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家女儿秀》作者:流鸢长凝 文案: 云舟以为遇上谢南烟是场灾难。 这个女魔头实在是可恨,偏偏自己只能做她的俎上鱼肉。 可在多年后,云舟后知后觉地叹了一声,“幸好遇上了你。” 谢南烟以为这一世会无趣到老,世事不过傀儡戏一场。 她却不知在遇上云舟的那一日开始,她总是能轻笑着道一句,“有意思。” 当皇家密图《四海烛龙图》掀起天下波涛,无人可以独善其身。 那就各凭本事风口浪尖走一遭。 待到终局风平浪静,究竟——谁家女儿秀? 这是【大陵旧事】第二个故事,本文HE! 【大陵旧事】第一个故事:暖驸马与小公主《诛佞》 一句话简介:唯烤鸡与岁月不可辜负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因缘邂逅 女扮男装 搜索关键字:主角:云舟,谢南烟 ┃ 配角:尉迟容兮,楚拂,桑娘,萧小满,明寄北,木阿,墨儿,年宛娘,殷家皇族 ┃ 其它:HE!!! 卷一 西海沉箱 第1章 西海有沉箱 星幕之下,碧海潋滟,月光悠悠。 西海最陡峭的海崖之下,一叶小舟在海浪上起起伏伏,若不是有一条长绳将小舟与崖壁下的大石牢牢系住,只怕早就被海浪卷入海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毛笔蘸润了点朱砂,在画中人的眉心点上一点朱砂—— 云舟轻抿唇角,她忽地抱着画卷坐了起来,借着月光眉眼贴近了画纸,把今夜画的凌波仙子图仔细地瞧了瞧。 “哗啦啦——” 小舟畔突然钻出了一条人影,溅起的水花落在了画纸之上,将仙子的衣裳眉眼晕了开来。 云舟微微眯起了眼睛,惊呼道:“我的画!” “舟姐姐,你快来帮我!下面有个黑木大箱子!”说话的小姑娘皮肤黝黑,水性却是极好的,只见她说完之后,猛地缓了好几口气,便又潜入了水下。 “希望别是什么脏东西……” 云舟自语一句,便拿了襻膊出来,系好了袖子。等用舟上的绳子拴住了腰杆后,她倒吸了一口气,便带着绳子一个猛子扎进了海中。 这片海域入夜后风浪最大,海下暗流汹涌,采珠人知道这里产珠丰富,若不是急待交珠,平日里也没有谁会来这里冒险采珠。 桑娘一家都靠采珠为生,前几日桑娘的爹爹采珠时出了意外,这会儿还在床上昏迷着。眼看着明早便是最后的期限,若是交不足朝廷要的数目,采珠的官员们定要拿了桑大叔去打上三十棍子。 这桑大叔再被打三十棍子,只怕老命都要折了。 云舟自幼便跟着舅舅来到了西海畔的这个小渔村中生活,打小便与桑娘情同姐妹。舅舅孙不离画得一手好画,在村中开了家私塾,在村民之中很有名望。说也奇怪,舅舅生得眉清目秀的,待人又彬彬有礼,村中的媒婆来了好几茬,都被他给婉拒了。日子过去十六年,孙不离还是孑然一身,也越发地痴迷画画。村民都道云舟的舅舅是个画痴,实在是可惜了这一表人才。 云舟与舅舅生活了十六年,舅舅便认真地教了她十六年画画。舅舅经常讲的一句话便是,“你娘亲画得一手好画,你瞧瞧你现下画的,连你娘亲的一成都及不上!” “我娘是谁?”每当这个时候,云舟总会问孙不离这句话。 也是这个时候,孙不离便噤了声,只是沉沉地一叹,语气便柔和了许多,“再过几年,我便告诉你,你爹娘是谁。” 及不上又如何?娘亲画的比她好,本就是天经地义! 可爹娘是谁?这才是应该问清楚的。 每当云舟打定了主意要缠着舅舅问出个所以然时,舅舅便会想方设法地打哈哈,“舟儿,你看那边!”每次舅舅开始打哈哈,便会趁机跑得无影无踪,过大半日才会回来,然后带着云舟最喜欢吃的烧鸡回来。 为何村头刘老头家的烧鸡要那么好吃呢?云舟只要闻到那个味道,就馋虫犯了,哪里还顾得揪着舅舅不放?这样的事次数多了,云舟便也习惯了。要一个不想开口的人好好讲话,那是不可能的,倒不如趁机蹭舅舅一只烧鸡,美滋滋地吃一顿。 唯烧鸡与岁月不可辜负啊! “哗啦啦——” 当云舟再次钻出海面,她吃力地爬上了小舟,她腰上的长绳如今直连着海下的黑木大箱子。她一边大口喘气,一边拉扯长绳,想要把黑木大箱子给拉上来。 桑娘的水性极好,她托着黑木大箱子,不停蹬腿上游,视线之中的月光越来越清晰,她知道这箱子快要被她们扯上去了。 “桑娘,你先出来换口气!”云舟担心桑娘,将黑木大箱子浮出水面后,也不急着将黑木大箱子打开,只是把绳索系好,避免大箱子再沉下去。 桑娘听见了云舟的声音,她钻出了海面,接连喘了好几口气。 借着月光,云舟瞧见她的小脸已经憋得通红,她朝着桑娘伸出了手去,“来,桑娘,先上来。” 桑娘点点头,游了过来,被云舟用力拉上了小舟。 “舟姐姐,你说,这箱子里面装的是什么?”桑娘一边拧着长发上的海水,一边好奇地盯着栓在舟尾的黑木大箱子。 云舟虽然也好奇,却更关心桑娘的身子,她将舟上的行装盒子打开,拿出了干净帕子递向桑娘,“黑木箱子是跑不了的,桑娘,你先把身上的水擦擦。” 桑娘接过了干净帕子,咧嘴对着云舟笑了笑,倒不急着用干净帕子擦身上的水。只见她将腰上的珠囊抖了抖,数十颗珍珠从珠囊口抖落,掉在了小舟之中。桑娘拿着干净帕子,一边仔细地擦拭,一边低声数着,“一颗、两颗、三颗、四颗、五颗……” 云舟微笑着摇了摇头,她常与桑娘一起月夜采珠,也能分辨珍珠的好与劣——今日采到的这些,每颗都圆滑莹润,个头还不小,算得上是珍珠中的上品。这样的珍珠只须交上十颗,那些采珠的官吏们便不会再为难桑大叔。至于剩下的,桑娘可以先存着,以备下月采珠数不足充数;若是剩下的珍珠很多,她可以拿去黑市小心卖了,换些银钱便去镇子里面买几片田,以后搬去镇子安稳过小日子。 “我竟采了三十七颗!”桑娘又惊又喜,她拿了一颗递给云舟,“舟姐姐,这颗送你!” 云舟笑道:“你小心些,拿去黑市卖了吧,我还是比较喜欢吃……” “烤鸡!”桑娘明白云舟是什么意思,她眸光一亮,大笑着重重点头,“舟姐姐,我可以给你买好多只烤鸡了!” “嗯!”云舟忍不住咽了一口口水,可还是小声提醒,“卖珍珠的时候可要小心些。” 桑娘也知道卖珠的凶险。 采珠向来是朝廷垄断的行当,除了黑市,他们这些采珠人根本没有地方卖掉一些品相一般的小珍珠。黑市也是个鱼龙混杂的地方,平日里卖些小珍珠,朝廷的耳目不是不知道,只不过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那些小珍珠不过是几个铜板的买卖,也没必要对采珠人赶尽杀绝。如今这批珍珠,若是在黑市上露了面,只怕那些耳目会当场把卖珠者给拿了,所以,桑娘也清楚,这些珍珠得一颗一颗地混在次品里面卖。 桑大叔的事算是解决了,云舟低头开始收拾自己的画纸——凌波仙子早就变得面目全非,整个小舟之中全都是海水,墨碗不知何时也打翻了,如今墨汁混着海水,将她与桑娘的衣裳都染黑了好几块。 “咚!” 蓦地,不知哪里响起了一声敲响。 云舟与桑娘的身子一僵,四野瞬间静默了下来。 云舟眨了眨眼睛,桑娘也眨了眨眼睛。 桑娘低声道:“舟姐姐,我们是不是遇上那玩意了?” “不可能!”云舟不敢往那方面想,这儿海浪湍急,老辈都说这里死过很多采珠人,传闻,淹死在海里的采珠人,都会变成海里的冤魂…… 云舟连忙打住自己的猜想,她握住了桑娘的手,让自己冷静下来,也让桑娘冷静下来,“桑娘,我们先……先把船划到崖下。” “咚!” 再一声异响响起。 云舟循声看向了舟后的黑木大箱子,只觉一阵凉意缠上了心房,勒得她有些莫名地发闷。 桑娘扯住了云舟的手,摇头道:“舟姐姐,别过去。” 云舟给自己壮起了胆子,她仔细看着这黑木大箱子的成色,雕花上没有半点苔痕,足见是才落入海中的物事。 既然如此,这箱子中锁着的东西便不会是往年死在这儿的冤魂。 “嘘……” 再次听见木箱之中的异响,云舟匆匆给桑娘示意不要说话,她小心稳住平衡,探身靠近了那个黑木大箱子。 “小心啊。”桑娘压低了嗓子提醒。 云舟警惕地摸上了腰间的铁匕首,这是她七岁时,舅舅送她的防身礼物。她每次外出画画,便会随身带着。 “桑娘,稳住小舟。”云舟往舟尾走得越近,小舟的重心便越往舟尾压。 桑娘依着云舟,往舟头的方向挪了挪,让小舟在海浪中能稳住势子,不至于被一个海浪打翻了。 云舟拿出了匕首,将匕首的刀口移近系住黑木大箱子的绳索,“这箱子很诡异……桑娘……咱们还是……不要了吧。” “嗯!嗯!”桑娘连连点头。 就在云舟准备割断绳索之时,只见一抹寒光出现在黑木大箱子上,整个箱口便被里面的东西掀了个大口子。 云舟还没来得及看清楚里面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只看见一条红影扑了过来,她想要躲闪,却被那红影牢牢地勾住了颈子。 颈子后面冰凉冰凉的,似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地挠过。 云舟一瞬不瞬地看着眼前之人——她青丝尽湿,贴在白腻的颊上,宛若醉了似的懒懒抬眼,迷离的眸光仿佛永远都聚不了焦。 “水鬼姐姐,别伤害舟姐姐!”桑娘马上跪倒在舟上,不停地给那红衣姑娘叩头求饶,“我给你磕头!你放过舟姐姐!” 云舟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的姑娘,她一直以为自己画的凌波仙子已经算是倾国倾城了,如今一见眼前的美人,只觉全身都醉了似的,双腿重得半步也挪不开来。 她该挣扎,也该求饶,亦或者推开眼前的红衣姑娘。 偏偏云舟此时什么都做不了,只是怔怔地看着这个红衣姑娘移近自己的颈子,像是被魇住了一样,由着这海中的水鬼恣意吸食鲜血。 心跳慌乱,此时此刻,已不知到底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期待。 第2章 渔火燎天 “靠……岸……” 略显惨白的唇瓣微启,她嗓音微哑,或是因为冻的,亦或是本来就是这般,像是小猫儿的爪子挠在耳畔,激得云舟不由得轻轻地一颤。 云舟脸上的惧色渐渐消逝,低声应了一声,“好。” 这人,说话时候有热气,绝不是女鬼。 说话之间,云舟已经能感觉到她手臂上的暖意,她回头对着桑娘微微一笑,道:“桑娘,她不是水鬼,她是个活生生的人啊!” “活人?大活人怎会……”桑娘大惊,把一个活生生的人困在大木箱子里扔到这儿来?这不是明摆的害命么! 云舟扶着红衣女子坐倒在小舟里,简单嘱咐:“姑娘坐好了。”说完,她给桑娘递了一个眼色,“桑娘,我们先靠岸再说。” “嗯!嗯!”桑娘点点头,她快速将小舟中的珍珠重新收回珠囊,系好之后,便拿起了船桨,跟着云舟一起用力朝着岸边划去。 等两人将小舟划到岸边后,桑娘跳上了岸去,将小舟栓牢了,便朝着云舟伸出了手去,“舟姐姐,我帮你把这个姐姐扶下来。” 云舟点头,先跨出船来,正欲去扶那女子,却瞧见了那女子背心上似乎嵌着什么?她低头一看,船底隐有血色,她扶上女子,下意识地虚了掌心瞄了一眼——是血! “桑娘,她伤得不轻,你快去瞧瞧,这附近可有止血草?”云舟不敢多做迟疑,海边渔民若是在海里伤了,大多都是采些当地的止血野草匆匆处理。 “嗯!”桑娘将小舟舟头的灯笼用火折子点亮后,便提着灯笼四处找寻止血草去了。 云舟极为小心地将那女子扶着走出了小舟,待走上岸后,她便将女子扶着再次坐了下来。这海水与清水不一样,伤处一直这样蜇着,不知会有多疼。 “姑娘,你别乱动,不然血流得更多。”云舟急然说完,便匆匆拾了些干柴过来,在这姑娘面前生起了火堆。 她就那样静静地看着云舟,眸光一直那么迷离,甚至似乎被谁抽离了气力,身子一歪,便瘫倒在了地上。 桑娘揪着止血草,一路小跑着跑了过来,“舟姐姐,草来了!” 云舟缓了口气,她将那女子翻转了过来,柔声解释道:“姑娘,你跟我都是女子,别怕,忍一忍,这草药虽然有点蜇人,但是止血效果很好的,”略微一顿,声音更柔了几分,“你会没事的。” “好……” 女子只简单地说了一个字,便悄悄地咬紧了牙关,可握在右手上的短刃却还紧紧地捏着。 云舟拿着自己的匕首,小心翼翼地把女子伤处附近的衣裳划开——伤她的凶器是一枚黑铁蒺藜,伤口的血泛着一抹幽青,显然是淬过毒的。 “忍忍。” 云舟拉了袖角垫手,捏住了那枚铁蒺藜,用力拔出的同时,只觉得大腿被谁狠狠地揪住了。 “嘶——”云舟痛得倒吸了一口气,低头一瞧,只见那女子此时正狠狠地揪住她的腿肉。 还能怎么样呢?只能忍着。 云舟的眉心都扭在了一起,她腾出手来,从桑娘手中拿过了止血草,急声道:“桑娘,去把行装盒子里的干净帕子拿来。” 桑娘点头,快步跑向了小舟。 云舟将止血草快速咬入口中,嚼个稀烂之后,便将止血草敷了上去。 “嘶——”再一声痛嘶,云舟忍不住叫了出来,“疼!疼啊!” 明明这女子连坐都坐不稳了,为何捏起人来,还那么疼?云舟暗暗想着,只怕自己的腿肉要被她揪下来一块。 桑娘拿了干净帕子过来,云舟接过来,迅速压上了这女子的伤口。 “啊!”云舟这次是真的疼狠了,她再也忍不住,跳了起来,终是挣脱了那女子的手指。 桑娘愕然看着云舟,焦急地问道:“舟姐姐,你这是怎么了?” 云舟一边搓揉着疼处,一边再次靠了过来,“没事,没事,我应该是没事的。”顾不得检视自己,她瞧见了那女子痛得苍白的脸,心头一软,靠近了那女子柔声劝慰道:“忍忍……蛰过了就好……嘶!” 哪里想到这女子突然捏住了云舟的手,若不是她受伤了,怕是自己的手指要被她给捏断了。 “吵……” 云舟眼泪都要涌出来了,听见那女子低声说了一个字,不禁蹙眉苦声道:“姑娘啊,您高抬贵手,我保证一个字都不说,好不好?” “不……好……” 女子的嘴角微微地弯了起来,她怔怔地望着云舟,不知在想什么? 云舟被她看得有些不自然,她忍痛看了一眼天色,对桑娘道:“桑娘,再过一个时辰,天便要亮了,你快拿着珍珠回去交了,不然桑大叔是真的要捱板子了。” 桑娘有些不放心,“舟姐姐……” “没事,你先回家,帮我给舅舅也报个平安。我等这姑娘好些了,便扶她回村中休养。”云舟说完,低头看向那女子,“我既然救了你,便不会把你中途扔下,你放心。” 女子微微合眼,终是松开了云舟的手。 原是怕她跑了啊。 云舟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给桑娘挥了挥手,“快回去吧。” 桑娘想了想,云舟比她年长两岁,一直以来都是云舟照顾她多些,况且这附近是她们打小玩到大的,应该不会有事。 想到这里,桑娘便点点头,快步往渔村的方向跑去。把珍珠给了娘,她便赶着家里的驴车来接她们。 火堆的火焰烧得正烈,柴火在静夜中噼啪作响。 云舟已经安静地在那女子身边坐了许久,抬眼望向天边,已然出现了一线鱼肚白。 “你……叫什么名字啊?” 身边的女子也静默了太久,云舟有些担心,她找了个话茬开了口。 她没有回答。 云舟满脸忧色地凑近了她的脸,瞧她紧闭着双眸,额上满是因疼痛冒出的汗珠。 “再忍忍……”云舟直起了身子,仔细看了看压紧伤处的帕子,上面的血色没有再沁出来,她知道那是止血草起了作用。云舟再凑近了她,小声道:“姑娘,这儿不是养伤的地方,你撑住了,我扶你去我家休养。” 说完,云舟便准备将她扶起来。 “别动!” 云舟的手还没摸到这姑娘,便被身后的人给扯住了手臂,给压在了沙滩上。 这次疼的是一句话都发不出来了。 “别……别伤她……” 地上的女子终是开了口,擒住云舟的那个黑影便松开了她的手,焦急地上前将女子打横抱了起来。 云舟这次算是看清楚了,这人生得很是高大,浓眉大眼,穿着一袭箭袖黑劲装——仔细瞧瞧,那大眼好似铜铃一样,仿佛从地狱杀出来的牛头怪。 今夜真的有点不妙。 云舟隐隐有些不安,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背心却撞上了两个冰凉的物事。她骇然缓缓地转过了头去,这牛头怪还带了两个帮手,此时正用弯刀抵着她,不让她再往后退一步。 “姑娘,我好歹也是救你的人啊,你这样……” “闭嘴!” 牛头怪恶狠狠地骂了一声,云舟只得识时务地闭了嘴。 女子靠在牛头怪怀中,迷离的眸光极力在云舟脸上聚了焦,“带……走……” “等等!”云舟可不想跟他们走,奈何根本防不住身后的两人,只觉得脑后被谁狠狠地打了一下,顿时眼冒金星,眼前的景象晃了晃,便陷入了一片黑暗。 海滩之上,只剩下了一蓬篝火,还在噼啪地燃烧着。 等桑娘赶着驴车来到这儿,她不由得挠了挠后脑,望向了驴车上同样不安的孙不离,“不离叔叔,舟姐姐她们不见了。” 孙不离的眸光一沉,从驴车上跳了下来,快步走到火堆边。 除了鲜血沁红的海沙,就还剩下一片染血的红色碎布。 桑娘认得这布,“不离叔叔,这是昨天那女鬼姐姐的衣裳。” 这布经纬用线很是讲究,朝中三品以上的官员才能用这样的官绸。 “还是找来了么?”孙不离捏紧了碎布,脸色铁青,半晌不语。 桑娘急问道:“不离叔叔,你怎么了?” 孙不离摇了摇头,刚欲说话,便听见桑娘指着渔村的方向惊呼道:“不离叔叔,咱们的渔村起火了!” “不能回去!”孙不离警惕地拉住了桑娘,“回去只有死路一条!” “可是我爹娘还在村里呢!”桑娘不依,她大声哭喊,“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被烧死啊!” “桑娘!”孙不离厉喝一声,“听叔叔的,那边危险,你不能回去!” “不行,我要回去救他们!我要……” 孙不离一记手刀劈下,将昏倒的桑娘抱上了驴车——他唯一能做的便是让桑娘好好活着,至于云舟的下落,他必须回京城才能知道了。 小渔村的火焰,烧红了这边的天空,与天边的朝霞融在了一起。 小小的驴车一路往东,渐行渐远。 孙不离知道,若真是那些人把云舟抓了,他们不会要了云舟的命。若是另外的人把云舟抓走,云舟便是解开当年悬案的唯一钥匙,她一样死不得。 第3章 此中谜团重重 就在孙不离与桑娘离开之后,从海崖的石隙间缓缓地探出了两个脑袋来。 “你去跟着孙不离,我去回复主上,一切照计划进行中。” “是。” 两条黑影很快地分开了,朝着两个不同的方向,隐没在了黎明前最浓的夜色之中。 从西海到京城,有千里之遥。要想最快回到京城,只有走水路,沿着陵江东下,到达大陵的都城,新帝殷东佑命名——平安城。 数十年前,年幼的先帝殷寒拜年太师之女年宛娘为大将军,年宛娘不负众望,平定了邻国大车进犯。据说当年先帝殷寒还荒唐地下了一道圣旨,给女大将军与长公主殷宁赐婚,谁料没等到年宛娘凯旋,长公主便从城头一跃而下,落入护城河后,连尸体都找不到了。 年宛娘手握重兵,殷寒为了安抚她,便御赐了丹书铁券给她,言明一生一世不猜疑大将军一分。这年宛娘虽然勇悍,倒也是个守诺之人,她也在朝堂之上允诺,这一世当拱卫大陵,效忠天子一生一世。 年宛娘一世未嫁,仗着权势还让先帝封了她一个一品大将军的名号,特别地给她的军队赐了名称,叫做燕翎军。军中设有镇东,镇西,镇南,镇北四名二品将军,每位二品将军辖领八千兵马,在京师东南西北郊设营驻扎。 年宛娘手中本就握着年家直系十万兵马,加上座下四名二品将军的兵马,随时可以拿下京师,坐到天子的龙椅上。先帝的禁卫军加上京师常备军不过三万人马,换任何一个天子,对年宛娘只有忌惮,根本不会有所谓的信任。 偏生先帝就是个奇怪的人,他对年宛娘倒是从不猜疑,甚至还亲自赐婚,将镇西将军尉迟容兮许婚给了太子。他对太子反复说的一句话是——驾驭年大将军,只有两个字,便是不疑。还有一句话,先帝在驾崩之前才对太子说出来,太子当时哑口了半晌,等回过神时,殷寒已经驾崩了。 太子殷东佑登基之后,便是如今的新帝,镇西将军便也成了今日的皇后娘娘。说也奇怪,原以为新帝不会像先帝一样宠信年大将军的燕翎军一脉,哪知他比先帝还要宠信燕翎军。其他文官谈及新帝,多半都是叹息摇头,只叹皇后这枕头风实在是厉害,把新帝的心窍都迷了。 每当这个时候,官员们的视线便会不由自主地落到了新帝的弟弟魏王殷东海身上——这是个温文尔雅的少年郎,善诗文,性温良,尤善音律,民间多以雅王称之。 若是新帝是魏王,待年宛娘死后,燕翎军便会群龙无首,或许有一天可以解散了,横在每个官员心头的女臣掌权的忐忑感,便也可以消失无踪了。 正因为朝臣们有了这样的念想,不知是哪位大人牵头,京师中暗暗地成立了一支猎燕盟。所以近几年来,刺杀年宛娘与她座下四将的事件偶有发生,偏偏廷尉大人每桩案件都查不出半点凶手踪迹。 既然查不出来,年宛娘自然也不好太过越权干涉廷尉查案,只能吩咐座下四将小心刺杀。 半年前镇东将军在日常巡防之中突然堕马,本不至于殒命,可不知为何,药草之中竟混了毒草,沁入血肉之中,就算断腿保命,也没有保住,最终还是死在了病榻之上。 皇后近日有了身孕,还是发生了一两次野猫惊吓事件,险些滑了胎。天子对此事很是上心,从此便几乎与她形影不离,哪怕是上朝,也必须将皇后带在身边,让皇后坐在龙台之下,在他视线可及之处,甚至每日吃喝,都必须与皇后一样。 镇东将军与镇西将军的日子过得不容易,镇南将军与镇北将军的日子也没好到哪里去。 楼船一路沿着陵江往京师平安的方向行驶着,晚风微凉,月光照在楼船上的“谢”字大旗上,显得旗子上的字甚是血红。 “这是轮到我了,呵。”镇南将军谢南烟端起汤药,蹙着眉心将药一口喝尽,又云淡风轻地笑了起来。 她身前站着昨夜那个眼若铜铃的汉子,是她的左副将,木阿。 木阿摇头,肃声道:“此事末将另有看法。” 谢南烟的笑容更浓了几分,她眯着眼睛把玩着手中的药碗,慵懒地道:“说说。” “若是猎燕盟的人想要将军你的命,那铁蒺藜上面就不该淬麻毒,而是淬剧毒。”木阿认真地说着,“再有,能对将军一击得手之人,不可能只打中将军你的背心,那枚铁蒺藜即便是没有淬毒,只要打中脑后死穴,将军也不可能活着。” 谢南烟莞尔点头,“照你所说,我是要谢谢此人,留我一条命。”说完,她抬眼看向了木阿,“可是,既然不想要我的命,为何还把我装木箱之中,拖入海中呢?” 这也是木阿最想不明白的地方。 看着木阿半晌说不出来,谢南烟将手中的药碗小心地放了下来,“这碗还有用,我下次喝药还用得上,所以啊,一时不能摔了。”说着,她缓缓地站了起来,走到了矮几边,将矮几上的画卷拿了起来。 画卷上面画了一个美人,眉若柳叶,眸若秋水,一袭白衣飘飘,凌波而来,似是随时会乘风而去。 美人的踏水玉足畔,落有一行小字——仲春不离赠。 “这孙不离的师妹,真是好看。”谢南烟淡淡地赞了一句,将画卷递给了木阿,“你瞧瞧,那眉眼,是不是很像?” “像谁啊?”木阿接过了画卷,仔细瞧了瞧,半晌没能看出来。 谢南烟苦笑道:“若真想要我的命,怎会选有人采珠的时候把我拖入海里?又怎会还给我留了匕首,让我可以挣扎着自救一回?” “将军,你怎的又说回来了?”木阿更是一头雾水。 谢南烟弹了一下木阿的脑门,顺势从木阿手中拿过了画卷,另一只手遮住了画中美人的下半张脸,“瞧瞧,像谁?” 木阿仔细看了看,觉得有些眼熟了,“是……被我打晕的那个……” “是啊,就是师父要我们找的那个。”谢南烟嘴角一勾,笑了笑,“昨夜我看了她许久,定不会认错的。”顿了下,谢南烟卷起了画卷,饶有兴致地继续道,“你想,那木箱落海之后,只要时间一久,海水必定会灌入木箱,我若挣脱不出,必是死路一条。为何偏偏那么巧,不慢一步也不快一步,我便被救了?救我的人,偏偏就是我们要找的人,你不觉得好玩么?” 木阿听得背心直发凉,哪里笑得出来。 “将军,不得不防啊!” 谢南烟眯眼笑着,“防是防不住的,况且,我从不是被动之人。”她的眸光渐渐地亮了起来,一字一句地道:“我可不是猎物,他们想我跑哪儿,我便跑哪儿?”笑容渐渐地消失了,谢南烟此时的脸上只剩下了认真两个字。 “姑娘,这段陵江的水流最是湍急,你若跳下去了,便只有死路一条!” 突然,船舱外响起了巡防兵士的声音。 “瞧瞧,这姑娘不可小觑啊,悄悄摸到甲板上了。”谢南烟含笑夸了一声,便拿了件袍子披着,笑吟吟地走了出去。 木阿悄悄地擦了擦额上的细汗,他知道谢南烟要出手收拾这个丫头了。 此时的云舟跨坐在船头的栏杆上,她探头望了一眼船下湍急的江水,昨夜被打的后脑还隐隐酸疼着,这一探头,她不由得又缩了回来,警告正在逼近的巡防兵士,“你再往前走一步,我真跳下去了!” “跳。” 嗓音中那一线酥人的哑涩很是熟悉,云舟循声望了过去——是她! 谢南烟换了一身干净的雪白官服,此时黑袍的袍边猎猎,青丝全部束做了一条长长的马尾,发丝垂在背上,恰恰压住了黑袍。 她悠闲地对着牛头怪木阿招了招手,木阿便给她搬了一张太师椅过来。 云舟细细望她,才发现她眸光不再迷离之后,很是清澈透亮,就像是天上的北极星。 “你没事就好……”云舟说完之后,这才反应过来,方才这女子明明让她跳下去啊。 为何如此歹毒啊? 云舟瞬间敛了笑意,她寒着脸道:“我好心救你,你却掳了我,舅舅若是知道了,要急死的!” “哦?”谢南烟却不准备解释,她命木阿端了一盏热茶来,一边用盖子拨弄着浮着的茶叶,一边淡淡道,“你今夜跳下去,你舅舅可不是急死的,是气死的。” “你!”云舟突然很是后悔,昨夜为何要与桑娘一起救她? 谢南烟笑然对上了她的双眸,“难道不是么?什么都没弄明白,就跑去跳江自杀了,傻子也不会这样做吧?”眉梢微微一挑,似是挑衅,“一,乖乖下来,回去睡觉。二,我让木阿帮帮你,推你下去,一了百了。” 云舟急红了眼,“你……没有第三个选择么?!” “有。”谢南烟的笑容突然变得有些“可怕”,她悠悠地站了起来,给木阿递了个眼色,“用绳子。” “诺!”木阿忍笑抱起了船舷上盘着的绳子。 云舟骇声问道:“你……你要做什么?”话还没说完,木阿手中的绳头就像是活了一般,瞬间缠住了云舟的腰杆。 “下去。” 谢南烟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她的身前,轻轻说完便猛地一推,云舟重心一个不稳,便朝着陵江中栽了下去。 “啊!杀人——咳咳!”云舟还没来得及把话说完,腰杆上的绳索便猛地收了个紧,勒得她忍不住发出一串猛烈的咳嗽声。 谢南烟探头咯咯笑道:“这可是你选的第三,这会儿再给你次机会,一,还是二?” “一……咳咳……一……”云舟只有先服软了,活着比什么都重要啊! 可是,云舟的话才说了一半,木阿的手微微一松,她的脑袋便扎入了江中,被江水凉凉地冲了一回。 等木阿将她拉上船舷后,云舟瞪着通红的眸子肃声问道:“我明明选了一……为何你……咳咳……” 谢南烟并没有看她,只是侧脸笑道:“一是洗个脸再上来,二是洗个澡再上来,你不听我说完便选了,你怪不得我。” “你无赖啊!”云舟委屈地大喊一声。 “嗯?”谢南烟蓦地转过了脸来,再次出现了方才那个“可怕”的笑容,她凑近了云舟一步。 云舟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哪知谢南烟只是小声酥酥地道了句,“我喜欢,你咬我么?” 第4章 燕翎令 自古好女不与恶女斗! 云舟擦了擦脸上的江水,准备默默回到了船舱的房间之中,哪知才走了几步,便又被谢南烟唤住了。 “慢着。” 云舟强笑问道:“不知姑娘还有什么指教?” “你叫什么名字?”谢南烟问道。 云舟本不想告诉她,就在这迟疑的当口,谢南烟朝着她缓缓地比了一个“一”字,正待比“二”的时候,云舟顿时脱口而出,“得!我认输!我叫云舟,白云的云,扁舟的舟。” 谢南烟满意地点了下头。 云舟指了指船舱的方向,低声问道:“我可以回去了?” “嗯。” 得到谢南烟的允许后,云舟没有半点迟疑,快步离开了甲板。 谢南烟静静地看着云舟走远,斜眼笑望向木阿,“瞧,是个聪明人。” 木阿忍俊不禁,“再聪明的人,不也一样栽这儿了。” 谢南烟拢了拢身上的黑袍,极目望向了京城的方向——天边黑云渐起,只怕是要变天了。 “木阿,今夜全船警戒,有人想逼我们走快一些。”她一边说着,一边拍了拍木阿的肩头,“偏偏我最恨人抽着我往前走。” 木阿点了点头,“将军请放心。” “嗯。”谢南烟微微低颔,便走入了船舱主舱,坐到了大座之上。 她记得临行之前,师父年宛娘交给她两个锦囊,每个锦囊里面都放了一枚燕翎令——燕翎军军规第一条便是,燕翎令一出,此令的任务就必须完成,哪怕是死。 这第一个锦囊里面写的任务,便是在西海一带寻到孙不离师妹之女,并保护她安然到达京师。 这第二个任务,路上若遇险事,便可开启锦囊。 陵江这段江水不但湍急,还容易起雾,入夜之后,便是极险之地。若是猎燕盟的人要动手,必定会选择这个地方。 趁着这会儿那些人还没有动手,谢南烟便先开启了第二个锦囊。 漆黑色的玄铁小牌燕翎令贴在掌心,渐渐地有了温度。 燕翎令后面,压着一个叠得整齐的纸方子。 谢南烟快速打开,眉心一蹙,复又舒了开来,她摇了摇头,“师父,你可真是有点为难我了。”手指很快收紧,将纸方子与燕翎令都攒在了掌心,谢南烟沉默片刻之后,对着值守在门口的木阿道,“木阿,把船靠岸。” 木阿惑然问道:“将军,我们在江上防守才能以逸待劳,若是靠了岸,咱们的优势可就没了。” “靠岸。”谢南烟脸上的笑意消失得干干净净。 木阿只能噤声,对着谢南烟拱手一拜,便吩咐舵手将楼船停到陵江左岸去。 谢南烟整了整官服,起身走到剑架边,把长剑拿起悬在了腰间。 木阿折返瞧见谢南烟这样打扮,惊问道:“将军你想走陆路?” “对,上岸走陆路。”谢南烟懒洋洋地伸了一个懒腰,背心的伤口隐隐作痛,她轻叹一声,“去,把云姑娘打晕。”说完,似是想到了什么,又低声嘱咐,“这次下手轻点,别打傻了。” “诺。”木阿虽不知道将军今夜到底葫芦里卖什么药,听着总归是没有错的。 楼船缓缓地靠在了江岸边,铁锚被兵士抛下了船后,离岸十余步外的深林中便响起了几声异响。 “把船尾的舟放下来。”谢南烟又下了令。 楼船船尾共悬着六叶小舟,此时一并放下后,在楼船后的江面上激起了一阵浪花。 谢南烟站在甲板上,却不急着下船。 她扫了一眼远处的深林,招手唤了木阿过来,附耳说了几句后,便又折返回了主舱。 半个时辰后,六叶小舟齐齐地割断了系舟的长绳,逐流而去。 江雾太浓,小舟上又无人掌灯,也不知里面到底有没有人? 从楼船上走下一支十人小队,领队的那人体型略微矮小一些,身上还披着一件斗篷,就算是身后九人手举火把,一时也看不清楚领头之人是不是谢南烟。 待那十人小队快速跑入林中,楼船再次起航,只见一抹穿着白色官服的人影退回了主舱之中,霎时灭尽了楼船上的灯火。 谢南烟是上岸走了,还是藏匿在小舟上溜了? 她是铤而走险只带十人走陆路,还是故布疑阵其实她还在楼船之上? 一时之间,埋伏在江岸边的那些人也猜不准她的心思。 折腾了两个时辰之后,江岸边的人发现他们都中计了——去伏击那十人小队遇到了谢南烟最精锐的十名部下,不但让那十人杀了出去,还发现里面并没有谢南烟;一直追着六叶小舟顺江而行的小队,命水性极好之人靠近小舟勘测,发现里面空空如也,根本没有一个人;至于楼船上,灯火黑了两个时辰,等他们登船搜寻之时,才发现船上的人都已跳水遁走了。 “都是废物!” 领头的黑衣人在深林之中发出一声低咆之后,下了最后的命令,“找不到云舟,主上只想看见你我的头颅,可听清楚了?” “诺!” 这些人好似一群乱食的乌鸦,一哄而散,最终让深林归于了往昔的平静。 天色渐渐地亮了起来,可很快又被飘来的乌云黯淡了下去。 小雨很快便淅沥沥地下了起来,将整个山色都变得滴翠如润。 一辆牛车缓缓地走在山间的小路上,这山路上润了雨,便格外地湿滑。拉车的黄牛似乎上了年岁,走得也极慢,赶车的老汉实在是舍不得抽打黄牛,便转头对着车厢中的客人歉声道:“老牛老了,快不得,若是几位客官赶时间,到了前面的村子,便换辆马车吧。” 木阿听到这话,很是焦急地看了一眼边上闭目养神的谢南烟,“怎么办?” “老丈不是说了么?快不得,那咱们就走慢点。”谢南烟眯着眼睛回了一句,低头瞄了一眼还倒在脚边昏迷不醒的云舟,沉声道:“你昨夜好像下手重了些。” 木阿摇头道:“我只用了平时的七成力气,我还怕她中途醒了呢!” “哦?”谢南烟眯着的眼睛渐渐地睁开了,她玩味儿地打量着云舟紧闭的双眸,话却是说给赶车的老汉听的,“老丈,你慢慢赶车,不急。” 老汉听了之后,不禁瑟瑟发抖,心中暗道:“这两人看着穿的是官服,该不会是假冒朝廷官员的人牙子吧?” 正在这时,木阿的大手已落在他的肩头,重重地拍了一下,“别怕,我向来敬老,不管是你还是这头牛。” “木阿,你去陪陪老丈。”谢南烟淡淡吩咐完后,木阿便掀起了破旧的车帘,勾着老汉的肩膀坐了下来。 老汉被吓白了脸,木阿从怀中摸了一粒金珠子塞了过去,“压压惊,没事的,别怕啊。” 都到这地步了,害怕也无济于事啊! 老汉收下了金珠子,强逼着自己笑了起来,“好说,好说。” 他的笑容实在是难看,说是笑,倒不如是哭。 云舟比他还惨,这个时候连哭都不敢哭。 她其实早就醒了,悄悄地眯眼扫了一眼——噩梦还没有结束,那个“女鬼”还在,“牛头怪”也还在。 此时除了装昏迷之外,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事保命了。 心乱如麻。 那牛头怪唤那女鬼将军,那女鬼又掳了她,这是要带她去哪里啊? 若是寻常的人牙子就算了,她相信她一定能寻到机会溜走,可这两人都是不能惹的主儿啊,这让她怎么溜啊? “醒了?” 偏偏这女鬼的声音实在是莫名的酥人,突然打断的一句轻问,让云舟的眉角忍不住跳了一下。 谢南烟含笑望着,没想到这小姑娘还很能装啊。 她徐徐道:“云姑娘,我给你两个选择……” “我拒绝!”云舟慌乱地坐了起来,瞪大了双眸,隐有泪花,“你忘恩负义,我救了你,你不报恩就算了,你还掳了我!我算是倒了八辈子的霉了,要杀就杀,来个痛快的!别……” 蓦地,云舟的话戛然而止。 谢南烟略显冰凉的手指捏住她的下巴,轻轻地摩挲着,“要报恩啊?以身相许,如何?” “我是个姑娘家,你许什么许?”云舟更加慌乱了,本以为谢南烟只是凶恶,哪知她还有点“疯癫”!云舟挣开了她的手,往后缩了缩,靠近了车帘边,她揪紧了自己的衣领,学着谢南烟昨夜的话,“我……我给你两条路选!” 谢南烟忍笑问道:“哪两条?” 云舟反正是豁出去了,大不了就是死么! 虽然烤鸡没吃够,画也没画好,可也不能死那么窝囊啊! “一,你放了我,当做报恩!二,你杀了我,给我个解脱!”说着,云舟的声音低了下去,“上天有好生之德,你生那么好看,多积点德啊,老天肯定保佑你嫁个如意郎君的!” 谢南烟的笑容更浓了些,她细声问道:“说完了?” 云舟鼓起了勇气,重重点头,“说完了!” “木阿。”谢南烟轻唤,“我瞧她这脑袋还是经打的……” “啊?”云舟还没反应过来,便感觉后脑又被狠狠打了一下,只觉得眼冒金星,便又晕了过去。 谢南烟很满意这样的结果,“这次用了多少力气?” “还是七成。”木阿老实回答。 谢南烟瞧着云舟的侧脸,嘴角微微一弯,“师父,我这会儿看她顺眼多了。” 第5章 谁家少年郎 白墙黑瓦,不知是谁家的小宅院,安静地坐落在深林之中。 一只翠鸟飞落檐上,低鸣了两声,便又振翅穿过青翠的柳梢,湮没在了烟柳深处。 檐角的雨滴跌落在青石板上,“哒”地一声,化为更零碎的水珠儿溅开,零星儿落到了一双粉底莲花鞋上。 端着干净衣裳的丫鬟墨儿已经在门外等候了许久,她悄悄地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鞋子,已经湿了些许,便往后退了半步。 “哗啦啦——” 房间中的水声不时地响着,也不知道里面沐浴的新主子还要洗几个时辰? 其实,云舟也不想洗那么久,谁让她已经无路可退了呢? 她坐在大浴盆中,偶尔掬起一捧水,淋在自己的肩上——后脑勺实在是疼,似乎还肿起来一个小包。 她还记得她醒来的时候,那个“女鬼”就坐在她的对面,微笑着说道:“热水已经备好了,洗干净后换好衣裳,便去前厅见客吧。” 她果真是个人牙子! 云舟揉着后脑,懊悔不已,怪不得会被人沉箱了,原来是个杀千刀的女魔头! “我可提醒你一句,我可是有一百种方法让人生不如死,你如果想尝尝,我便让你试上一两种,你可不要太高估本姑娘的脾气了。” 最愁人的是这“女鬼”临走之前还恐吓了她。 想到这里,云舟不禁抱紧了双臂,缩成了一团,洗完出去便是被人卖了,鬼知道会成为哪家大户人家的小妾? 她越想越难过,心头一酸,眼眶便红了起来。 她想到了最可怕的地方,她吸了吸鼻子,索性给自己壮了壮胆——死也要得干干净净,她今日就赖在这浴盆里面不出去了! 突然,房门被谁猛地撞开了。 云舟抱紧了水下的双膝,深吸了一口气,潜到了水下。 “把门关上。” 熟悉的声音响起,还是那个“女鬼”! 墨儿将干净衣裳放到了桌边,转身便将房门重新关好。 水泡儿一个一个地从云舟的唇角冒出,她发誓,她想淹死自己的,可是她就是做不到狠狠地吸一口,将热水都吸进肺腑。 自杀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谢南烟走到了浴盆边,倒不急着将她捞起来,她缓缓卷着衣袖,莞尔道:“你倒是听话,这样泡一泡也好,算是哪里都洗干净了。” “呼——”憋不住的云舟猛地钻出了头来,小脸已经涨得通红,她一边大口呼吸着,一边恨声道,“你……你给我个痛快吧!” “我若说不呢?”谢南烟的话说得极慢,她笑眯着眼睛沿着云舟的锁骨放肆地望了下去,喃喃道,“我倒是小瞧了你。” “流氓!登徒子……不!登徒女!”云舟已分不清楚自己是羞红的脸,还是气红的脸,连忙用双臂捂着胸口坐回了浴盆,“你不害臊么!” 谢南烟瞥了一眼云舟的红脸蛋,“你有的,我也有,有什么稀罕的?”说着,她骤然从后面勾住了云舟的脖子,凑了过去,细声道:“只是……你要遭点罪了。”说完,另一只反手朝着墨儿招了招。 云舟惊问道:“你想做什么?!” “嘘。” 谢南烟眸光若星,忽地出手在云舟颈边的麻穴上点了一下。 完了。 云舟感觉自己像是个霜打的茄子,无力地瘫在了浴盆之中,任由谢南烟将她扶坐起来,“你……放开……” “墨儿,看好了,以后每天你都这样伺候她。”谢南烟轻描淡写地说完,便从墨儿手里接过了一条长长的白布,往云舟胸膛上缠了起来。 “女魔头!”眼泪从眼角流了出来,云舟嘶声骂道,“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谢南烟蓦地手上一用力,云舟的裹胸布狠狠收紧,云舟差点没喘过气来,只道要买她之人实在是口味特别,竟喜欢胸小的。 “反正你又不知道我是谁,你找不到我的。”谢南烟将裹胸布收紧之后,起身伸了个懒腰,“伺候她穿衣裳吧。” 墨儿忍笑捧着衣裳走了过去,她还是第一次瞧见——骂了谢南烟还没有遭狠打的人。 云舟胸闷得难受,也只能由着墨儿将她扶出浴盆,擦干净身上的水珠儿后,便给她穿上了内裳。 谢南烟饶有兴致地坐到了一边,看着云舟把准备好的男子白色长裳穿好,眯眼笑道:“身形像了,可这脑袋还是太女气了点。” 云舟恍然明白了什么,她愤声问道:“我本来就不是男儿……你……你这是要把我当……小倌……卖给喜好龙阳之癖的老头么?” 谢南烟忍了忍笑,“我若说不是,你信么?” 云舟瞬间不知该接什么话,只恨不得恢复了力气,狠狠地捶谢南烟一顿。 墨儿一边给云舟整理衣裳,一边低声道:“将军才不会卖你。” 云舟愕了愕,不敢相信地看着墨儿,瞧她鹅蛋脸上的眼睛水灵灵的,清澈得不带一丝尘垢——若是这样的人说谎,谁都看不出来! “把……把我打扮成这样……这是……这是……”云舟看着镜中陌生又熟悉的自己,小时候贪玩,也曾穿过渔村中邻家小哥哥的男装,可她从来没有想过,长大了还要被人打扮成这个样子。 谢南烟故作正经地看着她,“还有三个月就是秋闱了,你说要你做什么?” “……” 云舟真的是想过千万可能,独独这乔装考科举一事,是她完全没想过的。 她仔细想想,方才那个叫墨儿的丫鬟唤她将军,难道是那“女鬼”家的弟弟或者哥哥重病了,参加不了秋闱考试,她这才中途掳了她来,想移花接木,让她乔装代考。 虽说这结局比当小倌或者当小妾好一点,可若是在进考场之时,被考官给认出来,这可是大罪啊! “我这……这……脑袋被那个牛头怪打伤了……疼!”云舟趁着墨儿去拿梳子的当口,故作痛苦地瘫在了铜镜前,低声哀嚎,“可疼了……” “你傻不了的,前厅有名医等着呢,几针就扎好了。”谢南烟缓缓说完,歪头瞧见身边的矮几上放着一盘瓜果,便顺手拿了一个果子起来,咬了一口,“墨儿,继续给她梳头吧。” 这“女鬼”当真是把所有都算得滴水不漏啊! 似是知道云舟在担心什么,谢南烟咽下了果肉后,笑吟吟地望着她,“你放心,这欺君之罪可是大罪,谁也不想掉脑袋。” 也是。 云舟想想,若是真让她在考场穿帮了,罪可不是她一个人的。 “可是我……”云舟自幼学画,字也算是练过,可这四书五经什么的,她并没有好好记诵,如何去科考? 想到这里,云舟试探地问道:“你别告诉我,连夫子你都给我请好了?” 谢南烟含笑点头,“这脑瓜子看来还好着。” 云舟觉得后悔问这句话了,看来,如今是赶鸭子上架,不得不从了。 “我先说明……我若是考不好……” “不入三甲,就摘了你的脑袋。” 云舟霎时吓白了脸。 谢南烟对着云舟笑然眨了一下左眼,放下了啃了一半的果子,站了起来,“墨儿,快些让她穿戴整齐,从今日开始,就唤她公子。” 墨儿点头,“诺。” 谢南烟满意地转身悠闲离去。 云舟只能咽下一口恐惧的口水,木偶一样的由着墨儿给她梳好了发髻,戴上了白玉发箍。 这次是云舟有些认不出自己了——她比寻常的七尺男儿矮了半个脑袋,可穿上这身书生轻袍,还真有那么一股书卷气。 原本垂落的青丝如今尽数被束在白玉发箍之中,她秀眉微扬,清秀的面容更添了三分俊色。 “这……这也太阴柔了吧?”云舟一开口,更觉自己不男不女,胸又被勒得难受,她颓然看向一边的墨儿,“这样都看不出来,是眼瞎么?” 墨儿在她颈边的麻穴上点了一下,终是让云舟的气力恢复了,“公子莫急,这不是还有三个月么?” 云舟隐隐觉得不安,“难不成你们还要给我易容?” 墨儿笑而不语。 云舟更慌了,“易容之后呢,你看我这嗓子,也不像啊……” “请公子去前厅见客吧。”墨儿却不准备再多说什么,低头福身一拜。 罢了,问她定是什么都问不出来。 既然都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那便硬着头皮上吧。 她下意识地让呼吸的幅度更缓一些,这样胸口的闷意便能轻几分。当她走到门口之时,忽然想到了什么,她歪头问向了墨儿,“你们家将军到底是什么人?” 墨儿迟疑了片刻。 云舟皱了皱眉,“连这个都不能说?” 墨儿微笑摇头,“我家将军是燕翎一品大将军座下的镇南将军,谢南烟。” “燕翎军?”云舟不禁倒吸了一口气。 那个“女鬼”竟是如雷贯耳的燕翎军镇军四大将军之一! 她确实不是人牙子,听说她就是个孤儿,被燕翎军一品大将军从流徙的囚徒中选中的无名孤儿。 心,莫名地泛起一阵忐忑。 云舟抬眼看着檐外的密密细雨,她这次清醒地意识到,自己似乎被卷入了一张巨网之中,雨不知何时会停,巨网也不知何时能破? 第6章 一日三省吾“声” 穿过三折回廊,横塘烟柳深处,是千里山庄的前厅,省心楼。 云舟惴惴不安地踏了进去,身后的墨儿对着厅中的两名黑衣妇人恭敬地一拜,便默然退出了前厅。 云舟快速打量了一圈,并不见谢南烟的踪影。 两名黑衣妇人忽地站了起来,一前一后地将云舟给围住了,一边上下打量,一边又嘀咕琢磨着什么。 云舟一句话都没听明白,她忍不住开口问道:“二位先生……这是在做什么?” 其中一名黑衣妇人突然站直了身子,捏住了她的下巴,狠狠地往上一托,说时迟,那时快,不知从哪里摸出了一枚银针,便扎入了云舟的喉间。 云舟痛得欲哭出来,奈何身后另一名黑衣妇人将她给反手擒住了,顺势在她肩上点了一下,她再次感觉到了什么是“软透无力”,竟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不就是考科举么! 大不了她装哑巴就是了啊,为何要遭这样的罪啊? 眼泪从眼角委屈地流了下来,云舟绝望地闭上了双眸,只求最后还能留下一条小命。 “如何了?” 谢南烟的声音在楼外响了起来,候在门口的墨儿忍笑对着谢南烟一拜。 “墨儿,端盘花生来,再给我泡壶茶。” “诺。” 这个时候竟还有心情喝茶吃花生?! 云舟怒然睁眼,红着眼眶狠狠地瞪着谢南烟走了进来,死死盯着她,只恨不得咬她一口,解一解这心头之恨! 银针缓缓地在她喉间搅了一下,云舟直疼得倒吸气。 谢南烟心安理得地坐了下来,墨儿很快便将花生与热茶端上,再次退了出去。 似是觉察到了云舟眼底的恨意,谢南烟坦然对上了她的双眸,故意眨眼轻轻一笑,得意地拿起一颗花生米,抛入了口中,美滋滋地嚼了起来。 谢!南!烟! 云舟咬牙切齿,只恨不得将她给生嚼了! 银针骤然离开喉咙,身后的黑衣妇人终是松开了她的双臂,云舟只觉得肩头再被那人敲了一下,失去的力气渐渐又恢复了过来。 云舟怒喝道:“谢南烟!你……”话才骂了半句,她便愣住了,捂着自己的嘴巴,不敢相信那是自己的声音。 谢南烟忍不住大笑道:“小舟子,你这样的声音可不成啊。”说实话,云舟此时的声音与宫中的太监实在是太像了。 云舟身后的黑衣妇人恭敬地对着谢南烟一拜,“将军,除非用刀开嗓,要么就让她吞炭毁嗓……” “你还是人么?”云舟又惊又怕,“你就不怕我在考场试卷上写几句反诗,拉你们一起死么?” 黑衣妇人狠厉的眸光猛地一瞪。 云舟现在是横了心了,哪里还怕她,“你们再这样待我,我……我……就……”本想硬着头皮说句狠话,却发现自己不过是人家砧板上的五花肉,又怎能威胁到她们? 谢南烟饶有兴致地笑望着她,“如何呢?小舟子。” “女魔头!”云舟觉得说什么都是苍白无力的,她左右看了看,看准了其中一个柱子,“我今日就撞死在这儿!”说完,便头也不回地朝着柱子冲了过去。 谢南烟倒也不拦不拉,两名黑衣妇人也是一动不动。 可就在这时候,地上不知是谁丢了一颗珠子,不偏不倚,刚好扔在了云舟的脚下。 云舟只觉得脚下一滑,就在离柱子三步之外的地方,往前一个“饿狗吃食”,扑倒在了柱子面前。 谢南烟起身走到了云舟面前,她蹲下了身子,一手捏住云舟的下巴,另一只手轻柔地擦了擦云舟脸颊上的泪痕,微笑着道:“这三个月,你只要听话,我保证对你好一点。” 声音好似猫儿的小爪子,挠得心脏酥酥的。 云舟差点就信了她的话,她扭过了脸去,“鬼才信你的话!” “你想做鬼啊?”谢南烟看了一眼腰上的佩剑,手指沿着云舟的下巴轻轻地在她喉咙上横着抹了一下,“我不答应,阎王也不敢收,你信不信?” “你再伤害我,我就绝食!”这已经是云舟最后可以想到的威胁了。 谢南烟的眼珠子往边上一瞟,“看看那边。” 云舟看了过去,牛头怪木阿刚好带兵巡逻经过。 心,不由得一凉,她知道谢南烟一定又在盘算什么阴险之事了。 谢南烟笑了笑,温柔地将云舟扶了起来,凑近了她的耳垂,低声道:“对付不吃饭的囚犯,木阿会先敲碎那人的牙齿,然后拿个竹筒插喉咙里,把饭灌进去。” “……”云舟听得脸色霎时变得苍白。 “不过你不一样……”谢南烟的声音更柔了几分,“他会对你温柔的……就是把饭嚼好了……嘴对嘴的喂你……” 云舟瞪大了双眼,“他想都别想!” 有谁愿意被牛亲啊! 谢南烟满意地点了下头,“张嘴。” 云舟愕了一下,突然谢南烟来这一下,她反倒是不知道怎么反应了。 “我只是瞧瞧,你方才吼那么多句话,里面有没有出血?”谢南烟轻描淡写地说着,“免得真要开嗓收拾了。” “啊!”云舟听到“开嗓”两字,不禁打了一个哆嗦,赶紧乖乖地张开了嘴巴。 谢南烟瞥了一眼,低头摸出了一枚药丸,扔入了云舟嘴巴中。 云舟下意识地想吐出来,可那药丸实在是清凉,原本隐隐作痛的嗓子这会儿竟舒服了不少。她含着药丸,不知该吐出来,还是该咽下去。 “咽下去。” 谢南烟淡淡说完,指了指矮几上的茶盏,“茶是给你备的,若是不够,可以让墨儿再泡几盏。” 云舟受宠若惊地看着谢南烟。 谢南烟促狭轻笑,“我要是你,就乖一点,少受些罪。不是有句话叫做,既来之,则安之么?”说完,不等云舟回话,她便负手慢慢踱步走出了省心楼。 路过墨儿的时候,谢南烟又停了下来,小声说了几句话,终是渐渐走远。 墨儿会心轻笑,觉察了云舟狐疑的目光,她含笑对着楼中的两名黑衣妇人一拜,“将军交代,二位先生严厉可以,但是不可伤了公子。” 还算她有点良心。 云舟小声嘀咕。 “这个自然。”捏针的妇人开了口,哪里是普通妇人的声音,分明是中年男子的声音。 云舟被吓了一跳,“你……你不是女人?” 还没等捏针妇人回答,云舟就觉得后脑被谁弹了一下。 “臭丫头!闻笙先生是货真价实的女人,你好大的胆子!”说完,身后的黑衣妇人走到了捏针妇人身边,介绍道,“她可变嗓发声,还可模仿林中鸟兽声音,你若能学到她的一成,便可在外间开堂教人了。” “是……是我唐突了……”云舟赶紧认错,“还请先生恕罪。” 闻笙先生浅浅一笑,换了种娇媚女子之声,“无妨,本姑娘不与你计较。” 云舟听得惊奇,一边暗暗地舒了一口气,一边又来了兴致。 “所以先生你方才刺我那下,就是为了教我变嗓发声?” “还好,不是蠢材。”黑衣妇人打趣地看着云舟,“方才瞧你那寻死觅活的样子,还真以为是个教不了的。” 云舟连忙拱手对着黑衣妇人一拜,“是我莽撞,先生对不起。不知日后,如何称呼先生?” 这黑衣妇人点头道:“日后你的举止言行,皆由我来教,你可以称我闻道先生。” “那……科举的内容又是谁来教?”云舟想到了关键的地方。 闻道先生看了一眼闻笙先生,慢条斯理地道:“读书之事,自该你自己来。” “什么?!” 闻笙先生猛地敲了一下云舟的脑门,“你先说话不像个太监再说!” 云舟捂着自己的脑门,小声问道:“那……我该怎么练?” “把这个读熟了。”闻笙先生把一本书递了过去。 云舟接了过来,打开之后,便怔愣在了原处,为难地问道:“真……真要念这个?” 闻笙先生点头,问道先生也点头。 云舟试图把第一句念出来,“桃儿的桃儿的桃儿,涛儿的涛儿的涛儿,萄儿的萄儿的萄儿……”念到最后,她已经分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在念什么了? “样子不对!” 闻道先生不知从那儿寻来了一个柳条,在云舟捧书的手背上打了一下。 火辣辣的疼意让云舟停下了念书,“什么样子不对?” “继续念!”闻笙先生捻起了一颗花生,对准了云舟的脑门,又弹了她一下。 云舟苦涩地笑了笑,只好继续念那几句话。 闻道先生拿着柳条绕着云舟走了一圈,忽地又敲了一下云舟的腰,“挺胸抬头,书生念书之时,当是神采飞扬的。” 可这不是念书啊,再这样念下去,只怕她的舌头都要打结了! 还有,她被裹胸布勒得都快喘不过气来了,还挺胸,这不折腾人么? 云舟实在是想哭,这里死又死不掉,想想还有三个月那么久,她突然后悔答应女魔头考科举了。 是! 她必须毁诺!今晚定要寻个机会,悄悄地溜出去。 第7章 墙上明月光 两只黄鹂从烟柳深处飞出,飞上了离省心楼不远处的望远楼檐角。 听着鸟儿在檐角上欢快地鸣叫着,谢南烟悠闲地坐在楼上,一边饮茶,一边远望着省心楼。 这儿是绝佳的望远之地,从这儿可以俯瞰整个千里山庄。 木阿抓了抓脑袋,小声道:“这儿有我跟墨儿看着,不会有事的。” “不知怎的?自从看她顺眼了,我不想旁人欺负她,自己又忍不住想欺负她。”谢南烟淡淡开口,想到有趣的地方,忍不住笑道,“你说,我是不是越来越像女魔头了?” 木阿不敢答话。 这世上还真没有谁敢这样称呼谢南烟,偏偏谢南烟就容着那丫头了。 “仔细想想,她也怪可怜的。”谢南烟想到方才云舟脸上的泪水,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指尖,轻轻地摩挲着,“我是不是该稍微待她好一些?” 木阿还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的谢南烟,他欲言又止。 “说。”谢南烟突然侧脸,非要他把话说出来。 木阿只好沉声道:“将军平日可不是……这样……温柔的。”声音越说越小,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听不见了。 “你想我待你温柔么?”谢南烟的眸光一沉,突然脸若冰霜。 木阿噤声不敢说话,站了个笔直。 谢南烟挥手示意木阿退下,“你继续巡防吧,以那些人的能耐,这千里山庄也藏了不了多久的。” 木阿领命退了下去。 谢南烟再次望向省心楼,嘴角悄悄地翘了起来,她却没有发现。 云舟生得清秀,害怕起来,就像是一只被夜枭抓住的松鼠,水灵灵的双眸紧紧盯着对方,让人不忍心真吃了她,却又想小小地咬上一口,吓吓她。 谢南烟见过很多求死之人,也见过很多求饶之人,没有哪个能像云舟一样,不论求死还是求饶,都让人莫名地想笑出来。 “师父,大事成后,能否给她一条生路?” 谢南烟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她也不能在这个时候飞鸽传书问年大将军。 世事无常,风雨也无常。 原以为这场雨会延绵下个好几日,哪知在日暮时分,天空便开始放晴了。 待夜色降临,整个天幕宛若清洗过似的,满天的繁星比往日要亮了许多。 月光洒满千里山庄,蛙声在池塘中此起彼伏。 云舟吃完晚饭,便开始揉自己的双颊,实在是酸得厉害。这才第一日就这样了,整整念三个月,是真的下巴都要念掉了的。 “墨儿,我想岁了……是想睡了。”云舟说话都不利索了。 墨儿点了下头,便退出了房间。 云舟起身在房间中走了一圈,佯作透气的样子,把小窗打开了,伸了个懒腰,便朝着床的方向走去。 舅舅说,任何时候保命要紧。 云舟知道谢南烟不会真的杀了她,可她也不想被那两个先生给折腾废了,她早点溜走。 她小心翼翼地弓着腰,蹿到了小窗边。就算有人从窗口窥伺她,这会儿也定会以为她在床上睡着了。 她坐在窗下,耐心地等待着。 今夜的月光那么亮,料想女魔头也想不到她会溜走吧。 再等等,等到半夜,她便从窗口爬出去,想办法翻墙溜出庄外。 若是中途被人抓住了,就说自己是睡不着出来走走,反正她确实不熟这座庄园,迷路走错了路,也怪不得她, 时光如水,一点一滴地流逝着。 对云舟而言,是绝对的度日如年。 好不容易等到了半夜,她警惕地探出了半个脑袋,快速地瞄了一眼外面。 巡庄的牛头怪大约半个时辰巡过这里一回,她可是算清楚了的,这会儿若是外面没人,那便有了半个时辰逃命的机会。 想到这里,云舟麻溜地爬上了窗台,小心地沿着瓦片走到了檐角。她深吸一口气,知道檐角下面是柱子,她抱着柱子滑下去,便能安全落地。 她小心地探出半个身子,双腿勾到了柱子后,便放开了双手,往下滑了一截,拼命用双手双脚稳住了下降的势子,低头一看,只差两步自己便差点屁股开花了。 万幸,万幸。 云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屏息蹑手蹑脚地快步闪到了柱子后面。 在院中值夜的墨儿似乎听到了异响,提着灯笼往这边照了照,却没有走过来查看的意思。 云舟让自己冷静下来,没有听见脚步声,就是她成功了一半! 心,在胸臆之间疯狂地跳动着,云舟缓了好一会儿,当四周又安静下来后,她快速地探头往墨儿的方向扫了一眼,又马上缩了回来。 墨儿不在那儿。 云舟窃喜,垫着脚尖,碎步却很快地溜到了后院的矮墙下。 这儿有一排翠竹,刚好可以掩住她的身影。 她终是可以站直了身子,抬头看了看这堵墙的高度——可以一边踩竹子,一边踩墙,一点点地挪上去,先翻出这小院再说。 其实并非墨儿没看见她,只是木阿拦住了墨儿往前的脚步。 他指了指一边静默的谢南烟。 谢南烟对墨儿比了一个手势,示意她不要说话,她又用手给木阿比划了几下,木阿迟疑了一下,还是低头带着兄弟们执行谢南烟的命令去了。 墨儿跟了谢南烟很多年,这会儿也只能耸了耸肩,今夜可是小舟子自己撞将军剑锋上的,她也爱莫能助了。 就在云舟专心往上爬的时候,谢南烟已悄无声息地来到了她的身后。 好不容易云舟爬上了矮墙,她坐了下来,探头往矮墙下面看了一眼,不由得低声道:“这边怎的那么高啊?若是有根绳子就好了。” 正在这时,有人给她递了一根绳头。 云舟接了过来,下意识地想说一句谢,便反应了过来,惊瞪双眸看向了同样坐在墙头上的谢南烟,“你……你是鬼么?” “我肯定不是鬼,但是你很快便要成鬼了。”谢南烟甩了甩手中的绳头,示意云舟再往下看看。 “嘶——” 矮墙这边,木阿带着兵士们搬了两筐毒蛇过来。 云舟连忙赔笑道:“谢将军,有话好说,你……你误会了!” “误会什么?”说着,谢南烟故意靠近了云舟,压低了声音提醒,“每当雨停后,这山里的毒蛇就喜欢往我这庄子里钻,你知道为什么?” 云舟咽了一口口水,“为……为什么?” “因为我这儿有吃的啊。”谢南烟嘴角一勾,故意舔了舔嘴角,“不过你可以放心,木阿抓到的这些毒蛇,毒牙都给拔了,咬人不怎么疼的。” 云舟瞬间反应了过来,“我……我爬墙是因为我……我睡不着……我想出来看月亮……” “迟了。”谢南烟慵懒地说了两个字。 云舟惊呼道:“没有没有,月亮看到了,我……这就回去……啊!你做什么?”云舟的话没有说完,因为她很快便瞄见了木阿把蛇都抖出来了,“你这样我怎么回去?” “回不去便跳下去。”谢南烟期待地看着云舟,另一只手指了指另一边,“今晚不想跟蛇儿一起入眠的话,便往这边走。” 一边是让蛇咬,一边是断腿,好狠的心啊! 云舟僵硬地笑着,“谢将军……” “你又不是我的下属,可以不用唤我将军的。”谢南烟似乎不太喜欢这个称呼。 云舟厚着脸皮凑了过去,“南烟姐姐,放我一马,可好?” “放你?”谢南烟故作听不懂。 云舟猛点头,“我保证以后都规矩了!” “这样啊……”谢南烟低头看了看手中的长绳,忽地把长绳递给了云舟,“你把自己绑好了,我便信你一回,让墨儿给你换间房。” “这个好说!”云舟终于等到了她松口,接过了谢南烟的长绳,快速给自己绑了起来。 不一会儿,云舟便像个粽子一样地坐在墙头,“南烟姐姐,可满意?” 谢南烟却不急着答她,斜眼给木阿递了一个眼色,嘴角是难掩的笑意。 云舟暗觉不妙。 只见木阿突然翻上墙头,狠狠地一推云舟。 云舟哪里还有双手可以稳住势子,惨呼一声,便朝着高墙下栽了下去。 就在脸门快要撞地的时候,突觉被谁揪住了身上的绳索,让她整个人悬停了下来。 木阿揪着她的绳子,稳稳地将她放了下来,仰头对着墙头上的谢南烟一笑,“对不住了,云公子。” 云舟被吓得一身虚汗,几下把身上的绳索扯开去,望向墙头的谢南烟——清亮的月光落在她的脸上,她笑得灿烂,双眸若星,明明做事就像个女魔头,可模样却生得纯真无邪。 “木阿,带她到我房中去。”谢南烟的话是说给木阿听的,双眸却一瞬不瞬地盯着云舟,“哄得我高兴了,再放她回来。” “诺!” 木阿弯腰将云舟扯了起来,小声提醒,“这次你完了。” 反正都已经落在那女魔头手里了,都是姑娘家,还怕她吃了她不成?不管怎么说,也总比这些毒蛇啊,跳墙啊要好上千倍吧。 “有意思。”谢南烟坐在墙头悠闲地荡着小靴,说完之后,侧脸对着提灯站在矮墙下的墨儿道,“今夜有条毒蛇漏抓了,留给我吧。” 墨儿一脸凝重地看着谢南烟,“将军不需要增派些人手么?” “你们都不是他的对手。”谢南烟脸上的笑容也消失得干干净净,“我会让他知道,逼我逼紧了,是要付出代价的。” 第8章 蛇信子 谢南烟的住所在千里山庄的最深处,高低两道院墙将当中的小阁楼团团围住,平日里木阿留了十名好手在这里暗处值守。 云舟缩着脑袋一路东张西望,越看越觉得这辈子是怎么都逃不出来了。 木阿早将她的一举一动都看在了眼里,他笑道:“你算是命大的,换个人试试,早就被将军把腿打折了,看你还跑不跑?” 云舟倒吸了一口气,急声道:“牛……牛大哥……南烟姐姐生得那么好看,不至于那么冷血无情吧?” “嗯?”木阿突然停下了脚步,“你叫我什么?” 云舟只恨自己一时没忍住,想唤他牛头怪,竟忘记了他其实叫木阿啊。 “我……是看……看木将军你生得实在是英武……便给你取了个威风的名字。” 木阿怎么琢磨,都觉得“牛大哥”三个字与威风一点关系都没有。 云舟可不想再跟他纠结这个事情,她赶紧扯了其他的事,“总之啊,你跟南烟姐姐都是好人,嗯,我信,你们都是好人!” 这句话,木阿就喜欢听了。 “来了就规矩点,将军这儿的守备可比你住的那儿还要严,当心被值守的兄弟们不小心给你一下。”木阿说着,陡然把腰间的长剑抽了出来,在云舟面前一晃,“瞧瞧,咱们这剑可是三棱口的,一剑进去,血可是止不住的。” 云舟听他一说,赶紧凝神仔细看了看他的剑锋,果然,是个要命的玩意。 木阿得意地收起了佩剑,提醒道:“今夜这庄子有些不太平,庄外那些人放进来的毒蛇虽然都被兄弟们抓了,鬼知道他们还会不会放蝎子什么的毒物进来?将军待你已经是破天荒的好了,一听到有毒蛇出没,便带着我赶来看你有没有事,你这丫头就让将军省心点吧。” “……” 云舟大惊,还以为那两筐毒蛇是女魔头故意抓来吓她的,哪知道竟是外间的人放进来的? 这究竟是多大的仇?多大的怨? 木阿瞧她面色铁青,以为她又被吓到了。他大笑着拍了拍云舟的肩,“放心!有我木阿在呢,我保证今夜什么都飞不进来!你就安心睡啊!” 云舟知道这个时候不该问这样的蠢问题,可是她还是问出了口,“庄外到底是什么人啊?” 木阿脸上的笑意一僵,说得格外严肃,“要你命的人。” “我?”云舟更是不懂,“难道就是因为我要乔装考科举么?” 木阿欲言又止,自忖今夜确实说得多了些。 “我……若是不考呢?能不能放过我?”云舟试探地问了句。 木阿突然凶神恶煞地瞪了云舟一眼,“那我马上砍了你,为我折损的兄弟抵命!” “……” 除了听话之外,云舟知道她根本没有第二个选择了。 两人突然沉默了下来,木阿也不准备再说什么,便带着云舟一路走入了谢南烟的阁楼。 云舟走入阁楼后,还没来得及看清楚里面到底是怎样的陈设,木阿便将房门关上了。 “木……”云舟恍然,苦声自语道,“这里面有什么我不能碰的东西啊?” 她话音一落,房外便响起了木阿与谢南烟的声音。 “将军。” “让兄弟们都退下吧。” “可是今夜不太平。” “我只要你们都活着。” “不成的……” “撑过了今夜就好,况且,这是军令。” “诺!” 木阿招了招手,终是将小院暗处的兄弟们都召了出来,一起退出了小院。 谢南烟拢了拢身上的轻袍,抬眼望向了天上明如白雪的月亮,轻轻笑道:“小舟子,今夜若是哄得本将军高兴,本将军明早就放你回去。” 云舟心绪复杂地把房门打开了,却不急着开口说话。 她静静地看着谢南烟的月下身影——白色官服外面罩着一袭雪青色的轻袍,她仰头望着月亮,侧脸被月华染上了一抹淡淡的光晕。 云舟一直以为大将军都该是古铜色肤色、魁梧勇武的壮汉,却从未想过,镇南将军谢南烟竟是个从画中走出的水墨佳人,她妆容虽淡,却恰到好处地勾出了她的妩色。 谢南烟没有想到云舟竟会突然安静了,她眼底浮起了一丝疑惑,也不急着问她,反倒是气定神闲地将双手负在了身后,卓然立在月下,远远地望着云舟。 云舟接连倒吸了好几口气,似是给自己壮起了胆子,她大声问道:“能不能给我吃一只烤鸡?” “烤鸡?”谢南烟忍不住笑了出来,万万没想到云舟憋了半天的话竟是这句。 云舟被她笑得有些不好意思,她挺直了腰杆,认真地道:“我好久没吃烤鸡了,你让我饱饱的吃一只,我上路也可以上得高兴些。” “上路?”谢南烟很快意识到了什么,她挑了挑眉角,“你是还想逃呢,还是想继续寻死?” 云舟知道她是不悦了,但是她这会儿哪里还顾得怕她? “我不过是个小老百姓,可你不一样,你是堂堂大将军,你的命比我的命值钱多了。所以,让我……” “你再说一遍。” 谢南烟打断了她的话,脸上的笑容已经消失得干干净净——月华照面,仿佛蒙上了一层冰霜。 云舟干咳了两声,心跳开始慌乱了起来。 “我的意思是……你们把我丢出庄去……让我自生自灭……”云舟的声音越说越小,甚至把脑袋也越来越低。 当她发现谢南烟的手来到了她胸前,她下意识地去挡,却被谢南烟狠狠推在了房门上。 云舟惊得瞪大了双眼,若说木阿是天生的牛头怪,那此时的云舟便是突然吓出来的小牛头怪。 谢南烟的唇瓣渐渐移近了她的左耳,一字一句地道:“我保证,你以后一只烤鸡都吃不到。” 分明不是什么要命的威胁,可在云舟听来,却让她莫名地心跳加速。 还没等到云舟开口,谢南烟便抬臂勾住了她的颈子,将她扯进了房间,骤然按倒在了坐榻之上。 心,从未这样疯狂地跳动过。 云舟呆呆地看着谢南烟的眉眼,并不全是害怕。 云舟说不上来到底是怎么了? 此时此刻,她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谢南烟是真的生气了。 “南烟姐姐……我错了还不成么?” 云舟下意识地想去哄她笑笑,哪知谢南烟却从她身上爬了起来,若有所思地望着敞开的房门。 “燕翎令一出,不死不休。” 云舟听得愕然,她不明白谢南烟话中的意思。 谢南烟忽然笑了起来,却没有回头看她,“军令如山,你的命与我的命如今是绑一起的,这样说,你可明白了?” 云舟还是第一次发现,自己竟是这般值钱。 “噌!” 冰凉的剑锋离开剑鞘,谢南烟执剑在手,笑容更浓了几分,“我不死,你自然也死不成。还是好好想想,一会儿怎么哄姐姐我放你回去睡觉?” 说完,足尖一点,整个人便掠了出去,稳稳地落在了院中。 “将军!人在树梢上!” 木阿终是不放心谢南烟,他大呼之后,举起手臂,指向了小院中的百年松树上,“弓箭手准备!” 墨儿也掠到了谢南烟身后,她手中抄了把短刃,匆匆提醒,“将军,小心。” “退下。” 谢南烟一振剑锋,发出一声剑啸。 众人都担心谢南烟,没有谁肯退后一步。 云舟快步冲到了门边,瞄向了松树树梢——那儿站着一个枯槁的人影,半驼着背,嘴上叼着一枚树叶,发出了一声奇异的声响。 周围的林木间响起了此起彼伏的窸窣声,听得人头皮阵阵发麻。 谢南烟高声道:“前辈是想用我们的尸首喂你的蛇么?” 那吹树叶的老人突然停了下来,他冷冷一笑,“谢将军,老夫怜你是个女娃娃,也不想把今日变成你的祭日。”顿了一下,他直接说明了来意,“你把人交出来,我便带着我的娃儿们离开,先饶你们一命。” 谢南烟淡淡笑道:“前辈话都这样说了,自然是没有商量的余地了。” 老人很满意谢南烟的态度,“既然如此,那便请将军领那姑娘出来吧。” 谢南烟无奈地摇了摇头,“前辈来迟一步,那姑娘已经被我送走了,这会儿应该已经坐上船,往京师去了。” “呵,是么?”老人苍老的眸子落在了云舟身上,“那你身后这个小哥,又是谁呢?” 老人仔细瞧她的打扮,确实与书生无异,此时又站在屋檐下面,檐影遮了半张脸,一时也辨不清楚到底是男还是女? “前辈都说了,她是小哥,又怎会是个姑娘?”谢南烟说着,便回头对着云舟含笑勾了勾小指,“过来。” 云舟鼓了鼓勇气,回想今日闻道先生教她的动作,缓缓走到了谢南烟身边,确实没有半分女子的娇柔姿态。 老人狐疑地看着云舟的脸颊,偏偏云舟就是不与他对视,云舟努力照着闻笙先生今日教的把嗓音往下沉,“将军,他是谁?” 声音虽然不似粗汉子浑厚,却已经不像是女子的声音了。 云舟惊讶自己的声音,可她这会儿不能露出一点马脚来,毕竟一想到那些藏匿在草丛里面的蛇,就一阵一阵地头皮发麻。 谢南烟满意地笑着,仰头看着老人,“我其实也想知道一代宗师蛇信子,为何会甘愿做他人的走狗,成为猎燕盟的一员?” 第9章 箭无虚发 蛇信子突然沉默了下来,他鬼魅似的眸子狠狠地盯着谢南烟,“女娃娃,你这是在找死。” “一个将死之人的话,前辈听听也无妨,不是么?”谢南烟似是故意在激怒蛇信子,握剑的手心已经冒出了一层细汗。 蛇信子从树梢上飞落下来,稳稳地落到了谢南烟三步之外,他必须将那个书生的容貌看个清清楚楚。 云舟低头靠近了谢南烟,哪知谢南烟的左手忽地挑起了她的下巴——指尖的细汗暴露了谢南烟的惧意,谢南烟面上笑意却不改一分,只听她悠悠道:“可惜啊,今夜不能与公子一起吟诗赏月了。” 云舟从谢南烟的反应可以看出来,今日这个叫蛇信子的老人是江湖上一个可怕的高手。 可为何谢南烟还是要把她这样堂而皇之地放在蛇信子面前? “没有吟完的诗,便留待黄泉路上再念吧。”谢南烟轻轻地眨了下左眼,骤然松开了他的下巴,就在蛇信子彻底看清楚云舟面庞的瞬间,右手中的长剑陡然划出。 这一剑实在是太快太狠,只见一蓬血花在云舟胸口绽放,剑锋擦过了她的胸膛,带出血箭落在了地上。 墨儿惊忙扶住了摇晃的云舟,“将军你这是……”她很快意识到了什么,手指暗暗地在云舟背心麻穴上一点。 云舟又惊又怕,想到自己的胸膛被人割开了一个大口子,她想喊却一句话都喊不出来,甚至全身脱力,只能瘫软在墨儿的怀中。 谢南烟冷冷一笑,“我怕黄泉路上太无趣,便给自己寻个伴。”说完,谢南烟回眸望着蛇信子,“我燕翎军中人,没有谁是跪着死的,所以,今夜前辈要我的命,也是要付出点代价的。” “将军!莫要硬拼!”木阿担心地大呼。 蛇信子蹙眉紧紧盯着地上奄奄一息的云舟,这书生的眉眼与画上的相似,可若真是他要寻的那个姑娘,谢南烟不会对手中重要的人质下手。 莫非真如谢南烟所言,孙云娘之女真被谢南烟给送走了? “我燕翎军忠心拱卫大陵多年,从无异心,这些年战死边疆的兄弟多不胜数!”谢南烟的雪白官袍上染着鲜血,此时她一振手中长剑,剑锋上的血珠滴落在脚下,“前辈不分是非黑白,帮着朝里那几个唯恐天下不乱的贼子杀我燕翎军将士,敢问一句,前辈心中的侠义二字便是这样写的?” 蛇信子眉梢一跳。 “说啊!侠义为何?”说到激动处,谢南烟右手中的长剑便已刺了出去,顺势对院外的木阿凛声下令,“木阿听令,我若死了,你们几个有本事的便一个一个上前讨教前辈,莫要让江湖中人说我们群起欺负一个是非不分的老人家!” “诺!”木阿重重点头。 蛇信子错身避开了剑锋,这明摆着谢南烟要与他展开车轮战了。 能拖住他的时间越久,那姑娘便走得越远。 看来,他确实是中计了! 只不过,他中的并不是他想的那一计。 谢南烟自知武功不如蛇信子,可若是蛇信子心不在焉的应战,她又忘死一拼,或许能重创蛇信子,让木阿他们收拾了这个歹毒的老头。 况且,还有一个时辰就要天亮了,只要她能撑到天亮不死,局势就将彻底扭转。 就在谢南烟与蛇信子缠斗的同时,云舟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 她胸口的衣裳虽然是被割破了,可是并没有割开她的裹胸布——既然剑锋没有划破她的伤口,那鲜血自然也不是她的。 “装死。”墨儿的声音突然在耳畔响起。 云舟不敢相信听见的话,若说这鲜血不是她的,那便只能是谢南烟的。 她难道是割破了自己的手么? “我不死,你自然也死不成。还是好好想想,一会儿怎么哄姐姐我放你回去睡觉?” 谢南烟曾经说的话在脑海中浮起,云舟怔怔地看着谢南烟,瞧见了她左肋下沁出了一片猩红色。 她怎么可以那么蠢? 谢南烟只要把她交出去,今夜便不用为了她拼命。 眼圈微微一酸,云舟悄然咬了咬下唇,想到了不安处,万一谢南烟真死在那老头身上了,她如何报答她今夜的救命之恩? 呸呸呸! 都说祸害遗千年,女魔头不会栽在这儿的! “咔嚓!” 突然听见一声瓦片碎裂的声音,只见谢南烟追着蛇信子飞上了房檐——蛇信子几次想要吹响树叶,几次都被谢南烟的剑锋逼开了。 一人想走,一人拼死。 一念之差,胜负便会变得模糊。 从一开始蛇信子就没把谢南烟当个对手,如今被谢南烟一步一步逼急了,杀意骤起,原本的见招拆招渐渐变成了主动攻击。 “铿!” 剑锋被蛇信子的内劲狠狠一震,险些脱手而去。 谢南烟一个倒翻,稳稳地落到了地上,这时蛇信子的左手也追到了她的天灵盖前。 “不……”极为艰难地,云舟从口中蹦出了一个字。 她身边的墨儿已踏地掠向了谢南烟,在蛇信子的左手打到谢南烟之前,将谢南烟狠狠地撞朝了一边。 蛇信子右手反手一击,猝然将墨儿打飞三丈,重重地砸在了地上。 她艰难地挣扎起身,云舟发现她已经口吐鲜血,污了半张脸庞。 “咻——轰!” 夜幕之中中忽然飞起一支响箭,炸开一朵赤红的烟花,那是燕翎军的强攻信号。 火光骤然在千里山庄庄外燃起,空气之中突然弥散开来一股浓浓的刺鼻气味。 云舟觉得很是熟悉,偏偏一时想不起来。 “雄黄!”木阿激动地大呼,“是援兵!” 云舟焦急地望着谢南烟,此时此刻,她只要藏身不被蛇信子打到,坚持到援兵到这儿,她就该安全了吧。 偏生谢南烟就是个倔脾气,她缓了口气后,来不及去检视墨儿的伤势,便继续挺剑攻向蛇信子。 对猎物仁慈,猎物迟早会咬回来。 这个代价有可能就是一条命。 谢南烟若在这个时候躲了,蛇信子便会趁机跑了,今夜若不能将这老头重伤了,后面还会有更多的毒物出来袭击他们。 “咻!” 一支箭矢不知从哪里射出,像是突然跳出的飞蛇,狠狠地咬向了蛇信子的喉咙。 觉察到箭风来袭,蛇信子侧身避开了这一箭。背心处,谢南烟的剑锋毫不留情地挑开了他的血肉,带出了一道血箭。 蛇信子纵横江湖多年,从未被什么江湖小娃儿伤过一分。 今日竟被个女娃伤了背心,他杀意更盛,今夜若不能把这女娃的脑袋摘下来,以后还有什么脸面行走江湖? “咻!咻!咻!” 只是,此时檐上那放箭之人,并不会给他这样的机会。 放眼整个燕翎军,有这样箭术的只有一人——镇北将军,明寄北。 他一直视谢南烟为亲姐姐,又怎会让谢南烟殒命眼前? 三箭射出之后,蛇信子忍痛一一避开,他终于看见了那银甲少年在飞檐之上拉满了长弓,弓弦上搭了三箭,只听一声弦声猝响。 放箭的却不是这个少年,而是掠上高墙的百名神弓营弓箭手。 虽只有一声,其实是百名弓箭手一起放箭,宛若天降流星,逼得蛇信子不得不寻个挡箭之所。 谢南烟觉察了蛇信子看准了地上不能动弹的云舟,便先蛇信子一步,掠到了云舟身边,一手搂住了云舟的腰,带着她掠到了边上。 蛇信子落地成空,身后箭风已至,他只能仓促应战。 即使他武功了得,却双拳难敌百箭,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两支箭矢穿透了自己的肩肉,带出两道血箭。 “咻!” 又一声箭矢离弦之声响起,少年明寄北放开了弓弦。 三箭直中蛇信子的胸膛,穿透了他的枯槁身子。 蛇信子狠狠瞪着从檐上翻下的少年,张口欲骂,鲜血便跟着涌出了口,“以多欺少……”说完,他双腿上又捱了两箭,直直地跪了下去。 “分明是你带了数千只毒蛇来欺负我们几百人,还好意思说小爷我以多欺少?”明寄北不屑地说完,关切地看了一眼边上的谢南烟。 他轻轻地舒了一口气,回头对准蛇信子拉满了长弓,“有句话要还给你,倚老卖老者,阎王必收!” “小北!住手!”谢南烟突然一声大喝,可已经来不及阻止。 明寄北的箭矢穿过了蛇信子的脑袋,他含笑回过头来,笑嘻嘻地看着谢南烟,“南烟姐姐,别怕,以后有小北在,这千里山庄就像铁桶一样,什么蛇虫鼠蚁都跑不进来!” 谢南烟无奈地一叹,“我本想留着他,带句话给那边的。” “他死了就是最好的回话。”明寄北骄傲地昂起头来,“能在这儿弄死那边的几个高手,于我们而言,也是好事!” 谢南烟不想再与她争辩什么,她下意识地望向了墨儿,瞧见木阿已将墨儿扶起,今夜也算是最少的伤亡。 最后,也是她必须确认的,便是怀中这个姑娘有没有被吓破胆? 她低头一瞧,却见云舟咬牙切齿地颤颤按着她肋下的伤处,“把手拿开,否则,我砍了你的指头。” “不……不成……”云舟讲话实在是艰难。 谢南烟这才发现,她的麻穴还没解开,怪不得她按个伤口都按那么狰狞。她解开了云舟的麻穴,云舟缓住了按压的力道,温柔地贴在了伤处。 “那老头可怕得狠,你若是有事……十个我都赔不起你的命!” “小舟子。”谢南烟忍不住笑了起来,她对着她勾了勾食指,目光却望着云舟的心口,“太臭的人,本姑娘可要拉去与猪崽子关一起的。” “啊?”云舟隐隐觉得谢南烟的目光不太对,她低头一看自己的胸口——血衣半掩住光洁的锁骨,上面密密地有一层细汗。 谢南烟的手指放肆在锁骨上撩了一下,故意凑地鼻下,轻轻地嗅一口,“果然很臭啊。” “你……”云舟恍然,这分明就是被女魔头轻薄了啊! 谢南烟挑眉,“我怎么?” 念在她拼死护她的份上,她忍! “木阿,来,把她扔到……” 云舟实在是不想被牛头怪看见自己这“狼狈”的模样,她举手投降,“别!我去洗!我这就去洗!” 可扯着衣裳走了两步,她很快便意识到了什么。 她红着脸转过身来,小声问道:“南烟姐姐,我算是……哄你高兴了吧?” “差强人意。”谢南烟慵懒地坐了下来,轻轻地摩挲着手指,“下次再爬墙,便不是这样的惩罚了。” 第10章 官字两个口 “不敢了,哪里还敢啊。”云舟连连摆手,不管怎么说,谢南烟受伤也与她有关系,云舟心里多少是有些愧疚的。 “木阿。”谢南烟给木阿递了一个眼色。 木阿点头,便与墨儿一起将云舟带了下去。 “南烟姐姐,你别告诉我,那个小太监就是师父要我们保护的人?”明寄北越看她越不顺眼,“若是为了这个人,舍了姐姐你的命,我第一个砍了她的脑袋……”他的话说到一半,便发现谢南烟的眸光带刺,吓得他连忙把话换做了另一句,“我这次连军医都带着,走,南烟姐姐,我扶你去治伤。” 谢南烟由着他扶着,沉声道:“你若留蛇信子一条命,我便不算白划自己一剑。” 明寄北俊目疑惑地瞪着,“你为何好端端地划自己一下呢?” 谢南烟叹声道:“今夜能来蛇信子探路,明日便能来其他高手,一个还好,若是来了一群,我这个千里山庄就算是铜墙铁壁,也会被咬破的。”顿了一下,她继续道,“我这样拼命杀他,只想让他觉得脱逃不易,更确定我把人杀了,或是悄悄地送上京城了,庄里也可以清静几天。” “我知错了。”明寄北心疼地小声道,“要不,等姐姐的伤包好,我便一路快马护送姐姐去京城?” “……”谢南烟看着他不说话,手指却悄然摸到了明寄北的臂上,突然狠狠一拧。 明寄北痛得求饶,“我又说错什么了?” 谢南烟瞧他这无辜的模样,屈肘拐了他一下,便唤了其他兵士过来,扶着她往小阁中走去。 “姐姐,你倒是告诉我啊,我说错什么了?”明寄北的手臂还火辣辣地疼着,他快步追了上去。 “自己想。”谢南烟冷冷丢下一句话,便将话题转到了另外一个,“你带来的军医呢?再不来,我真的要去见阎王了!” 明寄北一时也想不明白,可当务之急,便是给谢南烟治伤。想到这儿,明寄北便赔了赔笑,快步跑出了小阁,去请军医来给谢南烟治伤。 谢南烟望着明寄北跑远,眉心微微一蹙。 如今千里山庄确实不宜久留,可万万不能今夜马上走。否则只会引来那边的人疯狂追击,到时候只会更加被动。 这走是一定要走,至于是何时走? 谢南烟忍痛细细思量着。 折腾了一整夜,千里山庄又恢复了往昔的平静。 天,蒙蒙地亮了起来。 云舟沐浴更衣后躺在床上,却一夜没有睡着。 这么多年来云舟也算是习惯了舅舅的欲言又止,对于爹娘到底是什么人,云舟一直耐心等待着舅舅愿意告诉她的那一天。 可经过今夜,云舟心里冒出了好多个疑问——为何谢南烟那样的大将军会愿意舍命救她?为何那个叫蛇信子的恐怖老头对她会有那么多的执念? 她到底是什么人? 能被朝廷与江湖两道的人都如此惦记? 亦或者,她的爹娘到底是谁? 只要把她掌握手中,便能做成什么大事似的。 “咯吱——” 房门不知被谁突然推开。 云舟被吓了一跳,转身防备地望着踏入房间的那个人——是墨儿! “墨儿姐姐,你这是要吓死人啊?”云舟嘟囔了一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后,瞧见了墨儿端着的热水,她的声音不禁柔了许多,“你昨夜伤了,打水洗脸什么的,就让我自己来吧。” 墨儿忍笑看着她,“谁说这水是打给你用的?” 云舟怔了怔,“难道……不是么?” 墨儿点头,将水盆放到了盆架上,对着她招了招手,“过来。” 云舟只好乖乖地走过去。 墨儿把帕子浸湿,拧好,递给了云舟,“拿着。” 云舟接了过来,便瞧见墨儿把衣裳解开了。 她下意识地侧过身去,望朝了别处。 “我被那老头打了一掌,药我是吃了,可这伤处需要热水敷一敷,淤血才能早点消散。”墨儿一边说着,一边将满是青紫的左肩露了出来,“公子,你帮帮我。” 云舟不看还好,看这一眼,便开始了后怕。 这一掌那老头到底是用了多少力气,好端端的一个墨儿姑娘,就像遭了一顿重锤击打,若换做伤的是云舟,她绝对要疼得哼哼好几日。 “疼么?”云舟将热帕子轻轻地贴上了青紫之处,她试探地问道,“南烟姐姐的伤……怎么样了?” 墨儿促狭道:“你想知道?” 云舟认真地点点头,“想!” “那你等天亮透了,便去瞧瞧将军。”墨儿轻描淡写地说完,急呼道:“往这边点,那边快烫熟我了。” “对不起!”云舟连忙将帕子往边上挪了挪,脑子里面想的都是见了谢南烟,该对她说些什么? 墨儿舒服地舒了一口气,若有所思地道:“说实话,我已经许久没见将军这般拼命了。” 云舟愕了愕,“啊?” 墨儿知她不明白,她也没有再说下去的意思,指了指水盆,“凉了,快浸下热水。” 云舟依着墨儿的话,重新弄好了帕子,温柔地熨上她的青紫处。 墨儿听她半晌不说话,惑声问道:“在想什么?” “南烟姐姐可有什么喜欢的东西?”云舟喃喃问道。 墨儿仔细想想,她跟了谢南烟多年,确实没有瞧见她对什么特别上心的。 竟然没有? 云舟心想,毕竟是救命之恩,这种空着两手去说一句“谢谢”,实在是太没诚意了。 “又凉了……”墨儿的再次提醒让云舟回过了神来。 云舟老老实实地继续浸了热水,拧了帕子给墨儿热敷。 “墨儿姐姐,今日能不能帮我向两位先生告个假?”云舟突然小声问道。 “为何?”墨儿觉得这丫头又开始不老实了。 云舟微笑着拿着帕子走到了墨儿正面,认真地道:“我给南烟姐姐做个谢礼,我送她之后,便好好向两位先生学习。” 墨儿莞尔,“你要送什么?” “佛曰,不可说。”云舟神秘地笑了笑。 墨儿想了想,便点了下头。 这丫头葫芦里面到底卖的什么药?墨儿也想瞧瞧,她能做出什么谢礼来? 想到这里,墨儿狡黠地笑了起来,“我昨夜也算是救了你,为何我也没有?” “都有!都有!连牛大哥都有!”云舟赶紧点头。 墨儿惑然,“牛大哥是谁?” 云舟故意把双眸瞪得极大,声音却说得极小,“他的眼睛实在是太大了……就像我家隔壁老刘养的水牛……” “木阿若是知道你这样说他,你瞧他怎么打你脑袋!”墨儿忍俊不禁,嘴巴却还是不准备绕过云舟。 云舟赶紧摆手道:“墨儿姐姐,我……我给你送双份!” “不够。” “三份!” “嗯……” “咚咚!” 房门突然被人叩响了,墨儿连忙把衣裳拉上,沉声问道:“谁?” “墨儿,将军有请。”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木阿。 “喏。”墨儿将衣裳整理好后,便快步踏出了房间。 谁知她才抬眼,便瞧见了谢南烟正安逸地坐在太师椅上,悠闲地喝茶。 墨儿赶紧低头走了过去。 云舟往门口走了几步,便也瞧见了坐在不远处的谢南烟。 完了! 难道是来抓她去跟两位先生学艺的么? 正在云舟担忧今日这假是请不了之时,木阿的声音便响了起来。 “隔壁老刘养的水牛,有我这么俊么?” “呵……没有!绝对没有!”云舟赶紧赔笑哈腰,“牛大哥那么高大威猛,普通水牛怎么能比得上牛大哥你呢?” “还敢叫我牛大哥?”木阿一脸铁青,似是在愤怒的边缘。 云舟瞬间噤声,对着他比了个“四”。 “什么意思?” “送你四份礼物……” 既然方才她与墨儿的对话已经让木阿听见了,唯一能让他息怒的便是多给他送一份。 “小舟子,你这是公然行贿本将军的下属,你意欲何为呢?” 不等木阿给回复,那边的谢南烟便当先开了口。 云舟实在是不知怎么收场了,只能哀求道:“将军息怒,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本将军昨夜为了你,可是见红了的。”谢南烟话是说给云舟听的,可双眸却一动不动地盯着墨儿,“你献殷勤,也得看清楚了,该献给谁?” 墨儿连忙认错,“将军息怒,我只是想逗逗公子,没有恶意的。” “墨儿,你昨夜也伤得不轻,今日就与小舟子一样,好好休息一日。”谢南烟说完,喝了一口热茶,淡淡道,“木阿,去,知会两位先生一声。” “喏。” 墨儿与木阿点头,领命退了下去。 小院又只剩下了云舟与谢南烟。 云舟小心翼翼地道:“南烟姐姐,我真不是行贿。” “嗯。”谢南烟随便应了声。 云舟一时摸不清楚她的脾气,也不敢走近谢南烟,便像是一只瞧见了猫儿的小鼠,半藏在门边,低声道:“你的……伤如何了?” “嗯?”谢南烟瞧她的模样实在是滑稽,她强忍笑意,故作没有听清楚,低头用茶盖拨了拨浮在茶汤上的茶叶。 云舟鼓起了勇气,将声音提大了些,“你的伤,没事吧?” “我若说有事呢?”谢南烟抬眼看她,绷紧了嘴角,生怕笑了出来。 云舟担心地看着她,“罪过!罪过!你……你要快些好起来才是……” “军医说了,外伤最忌脾气暴躁,这伤口一直隐隐作痛,我这心里啊,实在是燥得厉害。”谢南烟将茶盏放到了一旁,“你方才不是说要送我谢礼么?拿来我瞧瞧。” 云舟苦笑,“我……我还没做好呢。” “那你还杵在那儿?”谢南烟不悦地微微昂头。 云舟苦声道:“我怕你说我行贿你……” “那又如何?我说不是行贿,你便不算行贿。官字两个口,旁人能奈我何?” “……” 以前听村中人说这句话,云舟还觉得是夸大了,如今亲自领教了,她还能说什么呢? “我……我这就去做!” 第11章 窥窗戏 “奇怪……”墨儿反复碎碎念着这两个字,她越想越不对劲,便忍不住拐了一下木阿,“皇后娘娘未嫁之时,也曾送过你我礼物,将军也没有说你我受贿啊。” 木阿翻了个白眼,“可不是嘛!最近几日将军的脾气是出奇的好,我还没见她对谁这样耐心的!” “有问题。” “确实,有问题。” 两人好像意识到了什么? 墨儿停下了脚步,左右瞄了瞄,她垫起脚来,用力勾住了木阿的颈子,让他压低了身子,小声附耳道:“咱们两个以后还是对公子好一点。” 木阿无奈地点点头,“将军的态度转变那么多,说不定另有深意,咱们跟着将军来就是,以后我会对那丫头好点。” “我的意思是……”墨儿的话欲言又止,突然感觉到身后刮来了一阵凉飕飕的寒风。 “怪不得蛇信子能放那么多蛇进来,瞧瞧你们两个都在做什么?”来人不是别人,正是昨夜威风凛凛的小将军明寄北,他不悦地瞪了两人一眼,“你们若是看对眼了,我直接跟南烟姐姐说一声便是,免得你们两个又这样悄悄幽会。” “幽会?”墨儿的脸颊一红,正色道,“明将军可别乱说,我跟木阿可没有半点私情。” 木阿瞪大了眼睛,肃声道:“明将军,你可别乱说,墨儿是姑娘家,传出去对她不好!” 明寄北哪里肯听他们解释,“那也是你们两人之事,此时木阿你该去巡庄吧,墨儿你也该去休养身子吧,都杵在这儿做什么?” 木阿还想再说什么,墨儿轻轻地揪了揪他的衣袖,让木阿忍下了话,两人互递了个眼色,便对着明寄北一拜,一个朝一边走远了。 明寄北冷冷一哼,昨夜若不是他快马加鞭率领三百弓骑提前赶到这儿,只怕今夜他就要看见南烟姐姐的尸首了。 他忍不住心头一凉——南烟姐姐这里的下属那么不靠谱,这守庄之事,还是得他来才行。 想到这儿,明寄北便不敢再在这里逗留一刻,他必须快速布置好山庄内的守备,以防今夜再有人来偷袭。 忙了整整一日,直到傍晚时分,明寄北才把山庄的暗哨重新布置好,他兴冲冲地快步赶向谢南烟的小阁,想着今日还来得及与谢南烟吃顿晚饭。 哪知他才踏入谢南烟的小院,便发现那儿房门紧闭,值守在小院门前的两名兵士恭敬地对着明寄北抱拳一拜。 “南烟姐姐呢?”明寄北惑声问道。 其中一名兵士摇头道:“将军说想出去走走,我等也不知将军去了何处?” “她还伤着!你们就这样由着她乱来么?”明寄北越看越觉得谢南烟的这些下属简直是没心没肺的,他知道这两人肯定也问不出什么来,当下便快步离开了这儿,准备在这山庄中找找谢南烟。 就算是拖,也要把她拖回来好好休息。 明寄北只知道师父给他的燕翎令是不惜任何代价,力保谢南烟与另一个姑娘周全,另一个姑娘怎么样,他不在乎,他只在乎她的南烟姐姐如何。 不过,这千里山庄本来就是谢南烟的私庄,平日她在军营待得乏了,便会来这儿小住上几日。 要想在谢南烟的山庄中找到她,其实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因为谢南烟不会窝在哪个庭院中一直喝茶赏景,她只会掠到哪个檐头上,或双手枕在脑后小憩,或提壶小酒独酌。 她喜欢的就是一个人的安静。 此时,她提了一壶尚未开封的桃儿酒坐在檐边,只要一抬眼,便能望见远处的日落,很是惬意。 晚风微凉,偶尔吹起几缕青丝,染上斜阳的金色。 她的双腿空悬在檐下,白色的小官靴轻轻摇荡,仿佛是坐在桥边垂钓的渔者,静待鱼儿的上钩。 这丫头到底在做什么礼物? 只是那条鱼儿似乎呆了点,她在这檐上坐了半个时辰,那小窗中的人儿根本就没有发现她一直在窥看她的一举一动。 沿着谢南烟的视线瞧去—— 云舟几乎是画了半日,这样安静的她,还是谢南烟从未瞧过的。 房中的光线渐渐地暗了下来,云舟搁下了毛笔,起身点亮了蜡烛。 她深吸了几口气,隔着衣裳揪了揪胸口的裹胸布,突然自言自语道:“委屈你们了……若是让女魔头知道我今日没绑裹胸布,说不定你们更受罪。忍忍啊,等我把礼物做好了送给她,哄她高兴了,说不定你们可以舒服几天。”说完,她轻叹了一声,便又坐了起来,提笔继续在画纸上勾画着。 谢南烟的嘴角微微地翘了起来,喃喃道:“还敢叫我女魔头?” 莹黄色的烛光映照在云舟的脸上,勾勒出了她秀气的轮廓,即便是穿着书生衣裳,还是能从她的眉眼间瞧出属于姑娘家的温婉。 若是换个性子,也许已经自尽了,也许天天哈腰讨好她谢南烟。 哪还有心思这样认真地做礼物? 即便是心里把她当做女魔头,这礼物也没有半点敷衍的意思。 或许,这就是云舟的可爱之处。 谢南烟嘴角的笑意更浓了几分,当夜色越浓,云舟的侧颜就看得越是清晰。 终于,云舟搁下了毛笔,终是画完了。 她将画纸收拾到了一旁,整齐地铺展开来,俯身一张一张地吹了吹,忽地像是喘不过气来,便挺直了身子深呼吸了几口,等缓了过来,她又扯了扯裹胸的布,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谢南烟将她的一举一动都看在了眼底,眉心渐渐地蹙了起来。 云舟突然蹲了下去,在书案下不知在弄什么? 谢南烟看不见云舟的身子,她探头望了望,发现还是看不见,便索性从檐边跳了下去,不偏不倚,刚好落在了窗外的飞檐上。 “咣当!” 瓦片发出一声脆响,当即便碎了一块。 “什么人?!” 巡防的将士话音才出口便后悔了,赶紧对着谢南烟点头示歉。 谢南烟挥手示意他们继续巡防,便一步踏上了窗台,欺身跳入了房中,一抬眼便瞧见了抱着竹条惊恐万分的云舟。 “你……你怎么有门不走,偏偏要爬窗户啊?” 谢南烟皱了皱鼻子,昂着脑袋,“我高兴,怎的?反正这千里山庄都是我的,我想去哪儿便去哪儿,想怎么进屋就怎么进屋。” 云舟知道说不过她,也不想跟她斗嘴,她缓了过来,沉声道:“你还有伤,别撕到伤口又赖我……”说着,她忽地意识到了什么,连忙放下了竹条,快速将平铺在案上的六张图纸收了起来,藏在了身后,“我还没做好,你还不能看!” “站好。” 谢南烟脸上的笑意突然消失得干干净净,她将酒壶放在了一边,走近了云舟。 云舟下意识地往后一退,背心已贴上了墙壁,退无可退。 还能怎么办?只有站好了。 谢南烟终是停了下来,离云舟只有一步之遥,她的目光沿着云舟的下巴往下看去,最后落在了云舟的胸口。 “南烟姐姐……你也有的……”云舟被看得有点不好意思,她小声提醒。 谢南烟仿佛没有听见似的,侧脸过去,瞧了一眼这支毛笔笔尖沾的是朱红,便提起了毛笔,再次警告道:“别动,否则,我便让木阿来伺候你了。” 云舟的心跳蓦地跳快了一拍,红晕从耳根渐渐蔓延上了双颊,一张小脸瞬间烧得通红。 谢南烟的笔尖来到了她的胸口,在她的衣裳上画了五下,便眯眼笑道:“小舟子,瞧瞧,是不是比你方才那个五指印好看多了?” 原来。 云舟悬起的心终是放了下来,原来她方才揪扯裹胸布的时候,根本没有注意到手上沾染了墨汁,那五指印留在上面,若是被旁人瞧去了,只怕真要以为她被谢南烟袭了胸。 现下被谢南烟画了个小花瓣点缀,那五指印瞧上去就更像隐约的树枝。 “本姑娘可不想被人误会。”谢南烟伸手拿起了酒壶,“小舟子,你可别多想。”说完,却轻轻地在云舟眉心点了一下。 笔尖越是冰凉,就越衬得云舟的双颊烧得滚烫——这女魔头方才的举动,是人都会乱想她想非礼于她!可偏生这女魔头行事就是这样滴水不漏,这下好了,反倒是她不对,乱想那些轻薄的画面自己吓自己。 谢南烟放下了毛笔,窃笑着坐到了一旁的软榻上,待转过脸时,早已将笑容全部绷了起来,“本姑娘还等着礼物呢,你愣在那儿做什么?” 云舟这会儿哪里还有心思做礼物,她往前走了一步,藏在身后的画纸便悄然飘落了一张。 她没有发觉,谢南烟倒是看得清清楚楚。 画纸上画着一个骑马的女将军,白色官服配着黑色长袍,迎风拉满了长弓,那眉眼很是熟悉—— 就是她!谢南烟! “谁准你画本将军的?”谢南烟突然发问。 完了!完了!好像惹到女魔头了! 似乎连蜡烛都被谢南烟吓了一跳,烛影摇曳了一下,整个房间骤然安静了下来。 第12章 将军无礼 “都拿过来。”谢南烟再轻喝了一声。 还能不给么? 云舟耷拉着脑袋走了过去,将其他几张画纸双手奉上,小声道:“你还有伤……别生气……” “嗯?”谢南烟接过了画纸,却不急着去看,她想听云舟把话说完。 云舟轻轻地吐了一口气,反正已经惹她不快了,再多几句嘴又何妨,“别生气气坏了……又赖我……” “赖你又如何?”谢南烟淡淡说完,低头看了看那几张画纸——每张画纸上的她动作都是不同的,有的拿着弓箭,有的勒停了马儿,有的搭弓上箭,有的箭矢已经飞了出去,有的含笑望着天上射中的鸟儿。 “我原本要送你一盏走马灯的。”云舟认真地说着,侧脸看了看地上的木条,有些遗憾,“如今你都瞧见了,也就没什么新意了。” 谢南烟的眉角微微一挑,她对着云舟勾了勾食指,“过来。” 云舟摇头,总觉得这女魔头太过平静了。 分明方才还一脸要砍了她的样子,一定有诈! “同样的话,我可不会说两遍。”谢南烟的脸上还有笑容,可这笑容却开始有点渗人。 云舟记得,上次谢南烟这样笑的时候,她被木阿从后面狠狠地打了脑袋。 过去是死,待原地也是死。 这最后的骄傲,还是保留一回吧——就不过去! 云舟索性挺直了腰杆,将双眼紧紧闭上,摊开双臂,绝望地道:“来吧,下手还是轻一点,我很怕疼的。” 谢南烟没想到云舟竟会这样,越看云舟的模样越是滑稽,心头蓦地升起一个念头来。 她站了起来,放下了画纸,缓缓地走近了云舟。 “这女魔头果然还是过来了。” 云舟越来越觉得自己是一只被大灰狼圈养的小白兔,即便是求生欲满满,到了该死之时,大灰狼也不会有半点心软。 原以为谢南烟会狠狠地拧一下她的耳朵,或者狠狠地踩她一脚,云舟暗暗地做好那几个地方忍痛的准备,甚至已经想好了一会儿怎么趁机抱着痛的地方在地上打滚假装受了重伤。 哪知道—— 谢南烟的手指竟落到了她的胸口,软软地好似小猫儿的爪子。 这更不得了! 云舟惊忙睁眼,对上了谢南烟近在眼前的坏笑脸庞,她急呼道:“你乱摸什么?” “不许动。”谢南烟哪里管她的抗议,说话之间,左手悄然拿了毛笔,抵在了云舟的腰侧,“乱动被匕首扎进去了,你知道的,我们燕翎军的兵刃上可是有槽口的,血可是止不住的。” 就是死也不能任凭她这样轻薄啊! “你怎么可以这样轻薄一个姑娘家啊!”云舟实在是委屈,她才不管腰侧的是什么东西,便想从谢南烟与书案之间挣扎出来。 “啪!” 谢南烟突然双手一起杵在了书案上,将云舟困在了怀中,她眯眼笑着,“你若觉得这是轻薄,本将军向来公平,你有胆儿的话,你也可以摸回来。” 天下怎会有那么不知羞的姑娘啊? 云舟又羞又臊,“我……我不像你……” “怎的?”谢南烟往前欺身。 云舟往后躲避,身子已经弓成了一道弧线,“腰……腰……要断了……” 蓦地,云舟只觉腰上一暖,原是谢南烟勾住了她的腰杆,她怔怔地看着女魔头,不知该说谢谢,还是该继续骂她不知羞? 也不知是因为裹胸布的缘故,还是因为其他,云舟被谢南烟这样灼灼地盯着,连呼吸都觉得有些莫名的窒息感。 心跳那么快,大抵是因为害怕吧。 云舟很快地给自己找了个理由,可她很快便发现谢南烟与她贴得太紧密,以至于她能清楚地感觉到谢南烟胸膛的绵软。 “这可是你自己贴过来的,我没有轻薄你!”云舟在心底小声腹诽,浑然不觉自己的双颊已经烧得通红,“原来……我也小看了你……” 不对!不对! 云舟突然觉得自己好像想歪了什么。 等她回过神来,谢南烟已捏住了她的下巴,定定地望着她心虚猛眨的双眼,“礼物我不满意,重新画。” “好!”云舟只想赶紧逃离这儿,谢南烟有双能洞悉人心的锐利眸子,万一被谢南烟看出来她想歪的东西,就不是被轻薄几下那么简单了。 谢南烟满意地放开了云舟的下巴,终是松开了云舟的腰杆,往后退了一步,拉开了她与云舟之间的距离,余光快速地瞥了一眼边上的酒壶。 这小小的一瞥尽数落入了云舟眼底,云舟感觉事情好像还没完,才放下的心又揪了起来。 不能再这样被动了。 云舟快了谢南烟一步,将酒壶抱入了怀中,正色劝道:“南烟姐姐,你有伤,可不能喝酒,我先帮你收起来,等你好了再还给你。” 谢南烟的眉角又挑了一下,这丫头突然变聪明了啊,还知道以退为进了。 可惜啊,还是太嫩了点。 “谁说我要喝酒?”谢南烟莞尔问道。 云舟抱着酒壶,眨了眨眼睛,“不是……不是你带来的酒么?” “嗯。”谢南烟点了下头。 云舟惑声问道:“你若不是为了喝它,为何要带它来呢?莫不是……”她的话戛然而止,她恍然想到了另外一种可能,“南烟姐姐,该不会你是带来给我喝的?” 这更不成了!她平日都不喝酒的! 云舟急忙想了个借口,慌声道:“我……我不会喝酒!我一喝酒就浑身不舒服……浑身滚烫,像发烧一样的!不信你可以问我舅舅!” “你舅舅我可找不到,你让我问谁呢?”谢南烟的目光落在了酒壶上,“我向来只相信自己的眼睛,所以,你到底会不会浑身滚烫,试了才知道。”说完,谢南烟将酒壶从云舟怀中夺了过来,打开了盖子,喃喃道,“这可是上好的桃儿酒,一年只产百坛,偏偏我如今喝不得,只好便宜你了,帮我尝一滴。” “一滴?”云舟真的是为难,一杯还可以找杯子尝,这一滴如何喝? “对,就一滴,多了怕你发疹子一命呜呼了。”谢南烟不怀好意地用尾指沾了一下,轻轻地在云舟唇上一抹,“怎样?桃香味浓么?” 这唇上的酒汁实在是太少,她舔了舔唇瓣,味道并没有尝出来,可这开盖之后,满屋子的酒香她可是闻了不少。 也不知是因为这满室的酒味儿,还是入口的那一滴该死的酒汁,云舟再看向谢南烟之时,竟有几分熏意。 “浓……” 云舟能回答她的只有这一个字。 谢南烟将酒壶放了下来,当着云舟的面仔细地盖好了,“喏,这酒我就放这儿了,你可得给我看好了,小北可是最爱喝这桃儿酒了。我来拿酒之时若是少了,我便一并收拾你。”说话间,尾指微微一翻酒盖,悄悄地留了一个小缝。 终于可以欢送女魔头离开了。 云舟心底窃喜,赶紧哈腰道:“是是是,南烟姐姐,我一定给你小心藏好。” 谢南烟弯腰将地上掉落的那张画纸捡了起来,又把她搁在软塌上的其他几张画纸一并叠起,“这回好好画,这几张戾气太重了,我没收了,免得你牙痒痒了就拿本将军的画像扎小人。” “是是是。”云舟嘴巴上连连称是,可心里可不是这样想的。 这女魔头竟还知道她云舟会牙痒痒! 谢南烟这回可是堂堂正正地从正门离开的,她走出小院之后,忽地停下了脚步。 她低头看着手中的画纸,嘴角微微一翘,喃喃道:“来而不往非礼也,我也该送你一份礼物。”说着,她打开了右手,回想着方才她丈量的云舟胸膛宽度,她知道这份礼物云舟一定会喜欢。 眸光中的暖意渐渐灼热了起来,她的目光聚焦到了她的小指之上,也不知是真的馋酒了,还是因为其他她还没有意识到的,她不由自主地将小指移近了唇畔,还没来得及尝一口,便听见了竹林中响起的窸窣声。 