一起进宫。 可没想到刚出了房门,却见母亲不知何时过来了,面无人色地站在外头。 “母亲?”晨起露重,荀礼赶紧将她扶进屋中。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这几天总觉得母亲神色憔悴,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你昨晚去了哪里?”荀母用力抓着他的手,急切地问道。 荀礼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奇怪道:“昨夜与怀瑾一起吃饭,父亲没同您说么?” “怀瑾?是谢珩么?”荀母声音干涩,“用过饭为何不回家?” 荀礼面上微赧,道:“让母亲担心了,昨夜我同怀瑾都喝了酒,天色已晚,便在他家中睡下了。” 荀母瞬间如遭重击,眼睛不由自主地顺着他的脸庞向下,忽然发现荀礼脖颈上有一点红痕,她骤然睁圆了眼,不敢去细想那到底是什么。 荀礼见她神色有异,心中担忧更甚:“母亲,母亲您怎么了?” 荀母好似丢了魂儿一样,握着荀礼的双手,颤抖道:“礼儿,要不咱们辞官吧,母亲明日便带你离开……” 不知母亲为何突然这样说,荀礼顿时无言。正好这时青山过来催道:“大人,时候不早了,谢大人还在外面等着。” 他还没说话,一旁的荀母就像是听见了什么修罗恶鬼的名字一样,激动地站起身大喊道:“”让他走!让他走!”接着又哀哀戚戚扯着荀礼的袖子道,“礼儿,你今日便去辞官……” 荀礼见母亲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一时间也没什么办法,只好顺着她的意思安慰了几句,等她平静下来,才寻了空出去。 “青山,待会儿你去济世堂请郎中来瞧瞧母亲,看看到底是怎么了。” 青山应道:“是,小的一会儿就去。” 原本整理好的衣衫已经被荀母扯得有些皱巴巴的,对等待多时的谢珩抱歉道:“怀瑾,对不住,让你等久了。” “无妨。”谢珩伸手将他翻起的袖子放下,才问道,“家中出了何事?” “母亲大概是有些水土不服,这两日精神总不大好。”想到这里,荀礼捏了捏眉心,“明日我去告假,多陪母亲两天。” “嗯。”谢珩点头,“我叫元祁去济世堂开几副安神的方子送过去。” “我已经叫青山去了。”母亲突然提出让他辞官,一听到谢珩的名字反应更为激烈,他心里总觉的有异,却又像水中捞月,抓不到什么重点。 “……江安府道天气有异,连日暴雨。则谢珩兼行,荀礼擢任水司郎中同进,巡查江安水利,防治洪灾……” 此话一出,不仅是荀礼有些站不稳,整个朝堂都一片哗然。 短短数月连续晋升两个商贾出身的朝官,不仅是升,还是高升,可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先前一个温熠景,不过是一个闲散官职便已经让诸位相公学士吵翻了天;如今又来了一个荀礼,这次更是破格,水司郎中,巡查水利,防治洪灾,这可是要实打实要出政绩的,日后怕是还有的升。 又说荀礼,早已有人对他攀附谢珩心生不满,昨日听闻他被今上叫去,都以为必定要受斥,谁知今日竟来了个惊天反转。 身后大臣吵成一团,荀礼跪在前面听着,无措又茫然,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身在前列的谢珩。 谢珩本就一直注视着他,见他看过来,微微颔首,荀礼心中便莫名安定了下来。 “圣上英明,现已是雨季,本就该早做准备。只是臣以为,荀礼尚且年轻,毫无经验,若要派人巡查水利,荀礼并非最合适的人选。” “况且荀礼在工部只做些文书工作,恐怕对于水利一是并不精通,若真要巡查水利,臣想还是应该另寻人选。” “朝官三年一考核,荀礼自科考入仕,如今已在朝七年,考功簿上无功无过,恐怕难当此任……” 他们赤口毒舌,几乎要把荀礼说成了一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废物。温熠景按捺不住,差点冲出来想要争论,被眼疾手快的同僚一把拉住。 荀礼心中叹气,怕是当日温熠景升迁,也是听着这些戳心的话语,独自忍下。 但在那之中还是有一个人为他据理力争,舌战百官。 明明是文官,此刻却像浴血奋战的武将,厮杀拼搏,为他挡尽刀枪。 荀礼光是听着他的声音,便觉得一股力量稳稳地支撑着自己,不至于在这杀人恶语中脆弱倒下。 “林学士,任何经验都是积累而来,若不培养新人,致使朝中官员青黄不接,圣上最后无人可用又该如何是好?” “李相公,听闻荀礼在工部将建朝以来那些冗杂繁琐的文书全部整理翻新,一一记录,恐怕对于水利之事,他要比你我都懂。” 今上看着他们争辩不休,一言不发。等他们告一段落,朝堂静了下来,今上才点了工部尚书的名字,道:“卿觉得荀礼如何。” 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转到工部尚书身上。 工部尚书清了清嗓子,躬身道:“前些时候,永寿宫的偏殿不知为何坍塌了一角,事关太后安危,臣便赶紧叫人去翻阅案卷,查一查永寿宫上次翻修是在何时,所用材料是否合规。臣本以为就算加急,查明此事也要两三天之后,可没想到,不过一上午,便找到了永寿宫偏殿坍塌的原因。” “张尚书,太后安危固然重要,但我们现在讨论的可不是修建宫殿。” “林学士稍安勿躁。臣此次能很快查明偏殿坍塌一事,正如谢大人所说,多亏了荀礼将工部多年的案卷一一整理,分类别册,一目了然。不知这算不算功?荀礼在工部兢兢业业,心思缜密,行事谨慎,从无差错。巡查水利一事,臣虽不知荀礼能否胜任,但臣相信,不论荀礼身处何职,都不会辜负圣上的期待。更何况,此次巡查水利,谢大人为主,荀礼为辅,臣愿意相信谢大人,一定能将差事办的妥当。” 荀礼有些惊讶,他实在没想到工部尚书竟开口为他说话,这种程度,几乎等同于为他背书。 他们又有争辩起来的趋势,今上头痛不已,干脆将话抛回给了荀礼:“荀礼,朕命你辅助谢珩巡查江安水利,你觉得如何?” “臣......”荀礼艰难开口。 他和朝中百官一样,心中不解大过了欣喜。虽不明白圣上为何接连提拔瑞明与自己,他只知道,于他来说这也许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还有怀瑾,在一片反对声中高声维护自己,自己若退缩,如何对得起他为自己冲锋陷阵之情..... 荀礼定了定神,伏下身去:“臣定不负圣上之托!” “好,谢珩,你和荀礼即日便出发,若有灾情及时上报,朕便将江安一带的百姓全都托付给你们了。” 谢珩出列跪下,与荀礼齐齐叩首。 虽然朝堂之上争论不休,所有人心里都有自己的盘算。但下了朝,还是有人围住了荀礼不住道喜。 这些人平日不见怎么搭理荀礼,方才在朝堂上也无一人替他说话,现在倒是满脸亲近,恨不能将几年前擦身碰到这类事拿出来攀交情。 荀礼知道这都是人之常情,大家也没必要为了本就不熟的他得罪权贵。他也挂着笑容应付几句,却看见工部尚书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大人,刚刚多谢大人了......”荀礼心中甚是感激,赶紧追上去道谢。 “我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工部尚书摆摆手,“况且杨尚书天天在我面前夸你,要我多照顾你些,我耳朵都听出茧子来了。” “杨尚书?”万万没想到此事当中竟还有杨尚书的助力。 说曹操,曹操到。 杨尚书此时刚好路过,看见了他,便兴高采烈地上千来拍他的肩膀:“少敬啊,恭喜恭喜。虽然和一开始说好的不太一样,不过正好趁着去江安巡查水利,也路过襄城,回来的时候便在家中多待几天也是一样的嘛。” 原来是他还记着当初允诺荀礼的事情。 说起来,荀礼实在有些惭愧。两人一开始说好,他帮杨尚书说媒,杨尚书帮他要假。 结果他没能帮杨尚书将杨姑娘和谢珩撮合到一起,倒是他借着杨大人的请求自己和谢珩...... 真不知到底是杨大人请他说媒,还是帮他说媒了。 荀礼尴尬地笑了笑,才道:“多谢杨大人好意......不过家父家母前日刚到京城,等事情结束下官一定快马加鞭赶回京城复命。” 也就是说,荀礼刚于父母团聚,便又被外派出了京城?想通这点,杨尚书的笑戛然而止:“......” “不论如何,还是多谢大人了。”荀礼深深行了一礼。 杨尚书赶紧拉他起来:“你救了我家蔓舒,此恩我无以为报,少敬,实在不用如此客气。” 说起这个,荀礼道:“不敢当不敢当,那日大家都淋了雨,也不知杨姑娘是否受了寒,我也不好去打听.....” “那倒没有,倒是你后来生病告假,她心里甚是过意不去。对了,我已为她定了一个好人家,再过几个月便出嫁了,到时可要记得来喝杯酒!”杨大人喜气洋洋道。 “如此,恭喜杨大人了。” 与杨尚书又寒暄几句,荀礼才回到家中。 今日本该摆上烧尾宴庆祝一番,可今上命他与谢珩即日出发,便也没时间去准备贺宴,赶紧收拾行装才是正经事。 第30章 他赶到家中,迎面撞上正捧着一个小花盆的花匠。他手中的盆简单朴素,里面长出一根生机勃勃的嫩苗。 花匠见他风风火火的样子,赶紧侧身让开路。 荀礼本来都已经走过去了,又倒了回来:“这是?” “这是大人让种的樱桃啊!”花匠高高兴兴道,“我将其中一颗栽进盆里,做成盆栽,如今已经长这么高啦。我想着先吧这盆小的搬来给大人放在书房中。” 荀礼睁大了眼睛,手指碰了碰上面小巧的绿叶,惊喜道:“好好好……”复而又懊丧道,“不过我如今要出门去,恐怕也没时间照料,还是麻烦师傅多注意些。” “大人客气了,我一定好生照顾着。那我先给大人搬过去。” 他又看了一会儿那株小苗,越看越喜爱。若不是父母都在前厅等着,他还要再盯上一会儿才能罢休。 “今上既指派了你去巡查水利,务必要尽心尽力,切不可辜负今上的信任。”荀父知道他如今得用,自然高兴,不免语重心长嘱咐一番。 听闻他得了外派的差事,荀家上下自然欢喜。只有荀母全无笑颜,又听说他是要去往江安一带,更是极力反对。 “我们缘何赶往京城来你都忘了,如今又要礼儿回去?” 荀父皱眉不悦道:“他在朝为官,吃朝廷俸禄,以百姓为重,自然要担起责任。若有危险,他不上,难道要老百姓冲在前头?” “那就辞官不做了,礼儿在京城六年都不曾受过用,怎么,怎么就突然……莫不是只有这等危险的活儿才想起他来!” “你这说的什么话!”荀父气急,脸色也阴沉了下来,“我看你是疯了,快些回屋去!” 在大殿听了那么久论战,没想到回家还有。眼瞅着气氛变得紧张起来,荀礼赶快站起身来,扶着荀母往外走:“父亲不要动怒,母亲只是担心我。” 荀父长叹一口气,摆摆手:“你与你母亲好好说些话,叫青山和蕊丹替你收拾行李。” 他将荀母送回房间,挥退了下人,认真的看着她:“母亲,这些天您精神都不大好,今日大夫来看过你了吗,怎么说?” 荀母勉强笑了笑,不敢看他的眼睛:“只是有些睡不好,不必担心。” “睡不好?为何?”荀礼不解道,“是不是床铺太硬,我叫人去买软垫铺在下面。” “不,不是……”荀母摇了摇头,含着一丝希望又问道,“礼儿,真的不能辞官么……” 荀礼只当她还是担心自己,只好好生安慰道:“母亲,我真的不会有事的。只是去巡查水利,很快就回来了。” “不,我不是担心这个!” “那您到底是担心什么?母亲让我科举入仕,到底是为了什么?难道是为了看到我今日懦弱逃避,贪生怕死的模样?” 荀礼实在不解荀母的态度为何是这样,话中也带了几分失望。 荀母嘴唇蠕动了几下,似乎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要撕破一切去面对她这些天的恐惧。她的双眼紧紧锁住荀礼,一字一句艰难道,“你,你……你是不是攀附了什么权贵,才……” 荀礼惊愕地看着荀母,他如何也想不到,荀母担忧的,竟是这些东西。 他倏地站起身来,不敢置信地看着荀母,似是晕眩一般脚步虚浮地后退了几步,心中只觉的荒唐:“……母亲……到底何出此言?” 荀母看他的反应,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你没有!你没有对不对!是不是,是不是他强迫你!” “谁?”荀礼心中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他浑身冰冷,心跳骤停,“母亲,在说谁?” “那个姓谢的!我都看到了!他怎么敢在家中就……”荀母疯狂地扯着他的衣服,嘶声哭喊着,“礼儿,我打听过了,知道他权势滔天,我们抗衡不过。可,可他再厉害,也管不到襄城去,我们快快离开,一起回去……” 原来荀母这些天的心神不宁,竟是因为她看到了那天自己与谢珩在厅中亲密……荀礼心中难堪,不知要如何面对母亲。 他在震惊中回过神来,轻轻推开荀母,屈膝跪下,缓缓地磕了三个响头:“母亲,怀瑾没有逼迫我……我与他是两情相悦,我更是在书院,就倾慕于他……” “啪!” 话音未落,荀礼就被荀母一巴掌扇的偏过头去。荀礼心痛地看着荀母,一时无言。 自他记事起,荀母连一句重话都不曾对他说过,更遑论动手打他。如今动了手,足以见得荀礼有多让她伤心…… “你们都是男子!”荀母痛哭道,“这样有违纲常伦理,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呀!礼儿,现在回头也为时不晚,明日我就托人去寻个好姑娘……” “母亲!”荀礼沉声打断她,“此生我只要怀瑾!” 荀母嘴唇哆嗦:“若我说,你再执迷不悟,你我母子情分便到此……” 荀礼一阵恍惚。 他忽然想起了那个初通心意的夜晚,谢珩提及六年前的事情,他不愿说,他也不再追问,只是说起“以后你必定不能再如此对我”时眼底隐隐透出些许不安。 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谢珩都不曾强求他什么。就算当年自己忽然毫无缘由的对他置之不理,后来又因为那无理的缘由厚着脸皮接近他,一切的一切,他都不曾有过一句怨怼之言。 荀礼将心比心,若有一天谢珩忽然将自己拒之门外,长达六年,自己又是什么心情,六年后又该如何自然地面对谢珩? “相思本是无凭语,莫向花笺费泪行。” 可笑他还暗自伤神到底是谁伤了他的心,却原来是自己……如今,他难道又要再一次亲手打破美梦,再伤谢珩一次? 不,他绝不能…… 荀礼痛苦地闭了闭眼:“母亲,我已经答应了他,再也不会放手……” “滚!滚出去!” 荀母疯了似的对他拳打脚踢,将他轰出门外。来往的下人听见这边的动静,都吃惊地捂住了嘴巴。 “母亲,我还有皇命在身,等巡查的事务了结,再来与您赔罪!” 屋里静悄悄的,毫无动静。母亲大约是伤透了心,荀礼步伐迟缓地离开了。 他心里揣着事儿,便显得有些精神不济。出发之时荀父和温熠景都来送他,可左等右等也不见母亲的踪影。他苦笑一声,自己刚违逆母意,还指望母亲能迅速原谅他。 “你母亲说不舒服,我便不让她来了。”荀父想起方才荀母阴沉的脸色的截然的态度,也不知这母子俩怄的什么气。 “我知道,”荀礼慢慢道,“母亲心情不好,父亲多陪一陪,等这边结束了,我,我有话对二位说。” 荀父疑道:“有什么话不能现在说,还要等你回来?” 荀礼笑了笑:“时候不早了,谢大人还在那边等着,父亲快回去吧!”他爬上马背,又与荀父告别一番,这才轻轻一夹马腹,追上了在前头的谢珩。 看这谢珩唇边若有似无的笑意,荀礼稍稍扬眉:“在笑什么?” 谢珩看他一眼,唇角持续上扬:“没有,只是与你认识之后,我一直都想去江安看看。” “谢大人,我们可不是去游玩的。”荀礼被他说的有些脸热,故意板起脸来训他。 “自然。倒是你,怎么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谢珩观察入微,早就看出他强颜欢笑的模样。 