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侵占了我》 第一章 谁侵占了我(1) ·上坟· 农历十二月二十四,小年。上坟拜祭已故亲人,村里俗称“送亮”。 黄昏,冬雨稀稀疏疏,若有若无。一小绺头发紧贴面颊,眉睫沾着细小的雨珠,轻抿着唇边的发梢,手拿两支红色蜡烛和一串千响鞭炮,暮色苍瞑中,十五岁的吕玉穿过自家桔园,匆匆向姥姥的坟地走去。 老黑狗一身黑亮,它面无表情地领路,偶尔回头看一眼吕玉,眼睛翻动,白光一闪一闪,像黑人嘻笑露出的牙齿,触目惊心。这条快成精的老黑狗,比吕玉还要大几个月。 姥姥在爷爷四岁那年患乳腺癌去世,具体埋葬地址无人知晓。从什么时候开始,桔园那个坟成了姥姥的,也无从考究,总之,每年往这坟头“送亮”的习惯续延到了吕玉这里。 坟,已无坟样,只是一堆荒土。坟头荒草凌乱披盖,枯枝错乱横陈。旧年的蜡烛梗,破碎布块、老鼠尸体、疏菜的枯藤、塑料袋散遍其中;又因年久失修,裸露黄土,东崩一块,西裂一片,一角褐色棺材腐木还探出坟面半尺多长,形成一个碗大的黑洞,黑咕隆咚,神秘异常。 吕玉怕这个黑洞,然而那里面不可知的神秘,总诱惑她多瞧几眼,哪怕是目光急急地扫过。 站在坟顶,透过密密的桔树尖儿,吕玉能看到自家青瓦屋檐,和她向北房间的小木格子窗户。 天忽地沉下来。“送亮”的鞭炮声此起彼伏。吕玉把蜡烛插进泥土,点燃,她好看的脸庞在烛光中清晰。 一阵北风吹来,几颗小雨扑向吕玉的脸,冰凉。她跪着胡乱磕了三个头,拆开千响鞭炮。鞭炮的“引”太短,在手里便开始爆炸,吕玉慌乱一扔,鞭炮甩进了黑洞,瓮声瓮气的声音从坟墓里传出来,黑洞里冒出一股浓浓的青烟,袅袅升腾,仿佛随时会幻化出某种身形。 约30秒光景,声响停止,烟也散尽。吕玉拍拍双膝,走下坟墓。吕玉走出十米远,似听得耳畔有一声沉重的叹息,回头一望,见坟头蜡烛已灭,一片朦胧。她忽地打了个冷颤,全身毛孔扩张,一股冰凉之气从脚后跟窜至脊背,传至指尖。 ·初恋· 吕玉的初恋,由七天毫无来由的心跳及一个持续五秒钟的毫不知情的吻组成。那年吕玉十三岁。 正月初二,吕玉邻家老爷爷去逝,其远方的儿子携家眷归来奔丧。吕玉的初恋情人徐鹏,死者的孙子,以披麻戴孝的装扮迷倒吕玉。 徐鹏的爸爸为显荣归故里之耀,丧事办得极为隆重。竟请了十个法师做了七天七夜的“道场”;请了京剧团和湖南花鼓戏剧团的戏班子,哼哼呀呀地唱了好几出大戏,方圆几十里之乡人,竟趋之若骛,几成一盛大节日了。每日里摩肩接踵,看戏的看戏,唱道场的唱道场,哭丧的哭一阵停一阵,也如表演般登台谢幕,反反复复。 第一眼看到徐鹏,他身披白色孝布,竟如披着斗蓬的将士,显飒爽英姿,书卷气质里复添几分剑气。吕玉懵懵懂懂,恍恍惚惚,只想把徐鹏的身影笼在视线里。徐鹏的身影是水,能解她目光的如饥似渴。简单地锁定那个身影,如观看水中畅游的鱼儿,空中徐飞的鸟儿,风中怒放的花儿,于单纯的意念中,傻傻地快乐与满足。 夜已深。“道场”瞑乐悠悠缭绕,挥之不去,悠扬动听。它们幻化组合成徐鹏的脸,覆盖了镜子里吕玉秀美浅淡的微笑。 窗外有风。 木格子窗上糊的挡风塑料一鼓一泄,啪啪有声;什么东西掉在地上,发出难以辩认的声响;什么鸟在枯枝间扑哧扑哧翅膀扇动。 关了昏黄的台灯,夜色残存,小窗微亮。 黑暗中吕玉枕着手臂出神,霎眼间窗外仿佛有影子一闪而过。应是眼花的缘故罢。吕玉却终于睡不安宁,穿上衣服,去了邻家。 法师在地坪里似睡非睡地哼唱。几支昏烛在堂屋里摇曳,花圈、棺材、灵牌、遗像在迷蒙中隐约,一切渡上了昏睡的色彩。 吕玉犹疑的脚步在距离堂屋十米远的地方停住了。堂屋昏黄的光线里有个影子一闪,徐鹏走了出来。他的影子拖得很长,如幽灵紧随。吕玉一阵发冷,打了一个听起来十分压抑的喷嚏。 “进屋吧,外面太凉。”徐鹏说话,带着那个城市的口音。 “呵,你没睡呀?”吕玉慌里慌张地说。 “今晚我为爷爷守灵。”徐鹏微笑。吕玉随他进了堂屋。 阴暗的霉味、新布的蜡染味、河面的腥风、灵牌前燃烧的特殊材料制作的香及蜡烛,构成屋子里弥漫的死亡气味……棺材没有合盖,长命灯照着死者的苍白干枯的遗容。 死者在吕玉的想象中坐起来,睡下去,睡下去,坐起来…… “你怕吗?”徐鹏又微笑,齐整地牙齿和两个长形酒窝,友善迷人。 “我不怕。你爷爷很和蔼。我和你一起守灵。” 徐鹏看了看吕玉,眼睛里凝聚了一盏烛光,由于室内昏暗,那亮色象黑狗眼里的白点一样有些狰狞与恐怖,幻觉。吕玉又打了一个冷颤。 两人靠着大花圈坐着,衣衫与花花绿绿的皱纸磨出婆娑声响,花圈上贴了许多写满黑字的白纸挽联。静静地看着灵柩、跃动的烛光、死者沉睡般的面孔,做“道场”的调子象燃烧的烛焰袅袅缠绕。吕玉只觉得与徐鹏在黑夜里一起沉去,困极,双眼难以自控地粘合。徐鹏自然地送来他的肩膀,吕玉迷迷糊糊地依靠着。 突然间掉进了一个巨大的黑洞,急剧地下坠,无边地飘浮,一声沉重的叹息紧紧地追赶,茫茫黑暗中人影全无,极度恐惧令全部肌肉都处于紧张与酸痛状态……终于在温软的草垛上靠一会儿,毛茸茸的什么东西往脸上凑,好像是老黑狗,正觉得温暖,草垛里却传来一声叹息,惊恐回望,却是姥姥的坟头……吕玉惊悚苏醒,徐鹏正移开他发烫的脸。 伸出手指轻轻抚过自己的双唇,混合着恐惧的甜蜜羞涩使吕玉芳心狂跳。她知道,梦中黑狗舔她的时候,徐鹏正在轻吻熟睡中的她。 忽然有人放烟花,天空中绽放巨大而绚丽的花朵,彩色的火星象雨一样降落。 ·重逢· 徐鹏下葬于吕玉的心土,音讯全无。淡淡的惆怅,虚无飘渺,两年过去,思念仍是萦绕。 吕玉家居地很是偏僻,占地面积广,仅后园桔林便有两三千平米。桔树长了多年了,枝繁叶茂,幽静,也有点阴冷,一般只有吕玉的母亲在桔园里来来回回。吕玉父亲常年工作在外,家里只有吕玉和母亲。 村人说,吕玉家阴气太重。吕玉的房间向北,靠着桔园。由于房子几乎是隐建于桔林中的,所以光线极暗,墙壁色彩晦暗,一床一桌一柜,也呈深褐色,房间色调阴冷,偶尔来几个同学,房间里才有些明媚。自吕玉去十里外的县城上中学后,这房间更有一种说不出的寂寞阴森。 小年前夜。 这个寒假,吕玉变了样。身高增至一米六五,身段苗条柔韧,出落得标致异常;其次是变得寡语少言,逢人多以笑作答,忽然间载了许多愁似的,长时间躲在房子里不出门。吕玉象她的房间,被冷包围,同时也散发一种冷调。村人说她“眉毛低,阴气重,走路看得见鬼。” 吕玉不信邪说。鲁迅不是踢过“鬼”么。学校宿舍太热闹,便分外珍惜这拧得出水来的安静。村人还说晚间照镜子,吹口哨,亮孤灯会招鬼,吕玉毫不忌讳,晚间总是看书到深夜。 南方的冬天,棉被是冰冷的。吕玉脱了衣服钻进在火炉上烤热的被子里,从枕头下摸出小镜子,端详自己仰卧的面容。从额头、眉毛、眼睛、鼻尖、嘴唇,耳朵,细细走一遍,无声地对话,然后懒懒地伸出手臂,关了台灯,将睡眠之舟推置于夜的海洋。 有东西从被子上沉沉地辗过,由脚底渐渐往上,大腿、腹部,到胸腔时,吕玉已觉有些郁闷与窒息。吕玉奋力挣扎,却无法动弹,所压之处全失知觉,她恐惧地呼喊隔壁的母亲,却不能发出声音,手触摸到毛茸茸蠕动的动物……拼命的搏斗与歇斯底里地狂喊,象溺水之人,在水底与紧缠双腿的野草撕扯,绝望地求生。 她仿佛在一遍又一遍地伸手开灯……灯“啪”地亮了!吕玉惊魂醒梦,猛地坐了起来,满头大汗。这样的梦境,二年来不断地出现。灯怎么开的?手中那毛茸茸的感觉,又像自家的黑狗的身体。 关灯,黑暗里梦便很真实,吕玉有些害怕;开灯,被梦境左右,吕玉又觉得可笑。横竖睡不安稳,索性半躺于床,看英语故事。 白天有如劫难后的虚假太平。冬天总是阴沉沉的,全世界遭淡墨浸染了,透着昏暗压抑的亮光。 黑色风衣在桔园穿梭,吕玉走过每一棵桔树的身旁。桔园边上是长堤,堤脚枯柳成行,披头散发,目光沿坡而上,到了堤面,翻过长堤,便是溪水——绵延了多年的一条小河,如练带柔韧飞旋。 堤上三两行人来往,阒寂无声。 忽然有个影子一闪,定格长堤之上,象两年前那个守灵夜徐鹏闪现的姿态,依稀披着白色的斗蓬。吕玉一愣,难以置信。远远地,徐鹏朝她挥手的影子,让她欣喜万分。 走出桔园上长堤太远,吕玉便疾步朝姥姥的坟墓走去,那里有一条野径,跃过干涸的沟壑,便可爬上堤坡。 吕玉朝姥姥的坟头看了一眼,那黑洞比先前更大更黑,脱落的新土滚到了坟脚。这时坟后倏地窜出一个黑色东西,吕玉心里发出一声尖叫,原是老黑狗。它眨巴着黑眼睛,白眼珠一闪一亮,象那个守灵夜徐鹏眼里的烛光。 第一章 谁侵占了我(2) ·处女夜· 河床平坦,河水泛着冷冷的绿,透过清清的水波,可以看见河底的碎石、小个的蚌、捣衣女遗落的袜子、拖鞋,爬满了绿苔,一些生活的细小情节,沉淀在水里,又浮现在眼里了。 褰裳涉河,并非不能,只是冬天太冷,欲望只能埋藏。漫步河滩,河风不大,只是轻轻撩动风衣一角,添些动感。 “你长高了,当然,更好看了。”他取下羊绒灰格子围巾,给吕玉围上。 “你读大三了吧。什么时候来的呢?”吕玉感觉围巾的温度与徐鹏的气息。 “上午。在堤上逛了几回了,总算看到了你。你怎么从桔园坟墓那边钻出来?”长形酒窝出现在徐鹏的脸上。 “慌不择路啊。你也长高了,差点没认出来。你有点象赵文宣。”吕玉狡黠地笑。 “靠北那个小窗户,是你的房间吗?” 吕玉“嗯”了一声。徐鹏不吱声了。 “想什么呢?” “想晚上在你窗前歌唱,象个浪漫的诗人。” “千万不要。我妈会以为是鬼。” “记得守灵夜吗?告诉你一个秘密,我梦到我爷爷叫我娶你。” “骗人。” “真的!骗你我是你家大黑狗!” “回去吧!我要给我姥姥‘送亮’去了。” 母亲已经睡了,风嗖嗖地在桔园里穿梭。屋内木炭火烧得正旺。吕玉又翻阅《聊斋志异》,细品慢嚼,妖狐鬼怪,不免背上发冷。忽听窗户悉悉索索地响,象有人走动,呼吸,一时竟不知书里书外。 她摇摇头兀自嘲笑:冬夜读聊斋,处处是鬼声。 不一会听得有什么东西轻轻弹击着窗户。吕玉只觉全身汗毛都竖立起来了。再细聆听,有人说话。 “吕玉,吕玉,是我,徐鹏。”低低而急切地呼唤。 “啊!”吕玉心惊肉跳,脊梁骨发冷。徐鹏夹着一股冷风卷进屋子里。 “你……我……我们……这……”吕玉无措地嗫嚅。屋外的风呜咽了。 “我没敢肯定这是你的房间,侦察了十分钟左右。我……你……吕玉……”吕玉紧张地“嘘”了一声。围着火炉坐下,半晌沉默不语。只闻呼吸吞吐。徐鹏把手指关节压得辟啪作响。 “今晚,我想与你就这样,相守,象两年前为我爷爷守灵一样。” “我……这不一样……我们……” “我只是想和你呆在一起。” “我也这么想。” 墙上两个身影。长发。短发。半尺远的距离。静静的,影子不动。鼻尖在说话。睫毛不安地颤动。心跳如鼓。有爪子挠门。大黑狗在门外嗅。 “我家的老黑狗。两年前你看到过的。” “嗯。它有点冷酷呢。让它进来?” “不行,它要是冲你叫,我完蛋了。”吕玉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齿。 “不过,我从未听它叫过。它有点怪。”吕玉补充。 “可能是哑巴。人也有残疾的。”徐鹏说。 仍是枯坐着。各自不安地翻看自己的手。吕玉拨动炭火,炭已燃尽。徐鹏突然握住吕玉的手。炉火将他的手烤得异常温暖。他微笑。吕玉很想抚摸他脸上长形酒窝。 “有些冷了,躲被子里去吧?”吕玉轻声得自己都听不见。 “让我就这样温暖你。”徐鹏抱紧吕玉。 吕玉淹没在徐鹏的怀里,无论身体、意识。 “把灯关了。”吕玉低声且羞涩地说。 艰难地褪去重重包裹,徐鹏终于使吕玉全身紧崩的肌肉柔软,他娴熟地分开吕玉紧并的双腿,被子被拱了起来,开始不断起伏,时缓是急,时柔时烈,偶有片刻停顿,随后却是为猛烈的波动。旧式老床遭遇地震般瑟瑟颤动,摇摇晃晃地宣告“世界末日”。 黑暗中窗口那一框朦胧的夜色始终吸引着吕玉的眼光。她不知道徐鹏要将她怎么样,她几乎是机械地配合着,象颗算珠,任他加减乘除。一声压抑而深沉的叹息,伴随徐鹏的终结。 与此同时,窗外有怪异的亮光一闪,象传说中的磷火,有模糊的影子一晃而过。吕玉惊悚,徐鹏的叹息声让她想起姥姥坟头的黑洞;刚才那晃过的影子又如两年前徐鹏从他爷爷的灵堂里闪现的姿态。 ·老黑狗· 十五年前,也就是一九八六年,吕玉的母亲围着坟头锄松了几块田土种下南瓜。夏天,南瓜苗满坟头地爬,到秋天还不断地开花结果。坟头是结果的好地方。每个种菜的农妇都这么说。所以,村人园子里的坟头,春夏被青藤覆盖;秋冬遭枯草淹没,人在上面践踏,象踩着自己的土地。 这年,吕玉的母亲腆着大肚子上姥姥坟头摘秋南瓜,忽觉一阵子腹痛难忍,动弹不得。十分钟后才恢复正常。下坟时,她在泛黄的南瓜叶中发现了可怜的小生灵——小小的奄奄一息的黑狗,它身旁是一个比老鼠洞稍大的黑窟窿和丁点露出土面的朽木。那个黑洞使吕玉母亲有瞬间的昏眩。 冬天,吕玉降生。 小时候的黑狗是忧郁的,显得少年老成。它总是低着头,眼睛朝上翻看人。人往往只能看到它眼里泛白的色彩。眼睛是心灵的窗户。长大后的黑狗,眼睛隐蔽在黑色的毛色中,惟一能让人看懂的眼神便是森森地阴鸷和阅尽苍桑般无谓地冷,难以亲近与冷漠。它那油亮的黑毛,象缎子一样细滑,保持着不一般的洁净,有一丝不食人间烟火的超然。 它从不跟别的狗厮咬。它也从不吠叫。 村里的小孩子见到黑狗总是恐惧地大哭。夜行人遇到冷不丁窜出来的黑狗,会吓出一身冷汗,再胆小些的,永远绕道而行,决不再从吕玉家门前经过。来吕玉家的乡邻本来很少,因为黑狗,来者更是廖若晨星。有好占卜者说,黑狗阴气太重,是个不祥之物。 吕玉母亲读过高中,对于这些说法总是置以轻笑。 站在堤上望吕玉家,大片桔园深深掩盖着青砖瓦房,僻静若聊斋里的突然出现的野居,让人怀疑那里面居住着鬼狐精怪。走在桔园的吕玉母亲,也不免让人有美丽妖狐的假想。 黑狗十岁那年,村里沸沸扬扬地传开本村一个女村民的见闻。 小年前几天,大约凌晨一点多,那个女村民打完夜牌回家,借着朦胧残月,匆匆赶路。经过吕玉家后园的长堤,见桔园内有豆大火星一闪,骤灭。女村民揉了揉眼睛,继续走路,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却见吕玉姥姥的坟头立起一个黑影,瞬即如烟消失。 女村民只觉双腿发软。这个晚上她迷路了,她在桔园附近绕来绕去,像个梦游神。天亮的时候,面色蜡黄,回家便瘫倒在床,睡了三天三夜。此人丈夫初时以为妻子与人偷情去了,等妻子情绪稳定下来说出原委,才明白妻子中了“鬼魂阵”——人一旦中了这个迷魂阵,是很难走不出来的,能活着回来,也算是个人命大,以正压邪了。 这是村人的说法。 一天凌晨,这位村民的丈夫特意打扮成女人样子,重复了妻子那晚的行程。经过吕玉家桔园,他故意放慢脚步。但见吕玉家桔园黑漆漆一片。蓦地,坟头有个黑影闪现。纵使这这男人有备而来,也只觉头皮发麻!那黑影在坟头走动。男人壮着胆子扯着嗓子恶狠狠的吆喝一声:“么子鬼?!”那黑影倏地一窜,向堤上跑来。男人定睛一看,原来是吕玉家的黑狗! 男人把自己的所见告诉了妻子,妻子死活不信,说:“一条狗,不可能站得象人一样高。 她到处演说,告知村民,从此夜即闭户,遑论夜归。村民们将信将疑。黑狗本来有点怪异,经此一传,更蒙上了一层神秘色彩。人都有点不敢正眼看它了。 ·鱼水之欢· 大年二十九,老天仍沉闷着脸,不肯展颜,空气里浓锁着黯淡与阴郁。过年的气氛,却并不因此而削减。小孩开始试穿着新衣服到处炫耀,带哨响的冲天炮如离弦的箭,尖叫着,在空中爆裂,散出一团青烟,落下,划出一道弧线。农人捕鸡杀鸡,鸡叫声虽带恐慌,却并不凄惨,它们欢快地扑腾着,渲染着传统的年。宰生猪过年的,更是不同凡响。人的喊叫与猪的嚎叫混在一起,方圆几里都听得见。屠夫利索地挥起长条刀子,迅速坚定地捅向猪的脖子,热气腾腾的鲜血喷溅而出,汩汩流淌。这时候,主人家便会舀一碗热血,点上蜡烛和香火,祭堂屋的先灵牌位。 大年夜,各坟墓上都“张灯结彩”。为避免风灭蜡烛,都买了彩纸做的灯笼,罩着蜡烛,一圈圈朦朦胧胧地光晕在坟头五彩缤纷。昏瞑中在坟头摇曳的烛光,有的零星,有的成片,村里坟墓没有规划,凌乱散布,与村舍窗户的微光相映衬,同时又包围着村舍——村舍窗口的灯,远不如坟头蜡烛繁多。 吕玉的父亲被派到一个更远的城市去了,这个春节不能回家。吕家清冷异常。年夜守岁,等到十二点正“开财门”的鞭炮声停息,吕玉与母亲各自回房休息。 今夜徐鹏是否前来,吕玉不敢肯定。她却是企盼着的。 经历了第一次的机械配合与疼痛难忍,后来的几个晚上,徐鹏彻夜温存与细心调教,吕玉从懵懂无知中醒来,体验到肉体的快慰,前所未有的饥渴,每天都会从体内滋生。今夜这盆炭火,是不必熄灭的。今夜的灯,也是不必熄灭的。今夜的热情,如这灯火。 房子里很暖。折腾了一年的“年”,虽然还有零星的鞭炮声远远地传来,但快已是安静了许多。揽镜自照,柔和的灯光下,眉毛、头发、面容,到眼神、韵味,统统镀上令自己陌生的色彩。吕玉对自己笑了一下,有一颗牙齿泛黄。镜子背景里高高的暗色木衣柜看起来漆黑一片,象徐鹏爷爷睡过的棺材。 眨眼间镜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晃过。回头,只有自己的影子映在柜子上。 吕玉一股寒意窜过脊背。有脚步踩在枯叶上的轻微的沙沙声逼近门口。吕玉一阵狂喜,哗地打开后门,冰冷潮湿的北风扑面而来。桔园里黑乎乎一片,吕玉眼前却幻化出无数星星点点和淡一块浓一块的黑团。 期望这黑夜凝聚成徐鹏的身影,然后将她紧裹。 什么也没有。失望地转身,忽听桔园一阵悉索,什么东西以极快的速度穿过桔林直奔吕玉,一团漆黑滚至吕玉脚下,然后冲入房间,夹杂一股若有若无的淡香。吕玉心悬至晕眩,掩嘴惊呼中,却见灯下的老黑狗眼睛翻着白光,油亮的黑毛冒着森森寒气,未及吕玉缓过神来,它又风一样跑了出去,消失在黑夜里。 人对黑夜的畏惧与憎恶,是因为黑夜吞噬了一切,它把你变成一个盲人,让你的耳朵听见许多东西,眼睛幻化出许多怪象。除了奔跑的黑狗,黑夜里还有什么东西,不安份地涌动?展开棉被,被子上的花花朵朵便摊开了一床。慢吞吞地若有所思,解衣宽带,迷糊入睡,朦胧中又听得悉悉索索的脚步声。吕玉只当是黑狗,不再理会,满腹惆怅。似听得窗户发出弹击的声音,接着听到熟悉的呼叫:“吕玉,吕玉,是我,徐鹏。” 偎在徐鹏的怀里,脸贴着他冰冷的脸,手握着他冰冷的手,一边温暖着他,一边却嗔怨着他。“学会撒娇了?”徐鹏刮了一下吕玉的鼻子,“我心不在焉地陪他们玩牌,着急得很啊!刚才黑乎乎地,在你姥姥坟边摔了一跤。我以后要是对你不好,她肯定会收拾我的。”徐鹏半真半假地说。 “瞎说。你要是对我不好,我来收拾你。”吕玉鼻孔轻哼。 “你身上洒了香水么?”吕玉把面孔埋在徐鹏胸前深呼吸。 “体香。你也有你的味道。”徐鹏情不自禁地吻她。他用手伸进自己衣服里试试手的温度,然后一翻身紧紧地压着吕玉,开始了手的旅程。 在吕玉的初夜,这只手是船坚利炮,催开冰河一样的吕玉,把吕玉划进自己的搜索范围,并且占据;今夜,这只手象春风,轻拂吕玉如花身体,逐瓣开放。 “你如鱼得水。知道了有水的快乐。”徐鹏哑哑地凋调侃。 “你如水得鱼,体验了有鱼的精彩。”吕玉徐鹏的耳朵。这个篇章她读过的。 “子非鱼,焉知鱼之快乐?” “子非水,焉知水之精彩?” “我每天晚上都会来,你不用刻意等我。我喜欢钻到你的梦里要你。” “这扇小门永远为你敞开。你不要再敲窗户了,吓人。” “等你上完大学,我们就结婚。” “可我才高二呢。” “我等你。” 含含糊糊的声音渐渐隐没。先前大海一样涌动的被子也恢复平静,沉入梦乡。 天刚朦朦亮,徐鹏穿过桔园,经过坟头,越过干涸的沟壑,悄悄地离开。 第一章 谁侵占了我(3) ·初三· 红色的鞭炮纸屑到处飞扬,落英般铺满大地,踩进泥里,沾着鞋底。 顺着河滩走,风在背后推搡着,行走便有些轻松。河面的水纹一层一层,也被风推搡着滚滚向前,荡漾着清冷与纯冽。枯柳细枝垂拂,傍依着长堤延伸至五里外的小镇。 吕玉去镇里拍了几张照片,徐鹏要把“她”带走,缓解思念的饥渴。 出门走在堤上,连续遇到几个熟人,无一例外地说吕玉面色有些泛黄,是否生病了?吕玉无言以对。所以回来的时候,吕玉下了堤坡,沿着河床走,避免村人无聊地招呼问候。当然河边景致很好,可以随意漫想,用心中炽热的恋情与冷风抗衡。 风送来河对岸堤上的行人的说笑与自行车铃声。 徐鹏初八回远城。想到这儿,吕玉心里便有揪心的痛。 风舞弄着长发,吕玉的表情扑朔迷离。天空云层低低地压着,永远是暮霭沉沉,晕睡不醒,似乎不发生惊天动地的大事,不会睁眼。 被窝里是温暖的家,是快乐的天堂。 左等右等,徐鹏总是在吕玉睡着后,悄悄钻进被子里。闻到那股淡淡的香味,梦中的吕玉总微笑着呓语,柔软而顺从地奉献自己,主动而疯狂地吞噬徐鹏。 吕玉喜欢徐鹏在梦中钻进被子里,进入她的身体里。腾空云游,游韧有余,似梦似真,如痴如醉,如鱼得水,如鸟展翅,如饥似渴,最终如愿以偿。酒醉八分,情深十分,出神入化,彻底地放纵。 抿嘴轻笑间,吕玉发现天又暗了一层,开始飘起了毛毛雨,风追逐轻烟如雾,贴着河面来回奔跑。仰望堤岸,两岸长堤远近无人。吕平弱小的身影在低洼处孤单前行。 吕玉已走到了前无村舍后无店的路段,右侧堤坡是大片的坟墓。个别的坟头有蜡烛残迹或鞭炮纸屑,有的还有彩纸灯笼。坟头冷冷的,寂寞无色的,想必是孤身野鬼,倍觉凄凉。 浓云低压,阴雨成雾朦胧了视线,倏忽间,仿佛掉进另一个世界。吕玉在这群面向河水的坟墓前放慢了脚步,眼前仿佛有很多灰色的幽灵在空中飞舞。猛抬头,堤上一个熟悉的身影,极似两年前披麻戴孝的徐鹏。吕玉只道是徐鹏来接她了,正欲张嘴呼喊,却发现身影一矮,遁于无形。 想必是睫毛太长沾了雨水的缘故。擦一把眼睛,吕玉有些迷惑。 风大了,且狠狠地推搡了吕玉一把,吕玉才急急地赶路。 回到家里,冷汗加雨水,全身已然湿透。房间里烧一汪明火,洗澡更衣,不知是冷是病,吕玉瑟瑟发抖。看着自己搓洗着身体的影子,故意放慢速度,假想着徐鹏的抚摸。 吕玉甜蜜地笑了。她等待入梦。 ·最后销魂· 夜是栖息的鸟,睡了,却又醒着。风,蜇伏,每一片树叶都停止了抖动。黑夜里仿佛隐匿无数偷窥的眼神。寒冷悄然而坚决地渗透。间或有独个的鞭炮声响,不惊夜魂,反倒显得脆弱和飘浮,无奈甚或无趣地归于沉寂。 出奇的安宁与平静,是降雪前兆。 母亲去外婆家了,吕玉推说迟些再去,不肯同往,她哪里舍得与徐鹏相守的最后时光。 不必担心隔墙有耳,夜晚,徐鹏兴奋地叹息与吕玉欢快地呻吟将是自由的;不必嘴咬被角抑制声响,夜晚的一切,将是不设篱笆墙的花园,将是浪打无需舵手的帆船,抛向激情海洋的恣意,将是痛快与酣畅的。 虚掩的门。 徐鹏在吕玉的梦里穿梭。吕玉回味他的体温,缠绵与柔情。他在黑夜里,创造了一种诡秘销魂的美丽。好多天没见过灯光下或者阳光下的徐鹏,梦幻般虚无,只有指间的余温,唇间的甜蜜,头发衣裳的凌乱及床上的痕迹证明,徐鹏每晚都在她的身边,并且彻夜疯狂。 徐鹏带着淡香而来。吕玉迷醉,黑暗中闭着眼睛,魂游神荡般开始飘浮,慵懒的配合着徐鹏:举臂,脱去上衣,徐鹏尚觉冰凉的嘴渐渐侵占每一寸裸露的肌肤;舒展双腿,极缓极坚定地清除所有妨碍。钻进被窝的徐鹏总是光着身体的,好象他只披着白色的斗蓬,手轻轻一拂,便全部瓦解。有时他会翻到被上,从吕玉的脚部重重的、慢慢地压上来,不让吕玉有一丝动弹,然后狠命地捉住吕玉的手,用嘴牢牢地堵住吕玉的嘴,像个施虐者,热烈地亲吻。在吕玉窒息挣扎时,忽然放松,再钻进被窝,温柔地给予。 “今天你可以不‘退朝’。”轻抚徐鹏脊背,有些潮湿的凉。 “我们再把白天做成黑夜。”徐鹏的唇仍是冰冷。 ·狗吠溺尸· 清晨,堤边传来急促而陌生的狗吠声,有几分苍老和沉痛,充满愤怒的控诉。吕玉被惊醒。后门是敞开的,徐鹏并没有留下。异样的白色映入眼帘,房间很亮。好厚的雪!徐鹏离去的失落被下雪的兴奋替代,吕玉几乎是扑向门边,但觉头重脚轻,猝及不防摔倒在地,才觉嗓子发疼,额头烫手,全身疲乏。 桔树上开满了大朵大朵的雪花,地面上铺了厚厚的一层,雪地只有黑狗踩过留下的深深的脚印,歪歪斜斜的四处扩散。吕玉穿上棉鞋和风衣,迫不及待在园子里转悠,捧一把新雪,踩一行脚印,划几个大字,或者摇一摇桔树,看雪花纷纷飘落,叹大自然的美妙神奇。 姥姥的坟雪白浑圆。雪冢是美丽的,像什么建筑物。黑洞睁着一只独眼,在白雪中赫然夺目。黑洞之大,能容黑狗出入。 为什么没想过修一修姥姥的坟?迷惑间,吕玉动手堆雪球,尝试着堵住那个黑洞。雪尽泥土现,枯草丛里有褪了色的鞭炮纸屑,洞边几块深红旧色的泥土,如红蜡残迹。吕玉从不曾在洞口点蜡烛,她用食指轻拭,手上便沾了一层淡淡的红,象血。 人血?猫在这里咬到耗子了?黑狗捕获了野鸡?吕玉最怕见血,不由肌肉一阵发紧。她惊恐地朝黑洞迅速地看了一眼,感觉洞里有股回旋的风,冷冷地,直欲将人卷入坟墓。吕玉倒抽一口冷气。 这时,长堤上拥挤了一些人,在议论什么,嗡嗡的谈话声音,听不清内容。仍不断有人朝堤上跑去,有的嘴里还喊着“死人啦,死人啦!” 整个正月的气氛,鞭炮是主要的喧染品。拜祭先人、迎宾送客,阔气点的,放一串“千字头”;最简单的也会放一挂几秒钟就响完的“电光炮”。不知晓谁家来了贵宾,“万字头”燃放的声音不绝。吕玉绕出桔园,从大道走上堤岸,那鞭炮声仍未停息。 “今儿早上我打扫房子,听到楼下一阵狗吠声。”居住河边的村民眉飞色舞,声音激动得发抖。“吕玉家的大黑狗,原来不是哑巴。接着我就看到了飘浮的死尸。老天!”。 这些话在吕玉耳边翻滚着。吕玉直奔河边,挤进人群。 河面微风轻漾波纹。雪白得耀眼。 水边搁浅一具男尸,浸泡得象发了酵的馒头,苍白里透着乌紫;胀臌如打足了气只等刮毛的死猪。脸鼓圆得难以辩认,眼珠子格外突出,立马要迸裂的样子;发黑的舌头咬在齐整的齿缝间;胸前的衣服瘪塌下去,沾有血迹——很明显,死者内脏被掏空了。 吕玉一阵猛烈地呕吐,瘫软在雪地里。 恍惚中听到人们的议论:“这个样子,至少淹死三天了。” “这条河真邪啊,每年都会死人。” “听说河里有一种鱼,专吃死人的内脏。” “作孽啊!徐鹏,这可怜的孩子。” ·阳光下的梦呓· 太阳从云层中迸射而出,蒙盖大地已久的暗色幕布似是忽然间被谁揭去了,村落舞台霎时光彩夺目,明亮耀眼,仿佛突变的剧情,出现崭新而激动人心的画面。天不解人情,在这么悲恸的时刻,居然充满喜剧性地热情;又或者说天公作美,不想渲染人间悲情,遂展笑颜,冲淡悲伤。 白色炊烟袅袅升腾,烟囱旁的雪开始缓缓融化,雪水顺着屋檐滴滴答答地滑落。滴答的声音,心律一样的节奏,使这突如其来的事故带来的凝滞气氛更添几分窒息。 吕玉家挤满了人。徐姓人家挤满了人。人皆默默,不再喧哗。吕玉高烧41度,晕迷不醒,躺在阴暗中暗红的旧式老床上,始终保持舒展的微笑。 阳光照不到北窗,在室外远远的徘徊,把房子的阴影描划在雪地上。雪地只有黑狗和吕玉的脚印,还有桔林深处,吕玉早上划下的徐鹏的名字,竟成了碑文一样的悼念。 开灯。房间里影影绰绰,人言轻微,小心翼翼。好心的邻人烧了一钵炭火,叫来了赤脚医生,搭脉、打针、开药。医生皱着眉头说“病得不轻”。他环视房间,朝桔园瞅了几眼,右大拇指手指循环点击其它四个手指头,然后紧掐在中指上,欲言又止,只是莫名其妙地摇头。 一声不易引人注意的闷响从桔园里传来。吕玉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蓦地发疯般惊坐起来,低首,眼睛朝上看,眼光有些凶狠的怪异。她面无表情地呓语,宛如他人借她的嘴在那里说话。人问话,吕玉默然不答,睛睛向四面瞧着,混身发抖。 “那么,你是谁呢……你从哪里来……血……他前天走的……你住在黑暗里……我们是邻居……披上吧披上,好看……大黑不是哑巴……恨谁……我跟你一起……” 呓语着,吕玉猛烈地抽搐了一下,静静地躺下,闭着眼,睫毛颤动,两行泪水顺着消瘦美丽的脸庞无声地滑落。胆大的诧异地看着,胆小的赶紧逃离,恐惧地散布消息:“吕玉中邪了。”于是有更多的人围到了吕玉家,同情与不解的眼光,在阴暗的房子里扫来扫去。 有人很有经验地说“给她灌煤炭水”,被阻止了;有的提议灌大便,把秽气冲出来。偏方千奇百怪,却无人知晓病的根源:吕玉为什么忽然间这样。 医生再来时,在吕玉家所有的房门上贴上了黄色的纸条,画满了看不懂的红符。吕玉对着“鬼画符”痴痴地看,傻傻地笑,冷冷地眼神充满了不屑与嘲弄,直看得人心里发毛。 哀乐从徐家悠悠传散。徐鹏的尸体停放徐家堂屋,蒙裹着一层白布,尚无棺材,暂且搁置门板上。雪映得屋子里异常地白亮。徐鹏的父母正从另外一个城市赶回来。 吕玉开始照镜子,很认真地辩认自己,细致地触摸自己的真实;忽而握着镜子奔跑,象是追逐镜中的什么东西,满屋子乱转,嘴里不断地念叨:“那么,你是谁呢……你从哪里来……血……他前天走的……你住在黑暗里……我们是邻居……披上吧披上,好看……大黑不是哑巴……恨谁……我跟你一起……你别躲啊别躲啊……” ·神秘失踪· 吕玉中了邪,这很蹊跷。五年前在吕家桔园附近绕了一个通宵的女人及其丈夫,开始琢磨黑狗的事。那个晚上的事象块巨石,常年累月重压在他们的心头。无论如何,黑狗是幽灵、鬼魅一般飘忽与难以捉摸的。它全然不似一般的家狗友善。十几年不吠一声,却对着一具死尸嗥得凶猛剧烈,甚至悲怆、痛苦与愤怒。 仰天长啸,撕裂了清晨的宁静,全村人都听到了它的狂嗥。亲眼看见黑狗狂吠的只有河边那户人家,她描述黑狗狂吠时,前爪腾空,仰着脖子,若嘶鸣的马,它原地转了几个圆圈,撕咬着自己的尾巴,然后撒蹄奔跑不知去向。 黑狗的主要活动场所就是桔园。堤岸上的行人,常能看到穿梭林中的黑色身影;有时蜷卧坟顶,象弃置的一张黑皮。 黑狗一直没有露面。第二天吕玉母亲回来的时候,仍不见黑狗踪影。吕玉母亲确信黑狗被人毒死做了野餐,这个村里有一群无事的青年,以偷鸡摸狗解馋为乐,吃狗肉蔚然成风,更有败德的,毒了去集市卖肉,一条狗能卖个回几十块钱。 狗必竟是只是狗。吕玉的病,才是母亲最担心与痛心的事情。然而,吕玉吃几回药,却似乎好转了,嚷着要去寻找黑狗,还说黑狗不是哑巴,黑狗在外面很冷。 母亲陪吕玉在桔园里转,不断地叫“大黑!大黑——”母女俩的声音此起彼伏。 残雪象地图一样分布,堤坡上东一块西一块,房子外背阳角落有一大片,桔树下呈现不规则的残雪图形,叶片上还残存星星点点。 阳光仍是耀眼,桔园明亮起来,桔树叶儿绿得格外清新。冬天的麻雀在枝丫间轻鸣着欢快地跳来跳去。一只大鸟飞过天空,落在不远处参天大树的顶端,与树丫间的巢里扑腾飞出的几只鸟结伴新的旅程。 走到姥姥的坟边,却发现坟坍塌了,忽地低了许多,新泥旧土胡乱地覆盖。先前的黑洞不见了,整个坟象堆积的乱土,一块干燥一块潮湿。吕玉痴呆而又执著地围着坟墓转了几圈,母亲不知她找寻什么。蓦地,只见吕玉象狗一样躬着身子,伸出两手,十指狂乱的抠扒坟土,动作迅速而又猛烈,泥土直往身后飞弹。立刻有鲜血从她指甲里流出来。母亲上前紧紧抱住了吕玉,哭喊着:“我的孩子,你醒醒啊!有什么事跟妈说啊!” 吕玉挣扎着,疯狂了一阵。母亲好不容易拉扯吕玉进屋,手让吕玉给咬了一个很深的印痕。母亲强行喂她吃下药片,吕玉混身颤栗着,嚎啕大哭起来,半晌恢复平静,晕晕睡去。 外面仍是阳光灿烂,屋子里阴暗地冷。母亲抽泣着,惶惶然看着吕玉,愧疚地打量房间一切,她搞不懂,到底哪里出鬼了。十几年来,黑狗已是吕家的一员,且有并不轻微的位置,眼下底又不知死活,影踪全无。想着它默默的身影和与世无争的淡然,母亲又添了几分悲悯。 ·虚幻间· 好冷。吕玉哆嗦着醒了,像是被人浇了一盆凉水,头发、衣服、被子,全部湿透。暮色浸润,房子里泼了淡墨般,窗前微光幽幽,驱散些许阴暗。朦胧中床边有个黑影一动不动,吕玉吓了一跳,条件反射地惊叫一声“妈呀——!” “孩子,醒啦?”应答的真是母亲。 “妈妈,吓我一跳,怎么不开灯?妈妈,好冷。”吕玉如梦初醒。 母亲摸索半天,找不到拉扯电灯开关的那条线。台灯按扭也是坏的。母亲嘟嚷着电线老化了,要找电工来修理,转身弄了蜡烛点燃了。她摸了摸吕玉的额头,烧已退。 “饿了吧?”吕玉状态很好,母亲阴沉沉的心里有了一缕阳光。 有熟悉的哀乐飘荡着,象棉絮一样轻悠、单薄与脆弱。人们似乎习惯了这种音乐,它象空气一样融入了村里。死亡,司空见惯,习以为常。人们管它叫“白喜”事,在村里等于是包个红包啜一顿了事。村人出些劳力,帮忙做几桌白喜事的盛宴、抬棺材、掘坟、下葬,旁人有节日般的乐趣。 “妈妈,谁家死人了?”昏黄的蜡烛摇曳着母女俩的身影。开关电线断了,尚余一小截在开关盒外。吕玉脚踏上凳子接线,漫不经心地问。 “徐大爷的孙子,淹死的。”母亲话音未落,吕玉“咣当”从凳子上摔下来,带过一阵风,扑灭了蜡烛。 “妈妈,好黑啊。我怕。”黑暗中吕玉象个孩子一样扑到母亲怀里,开始伤心地哭泣。 母亲轻抱着吕玉,轻拍着她的背,感觉孩子真的“回来”了,便彻底放松地舒了一口气,重新点燃了蜡烛。 “去徐大爷家,看一看。妈妈。”吕玉一字一顿。 母亲有些明白,与吕玉默默携手,去了徐家。 鞭炮声不时地响起。正月里传统节目——民间“地花鼓”耍起来了。喇叭、笛子、二胡、锣鼓、哨子,各种声音混杂,远远地传入耳朵;近处,一种类似民间乐器“埙”吹奏的冥乐低沉徐缓,水一样浸入心灵,无声地弥漫,将人悄然割裂,却又紧紧包裹。 早已无围观的看客,只有稀稀拉拉几个打理事务的人,晃来晃去。站在地坪上,能清楚地看到堂屋正中悬挂的徐鹏爷爷的遗像,黑白分明。“我梦到我爷爷让我娶你。”“等你大学毕业我们就结婚。”音容犹在,两年前在堂屋灯下闪现的身影,此际孤伶伶地睡在白布包裹里,不再醒来。 一群人行色匆匆地赶来,直奔堂屋,紧接着爆发出女人悲恸的哭喊:“天啊,我的崽啊——”这一声呼喊拉开了吕玉母亲心底的闸门,她仿佛失而复得抱紧了女儿,不断地抹着眼泪。 吕玉木然地朝堂屋走,母亲默默地跟随。吕玉并不看死者,却在堂屋的左侧蹲下了。她微笑着,打量着房子里的一切,仿佛其他人并不存在。然后她弯着手指头计算什么,嘴里念念有词:“初一,初二,初三……谁侵占了我……你是谁……你住在黑暗里……我们是邻居……披上吧披上,好看……你不是哑巴……” ·掘坟· 春天来了,河水满涨,淹没了河滩;嫩绿点缀着杨柳枝条,堤岸边逶迤着新绿的长龙;金黄色的油菜花铺天盖地,村舍仿佛建立在金色土地之上。和煦的阳光快乐地奔跑,催促仍在沉睡中的事物。万物苏醒,然而,吕玉家的桔园,没有一棵开花的桔树。农人吆喝着犁开瑞雪后的田地。春天覆盖冬天,就象犁开的新土翻盖旧泥,抹平所有痕迹,然后淹没在浅水里,这片田地,即将栽下新的作物,开始新的生长,新的收获,新的故事。 吕玉被锁在屋子里。她手指头的指甲已经脱落,指尖粗糙,原来纤葱十指如树枝般干枯短促。那是由于母亲的疏忽,吕玉又溜到桔园,用双手狠命挖刨姥姥坟土,当母亲发现的时候,泥土上沾满了吕玉双手的鲜血。吕玉坐在自己刨挖的坑里喘着粗气,若无其事地用受伤的手指弯曲着计算:“初一,初二,初三……谁侵占了我……你是谁……你住在黑暗里……我们是邻居……披上吧披上,好看……你不是哑巴……” 村里要修一条灌溉渠道,得穿过吕玉家桔园,吕玉母亲趁机提出掘坟移坟之事,征得了村里的同意。胆小的隐知吕玉的失常与这坟有些说不清的关联,怕惹鬼上身,早就躲了。所以掘坟的村民,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壮汉。 斫伐了一片荆棘,砍倒了一排桔树,在坟上放了一串挺长的鞭炮,开始动坟土。太阳忽然躲进云层,云聚拢了,要下雨的样子。细碎的腐朽的棺材屑和进泥土,已然成泥。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地挖,铁锹捣碎了青瓷碗,发出清脆的响声。仍不见骨骸,继续往深里挖。有人一脚踩空,半截身子陷入一个天然黑洞,感觉脚下毛茸茸的柔软。壮汉恁是胆大,也觉双腿冰凉,寒气浸骨,喊一声“什么东西”,双手攀着泥土慌张地爬了上来。 零碎的白骨旁,赫然一具狗尸——准确地说是一张黑狗皮,包裹着骨骼。狗皮有些干燥,眼睛的两个黑洞很大,张着嘴,牙齿呲裂,像在狂吠。 一个月后,吕玉随着母亲迁移至父亲工作的那个城市,离开了村庄和桔园。 第二章 干掉中午的声音(1) 我住a区b栋111房。 中午一点左右,奇怪的声音准时响起来。 你听,像轿夫抬着竹蔑轿子,轿子里陶醉着一位先生或者小姐,吱哑,吱哑,咯吱咯吱哑(这几个字肯定不太象声),轻一下重一下地弹跳。稍微有点想像力的,就能看到光膀子的轿夫,貌似悠闲的一摇一晃,细看额上脖颈冒起的青筋,才知道这轿夫的活并不轻松,原是暗地里咬了牙关撑着的;想像力稍好点的,便能看到太阳底下,轿夫的汗珠子玻璃球似的,路边的树木花草蓝天白云,都在里头映着了,并且悠悠地往后退逝。 吱哑,吱哑吱哑,咯吱咯吱哑…… 偶尔间断一会,再重新吱哑吱哑地响,聪明点的,肯定知道轿夫在歇息。 吱哑吱哑吱哑吱哑吱哑…… 急骤起来了,剧烈起来了,明白点的,就懂得是坐轿的人在催促,或者天色忽变,轿夫在赶路避雨了。 痛苦的是,我既没想像力,也不聪明,我总是聒不知耻地认为,那是人压床的响声。多少天后,我被那声响弄得面黄肌瘦,嘴唇干枯,一副严重缺水的症状。 你听,吱哑,试探性的声响,吱哑吱哑,渐渐上道,吱哑吱哑吱哑…… 如果细数吱哑声响,倾听吱哑节奏的话,就发现很有规律性,也富有音乐美,不过这种规律不能以数学公式来演算,这种音乐美也不能以通俗、美声或民族概念来定义。整体的规律是,每次午间的吱哑声维持四十分钟左右,途中间断五六次,每次间断时间三秒到八秒不等,相当于煎咸鱼时用锅铲翻至另一面的时间。 吱哑吱哑……左边,吱哑吱哑……右边,吱哑吱哑……后面,吱哑吱哑……前面。停歇如果超过八秒,肯定是一具躯体顶着另一具躯体离开了床,进行短时间的高难度演习。我什么也不能做,只看到女人的身体被一只大手调拨来调拨去,像锅里的咸鱼,左面煎煎右面煎煎烹洒几滴凉水,咝地冒出一股热气,再焖一焖,整个工程就到了尾声。 我是女人,单身女人,年龄介乎25至30岁之间。都说女人的年纪最好别问,你也就模糊着看吧,总之我熟透了,对于某些词语或事情,你不必遮遮掩掩。但我必需告诉你,我是怎么住进a区b栋111,又怎么跟这中午的声音纠缠不清的。首先我暴露一点隐私,那就是我爱跟老师搞对象,在我的旧男友当中,就有三个是老师。当然如果这算我的毛病,你也不要拿去大作宣传。我跟魏书贤老师关系暖昧。魏书贤替我找了这间房,据说是省作协一有名老作家的住址,老家伙退了休,儿女也混得有头有脸,替他在湖畔花园搞了一套住房,湖畔花园是本城最牛b的商住楼,连某某某那样的大腕,也仙居在那里。这老头把同他一样陈旧的房子贴上了出租的标签,不少人问津,却无人租住,像一个婊子,接待来来往往的客人,始终无人迎娶。北方的冬天寒冷,一楼的租价自然应该低廉些,但老头横竖不肯低头让价,非得四百五十元一个月,只有我这样的傻b才签了租赁合同。当然也有客观原因,一是时间紧,二是我似乎攒了点钱,也不在乎几十块的差额,再说,老家伙住的地方,说不定还有点好风水。 