脸上的笑容骤然消失,她寒着脸望向了竹林深处,“小北,你是想偷袭姐姐么?” “我哪里敢啊!”只见一条矫健的身影从竹林林梢上掠过,稳稳地落到了地上,明寄北匆匆地上下检视了一眼谢南烟,确认她一切安好,便放下了心来,“南烟姐姐,你也太难找了,我都快把整个山庄翻过来了。” “找我何事?”谢南烟肃声问道。 其实就是明寄北担心受伤的谢南烟又遇到什么刺客,明寄北抓了抓后脑,瞄见了谢南烟手中的画纸,他又惊又喜,赶紧换了话题,“南烟姐姐,这是谁画的你啊!画得真像!你瞧这眉眼,真的是太好看了!” 谢南烟忍笑问道:“是么?” 明寄北连连点头,“是啊!南烟姐姐,你不如分我一张?” “想要?”谢南烟晃了晃画纸,沉声道:“等你能打过我再说。” 明寄北叹息道:“南烟姐姐,你这是为难我啊,你明知道我这一辈子都不会跟你打架,又怎会打赢你?”说着,他便猜到这些画是谁画的了。 谢南烟自然知道他打的是什么如意算盘,立即断了他的念想,“我可警告你,这几张图是我逼她画来对比四海烛龙图的,你平日也别去吓她!这丫头胆子小,若是吓傻了,坏了师父的大事,到时候别说师父不饶你,我也不会饶你!” 明寄北只好点点头,“我听姐姐的话,不去吓她就是了。” “走吧。” “好。” 第13章 半斤八两 谢南烟回到自己所在的小阁后,木阿便将汤药送了过来。 她喝完之后,便命木阿与明寄北退下,自己一个人静静地走上了小阁楼,准备给自己的伤处换药。 她先将今日云舟画的画纸放到了软榻上,便将药箱抱了过来。 白色的官服褪落,谢南烟撩起内裳的衣摆,上面的纱布隐隐沁着血色,她已经许久没有这样伤过了。 手指解开了结头,她将染血的纱布快速解开,因为牵扯到了伤处,她忍不住“嘶”了一声,接连倒吸了好几口气。 仔细瞧她的伤口,新伤下面还有一道虬曲的旧疤,沿着腰侧直指心口。 谢南烟拿起了金疮药瓶,忍痛将药粉敷上了伤处,那啧啧的蜇人滋味,实在是难受,不一会儿,谢南烟便已是满额的冷汗。 待谢南烟把伤处重新用干净纱布裹好,她才终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她将内裳重新穿好,便站了起来,走到了木柜边,仔细地翻了翻,便抱出来一件明光轻甲。 她用手将这轻甲的胸宽丈量了一下,微微皱了皱眉,可很快地,她便舒展了眉头,抱着轻甲坐了下来。 谢南烟小心地将轻甲左右肋下的铁扣子各解下两个,再用手指丈量了一回,“穿这个除了沉了一点外,应该能舒服一些。”说完,她便将明光轻甲放到了一旁,目光又聚焦在了那几张画纸上。 画中的她神采飞扬,威风凛凛,连谢南烟看着都有几分久违。 从她记事开始,“鲜血”这两个字就从来没有离开过她。 她也曾开弓射箭,可箭矢所向,从来都不是行猎的飞鸟或者走兽,永远都是活生生的人。 “可惜……” 她轻轻地叹了一声,便将所有画纸叠在了一起,起身走到了蜡烛边,将纸边移近了烛火。 忽地,她迟疑了。 谢南烟怔怔地看着画中的自己,脑海中蓦地响起了师父年宛娘反复说的话—— “天下人敬我惧我,只是因为我比他们任何一个人都狠。” 森森的寒意由心口蔓延开来,谢南烟终还是将画纸移近了烛火,烧得干干净净。 与此同时。 明寄北带着弓箭手巡庄到了云舟所在小院附近,他放缓了步子,若有所思地歪头看了看云舟紧闭的房门。 同行的弓箭手队长小声问道:“将军,可是有什么不妥?” 明寄北按剑驻足,沿着小院的墙角一路往上望去。 小窗敞开着,里面烛光依旧,显然云舟是没有睡的。 该不该上去要一幅南烟姐姐的画像? 明寄北犹豫了起来,明明谢南烟今日警告过他,不许打扰云舟,可他内心深处就是想要一幅南烟姐姐的画像珍藏。 不得不说,这小丫头画的人真的好看。 甚至,她画中的谢南烟才是明寄北一直心心念念的南烟姐姐,那个被谢南烟彻底埋葬的南烟姐姐。 “将军小哥。” 正在这时候,云舟突然探出了脑袋,对着楼下的明寄北招了招手。 明寄北瞧见她眉心有一点朱砂,还以为她大晚上的不睡觉,原来是在妆扮自己,不由得肃声提醒,“大晚上的把自己打扮得不男不女的,你还真想做太监啊?” 云舟愕了一下,她如今这个模样,也不是她想的啊。 一个谢南烟已经够凶了,没想到这个少年将军也一样不是善茬。 明寄北看她呆在了窗口,他知道是吓到了她,想到谢南烟今日告诫他的话,他连忙换了个温柔的语气,轻声道:“我……我不是要凶你……你大晚上的探头喊我,到底要干什么?” 云舟没想到这少年将军比谢南烟好讲话多了,她微笑道:“将军小哥,你上来帮我一个忙,可好?” “……”明寄北瞪大了双眼,抬眼望了望天色,“这会儿你让我上来,我可是男人啊!” 云舟知道他想多了,不禁红了脸,严肃道:“我只是想请教你几个问题,你……你不要乱想。” 明寄北忽地来了气,分明是她一个姑娘家不知羞啊,半夜公然请一个少年郎进屋说话,还敢怪到他头上来了? “小爷警告你,我这辈子都不好你这口!你想都别想!我们走!”明寄北抬手一挥,便准备带着弓箭手继续巡营。 这少年将军的脾气真的跟谢南烟半斤八两啊! 说翻脸就翻脸,还脑补她大晚上的想跟他如何如何?! “村尾李大娘家的大黄都比你脾气好!至少顺顺毛就乖了!”云舟忍不住也回怼了一句,往后退了一步,便将窗户给严严实实地关了起来。 她坐回了书案边,气鼓着腮帮,看着案上平展的两幅草图—— 之前那个谢南烟觉得戾气太重了,那这次她便画个姐弟情深的吧。本来想请教少年将军,谢南烟平日里喜欢什么颜色,亦或者谢南烟喜欢带他做什么,这些问题她实在是不好在楼上大声问下面的人,毕竟算是女魔头与这少年将军的私事。 哪知那个少年将军竟还把她想得那么不堪? 明明一直被欺负的是她,云舟! 一直耍流氓轻薄她的是谢南烟! “真的是有其姐就必有其弟!心是黑的,想什么都是污的!”云舟骂了一句,很快意识到了自己失言了,便赶紧捂住了嘴巴。 那女魔头神出鬼没的,万一这个时候又破窗而入,知道她连她弟弟也一并骂了,她今晚是真的要遭罪了。 忍。 反正她也不知道自己被什么人给盯上了,如今落在女魔头手里虽然遭罪了点,好歹那女魔头能保她条小命,也能好吃好喝的让她好好活着。 既然跑不了,那只有想办法让日子过得再舒坦一点。 云舟让自己平静了下来,将两张草图都一并收了放在边上。她提笔凝神想了想,忽地嘴角一翘,有些话她不能明着骂,那总可以画着骂吧? 不得不说,今夜是云舟落在这女魔头手中最欢喜的一夜。 这边云舟正在喜滋滋地画画,巡了一段路的明寄北突然又停了下来。 他沉声问道:“那家伙最后说了一句什么?” “至少顺顺毛就乖了。”兵士如实回答。 明寄北摇头,“不对,上一句是什么?” “村尾……谁家的大黄……” “都比你脾气好……” 两个兵士低声回答。 明寄北这才恍然,他咬牙转过了身去,“好你个小太监,竟然骂小爷我是狗?”他越想越气,怎能忍下? 他今夜无论如何都要好好“教训”一下云舟,他保证,明日南烟姐姐绝对看不出来! 正当明寄北往云舟这边走的时候,夜幕中突然升起了一发响箭,那是燕翎军的警示响箭,代表山庄的东南角有异。 “昨晚小爷没打够,来得正好!走!”明寄北这会儿也顾不得云舟了,马上带着弓箭手们赶向东南角。 同样看见信号的谢南烟马上将官服穿好,提剑跑了下来。 木阿点齐了精锐护卫赶到了小院口,看见谢南烟出来了,便上前道:“将军。” “你们几个带人把墨儿的房间围住,记住了,巡防得越森严越好。”谢南烟匆匆交代一句,便单独提剑朝着云舟所在的小院跑去。 木阿也不敢迟疑,当即便领着属下照着谢南烟的吩咐去了。 东南角有异,故意闹出那么大的动静,只怕是想调虎离山。 谢南烟也不妨来一招故弄玄虚,把那些不安分的全部引到墨儿那边,让木阿先收拾着。 她只要保证云舟这边风平浪静便好。 云舟这边画得正酣,根本就不知道千里山庄今夜又来了不速之客。 烛火摇了摇,烛光忽地暗了不少。 云舟搁下了毛笔,换了灯剪挑了挑灯芯,烛光又比方才亮了许多。 也不知道是夜深人困倦了,还是因为放在这房中的酒壶一直弥散着酒香,云舟觉得有些昏昏欲睡。 她猛地晃了晃脑袋,也许是因为窗户紧闭,所以这房中的酒香才会感觉越来越浓。 云舟起身走到了窗边,想着把窗户打开,吹一吹夜风,清醒片刻后,再去把画上色了,晾干之后便可糊上灯框,做好这盏走马灯。 哪知—— 她双手才拉开窗扇,便有一个人影推了过来,不偏不倚,正按在她的胸口。 “啊!” 谢南烟只想推窗掠进去,哪知这一按窗户竟突然打开了,她的手掌按到了她的胸口,她真的不是故意。 云舟哪里想到开窗就有人摸进来,她下意识地大喊,哪知道竟是那个去而复返的女魔头! 本来云舟就被突然吓到了,看清楚是谢南烟后,更是害怕,这一下一个腿软,便瘫坐在了地上。 这下倒好,谢南烟也跟着重心不稳,又急着把手收回来,这一缩更难控制平衡,便撞上了云舟,两人双双倒在了地上。 “女魔头你……” “闭嘴!” 谢南烟马上从她身上爬了起来,快速整了整衣裳后,便反手将窗户重新关上了。 云舟摸了摸后脑,觉得哪里不太对。 她分明该狠狠地后脑砸在地上才是,为何竟一点都不疼?好像是撞上了什么软软的垫子。她下意识地想到了什么,便小步往谢南烟那边走了几步。 第14章 别有洞天地 谢南烟觉察到了她的靠近,还不等云舟动作,她便先一步握住了云舟的手,“嘘!”她只来得及匆匆示意一下,便牵着云舟往床边跑去。 见过男子急色的,还从未见过哪个女子像谢南烟这样急色的! “女魔头,你今晚到底想……” 当云舟被推倒在了床上,她惊恐万分地发出最后的通牒。 谢南烟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剑锋往床头的雕花上一戳,云舟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完,整个人便往下落去。 当谢南烟想要跟着跳下去,动作却硬生生地止住了。 她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云舟最后的挣扎——云舟双臂展开,十指紧紧地抓住床沿,就是不肯掉下去。 “小舟子。”狡黠的笑意浮现眼底,谢南烟收起长剑,笑吟吟俯身贴了过去。 云舟警惕地瞪大双眼,紧张地道:“你别……别过来!我快抓不住了!” 谢南烟哪里肯听她的话,唇瓣移近了她的耳垂,轻轻地吹了一口气,“你知道这下面是什么?” 云舟一点也不想知道,“你还是给我一个干脆吧,南烟姐姐。” “有很多很多虫子,就像这样……”她突然张嘴咬了一口云舟的耳垂,“喜欢咬人。” “嘶……” 云舟发誓,已经想到会被谢南烟踢下去,哪知道谢南烟竟会来这一招,不痛却很痒的咬了她一口。 这女魔头是带毒的! 被她咬一口,云舟就好像被抽离了全部的气力,再也抓不住床沿,直接落了下去。 断腿!断胳膊!摔成傻子! 云舟绝望地想到了最糟糕的结果,可是她真的大错特错了,下面离地三尺高的地方扯开了一张大网,恰好将她稳稳地接住了。 “咔嚓!” 不知哪里的机杼发出一声脆响,大网又猛地一颤,险些将她掀翻在地。 她死死抓住大网,终是稳住了势子。 一点星火蓦地亮了起来,谢南烟左手拿着吹亮的火折子,就站在云舟的身后,“天亮之前,你我都得在这儿呆着。” 云舟闻声转过了头去,“你说什么?” 谢南烟故意将火折子往下移了移,从下往上照着自己的脸,故意阴森森地再说了一遍,“这网下可是有毒虫的,你若不想与我这个女魔头呆这里,你也可以下去陪毒虫玩玩的。” 这能选么? 好歹女魔头是一个人啊,网下一片漆黑,毒虫是成群结队的,傻子才会选择下去玩啊! 云舟叹了一声,“南烟姐姐,我们商量一件事,可好?” 谢南烟莞尔道:“你说,答不答应还得看本将军高不高兴?” “下次你想拉人陪你玩,能不能提前说一声,不然我这胆儿迟早会吓破的。”云舟苦涩地笑了笑,“好不好?” 谢南烟为难地叹息道:“只怕,我只能说不好。” “那……下次下手温柔一点点,好不好?”云舟决定最后挣扎一下,她觉得自己的手指方才太过用力了,此时指尖正在隐隐作痛,便一边说,一边轻轻地搓了搓指尖。 借着微弱的烛光,谢南烟细细地打量着云舟的侧脸,她真是头一次瞧见这般脾气好的人。 半晌听不见谢南烟回应,云舟知道,这女魔头肯定是不答应的,此时只有一个念头——能活着就不容易了,就不要再去惹女魔头不快了。 对了。 云舟突然想起了什么,她侧脸望向了谢南烟,伸出了手去,“南烟姐姐,给我看一下你的手。” “嗯?”谢南烟没想到云舟竟会主动接近她。 云舟抿嘴轻轻笑了起来,“就一眼,我保证。” 谢南烟倒是来了兴致,想知道她到底想做什么? 云舟温柔地握住了谢南烟的手,轻柔地将她的手背翻了过来,即便是烛火不太明亮,可已足以看清楚上面的青紫色。 果然,方才入窗她落地那一下,后脑就是谢南烟用手掌护住了。 或许这女魔头也没有她想象的那么冷血。 云舟的笑容更暖了几分,“我记得舅舅说过,好看的姑娘分两种,一种杀人不见血,一种……” 谢南烟眉角一跳。 “人好看,心也善。”云舟说完,便揪起了自己的衣袖,轻轻地给谢南烟擦了擦带灰的手背,“谢谢你。” 谢南烟怔怔地看着云舟的眸子,她眸光似水,温柔得像是拂过寒潭的柳枝,足以让她的心湖泛起一圈涟漪,荡漾开去。 她恍然反应过来,连忙从云舟手中抽出了手来,背过了身去,冷声道:“今夜有刺客潜入,我才……”说到一半,感觉自己多言了,便换做了另外一句更冰凉的话,“不然,我现下就割了你的舌头!看你还敢乱说话!” 她浑然不觉,说这些话的时候,双颊悄悄地红了起来。 云舟还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的谢南烟,至少经过今夜之后,云舟觉得这个女魔头也没有那么可怕了。 云舟虽然不知道到底是谁想要她的命,更不知道为何谢南烟会奉命护她的命,可她此时明明白白,若是她遇到危险,谢南烟绝对会挡在她面前,将她的小命护下来。 想到这里,云舟心底的恐惧渐渐消散,索性坐了下来,笑然望着谢南烟的背影,缓缓地抬起了手指,沿着谢南烟的身形凭空画了起来。 若说云舟之前画的是狠厉飒飒的谢南烟,那此时云舟便画的是温暖静默的谢南烟。 这床下的密室本就是方寸之地,谢南烟虽然背对着云舟,却能从烛光投映在墙壁上的影子看出云舟以指为笔,正在画着什么? 她本该回头阻止云舟的小放肆,她却忽然迟疑了。 现下山庄外虽然凶险,这方寸之地却让谢南烟头一次觉得安然。 她不用防备战场上的冷箭,不用提防朝堂上的构陷,不必理会附近是否有埋伏,不必在意那双时刻盯着她是否越矩的眼睛。 这是久违的真正平静,也是久违的时光静谧。 她舍不得打破这一瞬的美好,甚至还想侧脸悄悄打量一眼,此时认真画画的云舟又是怎样的模样? 她忽然侧了下头,佯作用火折子挥了挥蚊虫,却不急着回头顾看云舟。 云舟屏住了呼吸,瞬间将手指缩了回来。 可千万不能被谢南烟看见她在她身后比划,万一被她误会了,后面的日子又不好过了。 “傻……” 谢南烟的余光匆匆瞥过,云舟恰恰贼兮兮地探头瞄了瞄,她不禁在心底暗骂了一句,微微低颔,窃然轻笑。 云舟见她并没有发现什么,反正也无聊得紧,便又壮着胆子轻轻描画起来。 时光一点一滴地流淌着,这边暂时一片静好,山庄外面却刚刚经历了一场恶斗。 明寄北带人围杀了山庄外的十余名好手。果然是调虎离山之计,山庄中还潜入了两名高手——一人中了计,误探了墨儿所在的小楼,被木阿带人拿下了,还有一人在山庄之中潜行,最后被回防的明寄北逮到就地正了法。 清算损伤之后,今夜还是有八名兄弟阵亡,有十三名兄弟受伤。确实如谢南烟所料,来一个蛇信子可以打发,可夜夜都来那么多,这里就算是铜墙铁壁,迟早有一日也是守不住的。 因为担心谢南烟,明寄北正法刺客之后,便匆匆地赶来了云舟所在的小院。 他推门跑上了小楼,点亮蜡烛后,只见画纸散了一地,很是狼藉。 “南烟姐姐!你在那儿?”他左右找了找,并没有看见谢南烟与云舟的踪影,他知道这里定然有什么密室,他便准备在房中找找密室开关的机杼。 他走了一步,觉察踩到了画纸,便连忙弯腰将画纸捡了起来,慌乱地拍了拍上面的鞋印灰,“我不是故意踩你的画像的!南烟姐姐,你可千万别生气啊!”他一边擦拭着,一边目光却聚焦在了画中的谢南烟脸上。 这次的谢南烟嘴角微翘,笑得极为骄傲,手中拿着一块骨头,半蹲着轻抚身侧的大黄狗。 “村尾李大娘家的大黄都比你脾气好!至少顺顺毛就乖了!” 脑海之中忽地响起了云舟的这句话,明寄北怒然拍桌,“你个小太监!竟敢把小爷画成了狗子?” “将军怎么了?”随后赶来的木阿瞧见明寄北如此愤怒,连忙问道。 明寄北下意识地想把画纸递给木阿看,却又连忙缩了回来,快速地将所有的画纸都一并收好,往怀中狠狠一塞,“小爷不高兴!逮到那小太监,定要好好的收拾她!” 木阿瞪了瞪眼,沉声提醒:“将军好像说过……只能她欺负云公子……” “所以她才上天了啊!”明寄北这下更气了,谢南烟说过的话,他从来不敢违背,等于说是给了那丫头一道护身符,这口气他怎么能咽下? 这下满脑子都是“阿黄”的样子,他看了一眼木阿疑惑的大眼,偏偏还不能把画纸给木阿看,让木阿知道他到底在气什么。 木阿实在是不明白,可现在也不是研究这些的时候,外面已经靖平了,此时最该把谢南烟请出来汇报战果。 他大步走到了床边,拧动了机关,只听“轰隆”一声,再次打开了一个窟窿—— 第15章 收礼 突然上面一束亮光落了下来,云舟慌乱地缩回了手来,故作镇静地道:“好像外面没事了。” 谢南烟仰头望向机关口,握剑的手却没有半点松懈——若是刺客发现了机杼,那她的剑必须得出鞘了。 “将军!刺客已收拾干净,可以出来了。”木阿恭敬地说完,便对着谢南烟拱手一拜。 谢南烟点了下头,拿着火折子忽地跳下了网去。 云舟急呼道:“下面不是有毒虫么,你不要命了么?” 谢南烟没有马上回她,将火折子移近了墙上的悬灯,点燃了灯芯。 满室明亮,地上分明干干净净,哪里有什么毒虫? “你!你又骗我!”云舟看清楚了网下的情景,方知自己中了谢南烟的计,又被她白白地吓了一回。 谢南烟嘴角微翘,回头对着云舟眨了下眼,“那又如何?你能咬我?” “……”除了咽下这口气外,云舟还能说什么呢? 谢南烟拧开了出口的机杼,吹灭了手中的火折子,收起来后,催道:“你还愣着做什么?难道真想在这儿过夜?” 云舟轻轻一叹,从大网上爬了下来,能离开这儿也算是一件好事。 谢南烟带着云舟从密室下的出口走了出去,很快便回到了下来的那个房间。 此时,天已经蒙蒙亮了。 千里山庄中的血腥味渐渐淡去,回复了往昔的平静。 “将军,末将以为,昨夜不过是那些人的试探,千里山庄的防备必须再加强。”木阿担心地说着,“是否飞鸽传书大将军?” 谢南烟摇头,冷声道:“现在传书大将军,岂不是承认我没有完成燕翎令的任务?木阿,你这是在逼我死啊。” 木阿骇然噤声。 明寄北也瞪了一眼木阿,“事情还没到那一步,小爷不是还在么?”说完,明寄北瞪了瞪一旁静默不语的云舟,瞧见她正看着这边,便故意将佩剑抽出一点点,再狠狠地给了她一记眼刀。 云舟被瞪得莫名其妙,索性将目光移到一边,不再看他。她下意识地去找散落在书案附近的画纸,这折腾了一晚上,好歹别尽做无用功啊。 她找了找,最后视线又回到了明寄北的胸前,他胸甲的边沿露出了半截画纸,云舟终是明白为何明寄北要瞪她。 他定是看出来谁是大黄了。 一个南烟姐姐已经够难伺候了,再加上一个将军弟弟,云舟哪怕用脚指头想,都能知道以后的日子只会更不好过。 她必须在谢南烟处理完事情之前,把这画纸上的大黄给圆了。 于是,云舟小心翼翼地往明寄北那边挪了半步,故意伸了个懒腰,再往明寄北身侧移了半步。 她的小动作早就全部落在了谢南烟眼底,只是谢南烟想知道她到底想做什么,所以一直佯作没有看见,开口道:“木阿,一会儿你把二位先生请来,今日就让小舟子留在这儿好好学习。” “诺。”木阿点头。 云舟听见之后,苦涩地笑道:“我……画了一晚上……我这会儿脑袋很晕……” “明早你若看上去还像小太监,科举你便不用考了。”谢南烟含笑看着她,她越是笑得温柔,云舟越觉得她下一句话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当……真?”云舟即使不相信这女魔头会放过她,这会儿也必须亲口问一问。 谢南烟点头,“既然你更像小太监,那便直接把你送进宫吧,就从刷粪桶开始,一年之内若是爬不到总管太监的位置,我也会摘了你的脑袋。” “……”云舟仔细想想,最好还是扮公子好好考科举吧,好歹以后她还可以名正言顺地买烤鸡吃,在宫中可就没有那么自由了。 明寄北这才发现云舟离自己只有半步之遥,他瞪大了眼睛,悄悄地拐了一下云舟,低声警告道:“你再靠过来,我便新仇旧恨一起跟你算了!” 云舟佯作无辜地猛摇头,一样低声道:“将军小哥,你可是误会我了?那画……我还没画完啊……”说着,眸光故意瞥了一眼明寄北的胸甲。 明寄北俊面一红,冷冷侧过身,咬牙道:“等会儿我再给你算账!” 这姑娘真的是不知羞啊,这样胆大的瞄一个男子的胸,昨晚还想单独请他上楼说话,这样不矜持又厚脸皮的姑娘,真是头一次见。 谢南烟也瞄见了明寄北胸甲边的画纸,她脸色微微一沉,恍然云舟悄悄接近明寄北大抵就是为了昨夜她后来画的那些画。 “木阿,你去请二位先生来吧。”谢南烟不动声色地点了下头。 木阿便领命退了下去。 “小北。”谢南烟忽地唤了一声。 明寄北“嗖”地站了个笔直,他点头道:“我在!” “过来。”谢南烟慵懒地坐了下来,淡淡地道,“说说,你昨夜有什么发现?” “昨夜啊……”明寄北走了过去,还想思虑着该从哪里讲起,却冷不防谢南烟突然来袭,从他胸甲边上抽出了两张画纸。 “南烟姐姐!这图就留给我吧。”明寄北连忙哀求,“我平日里想你的时候,也可以瞧瞧啊。” 谢南烟是真没想到,这次云舟画的竟是她正在喂大黄狗骨头,她冷冷扫了一眼明寄北,挑眉提着画纸的一角,故意抖了抖,“小舟子,你是想说本将军的良心喂了狗么?画个画来骂本将军欺负你?” 明寄北听见谢南烟这样说,知道云舟是捅了马蜂窝了,刚好他这会儿也在气这幅画呢,便一并与她算账好吧! “南烟姐姐,你是不知道,昨夜她还骂我是她村里的阿黄!”明寄北火上浇油了一句。 这次是云舟站得笔直,几乎屏住了呼吸,她的心跳开始快了起来,飞速想着该怎么去圆这张图的意思。 “阿黄?”谢南烟听见明寄北这样说,知道是自己想错了,便低头又看了看那条大黄狗——别说,大黄狗的眉眼也算是狗子之中俊俏的了,仔细看看,还真有那么点像明寄北的眼神。 这丫头的聪明都到画画上面去了! 可不知为何,谢南烟竟觉得有几分好笑,忍不住又多瞄了几眼画,忽地悠然朝着明寄北伸出了手去,“都交出来。” “南烟姐姐……”明寄北实在是不肯交出来。 “嗯?”谢南烟仰头看她,脸上已无半点笑意。 明寄北只好将画纸都拿了出来,就好像是把自己压箱底的宝贝都上缴了似的,突然耷拉下了脑袋。 谢南烟将所有画纸都看了一遍,再看向云舟的时候,故意压低了声音,“本将军很不满意,你说,该怎么罚你?” 云舟僵硬地笑了笑,“你说怎么罚,我都认。只是……”云舟小心翼翼地举了举右手,“这画还没画完,等我画完了还不满意,那再罚我,可好?” 谢南烟将画纸骤然折了起来,捏在了掌心,“不好。” “唉……”云舟知道是在劫难逃了,无奈地摇了摇头,“那来吧,你说,要我捱什么罚?” 谢南烟懒洋洋地站了起来,走到了云舟身侧,轻声道:“等我想好了,再罚你,你最好今日用心学,不然两罪并罚,滋味可不好受。” “……”云舟只能点头。 谢南烟略微侧脸,道:“小北,昨夜你也辛苦了,去休息吧。” “南烟姐姐,我不累的,我……” “去休息。” 谢南烟眸光一寒,不容明寄北再反驳,“我已经走了一个哥哥。”下半句,她从来没有说出来过,可是明寄北知道她想说什么。 明寄北咧嘴笑了笑,“好!”才说完,便快步走下了楼去,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谢南烟轻轻一叹,转眸对上了云舟疑惑的眸光,提醒道:“你只要做好你该做的,我会尽全力保住你的小命。” “我知道。”云舟认真地点点头,“舅舅一直告诫我,知道的越多,就死得越快,我得好好活着,不能让舅舅伤心。” 谢南烟静默不语。 云舟微微轻笑,突然斜眼瞄了一眼谢南烟的手背,柔声道:“桑娘以前采珠也经常撞到礁石,都是我给她敷的,你若不嫌弃……” 谢南烟看出了她的小心思,“想献殷勤抵罚,我是不会给你机会的。”说完,她晃了晃手中折着的画纸,“以后,不准再画本将军。” 云舟眨了眨眼睛,“那这礼物……” “也先欠着。”谢南烟本想说“不稀罕了”,哪知话出口竟变成了这样一句。 似是害怕云舟看出什么,谢南烟不再多言,走下了小楼,终是走远。 云舟走到了小窗边,瞧着谢南烟渐渐远去的背影,会心笑道:“你若不喜欢喂阿黄那幅画,你早就撕了,不知为何,我突然不觉得你是女魔头了。” 说着,她顺手拿起了一旁的毛笔,在指间转了一下,自语道,“美人当前,岂能不画?大不了,我偷偷地画!” 阳光暖暖地落上了云舟的脸,照亮了她久违的明媚笑容。 谢南烟最终走到了回廊的拐角处,她忽地停了下来,回头匆匆一望小楼,眸光凝在了这一瞬之间。 不知是落入廊中的晨曦温暖,还是那丫头笑的温暖,谢南烟觉得她捏在掌中的那几幅画竟有些微暖,脑海之中忽地响起了六年前那个小男孩的一声声呼唤。 “南烟姐姐,你陪我抓鱼好不好?” “你看,南烟姐姐,我射中红心了!” “南烟姐姐你笑起来真好看!” …… 云舟哪里敢与谢南烟对视,她赶紧放下毛笔,对着谢南烟远远地作了个揖,缩回了房中。 “阿黄……”谢南烟从回忆中回过了神来,喃喃念了一句,低头看着手中折叠的画纸,慨声道,“可我这辈子,只能是谢南烟。” 卷二 偷得浮生半日闲 第16章 往事 谢南烟回到自己的小阁,唤了人来,将昨夜来袭的情况都问了个清清楚楚。 放眼整个朝堂,有能力请动蛇信子这等高手的人,屈指可数。能豢养昨夜那么多好手的人,也屈指可数。 云舟的娘亲是当年宫廷第一画师孙云娘,她当年亲手绘了一幅四海烛龙图,传说画成之日,整个京师火光冲天,连天上的云都被烧成了红色。 不久之后,这幅图便在宫中失了踪,民间也渐渐起了传闻——这幅四海烛龙图中的九条烛龙点睛已活,在图上重新盘旋成势,据说,这是天上神祇留给人间的指示,谁能够从这个图中读出图中图,便能寻到烛龙至宝,掌控人间。 这天下只有一个,人间也只有一个,掌控天下的是天子,掌控人间的也应该是天子。 仙图现世,孙云娘忽地消失得无影无踪,先帝对此突然缄默不言,甚至下令禁止传言继续在民间流传。 种种迹象表明此图必定藏有大秘密! 先帝无兄无叔,周围国家也没有进军的迹象,这四海烛龙图的传闻就这样很快地压制了下去。 本以为这个传闻会随着失踪的人渐渐湮灭,却不想在数年之前,民间竟出现了一片两个巴掌大的四海烛龙图的残画。虽然只有两片烛龙的尾鳞,可那用笔与上色足称世所罕见,甚至这残画入水不腐,沾火不燃,不得不说这绝非凡品。 最后这片残画被喜好收集大家画作的魏王收藏了下来,从此便无人再瞧见这片残画。 也就是这一年,猎燕盟中来了好几个江湖高手,镇东将军没过多久便中伏重伤死了。 若说这两件事没有任何关联,燕翎军中是谁都不信的。 可是,谁也找不到半点关联,足见猎燕盟这股子暗势力做事是真的滴水不漏,魏王府撇清干系也做得干干净净。 所以,这两日接连来了那么多的好手,甚至连蛇信子都请出来了,谢南烟思来想去,能有这样本事的人物,除了魏王府中的那位魏王殿下,她实在是想不出当今天下还有谁有这样的财力或是势力。 “不能再在这里耗下去了。” 谢南烟挥手示意面前的兵士退下,心里已经打定了主意。 木阿办好事情后,便来回话,“将军,两位先生已经在教云公子了。” 谢南烟微微点头,“木阿,墨儿的伤今日好得如何了?” 木阿认真答道:“寻常行走可以,若要运功动手,却是万万不行的。” “已经够了。”谢南烟知道她不能继续这样被动下去,她侧脸看了看放在榻上的轻甲,“你把这甲衣送过去,让小舟子穿上。” 木阿点头,将轻甲捧了起来。 “下去吧。”谢南烟倦然揉了揉额角,这几晚几乎没能安然入眠,说不倦是假的。 木阿领命退了下去,顺手将房门给关好了。 谢南烟没有急着去榻上小憩,反倒是起身走到了案台边,将烛台上的蜡烛给点燃了。 案台下的小篓中还留着她烧的行猎图的灰烬,谢南烟将云舟画的将军喂阿黄的图从怀中拿了出来。 烛光暖暖地照在手背上,她捧着那几张画纸,这一回比任何时候都要犹豫。 她知道她不该留下这几张画纸,因为对明寄北、对她都不是什么好事,可她确实是舍不得又把这些画给烧了。 “我若不是谢南烟……” 谢南烟忍下了话,她自嘲地笑了笑,若她不是谢南烟,她这一世会是怎么样的呢? 她也只能想想,因为从她遇到一品大将军的那一夜开始,她这一世便注定只能这样了。 十四年前—— 父亲不过是个五品官员,平日里就在翰林院供职,跟着编纂一些文选或者诗集。这样的官员,一般是不会有大过的。 可是就是那么倒霉,父亲编纂书籍之时,少避讳了一个字,恰恰撞上了先帝心情不好之时,便被先帝狠狠地下旨流放,全家流放三千里外的边疆,永不得回京。 那时候,她不过六岁。 犯事官员,衙役们向来是不会给好脸色看的,因为被流徙的囚徒,多半是死在路上的。死人是没办法回来复仇的,所以衙役们并不会在意这些囚徒到底记恨他们多少,他们想的只有在这些囚徒身上再搜刮点值钱的物事。 她以为,只要能忍饥捱冻的撑到了流徙地,就可以活下来。至少,爹娘哥哥姐姐都会保护最小年纪的她。 可是,爹娘与哥哥姐姐在流徙的第一晚,便趁着两名衙役换防的当口,跑得无影无踪,没有谁带她走,也没有谁唤醒靠着树干睡着的她。 若不是遇到年宛娘,在那一夜她便已经没命了,又怎么会有今日的镇南将军谢南烟呢? 亲人本该血浓于水,却可以舍了她,师父是救命恩人,她对年宛娘本该万般感恩,如今却只剩下了“敬畏”二字。 “无趣得狠呐。”谢南烟突然慨声一叹,思绪回到了现实。 烛光透过画纸,将阿黄的毛衬得格外地发黄,谢南烟嘴角噙起了一抹苦笑,终还是将画纸移近了烛火,再次点燃,烧了个干干净净。 暮色渐起,千里山庄被夕阳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 小憩了半日的谢南烟从榻上坐了起来,起身走到了窗边,望着远处的晚霞,也差不多该看看那丫头学得如何了? “让木阿把云公子带过来。”谢南烟慵懒地下令。 “诺。” 端着晚饭在外站了许久的兵士推门走了进来,将饭菜都摆放整齐后,便领命退了下去。 谢南烟坐到了案几边,提筷夹了一块烧鸡放入口中,嚼了一口,忽地想起了云舟前晚说的那些话。 这丫头竟然临死都要吃烧鸡。 想到这里,谢南烟便仔细嚼了嚼烧鸡,这味道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 可是,人确实有点特别。 谢南烟将烧鸡咽了下去,脸上浮起了一个狡黠的笑来。 过了一会儿,云舟便被木阿带了过来,只见她抱着那坛桃儿酒,一脸严肃,似是被谁教训过一回的模样。 谢南烟微微挑眉,“你抱着酒来,是想与本将军一起吃饭么?” 云舟没有说话,只是将桃儿酒干脆地往谢南烟面前一放,正色道:“我都已经是你的俎上鱼肉了,你还给我下套!” 谢南烟倒是没有想到,这丫头竟然可以识破这盖子并未盖好。 “嗯?”木阿还没见她那么凶过,瞪大了眼睛横了云舟一眼。 云舟才不看他的牛眼睛,对着谢南烟将掌心都摊开来,“瞧瞧!每个先生一人赏了十下戒尺,这下还火辣辣地疼呢!” 谢南烟这才意识到,闻笙先生习修声技多年,最忌饮酒,是以对酒味最是敏感。 她没有将酒坛子盖好,这酒味自然是钻到她鼻子里面去了。 “木阿,找队人马把两位先生安然送回去。”谢南烟不笑不怒,却不急着去看云舟的掌心,只是轻描淡写地交代了木阿一句。 木阿点头,又迟疑地看了看云舟,“她……末将要不要先送回去?” “不必。”谢南烟摇头,看向云舟之时,眸光中终于有了一抹笑意,“这会儿她是来问罪的,我倒要瞧瞧,她今日的胆儿到底肥了多少?嗯?”最后一声鼻音听似娇媚,其实暗藏杀机。 木阿领命退了下去。 云舟下意识地吞了一口口水,突然有点后悔,好像有点放肆了。她眼珠子悄然转朝了一边,忽地鼻翼动了动,她的目光便死死地盯在了烧鸡上,再也无法移开一分。 谢南烟含笑望着她,筷子故意在烧鸡上敲了一下,“我给你两个选择,一,你想想怎么哄我高兴,我高兴了便放你一马;二,你把烧鸡吃了,然后……” “自然是二啊!”云舟二话不说,从谢南烟手中抽出了筷子,便美滋滋地夹起了一块烧鸡,喂入了口中,一边嚼一边道,“反正横竖是死,先吃饱了再死不迟!” “……”谢南烟脸上的笑容一僵,沉声道,“筷子是我用过的。” “也不差再多一条死罪了!”云舟摆了摆手,她终于吃到了梦寐以求的烧鸡,况且,她根本就不信谢南烟真的会要她的命,否则,也不会将轻甲送来给她穿上。 谢南烟不怒反大笑了起来,“有时候死可比活着舒服多了。” “我信啊!”云舟咽下了嘴巴里面的烧鸡,再夹了一块喂入了口中,似乎嚼得更香了,“南烟姐姐,我跟你讲,人这辈子最重要的就是吃饱喝足……” 谢南烟忽地站了起来,双手“啪”地一声杵在了案几上,欺身靠近了她,笑道:“所以每个上刑场问斩的人,走之前都会有鸡腿吃。” 云舟僵在了原处,嘴巴却没有停下来,最后咽下去之后,她小声道,“南烟姐姐,狼来了的故事,我从小就懂了。” 呵,真的是胆儿肥了。 “可我从来都不是狼,我是毒如蛇蝎的谢南烟。” “毒如什么?” “蛇……蝎……” “你想做什么?!” “你说呢?” 第17章 解甲不归田 说时迟,那时快。 谢南烟猝然揪住了云舟的衣襟,凑过了脸去,一口咬在了云舟的肩肉上。 “啊!你属蛇的么?!”云舟痛呼一声,想要推开谢南烟,“你还真下口啊!” 她发誓,她是真的、真的、真的不是故意的! 这一把不偏不倚,正好掌心推到了谢南烟的左胸口。 不好! 云舟只觉掌心一片温软,连忙缩了回来。 谢南烟的眸光如刀,定定地看着她,让她觉得森森发寒。 “我……这手还要留着写字考科举的……”云舟将手缩回了衣袖,赔笑道,“南烟姐姐你昨晚也轻薄过我的,咱们两个扯平了,可好?” “把手伸出来!”谢南烟冷冷发话,表情严肃,俨然已经是生气了。 云舟扭捏了片刻,知道肯定是逃不了了,便只有颤然将右手伸了过去,“南烟姐姐……这是右手……很重要的右手……” 谢南烟绷着冷脸,“知道死字怎么写么?” “知道……”云舟小声答完,又小声嘟囔道,“你昨夜也摸过我的……我也没有跟你置气啊……” 谢南烟秀眉一挑,“你的意思是本将军没有气量?” “没有没有,我不是那个意思!”云舟慌然摆手,急得满头大汗,“我错了,南烟姐姐就饶我一回,你行行好,行行好啊!” 说也奇怪,本来方才是真的气到想立即要了云舟的命,可瞧她这像极了小乞丐的模样,心底又觉得莫名的滑稽好笑。 “本将军可不是救苦救难的菩萨。”谢南烟白了她一眼。 云舟连忙捣头作揖,“南烟姐姐才不是菩萨,分明是天上的仙女,仙女是不会与我这样的凡夫俗女置气的……” “谁说的?”谢南烟是真想不到云舟会把话题扯到仙女上面。 云舟莞尔凑近了谢南烟,指了指房顶,压低了声音道:“仙女都生得倾国倾城,是因为她们每日都活得欢喜,人若是天天欢喜了,这脸上的褶子都可以少几条。南烟姐姐这样的仙女,自然是要倾国倾城一百年的!”说到激动处,云舟便开始眉飞色舞起来,“这世间哪个大将军能有南烟姐姐你这样的风姿啊?” 谢南烟嘴角绷起了笑意,这世间是真没有谁不喜欢听好话的。 “呼——” 云舟突然大口倒吸了一口气,似乎有些喘不上气。 谢南烟很快意识到了什么,她惑声问道:“你难道还没把裹胸布解开?” 云舟眨了眨眼睛,怔怔地道:“解开?可以解开了?” “……” 谢南烟有时候真的是哭笑不得,这云舟有时候很聪明,有时候又蠢得要死。 她送她轻甲,就是为了让她平日不用绑裹胸布,可以呼吸顺畅一些。 “南烟姐姐?”半晌没有听见谢南烟的回复,云舟想再确认一次,“真的可以解开么?” “啰嗦!” 谢南烟忽地一手揪住了云舟的衣襟,推着她靠到了墙壁上,另一只手却很快地扯开了云舟的衣带。 云舟大惊,连忙去按谢南烟的手,“南烟姐姐,你……饶了我好不好?” 谢南烟魅然轻笑,“要么我砍了你的右手,要么我恣意轻薄你半个时辰,你自己选一个。” 云舟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女魔头……她果然是女魔头!凶就罢了,还……还有这样的喜好! 就在云舟噤声思忖之时,谢南烟已经将她的外裳给扯开了。 “啊!”云舟下意识地去掩护胸口,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穿的可是轻甲,谢南烟就算要下手,也要把她的轻甲扯下来才行。 谢南烟忍笑问道:“这轻甲是你自己穿的?” 云舟点头,“我真的知错了。” “我觉得你不知道,必须让你一次就记得!”谢南烟说着,嘴角一翘,手指便飞速扯开了轻甲侧面的链扣。 难道她一世的清白就要断送在这女魔头手里了么? 云舟叫苦不迭,她是真的后悔了,今天实在是不该那么放肆,高估了谢南烟的“善心。” “最后挣扎一回。” 云舟打定了主意后,右手紧紧地按住了胸甲,将左手伸向了谢南烟,“我选好了……你砍我的左手吧……” “本将军这会儿不想砍你的手了。”谢南烟这会儿心里乐得喜滋滋的,云舟越是羞惧,她便越是觉得好玩。 这丫头不但把轻甲给穿反了,还不知道轻甲是怎么卸下来的。 云舟苦声哀求,“放过我……” “不……放。”谢南烟故意拖音答她,突然用力一扯轻甲,云舟只觉怀中一空,似乎抱空了最后的挡箭牌,如今只剩下了浓浓的绝望。 “呜……”云舟眼圈一红,忍不住哭了起来。 她这一哭,谢南烟满心的得意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心底反倒是泛起了一抹愧意来。 “本将军也是女子!”谢南烟想要解释,“本将军也不会真的拿你怎么样,我……我只是逗你玩的……” 云舟哪里肯听她的,这会儿越想越难过,“你一直在欺负人……呜……分明是你要喝酒,却是我捱了打……你欺负我那么多回……从不曾向我道歉……我都没把你当仇人恨……你还……还咬人……你瞧……你下口那么狠……我信你是蛇蝎美人还不成么!”说着,云舟将内裳领口往下一扯,露出了肩头。 方才被谢南烟咬那儿虽然没有见红,可两弯红牙印子还是清晰可见。 心,轻轻地颤了颤。 谢南烟自问已经许久没有这样的感觉,她静静地看着云舟的牙印子,肃声道:“我以后不咬你了。” “呜……官字两个口……我不信……”云舟委屈地低下了头去,揉着眼睛,继续抽泣。 悄悄地,云舟的嘴角翘了一下,又瘪嘴哭得更大了起来。 谢南烟寒脸道:“信不信由你!” “呜……”云舟突然蹲了下去,抱膝埋头,小声呜咽地哭着。 谢南烟蹙眉,“我本想逗你一下,并不是你想的那种要非礼你。况且,你我都是女子,我如何能真的非礼你?” “那你还……你还解我的衣裳!”云舟埋头继续埋怨。 “你穿反了还不能帮你纠正的?”谢南烟实在是心乱,“我瞧你这甲衣穿的,只怕是直接套头穿下去的吧!而且这甲衣的扣链大了一环,你会把扣链打开么?” 她竟知道! “……”云舟突然止住了抽泣,仰起了脸来,泪眼汪汪地看着她,“当真?” “站起来。”谢南烟下了令,“今日两位先生看来打你打轻了,你这模样,哪里像男子,只怕才踏入京城,就被人识破了!” 云舟摇头,正色道:“不!今天先生后来还夸了我!” “夸你什么?那么大一个人了,还哭鼻子?”谢南烟眉目间的霜色渐退,她将轻甲拿了过来,径直走到了正堂的矮几边,坐了下来。 正要重新结上扣链之时,只听云舟清了清嗓子,朗声道:“小姐,小生这厢有礼了。”声音不似平日的阴哑,反倒是有了三分清朗。 谢南烟缓缓抬眼,望着云舟站在案台边,不徐不慢地系好了衣带,对着她含笑微微一拜。 云舟悄然抬眉,眯眼笑道:“像不像?” 不得不说,云舟今日是真的学得很好。 只是谢南烟并不想夸她。 谢南烟又低下了头来,将扣链重新调整扣好,“过来,我教你怎么穿这个。” 云舟快步走了过去,将外裳脱了下来,平举双臂,有模有样地道:“但听小姐教诲。” 谢南烟又瞪了她一眼,“方才不是还怕我把你吃了么?这会儿你倒是主动。”她站了起来,抱着轻甲来到了云舟面前。 “因为我相信你说的话。”云舟笃定地开口,“虽然你总是骗我,可是我相信你方才说的是真心话。” “信我的话是会去见阎王的。”谢南烟提醒了一句,便将轻甲穿上了云舟的身上,一边穿一边道,“看好了,我只说一遍,这里有个暗扣,你每次穿好后,要把暗扣扣上,否则这轻甲往下一扯……”忽地感觉到云舟目光的灼然,谢南烟对上了云舟的双眸,警告道,“像你这样看我的人,全部都死了。” “为何一定要我考科举?为何那些杀手一定要我的命?”云舟徐徐说着,脸上却没有半分惧色,“这些天我问过自己无数次,可我现下突然不想知道答案了。”她的唇角一抿,笑得真诚,剩下的话却不准备说出来。 “嗯?”谢南烟不明白这丫头为何突然说这样的话。 云舟指了指暗扣的位置,“这里有个暗扣,我记住了。”说完,便开始穿起了外裳。 “你把话说完。”谢南烟突然按住了她系衣带的手。 云舟学她的模样,皱了皱鼻子,笑道:“我……死也不说!” “敬酒不吃吃罚酒!”谢南烟的话音刚落,刚想狠狠打一下云舟,哪知云舟往后一躲,竟避开了她这一掌。 谢南烟起了性子,哪里肯放过云舟,“你这是找死!” “南烟姐姐饶命!”云舟赶紧求饶。 “咯吱!” 突然,虚掩的门扇被木阿推了开来,木阿一步踏入房间,怎么看谢南烟与云舟都像在嬉闹,还是头一次看见将军这样的。 他愕了一下,自觉来得不是时候,“将军……末将还是先退出去等将军……” “木阿,你放肆,谁准你不敲门就进来的!”谢南烟极力想掩盖自己的失态,“去外面领十军棍!” “末将领命。”这真是天降横祸,木阿苦声道:“大将军的飞鸽传书到了……” 第18章 焚庄 谢南烟的身子一僵,脸色沉得比往日还要阴沉,“书信呢?” 木阿恭敬地把传书双手奉上,便低头退出了房间。 谢南烟将传书打开,匆匆看了一眼,便立即唤道:“木阿,军棍暂且记下!你速速去准备马车。” “诺。”木阿暗舒了一口气,便快步退了出去。 谢南烟低头再瞧向传书之时,觉察有个脑袋移近了她的肩头,她下意识地挥起一拳,便被那人紧紧给抓住了。 “南烟姐姐拳下饶命!”云舟赶紧求饶。 谢南烟斜睨了她一眼,沉声问道:“说,看了几个字?”说话间,谢南烟暗自懊悔,怎会把这丫头给忘记了? 云舟蒙住自己的双眼,猛地摇头,“一个字也没瞧见!我读书不多的!好多字都不认识!不信你可以去渔村问问,最厉害的就是我舅舅……” 谢南烟将传书快速移近烛火给烧了,凉声道:“闹也闹够了,还杵在这儿做什么?” 女魔头竟然就这样放过她了? 云舟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但是,她也不敢多迟疑一刻,连忙“嗖”地一声溜出了房间,往自己住的小院跑去。 她浑然不觉此时的谢南烟正静静地望着她,眸光复杂,不知在思忖着什么? 待云舟回到自己的房间后,她一个“大”字瘫倒在了床上,一瞬不瞬地望着床帐顶上绣的小花。 说她一个字都没有瞧见,那是不可能的。 那封传书上只写了八个字——今夜交人,燕翎令休。 这是要把她交给另一伙人么? 云舟揉了揉沉重的脑袋,又摸了摸肚子,叹声道:“还好,方才吃过了烤鸡,也算少了一个遗憾。” 也不知道另一伙人待她如何? 万一比谢南烟还要可怕,她宁可留在谢南烟身边啊,至少谢南烟只是喜欢口头上吓吓她,最多也只是掐一下或者咬一口,并不会真正要了她的小命。 想到忧心处,云舟坐了起来,哪里还有半点睡意? 她抱着脸仔细想了想,“我该怎么办呢?” 月亮悄悄地爬上了夜空,千里山庄今夜安静得吓人,终于是个真正平静的夜晚。 云舟杵着脑袋眯了片刻,忽地听见了楼下响起了一阵整齐的兵甲之声,那是明寄北领着弓箭手巡庄经过。 “还是来了!” 她甩了甩脑袋,轻手轻脚地走到了小窗边,将窗户轻轻地打开了一线,本想悄悄地探出脑袋张望一眼。 哪知道这才打开一线,视线之中便出现了谢南烟的身影——她今夜穿了一身月白色的劲装,高束的青丝用一条水蓝色的发带系住,此时她正从远处掠了过来,夜风吹起她的发丝与发带,她整个人在月华之下似乎染上了一抹淡淡地辉光。 “嚓!” 她稳稳地落在檐角,云舟屏住了呼吸,蹑手蹑脚地走回了床边,拉了一个被角盖在肚子上,便顺势倒了下去,佯作熟睡的模样。 这女魔头每次都不走正门! “咯吱——” 这次是谢南烟轻轻地推开了小窗,似是担心重蹈覆辙,又推窗按到不该按的地方,她等窗户彻底推开之后,看见云舟搭在床边的一只腿,方才跳了进来。 听着谢南烟的脚步越来越近,云舟的心悬了起来,不就是把她交给另外的同袍么?为何要那么鬼鬼祟祟? “起火了——!” 院外突然有人大呼一声,千里山庄锣鼓震天,当中的守军忽地乱做了一团。 云舟下意识地想要坐起来,眉角不禁一跳,又被她忍住了。 “别装了!” 谢南烟拍了一下她搭在床边的腿,冷声道:“睡觉不脱鞋袜,你就算是装睡也要装得像样点。” 云舟暗叹了一声,只好赔着笑脸坐了起来,“南烟姐姐!今晚月色不错,你是来喊我一起赏月的么?” 谢南烟白了她一眼,“赏月?”只听“噌”地一声,她的佩剑蓦地出鞘了一寸,“你若是还没醒,我可以帮帮你。” 云舟连连摆手,笑道:“不,不,我说笑的,南烟姐姐息怒啊。” “坐好了。”谢南烟突然开口。 云舟愕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便瞧见谢南烟猝然出剑,挑开了床头的机杼。 “啊!” 云舟惊呼一声,整个身子便往下坠去,她本能地想去抓紧床沿,可谢南烟这次可不会给她这样的机会。 只见谢南烟长剑回鞘,翻身顺势一手勾住云舟的腰,在云舟抓住床沿的瞬间,往下一扯。 云舟哪里能稳住势子,当即便跟着谢南烟一起往下坠去。 有网!下面还有一张网! 云舟记得下面有张大网,忐忑的心终是有了一丝安慰。 谢南烟搂着她稳稳地落在了大网之上,足尖一勾网眼的织线,缓住了往上弹起的势子,待大网平静片刻后,谢南烟搂着云舟跳下了大网来。 云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今晚又来刺客了?” “没有。”谢南烟简单地回答,“不过我放了把火,把这个山庄烧了。” “里面的人怎么办?”云舟急问道。 谢南烟借着房中落下的昏黄烛光静静地看着云舟,却不忙回答云舟的话。 云舟卷了卷衣袖,正色道:“他们好歹都是活生生的人啊!不成,我要去救火,能救一个是一个!” “不必了。”谢南烟拉住了云舟,“外面有小北在,以他们的本事,一定可以全身而退。” “当真?”云舟将信将疑。 “我比任何人都在乎他们的性命……”谢南烟说得极为严肃,这句话说完,她觉察自己是多言了,便换做了另外一句,“小舟子,你自己都救不了自己,你何必逞能救别人呢?” “……”云舟无言以对。 谢南烟嘴角一勾,捏住了她的下巴,“聪明人才能活下去。”说完,她便顺势垂下了手去,牵着她走到了密室的另一角——云舟清楚地记得,上次出去的路并不是这个角落。 难道这里还有密道? 果然! 谢南烟拧开了机杼,只听“轰隆”一声,这儿的石墙忽地打开了一个口子。 谢南烟当先走了进去,云舟却杵在原地,不想随她进去。 “里面没有毒虫。”谢南烟淡淡道。 云舟横了横心,算是豁出去了,“你这是要把我交给谁?他若是比你凶,我宁愿留在这里!” “你果然是瞧见了。”谢南烟故作叹息,徐徐道,“若说我这样的是女魔头,那她那样的应该算是魔尊了。” “会真的吃人那种?”云舟实在是无法想象,谢南烟口中的她会可怕到什么地步? 谢南烟故作认真地点头。 云舟总觉得谢南烟的表情很是不善,她下意识地抬起另一只手护住后脑。 “你要把我交给她?” 谢南烟凑近了她一步,笑眼盈盈,“我若说不是,你信么?” “我……”云舟往后退了半步,背心便贴到了墙壁上,这回没有谁能偷袭她的后脑了。 谢南烟看穿了她的意图,轻笑了一声,剑柄便飞快地点到了云舟的麻穴上。 云舟瞬间感觉什么气力都离她而去,就在她快要瘫坐在地之时,谢南烟便将她的手臂拉着架在了肩上,用力将她背了起来。 云舟已不能挣扎,她焦急地道:“南烟姐姐,你就发发慈悲,放过我吧。” “偏生我就是最不慈悲的女魔头。”谢南烟莞尔说完,便背着她一步走入了密道,沿着石阶一路往上,不知去往何处。 “你还有伤啊,你背着我会扯痛伤口的啊……”云舟又想到一个理由,“你放我下来,我自己走,成不成?” “不成。”谢南烟幽幽抬眼,远处有一线淡淡的光亮,那是密道的尽头。 云舟越发地焦急,“谢南烟……” “看在你这几日哄我高兴的份上,后面的这几日,我会待你好那么一点点。”谢南烟打断了她的话,警告道,“可是,并不代表我会容你一直叽叽喳喳的。” “……”云舟安静了下来,因为她知道现下再怎么挣扎也于事无补,她必须先冷静下来,看准时机,最后再逃一回。 反正以后的日子不会更好,那不如最后搏一搏。 这丫头,真的一点不傻。 谢南烟轻抿唇角,会心轻笑。 肋下的伤口隐隐作痛着,谢南烟一步一步往那光亮处走着,只有她自己知道——即便最后还是要到那个地方,可她谢南烟也只想按自己的方式走到那个地方。 千里山庄出了事,是意外。 她带云舟从密道离开山庄不知所踪,这对师父年宛娘而言,也是个意外。 世事岂能步步算尽,偶尔出一次意外,也是情有可原的。 当谢南烟背着云舟走出了密道口,云舟发现,两人已经走到了山庄之外。 这里恰好有一块飞岩探出,岩上有一股湍急的泉水流下,远远瞧去,水沫飞溅,青苔暗生,谁也不会想到这飞岩下面竟会是密道的出口。 云舟紧张地扫了一圈这附近,发现并没有其他人,便轻舒了一口气。 谢南烟知道她在想什么,便忍笑道:“魔尊不在这儿。” 云舟脸色一白,低声问道:“那是哪里?” 谢南烟微微侧脸,笑问道:“小舟子,你舅舅说的话,你每一件都听么?” 云舟怔了怔,低声嘟囔:“自然没有……” 谢南烟将她放了下来,笑着一字一句地道:“所以,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 第19章 牛车铜铃响叮咚 “叮铃……叮铃……叮铃……”林中依稀响起了一阵铜铃声。 大晚上的还有这种声响,云舟只觉得渗人。她悄悄地揪了揪谢南烟的衣袖,小声道:“我们不如等天亮了再走……” 谢南烟忍笑道:“有我在,阎王都不敢带你走。” 云舟实在是担心,如今只有谢南烟一人在此,她还有伤在身,“可是……” “来一个我杀一个,来一双我杀一双。”谢南烟按住了腰间的佩剑,嘴角扬起一抹得意的笑,“就算不小心栽了,这不还有你陪我么?” “……”云舟噤声,知道谢南烟又开始逗她了。 好端端的为何要一起死? 云舟扭过了身去,谢南烟却悄然凑了过来,在她耳侧轻声问道:“小舟子,你怕鬼么?” “不怕!”云舟挺直了腰杆,若是真害怕鬼,那她便不会与桑娘冒险在海崖下探珠了。 谢南烟大笑道:“所以啊,我若是不小心变了鬼,便吓不到你了,你说,多无趣啊。” 云舟圆睁双眼看着谢南烟,沉声道:“一点也不好笑!” 谢南烟笑而不语,往前走了几步,才轻描淡写地道:“走吧,木阿还在前面等着呢。” 云舟心情复杂,原以为往后的日子只用跟女魔头一人相处,哪知还有一个牛头怪?她下意识地摸了摸后脑,她只有一双手,如何能护住自己的脑袋? 谢南烟匆匆地瞥了她一眼,窃然轻笑,她知道云舟在想什么,“你再杵在那儿,木阿的手我可就管不住了。” “我走还不行么?”云舟快步追上了谢南烟,又轻轻地揪了揪谢南烟的衣袖,“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谢南烟神秘地笑了笑,“回家。” “回家?”云舟怔了怔,难道谢南烟良心发现了,这回准备送她回渔村了?她忍不住笑了起来,有些激动,“南烟姐姐,你真是活菩萨!谢谢你送我回去!” 谢南烟轻笑着摇了摇头。 云舟脸色一沉,“不是回家么?” “是回家啊。” “那你为何要摇头?” 谢南烟眨了一下左眼,酥声道:“你猜猜看。” “你……南烟姐姐你把话说清楚……啊!”云舟忽地发出一声惊呼,只见谢南烟将她蓦地按在了树干上。 心,蓦地跳快了一拍。 云舟惊魂未定地看着谢南烟,“我……我可以不说话的……”说完,便乖巧地闭紧了嘴巴,委屈巴巴地看着谢南烟。 “这样才乖。”谢南烟刮了一下她的鼻尖,转过身来,只见十步外的山道边上停了一辆牛车。 牛车上坐着一个秃头樵夫,若不是那双铜铃大眼实在是熟悉,云舟一时也认不出他就是木阿。 谢南烟轻咳了一声,分明方才铜铃声还远着,也怪她逗云舟太入神了些,竟不知他已到了约定的地方。 脸颊之上染上了一抹淡淡的霞色,谢南烟引着云舟走了过去。 牛车车头,悬着一盏小灯,灯下挂着一个小铜铃。 方才就是这盏小铜铃随着牛车叮铃作响。 “墨儿那边……” 谢南烟提了四个字,木阿很快便答道:“将军放心,一切照计划进行。”木阿很快便觉察到了云舟好奇的灼灼目光。 他斜眼瞪了过去,“看什么看?” 云舟疑惑地再打量了一眼他的秃头,“你的头发……” “过几天会长出来的!”木阿狠声回完,瞥见了谢南烟不太友善的目光,他的声音柔了些,“那些人很快便回来了,还是早点出发吧。” 谢南烟点头,忽地凑了过来。 “小舟子。”她声线中的那一线哑意让云舟的心湖不禁一荡。 云舟急声道:“何……何事?”隐隐地,云舟觉得很是不祥。 谢南烟道:“钻进去。” 云舟愕然,“哪里?” “下面……”不知是谢南烟故意说得奇怪,还是云舟这会儿自己心思不纯,听到这两个字,云舟的双颊也烧了起来。 木阿瞬间坐了个笔直,他不敢多看谢南烟,佯作无事一样地抬眼往上不断张望。 “木阿,今夜你又欠了十军棍,等到了军营,自己领罚去。”谢南烟的声音冷若冰霜,不容一丝质疑。 木阿苦涩地笑了笑,“末将领命。” 他发誓,想歪的绝对不是他一个! 云舟自知下一个挨收拾的绝对是自己,连忙赔笑道:“南烟姐姐,我保证我没有乱想!” “还不快进去!”谢南烟敲了敲牛车的车身,掀起了车尾处了一块木板——原来这车板里面还留有暗格。 云舟哪里敢迟疑,她赶紧钻入了暗格,原以为这里面会觉得憋闷,却发现这底下故意凿了许多透气的小孔,若不把牛车掀过来,是绝对不会发现的。 这牛车并没有车棚,上面堆满了草垛与木柴,就算是遇到检查把草垛与木柴全部拿开,也想不到这车底还藏了暗格。 木阿那个秃头的模样…… 云舟越想越觉得好笑,忍不住笑出了声来。 “何事如此好笑?” 云舟以为,这暗格只为她一人准备的,哪知道谢南烟竟也钻了进来。 这暗格本就狭小,如今又多了一人,云舟动也不敢动,她眨了眨眼,“南烟姐姐……我没有笑啊……” “是么?”谢南烟挑眉含笑,笑意藏刀。 云舟摇头,“我真的没有笑!” “你觉得我信么?”谢南烟踢了一下脚边的机杼,方才掀起的木板盖了下来,这暗格之中忽地陷入了一片黑暗。 一切瞬间安静了下来,静得可以听见彼此不安分的心跳声。 “驾!” 木阿甩动长鞭,抽打着牛儿往前行去。 牛车晃动,两人的身子挤在了一起。 云舟也不知是贴在了谢南烟的哪里,只觉一片温软,甚至还觉得她有些滚烫。 “南烟姐姐……”云舟觉得太安静实在是不自在,她小声开口,“这车还有铜铃响……会不会把杀手招惹来……” 谢南烟淡淡道:“来了也好,木阿把车弃了,逃生就行。” “哈?”云舟没想到谢南烟想的竟是这样的招,“万一……仔细检查呢?” “你也说了,万一。”谢南烟突然钻了过来,不知是故意还是其他,她贴到了云舟的胸口上,“我困了,等到他们发现我们,你再把我唤醒吧。” “南烟姐姐你真的睡啊?”云舟瞪大了眼睛,实在是不敢相信谢南烟竟这样心大,若真被人发现了,这狭小之地根本没有施展武功的余地,只有死路一条啊。 “嘘……” 谢南烟按住了云舟的嘴巴,她嫌弃云舟穿的轻甲实在是咯人,便往上又钻了钻,枕到了云舟的颈窝上,“不想死的话,闭嘴。”说完,谢南烟嘴角一勾,合上了双眼,静静地睡了起来。 云舟确实不想死,所以她只能闭嘴。 可是,有些事情真的不是她能控制的。 这里面实在是又黑又狭窄,谢南烟往上蹭那几下,不知是谢南烟的发丝还是她自己的发丝有几缕戳到了脸上。 牛车走山道晃悠得厉害,每一下颠簸,那些发丝便顺势痒痒地挠了挠脸。 痒…… 云舟忍不住挪了挪脸,想躲开那几缕发丝。 “再动我就……” “夺!夺!夺!” 谢南烟的话还没说完,便听见车板上响起了三声敲击声。 牛儿似是受了惊吓,猛地跑得更快了起来。 木阿佯作惊恐地大呼道:“老牛慢些!慢些!我这老骨头啊!要散了!”他一边猛扯缰绳一边叫唤,甚至好几次险些跌下牛车。 牛车铃铛晃得“叮铃”连响,一阵一阵地震得心跳如小鹿乱撞。 谢南烟还有伤。 云舟最先想到的是这件事,她将谢南烟紧紧地抱在怀中,双手紧紧地护住了她的脑袋,尽量让身子蜷缩起来。 肩头与背脊不知撞了多少下,云舟暗暗忍痛,死死咬牙。 “放开!”谢南烟知道云舟这会儿正在护着她,她急声道,“我不需要你护着我!” “我撞几下没事的,你可不一样!”云舟摇头,“流血不止会死人的!”说完,云舟拼尽全力地圈紧了谢南烟,“别动,我没你力气大,你这样会撕裂伤口的。” 谢南烟停止了动作,任由云舟紧紧护着她,幽声问道:“值得么?” 云舟没想到谢南烟这次竟如此听话,她反倒是不知如何回答谢南烟了? 就算不是谢南烟,换做任何一个陌生人,只要云舟知道对方有伤,云舟也会做一样的选择。 因为对云舟而言,每个人的性命都很重要。 谢南烟曾经欺负过她,可谢南烟也曾经拼命护她周全。 是仇,还是恩,云舟早已分不清楚。 既然分不清楚,那便不要太过纠结,从心而行,做自己该做的便好。 “我是女魔头,我死了你便自由了……”半晌听不见云舟的回答,谢南烟继续说道,“我死了,你应该高兴才是……” “谢南烟!” 云舟捧住了她的后脑,认真地道:“我从未期望过你死!” “你会后悔的……” 谢南烟的声音微颤,这句话传入云舟耳中,云舟心绪复杂,心底泛起了一阵莫名的忐忑。 不知他日,谢南烟会给她怎样的“悔意”? 第20章 烟烟 “啊!我的柴!” 牛车一阵猛烈的颠簸后,牛车上的草垛与木柴突然从牛车上滚落了大半,已经可以清楚地瞧见草垛与木柴下面并没有藏人。 躲在暗处的杀手们齐刷刷地往树上看去,那儿坐了一个黑衣男子。 “我确实太小看了她,蛇信子要不了她的命,还耍了我们一晚上。”说着,黑衣男子极目远望着浓烟滚滚的千里山庄,沉声道,“走,今夜从正门出去的人都是假的,她们一定还藏在庄中,就算是掘地三尺,也要把她们从密室中挖出来!” “是!” 杀手们很快便领命隐没在了夜色之中,黑衣男子跳了下来,快步朝着千里山庄走去。 众人皆以为,今夜这把火只是调虎离山。 其实谢南烟走得就是那么干脆! 她命明寄北大张旗鼓地带兵护送马车离庄,其实马车中只有一个墨儿。没有人敢于明寄北的弓箭手硬拼,所以只要明寄北找个机会把墨儿送马车上扶下来,便足以让暗处的人看清楚,这不过是个幌子。 只要有点脑袋的人,都不会相信谢南烟敢这样大摇大摆地离开千里山庄。 所以,她又让木阿牛车上挂了铃铛,故意把牛车上的草垛与木柴叠得很高,仿佛下面一定藏着什么人。 她要的就是那些谨慎的人注意到这辆牛车。 越是简陋的,就越容易藏暗箭,杀手们有顾忌,自然就会从暗处着手探一探这辆牛车。 木阿里衣穿了一身软甲,他只要小心护住脑袋,便足以保住性命。只要看准时机把草垛与柴火晃落一些,那些暗处的人瞧见下面空空如也,只会觉得又中了计。 那唯一可能藏人之处,便是那个大火蔓延的千里山庄。 所有人都以为她在用调虎离山之计,可她早已金蝉脱壳,跑了个无影无踪。 兵行险着,赌的就是谁更无畏? 所以这一次,还是她谢南烟赢了。 甚至赢得还不止这一处。 当木阿赶车拐入山道深处,木阿便将铃铛扯了下来,抛入了草丛之中。 突然听不见铃铛声了,云舟反倒是不安起来,“牛头怪是不是……受伤了?” “咚!” 木板猛地被谁狠狠地敲了一下,震得云舟不禁一颤。 木阿不悦地道:“我不是牛头怪!” “木阿,你是不是忘记了我在哪里?”谢南烟的声音更是不悦。 木阿赶紧赔礼道:“将军,我错了,我方才忘记了你还在里面。” “停车。”谢南烟冷冷出声。 木阿只得勒停了牛车,赶紧跑到车尾,将木板掀了起来。 谢南烟很快便从里面爬了出来,她一直被云舟抱着,只是鬓发有些微乱,所以平日的威严依旧,此时冷眸一瞪木阿,木阿连忙低下了头去,哪里还敢多说一个字? “啊!” 忽地,听见云舟惨呼了一声。 谢南烟急忙看了过去,“怎么了?” “没事……没事……”云舟几乎是扭着爬出来的,她才站直了身子,只觉脸颊上一暖,原是谢南烟捧住了她的脸。 云舟怔怔地对上了谢南烟的眸子,只见她眉心一蹙,便捏了袖角温柔地擦了擦她的左额,可话却说得极狠,“你再说一次没事试试?” 云舟噤声不语。 她的左额确实在啧啧作痛,想必是方才一阵颠簸撞破了些许。 木阿瞪大了眼睛看了看谢南烟,又看了看云舟,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可偏偏又说不出来是哪里? “木阿!”谢南烟唤他。 木阿赔笑转过了脸来,低声道:“方才……我真不是故意的……将军……这牛车能不翻已经不错了。” 谢南烟自然不是为了这个,“你走吧,去瞧瞧墨儿与小北一切可好?” “啊?那将军你一个人还有伤……”木阿以为自己听错了。 “这是军令。”谢南烟睨了他一眼,眸光如刀,剜得人害怕。 木阿迟疑了一下,他看了看云舟。 云舟这会儿还没弄明白谢南烟到底想做什么,自然也不懂木阿给她的眼色是什么意思? “还不走?”谢南烟催了一句。 木阿只能抱拳对着谢南烟一拜,“那……以后我去哪里寻将军你啊?” “到处寻我便是。”谢南烟挥了挥手,“能寻到我,也算你们有本事了。”说完,她脸色一沉,又催道,“快走。” 木阿点头,只好快速离开了这里。 谢南烟等木阿走远后,转过脸来,静静地看着云舟,忽然笑道:“走吧,回家。” “啊?”云舟还没反应过来,便被谢南烟给推倒在了零散的草垛之上。 云舟不敢眨眼,她望着谢南烟,“你……你想做什么?” 月光融融,谢南烟俯身压了下来,她嘴角忍笑,并没有答她。 可云舟的心却悬了起来——这女魔头到底想做什么? 谢南烟眸光灼灼,盯得云舟的心开始不安分地狂乱跳动。 “我记得……” “南烟姐姐,大恩不言谢,你可以不记得的。” 云舟越发地紧张,生怕谢南烟所谓的报恩便是……便是在她唇上亲一口! 这女子与女子,岂能如此亲昵? 可转念又想,方才她可是护了谢南烟周全的,能不能用这个恩情让谢南烟今晚放她一马? “你……你若是真想报答我,今夜就放……放我一回?” 谢南烟微微挑眉,嘴角的笑意浓得已经化不开了,“我若是说不呢?” 云舟更慌了,“就……就一回……可好?” “一回什么?”谢南烟靠得更近了些。 她的声音本就让人莫名心酥,如今近在咫尺之间,云舟瞬间觉得双颊滚烫,一时舌头竟似打结了一样,半个字都蹦不出来。 “不说?”谢南烟一手勾住了她的下巴。 “放……放我……” “呼……” 云舟万万没想到,谢南烟只是轻轻地吹了吹她额角的伤处,便直起了身子,捋了捋微皱的衣裳,莞尔道:“我只想说,我记得小时候我摔伤了哪儿,娘便给我吹吹。” 原来是她想歪了。 云舟有些不好意思,她强笑着坐了起来,“谢谢南烟姐姐。” “我这辈子,只亲我喜欢的人。”谢南烟欲言又止,她跳坐上了牛车,一手扯起缰绳,一手拿起长鞭,得意地一扬长鞭,爽朗地喝了一声,“驾!” 牛车再次开始前进,谢南烟哑然失笑,望着前路,只觉已经许久没有这样畅快的时光了。 原来她知道她在想什么? 云舟更觉羞赧,她低声道:“对不起,南烟姐姐是我想歪了。” “嗯?”谢南烟并没有回头,她只是轻声应了一句。 云舟也不知还能说什么,便闭了嘴。 谢南烟笑道:“有件事我忘记知会你了。” 云舟歪头,“何事?” “这几日你有一个新的身份。”谢南烟将牛儿渐渐放慢,她微微侧脸,嘴角的笑意是从未有过的温柔,“阿舟。” 云舟的心猛地一跳,她呆呆地望着谢南烟,恰好对上了谢南烟的双眸。 “我叫烟烟,是阿舟的娘子。” “什么?” 云舟简直不敢相信听见的,她瞪大了双眼,“南烟姐姐,别闹了好么?” “你若想每天招呼一次杀手,我倒是不介意每天砍一个杀手。”谢南烟脸上的笑意消失了不少,“反正我活不了,你也活不了,黄泉路上也不孤独。” 云舟知道谢南烟所言不虚,可明明—— “我可以继续喊你南烟姐姐的,你喊我舟儿妹妹……” “可我不喜欢喊你妹妹!”谢南烟不悦地扭过了头去,低声骂了一句,“你个呆子!” 云舟凑近了谢南烟,“那……那你可以叫我舟儿的……对不对?不喊妹妹也行……我……” 谢南烟突然揪住了云舟的衣襟,飞快地在云舟脸颊上亲了一口,便将云舟推回了草垛上。 云舟的脑海一片空白,方才那女魔头是真的亲了她! 她真的不该那么放肆,真的不该就这样凑到谢南烟面前去。 若是寻常男子轻薄她,她还可以大骂一声“登徒浪子!”可偏偏这个人是谢南烟——打又打不过,骂又骂不过的女魔头。 “你始终要女扮男装考科举入仕途的。”谢南烟幽声道,“以后官场应酬,少不得会有娇滴滴的歌姬舞姬投怀送抱。日后真遇上这些事了,你如何能保证不被旁人识破?” 谢南烟说得掷地有声,句句都很有道理。 云舟恍过了神来,她小声道:“我……我不去……可以么?” 谢南烟挑了挑眉,“嗯?” 云舟摸了摸方才被谢南烟亲的脸颊,“被你一个人亲就够了……”话说完,云舟发现好像这句话有歧义,她连忙摆手解释道,“不!我不是那个意思啊!” “我就当你有那个意思了。”谢南烟窃笑着转过了脸去,忍笑道,“还想我再亲你?白日梦醒了再说。” “我真不是那个意思!”云舟知道自己是真的说错话了,“我是真的不想被其他姑娘……”话说了一半,云舟只觉是越描越黑了,赶紧忍住了话,懊恼地仔细想着,究竟该怎么把话说对? 谢南烟笑而不语,她得意地一晃长鞭,心底暗暗道:“那些姑娘想近你的身,也得看看我到底许不许?” 第21章 清宁村 沿着竹道望向尽头,雨后晨曦从叶隙间流入,斑驳落地,衬得两旁的青竹叶翠绿欲滴。 因尚未入秋,竹道之外的稻禾一片苍绿,偶有蛙声起伏,伴着桑树上的蝉鸣声,添了几许夏日的热闹。 这儿绝不是云舟熟悉的渔村。 昨夜到这儿的时候,谢南烟告诉她,这儿是“清宁村”,一个朝廷基本管顾不过来的山洼里面的小村庄。 云舟杵着脑袋坐在门槛上,数着檐上滴落的雨水,自言自语道:“怎么办?” 所谓回家,回的还是那女魔头的家。 烧了一座千里山庄,这儿小山洼里竟还藏了一个小竹屋。 看着虽小,里面各种器具一应俱全,显然是这女魔头经常来的地方。 甚至—— “哞——”昨夜的老牛美滋滋地在牛棚里面吃了半夜草,这会儿精神地叫了一声。 在牛棚边上,一个黑衣老婆婆正在那儿静静地扫着落叶。 昨夜,云舟本以为谢南烟入眠后,她便可以悄悄地溜出小竹屋,逃出谢南烟的掌控。哪知道,才打开竹门,身后便响起了这个黑衣老婆婆的声音。 “公子要去哪儿?” “啊?你是……” 云舟惊瞪双眼,这个老婆婆到底是什么时候出来的?分明从方才进屋开始,她就没有瞧见这个老婆婆啊。 “你可以喊我杨嬷嬷。”老婆婆一边说着,一边将竹门自然地关了起来,拍了拍云舟的肩头,正色道,“公子大晚上的出去可不好。” 云舟赔笑道:“为何?” 杨嬷嬷答道:“清宁村别的不多,女人最多,尤其是丈夫出去赚钱的那种。公子人生地不熟的,万一走错了屋,被人逮到当做了情夫,可是要浸猪笼的。” “……”云舟倒抽了一口气,“我……我其实不是公子……我……” “阿舟。” 偏偏在这个时候谢南烟醒了,温柔地唤了一声。 杨嬷嬷突然眼露凶光,狠狠地瞪了一眼云舟,“公子,姑娘是个好姑娘,你若敢辜负她,老娘我第一个不饶你!” 云舟无奈地摇了摇头,若不是被那两个先生倒腾过嗓子,她又怎会被这嬷嬷真当做了公子? “还不回去陪姑娘?”杨嬷嬷再给了她一记眼刀。 云舟只能乖乖地走回房间,没想到谢南烟竟靠在床头,剥了一颗花生,笑嘻嘻地一边嚼一边看着她。 “杨嬷嬷这些年一直帮我看管这里,我提醒你一句,她的功夫可不比我差多少。” 若是功夫差,云舟怎会觉察不到她的存在? 云舟坐在了床边,皱眉问道:“所以这些日子我都必须在这儿住了?” “错。”谢南烟含笑摇头,又剥了一颗花生,“是我们必须住在这儿,直到……”想到秋闱,谢南烟脸上的笑意消失了不少,她自嘲地摇了摇头。 “直到?唔!” 谢南烟实在是不想提那些事,至少这几个月,她不想做镇南将军该做的事。她猝然塞了一颗花生给云舟,笑道:“尝尝,清宁村的花生可是一绝。” 云舟嚼了几下,果然如谢南烟所言,这花生是比外面吃过的好吃。 谢南烟悄悄地打量着云舟的眉眼,许是因为花生好吃,所以云舟原本紧蹙的眉心舒展开来——本来她就生得清秀,如今因为多了一丝特别的情愫,谢南烟只觉越看她越是顺眼,甚至还有想与她再亲近一些的念想。 嘴角不由自主地勾了起来,谢南烟顺势倒在了云舟的膝上,合眼笑然唤了一声,“阿舟。” “啊?”云舟低头看她。 谢南烟却不准备继续说什么,她是难得可以这样全身放松地睡一觉,只要她枕在云舟膝上,只要一睁眼便可以看见她。 原来,安心入眠也不是一个奢望的念想。 想到愉悦处,谢南烟索性拉了云舟的手环住自己,静静入眠。 “南……”小舟子本想唤醒她,可终是止住了口。 唤醒了她,惹恼了她,只怕今夜就难过了。 女魔头静静睡觉,她也算是偷得片刻的清闲。 竹屋中的烛火并没有吹灭,此时昏黄的烛火光晕落在谢南烟脸上,似是在她的双颊上染了一层淡淡的光晕。 云舟这是第一次这样近地瞧她。 这样好看的一个人,若是能温柔些,定是个人见人爱的姑娘。 不知怎的,云舟不禁伸出了手指,虚然沿着谢南烟的轮廓画了起来—— 这些年,舅舅教她最多的便是画美人。 她依着舅舅的指点画了无数的美人,却从未想过静静安睡的美人另有一番妙意。 云舟画到入迷处,忍不住嘴角一勾,会心笑了起来。 殊不知谢南烟是个睡眠极浅的人,她听见了云舟的轻笑声,却不急着睁眼一看究竟。她悄悄地眯眼看了看,瞧见云舟一脸陶醉地看着自己,不禁心跳蓦地快了起来。 这丫头也没有平日那么傻。 谢南烟这一紧张,浑然不觉双颊渐渐红了起来。 云舟却将谢南烟的羞色看得清清楚楚,她怔怔地看着她,只觉谢南烟比方才更加妩媚。 脑海里,忽地蹦出了谢南烟今日说过的一句话—— “我这辈子,只亲我喜欢的人。” 今夜谢南烟飞快亲云舟的那一下再脑海之中一闪而过,云舟瞬间双颊灼灼地烧了起来,她哪里还敢继续凝视谢南烟? 不知是因为裹胸布太紧,还是因为心湖起了涟漪,云舟觉得呼吸有些莫名地急促,她下意识地想逃开这种从未有过的滋味。 “南烟姐姐。”云舟轻柔地摇了摇谢南烟的身子,“夜凉,还是去床上好好歇息吧。” “你唤我什么?”谢南烟半眯着眼睛,看不出是喜还是怒? 云舟知道自己唤错了,她张口结舌半晌,终是蹦出了那两个字,“烟烟……” 谢南烟瞧她涨红了脸,忍笑道:“嗯?” 天上开始渐渐飘起了细雨,恰好窗户并没有关好,云舟瞥见之后,连忙指了指窗户,“我去关窗户,下雨了。” “嗯。”谢南烟慵懒地坐了起来。 云舟赶紧跳了起来,快步走到了窗户边,将窗户一一关好,回头瞧见谢南烟竟拉开了她的衣带。 “完了!”云舟的心跳更加厉害了,她连忙背过了身去,急声道,“我……我就不打扰你休息了,我去外面榻上休息。”说完,她便快步跑到了榻边,倒了上去,拉了小毯子盖到了身上,紧紧地闭上了双眸,久久不敢打睁开。 “明日洗个澡,换身衣裳,把你的裹胸布拿了吧。”谢南烟窃笑摇头,有些事急不得,“别被勒成了霜打的茄子,就不好看了。” “好!”云舟答得干脆。 谢南烟褪了衣裳,拉了被子躺了下去,还有些小日子可以过,这才是开始,今夜就先到此为止。 她嘴角漾着笑意,合眼渐渐入了眠。 云舟这一夜却仿佛入了魇,谢南烟的笑容总是在她心湖浮现,或妩媚,或灿烂,或温柔,云舟觉得她好像病了。 怎会把那个女魔头记得如此清楚? 等到天亮以后,云舟坐了起来,本来打定了主意今日绝对不多看谢南烟一眼,可还是忍不住先往谢南烟那边瞄了一眼。 谢南烟竟然早就起来了,甚至早就不在这儿小屋之中了。 云舟低头一瞧,才发现身上还多盖了一床被子。 女魔头怎的突然待她那么好了?仅仅只是为了做个样子,让村民都以为她与她是夫妻么? 云舟不敢多想,赶紧从坐榻上下来,走到了门边,在门槛上坐了下来。 夜雨停了,天也放晴了。 可是心湖中的有些涟漪,却是再也静不下来了。 似曾相识的香味儿从小竹屋外飘了进来,云舟的鼻翼动了动,激动地站了起来,“是烤鸡!” 正在扫地的杨嬷嬷似是听见了谢南烟的脚步,她将扫帚放在了牛棚边上,将竹门打开。 回来的确实是谢南烟,只见她今日换了一身鸦青色的农妇衣裳,原来的高束马尾都裹在了青色的头巾中。 像是入了尘的仙子,去了三分出尘艳丽,多了七分人间温婉。 云舟看呆了眼,静静地站在原处,不知下一步该做什么? 谢南烟的右手提了一个竹篮子,里面放了几个瓜果与一包荷叶包着的物事,方才那诱人的香味便是从荷叶之中散发出来的。 她踏入小院,笑盈盈地凝眸望了过来,眸光温柔,哪里还有半点她平日的凶悍? “阿舟,昨夜睡得可好?” 云舟没有回过神来,依旧怔然一动不动地看着谢南烟,不由自主地答了一句,“好……” 谢南烟走了过来,挽住了她的手臂,笑道:“吃了东西,水应当烧好了,我们便可以沐浴更衣了。” “慢着!”云舟终是回过了神来,讶声问道,“你方才说什么?” “沐浴更衣。”谢南烟狡黠地说完,用力一扯,便将云舟给扯进了房间,后跟顺势一带,房门便干脆地关了起来。 云舟低声道:“南烟姐姐这样不太好吧。” “你这记性……”谢南烟放下了竹篮,摇了摇头,再望向云舟之时,已没了笑容,“不给你点教训,你是真的一点都记不住。” “我……我错还不成么?”云舟意识到自己喊错了,她赶紧补救,“烟烟……饶命!饶命啊!” “晚了!”谢南烟欺身将云舟压到了门上,发出了“砰”的一声。 第22章 我是谁 小竹屋外,杨嬷嬷干咳了两声,走到了门前,轻轻地敲了一下门,提醒道:“姑娘,云公子是读书人,不比得沙场上的将军。”说完,杨嬷嬷也觉得自己的脸烧得厉害,她不敢再多说一句,便径直往厨房去了。 她还是第一次瞧见姑娘这样放肆的。 平日里的谢南烟很是不羁,多年以来,杨嬷嬷偶尔也会想象一下,将来姑娘的夫君会是怎样一个人物? 昨夜瞧见云舟的时候,只觉这人俊秀归俊秀,未免也太瘦弱了些。旁人闺中之事,按理也不该她一个老婆子管顾。只是杨嬷嬷作为过来人,知道有些事还是要节制一些的,否则掏空了身子,可是万千药石都养不回来的。 小两口这日子还长着呢,好不容易姑娘有个意中人,可不能年纪轻轻就没用了。 云舟听到了杨嬷嬷说的话,她连忙道:“是啊,我就是个读书人啊,你对我下手,可是会出人命的。” 谢南烟是知道杨嬷嬷的话是什么意思的。 她本来还有些羞涩,瞧云舟这全然不懂的模样,她却来了兴致,双手按在了云舟两侧,欺身将云舟困在了门后。 “你知道我会对你下什么手么?”谢南烟笑意浓浓,她漾在眸底的情愫让云舟有些慌乱。 云舟下意识地护住了自己的胸口,正色道:“最好是不要下手,我有的,你也有的,对不对?” 谢南烟故意舔了舔唇角,“所以啊,我是不会下手的。” 不下手! 难道女魔头想动口不成? 云舟恍然,她更慌了,“你说过的,不会再咬我了,堂堂大将军,不可以说话不算话。” “哦,我是说过。”谢南烟佯作努力回忆的样子,她点了下头,“可是你今日确实做错事了,肯定是要罚的。” 云舟赔笑道:“是,是,是,我认罚,只要你不打我,不掐我,不咬我,我什么都依你。” “当真?”谢南烟似乎等的就是她这句话。 云舟隐隐觉得不对,她几乎把能想到的都想到了,除了那三件以外,谢南烟还会对她如何呢? 呀! 云舟很快便反应过来了,昨夜分明还被这女魔头亲过脸颊的,万一她……云舟悄然瞄了瞄女魔头的唇。 也不知怎的? 今日的唇色很是红润,就像是鲜剥好的石榴儿,只看上一眼,就觉得“甜”。 她这是怎么了? 云舟赶紧回过神来,心中暗骂道:“云舟啊云舟,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这些荒唐的?她是姑娘,你也是姑娘,唇是一定亲不得的……”想到这里,云舟赶紧掩口不语,再也不敢与谢南烟的眸光对望。 谢南烟轻笑了一声,云舟这人很是单纯,心里想什么,脸上便写了什么? 瞧她这举动,谢南烟反倒是更高兴了。 她凑近了云舟,又酥又哑地道:“说……” 要命!云舟觉得女魔头好像越来越像魔头了,这声音也开始可以蛊惑人心,听得人心跳莫名加速。 “说……说什么?”云舟低声反问。 “我是谁?”谢南烟说这三个字的时候,故意每个字之间恰到好处地停了停。 云舟咬了咬下唇,老实回答,“镇南将军谢南烟。” “不对。”谢南烟蓦地捏住了她的下巴,“再答错,那我真的要下口了。”说着,故意往往云舟的唇上放肆的瞧了一眼。 “叮!” 云舟从未有过这样大脑空白的一瞬,她感觉自己的心跳声都快响得连谢南烟都能听见了。 “你……你不能亲我……”云舟最后的理智在挣扎,她水汪汪的眼睛闪烁着羞色,“我是个姑娘家……” 谢南烟莞尔道:“谁规定的姑娘不能亲姑娘?” 云舟脑子彻底浆糊了,她如何能答上来? “啊?” “阿舟,你这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谢南烟的右手轻轻地叩了一下云舟的心口,她忍笑道:“你怎能以为我说的下口,就是亲你?” 所以,还是她想歪了?! 云舟回过神来,只觉双颊一片滚烫,此时只想马上找个地洞钻进去。 她怎能想到姑娘家亲姑娘家这种事? “对不起!”云舟赶紧道歉,“我……啊!”突然脸上一阵温软传来,云舟慌乱无比地捂住了脸,一动不动地看着谢南烟。 谢南烟飞快地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理所应当地道:“你都把我想成这般了,只好让你如愿一回了。” “你!”云舟竟还没办法反驳她,羞声道,“你欺负人!” “这不是你想我做的么?”谢南烟也学着她的语气,委屈巴巴地道,“明明是你一肚子污水,天天把我想成那种女魔头,我能怎么办呢?向你好生解释?你信么?” “……” 云舟噤声不语,心底却不断呐喊:“苍天啊,谢南烟你真的是天下第一女魔头!我才是被你欺负的,现在还变成是我让你欺负的了?” 谢南烟嫣然笑笑,“你别想绕开问题,说,我到底是谁?如今知道了你怕什么,那答错了,我便再亲你一下就是,反正我又不会掉一两肉。” 云舟瞪大了眼睛,“女魔头你……” “答错!”谢南烟故意不让云舟把话说完,她飞快地又亲了云舟左颊一口。 此时的云舟捧住了自己的双颊,掌心滚烫,脸也滚烫,羞得只想马上夺门而逃,偏偏她根本逃不出谢南烟的五指山。 “再答错,可是要加罚的。”谢南烟故作镇静,心里早就如同烈火上炙烤的玉米,噼啪一下就炸开了花,飘出一缕香甜的味道。 云舟又急又羞,这会儿不敢再随便答话。 心里渐渐地有了答案,这女魔头不就是想要她唤她“烟烟”么,她唤还不成么? “我答!是烟烟!烟烟!”云舟鼓足了气,终是唤了出来。 谢南烟却不满意这个答案,“我问的是,我是谁?我又没问你,我叫什么名字?” 云舟急了,“谢南烟!你堂堂大将军还赖皮!” 谢南烟云淡风轻地笑道:“怎的?谁说堂堂大将军不能赖皮的?我就赖了,你奈我何?难不成你还敢亲回来?” “不知羞!”云舟扭过了头去,双手将脸颊捂得紧紧的——她也赖皮,瞧瞧谢南烟这会儿如何还能亲她的脸! 谢南烟的眉角一跳,笑意更深了起来,她凑了过去,飞快地在云舟耳垂上亲了一口。 亲亲不一定要亲脸,还可以亲耳朵的。 谢南烟就是只修炼千年的狐狸! 耳根火辣辣地烧了起来,云舟这次真的认输了,她觉得她这一辈子都不可能赢过谢南烟。 “烟烟是阿舟的娘子!” 云舟终是把谢南烟想要的答案说出来了。 谢南烟满意地点了下头,“那记住了,不要再忘了,否则你我身份一旦暴露,晚上可就不能好好睡觉了。” 正在这时,云舟的肚子很不合时宜地“咕叽”响了一声。 云舟连忙按住肚子,瘪嘴道:“我饿了。” “我知道。”这句话说得极为温柔,谢南烟拉着云舟坐到了桌边,亲手把竹篮中的烧鸡拿了出来。 她一边剥荷叶,一边道:“村尾刘老头家的烤鸡是清宁村最好吃的东西,可若是你吃得次数多了,觉得厌了,我们可以换个村子小住。” 云舟眼巴巴地盯着烤鸡的轮廓出现,她听到这儿,愕了一下,“哈?你还有其他村子的住所?” 谢南烟撕了一块烤鸡腿下来,递向了云舟,“身为一个女魔头,自然该给自己准备点后路,万一哪天不小心栽了,好歹还有几个巢穴可以躲躲。” 怪不得祸害遗千年。 云舟暗暗嘟囔,接过了烤鸡腿来,哪里还顾得细问谢南烟“巢穴”之事? 唯烤鸡与岁月不可辜负! 吃饱喝足才是最重要的! 云舟美滋滋地大块咬着鸡腿肉,这烤鸡烤得皮香肉嫩的,比渔村的烤鸡不知好吃了几倍? 谢南烟瞧她吃得香,便也忍不住撕了一只翅膀吃了起来。 味道儿还是当初的味道,只是当初是她一个人,如今多了一个云舟,这滋味竟比当初美味了不少。 她嘴角微微勾起,笑意隐约。 别人的狡兔三窟与她的狡兔三窟可不一样。 别人是为了留一条生路,而她是为了与师父的探子捉迷藏。 当年若不是年宛娘,谢南烟便活不到今日。 在今日之前,谢南烟甚至想过,若是就在那一晚死在那些衙役的手里,或许后面的日子就不会像个傀儡戏中的人偶一样活着。 从谢南烟拜入年宛娘门下开始,她身边便出现了许多探子。 随着谢南烟的武艺渐长,她便在大陵各处的山洼里暗留了许多小屋,若是她平日被探子们盯烦了,便会想方设法地甩开探子,跑到这些地方静静地做一日普通人。 所以,久而久之,这些“巢穴”便渐渐多了起来。 想到苦涩处,谢南烟苦然笑笑,再望向云舟之时,只见云舟抱着鸡架子啃得正香。 “吃慢点,我又不跟你抢。” “好吃!忍不住啊!” 幸而,这些日子能有这样一个“有意思”的人陪着,哪怕只有短短数月,谢南烟也暗暗打定了主意,她不会让任何人任何事打扰这段日子。 第23章 小虎头肚兜 “哗啦啦——” 杨嬷嬷提了最后一桶热水来,倒入了浴盆之中。 谢南烟懒洋洋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她对着杨嬷嬷笑道:“谢谢嬷嬷。” 杨嬷嬷摇头道:“姑娘不必客气的,不过举手之劳罢了。” “墨儿有小北照看,嬷嬷可以放心。”谢南烟走到了浴盆边上,右手掬起一捧热水,淋在了左手背上,“千里山庄被我烧了,等墨儿养好伤,便来这里与你一起住吧。” 杨嬷嬷沉默不语。 谢南烟知她是不同意的,她沉声道:“终究是自家女儿,团团圆圆不是好事么?” 杨嬷嬷再摇了摇头,“各自安好,于我们而言就是好事。就让她一直以为娘亲已经不在世了吧。” “何苦呢?”谢南烟轻轻一叹,“那我就将墨儿收在身边带着吧。” “谢谢姑娘。”杨嬷嬷感激地朝着谢南烟一拜。 谢南烟扶住了她的双臂,正色道:“三年前就说了,你我已经扯平了,不必这样的。” 杨嬷嬷笑着点点头。 谢南烟扯开了自己的衣带,褪下了外裳,轻轻地抚了抚肋下的伤口,她问道:“嬷嬷这里可有金疮药?” “姑娘有伤?”杨嬷嬷脸上的笑容一僵,“昨夜来的时候,怎的不说呢?” 谢南烟笑道:“伤口并不深,我以为上两次药便够了。” “你呀,还是对自己这样不上心。”杨嬷嬷心疼地责备一句,想到了方才谢南烟还关门与云舟厮闹,她语重心长地道,“云公子知道姑娘有伤么?” “她知道。”提到了隔壁同样沐浴的云舟,谢南烟的笑容便温柔了许多。 杨嬷嬷劝道:“男人都是不长心的,知道你有伤,还不知节制,亏我还……”一想到不久之前她还担心谢南烟把云舟折腾坏,现在只觉得懊悔,真正该心疼的是姑娘才对。 “是啊,不长心的。”谢南烟顺着杨嬷嬷的话会心一笑,若真如杨嬷嬷所言的不长心,谢南烟会更欢喜三分。 杨嬷嬷沉沉一叹,“我这儿有伤药箱,里面有金疮药,等姑娘洗好,我便给姑娘送来。我先去把姑娘昨夜的衣裳都洗了。” “嗯。”谢南烟笑然点头。 杨嬷嬷便快步走出了房间,将房门小心关好。 听着杨嬷嬷走远之后,谢南烟除去了衣裳,踏入了浴盆之中,掬水淋上了身子。 这边云舟早已洗好了,终于不用再裹那条裹胸布,云舟觉得呼吸都顺畅了不少。 她里面穿着轻甲,换了一身干净衣裳,虽然有些沉,可真的好过了那条裹胸布。她拿了一条襻膊系好,便一把将床头换下的衣裳全部抱起,往后院小井走去。 杨嬷嬷来迟了一步,叩了叩半掩的房门,半晌没有听见回应,她便推门走了进去。 屏风之后,浴盆中的水已经半凉,显然云舟已经离开一阵子了。 杨嬷嬷在房中走了一圈,却没有瞧见一件换下的衣裳。她疑惑地自语道:“奇怪?公子不在,衣裳也不在,都去哪里了?” “啪!啪啪!……” 靠后院的小窗外突然响起了一阵捣衣声。 杨嬷嬷不敢相信地走近了小窗,只见云舟打了井水上来,正拿着洗衣棒捶洗衣裳。 她忽然有些懂了,为何姑娘会对这样一个瘦弱的公子情有独钟? 杨嬷嬷活了几十载,还是第一次瞧见这世上竟有男子洗衣的。 瞧她那麻利的架势,杨嬷嬷知道,这位公子定不是第一次洗衣。 别说是杨嬷嬷没见过,就是云舟也没见过。她当年所在的小渔村里,也都是女子平日忙完渔活后,成群结队地去山脚下的小溪边洗衣裳。 云舟自小也不是当千金小姐养大的,这些活计她若不干,舅舅孙不离也是绝对不会干的。 总不能把脏衣裳堆成臭山,一并埋了吧? 云舟将洗好的外裳放到了脚边的木盆里,打了一桶井水上来,冲干净了衣裳残余的皂角汁后,便拧干了水,起身走到后院的木架子边,晾了上去。 她一回头,刚好瞧见了窗边的杨嬷嬷,她虽不解为何她满眼疑惑,还是很有礼貌地对着杨嬷嬷点头笑了笑,“嬷嬷,一会儿我会去把房间都收拾好的。” 杨嬷嬷愕了愕,“公子,你以前都没有丫鬟伺候么?” 云舟笑道:“我就是小渔村里的一个普通人,哪里会有丫鬟伺候啊?” 杨嬷嬷怔然不语。 云舟却没闲下手来,她继续蹲了下去,将谢南烟昨夜穿的劲装拿了过来,一边捶洗,一边道:“嬷嬷,你方才帮我提了好几桶热水进来,水桶也不轻的,你快去好好休息一会儿吧。” “公子,伺候你们是我这个老婆子应当做的。”杨嬷嬷认真地道。 云舟停下了捶洗,她侧脸莞尔,“去休息吧,嬷嬷。” 杨嬷嬷眼底有了笑意,“可是姑娘说了,带公子到这儿,就是为了让公子有个清净的地方好好读书。今年秋闱,公子可不能辜负姑娘的一片心意啊。” 云舟只觉额角跳了一下,是啊,她还要读书考科举,想到这个她的脑壳就啧啧发疼。 “所以,我来洗衣裳收拾房间,公子还是去屋里好好读书吧。”杨嬷嬷说着,便从房间中走了出来,绕到了小后院中。 “我能行的,衣裳也不多。”云舟捶打的动作不觉快了些,她翻了一下劲装,里面便露出了半件绣着小老虎头的红色肚兜来。 她这几日是不穿肚兜的,那这件肚兜定是谢南烟的。 想不到那女魔头平日里凶巴巴的,竟喜欢穿这种小娃绣样的肚兜。 云舟忍笑,将红色肚兜从裹着的劲装下抽了出来。 她并没有多想什么,可杨嬷嬷看见她那一笑,原本想来接手洗衣的动作却僵在了原地。 好像……她确实不该帮手洗衣裳。 这大清早的,两人才恩爱过一阵,这衣裳上肯定沾了些不好让人看见的东西。 云舟仰头道:“嬷嬷,真的不必了,我可以的。” 杨嬷嬷搓了搓手,尴尬地笑道:“是了,是了,是我这个老婆子多手了,我先去给公子泡壶茶吧。” “有劳嬷嬷了。”云舟笑道。 杨嬷嬷干咳了两声,走了几步,又提醒道:“姑娘的衣物仔细些洗。”便低头离开了后院。 云舟觉得杨嬷嬷方才的表情实在是有些不自然,偏偏云舟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没做对。 她哑然笑笑,将劲装洗好后,换了一盆干净皂角水,放下了捣衣棒,用手轻柔地搓洗起小虎儿肚兜来。 肚兜儿上的线头有些咯手,云舟惑然仔细翻了翻,发现这肚兜其实就是用小孩儿的肚兜拼成的。 她的眉心微微蹙了蹙,“这样穿着很不舒服。” 若是一件物事旧了,还舍不得扔,哪怕穿着不舒服,还是要贴身穿,只有一种可能——这件肚兜对谢南烟而言很重要。 云舟忽地想起了她曾听人说过的。 谢南烟不过是一品大将军收养的罪臣之女。 “烟烟的家人到底犯了什么错呢?”云舟出神地想着,捧着肚兜的动作已经僵在原处许久了,“或许,这是她娘亲唯一留给她的东西。” 一念至此,云舟回过了神来,再瞧了瞧肚兜儿上的小虎头,轻笑道:“我应该可以让它变得更舒服一些。” 与此同时,杨嬷嬷拿着伤药回到了谢南烟的房间。 谢南烟已经沐浴好,正在穿干净的内裳。 杨嬷嬷怕她拉扯到伤口,便上前来小心地扶住她的身子,一边放下伤药,一边帮她拉扯衣裳,“姑娘的身子还有伤,还是让我帮你吧。” 谢南烟笑道:“我好手好脚的,这点伤不妨事的。”说完,她觉得杨嬷嬷回来得快了些,“嬷嬷不是去洗衣裳了么?” “公子正在帮姑娘洗衣裳呢,我实在没办法帮手。”杨嬷嬷帮谢南烟系好了内裳衣带,一抬眼便发现谢南烟的脸色沉了,“怎么了?” “什么?”谢南烟顾不得把外裳穿好,便匆匆穿上了鞋子,快步跑向了小院后。 这时候,云舟刚好洗好小虎头肚兜,只见她小心地拧了拧水,轻柔地晾在了木架子上——既是谢南烟贴身多年的重要衣物,她千万不能弄坏了。 本以为不知内情的云舟会用捣衣棒狠狠捶小虎头肚兜,却没想到云舟竟细心如此。 所有的担心突然消失无踪,谢南烟怔了怔,看见云舟转过身来,谢南烟回过神来,飞快地躲到了竹屋墙下。 云舟拿起了捣衣棒,继续捶洗衣裳,浑然不知谢南烟探出了半个脑袋,远远地望着她。 那是她娘亲唯一留下的东西。 也是谢南烟一直视若珍宝的东西。 云舟也不是什么事都傻的。 毕竟是贴身衣物,这丫头竟这样自然地帮她洗了,谢南烟轻轻地舒了一口气,嘴角不禁微微上扬,笑容之中藏了几分羞涩。 她回过头来,身后竟是杨嬷嬷,她连忙敛了笑意,沉声道:“嬷嬷怎么跟来了?” 杨嬷嬷将手上的外裳罩到了谢南烟身上,“姑娘,若是着凉了,村中可是没有好郎中的。” 谢南烟笑得狡黠,心底冒起了一个念想,“我忽然想病一次试试。” “啊?”杨嬷嬷不懂。 谢南烟勾了勾手指,让杨嬷嬷靠近一些,在她耳畔低语几句。 杨嬷嬷惑然,“姑娘,你这样公子就不能好好读书了。” “就这一回,下不为例。”谢南烟神秘地笑了笑。 第24章 旧时忆 弯弯的月儿爬上了青竹梢头,这是云舟来清宁村过的第一日。 除了清晨被谢南烟“欺负”过那么一阵外,今日过得实在是平静,云舟以为定是杨嬷嬷给她说了好话,所以谢南烟才不同以往地安静了许多。 云舟移近了火折子,点燃了烛芯,照亮了半个小竹屋。 书案上已经放了一摞书,她无奈地拿了一本过来,打开第一页,她苦声念道:“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大学》开篇的第一句话云舟不是没见过,可见过归见过,到了真正要全部背下来之时,云舟的脑袋就开始嗡嗡叫了。 云舟将这本书合上之后,再瞄了瞄其他的书,这只是第一本而已,还有几十本要背记。 天啊。 云舟扶额叹了一声,摇了摇头。 “不要偷懒。” 谢南烟无声无息地走了进来,却没有上来盯着云舟看书,便径直往床边走去。 “奇怪?” 云舟总觉得谢南烟葫芦里肯定又在卖药了,她再也不敢探近谢南烟,只是起身探头看了看,恰好对上了谢南烟的一记眼刀。 谢南烟已经许久没有这样眼露凶光了。 云舟慌然坐了下来,拿起方才那本《大学》赶紧碎碎念地读了起来。 杨嬷嬷端着热茶走了进来,静静地放下之后,便走近了谢南烟,低声问道:“姑娘,我还是去请郎中来吧。” “我死不了的。”谢南烟当即拒绝了,脱了鞋袜,便倒在了床上,拉了被子盖上。 杨嬷嬷还欲在劝,便发现云舟已来到了身后。 “烟烟她怎么了?” 杨嬷嬷故意欲言又止,“公子,姑娘身上的伤今日又见红了,这会儿她烧得厉害,偏偏就不肯去请大夫。” 云舟皱眉,“你不要命了么?” “不要你管,看你的书去。”谢南烟侧过了身去,强忍住了笑意。 云舟被噎了话,她看了一眼手上的《大学》,索性将书本放到了一旁,干脆地坐到了床边。 杨嬷嬷知趣地退了下去。 云舟探手过去,准备摸摸看谢南烟的额头,却被谢南烟打了一下手背。 “谢南烟,你再这样,我就真不管你了!” 谢南烟冷声道:“你叫我什么?你别以为我病着就拿你没办法?”说着,便翻过了身来。 云舟顺势摸了一下谢南烟的额头,果然一片滚烫。 她认真地道:“当年我们渔村中的小五子,就是因为看不起大夫,才烧坏了脑袋,到现在还一直被人笑话是傻子。” 谢南烟定定地望着云舟,并没有马上答话。 云舟深吸了一口气,靠近谢南烟还是需要点勇气的。 只见她温柔地伸手捧住了谢南烟的后颈,身子探前,“我力气可没你大,你若是再这样折腾自己的身子,我可就不管你了。” “那不是正好么?”谢南烟涩然轻笑,“我烧坏了脑袋,你就可以趁机溜了。” “我不是那种人!”云舟一脸严肃,“你再这样看轻我,我会生气的!” “你生一个我看看?”谢南烟趁机勾住了云舟的颈子,她贴上了她的身子,笑盈盈地道,“这小竹屋是个难得的幽静之所,我若是去请了大夫来,万一你的行踪暴露了,我如何护你周全呢?” 云舟没想到谢南烟竟是为了她,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便将手缩了回来。 “命只有一条。” “我知道……” 云舟瞧她这熟悉的得意笑容,若不是她的身子一片滚烫,云舟以为又中这女魔头的计了。 “先放开我。” “不准去请大夫。” “不请大夫。” 云舟的声音又柔了许多,她皱紧眉头,“我去打盆凉水来,我不会跑掉的。” “嗯。” 谢南烟没有继续缠着她,松开了双臂,躺了回去。 云舟起身快步走向了屋外。 谢南烟等云舟走出去后,便从怀中摸出了一只暖炉,反手抛到了床下,她终于不必那么热了。 云舟很快便打了盆凉水回来,她将凉水放到了一旁的矮凳上,拧干了盆中的帕子,仔细叠好,贴上了谢南烟的额头。 凉意沁心,谢南烟只觉前所未有的平静。 她忘记了方才准备好的套话,安静地像是一只疲惫的猫儿,半眯着眼睛看着云舟。 云舟以为她烧迷糊了,“谢……”话到了嘴边,她又忍住了,这个时候就不要惹她不快了。她很快换做了另外一个称呼,“烟烟,等你好了,你教我几招吧?” 谢南烟轻舒秀眉,“教你什么?” “我不想像个累赘一样,你教我几招防身,你就不必这样了。”云舟说完,将帕子拿了下来,重新浸水拧了拧,又贴上了谢南烟的额头。 谢南烟幽幽道:“我已经没把你当成累赘了。” 云舟苦涩地笑笑,“看来我还是有点用的。” “嗯。”谢南烟的指尖悄悄地一步一步地移近了云舟的手,牵住了她的小指,“我可是你说的女魔头,你这样待我好,就不怕我以后恩将仇报,继续欺负你么?” 云舟摇头,笑得无奈,“你都说你是女魔头了,我还能奈你何呢?” “若是……我不欺负你了……”谢南烟的声音低哑了下去,她笑咪咪地看着云舟,像个孩童一样。 云舟叹息道:“你真的是烧糊涂了,这些话就不必说了,反正说了你也做不到。”说完,她摸了摸谢南烟的脸,还是一样的滚烫。 只有谢南烟知道,此时她的脸阵阵发烫,已经不是因为那个暖炉,而是因为云舟一人。 “我说真的……” “嘘……” 云舟示意她不要再说了,“闭眼好好休息,我会照顾你的。” 谢南烟是难得的听话,她点了点头,便合上了双眼。 云舟想要给她换帕子,可小指被她紧紧牵着,云舟无奈地道:“那边说我会趁机逃跑,这边又担心我会跑了,你再不放开我,我如何照顾你?” “我就信你一回。”谢南烟淡淡地说完,便松开了云舟的小指。 云舟摇了摇脑袋,心道:“这女魔头的戒心还是一样的重。”不过念在她生病的份上,今夜就待她再好点吧。 一念想好,云舟便不再多想,将帕子拿了起来,再沁了凉水拧好,重新放在她的额上。 时光一点一滴地过去,夜色也渐渐浓了起来。 云舟终是摸到谢南烟的脑袋不那么烫了,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将帕子放回水盆,起身将水盆端出房间。 她轻手轻脚地走了回来,生怕惊醒好不容易睡着的谢南烟。 “应该没事了。” 云舟轻轻地给谢南烟拉了拉被子,本想回到坐榻上小睡一下。她才走了几步,忽然想起了白日里那个念头,她探头瞄了瞄谢南烟,她还是在熟睡,算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她伸了个懒腰,让自己精神一点,便又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手里拿着一个东西走了回来。 其实谢南烟根本就没有睡着,她悄悄地翻了个身,眯起眼睛看着云舟的一举一动。 只见云舟从衣柜中翻出了针线盒,拿了剪刀坐到了坐榻之上。 她将小虎头肚兜平展在左掌掌心,右手拿了剪刀想要剪开线头,小声低语:“这线头绣工可真差,穿这样磨着不难受么?等我给你改好了,你就舒服了。” 谢南烟忍住要去阻止的念头,绣工差只因她常年随师父在军营长大,并没有谁教她针织女红。 谢南烟本是不愿让其他人动她珍视之物,可那人是云舟——她分明说了,只想她穿着舒服些,一定不会把肚兜弄坏的。 甚至,谢南烟还有那么一丝期待,想看看云舟会给她怎样的惊喜? 云舟指尖微旋,将穿好的细线末梢打了个结,便将针尖扎入了缝边,娴熟地绣补了起来。 谢南烟嘴角一勾,却有一阵酸意涌上了心头。 她含泪轻笑,这样的一幕已经久违了太久太久。 六岁之前的记忆已经模糊了太久,她以为她这一辈子都不会再想起娘亲给她绣肚兜时的清晰容颜。 所有的温情,都定格在了十四年前那一夜,她被爹娘兄姐彻底抛下的那一夜—— 衙役几乎是发疯一样地喝问她,“说!你爹娘哥哥姐姐都跑哪里去了?不说我今夜就剥了你的皮!” “烟烟不知道……呜……烟烟不知道……”她除了恐惧之外,什么都不知道。 爹娘不要她,哥哥与姐姐都不要他了。 衙役丢了押解的囚徒是大罪,于是在发现囚徒不见之后,押解的两个衙役都慌了神。 另一个衙役哪里还有耐心哄她乖乖说话,当下便拔出了长刀,一刀沿着她的肋下割向了心口,“哭大声点!我就不信了,他们真能舍得你这个女儿!” 鲜血沿着伤口滴落在地,小南烟又痛又怕的嘶声大哭,她要死了,那一刻她只知道她快要死了。 “娘亲……烟烟疼……烟烟好疼……爹爹……你在哪里……快来救烟烟……” 伤口啧啧作痛,即便是过了十四年,再次想起那一夜,谢南烟还是觉得阵阵发憷。 说来好笑,分明是她故意给云舟下的套,到了最后也不知今夜到底是谁栽了? 眼泪沿着眼角滑落,谢南烟慌乱地一一抹去,吸了吸鼻子,却惊动了那边正在绣补肚兜云舟。 “醒了啊?可还难受的?” 云舟怕她乱想,连忙将肚兜藏在了身后,万一被女魔头认为她行为不端,大晚上抱着她的肚兜乱来,只怕她真的要三魂去两魄了。 第25章 拉勾 “阿舟。”谢南烟一动不动地望着云舟, 轻轻地唤了一声。 云舟反倒不知该如何回应了。 “过来。”谢南烟再道。 云舟问道:“你是不是想喝水?我给你倒啊。”说着,她便从榻上起来, 在桌边倒了一杯水, 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 谢南烟瞧着云舟坐到了床边,不等云舟将水杯送近,她蓦地枕到了云舟的双膝之上,扭身面朝云舟的小腹,宛若小猫儿似的蹭了蹭。 “以后不准给其他人补衣裳。” 云舟瞬间僵在了原处,她竟知道她方才在绣补肚兜! 嘴角勾起, 谢南烟慵懒地道:“不许乱动, 让我好好睡一觉。” 云舟将手上的杯子放到了一旁, 悄然长舒了一口气。 这女魔头竟然没有收拾她! 正在云舟诧异之时, 谢南烟突然幽声道:“明日再与你算账。” “能不能不算?”云舟愕了愕, 女魔头果然还是女魔头,若不是因为病了,今夜又怎会放过她。 谢南烟微微侧脸,笑得狡黠, 可眼角分明藏了泪痕, “不,行。” 她竟哭了? 云舟还是第一次看见她哭, 不知怎的,心底竟泛起一丝酸涩来。 