荀礼眨了两下眼,突然道,“我只是在想,要准备什么样的聘礼,才能将惊才风逸的谢家三公子领回家。” 谢珩轻笑一声,面对他的调笑也不恼怒,随意道:“委禽奠雁,配以鹿皮。若是有心,再送上一两盒濛顶茶便可。荀大人,我在家中等你。” 荀礼本想调戏他一番,谁知竟被他四两拨千斤地推了回来,倒弄得他不知如何作答了。这样与谢珩说笑几句,方才阴霾的心情也一扫而空。 可惜很快,连绵不绝的大雨便将二人开始还算晴朗的心情都浇灭了。雨势不减,他们也不敢在路上多加耽搁,一人三骑轮换,终于在第七日赶到了江州。 江安知州和通判早早在府衙外候着,一听到奔疾而来的马蹄声,立刻叫人撑伞去迎,将他们带至官驿。 谢珩率先翻身下马,再去一旁把荀礼扶了下来。 江安知州本名吕浚山,是江安人士,生的白胖慈祥,总是一副笑眯眯的活佛样子。 吕知州等他们站稳,才上前道:“谢大人,荀大人,一路辛苦。二位稍作休息,我已命人在家中备好饭菜,还望大人不要嫌弃,赏光来坐一坐。” 他们是京官,现在身在地方,有些事情该马虎的还得马虎过去。吕知州好心请客,他们也不好拒绝,谢珩道:“多谢大人好意,不如等我门稍作休整再去家中拜访。” 吕知州见他们破雨赶路,衣服下摆早已被溅上泥点污迹,忙道:“应该的应该的,我去准备准备,一会儿再派人来接二位大人。” 谢珩与荀礼对视一眼,脱下蓑衣上楼。等过了拐角,看不见楼下一行人时,谢珩才对身边心腹耳语几句,那心腹听罢,点头离开了。 荀礼与他并不是一间房,他们疲于赶路,他已经几日没有睡过好觉了。换下湿衣,荀礼实在撑不住,眯了一会儿。只是窗外雷雨阵阵,不多久便被惊醒,却发现窗外已经暗了下来,便揉了揉脸去找谢珩。 结果发现谢珩正慢悠悠地坐在一旁喝茶,湿衣换下放在一旁,不慌不忙的对进来的荀礼道:“你觉得这位吕知州如何?” 荀礼摇头:“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吕知州看着慈眉善目,古道热肠,只是不知今夜这顿饭到底是他好心,还是一场鸿门宴。” “到底是什么,去了便知道了。”谢珩起身将衣衫穿好,“走吧,我们去尝尝吕大人家的家常菜。” 第31章 说是家常菜,真到了地方才发现酒菜之丰盛,堪比高阳楼大厨用心打造的盛宴,鱼肉鸡鸭,样样齐全。 吕知州热情好客,将自家的陈年美酒都拿出来招待谢珩他们。他亲自将谢珩和荀礼面前的酒杯斟满:“这是表亲从青州带来的好久,口感醇厚,两位大人,请。” “请。” 喝前他们也没想过这酒如此之烈,一杯酒下去,荀礼肚中已经是火烧火燎。反观谢珩却面不改色,还拿来酒盅给吕知州倒上,端起酒杯敬道:“我与荀大人奉今上之命前来办事,人生地不熟,还请吕大人多多照顾。” 吕知州端起酒杯,满面堆笑:“大人这说哪里的话,不过,听说荀大人也是江安人?” 荀礼道:“下官家在襄城,只是从小便离了家去京城读书,如今再回来,也是有些近乡情怯。” “襄城?这样说来,我们也算半个老乡了,来,荀大人,我再敬你一杯。” 酒过三巡,饶是荀礼百般推脱自己不胜酒力,也被灌了不少。吕知州敬酒词花样百出,叫人逃都逃不掉。喝到后来,荀礼都有些受不住了。胃里火烧火燎,一个没忍住,差点当众失态,荀礼急忙捂住嘴巴:“我……” 吕知州见他眉头紧皱,连忙叫来下人:“快,快扶大人去一旁歇歇!” 荀礼以袖掩面,不好意思道:“我,我先失陪一下……唔……” 他被两个人轻柔的扶起,带到隔壁的厢房之中,有人给他端上盆盂,他再也忍受不住,扶着边缘将脸埋了下去。 等再抬起头时,一个侍女贴心地端来一碗醒酒汤,荀礼道过谢,抬腕灌了下去。 另一边的屋子,吕知州还在与谢珩推杯换盏,谢珩都来者不拒。他表现的顺从恭敬,吕知州便也渐渐放松了心中戒备。 他与通判对视一眼,招手叫来自己的心腹手下。那人便恭恭敬敬地端来一盘炸的金黄的米糕放在谢珩面前。那一盘子公共十六块糕点,堆成了一个小小的塔型。 吕知州介绍道:“大人,江安人家里来了客人,都要上这么一道甜点,名字叫酥炸金糕。大人来尝一尝。” “金糕?”似乎是觉得这个名字有趣,谢珩又重复了一遍。 通判解释道:“这个,以前江安人穷苦,便用了糯米做糕,炸至金黄,高高堆起,象征钱财。这也不是说希望家中金银高堆,起码能吃饱穿暖。到如今呢,就是图个好寓意了” 谢珩抖了两下袖子,满嘴道好,伸手拿起筷子夹起最上面一块,放入嘴中咬了一口,夸赞道:“外皮酥脆,内里软糯,果真好吃。” 吕知州露出一个别有意味笑容:“大人,若是喜欢,便多吃几块。” 谢珩领情,伸了筷子又去夹,这一夹,便觉出不对。他将上面的酥皮用筷子扒开,里面便漏出一点金光。 他挑了挑眉,放下筷子,不解道:“这……” 吕知州压低声音:“京城与江安相隔甚远,谢大人不辞辛苦,千里迢迢过来,这是本官一点点心意,以慰藉大人舟车劳顿之苦。” 谢珩诚惶诚恐道:“不敢不敢。谢珩不过奉旨当差,哪里就辛苦了。这……我实在不能收。” 吕知州并不意外,京城来的清贵人家,总有些面上的矜持,他也不再劝,却也没让人将那一盘金糕收下去,只恭维道:“今上派谢大人来,实乃江安百姓之福!来来来,喝酒,喝酒。” “好好好,来。”谢珩跟着举起杯子。 过了片刻,谢珩有些不好意思道:“两位大人稍等,我,我去方便一下。” 他说罢,起身离席。刚才,吕知州许是怕人在外旁听,门外叫了两个下人守着。谢珩装作头晕,摇摇晃晃地将其中一个用力撞开。那人不防,直接跌下了台阶,摔的站都站不起来了。 谢珩怒道:“没长眼睛么?在这挡本官的道!” 吕知州听见动静,出门来看,却见谢珩指着其中一个骂个不停。另一个扶着那受伤的伙计不敢动弹。 谢珩见他过来,依旧是不依不挠道:“吕大人,恕我直言,你这两个伙计,实在有些不机灵。我要去隐房,没人引路不说,还跟块儿木头似的挡着门。” 他像是有些喝多了,变的骄横起来。吕知州仔细打量他一番,只是赔笑道:“是是是,”又对那两人喝道,“还不快滚下去,叫两个懂事儿的过来。你,带谢大人去隐房!” 那两人凭空受了谢珩一顿骂,却也不敢反驳,只能得令下去。 谢珩这才满意,等到了地方,他进去转了一圈,出来道:“去拿些手纸过来。” 下人虽觉得他不好伺候,但碍于他是京城来的大官,也只能又转身离去。谢珩等他走远,才悄然回去。他放轻脚步,在窗边站定,便听得吕知州和通判的声音清晰地传了过来。 通判道:“大人,若是谢珩不收可怎么办。” “哼,你可知那个荀礼是什么人。”此时无人,吕知州再提起荀礼便带上了几分轻蔑之意,言语间全无方才的礼貌尊敬。 “不就是一个商户之子,也不知走了什么狗屎运,才得了圣上指派来巡查水利。” “是啊,商户之子。那你又知不知道,前些时候京中升迁的那个温熠景,也是商户之子?” “这么巧?”通判惊讶道。 “巧?”吕知州笑他天真,“温熠景与荀礼是密友,数月前荀礼突然开始与谢珩频繁走动,没过几日,温熠景就为了谢家女与宁王世子起了冲动,接着便被今上升了官职,比你我的品级都高。” “这……” “再说荀礼,今上派给他这么一个差事,朝中那帮老骨头还不吵翻了天。那些权贵有哪个不反对的,单单只有谢珩,不光不阻止,在殿上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为他说尽了好话。” “不是说他们两个原来是同窗么,也许是因为这样……” 吕知州讥讽道:“呵,若真有这么好的交情,那个姓荀的六年前不就发达了,哪至于等到现在?定是那个姓荀的开窍了,不知道和温家那小子一块塞了多少好处给谢家。” 通判抚掌道:“既然谢珩爱财,那就好办了。等一会儿他们要走时把这些塞给他。实在不行,再想办法就是。” “那个谢珩也是,早就听人说他没什么文人骨气,是个见钱眼开的货,如今金子堆在他面前,还装什么清高,早早收了,大家都欢喜……” 谢珩听到这里,眸子骤然转冷。他还没什么动作,一只手突然伸了过来握住他胳膊。他心中一惊,扭过头去,看到却是面色惨淡的荀礼。 “别听这些污糟之语。”谢珩回握住他的手,将他拉至一边,轻声安慰道。 但其实这些话对荀礼来说实在不痛不痒,早在六年前就有人对他说过,他只是实在无法容忍这些人这样歪曲谢珩。 荀礼强颜欢笑道:“怀瑾,你不是问我六年前为什么没有去么?这便是原因,当初……周文东也是这样,在我面前满口胡言,我,我实在无法接受因为我的存在而让别人这样污蔑你……” 谢珩却是怔在原处,他一直想知道的六年前荀礼没有来的理由,竟是这样…… 那一瞬间,他心头涌上千万疼惜和爱怜。他想说荀礼傻,可他这傻却全然是为了自己......原来荀礼这样爱他...... 这样想着,他眼底溢满了柔情,低喃着安抚他,想要让他知道自己根本不在意这些流言蜚语:“我听他们说这些,还不如你不理我来的痛。少敬,我不在乎这些,若你真的担心,这件事情了结我便辞官隐退,每日就在家中等你回来……” “别说胡话!”再多的担忧都在心上人的坚定中化解不见。荀礼怕他来真的,赶紧用手指堵住他的嘴,哑然失笑,“我们出来的太久了,还是先回去吧……” 荀礼整了心情,与谢珩前后错开,一派若无其事的模样回到席上,又开始了新一轮的酒杯推让。 等一切结束,浑身浓郁酒气的两人被吕知州的人送回了官驿。 次日醒来,荀礼还有些头疼不已。起身来到谢珩房中,却见那桌子上放着一个盒子,里面整整齐齐地码着十几个金条。 荀礼瞪大了眼睛:“这……” “便是我这种见钱眼开之人,也没见过这等架势。”谢珩将盒子盖上,摇头失笑,“我知道江安一带富庶,可出手这么大方,也真是叫人吃惊。” “那这些,你打算怎么办?” “自然怎么来的就怎么送回去。不过在那之前,还是叫我这种爱财之人再多看两眼。” “你可小心说话,别叫人听去了,断章取义,再去今上面前告你一状。” “刚刚吕知州派人来请,说要带着我们逛一逛江州,你说,他打算何时带我们去水文台?” 荀礼看了一眼窗外,依旧是瓢泼大雨,他起身道:“别跟他拖了,我们还是开门见山,先去水文台再说。” 吕知州听了他们的要求,本还想再挽留一番,看他们态度坚决,这才无奈道:“水文台在江州旁边的石城,现在出发也要到晚上了,不如大人再休息一晚,明日一早出发?” 谢珩眯起眼睛:“昨日怎么不曾听大人提起?” “两位快马赶来,我想着让大人休息休息再说也不迟。” 谢珩有些不愉,荀礼忙道:“既然如此,不如就按吕知州所说,明日一早再去。吕大人,这几日暴雨不断,想必安江的河水也在不停上涨,不知这些天的水报可有传下来?” “自然,自然。”吕知州连忙道,“不仅水报,我早已吩咐水文台派人多加注意水则碑,一旦水位高了,立刻开闸引流。对了,我那里还有自今年雨季开始,水文台送来的记录。” 若是夜里才能到,看不见安江的具体情况也是无用,谢珩只能妥协:“好,还有安江堤坝近年来的修缮记录,也都劳烦知州一一拿来。” 听说他要安江堤坝的修缮详记,吕知州面上有一瞬间的僵硬,良久才道:“好,请二位大人稍等。” 第32章 等转到无人之处,吕知州的笑容瞬间垮了下来。通判在一旁急的直跳脚:“大人,钱不是都送过去了?谢珩怎么还不依不挠的?莫非是他嫌少么?真要让他去了石城,拿到纪录……” “行了,”吕知州不耐烦道,“先把水报给他,就说安江堤的修缮纪册一时半会找不到,等以后再拿给他。回头你再……” 他如此这般地向通判耳语了一番,通判露出一个了然的微笑,佩服地望着吕知州道:“我这就去办。” “若他坚持要,只叫人下去找,不必真的拿给他。”吕知州又嘱咐道,“他若问起本官,就说我有要事出去了。” “是。” 通判将近日水情拿给了谢珩,果不其然听他问起了安渠修缮纪册,他按照吕知州的吩咐,将谢珩的问题一一应付了过去,堵得谢珩也无话可说。 简简单单的几份水报也没什么看头,他们翻了翻,上面倒是毫无任何问题。即便在暴雨的洗礼下,安江水位依旧保持如常,根本没有任何值得注意的涨动。 荀礼看的笑了出来:“知州大人防治得当,就是神仙来了,恐怕也不一定能将水位平衡的如此恰当好处。” 谢珩也放下手中的案卷,搁在一旁:“既然今日找不到安江堤坝的纪录,就罢了。明日一早我与荀大人就出发去石城,还请通判大人帮忙与吕大人说一声,我们走的早,就不来打招呼了。” 通判点头:“好,我一会儿吩咐下去,明日早早将车马备好,在官驿前等着。两位大人辛苦,路上小心。” 又客气了两句,谢珩与荀礼便离开知州府。回到官驿,两人的脸色都不甚明朗。明知吕知州是故意拖延,可他们却无可奈何。 只是荀礼还是想不明白:“若真是发了洪水,延误水情可是重罪,按律当斩,你说吕知州到底为何要这么做?” “他可没有延误。每日水报都在传送,水报上看不出异常,即便真的有洪涝,就是天灾,也全然怪不到他头上。”谢珩道。 荀礼沉默了。这就好像明明所有人都看出来一个人在撒谎,可偏偏那谎言逻辑缜密,叫人找不出一丝漏洞可以反驳。 “到底如何,明日我们去一看便知。”见他愁容满面,谢珩开解道。 “好。若等着他们安排车马,指不定又要出什么差乱。一会儿我下去让人另外准备一辆,以防万一,明日我们早些出发。” 谢珩轻笑一声:“还是荀大人想的周到。” “少揶揄我。”荀礼斜睨着他,嘴上抱怨,但面上却没有被打趣的懊恼。 如今他也算敞开心扉,与谢珩之间的相处越发自然,不似以前的谨慎克制,是一种真正从骨子里流出的亲密。 这是以前从不曾见过的生动而鲜活的荀礼……谢珩伸手握住荀礼的手,眼底情意自不必说。 他们拿定注意,便早早歇下了。 但半夜里,谢珩便发觉有些不对劲。他浑身燥热难耐,好似身在烈火之中,一股无名欲火直冲下身,在渴望着什么…… 他猛然惊醒,却发现自己衣襟大开,一个婀娜女子正趴在他的上方,猩红嘴唇就要碰到他裸露出的胸膛上。 谢珩混沌迷乱的脑海忽然清醒了三分,他猛一翻身,毫不怜香惜玉地将那女子踹了下去。趁着自己还算清醒,他手指颤抖地解下床边纱幔,将两边的帘子合起,捏在手中。他实在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手指都已变得发白了。 那女子被他踹下床,痛吟了几声,却不气馁,站起来飞扑到床边:“公子,您若是难受的紧,不如让奴来帮帮你……” 谢珩浑身高热,汗水密布。他睁开眼睛,却只看的眼前一片天旋地转,让他头晕眼花。他根本没听清那女子在说些什么,欲望濒临爆发,他不愿意让自己在一个陌生女子面前露出更多难堪的姿态,只竭尽全力嘶吼道:“滚!” 那女子不知是何出身,如此放浪。隔着一层纱帘对他吐气如兰,尖利的指甲划在那层纱上,发出诡异而扰动人心的响声:“公子,你不想要么……公子,让奴给你……给你……” 她用力去拉那帷幔,可使了半天劲儿却分文不动。女子不禁有些奇怪,那茶水中的药量下的极足,按理说足够药到一个意志最坚定的壮汉,可为何谢珩看着柔柔弱弱,到了现在力气都还分毫不减? 到底是什么让他支撑到现在?女子不解地看着纱幔后的谢珩。即便隔了一层阻挡,也依旧遮不住他出尘脱俗的眉眼。 谢珩呼吸愈发粗重,可手上力气却没松半分。他神志已经不甚清醒,嘴中喃喃着什么,女子凑近听了许久,也只听出一个字来:“邵?” 难道是他已经有了中意的女子?女子被自己的揣测惊到,直觉只有这个原因,才能让谢珩苦苦与情欲对抗,不愿沦陷。一个男人,竟愿意为了自己所爱的女子忍下这样蚀骨的欲望…… 她虽是青楼出身,可也知道知州大人派人来找她做的这事十分下作。她原本也是不肯,可看了知州给的画像,她突然就改变了注意。饶是她见过无数男人,可没有一个人,能比谢珩更好看了。 这世间哪个人还能没有一点儿痴念了。 女子苦笑一声,又劝道:“公子,这药是青楼众多药中最烈的,您靠自己是熬不过去的……今晚就让我帮您一次,此事过了,我绝不纠缠……” 情欲煎熬着谢珩,身上冷汗与热汗交替频出,整个里衣都已经被浸透了,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他忽然睁开眼,盯着那女子,眼中闪过一丝轻蔑,薄唇一开一合,吐出两个诛心的字眼:“恶心!” 