a区是1986年的全省文明小区,样板房,省政府不少领导都曾在这里猫过,在这儿居住,曾经是牛b与身份的象征。这些是我后来听说的,我不过是一个住进没落贵族家园的流民。我并没有魏书贤掏钱付房租的意思,我想魏书贤也没这个想法,主要是我不想失去自由,我要是让魏书贤掏了钱,我就得对这四百五十元钱忠贞,我不想对谁忠贞,我只是自己的主人。 签了一年的合同,交了一年的房租,我就被捆在b栋111房间了。 我说捆,是因为我住进来以后就后悔了。我被这个文明小区的辉煌过去所迷惑,等于说我爱上一个曾经光环炫目的老头,像年轻娇娘嫁给比自己年长三十的男人,这并非不可思议。我对自己很宽容,因为我不住进来,我就不知道我会不愉快,证实了这一点,也够我笼着袖子傻乐一回的。我很哲人地思考,围城外面的人要评说围城内的人,那就是纸上谈兵,纯是瞎扯。要看清事物的本质,有时还得舍了孩子去套狼。我扯远了,我的傻乐只是瞬间的,我还得继续痛苦,忍受这破房子给我还来的身心摧残。 老房子的墙壁,我一直怀疑是木板糊的石灰,我清晰地听到咳嗽、免提电话拨号音、拖鞋叭哒、狗链子在木板地上拖动,像群鼠在夹板层里奔跑,有时还有高跟鞋的声音,多半是懒得脱鞋就进了卧室,最刺激神经,令我愤怒与绝望的自然是中午的声音。这年头,还有谁这么热爱生活?每天把床板弄得吱哑作响?我对生活产生了疑问,我对楼主怀有了敬畏。可笑的是,那声音一消失,我在憋闷中就获得了痒气,就开始嘲笑自己,多么微小的一件事情,值得这么神经崩溃吗?不过四十分钟而已,说不定楼主在做某种手工活,何苦作茧自缚?我坚贞地拒绝与抵触,这跟我的想像力有关,我确实不善于在声音里泡制高xdx潮。我一会儿是那声音的朋友,一会儿是那声音不共戴天的仇敌,我真希望我像个淫妇,听出不同一般的快感来。 我是111房,也就是说,中午的声音来自211房间。对我来说,四十分钟是一个度,每次我终于忍耐不住要冲上楼狠狠擂门的时候,响声停了,我也泄了气。这回他妈的他们可能是吃了王八,我台灯上的倒计时电子钟嘣到零了,吱哑吱哑的声音还不折不挠。呼一下我的愤怒膨胀,神经像弦一样紧崩,立马能听到清脆的断裂声,我披上外衣一步三阶梯直冲二楼。平静时没有勇气,愤怒与愚蠢使人果断,我坚定地叩响了211的门。 咚咚,咚咚咚! 谁呀?声音娇媚,地道的东北口音。 是我,楼下邻居! 什么事啊?娇媚中带点烦躁。 你开门,我跟你说个事儿。我看到猫眼洞黑了,估计有人凑上前看我。 什么事,就这样说吧! 说什么呢?我一时语塞,我怎么开口呢?我凭什么断定人家是在做爱而不是做别的手工活呢?再说,人家做爱,又关你什么事呢?我反被人抓了把柄一样犹豫,感觉脸上有点发烫,可是我已经擂响了别人的门,我得对这种形为作出合理的解释。 你的高跟鞋声音很刺耳,这地板不隔音,麻烦你动作轻点儿。 我没有穿高跟鞋,我一个人很少活动的,你敲错门了! 我讪讪地转身,心里好不纳闷,这楼莫不是一层一种结构?这样的火柴盒建筑哪个傻b会那样设计呢?或许是她羞于承认吧?我胸口窝着火,现在又塞进了疑问,直想立马搬走,否则只会被这声音消灭!消灭?这个词让我一震,我忽然来劲了。征服与毁灭都能带来成就感,我要是搬走,只是个孱弱的逃兵,留下来,干掉中午的声音,我才是胜利者,才能消融心中的块磊,才能对得住这场无情的精神浩劫。 无疑,第一步,我必需搞清楚声音的来源。 魏书贤没替我付房租,我不邀请他留宿,他当然不好意思在我这儿过夜。我说了我和魏书贤之间是暖昧的,这个暖昧是一种隐约的若有若无的东西。魏书贤不在,我就幻想和魏书贤上床的可能性,把一些细节想得很逼真,一旦见面,老师还是老师,学生还是学生,道貌岸然地谈些书本上的东西。我对魏书贤的欲望,原来并不是性。 111房间四壁是书,线装书躺在玻璃后,那些泛黄的躯体曾被老头无数抚摸过,我想像老头抚摸时的得意与快感。很遗憾全上了锁。我不明白老头为什么不把书搬走,留下来却又不让人读。我像一个乞丐,坐在一堆假珠宝前,只能模仿富翁进行意淫。魏书贤替我钉了一个红色塑料邮箱,我在上面贴上111,并用透明胶纸封上一层。住进房子我仍然流浪,邮箱却让我安了家。为方便朋友们联系,这也是我不想搬走的原因之一。 房子跟人一样,一老,什么器官都退化了。厨房的天花板不时会掉下一块石灰皮,洗手间漏水,墙壁发潮,幸好北方气候干燥,否则我肯定会得风湿病。这些凑合凑合也能对付,要命的是电线的老化,房间的灯线坏过,厨房的线路修理过,今天中午忽然断了电。我去外面楼梯看电表,112、113家的电表旋转正常,我确信不是停电而是短路。果然开关保险丝断开了,显然,我只有自己动手干好这件事。我是个胆小的人,即便有人保证这根电线没电,我也是不敢触摸的。这件事我不想麻烦魏书贤。我麻起胆子来弄这条保险丝。找好钳子试电笔,搭了把椅子,站上去,我对着保险丝发呆。天杀的我真的好怕!胆颤心惊地拉下开关,钳子抖抖的伸下去又缩回来,缩回来还伸过去,紧张得像面对一只螃蟹。 哎,你好你好,麻烦你帮帮我成吗?保险丝断了!一个男的从我身边经过,我毫不犹豫地喊住了他。男人欣然应允,我居高临下地看了他一眼,靠,居然挺帅气!他站上椅子,看了两秒钟,说把钳子给我,我微笑着仰头递上钳子,又仔细地看了他一眼,这一上一下两次打量,我莫名其妙就想到了中午的声音。 你住几楼呀?出于礼貌,我找他搭讪。 噢,我不住这里,来211看朋友的。 211?我愣了,真巧。 你认识么? 不不不,我刚住进来,没跟邻居打交道。 你做什么工作的?他接好了,发现不太牢固,又扯了重接。我说我没工作,在房子里呆着。 哦?那是自由作家吧? 是啊,自由地坐在家里。我开了个玩笑,反问你呢? 我是老师。这些太老化,都得更换了,肯定还会断的,你看看灯亮不? 我进屋扯了一下开关,没电! 哦,我忘了把闸拉上去。他往上推了一下,灯就亮了。 你刚说你是老师? 是啊,不像么? 哦不不,太像了,比老师还老师。教中文的吧?我看他挺儒雅,胡乱猜测。 不对,教计算机的。 我与他隔着椅子站着,我也感觉他想和我多说几句话。可是活干完了,再唠下去就会让人觉得图谋不轨。面临分手的危险需要勇气,力挽狂澜需要智识,不要以为我在勾引人,我只想跟他说说话,于是我似乎很自然地说,那你那你一定知道我电脑出了什么毛病了!我的这句话很关键,我这么说了,他才理所当然水到渠成地进了我的房间。 我留意这个单元进出的年轻女子。因为我确信中午的声音以及其他烦人的噪音全部来自211房。我很想知道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子,能够这么长时间地坚持一项运动,又是什么使得这个女子可以让男人不懈地努力,保持这么旺盛的精力与欲望,我更想面对面地跟她谈一次。自从那次隔门谈话后,我就开始追踪211,并陷入这种游戏当中。我试过用白纸用力地划地了几行字,贴在211的猫耳洞上: 第二章 干掉中午的声音(2) 尊敬的室主: 本人神经衰弱,睡眠如纸,苦于该楼墙壁隔音效果奇差,楼顶声音,声声入耳,恳请楼主脚步放轻,若着棉底拖鞋于室,自是感激不尽。打扰了,多谢关照。111室主敬上。 第二天这张纸片被撕得七零八落扔在我的门前。看得出室主撕毁时的愤怒与轻蔑,我好像被人扇了一把掌,感到羞辱与难受,我仔细回想了字片上的措词,我自认是相当诚恳友好和善甚至有点低声下气的,我只字未提中午的声响,也没有喧染我为之所受的折磨,我不过平淡地表述一个客观事实,究竟是什么原因,使211如此恼怒? 211果然没把我的字片放在眼里,该怎么响的还是怎么响,好像比原来更厉害。我的羞辱渐渐转变成愤怒与厌恶,我真想立马搬到三楼,骑在她的头顶,穿着高跟鞋深更半夜玩失眠,玩跑步,哪样剧烈玩哪样,或者干脆与魏书贤上床,只在晚间十二点做,把床铺做得震天响。但这可能性太小,第一我不想和魏书贤上床,第二三楼住了人,第三她有可能搬走,或者有可能爱听这样的声音。我狠狠地跺脚,没有任何办法。真的像一头困兽在房间里乱寻出路。 那天出门,我与楼上下来的娇媚女子碰个正面。女子瘦,却无处不圆,不像东北人,倒似江浙一带的娇小女子,皮肤极好,眉眼化妆修理过,年纪介乎25至30岁之间。她陌生的眼光用了点力,我就觉得她在瞪我,待她扭着小腰经过,我忽然断定她就是211。 211在我的意识里已不是一间房子,而是那个居住的女人。我暗底里称她为211。 他问我电脑怎么了。他笑起来真要命,天杀的,一个男人竟有这么惑人的笑。他也是这么对211笑的,我忽然就想到了211激情的源头。我的电脑是真有病。我说它老死机,运转速度慢,上网总无端掉线,有时屏幕残缺,有时打不开页目……我说着,他已经坐下来,几乎是笨的把身体塞进沙发,沙发间的空隙只适合我的个儿,他的腿只能斜搁一旁。他手摸键盘十指灵巧地弹动,问了一些关于电脑配置问题。屏幕的光在他的脸上一闪一闪,脸上线条既柔和也坚毅。 速度挺快啊,相对于你的电脑配置,这样的速度是很不错了。装的什么杀毒软件? 盗版瑞星,升不了级,等于废了。我给你倒杯茶吧。 不用不用,我看看就要走,朋友在等我。 哦,211么? 什么哎呀呀?他点击资源管理器,查看电脑资料。 你每天都来么? 他嗯了一声,看我一眼,也不知是不是回答,说你电脑感染病毒了,得杀一下,或者格式化。我差点脱口说出把我也格式化了吧,你们中午的声音快把我疯了。我没说,我还没有确认211就是我的顶楼,我不能胡说,我只是在脑海里是翻咸鱼,左煎煎右煎煎前面煎煎后面煎煎。 他有一双结实的手。 我不懂格式化,怕把文件弄丢了。 那这样吧,我哪天带盘来帮你装一下,你总在吧? 我连连点头。天杀的! 魏书贤爱坐我床上,我不能提出意见,那等于表示我讨厌或者嫌弃他,我不想伤人。我一直看重床,这是我绝对私人的领地,陌生的屁股擅自入侵,是一种扰乱。我说过我是一个25至30岁之间的单身女人,总会需要男人采摘或者采摘男人,陌生的屁股自然引起我不安份的遐想,甚至在魏书贤离开后,我看到他的屁股仍留在床上。可是我从没想过要跟魏书贤上床。 你写黄色小说,这个对你可能帮助。魏书贤给我带了几本书。 我怎么写黄色小说了?我真有点生气。 你那篇《沉重的肉身》不算?顶黄的了!我迂腐,接受不了,但我还是支持你。魏书贤递给我三本书。《房中秘术》,《怎样获得性高xdx潮》《数字化性爱》。 我靠!真他妈一呆子,就这破书还可以当艺术欣赏,还值得我来借鉴,能对我有帮助?我用鼻孔哼笑了一声,说魏书贤你真死脑筋,《沉重的肉身》怎么能与这样的科谱读物相类比,我最讨厌谈论什么技巧,我就不信翻咸鱼能翻出狗肉味来。 什么翻咸鱼?魏书贤愣愣的不明白。 这时那种声音传来了。魏书贤侧耳听着,四围环顾,把眼光抛向天花板,摇摇头,倾向右侧,怔怔地听了半晌,然后把并不清澈的目光投向我,傻乎乎地问,什么声音? 翻咸鱼的声音!我装作很不耐烦,掩饰那声音带来的尴尬。我在房间里走动,故意弄出很大的声响,我大声地跟魏书贤说话,我骂那谁谁谁讲课真臭,六月天的风一样催眠,那谁谁谁讲得精彩,总让人捧腹。 你坐下!魏书贤命令我。他居然命令起我来了。 我凭什么听你的? 你坐下,不要故意弄些声响。 我坐下了。床响声吱哑吱哑越来越欢。 你性冷淡,魏书贤说,这种声音的确像来自不堪负重的床,我听到了,就当那是做爱吧,为什么要逃避呢?我听起来觉得享受。 那你就享受吧!别把我扯进去,别试图分析我。我讨厌魏书贤这么说话,我不认为我性冷淡。 你看你的房间,色调这么冷,没有鲜花,也看不到绿叶,你成天守着这堆残旧的书,这台冰冷的机器,这哪像一个女孩子房间,哪像女孩子过的生活,简直像个修女! 没有规定女人要怎么生活。我冷冷地打断魏书贤,我这样很自在! 你难道一点也不想? 想什么? 你……不想我干你吗?魏书贤说到最后降低了语调,声音缠了九曲柔肠似的。我忽然吓了一跳,魏老师,你怎么说出这样的话? 老师怎么啦?老师也是人啊。魏书贤气咻咻地站起来。魏书贤在课堂上也这样,一激动屁股就摔开讲台上的椅子,精瘦的脸上青筋凸起。他肯定不是想打人,他只是借这么个动作强调他的意见,他的意见就是屁股跟椅子的别扭。我看他那劲儿,肯定把我当成教室里那个迷惘的学生了,他不知道出了课堂,他在我眼里就只是个男人。魏书贤认为他是老师,解决学生的问题是他的天性与职责,我找不到不干他的理由,他会孜孜不倦循循善诱,那我今天下午就算完蛋了。 我是真的愣了,不由打量魏老师,并认真考虑跟魏书贤干的可能性。我把魏老师上上下下看了足足二分钟,看得魏老师由坚挺到疲软(我指的是他的腰杆),再由疲软到沮丧,那床的声响作为背景音乐始终很悦耳,然后我摇摇头,说,魏老师,你太瘦了,你那尺寸不适合我。 魏书贤一屁股坐下了,课堂上魏书贤这个动作出现,那长篇大论就像泡牛尿汩汩流淌,一时半会绝对拉不完。魏书贤的表现跟讲台上完全一样,我想完了,这下完了,魏书贤要与我干到底了。我这是刺激他的灵感,捅穿了马蜂窝,我就等着话语群蜂怎么叮蛰我吧!我颓丧地往沙发上一瘫,闭着眼睛等待他的迎面攻击。嘀答嘀答,电子钟在走动,吱哑的声音停歇了两秒,马蜂还没乱飞。 奇怪,话呢?我睁开眼,魏书贤居然盯着我,我近视,只觉得那双眼睛闪着幽绿,窗口的亮点映在他的瞳孔里,折射出两束强光,嘴边的胡子突然长出来,黑乎乎的围了一圈。他表情凝重,似乎发生了难以置信的事情。 你,我不知道你有多少经验,但我告诉你,你,绝对不可以以貌取它,你怎么知道我这尺寸不适合你!魏书贤一向不赞同乱改成语,对于那种乱改成语作广告,给传统文化泼脏水的行为恨之如骨,这下却改得流畅得体。魏书贤的话里潜伏着很大的信息量,无疑是挑明了的暗示。我一时无话可说,但不驳倒魏书贤,意味着我没有理由不跟他干。 是吧也许是吧,可是可是,全国几亿男人的尺寸都适合我,那我是不是都得跟他们比划比划呢?我想这回魏书贤应该没话说,而且会立马离开我的床,象只苹果一样骨碌碌滚出我的房间。 魏书贤不动,钉了桩似的。 你,见过无耻的,没见过你这么无耻的!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受过什么打击,你要全国几亿虚拟的男人,却不愿跟我这一个实际的干,你用虚幻抵挡真实,你无情冷酷到无以复加。魏老师句句是受害者的控诉,把我搞得云里雾里。 魏老师你到底是老师,既能解答疑难,也能制造问题啊,我,我,我服你了。我服你了也不意味我想跟你干,我真的性冷淡! 我像一个面对性骚扰的老处女语无伦次,彻底搅乱魏老师的思维。 紫罗兰盒里的一根香烟寂寞地躺了很久了。它寂寞地躺着看着我寂寞地坐着。它在空荡荡的纸盒里,我在空荡荡的石屋里。它是我在酒巴里未作贱完的余孽,我是它永远期待的情人——把它毁灭。谁来把我毁灭。把我毁灭之前,让我先干掉中午的声音。我这么敲着敲着,敲得咬牙切齿,敲得欢欣快慰,门就咚咚咚响了。我从不应门,我讨厌那些所谓的社区服务,只有她们才理直气壮的骚扰。咚咚咚咚,我靠,谁这么烦人?我骂骂咧咧,狠狠地敲上一个感叹号。猛地想起,莫不是那个天杀的?我不知道计算机老师的名字,我只知道他有天杀的笑容。这个念头既出,我的屁股已火速离开沙发,并且在两秒钟内冲到门边,天杀的就站在门外! 第二章 干掉中午的声音(3) 啊真抱歉我刚在洗手间。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撒谎。天杀的愣了一下,他或许在想我上洗手间的情景。他穿件黑皮衣,冰冷的皮衣面擦过我的手指,一阵冷风从我脸上扫过去,我看到他平整的后脑勺。 他再次把自己塞进沙发座位。他大约一米八二,他进门的时候,我用我的身高量了一下。根据他在沙发的坐姿,他的上半身与下半身比例应是谐调均匀的。看沙发沉陷的深度,他的体重应在一百七十磅左右。a盘刷刷地响,等待主机的融合,屏幕上一溜黑块越移越长。 你盯着我看什么?他趁闲转过脸。天杀的微笑。 好怪,你怎么知道我在看你? 我后脑勺看到的。 啊?后脑勺不专业,肯定看花了。 你小心,它会把你看成裸体。 请插入b盘。他读着屏幕上的提示,然后塞进另一个盘,主机嗡嗡呻吟得更厉害。 知道怎么升级吗? 我点点头。 升过?天杀地问。 我又点点头,始终一脸很无知很求知的稚嫩表情。 升过就好办了。天杀的对我似乎很负责任。我觉得那口气像问我是不是处女,不是处女就好办了。我看看时间,十二点了。 你在我这里吃午饭吗?我妈妈给我捎了点腊肉过来,几千公里外的,试试?我坦白承认我有点暖昧,他进来后我觉得房间很饱满,我心里流淌着一种绵软的东西,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哦?四川?湖南?你是小南蛮呐? 是有点刁蛮。天杀的说我是小南蛮,这个小字韵昧无穷。 没有口福了,我得上朋友家。 211?我楼上吗? 天杀的抬头看了看天花板,说,应该是吧!还有什么东西要修,你就呼我。他沙沙沙写下一串数字递给我。 天花板异常地安静,有片石灰纸悬了很久,我一直担心着,它就是不掉下来。 我从超级商场买了些速冻饺子和汤圆之类的东西,我恨透了这些速食品,同时也习惯了一边憎恶一边享用。我离不开它们,它们并不因为我的憎恶而有丝毫的惭愧。品种越来越多,我都尝试了,可怜的舌头与胃饱经摧残,我有点惨无"味"道。我提着五包饺子汤圆,在楼梯口再次遇到211,我们擦肩而过的瞬间,211尖叫了一声,手中提的垃圾袋烂了,几天的生活痕迹稀里哗啦散落一地,纸巾、果皮、假睫毛、腥红的杜雷斯塑料壳……一个细小的针头滚落我的脚边。 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211似乎红了脸,楼梯口不太明亮,看不出是胭脂还是羞涩。她的声音我有点陌生,当然在两种不同状态下,女人说话有些区别是正常的。她说话有点挑衅。 噫?有什么不能看的?我早就想对她发火了,正愁找不到岔儿呢。 不就是一点垃圾吗?我又不是故意的,我马上清理。211摔一下手中的精致皮包,转身上楼。我听到二楼门开门关的声音。她挺漂亮,虽然化了点妆,但不算恶俗的女人。我的火忽然发不起来了,居然还想跟她做个好邻居。我盯着她噼哩啪啦打扫完毕,看着她扭着小腰出了门儿,一直没找到第二句该说的话。我靠,我怎么这么混蛋?我对211,就像对待速冻饺子,饱的时候狠狠地诅骂,饿了照样谄媚地把它弄进锅里,填进肚里。我又失去了跟211面掐一次的机会。不过我没有以前懊丧,因为天杀的的缘故,我并没有可能和211做好邻居,好朋友。 我在电脑前坐下没多久,吱哑吱哑的声音传来了。我侧耳听了听,以为是老鼠或者别的什么,因为211已经出去了,211房不可能有动静,但反反复复,声音明显从天花板上垂直下来,准确地击中我的头颅。 难道是211回来了? 魏书贤忽然离婚了。小道消息说,他俩其实早就分居,魏书贤好久没沾女人了,一直没离,不过是怕对不起那两个热乎乎的"全省文明家庭","全市模范夫妻"的称号。也有的说魏书贤外面有女人,他还替女人租了房子。老天!我吓一跳,这不是说我吗?我是不习惯集体住宿的,魏书贤是替我租了房,但我是自己付房租,并且,我只是魏书贤的学生,不是他的女人!我郁闷了好几天,差点跳出来澄清事实,可是稍微动点脑筋,我就没干这么小丑的事情。我知道魏书贤有个彪形娇妻,彪形娇妻是搞妇女工作的,妇女工作总是跟妇女的思想工作有关,妇女的思想工作做通了,妇女就工作就搞出成效来了。我见过一次魏书贤的彪形娇妻,那是两个月前。那时魏书贤正在讲课,他心血来潮讲了个段子,把我们搞得哄堂大笑。魏书贤正有力地挥舞右手,准备就段子来展开一番思想言论,教室门口突然出现一道浓重的阴影,彪形娇妻来了。彪形娇妻向魏书贤招招手,魏书贤对我们作个暂停的手势,就阴魂一样朝那只手飘浮过去。 找我做什么?我在上课。 你就这么上课的?哪有点老师的体统?看你瞎混到什么时候!连个副的都没搞到,也不反省反省。 我就这么教学。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有什么回头再说!魏书贤摆摆手转头往教室走,彪形娇妻一把扯住魏书贤的后衣,魏书贤老师差点一个趔趄。 想说话的时候没地方,有地方却没话说!我实在没办法才找到学校来……魏老师示意离教室远点,俩人就到走廊尽头说了一会。我看到彪形娇妻比魏书贤老师高出半个头。魏书贤老师再进教室,沉默了十五秒钟,却没有捡起先前的话题。 魏书贤仿佛一夜间瘦了,腮部像个大麻鬼一样凹进去,一副准精神抑郁症患者的模样。我忽然对魏书贤老师产生了愧疚,我不该对他说"你那尺寸不适合我"。 我变得坐卧不宁,像刚上网那阵子,总想溜到网上去逛。网上并没有人等我,我的心痒,只能去那里挠。天杀的一米八二的影子总在我的房间里晃动。我反复叨念那一串数字,脑海里重复"有什么修理的,就呼我"的声音。 还有什么需要修理?我东看西看,保险丝再也没有断过,电脑装了杀毒软件后,顺从得让人难受,我找不着一件需要修理的东西,一切正常得像处女的原始贞洁。他妈的生活忽然这么完美起来,完美得操他妈遗憾与惆怅!我干不下一个字。我瞪大眼睛不断地审视房间的东西,我期待它们残败,碎裂、短路,让天杀的重新走进我的房间。 我想完房间里的再想房间外的,一切与我有关的东西我都想到了,万分颓丧中,忽然一道灵光闪现,我想起魏书贤帮我钉的红塑料邮箱。这一发现让我激动不已,我在房间里连续蹦跳,一下比一下窜得高,直累得幸福地瘫坐在木地板上。夜半三更,我楼里楼外查了岗,确信无人,拿起锤子对着邮箱狠砸三下,那塑料片儿就哗啦哗啦地七零八落,我把几块大点的捡起来,扔到楼前的荒草坪里,伪造了一个真实的作案现场。砸完邮箱我极度亢奋,上网跟人聊天的时候,打字的手指头颤栗不已。 上午九点钟,我传呼天杀的。 呵,有什么需要我修理?天杀的还挺幽默。 唉呀,今早收信我发现邮箱被砸了,那些人真tmd无聊,把我气得够呛!像真有那么一回事,我都惊讶自己的表演。 有这种事啊?损人不利己的哦,你得罪谁啦? 我与人素无冤仇,往来的也极少,哪有功夫得罪人? 那既然砸了,再钉一个呗! 是,我想干脆买个铁箱子回来,那水泥墙很难钉呢。 呵,是需要一个好修理工,我下午帮你钉就是了! 我偶尔会遇到211,有时是白天,有时是夜晚,我发现她跟我一样没有规律,我总是不去上课,出门就一副闲荡的样子。远远地我们看见了,擦肩而过时又都故作匆忙,偶尔会有一个淡漠的眼神,她似乎很怕我认出她来,或者隐藏着天大的秘密。我总在她余下的香水味里猜测她的职业。倒班的护士?歌厅的小姐?银行的职员?我倾向于肯定护士这一职业,因为我见过她垃圾袋里的小针头,她懂得保护自己,知道使用杜雷斯,护士的收入不低,不低才有可能弄好质量的套子,当然有可能是别人买的。 天杀的要来,我像过年一样里外忙乎。去买邮箱的路上,我顺便转进花店里,买下一个白色花瓶和几束红玫瑰,还有一小扎满天星。我搞了一次很彻底的清洁卫生,从居室到个人,里里外外仔细地收拾了一番。把脏衣服扔进桶里,泡上洗衣粉,将凌乱的书整理归队,到最后我把自己收拾妥当,门就被敲响了。我用手把狂跳的心抚慰了一下,拍拍它示意它保持冷静,不就是来个搞修理的吗,怎么激动得灵魂出窍的样子!我的心仍卜卜狂跳。我做着深呼吸拉开门,门开半条缝时,天杀的站在门外左侧着脸带着天杀的笑容!门全开时我就看见天杀的左侧立着一个窈窕女子。一瞬间我那颗卜卜狂跳的心凝滞了,脑海里一片混乱。 你好呀!窈窕女子幽幽微笑,声音纤细,面容很生动,比211要年轻得多。 我不失时机扯动肌肉笑逐颜开,连说你好你好。天杀的对我说,她是你二楼的邻居。我说你哪个门牌号?211啊!女子笑。我愣了,211?到底是中间的门、左侧的门,还是右侧的门呢?却不敢多问,便活生生噎下这个天大的疑问,我不想引起眼前这个211的误会和不快。 我们不进屋了,你把邮箱工具递出来吧!天杀的对我说。 我怀疑我精神失常了。 听说校长在某次会议上点名批评了魏书贤老师的教学方法与质量,生活作风问题之类的事也含含糊糊地提了,魏书贤老师就像一把秋草,蔫不拉叽地挺在风中。我们觉得魏书贤老师的课挺生动,他忘我的手势证明他是热爱讲台,激情无限的,虽然有时跑题太远。但我们不是校长,魏书贤老师的职称级别及其他待遇,没有校长的认可是没法实现的。但魏书贤老师没挺多久就挺尸了,用几根领带把自己吊在挂电风扇的铁钩上。全校开了一个隆重的追悼会,校长在会上宣读悼词,悼词充分肯定了魏书贤老师的工作业绩,校长声情并茂,情动天地,全场无不唏嘘。 魏老师死后,中午的声音奇迹般地消失了。 我曾经天真地揣测,211闪着我,211知道我是魏老师的学生,魏老师是认识她的。 我仍住111房。看着楼顶那块依然悬吊着的石灰块,我偶尔会想,哪间是211房,真正的211是谁。 2002/3/12 第三章 中间手 我像往常一样睡下,被窝里很快温热起来。在我快要睡着的时候,我感觉一只手在我的身上抚摸,手轻轻蠕动,像狗嗅着泥土,像盲人触摸久别的亲人。她摸一摸,停一停,像核对久远的记忆,咂摸流淌的时光。我分明感觉自己皮肤的粗糙,腰间突起的肉痣,抠得结下疤痕的小疙瘩,绿豆大的rx房和那撮并不浓密的胸毛。我的哪只手在摸我?我用放在外面的右手拍拍被子,拍打的声音否决了右手抚摸的可能,我挪了挪左手,左手紧夹在我的两胯间,根本抽不出来。我吓一跳,我摸了摸那只手,就像左手摸右手,那只手反过来握住我的手,就像右手摸左手,我的双手与那只手翻来覆去地摸了几个回合,最后三只手握在一起,我惊慌地跃起来,猛地掀了被子开了灯,我看到我的身体上第三条崭新完整的胳膊。 我把台灯旋扭到最亮,擂鼓的心跳撞击我的耳膜。我怔怔地盯着它,它的手指很长,新长的指甲白嫩洁净,食指叩击着棉被,若有所思地抠划棉被上的花纹。手臂很细,像非洲难民一样呈营养不良的饥瘦状态,汗毛却比我其她手臂浓黑。我试着移动她,像使用新的器具,还不能灵活操纵。我移动它时惊讶地发现,它比我的其它手臂多了两个关节,也就是说她有两个肘子,我又试着动了动,她立刻像把折骨伞一拉叠缩,一下子变成原长度的三分之一,然后藏腋下。我张大的嘴半天没有合拢。我掐她,我就疼,她是我身体的一部份,我很快熟悉了她,并且给她取名为中间手。整整一夜,我都在对中间手进行操练,抠耳朵、挠痒、掐大腿、握笔、翻书,甚到还用她完成一次手淫。当时我用左手和右手翻读某位当代作家的小说,中间手遵照我的吩咐拼命劳作,我立即感到中间手带来的快感与便利,就像忽然多了一个贴身佣人。然而她毕竟是纤细的,中间手的疲劳就像手淫后的我,陷入长久的瘫软。我的三只手相互抚摸,为第一次成功合作庆功相慰。 穿衣服时我遇到了麻烦,我的中间手不断地捣乱,不愿钻进衣服,像个淘气的孩子不肯进门,或者塞了满满一袖子,撑得密密的针脚疏裂,随时可能崩开。最后我勉强换上小影喜欢的黑色t恤,当我抬胳膊梳理头发,只听嘶啦一声,衣服还是裂了,中间手像条尾巴一样掉了出来。她有点愤怒的揭起t恤,我的左右手迅速配合,一瞬间就除掉了t恤。 我别无选择,套上了深蓝色雨衣。我很感谢生产雨衣的厂家,他们真有先见之明,我对他们产生深深的敬意。我的煤气和电话在催缴二次后终于被停,电信局和煤气公司不会因为我已经失业三个月,毫无经济来源,而同情、宽缓,并允许我打欠条。他们也只认程序,就像电脑,你把欠的费用缴了,两秒钟内一切就会恢复正常。上回煤气公司的人上来催缴,我说能不能宽限些日子,煤气公司的人哧地冷笑,说,你以为嫖妓啊,可以干完再给钱!我想了想回答说,你讲的有理,聪明的妓女一般是拿了钱再干! 风往雨衣里灌。雨衣里面我还是穿上撑破了的黑t恤,中间手露在袖子外面。我不得把毛衣弄了一个洞,我计划得把所有的衣服在把腋下剪开,像小孩的开裆裤,让我的中间手舒服起来。当所有的人用程序设计对待我,我还得很人性地善待自己。我现在去用钞票喂程序,程序会给我短暂的幸福生活,我又可以开火自己炖一锅猪蹄啃上一回。我的中间手需要营养,我必须使她强壮起来。三个月前我所在的江南化工厂大批裁员,我像块废布料一样被裁剪出来,扔进了城市的垃圾桶,我与小影筹备结婚的事因而受到重挫。我怀里揣着四百块钱,是小影给的。小影是售票员,每个月收入相对稳定,她五百块钱的工资在我们这小城市来说,算中等水平了,对我这种失业的人来说,是天文数字。我与小影其实就差那一张纸,我们发生关系半年了,几乎每个周末都会性交一回,次数不定。开头一段时间强烈的渴望,到今天也差不多是程序式的需求。我像用钞票喂程序一样喂小影,于是小影给我短暂的幸福生活,她把钱给我让我去缴清费用的时候,神情有点像圣女贞德。那一刻我即有点讨厌黑瘦的小影,又感激小影的大方,毕竟她没让我打借条。小影的胸脯跟我的一样平,我知道我和她仍是有内在区别的,我的胸是绿豆粒,她的是花生米。 有点阳光了。地上的带血丝的浓痰琥珀一样透亮。看浓痰的新鲜程度,我判断这是个早起的人,可能是赶集的菜农,或者是搞搬运的民工,吐出这样的浓痰,他的身体一定是被生活折腾坏了。风干的狗屎像泥土,我踢了一脚,狗屎就成了散沙。从狗屎的质量我发现,狗吃的比我好,再看路边狗屎的多少,我明白这个城市有许多狗过着上等人的生活。站牌下的灯箱广告越做越豪华了,那个美丽女孩涂着晶莹的唇彩,嘴唇半张成一个黑洞,微扬着头,手里握着最新款的手机,轻偎在男人的怀里。我的中间手在雨衣里乱动。我想我包装一下,不会比那男的逊色。路人频频回头看我。五天前的周末,我与小影睡过以后,一直没梳头没刮胡子,一天一顿快餐或者一包方便面。我头发肯定很长,胡子也很茂盛,我房子里没有镜子,我只在小影随身携带的小镜子里看到过我的脸。我想我的回头率忽然增高,主要原因还是这种晴天穿雨衣的反常,搅乱了人的视觉,我通过正常人的反馈获得自己不正常的信息。他们不知道,我其实是不想露出我的中间手,不想引起他们更多的惊讶甚至恐惧。我的自行车放楼梯下被偷了,那辆破车谁偷去估计都会成为负担,因为通常是我先骑她,然后是她骑我,这可不像跟小影互骑一样有趣,这是受罪。所以被偷之事,对于我是一种解脱。我走路去电信局,然后去煤气公司,我的中间手在雨衣里悠闲的叩击着我干瘪的肚皮。 窗口堆了一些人,男男女女,背影虔诚温和,仿佛这辈子生来就是为了排队缴费的,很像庙宇里的某种膜拜。营业小姐观世音一样低敛着眉眼,俯视票据仿如俯瞰芸芸众生。圆珠笔固定在台面上,填废的单子乱七八糟,电信局也不管老百姓文化水平有限,整出复杂的表格,无端浪费纸张和百姓劳力。说实话我也最烦填空,上学那几年填的够可怕了,现在还得无休无止地重复。柜台很高,淹没我胸前绿豆生长的地方。我找旁边一位女人借笔,她犹疑地看我一眼,那眼神珠光宝气,让我从头到脚一阵自卑。她面色红润,看上去性和生活都很如意。我左手压着空白单子,右手握着笔,雨衣磨得哗啦哗啦响,刚在姓名栏填上"李大柱",我的中间手很不安份地把女人的屁股掐了一把。女人侧首看了看我,然后狠狠朝身后几个男人瞪了一眼。中间手觉得屁股手感不错,十秒钟后又戳了一把,这回女人怒了,珠光宝气的眼神冷光四射,我操,谁xx巴不安份!身后的男人相互狐疑地对看,然后一齐轰炸女人:你骂谁呐?!女人掀起我的雨衣,我的中间手立即叠起来,躲藏腋下。干嘛啊你?没看到我在填单吗?我很君子地扬了扬两只手。女人把我排除在外,火力再次对准身后的几个男人,骂谁?谁他妈用中间手戳我屁股!女人的话吓我一跳,她怎么知道我那只手叫中间手?我把笔还给女人,交了钱出了营业厅,听女人和男人们还在争吵不休,忽然觉得生活还是很有趣的。 小影像往常一样来了。她一般是右手提香蕉,左手提疏菜,小皮包里带上我用的中号避孕套(当然,失业前我一直用大号的),敲两下门大喊一声"大柱,是我!",然后进来把疏菜放厨房,香蕉放房间,从不会弄错。反正我就这么两间房,她不可能放厕所。小影说我大便不通畅,多吃香蕉就通了,好像我大便不通是因为没吃香蕉。小影身上带着公交车里的汽味,她应该是刚从车里挤下来,和我约会,享受这个下午的美好时光。我们像老夫妻一样熟络,并没有抱着松不开手,啃个没完。我打开门说声"你来啦"就转身进了房间。我不能抱她,在我还不能确信她接受我的中间手以前,我不想让她知道这个秘密。我的酱紫色外套比较宽松,丝毫看不出中间手隐藏的痕迹。 费用都交了吧?钱够不够?小影在厨房说。交了,还剩七十多块钱。我在房间回应。我开始担心饭后的事。按惯例我责无旁岱,得把小影喂饱,到夜里八九点钟,我送小影乘车回父母家里,再转回来,这个周才算完事。问题是中间手出现了,我面临中间手与小影相互协调的难题。小影很能干,一会就端出饭菜喊开饭。我磨磨蹭蹭,在书桌上清理出一块污迹斑斑的地方,小影依次摆上了番茄炒蛋,小葱拌豆腐和红烧鲫鱼。吃饭的时候小影又提到了结婚的事情,说大柱你多往外面跑一跑,说不定就找到好工作了,你这样我们怎么过日子呢?我说我跑了,搞搬运啊你心不心疼?小影说那怎么行?你好歹是个下岗的工人,怎么沦落到那个份上。我说是吧,我多少还是有点尊严的。小影筷子一粒一粒地夹饭,一粒一粒地嚼。我说快吃菜,想什么呢?总会有机会的。小影说我没想什么,喉咙里好像卡了鲫鱼刺,鲫鱼刺又细又柔,卡住了不痛不痒,只是难受,找又找不着。小影放下碗筷试探性地咳嗽,我给她倒杯水,她咕噜咕噜喝下,说,真是防不胜防。 小影对刺的说法让我想了很多。生活里总有这么一些小刺,卡在那里,并不会对你造成巨大的障碍,也不会产生大的影响,她就是让你不舒服。就像牙齿里塞了一条韭菜,指甲抠不出,牙签剔不出,你想忘了她不可能,舌头像搞地质勘察的,不断地探向那里,试图把她卷出来。小影就是一根软刺,就是那条塞牙缝的韭菜,娶她做老婆不是不好,可我就是有点不舒服,这点不舒服又不会有太大的力量动摇我娶小影,也不会成为我娶小影的障碍。小影的菜做得一般,吃起来感觉就像跟小影上床一样,基本能解决饥饿问题。我不急于找工作,也是想拖延结婚的时间,没有钱,咋结婚呢?小影二十六,比我小二岁,离高龄产妇还有一段时间,所以,我也不会有太大的压力。 你没穿胸罩啊?我忽然问小影。你怎么说起这个来了?小影低头看看自己的胸。我去洗碗。我答非所问,收拾碗筷进厨房。 我很勤劳地动作,铁丝把瓷碗涮得咝咝咝响,好像这碗跟我有深仇大恨。小影忽然进来抱着我的腰,说,大柱咱们结婚吧,结了婚找工作一样啊。小影手臂压着我的中间手,我急了,连连晃着身体说,去去去,干活呢,一会再说!小影呆了一下,转身离开。我进房间时,发现小影在哭。我发现自己确实过份了,就用左手去抱她,右手始终垂着。我说小影,我不能让你受穷,不找到工作我绝不结婚,我要你穿得漂漂亮亮的嫁给我。女人真好哄,小影笑得像朵黑玫瑰,笑完就深情地摸我。我急得冒汗。就试探性地说,小影,昨天我去交费的时候,在路上看到一个怪人,没有腿,但长了三条胳膊!啊?第三条长在哪里?小影怀疑事情的真实性。长在胳肢窝下!呕!太恶心了,你看你看我起鸡皮了!小影撩起袖子,皮肤上果然冒起许多疙瘩。 天黑了,小影拉上窗帘,又开了点微弱的灯光,小影的这些动作让我心惊肉跳。小影脱衣服,我纹丝不动。你不爱我了,你都是找借口,原来你根本不想娶我!小影又哭了,女人真是那什么天,脸说变就变。你别乱想嘛小影,刚吃饱饭就剧烈运动,对身体不好!我一拖再拖,最终我还是喂了小影。不过我和小影都没脱上衣,我的中间手偷偷参与了对小影的抚摸。完事小影意犹未尽,幽幽地说,下回得给你买小号的。 等到下个礼拜,小影真的改带了小号,但根本没派上用场。 下下个礼拜,小影最后一次来,什么也没带,离开时她说,你是个废人。 中间手诞生后,我特别容易饥饿,饭量更大,偏爱吃肉。两个礼拜我花掉了那七十块钱,我吃了四只母鸡、五斤猪蹄、六斤五花肉。我的中间手迅速成长,跟其她两只手差不多大小,汗毛更浓更黑更长,齐刷刷地朝往一个方向卧倒,像猴子的手臂。我已经没有一分钱,半天没吃饭就饿得两眼发晕。我披着雨衣转到街上,我企图弄点什么吃的。我一路走,不知不觉间,从城南走到城北,城北的感觉像到了另一个陌生城市,我的胆子立刻大了起来。经过一个无人的商店,我正探头探脑准备下手,就听得有人骂我,干什么?走远点走远点!我在我居住的城市里第一次被人轰赶。我又经过一个婚纱店,着婚纱的模特妖笑诱人。婚纱从来都只是光彩照人,婚纱背后的生活基本是黯淡无光的,像大街上的痰那样,透着血丝。我要是跟小影结婚,充其量是给婚纱店赚一次婚纱租金,浪费几卷胶卷而已。我在玻璃橱窗外站了许久,看到批着雨衣的我像蝙蝠张着翅膀,头发乱草似的疯狂生长,胡子黑糊糊一团。店里出来一位干净的小姐,几乎掩着嘴鼻说,看什么看,快走快走!我脚下一趔趄,手无意中抓扯了小姐的裙子,小姐裙子哗啦褪至屁股下,露出洁白的短裤,而我差点跪倒在小姐面前。小姐"哇"地发出一声尖叫,一边两手把裙子往上扯。一边大声地骂我疯子!流氓!我看街边有人围过来,怕事情闹大,连忙用左右手撩起雨衣,雨衣像伞一样张开,我向小姐挥舞着中间手,小姐一愣,继而发出更为惨烈的尖叫,掩面迅速逃遁,"嘭"地一声关上了店门。 我在众人疑惑的眼光中离去,忽然间想哈哈大笑,再次觉得生活真的有趣。 我走到动物园门口的时候,身后一阵凌乱的脚步声,有人追了上来。就是她!婚纱店的小姐指着我,对几个彪形大汉说。他们拦在我前面,四五双目光把我从上到下从下到上看了几遍,其中一个恶狠狠地说,你把雨衣脱了!我不动,我听出他声音里的软弱和不可一世的尊贵。我的中间手在雨衣下晃动。我很饿,我想吃肉,我眼里有一种快要疯狂的饥饿,我盯着那人的脸,肥胖光滑,透着小爆发户的滋润色彩,我的中间手想伸过去,抓他,撕咬他,我以最后一点理性控制着自己,右手紧紧地压着中间手。那位小姐躲在男人背后,紧紧地盯着我,想把我的雨衣看穿。 我和他们僵持着。 是个野人吧?哪来的野人,顶多是个神经病!我看不是,像乞丐。有人悄悄地议论。第一次让人琢磨不透,给人们带来这么大的疑惑与关注,我忽然间有些得意了。野人神经病乞丐有什么不同呢?都是异于常人的另类。我被群体剪裁下来前,就企盼着我会是特殊的,混进幸运的群体。现在我被围在人群中,经受被生活折腾得枯燥的面孔的饶有兴致地审美。饥饿使我头晕眼花,我看每个人的脸都像母鸡赤裸的躯体,我狠劲咽着唾沫。我饿,我压抑,我烦躁,于是我嗓子里吼了一声,居然像猴子的怪叫,我也被吓了一跳!我双手拨开人群,想冲出这个无聊的包围圈,先前追上来的人终于勇敢地扯住我的雨衣,往上一翻一扯,只觉一股冷风一闪,雨衣领口哗地滑过我的脑袋,他们像剥青蛙皮一样迅速干掉了我的武装,然后往地下一扔,雨衣像聊斋画皮堆瘫一地。我向赤裸的母鸡躯体狠命咬去,母鸡跑得太快,我扑空了。 你们无耻!你无聊!我终于愤怒了。哗——人群唏嘘,人群骚动。我猛然发现我使用的是中间手,它的手背都长满黑毛,手掌红润,指甲苍白,肌肉白嫩得耀眼。中间手猿臂一样柔韧,第一回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接受众人垂注,兴奋得不能自持。