想不到威风凛凛的谢南烟哭起来,竟是这样的惹人心疼。 许是生病的缘故吧。 云舟心头一软,忍下了想问的话, 柔声道:“你说如何就如何吧,病者为大。” “好。”谢南烟像个孩童似的咧嘴轻笑,再次贴上了云舟的小腹,闭眼睡了起来。 云舟以为自己看错了眼,方才那样的笑容,她是从未见过的。 谢南烟今夜到底是怎么了? 她静静地看着谢南烟的侧脸,不禁有些恍惚——她,到底为何而哭? “是因为伤口恶化么?”视线沿着谢南烟的颈线一路往下,最后停留在她带伤的肋下,虽然隔着衣裳看不见伤口,可她记得那一剑带出的鲜血有多红。 想到这里,云舟拉了被子过来,盖在了谢南烟的身上。 她眉心微微一蹙,若有所思地望向了坐榻的方向,心道:“还是因为她睹物思人,想到了什么难过的往事?” 今夜之前,云舟并不想了解谢南烟太多。 可今夜之后,云舟觉得有些事她想知道一二。 问女魔头肯定是不会说的,或许,明日她可以问问杨嬷嬷。 不知是夜太沉,还是烛光太过昏暗。 云舟困乏地眨了眨双眸,还是抵不过凶猛来袭的睡意,倦然靠上了床尾,沉沉睡去。 蜡烛不知何时燃尽,满室最后只剩下了浓浓的夜色。 谢南烟悄然睁开了眼睛,轻轻地勾住了云舟的小指,含笑望着云舟朦胧的脸庞,心道:“你我算是拉过勾了,这一次我绝对不赖皮。” 与此同时,一条黑影窜入了竹道,很快隐没在了竹林之中,只留下一痕凌冽的冷风。 杨嬷嬷从床上惊醒,她从房中跑了出来,在小竹屋的前院之中站了许久。她紧紧地盯着紧闭的院门,总觉得暗处有一抹危险的气息,挥之不去。 天蒙蒙地亮了起来,杨嬷嬷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 她侧身瞧向身后,原是谢南烟醒了。 谢南烟走了过来,肃声问道:“嬷嬷你一夜未眠?” 杨嬷嬷点头,“人老了,便不容易入眠了。”顿了一下,“姑娘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谢南烟摇头笑道:“出去抓个东西。”说着,谢南烟郑重地道,“嬷嬷,这里就交给你了。” 杨嬷嬷忧声问道:“姑娘还有伤,还是让我这个老婆子去吧。” 谢南烟神秘地笑笑,“不,嬷嬷你不知道在哪里的。” “那姑娘万事小心。”杨嬷嬷提醒道。 谢南烟点头,握紧了长剑,“我带了剑,不会有事的。” “姑娘……近日哪里都不太平,还是早些回来吧。”杨嬷嬷提醒了一句。 谢南烟莞尔点头,便带剑匆匆离开了。 其实谢南烟起身之时,云舟已经醒了,她佯作熟睡一动不动的,等听见外间的关门声后,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从床上站了起来。 坐着睡了半夜,感觉整个腰杆都要断了。云舟扭了扭腰,瞧见自己的衣带散开了,便低头去系好衣带。 杨嬷嬷听到了房间中的响声,她知道云舟也醒了,便想来问问云舟早上想吃什么,哪知瞧见云舟扶腰扭动完后,又系起了衣带——看来昨夜姑娘与云公子又恩爱了。 “咳咳。”她站在门口轻咳了两声,不悦地道,“公子若是觉得腰酸难受,今夜就安分一些,多想想姑娘身上还有伤的。” “啊?”云舟愕了一下,忽地反应了过来,她急声道,“我与烟烟并没有……” “老婆子我这双眼睛雪亮着呢!”杨嬷嬷沉着脸走了过来,“我知道你们两个还没有拜过天地。” 云舟干咳了两声,“所以啊,我们其实……” “可我是不会笑话你们的。”杨嬷嬷认定之事,只怕是怎么都改不过来了。她一脸严肃地道:“姑娘的身份摆在那里,公子你若没有功名傍身,想必一品大将军是不会答允这门婚事的。”说着,她脸上的忧色渐浓,“姑娘已经如此待你了,公子你这些日子得好好读书才是,切莫辜负了姑娘的一番心意啊。” 都被人误会已经生米出成熟饭了! 云舟想要解释,可她又忍住了话。明明谢南烟一句话就可以解释清楚的,可谢南烟一句话都没有说,足见她是不想让杨嬷嬷知道云舟是姑娘家的。 其实仔细想想也对。 她以后是要女扮男装科考的,严格算起来可是欺君大罪。少一个人知道,便少一分暴露的可能。 误会便误会吧,反正她已经在谢南烟掌心了,还能挣扎到哪里去? 云舟原想中途找机会溜了的,可如今看来,内有女魔头,外有杨嬷嬷,她根本就跑不掉。既然溜不掉了,那便只有好好科考,若真成了官,女魔头也不好再这样明目张胆地困着她了。 到时候寻个松懈的当口,溜出大陵去,从此便可脱离所有桎梏,当比现下的成功率高两成。 “嬷嬷教训得对。”云舟只能苦笑着对嬷嬷作了个揖。 杨嬷嬷满意地点了下头,便扫了一眼床,“公子去读书吧,这儿就交给老婆子我打扫了。” “有劳了。”云舟担心多说多错,她走到了书案边,拿起了一本《孟子》,刚刚翻开。 “公子今早想吃什么?”杨嬷嬷麻利地一边打扫,一边问道。 云舟想了想,笑道:“清粥便可。” “也好,我再给公子加个鸡蛋。”杨嬷嬷话有有话地道,“公子这几日需要补补身子了。” “为何?”云舟疑声问道。 杨嬷嬷铺好床后,直起了身子,瞪了云舟一眼,“真是仗着年轻不当回事,你没听过有人贪欢折送在了床上么?” 云舟噤声,终是明白了杨嬷嬷的意思。 杨嬷嬷再瞪了云舟一眼,瞧她臊得红了耳根,便忍了忍要教训的话,走到了坐榻边,弯下了腰去,“整理好这儿,我就给你做吃的去。” “嬷嬷!”云舟恍然想起了昨夜藏在坐榻垫下的小虎头肚兜,她惊呼了一声,拿着书快步走了过来,斜靠在了坐榻上,嬉声道:“我这腰是真的酸……这儿就不用整理了,我今日只怕要一直靠着这儿看书了。” 杨嬷嬷摇头轻叹,却忍不住朝云舟小腹下瞄了一眼,肃声道:“再不知节制,神仙也救不得你。” 云舟被她看得有些臊,下意识地拉了边上的被角盖在了身上,尴尬地干笑了一声。 杨嬷嬷也红了脸,自觉今日说过头了,也管过头了,她便悻悻然走出了屋去。 云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把昨夜没绣补完的肚兜拿了出来,刚在左掌上平展开,便觉察有个目光火辣辣地盯着她。 “嬷嬷你怎么又回来了?”云舟笑得有些僵硬,她暗叫不妙,好像嬷嬷又想多了。 杨嬷嬷叹气摇头,“今日还是给公子加两个鸡蛋吧。”方才她才出小竹屋,便想起忘记把床边的水盆端走了,所以她才去而复返。 哪知又看见云舟把姑娘的肚兜捧在了掌心,这次是杨嬷嬷觉得害臊了,她匆匆说完,径直走过去,端起了水盆,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儿。 “你误会了!我只是……”云舟真的是有苦说不出,她真的不是那种贪欢不怕死的“公子”,她跟谢南烟一样,是个活生生的大姑娘啊。 偏偏她一句话也不能解释,只好静静地把没绣补好的地方绣完吧。 小虎头上的绣线已经有了些许褪色,云舟怔怔地看着小虎头,脑海之中忽地浮现起昨夜她看见的谢南烟泪眼。 昨夜的念头又涌了上来—— 谢南烟过去到底是个怎样的姑娘呢? 绣线缓缓地随绣花针穿过肚兜,一针一针地织在软布之上,当那些咯人的线头在肚兜上一个一个的消失后,云舟浑然不觉自己脸上漾起了一个温柔的笑意。 晨风微凉,从小窗落入的温暖晨曦照亮了云舟的脸——只见她绣好了最后一针,凑过了嘴去,咬断了绣线。 “咻!” 突然听见窗外响起了一声惊弦空响,云舟的脑门上猝然捱了一记小石子。 第26章 寡人有疾 “谁?!” 云舟从坐榻上跳了起来, 抓起了《孟子》,朝着窗外砸了出去。 杨嬷嬷比她还要快, 此时已掠上了小竹屋, 翻身落到了窗外,手里拿着一把菜刀,厉喝道:“小子你是活腻了么?” 幸好这样的架势不是对她。 云舟暗自庆幸,没有尝试溜走。 可杨嬷嬷的架势很快便软了下来,她嘴角一勾,笑道:“小北是你啊!” 阿黄。 云舟很快便想起了那幅画。 完了, 这会儿谢南烟不在, 来人若真是明寄北, 打她那一石子还算轻的了。 明寄北今日穿了一身常服, 只见他微微昂头, 将小弹弓别在了腰间,笑道:“嬷嬷好!”说完,看向窗内的同时,脸色也沉了下来, “没见过那么猥琐的, 大白天的拿着肚兜亲。” “……”云舟一下子来了气,她走到了窗边, 怒声道,“阿黄也要看明白了才乱咬!你胡说八道!” 杨嬷嬷瞧这阵势,想必明寄北也是认识云公子的。她连忙打圆场道:“误会罢了,小北, 你怎么来了?” 她记得谢南烟说过,墨儿有明寄北保护,不会有事的。如今明寄北来了这儿,就不知墨儿是否还安好? “师父命我们到处找南烟姐姐,我一猜就知道她躲在这儿。”明寄北得意地说完,似是知道杨嬷嬷想知道什么,“墨儿留在营中休息,有木阿在,很安全。” 杨嬷嬷释然笑了起来,“昨夜来了人,我以为是姑娘让我提防的杀手,原来是小北你。” 云舟却发现了端倪,这杨嬷嬷与墨儿难道有什么关系? 明寄北点头道:“我可不能让南烟姐姐知道我来了,这不,知道南烟姐姐出去了,我才敢现身与嬷嬷说两句。” “你们两个何必一个躲一个呢?”这个问题杨嬷嬷已经想了三年,一直不明白为何要如此? 明寄北似是被问到了痛处,他迟疑了一下,如当年一样沉默了。 他知道谢南烟为何会躲着她,可他却不能让谢南烟知道,他来过这里,知道她与杨嬷嬷的过往。 云舟好奇地看着突然沉默的两人,小声问道:“怎么了?” 分明在千里山庄的时候,明寄北还跟阿黄似的跟着谢南烟打转,怎的到了这儿,他反倒是躲着谢南烟了? “你不知道?”杨嬷嬷问道。 云舟自然不知这些啊,可若真的答不知,杨嬷嬷定会起疑。 只是,云舟错了。 杨嬷嬷若有所思地叹了一声,“也是,姑娘就是这样的人,她不想说的,便一辈子都不会说出来。” “嬷嬷,这些事就不要说了,因为没必要。”明寄北不想让云舟知道太多,在他眼里,云舟不过是师父要的一枚棋子罢了。 杨嬷嬷疑惑的眸光看了看明寄北,又看了看云舟,忽然眉心一舒,似是了然。 “姑娘一直把你当亲人看待。”杨嬷嬷提醒了一句。 姑娘那般喜欢云公子,自不想明寄北与云舟起任何冲突。 “我知道。”明寄北语气严肃,人却像极了刺猬,此时狠狠地剜了云舟一记眼刀,“我只是做做样子,来清宁村查探一下,回去自然会禀告师父,说这里没有南烟姐姐的下落。” 杨嬷嬷沉声道:“要瞒过你们的师父,也不容易。” “我会想办法的。”明寄北说完,狠狠地瞪着云舟,“下次再让我瞧见你亲南烟姐姐的肚兜,我打死你!” 云舟又怒又羞,“不是你想的那样!”话音一落,云舟很快又想到了另外的事,“等着,你……你怎知道那是她的?” “我……”明寄北顿时语塞,他不想与云舟继续这个话题,他对着杨嬷嬷点了下头,足尖一点,便掠上了檐头,飞快地窜入了小竹屋外的竹林深处,消失得无影无踪。 云舟怒声道:“岂有此理!明明是你这人肆意窥看烟烟,还赖我猥琐?” 杨嬷嬷捡起了地上的《孟子》,敲了一下云舟的脑袋,“公子,你听我说,你不能那样误会姑娘的!” “误会?!”云舟气红了脸,摩拳擦掌地卷了卷衣袖,现在她是打不赢明寄北。等以后她当上官了,一定要找个机会好好教训一次明寄北。 杨嬷嬷点头,一脸凝重,“公子,姑娘与小北之间清清白白,绝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怎样?”云舟顺口问道。 杨嬷嬷叹了一声,缓缓道:“年少时不知轻重,倾慕一个人,便倾其所有只对那个人好。到最后,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那人最后不知所踪,唯一留给我的便是墨儿。”她顿了一下,苍凉地笑笑,“那时我被爹娘赶了出来,因为我无媒苟合,丢尽了他们的脸面。我一个人带着墨儿处处碰壁,乡民们在我背后指指点点,除了风尘勾栏,没有一处肯雇我干活。” “嬷嬷你真去了?”云舟听得焦急,忍不住问道。 杨嬷嬷摇头,“我若去了那种地方,墨儿这辈子也完了。最后我狠了狠心,把墨儿寄托给了临镇的一个戏耍班子后,我便背井离乡,远上京城讨生活。” “恰好燕翎军缺个火头工,我便去试试。幸好老天可怜我,我最后被一品大将军留用了。可燕翎军可不比得其他军队,进去之人多多少少都要学点武功,我这身本事也是那时候学的。自然,进了燕翎军,也不能随意离开军营,我想着干脆多赚几年钱,便回去接了墨儿来过好日子。”杨嬷嬷说着,忽地笑了起来,“那几年的姑娘活得鲜衣怒马,比京师里许多子弟都要风光。我就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有时会想,若是我的墨儿在身边,我也要我的墨儿像姑娘一样地风光恣意。” 云舟认真地听着,她可以想象出来,当时的谢南烟会是怎样的飒飒风姿? “可这人嘛,许多都是表面风光,私下艰辛只有自己知道的。”杨嬷嬷感慨地说完,她的语气便柔了许多,“姑娘在外风光,可在内却是很少笑的。我后来在军中混得熟了,才知道当初在押解途中,姑娘被全家抛弃了,不管衙役怎么伤害她,不管她怎么哭嚎,都没有一个亲人肯为了她回来。若不是一品大将军恰好经过,只怕姑娘早已不在人世了。”说到难过处,杨嬷嬷在自己肋下比了一下,“那么狠的一刀,她小小年纪能活下来,真的不容易。” 云舟瞪大了眼睛,也在自己肋下比了一下,“嬷嬷,你说的地方是这儿?”她恍然,那是谢南烟自己划自己的地方,云舟记得清清楚楚。 云舟心绪复杂,只道幸好谢南烟还好好活着,至少能平平安安地活到今日。 “这么多年,她的家人就一点音讯都没有么?” 杨嬷嬷摇头,“这些个狠心无情的人当初就不顾姑娘的死活,又怎会让姑娘寻到呢?” 云舟眉心一蹙,想到昨夜谢南烟的泪眼,她的心不由得一揪。 原来,她与她一样,都是不知娘亲跟父亲在何处的可怜人。 “小北是后来入营的,他很喜欢姑娘,从一见面开始,就像条小尾巴一样地,天天跟着姑娘喊姐姐。”杨嬷嬷又开始讲后面的事情,说到这些画面,她的嘴角忍不住上扬了起来,“小北是个淘气的孩子,可是他待姑娘是一等一的好。开始姑娘还觉得小北吵闹,一直躲着他,可后来姑娘每日都要与小北一起纵马射猎,比嫡亲的姐弟还要亲昵。” 明寄北是那样的人,云舟并不奇怪。 “可我那几日看小北将军与烟烟相处生疏,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云舟越来越好奇,女魔头之所以会变成今日这样,定是又经历了什么变故。 “此事……”杨嬷嬷本欲说下去,她突然耳朵动了动,压低了声音道,“改日再说吧,姑娘回来了。她素来不喜欢我提这些,公子,你可千万别让姑娘知道我跟你说了这些。” 云舟点头。 杨嬷嬷给她递了个眼色,挥舞手中的菜刀比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你也不能辜负了姑娘,否则,我先剁了你的脑袋!” “嗯?嬷嬷好大的戾气,这是为何要剁了阿舟的脑袋?”谢南烟推门走了进来,隐约听见了杨嬷嬷说的最后一句。 她不紧不慢地将门关好之后,提着一个大竹笼子缓缓走了进来,瞥了一眼窗口处的两人——杨嬷嬷一手拿着本《孟子》,另一只手拿着一把菜刀,很是奇怪。 杨嬷嬷正努力想着,该如何回答,云舟灵光一动,连声道:“是我……总是背不得《孟子》里面的几句话,所以才让杨嬷嬷帮我背书的。” “哦?”谢南烟忍笑看着云舟,“你倒是刻苦,让我瞧瞧,究竟是哪几句话?”说着,她放下了竹笼子,走了过来,从杨嬷嬷手中接过了《孟子》,随手翻了一页。 她的眉角微微一跳,笑道:“是这一页么?”说完,她给杨嬷嬷递了一个眼色。 杨嬷嬷赶紧提着菜刀退了下去。 云舟顺势答道:“对!就是这页!” 谢南烟的笑容中多了一丝魅色,她将《孟子》递近云舟,“我瞧这两句很容易背记的,你再念一遍?” “嗯!”云舟接过了《孟子》,张口便念道,“王曰:寡人有疾,寡人好色。啊?!”云舟反应过来,好像中计了。 “大清早的,就这一句总也记不得?”谢南烟笑吟吟地往前走了一步,酥声道:“听我背一遍,王曰:寡人有疾,寡人好色。回头再记不住,相信我,我有一百种法子让你一次就记得。”说完,飞快地撩了一下云舟的下巴,“今日我高兴,给你抓了山鸡,我先让嬷嬷杀好,送去给刘老头烤来。” “……”云舟呆呆地看着谢南烟提着竹笼子走出小竹屋后,心底涌起了一阵暖流,熨得隐隐发疼。 她哑然失笑,低头再看《孟子》那句话,喃喃念道:“王曰:寡人有疾,寡人好色。” 双颊忽地火辣辣地烧了起来,云舟暗觉不妙,她闭眼甩了甩脑袋,可是——谢南烟凑近说的那一句话一直在脑海中回响,甚至谢南烟酥媚的笑意,也一直萦绕心头,挥之不去。 第27章 罚非罚 “啪!” 云舟连将《孟子》往地上一扔, 她用力搓揉了几下脸颊,惊呼道:“这本书读不得了!对, 读不得了!我换本!换本!” 她走到了书案边, 随手拿起了一本《诗经》,翻开第一页便是——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窈窕淑女……”云舟念了一句,脑海之中再次浮现起谢南烟的笑脸。 “啪!” 云舟慌乱地将《诗经》合上了,叹道:“完了, 完了。” “什么完了?” 谢南烟背着双手踱步走入, 笑吟吟地看着云舟, 明知故问。 云舟哪里敢与她对眼, 她佯作镇静地坐到了书案边, “我是说这首诗读完了。” “哦?那一首?”谢南烟来了兴致,坐到了坐榻上,斜眼一瞥,便瞄见了云舟昨夜绣补的小虎头肚兜。 “烟烟, 不如你来帮我背书吧?”云舟暗叫不妙, 昨夜谢南烟说的是今日算账的。 “慢,书可以慢慢背, 这账必须趁早算。”谢南烟将肚兜儿拿了起来,触手处再无那些咯手的线头,她嘴角微抿,“阿舟, 过来。” 云舟赔笑道:“我还是背书吧,这一寸光阴一寸金呢。” “也是啊。”谢南烟站了起来。 云舟暗舒了一口气,今日的女魔头感觉很好说话。 “这可是你自个儿选的。”谢南烟搬了一个小竹凳子过来,坐到了云舟身边,将肚兜捧到了云舟面前,“你背你的,我问我的,背不得要罚,说错话也要罚。” 《诗经》蓦地从云舟手中掉了下来。 云舟瞪大了眼睛,“烟烟,罚轻点可成?” “不成。”谢南烟的余光瞥了一眼书名,问道,“第一个问题,你的胆儿何时变那么大的?连我的肚兜都敢碰。”说着,她故意咬了一下下唇,眸光变得有些炽烈。 云舟瞬间坐个端直,额上开始冒汗。 “我们都……一样是……姑娘家……洗衣裳的时候发现这线头咯手……我只想让你穿得舒服一些……”说着,云舟连忙指天盟誓,“我可以指天为誓,我没有乱想!” 谢南烟杵着脑袋歪头看她,笑而不语。 云舟急了,“真的!我没有乱想!” 谢南烟笑意深深,她点了下头,“第二个问题,你方才说的读完了,读的是哪一首?” 云舟低头搓了搓手,犹豫要不要念出来。 谢南烟拿了毛笔起来,“阿舟,看来你是没有背下来,所以,该罚。” “啊!” 云舟只觉额上闪过一抹凉意,谢南烟便在云舟的额上画了一笔横线。 原来只是画花脸,云舟小时候跟桑娘不知玩过多少次了? 云舟如释重负,“我领罚!” 谢南烟眉角一挑,“阿舟,你这样可就不好玩了。” 云舟笑道:“那……我就专心看书了?”好不容易逮到了谢南烟的话头,云舟赶紧顺势而下,“我保证,我晚上一定可以背好!” “好。”谢南烟放下了毛笔,站了起来。 云舟以为这女魔头是真的不闹了,哪知道谢南烟将房门掩上后,竟忽地将衣带扯开了。 “你要做什么?”云舟急问道。 谢南烟不急不慢地将外裳脱了下来,又拉开了内裳的衣带,她说得极为自然,“难得有人帮我补衣裳,自然得试试看,补得合不合身?” 云舟发誓,她是真的没来得及转过身去,就看见谢南烟将内裳褪落下来。 火红色的肚兜被白嫩的肌肤衬得格外鲜红,云舟此时没有马上闭眼,是因为看见了谢南烟缠在肋间的裹伤布——杨嬷嬷说的那道伤疤虽然只能看见一点点,可从虬曲的疤痕来看,那一刀是真的入肉很深。 “还不转过去!”谢南烟原以为这丫头定会害羞转过去,哪知她竟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她算错了一次,便觉得羞涩了起来。 只见她顺手抓了榻上的线球,朝着云舟的头砸了过去。 云舟哪里敢躲?她挨了一下后,便转过了身去,一颗心噗通噗通地跳个不停。 “我不是故意的……”云舟小声解释,可一颗心已经被小鹿乱撞得几乎跳出胸膛来,“下回你要换衣裳,你先说一句,我保证马上背过身去。” “哦?你还想有下次?还想让我与你同室换衣裳?”谢南烟忍笑,羞涩依旧,可逗弄云舟的小心思却冒了上来。 她早已料定都是姑娘家,云舟这丫头也不敢做出什么过分的事来。 “不敢,不敢。”云舟的耳朵根都被羞红了。 谢南烟将小虎头肚兜在身上比了比,发觉竟一分不差,她笑问道:“你倒是熟悉,绣补得与原来一模一样。” 话中有话,这次云舟倒是听明白了。 “我只是沿着原来的线痕缝补,自然一模一样……”云舟还没说完,却被谢南烟从后面抱住了。 云舟像是一支扎入靶心的箭矢,瞬间站了个笔直。 “咚!” 谢南烟敲了一下云舟的胸膛,云舟惊呼道:“烟烟,别闹。” “跟你一比,我倒是粗心了些,这轻甲还是大了些,改日给你换个小一点的。”谢南烟故作认真地说完,便松开了云舟的身子。 她的离开,对云舟而言,带来了一丝前所未有的失落心绪。 云舟只觉懊恼,却分不清楚到底是因为自己想歪了懊恼,还是因为谢南烟的离开懊恼。 一切蓦地安静了下来。 一阵穿衣的窸窣声后,谢南烟再次走近云舟,她看着云舟通红的耳根,忍不住凑上前去,凉凉地吹了一口气。 云舟不禁一个激灵,她侧脸定定地看着谢南烟。 若说之前只是觉得谢南烟好看,昨夜觉得有那么一丝心疼,那现下的云舟就再也说不清楚到底胸臆间流动的是什么样的情愫? 她想多看谢南烟几眼,偏又害怕谢南烟看穿她的小心思。 谢南烟挨得实在是太近,她身上的淡淡香味儿沁入云舟胸臆之间,云舟慌乱地移开了视线,轻咳了两声。 谢南烟窃笑一声,听见了屋外杨嬷嬷的脚步声,她故意把声音沉了下来,“你可闻到什么香味儿了?” 云舟张口结舌,“什么……香味儿?” 她若如实回答,可会被谢南烟坐实她一个“轻薄”之名? “你再闻闻看?”谢南烟故意靠云舟更近了些。 云舟鼻翼微动,她知道答案,却不敢回答。 “我这儿的青竹很多,我若是削竹成条,打一下可是很疼的。”谢南烟佯作磨牙的样子说这句话,“有的人皮嫩得很,一下打下去,说不定马上就见红了。” 云舟倒吸了一口气,死就死了! “有!我闻到了!”云舟鼓足了勇气回答,“每个姑娘家身上都有淡淡的体香,我方才闻到了你的!” “啧啧。”谢南烟却敛了笑意,拿了《诗经》起来,打了一下云舟的脑袋,“你怎的跟那些纨绔公子一样的,我明明让你闻的是粥香!”说完,她斜眼看向了关上的房门,“嬷嬷可以把粥端进来了。” “是,姑娘。”杨嬷嬷低着脑袋将煮好的粥端了进来,一碗放了两个鸡蛋,一碗放了两片鲜笋子。 云舟噤声立在一旁,又羞又恼的。 分明谢南烟要她讲的就是体香,到了最后竟又着了她的道,反倒是她孟浪无礼了! 杨嬷嬷眼尖儿,看见谢南烟的领口没有拉整齐,似是才穿上的衣裳。想到方才这小竹屋房门是掩上的,杨嬷嬷悄然一叹,自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姑娘……还是小心些吧。”杨嬷嬷放下两碗粥后,低声提醒了两句。 即便是杨嬷嬷说得很小声,云舟也是听见了的,她不懂杨嬷嬷是让谢南烟提防她什么? “晓得的。”谢南烟故意意味深长地应了一声。 杨嬷嬷便只有同情地回头看了看云舟,仿佛在说四个字——自求多福。 云舟想问杨嬷嬷到底怎么了,可杨嬷嬷却快步走出了小竹屋。 谢南烟悠然坐了下来,拿起了小勺子,含笑瞄了一眼两碗粥,“奇怪了,嬷嬷为何多给你放了两个鸡蛋?” 说到这个,云舟瞬间明白了过来,她苦声道:“嬷嬷误会了,她以为你跟我昨晚……”她的话说到一半便忍住了,这让她如何说得出口? “昨晚?”谢南烟莞尔看她,忽然恍然道,“完了!昨夜我好像是面朝你睡的。” “是啊!完……了……”云舟急然点头,可很快她就发现这个动作似乎更不雅了——谢南烟枕在她的双腿上,又面朝里面,嬷嬷定是瞧见了,这如何不让她乱想? 云舟越想越羞,她悄悄地揪了揪谢南烟的衣袖,“要不……你告诉嬷嬷我是个姑娘家吧……不然……” “你觉得嬷嬷会信么?”谢南烟勾唇一笑。 云舟认真地道:“她一定会信的。” “是啊,把你剥光了瞧瞧,比我说一百遍你是姑娘更可信。” “还是……还是不要了。” 云舟无奈地摇了摇头,只能这样被误会着了。 就在这时,谢南烟站了起来,捏住了云舟的下巴,“别动。”她的声音很酥,酥得云舟的整颗心都在乱跳。 只见谢南烟捏起衣角,温柔地将云舟额上的细汗与墨汁一并擦去了,她笑问道:“阿舟,你很热么?” “嗯……”云舟沉声应她。 “下次可不要让嬷嬷瞧见你这满头大汗的模样……”谢南烟对着她眨了下眼睛,“否则,她一定会给你做一碗鹿血羹的。” 云舟点点头,“我一定注意……啊!”她还没说完,谢南烟便飞快地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你……你又来!” “画花脸惩罚不到你,我又懒得去砍竹子,只好勉强用这个法子了,谁让我知道你最怕这个呢?”谢南烟得意地笑了笑,舀起了一勺热粥,美滋滋地吃了起来。 “……”云舟绝望地一叹,瘪了瘪嘴坐了下来,静静地将一勺鸡蛋粥舀了起来。 谢南烟忽地凑了过来。 云舟以为她还要亲她,便急道:“别!” 谢南烟忍笑吹了吹勺子中的鸡蛋粥,她慵懒地道了一句,“小心,烫。” 她眸光若水,清亮明澈,云舟在她的瞳光中瞧见自己通红的脸,她恍然了悟,她这回输的可不止一点点。 第28章 魑魅 何时把粥喝完的?这鸡蛋粥到底是什么滋味?云舟一个也记不住, 唯一记住的是谢南烟喝完粥时,舔了舔嘴角, 笑得极为妩媚。 妖孽。 云舟心海只剩下这两个字。 谢南烟倒是很高兴, 她将粥碗一并收了,端着去了厨房。 云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抓起了边上的《诗经》翻了翻,最后眸光落在了一行诗句上——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这是《诗经·卫风·硕人》篇,说的是齐女庄姜出嫁时的美貌。 云舟杵着脑袋反复读了几遍, 脑海中浮现的是谢南烟身穿嫁衣的模样——当年的庄姜, 应当和烟烟一样吧。 很快地, 云舟意识到了不对劲, 她猛地甩了甩脑袋, 警告自己道:“想什么呢!云舟,你要好好读书!你老想女魔头做什么?”说完,她让自己集中精神,好好读书, 浑然不觉此时的女魔头正站在门侧含笑相望。 “姑娘……”杨嬷嬷在屋外低声轻唤了一句。 谢南烟点头, 走了出来,问道:“嬷嬷, 何事?” 杨嬷嬷想了想,还是决定把明寄北来过的事告诉谢南烟,“今日明将军来过。” 谢南烟的脸色一沉,“人在何处?” “走了。”杨嬷嬷回道。 谢南烟沉默不语, 警觉地四处打量。 杨嬷嬷劝道:“他也是担心你。” “我知道。”谢南烟很早就知道,这个地方也许可以瞒过师父的探子,却瞒不过明寄北。 只是,不该明寄北承受的,谢南烟绝不会让他承受。 杨嬷嬷叹道:“你们这是何苦呢?老婆子这里很安全……” “没有哪里是真正安全的。”谢南烟摇头,目光最后定格在了天上,“是我低估了师父的本事,以为可以在这里过几日舒心的日子。” 杨嬷嬷也知道一品大将军的厉害,却始终不明白一品大将军为何要派人时刻盯着谢南烟的一举一动? “不如……”杨嬷嬷的话还没说完,谢南烟便摆了摆手。 “来不及了。”谢南烟苦涩地扯了扯唇角,笑得无奈,“我该准备准备,迎接师父了。” 杨嬷嬷瞪眼惑声道:“大将军会来么?” 谢南烟指了指天上盘旋的两只苍鹰,“嬷嬷可还记得,它们叫什么?” 杨嬷嬷顺着谢南烟的指向瞧去,脸色霎时变得煞白,“魑魅。” 一只叫魑,一只叫魅。 是年宛娘豢养多年的猛禽,只会出现在一品大将军所在之地的天空中。 年宛娘太了解明寄北的性格,一旦谢南烟失踪了,明寄北绝对是最先找到她的那个。所以,只用跟着明寄北,便一定能寻到谢南烟的所在。 一旦被这两只苍鹰盯上,是哪里也逃不了的。 年宛娘也很了解谢南烟的本事,她决定要掌控的人,是哪里都不能飞的。 “踏踏……踏踏……踏踏……” 果然,没过多久,竹道上就响起了一串杂乱的马蹄声与兵甲声。 杨嬷嬷有些害怕,她往后缩了缩,年宛娘的手段她是知道的。 听到动静的云舟从小竹屋中走了出来,她瞄见谢南烟一脸漠然,便知道外面来的人不简单。 “烟烟……怎么了?” “以后还是叫我谢将军吧。”谢南烟肃声提醒,“如果你想过得舒服些。” 云舟不解,“为何?” “女魔头家的魔尊来接你了,你怕不怕?”谢南烟戏谑地问她,眼底尽是忧色。 云舟的心悬了起来,“啊?” 谢南烟走了过去,低声道:“以后小心些,毕竟她不是我。” 马蹄声与兵甲声突然停了下来,有人叩响了门。 “谢将军,末将奉大将军之令,前来保护将军与公子。” 谢南烟冷声问道:“师父人在何处?” “大将军军务繁忙,一时抽不开身,所以才命我等前来……”敲门的将军警觉谢南烟的语气很冷,他赶紧换做了另外一句话,“大将军知道谢将军你受伤了,还差了军医前来,还请谢将军把门打开,让军医医治。” 年宛娘派了魑魅来,就是要让她死了心,莫要再动逃离的念头。只是,她没有令外面的兵马立马将她们拿回京师,这倒有些出乎谢南烟的意料。 杨嬷嬷迟疑地看了看谢南烟,“姑娘,开门么?” “人都来了,怎能不开?”谢南烟倦然说完,给云舟递了一个眼色,“回去读书吧,你的好日子一时还没到尽头。” “烟烟……”云舟轻唤一声,却捱了谢南烟一记眼刀,她只好变成了另外一个称呼,“谢将军,真的没事?” “没事,天塌下来,还有我。”谢南烟淡淡说完,便负手立在了小竹屋前。 云舟悄悄地打量着谢南烟的脸,她如此严肃,甚至隐有恼意,云舟知道以后再想看见早晨那样的谢南烟,只怕已经不可能了。 云舟忍不住一阵失落,原先还不觉得这小竹屋是牢笼,如今却隐隐觉得有些莫名的窒息,感觉将来很长一段时间,将会被囚在这儿。 杨嬷嬷将门打开之后,领头的青年将军恭敬地对着谢南烟一拜,待看清楚谢南烟的穿着后,他忍不住呆了一下。 谢南烟不喜欢他的眼神,便背过了身去,“让军医留下伤药便好,这里有嬷嬷给我上药。” “诺!”青年将军点了下头,便示意身后的军医将药箱送了进去。 杨嬷嬷接过药箱之后,谢南烟又下令道:“其他人没有允许,不得擅自入内,否则,杀无赦!” “诺!”青年将军抱拳领命。 杨嬷嬷看这人很是面生,她忍不住问道:“这位将军如何称呼?” 不等青年将军答话,谢南烟便张口介绍,“他是师父座下武功第一的近卫年思宁,有他值守在外,这里该是天下最安全之地了。” 三年之前,杨嬷嬷随谢南烟离开军营之时,还没听过这号人物。 谢南烟继续道:“他一年前入的营,嬷嬷你肯定不认识的。” 年思宁恭敬地对着杨嬷嬷一拜,“有劳嬷嬷好生照顾将军了。” “好说,好说。”杨嬷嬷点头,提着药箱走了回来。 “关门。”谢南烟冷冷下令。 杨嬷嬷只好又退回去,将门掩上了。 说实话,杨嬷嬷还以为今日是大将军来人抓云舟了。毕竟她怎么看都觉得谢南烟与云舟是私奔来这儿小住的。 可从这阵势看来,大将军也算是默许了这两人婚事的。对姑娘而言,应当是天大的好事了。 可她不明白,为何姑娘脸上一丝笑容都没了? 云舟感觉许久没有看见这样冷漠的女魔头了,她隐隐觉得事情不太对劲,此时也不好问什么,便静静地回到了书案边,继续佯作看书的样子。 杨嬷嬷将伤药提了进来。 “嬷嬷,你去把野鸡送去烤了吧。”谢南烟的声音终于有了些许温度,她再看向云舟之时,淡淡笑道,“或许,我还能高兴几日。” 云舟缩了缩,用书本挡住了脸。 杨嬷嬷明白谢南烟的小心思,她放下了药箱,便退了下去,顺手将小竹屋的房门给掩上了。 谢南烟缓缓走近了云舟。 云舟紧张了起来,她探头准备瞄一眼谢南烟走到哪儿了,可谢南烟的手指已捏住了书背,猛地一抽,便将书本从云舟手中抽了出去。 “烟烟……你可千万别拿我出气……”云舟小声提醒。 谢南烟坐到了书案上,苦笑道:“你是真的不怕死啊?方才告诫你的,转头又忘了,你该唤我什么?” 云舟皱眉道:“这里他们又听不见,在这儿不喊你烟烟,万一你一个不高兴,又……又亲我呢。” “也是。”谢南烟杵在了书案上,一瞬不瞬地看着她,淡淡笑道:“我就是这样一个女魔头,你招惹上我,也算是你的不幸了。” 云舟听她说的有些刺耳,她正色道:“可我知道,你并不是坏人。” “哦?”谢南烟的声音有些颤然。 云舟点头,她下意识地往谢南烟的肋下瞄了瞄,“你这样子,会撕扯到伤口的,还是快些下来吧。” 谢南烟笑道:“我若是说不呢?” “那我只有……”云舟壮了壮胆子,没把话说完,便起身搀住了谢南烟,用力往下拽了拽。 谢南烟顺势靠在了她的身上,蓦地将云舟抱了个紧。 “是不是我笨手笨脚地扯痛了你的伤口?”云舟慌声问道。 谢南烟摇头,她的眼圈渐渐红了起来,哑声道:“太靠近我的人,没有一个善终的。” 云舟愕了一下,“为何?” 谢南烟发觉自己失态了,她松开了云舟,强笑道:“无趣,实在是无趣,我随便说几句,你便信了?阿舟,你越来越没有意思了。” “既然无趣,不若你陪我做点有趣之事?”云舟抿唇暖暖一笑。 谢南烟挑眉,“你想找死么?” 云舟摇头,莞尔道:“横竖都已经是死了,怕不怕已经不重要了。” “……”谢南烟沉默不语。 云舟笑得更浓了几分,她恍然道:“我算是明白了,你把我带到这儿,你是不想我落在你师父手里像现在这样关禁闭,每日都活得像个囚徒似的。”说完,云舟瞧了一眼窗外,“烟烟,我去砍棵竹子来,应当不会掉脑袋吧?” 第29章 小把戏 谢南烟沿着云舟的视线望了过去, 笑问道:“你要砍哪棵?” 云舟走到了窗口,指了指最高的那棵, “那棵!” “等着。”谢南烟从窗口掠了出去, 落在院墙之外,吓了院外值守的兵士一跳。 兵士恭敬地对着谢南烟一拜,可谢南烟已抽出了他的佩剑,猛地削向了一步外的青竹——剑风呼啸,一击断竹。 兵士们惊呆了双眼,只见谢南烟把佩剑扔了回来, 踢了一脚倒在地上的青竹, “扛进来。” “诺!” 兵士们哪里敢怠慢, 上前把竹子扛进了后院之中。 谢南烟跟着走了进来, 对着云舟笑道:“竹子我给你砍了, 若还是无趣,你说我该如何收拾你?” 云舟从窗口探出了脑袋来,眯眼笑道:“烟烟你这回一定收拾不了我。” “嗯?”谢南烟敛了笑意,她挑了挑眉, 提醒云舟喊错了。 云舟这次偏不听她的, “天下姓谢的将军要多少就有多少,一点不都稀奇!”说着, 她感觉身后有阵凉风吹来。 她下意识地回过了头去,原是年思宁按剑走了进来。 谢南烟肃声提醒道:“年思宁!她可是师父看重的人!” 年思宁闻声停下了脚步,他站在原处静静地盯看了云舟良久,忽地嘴角噙起一抹冷笑来, “末将只是来瞧瞧,云公子可是想用竹子做梯子逃走?” 谢南烟冷声道:“此处有本将军在,她哪里也去不得。” “那就好,那就好。”年思宁的笑容突然浓郁了起来,他再次恭敬地对着谢南烟一拜,便退出了小竹屋,离开了小院。 云舟只觉得背心都凉透了,原是方才悄悄地冒了一层冷汗。 谢南烟走近了窗口,捏着云舟的下巴,将她的脸转了过来,淡淡笑道:“这回怕了?” 云舟呆呆地看着谢南烟的双眸,喃喃道:“这种被人时刻盯着的滋味,真的一点也不好受。” 谢南烟松开了手,涩然笑道:“所以,还敢唤我烟烟?” “烟烟。”云舟还是唤出了这个名字,“可我知道,只要有你在,我就是安全的。” 谢南烟怔了怔,她勾唇笑道:“你不怕我这个女魔头了?” 云舟摇头,嘟囔道:“其实也不能说是怕你……” “那是什么?”谢南烟笑问道。 云舟轻咳了两声,指着后院中的青竹道:“不说了,不说了,我们还是先找点好玩的事做吧。” “你若是考不入三甲,我也保不住你。”谢南烟正色提醒她。 云舟摆了摆手,释然笑道:“所以,我就当我还可以再活几个月。”说着,她提着衣摆,从窗口爬了出来,牵住了谢南烟的手,一起走到了青竹边,拉着谢南烟一起蹲了下来。 谢南烟侧脸望着她的笑脸,她知道云舟多少是害怕的,可不知为何,今日的云舟宁愿故作坦然,也不似前几日那样胆怯求饶。 “既然注定活不了,那我便做点我想做的事。”云舟咧嘴笑了笑,单纯而无邪,“烟烟,我需要一把可以削竹子的匕首。” 谢南烟很是好奇,云舟到底想做什么?她转眸对着候在一旁的兵士道:“把短刃给我,你们继续去外面守着。” “诺。”兵士将短刃递给了谢南烟,便鱼贯走出了小院。 “奇怪……”兵士走出小院之后,他拐了一下身边的同袍,低声道,“我记忆中的谢将军,待人可不会这样和颜悦色的。” “你不瞧瞧她身边的是谁?”另一个兵士提醒,“那可是连大将军都看重的人,谢将军怎么都要不看僧面看佛面啊。” “好像不太对……” “哪里不太对?” “谢将军看云公子的眼神太温柔了,不像她。” “你是说……谢将军对云公子有意?” “噌!” 突然听见一声长剑出鞘的声音响起,年思宁充满杀意地眸光狠狠一瞪,吓得几人赶紧噤声跑往小院后。 年思宁将长剑重新收回鞘中,他眸光沉郁地望着小院内,即便是这儿根本看不见谢南烟。 “烟烟……” 年思宁无声地唤了一声,悄然握紧了双拳。 后院之中。 云舟接过了短刃,便认真地从那棵青竹的尖儿开始往下,一节一节地将伸出的枝节都削了下来。 谢南烟忍不住问道:“你想用竹子做什么?” 云舟眯眼笑道:“暂时不能说。” “那我做什么呢?”谢南烟又问道。 云舟想了想,她抬眼看了看天色,指了指小竹屋的檐下,“一会儿便是正午了,这儿会晒得慌,你就去那儿坐着歇息。” “不去。”谢南烟索性在云舟边上坐了下来,不悦地道:“看你砍竹子,实在是无趣。” 云舟慌声道:“这竹枝削好需要一段时间,下一步便要你帮手了啊。” “削个竹子要很久么?”谢南烟伸个懒腰,惑然问道。 云舟点头,“是啊……啊!” 谢南烟不等她说话,便站起身来,从云舟手中劈手拿过了短刃,她得意地对着云舟眨了下眼睛,“看好了!”话音刚落,手中的短刃竟似活了似的,“噌噌噌”几十下,便将这颗青竹的侧枝削了个干干净净。 云舟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看见的。 这女魔头看来是个杀人的老手,这几十下若是招呼到活人身上,不知被削下多少片肉了? 谢南烟知道是吓到她了,她将短刃猝然戳入了脚下的泥中,笑道:“阿舟,你可以说下一步咱们做什么了?” 云舟回过了神来,强笑道:“我们……先回屋。” 谢南烟点头,忍笑跟着云舟回到了小竹屋中。 云舟定了定神,书案上的书籍都一并抱了下来,又将小凳挪了挪,放在了椅子边上。 “烟烟,你坐这儿。”云舟指了指她平日坐的椅子。 谢南烟过来坐下,云舟却将毛笔递给了她,忙着将白纸平展开来,笑道:“我们今日玩个小把戏。” 谢南烟捏着毛笔,“你不是要我画画吧?” “这把戏是舅舅教我的,今日,我也教教你。”云舟指了指白纸中央,“烟烟你在这张白纸上画三笔,剩下的交给我。” “随意三笔?”谢南烟似是明白怎么回事了? 云舟点头。 谢南烟很快便在白纸上画了三个圆圈。 云舟蹙眉仔细想了想,提起了另一支毛笔,沾了沾黑墨,在三个圆圈上画了三个漩涡,数十笔之后,这三个平平无奇的圆圈便画作了涌动的三团海浪。 “有点意思。”谢南烟莞尔赞了一声,她看着云舟认真的脸,不由自主地凝了眸。 云舟没有觉察到谢南烟的眸光变化,她一边画着,一边说道:“你是不知道,当初舅舅为了让我练好用笔,非要让我在晃来晃去的小舟上习画。我好不容易才画了一幅可以见人的,好不容易第一次点正了眉间的朱砂痣,结果就……” “遇到我这个女魔头了。”谢南烟饶有深意地帮她把话说完。 云舟愕了下,她对上了谢南烟的眸光,又慌乱地避开了,她低声道:“你最近……其实也没有那么女魔头了……” 谢南烟凑近了些,咬了咬下唇,“你这是怪我?” “不怪,不怪!”云舟抬眼解释,哪知谢南烟又凑得更近了些。 云舟瞬间一动不动地木立在了原地,“烟烟……我还没画完呢……” “我知道。”谢南烟眼底漾满了笑意,“我只是想看看,你有没有在说谎。”说着,她的手掌按在了云舟的心口,即便是隔着软甲,还是能清楚的感觉到云舟狂烈跳动的心。 她哑然轻笑,坐回了原位,又忍不住笑了一声。 云舟悄悄地舒了一口气,浑然不觉自己也忍不住嘴角浅浅地上扬了三分。 谢南烟瞧她呆在了原地,便悄然用足尖蹭了一下云舟的小腿,“小把戏还玩么?” 不知她是故意,还是无心,这轻蹭的力度像极了小猫儿轻挠,痒痒地让云舟没来由地心头一酥。 “玩……玩。”云舟猛点头,将画好的海浪图放在一边,搁下笔后,又给谢南烟铺好了一张白纸。 谢南烟早将她的小失态看了个清清楚楚,她笑吟吟地想了想,又在白纸上画了三个一模一样的圆圈。 云舟皱眉看了看谢南烟,又看了看白纸上的三个圆圈,她想了想,最后想定了要画什么,便提了笔起来。 “慢……”谢南烟懒懒地唤了一声,她没有去按她握笔的手,却故技重施,用足尖轻轻地蹭着她的小腿,“我可以一直画圈圈,你不可以一直画海浪。” “不画……不画海浪……”云舟强忍酥意,说完之后,便飞快地在圆圈上晕开了墨汁,数十笔勾勒之后,便画出了半个若隐若现的荷塘莲叶。 这次是谢南烟将莲叶图移到了一边,她又在另外的白纸上画了三个圆圈。 眉角微挑,谢南烟满脸笑容,“我倒要看看,你还能画出什么来?” “烟烟,别闹。”云舟被她蹭的满脸通红,她忍不住出声提醒她不安分的足尖。 谢南烟故意挑衅,“我就喜欢这样闹了,你咬我么?” 换做过去,谢南烟从不觉得这样的小把戏有意思。可是今日,因为与她一起玩的是云舟,谢南烟突然觉得,被困在这方寸之地的日子,也不是全然无味的。 云舟方才说——“只要有你在,我就是安全的。” 其实谢南烟也有一句话没有说出来——“你一笑,我有些人也不怕了。” 第30章 歪打正着 “将军, 给。” 夜幕降临,值守在外的兵士给年思宁递上了两个包子。 杨嬷嬷将做好的包子用竹篓子装着送了出来, 分发给了外面的兵士们。 年思宁接过包子, 他试探地问道:“那个云公子平日里就这样胡闹的?” “将军这是什么意思?”杨嬷嬷留了个心眼。 年思宁解释道:“大将军的意思,是让云公子在这儿好生读书,可不是——”他说着,眸光忍不住瞥了一眼小竹屋的屋檐下,那儿整整齐齐地挂了数十盏小灯笼,每个灯笼上画的风景各不相同。 杨嬷嬷干咳了两声, “一直读书也不成啊, 这读成了书呆子, 还怎么考呢?” 年思宁若有所思地沉吟不语。 杨嬷嬷不想再与他多话, 行了个礼, 便拎着空空的竹篓子走回了小院,又将门给关上了。不知怎的,她隐隐觉得年思宁有些危险,这人眼中透出的凉意, 即便是笑着, 也能让人觉察到。 “嬷嬷,瞧瞧, 挂得一样高么?”这时候的云舟高举着长木叉子,挂上了一个灯笼。 杨嬷嬷抬眼瞧了瞧,点头道:“一样。” “好了,我继续挂另外个灯笼去。”云舟笑吟吟地说完, 便又将一个灯笼点亮,悬在了屋檐下。 杨嬷嬷瞧云舟与姑娘已经忙活了大半日了,她们在屋里画完画后,便开始用劈好的竹片编织灯笼的骨架子。 如今这儿的灯笼越挂越多,这个幽静的小院忽地多了些许热闹与温暖。 杨嬷嬷顺着灯笼的融融光影瞧去,谢南烟坐在门槛上,静静地看着云舟一个一个地将灯笼挂起来。 她嘴角含笑,笑得温柔。 杨嬷嬷已经许久没有瞧见姑娘这样的笑容了,她再望向此时的云舟,虽然身子骨瘦弱了些,可眉眼清秀,眸光清澈。 杨嬷嬷还是头一次瞧见这样干净的少年。 或许,这就是姑娘喜欢公子之处吧。 杨嬷嬷哑然失笑,不觉想到了墨儿,若是她也能遇到这样一个干净的少年郎,那她这辈子也就没有任何遗憾了。 “嬷嬷,来帮我看看,这个有没有挂歪?”云舟的声音再次响起,将杨嬷嬷拉回了现实。 杨嬷嬷凝眸看了看,还未及开口,便瞧见谢南烟站了起来。 云舟半晌听不见杨嬷嬷的回答,她刚一转身,谢南烟便顺势将她拢在了怀中,柔声笑问道:“阿舟,这灯笼还要挂多久呢?”说着,她给杨嬷嬷递了个眼色。 云舟面上一红,低声提醒,“嬷嬷还在呢。” “是么?我怎么没有瞧见?”谢南烟话音刚落,云舟瞧向了杨嬷嬷站的地方,哪里还有杨嬷嬷啊? “外面……还有人呢……”云舟又提醒。 谢南烟点头,“我知道。” “万一被他们误会了,以后你就更难找人家了。”云舟认真地道。 谢南烟握住了她的手,与她一起将灯笼挂上去后,慵懒地道:“女魔头怎会有人要呢?” “怎么不会?”云舟反驳她,“他们是没看见你的好,若是看见了,定会争着抢着的要你做媳妇!” 谢南烟轻笑一声,问道:“你这话我就不信了。” 云舟笃定地道:“我说的是真的!” “你说,我这几日待你如何?”谢南烟故意不看她,蹲下点燃了一盏灯笼的灯芯,继续道,“也不见某些人来抢的。” 云舟蓦地噤了声。 谢南烟提着点亮的灯笼望了过来,灯影从下衬出了她绝美的面庞,她促狭地笑了笑,“反倒是你,我都藏着掖着了,你瞧瞧,多少人在外面护着,又有多少人在外面盯着,就为了抢你。” 云舟苦笑道:“我也不想这样的。” “既然不想这样,那你想如何呢?”谢南烟从云舟手中接过了长木叉子,亲手挂了一盏灯笼上去。 云舟呆呆地看着她的侧脸,不知是因为灯影,还是因为月影,她依稀瞧见了谢南烟脸颊上的一抹淡淡红晕。 “我……”云舟话到嘴边,竟都忘了个干干净净。 谢南烟蓦地刮了一下云舟的鼻尖,笑问道:“还有一盏灯笼就挂好了,有趣在何处?” 云舟连忙道:“很快你便知道了。”说完,便拿过了长木叉子,将最后一盏灯笼点亮,挂好。 月色融融,灯影迷离。 云舟指了指小竹屋的屋顶,“我们上去看!啊!” 只见谢南烟搂住了她的腰杆,足尖一点,掠上了小竹屋顶,拉着云舟一起坐了下来。 年思宁一瞬不瞬地望着小竹屋顶,他眸光沉郁,不知在想什么? 谢南烟环顾四周,“有趣在哪里?” 云舟蓦地倒在了屋顶上,指着星幕万里,“烟烟,你像我一样的,望那里——” 谢南烟将信将疑地躺了下去。 此时,星河璀璨,月光千里皎皎。 檐下灯笼的灯光恰到好处地辉映在余光之中,分明这儿只是寻常屋顶,可从这儿望向天幕,几枝竹枝随风摇曳,竟不知是星河在流淌,还是枕着的屋顶在天地间悠然漂流,另有一番渺然的滋味萦绕心头。 “我第一次随桑娘采珠的时候,我便枕在采珠船上这样躺着仰望天空。七八条渔船的灯影落在海上,我当时就觉得,这是人间最美的风景了。”云舟一边回味着当初的景象,一边沉醉在当下的美景之中。 谢南烟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壮丽星空,越看越觉得心湖静谧,原先在意的那些事,都如同尘埃一样,悄悄落下了。 “你看这个!”云舟忽地坐了起来,从衣袖中摸出了一个拳头大小的小灯笼——灯笼一共三个面,每个面都画着一个几笔勾勒的小人儿。 谢南烟坐了起来,她到底是何时画的,谢南烟竟一无所知。 仔细想了想,只怕是午间趁着她换伤药的空隙,偷偷制成的。 云舟吹亮了火折子,点燃了里面的小蜡烛,将小灯笼举了起来。 灯影温暖,衬得灯笼上小人儿的笑脸很是喜悦。 “你瞧,这个是我。”云舟放下了火折子,指着这一面的弯眉小人儿介绍完,便扭到了另外一面,“这个是你,平时笑起来是这样的。” 这小人儿嘴角歪歪的笑,像极了谢南烟平时“欺负”云舟时的得意笑脸。 谢南烟忍笑道:“那后面那个呢?” 云舟的笑容温柔了许多,她将那一面转了过来,这小人儿并没有画五官,可另外两面的笑脸一起映了过来,这小人儿竟笑得比另外两个都要欢喜。 “谁教你做这种小玩意的?”谢南烟心情是畅快了许多,她忍不住问道。 云舟有些小得意,“这可是我自己琢磨出来的,旁人还瞧不见呢!” “所以,我不是旁人了。”谢南烟逮住了一个关键的字眼,她嫣然轻笑,一动不动地看着云舟。 “哈?”云舟愕了愕。 谢南烟倒不急着问下去,她再次躺倒在屋顶上,倦然合眼,回味着云舟方才说的每一句话。 云舟缩回了手来,呆呆地看着掌心中的小灯笼,映入眼帘中的那一面不是别人的,正是谢南烟。 她哑然失笑,不知从何时开始,谢南烟这个笑容已经深深地烙在了她的心底。 “你偷笑什么?”谢南烟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发现了云舟的哑笑。 云舟连忙绷紧了脸,“我没有!” 谢南烟挑了挑眉,“是么?你这胆儿是越来越肥了啊。” 云舟觉得气氛变得好像不太对劲,“我明明什么都没做啊。” “我容着你胡闹了一日,你就折腾出这些个无趣的把戏?”谢南烟分明还在笑着,可话却说得极重,不等云舟反驳,便带着云舟从屋檐上翻身落下,扯入了小竹屋中。 “啪!” 小竹屋的房门突然被狠狠关上了,发出了一声重响。 “今夜若背不好这半本《孟子》,我明早就削了你的手指!” “啊?烟烟你这是……” “闭嘴!以后还是得对你来硬的!” “疼!” 莫说是杨嬷嬷,就连院外的一干兵士们都被吓了一跳。 这才是谢南烟该有的模样! 年思宁按剑的手终是松了三分力度,他背过了身去冷嗤了一声。 其实,小竹屋中,两人正在窃窃私语—— 云舟吃痛地揉着耳垂,方才谢南烟咬那一下,实在是太快太狠,这会儿还火辣辣地疼着呢。 谢南烟笑盈盈地望着她,压低了声音柔声问道:“可是咬痛了?” 云舟委屈地回道:“你说呢?”说完,瞄了一眼手中的小灯笼,还好她拿得稳,没让里面的烛火把小灯笼烧起来。 “不过是个灯笼……”谢南烟故意淡淡道。 云舟正色道:“不一样!唔!” 谢南烟猝然在她嘴角亲了一口,让云舟瞬间呆在了原地。 “我自然知道不一样。”她得逞地坏笑着,从云舟掌心把小灯笼拿了过来,她故意欺身贴近了云舟,酥声道:“我今日高兴,便也还你一个奖励。” 云舟捂着唇角,怔然看着她,“你……你不是罚我才亲的么?” 谢南烟摇头笑道:“我改变主意了,以后你哄我高兴了,我就给你个小奖励。” “……”若有一面镜子,此时定能看见云舟通红的双颊。 谢南烟继续道:“若是让我不高兴了,我就……”她故意灼灼地瞄了一眼云舟的红润唇瓣,“不会亲歪了。” “我……我……”云舟似乎有些激动,她说话却还如同往日一样地紧张。 谢南烟故意挑衅道:“怎的?你还敢报复我?” “我……怎的不敢?”云舟鼓起了勇气反问,便作势去亲谢南烟的脸侧。 哪知谢南烟眼底的笑意一深,当云舟发觉不对劲之时,已经为时晚矣。只见谢南烟微微侧脸,不偏不倚,云舟正好吻在了谢南烟的唇瓣上。 卷三 傀儡戏 第31章 到此不为止 “你好大的胆子!真不怕我砍了你?” 云舟极为慌乱地往后退了三步, 还没想好该说什么,谢南烟便恶人先告状, 抢了先机。 也不知她是真的脸红了, 还是云舟自己心里有鬼,云舟越看越觉得谢南烟羞涩可人,是她从未见过的娇俏模样。 心,慌乱而欣喜。 云舟下意识地低声嘟囔:“对不起。” “一句对不起就想把本姑娘打发了,云舟,你欺负人!”谢南烟赶紧背过了身去, 她缓了缓狂烈跳动的心跳, 忍不住笑了出来。 云舟赶紧放下了手中的小灯笼, 明明谢南烟也算亲了她, 到头来她还要她去赔礼道歉。她瘪着嘴巴, 往前走了三步,忍下了心底的委屈与羞涩,轻轻地牵了牵谢南烟的衣袖,“烟烟, 我真不是故意的。” “哦?难不成还是我故意撞上来的?”谢南烟挑眉回头, 脸上笑意全部消失得干干净净,甚至还隐隐带着一丝怒意。 云舟感觉到了杀气, 连忙摆手道:“是我不小心!” 她知道一定是女魔头设下的套,她方才看见了女魔头眼底藏了笑意,然后……然后就吻上去了! 可是知道又如何呢?难不成真跟这个女魔头辨个清清楚楚么?再辨下去,万一又中了她的套呢? 云舟暗自叹了叹, 低头绕到了谢南烟面前,柔声道:“都算我错,我都认了,我保证,以后不会这样了。” 谢南烟满意地点了下头,“当真以后不会了?”她话中有话,嘴角浅浅地浮起一抹笑意来。 云舟恍然,她定是又起了坏心。 这个答案会送命的!——这个念头很快浮现心头,云舟索性选择不答。 谢南烟了然昂头,不悦地道:“哦?没想到你还有这样的嗜好,原来我是小看你了。” “我没有!”云舟急然反驳。 “当真没有?”谢南烟明知故问。 云舟重重点头,“没有!从小到大,我从未亲过谁!” “那本姑娘是第一个?”谢南烟淡淡问道。 云舟欲言又止。 “那……”谢南烟故意压低了身子,凑近了云舟的脸,她笑得温柔,眸底涌动的全是深情,“其实,我也是第一次亲姑娘家。” 云舟怔怔地望着谢南烟的双眸,心跳越发地狂乱。 眸光不由自主地在谢南烟的红润唇瓣上聚焦,云舟按捺住心底的阵阵激动,接连咽了好几口口水,“所……以?” “所以,你我都算不得登徒女。”谢南烟的声音宛若春风拂过心湖,漾起的涟漪一圈又一圈地荡漾开去,一霎之间,云舟竟忘记了该说什么,能说什么? “嗯……”云舟以为听到这句话可以释然,可一颗火热的心几乎悬在了喉口,她一瞬不瞬地看着谢南烟,浑然不觉自己眸底也多了一抹涌动的情愫。 “可是。”谢南烟喜欢那抹情愫,她的声音更酥了三分。 云舟就知道谢南烟还藏了后招,事到如今除了挨着,还能挣扎什么? “什么?” 谢南烟的食指微微挑起云舟的下巴,她说得认真,“我可是从不吃亏的。” 云舟赔笑道:“我可以给你洗衣服,补衣服……” “不够。”谢南烟得意地笑了。 云舟发现谢南烟与她就在咫尺之间,这样的姿势比方才还要让人羞涩,她求饶道:“你说,我做还不成么?今晚,到此为止了,好不好?” “好……”谢南烟捏住了云舟的下巴,话音才落,便朝着云舟的唇吻了上去。 “嗡!” 若说方才的那个吻是惊心,那现下这个吻就只剩下了脑海的一瞬空白。 “噼啪!” 蜡烛的烛芯轻跳了一下,炸响一声微弱的声响。 两颗心疯狂地跳动着,可以听见彼此的声声心跳。 谢南烟终是放开了云舟,她往后退了一步,红着双颊昂起了脸来,宛如一个胜者,“今夜,到此为止。”说完,谢南烟便像是逃一样地,快步从小竹屋中走了出去,头也没回一下。 “烟烟……”云舟脸上的笑容却消失得干干净净,她呆呆地看着谢南烟的背影,眸光迷离,“我们……我们都是姑娘家……我们这般……当真可以么……”云舟忍下了要说的话,心跳越来越狂乱,不止是羞涩,还有一缕前所未有的害怕萦绕心头。 可是,不论是谢南烟,还是云舟都很快意识到了一点——当视线之中没了那个人,四周瞬间静得可怕,总觉得有什么东西缺了一角。 云舟想让自己平静下来,便拿了一本书坐到了书案边,才翻开第一页,她便忍不住鼻翼动了动。 烤鸡! 杨嬷嬷端着一盘切好的烤鸡走了进来,她笑道:“公子定是饿了吧。” 云舟猛点头。 杨嬷嬷将烤鸡放了下来,笑道:“公子慢慢吃,还有半只在厨房放着,姑娘吩咐了,全部都是留给你的,一块都不给外面的。” 云舟抿了抿唇,笑然点头。 算女魔头还有点良心! 杨嬷嬷说完,便走到了床边,将被子抱了起来,似是准备把被子抱出去。 云舟忙将抓起的烤鸡放回去,惑声问道:“嬷嬷?” 杨嬷嬷认真地回答:“姑娘说了,公子读书要紧,这些日子她就去隔壁的小屋随我小住几日。” “啊?”云舟没想到这女魔头还有逃跑的时候,她心头莫名地来了气,“她的伤怎么办?” “有我这个老婆子在,公子放心,我一定能把姑娘伺候的好好的。”杨嬷嬷劝慰罢,又低声道,“姑娘留在这儿,不利于养伤,公子与姑娘你们两个眉来眼去的,公子你也没办法专心读书啊。” “……”云舟竟无法反驳。 “所以,公子就忍几天吧。”杨嬷嬷抱着被子走了过来,轻轻地撞了一下云舟,“万一不小心让姑娘有了喜,这儿离京师还远着呢,公子难道忍心让姑娘陪着你长途跋涉?” 云舟苦笑道:“这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老婆子年轻时候一回就……”杨嬷嬷蓦地脸红起来,她赶紧止住了话,这姑娘与公子这两日加起来都好几回了,万一呢? 云舟刚想说什么,她也忍住了。虽说她确实不能让谢南烟有孕,可对着杨嬷嬷强调这个,只怕会让杨嬷嬷以为她某方面有隐疾,只怕会被杨嬷嬷拖去看大夫什么的,以免耽误了谢南烟的下半生。 云舟无奈地摇了摇头。 “就这样,老婆子先下去了,公子安心看书。”杨嬷嬷说完,便退出了房间。 云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拿起了书来,脑海中浮现的还是谢南烟吻她的那一瞬画面。 她抬手轻抚唇瓣,虽说是羞涩,可心底的欣喜还是让她情不自禁地翘起了唇角,喃喃道:“真的到此为止了么?” 这个问题云舟无法回答,谢南烟也无法回答。 杨嬷嬷将隔壁小屋子布置好后,便回到了厨房中,刚走到门口,便止住了步子,探头往里面瞄了瞄。 筷子上夹着一块烤鸡,谢南烟含笑看着,自言自语道:“我若不想到此为止,你这个傻瓜,何时才能胆儿真正肥一回呢?” 杨嬷嬷仔细琢磨着谢南烟话中的意思,她皱眉心道:“难道这几日姑娘与公子只是亲热?并没有做那些事?” 一念至此,想到这些日子她对云舟说的那些臊人的话,杨嬷嬷觉得自己的老脸更加滚烫。 谢南烟终是发现了门口的杨嬷嬷,她将夹着的烤鸡喂入口中,嚼了几下,匆匆咽下,故作淡然地问道:“房间都布置好了?” “是。”杨嬷嬷低头回答。 谢南烟试探地问道:“那她……可说了什么?” “公子担心姑娘的伤,叮嘱我要好生照顾。”杨嬷嬷如实回答。 谢南烟嘴角微翘,“仅仅这些?” “就这些。”杨嬷嬷偷偷打量了一眼谢南烟的神色,瞧她有几分黯然,她只恨自己方才不该多嘴,不该劝慰公子收心读书。 “嗯。”谢南烟又夹了一块烤鸡,这次慢慢嚼了起来,不再说话。 杨嬷嬷默然退了出来,事到如今,她也只能静静的看着了。 夜色渐浓,檐下的灯笼燃烬了蜡烛,一盏一盏熄了下去。 谢南烟换了伤药后,倒在床上辗转难眠。 杨嬷嬷几乎是听了半夜谢南烟的翻身“窸窣”声,她隐隐觉得把姑娘留在这儿也不是办法,明日得想个借口,把姑娘送回屋去。 好不容易捱到了天亮,杨嬷嬷小心起身,溜去了厨房准备大伙儿的早膳。 谢南烟坐了起来,只觉疲乏,她没精打采地揉了揉眼睛,心道:“去瞧瞧那丫头读书如何了,也算是名正言顺。” 一念及此,谢南烟没有任何迟疑,便快速起身穿好了衣裳,快步走到了隔壁的房门前。 房门的门扇虚掩,并没有关紧。 谢南烟惑然轻轻地推开了门,一眼便瞧见了云舟趴在书案上睡得正香。 她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眸光却凝在了云舟趴着的画纸上——秀眉微挑,双眸若水,画中人虽然只能看清半个脸蛋,可谢南烟清清楚楚这画中的美人是谁? 第32章 □□有缝 谢南烟莞尔, 眸光移到了一旁的那盘烤鸡上,不禁飘起一抹疑色。 原以为云舟定会把这盘烤鸡吃个干净, 哪知如她一样, 只随意吃了几块。 谢南烟是吃过烤鸡的,用的是山中野鸡,比寻常家养的白鸡要香许多,这丫头竟然破天荒没有吃干净。 难道是不合她的口味?亦或是……心有所思,所以没什么胃口? 云舟眉心微微一颤,似是要醒来。 谢南烟轻手轻脚地快步走到了坐榻边, 抱了小毯过来, 温柔地罩在了云舟的身上。 忽地, 从小毯上滚落了一件物事——小虎头肚兜原来一直还没有收起来。 谢南烟狡黠轻笑, 起了个坏念头。 她将小虎头肚兜拿了起来, 小心地系在了云舟身侧的衣带上,若无其事地退出了小竹屋,轻轻地将房门给重新虚掩上了。 云舟其实早就醒了。 应该说,云舟这一夜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彻夜难眠。 她看书时, 脑海里是谢南烟, 闭上眼想小憩片刻,还是谢南烟。 她只好提起笔来, 想画点什么打发漫漫长夜,谁知道落笔之后,画出的还是谢南烟的笑脸。 “完了!”云舟骇然放下了毛笔,用力揉了揉太阳穴, 她不得不承认,她真的没办法把女魔头从脑海里抽离。 好不容易捱到了天蒙蒙亮时,云舟终于有了睡意。她刚起身,准备去坐榻上小憩片刻,哪知屋外响起了不知谁的脚步声。 她只好佯作熟睡的模样,趴在昨夜的画纸上,歪头闭眼,以为已经将画纸遮得□□无缝。 当熟悉的淡淡体香缓缓靠近,云舟整颗心都悬了起来。 原来…… 当谢南烟温柔地给她披上小毯子,云舟的心忍不住微微一颤——女魔头温柔起来,涌入心底的满满皆是暖意。 谢南烟今日很规矩,没有趁机轻薄她。 不知怎的,本该是庆幸的心情,竟添了三分小失落。 当谢南烟的脚步声走远,云舟长长地叹了一声,坐直了身子,望着虚掩的房门,哑然失笑,喃喃唤了一声:“烟烟……” 忽觉衣带上多了一个坠物,云舟瞧了过去——小虎头肚兜宛若一只小猫儿似的趴在腰侧,小虎头本就喜庆,如今看来莫名地添了一丝惊吓。 “啊!女魔头你又给我下套!”云舟慌乱地去解小虎头肚兜,哪里还顾得被扯散的衣带,好不容易解开了绳结,将小虎头肚兜拿了下来,虚掩的房门却在这个时候打开了。 “我……”云舟一手拿着小虎头肚兜,一手揪着散开的衣带,羞然望着端着清粥的谢南烟,轻声道:“这件事……你知道的。” 谢南烟脸上的笑意一敛,似是恼了,她漠然端着清粥走了进来,不忘用腿跟将房门踢上了,扬声道:“嬷嬷!今日我要亲自盯着云公子背书,其他人等勿扰!若做好了午膳或者晚膳,就敲三下门,我自然会出来拿。” 杨嬷嬷意味深长地猛点头笑道:“应该的!应该的!” 谢南烟继续道:“云公子,你一日背不完,我便盯你背一日,我倒要看看,背个书会有多难!大早上的就偷懒,看我怎么收拾你!” “烟烟饶命!”云舟慌了,赶紧求饶,“我错了!” “你错哪里了?”谢南烟放下了清粥,将云舟按着坐回了原位,嘴角一扬,脸上的霜色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小声说话。”她对着云舟比了一个“嘘”,继续扬声道:“跪下!闭嘴!给本将军默记!” 云舟瘪嘴,“是……” 谢南烟从云舟手中把小虎头肚兜拿了过来,放在了书案上,凑近了云舟,低声笑道:“你说,我该怎么罚你?” 云舟试探地道:“我真的没有把你的肚兜藏身上……” “我信。”谢南烟眯眼笑得像只狐狸,突然面对面地坐到了云舟双膝上,左臂圈住了云舟的颈子,“可是,你藏了什么在这儿?”说话间,右手食指在云舟的轻甲上敲了一下,不偏不倚,正是心口。 云舟突然有些饿了,忍不住咽了一口口水。 谢南烟的双臂勾住了云舟的颈子,小声道:“不说?” 云舟的脑子此时一片空白,哪里还说得出来? “阿舟……”谢南烟喜欢云舟此时的眼神,她故意酥声轻唤,唤得云舟心神一荡。 终是回过神来的云舟慌声道:“烟烟,别闹。” 谢南烟忍笑道:“我若说,我没有闹,你又可信?” 云舟又咽了一口口水,不敢回答。 谢南烟刮了一下云舟的鼻尖,从云舟身上站了起来,故意道:“无趣……胆儿还是那么小。”说完,她舀了一勺清粥起来,吹了吹凉,便一口咽了下去。 云舟惑声问道:“烟烟,这粥不是我的么?” “谁说的?”谢南烟坐到了云舟的对面,一边喝粥,一边回道,“你一大早地接连犯错,定是没有粥喝的。” 云舟瞪大了双眼,“冤枉啊!我分明规规矩矩的!” “规矩?”谢南烟放下了勺子,将书案上画的画纸拿了起来,“你说,这画中人是谁?” 云舟方才一阵慌乱,竟忘记了还有这事! 她急声解释道:“我昨夜睡不着,便开始画这个了……我以前说过的啊,你像仙女姐姐,仙女姐姐大人有大量,定不会与我计较这个的。” 谢南烟轻笑点头,“是啊,仙女姐姐不会计较这个,可我是女魔头啊,女魔头可不能放过你。”说着,她舀了一勺清粥,吹了吹,眸光却瞥向了一旁的烤鸡,“还有这个……你可知道这只野鸡很是难抓?” 云舟赶紧拿起筷子,夹了一块放入口中,一边嚼,一边道:“就是因为太好吃了,我才舍不得吃,想留着今日继续吃!” “慢着!”谢南烟眉角一挑,“傻瓜,隔夜的凉菜,你不许吃了,快些吐了。” 云舟愕然望着谢南烟,心头小鹿乱撞,“傻瓜”二字本是责备语气,可在此时听来,藏了一丝谢南烟的温情,让人回味无穷。 吐出来多不雅,云舟还是把烤鸡咽了下去。 “阿舟,你今日真的讨打。”谢南烟不悦地敲了一下云舟的额角,顺势将烤鸡的盘子端了起来,另一只手却将小勺子喂向了云舟,“张嘴。” 云舟迟疑了一下,“勺子……” “怎的?当初你不也用了我的筷子?”谢南烟逼视她,云舟哪里还敢犹豫,当即张口,任由谢南烟喂了一口清粥。 果然,清早还是吃些暖胃清淡的好些。 云舟美滋滋地咽下了清粥,谢南烟将小勺放回了粥碗,端着烤鸡盘子站了起来,“好好背书,一会儿再回来收拾你。” 云舟猛然点头,“好!” 谢南烟走到门后,蓦地转了过来,“阿舟,把我的肚兜收好了,若是让其他人瞧见了,便罪加一等!” 云舟赶紧将肚兜拿了起来,下意识地往怀中一塞。 “还抓不到你!”谢南烟脸上重现了笑容,她微微昂头,“眼见为实,还说你没有藏我的肚兜!” 怎么又掉进女魔头的陷阱了? 云舟苦涩地扯了扯唇角,强笑道:“我……认输……” “藏好了。”谢南烟话中有话地说完,媚然对着云舟眨了下眼,便转身走出了小竹屋。 云舟抬手覆上心口,藏好了,她不知从何时开始,已经藏好了。 谢南烟走出小竹屋后,脸上的笑意便消失得干干净净,她将烤鸡盘子递给了杨嬷嬷后,便又挑了一片细竹片走进了小竹屋,再次将房门掩上。 此时,小院院门敞开,年思宁就站在门外,将谢南烟的一举一动都看了个清楚。 她分明双颊染红晕,即便是面目冰凉,也让人忍不住多看几眼。 不知她是被云舟气的,还是早上洗面的水烫了些,这样娇艳的谢南烟,年思宁还是头一次瞧见。 在年思宁心里,谢南烟只知他是一年前才来的军营,她并不知从她踏入军营的第一日开始,年思宁便站在她没有注意的地方,做了她的影卫十四年。 他曾羡慕过明寄北,可以堂堂正正地在谢南烟周围打转,到了今日,他又忍不住羡慕小竹屋中的云舟。 即便是要捱谢南烟的威逼,也好过只能站在谢南烟看不见、也不想看的地方,一个人或喜或悲好。 明净的天空中,盘旋的两只苍鹰发出两声鹰啸,便俯冲而下,似是发现了什么敌物。 年思宁按剑沉声道:“有猎物来了,随我去松松筋骨吧。” “诺!” 十名兵士领下军令,很快便与年思宁奔袭消失在了竹林深处。 小竹屋中—— 谢南烟刚坐下来,便警惕地站起,拉了云舟躲到了窗侧,她知道魑魅这样的鹰啸声意味着什么。 “又有人来杀我了?”云舟轻声问道,已经不像当初那般慌乱。 谢南烟点头,“你可是那些人的香饽饽,这种日子只是开始。” 云舟又轻轻地揪了揪谢南烟的衣袖,认真地道:“那……你答应我,不可像上次那样硬拼。” “心疼了?”谢南烟含笑问道。 云舟不敢看她的双眸,“我只是担心你一个姑娘家……” “仅仅如此?”谢南烟打趣地再问了一句。 “我……” “我就当你不仅如此了!” 谢南烟知道云舟说不出那些话,忽地笑得好似一个元宵时节骗到了糖人的孩童。 第33章 得归 魑魅双鹰再次飞上了天空, 盘旋不去。 血珠从剑锋上滴落,年思宁从竹林深处带着兵士们缓缓走出。 原以为来人会是能打的高手, 却不想只是上来送命的探子。 年思宁回到了小竹屋外, 将长剑擦拭干净后,收回了鞘中。他侧脸看向了小院内,只见杨嬷嬷端着洗漱的水从小竹屋中走了出来。 年思宁眸光一沉,心道:“不过是个傀儡,何必伺候这般好。” “扑哧!扑哧!扑哧!” 一只白鸽突然飞了过来,稳稳地落到了年思宁的肩头。 年思宁从信鸽的信囊中取出了传书, 匆匆一看后, 便吩咐身后的兵士道:“去村里找辆马车来, 我们可以离开这个破地方了。” “诺。” 年思宁等兵士离开后, 便按剑踏入了小院, 径直来到小竹屋的门前,叩响了房门。 “将军。” 好不容易云舟可以静静看会儿书,哪知又来人打扰了。 谢南烟不悦地道:“何事?” 年思宁朗声道:“大将军有令,这几日先带云公子回渔村看看。” 云舟大喜, 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当真?” 谢南烟不懂师父到底是怎么意思,她将屋门打开, 年思宁便将飞鸽传书递了过来。 “何时启程?”谢南烟看了看传书,淡淡问道。 年思宁点头道:“马车备好,立即启程。” “也好。”谢南烟思忖,刚解决了几个那边的人, 此时离开,确实是最好的时机。 云舟更是高兴,“那我去收拾行装了!” “坐好!”谢南烟厉喝一声,云舟只得乖乖地坐了回去。 年思宁忍不住笑了笑,故意道:“云公子莫急,这马车都没来呢。” “回家怎的不急?这几日舅舅一定担心死了!”云舟严肃地道,“只要跟舅舅说一声,他安心了,我便也能专心读书,还是你们大将军……” “读书!”谢南烟打断了她的话。 云舟憋住了话,长长叹了一声,低头翻了几页书,这会儿是无论如何都读不下去了。 年思宁心里高兴,笑意漾满了脸庞。 “你还杵在这儿做什么?”谢南烟冷冷反问年思宁。 年思宁连忙拱手对着谢南烟一拜,退了出来。 “砰!” 房门这次是被直接锁上了,年思宁虽然吃了闭门羹,可瞧见她对云舟那态度,着实让人心里舒服。 他含笑摇头,便按剑走出了小院。 云舟知道她是有话要说,便静静地坐着,等着她开口。 谢南烟瞥了她一眼,一脸凝重地走到了衣柜边,默然收拾行装,并无开口说话的意思。 云舟探了探脑袋,“烟烟。” 谢南烟宛若未闻,继续收叠着日常行装。 云舟站了起来,垫着脚尖往前轻轻地走了几步,“烟烟。” 余光已经瞥见了云舟的靠近,谢南烟当做没有看见,麻利地将包着行装的包袱扎紧,放到了一边。 “烟烟。”云舟已近在她的身后,她轻轻地戳了下谢南烟的肩头,“你说句话好不好?” 谢南烟回过了头来,认真的问道:“阿舟,你哭的时候,你舅舅都是怎么哄你的?” 云舟愕了一下,没想到谢南烟会问这个。 “告诉我。”谢南烟似乎很想知道这个答案。 云舟仔细想想,“自我记事起,我就很少哭了。就算我哭了,舅舅也不会哄人,哭了又有什么用?” 谢南烟眉心微蹙,“那你是怎么好的?” “我还有桑娘啊!”云舟提到了这个儿时玩伴,就得意地翘起了嘴角,“我不高兴了,她就会捡几个好看的海螺给我。” “海螺?”谢南烟眸光复杂,静静地看着她。 云舟说到兴起,她坐到了谢南烟身边,佯作吹海螺的模样凭空吹了一下,“就这种,可以吹出不同的声音。桑娘说,只要能吹响海螺,海螺便会把我的不开心带走,我吹得越响,带走的就越多。” 谢南烟摇头不语。 云舟总觉得此时的谢南烟不太对劲,“烟烟,你怎么了?” 谢南烟再摇了摇头,蓦地将收拾好的包袱往云舟身上一抛,“衣服我可不抱,你一会儿自己抱上去。” “好!”云舟笑然点头。 谢南烟看了一眼书案那边,“还有我的……” 云舟赶紧将包袱挪到了边上,快步走书案边,将谢南烟的肚兜小心收入怀中,她忙解释道:“我只是帮你收着,等到了渔村,我会给你重新洗干净的。” 谢南烟含笑望着她,不说话,眸光却意味深长。 云舟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瞄见了书案上的画像,赶紧叠了起来。 谢南烟快步走了过来,按住了云舟的手,将画像拿了过来,“画就不必拿了。” “为何?”云舟惑然。 谢南烟没有回答,只是拿了火折子出来,烧了个干净。 云舟不敢相信地看着她,“烟烟,你为何要烧了?” “太靠近我的人会死。”谢南烟说完,收起了火折子,强笑道,“况且,画得不好看,我不喜欢。” 云舟不懂。 她确实从未真正了解过谢南烟,除了杨嬷嬷昨日跟她讲过的那些外,她对谢南烟的过往一无所知。 “烟烟,我们是朋友了,对不对?”云舟问道。 谢南烟笑道:“我才不想跟你做朋友。”说完,她低声嗔了一句,“傻子。” 云舟听得分明,她不恼谢南烟这句话,甚至很快便意识到了谢南烟话中的另一层意思。 气氛突然变得有些暧昧。 云舟干咳了两声,下意识地摸了摸脸颊,“快正午了,有些热,我去窗边吹会儿风。”说着,便快步走向了窗口。 谢南烟突然牵住了云舟的手。 云舟的心蓦地一跳,“烟烟?” 谢南烟往前走了一步,她欲言又止,最后只说了一句,“以后的日子,信我。” 云舟怔怔地看着谢南烟,她轻轻地笑了笑,点了点头。 谢南烟的眉心微展,眸底闪过一丝狡黠的笑意。 云舟警惕地抽出了手来,紧紧捂住双颊,甚至大拇指还按住了自己的耳垂,背过了身去,大有看你怎么轻薄的衅意。 谢南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阿舟,你以为这样我就拿你没辙了?” 云舟紧张地道:“烟烟,再胡闹下去,可要出大事了。” “什么大事?”谢南烟贴了过来,从背后抱住了云舟,她的下巴搭在云舟肩头,微微歪头轻撞了一下云舟的耳朵,“说来听听,我看我怕不怕?” “这世上从来没有姑娘这般的……”云舟急道,可真的是奇怪,分明谢南烟这回没有亲她,被她撞的耳垂还是火辣辣地烧了起来。 谢南烟忍笑道:“阿舟,你想到哪里去了?” 云舟觉得自己又中套了,“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啊!” 亲不到小脸,就亲耳垂,亲不到耳垂,还可以亲后颈的啊。 云舟又羞又怒地转过了身来,“你……你又欺负人!” 谢南烟得意地笑了笑,“那又如何?你还敢亲回来?” 云舟不敢再轻举妄动,万一又中计呢? 谢南烟毕竟是熟读兵书的将军,云舟自知在她面前根本活不过三回合。 忍! 云舟倒吸了好几口气,终是让自己平静了下来。 谢南烟将房门打开,负手踱步走了出去。 杨嬷嬷迎了上来,手里还提着一个食盒,“老婆子我来不及做好午膳了,这里还有几个包子,姑娘与公子可以在路上吃。” 谢南烟接了过来,笑道:“嬷嬷,包子要吃,你也要跟我们一起走。” 杨嬷嬷大惊,“为何?” “今日这里来了人,以后便不会太平了。这清宁村已经不是幽静地,嬷嬷你留在这儿,我不放心。”谢南烟淡淡说完,又加了一句,“嬷嬷放心,墨儿那边我自有分寸。” 杨嬷嬷点了点头,“只是可惜了这儿。”她看向了牛棚里的老牛,“老牛留在这儿没人喂养,如何是好?” “可以带回渔村,交给桑娘照顾!”云舟激动地道,“嬷嬷,你放心,我有些话也不会乱说的。” 杨嬷嬷感激地一笑,双手在衣摆上搓了搓,“那我马上去收拾行装。” “嗯。”谢南烟点头,转眸望着云舟,“你别以为可以闲着,你还欠着半本书没背好,这一路上你必须好好读书。” “啊?也就是说,里面的书也要带走?”云舟苦声问道。 谢南烟正色道:“所以,你还等着我给你搬不成?” “没,我搬,都我搬。”云舟缩回了房间,开始动手捆绑书籍。 谢南烟悄悄地走到了门口,看似是在监工云舟干活,可看云舟的眸光是前所未有的温柔,甚至还带了一抹愁色。 若是云舟回到渔村,发现渔村只剩下一片焦土,她会怎样的伤心? 她黯然握拳,心道:“师父,你是想一次绝了她的逃念,好让她死心塌地的为你所用么?” “烟烟。”云舟突然转过了身来,眯眼笑道,“我可以在路上买根骨头给阿黄么?好久没见它了,我还怪想它的。” 谢南烟哑声道:“只此一次。” 云舟点头,“我可以在路上画画赚钱的,骨头的钱我来出!” “不必了。”谢南烟转过了身去,悄然叹了一声,冷声道,“在我手里,你得听我的。” 第34章 阿黄 清宁村离西海不过七日的路程, 越往西海走,谢南烟的笑容就越少一分。与谢南烟相反, 云舟坐在马车中, 不时地掀起车帘望向车外,当景物越来越熟悉,云舟也越来越激动。 谢南烟悄悄地看着云舟,甚至这几日的话也少了很多。 云舟好几日没有被这女魔头欺负,不但有些奇怪,还有些惶恐不安——莫非这女魔头正在酝酿着其他的“轻薄”法子? 不过谢南烟不主动惹她, 她便不主动挑起话茬, 这样相安无事, 其实也很好。 “什么味道?” 马车外, 突然响起了杨嬷嬷的惊呼。 谢南烟暗握双拳, 眉心不禁蹙了起来。 云舟仔细闻闻,摇头道:“不对啊,这一带不该有这种焦臭味才是。”她下意识地望向谢南烟,“烟烟, 你闻到了么?” 谢南烟没有回答, 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眸光复杂, 是云舟从未见过的。 云舟知道她是不想说话,倒也识趣地静了下来。 她记得从这里往东再走半里,便是小渔村的所在。她本想再掀起车帘,看看外面的碧海, 可这焦臭味越来越浓,她忍不住捂住了鼻子,皱眉道:“烟烟,真的很臭,你一点都没闻到么?” 谢南烟坐到了云舟身边,歪头枕在云舟的肩头,伸臂抱住了云舟的身子,微微用了用力,却还是一言不发。 云舟越发觉得今日的谢南烟不对劲,她摸了摸谢南烟的额头,一片冰凉,不禁柔声问道:“你可是着凉了?” 谢南烟摇头。 云舟疑声问道:“那你今日怎的都不说话?” “阿舟,别怕。”谢南烟终是开了口,“有我在。” 云舟听得云里雾里的,刚欲说什么,便听见了外面的犬吠声。 “汪!汪!” “是阿黄!停车,快停车!”云舟激动地大笑,谢南烟松开了双臂,由着云舟拿起了脚边的骨头,掀帘跳下了车去。 “……” 云舟却在看清楚小渔村景象的瞬间,宛若石化一般,怔怔地站在了原地。 年思宁好似在看戏一样,指了指前面的一片焦土,淡淡道:“你算是运气好的,那晚没有留在村里,否则,你跟其他人一样,已经成了焦尸了。” 手中的骨头滑落在地,云舟不敢相信听见的话,她远远望着远处的小渔村,视线中的阿黄渐渐模糊了起来。 阿黄是小渔村唯一活下来的,身上好几处被火焰烧破了皮,这些日子无人看顾,不但饿得皮包骨,还烂了好几处。 它看清楚了远处站着的白衣少年是熟悉的人,便摇着尾巴一瘸一瘸地走了过来,因为害怕云舟附近的人,便在离云舟十步的地方停了下来,半夹着尾巴不断摇着,不住呜咽。 “造孽啊!”杨嬷嬷没想到公子的家竟成了这个样子,她从牛车上跳了下来,心疼地望着云舟的背影。 “阿黄……”云舟涩声轻唤,因为声音与往日不一样,阿黄害怕的往后缩了好几步。 云舟抹去了脸上的泪水,她猛地摇了摇头,快步走了过去,在阿黄面前蹲了下来,摸了摸阿黄的额头。 “汪!” 阿黄认识云舟的气味,它委屈地摇着尾巴,发出了更浓烈的一声呜咽。 眼泪再次涌出,云舟凄然回头,“你们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年思宁点头,“你该感谢大将军,若不是她派了谢将军来,你今日已经是孤魂野鬼了。” “他们一定还有活着的……一定还有!”云舟蓦地站了起来,发疯似的往小渔村中跑去,一边跑,一边高呼着,“舅舅!桑娘!你们在哪里?桑大叔,桑大娘……阿舟已经长大了……不玩捉迷藏了……你们别躲着阿舟了好不好?舅舅……你从来不跟阿舟玩捉迷藏的……你出来好不好?” “舅舅……桑娘……我回来了……我们一起去海市卖珍珠……你说了要买烤鸡给我吃的……呜……” “刘爷爷……我回来吃你的烤鸡了……你不给阿舟烤了么?” “李大娘……你不要阿黄了么……你出来看看啊……” “到底发生了什么……到底是谁……你们都出来啊……” 阿黄紧紧跟在云舟背后,跟着她把熟悉的小渔村跑了一遍又一遍。 “可怜的公子……”杨嬷嬷看得心里一阵酸涩。 谢南烟从马车上走了下来,她哑声道:“嬷嬷,就由着她吧。” 年思宁听出了谢南烟语气中的异样,回头看向了谢南烟,“将军?” 谢南烟瞪了他一眼,凉声道:“去拿伤药来。” 年思宁愕然,“谢将军的旧伤严重了?” 谢南烟冷声道:“我要阿黄好好活着。” 年思宁瞪了瞪眼睛,“将军,那不过是只狗罢了,伤药可都是留给你的……” “既然是我的,自然我想怎么用,便怎么用。”谢南烟一边说着,一边从地上捡起了骨头,沉声道,“年思宁,有些事好像轮不到你管吧。” 年思宁默然领命,退下去随行的军医那里拿了伤药回来,双手奉上。 谢南烟接过了伤药,对杨嬷嬷道:“嬷嬷,你去海滩上捡个寻常海螺过来。” “海螺?”嬷嬷愕了一下。 “对,海螺。”谢南烟淡淡说完,便头也不回地往渔村的方向走去。 年思宁往前追了一步,小声提醒道:“大将军吩咐,将军不可对棋子有过多的……恻隐之心。” “由着你们冷言冷语,最后把她逼死了,这就是师父想要的结果么?”谢南烟挑眉反问,反手格开了年思宁,“让开。” 年思宁只得往后退一步。 谢南烟收起伤药,走了几步,又回头警告年思宁,“我是领了燕翎令出来的,云舟若是没保下,我便是失败了,按照燕翎军军规,我该掉脑袋的。” 年思宁沉声道:“将军言重了。” “你懂了就好。”说完,谢南烟便拿着骨头快步走近了云舟,阿黄觉察到了有生人靠近,便疯狂地对着谢南烟吠了起来。 “阿黄。”云舟颓然唤它,嗓子已是一片沙哑。 阿黄一边吠,一边躲到了云舟脚边。 云舟再次蹲了下来,轻抚它的额头,泣声道:“别怕……我会替李大娘照顾你……不会再让谁欺负你了……” 阿黄呜咽不止。 谢南烟也蹲了下来,将骨头放在了阿黄脚边。 阿黄是饿极了,可是生人给的骨头,它却一口都不肯吃的,反倒是往云舟身边再缩了缩。 云舟抬起了泪眼,一瞬不瞬地望着谢南烟,哑声问道:“你也……早知道了……是不是?” 谢南烟点头。 云舟哽咽欲语,最后却死死咬住了下唇,任由眼泪簌簌而落。 那晚谢南烟也是中计被人困在箱中,扔入海下的。云舟怎能问她为何不出手救小渔村? 谢南烟将云舟搂入了怀中,她附耳轻声道:“哭出来会好很多……” 阿黄发现谢南烟并没有恶意,它探前嗅了嗅谢南烟的衣角,又蹭了蹭谢南烟的小靴。 “是谁下的手?”云舟突然幽声问道。 谢南烟摇头,“还在查。” “舅舅跟桑娘……”云舟一想到这两人,心就一阵一阵地绞痛,她话还没说完,眼泪便大颗大颗地掉了下来。 谢南烟微微拉开了她与她之间的距离,温柔地捏着袖角给云舟擦了擦眼泪,“这个仇我记下了。” “烟烟……”云舟红着眼睛,吸了吸鼻子,心越发地酸涩揪痛楚,“我以后……只有阿黄一个亲人了……” “它不会有事。”谢南烟生怕云舟不信她,又加一句,“阎王爷不敢与我这个女魔头抢命。” 云舟瘪了瘪嘴,心头一暖,“我想……想……” “都交给我。”谢南烟扶着云舟站了起来,回头对着站在村口的年思宁道,“找这儿县令来,妥善处理渔村后事。” “……”年思宁眸光一沉。 “你想抗令?”谢南烟挑了挑眉。 年思宁抱拳一拜,按剑退下,“诺。” 云舟感激地对着谢南烟一拜,“谢谢你。” “你不也救过我么?”谢南烟还是头一次承认云舟那夜的救命之恩,“就当我还你救命之恩,前面你我算是两清了。”说着,谢南烟低头看了一眼脚边的阿黄,它看着骨头想吃又不敢吃,“从今日开始,你欠我一个阿黄的救命之恩。” 云舟点头,看见阿黄的样子,眼泪瞬间流了下来。 她蹲了下去,摸了摸阿黄的脑袋,泪声道:“阿黄……以后我们两个相依为命了……你得好好的……烟烟不会害你的……你快吃……吃饱了才有力气……” 阿黄听懂了云舟的话,摇着尾巴舔了舔骨头,便凶猛地啃了起来。 谢南烟拿出了伤药,递给了云舟,“上药的事,就交给你了。” “嗯……”云舟哽咽点头,接了过来,当看清楚药瓶,她忍不住道,“这不是你的伤药么?” “现在是你的了。”谢南烟说完,回头看见杨嬷嬷拿着一个巴掌大的海螺跑了过来。 云舟怔怔地看着杨嬷嬷手中的海螺,她恍然想起那日谢南烟问她的话。 杨嬷嬷柔声劝道:“公子节哀,身子重要啊。” 云舟揉了揉泪眼,看着谢南烟将海螺拿了过去,她哑声道:“你不是桑娘,你不必这样的……” 谢南烟擦了擦海螺,递到了云舟怀里,“我也不想是桑娘。”说着,她背过了身去,“只是桑娘不在了,我就代她把海螺交到你手里。”说完,她看了看杨嬷嬷,“嬷嬷,我们走,这儿就留给她静静。” “是。”杨嬷嬷点头,便跟着谢南烟往村口走去。 云舟望着谢南烟的背影,心绪复杂,她来不及细思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情愫,可她知道,往后的路,除了有阿黄陪她以外,她还有一个烟烟。 “桑娘……”云舟看着右手上的海螺,想到儿时与桑娘欢乐的点滴过往,她颤然拿起了海螺,移近了唇边。 “呜——” 眼泪沿着双颊滑落,云舟吹响了海螺,低哑的声音在小渔村中响彻,像是云舟对所有人的告别,也像是云舟对所有人的承诺。 此去京师,定有一日,水落石出,报仇雪恨。 海风微凉,天边的晚霞染上了一抹猩红,夕阳落在云舟身上,她一袭白衣立在焦土之上,海螺为乐,吹响一曲不成调的安魂曲,久久不歇。 谢南烟远远望着云舟的身影,眸底隐隐有了泪光。 “姑娘……”杨嬷嬷小声劝慰。 谢南烟低头快快擦去,淡淡道:“我已习惯了。” 第35章 掀帘一出戏 西海沿岸, 有数十个散落分布的小渔村。每个渔村村民都不超过百人,云舟所在的这个小渔村是最小的那个, 全村上下不过二十多人。 渔村无故起火, 死亡二十多人,本已经算是大案。西海县令才上任没多久便出了这种事,他担心折损政绩,便当做不知,迟迟不对渔村做出处理。潮期将至,只要西海多下几场暴雨, 吹上半个月的暴风, 小渔村便可以干干净净地消失在西海岸上。 他万万没想到, 此事竟然惊动了燕翎军的镇南将军谢南烟。 万幸的事, 谢南烟并不是来问责他的, 只命他妥善处理渔村后事,便不再多言。 谢南烟都如此说了,就算朝廷怪罪下来,也得掂量一下谢南烟的身份——一品大将军的爱徒, 就连陛下也礼待三分。 西海县令安心许多, 处理后事也算是尽心,不过三日, 便将小渔村中的焦尸找了片高地埋了。 云舟在坟前恭敬地鞠了三下躬,全身缠着纱布的阿黄也静静地陪着她。 谢南烟吩咐杨嬷嬷小心看护云舟后,便将西海县令拉到了一旁,肃声问道:“这渔村共有几人?” 西海县令不敢怠慢, 哈腰回道:“若按十年前的名录来看,男有七人,女有十五人。” “十年前?”谢南烟很不满意他这个回答。 西海县令愁声道:“谢将军息怒,下官才上任不久,还没来得及清理名册就出了这种事。” 谢南烟倒也不是想问责他,她淡淡道:“这回一共下葬了几人?” 西海县令正色道:“回将军,大大小小一共二十八人,大多烧得只剩下骨架子了,这些日子炎热得很,已经辩不清楚他们原来到底是谁了。” “十年只多了八人……”谢南烟若有所思。 这些日子她一直在旁盯着西海县令带着衙役们处理后事。她知道云舟唯一的亲人舅舅孙不离也在其中,便特别注意壮一点的尸骨,甚至还让仵作一一验骨。她想,最好能帮云舟把舅舅的尸骨认出来,好给他寻个更好的地方安葬。 可是,结果却让她有些意外。 孙不离画师出身,据说一直在渔村中做教书先生,骨头劳损在男子之中绝对是最轻的。 仵作将所有壮一点的尸骨都验过之后,断言每一具都劳损过渡,都是惯干农活的农家汉子。 如果孙不离不在其中,那就是说,孙不离要么被袭击她的那些人带走了,要么就是一个人逃亡在外。 “谢将军?”西海县令在旁站了许久,越发觉得尴尬,难道说谢南烟准备问责他一个管辖疏忽之罪么? 谢南烟回过了神来,她挥手示意西海县令退下。 西海县令长舒了一口气,哈腰退下。 谢南烟再次望向云舟,心道:“或许,我能帮你寻到舅舅。” 渔村之事终了后,千里山庄与清宁村自然都回不去了。 既然都不能回去了,那最好的选择便是带着云舟直奔京师。 所以,大清早的谢南烟便命人出发回京了。 云舟与往日一样,坐在马车之中,手中捧着一本《孟子》,仔细背记着。在她脚边,阿黄乖顺地趴在自己一双前脚上,耳朵不时地动两下。 “阿黄,今晚给你吃牛肉。”谢南烟静默久了,便探前摸了摸阿黄的脑袋,微笑说道。 阿黄这几日与谢南烟也算是熟了,它似是听懂了她的话,激动地摇了摇尾巴。 谢南烟悄然打量了一眼云舟,见她还是认真背记,无趣地叹了一声。 “烟烟。”云舟突然唤她,谢南烟笑然抬眼,对上了云舟的眸光。 云舟轻抿唇角,“这几日,谢谢你。” 谢南烟笑道:“你肯说话就好。” 云舟放下了手上的《孟子》,认真地道:“我只想快些把这些书都背了,然后今年秋闱好好考,拿个功名下来,若是可以混个一官半职,我就可以跟你一起查探凶手是谁了。” 谢南烟问道:“跟我查案可不轻松,你这身子骨单薄如厮,只怕捱不住苦。” 云舟摇头,继续认真道:“我能吃苦的!” “可你胆儿小,若是见了死人什么的,当场吓晕过去……”谢南烟却不信她,“难不成还要我背你回去?” “我不胆小!”云舟坚定地道:“我行得正,坐得端,我又不怕鬼。” 谢南烟坐到了云舟身侧,阿黄自觉地挪开了身子,蜷卧在了谢南烟脚边。 云舟已经好几日没与她贴这般近了,她忍不住有些紧张,便轻轻地挪了挪。 “瞧,连跟我这个女魔头坐一起都怕,你胆儿还不小。”谢南烟说完,顺势掀帘望向了马车外—— 碧波粼粼,朝霞满天,离了这片广阔天地,以后便没有这样自在的日子了。 “我其实不是怕你。”云舟小声解释,“我是怕自己……” “哦?”谢南烟嘴角一勾,转过脸来,放下了车帘,“你怕自己做什么?” 云舟不敢直望谢南烟的双眸,低头道:“我是个姑娘家……啊!”久违的唇瓣忽地亲在了云舟的颊上,云舟紧捂住脸,急道:“你又来!” 谢南烟淡然道:“你是姑娘家又如何?” 云舟急了,瞥了一眼阿黄,“阿黄……阿黄在,你还欺负我!” “是了,就欺负你了。”谢南烟摸了摸阿黄的额头,“它也没咬我啊。” 云舟扭过了头去,坐了个端直,拿起了《孟子》准备收心背书。 谢南烟趁机从她腰侧抱住了她,脑袋歪歪地搭在她的肩头,她慵懒地道,“回了军营,有军规三百条天天管着,可就没现下这般舒坦了。” 云舟蹙眉问道:“很严么?” 谢南烟无奈地笑笑,“严如天条。”说着,她忽地叹了一声,却没有再说话的意思。 云舟微微侧脸,“烟烟?” 谢南烟倦然合上双眸,“嗯?” 云舟忍下了要问的话,柔声道:“这样睡,腰会酸的。” “我就喜欢这样。”谢南烟索性将整个重心都搭在了云舟身上。 云舟苦涩地笑笑,用力扭过了身去,将谢南烟拉着枕到了膝上,“这样会舒服些。” 谢南烟凝眸望着云舟的眉眼,欣慰地笑道:“会心疼我了,很好。” 云舟面上一红,解释道:“胡说。” 谢南烟绷住笑意,不忙着去戳破她的心虚,她故作嫌弃地道:“都是硬骨头,枕着脑袋难受,怎么办?” 云舟警惕地问道:“那你说如何?” “你给我揉揉,这儿……”谢南烟侧过了脸去,指了指耳侧。 云舟只得再次把《孟子》放下,温柔地给谢南烟揉了揉。 “阿舟,以后你都跟我同住一屋吧。”谢南烟一边享受,一边幽声道。 云舟愕了愕,停下了动作,“这样不好吧……” “哪里不好?”谢南烟忍笑反问。 “我这会儿是男子打扮,嬷嬷都已经误会那么大了,再多几人误会,以后你嫁不出去怎么办?”云舟严肃地回答。 谢南烟笑道:“我若是嫁不出去了,你说我该找谁负责?” 云舟连忙噤声,眨了眨眼,佯作不懂的样子。 “傻子!”谢南烟刮了下她的鼻尖,扭身坐了起来。 “烟烟,我这会儿心乱得很,很多事我想不明白,我甚至还有些惶恐,我……”云舟的话还没说完,便说不下去了,她定定地望着谢南烟,小声问道:“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阿黄似乎觉察到了杀气,它赶紧把脑袋耷拉下来。 谢南烟沉声道:“阿舟,你若考得不好,便只能任个低品闲职,什么都查不到的。”顿了一下,她继续道,“若是考得好,你这模样的公子,是许多高官千金择婿的上上人选,你以为你逃得了我,就能逃得了她们么?” 云舟之前没想那么多,如今听谢南烟说来,将来的日子只怕烦心事会更多。 “这如何是好?” “说你有龙阳之癖……”谢南烟的话故意说一半。 云舟赶紧摆手,“不好,不好!万一不小心撞上一个喜好男风的大人,我一样要完!” “所以?”谢南烟整了整衣裳,等着云舟说出她想听的那句话。 云舟思来想去,感觉被谢南烟引到了一个死胡同里面。 “烟烟,就没有其他选择么?”云舟小声问道。 谢南烟点头,“有,你自己找个女人来,对外说是你的糟糠妻子。” “……” 云舟绝望地倒吸了一口气,“那我还是……还是……” “还是什么?”谢南烟欺身逼近了她,笑吟吟地等她说完。 云舟又开始紧张,欲言又止了好几回,“我怕……误了你……” “误不误我还言之过早。”谢南烟就知道她说不出来,不过倒也不急在这一时,她笑道,“想娶我也不容易,至少师父那关寻常手段是过不去的。” “啊?”云舟愁然一叹,失落瞬间涌了上来。 谢南烟忍笑道:“所以,这些日子你要配合我演几出戏。” “演什么?”云舟慌声问。 谢南烟突然欺身将云舟压靠在了车壁上,只见她一手半撩起车帘,一手顺势攀上了云舟的颈子,酥声道:“亲这儿……” 唇瓣红润,在晨曦下更显魅色,像是鲜剥的樱桃,惹得云舟忍不住咽下一口口水,整颗心疯狂地跳了起来。 “谢将军她……”护送马车的骑兵瞥见了这一幕,心跳如擂地扭过了脸去,看见了年思宁寒霜一样的脸。 “谁敢再看,我立即削了他的脑袋!”年思宁怒然下令,死死咬住了牙关,心道:“谢南烟,你明知她是女子,你还这样胡闹!你到底想做什么?” 云舟发誓,给她十个胆子,她都不敢亲上去的。 哪知谢南烟勾住她颈子的手突然按了下她的脑袋,就在云舟以为要亲上去的时候,谢南烟忽地放下了车帘,另一只手按在了她的唇瓣上,细声笑道:“过期不候,这戏落幕了,还请云公子下次请早。”说完,便将云舟松了开来,拿了《孟子》抛给了云舟,“读书。” 云舟被吊到一半的激动突然被浇灭了,满心都不是滋味。 经谢南烟这一闹,哪里还有心情好好读书? 她呆呆地翻开了《孟子》,看的是字,心里反复浮现的却是谢南烟方才那一句——亲这儿。 完了,这戏已入,她不知该如何抽身了。 第36章 凉药非良药 当西海的碧波渐被群山逐渐遮掩, 马车在山中行了半日,终是在日暮时分赶到了柳家镇, 停在了客栈门前。 年思宁是个办事妥当的, 他先进客栈与老板交谈一二,便放下了两锭金子。 老板喜滋滋地收下了金子,便吆喝着小二把店里住的客人都打发了。待收拾干净后,老板亲自走到马车前,将谢南烟迎下了马车。 谢南烟对着身后的云舟笑道:“阿舟,我这身子实在是疲乏, 一会儿到了房中, 你给我仔细揉揉。”她故意把话说得颇有深意, 马车周围的兵士们听后都纷纷低下了头。 云舟牵着阿黄, 低声道:“你又想做什么?” “你说呢?”谢南烟摸了一把云舟牵绳的左手, 顺势从云舟手里把阿黄的狗绳给牵了过来,笑然转身,牵着阿黄当先走入了客栈。 云舟羞然木立原地,惊觉旁边有灼灼的目光望来—— 年思宁狠狠地剜了她一眼, 咬牙道:“公子, 请。” 云舟不知他为何如此,可在这儿留得越久, 她越发觉得兵士们的目光都不对劲了。 “公子,快些进去吧。”杨嬷嬷走近了她,小声提醒。 现下她就算有十张嘴,只怕也解释不清了。 云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低着脑袋慢慢走进了客栈。她不敢跟着谢南烟往客房走去,便在大堂里面寻了个角落坐了下来,对杨嬷嬷道:“嬷嬷,我们还是先吃了东西再休息吧。” 杨嬷嬷迟疑地看看谢南烟。 不等谢南烟说话,年思宁便先开了口,“公子所言甚是,就先吃了东西再回房休息吧。”说完,他便对着老板道,“老板,把你这儿的招牌菜都端上来,好生伺候着。” “是,是,是,诸位军爷,请上座。”老板连连哈腰,让小二引着其他的兵士入座。 谢南烟不悦地看着年思宁,“年将军,你想得还真周到啊。” 年思宁拱手一拜,道:“谢将军,末将还有些事要禀报将军,还请将军借一步说话。” 谢南烟无趣地转身牵着阿黄往楼上走去,年思宁快步追了上去。 这客栈内外只有他们这一群客人,二楼所有客房的大门都敞开着,如今空荡荡的,算是个说私话的好地方。 谢南烟走到了最上等的房间门口,停了下来,沉声问道:“你说吧,说完就去把云舟请上来。” “将军,末将有一句话,近几日不得不说。”年思宁严肃地开口,“云公子毕竟不是……” “嗯?”谢南烟冷冷挑眉,冷冽的目光逼得年思宁当即噤声。 年思宁缓了缓,继续道:“将军就算是一时兴起,也得注意些分寸,毕竟晓得云公子身份的只有你我。” “你觉得我在乎旁人说我不知羞耻么?”谢南烟凉声说完,不屑地瞥了年思宁一眼,“或者说,那些说我不知羞耻的人,有几人能活着?” 年思宁沉默不语。 谢南烟冷冷一笑,“无趣啊无趣,我就胡闹了,你还敢杀了云舟?” 年思宁自然不敢,毕竟云舟是年宛娘指名必须舍命保护的。 “还是说,你还想像当年对小北那样,打折了他三根肋骨,让他在营中躺了整整三个月才捡回一条命?”谢南烟眸底有杀意,她说到激动处,牵着的阿黄骇然往后缩了缩。 年思宁惊瞪双眸,“你竟知道?” 谢南烟嘲然轻笑,“你像个夜枭一样盯了我多少年?我算是蠢的,近五年才发现你的存在。不过也好,以后我想弄死谁,就对那人好就是了,反正有你动手,我也乐得清净。” 年思宁眸光阴沉,哑声道:“你与云舟的胡闹若是传到大将军那边……” “又怎的?她会杀了云舟,还是杀了我?”谢南烟莞尔,“这棋子还没落到真正的棋局中,师父怎会弃了?” 年思宁暗中握拳。 谢南烟冷声道:“暗处那么多猎燕盟的人盯着,让他们以为我找了个小倌,这一路上的麻烦只会少,不会多。” 年思宁知她说的不错,只能忍下心头的不甘,拱手对着谢南烟一拜,“谢将军教诲,末将知道该怎么做了。” “那便去请云公子上来吧。”谢南烟说完,便牵着阿黄走入了房中,猛地将房门给关上了。 年思宁咬牙忍了一口气,缓了缓怒意,便下楼去请云舟了。 谢南烟松了口气,她蹲了下去,摸了摸阿黄的脑袋,小声道:“别怕,本将军只是吓吓那人,你跟阿舟的命,我是无论如何都会好好护着。” 阿黄摇了摇尾巴。 谢南烟再揉了揉阿黄的脑袋,“阿黄乖,晚上的肉都给你吃!” “汪!”阿黄激动地叫了一声。 谢南烟眯眼笑道:“你瞧,你多聪明,可阿舟她就是个傻子,怎么点都点不透的。” “汪汪!”阿黄又叫了两声。 谢南烟摸摸阿黄,解开了阿黄的狗绳,放到一边,便径直走到了坐榻边,倦然躺了上去。 楼下的云舟以为可以安安心心的吃个晚饭,结果菜才端上桌,便被年思宁给请了起来。 “年将军?” “谢将军有请。” “我……我还没吃饭……”云舟赶紧找了个借口。 杨嬷嬷手快,要了食盘来,夹了几样菜,又放了两勺白饭进去,递向了云舟,“上去与将军一起吃吧。”说完,她猛眨了眨眼,示意云舟懂事点。 云舟苦涩地笑笑,在年思宁恨意的目光注视下,缓缓地走上了二楼。 “咚咚。” 云舟叩响了房门。 “进来。” 谢南烟悠然应她。 云舟推门走了进来,放下食盘后,回头把房门给关好了。 阿黄摇着尾巴在云舟脚边绕了几圈,便乖巧地坐在矮凳边上,欢快地摇着尾巴。 谢南烟坐了起来,她微微扯了下领口,慵懒地道:“这日头都已落山了,天气还这般炎热,阿舟你过来,给我扇扇。” 云舟迟疑地看了看谢南烟,“还是先……先吃饭吧。” 谢南烟点头笑道:“也好。” 云舟释然搬了凳子放在谢南烟身前,“烟烟,你坐。” 谢南烟摇头道:“你先坐。” 云舟瞧她双手空空,应该不会有诈。她实在是饿得紧,便端然坐了下来,“烟烟……你……”可是她很快便发现自己想错了,实在是小看了女魔头。 谢南烟扶着云舟的肩头,蓦地跨坐在了云舟腿上。 “你不是说……热么?”云舟也觉得这屋子有些热了。 谢南烟勾住了云舟的颈子,笑道:“你就那么怕我这个女魔头?” “不是怕你……是怕我……怕我走偏了……”云舟小声嘀咕,不敢看谢南烟的若水双眸。 谢南烟捧住了云舟的双颊,让她正视自己双眸中的浓浓情愫,含笑问道:“走偏了又如何?” “我不知道……可就是不踏实……”云舟的声音更小了几分,只觉心跳越来越不安分。觉察到谢南烟目不转睛地凝眸笑看,云舟故意扯了一句其他的,“我脸上有什么?” 谢南烟故作认真地点了下头,凑近了云舟,“好像是多了点什么,我凑近瞧瞧。” 云舟嚅嗫道:“定是……路上染了尘灰……我擦干净便是。”说着,不等谢南烟出手,便自己出手捏着袖角把额上的细汗擦了擦。 谢南烟狡黠轻笑,“没有擦干净。” “啊?”云舟愕了愕。 谢南烟忽地坐直了身子,倏地侧身抽了一支筷子,猛地掷向了窗户,将虚掩的小窗打得大开。 云舟惑声问道:“怎么了?” “看戏的人来了……”谢南烟小声说完,便将云舟的脑袋按在自己颈窝里,瞧见一条黑影快速闪过窗口,落到了院墙之下。 云舟挣扎了一下,想往身后的窗户看了一眼,哪知谢南烟却酥声道了句,“嘘……”她本就贴在谢南烟身上,听这一声远比世间许多情话还要灼心,瞬间双颊染上了两名抹酡红,阵阵烧得神魂有些微醺,就连呼吸也沉了许多。 “何人在此放肆!” 只听楼下响起了年思宁的怒喝,年思宁拔剑出鞘,掠到了墙下,将隐匿在院墙下的黑影逼得翻上了墙头。 “找死!”年思宁剑花一绽,便在那黑影腿上迸出了一朵血花。 黑影闷哼一声,当即飞身掠出了客栈,快速消失在了镇上的巷陌之中。 年思宁并没有再追,他担心这里还来了其他探子,便带人在客栈内外仔细搜了一圈,甫才回到大堂继续吃饭。 “没事了。” 