那女子浑身一震,饶是她再不知廉耻,此刻也待不下去了。她脸色变的煞白,起身踉跄了两步:“我、我……”一个不察,撞翻了桌上的东西,几个茶杯滚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她不敢再去看床上的谢珩,慌不择路地夺门而出了。 谢珩迷蒙之中听见门扇开合,房间重新静了下来,这才缓缓吐出一口气。方才艰难聚集起来的理智瞬间烟消云散,他在那瞬间彻底臣服与那不堪的欲望之下,胡乱地解开裤带,一手向下,覆在了那早就丑态毕出的欲望之上。 荀礼本在酣睡之中,忽然听得谢珩房间传来一声清脆响声,他一个激灵坐了起来。又听得他隔壁门扇响动,他觉得有些不对劲,想要看看怎么回事。 他起身开门,刚探出一个头,便看见有个可疑的身影直奔楼下而去。他追上前去抓住了那人,却发现是个女子。 “你是谁?” 女子泪流满面,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她见荀礼有些面熟,忽然想起知州给她看的画像好像也有他。 知道他与谢珩认识,女子良知犹在,跪下痛哭道:“我知道错了,求求你救救那屋里的公子,他中了药,可不愿让我帮他。那药极烈,若,若是没有及时……恐怕会有性命之忧……” “什么?”荀礼大吃一惊,根本无暇顾及眼前这女子说的是真是假,也无心与她再纠缠,立刻调转脚步。刚到谢珩门前,就听得里面传来一声声喘息。 …… …… 一切云歇雨散,谢珩才看清身侧荀礼被自己折腾的凄惨模样。他蓦然回忆起方才睡前有人端了一壶茶水给他,那时他以为是荀礼帮他准备的,便没多想。 现在看来……那茶中必定加了什么东西。 谢珩一口银牙几乎要咬碎,不用想都知道是谁做的,不过就是要阻拦他们去石城,居然想出这样龌龊的办法。 可不论如何,他们还是太过年轻,着了道,只能又耽搁了一日。如今看来,只要他们说出发,吕知州便会有无数计谋等着。 不出他们所料,荀礼歇过一天,身体好转些许,便派人去与吕知州通传过,要俩开江州区石城。吕知州当然满口答应,可次日一早,通判就来赔罪,说准备好的车马由于车夫的疏忽,没有发现顶盖破裂,致使车泡了一夜雨水,怕是没法子用了。 饶是他们早有准备,可听到这样拙劣的借口,还是叫荀礼有些想笑。然而他身体还有些酸疼,再一想到这事拜谁所赐,又笑不出来了。 通判见他神色怪异,一副欲笑不能的痛苦模样,心中一喜,面上却假装关心道:“荀大人身体不舒服?不如再在江洲歇一日吧!” 荀礼咬牙切齿,不愿看他装模作样:“有劳通判大人关心。只是谢大人实在牵挂江安百姓安危,不敢再耽搁了。”他跟下人耳语两句,那人转身跑开,再回来时,身后还跟了另一辆马车。 通判张口结舌:“这,这......”他不是早已吩咐了城内所有车马行和驿站,不准今日出借马车给他们么! “实在是巧,当日刚到江洲,我便让人去备了车马去水文台,这不正好用上了。”谢珩淡淡道。 前日荀礼跑了几家车行询问,都推说马车已经被人租光,再无可用的车了。不仅如此,连他们下榻的官驿都推三阻四,不肯去找车马给他们。 他觉得怪异,便将此事说给了谢珩,谁知谢珩一点也不着急,只让他明天等着便是。 荀礼当时还百思不得其解,不知道他准备了什么。那马车走来时,他瞠目结舌的表情根本不亚于通判。他是真的没想到,谢珩竟早就准备好了一切。 他们在通判呆若木鸡的视线下上了车,直接来到石城。到了地方,他们也不废话,第一件事便是冒着大雨去看了水则碑。 水则碑上书平字,没之当泄,出之当蓄。如今他们去看,那字早就在水下了。 跟随的人都不约而同皱起了眉心。而正在此时,天空突然电闪雷鸣,雨势又加剧了。 谢珩尽力稳住身形,风吹的他有些睁不开眼,雨水打在地上震耳欲聋。他喊道:“既然水没过了平字,可有开闸?” 狂风将几人身上的蓑衣吹起,水文台台司甚至有些站不太稳,扶着亭柱回喊道:“大人,暴雨突发,安江水量骤增,水位上涨极快,决不能在此时开闸啊!” 荀礼心中突跳,他想起以前整理案卷时看到的历朝历代防汛纪录,心知台司说的是对的。若此时开闸,泄洪区根本承受不住,只怕会引发更多灾难。于是他问道:“那现在安江上游情况如何?” “两位大人,我们先回去再说,这里实在不适合......” 几人快速离开水则亭,回到了县衙。 台司将脸上雨水抹去,也顾不得换下湿衣:“下官已将水报发了过去,上游的几个城县派人轮流守堤,谨防溃口。” 谢珩也已浑身湿透,他还从未有过这样狼狈的时刻,可也顾不上许多,直接问道:“既然水情如此严重,怎不见你们上报?” 听他问责,台司扑通一声跪下,冤枉道:“大人何出此言?下官每次都如实发送水报啊!” 荀礼有些惊讶,来之前他还以为台司与吕知州是串通好的,故意做了一份假水报拿来给他们看,可看台司这副神情,分明是不知情的。 谢珩想必也想到这一点,沉吟了一会儿道:“这些时日发出的水报可留了备份,拿来给我瞧瞧。” 台司立刻起身将所有的水报拿来给谢珩一一过目。谢珩快速翻阅几张,那上面记载的果真与在知州府看到的不一样。 他将那水报交给随行的下属:“将这份也誊抄了,与昨日在吕知州府上誊抄的区别开来。” 下属领命下去。 “我早已将水情告知吕知州,但知州大人许是早有对策,只叫我不用担心。” 事情到了此时,荀礼已经看明白台司是个憨厚实诚,本分尽职之人,断然不会刷花样欺骗他们。 荀礼便也对他放下些许防备来,诚恳问道:“我们从未真正接触过水利,一切不过都是纸上谈兵,根本不如您在这边的经验丰富。依您所看,这雨何时能停?” 台司叹了口气:“大人,我也不想瞒您,恐怕一时半会儿是停不下来的!” “那这安江堤坝能撑多久?” “唉。”台司忧心忡忡道,“单我在任期间,上面从不曾下拨银款修堤,也许是百年来的安稳让大家都疏忽了......” 十数年从不曾修缮过了......荀礼听到台司的话,回想起他在工部看到过的一次次申请批放给江安修堤的银款,只觉得讽刺悲凉。 都道商人重利,可这侵吞救命公款的却是那最看不起商贾的士人大夫。 这一次次申批白银,吕知州拿了银子必然要有所回复,可既然如此,为何他连造假的修堤纪录都拿不出来? 荀礼疑窦丛生,莫非......他心中有了一个可怕的猜想,让他寒意遍体,不敢再细想下去。 得知了安江的水情危急,谢珩与荀礼当夜便有些坐不住了。 “我只做最坏的猜想,吕知州逼迫富商捐钱,私吞修堤公银,如今又瞒报水情,恐怕就是等着洪涝一发,朝廷下拨赈灾银,他又能中饱私囊了。”谢珩便只是说说,也恨的咬牙切齿,“就按你那时说的,请临近的怀扬、奎南两府尽最大可能调度救灾粮以备突发情况,明日便派人将中下游临江居住的百姓迁至高处避灾。” “嗯,还要让江安所有城县都进入戒备,封闭江域,关闭城门......可光是我们这点人手还远远不够,该如何是好。” 谢珩疲惫的捏了捏鼻梁:“看来还是要让吕知州帮忙。” 荀礼点头:“安江堤坝再不济应该也还能坚持几日,不如这样,我留在这里移迁城民。明日你回江洲想办法,不管是哄是骗,先让吕知州增派援手过来。” 要让吕知州派人过来帮忙不算太难,可留荀礼在这里,万一他还没又说服吕知州就爆发洪灾了怎么办...... 然而眼下是他装模作样收了吕知州的贿赂,相比荀礼,吕知州定然对他更为放心一些,交涉起来也更方便......尽管他明白这其中种种考量,但谢珩只要想到荀礼可能面临的危险,便无论如何也答应不下来。 荀礼见他脸色晦暗不明,好半天不发一言,如何能不明白谢珩的担心。他放柔了语气:“我一定会等到你过来接我,接江安的百姓回家。” 谢珩深吸一口气:“等我。” 第33章 他们兵分两路,谢珩连夜赶回江州。荀礼则跟着台司去察看安江的水势。 记忆中平静的安江已经完全变了一个样子,荀礼站在风雨之中,看着下面浊浪排空,声彻云霄。他眉眼之间俱是担忧,仿佛已经从湍急的江水中看到了洪水漫过堤坝,淹没城镇,百姓流离失所的景象。 “大人,我们已经派人挨家挨户告知做好防洪的准备。大人没来之前,其实我们也派了一部分人手,在郊外搭建避险营,以应对突发情况。只是我们地方小,人手不多,进度就慢了些。”知县说道。 “知县大人想的周到,”荀礼收回目光,与台司等人一起下去,“但也不必让百姓过于恐慌,告知他们躲避的路线,不要擅自行动。” “是。” 荀礼又去知县口中的避险营看了看,果真如他们所想,人手明显不够,进度缓慢。荀礼撩起袖子,干脆带着人一起在这里帮起了忙。 “大人,您身份贵重,这种粗活怎能劳您亲自动手!”知县吓了一跳,赶紧上去拦他。 礼抱起一根圆木,认真道,“但,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力量。天灾不可预测,我们能多做些准备便多做些。” “啊?”知县见拦不住他,与台司对看一眼,也只得撸起袖子,上前帮忙。 荀礼与这些人都是文官,哪里做过什么粗活。但他咬牙坚持着,不停歇地忙了一上午,衣衫尽湿,累得站都站不直了。 知县叫人拿水给荀礼,喘着粗气道:“大、大人,您回去歇一歇吧。” 荀礼抹掉额头上的汗,微微一笑,接过水:“知县大人难道没有发现附近村庄的青年都已经过来帮忙了吗?” 知县惊讶地环顾一圈,发现正如他所说,搭建营帐的人比他们刚来时多了一倍还不止。明明没人去喊,但大家都自发的聚集起来,干的热火朝天,没有一个人喊累叫苦,也没人耍滑逃避。 “这……”知县深受感动,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荀礼眼睛弯起:“大人是他们的父母官,您不怕脏累,这样为了大家的性命拼尽全力,百姓都是看在眼里的。” 知县默然了,良久后才叹道:“虽然荀大人比我年轻,但看的比我透彻多了。” 荀礼摇了摇头,没再说话。及至傍晚,帮忙搭建营帐的人已经超出了他们的预期,大家齐心协力,进度自然就快了起来。 吕知州暗算谢珩,可倒了霉伤了身的却是他,尽管歇了一天,也还是没有好利索。今天又帮着干了这么多重活,等回到住处,荀礼实在连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了。 可清晨起来,他还是忍下浑身肌肉的酸疼,与知县等人一起去帮忙。这样忙碌了几天,荀礼还去了几个村庄查看,知县做的很到位,上至耄耋,下至幼儿都知道若是洪水来了应该往哪里躲避,多少让荀礼宽心了些。 这日他又去营地帮忙,中午歇息的时候,水台司看着天色渐暗,暴雨将至,才让大家都先散了,找地方避雨。 前天台司去看安江的水位,说是几乎快要漫过堤坝,不知还能撑过几场暴雨。一旦决堤,洪水席卷而来,即使他们做了再多准备,也根本来不及反应。更何况这里的营帐也才搭建了一半,能容纳的人数实在屈指可数。 荀礼坐在搭建好的营帐中出神地看着雨珠在地上砸出一个个小坑,江州到石城不过半日距离,不知谢珩到底要怎样与吕知州谈,以及协商的如何了。 暴雨不停,他们也只能停工回去。不知为何,他今天格外烦忧,心里七上八下的,好像总觉得会发生什么事情。 他只当是自己多想,强迫自己放松下来。可没想到他的预感竟成真了,水台司纵马赶来,他神色慌乱,从马上跳下来摔在了荀礼面前,顾不得站起来便朝着荀礼大喊:“荀大人不好了,江水已经漫过河堤了!” 荀礼的心霎时提到了嗓子眼,他的目光投向远方河岸旁的村落,好像已经听到了人们惊慌失措呼喊救命的声音。 他怔楞片刻,立刻翻身上马,语气决然:“先去让百姓都撤离!” 知县这才反应过来,让所有人都停了下来,挑了些身强力壮的青年一起跟了上去。知县拍马赶上他,劝阻道:“大人,我去!您还是在城中比较安全!” 荀礼摇头拒绝,现在发生了灾祸,正是人心惶惶的时候,总要有一个人在城中坐镇,才能让人们安心。他只是来办差事的,不如知县在这里的威望高,留知县在这里才是明智的选择。 他分析的有道理,台司也这样劝了几句,知县才停了马。他朝荀礼深深一拜:“还请大人一定小心!” 荀礼顾不得回答,带着人就往城外飞奔。 知县一直看他出了城门,脸上表情骤变,挥手决然道:“关城门!” 荀礼对此全然不知,等他们赶到离江岸最近的村庄时,冰凉的河水已经淹至大腿,并且还在不停上涨。好在还有官府的人将他们引至营区,先安顿了下来。 荀礼一旁忽然瞧见从远处飘来一个木桶,里面坐着一个四五岁的女娃娃。她缩在桶里,抱着双臂瑟瑟发抖。人们都在逃跑,慌乱之中将那木桶撞得七倒八歪的。荀礼艰难地拨开人群,伸长了手,一使劲儿,将那木桶拉至了身边。 女童脸上俱是污水,早就被吓得双眼无神。荀礼见她穿的单薄,裙角还被江水浸湿了,便脱下了外衣将她包裹了起来。做完这一切,荀礼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轻声安慰道:“不怕了,不怕了。” 他想让人先推着木桶离开,眼睛还没离开女童,她忽然哇地一声嚎啕大哭,攥着他的衣服不肯放:“爷爷,救救爷爷!呜呜……” 她扑腾着,险些将木桶打翻,荀礼赶紧将木桶稳住:“爷爷?爷爷没有出来?在哪里?” 女童抽抽搭搭地抬手指了指前方,然而荀礼根本不知道是哪里。他迷茫地站直身体,旁边走过来一个男人,仔细瞧了瞧女童,大惊道:“这不是云妞吗!你爷爷呢?” “你认识她爷爷?”荀礼眼睛一亮,连忙抓住他问道。 “大人,我……”那男人刚想说话,却被身边人狠狠一拽,才改口道,“我,我只是知道她有个爷爷,并不,并不认识……” 荀礼失望地松开手,那人赔着笑走开,他身边人小声说道:“傻不傻啊你,你要是说认识,让你回去救人可怎么办!” “哎哎,还是你聪明……” 明明人声嘈杂,荀礼还是精准地捕捉到了这两人的对话。他将木桶交给别人抓着,自己快走两步,抓住方才那个男人。 “告诉我她爷爷在哪里。” 那人还想说自己不知道,却被荀礼先一步截住了话:“不需要你去救,我去。告诉我她爷爷住在哪里?” 男人无话可说,只得道:“就在村口往东走几步,门前有颗玉兰的就是她家。大人,您要自己去?他爷爷年纪大了,走路都不利索,原本也没几天好活了,真不值当再搭您一条命……” 荀礼眼神锋利地扫过他,吓得男人浑身一哆嗦,立马噤声不敢再多说一句。荀礼无意难为他,天灾面前,谁又能苛求这些普通人舍己为人。 他叫人看好木桶中的小姑娘,自己找了一条粗绳拿在手中,不顾众人的阻拦,朝着刚才男人说的地方逆行而去。 眨眼之间,水就已经没过腰部了,荀礼一步不停,很快就找到了男人所说的玉兰树。他推门进去,屋内昏暗,不见有人。 荀礼心中着急,水已经淹了半间屋子,不知老人还是否安好。他寻不见人,只得放声喊道:“有人在吗?老人家?云妞爷爷在吗?” 他喊了一会儿,忽而听得里间屋子里传来一个微弱的声音:“谁……” 荀礼大喜,顺着声音望去,发现老人家佝偻着身子在床上站着,一动也不敢动,不知道保持这个姿势多久了。 “老人家,”荀礼赶紧过去,“别怕,我是来救您的!”他将手伸过去,扶着老人家一点点的挪了下来,荀礼顾不得其他的,将粗绳系在老人家腰上,再将另一头缠绕在自己手腕上,将他背了起来。 荀礼不敢耽搁,背上他就往外走。河水还在漫延,越涨越高,荀礼看不见路况,只能小心翼翼一步一步地摸索。荀礼仰了仰头,将背上的老人家往上耸了耸。 “好孩子,别管我啦!”老人家趴在他背上絮絮叨叨地说着话,“我一把老骨头,死了不可惜的。只是,只是我那孙女儿云妞能不能麻烦你给照顾下?我是个命不好的,儿子儿媳都死的早,只剩下这一个骨血……” “不要丧气,”荀礼咬了咬牙,“我们来的及出去的。”说罢,他也不再言语,只闷头朝前走去。 好不容易看见了焦急等他的一群人,让他松了一口气。随从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只木排划到了他身边,先把他背着的老人接了上去。荀礼如释重负,双手扣紧木排,想要使一把劲儿跃上,可洪量突然暴涨,水流变的湍急,猛力冲击在荀礼身上,让他手下一滑,直接被掉进水中不见了。 “荀大人!荀大人!”随从惊恐地大喊道。 这时只听另一个声音从远处响起:“决堤啦!