我想缩回,叠进腋下,但中间手已经不听使唤,它依然指着众人,我只得配合着她继续骂。看什么看?你有吗?你配有吗?我的三只手一会相握,一会交错,挥舞着,把众人的晃得眼花缭乱。人群不自觉地后退,包围圈扩大了。我疲备地垂着三条手臂,我真的想吃人,我用阴鸷的眼神寻找肥胖的母鸡。这时人群里出来一个干瘪的老头,和我一同站在圈里,对我说,你饿了,跟我来。我不敢相信,他替我捡起雨衣,我饥饿,我像阴魂追随鬼司的幡子,跟着雨衣进了动物园。 有鱼我鸡有肉,但份量太少,我狼吞虎咽,吃个半饱。老头混浊的眼一刻不放松地盯着我,准确地说,是盯着我的中间手。等我吃完,他滑稽地像年轻人一样,把十个手指头的关节按得噼啪作响,然后复查一遍,确信每个关节都没漏网,才慢悠悠地说,有一件轻松的活,不知道你愿不愿干?我很感激老头,是他把我从人群中解救出来,发现我的饥饿,并赠我美味鱼肉。我用我的中间手抹了一下嘴,点了点头。就是这样,只要求你就坐在那个地方,每天上午八点到下午五点,包吃包住,每月给你八百块。八百块,比小影还多一半!我有点激动,不相信这是真的。老头笑了,说,这是市动物园,不是个人买卖,我们可以先签一个月合同。老头脸上的皱纹可以夹死蚊子。不用签不用签。为表示对老头的信任,我连连摆手。那好,就从现在开始上班,你跟我来。我有了些精力,想着那八百块钱,脚步也轻了,跟着老头屁颠屁颠的像只公猴。 大铁丝网成的笼子里,一只猴子烦躁地走动,地上堆着香蕉瓜子花生壳。老头说,这是一只濒临绝种的名贵猴,叫艾丽丝,不喜欢跟平凡的猴子一起,她情绪不好,我们担心她会忧郁致死,你的工作就是陪她,有可能的话,直到弄到她的同类。我看了看那只猴子,她毛发金黄,体形矫健,眼神里的确有让人心颤的忧郁。我答应了。老头立即打开铁笼把我锁在里面,挥挥手说五点钟准时下班! 艾丽丝满怀戒备地注视着我。我用右手朝她打招呼,艾利斯不理;我左手捡起香蕉朝她示意,她不睬;我尖叫着挥动中间手,艾丽丝终于犹犹疑疑地靠过来。她翘着尾巴,夹着屁股,步伐像t型舞台的模特,黑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前方,像高贵的女皇,在离我一米外的地方又很矜持地站住了。这时许多人叽叽喳喳地朝我这边涌来。啊,就是这个,快看快看!他们围着我和艾丽丝,指指点点,扔瓜子花生。和濒临绝种的名贵猴子艾丽丝呆在一起,我很高兴,胜于自己就是那只猴子。艾丽丝似乎明白我和她是一条阵线上的,她捡起两条香蕉,递一条给我。我的确又饿了,我用中间手拿着,五秒钟内就把香蕉消灭了。 从人们在大街上围攻我开始,使用中间手忽然成了我的本能反应。吃完香蕉我就学艾丽丝的样子,用四肢在地上走了一圈,我的中间手悬在空中一晃一晃,艾丽丝诧异地看着我。铁笼外的人哄地大笑,我只是想逗逗艾丽丝,没想到却把人逗乐了,我才明白其实这些人看的都是我。 艾丽丝根本不理会人类的哗然,她宠辱不惊,泰然自若,默默地注视着我的中间手,嘴唇蠕动,飞快地咀嚼香蕉,忽然甩掉吃了一半的香蕉,用她毛茸茸的手搭在我的中间手上,仔细观看我的手臂和手掌。她的手柔软,皮肤有点凉,是一双名贵猴子的手,没有因为攀沿、爬行,寻找食物而磨得粗糙生硬。我不知她是国家几级保护动物,国家在她身上花了多少人民币,但肯定和那些一周进几次美容院的女人们一样,是得到精心护理与保养的。像小影的手,成天在摇晃的公交车上撕票、点钞、还得用力扶着坐椅、车杠什么的,以防摔倒,一天下来的钱还不够上美容院做回面膜收拾脸蛋,就只能听之任之,像枯枝一样粗糙得割人。 艾丽丝左手捏着我的中间手,伸出自己右手,手掌比一比,翻过来手背比一比,露出喜欢的神色,完了又抓起我的左手和右手,缓慢地抚摸我手掌上的老茧,"哧"——她张开嘴露出白瓷般的牙齿,发出惊奇的声音,然后抬起头看着我,她一身毛发干净闪亮,我不由得眯缝了双眼,她的漆黑清澈,像一汪清清的泉水,一下子填满我的整个视野,或者说我跳进了那汪清泉中,我被她包围着,透亮的瞳孔像面镜子反照着我,我长发遮面,胡子上残留着瓜壳和痰水,真的像个野人。艾丽丝的眼里凝聚着无比复杂的情感,慢慢地浸透到我的内心,我感觉到她的同情、怜悯、困惑、深深的忧郁和动人的母性温柔。我忽然觉得,我与艾丽丝之间,早已相知。 人们还在嬉笑,我在艾丽丝的目光中自卑地垂下眼睛。 我与艾丽丝渐渐熟悉。那天黄昏,我看到了艾丽丝的眼泪。我知道了她内心的孤独和对爱情的渴望。她让我明白她作为一只名贵母猴的无奈,特殊身份带给她约束和寂寞,不是天意,却是人为。她早就到了结婚的年龄,虽不想草率地嫁给别的猴子,但也不会那么傻痴地等待另一只不知身在何方的名贵公猴,她不想做老处女,她的忧郁不为人知。我真的看到了艾丽丝的眼泪,她流泪时没有表情,像是一个沉缅于回忆的人,有雨点不经意的滑过她的脸庞。然后她翻看自己柔嫩的手,眺望不远的那片树林。她渴望攀沿。 我和艾丽丝呆着,有时她在我的中间手臂翻捉虱子,有时是我教她玩"你拍一我拍一",更多的时候就是看手,无声地阅读手上的纹路、老茧,甚至指甲里的肮脏东西。你看,就这里!有人说话。我和艾丽丝都懒得理会。啊?是真的呀!我原来有个朋友给我说过长三只手的人,我还不信呢!声音太熟悉了,我一扭头,果然看到黑瘦的小影,她的胸脯还是那样平整,单肩挎着那个小皮包,只是我不知道里放的是大号中号还是小号。要不是艾丽丝扯我一把,示意我不要理会那些人,我差点叫了小影的名字。并不是我多么想她,我只是觉得,小影是个好姑娘,应有个很好的归宿。小影为了看得更真切点,整个人都贴到铁笼子上,铁丝嵌进她的肌肉,她的鼻子已经伸到铁笼子里。好奇怪啊!怎么会长三只手呢?小影说。小影没有像上回那样,起鸡皮疙瘩,还想呕吐,她只是奋力地想更近地看我,更真切地着我。当然小影看不见我的脸。我朝小影挥了挥中间手,小影愣了一下,然后从递放香蕉瓜果的小方格里把自己的手塞进来,示意我跟她握手。小影是唯一一个有胆和我握手的人,而且是个女孩子。我犹豫了一下,走过去,把我的中间手递给她,小影小心地握了,表情无限悲悯。我在小影的悲悯中感觉隔膜。 艾丽丝靠着我,轻轻地磨蹭,我闻到她毛发的香气。艾丽丝像广告牌上那个涂着晶莹唇彩的女孩,嘴唇微张形成一个黑洞,仰起头深情地看我一眼,把屁股对着我。艾丽丝的屁股像五月火红的石榴。 一刹那猛然的震颤,我的裤子湿了。窗户四四方方地明亮,行人的脚步渐渐繁忙,我猛然想起女朋友小影,今天是周末,她会来看我。 (2002/3/27) 第四章 Turn on 结婚请柬鲜红刺眼,香味浓得呛鼻,但是程晓红用她的那双灵巧小手制作得非常精美,上面写着“请丁燕小姐携先生张旭亲临”。程晓红玩了一个文字游戏,把先生放在张旭的前面,先生的意思便暖昧了。深圳这地方,女人称丈夫为先生,也可以称大街上所有男士为先生,过去的学生称老师为先生,现在也可以尊称德高望重的女士为先生。先生是多义的,先生是含糊的,先生是暖昧的。程晓红的意思是张旭先生是丁燕的先生。张旭装出天真的样子解释,像回答一加一等于二。我笑。就目前我与张旭的状态看,先生张旭,的确是指丁燕的先生张旭,但我读到了先生张旭里隐藏的的信息。程晓红是聪明的,先生张旭适合我与张旭任何一种关系与状态,就像我与一个男人勾肩搭背的照了张相,你说不清楚我们确切的关系,但是和一个男人拍婚纱照就不同了。因此先生张旭,也可理解为张旭先生。 食指与拇指压下煤气开关,朝turnon方向拧转,“神州”牌煤气灶孔里腾地冒出一团烈焰,疯狂地扑过来,我像一杯水,被口渴之人一饮而尽,一股糊味堵住我的鼻孔,我闻到自己肉体焚烧的焦香。张旭教我turnon的时候闭上眼睛,深夜梦魇般的幻觉来得更真。恐惧吸干心血,痛苦把心揪成麻绳,崩溃了却还吊着一丝希望,在这样的罅隙里,我几乎是挣扎着把手伸向turnon,闭着眼睛,更清楚地看到扑向我的一团火焰,我因而知道,我活着。我活着之时,就得承受煤气灶的捉弄,面对它的摆布忍气吞声。它吐着温柔的蓝焰,向我微笑,我知道这里面潜伏着巨大的阴谋,它算计着更为妥当的时间,在我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爆炸!像一个男人,一边与你调侃着,一边却思考怎么痛快地做你;一边做你,一边却想着另一具美艳的躯体,一切都像这摇摆不定的火焰。我无法预知煤气爆炸的时间。我永远是弦上的箭,等待射出,等待爆炸。可是我不愿等待张旭对我说“越来越没劲!”让这五颗子弹弹冷嗖嗖地将我击毙。 我瘦得像条饥饿的狗,肋骨顶着皮囊,立刻让人想到悬挂的狗排,胸部以下,肋骨呈八字形,搭成伞一样的阴蓬,胃部凹陷,前背贴着后背,像炒锅。我抽烟。我抽烟时那面炒锅一鼓一瘪,就像蛤蟆的腮,蛤蟆张着两只rx房样的眼睛,漠然的思考什么。 叉开双腿上床把自己摆开,我像片白纸。跟得上时代的,都与电脑纠缠上了,没有谁会在一张纸上来涂写。我抚摸着这张白纸,光滑的,没有皱折,空白的,没有语言,与那闪烁光标的电脑屏幕一样,只不过纸上没有光标,没有指定的下笔路径,不是程序设计,也不是机械操作,而是一触摸,内里就奔涌热血的有生命的纸。 相对于纸,写者是自由的;相对于写者,纸是自由的。 当然,我不是《裸体的玛哈》或者《入睡的维纳斯》。 张旭说。 我是顶着黑衣服的骷髅,我晃动在空空的衣服里。手褪出袖子,我在衣服里转身,从前面转后面。我总玩这样的游戏,忽然间披头散发,面孔朝后。张旭曾恐惧地叫,你怎么像鬼!我说张旭你错了,你应该说,你怎么像人?! 张旭是个美术老师,留着我喜欢的长发,但真正让我迷醉的是他的鬓角,充满英国贵族式的矜持与原始的奔放。柔软的发丝微微卷曲,紧贴皮面生长,到与耳朵平齐的地方自然结束。这种宽条型的鬓角很是罕见,他整个鬓角的韵味,在收尾的地方表现得登峰造极,有几分恣意,几分狂妄,几分内敛,像大师的妙笔杰作,隐含着全部的个性、涵养与智识。 我承认我曾经意淫。这个沉默的性感的鬓角,超出网络挑逗与电话语言引诱的力量,轻易地打开我欲望的闸门,我想像那侧脸擦过的快慰,像羽毛拂过身体的隐蔽处。他的眼神扑过来,就像列宾的《作曲家穆索尔斯基》一样,茫然而冷酷,深刻且意味深长,尖利如猫的爪子,准确无误地攫住了我这只偷窥的耗子。 为了不标新立异,我们混进恋爱的大多数,没多久就同居了。在新婚夜才赤裸相拥,那委实矫情与刻意。我们成熟的肉体很赞同并且享受我们的决定。我们兴致勃勃地手挽着手,吃遍了东西南北风味,我们在餐桌上饶有兴致地谈童年及一切往事,谈希望与所有未来,眼神在冒着热气的桌面相撞,飘散。我们的右手夹菜,往嘴里扒饭,左手在桌面相握,或在桌底下搭上对方的大腿,我们需要这种粘合,这种抵触,像兑冲一杯蜂蜜。当终于有一天对着五花八门的菜谱,一个菜也不想叫,一个菜也点不出来的时候,张旭说,小小燕,我们自己做饭吧!是啊!我怎么没想到呢?我兴奋地跳起来抱着张旭喊,亲爱的,我要为你下厨! 我要为张旭下厨,呼喊是真挚的,不必置疑。我愿意在锅里调制爱情端到桌上享用,就像从卧室做到客厅,拓宽做爱范围,每一种方式都是爱情足迹的延伸。 那是蓝花格子的围裙,绣着精致的花边。像孩子的肚兜,一根绳子系在腰上,一根绳子绑在脖子上,于是我被捆绑成厨娘。帮我系上围裙时,张旭得意地说,亲爱的,围着厨裙的你,别有一番风味呢,你天生是我的妻子。张旭灌得我晕头转向,我幸福得一塌糊涂。 左turnon,右turnoff,看着煤气开关我傻眼了。我压根儿没想过还有这么一个环节。 你帮我开煤气,我怕!我不敢伸手。傻丫头,你看,turnon。张旭啪地一下拧转,他的动作甚至有几分潇洒,蓝色的火苗腾地串起,扭动。我放上炒锅,把厨房兵器弄得乒乓作响,大干四化一样热火朝天。 吃饭的时候,我们依然大腿抵着大腿。 张旭,来帮我开煤气!来了来了,我的小傻瓜。 以后每回做饭,都由张旭turnon,我们配合得像公的和母的。 做饭前为你打开煤气,就像做爱替你剥除衣裳。张旭嬉皮笑脸。 日子过得很快。快乐不知时日长。我们被俗语击中。 忽然一天,张旭终于烦了。你怎么还不会?turnon!食指和拇指拧着按下迅速往左旋扭!他手里拧着摇控器,眼睛追逐电视节目大声地喊。我怕,我一直都害怕的呀!连煤气都怕,你怎么当人老婆?你想不想当我老婆嘛!我当然想,这跟煤气有什么关系?老婆要做饭,做饭要turnon,就像睡觉要做爱,做爱要脱衣服!可是你说过,“做饭前为你打开煤气,就像做爱替你剥除衣裳。”我以为找到了有力的盾牌,欲暗自得意,却猛然震愕了,我突然发现一个事实:张旭很久没替我脱衣服了!既便是我自己脱光了,他也才缓慢地兴奋起来。 我颓丧。哑口无言。 turnon。闭上眼睛,全身肌肉立刻紧张了。用食指与拇指压下煤气开关,往左迅速地旋扭,嘭——一猛烈的大火扑向我,咝咝咝疯狂地燃烧,我恐惧地睁开眼,蓝火苗儿微笑着舞蹈。 或许,它原本是天使,是我把它假想成了魔鬼。 闭着眼睛turnon。幻像来得更真实可怕。 我只能闭着眼睛。 咀嚼。每一颗饭都经过了牙齿地咀嚼,舌头的品尝,每一颗牙齿都参加了对于饭粒的碾磨,我们像科研工作者,严肃细致负责,绝不苟且完事。 端坐着身子,左手端着饭碗,右手握着筷子,夹菜扒饭,决不拖泥带水,像一个舞蹈者。腿在腿的位置,没有偏离,手在各自的岗位尽职,惟有两人咀嚼的声音交融,像活塞在湿润的管道里抽动,传递着默契与融洽,在碾碎那欲望的硬块,以饱饥渴的腹。可是咀嚼是干燥的,枯燥的单调的,压抑的沉重的,甚至还是尴尬的,涩涩地,涩涩地响。这种湿润的声音唤起某种温馨的联想,我的心里涌起冷冷的恐惧。 我在一家小报做着所谓的编辑,修改“的地得”和标点符号,必要时整块挪动。我慢慢地习惯被它们强xx,无力反抗,并开始麻木地享受。turnon,指引我前进与生活。我们的办公室很大,齐胸高的玻璃屏障,围成一个大圆,形同猪圈,里面切割成六块,根据品种的不同,再做了详细的划分。比如主任的桌子是我们的两倍,独占一条电话线,独享气派的办公桌,就像良种猪独享食槽,特派的奖金就是那额外的饲料,把他撑得大腹便便。余下的五个人算是同一类别,一切共享,拥有虚假的的私人空间。抬起头,不是宋吉掏鼻孔,就是刘琴照镜子,阿涌一个喷嚏,就使我水杯震动,稿纸哗啦哗啦往桌底下滑溜。电话一响,五个分机一起轰鸣,像防空警报,好几次我拽着贵重物品就想往防空洞里钻,陡地站立,再颓然坐下,糊涂与清醒同时产生。日本佬夹尾回巢,太平盛世哪有狗叫。是电话是电话,我咬英语单词般狠狠发音。 刘琴揽下了接电话的活儿。刘琴刚进报社时,她老爸就邀了报社领导和编辑部同仁狠啜了一顿,刘琴就成了编辑部的宠物。刘琴芳龄二十三,这也是电话轰鸣的原因。刘琴对每一件事情都兴致盎然,像个初生的婴儿对待世间万物。而我觉得每一件事情都索然寡味,像一个残疾人独自承受着不幸。我有病。我肯定有病。我有病就是不健康,不健康就是病。我甚至把电话的突然响起误作煤气的爆炸。每回电话响,我的心脏就经受一次冲击,甚至于身体最隐蔽的地方也受到侵扰,像毫无戒备的小蜗牛,猛然收回散漫的触角,肌肉发紧。 爱情怎么把你滋润成这样了?节制点,细水长流啊!宋吉阴阳怪气。我说你们这帮混蛋,眼红是吧。咋不眼红呢,张旭艳福不浅,你要是结了婚,肯定有部份读者魂断小梅沙。你们猪,损人不利己。电话又响,我腾地站起来。嘻,咋啦,蚂蚁咬屁股啦?刘琴笑眯眯地,像她胸前那个大大的hellokitty头像。喂你好?哦,请稍等。丁燕,找你的。我拿起桌上的分机,刘琴的分机还在手上,她要听。无所谓,我反正没有秘密情人。我几乎没什么隐私,除了肉体。刘琴挂了,刘琴还是挺懂事的。电话滋滋地响,像煤灶燃烧,空锅烧红了。啊程晓红呀,怎么回事?王东他?不会吧?那下班在名典咖啡屋碰面。 今天不必turnon,心里那群关在笼子里的鸽子扑腾扑腾飞向蓝天,忽然间全身肌肉都松驰了,不自觉地哼起了歌:我怕来不及,我要抱着你,直到感觉你的发梢……丁燕要玩红杏出墙了,看她那甜蜜的样子!宋吉,你好歹也当了四个月的爹了,我看你跟你儿子角色调换一下差不多。阿涌刘琴哈哈笑,好新闻,明天见报,头版头条。 我给张旭拨电话。我在图书馆。他回答。我原本只是告诉他,今晚不回家turnon,听他一说,忽然间就很生气了。你为什么不弄点菜回家?我在图书馆查资料啊。你怎么查不完的资料嘛!我开始觉得自己没道理,火却越发越大。你怎么了?我很正常!不是生理周期吧?我说了我很正常。发出不turnon的信息,几乎是做爱的另一种暗示。不turnon的那天,张旭肯定会剥我的衣服。如果你有事我去买,我现在就去买菜!张旭妥协。你自己吃吧!我生硬地说,粗鲁地挂断电话。我重新烦躁了。每一次打乱正常进行的turnon,我就感到生物钟紊乱,就像捱了一个通宵,困到极点却不能入睡,脑海里是白天,不断地行走着人,晃动的事物,说话的嘴唇,裂笑的牙齿。我故意制造了因为张旭不买菜,所以我不回家turnon的假象,我企图在这里面找点什么?或者我在不由自主地向张旭暗示什么吗?是我的潜意识里渴望跟张旭稍为频繁地做爱吗?我明明要跟程晓红吃饭,程晓红要跟我谈她的感情问题。 王东是我介绍给程晓红的。王东是个警察,大约是那身警服太约束的缘故,王东趿着拖鞋,穿着沙滩短裤短袖t恤,懒懒地来到我的生日晚会现场。弹簧那东西,压得越紧,就弹得越远,就像求形体释放的王东,那股懒散劲儿,就像曾被人捆帮了几个世纪。好在也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宴会,在场的女孩子光彩照人,王东才有点局促。程晓红特意逛街弄了一套白衣裙,绝对的可人。其实这里有一个蓄意的阴谋,我就是想撮合程晓红和王东。那时程晓红刚与男友分手,异常空虚,医治失恋的良药就是迅速地投入再恋,这点我与程晓红达成共识。王东这身穿着,谁都想这事儿准崩。没想到后来两个人居然搞起地下工作,现在革命快要成功,曙光就在眼前,又不知程晓红遇上啥事儿了。 名典咖啡屋有点冷色调。程晓红向我招手,五个手指头在空中弹钢琴。服务员倒上一杯柠檬水。丁燕,你越来越瘦了呀!张旭都在搞什么鬼嘛。我一坐下程晓红就嚷嚷。我准备抽烟。程晓红一把抢过火机。不让你点!你看你瘦得鬼一样,那手,鸡爪子似的。你认为胖就像人了吗?我嗅了嗅烟,用枯枝样的指头轻轻地抚摸,烟瘾在嘴唇上漫延,渐渐渗透到嗓子里,弥漫到胸腔,在心跳动地方,凝止。于是我满脑子抽烟的欲望,满屋是烟香。程晓红坚决不许。我看着手中的烟,一具细长的白色躯体,它等待燃烧,等待我的嘴唇,将它吞吞吐吐地消灭。就差一个环节:turnon。但打火机在程晓红的手中握着。我压抑着不抽。玩弄着它。玩弄着我的欲望。我手中似乎握着屠刀,切割欲望的屠刀。难受着,几乎也是快感地享受着,这种近距离地不能拥有。当然,我可以不顾一切地去夺回程晓红手中的打火机,或者找服务员索要一个,也可以让服务员替我turnon,只为过一把烟瘾。 程晓红又抢过我手中的烟,替自己点上,几乎是挑衅地抽吸。我终于挠心地痒。靠,程晓红,你存心要折磨死我吧,你不让我抽,好心你就别在我面前抽!你这是把人绑了手脚,却逼她看顶级片,连手淫的权力都剥夺了!丁燕,我看你成天想法怪异,大抵是这烟董出来的,你真的不能再抽了,你像个大麻鬼。我不行了,我得上洗手间。我掐着脖子离开。我在洗手间洗把冷水脸。抬起头,镜子里一个秃子,脸刀削过一样尖细,脖子比鸭颈还长,黑衣服像挂在软塌塌的衣架上,两个黑洞般的眼睛茫然地看着我,心被重重地撞击了一下,我想尖叫,就像turnon时眼前出现了一团火。可是镜子霎时清晰了,一切是我抬头产生晕眩所致。 你的铁板烧来了,好香。铁板烧咝咝地烧,不断地溅冒滚烫的水珠,我扯起小餐巾挡着。程晓红喝着柠檬水,翻着眼睛看我。这是个漂亮姑娘,我喜欢,因而我迁就她。我们很久没一起吃饭了吧。我说。你陪张旭,我陪王东,重心发生了转移,有什么办法呢?程晓红似乎很怀念我们一起泡巴蹦迪的日子。一个人产生怀念,想必是对当前生活有所腻倦。程晓红你怎么样,王东怎么样?你们怎么样?我其实完全可以综合性地问你们怎么样,但我总认为程晓红、王东、他们俩,是三个独立的个体,有不同的本质特性,我不想笼统地问。我们要结婚了。程晓红一句话回答我三个问题。祝贺啊,怎么没有新嫁娘的兴奋?我不想结,我不知道结不结。你不知道啊?我更不知道呢!我的意思是说程晓红拿不定主意,一个旁观者更不知道了。昨天我们还吵架,他动手打人,打完又道歉。程晓红噘着嘴。你怕煤气灶吗?我突兀地问。这跟结婚什么关系。程晓红莫名其妙。有关系啊,你不下厨么?我不会做饭啊,一直都是王东做,我洗碗。啊?!煤气灶跟结婚还是有关系,只不过跟你程晓红没关系啊!丁燕你又胡乱怪想了,这是个问题么?程晓红又揪我的辫子。我不再说话,因为这是个严重的问题。我吃着黄鳝铁板烧,给自己出了一个命题作文:《假如张旭爱做饭》。然后往下想,假如张旭爱做饭,丁燕爱张旭;假如张旭会做饭,丁燕疼张旭;假如张旭爱做饭,丁燕与张旭幸福快乐。 说好去蹦迪,往日的激情似乎都让男人折腾完了。那时候一个晚上可以泡二三个巴,然后再去蹦迪。像根据地、本色、简约、0755这些酒巴,闭着眼睛都能摸过去。在酒巴里我们故意用眼神勾引带着女孩子的男人,搞得男人心不在焉,女孩子翻脸离去,我们就碰杯哈哈大笑。酒巴洋酒瓶上挂着我们的名字,我们不定期地去喝,我们把酒量练得很大,半醉着开车,跟交警调笑。在我们的词典里没有turnon这个词,我们不受任何约束。我们嘲弄过把自己绑在男人身上,或把男人系在自己裤腰上的人。现在呢?男人把绳索套进了我们的脖子。 说好去蹦迪,往日的激情似乎都让男人折腾完了。程晓红想去不想去的,说王东在家等她,我也忽然惦念着张旭,有些懊悔电话里的粗鲁。我想拥抱张旭,如果我今天伤害了他,我愿意用turnon来惩罚自己。于是吃完饭,我和程晓红就撤了,回到各自的男人身边。 张旭,对不起,我脾气很坏。我想进门就扑到张旭怀里对他说这番话。我体内升起热恋的温度,假寐的感觉重新苏醒。我想张旭会揪着我的鼻子,疼爱地骂一句小傻瓜。我陶醉在自己设计的场景里。遗憾的是,门铃响,没人来开。电视机前的张旭陶醉在甲a赛事里,口哨与呐喊的声音很大,所有的场景立即打乱。我按门铃你怎么不开门?我气咻咻地延续了电话里的脾气,我对自己感到吃惊,可是我就这么说了。丁燕我真的没听到,你看,这么闹呢。张旭站起来,牵着我的手,走进厨房。我都准备好了,我要是会炒,你现在就可以坐着吃饭了。张旭毕竟在努力,可怜的,他还饿着肚子。我心酸了一下。张旭,我说,张旭,本来和程晓红去蹦迪,忽然就想你了。我眼泪流下来,张旭就把我抱紧了,替我抹去眼泪,取下炒锅放上煤气灶,说,来,哥哥帮你turnon。不!我来!我勇敢地对张旭说。就像我喊着要为张旭下厨,义无反顾的样子。那晚上我还是要帮你turnon,我们要turnon。张旭凑近我的脸。turnon,这个令我极度恐惧的动作,被张旭制造成一个温馨的词:做爱。我看着张旭右侧的鬓角,有羽毛轻颤拂过我身体的隐蔽处。 我的手伸向turnon。 我微笑着操作了turnon。 我与张旭像荷叶里的两滴水珠,滚动了几圈,又融合了,享受并反射太阳的光芒,与太阳也融为一体。我时常看到我与张旭在那面炒锅里,我用铲子捣腾,搅拌、闷蒸、爆炒。事实上我把握不住咸淡,掌握不好火候,或者有的煮烂了,有的还夹生,我习惯在所有的东西里都添上辣椒作调料,于是掩盖了菜肴的本质与真味。虽然我的心愿是弄好些,可口些,让张旭发自肺腑的赞叹与喜爱。对于我的烹饪技术,他一直像时下的小说评论家一样,含含糊糊故作条理,轻轻棒打不忘鼓励,然后把期望与信任的大帽往下我头上一扣,我便戴上了紧箍咒。念咒语的是哪路神仙?是爱情。爱情咒语令我头痛,头痛我还不能甩膀子罢工,我还得积极表现,与人为善,像孙候子那样发誓,从咒语里获取幸福。 程晓红与王东结婚,使所有人大跌眼镜。就好像一盘菜,本来只是品一品,尝尝新鲜,却忽然间一扫而光了。谁能断定,到底是吃的人饥饿了,还是菜的味道实在鲜美?王东三十一岁,家里的独苗,早该结婚了,父母时常催逼,差点没把王东逼得从二楼跳下去。程晓红呢?美丽的晓红在本市开过个人钢琴演奏会,算个搞艺术的,搞艺术的跟捉贼的警察结婚,像不像木瓜炖鱼翅?木瓜用鲜红的瓤铺成温馨的家,盛装柔软纤细白嫩的鱼翅,散发的木瓜香味混揉进鱼翅味里,完成两种物体的交融,只是木瓜始终是木瓜,鱼翅究竟是鱼翅,木瓜不与鱼翅搭配,就上不了宴席的桌面。王东即便不张扬他的成就感,他也掩饰不了喜悦与骄傲。王东打人,我想那只是艺术与现实的冲突,是木瓜与鱼翅两种不能真正相融的物质特性之间存在的必然矛盾。王东是爱程晓红的,为什么?他为程晓红下厨啊!就像我爱张旭,忍受那幻觉的折磨一样。不要问程晓红爱王东么,张旭爱我么,因为,程晓红和张旭不懂做饭! 请柬的浓香使我与张旭产生片刻的昏眩。搞清楚先生张旭就是丁燕的先生张旭后,我与张旭开始情侣装设计。我们有时候需要别人来下定义,我们很想知道我们是别人眼中的什么。程晓红的婚礼安排在五四青年节,在小梅沙度假村举行,夜晚入住小梅沙大酒店,请了牧师与唱诗班,仿照西方婚礼仪式进行,有些别出心裁。小梅沙在海滩上,因此除晚礼服外,我们还得准备游泳衣和休闲便装,当然宴会上的礼服是主要的,因为我作为程晓红的死党,要和先生张旭上台致辞。脱下职业装,套上晚礼服,我要在程晓红的婚礼上风光一把,确切地说,我需要张旭替我争一回面子,我知道台下肯定有一双目光,那目光与我有过短暂地交媾,后来弃我而去,在美国混了两年,重新回了程晓红的艺术学校。我喜欢跟老师搞对象,我没法解释这种嗜好。 浅绿色的无袖旗袍我爱不释手,白色低领晚装我不愿舍弃,左挑右挑,前照后照,我终于绝望了,没有一件衣服适合我,或者说我不适合任何一件衣服,既便是加小码的衣服套在身上,也像树干挑刺着一样晃荡。面对一桌盛宴,饥饿得无力拿起筷子,这滋味真不是滋味。镜子里的张旭坐着不动,开始还说这件可以,那件不行,这会儿一个字也不说,屁股粘在凳子上,像与我较劲。最后一丁点兴致像炒锅里的香味,被抽油烟机抽得一干二净,我的心里涌起一股无名火,我憋着,只觉得委屈和难受。我本来是个衣服架子,随便套什么衣服,都能穿得生动起来,有许多简直是度身定做的,腰很掐摆很媚,肩不宽不窄,袖子不长不短,可现在,我这具骷髅躯体,都被什么东西吸干了水份? 走,不买了!我狠狠地瞪张旭一眼,他望着门外行色匆匆的脚步,我只看到右侧的鬓角。不再挑挑?张旭敷衍。他其实早烦了。还能穿什么,树棍撑着也比挂我身上强。丁燕,原来哪件衣服你不能穿啊,你怎么瘦成这样?你才发现我瘦了?张旭先生,都是你搞的!啊?这你也怪我?太不讲道理了!我们走着吵着,声音不大,也很平静,像聊天,蹦一句,沉默一阵,沉默一阵,又蹦出更尖刻的一句。到家时,我们彼此都使用了最恶毒的话,攻击了对方最软弱的部位,我们发现原来我们这么丑陋地活着,这么卑鄙地相处,我们彼此毫不留情,似乎从不曾爱恋。一切就好像象征性地出席了一次很有排场的盛宴,浅尝了各式佳肴,我们并没吃饱,所有的宴席只是排场,在酒和空话大话套话的喧嚣中,我们根本不能填饱肚子,一切结束,才发现我们仍是饥饿。 我们开始上岗上线,事情就闹大了。原本只是咸淡问题的一道菜,被我们在锅里炒得焦糊糊的一团,于是我们谁也不伸筷子,让问题像这团黑糊糊的菜去自己反省。 参不参加程晓红的婚礼,吵架后我就开始考虑。现在这样的精神面貌,与喜庆的氛围不相融洽,喜欢庆氛围也会让我感觉压抑。我费九牛二虎之力才把程晓红约出来,她为结婚的琐事忙得不亦乐乎。程晓红,你把我的祝辞环节取消,我现在就祝你们白头到老,永不厌倦。我对程晓红说。你怎么啦?那多没劲啊,先生张旭呢?程晓红憔悴了一点,但仍是兴致勃勃地准备度过人生的这个重要环节。甭提,跟张旭先生崩了!崩了?!你崩他?他崩你?他敢!程晓红握起小拳头。晓红,谁也没崩谁,但都被谁崩了!我苦笑,摇晃着轻飘飘的头颅,那谁是谁呢?我想不清楚,就像我搞不清楚张旭到底是先生张旭还是张旭先生。比如说吧,同样的原料,为什么有的人就能烹出美味,有的人只能和成一堆稀泥,和成稀泥的人,怎么知道哪个环节错了?也许并没错,只不过一个好的厨师有手感、灵感,也有灵性与悟性,并有创新和开拓精神。我习惯性地舞动手指。我想抽烟。丁燕,这不是你,你不是这样的,你一直是我的精神支柱,我跟王东崩来崩去,却崩成了夫妻,我现在有点相信,缘是如来佛的掌心,我们这些猴子是跳不出来的。宿命!我简短有力地说了这两个字,而我的心里忽然凄楚不堪,我承认我开始羡慕程晓红这种认命的幸福。我们不可能总吃精致的西餐,铺张的盛宴,家常饭菜才是永恒的主题。那么爱情的美满结局,无疑就是家常饭菜。 眼皮底下伸过来一具白色躯体。给你。程晓红递给我一支烟。我用左手食指与中指夹着,右手握着打火机,拇指搁在按扭上,并不急于点燃,我忽然想在消灭这支烟前好好想一想,第一,我是否可以不turnon;第二,我是否确实来了烟瘾;第三,我抽了这支烟是否得到满足;第四,我不抽这支烟,烟是否失落。 丁燕,你别胡思乱想了,张旭哥是个很好的男人。我扑哧笑了,程晓红,你看对面那人,吃的什么?那东西我筷子都不沾,那人却像狗一样咂吧有声。我拿起餐牌,指着一份名字很雅,颜色制作很漂亮的套餐图对程晓红说,你看这个,色香味俱全似的,挺馋人吧?可我试过,吃起来并不那么回事。程晓红就不说话了,沉沉地低着头,再抬头时眼里就闪着泪花。丁燕,到底为什么要结婚呢?我真的害怕,我和王东都觉得是在让老人安心,让老人高兴,我们结不结好像都无所谓了,可是,好像只有婚姻才能给这段同居生活一个交待!晓红,我常常在厨房努力炒做好菜,可是摆好桌子,拿起筷子,我一点食欲都没有,被厨房的油烟薰饱了。 我按下了打火机按扭,小小火焰细腰摇摆,渐渐地靠近白色烟头,我深吸一口,燃烧的黑圈沿着烟的躯体迅速往上爬行,焚烧成一厘米长的黑灰。我吐出一口烟才发现我忘了回答自己的问题。我总这样,或者人都容易犯这样的错误,一波未平,又卷入另一波当中,越卷越身不由己。我相信程晓红听懂了我的每一句话。可是听懂了又怎么样呢?她仍是迷惘的,我仍是困惑的。我还是一具骷髅顶着一副臭皮囊。 张旭先生,你是否愿意与丁燕小姐同赴程晓红小姐与王东先生的婚礼。 我愿意。 张旭先生,你是否愿意以丁燕先生张旭的身份出席程晓红小姐与王东先生的婚礼。 我愿意。 张旭先生,你发誓,你与丁燕小姐在出席程晓红小姐与王东先生的婚礼中不使她难堪。 我发誓。 张旭先生,你发誓,你与丁燕小姐在出席程晓红小姐与王东先生的婚礼中,会一直像情侣一样关照她,无论她生气、快乐、疾病、健康。 我发誓。 阿门!先生张旭,现在你可以与丁燕一起turnon。 (2002/3/2) 第五章 快感 发现屠杀与肢解的快慰,由一条鲫鱼开始。 我总是去那条逼仄的小街买鲫鱼。炊烟像戏子的锦缎长袖抛向空中,煎饼、烤鸡、卤肉混合的热气腾腾的香味勾引胃部犯酸,永远热烈的浓香就像妓女腥红的嘴无止境地挑逗。呼吸吞吐间闻香而饱,简短、快捷的满足后产生的腻味与烦躁与在妓女身上滚下来完全类似。有一段时间这条残破的涌动浓浓生活气息的窄街很让我感动。 我通常蜇伏不出,这是我“放风”的惟一场所。这条街上的人说“南方人”时,充满“小赤佬”和“支那人”式的鄙夷。我狠学市场俗语,能在买菜的时候操地道的东北口音。自从那个年轻屠夫朝我圆瞪双眼挥舞屠刀后,我恢复了对利刃莫名其妙地兴奋。刀片明亮如镜,人影在上面晃来晃去,看上去薄纸一样的轻巧,实际上是沉甸甸的,那足以让人相信屠夫厚实的手掌和强壮的臂膀可以将一百八十斤重的兵器舞得像塑料玩具。他操刀一蹴而就,那漂亮的切割,就像优秀的跳水运员完成一连串空中动作,一个猛子扎入水中,红白相间的猪肉像泥一样柔软,水一样顺从,那是一首流畅的抒情诗,滑腻,滴水不沾。握着屠刀,便主宰了自由,五个指头操纵一次杀戮,会被成就与无比高尚的自豪像蜜一样粘牢。 利刃划过肌肉,就像农人犁开泥土。肌肉绽开真实的花瓣,就像恋人表露心怀,袒露鲜红的本质,毫无痛疼感,有的只是极度的灼热到极度的冰凉的转变。多年前我试过用锈钝的裁纸刀对着手腕磨来磨去,也试过用自己的肌肤尝试新刀子的锋利。我看到鲜血首先像豆子一样崩出来,冒着热气,好像商场大降价时越拉越长购物队伍,开始井然有序,渐渐地失去规律变得紊乱,汩汩流淌并大面积地漫延。专注于血液的审美,脑海里稀奇古怪的沉重随之如云絮轻悠,这是妙不可言的,就像惟有登上山的最高点,才有一览无余的畅快。我说不疼,你肯定不信。 我好久不食人间烟火了,确切地说,是离刀刃亲抚和亲抚刀刃有段时间了。南方的s城像个干净的处女,每一处肌肤都显得春意盎然,纯洁却又无声地引诱你去破坏,去施暴,去侵占,去享受。那美丽的肌肤也是擦拭刀上血痕的上等布料,我发现我的双眼永远闪耀着刀片映染的亮光。初到s城,我看见任何刀片就全身肌肉发酸,想像它在身上的任何一处随意地拉开一条口子,就跟恐高症一样,往脚下一望就产生坠落的假想。我的耳边总会产生尖刀划过玻璃的怪叫,感觉自己牙齿开始渗血,像有人用细绳在我的牙缝里不断地拉锯。那种用细线做的牙签,他妈的矫情,它无数次在想像中深深地勒进了我牙床。我逃离刀的影子,它长久地困扰着我。 异性的青睐像苍蝇一样,我不想挥赶苍蝇,我因为苍蝇而存在。我离开歌舞团在s城的夜总会唱歌,混在脂粉、肚脐与耸动的胸脯之间,在廉价的香水味里深沉地歌唱生活,我基本上是个无业游民。我有歌手证,我的名气只能在三流酒店混混。我跟舞蹈队一个叫娜娜的十七岁女孩搞上了,我敢说她的胸是我见过的女孩子当中最美的,它们是一对丰满的尤物。酒店老板真他妈识货,他看中了娜娜,我先下手为强把娜娜抢到手,当然我和娜娜都失去了那个酒店的薪水,我这个穷光蛋幸福地与那对丰满的尤物同居。这是我干的最牛b的事情。 爱情是建立在物质基础之上的,对这一点我深信不疑。我和娜娜都有物质的属性,但不是金属的,我叮当响,那是贫穷的声音。s城的房租真他妈贵,我们要体面的服装,娜娜要高级的化妆品。我们穿得神气活现,背底里狗一样挣扎。娜娜不光能跳,还能唱,她整夜跑场,到凌晨才能在我的怀里缱绻,我却不忍对她施暴。漂亮是漂亮者的通行证,丑陋是丑陋者的墓志铭,s城是漂亮女人的天堂,娜娜渐渐地红了,我已日渐衰败。这不是问题,我有娜娜,我开始学做饭,我学会了用刀。我买了一组刀,水果刀、西瓜刀、肉片刀、剁骨头的刀,功能和型号一应俱全。我给娜娜削苹果,切西瓜,炒肉丝辣椒,炖排骨冬瓜汤,用刀期间我获得短暂的所谓生活乐趣。搂着枕头入梦的滋味真他妈难受,台下蛆虫一样在娜娜身上蠕动的目光令人呕吐,而生活就是这样的一种逼迫,人像是那被押扑刑场的亡命鬼,背转身等待那终要响起的致命的一枪。 我收山了,也就是说我彻底不唱歌不干活了,但改不了洒店泡夜总会的习惯,像个赌徒,没钱赌,当当观众也有无聊的乐趣。独守空房真够娘们。我跟几个哥们去夜总会或者酒巴做男人爱做的事。对于“小姐”来说,有我这样帅男人既付钱又赔上温情上床玩乐,是前世修来的福。谁知道娜娜这小娘们跟多少爷们眉来眼去?她那眼神他妈的是捅进猪脖子的那柄长刀,具有优美的弧度,勾魂夺命,沾满鲜血的水灵。没有比刀更深刻的东西,刀以切割、粉碎与破坏,给人完整、幸福与组合。没有刀的生活,是残缺和不能继续的。我卧在刀丛中,并在刀尖上跳舞。 刀丧失理智地扑向我的手指头。那导火索是埋藏了很久的,燃烧既在预料之中却也猝及不防。这天娜娜凌晨一点多就回来了,挺早。我刚带着从一个女人的身上下来的疲劳在厨房捣腾吃的,我在选择刀子切“新奇士”。我觉得每一把刀都能完成这个使命,问题是把这光荣的任务交给哪把刀子。我故意暴冷门,用剁骨头的刀来劈开这个直径不过七厘米的橙子。用宰牛刀杀鸡,是鸡的荣耀,我把这种荣耀赐予我手中的橙子。我看到娜娜从黑色“奔驰”里钻出来,车门一关一开,在路灯下刀片一样的闪亮,刷地将娜娜从车里切割出来。在娜娜上楼的时间里,我把橙子剁成烂泥扔进了垃圾桶,狠狠地踢了厨房的门,然后上床若无其事地假寐。 我刚才还看见厨房有灯。娜娜换睡衣,根本不看我,这娘们对我越来越冷淡。卧室里温馨的灯光不再浪漫,早已只是娜娜就寝的照明。我刚才看到你从奔驰车下来,怕强光会刺痛你的双眼,所以关了。我狠狠地回击娜娜。曾经诞生过无数甜蜜话语的灯光,第一次被撕掉了假想的欺骗和意淫的虚无。开始吵架,以前只是在客厅,当吵闹漫延到卧室,是相当糟糕的预兆。就好比婚姻,还有些性事维系与支撑,忽然间连性事也没了,自然溃败。也好比女人,出于羞涩地拒绝喜欢的男人的爱抚,但当最后一件罗衫褪尽,她只有情不自禁地张开双腿。一切过程都是面纱,揭开它,你就能看到真实,只要你手中有刀,你就能有力地剖开血肉之躯和一切事物的表面。 我们从卧室吵到客厅,尽量压低声音地咬牙切齿。我们推推搡搡。娜娜哭诉赚好辛苦,而我却不能信任和理解。娜娜说中了我的心病,击穿了我那只压抑膨胀到极点的汽球,一股强烈的气流冲击着我。我理解你坐奔驰的滋味,谁理解我独守空房的烦躁?我理解你在台上卖弄风骚,谁理解我在床上无端猜想?我骂了娜娜一句“婊子”,娜娜摔了我一记耳光。有舞蹈练功的底子,娜娜的臂力毫不逊色于我,我立即感到嘴里一股咸味,我擦了一下嘴巴,手指上便沾满了鲜血。我他妈是家里的宝贝,父母都没扇过我耳光,我立即感到自尊被刀锋样的尖利刺伤,我狠命一脚朝娜娜乱踹过去,娜娜痛叫一声捂着下身蹲在地上,仅两秒钟的时间,她迅速地站起来直奔厨房,风一样卷出来,我还在愤怒地收拾自尊,我丝毫没想到娜娜这小娘们会操起刀来,当剁骨头的刀重重地从我的小拇指上擦过,我听到骨碎的声音,像平时没事压动手指关节的噼啪声一样清脆。 我左手的小拇指断了,吊在一张皮上,像秋天的即将飘落的黄叶,在枝丫间抖动。手麻木不觉疼痛,我举起受伤的手,惊讶地看着那悬吊的半截指头。有位哲人说砍掉了的手不再叫手,我应是冷冷地欣赏这截人肉,一个手指头到一截人肉的过渡,是经历了一次断裂的结果;一张嘴从用来亲吻到吵架,是经历了重复的折磨。鲜血滴答滴答往地下掉,节奏无比优美,像远古传来的跫音,冲击耳膜,产生不逊于交响乐狂轰的巨响。有位大家说独爱欣赏鲜血谱写的文章,而此际血染的爱情,让娜娜惊慌失措。她跪在地上翻箱倒柜找药棉纱布。你别找了,没有东西可以包扎这个伤口!我得意的吼叫,因为我胜利了,娜娜从不不屈服于我,我都不知道男人是什么感觉了。我不过只失去了一小断人肉,半截断指让娜娜妥协,这他妈的算得了什么。泪水在娜娜的脸上奔流,她的嘴像水中呼吸的鲫鱼一张一合,不断地冒泡: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仿佛那半截人肉是从她手上断下来的。去医院吧求你了我们去医院吧!我我我我是爱你的!要不,你把我的手剁了吧。娜娜拿起剁骨头的刀横递给我,好像交给我一份光荣的任务。 我第一次这么认真地打量这把使用过无数次的刀,像发现墙角的一只怪虫。刀的真实面目像生活中的许多事物一样被我遗忘或者忽视。生活中有很多情,不触及什么不影响什么,大概是不会引人注意的。