谢南烟听外面都平静了,便扶着云舟的双肩,微微拉开了彼此之间的距离。 当看清楚了云舟脸上的羞色,她不禁笑道:“这是怎么了?”说着,谢南烟摸了摸云舟的额头,“整个额头都那么烫?” “没事……没事……”云舟连忙摇头,忽觉有什么要从鼻端流下,她赶紧捂住了鼻子。 一股腥味从指间升起,云舟看清楚了指间沁出的血红,她知道她今日是真的失态了。 谢南烟忍笑站了起来,拿了手帕出来,“阿舟,把手拿开,用这个。” “谢谢。”云舟慌忙接过了手帕,再次捂住了鼻子。 谢南烟倒了一杯凉水过来,话中有话地道:“让你平日别忍着,瞧瞧,这都内火了。”说完,便将凉水放到了桌边,“喝点凉水,会舒服点。” 云舟心虚,不敢答话,腾出只手来,拿起了水杯,当即大口地喝了个干净。 谢南烟瞧得欢喜,她拿起筷子夹了快牛肉抛给了阿黄,“阿黄饿坏了吧,快吃。” 阿黄高兴地一边摇尾巴,一边把牛肉吃了个干净。 云舟捂了半晌,终是止住了鼻血。 她将染血的手帕放到了一旁,歉声道:“我会把帕子洗干净的。” “嗯。”谢南烟应了声。 云舟坐了下来,谢南烟转身看着她,忍笑道:“这会儿是真的脸上有东西了。” “啊?”云舟大急,下意识地想去用衣袖擦干净。 谢南烟按住了她的手,“坐好了,别动。”说完,便起身去水盆边拧了拧帕子,走了过来,亲手帮云舟把脸上的血污都擦了个干净。 云舟只觉双颊凉爽了不少,不禁笑道:“烟烟,谢谢你。” “唉。”谢南烟却故意叹了声。 云舟惑声问道:“怎么了?” “你说,我们走后,小二打扫这儿的时候,看见这帕子上的血,会怎么想我们?”谢南烟窃笑着说完,便咬唇道:“我啊……是解释不清了。” “……”云舟慌了,“我马上就去把帕子洗干净!绝不能让他们以为我把你给怎么了!” 谢南烟笑问道:“啧啧,阿舟,你还想毁尸灭迹啊?” “我明明什么都没做啊!”云舟正色道,“我规规矩矩的……我……” 谢南烟欺身而来,盈盈笑道:“其实那些都不重要。”说着,她的笑容多了一分促狭,“重要的是……” “是……是什么?”云舟一瞬不瞬地望着谢南烟。 “你该吃口凉药了。” “哪里有……唔……” 谢南烟勾住了云舟的颈子,蓦地点吻了一口云舟的唇,笑问道:“这会儿可清凉一点了?” 云舟发誓,她想嗔怪谢南烟一句“你又轻薄人!”,可这会儿心跳甚快,原本止住的鼻血再次流下,她慌忙按住,背过了身去,径直走向了凉水盆。 第37章 嫁娶之约 夜深人静, 一条黑影从客栈中蹿了出来,飞快地掠入了小巷之中。 年思宁眉梢一跳, 从床上翻坐了起来, 他将窗户推开一线,仔细辨听夜风中的脚步声。 “咚!咣咣!” 打更人突然打起了更,扯着嗓子呼道:“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年思宁只得恨然作罢,拉了窗户关好,提剑出了房间, 走到了空荡荡的大堂里, 拉了凳子坐下。 既是从这儿出去的, 自然还会回来。他倒要瞧瞧, 猎燕盟还有多少人想来送死! 黑影快速拐了好几个弯, 终是在一户寻常人家门前停了下来。 “咚咚!” 他敲响了房门,正是今日忙里忙外的小二。 房门开了,是个提着橘色灯笼的十四岁绿衣小姑娘。 小姑娘并不急着问话,她放了小二进来, 把门关上后, 一路引着小二走到了内屋。 她吹灭了灯笼,将灯笼放到了一边。 “少主……”小二刚开口, 小姑娘便对着她比了个“嘘”。 只见她给小二身后的人递了个眼色,“先瞧瞧。” “是。”身后人便走上前来,上下检视了一番小二,确认安全后, 才对着小姑娘点了下头,“无事。” 小姑娘眯眼笑道:“你可以讲了。”说完,跳坐上了窗台,顺势拿了一个桃子啃了起来。 小二疑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少主。” 小姑娘一边嚼,一边道:“那个叫年思宁的狗子可坏了,他剑上抹了追魂香,今日我那个兄弟啊,腿是不能留了。” 小二倒吸了一口气——追魂香是燕翎军的追敌奇药,中者香粉入体,自己是闻不出来的。可若遇上了军中豢养的猎犬,就算隔着三条街也能闻出中者所在。 小姑娘笑道:“好在你没中。” 小二后怕着呢,他缓了缓,正色道:“少主,有年思宁在,这些人很危险,我们还是去京师与主上会合吧。” 小姑娘摇头,吃完了一个桃子,又拿了另外一个起来,“等我弄明白跟着谢南烟的那个小倌到底是什么人,我再去京师。” 小二急道:“少主,我们根本近不得那小倌的身,如何查明啊?” 小姑娘歪着脑袋想了想,“容我想想。” 小二继续道:“我今日可是仔细盯了谢南烟与那小倌一日,说白了就是谢南烟路上找的小倌,并没有什么特别的。” 小姑娘可不信他,“千里山庄没找到爹爹要的人,一路追着谢南烟的下属也没有看见,如今你告诉我谢南烟身边那个小倌就是个寻常小倌,难道爹爹要的那个小姑娘被谢南烟毁尸灭迹了么?” 这点小二也想不明白,“若真被谢南烟带着,她也没有必要一路如此高调,这不是容易被人盯上么?” 小姑娘眼珠子机灵地一转,“虚则实之,实则虚之。连我都会背的兵法,谢南烟用起来,自然是信手拈来的。” “可是……那小倌说话声音不像姑娘家啊。”小二又仔细想了想,“虽说确实瘦了点……” 小姑娘咬了一口桃子,索性盘腿坐在了窗台上,一边嚼,一边思忖着。 小二不敢打扰小姑娘想事情,他瞄了眼窗外的天色,自忖不能出来太久了,以免惹了年思宁的怀疑。 小姑娘琢磨着,“照路线来看,他们下个落脚的镇子应该是海龙集,这几日应该能赶上龙王求雨盛会……” “少主……我……我得回去了……”小二小声提醒。 小姑娘眉心一皱,恼声道:“你别说话,让我好好想想!” “我再不回去……”小二开始慌了。 小姑娘皱了皱鼻子,凶道:“你以为你回得去么?若不是兄弟们机灵,打更掩护你,你早就让年思宁找到这儿了!” 小二的心“咯噔”一声,瞬间凉了个透。 小姑娘凝神想了半个时辰,突然拍掌道:“就这样办!我们出发去海龙集!今年的龙王求雨盛会一定要办得空前的大!” “可这银两……”小二低声提醒。 小姑娘将腰上的小牌子扯了下来,抛给了小二,“爹爹给的还剩了不少,拿去!” 小二连忙点头,紧紧握住了小牌子。 小姑娘得意地啃了一口桃子,自语道:“谢南烟,我倒要瞧瞧,你身边那个小倌是真小倌,还是假小倌?” 一夜过去。 年思宁没有等到人回来,倒是老板先发现了小二没了踪影。 “这个好吃懒做的!来了几日又旷工了!”老板说到生气处,便在账本上大大地记了一笔,“这个月工钱你别拿了!” 年思宁冷笑了一声,还算这人机灵,若是敢回来,他保证那小二连命都要没了。 “老板,去准备早膳吧。”年思宁走到了柜台前,又放了一锭银子下来,“再把马跟牛都喂一喂,我们吃完早膳就走。” “是,是,客官请坐着稍等片刻,我这就去张罗。”老板喜滋滋地收下了银子,便快步往后院去了。 杨嬷嬷今日起得很早,她从厨房打了热水来,敲响了房门。 “姑娘,公子,该起身了。” “好。” 谢南烟慵懒地应了一声,坐了起来,笑吟吟地望着身侧睡得笔直的云舟,“阿舟,还不起来?” “天终于亮了……”云舟赶紧坐起来,只觉腰杆实在是酸麻,这一夜一动不动,就像是上了刑罚似的。 昨晚—— 她睡得好好的,只觉有人靠近,哪知是谢南烟突然钻到她的怀中,呢喃道:“不许动……还是这儿睡得舒服……” 谢南烟倒是没有什么过分的举动,可云舟整个人都僵住了。 她的身子很温暖,渐渐熨暖了云舟身上的轻甲,也熨烫了云舟的心房。 “烟烟,你知不知道……”云舟鼓起了勇气,想与谢南烟好好聊聊。 “嘘。”谢南烟却不想说话,只是往云舟颈窝里面钻了钻,嘴角轻抿,“我都知道……” 不知道的只怕是云舟。 她声音中的那一线酥音总能像小猫儿爪子一样,准确无误地撩动她的心弦。 云舟咽了咽口水,“我……” “说的若是我不喜欢听的,今晚你就别睡了。”谢南烟的声音更哑了几分,尤其是“别睡了”三个字,满满皆是酥意。 云舟哪里还敢说下去,只好闭了嘴巴。 夜很安静,静得可以清楚地听见自己凌乱的心跳。 想必谢南烟听得更清楚,所以才会情不自禁地笑得更浓烈了几分,悄悄地摸上了云舟的手,轻轻扣住。 云舟的心神一荡,怔怔地看着夜色中朦胧的她的侧脸。 好看。 惊觉自己悄然弯了唇角,云舟连忙正心,逼自己不要再往下想。 心跳比方才还要跳得快些,谢南烟哑然失笑,笑声虽轻,却还是传入了云舟的耳中。 “你……你还没睡着啊?”云舟慌声问道。 谢南烟半眯着睡眼,笑问道:“你想我睡着,做什么坏事么?” 云舟肃声道:“我不会!” “我知道。”谢南烟的声音比白日还要酥软。 云舟呆呆地望着她,静默不语。 谢南烟突然翻身骑到她的身上,青丝垂落,发梢挠在脸上,痒痒地让人难受。 云舟惊声道:“别……我困……我睡觉了!” 谢南烟一手撩起左侧的发丝,顺到了耳后,缓缓地压了下来。 这房中虽然昏暗,可云舟还是能看清楚,谢南烟那灼灼的眸子盯着的正是她的唇瓣。 “烟烟……” “睡觉。”谢南烟忍笑,故意在快亲到她时将脑袋一歪,重新枕入了云舟颈窝里,威胁道,“再不好好睡觉,万一我魔性大发,你可就真的睡不成了。” “是……是……” 云舟惊魂未定地接连缓了好几口气,方才定下了心来。 时至今日,云舟还是觉得谢南烟是个女魔头,只不过,是个勾人心魄的女魔头。 她没有吻上她,云舟该庆幸才是,可这剩下的漫漫半夜,云舟却在悄悄懊恼,若是吻上了,那又是怎样的滋味? 想到荒唐处,云舟紧紧闭上了双眼,暗道:“云舟你不能再乱想了!你是个姑娘家!怎可对她有这样的歪念?” 一夜难眠,好不容易熬到了天亮,那女魔头从怀中起身后,留给云舟的除了僵硬一夜的酸麻外,还有一缕淡淡的失落萦绕心头。 谢南烟瞧见云舟这失魂落魄的模样,倒也不急着戳破她的小心思。 她下榻将外裳穿好后,还未梳理微乱的发丝,便开门将杨嬷嬷迎了进来,“嬷嬷,今日的早膳多给阿舟加个鸡蛋吧。” 杨嬷嬷面上一红,她懂这是什么意思。 云舟觉察到嬷嬷看过来的目光不太对,她愕然对上了嬷嬷的双眸。 杨嬷嬷窃笑着放下了水盆,却眼尖儿地看见了旧水盆架上挂着的染血帕子。 云舟跳下了榻来,跑到杨嬷嬷身边,将染血帕子扯下,藏到了身后,“嬷嬷,这个是我昨日擦……” “晓得的。”杨嬷嬷也觉得害臊了,她下意识地瞄了一眼坐在铜镜前梳着青丝的谢南烟,“公子还是去陪姑娘再歇一会儿吧。” “嬷嬷,你误会了!”云舟还想解释,哪知杨嬷嬷一记眼刀剜了过来,吓得云舟不敢说下去。 杨嬷嬷压低了声音,提醒道:“姑娘还等着公子温存呢,快去。” “我……”云舟真的觉得太冤了,没有被打扫房间的小二误会,反倒是先被杨嬷嬷误会了。 杨嬷嬷推了推云舟,便忍笑快步离开了房间,将房门紧紧关上了。 谢南烟轻轻地理了理鬓发,望着镜中的云舟,酥声道:“还傻杵在那儿做什么?过来。” “又被杨嬷嬷误会了,怎么办?”云舟无奈地一叹,走了过来。 谢南烟将梳子交给了云舟,笑道:“她不是早就误会了么?” “也不能老这样……”云舟小声嘟囔。 “阿舟,你想娶其他女子为妻么?”谢南烟突然问道。 云舟瞪大了眼睛,“我才不想娶其他的姑娘!” 谢南烟笑道:“那你想娶谁呢?” “你怎么又……”云舟突然发现谢南烟又给她下套了,“之前不是说好的?” “我记得。”谢南烟嫣然轻笑,柔情万千地看着她,一字一句地道:“阿舟要娶烟烟。” 铜镜之中,云舟红透了耳根,慌乱地闭开了谢南烟的眸光,“那只是权宜之计……” “那就对我好点。”谢南烟小声提醒。 云舟愕了一下。 谢南烟继续笑道:“万一哪天我不高兴了,不陪你玩了,我看你去哪儿找个媳妇来?” 第38章 海龙集 海龙集离西海岸百里, 多条河流汇集于此,最终汇成一条大河, 浩浩荡荡地奔腾百里入海。据说, 这儿没有建龙王庙前,洪灾频繁。自从建起了龙王庙后,海龙集就再也没有发过大水。周边的百姓们啧啧称奇,所以这儿便成了每年求雨大会的首选之地。 每年六月初,求雨大会的这三日,是海龙集最大的盛会。不论是西海的海商, 还是海龙集的官员, 甚至是周边渔村的百姓, 都纷纷聚在这儿, 举行求雨祭奠, 祈祷今年风调雨顺。 云舟从小在西海边长大,海龙集的求雨大会她也赶过几回,如今再逢海龙集的这个盛会,却已物是人非。 明月皎皎, 百家灯火通明, 海龙集巷陌之间,往来商旅络绎不绝。 小商贩们卖力地吆喝着, 这是难得的赚钱好日子,一年就那么三日,得多卖些小玩意出去。 杂耍班子也毫不示弱,这边有人表演龙狮探珠, 那边有人表演双龙戏珠。甚至还有玩火的艺人,不时地将烈焰吐出,惊得路过的小孩子们又激动又害怕地捂耳大呼。 云舟坐在马车上,黯然放下了车帘,轻轻地叹了一声。 谢南烟看在眼底,莞尔问道:“阿舟,想不想出去看看?” 云舟双眸圆睁,“可以么?” 谢南烟点头。 云舟也重重点头,“烟烟,我知道这儿有家小店的点心可好吃了!” “停车。”谢南烟拿了佩剑起来,扬声道。 马车停了下来,年思宁勒马回头,“将军?” “坐了一日马车实在是无趣,难得遇到些好玩的,自当下去瞧瞧。”谢南烟慵懒地掀帘跳下了马车,对着身后的云舟笑道,“阿舟,我们走。” 云舟也跳下了车来,刚欲跟着谢南烟离开这儿。 年思宁急声道:“这里人杂。” 谢南烟笑道:“天上不是有魑魅在么?”说着,她将佩剑悬在了腰间,牵住了云舟的手,“走。” “将军!”年思宁急忙跳下马,可谢南烟早已牵着云舟跑入了人群深处。 “我去跟着姑娘跟公子。”杨嬷嬷从牛车上跳下,却被年思宁拦住了。 年思宁冷冷道:“这是我的任务,嬷嬷,你还是带着阿黄先去客栈吧。”说完,年思宁便提剑快步追着谢南烟与云舟去了。 杨嬷嬷回头看了眼探出半个脑袋的阿黄,笑道:“阿黄,今儿老婆子我高兴,走,我们先去客栈,我给你买个大骨头啃!” “汪!”阿黄激动地摇起了尾巴。 灯影悠悠,映照在谢南烟的脸上,她今夜穿了一袭白衣劲装,青丝绾成了一个小螺样儿,比平日的她多了几许温婉。 云舟悄悄地多看了她几眼,谢南烟的余光早将她的小动作看了个清清楚楚。 “好看么?”谢南烟突然驻足,笑吟吟地问她。 云舟怔了怔,“什么好看?” “你说呢?”谢南烟明知故问。 云舟连忙指了路口处的小摊子,“就是那儿!烟烟,我们过去尝尝点心吧。” 谢南烟忍笑不语,拖住了云舟的手,“我这会儿不想吃点心。” 云舟惑声问道:“那……烟烟你想做什么?” 谢南烟突然捂住了肋下,倒吸了一口气,皱眉道:“这儿突然有点痛……” “啊!可是路上不小心扯到伤处了?”云舟忧声问道。 “或许是吧……”谢南烟揪住了云舟的衣角,“疼……” 云舟轻叹一声,在谢南烟面前蹲了下去,“来,我背你回去休息吧。” “嗯。”谢南烟趴上了云舟的后背,由着云舟将她背了起来,附耳酥声道,“这会儿我又有点想吃了……” 云舟突然绷直了身子,“烟烟,别闹,身子重要。” “我若饿极了……指不定会咬……”她靠得极近,唇瓣轻轻地擦过了云舟的耳垂,激得云舟瞬间红了脸。 “我……带你去吃还不成么!”云舟匆匆说完,便背着她快步往小摊子走去。 谢南烟哑然轻笑,微微歪头,贴上了云舟的耳侧,喃喃道:“阿舟,你可是第一个背我的人。” “啊?”云舟愕了一下。 谢南烟继续笑道:“若是有朝一日,我上战场不小心死了,你会去把我背回来么?” 云舟正色道:“如今四海靖平,怎会打仗?” 谢南烟涩然笑笑,“阿舟,你就说你会不会?” “不会。”云舟突然停了下来,侧过脸去,正色道,“我不会让你上战场的。” 谢南烟刮了一下云舟的鼻尖,“不好玩!你又打不过我,你拦得住么?” 云舟摇头道:“我……” “啊!” 突然,一个小姑娘狠狠地撞在了云舟身上,她手上的花篮倾覆,洒落了一地野花。 云舟稳住了势子,谢南烟从她背上挣了下来,将云舟拉到了身后。 小姑娘哭兮兮地连连给云舟道歉,“对不起,公子,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云舟柔声道:“小妹妹,你没事吧?” 小姑娘垂头将地上的野花都捡了起来,好多已经被游人踩残了,她委屈地哭道:“完了……完了……小姐的花都被我撒了……” “你先别哭……”云舟还没说完,便被谢南烟扯着转过了身去。 云舟疑声道:“烟烟?” “走,这姑娘不简单。”谢南烟低声说了一句,便扯着云舟快步走入人群之中。 小姑娘抬起头来,望着两人的背影,她不禁冷冷一笑:“好你个谢南烟,有点本事啊。” “噌!” 突然,惊觉人群之中有人的剑锋出了鞘,小姑娘跳了起来,足尖一点,便掠到了房檐上。 年思宁从人群中跳了出来,剑锋指向房檐上的小姑娘,“你是何人?” “你家姑奶奶!”小姑娘朝着年思宁吐了个舌头,转身便跳到了另外一个房檐上,很快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周围的游人围了一圈,瞧向了年思宁。 年思宁收起佩剑,“不过遇到了个扒手,大家小心些自己的钱囊,无事都散了吧。” “多谢将军提醒。”游人们谢了一句,便纷纷散开了。 远处,谢南烟用胳膊轻轻地撞了一下云舟,“还心疼那小姑娘么?” 云舟是真没想到,“我身上一个铜板都没有,能偷我什么呢?” “偷心啊。”谢南烟对着云舟眨了下眼。 云舟认真地道:“烟烟,你又胡闹。” 谢南烟背着手往前走了一步,笑道:“以她能近你身,我却没有觉察的本事来看,那姑娘可不是为了钱来的。” 云舟隐隐觉得今日有些不太平,“烟烟,我们还是回去吧。” “好玩的才开始,我倒想瞧瞧,这姑娘究竟想做什么?”说完,谢南烟回头对着云舟伸出了手去,“阿舟,走!” “你的伤口不是还疼着么?”云舟提醒她,“万一……” “有阿舟心疼着,烟烟好着呢。”谢南烟不等云舟伸手,便主动牵住了她的手,紧紧扣住。 云舟噤声不语,只能由着谢南烟牵着她往龙王庙的方向走去。 “傀儡戏,好看的傀儡戏咯——” 突然,听见路边摊主的一声吆喝。 谢南烟的脸色不由得一沉。 摊主继续吆喝道:“这可是瀛洲一绝啊,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啊!” 觉察到谢南烟掌心的冷汗,云舟低声问道:“烟烟,怎么了?” “无事。”谢南烟匆匆回答。 云舟忍不住往摊主那边瞄了一眼,“也是奇怪,分明看不见线,纸人却能翩翩起舞,这傀儡戏究竟是……” “阿舟。”谢南烟蓦地停了下来,“我不喜欢傀儡戏。” “对不起,烟烟。”云舟歉声道。 谢南烟轻扯唇角,淡淡笑道:“一句对不起可不够。” “烟烟,这儿人多,胡闹太过,可是要……啊!”云舟的话没说完,谢南烟便在她脸上亲了一口。 谢南烟微微昂头,“我高兴就好,哪管他们怎么看我?”话音刚落,便敛了笑容,狠狠地剜了一眼呆了眼的路人。 路人被谢南烟凶了一眼,连忙垂头快步走开。 谢南烟若有所思地凉凉一笑,“瞧见没有,这世上只要你比他们凶,他们就奈何不了你。” 云舟呆呆地看着谢南烟。 她突然变了性子,是因为“傀儡戏”么? “烟烟,你今晚有点不一样。”云舟如实开口。 谢南烟笑道:“哪里不一样?”说着,她忽地眉角一跳,笑意忽地浓烈了起来。 云舟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你……想做什么?” “跟我来!” 谢南烟牵着云舟就跑,远远地将傀儡戏的摊子甩在了身后。 不知哪里来的酒香味儿越来越浓,云舟甫一抬眼,便瞧见了二楼窗台上挥帕的两个妖艳女子。 “公子,里面请啊。” 云舟连将视线移开,匆匆瞥了一眼这儿的牌匾,叫做望香楼。 “烟烟,你带我来这儿做什么?” 谢南烟笑道:“找点好玩的。”说完,便扯着云舟走进了望香楼。 屋檐之下,阴影半掩住一群窃窃私语的人。 “这谢南烟精得很,是想借风尘之地甩开我们,让里面的人都盯紧了。” “是,少主!” “少主,年思宁跟来了。” “这个看家狗实在是太烦了!” “魑魅也飞回来了。” “可惜了我的一群白鸽,总有一日小姑奶奶我一定要拔光它们的毛!” 第39章 只一口 浓烈的酒味混着熏人的脂粉味扑面而来, 云舟摇了摇头,急声道:“烟烟, 我不喜欢这儿, 我们回去吧。” 谢南烟扣紧了她的手,坏笑道:“别怕,总要进来开开荤的。” 云舟急得满头大汗,她明明是个大姑娘,开什么荤? 她话音刚落,便有老鸨摇扇走了过来, 上下打量了谢南烟一眼, “姑娘, 这儿可是不接待女客的。” 谢南烟的另一只手拿出了燕翎军令牌, 在老鸨面前晃了晃, “我临时借你这儿甩个跟屁虫。” “是,是,是。”老鸨连忙哈腰,凑过身去小声问道, “大人, 跟屁虫今晚不会把我这儿的生意搅了吧?” 谢南烟也凑了过去,低声道:“放心, 不会。妈妈只要让他晓得我来过,又走了便是。” 老鸨眸光一亮。 谢南烟拿出一小锭金子放到了老鸨手里,“既是风月之地,某些特别房间, 我相信妈妈这里是有的。” 老鸨尴尬地笑了笑,“姑娘懂得真多。” 谢南烟眨眼轻笑,“妈妈还不带路?” 老鸨摇了摇团扇,喜滋滋地引着谢南烟与云舟往楼上去了—— 几个端茶的小厮紧紧地盯着云舟,借由擦肩而过的时候,交换了一两句话。 年思宁踏入了望香楼,便有两个姑娘迎了上来。 他皱眉拂开了两人,冷冷道:“走开。” 两个姑娘不禁娇笑道:“军爷好生冷漠呀。” 年思宁骤然拔剑,吓得两个姑娘花容失色。 从房中退出的老鸨瞄见了这阵势,赶紧快步走了下来,迎上前来,“军爷啊,有话好好说,可别吓坏了我这儿的姑娘。” 年思宁沉声道:“方才进来的两个人呢?” “往后院跑了啊!”老鸨绘声绘色地道,“喏!瞧瞧,还撞倒了跑堂的小厮,白洒了妈妈我的一坛好好酒!” 年思宁不等老鸨说话,便一脸煞气地朝着后院去了。 老鸨小步跟着过去,“军爷啊,你可要把这两人给妈妈我抓回来啊,这儿的一坛好酒可不便宜。” 年思宁一步踏入后院,这儿是姑娘们歇歇醒酒的地方,突然闯入了一个轻甲男子,不禁被吓了一跳。 “妈妈……”其中一个姑娘拢了拢衣裳,不悦地道,“今儿已经有客不规矩了,妈妈你还领个更不规矩的进来。” “闭嘴!军爷可是不能惹的!”老鸨连忙给这姑娘递了个眼色,“都给我站好了,让军爷一个一个瞧清楚了。” 年思宁冷冷地背过了身去,肃声问道:“人呢?” 老鸨无奈地摊手道:“都在这儿了,怕藏在姑娘们中间,不都让姑娘们站起来,让军爷你看个清楚了?” 年思宁回头匆匆扫了一眼那些人,仰头望了一眼天空中的魑魅。 只见魑魅有异,突然展翅往另一边飞去,年思宁按剑足尖一点,瞬间飞上了墙头,朝着魑魅飞去的方向追去。 老鸨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连忙安抚姑娘们,“瘟神走了,没事了,你们都好生歇着,妈妈我去前面忙去了。” 老鸨刚回到前堂,便瞧见了几个小厮端着酒,只站在原处不伺候客人,不时地往二楼张望着。 她生气地走了过去,一人给了一巴掌,怒声道:“以为老娘我开善堂的啊?都给老娘伺候起来!” “是!”小厮们都低头散开了。 谢南烟将前堂下的这一幕看了个清清楚楚,她将内窗关了起来,笑然把房门锁了个紧。 云舟在这个地方实在是浑身不自在,她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烟烟,我们何时回去?” 谢南烟坐了下来,提起酒壶喝了一口,“今夜是走不了了。” “为何?”云舟走了过来。 谢南烟对着她勾了勾手指,“再过来些,我小声说给你听。” “你不胡闹,我再过来。”云舟警惕地提醒。 谢南烟放下了酒壶,点头,“我不胡闹……” 云舟凑了过去,哪知谢南烟顺势勾住了云舟的颈子,在云舟坐下的瞬间,坐到了云舟的腿上,笑吟吟地望着她,“你觉得我还是女魔头么?” “你……还有伤……”云舟慌乱地扯了其他的话,“酒还是别喝了……” 不知是酒的缘故,还是这儿红烛的缘故,云舟觉得谢南烟双颊通红,艳丽得让人心酥。 “就一口。”谢南烟点了一下云舟的鼻尖,“奇怪……”她的手指扣了一下云舟的心口轻甲,“你明明没喝酒……为何心跳得那么厉害?” 她挑眉看她,眉梢眼底,俱是致命的魅色。 云舟不禁屏住了呼吸,张口结舌地反驳她,“胡……说……” “阿舟。”谢南烟故作认真地看着她,“京城里的府宴,个个都有美人劝酒,你这样子可不成。” 云舟正色道:“我不去还不成么?” “有些应酬不去可是不成的。”谢南烟若有所思地说着,小指勾起了边上的酒壶,“我且问你,若有美人如我这般给你敬酒,你是喝,还是不喝?” 云舟吞了一口口水,分明没有喝到一滴酒,却已有三分醉意。 “我不胜酒力!”云舟赶紧找了个借口。 谢南烟将酒壶移近了云舟,“一口都不喝,如此不赏脸!云大人,看来是想以后不与本将军往来了?” 云舟瞪大了眸子,“那……就喝一口!” “如大人所愿,就一口。”谢南烟提壶倒酒,云舟微微张口,一口酒汁淋下,云舟几乎是憋着气吞下去的。 火辣辣的酒汁冲喉而下,呛得云舟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 “难喝……实在是难喝……” 谢南烟忍笑将酒壶放下,扶正了云舟的脸,捏着袖角温柔地给云舟擦了擦,“云大人这酒量实在是太差,来来来,再喝几口,多喝几回就好了。” “啊?”云舟是打死也不愿意喝了,她猛烈地摇头,“不喝!再喝要死人了!” 谢南烟笑道:“云大人这是敬酒不喝,喝罚酒了?” 云舟摆了摆手,“烟烟,放过我吧,真的太难喝了。” 谢南烟摸了摸云舟的额头,果然已是一片滚烫,不由得轻嗔了一声,“傻子。” 云舟愕然,“烟烟?” 谢南烟紧紧地拥住了云舟,一字一句地道,“以后谁劝你喝酒,你就说谢南烟不许你喝酒,京城没几个敢逼你喝的。” “不好。”云舟摇头,“我若那样说了,烟烟你就凶名在外了。” 谢南烟轻扯嘴角,“那你就真的想多了,在京城谁不知道我谢南烟喜怒无常?最爱欺负看不顺眼的人。” 云舟蹙眉,“烟烟不是喜怒无常。” 谢南烟嘴角一勾,“你又知道了?” 云舟微微拉开她与她之间的距离,她静静地看着谢南烟的眉眼,“我知道。”酒汁在肚里翻腾,灼得整个胸臆都一片滚烫,云舟觉得有些晕,看谢南烟的眸光变得有些迷离。 谢南烟看得心喜,她轻声问道:“阿舟可是醉了?” 云舟强撑神志清明,晃了晃脑袋,“只是有点晕。” 谢南烟一手轻轻扶着她的脑袋,另一只手轻轻地揉了揉云舟的太阳穴,小声道:“以后只准醉给我看。” “啊?”云舟没有听清楚。 谢南烟笑而不语,哪知云舟也学着她的模样,给她揉了揉太阳穴,认真地道:“你有伤……不要喝酒了……” 谢南烟怔怔地看着她。 云舟觉得脑壳是越来越晕了,她糊声继续道:“对自己好一些……不成么?” 谢南烟苦涩地笑了笑,眼圈隐隐地红了起来。 云舟眨了下眼睛,“你说的我都听……我说的……你也要听……” “何时轮到你命令我了?”谢南烟含笑反问。 云舟再晃了晃脑袋,比了个“一”字,“就……就一句……听一回……好不好?” “好。”谢南烟极小声地应了一句。 她从云舟身上下来,走到了书案边,提笔在白纸上写了四个字,便搁下了毛笔。 谢南烟走了回来,将云舟扶了起来,小声道:“阿舟,你可知风尘之所有些房间是有密道的。” “密道?”云舟晃了晃晕乎乎的脑袋。 谢南烟继续道:“有些人家的娘子可比老虎还凶,知道自己夫郎在这儿,可是会来兴师问罪的。” 云舟歪头看着谢南烟。 她未开口,可谢南烟却猜到了她想问什么。 “我可不会来这儿拿人。” 云舟连忙垂头,心虚地舒了一口气。 “我啊……” 惊觉谢南烟的声音近在耳畔,云舟的身子猛地一僵,绷了个笔直。 谢南烟笑得很是无邪,可话却说得比平时还要狠,“在夫君出门前,就先打断她的狗腿!” “……”云舟噤声。 谢南烟窃笑不语。 云舟推了推她,“我……我可以自己走的。” “也好。”谢南烟放开了手,“指了指床后的柜子,密道应该在那边。” “嗯。”云舟慌乱地应了一声。 这边谢南烟带着云舟离开后过了半个时辰,小姑娘便从檐上倒着戳破了紧闭的小窗,吹入了一缕迷烟。 静等了片刻后,小姑娘落在了小窗外,拉了黑巾蒙了脸,推窗翻了进去。 红烛依旧,房间之中却空无一人。 “不应该啊?”小姑娘抓了抓后脑,在房中走了一圈,最后发现了留在书案上的一张白纸。 “蠢顿如猪。” 方方正正地写了四个字。 小姑娘几乎能想象出谢南烟写这四个字的得意笑容,她怒然将白纸拿了起来,疯狂地撕了个粉碎。 “谢南烟!我就不信了!小姑奶奶我拿不住你!” 第40章 熬粥 天上的魑魅在客栈上空盘旋不去, 那便意味着谢南烟与云舟已经安然回来了。 追了半夜,年思宁提剑走到了客栈的牌匾下, 一抬眼, 便瞧见了谢南烟提着酒壶坐在二楼,望着远处的灯火若有所思。 年思宁忍下了满腹的怨气,跑上了二楼,肃声道:“谢将军,今后这种把戏还是不玩得好。” 谢南烟晃了晃酒壶,淡淡道:“我高兴, 怎的?你还想教训我不成?” 年思宁握剑的手紧了紧剑鞘, 寒人心魄的双眸盯在谢南烟脸上, 像是一只随时可以发怒的野兽。 “将军, 你若是有事, 亦或者云舟被人掳了去,我回去如何与大将军交代?”年思宁压下了怒意,提醒道,“今日那伙人懂得用白鸽引开魑魅, 不可不防。” 谢南烟懒得多看他一眼, 提壶喝了一口,皱紧了眉头, 似是喝了一口极难喝的酒,“年将军说完了?” 年思宁沉声道:“将军有伤,酒还是不要喝了。” “我偏就不喜欢听你的。”谢南烟故意提着酒壶在年思宁面前晃了晃,“更不喜欢你躲在暗处窥视我的模样。” 年思宁咬牙道:“我只是奉命行事。” “我谢南烟还不至于那么无能, 你奉命行事也该知男女有别!再不知分寸,我是会动手的。”谢南烟说着,往前走了几步,似是又想到了什么,“我可不是当初的小姑娘了。”说完,谢南烟提着酒壶,踱步走向了自己的房间。 年思宁反手一掌劈在了栏柱上,只听“噼啪”一声,栏柱便碎了一个口子。 谢南烟原以为云舟会在坐榻上躺着醒酒,哪知推门而入,瞧见的竟是空荡荡的房间。 楼下值夜的兵士没有动静,天上的魑魅也没有异常,云舟不可能凭空失踪了。 “不好好醒酒还到处乱走。”谢南烟轻骂了一声,放下了酒壶,便又折返出来,寻了小二过来。 “可见到跟我一起回来的公子了?” 小二想了想,“方才瞧见公子往厨房去了。” 谢南烟怔了怔,这丫头到底想做什么? 她快步下了二楼,径直往厨房去了。 厨房中此时有两人,一个是云舟,另一个是杨嬷嬷。 谢南烟并不急着进去看个清清楚楚,她藏身在窗畔,掀起了一线窗缝,望了进去—— 杨嬷嬷一边剁肉,一边笑道:“还是公子有心了。姑娘喝酒后是该吃几口青菜碎肉粥,不然日子久了,只怕这肠胃要落病根了。” 云舟洗净青菜后,在杨嬷嬷边上切成了小段,随口问道:“嬷嬷,烟烟一直都这样不爱惜自己么?” “公子不知道?”杨嬷嬷愣了片刻。 云舟如实道:“她很多事我都不知道。” “唉,姑娘就是这样。”杨嬷嬷叹了一口气,摇头道:“姑娘喜欢喝酒,也是近三年的事了,之前可不是这样的。” “哦?三年前发生什么了?”云舟问道。 杨嬷嬷叹了一声,想到了三年前的那日—— “将军,你就服个软吧。”副将心疼地劝道。 “师父要废了我,我就给她废,我就想对南烟姐姐好,她就是我认定的姐姐!” 谢南烟猛地掀帘走了进去。 “你……”谢南烟在看见明寄北伤势的瞬间,便噤了声,她没想到会有人能把明寄北伤那么重。 “是师父伤的你?”谢南烟忍泪问道。 明寄北摇头,“不是师父……南烟姐姐你听错了……” 必须要问个清楚明白! 看见谢南烟转身欲走,明寄北蓦地从榻上挣扎起来,紧紧抓住了她的手,一边哭,一边摇头,“南烟姐姐,那人很凶,你打不过他的,你不要去!” “好端端的为何要废了你?”谢南烟实在是无法理解,看着明寄北的伤处,莫说是旁边的医官,就连她也不知该从哪里下手帮他清理伤口。 明寄北不敢说下去。 谢南烟却不是个犹豫的性子,她掀起了营帐帘子,便朝着年宛娘所在的中军大帐走去。 杨嬷嬷才收拾好年宛娘用过的碗碟出来,险些被谢南烟撞落了碗碟。 “将军?” 谢南烟并没有理她,她直接掀帘走了进去。 她先迟疑了片刻,复而深吸了一口气,鼓足了勇气问道:“师父,小北到底做错了什么?” “看来是下手轻了些,今日就不该给他留半条命的。”年宛娘冷冷说完,给身边的黑衣蒙面少年递了个眼色,“思宁,去,再试试手。” 谢南烟拔剑拦住了蒙面少年,她记得这个身型,“这几年是不是你一直在暗处窥视我?” 蒙面少年没有回答。 年宛娘冷笑道:“还算有点警觉,能发现思宁,我也不算白教你那么多年。” “为何要这样待我?师父!”谢南烟不懂,“你怀疑我会背叛你么?” 年宛娘摇头,“我从不怕任何人的背叛,因为我有一百种法子收拾背叛者。” 谢南烟更是惑然,“小北背叛了你么?” “没有。”年宛娘的语气很淡,“他只是不该太靠近你,不该让你对他动了情。” 谢南烟只觉好笑,“我只把他当成弟弟,师父你是不是想多了?” “不管是爱慕之情,还是亲情,于你而言都是多余的。”年宛娘眸光如刀,狠狠地剜在谢南烟身上,“你的心不能太热了,我不允许任何人成为你的绊脚石!” “你到底要我做什么?”谢南烟心头一凉,她看着现下陌生而冷漠的年宛娘,仿佛眼前站着的是个陌生人。 年宛娘沉默不语,她并不打算在这个时候告诉她。 “大将军。”蒙面少年低声提醒。 年宛娘挥手示意蒙面少年退回来。 谢南烟涩声问道:“师父,是不是以后所有我在乎的人与事,你都要毁了?” “只要你不动真情,我一切可容。”年宛娘说得极为淡然。 “呵……疯子!”谢南烟摇了摇头,“人若无情,与行尸走肉有何异?” 年宛娘平静地说道:“若你能做到,也算是我教好了。路还长着,迟早有一日,你会谢谢师父,炼了你一幅冷心肠。” “小北你爱杀便杀,我倒要看看,师父你到底能杀几个?”谢南烟倒抽了一口气,转头跑出了中军大帐。 谢南烟一路跑到马厩中,飞身上马,策马驰出了军营。 杨嬷嬷担心谢南烟出事,便一路跟着去了。 自打那日离营之后,杨嬷嬷也不敢再回军营,便被谢南烟安置在了清宁村中。没过多久,谢南烟便告诉杨嬷嬷,她已帮墨儿从杂耍班中赎了身,留在了千里山庄帮她看庄子,只要杨嬷嬷敢认这个女儿了,便随时可以去千里山庄找墨儿。 年宛娘也没有对明寄北再动手,因为从那日开始,谢南烟有了分寸,对明寄北一直寡言少语,不再像当初那样温柔可亲。 后来,谢南烟便成了京师有名的喜怒不定的镇南将军,常随心嬉闹不顺眼之人,或捉弄,或欺凌,甚至还有不幸者,在夜深人静时被人割了脑袋。 这些事杨嬷嬷每每回想,都不理解年宛娘为何要这样?可姑娘总是要婚配的,如今好不容易姑娘有了心上人,年思宁也是奉命来保护云公子的,想必是大将军也认可了这门婚事。 此时云舟问起来,杨嬷嬷也不知该不该把那些事说出来,万一本来无事的,又吓着了云舟,只怕姑娘不会轻饶了她。 “公子,我只能说姑娘是真心待你,你一定要好好读书,考个好功名,快些把姑娘娶了,好生疼惜她。”杨嬷嬷语重心长地说完,还是有些不放心,她拍了拍云舟的肩头,“公子,别怕。” 云舟本来不怕的,突然听了杨嬷嬷这句话,再看看她严肃的模样,她开始有些慌了。 “公子,姑娘不在时,老婆子我就算拼了命也会保护你的。”杨嬷嬷更郑重地拍了拍云舟的肩头,“可你若是待姑娘不好,辜负姑娘一番心意,老婆子我第一个不饶了你!”说着,便将另只手中的菜刀舞了舞。 云舟连忙求饶道:“嬷嬷,别,菜刀危险,先放下。”说着,她连忙扯了别的事情,揭起了熬粥的砂锅盖子,急道,“该下肉末了!” “嗯。”杨嬷嬷放下了菜刀,将剁好的肉末放了下去,用木勺子一边搅,一边压低了声音问道,“今儿要我给公子单独加个鸡蛋么?” 云舟蓦地脸上一红,急道:“不用!我好得很!”可话音才落,云舟发现自己说错话了。 杨嬷嬷瞄了一眼云舟的脸色,笑道:“等到了下个镇子,我还是给公子做碗鹿血羹吧。” “不必了吧,咳咳。”云舟干咳了两声,看粥里面的肉末差不多熟了,便将切好的青菜放了进去。 厨房之外,谢南烟哑然失笑,她呆呆地望着云舟的侧脸,烧得通红通红的。 这丫头,若是嬷嬷再给她一碗鹿血羹,只怕这鼻血还会再流一回吧。 谢南烟摇头轻笑,这边放下了心,便信步走回了房间,她等着尝尝,云舟今夜帮手熬的粥究竟是怎样的滋味? 第41章 酒非酒 粥很快便熬好了, 杨嬷嬷亲手把粥舀了出来,端给了云舟。 “快些送上去给姑娘吧。” 云舟点头, 接了过来, 她走到了厨房门口,忽地想到了什么。云舟转过了脸来,认真地问道:“嬷嬷,烟烟为何不喜欢傀儡戏?” 杨嬷嬷眉心一锁,比了个手势让云舟小声些。 云舟更是不解。 杨嬷嬷走了过来,小声道:“以后就不要在姑娘面前提这三个字了。” “为何?”云舟想知道答案。 杨嬷嬷叹息道:“大抵是因为姑娘很多时候也身不由己吧。” “身不由己?”云舟没想到谢南烟那样一个恣意而为的女魔头, 竟还有“身不由己”的时候。 杨嬷嬷沉声道:“公子呀, 这些事日后你会明白的, 快些把粥端上去吧。若是姑娘这会儿回房看不见你, 只怕又要担心了。” “嗯。”云舟知她是不愿说, 想必谢南烟更不肯说。 云舟从不为难人,既然都不愿说,她便仔细记着,以后不会再在谢南烟面前多提一句。 杨嬷嬷望着云舟走远后, 她舒眉笑了笑, 在厨房里面扫了一眼,瞥见了半只未切的卤鸭, 她喃喃道:“拿去给阿黄吃,它一定会很高兴。” 没过多久,房外便响起了云舟的脚步声。 谢南烟将桌上的酒壶提了起来,举起喝了一口, 佯作醉眼朦胧的模样,轻咬着下唇望着云舟推开了房门。 烛火昏黄,谢南烟缓缓抬眼,笑吟吟地望着云舟,柔声问道:“你去哪儿了?” “你又喝酒?!”云舟忽地来了气,她将粥放下后,回头将房门给关了个紧,气呼呼地坐到了谢南烟面前,从谢南烟手里拿过酒壶来。 酒壶中还剩了不少酒,可这酒味儿却比平日的淡了许多。 云舟来不及多想,总之,就算喝不怎么烈的酒,也是喝酒。 谢南烟还有伤在身,至少这段日子,她不能再喝酒了。 “今日胆儿肥了么?”谢南烟冷哼一声,捏住了云舟的下巴,逼她正视自己,“我就喝了,你能把我如何?” 云舟以为她是喝多了,便不与她认真。她将热粥移了过来,舀起了一勺粥来,吹了吹,道:“先喝点粥,一会儿我给你去熬点醒酒汤。” “不喝。”谢南烟扭过了头去。 云舟正色道:“喝了你会舒服些。” “当真?”谢南烟不信。 云舟点头,喂了过去,“你一直喝酒,胃里一定烧得慌,喝口清粥,一定会舒服些的。” 谢南烟又皱了眉头,“烫,不喝。” “不烫了,我吹过的。”云舟确定,这一勺热粥肯定凉了大半了。 谢南烟身子一歪,似是要醉倒趴在桌上。 云舟连忙将勺子放回了粥碗,扶住了她的双肩,急道:“烟烟,你就是要睡,也不能在这儿睡啊。” “阿舟……”谢南烟顺势倒入了云舟的怀中,勾住了云舟的颈子,故作醉语,“我困……” 云舟实在是拿她没法子,便用力将谢南烟扶了起来,缓缓走到了坐榻边,将谢南烟小心扶着坐了上去。 “嘶……”谢南烟忽地皱眉倒吸了一口气。 云舟慌声道:“可是扯到你的伤处了?” 谢南烟故意按住了肋下,皱眉道:“阿舟,你这是故意的,嘶,好疼啊。” “对不起!”云舟赶紧坐下,“你别动,我给你瞧瞧。” “你想得美!谁给你瞧?”谢南烟瞪了一眼她,蜷起了身子,似是更痛得厉害了。 云舟急道:“烟烟,我不是要轻薄你,我只想看看你的伤口,若是裂开了,要赶紧上药止血的!” “我死不了。”谢南烟掩住心底的欣喜,故作淡然。 云舟再次扶住她的双肩,“烟烟,我就看一眼,没事的话,我保证让你静静休息。” “好……”谢南烟倦然躺了下去。 云舟扯开了她的衣带,将外裳左右分开,在扯开她内裳衣带时,迟疑了一下,心跳不由得快了一拍。 谢南烟唇角一勾,呆呆地看着云舟的脸庞,只觉得心湖暖风吹拂,漾起的涟漪一圈一圈荡漾开去,是她从未有过的欣喜。 云舟倒吸了口气,终是将她内裳分开了——白色的纱布上没有沁出一点血色,倒是纱布边沿的那一痕半掩的旧疤,让云舟暗暗心惊。 那是杨嬷嬷提到的旧伤,那么一道伤痕直划心口,当初该是怎样的痛? “如何?”谢南烟半撑起身子,却被云舟温柔地扶着靠在了榻头。 云舟将她的衣裳系带系好后,便又将热粥端了过来,舀起一勺,仔细地吹了又吹,喂向了她,“伤口没事,可这粥,你今晚得喝两口。” “烫,不喝。”谢南烟不悦地道。 “真的不烫了。”她说着,先尝了半口,“真的不烫了。” “别动!” 谢南烟突然坐了起来,握住了她拿小勺子的手。 云舟怔怔的看着她,不知怎的,觉得她的掌心很烫,“我……我去给你重新拿个勺子来……你别生气……” “嘘……”谢南烟轻轻说完,欺身靠近,低头将云舟小勺子中的热粥喝了个干净,她仔细回味道:“差强人意……” 云舟的动作僵在了原处,她不由自主地咽了一口口水,“烟烟……” 谢南烟挑眉看她,笑意盈盈,眸光清澈,哪里还有半点醉意? 云舟惊觉好像是中计了,急问道:“你……你没有喝醉?” 谢南烟得意地笑道:“这点酒就醉了,那我还叫谢南烟?况且……这酒壶中的也不是酒……是水……” “什么?”云舟愕然。 谢南烟眯眼笑道:“你不是让我听你一回么?我想了想,好像好处不少,所以我便听你一回,多活几年,好让你多照顾我几年。” 云舟皱了皱眉,终是忍住了想说的话,她再舀了一勺热粥,吹了吹,喂了过去,嘟囔道:“反正是栽在你这个女魔头手里了。” 谢南烟吃了这勺热粥,笑道:“你认栽了?” 云舟抿唇轻笑,“还能不认么?” 谢南烟眉间笑意深了三分,“明日我还要喝。” 云舟点头,“你少喝酒,我就给你做。” “这可是你答应的。”谢南烟似是逮到了什么有意思的话茬。 云舟隐隐觉得不安,“答……应。” 谢南烟凑近了云舟,一字一句地道:“我说的明日,可是往后的每个明日。” 小勺子从云舟指尖滑落,跌入了热粥之中。溅起了几滴热粥落到了云舟的虎口上,她倒吸了一口气,即便是烫到了,也怕拿不稳粥碗,撒到谢南烟身上。 她忍痛站了起来,将粥碗放在了桌上,连忙擦了擦虎口上的热粥,便背到了身后,“烟烟,粥我先放这儿了,我先去看会儿书。” 谢南烟走了过来,拉着云舟坐了下来,“我不过是与你说了句玩笑话,你就怕成这样。”说着,便将云舟的手牵了过来,在烛火上瞧清楚了她手上被烫红的几个小点。 “无趣。”谢南烟蹙眉,凑过了唇去,轻轻地吹了吹。 云舟失落地看着谢南烟,“烟烟,你方才只是一句玩笑?” 谢南烟淡淡笑道:“你以为呢?” 云舟噤声不语。 谢南烟松开了云舟的手,却被云舟蓦地又牵住了。 “做什么?”谢南烟故作不悦地问道。 云舟低声道:“嬷嬷说了,要我待你好点。” “哦,你可以不必听她的。”谢南烟凉声说完,抽出了手来。 云舟再握住了她的手,她有些发急,“烟烟!” 谢南烟惑然看着她。 云舟壮了壮胆子,道:“不用嬷嬷说,我以后都会待你好的。” “呵……”谢南烟轻笑一声,“你是怕我反悔不嫁你了吧?” 云舟没想到她竟扯到这事上了,她刚欲开口,谢南烟却掩住了她的唇。 谢南烟笑道:“到了京城,可是哪里都有眼睛盯着你我,有一件事是你我偶尔要做的。” “嗯?”云舟认真地听着。 谢南烟更凑近了些,她酥声问道:“其实这算不得轻薄……” 只因她喜欢,所以才想如此。 “嗡!” 云舟的脑海瞬间一片空白。 谢南烟的唇有些微凉,她一手捧着云舟的脸侧,温柔而深情地吻上了她的唇瓣——这一回,谢南烟清清楚楚,是她满心欢喜地想吻她,不带一丝戏谑,不带一丝假意。 心,狂乱地跳动着。 烟烟二字宛若一个烧红的烙铁,深深地烙入了心头。 “不……不成……”在云舟彻底沉迷之前,她恍然回神,连忙推了推谢南烟,“我们都是姑娘家……” “正因不能让旁人知道你我一样,所以才要亲。”谢南烟淡淡说着,她喜欢看云舟脸上的羞色,更喜欢看云舟一点点沦陷的慌乱。 “可……”谢南烟的话云舟竟无法反驳。 谢南烟涩然笑笑,“你若是讨厌……” “不是讨厌……”云舟惊觉自己说错了,她不敢再抬眼多瞧一眼此时的谢南烟,她浑然知谢南烟此时嫣然一笑,“我只是……只是……” “只是?”谢南烟的小指勾住了她的小指。 “害怕……”云舟说完这两个字后,便死死咬住了牙关,她不敢再仔细想下去——这样的害怕她从未有过,明明是离经叛道,可她却隐隐地欣喜着。 心跳已乱,云舟找不到岸在何处,更不知她与谢南烟将会走到什么地步? 这样茫然的感觉前所未有,不踏实地让人莫名忐忑。 谢南烟勾住她的小指晃了晃。 云舟低头看着她们勾起的小指,轻声唤道:“烟烟……” “我在。”谢南烟紧了紧小指,似是承诺。 不知怎的,只因这简单的“我在”两个字,云舟不安的心瞬间平静了许多。 她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再看向谢南烟时,只见谢南烟媚然轻笑,牵着她的手,再吹了吹方才被烫的地方,柔声问道:“还疼么?” 第42章 暗眼 云舟听得心酥, 急然摇头,“不……不疼了。” 谢南烟狡黠地轻轻一笑, “那……”故意欲言又止, 却将桌上的热粥往云舟那边推了推,“再给我吹凉,喂我。” 云舟就知道这女魔头突然温柔肯定有后招! 只不过,即便是谢南烟不说,云舟也会好好待她。 云舟坐了下来,舀起了一勺热粥, 温柔地吹了吹, 喂向了谢南烟。 谢南烟莞尔张口, 将这口热粥吃下, 学着云舟吃烤鸡的模样, 吧唧了一下嘴巴,“这会儿吃起来,比方才香多了。” 云舟忍笑看她,又舀起一勺, 吹了吹。 谢南烟轻启唇瓣, 故意将丁香小舌舔了舔唇角,眸光灼灼地望着云舟。 云舟慌乱地避开了她的眸光, “你……还喝不喝?” 谢南烟点头,“自是要喝。” 云舟正色道:“你再这样……我就不喂了!” 谢南烟无辜地道:“嘴角有粥,你说,我怎么办?” 云舟知道说不过她, 便放下了勺子,起身拿了帕子过来,“烟烟,给你这个。” 谢南烟并不急着去接,“阿舟,你就这样敷衍我啊?” 云舟叹了一声,只好捏了帕子的一角,轻轻地擦了擦谢南烟的嘴角。 谢南烟满意地微微昂头,刚欲说什么,忽地脸色一沉,起身将云舟护到了身后,“嘘……” 云舟知道这屋外定是来了什么不速之客,她低声道:“你小心些。” “知道你心疼我。”谢南烟侧身刮了一下云舟的鼻尖,将靠在一边的长剑抄在了手中。只见剑影一闪而过,剑锋倏地出鞘,谢南烟足尖一点,便掠向了窗口,好似一只轻燕,翻上了檐头。 “咣!” 两柄长剑狠狠地撞在了一起,发出一声惊响。 两人一触即分,各自往后退了三步,剑锋冰凉地指向了彼此。 “年思宁,你是把我的话当耳边风么?”谢南烟眸底满是厌恶,剑锋微颤,整个人宛若染上了一层冰霜。 年思宁冷声道:“将军误会了,末将只是例行巡防,路过而已。” “路过?”谢南烟的视线往年思宁脚下瞧去,“路过你掀这屋瓦做什么?” 年思宁淡淡道:“不过想看看,云公子可还守规矩?” 谢南烟冷冷轻笑,“最不守规矩的人,怕是你吧?” “末将只是奉命行事。”年思宁收起了长剑,转过了身去,“夜深了,还请将军早些休息吧。” “噌!” 谢南烟这会儿只想给年思宁一个教训,她的剑锋猝然前刺,毫不留情地刺入了年思宁的背心之中。 鲜血很快便沿着谢南烟的剑锋滴落下来。 年思宁挣开了她的剑锋,回头咬牙道:“将军生末将的气,末将这一剑当做让将军出气了,若是将军还不依不饶,末将只有……” “你待如何?”谢南烟怒喝道。 年思宁嘴角噙起一抹狠笑,“大将军要的是活人,至于是怎样的活人,我还是可以决定的。” “你敢动她试试!”谢南烟剑锋一振,挑向了年思宁的面门。 年思宁格开了谢南烟的剑锋,故作恭敬地对着谢南烟一拜,“谢将军,我会如何做,还不是看你的么?” “这是怎么了?姑娘。”杨嬷嬷听到了打斗声,便牵着阿黄出来瞧瞧。 “我最恨谁威胁我,年思宁,我倒要瞧瞧,到底谁能威胁到谁?”谢南烟狠狠瞪了年思宁一眼,飞身掠下了屋檐,跳入了窗中。 云舟探出头来,对着杨嬷嬷道:“没事了,嬷嬷快去休息吧。” “公子与姑娘也早些休息吧。”杨嬷嬷轻舒一口气。 “砰!” 云舟突然被谢南烟拉了一把,只见谢南烟猛地把窗户给关上了。 “烟烟。”云舟唤了她一声。 谢南烟的声音有些颤抖,“我好恨他!” “其实可以不必管我的……”云舟的话说了一半便停住了,谢南烟将她压在了窗户上,一双眸子已经通红通红的。 “不要再惹恼我,我脾气不好,会真的杀人的。”谢南烟警告她。 云舟小声道:“我不想他总拿我威胁你,只要你不管我,他便奈何不了你……” 谢南烟怔怔地看着云舟的眉眼,惑声问道:“你就那么想死么?” 云舟低声道:“说实话……不想……” “那这些话就不必说了。”谢南烟松开了云舟,往后退了一步,“我累了,先睡了。” “烟烟。”云舟还有些话想说,可谢南烟一句都不想听,便径直走到了床边,拉着被子盖住了脑袋,倒了下去。 云舟叹了一声,她深吸了一口气,蹑手蹑脚地走到了房门前。 “想去哪儿?”谢南烟问道。 云舟连忙道:“我把阿黄带过来,能睡得安心些。” 谢南烟沉默了片刻,“离年思宁远一点。” “嗯。”云舟点头,推门走了出去。 谢南烟坐了起来,怔怔地看着半掩的房门,低骂了一声,“傻子……” 说云舟一点不怕年思宁说的话,那是不可能的,只是今日年思宁竟用她来威胁谢南烟,这点是云舟无法释怀的。 若是她可以厉害那么一点点,哪怕只是一点点,是不是谢南烟就不必那么辛苦地护着她? 她静静地走着,这个念头越来越强烈。 脑海之中出现了谢南烟瑟瑟颤抖的模样,分明前一刻还笑得欢喜的她,下一刻就成了这样。 听谢南烟与他说的那些话,年思宁分明就是在暗处一直窥视她们,这些画面只用想想,便觉得有一股寒意萦绕心头。 她与她都是女子,若是平日沐浴也被他瞧了去…… 云舟的心微微一揪,不敢再想下去。她忽地停了下来,回头望向那扇虚掩的房门,她喃喃轻唤:“烟烟……” 她在。 这两个字是方才谢南烟跟她说的,这回云舟也说给她听。 打定了主意,云舟便不再犹豫,径直走向了牵着阿黄回房的杨嬷嬷。 杨嬷嬷看她来势汹汹,正还奇怪,哪知云舟就勾着她的手臂快速推门进了房间。 杨嬷嬷被吓得不轻,慌声道:“公子你这是……” 云舟比了个噤声的动作,将房门蓦地关上了,她本想凑近嬷嬷小声说话,可在杨嬷嬷看来,公子这举动与登徒子实在是太像。 “啪!” 杨嬷嬷突然一个耳光打在了云舟脸上,吓得阿黄夹着尾巴躲到了一旁。 云舟被打得有点懵,一时怔在了原地。 杨嬷嬷仔细看了看她的脸,警戒地道:“公子,你醒了么?” 云舟晃了晃脑袋,苦声道:“嬷嬷,我没有认错啊。” “啪!” 杨嬷嬷又打了一个耳光,怒声道:“公子,还没醒?” 云舟捂着双颊,急声道:“嬷嬷你别打我了,我没有喝酒,也没有梦游,我就是专门来找你的。” “找我?”杨嬷嬷的气更大了,“你不好好陪着姑娘,你跑来找我?公子,你到底是安的什么心啊?” 云舟哭笑不得地看着杨嬷嬷,“嬷嬷真的误会我了。” “误会你?”杨嬷嬷忍了口气,“那你大晚上的把我一个老婆子拽进来,又靠那么近的说话,你这是想做什么?” 云舟慌声道:“嬷嬷,我不是要非礼你。” “那是什么?”杨嬷嬷不明白了。 云舟一边揉着火辣辣的脸,一边左右瞄了眼,低声道:“我是不想被烟烟讨厌的年将军听见了。” 杨嬷嬷舒了一口气,提到年思宁,她知道谢南烟为何讨厌他。 应该说,任何人都不会喜欢这样的盯梢影子。 “那……你是来……”杨嬷嬷试探地问道。 云舟恭敬地对着杨嬷嬷一拜,继续低声道:“嬷嬷,以后你悄悄教我几招防身的吧。” “我教你?”杨嬷嬷瞪大了眼睛。 云舟笃定地点头,笑道:“我不想成为烟烟的累赘。” 杨嬷嬷若有所思地看着云舟,“你就算练个十年,也不是年思宁的对手。” 云舟再点头,“我知道。” 杨嬷嬷摇头道:“公子还不如把时间花在读书上,日后当了官,有了银子,招几个靠谱的看家护院……” “嬷嬷,正因为他笃定了我不可能是他的对手,我才要学几招。”云舟诚恳地对着杨嬷嬷再拜一下,“说不定关键时候还能保护烟烟一回。” 杨嬷嬷默然半晌。 云舟往前凑了凑,“嬷嬷,人说百无一用是书生,我不想做这种书生啊。” 杨嬷嬷仔细想了想,“其实你可以让姑娘教你啊。” “她若肯教我,我今夜就不会来求嬷嬷你了。”云舟软声继续求道,“嬷嬷,帮我一回,就一回。” 杨嬷嬷看了看云舟,也压低了声音道:“就这一回。” “好!”云舟笑然点头。 杨嬷嬷上下打量了一眼云舟的身子骨,“这练功可不容易,公子实在是瘦了些。” “就从最基本的开始,我不怕苦的。”云舟期待地看着杨嬷嬷。 杨嬷嬷点头道:“那便从基本功开始,公子这个月就扎马步吧。” 云舟愕了一下,“扎马步?” 杨嬷嬷正色道:“下盘不稳,学什么都是白搭!” “好……”云舟点点头,发现自己实在是来得久了些,便对着阿黄招了招手,“阿黄,走,我们回去了。” 杨嬷嬷疑然道:“阿黄在这儿好好的。” “方才我骗烟烟溜出来的,嬷嬷,记得,别让烟烟知道我开始学武功了。”云舟对着杨嬷嬷眨了下眼睛,便唤着阿黄,开门走了出去。 第43章 第一式剑招 “阿黄, 我们小声点,别吵醒烟烟。”云舟牵着阿黄小心翼翼地推门进来, 将房门轻轻关好, 垫着脚尖溜到了坐榻边。 她摸了摸阿黄的脑袋,细声道:“快睡。” 阿黄摇了摇尾巴,便静静地趴下了。 谢南烟翻了个身,借着烛光悄悄望着云舟侧躺的身影,嘴角轻轻一抿,若有所思地笑了。 不知是因为阿黄在, 还是因为谢南烟在, 云舟这一觉睡得极为安心。待到晨曦照得脸有些发烫了, 云舟才迷迷糊糊地醒了。 “烟烟……”云舟坐起, 望向了床边。 谢南烟已不在那里。 云舟低头瞄了一眼脚下, 阿黄也没了踪影。 揉了揉眼睛,云舟一睁眼就看不见她,这心里不知怎的,竟有些空落落的。 想她。 云舟很快意识到了这点, 她连忙甩了甩脑袋, 起身洗漱后,坐到了书案边。她拿起书来, 强迫自己集中精神把今日要背记的部分一一记下,好不容易挺了半个时辰,谢南烟并没有回来。 不对啊。 云舟抬眼紧紧盯着房门,喃喃道:“一、二、三……”她数到了三十多, 可那房门还是没有打开,谢南烟到底去了哪里? 昨夜年思宁与她对剑的画面浮现脑海,云舟的心一揪,难道她出事了? 她干脆地放下书来,快步走到门口,开门跑了出去。 “烟烟。” 她几乎把客栈的廊道、大堂、后院都跑了个遍,杨嬷嬷与阿黄都在,其他兵士也在,唯独少了年思宁与谢南烟。 心越来越慌乱,云舟着急地跑到了后院,对着杨嬷嬷问道:“嬷嬷,你瞧见烟烟了么?” 杨嬷嬷摇头,“一早就见姑娘提着剑出去了……” “那年思宁呢?”云舟更急了。 杨嬷嬷继续回答,“姑娘一出门,年将军也跟着出去了。” “什么?!”云舟的心咯噔一声揪得生疼,“嬷嬷,你知道烟烟去哪里了么?” 杨嬷嬷反问道:“连公子都不知道,老婆子我怎么知道?” 心,倏地一凉。 云舟竟不知该说什么反驳。 她确实从未想过谢南烟究竟想做什么? “姑娘不会有事的。”杨嬷嬷劝慰道,“公子可以放心,说不定姑娘一会儿就回来了。” 云舟摇头,“嬷嬷,你跟我出去找找她吧。” 杨嬷嬷也摇头,“不成的!姑娘出去的时候吩咐过的,今日要多给公子加几个鸡蛋,等这边水开了,我就把鸡蛋放下去煮了。” “啊?”云舟瞬间呆在了原处,“嬷嬷,你说什么?” 这些日子杨嬷嬷口中的“鸡蛋”意味着什么,云舟清清楚楚。临走前吩咐加几个鸡蛋,烟烟只怕是要干什么坏事了! 杨嬷嬷饶有深意地笑笑,“公子对姑娘可要温柔些。” “我……”云舟百口莫辩。 “老婆子我晓得的。”杨嬷嬷给云舟递了个眼色。 云舟知道跟杨嬷嬷是说不出什么来了,她忍了话,垂着脑袋走回了廊道。 若是杨嬷嬷不陪她出去,那守在客栈里的兵士是绝对不会让她踏出客栈大门的。 怎么办? 云舟越想越担心,她转回了房间,刚把房门关上,身子便僵在了原处。 冰凉的剑锋轻轻地抚过颈边,带来一抹刺心的寒凉。 云舟小心地捏着剑锋转过了身去,当看清楚了执剑者是谢南烟,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笑道:“你回来就好,这刀剑无眼,还是收起来吧。” “有多好?”谢南烟收起长剑,含笑问她。 云舟不敢随便答话。 谢南烟往前走了一步,凑到云舟耳畔,低声道:“傻阿舟。” 云舟怔怔地对上了谢南烟水灵灵的眸子,看着她温柔地捏着袖角擦了过来。 谢南烟笑意盈盈,眸底的喜色几乎溢出眶来,“你就那么想我?” “你……你何时回来的?”云舟张口结舌,不禁有些心虚,难道她一直看着她傻乎乎地在客栈里面寻她? 谢南烟沿着云舟的脸侧一路擦下,她酥声道:“可是我先问的。” 云舟宛若魇住似的,一瞬不瞬地望着她的眸子,“我只是怕你有事。” “我若有事,就没人欺负你了,你应该高兴才是。”谢南烟一手按在门上,更欺近了一分。 云舟眉心微蹙,“不会高兴。” “那……如何才会高兴?”谢南烟的唇近在咫尺之间,将亲未亲,眸光灼灼地凝眸望她。 心,砰砰作响。 云舟的脸瞬间红了个透,她想往后退,脚跟却猛地撞到了门扇上。 退无可退。 难道又要被女魔头轻薄了么? 云舟下意识地抿了抿唇。 谢南烟忍不住笑了出来,她刮了下云舟的鼻尖,嗔道:“胆小如鼠。”说完,便往后退了一步,伸了一个懒腰,“你这样子,还学什么武?” “啊?”云舟才舒了口气,心又悬了起来。 她假装没有听懂的样子,“我……我该读书了。”说着,便往书案那边走去。 “慢。”谢南烟突然拔剑出鞘,一手搂住了云舟的腰杆,一手将长剑指向窗口,她贴近了云舟,“嬷嬷上了年纪,不好教你习武的。” “哈?”云舟大惊,“你怎么知道的?” “阿黄告诉我的。”谢南烟如实回答。 云舟才不信阿黄会说人话,唯一的解释便是谢南烟昨晚听见了! “阿舟,握着剑。”谢南烟的声音有些酥哑,在耳畔响起,不知她是有意还是无意,吐息吹在耳垂上,让云舟不禁轻轻一颤。 云舟强令自己莫要乱想,她依着谢南烟的话,从谢南烟手中接过了长剑。 谢南烟的手指沿着云舟的手背痒痒地抚过。 “烟烟,别……”云舟的声音中多了一丝羞涩,她惊觉自己不太对,连忙闭了嘴。 谢南烟合握住剑柄,笑道:“别怕,剑是不会咬你的。” 可她这女魔头说不定会咬啊! 云舟不敢嘟囔,她微微点头,小声道:“嬷嬷说,要先练马步……” “那是嬷嬷的教法。”谢南烟悠声说完,脸侧贴上了云舟滚烫的脸侧,她转动手腕,让长剑略微往上一挑,故作不悦地道:“我可从未教过谁剑法,仔细想来,我好像有点吃亏。” 云舟正色道:“那……” “不若,你也教我画画?”谢南烟笑问道。 云舟连忙点头,“一言为定!” “今日我便先教你一式……”谢南烟足尖一旋,带着云舟往窗口猛刺出去,剑影如电,只听“噌”的一声,便戳入了木窗之中。 云舟又惊又喜,“这招叫什么名字?”她侧脸望向谢南烟,哪知此时的谢南烟竟柔情脉脉地看着她。 云舟慌然避开,却被谢南烟捏住了下巴。 “投怀送……抱。”谢南烟意味深长地讲了个名字。 云舟暗觉不妙。 哪知谢南烟凑是凑过来了,却没有亲她,“阿舟,学会了么?” 这…… 如何能会? 可谢南烟却不给她第二次示范,她将长剑抽出,递给了云舟,“来,练一回。” 云舟接过了长剑,只觉颇是沉手,她努力回想谢南烟方才的模样,剑锋指向了窗口,可另一只手却不知该怎么摆? 谢南烟忍笑道:“阿舟,记不得可是要罚的。” “我记得!”云舟学着戏班的戏子捻了个剑指,重心往前一倾,便刺向了木窗。 “笃!” 手震得有些发麻,可剑锋只没入木窗些许。 云舟愕然回头。 谢南烟摇头,“学得不对。” “何处不对?”云舟急问。 谢南烟走到了云舟双臂之间,她拉着云舟的剑指扶在了自己腰上,另一只手挠了一下云舟的下巴,笑道:“阿舟,我回来了。” “啊?”云舟心跳慌乱,还没反应过来。 谢南烟握住了云舟握剑的手,望着剑锋所向,柔声道:“下回我再出去,一定跟你讲。” 云舟忍不住笑了笑,“好。” “你不问我去了哪里么?”谢南烟的眉角微微一挑。 “想问,怕你不说。”云舟如实回答。 谢南烟莞尔道:“你问什么,我就答你什么?”稍微一顿,“可仅此一问。” “那我不问了。”云舟突然将长剑靠在了窗下,转身将谢南烟紧紧拥住,她小声道,“你好好的,就好。” 抱着她,心就踏实许多。 当这个念头浮现心头,云舟连忙给自己找了个理由——姑娘家抱一下姑娘家,应该算不得什么。 谢南烟静静地由着她抱着,她轻轻地蹭了蹭云舟的脸侧,“我会好好的。”说完,她的双臂环紧了云舟的腰杆,一字一句地道,“看来这招投怀送抱,你学会了。” “烟烟。”云舟想拉开彼此之间的距离,好生解释。 哪知谢南烟紧了紧双臂,不让她如愿。 “我喜欢你到处寻我的模样。” “……” “证明……” “什么?” 谢南烟的手指轻轻地在云舟背心处划了一个圈,剩下的话她没有说下去,只是更紧地拥住了云舟,嘴角情不自禁地翘了起来。 “烟烟……答应我一件事可好?” “嗯?” “以后别在嬷嬷面前提鸡蛋了……” “不好。” “为何?” “因为,我高兴。” 第44章 你我两清 正午时分, 云舟苦笑着瞄了瞄杨嬷嬷送来的午膳,其中一个盘子里放着五个白水煮蛋。 谢南烟拿了一个起来, 笑问道:“阿舟, 可是想吃了?” 云舟摇头,端起白饭扒了几口,她宁可吃白饭,都不要吃鸡蛋了。 谢南烟忍笑剥好了鸡蛋,美滋滋地咬了一口,一边嚼, 一边道:“阿舟, 你可别小看了杨嬷嬷的厨艺, 这白水煮蛋与外面的白水煮蛋可不一样。” 云舟半信半疑地问道:“哪里不一样?” 谢南烟放下了手中的鸡蛋, 重新给云舟剥了一个, 递了过去,“你尝尝看。” 云舟满脸狐疑,她接了过来,小咬了一口。 入口滑香, 竟有一股鲫鱼汤的鲜甜味儿, 杨嬷嬷竟是用鲫鱼汤煮出来的! “好吃!”云舟还第一次吃这样的白水煮蛋,她忍不住大口咬了半个鸡蛋, 越嚼越觉得鲜香。 “阿舟,这可是嬷嬷的拿手好菜,你说,我怎能不让你尝尝?”谢南烟瞧她吃得香, 莞尔说完,便给她夹了一块小炒肉,“再尝尝这个。” 原来,谢南烟只是想让她尝点美味,是杨嬷嬷想歪了。 云舟哑然失笑,或许,她也想歪了那么一点点。 谢南烟喜欢看她笑起来的样子,她歪头凝眸望着她,笑道:“阿舟,想什么那么高兴?” 云舟哪里敢告诉她,她摇头道:“就是觉得嬷嬷做的东西好吃。” “说谎。”谢南烟戳破了她的小心思。 云舟急道:“烟烟快吃东西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哦?”谢南烟饶有深意地应了声。 云舟心虚得厉害,干咳两声,“我这都半日没看书了,烟烟,快些吃完,我要看书了。” “那……明日教我画画么?”谢南烟含笑问她。 云舟正色点头,“教!烟烟你想学画什么,我都教!” 谢南烟神秘地笑了笑,那熟悉的狡黠笑容让云舟隐隐觉得——烟烟难道又想到什么法子“欺负”人了么? 不敢多问,云舟给谢南烟夹了块肉,“烟烟,快吃吧。” 谢南烟低头看着云舟夹来的肉,涩然笑笑。 十四年。 她记忆中的一家人围坐夜话其乐融融,永远定格在了降罪圣旨来府上的那一夜。 云舟发觉谢南烟有些异样,她柔声问道:“烟烟,怎么了?” “阿舟,以后都陪我吃饭。”谢南烟抬眼看她,虽说是命令,语气中却夹杂着一丝苦涩。 云舟点头,笑道:“好!” 谢南烟抿唇笑笑,“阿舟,吃饭。” “烟烟,也吃饭。”云舟学着她的语气说完,两人相视一笑,都觉自己有几分像孩童,不禁笑意更深了几分。 楼上两人吃得正香,年思宁却风尘仆仆地回到了客栈之中。 他神色有些狼狈,兵士们围了上来,问道:“将军,你这是怎么了?” 众人这才发现,年思宁颈子上竟还有道爪痕。 年思宁咬了咬牙,不肯多言,他寒着脸走上了二楼,叩响了房门。 “谢将军。” 谢南烟的笑容一僵,“讨厌的人回来了。” 云舟拍了拍她的手,“烟烟你继续吃,我去看看。” “你不怕他打你么?”谢南烟问道。 云舟摇头,“我更怕他欺负你。”说着,她起身打开了房门,却没有让年思宁往内多走一步。 年思宁冷冷瞥了一眼云舟,浑身散发着一股凌冽的杀意,“公子请让开,末将有些话想单独与谢将军说。” “年将军这样,可不像是烟烟的部下。”云舟壮起了胆子,严肃地道。 年思宁狠狠瞪了云舟一眼。 云舟被看得心里发毛,可既然都要逞英雄了,她无论如何都不能怯场了。 “我……我没有说错吧?”云舟再问一句。 年思宁握紧了剑鞘,手指格格作响。 谢南烟放下了碗筷,冷声道:“今次只是一个教训,你若还不知分寸,这次回去我会悉数告知师父,我倒要瞧瞧,师父会不会罚我?” “末将,受教了。”年思宁阴声说完,对着谢南烟拱手一拜,便退了下去。 云舟将房门关上,背心啧啧生凉,已冒了一层冷汗出来。 谢南烟上前握了她的手,给她暖了暖,“方才不是很英勇么?这会儿怎么怕成这样了?” 云舟沉声问道:“他刚才那模样可吓人了,烟烟,你今日出去到底发生了什么?” “十四年来,他就像个幽魂一样的,无处不在。”谢南烟徐徐说着,脸上却一丝笑容都没了,“他就像是师父的一双眼睛,一直紧紧盯着我。阿舟,你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滋味么?不论你在做什么,都感觉有人在某个地方窥视你,把你看得干干净净。昨夜他不是威胁我么?那今日我便设局收拾他一回,让他知道,威胁我谢南烟是要付出代价的!” “烟烟。”云舟听得又怒又心疼,她握紧了谢南烟冰凉的手。 谢南烟凉凉地笑了笑,“我习惯了。” “以后……”云舟想了想,认真地道,“我陪着你。” “这才是烟烟的好夫郎。”谢南烟刮了下云舟的鼻尖,她轻笑道,“我可记住了,今日阿舟说了,以后都陪着我。” “烟烟,别闹,我不是……”云舟下意识地想解释,可话说了一半,又忍住了,换做了另外一句,“我是说以后烟烟若是……若是……”说到了一半,云舟又说不下去了。 谢南烟凑近了她,小声道:“若是我嫁了,你也得陪着我。” “啊?”云舟愕了一下。 谢南烟轻轻地敲了一下云舟的额头,“你这个没良心的,之前我们不是说好的么?你还想我嫁谁呢?” 云舟认真地道:“不一样的。” “哪里不一样?”谢南烟期待地看着她。 云舟静静地看着她,“若有一日,我被旁人揭穿了身份,你我的婚约便算不得数了。” 谢南烟笑道:“揭穿你的身份,可是欺君之罪啊,我们都要死的,你说,我还能嫁给谁?” “啊?”云舟猛地一惊。 谢南烟叹了一声,“放眼天下,也只有我这个女魔头敢嫁你。”她悄悄地看了一眼云舟,“况且,西海渔村一案若有我帮你……” 云舟眉头一蹙,“烟烟,我会误了你的。” 谢南烟淡淡笑道:“我把你掳了,不也一样误了你么?就当做……我还你的,以后你我便两清了。” 云舟总觉得哪里不对,“不是这样算的。” 谢南烟问道:“那是如何算的?” 云舟一时也说不上来,她也不敢再多想下去,便换做了另外的话,“烟烟,以后咱们还是少招惹那人吧。” “你放心,他不敢真的动你,也不敢真的动我。”谢南烟淡淡说完,也觉无奈,其实她也没办法真的要了他的命。 毕竟是师父的鹰犬,所谓打狗也要看主人。 云舟忧声道:“他方才看你的眼神,似是要把你杀了。” “呵,被河边洗衣的姑娘当做偷窥流氓,换做是你,会不会想杀了我?”谢南烟想到那画面就好笑。 云舟忍不住笑了起来,“烟烟,你这样会惹恼他的。” “他不让我舒服,自然我也不会让他舒服。”谢南烟说着,眸光一转,再望向云舟之时,柔情脉脉,“阿舟待我好,我自然也待阿舟好。” “……”云舟没想到她会突然说回来,一时竟不知如何应她。 可有一点,云舟却清清楚楚。 谢南烟这样看她,她的心会不由自主地跳快一拍,甚至双颊会火辣辣地烧起来。 “阿舟,你又脸红了。” 谢南烟故意点明,让云舟更觉羞赧。 “我……我吃饱了……我去……看书了!”云舟只想马上逃开,她走到了书案边,拿起了书来,紧紧盯着书上的文字读了起来。 谢南烟没有继续逗她的意思,她走到了窗边,扶窗远眺黛色远山——晴空万里,远山延绵,翻过了那些山,便能回到京城。 进了京城那个大笼子,就没有那么容易出来了。 她与云舟,注定要做师父手中的傀儡娃娃。 可有她为伴,有些事也没有那么可怕了。 想到这唯一的一点庆幸,谢南烟不禁嘴角轻轻一勾,失神地笑了起来。 云舟悄悄地探出脑袋,静静地看着谢南烟的侧脸。 情不自禁地,云舟提笔沾了沾墨,低头在白纸上画了一个侧影——这一次,她的画中人没有画眉眼,她身姿妙曼,远眺天际,寥寥数笔,韵味无穷。 “阿舟。” 突然听见谢南烟唤她,云舟身子一僵,赶紧答道:“我在!” “上回你说哪儿的点心好吃?”谢南烟望向了她,阳光融融,趁得她的脸格外的娇艳。 云舟想了想,问道:“烟烟想去?” 谢南烟点头,“有些事还能做,就一定要去做。” “那我带你去!”云舟重重点头。 谢南烟眯眼轻笑,“好!”说着,谢南烟便走了过来。 云舟慌忙用书卷压住了白纸,“烟烟,还有何事?” 谢南烟挑眉问道:“藏了什么?” 云舟赔笑道:“没有什么。” “真的没有什么?”谢南烟在云舟身边坐了下来,“不老实交代,可是要挨罚的。” “我认错!”云舟哪里敢跟谢南烟斗啊,“我只是画了一个小人儿……”说着,她主动拿开了书卷,“瞧,就是个寻常小人儿。” “不认真看书,该罚!”谢南烟轻轻地弹了一下云舟的额角,顺势把白纸抽了出来,“画我没收了,下午背不完这几篇,晚上你就……完了。”她故意念重了“完了”二字,可不知怎的,声音却说得格外酥哑。 云舟蓦地坐了个笔直,“我背!我一定能背下来!”说着,她不舍地瞄了一眼谢南烟手中的画纸,“这画……烟烟就别烧了……” “谁说我要烧了的?”谢南烟反问她。 云舟噤声不语。 谢南烟含笑将画纸再看了看,“你方才偷看了我,这可是证据,我得收好了,免得以后你不认账。” 云舟怔了怔,“认什么账?” 谢南烟的食指在自己心口画了一个圈,“你有个心上人……在这儿。” “……”云舟想要反驳,可话到嘴边,却发现皆是苍白无力之语。 谢南烟这个女魔头,确确实实已经入了她的心。 第45章 曾戏水 今晚是海龙集最热闹的一夜。 今夜的龙王庙要进行求雨大典, 由县令大人领头,众位乡绅们紧随其后, 虔诚无比地将三柱巨香放入大铜香炉, 然后县令大人念完祈求风调雨顺的祈文后,当众焚了祭告上天。 每年这个时候,百姓们都会围聚在龙王庙,沾一沾祈福的福气。 所以,热闹了好几日的海龙集大街,此刻清净了不少。 灯笼一盏一盏悬在檐下, 灯影莹黄, 与月光融在了一起。 几个孩童嬉闹而过, 将并肩而行的云舟与谢南烟恰恰分开。 “有时候真羡慕这些孩子。”谢南烟望着孩童们嘻哈打闹, 突然喃喃开口。 云舟笑道:“烟烟小时候没有这样胡闹过?” 谢南烟涩声道, “你见过哪家官家小姐跑出来这样胡闹的?” 云舟瞧她有些低落,她往谢南烟那边走近一步,低声道:“烟烟,从小我就是个野丫头……”她的手试探地伸了出去, 牵住了谢南烟的手。 “然后?”谢南烟忍笑看她。 云舟眨了下左眼, “其实这会儿胡闹一次也是可以的。”说完,云舟便拉着她的手, 走得快了些。 “就这样啊?无趣。”谢南烟随她走快了几步,嘴上是这样说,却先云舟一步跑了起来,“阿舟, 这样才好玩。” 云舟轻轻一笑,忍不住多看了谢南烟几眼。 她眉眼间漾着浓浓的笑意,凝眸回望之时,嘴角同样忍不住上翘了一分。 好像与女魔头这样相伴一生也不错。 云舟心头渐渐浮起了这个念头来,她不觉自己笑意暖暖,落在谢南烟眼底是怎样的好看。 “在想什么?”谢南烟突然停了下来,含笑问她。 云舟连忙看向了别处,“点心摊子就在那儿!” 谢南烟窃笑不语。 云舟觉得心虚,她又急道:“烟烟,其实……” “来。”谢南烟忽地给她递了个眼色,牵着她跑入了左边的巷子,一路跑到了巷子尽头。 河水淙淙,月光洒落,只留下一湾波光粼粼。 谢南烟牵着云舟走到了河边,弯腰脱了鞋袜,便坐到了河边的凸石上,雪白的双足入水一踢。 河水微凉,激得谢南烟不禁轻轻一颤。 水花在月光下散作百点晶莹落下,谢南烟回眸看着云舟,“你小时候喜欢满街跑,可我小时候喜欢跟姐姐在府中的池塘边,这样戏水玩。”说完,玉足又踢了一下,水花飞溅,零星而落。 云舟怔怔地看着此时的谢南烟,哪里还有平日女魔头的模样? 谢南烟瞧见云舟呆呆的模样,不禁问道:“怎么了?” “没事。”云舟摇摇头,在谢南烟身边坐了下来。 她知道此时的谢南烟定是想家人了。 可是她记得杨嬷嬷跟她说过的,那晚她的家人都跑了,独独留下了谢南烟一个。 “姐姐是个很温柔的姐姐。”谢南烟徐徐说着,当初家人的温情如今历历在目,“每次戏水被爹娘发现了,总是她护着我,挨罚的也是她。” “烟烟。”云舟发现了她眼圈微红,便轻唤了一声,把话茬换了一个,“你又可知,我与桑娘是如何玩的?” 谢南烟岂会不知她的小心思,她莞尔看着云舟,“阿舟心疼我了?” 云舟轻咳两声,“烟烟,你又来。” “又来什么?”谢南烟双臂杵在了云舟身侧,欺身靠近她,笑道:“嗯?” 云舟绷紧了身子,“这里会有人来的。” “已经有人来了。”谢南烟笑着说完,给云舟递了个眼色,示意云舟她们来的那个小巷口已经有人在窥视了。 云舟下意识地想往那边瞧去,却被谢南烟捧住了脸。 “阿舟,看着我。” 云舟紧张地看着谢南烟,“是不是那个讨厌鬼又……” “不是他。”谢南烟轻轻摇头,顺势勾住了云舟的颈子,“若我没有瞧错,是那晚的那个小姑娘。” “她跟着我们做什么?”云舟低声问道。 谢南烟故作不懂,“许是看上你了。” “烟烟你胡说,人家还是个小姑娘……”云舟隐隐觉得谢南烟的语气不太对,她这才意识到她们两个人的姿势都不太对,她警告道:“烟烟,你再轻薄我,我这回可是会反击的。” 云舟不说还好,说了谢南烟倒是来了兴致,“如何反击呢?” “我……唔……”云舟还没说完,谢南烟便快速在云舟嘴巴上吻了一口。 看着云舟的脸瞬间红了个透,谢南烟挑了挑眉角,衅声道:“敢威胁我,你这胆儿是真的大了。” “你!” “怎的?” 云舟只觉脑子一空,哪里还顾得那么多? 次次都被她轻薄,她还击一次,也合情合理。 况且…… 她捧住了谢南烟的脸庞,眸光是前所未有的灼热,她清清楚楚地知道,她这会儿想亲她,疯狂地想亲她。 谢南烟唇瓣轻启,映入云舟眼帘的俏脸也红了起来,她也小声警告,“我会报复的……” “咻!” 一支袖箭突然袭来,谢南烟顺势将云舟一推,翻身跃起,双指夹住了袖箭。 “年思宁,你真的很讨厌!” 巷口的小姑娘发出一声怒吼,便被年思宁逼着翻上了屋檐,几下翻腾,飞快地消失在了巷陌之间。 年思宁收起了袖箭,冷冷地看着谢南烟与云舟,“人已经打走了,将军跟公子还是注意些分寸。”说完,他便转过了身去,跳下了檐头,隐没在了夜色之中。 谢南烟无趣地将袖箭抛下,转过身来,却见云舟站在河中,齐膝的河水浸湿了她的衣摆。 她无奈地拧了拧衣摆,冰凉的河水让她醒了不少,她苦声道:“烟烟,你下回推我的时候,可不可以轻一点点?” 谢南烟笑道:“轻一点你可就中箭了。” “真是讨厌鬼。”云舟嘟囔一声,正欲爬上岸来。 “慢。”谢南烟斜坐在石上,翘起了腿来,她提着靴子摇了摇,“你方才竟想欺负我,得好好收拾你一回,帮我把鞋子穿好,你再上来!” 云舟委屈巴巴地小声道:“我……我不是警告你了么?” “嗯?你想造反么?”谢南烟不悦地挑了挑眉。 云舟哪里还敢反驳,她往前走了一步,一手握住了谢南烟冰凉的玉足——她掌心温暖的触感让谢南烟微微一颤,她轻轻低头,不让云舟发现她的小小异样。 “烟烟。” “嗯?” 云舟抬眼望着她,认真地道:“下回不要晚上戏水了。” 谢南烟怔怔看着她,“为何?” “水凉,对身子不好。”云舟柔声说完,在帮她穿鞋袜之前,轻轻地搓了搓她的足底,指腹极为轻柔一一捏过发凉的肌肤,让谢南烟忍不住隐隐发痒。 “你胡闹!”谢南烟不禁嗔道。 云舟正色道:“我没有胡闹,每次我跟桑娘下海玩回来,穿鞋袜之前都会搓揉一会儿,待足底暖些了再穿。” 谢南烟瞪了她一眼,“你还有理了?” “肯定有理啊!”云舟发誓,方才真没有轻薄她的意思。 “阿舟,我没想到你竟这般无赖。”谢南烟扭过了身去,“快些穿好,我们去吃点心了。”说话间,有了些许羞涩,云舟清楚地看见她的耳根一片通红。 云舟哑然失笑,仔细给谢南烟穿好一只鞋袜,又握住了她的另一只玉足,轻轻地揉了揉足底。 她轻揉的力道恰到好处,也不知是心里羞得慌,还是方才动了歪念,谢南烟悄然咬了下唇,静默不语。 谢南烟暗然看她,眸光无邪,确实没有捉弄她的意思,可偏偏云舟越是无邪,谢南烟的心就越是滚烫,只恨不得凑上前去,轻轻地咬一口她的耳垂。 正在谢南烟失神之时,云舟已将她的鞋袜穿好,爬上了岸来。 她双鞋已湿透了,有些沁得发凉,云舟忍不住跺了跺脚,留下了好几个水脚印。 谢南烟回过了神来,她缓缓站起,果然是真的,云舟她穿鞋前搓揉鞋底一二,这会儿穿上鞋子走上两步,果然暖了不少。 “阿舟,我们买了点心回去吧。”谢南烟瞧见了云舟留下的水脚印,笑道,“不然你若是受凉生病了,读书可就要耽误了。” 云舟点头,“好!” “走吧。”这一次,谢南烟走在了云舟之前。 云舟有些意外,她追了一步,“烟烟,你可是被冻着了不舒服?” 谢南烟摇头,急道:“没有。” “那你走那么快……”云舟惑声问道。 谢南烟白了云舟一眼,“傻云舟!”话音一落,又走到了云舟前面去。 “烟烟。”云舟伸手握住了谢南烟的手,“等等我。” 谢南烟哑声道:“阿舟,你知道我现在最想做什么?” 云舟摇头,“不知。” “咬……你……”谢南烟突然将云舟按在了巷口的石墙上,轻轻地咬了一口云舟的耳垂。 “嘶……” 云舟保证,这绝对不是痛嘶,她连忙噤声。 谢南烟得逞地笑了一声,松开了云舟,“这会儿我高兴了!” “你欺负人!”云舟揉了揉耳垂,烧得一片火热。 “是啊,我就欺负你了!”谢南烟勾唇一笑,声音忽地沉了几分,她一字一句地道,“也只欺负你一个。” 奇怪,分明今日没有喝酒,可云舟却觉得自己仿佛有些醉了。 卷四 野渡回舟 第46章 故人一瞥 两摞小蒸笼次第打开, 香味儿便扑鼻而来。 谢南烟终是懂得,为何云舟对这小摊子上的点心念念不忘——小兔子酥饼的是酸甜味的, 荷花甜糕的是蜜枣味的, 小猪儿包是香菇味的,梅花小饼似是掺了米酒,吃起来又酥又香,是谢南烟最喜欢的。 谢南烟本想尝后再买了回去,哪知这一尝便与云舟坐在摊子上吃了起来。 云舟已经许久没有吃到这些糕点了,如今味道依旧, 可陪她一起吃的桑娘已经再也见不到了。 她想到难过的地方, 便吃得慢了下来。 “阿舟, 张口。”谢南烟突然轻唤一声。 云舟下意识地张口, 谢南烟便喂了一块小兔子酥饼给她。 “以后若是想吃了, 我再陪你来吃。”谢南烟说完,也拿了一块小兔子酥饼嚼了嚼,对她轻轻一笑。 云舟嚼了咽下,舒眉笑道:“烟烟, 谢谢你。” 谢南烟轻轻地敲了一下她的额角, “再说谢谢,回去就多背一篇。” “啊?”云舟连忙摆手, “今日已经背了许多了,再背下去,我怕我把前面的都忘记了。”说到一半,她只觉鼻中痒痒, 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 “瞧我竟忘了你的鞋子还湿着。”谢南烟站了起来,“阿舟,我们回去了。” 云舟揉了揉鼻子,道:“烟烟,这还没吃完呢,浪费了可惜了。” “都带回去。”谢南烟匆匆说完,便让摊主拿了油纸过来,一并包了提在了手里。 “老板,给我一份小兔子酥饼。” 就在谢南烟牵着云舟走出小摊时,迎面走来了一个牵着孩童的农妇,她虽有头巾覆发,可那眉眼轻灵,生得很是好看。 “阿娘,我还想吃小猪儿包!”孩童吧唧着嘴,指向了才出笼的热腾腾小猪儿包。 “好,都给楠儿买。”农妇宠溺地笑了,摸了摸孩童的额发,便又递了十文钱给老板。 谢南烟怔怔地看了农妇许久,忽地拦住了农妇的手,对着老板哑声道:“这位大姐的钱,我给。” 农妇吃惊地看着谢南烟,总觉得她的眉眼有些熟悉,“姑娘这是……” 谢南烟眼眶微红,云舟清楚地看见她提着油纸包的手紧紧捏着,好似要将油纸捏个粉碎,似是极力隐忍着什么? “我瞧大姐生得面善,很像我的一个亲人。”谢南烟含泪轻笑,这句话说完,农妇脸色一沉,连忙抱起了孩子,连糕点都不拿就快步走远了。 谢南烟抛给了老板一锭碎银子,“阿舟,我必须弄清楚这件事。”说着,她便快步朝着那农妇追了过去。 “烟烟等我!”云舟也跟着追去。 那妇人跑得很快,一眨眼便闪入了小巷之中,谢南烟跟着钻了进去。 云舟才踏入巷口,迎面便扑来了一个黑影。 “啊!”云舟惊呼一声,便被那黑影给扑倒在了地上。 谢南烟惊忙转身,此时哪里还顾得追那妇人,当即抄了巷子边的破扫帚,朝着那黑影打了过来。 那黑影眼珠子精灵地一转,狠狠地摸了好几把云舟的胸膛,便侧身躲开了谢南烟的扫帚。 “是你?!”云舟顺势从地上爬了起来,捂着胸口怒瞪双眼,“你一个小娃娃怎的这般流氓?” 小姑娘朝着云舟吐了吐舌头,“小姑奶奶摸你,是你这个小倌几世修来的福气!”说完,她嫌弃地在衣摆上擦了擦手,摇头道,“啧啧,谢南烟,没想到你真的好小倌这口儿,小姑奶奶真的高看你了。” “找死!”谢南烟横起扫帚打了过去。 小姑娘足尖一点,便翻上了房檐,得意地笑道:“谢南烟,你打不到我的,略略略。”说着,她又朝着谢南烟吐了吐舌头。 “是么?”谢南烟突然放下了扫帚。 小姑娘只觉耳后袭来一股凉风,她翻身避开,原是魑魅从天上飞了下来。 她讨厌死这两只苍鹰了,“臭鸟!小姑奶奶今夜就拔了你们的毛!”说话间,她袖间亮起了两点寒芒,当即朝着两只苍鹰射出两支袖箭。 魑魅本是猛禽,利爪上还特意打造了一双鳞爪,瞧见袖箭射来,只听“铿铿”两声,便将两支袖箭抓落。 小姑娘没想到这两只苍鹰竟如此凶猛,心底暗觉不妙。 谢南烟早已翻上了屋檐,踢起了一片瓦片,打向了小姑娘。 小姑娘反手格开,手背被震得隐隐作痛,她咬牙道:“谢南烟,你等着!这一瓦之痛,我会报复回来的!” “我就等着了!新账旧账一笔给你算了!”谢南烟说完,她瞥了一眼藏匿在暗处的年思宁,“年思宁,看戏很过瘾么?” 年思宁没想到谢南烟已经发现了他,于是从暗处掠了出来,落到了谢南烟身边,“末将来迟了。” 谢南烟心头记挂着方才走掉的那个妇人,“这儿就交给你了。”说完,她匆匆跳下了屋檐,牵住了云舟的手,“阿舟,走!” 云舟点头,由着谢南烟牵着,往巷子尽头跑去。 小姑娘瞧见谢南烟跑了,顿觉无趣,与魑魅拆了几招后,顺势摸了一枚雷火珠出来,猛地朝房脊上一摔。 火光一现,烟雾便扑面而来。 年思宁并没有追下去的意思,只是挥袖扇了扇,看着魑魅盘旋上天,朝着小姑娘遁走的方向飞去。 “臭虫。”眼底闪过一抹阴鸷,年思宁按剑不语。 这一次,他要这个小姑娘消失得干干净净。 谢南烟与云舟跑出了小巷,这边离龙王庙很近,今夜来这儿沾福气的人很多,几乎是人山人海,哪里还能寻到方才那个妇人? 谢南烟一边放慢脚步,一边仔细地一一看过两旁的路人。 不是。 这个也不是。 不是,都不是。 云舟看着她脸上的焦色越来越浓,忍不住问道:“烟烟,那人……是谁?” “姐姐……”谢南烟匆匆道出这个久违了称呼,她突然停住了脚步,眼泪噙在了眼眶之中,紧紧咬住了下唇,不知下一句该说什么。 她还是躲着她。 是愧疚,还是从头到尾就不想再见她? 谢南烟虽然气恼他们当夜抛下了自己,可她内心深处还是想再见他们一面,哪怕只是一面。 “还活着,就总能见面的。”云舟轻抚谢南烟的背心,黯然劝道,“你瞧我,已经没有机会再见舅舅与桑娘……” 谢南烟蓦然转身,紧紧地拥住了云舟,瑟瑟不语。 云舟的双臂拥住了谢南烟的身子,轻轻抚着她的背心,柔声道:“烟烟,想哭就哭出来,我给你挡着,其他人看不见,不会笑话你的。” 谢南烟揪紧了云舟的背衣,紧紧地拧了起来,哑声问道:“为什么……要丢了我?” 云舟用力拥住了她,“以后会找到答案的,只要都好好活着。”说话间,云舟感觉肩裳渐渐地润了起来。 她的心微微一揪,声音更柔了几分,“烟烟很好,不是烟烟的错。” “……”谢南烟颤得更加厉害,揪紧的衣裳倏地收紧,勒得云舟有些难受。 “烟烟。”云舟再轻轻一唤,温柔地抚上了她的后脑勺,“这海龙集不大的,等你舒服些了,我陪你一个角落一个角落地找,一定可以找到的。” 紧揪的手指渐渐舒展开来,谢南烟抱住了云舟的腰杆,她吸了吸鼻子,抬眼看着云舟,眼角还残着泪痕。 这还是云舟第一次看见她哭成这样。 蓦地,谢南烟揪住了云舟的衣襟,凑近了云舟,低声威胁道:“你不准说出去。” “不说,一定不说。”云舟严肃地点头。 谢南烟忽然意识到哪里不对,“你……似乎知道不少?” 云舟噤声不语。 她可不能把杨嬷嬷给卖了。 谢南烟只要仔细想想,除了杨嬷嬷,谁还知道这事那么多? 云舟覆上了她的手,小声提醒道:“烟烟,好多人看着呢。” 谢南烟这才注意到有不少路人正用奇怪的目光看着她们,她佯作生气的模样,“夫君,你下次若再敢去望香楼,我就带着腹中的孩子一起跳河自尽!” “啊?”云舟大惊,这突然喊“夫君”就算了,这会儿怎么还多了腹中孩儿? 路人把这句话听得格外清晰,不少妇人鄙夷地看向了云舟。 “公子啊,你这就不对了。” “自家娘子有了身孕,你得好好疼着才是。” “可不是么?” 甚至还有男子窃窃私语,“瞧瞧,出来找姑娘也不把家里那位收拾好了,这回闹腾了吧?” “我家娘子哪敢对我说这样的话,这哥们儿也太怂了些。” 云舟听到这两句,狠狠地瞪了过去,“我家之事,与你们何干?” “你对不起自家娘子,还有脸凶我们?”妇人怒喝了一声,好像事情有些闹大了。 谢南烟轻轻地揪了揪云舟的衣袖,附耳道:“夫君,还站着做什么?” “啊?”云舟侧脸看她。 只见谢南烟眨了下眼,扣紧了云舟的手,“走,回家了。” 云舟点头,也不想在这儿与这些人起争执。 看见两人没事走了,围观的路人也骂咧两句,也纷纷散开了。 再次与谢南烟一起回到海龙集的主街之上,谢南烟走着走着,忽然悄悄地看了一眼云舟,又低头望着两人并肩而行的影子,下意识地晃了晃相牵的双手。 “烟烟,下次不要乱说话了。”云舟小声嘟囔。 “我哪句话乱说了?”谢南烟歪头看她,抿了抿唇角。 云舟正色道:“夫君,怀有身孕,都是乱说。” “以后你确实是我的夫君啊,至于身孕嘛……”谢南烟所有所思地想着。 云舟瞪大了眼睛,“我……我不会……” 谢南烟刮了一下云舟的鼻尖,“知道你不会,可是有些事总归要做的。” “哈?”云舟双颊一烧。 谢南烟凑近了她,小声道:“我好像知道一点点。” “烟烟,别闹。”云舟绷紧了身子,心跳得很快,“我不学这些……” “阿舟,你在乱想些什么?”谢南烟打断了云舟的话,故作惊讶地看着她,“若是成亲十载,却没有孕事,会有人怀疑你我的。所以我才想着,若是可以拿枕头装孕,到时候找个孩子李代桃僵悉心教养……”她说到一半也停住了,笑容中多了一丝狡黠,酥声道:“没想到你一肚子坏水,竟想到了那些事。” 云舟连忙解释,“烟烟,你误会了!我没有!我真的没……” 谢南烟蓦地牵起了云舟的手,在云舟的中指指背上亲了一口,压低了声音问道:“当真没有?” 第47章 好与不好 云舟整个人瞬间木立当地, 一瞬不瞬地看着谢南烟。 谢南烟得逞地笑了笑,牵着她的手, “胡思乱想, 回去要收拾你。” “为何?”云舟哪里还能仔细思考? 谢南烟酥声笑道:“从今晚开始,给我暖床。” “啊?”云舟苦笑一声,“烟烟,现下是六月初,天热着呢。” “也是。”谢南烟认真地想了想。 云舟赔笑道:“所以,饶我一回, 烟烟。” “万一那个小姑娘又突然冒出来, 乱摸你一通呢?”谢南烟故作严肃地道, “你睡我边上, 我还能保护你, 不是么?” 云舟竟不知该如何反驳她,说到那个小姑娘的举动,云舟就又气又羞的,“世风日下, 这海龙集的小姑娘也太不矜持了!” 谢南烟点头, “确实太不矜持了。”说着,她敲了一下云舟的胸口, 叹息道,“还好今日你穿了轻甲。” 云舟后知后怕地拍了拍心口,“是啊,还好有轻甲在。” “有我在, 晚上你就不必穿着这轻甲睡觉了。”谢南烟趁着话头,继续提议,“你说,你是不是睡得舒服些?” 云舟又不知如何反驳,除了认命还能做啥呢? 谢南烟忍笑牵了她的手,“那我当你允了。” “能不允么?”云舟低声嘟囔。 就在谢南烟准备再逗云舟几句时,一股血腥味飘了过来。 谢南烟敛了笑意,看向了径直走来的年思宁——他肩头衣裳已破,隐有一道血痕,想必是打过一场。 “如何?”谢南烟凉声问他。 年思宁沉声道:“这丫头实在是狡猾,还是让她给逃了。” “能从你手里连逃三次,她也算是个人物了,江湖上这样的小姑娘并不多。”谢南烟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她所听过的江湖人物,思来想去,并没有这号人物。 若是非要给这小姑娘找个来头,只怕多半与猎燕盟有关。 年思宁暗暗捏紧了剑鞘,“下一回,她一定跑不了。” 谢南烟淡淡道:“呵,我若真的想抓她,我保证她绝对跑不掉。” “海龙集不宜久留……”年思宁故意捂住了肩上的伤口。 “你想如何就如何,至于走不走还得看我愿不愿?”谢南烟当做没有看见,她递了个眼色给云舟,扬声道:“阿舟,良宵难得,我们回去继续……”她刻意把后面的字隐去不说,在旁人听来,极为暧昧。 云舟想要反驳。 谢南烟却紧了紧她的手,低声道:“那小姑娘就在附近,你这小倌可要做到位了,不然你就白被她摸了。” 云舟霎时明白了过来,原来那小姑娘突然摸她,只是想确定她是不是男儿。 “咳咳,好。”云舟红着脸应了声。 看着两人走远,年思宁捏剑的手指咯咯作响。 隐在暗处的小姑娘咬牙摸出了暗器,瞄准了年思宁的脑袋,心道:“敢伤小姑奶奶那么多兄弟,总有一日,我要你付出代价!” “咻!” 年思宁骤然听见有凉风袭来,他闪身避开,小姑娘却再次溜了个无影无踪。 待到云舟与谢南烟回到客栈时,才想起用油纸包着的点心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 “可惜了。” 云舟叹了一声,抬眼便瞧见谢南烟走到了床边上——她斜坐了下来,慵懒地双腿交叠,一身雪色劲装穿在身上,在烛光下瞧她,此时像极了一只雪狐,正眨着一双桃花眼,凝眸望着眼前的猎物。 “咚咚。” 云舟的心猛地一跳,慌乱地背过了身去,坐到了书案边,拿了今日背记过的书过来,缩着脑袋细细重读。 “阿舟……”谢南烟欲说还休,更是让云舟心尖儿一颤。 “啊?”她哪里敢回头,这会儿更看不进半句书上的圣贤文章。 谢南烟含笑问道:“你今晚好像很怕我?” 云舟低头道:“没……没有。” 忽地听见身后的谢南烟站了起来,云舟更是紧张。 “说。”说话间,谢南烟已走到了云舟身后,双臂一张,从后圈住了她的身子,刻意压低了声音,“我又不会把你给吃了。” “烟烟……”云舟心跳得厉害,“不闹了,可好?” “你都湿了。”谢南烟柔声提醒。 云舟僵直在了原处,“你……你胡说!” 谢南烟轻抚她的面庞,笑道:“今日不是落了河,鞋子都湿透了么,怎的还不快些去换了?” “原来你说的是这个!”云舟恍然,却更觉羞涩,“我……” “那你以为我说的什么?”谢南烟反倒是一本正经地问她,眸光往云舟手中的书看了眼,徐徐地将书从她手中抽了出来,笑道:“书拿反了。” 云舟大窘,慌声道:“我……我这就去把鞋子换了。”说完,便从谢南烟双臂之间逃了出去,她从柜中拿出了鞋袜,又寻了个借口,“我先去打热水洗洗再换,烟烟你若是倦了,就先睡吧,我保证回来不会吵醒你。” 谢南烟没有直接回答云舟的话,她只是饶有深意地笑了笑。 云舟哪里还敢多看谢南烟一眼,拿着干净鞋袜推门便跑了出去。 谢南烟坐到了云舟的椅子上,翻开了云舟方才看的那本圣贤之书,只见上面写道:“孟子曰:规矩,方员之至也;圣人,人伦之至也。” 她看着无趣,便将书本合上,抛到了一边。 “我偏就不爱守规矩。”谢南烟想到了云舟方才的表情,不由得心头一暖,杵着脑袋看着半掩的房门,忍不住勾唇一笑,喃喃道:“阿舟,不知怎的,我今夜还想再咬你一口。” 换洗鞋子其实用不了多久,只是云舟有些不敢回去太早。 对她而言,谢南烟是越来越容易把她给带歪了,那种惶恐中带着一丝灼心的悸动感是云舟从未有过的情愫。 甚至,她今日还曾动过亲她的念想。 回想在河边的那一幕,云舟觉得自己的双颊又火辣辣地烧了起来。 她这时牵着阿黄蹲在后院之中,摸了摸阿黄的脑袋,自语道:“阿黄,你说我该怎么办?” 阿黄哪里能应她?只能摇摇尾巴,趴了下来。 云舟无奈地叹了一声,“阿黄,还是你好,不用烦恼那么多。” “公子在烦恼什么?”杨嬷嬷端着热水盆走了过来。 云舟摇头笑道:“没有,没有。” 杨嬷嬷小声问道:“可是跟姑娘置气了?” 云舟肃声道:“没有,我哪里敢啊?” “瞧公子这样子,多半惹姑娘不快了。”杨嬷嬷一幅了然的模样,她将热水盆递向了云舟,“你把热水给姑娘送去。” 云舟不敢接,“平日不是嬷嬷你送过去的么?” “今夜若还是我这个老婆子送过去,姑娘就更不高兴了。”杨嬷嬷可不容云舟这样扭扭捏捏,“快端着,送上去。” “我……”云舟瘪嘴接了过来。 杨嬷嬷催促道:“快别杵在这儿了,上去吧。” 云舟沉沉一叹,只能咬咬牙,给自己壮了个胆儿,死就死了,最多又被她亲一口。 想到这儿,云舟便垂头端着热水盆走回了房间。 好不容易等到云舟回来,瞥见她还端着热水盆,谢南烟知道,这定是嬷嬷误会了什么,让她借端热水来和好的。 云舟将热水盆端了过来,才放到盆架上,便听见谢南烟将房门给栓紧了。 “烟烟。”云舟急忙回头,瞧见谢南烟坐到了坐榻上,并没有过来,不由得悄悄舒了一口气。 “嗯?”谢南烟故作惑然地看她。 “热水……”云舟指了指盆架。 “帮我端过来,可好?”谢南烟的声音很是酥倦,云舟哪里还有拒绝的理由? 她深吸了一口气,便将热水端了过去。 谢南烟俯身揉了揉自己的小腿,皱眉道:“不知怎的,我这腿又僵又凉的,阿舟你说怎么办?” 云舟放下了热水盆,正色道:“难道是今日戏水凉到了?” “你瞧瞧,是不是?”谢南烟牵了她的手来,放在了自己的小腿上,“凉的。” 云舟瞧谢南烟并没有继续逗她的意思,便安下了心来,温柔地给谢南烟揉了揉小腿,果然有些发凉。 谢南烟窃然轻笑,“阿舟这指法很是舒服。” “揉一揉,自然会舒服些。”云舟答她,可话说完,她隐隐觉得哪里不太对。她抬眼看她,当瞧见谢南烟眸底得意的笑意,云舟就知道,自己肯定中计了! 谢南烟并不急着戳破话中的玄机,她眯眼笑问道:“怎的不揉了?” “烟烟,你这样不好。”云舟小声提醒。 谢南烟莞尔问道:“哪里不好?” “……”云舟语塞。 谢南烟探前看着她,认真地问道:“阿舟,难道是我不好?” “不,你很好!”云舟郑重地回答,她才发现谢南烟的唇瓣已近在咫尺之间,她不禁抿唇往后缩了缩,小声道,“是我……不好。” 谢南烟细声问道:“你哪里不好?” 云舟嚅嗫道:“我不会武功……除了画画之外……我好像什么都不会……”顿了一下,她眉心微微一蹙,“我只是个寻常姑娘……” “可惜啊。”谢南烟摇头轻笑,“你做不得寻常姑娘的。” 云舟愕然,“为何?” 谢南烟笑意盈盈,“那夜在牛车中,我警告过你的,你会后悔的。” 云舟一直以为,谢南烟所谓的后悔,不过是让她乔装一路走到底,却没想到“后悔”指的是这个。 就在云舟怔愣的当口,谢南烟握住了她的手,“至少在我这个女魔头心里,阿舟很好。” 云舟忍不住笑了,“在我心里,你也不是女魔头。” 谢南烟接口问道:“那我是什么?”眸光蓦地灼热了起来,连带云舟也觉得气氛越来越暧昧。 “烟烟……”云舟轻唤,话却并没有说完。 热水盆不小心被云舟撞了一下,漾起的涟漪之中,依稀映出渐渐靠近的两个身影。 烛光深处,幽幽地响起了谢南烟的低哑声音。 “阿舟的烟烟。” 第48章 悟性 谢南烟朱唇微启, 红艳艳地映入云舟眼底。 不由自主地,云舟缓缓靠近, 想亲她的念想就越是强烈, 早已把该与不该忘记得干干净净。 “哎,夜深了,该歇息了。”谢南烟忽地用食指拦住了云舟的唇,笑道,“可要记得今夜你说的话。” 云舟又羞又燥,除了点头之外, 她只能嗫嚅道:“对……对不起。”说完, 越发地觉得留在这儿也是羞人, 便垂着脑袋准备开门出去。 “站住。”谢南烟故作生气, “对本将军动了歪心还想跑?” 明明没有亲到。 云舟回头赔礼道:“我不跑, 烟烟你别恼。” 谢南烟忍笑起身,“过来。” 云舟只得往谢南烟这边走近一步,拱手对着谢南烟作揖,“烟烟, 我向你赔礼。” 谢南烟往前走了三步, 在云舟直起身子的瞬间,揪住了她的衣襟, 将她拉近了自己,“我记得今晚你是答应过我的。” “啊?”云舟的心砰砰作响。 谢南烟轻轻地叩了一下云舟的心口,莞尔道:“这个脱掉。” “我……我自己来!”云舟慌忙从谢南烟手里逃出,跑到了屏风后, 将外裳脱掉后,把轻甲解了下来。 少了那副轻甲,云舟觉得轻松了许多。 谢南烟笑问道:“可是舒服了不少?” 云舟点头,“嗯。” 谢南烟哑然失笑,自行用热水泡了脚后,便走来牵了云舟一起坐到了床边。 云舟紧张地坐在那儿,一动不动。 谢南烟刮了一下她的鼻尖,“傻阿舟,又在胡思乱想。” 云舟正色道:“没有。” 谢南烟勾住了她的颈子,娇媚轻笑,“是么?” 云舟重重点头,“嗯!”双眸却静静地看着谢南烟,似是在想着什么? 谢南烟瞧她双眸清亮,并无邪意,便知她不是做什么歪想,“那是在……想什么?” 真的……可以么? 云舟怔怔然不语,眸底扶起一抹忧色来。 这些日子以来,她惶惶不安,可只要谢南烟对她轻轻一笑,那些不安便能消失得干干净净。 开始她还不知这是为何,可今夜她却清清楚楚答案是什么? “这场戏会演一辈子么?”云舟试探地问她。 谢南烟没想到云舟竟是在想这个,她对她点头,“都是绑在一条绳上的蚂蚱了,你还想跳到哪里去?” 况且,早已不是演戏。 云舟的眉心一蹙,却还不见她舒展眉心。 “那你告诉我,我是谁?”云舟问得认真。 这回是谢南烟愕了一下,不知该答哪一个。 “云舟是谁?”云舟有些焦急,她扶住了谢南烟的双肩,怕她不知她要听什么,一字一句地问道,“为何要掳我来?” 她是想知道她的身世。 谢南烟怕她受凉,便拉着她一起倒在了床上,拉了被子盖在了她的身上,沉声道:“阿舟的娘亲叫孙云娘,当年是宫廷御用的画师,是先帝最喜爱的画师。” 云舟仔细听着。 谢南烟继续道:“当年她画了一幅画,叫做《四海烛龙图》,相传惊动了天上神祇,据说得此图者,只要照图中隐藏路线找寻,便能得到烛龙至宝,掌控人间。” 云舟眉心狠狠一拧,她能猜到娘亲的结局。 戏文里这样的人,大多都是死路一条。 谢南烟觉察到了云舟的轻颤,她轻抚她的背心,柔声道:“阿舟,你娘亲只是失踪了,我想,只要她还活着,一定能重逢的。” 云舟抬眼看她,“会么?” 谢南烟温柔地蹭了蹭她的额角,“会。” 待回到京城,她一定派人暗中查访——小渔村的人数有异,若是孙不离还活着,他一定会回京城,她也一定能把这个人找出来。 至少,她还能给云舟一个活着亲人。 云舟不像她,她是被丢弃的,今夜即便是知道姐姐还活着,谢南烟也清楚明白,那些亲人是不会认她的。 当初为何要丢了她? 这个问题她这一世都无法找到答案。 云舟感觉谢南烟有些发凉,她也蹭了蹭她的额头,“烟烟,你也会的。” “会么?”谢南烟苦涩地笑了笑。 云舟也学着谢南烟方才的动作,蹭了蹭她的额角,笃定地道:“会的。” 谢南烟摇头,黯然道:“你也瞧见了,她见了我就逃,我却不知她为何要逃?” “那更要找出来问个清清楚楚!”云舟坚定地道,“我想……一定别有内情。” “别有内情么?”谢南烟浅浅一笑,“阿舟今夜这脑瓜子似是开窍了。” 云舟舒眉轻笑,柔声道:“夜深了,烟烟,睡觉吧。” “没有想问的了?”谢南烟以为她还有一个问题没问。 云舟摇头。 其实是还不到时候问。 谢南烟也没有再多言,她枕在云舟的颈窝之中,汲取着云舟身上散发的暖意,心道:“阿舟,不知为何,我是真的越看你越顺眼了。” 云舟久久不能合眼,心绪复杂。 娘亲是那样的身份,便注定不会有善终。她虽在渔村长大,却也知道宫廷复杂,最是吃人不吐骨头。 如今想来,纵火烧小渔村之人,必不是寻常人。 她已经是局中人,是哪里也去不了的。 云舟悄悄低头,静静地看着谢南烟。 秋闱将近。 一切的真相只有她考中了,才有机会去探寻。而烟烟的家人,也只有她当了官,才能真正帮上烟烟寻到家人。 她与她,心里都有一个问号。 云舟忽地发觉,她与谢南烟其实很像。 谢南烟觉察到了云舟的目光,“还不睡?” “睡了睡了。” 云舟急应了一句,便闭上了双眸。 谢南烟隐隐觉得云舟有些不一样了,可偏偏哪里不一样,谢南烟又说不上来。 时至今日,谢南烟待云舟已是不同,自不会再用最初的那些手段,逼云舟把心里藏的话一句一句地说出来。 反正云舟就在身边,谢南烟相信总有一日能等到云舟问出今日没问的那个问题。 天蒙蒙亮了起来。 云舟几乎一夜无眠,轻手轻脚地坐了起来。 谢南烟双眸紧闭,似还未醒,可手指紧紧抓住云舟的内裳衣袖,似是怕她半夜偷偷溜回坐榻似的。 