决堤啦!” 第34章 荀礼被污浊的河水包围,冲的他晕头转向。也不知后脑勺撞了什么东西,他只感到一阵闷痛。 也许是他命不该绝,居然被湍急的水流冲到一颗已经倾斜了的粗壮大树旁边。荀礼拼命划动四肢,靠近了树干,扯住了一根看起来还算粗壮的用尽最后的力气树枝爬了上去,才终于得了一丝喘息之机。 他稍歇片刻,举目望去,所见之处皆被大水淹没。身后还能听见被洪水冲塌的房屋瓦解的声音。再向远处看去,依稀可见那个载着人的木排。 幸亏他们放木排下来时用了绳子在后面绑着,上面的人虽然被刚刚的洪流冲的摇摇晃晃,但好在最终还是没人掉进水中。 “荀大人……荀大人在那!荀大人没事!” 其中一个随从发现了他,惊喜地冲他挥手。木排上还带着老人,荀礼不得不朝他们吼道:“想办法先走!” 那掉入水中的是朝廷命官,木排上的随从也拿不定主意就这样抛下他离开。更何况现在水流汹涌,他们也有些掌控不住这小小的木排,正在所有人都不知所措时,忽而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少敬!” 谢珩紧赶慢赶回来,一路上见到多少灾民,心都渐渐沉了下去,只祈祷着荀礼平安,别的他什么都不求了。 可最害怕看到的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一眼看到被困在滔滔洪水中无助的荀礼,谢珩瞠目欲裂,他从未像现在这般恐惧,恐惧天灾,恐惧命运。 荀礼自然也看到了他,脑海中紧绷的弦瞬间断了。不知为何,他除了安心之外,竟还有些鼻酸,一时间险些落泪。 “怀瑾,先让他们走!” 谢珩闭了闭眼,吩咐随从将所有人都接上船,然后叫人划着船试图靠近荀礼。 可惜水势太急,船停在离荀礼还有数米远的地方就实在划不动了。他们只好从船上找了一根绳子,系上一块充了气的皮子丢进水中,希望能漂到荀礼身边让他抓住,这样就能将他拉过来。 可惜水流冲刷着气囊,四处漂荡,就是不肯去到荀礼身边。他们试了很多次,没有一次成功。 “不行啊,谢大人!”随从有些气馁道。 没想到一向好脾气的谢珩突然失态地朝他咆哮道:“有什么不行!给我继续试!” 这时舱内有人慌慌张张地跑出来:“谢大人,荀大人刚刚救的那个老人体力不支昏过去了,必须马上去找大夫来啊!” 前面是荀礼的安危,后面是老人家的性命。谢珩两眼一黑,两边为难。 半晌,谢珩咬了咬牙,忽然脱去外衣,将绳子系在自己腰间,另一端交给随从:“拽紧。” 没等所有人反应过来,他就扑通一声跳进水中,不过眨眼之间就被水流冲向了远方。 “怀瑾!”荀礼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吓掉了半条命,嗓子都要喊破了。 随从赶忙拉紧了绳子,控制着他的距离,停在了里荀礼不远的地方。谢珩从水中冒了出来,举起带有气囊的绳子用力扔了过去,绳子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稳稳地落在了荀礼眼前。 荀礼赶紧伸手抓住,那边船上的人一看,大喜过望,几个人合力将谢珩他们拉了上来。谢珩先上了船,气都没喘匀就俯身趴在船檐,伸出一只手去拉荀礼。 荀礼握着他的手借力爬上船,双脚踏上平地的刹那让他双腿发软,直接跪了下去。经历了刚刚的生死一瞬,他头脑一片空白,浑身脱力向前倒去。而迎接他的却是谢珩坚实有力的怀抱:“少敬……” 船上的人都鼓起掌来,谢珩双手颤抖紧紧抱着他,久久不肯松开。其余人只以为他们共同经历生死,情谊自不可同日而语,也没多想别的什么。 还是荀礼轻轻拍了拍谢珩的背部,温声让他放开了自己。两人衣服都湿透了,再在外面呆下去只怕都要病倒。 谢珩虽听话地松开了他,但一只手还紧紧拉着他的手不肯放。他还心有余悸着,若是他没有赶过来会发生什么……上次荀礼掉进水中他都没像现在这样害怕过。察觉他的手至今都还在颤抖,荀礼定了定神,用力地回握过去。 回到高地往下去看,洪水早已淹没大半个石城。 他们在营地生了火取暖,谢珩握着他的手平复了一会儿,才将情况与他讲了出来:“你们撤离的还算及时,这个村里大多数人都安全了。但洪水迅猛,其余几个村子还是……死伤无数。” 荀礼沉默了一下,才道:“至少……我们已经尽力了。不过倒是你怎么现在才来。” “我没有去江州,绕道去了最近的奎州,说服知州派人援助。”谢珩皱眉道,“洪水爆发,想必吕知州已经开始发文向上讨赈灾银了,等赈灾银粮过来还有些时日。不过也不必担心,还好先前从怀扬、奎南借调的粮食已经到了,想必不日就要发往各个城镇了。” “那就好,还好这几日抓紧时间搭建了这个避难营地,百姓们还算有个住处。对了,刚刚船上的老人……” “我已经让大夫过去看了,只是惊吓过度昏厥了,一会儿就好了,我已经将他们爷孙安排在了一处。”谢珩紧紧盯着他,话题一转,“少敬,我真的怕了。” 他的不安都还在眼底,让荀礼愧疚难安。将心比心,若是他看到谢珩被困在洪流之中,只怕早已魂飞升天。 “今年与水格外有缘,也是我的疏忽大意,”荀礼苦笑一声,“下次我一定不会这样冒险了。你也是,怎么能就直接跳下来,我都被你吓掉了半条命!” 谢珩垂下眼睫,摸了摸他的脸。 “万幸的是没有立刻决堤,给了大家一些逃命的时间。否则,只怕伤亡要比现在还惨重。”荀礼感叹道。 篝火将他们的衣服烤了个半干,为了节省地方,夜里两人也是直接住在了一处。刚刚遭过一劫,都尚在惊惧中的两人又说了好些宽慰彼此的话,才紧紧拥抱着彼此睡过去。 次日一早,随从义愤填膺地跑了过来:“谢大人,方才我们按您的吩咐去向石城知县讨要灾粮,可知县不肯开门不说,连粮食也不愿给。” 谢珩脸色变了变:“为何?” “知县在城门上说,官府储存的粮食只够城里的百姓撑半个月的,若是再分出来,恐怕就不够了。” “城里的是百姓,这些就不是他石城的百姓了么?”荀礼怒道。他根本想不明白,知县前几天还一副爱民如子的模样,这避难营还是他亲手建造,怎么如今说变就变,根本不管城外百姓的死活。 谢珩冷哼一声:“只怕是另有想法吧。” 随从又道:“知县还说,等江州的救济粮一到,立刻就派人送来,请二位大人先忍一忍。” 荀礼眯起了眼睛:“我们不在城内,灾粮到没到,还不是他说了算。”他说着便有些激动,起身就要去找知县理论。 “先看看情况,”谢珩拦住他,“正好我也从奎州那里带了些救急的粮食,还能过上几天。你们日日去城门外喊,看看江州何时派人来救灾。记得将每日要粮的详细经过都一五一十的记录下来......这个知县,只怕也是与吕知州一丘之貉。” “你是说......” “吕知州既想贪赈灾银,又不能明目张胆的瞒报水情,那就只能靠石城知县这样的沿江的县城官员配合,将他们自身的责任推卸干净。你父亲去京城,提前告知了我们江安的水情有异,今上派我们来巡查,是他们没想到的变数。” “所以这几日他与我虚与委蛇,怕是只为了博取我的信任,将我骗出城外,拖延救助……暴雨不停,还不知会不会有第二次洪峰,他这是想要......杀害朝官?”荀礼不敢置信地望着谢珩。 谢珩摇头:“倒也不一定有这么狠毒。过几天城外弹尽粮绝,你我都饿得没有尊严可言,还有这些百姓……这时他们跳出来,用城外百姓的性命与你我交易,堵住我们的嘴,也不是不可能。” “可,可水文台台司也被困在了城外。”荀礼四处看了看,人们刚失去了居住已久的家园,也不知何时洪水才会褪去,难免有些垂头丧气,神情呆滞。在那其中,有一个人显得坐立难安,时不时就要往远处眺望一番。 谢珩叹了口气:“恐怕只有他是真的不知道这其中的龌龊了。” 事情的发展与谢珩猜测的相差无几,他们在城外坚持了数天,期间因着暴雨,又引发了一次洪峰,知县就是铁了心不肯开城门,眼看着存粮即将见底,荀礼与谢珩,以及这次从京城随行来的大小官员,每日均减了一餐,留给百姓。 这也不过是杯水车薪,只是面上好看了些。他们本就不如村民吃的多,便是省掉这一餐也没省下多少。 粮食越来越少,人心也越来越浮躁。不过数个时辰便会爆发一阵大大小小的争吵。 这天荀礼又帮忙调解了一起争端,回来对谢珩道:“不能再等了,你我亲自去城门外,看看他们究竟想怎么样。” 谢珩不为所动,只让他坐下:“粮食还有多少?” “撑不过三天了。”荀礼见他老神在在的模样,只觉得不对,“你为何一点也不着急?” “来的京官有些已经饿得没什么力气了吧?”即便落魄至此,谢珩依旧神色淡然,没有半分慌乱。 他用树枝在地上划了几笔,荀礼便看见一个“忍”字出现在眼前。 “别说这些从小到大都没饿过肚子的京官了,连村民们都快没什么力气了,你没看这几天架都吵不起来了。” “越惨越好。”谢珩丢了手中树枝,躺在营帐之中,伸手去拉他。 荀礼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瞪着眼睛跟他较劲儿,不肯躺下。谢珩又使了点劲儿将他拽了下来,搂着他在他耳边轻笑,“怎么还这么有力气,得是你我都半死不活的模样就更好了。” “快说,你到底在打什么主意!”官员刚下令减餐时,谢珩怕他吃不饱,每日都偷偷地将自己的饭拨半碗给荀礼。荀礼一开始不知道,还觉得自己碗中里的饭好想比别人多了些,想分给谢珩他却不要。 后来偶然瞧见了,他半是生气半是心疼的将谢珩大骂一顿,谢珩才不再这样做了。荀礼见他原本白皙的脸都隐隐发黄,心中更不是滋味了。 “我在奎州的时候,写了一封密信,让奎州的知州大人帮忙送了出去。”谢珩将脸埋在他的锁骨处喃喃道,“再等两天,今上应该会派一队人马绕过江安,悄悄从奎州过来与我们汇合,到时候看着这满地饿得虚脱的百姓,吕知州就是准备了一万个开脱的理由,也难逃其咎。” “怪不得你没有去江州找吕知州!”荀礼恍然大悟。 “我还收了他的金子没有还给他,本想当成罪证,但万一他用这点子钱趁机泼我一身脏水,我也得费些功夫洗洗干净。可我现今已经成了这个样子,叫他那脏水也泼不出来了。” 他思虑缜密,前因后果都与荀礼讲了个明白,让荀礼一颗心都落回了肚子里。 等到四天的时候,模模糊糊听到外面随从惊喜地声音:“大人,朝廷派人救我们来了!” 第35章 荀礼呼出一口浊气,天灾人祸,城外幸存下来的人都被困在这里,孤立无援。米粮在昨日上午就见空了。身强力壮的男人们都饿着,仅剩的一些都先给了老幼妇孺。然而一两天能忍,时间长了会发生什么谁又能想象……还好朝廷的人来的及时,扭转了事情的局面。 他撑伞走出营帐,暴雨如注,还未看清雨幕后的人,便听有人在叫他的名字:“少敬!少敬!” 荀礼瞪大了眼睛——昨日他还在想今上会派谁过来,他猜测了无数人,就是没想到会是温熠景。 他心中不无惊喜,可在这种情况下见到好友,惊喜也只是转瞬即逝。荀礼更多的还是担忧,“怎么是你过来了?” “噢,我……”温熠景刚想说话,眼睛瞟到从同一营帐出来的谢珩,立时噤了声,他整整衣服,朝谢珩道,“谢大人。” “温大人,一路过来辛苦了。”谢珩脸上倒没有多余的意外神情,淡然回道。 “不辛苦,不辛苦。”见到谢珩,温熠景也忘记了想要跟荀礼说些什么,只敢说些公事,“我带了些粮食、衣服,已经让人发下去了。倒是你们,少敬,谢大人,你们受苦了。若是我再快些就好了……” 他言语间不无自责,荀礼安慰他道:“你已经来很及时了,我们也没受太多苦。” 温熠景看他比月前瘦了不少,痛心疾首道:“来的时候路过奎州,知州说从奎南调度的粮资早在几日前就运送到江州了,看来江州的仓门也年久失修,打不开了!可不说别的,你们两个是朝廷命官,他们真是好大的胆子!他还是父母官呢,谁家的父母如此狠心对待自己的孩子?” 是啊,他也想不通,究竟为什么这些人能够如此冷些无情,罔顾人命,连天灾都不能触动他们铁一样心。 谢珩见他神色郁结,知道他是厌恶吕知州等人,便拍了拍他的背,让他别再多想。过了一会儿,跟着一起来的官员将谢珩叫去,与他复核这些天所发生的事情。 等谢珩走远了,温熠景才赶紧凑近了荀礼道:“看到你没事我就放心了。听说江安发了洪水,我真是一夜都没睡好。我去看你了你父母,二老也都担心的不得了,连你父亲都在偷偷抹泪,更不要说你母亲了。” ……提到父母,荀礼又沉默了下来。离家之前他还让母亲伤心一场,甚至他心中还满是怨气,怨母亲为何不能理解他……可现在经历过了生死,他又觉得那个怨怼母亲的自己实在自私不堪,也没脸去思念父母。 “好了,别伤心,等这边事情完了,赶紧回去就是了。”温熠景赶紧宽慰他两句。 温熠景带了物资过来,荀礼的心情总算不那么沉重了,与他坐在一旁闲聊了几句今年的灾情。 “这次梅季,南方多地都发了洪灾,我瞧着江安这边还是轻的,这次光是赈灾就已经拨下去万两白银。听说松江受灾最严重,流水一样的银子往那边运送,真是不敢停。对了,我还没敢告诉谢大人,听说谢大人的二哥都被从边疆叫了回来,带着兵马去松岭赈灾去了。” 荀礼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若真如温熠景所说,松江洪涝最严重,不用多想也知道,谢珩的二哥临危受命,必定也是抱了视死如归的想法去的。 谢家三个男儿,一个还在边疆戍守,两个奉命呆在在洪区,哪一个不是拼了性命,守国为民。正是有了他们这样的人在,吕知州等人便越发被衬托的面目可憎起来。 然而真没想到,众多将士搏命守护的,到头来竟是这些人......荀礼悲哀地想着。 “真是不知谢太傅现在的心情该是如何,”谢家享了多少荣华,便尽了多少责任。荀礼叹息道,忽然想到谢家还有一个谢瑶,“好在有一个女儿在家陪着,总算还能宽慰一下父母……对了,说起来,你不是备好了聘礼,去谢家提亲了么?” 温熠景听他提起这事,窘道:“别提了,礼都准备了半个月了,那天刚鼓起勇气让人媒婆上门,就被今上急匆匆地叫去了,然后……我这不就来找你来了么。” “啊?”荀礼听完也有三分同情,“这……” “今上说我与你交好,必定不会玩忽职守,贪污灾银,于是就让我来了。”温熠景捂着脸好一会儿,才抬起头,下定决心道,“但是好在谢大人也在,不如我干脆就在这跟他说我要……” “要干什么?” 谢珩不知何时回来了,站在他们身后突然出声,将荀礼和温熠景吓得俱是一抖。 温熠景脚都软了,扶着荀礼不住后躲:“没、没什么.....要请教一下……” “请教什么?”谢珩走过去,将荀礼自然地拉到自己身边,又问道。 这还当着别人的面,荀礼不好意思与他显得太过亲密。暗自使劲儿挣了两下,可没挣开,谢珩也没有放手的意思。他只好稍稍挪动身子,与谢珩离得远了那么一拳的距离。 “请教一下……朝、朝政之事。”温熠景脑海中一片空白,根本没注意到荀礼与谢珩之间的小动作。他嘴巴都瓢了,不住给荀礼使眼色,让他想想办法说点什么。 荀礼何尝不想替他解围,可他也紧张不已,怕温熠景瞧出些什么来,一时间也是爱莫能助。 谢珩继续追问:“朝政?温大人但说无妨” “呃……”见荀礼也指望不上,温熠景支吾一会儿,总算从脑子里搜刮出一件最近发生的能拿来说的事情,“今年的秀女中,有一个是宁王妃的胞妹,听说那可是真的天香国色,有沉鱼落雁之姿。今上中意的不得了,直接封了婕妤……” “宁王妃的娘家是太医院的林家?宁王把王妃的胞妹送来当秀女?”灾情严重,消息根本传不过来,荀礼对京城发生的事情一概不知。 谢珩道:“宁王不得圣意,封地远离京城,林家在京中也没了仰仗,多受排挤,去年就辞了太医院的职务。” 温熠景点头道:“谢大人说的是。其实位分给的太高其实也没什么,以前也不是没有过,最多就是上朝的时候被大臣唠叨两句罢了。可这次是宁王选来的人,今上看起来又格外喜欢……你们不知道,我跟着一班子人跪了整整一上午,腿都没知觉的,都没能劝今上改变主意。” “前朝与后宫一向息息相通,宁王突然将岳家的女儿塞进去,真是难免不叫人多想。”荀礼也理解诸位同僚的担心。 “只要不专宠就行。”谢珩倒是想得很简单,并不太担忧的样子。比起揣摩宁王到底在想什么,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弄明白,“少敬,你来一下。” 