就好像没有有共患难不知道真情,不奔跑千里不识得良马。不锈刚刀凝聚了黄色的灯光,金灿灿的闪亮。一面是娜娜,一面是我,刀刃朝下,泛着寒光。我以为我是骄傲地昂着头颅,面容里有不可侵犯的凛然,我却在刀光中看到一个颓丧的男人,虚伪撑起他空虚的灵魂,他贼喊捉贼达到了目的,却不能高兴地享受胜利的成果。柔弱娇小的娜娜握着刀,像个勇士,我看出她的态度是坚决而真诚的,她绝不会躲闪我把刀划向她的任何地方,除了脸以外。物质的刀刃砍伤了我,我其实早把精神的利刃无情地刺向娜娜,无辜的娜娜。我他妈就是太男人。太男人才忍受不了娜娜的夜归,太男人才接受不了娜娜坐别人的奔驰,大男人才把膨胀的自卑化作孤傲,太男人才会使出吃奶的劲儿猛踢了娜娜的下身。我缓缓地接过剁骨头的刀,在灯光下晃了两晃,像在鉴别某类古玩,几行红色的血迹像蚯蚓一样在刀面上爬行,它们是刀的血管。我思考它剁一块猪骨头和剁一截人指的区别。 我丝毫不怪娜娜。这一点我还像个男人的样。娜娜的刀不能斩断我作为男人的劣根性,却唤起了我体内的温情。我流着泪拥吻娜娜。大颗大颗的泪也从娜娜的眼中落下。先去医院求你了。不,做完再上医院,娜娜,我爱你。我扯掉那一丝皮连肉的半截指头,放在床头柜上。我拥抱娜娜。娜娜以前所未有的疯狂骑在我的身上,迅速的干我。那半截指头是供于祭坛的祭祀品,娜娜和我在这个盛大的典礼上跳着疯狂的赤足舞,混和着剧烈的节奏和狂乱的声音,我看到长矛和刀枪,原始与热忱,我忽然间产生了某种信仰,水一样的温情在我的胸怀里荡漾,就像娜娜的两个尤物来回地扫过我的肌肤,她的长发是缓缓褪去的水纹。娜娜轻易地干掉了我,她把手伸向自己的下体,轻揉着一片蝴蝶状的新色淤紫。千根细针同时扎向指尖,我终于感觉很真的痛。 缝接愈合的小拇指,稍微长偏了一点,像假的一样,有些笨拙,我觉得很别扭。我握刀切菜的姿势有所改变,就像一场战争改变了我与娜娜之间的局面。娜娜对我百般迁就,我受伤的小拇指是我有力的盾牌。娜娜不必通宵跑场,娜娜是爱我的。我不过是歇息了二个多月的时间,再进厨房时,我发现刀子钝了。我奇怪这玩意儿越用越利,就像做爱,在一定的时间度内,越做越水浮交融,我运筹帷幄调兵遣将呼风唤雨,多少回从娜娜的身上凯旋归来,扬眉吐气。新刀不好用,就像我和娜娜初次做爱总有些疙疙瘩瘩的不太谐调。我用手指探了探刀刃,如果说长久不做爱的女人会性冷淡,那么长久不使用的刀就像现在一样失去拼杀的寒光。刀不把它派上杀戮的战场,刀是伤感的;女人不让她享受性爱的温床,女人是苍白的。刀先前的锋利是恃才者的自傲,由于某种原因不再锋芒毕露,像烙铁般扔到水里哧溜冒热气的小伙,浑身用不完的精力,突然间像寒霜侵袭了的叶子萎蘼不振。只有磨刀石,才能站刀重放光彩,在肉块上风一样削过去。磨刀,这就好比两个人相处时的一次转折,注入了新的生活内容,改变死水一样没有一丝波纹的现状。娜娜砍断我的小拇指,便是一次磨刀,感觉这刀磨得很好,娜娜后来都有点得意洋洋的了。这二个多月的时间里,我像刀一样切割着她的肉体,刀与俎配合,刀与肉配合,刀与手配合,刀与思维配合,把她剁成快乐的肉酱,每一回都是一桌丰盛的宴席,一顿可以回味的佳肴。 一把刀,如果用来削水果、切肉、剁骨头……那这把刀很快会有缺口,那是对刀的伤害,让一把刀屡行专一的职责有利于刀的寿命。相反,男人如果只和一个女人在一起,只知道一对尤物的柔软温和,只品尝属于单个女人的味道,比如娜娜,娇柔性感,自然散发舞蹈女孩的韵味,不能集万千风情于一身,就好像我领略了千岛湖的妩媚,却不能再品西湖的秀丽,西双版纳的风情、香格里拉的纯净、芭堤雅的妖娆、千里冰封的冷艳……那么男人像就弃置不用的刀一样变得锈钝而黯淡。女人让男人成长,女人让男人丰富,我想指的是这个道理,我代表的是大数男人,我渴望不同的感觉。这不叫什么喜新不厌旧,蜜蜂采集百花,才有甘甜的蜂蜜,阅尽人间春色,吸取不同的甘露,那男人才更像男人。女人不能,女人只有像一把专职的刀一样,才永远有锋利的魅力。女人最好是一把水果刀,轻朽的易于掌握的,可以在指尖玩转灵活的,而且,这把水果刀永远没有剁骨头的梦想。 我这不是做结案陈词,当然也不是宽慰自己,真理在大多数人手中,这不是我说的吧。我认识的哥们儿,都想把自己当好刀使,所以寻找不同的肉来切割,以试锋芒。当我们混进大数人当中,就很少会有愧疚感的,法也不责众,这也算是中庸之道。枪打的是出头鸟,我只不过是大多数男人当中的一分子而已。当然如果枪打帅哥的话,我恐怕是逃脱不了的。你可以说这是男人的劣根性,它们一遇到合适的土壤就会萌芽。我把刀刃朝手背来回拉扯几下,手背上出现一道白色印痕,然后变红,不一会恢复本色。娜娜应酬很多,她又不回家吃饭,我放弃了磨刀的想法,我另想办法解决嘴巴或者肚子的问题。 我不想捧书刻苦当秀才,该读的在学校已经读过了,不该忘的也忘了。我的消遣跟大多数人一样,喝酒喝到脸红,打麻将不论输赢,泡夜总会摸女人大腿,看vcd找a片和顶级,偶尔进大剧院接受一下艺术的熏陶,看完人模狗样地表达自己的观点,我甚至还可以做成文章成为娱乐版面的头条。艺术家或者艺人到了s城大部份都这个德性,沦为教条与本本主义者或者行政干部,一味地享受生活。我算个例外,我以一种独特的方式堕落,我二十八岁了,骨头发硬,再加上长时间不练功,一身柔韧的弹跳功夫基本上作废,我拥有娜娜是个巧合,我并不想像寄生虫一样附在娜娜身上的。娜娜能在s城红起来,这也是我们同居以后的事情。这就好比我偶尔地逛了一次地摊淘到了宝,得到了意外的收获。我不是娜娜的第一个男人,这大大地减轻了我心理负担,娜娜这样的女孩子,做老婆还差一点。就刀来说,不锈刚的虽然昂贵漂亮,拿在手里立马有上了档次的感觉,但基本是定形了,可塑性小,而且这类刀的寿命相对于生铁做的刀要短很多。我老家在农村,我们家那把菜刀就是生铁做的,刀形并不秀美,但相当好使。据我母亲说用了二十几年,连磨刀石也只是普通的石块,可以想像质朴到了什么要的程度。我母亲曾叹息这类刀似乎很少了,因而她总也舍不得更换。我想,这两类不同质的刀,就好像两类女人,或者说两种不同质地的婚姻。我想储存一把生铁刀,但我无法抛却钢刀的精致及切割起来带给我穿梭与飘浮的快感。 到现在为止你们对娜娜印像肯定不太清晰,其实我已基本交待了娜娜是个什么样的女孩子。她心肠不坏,性格直爽,单纯,不喜欢隐藏心事,有时歇斯底里,也只有她这样的女孩子才可能把刀刃对准我。娜娜也是大多数中的一份子。但你绝对想不到,两个大多数当中的人合在一起能干出一件绝对罕见的小概率事情来,在这个人人想有所作为的浮躁的s城里,我和娜娜轻易地创造了奇迹,生活奇迹。有爱,就有伤害。就像有了刀耕火种,就有了人类的发展。刀,是生活的刃,有的毁在刃上,也有的因为刃而如鱼得水。我与娜娜曾协商过一次生活改良,没达到预期的目标。我很久不握刀了,但我习惯于让手保持握刀的姿势,我的手时常握成空心拳,我的耳朵会听到刀切萝卜的水汪汪的脆响。我记不清背着娜娜跟多少女人睡过觉了,这计算起来很难,比如用刀,我只能说出用刀的整体感觉。那个叫张曼的女孩子是在酒巴遇上的,我只记住了她的名字,因为她惟一让我有第二次、第三次的欲望。一把刀子,我觉得好使,就会快乐地添枝加叶画蛇添足把一块东西反复的切割,不需要任何理由。刀子在我手里,我是主人,我爱怎么来就怎么来。 我把张曼带到了我跟娜娜的窝。娜娜那天晚上去了离s城一百多公里的城市演出。张曼长得很纯情,张曼的纯情是一个虚幻的表面,她居然像个老手。她对我好像对着一把陌生的刀,打量、掂量、浅浅地试、美美地笑,居然熟练而飞快地使用起来,仿佛她老早就是刀的主人。刀撞击刀俎的声音像参加国际大赛的钢琴选手把肖邦的曲子玩弄得天衣无缝,连行家也听不出半点破绽。有苹果吗?做完后张曼问。冰箱里有,刀在厨房里。我他妈成了一瘫烂泥,只想痛快地睡一觉。呀,你家刀真多啊!厨房传来张曼挑选刀子的声音。张曼挑了那把柳叶状的水果刀,坐在床边削苹果。忽然莫名其妙地说一句:这刀真快,准能一下就把你的乖乖切下来。张曼说“乖乖”时我听出她是四川人,我睁开眼看了一下她,她正用刀子挑着一块苹果朝那张好看的鲫鱼嘴里送。我说随便推一下你的手,柳叶刀准能刺破你的喉咙,像条鱼一样容易。张曼愣了一下,脆生生地咀嚼,听得出果浆在她的嘴里乱溢。她把刀尖朝我,苹果像靶子一样被刺中。小心哦!张曼眯着凤眼半关心半威胁的口吻。我张了开嘴又重新闭上,娜娜总是用牙签戳着苹果块喂我,竹子做的牙签干净,也比较人情味,我现在感觉那刀刺破了我的舌头和嘴唇,在我的牙缝里狠命往下切割,我暗暗地骂了一句:刀尖上调情,真他妈不是滋味。 娜娜?张曼似乎是无意识的鼻孔里哼哼。桌面玻璃底下压着我和娜娜的合影,我从她的鲫鱼嘴形里判断出是那两个音节。怎么了?我的声音竖着耳朵,我的手迅速握成空心拳头。张曼“啦啦啦”若无其事地哼歌,反过来问我你说什么?她的嘴里发出牙齿与玻璃磨擦的声音,我说你咬什么,张曼说我咬苹果籽。我缓缓松开握刀形状的拳头说,你可以走了,我会跟你联系。 莫名其妙地养成了握空心拳的习惯,好像那只手根本不是我的,尤其是一紧张手就感觉刀柄在手心发热。张曼的水果尖刀总在我嘴边晃来晃去,我的每一个牙缝都有刀刃的拉扯,发出磨擦的尖利刺耳的声音,我用舌头将牙齿挨个挨个的检查,我检查我的牙齿的时候娜娜回来了,我朝她裂嘴笑我觉得我牙齿噼哩啪啦往下掉。她似乎有点憔悴,我想亲她一下却伸手摸我的牙齿。我和娜娜的拥抱总隔着点什么,像刀尖抵触着。实际上娜娜剁我手指的那把刀可能一直横在我们中间。我即看不起娜娜又不得不佩服娜娜,我想离开娜娜但又依恋娜娜。我想紧恋娜娜却又靠不近她。他妈的是一把刀,我喜欢把玩,却提防割伤自己。我这个离开歌舞团的老男人又能在s城干什么。我把s城玩遍了,玩烂了,玩腻了,包括女人。我发现了s城处女纯洁肌肤里面的狗屎一样的肮脏,我承认这一点了,就像美丽的爱情外表下心照不宣的交易。遍地的女人,像春天的柳絮一样飘到了城市的每一个角落,然后糜烂。没事我就躲在家里玩刀,刀是洁净的。现在我该讲我和娜娜两个大多数当中的人合在一起所干的那件绝对罕见的小概率事件了。 我们去买刀吧,“香港十三太”牌的刀很好,特别适合于女人的手型。娜娜说这话的时候坐在我的膝头。我用额头在娜娜的胸间蹦弹簧,一下接一下,说家里刀子很多,干嘛去浪费钱呢。娜娜说都不好使,它们习惯于你的手法。娜娜要为老公做饭啦?我很惊喜。我们在万佳超级市场长长的刀柜前寻找“十三太”。尽管我们有了明确的目标,但还是不断地被别的款式的刀所吸引。这把蛮适合我同学张曼用。娜娜拿起一把样板刀,在我眼前晃了两下,商场的白炽灯下刀的光芒惨白,我好像是站在刀上的,随着刀片地动山摇。我故意把注意力集中在刀上,接过娜娜手中的刀,正儿八经地做了几个切割的动作。晚餐是娜娜做的。尽管娜娜用的是“十三太”名牌刀,她仍是把肉片切得很厚。我笑着亲了亲娜娜说,可见功夫是在刀外的,还是你老公我来吧。娜娜说不,我找找感觉,我就不信我切不好。娜娜把每个字都咬得很重,好像那些字句是嘣儿脆的碗豆,她的每一颗牙齿都在使劲。那真是一把好刀,超簿,像蝴蝶的翅膀一样飘然,刀刃的线条很美,有女人小腿的弧度。我手痒,像看到美女的修腿,很想痛快地摸一把。我有点饥渴地忍着。天也憋着,要落雨,雨落不下来,钝刀子割肉一样,让人浑身不爽。 这个夜总会有一种紧贴恋人的胸间闻到的体香,我的身体立刻膨胀了。在晦暗的灯光里闪现的全是女人,她们像深海里冒出的鱼儿,在暖昧的色彩里缓缓游移。她们穿着黑色的晚礼服,衣服的胸前制作出两个悚目惊心的圆洞裸露两座白色小山头。她们的鲫鱼嘴里轻含着什么,笑得含糊。牙齿刚刀一样的泛白,面颊有刀刃的弧线。我在小包间里叉开双腿,坐在我腿上的女人的屁股很硬,骨头触得我肌肉酸疼。我说换个姿势吧,我坐你腿上。女人一反身将我压在沙发上,她一伸腿玻璃茶几在大理石地面发出的怪声让我全身发冷,我膨胀了的欲望立刻像屁一样排泄了。女人发出刀哧溜划过玻璃的尖笑,没头没脑地蹭我。我忽然感到她满脸坚硬的胡子刀子一样的扎人。她轻柔地剥解我的衣服,吸吮我的前胸,我看到我的胸像两个汽球一样被她吹胀了,我几乎是顺从地让她褪去了裤子,我像条鱼一样的开始扭动,我的下身平坦了,好像产生了一个洞穴,它张着饥渴的嘴,准备吐下张曼用尖刀挑着的苹果块。那个女人,哦不,那是个男人,他赤裸的身体无比雄壮,他像砍柴人一样举起xxxx,饿狼一样的刺向我,那xxxx像把刀子深深的扎进我的身体,烙铁一样在洞穴灼烧,我发出了处女一样的痛苦嘶喊:痛! 我的身体很空,有数千把刀在我感觉空洞的地方狂乱地剁。我像鱼翘起上半身,灯光劈开梦中的黑暗,我赤裸的下半身一滩黑血冒着热气。一束亮光晃过我的眼睛,娜娜一手握着“香港十三太”,我的半截命根子在她手里攥着,鲜血顺着她的手腕到肘子拐弯的地方滴落在地板上。片刻间我是死的!我的魂魄看到娜娜提着我的脑袋。娜娜的嘴唇吸了血一样腥红。她飘出房间,我听到抽水马桶的轰鸣声。娜娜重新飘进来时张开腥红的鲫鱼嘴,用咬着钢板一样的坚硬的声音说,这种肮脏东西只配与大便混在一起! 这肮脏东西只配与大便混在一起。这肮脏东西只配与大便混在一起。这肮脏东西只配与大便混在一起。我的xxxx与s城二百多万人口的排泄物混在一起了,它在下水道里间接的跟s城所有的女人发生了关系。我与娜娜的事情在s城市报的新闻版占了一个重要的位置,s城的男人暗地里捂紧了下半身,我成为反面教材被女人钢刀一样的嘴翻来覆去的剁,她们像闲置的刀终于找到了用武之地,仿佛普天下的罪恶根源都聚集于我的xxxx,断了一根就绝了所有。我多了一本存折,密码是娜娜的生日,100,000元,像刀将我的xxxx切成这一串肉片一样的数字,风干在纸页上。娜娜走了,听说是去了上海音乐学院深造。我带着刀离开了s城,躲在东北的一个小角落,下体的欲望遇到截流的堤坝来回地旋转,最终往脑海里堆积,我用刀拼命往木地板上、水泥墙壁、门里,床头、柜子刻着一些乱七八糟的文字。 发现屠杀与肢解的快慰,由一条鲫鱼开始。 一条小鲫鱼,它游戈的姿态就像舞台上的娜娜,从头到脚水纹一样柔韧,像刀一样劈开水的包围。它在刀俎上不断地蹶起屁股引诱我,张着性感的小嘴。我拿起了“十三太”,一瓣一瓣地活剥它的鳞甲,它在我手心微微颤抖,像我刚吻娜娜时娜娜身体的淡淡反应。我剥鳞的过程是细致而缓慢的,鱼赤裸了,惹人怜爱的小嘴一张一翕。“十三太”熠熠闪光,因为杀戮而兴奋的光彩直晃我的眼睛。锋利的刀刃对准小鲫鱼雪白的肚皮刀,轻轻而又坚定的探入,雪白的肚皮裂开,小鲫鱼嘴张成o字定型,我听到娜娜快慰的声音,我掏净它的内脏,在它的背面肌肉深划一刀,小鲫鱼在我的手底下抽搐、痉挛,脑袋和尾巴都翘了起来,获得高xdx潮的娜娜支起上身紧紧地抱着我。 (2002/1/23) 第六章 无爱一身轻 “屌”——相信大家都“认识”这个字,尤其是男人;但不见得大家都“认识”这个字,尤其是女人。 老舍曾在《茶馆》里写过:“屌!揍他个小舅子。”后来,骂一声“屌”,成了流行语,男人的口头禅。经历过“操”,到最近的“靠”(听说后来又有一种骂法),时尚、时髦、酷毙、风行。在网上这股潮流非常明显。但最到位、最泄愤、最恶毒、最表达情绪的似乎是“傻逼”、“牛逼”,你是“逼”。“逼”地位明显“高”于“屌”,这似乎跟其实质及实际“社会地位”有些矛盾。 在我老家农村,小男孩因为有“屌”,显得骄傲与自豪。性别意识上的优越感,是自小造就了,所以大了的时候,用起来有些肆无忌惮的。男人那玩意儿,我老家土话叫“卵”。有时会说“你搞么子卵”(你搞么子鬼),好像有点深刻,比一般的表达语气要强,情绪要浓,有时为戏谑,有时是恶毒。“逼”和“卵”的文化,是演绎了好多年的。虽然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特色,但某些东西却是延续未变的。我们现在撕掉了幕布,接着演,直接让“逼”和“卵”在小说里演,在大庭广众下演。 小时候,我爱骂“卵”,几乎成了口头禅。给人的印像就是野了。而事实上多不管怎么骂“卵”,我始终没有想像过“卵”的形状,只不过当它是一个自己喜欢表达的音节。“卵”是不宜在公开场合提及的,它只是关闭房门里私下的淫话与窃笑,它只是黑夜把玩在手心里的语言,它只是女人羞答答面容里生长的一株玫瑰。一夫一妻,一个萝卜一个坑,它是容不得半点亵玩态度的——这可以从白天的男人和女人们的表情里找寻到。 我有一个从幼儿园至初中的同学,自始至终没有说过一个粗字,她很斯文,只爱读书,她受着良好的家庭教育。我每回说“卵”的时候,她的脸通红,我若无其事。我从小便学会好几种扑克打法,而她是毕业后才学会打牌。我们相互感到纳闷:她怎么这样?令人不解的是,她在初中便搞上了早恋,到高中的时候,搞大了肚子。男生被开除后,去当兵了,她只有转了学。我现在才发现那所谓的家庭教育,只是把那些朦胧的事情搞得更神秘更复杂。 我第一次很近的看“卵”,是六岁那年的夏天。 那是我的邻家男孩,他跟我一样大,大人们总是嘲笑我是他的老婆,我们也觉得似乎“关系”不太一般。我们是在这种嘲笑的推动下懵懵懂懂的。我记得他站在我的面前,说:“把裤子脱了,我们xx吧!”我写不出那个词,也就是现在我们引进的“做爱”的意思。他把裤子脱了。我看到垂在他两腿中间微缩的小东西,温顺地贴服着阴囊,小小的睾丸沉默着。我不知道xx有什么好玩。他用自己的手捏着,向我送来。我便惊奇地发现,他的“卵”倏忽间竟像一支钢笔一样直直的,好像在微笑,好像在叫唤我,更像是要在我的身上抒写什么了。 在第二年的春天,也就是我七岁的时候,一个十六岁男孩子让我看了他的“卵”。 我记不清我是怎么到河边那柳林里的。堤岸很高,在堤坡上一个隐蔽的地方,春天的河水满涨,丰盈而温情。黄昏洒下一片碎金在河面粼粼闪烁。他本是在河里网鱼的。春天有很多鱼在浅水处交配、产卵。我大约是爱看他收丝网的时候,鱼儿卡在网孔里乱蹦跳的样子。在等待收网的时间里,他脱掉了裤子,坐在飘满柳絮的草地上,让他的“卵”敞开在我的视野里。在并不浓密的黑色茸毛里,像笋一样生长着一个并不漂亮的“乌贼”:微黑的,皱皱的,看上去就是一张皮堆着,但比起“钢笔”已是大了许多倍。他说:“你摸摸,你摸摸。”我很不情愿地摸了,打探虚实那样捏了几下。我实在不知道摸那玩意有什么好玩。它是温软的,我正这样感觉,却发现它在膨胀,在我的手心里冲撞,然后我的手根本就捏不住它了。我有些害怕地看着它,它冒出一个微红的头,光亮,裂着小嘴,像竹子一样直指青天,还挂着一滴晶莹的露珠。他教我如何我握着它上下搓动。我惶恐地跑了。我感觉那东西在背后一直追着我。 当我的生理上起了变化,萌生了真正的情欲和性欲,学会观察男人的时候,我发现,“卵”,是男人的另一“他”。有时,它完善着他,它使他变得更可爱,更生动,更有情趣;有时它使他变得可恶,变得丑陋,变得索然无味。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第一眼看到男人,我会不由自主,以不易察觉的方式扫视他的裤裆,并且马上会想到他的“卵”,以及和他交配的感觉——当然这只限于惹起我兴趣的男人。不过得注意,只是交配,因为爱没诞生,我不想用“做爱”这样的词,“做爱”是不能滥用的,用滥了便让人失去感觉了。我总得保存一些神圣的东西,哪怕是一个词。 交配,更具广泛性与适用性。就好像那性工具用品店里的男女生殖器,你取一个回家,就可以跟它交配,完成你的本能需求。做爱,是一项奢侈的运动。借鉴朋友对做爱的诠释:“做爱,它集中体现了一个人的智慧和体力……要善于诱敌深入、杀回马枪、三顾茅庐、四渡赤水等策略……当然做爱的最高境界,是让它静静在里面流淌、延绵,久久相拥,感受肉体合一、心心合一、天人合一的奇妙。”这是我异常欣赏与期盼的境界,我认为,那才可以称为做爱。有网友说得很好:“由精神爱恋到身体交融的为‘做爱’,一夜情若不涉及金钱而单求身心愉悦的为‘交欢’,若是仅是金钱交易的则是‘性交’。” 我第一次亲蜜接触,是和一个略黑的男生。他有些内向,单眼皮,他默默地追求我,这使我对他充满好奇。我不知道会有这样的感情,他能感觉我需要什么,可以很及时地找来送给我,然后转身就走;他也可以把雨伞给我,自己淋在雨中。他属于健壮类型。他t恤里的涨股的肌肉,无声地引诱着我。拥吻过后,褪尽罗衫,一切似乎将在呼吸中进行。他站立着,他的“卵”昂首向前。我跪下来,小心地理顺了它旁边的荒草。当我打量它的时候,他是害羞与腼腆的,而它,却是自豪与自信的。它让我想起我老家的赤裸孩童,它与他们是一样的纯洁与骄傲,并期望着自己能干一番伟大的事业。 我惊讶于它的精致。像一件刚完成的雕塑艺术品,还带着艺术家手中的余温,却已完美定形。它显得很干净,浅肉的色彩令人充满食欲。我觉得它根本不是个用来交配的,而是给你审美和用舌头品味的。它引起我胃部的饥饿。手指轻轻触摸着它,感觉它微微地颤栗。它那张脸因为兴奋显得光洁红润,透着热情、饥渴、冲动,性感、濡湿的小嘴唇微张,一张一翕,脉搏跳动。我纯洁无邪地含住了它。我觉得我是在品味雪糕,或者一切以浅舔、吸吮来满足饥饿欲望的东西。我就这样用嘴唇与舌头,让他发出了痛苦与幸福的呼喊:“不——!” 我认为那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卵”。我爱上了它。或者说,爱上了品味与把玩它。 我高考落榜后,他和他美丽的“卵”,遗弃了我,去了另一个城市,我曾经梦见,他的卵如一只小香蕉船,我紧抱着它,在茫茫的海面上浮荡。 我后来才知晓,男人的“卵”像两片树叶,没有全然相似的。它像每个人一样,有属于它自己的相貌和性格特征。所以,当我见过一个叫伟的男人的“卵”以后,暗地里吃了一惊。我们接吻的时候贴得很紧,我感觉他那里很坚硬地抵着我,我想那漂亮的家伙肯定无比俊美。我的冲动依然是来自胃部的。我拒绝关灯。我喜欢在比较柔和的灯光下审美。 一个英武的男人,长着那样一个小东西:它与他的主人的比例极不谐调。好比画家省墨,又或是功夫不到家;也若所作之文,好端端的构思,出了一处败笔;更像一首本来美妙的曲子,却把某音符唱走调了……它也有些害羞,为自己的勃起害羞,为自己的纤瘦害羞。它甚至差点淹没在乱草丛中。我像皮球般泄了气,继而失去了对于这个男人的全部感觉。我满腹困惑,霎时热情如冰。伟没有自知之明,反复地问我,你怎么了?我很奇怪,他居然好意思问。或许是男人都不愿意承认自己的卵短小这一事实,卵的大小,直接关涉到男人的尊严,没有什么比这个更容易打击男人的了。伟的卵是小,我本来不觉得是他的错,甚至暗怀同情,可是,伟问得理直气壮,仿佛正挺着雄纠纠的卵,我心里便有了点鄙视。我允许伟隔着衣服在我身上磨蹭,心里有些倒胃。看着伟因高xdx潮而变形的脸,我觉得男人真滑稽。 我在记忆的长河里游泳,看现实的岸边行走的男人。 我发现人的“卵”,如人的五官组合一样,有它自然的特点。有的人生来是单眼皮,有的人就是招风耳。它如男人本身一样,可以是可爱的,也可能是可恶的,可能令人陌生,可能令人欣喜。它属于对男人的补充式语言。非到最后的环节,你是不能了解的。发现这些以后,我便常常希冀着,遇上完美的艺术品。我喜欢痛快的欣赏与陶醉地啜吮,体会初生婴儿吸吮母乳一样的恬静与满足。对于“卵”,那也许是它最大的快乐。如何不算是“白活”,似乎跟人的生存道理差不多。我喜欢仔细地看它。像看刚从市场买来的衣服。关于它的质地、色泽、款式、扭扣、口袋、线路,全不放过。 见过短而粗的,有点像思绪很唐突地中断,让人生出些许遗憾;有的细而长,且带些弧度,像市面的那种香蕉,颜色倒是惹起食欲,毕竟不能让人热血沸腾;有的让人眼前一亮,洁净、漂亮、完美,粗旷中带些书生气,文明中透露着野蛮,这是最令人心醉神迷的一种;有的平庸,毫无特色,只觉得它除了是个“卵”,不是别的,丝毫不能引起食欲;还有的是看起来平常,一旦挖掘它的潜力,它能茁壮成长成一个可人的东西,给你面貌全非的惊喜。 品味男人“卵”,可以获得许多感觉:如纯真、恬静、隐秘的快乐、童年的足迹、故乡炊烟、游移的梦、自我的消失,奉献与享受合一;甚至有忏悔、怀念、埋怨、痴呆、舞蹈、飘浮,美妙与虚幻共存。那里有一种气味,与故乡的味道很似,与过去的岁月相近,与春花秋月同在。你可以认为那是一座桥,一座百年的桥,它使你走向一个未知的彼岸;你可以认为那是一首歌,它唱出了你埋藏心底多年的旋律;你可以认为那是一幅画,它描摹了你一切关于梦想之图……它可是任何一种东西。当你把它放到唇边,当你仔细吻过……当然这一切,只有当它处于饱满的时候才能达到。不在激情状态下的它,是毫无生命力的。 你注意一下分叉路xx交通标志图:那个箭头,是非常“像形”的,它以一种蓬勃的精神面貌,以不变的姿势,为你导航。你看深圳“地王”大厦:那直插青天的两根柱子,坚挺、坚决、坚韧、坚硬、坚固、坚强、坚信……我不知晓,这是否是对这个城市男人的一种暗示或诠释,离可以啜吮与品味有些遥远…… 尽管我看到过许多男人的“卵”,多年后我仍然是处女。我没有来自下体的欲望。 有人问我的那位二十五岁的女朋友是不是处女,女友笑着说:“我都二十五了,还是处女?这简直是对我的侮辱!跟骂我是婊子没什么区别!”女友的话,在男人当中引起了哄动。也使我迷糊了许久。我认为我早就不是“处女”了,我不过拥有一张处女膜。但科学意义上,我仍是该死的处女。我是婊子吧?精神有无“处女”之说法?这样说似乎也有些荒唐?或许得另辟园地搞搞问题研究。我怀疑我有毛病,生理反应和需求都不正常。我听女友们描述所谓的高xdx潮和死去活来的快感,像听一个传奇神话一样。我不知道那滋味跟手淫是不是一样。 我问她们,她们先是狂笑:“身边那么多男人,放着资源不开发利用,却闭门手淫,真毛病啊!”接着无耻地笑:“你是处女,只有一种可能,除非你是石女!”我不是石女。我知道石女怎么回事。我们当场验证。结果是她们吐了吐舌头,问我怎么跟男人搞的?我只说了有关饥饿的特征。她们又笑了,说她们都是那地方饿。我说我那地方不饿,只有拉撒的欲望。 这是我二十四岁时候的事情。 后来发生了一个故事。那时候,我已经二十六岁,官至太平洋保险公司的部门业务经理,其实也就是只能管自己。某一天,有个客户把电话打到我这里,咨询有关保险问题,我立即约客户吃饭。干我们这一行的,绝不会放过任何一点希望。不过,我没想到,客户是这么出众的男人。当他出现,宛如平地开出一朵莲花。他长的样子让我有饥渴感:像精致的晚餐一样,有些浪漫,也有些丰富,还有一些朦胧的夜色来临的冲动。他皮肤相当洁净,瞳孔透着亮晶晶的神采,头发是偏褐色的,刚刚洗过,令人直想埋首其中。 他带着他的卵来,我想着它,应是个漂亮的、可爱的东西,是他身上最宝贵的所在。 我的胃部诞生了异常的欲望。 谈了许多,却与保险无关,眼睛里的东西越来越暧昧。用完西餐,我就喜欢上他,他很自然地提议,要参观我的住所。 什么都心照不宣。他很会玩“欲擒故纵”和“猫捉老鼠”的游戏,像小说《上山上山爱》中,那个叫万劫的老家伙对一个二十岁处女的引诱与挑逗一样。他喜欢开灯。这点不谋而合。他喜欢看着我啜吮它。他说他喜欢看着我关闭眼帘默默陶醉的样子,他喜欢来自我舌头与嘴唇的感觉。他说他的一辈子的快乐都集在那一处,集中在我的嘴里,全让我的舌头挑起了。我是跪着的。它已经毫不犹豫地顶上我的嘴唇。我轻轻推开,打量它。它粗壮、红润、年轻、朝气蓬勃。干净,像一件新衣服一样,芳香;肉感,像刚出炉食物,腾腾冒着热香。它太丰盈,我明显感到自己有点力不从心,我不能自如地让它在我的嘴里出入,我感到嘴唇发麻。 他自诩为“做爱机器”,果然是不同凡响。那场景跟南方做年糕的方式有些相同:把蒸了数小时的糯米倒入石槽里,几个壮汉用几根巨粗的棍子在里面捣腾,一抽一压,一转一扭,糯米紧缠棍把,一戳一碾,暗赋内力,柔中带刚,刚中含柔,满身大汗,人气、汗气、糯米之香气,混合缭绕……就这样,一种感觉从遥远的地方,抵达了,我做了他的女人。由交配到做爱,终于能体验一下“有我”之境。是升华,是“劳动”产生的“进化”。我应是爱他,爱他的它的。 他把塞在我屁股底下的书拿出来,那是弗洛伊德的著作,书从第一百八十页分开,我记得那一章的内容。他故作随意地瞟了一眼,合上书本的动作不太流畅。我当时并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在我屁股下垫一本书,也不懂那片刻犹疑的神情。书是干净的,白纸黑字,纸页皱了,他把它扔到一边,脸上的热情冷了下来。 我们相处了两个月。我开始寻找一些结果。但是,他说他是独身主义者,他需要的,仅仅是做爱,他甚至说,愿意一辈子保持这种关系。他用了“一辈子”这样的词,似乎是顶负责任。我说,我他妈的才不愿意,你滚。他滚了,临走前说我心很狠。我说,看在卵的份上,我原谅你。因为,你行使的,不一定是卵的意志。他狐疑地看着我,似乎在暗自揣测,我和他的卵是否成了同谋。我哪里知道,他骨子里的处女情结,严重地左右了他的态度。 我一直认为“卵”是有思想的,这是一个奇怪的想法。我认为,它里面蕴藏着许多东西,它的思想,不为人解。并且,作为男人身体的一部份,卵更不为男人所了解。它没有任何个人权力,只能任凭男人使用,进入它喜欢或不喜欢的肉体,在来不及分辩激情与爱情中,做爱和交配。个中所得的快乐,终究被男人和女人拿走了,只剩它可怜兮兮、乱七八糟的一团。 我想获得关于卵的更多的资料,我想了解,卵这个东西,和男人到底是什么关系。我想方设法混进了计生中心,一边搞计划生育宣传,编新婚夫妇手册,协助办新婚夫妇培训班,传播思想,给人“性启蒙”教育,一边暗底里琢磨卵的问题,从此关于卵和逼的言论,不绝于耳。自从男主治医生和我在办公桌上很熟练地运用两种生殖器名词后,我知道,这些器官,其实就如眼睛、耳朵、鼻子一样重要,需要摆到桌面上来关心的。以后,在食堂的饭桌上,我也能听医生们大谈子宫与前列腺炎,睾丸与输精管结扎,并且插科打诨。 我编的教材图文并茂,我们医生的讲座,却是索然寡味。黑板上赫然醒目的两张男性生殖器与女性生殖器图,由于不断地摘挂,边角布满了图钉的小孔,图片也没有先前的新鲜,色彩陈旧。横断面的、局部的图形都有。每次培训,总有几十对男女,像模像样地端坐,有的不敢看黑板,有的发出窃笑,有大胆的男人会走上前看个“究竟”——那玩意儿毕竟只是使用过。我们那位穿白大褂、满脸疲倦的女医生,讲生殖构造、房事注意事项、孕期性生活……女医生讲一讲,顿一顿,好像尽量避开一些“露骨”词,而比较含蓄的表达。我看她相当吃力。在这样的专业讲座上对性都如此遮遮掩掩,我一直不敢想像她是如何跟丈夫搞那回事的。这样初级的培训班,我认为只有那些“把避孕套戴在手指上做爱”的笑话发源地,才有必要去不断地举办。面对都市女性,她更应讲讲,如何使女性获得高xdx潮,以及女性如何要有性自我意识,要去寻找高xdx潮,要去挖掘潜力,完全可以在自己的男人面前,做像潘金莲那样的荡妇。 “卵”在图纸上,是勃起的样子,那有助于看清它的构造,突出细节。我竟如看到野生动物园老虎沦为家禽一样,替“卵”难过。尽管“卵”的形状那样标准,图形那样完美。龟xx、xxxx、海绵体、输精管……冰冷的,毫无感情色彩。我忽然得出一个莫名的结论:男性妇产科医生定是阳萎,女性男科医生定是性冷淡。当一样东西在你面前,只成为器官,或者一个学术名词时,它不再具有感情色彩,它唤不起你的柔情与审美,那么你也难以给它温柔与欣赏。 曾有一个朋友说:一个人所有的快乐集中在这“一点”上,真是奇妙。食色性也,民以食为天,天生神,神本源,性本源也。性,才是世界的本源——世界本源说看来要开辟新的研究课题了。 春节前最后一次新婚知识培训班上,我见到了那架“做爱机器”。以他的经验,这种讲座显然是小儿科,但是,如果没有这个培训结业证,民政局是不会发给他结婚证的。况且,挽着他右臂的满脸绯红的年轻女孩子,似乎很有必要认真学着点。 机器容光焕发,意满志得。见到他,我的第一个反应是,这个杂种关于独身主义的言论,其实就是对我的蒙骗。他用一种主义来推托责任,主义是天经地义的,要改变很难。但是,仅仅一年的时间,他的独身主义就轻易地瓦解,他和他的卵,一并将我遗弃。 机器看到我在,狠吃一了惊,我相信,他的卵也为之一抖。不过,见过风浪的机器,极为优雅地向准妻子介绍,并若无其事地询问我最近的情况。我的心里涌起一股仇恨。不过,我又以一个医生的身份,问机器的准妻子,是否仍是处女,如果是,我们的讲座,就得新增一些内容。准妻子说,三个月前,把处女身给了他。我继续问她,初夜是否见红,要排除石女的嫌疑。她满脸通红,说,医生,是,有红的。她似乎什么都不懂,谈什么都害羞。现在想起来,或许这才是女人的可爱。也就是说,我早就不复可爱了。 不知道真正爱过没有。我在回忆里没有捞到什么。 我一直觉得,不管什么时候,我都是个纯洁的处女。 我年轻的时候,曾为别人的“我爱你”感动得浑身发抖,为自己的“我爱你”颠覆着生命。但那些好像挺遥远的了。现在如果听说谁在为爱情要死要活,坚持那所谓的爱情信仰,不是觉得滑稽,就是感到他们特有追求,且是精彩地活着。自己腐朽了,有些年华如水的惆怅。 我后来知道一个词——“麦浪效应”。就是永远被新鲜的吸引,置身边的不顾,到最后落个“虚无”。特别是网络,真有点目不暇接、应接不暇、琳琅满目、眼花缭乱,再加上有些得心应手、手到擒来、“一个都不少”、一切唾手可得。像地摊上的物什,杂七杂八,廉价平庸,铺天盖地。我也搞了些似是而非的网恋。但是,对于看男人的“卵”,兴致不知在哪一个环节上中断了,没有了饥饿的欲望。 有一天夜里,绵延了几天的雨,忽地疯狂肆虐,恃无忌弹,仿佛要淹没我的昏灯,摧毁昏灯下的我,我以为那是远去情人的追逐;闪电也来了,骤明骤灭,恐吓、威胁、逼迫着,我以为那是情债的化形;雷声隆隆,像一头狮子,远远的咆哮呜鸣着,目光如炬,隐藏着力发千钧的魄力,我以为那是爱我者沉痛的控诉;风像一个幸灾乐祸的家伙,煽情地穿梭,极力推搡雨群,混在电闪雷鸣当中,欲一举歼灭我,连同我思我欲.——我是谁呢?劳众如此? 看许多灰飞湮灭的故事,万种滋味像野花一样开在网络的山头,我在枯荣交替的季节里没有了思索。我过得混混噩噩。只要冰箱内有食物,只要有满足肉体需要的能量,我就可以足不出户。黑帽遮颜上街,感觉眼睛的近视,实在是一件快乐的事情;双耳失聪,也是件幸福的事情;惟有囊中羞涩,才是件痛苦的事情。小情侣搂抱着打我面前走过,会奇怪的瞄我一眼。他们或许疑问:这具青春的躯体,为何浑身透露的竟是尸体霉味与阴冷。 回忆是吞噬青春的吧。青春是用来回忆的吧。回忆却又给了人青春。 爱情曾是“计划经济”时代的产物,是抢购得来珍藏、品味的。但现在是市场经济的商品,竞争——践踏感情;有产者可以珍藏数份——一壶数杯论;无产者望洋兴叹——宁缺勿滥型。虫噬般的痛苦,深情的怨恨,以及失眠、厌食,脑海里不断地晃着一个人影……就这样的情景不知在哪一个时间中断了。如果说我原来渴望着做爱的话,我现在渴望的只是交配。来自我体内的原始冲动告诉我,只需要原始的解决。我惟一爱过的那个使我成为女人的男人——那具“做爱机器”,他因为“没看到我初女膜破裂的红血”,早已登上别人的客船。我花了很长的时间,平息了关于处女膜引发的怨恨。那些区别于交配的性爱,像所有已逝的东西,也化为虚无。当渴求只余本能,饥饿来自拉撒的地方。只有当我偶尔回想,我明白那曾是存在的。我会有片刻活在那虚无的快乐当中,忧郁着。是我不存在了,还是时光不存在了?我活着吧?我疼。明天,更是缥缈。 听说现在“网交”(网上交配)、“电交”(电话交配)、短信交(短信息交配)已成时尚。自由与空间无限膨胀。“卵”,便无所谓美丑了。 后来者,仍在延续或者重复某些故事,重复快乐痛苦,探究世界本源。 我像个老人,在黄昏地长椅上,咂摸关于曾经的滋味。 第七章 鱼刺 一桌子人围攻一桌子菜。我端着酒杯,围着一桌子人点头哈腰,像餐盘一样旋转。说实话,在敬酒的过程当中,我的心里一直装着那条清蒸鲑花鱼。开始它还热气腾腾,细葱覆盖它白嫩的躯体,但在我敬完第三个人后,已经有人粗暴地掠开了青葱,或者说有特别嗜好的人把葱夹走了,草一样塞进了自己的肚子里。紧接着众人的筷子乱剑一样地扎过去,戳住一块块肉塞进自己酒精洗过的口腔,填入酒精浸泡的肠胃,于是鲑花鱼完整的躯体就千疮百孔了。我只有在仰首痛灌的间隙里,用那双因为酒精而血红的眼睛,去关注那条鱼,准确地说,是紧盯着弧形的鱼脊,因为,那是我最喜欢吃的部分。 终于敬完了一圈,我的屁股重重地落在软椅上。他们似乎是聊到了本地电视台的某个女人与本市市长的一个段子,一齐哈哈大笑。我在他们的笑声中果断地伸出了筷子,直奔鲑花鱼,把别人遗弃的,我饥渴已久的鱼脊迅速夹到我的地盘,在碗里礼节性地中转了一下,带着渴慕深吻的欲望,总算把它们送进了嘴里。鱼已经不热了,不热的鱼正好不影响我满足饥饿的速度。我的牙齿和舌头细心地工作,迫不急待地往喉咙里输送处理好的鱼肉,我的全部精神都倾注在消灭这段鱼脊里。当我的舌头和牙齿正在全力配合准备剔出那根小刺,我听到领导提到“张立新”,张立新是我的名字,我立即停止咀嚼。满脸笑容地将脸朝向领导,与此同时,我感觉有根小刺在向喉咙里滑下去,像羽毛坠落一样轻盈与柔软。 如果我当即狠狠地咳嗽一下,也许鱼刺就出来了。但是我肯定不能咳嗽。首先那有可能把嘴里的鱼肉残渣喷到领导脸上,那就像朝领导脸上吐唾液一样,令人尴尬与后果难计;其次是我根本没料到真的有鱼刺滑进了喉咙,因为当时我根本没有吞咽;再次我有过卡鱼刺的经历,吞口米饭就万事大吉,算不得事。 我朝领导笑着,还准备拍一句到位的马屁,张嘴间忽然感觉到鱼刺的坚硬,喉咙里针尖大小的一个局部产生了疼痛,随之而来一股说不清是想咳嗽还是想呕吐的冲动。我紧抿着嘴,我想我这个四十岁男人紧抿着嘴的样子肯定很滑稽。我的脸瘦,我用一只手捂住了包括嘴巴在内的大半张脸,歉意地朝一桌子人挥了挥另一只大手,镇定地往洗手间疾步走去。 他们以为我喝多了。 我关上洗手间的门,吐着舌头咳嗽,吭哧吭哧,哇啦哇啦,咳得两眼充泪,满脸通红,然后脸朝着马桶。胃顶上来,温暖的东西从嗓子里倒出来,哗啦哗啦灌到马桶里。訇——我按住马桶的按钮,马桶善解人意地席卷了我吐出的第一批成果,就是刚吃下肚的鱼肉、七八杯米酒、三口米饭,还有花生米、凤爪。吐完,我把手指点伸进嗓子眼,试探鱼刺的位置,企图用两根手指头把鱼刺捏出来。坏了,新一轮的呕吐袭上来,我的双手不得不撑在马桶边上,我的脸肯定像衰老的充满皱折的屁股。我吐出的第二批成果是中午在本城最有档次的大白鲨酒楼吃的那顿珍贵的鱼翅燕窝席。燕窝的味道从我的喉咙里滑出来,这使我痛惜。我多希望能给老婆和孩子带着鱼翅燕窝味的亲吻,可是我还没回家,我对老婆说我今天去大白鲨吃了山珍海味,老婆肯定不会相信,证据全部进了马桶。