不由自主地,云舟哑然笑笑。 谢南烟眉心轻轻一蹙,睁开了眼,“阿舟?你今日起得早啊。” 云舟笑道:“早起温书,不能再浪费光阴了。”说着,她将内裳衣袖抽了出来,爬下了床。 谢南烟翻身怔怔地看着云舟。 云舟穿好轻甲外裳后,便坐到了书案边,拿起了书,认真背记了起来。 若说之前的云舟是在逼着自己记书,那这会儿的云舟便是打从心里想把这些圣贤书籍都记个烂熟。 她一定要中榜。 当心里多了这一股子执念,做起事来也比平日效果好了太多。 谢南烟本想逗逗她,可转念又想,阿舟定是昨夜知道身世后,打定了主意要查个清清楚楚。 既然如此,那便由着云舟,好好把这些书都看完吧。 “咚咚。” 杨嬷嬷轻轻地叩响了房门。 谢南烟慵懒地起身,打开了房门,从杨嬷嬷手中接过了今日的早膳。 “嬷嬷,跟年思宁说,我想在海龙集再留几日,让他不必费心收拾行装了。” 杨嬷嬷愕然,“姑娘怎知他收拾好了行装?” 谢南烟凉声道:“从四更起,我就听见他招呼兵士收拾行装,想必已经想好了说辞,让我今日不得不走。”顿了一下,谢南烟冷笑道,“偏生我就不喜欢被人逼着走,嬷嬷你就跟他说,我突然来了兴致,想亲自把昨夜那个胡闹的小姑娘逮了。” 杨嬷嬷点头,姑娘既然决定了,那她便听着行事。 “嬷嬷。”忽地云舟开口唤她。 杨嬷嬷笑问道:“公子有什么吩咐?” “劳烦嬷嬷帮我买些画纸笔墨。”她捧书望来,笑道,“我答应烟烟的,今晚要教她画画。” “好啊。”杨嬷嬷点点头,便笑吟吟地退下了。 谢南烟微微挑眉,“阿舟?” 云舟点头,“我想,烟烟也想学的,是不是?” 谢南烟笑然走了过来,将早膳放到了一边,惑声问道:“今儿可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我想对你好些。”云舟也笑了笑。 谢南烟又惊又喜地看着她,“方才那句话,你再说一回。” “不说,我要看书了。”云舟脸上一红,连忙盯回了书卷。 谢南烟也瞄了一眼云舟手中的书,上面写的还是那些圣贤话语,她故作疑惑地叹道:“奇怪?” “哪里奇怪?你……”云舟话还没说完,谢南烟便坐到了她的腿上,圈住了她的颈子。 谢南烟灼灼地看着她,笑道:“这会儿才是我熟悉的阿舟。” 云舟急道:“你这样,我没法看书了。” “我知道……”谢南烟说得低哑,“我不过是想瞧瞧,阿舟还是不是阿舟?就耽误一会儿,一会儿就好。” 云舟只得由着她胡闹,“我还是我……” “嘘……”谢南烟突然比了个手势,示意云舟安静下来。 云舟屏息仔细听了听,外间好像并没有什么异样? 谢南烟忍笑将手放在云舟的心口上,“我这会儿信了,阿舟还是阿舟。” 心,砰砰跳动着。 “烟烟,你又胡闹。”云舟低声轻嗔。 可谢南烟万万没想到,云舟竟侧脸贴上了谢南烟的心口,红着脸喃喃道:“烟烟,原来你也……一样。” 谢南烟又羞又惊,“谁教你这样的?” 这次是云舟忍笑回道:“耳濡目染那么久,总会学会一些的。” 到头来,还是她谢南烟“自作自受”咯? “你这胆儿真的是肥了!”谢南烟欺身靠近,笑容中藏着一丝“杀意”。 云舟急声提醒:“我……会学的!” “那我倒要瞧瞧,你能学几成?”谢南烟微微歪头,眸光灼灼地盯着云舟的唇,轻轻地吻了上去。 第49章 小姑奶奶 这边年思宁用过早膳后, 便与兵士们整装站在马车与牛车旁。他早已想好,准备用大将军的名义强逼谢南烟离开海龙集。 哪知杨嬷嬷下楼后, 先一步言明谢南烟这几日都不走了。 “谢将军的理由是?”年思宁问道。 杨嬷嬷答道:“姑娘说, 想亲手把这几日作怪的小姑娘抓了。” 年思宁只信这话三分,只怕突然不走还是为了云舟。他暗暗握剑,脸色沉郁,若是可以杀云舟,年思宁早就把剑锋捅入她的心口。 杨嬷嬷看他脸色吓人,提醒道:“年将军若是身子不适, 也回房休息片刻吧。” “我没事。”年思宁转头命令兵士们将行装搬下来, 便独自走出了客栈。 他下意识地抚上了昨夜的肩伤, 只要他拿下那个小姑娘, 谢南烟便再无理由在这儿逗留, 早一日回到军营,云舟便早一日与谢南烟分开休息。 就在年思宁走后不久,两名菜贩推着板车,将客栈今日所需的菜蔬送了过来。 兵士们检查之后, 便让菜贩将板车推了进来, 往后院的厨房走去。 当两人拐入了后院,其中一个菜贩几下扯了胡须, 踢掉了厚底长靴,“嗖”地一下沿着楼梯蹿上了二楼。 小姑娘生得娇小,身形矫灵,一眨眼就翻上了房梁, 心道:“谢南烟,小姑奶奶今日要走了,特来给你送份小惊喜!” 说完,她一手抱着房梁,一手从怀中摸出一个小瓶子,把瓶子中的小虫子抖了出来,得意地斜眼笑了笑。 这虫子可是蛇信子老前辈送她的小玩意,最喜欢悄悄钻入裤腿,咬上一口。虫子带毒,咬这一口,腿便会又肿又痛,数月都下不了床。 这家客栈是被谢南烟包下来的,二楼的上房只有谢南烟与那小倌住。这虫子一旦闻到人味,便会顺着寻去。 如今这虫子已经放出,小姑娘只要想到谢南烟或者那小倌被咬的模样,她就莫名地高兴。 未免被这小虫误伤,小姑娘很快翻下了房梁,哪知颈边却多了一柄雪亮的剑锋。 “这回还想跑哪里去?” 谢南烟莞尔看她,反手掷出了一支筷子,狠狠地将梁上爬动的小虫子钉死了。 “你!”小姑娘完全没有觉察到谢南烟是何时出来的,她更没发现谢南烟是怎么来到她身后的? “别动。”谢南烟低哑的声音响起,剑锋却沿着小姑娘的颈边绕到了她的正面,将小姑娘围在了廊柱与她之间。 小姑娘偷偷蜷起右拳,哪知谢南烟还留了一支筷子,猝然穿透了她的衣袖,带着她的右臂牢牢钉入了廊柱上。 “以大欺小!你欺负人!”小姑娘确实低估了谢南烟的武功。 谢南烟笑道:“你不是自称小姑奶奶么?我这叫以下犯上,瞧瞧哪个才是真正的姜才是老的辣?”说话间,她逼近了小姑娘,“说,你叫什么名字?” “我不……”小姑娘摇头,却被谢南烟捏住了下巴。 “不说也可以。”谢南烟侧脸看向了探出半个脑袋的云舟,笑道:“阿舟,想玩个有意思的么?” 云舟猛摇头。 小姑娘惊问道:“你想做什么?” 谢南烟故意邪魅地笑着,小声提醒:“阿舟的胸也是你摸的?” “你!下流!”小姑娘又惊又怒,“有种你放开我,我们两个单挑!” “你说放就放,本将军岂不是成了你的下属了?”谢南烟说完,小姑娘便开始了垂死挣扎,双腿疯狂地踢向谢南烟下盘。 “烟烟小心!她左脚足尖藏了利刃!”云舟眼尖,看见了她软鞋上的寒光。 可谢南烟并不怕这种把戏,她左右避闪之后,看准时机,右脚踏在了小姑娘的足背上,狠狠地踩了下来。 “啊!”小姑娘痛得惨呼一声,破口大骂,“谢南烟,若我爹爹知道你这样欺负我,一定不会轻饶了你!” 谢南烟冷冷笑道:“你觉得我怕么?” 小姑娘承认自己是栽了,她红着眼眶,凛声道:“你给小姑奶奶个干脆吧!” “干脆可就不好玩了。”谢南烟摇头,忍笑看着云舟,“可觉有点似曾相识?” 云舟回想最初与谢南烟相处的日子,哑然失笑。 “要打情骂俏边上去,小姑奶奶还疼着呢!”小姑娘越想越委屈,越想越气,哪知一抬眼,便瞧见了谢南烟的明媚笑眼。 小姑娘不禁愣了一下,“你想干什么?” “我的耐心可不怎么好。”谢南烟横剑欺身,“你告诉我你叫什么,我便给你一条生路?” “鬼才信你的话!”小姑娘慌把脸扭到了一旁,这谢南烟生得美艳,多看两眼便觉移不开眼了。 “你那么想做鬼,我只有成全你了!” “萧小满!” 在谢南烟出手的瞬间,小姑娘闭着眼睛吼了出来。 谢南烟满意地点头轻笑,将小姑娘松开。 云舟暗舒一口气。 萧小满惊魂未定地看着谢南烟,骂道:“女魔头!” 谢南烟苦笑道:“瞧,又多一个骂我女魔头的。” 云舟噤声赔笑。 “今日本姑娘高兴,趁着年思宁还没回来,给你一条生路,走吧。”谢南烟让出了一条道,萧小满才发现来时的路已经站满了兵士。 “当真放了我?”萧小满怀疑谢南烟的意图。 谢南烟点头,“若是不想走,那可以留下给阿舟做个丫头。” “小姑奶奶才不给个小倌做丫头!呸!”萧小满啐了一声,瞪了一眼云舟,便翻身掠下了二楼,扯着一起来的兄弟往后门溜了。 谢南烟给兵士们递了个眼色,他们便知趣地退了下去。 “可是奇怪我为何要放了她?”谢南烟问道。 云舟仔细想想,回道:“放她走,可以少惹一堆麻烦。” “聪明。”谢南烟刮了一下她的鼻尖,“这只是其一。” “可是因为我一直读书,烟烟觉得无趣了?”云舟试探地问道。 谢南烟笑道:“啧啧,阿舟,你这脑袋是真的开窍了。”说完,谢南烟牵了云舟的手,“你好好读你的书,我好好找有趣的事,反正就在这海龙集多待几日。” 云舟柔声道:“不管如何,你要好好的。” “嗯?”谢南烟似懂非懂地看着她。 云舟没有直接说出来,其实谢南烟想在海龙集多留几日,还有一个原因——探找昨夜出现的姐姐。 谢南烟后来绝口不提,可云舟知道,她很在乎那个答案。 “我也会好好的。”云舟似是允诺,“烟烟,放心,我以后会认真读书,哪里都不跑。” 谢南烟呆呆地看着她,“傻不傻?” 云舟笑道:“烟烟可千万别学我。” 这傻丫头竟会拐着弯的安慰她了。 谢南烟心头一暖,牵着她的手走回了房间,在关上房门的同时,沉声道:“阿舟,我若夜出,你一定要帮我遮掩好了。” 云舟点头,“嗯。” 谢南烟还想交代什么,云舟再点了下头,“我也会事事小心的。” 两人相视一笑,总觉从今往后,谁都不是一个人了。 这边萧小满与兄弟一起跑了好久,直到跑出了海龙集,才敢在树下猛地大口喘气缓缓。 “少主啊,下回别冒这种险了!” “从今往后,我跟谢南烟这梁子结定了!” 萧小满怒拍树干,脑海中又冒出了谢南烟那张惑人心魄的脸庞,她恨得牙痒痒的,“气死本小姑奶奶了!” 她暗自打定了主意,下次再看见谢南烟,定要她双倍偿还今日之羞! “不就是摸了你心爱的小倌么?下次连你也一起摸了!”想到最生气之处,萧小满想到了谢南烟欺身而来的身姿,摸一下应该比那小倌的软多了。 “呸!呸!呸!我才不摸!”惊觉自己似乎想歪了,萧小满红着脸背过身去,看见兄弟拿一副“奇怪”的表情看她,她更觉羞怒,“总之,谢南烟这个女魔头我要亲手除了!” “得看看你还有没有这条命!” 当另一个更讨厌的声音出现,萧小满忙将袖中的弹丸弹出。 “铿!” 年思宁长剑击落弹丸,却被人从后紧紧抱住,原是方才那兄弟先一步出了手。 “少主快走!” “我……” “噌!” 就在萧小满迟疑之时,林中又挺出一柄长剑。 “小满,走,这里交给师兄我。”那人的剑势逼人,年思宁已经许久没有遇到这样的高手了。 年思宁挣开身后的汉子,便迎上了这黑衣青年的掌中剑。 汉子捡回一条命,便拉着萧小满延河跑去。 一只乌篷船蓦地靠了岸,撑船的汉子给萧小满递了一个眼色,“少主,快上船!” “好!”萧小满与汉子一起跳上了乌篷船,看清楚了里面坐着的两人,不禁喜声道:“师嫂,楠儿,你们怎么也来了?” “小满姑姑抱。”楠儿一看见萧小满就高兴。 萧小满将楠儿抱在怀中,身边的农妇将头巾拿下,不是别人,正是昨夜谢南烟看见的姐姐。 只见她叹声道:“下次不许再这样胡闹了。” 萧小满连连点头,“是是是,都听师嫂你的!” 农妇再叹了声,望向了萧小满逃来的方向,满脸忧色地喃喃道:“夫君,早些回来。” 第50章 寻 “由孔子而来至于今, 百有余岁,去圣人之世, 若此其未远也;近圣人之居, 若此其甚也,然而无有乎尔,则亦无有乎尔。” 云舟在房中认真诵读,换做平日要她这么背书,简直要去了她的半条命。 谢南烟本就不喜欢这些个圣贤文章,这会儿坐在房檐上, 抓了把花生一粒一粒地吃着。 偶尔觉得实在是无趣, 便对着天上的魑魅吹响一声口哨, 引下两只苍鹰, 一只喂上一粒花生。 年思宁从外间悻悻然走了回来, 身上又多了几道剑痕。他黑着脸寻了医官来,其他人瞧见了也不敢多问。 杨嬷嬷走到后院,对着谢南烟招了招手,压低了声音道:“年将军挂彩了。” “哦?”谢南烟饶有深意地勾唇轻笑, “看来这海龙集中真的是藏龙卧虎, 有趣。” 杨嬷嬷还欲再说点什么,便瞧见年思宁走了过来。 年思宁仰头看向谢南烟, 不悦地问道:“将军,今日为何要放了她?” “你见过哪只猫儿抓老鼠,才抓到就把老鼠给咬死的?”谢南烟脸上的笑意渐渐消逝,她挑眉冷声道, “本将军想放便放了,还要知会你不成?” 年思宁的手指捏得咯咯作响,他沉声道:“这小姑娘不简单,定是猎燕盟中的重要角色,末将相信大将军也希望拿住此人……将军这几日决意留下,为的不也是抓住此人么?” “我的事,你还不配管。”谢南烟冷笑道:“年思宁,你是在用师父来威胁我!” “末将不敢。”年思宁虽然说着不敢,可双眸却直勾勾地盯着谢南烟,没有半点惧色。 谢南烟恨透了这双眼睛,她怒将手中的花生砸向年思宁,“滚!” “将军今日放虎归山。”年思宁就由着她砸,却没有后退一步的意思,“那小姑娘已经被人救走,小船一路沿河而下,定是不敢再回海龙集了。” 谢南烟知他想说的绝对不是这句话。 年思宁继续道:“谢将军,应该回京了。” “滚。”谢南烟再送他一个字,便翻身掠下了屋檐,走回了房间。 “扑哧!扑哧!” 一只白鸽从天边飞来,落在了年思宁肩上。 年思宁将白鸽上的信囊打开,取出了其中的传书——速速归京。 这印了大将军印信的传书,谢南烟不听也得听。 “谢将军,这次可不是我逼你了。”年思宁阴冷地笑了笑,眸底浮起一抹阴寒。他将传书递给了一旁的杨嬷嬷,“就有劳嬷嬷把军令递给谢将军了。” 杨嬷嬷恭敬地接过传书,快步往楼上送去。 “咚咚。” 杨嬷嬷叩响了房门。 云舟生怕又是年思宁那个讨厌鬼,便放下书卷,抢先一步打开了房门。 瞧见是杨嬷嬷,她便长舒了一口气,“嬷嬷,何事?” “大将军的军令。”杨嬷嬷将传书递了进来。 云舟接过来后,走向了谢南烟,轻唤道:“烟烟。” “阿舟,你念。”谢南烟心头还有火,实在是不想看。 云舟低头看了一眼,缓缓道:“速速归京。” 谢南烟凉凉地笑了笑,“果然还是在眼皮子下才放心啊。” 杨嬷嬷担心地探头瞧了瞧谢南烟,“姑娘,今日……要收拾行装么?” 谢南烟倦声道:“明日启程,嬷嬷明早再收拾吧。” “是。”杨嬷嬷给云舟递了个眼色,便关上了房门。 云舟知道,这是嬷嬷让她哄哄谢南烟。 她转过了身来,却见谢南烟走到衣柜边,翻找了一套月白色劲装出来。 “烟烟?”云舟走近了谢南烟。 谢南烟一边换衣,一边道:“不是还有一夜么,我翻找一遍海龙集还是可以的。” “要小心。”云舟忧心嘱咐,“能伤年思宁之人,武功一定很厉害。” “阿舟心疼起人来,是越来越让人喜欢了。”谢南烟的外裳还没有系上衣带,她欺身圈住了云舟的颈子,酥声道:“阿舟会系平安结么?” 云舟瞄了一眼谢南烟散开的衣带,“用衣带?” 谢南烟莞尔点头。 “平安结我不会系,可是渔村里面有种结,桑娘教过我。”云舟暖暖轻笑,低头开始系谢南烟的衣带,与平常的结有些不同,似是故意让其中一条带子留长一截。 “这有什么说法?”谢南烟含笑问道。 云舟轻轻地捻着长出来的那截衣带,她柔声道:“桑娘说,这叫长命结。每逢入海采珠,都要打个这样的结,寓意……”她抬起脸来,静静地看着谢南烟,“长安。” 谢南烟哑然失笑。 云舟也笑了笑,“烟烟一定可以找到家人的。” “阿舟也一定可以金榜题名。”谢南烟笑然说完,侧脸看了看窗外的天色,“别让年思宁知道我出去了。” “嗯。”云舟点头。 谢南烟整理好衣裳,拿起了长剑,在窗口静看了片刻,确认年思宁不在后院了,便翻出了窗口,掠出了客栈的房檐,终是消失在了夕阳的余晖中。 原以为谢南烟走了,她可以更专心的读书。 哪知这才走了片刻,云舟再捧起书来,却一个字都看不进去了。 “汪!” 阿黄突然冲到了后院中,朝着墙头惊吠了一声。 云舟警惕地走到窗口,却见年思宁翻出了墙头,朝着谢南烟离去的方向追去了。 “讨厌鬼!” 云舟隐隐觉得不妙,她慌忙开门冲下了楼去。 杨嬷嬷瞧她神色焦急,不禁拦住了问道:“公子这是怎么了?” 云舟左右瞄了瞄,那些兵士正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她,她让自己冷静下来,对着后院中的阿黄招了招手,“阿黄来。” 阿黄摇着尾巴跑了过来,云舟轻轻扯了扯杨嬷嬷的袖角,“嬷嬷,我们上去给阿黄换下伤药吧。” “这昨夜才……”杨嬷嬷不懂云舟为何又要给阿黄换药了。 云舟猛给她递了好几个眼色,杨嬷嬷才忍下了要问的话,跟着云舟一起回到了房中。 云舟把房门关好,将谢南烟方才换下的衣裳给阿黄闻了闻,急道:“阿黄,记住这个味道!然后你带我去找烟烟!” 杨嬷嬷惊声道:“公子,你不能离开客栈的!外面危险!” “嬷嬷,那个讨厌鬼跟着烟烟去了,我不放心。”云舟匆匆解释一句,“嬷嬷,你跟我一起去找烟烟!” “公子,姑娘不会有事的,年思宁应该是跟着姑娘保护她。”杨嬷嬷知道谢南烟的性子,“若是公子出了什么事,老婆子十个都不够赔的!” 云舟迟疑地看了看阿黄,又看了看窗外的暮色。 杨嬷嬷再劝道:“姑娘一身本事,不会有事的。” 云舟俯身摸了摸阿黄的脑袋,“阿黄很温顺,自从跟大家熟识之后,便没有吠过谁。可方才……”云舟回想阿黄那一声惊吠,隐隐觉得不安。 杨嬷嬷宽慰道:“公子想多了,想必是这今日年将军身上有伤,血腥味太重的缘故。” “是这样么?”云舟喃喃问道。 杨嬷嬷点头,“公子就放心吧,年将军不敢对姑娘如何的。” “……”云舟沉默不语。 “公子若是饿了,老婆子我先给你做点吃的。”杨嬷嬷提醒云舟。 云舟微微点头,还是没说话。 “公子别多想了,好好读书吧。”杨嬷嬷退出了房间,将房门合上了。 云舟再摸了摸阿黄的脑袋,认真地问道:“阿黄,你也讨厌年思宁,是不是?” “汪!”阿黄很干脆地叫了一声。 “我担心烟烟出事。”云舟继续说着。 阿黄垂着脑袋在谢南烟的衣裳上嗅了又嗅,跑到了门后,打了个转,又叫了一声,“汪!” 云舟愕然,“阿黄,你也赞成我去找烟烟?” “汪!”阿黄再叫一声。 云舟深吸一口气,打定了主意,“那我们就溜出去找烟烟!” 阿黄摇了摇尾巴,“汪!汪!” 云舟点头,这天上有魑魅,院中有兵士,要混出去可不容易。她认真地想了想,以她的身手想爬出去实在是太难了,只能——浑水摸鱼。 云舟看了一眼烛台,又看了一眼床帐,她从衣柜中翻出了谢南烟的小虎儿肚兜,小心收在怀中。 这个必须得收好了,对烟烟很重要! 其他的烧没了,等她以后赚到了钱再一并偿还店家。 没过多久,客栈隐隐地出现了火光,浓黑的烟雾从窗口逸出,兵士们急呼道:“不好!起火了!快救云公子!” 这火起得实在是莫名,杨嬷嬷并不急着救火,她紧紧盯着烟雾深处,瞧见了一人一狗快速溜了过去。 “公子,你简直胡闹!”杨嬷嬷大怒,便扔下了菜刀,快步朝着云舟与阿黄溜走的方向追去。 云舟先溜入了茅房中,躲了片刻,听见有人跑过去了,再探头瞄了瞄,确认茅房外没人了,才又推门跑了出来。 她这辈子从未这样小心翼翼过,几乎是屏住了呼吸走每一步。 客栈老板与小二们与兵士们忙着救火,注意力都集中在了二楼,趁着这一线的松懈,云舟终于从侧门溜了出去。 “公子!你站住!” 身后突然响起了杨嬷嬷的声音,云舟哪里还敢迟疑,唤了阿黄,“阿黄,快跑!” 这时候的海龙集游人正归家,街上的人络绎不绝,云舟跑入人流之中,很快就让人花了眼。 杨嬷嬷追了一截,便发现云舟没了踪影,不禁骂道:“这平日里瘦瘦的,怎的体力这般好?” 杨嬷嬷扶腰喘了好几口气,抬眼看着天上的魑魅,只见魑魅振翅,朝着海龙集外的方向飞去了。 第51章 河中舟 谢南烟离开客栈后, 沿着海龙集的主街走了两遍,她暗自记下了主街两道分了几条支路, 便从左边起, 一条一条地寻了过去。 她记得姐姐的打扮是农妇,所以定不会是海龙集上的有钱人。她一户一户地暗暗查探过去,浓浓的失落感翻上心头,越发地让她觉得疲惫。 若不是海龙集中的农户,那便有可能是海龙集郊外的散住农户。 谢南烟靠在墙边,凝神想了想——姐姐一心要躲着她, 知道她在海龙集, 定会悄悄溜走。茫茫人海, 想找一个人并不容易, 尤其这个人还有心躲着她。 “咻!” 蓦地, 一支箭矢破空袭来。 谢南烟挥剑扫下,一瞪檐上隐没的黑影,冷声道:“萧小满,你还敢回来!这回真的要好好教训你!”话音一落, 谢南烟足尖一点, 便翻身跃上了房檐。 那黑影的速度极快,一路往河边掠去。 谢南烟追了一段, 便又停了下来。 此人行径实在是太过刻意,再追下去,只怕是有诈!谢南烟警惕地翻身跳下,稳稳地落在了昏暗的后巷之中。 她先拔剑出鞘, 握紧剑柄,若是有人在巷口埋伏,她保证她的剑锋一定能先刺破那人的喉咙。 她沉步走出了巷口,这里离海龙集的城门很近,依稀可见城外流淌的粼粼河水。 谢南烟下意识地望向天上的魑魅,却见魑魅朝着海龙集外的郊外去了。 难道是——那人用了调虎离山之计,他们的目标是客栈的云舟?! 谢南烟再次翻上房檐,远眺客栈的方向,那儿黑烟腾起,果然是出事了。 “该死!” 谢南烟收起长剑,刚准备赶回客栈,哪知方才那黑影再次来袭—— “咻!” 又一支暗箭袭来,谢南烟仓促横剑扫下。 黑影匿在暗处,谢南烟一时也不知在何处,她知道今日是被此人缠上了。 只能速战速决! 谢南烟打定了主意,便合眼仔细辨听风声。 窸窣声隐隐响起,谢南烟长剑一振,听准了方位,便朝着声响所在刺了过去。 这人的武功实在是高,谢南烟的剑已经很快了,可这黑影早就不在方才那里,又躲到了另一处,放了一支暗箭。 这里实在是僻静,可藏人之处太多,如今敌暗我明,不可恋战。 谢南烟挑开了暗箭,足尖踏地,便飞快地从城门掠了出去。 河边视野开阔,若那人还想缠着她,就必须一起跟出来。 谢南烟就等他跟出来,好给那人一记回马枪,早些解决了这个麻烦。 至少,客栈有年思宁在,一定可以撑到她回去。 “谢将军小心后面!” 突然,年思宁的声音从身后响起,谢南烟震惊无比,她仓促挺剑刺向身后,却瞧见一团白烟扑面而来。 谢南烟急忙闭眼,可已是迟了。 白烟入眼,很是灼眼,她猛眨眼睛,想快些把眼前的一切看清楚。 视线之中,年思宁的身影一片模糊,似与黑影缠斗在了一起,只听几声“铿锵”兵刃相撞之声过后,年思宁急呼道:“将军小心戒备,我先拿下此人!” 说完,黑影似乎要逃,年思宁便紧跟着追去了。 谢南烟踉跄走向河边,掬水猛洗,非但没有好转,她还惊觉这白烟里面还掺杂了其他毒药。 方才被她吸入鼻中,这会儿沿着血脉入了身体,谢南烟感觉气力正一丝一丝地抽离,“是麻药!” 她双腿一软,瞬间跌坐在了地上,她只能紧紧握住长剑,防备着随时可能杀过来的刺客。 “阿舟……” 年思宁在这儿,她应该不至于丢命,可云舟那边只有几个兵士与杨嬷嬷,只怕要出大事了! 她越想越担心,偏生这些毒都要些时日才能彻底消解,只恨自己太过轻敌,这才会着了道! 就在谢南烟惶惶之时,隐在暗处的年思宁将手中的黑衣稻草人往边上一抛,扯了黑巾蒙住了脸,露出了一双阴鸷的眸子。 “烟烟……”他压低了声音沙哑一唤,忍了多年的情愫因为这几日谢南烟的冷言冷语急需一个当口发泄。 他不敢真把谢南烟怎么了,可他必须从谢南烟身上讨回一点点回报。 就亲一口,亲一口他便做戏救她回去。 脑海中疯狂地重现那日马车上看见的那一幕,谢南烟媚眼酥然,笑吟吟地对那死丫头道:“亲这儿……” 谢南烟的唇……他想尝尝!就一口就好! 也不枉他设计引开魑魅,又用稻草人做戏让谢南烟中计。 谢南烟隐隐听见有人靠近,她用剑撑起身子,至少气势上不能让对方瞧出来,她中毒了。 年思宁越是靠近谢南烟,心跳就越疯狂。 谢南烟青丝湿润,此时有几缕贴在脸上,年思宁最爱看的就是这样的谢南烟! 那些年他窥视到的入浴谢南烟,他从第一眼瞧见,就想把谢南烟拥入怀中,恣意轻薄。 只亲一口,不够。 年思宁的理智一点一点地流逝,此时夜色已临,郊外鲜有人至,这千载难逢的好时机,他岂能错过? “你再往前一步,我就割了你的头!”谢南烟扬声恫吓。 可年思宁就是布局之人,他知道谢南烟此时就是个纸老虎,半点都不可怕。 年思宁蓦地抓住了谢南烟双臂,若是平时,谢南烟早就反手格开,可此时她半点气力都用不出来,只能任由此人震落她手中的长剑。 危险气息越来越近,谢南烟急呼道:“年思宁,你是死了么?” 这会儿终是想起他了。 年思宁一手搂住了谢南烟的腰杆,一手捏住了她的下巴,贪婪地一口吻像谢南烟的唇瓣。 谢南烟用力避开了他的唇,推在他胸膛上的双臂根本使不出气力来,“你放开我!放开!” 她越是挣扎,年思宁越是激动,他就爱这样的谢南烟。 年思宁终是得偿所愿,狠狠地亲到了谢南烟的颈子,他不知餍足地沿着她的颈子吻到了耳根,忍不住狠狠地咬了一口。 “放开!畜生!我定要将你碎尸万段!”除了十四年前,谢南烟还从未这样怕过,她的踢打与推搡都像是在给年思宁挠痒痒。 “汪!呜——” 年思宁万万没想到这里竟会窜出一只大黄狗来,狠狠地咬了一口他的小腿。 他吃痛狠踢,阿黄慌然避开,待他看清楚这黄狗就是云舟的阿黄,蓦地感觉被人狠狠一撞,脚下一个不稳,便栽入河中。 “你敢欺负烟烟,我打死你!” 谢南烟无力地瘫倒在地,怔怔地看着眼前模糊的人影,听到这个声音,只觉方才的万千惊惧都消失得干干净净。 一切已被撞破,除了杀人灭口一条路,再无其他可能。 年思宁横了心,在河中站稳之后,便将长剑拔了出来。可不等他上岸,云舟便猛地跃入了河中。 这条河是海龙集最深的一条河,年思宁万万没想到云舟竟敢迎战他。 云舟清清楚楚,在岸上就算有十条命,她也不会是年思宁的对手,既然今日撞破了年思宁的恶性,她便没有活下来的理由。 既然如此,那便仗着水性与他在河中拼一回。 “汪!汪汪!” 阿黄焦急地在岸上左右徘徊。 谢南烟又惊又急,“阿舟,你打不赢的,你别去送死。” 谢南烟中了麻毒与盲毒,一时是跑不了的。 年思宁只要先把水中的云舟收拾了,到时候擒了谢南烟隐没江湖——他从小便是年宛娘教出来的,年宛娘那些手段他知道。因为熟悉,所以他自信可以一一避过,囚谢南烟一世,只做他一个人的女人。 云舟自小在渔村长大,水性虽不及桑娘,可这闭气的功夫也不弱。 仗着月光还不够清亮,云舟在河里摸了块石头,游近年思宁时,狠狠地朝着他被阿黄咬伤的小腿砸了一下。 “我要你命!”年思宁恶狠狠地骂了一句,长剑刺入河中。 云舟奋力游开,长剑擦过轻甲,割破衣裳的瞬间在轻甲上留下了一道划痕。 轻甲虽然可保命,可让她在水底游动的速度慢了许多。 谢南烟听见了年思宁的声音,瞬觉反胃,原来——方才那个禽兽就是这个早该死千遍的年思宁! 好大的狗胆!她发誓一定要把他千刀万剐了! 可很快地,谢南烟的心又悬了起来,云舟怎会是年思宁的对手? “阿舟,不要硬拼!不要!”谢南烟忍不住凄声嘶喊,疯狂地揉着双眼,也不知是眼泪还是方才的河水,双手一片湿润,偏偏视线还是一如既往的模糊。 云舟探出河面,换了口气,年思宁的剑锋紧追而至,若不是云舟及时潜入河中,只怕要被削掉半个脑袋。 敢欺负烟烟,不能忍! 云舟横了心,哪里还顾忌自己安危。她这次看准了年思宁的双腿,再次拼尽全力地撞了上去。 “噌!” 年思宁脚下一个踉跄,在跌坐下去的瞬间,再次将长剑刺入了河中。 一缕鲜血从河底飘了起来,云舟忍痛用另一只手的手肘狠击年思宁的要害之处,直痛得年思宁怒吼道:“你找死!” 长剑从云舟手臂中抽出,再次狠狠刺下——鲜血涌出,剑锋透过轻甲从云舟背心穿入。 云舟死死咬牙,带剑再次撞向年思宁,硬生生地将他压入了河底。 年思宁确实轻看了这个姑娘,发起狠来,哪里还是平日那个瘦弱的小丫头? 他想要把长剑抽出来,哪知云舟紧紧抱着他的腰杆,似是存了同归于尽的念想,几乎用全身的气力与重量压住了他。 他水性不如云舟,憋这片刻已觉难受至极。 “咳咳……” 冰凉的河水从四面八方涌来,疯狂地灌入了他的口鼻,他想踢开云舟,可云舟就像是一块沉石,压在他的身上一动不动。 在岸上踢开一个人容易,可这水下想踢开一个人实在是太难。 鲜血从河底汩汩冒出,随着年思宁口鼻间的气泡,浮上河面,在融融月光下泛起一片猩红血色。 “汪!汪!汪!”阿黄疯狂地吠着,河中的动静渐渐平静了下去。 “阿舟……阿舟……你不能有事……阿舟……”谢南烟拼尽全力爬向河边,她竭尽剩下的气力,双臂在河水中翻找着,“阿舟……阿舟!” “呜——”阿黄突然呜咽了起来。 “烟烟……”河面上忽地浮起了一个人影,无力地划动了两下双臂,便一动不动地被水流冲着,越飘越远。 第52章 碧衣 “汪!”阿黄在河边试探了几下, 终是跃入了水中,刨着前爪往云舟游去。 “姑娘!你这是……”杨嬷嬷在远处惊呼一声, 便跑了过来。 “嬷嬷, 救阿舟!救她!”不等杨嬷嬷扶起她,谢南烟便哑声急呼,“阿舟还在河里,嬷嬷你快把她救回来!” 杨嬷嬷还没有见过谢南烟伤成这样的,她来不及多问什么,便踏入了河中。 鲜血染上她的衣袍, 杨嬷嬷越发地觉得不安, 甚至隐隐后悔, 若是能信公子说的, 跟着公子来这儿, 只怕就不会有这样的事了。 河水没过胸口,杨嬷嬷瞧了一眼阿黄游动的方向,那边隐隐约约有个人影在水中浮浮沉沉。 她不敢多做迟疑,便奋力朝着那个人影游去。 蓦地, 水中忽然有人揪住了她的腿。 杨嬷嬷狠狠一踢, 却被那人往下拽了一下,整个人都没入了河中。 她惊惧之间, 从袖中摸出了匕首,蜷起身子往那人的手疯狂地一阵乱刺——鲜血涌出,揪紧她脚腕的手终是无力地松了开来。 杨嬷嬷登水上浮,在水面上换了一口气, 她匆匆一望阿黄那边,波光粼粼,已看不见阿黄与云舟的踪影。 她回头望向岸边,看见一条黑影掠到了谢南烟身边。 “姑娘!小心!”杨嬷嬷奋力游回了岸边。 “南烟姐姐,怎会是你?”那人影温柔地将谢南烟扶起,杨嬷嬷游近之后,才发现这人不是别人,正是明寄北。 谢南烟看不清楚眼前人,可她知道,只要小北在,这里就是安全的。她连连摇头,“小北,你快带人把阿舟救回来!” 杨嬷嬷爬上了岸来,还未说话,谢南烟便厉喝道:“谁让你回来的!你把阿舟救回来了么?” 她担心地看着谢南烟,“姑娘,我先送你回去医治,这里就交给明将军吧。”说着,她看了看明寄北带来的一队弓骑兵,“明将军人多,公子定能吉人自有天相的。” “阿舟跟那畜生还在河里!”谢南烟猛烈地摇头,“你们都去!都去救她啊!” “南烟姐姐,你听嬷嬷的回去医治,这里都交给我!”说完,他便给嬷嬷递了个眼色,“嬷嬷,快送南烟姐姐回去。” 杨嬷嬷搀住了谢南烟,她身上浓浓的血腥味刺得谢南烟一颗心狠狠地揪着,她紧紧捏住了杨嬷嬷的手臂,急问道:“你身上的血是谁的?” 明寄北沉声道:“南烟姐姐,你放心,我一定能把云舟救回来。”说完,他翻身上马,大手一扬,“听我号令,沿河搜寻云公子下落!” “诺!” 明寄北翻身上马,带着一队弓骑兵,沿着河边一路飞驰寻去。 谢南烟无力地瘫靠在杨嬷嬷身上,她瑟瑟发抖,抓住杨嬷嬷的手又紧了紧,已然分不清是因为冷,还是因为害怕。 “烟烟……” 脑海中还回响着她的那声轻唤,云舟平日温润的笑容依稀浮现心头,一幕一幕都像是拿根绳子将她的心狠狠勒住。 “到底是怎么回事?河里那人……到底是谁?”杨嬷嬷忍不住问道。 谢南烟恨然咬牙,“年思宁这个畜生!设局对我做禽兽之事……若不是阿舟赶到……只怕我已经……” 河面上缓缓浮起了一具浑身血污的尸体,被河水冲着往下游漂去。 果然是那个挨千刀的! “畜生!这样死了真的便宜他了!”杨嬷嬷啐了一声,瞪向河中,只后悔方才没多刺那畜生几下! “他……真的死了?!”谢南烟咬牙问道。 杨嬷嬷点头,唾骂道:“死了,就让他的尸首在河里喂鱼!让那些乌龟王八狠狠咬他个稀烂!” “阿舟呢?”谢南烟紧张地问道。 “公子跟阿黄都漂远了……”杨嬷嬷如实回答,“不过我刚才看见了的,公子还活着,一定会没事的。” “当真?”谢南烟紧紧地抓着杨嬷嬷的手,一片冰凉。 “公子是个好人,老天会保佑他的。”杨嬷嬷安慰谢南烟,“姑娘,我们先回去把伤治一治吧。”她心疼地看见了谢南烟耳垂上的沁血牙印,“若是公子回来瞧见姑娘伤这样了,定会心疼的。” 谢南烟沉默不语。 杨嬷嬷还想再劝几句,却听谢南烟肃声道:“嬷嬷扶我回去,找医官快些把我的毒解了,我要亲自去找她回来!” “好。”杨嬷嬷轻舒了一口气,暗自在心头念了许多遍“阿弥陀佛”,只希望公子可以安然归来。 河岸边的芦苇郁郁葱葱,延绵十里。 轻浪拍石,渡头寂静,只停着一艘大船。 船舱中灯火通明,隐有清雅的琴音逸出。 “汪!汪!”不知哪里传来一阵狗叫声。 从船舱中走出一名小丫鬟,站在甲板上仔细瞧了瞧外面,不悦地道:“哪里来的野狗,你们几个去瞧瞧?”说话间便示意边上的小厮下船去瞧瞧。 “汪!” 阿黄警觉有人靠近,便又咬了一声,疲惫地咬着云舟的领衣想拖她上岸。 可是它本就有伤,这几日也没养回多少肉,根本就拖不动云舟。 “果然有只野狗!”小厮倦了倦衣袖,“来来来,哥几个把它给拿了!宰了熬锅狗肉汤锅!” 几个小厮打着火把越走越近,最先的那个把棍子捏个紧,准备一会儿看准了就给那狗头上狠狠一棍。 “呜——” 阿黄舔了舔昏迷的云舟,它朝着最前面的小厮摇了摇尾巴,清亮地叫了声,“汪!” 哪知那小厮竟一个木棍打了下来。 阿黄慌乱地避开,只能任由那棍子打到了云舟的肩上。 剧痛让昏迷的云舟醒了过来,她忍不住猛烈地咳了咳。 “这里有个人!” 小厮大慌,借着火把的余光将云舟看了个清楚,她浑身是血,面色惨白。 阿黄呲牙瞪着这几人,疯狂地大叫起来,“汪!汪!汪!” “外面怎么了?”从船舱中悠悠走出了一个碧衣女子,她眉目清冷,眼角还有一颗极小的红痣。 “七小姐……这里有个人,好像伤得很重,只怕一会儿就要断气了。”小厮老实回答。 小丫鬟连忙劝道:“七小姐,等表少爷一会儿采办好东西回来,我们就要开船回京的,这些事还是不要管了好。” “楚家的人果然都是一个样。”碧衣女子冷冷说完,远远地看了看在水中一直吠叫的阿黄,“连狗都懂救人,你们……呵……”她凉然笑笑,“把人救了,谁敢动那黄狗一下,就不必跟我回京了。” “七小姐,大人可还在京城等着你,若是救人,只怕要耽搁了……”丫鬟小声提醒。 碧衣女子冷声道:“你若真当我是楚家七小姐,你就不会多说这句话了。” “奴婢……” “退下。” 碧衣女子说完,便掀帘走回了船舱。 这边阿黄瞧见这些人没有再打它的意思,而且还开始动手把云舟抬到岸上,它便停了吠叫,小心翼翼地跟着这些人把云舟送到了船上的客舱中。 “烟烟……烟烟……” 云舟轻唤着谢南烟的名字,她紧紧握拳,痛得紧紧咬住了牙关。 她想,这一次她是一定活不了了。 阿黄趴在床边,舔舔云舟的手,发出一声呜咽。 碧衣女子走了进来,云舟的染血外裳已经脱下,可身上的轻甲还在——若是寻常人,定不会在内里多穿这样一件轻甲。 她看向了一旁的丫鬟,“你还站着做什么?” “等表少爷回来医他啊。”丫鬟回答。 “呵,出去吧。”碧衣女子摇头自嘲地一笑,瞧见丫鬟不情愿地看了看她,“怎的?没听明白?” “七小姐,男女有别……” “出去。”碧衣女子不想再听她说话,“管住你们几个的嘴巴,便什么事都不会有。” “是,七小姐。”丫鬟瘪嘴退了出去。 碧衣女子坐到了床边,阿黄警惕地坐着看着她。 她对着阿黄微微笑道:“别怕,我不会伤害你家公子的。”说完,她便仔细看了看轻甲的线结,她身上有伤,必须把这轻甲给拿了才能医治。 阿黄没有感觉到这女子身上有杀气,便趴了下来。 碧衣女子找了找,终是将轻甲从云舟身上剥了下来。 突然,从轻甲里面掉出了一团物事。 碧衣女子捡了起来,竟是一件小虎头肚兜。 “她……竟是个姑娘家!”碧衣女子很快发现了这件事,可很快地,她发现了云舟背心处的那个伤口还在流血。 好好的一个姑娘家,为何做男装打扮?还伤得这般重? 或许,她也是个身不由己的人。 碧衣女子知道此时并不是深究这些问题的时候,她将云舟小心翻过来,将她伤处的内裳撕开。 她长舒了一口气,这利刃自带槽口,是寻常郎中也医不得的。 只是,她运气好,遇上了她。 这几年住在表哥家里,跟着表哥学了不少医术,这伤口她会医。 她拿出了针囊,先行针给云舟止血后,便走出客舱,拿了药箱回来,继续给云舟治伤。 “驾!” 与此同时,沿河搜寻云舟的明寄北带着弓骑兵找到了附近,他分明记得,方才还有一只狗子在河中扑腾,到了这里就没了踪影。 “这附近芦苇丛多,河水不似之前的湍急,我想她定是被冲到芦苇丛里面了,你们几个去那边搜,我去这边搜。” “诺!” 第53章 廷尉府七姑娘 明寄北跳下马来, 牵马一步一步沿着河边的芦苇丛找寻血渍。 虽然说云舟那丫头他不是很喜欢,可瞧见谢南烟那般担心的模样, 明寄北就算是把这条河翻过来, 也要把云舟活生生地带回去。 他走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瞧见前面的芦苇丛似是有人踩过,他便举着火把看了过去。 河水浑浊,已不见血色,可这里踩踏的痕迹很是明显,甚至还有些许水脚印, 沿着河边一路往渡口去了。 明寄北飞身上马, 扬手吆喝道:“走, 我们去渡口!” “诺!” 随行的弓骑兵跟着明寄北打马到了渡口。 渡口只停着艘船。 明寄北示意弓骑兵将船围起来, 他跳下了马, 对着甲板上的小厮道:“你们的主子是谁,叫出来。” “军爷,这是怎么了?”小厮探头看了看明寄北严肃的脸色,有些害怕。 丫鬟听到动静走了出来, 她壮起了胆子, 提醒道:“军爷,船上可是廷尉府的七小姐。” “你就是魏王府的人, 小爷今日也要问话。”明寄北说完,从怀中摸出了一块燕翎军令牌,“燕翎军寻人,还请好好说话。” 丫鬟倒吸了一口气, 哪里想到这个人竟是燕翎军的。 天下最惹不起的就是燕翎军! 她慌然退回了船舱,过了一会儿,便跟着碧衣女子走了出来。 “军爷,何事?”碧衣女子拢了拢身上的大氅,幽然开口。 明寄北仰头道:“敢问小姐可瞧见一个受伤之人?” “我若说没见过,军爷可是要强行上船搜寻?”碧衣女子抬眼看他,虽然身影纤瘦,可眸光如炬,透着一股寒意。 “此人重要,小爷必须要查个清楚。”明寄北抬起手来,“众将听令。” “这位公子伤势极重,军爷若是强行将她带走,她只有死路一条。”碧衣女子淡淡说完,不禁冷嗤道,“军爷若是不信,可以试试。” 明寄北暗松了一口气。 “云公子是我燕翎军贵客,小爷自然不会让她死了。”明寄北回了一句,便从马背上跳了下来,吩咐弓骑兵,“你们几个在这儿看着……”他顿了一下,忽地想到了什么,“你去给南烟姐姐递个信,就说人寻到了,让她放心。” “诺!”一名弓骑兵飞马朝着海龙集的方向驰去。 明寄北按剑欲上船,却被小厮拦住了。 “小爷只是想确认云公子安然。”明寄北冷冷扫了一眼小厮,“让开!” 小厮又怕又乱地瞄了一眼碧衣女子。 碧衣女子点头道:“燕翎军虽然跋扈,却还不至于禽兽。” “小姐当心祸出口出。”明寄北觉得她的话刺耳,也回敬了一句。 碧衣女子凉然轻笑,“我好心救了你们的云公子,你就这样待云公子的恩人?” 明寄北忍住了话,却也不想立即道歉。 “她刚换了药,我给她换了身干净衣裳……”碧衣女子徐徐说着。 听见了这句话,明寄北一惊,“什么?” “有些事我不想知道,所以有些话我不会多言。”碧衣女子说完,掀起了帘子,“军爷,请。” 明寄北静静打量着她,暗暗思忖—— 京城廷尉府的家眷他都见过的。廷尉楚忌是个脾气很臭的老头,他后院有一妻二妾,其中一个据说难产而死,只留下了一个女儿。说也神奇,这廷尉府的正妻生了三个女儿,另外一个小妾也生了三个女儿,偏生就是没有儿子。 许是廷尉府的风水不好,这七个女儿安稳活到及笄之年的,也只有三人。正妻所出的大姑娘三年前被魏王收入府中做了侧妃,妾室所出的四姑娘去年嫁了魏王府主簿。算来算去,这廷尉府其实是魏王府那边的人。 唯有这七小姐,姓楚,单名一个拂字。据说自小体弱,便被娘家人接走养着,所以明寄北从未在京城见过。 此时瞧她冷冰冰的模样,与楚忌那个老头子确实是一家人。 明寄北跟着楚拂走进了船舱,一路来到了云舟所在的侧舱外。 “你口中的云公子就在里面,刚灌了药,这会儿又痛得昏过去了。”楚拂淡淡说完,便示意明寄北可以进去看看了。 明寄北刚欲踏入,又迟疑地退了回来。 楚拂惑然看他。 “有七小姐照顾,小爷我就不看了。”终是男女有别,若是日后这臭丫头又把她画成阿黄报复,他可拿她没辙。 “汪!” 阿黄警惕地咬了一声,呲牙紧紧盯着明寄北。 竟真有一只狗子! “再咬我弄死你!”明寄北凶了阿黄一句,瞧见阿黄也是伤痕累累,竟觉得有几分熟稔。 是了!就是云舟那日画的! 想到这里,明寄北忍不住多瞧了几眼阿黄。 “军爷这杀气未免也太重了些。”楚拂皱眉,蓦地将房门给关上了,“连狗儿都不喜欢你,还请将军先出去吧。” 明寄北听得刺耳,“笑话!小爷还要一只狗子喜欢?” “拂儿,今晚这儿怎么了?”只听一个温润的声音响起,一个白衣公子走了进来,对着明寄北作揖道:“军爷有话好说。” 明寄北倒是很喜欢他的态度,“自然好说。” 白衣公子是楚拂的表哥江晚,世代行医,与楚拂青梅竹马长大。 江晚递了个眼色给楚拂,便将楚拂小心护在身后,“军爷,若是拂儿有哪里得罪你了,你就多担待些,不与她计较吧。” “小爷还不至于那么小气。”明寄北按剑回答,“里面的云公子是我燕翎军的贵客,还请七小姐妥善照顾。” 楚拂还欲说点什么,江晚轻轻地扯了一下她的衣袖,对她摇了摇头。 “有劳了。”明寄北看这白衣公子的态度不错,便也还了个礼,按剑从船上走了下来。 “你们两个去镇上雇辆马车。”明寄北吩咐完后,便命剩下的弓骑兵把这里盯紧了,千万不可再出变故。 他今日本是接了大将军的传书,赶来海龙集一并护送云舟回京。半途中,他瞧见天上的魑魅扑杀白鸽飞落郊外,竟半晌不见回到天上盘旋,他暗觉不妙,思忖海龙集一定出事了。 他快马赶来,才到郊外,便瞧见了谢南烟扑在河边不停地捞着。 明寄北从未瞧见谢南烟这样狼狈过,他翻身下马,扶起了谢南烟,她第一句话便是救云舟。 究竟发生了什么? 明寄北还来不及知晓,他只能猜想,许是那边的人强行从南烟姐姐手里抢走了云舟。 “真是个麻烦!” 想到这里,明寄北忍不住骂了句。 夜色渐渐浓了起来,河面上腾起了一片水雾,从芦苇丛放眼瞧去,月光与波光融在了一起。 一点火光在河岸边亮起,两骑快马一前一后地飞驰而来。 “驾!” “将军慢些,医官说了……” “你把火把举好了!快些引路!” “诺!” 听见了熟悉的声音,明寄北惊愕地望着那两骑越驰越近。 “南烟姐姐,你怎的来了?”明寄北快步迎了上去。 谢南烟体内的毒才解了一半,可她必须亲自确认云舟无事才能安心。 “吁——”只见谢南烟颤然摸到了绑着自己双腿的绳索,猛地扯开——为了不从马背上翻下来,谢南烟只有命杨嬷嬷给她绑牢了。 如今她视线所及之处,还是一片朦胧,甚至下马之时,双腿还是有些绵软,若不是明寄北及时搀扶,只怕要跪在马下。 “人在何处?”谢南烟急问道。 明寄北劝道:“南烟姐姐,人在,跑不了的。” “带我去!”谢南烟揪住了明寄北的袖甲,焦急地再道一句,“马上!” “嗯。”明寄北应了一声,便扶着谢南烟走回了船舱。 从谢南烟踏入内舱第一步开始,楚拂就盯上了她。 她分明目力不好,瞧她走路那虚浮的脚步,若不是身体有恙,便是中毒未解。再瞧她那眉眼,此时虽然眉头紧蹙,可眉目自带三分魅色,这样狐仙似的美人,楚拂还是头一次瞧见。 “这位姑娘是?”江晚礼貌地问道。 明寄北肃声道:“我南烟姐姐,燕翎军镇南将军。” “她就是……”江晚听过谢南烟的名号,这可是个不敢惹的主儿。 楚拂却拦住了他们,“我瞧这位将军似有中毒之相,未免落下病根,可否让我先诊治一二?” “阿舟在哪里?”谢南烟这时只想确认云舟安好,其他的她根本就不在乎。 楚拂继续道:“云公子不会有事,伤口我已经处理好了。” “你处理的?”谢南烟蓦地有了杀气。 楚拂再道:“医者只救人,其他事并不想深究。” “聪明人。”谢南烟凉声说道,“我也不会恩将仇报。” “呜——” 侧舱中的阿黄听见了谢南烟的声音,激动地抓了抓门,呜咽了起来。 “阿黄!”谢南烟想把房门推开,楚拂却先她一步将房门推开了。 阿黄摇着尾巴迎了上来,叫得很是哀伤,“呜……汪……呜……” “阿黄,没事了。”谢南烟的声音柔了几分,她由明寄北扶着坐到了床边,侧脸吩咐道,“小北,出去看着。” “可是……”明寄北担心谢南烟摔了。 “出去,我没事。”谢南烟再说了一遍。 明寄北从来不敢拂逆谢南烟,只有退了出来。 他发现楚拂一直盯着谢南烟,不悦地将房门关上了,提醒道:“七小姐,别总盯着南烟姐姐看。” “她这是中毒之相,耽搁下去不会是好事。”楚拂冷声回答。 明寄北担心地忍了忍话。 江晚给楚拂递了个眼色,示意她不要多管闲事。 楚拂也忍了忍话,自忖今日确实多言了。 烛光昏黄,谢南烟看不清眼前昏迷的云舟眉眼。 她只能摸到云舟冰凉的手,缓缓俯身,将云舟的手贴在颊边,给她暖着,沙哑地轻唤,“傻子,谁准你这样不要命的?” 说到害怕的地方,谢南烟不禁红了眼眶,眼泪沿着脸颊滑落,打湿了云舟的掌心。 阿黄凑了过来,趴在了床边,舔了舔云舟的手臂。 谢南烟含泪一笑,看着视线中朦胧的阿黄,喃喃道:“阿黄立大功了,本将军有赏,以后每日你都有骨头啃。” 阿黄摇着尾巴,似是听懂了。 第54章 归 “踏踏……踏踏……踏踏……” 一队弓骑兵护卫着马车, 一路往海龙集的方向行去。 折腾了大半夜,此时天边已经蒙蒙亮起。 江晚站在甲板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犹有后怕, “这云公子到底是个什么贵客,瞧燕翎军这阵势,实在是吓人。” 楚拂怔怔地看着远处的马车,沉声道:“什么人都好,你我都不能再提了。”说着,她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丫鬟与小厮, “你们若是嫌弃自己命长, 回去就只管跟爹爹说。” 丫鬟小厮们被吓得后退一步, 哪里还敢多言。 江晚点头, “拂儿, 我们还是早些回京吧。” “好。”楚拂拢了拢身上的大氅,低头走回了主舱。 船缓缓地从渡口驶离,沿河而上,天边飘起了几朵朝霞, 晨曦从窗格流入舱中, 暖暖地洒满了整个船舱。 楚拂独自一人坐在琴边,从药箱中拿出了那个小虎头肚兜, 喃喃道:“救命之恩不是这样还的,云姑娘,来日再见吧。” 与此同时,马车缓缓而行, 终是能瞧见远处海龙集的城郭。 “烟烟……咳咳……咳咳咳……”云舟幽幽转醒,迷迷糊糊地轻唤着谢南烟,这一张口就牵动了伤处,忍不住发出一阵咳嗽。 “别动。”谢南烟连忙轻抚她的胸口,让她平静下来,“阿舟,没事了,我没事了,你别动。” “烟烟……”云舟紧紧皱眉,她按住了她的手,紧紧贴在心口,“那畜生……咳咳……死了么?” 谢南烟莞尔,“死了。” “阿黄……阿黄也好好的么?”云舟也担心阿黄。 阿黄在她脚边猛摇尾巴,低声呜咽。 “好……阿黄也在……呵……咳咳……”云舟悬着的心终是放下来了,她转眸定定地看着谢南烟,用力抬手轻抚上她的脸庞,指尖心疼地抚摸着她的红肿耳垂,“对不起……我来晚了……咳咳……” “不晚。”谢南烟覆上了她的手,她终是有了些许温度。 只可惜,她看不清她的眉眼,看不见云舟此时眼中的脉脉柔情。 “咳咳!” 蓦地,云舟咬牙坐了起来,伸臂紧紧地抱住了谢南烟。 “你不要命了么?!”谢南烟又惊又怕,换做平日,早就狠狠把她给按回去了。 “烟烟……没事……真的没事了……”云舟的声音有些哽咽,她温柔地轻抚着谢南烟的背脊,“要好……咳咳……好好的……” 谢南烟心头一酸,温柔地搂住了云舟的身子,她微微歪头,枕在了云舟肩上,“以后不准再这样了,你若有事,以后我……” “不成……咳咳。”云舟不答应。 “你敢不听我的话?!”谢南烟咬牙道。 云舟认真地道:“可以欺负我……咳咳……可不能欺负你。” 谢南烟的心宛若被什么熨了一下,温暖一片。 “谁说可以欺负你的?”谢南烟小心地扶着她的身子,让云舟乖乖躺下,她俯身定定地看着她,一字一句地道,“说错的话先记上,等你好了,我再收拾你!” 云舟莞尔轻笑。 谢南烟看不清楚,却听得清楚,云舟在笑。 “笑什么?痛多了麻木了,都不怕打了?”谢南烟嗔道。 云舟小声道:“烟烟……关心我的样子……” “怎的?女魔头就是那么凶!”谢南烟故意凉声道。 “好看……”云舟温柔说完,轻轻地擦去了谢南烟眼角的眼泪,“哭起来……就不好看了……” “你嫌弃我?”谢南烟含笑挑眉。 云舟摇头,“我心疼……” 谢南烟哑然失笑。 “烟烟……咳咳。”云舟突然轻唤一声。 谢南烟以为她是疼得厉害了,便柔声问道:“可是伤处痛?” 云舟摇了摇头,“对不起……我只怕要耽搁读书了……” “你活着就好。”谢南烟没想到云舟竟还在意这个,她沉声道:“今年考不上,那就等三年后再考,我就是死,也不会让师父把你送进宫做小太监的。” “不是……不是这个……”云舟有些焦急。 “那是?”谢南烟惑声问道。 云舟歉然看着她,“考……不上……这三年……咳咳……”她努力缓了缓咳嗽,待咳得轻些,才继续道,“大将军……会把你……许给其他人么?” 谢南烟愕了一下,忍不住笑意更深了几分,“也是啊,师父确实会这样做。” 云舟着急了,“书在……哪儿?咳咳。” “这儿可没有书。”谢南烟笑然说完,便躺下身来,轻轻地靠在了云舟的心口,听着她疯狂跳动的心,勾唇笑道,“可我只想做阿舟的烟烟,谁都不想嫁。” 云舟听得心酥,“当……真?” “啧啧,阿舟我怎么觉得你今日与往日很不一样。”谢南烟饶有深意地抬眼看着她,笑得温婉,“你……不怕了?” 云舟知道谢南烟说的是什么,她沉默片刻,最后开始开了口,“在……咳咳……烟烟没有遇到……更好的人之前……我想对你好……咳咳……想保护你……想……每天都……看见你……唔……” 谢南烟的唇飞快地在云舟唇上啄了一下。 云舟呆在了原处,瞬间忘记了她后面没说完的话。 “那就对我更好点……”谢南烟微微低头,似是羞涩,“这样……唔……” 云舟这回没让她把话说完,她笨拙地点吻了一口谢南烟的嘴角,鼓足了勇气挪了挪,吻住了谢南烟的唇瓣。 若是一直对烟烟好,烟烟就能一直陪着她。 若是阿舟一直对她好,这世间最好的人已在身边,旁人便永远只能是旁人。 谢南烟双颊生红,星眸微闭,此时羞涩之中带着一抹惊喜。 阿舟不呆了,似乎学歪了。 云舟心如鹿撞,此时宛若浮在云端,若不是伤口实在是痛,只怕她是不肯松开口了。 原来烟烟平日亲她是这样的滋味,怪不得。 云舟往后缩了缩,嘴角情不自禁地翘了起来。 “阿舟好的不学,竟学了这些。”谢南烟忍住了羞意,点了一下云舟的心口,“我可是京城人人敬畏的镇南将军,你如此招惹我,可是没有回头路的。” 云舟不但没有害怕,反倒是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谢南烟似是有些恼。 云舟连忙敛了笑容,正色道:“我都死过……咳咳……一次了……也算是……咳咳……见过阎王爷了……” “他生得丑,以后都不许见他!”谢南烟也肃声警告,“下次不准再犯险!” 云舟老实地点头,“我不见……咳咳……烟烟也不许见……” 谢南烟笑然挑眉,“啧啧,阿舟你今日是我说一句,你学一句啊。” 云舟心虚地低声道:“我也不想……你有事……” “民间有一句话,你听过么?”谢南烟故作不悦,“叫做——人生有三幸,升官发财……死娘子。” “……”云舟皱眉,这句话她一直不喜欢。 谢南烟凑近了她,“没有听过?” “你……不能死……咳咳……”云舟一脸严肃,“我不求……升官……不求发财……我只要……” “美得你。”谢南烟刮了一下云舟的鼻尖,“这会儿还没拜过天地,谁是你的娘子?” “啊?咳咳……”云舟是真没想到,谢南烟这个时候竟还给她下个套。她越想越臊,不禁咬了咬下唇,歉声道,“烟烟……对不起……” 谢南烟只恨自己看不清楚云舟脸上的表情,于是更凑近了些,酥声问道:“我给你记着……” “记……着?”云舟不解。 谢南烟笑然点头,“对我不好一次,记两笔,对我好一次,记一笔。” “咳咳……这……”云舟隐隐觉得这笔账有点不简单。 谢南烟得意地笑了笑,“此时后悔还来得及,你……”她的动作忽地一僵,原是云舟移近了她的耳垂,心疼地吹了一口。 分明只是一口凉风,可谢南烟却觉得莫名地发烫。 “烟烟……你说过的……吹吹就不疼了……”云舟解释一句,再轻轻地吹了一口。 痒痒地让谢南烟不禁绷直了身子,她又羞又恼地瞪了一眼云舟,“我何时说过的?” 云舟委屈巴巴地低声道:“千里山庄……出来那夜……牛车旁……你……咳咳……给我吹过的……”云舟说完,很快意识到了什么,瞬间双颊一红,急声解释,“是吹……伤口……” 分明就是个正经的动作,被云舟这样说出来,旁边若是还有一人,定会彻彻底底地想歪了。 谢南烟通红着脸,她故作镇静,哑声问道:“阿舟可伤得比我重,也想我给你吹吹么?” 云舟连忙赔笑,“不……咳咳……不了……” “还是要的……”谢南烟刚欲“轻薄”,马车却停了下来。 明寄北跳下了马来,站在马车外,“南烟姐姐,我们到海龙集了。” 谢南烟轻轻一叹,撑着身子坐起,沉声道:“小北,你去重新找个客栈,我们休整几日再回京。” 明寄北点头,“好!” 第55章 回京前夕 “岂有此理!”明寄北在知道了事情真相后, 险些把一旁的石桌给打裂了。 杨嬷嬷猛给他眨了眨眼,示意她小声些, 莫要吵醒了正在休息的云舟, “小北,公子正在静养……” “我!”明寄北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年思宁当年伤他的恶气他可是一直憋着的,如今这禽兽竟还敢欺负他的南烟姐姐! “来人!”明寄北突然厉喝一声。 他的下属走了过来,“将军有何吩咐?” “走!随我去把那畜生的尸首找到,小爷要把他的脑袋割下来当球踢!” “站住!” 谢南烟忽地将窗户打开,她站在楼上窗畔, 沉声道:“海龙集并不安全, 你这会儿出去了, 还想让猎燕盟的人趁机欺负我一回?” 明寄北暗暗握拳, 强忍下了满腹怒火, 他的声音柔了几分,“南烟姐姐你别恼,我听你的,不去, 我不去就是了。” 谢南烟舒了口气。 她身后的医官手里还拿着银针, 正迟疑着要不要唤声“谢将军”,容他先把针行完, 再逼些毒血出来。 谢南烟也想早些把毒除干净了,她便能把云舟的伤势仔细看个清楚——这边墨儿不在,杨嬷嬷既然误会了,便就由着她误会着, 谢南烟也不想节外生枝。所以,往后照顾云舟之事,只能由她亲自来。 “别在那儿傻站着了。”她仰头眯眼,模糊的视线中依稀可以瞧见魑魅已经飞回来了,正在天空中盘旋,“小北,去把魑魅喂了,瞧瞧可伤了?” “两只没用的臭鸟……”明寄北小声嘟囔,却被谢南烟凶冷的目光逼得闭了嘴。他极不情愿地从厨房拿了两块牛肉出来,翻身掠上了屋檐,将两只苍鹰唤了下来,一边喂,一边检视道,“南烟姐姐,它们好得很!” 谢南烟应了一声,便坐回了床边,对跟在身后的军医道:“继续行针吧。” “诺。” 医官恭敬地一拜,便继续给谢南烟行针逼毒。 杨嬷嬷熬好了汤药,便端着走进了云舟的房间。 她刚踏入房间,不由得大惊呼道:“公子,你怎么起来了?” 只见云舟坐在书案边,用未伤的手拿着一本书,仔细背记着。 杨嬷嬷忙将汤药放下,从云舟手里抢过了书来,急声道:“若是被姑娘瞧见了,看姑娘怎么收拾你!” 云舟虚弱地笑笑,“嬷嬷别怕,烟烟没那么凶的。” 杨嬷嬷才不听她说这些,“来,公子,我扶你去床上趴着休息。” “等等。”云舟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她低头看了一眼身上的干净内裳,苦着脸问道,“我原来的衣裳……” 杨嬷嬷正色道:“我听小北说,昨晚是廷尉府的七小姐救了公子,想来该是她给公子你换的……” “啊!”云舟惊觉不妙。 杨嬷嬷疑声问道:“公子这是怎么了?” “要出大事了!”云舟又着急地大叫一声,不小心扯到了伤处,痛得连连倒吸气,“嘶……疼……” “不好好养着,大呼小叫地做什么?”谢南烟推门进来,行针逼毒之后,目力还有些模糊,可这气力已经恢复不少。 杨嬷嬷递了个眼色给云舟,小声道:“公子……我就说姑娘会生气……”说完,她便知趣地退了下去,将房门掩上了。 云舟歉然看她,“烟烟。” 谢南烟将她扶起,坐回到床上,“她应该是个聪明人。”似是知道云舟在担心什么,她不紧不慢地说着,“她若是嫌命长,倒是可以把你是女儿身之事告诉她爹,我想师父是不会让这种傻子活太久的。” 云舟大惊。 “这位七小姐本就是廷尉府最不受宠的女儿,师父随便派一名影卫都能取她的性命。楚忌那老头即便是想查,也查不出任何蛛丝马迹。”谢南烟越是说得轻描淡写,云舟就越听得心阵阵发凉,“此事我已飞鸽传书告知师父,七小姐能不能活,就看她懂不懂事了。” 云舟皱眉,“年大将军会杀人灭口么?” 谢南烟摇头,“我曾以为我是懂她的,后来我发现,我根本就不懂师父这个人。”蓦地,她挑了挑眉,若有所思地看着云舟,“我怎么觉得,你很在乎这位楚七小姐的死活?” 云舟急道:“烟烟,我只是不想恩将仇报。” “嗯?我也伤着呢,你却在想其他姑娘的死活,得记两笔!”谢南烟故作生气,其实是她不想再谈及师父这个人,“亏我还想着早些把毒逼完了,早些来照顾你,你呀,没有良心!” “烟烟……”云舟心急,忍痛去牵她的手,被谢南烟打开了,云舟再牵一回,谢南烟迟疑地缩了下,终是心软由她牵着。 “对不起。”云舟诚恳地道歉。 虽然看不清楚云舟的眉眼,却也能想象出云舟此时认真的模样。 谢南烟憋着笑意,沉声问道:“真的知错了?” 云舟点头,又诚恳地道:“对不起。” “嗯?”谢南烟这次不解。 云舟懊悔地道:“我把你的小虎头肚兜……也弄丢了……”她越说声音越小,那可是谢南烟最重要的一件物事,她不知该如何道歉,才能让谢南烟释怀、 “阿舟。”谢南烟回握云舟的手,哑声道:“其实丢了也好。” “烟烟,等我的伤好了,我便去河里给你找回来!”云舟听得心疼,握紧了她的手,“你信我!” “不必了。”谢南烟莞尔看她,话却说得极为严肃,“那条河有那畜生的味道,你若再敢下水,小心我给你洗掉一层皮!” 云舟噤声。 谢南烟轻轻地捻着她的手指,低头道:“况且……当年也是他们不要我的……丢了也好。” 云舟不知该如何劝慰,只能用额头抵在谢南烟的额头上,柔声道:“我会陪着你的。” 谢南烟含笑点头,提醒道:“药该凉了。” 云舟忍下了想说的话,看着谢南烟站起,走到了书案边,“烟烟,小心烫手。” 谢南烟摸到了药碗,“这点小事,还难不到我这个女魔头。”她得意地说完,便将药碗端起,走到云舟身边,坐了下来。 云舟轻声道:“我自己能喝。” “我高兴喂你,乖乖喝。”谢南烟舀起一勺,吹了吹凉,喂向了云舟。 云舟哑然笑了笑,由着谢南烟一勺一勺地把药喂完,心里打定了主意——等她伤好些了,她定会亲手绣个新的小虎头肚兜给她。 谢南烟听她半晌不说话,便问道:“阿舟,在想什么?” 云舟如实回答:“烟烟,我在想,我应该送你个礼物。” “无事献殷勤。”谢南烟窃笑说完,还是忍不住问道:“你想送我什么?” 云舟摇头轻笑,却不准备回答。 “嗯?”谢南烟可不准她这样打哈哈,她放下了药碗,“说。” “嘶……”云舟故意痛嘶了一声,“伤口好疼。” 谢南烟眉心一蹙,“瞧你还敢下床来胡闹!来,我扶你趴下休息。” 云舟顺势牵住了谢南烟的手,“烟烟,在我们渔村,若是喜欢谁,便要送谁一份独一无二的礼物。” “呵,独一无二?”谢南烟饶有深意地笑了笑,“怎么个独一无二?” “我还不能说。”云舟认真地道。 谢南烟刚欲说什么,云舟飞快地亲了一口谢南烟的手。 “你……趁我眼睛未好,胆敢如此放肆!”谢南烟嗔她一句。 云舟将她的手拉着贴到脸上,温暖地暖着她的掌心,“就放肆这……一次……” “傻……”谢南烟心暖若熨,两人哑然相视一笑,只希望这样静好的时光能再长一些。 静默片刻后,谢南烟脸上的笑意敛了些许,她认真地道:“阿舟,到了京城,不论我对师父说什么,你都不要信。” “嗯!”云舟点头。 见她答得如此干脆,谢南烟忍不住问道:“你不问我,为何?” 云舟认真回答:“烟烟有烟烟的筹谋,你说什么我都听你的。” “你这脑袋瓜子,是越来越聪明了。”谢南烟忍不住刮了一下她的鼻尖,忽然凑近了云舟,酥声道,“该赏。” 云舟往后缩了缩,正色道:“不成……” “为何?” “我刚吃了药,很苦。” 谢南烟眯眼轻笑,捏住了云舟的下巴,“那就先记着……下回一起给……”她的声音好似猫爪,痒痒地在云舟心头挠了一下,让云舟的心瞬间烫了起来。 “我……”云舟涨红了脸,说话突然结巴了起来,“我……” 谢南烟轻声问道:“怎么了?” 云舟很小声,很小声地喃喃道:“我……不会……” 谢南烟不禁笑了出来,“阿舟不会什么?” 云舟知她是故意逗她,她又羞又恼,“烟烟你欺负人!” 谢南烟的脸好似三月桃花,双颊灼灼,眸底涌动着脉脉柔情,她握住了云舟的双手,也很小声,很小声地道:“阿舟要学的东西还很多……” “我可以……不学么?”云舟很是紧张。 谢南烟的笑容中多了一丝魅色,“你说呢?” 第56章 引魂散 大船渐渐靠岸, 船夫将铁锚抛下,把船停在了渡口。 从这上岸后,再行一日山路, 就进入京师地界,上了官道只用半个时辰,便能回到那个陌生又冷如冰窖的廷尉府楚家。 楚拂轻轻一叹。 江晚瞧她愁眉不展, 柔声道:“拂儿, 若是不愿意回去, 我可以……” “我终究姓楚。”楚拂打断了他的话, 提醒他, “有些事强求不得的, 表哥。” 江晚愕然看她, 知她说的是另一层意思,他认真地问道:“你何时知道的?” 楚拂淡淡道:“表哥本不用送这般远, 此番随我上京,多半是为了提亲吧。” 江晚被说中了心事,他急声道:“我知拂儿喜欢医道, 所以只要楚伯伯允了婚事,我便可带你回去, 从今往后, 你想做什么, 就可以做什么。” 楚拂摇头,轻笑道:“表哥,我学医并不是因为我喜欢。” 江晚忽然觉得眼前的楚拂很是陌生, “那是因为什么?” 楚拂脸上的笑意消失得干干净净,“自保。” 楚家就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当年娘亲难产死得不明不白,后来若不是舅舅亲自登门,好说歹说地把体弱多病的她接回家调养,只怕她根本活不到今日。 江晚不懂楚拂那两个字的深意,他只觉难过,隐隐觉得这一别只怕是永离。 “七小姐,马车雇好了,就等七小姐下船了。”丫鬟轻扣舱门。 楚拂将古琴抱起,江晚不舍地拦住了她。 “拂儿,你让我试一回吧!万一楚伯伯允了呢?” “莫说不可能,即便是可能,我也不会答应的。”楚拂往前走了一步,又道,“我只当你是兄长,别无他想。” 江晚眼眶一红,哽咽唤道:“拂儿?” “送到这儿,也该回家了。”楚拂说完,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船舱,从头到尾都没有再多看他一眼。 舅舅这么多年的养育之恩,楚拂无以为报,她唯一能做的,便是斩断表哥对她的念想,让表哥一家远离楚家。 楚拂清清楚楚,父亲不远千里接她回京,只怕她有大用,又怎会允婚表哥呢? 表哥若是厮闹下去,只会惹祸上身,毕竟娘亲的只是父亲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妾,表哥的家不过是个无官无权的行医世家。 “拂儿……”江晚追到了甲板上。 楚拂已低头抱琴坐上了马车,车帘放下,永远隔住了她与他。 江晚抹了抹眼泪,他紧紧捏着船栏,强忍住再唤她的念头,只恨自己不过一介白衣,终是与她门不当,户不对。 小厮扬鞭打马,马儿缓缓拉动马车往山道上行去,渐渐消失在了山道尽头。 大船也终是缓缓离开了渡头,朝着相反的方向,远远驶去。 马车在山道上行了半日,林隙间漏下的阳光洒落一地斑驳,正如她楚拂的前路,不知到底是光明还是黑暗? 说她不忐忑,是不可能的。 她将古琴放到一旁,沉沉一叹。 这些年过来,她竟连哭都不会哭了。 “咻!” 突然,一支飞箭射来,正中马儿的头颅,它还来不及反应,便倒地气绝。 丫鬟与小厮们乱做一团,惊呼道:“不好了!怕是遇到山贼了!” “保护七小姐啊!”小厮拿着棍子护住了马车周围。 楚拂将匕首翻出,紧紧捏着手上,她还不能死,至少不能就这样死在路上了。 “啊!” “七小姐快逃!” 丫鬟与小厮们的惨呼声随后响起,不过片刻,马车之外只剩下了一片死寂。 “踏!踏!踏!……” 一匹黑鬃骏马从远处缓缓行来。 楚拂握紧了匕首,给自己壮了壮胆子,悄悄地掀起了一线车帘,望了出去—— “退下。” 来人是个女子,声音不怒自威。 她一人一骑,高坐黑马背上,马尾高束在金翅鸟冠中,冠上镶了一颗通红的红宝石。身上的雪白官服正心处绣了一只金丝血色朱雀,再瞧她的脸庞——鬓发已有几缕白发,眉眼不减年轻时候的英姿飒飒,只看一眼,就足以让人莫名地觉得凛凛不可亲近。 放眼整个大陵,官服上能绣朱雀者,只有一人,便是燕翎军一品大将军年宛娘。 楚拂很快回想起她曾在一个月前救下了一个燕翎军贵客,她清楚此事不会就此终了,只是没想到亲自来拿她的竟是一品大将军。 “廷尉府,楚家,七小姐,楚拂。”年宛娘一字一词地说了个清楚,“再躲在帘子后面窥看本将军,你便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了。”她脸上没有半点笑意,话音一落,眸底便涌起了杀意。 楚拂倒吸了一口气,既然年宛娘没有立即动手,想必她还有活的可能。 她鼓足了勇气,掀帘对上了年宛娘的锐利目光,心,慌乱地跳个不停,她极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不知年大将军,有何指教?” 纵使楚拂装得再冷静,在年宛娘听来,她语声之中还是藏不住颤音。 年宛娘挑眉看她,颇有几分不屑,“本将军还以为,你会在马车里面躲到死为止。” 楚拂低眉,“我只想活。” “看来是个聪明人。”年宛娘嘴角噙起一抹冷笑。 楚拂倒抽口气,“聪明人向来没有好下场,我宁可做个蠢人,大将军要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 “呵。”年宛娘摇头冷笑,“只可惜,在我这儿,只有两种人可靠,一种是死人,一种是……傀儡。”说完,她从怀中摸出了一个小药瓶,抛向了楚拂。 楚拂接在了掌中,“这是什么?” 年宛娘淡声道:“引魂散。” 楚拂大惊,“你要我给谁下毒?” 年宛娘冷冷看她,“你……现在就吃一丸。” 楚拂身子一颤,她学医多年,这“引魂散”她是见过医书记载的。 中者,每月需服一丸,否则毒发之时,生不如死。 年宛娘知她会迟疑,她徐徐道:“做傀儡,还是做死人,你可要想清楚了。” 楚拂紧紧捏着药瓶,迟迟未决。 年宛娘勒马转身,沉声提醒道:“这‘引魂散’与你书上瞧见的可不一样,你若想照着书上写的解法去毒,只会毒发身亡。” 楚拂自嘲地笑了笑,默默地打开了药瓶,在掌心中抖出一粒药丸。 年宛娘瞥她一眼,缓缓地举起了手来,似是准备给林中的弓箭手下令,“楚七小姐,考虑清楚了么?” 楚拂仰头干脆地将药丸一口服下。 年宛娘满意地放下了手来,凉声道:“是个听话的孩子。” “咳咳!”楚拂觉得腹中一片灼热,缓了片刻,终于缓了过来。 她哑声问道:“大将军后面要我做什么?” 年宛娘淡淡道:“回家,你爹爹让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顿了下,她望向了林中,“思宁,出来吧。” 楚拂沿着她的视线瞧去,只见一个穿着寻常丫鬟衣裳的小姑娘走了出来,恭敬地对着年宛娘一拜。 年宛娘肃声道:“以后你就跟着楚七小姐,等她瓶中剩下的三丸吃完,便由你每月来军营领一丸给她。” 这明摆是放个盯梢的。 楚拂苦笑,她只有今日活下来,才有他日的生路。 “别像你哥哥一样,动什么歪念,死无全尸。”年宛娘突然咬牙警告,眸光凶得好似要把眼前这个丫鬟撕个粉碎。 丫鬟颤然跪倒在地,连连叩头。 年宛娘昂起头来,“送楚七小姐回去吧,就说路上遇到了山匪。” “诺。”丫鬟领命。 年宛娘回头再看了一眼楚拂,便打马一骑远去,两侧的林中突然响起一阵兵甲声,片刻之后,终是安静了下来。 楚拂瘫坐在了马车中,背心靠上了车壁,已是一片冷润。 丫鬟走近马车,对着楚拂一拜,“七小姐,该上路了。” 虽在人间,可这“上路”二字,还是让楚拂觉得啧啧生寒。 丫鬟以为她没有听清楚,便又道了一遍,“七小姐,该……” “你叫思宁?”楚拂让自己镇静下来。 丫鬟点头。 楚拂却摇头,“爹是个谨慎的人,江家有哪些丫鬟,叫什么,家在何处,他掌管廷尉府多年,想查什么都易如反掌。” 丫鬟默声。 楚拂仔细看她,本该是妙龄少女,却面带漠色,苍白得让人心疼。 “我们都是傀儡……” 楚拂淡淡开口,丫鬟听见“傀儡”二字,不禁轻颤了一下。 “要活下来,就得让大将军心安。” “嗯。” “所以,从今往后,你叫阿荷,是我在路上遇到的卖身葬双亲的可怜姑娘,可记住了?” “嗯。” 楚拂暗暗捏紧了药瓶,从马车上走了下来,扯散了自己的发髻,把自己弄得很是狼狈,“你学着我的样子……剩下的路我们走回去……” “是。”阿荷点头。 楚拂回望了一眼马车,古琴与药箱她定是带不走了,可有一样东西,她必须带走。她趁着阿荷弄污自己之时,爬回了车厢,将藏在药箱中的小虎头肚兜收入怀中。 若是那夜救的云姑娘真是燕翎军的贵客,那云姑娘欠她的救命之恩,或许能给她一线生的希望。 又或许,她与她能在京城再见。 第57章 入京戏 大陵国都, 平安城。 湛蓝色的天空如洗过的明镜,城郭延绵百里,高墙巍峨。秋风瑟瑟, 墙头“陵”字大旗迎风招展。 云舟早知京城繁华,却没想过竟是这样的巍峨壮丽。 城外已是这样的气象,京城之内, 又是怎样的繁华景象? 她掀着车帘, 一阵心潮澎湃, 忍不住用手指远远地描绘着京城的轮廓——心中已暗暗决定, 他日定要将这景象画入笔下, 留一卷《平安四时图》。 这就是娘亲过去生活的京城, 也是爹爹与娘亲相遇的地方吧。 云舟想到这里, 忍不住抿唇会心一笑。 谢南烟安静地坐在旁边,瞧着云舟这一颦一笑, 眉心却悄悄地蹙了起来。 再过三日,便是秋闱。 这一路上停停走走,拖到了今日, 还是回来了,回到了这座巨大的牢笼。 “烟烟, 那边是哪里?”云舟忽然激动地指着京城最高的一处高阁, 回头问道。 谢南烟沿着云舟的指向瞧去, 她淡淡道:“那是陛下专门给皇后娘娘修建的来仪阁。”已经许久不曾瞧见容兮姐姐了,谢南烟不禁有些想念。 “有凤来仪么?”云舟喃喃念了一遍,“看来, 陛下与皇后娘娘也算是帝后情深了。” “或许吧。”谢南烟轻轻摇头。 她清楚地记得,尉迟容兮入宫前夜,一个人在镜边哭了许久。 容兮姐姐若是真的喜欢陛下,便不该是这样的。 云舟觉察了谢南烟的愁色,她放下了车帘,握住了谢南烟的双手,笑道:“烟烟,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是么?”谢南烟皱了皱鼻子,“京城中的女人万紫千红,只怕过些日子,你就把我这女魔头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云舟正色道:“怎么会呢?” 谢南烟趁势问道:“那你会什么?” “我……”云舟紧了紧谢南烟的手,有些紧张,“我可以直接向大将军提亲么?” 谢南烟愕了一下,忍不住笑道:“可以,但是她一定不会允你。” “啊?”云舟怔了怔,“不允怎么办?” 谢南烟凑近了她,勾唇一笑,“还记得我曾说过的么?有些戏,我们必须要做。” “这会儿?” “对,这会儿。” 谢南烟说完,蓦地将领口扯开,露出了半个香肩。 云舟大惊,“烟烟,你这是……” “嘘……做戏……”谢南烟酥声回答,便贴上了云舟的心口——两颗心狂乱地跳动着,谢南烟脸颊染红,轻咬下唇,食指轻轻地挑起了云舟的下巴。 云舟全身绷得笔直,她紧紧贴在车壁之上,小声道:“烟烟……这……白日青天的……不太好吧……” “就是要白日青天才好。”谢南烟笑得酥人,云舟不禁看得痴了眼。 马车缓缓在京师城门前停了下来,守城大将循例走上前来查问。 谢南烟坐在了云舟腿上,她扯开了云舟的衣带,又扯散了自己的衣带,两人的外裳交叠一起,这姿势实在是让人想入非非。 “明将军,这车上是?”守城大将看清楚了来人是明寄北,便照例问了一句。 明寄北沉声道:“镇南将军。” 守城大将向来是不敢多管燕翎军之事的,就在他抬手示意放一行人进城之时,马车中忽地响起了一串娇笑声。 声如银铃,带着一丝娇羞。 守城大将以为自己听错了,“谢将军这是……” 明寄北寒着脸,“莫要多管闲事。”说完,便示意属下赶车前行。 “轻……轻些……”谢南烟的娇声再次响起。 杨嬷嬷臊红了脸,走近了车厢,轻咳道:“姑娘……我们要进城了……” “嗯?”谢南烟揪紧了车帘,掀起了一半,恰好能让外间的人看见一半——她双颊红润,单臂搂住一个白衣公子的颈子,她故意将话说得断断续续,“谁……谁敢笑本将军……就割了舌头!啊!”最后那个尾音,让杨嬷嬷更觉羞涩。 明寄北瞪大了眼睛,“嬷嬷,南烟姐姐这是……” “将军说了,谁敢笑话,就割了舌头!走!快进城!”杨嬷嬷摆了摆手,催促明寄北快走,早些离开这城门口。 云舟发誓,她绝对不是故意的。 当谢南烟放下车帘后,她捧住了云舟的脸,瞧见她的鼻端隐隐出现了血色,她忍笑道:“没出息的阿舟,你又流血了。” 云舟慌乱地捂住了鼻子,歉声道:“我……我不是故意的。”说话间,她瞄了眼谢南烟的颈子,那儿一片雪白,并没有沾染到鼻血。 云舟轻舒了一口气,抬眼又瞧见了谢南烟清亮的眸子,她本就羞涩,如今再看她的眉眼,更觉灼然。 “完……完了么?” “才刚刚开始……啊!”谢南烟忍笑回答,故意从唇边逸出一声轻吟,不大不小,她保证只要路过的行人,定能听得清楚。 云舟急道:“好了,烟烟,让我缓缓。” “明明就我一个人在演,你哪里累了?”谢南烟拿出了帕子,一边给云舟擦血,一边不悦地道,“我这名节可是毁得干干净净了。” “我会待你好的!”云舟连忙保证。 谢南烟微微昂头,莞尔问道:“怎么个好法?”说话间微微歪头,故意板着俏脸,哑声道:“空口无凭……你……是不是该……做点什么?” “啊?”云舟举起双手,“我……我若做什么……我们可就是假戏真做了……” “啧啧,阿舟你在乱想什么?”谢南烟眼波流转,笑吟吟地继续道,“我问的是,你要怎么待我好?” 云舟又羞又急,“我错了,烟烟,我还以为是……” “是什么?”谢南烟明明羞得耳根都红透了,她故作镇静地轻声问道。 马车驶入了京城最热闹的大街,小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常有路人打马而过,留下一串清晰的马蹄声,渐渐远去。 “卖石榴了!卖石榴了!”常有提着小篮子卖时令水果的小童近车走过,仅与车内的两人隔了一层薄薄的车帘。 外面越是热闹,云舟就越是心虚,她揉了揉鼻子,哑然失笑,“没……没什么……” “我想……”谢南烟狡黠一笑,凑了过来。 云舟紧张地抿了抿唇,眸光早已情不自禁地盯在了她的红润唇瓣上。 谢南烟刮了一下她的鼻尖,“坏丫头!”说完,她掀起了车帘,唤住了走过的小童,“回来。” 原来她是想吃石榴了。 云舟的心猛烈跳动着,轻轻地舒了一口气。 小童乍听有生意上门,便提着小篮子追了回来,一边跟着马车跑,一边将小篮子提得高高的。 “仙女姐姐,这可是新摘的石榴,可甜了!” 云舟生怕这小童跑得摔了,被车子碾了,她急声道:“停车。” 谢南烟从小篮子中拿了一个石榴起来,笑看着云舟,“你给我剥。” “好。”云舟笑然看她,浑然不觉集市上有许多双眼睛,将她们两人脸上的红晕看了个清清楚楚。 杨嬷嬷走上前来,把石榴钱给了,刚欲把帘子拉下。 “烟烟……唔……”云舟惊觉谢南烟脸上浮起了一抹坏笑,还没来得及说完,便被谢南烟一口吻住了唇,勾住颈子倒在了车厢中。 杨嬷嬷狠狠地瞪了瞪一旁看傻眼的百姓,“将军有令,再看者,挖眼!” 分明是敢笑者,割了舌头。 可杨嬷嬷这会儿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这姑娘与公子怎的突然就这般恩爱了? 果然还是她老了呀。 百姓们哪里敢再看下去,纷纷散了。 “完……完了么?”云舟早已不知身在何处。 马车继续前行,谢南烟笑然松开了云舟,她得意地坐了起来,“还差一点。”说着,便将石榴递给了云舟,“我渴了,给我剥开。” 唇上还残余着谢南烟留给她的灼感,云舟羞然坐起,从谢南烟手中接过了石榴,小声道:“烟烟……我这会儿不想剥石榴……” “嗯?”谢南烟惑然看她。 云舟一手杵在谢南烟身侧,她凑了过去。 谢南烟微微挑眉,笑然看她。 云舟咽了一口口水,轻轻地将谢南烟垂落的衣裳拉了上来,哑声道:“被人看去了……不好……” “噗嗤”,谢南烟忍不住放声笑了出来,“阿舟你……唔……” 哪知云舟竟飞快地吻住了她唇,将她的话堵下了。 石榴滑落掌心,落在车板上,发出一声空响。 杨嬷嬷干咳两声,赶紧催道:“快些赶车,早些回到大将军府。” 这不加快还好,加快之后,石榴因为颠簸在车中左撞右撞,隐隐有声,在旁人听来,却是另外一种声音。 据说,马车最后在大将军府外停了许久,这镇南将军与那公子下来之时,衣裳不整,春风满面。 日暮时分,京城的茶楼酒馆中,便多了这样一件奇事谈论。 “你们都听说了么?谢将军找了个小倌,今日在车上……” “嘘……小心被割舌头!” “怕什么,全京城的人都知道了,难不成一品大将军还能把全京城的人都杀干净啊?” “话是这么说……” “别说,这谢南烟叫的声音是真的酥人。” “也不知那小倌有什么本事,竟把谢南烟迷成这个样子了?” “男人的本事,不就是那几样么。” “先别忙羡慕那小倌,我敢打赌,他明日一定是横着出来的!” “这算不算?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啊。” “哈哈哈,是啊,能与谢南烟那样的尤物春风一度,死了也算值了啊。” 第58章 夜话 一品大将军的年府, 是京城最大的官宅。 放眼天下,敢如此违制之人,也只有年宛娘一人。 夜色降临, 一匹黑马带着一队重甲兵从城外的军营风尘仆仆地来到了府外。 年宛娘铁青着脸,从黑鬃骏马上翻下,按剑大步走入府中。 小厮与丫鬟们已经许久没有瞧见这样的大将军了, 他们暗暗给今日来的那位云公子捏了把冷汗。 只怕……是活不成了。 年宛娘突然停了脚步, 仔细盯着一个眼生的丫鬟, 吩咐道:“去, 把云公子叫来, 就在南烟院外听着。不准出声, 你也是, 云公子也是。” “诺。”丫鬟领命退下。 年宛娘继续前行,径直来到了谢南烟的小院。 谢南烟提着一壶酒, 此时坐在檐上,静静地看着天上的月亮。 年宛娘驻足看她,冷声道:“下来!” “诺。”她轻描淡写地答了一句, 便跳了下来,提壶喝了一口酒, 叹道, “这府中的酒还是一如既往地烈, 师父,这种酒你还没喝厌么?” “我今日不想跟你谈这些,滚进来!”年宛娘寒面走入了房中, 坐了下来。 丫鬟给年宛娘斟了杯茶,便知趣地带着其他丫鬟退了下去,留下了谢南烟与年宛娘。 谢南烟提壶走了进来,却不急着说话。 年宛娘冷冷问道:“为何迟归?” 谢南烟凉声道:“云舟有伤,走不快。”顿了一下,她肃声道,“若不是师父养的那只狗,也不会耽搁到今日。” “他确实死得便宜了些。”年宛娘并没有任何示歉的意思,眸光寒意森森,直勾勾地盯着谢南烟,“今日之事,你又做何解释?” 谢南烟嘴角噙起一丝笑意,她又喝了一口酒,“旁人误会她是小倌就罢了,师父,你怎么也误会了呢?” “啪!” 年宛娘拍桌站起,似是怒极,“你知我问的不是这个!” 谢南烟倒笑了起来,“同是姑娘家,能如何到什么地步呢?” 年宛娘猝然出手,狠狠地钳住了谢南烟的喉咙,将她按在了墙上,“南烟,不要考验为师的耐心。” “哐啷!”谢南烟手中的酒壶滑落,摔了个粉碎。 “烟……”小院外的云舟听到了年宛娘的厉喝,正欲冲进去,却被身旁的丫鬟给死死拽住,不停地给她比动作,示意她不要说话。 “公子别出声,否则我的脑袋就要掉了,求你了。”丫鬟极小声地哀求。 云舟心急如焚,她忍下了话,却忍不住往前走了几步。 丫鬟死死拽住了她的手,小声求道:“别……别……” 谢南烟不惊不惧地看着年宛娘,徐徐道:“师父,我一心为你办事,你竟还怀疑我另有图谋?” 年宛娘眸光如刀,“一心为我?” 谢南烟苦涩地笑道:“这一路护送那丫头上京,处处都是暗箭,我若不用这些手段,让旁人以为我带了个小倌,师父以为凭小北跟魑魅就可以保我安然归来?” 这还不是年宛娘想知道的,“我只想听真话!” “呵,这就是真话,难不成师父要我说,我喜欢那丫头?”谢南烟冷声反讽,“我与师父可是不一样的,您忘了?您要我冷心冷意,不可待人太暖了,这些都是您教我的,我可半点都没有忘记。” 年宛娘缓缓松手,眸底皆是狐疑之色。 “是么?” “自然不尽如此。” 似是早知年宛娘不会尽信,谢南烟揉了揉颈子,笑道:“这人我已经给师父安然送到了,日后她听不听话,我就无法保证了。” 年宛娘冷眼看她,“所以?” “所以后面之事就是师父自己琢磨的了。”谢南烟点到即止,若是说得太明显,就未免太刻意了。 年宛娘是老辣之人,这一局攻防,她不能操之过急。 云舟静静地站在外面听着,紧紧握拳。 她记得谢南烟曾嘱咐过她,她对师父说的任何一句话,都不要信。 可她听得心惊,只恨自己不能帮上谢南烟,只能由她一人孤军而战。 “烟烟……” 正在这时,云舟只觉身后袭来一阵凉风,她还来不及反应,便眼睁睁地瞧着身边的那个丫鬟被一刀结束了性命。 “你……”她惊瞪双眼,骇声道:“她做错了什么?你竟这般下狠手……” 来人是个将军府卫士,他冷眼扫了一眼云舟,狠狠一推她,便将她推着往前踉跄着走了几步,才缓住了势子。 谢南烟发现了云舟就在院外,眸光匆匆闪过一丝忧色。 即便是嘱咐过她,今日之言不可信,可她还是惴惴不安,万一她信了,哪怕是十分之一,她又该如何解释? 云舟强忍下心底的恐惧,咬了咬唇,要想不拖谢南烟的后腿,此时最好什么话都不说。 她由着卫士将她推入房中,卫士便退下,拖下了那丫鬟的尸体。 云舟之前总说谢南烟是女魔头,可真如谢南烟所言,她这师父才是真正的魔尊,杀人不眨眼。 心有余悸地瞄了一眼年宛娘,云舟下意识地往谢南烟身边挪了挪。 谢南烟狠狠地瞪了云舟一眼,冷声道:“滚开。” 云舟愕了一下,只好乖乖地往后退了一步。 即便是知道是假话,这心里还是不舒服的, 年宛娘从怀中拿出了一瓶药丸,放到了桌上,“南烟,你那么想为师父分忧,那师父便成全你。” 谢南烟知道那药瓶里面是什么。 她眉梢微挑,万万没想到师父竟会用这样的法子控制云舟。 若早知如此,她宁可中途就放了云舟,绝对不会把云舟带到这里来。 年宛娘一瞬不瞬地看着谢南烟,似是早已洞悉了她的心思,“把‘引魂散’喂给她,你误时而归的责罚便免了。” “师父,你明知不是我的错,你竟还要罚我?”谢南烟寒声说完,只想再拖延片刻,思忖还有没有什么理由,让年宛娘收回命令。 谁知云舟竟快她一步,将药瓶拿在了手中。 “年大将军,我与谢将军皆是女子,一场做戏罢了,年大将军不必如此介怀。”说着,云舟倒吸了一口气,打开了药瓶。 “云舟你可知这是什么?”谢南烟严肃地问道,语气故意添了几分衅意。 云舟笑道:“谢将军,这戏就不必再演了,我方才听得清清楚楚,你一路护我辛苦,这份恩情,我来日定会好生报答。”说完,她抖出了药丸,张口便吞了下去。 年宛娘有些惊讶地打量着云舟,“云舟,你与探子告诉我的,似乎有些不一样。” 云舟强忍腹中的灼意,正色道:“大将军是不是太轻信这些耳目了?”云舟挺直了腰杆,即便是心中有惧,也不能让年宛娘看出来,“况且,药都吃了,大将军自然就不会杀我了,不是么?” “放肆!”谢南烟狠狠一喝。 年宛娘饶有深意地会心一笑,“很好,是个聪明人。” 云舟对着年宛娘一拜,“敢问大将军还有什么指教的?” 年宛娘点头,“有。” 云舟再拜,“就请大将军一并说了吧。” 年宛娘负手看她,“三日后便是秋闱,等你考完再说吧。”顿了一下,她斜眼用余光瞥了眼一旁静默不语的谢南烟,警告道:“实则虚之,虚则实之,并不是你这样用的,南烟,以后这些把戏就省省吧。” 说完,年宛娘便大步走了出去。 谢南烟低垂着头,身子瑟瑟发抖,却久久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忽地,一滴眼泪落在了脚下。 云舟看得心疼,她哪里还顾得这里有没有眼睛盯着?她上前将她拢入怀中,却被谢南烟狠狠推开。 “你聋了么?!”谢南烟泪声问道。 云舟摇头,柔声道:“我不想你遭罪,烟烟。” “你……”谢南烟红着眼眶瞪着她,眼泪沿着脸颊滑落,“不就是被打几军棍,我死不了,可你不一样!” “我舍不得!”云舟走上前来,扶住了她的双肩,叹声道:“我本就是俎上鱼肉……” “那是‘引魂散’!每月毒发之时,生不如死!你知不知道?从今往后,你不仅仅是俎上鱼肉,你还是师父的一个傀儡!她让你做什么,你就必须做什么!”谢南烟挣开了云舟的双手,她又心疼,又懊悔,“是我天真了,我就不该带你回来,是我的错……” “烟烟。”云舟牵住她的手,谢南烟下意识地想躲开,却被她紧紧握住,云舟一字一句地道,“可你在这儿,我哪里都不去,你就算放了我,我也会来找你的。” “死脑筋!”谢南烟听得又暖又难过,“你这是在找死!” 云舟淡淡笑笑,“反正我都死过一次了,不怕了。” “你……”谢南烟怔怔地看着她,“这脑袋是真的傻了!” 云舟的笑容渐渐地浓了起来,“或许是吧……”她温柔地给她轻拭眼泪,“可我能得女魔头垂泪,好像……是我赚了。”说话间,她有些哽咽,说真的一点不怕,是假话,可因为谢南烟也心疼她,她就有勇气去扛起这一切。 她不能事事护谢南烟周全,可若是可以做到一件,她便没有迟疑的理由。 服了毒药,换年宛娘对她放心些,烟烟也不必处处为她劳心,或许也算是一种“皆大欢喜”。 “阿舟……”谢南烟抚上了她的脸,掌心冰凉,哑声道:“对不起。” 云舟摇头笑笑,覆上了她的手,暖着她,小声道:“这个时候……烟烟若是能奖励我一只烤鸡……” “呵,你就知道吃!”谢南烟终是笑了。 云舟故作馋的样子,“我是真的馋烤鸡了!” “想吃十只都给你!在这儿等着!”谢南烟说完,便走出了房间,径直往厨房去了。 云舟吸了吸鼻子,揉了揉酸涩的眼睛,将涌出的眼泪都揉碎在指间。 从今往后,她必须把这些软弱胆怯抹得干干净净。 她不知,谢南烟在走出小院后,悄然回头,瞧见了她擦泪的模样。 “傻阿舟……” 第59章 花开连理枝 夜色渐浓。 年府, 宁心楼, 重甲卫士肃立在外。 年宛娘拿着一卷泛黄的画卷坐在榻上, 眸光温柔, 静静地看着画中人,幽声问道:“南烟那边如何?” 黑影站在门口, 不敢踏入一步, 恭敬地回道:“正与云舟……吃烤鸡。” “还有心情吃烤鸡?”年宛娘颇有些吃惊。 黑影继续道:“今日那丫鬟的身份也查明了,就是个才进府的丫头。” “杀错了便杀错了,把后事好生处理了便是。”年宛娘合上了画卷, 抬眼看向黑影,“你……似乎还有话要说?” 黑影点头, “谢将军白日孟浪之举, 已经满京皆知,大将军何不顺水推舟……” “那本将军筹划的一切可都白费了。”年宛娘揉了揉太阳穴,自觉这些年来,身子已大不如前,“南烟想要什么, 得她自己不择手段地来拿。我教了她那么多年, 等的就是这一天。” 黑影不解。 年宛娘淡淡道:“退下吧。” “诺。” 黑影退了下去。 年宛娘将画卷抱入怀中,喃喃道:“若我当年明白这个道理,早一步将你变成我的, 你我就不会这样阴阳两隔,阿宁。” 最后那个称谓,她唤了千万遍, 那人却永远都听不见了。 与此同时,廷尉府门前来了一辆黑木马车,从马车上匆匆走下一人,被廷尉府的主簿领着,快步往府中去了。 来人是魏王府的总管,他与廷尉楚忌坐定之后,便开门见山开了口。 “谢南烟回来了。” “那小倌只怕就是孙云娘之女吧?” 楚忌心如明镜,流言传得再大,在他这儿,只有一种可能。 “这样行事,只怕下一步就是顺水推舟的允婚了。”魏王府总管担心地叹了一声,“楚大人,殿下说了,此事我们不可落在下风。” 楚忌点头,“请殿下放心,此事我已准备妥当,到时候只用殿下帮衬一二,我想陛下没有理由拒绝。” 魏王府总管皱纹道:“七小姐那边……会不会……” “离了廷尉府,她什么都不是,她再傻也该明白这个道理。”楚忌十拿九稳,楚拂这个柔弱沉闷的女儿,他拿捏她简直易如反掌。 魏王府总管算是松了一口气,如今唯一担心的便是云舟入试会不会有变? “也不知这丫头究竟读了多少书?” 楚忌道:“猎燕盟那边的探子说,这丫头回京这一路几乎书不离手,想必还是看进去一些了。” “十年寒窗都不一定能考上,这短短数月……”魏王府总管摇头,还是担心。 楚忌笑道:“年宛娘找回的人,岂会让她落榜?你我就不必担心这个了。” “也是。”魏王府总管点了下头。 楚忌捋了捋胡须,徐徐道:“放榜那日,我需要孙不离确定参考之人是不是云舟?” 魏王府总管愕声道:“难不成年宛娘还会换个人参考?” 楚忌冷笑道:“这女人城府极深,若是找人顶考,摆我们一道,我们的布局可就全都乱了。” “楚大人所言极是,我回去定会与殿下说明。”魏王府总管起身,看了一眼天色,“我也该回府了,殿下还在等着。” “总管慢走,恕不远送了。”楚忌点头。 魏王府总管再拜一下,便匆匆离开了这儿。 楚忌走到了厅门前,捻须仰望天空——天地有纲常,先帝宠信年宛娘太过,以致多年臣强君弱。陛下贪恋尉迟容兮多年,与先帝同出一辙,要想改变整个大陵的局势,便只有将这片天彻底翻了。 “怪只怪,魏王殿下更适合做这天下之主,老臣唯有对不起你了。” 同一片夜空,同一个京城。 “你怎的不吃了?”谢南烟瞧云舟只啃了两口烤鸡,便又将烤鸡放下了。 云舟认真地道:“我想……我还是回去看书得好。” “能看进去么?”谢南烟戳破了云舟的谎言。 云舟强笑道:“能多看一句,便多一句。” 谢南烟叹了一声,“还是不勉强的好。” “烟烟,陛下是个什么样的人?”云舟忽然问道。 谢南烟怔了怔,“你问这个做什么?” “你先回答我。”云舟执意想知道。 谢南烟想了想,“他行事仁慈,对容兮姐姐很是温柔,有时候连我也觉得,他不像个君王。” “那就好。”云舟若有所思。 “嗯?”谢南烟挑眉,“你想做什么?” 云舟笑然不语。 “不说?”谢南烟隐隐觉得不安。 云舟含笑摇头,就是不说。 谢南烟还想再问,云舟站了起来,拍了拍肚子,满意地笑道:“吃几口烤鸡,这肚子也不烧得慌了。我担心阿黄在这儿闯祸,还是先回去看着它吧。” “有嬷嬷在,阿黄不会闯祸。”谢南烟说完,看了看天色,确实已经很晚了,她黯然道,“也是,你也该回去了,免得师父找人来把你给押回去。” 云舟不解,“我都乖乖吃了引魂散,还怕我在这府中乱来么?” 谢南烟摇头苦笑,“师父是怕我乱来。” “乱来什么?”云舟蓦然发现谢南烟眸光脉脉,她瞬间明白了什么,不禁干咳了两声,“还……还不成的……” 谢南烟哑然笑笑,“什么还不成的?” 云舟低下了声去,她望了一眼门外的庭院,“至少这里不成。”她想到那个丫鬟就这样突然死在身边,不免心有戚戚。 这是年宛娘的家,每个卫士都是她的杀人利器,就是一个魔头的巢穴。 “别怕,她的眼睛已经走了。”谢南烟安慰她,“就在我拿烤鸡进来之时,那人已经走了。” “啊?”云舟大惊,她并未发现有人来过。 谢南烟笑道:“你就知道吃烤鸡,当心被油蒙了心,科考那日什么都想不起来。” 这是谢南烟拿鸡进来时说的话,此时她再说了一回,语气之中再无责备之意,倒多了几分打趣的意思。 “虽然第一阵我输了,可我还想与师父再战一场。”谢南烟缓缓站起,走到了门前,将房门反手关上。 “这样……不好……”云舟担心年宛娘杀回一个“回马枪”,到时候坐实了她动心之事,她真不知该如何保护她。 “实则虚之,虚则实之,她又教了我一回。”谢南烟走近云舟,双臂勾住了她的腰杆,紧紧抱住了她,“总有一日,我会把解药拿到手的。”顿了一下,她附耳细声道,“阿舟,别怕,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我……没怕……”云舟嘴硬,不肯承认。 谢南烟忍笑道:“当真没怕?” “没怕。”云舟忍不住笑了出来,拥住了她的身子,“有烟烟在,我什么都不怕。” “若有一日,我不见了呢?”谢南烟忽然想问。 云舟的笑容一僵,双臂将她拥得更紧,“不会的。” “万一呢?”谢南烟再问。 云舟扶住了她的双肩,微微拉开彼此之间的距离,她一字一句地道:“我来寻你,一定能寻到你。” “万一……” “嘘……”云舟不准她再说下去,捧住了她的脸,轻轻地啄了一口。 谢南烟嗔道:“阿舟,你好大胆子!” “烟烟别恼,我给你看个东西!”说完,云舟牵着谢南烟的手来到了书案边,柔情脉脉地侧脸看她,“我上回教你的,你还记得?” 谢南烟故意摇头。 云舟温柔地笑了笑,将白纸展平,提笔沾了沾墨汁,便在白纸上画了起来。 谢南烟怔怔地看着云舟,烛光融融,照亮了她的侧脸——云舟的嘴角不由自主地扬起,秀气的脸庞满是喜色。 喜从何来? 谢南烟的视线移到了她的笔端。 几笔勾勒出一把团扇,执扇的女子一身鸳鸯喜服,团扇半遮俏脸,虽未染朱砂红,却已隐有初嫁的羞色。 谢南烟看得出来,这人就是她。 她也忍不住勾起了唇角,“这画若是被师父瞧见了……” “瞧见就瞧见,死也是明日之事了。”云舟转眸看她,笑得坦然,“我这会儿画得高兴,阎王爷来了,我也不怕。”说着,便牵着她的手,一起握住手中毛笔,引着她继续画了起来,“烟烟,你瞧这个……” 谢南烟由她牵着,看着她在那女子身侧又画了一个穿着鸳鸯喜服的姑娘,眉眼熟悉,不是云舟又是谁? 她哑然失笑,“你想得到美。” “牵巾都牵好了……”云舟勾出了她与她之间的牵巾,她笑然侧脸,脉脉相望,“只要烟烟不嫌弃我,我这辈子都会待你好。” “嫌弃。”谢南烟红着脸看她,“可我也只能收了你,不然啊,你只怕要去祸害京城的其他名门千金了。” “祸害你一个就够了。”云舟小声嘟囔。 “啧啧,脸皮也厚了。”谢南烟忍笑提醒。 云舟握紧她的手,含笑在画的左上角题下了字——花开连理枝,执手百年好。 谢南烟笑容深了起来,“不害臊,谁要跟你执手百年好?” “明明我们说好的……”云舟有些着急。 谢南烟勾住了云舟的下巴,灼灼望她,“烤鸡与我,以后你更喜欢谁?” “自然是……”云舟心跳加速,她看着谢南烟缓缓靠近,还没来得及把话说完,便被谢南烟封住了唇。 “只能是我。” 依稀之间,她听见了谢南烟的酥声轻语。 这一霎温情脉脉,云舟已然沉醉,即便是明日要她去死,她也甘之如饴。 第60章 秋闱 马车在年府门前已经候了许久。 杨嬷嬷将点心水果装入了食盒, 把食盒放到了马车中, 刚一回头, 云舟与谢南烟便并肩走了出来。 今日的云舟穿了一身茶白色的襕衫, 发丝一丝不苟地高高束起,用一带牙色头巾束好, 远远瞧去, 清秀之中透着一股淡淡的书卷气。 姑娘果然是有眼光之人。 杨嬷嬷越看云舟越是顺眼,瘦是瘦了点,可公子是真的生得俊俏。 尤其是她与穿着雪色官袍的谢南烟并肩而立, 不论怎么看,都是一对珠联璧合的神仙眷侣。 谢南烟将云舟送到了马车边, 亲手将文牒递到了她的手中, “贡院都打点好了,你这三日就安心考试。” 云舟点头,“烟烟,等我好消息。” 谢南烟忍笑道:“这般自信?” 云舟重重点头,“嗯!” 她忍下想说的话, 对着谢南烟坚定地笑了笑, “我走了。” “嗯。”谢南烟也忍下了想说的话,看着云舟上了马车,缓缓行远。 杨嬷嬷走了过来, 含笑道:“我瞧公子这样胸有成竹,定能取个好功名。” “借嬷嬷吉言。”谢南烟淡淡笑笑,忽地想到了什么, “阿舟的点心……” “都照姑娘吩咐的办了。”杨嬷嬷递了个眼色。 她舒心轻笑,慵懒地伸了个懒腰,“这三日在府中闲得有些乏,嬷嬷,今日随我去军营巡一巡吧。” 杨嬷嬷愕了一下。 谢南烟笑道:“带上阿黄。” “墨儿她……”杨嬷嬷有些迟疑。 谢南烟莞尔道:“放心,我一个字都不会多说。”顿了一下,她回头看着年府的深宅,提醒道:“师父心性无常,当年你跟着我跑出来,已经算是犯了军规,你留在这儿也不安全。” 杨嬷嬷感激地道:“谢谢姑娘,我这就去把阿黄牵出来。” “嗯。” 谢南烟简单回应了一句,便在门口等着杨嬷嬷把阿黄牵出来。 这三日不见云舟,日子实在是无趣,去军营纵马半日,也比困在这里舒坦。 三年一开的秋闱科举,是大陵每三年一次的盛事。 寅时三刻,贡院大门尚未打开,门外已站了许多学子,借着灯笼的微光,凝神看书,做着最后的准备。 好不容易熬到了卯时正刻,贡院大门缓缓打开,学子们一一肃然整装,排队鱼贯步入考场,照着文牒的排序,一一入房待考。 “那不是大将军府的马车么?” 眼尖的京师子弟认识马车上的徽号,纷纷往停在贡院前的马车望去。 当云舟从马车上缓缓走下,不少人都觉得她很是眼生。 “难道他就是三日前随谢将军入京的那个小倌?” 云舟身形略瘦,全仗身上新制的轻甲给她撑了三分体魄,她听到了这些人的窃窃私语,只是回眸扫了一眼,便提着食盒走上了石阶。 “这位公子是……”贡院门口的管事迎了上来,云舟将文牒递上。 管事连忙哈腰道:“原来是云公子,这边请。” 云舟点头,跟着管事踏入了贡院大门。 她在渔村之时,常听戏文演些中举之事,却不想她也有这样一日,亲身参与一回。 说不激动,是假话。 循例,每个踏入考场的学子,都必须脱衣检查,以免混入小抄。 管事领着云舟来到检查之处,那检查之人只是查看了一下云舟携带的笔墨,又随便检查了一下她手中的食盒,便匆匆将她放入了考场。 云舟长舒了一口气,她最担心的一关,竟过得这般容易。 “大将军说了,云公子喜静,所以下官便安排了这间考房给公子。”管事哈腰说完,云舟顺着看了过去。 这是间单独的僻静考房,前后左右都没有临屋,甚至还专门备了竹帘。 云舟微笑道:“有劳大人费心了。” 管事连忙摆手道:“能帮大将军一二,是下官的福气,公子就不必客气了,请。” “嗯。” 云舟走入了考房,只见考房里面放了三只木桶,皆打满了清澈的井水。 “公子安心考试,这桶中的井水公子可以安心饮用,也可以拿来磨墨。”管事恭敬地一拜,“我每日会来巡看一回,公子若是需要添水,尽管吩咐下官便是。” “谢谢。”云舟实在是没想到,大将军安排这些竟是如此周到。 管事再拜一下,便退了下去。 云舟将竹帘放下一半,释然心道:“这样一来,小解什么的,就不怕了。” 辰时三刻,主考官将皇卷打开,把今年的考卷一一发放到考生手中。 终是等到了这一刻,云舟凝神沉心,把四张考卷平展开来。 这第一科的考卷,名为【墨义】。 简而言之,就是把四书五经中的字句或是注释摘出来,一一答问。 云舟之前还奇怪,不知为何一场考试要考整整三天三夜,如今看见这第一科,她便忍不住嘟囔,“考十句就差不多了吧,怎么跟罚抄似的,要答五十句?!” “咳咳!肃静!”巡考的主考官经过这里,狠咳了两声提醒。 云舟无奈地拿了笔墨出来,舀了些水将墨磨好,提笔沾了沾。 “手呀手,你可要撑住了。”云舟低叹了一声,便开始一句一句地答题。 晨曦渐渐照亮整个贡院,暖暖的阳光照在竹帘上,投下了半帘阴影,半掩住了云舟的眉眼。 一位华服公子负手而立,站在远处静静地看她。 主考官恭敬地对着此人一拜,华服公子微微点头。 他丰神俊朗,微扬的浓眉下,有一双清澈的凤眼,只听他若有所思地笑道:“短短数月,就能如此答题,已是难得。” 主考官摇头道:“万一……只是胡乱答题……” “大将军最爱给朕惊喜了,朕这回定要好好瞧瞧,她能考出个什么成绩来?”华服公子笑然说完,看向主考官,“她的答卷先不忙替换,待朕瞧完再说。” “遵旨。”主考官领旨。 华服公子侧脸再深望了云舟一眼,“云舟……名字倒是个好名字,只可惜……”他的话戛然而止,不肯再多说一个字,便默然离开了贡院。 太阳渐渐西斜,云舟终是将第一科的考卷答完了。 她搁下了毛笔,指间已被压出了泛红的印子。她吹了吹,皱眉叹道:“后面的题我定要好好答!三年后再来一回,还不如给我一刀。” 此时的她又饿又累,脑子也“嗡嗡”作响,这一科算是走了“狗屎运”,大多都是她背过的,可此刻答完,她已是一句都想不起来了。 