这下轮到荀礼不知所措了。温熠景长舒一口气,给了他一个坚定的眼神,便转身走开了。 谢珩将荀礼带至一个偏僻处,先是盯了他一会儿,直把荀礼看的忐忑起来,才伸手捏了捏他的下巴:“刚才跟温熠景在说什么?” 突如其来的亲密动作让荀礼一怔,此时尚是白天,尽管周围没人,他还是红了脸,结结巴巴道:“没有说什么……” “还骗我?我都听到了。”谢珩比他略微高一些,垂着眼睛看他,竟让荀礼有了一种压迫感。 “你听到了?那你觉得如何?”荀礼不疑有他,想着赶紧替温熠景探探谢珩的口风,“瑞明倾慕谢姑娘已久,从不曾有过逾矩的行为,这次请了媒人上门也没有说一定要你家答应的意思。不过他的性情人品我是最知道的,他一定会对谢姑娘好的……” 他兴致勃勃说了半天,发现谢珩那头却哑然无声。饶是荀礼再迟钝,也察觉到不对,望向谢珩的眼神震悚不已:“你,你诈我的?” 如此震惊,是因为荀礼从不曾想过谢珩会骗他,他的人生中也没有一刻怀疑过谢珩。因而反应过来谢珩套他的话时,他心中升起一股被骗的委屈,不自觉地竟带了三分怒气。 “温熠景想求娶谢瑶?”谢珩眼神犀利起来,皱着眉看向他,“你又帮人说媒?” 他用了一个“又”字,分明是还记得杨尚书托他替杨姑娘穿针引线之事! 荀礼生怕他误会,才聚起来的火气哪里还敢再冒头,赶紧否认发誓道:“我没有!我没有!瑞明只与我开玩笑提过一次,但你也知道,我们两个的身家背景,与杨大人是不同的,我与他都不曾想过能与你家结亲,怎么会……唔……” 话没说完,谢珩突然低下头,直接堵住了他的唇。 谢珩一手撑着伞,一手扶在荀礼的脑后,舌尖在他唇间刷过。荀礼回过神来,慢慢地闭上了眼睛,也开始回应着他。 两人唇齿厮磨了好一会儿,谢珩才放开了他。刚刚荀礼说的又急又快,谢珩听了几句,心中便猛然一痛,再也听不下去。 什么不曾想过结亲?他都恨不得荀礼立刻上门!他说不出口的是,听闻温熠景想要上门提亲,竟有些羡慕起谢瑶来了。 谢珩与他额头相抵,抚着他的脸颊。他还记得荀礼六年前为什么疏远了他,此时不愿他多想那些,轻声道:“好了好了,我信你的。” 这件事解释清楚,荀礼总算放松了下来。须臾又道:“那瑞明……” 谢珩闻言立刻起身,冷淡道:“这件事回头再说。” 荀礼:“……” 他现在只觉得十分对不起温熠景,出于他对谢珩的盲目信任,把温熠景的大事给漏了出去......他笨嘴拙舌,还想再为温熠景找补两句,谢珩却也一概不听。看谢珩的态度,并不像是对这门亲事乐见其成的样子...... 回到营地,荀礼自觉没脸见温熠景,看见他他就躲,态度着实诡异,弄得温熠景也摸不着头脑。再加之谢珩看向他的目光也变的莫测起来,直叫他心里实在瘆得慌。 温熠景又一次从谢珩审视的目光下逃出来,左思右想,还是去堵了荀礼:“少敬你怎么回事?做什么一直躲着我?” “我,我……”荀礼羞愧地掩面,“我不小心将你准备向谢姑娘提亲的事儿说漏了……” 第36章 经过了死一般的沉寂之后,温熠景挂着一副万念俱灰的神情勉强笑了两声:“无妨……谢大人早晚、早晚也是要知道的……”说着,神情恍惚地越过荀礼离开此处,没注意身上掉落下来什么东西。 他前脚刚走,后脚谢珩就回来了。谢珩在温熠景站过的地方弯腰捡起什么,拿起来仔细看了一会儿,放进了自己袖子之中。 荀礼背对着他因而并不知道身后发生的事情。 夜里吹了灯,荀礼还觉得良心难安,躺下后辗转反侧了一会儿,翻身面对着谢珩,厚着脸皮开口:“怀瑾,瑞明他是真心爱慕谢姑娘,准备了好久才决定去你家提亲,也是鼓了很大勇气的。” 黑暗中也看不太清谢珩的表情,荀礼忐忑了一会儿,只听他道:“瑶儿的亲事是要父亲母亲亲做主,但还要她自己点头同意才行,我插不上手,就算是讨好我也没什么用的。” “啊?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荀礼并不是要替温熠景来讨好谢珩,连忙道,“我只是希望你不要误会瑞明。” 谢珩便没了声音,荀礼摸不清他到底是怎么个意思,也没敢再说下去。好一会儿,谢珩突然伸出手指描绘着他的眉眼,轻声道:“睡吧。” 看起来他不想过多谈论谢瑶的婚事,荀礼一个外人,就算跟谢珩关系匪浅,也没什么立场多说什么。 唉...... 温熠景的小心思彻底暴露,这几天都不敢在谢珩面前晃悠,连带着荀礼见他也少了。可这里总共就那么大点地方,他也躲不远。荀礼有心再跟他谈一谈,让他不要这么紧张,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更何况谢珩说了他不会插手...... 他还没堵到温熠景,前方来人报喜道:“谢大人,荀大人,御史大人派人来接我们进城!” 荀礼大喜,能进城便能更好的调度物资救济灾民,他也忘了要去找温熠景说话,立刻收拾了东西,与一行人进了城。进去后发现石城知县已经被缉拿了。 原来朝廷派来的人兵分两路,温熠景先带一路过来救急,另一路从江州过来,暗中探查谢珩密信中所言之事,搜集证据。现如今一切查明,涉事官员按律律查办,蛀虫毒虫清了个干净。 也是谢珩书信及时,今上紧急调任了新的江州知,如今也是临阵上任,接手了现在这样一团乱的江安。 “事发突然,今上的决定也仓促了些。因此今上还希望几位大人继续留在江安,帮助江安的百姓抗灾救急。”御史道。 “定不负今上所托。”谢珩躬身道。 “辛苦各位大人,那我便先行将人押送回京,送往刑部了。”御史踏上马车,跟一众人告别。 赈灾银粮都恢复了供应,灾民也都得到了安置,现在只等洪水褪去。然而安江的堤坝垮了一部分,梅季还未过去,不知还会不会出现洪峰,更显的隐患无穷。 他们临时拉来经验老道的水台司,众人商议了几个晚上,终于做出决定:“堵。” 知州知道了他们的决定,连夜带着支援赶来,千百名官兵直接被带到了江边。 一部分人身上绑着绳子串联起来,往衣服里塞了气囊,接连跳入水中组成人墙,缓冲上游的水流速度。 将士们咬着牙,沉默着立在水中,像一座生了根的石像,任由冰冷刺骨的河水浸泡着他们,狂狼拍打着他们。 下游的士兵便抓进时间将沙袋填埋在决口之处,谢珩、荀礼和温熠景也不敢放松,一刻不停地两边奔走查看情况。 不知轮过了几轮,也不知经过了多少昼夜,眼见决口即将被堵住,谢珩一直严肃的脸上终于放松了些。 这些日子就算是他们也顾不得许多,跟众多士兵一起下河堵水填土,大家都累的不行了。知道决口就要被堵住了,温熠景和荀礼多少都被即将到来的胜利鼓舞了不少,强撑着精神站了起来。 “你们在这里等着,我去上面看看。”堵水的士兵才是最累的,谢珩不得不多注意着些。 “唉,谢大人这些天休息的别我们都少,你在这坐一会儿,我去。”温熠景连忙起身拦着,自己要带着几个人上去。 “没事。”谢珩坚持道。 “怀瑾,瑞明说的对,这几天你实在辛苦,休息一会儿吧。瑞明,我跟你一起。” 荀礼也这样劝说着,将他按了下来。 谢珩确实已经没有多少力气与他们两个人争论,只好坐下:“少敬,温大人,那你们小心些。” 荀礼捏了捏他的肩膀,回给他一个笑容。 “怀瑾?谢大人的表字?”温熠景打趣道,“叫的好亲近,看来你与谢大人情谊日渐深厚了啊,真叫人羡慕!” 荀礼不甘示弱:“快别羡慕了,若是你提亲成功,以后你跟谢大人情谊可比我深厚多了。” 一句话堵得温熠景熄了火,哑然无声。 荀礼看他蔫蔫的样子,又有些于心不忍:“其实怀瑾说了,他不会插手谢姑娘的婚事,只要谢姑娘自己同意,谢太傅同意就行。” “我知道,只是谢大人面无表情的看着我,我心里就发憷,总觉得自己是不是有哪些言行不对……小心!” 荀礼一惊,根本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温熠景已经飞快地蹿了出去—— 他方才看见一个小兵好像实在是累极了,脑袋上下摇晃,眼看就要睡过去了。没过片刻,那人手上便松了力,人直直的向后仰去。他最靠近岸边,是整队人的支柱,若他松了手,那一队人都要被浩荡的河水卷走,失去性命,更别提底下快要完工的人。 温熠景本就一直注意着他,一发现不对劲,立刻奔了过去。在那人要脱手的一瞬间飞扑过去,拽住了他。 可惜汹涌的水流没有给他这个机会,温熠景半个人瞬间就被水的冲力带了下去,好在一旁的士兵也反应速度,拽住了他。 “瑞明!”荀礼急的大喊一声,飞速跑过去,抓住了那个摇摇晃晃的士兵。这个变故惊醒了一旁在休息的士兵,众人赶紧上前,将温熠景从水中拽了出来。 “咳咳咳……” 温熠景瘫在地上,他刚刚半个身子都掉进了水里,被激流打的头都有些发晕。许是有人去报告了谢珩,不一会儿,只见谢珩也急匆匆地过来了。 那个快要睡着了士兵也被人换了下来,他整个人都吓清醒了,跪在地上不停发抖认错:“温大人,我真的、真的不是故意的……” 温熠景把气喘匀了,才拍拍他的胳膊:“我没事,你去歇一会儿吧。” “先扶温大人回去。”谢珩道,“少敬,你也一起回去吧。” 经过方才的惊吓,荀礼虽然还心有余悸,但还是摇了摇头:“我没事,让瑞明回去就行。” 谢珩握紧了他的手,没再说话。直到天明时分,决口终于被堵上了,谢珩和荀礼彼此对视一眼,看到对方都满身污泥的狼狈样子,同时笑了出来。 在岸边的所有人,都露出了笑容。 红日缓缓上升,天终于晴了。 江安地区的暴雨持续了将近两个月,终于收敛了,洪水灾情也在好转之中,他们终于可以放心地踏上启程回京的路。 “这次天灾,国库一下子出去那么多银子,杨大人头都大了。康王家的郡主日前刚成了亲,立刻就和夫家一起捐了善银五千两。有郑家带头,其他家也不得不跟着照做。我家生意不大,但因着我在人在朝中,那么多眼睛都看着,我爹也咬牙拿了一千五百两。” 他们解决了水患,回去的路上便轻松不少,不像来时那么赶,几个人坐在马车中歇息,温熠景便与他们闲聊起来。 这点银子对于第一富商的郑家来说真的不能算多。不过自今上登基以来,几次放宽经商政策,算是给足了恩泽。尤其郑家,今上直接下旨许配郡主,如此恩宠,实在罕见。此次郑家率先出头也不足为奇了。 “不得不佩服今上筹谋深算,”温熠景感慨道,“此前我还在疑惑为何今上会同意让郡主下嫁,现在想想,不就是像联姻一样,同郑家交好。再从郑家下手,将朝廷的势力也会一点点渗透下来。” 荀礼如今也明白过来这其中的盘算。今上与历朝历代的帝王都没有不同,只是用了一个更委婉的方法限制商贾,因为他明白长久而直白的打压只会换来更用力的反弹。 回想起来,今上的每一步都走的不动声色,开放科举,准许入仕,修建与西域连通的官道,升迁几个商人子弟以示表率......恩典一点一点的放下,根本不会引起商贾的警觉。等他们回过神来,便早已不知不觉的就被今上收之为用了。 温熠景和谢珩,他们三个在吕知州口中沆瀣一气的人同乘一车,荀礼有些好笑,又忽然想起上次今上召他入宫的事情。 一方面是对他与谢珩交好心有怀疑,告诫他官场可以经营,但切勿钻营。 另一方面......也许是今上早就想好了要利用他与谢珩的交好,迷惑众多像吕知州这样的贪官,让他们放松了警惕,再一把揪出来。 “你可羡慕温熠景?” 那时温熠景升迁,今上曾这样问他。 “其实臣并没有想过要爬到多高......”荀礼记得自己根本没有犹豫就回答了,“臣只想能,能做一个有用之人就好了。” 也许正是这番质朴无华的话消除了今上对他的疑虑,今上挥了挥手,叫人将他带了出去。 谢珩是这里唯一一个家中不经商的,不好发表意见。 荀礼道:“今朝对待商户的政策已经比历朝历代都要自由宽松,今上给商户出路,商户也必然要拿出一些诚意来换取今上的信任,商人要义,今上要利,各取所需,两厢平衡罢了。” 这些事情,大概都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今上有今上的考量,商人有商人的想法。大家立场不同,谁也不能真正的为对方考虑。 他们走走停停,在路上花费了十几天。离开了这么久之后再回到京城,几人都心情激动,所有的疲惫都一扫而空。 及至进了城,看见了这熟悉的街道和商铺,荀礼甚至有些恍如隔世。他也激动,可这激动中还参杂了几分怯意。 早就下定决心了不是么......荀礼握紧拳头,暗自为自己打气。 温熠景与他们不同路,客气一会儿便要回去了。 刚走两步,谢珩又叫住了他,从怀中掏出一封红帖扬了扬:“温大人,婚书我先代家父收下。” 温熠景见鬼似的瞪大了眼睛,双手慌乱地在胸前摸了一会儿,不愿相信却也不得不信那确实,确实是他出门没来得及放下的婚书。 谢珩轻笑一声放下帘子,声音渐远:“记得早些来。” 第37章 “这婚书你怎么会拿到的?”荀礼好奇道。 谢珩将那红纸仔细收了起来,微扬唇角,有些神秘道:“捡来的。” 荀礼还是十分惊讶:“捡的?”他似是不信,但又没有别的解释,只好无奈地摇头,“瑞明未免太粗心了,这种东西也是可以乱丢的么?” 谢珩看他一会儿,忽然转了话题:“荀大人,你这媒人未免有些太无私了,怎么不先替自己说一说亲事?” 荀礼呼吸一窒,涨红了脸:“我们,我们不是已经……” “不成。三书六礼,我也羡慕的很。” 谢珩难得孩子气地耍赖讨娇,蛮横的模样让荀礼扑哧一声笑出来。他想起在院子里打滚儿的猫,可爱又不近人情,只有最亲近的人才能看到它温顺爱娇的另一面,再坏的心情也随之好转起来。 只是玩笑终究是玩笑,新朝虽较之前朝民风开放了些,但像这样违背阴阳调和,两个男子结亲的例子,少之又少。 更何况又是谢家这样的权贵人家,背后多少眼睛盯着,试问全天下有哪家媒婆敢接他这生意? 再者说这也并非关乎权势,别说荀礼,就是谢珩有谢家可以依仗,也不敢大摇大摆的去向荀父提亲请他将荀家二公子许给自己, 他们总是嘴上说着想求个光明正大的名分,又哪敢真的去奢求...... 荀礼不由自主地想象了一下自己抬着聘礼去谢家提亲,人问所求何人,却并非娇俏可人的谢家幺女,而是那个惊才绝艳的谢家三公子谢珩…… 怕是真的是要轰动京城,震惊朝野了吧。 可如果那样、那样……也能告诉全天下,谢珩是……是他的了…… 荀礼顿然被自己的想法惊到——原来自己尘封了六年之久的情意不仅丝毫未减,反而发酵的更加浓烈起来,在同谢珩确认过心意之后,他竟也多了那些平日想都不敢想的,名为占有欲的情绪...... 他稍稍有些羞涩,陡然转念想到家中的母亲,荀礼一梗,揪着袖口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好了,我只是说说。”谢珩摸了摸他的头发。 从进了京城他就发现荀礼神色郁郁,原本是想着说点什么逗趣的,不成想荀礼神情却变的比之前还要沉重,谢珩便赶紧打住了。 荀礼看着谢珩,他的眼眸中清晰可见自己的倒影,此刻全然被他的温柔、关切和爱意包围着。他上辈子究竟做了多少善事,这辈子才能得到谢珩的朝朝暮暮。 “看什么?”谢珩反倒被他盯的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慌忙撇过眼睛,不敢与他对视。 荀礼看着他泛红的侧脸,笑意慢慢聚集起来。 马车快要接近荀家门前,荀礼遥遥看见自家门前也站了许多人,为首的正是荀父荀母,还有......荀礼眯起眼睛看了看,站在荀父身旁的正是他许久未见的大哥荀平! 荀礼激动起来,来不及等马车停稳当,就迫不及待地跳了下去:“大哥!” 荀平许久未见亲弟,也高兴万分,用力与他抱了一下才放开他:“快与父亲母亲打招呼。” 他太过兴奋,竟忘了与父母说话,还是大哥提醒了他才察觉自己的失礼,荀礼赶紧转身向荀父荀母道:“父亲,母亲,儿子回来了!”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自他走后,荀父也是日夜担心,现在见他平安归来,嘴都合不上了。 荀母也有些热泪盈眶,荀礼离家的这些日子,她的担心只比荀父要多。 她眼尖地发现荀礼整个人都瘦了一圈,正是心疼不已,却突然发现身后马车上坐着的谢珩—— 荀母笑容一滞,瞬间消失不见。 “母亲……”荀礼自然也发现了母亲的视线,他有些惊慌,僵在了原地。本来还想说些什么,可荀母只是用那盛满失望厌恶的眸子撇他一眼,转身就回去了。 谢珩没有发现二人之间的怪异,他只一心盯着荀礼的背影,等他一一与家人打了招呼,才提高了声音对荀礼道:“少敬,我先回去了。” 荀礼回过神来,往后走了两步凑近马车去与谢珩说话。 有他挡着,身后的人看不见他们的动作。谢珩从车窗子里伸出手,小心地帮他整理了一下领子:“换身衣服,一会儿我们一起进宫述职。” “好。”荀礼点头答应,目送马车离去,这才和大哥一起进家门。 “你怎么惹母亲生气了?”做生意的人最会察言观色,荀平更是其中翘楚,他早就察觉二人神色不对,将荀礼拉至一旁询问。 荀礼嘴唇抖动半晌,最终还是没说出口。 “你不想说我就不问了,但是你也不是小孩子了,别跟母亲怄气。”荀平道。 “我知道,大哥。” “你还要去述职,赶紧去换个衣服洗把脸。”荀平笑着推了他一把。 荀礼换了衣服,先同谢珩和温熠景一起进宫述了职,今上似乎面色不太好,声音都不似原先那样洪亮了,但还是强撑着精神夸奖了他们几句,特意准了几天假让他们好好休息。 等回到家中时天色已晚,荀平知道他劳累许久了,便没有让荀父张罗摆席。等到次日荀礼歇足了,才好酒好菜摆满桌子。 荀父早就等不及与两个儿子畅饮,早早坐上桌子等着了。一家人好不容易聚在一起,荀母的态度也缓和了许多,只是还是不愿意正视荀礼。 “对了,你从江安回来,可知道襄城的情况?”荀父问道。 荀礼道:“回来时我专门绕路去看了看,襄城也被冲毁了大半,一时半会儿恐怕是回不去了。父亲母亲还有大哥先安心在京城住着,等那边修缮完了再回去也不迟。” “唉,这不知要等多久啊!”荀父惆怅道。 荀礼有些不解,笑道:“难得你们进京,不巧我又得了今上派遣出京,这样阴差阳错,也没怎么在你们身边伺候。现在我差事已了,怎么父亲却不愿多住些时候陪陪我,就急着要走?” “你这说的哪里的话。”荀父被说的老脸一红,解释道,“只是年前给你哥哥说了亲事,本来定好了下月的吉日迎娶人家过门,谁知道竟发了洪灾,这不就给耽搁了么。” “大哥的亲事定了?”荀礼惊讶道,“定了谁家的?也不告诉我。” 说起自己的婚事,荀平也难得有些害羞:“你认识的,是临昱孙伯父家的女儿,小时候曾在咱们家住过一段时间。” 他这么一提,荀礼确实记起幼时家中住过一个温温柔柔的姐姐,便笑道:“恭喜大哥好事将近。” “你可别恭喜他了,你大哥就是个榆木脑袋。”提起这喜事,荀母也有了笑颜,“我就说我怎么替他说媒他都不肯,原来心里早就有人了!若是早早与我说了他喜欢你孙伯父家的姑娘,我不就去提亲了,哪至于白白耽搁了这么长时间。” “我怕她不中意我,不想她为难。”荀平笑的有些憨厚。 母亲肯与自己说话,荀礼也开心了不少:“江安洪灾,襄城的老宅子估计也被大水冲的不剩什么了,此时让大嫂嫁过来,只怕委屈了。还是等家中一切都安好了再谈婚期,孙伯父能理解的。” “小弟说的对,婉柔她们家与我们是至交,定能体谅的。别再说我啦!父亲母亲还是多操心操心小弟的婚事,看看京城有没有合适的人家!” 荀礼的笑容一僵,他不安地看过去,对面荀母的脸色也是变了又变。 “我……我不急的。”荀礼推脱道,“还是等以后再说吧。” 荀母却突然道:“你大哥说的有道理,他的婚事怎么说都已经定下了,就差你了。” “母亲……”荀礼哀求地看着她。 “你走的这些天,我也托京中的媒婆问过了,我们也不要想着攀附权贵,都事吴家是正经的清流人家,他家女儿与你年岁正相当。母亲也看过画像了,相貌端正,听说脾气也好,与你很般配。” “不,我......” “你若不喜欢,还有京中的李家,也是读书人家……”荀母不理他,自顾自地说下去。 “母亲,别说了!我真的没有成亲的打算!”眼前满桌的美食都失去了吸引,荀礼顿时有些食不下咽,神情渐渐沉了下去。 荀母看他一眼,冷道:“自古以来,婚事都由父母做主,哪由得你反对?这也不要,那也不要,你想要——” 她一想到荀礼和那个人就气结于心,直接摔下筷子:“你想都别想!” 荀平见气氛变的剑拔弩张起来,虽然听不明白母亲说的“想都不要想”是什么意思,但此时根本不是细究这个的时刻。 他充当着和事佬,两边劝解:“母亲,小弟说不定只是有些害羞,你就别打趣他了。小弟,你怎么能这样顶撞母亲,快些向母亲赔个不是!” 他调解半天,荀礼和荀母僵持着,谁都不肯先下台阶。 最后还是荀礼先败下阵来,他深吸一口气,不愿再与母亲较劲儿,叫人拿了一双干净筷子,双手递了过去,顺从道:“母亲,别与我生气了。” 荀母眼皮颤抖几下,终究是接了过去。 “你怎么回事?母亲也总归是为了你好,就算真的没有成亲的想法,还在饭桌上呢,就不能忍一忍?”晚饭过后,荀平将他叫到一旁,有些不满道。 “我知道错了,大哥。”荀礼眉眼低垂,静静地听着荀平的教训。 荀平也不知一向温吞的小弟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叹了口气:“我不是要训斥你,只是你知道母亲是多疼你的。她在家时常思念着你,总担心你在京城过的好不好,有没有受苦,如今你有了时间能多陪陪她,就不要惹她生气难过了。” “是。” “另外,你与母亲……若是有什么争执,你做人儿子的,先认错才是对的。”荀平语重心长道,“百善孝为先,这个道理你总该懂得的。” 荀礼一时无话可说,只能点头。荀平拍了拍他的肩膀,自己先回屋去了。 只剩荀礼一个人站在晚风之中良久。不知为何,他茫然地看向半空中,寥寥几颗明星各据一方,孤独地闪烁。 这世间一切的正理好像都在此刻与他背道而驰,他不过是爱上一个人,为何浑身是错? 荀礼这样想着,竟有有些鼻酸。他深吸一口气,将眸中湿意逼了回去,在院漫无目的地转了一会儿,不知不觉竟走到了门口。 他犹豫片刻,最终还是抬脚出门去了。就是此刻,就在此时,他太想太想去见一个人。 “怎么了?” 谢珩从家中出来,一眼就看到门外的荀礼,眼睛弯了弯,径直朝他走来。他本来已经打算要睡下了,听见门房过来传话说荀礼找他,立刻就起身出来了。 荀礼忍不住笑意,方才茫然复杂的情绪一扫而空,看见谢珩只剩满心欢喜。 他伸手握住谢珩的手,喉结动了两下,磕磕巴巴道:“无事,只是有点想、有点想你。” 出乎意料的表白让谢珩猛的一怔,随即大笑起来。他鲜少这样情绪外露,看起来是真心的愉悦,荀礼一时也看呆了。等他止住了笑意,才轻轻柔柔地将荀礼圈进怀中:“我也很想你。” 第38章 “怎么突然要来找我。”两人拐了个弯儿,就当作饭后消食,来到了当日荀礼醉酒的桥头。 荀礼没有回答,他让谢珩背过去,不知道在干什么,发出细碎的响声来。过了一会儿才闷声笑道:“我来为我自己提亲的。” “嗯?”谢珩发出一个疑惑的声音。 荀礼摸到谢珩的手,将一个冰冰凉凉的小东西塞了进去,然后握着他的双手道:“这是一块双雁配,就当作我来......执雁问名,你、你许或不许?” 谢珩攥着那块佩玉,双眸紧紧盯着他,看他紧张不安的表情,良久才答道:“谢珩,永和十三年生。” “嗯......”荀礼呼出一口气,装模作样的拿一枚铜钱做卜扔出去,却看也不看,直接道,“吉兆,看来我们,我们很般配......那婚事就定啦?” 谢珩也笑了出来:“定吧。聘礼我出一只海虾,一盒桂糖,一包奶酥,一篮洛中樱桃,一壶杨梅酒......” 荀礼乐不可支,谁能想到谢家三公子谢珩的聘礼竟这样奇特,全是吃食!全是.....这些时候他们一起吃过的,自他递上拜帖开始算起,谢珩居然都一一记得...... 他笑的泪都要出来,最后竟不知自己到底是想笑还是想哭。 谢珩轻轻掐他一把:“你呢。” “我?”荀礼想了想,顿时有些愧疚,这么长时间他真的不曾替谢珩买过东西。 谢珩替他说了:“六年来为我的隐忍和你爱我的心意,少敬,这就够了。” 荀礼双眸闪烁,赶紧背过身狠狠吸了一口气,才又若无其事地转了回来:“会不会太少啊,娶你,多少聘礼我都觉得不够。” “少敬,若是有事,一定要告诉我。” 谢珩早就看穿了他今日的反常,却因为他不想说,装做不知,陪着他笑闹。 荀礼挤出一个笑容:“好。” 两人漫步在月夜之下,细细密密地说着日常琐碎,倒是颇有些老夫老妻之间温情脉脉的氛围。直到快要走到荀礼家门前,他陡然停了脚步,轻轻摇着头,握着谢珩的手紧了紧。 “不想回去?”谢珩微讶,他唇角扬起,挑眉凑近了荀礼,“去我那儿?” 荀礼被他笑的有些害羞,他往前走了两步,双颊绯红,声如蚊蝇呐呐:“……可以。” 谢珩朗声大笑:“我也想带你回去,可是你家中还有父母在,你外派出去的这些日子他们想必担心你的很。乖,多陪陪他们。回头我接你去别馆,让人给你准备好高阳楼的炙羊肉。” 邀请的意思两人都心知肚明,荀礼也是没想到他会拒绝,刹那间一张脸通红的好像要滴出血来。可谢珩给出的理由又那样贴心周到,叫他心中动容不已。但还是嘴硬道:“不去,炙羊肉有什么好吃的。” “这次就我们两个,我不跟你抢。”谢珩想到什么趣事,微微笑了起来,“高阳楼最近从西域请来一个厨子,用一种叫安息茴香的新作料,洒在刚炙好的羊肉上,味道很是特别。” “真的?”荀礼被说的有些心动,谢珩对吃食没有太多要求,对食物味道也不甚敏感,能让他说好吃,那必然是真的好吃了。 “自然。”谢珩笑着颔首。 荀礼听罢虽然高兴起来,但依然不是很想与谢珩分开。 谢珩带着笑意任由他这样在身边磨磨蹭蹭半晌,才将他拉了过来,略一低头,在他唇上印下一个温存的吻。 荀礼一惊,这是在外面……转念一想,快要到宵禁,街上哪还有什么人,便放心下来。 仅仅是这样简简单单的亲吻,就让荀礼浑身发烫起来。他睁开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谢珩,回抱住他,与他稍微分开些距离,小声道:“那我回去了。” 谢珩回看着他,两人都从彼此的眼睛中看到了自己的身影,和那掩藏不住的铺天盖地的情意。谢珩强迫自己从中抽离开,放开手:“早些休息。” “好,你也是。”荀礼依依不舍地与他道别,看着他走远了,才肯进去。 他今日见了谢珩,刚才在饭桌上积攒的不愉消失大半,心情都好了起来。他刚走两步,看见荀平站在暗处,神色不明。 他有些疑惑,走上前去:“大哥,这么晚了怎么还……” “荀礼,你是疯了不成!竟与一个男人搞在一起!”荀平暴喝一声,不等他把说完,抬手就是一个耳光抽在了他的脸上。他是个高大的男人,又用了十成的力气,打得荀礼耳鸣目眩,可都不及大哥说的话让他震惊。 这一巴掌让荀平也呆住了,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手,好像刚刚打荀礼的不是自己一样。 荀礼脸上瞬间浮现五个红肿的指印,耳朵中的嗡鸣声渐渐停止。奇怪的是,他内心反而愈加平静,歪着头不发一言。 荀平见他这样犟,刚才的愧疚怜悯也不见了,他拧着荀礼的衣领将他扔在堂前,把门窗都紧紧关上,才压着怒气:“给我跪下!我方才替你去母亲面前说好话,谁知母亲竟说、竟说……” 刚刚他与荀礼分开,转身去了荀母屋里。见她还是一副眉头紧锁的样子,以为她还在与荀礼怄气,便上前开解好一会儿,等荀母神情舒展了些,才道:“小弟若真的不想成亲,母亲也别太操心了,儿孙自有儿孙福嘛不是,以前您也不曾这般逼我啊!” 谁知他这话一说出口,荀母竟哭了出来。荀平大吃一惊,连忙搂着她不住哄劝,询问怎么回事,可荀母就是不开口。 荀平急道:“母亲,听下人说您自打来了京城就心情郁结,三不五时便要去药房抓药。您若有什么心事大可与儿子说一说,这样憋在心里,万一病了可怎么办!您还信不过我吗!” 荀母抓紧了荀平的衣袖,这个秘密如同一块重石压在她的身上,让她成日成日的喘不过来气。如今沉稳可靠的大儿子在一旁温声劝解,她终于承担不了这一切,泪流满面将所有事情和盘托出:“平儿,你以为,你以为母亲愿意逼他么!你不知道你弟弟他……他……” “他怎么了?” 荀母将脸埋进大儿子宽阔的胸膛中,痛哭道:“他中邪了,竟口口声声喊着要与一个男人在一起!” “什么?” 这消息实在惊世骇俗,荀平只喊着不可能,连连后退离开了母亲房中,要去找荀礼问个明白。 他先是来到荀礼房中,敲了数下门都不曾听到有回应,索性一把推开,走了进去才发现房中根本无人。 荀平心跳如擂鼓,他脚步一转离开此处,不管三七二十一见人就问:“看到二公子了吗?” 然而下人都说不曾看到。 他忽然有些心慌,各种杂思纷扰,让他面部都僵硬起来。转到大门处,终于等来门房刚告诉他,荀礼刚刚出去了。荀平立刻要出门去找,一只脚刚迈出去,便远远看见有两个人向着这边走来。 其中一个很是眼熟,看着像是荀礼;另一个身形略微比荀礼高大一些,与他并肩而行。 荀平心中有什么东西突然坠下,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担心害怕什么,下意识地收回了脚,让门房掩上门,自己则躲在暗处紧紧盯着那两个人—— 然后他便看见,荀礼与那人轻车熟路的拥抱亲吻,连一点反抗的意思也没有。 长兄如父,荀平让荀礼跪下他就只能老老实实地照做。 荀平压抑不住心中的怒火,连连拍着桌子:“我都已经看到了,你别想蒙混过去!我问你,你与他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真的、真的同一个男人纠缠不清?这就是你不想成亲的理由?” 荀礼跪在地上,抬起头直视着荀平,坚定道:“是,我不能让母亲替我说亲事,就是因为我早已有了喜欢的人,不,我爱他,我……” 纵使有千言万语也说不尽他对谢珩的情。 荀平听的额头青筋暴起,大口喘着气,尽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才又苦口婆心地劝道:“小弟,你说实话,是不是只是贪图一时新鲜?若真的是,我们绝不管你!可是你自己也要有分寸,你还在在京中当差,这种丑事万一叫人知道了,不光你这仕途算是走到尽头了,今后又如何抬得起头?” “呵。”荀礼睁开眼睛,自嘲地一笑,“我不过是爱他,如何成了丑事……” “闭嘴!”荀平怒道,“两个男人说爱!你害不害臊!你与一个男人这样不清不楚地厮混在一起,成何体统!你知不知道,母亲因为你的事情整日悒悒不乐,病倒了数回!好,你爱他,你只爱他?父母兄弟,在你心中又算的什么?家族荣誉在你心中又算什么!” 荀平的质问化作一把巨锤,一下下敲打在荀礼心上,叫他痛苦不堪,脊背都塌下去了几分。 见他表情有所松动,荀平趁热打铁:“母亲说的对,还得让你尽早成了家,或许就不会胡思乱想了。母亲说那知事家的女儿对你也很是中意,这两日我准备些礼品,亲自去提亲。” 荀礼睁大眼睛,他如何能这样葬送一个女子的一生?慌忙阻止道:“大哥,不要!我不能与别的女子成亲!” “这由不得你!”荀平转过身,打开门冲外面道,“叫几个强壮点儿的下人过来,将二公子带回他的房间,没我的命令,谁也不许放他出去。” “大哥,大哥,你不能这样做,后日我还要去上朝!”荀礼被几个人强拉硬拽下去,他他拼命反抗不得,只得大喊道。 荀平冷酷道:“我明日叫人替你去工部告假,你从刚从南边治水回来就感染了风寒,病倒了。” 荀礼眼睁睁地看着门在自己眼前关上,荀平的脸渐渐消失在一条细线之中。他耳边传来咔哒一声,却是荀平不放心,又落了一道锁。 他焦急地拍打着房间门,他知道若是大哥决定要做什么事情,鲜少有人能让他改变心意。可、可也不能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一个无辜的女子被拖入这趟浑水之中。 除了谢珩,他此生不会再爱第二个人了…… 他喊着大哥的名字,可惜外面只有夜晚的夏虫鸣叫回应着他。 直到嗓子都冒出火来,荀礼才终于放弃,瘫坐在地上,双眼无神地看着虚空之中的某处,就这样过了一夜。 他被严加看守起来,每日三餐均有人来送,除了去隐房,否则房门绝不打开。