我沮丧地反身坐在了马桶上,拼命地咽口水,我的吞咽是对鱼刺的抚慰,它也会温情地回应一下,让我疼痛,证明它的存在。我又想起下班后在熄了灯的走廊里,我把打字员赵燕玲搂进了怀里,我吃了她的唾液,现在连她的唾液一并吐到了马桶里。 我在洗手间的努力毫无作用,似乎使鱼刺卡得更为牢固。 回到家时,儿子点点已经睡了,老婆一个人守着一场肥皂剧,电视屏幕上正打出“第三十三集”的字幕。老婆原来在纺织品公司的百货商场当营业员,有几分姿色,百货商场被几个经理腐败垮了,垮了老婆就只有呆在家里。老婆比我年轻五岁,精力旺盛,下岗后表现尤为突出。以前每周有几个晚上我都会主动挑逗她,现在每天晚上都是她不容分说地折腾我。 怎么还没睡。我随口问。我知道我的废话将引来老婆更多的废话。 你还记得有家啊,看你那霜打了的样子,折腾完了早点回家不行啊?果然老婆骂我了。老婆总是以数落我的方式表达关心、爱、不满,我常常把她的意思搞混了。我越来越搞不清楚,在这种情况下,是该幸福、快乐、还是和她生气。比如现在,老婆骂声里夹杂的几种情素全来齐了。 我的表情可能有点复杂,因为老婆站起来,诧异地看着我。她比我矮一个头,三十五岁的女人了,脸上也有了些应时报到的中年斑,中年斑使老婆的脸在白炽灯下依然黯淡无光。 是啊,折腾完早点回来,再被你折腾,我只有被折腾的命。我正想着要这么跟老婆发几句牢骚,喉咙里就痛得厉害,我缓慢地吞咽了一下,鱼刺卡在那里,赵燕玲那张二十二岁的纯净的脸在我眼前一闪。我皱着眉头漫不经心地扫了老婆一眼。老婆因为下岗后变得全身都敏感,不光是性欲旺盛,还处处提防我看不起她。现在我的这个眼神惹急了她,眼看她要发作,我连忙朝她陪个笑脸,一只手掐着自己的脖子,说,我卡了鱼刺。 老婆的热情是我万万想不到的。她先是掰开我的嘴,顶着脚尖费劲地审视一遍,大约是灯光不够,她又翻出一个小手电筒,几乎是塞进了我的嘴里,仍然没看到什么。老婆就端出她晚上吃剩下的菜心,递给我一双筷子,说,不要嚼,直接咽下去!我像头牲口一样听从了老婆的命令,搅成一团塞进嘴里,像蛇吞吃青蛙,鼓着腮帮子狠狠地、艰难地往下吞咽。我的嗓子眼被充大了,眼珠子都要崩出来了。吞到一半时我很后悔,对付一根小鱼刺,我实在没必要被搞得这样狼狈。然而我已是进退两难。老婆恨不得帮我咽,看着我干着急,不突出的喉结也在上下窜动。我有点感动,再使了点劲,终于成功地咽下那团青菜。 怎么样了,怎么样了?老婆跳起来追问。 刺好像不在了。我试着咽了咽口水。刺的确不在了,我欣喜地朝老婆露出皮皱皱的微笑。老婆就很得意,老婆一得意就温柔起来,轻声说,那快洗洗睡吧。我看了看墙上的钟,快十二点,是有点夜了。 但是这一次,老婆对我的折腾没有成功,或者说是我失败了。我呼吸粗重的时候,发现鱼刺仍在喉咙里,痛在其次,主要是有种说不出的难受,把我搞得心烦意乱。我滚到一边,扭动脖子探测鱼刺所在的位置,我下定决心要以咳嗽把它逼出来。于是我离开床,走到阳台上,对着已经朦胧的夜空,张大嘴,吐出舌头,爆发出惊天动地怪异的声音。老婆就在房间里嚷,你把全城人都吵醒了,有你这样的么?睡吧睡吧,睡一晚就好了。没有满足欲望的老婆也很烦闷,好像鱼刺卡在她的喉咙里。我觉得老婆这些话是对她自己说的。我合上嘴,停止咳嗽,我不能只顾消灭鱼刺而影响别人的生活。于是我转身去洗手间,在那里前仰后合地折腾了一阵,他妈的鱼刺就像我最近跟老婆之间的高xdx潮一样,就是出不来。 我泡了一包方便面,草草地安慰饥饿的胃,漱了口重新睡下。我感觉嗓子里的肉都在向鱼刺压过去,鱼刺像块石头一样巨大,顶在我的喉咙里。我翻来覆去的调整身体,最后发现惟有侧身向右睡下去,喉咙里才勉励舒服,才能让我暂时遗忘鱼刺。但侧身向右,意味着背朝老婆。老婆来气了,也把身体一翻,背朝我呼哧呼哧地喘气。我懒得理她,我想安静地入睡,保证明天精神焕发地上班,意满志得地和赵燕玲进一步搞点什么。赵燕玲最近把我搞得失魂落魄,不知道这种感觉会不会像老婆说鱼刺一样,睡吧睡吧,睡一晚就好了。 我所在的自来水公司位置偏僻,远离闹市,坐公交车需要三四十分钟。整夜的右侧睡姿使我一身酸疼,起迟了,到办公室时已经有很多琐碎的事情在等着我。比如落实“七一”的党员活动,本月职工的生活福利发放,整理一次汇报材料等,搞行政就这么麻烦。 赵燕玲已经在打字机前干了好一阵子活了,看见我进来,她温柔地一笑,然后噼哩啪啦地继续打字。赵燕玲不漂亮,除了皮肤白和嫩,其他都比不上我老婆。她的小手很白,手指在键盘上跳跃,动作迅速得让我眼花缭乱。赵燕玲是我这个办公室主任手下的惟一的士兵,我总有和她相依为命的错觉,她的温顺总让我想抱一抱她。赵燕玲的长头发和她的脾性一样柔顺,不像我老婆的枯草一样乱蓬。 我偶尔发出几声怪异地咳嗽。每次咳嗽,赵燕玲都会转过头来看我一眼,她的眼神让我快乐。我猜想她肯定也在回味我的唾液,并且盼着我再次把唾液输送到她的嘴里。赵燕玲是细腻的,她终于发现我的咳嗽不同寻常。她说,张主任,你嗓子怎么了?我有金嗓子喉宝,你吃一颗不?赵燕玲是惟一喊我为张主任的人。只有这时候我才发现我还有个一官半职。我很不舒服地摆了摆头,赵燕玲却坚决地把一包金嗓子塞给了我。 我喉咙里卡了鱼刺,吃这个没用。我对赵燕玲说了实话。赵燕玲是继我老婆后,第二个知道我被鱼刺卡了的人。那还不快去医院?小心它使喉咙溃烂啊!赵燕玲的担忧有点夸张,我知道她在吓唬我。没什么影响,只是不舒服而已。你不要对公司任何人讲这件事情,这会令我难堪。我嘱咐她。赵燕玲似懂非懂地点完头,还是说了一句,我看你是小题大做,卡鱼刺而已,又没干见不得人的事情! 午饭后我靠在办公沙发上消化,剔牙,喝水,和鱼刺暗暗较劲。这个时候,鱼刺稍微温和一些,在一种若有若无的状态中。我揣测它刺进肉里的深度、坚硬度、顽强度,它为什么要选择在我的喉咙里安居,它打算呆多久,掉下去会不会刺穿我的肠子,或者像赵燕玲说的那样,它是不是会造成喉咙溃烂。我又翻了一会报纸,正想在沙发上打个盹,赵燕玲端了个杯子进来了,随她进来的还有一股酸味。 你把这个慢慢地喝了,最好是仰着头,让它自己流下去。赵燕玲把杯子递给我,酸味直冲鼻孔。什么东西?好难闻!我把头偏开,鱼刺又把我刺了一下。醋啊,我妈教我的,可以将鱼刺软化!赵燕玲语气肯定。我从来不吃醋,你的唾液能将鱼刺软化就好了。我开个玩笑,顺势想把赵燕玲拉到怀里,赵燕玲惊慌地指着门,门是敞开的。 赵燕玲几乎是平静地继续催我喝,逼我喝,不喝挺对不起她的认真。我就灌了一口,微仰着头,看白花花的天花板,只觉得鼻孔里都冒出了酸气。醋的味道实在不好,比喝药还难受,这辈子都没喝过这么多醋。我呲牙裂嘴,舌头都被腐蚀得麻木了。醋流过卡了鱼刺的地方,一阵刺痛,我觉得那地方的肉已经烂了。还剩一半的时候,我忍受不了这股浓烈的醋味,一口也喝不下去了。而事实上醋似乎发生了作用,我的喉咙获得片刻的舒畅,再扭扭脖子咽咽口水,刺似乎真的软了。我赞赏地朝赵燕玲铺开一脸笑容,赵燕玲把头低了一下,说,一会儿再喝一点,睡一晚就好了。 睡一晚就好了。赵燕玲跟我老婆说的一样。 周末就像我最不愿吃的一道菜,随着转盘停在我的面前。当然我可以不跟周末发生任何关系,问题是我儿子、我老婆就爱周末这道菜。他们从周一开始盼望周末,要去动物园、商场、儿童乐园、电影院、麦当劳,他们要充分享受现代生活,我就得像只陀螺不断地旋转。三个晚上过去了,鱼刺并没有像我老婆和赵燕玲说的那样——睡一晚就好了,现在连说话都嗓子痛。当然这实在算不得什么病,人们甚至还可以拿这个来开玩笑,连八岁的儿子也会嘲笑我,这么大人了,怎么还让鱼刺卡了,显然是个贪吃的主。 嗓子痛得并不剧烈,真那样,我必得上医院了。现在对付它最好的办法是减少说话,话一少,我就显得深沉起来。一路上老婆和儿子不断地说话,一切事情都是儿子或者老婆说了算,我只是偶尔点点头,表示人在心在。我的少言寡语并不影响他们的兴致,这一点让我很安慰,我可以尽情地——现在可以说是——把玩我嗓眼里的那根鱼刺了。喝了赵燕玲的醋以后,鱼刺的位置似乎有所变化,略有下移,要与我抗衡的态度便更为坚决。我低咳了一声,针扎般地疼。我已经不指望通过咳嗽来处理这根鱼刺了,我确信有一天它会随着某次吞咽而粉身碎骨。就像牙缝里夹了肉,用舌头不断地挑拨,多次努力地企图将它们从牙缝里剔出,最终是说不清在哪一顿饭之后,忽然间消失了。 这几个晚上老婆没有骚扰我,我也没有折腾她,彼此相安无事。但我感觉老婆有点不同寻常,像藏了心事。她偷偷地翻过我的皮包,拿起我的衣服嗅了一遍又一遍,口袋翻个底朝天,检查了我的电话本,问询过电话本上新添加的女人的名字,她们是干什么的,怎么认识的,我都一一回答了。我说,你老公一把年纪,无权无势,你就放心好了,女人是看不上他的,有你我就心满意足了。上了年纪的女人自然不肯轻信花言巧语,我随时都在老婆的侦察范围内,接受她突发地审问。谢天谢地,赵燕玲一直在她的疏忽中。我因而敢拍着胸脯对老婆发誓,我绝对没有别的女人。事实上直到现在,我也真的只是吃过赵燕玲的唾液而已,以后怎么样,是以后的事情。 这个周末儿子要交一篇作文,老婆决定先带儿子上海洋世界,然后回来再去步行街购物。我默认了,反正经济大权是老婆掌管。海洋世界在市郊,坐了一个多小时的大巴才到。人很多,多得出乎我的想像,我们马不停蹄地买了票进去,走马观花地游玩了一圈出来,遵照儿子的意思,在麦当劳享用了午餐。老婆执意一会去外面吃面条,我的喉咙也根本不能吞吃这些干硬的东西,只有儿子吃得津津有味。其实只要儿子饱了,我和老婆也不饿了。老婆还惦记冰箱里的那半斤猪肉和一捆青菜,她准备晚上做丰盛点,把中午的欠缺补上来。我也默默地同意了。面对这么能干的勤检持家的老婆,男人能说不么?其实我私下底还有另一个理由,我有点怕吃东西,不管热的冷的,到了嗓子眼一律会将我刺痛,忍着疼痛下咽,毫无果腹的快感,不如饿着。所以在步行街时,我听到肚子里打雷,尽管餐馆在几步路外,一抬腿就到了,我还是坚决地挺住了。 老婆为儿子挑了一套运动衫后,自己也开始试衣服。我明白周末马拉松基本上进入了最后的冲刺。我坐在服装店的小板凳上很耐心地等,其间接到赵燕玲打来的电话,你肯定猜到她说什么了。没错,鱼刺怎么样了?赵燕玲是这么说的。好点了,好多了。我回答她,依然感觉不可言说的甜蜜。老婆试了三件衣服,大约看中了那件最贵的,五百多块啊,老婆自然舍不得买。店主是一个比老婆更老的女人,她一反先前和蔼的笑脸,川剧中的变脸演员一样,换上一副眉毛、眼角、嘴角全部下垂的脸谱。我感觉她是很鄙夷的瞪了我一眼才开始说话的。这套衣服你必须买下,这是高档服装,是不能试的!店主一说话,脸谱就活跃起来。为什么必须买下?奇了怪了,抢钱啊?老婆不甘示弱,反唇相讥。你自己看!不认得字啊?高档服装,请勿试穿!店主翻出那套衣服上挂的纸牌,果然是白纸黑字。但这能证明什么?我老婆厉声说,我没看见!我试的时候,你怎么不说?现在轮到我老婆瞪我了。我知道老婆遇到了麻烦,希望我站起来援助。可这女人们的事……我的喉咙……我说什么?我觉得她们都有道理。我嗫嚅着,想打个圆场,最终我屁股也没有动一下,我的喉咙疼,我的肚子饿,我烦躁的看着大街,等待她们吵闹完毕,再回家吃饭。 可是麻烦大了,一个要卖,一个不买,两个女人就在店里扯了起来,动起了手脚。她们推推搡搡地到了我的跟前,店主好像是故意说给我听,没钱就不要试高档服装,摸都不要摸,进都不要进来!女人狠狠地啄了我一眼,继续说,还挺像那么回事的,都像你们这样过干瘾,我这衣服还能卖啊?我听得出店主在激怒我,在煽动我,她是铁了心要从我这里下手撬出五百块钱来,再把那套不知值几块钱的东西塞给我们。我本来想买,但你这态度,我偏不买了!我老婆横着来,她刁蛮起来也有一套。店主就全身发颤了,她们的手几乎是在我头顶指来划去,袖子也蹭到我的头发上,两个女人鼓起的肚腩,在衣服里面起伏。我吞咽了一下唾液,漠然地站起来,径直离开了服装店和正纠缠不清的两个女人。 我在服装店五米外的拐角处抽烟,才抽三口,我老婆就摆脱那个女人出来了。但她把对那个女人的敌意与愤怒指向了我。她根本不和我说话,从我身边经过,余光都没扫我一下。我就像她这辆大卡车的一个拖厢,随着她的方向拧转了身子,跟在背后一声不吭地向前滑行。 每次和赵燕玲见面,她的第一句话总是问鱼刺怎么样了?这个时候,我觉得卡了鱼刺是多么的幸福。我或者我的鱼刺被她惦记着,这着实是件暖心窝子的事儿。因为鱼刺,我和赵燕玲之间迅速升温,她也不再那样矜持,在我面前大胆地把鱼刺放到了她的心里,对鱼刺问题倾注了她的全部精力与爱情。她甚至向我表白,我沧桑深沉的样子,使她迷恋。你的家庭生活不太愉快吧?赵燕玲曾这么追问。这个问题我倒没有想过,在我看来生活就是那样的过日子,卡了鱼刺以后,我才发现生活可以这样甜蜜与多彩一些。 我和赵燕玲又相互吃了几回唾液,时间最长的的一次大约有五分钟,我发现她的身体渐渐主动起来,她也想创造用唾液来软化我喉咙里鱼刺的神话。吞吃赵燕玲的唾液时,我的嗓子不疼。 我突然沉默寡言,公司的人很诧异,一致认为我遭受了什么打击。我说我身体不舒服。说不上哪里不舒服。我有点毛病,但也说不上是毛病。反正四十岁的男人让鱼刺卡了,是件丢人的小事。这只是属于我和赵燕玲的秘密,于是我们之间又多了点心照不宣的快乐与默契。 对于我的反常,石经理借商谈工作之名,找我谈话。谈来谈去,核心的问题就是我的工作热情大大地降低了,活动的组织工作开展得缓慢,手头边的几件事办得不得力,最后石经理一个急转弯,压低了嗓门,说,家里闹矛盾了?我连连摆手,用同样低沉的嗓音很艰难地回答,没有。石经理不高兴了,进一步说,我是以朋友的身份关心你。我连连点头,用手捏了捏嗓子,说不出话。这样使我就显得傲慢。尽管石经理比我年轻,坐的椅子比我高,石经理还是挺了挺腰,清了一下嗓子,严肃地说,最好不要把情绪带到工作中来。我连连摇头,皱着眉头又说了两个字,没有。石经理的脸就沉了下来,客气地把我请出了他的办公室。 问题有点复杂了,我突然意识到,我不能再这么下去,为了这根刺,我必须去医院排队候诊、缴费,郑重地告诉医生关于这小东西给我带来的生存危机。第六天上午,我去了离办公室不远的一个小诊所。我之所以去小诊所,主要是人少,省时。我随便拦住穿白大褂的小伙子问,鱼刺,看哪个科?小伙子的表情很奇怪,但他立即明白了,说,我们这儿只有牙科,你去看看或许可以。小伙的手指向走廊深处。在逼仄的走廊里拐个弯,我才明白这个诊所其实是一个四室二厅的套间。门是开着的,看上去像卧室,垂挂的白布门帘上印着一弯月牙形状的小红字,托盛着“牙科”那两个巨大的红字。我掀起门帘把脑袋探进去,发现里面还有一间,就把腿迈了过去,往里走五小步,于是看到了牙科医生正用什么东西在患者的嘴里捣腾。 你有什么问题?略胖的那个女医生打断我继续探头探脑地神色。 鱼刺,鱼刺。我的嗓子有点沙哑,一边说一边用两个手指捏着喉咙。 噢?什么时候卡的? 五六天前。 噢,那太晚了。 啊?! 你要是卡了就马上来,我们有办法。但现在已经进入喉咙底部了。你可能得上大医院的五官科。 喔。那我不看,过几天自然会好? 身体是自己的,郑重点。 女医生的语气让我觉得事情严重了。我惶惶不安地转至市人民医院,到处是人,计价处排了长龙,缴费处排了长龙,取药处也排了长龙,好像忽然间全世界人都有毛病了。在五官科诊室,我好不容易等到前一个屁股站起来,迅速地把屁股压上热板凳,满怀虔诚地坐在披白大褂的老头面前。老头问了我一些近几天对于鱼刺的体会和心得,我觉得他像个记者,问得很细,也很关键。一边记录,嘴里嗯啊有声,不一会就领我进了里面的小房间。他手持一块钢板条,像煤矿工人似的戴着探照灯帽,说,张大嘴巴,啊——啊——啊。灯泡很亮,老头的眼睛混浊,我的牙齿发酸。我张大嘴发不出声音,紧接着舌头感觉钢板条的冰冷和灯光的温暖。 未见鱼刺,有些许糜烂,估计吃点消炎药,睡一晚就好了。老头咬文嚼字,握笔的姿势很怪,挺认真地龙飞凤舞,完了把处方单递给我。睡一晚就好了。这是老头说的,老头是个医生,医生说的不会错,至少不会像我老婆和赵燕玲这俩娘们的话那样不可靠。老头把钢条从我嘴里抽出来,我确实一下子舒服了,我早该来看这个老头,早该来的。坐上在回办公室的公交车,我真的很舒畅,我还哼起了流行歌曲,脱口而出的竟是一曲“舞女”。我欣赏着路边的风景。公交车子经过一个高档时装店时,我看见一个女人,在穿红裙的模特与穿黑裙的模特的空隙里,她似乎在等着试衣服。随着车的前行,我回过头时角度有了变化,于是我看到黑衣模特后面,一个穿咖啡色夹克的男人,伸手拧了一下那个女人的脸蛋,模特的弯曲的手臂挡住了男人的脸,我看不清他的样子,接着再一晃,就什么也看不见了。那个女人,很像我老婆。但是,我老婆不可能上这么高档的时装店。 我没想到麻烦在等着我。刚进办室,赵燕玲就紧张兮兮地对我说,石经理找你,找你好几回了!我才发现我已经出去了整整一个上午。找我什么事,找我干嘛不打我手机?我自言自语,匆匆喝了一口水,就马不停蹄地去石经理办公室。石经理没在,一小时后,石经理才坐在他办公室的大班椅上,他的咖啡色夹克衫笔挺挺的。石经理漫条斯理地看着我,并不说找具体找我干什么,只是把办公室要办的事情重复提了一下,然后拐弯抹角地问起我上午的行踪。 我去了医院。 谁生病了? 我身体不舒服。 什么毛病? 医生说没什么毛病。 什么话?当我是白痴啊!石经理把脸拉下,身体立了起来。 我,我说的实话。石经理,你,不要这么想。我也连忙起立。 可是晚了,石经理已经确认我把他当作白痴,他不会接受我的任何解释,即便是我现在把张开嘴让他看我喉咙里的糜烂,告诉他鱼刺的事情,他也会觉得我只是想把他当白痴再摆弄一次。更何况老头已经断定没有鱼刺了,他已经成了鱼刺事件的同谋。我很想对石经理掏心窝子说说心里话,可我一直讨厌这个人,他从来不当我是个办公室主任,我觉得他没有理由作我的领导。现在鱼刺没有了,事情也应该结束了,再说什么都是废话。我的屁股随着石经理的屁股起落。石经理在接电话。我无聊地将手指蜷曲,伸直,煞有其事地东张西望。石经理的书橱里新添了古玩和石头之类的东西,窗边自由女神形体的落地钟不会比我矮。公司只有十来个人,像赵燕玲这样的临时工还占了五个,我好歹算端稳了饭碗拿稳了收入的。石经理的电话讲得不紧不慢,是哪个地方邀请他吃晚饭,他在努力解释不能去的原因。我忍耐着石经理的虚伪,无聊地将手指伸直,蜷曲。 你还有什么事?石经理接完电话闷头就来这么一句。 我……我?我霍地站起来。与其说是惶恐,不如说是愤怒。我的手指蜷曲,伸直,伸直,蜷曲,我真想握紧拳头狠狠地往办公桌上砸那么一下,我还要骂一句狗日的。可我忽然感觉鱼刺从嗓子眼里冒出来,很不客气地顶了我一下。 妈的!我手指捏着脖子。 你骂我?!石经理眯缝着眼睛。 我?我没有骂你。我说。我是在心里骂医院那老头,鱼刺明明在,他却说未见鱼刺,我到底骂出声音没有,我不知道。 与服装店女老板发生纠纷后,老婆彻底把我打入冷宫,儿子也目睹了我当时逃避的软弱行为,自觉站到与我对立的战线上,表示轻蔑。当然,儿子还有儿子的理由,他认为我对他漠不关心了。那次游玩回来,我并没有吃到老婆丰盛的晚餐,倒是狠闹了一回。老婆认为我表现得很不男人,而且还很外人,眼看着别人欺负自己的老婆,居然扔下她不管,让她孤军作战。老婆声色俱厉,几乎是一笔勾销了我对家庭的辛苦奉献。我说我走了问题不是解决得更快吗?我在那里才是个麻烦,再说,我嗓子的确很痛,说不出话。老婆把眼翻得很白,刻毒地说,别又拿什么鱼刺作借口,废物!我知道老婆指桑骂槐,她忍受不了一个活男人睡在身边像个死人,像个死人还好吧,我还会呼吸,我这些天起不来,除了阳萎还会是什么。被自己的老婆骂作阳萎,这跟我喉咙里卡的鱼刺一样,令我难受。我摔了她一巴掌,很响亮,她像头雌虎怒吼着扑向我,一边用尖利的指尖抠我,一边涕泪横飞,别以为老子真的不知道,兔子还不吃窝边草,你这老不要脸的,却在办公室里乱搞! 一瞬间,我和老婆都震住了,我们的打闹有片刻的冷场。我觉得我该表现一个态度,我抓着她的两条手臂,摇着嚷着,什么?你说什么?我提起她扔稻草一样往床上摔去。“哐当”一声,我们的高低床塌了方。老婆就势趴在垮了一头的床上嚎啕大哭起来。听谁胡说八道的?啊?说呀,说呀!我又扯起她,把她的脸拧到亮处,好像她脸上会有答案。但是紧接着我颓丧地放下她,我嗓子疼,我演不下去了。我是有点理亏,老婆说的没错,我是在搞窝边草赵燕玲,虽然直到现在还没搞成,只不过相互吃了几回唾液。此事天知道,地知道,我知道,赵燕玲知道,老婆她又怎么能知道? 我把老婆提起来,说,到外面哭去,我把床修整一下。老婆狠狠地摔掉我的手,跑进儿子的房间,“砰”地关上了门。这张被我们折腾了好几年的床,是这样的垮了,我忽然想笑。我其实已经笑了,笑得摇头晃脑。我掀起床单,把它们抱到一边,再掀起席梦思,才发现其实床的架子是松散了,加上刚才的一记力量,就彻底散了架。不知道是我和老婆折腾的太厉害了,还是这床质量不行。床底下积了些垃圾,除了死蚊子、蟑螂和避孕套壳外,还有我的一只突然失踪的袜子。于是我喊了声“老婆”,老婆不吭声,我只有自己打扫。我扫完以上例举的东东,还扫出一张名片:自来水公司,经理,石桐。我纳闷,石经理给过名片我没有?我想不起来。 因为老头那句“睡一晚就好了”,我有了一个充满希翼的不同寻常的夜晚。吃完消炎药,喝点水,静静地看了一会电视。没有人和我争频道,老婆被我摔了巴掌后,好像终于找到了离家的理由,她几乎是并不伤心地捡个包裹就走了,我猜她是回乡下娘家消愁解闷去了吧。儿子把自己关房间里不出来,我敲门,他也不理。我懒得管他,心想过了这一晚,什么都好了。大约十点钟,我就睡了,提前进入“睡一晚”的状态,就可以早一点脱离鱼刺的折腾。说实话,鱼刺到底还在不在,我也搞不清楚了,或者是我失去了感觉它的细腻与准确,或者它真的成了软刺。有时候,似乎还有点东西堵在那里,仔细一琢磨,似乎又没有什么。 早上醒来,我的第一个反应就是鱼刺。干着嗓子,我吞咽一下,再吞咽一下,刺还在!清清楚楚的在,好像是有一截断在了肉里。我绝望地翻身坐起来,又连续吞咽两下,这回说不清感觉了,只觉嗓子里某个部位有点疼,怎么也找不到刺的位置。又是一个骗局!我怒气上来了,到办公室露了一下脸,急匆匆地赶到人民医院五官科找老头去了,好像我卡鱼刺一事,老头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老头花了双倍于上次的检查时间,得出一个崭新的结论:未见鱼刺。不可能吧,我知道它在喉咙里。来医院看病,你得相信医生,相信医学。老头很有耐心。我只相信鱼刺还卡在我喉咙里,你真查不出来?我有点讨厌老头这样半死不活的说话,未见鱼刺。老头的语气像电脑录制的。我看你老花眼了吧,你或许该退休了。我尽量压抑着不发火。建议你看看别的病。老头还很阴损。你再说一遍来听听?未见鱼刺,建议你看看别的病。老头还挺倔。我有点控制不住情绪,拳头就那么对准老头的脸伸了出去,我自己都惊讶了。我看见老头连椅子一起跌翻,嘴角溢出血丝,半天爬不起来。 一路上我的拳头都是紧攥着的。从人们诧异的目光我揣测,我的脸上可能写着愤怒。我不理会这些东西,如果我只能一直听任这根鱼刺的折腾,我就完蛋了,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办。回到办公室,赵燕玲说石经理在办公室等你。我一声不吭,绕过赵燕玲的白嫩的脸蛋,带着坚决的速度疾步走进石经理办公室。 找我什么事情?我把我的瘦脸拉长了,逼近了石经理。石经理在我面前的威严已经像“睡一晚就好了”一样,彻底破碎。睡很多晚了,我还是这样地活着,鱼刺还在,老婆离家出走,仍然只能和赵燕玲互吃唾液,我决定与石经理和鱼刺斗争到底。下午开会你知道了吧。石经理叩着烟灰。我不知道。我很严肃地说。哦,你没在办公室。是这样,下午讨论办公室主任人选,你参加一下,就这件事。石经理把烟掐了。 我站在喉咙里,喉咙像空荡荡的隧道,或者自然岩洞,我听见暗水流动的声音。我看见那根刺,像树生长于土壤一样,紧紧地扎根在我喉咙一壁,我拔出了它,它的根须像赵燕玲的头发一样茂盛。后来我又幻想我把手伸到喉咙里,很轻巧地捏出了那根鱼刺。我痛快地看这根折磨我的家伙,它应该像头发一样细,用唾液就能粘住,也像蚊子的嘴,能硬起来插进毛孔吸血。它软的时候,不知它躲在哪里,它硬起来,又让我恨不得挠破嗓门。就是这么一根忽软忽硬的东西,把我的生活搞得一团糟。我也是软的,卡了鱼刺以后,我想都没想过要硬起来。我在老婆面前硬不起来,在石经理面前硬不起来,在赵燕玲面前不敢硬起来。我就这么软乎乎地,巴望“睡一晚就好了”,现在我知道,那都是放屁。从卡鱼刺开始,我没有了吃鱼的欲望,我已经不吃鱼了,我不吃鱼不是个问题,问题是,我不吃鱼解决不了已经卡了鱼刺的问题,我不吃鱼,我不能阻止别人吃鱼。 下班回家,老婆已经在家里晃动,似乎是刚到家,正在把衣服从包里往外拎。老婆休闲得可以,神色坦然,气色也不错。鱼刺好了吧。老婆冷冷地说。没等我回答,老婆又指了指沙发,咱们谈谈。你,到底哪里去了!我不能确信老婆回了娘家。离婚吧,我想好了。老婆并不理会我的疑问,好像她和我已经没有关系了。你要闹成什么样子,别吓唬人了。我哈哈大笑,老婆要离婚,她哪里有那个的底气。谁跟你闹!老婆摸出一张纸,啪往茶几上一拍。我捏起来一看,是份离婚协议,协议只有两条,一是儿子跟她;二是房子归她,其它一概不要。我愣了,除了儿子和房子,我还有什么。我手指捏着脖子,喉咙里发出鸽子一样的声音。 2002/6/25沈阳 第八章 手术 手术单蒙上来,唐晓南就开始发抖。 身体被掩盖了,只有左乳穿透手术单,孤零零地挺立。 眼前白了,耳朵立起来了,刀子在半空悬着。此时,唐晓南丰富的想象力,完全变成了自我恐吓,她敏感的耳朵目睹了手术的全部过程。 医生说过,麻醉了局部,不会有感觉,她不信,或者说信也没用,还是本能地悬着心、咬着牙,等待切割时的刺痛。有金属器具的碰撞声,唐晓南听见手术工具摊开了,那些跳跃的声音,擂在她的胸口上。 没错,明晃晃的一盘器械。 医生在挑选,碰撞声成了背景音乐,为他们的谈笑伴奏。他们谈的是医院的效益问题,大约是像唐晓南这样的患者,以及正进行的这类手术,医院根本不能获什么利润。唐晓南因此明白左乳的问题不大,手术不大,因而舒缓了颤抖,稍微放松了紧崩的神经。 左乳的问题是李喊发现的。 七天前,李喊抚摸唐晓南的右乳时,发现了小硬块,认为可疑,唐晓南也感觉异样,于是到人民医院检查。人民医院彩超机探测结果是乳腺增生,属正常生理现象。唐晓南刚放下心,吐出一大口气,医生却把机器探头停在左乳上,反复搜索后,平淡地说,右乳没事,左乳有事,这块不明肿状物,有癌变可能。 癌?!唐晓南的心被狠狠地扯了一把,差点没气背过去。唐晓南身体健康,一年到头连感冒都没有,哪里想过会有病魔缠身,得这不治之症?况且她正与李喊两情相悦,更是受不了这种打击,当即吓哭了。李喊比唐晓南小五岁,未曾想到会出现这样的事情,也有点发懵。事关爱情,李喊很男人地安慰唐晓南,说,医生骗人,想多赚病人的钱而已,明天去肿瘤医院找我爸,再查个仔细。唐晓南心想,医生想赚钱,玩笑不至于开这么大,因而一直在想死亡的问题。她听说癌病都会掉光头发,到晚期,病人变得丑陋无比,还需使用吗啡止痛,不禁满心恐惧,于是仔细想一想要告别的人和事,发现眷恋挺多,她便一肚子悲戚。 李喊的父亲五十多岁,精瘦,面部干燥,多皱纹,戴大框眼镜,表情严肃,在哈尔滨医学界颇有名望,是肿瘤医院的主治医师。 晓南,我爸老奸巨猾,你得坚持说你是二十四岁啊,千万不要松嘴,否则,我爸把我一软禁,你就看不到我了!去医院前,李喊无数次叮嘱唐晓南。 左乳有了问题,年龄也成了问题,唐晓南很憋闷,但不得不照李喊说的办。 当时李医生正在看患者的x光片子。 爸,她就是我同学唐晓南。李喊介绍。 跟我来。李医生迅速打量唐晓南一眼,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句。 唐晓南原本因为病情心情抑郁,又见李喊不敢向他的父亲公开她俩的关系,还要自己隐瞒年龄,一肚子不高兴,现在又发现李老头火眼金晴,明察秋毫,似乎根本不喜欢她做儿媳妇,心底被这几重东西一压,便更加沉重了。 不过,眼下左乳的问题,是首要的问题。 彩超时,李医生在一边看了,也摸了,彩超图和人民医院的一样,只是医生结论不同:左乳发现良性纤维腺瘤,无恶化可能,现在切除也可,观察一段再切除也行。李医生似乎知道唐晓南的顾虑,又请了医院的几个权威医生分别摸了唐晓南的左乳,众权威一致断定,绝对是良性,没有什么大问题。 可以把心放肚子里了,唐晓南又哭了一回,像某位哲人所说,“幸福是当痛苦解除的霎那”,她这回是幸福得哭,好像捡回一条命。 那么,对于这个腺瘤,切,还是不切?唐晓南没了主见。虽然rx房里的纤维腺瘤,就像婚姻当中的爱情,可有可无;像爱情当中的嫉妒,无伤大碍,但毕竟身体里长了别的东西,心里不舒坦。医生说没有恶化的可能,他们敢打包票么?那些婚姻当中没爱情的,不是有很多不甘心的,在外面寻找“爱情”么?那爱情当中的嫉妒,不也有些恶化成毁灭性结果的么? 当中有医生认为,这一刀可以不挨,至少在很长一段时期内可以不动手术。唐晓南拿眼偷看李喊,李喊不说话,做个茫然表情。李喊的爸爸果断地说,迟早要切的,不如早些切了。口吻听起来像是病人的家属。唐晓南吓一跳,觉得李医生后脑勺长了眼睛。 医生在捏摸左乳,寻找那颗直径一厘米的瘤。 麻药什么时候打的,唐晓南不知道。 此时,她的左乳已经失去了敏感,知觉,而且似乎与她的身体无关,她觉得是别人在用东西将她抵触;又或者左乳是冰箱里一块冻硬了的肉,她的身体只是个垫盘。她分辨不出来,有多少只手指在左乳上搜索,李医生的手指头肯定也参与了这场搜索,因为他似乎捏摸得相当吃力,并且抱怨瘤长得隐蔽,躲在乳腺增生的硬块中,不好摸,尤其是注射麻药后,肌肉变硬了,摸的难度更大,弄不好切割的只是一块乳腺增生,白挨一刀,下回还得重来。唐晓南觉得是医生的手指头在说话,那些手指头还带着烦躁与职业的冷漠,像屠夫摆弄案板上的猪肉,与李喊手指头的温存差距太大。 唐晓南不由瑟瑟发抖,手心攥了一把汗。 唐晓南知道自己肯定不会死了,便开始担心手术后的伤疤会令人恶心。而且,照现在的情况看来,还不知道会在rx房上留几道口子,这一刀要是没切干净,那就完了。挨一刀的rx房,本来已经像无端失去贞洁的处女,留下遗憾,若要再挨一刀,两刀,便无异于惨遭蹂躏了。 哎,摸着了!大约过了四、五分钟,医生一声惊叹。 我的妈呀!唐晓南在心里跟着喊一声,便听见医生从盘里操起刀来。她觉得左乳像只汽球,即将被恶作剧的孩子戳爆。唐晓南没见过手术刀,只能想象成西餐时切牛排的那种刀型,只是刀尖更细,刀刃锋利得让人不敢正视,像镜子一样,折射手术室内的白炽灯光,一晃一摆,整个房间便地动山摇。如果用这把手术刀去切牛排,大约能把盘子也一并切开来。 唐晓南倏地紧张了。 她听见医生没有丝毫犹豫。 在刀子落在rx房之前,她倾尽全力,敛声屏息,捕捉刀子剖开rx房的痛。 那一刻空气凝固了。 唐晓南听见刀子刺破了左乳,像屠夫手上的刀,估摸好买主需要的份量,温和地切了下来。因为刀子太快,鲜肉滑嫩,手上并不需要用力,肉便如泥裂开,所以医生的手法轻盈,细腻,刀片像从水上滑过。 一刀完毕,刀子更显油亮。 她听见有血涌出来,汩汩不绝。 左乳像只储满泪水的眼睛。 大约是血流到了脊背,每隔两秒钟,就有一块纱质的东西擦过肌肤,感觉依然生硬,不像李喊替她拭泪那么温情。她听见虫子在脊背上蠕动,血迹像蚯蚓,越爬越长。忽然间,左乳一阵清凉,前胸像一片旷野,散乱凹凸不平的石头。 她听见左乳被打开了。 打开的左乳,像打开了窗户的房子,空空荡荡,冷风飕飕地往里吹灌。她的心脏,原本是在厚墙隔壁,也慢慢地被这股凉气浸濡透了,因而全身一阵发冷。她想到,医生像揭开地窖井盖那样,翻开了左乳,除了血肉模糊,她不知道那里面还储藏了什么东西。 她没有疼痛,一点也没有,只发现一股游走的冰凉,冰凉在游走。 冰凉坚硬,冰凉像撒水车,令街道一路洁净与湿润起来。 她想起左乳,在李喊掌中敏感的温暖,现在像是一堆塑胶。 唐晓南见自己除了安静地躺着,几乎没有别的事情需要配合,蓦地生出一股无所事事的情绪来,就好像恋爱到一定的阶段,不知道该怎么继续。有意识期待的疼痛并没有来,而且似乎真的不会来,正如某些时候,在过于平淡的生活中,找不到活着的感觉,便十分渴望和李喊大吵一场。 做一次手术,如果不知疼的滋味,就如做爱没有高xdx潮,也是遗憾一种。唐晓南因而莫名其妙地失望了,尽管她怕痛。 现在,她真的希望有一点疼,好让自己知道,医生们到底在她的左乳干什么。 其实,唐晓南也不完全是怕痛,她可以让别人把她手臂掐出血,也不动弹一下。因为眼睛看得见,失去了想象的自我恐吓,疼痛感随之减弱。正如一个人不是怕黑夜,而是怕撞见黑夜里的怪物那样,唐晓南有的是对未知的恐惧。她不知道那怪物什么时候出来(手术刀),以什么样的势头出现(痛的程度是否在忍受范围内),要进行一番什么样的肆虐(痛的时间度)。而她和李喊的关系,就像那随时有怪物出现的黑夜,看不到光亮,说不定某个时刻,突然一把无情的刀,把她从他身边切割开来。 拿爱情与现实撞击的,不是白痴,就是弱智。唐晓南不傻。 唐晓南确信不会有痛了,精神慢慢地松驰下来,这才有些放心地把左乳交给了医生,不再有心理负担。但转瞬间,她又对左乳产生了内疚,像没有照料好别人托付的孩子。 自认识李喊后,唐晓南的左乳异常敏感,她分不清李喊和敏感左乳之间的关系,搞不清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她怀疑是那个一厘米的肉瘤在作怪。于是她又担心,把瘤切除后,左乳留下可怕疤痕,如果它的感觉变得迟钝,谁会再重视它?在性爱中推波助澜的左乳,哪一个部位可以替代它的敏感? 爱,就是最敏感的部位,无可替代。李喊嬉皮笑脸地说过。 李喊与唐晓南迅速同居后,每到周末,他仍是要回家和父母呆两天。李喊在经济上没有完全独立,一直与父母同住,在外面学英语考雅思,谎称与同学住一起。某天夜里,因为一件小事,李喊与唐晓南争论了半夜,李喊的某句话激怒了唐晓南,她请他滚回去。到下半夜,两人似乎和好了。早上李喊像平时那样告别,然后一连失踪了三天。三天后的清晨,李喊敲开唐晓南的门,抱着她放声大哭。唐晓南睡眼惺忪,吓懵了,不知发生了什么大事。我离不开你了。李喊喊了一句,把唐晓南抱得更紧,似乎永远不会撒手。唐晓南心里一震,脸紧贴他被风雪冻冷的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件事透露了两层信息。一是李喊准备随时抽身而去,他和她在一起,只是调节一下生活。那么,之前他到底爱不爱唐晓南?什么时候爱上了唐晓南?唐晓南不知道,恐怕连李喊自己也不知道。二是李喊已经下了决心和唐晓南分道扬镳,走后才发现已经离不开她了,因此证明李喊是狠了心的。离不了,怎么办?延续肉体的欢娱,直到彼此厌倦,听说只有这样,才没有遗憾。 李喊长相有些出众,很能吸引街上女性的眼球,在唐晓南看来,那些女孩或者女人的眼神,显然是十分渴望与李喊上床的。唐晓南深知自己并非艳丽逼人,且只是这个城市的过客,这便注定了与李喊的爱情没有根基,不能枝繁叶茂,私下底便如某首歌唱的那样:该爱的就爱,该恨的就恨,要为自己保留几分。所以,对于李喊的爱情,唐晓南既惊喜,又惶恐——她实在分辨不出来,李喊眷恋她什么;假定爱情真的劈头盖脸地来了,到底还要不要保留几分? 大约是那一厘米的肉粒又不见了,或者医生原本就模棱两可,这会儿,唐晓南又听见医生在左乳里翻找,像清洁工在垃圾堆里淘选、掂量,戴着胶手套的指头沾满了血。左乳已经不是rx房,是屠夫案板上的五花肉或者其它,医生像个买肉行家,唐晓南从医生的手指头上感觉到了。她只能听见一些沉闷的声响,像有人在弹扯橡皮筋,声音似乎从隔壁房子里传来,她知道医生动用了剪刀。 不行的话,只有大块地切除了。左侧的医生说,听起来像蒋介石屠杀共产党的策略。唐晓南感觉医生手指的捏摸变成了敲打,心里一紧,不敢想像那是怎样的一大块。 那恐怕会影响哺乳吧?右侧是李喊的爸爸,他的话让唐晓南感到温暖。 哎,那只有慢慢找了,不知麻药够不够,喂,如果觉得痛,你喊一声!唐晓南听见左侧的医生拧紧了眉头朝她喊。 天啊!唐晓南绝望地啼紧牙关,立即后悔刚才因为不痛而产生失望。 唐晓南又想起夜里的时候,李喊低声说,有了快感,你就喊出声音来啊,越快感越喊,越喊越快感!现在是医生叫她喊,有了痛感就喊,喊了就加麻药。嗯!她狠了劲,试着发出声音,她忘了夜里快感时,是怎么叫的。她想把痛想像成快感,然后叫喊,然后便有了快感。 痛就要从不知名的地方来了,唐晓南惶惶地忍耐,像等待快感那样,等待它从遥远的地方抵达自己的肉体。刀子在左乳里拨来弄去,凉意越来越深,越来越真实,唐晓南的右手紧紧抓住手术床沿,手触到铁床架的冰冷,心里一凛。 李喊,李喊,李喊啊!她在心里呼喊,像痛得快要死去,汗珠子从额头上一颗一颗地蹦了出来。 你是哪里人?李医生问。他的大腿正好挤着唐晓南的右手。 湖南人。唐晓南答,并且稍微放松了。 噢,怎么跑这么远。李医生追得很紧。 唐晓南正想说我是记者,在哈尔滨蹲点采访,忽然记起李喊的话,便模棱两可地“嗯”了一声。 听李喊说,你对他学习影响挺大。李医生似乎笑了。 唐晓南一听,心里些许快慰,埋在手术单下的脸竟浮起了微笑。 不能再扩大刀口了!李医生在提醒左侧医生。唐晓南的心一紧,把哭憋住,支起了耳朵。 她听见左乳已经成了一团乱麻。 一只好端端的rx房,忽然面目全非,为什么右乳平安无事,难道是因为左乳先前太过淫荡,才遭到这样的惩罚?唐晓南和李喊一连三个月热情不减,她从来没试过,那么频繁地做爱,那么痛快地享受,忽然间想起佛教里的因果报应来。 李喊,你快来吧李喊。唐晓南眼前一片惨白,心里喊一声,滚出几颗眼泪。李喊他怎么敢进来呢?他没敢说他摸过唐晓南的rx房,左乳的问题,还是他摸出来的。他只对他爸说唐晓南是他的同学,还让唐晓南隐瞒了年龄,少报了四岁。唐晓南知道李喊的难处,他的父亲不同意他现在找对象,更何况是个二十八的女人。 唐晓南暗自委屈,忽又想起手术前李喊说的“有我呢,你别怕!”于是理解了他的苦衷,宽容了他,也坚强了一些。 她听见李喊在零下二十度的院外抽烟(院内禁止吸烟),是红色包装的“福”,他面朝手术室窗口,冻红了鼻尖。 他吸烟的样子像个成熟男人。 有一瞬间,唐晓南觉得,他是她的男人。 唐晓南记得,从人民医院受了惊吓开始,李喊一直紧攥着她的手,走路、吃饭,甚至夜里睡觉,都没有松开过。 “有我在,你别怕!”唐晓南头一次听男人对她说这样的话。 唐晓南不知道是以前没有机会让男人说,还是没有男人愿意说,或者三十岁左右的男人不愿说,只有二十出头的男孩才有这种胆量。