她揉了揉脑袋,将杨嬷嬷准备的食盒拿了过来,打开了第一层,把里面的点心与水果拿出来。 “没有烤鸡,有好吃的也不错。”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拿起一个梨,大口咬了一嘴,甘甜入舌,只觉倦怠之感瞬间去了三分。 “嗯?”云舟拿起了一块点心,却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块点心上放了两点芝麻,配上点心的轮廓,越看越像一个压扁的猪头。 杨嬷嬷是不会有这样的心思的。 自然是烟烟怕她答题无聊,故意让杨嬷嬷做的。 她看了看碟中剩下的四块点心,每一块都一模一样,此时看来,还真像四个猪头扁扁地躺在碟中。 “呵……”云舟的笑容渐深,哪里还有一点倦意? 她杵着脑袋咬了一口点心,入口酥脆,很是好吃。 不可懈怠,不可让烟烟失望。 云舟很快浮起了这个念头,她赶紧将点心吃完,将啃了一半的梨叼着,把答完的第一科试卷小心移到了身后,把第二科试卷展了起来。 这第二科,名叫【帖经】。 试卷很短,就写了一句话——对曰:昔者,太王好色,爱厥妃,诗云:古公亶父,来朝走马,率西水浒,至于岐下。爰及姜女,聿来胥宇。 照例,要把写出的这句经典的前后文补充完整。 “原是这句啊……” 云舟一手拿着梨,一边嚼一边哑然失笑,这句话她怎会忘记? “王曰:寡人有疾,寡人好色。” 回想她与谢南烟在清宁村的那几日,她几乎是傻笑着写完这句话。 上一句记得清清楚楚,可这后一句…… 天地仿佛瞬间安静了。 脑海中除了当初谢南烟念上句话的模样,其他的什么都没剩下。 “完……完了……” 云舟连忙甩了甩脑袋,她想让自己快些静下来。 她肯定是背过的,她一定可以想起来的。 “平日傻就算了,这会儿可千万不能傻啊!”云舟放下了梨,放下了笔,抱住了脑袋,仔细回想着下一句究竟是什么? 暮色渐深,其他考房中的学子都点燃了蜡烛。 云舟陷在黑暗之中,一直在想她忘记的那句话。 一条黑影悄然掠上了贡院墙头,安静地伏在墙上,远望云舟所在的地方——千点烛火次第点燃,唯有云舟这一处还是黑灯瞎火的。 “嗯?” 墙上黑影狐疑地发出一声轻响,刚欲飞落,便警觉身后有凉风来袭。 黑影猝然回头,翻身落到了贡院墙外,挑眉瞪向身后的白衣少年,压低了声音道:“你跟踪我?” “南烟姐姐,你这样很危险。”说话之人不是别人,正是明寄北,他拉着谢南烟躲到了暗处,小声道:“潜入贡院可是大罪!被廷尉府那老头知道了,定要借机发挥,为难师父了。” 卷五 探花 第61章 各有所思 “知道就知道了, 他能奈我如何?”谢南烟说的淡然, “我就说京城潜入了大车探子, 我一路追到这儿, 大不了就是闹到了陛下那里,陛下定会大事化小, 小事化了的。” “可师父不会啊。”明寄北急道。 谢南烟突然沉默了。 明寄北知道她是听进去了, 他扯扯谢南烟的衣角,“南烟姐姐,我们还是回营吧。” 谢南烟叹了声, “走吧。” 明寄北舒了口气,与谢南烟走得远了些, 迟疑了一阵, 终是问出了口。 “南烟姐姐,是师父让你那样的么?” “那样?” 谢南烟鲜少见他这样说话支支吾吾。 明寄北继续道:“回京那日,你与云舟……那样……” “呵,连你也信了?”谢南烟忍不住笑了笑。 明寄北正色道:“不是信了,南烟姐姐不该这样。” 谢南烟轻笑, “那谢南烟该是怎样?” 明寄北垂头不语, 低头看着他与她的月下倒影,不知该从哪一句说起。 “小北,我只想随心而活。”谢南烟先他一步开了口, 她极目远望京城的城郭,巍峨耸立,好似一个巨大的牢笼, 慨声道:“京城这座牢笼,已经困了我太久……” “总有一日,我能给姐姐撕出个出口,让姐姐翱翔天外!”明寄北笃定地说完,看着谢南烟的侧脸,总觉得心酸难受,“南烟姐姐这样的人,应该配一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不该是……不该是……” 云舟只是个姑娘家,不会武功,不会谋略,单纯得像一张白纸。 这样的人,如何能保护谢南烟一世? “尔虞我诈,实在是无趣。”谢南烟淡淡说着,“做大英雄的女人,更累。” 明寄北不懂,“为何?” 谢南烟没有回答,她径直走向了小摊,买了一串糖葫芦过来,递向了明寄北。 明寄北恍如隔世,怔怔地接了过来,已经许多年没有吃到谢南烟送他的糖葫芦了。 他想吃,却又害怕吃完之后就再也没了。 谢南烟负手轻笑,“吃吧,吃完了再给你买。” “真的?”明寄北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傻傻一笑,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糖葫芦,仔细嚼着,每嚼一下,都觉得心多跳一下。 谢南烟笑问道:“像当年那样好吃么?” “好吃!”明寄北激动地回答。 谢南烟忍笑道:“大英雄忙着顶天立地,大英雄的女人只能跟着顶天立地,以后谁给你买糖葫芦?” “南烟姐姐……”明寄北没想到谢南烟又把话题说回来了。 谢南烟幽声道:“有些人你看着光鲜,实际活得还不如阿黄。有的人看着瘦弱……”想到云舟的笑脸,她情不自禁地勾唇笑了笑,“生死关头,我知她绝不会后退一步。” 明寄北从未见过谢南烟这样的笑容,坦然而深情。 他黯然看着咬了一口的糖葫芦,不知如何回答。 谢南烟莞尔,“我活着一天,她便哄我开心一天,我若是哪天横尸街头,也有她给我捡尸体。这些事仔细想想,其实也没有那么可怕了。” 其实,他也会。 明寄北握了握拳头。 “小北,这世上如她单纯之人,已经不多了。”她悠悠说着,眸光看回了明寄北,“如你这样真心待我的人,也不多了。” 明寄北又惊又喜地看着她,“南烟姐姐。” “我们回营吧。”谢南烟看了看天色,“万一阿黄玩疯了,跑出大帐,被将士们当做野狗给抓来吃了……” “他们不敢!”明寄北凛声道,“以后我看着阿黄!” 谢南烟忍笑,“嗯?” 明寄北嘟囔道:“看在它……曾经救过你的份上……我待它好点。” “只待阿黄好?”谢南烟再问道。 明寄北极不情愿地道:“人……我也对她好一点点。” “好。” 谢南烟释然轻笑。 明寄北悄悄一叹,既然是南烟姐姐在意的人,他便好生给她护着,只要她能高兴,他做什么都好。 贡院之内,云舟将蜡烛点亮,终是把想起的下一句话填上了。 “还好……还好……” 云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放下了毛笔。 她坐了一整日,实在是倦了,便将答好的第二题小心收起,与第一题一起放到旁边。 “还有两日。” 夜越来越静,身边没有谢南烟说话逗她,忽然觉得缺了点什么。 云舟将案上的试卷放到一边,提起了笔来。 “烟烟……” 笔锋勾画,只画了一双含笑眉眼。 云舟一瞬不瞬地盯着,眸光变得柔了三分,不由得喃喃问道:“这会儿你在做什么呢?” 往日相处的时光历历在目,云舟哑然失笑,搁下笔来,趴在案上静静地看着画好的眉眼,手指轻轻地画过眉毛。 “画眉深浅入时无……不知……我何时可以?” 终于熬过了一日。 第二日清早,云舟舀了井水简单洗漱后,便将第三题的试卷打开,开始答第三题【策问】。 这是每年科举最难的一题。 每年由天子择定一个政治或是民生问题,问策天下学子。 这题并没有标准答法,学子们可以各抒己见——是不是草包?字里行间透露得清清楚楚,这一卷也是主考们圈定学子能否入甲的关键。 今年之题,只有四个字——何谓盛世? 云舟第一个想到的是圣贤文章中描绘的盛世字句,可她能想到,其他学子也能想到,以她的文采,根本不可能写出拔萃的文章。 她将考卷长长地展开,伸指丈量了一遍,眼珠子一转,似是灵光一现,想到了什么。 云舟提起了毛笔,微微往下拉了拉考卷,露出了昨夜画的谢南烟眉眼。 “烟烟,我只能赌一赌了。” 眉眼依旧,可云舟知道,若是谢南烟站在面前,一定会同意的。 放眼大陵建国数百年,只怕还没有人以画代答的。 可云舟的一技之长便是画画,她必须凭这点赌一回,因为没有谁规定,答题不能用画的。 魑魅悄然飞上天空,盘旋在贡院上空。 楚家,庭院幽静。 楚忌坐在厅中,等着贡院的探子回报消息。 “大人。” “进来说话!” 楚忌看见派去打探消息的探子回来了,便请他速速入内。 探子点头,恭敬地对着楚忌一拜,“贡院一切平静。” “那人答题如何?”楚忌问道。 探子回道:“远远瞧着,好像对答如流。” “呵,倒还有些本事了?”楚忌没想到,他看向了探子,“你快些回去,以免主考生疑。” “诺!”探子快速退出了前厅。 楚忌起身走到厅门前,唤住了经过的丫鬟,“去瞧瞧,七小姐在干什么?” 既然一切照预想的发展着,他就不能让意外出现在他这里。 “是,大人。”丫鬟点头,退了下去。 自从楚拂回到楚家,她小院外的值守家丁就比其他院的多了一倍。她心知肚明,她如今是父亲的重要棋子,自然父亲不会让她溜走或是寻短见。 活着虽然艰难,可要她现在就死了,她绝对是不甘心的。 楚拂拿着医书坐在小阁中,专心地研读着医书上的每一句话。 这一页,记载的是“引魂散”的配方与解法。 这世上相生相克的药物皆有记载,“引魂散”虽改过配方,可要药性相似,医理是绝对不能违背的。 所以,解法虽然有异,大体也该是相同的。 十多年来,她苦学医道,为的不过是“自保”二字。 如今做了傀儡,她也不甘就这样任人摆布了。 “咚咚!” 突然有人叩响了房门。 楚拂忙将医术藏起,起身把门打开。 原是阿荷端着午膳来了。 “七小姐,该吃饭了。” “嗯。” 她微微点头,由着阿荷将午饭张罗摆好,又退了出去。 “阿荷。”楚拂突然唤住了她。 阿荷愕了一下,“七小姐有何吩咐?” “陪我一起吃吧。”楚拂坐下,示意阿荷也坐下。 阿荷摇头,“不成,我如今是奴婢……” “在我这里,你并不是,你跟我一样。”楚拂说得话中有话,她知道阿荷能明白,“过来。” 阿荷将房门关上,坐到了楚拂身旁。 楚拂自嘲道:“说来好笑,这偌大的楚家,我竟寻不到一个人陪我吃饭。” 阿荷忍话,给楚拂夹了一片笋子。 “来而不往非礼也,你也吃。”楚拂也夹了一片笋子给她,“每日绷那么紧地盯着我,这会儿可以放放。” 阿荷沉声提醒:“看医书是没用的。” 楚拂神色一滞,她自以为看医书已经是藏着躲着了,却不想阿荷还是清清楚楚。 “有人来了,七小姐好好用膳,我该退下了。”阿荷说完,便起身退出了房间。 楚拂静静地看着阿荷退出房间,她往庭中看了一眼,便瞧见有个丫鬟探头往这边瞄了一眼,又缩了回去。 是啊,这府中有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她还有什么藏得住的? 楚拂苦涩地笑了笑,将笋子吞咽下口,只觉无味。 解了“引魂散”,还有父亲在,她即便是不做年宛娘的傀儡,也会做父亲的傀儡。 如何能逃? 第62章 白山楼 秋闱最后一题是【诗赋】, 这种写诗作赋, 云舟当做是画画题句, 尽最大的本事写完了答卷。 三日考试至此终了, 云舟吃了三日的瓜果与点心,她实在是馋肉了。 她把答卷收拾整齐后, 便杵着脑袋静候考官宣布停笔交卷。 终于可以离开这儿了。 云舟觉得, 她今晚一定可以啃掉一整只烤鸡! “还有……” 云舟的眸光落在了案上,她赶紧提笔沾墨,将画的眉眼涂了个黑, 哑然笑道:“烟烟会来接我么?” 时辰到,主考官敲响了鸣锣, 宣布停笔交卷。 云舟站了起来, 把考卷恭敬地递给来收卷的巡考,便高兴地提着空荡荡的食盒与笔墨,快步朝贡院外走去。 大将军府的马车停在贡院之外,马车前站着杨嬷嬷。 云舟老远便瞧见了她,便跑了过来。 杨嬷嬷在这儿, 烟烟一定在车上! 云舟激动地掀起了车帘, 哪知里面竟空无一人。她失落地回头问道:“嬷嬷,烟烟呢?” “姑娘今日随大将军行猎,不知何时才能回来。”杨嬷嬷如实回答, “不过姑娘吩咐了,今日先带公子去白山楼用膳,公子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哦。”云舟黯然一叹, 爬上了马车。 没有谢南烟陪着,吃什么都没味了。 杨嬷嬷对着车夫点了下头,“走吧。” 白山楼在京城的东边,与一般的酒楼不同,平日多是文人墨客在此品酒饮茶,丝竹幽幽,很是清雅。 今日的白山楼被谢南烟提前订下了,所以早早地挂上了谢客的牌子。 马车在白山楼外停下,杨嬷嬷领着云舟走上了二楼雅座。 在云舟心里,酒楼就是个喝酒吃肉的地方,没想到这二楼的雅座竟与大户人家的厢房差不多,甚至还更精致些。 杨嬷嬷让云舟坐下歇息,白山楼的婢女们鱼贯走入,将热水倒入大浴盆中。 待浴盆中的热水差不多了,婢女们便退了下去。 杨嬷嬷回到了马车上,将带来的干净衣裳拿了上来,搁在了浴盆边上。 “公子先沐浴更衣,老婆子我在外面候着,等公子换好衣裳,再唤老婆子进来伺候。”杨嬷嬷恭敬地说完,便退出了房间。 别说,在那个小考房中待了三天,云舟是真的憋得慌,能洗个澡是再好不过的了。 她将房门栓好,又将窗户全部关严,便动手脱起了衣裳。 杨嬷嬷等在门外,刚一抬眼,便瞧见谢南烟穿着黑色猎装走了过来。 “姑娘不是晚些才来么?”杨嬷嬷担心地往谢南烟身后瞄了一眼,“大将军……就这样放你走了?” 谢南烟笑道:“陛下突然传召她入宫,自然也就看不住我了。” 杨嬷嬷轻舒了一口气,“那就好。” 谢南烟走到了门前,听见了里面的水声,她不禁狡黠地笑了起来,“嬷嬷,你去下面候着吧。” 杨嬷嬷老脸一红,小声提醒道:“姑娘可要注意些……” 谢南烟怎会不知她话中的意思,她顺着杨嬷嬷的话道:“嬷嬷给我看好门就好,其他的我们会注意的……” “是。”杨嬷嬷哪里还敢说下去,她低头快步走下了楼去。 谢南烟静静靠在门上,并不急着叩门。 云舟舒坦地洗好后,换上了干净衣裳,觉得整个人清爽了不少。 谢南烟听见了她的脚步声,知她是洗好了,便叩响了房门。 云舟还没来得及把发丝梳好,“嬷嬷,稍等片刻。” “我若是不等呢?”谢南烟故作不悦地问她。 云舟大喜,哪里还顾得梳好发丝,便迫不及待地将房门打开了。 “烟烟!” “你……” 谢南烟呆呆看着她的脸,此时几缕青丝贴在脸侧,让她悄生了一些“非分”之想。 云舟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连忙将她牵入房中,将房门关上了,小声道:“等我片刻……”说着,便往铜镜边走去,想先把发丝梳好。 云舟刚拿起木梳,便瞧见谢南烟笑吟吟地走了过来。 她双颊一烫,柔声道:“烟烟,你……坐着就好。” “不好……”谢南烟从后贴上了云舟,从她手中拿过了木梳,凑到了云舟颈边,嗅了嗅,“说……” 她声音酥哑,让云舟不禁绷直了身子。 “啊?”云舟双颊烧得通红,“说什么?” 谢南烟笑了笑,轻轻地吹了一下云舟的耳垂,故意问了个其他问题,“自然是……考得如何?” 云舟认真回答,“应该……还行……” “还行?”谢南烟放下了木梳,双臂贴着云舟的双肋,搂住了她,“那……考了些什么?” 云舟轻轻咬唇,低声道:“王曰:寡人有疾……” “寡人好色?”谢南烟忍笑,看着云舟镜中通红的脸,“这么说,阿舟可要好好感谢我了。” “嗯!”云舟点头,柔情脉脉地看着镜中的谢南烟,“烟烟,你穿猎装的样子……” “怎的?”谢南烟抬手刮了下她的脸颊。 云舟心酥,蓦地转了过来,“我想……你……”最后一个“你”字,宛若蚊声,虽然很小,却足以让谢南烟听个清清楚楚。 谢南烟勾住了她的颈子,缓缓凑近,“只是……想?” 云舟哑然一笑,眸光情不自禁地落到了谢南烟唇上,她的意图实在是太明显,还未吻上,便被谢南烟的手指拦住了。 “烟烟……”云舟握住了她的手,似羞似怨。 谢南烟得意地笑道:“让你亲得多了,你就不稀罕了!” “谁说的?”云舟一脸严肃,“烟烟,我不是那种人!” 谢南烟就喜欢看她这着急的样子, “那阿舟是什么人?” “我……”云舟一急,竟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谢南烟挑着云舟的下巴,柔情似水,“回答不出来,以后都不许亲了。” 云舟看得痴然,眸光微移,落在了谢南烟的通红耳根上。 谢南烟发现了她的“不专心”,“嗯?看哪儿呢?” “烟烟……”云舟小声笑道,“你的耳朵,红了。” “你……”谢南烟嗔道,“好个阿舟,越来越不老实了!唔……” 云舟的唇骤然落下,封住了她的话。 她想她,从未停歇过。 即便是被谢南烟冠个“轻薄”之名,云舟此时也顾不得那么多,只想把这三日的相思,借由这个吻,让她明明白白。 脑海之中,她与她相识以来的点点滴滴重新浮现—— 西海木箱中的红衣女鬼,一见心颤。 千里山庄,月下卓然而立的白色官服谢将军,宛若天仙。 清宁村,清晨的胡闹,烟烟二字从那时开始,悄然入了心。 她思念亲人时委屈哭泣,每一声都让云舟心疼,也是从海龙集开始,云舟因为她,有了此生最大的胆气。 而如今…… 云舟悄然眯眼,细细将她打量。 她一身黑色猎装,英姿飒飒,若说海龙集上的她像是一只雪狐,那今日的她便像是一只黑豹,看着虽“凶”,可越是亲近,越能被她的“利爪”痒痒地挠动心弦,声声醉人。 这一吻,几欲窒息。 云舟终是松开了她的唇,往后退了退,刚缓了一口气,又被谢南烟追来吻住。 欺负了人,还想走? 谢南烟暗暗嗔骂,悄然睁眼,视线正好瞧见了镜中的她与她。 原来,她已是这般喜欢她,竟如此不知羞更不知餍足了。 想到羞涩处,谢南烟笑然松口,两人脉脉相望,谢南烟挑眉道:“欺负人,讨打!”说是要打,其实是轻轻地捏了一下云舟的鼻子,“不怕又流血了?” 云舟握住了她手,笑道:“不怕,反正有嬷嬷在。” “嬷嬷在又如何?”谢南烟忍笑问道。 云舟压低了声音道:“平日已经鸡蛋伺候了,今日……”她的声音更小了些,“只怕嬷嬷要准备鹿茸羹了。” 谢南烟没忍住笑了出来,“阿舟,谁把你教那么坏的?” “我没有坏啊,我只是说嬷嬷会这样啊。”云舟认真反驳,“我可没有乱想!” 谢南烟才不信她,“是么?” 云舟重重点头,“是啊!” “一点点都没有?”谢南烟再问道。 云舟开始心虚了,“一点点还是有的……” “一点点什么?”谢南烟不准备放过她了。 云舟干咳两声,如实回答:“之前背《诗经》的时候,里面有一篇叫做《野有死麕》……” 谢南烟仔细回想这篇到底是什么? 云舟赶紧扯了其他话题,“烟烟,考都考完了,我们就不提这些了,我……这会儿可饿了。” “慢。”谢南烟似是想起了些,“这诗的第一句是不是——野有死麕,白茅包之?” 云舟点头,双颊红得厉害。 谢南烟想不起后一句,“后面是?” “烟烟,我也忘记了!”云舟赔笑,“什么都记不得了。” “嗯?” “真的……记不得……” “无妨,一会儿吃完,我们便回府,我去书房找找看。” “啊!” “嗯?想起来了?” “好像是……” “什么?” “有女怀春,吉士诱之” 谢南烟饶有深意地笑了笑,紧紧盯着云舟心虚的脸,“然后呢?” 云舟的声音更低了些,“林有朴樕,野有死鹿。白茅纯束,有女如玉。” 谢南烟的身子贴了过来,“背完了?” 云舟紧张地摇头,“还有一句……”她羞然低声道,“舒而脱脱兮,无感我帨兮,无使尨也吠。”话音刚落,云舟不禁惊呼道,“烟烟你……” 谢南烟蓦地扯开了云舟的衣带,她小声道:“阿黄不在,可没有谁会汪汪叫。” 第63章 钦定探花郎 云舟连忙按住了她的手, 急声道:“烟烟, 你明明就记得这首诗!” 谢南烟噗嗤一笑, “我只是忽然想起来了。” “你……”云舟羞声道, “你分明是故意的……” 谢南烟小指轻轻勾住了云舟的衣带,绕了三匝, 柔声道:“阿舟, 能不能教我打一回长命结?” “你想学,我便教你。”云舟点头,“可……你不准趁机乱来。” 谢南烟含笑点头, “我方才也没有乱来啊,我就是想让你教我打长命结, 分明是你自己想歪了。” “……”云舟就没有说过她的时候, 除了认输,还能如何? 谢南烟瞧她憋屈,继续道:“阿舟,不如这样……”她拉开了自己的衣带,“我用我的衣带学。” 看她说得认真, 云舟自忖确实是自己多想了, 便道:“长命结打起来很简单的,你看好了。”她捏住了自己的衣带,正欲打结, 哪知谢南烟按住了她的手。 云舟惑然看她。 谢南烟往前凑近了些,牵着她的手捏住自己的衣带,“你先用这个打一遍。” “好。”云舟温柔地笑了笑, 缓缓地打好了一个长命结,“烟烟,看清楚了么?” “我试试。”谢南烟牵住了云舟的衣带,起初还有模有样的,哪知衣带结打到了一半,竟反手一扯,将云舟的外裳褪了一半下来。 云舟大惊,“烟烟,你使诈!” “这叫做兵不厌诈!”谢南烟叩了一下云舟的轻甲,大笑道:“你不是还穿着轻甲么,怕什么?” 云舟羞红了脸,“我再也不上你的当了!” “是么?”谢南烟忍笑反问。 云舟笃定地道:“嗯!” “别动!”谢南烟忽然敛了笑容,眸光往梁上瞧去,正色道,“有蛇!你别抬头,别看,等我收拾了它!” “啊!”云舟倒吸一口气,她可是最怕这种东西了,只得听谢南烟的话,一动不动地站定在了原处。 谢南烟走近了云舟,一手勾着她的颈子,一手摸向腰侧,似是准备拔出短刃,一刀将蛇锭死在梁上。 “阿舟……” “嗯?” “瞧,不是又中计了?” “你……” 当云舟对上了谢南烟狡黠的双眸,她暗叫后悔,却已经来不及了。 只见谢南烟将衣带扯开,凑近了云舟,酥声道:“以后这个结不叫长命结了……” 云舟忍不住咽了一口口水,“那叫什么?” 谢南烟一手牵起云舟的衣带,一手牵起自己的衣带,她这次很虔诚,很认真地用云舟教的结法,打好了结。 这样,就谁都跑不了了。 谢南烟看着两人衣带相连的地方,低声道:“一心结。”说完,她抬起了脸来,看着云舟,深情脉脉,“一生一世的‘一’。” “心上人的‘心’。”云舟紧紧拥住了她,“我喜欢。” 一语双关。 “我也喜欢。”谢南烟明明白白,她用力拥住了云舟。 杨嬷嬷坐在大堂中候着,茶盏已经用过了三盏,可房中的两人迟迟没有下来用膳的意思。 白山楼老板走了过来,愁声道:“今日有些食材要趁鲜吃,杨嬷嬷,是不是该去催催……” 杨嬷嬷猛摇头,“趁鲜吃的坏了就坏了,今儿最重要的是,鹿茸羹。”她突然说得严肃,白山楼老板瞬间明白了什么。 “好,好,我这就去准备!”白山楼老板刚欲退下。 杨嬷嬷连忙喊住了他,“再去备些热水。” “好!”白山楼老板忍笑退下。 这谢将军与那公子今日在这儿的韵事,日后定是他白山楼的一桩美谈。 与此同时,年宛娘踏入了皇城,按剑走入了大殿之中。 整个大陵只有她有这样的殊荣,带剑上殿。 正在阅览今年秋闱考卷的文官们纷纷起身,对着年宛娘拱手一拜。 年宛娘没有抬眼多看,她径直走到了龙椅前,只是微微低头,“陛下传本将来,所为何事?” “一件小事。”说着,天子殷东佑含笑开口,“你们先退下吧。” 文官们只能放下手中的考卷,恭敬地退了下去。 殷东佑拿着一份考卷从龙椅上走了下来,递向了年宛娘,“大将军先瞧瞧,这份考卷是否还要替换?” 年宛娘很快便想到了,这考卷应该是云舟的那份。 她接过考卷,这是云舟【策问】那一卷——所谓盛世? 全卷没有一个字,只有一幅京师秋夜图。 明月半掩在浮云之后,画中时辰该是京师的半夜。 家家户户没有一户关门,是“夜不闭户”;细看每个庭院中的小人,半遮半掩,可都能辨出老幼俱全,是“阖家团圆”;街边小贩吆喝正欢,每个摊上都有一二顾客,可不管是小贩还是顾客,悬在腰间的荷包都是鼓鼓的,是“丰衣足食”;画的最左边,有官员亲手扶起乞丐,笑容亲切,是“爱民如子”;画的最右边,城墙之外,穿着轻甲的将士们卷着裤脚,正在田间农作,是“解甲归田”。 “大将军读出几个词来?”殷东佑恳切地问道。 年宛娘望着殷东佑,“陛下又读出几个来?” 殷东佑温润笑道:“夜不闭户,阖家团圆,丰衣足食,爱民如子,解甲归田。”他故意顿了一下,指着小桥上的一双依偎的人,“还有,白首不离。” 年宛娘眸光阴郁,不想与殷东佑谈论后面这四个字,“陛下以为,这画可以当做答卷?” 殷东佑点头,“有何不能?这就是朕期盼的大陵盛世模样。” “陛下是想御笔钦点云舟为状元?”年宛娘明上是问询,实际就是点明了想要云舟拿的功名。 “若是三年前的秋闱,朕可以依着大将军。”殷东佑为难地摇摇头,“可今年,入一甲可以,这状元是给不得的。” “嗯?”年宛娘脸色铁青。 殷东佑认真地道:“每年一甲考卷都要张榜公布,让天下学子参看。今年才俊很多,她这题虽然答得巧,第四题却很平庸,不如……”殷东佑试探地道,“朕就钦点她一个探花吧。” 年宛娘静默不语。 殷东佑知她是不满意,他退让一步,“榜眼也成。” “陛下金口一开,本将自当遵从。”年宛娘冷声道,“探花郎也可以。” 殷东佑舒了一口气,“大将军允了就好。” “陛下若无他事,本将就先回营了。”年宛娘对着殷东佑一拜。 殷东佑莞尔点头,“大将军辛苦了。” 年宛娘按剑退出了大殿,回头再看向殷东佑之时,这少年天子还是满面春风似的微笑。 笑容真挚,看不出一丝假意。 殷东佑越是如此,年宛娘就越是觉得不安。 她与先帝独处之时,先帝眸底多少藏着些许警惕之色,可新帝殷东佑不一样,他好似从一开始就相信她,相信她是大陵第一忠臣。 尤其是镇西将军尉迟容兮入宫之后,殷东佑爱之珍之,更是对年宛娘敬之倚之。 天子若不是个单纯少年,城府定比西海还要深——年宛娘自忖阅人无数,还从未见过谁像殷东佑这般,一举一动皆是真挚,让人莫名不安,却又找不到半点破绽。 年宛娘在军营处理完军务后,便回了年府休息。 她才在宁心楼坐定,便唤了影卫过来。 “云舟可回来了?” 影卫如实答道:“刚回来片刻。” “才回来?”年宛娘早已有了答案,“南烟呢?” “谢将军并未回来。”影卫再答。 年宛娘冷笑道:“又耍这种小把戏。” 影卫不解,“可是要把谢将军唤回来?” “她在外间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云舟回来就好,这几日盯紧了。”年宛娘吩咐完,倦然挥手示意影卫退下。 影卫领命退下。 年宛娘轻轻一叹,她起身走到了院中,东墙边有一排鸽笼,最中间那个笼子,她已经许久没有打开过了。 尉迟容兮是她最放心的一个弟子,如今也该派上用场了。 她走了过去,将里面的白鸽抓了出来,走回了宁心楼。 没多久,白鸽便从年府飞了出来,振翅往皇宫的方向飞去。 宫墙巍峨,宫苑深深。 皇后娘娘尉迟容兮半扶着腰,由宫婢搀着,缓缓在御花园中散步。 再过三个月,殷东佑的第一个孩子便能出生了。 白鸽飞落在尉迟容兮肩头,惊得宫婢急声道:“娘娘小心!” “嘘。” 尉迟容兮摇头,她抓住了白鸽,对宫婢道:“柳儿,外面看着。” 宫婢柳儿是她在燕翎军中的副将,她已经许久没有看见皇后如此凝重的表情,当看清楚信囊上的徽号,柳儿知道,她能做的便是听命行事。 “终是该我了。”尉迟容兮轻轻一叹,从白鸽的信囊中取出了军令。 依计行事。 四个字看似简单,却让尉迟容兮觉得森森地发寒。 她将写有军令的纸条用指甲一点一点地撕了个粉碎,将碎纸全部抛入了池中——池水微晃,晃起数圈涟漪,模糊了池中的倒影。 碎纸渐渐被池水浸湿,直到墨汁晕开,再也看不清写的是什么。 尉迟容兮轻抚隆起的小腹,呆呆地看着池中的倒影,思绪回到了她初见她的那个夜晚。 第64章 尉迟容兮 年宛娘还没跨入营帐, 十三岁的尉迟容兮就闻到了一股血腥味。 “师父!”她放下兵书, 连忙迎了出来, 瞧见受伤之人不是师父, 尉迟容兮悄然松了一口气—— 师父怀中抱着一个浑身血污的小姑娘, 她脸色煞白,已然昏死过去。 年宛娘将小姑娘放下,没有多言,召了医官过来, 下了严令, “医不好他, 你的脑袋也保不住了!” 医官瑟瑟发抖,只能拼尽全力地医治这个小姑娘。 尉迟容兮凑上前来,看着眼前这个可怜兮兮的苍白小姑娘,小声问道:“师父, 她是谁?” “一个犯事官员的小女儿, 姓谢, 名南烟。”年宛娘沉声说完, 静静地看着尉迟容兮, “从今日开始, 她就是你的师妹了。” 尉迟容兮又惊又喜,年宛娘却没有再说什么。 她趴在床边, 看着医官一针一针地将她的伤口缝起,不禁蹙紧了眉心。她长那么大,还从未受过这样重的伤, 她越看越心疼,悄悄地牵住了小南烟的手。 小南烟疼得醒了过来,她迷迷糊糊地痛嘶着,小手不禁握紧了尉迟容兮的手,喃喃道:“姐姐……烟烟疼……好疼……疼……” 尉迟容兮眸光一沉,她着急地看向年宛娘,“师父,她姐姐呢?” 年宛娘冷笑道:“跑了。” “不要她了么?”尉迟容兮的心悬了起来,怎么舍得? 年宛娘没有回答。 “烟烟疼……疼……姐姐……”小南烟满身是汗,声音也越来越小。 尉迟容兮捏袖给她轻轻地擦了擦额头的汗,柔声道:“烟烟……忍忍……姐姐在的……你会没事的……一定会没事的……” 年宛娘眸光微沉,静默不语。 尉迟容兮不知道此时的师父心里在想些什么,她只知道,从今往后,她不仅仅是谢南烟的师姐。 后来…… 那些回忆都放心头吧。 白鸽悄然飞走,御花园清池畔,尉迟容兮收起了往昔的回忆,敛起了笑意,缓缓地转过了身来。 殷东佑着急地走上前,一手搂住了她,柔声道:“怎的一个人在这儿?” 尉迟容兮淡淡道:“陛下怎的一个人来了?柳儿都不通传一声。”说话间,她望向了柳儿放哨的方向,只见柳儿与宫卫都恭敬地站在那里。 殷东佑温润地笑道:“是朕命她不要出声的,容兮就不要怪她了。” “陛下都这样说了,臣妾自当遵命。”尉迟容兮低眉欲拜,殷东佑连忙扶住她的双臂。 “你还怀着皇儿,这些礼都免了吧。”说完,殷东佑期待地半蹲下去,温柔地贴在她隆起的小腹上,“皇儿今日想父皇么?” 尉迟容兮眸光复杂,低声道:“陛下,请注意仪容。” 殷东佑笑然抬眼,像极了孩童,“容兮,你又忘了,我说过的,以后你我单独相处之时,我只是你的夫君,不是天子。” 他没有再自称朕,笑容一如既往地温暖。 尉迟容兮沉默不语。 殷东佑知她是不悦了,他站直了身子,牵住她的双手,给她暖着,“好好好,朕听容兮的还不成么?朕注意仪容,容兮不恼朕,可好?” “陛下。”尉迟容兮欲言又止。 殷东佑期待地看她,“何事?” 尉迟容兮摇摇头,“我们回去吧。” “嗯。”殷东佑点头,扶着尉迟容兮一步一步往椒房殿行去。 每当天子与皇后独处之时,宫婢与内侍们总是知趣地离得很远。 殷东佑突然开口道:“大将军的人,朕今日钦点了探花。” “陛下,这些话可以不必与臣妾说的。”尉迟容兮提醒他,“臣妾入宫多年,只想安静度日。” “容兮,你放心,朕知道大将军的为人,朕信她的忠心。”殷东佑安抚她,“有些事朕不想瞒你。” 尉迟容兮停下了脚步。 殷东佑认真地道:“大将军只说这位云公子是她的重要棋子,要朕与主考官帮手,让云公子得个好功名,方便云公子往后进入廷尉府,暗查猎燕盟到底与哪些朝廷官员有关。”他的声音忽然小了些,凑近了尉迟容兮,“可朕知道,这位云公子到底是谁?” 尉迟容兮愕然看他,“陛下,这些话真的不必告诉臣妾。” “你是我的妻子,我不想你我之间有任何隐瞒。”殷东佑温暖地笑了笑,“我信大将军忠心为国,所以我重之倚之,我信你一心待我,所以我珍之惜之。民间老说帝王无真情,可我这个天子偏偏与那些天子不一样,我只想与你白头到老。” 尉迟容兮低头不语,只是轻轻地抚了抚隆起的小腹。 殷东佑覆上了她的手,憧憬地道:“容兮,我已经想好这个皇儿叫什么了?” “什么?”尉迟容兮徐徐问道。 殷东佑一字一句地道:“若是个皇子,就叫做白首,若是个公主,就叫做连理。” 尉迟容兮浅浅一笑,“陛下既然已经想好了,那便叫这两个名字吧。” 殷东佑就喜欢看她笑的样子,他激动地点头,“容兮喜欢才好。” “嗯。”尉迟容兮应了一声。 殷东佑握紧了她的手,若有所思地道:“容兮,朕定能给你们一世静好岁月。” 尉迟容兮看着殷东佑的侧脸,他眸光中透着天真,身上虽穿着龙袍,却没有半点天子的城府与霸气。 那些老臣私下说的都不错,这样的少年天子,确实不像天子。 魏王那样的人,比他更适合坐那把龙椅。 尉迟容兮紧了紧她的手,殷东佑又惊又喜地看着她,“容兮?” “陛下操劳政事,多注意些龙体。”尉迟容兮还是头一次主动关心他,殷东佑眼圈微红。 “朕听容兮的。”他的声音中有些哽咽。 尉迟容兮悄然一叹,望着远处的幽深宫闱,心绪复杂地道:“臣妾倦了,回宫吧。” 殷东佑大笑点头,拥着尉迟容兮缓缓走远。 柳儿安静地远远跟着,沉沉一叹。 明枪暗箭再可怕,都不如天子的温柔可怕。 这些年,她清清楚楚,尉迟容兮过的每一天都不容易。 她自忖若是她与皇后易地而处,定做不到尉迟容兮这样,只怕早就成了真正的大陵皇后,与天子同心同德,哪里还肯为大将军办事? 七日之后,考官们阅卷结束,这一日,也是大陵朝最热闹的秋闱张榜日。 各地学子们挤在皇榜之前,紧张地找寻着自己的名字,另一边,主考官将今年一甲的答卷平展案上,供学子们一一赏阅。 大将军府的马车来到了离皇榜百步的地方。 说不紧张,都是假话。 云舟不时地揪着衣袖,不安地掀帘看了好几回,就是迟迟不肯下车。 谢南烟忍笑道:“阿舟,瞧你这模样,看来,我得等你三年后再考一场了。” “应该……不用吧……”云舟赔笑,“二甲……应该可以进……” “二甲?师父要你考的是一甲。”谢南烟提醒,“若是不入,你这好吃好住的日子,可就结束了。” 云舟苦笑道:“不怕,我能吃苦的!” “万一师父把我许配给……”谢南烟的话还没说完,云舟连忙打断。 “这可不行!我都想好了的!” “想好什么?”谢南烟就等着她把藏心里的话说出来。 “……”云舟就是不说,她鼓起勇气,掀帘跳下了马车,“我去瞧瞧,万一我入了一甲呢?” 谢南烟也掀帘跳了下来,笑道:“那本将军就先恭喜云公子高中了。” 云舟被说得有些不好意思,她轻咳两声,便与谢南烟一起走向了皇榜。 “瞧,那边不是谢南烟么?” “她身边那个白衣公子……难道是近几日传闻中的那个……小倌?” “嘘……” “不想死的快闭嘴!” 人群之中的窃窃私语落入谢南烟耳中,她如刀似的眸光往那边一看,吓得那些人连忙闭上了嘴。 云舟悄然握住了她的手,也瞪了一眼那些人,“烟烟,不必理这些长舌男。” 谢南烟还是头一次听到这个称呼,她笑然回眸,“阿舟,你这话是真的新鲜。” 云舟笑道:“有些男人多嘴起来,比女人还无聊,理他们作甚。”说完,便牵着谢南烟挤到了皇榜下。 心,忐忑难安。 谢南烟一抬眼便在一甲中瞧见了云舟的名字,她忍不住轻轻一笑。 云舟给自己壮了壮胆,抬眼从二甲最后一名看起,几百个名字过去,迟迟没有看见自己的名字,她不由得慌张起来。 “还没找到你的名字么?”谢南烟明知故问。 云舟心虚,“烟烟,对……对不起。” “你看那是谁?”谢南烟勾住了她的下巴,让她的视线落在一甲名单上。 探花——西海县,云舟。 “我!是我!”云舟大喜,她万万没想到自己真能入一甲,她怀疑自己是在做梦,“烟烟,你掐掐我!掐一下!” 谢南烟弹了一下她的脑门,“醒了么?” “醒了!醒了!烟烟,我……”云舟还没说完话,她眸光从谢南烟的脸上移开,落在了不远处的一个熟悉脸庞上。 她眼圈微红,突然哑声唤了出来,“舅舅……” 第65章 皇榜 谢南烟猛地转过头去, 却见一个黑衣男子背对这边从人群中挤出。 “恭喜公子, 贺喜公子!” 正当谢南烟准备去追的时候, 突然围过来好几个学子, 热情道贺。 谢南烟再看向那黑衣男子, 那男子却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云舟着急地道:“烟烟,我确定我看见的一定是舅舅!” 谢南烟自然信她,只是周围这些学子实在是太烦。 “让开!”谢南烟寒了脸,怒喝一声, “否则, 本将军拔了你们的皮, 剁碎了去喂狗!” 看见谢南烟怒了,学子们连忙悻悻然散开,哪里还敢堵在谢南烟面前? 谢南烟牵着云舟挤出了人群,往前跑了几步, 不得不停了下来, 叹声道:“阿舟, 我们追不到了。” “没事……”云舟虽然失落, 可她知道舅舅活着就好, “我还有亲人在世, 我很高兴。” 谢南烟蹙眉看她,“你放心, 只要他还在京城,我一定能将他找出来。” 云舟喜声道:“嗯!” 谢南烟欲言又止,她隐隐觉得不太对。 云舟的舅舅若是看见了云舟的名字出现在榜上, 定会等着与云舟相认,又怎会匆匆离开? 此事必定不简单。 其实孙不离并没有走远,他趁着那些学子围住两人之时,跳上了停在不远处的一辆马车。 楚忌坐在马车中,捻须看他,“孙先生,探花郎可是你家的云姑娘?” 孙不离正色道:“是她。” “今日辛苦孙先生了,老夫先送先生回魏王府休息。”楚忌说完,刚欲让车夫调转马车,哪知孙不离突然开口。 “大人。”孙不离从袖中拿出了一块令牌,“明日新科进士都会入宫面圣,还请大人帮在下一个忙。” 楚忌看了一眼令牌,令牌上面赫然一个朱红的“魏”字,这是魏王府亲信令牌。 “老夫原来还以为你只是个小角色。”楚忌颇有几分惊讶,“没想到……罢了……先生开口便是。” 孙不离涩声道:“当初云娘若是听我的,也不会……”他自觉多说了一句,便对着楚忌再拜一回,“明日我想私下与舟儿一见,有些话我必须与她说。” “老夫能否先听?”楚忌试探地问道。 孙不离笑道:“事关云娘的死因,我想舟儿若是知道了,定会与大将军府划清界限的。” 楚忌狐疑地看他,“你抚养云舟多年,怎的不早些告诉她?” “一个小渔村的奶娃知道了又能如何?”孙不离说完,悄悄地掀起一线车帘,看着皇榜,“如今大将军给我们做好了嫁衣,这个时候不说,又更待何时?” 楚忌眸光复杂,他不得不重新审视眼前的孙不离。 不论是当初,还是现在,他都小看了这个人。 不过,至少现在这个人与他是同一阵营的,帮他一次,就等于是帮了魏王,这份功只要记他楚忌头上便好。 云舟与谢南烟回到年府没多久,朝廷便送来了探花官服官帽。 本该激动的云舟,因为心系舅舅的安危,迟迟没有试穿官服。 “快些试了官服,朝廷的人还在外面等着,若是大了,或者小了,他们也好及时改了。”谢南烟提醒她。 云舟点头,抱着官服官帽走到了屏风后。 “劳烦几位公公在外再喝两盏茶。”谢南烟走到门前,笑然说完后,便将房门关上了。 内侍们面面相觑,原来京师传的那些话都不是假的,谢南烟果然喜欢与探花郎云舟厮混一起。 云舟听见了谢南烟关门的声音,从屏风后探出了半个脑袋来,小声提醒:“烟烟,大将军随时会回来的,瞧见你我单独一室……” “我高兴,怎的?”谢南烟走近了她,亲手帮她把外裳脱下,将大红色的官袍给她仔细穿好。 云舟有些担心,“万一她又欺负你……” “也没有你欺负的厉害。”谢南烟将玉带缠上云舟的腰,上下瞧了一眼,这身官服大小正好,想来不必外间的公公再改了。 “我何时欺负你了?”云舟正色问道。 谢南烟白了她一眼,“自己想。”说完,便推开小窗,对着外面的内侍道,“官服大小正好,几位公公可以回宫复命了。” “好。”内侍们站在外面本就觉得有些尴尬,等到这句话,他们便如释重负地离开了年府。 谢南烟关好窗户,转过身来,瞧云舟还是一脸茫然,挑眉问道:“当真不知?” 云舟走了过来,“不知。” “你……”谢南烟的手指在她心口上打转,“想你舅舅想了整整两个时辰了,你说,你有没有欺负我?” “我只是担心……”云舟哪里还敢狡辩,她莞尔扶住了谢南烟的双肩,“烟烟,是我不好,不恼我了可好?” “不好。”谢南烟扭过身去,“要罚你!” “罚什么都依你!”云舟从后面将她温柔拥住,“只要烟烟不恼我。” 谢南烟忍不住笑了出来,“这小嘴是越来越甜了。” 云舟轻轻地蹭了蹭她的脸侧,“是烟烟教得好!” 谢南烟打趣问道,“这会儿又不怕师父回来了?”说完,她微微歪头,在云舟的耳垂上轻咬了一口,“看你还不长记性。” “嘶……”云舟酥得倒抽了一口气,她心头一热,哑声警告,“烟烟,我现在可是探花郎,很快便是朝廷命官了。” 谢南烟笑道:“那又如何?本将军还是比你官大,罚你就是罚你,你还敢以下犯上不成?” “我若是真犯上了……”云舟小心翼翼地问她,“罚得比现在还重么?” “啧啧。”谢南烟笑意更浓,忽然想到了什么,“我说最近你这小嘴怎得那么甜,说,嬷嬷这几日神神秘秘地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没……没说什么!”云舟心虚地回答,她不敢再抱着谢南烟,一脸正气地道,“我只读圣贤书……”说了一半,惊觉不该提这个,急忙扯了其他事,“烟烟,你帮我看看,这探花郎的官帽可戴正了?”说着,便走到了屏风后,将官帽拿起,戴到了头上。 谢南烟已了然七分,嬷嬷这几日看她的眼神也不太对。 云舟刚转过身来,就被谢南烟顺势推倒在了床上,又惊又羞地瞪大了双眼。 “烟烟……这儿不是白山楼……” “我正要说白山楼之事,那日嬷嬷端了鹿茸羹给你,之后几日她又老喜欢给你送书读……” 谢南烟俯身凝眸望着她,“我去军营巡防,你在府中都看了些什么书?” 云舟羞得满脸通红,“我保证我没有读……我就……就看了一页……就藏起来了!” “藏哪里了?”谢南烟挑眉威胁,“若是不说……我就去问嬷嬷,她不敢瞒我什么,定会一五一十地告诉我。” 嬷嬷若是都说了,万一真惹恼了烟烟,她就真的死定了。 她只好咬咬下唇,老实交代,“就是……就是一本图册……嬷嬷说……我该多学学……这样……既不会伤身……也不会……折腾坏……”她的眸光灼灼,游移到了谢南烟脸上,清楚地看见谢南烟的耳根红了起来,“你……” “好个杨嬷嬷!就帮着你欺负我!”谢南烟又羞又惊,忍不住敲了一下云舟的心口,嗔道,“你好的不学,学这些……”想到害羞处,又忍不住弹了一下云舟的脑门,“快些交出来,我拿去烧了!” 此时云舟的官帽早已歪了,她一动不动地望着谢南烟,心跳得比任何时候都厉害,她哑声唤道:“烟烟……” 谢南烟故作镇静地道:“嗯?” 她的声音说得极小,“你……有没有跟我一样?” “一样什么?”谢南烟惑声问道。 云舟坐了起来,将她抱在膝上,凑到了她的耳边,小心翼翼地问道:“那儿……颤了一下……” 她不说还好,说了之后,谢南烟何止是一下。 “阿舟!你讨打!”谢南烟看似恼怒,可更多的都是羞涩,“快些把图册交出来!”她越想越羞,便想敲云舟几下。 云舟瞧她捶来,下意识地往后一躲,她平日没练过功,这腰力怎比谢南烟,哪里能承受住两个人的重量,便与谢南烟一起再次倒在了床上。 谢南烟翻身坐在她身上,发髻已歪,鬓发还散了几缕垂在脸侧。 此时看她,竟比方才还美艳。 云舟看得痴了眼,脑海中浮现出了她唯一看过的那一页图,与她与谢南烟的姿势一模一样。 “烟烟……饶……” “这会儿求饶已经迟了!” 今科探花郎的唇,只能她一人尝。 “钉!” 突然,窗棂上被什么钉了一声异响。 谢南烟站起,闪到了窗畔,仔细听了听—— 隐隐约约间听见了丫鬟的声音,“参见大将军。” “师父来了,今日先放过你!” 谢南烟匆匆留下一句话,便推开了后面的窗户,跳了出去,离开了这儿。 云舟站了起来,快速整了整官服。 忽地,她忍不住哑然失笑,看着官袍上一点指甲盖大小的润渍,喃喃道:“原来……都一样。” 第66章 阿黄认出了她 谢南烟翻出了云舟的小院后, 她停下了脚步, 对着假山后的黑影道:“小北出来吧。” 明寄北探出了半个脑袋,看着谢南烟微乱的发髻,涩声道:“南烟姐姐,你还是先回去重新梳下头发吧。” 谢南烟知道自己定是很狼狈, 可有一事她必须先办了。 “你跟着我做什么?” 明寄北急道:“我没有跟着你, 我是跟着师父回来的……” 想到南烟姐姐喜欢跟云舟厮混,明寄北就怕师父撞见了生气, 所以才悄悄赶来提醒。 谢南烟知他说的是真话,“不是就好。”说着,她将散乱的鬓发往耳后捋了捋, 正色道,“正好,小北,帮我去查个人。” “南烟姐姐吩咐就是!”明寄北点头。 谢南烟想了想, 她低声道:“这几日, 你带上阿黄, 把孙不离从京城找出来。” 孙不离在渔村生活了十六年, 阿黄一定认识孙不离,带上它定能找得快些。 明寄北愕了一下, “孙不离不是已经死了么?” 谢南烟摇头, “人还活着,只是我觉得有些蹊跷,我必须查个清清楚楚。” “好!南烟姐姐就等我好消息吧!” “小心些。” 谢南烟嘱咐一句, 明寄北笑着点点头,转身离开了。 “汪!” 明寄北回到军营的时候,阿黄正在吃杨嬷嬷给的大骨头,不知怎的,每次看见明寄北,阿黄总会把骨头护得紧紧的。 “小爷又不吃你的骨头,你护那么紧做什么?”明寄北瞪了一眼阿黄,刚欲去牵它的绳索,阿黄又咬了一声。 只见阿黄皱了皱鼻子,呜咽警告。 “回来小爷给你添一根肉骨头?”明寄北蹲了下去,跟阿黄商量。 阿黄只是呜咽,没有皱鼻子了。 “两根?”明寄北暗暗腹诽,这阿黄是成精了么? 阿黄干脆地叫了一声:“汪!” 这应该是成交的意思。 明寄北冷嗤道:“先干活,不然一根都不给你吃!” “小北这是要带阿黄去哪里?”杨嬷嬷听见阿黄在营中叫得不太寻常,便掀帘进来瞧瞧。 明寄北笑道:“嬷嬷别担心,我就带阿黄出去溜溜。”说着,他对着阿黄道,“阿黄,你说是不是?” “汪!”阿黄摇了摇尾巴,它身上的肉长了不少,连毛色都黄亮黄亮的。 杨嬷嬷一脸狐疑,阿黄平日见它可不是这样的。 明寄北牵着阿黄往门口走了几步,回头道:“南烟姐姐也知道的,放心,我会保护好阿黄的!” “这天色也不早了,记得早些回来。”杨嬷嬷又嘱咐了一句。 “知道了,知道了!”明寄北一边说着,一边牵着阿黄掀帘跑了出去。 杨嬷嬷无奈地叹了一声,她也走出了营帐,掀帘便瞧见了墨儿打扫完谢南烟的大帐,端着水盆走了出来。 她远远看着墨儿,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几年跟着谢南烟,墨儿的气色比她在杂戏班要好太多了。 她越看越高兴,忍不住笑着摇了摇头,回到了自己的营帐休息。 即便是不能听墨儿亲口唤一声娘,只要每天都能看见她,杨嬷嬷已经心满意足了。 这边明寄北牵着阿黄跑出了军营,进了城后,他渐渐地缓下了步子来。 阿黄歪头看了他一眼,也跟着缓下了步子。 “阿黄,你说南烟姐姐那么好的人,怎的就会看上一个……”明寄北有些事始终没有办法想明白,“是,她待南烟姐姐是不错,可终究不是……” “汪!” 这次不知阿黄是听懂了,还是没有听懂,它叫了一声。 明寄北苦涩地笑了笑,“我怎的会跟你说这个……” “汪!” 阿黄又叫了一声。 明寄北惑声问道:“你瞎叫些什么?” “汪汪!” 阿黄突然疯狂地摇起尾巴,若不是明寄北牵着,只怕早就钻进左边的一条小巷子了。 明寄北警惕地给阿黄比了个噤声的动作,他小心牵着阿黄拐入了巷子。 阿黄不停地嗅着,越靠近巷底,阿黄的尾巴就摇得越快。 “不会那么容易就找到了吧?” 连明寄北都不相信,在京城找个人起码要半月以上,还不见得能找出来,不可能一只黄狗几下就找到了。 阿黄在巷底人家的门前停下了,它想去抓门,却被明寄北给紧紧揪住了绳子。 “回……回来啊!”明寄北压低了声音,想把阿黄拉回来,哪知阿黄根本就不理他。 它用力探前,爪子刨了几下门,又被拖了回来,它终是忍不住大声吠了起来,“汪……汪……汪汪……” “阿……黄?” 终是惊动了里面的人,说话之人声音轻柔,分明是个年轻姑娘家。 明寄北暗叫不妙,将阿黄扯回,可那人已经把房门打开了。 “呜……”阿黄的声音阴哑了下去,它不停扭腰摇着尾巴,“嗷呜……” “阿黄,真的是你!” 那姑娘激动地一唤,阿黄哪里还拉得住,瞬间扑了过去。 姑娘紧紧抱住了阿黄,由着阿黄在脸颊上欢快地舔着,“阿黄!你怎么会在这儿?我还以为……”她终是发现了站在不远处的明寄北,这个是从未见过的陌生少年。 “姑娘……呵呵……”明寄北故作镇静地看着她,悄悄地往前挪了一步。 姑娘警觉地往后一退,正欲抱着阿黄躲回院子里面去。 “小爷只有对不起你了。”明寄北蓦然出手,一记手刀劈到了姑娘脑后,抱住了昏厥的她。 阿黄以为明寄北欺负她,不由分说,一口咬在了明寄北的腿上。 若不是穿着甲靴,这一口下来,定会被阿黄撕下一块肉来。 “别……别,阿黄,有话好说!我没有欺负她,我只是带她去见南烟姐姐……”明寄北连声求饶,“再给你加根骨头……松口!松口!” 这几个月来,这个“烟”字,阿黄听云舟提了太多次,它知道这是个安全的字眼。 它皱了皱鼻子,暂时松了口。 明寄北将这姑娘背了起来,皱眉道:“看,小爷好好背着呢,对不对?” “呜……” 阿黄发出警告一样的声音。 明寄北足尖踢起了阿黄的绳索,腾出一只手来抓住,又反手托住了背上的姑娘,“你看着……小爷一定不会让她摔下来……我们先回营……” 阿黄警惕地盯着他,明寄北每走一步,阿黄就跟一步,就怕明寄北又对那姑娘下手。 半个时辰后。 阿黄的狗盘里面果然放了三根大骨头,阿黄却没有啃的意思。 它紧紧盯着杨嬷嬷,看着杨嬷嬷检视了一番那姑娘的脑袋。 “阿黄对她很亲,我想,阿黄定是认识她的。”明寄北在旁边小声解释,“南烟姐姐让我带阿黄出去找云舟的舅舅,舅舅没有找到,只找到了这个姑娘……” 杨嬷嬷舒了口气,回头看向一旁的明寄北,“人家好歹是个姑娘家,也怪不得阿黄要咬你,下手那么重。” 明寄北惭愧地揉了揉后脑,“嬷嬷,我下次会注意了。” “还下次,你这样以后哪家姑娘敢嫁你?”杨嬷嬷多了一句嘴。 明寄北神情一僵,“我……去请南烟姐姐吧。” “都那么晚了,就让姑娘歇着吧。”杨嬷嬷赶紧唤住了明寄北,“明日姑娘与公子都要入宫面圣,等她忙完了,定会来军营的。” 明寄北点头,迟疑地看了一眼昏迷不醒的姑娘,“那她……怎么办?” 杨嬷嬷叹了一声,“老婆子照顾着,不会有事。” 明寄北舒了一口气,退出了营帐。 阿黄看见明寄北走后,终是大口啃起了骨头。 杨嬷嬷含笑看着阿黄,“小北不是有心的。” 阿黄竖起耳朵动了动,似是听见了。 “这个姑娘不会有事的。”杨嬷嬷再说了一句,回头仔细打量这个姑娘,她温柔地给她顺了顺鬓间的发丝,只觉她的肌肤比常人还要冰凉。 她究竟是什么人? 天色渐亮,昏迷了一夜的姑娘缓缓转醒。 “这……是哪里……” “汪!” 阿黄激动地摇着尾巴,趴在了榻边。 杨嬷嬷轻声问道,“姑娘醒了。” 听见了陌生的声音,姑娘很是害怕,瞬间缩了起来,“你……你是谁?” “你可以叫我杨嬷嬷。”杨嬷嬷慈祥地笑着,“别怕,我不会伤害你的,你瞧,阿黄并没有咬我。” 姑娘怔怔地看向了阿黄,眼中隐隐有泪,“阿黄……” “不知姑娘如何称呼?”杨嬷嬷想要安慰一二,却不知该如何称呼她。 姑娘迟疑地看看杨嬷嬷,又看看阿黄,见阿黄欢快地摇着尾巴,她哑声道:“我叫……桑娘。” “你就是公子经常提起的桑娘啊?”杨嬷嬷是记得这个名字的,这一路上,云舟不止一次提过,甚至那日在焦烬的小渔村外,云舟哭得那般伤心,口中唤得最多的就是舅舅与桑娘。 桑娘听得茫然,“公子?” “对,云公子!”杨嬷嬷有些得意地道,“当今探花郎,西海县,云舟。” “云舟……舟……”桑娘也有些激动,她差点就呼出了那个久违的称呼,可很快她便忍住了。 因为她想起来,孙不离曾经提醒过她,到了京城要小心说话,宁愿做一世哑巴,都不可随便说话,以致祸从口出。 第67章 传胪大典 第二日一早, 众位新科进士都要穿戴整齐, 站在大殿门外,由礼官依照名次,一一传召入殿,名为传胪。 天子殷东佑身着衮服, 端然坐在龙椅之上, 皇后尉迟容兮身着凤袍,坐下龙椅之下, 王公大臣们站在殿中,听着礼官叫出金科状元郎的名字,看着他身穿新的朝服, 激动万分地低头踏入大殿,跪倒在殿上叩头谢恩。 礼乐齐鸣,气势磅礴。 云舟紧张万分,念到她名字之时, 提脚就踢到了大殿的门槛, 差点在文武百官面前摔个“恶狗扑食。” 谢南烟一袭白衣官服站在年宛娘身后, 窃笑着看她, 暗暗地道:“傻云舟。” 觉察年宛娘冷冽的目光投来,谢南烟连忙敛了笑容, 站了个端直。 年宛娘漠然按剑, 侧脸朝着不远处的魏王看去——他今日穿了一声丹色蟒袍,凛凛站在天子之下,眉目英挺, 气度不凡,天生一股帝王风范。 每次魏王与天子同在殿上,百官们或多或少都会有些错觉,魏王比陛下更像天子。 年宛娘冷嗤地笑了笑,毒蛇还妄想做真龙? 她觉得无趣,便转头看向了别处。 尉迟容兮坐在凤椅上,眸光偶尔瞥向谢南烟——许久不见她,看来,她一切安好。 她浑然不觉自己嘴角微微翘了起来。 殷东佑却是看得清清楚楚,他眸光隐动,压低了声音问道:“容兮,可是想与妹妹小叙了?” 尉迟容兮慌然看他,“陛下……传胪大典还在进行……” “无妨。”殷东佑突然轻咳了一声,打断了礼官的传胪,他正色道:“皇后身子不适,来人,先扶皇后下去休息吧。” 百官脸色难看地看了一眼尉迟容兮。 “怎的?”殷东佑不悦地冷冷一问。 百官们只有垂头不语。 尉迟容兮沉沉一叹,自知这祸水之名要背一世了。 殷东佑看向了谢南烟,“谢将军,你已许久不曾入宫探视容兮了,今日就由你护送容兮回宫吧。” 谢南烟愕了一下,她有些惊喜,她确实已经许久没有好好与容兮姐姐说说话了。 殷东佑点头轻笑,“去吧。” 谢南烟领了旨意,却有些不放心殿上的云舟,她看了看云舟。 云舟微微一笑,示意不必担心。 谢南烟也微微一笑,便恭身上前,扶着尉迟容兮退出了大殿,往后宫走去。 她二人的眉来眼去实在是太过明显,廷尉楚忌与魏王递了个眼色,觉得今日有些事是必须提了。 传胪大典继续进行。 这边礼乐的声音渐渐小去,谢南烟扶着尉迟容兮缓缓走着,踏入了后宫的红漆大门。 柳儿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递眼色让其他内侍也慢一些,渐渐地便与前面的两人拉开了远远的一段距离。 谢南烟回头对着柳儿轻轻一笑,转头道:“容兮姐姐,你身边这小丫头不简单啊。” 尉迟容兮轻轻地握着她的手,笑道:“你也不简单啊。” 谢南烟笑然摇头,慨声道:“师父座下,有谁是真正简单的呢?” “我听说……年思宁在海龙集对你……”尉迟容兮眉头一蹙,她忧声问道,“你还好吧?” “那都是两个多月前的事了,我早没事了。”谢南烟说完,看了一眼尉迟容兮隆起的肚子,也忧声问道,“容兮姐姐,怀孩子是不是很辛苦?” 尉迟容兮淡淡地笑笑,另一只手轻抚肚子,“怀了也好……至少有些戏……我可以不用演……” 谢南烟听她说得哀伤,她知道尉迟容兮说的戏是什么,偏生就这事上,她一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来。 不是不想,而是不知道该如何安慰。 尉迟容兮强笑道:“我的事,我自己能解决,倒是你……”她关切地看着她,“你一入京,就闹那么大的动静,师父没责罚你?” “连你也听说了?”谢南烟倒是有些吃惊。 尉迟容兮抬手摸了摸她的后脑,“我如今护不得你了,你日后行事要处处小心,别惹师父生气,她是会下手的。” “我知道。”谢南烟莞尔看她,“这出戏,我演得心甘情愿。即便是师父要责罚我,我也不怕。” “心甘情愿?”尉迟容兮怔怔地看她,眸光复杂,“新科探花郎,云舟?” 谢南烟点头,狐疑问道:“师父没有跟你说过她?” 尉迟容兮摇头,“师父许久没有吩咐我做事了。”她故意隐下了白鸽的传书,继续道,“你的许多事,有些是我找小北打听的,有些……是陛下说给我听的。” 谢南烟看她脸上满是落寞,她有些心疼,“容兮姐姐。” “也许,做枚弃子也不错。”尉迟容兮笑然安慰,“至少这日子也算清净。”顿了一下,她对云舟的了解,不过是殷东佑那日跟她说的,是年宛娘准备放入廷尉楚府的棋子,“探花郎……待你……”她问得有些犹豫,“如何?” 谢南烟忍不住笑道:“她啊……” 尉迟容兮没有听她说完,因为谢南烟这样的笑容是她从未见过的欢喜,她轻咳了两声,问道:“师父会允了你们的婚事么?” 谢南烟笑容一僵,有些茫然,“大抵……不会吧。” 尉迟容兮也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 “你真的喜欢……”尉迟容兮再一次问她,“即便是知道师父会反对……” “喜欢便喜欢了,师父再反对,也不能把她从我心里挖出来。”谢南烟说得坦然,她淡淡笑道,“至少现在,师父也舍不得要她的命。” 尉迟容兮静静地看着她,眸底闪过一抹羡慕之色,最后都被浓浓的担忧吞没了,“烟烟……” “嗯?”谢南烟以为她在担心她,“容兮姐姐,我也知道前路不容易走,可不试试怎么行呢?与师父这场对弈,我还没输,即便是输了,大不了就是一条命豁出去,我相信不管结局如何,阿舟都会站在我这边。” 尉迟容兮涩然笑笑,“说什么死不死的,傻丫头一个,不说了,不说了,都不说了吧。” 谢南烟知她是累了,她挽住了尉迟容兮的手臂,柔声道:“好,难得今日陛下亲口下旨,我今日一定要在姐姐这里赖到关宫门了再走。” “呵。”尉迟容兮笑然看她,轻轻地点了下头。 她望向了幽深的宫道,这一刻只希望这条路能再长一些。 亦或是,永远不要有日暮,这样,谢南烟便能留在这儿,不会再走了。 一个时辰之后,传胪大典终于结束。 魏王突然站了出来,对着殷东佑一拜,朗声道:“皇兄,臣弟有话要说。” 殷东佑捂着胸口咳了两声,倦然道:“什么话,留待晚些的琼林宴再说吧,朕有些乏了。” “皇兄!”魏王不依不饶。 年宛娘站了出来,冷声道:“陛下身子不适,魏王这是有什么军情大事,不妨说与本将军听?” 魏王冷冷一瞪年宛娘,“大将军这管得未免也太宽了些。” “食君之禄,担君之忧,陛下不适就该休息,其他人等若是惊扰陛下,那就怪不得本将军无礼了?”说着,年宛娘按剑往前走了一步。 魏王强忍下话,强笑道:“大将军说什么,便是什么吧。”说完,他再对着殷东佑一拜,“皇兄好好休息,晚上琼林宴上,臣弟再与皇兄细细说吧。” “嗯。”殷东佑点头。 传胪大典结束之后,依例,便是一甲三人的披红游街了。 殿上众位进士一一跪拜退下后,便有礼官引着一甲三人来到皇城大门朱雀门前,披红上马,敲锣打鼓地绕京城一圈。 这也是京师众人最期待的时候,每三年一次的一甲三人,每一个都是京城姑娘们的佳婿人选,所以每当三人游街,总能吸引不少姑娘悄悄顾盼。 或在马车中掀帘一顾,或在酒楼上躲在竹帘后上下打量,更有大胆着,拉着姐妹一起混在人群之中,细细品看。 若是看上眼了,便有媒婆登门说媒。所以琼林宴后,京城的媒婆们都会拿出各自的本事,一较高下。 若是成了一桩,单是礼金都足够媒婆吃上一年。 与此同时,殷东佑已快步来到了椒房殿外。 殿中的皇后与谢南烟说说笑笑,很是融洽。 可这样的尉迟容兮,是殷东佑一直想拥有,却一直没办法拥有的。 他黯然轻叹,又整了整心情,端然走了进去,“容兮,朕回来了。” 尉迟容兮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陛下这会儿不是应该去御书房批阅奏章么?晚上还有琼林宴……陛下莫不是想熬夜……” 殷东佑笑道:“朕知道你心疼朕,可是朕更心疼你。”说着,他便坐到了尉迟容兮身边,将她拥住,“你有身孕在身,朕是一刻都不敢离开你。” 尉迟容兮匆匆瞧了一眼谢南烟,眉眼之间满是不舍。 “陛下,娘娘,末将还是先退下吧。”谢南烟自忖不能再在这儿多留了,否则为难的只有容兮姐姐。 “嗯。”殷东佑点头。 “容兮姐姐,多多保重,我改日再请旨来看你。”说完,谢南烟拜了一下,便快步退出了椒房殿。 尉迟容兮轻轻一叹,殷东佑却将她环得更紧了些。 “容兮,朕得每日陪着你才安心。” 至于安什么心,尉迟容兮不想知道。 她想到了今日谢南烟说的话,淡淡问道:“陛下,你上次说,你知道这探花郎云舟是谁?” 殷东佑颇有些惊讶,“那日你还不想知道。” “臣妾只是随口问问。”尉迟容兮摇了摇头,倦然轻抚肚子,“臣妾只想静静地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别无他求。” 殷东佑轻轻笑笑,他也轻抚着皇后的肚子,凑到她的耳畔,小声道:“容兮想知道什么,我都会告诉你——云舟是孙云娘之女。” “孙云娘之女?”尉迟容兮惊然看他,“她是……女儿身?” 殷东佑点头,宽慰道:“所以之前谢将军与小倌的风言风语,容兮你不必信的。我想,这该是大将军故意让她如此的,好掩人耳目。” 女儿身…… 尉迟容兮似是在隐忍着什么,竟悄悄地红了眼眶。 殷东佑惑声道:“容兮,你怎的哭了?” 尉迟容兮强笑道:“臣妾只是高兴。” “高兴?”殷东佑更是不懂。 “高兴南烟这次只是胡闹,不然臣妾真不知以后哪家公子敢娶她?”尉迟容兮匆匆找了个说辞,主动牵住了殷东佑的手,“我只有这一个妹妹,还请陛下多多照看些。” “这个自然。”殷东佑亲了一口尉迟容兮的脸颊,笑道,“只要容兮高兴,朕做什么都可以。” 第68章 琼林宴 穿过笔直的御街, 正对的便是大陵皇城朱雀门。今日这里格外热闹, 一甲三人穿着新官服,乌纱帽上簪着缨花,卓立门前。 今年的状元与榜眼才华横溢,未中举之前, 已是当地有名才子。如今穿了大红官袍, 因唇上已生了胡须,更添了几分持重老成。 所以, 今年最引人注目的并不是状元与榜眼,而是穿着大红官袍,簪缨站在白马旁的新科探花郎云舟——以画作答, 画中寓字,这等才思让不少学究反复回味了许多日。她画艺出神,笔法精妙,即便是宫中画师, 也对这幅《京师秋夜图》赞不绝口。 此时细细看她, 清秀就罢了, 还比旁边的状元、榜眼白嫩三分, 身上红袍一衬,更显唇红齿白。 京师人终于明白, 为何探花郎能得到镇南将军谢南烟的青睐? 甚至还有许多官家千金暗自惋叹, 若不是探花郎已被谢南烟看中,只怕她们还有机会当这个探花夫人。 “咣!” 锣鼓蓦地一敲,内侍喜滋滋地将圣旨读罢, 命人将大红花给新科一甲三人戴上。 三人翻身骑上了白马,由巡街兵士引着,开始了今日的登科游街。 云舟端然坐在白马背上,觉得一切都很不真实。 春风得意马蹄疾。 古人所谓的大登科,原是这样的得意滋味。 她情不自禁地抿唇轻轻一笑,宛若春风拂面,温润得好似一个白玉雕成的少年郎,引来不少路旁姑娘的纷纷顾看。 “啊!” 也不知这姑娘是有心还是无意,似是踩到了自己的裙角,脚下一个踉跄,猛地朝着探花郎的白马撞来。 云舟大惊,猛扯缰绳,让马儿停下。 “咻!” 箭矢突然飞来,在这姑娘即将撞上之时,箭矢穿破她的衣袖,勾着衣袖将她硬生生地往后扯了一步。 姑娘扭腰倒地,摔得很是狼狈。 云舟来不及问她如何,便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无端惊扰新科进士游街可是重罪,还不……滚?” 这姑娘一看不远处坐在马背上的白色官服女子,马尾高高束起,眉眼妩媚,是京城最不敢惹的镇南将军谢南烟。 在她身旁,还有一个挽弓着甲少年,正是明寄北。 姑娘这一看,已经被吓掉了三魂,哪里还站得起来?边上的姐妹们慌乱地将她扶起,灰头土脸地溜了个没影。 谢南烟笑吟吟地打马过来,眸光笑里藏刀,只轻轻地扫了一眼人群中的其他看热闹姑娘,便吓得这些姑娘家纷纷低下了头去,哪里还敢多瞄探花郎云舟一眼? “谢将军,这……”领头的小将军张口小声提醒,“游街还是要继续的……” 谢南烟浅浅一笑,“我就跟探花郎说句话,说完就走。” 云舟就怕她不高兴了,等她打马停在身侧,便先一步小声道:“烟烟,我不会乱来的。” 谢南烟伸手蓦地揪住了她胸前的大红花,挑眉看她,话却是说给边上人听的,“探花郎今日可是香饽饽,你瞧多少花蝴蝶都忍不住飞过来了……” “烟烟……”云舟不好意思地轻声道,“这里好多人看着呢……” “把花戴正了,护好你的心。”谢南烟眸光脉脉,她才不在乎旁人如何看她,她在乎的只有今日的探花郎能不能被那些花蝴蝶少看几眼? 云舟傻傻笑道:“都听你的。” 谢南烟笑得浓了些,终是松开了大红花,对着身后的冷脸明寄北道:“走,我们先去军营巡视一趟,晚上还要与探花郎一起赴琼林宴。” 说完,她与明寄北两骑悠悠往城外的大营行去。 状元与榜眼看得啧啧背心生凉,纷纷用同情的目光看向了云舟。 云舟觉察了两人的目光,“你们干嘛?” “兄台保重。”两人能说的只有这句话。 云舟也不知该回什么,她侧目望向不远处的谢南烟,却见她忽然回眸望了回来,勾唇一笑。 这京城最美的花蝴蝶就在眼前,其他花蝴蝶已是黯然失色。 云舟只觉一颗心怦怦狂跳,每一下都是因为她谢南烟。 “傻……”谢南烟得意地转过脸去,拍了一下马儿,踏踏策马远去。 不得不说,温柔起来的谢南烟,简直明艳不可方物。 状元与榜眼好像又有点羡慕云舟了。 “我会保重的。”再次觉察这两人的灼灼目光,云舟沉下脸,匆匆说了一句,握紧了缰绳,看向前路。 游街游了半日,等到了琼林宴时,已经差不多是日暮时分。 云舟今日不断拱手道谢,只觉得口水都要说干了,这会儿饥肠辘辘的,只恨不得马上能开宴,好让她吃上几口填填肚子。 只可惜,这会儿云舟只能与其他进士一起,站在琼林宴外,等着陛下亲临,才能鱼贯入内,君臣同乐。 “探花郎……”一名小内侍悄然来到了她的身边,低声道,“定是饿坏了吧?” 云舟愕了一下,小内侍指了指一边的角落,只见那儿有个内侍低头抱着一个食盒。 “可以么?”云舟问他。 小内侍笑道:“大将军吩咐过的……” 云舟释然,既然是大将军吩咐的,她就算违礼,也有大将军撑腰。 虽然她不怎么喜欢大将军,这个时候大将军还算是有用的。 她缓缓跟着小内侍走了过去,回头看了一眼那边依旧在道贺不止的进士们,突然不止被谁一扯,便被那抱着适合的内侍扯到了殿后。 “你……”云舟大惊,却在看清楚这人模样的瞬间,红着眼眶,颤然轻唤了一声,“舅舅?!” 打扮成内侍的孙不离也湿了眼眶,他激动地握住了云舟的手,“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说着,他匆匆往云舟后面看了一眼,“舅舅不能在这儿待很久,舅舅长话短说,你听舅舅的,后面廷尉大人说什么,你都依着他!” “为何?”云舟下意识地想问他,为何她可以混进宫来,可听见他提到了廷尉大人,心中的疑团更浓。 孙不离就知道她会这样问,他凄声道:“当年就是年宛娘亲手给你娘亲喂的毒药,你如今又落在她的手上,你还问我为何?” “什么?”云舟震惊无比,“你……你再说一遍?” 孙不离抹了抹眼泪,沉声道:“总之,廷尉大人不会害你,舅舅也不会害你,你一会儿就依着太廷尉大人,只有这样,你才能脱离年宛娘的魔爪。” “廷尉大人为何要救我?”云舟也揉了揉眼角,虽然知道娘亲不在了,她很难过,可是她已不是当初那个单纯不知愁的渔家小姑娘了。 孙不离怔了一下,他万万没想到云舟会问这个问题。 “渔村被烧,舅舅你又是怎么逃出来的?”云舟再问了一句。 “……”孙不离沉默不语,反问道,“你不信舅舅的话?” 云舟摇头,只觉所有的事情好似一团浆糊,不知从哪里理清楚。“我不是不信,我只想弄明白。” 可有一点,云舟是明白的。 天下没有白欠的人情,廷尉大人与她素昧平生,甚至在渔村生活的那十六年,舅舅也从来没有提起过此人。 他为何要救她? “什么人?” 突然听见远处一声厉喝响起,孙不离只得赶紧逃走,他身形轻盈,宛若山猿似的攀上了宫墙,跃了过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舅舅……”云舟一直以为,舅舅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画师,却从未想过舅舅竟还藏了武功。 这几个月来,她与谢南烟厮混得多了,遇事也会忍不住多思忖一二。 若说舅舅瞒她杀母之仇十六年,只因她根本报不了仇。 可舅舅明明与廷尉大人认识,还能混入宫廷……放榜那日明明只有一个烟烟在她身边,只要廷尉府多来几人,舅舅完全可以将她趁乱劫走。 为何偏偏要选今日? 莫说她吃过引魂散,就算她没吃过引魂散,她不过是个小小探花,他日就算与廷尉大人联手,又能拿年宛娘如何? “那人是谁?”谢南烟跑了过来,紧张地握住了她的手,只觉一片冰凉,“阿舟,你没事吧?” 云舟回过了神来,她双目通红,涩声道:“烟烟……我没有娘了……” 谢南烟哪里还顾得这里是宫苑,她捧住了云舟的双颊,正色道:“阿舟你听我说,若不是亲眼看见,任何人说的话,都不可信。” 云舟吸了吸鼻子,哑声问道:“舅舅说的也不可信么?” “那人是你舅舅?”谢南烟才是真正的震惊,那分明是个会武的老手。 孙不离不但没死,还能混入宫中,此人绝对不简单。 云舟哽咽难语,“我不知道……他一点都不像我认识的舅舅……”说话间,眼泪便又涌了出来。 谢南烟温柔地给她擦了擦,“阿舟,别怕,我会把事情弄个明明白白的。” “烟烟。”云舟蓦地将她紧紧抱住,“我不要赴什么琼林宴了,我们离开这儿,好不好?” 谢南烟轻抚她的背脊,轻笑道:“阿舟说什么都好,只是,我得先拿到引魂散的解药。”她笃定地道,“你信我,我可以拿到的……” “万一年宛娘……”云舟想到害怕的地方,她猛摇头,扶着谢南烟的双肩,拉开了她与她之间的距离,“你不要去!” 谢南烟莞尔勾住了云舟的颈子,一字一句地道:“我不管你舅舅跟你说了什么,可我现在说的,你必须每个字都记下。” “烟烟……”云舟着急地唤她,“我不想你有事。” 谢南烟缓缓靠近她,笑得妩媚,“阎王爷是不敢收女魔头的,女魔头的阿舟他也不敢收……” “……”云舟紧紧地盯着她的眉眼,慌乱的心渐渐开始平静下来。 谢南烟将吻未吻,声音却是极酥,“你有我……” 云舟哑然失笑,红着眼眶重重点头,“烟烟也有我。” 这个时候,远处探出了几个脑袋,羡慕地看着她们两人,突然警觉身后寒意森森,这几个进士缓缓转过了脸去。 明寄北拿长弓一人脑袋上赏了一下,“给小爷滚!” 几个进士连忙捂着脑袋逃开了。 明寄北望着谢南烟与云舟沉沉一叹,背过了身去,他唯一能为南烟姐姐做的,便只有“守护”二字。 他的眼圈微微一红,他仰起了脸来,不让眼泪流出眼眶。 他愿做谢南烟这一世的“阿黄”,只要她偶尔给他买一根糖葫芦就好。 第69章 媒 “陛下驾到——” 内侍一声高呼, 殿后的云舟与谢南烟匆匆收拾整齐衣裳,一前一后地入了琼林宴。 这本是进士们最得意的一个晚宴,可云舟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了。她现在众人之间, 眸光复杂地远远望着天子身边永远昂着头的年宛娘。若是舅舅讲的都是真的,这样一个杀母仇人,她如何动得了她? “阿舟……”突然听见有人唤她。 云舟微微转头, 瞧见谢南烟与她擦肩而过, 轻声道:“要行礼了,莫要发呆。” 此时, 天子殷东佑在龙椅上坐定。 除了年宛娘外,众人齐齐跪下山呼万岁。 殷东佑缓缓抬手, “平身,都起来吧。”说着, 他又道,“容兮身子不适,今日这琼林宴就不参加了。朕担心容兮身子, 就敬诸位才俊一杯,这儿就留给诸位欢聚畅饮了。”说完, 内侍给他奉上了酒。 殷东佑举杯。 宫娥们给众人一一端上了酒盏。 “共饮此杯!”殷东佑当先饮下。 众人也跟着饮下。 这是宫中最好的御酒, 入口醇香, 不似云舟之前喝过的那种。可这一杯下肚, 云舟就觉得有些晕乎,颊上很快染上了一抹醉色。 谢南烟知她酒量不好,所以忍不住看了过来, 瞧见她双颊酡红的模样,不禁悄然轻笑。若不是年宛娘也在,她定要马上将云舟带走,在马车上狠狠轻薄她一回。 楚忌与魏王递了个眼色。 魏王上前一步,对着殷东佑道:“皇兄,今早你可是允臣弟宴上奏事的。” 殷东佑笑道:“东海有何事,快些说来。” 魏王朝着殷东佑一拜,“皇兄牵挂嫂嫂,也不急这一刻啊。臣弟可从未向皇兄讨过什么恩典,今日头一遭讨个恩典,皇兄你可不能让臣弟白忙活一场。” 殷东佑迟疑地看了一眼年宛娘。 年宛娘面无表情,似乎根本不在意魏王要求什么? 殷东佑舒了一口气,“你说,只要是皇兄能做主的,皇兄都答应你。” 魏王大喜,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楚忌,“自古才子配佳人,今科探花郎一表人才,尚是孑然一身。” 当听到“探花郎”三个字,云舟与谢南烟都是一惊。 琼林宴内,其他人也渐渐安静了下来。 “臣弟听闻廷尉府七小姐待字闺中,性情温婉,也尚未婚配,所以臣弟今日特别来做个媒,请皇兄做主,允了这门婚事。”魏王笑然说完,挑衅似的看了一眼年宛娘。 “这……”殷东佑也看了一眼年宛娘。 年宛娘冷声道:“魏王殿下好眼光,本将军看中的才俊,也想抢到自个儿碗里去?” 谢南烟暗暗握拳,若不是年宛娘先开口,她已经出口问魏王一句,是不是忘了云舟是跟谁一起回的京? 魏王同样冷笑道:“就是同大将军争了,又如何?” 剑拔弩张,琼林宴上已是一片安静。 在众人心里,早就把云舟认定是大将军府的东床快婿,放眼京城,根本不敢有人与大将军年宛娘一争。 哪知魏王与楚忌就做了这样虎口拔牙之事,当着年宛娘与谢南烟的面,做媒探花郎与廷尉府七小姐。 这出好戏,到底谁胜谁负? 最为难的还是天子殷东佑。 云舟想过许多种可能,她以为廷尉楚忌会当众收她做门生,却从未想过魏王竟会做媒,向天子要一句赐婚的君无戏言。 舅舅与楚忌是一伙,楚忌与魏王又是一伙,有这样的势力,步步扳倒年宛娘不是没有可能。 只是,烟烟怎么办? 云舟深望了谢南烟一眼,嫁娶之约她记得清清楚楚,又怎能辜负她,另娶她人? 况且,她考入一甲,为的也是能在天子面前求娶谢南烟。 一念至此,云舟往前走了一步,对着天子跪下叩首,待直起身来,她正色道:“陛下,魏王殿下的美意,云舟只能心领了。” 谢南烟又惊又喜。 云舟继续道:“我与谢将军两情相悦,还请陛下允婚,成全我与谢将军。”这些话,她已经准备了许久,只要天子允准,年宛娘也不敢驳了天子的颜面。 “这个……”殷东佑更是为难。 谢南烟笑然看她,悬着的心终是放下大半。 魏王与楚忌颇是惊讶,孙不离还说云舟会十拿九稳的听话,哪知第一个意外就是云舟给的。 年宛娘冷嗤一声,“探花郎,我大将军府的姑娘可不是你说娶就能娶的。” 云舟仰头看她,正色问道:“为何娶不得?” “你配么?”年宛娘骤然出剑,剑锋顶在了云舟心口,话虽是说给云舟的,却更像是说给魏王与楚忌的。 言下之意,她既不允魏王的做媒,也不允云舟的求娶。 “大将军莫不是想在众目睽睽下要了我的命?”云舟话中带着挑衅,她笃定了年宛娘不敢真要了她的命,“杀人,可是要被刑律制裁的。” “呵,成器了,敢威胁本将军了?”年宛娘话语冷冽,眸光闪过一抹杀意。 剑锋往前一刺,穿破了云舟内里的轻甲,刺入了她的血肉。 年宛娘的剑是上好精铁打造,削铁如泥,区区一件轻甲,如何能拦住她锐利的剑锋? 云舟闷哼一声,强忍住心口的痛楚,咬牙道:“就算是死,我也要求娶烟烟!” “若是……我也求师父一个恩典呢?” 谢南烟蓦地捏住了云舟心口的剑锋,手上的鲜血与云舟的血混在了一起,将云舟的大红官袍染得更是猩红。 她挑眉看着年宛娘,倔强得让人心疼。 气氛突然陷入了僵局。 殷东佑干咳两声,从龙椅上站了起来,猛打圆场,“这小登科本是人生大喜之事,何必闹得要死要活的?” 年宛娘抽出了剑锋,剑锋滴血,已不知是云舟的,还是谢南烟的。 魏王脸色难看,肃声道:“大将军今夜未免放肆了些。” “究竟是谁先放肆的?”年宛娘回怼一句,迟迟不肯收起长剑。 沉默多时的楚忌叹道:“殿下好意,老臣心领了,也是老夫的七丫头没有福气,探花郎让与大将军便是了。” 年宛娘听得刺耳,“楚忌,云舟本来就是我的门生,何来一个让字?” “大将军,莫要得寸进尺!”楚忌一脸铁青。 年宛娘高高昂头,“如何?” 楚忌刚欲说话,殷东佑连忙打断道:“不若这样,探花郎就由朕收为天子门生,大将军与楚大人都别争了。” 说着,殷东佑看向了一旁静默不语的两人,只见云舟心疼地捧着谢南烟割破的手,轻轻地吹了吹,谢南烟默然摇头,担心地看着云舟心口上的伤口。 只是演戏,还是女子之间也有这样生死不离的情愫? 殷东佑不懂,也不想懂。他见两边都静默不语,想必两边都接受了他的建议。 “皇兄,方才你可是答应过臣弟的,臣弟所请,你都会允准。”偏生这个时候,魏王又开始挑事。 殷东佑只觉头疼,他看见年宛娘手中的剑锋一颤,急道:“允!朕允!” 魏王大喜,楚忌也大喜,便朝着殷东佑一拜,“谢主隆恩!” “陛下!”年宛娘很是不悦。 “陛下,除了烟烟,我谁都不娶!”云舟也跟此事杠上了,“若是抗旨是死罪,就请陛下赐我一杯毒酒好了,一了百了!” 谢南烟含泪看她,“尽说傻话。” 殷东佑摆手道:“朕的话还没说完,朕的意思是,都允了!东海之请,朕允了,探花郎之请,朕也允了!” 年宛娘诧异挑眉,“区区一个探花郎……” “卫尉老迈,朕已准了他告老还乡。朕今日就破格提拔探花郎云舟为卫尉,总领宫中三千禁卫军!如此一来,当配得上镇南将军了。”殷东佑将自己最后的亲兵都交给云舟掌控,这等殊荣,让众人皆是大惊。 秋闱出身之人,一般只能位列文官,哪知今日天子竟违制提拔,直接让云舟位列九卿之一,甚至还是个武官。 不得不说,这是大陵朝一件骇人听闻的荒唐事。 年宛娘知道这个官位的重要,云舟往后掌管三千禁军,就等于是她掌控着皇城。 楚忌与魏王互看一眼,若是日后能彻底拉拢云舟,手握这三千禁卫军,只要时机成熟,就可以发动宫变,将这天给翻了。 三人突然沉默了,各自思忖着这当中的利弊。 殷东佑却不准备再听他们争执,他负手而立,“探花郎,还不领旨谢恩?” 她根本就不想娶什么楚家七小姐,所以这道旨意,她不能领。 谢南烟担心她的伤势,此时哪里还顾得那么多? “末将,领旨。”谢南烟当先开口。 云舟惊瞪双眼,“烟烟你……” “什么都别说了,先好好活着。”谢南烟急劝一句。 云舟极不情愿地低下了头去,“云舟,领旨。” 君无戏言,既然当事人都领旨了,年宛娘与那两人也没办法再争下去。 “你们呢?”殷东佑看向了另外三人,“对朕如此处事,可还有异议?” “有!”年宛娘站了出来,脸若寒霜,“今后卫尉府中,哪位夫人为大?” 殷东佑实在是头疼,“这是探花郎以后的家事,就由探花郎自己来评断吧。” “老夫的七丫头绝不为妾!”楚忌必须不退这步。 谢南烟狠狠一瞪楚忌,“廷尉大人,再拖下去,阿舟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倒要瞧瞧,你家的七小姐还能不能嫁!” 她的话点到了关键处,殷东佑顺势道:“来人,传御医!” “不必了,陛下,末将先带阿舟回府医治。”说着,谢南烟便扶起了云舟,对着殷东佑低头一拜,“末将告退。” “南烟姐姐,我来赶车!”明寄北快步追了过去,他实在是不放心, 看着三人离开了琼林宴,年宛娘眸光复杂,默默地将染血长剑收回了鞘中。 魏王与楚忌二人相互递了个眼色,虽不是他们最想要的结果,却也算得上可以接受的结果。 殷东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倦声道:“诸位继续饮宴,内侍,摆驾!” “陛下起驾——”内侍高声一唱。 年宛娘忽然道:“陛下,容本将送陛下一程。” 魏王与楚忌知道她定是又要闹腾天子了,不过他们也乐看结果。 殷东佑越是宠信她,君威就损得越多,日后肯站在他身边的人也会越来越少。 今日这道拔官的旨意甚是荒唐,只怕会惹来不少官员怨愤。 同是寒窗苦读十年,同是辛勤为官多年,还不如一个以画得中探花的少年,一朝成为天子门生,竟以文臣出身掌武官之权。 很好,他们倒要瞧瞧,天子殷东佑到底还有多少君威可折? 第70章 帝心 宫道之上, 一君一臣,只错了半个身子的距离,缓缓前行。 殷东佑记得, 他登基那日也是年宛娘这样步步跟随,所以满朝文武无不服从,即便是心有他想, 也只能乖乖跪地山呼一声“万岁万岁万万岁”。 “陛下今日其实不必如此的。”年宛娘终是开了口, “我本就想让他们把云舟收为己用,琼林宴上, 我只是做做样子,让他们以为我不想把云舟放给他们。” 殷东佑倦声道:“朕知道大将军在演戏, 所以那一剑并不是真的想取探花郎的性命。” 年宛娘有些惊讶,这还是头一次, 她感觉到了殷东佑的真诚。 殷东佑停了下来,笑道:“父皇常说,我若为君, 定不如东海杀伐决断,若不是大将军一路相护, 朕也坐不上那把龙椅。” 他突然这般推心置腹, 年宛娘倒有些看不透他了。 殷东佑失神地望着远处的来仪阁, “其实这把龙椅, 朕如坐针毡。可若不是这把龙椅,想必大将军也不会把容兮许配给朕吧?” 年宛娘沉默不语。 殷东佑笑了笑,“大将军, 朕或许不像个皇帝,却自忖是个好丈夫。朝堂上的腥风血雨,朕只能仰仗大将军为朕庇护,容朕这后宫小家,可以康宁一世。” “天子不该如此。”年宛娘摇头叹道,头一次没有了跋扈之姿。 殷东佑笑然看她,“大将军当年也是痴情之人,不然也不会因为监国公主的一句话,效忠大陵至今。” “陛下不觉得荒唐么?”年宛娘自嘲反问。 殷东佑同样自嘲笑道:“朕不也一样荒唐?只爱女人,不爱江山。” 年宛娘恍然,“所以,陛下今日是故意把禁军兵权交出!” 殷东佑疲惫地点了点头,“朕手头就这么点直系亲兵,拿在手里也没什么用,倒不如交给大将军,帮朕看着,护着,朕也活得安心一些。” “陛下也太高看我了。”年宛娘同样倦然,“陛下今日也见了,云舟并不是个容易驯服的人,我并无十足的把握可以驾驭此人。” “不是还有南烟么?”殷东佑主动提到了这个名字,“她可是大将军一手教出来的好徒儿。” “她……也是个……”年宛娘苦笑摇头,“性子倔起来,我的话她也敢不听的。” 殷东佑会心一笑,话中有话地道:“大将军不是就是要她这样么?” 年宛娘错愕看他,“陛下这话什么意思?” 殷东佑徐徐道:“能破局者,方能君临天下。” 年宛娘眸光一寒,沉默看他。 殷东佑微微笑道:“父皇临终之时,与朕说了一件事,大将军可知是什么?” 年宛娘知道,却不会主动开口。 殷东佑坦然道:“父皇曾在臣子家宿醉一夜,临幸了那臣子家的一名小妾。臣子惶恐,不敢轻易处置小妾,哪知小妾竟有了身孕,诞下了一女。小妾惶恐怀孕数月,在诞下此女后,也因血崩而亡。” “事关先帝清名,还请陛下慎言。”年宛娘提醒殷东佑莫要再说下去。 殷东佑知道她清清楚楚,可他今日必须把这事说明白,“人非圣贤,岂能无过?父皇对此事一直耿耿于怀,后来打听到了这女娃的存在,便寻了个罪名,打发这人一家流徙千里……那夜,父皇排了暗卫去劫皇妹,哪知这家人实在是警醒,趁着暗卫用迷香之际,偷偷溜了个干净,独独留下了皇妹一人。” 年宛娘冷笑,“既然陛下都知道,今日就不该允婚,你该知道我所言的配不上,是真正的配不上。” “朕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皇妹死了!”殷东佑说得恳切,“大将军想必也是这样的心情吧。” 年宛娘绝不会承认,看见谢南烟捏住她剑锋的那一霎,她硬了数十年的心终是软了。 她初见谢南烟时,那样一个无助而重伤的小姑娘,听她一声声“烟烟……疼……”,年宛娘就恨不得抱着她直入大殿,质问先帝一句为何只敢设局劫人,却不敢认下自己的血亲骨肉? 她悉心教导谢南烟之时,看着她渐渐长成的灵动眉眼,她有时候会忍不住恍惚,这样一个随性而活的小姑娘,实在是像极了当年的殷宁。 甚至,只要是配不上谢南烟的男子,她都会一一收拾了。 只因她想让谢南烟有朝一日能名正言顺地站在大殿之上,还她一个天之娇女的真正名分,甚至——凤临天下,当这天下女主,也未尝不可。 年宛娘再次沉默了。 殷东佑也沉默了。 人人都说天子不像天子,可在年宛娘此时看来,殷东佑其实比任何人都看得透彻。 天子仁厚,也是难得。 今日这段剖白后,年宛娘不得不重新审视眼前的天子,他俊秀温润,真诚可亲,或许一直以来都是她把人心想得太恶,把帝家想得太过阴暗。 “臣,就送到这儿了。”年宛娘慨声道。 殷东佑点头,“看来,朕在大将军这儿终是像个天子了。” 年宛娘恭敬地对着殷东佑一拜,默然转身,渐渐远去。 殷东佑平静地看着年宛娘的背影,眸光复杂,不知是喜是忧。 半刻之后,殷东佑回到了椒房殿中,瞧见尉迟容兮扶腰站在殿门前,似是在等他回来。 他慌张地走了过去,扶住了尉迟容兮,“怎的还不休息?” “陛下,臣妾听说今日琼林宴上……”尉迟容兮忍不住问道,“大将军动了剑?” 殷东佑不悦地看她,“不管动剑还是没动剑,你是皇后,如今身怀有孕,你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得为腹中的孩儿考虑。” 尉迟容兮实在是担心谢南烟,“陛下,可有人伤了?” “探花郎与镇南将军都已回府医治……”他似是知道皇后最想听的就是这个,他索性直接说这些,“朕万万没想到,这探花郎竟是个香饽饽,楚忌忙着抢做女婿,镇南将军着急抢做夫郎。”顿了一下,他递了个眼色,示意左右婢女都退下。 待只剩下她与他后,殷东佑便扶着尉迟容兮走入了椒房殿,待坐定之后,才叹声道:“你说奇不奇怪?” 尉迟容兮心挂谢南烟,便随口应道:“何处奇怪?” “镇南将军是大将军的人,我想大将军费尽周折地将云舟一路护送入京,定是知晓她的身份的。所以方才在众人面前做戏抢人,我可以想明白。”殷东佑更是奇怪,“可这楚忌拉着东海眼巴巴地想把云舟收为女婿,你说,他知不知云舟是女儿身?” 尉迟容兮眸光一沉,她并不在乎楚忌究竟知不知,她只想知道天子是如何处置的? “陛下最后如何解决的?” “可算想起我这个夫君了。”殷东佑笑然看她,“我被他们吵得脑袋都要炸了,还能如何?只好当个和事老,都想嫁,那便一起嫁了。” “什么?”尉迟容兮震惊无比,“大将军与廷尉大人能同意?” 殷东佑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自然是不同意的,所以我只好荒唐地提拔了云舟统领禁卫军,当了卫尉。” 尉迟容兮双眸圆睁,“陛下……这样会折了你的君威……” 把三千禁卫军就这样交给了一个姑娘家,这皇城日后如何能安然? “能得容兮担心,我觉得交得好!”殷东佑疲惫地倒在了尉迟容兮双膝上,他轻轻地抚着她隆起的肚子,“就让他们去争去抢,容我偷闲几日,多陪陪我的容兮,还有我的孩儿。” “陛下……”尉迟容兮还想劝说什么。 “嘘。”殷东佑将耳朵贴在了她的腹上,喜滋滋地道,“孩儿这会儿让我听他闹腾呢。” 他这模样,与孩童何异? 尉迟容兮苦涩笑笑。 以谢南烟的性子,今日在御前,定是与师父大闹了一场。 就算师父看在三千禁卫军的筹码上,默许了婚事,可这两女共事一夫之事,南烟一定会觉得委屈。 她脸上的愁容越来越深,都被殷东佑看了个清清楚楚。 “容兮,你素来疼爱南烟这个妹妹,你说成亲之日,朕应该送她一份什么大礼?”殷东佑忽然问她。 尉迟容兮回过神来,忙敛去了愁色,“陛下决定就好。” 殷东佑坐了起来,捧住了她的脸,“不成。” “那……” “虽然我担心会累到你,可此事若不交给你来办,我想你一定不会放心。” 尉迟容兮静静地看着他真挚的眉眼,说从来没被他暖过,都是假话。 “所以,朕让你操办这件婚事。虽然探花郎只是个姑娘家,可对外好歹也要让南烟嫁得风风光光的。” “臣妾,谢谢陛下。” 殷东佑眯眼轻笑,“容兮一句谢,可不够。” “那陛下想要容兮做什么?”尉迟容兮知道他想要什么,却故意问他。 殷东佑指了指自己的脸颊,“容兮已经许久没有与朕亲近了。” 尉迟容兮悄悄地捏紧了衣袖,缓缓凑了过去,若是哄他高兴,能减少一二心中的愧疚,那便从他心意一回吧。 这一次,她没有像平日他索求的,只亲他的脸颊。 她的唇轻轻地落在了殷东佑的唇上,冰凉而僵硬。 却是尉迟容兮入宫以来唯一一次主动吻他。 殷东佑欣喜若狂,捧住了她的脸,深深地吻住了她。 果然,再冷的玉,也终究能被他捂热了。 第71章 伤 “砰!” 年府的医官几乎是被谢南烟一掌推出来的, 独独在房中留下了药箱,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谢南烟便关上了房门。 “滚!” 这镇南将军发起狠来, 谁也不敢惹啊。 可是,探花郎心口是有伤的,若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 只怕年大将军也不会轻饶了他。 “将军, 还是让下官给探花郎医治吧。” “滚!”谢南烟又厉喝一声,脸若冰霜, 再警告了一句,“再敢多言, 我先摘了你的脑袋!” “是……”医官低着脑袋,快步离开了小院。 云舟担心谢南烟的手, 刚欲凑近瞧瞧,却被谢南烟推倒在了坐榻上。 “你是真的想死么?” 谢南烟怒喝一声,只听“滋啦”一声, 便将云舟的官服给扯开了——轻甲上的剑痕很是刺眼,残余在轻甲上的鲜血更是锥心。 “烟烟……”云舟想要安慰谢南烟, 可才唤了一声, 便被谢南烟刀锋一样的锐利目光给逼了回来。 谢南烟扯开了轻甲的内扣, 快速将轻甲揭了下来。 雪白的内裳上, 心口处的鲜红宛若一朵盛放的蔷薇。 “忍着!”谢南烟匆匆说完,便将云舟的内裳掀开,只见一道极细的口子斜在云舟的心口, 鲜血已是止住,这口子也不深。 算起来,她手上的伤口都比云舟心口的伤要深些。 谢南烟的眸光一沉,隐有疑色,喃喃道:“怎么会?” 她很是惊讶,师父的剑从不留情,方才分明是要云舟的性命,又怎会只是轻轻地划了那么一道? 云舟心口啧啧生疼,瞧谢南烟这脸色,她以为自己心口被戳了个大窟窿,隐隐有些害怕,哪里还敢去看伤处。 她故作镇静地安慰道:“烟烟,我想我是死不了的。” 若是琼林宴上只是做戏,那师父到底为的是什么? “别动。”谢南烟匆匆说完,便将伤药涂上了云舟的伤处。 伤药灼灼,云舟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 谢南烟眉角微挑,柔声道:“疼了也得忍着。” “嗯,我忍着……”云舟忍痛吸气。 谢南烟很快涂好了药,将纱布缠好后,她拉了拉云舟的内裳,却被云舟给牵住了手。 “烟烟,这药很疼,你也要忍着。”云舟坐了起来,哪里还顾得内裳还没有系好衣带?她小心翼翼地摊开了谢南烟的掌心,那儿的一道血痕触目惊心。 谢南烟含笑看着她,“阿舟,可是心疼了?” 云舟忧色看她,却没有回答,只是轻柔地将伤药涂了上去,一边涂一边悄悄看她,生怕弄疼她。 这种伤口对谢南烟而言,已经习惯了。 她静静看着云舟认真的表情,忽地幽声问道:“阿舟,你可想好了?” 云舟愕了一下,“想好什么?” 谢南烟忍笑道:“天子赐婚,可卫尉夫人只能一个。” 原是说这个! 云舟叹声道:“其实,我就不想娶什么楚家七小姐。” 谢南烟故意提醒道:“人家可是你的救命恩人,以身相许,好像也是天经地义。” “烟烟!”云舟停下了动作,定定地看着她,“你再胡言,我就……”话说这里,云舟蓦地发现自己也威胁不了她什么,便死死咬了咬牙,沉声道,“我今日真该以死力争的!” “说什么死不死的?”谢南烟凑近了她的耳畔,细声道,“你若死了,师父很快就会找个代替品来娶我,你甘心么?” “烟烟。”云舟猛摇头,“我如今是卫尉大人了,我能保护好你!” 谢南烟打趣道:“好个卫尉大人,你知如何统帅三千禁军么?” “我……”云舟语塞,“我会学!” “这个可不容易学。”谢南烟轻轻地蹭了下云舟的鼻尖,“不过,你有我……”她缓缓地枕在了云舟的颈窝里,笑得温柔,“阿舟,日后你要待楚七小姐好些。” “啊?”云舟不解,“为何?” 谢南烟笑道:“因为她爹是廷尉楚忌,你想查明当年之事,就必须经过廷尉府的卷宗。有些密卷,你若不讨好楚忌,他是绝对不会让你看的。” “烟烟,我不做这种事。”云舟笃定地看着她,“我不能让你委屈,我只想待你一个人好,我……唔!” 谢南烟蓦地勾住了云舟的颈子,轻轻地在她唇上啄了一下,她笑眼迷离,一字一句地道:“阿舟,你这小嘴是越来越甜了。” 云舟苦笑看她,“你还笑得出来,我都快愁死了。” “愁什么?”谢南烟云淡风轻地笑意更深了几分,“难不成……我的阿舟会假戏真做,突然把人家楚七小姐的心给掳了?” 云舟皱眉道:“烟烟,你又说胡话,我是个姑娘家……” “姑娘家又如何?”谢南烟说得坦然,用未伤的手轻轻地勾了勾云舟的下巴,“我也是姑娘家,不也把你的心勾过来了?” 云舟心跳得厉害,只觉伤处又疼了起来,她下意识地摸上心口,竟不知内裳是何时散开的,她羞然左右扯了扯内裳,低头把衣带给系好了。 “烟烟你不一样……” 云舟的声音说得虽小,语气却是很认真。 谢南烟狡黠轻笑,“哪里不一样?” 云舟诚挚地道:“烟烟若是男子,我愿嫁,烟烟是女子,我想娶……总之……”她捧住了她的双颊,郑重地道,“只要烟烟能陪我一世,要我做什么都成!” “当真做什么都成?”谢南烟眸光含媚,话音中透着一丝“坏”意。 云舟急声提醒,“烟烟,不要胡闹,你的手还有伤!” “哦?手有伤又如何?”谢南烟的脸颊开始浮起羞色,“啧啧,那天没把你的图册缴了,你后来是不是又偷偷看了?” 云舟心虚地坐直了身子,“没……” “当真没有?”谢南烟不信她。 云舟哪里还敢狡辩,她小声道:“我没有看嬷嬷给的图册……” “你还有其他藏书?”谢南烟倒是有些吃惊,“都看了些什么?” “我……我……”云舟的脸也烧得通红,嚅嗫道:“上次……烟烟不是说……过个三年五载……若无所出……定会被人猜疑……所以我就去看了些医书……这样烟烟就是装……也装得更像些……” 这个理由,谢南烟听起来怎么都觉得有些牵强。 “嗯?这不该我去看么?”谢南烟忍笑问道。 云舟干咳两声,“不说了,烟烟,药上好了,我帮你把伤口缠好。”说着,她便开始慌乱地用纱布缠裹谢南烟的手掌。 谢南烟镇静地由着她缠好伤处,等她扎紧纱布后,谢南烟突然欺身将云舟逼得绷直了腰杆,“也是,你多看点,以后说不定……能用上……”她的声音低哑而撩人,转眸望向云舟的瞬间,眸底隐藏的笑意瞬间释放了出来,“小登科洞房花烛夜,可得对人家温柔些……” “哈?”云舟又羞又惊,“自该温柔……不!不!我说错话了……烟烟若不愿意……我……我不会……也不敢……” 谢南烟故意将话锋一转,不悦地道:“阿舟,我说的是楚七小姐,怎的,我若是愿意了,你还真敢对人家楚七小姐做点什么?” 云舟眉心一蹙,肃声道:“烟烟,我对楚七小姐怎会有这样的念头?!” “所以,独对我一人有?”谢南烟顺着她的话说了下去。 云舟感觉又中计了,她又急又羞,“你……你欺负人!”说到激动处,又牵扯到了心口的伤处,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气,“嘶……疼……” “好了,不与你闹了,我瞧瞧,可是伤口出血了?”谢南烟忧声说完,便想来拉开云舟的领口,瞧瞧纱布上可是沁血了。 哪知云舟突然扣住了她的手,贴到了自己的脸颊上,叹息道:“烟烟,我真的要娶楚七小姐么?” 谢南烟点头,“君无戏言,此事已无法更改。”顿了下,谢南烟小指轻轻地勾了勾云舟的耳垂,促狭轻笑,“旁人想要这样的齐人之福还没有呢,你还愁成这个样子?” 云舟轻轻地亲了一口谢南烟的掌心,摇头道:“我不喜欢。” 谢南烟笑意盈盈,“那阿舟喜欢什么?” “烟烟。”云舟认真回答。 谢南烟憧憬地想了想将来的相守光景,不禁勾了唇角,“那就一直放这儿。”手指在云舟的心口轻轻地划了一个圈,“可好?” 云舟重重点头。 谢南烟哑然失笑,“就只会傻笑。” 云舟又蹙起了眉心,“烟烟……” “嗯?” “舅舅会不会……把我是姑娘家的事都告诉廷尉大人了?”云舟只觉心头一凉,总觉得成亲之后取得楚忌的信任无疑是痴人说梦。 这个问题谢南烟无法回答,她眸光微沉,沉默良久。 “我有些话必须去问问师父。”谢南烟打定了主意,她温柔地看向了云舟,“你好生休息,明日一早,我带你去见个人,我想你一定很想见她。” 云舟疑声问道:“谁?” 谢南烟神秘地笑了笑,“一个你牵肠挂肚的人。” 第72章 大婚前夕 谢南烟在年府外面等了许久, 终是等到了年宛娘的车驾回来。 年宛娘下车之后, 并没有抬眼看她, 便从她身边走了过去。 谢南烟低头静静跟着,一直走到了宁心楼外。 “不好好歇着,胡闹什么?”年宛娘终是停下了脚步,不悦地冷声喝了一句。 谢南烟左右看了一眼,随行们都知趣地退了下去,独独在小院中留下了年宛娘与谢南烟。 她已经许久没有对她这样客气了, “师父,谢谢。” 年宛娘背过了身去,语气依旧冰凉,“这是你自己求得的,日后过得不悦,我什么都不会帮你。” 谢南烟却笑了起来, “有堂堂一品大将军给我撑腰,以后谁敢让我不悦?” “呵, 你跟我走那么远, 就只为了说这样一句?”年宛娘觉得甚是无趣, 她凉声提醒道, “苦日子才开始,你别高兴得太早了。” 谢南烟恭敬地对着年宛娘一拜,“师父,这句谢谢,我是一定要对你说的。” “我听见了, 你也可以退下了。”年宛娘还是一样语气冰凉,“莫要惹我烦了。” “师父,南烟想听师父说句实话。”谢南烟认真地问道。 年宛娘以为她要问,今日琼林宴上可是故意演戏? 谢南烟继续问道:“云舟的娘亲是死于谁手?” 年宛娘颇是惊讶地回头看着她,冷嗤道:“长进了啊,都查到这事上了。” 谢南烟往前走了一步,“求师父说句真话。” 年宛娘冷笑道:“若真是我下的手,怎的?莫非你还会为了她,对师父动手不成?” 谢南烟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即便是年宛娘逼她冷心冷意,让她活得像个傀儡,可谢南烟从未想过,真要与师父斗个你死我活,才能离开这个牢笼。 年宛娘慨声道:“我很希望你能肯定地回答,你会。这样一来,才是我年宛娘教出来的人。” 谢南烟沉默。 年宛娘眸光一沉,“偏偏你就是学不会歹毒……”她的话说到一半便停了下来,她直接回答谢南烟问她的,“你敢问我,也算你还有些胆量,告诉你也无妨。毒酒确实是我喂的,可那酒中的毒药毒性,并不足以要她的命。” 谢南烟一惊,“那她还活着?” 年宛娘摇了摇头,“我查了那么多年,一无所获。”说着,她眸光微寒,“你如今的本事,还差得远,更查不出什么东西来。” 谢南烟笑道:“师父,你未免也太小看我了。” “是么?”年宛娘语气充满了质疑。 谢南烟点头,“师父,得你一句真话,今日南烟已经心满意足。” 年宛娘不悦地道:“只怕心满意足的是另外之事吧?” 谢南烟被她说中了心事,知道不能再与年宛娘多聊,便匆匆道:“南烟先退下了。” “慢着!”年宛娘唤住了她。 谢南烟恭敬地一拜,“师父还有什么吩咐?” “拿着。”年宛娘从怀中摸出了一瓶药瓶,递了过来。 谢南烟满脸狐疑,“这是什么?” 年宛娘却没有直接回答她,“我已用引魂散控制了楚拂,量她也翻不起什么浪来。至于另外一个,你若自信她日后会事事依你,那便把这药丸让她吃了。” 言下之意,这瓶中药丸是解药。 谢南烟又惊又喜,“师父?” 年宛娘拂袖道:“人心易变,希望你日后不要后悔。” 谢南烟重重点头,“我定不悔!” “城东的宅子很是清净,选那儿做卫尉府再好不过,还有……”年宛娘的话还没说完,谢南烟蓦地拥住了她的身子,“你……放肆!” 谢南烟已经许久不曾这样与她亲近了。 她还记得,她八岁学习骑术之时,最怕马儿,便经常这样拥着年宛娘。 “原来师父还是那个师父。”谢南烟说得激动,像幼时一样歪头蹭了一下年宛娘冰凉的脸,便大笑道,“放肆就放肆了,今日我高兴!” 年宛娘觉得脸颊有些烧,她怔怔地看着谢南烟的眉眼,不禁有些恍惚。 她幼时也曾有人这样待她,只是那人已经不在人世多年。 “阿宁……”她黯然心唤这个名字,回忆袭来,每一幕都是锥心的痛。 过了那么多年,她还是想她,念念不忘,却再无回响。 谢南烟悄然握紧了药瓶,她忽然觉得,这偌大的京城忽然也没有那么冰冷无趣了。 “退下吧。” 年宛娘冰凉开口。 谢南烟知道也不能胡闹太过,便点头退了下去。 年宛娘望着她的背影,眉心紧紧地锁了起来。 “出来。” “大将军有何吩咐?”隐在暗处的暗卫探出了半个身子,对着年宛娘一拜。 年宛娘沉声道:“对面那只老狐狸跟小狼狗近几日必有动作,你们多派些人手跟着南烟,我要她安安好好地出嫁。” “诺!”暗卫点头。 年宛娘握住了冰凉的剑柄,眉心久久不能舒开。 看似一切皆大欢喜,其实真正的暴风雨才刚刚开始。 京城的酒楼茶馆,这几日很是热闹。 当初有人打赌,跟着谢南烟一起进城的那个小倌定活不了几日。却谁也没想到,这个小倌非但没有死,还中了探花,一路青云直上,被天子赐封了九卿之一的卫尉。 “这到底是修了几世的福气啊?” “啧啧!可不是!” “这楚家七小姐以后的日子可不好过啊,指不定哪天就出横祸死了。” “嘘……” 几个喝茶的客人窃窃私语几句,有人眼尖,瞧见了大将军府的马车路过,便纷纷噤声,装模作样地喝起了茶来。 赶车的不是别人,正是明寄北。 他挑眉狠狠地瞪了一眼这几人,腾出手来,比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这几人哪里还喝得下去,连忙付了茶钱,灰溜溜地跑了。 “南烟姐姐,这些人就是欠揍!等小爷哪天专门蹲这儿,逮一个揍一个!”明寄北隔着车帘,不悦地对车厢中的谢南烟道。 谢南烟慵懒地笑道:“无妨,就由着他们说,什么时候他们都不说我女魔头了,这日子也少了不少乐趣。”说着,她眸光瞄了一眼云舟,瞧她满眼倦色,忍不住问道,“你昨晚可是又偷看什么书了?” 云舟正色道:“不是看书的事。” “那是为何?”谢南烟可不准备放过她。 “今日究竟要去见谁?”云舟想了一夜,她牵肠挂肚的人,除了谢南烟,便只剩下了舅舅,难道是烟烟把舅舅给抓了? “嗯?”谢南烟突然坐到了云舟的腿上,她挑起了她的下巴,“你别告诉我,你昨晚想了一晚上旁人?” 云舟暗觉不妙,“烟烟……不是那种想啊,跟想你那种不一样的。” “那也是想了旁人!”谢南烟用伤了的手轻轻地贴在她的心口,故作不悦地问道:“阿舟,你这儿到底放了多少个人?” 云舟急忙牵她的手,惊觉那是她的伤手,力道便温柔了七分,她一脸严肃地道:“就烟烟你一个!” “我不信!”谢南烟挑了挑眉角。 云舟还欲解释,却被谢南烟蓦地按在了车壁之上,她小声提醒:“外面……有人……” “这个时候你还想着旁人,看来是我平日收拾得少了。”谢南烟的心口贴上了她的心口,谢南烟腾出一只手来,拿出了昨日年宛娘给的药瓶,“吃了它!以后再想旁人,便要你肠穿肚烂!” 云舟接了过来,想都没有想,便打开药瓶吃了下去。 谢南烟忍笑道:“你就不怕我大清早的就喂你毒药么?” 云舟轻笑道:“你要我的命,我都给你,况且……” “况且?”谢南烟嘴角一勾,笑得酥媚。 云舟搂住了她的腰杆,轻声道:“烟烟……舍不得。” “啧啧,阿舟,你老实交代,你身边是不是养了军师?”谢南烟总觉得云舟的嘴巴越来越会说话了。 云舟摇头,“没有!” 谢南烟狐疑问道:“真的没有?” 云舟点头,“我只是……闲来无事,看了几折戏文。” “哦?都看了些什么?”谢南烟突然有些好奇了。 云舟怕她多想,便如实道:“我见过渔村小姐姐的出嫁,平日里也听过些女子出嫁的礼节,可是,男子在成亲当日该注意什么,要做些什么,我所知甚少,所以,我就去看了看戏文。” 谢南烟勾住了她的颈子,“说说看?” 云舟被她贴得有些发烫,她哪里还想说戏文,只见她凝眸含笑,脉脉看她,越看越是心喜,忍不住唤了一声,“烟烟。” 她唤得温柔又深情,谢南烟哑然失笑,凑过了脸去,蹭了蹭云舟的鼻尖,也脉脉看她,哑声问道:“你……想做什么?” “想……”云舟的额头抵住了她的额头,说得格外认真,“待你更好一点点……” “油嘴滑舌……”谢南烟笑然说完,她的手指轻轻地摩挲着云舟的后颈,“这些话……只准对我一个人说……” “嗯。”云舟点头。 “只能对我一个人好。”谢南烟的唇缓缓靠近,轻启唇瓣,语气更酥了几分。 “嗯。”云舟满心滚烫,已然沉醉。 “只……” “喜欢你一个。” 云舟笑然说罢,点吻了一下她的唇,分开些许,又忍不住吻了上去。 谢南烟不得不承认,她好像把云舟带“坏”了。 只是,这个“坏”,她甘之如饴。 第73章 渔家妹妹 “汪!” 阿黄已经好几日没有看见云舟了, 才嗅到她的味道, 便摇着尾巴从营帐中冲了出来, 不断在云舟脚边绕圈。 云舟弯腰摸摸阿黄的脑袋,忍不住捏了捏它的脸肉,惊呼道:“阿黄,你这几日又长肉了啊!” 阿黄呜咽几声,歪头在云舟掌心蹭了蹭。 “每日三根大牛骨,到了小爷这里, 它肯定瘦不了!”明寄北寒着脸说完,弯腰对着阿黄道,“阿黄来,小爷带你去啃骨头!” 阿黄摇了摇尾巴,却迟疑地看了看云舟。 “去吧。”云舟忍笑,总觉得明寄北说的那句话有歧义。 明寄北白了云舟一眼, 看向谢南烟时,发现谢南烟也在忍笑, 他抓了抓脑袋, “南烟姐姐, 怎么了?” 谢南烟摇头笑道:“带阿黄去巡一圈军营吧。” “好!”明寄北点点头, 便喊着阿黄跑远了。 谢南烟转眸瞧见云舟还在忍笑,便忍不住轻轻地拐了一下她的手臂,“小北待阿黄这样好,你还敢笑话他?” 云舟急忙敛了笑意,“我错了, 我一会儿就向他赔不是去。” “不是就不用赔了,糖葫芦你倒是可以多买些来送他吃。”谢南烟提醒完,仔细看了看云舟的气色,低声问道:“这会儿感觉如何?” “很好啊!”云舟没明白谢南烟的意思。 谢南烟再仔细瞧了瞧,“今日给你吃的药丸,没有一点反应?” 云舟点头,“药丸不是很苦,吃下去凉凉的……”她忽地小声问道,“烟烟,你莫不是给我吃的泻药吧?” “啧啧,这会儿把我想那么坏,我给你吃的若是泻药,你这会儿早就跑茅厕了,还能杵在这儿?” “那是……” 谢南烟沉声道:“引魂散的解药,师父亲手给的。” “她……”云舟还以为要费好多心思才能得到解药,却没想到年宛娘竟会主动拿了解药出来? 谢南烟认真地看着她,徐徐道:“以师父的心性,断不会放个仇人在身边,更不会轻易放过控制好的棋子。” 云舟知道她想说什么,她扶住了谢南烟的双肩,“烟烟你教过我的,不是亲眼所见,什么都不要信。娘到底是谁杀的?我一定能查个清楚,绝不会冤枉任何一个人。” 谢南烟莞尔点头,“有你这句话,我安心不少。” 云舟顺势牵住了谢南烟未伤的手,“有你在身边,我也安心不少。” “可我有些不安心了。”谢南烟皱了皱鼻子,笑得狡黠,她的目光看向了不远处的营帐,那儿正有一人悄然掀起了一线帐帘,正静静地看着这边。 “瞧瞧,那人可是你牵肠挂肚多日的?” 云舟早就好奇此人很久了,她沿着谢南烟的视线望了过去,那人探出了半个身子,眼圈微红,眉目清秀,正是桑娘。 “桑娘!”云舟又惊又喜,她跑向了桑娘,哪里还顾得其他,牵起了桑娘的手,激动地道,“我还以为你也遭了不测……桑娘!你活着就好!什么都别怕,以后有我护着你!” “舟……姐……你的声音……”桑娘看着眼前的她,眉目熟悉,可又有几分陌生感,分明就是她的舟姐姐,可这嗓音却与平日截然不同了。 云舟来不及解释那么多,她给桑娘递了个眼色,提醒道:“这些事我以后再细细跟你说,如今我已是卫尉大人,桑娘,以后我会好好照顾你的!”说着,便牵着桑娘走入了营帐。 谢南烟负手立在帐外,眸底涌动着一抹不悦。 云舟又探出个脑袋,“烟烟,你也来!” 这会儿终是想起她了啊? 谢南烟嘴角噙着笑意,故意慢慢地走进营帐,眸光下意识地瞄了一眼云舟的手,瞧她又牵上了桑娘的手,忍不住轻咳了两声。 云舟很快便意识到了什么,她连忙缩回了手来,却又被桑娘紧紧给握住了。 谢南烟眉角一挑,端然在帐中主坐上坐下,凉凉地给了云舟一记眼刀。 云舟只觉背脊发凉,下意识地想抽出手来,“桑娘,你……怎么会在这儿?” 桑娘戒备地看了看谢南烟,凑近了云舟的脸,附耳道:“这谢将军很凶,舟姐姐,你快带我走!我带你去见不离叔叔!” 还敢贴云舟这般近? 谢南烟眸光中的凶色不觉更浓了三分,只当眼不见为净,斜眼瞄向了旁处。 “你知道舅舅在哪儿?”云舟大惊,有些话她必须也问一问舅舅。 “就是不离叔叔带我来京城的啊,谁知半夜听见了阿黄叫,开门就被一个凶巴巴的小将军给掳到这儿来了。”桑娘生怕说的话全被谢南烟给听去了,更贴近了云舟些。 “咳咳。”谢南烟重重一咳。 桑娘忙往后挪了挪,躲到了云舟身后,揪紧了云舟的肩裳。 云舟隐隐觉得不妙,烟烟好像是真的生气了。 “额……桑娘,你误会烟烟了,她不是坏人。”云舟赶紧打个圆场,她忙给谢南烟赔笑,“你留在这儿是再安全不过的。” 桑娘满脸狐疑,“可是……她们都很凶……一直在问我不离叔叔的事。” “别怕,烟烟绝对不会伤你。”云舟侧过了脸去,险些撞上了桑娘的唇,她也吓得往后一偏。 “舟……”桑娘还想喊她“姐姐”,却只听“咻”地一声,半截木牌几乎贴着桑娘的脸侧飞过,蹭下了几缕青丝,吓得桑娘不得不松开云舟,双腿一软,坐倒在了地上。 “烟烟。”云舟皱眉轻唤,解释道:“别……桑娘自小跟我亲近惯了。” “那又如何?”谢南烟冷冷地站了起来,好似一只隐忍多时的狼儿,“我只想让她长长记性!”顿了一下,她眸光狠狠地剜了一下云舟,“你也长点记性,别好话说完就过,今日来的路上,你说了什么?” 不等云舟解释,谢南烟便走了过来,她郑重地道:“桑娘,我不管你之前与阿舟有多亲近,从今日开始,你就不能对她有这样亲近的举动。” “为……何?”桑娘不解。 谢南烟将云舟牵到了身后,她隔在桑娘与云舟之间,继续道:“第一,京师之人,皆以为阿舟是男子,你一个未嫁的姑娘家,无端亲近男子,旁人瞧了会如何想你?” 桑娘哑口。 谢南烟冷笑道:“第二,阿舟是陛下钦点的探花郎,你若再随意喊她舟姐姐,一旦阿舟的身份被揭破,那就是欺君大罪,要掉脑袋那种,你想让阿舟死么?” 桑娘害怕地咽了一口口水。 “第三,琼林宴上天子赐婚,她以后都是我的夫君,瞧见其他姑娘靠近她,我若还不表示点什么,岂不是被人笑话我好欺负了?” 这一句让桑娘震惊无比地看了看谢南烟,又看了看云舟,“你……你们要成亲了?” 女子与女子,可以成亲? 可这天子赐婚,显然是不知云舟是姑娘家的。 云舟点头,笑的坦然,“桑娘,我们要成亲了。” “第四……” 桑娘万万没想到谢南烟还有一条,她忍不住暗暗掐了自己一把,确认会痛不是做梦后,又猛地摇了摇脑袋。 “我不容任何人威胁到她的性命!这一点,请你牢牢记住。”谢南烟的语气是前所未有的狠辣,听得桑娘的心阵阵发寒。 桑娘不敢相信地又看了一眼云舟——云舟此时苦笑着对着谢南烟眨了下眼,她眸光温柔,甚至还轻轻地勾着谢南烟的小指摇了摇。 云舟若不是被威胁了,那就是自愿为之? 若是自愿为之……女子与女子怎能如此荒唐地行嫁娶之事? 她的舟姐姐变成如今这般模样,莫不是被谢南烟下了药,或者用了蛊,迷了心智? 桑娘越想越怕,可她又无能为力。 谢南烟是惹不得,也打不过的。 “阿舟,这会儿有些烦闷,陪我去骑马吧?”谢南烟突然开口。 云舟歉然看了一眼桑娘,“桑娘,我陪烟烟出去走走,晚些再来看你,别怕,这儿很安全。” 桑娘喏喏地点点头。 谢南烟牵着云舟掀帘走了出去,便将云舟的手放开了。 “烟烟。”云舟追了一步,去牵她的手,却被谢南烟打开了,“你别生我气啊,我只是看见桑娘还活着,我高兴,所以我才会……” 谢南烟哪里肯听她解释,头也不回地往马厩那边走着。 云舟快步追了过去。 谢南烟牵出来一匹雪鬃战马,利落地翻身上马。 云舟慌忙牵住了缰绳,急道:“烟烟,你手上还有伤,我帮你牵着缰绳,在营外信步走走,可好?” “那牵好了!”谢南烟凉凉地抛下一句话,便不再看她。 云舟轻舒了一口气,笑道:“那烟烟你坐稳了,当心些。” 谢南烟没有应她。 云舟无奈地叹了叹,牵着马儿缓缓走出了辕门,信步走在营外的草地上。 融融阳光洒在齐膝的野草上,偶有几朵不知名的小花,黄黄白白地点缀碧草之上,引得蜂蝶顾盼。 “烟烟,我一直当桑娘是妹妹。”云舟不知说什么,她才会消气,可心里这些话,她必须要说出来,“她也一直把我当姐姐,我与她之间,没有什么的。” “我知道。”谢南烟幽声回答。 云舟怔怔地回头看她,“那你还生气?” “知道归知道,可我就是想生气!怎的?还得问你准与不准?”谢南烟眸底的霜色终是消退了些许,“况且,我若不说些重话,让她晓得此事的严重性,万一她哪天不小心唤你唤漏嘴了,你的小命没了,还要搭上我的一条……” 云舟哑然失笑。 谢南烟猛地一扯缰绳,将云舟往身边扯近了一步,她顺势揪住了云舟的衣襟,“你很得意是不是?” 云舟猛摇头,“我没得意啊!” “说谎!要罚!”谢南烟弯下了腰去,将亲未亲,“国有国法,军有军规,这家也必须有家法!” 云舟温柔轻笑,“烟烟的话就是家法,我认罚。” “这可是你说的。”谢南烟终是笑了起来,可这笑容有些似曾相识的“凶险”。 云舟虽然有些心慌,可只要谢南烟高兴,她“牺牲”一二,也是可以的。 “今日你欺负我,记两笔!”谢南烟松开了云舟的衣襟,指尖在云舟下巴上酥酥地勾了一下,“云舟,你生是我谢南烟的人,死是我谢南烟的鬼,”说着,她的指尖在云舟心口的伤处不轻不重地戳了一下,“你若敢忘,我保证比师父刺的深十倍。” “那烟烟呢?”云舟非但不怕她,还笑盈盈地问了一句。 谢南烟愕了一下,“我什么?” “烟烟……是不是我的……”云舟觉得羞涩,“我的人”三个字没有说出口来。 谢南烟饶有深意地笑了笑,“这会儿还不算。” “啊?”云舟有些失落。 谢南烟再次俯身靠近她,在她耳畔不知说了一句什么,只见云舟瞬间红透了脸颊,半怒半羞地看了一眼谢南烟,便将脑袋低了下去。 第74章 相似的眉眼 “咻!” 等的就是这个时候! 隐在暗处的黑衣小丫头对准了谢南烟的脑袋, 将袖箭“嗖”地射了出去。 “铿!” 说时迟, 那时快。 只见一道剑影闪过, 便将这枚袖箭给扫落在地。 谢南烟不惊不惧,端然坐在马上,佩剑已出鞘,雪亮的剑锋朝下,映出了她一张绝美的俏脸。 “惊扰本将军的大好时光,今日必须给你们点教训!” 云舟匆匆扫了一眼钉入草中的袖箭, 惊魂未定地道:“烟烟,小心!” “在我燕翎军的地界,我倒要瞧瞧,到底是谁该小心!影卫何在!”她话音刚落,长剑一挥,便从营栏内跳出了好些个影卫, “驾!” 她一手挽住缰绳,带着这几个影卫策马朝着袖箭射来的方向冲去。 那黑衣小丫头一击不中, 瞬间慌了神。 下意识第一个念头便是——逃! 她不露身影还好, 如今露了身影, 谢南烟岂会让她逃了? 小丫头惊闻马蹄声已近在身后, 她慌然回头,急呼道:“你敢要小姑奶奶的命,小姑奶奶定会化作厉鬼,夜夜来找你索……” 这个“命”字还没说出来,小丫头惊觉谢南烟的剑锋已来到了颈边, 她下意识地往后一掠,却被谢南烟趁势挑破了领口的暗扣,连带她脸上的黑巾也一并挑落了下来。 “萧小满,你真的好大的胆子!” 谢南烟冷冷一笑,勒马驻足。 影卫们已将萧小满围了个死死的,她哪里还有逃的可能? 萧小满又羞又怒,紧紧揪住领口,红着眼眶仰头道:“你有本事就来个干脆!” “偏偏本将军就不想给你个干脆。”谢南烟翻身下马,佯作努力回想的样子,“上回本将军答应你,你若告诉我你叫什么,我便给你个机会逃。” 萧小满不服气地道:“你以多欺少!算什么好汉!”这话才说出口,连自己都觉得站不住,谢南烟分明就是个姑娘家,就不是什么好汉! 谢南烟忍笑道:“你扰了本将军与阿舟说悄悄话,本该把手留下来的。可是我看在……”她回眸一看,瞧见云舟提着衣角快步跑了过来,“我快成亲的份上,就少造点杀孽。”转眸看向萧小满,“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哄我高兴了,我便放你走。” 云舟牵过了谢南烟的手来,仔细看了看,瞧见纱布并没有沁血,终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柔声道:“你的手还有伤呢……下次……”惊觉萧小满的眸光如刀,盯得人有些不安,云舟止了话,摇头看向萧小满,“你这姑娘怎的总是暗箭伤人呢?” “呸!要你管!”萧小满才不想听她们两人在这儿你侬我侬,“一个破小倌,以为当了探花郎了不起啊!” 云舟愕了愕,很是惊讶。 谢南烟凑了过来,笑问道:“这下知道这丫头不可小觑了吧?” 云舟点头,“她好像知道很多。” 谢南烟刮了一下云舟的鼻尖,哪里还顾得旁人,“你一进京,这些人啊,已经出没好几次了。你说,是不是被这丫头给看上了?” 云舟惊呼道:“哪里的话啊?!” “谢南烟,你闭嘴!小姑奶奶还看不上这种小倌!”萧小满也生气了,她将袖箭对准了自己的喉咙,“这条命,爹爹一定会让你血债血偿的!” “有话好说!”云舟知道,若是谢南烟真想要她的命,是不会与她说那么多的。 “好,就记我头上好了!动手吧,你死了,我也高兴了。”谢南烟轻描淡写地说完,悄悄地给云舟眨了下左眼,“阿舟,走,咱们回营把阿黄牵出来,它一定会喜欢啃人肉骨头的。” 云舟轻咳了两声,强笑道:“阿黄它……这几日吃得荤了些……” “我想给它吃什么,它就吃什么……”谢南烟忽然凑到云舟耳畔,酥酥地轻声道,“我给你什么……你就乖乖要什么……” 云舟蓦地双颊滚烫地烧了起来,羞声道:“别闹,烟烟。” 这两人是当她萧小满是死的么?!明明她还活生生地站着! 萧小满本想装作自杀,等谢南烟一靠近,就趁机反制了她,算是拼死一搏,搏一条一命换一命的生路出来。 哪知这谢南烟非但不上钩,还把她当做了死人! 人到怒极之时,哪里还有理智? 萧小满是越来越讨厌谢南烟身边那个小倌了,她将袖箭突然指向了云舟的脑袋,就这一霎的空隙,两柄剑柄齐腰切入,猛地将她的双臂制住,反手压着跪了下去。 “啊!”萧小满吃痛惨呼。 谢南烟转了过来,笑容已逝去大半。 “你暗算我就算了,还敢对阿舟下手?” “我就看不惯她!” 萧小满还是嘴硬。 如今没有手揪着领口,颈子露了大半出来。 谢南烟顺势将她的领口揪住,她对着萧小满认真地道:“我怜你是个姑娘家,已经容你一回,今次我再容你一回,下次再落在我手上,我保证你会死得很难看!”说完,她给左右的影卫递了个眼色,“把她绑了丢远点。” “慢!”云舟突然开口,“烟烟,可否……”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只能谢南烟听清楚,“这些影卫若是还有年思宁那样的……这小姑娘……只怕要遭罪了。” 谢南烟白了她一眼,“她想要你的命,你还有心思怜香惜玉?” 云舟急道:“我没有那个意思,我只是……”云舟在看了看萧小满的眉眼,总觉得有些莫名的熟稔,“觉得她的眉眼有些……说不上来的亲切。” 萧小满怒道:“谁跟你个小倌亲切!” 云舟不想与她做口舌之争,她诚挚地看着谢南烟,“既然饶她一命了……” 云舟不说还好,说了这句话后,谢南烟忍不住仔细看了看萧小满的眉眼,她第一次看见她时,就觉得这人面目似是在哪里见过,所以便生了恻隐之心饶了她一命。 谢南烟凝眸看着云舟,静静不语。 “烟烟……”云舟微微皱眉。 谢南烟顿时恍然,她终是明白这萧小满的眉眼到底像谁了? “有意思。”谢南烟抿唇轻笑,“既然夫君开口了,为妻的自然听你的。”说完,她松开了萧小满的领口,剑锋挑开了她袖箭的箭囊,抽出了一支箭矢,蓦地将她领口敞开的衣裳穿了起来。 萧小满惊魂未定地瞪着谢南烟,“你……你到底想做什么?” “衣裳破了,会让别人看光的。”谢南烟眨眼轻笑,起身收起长剑,对其中一名影卫道,“去唤木阿来,让木阿把这人丢远点。” “诺!” 云舟释然轻笑,她凑近了谢南烟,小声问道:“木阿的头发可长出来了?” 谢南烟小声笑道:“戴了头盔看不出来的,反正过几日你也能看见他的。”说完,她牵了云舟的手,“时辰也不早了,我们该去看看新的卫尉府了。” “新的卫尉府?”云舟大惊。 谢南烟话中有话地道:“对,新的卫尉府,以后你在京城的——家。” “谢……” “一句谢可不够。” 谢南烟就知道她要说谢,她走到了马下,翻身上马,将缰绳递给了云舟,笑盈盈地道:“牵我回家!” 云舟莞尔点头,她乐意效劳。 “谢南烟!下次就是你栽我手里了!”萧小满嘴硬地厉喝。 谢南烟大笑道:“话可不能说那么满,说不定下回你会笑嘻嘻地喊我一句南烟姐姐呢?” 云舟哑然失笑,被谢南烟逮了个正着。 “阿舟喊一声来听听?” “啊?” 云舟嗫嚅道:“你之前不让我喊的。” “听话!很好,记一笔!”谢南烟柔情脉脉,仿佛世界只剩下了她与她,“我们回家。” “好,回家。”云舟牵着缰绳,温暖地对她盈盈一笑。 这边的萧小满看得满肚子酸涩,冷不丁地惊觉一条麻绳捆了过来,她下意识地想要挣扎,哪知那条麻绳蓦地收紧,勒得她疼得歪倒在了地上。 一个牛头怪恶狠狠地几下把她捆了起来,像是提小鸡一样地提了起来,仿佛根本就不费劲。 远远地,谢南烟挥手道:“木阿,记得把绳子拿回来,别便宜她了。” 木阿自然知道谢南烟的意思是,到地方就放了她。 “诺!” “牛大哥!改日请你喝酒!”云舟也高兴地对他挥挥手。 木阿不知该笑还是该怒,铁青着脸,提着萧小满走远了。 “阿舟。” 听见谢南烟唤她,云舟连忙回过脸来,“烟烟,我在!” 谢南烟瞧她那认真的模样,心里喜欢得厉害,“傻瓜。” 云舟笑道:“戏文里面说,傻人有傻福,才会有仙女姐姐喜欢。” “胡说!”谢南烟轻轻地扯了扯缰绳,“你当仙女姐姐都是瞎的,放着英俊的上仙不要,一个两个下凡只为了喜欢傻子?” 云舟急声道:“自然不是!”说完,云舟往前一步,覆上了谢南烟的手,郑重地道,“我才不要做保护不了仙女的傻子。”顿了下,云舟眼底漾满柔情,“烟烟也是姑娘家,也会累,也会倦——不会武功,我学,不会带禁卫军,我也学,只要能帮上烟烟你,我什么都愿意学!” “那些都可以慢慢学,可这件事你可要快些学会了。”谢南烟神秘地笑了笑,对着云舟勾了勾食指。 云舟忍不住凑了过去,“什么?” 谢南烟酥笑道:“方才讲了一半的……为夫之道。” 第75章 扇面 三日之后, 天子下旨定下了卫尉云舟的大婚之期,重阳之日, 满京同庆。 京城中人已经不羡慕这位探花郎的青云直上, 齐人之福。天子赐婚, 皇后主婚, 联姻一品大将军府与廷尉府, 此等殊荣, 只怕是送命的前兆。毕竟卫尉夫人只能有一个, 探花郎选了谁,无疑就得罪了另一边, 注定是活不长的。 可那些都已经是后话了。此时的云舟安静地站在宫门外,一袭朱红色的官服穿在身上,更添了几分她的唇红齿白。今日皇后突然传召,云舟用脚趾头想都能想到, 这定是皇后来问她答案了——到底谁为正妻? 其实这个问题并不难答,她喜欢烟烟,自然是烟烟为大。至于得不得罪楚忌,亦或是得不得罪魏王, 她不会顾忌那么多。 毕竟,烟烟若是不高兴了,那可是天塌的大事。 幽深的宫道尽头, 柳儿低头缓缓行来,在宫门前对着云舟一拜,“卫尉大人, 这边请。” “有劳了。”云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皇后并没有在椒房殿接见她,在御花园安排了一席酒宴。 云舟映入尉迟容兮眼帘之时,她眸光黯然了三分,盯在云舟脸上,好似要把她看穿了似的。 在云舟的记忆里,皇后娘娘温柔可亲,从未出现过这种隐含敌意的目光。 难道是她猜错了? 还是她近几日做错了什么? 云舟惴惴不安,戏文里常有这样的角色,平日里温润如玉,反转之后,却是另个狰狞模样。 “臣……”云舟规规矩矩地对着尉迟容兮行礼,“云舟拜见皇后娘娘。” 尉迟容兮并没有马上说话,还是静静地看着云舟。 柳儿知趣地带着其他宫婢内侍推得远了些。 云舟开始有些发怵了,小声问道:“娘娘?” “你就这点胆量么?” 尉迟容兮终于开了口,可与此同时,自她袖中射出一枚飞镖,齐着云舟的耳侧飞了出去。 凉风拂过,云舟惊瞪双眼,哪里还敢多言一句?更不敢多做一个动作。 没有看见云舟吓得腿软坐下,尉迟容兮眼底的寒意散去不少,可声音依旧冰凉,“云舟,你可知谢南烟于本宫而言,意味着什么?” 云舟沉默,不敢答话。 皇后娘娘有孕在身,可千万别惹她动了胎气! 尉迟容兮倒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若有一日,你对不起她了,本宫保证,你心口定会被戳个稀巴烂!” 云舟正色道:“娘娘的教训,臣定当谨记。” 还以为真是温柔皇后,发起狠来都是一个样的。 “你须多疼她怜她,南烟能活到今日,其实很不容易。”尉迟容兮说得话中有话,“她往后的路更不容易走,你答应本宫,不管发生什么,你都要护在她之前。” 云舟隐隐觉得皇后娘娘很哀伤,可她又想不出来,皇后到底为何哀伤? “嗯。”云舟郑重地点头。 尉迟容兮低头将酒案上的巴掌大锦盒推向了云舟,“这是我送南烟的大婚礼物,由你带给她,我想她会更高兴。” 云舟恭敬地用双手拿了起来,并不急着打开。 皇后娘娘方才自称的“我”,料想这份礼物定是很珍贵的。 “南烟为正妻,楚拂为平妻,这是本宫懿旨,日后所有人有异议,只管让那人与本宫理论!”尉迟容兮不等询问云舟,便帮云舟解决了此事,“可这些只是对外之说,对内,孰轻孰重,还请你好好掂量。” 云舟点头,烟烟对她而言,比什么都重要。 尉迟容兮还欲说什么,最终还是忍下了。 她倦然挥手,“退下吧。” 云舟再拜,默然退了下去。 尉迟容兮抬眼看着云舟的背影,这一霎,她所有的羡慕涌上心头,让她悄然红了眼眶。 柳儿悄然走了过来,小声提醒道:“娘娘,这宫中眼线众多……” “本宫知道。”尉迟容兮黯然笑笑,她垂头轻抚小腹,说得极为哀伤,“柳儿,若是这个孩儿是女娃……”她的声音戛然而止,知道今日确实多言了。 若是个女娃,也有殷家的血统,会不会有一点点像南烟? 偌大的深宫,她只剩下这一点点盼头。 柳儿不知她的心思,摇头叹道:“若是个女娃,朝堂上那些人又要拿这个当借口,让陛下选秀了。” 眼泪沿着尉迟容兮的脸颊滑落,她释然轻笑:“其实也好……我可以名正言顺成为一枚弃子……” “嘘,娘娘慎言。”柳儿惊惶。 尉迟容兮自忖确实说得多了,她擦去了脸上眼泪,与平时一样地温柔轻笑,“本宫如今还是皇后,确实要慎言。” 否则,她会害了南烟。 当“云府”的牌匾悬上新府,意味着卫尉大人的新府邸已经翻整完毕。 府邸西院,谢南烟收拾好了一处小院给桑娘住下,对外就称桑娘是云舟的远房表妹,打发了两名丫鬟好生伺候着。 起初桑娘对谢南烟还余惊未消,待住了几日,便发现只要她不主动靠近云舟,谢南烟便能对她和颜悦色的。 在卫尉府中,似乎所有人都把她当做了表小姐看待,对她一个小渔村出来的小姑娘来说,比之前过的任何一日都要舒坦。 这几日云府上下几乎都在为云舟的大婚忙碌着,桑娘静静地看着这座府邸的变化,看着它一点一滴地染上了浓浓的喜色。 她心头的疑惑是越来越深——舟姐姐与谢南烟都是女子,为何大婚越近,两人脸上的笑容就越灿烂,就好像是真的要成亲似的? 她从小与云舟一起长大,她清清楚楚,云舟不该是这种喜欢女子的荒唐女人。 桑娘在府中可以随意走动,有时候在小院里面待得无趣了,便会到莲池的小亭中坐坐。 只是这日,她才在小亭中坐下,便瞧见谢南烟也走了过来。 “桑娘妹妹,这几日住得可还习惯?”谢南烟含笑问她。 桑娘点头,却不敢多话。 正在此时,云舟抱着锦盒踏入了后院,桑娘本想打个招呼,也只能强行忍下。 “我……我想起来嬷嬷方才还找我有事……”桑娘匆匆给自己找了个理由,便退出了后院,往自己的小院走去。 谢南烟含笑看她走远,慵懒地生了个懒腰。 对于聪明人,她向来是以礼相待的。 “烟烟。”云舟走了过来,面色有些不好。 谢南烟惑然问道:“你可是说错话,惹容兮姐姐不快了?” 云舟摇头,哪敢说今日的皇后娘娘“凶”? 谢南烟觉得她藏了话,“嗯?阿舟,不老实。” 云舟赔笑,将锦盒双手递上,“这是皇后娘娘送你的礼物。” 谢南烟知道一时半会儿云舟是不会乖乖回答,她倒也不急,便先接过了锦盒,将锦盒打了开来。 锦盒中叠着一块绣好的扇面,鸳鸯成双,正好可做她大婚用的遮面喜扇。 “容兮姐姐有心了。” 谢南烟看着这熟悉的针法,只觉温暖。 “烟烟喜欢就好。”云舟莞尔。 “容兮姐姐从不绣东西给旁人。”谢南烟慨声道,“我以为当年她只是一句戏言,却不知她竟一直记得。” 云舟安静地牵着谢南烟的手,坐到了她的身边。 她忽然有些理解,今日的皇后娘娘为何待她那般凶。 想来,她定是把烟烟当作了亲妹妹。 “那年容兮姐姐奉命剿匪,与将士们打扮成送亲队伍,一路吹吹打打入了山匪盘踞的深山中。山匪来抢亲,结果被容兮姐姐反杀了个干干净净,她回到军营时,还穿着那身染血喜服。我远远看着她,觉得她是这世上最好看的新娘。”谢南烟回想着记忆中的那一幕,情不自禁地勾起了唇角,“后来……” 谢南烟故意停下不说了,反问道:“你可知容兮姐姐为何让你亲自送我这个?” 云舟笑然摇头,“烟烟你故事都没说完,我怎能猜到?” 谢南烟歪头枕在云舟肩头,继续道:“我肯定不能错过这么好看的容兮姐姐,所以就偷偷地先钻进了她的营帐。我本以为,容兮姐姐是肯定不会绣花的,谁知我竟在她的榻上看见了一块未绣完的扇面……” “然后你就被皇后娘娘抓了。”云舟能猜到这事的结果。 谢南烟点头:“我记得她将扇面夺了过去,红着脸问我,可知出嫁之人为何都要以扇遮面?” 云舟其实也想知道这个答案。 谢南烟继续道:“容兮姐姐说,除了世人说的那套外,她只想让心上人亲手却下她的喜扇,笑吟吟地对着心上人唤一声,夫君。”说着,谢南烟坐直了身子,将叠好的扇面拿起,半掩住自己的面容,露着一双笑眼,酥声道:“就像这样,傻阿舟……” 云舟情不自禁地握住了她的手,轻轻地将扇面拿下,笑道:“烟烟,这扇面还未制成喜扇,可我……”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却说得动情,“喜欢你唤我……”眸光忽地变得有些发烫,云舟忍不住咽了一口口水,没有来得及把话说完,也没来得及对谢南烟动“口”,便被谢南烟揪住官服的衣领拉了过去。 谢南烟的眸光比云舟的还要炽热,她一字一句地道,“你亲手却了我的扇,你就要疼我一生一世,否则……” “一定一生一世……”云舟忍笑回答。 谢南烟看她眸底不再有惧色,忍不住打趣道:“胆儿长进了不少,就不知……为夫之道长进了多少?” 云舟红着脸道:“我……我不知怎样才算长进?” “先……试试?”谢南烟轻咬下唇,狡黠看她。 云舟坐直了身子,谢南烟顺势跨坐上去,面对面看她,“不……敢?” “怎的不敢?”云舟心虚地把声音放大了些,脸已经红了个透,“可……可是这儿谁都瞧得见……” “那就……今晚……”谢南烟凑近她小声说完,便站了起来,刮了一下她的鼻尖,“我在房中等你……” 云舟看着谢南烟得意地走远了,可她的心脏还在猛烈地跳动着。 “咳咳。”端着茶水走入小亭的杨嬷嬷一本正经地问道:“大人,明早想吃鹿血羹还是鸡蛋粥?” 云舟羞红着脸道:“我……身体很好……不用补的……” 杨嬷嬷点头道:“反正我都给你备着,大人明天什么时候想喝都有。” 卷六 烛影摇红 第76章 赴约 月儿弯弯, 好似一弯金钩, 悬在天幕之中。 云舟换了身淡青色的圆领常服, 打开房门, 又迟疑地掩上了。 再过七日就是重阳大婚之日, 这般猴急, 与无赖何异啊? 为夫之道…… 云舟一想到这个, 双颊就烧得厉害。 谢南烟并没有把那卷图册给真正没收了,所以云舟这几日是硬着头皮把全部都看完了。 可问题来了——那是男女图册,女子跟女子又该如何? 纸上谈兵,却无人指点, 只怕洞房之夜, 要被谢南烟给笑话了。 云舟越想越羞,忽地意识到了一件更“严重”之事——她若不会, 烟烟来教她, 岂不是她是下面那个?! 脑海中浮现出谢南烟眯眼笑的狐狸模样, 云舟又羞又慌,只怕自己大婚之日,要被烟烟这只狐狸当做小白兔给吃干抹净了。 今夜若是不去…… 或许可以逃过一劫, 可若惹得烟烟不高兴了, 洞房之夜指不定要捱什么“惩罚”? “唉。”云舟思来想去, 还是乖乖地推开了房门, 轻手轻脚地朝着谢南烟所在的小院走去。 带着护卫值夜的木阿老远就看见了云舟,他按剑走了过来,忍不住问道:“大人这是要去哪里?” 云舟心虚地指了指月亮, “今晚月色很好,我就在院中走走。” 木阿抬眼看了看,铜铃一样的大眼睛重新对上了云舟的眸子,“大人,你难道是想逃?”在木阿看来,谢南烟答应嫁她,多半是大将军的计划,这小丫头之前有过夜逃的前科,这大婚将近,只怕这几日也是存心想溜的。 云舟连忙摆手,“牛大哥!没有!绝对没有!” “嗯?”木阿越看越怀疑她的动机,“不成,今夜还请大人早些回房休息吧。” “牛大哥,我真的是……”云舟想要解释,可话到嘴边,却字字难以启齿。 “怎的?”木阿脸色一沉,已经不信她说的每个字了。 “烟烟约了我今晚一起赏月……”云舟极小声地说了理由,木阿却听了个清楚。 木阿狐疑看她,“当真?” “嗯!”云舟以示清白,将衣袖抖了抖,“你瞧,我没有藏任何东西!这儿的墙那么高,我爬不出去的!再说……”云舟声音又小了下去,“我也不想走……” 木阿点头道:“既然如此,那末将就送大人去将军那边,请。” 云舟还能说什么?只能依着木阿,由他一路护着,走到了谢南烟的小院前。 谢南烟斜坐在窗台上,已经等了云舟许久,本以为云舟会是蹑手蹑脚地溜进她的小院,哪知云舟竟带了一队护卫,堂堂正正地从院门走了进来。 嘴角一抿,谢南烟饶有深意地坐直了身子,双足悬空一荡一荡地,“阿舟,你叫木阿跟你一起来,是想壮胆的么?” 云舟嘟囔道:“我本想一个人来的,哪知来的时候撞上了……” 木阿恭敬地对着谢南烟一拜,“将军,末将把大人安然送到了,这就告退。” “嗯。”谢南烟含笑点头,看着木阿带人离开了小院。 云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仰头看她,却见谢南烟故意踢掉一只小靴,掉落在了云舟身前。 谢南烟双腿交叠,说得慵懒,“你……捡不捡?” 云舟哪能不捡呢? 她莞尔弯腰,把小靴捡起,仰头再看她——谢南烟忍笑看她,月华流淌在她的身上,与她身上的雪色长裳融为了一色,衬得她的脸颊格外明艳照人。 “还不上来?”谢南烟微咬下唇,只轻轻地一嗔,便让云舟的心神一荡,哪里还敢迟疑? 云舟沿着小梯跑了上去,推开小阁房门,踏入了谢南烟的房间。 心,越跳越快,云舟觉得自己的呼吸也沉了几分。 反手将房门带上,云舟往窗台那边走了几步,终是停了下来。 谢南烟扭身面朝她,却没有下来的意思。 她微微抬起右脚,玉足如雪,故作不悦地道:“傻子,还愣着?” 谢南烟的一颦一笑好似三月的春风,只要简简单单一句话,就能撩得云舟满心酥痒。 云舟情不自禁地走了过去,在谢南烟面前屈膝微笑,一手轻轻捏住她的玉足,一手拿了小靴过来,却不急着给她穿上。 “烟烟……” “嗯?” 云舟的手指在她足底温柔地轻按着,就好像那日河边的轻按。 “阿舟,你的手不规矩!”谢南烟含羞嗔道。 云舟轻轻一笑,说得极为认真,“已经入秋多日了,足底若是受凉了,对身子不好,我给你暖暖,穿上鞋也更舒服些。” “是么?”谢南烟窃笑看她,分明已经红透了脸。 云舟点头,“嗯!我没有轻薄你的意思!我发誓!” “那你来做什么的?”谢南烟顺着她的话问道。 云舟怔了怔,她晃了晃另只手的小靴,“给烟烟捡鞋子……” “哦?只是捡鞋子?”谢南烟再问。 云舟的声音小了三分,“还有……” “还有什么?”谢南烟明知故问。 云舟壮起了胆子,忽地站了起来,将小靴放到了一边,走近了谢南烟,“我来……来……”心,越跳越快,云舟已经能听见自己狂乱的心跳,“烟烟……你可以先查我一半……剩下的……剩下的……” “怎的?”谢南烟倒没有主动去勾她的颈子。 云舟难以启口,双手无措,忽地不知道该放哪里? 谢南烟忽然凑近了她,细声问道:“剩下的可是不会了?” 她竟清清楚楚?! 云舟大惊。 谢南烟笑道:“嬷嬷什么都对我招了,你只看她给你的图册,肯定是学不会的。”说着,她刮了一下云舟的心口,打趣道,“只是我万万没想到,你还真乖乖地把图册都看完了,啧啧,我确实有点……小瞧了你……” “啊!”云舟大羞,连忙解释道,“不是……烟烟不是你想的那样的……” “嘘……”谢南烟搂住了云舟的腰杆,贴上了她的心口,听见云舟狂乱的心跳,她狐狸似的笑了起来,“阿舟,你这颗心今夜很不规矩啊……你想的为夫之道好像歪了……” 云舟急问道:“歪何处了?” “你说呢?”谢南烟故意不答,干脆地跳下了窗台,自己把小靴穿好,走到了书案边,气定神闲地磨起了墨来。 云舟快步走了过来,“我……我没有想歪啊,你那日说的就是……” “我说你歪了,便是歪了。”谢南烟微微昂头,肩头轻轻地撞了一下云舟的肩头,低声道,“尚未拜过天地,就想洞房花烛?”尾音含酥,最后四个字在云舟听来,遐想万千。 “烟烟,我怎会那般急色?”云舟扶住了谢南烟的双肩,正色看她,“只要是你让我做的事,不管再难,我也愿意去做。” “话可是你说的。”谢南烟仰起脸来,脉脉看她,“阿舟,你真心待我,我便以真心待你,所以……”她眯眼笑了笑,“我想你我的大婚应该多那么一位特别的宾客。” “谁?”云舟很是好奇。 谢南烟神秘地笑了笑,“再等等,小北应该快回来了。” 听到这句,云舟真觉自己今夜是想歪了,她摇头笑了笑,牵住了谢南烟的手,柔声道:“烟烟教训得对,今夜是我想歪了。” “所以该罚。”谢南烟另只手拿了毛笔起来,递给了云舟,“把自己的眉眼画下来,以后若是惹我不高兴了,我就狠狠戳几下。” 云舟笑道:“你打我几下不是更解恨?” “以后你可是我的人了,打你疼了我也会疼,我才不依你。”谢南烟将毛笔塞入云舟掌心,将铜镜搬了过来,“可要好好画。” 云舟摇头苦笑,看了看镜中的自己,低头认真的画了起来。 所谓,为夫之道,便是心上人想做什么,都依她。 云舟舒然轻笑,所以笔下的眉眼也是笑吟吟的,她想,这样谢南烟下回生气之时,下手便能轻一些。 谢南烟似是堪破了云舟的小心思,倒也不急着戳破她。 “好了。”云舟画完后,搁下了毛笔,微笑看向了谢南烟,“烟烟可满意?” “我若说不满意呢?”谢南烟绷着笑意答她。 云舟低头看了看画,又看了看镜中的自己,“一模一样的啊!”惊觉下巴被谢南烟轻轻一捏,云舟转头轻声问道,“烟烟,你……” 谢南烟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一寸光阴一寸金,趁着小北还没回来,我想……”她渐渐靠近云舟,“嬷嬷图册上面没有画的,我可以先教你一点点。”小指悄然勾住了云舟的中指,“你学……不学?” 云舟绷直了身子,提醒道:“万一学到一半,他来了呢?” “也是……不过……”谢南烟有些失落地轻捻着云舟的手指,她眸底忽地闪过一抹坏笑,云舟看得清楚,还未及反应,便被谢南烟吻了一口。 云舟怔愣在了原地,“烟烟你……” 谢南烟对她比了个“一”字,红着脸道:“家规第一条,除我之外,不许亲其他人!” 云舟点头,“嗯!” 谢南烟再比了个“二”字,“家规第二条,不管发生什么,都要信我。” 就在云舟准备答应之时,小院中响起了一声异响,料想定是明寄北来了。 谢南烟飞快地在云舟脸上亲了一口,笑道:“剩下的七十九条家规,我后面再说!” “啊!”云舟大惊,“岂不是有八十一条?” “你怕也迟了,后悔也迟了,入了我这女魔头的掌心,你这辈子是栽定了!”她笑得灿烂,说完便走向了窗边,对着小院中的明寄北招了招手,回头道,“拿着画纸随我下去瞧瞧。” 第77章 爹娘是谁 小院之中, 月光之下, 明寄北穿着轻甲,脚边还放着一个不小的麻袋——麻袋微动, 似是装了什么活物? “南烟姐姐,人已经抓住了。”明寄北简单交代一句, 便弯腰将麻袋口解开, 露出了里面捆住手脚的小姑娘。 “萧小满?”云舟大惊,她不解地看向了谢南烟。 此时的萧小满怒瞪双眸,若不是嘴被堵着, 只怕要把谢南烟给骂个狗血淋头。 谢南烟莞尔走了过去,双手捧住了萧小满的脸颊,让她的脸一动不动,对着云舟道:“阿舟, 拿画过来看看, 瞧瞧你与她的眉眼可有相似之处?” 云舟隐隐有些不安, 她顺着谢南烟的话,将画纸拿过去, 比照着萧小满的眉眼仔细瞧了瞧。 原先她就觉得萧小满的眉眼似是哪里见过, 如今一瞧,不由得大惊, 她与她的眉眼怎会如此相似? 另一个念头很快便翻上了心头——一直以来,她只知道母亲是宫廷画师孙云娘,却没有一个人提过,她的爹爹是谁? “你爹娘是谁?!”云舟意识到了这点, 急声问道。 莫说萧小满现在说不了话,就算她能说话,她也不会回答云舟,因为她打从心底就讨厌这个小倌。 谢南烟笑道:“阿舟,此事不用急。”说着,她松开了萧小满的脸,示意明寄北先把她带下去,“小北,你放出风去,就说近几日我抓了一个女刺客,在府中严刑拷打。” 萧小满瞪大了眼睛,终于有了一丝惧色。 谢南烟笑然对上了她的眸子,“你若真是阿舟的妹妹,我绝对不会动你一下。”微微一顿,她继续道,“可若你不是,那就要吃点苦头了。” 云舟摇头轻笑,知道谢南烟又在吓人。 明寄北点头,便将萧小满带了下去。 云舟略有激动地看着谢南烟,“烟烟,她会是我妹妹么?” 谢南烟牵住了她的手,“阿舟想她是么?” 云舟愕了一下,仔细想了想萧小满的身份。她若真是自己的妹妹,她与猎燕盟又脱不了干系,那……她与烟烟岂不是突然成了对立之人? 谢南烟瞧她半晌不回,知道她定是想到了这层。 “别怕。”谢南烟柔声安慰,“我杀人之前,一定会弄明白,哪些人能杀,哪些人不能杀?” 云舟心绪复杂,静静地看着谢南烟,“如若真是……我也不会让他们伤害你!” 谢南烟淡淡笑了笑,从云舟另只手中拿过了画纸,低头看着画纸上的眉眼,“不管是与不是,你我都已被卷进来了,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不过……”她的笑容浓了几分,抬眼看着云舟,“你现在可是朝中的大红人,我可不能有事,否则岂不是便宜了楚家那位七小姐?” 云舟没想到谢南烟竟绕到这事上了,“烟烟,她虽救过我,可我连她什么模样都不知道呀。” 谢南烟故意敛了笑容,正色道:“楚家七小姐生得可美了,你若见了,只怕三魂都要去了二魂。” 云舟隐隐觉得谢南烟这话说得有些发酸,她急声道:“再好看也是被连累了的,我对她只有愧意,并无其他啊。” 谢南烟却不打算放过她,“阿舟,你可想好了?” 云舟怔了怔,“想好什么?” 谢南烟提醒道:“大婚当日,既然是两妻,自然是要同室等待你来却扇的……” “啊?!”云舟原以为谢南烟与楚拂会一人一室,她先去楚拂那边与她说清楚,便来与谢南烟一起同度良宵,哪知竟会是这样的结果? 谢南烟绷着笑意看她,“所以,你先却谁的扇?” “自然是你的!”云舟在这事上绝对不会含糊。 谢南烟往前凑了凑,低声问道:“那先解谁的衣裳?” “哈?”云舟又惊又羞,“烟烟……三人同室……如何做得那事?” “大婚当夜,你就把楚家小姐赶出洞房,传了出去,姓楚那老头子怎会罢休?”谢南烟不等云舟回答,捏住了云舟的下巴,嘴角微微一勾,“你若敢赶我出去,以后你就别想上我的床了……”语气酥哑,分明是警告,却让人忍不住遐想其他。 云舟如今又急又乱,心湖被谢南烟搅得涟漪不绝。 “不过啊……”谢南烟轻轻地蹭了蹭她的鼻尖,笑容忽地灿烂了起来,“容兮姐姐绝不会如此安排。” 云舟恍然,又被她给“下套”了。 “烟烟,你又欺负我!” 谢南烟得意地笑道:“我就喜欢欺负你了,怎的?你还敢咬我不成?” “谁说我不敢?”云舟挺直了腰杆,似怒非怒。 谢南烟微微挑眉,似是挑衅,“本将军就小瞧你了,你……唔……” 只是,此“咬”非彼“咬”。 谢南烟发现,云舟不单是胆儿肥了,这心思似乎也不纯了。 当云舟一吻封缄,谢南烟的心也瞬间狂乱地跳动起来。 原本她故意说大婚之事,只为了分散些云舟心中的郁结,可万万没想到,逗弄她到最后,竟然是自己小小地“栽”了。 虽然“栽”得惊喜,可多少也得还击云舟一二。 画纸自指尖飘落在地,谢南烟窃笑合眸,双臂攀上了她的颈子,轻启朱唇,蓦地咬了一口云舟的唇。 “嘶……”云舟吃痛,连忙松开了谢南烟的唇。 谢南烟捧住了她的脸,仔细瞧了瞧她的唇,咬得并不重,只是有些发肿,旁人瞧来,只怕又有另外的猜想。 “是我不对……”云舟哪里敢怨她,自忖是自己放肆了,歉声道,“烟烟你咬我是应该的。” 谢南烟的手指轻轻地抚上了她的唇,酥声问道:“你哪里不对?” “不该……”云舟的话说了一半,便停了下来,眸光悄悄地瞄了一眼谢南烟的红润唇瓣,嘟囔道,“可我……忍不住……想……” 谢南烟一本正经地道:“家规第三条,忍无可忍,便……”在她吻上云舟之前,云舟悠然听见她最后的那几个字“无需再忍”。 谨守家规的结果,便是第二日她误了早朝的时辰。 当她穿戴整齐打开房门,却看见墨儿端着热水,杨嬷嬷端着早膳,在房外不知候了多久? “……” “大人不必着急,今日陛下身子不适,免了早朝,所以不必赶着去了。”墨儿的话说得饶有深意,她对云舟与谢南烟昨夜到底如何过的有些好奇,便一边说着,一边端着热水踏入了房中。 她悄悄地打量了一眼垂下的床幔,谢南烟露了半截玉臂在外,似乎还未转醒。 墨儿转眸火辣辣地看了看云舟,女子跟女子如何“行事”,墨儿不知,可从现下这情景看来,这瘦瘦的云舟“行事”似乎比男儿还要“凶”些? “也不知怜惜些……”墨儿低声教训了句,她还从未瞧见将军这般赖床的。 云舟苦笑摇头,急声解释道:“墨儿,我昨晚没有……” “咳咳,这些话就不说了,先用早膳吧。”杨嬷嬷放下了早膳,打断了云舟的话,她知趣地给墨儿递了个眼色,示意墨儿莫要多言,“大人与将军只怕还有些话要说,我们就先退下吧。” “嬷嬷,不是的……”云舟真觉得百口莫辩,昨晚她与谢南烟确实厮缠了片刻,可并没有真的如何,如今被墨儿与杨嬷嬷同时误会了,这解释也不对,不解释也不对。 总之,最不怜香惜玉的,就是她。 杨嬷嬷一副“晓得”的模样,拉着墨儿便退了出来,顺势将房门给掩上了。 墨儿跟着杨嬷嬷走了几步,回头看了看紧闭的房门,眸光有些茫然。 杨嬷嬷低声道:“这些事啊,你还不懂,昨夜将军定是喜欢得很。” 墨儿回头,看着杨嬷嬷有些熟稔的面容,不知怎的,她总觉得杨嬷嬷实在是面善,总忍不住想多与她说上几句话,“嬷嬷,将军真的没事么?” 杨嬷嬷笑然点头,“这事你就信我吧,以后啊你都会懂的。” “可是她们……”墨儿自觉多言,毕竟谢南烟交代过的,云舟是女子之事,不可随便拿来谈论。当初不可,如今就更不可了。否则坐实了欺君之罪,那可要害了将军的。 杨嬷嬷再劝道:“成婚不过名正言顺了,其实啊,这事情到深处就是那回事了,早一日晚一日,不打紧的。” 墨儿忍下了话,杨嬷嬷笑道:“走,跟老婆子去炖点补品,给将军也补补,指不定啊,再过几日将军就会有孕事了。” “孕事?”墨儿一惊,这才发现杨嬷嬷并不知云舟的真实身份,她悄然长舒了一口气,庆幸并没有说漏嘴。 杨嬷嬷不知墨儿为何会惊讶,便道:“是啊,你瞧大人与将军如此恩爱,这事啊也是迟早的。” “你说是就是吧。”墨儿随口应了一声,便跟着杨嬷嬷走远了。 这边云舟无奈地笑了笑,那边谢南烟却已撩起了床幔,笑吟吟地望了过来,道:“这杨嬷嬷真的是厚此薄彼,每日只想着给你加鸡蛋,也不想着给我也补补。” 云舟瞥了一眼早膳,她苦笑道:“今日可不是鸡蛋,是鹿血羹。” “啧啧。”谢南烟走了过来,从后面拥住了云舟,枕在云舟的肩头,打趣笑道,“昨夜可是被累着了?” 云舟双颊一红,急道:“她们误会就算了,你也来误会,明明我昨晚就亲了亲你……” “那……”谢南烟青丝微乱,蹭在云舟耳侧有些发痒,她轻轻地咬了一口云舟的耳垂,趁云舟又酥又痒之时,低声问了句,“昨晚……够不够?” 第78章 姊非姊 说不够怕是贪心了, 说够又怕惹谢南烟不高兴了,云舟觉得这个问题实在是太难回答。于是她打哈哈地笑了笑,柔声道:“仙女烟烟, 到了人间要食人间烟火的,这肚子饿了, 要好好吃东西。” 谢南烟忍笑不语, 刮了一下云舟的下巴, 松开了云舟的身子, 牵着云舟坐了下来,柔情脉脉地看着她,“喂我。” 云舟哑然失笑, 点头端起粥碗,舀起一勺,吹了吹, 便喂向了她。 谢南烟很是享受地喝了下去, 也端起了云舟的鹿血羹,舀起一勺吹了吹,喂向了云舟。 此时虽然静默,可不论是谢南烟还是云舟, 两人满心满眼都是彼此,只轻轻相视一笑,便胜过无数耳畔私语。 若能如此相守一世…… 两人不约而同地动了贪念。 与此同时,一辆马车停在了云府门外,从马车上走下一个披着黑斗篷的女子, 赶车的提剑从马车上跳下,与她并肩而立。 “绮云,我还是……” 女子并没有让他把话说完,她按在了他提剑的手上,摇了摇头,“夫君,只能我去。”她眉目如画,不是别人,正是海龙集之上与谢南烟匆匆一瞥的谢绮云。 “可是。” “我来,信我。” 谢绮云轻轻地拍了拍他的手背,“夫君,我们不是答应了楠儿,要一起回去的?” “小心些。”男子只能依她,这世间除了她,没有谁可以兵不血刃地把萧小满带出来。 谢绮云深吸一口气,走到了大门前,对着拦住她去路的门将道:“劳烦将军去通传谢将军一声,就说十四年前的一位故人求见。” 门将看她气质并不像寻常农妇,便多问了句,“不知姑娘姓甚名谁?” “谢绮云。”她平静地说出这个名字,没来由地跳起一阵心悸。 门将将信将疑地上下打量了一眼女子,嘟囔道:“也姓谢?”另一个门将拐了一下他,提醒道:“我还是去通传一声,你在这里看着。” “嗯。”两人互相递了个眼色,其中一人便快步跑入了内院。 谢南烟刚洗漱穿戴整齐,刚想带云舟去白山楼饮茶小坐片刻,哪知门外便响起了门将的禀告。 “启禀将军,门外有个叫谢绮云的女子求见。” “谢什么?”谢南烟脸色大变,顿时木立当地,一瞬不瞬地盯着虚掩的房门,不敢相信地又问了一句,“你……你说什么?” 云舟差异于谢南烟的反应,她上前问道:“烟烟,你怎么了?” “回将军,那女子叫谢绮云。” “是姐姐!”谢南烟激动地打开了房门,哪里还顾得云舟,“快些把人请进来!” 云舟愕了一下,分明在海龙集上那人还躲着谢南烟,怎会又突然找上门来了? 她隐隐觉得不安,倒也没有多问什么,便跟着谢南烟一路往前厅快步走去。 谢南烟踏入前厅后,便坐立不安,心绪复杂。 她终是肯回来认她了么? 今日能不能给她一个答案,为何当初单单留了她一人? 爹娘可还安在? 他们活得如何? 一时之间,千百个问题涌上心头,谢南烟不知该先问哪一个,也不知该埋怨他们十四年来的不理不顾,还是该一笑泯恩仇,换全家一个团团圆圆? “烟烟……先冷静下来。”云舟坐在一旁,轻轻地揪了揪她的衣袖,小声提醒。 谢南烟回头看她,只觉安心,她点了下头,坐到了云舟身边,牵住了她的手,“阿舟提醒得对。” 云舟不放心地凝眸看她,“烟烟,不管怎样,我在。” 谢南烟勾唇轻笑,另一只手刮了下云舟的鼻尖,“你敢不在,我咬死你!” 终是看见她与往日一般调笑了,云舟微微舒了一口气,眸光移向了厅外——黑斗篷女子款款行来,此时未做农妇打扮,比那日的身姿要更窈窕三分。 仔细想来,她与谢南烟很像。 舅舅满身疑团,谢绮云也满身疑团。 可不管如何,云舟知道她与烟烟的心思都一样,只希望一家团圆,好好过往后的日子。 想到这里,云舟不禁紧了紧谢南烟的手,对她莞尔点头。 谢南烟知道云舟此时在想什么,她也紧了紧云舟的手,这才发现自己掌心已是一片冷汗。 说没有半点紧张,都是假话。 谢绮云端然踏入签前厅,她缓缓将斗篷解下,身上穿着一袭官家小姐的锦衣——终究是谢家嫡女,一举一动哪里还有半点农妇的模样?只见她坦然抬眼,看向了谢南烟,眼眶虽红,却没有让眼泪掉下来。 她没有先开口,谢南烟也没有先开口。 一个是在思忖如何让她放人,一个是在思忖从何处问起? 气氛突然变得很是凝重。 云舟轻咳两声,见丫鬟放下热茶后,便示意厅中伺候的丫鬟小厮都退下。她也站了起来,对着谢南烟道:“难得团聚,这儿就留给你们好好说话……”说着,她生怕谢南烟不高兴,又凑近她些许,低声道,“我就在外面,若是难过了,一唤我就进来。” “嗯。”谢南烟点头。 云舟对着谢绮云微微点头,便走出了前厅,命人搬了案几与笔墨来,在庭中静静地练起了画技来。 “我今日来此……”终是谢绮云先开了口,“其实是想与你做个交易。” “交易?”谢南烟以为谢绮云第一句话该是道歉,亦或者一句歉疚万千的“妹妹”,万万没想到她的第一句话竟是冰凉的“交易”。 谢南烟的心又凉又惊,她看着谢绮云熟悉却冷漠的脸庞,姐姐并没有一点愧色。 当初丢了她,这些血浓至亲,竟半点愧疚都没有? 谢绮云低眉,没有直视谢南烟的眉眼,“你放了小满,我给你一个答案。”微微一顿,她再补充了句,“当初舍弃你的答案。” “你是为了萧小满而来?!”谢南烟以为她拿了萧小满,可以牵连出一二关于云舟身世的蛛丝马迹,却没想到第一个来讨萧小满的,竟是她想了多年的姐姐谢绮云。 她孤身十四年,姐姐不闻不问。 如今终于出现,为的竟是一个猎燕盟的萧小满? 饶是如此,谢南烟也想等一句“不仅如此”。 可是谢绮云并没有说这句话,她再重复了一遍,“你放了她,我给你答案。” 谢南烟自嘲地摇头冷笑,“她是你什么人?我……”她哽咽了一下,终是将这个问题问了出来,“我又是你什么人?!” 谢绮云也冷笑了起来,她终是坦然对上了谢南烟的双眸,依旧不见愧色,只有恨意,“你若死了,对我们谢家而言,只是解脱。” 谢南烟的身子猛地一震,她不敢相信听见的话。 儿时的温暖回忆历历在目,谢绮云分明是温柔可亲的姐姐,为何血浓至亲竟能说出这样的话? “放了小满,这是你欠我们谢家的。”谢绮云往前逼近一步,丝毫不惧谢南烟通红的眼眸,“爹娘因你而死,你欠他们两条命,你还我一条,天经地义!” “我欠?当初不要我的是你们!我也是从鬼门关前走了一趟回来的!”谢南烟隐忍十四年的委屈瞬间爆发出来,她出手狠狠掐住了谢绮云的喉咙,“你凭什么说是我欠的?明明是你们不要我!明明是你们!是你们!” 听见了谢南烟的嘶吼,云舟惊忙抬眼,放下了毛笔,快步跑了进来——谢南烟又一次哭得这般伤心,她心疼地想去擦谢南烟的眼泪,哪知另一边却冷冷迸出了一句话。 “杀了我,你便欠了谢家三条人命,谢南烟。”谢绮云说完,便不愿再多说一句,闭眼仰头,全然不惧眼前濒临崩溃的谢南烟。 谢南烟满腹委屈无处宣泄,如今又添了浓浓的一抹愤恨。 原来她是个傻子,血浓至亲没有一人在乎她的死活,甚至还希望她快些死去。 “烟烟……”云舟担心地轻唤她,看着她的眼泪顺着脸颊滑落,云舟慌乱地温柔拭去,回头一瞪谢绮云,“你对她说了些什么?” 谢南烟骤然松手,她又哭又笑,笑容很是凄楚,“我于你们而言……到底算什么?” “……”谢绮云微微眉角一跳,并没答话,只是别过了脸去。 “来人!”谢南烟厉喝一声。 庭中走来巡府卫士,恭敬地在门口对着谢南烟一拜,“将军有何吩咐?” “把萧小满带过来!”谢南烟继续道。 “诺!”卫士领命,退了下去。 谢绮云悄然舒了一口气,谢南烟却再次掐住了她的喉咙,将她猛地推撞在门扇上,恶声道:“谢绮云,你听清楚了!今日是你们不认我,日后我不会再念骨肉亲情!” “是……咳咳……谢将军……”谢绮云哪里肯后退一步,她纵使几乎窒息,还是回呛了一句。 当绝望袭上心头,谢南烟颤然松手,背过了身去,眼泪簌簌而落,她哽咽道:“带着萧小满滚!” 谢绮云眼眶也开始有些湿润,她往前一步,意欲靠近谢南烟。 云舟生怕她又欺负谢南烟,便拦住了她,“你想对烟烟做什么?” 谢绮云抬眼看她,眸光复杂,“卫尉大人,你也一样,知道自己是谁么?呵。”一声冷笑,意味深长。 云舟惑然。 谢绮云并没有说下去的意思,她转过了身去,一步踏出前厅门槛,复又停了下来,侧脸沉声道:“谢将军,我与你并不是血亲姐妹……” 谢南烟又是一颤。 她想过万千当年舍弃她的答案,却唯独这一个可能,她曾想过却又否定了。 当萧小满看见了庭中的谢绮云,她不禁惊呼道:“师嫂!你怎的也被这女魔头抓来了?” 谢绮云摇头微笑,“小满不怕,我来带你回去。” “这……”萧小满不敢相信听见的。 谢绮云转过身去,看着谢南烟的背影,“谢将军,希望你说话算话。” “放人……”谢南烟的声音一片喑哑,似乎在强忍着什么。 卫士们犹豫了一下,终是解开了萧小满身上的镣铐。 萧小满激动地跑到了谢绮云身边,又惊又喜,“师嫂你真厉害,连女魔头都听你的!” 谢绮云摇头示意她莫要多言,扯着她的手欲往府外行去。 萧小满忍不住回头多看了一眼谢南烟的背影,被抓的委屈瞬间涌上心头,她咬了咬牙,低声问道:“师嫂,师兄在不在外面?” 谢绮云点头。 “借簪子一用!”萧小满不等谢绮云答她,便拿下了簪子,对着谢南烟吼道,“谢南烟,我跟没完!” “烟烟小心!”云舟就知道这丫头素来诡计多端,她话还没说完,手中的簪子便射了过来。云舟一边惊呼,一边将谢南烟扯入了怀中,惊心动魄地看着簪子齐着谢南烟的鬓发射过,带下了一缕青丝。 “给我拿下!”云舟大怒,指向萧小满。 哪知萧小满对着她吐了个舌头,便扯住了谢绮云飞上了檐头,几下跃到了府外。 卫士们追了出去,可那赶车的青年人实在是厉害,偏偏这个时候明寄北已经去营中巡营,卫士们根本就不是青年人的对手。 最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萧小满带着谢绮云越掠越远,这青年人踢翻几人后,便也几个腾身,掠上房檐,飞快地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之中。 “烟烟。”云舟忧心忡忡,只担心谢南烟如何了? 只见谢南烟低着头捡起了地上的簪子,狠狠地一掰两段——数滴眼泪落在她的白色小靴上,与指间滴落的鲜血融在了一起,缓缓晕开,再也分不清楚,哪滴是血,哪滴是泪? 第79章 俯首甘做百年舟 “烟烟, 松手吧。”云舟心疼又温柔地握住了她的手,生怕把她的伤口弄得更疼,“烟烟……” “阿舟。”谢南烟猛地吸了吸鼻子, 歪头靠在了云舟的颈窝里,嘶哑地道, “原来如此……原来……” “烟烟很好!”云舟双臂拥着她, 捏着袖角轻擦她指间的血渍, 原本已经结痂的伤处被簪子再次划破, 云舟越看越心疼,她在谢南烟耳畔柔声道,“在我心中, 烟烟比什么都好,所以,不是烟烟的错。” 谢南烟含泪轻轻蹭了蹭云舟的颈子, “阿舟, 对不起,本该是我帮你探寻亲人踪迹的……” 云舟摇头,“那些都不重要,烟烟。”她的双臂倏地收紧, 将谢南烟温暖地圈在怀中,“我有你,余生足矣。” 谢南烟哑然强笑,“这世间女魔头的结局多半是悲剧……” “呸!呸!呸!谁再敢说你是女魔头,我第一个不饶了他!”云舟没让谢南烟把话说完, 她侧头对着厅外扬声道,“去,把医官找来,给烟烟治伤。” “诺!”卫士快步跑出了云府。 云舟扶着谢南烟坐下,她在她面前缓缓蹲下,小心翼翼地把两截断簪从她手中拿出,放到一旁,她抬头凝眸看她,“烟烟,往后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在你身边,你永远都不是一个人。” 谢南烟怔怔地看着云舟,她抬起满是血污的手,在云舟鼻尖上刮了一下,她想让自己笑起来,可嘴角才勾起一半,便又瘪了起来,眼泪涌出眼眶,她哽咽道:“阿舟……我的心好痛……像被刀子捅的那种……” 云舟站了起来,弓身将谢南烟拥入怀中,她轻抚她的背心,“别怕……我在……” “呜……”谢南烟埋首在她胸膛上,终是忍不住大哭了起来。 她念了十四年的亲人,竟不是真正的亲人。 幼时那些亲人间的其乐融融原来都是假象,他们若是在做戏,那真的比任何戏子都凉薄无情。 谢南烟来不及去细思她的爹娘到底是谁?此时此刻,她只想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把这十四年来的所有委屈都发泄出来。 镇南将军谢南烟从未这样哭过,闻讯而来的杨嬷嬷与墨儿面面相觑,不知到底是谁把她欺负得如此伤心? 杨嬷嬷第一个想到的便是云舟,可云舟一直在旁温声抚慰,便不会是她。 木阿带着卫士赶了过来,只敢远远站着,不敢上前多看一眼。 谢南烟的性子他们都知道,没弄清楚情况之前,他们说任何话都是苍白无力的,甚至还可能激得谢南烟更愤怒。 医官很快背着药箱赶来了,他知趣地站厅外站定了,看了看周围人的脸色,迟迟不敢踏入厅中。 “快给烟烟包扎。”云舟的余光瞥见了他,便轻轻地拍了拍谢南烟的后背,“烟烟,先治伤,我去给你拿双干净鞋子过来,别怕,我很快就回来。” 谢南烟摇头,“可以让墨儿去拿的。” “我去拿。”云舟笃定地点头,说完,她给墨儿递了个眼色,“墨儿,我很快就回来,你先陪烟烟一会儿。” “是,大人。”墨儿低头走了进来。 云舟又看向了杨嬷嬷,“劳烦嬷嬷跑白山楼买十种甜点来。” “好!”杨嬷嬷领命。 云舟微笑回头,“烟烟,我跑着去跑着回,别怕。”说着,云舟真的是跑出了前厅,快步往后院去了。 谢南烟知道云舟定是要去做点其他事,可此时她实在是倦然,只要一合眼,脑海中便能浮现出谢绮云说的那些话。 可笑,实在是可笑。 枉喊他人是爹娘,竟不知自己不过是檐下过客。 云舟先去的地方并不是谢南烟的小院,而是府中的书房。 她提笔快速在白纸上画出了萧小满与谢绮云的画像,冷着脸拿着画像走出了书房,招呼丫鬟把木阿唤来。 木阿惑然看着云舟,“大人这是要做什么?” “牛大哥,你帮我跑个腿。”云舟一脸凝重,“萧小满你是见过的,她的画像你帮我送到廷尉府去,就说此人暗夜刺杀烟烟,全京通缉。”顿了一下,她将谢绮云的画像也递给了木阿,“这张你送去给小明将军,拜托他暗中捉拿此人。” “这……”木阿有些迟疑,“将军知道么?” 云舟摇头,话却说得严肃,“烟烟心善,放了萧小满三次,可她竟不知感恩,方才还敢放暗箭伤人。烟烟容她,我却容不得她这般放肆!” 木阿听得来了气,“原来方才是这丫头惹了将军!”说到生气处,木阿的铜铃大眼就瞪得无比大,“这事若是将军怪罪下来,我陪大人一起扛!” “另一人我要活的。”云舟忍下了其他的话,烟烟的爹娘是谁,她必须帮烟烟查个清清楚楚,这也是她当初努力考科举的初心之一。 木阿重重点头,“好!我帮你跑这个腿!” 云舟轻轻地舒了一口气,对着木阿重重一拜,“谢谢牛大哥。” “不必!”木阿大笑点头,突然觉得“牛大哥”三个字也没有那么难听了。 待木阿走远后,云舟去了谢南烟的小院,找出了一双新的雪色官靴,拿着回到了前厅之中。 此时的谢南烟已经没有再哭,可她红肿的双眼一时还没有消退。 看见云舟终于回来,冷静下来的谢南烟狐疑地看着云舟,却不急着问她究竟去了何处? “烟烟的伤口如何了?”云舟问向医官。 医官笑道:“将军的伤口无碍,这会儿已经上药包扎好了,只是这几日沾不得水,须好好静养,不会误了大婚的。” “有劳了。”云舟应了一句,看向了墨儿,“墨儿,劳烦帮我送送医官。”低头瞧见了地上的两截断簪,“把簪子收下去。” “是。”墨儿知道云舟定是有话要单独与谢南烟说,便识趣地捡起了断簪,引着医官退出了前厅。 云舟微微笑笑,再次在谢南烟身前蹲下,并没有急着去脱她染血的小靴——她将干净鞋子放到了一旁,捧起了谢南烟的双手,轻轻地吹了一口气。 “很疼,是不是?” 谢南烟轻抿唇角,虽然笑得不如往日,可终是能忍住哭了,“疼也要忍着,更要快些好起来,绝对不能便宜楚家的七小姐。” 她能打趣她了,很好。 云舟舒眉笑了笑,“看来烟烟是好些了。” “说……”谢南烟未伤的手勾住了云舟的颈子,将她勾得近了些,“还去了哪里?” “烟烟先饶我片刻,容我给你先换了鞋。”云舟连忙扯了其他的话题,她低头看着她的染血小靴,“我看着刺眼,”她抬眼深深望她,“更心疼。” 谢南烟心头微暖,“这次我信了。” “嗯?”云舟惑然。 谢南烟继续道:“你是真的嘴巴抹蜜了,不是有人教你。” “只要烟烟能好起来,我可以天天抹蜜!”云舟眨了左眼,将谢南烟的左脚搭在了自己的膝盖上,故作正经地道,“在我们小渔村有个传说……”她利落地把谢南烟的染血小靴脱下,手指轻柔地揉上了她的足底,“两情相悦的两人,只要在新婚第二日清晨,诚心帮彼此穿上鞋,海龙王便会保佑这对新人长长久久。” “瞎编!”谢南烟忍了忍笑意,她知道云舟不会说谎,此时云舟已经红透了耳根。 云舟知道瞒不过她,便笑吟吟地看着她,“不是瞎编!” 谢南烟微微昂首,“西海传说我多少知道一些,绝对没有你说的这种。” 云舟笑道:“以前没有,不代表以后没有。” 谢南烟恍然。 云舟莞尔,帮她换好鞋后,便站起了身来,双手杵在谢南烟身子两侧,她认真地道:“没有传说,那我们就活成一个传说。没有亲人,那我们彼此就是彼此的亲人。”微微一顿,云舟往谢南烟唇畔更凑近了些,“我的烟烟笑起来很好看,哭起来就……” “怎的?”谢南烟不由自主地笑了。 云舟轻笑,“古有周幽王愿意为褒姒一笑,烽火戏诸侯,今有卫尉云舟愿为烟烟一笑……”她有些紧张地偷瞄了一眼谢南烟的唇,“俯首甘做……”她定了定神,自忖这个时候不该动这种轻薄之念。 谢南烟原以为她会说“风流鬼”,哪知云舟竟转忽然转过了身去,在谢南烟面前蹲了下来,“百年舟。” “噗。”谢南烟还没听人说过这样的比喻。 “上来,我今日背你到处走走。”云舟侧脸小声道。 谢南烟趴上了云舟的背,由着云舟将她背了起来,她笑然提醒,“堂堂卫尉大人在府中背镇南将军胡闹,若是传出去,可是有损官威的。” “只要烟烟高兴,我管他们笑不笑话!”云舟说得不屑。 谢南烟勾紧了云舟,慨然轻笑,“阿舟,其实你不必这样的。” 云舟微微侧脸,笑道:“烟烟高兴,我就高兴,这可是我卫尉府的大事!” “傻……”谢南烟轻轻地蹭了蹭云舟的脸侧,忽然觉得只要有云舟在,其他的人与事似乎也并没有那么重要了。 云舟哑然笑笑,背着谢南烟走出了前厅,沿着回廊,径直往府中景致最好的花园走去。 府中的丫鬟小厮们差点没惊掉了下巴,桑娘听闻也忍不住探出半个脑袋,看着云舟与谢南烟有说有笑地一路走着。 云舟若换做是寻常男子,她与谢南烟绝对是京城中最令人羡慕的神仙眷侣。 可惜她却是女子。 只是,即便是女子,在桑娘此时看来,云舟与谢南烟眉眼间的浓浓深情也足以令世间许多夫妻汗颜。 错愕,却不由自主地接受这样的结果。 桑娘心绪复杂地关上了小窗,喃喃自问:“舟姐姐,女子与女子真可以这样相守一世么?” 云舟不必回答,桑娘便能从云舟的笑容中看出肯定的答案。 植在东墙下的一排枫叶此时红艳艳地似是染了一抹霞光,与碧色的池心小亭相互映衬,像极了一幅秋日小景图。 云舟在池塘边驻足。 谢南烟给云舟擦了擦颈边的细汗,故作想不起来,“阿舟,你方才说,为了我一笑,你可以做什么?” 云舟笑道:“烟烟的百年舟,以后烟烟想去哪里,我便载烟烟去哪里。” 谢南烟饶有深意地笑了笑,她突然轻咬了一下云舟的耳垂,“阿舟,你可知……小船该是在下面的……” “啊?”云舟瞬间羞红了双颊,辩解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晚了,我已经当你有那个意思了!” “烟烟……” “啧啧,方才话还说得好听,瞧瞧,一转眼就要食言了。” “我……” 什么叫做搬个石头砸自己的脚,云舟是知道了。 谢南烟从云舟背上下来,她牵住了云舟的手,十指紧扣,打趣道:“傻阿舟,翻船你不会么?” 云舟又惊又喜。 谢南烟垂下了头去,低声嗔道:“呆头呆脑的,也不知怎么就喜欢上……唔……” 云舟的唇瓣飞快地在谢南烟唇上点吻了一下,她又认真又羞涩地道:“只要是烟烟……上也好……下也好……都可以……” 第80章 难眠 “踏踏……踏踏……” 天蒙蒙亮的时候, 一辆马车停在了廷尉府的后门前。 赶车的青年从马车上跳下,警惕地四处扫视一阵, 甫才将马车中的两个穿着斗篷的女子一一扶下。 “咚咚,咚咚咚, 咚咚。” 青年叩响了后门, 后门应声打开,探出了管家的半个脑袋, 神秘兮兮地左右瞧瞧, 将青年与两个女子快速迎了进来。 “师兄,我们不是出城么?” “嘘……” 青年摇摇头, 对着小姑娘沉声道:“让你别去招惹谢南烟, 你偏去招惹,现下你我已经离不了京城了。” 萧小满不服气地挺直了腰杆,“我怕她?下次若有机会,我定要拿了她的脑袋!” “你还要胡闹些什么?”一旁的谢绮云忍不住喝道, “我警告你, 若再去招惹谢南烟,你死哪儿我与你师兄都不会给你收尸!” 萧小满瘪了瘪嘴,委屈地红了眼眶, “师嫂,你从不凶我的……” “你就是太不知轻重了!”谢绮云脸上没有半点笑意,她满是忧色地看向了旁边的青年,“夫君,廷尉大人会收留我们么?” 青年剑眉星目, 他隐有忧色,摇头道:“看在师父的面上,或许会吧。”他名唤陈玉,是猎燕盟中数一数二的高手,也是猎燕盟盟主唯一的亲传弟子。 谢绮云沉沉一叹。 从她踏入卫尉府开始,她就知道离开卫尉府容易,可离开京师已难如登天。 管家引着三人一路来到了偏厅,楚忌今日告假,并没有去早朝。他左手拿着萧小满的画像,看见三人进来,只轻轻地抬眼瞄了一眼,冷声道:“萧别知道此事么?” 陈玉摇头,如实回答:“师父还不知道。” 楚忌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将萧小满的画像递了过去,“瞧瞧,云舟都把画像送到我廷尉府了,你说老夫是交人,还是不交人?” 萧小满听了来气,“那个破小倌还敢通缉我?!” “破小倌?”楚忌又冷笑了一声,“她如今可是当朝最大的红人,她的命可比你的小命值钱多了。” 萧小满倒吸了一口凉气,“就凭他?” “对,就凭她!”楚忌不悦地一瞪萧小满,“我警告你,莫要再胡来,坏了老夫与你爹爹的大事,否则,老夫会亲手把你的人头送到卫尉府去!” “你!”萧小满何时受过这样的委屈,她刚欲发作,便被陈玉狠狠扣住了手腕,捏得她疼得痛嘶了一声。 陈玉提醒道:“还不快谢过楚大人!” “师兄,疼!”萧小满又痛又难过,只得服软,对着楚忌叩了个头,“谢谢……楚大人。” 楚忌抬眼凉凉地扫了一眼她,将通缉的画像收了起来,他冷冷看着谢绮云,“探子回报,镇北将军明寄北正在暗查你的下落,说说,你又是什么人?” 谢绮云低头道:“民女只是一个寻常女子,只是被小满连带惹恼了卫尉大人。” “是么?”楚忌饶有深意地上下打量了一眼谢绮云。 谢绮云被看得很不舒服,陈玉往前站了一步,拦在了她与楚忌之间,“楚大人,贱内确实是被连累的。” “马上就是大婚之期了,你们三个先在府中住下,大婚之日,趁着热闹,老夫会想法子把你们送出京城。”楚忌站了起来,负手而立,“回去告诉萧别,他欠了老夫两条命,他要仔细想想,该如何还这份人情?” 陈玉点头,带着谢绮云与萧小满恭敬地对着楚忌一拜。 楚忌冷嗤一声,便大步走出了偏厅。 萧小满满腹委屈,她嘟囔着什么,悄然握紧了双拳。 陈玉心绪复杂,与谢绮云对望了一眼,所有的担忧只化作了两声长叹。 楚忌这边快步走入了后院,这廷尉府这几日很是热闹,偏院收留了三个烫手山芋,这后院又藏了个神秘人物——孙不离。 孙不离老远便瞧见了楚忌,他执盏喝了一口热茶,由着楚忌缓缓走近。 “天下竟还有楚大人拿不到的通缉犯?”孙不离不咸不淡地问向了楚忌。 楚忌沉声道:“孙先生不也算错了自家侄女?” 孙不离嘴角含笑,“舟儿心善,她会如此选择,其实也在我意料之中。” 楚忌皱眉道:“如今云舟与谢南烟打得火热,且不管她们是真的荒唐,还是假装的做戏,你我这头一仗,确实输给了年宛娘那个女人。” 孙不离胸有成竹地摇头轻笑,“胜败乃兵家常事,毕竟血浓于水,舟儿那边大人可以放心。” “老夫如何放心?”楚忌有些烦躁,“拂儿与云舟素昧平生,她平日又是个不爱说话的闷葫芦,靠她离间云舟与谢南烟几乎不可能。” 孙不离摇头道:“人心总是肉长的,谢南烟能做到的,我相信楚七小姐也能做到。”顿一下,孙不离阴冷地笑笑,“舟儿是个善良的孩子,只要旁人对她好点,她定会掏心掏肺地对旁人好。我养她十多年,没有谁比我更懂她。” 楚忌半信半疑地看看孙不离。 孙不离点头道:“况且,我还有一个关键棋子没用。” “谁?”楚忌问他。 孙不离笑道:“桑娘。” 楚忌愕了一下,这不过是个渔家小姑娘。 “她与舟儿自小一起长大,情同姐妹,她说的话,舟儿一定会信。”孙不离得意地说着,“楚大人,有些事要劳烦您了。” “何事?”楚忌问道。 孙不离笑道:“西海小渔村被灭,若是能造些证据指向燕翎军,桑娘哭诉一二,舟儿必定会信。” 楚忌冷冷一笑,“你只做画师,是真的可惜了。” “这世上画师有许多种,我这种画师笔下画的是锦绣江山,属于魏王殿下的锦绣江山。”孙不离淡淡说着,“楚大人,你我是友非敌,可别猜疑过多了。” 楚忌知道他话中有话,他捻须笑笑,要他完全相信孙不离,万万不能。 一个能为大事筹谋多年之人,城府之深,楚忌不得不防。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明日便是云舟的大婚之期。 京城已经许久没有这么热闹了。 皇后亲自筹办大婚,最后将谢南烟与楚拂一并接入了皇宫,下旨命云舟明日吉时皇城大门前接亲。 这是何等的荣耀,几乎是按公主的规制大婚。 官员中有人上表提醒天子,此事已经违制,可殷东佑当做没有看见——全天下都知道天子痴恋皇后,只要是尉迟容兮想做之事,他都会允准。 官员怨叹天子纵容皇后无视礼法,实在是国之不幸。 夜色渐浓,宫灯灼灼,宫女提灯鱼贯行走在宫道之上,渐行渐远。 楚拂静静坐在栏边,看着远处宫灯明灭,脸上没有半点喜色,眸底隐隐透着一抹茫然。 阿荷端茶走近,“七小姐,该歇下了。” 楚拂冷嗤一声,抬眼看她,“阿荷,你说荒唐么?” 阿荷静默不语。 楚拂哑然冷笑,这大婚再荒唐,也是她唯一的生路,是她不得不走的路。 “你可以告诉大将军,父亲确实让我设法离间云舟与谢南烟,只是这些下作手段,我一个也不会。”楚拂安静地看着阿荷,“只是,你甘心么?” 阿荷低头一拜,“七小姐,这是皇宫,切勿多言。” 不甘心又如何? 她与她一样,从出生那日开始,就注定是一枚棋子了。 “退下吧,我想静静。”楚拂面色苍白,眸光复杂,她不知明日却扇之后,该用怎样的表情面对云舟。 女子与女子成婚,何等荒唐。 偏偏知道真相的那些人,却希望看见这样一桩荒唐事发生。 这边楚拂一夜难眠,另一边的谢南烟拿着皇后的令牌,扮作寻常内侍悄悄地出了宫。 依礼,今夜她不能再与云舟见面,可她就是想去看云舟一眼。 看一眼她就回来。 谢南烟满心欢喜,脚步越来越快,很快便来到了卫尉云府门前。 大红灯笼已经挂好,如今红彤彤地映衬在她的脸上,格外鲜艳。 她一步踏入大门,守将看清楚是谢南烟后,只得默默地闭了嘴,一路放行。 这个时候云舟会做什么呢? 谢南烟唇角微微翘起,径直往云舟的小院走去。 这边云舟的房间灯火通明,房门敞开,她尚未休息。 谢南烟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并不急着进房,先附耳在窗上听起了里面的动静。 “大人明日要到皇城门口迎亲,这礼数可不能失了,今日礼官说的可记清楚了?”杨嬷嬷好意提醒云舟。 云舟煎熬地杵着脑袋坐在书案边,苦声道:“那么多要注意的,我哪里记得住啊?” “这可是姑娘的头等大事,大人忘记了哪些,嬷嬷我再教你一回。”杨嬷嬷说得很是严肃,谢南烟出嫁,就好像是她亲生女儿出嫁似的。 云舟赔笑道:“记是肯定记不住的,但是,喏,嬷嬷你瞧,我都画成小纸条了,明日藏在袖中,忘记了就看看,绝不会出纰漏的。” 杨嬷嬷探头过去瞄了一眼,算是放心了不少。她顿一下,继续提醒道:“后日早上,会有喜娘进来收白巾,大人记得点些朱砂在上面,以免传出去旁人笑话姑娘。” “……”云舟面上一红,“嬷嬷……这事……烟烟会教我的……” 谢南烟站在窗外,忍不住哑然失笑,心道:“啧啧,阿舟,原来在你心里,我如此不正经啊?” “嗯?”杨嬷嬷狐疑道,“大人与姑娘不是已经……” “我说的是……”云舟自觉说错了话,连忙找了个借口,“烟烟定会教我,怎么处理楚七小姐的白巾?” 杨嬷嬷总觉得这个理由很是牵强,她叹声道:“大人,明晚洞房花烛夜,楚七小姐那儿是必须留两个时辰的。”杨嬷嬷话中有话,“我想姑娘心里定是不舒服的,所以明晚我会给大人准备好热水,大人从楚七小姐那儿出来后,沐浴更衣了再去姑娘的喜房。” “啊?”云舟大惊,“两个时辰?我以为明晚我可以直接去烟烟房中……” “新婚之夜新郎不却扇,传出去可是要一辈子抬不起头的。大人既然已经娶了楚七小姐,便不能这样待人家。”杨嬷嬷越说越无奈,“只是,姑娘实在是太委屈了,唉。日后大人一定要待姑娘加倍的好!”说着,杨嬷嬷想到了什么,便从怀中摸出了一本小册子,在云舟面前打开来。 云舟只扫了一眼,便知这是什么小册子。 “嬷嬷,你怎么连这个都记?” 杨嬷嬷正色道:“身为贴身嬷嬷,姑娘的月事日子必须记录在册,这样才知何时给大人进补最佳?” 莫说是云舟,房外的谢南烟也惊呆了眼。 杨嬷嬷是何时记录的,她们没有一人发现。 杨嬷嬷嘿嘿笑了笑,凑近了云舟,低声道:“这卫尉府的嫡子,必须是姑娘生下的,所以老婆子我必须上点心。” “咳咳。”云舟猛咳了一声。 谢南烟忍不住笑出了声,将房中的两人惊了一跳。 云舟又惊又喜,“烟烟!” 杨嬷嬷愁声道:“姑娘……依礼你不该来的……这样会坏了规矩的。” 谢南烟戏谑地笑道:“每夜都与阿舟共枕而眠,今日身边少个阿舟,实在是睡不着,所以就忍不住回家来看看。”话说得如此直白,杨嬷嬷也臊得慌,她知道谢南烟平日最是不羁,哪里还敢多言,摇头笑了笑,便退出了房间,顺势把房门给掩上了。 “烟烟,幸亏你回来了,不然……”云舟如释重负,谢南烟今夜不回来,只怕杨嬷嬷会拉着她叮嘱一晚上。 谢南烟含笑看她,“不然如何?”不等云舟回答,谢南烟欺身上前,圈住了云舟的颈子,淡淡道:“楚七小姐的白巾若是落了红,对外就是你的女人了,她这辈子可是栽你这儿了。” “啊?”云舟不想拖累楚拂的下半生,她急声道,“那明晚我干脆装醉睡过去吧!” 谢南烟不悦地问道:“你想在楚拂房中睡一夜?” 云舟连忙摆手,“不!不!不!” “阿舟,你好大的胆子!”谢南烟狡黠轻笑,拉起了她的手来,作势要咬一口她的手指,“连我的喜扇都不想却了?” 云舟哪里敢躲?她由着谢南烟的唇落下,飞快地在她指背上亲了一口,柔声道:“烟烟,我只想跟你成亲啊。” 谢南烟打趣道:“话说得好听,明晚瞧见楚七小姐,指不定魂都要飞了。” “怎么会呢?”云舟低声嘟囔,“人心只有一颗啊,哪里能容下两个人?” “阿舟……”谢南烟笑吟吟地刮了下云舟的鼻尖,“傻瓜,我逗你玩的。” 云舟展颜轻笑,牵住了谢南烟的双手,轻轻摩挲,“烟烟,不用嬷嬷交代,我都会好好待你的。” “很好。”谢南烟的额头抵在了云舟的额头上,两人笑眼相对,柔情脉脉,她忽地哑声道,“阿舟,其实你不必画图拿人的。” 云舟微惊,“你都知道了?” 谢南烟点点头,“她既然不是我的亲姐姐,再拿下她又有何用?每日看见她,我这心里反倒更难受。” “我知道,可是那日她与萧小满那般欺负你,我只想……” 谢南烟捏住了云舟的下巴,笑意深深,“我的阿舟厉害了啊,会帮我出气了。” 云舟叹道:“其实我并没有帮到你什么。” 谢南烟摇头笑道:“你在就好。” 云舟抿唇轻笑,扶住了谢南烟的双肩,“我会一直陪着你的,烟烟。” “我知道。”谢南烟故意说得轻声细语,语气格外酥人。 云舟眯眼笑了起来,谢南烟歪头看了一眼天色,“时辰也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云舟重重点头,“明日一早,我便来迎娶你!” 谢南烟莞尔不语,牵着云舟走到了门前,凑到云舟耳畔,撩声道:“明晚我在喜房,等你……进来……” 云舟双颊若烧,下意识地点了下头,可隐隐觉得谢南烟似乎话中另有一层深意。 谢南烟就喜欢看云舟害羞的模样,她刮了一下云舟的脸颊,“可是想歪了?” “没有!”云舟心虚地回答。 谢南烟才不信她,对着她眨了下眼,“明晚一并罚你!”说完,便快步离开了卫尉云府。 云舟看着谢南烟走远的背影,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 谢南烟的喜服是皇后娘娘亲自督做的,明日定是京师最耀眼的新娘。云舟竟有些迫不及待,只想这夜色快些退去,能快些却下谢南烟的喜扇,将她最美的一瞬铭记心头。 谢南烟是何时回到皇宫的,尉迟容兮并不知道。 她安静地卧在殷东佑身侧,望着绣着凤纹的床帘,若有所思。 明日,她终是嫁了。 南烟能嫁给心爱之人就好。 不知为何,每每想到这里,尉迟容兮就忍不住湿了眼眶,她悄悄合眼,将眼泪都抹在了软枕之上。 “容兮?”身后响起了殷东佑的温声询问。 尉迟容兮佯作熟睡,并没有回答。 殷东佑伸臂将她拥入怀中,他心疼地自语道:“辛苦你了,容兮。” 尉迟容兮的眉头微颤,却将双眸闭得更紧。 殷东佑温润地笑着,温柔地轻抚她的发丝,“朕在,别怕。” 第81章 网中人 吉时已到, 一支喜炮蹿上天空,发出一串清脆的噼啪声。 御街一路往外, 每户檐下都悬了一盏大红灯笼。今晚这儿将灯火通明一夜,万家大红灯笼齐亮, 是京师鲜少的喜庆风光。 两顶喜轿停在皇城城门之前, 每顶轿子都有八名轿夫——细看轿顶,谢南烟的雕了一圈花开并蒂, 楚拂的雕了一圈戏水鸳鸯, 两顶喜轿都出自京师最出色的工匠之手,用了最上好的木材。 花轿之后, 只是捧着嫁妆的丫鬟就足有百人之多。若再算上两侧送亲的簪花卫士, 一会儿两轿一并走上御街,便能应上那个词——“十里红妆”。 这一品大将军府与廷尉府今日这排场,只怕百年之内,京师没有哪家显贵能比上。 御街尽头, 一串炮仗热闹地炸响, 缓缓消散的青烟之中,一骑白马凛凛走在迎亲队伍最前面。马上的清秀卫尉大人微微昂头,大红喜服上的金丝牡丹在晨曦下熠熠生光, 衬得她簪花乌纱下的眉眼格外秀美。 云舟远远看着远处的两顶喜轿,她有些激动,忍不住紧了紧手中的缰绳,嘴角情不自禁地翘了起来。 谢南烟双手执扇,微微低颔, 喜冠垂落的流苏半掩住俏颜,她嘴角轻扬,不知是因为羞怯还是因为胭脂,今日她的双颊显得格外酡红,好似染了三分醉色。 她悄悄歪头,看向了三步外同样执扇端立的楚家七小姐。 那夜只不过匆匆一瞥,只知这位楚七小姐也算生得娇艳,如今红妆一穿,艳色比初见美了七分。 谢南烟不禁有些失神,她竟生得这般好看。 隐隐地,心底泛起一阵莫名的忐忑。 似是觉察到了谢南烟的顾盼,楚拂转头对上了谢南烟的双眸——她冷若冰霜,朱唇浓艳,眸光泛着一抹与生俱来的楚楚之色。 谢南烟庆幸自己只是女子,换做世间其他男儿,只这一眼便足以牵肠挂肚,恨不得掏心挖肺地换楚拂一笑。 褒姒便该是如此容颜吧。 “以后可得看紧些。”谢南烟暗暗打定了主意,今晚必须在家规上多加一笔,不许多瞧楚拂。 楚拂在谢南烟眼底发现了一丝敌意,她自嘲地笑了笑,笑容凉薄,竟有些许沧桑的意味。 谢南烟看不透楚拂脸上的嘲意,索性便不去看她,以免坏了今日的好兴致。 楚拂心绪复杂,她想过许多自己出嫁时的情景。 或是她为了逃离廷尉府,设计嫁给一个不喜欢的世家子弟。 又或是她寻到机会,独自离家,漂泊江湖,在青山绿水间与心爱之人三拜天地。 甚至她做了父亲另外的棋子,成为魏王殿下的妾室。 可不管哪一个,她都没有想过自己竟会嫁给一个女子。 楚拂知道卫尉府等待她的是无尽的孤独,只不过是从廷尉府这个牢笼到了卫尉府这个新的牢笼。 想到这里,楚拂更觉心凉。 她就像是一颗掉到悬崖缝隙中的种子,拼命钻出令人窒息的缝隙,等待她的竟是万丈深渊与凛冽寒风。 何处是家? 又何处有温情? “吉时到,新人上轿——”司礼太监喜滋滋地高声一唱,便有喜娘走到了两位新娘的左右两侧。 楚拂悄然将喜扇往下挪了挪,远远望着胸前系着大红绣球的云舟。 她竟在笑,不是佯装的那种笑。 楚拂下意识地再看了一眼谢南烟,她也在笑。 由心漾出的欢喜,半点不假。 回想那夜谢南烟的焦急,楚拂眸光一沉,女子与女子也有两情相悦? 她还不懂那是怎样的一种情愫? 当左右喜娘搀着两人款款前行,楚拂偷偷地把云舟看了个清清楚楚。 今日的云舟唇红齿白,虽没有其他少年郎英姿勃勃,却比那些少年郎还要白净秀气——不知怎的,楚拂心头莫名地升起了一抹亲近的念头。 觉察到了这个荒唐的念想,楚拂连忙把头低下。 “今日的阿舟好看么?” 忽地,楚拂听见了谢南烟的声音。 她愕然望她。 “只可惜,她是我一个人的。”谢南烟莞尔,语气却极为不客气,“妹妹看看就好。”说完,她嫣然轻笑,便弯腰走入了喜轿,放下了大红轿帘。 楚拂静默不语,坐入喜轿后,她放下了喜扇,掀帘看向了白马上的云舟。 云舟双眸温情脉脉,看着轿夫把谢南烟的喜轿抬起后,她脸上的笑意更浓了三分。 温润可亲。 楚拂心头浮现了这四个字,她浑然不觉视线已在云舟身上停留了许久。 云舟的喜恶实在是太过明显,站在楚拂喜轿边的喜娘忍不住提醒道:“新郎官,可不能厚此薄彼啊。” “啊?”云舟闻声转头,脸上笑意未消,恰恰对上了楚拂的双眸。 楚拂慌乱地放下了轿帘,这匆匆一瞥足以让她的心好似落入盘中的玉珠,凌乱地跳个不停。 一瞬之间,她惊觉双颊火辣辣地烧了起来。 楚拂意识到哪里不对,她在心底不断提醒自己,“云舟不是少年郎,楚拂,你可不能像谢南烟那样……” 如谢南烟那样,哪里不好呢? 当这个问题浮现心头,楚拂更是心虚,她的手指不经意地轻缠着喜扇上的流苏,一绕又一绕,直至打结难解。 喜娘哪知新郎官竟是个木头脑袋,这样提点都不明白,忍不住再提醒一句,“大人,今日可是双喜啊。” “我晓得的。”云舟赔笑,对着这边点了下头,便调转了马头,不敢再多看谁的喜轿一眼。 炮仗再次炸响,司礼太监扯着嗓子在噼啪声中高唱道:“新人起行,百年好合。” 云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于她而言,今晚在楚拂房中度过的那两个时辰才是最大的煎熬。 炮仗的红屑飘落一地,远远望去,迎亲队伍浩浩荡荡,竟一眼望不到头。 尉迟容兮与殷东佑站在最高的宫阶之上,目送新人远去。 殷东佑牵住了她冰凉的手,柔声道:“容兮,可是累坏了?” 尉迟容兮淡淡笑道:“臣妾今日很高兴,陛下放心,臣妾不累。” “也是,今夜最累的莫过于云卫尉了。”殷东佑忍不住笑了起来,“朕确实给她摆了个难题,也只能她仔细解了。” “嗯。”尉迟容兮点了下头,轻抚隆起的小腹。 如今谢南烟已嫁心上之人,她还有的牵挂便是这个孩子了。 殷东佑覆上了她的手,“容兮,朕扶你回去歇息吧。” “谢陛下。”尉迟容兮低眉点头,南烟有南烟要走的路,她也有她要走的路,就从今日开始,各自珍重吧。 京师上下众人,无一不沉浸在今日的大喜事中。 一辆商车悄然从廷尉府后巷驶出,赶车的青年在唇上贴了胡须,扮作了寻常车夫,赶着马车往京师东门驶去。 这是他们唯一离开京师的机会。 城中喜炮声此起彼伏,马车无波无浪地驶出了东门。 赶车的陈玉担心夜长梦多,便急抽了一鞭马儿,催马儿跑得更快些。 马车转个弯儿,从官道上转入山道,陈玉却猛地勒停了马儿,将藏在座板下的长剑抽了出来。 “咻!” 飞箭来袭,一箭直冲心口。 陈玉拔剑劈箭,弹开了飞箭,虎口却被震得一阵发麻。 “明寄北!” “就是小爷我!”明寄北从树上翻下,再次拉满长弓,箭矢直对陈玉脑门。 与此同时,从深林中走出了百名弓箭手,齐挽长弓。 这是早已准备好的天罗地网,是陈玉万万没有想到的结果。 他若是独自一人遇到明寄北这样的埋伏,也只有束手就擒的命,如今马车之上还有两个他必须要保护的人,是肯定逃不出去的。 “又是你!”萧小满从马车里探出个脑袋,怒喝道,“小姑奶奶跟你拼了!大不了就是一死!” “小爷劝三位一句,最好束手就擒跟小爷走,小爷保证你们可以少受点罪。”明寄北冷冷说着,“今日是南烟姐姐的大喜之日,小爷也不想沾染一身血腥去吃南烟姐姐的喜酒。” “咣!” 陈玉长剑落地,他颓声道:“既然明将军都如此说了,在下只有做个识时务之人了。” “师兄!不可!”萧小满跳了下来,捡起了地上的长剑,指向了明寄北,“怕他作甚?” “胡闹!”陈玉狠狠一瞪她,“你要活着,绮云也要活着!” “咻!” 他话音才落,明寄北弓弦惊响,一箭射破萧小满的衣袖,劲力带着她钉在了树干之上,长剑也从掌心滑落在地。 “暗箭伤人的滋味,小爷也让你尝尝。”明寄北挑衅地说完,抬手示意下属上前绑人,“绑了。” “小姑奶奶会报复回来的!”萧小满恶狠狠地道。 “就凭你?呵呵,下辈子或许还有可能。”明寄北冷嗤一声,不想再多看她一眼,只想早些拿了他们,早些回营带阿黄去吃南烟姐姐的喜酒。 卫尉云府外,喜炮声声,热闹得好像过年似的。 云舟在府前勒马停了下来,她翻身跳下马来,走到了两顶喜轿前。 毫不犹豫地,她先踢了谢南烟的轿门,再踢了楚拂的轿门。 “新娘下轿,长长久久。” 两名喜娘高唱一声,便掀起了大红轿帘,将执扇的两名新娘扶下了轿。 杨嬷嬷亲手将牵巾捧了过来,出自她的小小私心,云舟与谢南烟相牵的那一段,她偷偷绣了一双连理枝。 “大人,姑娘,永结同心。” 她小声祝福,将牵巾一一递去。 “谢谢嬷嬷。”云舟也小声回了一句。 谢南烟还没来得及回话,只听嬷嬷又低声道:“鹿血羹今夜备了七碗,大人随时想喝都有。” “……”云舟又羞又惊。 谢南烟忍不住笑了出来,她轻轻地拽了拽牵巾,轻声道:“嬷嬷如此热诚,阿舟,你可不能辜负了嬷嬷的一番心意啊。” “烟烟……”云舟轻咳两声,只觉双颊一片滚烫。 楚拂在牵巾的另一头,她将这三人的话听了个清清楚楚,莫说是云舟,就连她也臊得厉害。 她曾在医书上见过记载,女子与女子也可行床笫之事,这嬷嬷竟备了七碗之多的鹿血羹,难道云舟今夜连带她都要动了么? 楚拂还是头一次想到这些事,她也觉羞涩,连将头低了低。 随嫁的阿荷走了过来,轻柔地帮楚拂捋了捋微皱的下摆,“七小姐,喜服皱了,奴婢给你捋一捋。” 楚拂连忙正心,自忖不该想那些事。 可今夜云舟确实要在她房中待两个时辰,她与她难道会静坐两个时辰么? 杨嬷嬷瞥见阿荷动手给楚拂捋衣,她也仔细检视了一圈谢南烟的喜服,也给拉了个整齐。 “吉时到,新人拜堂了——” 木阿今日缠着大红头巾,站在门口大喝一声,宾客们纷纷拍掌吆喝,祝福之声声声不绝。 “烟烟,我们进家了。” 云舟笑着说完,左右两手牵着牵巾,与两名新娘一起踏入了云府大门。 “一拜天地——” 三人站定之后,在众人羡慕的目光下,朝着庭中深深一拜。 “二拜高堂——” 楚忌与年宛娘端然坐在高堂的位置上,看着三人齐齐拜下。 年宛娘眸光黯然,笑容中带着一丝淡淡的哀伤。 若是岁月可以重来,她一定不会让殷宁嫁给顾清棠,一定会牵着牵巾,与殷宁在文武百官面前堂堂正正地结为妻妻。 楚忌假笑得脸都有些僵,明知一切只是做戏,他也只能佯作喜欢云舟这个东床快婿的模样,不断捻须点头。 “夫妻对拜——” 木阿这声说完,突然愣在了原处,忍不住挠了挠后脑。 此时云舟站在谢南烟与楚拂之间,所谓交拜,她该往右还是往左呢? 只见她往前走了一步,转过身来,同时面向了谢南烟与楚拂,拱手拜了下去。 还算机灵。 谢南烟窃笑暗赞,对着云舟拜了下去。 楚拂轻轻一拜,拜过天地之后,她便是云舟名正言顺的妻了。 百感交集涌上心头,楚拂也不知究竟是喜还是悲? 木阿悄松了口气,高声道:“礼成,送入洞房。” 阿荷与墨儿一起走上前来,各自扶着自家的姑娘往内院行去。 依礼,云舟得留在前堂招呼宾客,接受众人的敬酒。 此时一群宾客涌上前来,喜声笑道:“恭喜云大人,贺喜云大人!” “来人定能三喜临门,二位夫人同生两个胖小子!” “恭喜恭喜,云大人,来,大喜之日岂能不开怀畅饮?” 云舟接过了杨嬷嬷递上的酒盏,笑道:“多谢诸位,今日若有招呼不周之处,多多见谅,干。” 她仰头即饮,本想憋着气一口喝下,会被呛得少些,哪知这酒汁入口半点不辣舌,反倒是带着一股浓浓的果香。 她又惊又喜地看了一眼杨嬷嬷。 杨嬷嬷小声道:“春宵一刻值千金,大人今夜可不能醉了。”所以,她把云舟要饮的女儿红都换做了桃儿酒,寻常人饮个数坛都不会醉倒。 “嬷嬷有心了。”云舟感激地点头一笑。 杨嬷嬷得意地也点了下头,“老婆子我只能帮到这里了,剩下的要大人自个儿努力了。” 云舟原本凉下的双颊又烧了起来,杨嬷嬷口中的“努力”只怕是另外一层意思。 桑娘坐在喜堂的角落中,她呆呆地看着宾客中喜滋滋的云舟,惑然心道:“舟姐姐,你是真的高兴么?” “桑娘。”一个老头在桑娘身边坐下,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 桑娘大惊,猛地转头,惊呼道:“不离叔叔……” “嘘!”老头摇头,将一个纸卷塞入了桑娘的掌心,低声道:“晚上一个人的时候再看,你帮帮叔叔,让舟儿醒醒。”他的语气很是伤心,甚至眼眶还有些红润。 桑娘重重点头,攒紧了掌心中的纸卷。 老头站起,自知不能久留,便匆匆离开了喜堂。 眼尖的楚忌也站了起来,看来孙不离是得手了。他在这儿演戏实在是太累,他故作高兴地喝了几杯酒,好似醉了似的身子摇了摇,醉声醉语地吩咐随行的小厮搀着回廷尉府去了。 年宛娘冷冷看着楚忌离开,这老狐狸走得这样匆忙定有问题。 她从座上站了起来,将木阿唤来,“木阿,把小北找来。” “诺。”木阿领命,退出了喜堂。 南烟的大喜日子,年宛娘不许任何人晚上来扰事。 “云大人。”她有些话必须亲自对云舟说,她执杯走到了云舟面前,肃声道,“南烟是我一手养大的,但凡欺她之人,我必亲手刃之。” 云舟正色道:“大将军之话,云舟谨记。” “我要你与南烟一世不离。”年宛娘举杯,敬向了云舟。 云舟知道这是年宛娘要她一句承诺,她坦然举杯,回敬道:“自当一世不离。”说着,她仰头一饮而尽。 年宛娘苦涩地笑了笑,饮下了这杯酒。 他年黄泉路上,只望能与殷宁再遇,她一定会紧紧握着她的手,许她来生再续前缘,一世相守。 宾客们的祝贺声越多,这堂中的喜庆越浓烈,年宛娘就越是觉得孤寂。 她再饮了一杯,烈酒烧喉,丝丝灼心。 年宛娘不敢承认,那个离去多年的心上人,不知从何时开始,竟有些模糊了。 第82章 烛影摇红 暮色渐浓, 热闹了半日的卫尉云府终于安静了下来。纵使杨嬷嬷换了桃儿果酒,连喝这大半日, 云舟也觉得脚步虚软,带着七分醉意瘫坐在了喜堂之上。 杨嬷嬷带着丫鬟们一一送走宾客, 回来便瞧见了喝得满脸酡红的云舟。她着急地走了过来, 吩咐丫鬟快些把醒酒汤送上。 没想到云舟的酒量竟然如此不堪,杨嬷嬷自忖这桃儿酒她喝个十坛都不会醉成云舟这样。她摇头一叹, 将云舟扶着坐到了一旁的椅子上, 愁声道:“大人,先在这儿歇会儿, 等喝了醒酒汤舒服点了, 老婆子再扶你去楚少夫人的房间。” “我要烟烟……烟烟……”云舟含糊说话,这个时候只想去谢南烟的喜房,拥着她亲上几口。 杨嬷嬷轻轻地敲了一下她的额头,“大人你这个样子如何洞房?快些坐好!” “嬷嬷打人……还两个嬷嬷一起打我……”云舟继续醉语, 一边揉额头, 一边缓缓站起,“我记得……送走宾客……要……要入洞房……嬷嬷……我没有记错啊……” 她好不容易站起来,却又被嬷嬷给按着坐了回去。 丫鬟送上了醒酒汤, 杨嬷嬷接了过来,递给了云舟,“快些喝几口,待清醒些,再去洞房。” 云舟接了过来, 张口喝了一口,这醒酒汤实在是难喝,还没来得及咽下,便觉反胃,她忍不住掩口站起,跌跌撞撞地跑到了庭中,对着山石吐了出来。 杨嬷嬷一边轻抚云舟背心,一边道:“好了好了,吐出来会舒服点。”说完,她看向一旁的丫鬟,“去给大人端盏茶来,让大人漱漱口。” “是。”丫鬟点头退下。 就在杨嬷嬷伺候云舟醒酒的同时,桑娘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屏退了房中伺候的丫鬟,将房门关上,把孙不离黑她的卷纸小心拿了出来。 桑娘在小渔村也跟着孙不离学过子,这卷纸虽然被揉得很皱,可上面写得端正的字她是都认得的——渔村被屠与燕翎军有关,尽快让舟儿知晓此事,详情可往廷尉府查询。 桑娘脸色煞白,孙不离说的若是真的,谢南烟对云舟的柔情蜜意只怕全是做戏,定是另有图谋。 今晚……还是舟姐姐与谢南烟的大婚,今夜一过,只怕舟姐姐更相信谢南烟的话了。 孙不离是舟姐姐的亲舅舅,他一定不会陷害自己的亲侄女。 不管怎么想,桑娘都要更信孙不离些。桑娘轻咬下唇,她必须在云舟踏入谢南烟喜房之前,把这件事告诉云舟。 应该还来得及! 一念至此,桑娘没有半点迟疑,开门就往喜堂跑去。 这边云舟歇了半个时辰后,醉意终于消退许多。她重新洗漱之后,杨嬷嬷提醒道:“这时辰也不早了,大人,该去楚少夫人房中了。” “好。”云舟苦声应道。 杨嬷嬷将云舟扶起,压低了声音道:“楚少夫人身子娇弱,大人行事可要多怜香惜玉些。” 嬷嬷又开始了。 云舟慌忙赔笑:“嬷嬷……我都知道的。”若不说得肯定,只怕嬷嬷还要提醒许多更羞人之事,云舟只得硬着头皮把话说死了。 杨嬷嬷满意地点点头,刚扶着云舟踏入后院,就瞧见桑娘急匆匆地走了过来。 “舟……表哥……”桑娘还是有些不习惯这个称呼,她下意识地往杨嬷嬷那边看了一眼,“嬷嬷,我有些话想单独跟表哥说。” 杨嬷嬷不悦地道:“你这丫头可不要胡来啊,现下可是大人的良宵,两位新少夫人才进门,你可不能在这个时候闹出痴缠表哥的桥段来。” “不是!”桑娘急道,“我对表哥没那个意思。” “没有意思最好,有意思也得打消了!”杨嬷嬷看了看天色,继续道:“已经很晚了,有什么话明日再说吧。” “表哥……”桑娘焦急地看向了云舟。 云舟还没来得及开口,杨嬷嬷便催道:“大人快些去吧,表小姐这儿有老婆子在,不会有事的。” 不成,瞧桑娘这直勾勾的眼神,说没有意思,杨嬷嬷是一个字都不信了。 “桑娘……”云舟见她满面愁色,知道她定有急事。 “嗯?大人,你是想让姑娘在喜房等你等到天亮么?”杨嬷嬷语气带刀,“什么事不能明日说的?” 提到烟烟,云舟的心就忍不住一烫。 “明日说吧,桑娘,我不能让烟烟等久了。”说完,云舟对着桑娘歉然笑笑,对杨嬷嬷道,“劳烦嬷嬷好生照顾桑娘。” “这个老婆子我一定会的。”杨嬷嬷几乎是咬牙说完的这句话。 桑娘知道杨嬷嬷是谢南烟的人,照现下的情况,杨嬷嬷定不会让她单独接近云舟。 她强忍住所有的话,这个时候强行开口,只怕她话都没说完,就被杨嬷嬷名正言顺地打晕带走了。 云舟对她温柔笑笑,最终转身踏入了楚拂的小院。 桑娘沉沉一叹,转眸便看见杨嬷嬷刀锋一样的眸光,她害怕地低下了头去。 杨嬷嬷沉声道:“大人娶楚七小姐是皇命,违抗不得,不然,老婆子一定能保证大人身边一朵野花都没有。” “……”桑娘听得胆战,只得低头往自己的小院走去。 杨嬷嬷担心她晚上又耍心机,便一路“护送”她回去,临走时又吩咐值院的丫鬟们盯紧些,切莫让表小姐坏了今晚良宵。 喜房中红烛成双,映衬一室灼红。 楚拂双手执扇,端然坐在喜床上,也不知是因为忐忑,还是因为只吃了一块糕点饿了,她的心跳比平日快了许多。 “大人。”房外响起了阿荷的声音,楚拂蓦地紧张了起来。 “都退下吧。”云舟话音才落,便推门而入,又把房门给关上了。 “咳咳。”云舟有些手足无措,她走上前来,在楚拂的身边坐下,忽又跳了起来,“这是撒了满满一床红枣跟龙眼啊!” 楚拂本来是紧张的,可听她这一惊一乍地一闹,忍不住开口淡淡道:“规矩如此,夫君不必惊慌的。”“夫君”二字是她头一次喊,话出口后,她不禁有些恍惚,将喜扇贴在了脸颊上,生怕被云舟看见了她的羞色。 “这规矩可一点不好,在这床上睡一夜,明早身上定是满满的红印子。”云舟一边说着,一边将床上的红枣龙眼扫落床下,心道:“烟烟坐两个时辰,怕是要疼死了。”心头一急,云舟就恨不得马上离开这儿,早些把烟烟床上的红枣龙眼都扫下来。 楚拂偷偷看她,虽然是女子,可这温情脉脉已胜过世间许多鲁莽男子。 扫干净这端的红枣与龙眼后,云舟抬眼看她,“七小姐还是坐这边吧。” 楚拂慌然躲开云舟眸光,依着云舟坐到了这边,果然比之前做的那里舒服多了。 “七小姐当日救命之恩我还记得,所以……”云舟说着,将喜扇却下,在看见楚拂眉眼的瞬间怔了怔,心道,“完了,完了,我祸害了一个仙女姑娘的半生。” 大家闺秀向来清秀,却没想到楚拂今晚的妆容竟如此娇艳。她这样好看的姑娘,本不该孤老一生的。云舟越想越愧疚,沉沉地叹了一声。 换作以前,谁人这般呆眼看她,楚拂定要冷冷瞪回一眼。可看见云舟霎时的呆愣,楚拂更觉恍惚,明知今夜只是一场戏,却真实得让她觉得她就是新嫁的姑娘,在洞房花烛夜越看夫君越心喜。 喜从何来? 楚拂不懂,可她知道自己的心跳更快了一拍,浑然不觉双颊火辣辣地烧了个通红。 “对不起……”千言万语,云舟只能先说这一句。 楚拂微微昂头,淡淡道:“当日我是医者,就算不是你,我也会出手救治的。” 云舟听得愧然,起身对着楚拂一拜,“救命之恩,定当回报,日后七小姐要我做什么,只要我能做到的,定不推辞。” “此话当真?”