即便是出去了,也有两个荀平雇来的彪形大汉一左一右夹着他走。 如此过了几天囚犯一般的生活,荀平日日都会过来跟他说聘礼准备的进程。荀礼明白,这是在等他认输,他只要愿意开口保证与谢珩分开,荀平就会让人停手。 他也想过先假装屈服,日后再想办法说服家人,可每每要脱口而出之时,他便会想起谢珩与他共同错过的六年,就再也说不出口。 “我又不是犯人!本官、本官要去……”这日他发了狂似的将粥碗打碎,头发都散落下来,一副落魄至极的模样。 荀平坐在一边,面无波澜地看着他:“哦?大人是要告小民关押朝官,判我个流放或斩首?” 荀礼语气弱了下来:“不,大哥,我没有……” “那个人来找过你了。”荀平忽然道。“我才知道原来他是谢家的人,权势滔天啊!这样的人,玩弄人心最是擅长,你莫不是被他的花言巧语唬住了。” “他才不是......”荀礼本想反驳两句,可荀平的态度告诉他说什么都无用。他不知荀平是什么意思,又为何要告诉他谢珩过来找他,但他直觉那绝对不是因为荀平好心。 果然,下一秒就听荀平一字一句道:“我告诉他,你与他从今以后一刀两断,他走他的阳关道,你走你的独木桥,不管他是要喜欢男人,女人还是别的什么,都不要再来找你。” “他问我这是不是你的意思,我说是。他让你亲自告诉他,我说就是因为你不愿再见他,才让我这个做大哥的转告。” 一阵天旋地转,荀礼跌坐在椅子上。他只觉得眼前发黑,浑身的血液都凝固起来,一时间如坠冰窟。 周围的一切都模糊起来,最后在他眼中化作一个虚无之境,他被束缚在原地,只能眼睁睁看着谢珩的身影渐渐消失。 “他听完就走了,半句话也没说,看来对你也没有那么深的感情。”荀平敲了敲桌子,语气淡淡。 什么情啊爱啊的,要想让两个人分开法子多了去了,分开一年两年或许会痛,时间长了,不也都走出来了? 荀礼已经听不到他在说什么了,他只在想谢珩听见大哥说的这些话,该是什么心情…… 会和六年前一样吗?不,只怕要比六年前还要痛吧…… 他眼神没有了光亮:“大哥,你一定要这么对我么……不惜牺牲一个无辜女子?” “你的秉性我最了解,等成了亲,你自然就担起丈夫的责任了。” “是吗……”荀礼轻飘飘地反问了一句。“为何你们都可以与此生挚爱在一起,只有我不行?” 荀平恨他执迷不悟,痛心疾首道:“因为男人和男人在一起,有违伦理纲常,是不对的!你不要再不知悔改了!” “呵......”荀礼面白如纸,不肯再说话了。 荀平从看着荀礼长大,说不心疼那是假的。见硬的不行,荀平只好与他来软的:“都说成家立业,如今你已经立业了,怎么能不成家?你和一个男人,难道还能有什么名分可讨?我和母亲都是为你好,此事还瞒着父亲,若是他知道了,非得要打死你不可......” 我难道还怕死么?荀礼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门外。 作者有话说: 荀父:什么小秘密不告诉我?荀礼:嗯,马上来(就快完结了,真不虐) 第39章 上次和荀平的对话不欢而散,荀礼不肯低头,荀平虽是气的咬牙,却也对他无可奈可,只能拂袖离去,已经好几天都没出现了。 青山将今日的饭菜端过来,荀礼坐在一旁冷漠地看着,神色毫无波动,似乎已经变成一副丢了魂儿的躯壳。 他虽不知道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即便他平日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也能看出事态的严重,更何况荀礼肉眼可见一天比一天憔悴,看得他都于心不忍,有些埋怨大公子的狠心,到底什么事值得这样对待他自己的亲弟弟? 可是大公子也吩咐了让他嘴巴紧一点,每日进来送饭菜,不许与荀大人多说话。荀礼是个心软的,可他大哥却正和他相反,青山不敢违背大公子的命令,不敢多做停留,放下饭菜就要出去。 荀礼却在他刚要开门的瞬间开口道:“青山。” 被叫住的青山手一顿,心中犹豫起来,不知道该不该接话。 没过一会儿,青山从房间里头出来,告诉守门的两个下人道:“公子房间茶水没了,我去换一壶过来,你们先别锁门。” 其中一个人有些不情愿,怕万一出了什么差错他们不好交代:“这……不太好吧……” 青山却道:“我很快就回来,关上锁上还不够麻烦的,你们看牢些就行。大人瘦瘦弱弱的,还能跑过你们这两个汉子?” 另一个人心思就稍微活络了些,他用手肘捣了捣另一个人,对青山笑道:“好好好,不过青山兄弟也要快回来才行。” 青山满意道:“放心。”他提着水壶转身离去。 原先不同意的那下人没好气道:“你要作死也别连累我啊?万一大公子来了看见这锁是开的怎么办!” “你傻呀,我们是跟荀大人签的身契,本来被大公子派来干这得罪人的活儿就够倒霉了,青山是大人身边亲近之人,到时候大公子走了,还得指望青山替我们说说好话!” 那人恍然大悟:“哦哦哦,也对,也对。” 青山如约很快就回来,还带了一盘点心犒劳他们:“感谢二位信任我,我马上就出来了。” “客气客气。”二人嘴上说着,眼睛早已黏在那平日吃不上的点心上,慌不迭的接了过来,看着没人,便躲在一旁吃了起来。 一人不吃的太快,卡在喉咙之中,噎的脸通红。他用力拍了拍另外一个人,那人也急的直跳脚,对他道:“我去给你弄点水来,你在这等着!” 那人脸色涨红,艰难地点了点头。 这时青山出来压低声音说了句“好了”,那守门人慌作一团,也没细看,赶紧锁了门就去找水了。 青山端着荀礼吃过的饭菜往厨房走,他低着头,步伐极快,好像赶着要去办什么事儿似的。 荀平在外头踱着步,他听说这两日荀礼吃的极少,有心想去看一看他,却又不想见了面与他再起争执。 正犹豫不决之时,瞧见青山从不远处一闪而过。 “青山!”荀平喊了一声,想叫住他问一问荀礼的情况。 谁知青山不仅没停下脚步,反而越走越快。荀平倍感奇怪,不由得快走两步,又出声喊了一句:“青——” 荀平忽然心中警觉,立刻抓住路过的一个下人,指着那疑似青山的背影喝道:“抓住他!”自己则三步并作两步,冲到荀礼房门前:“开门。” 守门的下人不明所以,掏出钥匙打开,然而房门中哪还有荀礼的身影,只有一个一脸惊恐的青山。原来刚刚荀平看见的青山的根本就是荀礼!好在下人还是比荀礼体格强壮,荀礼根本没跑出多远,就被带了回来。 见荀礼还在不断挣扎,坐着无谓的抗争,荀平怒极反笑,讽刺道:“荀大人好计谋啊!” “大哥,你这样困着我没有用的。”荀礼知道没用,坐在地上有些失神道,“你以为我没有放弃过吗?早在六年前我就放弃过了,我逼自己远离他,可是都没有用。每次见到他,我还是那样欢喜,那样爱他。大哥,你为什么等了孙家姑娘这么多年呢?” 荀平被他噎了一下,终究是无话可说,只能愤愤地拂袖离去。 走出两步,青山又唯唯诺诺地过来找他,他刚做错了事情,害怕受罚,只能小心翼翼地看着荀平的脸色:“大公子,外面,外面说今上派了御医和……谢大人过来看望大人,是不是……” 荀礼还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只是呆呆地坐在房中。直到门又被打开,他以为是荀平回来了,便摇了摇头,背对着他道:“大哥,你不用再劝……” 一个带着熟悉温度的怀抱覆了上来,荀礼惊讶地转过头,双唇立刻被擢住,他才看清了来人,原来是谢珩。 谢珩将他用力地箍在怀中,一遍又一遍碾磨他的双唇,几乎要失了控。荀礼同样激动热烈地回应着他,舌尖舞动,与他缠绵在一起。 直到最后,谢珩惩罚似的在他唇上咬了一口,气息都有些不稳道:“或许是怪我没有和你说清楚,少敬,我是要与你共度一生的人,以后有任何事情,都不准瞒着我。告诉我,我会与你一起面对,一起承担。” “……好。”荀礼与他额头相抵,紧紧环住他,解释道:“还有……我大哥对你说的那些,都不是我说的。” “我知道。”谢珩安抚着他,他早在荀平对他说出那番话时便起了疑心。他知道蕊丹是贴身伺候荀礼的,心软好说话,便费了些功夫找到蕊丹,从她口中得知了荀平不知为何将荀礼关起来了的消息。他立刻进宫要了御医过来,硬是闯进了荀家,“我只信你,除非有一天你亲口对我说……” “我不会的!”荀礼急道,“我永远不会!” 谢珩凝视着他,郑重道:“我也是。” 荀平被谢珩带来的人缠住,费了些功夫才挣脱赶来,一进门就看见二人正抱在一起,他怒不可遏:“荀礼!你……你们……” “吵什么!吵什么!谢大人来了?” 外面突然传来荀父的声音,三人皆是一惊,原来是荀父记着谢珩送他的好茶,一听他来看望荀礼,想着别失了礼数,赶紧跑了过来,荀母拉都拉不住,只能与他一起过来。 “伯父。”谢珩微笑着行礼。 “快去堂前坐坐。”荀父拉着他,定要留他喝茶。一屋子的人,除了荀父,大家看起来都神色各异。 “等等。”荀礼忽然出声阻止道。 荀平的心猛地一沉。荀父同样不明所以地看着他。荀礼却是走了过去,对谢珩道:“怀瑾,你先出去等一会儿,好吗?” “少敬……”谢珩自然也猜到了他要做什么,不无担忧地看着他。 “相信我。”荀礼意已决,捏了捏他的手。 等他出去了,荀礼扑通一声跪倒在荀父面前:“父亲,去江安前我曾说过等我回来了,有话要对您说。我……” “是有这么回事。”荀父想起来了,确实有这么一回事,不过他还是有些不悦,“可什么事能这么重要,要把客人赶出去?” “父亲,我不能成亲!” “你在胡说什么!”荀母紧张起来,不住地偷瞄一旁神色越来越凝重的荀父,“聘礼都差不多备齐了,我都已经与你父亲在商议递帖子的事情了。” “我没有胡说。母亲,您也是女人,应该明白女子的难处。嫁人是姑娘家的头等大事,难道您真的忍心将人家放在心尖上疼爱的姑娘骗过来吗?”荀礼直视着他,目光中只有不可动摇的坚定。 “骗过来?”荀父越发听得云里雾里。 “荀礼!”荀平脸色铁青道,“有什么话以后再说!” “没有以后了,大哥。”荀礼惨笑一声,摇着头,“我想,想为他,也为自己搏一次……” 几人僵持不下,荀父不耐烦地一拍桌子:“都闭嘴!让他说!” 荀母和荀平神色骤然一僵,还想说什么却都被荀父制止了,只能退到一旁。 “父亲,”荀礼膝行两步,先是给荀父深深一叩首,才道,“我不能与吴家姑娘成亲。” “为何?” 荀礼闭了闭眼睛,将心中的羞耻全部压下,才道:“因为我心中早已有思慕之人,我与他已经,已经行过夫妻之礼……” 荀家两父子俱是一惊,,荀平压根儿就没想到荀礼竟然……竟然已经与谢珩走到了这种地步……只有荀母,别开了脸,不愿再去看荀礼。 荀父更是不敢相信饱读圣贤诗书的荀礼会做出这等无耻之事,他捶胸顿足,恨恨道:“你……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廉耻?你做出这种事情,怎么还有脸说你思慕人家?”他来回走了两步,才叹气道,“罢了罢了,你说吧,是哪家的女子?到底是你不对在先,只要是清白人家,我和你母亲也只能厚着老脸上门赔罪提亲去。” “不是女子。”荀礼喉结颤动。 此话一出,整个厅中霎时变成一片死寂。荀父瞪着眼睛看他,似是不理解他口中所说的“不是女子”是何意思。 荀礼攥紧了拳头道:“父亲,我爱慕的,不是女子。他曾在我少年孤独无助之时伸出援手,曾在我数次身陷险境时不顾自身安危去救我,曾受尽六年的无故冷漠却依然待我如初,父亲,这样一个人,我如何能辜负他?” “是谁!”荀父压低了声音怒吼道。 “是谢珩!我爱慕他,早在我年少读书之时……早在……他在书阁帮我解围之时……”荀礼脱口而出,承认爱慕谢珩对他来说竟成了如今最容易做到的事情。 压抑已久的情绪终于在这一刻全部宣泄干净,荀礼发热的头脑也逐渐冷静下来,只见荀父嘴唇颤抖两下,忽地弯下腰,神色痛苦地捂着心口,摇摇晃晃地向后跌去。 “父亲!” “父亲!” 荀平和荀礼同时惊呼,荀礼离得最近,飞快起身上前扶住有些站不稳的荀父。荀平第二个冲过来,一把推开荀礼,满脸失望道:“先是母亲,再是父亲!你是非要将他们都气死才满意是吗?荀礼,你实在,实在自私至极!” 自……私……荀平刺耳的话语扎在荀礼心上,他双手一滞,无力地松开垂下,僵在了原地。而荀平则不再看他,背起荀父就往外冲,飞起的衣带狠狠抽在荀礼脸上,打出一道红痕。 第40章 谢珩带来的御医本是做做样子,不成想居然真的派上了用场。 等到天色渐晚,御医才从房间里出来,对荀礼道:“只是一时间气血逆行,才会突发不适。我方才已经扎了针,也开了药,按时吃药多休息就好了。” 荀礼松了一口气,感激道:“多谢御医。” “不妨事,不妨事。荀大人,你父亲年纪也大了,以后切不可这样情绪大动了。” 御医又嘱咐他两句,荀礼连声道谢,末了对谢珩说:“怀瑾,天色不早了,你也该回去了。麻烦你替我送一送御医吧。” “可是……”谢珩蹙着眉,不愿答应。 谢珩嘴唇动了动,荀礼抚了抚他的肩膀,又道:“你只要相信我,好吗?” 等他们离开,荀礼才又转向那紧闭的房门。他此刻心绪紊乱,好似浮絮飘荡。难道他真的做错了么? 房门突然打开,荀礼立刻站直向前走了两步,荀平看他一眼,脸上无甚表情,只道:“谢……呢?” 听他问起谢珩,荀礼有些惊讶,却还是如实回答道:“我让他先回去了。” 荀平沉默了一下,不再提他,道:“父亲叫你进来。” 他快步进去,荀礼愣了一下,赶紧跟上。 床前燃着几盏油灯,将荀父的影子打在墙上。许是因为不舒服的原因,荀礼看着荀父的身影竟不再高大强壮了。 “父亲。”荀礼撩起衣袍跪在床前,不敢多说一句。 荀父看他一会儿,却突然推了推荀母:“我记得你总随身带着那年礼儿中榜时寄回来的信,去拿过来。” 荀母虽有些不明所以,却还是让下人从自己的贴身行囊中拿出那信来交给荀父。 荀礼看到那信褶都有些破损,想必是有人反复拿出来看的缘故。他的心紧了紧,看着荀父拆开那封信。 荀父从头到尾又读了一遍那信,才问他:“你,你信上说,谢珩帮你良多……我问你,少时在书院,你可是受了欺负?” “……”荀礼眼眶微红,轻轻点了点头。 荀平张了张嘴:“你怎么不和家里……”话说一半,他也知道这只是一句无用的废话。 即便是在襄城的书院,士族子弟与商人子弟也多有磨蹭,更何况是皇亲贵戚满地的京城。 他们不是没有设想过荀礼艰难的处境,只是因为自己帮不上什么忙,便干脆不去想。本该是受尽父母兄长疼爱的年龄,荀礼却早早地体验了人情冷暖。 以至于只有,只有谢珩一个人陪在他身边…… 今日发生的事情,荀礼在堂前的剖白,让这些被他们淡忘了的陈年旧事都撕破了外面的表皮,将一切摊开在所有人面前,看清了自己—— 他们更是一群自私的亲长,不是么? “礼儿,你恨我吗?”荀父嗓音颤抖,“你恨不恨父亲母亲,狠心扔你一个人在京城?你恨不恨你大哥,本该他走的路,吃的苦,如今全担在了你身上?” 哪里就这么偏激以至于到恨的地步了?荀礼摇了摇头道:“家人之间,本就该多有退让理解,若都只为自己,家中哪里有现在的繁荣安定。” 荀父顿时心中百感交集,却又转而对荀平道:“平儿,你不愿入仕,家中的期望便全都落在你弟弟身上。他少时离家,在书院受尽冷眼,这些他都扛了下来。如今还在京中站住了,让我们远在襄城也能受到他的庇佑,即便他今日犯下滔天的错,你作为兄长,也不该用这般极端的手段对待他。更何况他是官员,你这般妄为,已经触犯条令,不就是仗着他是你的胞弟,不会对你如何吗!” “我是……”荀平忍不住想辩解两句道,可看着荀父严厉的眼神,又讪讪地闭上了嘴。父亲说的没错,他的确是仗着荀礼不会追究他的过错,才敢这样关着他。 荀父又转向荀母:“还有你,我便不说了。我知道你是爱子心切,担心他以后的路,不论你做什么,礼儿都该理解你的。可这么大的事,我是他的父亲,你不该瞒着我!” 荀母掩面而泣,没有说话。 荀父将两人都责骂一番,才又对荀礼说:“你也不要怪你母亲,和你大哥。你自己心里也知道,他们确确实实都是为了你考量。” “我明白。” “别的我都不想说了,我只问你,若我也不同意,你母亲,你大哥都不同意,就当是为了我们,你能不能跟谢珩断了?” “我……”荀礼喉间一片干涩,艰难道,“父亲,我不愿……” 荀父抬了抬手,示意他不要再说:“我想你母亲、你大哥的顾虑和我大抵都是一样的。