之前唐晓南还嫌李喊肩膀稚嫩,见他一付敢为她付出生命的样子,便无限感动。李喊见她这样,就说,你死吧,你快死吧,你要死了,我就不出国了,我陪你。弄得唐晓南哭笑不得,悲伤不得。李喊要出国留学,签证随时都有可能下来,她和他的关系一开始,便有了结果。 唐晓南明白,无论李喊怎么说,都是想让她放下心理包袱。 现在,在手术单下,她想放声大哭,觉得自己对李喊不够用心,某一次不该对他发火,某一回应该亲他吻他,她越想越后悔,心想以后一定更加细致地爱他,补偿他。 秋天最后几个炎热的日子里,唐晓南去了一趟北京。 在这之前,她和江北在电话里表了态,她不做他的炮友,也不要他做她的炮友。唐晓南本来是个独身主义者,到二十八岁这年,才发觉做别人的炮友太虚无。且觉得男人们越来越没劲,只爱玩新鲜,他们的炮友分布在祖国大好河山的每一个角落,多年后见面,还会习惯性地打上重温的一炮,以炮当礼,然后问东问西,假装关心。当然其它社交场合的炮礼更多,代替了戒指、项链,甚至纯粹的人民币,脱离了金钱的俗气,显得温情脉脉。总之,在这个以炮为礼的时代,唐晓南忽然想要一个家庭,一个固定的男人和安静的生活。 有了这个明确的目标后,唐晓南开始守身如玉。在她这里,不知不觉中,打炮与婚姻对立起来,成为矛盾。男人是不会娶一个随便和人打炮的女人的,道理就这么简单。因此,要想嫁人,首先必须从打炮的问题上着手——禁欲。已经有几个男的碰了一鼻子灰,走的时候,无不骂唐晓南性冷淡,居然对那么热情的身体无动于衷。 江北是唐晓南的朋友的炮友介绍的,已婚,无孩,但婚姻出现了极为严重的漏洞。江北自己说,只要她提出离婚,他立马签字——离婚是肯定的,只是时间问题。江北的老婆离开了北京,到深圳开公司已有一年,早已不干涉对方的生活,在这种情况下,顺着这条裂缝,要瓦解江北的婚姻,在废墟上建立自己的城堡,唐晓南很有把握,朋友们也鼓励唐晓南把江北套牢。 唐晓南与江北的感情在电话里涨起来后,认真谈过几次婚姻问题。 江北说,我离婚,随时都有可能;至于我们,面都没见,事情怎么发展,谁又说得准呢? 秋天最后几个炎热的日子里,唐晓南终于到了北京,第一次和江北见面。 唐晓南比约定的时间提前了一个礼拜到达北京。她是故意的。江北因为老婆生意受挫,且孤立无援,在电话里向他哭诉了几回,便不得不飞过去履行抚慰的义务。唐晓南立马想到这对夫妻久别胜新婚的场景,很是生气。江北原计划在深圳呆一周,刚到深圳就接到唐晓南从北京打电话,说她明天就到北京,只等他一个晚上。 第二天,江北真的赶回来了。两人见面,彼此都很喜欢,若论嫁娶,也没有什么问题。唐晓南虽有些胜利的快慰,但身体却对江北产生了抗拒(她确信他身上带着他老婆的体温,尽管江北一再强调,他们是无性夫妻),并以这个为籍口,渐渐演变成一种坚决的态度。 一夜同床,平安无事,却把江北憋得两眼通红。唐晓南要把性爱留到结婚那天,想以这种方式来保留一点东西,免得未到结婚,江北就厌倦了她的身体,等于又被人白操了一把。唐晓南知道,很多婚姻让性爱毁了——已经提前感觉腻味,哪来结婚热情;很多性爱也让婚姻毁了——婚前没了解对方的身体,哪里知道性事和不和谐。对于唐晓南来说,她更害怕前者,因为她要的不是性爱,而是婚姻。见步行步,婚姻是一站,婚后又是另一站了。江北极力表达自己的想法,他说不做爱,不深入了解,怎么知道你就是我的?都什么年代了,你还玩这古老的把戏?江北相信身体感觉。在围城多年,他深知性爱的重要性。于是,两人各持己见,磨了一夜,观点还是没有磨合。 天亮的时候,唐晓南认定,江北只是想和她做爱,并不打算娶她,他也只是一个需要打炮的男人。唐晓南觉得上了当,便把对所有男人的憎恨,全部发泄到江北身上,狠狠地清算了一番。江北无端当了一回男人“代表”,有口难辨。他原本打算开导她,先试着真心相处,再慢慢看结果,谁知转眼间,唐晓南已愤怒到与男人结账的份上,也觉得彼此差异太大,难以沟通,于是两人一拍即散。 唐晓南和第一个考虑结婚的男人,就这样掰了。 这个是吧?你摸摸,摸摸。 哎,有点像。 是了是了,就是它。 再划开点,划开点。 哦,刀口太大,不好缝合,可以了。 医生在唐晓南耳边喋喋不休。 剪刀动了一下,唐晓南听见了,是剪断一截橡皮的声音,且用的是剪刀尖儿。一下,两下……,她听见被掏空的左乳,慢慢地瘪了下来。医生似乎并没有就此罢休,还在咬牙切齿,像裁剪一块布料,左一下,右一下,横一下,竖一下,剪刀越来越冰凉,越来越坚硬,好像探进了心脏,唐晓南感到寒冷。 哎哟!唐晓南喊了一声。其实只有针尖那么小的一点刺痛,她故意喊得很夸张,与其说是疼,不如说是惊悚,她希望引起医生的重视,她已经疼了,不能再疼了,再疼她就受不了啦。 眼泪在眼眶里转了一圈,又退了回去,放声大哭的欲望,也在瞬间去了,剩下极为黯淡的心情。其实,即便是哭了,唐晓南也不知哭什么,有什么值得她痛哭,和江北的结局原本也在她的意料之中。 唐晓南坐在火车上,似乎被车窗外的景色所吸引。她的脸,一边是暮色夕阳,一边是苍白灯影。太阳,像一只鸡蛋黄,在天的尽头悬挂,随时将会跌落。小方桌上的白色满天星,与一枝毫无光彩的红塑料玫瑰,合葬在笨重的花瓶里。 葬——唐晓南是这么想的,她觉得这是葬。在相当长的一个时间段,成为固定的,不能轻易改变的状态,就是葬,比如永久地死亡,这是毫无疑问的;比如难测的婚姻,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也是一个葬字。有的葬是幸福的,有的葬是不幸的,有的葬不幸中藏着幸福,有的葬幸福中藏着不幸,没有被葬过,到底是属于哪一类? 饥饿使唐晓南有点恼怒。服务员还在那对年轻男女面前,手握圆珠笔,面对摊开的空白菜单,一副写生的样子。那男的每选一道菜,都会询问女孩子,然后两人研究一番,再对这道菜给予肯定或者否定。女孩子一副被宠的甜蜜模样,越发卖弄娇宠模样,心满意足地微笑。饥饿使唐晓南有点恼怒。是饥饿的原因吧?否则,这对年轻男女怎么研究菜谱,在这个小事件中怎么眉目传情,与她唐晓南是没有什么关系的。但是现在,唐晓南饿了,他们却长时间地占用火车餐厅里惟一一位点菜的服务员,拖延了唐晓南果腹的时间。这对年轻男女点菜的态度,像对待他们的爱情,认真,细致,绝不苟且,研究菜谱,比研究对方的肉体还要仔细,实在是矫揉造作。 唐晓南忽然很想骂人,不是骂具体的哪一个,而是朝着任意一个方向,朝着生活,朝着历史,朝着男男女女的身影,朝着满街的爱情破口大骂。 有点痛了啊,忍着点,手术快完了。医生知道这种情况下不会太疼,并不将唐晓南的喊叫当回事。 需不需要再加点麻药?李医生说。 不用,这丫头不是疼,而是怕疼。这医生说对了。的确,唐晓南是因为怕疼才叫。现在,那股轻微的疼很快消失了,唐晓南叫不出来,便默默地咬着牙,眼泪流下来,顺着她的眼角流下来了。唐晓南的左手不敢动,右手被李医生的大腿压着,动不了,她管不了眼泪,眼泪也不管她,眼泪像个过客,借着她的脸颊,漠然赶路。唐晓南一边哭,一边暗自祈祷手术快点结束。 你儿子啥时出国?有医生与李医生闲聊。 等签证呢,最迟也就是两个月的事。李医生说。 姑娘,你也准备出国么?李医生紧接着问唐晓南。 不。唐晓南刚回答完,忽然眼前一暗,手术灯灭了。 唐晓南走进火车十七号车厢时,陷入一片黑暗,眼睛好半天才适应过来。车厢这么早就黑灯了,只有脚底下的路灯泛着昏黄的光。唐晓南找不到铺位,隐约看见每一个铺位都是空的。这使唐晓南害怕,像走进了某部恐怖电影的场景里。大约走了十几步,唐晓南终于忍不住,掉头撤退。她喘着粗气冲进列车值班室,说整节车厢没有一个人,黑灯瞎火的,谁敢在里面睡?乘务员笑着重新把唐晓南领回十七号车厢,说,这就是十九号下铺,对铺不就是人么? 男的女的?乘务员走后,唐晓南对着摊开的被子,半信半疑地问。 男的。床铺上的人说,并且坐了起来,脸部完全呈现在昏灯的投射之中。 噢,谢天谢地,把我吓坏了。唐晓南放下巨大的背囊,坐在自己的床铺上。 是啊,我也在想,晚上一个人在这里,被人杀了也不知道啊!显然对铺看过不少谋杀案。 好奇怪,怎么没有别的人呢?唐晓南也发现了对铺的重要性。 这节车厢,是列车工作人员自己休息的地方,他们这是赚外快。对铺抱着双膝,唐晓南发现他面部轮廓不错。 唐晓南的眼睛慢慢习惯了昏暗,灯光明亮了。 对铺站起来,他的高度在唐晓南眼前产生一大片黑影,唐晓南抬起头,猛然一愣——竟是个相当出众的男孩! 对铺从洗手间回来,面孔更加清晰,唐晓南又是一愣——她从没遇到过这么标致的男孩! 他朝唐晓南微笑,说我叫李喊。 唐晓南便有些心猿意马了。 两人借着昏灯聊天,慢慢地熟悉了,知道在哈尔滨,彼此住处离得不远,还有可能再见面。 也许是灯光太暖昧,也许是在江北那里受挫后,心态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在这节只有孤男寡女的车厢里,随着火车的咣当声响,唐晓南心旌神摇。 后来李喊问唐晓南结婚没有,唐晓南说没有,李喊说为什么不结婚呢?唐晓南想了想,说,婚姻只是世俗留下来的东西。李喊一听,当即叫了起来,啊,你说得真好! 然后一阵莫明其妙的沉默。 唐晓南无心说出这句话,有点后悔,话外有多层意思,但没有一层意思是唐晓南的本意。李喊的附和,分明是误会了她。李喊说自己一直与几个女孩子保持关系,但从不和她们上床,他就是怕她们要和他结婚,他没有动她们,便不用负任何责任,更甭提结婚了。 夜很深时,两人才自各入睡。唐晓南听得见李喊的呼吸,时重时轻,时长时短,并不均匀。她看见他睁着眼睛,手臂垂在床沿,手指自然弯曲,手心向上,似乎在期待会有东西落下来。 唐晓南在被子里渐渐温热的身体有些蠢蠢欲动。 她觉得自己是个水笼头,在江北面前,她拧紧了,滴水不漏,现在,水笼头松了,心底里正淌着涓涓细流,细流汇聚到堤坝前,被挡住了,找不到出口,慢慢地形成一潭深水和无数的旋涡。 你睡了吗?李喊问,身体动了一下,侧身朝她,手臂仍是那么放着。 没睡呢。唐晓南的声音温柔得令她自己吃了一惊。 在想什么?李喊不像装坏。 你为什么不睡?唐晓南试探。 李喊的手指头动了动,没有说话。 唐晓南用手指头勾住了他的手指头,李喊好像遇到多强的引力一般,顺着她的手,迅速地钻进了唐晓南的被子里。 婚姻只是世俗留下的东西。唐晓南认为感情是神圣的,所以有了这么一句升华的话,没想到这句话反倒成了男女关系中的润滑济。 左乳开始有蚂蚁爬行,继而噬咬,唐晓南感觉一股浅辣。 此时肌肉柔软了,左乳的知觉正缓慢的恢复过来,金属器具的坚硬与冰凉令唐晓南一阵颤栗,她又重重地“嗯”了一声,表明自己正忍受疼痛。 已经缝针了,马上就好。医生说。缝合的线在左乳里扯动,唐晓南听见母亲纳鞋底时的声音。 嗯,还行,刀口不算长。李医生查看伤口时,大腿把唐晓南的手压得更紧。 会留疤痕吗?唐晓南问得很傻。 会有一点,问题不大,不影响。唐晓南不知李医生说的问题与影响都是指的什么。 唐晓南的脑海里一片混乱。 同居两个月后,唐晓南与李喊谈到结婚的问题。 其实,我想结婚。唐晓南推开爬上来的李喊,无缘无故说了这么一句话。 噫?你不是说过,婚姻只是世俗留下的东西么,你还要我记住,我们永远都是最亲密的人呢。李喊嬉皮笑脸。唐晓南哑口无言,她没想到,这句话从李喊嘴里说出来,便变成一柄利器,坚硬地戳伤了她。 是的,我说过,婚姻是世俗留下的东西,因为我觉得惟有感情是神圣的。可是,我是世俗的人,所以也要世俗的东西。唐晓南憋不住,放下那虚伪的套理论升华。她心里知道,从爱情的角度来讲,婚姻真是世俗留下的东西,爱情的归宿在于爱,而不是婚姻,因此,爱情与婚姻无关,李喊的意思也没有错。但是她不能这样认同李喊的说法,这个时候,不结婚只同居,她觉得就像荒山野岭的孤魂野鬼似的。李喊还年轻,挥霍得起,自己快三十的人了,已经不能再在同居上浪费时间与情感。 你是因为爱情要和我结婚,还是因为年纪不小,非结不可了呢?李喊也不糊涂。 唐晓南一时答不上来。毫无疑问,她的身体爱李喊,左乳爱李喊,她的心也愿意和李喊在一起,尽管两个之间总像有一道横梁,令彼此深入总有点阻隔。李喊除了没有社会经验(这不怪他,他一直在当学生),办起事来没有主见以外,她想不出他有什么不好,甚至比从前所有的男人都好。 你到底愿不愿娶我?唐晓南不回答,反倒更为严肃地问了一句。她心里明白,李喊要走,现在不可能和她结婚。但她听兄弟姐妹们告诫过,结婚要趁热,离婚要趁冷,且李喊这一走,啥都冷了,不知到哪年哪月才能再次找到爱情,像李喊这样朝气蓬勃的爱情。 我当然愿意,但是我现在一无所有,我要是娶你,就是对你不负责。李喊说。 不娶我,那就是负责了?唐晓易辨了一句。 你知道我没有独立,我拿什么对你负责?光有爱是不够的啊! 那你准备啥时候娶? 我能说准吗?如果不能如期,我岂不是在将你欺骗?你也不小了,难道还要山盟海誓的把戏么? 你到底什么意思嘛? 如果我现在让你等我两年,谁知道两年后是什么光景?我要是在国外做了乞丐呢?我要是忽然死了呢?既便现在不顾一切结了婚,过几年,不就是个离婚结局吗?这样低级的错误,你愿意犯? 对于李喊的客观现实与言论,唐晓南没有反驳的余地,只有妥协。她也知道,承诺是虚无的,她其实就只是要个说法,要一个李喊诚心愿意娶她的说法,她甚至希望李喊强烈要求她等他,等他回来。 唐晓南低了头,与其说是慢慢地品味李喊的话,不如说是在捕捉李喊的心思,她企图从他的话里话外看到他的心里去。 你不应怀疑我对你的真。我回来一定找你,不管你在哪里,肉体是否还属于我,我一定会来找你。如果这算誓言的话,我保证。李喊的这句话基本上满足了唐晓南潜在的心理需要,她下决心等他,并被这场既将由自己参与的马拉松爱情所感动。 哎哟!疼!针尖在左乳里穿梭,唐晓南喊了一声,没有丝毫夸张,相反还有些抑制,声音似乎把痛浓缩了,因此显得特别真实、有质地。麻药已经没多少作用了,人就像过了糊里糊涂的热恋阶段,猛然回到现实里来。 唐晓南正与李喊进入马拉松时,遇到了左乳的问题。 左乳的问题带来了新的问题。 不管怎么样,先把左乳的问题解决好。等我独立了,一切事儿都好办了。在唐晓南等李喊的父亲约医生确定手术日期期间,李喊回了一趟家,回来后便对唐晓南没头没脑地捅了这么一句话。唐晓南问什么意思?李喊说你别管这些,这是我家里的事情。唐晓南隐约觉得事情不一般,论斗智,李喊肯定斗不过他父亲这块老姜,说不定李喊极力隐瞒的事情已经躲不过他的父亲,他给李喊下了最后通牒了。 李喊父子俩肯定有过一场交锋。 唐晓南并不难过。 她喜欢一切透明起来。 手术灯闪了一下,重新白亮耀眼。 姑娘,按理说,到你这个年纪,应该也生过病,打过针,不应该还这么怕疼。李医生说。 唐晓南想到李喊说的“我爸老奸巨猾”,她担心李医生看出了她的真实年龄,脸上一阵臊热,继而心里责怪李喊,让她这样难堪。 我很少打针,从小怕疼。唐晓南低声辨驳。 是手术,总会有点疼的。麻药是起一定的麻醉作用,但不能完全依赖麻药。过后会有回到现实的感觉,那就真实了,也会更疼些,不过很快就会好的。 唐晓南一愣,李医生的话听起来很别扭,她觉得他好像在说爱情,并且具体到她与李喊的感情。 注意将乳罩系紧些。不用担心,这种小手术恢复起来快。李医生的大腿一松,手术单揭开了。 唐晓南的右手已经麻木,半天抬不起来,裸着上半身在手术床上呆了半晌。 手术室只剩下唐晓南一个人。手术单左侧血迹斑斑。唐晓南慢慢地套上乳罩,按李医生说的,扣了最里面的扣子,乳罩带子深深勒进后背。 左乳只是一堆纱布。 李喊,李喊呢,他怎么还不敢进来?唐晓南穿上外套,朝窗外看了一眼,一时想不起手术前的事情。 你把杯子里的东西拿到四楼去做病理。李医生进来交待唐晓南。 李喊呢?唐晓南嘴唇嚅动,并没有声音。 还是得做一下病理,你端了杯子跟我来。李医生又说。 唐晓南这才瞥见墙边的桌子上,摆着一只透明塑料杯子,里面泡着小圆球。她走过去,把杯子凑到眼前,于是清楚地看见了,这是个肉球:一轮白夹一轮红,极像五花肉。 她明白,这就是左乳的问题。 李喊呢?唐晓南默默询问,端着这杯左乳的问题,跟在李医生背后,把这“问题”送给医生,等待最后的分析与结论。 2003/5/23日 第九章 中年丧妻 似乎是一瞬间就变成这样了:肚子充了气一样膨胀,肌肉下坠,走几步路就喘不过气,脸上的纹路越来越深,头发越来越少,牙齿越来越稀,用膳时牙缝里开始习惯存货,眼球也有些浑浊了,不像二十来岁时那么炯炯有神。唉!中年啊!老齐在兴和餐馆的仪容镜前,心血来潮地打量了一下自己,有些颓丧地暗叹一声。老齐是赚了不少钱的,闲暇之时,爱上兴和餐馆,和张老板下象棋。张老板与老齐一般年纪。老齐爱上兴和餐馆,还因为他和老张志趣相投,且同病相怜。什么病?老张知,老齐知,其他人,也甭想问出个子丑寅卯来。 早些日子,老齐的老婆失踪过一次,随之失踪的还有银行里的一笔数目不小的款子。老齐当时乱了方寸,长吁短叹,像只失去配偶的鸟,深情地悲鸣。昨天,她说她喜欢市区新开发的楼盘,我说你喜欢就买下来呗!可她今天人就不见了!老齐无数次重复着,好像抓住了爱情的见证。两天后,老齐不得不把皮带往里扣两个眼,以防裤子松垮下来。但是第三天,老婆自己回来了。老齐也不追问,失踪风波,就这么悄悄地平息了。老婆玩一次小小的失踪后,老齐受了些打击,对象棋的热爱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象棋水平大增。老张总是输得眉开眼笑,然后,沏一壶茶,侃一侃,再分头各自忙活。春夏之交的时候,发生了一件趣事。老张餐馆常养牛蛙,有一只相当精明,只要店里的伙计将那网状的兜儿伸过去,它飞身一跃,不知躲到哪个缝隙去了,根本捞不着它。这只牛蛙以罕见的敏锐和网兜抗衡,它的同伴们相继成了盘中餐,它却日渐肥大。餐馆人称它为蛙王。更为有意思的是,每次老齐进餐馆,蛙王就会呱呱大叫,声音格外浑厚。某个周末,老齐特意观察了蛙王。但见蛙五坐在池中的小石头上,皮肤暗褐,隐透泥土色,后腿的肌肉忽紧忽松,展示它的健美与力量。它圆睁双目,引颈高歌,一见老齐,就闭了嘴,目光镇定,只有喉咙里发出轻微地咕咕声。老齐从蛙王的眼神里看出了它面带揣测的微笑,和一种十拿九稳的信心,好像它和老齐是前世的拜把子兄弟。蛙王彪悍结实,一副性事美满,情场得意的样子,想必不少母蛙们向蛙王献出了贞操。老齐心里冒出这些古怪的想法。过了片刻,老齐又想,蛙王占池为王,一统世界,在食客的嘴下偷生,用智慧与人类的网兜斗争,因而能这般自在与逍遥,细想自己作为一个人,真是自愧弗如啊。恍惚间,老齐听见蛙王喉咙里又咕噜几声,竟像某个中年男人的长叹,老齐一愣,才发现是自己不留神,吐出了长长的一口郁闷之气。老齐似被蛙王看透了般,当时心中一虚,产生向蛙王倾诉的愿望。那时店里无活,伙计们也围着蛙池,也对蛙王略有诧异。他们看一看蛙王,再看一看老齐,想从中找出某种关联来。忽然有人喊道,瞧呀,老齐和蛙王长得多像!一秒钟安静过后,爆发出一阵快活的笑声。是啊是啊,老齐有蛙相,蛙相富态啊!瞧那嘴,厚薄,宽窄,形状,简直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嘛!老张开心地描述了一番。老齐领着桂冠般微笑着,他偏过头,从餐馆廊柱上的镜子里看见了自己,忽左忽右低首昂头挤眉弄眼地照半天,说,嗯,没错,你们说的没错,我是像蛙王。 下棋前,老齐说,老张,咱们小赌一把,这盘棋我要是赢了,蛙王归我。老张说,老齐,瞧你说的,一会给你杀了下酒就是。老齐连连摆手,哎哎哎,千万别,我要活的。敢情是想与老婆恩爱分享啊。老张长得一副菩萨脸,笑眯眯的。老张啊,你可别后悔,兴和餐馆生意兴隆,说不定蛙王是招财的宝。老张听得哈哈大笑,朝伙计喊道,把蛙王活捉了,一会让老齐带走!棋下到一半,伙计过来了,沮丧地说,老板,蛙王愣是不露面,其它蛙行不行?伙计网兜里的牛蛙乱蹦。老张手中玩着被干掉的卒子,眉毛一挑,正要说句什么,只听得蛙王呱呱叫两声,听起来满怀嘲弄。伙计闻声又向蛙池跑去,还是一无所获。如是几个来回,老齐已将张老板死军,他大笑三声,说,蛙王归我也!然后一把夺过伙计手中的网兜,直奔蛙池。蛙王在抢眼的地方,正襟危坐,腮帮子一起一落,喉咙里咕噜咕噜,斜睨着眼岿然不动。老齐把两掌在嘴边握成一个喇叭筒,学蛙王呱呱叫了两声,蛙王喉咙里的声音更响了一些,老齐再呱呱叫两声,蛙王就亮出了浑厚的嗓音,兴和餐馆顿时蛙声起伏。老齐笨手笨脚地晃动网兜,伙计在一边干着急,快,快,从屁股后面罩过去!老齐停下举着网兜的手,朝伙计意味深长的一笑,慢吞吞地,像舒展长臂一样,充满温情地伸到蛙王面前。老齐就觉得蛙王在等他。说来也怪,蛙王咕咕两声,一蹦,就蹦到老齐的网兜里,老齐就势哗啦一提,姿势潇洒,全场嘘声四起。 老齐的老婆外号高腰,一米七二,比老齐还高半个头,头发却比老齐的还短。眉毛和眼圈都纹了,看上去像经过处理的电影镜头,脸部表情常常只是模糊的背景,惟有清晰的两道深蓝色的眉毛和两个深蓝色的眼圈,让人感觉真实得突兀。和大街上大多数的中年女人一样,高腰有着自己的一套生活观念和理由。但是当儿子读高中住校,生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高腰内心里总有些不知名的躁动。老齐这边呢,家里没有儿子的干扰,好像猛然间拉开了幕帘,毫无思想准备,就被活脱脱地推上了舞台,因而,两个老家伙常常陷入无词境地,面面相觑的时间多了起来。家长里短早谈腻了,外面业务早走上正轨,趋势良好,钱也赚了,操的心不多,患难与共,同舟共济的岁月也远去了,剩下来的时间,该干什么,准确地说,一对老夫妻,能干什么呢?夫妻俩各开一辆小轿车,每天打开各自的车门,各奔东西,拼打拼杀要过上等生活的愿望达到了,家务常年有保姆操作,两个人一个月难得亲热一次,根本没有做点什么的欲望。老齐想不出两个老家伙天天厮守一块的理由。让老齐头痛的是,到自己这个年纪,说自己老,不甘心,说年轻又会让人耻笑。面对已经存在十几年的婚姻家庭,老齐总会生出些无所事事的感慨。 高腰的失踪,在高腰不做任何解释的情况下,永远是不为人知的迷,老齐也没有寻求谜底的兴致。重要的是,高腰回来了。现在,老齐觉得,到他这个岁数,年轻时看重的东西,现在不重要了,相反,有些不看重的东西,现在变成了主要的生活乐趣。老齐记得,跟老婆结婚前,和一个叫青青的女孩子,爱得死去活来,青青多看别的男人一眼,他就立即很不舒服。和青青分手,是因为青青酒后跟别的男人上了床,青青把事实告诉老齐后,老齐摔袖而去,永远没有原谅青青。现在想来,老齐心里还是隐隐作痛。心想,青青要是不说,我老齐哪里知情,女人那东西,不会因为外遇变形,或者长刺,总之,用一具肉体去感觉它,绝对不会有什么异样。青青是很爱老齐的。忠诚和贞操,到底哪一个与爱情有关,与爱情本质更为接近?年轻时的老齐没想清楚,中年时在经历了高腰的失踪事件后(他不自觉地将之归结于一次私奔未遂),老齐发觉,爱情就是爱情,忠诚与贞操是另外的两个东西。遣憾的是,老齐明白这些的时候,已经不相信爱情,或者说,不再有爱情发生。哪怕是高登俱乐部的领班李桃小姐,对于她的温柔体贴,老齐也觉得含糊不清,模棱两可——谁让老齐腰包鼓囊啊!二十三四岁的李桃,凭什么爱一个和他父亲差不多年纪的人?但李桃确实又给老齐一些温情脉脉的东西,她身上那股江南女子的如水柔情,和在北京土生土长的高腰相比,天壤之别。李桃是水啊,高腰就是那石头,成天砸他,硌他,抵他,眨眼就磕碰了将近二十年。高登俱乐部在北京城很有档次,是老齐的一个据点。只要一说老齐,俱乐部从上到下,没有不知道的。老齐的许多生意,都是在高登的包间里,于喝酒唱歌间,就谈妥了。顺便把李桃也谈到手。朋友们都知道李桃是老齐的女人后,小费给得格外多。那李桃也聪明得可以,总是推脱不要,那个时候,老齐就觉得,李桃不是一个贪财的姑娘,心里的喜欢又添了几分。散场之时,李桃总会挂在老齐的胳膊上,钻进老齐的车里,也不知车开到哪里去温存了。和李桃在一块,老齐感觉自在,轻松,有魅力,李桃的手搭上来,他很舒服,老婆的手无意中碰到他的身体,他也会浑身起一层鸡皮疙瘩。 活的?怎么也不杀了拎回来?谁来弄这玩意呀!杀这东西,多可怕!见老齐提着一只牛蛙回来,高腰立即埋怨开了。不杀,养着。老齐也不看高腰,径直走进厨房,把蛙王倒在水池里。蛙王好奇地打量一下新天地,咕咕咕咕叫了两声。养着?蛤蟆有什么好养?我看你有毛病,赶明儿,你是不是还要弄条蛇回来?高腰跟到厨房,只见蛙王像尊雕塑,坐立池中,浑身斑斑点点,疙里疙瘩,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要多恶心就有多恶心。但蛤蟆毫不自知,两只鼓露在外的眼珠子,居然有些蛙视眈眈。呐,跟你讲,这可是张老板餐馆里的吉祥蛙,招财进宝的,你要是把它弄死了,我跟你没完。老齐郑重其事。高腰就觉得老齐有些蛙视眈眈。老齐说话时喉结滚动,那蛤蟆嘴巴附近的皮囊也一上一下,高腰忽觉进了聊斋故事,浑身一冷。对于这个吉祥物什,高腰无话可说,她重重地"哼"了一声,扭转高大的身体,有些笨拙地走开。站住!老齐在背后猛然一声断喝。高腰一惊吓,脚下打滑,差点没把持住身体。你,你穿的什么东西?老齐指着高腰身上的t恤。什么东西?意大利名牌!怎么了?你眼里终于能看见我穿什么了?老齐的话激活了高腰憋了很久的牢骚,无论她穿黑色灰色白色还是红色,新的旧的国产的进口的,他老齐,啥时也没正眼看过一下,更甭提赞美或者建议。脱了!马上给我脱了!老齐沉着脸,发出命令。为什么?为什么要脱了?高腰一屁股坐进沙发里。背后一个大骷髅头,恐怖,像什么话!刚在厨房,老齐猛一抬头,高腰t恤背后那个巨大的骷髅头,两个黑洞洞的眼睛,让他倒抽一口冷气。不脱,很贵,人家想穿还穿不起呢!贵也给我脱了!不脱,你管得着吗你?!管不着?好,你自个儿说的。老齐随手操个什么物件,高腰起初以他要打人,只见老齐进了厨房,在角落里东翻西找。啪啪两下,老齐逮到一只蟑螂,与此同时,老齐听见女人在厅里数落他。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凭什么你就可以养这么恶心的蛤蟆!哭这种武器,女人长期携带在身,无论在哪个年龄段,使用起来毫不羞涩。人到中年的高腰也是如此。老齐实在不知道,她自己背个大骷髅头在家里晃来晃去,还有什么理由哭,也懒得理她。听张老板说牛蛙爱吃蟑螂,他就很想看看蛙王吃东西的样子。老齐把蟑螂是尸体放在蛙王面前,说,吃呀吃呀!蛙王很矜持,只是拿眼瞪老齐。老齐就提着蟑螂的两根须,在蛙王嘴边摇晃,蛙王依然嘴唇紧闭,但是它稍稍偏一偏头,好像侧耳倾听厅里的声音。厅里的高腰,知道弄蛤蟆的老齐不会理她,哭得没有希望,就拎着包出去了。摔门前还对着厨房嚷了一句"跟蛤蟆过去吧你!"老齐愣了愣,摇摇头,对蛙王说,瞧,她就那样。 老齐摇着头到洗手间撒了一泡尿,回过头发现死蟑螂不见了,那蛙王紧抿着嘴,若无其事地瞪着老齐,几只蟑螂细脚还在它的嘴边,没来得及吞下去。老齐哈哈直乐,觉得它真像个偷食的孩子。老齐心里高兴,忍不住给李桃打了一个电话,问她是否还在睡,若不是,就到"宿缘"茶馆喝去茶。李桃一般是夜里八点才开始上班,凌晨二三点下班,整个白天就是睡觉。那我就起来收拾一下,等你来接我呗,老婆又打麻将去了呀?老齐一听李桃细声细气的温柔,心窝里就荡起春风。李桃从不和他怄气,也不争风吃醋,在爱情问题上,只要老齐对她真心就行,其他都是形式。老齐佩服她小小年纪,就悟出了男女关系的真谛。唉,当初都不知怎么要结婚的。他妈的,那就是水到渠成,顺理成章的事了。老齐想不清楚,胡乱给自己一个答案,然后自己捡拾一番出了门。 "宿缘"茶馆是台湾某文化人士所开,位于紫竹苑西厢,临窗即可见苑里荷湖,湖中荷花片片,岸上杨柳依依,晚间来此,能听取蛙声一片。里面桌椅茶具,古色古香,服务小姐着装典雅,民乐悠扬,是一片清静谈话的地方。老齐对"宿缘"有所偏爱,也是因为平时灯红酒绿的地方去得太多,寻着空隙往这种安静的地方钻。老齐接上李桃,到了"宿缘"茶馆,两人喝了半壶茶。老齐兴致勃勃地把蛙王的事说了一遍,又讲了些贴心话。李桃对蛙王表现出浓厚兴趣。李桃听老齐说话,该笑时笑,不笑时翻阅茶馆里摆放的《香港风情》,那副俏模样,不说话,老齐看着也打心眼里舒服。过一阵子,老齐挨个打电话,通知老张和其他几个兄弟前来聊天或下棋。我和李桃刚到,周末嘛,聚一聚,聚一聚。老齐在电话里说。老齐强调和李桃在一起,兄弟们心知肚明,心照不宣,这一次是带情人聚会,谁也不会傻逼地带上老婆。按老齐的说法,那是自取灭亡。这种事情,就像男人的私房钱一样,走不得半点风声。上回兄弟老刘的老婆获些蛛丝马迹,把老刘折腾得足足半个月,吃不香,睡不好,深刻总结时说,家有贤妻,痛苦。因此,为避免节外生枝,增添不必要的生活麻烦,男人们无形之中,如广大的无产阶段兄弟一样,紧密团结起来。即便是某某老婆的电话来了,问及和哪些人在一起,在哪里,在做什么,简称"三w"(who、where、what),兄弟们的嘴从来是密不透风,且会忠心耿耿地说些"嫂子放心,有我盯着"之类的话,一时间,"伪证"成风,也不会有谁因为享受过哪位嫂子的烹饪而于心有愧,把一片粉饰的太平献给家中的贤妻良母们,终于得以井水不犯河水,相安无事。 茶馆外添了一辆旧款奥迪,进来一对男女,正是张老板携年方二十六岁的相好。张老板叫她小丫,其他人跟着喊小丫,相互见过多次,所以颇为熟络。李桃与小丫相视一笑,彼此迅速打量了一下对方的着装,眼波流动,内心话语秘而不宣。又过了一阵,老刘单枪匹马杀进来,精神略有不振,干瘦的脸一副严重缩水的样子。怎么,就你自个?和"宿缘"老板寒暄了几句,待老板走后,老齐把脸凑近老刘,蛙嘴一张一合。面对这种近乎审问的关怀,老刘哈哈一乐,说,没什么鸟事,都是他妈的冯小刚惹的祸。哟喝,老刘,跟冯小刚扯上了?老张脸胖,有点风吹草动,五官就乱了秩序。我喜欢冯小刚的电影,尤其是《一声叹息》,荡气回肠啊。小丫是个白领女孩,说话有些矜持。是呀是呀,你要是让他给我签个名,我请你客!李桃也有点兴奋。签哪签哪?签胸口还是签屁股上?老齐的腿在桌子底下搞了点动作,李桃身体抖动了一下,笑着用脑袋轻轻地碰触老齐的肩膀。老刘像喝酒般,将小杯里的茶一饮而尽,咂巴一下,说,讲起来都滑稽,昨儿看电影,就是《一声叹息》,他妈那个逼,我媳妇和我在电影院当场就打起来。啊呀,老刘,你丫犯傻了,这《一声叹息》,怎么能带媳妇看?这不等于自我揭发吗?老张腮部的肉一抖一抖。我说老刘,你太不警惕了嘛!那天我媳妇问我《一声叹息》怎么样,我说非常差,是冯小刚最差的一部片子,还不如去搓几圈麻将。老齐为自己的先见之明感到得意。是,丫越看越后悔,冯小刚这小子,把男人那点破事抖出来了,把人全扒光了。冯小刚虽给老刘惹了祸,但还是忍不住要佩服。小丫李桃相互交换一眼眼神,再次秘而不宣。吵完就完了,来,打个电话把小莉叫出来,喝完茶去"沸腾鱼乡"吃鱼,我请。老刘打单,老齐总觉得不是个事儿。别提,崩了!最近倒霉透顶,哪像你们快活。老刘的干脸挤出笑容。那小朱不是挺好的吗?老张挺进一句,大有东方不亮西方亮的意思。这时,大家听见空谷几声鸟鸣,都知道是老齐的手机响,便停止说话,密切关注老齐。我马上过来!倾听十秒钟后,老齐对电话喊了一声,合上手机,转向大伙,操,媳妇打麻将,被抓起来了,说要拘留十五天,我马上去找人。 高腰身上带的四五千块钱被洗干净了不说,还被弄进局子里呆了几个小时,幸亏老齐及时找人,否则受罪更多。在局里子见到老齐,高腰当时就抽抽嗒嗒地哭了,回来后惊魂难定,感慨万千。那老齐呢,一壁气愤警察胡乱逮人,一壁又暗自高兴给高腰这么旁敲侧击一下,让她知道他老齐不是可有可无的,腰杆未免挺直了些。你那骷髅头t恤,还穿不?老齐正襟危坐。不穿了,多贵都不穿了!高腰大义凛然。那蛤蟆,养,还是不养?老齐放慢语速。养!养!养!高腰连说三声。高腰服贴,老齐心里就熨贴。老齐微微一笑,心想,娘们儿到底是娘们儿。骷髅t恤的事迎韧而解,家庭谁主谁次,孰轻孰重的问题,也得到了明确。如此看来,这蛙王,确有些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吉兆啊。老齐不紧不慢,似乎正捻须颔首,只是他蛙嘴四周,光溜如蛙王。哎,咱给蛤蟆取个名字,像猫啊狗啊鸟啊龟啊,叫着叫着就像一家人了。高腰向老齐变相献媚。好主意,取什么好?老齐征求意见。高腰不假思索,一连奉上三四个爱称,老齐不是嫌太洋气就是嫌太土气。最后老齐说,那皇帝管臣子们叫爱卿,爱卿们辅佐朝政,国泰民安,与蛙王招财进宝性质相同,不如就叫爱蛙好了。 儿子读寄校,家中添爱蛙,也算是一种适时的情感填补。那老齐对爱蛙的热情,冬天来临也未见消减,反倒情深,足以令蛙类深感不枉此世为蛙一回。高腰记得,儿子生下来没多久,半夜哭喊,拉屎拉尿,他老齐哪里管过,照样酣声如雷。但这爱蛙深更半夜鸣叫,老齐免不了要起来几回看一看它。它叫的高兴,老齐就看它高兴的样;它像更夫那样,高唱平安无事,老齐就看它嚷嚷天下太平的劲儿。蟑螂也爱夜间活动,老齐有时还会折腾一阵,给爱蛙逮几只生猛蟑螂,逗爱蛙玩一阵子。平常夜晚倒也罢了,令高腰有些郁闷的是,总是她心血来潮,身体蠢蠢欲动的时候,那爱蛙叫,老齐起,直玩到皮肤冰凉才钻进被子,彼时高腰一肚子怨气,自然也没有半点心情。老齐心里又何尝是个滋味呢?有一回夜里,高腰睡着了,老齐摸了摸高腰的手,再摸摸了自己的另一只手,居然感觉不到丝毫的差异。后来,老齐又把高腰的手搭在自己的手上,再把自己的另一只手搭在高腰的手上,三只手叠在一起,那老齐愣是感觉不到,中间夹了一只外人的手。天啦!老齐绝望地哀叹,老婆这个人,长成身体的一部份了,对于她,我的部份神经失去知觉,感知,这到底是好是坏?婚姻是一个网兜啊,人是网中的鱼,掉进去,永远就只有扑腾挣扎的命儿。老齐想得有些凄凉,不由对爱蛙心怀感激。在老齐的中年岁月里,爱蛙比任何有灵性的东西都要善解人意,但这只雄蛙,它新爱旧欢不断,它肯定不知道,一生只和同一只蛙交配,是多么的乏味!但是老齐又很羡慕爱蛙和它的同类,它们不像人,不定期地发情,在激动、沮丧、快乐、饥饿等各种状态下,都有可能依靠一次交配来发泄,蛙们发情是分季节的。在整个春天,是交配的狂欢与盛典。老齐也心怀愧疚,因为,在某种意义上,他老齐很残忍地把爱蛙从母蛙们身边夺走,毁了爱蛙下半生的性生活。老齐和高腰之间夜夜无性事,但老齐尚有李桃,除李桃之外,还有感情稍浅些的赵桃,再浅些的钱桃,若有若无的孙桃……如此看来,老齐之幸福生活,已然超于爱蛙之上。然而必竟家有结发妻,东躲西藏,疲于应付,又觉得很是窝囊,觉得一个人,莫名其妙地受了些钳制与牵绊,简直是作茧自缚。由是进一步想到,人,真是很愚蠢的东西,没有什以比人更愚蠢的了。很多个夜晚,老齐睡不着时,就这么胡乱思想。可只是一种思想,现状是不能改变的,因而,每天醒来,自己还躺在高腰这个中年女人身边,身边还是高腰这个中年女人,一切都没改变。 入冬一段时期,爱蛙也不叫了,成天圆睁着双眼,嘴巴长合了一样,不吃任何东西。活蹦乱跳的蟑螂,泥鳅,苍蝇,都不能引发它的食欲。它呆在池子的右角落,面朝池壁,默默地,快变成化石。威猛的爱蛙,就这么渐渐地憔悴,身上的皮,因为不再有结实的肌肉填充,鼓胀,开始萎缩,形成中年人身上类似于皱纹一样的东西。老齐急了。因为老齐听人说过,和养龟、金鱼,甚至花草同理,衰亡的迹象,将预示某种时运衰退。先前张老板反映,自从老齐从兴和餐馆带走蛙王,兴和餐馆人气渐淡,没有蛙王的领唱,众蛙齐喑,兴和餐馆也显得有些冷清。而彼时老齐生意上确也有些小挫,因而更是深信不疑。于是,拯救爱蛙,成了当务之急,也是老齐家中头等大事。 北京的冬天,室内因暖气温和如春。高腰身穿薄羊毛衫,坐沙发一角,通过拐角沙发的拐角点,与另一角的老齐三点相连,构成一个直角三角形。高腰并不喜欢爱蛙,耳濡目染,也相信爱蛙是个吉祥物什,不是凡物,毕竟事关家道兴衰,因而也急老齐所急。它为什么绝食呢?高腰说了一句废话。我怎么知道!老齐很烦。它病了吗?高腰尽量把话说得有用些。没听过牛蛙生病。老齐摇头。也许它想兴和餐馆的母蛙了?高腰为自己的发现所欣喜。嗯,我看它就是寂寞。老齐起身从水池里伸手把爱蛙捉了,怜爱的摸了摸,放到客厅中间。然后跪下双膝,双掌扣地,低下头颅,翘起屁股,对着爱蛙咕咕几声,希望它会像在兴和餐馆那样,跟着他叫起来,那样,证明爱蛙不拒绝沟通与谈判,下一步就好办多了。但是爱蛙缓慢地眨一下眼睛,眼皮里满是疲倦般的不屑,根本不为老齐所动。老齐提起一只扣地的手,朝高腰挥了挥,说,你来试试。高腰个儿高,要仿造爱蛙的姿势就有点难度,即便是做好了,也显得无比滑稽,看起来根本没有老齐那样从容与流畅。怎么说呢?她刚在一边,已经看见地上的老刘,真的就是放大了数倍的爱蛙。高腰吃力地伏下身体,再努力地低下头,很费力地憋出几声,不像蛙叫,倒像母鸡。那爱蛙连眼也懒得眨一下,好奇地看着这只大母鸡对自己献媚,喉咙里滑动了一下,将脑袋调转了一个方向,屁股对准二人。老齐见状,仍不死心,对高腰说,我们一齐叫。于是一时间,母鸡声与人造蛙声聒噪不已。对于二人卖力地表演,爱蛙终究没有心动,也没有仿若回到兴和餐馆的逍遥幻觉,它继续陷入它使用了许久的迷糊状态,露出宿命的安然。这种神态给了老齐致命一击,他仿佛听见爱蛙在说,老齐啊,婚姻就是如此了,你再挣扎,又有何益?以老齐对爱蛙的了解,他只能明白这些,那爱蛙的内心活动,老齐没把握住。彼时爱蛙面朝墙壁,沮丧不已,心想,人蛙之间的世界,多么不同。老齐,就好比冬天来了啊,我是要冬眠的,而你们偏要制造这温暖如春的假象,不让我冬眠。就好像你们的婚姻也有冬眠的时候,你老齐却硬要在这个时候企图发现烂漫花朵,是违背自然规律,也是有违你们人类情感发展及起伏规律的啊!老齐你真是不知足啊,想我蛙王,虽风流一世,最渴望的却是一个和我相守白头的母蛙啊!可惜蛙类没有一夫一妻的婚姻制度,母蛙动情交配也不为爱情,只有繁衍后代,这一点虽和你们有某些相似,但我们蛙类毕竟没有肩负人类发展的使命啊!我至今仍是孤身一蛙,有谁知道,那些和我有过关系的母蛙,偶尔是否会想起我呢?蛙一生不过三五年,看来,我也只有遗憾而去了。爱蛙想到此处,喉咙里咕咕两声,竟如大提琴发出的低音符,沉重而伤感。它试着蹦跳了一下,但不像以往那般,可以跃起几尺来高,仅仅是肚皮刚刚离开地面,就笨拙地落了下来。停顿时爱蛙又想,毕竟蛙到中年了,体力也不比先前了。自己躲避饭馆屠刀,贪生求荣,有幸跟了老齐,每日里见人皮鞋锃亮,车来车往,山珍海味搬进家庭厨房,原以为人类屠刀背后的生活,丰富快乐赛神仙,哪料想却是这般貌合神离,物质奢侈。肉体活着,爱情死了;爱情活着,肉体却不自由了。那老齐带着有异于高腰的女人气味进进出出,爱蛙的眼睛总是看到,那气味,如春天的桃花瓣儿一样飞散,落在高腰的头发上,身上,鞋子里。那高腰察没察觉,爱蛙不得而知,可以肯定的是,这些花瓣儿不曾影响或者改变高腰的生活。老齐紧张地盯着爱蛙,爱蛙又缓慢地眨一下眼睛,老齐仿佛听得它说,你好自为之。爱蛙好像还摇了摇头,它不再蹦跳,而是拔动四肢,一撑一爬,近乎蹒跚的向厨房靠近。老齐双膝跪地,直起了上半身,见爱蛙背影竟如耄耋老头,苍老且颤微,不由想起它曾经为王的雄猛,还有它浑厚嘹亮的鸣唱。它孤独啊,是孤独吞噬与囚禁了你青春的躯体吗,是吗?是吗?老齐默默地看着它四肢交替。爱蛙停下来,似乎想回头,但还是继续往前爬行。 没有谁回答老齐的问题。因为他压根儿就没有询问谁。 哎,给爱蛙找个伴吧!没准凑效!高腰走过去,拎起爱蛙的一条后腿,把它提到池子里。没用,没用,有些事情,不是一个伴可以解决的。等我找个时间,我把它放到紫竹苑里的荷湖里去,我记得夏天的时候,那里蛙声一片一片。老齐依次抬起双腿直立起来,才发现腿有点发麻。怎么是夏天,我记得还是春天去过的,夏天,你是和别的相好的去的吧?高腰立即抓住老齐的话语漏洞,阴阳怪气地损了一句。老齐也发觉说漏了嘴,忙搪塞说,我是听茶馆老板说的,自己也没有亲耳听到,他应该不会骗我。完了老齐又说,自由,原始,对于一只蛙,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生命啊!老齐蓦地闭上蛙嘴,他被自己的话震住了——人,人何尝不是?! 说实话,老齐有几次盟生过娶李桃的想法。但他只是想一想而已,不足以形成某种力量,可以訇然一下,冲击并冲垮他这个存在将近二十年的习惯。老齐不说婚姻,也不说是家庭,他把这些统称为一种习惯。正因为是一种习惯,养成十几年的习惯,也不可能说改就改。习惯这东西,积累的时间越长,惯性越大。就好比开车,速度越快,刹车停靠的间距需要的越长。与前方车子保持的车距,和速度是有一个比率算法的。如果说习惯了三两年的,要离婚,可能只需要十天半个月就能了断;习惯了十年左右的,可能所需二三年离婚时间;像老齐这样的中年时期呢,很多东西都定形了,要改变一下,更是难上加难。再说,高腰这个女人,还真挑不出大的毛病,他的习惯,有一半是和她共同完成的。她已经长成他身体的左手或者右手,他对她没有感觉,也可以不使用它,但是,若要把它砍断,他肯定会出血,会疼。 人,真他妈的荒谬透顶!老齐暗暗地骂了一句。刚摸出烟盒,高腰就把烟灰缸放到他的身旁。老齐瞟他一眼,没说话,心想,这娘们,一直嚷嚷要人戒烟,今儿还挺会察言观色。老齐重叹一口气,把烟点燃,高腰把电视机开了,两个人总算共同干起了一件事:看新闻联播。 放蛙这天,天气不错,亮亮的太阳照在老齐富有蛙相的脸上,老齐就眯了眼睛。老齐小心地把装着爱蛙的小纸袋放在驾驶副座,那袋儿是高腰提过化妆品的,很时尚。一路上,老齐感觉自己挣脱了一切羁绊,向原始森林奔去。他闻到了野草的芳香,经过空气稀释的动物粪便的味道;一只蛙,咚一声,从荷叶上跳进水里,再忽然从水中冒出脑袋;一匹骏马,在草原上撒蹄狂奔……老齐觉得自己的躯体像水一样松散开了。爱蛙啊,你马上就自由了,我呢?老齐鼻孔里轻叹一声,摇了摇头,接着说,不过,我已经把你当成我了。记住啊,好好享受爱情和女人,但要保持警惕,囚禁你的东西无处不在,不要中了那些圈套。像我老婆,她要买房子,那就是一个圈套,她把密码套出来了,把公司的大部份存款都划走了。你问她为什么这么做?想和人私奔嘛!可是她为什么又回来了呢?我也想知道啊!为什么不和她分开?唉,难啦!难在哪里,老齐没往下说,因为紫竹苑到了。面对空旷的湖面,老齐头一回感觉自己的渺小,或者以一双蛙的眼睛,忽觉得湖面的巨大,好像被人在屋子里关了将近一年的是他,而不是爱蛙。老齐有片刻昏眩。老齐蹲在湖边,把爱蛙从纸袋里掏出来,爱蛙耷拉着四条腿,像一团软泥。老齐愣了,试着把它放在水里。爱蛙先是像一片枯叶一样漂浮,然后慢慢地滑进水里,水面漾起波纹,那老齐还没反应过来,一个旋窝吞噬了爱蛙的身体,然后恢复平静。老齐对着湖面发呆,半天直不起身体,这时空谷幽鸣,手机响。是老张,约晚上在兴和餐馆不见不散,有事。张老板一年到头,平静如水,今儿有点不正常,会是什么鸟事?老齐心情不太畅快,独自一人围着紫竹苑转了一圈,看时间差不多,才驱车到兴和餐馆。包房里清一色的兄弟,老刘也在,茅台早开了,香气缭绕。待老齐坐定,老刘把老齐面前的酒杯倒满,拍着老齐的肩说,想不到吧?咱兄弟中出了一个作家!老齐一愣,这边老张就双手递过一本小说,足足一寸厚。老齐掂量一下,翻一下,啧啧几声,问道,我说老张,平时吃喝玩乐你没少来,咋弄出这玩意儿?老张嘿嘿一笑,凑近老齐的耳朵,说,你丫半夜玩蛤蟆,我只有对着电脑发呆,这个作家,是活活憋出来的。老张说完,重重地拍了拍老齐肩,目光意味深长。大家兴致勃勃地喝酒,酒酣耳热时,不知谁醉醺醺地问了一句,你们说,人到中年,最大的愿望是什么?有人含混不清地说,愿……中年……丧……那个……喝! (完) 2002/10/10初稿 2002/12/30修改 (沈阳) 第十章 镜子 倘若世界上没有镜子,那么,没有人真正知道他自己的模样。 ——叔本华 上吐下泻的分手结局 我必须从“热狗”事件说起。 那天,左手打着绷带的我从医院出来,买了两条香味诱人的"热狗"填肚,吃完后只觉得肚子隐隐作痛,当我回到住处,疼痛猛烈起来,我开始剧烈地呕吐和不能控制地腹泻。我的身体一向很好,从不用存储任何药物,哪怕是速效感冒胶囊之类的家庭必备药品,于是我自信地以健康的肉体与突然袭来的病痛抗衡。呕空了腹中所有的东西,黄色的苦胆水一次又一次地从我的喉咙里涌出,直至呕吐变成痉挛;不断地腹泻,使我像漏气的轮胎,失去精神的支撑,像块软胶一样浑身疲塌。我抬不动脚步,只有长时间地蹲在洗手间里,上吐下泻,手扶着墙壁才不至于晕倒。当我因疼痛而躬曲着腰背,攀沿着墙壁缓缓地移到床边,跌倒在床,就再也无力动弹。 电话就在枕边,我首先想到了何波,我如果给他打电话,不管怎么样,十分钟内他肯定会到。可是我跟他分手不过一周,互相留下那么深刻的伤害,我情愿就这样死去,也不愿打电话求助于他。我也想到了其他朋友,但我不想任何一个人知道,我可怜到生病的时候只有求他(她)的地步,我不想麻烦别人,不想别人知道我的软弱。在我的潜意识里,我其实已经在跟这次病魔较劲,或者说我在毫不绝望地等待一个结果,听任它结束我的生命,听任我战胜它的猖獗。我蜷曲着躯体,不断地寻找可以减缓疼痛的舒适姿势,眼泪始终伴随着疼痛无休止地流淌。在顽劣的疾病面前,生命像秋草一样脆弱地摇摆,那个黑夜被疼痛折腾得格外漫长。 这是我这辈子经历的最痛苦无助的夜,就像我与何波的爱情,我承受了炼狱般的煎熬。当早晨温和的阳光透洒进来,我蜕变般获得重生。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只要闻到“热狗”的香味就难以控制地全身发冷,像吞了一大块油腻的肥肉,立即感到恶心,想呕吐,我把这种反应叫做“热狗”效应。 我花这么一大段文字来讲述我的一次生病,是因为我觉得这能让你更了解我与何波的爱情,明白我的生病与我的爱情之间的微妙关系。我一直认为我与何波的爱情,就像那次食物中毒,我独自承受着,疼痛着,而不能求助于人任何人,我所做的只能是把过去的东西上吐下泻地疯狂清理完毕,闭上眼睛把一切交给漫漫的夜。那次"热狗"事件使我触电,而与带着孩子的何波恋爱分手,使我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看见带着孩子的男人就莫名涌起就难受、厌恶和长时间挥之不去的怨怒,他凭什么带着与别的女人生下的孩子,张扬着他与另一个女人的欢乐结晶,叫我去爱他,爱他和她交媾得出的果实? 我翻箱倒柜地把记忆晾出来,要向你描述我长达两年的情感炼狱,这对我来说,无疑是残酷尖刻的。许多日子以来,我总是蜻蜓点水般掠过那次情感的湖面,当我准备告诉你这一切,我已经决定面对,我需要你与我一起进入回忆,帮助我卸下心头沉重的愧疚的石头,我会像渔船上的鹭鸶,深深地潜入水底,忠实地捕捞记忆之河里的关于我的真实的爱恨、嫉妒、狭隘、自私和无尽的愧疚,并毫无隐藏地奉献给你。 荡着小船儿般的眼睛 深圳的冬天通常是阳光明媚的。阳光散漫的笼罩,柔若无骨,像无所事事又贪睡迟起的二奶,无尽的慵懒。太阳底下的人,脸上像涂了黄油般一样亮彩,特区人民的幸福生活充分体现于满溢的脂肪和裤腰带上那一堆累赘的肥肉上,所以保龄球、高尔夫球、网球等一系列与干掉脂肪有关的活动,也像皮下脂肪一下迅猛增长。我是一个单身女孩,各种体育项目都非常拿手,曾获全校体育全能冠军,长得还有几分姿色,难免像宠物一样,获得友好与青睐。 何波电话通知,告诉我今天上场的有某局长某主任时,我的脑海里立刻浮现腹果大象的蟒蛇笨重蠕动的形像,当然那张肚皮是不会撑破的,像孕妇十月怀胎一样,一旦与肌体血肉相连,自身的功能就想应地增加了,时间一长,并不觉得肚子沉重,偶尔摸摸,还挺有成就感。我扛着网球拍子往体育中心的网球场赶。阳光下我的影子有点消瘦,但很矫健,这都是陪练的结果。我很乐意当陪练,能认识些不大不小的官儿倒在其次,主要是打球管饭局,且不是随便的饭局,弄十斤八斤"过山峰"打火锅是常事。你知道一个人过日子最愁两件事,一是吃饭,二是性事,吃饭可以凑合,性事却没法随便。 何波在武汉时就是副处级,调过来后降到正科级,一年后提副处,正处路上“行路难,多岐路”,一副又副了两年,这时何波也才三十三岁。何波没有大肚皮,显然,他也是球翁之意不在练,我与他在这球场上算是各有所图。 我走了十五分钟,到球场的时候,他们已经干得大汗淋漓,只剩条裤衩。我一向不喜欢见面握手行官方礼节,因此当何波说你上我撤,我握着拍子,喊一声“看球!”就“啪”地一声把球发过去了。对方措手不及,腆着肚皮晃着那个谢了顶的脑袋,笑呵呵地说,何波,来者不善啊!何波附和,是啊,刘局长,这位可是女中豪杰哟!何波说完向我使个眼色,我明白他是让我悠着点,不能让人如此奔波,必须把他喂得恰到好处,喂得雄心勃勃,毕竟只是个陪练,不是征服者。啊呀,刘局长,对不起,很久没打了,力度控制得不好!我故意揉了揉手腕摔了摔膀子,做了几个扩胸动作,证明我肌肉生硬,缺乏锻炼,其实我哪个周不打它三两回。打了一场,刘局长胜了,他揩完汗,一只手搭在肚皮上,享受微风,仿佛得到下手们点头哈腰的阿谀奉承,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 我退了,何波上。憋着一身体力无处释放实在不过瘾,不过瘾我就在场边东望西张,那边有两个官儿捏着球拍,隔着球网凑得很近地谈论什么,八成又是机关那点破事。我坐下来感觉无聊。这时场地角落里静悄悄地潜出一个小女孩,手里玩耍着两个黄色网球,像条小狗一样的脚步怯怯。她不说话,浅浅地朝我笑了一下,露出细密的小牙。我觉得她不太快乐,她平常而礼貌的笑容里散漫着不属于一个孩子的安静与忧郁。我记不起她穿什么颜色的衣服,只感觉质地仿佛很好,不会困为穿着搭配的不太谐调,短发的凌乱不堪而让人产生因为贫穷无法打扮的错觉,顶多像个有钱却没妈照管的孩子。我一直认为,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人比一个母亲更懂得打扮孩子,更喜欢打扮孩子,在另一个意义上来说,没有任何人比一个母亲更爱孩子。 尽管那样,她的漂亮依然是突出的。我喜欢漂亮的孩子和可爱的小狗,我也常常把孩子比作小狗,两者都让我产生抚摸与拥抱的冲动。于是我向她招手,她怯怯地走近我,黑眼睛清澈透亮,却像葡萄一样安静。她依然不说话,轻轻而又自然地靠着我,仿佛靠在我的膝边,就是我向她招手的目的,然后郁郁地看球场上的人跑来跑去。 我正想询问小女孩一些问题,何波走过来了,他象征性地掠了掠女孩的头发,好像是因为手无处可放,而临时找了一份差使,他眼睛看着我,近乎傻笑地说,她叫何心依,三岁!他举起矿泉水瓶咕噜咕噜往嘴里倒水,喝完再一次象征性地掠了掠孩子的头发,说跟阿姨玩呀,爸爸打球。 她是何波的女儿!我盯着何波的背影愣了半晌。我认识何波没多久,并不知道他的婚姻状态,更不知道他有个女儿——这么漂亮的女儿。在深圳,很多朋友在一起,是绝不谈家事的,所以既便是经常一起吃饭打球,家庭背景长期处模糊状态,这也很正常,没有人会把家庭带到酒桌上来,就像不把工作带回家庭一样,井水不犯河水。 但我还是有些吃惊,一个朴实平常的男人,竟然生出如此漂亮不凡的小人儿来。 小女孩转过脸看我一眼,仍是不说话,再次对我笑,像是证明何波说的话是真的。她的黑眼睛里荡漾着春天的涟漪,有了一点快乐与生动。她靠得更紧了些,整个人都依在我的怀里了。我感觉这个叫心依的小女孩的依赖和信任,忽然一股陌生的柔情像棵嫩苗儿从心田冒出来,迅速地向小心依攀移。 心依,去娱乐城玩好不好?心依在我怀里的小小身体,天真无助,像只等待爱怜的小狗,我对心依发出邀请,就像抱起一只小狗,要给它双手的温存。心依抿着小嘴用力且肯定地点头,黑眼睛像两汪纯净的小水塘,忧郁褪闪,浮现阳光的明亮。 我弯腰抱起她,抱起她的一刹那,什么东西温柔且狠力地击中了我,我的心猛地一颤,这孩子,似乎是很早就与我有牵连了的!心依用一双小手圈着我的脖子,怔怔地看我的脸,像藏着许多心事似的,像要看清我的心事似的,她似乎在拼命读我,似乎要从我的脸上读出另一个人,读出她心中不为人知的迷惑。我怀疑心依在我抱起她的一刹那,也有和我一样有亲切温暖的感觉。我有些诧异她仍不说话,我用额头触碰她的小额头,故意瞪着眼睛看她,朝她挤眉弄眼,想逗她笑起来。 心依只是怔怔地看我的脸。 你在想什么呢,小东西?见她不笑,我忍不住问。 心依不说话,仍是怔怔地看我的脸。 你妈妈呢?心依?心依不说话,仍然怔怔地看我的脸,眼神却明显黯淡下去。 难道是个哑巴?我这么问自己,随即我作出了判断——她是个哑巴,所以她的爸爸从不在朋友面前提起。我像忽然发现怀中的小狗受伤了,有点发慌。我把她放下地,飘落的紫荆花压在她的脚下。心依挪开脚,捡起紫荆花,仰着小脸,茫然地朝树上望去,心依迷惑与无助的目光,像跌落的花瓣。阳光下她的眼睛眯得细细的,睫毛像瓣叶子那样颤动。那棵树,那树上的花,对于一个三岁的孩子,可能就像天上的星星那么遥远与美丽。 我认认真真地蹲下,认认真真地打量,认认真真地痛惜——这么漂亮的孩子居然是个哑巴!她应该留着辫子,扎着欢快飞舞的蝴蝶,穿着整齐的衣裙幸福地歌唱。 她的衣服质地很好,款式也很漂亮,我看清了这是昂贵的名牌童装。不知道谁给她穿的袜子,花纹套得歪歪扭扭,颜色白得抢眼,明显偏大的黑皮鞋上蒙了一层灰尘,在白袜子的映衬下,鞋子卑污,鞋子自惭形秽。我看到鞋子悄悄往后收拢,我顺着孩子的袜子往上看,心依的眼里有点不安,她敏感地意识到我在观察她,她也发现了鞋子的不太体面,她惶惶地看着我,我再一次发现心依眼里混合着一种与年龄不相符合的东西。 我不再说话,心里有点难过。我帮她扯扯衣袖,叉开指头梳理她的短发,然后站起来,把右手递给她。她小心地握住我的一个手指头,准确地说,她牵着我的食指,跟着我一步一步地前移。她尽量将步子踱宽了,以便跟上我,我则放慢脚步,每一步只跨一块砖头。我的手指开始痒痒的,然后是一片温热,接着就只觉得她的手长在我的手上了。当我扭过脸看她,她正仰着头看我,阳光跌落在她的眼里,她的眼睛就像倒映着太阳的湖水,波澜轻漾,我忍不住又抱起了她。 攀沿的快乐突然悬空 我们似乎生活得有滋有味。每个月雷打不动四五千块的薪水,上班干活得心应手,下班吃喝玩乐美容健身,有能力的再捞点油水外快,衣食住行样样妥贴,可以将自摸一把各付一百大元的麻将打成日常水平,五百块左右的衣服买起来眼都不眨。当然我指的通常是像我这样的未婚普通机关干部,已婚的操劳家庭操劳孩子,除了在脸上花点钱,挽留一下青春的尾巴外,大部份是舍不得这样放血一样挥霍的。当然对于局长主任哪怕是副处何波来说,这些就是小菜一碟。 后来又打过羽毛球和乒乓球,有些什么官儿在场,我都记不住了,我不再热衷于跟他们套感情。每次我都对何波说,带上心依呀,不带她我不来!我因而如愿以偿地见到心依,看到她会说话的黑眼睛,看到她乖巧的小模样。我发现我莫名其妙地开始依恋她,我依恋她跟我小时候依恋母亲的感觉那样相似。这份陌生而熟悉,柔和而又激动的情感悄悄、隐蔽、快乐地把我笼罩。 这一次我又耐着性子陪练了几场,然后抱着心依走了,我说过要送她几个snoopy。离开时,我听场内有人说,何处长,赶紧给孩子找个妈啊,大老爷们也该放放手脚了!另一个说,快追呀,这个女仔球打得好,人也挺不错嘛!我愣了,在拐角处故意停留,只听得何波呵呵地傻笑,说,人家是黄花闺女! 我的感觉真是准确,心依果然没妈。我几乎是以沉痛的眼光看心依,我以为她也会噘着嘴巴难过,谁知心依却带点诡秘地偷笑,上下牙齿咬合,整齐细密像小玉米,眼睛像条船儿,在快乐的水面上一晃一晃。她笑得有点夸张,像是要表达的东西太多,只能全部挤在笑容里,就把笑挤成这个样子。我想她肯定是清晰地听到了"给孩子找个妈"之类的话,要不,她何以笑得这么好看呢?聪明的心依,心里挺鬼的,我不由也笑起来,一瞬间心里有一个声音在说,这像我的孩子吗?但声音很快就消失了,我没心思考虑这个问题,我在想,她妈呢?活着?还是死了?在中国?还是外国?离开多久了?一路走着,疑团塞满我的脑海。心依牵着我的手指头,见我不说话,也蹙着眉看我,嘴角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终究什么也没说。她能说什么呢?她只是个哑巴。我用纸巾帮她擦去粘在眼角的干眼屎,既便是没洗脸,她的脸蛋还是很白嫩,像剥了壳的熟鸡蛋。 心依笑,心依把眼睛笑成弯弯的月亮,月亮里荡漾着我。 心依不会说话,我跟心依的对话就很简单,我通常只需要她摇头或点头来回答,或者我直接看着她的眼睛,就能明白答案。比如,我指着snoopy说,是喜欢这个吗?心依点头。要雪糕吗?心依不点头也不摇头,眼睛里就露出一种胆怯而不想声张的渴望,当我把雪糕递到她手里,她的眼睛又荡小船儿一样,让我忍不住亲她。心依很少摇头,不知道她是顺从我,还是真的喜欢。我抱她时,她总是把鞋子往外翘起,避免弄脏我的衣服。我通常只抱她走十几步路,就走不动了,我的手臂通常只是甩动帮助步行,从来没有承受过这么多的重量。我抱她只是为了表示我爱她,心依也很满足这十几步远的特别宠爱,放她下地,她的脚步总是变得很轻快。 有次遇到一个熟人,问,这是谁的孩子?我说我的。熟人就哈哈大笑,说谁跟你干的?我说谁跟我干的,公安局也管不了呢。熟人便说,这孩子挺乖,有她也算福气哟。我像模像样的幸福地笑。 心依看着我,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终究什么也没说。她能说什么呢?她只是个哑巴。 心依所在的机关幼儿园离政府大楼很近。我跟心依秘密约定,我每天来看她一次。我记不清是第几次来看心依了。远远地我看见心依站在铁栏栅旁张望,我知道心依在等我。课间休息,幼儿园里闹哄哄的,滑梭梭板,荡秋千,你追我赶的孩子们在心依背后,成为一副喧闹的背景,而心依安静的身影总让人揪心。我告诉心依不要等我,心依总是点头,但依然这样张望。每次看到铁栏栅里她的小身影,心里就产生一种莫名的疼痛。我有时给心依买《看图讲故事》,有时给她一个小花夹子。那次我把小花夹子别上她额前的头发,心依小手轻轻触摸头上的新发夹,眼睛就和月芽儿一样弯弯地。心依的快乐也是带着忧伤的,她不会跳起来又笑又闹,她的全部想法都在眼睛里,动态的静态的,她的眼睛能准确地传递信息,因而她的眼睛里凝聚着很深的,有时我也辩别不清的东西。我喜欢看着她的眼睛说话,然后等着她的眼睛给我回答,这使我一度忘了心依是个哑巴。我有时也只用眼睛跟她说话,而心依总很快明白我说什么。有一次心依的眼里有些惆怅。我就问,心依,是不是想阿姨给你讲故事?心依鼓着眼睛用力地点头,手指头从铁栏栅里伸出来,在我的衣袖上划来划去。是不是想阿姨带你睡觉觉?心依就把眼睛笑成月亮,月亮里荡漾着我。我很想抱一抱心依,但是她在铁栏里面,我叹息一声,心依就怔怔地看我,眼睛在询问,阿姨不愿意带心依睡觉觉,不愿意给心依讲故事吗?我摸摸心依的头发,我怎么回答心依?我怎么跟讲她大人们之间的事情很复杂呢?心依怎么会懂呢?心依不高兴,眼里很多迷惑。我又说,心依,阿姨不能天天陪你,因为,阿姨跟你们不是一家人,阿姨要回家陪爸爸妈妈呀。心依忽然明白,眼里的愁云散开,脸贴着栏栅,我也把脸贴近了,以为心依要跟我玩对对眼,谁知心依在我脸上重重地亲了一口。 我无法描述刹那间我内心的震颤,我在那一瞬间发现了一个小孩子与一只小狗的区别,即便是那只小狗会舔我的脸,我的心里获得的也只是纯粹的快乐,而心依的吻,却使我感动、快乐,心酸、还有温馨,那一刻我的眼泪差点夺眶而出,我忽然间觉得她就是我的孩子。 星期一我忽然接到通知,要下乡调研三天,我来不及跟心依说一声,匆匆忙忙就走了。那三天我每天都魂不守舍,眼前总浮现铁栏栅前等我的那个小身影,我想像她的盼望与失望,心里非常疼痛,我后悔没有去幼儿园跟告诉心依,懊悔和歉疚像猫爪一样,不断地狠命地尖利地抓挠我。回去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在铁栏栅外徘徊,等心依的课间休息。孩子们欢笑着奔跑出来,玩耍嬉戏,我望眼欲穿,却没有看到心依的身影。生病了?出事了?我终于忍不住进了幼儿园,老师告诉我,何心依前天转学回武汉了,我的心里立即出现一个巨大的空洞,一直攀沿着的快乐忽然悬空。 纯属意外的爱情开始 当你忽然发现精心喂养的小狗不见了,如果你是真的喜欢它,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你的眼前肯定会不断地晃动它顽皮的身影。它咬着鞋子玩耍,摇着尾巴微笑,百分百地诚挚与信任的明亮的黑眼睛,因为深刻脑海而不能挥却。如果是因为你打了小狗一顿,或者好几天没带它出去散步,正当你带了骨头准备喂它然后再带它四处玩耍作些弥补的时候,它失踪了,那么它带给你的就不止是遗憾,你肯定会无比的愧疚并隐隐的心痛。总之它曾经给你多少快乐,现在就会给你多少伤痛。心依就是那条忽然失踪的小狗,而我就是那打了她的主人,在我下乡调研的三天时间里,心依心底会是怎样的失望与不快?而在我急切地想见心依,心依却远离了深圳时,我又是怎样的惆怅与忧伤。心依和小狗小一样,因为不能通过语言来表达大部分感情和思想,而只能把语言全部挤压在瞳孔里,因而眼神格外的凝重,格外地让人心颤与怜爱。她那双眼睛,那双时而像月芽儿,时而像小船儿,时而像葡萄粒儿的眼睛,像千丝万缕的绳索将我缠绕着,捆绑着,牵引着,让我歉疚着、想念着,渴望着。 路边有卖小狗的,一只毛茸茸的白色小东西在纸盒子里转,没有人抱它,没有人抚摸它,它微微地颤栗,哀哀地哼叫,眼里有对未来生活无知的渺茫和不属于狗类的忧郁。我忍不住去抱了它,我有很多温柔要给予,我有很多愧疚要弥补,我只有把小狗贴在脸上,我给它温暖,它给我慰藉,我差一点下决心把它抱回家。但想到我是一个总在外面混饭局的人,我不能给小狗很好的照顾,就只有恋恋地舍弃。 想着心依,难免会想到一切与心依亲近的事物。何波忽然跳跃在我的大脑里,我立即与何波联系了。 哎,何波,你为什么把心依送回老家了?我的第一句话近乎质问,好像送走心依应该征得我的同意,我也不明白我怎么以那样的口吻与何波说话。何波老老实实地告诉我,因为工作太忙,保姆带着总是不放心,只有把心依放奶奶身边去边了。我想想也是,一个大男人带着个孩子,那么多应酬,无论男人或孩子,都未免可怜了些。我喜欢一只小狗,依恋并且想念,小狗的主人没有权力和义务向我提供或永远维持我与小狗相处的快乐,人毕竟都得活着。何波不知道我与心依私下的情谊,自然也不会明白我的心情了。于是我叹了口气,表示对何波作法的认同。 今晚华夏艺术中心上演《商鞅》,上海话剧团的,水准很高。你去不去?何波问。我一秒也不犹豫,爽快地答应了,好像遇上我期待已久的某件事情。 你到底多大了?何波在车里忽然问我,友善的狮子鼻翕动。何波很私人化的问题表明,我和何波开始了不同于球场性质的私人交情。你看我多大?我看你顶多二十三吧。你真离谱,怎么男的一猜女的年龄,就变得胆小起来,硬要往烂漫的方向猜,我都二十五啦!何波便呵呵笑,说确实看不出来。我说我也看不出来,你能生个那么漂亮的女儿。何波侧脸瞟我一眼,微笑的眼睛突然很亮。我愣了,如果说心依的眼睛是小船儿,那何波的眼睛就是大船儿,大船儿和小船儿何其相似,大船小船一起摇荡,那一瞬间快把我荡晕。我依稀看到何波内心的隐蔽思想,我的心突突地往外撞,把皮囊擂得咚咚作响。 心依,是很可爱,可惜——何波咳嗽了一下(我的心悬了起来,我很怕他说出"哑巴"两个字)——可惜眼睛小了点儿。我笑了,因为我知道在何波的眼里,心依是完美的,他根本挑不出心依的毛病,他对心依是百分之二百的满意与爱。 除了眼睛,在何波与心依的脸上很难找到相像的地方。何波的那种富贵的狮子鼻没有长在心依的脸上,那么我只能推断那个女人是漂亮的,那个漂亮的女人,与何波干出这么可爱的小东西,也应是何波魅力的一种体现。我胡思乱想。 看完话剧在咖啡厅坐了片刻,何波带我在深南大道练车,如果所有的恋爱都有它自己的程序的话,那么我和何波的恋爱从这晚开始已经按下了enter键。我们找到一条幽静的街道,把车停在树底下,街灯把碎叶的身影撒了一地,不同属主的相邻的两只手叠在了一起。两只手叠出了汗,树叶的碎影轻轻地摇,整整五个小时,何波的爱情与婚姻就像这深夜的街面袒露在我的眼前,在何波的回忆里泛着街灯温馨的色彩。 我有必要向你复述一下何波的爱情与曾经的家庭。何波说他有一段八年的婚姻。她叫马莉,比他大三天,是个年轻漂亮,气质不凡的儿科医生。我对此深信不疑。他和她经人介绍相识,三个月内就闪电式的结婚了。原因很简单,一是相爱,二是都到了结婚的年龄,三是肉体的需求迫不及待,两人一致认为应该把那美好的灵肉相交保留在新婚之夜。我问何波新婚的感觉,何波只说自己是处男,马莉是处女,一切只能是探索性地进行。婚后是恩爱的。婚后不久,何波公派北京学习半年,一天一情书,三天一电话,经受了灵与肉(思念与性欲)的严峻考验。后来的日子就有些平淡。马莉怀了四次孕,但每次都自然流产,问医求药,无济于事,婚后第五年马莉再次怀孕,并且成功地生下心依。 马莉一直有出国的愿望,到深圳一年多,马莉借公派考察时机留在了美国,在那边赤手空拳博绿卡,说要为孩子创造良好的条件。心依与爷爷奶奶感情深厚,于是常常被当作皮球一样,在武汉与深圳之间递来递去。关于马莉这个人,何波只是摇着头说她太好强了。于是你也可以和我一样想像何波与马莉的离异,不是夭折,而是生老病死一样的自然了。 何波说完那些,叠着的手翻上来紧紧地攥着我,我被他攥得生疼。接下来你肯定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也不是你想像的那样,何波只是把手从我脖子往后背探,在我近乎晕昏厥的颤栗中吻了我,然后很喃喃地说,我不想这么快,真的不想这么快, 但是,洪水猛兽就这样势不可挡的来了。你可以想像何波对我的宠爱,或者你想像不出他有多么宠爱我。他带着我和朋友们一起吃饭、钓鱼、打球、旅行,周末时或两人或呼朋唤友自己开车去附近的别墅逗留一晚,当然你明白我们肯定睡在一起,我们认为把初夜献给新婚之夜是愚蠢可笑的,那没有任何意义。我要说明的是,何波真的不穷,尽管马莉带走了三万美金,折合人民币二十七万,何波依然不穷。何波迁就与依顺我,除了突然给我一件新奇的礼物,一套漂亮的衣服,或者一瓶昂贵的香水以外,任何事情他都不会擅作主张。为了避免让朋友们嘲笑他"惧内",他总是暗地里投我以询问的目光,我们用目光商量,何波总是依我的,结果似乎像是何波的决断,皆大欢喜,何波就很快乐。 何波是细心的,餐桌上何波的第一筷子菜肯定是夹给我的,他给我盛汤,伸长手臂夹我喜欢吃的菜。开始时我总是说何波我自己夹,后来我就慢慢习惯并享受他给我夹菜的幸福。你肯定看不惯,何波就愿意这样对我。朋友们戏谑,说何波你这样"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碎了",会把人宠坏的。何波私下地对我说,就是要把你宠坏,把你宠坏了就不喜欢你了。 我和何波的爱情"流浪"一个月后,回了家——何波说我们没有必要分开住,我们应该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一起照顾。你知道我不会拒绝,甚至是盼望着的,因为爱情能一举解决吃饭和性事这两个活着的严峻问题。何波做得一手正宗的川菜,何波说他好久不曾下厨,不曾为一个女人做饭了,言下之意他又寻找到了一种乐趣与幸福。我知道何波今天这个样子,全是马莉调教出来的。何波在马莉女人那所学校毕业,把才干余热在我这儿挥洒,我所做的不应是吃醋,何波是我的,我理当高兴并且深以为幸。我喜欢的话就洗碗,懒惰起来可以留给钟点工。当然我们在外面吃腐败餐的次数每周有两三回,只要愿意还可更多,何波只是愿意给我做饭,享受两个人吃饭的温馨。我从不进市场,尽管市场就在小区里面。何波买菜前总是先问我想吃什么,我想吃什么他也吃什么。我有时也觉得何波这样宠我,会把我宠成一头懒猪。你不要以为何波在厨房里精彩,在工作上就黯淡了,恰恰相反,何波是深得领导欣赏,才干是有目共睹的。 进门出门的拥抱吻别的习惯怎么形成的,我也不知道了,你不要以为我在说电影情节,说实话,我那么做的时候,也觉得我们像电影里面的主角,也很陶醉,只不过我们不是演戏,我们是真实的需要这样的道别方式。 何波的爸妈都是退休教师,赋闲在家,在这期间,我看何波往武汉挂了几次电话,问爸爸妈妈的身体,问心依的情况,很不凑巧,心依不是睡了,就是出去玩了,或者是跟爷爷或奶奶逛街去了。何波就说辛苦你啦妈妈,辛苦你啦爸爸,然后朝我挤眉弄眼,显然是电话那头在询问什么,何波就说她很好,很温柔,在一起很好。我明白何波把我们的事情告知了父母。我忽然很冲动,我说何波,把心依接回来吧! 那一夜我和何波做得格外温存与恒久。 掉进热恋漩窝的不明物体 我忘了这项航空服务的名称,反正武汉那边把心依送交给空姐,心依就独自飞到了深圳。我和何波去机场接心依,我一眼就看到环佩红色礼仪彩条的空姐牵着小红花袄的心依往出口方向走来。心依显然在飞机上睡了一觉,眼神迷迷蒙蒙的,小红花袄很是耀眼。何波挥着手喊了声"依依",心依眼前一亮,她立即挣脱空姐的手,惊喜而又委屈地瘪着嘴用武汉话喊"爸爸——",眼泪决堤般哗啦哗啦地流淌。何波迅速地弯腰抱起心依迅速地站起来,我只觉得心依像秋千一样荡到何波怀里,这世界上最感人的荡秋千的场面使空姐的眼睛湿润了,我却惊愕地半天合不拢嘴——心依,她竟然会说话?! 何波不断地帮心依拭泪,抹鼻涕,安慰,说着简短的武汉话。当心依停止哭泣,何波转向已被遗忘片刻的我,对心依说,依依,记得这个阿姨吗?心依眨巴着黑眼睛,睫毛还沾着泪水,像在拼命记忆,然而又很茫然,她显然不太记得,原来眼里凝聚的东西因为父抱的搂抱而散淡,我也觉得心依有点陌生了。然而心依很快就对我笑了,何波的大船儿和心依的小船儿一齐在我眼前摇荡,我又在这一瞬间熟悉了心依。 在心依面前,我没告诉何波,我一直以为心依是哑巴。我抱着心依坐着,何波用武汉话不断地问这问那,心依似乎开朗了许多,一一回答,高兴时还有点眉飞色舞。我忽然觉得自己是个局外人。何波,我说,为什么不说普通话?何波说,心依跟爷爷奶奶住的时间多,学的武汉话,一直没改过来。普通话她会听一点,我看她回武汉这么高兴,首先是在语言上大解放了。我说现在全深圳都提倡讲普通话,你们在家也不要讲什么武汉话了,一律国语。好好好,不过你要教她哟。何波说。我就问心依同不同意,心依却专注于两边的景色。慢慢来吧,她学东西很快的。何波见心依不理我,替我解围,然后又用武汉话向心依复述了一遍,心依点了点头。 依依想吃什么?何波问。我听懂心依说的是麦当劳。何波连说好好好,我们去吃麦当劳,然后转头问我,去麦当劳行不行?我说麦当劳哪里吃得饱啊!我有点不高兴了,我觉得何波答应心依后再征求我的意见,纯粹是敷衍我。去机场接心依前,他明明答应我去吃"漓江又一轩"的黄焖鸡。 我的情绪就像一只新鲜完好的苹果,开始了绿豆粒那么大的腐烂。 在麦当劳里,心依不断地说话,一会要尿尿,一会要雪糕,把何波支使来支使去,我熟悉的那个安静的小女孩不见了,我甚至觉得她像一只受宠的狗,在屋子里目中无人地走来走去,目光偶尔掠过我,也是骄傲和霸气的。我不知道心依怎么忽然间变成这样了,或许心依跟武汉人一起,说着武汉话,就恢复了做为武汉人后代的自己。何波只象征性地问我还需要什么,我摇摇头,我觉得有点乏味,有点烦躁。 心依像不明物体一样掺进我的热恋当中,我像轻微的食物中毒,开始有不适的感觉。 你可能永远不能理解我的心情。与何波恋爱前,心依的其他与我无关,与何波恋爱后,心依的一切都与我发生了联系,并且干扰着我。看着心依就想起马莉,想像何波、马莉、心依三个人在一起的样子。心依似乎知道美国是个值得骄傲的地方,而她的妈妈正在那边为她打出一片天空,她就觉得与众不同。 何波是热爱家庭的。第一个晚上,心依跟我们睡一起。在心依睡着的时候,何波爬到我的身上,看着熟睡的心依,和我做爱。柔和地灯光下,他脸上有一种独特的幸福表情,似乎是得到了世界上最完美的生活。我也在片刻间幻想心依就是我和何波的孩子,来让自己与何波一样陶醉,但我清醒得太快,我竟然想到了何波和马莉在床上也是这样地做,于是身边的心依就开始刺眼。 我情绪苹果上的绿豆粒大的腐烂,渐渐扩大成一粒花生米。 第二天晚上,我坚持让心依睡自己的房间。我说她将来要去美国的,从小独立对她有好处。何波就跟心依商量,心依,你快四岁了,长大了,应该自己睡一间房。心依哭着说爸爸我怕黑。何波说那爸爸给你开着灯。心依想了想仍是抽泣,说爸爸那你晚上要过来看我。何波说好好好,爸爸晚上过来看你。何波很不忍心地让心依睡在另一间房,他开着壁灯,晚上起来去看她,给心依掖被子。 心依继续在机关幼儿园上学。我们都不喜欢有保姆在家里晃来晃去,何波情愿自己接送心依。我与何波卿卿我我,缠绵缱绻地热恋忽然间一个急转弯,进入了日常生活。出门前的拥抱吻别变得很随意,只要何波怀里抱着心依来吻别我,我就躲闪着,心里产生厌恶与埋怨,不久这个曾经很温馨的告别仪式就自然地消失了。 何波买菜,总是先问心依想吃什么,做好饭菜,第一筷子肯定是夹往心依的饭碗,尽管何波仍是周到地给我补上一筷子,我觉得已经毫无意义。我们一起看电视节目的时间因何波要哄心依睡觉而取消,我们在屋里随时随地的亲热受到了拘束,我们外出的潇洒自由受到了牵绊,我的生活被打乱了,我的宠爱都夺走了,而这个强大竞争对手,竟是一个不到四岁的孩子。 我和何波的卧室门总是敞开着,因为何波担心晚上心依会叫他,心依的门就在对面,门开着好有个照应,心依也不会那么害怕。有天晚上十点多钟,我和何波在被子里正做到兴头上,心依赤裸着脚丫子,忽然出现房间里,把我吓一大跳。心依哭哭啼啼地说,爸爸,你怎么不来看我,呜呜……?何波立刻从我身上下来,套上短裤,说,哎哟我的乖乖,你怎么起来了,别感冒哦!何波把心依抱回房间,半天把心依哄睡了,悉悉索索地钻进被窝,我已经冲了一把澡穿上了衣服,他抚摸我想继续未完成的事业,我只觉得索然无味,无论身体和情感都产生了抗拒与逆反的心理。 我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压在胸口,成天让我透不过气来,我只觉得憋闷,压抑了很久,我想跟何波谈,可是我不知道怎么谈,我们的热恋当中掉进了不明物体,这个不明物体只在我身上起了化学反应。我终于忍不住哭了,我说何波,我们的从前到哪里去了?你不像原来一样爱我了,我整天被你忽视。何波愣一下,立即明白我的意思,说,你真傻,爱心依跟爱你那不一样的,你觉得没有心依会很好,心依的存在是不能改变的事实。话又说回来,没有心依,我们可能相爱吗?何波把我说懵了,何波说的是事实,心依的存在也是事实,可是我为什么就这么难受这么难受啊?哪里生长出了一股恨,一缕怨,我想狠狠地砸东西,我想听到玻璃碎裂的声响,我想抽烟,我还想喝醉,我想昏昏地离去。 我不知该怎么继续讲述了,此刻我的脑海里一片混乱,很多零碎的细节蜂涌而来,请允许我安静一会,给你描述一下此际窗外北国的春天。 楼下幼儿园里,一群像心依那么大的孩子在院子里追逐,玩"木头人"游戏,让一群孩子在我窗户下喧器,也是天意,他们欢快的笑声像巨浪一样,拍打如礁石般呆滞的我。冲天的白桦叶子还没有长出来,仍显孤寂。三株桃花早开了,满树粉白。孩子们的笑声震落了花瓣,花瓣儿像泪一样悄悄地飘洒,像我此际在春天里的忏悔与惆惘,愧疚与疼痛。 何波替我擦着眼泪,说,哦,小的哭完大的哭,哄完小的哄大的,我真难啊!何波想逗我笑,我笑不起来,只要他抱过心依,我就觉得他身上沾了什么,我身上产生的化学反应阻使我与他亲近,当然更谈不上我会去抱一下心依,亲一下心依。何波搂着我思考半天,进一步说,那把心依送到贵族学校,周末再接回家,这样好不好?我知道何波在迁就我,心里高兴,但脸上没表露出来,我不想表现得很浅薄,与心依不共戴天似的。我故作沉吟,似是而非地动了动脑袋,算是勉强同意。 从那天晚上开始,无论白天夜晚,我都会随手带上卧室的门。 何波给我翻开一叠影集,里面纪录了何波与马莉恋爱、结婚、马莉怀孕、襁褓中的心依、一家三口的日常生活场景。何波似乎认为我与他一起温习他曾经幸福的家庭生活,可以促进我们的感情。我看着看着,心里倒了五味瓶似的难受,仿佛有人夺去了我什么东西。新婚的甜蜜,初为人父的喜悦,何波都已经尝试过了,而我呢?那个漂亮的马莉是心依的模板,马莉抱着心依胜利与骄傲地看着我,我只觉忽然一股厌恶挠心,冷冷地推开相册,去了洗手间。 我的情绪苹果上花生米大小的腐烂,像一颗青涩的李子那么大了。 何波好像与马莉谈过心依上寄读的事情,夜晚马莉打电话过来,在电话里与何波大吵大闹。我发现原来马莉一直生活在我们当中,并且仍然调遣、左右、使唤着何波。她在电话里哭哭啼啼,说心依这么小,妈妈没在身边,就已经很可怜的了,怎么忍心让她一个人住校?我听到何波也火了,质问道,可怜?你也知道她可怜啊?才两岁你就扔下她跑了,你配做母亲吗你?我不想过多描述何波和马莉之间的矛盾,我只是觉得忽然间这样的纠缠竟然与我有关,既无聊也可笑,我承认我是一个自我感觉良好的人,我有我的优越感,我卷到这个家庭中来,不但渐觉疲惫,而且自尊受到严重侵染。 何波对我说,马莉的绿卡快办下来了,顶多半年,马莉就会把心依接去美国。