你和谢珩不同,你家世比不上他,官职也在他之下,你们二人的关系一旦传出去,总归是对你更不利。况且你们都是男子,没有婚书媒聘做保,日后他若变心,你又该如何自处?” “更何况,礼儿,他家......他父亲母亲又怎能容许他与一个男子……” 是啊,谢家家世显赫,他出身低微,在外人看来,两人之间明明隔着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 可就算身处这样的悬殊宏差之中,荀礼却依然坚信着谢珩:“父亲,您的思虑我都想过。可我知道,即便是他今日遇到与我一样的情况,他也绝不会轻言放弃。他爱我的心一如我爱他,我今日为他所做的,就是明日他为我做的......” “……”荀父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礼儿,情爱短暂,能用情绑定一生的少之又少。就算今日你说的再好,也实难打动我。就算你今日为了他与父母兄弟都生了隔阂,你也不后悔吗?” 荀礼声音蕴含着无限痛苦,最终慢慢道:“我......不后悔。” 良久,荀父长叹一声,起身将他扶起,泪目道:“时至今日,我明白我们都对你亏欠良多。对你而言,我不是个好父亲,你大哥更是对你做错许多。你说的对,家人之间总该有人退让理解,不是你就是我。你已经为了荀家牺牲太多,父亲又如何……如何狠心再对你步步紧逼……” “我也,我也感激谢珩......在你最艰难时帮过你......” “礼儿……你与若真的……真的放不下他,我们也不管了……” 荀礼一把抱住荀父,泪水渐渐打湿他的衣衫,他也终于忍不住放声哭了出来。 他何尝不明白,要让父亲接受他这惊世骇俗的爱恋有多不容易,他亦早就做好了最坏的准备,众叛亲离,族谱除名...... 可都没有,这些都没有发生!他如今亲耳听到父亲这一席话,才知道原来自己是那么渴望来自亲人的谅解。 荀礼压抑的哭声将屋内的几人都感染了。荀平仰起头,眼眶中也有泪水打转,终于,他放下心中成见,拥着母亲,一同上前抱住荀礼。 今日天幕澄澈,碧空如洗。梅季彻底过去,天气一日比一日晴朗。前些时候终日裹紧的厚重长衫终于能褪去,换上更轻薄的衣衫,整个人都松快了许多。 荀礼换上常服,一丝不苟地整理好身上每一处皱褶,这才踏出家门。 他多日未曾上值,许多同僚见了他难免寒暄一番。不管这些人真心或假意,荀礼都一一笑着应答过去。 直到散了值,温熠景听说他来了,早早地便来找他,兴奋道:“少敬!你这病的可够久的!我差点就要差人去松岭挖人参给你吊命了!” 荀礼连忙伸手挡住飞扑过来的温熠景,无言地看着他:“你就不能说些好听的?” 温熠景扒在他的肩膀上,眨着眼睛:“我这是担心你,前几天我带了药说去你看,到了大门就被你大哥拦住了,说你病气缠身,不能见客。你大哥当时脸色那么黑,我自然以为你病的很严重嘛!” “有劳大人关心。”荀礼笑容满面,与他一起向前走着。 “你这些日子不出来,朝中又发生了好多事。之前我们再江安抓的那个吕知州,你知不知道他背后是谁在撑腰?”温熠景神秘道。 “谁?” “宁王!还有……”他利索了报出一串儿官员的名字。 荀礼听得嘴巴大张,没想到宁王人远在封地,竟在朝中埋下这么多势力。 “我就说宁王为何急匆匆的挑选美人送进宫,原来早在今上下令让你和荀大人去江安前他就想好要用这招美人计了。你看如今这些人,轻则罢官,重则流放,只有宁王,借着林婕妤肚子的光,好端端的什么事儿都没有。” “林婕妤有身孕了?” “可不是,今上虽对宁王不满,但依旧盛宠林婕妤,竟还让她赶在皇后前面有了身孕。这两天大臣们正为这事儿进言呢,让今上多去皇后那里……咳咳……把今上气的干脆罢了两天的早朝,还将吵得最凶的谢珩训斥了一番。大家一看,谢珩正是得宠都被斥责了,也没人赶在明面上出声了。” “这……谢珩被今上训斥了?”荀礼大惊失色,他虽能理解今上面对一群臣子指责他后宫之事的烦心,之事于情于理,眼下尽快让皇后有身孕,立了太子,才能堵住众臣的嘴巴。 “就说了他几句,也不是很严厉,昨日谢珩还进宫求御医,今上不也给了么。算了算了,别说这些,你如今可好利索了?晚上我请你喝酒去?” 荀礼忽然想起一事来,好奇道:“你去谢家提亲,结果如何……” 温熠景大笑三声,提起此事心中就痛快:“本大人风度翩翩,可是难得的佳婿。这亲事嘛,自然是……” “少敬!” 谢珩又一次悄无声息的出现,打了二人一个措手不及。 温熠景赶紧住口,老老实实的冲谢珩道:“谢大……”谢珩挑了挑眉,温熠景憋了半晌,红着脸改口:“三,三哥……” 荀礼忍俊不禁,往谢珩身边站了站,开口恭喜:“瑞明,怀瑾,恭喜你们两家结此良缘了。” 温熠景结结巴巴地应了他的道喜,又站了会儿,实在受不了谢珩在一旁的威压,寻了个理由跑了。 荀礼这才去看谢珩,想起刚刚温熠景说,眉目间满是担忧,赶紧问道:“怀瑾,听说今上斥责你了?” “不必担心,只是做给别人看的。”他担心自己,谢珩自然十分受用,微微一笑,“宁王贼心不死,竟让林婕妤暗中给今上下药。今上越是宠她,宁王便能越早露出马脚,我不过是配合今上演戏而已。” 荀礼舒一口气,也笑了。 阴谋阳谋,勾心斗角,一切都在掌握之中,各种有能之士共同撑起这盛世太平,他只要坚守本心,能与眼前之人平安喜乐地共度一生,就很圆满了。 他这样想着,对上了谢珩从未变过的深情眼眸,不管看过多少次,都抑制不住心中怦然。 二人傻傻地相互对视良久,一如在坪阳山上的那间躲雨的草屋,最后同时笑出了声,荀礼伸出手去,在一片耀目金光之中执住谢珩的手,声音轻快:“怀瑾,走吧,我们回家。” --------完-------- ————————— 小彩蛋: 几日后,杨尚书家中被送入一块牌匾,上书:人间月老。 杨尚书:“?” 作者有话说: 少敬和怀瑾的故事就到这里吧,我有很多不足和文笔上的缺陷,不能更加完美的将故事呈现,这是要跟大家说不好意思的地方。但是真的很感谢大家看到最后,从一开始零星的几个小天使坚持不懈的陪伴我,到现在有了很多小伙伴来看,也依旧愿意留下善意鼓励的评论,真的非常、非常感谢。 第41章 番外 一家人 “怀瑾!” 荀礼一身冷汗从梦中惊醒,他又梦见那年宁王趁着今上病弱之时,同宫中内应里应外合,挟持婕妤所生大皇子趁乱夺权,当起了摄政王,将温熠景和谢珩等一众大臣扣压起来,关进密牢之中。 宁王记恨当年温熠景在康王家的所言,得知他与谢瑶定了亲,当即便冷笑数声,逼迫谢珩悔约,让谢瑶与宁王世子定媒。 谢珩不仅不肯,还出言讥讽宁王世子不学无术,废物一个,即便是宁王坐上皇位,新朝也会在世子手中衰败。 宁王大怒,将温熠景更是绑在城门之上,暴晒数日。谢珩处境稍微好一点,只是坐在一旁看着温熠景行刑,虽未暴晒,却也滴水不进。荀礼看的触目惊心,温父得知消息更是几次昏死过去,眼看着就要撑不住。 谢瑶听闻了宁王在宫中逼她毁亲一事,准备了三尺白绫,鸩酒一壶,摆在了前来提亲的宁王世子面前,说这就是她的嫁妆,问世子可还满意。 好在宁王世子对她心存好感,不敢逼迫过甚,生怕真的得了一具尸体拜堂,只能先行回去。 宫门紧闭,朝堂不开,京城人心惶惶。 好在援军及时赶到,分为两队,一队吸引宁王大部分火力,另一队换上宁王军队的服饰,混入宫中,擒住了宁王,平息了这场叛乱。 “对不住,少敬,其实我早就知道了,没告诉你,让你担心了。”被解救下来的温熠景看着好友惨白的脸,心怀愧疚,对荀礼说出了一切。 原来从一开始升迁温熠景,都是今上计划中的一环,他从未真正对宁王放心,早早便做好了套索,等着他来钻。温熠景私下做出一副扬眉吐气的模样,大摆烧尾宴,恨不能将自己升迁的缘由昭告天下,以此激怒宁王,让他对今上愈发不满。 再到后来江安水患,本不是一个肃清贪官污吏的好时机,却依然利索地抓了吕浚山,毁了宁王在京城的大部分人脉。这一切,都在逐步瓦解宁王的理智,对今上的忌惮逐渐增多,等到林婕妤顺利生下皇子,他才终于暴露出来。 他说的轻松,荀礼听完却只觉得心有余悸,如今能云淡风轻的将一切布局都说出来,那是因为人都还活着。若是当初宁王一进京城,没打算折磨温熠景,而是直接将他抓起杀了,现在他哪里还能听温熠景说这些! 这才是他每每想起这件事就后怕的原因。 如今已经过去两年之久,他还是会因为那件事半夜惊醒,难以入眠。 他不敢回忆梦中那可怖的情形,更不愿去设想那些不吉利的事情。他看到谢珩好好地睡在自己身边,这才轻舒一口气。他小心翼翼地越过谢珩,下床倒了杯水润了润喉咙。 在桌边做了一会儿,突然听到身后的响动,接着便是谢珩犹带慵懒睡意的声音:“少敬?又做噩梦了?” 荀礼便放下手中茶杯温声道:“突然口渴而已。” 谢珩自然知道他不过是不想自己担心,才编出一个借口。他也不戳破,只将他拉回床上躺着,半抱在怀中,指尖挑开他的衣领,突然道:“我以前也做过一个梦。” 那是少年时期的一场绮思。彼时他刚确认了自己对荀礼的心思,又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自然抵挡不住心中爱欲。便是在课上听夫子讲学,眼神也时常不自觉地就飘了过去,盯着荀礼白皙的后颈,一看便是一下午。 压抑的太久,那些旖旎的想象便都席卷了他的梦境,每每梦见荀礼羞涩水润的眼神,都让他难以自持。醒过来又觉得自己卑劣恶心,没有定力,不敢面对荀礼。可即便是这样,他的梦境依然绚烂淫靡,让他沉沦其中无法逃离。 这日他一睁眼,从家中的床上坐起,却惊讶的发现荀礼一身书童打扮,正站在床前,等着为自己梳洗。 谢珩瞪大了双眼,不敢置信道:“你为何会在此处?” 荀礼呐呐道:“不是,不是谢兄说的,让我来你家做事……我如今,如今已经签了身契,谢兄,不,公子若是赶我走,我便没有容身之处了。” …… 谢珩傻傻地听完,还没做出什么反应,荀礼便用水打湿了手帕,托起谢珩的一只手,仔仔细细的为他擦拭起来。 “不,不用你做这些!”谢珩慌忙起身,将他推开,自己下床洗漱,穿好衣服。 他知道自己又胡乱做梦,只期望着赶紧醒来。 没想到荀礼眸中氤氲出水汽,却是伸手解开自己的衣衫,露出一片白色带粉的皮肉,咬着下唇道:“那,那……” 谢珩一时只觉的自己呼吸困难,明明是在自己最熟悉的房间,此时却变得如此陌生。理智告诉他要赶紧从房中出去,可脚下却如同生了根,就是迈不出半步。 他眼睁睁看着荀礼的外衣一渐渐落在地上,直到浑身赤裸,如同新生儿,站在他的面前,一步步向自己走来。 明明......明明也不如女子婀娜柔软,然而看在他的眼中,已经比那奇谈中魅惑人心的蛇妖还要妖娆许多。等他回过神来,已经与荀礼双双倒在了大床之上。 接下来的事情自然有着不可言喻之妙。 荀礼在书院,哪知道他这些乱七八糟的梦境,只是两天没见谢珩来书院上课,担心他是不是病了,等下了课,他徘徊半晌,才鼓起勇气拉住要走的夫子询问谢珩的踪迹。 “哦,他陪着太傅夫人去寺里祈福去了,还要两三天才能回来。” 听夫子这般说了,荀礼这才放下心中担忧,与夫子道谢。正要走,夫子却又道:“你既然来了,今日课上未抽查你的功课,你便把前日所讲的那篇赋背给我听罢。” 荀礼:“……” 那时谢珩只能在梦中与荀礼亲近,哪像如今,像现在—— 他在荀礼身子里用力挺身,听着他的惊喘,微笑道:“现在想想,若你真是我的书童,我这辈子怕是也入不了仕了。” 末了,他俯身在荀礼耳边调笑道:“因为我一定会……沉溺其中,误了学业……” “你,你怎么这样不正经……”荀礼听的浑身滚烫,被他抱在怀中,羞得恨不得钻进地缝里去。 情事终歇,谢珩为他擦洗了身子,才躺上床抱着他,不住亲吻他的耳朵。荀礼觉得痒意丛生,不住往后躲了躲,却被他强硬地拉回去。闹了半天,谢珩最后才道:“后日……与我一同回家吧。” 荀礼动作也停了下来,有些不知所措:“……你母亲肯见我了?” “或许是吧。”谢珩笑着道。 “那我该,该带点什么……”荀礼这下根本睡不着了。他忍着身体酸软,手忙脚乱地爬起来。 这是自他们在一起后,他第一次登门拜访,荀母又因着谢珩的事情对他多有误解,他自然紧张万分。 那年他同家中父母兄弟坦白了一切,谢珩转头便也同谢太傅将自己这些年推掉一桩又一桩的婚事缘由都说了出来。 虽没有和他遭遇同样的手段,然而这样沉默的责罚才是更令人心中难以忍受的。即便同住一个屋檐下,父母却避了他的日常问安见面,即使见了也不肯同他说话,晾他一个人站在一旁。 能说话的兄长都不在,小妹也嫁了出去不知情,谢珩住在家中,却好似流浪在外。如此冰冷,叫他实在待不下去。 最近这两年,他更是大多时候都是住在荀礼家中,难免招惹了无数流言蜚语,就连今上也不得不悄悄地叫谢珩进宫,训斥了一番。 “父母在堂,不得别府而居,更何况你不是别府,而是直接住到了别的官员家中,这成何体统?” 谢珩苦笑:“今上明明知道臣和他……” 他就是怕日后谣言四起,惹今上怀疑,才早早同今上言明他和荀礼一事。谢珩也曾自请除去官职,离开京城。但今上只是瞪他一会儿,叫他不要声张,并没有同意他辞官。 “就算朕知道,还有大把的人不知呢!”今上不耐烦道,“你赶紧搬回去,别叫人回头弹劾到我这里来,倒叫朕为难了。” 谢珩无法,只得照做。然而明面上是回家了,暗地却是趁着天黑无人,偷溜去荀礼家中。 他这样狠心无情,不肯低头,叫太傅夫妇二人更是来气,这样一拖便是好多年。 谢瑶后来知道了此事,顾不得其他,气的跑来荀礼家中揪着谢珩,半天也不知说什么好。温熠景才是看着二人吃惊的说不出话。 最后还是谢瑶心疼父母兄长,这两年在父母面前多加劝解,这才换得父母的松口,叫他二人赶着过节回家吃饭。 谢珩将他摁在床上,让他放松:“伯父前几日寄来的肉粽,你挑几颗包的好看的带上就行。” “粽子一定要带的。可若只有粽子未免也太、太没有敬意了吧?”他这样敷衍,荀礼皱眉无言地看着他。 “他们不缺什么,睡吧。”谢珩亲了亲他,闭上了眼睛。 到了端午,谢珩和荀礼早早地回了谢家,门前已经挂上了艾草,元祁激动地看着谢珩,双眼含泪,叫了一声公子。 谢珩微微点头,伸出手腕,让元祁帮忙给自己和荀礼系上了五彩绳。 “这本来都是给小孩子带的玩意儿,只是母亲总觉得我们还小,每年便也都保留了下来。”谢珩解释道。 荀礼笑道:“在父母眼中,我们自然永远都是孩子。” 桌上早已摆放好了粽子、五黄,荀礼陪着谢珩站在门外,过了一会儿,谢瑶和温熠景才陪着谢太傅、谢夫人一起走了过来。 “父亲,母亲。”谢珩父母多年未曾说话,此时开口,倒有些生疏了。他恍惚地看着二老,竟觉得面容也陌生了许多 谢太傅登时僵在了原地,他又何尝不记挂儿子,如今听到一声久违的问安,竟有些难以应答,只能看着谢珩久久无言。 谢瑶在一旁看着眼色,赶紧道:“哥哥来的比我还要早,想必已经等了一会儿了,我们先去吃饭吧!” 谢夫人眼中充盈着泪水,她上前拥住了谢珩,颤着声音道:“珩儿,走,走,吃饭去吧……” 谢珩却没动,将尴尬地立在一旁的荀礼拉了过来:“还不问好。” 荀礼这才小心翼翼道:“伯父,伯母。” 看见他,谢家父母难免有些神色僵硬。一时间连方才温馨的气氛都变了,谢瑶左看右看,急的直冒汗。温熠景更是不敢说话,只能按着谢瑶不让他跳起来。 谢珩握着荀礼的手逐渐用力,直把他的手捏的有些发白,原本狂跳不已的心在这折磨得人发狂的寂静中一点点冷了下来。 良久,才看到谢母擦了擦眼泪,主动去握荀礼的手:“好孩子,一起进去吧。” “进去吧。”谢太傅点了点头,轻声道。下一瞬间,他似乎是怕自己没说清楚一样,又大声重复了一遍,“进去吧。” 谢珩握着荀礼的手骤然松开,他深吸一口气,与荀礼相视一笑,跟上谢太傅的脚步:“是,父亲。” 作者有话说: 对大家都觉得有点不圆满的样子,那番外就再圆一下吧。谢大人的梦也是有迹可循的,早就说不要口嗨,小时候还敢说什么让人家签身契当小厮的话hhh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