我不要你像她妈妈那样爱她,事实上那也是不可能的,我只要你像个好阿姨一样对她就行了。何波语气几乎是乞求的,我的心有一霎那的柔软,但立即又坚硬起来,我根本不愿碰心依,她的影子在我眼前晃动,我的心头就凝聚乌黑的云彩。 我花了快一个月的时间适应马莉住过的房子,马莉睡过的床,我不知道我要花多少时间适应何心依,这个有生命的,带着马莉显著印痕的活物,她使我挣扎。 越演越烈的妒忌走向极端 不用我向你再细致地描述什么,你已经知道心依的存在给我带来的不快,不必非得我用上妒忌、吃醋等词语,你才明白我经受什么样的煎熬。何波要我给心依洗澡洗头,我不愿意,结果何波给她时,我又非常的难受,我说不清那是什么样的情绪,正因为我搞不懂,所以我找不到排遣的方式,它们在我的体内冲撞,我自知没有道理,只有压抑着那股情绪,任凭它把我折腾得五内俱焚,万念俱灰。 我觉得我与何波还未享尽恋爱的美好,就提前进入家庭和机械的日常生活,我对此耿耿于怀。心依占据我的位置,比如沙发、何波的怀里、与何波共一张薄被看电视,甚至是何波亲手做成的鲜炸果汁,何波要是先给心依,我肯定一滴也不愿意喝。想到那个女人仍在指使属于我的男人何波,我就感到愤怒无比。心依是马莉的心依,却仍然横亘在我和何波之间,使我与何波的关系一度紧张与危险。 在他们父女俩在客厅看电视、做游戏、拼图玩耍的时候,我通常是独自躲在房间里,我不得不关上门,否则他们的嘻笑会把我深深地刺痛。我烦躁不安,憋闷压抑,我很想大声吼叫。心依的确聪明过人,她很快学会了普通话,她有时会推开门,喊我出去玩,我知道这是何波的主意。我从来不给心依脸色,我只是很浅淡地笑。有时候看她穿着漂亮的小花衣服,真的很想抱她,但我发现我有多喜欢她,就有多排斥她,她有多漂亮,我就有多厌恶。 我很不情愿地回忆那个春节。 放了寒假,何波就把心依送回了武汉。我似乎轻松起来,就像憋闷的房间忽打开了窗户,浑身上下一种透彻的舒爽,我简单地以为恢复了原来的快乐生活,事实上也似乎是原来的样子了。这期间何波还与我谈到了结婚的问题,并且答应买一套新楼,添置全新的家俱,等心依去了美国就完婚。你要相信我肯定是快乐的,我和何波确实愿意彼此厮守。大年二十八,何波带我回到武汉,与父母亲一起过年,也算是未来的儿媳妇拜见公婆。 何波的弟弟、何波的母亲带着心依来机场接我们。刚出机场,心依像上回在深圳机场一样,哭喊着从接站的人群中奔跑出来。就像只小鸟一样飞到何波的怀中,何波把行李袋扔给我,双手抱起了心依。孩子不是往我的怀里扑,明显地透露了许多隐情,很多双眼睛看着我们,我本来自信的步子忽然尴尬起来, 心依在奶奶家更像个小公主。穿着马莉从美国寄来的衣服,骄傲地接着马莉打来的电话,她的嘴喊着一个令我陌生的名词:妈妈。我再一次陷入迷惑,马莉像个阴魂一样无处不在,我是不是可以避免或者说逃脱与马莉的联系?心依仿佛是她刻意安置的定时炸弹,随时可能引爆,会把我和何波炸得四分五裂。 事实上在机场看到心依扑到何波怀里的一刻,我就知道这个春节我完蛋了,并且有了来武汉的悔意。先前关于结婚的甜蜜计划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又是一种沉闷压抑,何心依的影子仍是利爪一样将我抓挠。我连看都不愿看到她,而又不得不很客气地在何波父母面前装作开心的样子。除夕夜我是在痛苦的煎熬中度过的。一家人围着电视看联欢晚会,心依一直在何波的怀里,我因而拒绝与何波坐在一起,扮演一家三口的幸福场景。我很想跑回房间里痛哭,发泄,可是出于礼貌,我不得不坐在电视机前,用眼角余光看心依在何波的怀里撒娇,占据本应属于我的领域。我很孤独,我强忍着心中的烦躁,因妒忌而产生的疼痛使我快要碎裂,秒钟的针尖在我的心头上滴答跳舞,我的心立即变得千疮百孔。好不容易捱到新年的钟声敲响,仿佛是解放区吹响胜利的号角,监狱的闸门向囚犯敞开,马厩的栏杆倒塌,阴霾的天空下起了酣畅的雨。我深深地吸一口气,再缓缓地吐出来,我微笑着道了晚安,钻进了房间里,把自己扔到床上,手揪着胸前的衣服,开始了对自己的苦苦质问与深刻反省。 何心依是何波的女儿,这是不可改变的事实。我爱上一个离异的带着孩了的男人,这也是不可改变的事实。我为什么不向事实妥协,却不断地愚蠢地设想假如,如果,幻想推倒事实?心依只是个四岁的孩子,那么漂亮乖巧的孩子,我曾那么喜欢她,想念她,与她相亲。我也看到了何波眼里流露的矛盾,痛苦,他问过我,从前的那个你到哪里去了?我不知道,从前的那个我到哪里去了。跳出自我的范围好好想一想,我发现了自己的错误并且不安。夜晚入睡前,我对自己说,明天我要好好带心依,可是在我见到心依时,我仍然是深深的厌恶她,甚至简单的触碰都不愿意,我真希望她在我眼前消失。 老人的眼睛是犀利的,我的一举一动逃不过他们的注视,我也是敏感的,我发现几天后他们对我的态度也发生了微妙的转变。有天晚上何波、何波弟弟和父母打拖拉机,心依忽然困了,何波的母亲叫我给心依洗脚,带她睡觉。我笑着说我不会,何波的母亲就说,那你这个阿姨怎么当的?我听了很反感,但还是笑着说,伯母,我替你摸牌吧。当时大家都沉默了一阵,很明显,关于心依的问题摆到了桌面上。可是我们没有继续深谈下去,因为毕竟,我还只是心依的阿姨。 回忆到庙会看灯的情节,泪先从我的眼里滚落,滑到我的嘴里,我立刻感觉到一股咸苦的滋味。那是我第一次拉下脸来严厉地呵斥心依,当着心依的面发怒。我的眼前浮现心依当时惶恐、胆怯和迷惑的眼神,还有何波无奈痛苦的脸庞。你永不能想像,现在我独自坐在电脑前,手指头敲打着这些片段,有多深愧疚和疼痛缠绕着我,我几次把头埋在键盘上,深深地忏悔,如果时光倒流,我一定会在那人群熙攘的庙会上,与何波共同肩负照顾心依的重任,亲手买下那只青竹篾编织的巨大蝴蝶送给心依。 我不想描述庙会的繁华景状和人群的摩肩接踵,我根本没有心思看那些东西,我情绪极坏,我请你理解我,我还处在热恋当中,我多么希望恋人拉着我的手,揽着我的腰,并肩行走在人群中。可是我的恋人何波背着孩子,缓慢地移动脚步。开始我走在他们背后,怨怒地盯着父女俩的背影,心头无名的火把我无声地焚烧,终于忍受不了的时候,我加快了脚步,把背影甩给了父女俩。 我们一句话都没说。到了广场,人流分散了,广场上有许多民间艺术家在现场编做手工艺品出卖。何波牵着心依,我躲避瘟神一样与何波保持两尺远的距离。心依被一只巨大的青篾做的绿色蝴蝶吸引住了。那只蝴蝶被民间艺人挂得高高的,展开灵动的翅膀像风筝一样飞翔。心依眼里流露渴望,她连声说爸爸爸爸,我要蝴蝶。未等何波开口,我立即很厌烦地打断,说,这么大的蝴蝶,这么挤的地方,没等拿出去就挤坏了,不要买!我鼓着一肚子气。何波就低头做心依的思想工作,心依恋恋不舍地看着蝴蝶,万分失落地点了点头,我当时心底竟涌现一种胜利的快感! 到动画舞台的时候,人又多了起来。心依嚷着看不到孙悟空猪八戒,何波又背起了心依,可晃眼间我回过头,何波却把心依驾在脖子上了!心依的身影高立于人群,洋洋得意,何波吃力的仰着脖子,不堪重负的样子显得很猥琐,我不能容忍我的恋人变成这样的形像,何波是我的男人。那不谐调的画面像一根棍子拨动了火炉的干柴,一股明火陡地从我的心头窜起。我凶狠地对心依大喝一声:下来!不许骑在脖子上!何波和心依都怔住了。何波放下心依,心依小小的身影在腿与腿之间站立,心依的脸在腿与腿之间茫然,心依的眼神在腿与腿之间惶恐,心依在腿与腿之间充满不知何去何从的困惑。我心头忽然又浮现了怜悯,便补充道,爸爸太累了,阿姨来背你!于是何波黯然的脸上勉强带了点暖色,而心依的表情似乎一直沉陷在我喝斥她时的恐惧里。事实上我只是象征性地背了几步,就放下了心依。 如果我告诉你,我窝了好几天的火找到了喷发燃烧的机会,我终于可以不独自痛苦,独自憋闷,感觉一下子轻松了许多,你肯定会说我变态,但事实就是这样,我其实无时无刻不在寻找发泄的机会,你不能体会我憋得快要发疯的滋味。 情绪的苹果彻底腐烂 毫无疑问,春节过完,每个人的心上都降了一层霜,就像上前线打了一场战争,或轻或重地负伤归来。我一直认为我伤得最重,我从来没有站在何波的立场上考虑过,至于心依,我认为她是个孩子,皮肤上的伤疤,通常愈合得比大人快,她很快会忘记的。心依上贵族学校每学期一万元,我同意,我认为我对心依很慷慨。因为在这个没有正式名份的家庭中,我实际上已提前进入了角色,我掌管着经济大权。马莉虽极力反对,奈何鞭长莫及,再说也是于心有愧,所以她的阻止起不了任何作用。何波说,你不同意,那你就回来。马莉哭泣一番,就骂何波被妖精迷惑了,居然这样对待自己的女儿。我知道后就对何波牢骚,以便巩固和统一我们的思想策略。我说这样的贵族学校,别人家的孩子想上还没条件上哩,英文课都开了,不是更有利于心依出国吗?事实上何波早已不买马莉的帐了。再一次占了上风的我,心底飘飘然,忽然就对心依亲近起来。 我主动提出和何波一起送心依去贵族学校。学校约四十分钟车程,在偏静的山脚下,山清水秀,清静怡人,我们顺便在那里游玩了一圈。随保育老师看了一下心依的住宿,房间并排六张小床,鞋柜衣柜,干净整洁,何波很满意,但也看得出他很是不舍。我们离开的时候何心依哇哇大哭,撕心裂肺地喊,爸爸,我要回家,我要回家!何波抱着心依,看我一眼,我知我一脸不可更改的表情,何波只得重做心依的思想工作。最后还是老师把心依哄住了哭,我们——不,我,才如释重负地离开。 我一直在回想何波牵着心依进校门的情景。何波到底是男的,不懂得打扮孩子,而我,根本就不关心何心依穿什么,更别提给搭配衣服。所以,尽管心依的好衣服很多,心依的样子有点滑稽,她穿天蓝色旧运动衫,还有点偏大,额头前面的头发太长,何波就胡乱替她绑了一个冲天小辫。心依手里的小书包一晃一荡,背影像个农家孩子。看着着看,我心里居然有些快意,这是马莉的孩子,她应当是这个样子。其实我这样观察着心依的时候,我的心里就在重新设计心依的形像——如果她是我的孩子——她首先应该梳着精致的小辫,像两只小牛角,其实她应穿着及膝的红裙子,套着黑色的皮鞋,像个节目主持人一样漂亮神气。 现在我清晰地回想心依那农家孩子一样的背影,迎面而来的仍是愧疚之刺,我无法躲闪,也不想躲闪,我为我当时的快意感到羞耻,我不知道我怎么那样狠毒——后来何波说我狠毒,我根本意识不到——心依哪里知道我在她的身后想了些什么,她柔弱的小生命原本是一折就断的,她只能像历史一样只能任人打扮,没法反抗。我哪里会想这么小一个孩子一个人在外面,会怎样的想家,何波又会是怎么的担心与牵挂,我一心想要她在我眼前消失,花多少钱都无所谓,只要她不影响我和何波的生活。我没有意识到我的做法无形中就是要隔断心依与何波的关系,现在想来是何其可笑与幼稚。 老师打电话说心依每天晚上哭爸爸,不肯睡,好不容易睡着了,半夜突然又哭起来。何波小心翼翼地把老师的信息反馈给我,他装作毫在不乎却又难掩饰心中的疼痛,我知道他话语里含着某种期待,他希望不着痕迹地打动我。何波的样子让我难过,难过如羽毛轻轻掠过,但我对心依的那一方心地仍是坚硬的,我不以为然地说,过两天就好了,大人也一样,新到一个地方总会有些不习惯的。何波默默在承认了我的说法,我后来知道,白天何波开车去看了心依。 当水冷如冰时,你无法想像水中隐含着潜在的温暖,同样,平和之中,你无法想像潜伏的矛盾会以什么样的方式爆发出来。我们的家里获得暂时的安宁,其实你跟我一样能感到安宁有着很不安份的隐患,你也会明白空气中漂浮着一种不着痕迹的伤感。我们默默地努力着,不相信美好的从前是个轻薄的肥皂泡,或者说不想用手指把美好的从前像个肥皂泡一样戳破。我知道何波很担心心依,但是我知道了,并没有想过要替何波分担忧愁。我甚至去跟何波去谈孩子的独立,反对娇生惯养,从小的磨炼有助于提高孩子将来在社会的生存能力。何波没有反驳我,但整个人有了些微妙的变化,我具体说不清变在哪儿,事实上我根本没去考虑何波会有什么大的改变,何波很爱我,这一点我毫不怀疑,我握着何波爱我的这块皇牌才有这么结实的底气。何波自从在我这儿得不到心灵回应后,就再也不愿提心依在学校的事情。何波做饭的兴趣随之减了,应酬比往时也多了些,我的晚餐几乎又改回食堂,或者自己胡乱的煮点面条对付。 何波等待周末。何波只在周末做丰盛的菜肴,偶尔淡淡地问我想吃什么,我不能忍受他那种轻描淡写的语气,自然也不会撒着娇说自己想吃的菜,于是桌子上摆满了为心依精心调制的汤菜。第一筷子菜依然是夹给心依,不过我曾经认为没有意义的那一筷子并没有补上,我曾暗地里等待何波补上一筷子,曾经不屑的东西变成了心底的渴望,但何波的那一后补筷子终于消失了。那次心依忽然夹了一块磨菇放到我的碗里,眼睛荡着小船,说阿姨这个好吃。我好久没正眼看过心依的那两只小船样的眼睛,还是那样漆黑清澈,只是独立生活了几个礼拜的心依,突然懂事了很多,眼里终于有了些属于自己的东西。你知道我正为何波不给我夹那一筷子菜而闷闷不乐,心依的举动使我那一瞬间羞愧得像个被当场捉住的贼。在一个纯洁无邪的孩子面前,我感觉自己的龌龊、阴暗和不可理喻的可笑的妒忌。你肯定知道我又经过了一番心理斗争,端着饭碗忏悔了一阵,并且下决心要好好爱心依,好好把她打扮一下;当然你肯定也知道了,我心头那种顽劣的东西,不是这么容易软化,心依的举动不过是投入湖心的小石子,引起片刻微澜恢复平静,我仍是越来越深地向那条狭窄通道走去。 心依眼里属于自己的那点东西,我后来明白那就是主见,因为饭后我们提出要给她剪头发时,她两只手牢牢抓着着不过两寸长的牛角辫,坚决地拒绝了。扎牛角小辫的心依平添了几分天真可爱,比起短发的心依,更像一个漂亮的女孩子。何波认为心依在学校,还是短发方便些。心依说,爸爸我不剪,我喜欢辫子,妈妈说留辫子才乖!何波笑了笑征求我的意见,说心依的头发剪不剪呢?学校没人给她梳头啊。心依很着急,坚决不肯,带着哭腔几乎是哀求地说,阿姨不剪,我不要剪,我自己梳我自己会梳的! 妈妈说留辫子才乖!心依的这句话重重地撞在我的心口上,我的心一阵酸痛。我看着心依,心依越漂亮就越刺我眼,现在她的这对牛角辫就像刺一样扎我,辫子旁的花蝴蝶夹子一颤一颤地,像真蝴蝶一样眷恋着不肯离去,把她的小脸蛋衬得更生动可爱。我肯定地对何波说,剪掉吧,不剪乱七八糟的,心依自己哪里梳得好。我不知道我怎么那么狠心,看着心依可爱的样子忽然又产生了强烈的厌恶,一点也不为之心动——可是现在我的眼里充满泪水,心里填满了柔情与愧疚,我好想帮她梳一梳辫子,给她洗洗脸,给她脸蛋涂上强生润肤露,在被窝里给她讲一个故事,再伴着她甜美微笑地入睡。我实在不想描述我当时心理的阴暗,那些狠毒的词我一个也用不上来,无穷的自责与懊悔淹没了我——你看看我是如何无耻地哄骗心依剪掉那两个牛角辫的吧。 我说,心依你的头发开叉了,开叉就得把叉剪掉,要不头发就长不长。真的吗阿姨?心依将信将疑,手还是抓着辫子不放。我点点头,当然是真的,你看阿姨的头发也经常要剪呀!那,阿姨,只剪一点点好吗?我要辫子,我要把辫子留得好长好长。我又点点头,好的,只剪一点点。心依慢慢地放开了手,信任地把头发交给我,眼睛像月芽儿一样,隐含着一点点冒险的担忧。我松开了心依的牛角辫,剪刀咔嚓几下就剪完了。心依伸手往脑袋一摸,然后试探性的看能不能绑成小辫,结果发现根本抓不起来,心依憋着一脸哭跑到穿衣镜前一照,当肯定她的头发被我剪得再也扎不起牛角辫,像一个很漂亮的人在镜子面前忽然发现了自己丑陋,心依对着镜子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我头一回看心依这样哭,她小小的身体微微前倾,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双手捂脸,准确地说是捂着嘴,似乎是不让自己发出更大的声音,泪水哗哗地流淌。我不知道在头发和被我欺骗二者当中,哪一种感觉更令心依伤心,她在哭的当中是否会思考什么,是否对我感到了彻底的失望。 关于头发我也有过很深的体会,即便是十八岁那年一赌气把长发剪了,晚上做梦醒来,也还沮丧和伤心地哭过几回。我是明知道剪掉牛角辫会使心依伤心,却连哄带骗,用卑鄙的手段达到了目的,我是在跟马莉做对?还是为了证明我有操纵一切的权力?给心依剪完头发我又去抱她安慰她,我抱她是为了证明剪掉辫子是为了她好,掩饰我对心依辫子的嫉恨,似乎只有把心依剥夺成一个一无所有的人,我才能够对她施以怜悯同情和温柔,像那时候我以为她是个没妈的漂亮哑巴一样,才能把心贴在她的心上。 对心依我真的不再有一丝柔情,她是我眼里的一颗钉子,深深钉进我恋爱着的心灵,她摧毁了我与何波的甜蜜,她也让我无法动弹。 绝境处不可躲闪的爆裂 我现在才明白我根本不了解何波。开始他一再忍让我,迁就我,他知道我爱他,我们相爱,他一直给我一种很宽容的环境让我思考,并希望我从妒忌的死胡同里走出来。然而,我得寸进尺,越陷越深。事实上自从何波对我的体贴减少,关怀渐无,我对心依的厌恶也转化成莫名的仇恨。我对心依不理不睬,不能容忍心依在房子里晃动,我不能赶她走,所以只把自己关在房子里,避免跟她碰面,她变得像一块烙铁,只要我的目光触到她,我就有强烈的灼痛感。我并不去伤害心依,我只是被那些忌恨、痛苦的乱丝捆绑,然后每天在一个小角落里挣扎,企图从纠缠中解脱出来。 不知哪天开始我患了周末恐惧症。每次周日心依离家到校,我如释重负,但又立即陷入周末仍会来临的阴影当中。有一回周末,我终于难以忍受,回到自己的宿舍度过漫长的两天。我的作为使何波深深痛苦,但他依然什么也没说,但我感觉我与何波之间又拉开了距离,向陌生靠近一步。 马莉并不能如期接走心依,她来电话说心依的事情暂时办不下来。马莉的电话在我与何波当中产生了巨大的震动,我像个被判死刑的人陷入绝望的黑暗之中,而何波对我的态度也因到了绝境无法前行般猛然调头,他张开了作为父亲的羽翼,紧紧地护着心依,像一只凶猛的鸟,狠狠地瞪着我这只企图伤害小鸟的老鹰,在心依的问题上从此寸步不让, 你可以想像我的失落与更深的绝望。何波的变化像鞭子一样抽打着我,带给我另一种带血的疼痛,由他的宠爱建构的世界彻底坍塌,我像一条发疯前逡巡的狗,寻找任何一个引起何波重视的时机。我闷头睡觉,我迟迟不归,我无端抽烟,我不吃饭,我坐着发呆……然而无济于事,何波再也不会哄我,他甚至比我回得更夜。他开始不接我的电话,或者干脆关掉手机,他会告诉我阳光酒店的三陪小姐性感迷人,牌桌下哪位富姐的大腿紧紧地抵着他的大腿,他有意刺激我,我不知道是生活把我也改造得面目全非,还是我把生活弄得一塌糊涂。我掉进了井里,我不想淹死,我拼命地往上爬,我爬不上去,我疲惫地困在那里,等待绳索的拉扯。 我一直坚持让心依坐校车往返,你肯定猜到我为什么不让何波送,她是马莉的孩子,她只配坐校车。可是这个周末,心依居然要求何波开车送她去学校,她装出可怜兮兮的样子,轻轻地哀求,爸爸——你送我一次吧,别的小朋友都是爸爸妈妈开车送的,为什么你不送我啊——说着说着她就哭,越哭越伤心,越伤心越哭。何波知道我刚好要用车,就对心依说,今天阿姨要用车,爸爸周末去接你,然后再送你好不好?其实我也没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我只是料想即便是心依不要求,何波也会去送她,也就是说,在车的问题上,我是有先见和预谋的。 何波在心依面前,仍然在维护我的形像,只要能接受并不讨厌心依,不必爱她,他对我的要求已经降到了最低。然而我当时并不能醒悟,我试过很多次亲近心依爱心依,但已无丝毫的可能性,哪怕是像对待普通朋友的孩子一样去对待心依,也不可能。我已经与她对立起来,到了水火不相容的地步。何波仍给我机会在心依挽回善良温柔的好阿姨形像,于是他对心依说,你去跟阿姨说说,看阿姨今天不用车行不行。心依怯怯地走近我,仰着满脸泪痕的小脸,小船儿浸在泪水中,抽泣着说,阿姨,我想爸爸送我去学校,你今天不用车行不行?我很烦心依哭哭啼啼的样子,她莫名其妙地提出送她上学校的条件,来得毫无理由,我想她必定是受了谁的指使,谁会指使她?我想到了马莉。我强忍住怒火,冷冷地对心依说,不行!为什么要送嘛?校车怎么不能坐啦?我心想你是谁家的公主?你只是马莉的公主!我在心里狠狠地使劲,但我不能说出来,我还需要一丝面纱遮掩,在何波面前保持知书识礼的模样,我要是彻头彻底毁灭何波对我残存的希望,那我们就完了。 心依遭到我冰冷的拒绝,立刻转向何波,像被人抛到了荒郊野外,哭声凄惨绝望,忽然间好像对何波也失去信心,呜呜哇哇泪眼朦胧地在屋子里胡乱地冲撞,不知道该把自己弱小无助的身影摆放在哪个位置。她哭着喊着,最后竟然喊起了妈妈,她说妈妈妈妈你快回来,呜呜……妈妈……快回来啊……呜……依依想你回来啊妈妈……眼泪鼻涕像一场狂风暴雨,心依脸上一片狼籍。她转到阳台,脸向着远方的天空,张嘴大哭,忽而猛烈地抽蓄,好几次缓不过气来,缓过气来却是一阵剧烈地咳嗽,咳嗽完了又是断断续续地呼喊,呜……妈妈……你快回来……呜呜…… 泪水在我的眼眶里转,心依的背影和心依的哭喊,撕裂着此刻的我,任何铁石心肠的人听了心依的哭喊,也会为之泪下,何况女人。然而你根本想像不到,你想像不到当时的我是如何的漠然、厌恶、烦躁,我根本不理会心依,我忽然觉得何波挺窝囊,还能容忍这么不通人情的我,也觉得自己很有成就和胜利者的快慰,再一次把马莉打败了一回。我知道我有点过份,但我绝对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那么恶劣的地步。 何波看着心依哭泣的背影,讷讷地独自站立。半晌,他默默地走到心依身边,抹去她脸上的泪水,一声不吭,抱着心依进了她的房间,两分钟后他关上心依的房门走出来。车钥匙放哪里了!何波阴沉着脸,他的眼睛很大,填满了压抑的愤怒。我已经明白,一座火山要爆发了,如果我有一点人性和理智的话,我肯定交出了车钥匙。但我偏偏丧失了这两样东西。我把何波的这种态度视为挑衅,一贯以胜利告终的我当然不会因为何波的愤怒而轻易妥协。我要用车。我瞟他一眼,毫无表情地回答,我的声音冷得让我吃惊。我操!老子自己的车送自己的女儿上学校都不行?!他妈的,老子还是不是个男人?何波头一回发火骂人,像一头愤怒的狮子,龇牙咧嘴,恨不能一口把我吞下。我根本不怕何波。如果这时候我交出钥匙,也许一场风波就平息了,可我偏不是半途而废的人,我就是错,也要错到底。我故意装得很平静,以显示自己的修养,衬托何波的野蛮。我轻蔑地瞥他一眼,扭身进房间,并把门反锁了。我听见心依在另一间房里哇哇大哭。 我刚把身体靠上床,就听到何波踹门。我知道就算他把脚踹断、把门踹破,我也不会起来开门——当然门破了,他也就冲进来了。我半躺在床,听到踹门的声音渐渐猛烈,心头忽然升起了一缕恐惧——我不知道这事会怎么收场!大约有五秒钟的停顿,我以为何波放弃踹门而入的做法,我刚放松下来,只听轰——怦!门破了,反弹到墙壁,发出一声巨响,我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何波已迅速地从床上拽起我的一只脚,双手猛烈一拖,我像具死尸那样啪哒一声摔在地板上,我听到左臂一声轻脆骨响,我还没开始说话,何波已经把拖到客厅,并地动山摇地大吼三声:滚!滚!给老子滚! 我瘫软在地,我想起来,我的左臂已经失去知觉,一条血线从卧室歪歪斜斜地连接到我躺着的地方。我衣衫狼籍,一只袜子掉在走廊里,脑袋被门框撞得嗡嗡耳鸣,除了左臂不痛,全身拆了架一样地疼痛,我像只断翅的蝴蝶,沾在大理石地板上。我要死了吗?我的眼前朦胧一片。 心依走出房间,心依的目光顺着她房门前的血迹,慢慢地行走到我的身上,她忘了哭泣,她怔怔地看着我,看着我……我看到她的小牛角辫……我第一次抱起她的时候,她用小手圈着我的脖子,就是用这样的眼光看着我……在幼儿园……心依在我的脸上重重地亲了一口……心依轻轻地走近我,走近我……阿姨,阿姨……我坐校车,我不要爸爸送了……阿姨,阿姨……心依的黑葡萄眼睛安静如水……心依笑,心依把眼睛笑成弯弯的月亮,月亮里荡漾着我…… 我从恶梦中醒来,又看到了天使的脸蛋。 (2002/4/2日) 第十一章 作家不能自杀 有作家一路模仿过来,像仿唱成功的歌星,惟妙惟肖,令听众惊呼,“像,太像了!”;有性文学大行其道,小说这个本份的良家女子,开始涂脂抹粉,搔首弄姿。小说与市场,成了妓女与嫖客,彼此愈堕落愈快活,愈快活愈红火,小说家则像个老鸨,叼着烟斗,把窃笑藏在烟雾里,坐收名利……在我看来,这样的写作,便是一种自杀。前者扼杀了创造与生命,后者切割了信仰与追求,至于后来,更多的匠人作家、写手,蝗虫一样蜂涌现,把文学变成像买耐克鞋或阿迪达斯运动衣一样的消费,这一群人根本就没有生命,因而也谈不上自杀。 福克纳曾经说过:“作家的天职在于使人的心灵变得高尚,使人的勇气、荣誉、希望、尊严、同情心、怜悯心和牺牲精神复活起来。”现在的大多数作家已经成了民工,把写作变成机械与卑微的体力活,无法承担福克纳提到的精神复活的责任。是作家自己瓦解了生存的信心,把自己推入了一种绝境,作家失去对艺术的虔诚,读者便失去对作家的虔敬。苏格拉底坦然服毒,是为了他至善的信念,以不妥协的姿态奔赴死亡,若把苏格拉底的这种精神移用到文学创作中来,便会发现,现在的大多数作家,缺少的正是这种勇气。 有评论家称那些“扔掉卡夫卡、加缪等人的精神包袱,向公众讲述充满趣味或柔肠百转的故事,以闲适、逍遥的面影追逐舆论或大众掌声”的现象为文学的醉生梦死,这种说法新颖有趣,一个意志消沉的文学艺术世界,跌入“醉生梦死”这个词语里,是相当深刻形象的。不是吗?曾有人分析,由于市场化、商业化的渗透与冲击,也因为社会生活和文化环境的深层次变异,写作中的个人表现,由文学的后台走到文学的前台,造成了文学格局的明显变异,因而形成了文学中的三大领域:“以期刊为阵地的严肃文学在坚守、以出版为依托的大众文学在兴起、以网络为媒介的网络写作在崛起。”归纳总结的不错,那么,如此三足鼎立,三国争雄的繁荣景象,又有多少醉生梦死隐含其中呢?文学越来越商品化,无怪乎又有人说,对文学以美学的批评方法已经不够,必须引进“商品分析”的方法凸显文学的“历史个性”了。 当写作演这成一种投资成本相对较低的经营性活动,文学所拥有的理想之光已趋消亡。小说远离了艺术,远离了人性,作家自己“阉割”了良知,小说滥了,作家的身份也滥了,昨日作家的高尚与尊严,已成满地踏碎的纸片。文学在不断被边缘化的同时,也开始变得有些自暴自弃了。在这个时候混进了作家群体,我有些“生不逢时”的感觉。 谢有顺在《我们并不孤单》里疾呼:“一切的写作者,都要清醒起来,重新找回自己的使命和精神立场,我们没有义务为精俗而无关紧要的事物卖命。”此番言语令人警醒,引人深思。不知道如今还有几个人,能有如此清醒的意识与发自内心的忧患? 人是有限的,信仰是无限的,背负良知,垂直进入生存,直面人的本质和核心,作家应该有深刻的苦痛与饱满的激情,甚至紧张与抗争。 我想,还是来读一读英国诗人埃米莉·狄更生的诗吧,当喧哗与躁动的心将慢慢平静,你将如透过晨雾那般,看到玫瑰色的阳光:假如我能使一颗心免于破碎,我便没有白活一场;假如我能消除一个人的痛苦,或者平息一个人的悲伤,或者帮助一只昏迷的知更鸟,重新回到它的巢中,我便没有虚度此生。 作家不能自杀,也没有理由自杀。 第十二章 与马共舞 如果将创作喻为骑马,大抵会出现这样的情形:可能马匹是好的,无奈骑手笨拙;或是骑手骁勇,马却东奔西走,不受管制,驾驭不好,总显溃败之迹。即便是难得骑手与马习性互熟,挥刀舞剑,游刃有余,也会面临种种问题。诸如有时会白跑数百里,要懂回头是岸;有时可能堕入险境,需知悬崖勒马;有时也可能误入歧途,惟有披荆斩棘。等等。奔跑途中,有时要攀越;有时需泅渡;一路上或疾或徐,或平缓或陡峭,忽精疲力竭,忽激情高涨,与马共舞,苦乐并存。顽强隐忍至整个路程结束,便觉人如放了气的轮胎,颓然疲惫倒地。长篇小说的创作,原本就是一种精神对困境的征服,一种完美与破坏的对峙。 2002年春节后,蒙朋友鼓励,决定将手头“四不象”的东西做成长篇,也即现在的《活下去》(2003年9月刊于《钟山》)。应该说,这时的马,是匹野马,这时的我,是个野人,野人骑野马,无拘无束,恣意率性,语言粗砺狂欢,有人说读来如踩鼓点,大约是指有马蹄奔跑的节奏。自己不知是好是坏,姑妄听之,也未开窍。习惯信马由缰,到网络玩耍,做为情绪调节手段。这部长篇几易其名,先是《钱小红》,后是《北妹》,最后发稿才定为《活下去》。此篇完稿后,收不住手(这部长篇写完,我还未有颓然倒地的疲惫),大约是我想下马,而马不停歇,竟一路载我狂奔而去。脑海里跳动的故事与语言,纷纷喊冤叫屈,执意要撞破我的脑门,解脱出来。我当时并不知道,这是某种精神的巅峰状态,也是后来人们所说的创作高峰期,据说每个创作者都会有,要牢牢把握,方法自然是一个猛子再扎进去。 高xdx潮如此迅速呈现,我也始料未及。把脑海的东西按捺、再按捺,心怀壮烈,从北到南,极为从容地游历一圈,回来开始长篇《水乳》的写作(2002年刊于《收获》秋冬卷)。然而,仅是开头,就改了近百次。朋友闻之,笑道:“就这种态度创作,定能出好东西。”是不是好东西,暂且不提,我只想说,真正具有创作意识,乃从《水乳》开始。撒蹄狂奔般随心所欲的叙述,纵然是快慰的、陶醉的,阅读起来也可以充满快感,但是,当叙述不受拘束,语言不受控制,描写没有起伏、轻重,便会有“泛滥成灾”的不良后果。正如朋友所言,叙述应当懂得“节制”,懂得控制。 我曾经谈过,《水乳》写了七八万字后,写不动了。首先是感觉激情不饱满,语言软了下来,脑海失去了想像,没有比喻,迷失了语言方向,对着电脑就犯晕想吐。这个时候,估计是马饿了,马累了,那么,得给它上粮,饮水,闻一闻花草的芳香气息;至于骑士,更是该翻身下马,做徒步调整。若并不急于在某个时辰赶至某个驿站,甚至还可以游山玩水一番,极有可能获曲径通幽之境。《水乳》完稿,给了《收获》,吉凶未卜,在等待音讯的当儿,感叹“写小说真不是人干的活”,真可谓是呕心沥血。写至半途,前瞻后顾两茫茫,总让人有颓然废弃之冲动。现在回忆,仍是心有余悸,既庆幸没有放弃,也庆幸熬过那种苦境。 精神状态一松驰,身体毛病便凸现了。坐下来脊椎痛,不敢坐,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夜里十指酸痛难忍,用牙齿狠狠地咬着指头,才能缓减那种来自骨髓的要命的酸痛。此时大约是九月份,我原计划看书休息,过完春节再做创作打算。几乎是强迫性地吃吃睡睡,即便是有创作的欲望,也如挥赶苍蝇般,企图驱逐了事。奈何挥之不去,并且嗡嗡嗡嗡地总在耳边轰鸣,新长篇的想法也突出嘣出来——我想写一个被遗忘的小镇,和那个小镇的人,便有了《火宅》。 马激烈奔跑过后,开始徒步,沿着溪流与山道,我的内心里渐趋平和与宁静,失去了痛快淋漓一挥而就的力量,我开始寻找一条坚韧、纯粹的途径。创作《火宅》的过程中,我没有现在,没有将来,只有作品、人物,以及她们悲哀的命运。那种深入灵魂的孤独与宿命,使在创作中的我,一直被阴冷与隐痛所围;那种听凭命运摆布的无奈,使我想嚎叫;底层女性的无知与无助,令我欲痛哭。我保持高度的清醒与冷静,并且节制,让这股巨大的洪流,从狭窄的通道里,缓慢地、坚定的逼涌出来。这就是为什么《火宅》较之先前创品中放笔横扫的大快朵颐,表现得简单、温和了许多的原因。 基本上不曾回头省思作品,而是扬鞭,继续起程。一方面固然是时间的因素,另一方面也觉得作品已经发表(出版),便任凭读者批评,进入市场游戏规则。我固执认为,创作,比创作谈重要;前行,才是目的。与马共舞,不能同臻佳境,便是两败俱伤。 第十三章 让语言站起来 2002年年初,无数的语言像苍蝇一样,在我的脑海里乱舞,寻找得以释放的途径,它们默默地用触角抵碰,用身体有力地冲撞,它们散乱无章,甚至冲动盲目。它们需要奔跑。我走路的时候,脑海里的语言便抖落脚下,踩在堆积的语言上,我感觉它们的弹性,柔韧,有时像海草,有时像石头,有时像松软的泥土。它们给我不同感觉的快慰。大概是一个人在陌生城市独处久了,且无人交流的缘故,眼中看到一个人,或一件事,就会像个刚识字时见字就念的孩子,不自觉地开始描述,尤其会去雕刻细节,哪怕是一条皱纹,或者吐痰者的嘴形。有时即便是一个梦,醒来后也会在脑海里开始叙述,自己觉得那时候思维活跃,妙不可言,大脑一直处于亢奋状态,无法控制,于是严重影响了我的睡眠。我似乎是在生活着,又似乎已经从生活中抽身出来。我被这种情绪逼迫,开始“小说”创作。把“小说”打上引号,是因为,我的确不知道小说怎么写。文学刊物我看得少,像看《收获》这样的杂志,也是中学时候的事情,当代小说几乎没有看过。面对当代文坛,更是一片“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不知今夕何夕的混沌。在这样的情况下写小说,我不得不庆幸与感谢几个优秀的写作朋友,他们有时给我提供创作经验,或者针对我的小说问题具体而谈,使我少走了一些弯路。 记得一位写作的朋友说:“小说的语言要求精确,尤其注意不能用成语,因为这些熟语已经是僵化的老死的,由于我们应用和阅读的惯性,它就成了一个空洞的所指”。朋友的话使我在使用语言时警惕起来,记住了“精确”这个词。另一位朋友说:“语言千万不能疲软,一定要立起来,不能漏气。”我想起韩愈在《答李翊书》里曾写过,“气,水也;言,浮物也,水大而物之浮者大小毕浮。气之与言犹是也,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韩文的“气”与“言”之论,指的是思想道德修养是为文立言的根本。这位朋友提到的“气”与“言”,也包含“水”与“浮物”的道理。“语言”和“气”是文章的血液。小说里的“气”,应是一种硬朗的、明朗的、准确的、精力充沛的气质,只有不漏“气”,这只语言的轮胎才会圆润,丰盈,并且弹性十足,因而更富有质感、动感与力量。气,是语言不疲软的主要因素。我认为他说的“气”,就是让语言站起来。因此,我创作的第一个短篇小说《快感》(刊于《芙蓉》2002第四期),语言便有点撒蹄狂奔般的随心所欲,并且闪许多精妙的比喻。对于我来说,这种恣意的叙述是快慰的、陶醉的,有读者说读起来充满快感,但是当叙述不受拘束,语言不受控制,描写没有起伏、轻重,便会有“泛滥成灾”的不良后果。因此又有一位朋友对我谈到了叙述的“控制”,明确提出我在小说创作中,必须懂得控制。我想,“控制”与“气”是不相冲突的,控制大约是离小说技巧又近了一步,更深了一层。之后写了另一个短篇《turnon》(刊于《收获》2002年第六期)。 我的小说中有许多比喻。运用精确形象的比喻,也能使语言站起来。余华的比喻是精辟的,如说路上的月光像洒满了盐;博尔赫斯说死,就像一滴水消失在水中;普鲁斯特在《追忆逝水年华》里写"感到思念奥黛特的思绪跟一头爱畜一样已经跳上车来,蜷伏在他膝上,将伴着他入席而不被同餐的客人发觉。他抚摸它,在它身上焐暖双手……这只有“神经质的、敏感到病态程度的普鲁斯特”才写得出来;茨威格华丽而充满激情的语言及精彩的比喻让人折服。用形象的隐喻使人想像陌生事物或某种感情,甚至味觉、嗅觉、触觉等真实的基本感觉来唤起对事物的另一种想像,既有强烈的智力快感,也有独特新奇的审美愉悦。我在创作长篇小说《水乳》时,写了七八万字后,写不动了,首先是我感觉激情不饱满,语言软了下来,脑海里没有想像,没有比喻,也就没有了语言方向,如果小说仅仅是客观描述,语言便会变得无趣与枯燥;其次是感觉神经紧崩的状态很累,支撑不住。于是有位朋友对我说,“写到这个字数,余下的,更需要的就是毅力,不要写得太急,适当调节一下”。我歇了一阵,直到感觉重新回来。 第十四章 写出他们的爱与怕 李修文的《滴泪痣》是“开满鲜花的月亮”,透过开满鲜花的月亮,依稀看到作者的追求与信仰。像这首歌一样,《滴泪痣》充满某种完美的、理想的、纯粹的青春情感与生命质感。在喧哗、颓废、物欲横流的爱情生长环境中,作者所描述的纯粹的爱,纯粹的美以及绝望、哀恸背后的深情内质,远离写割裂的爱而回归传统与典雅本质,以其感情的浓度和强度,真实与诚挚,把爱变成永恒与童话。 “好的作品就是要给读者美好的东西,让读者看到爱和希望,阳光和温暖。”青春原本是轻灵的,清纯的,生动的,甚至可以说是没有厚度的,但是,像《滴泪痣》,因作者倾注了爱、恨、泪、死亡、漂泊、孤独等生命元素,掀开了生命底质,一部青春小说或者一段青春的故事因而沉重起来,达到了作者一再宣扬的“因为自身的残缺,我们需要爱,有了爱,我们或许会因为爱而变得更加残缺,但是,我们仍然需要”目的。葛红兵说李修文“发挥了他‘抒情圣手‘的特质,以他深刻的富于质感的情感天赋,展示了当代中国文坛青年作家把握人心、人情的能力”,李修文从这一种平常的题材中挖掘了独特的思想内涵,尽管他不喜欢《滴泪痣》被称为“留学生小说”,但这个发生在东瀛一对中国人身上的故事的烙痕是很明显的,李修文“从对人性的分析和拆解中挣脱出来,进入了对人心、人情在人性的层面上加以综合的加以表现的领域——对纯粹爱的探讨”,的确找到了一条特殊途径,因而有别于其他留学生小说。 沮丧而坦白地说,读完《滴泪痣》,我没有哭。但是开篇“扣子,蓝扣子,没有了你的声音,没有了,再也没有了……”这种近乎呢喃的呼唤,重复递进的强调,具有极强的感染力,轻易地把人笼进一种阴郁的伤感氛围当中。作者以一种细数扣子发丝般的爱恋的耐心笔触,细致地铺展开已然于心底成轴的异国图画,爱的主轴滚动,语言的蝴蝶纷飞,回忆像潮水一遍一遍地冲击心的礁石。的确,李修文是个抒情好手,哀恸的语言自然而不具任何煽动性,显然他并没有心情去煽动读者,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叙述当中。他赋予无奈情感与脆弱心灵以坚韧的力量,让鲜花铺满月亮,让月亮坠落大海,让人于绝望当中振奋,这是一篇凝聚着伟大爱与力量的作品,像我这样患有爱情颓废症,没有眼泪只有阴郁的人,接受《滴泪痣》的精神洗礼,无疑是幸福的,应当的。 很早前李修文说过,写小说,一定要写人性,要有爱,要怀有怜悯……“写出他们的爱和怕、希望和恐惧。真的,我准备一辈子献身于此。”这使我对“集摇滚精神、摩托车手技能、文人气质和坏孩子心态为一身的民谣青年”(邓一光语)李修文产生了一种渴望,渴望会唔,渴望与这个“声音听起来像四十七岁”,但却只有二十七岁的家伙面对面的交谈。 《滴泪痣》是“开满鲜花的月亮”,透过开满鲜花的月亮,依稀看到作者的追求与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