楚拂没想到云舟会主动提起这个。 云舟点头,认真地道:“他日若有机会,我定会和离放七小姐自由身,七小姐若遇良人,我也会备下……” “嘘。”楚拂不等云舟说完,便打断了她的话。 不知怎的,大婚之日听见“和离”二字,楚拂觉得心头莫名的发凉,忍不住冷声道:“夫君难道不知道,这府内府外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你我?” 云舟听得发毛,“七小姐……” “今日进了门,夫君还要唤我七小姐?”楚拂肃声反问。 云舟实在是唤不出“娘子”二字,“当日相救,想必你也知道,我并非男子。” 楚拂点头,慢慢地把小虎头肚兜从怀中拿了出来,“我知道。” 云舟眸光一亮,又惊又喜,“原来在你这儿!”说着,便想从她手中拿回肚兜。 楚拂突然把小虎头肚兜再次收回怀中,云舟硬生生地停下了动作,身子僵在了原处,惑声问道:“七小姐,你这是……” 楚拂淡淡笑道:“想要拿回你的肚兜,有些事得依我。” 云舟苦笑,“这不是我的,是烟烟……” 堂堂镇南将军谢南烟会穿这种缝补多次的小虎头肚兜? 楚拂觉得好笑,半句不信她,“少拿这些话诓我,你就说,依不依我?” “依!”云舟只想快些把小虎头肚兜拿回来,“只是,我有些事也是不能依的。” 楚拂莞尔,“放心,我不会事事要你做,第一件事,你是可以做到的。”微微一顿,她继续道,“以后你就唤我拂儿。” 云舟暗舒了一口气,“好,拂儿。” 唤她“拂儿”的人有许多,可唯有云舟的这一句,让她听莫名小小欢喜。 十八年来,她从未有一日像现在这般笑得灿烂。 原以为会是煎熬的开始,却比她想象的舒坦许多。 “这肚兜……”云舟小声提醒。 楚拂却没有还给她的意思,“才依了一件就想拿回去?” 云舟忍话。 “第二件,你若想我过的好些,以后就多来看看我。”楚拂说完,又急解释道,“若是太冷落我了,父亲在朝堂上也不会给你什么好脸色看,我耳根也不会太清净。” “好。”云舟听得有理。 楚拂主动揪了揪云舟的衣袖,让她坐在身旁。 “第三件?”云舟觉得气氛好像开始不太对。 楚拂突然拥了上来,云舟下意识地想推,可她若出手,便会正推在楚拂的腰上,只怕是轻薄了她。 她只能绷直了身子,急道:“拂儿,这样不好,我不是男子……” “我只想试试,抱一个人是不是会暖一些?”楚拂自嘲地说道,“我们都是女子,抱一抱也不算轻薄,不是么?” 云舟无话反驳,终是她误了她。 “对不起。” “你不准动!”楚拂突然一喝,“谢南烟若知道你抱了我,今晚你可不好过了。” 云舟心头一暖,感激地笑道,“你不觉得我与烟烟相爱荒唐,谢谢你,拂儿。” “那是你们的事。”楚拂却没来由的心头发酸,推开了云舟,“第三件事我先想想,想到了再告诉你。” 云舟点头,“好。” 楚拂黯然低头,将喜被下的白巾拿了出来。 云舟惊问道:“拂儿,你要做什么?” “有些戏要演完的。”说完,楚拂便咬破了自己的手指,在白巾上抹了一痕血色。 云舟发出一声叹息。 “你走吧,我倦了,让我早点歇息。”楚拂背对着云舟,声音微凉,似怨非怨。 她已下逐客令,云舟自然没有理由留下。 云舟感激地对着楚拂再一拜,退出了房来,轻舒一口气,快步朝着谢南烟的小院走去。 心绪不宁是为什么? 云舟不知道,她只知道往后的日子并不是她想的那样。 岁月静好,只怕是镜花水月。 墨儿原以为会在小院中等上两个时辰,才能看见云舟过来,哪知才过了半个时辰,云舟便踏入了小院。 “大人。”墨儿朝着她福身行礼。 “墨儿姐姐辛苦了,下去歇着吧。”云舟笑眯眯地对着墨儿一笑。 墨儿眸光复杂地看了看云舟,最终默然退下。 云舟走到了房门前,忽然有些紧张。 她深吸一口气,推门走了进去。 喜烛灼灼,大红喜床上,空无一人。 “烟烟?”云舟着急地一唤。 “啪!”身后的房门突然被人关上,温软的身子从后贴上了她,谢南烟右手执扇遮面,笑道:“还算有良心,没让我等足两个时辰。” 云舟哑然失笑,转身望着她,握住了她的执扇右手,缓缓却下喜扇——她眉目含春,轻咬下唇,食指勾住了云舟的下巴。 “说,是楚家小姐好看,还是我好看?”声音酥哑,带着一抹淡淡的果酒香味。 云舟觉得自己又开始醉了,她痴望着谢南烟的眉眼,“烟烟你偷偷喝酒了……” “不许说其他……”谢南烟的另一只手悄然勾住了云舟的喜服衣带,“不回答就是……心中有鬼……” 云舟猛然摇头,急道:“自然是烟烟好看!” “说慢了,要罚。”谢南烟说的慢条斯理,每个字落入云舟耳中,都是别样的魅惑。莫说是要罚了,就算是要她的命,云舟也会毫不犹豫地给她。 “烟烟要什么,我就给什么!”云舟热烈地回她。 谢南烟凑上前,却不急着吻她,只用鼻尖一下一下地轻蹭着,“你说,我想要什么?” “烟烟……”云舟的嗓音也开始沙哑,她迫不及待地想去吻她,却被谢南烟伸指拦住了唇。 云舟焦急地又唤了一声,“烟烟。” 谢南烟顺势扯开了云舟的衣带,用小指勾住,引着云舟一步一步走向了喜床。 两人坐定后,云舟才恍然想起这床上还有红枣龙眼,她急道:“等等,让我把咯人的果子拿了。” “傻阿舟,那么咯人的东西,我早就扫一旁了。”说着,谢南烟含笑瞄了一眼喜床右侧,那里散落着一堆红枣跟龙眼。 云舟傻笑一声,只觉耳垂被谢南烟轻轻一咬,她顿觉酥软,羞红了脸呆呆看她。 谢南烟起身坐到了云舟的身上,故作不悦地道:“春宵一刻值千金,可惜我的傻阿舟像个木头疙瘩,只会傻笑……” 云舟飞快地啄了她一口,她捏住了谢南烟的下巴,深情无比地道:“今晚我才不傻……”一句话说完,已是通红了脸蛋,那些羞然说不出口的话,只想用一个深吻,让谢南烟知晓的清清楚楚。 红烛烛花轻轻一炸,红纱喜帐含羞落下,掩住了一双痴缠的人儿。 春宵一刻值千金,云舟以前还觉得只是一句胡话,可今时今日,云舟是彻彻底底的信了。 第83章 晨 慵懒的晨曦从窗格流入, 倾泻了一地暖色。 红纱深处,云舟趴在枕上悠悠转醒, 只觉背上好几处凉飕飕的,她半眯着眼睛呢喃唤道:“烟烟?” “不许动。”谢南烟披着内裳, 坐在她的腿上, 一手拿着药膏,一手拿着白羽, 沾了药膏往云舟背上的猩红爪痕涂去。 羽毛落下, 凉凉的触感激得云舟不禁轻颤了一下,她闻着药味, 惑声问道:“烟烟, 我的背怎么了?” 谢南烟羞嗔道:“昨夜某个不知节制的,还问我怎么了?” 云舟恍然,她轻咳了两声,昨夜被谢南烟抓的时候, 并不觉得多疼, 如今谢南烟给她上药,想必是挠得重了。 “烟烟,对不起。”云舟红颊忍笑, 满心满眼都是蜜意。 谢南烟忽地将药膏放下,倒在了云舟身侧,将她的笑看了个清清楚楚。 云舟像是个被抓到做坏事的孩子,急道:“烟烟,你涂完药了啊?” 谢南烟将白羽调转了过来, 用没有沾到膏药的一面轻轻地挠着云舟的耳垂,“阿舟,我怎的觉得你很得意呢?” 云舟心虚地道:“哪有?” “你可是答应过我的,要做我的百年舟。”谢南烟突然提到了这事。 云舟没有多想,点头,“嗯!” 谢南烟脸上的笑意蓦地浓了起来,像是暖阳从云间乍现,柔情脉脉。 她故意不语,眸光沿着云舟的脸侧一路看下,嘴角噙起了一丝魅笑。 云舟被她看得浑身发烫,羞声道:“烟烟,这会儿都天亮了,只怕嬷嬷跟墨儿都在外面等着了。” 谢南烟一本正经地点了下头,“也对,反正你有一百年的时间做我的身下舟,也不急在这一时。” “啊?”云舟微微一惊。 谢南烟凑了上去,轻轻地蹭了一下云舟的鼻尖,“小舟儿,翻船多不吉利,所以啊,以后都要顺水行舟。”说着,谢南烟手中白羽在云舟的腰侧刮了一下,她翻身坐起,得意地道,“涂了药膏你便能早些好起来,那就可以洗干净了,让本将军……”最后四个字她并没有说出口,但是她翕动的唇说了什么,云舟却看得清楚。 云舟拉着被角翻身坐起,若是面前有面镜子,自己便是镜中那只羞然蜷缩成一团的小猫儿。 “快换身干净衣裳,一会儿嬷嬷她们进来收拾了。”谢南烟徐徐说着,弯腰从脚边捡起了大红喜服,罩在身上,径直往衣柜走去。 云舟哪里还敢迟疑,便裹着被子一路蹦向了衣柜。 谢南烟看得好笑,“阿舟,你这样子,是在做什么?” 云舟又羞又急,“内裳外袍都不知落在了哪里,我只有这样过来了。” 谢南烟忍笑不语,她瞄了一眼床边。 云舟沿着她的视线瞧去,她的内裳外袍都在那儿,她低声嘟囔道:“我明明脱在……” “昨晚之事,你倒是记得清楚。”谢南烟打趣她,一语双关。 云舟急道:“烟烟!” “嗯?”谢南烟忍住了继续打趣她的念头,她拢着喜袍,先将云舟的常服拿了出来,递给了她。 云舟一手捏着被角,一手去接常服,“谢谢烟烟。” “可要……拿稳了啊。”谢南烟抱着自己的常服从云舟身侧走过,哑然说完,足尖无声无息地踩在了云舟的被角上。 云舟点头,“嗯!拿稳了。”她见谢南烟并没有去屏风那边换衣的意思,便知趣地拿着衣裳准备往屏风那边走。 “啊!” 这才走了一步,云舟便惊呼一声。 谢南烟大笑道:“小舟儿,我可是才提醒的,你瞧瞧你,啧啧,是想本将军落个不知节制、缠卫尉大人一日不出房的妖精名头么?” 云舟羞赧无比,飞也似地跑到了屏风后,这才解释道:“烟烟,不是我,方才不过是个意外。” “哦?”谢南烟的语气充满了质疑。 云舟只以为是自己踩到了被角,她慌道:“真的只是意外!烟烟,我们快更衣吧!嬷嬷她们肯定在外面等急了。” “嗯……”谢南烟笑然点头。 其实,杨嬷嬷与墨儿已经在房外站了许久了。 墨儿端着的热水已经换了三次。 杨嬷嬷瞄了一眼天色,笑道:“今儿的天气不错。” 墨儿满心复杂,谢将军与大人迟迟不起身,只怕她现下端的这盆热水又要再换一回了。 杨嬷嬷瞧她脸上没有喜色,她捧着早膳,往墨儿身侧移近了一些,用手背轻轻地触了一下盆边,摇头道:“不成不成,热水又凉了,快去再换一盆吧。” “也只有如此了。”墨儿叹了一声,端着热水退了下去。 墨儿走后不久,房中终于响起了谢南烟的声音。 “嬷嬷,进来吧。” “是。” 杨嬷嬷推门进来,瞧见谢南烟坐在铜镜边,已经换好了今日的缇色常服。细看她的双颊,艳若桃花,想必昨晚过得不错。 杨嬷嬷将早膳放下,抬眼看向另一边。云舟坐在榻上,手中拿着一本闲书,装模作样地看着。 像那么回事。 可是,这房中怎么有股药味? 杨嬷嬷嗅了嗅,忍不住问道:“少夫人,大人,谁伤了么?” “咳咳,嬷嬷,你就不要问了,没事,我们都很好。”云舟生怕她继续问下去,便放下闲书,坐到了桌边,“我这肚子啊,早就饿了,我瞧瞧嬷嬷今日准备了什么好吃的。” 杨嬷嬷瞬间明白了什么,她笑着将云舟的粥放在了云舟面前。 “鹿血……”腥味冲鼻而来,云舟苦笑了起来,“嬷嬷啊,有没有清淡点的?”说着,她瞄向了谢南烟的那碗,嗅了嗅,只觉药香扑鼻,“嬷嬷,烟烟的是什么煮的?” “乌鸡汤混小米熬到汁收了大半,洒了些当归粉。”杨嬷嬷说完,将粥端了起来,正色道,“少夫人今日必须喝掉,补身子。” 好像那碗更好喝…… 云舟紧紧盯着杨嬷嬷手中的粥,“嬷嬷,我听着就有点想喝,可不可以……” “不可以。”杨嬷嬷冷冷拒绝,她把粥端到了谢南烟妆台边,轻轻地放了下来,对着谢南烟笑道,“少夫人,请用粥。”说着,她又对着谢南烟低语了几句。 谢南烟不自然地笑了笑,故作淡定地问道:“当真那么有用?” “绝对有用!清宁村好多人家都靠这个方子生了胖小子!”杨嬷嬷认真地回答。 “咳咳……”云舟听得忍不住猛咳了一声。 杨嬷嬷回头问道:“大人怎么了?” “没……” “我想夫君更喜欢女儿些。”谢南烟帮云舟打了个圆场,给云舟眨眼笑了一下,“是不是啊?” 云舟只能顺着谢南烟的话,点头道:“是,是,是。” “这样啊……”杨嬷嬷困恼地想了想,“我去打探打探,看看有没有生女儿的方子?” “嬷嬷,顺其自然,不必了吧。”云舟赶紧打断她,“这天色也不早了,嬷嬷快些去准备午膳吧。” 杨嬷嬷点头,“那老婆子收拾好,就去准备午膳。”说着,她便朝着喜床走去。 云舟更慌了,她急声道:“嬷嬷!床我可以自己……” “怎么可以?”杨嬷嬷一脸严肃,“这些是我老婆子的活计,大人是一家之主,怎能做下人之事?”说完,她便弯腰将散落在床边的衣裳都捡了起来,“这些衣裳老婆子定会浆洗干净,妥当收好的。” 云舟强笑着望向了谢南烟,谢南烟却气定神闲地喝起了早膳来。 这个时候,说得越多,只怕羞得越多。 倒不如以不变应万变。 烟烟都那样了,云舟也只能学着。她无奈地对着鹿血羹叹了口气,拿起勺子舀了一口,艰难地喝了下去。 “少夫人,热水来了。”墨儿这时端着热水走了进来,刚将水盆放到了盆架上。 “墨儿来,帮个手。”杨嬷嬷唤墨儿。 墨儿走过去,杨嬷嬷把要洗的衣裳都抱给了墨儿。弯腰将云舟铺整好的被子掀了起来,她也忍不住红了脸,手上的动作却不敢慢一分,反倒是越发地麻利。 墨儿瞥见了白巾被染了一角润红,她又惊又羞,忙将脑袋低下了——这女子与女子,竟真可以做人间夫妻。 一室无声,直到—— “将军,不好了!”木阿急匆匆地往小院中奔来,脸色极为难看。他在踏入房中后,大声道:“魏王府的兵马,把咱们这儿围起来了!” 谢南烟冷笑道:“这魏王殿下的本事是越来越大了,卫尉府都敢围。” 木阿缓了一口气,解释道:“陛下……陛下昨夜遇袭……被掳走了!宫中三千禁卫军都归大人管,所以……” 谢南烟脸色一沉,知道此事并不简单,“阿舟这几日成婚休三日,根本不在皇城当值,他还能把罪名都扣在阿舟身上不成!” 木阿重重点头,“话是这样说,可是……” 云舟站了起来,她沉声道:“烟烟你再休息一会儿,我去瞧瞧。” 谢南烟微微挑眉,“你?” “我能行的,烟烟。”云舟笃定地点头。 谢南烟舒眉笑道:“好,夫君你去。” 云舟含笑点头,便领着木阿一起往府外行去。 “墨儿,把小北找来。”等云舟走远后,谢南烟便唤了墨儿过来,拿出了随身军印,“然后你拿我将印去城外军营调一千骑兵过来。” “诺。”墨儿放下了衣袍,从谢南烟手中接过军印,快步跑远。 杨嬷嬷忧心忡忡地问道:“少夫人,老婆子我可以做点什么?” 谢南烟笑道:“把这儿收拾好后,帮我盯好楚少夫人,只要这后院不起火,府外那些人再闹,也翻不了这卫尉府的天!” 第84章 明知山有虎 卫尉云府的大红灯笼还没换下, 府门外就黑压压地围了好几圈人马。 魏王端然坐马背上, 马儿刨着蹄子,一如他此时的脸色, 很是焦急。 云舟带着木阿踏出府门, 魏王斜眼瞥了一眼,肃声道:“陛下被掳如此大事,本王瞧卫尉大人竟一点都不紧张,当真是奇了!” 云舟恭敬地对着魏王拱手道:“陛下是殿下的亲兄长, 殿下不忙着四处搜寻, 反倒是把我卫尉府围住了, 不也一样很奇怪?” 魏王本想给她个下马威,哪知竟碰了个硬钉子。 他眸光冰寒,“卫尉大人,宫中出了如此大事, 照例你可是要问斩的。” 云舟心头一凉, 却挺直了腰杆,“满京城皆知昨日我大婚, 已经请休了三日……” “卫尉大人是想撇得干干净净么?”魏王不等云舟说完, 便厉声打断了云舟。 云舟倒抽了一口凉意,正色道:“众目睽睽之下,殿下是想强行安我一个失职重罪么?”云舟这次不等魏王回答,便进一步道,“殿下,陛下被掳是天大之事, 你兴师动众的来我卫尉府外闹事,半点没有搜救陛下之意,莫不是想拖延时日,另有所图?” “放肆!”魏王哪里容她把话再说下去。 云舟望向木阿,“牛大哥,备车,我要进宫查探。” 木阿抱拳领命,“诺!” 云舟的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若是魏王再厮闹下去,便真如云舟所言,另有所图了。 “本王今日来此,也不是来兴师问罪的。”趁着木阿去准备车马之时,魏王铁青着脸从袖中拿出了一张信笺,“这匪徒实在是胆大,掳走皇兄留书言明,只要镇南将军在正午时分,亲自把昨日捉拿的三人送至南郊十里亭,匪徒便将皇兄安然送还。” 云舟惑声问道:“烟烟昨日何时捉拿人了?” 魏王冷笑道:“连卫尉大人都不知,本王又怎会知晓?”顿一下,他话中有话地道,“正所谓女人心,海底针,世事如戏,不到曲终人散时,谁知道戏子的面具之后是怎样的面孔?” 云舟坚定地道:“烟烟不是那样的人!” “为保皇兄万无一失,本王必须亲自跟着谢南烟押解那三人去南郊十里亭。”魏王说完,起身冷冷睨视云舟,“卫尉大人,本王相信这个要求,合情合理。” 云舟一时也想不到什么理由反驳他。 “烟烟抓的人是谁?”云舟忍不住问道。 魏王摇头,“这个本王就不知道了,究竟谢南烟捅了哪个天王老子的蜂窝,竟连皇兄都敢掳走。”不知为何,魏王这句话说得格外大声。 听见身后响起了熟悉的脚步声,云舟回头,看见谢南烟提剑走了过来。 她回头迎上,低声匆匆问道:“烟烟,你抓了什么人?” “后面听我的。”谢南烟给云舟递了个眼色,她抿唇轻笑,一步踏出了卫尉府大门。她微微昂头,笑道:“确实是我思虑不周,不该动那三人。可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殿下一心思虑陛下安危,实在是感人,末将自愧不如。”顿了一下,她故意叹道,“容小北把那三人押来,劳烦殿下代末将跑这一趟了。” 魏王振了振手中的信笺,“谢将军,你是要本王再念一次这信上内容么?” 谢南烟点头,“劳烦殿下再念一回吧?” 魏王脸色很是难看,只见谢南烟揉了揉太阳穴,竟软软地贴在了云舟身上,低声道:“昨晚没睡好,这身子实在是困乏。” 云舟担心地看她,“烟烟若是不舒服,我可以代烟烟跑这一趟的。” “夫君待烟烟真好。”谢南烟柔情脉脉,声音不大不小,却足以让魏王听得清清楚楚。 只见魏王捏紧信笺的手指倏地收紧,他故作焦急,“匪徒言明要你亲自押送,若你不去,万一他们对皇兄下手,谢南烟,你便是有十个脑袋都不够杀的!” “也对,若我与殿下一同去了,匪徒瞧见多了殿下的兵马,疑心有诈,对陛下了手,到时候殿下可算是天大的罪人?”谢南烟徐徐说完,故作担心地连连摇头,“确实不妥啊!” 魏王语塞。 不知为何,她与云舟两个都变得伶牙俐齿了。 “驾!驾!” 墨儿一骑当先,执令引着一千骑兵穿过长街,将魏王府的府兵也围了起来。 魏王大怒,“谢南烟,你什么意思?” 谢南烟赔笑道:“殿下什么意思,末将就什么意思?” 魏王急声提醒道:“皇兄如今危在旦夕!谢南烟!本王看你就想拖延时间,意图害死皇兄!” “啧啧,好大一个罪名,殿下就这么扣我脑袋上了?”谢南烟无奈地摇了摇头,“我这身子是真的乏,我让夫君代我押解人犯赴约,殿下不允,非说匪徒指名让我去。我担心殿下跟着会惹匪徒不快,害了陛下,殿下非要跟着。磨蹭到这个时候,你跟我都没有往南郊走一步,诸位都看看,究竟是谁在拖延时间,居心不良?” 魏王寒着脸,不知该说什么反驳谢南烟。 僵持了半刻之后,明寄北赶着马车停在了魏王与谢南烟之间的空地上。 他对着谢南烟递了个眼色,“南烟姐姐,人犯已经带到。” 谢南烟无奈地走了过来,坐到了明寄北身边,抬眼看向魏王,“殿下,末将就带小北一人去赴约。殿下可要想清楚了,若是执意跟来,万一惹恼了匪徒,陛下有个什么闪失,民间可是要多些流言蜚语,说殿下故意拖累陛下……” “休要血口喷人!”魏王大喝。 谢南烟苦笑道:“我只是好心提醒殿下,莫要污了民间雅王的清名。” 谢南烟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若是他还执意跟着,岂不是正中了谢南烟说的那些? 他怒然调转马头,大手一挥,示意府兵随他离开。 谢南烟轻轻地对着他一拜,魏王忍不住勒马回头,寒声道:“谢南烟,你若不能把皇兄安安稳稳地带回来,年大将军也保不住你的脑袋。” “多谢殿下提醒。”谢南烟点头。 “哼!”魏王拂袖策马,带着府兵渐渐驰远。 谁也不曾发现,他嘴角扬起了一丝阴冷的笑意,又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 “阿舟,你来。” 谢南烟并没有立即出发,她向云舟招了招手。 云舟快步走了过去,忧声道:“烟烟,我可以帮你做什么?” “我想吃石榴,你给我剥两个,我回来就要吃。”谢南烟说得轻描淡写,她抬手抚了抚云舟紧皱的眉头,顺手勾住了她的颈子。 明寄北俊面飞红,连忙别过了脸去。 谢南烟小声道:“陛下突然失踪,绝不简单。阿舟,今日这约定是个陷阱,只是我不得不赴约。” “烟烟……”云舟担心地摇头,“我陪你去!” 谢南烟摇头轻笑,“有小北在,什么天罗地网也困不住我,这点你可以放心。”略微一顿,她压低了声音,附耳交代了几句,对着云舟点头一笑。 云舟重重点头,刚欲说什么,谢南烟比了一个“嘘”的动作,酥声道:“夫君还不快去剥石榴?” 云舟轻叹,往后退了一步。 “小北,我们走!” “是,南烟姐姐!” 明寄北扬鞭一抽,马车便朝着京城南门驰去。 云舟不敢多做迟疑,刚转身,木阿便将马车备好,远远地对着云舟道:“大人,马车在这儿!” “牛大哥,我们不进宫了,你把马车赶回后巷。”说着,云舟对着不远处的墨儿道,“墨儿姐姐,你来帮我个忙。” 墨儿点头,对骑兵长交代了一句,命他们继续值守卫尉府外,便跟着云舟一起走回了卫尉府。 墨儿与云舟一起转入后院后,云舟小声开了口,“墨儿姐姐,一会儿……” “舟表哥。”桑娘终于觅到一个机会接近云舟。 云舟愕了一下,看见桑娘委屈红润的双眸,她惑声问道:“桑娘,你怎么了?” 桑娘看了一眼墨儿,不敢说话。 云舟蹙了蹙眉,她急道:“桑娘,我这儿有急事,一会儿等我处理完了,我再来看你。”说完,便要唤着墨儿继续往住的小院行去。 “舟表哥,就容我说一句话,可好?”桑娘往前追了一步,紧紧地揪住了云舟的衣袖。 她神情恳切,眼泪便沿着脸侧滑了下来。 云舟惊声问道:“桑娘,是谁欺负你了?” 墨儿看她这般反常,哪里肯离开一步? 桑娘将云舟扯到了一旁,极力压低了自己的声音,哑声道:“昨日不离叔叔来过,他求我救救你,不能再让谢南烟迷惑你,让你一错再错。” “你说什么?”云舟不敢相信听见的话。 桑娘哽咽道:“我们的小渔村被屠……与燕翎军有关……你若不信……可去廷尉府查探……” “……”云舟木立当地。 桑娘从不说谎,既然言之凿凿,廷尉府必定有了铁证。 可不是亲眼所见,一句话都不能信。 即便是燕翎军做的,烟烟那日背上还中了毒蒺藜,她不可能从一开始就在演戏。 “大人?”墨儿瞧她怔愣良久,忍不住提醒道,“究竟要我做什么?” 第85章 白发萧别 事有轻重缓急, 即便真是燕翎军所为,云舟也相信谢南烟绝对没有动过手。一念及此,云舟对墨儿点了下头, “这儿不方便说,墨儿姐姐, 你随我入房细说。” 墨儿怔了怔,“入房?”她下意识地抬眼看了看天色, 这大白天的,云舟与她孤女寡女的跑去房里? 云舟急声道:“不是你想的那样, 墨儿姐姐, 我向来规矩, 不会做什么孟浪之举的。” 她不说还好, 说了之后, 墨儿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起了今日看见的狼藉喜床。 昨夜……她怕是一点也不规矩。 “桑娘, 我考科举, 也是为了查明谁是屠杀渔村的真凶。廷尉大人那里我是一定会去看卷宗的,你放心, 我绝不包庇一人, 也绝不错怪一人。”云舟坚定地说完,看见墨儿还在迟疑, 哪里顾得那么多, 便扯起了墨儿的衣袖,往谢南烟的小院行去。 墨儿满心慌乱,之前还不觉脸烫, 可越是靠近小院,她就越是不安。 分明知道云舟是姑娘家,可这莫名的羞意又是从何而来? 桑娘欲言又止,木立在地远望云舟走远,沉沉一叹。 是从何时开始的?她与舟姐姐之间,竟有了这道谁也跨不过去的隔阂,再也不能如当初一样地亲昵。 终究是走远了么? “大人快放手……我自己会走……”墨儿踏入小院,连忙拂袖。 云舟哪里肯依她,她紧紧揪着衣袖,不容墨儿拂开,扯着她踏入房间后,松手将房门给关上了。 云舟头也不回地往衣柜的方向走去,一边走,一边脱自己的衣裳。 本来这突然关门就已经让墨儿不安了,哪知云舟又来了这么一句——“墨儿姐姐,快解衣裳……” 墨儿又羞又怒,不等云舟说完,便喝道:“大人,你这样不觉过分么?” “啊?”云舟愕然回头,看她双颊通红,知她定是想多了,她急声解释道,“墨儿姐姐,不是的,你想多了,我只是让你换上我的衣裳。”说完,她将解下的外袍搁在了衣架之上,从衣柜中又拿了一件月白色的常服出来,“你在这儿装作我,给烟烟剥石榴,我要离开卫尉府半日。” 墨儿尴尬地咳了两声,“你……早些说的话……我也不至于误会你……”说话声音越来越小,最后的几个字云舟一个也没听清楚。 云舟苦笑道:“墨儿姐姐你别误会我就好。” 墨儿哪里还敢提这些事,她走了过来,从衣架上拿下了云舟的衣裳,问道:“你要去哪儿?” “去守着萧小满。”云舟满眼忧色,“烟烟说,这是我们最大的筹码,她若傍晚不归,便让我把萧小满押到南城门的城头上去。”说完,云舟快速穿好了常服,“烟烟还说了,她赴约后,定有人会盯着我的一举一动,所以,我不能把那些人引到关萧小满的地方去,正中他们的下怀。” 墨儿点头,“可是大人,你只要一踏出府门,一样会被人跟上。” “我走密道,不怕。”云舟轻轻一笑,“有劳墨儿姐姐了。”说完,她走到了桌边,拿了一个石榴起来,抛给了墨儿,“改日我给你剥个!” 墨儿接住石榴后,云舟蓦地钻到了床下,拉动床板上的机杼——石板突然一分为二,云舟只来得及惊呼一声,便跌入了密道之中。 “大人?你没事吧?”墨儿弯腰探头问道。 云舟伸出一只手来挥了挥,另一只手揉着被撞到的痛处,“没事,我没事。”说完,她沿着密道走下,转身将石板掩上了。 墨儿忍笑不语,抱着云舟的衣裳,长叹了一声。 “驾!” 明寄北一扬马鞭,本想赶马儿跑得更快些,哪知谢南烟中途截住了他的马鞭,摇头道:“小北,不急的。” 明寄北问道:“南烟姐姐,陛下落在他们手里,如若真有个闪失,你可脱不了干系的。” 谢南烟慵懒地打了个哈欠,笑道:“你还没看出来么?” 明寄北摇头,“看出什么?” 谢南烟斜靠在了车壁上,缓缓道:“阿舟请休前一日,我陪着她把皇城的守卫据点都巡了一回,除非他们是鬼,否则怎么可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陛下给掳走了?” 明寄北恍然,“也就是说,要么是陛下故意躲起来了,要么就是有人把陛下给骗出宫了?” 谢南烟莞尔点头,“小北聪明。” 事情如此明朗,明寄北即便是用脚指头想,也能很快想明白了。 天子痴恋皇后娘娘,平日是一刻都不愿与皇后娘娘分开的,定不会突然跟百官们玩躲猫猫。那唯一的可能便是有人把陛下给骗出来,今日在百官面前演一出“贼喊捉贼”。 如此拙劣的戏,一点也不像魏王府平日的作风。 “不对啊,南烟姐姐,这未免太明显了吧?”明寄北觉得事情定没有那么简单。 谢南烟按剑笑道:“是啊,实在是太明显了。这十里亭之约,极有可能是出空城计。”谢南烟抬眼望着远处的树隙,已经可以隐约看见十里亭的一角飞檐,“我们是空城计,他们也是空城计,你说他们图个什么呢?” 马车车厢空空,明寄北根本没把人带上马车。 明寄北故意放慢了速度,惑声问道:“会不会是抛砖引玉之计?” “我也想到这一招了,所以我让阿舟来了一出李代桃僵。”谢南烟胸有成竹地开口,“他们喜欢耍把戏,我也陪他们玩一回,就当找点乐子吧。” 明寄北大笑道:“南烟姐姐,我也许久没跟你一起玩乐了。” 谢南烟转眸看她,笑道:“那今日你我就好好乐一乐!” “踏踏踏踏……” 马车缓缓驶入了亭中人的视线——他约莫五十上下,一人一壶独坐亭中,须发垂下,是雪一样的银白。 明寄北勒停了马车,警惕地扫了一眼十里亭内外,低声道:“南烟姐姐,还是小心些。” 谢南烟点头,跳下了马车,提剑径直朝着十里亭中走去。 “谢南烟。”白发男子突然开口唤她,他提壶站起,将谢南烟上下打量了一番,“我本以为,镇南将军谢南烟是敢孤身闯虎穴的女子,呵,原来也不过如此。”说着,他瞥了一眼亭外的明寄北。 谢南烟在男子三步外停了下来,“先生等候许久,如果只是为了说这一句,那我也没必要留下了。” 男子忽然笑了起来,“谢南烟,你就不想把陛下接回去么?” 谢南烟背过身去,凉声道:“我想你们会把陛下完好无损地送回来的,这个把戏实在是太过无趣,本将军不想玩了。” “慢。”男子突然拍响三声。 十里亭后,便有两名汉子扛着一个麻袋走了出来,把麻袋往亭中一扔,便又退回了深林。 男子亲手将麻袋打开,里面五花大绑的昏迷男子正是当今天子殷东佑。 谢南烟没想到他真敢掳了天子,“这抄家灭族大罪,你这胆儿也真够肥的。” “我是江湖人,路遇不平事,自当舍命求一个天经地义。”男子往后退了一步,提壶喝了一口酒,沉声道:“谢南烟,你欠谢家的人命,你必须还谢家,所以明日一早,我要小满他们安然离开京城。” 寒意袭上心头,谢南烟知道她并不是谢家人,可谢家的人命算在她头上,这样的话谢绮云也同样说过。 “我已还过了。”谢南烟冷声道。 “当面大施仁义放人,背地里又小人行径抓了他们,这也算是还了?”男子冷笑,“果然,你们父女二人都是一样的,虚伪!” 谢南烟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什么父女?” “我再卖个人情给你,日后你好好问问你们的天子,你的父亲到底是谁?”男子说完,背过身去,“明日,我要他们安然离开,否则,我保证你们的天子永远都醒不过来。” “你到底是什么人?”谢南烟问道。 男子望着远处,淡淡道:“猎燕盟盟主,萧别。” “你们猎燕盟好大的胆子!”谢南烟拔剑出鞘,剑锋一振,便朝着萧别的肩头削去。 萧别轻松避开,并指一叩谢南烟的剑锋。 强大的劲力来袭,震得谢南烟的虎口一阵发麻。 好强! 萧别肃声道:“蛇信子只能在我手下过十招,你最好掂量掂量,你到底有没有这个能耐杀我?”突如其来的杀意,谢南烟不得不承认萧别的武功绝对在她之上。 明寄北张弓对准了萧别,急声道:“南烟姐姐,你快回来!” 萧别微微侧脸,他嘲声问向了明寄北,“堂堂七尺男儿活成你这样,不觉窝囊?” “你!”明寄北似是被他戳中了心事,弓弦一放,箭矢便射向了萧别。 萧别只轻轻挥袖,内劲便将箭矢震成了两截。 “小北,住手!”谢南烟示意明寄北莫要再激怒此人。 萧别冷嗤了一声,缓缓走入了深林,消失得无影无踪。 谢南烟弯腰将天子扶着坐起,挥剑割开了他身上的绳索,“小北,先把陛下背上马车,我们回去再说。” “是!”明寄北将殷东佑背了起来。 谢南烟望着萧别消失的方向,今日之事处处透着诡异。 天子昏迷不醒,必定是萧别的后招。 他完全可以动手杀了她与明寄北,偏偏他没有,反倒是提醒了她去哪里问询亲生父母的下落。 此人分明是敌人,偏偏做的是非敌之事。 他只为了萧小满那三人么?还是他其实另有一番谋算? 谢南烟想不明白,她唯一知道的是,此人知道很多隐秘之事,有他在暗处搅弄风云,以后的京城是不会平静了。 “噌!噌!噌!噌!噌!” 密林深处,突然响起五声刀锋出鞘的声音,那跪在地上的五人还没来得及哀嚎,便已被割破了喉咙,倒在地上不断颤抖,直至气绝。 披着大氅的楚忌倒吸了一口气,老脸霜一样地白。 萧别提着酒壶走了过来,寒声道:“魏王殿下从未猜忌过我,廷尉大人,你这五个盯梢的,算是你让他们来送命的。” 楚忌故作镇静,“谢南烟这丫头素来诡计多端,老夫只是来帮萧盟主的……” “若不是念在你护过小满几日,你今日的脑袋我也会一并拿了。”萧别这句话说得极慢,可语气中的杀意容不得楚忌怀疑,“楚忌,我不是你与魏王的下属,再若派人窥伺我的行踪,就不是今日那么简单的多五条亡魂了。” 楚忌何时受过这等威胁? 他正欲厉喝,却被萧别的凛冽杀意给憋了回来。 楚忌强笑道:“萧盟主言重了,你我都是殿下的人,怎能自己人与自己人置气呢?”顿了一下,楚忌觉得笑这一会儿,老脸都有些僵了,“老夫只是好奇,萧盟主能用什么法子离间谢南烟与云舟?” 萧别知他是在探口风,他从怀中摸出了个小瓶子,抛给了楚忌。 “天子中毒昏迷,若要他醒来,就必须服这瓶解药。”萧别徐徐说着,“当然,若是殿下想要天子一辈子都醒不过来,那也可以扣下解药。” 楚忌忍了忍话,沉声道:“陛下若是不醒,这朝堂可是要乱的。” 萧别凉声问道:“这不是殿下想要的么?” 楚忌摇头,“不成。云舟还不是我们的人,此事还急不得,毕竟皇后肚子里面还有一个小的。” “廷尉大人算是明白人,没有贪恋眼前的这点小利。”萧别点明了话,嘲声道,“今日殿下这出戏演得很好,只要谢南烟起了疑心,她就一定会查下去,很快就会发现一个很大的惊喜。” 楚忌一直想知道萧别心里的那几个秘密,“什么惊喜?” 萧别冷笑不答。 要人离心,便要从根上着手。越是在乎,就越容易要人性命。——这是先帝当年教会他的。 第86章 嚣张 与此同时, 云舟沿着密道来到了卫尉府下的密牢中。 这儿灯火昏暗,只有两间狭小的铁栅牢笼。 每间牢笼上只留有一个田字小暗格,徐徐透着凉风。若是在这儿待久了, 定会被阴湿之气侵染,落个湿寒之症。 突然听见有人走近, 萧小满先跳了起来,她还没看清楚来者是谁, 便吼道:“谢南烟,女魔头, 你要杀就杀!给小姑奶奶个痛快!” “闭嘴!”云舟一听见她的声音就来气, 想到她几次暗算谢南烟, 她的语气便重了七分, “萧小满, 你信不信, 我把你关在这儿一辈子!” “臭小倌!就凭你也配?”萧小满看清楚来人是云舟, 更是生气,她的手脚上还拴着铁链, 这一激动, 便扯得铁链铿铿作响。 云舟在铁栅前站定,她微微昂头, “萧小满, 惹火了我,我也会打人的!” “来啊!小姑奶奶还怕你不成!”萧小满最恨别人威胁她,“有种就打开牢门, 你我打一架!” “小满,不可。”谢绮云按住了萧小满,对她摇了摇头,“别节外生枝。” “师嫂,这小倌实在是欺人太甚了!”萧小满咽不下这口气。 “到底是谁欺人太甚?!” 云舟听她这话,心头也来了气,“烟烟就算与你们不是血浓至亲,当年你们抛弃她独自逃命,明明就是你们不要她的!海龙集避而不见就罢了,你还登门欺负她,口口声声地要她偿命!她当年险些被衙役砍死了!你还要她偿几条命?” 谢绮云沉默不语,低下头去,眼圈悄然红了。 萧小满并不知内情,她听得云里雾里的,“死小倌,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云舟刚欲回话,陈玉便打断了她,“卫尉大人,往事已矣,谁是谁非,已经说不清楚了。” “好一句说不清楚了!”云舟实在是讨厌他这说话的语气,“既然说不清楚,为何还要烟烟偿命?” 陈玉沉声道:“你放了我们,我保证,从今往后绮云绝不会再出现在谢南烟面前。” “她呢?”云舟指向了萧小满,“那一簪子,险些要了烟烟的命!她小小年纪就如此狠毒,你能保证她不会再来伤害烟烟?” 陈玉隔着牢笼看了一眼萧小满,“小满,答应师兄,不要再来胡闹了。” 萧小满不服气地扭头道:“凭什么?师兄,你怎的还会信他的话?他跟谢南烟就是一伙的,谢南烟明面上做好人,私下却让明寄北那臭小子把咱们给抓了,你还指望这小倌能放了我们?” “烟烟并不知我让明将军抓你们。”云舟容不得他人误会烟烟一分,“萧小满,你再这样胡言乱语,我保证你一定会后悔!” “你有什么能耐?不就是床上厉害点,就只有谢南烟那骚……” “噌!” 云舟拔起了刑架边上的利勾,突然刺入牢笼——萧小满哪里想过她竟出手这般快,本以为是个文弱小倌,所以等反应过来之时,已来不及躲闪,眼睁睁地看着云舟把利勾叩在了她的后颈上。 “卫尉大人,手下留情!”陈玉急呼道。 谢绮云也急然劝道:“小满只是个孩子,她胡言乱语罢了,云大人,你就当她……” “孩子?孩子可没她那么心狠手辣!孩子也不会三番两次对饶了她的人恩将仇报!”云舟听得刺耳,怒喝道:“萧小满,你爹娘没有教会你的,本官来教你!” 利勾在后颈之上,萧小满不敢妄动,她是真没想到这个小倌竟会有这样的一面。 “凭你也配教我?”她依旧嘴硬。 云舟翻转利勾,用勾背狠狠地在萧小满颈上打了一下,“这是你上次欠烟烟的!我现下讨回来!” 一道红印子火辣辣地在颈上浮现,萧小满疼得呼道:“云舟,小姑奶奶若能活着出去,定要亲手把你的脑袋给拧下来!” “你倒是提醒我了。” 谢南烟的声音幽幽响起,云舟又惊又喜,哪里还愿意拿着利勾?只见她抛下了利勾,转身上前,牵住了谢南烟的双手,上上下下地看了个好几遍,确定她没有受伤,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烟烟,你安然回来就好。” 谢南烟轻轻一笑,“怎能不回来呢?你说,可有想我?” “嗯!”云舟重重点头。 谢南烟满意地刮了下她的鼻尖,牵着她的手走到了牢笼前,她刻意不看谢绮云,“你们可是听得清清楚楚,她若是出去了,是肯定还会回来报复的。” 陈玉铁青着脸,提醒谢南烟,“师父是不会让我们在这儿关太久的,所以谢将军不妨卖个人情给我?” “一个要我偿命,一个要我卖人情,你们当我谢南烟是软柿子么?”谢南烟脸色也沉了下来,“左右不过是个死字,若是你师父出手,兴许我还能痛快些。” “烟烟。”云舟听得心惊。 谢南烟匆匆对她笑笑,她走到一旁,打开了暗格,拿出了里面的一串钥匙,径直走向了萧小满与谢绮云所在的牢笼。 “谢将军,你想做什么?”陈玉看她是想放人,可她的眸光却透着杀气。 谢南烟打开了牢笼,扯着铁链将萧小满扯了出来。 萧小满用力挣扎,谢南烟顺势放开了手,便由着萧小满扑倒在了地上。 “女魔头,你想对我做什么?” “南烟,你别伤她,否则……” “否则?”明知谢绮云并不是她的亲姐姐,可瞧她如此护着萧小满,谢南烟心如刀割,曾经她也是这般护着她的。 谢绮云扑了出来,拦在了萧小满与谢南烟之间,“你放过她,你我彻底两清,我用命保证,她以后绝不会再来胡闹……” “师嫂,我不要你管!”萧小满叫嚣道。 谢绮云并没有管她说什么,她挺直了腰杆道:“如若她再来胡闹,我便自戮偿命!” 萧小满嘶声道:“师嫂,你这是在威胁我!” “小满,你不能再胡闹了……”谢绮云侧头低语。 萧小满站了起来,红着眼眶道:“你以为你是谁?这世上只有爹爹能管我,你们谁都不能管我!” “听见了么?”谢南烟哑声问她,眼泪隐有泪光,“我与她这梁子是结下了,你的命根本一文不值。” 谢绮云哽咽难语。 陈玉急道:“若是再加我一条命呢?” “你聋了么?”谢南烟苦涩地笑笑,骤然出手,萧小满仓促对招,因为手链脚链缠在身上,根本施展不开,便被谢南烟掰着手臂压着跪在了地上。 “她几次三番刺杀朝廷命官,照大陵律法,当午门问斩。不过本将军昨日才大婚,今日心情不错,就饶了她的死罪。”谢南烟凉声说着。 萧小满已经知道她想做什么,“你敢!爹爹一定会让你生不如死!” “那你一定比我先尝到什么是生不如死!”谢南烟话音落下,便听见“咯咯”几声脆响,萧小满痛得发出一阵惨烈的大呼。 她断她臂筋,即便是他日养好了,武功也不能精进到高手之列。 陈玉眸光阴沉,“谢将军,你总有一日会后悔的。” “你们萧盟主胆敢掳走陛下,已算是犯下了滔天大罪,我饶了他的爱女一命,到头来你们全部都要对我恩将仇报么?”谢南烟只觉可笑,这猎燕盟中的亡命之徒心里到底还有没有“公义”二字? 不等陈玉回答,谢南烟挑眉笑道:“那本将军就等你们。”说完,她甩开了萧小满的手臂,背过了身去,哑声道:“阿舟,一会儿小北会来押他们走,我倦了,我们回家可好?” “好。”云舟牵住了她的手,与她走了几步,忽地停了下来。 她回头看着痛瘫在地上的萧小满,一字一句地道:“烟烟是我的妻子,有什么先冲我来!” “傻……”谢南烟含泪轻笑,压低了声音道,“我废她臂筋,就是防她回来伤害你,我自小在军营长大,其实……” “我不管你在哪里长大,你以后都是阿舟的烟烟,我也会护着你的。”云舟扶住了她的双肩,柔声说完,坚定地笑了笑,“我以前很怕死的,可如果陪烟烟的话,我一点都不怕。” 谢南烟点头浅笑,眼泪涌出了眼眶。 云舟温柔地给她拭去眼泪,笑道:“墨儿姐姐一定剥了不少石榴,走,我们一起去吃。” “我才不吃她剥的。” “那我重新给你剥两个。” “要三个。” “好!烟烟说几个,就是几个。” 两人相视一笑,手牵着手沿着密道渐行渐远。 谢绮云眸光复杂,她沉沉一叹,回头看向陈玉之时,刚好看见了他眼底一闪而过的阴霾。 “夫君,楠儿还在等着我们回家。”谢绮云故意提了孩子。 陈玉避而不谈孩子,问道:“小满伤得如何?” 谢绮云将萧小满扶起,萧小满这会儿痛得要紧了牙关,不断痛哼。 她也不知萧小满到底伤得怎样,她再次回头看着陈玉,“夫君,我也不知。” “这笔账,师父一定会清算的。”他已经许久没有这般阴沉了,谢绮云只觉眼前的夫君又回到了当年那个杀人不眨眼的冷血杀手。 寒意袭上心头,谢绮云黯然一叹,或许,她从未走出过梦魇。 第87章 城门口的执刑 天蒙蒙亮的时候, 一辆马车从卫尉府后巷驶出, 缓缓朝着京师城外驰去。 “驾!” 才驰出城门, 赶车的明寄北便惊觉马车后来了一队人马, 警惕地往马车后瞥了一眼,不由得惊呼道:“师父?” “停下!” 年宛娘策马驰过马车,马鞭狠狠地在车壁上抽了一鞭。 明寄北哪里敢迟疑,连忙勒停了马儿。 年宛娘翻身下马, 拔剑挑开了车帘, 冷冷望着车中带着铁镣铐的三人, 冷声道:“下来!” 明寄北急道:“师父, 今日若不放了他们,陛下可就拿不到解药了。” “此事我一人承担!”年宛娘话音一落,不等明寄北动手, 手中剑便将陈玉的铁镣铐给挑断了。 陈玉惊愕无比,“大将军这是何意?” 年宛娘扬手道:“剑!” 身后便有一名骑兵将佩剑抽出, 抛了过来。 年宛娘接住长剑, 抛向了陈玉,肃声道:“赢了我, 你们才能离开京城, 否则, 你们谁要敢再往前走一步,我立马斩下他的脑袋!” 陈玉接住长剑,眸光一沉,威胁道:“大将军何必来这一出呢?” 年宛娘冷冷道:“你还是我燕翎军的阶下囚, 放与不放,都由我说的算!要么,你赢我,要么,我留下你们的脑袋。”剑锋所向,正是陈玉的眉心。 陈玉虽不知年宛娘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可他知道年宛娘向来言出必行,今日不出手,只怕是再难往外走一步。 再无多言,陈玉剑锋一振,朝着年宛娘的肩膀削来。 他自负是猎燕盟中的顶尖杀手,年宛娘虽然威名在外,可终究是个女子,论起剑法,怎及他这样的江湖草莽? “铿!” 剑锋狠狠相撞,发出一声金石惊响,两人各退一步,复又缠斗在了一起。 城门前很快便围了一圈百姓与守军,堂堂一品大将军竟与一个青年人在城门口比剑,是从未有过之事。 “师兄,砍了她!回去我让爹……”萧小满忍不住大喝,可明寄北已折了箭矢顶在了她的喉咙前,硬生生地让她闭了嘴。 明寄北肃声道:“闭上你的嘴,否则小爷让你永远都说不出话来!” “明将军手下留情。”谢绮云急劝道,哪知明寄北狠狠瞪了瞪她。 “你欺负南烟姐姐的账,我还没跟你算,你最好也给小爷我闭嘴!” 谢绮云只好往后缩了缩,事到如今,她只想早些回家,以后带着楠儿彻底隐姓埋名,再也不要卷入这些是非恩怨中。 果然一切都如陈玉所想,他才与年宛娘拆了二十余招,年宛娘便露了空门,他看准了机会,一剑刺向年宛娘心口的空门。 “铿!” 剑锋抵在心口,竟弯成了一个弧线。 陈玉大惊。 “师父!”明寄北看得心惊胆战,哪里还顾得萧小满与谢绮云,当下抄了弓箭起来,拉满长弓对准了陈玉。 “果然……是你!”年宛娘嘴角扬起一抹阴笑,她挥剑格开了陈玉的剑锋,扯开了心口前的衣布,只见她护心镜上留下了一个剑痕——宛若四瓣梅花,若真是刺入血肉,这是无论如何都止不住血的。 陈玉心头一凉,下意识地往谢绮云那边瞄了一眼。他不敢再迟疑,也不敢去接年宛娘的话,便挥剑再次挑向年宛娘。 可此时的年宛娘似乎变了一个人,她的剑招忽地变得极为精妙,甚至攻速也比方才快了七分。 陈玉错估计了年宛娘,也错估计了自己的本事。 甚至,他惊觉自己中了年宛娘之计。 今日若不能拼死重创年宛娘,只怕有些秘密是再也捂不住了。 当他开始拼死一搏,年宛娘便不会给他这样的机会。 “铿!” 剑锋再次狠狠相撞,两人甫才分开,年宛娘便忽地扬手厉喝,“放箭!” “不要——”谢绮云这才发现,随年宛娘而来的兵马并不止这一队,这城头之上,已密密麻麻地站了一排弓箭手。 此时她命令一下,百箭齐发,甚至明寄北手中的弓弦也松了开来。 “卑鄙!以多欺少!年宛娘!你好卑鄙!”陈玉接连骂了几句,格开这一波弓箭,却没有防住明寄北的那一箭,眼睁睁地看着箭矢钻入了血肉,从背心穿出,钉入了城砖之中。 “咳咳!”陈玉吃痛,发出一阵猛烈的咳嗽。 谢绮云欲挣扎下车,明寄北出手极快,点中了她与萧小满的麻穴。 “夫君……” “师兄!” 两人无力地瘫倒在了车厢之中,却半点都帮不上陈玉。 “夫君?这可是天大的一个笑话!”年宛娘收起佩剑,转头看着谢绮云,“你真的知道他是谁么?” “住口!你休想污蔑我!咳咳!”陈玉不动还好,这一激动便咳出了一口鲜血,他还想提剑砍向年宛娘,却只听数十声箭矢惊响,瞬间被射成了一只刺猬,无力地倒在了血泊之中。 “不……要信……她……”陈玉在地上挣扎着,死亡的恐惧让他不住颤抖,万万没想到竟会栽在这个地方。 “夫君……”谢绮云朝着他伸出手去,哪知年宛娘却将护心镜扯下,砸在了她身前。 “年宛娘!”谢绮云红着眼眶嘶声怒喝,“你还我夫君的命来!” “这是他欠你的,他在十四年前就该还你的,我只是帮你代劳,要了他的命还你。”年宛娘徐徐说着,看了一眼明寄北,“割了他的脑袋,放在马车上,做为本将军给萧盟主的一份见面礼。” “得令!”明寄北领命跳下马车来,径直朝着颤抖不止的陈玉走去。 萧小满颤声道:“你杀了我师兄,爹爹一定不会把解药给你们的!一定会拿你们的天子陪葬的!” “那就请记住了,是我年宛娘今日要了你师兄的脑袋!还有……”年宛娘突然出手,钳住了萧小满的双腿,叹声道,“南烟越来越仁慈了,只是断了你的臂筋,对付你这种刁民还是得本大将军亲手来执刑。” “你想做什么?” 萧小满不得不承认,年宛娘与谢南烟是全然不同的,她比谢南烟冷血无情十倍。当她感觉痛楚从脚踝处升起时,明寄北已将陈玉的头颅割下,抛入了她的怀中。 年宛娘会放了她,只是,她必须让她一辈子都站不起来,做个真真正正的废人。 猎燕盟当初要了她大弟子镇东将军的命,如今她拿猎燕盟少主的双腿来偿,也算是公平。 “啊——”萧小满惨呼一声,剧痛让她瞬间昏死了过去。 谢绮云又惧又痛苦地看着夫君的头颅,这才眨眼的功夫,她便与心爱之人阴阳两隔,她不该回京,不该回这个地狱一样的地方。 “我杀了你!”谢绮云瞬间失了生念,她想挣扎起来,却被年宛娘又按回了车厢。 年宛娘拿起护心镜,狠狠地打了谢绮云两个耳光,“你可还记得你姓什么?为了个男人,你还记得你爹娘兄长是怎么死的么?看清楚了!” 谢绮云根本听不进去,年宛娘将护心镜逼近她的双眼,“你还记得这道剑痕么?” 泪眼濛濛中,她终是看清楚了这剑痕的形状,她霎时安静了下来,不敢相信地浑身猛烈地颤抖着。 “南烟姐姐?”明寄北看见人群中挤出了两个熟悉的人影,他忍不住唤了一声。 谢南烟其实一直暗暗跟着马车,就怕明寄北押送路上吃亏,却没想到看见了师父方才那一幕。 师父的话句句在耳,若说谢绮云因为悲伤一时反应不过来,可谢南烟却听得清清楚楚,那些话外之意是什么,她比任何人都清楚。 “烟烟。”谢南烟身边,云舟看她脸色实在是难看,担心地唤道。 谢南烟心绪复杂,她走到年宛娘身侧,已通红了双眸,“原来……师父早就知道他们的下落。” 年宛娘挑眉,她回头看她,淡淡道:“知道。” “为何十四年来,你一句话都不告诉我?”谢南烟凄声问道。 年宛娘依旧淡淡道:“不到今日,说也无用。”说着,她俯视谢绮云,声音说得极小,却足以让给她与谢南烟都听分明,“十四年前,追杀谢大人一家的杀手,用的就是这样的剑招,即便不是他,也与他身后之人有关系……你爹娘兄长的人命,是该算在你夫君身上,还是算在差点惨死的南烟身上?” 谢绮云颤然难语。 她一直以为,那晚追杀他们的杀手是天子派来灭口的,却万万没想到,那些杀手要了她亲人的命,却又装作救命恩人,救了她的命。 陈玉他为了什么? 只为了亲近她,博取她的信任,然后从她口中得知谢南烟身世的秘密么? 这十四年的点滴相处,就只为了这一件事么? 回想方才陈玉说的那些话,谢绮云一直知道他是猎燕盟的杀手,可此时此刻看着那满是鲜血的头颅,从头到尾,这个人究竟待她有几分真?她忽然不知道答案了。 她自以为寻到了温暖,到头来却都是假的。 谢南烟哽咽难语,即便那些人与她没有血缘关系,可也是养了她六年的亲人。即便是谢绮云曾经对她冷言冷语,可在她心里,她记得最多的还是幼时姐姐待她的点滴温柔。 “姐……”谢南烟想唤她,却又强忍住了。 谢绮云终是忍不住掩面大哭起来,笑话,她真是这世上最大的笑话。 年宛娘瞪了一眼云舟,“云大人还杵在这儿做什么?” 云舟正色道:“我担心烟烟。” “她在我身边,你就不必担心了。”年宛娘冷冷说完,回头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皇城,“陛下出了这般大的事,你身为卫尉杵在这儿,未免有些……” 云舟自知理亏,若不是担心谢南烟,她今日是肯定会回宫值守的,如今既然年宛娘说了这话,她自然也没有留下的理由。 “烟烟,我先回宫,你事事小心。” 年宛娘看着云舟走远后,她寒着脸对谢南烟道:“我年宛娘的弟子,怎能窝囊到被这小丫头欺负多次?”不等谢南烟回她,她便亲手将“引魂散”喂入了萧小满口中。 “小北。”年宛娘知道谢南烟此时的心思都在谢绮云身上了,可有些是她是慢不得的,“你驾车行一段路,便将马车给她。”她指了一下谢绮云,“从今日开始,你要加紧训练弓箭手,以后的日子不会平静了。” 第88章 拨云见月(上) “师父, 她这样回去, 只有死路一条。”谢南烟涩声开口, “师父……” 年宛娘冷笑道:“留下她, 才是真正的死路一条。”说着,她走近谢南烟,重重地拍了拍谢南烟的肩头,“你若连这个道理都不懂, 你就不配留在燕翎军中, 继续做我年宛娘的弟子。” 谢南烟被拍得生疼, 她红着眼眶一瞬不瞬地看着谢绮云, 满心酸涩。 年宛娘的言外之意再清楚不过,谢绮云要生路,就必须回去。毕竟, 在整个京师,没有谁可以保护她, 甚至她谢南烟也护不住她。 “楠儿……” 谢绮云在这世间最后的牵挂, 只剩下他一个了。她要回去,要活下去, 要安然带着楠儿离开这些恩恩怨怨。 年宛娘瞧见她坐了起来, 冷声道:“带句话给你们盟主, 陛下若有事,他女儿便生不如死,他将解药送上,我自然也会把解药奉还。” 谢绮云重重点头, 泪眼深深地望了一眼谢南烟,翕动的唇瓣久久不能将那句“对不起”说出来。 年宛娘递个眼色给明寄北,明寄北将谢绮云的麻穴解开后,正欲赶车,却被谢绮云拂开了手。 “此仇……一定会有人来报的!”谢绮云语气怨恨,可在谢南烟听来,这是姐姐对她的警示。 今日猎燕盟折损了陈玉,又废了小少主,萧别怎会善罢甘休? 年宛娘放声大笑道:“很好!本大将军就等他来报!” “那就等着!”谢绮云亲手扯起缰绳,推开了明寄北,亲手赶车朝着远处的山道驰去。 谢南烟送了一步,终是停下了脚步。 姐姐有她要走的路,而她谢南烟也有她该走的路。 “小北,你先去军营训练弓箭手。”年宛娘缓缓下令,却没有立刻离开的意思。 谢南烟转过身来,恭敬地对着年宛娘一拜,“师父。” 年宛娘并没有应她,牵马过来,翻身上马,“猎燕盟不会对你心慈手软,你该做什么,我不会教你。” 谢南烟快步上前,扯住了马儿的辔头,“师父可否借一步说话?” 年宛娘俯视她,“你当真想听那些?” “想听!”谢南烟点头。 年宛娘瞥了一眼一旁的随从,那随从便翻身下马,将马儿牵到了谢南烟面前。 “那便随我回府。”年宛娘不等谢南烟上马,便策马往大将军府的方向驰去。 “驾!”谢南烟飞身上马,哪里敢慢一步,飞马朝着年宛娘追去。 萧别提着酒壶坐在山道口,不时喝上一口壶中烈酒,悠然朝着京师的城郭极目望去——物是人非,若是当初他能有如今的本事,她也不会选择留下了。 “主上,你看那边,是少主回来了!”忽地,听见身后的手下大喜一呼。 萧别站了起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可当他看清楚了赶车的人是谢绮云,甚至瞧见了她身上的血渍,整个人便笼上了一抹阴寒的杀意。 “盟主……”谢绮云将马车放缓,不等萧别开口,便先跪倒在了萧别面前,泪如雨下,“年宛娘她好狠的心……她杀了夫君……还……还废了……” “小满!”萧别掀起了车帘,眸光紧紧盯着昏死不醒的萧小满,当看清楚了她身边的陈玉头颅,他气急败坏地砸了手中的酒壶,厉喝道:“年!宛!娘!” “她……她还喂了毒药给小满……她说……说天子若有事……若……”谢绮云的话还没说完,便昏死了过去。 萧别没有去扶她起来,他森森然握紧了拳头,“狗皇帝的命,怎及我小满的命重要?年宛娘,你如此伤我小满,我会让你后悔的!” 手下低声问道:“主上,可是要……” “如今最重要的是小满的命!”萧别咬牙,恨不得立即把年宛娘给撕碎,“速速把医老请来,我倒要看看,是她年宛娘的毒厉害,还是医老的医术厉害!” “那她呢……”手下提醒萧别。 萧别斜睨脚边的谢绮云,“她还有些用处,先带回别院,盯紧些。” “是!主上!”手下点头,便招呼了几个兄弟过来,把谢绮云给抬下去了。 萧别亲手将萧小满从马车上抱下,心疼地看着她苍白的小脸,“小满,以后有爹爹在,谁也不能欺负你了。”说完,他轻轻地蹭了蹭萧小满的额头,咬牙道:“当年夺妻之恨,今日伤女之仇,爹爹会让她们十倍奉还!” “大师兄的头……” “去把他的尸体寻回来,一并葬了。” 萧别说完,便抱着萧小满大步走入了深林之中。 与此同时,云舟持卫尉令牌踏入了皇宫,带着一百禁卫军沿着天子那日失踪的宫道来回仔细搜寻了三遍。 “奇怪……”云舟站在宫墙下,眉心紧锁,她实在是想不明白——那日当值的禁卫军没有一人受伤昏迷,每个宫门前当值的太监也没有看见闲杂人等强行入宫,除非那些匪徒是从天而降,否者,绝不可能把天子掳到宫外。 想到这里,云舟抬眼环顾了一圈宫墙。 若是从天而降,必定用了飞鸢,飞鸢要飞就必须要用□□,那□□燃后一定会有气味残留。 “若是阿黄在就好了。”云舟恍然想到了阿黄,她转头对着副将道,“你们几个继续巡逻宫城,我去去便回来。” “诺!”副将点头。 云舟快步走到宫门前,便恰好撞见了岳丈楚忌。 楚忌没想到今日云舟会进宫,他肃声问道:“贤婿这几日不是休沐么?” 云舟应道:“陛下出事,我还在府中休沐,岂是臣子所为?” 楚忌眯眼上下看了看她,捻须道:“你能如此想,老夫很是欣慰。陛下一直昏迷不醒,正好,你便与老夫一起入宫探视陛下吧。” “我还要……”云舟忍下了“去牵阿黄”四个字,她拱手对着楚忌一拜,“好。” 才走了几步,楚忌便开口道:“你舅舅说你是个……” “舅舅原来在岳丈那儿?”云舟生怕楚忌说出她是女子,便打断了楚忌的话,主动道,“有劳岳丈大人这些日子照顾舅舅了。” 楚忌知道云舟担心他说什么,他本也不准备说那些,“已经是一家人,便不必这般客气。你舅舅常说你是个听话的孩子,老夫这儿有几句话希望你能听进去。” 云舟暗舒一口气,敬声道:“岳丈大人请讲。” “拂儿知书达理,自比不得其他女子蛊惑人心,既然已嫁了你,成了你的人,你就不可厚此薄彼,冷落于她。”楚忌说得煞有介事。 云舟苦涩抿唇听着,她明明就什么都没做。 “若老夫再听见一句你冷落她之事,就休怪老夫不顾情面了。”楚忌语带威胁,这句话或许当初的云舟听不懂,可今日的云舟听得清楚,云家有这楚老头的眼线。 云舟喏喏点头。 楚忌见她还算顺从,便不再说此事,转而道:“陛下遭匪徒掳走,至今昏迷不醒。你虽不在当值,可总是禁卫军的头儿,这层干系你是脱不了的。”不等云舟应他,楚忌继续道,“不过,你已是我的女婿,廷尉府与卫尉府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所以老夫无论如何都会站在你这边。” 换做以前,云舟或许会感动,可与烟烟待得久了,这些话在她听来是没有一点温度的。 “多谢岳丈大人。”云舟再次敬声回话。 楚忌不得不承认,云舟在谢南烟身边久了,确实长了不少为官的本事。 不多言,不失礼。 任谁都揪不住一点话茬,楚忌突然发现后面不知说什么了,他捻须复杂地瞄了好几眼云舟,最终忍下了说话的冲动,一路无言径直走到了椒房殿外。 皇后坐在龙榻边,忧心忡忡地看着太医们给天子会诊。 叹气,摇头。 太医们不知天子中的是什么毒,这脉息正常,却浑身冰凉,如何都唤不醒,宛若死尸一般,气若悬丝,实在是闻所未闻。 “娘娘,廷尉大人与卫尉大人来了。”柳儿小声通传。 尉迟容兮转头看向了殿外,目光落在了云舟身上,眸光微暗,“陛下中毒未醒,太医们正在救治,请他们回去吧。” “娘娘!老臣之女,自幼修习医术,或许能救陛下!”楚忌在殿外恭敬地一拜,“还请娘娘准许拂儿入宫医治陛下。” 区区一个毛丫头,竟能比这些数十年修习医道的太医还厉害? 尉迟容兮刚欲否决,哪知柳儿轻轻地揪了揪她的衣袖,低声道:“娘娘,御膳房那儿刚来了午膳,请娘娘先用膳。” “嗯。”尉迟容兮点头。 柳儿将尉迟容兮扶起,走了几步,便塞了信纸到她的掌心中。 尉迟容兮知道,这定是师父的命令。 她由着柳儿扶着,坐到了一旁的矮几边,顺势低头匆匆瞄了一眼掌心的信纸——放医。 尉迟容兮了然,她叹声道:“楚大人,陛下身系社稷,万万不能有失,本宫准许楚小姐入宫医治陛下,可若陛下有个什么闪失,本宫也是会追究到底的。” “老臣明白。”楚忌点头,领了懿旨,便又匆匆离开了皇城。 云舟不知这老头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明面上看是来探视天子,可如今再看,却是来推荐楚拂医治天子的。 “云卫尉,这宫中守备出了问题,让这些歹人趁虚而入,”尉迟容兮看云舟还杵在那儿,便开了口,“你是不是该好好查一查?” “下官领命。”云舟领了旨意后,便快步离开了皇城,准备牵了阿黄来,仔细在皇城中好好查查。 第89章 拨云见月(下) 碧青色的茶盏中倾入暖茶, 茶香扑鼻而来, 像极了十三年前, 谢南烟拜师的那一夜。 谢南烟觉得有些恍惚,整整六年, 她再没有坐在矮几边, 与年宛娘共饮一壶暖茶。 湖心小亭依旧只有她与她, 心境却已不是六年前的心境。 年宛娘将茶盏放到了谢南烟面前,缓缓道:“你娘是谢家的小妾,可你爹却不是姓谢的那个官员。” 谢南烟执起茶盏, 嘲声问道:“师父,你别告诉我, 是我娘在外偷情怀的我?” 年宛娘淡淡地笑了笑, “若是如此,你还能活到今日?” “我爹……是谁?” “先帝。” 谢南烟想过千千万万个可能,却万万没想到, 自己的生父竟是先帝。 堂堂天子竟然占了臣子小妾的身子, 还让这个小妾生下了孩子。 她这样的出身, 是注定会给谢家招惹祸端的, 所以谢家会不顾年幼的她潜逃,怪不得谢绮云会那般恨她。 一切的疑惑终于有了结果, 一时之间,不知如何面对的却是她谢南烟。 明明出身皇族,却因生母的身份变成了皇族的污点。 单这一点,她就没有活下来的理由, 甚至谢家注定的结局就是灭门。 掌心的茶盏依旧温暖,谢南烟却半点暖不起来。 她沉默不语。 年宛娘气定神闲地举盏喝下,放下茶盏的同时,把腰间的佩剑解下,放到了谢南烟面前,淡淡道:“你若觉得自己应该死,今日我不会拦你。” 谢南烟微惊,心绪复杂地望着年宛娘——年宛娘的语气极冷,眸光也极冷,似乎根本不准备劝她活下来。 “烟烟。” 谢南烟放下茶盏,一闭上眼,脑海中浮现的便是云舟的笑脸。 要她舍下云舟,她如何舍得? “师父……”谢南烟睁开眼,沉声道,“我不甘心……” “不甘心什么?”年宛娘给自己斟了一盏茶,悠然喝下。 谢南烟暗自捏紧袖角,咬牙道:“凭什么……我必须死?” “好,凭什么你必须死?”年宛娘对这句话很满意,“记住我的话,这世上除了你自己,没有谁可以决定你该不该死?” 谢南烟怔怔地看着师父,她分明依旧一脸寒霜,可阵阵暖意从谢南烟心头涌出,让她忍不住阵阵酸涩。 年宛娘骤然拔剑,指向了皇城的方向。 “犯错的人曾经坐在那儿君临天下,即便如今他驾崩了,他还是欠你一个名正言顺。”年宛娘说得激动,“你没有错,你不必为任何人去死,相反的,你就该骄傲地活着。南烟你记住,大陵的公主,腰杆是永远挺直的!” 提到“公主”,年宛娘脸上难得的出现了温暖笑意。 她回望谢南烟,从谢南烟脸上看见了些许镇国公主的影子,“世人说不可,可我偏问一句,为何不可?凭什么他人可以左右你我的性命?这个名正言顺,我一定可以让陛下给你!甚至……”最后的话,她忍下了,还没到讲这些的时候。 谢南烟从未见过这样的师父,她不懂为何师父会如此激动,更不懂师父眸底为何会涌动那么多的深情。 可有件事,谢南烟释然了。 为何当初亲近她的人,师父会除之?为何当初云舟说求娶她的时候,师父会问“你也配”? 原来她是这样的身份。 原来,师父是这样的心思。 今日之前,谢南烟以为自己是个不知爹娘是谁的孤儿,除了云舟,她再无温暖亲近之人。可今日之后,谢南烟知道她还有一个家,云舟给她了一个小家,年宛娘给她了一个大家。 能不能名正言顺对谢南烟而言,并不重要。 天子这个兄长认不认她也不重要。 重要的是不管她今后做什么选择,她身后是有人支持的。 想到这里,谢南烟破涕而笑,她张臂拥住了年宛娘,哽咽地道:“师父,对不起。” 年宛娘瞬间僵在了原地。 这数十年来,她从未被谁拥抱过。甚至她还开始恍惚,恍惚到幼时与殷宁嬉闹的那些时光。 想她。 她真的很想她。 年宛娘忍不住红了眼,她强忍住泪意,正色道:“胡闹!松开!我年宛娘的弟子,对不起这三个字可以不说的。” “师父,逞强两个字,也可以不必的。”谢南烟笑盈盈地看着年宛娘,放肆地给她擦了擦眼泪,“我不会笑话师父的。” “没大没小!”年宛娘厉喝一声,背过了身去,嘴角却绷不住笑意弯了起来。 谢南烟笑眯眯地绕到了年宛娘面前,把她嘴角的笑意看了个清清楚楚,“师父,你明明就是高兴的,你还藏着。” “南烟,你再这样没大没小,我要军法处置了!”年宛娘故意寒脸吓她。 谢南烟已知师父是怎样的人,这时又怎会怕她? 她乖巧地伸出双手,笑道:“师父处置,弟子甘之如饴,只要师父多笑笑。” “你以前可不会说这些孟浪话!”年宛娘觉得谢南烟变了些,她不悦地道,“定是云舟把你带歪了!不成,等陛下醒后,我定要找个机会好好教训一回!” 谢南烟连忙赔笑道:“师父,你就放过阿舟吧,她身子单薄,是捱不了你几鞭子的。”说完,她恍然发现了师父话中的玄机,“陛下醒后?师父,萧别他真会把解药送来?” 年宛娘笃定地道:“若不知解药在何处,我今日便不会下那么重的手。” “师父知道解药在哪里?”谢南烟很是好奇。 年宛娘轻笑,“人人都想做黄雀,可别忘记还有一句话叫做先下手为强。” “嗯?”谢南烟还想再问,可年宛娘却不准备再说。 “陛下之事尽在我的掌握之中,倒是另一件,”年宛娘若有所思地再次望向皇城的方向,“容兮入宫查探多年,还是未能查出宫中密道所在。今次陛下被掳,不惊动一处禁卫军,不管是陛下私下离宫被俘,还是萧别从密道入宫擒住陛下,这密道一日不毁,皇宫迟早还会出事。” 年宛娘手握重兵,其实并不在乎那三千禁卫军。最初她只想让云舟考个功名,好顺水推舟的把她安排入廷尉府,利用引魂散,逼使云舟做眼线监视楚忌那只老狐狸。 哪知天子竟破格提拔云舟当了卫尉,如今容兮有身孕在身,实在是不便继续查探密道,所以由云舟来调查此事,再合适不过。 “怪不得……”谢南烟恍然大悟,怪不得萧别会那么容易俘获陛下,原来这宫中还有一条密道。 原来,当初容兮姐姐嫁与太子,还有这样一层安排。 密道一日不毁,下次陛下再出事,云舟便难逃一个失职大罪。所以,不管于公于私,谢南烟也要尽快把这密道毁了。 “师父,此事就交给我,我一定能把那条密道翻出来!”谢南烟抱拳一拜。 陛下算起来,也算得上她的兄长,他待容兮姐姐那般好,就凭这些,谢南烟就不会让他再出事,更不会让那些歹人从密道潜入后宫伤害容兮姐姐与腹中孩子。 年宛娘拍了拍谢南烟的肩头,看了一眼天色,喃喃道:“算算时辰,楚拂应该进宫了。” “她?”谢南烟愕了一下,很快便反应过来,“难道说解药在她手上?”更可怕的一个念头蹿上心头,“他们果然与猎燕盟勾结一起!师父,万一他们不给陛下真的解药,陛下岂不是要一直昏迷不醒?” 年宛娘冷笑道:“容兮怀有龙子,他们不会傻到在这个时候翻天。所以,他们想用这个法子邀功,那我就由着他们去,看看他们还有什么后招?反正楚拂在我掌控之中,楚忌让她做什么,我都知道。南烟,楚拂今次入宫医治陛下,陛下一定能醒来,你我就当看一场猴儿戏,看看还有什么角色要出来?” “不,师父,这个时候我更该入宫。”谢南烟想到了另外一层,她神秘的笑了笑,“因为,阿舟也在宫里。” “假公济私。”年宛娘白了她一眼。 谢南烟辩解道:“她傻头傻脑的,我若不去盯着,只怕她那个神出鬼没的舅舅又要逮到机会胡言乱语了。” “孙不离此人并不简单,南烟你莫要看低了他。”年宛娘肃声提醒。 谢南烟再一拜,“诺!师父教诲,定当谨记!南烟告退……” 年宛娘冷声道:“去吧。” 谢南烟走了几步,又笑眯眯地回头道:“师父,等我回来请你喝酒!白山楼近几日酿了一种美酒,师父你一定会喜欢的!” “……”年宛娘寒脸给自己斟茶,当做没有听见。 “我当师父准了!”谢南烟得意地说完,便快步走远了。 年宛娘举盏喝了一口,忍不住望了一眼谢南烟的背影,低声道:“臭丫头,越来越没规矩!”嘴上虽然是骂,嘴角却再扬起了笑容。 再斟了一杯暖茶,年宛娘低头看着茶汤中泛出的容颜,鬓生白发,她终究是老了。 “阿宁,你可还能认出我?”她自嘲轻笑,眼眶微烫,“我帮你看顾大陵数十年,我没有食言,这一次你一定要等我,不要食言了,好不好?”她含泪一笑,匆匆将溢出眼眶的眼泪擦净。 一品大将军年宛娘是不能哭的。 至少,不该在这个时候哭。 第90章 冷宫 马车停在宫门前, 阿荷躬身将楚拂扶下马车, 将楚拂的药箱背起, 恭敬地对着宫门前的守将一拜,“七小姐奉皇后娘娘懿旨, 入宫给陛下请脉, 还请诸位将军放行。” 守将仔细看了一眼楚拂, 还未张口盘问,便听见身后响起了声音。 “她确实是我的新夫人,廷尉府家的七小姐。”云舟牵着阿黄含笑说完, 点头示意守将放行。 既然卫尉大人都开口了,自然他们就没有继续拦阻的理由。 楚拂没想到会在这儿遇见云舟, 她微微点头, 踏入了宫门,走近云舟之时,阿黄忍不住凑近她的裙角, 摇着尾巴嗅了嗅。 “数月不见, 它也不似当初那样瘦巴巴的了。”楚拂淡淡笑着, 摸了摸阿黄的脑袋。 阿黄歪头舔舔楚拂的掌心, 欢快地“汪”了一声。 云舟笑道:“看来阿黄记得你。” “有些事夫君记得就好。”楚拂低声说完,擦肩走过云舟, 小声道了一句,“记得你答应我的。” 云舟怔怔地看着楚拂走远,她身侧的副将羡慕地叹道:“大人真是好福气啊。” 云舟沉声道:“乱说话!” 副将继续笑道:“谢将军是京中的大美人,这七小姐是小美人, 大人双美在旁,这身子可要多多保重才是。” “……”云舟斜眼瞪了他一眼。 副将哪里肯收敛,这本就是男子间喜欢戏聊的话题,“大人,末将认识京中一位有名的大夫,他开的方子固本培元,管保大人夜夜、春、宵……” “陛下尚在昏迷之中,你不思为君分忧,还跟我说这些,小心本官治你的罪!”云舟索性用规矩堵住副将的嘴,他说那些话,云舟实在是讨厌。 副将捂住嘴巴,本想好好拍个马屁,哪知竟拍到了马蹄子上,吃了一鼻子灰。 不管将来龙椅上坐的是陛下,还是魏王,云舟都是当朝第一红人,这样的大腿岂能不抱紧了? “你们几个往那边去查看,我沿着宫墙往这边去查。”云舟越看他越扎眼,便下了个命令,让这个讨厌的副将带人走远些。 副将倒也知趣,便领命带人走远了。 云舟长长地舒了口气,摸了摸阿黄的脑袋,笑道:“阿黄乖,走,我们往这边,你好好闻闻,有没有什么特别的气味留下?” 阿黄似是听懂了似的,摇了摇尾巴,沿着宫墙边走边嗅。 皇城的深处,是民间传闻中各种罪妃的冷宫,这一带是鲜少人来的。天子至今只有皇后一个女人,这冷宫中大多是先帝弃置多年的妃嫔或者犯事的宫娥,天子不可能大晚上的跑来这儿被掳走。 云舟牵着阿黄看着这里萧索的宫景——冷宫大门紧闭,还上了三道铁链,上面都布满了蛛网。斑驳落漆的大门上,只留了一个放食盒的小口子,若不是这儿被摩擦得发亮,云舟无法相信这冷宫中还住有活人。 阿黄嗅了嗅,仿佛闻见了什么特别的气味,猛地带着云舟冲向了冷宫后巷。 “阿黄!慢点!”云舟很是震惊,若不是发现了什么,阿黄不会如此反常。 “哼哧……哼哧……” 冷宫后巷堆了许多废弃的砖石,阿黄在这里疯狂地刨着。 云舟松开了绳索,卷了卷衣袖,也开始搬动废弃砖石——过了片刻,阿黄便刨了一个小道出来。 它探了半个身子进去,很快便咬着什么退了出来。 云舟弯腰捡了起来,不过是幅残破的画轴,上面还有被烧过的痕迹。云舟弹了弹上面的尘灰,小心翼翼地将画轴展开。 已经看不出来这画究竟画的是什么,可有个白色涂料云舟却是熟悉的。她轻轻地用小指指甲刮了一些下来,在指间抿开。 滑腻雪白,火烧不染,是舅舅教她特别调制的砗磲粉。 她很快意识到了什么,将残画上的焦灰一一抹去,终是寻到了一小块能辨清楚线条的地方。 “舟儿,你瞧清楚了,用笔若是像寻常画师一样这样顺势而下,线条便是这样的。可若,墨中掺杂了金粉,你这样逆势而上,你把画放在月光下,你会发现金粉的光泽是不同的。” 她记得舅舅孙不离教她画画时说过的这句话,她再仔细擦了擦残画,才将画举起来,便警觉身后来了一股凉气。 她头皮有些发麻,顿时站定了身子,下意识地望向脚侧的阿黄。 若遇到的是脏东西,阿黄吠两声,一定能把脏东西吓走。 哪知阿黄不知从哪里叼来个骨头,正美滋滋地啃着,哪里还肯多叫一声? “阿黄!”云舟压低了声音唤了一声。 与此同时,一口凉气吹在了耳侧。 “女鬼姐姐饶命!”云舟再也绷不住了,慌乱地转过身去,双手合十闭眼拜道,“饶命!饶命!我不是故意来打扰你们的!” “女鬼姐姐?阿舟,这青天白日的,你连女鬼姐姐都不放过,我要是再不来,指不定什么狐狸精都出来了。”谢南烟忍笑打趣,却忍不住在云舟鼻尖上刮了一下,“说,在这儿鬼鬼祟祟的找什么呢?” “烟烟,你……”云舟吊起的心瞬间放下,她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你怎的来了也不出声啊?”说完,不等谢南烟回答,她便柔声问道,“大将军她后来没有欺负你吧?” 谢南烟满意地点了下头,“还算有良心,记得关心我。”微微一顿,她继续道,“是我一直不知师父苦心,是我误会了她。” 云舟释然轻笑,“那就好。” 谢南烟从她手中拿过那幅残画,仔细看了看,“你拿这个做什么?” “烟烟你来得正好,你瞧这里。”云舟在谢南烟面前再刮了刮,“这是砗磲粉,与舅舅教我制的很像,还有这里,你看这线条,若没有焦污,在月光下定能看出是顺笔还是逆笔。” 谢南烟知她是什么意思,“你的意思是,这画可能是你舅舅画的?” “不,不是舅舅……”云舟若有所思,“是娘。” “何以见得?”谢南烟也来了兴致。 云舟笃定地道:“舅舅说过,娘的笔法很细,他根本学不会。你瞧这儿——”云舟再擦了擦画上的污尘,“这儿若不是什么瑞兽的鬃毛,便是美人的发丝,笔法不细,是画不出这样的感觉的。” 先帝甚爱孙云娘的画,绝不会让孙云娘的画焚烧至此。 焚烧…… 《四海烛龙图》画成之日,京城火光冲天。 谢南烟脑海中闪现出了这个传闻,再仔细看了看那线条,若是烛龙的鬃毛……她很快便打住了,转头看向了冷宫的高墙,“阿舟,我想容兮姐姐一定没来过这儿。” 云舟听得疑惑,“皇后娘娘怎么可能来冷宫啊?” “正因为她不可能来,所以这儿才是最可能的地方。”谢南烟开始坚定自己的猜想,她抬头看了看高墙,足尖一点,踏地而起,掠上了冷宫墙头,匆匆在院中扫了一眼。 冷宫之中罪妇们乍见有人出现在墙头,惊恐万分地大呼道:“刺客……有刺客!” “烟烟,没有君令,私入冷宫有违宫规,你快下来。”云舟不想惊动禁卫军,若是魏王逮了烟烟违规之事做文章,这日子就更难平静了。 谢南烟索性在墙头上坐了下来,就看着冷宫中的罪妇们惊呼奔走,她笑道:“阿舟放心,我就坐这儿,不算进去。” 罪妇们瞧这姑娘如此大胆,也不知是什么人物,当中有胆子稍微大一点的,探向前问道:“你是哪宫的?如此胡闹是大罪……” “你又是哪宫的?”谢南烟反问道。 “奴婢……” 这人下意识地想回答,却被一旁的黑衣婆子给拦住了,她狠狠地瞪了瞪这些罪妇,挺直了腰杆道,“都把嘴巴管好了,进了冷宫还没学会怎么在宫中活命么?” 谢南烟的眸光落在了黑衣婆子身上,冷嗤道:“管事嬷嬷好大的官威啊。” 黑衣婆子恭敬地对着谢南烟微微福身,“进了冷宫,就得守冷宫的规矩,小主进了皇宫,便也得守皇宫的规矩,再若胡闹,当心脑袋不保。” “呵,有趣。”谢南烟点头一笑,翻身跳了下来,一手拉着云舟,一手拿着残画,对着啃骨头的大黄道,“阿黄,走了!” 阿黄嗷呜一声,咬住了大骨头,跟着两人走出了后巷。 云舟忍不住问道:“烟烟,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绘芳苑。”谢南烟眨眼轻笑,“带你去瞧瞧娘亲当年的画。” “可是陛下那边……”云舟想在天子醒来之前,把皇城守备薄弱的或者可疑的地方查出来,“烟烟,我还没查完……” 谢南烟小指勾住云舟的小指,“有楚七小姐出手,陛下会醒来的。” “她的医术能比太医还厉害?”云舟多半是不信的。 谢南烟笑道:“啧啧,阿舟你这话若是让她听见了,只怕人家要伤心的。若是人家伤心了,你哄是不哄啊?” “烟烟……”云舟自觉说错话了,想要解释,可很快发现什么话都是苍白无力的。 谢南烟微微挑眉,“不说话,可就是要哄了。” “我哪敢啊?”云舟感觉中套了,她急忙赔礼道,“烟烟你别恼我,我不会让她听见的,她没听见,自然就不会伤心了,所以我也不会哄她了。” “无情无义,人家好歹是救你的恩人。”谢南烟故意挑事。 云舟真觉得是说多错多,只能瘪嘴可怜巴巴地看着她,勾着她的小指晃了晃,“烟烟饶过我好不好?” “答应我一件事,我便饶了你。”眼波流转,谢南烟好像在打什么鬼主意。 “你说!一百件我都答应!”云舟重重点头。 “今晚……”谢南烟的声音很是酥软,云舟不想歪是不可能的。 “一定要今晚么?”云舟红着脸问道。 谢南烟知她是想歪了,却不准备解释,反倒是媚声强调,“对,今晚,阿舟只能在下。” “好……”云舟很小声地应了她。 卷七 七寸 第91章 绘芳苑 绘芳苑是宫廷画师们日常工作的地方, 这里也是收藏画师们画卷的珍藏馆。 先帝好画, 所以这儿珍藏的画卷远比整个京师加起来的还要多。 自然, 孙云娘当初画的那些画, 也能在这儿找到。 当云舟与谢南烟踏入院中, 总管内侍便迎了上来, 恭敬地对着两人一拜, 提醒道:“大人,将军, 不知二位前来……” “汪!”阿黄啃完了骨头, 清亮而有力地“汪”了一声。 总管内侍大惊,急呼道:“哪儿来的野狗?” 云舟轻咳两声, 命阿黄坐下,还未及开口, 谢南烟便一本正经地道:“阿黄可不是野狗, 它可是卫尉大人亲封的先锋郎。” 总管内侍自觉说错了话, 歉声道:“咱家说错话了,还请……” “公公当值辛苦,不妨事的。”谢南烟一边说着,一边往前走了一步,偷塞了几颗金珠子进内侍的掌心,低声道:“近日陛下被贼人掳走,事出蹊跷,所以卫尉大人便来此暗查,公公你行个方便, 那边的画师们……”谢南烟往珍藏馆的方向递了个眼色,“就有劳公公帮个忙了。” 总管内侍为难地看了一眼珍藏馆,小声道:“里面的画可是珍藏啊,没有旨意,可是谁都不能擅入的。” 谢南烟轻笑道:“公公,卫尉大人只想检查一遍藏室,以防藏了歹人,你就跟着看着,我与卫尉大人肯定一个画卷的卷头都不摸。” “当真?”总管内侍悄悄捻动金珠子,思量了片刻,终是道,“那咱家可说明了,就看一圈。” “好,好,就看一圈。”谢南烟将另只手上的残画递给了云舟,故意道:“瞧,卫尉大人一手牵先锋阿黄,一手拿破画,是腾不出手来乱摸的。”说完,她对着云舟眨了下眼,双手负在身后,笑道,“我就这样背着手看一圈,公公只管放心。” 镇南将军的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再不通融,就显得他这个总管内侍拿捏太过了。 总管内侍连忙哈腰道:“将军这说的什么话啊,咱家还能不放心将军你么?这边请——” “有劳公公了。” 谢南烟先跟着总管内侍往前走了几步,背后的小指对着云舟勾了勾,示意她跟上。 云舟哑然笑笑,将残画与阿黄的绳索捏在了一个掌中,腾出手来,小指勾住了谢南烟的小指,侧脸对她莞尔。 谢南烟会心轻笑,得意地点了下头。 虽说这是皇城要注意些分寸,可她与她毕竟新婚燕尔,这样牵个小手,也算不得过分吧? 这小小动作被总管内侍看在了眼底,他哪里敢置喙一句? 都说镇南将军谢南烟行事胆大,当初回京之时便与这卫尉大人在马车上一番旖旎,如今这宫中牵手,自然也不值得大惊小怪了。 三重铁门次第打开,一股香味儿扑面而来。 为了珍藏这些画,这珍藏馆中洒满了各种防腐香料,别说是蚊虫,就连蚂蚁都受不了这儿的香味。 阿黄一嗅到这香味,便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坐倒在地上,说什么都不愿进去。 云舟无奈地将绳索系在了栏柱上,“阿黄要乖,哪儿都不许去,等我跟烟烟出来。” “汪!”阿黄听话地摇了摇尾巴。 内侍总管盏灯走在前头,一边走,一边介绍道:“这儿都是近几日画师们画的,先在这儿晾几日再收起来。” 云舟还从未瞧见过那么多的画,她不觉看得呆了眼。 虽说算不上什么名家名作,可终是帝家的画师,一笔一划之间,皆是韵味儿。 旁人或许看不出门道,可对云舟而言,每一幅都足以让她品味半日。 谢南烟知她贪画,可此时不知看这些的时候,她扯了扯云舟的手,提醒道:“我瞧这儿的画架子甚小,是藏不了人的,我们去瞧瞧那边——” 云舟自忖失态,她忙点头,“烟烟说的对。” 谢南烟窃笑着轻轻撞了一下云舟的肩头,趁着总管内侍没有回头的功夫,快速咬了一口云舟的耳垂,“要记得这句话。” “啊?”云舟强忍羞意,只觉耳垂火辣辣地烧了起来,她难为情地看了一眼谢南烟。 谢南烟哪里管她羞不羞,牵着她的手走近了总管内侍,道:“我瞧这珍藏馆也不大呀,往那边走个百步,也就到头了。” 总管内侍摇头笑道:“将军可听过,楼外有楼?” “难道说,这里的珍藏都在……”谢南烟往地上瞄了一眼。 总管内侍笑而不语,他领着谢南烟走到了珍藏馆最大的柱子前,轻轻地叩了叩柱子,“将军,这里别有洞天,可没有圣旨,咱家确实不能让将军与大人再往里去了。” 好个狡猾的太监! 谢南烟以为可以混进去看见孙云娘当初的画作,却万万没想到三重铁门之内,还有密道通往真正的藏画室。 那几颗金珠子花得实在是不值。 这次是云舟轻勾谢南烟的小指,她抬眼在这殿中扫视了一圈,笑道:“本官瞧这儿梁上也藏不了人,绘芳苑这边算是排查完了,烟烟,我们回去吧。” 谢南烟点头道:“好。” “咱家就不送大人与将军了。”内侍太监对着谢南烟与云舟一拜。 “嗯。”云舟点头,便牵着谢南烟走出了珍藏馆,拉着阿黄一起离开了绘芳苑。 内侍太监怔怔地看了看云舟的侧脸,总觉得这新任的卫尉大人,似乎在哪里见过? 两人一狗走了一段路,拐入御花园后,云舟甫才开口道:“烟烟,等陛下醒了,我去请旨,定能进去看到娘亲的画作。” 不知怎的,自从看见了方才那些画师画作后,云舟很是期待母亲的画作。 舅舅常说她不如母亲,那母亲究竟是怎样的造诣? 能入珍藏之画,绝非凡品,云舟实在是期待。 “看是一定能看见,只是原想今日看见的,谁知竟便宜了那太监。”谢南烟轻舒一口气,从云舟手中拿出那幅残画,若有所思地问道,“阿舟,若我有法子去除上面的焦灰,你能不能把上面的线条描摹下来?” 云舟仔细想想,“描摹不难,可这画上的焦灰实在是太多,万一与颜料沾在了一起,一并去了……” “能描摹一成也好。”谢南烟笑然问她,“总比什么都没有好,对不对?” “也对。”云舟点头。 谢南烟忽地弯腰对着阿黄道:“阿黄乖,帮我先看着阿舟一个时辰。” 云舟愕然,“啊?” 谢南烟抬眼皱了下鼻子,“这宫中还有一个小娇妻在,我怕我一走开,便有人想方设法地把小娇妻送到你怀里来。” 云舟正色道:“烟烟,我岂是那样的人?” 谢南烟笑而不语,只是轻轻地撩了一下云舟的下巴,“你继续带着阿黄在宫中巡查,我去去便回,等我回来。”顿了下,话中有话地道,“今晚还有件事,你可是答应我的。” 云舟心跳快了一拍,“好。” 谢南烟满意地眨了下眼睛,转身拿着残画快步走远了。 阿黄摇着尾巴目送谢南烟走远,云舟苦笑摇头,“阿黄,走,跟我继续巡查。” “汪!汪!汪……” 阿黄忽地嗅了嗅,盯着不远处的假山,边摇尾巴,边激动地吠叫了好几声。 除非是阿黄认识的人,否则阿黄不会有这样的反应。 云舟凝眸望向假山后,高声问道:“什么人?” “大人以为,在下是什么人呢?”假山之后,缓缓走出了一名内侍打扮的男子,正是孙不离。 云舟忍住了唤他“舅舅”的冲动,毕竟是宫闱重地。 看见云舟没有说话,孙不离走近了云舟,慨声道:“确实长大了,懂得分寸了。” 云舟心绪复杂,哑声问道:“舅舅,有些真相何时才肯告诉我?” “你先告诉舅舅,你去绘芳苑做什么?”孙不离反问她。 云舟如实答道:“我想看看娘亲的画。” 孙不离摇头笑道:“先帝钟爱师妹的画,又怎会把师妹的画放在绘芳苑?” “那些画在哪里?”云舟进一步问道。 孙不离并不准备回答她,“舟儿,事到如今,什么该查,什么不该查,还要舅舅教你么?” “慢着!”云舟终于意识到了一件事,她问道:“舅舅,你唤娘师妹?” “我是过继来的孙氏子弟,师父一直不让我唤她妹妹,所以我一直以师妹唤她,可我是打从心里把她当亲妹妹,这点你不能怀疑舅舅。”孙不离肃声回答。 云舟看孙不离的模样,莫名地越看越觉得陌生,她轻唤了一声,“舅舅……” 孙不离不悦,提醒道:“小渔村那么多人枉死,他们可都是从小看你长大的父老乡亲,你真不知自己该做什么?” 云舟静静看他,“我会追查到底,可舅舅,我也想听你一句真话。” “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话!”孙不离坦然看她,“你真是被那妖女迷了心窍,连舅舅的话都不信了?” “烟烟不是妖女。”云舟笃定地道,即便是一百个,一千个人说谢南烟是妖女,云舟也半个字不信,“舅舅,即便渔村之事与燕翎军有关,我也相信烟烟没有涉事其中!” 孙不离冷嗤一声,“是么?” “我信她!”云舟重重点头。 孙不离失望地摇了摇头,“那你就信着吧,总有一日,你会被这妖女给卖了!” 云舟沉默不语。 “云大人!”正在这时,御花园外响起了禁卫副将的声音,“皇后有令,召你速速前往椒房殿。” “知道了。”云舟才应了一声,转头看向身侧,孙不离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第92章 天佑吾皇 “卫尉云大人到——” 内侍低头在椒房殿外道罢, 殿中的皇后与楚拂微微侧脸, 往云舟这边看了一眼。 云舟很快便反应过来, 为何皇后会突然召她来此——楚忌与魏王并立殿外,魏王身后还站着十余名内侍,仔细瞧瞧, 哪个都眼生得很。 若是天子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皇后一人如何能护住腹中的孩儿?瞧这架势, 那十余名内侍到底是来自魏王府还是来自宫中, 一时半会也确定不了。 一个念头很快蹿上了心头。 宫中内侍皆要登记户籍, 按照宫规, 亲王入宫只能带一名内侍, 这突然冒十余名内侍出来, 总管太监是不可能不知道的。 既然知道, 却什么都不说, 这总管太监多半也是魏王的人吧。 云舟悄然倒抽了一口凉气,皇后是烟烟看重的容兮姐姐,她今日无论如何都要护她周全。想到这里, 云舟在殿门前站定, 示意阿黄坐下, 恭敬地行了个礼。 尉迟容兮算是松了口气,她皱眉道:“宫中出此大事, 卫尉大人当加强宫中守备,以免歹人再入宫作乱。” 云舟点头,“遵旨。”话音一落, 便对副将道,“领百名将士在殿外值守,一只苍蝇都不能飞进来。” “得令!”副将领旨退下。 魏王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楚忌。 楚忌的脸色不太好,他干咳了一声,走上前来,低声对云舟道:“贤婿,重兵围殿,若是传出去,只怕会有不好的流言。” 云舟愕了一下,言下之意,是想她别蹚浑水。 尉迟容兮不知楚忌说了什么,她只知云舟必须在此镇场,她轻抚隆起的腹部,轻声问向楚拂,“陛下如何了?” 既已喂下了解药,也装模作样地诊治了许久,天子的脉象也恢复了平和,想必很快就能醒来。 楚拂低颔,“陛下……应当无事了。” “什么是应当无事了?”静立一旁的太医们听到“应当”二字,一是惊诧这丫头的医术,二是对这个词隐含的“不确定”之意隐隐不安。 楚拂沉默不答,知道此时说得越多,并不是好事。 尉迟容兮沉声问道:“陛下何时能够醒来?” 楚拂摇头。 有名太医忍不住往前拱手道:“娘娘,请容下官为陛下诊脉。” 尉迟容兮默许。 太医移步向前,跪倒在龙榻边,仔细给天子诊脉。 “这……”他又惊又喜,不得不承认,这丫头确实有点本事,天子脉息既稳,醒来是迟早之事。 尉迟容兮蹙眉问道:“何事惊疑?” 太医再拜,“陛下已无碍,楚七小姐的医术,确实超群,下官拜服。” “汪!” 正在这时候,阿黄突然叫了一声。 云舟连忙扯了扯绳索,急呼道:“阿黄,不得无礼!这儿不是卫尉府,你不可……” “汪!” 阿黄才不理她,奋力扑进了大殿。 “放肆!拿下此犬!以免伤了陛下与娘娘!”魏王惊呼,顺势给楚忌递了一个眼色。 楚忌知道魏王是什么意思,他与一干内侍都朝着阿黄冲去,他趁机扯住了云舟的手,急声道:“贤婿啊,你可是闯大祸了!” 云舟本想追进殿去,把阿黄给扯回来,可楚忌拉她这一下,她只觉臂上一麻,反倒连绳索都牵不住,眼睁睁地看着阿黄冲到了龙榻边。 “娘娘莫怕。”楚拂突然站起,拦在了阿黄与皇后之间,她柔声唤道:“阿黄乖,不可胡闹。” 阿黄摇了摇尾巴,并没有扑上龙榻的意思。只见它嗅了嗅,似是闻到了什么特别的气味,凑到了殷东佑掌边,嗅个不停。 楚拂怔了怔,还未想明白阿黄为何会突然如此,阿黄便已被边上的内侍扯到了一旁。 魏王厉喝道:“此犬冲撞天子与娘娘,当殿宰了!” “住手!”云舟大呼,一步踏入殿中,匆匆想到个说辞,“娘娘还有身孕……” 楚拂看了一眼父亲,楚忌微微点头,示意她不要管此事。 “那就拉出去宰!”魏王没有多看尉迟容兮,他反倒是上前一步,紧紧盯着云舟,“云大人,若方才此犬入内不是你的授意,就请站开些。” 云舟上前紧紧扯住阿黄的绳索,咬牙道:“殿下!何必赶尽杀绝?” “放……放肆!” 幽幽地,龙榻上的天子终是转醒。 尉迟容兮喜声道:“陛下醒了!” “皇后别怕……朕在……”殷东佑挣扎着坐起,他冷冷地睨视齐刷刷跪地的众人,“你们好大的胆子……”说话间,眸光最后定格在了魏王脸上,“东海……你可知朕的……逆鳞在何处?” 魏王连忙低头,“皇兄恕罪,臣只是……” “欺负容兮者……朕……诛之……”平日和颜悦色的天子,如今为了皇后龙颜大怒,终是有了一丝天子的霸气。 魏王低下头去,“臣……知罪……” 殷东佑抬眼看了看满殿的内侍与太医们,“都滚……” “遵旨。”内侍与太医们吓白了脸,纷纷退了下去,哪里还顾得阿黄? “你也滚……”殷东佑的眸光再次落在魏王身上。 魏王眸底闪过一抹惑色,他领旨退出大殿,走到楚忌身侧时,低声道:“他为何会醒那么快?” 楚忌也不解,他明明示意楚拂莫要管此事的。 此时楚拂低头跪在榻边,以她的胆子,断不可能违逆他一分。 魏王暗暗咬牙,楚忌自忖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两人相互递了个眼色,便一同退下了。 云舟惊魂未定地摸了一下阿黄的脑袋,拱手对着殷东佑一拜,“臣也告退了……” “慢着……”殷东佑缓了口气,他唤住了云舟,却看向了楚拂,“朕指甲中的银针,是你扎的?”说话间,他将扎着银针的手指微微抬起。 楚拂点头,叩头道:“事出紧急,陛下必须醒来,所以拂儿只有斗胆落针……还请陛下恕罪。” 殷东佑若有所思地看着楚拂,“你很好……” “谢陛下饶命之恩。”楚拂再叩头。 殷东佑亲手将银针拔下,他微微蹙眉,话中有话地道:“朕确实是睡太久了。” “汪!” 阿黄又摇着尾巴叫了一声,它看着天子,仿佛看见的是熟悉的村民,尾巴越摇越欢快。 云舟急扯阿黄的绳索,低声呼道:“阿黄!你真不要命了么?” “它好像喜欢朕。”殷东佑倒是没有怪罪的意思,他脸上终是有了微笑,对着阿黄招了招手,“过来。” 云舟愕了一下,只得松开绳索,让阿黄跑了过去。 殷东佑轻抚阿黄的脑袋,阿黄歪头嗅了嗅他掌心的气味,有些陌生地看着天子。 尉迟容兮也不解,为何阿黄会对天子如此喜欢? “容兮……”殷东佑含笑回头,“朕……没事了……”微微一顿,他慨声道,“醒来瞧你担心朕……朕很高兴……” “陛下。”尉迟容兮提醒天子,此时这里还有旁人。 殷东佑笑道:“都是自家人……无妨……” 尉迟容兮微微一惊,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楚拂与云舟,“陛下大病初愈……净说胡话。” 殷东佑笑笑,也不准备再说下去,他转头看向云舟,“云舟,朕目前能用能信之人,只有你了。” 云舟听得惶恐,低头重重一拜。 殷东佑继续道:“那些歹人绝不是从宫外翻墙进来的……宫中必有朕都不知的密道……云舟……你给朕查出来……否则……朕与容兮寝食难安……只怕还有歹人从密道入宫……” 尉迟容兮眸光微亮,她也看向云舟,顺着天子的话也道:“今次是掳走陛下,下次只怕比今次还要严重,云大人,本宫也希望你能早些把这密道给查出来。” 云舟原来还以为那些歹人是用飞鸢飞进来的,听天子这一说,瞬间茅塞顿开。怪不得那些歹人没有惊动岗哨的禁卫军,原来是从密道进宫的。 此密道一日不查出来,便一日是皇城最大的隐患。 云舟点头,拜道:“臣会倾尽全力,把密道给查出来的。” 殷东佑点点头,倦然道:“朕一时不会有事,你与新夫人先退下吧。” 楚拂与云舟朝着帝后一拜,正欲退出椒房殿。 “阿黄朕甚是喜欢……”殷东佑突然开口,“朕想留它在椒房殿小住一夜,明日你再来把它拉走吧。” 天子金口既开,云舟哪里有不允的资格? 她点点头,望向阿黄,“阿黄,不许惹事。” 阿黄摇了摇尾巴,乖巧地看着云舟与楚拂离开了椒房殿。 “容兮,我好饿……”殷东佑眼巴巴地看向了皇后。 尉迟容兮知他想吃什么,她无声点头,也退出了椒房殿,为天子张罗膳食去了。 椒房殿中忽然冷清了起来,在宫娥内侍们没有进来伺候的空隙,殷东佑轻轻抚过阿黄的脑袋,轻轻地道了一句,“别来无恙……” 阿黄看他的眸光渐渐熟稔了起来,它欢快地摇着尾巴,激动地对着天子接连叫了好几声。 殷东佑大笑不语,只是轻抚它的脑袋。 椒房殿外,其实尉迟容兮并没有走远,纵使天子说得很小声,可她也听得清清楚楚。 别来无恙。 天子与阿黄,莫非早就认识? 尉迟容兮低头思索,却找不到任何的线索将两者牵扯一起。 可有一件事是可以确定的——她的丈夫殷东佑,她从来没有真正懂他,他到底是痴情的夫郎,还是大陵的天子? 第93章 醋坛子歪了 折腾了许久, 云舟与楚拂踏出宫门之时, 日头已经偏西。 “奇怪……”云舟从未见过阿黄如此反常, 她实在是想不明白, 为何阿黄今日见了天子竟会如此高兴。 冷不丁的, 楚拂冰凉的手牵住了她的手, 云舟大惊,“拂儿?” 楚拂贴了过来,微靠上她的肩头,压低了声音道:“父亲在那边瞧着……” 云舟忍住了四处顾看的冲动, 她只能握紧楚拂的手,走向了楚拂停在宫外的马车。 候在一旁的阿荷亲手掀起了帘子。 云舟扶着楚拂上了马车,刚欲跟上, 便听见身后响起了一声熟悉的声音, “夫君,你这是要去哪里?” 心头一紧, 云舟慌乱地松开了楚拂的手, 回头赔笑道:“烟烟, 你回来了啊?” 谢南烟坐在白马之上,歪头看了一眼马车中的楚拂,笑道:“有妹妹出马, 想必陛下已经无碍了。” 楚拂低颔,“陛下自有天佑,我不过侥幸罢了。” “确实是侥幸,这份救驾之功也不是常人可得的。更可况……”谢南烟的眸光终是转回云舟身上, “这样的夫君,也是打着灯笼找不到的。” 云舟听得耳根发热,快步跑了过去,笑道:“烟烟,这天色也不早了,我们先回家吧。” “好啊。”谢南烟轻笑答了一句,翻身下马,将缰绳抛给了云舟,自己却朝着楚拂走了过去。 “烟烟?”云舟不解她想做什么,牵着白马往前走了几步,眼看着谢南烟提起裙角踏上了马车,走入了马车,亲手放下了车帘。 谢南烟突然在身边坐下,楚拂愕然看她,就连赶车的车夫也忍不住冷汗直冒。 “还不赶车回府?”谢南烟依旧轻笑着,掀起窗帘,催了车夫一句。 车夫哪里敢迟疑,扬鞭一抽马儿,便调转了马车,沿着御街缓缓行去。 云舟隐隐觉得谢南烟好像在生气,可这会儿显然谢南烟并不想与她说话。她低头看了一眼方才牵楚拂的手,她牵了楚拂,烟烟定是为这个生气了。 阿荷走近云舟,提醒道:“大人,夫人们的马车走远了。” 云舟回神道:“知道了,都回府吧。”说完,她爬上了马背,缓缓策马,跟在了马车后面,绞尽脑汁地想着,该如何哄烟烟高兴? 阿荷快步追上了马车,快步走在马车车畔。 谢南烟隔着车帘看着阿荷的身影,笑问道:“你这丫头腿脚不错,跑这一程也不见喘,似乎是练过的。” 楚拂听出了她的话中深意,她自嘲轻笑:“她原来不叫阿荷。” “哦?”谢南烟转头看她,等她把话说完。 楚拂坦然对上她的眼眸,“我想大将军比我更清楚,她原来叫什么名字?” 话既然已经点明,谢南烟自然也不会继续跟她绕弯子,“妹妹果然是个聪明人,知道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自然,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妹妹肯定也心如明镜。” 楚拂点头,却沉默不语。 谢南烟细细看她,忽然问道:“若再给你一次选择的机会,你想做哪家的小姐?” 楚拂眸底闪过一次惑然,她怔怔地看着她,“什么?” 谢南烟翘起小靴,悠闲地靠在车壁上,“你可以想好了再告诉我,我不急,你也可以不急。” 楚拂聪慧,很快就了然,她低颔谢道:“有你这句话,我已知足。” “我本该知足……”谢南烟把玩着腰间的小玉佩,“可是啊,遇上了阿舟,就有些不怎么知足了。” 楚拂微微抿唇,“当中分寸,我懂。” “谢谢。”谢南烟忽地坐直了身子,不知怎的,此时看她,也觉她比方才顺眼多了,“度在何处,我也懂了。” 楚拂浅浅一笑,有些事不用点明,只要达成一致便可释然许多。 甚至,此时看谢南烟,不得不暗赞一句,此女果然如坊间所言,美艳无双。 回想方才她牵云舟那一下,只怕今日回府,云舟要遭些小“罪”了。 马车来到了卫尉府外,车夫勒停了马儿,搬了车后的小凳子过来,掀开了车帘,恭敬地道:“二位夫人,我们到了。” “姐姐,请。”楚拂第一次这样唤她,谢南烟很满意,倒也有些惊讶。 楚拂坦然点头,再道了一句,“请。” 谢南烟提起裙角,含笑下了马车,对阿荷道:“好好伺候你家小姐,她高兴了,我也有赏。” “诺。”阿荷低头。 “烟烟。”云舟打马过来,唤了一声,可谢南烟只懒懒地抬眼看了她一眼,就头也不回地往府门走去。 “烟烟,你听我解释啊。”云舟慌忙翻身下马,朝着谢南烟追了过去。 府中的主人一去大半日,两位嬷嬷已经在前院庭中久候多时了,此时看见谢南烟与云舟一前一后踏入府门,便笑吟吟地迎了上去。 “大人。”禾嬷嬷仗着身姿比杨嬷嬷略胖些,抢在了先头,“今夜大人该去我家夫人那儿过夜,丫鬟们已准备好了热水晚膳,请大人先移步这边。” 杨嬷嬷狠狠瞪了一眼杨嬷嬷,“谁定的规矩?” 谢南烟故意寒了脸,站在原处不发一言。 云舟哪里敢听禾嬷嬷的,她牵住了谢南烟的手,“烟烟,我们不是说好的,今晚……” “谁跟你说好的?”谢南烟抽出手来,打了她的手背一下,“人家禾嬷嬷都安排好了,一人一夜,绝不偏袒,你这样冷落妹妹,妹妹可是要伤心的。” 杨嬷嬷叹息道:“一人一夜?大人这身子得好好养养,不然……” “我这儿可有秘药,可保大人不会折损身子!”禾嬷嬷得意地仰头瞥一眼杨嬷嬷。 杨嬷嬷忧心忡忡,哪里肯理她? 楚拂由阿荷扶着走了过来,她细声道:“禾嬷嬷,我今晚身子不便,这几日都让夫君去姐姐那儿吧。” 禾嬷嬷像是被突然泼了一盆凉水,叹道:“唉。” 楚拂继续道:“阿荷,我倦了,先扶我回房休息吧。” “是。”阿荷点头,提醒禾嬷嬷道,“嬷嬷,我们回小院了。” “是,少夫人。”禾嬷嬷有些不甘心地应了声,跟着楚拂一起走远了。 云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牵住了谢南烟的衣袖,轻轻地晃了晃,“烟烟,我知错了,你别恼我了,好不好?” 杨嬷嬷小声问道:“大人你今日怎么惹少夫人生气了?” 云舟忙给杨嬷嬷递了个眼色。 杨嬷嬷先是愣了一下,很快似是明白了云舟的意思,低头退了下去。 谢南烟故作生气地往栏边一坐,“你错哪里了?” 云舟坐在谢南烟身边,柔声道:“不该牵她的手……” “嗯?”谢南烟忍笑带鼻音应了声。 云舟看见了她唇边的笑意,她厚着脸皮蹭了过去,“我的烟烟可是仙女,仙女可是不会……” “不会怎的?”谢南烟蓦地捏住了云舟的下巴,盈盈轻笑。 云舟呆呆地看着她艳若桃花的眉眼,羞声提醒道:“他们会看见的。” “看见便看见,我都不羞,你羞什么?”谢南烟松开了她的下巴,微微昂头,笑道:“我可没那么小气。” 云舟急道:“那……那烟烟方才不是……” “逗你的,我就喜欢看你着急的模样,我高兴!”谢南烟身子一歪,枕在了云舟膝上。 阳光从树隙间泄下,斑驳一地。 谢南烟灼灼看她,屈指轻刮她的鼻尖,“我知道我的阿舟是什么样的人,再说……”她眼底漾满了深情,带着一丝骄傲,她得意开口,“放眼天下,也只有我知道阿舟的好!” 云舟咧嘴轻笑,握住了谢南烟的手,“烟烟你不知道,今日在椒房殿……” “嘘……”谢南烟给她递个眼色,慵懒地道,“阿舟,背我回房。” 云舟遵命。 她将谢南烟背了起来,朝着小院缓缓走去。 谢南烟附耳轻声道:“明晚带我入宫当值吧。” “好。”云舟没有迟疑,立即答允。 谢南烟莞尔,“让我乔装混入禁卫军,算起来可是欺君大罪,你不怕掉脑袋了?” “不怕了。”云舟温柔笑着,歪头轻蹭谢南烟的脸颊,“只要有烟烟在……” “啧啧,原是想拉我一起死啊。”谢南烟兀自笑着,想到甜蜜处,忍不住轻咬她的耳垂,“不知为何,栽在你手上,我竟心甘情愿。” 语声酥软,在云舟听来,是另一层意思。 云舟哑然失笑,“我也心甘情愿。” “是么?”谢南烟话中有话地问她,“心甘情愿如何?” 云舟颊上染羞,低声道:“烟烟……你想我如何……我便如何……” “傻……”谢南烟忍不住嗔了一声。 云舟再次哑然轻笑。 两人沿着树影斑驳的回廊一路走远,端着补汤回来的杨嬷嬷会心轻笑,意味深长地低头看了一眼补汤。 瞧大人与将军这般相爱,配上这碗补汤,数月后将军一定能怀上小千金。 蓦地,杨嬷嬷惊觉有人靠近,她护着补汤往后一瞪,“禾嬷嬷,你鬼鬼祟祟地站我身后多久了?” 禾嬷嬷嗅了嗅汤药的气味,冷笑道:“我当是什么好药,不就加了黄芪么?” “你懂什么?”杨嬷嬷不想与她多说什么,“我家少夫人,一定能先有喜!”说完,她便端着补汤快步追云舟两人去了。 “我倒要看看,到底谁家的快?”禾嬷嬷眼珠子一转,似是想到了什么,也匆匆退下了。 第94章 温柔似水 夜色渐深, 月光如水, 从窗格悄悄流入房中。 重阳之后的静夜, 凉风徐徐, 已有些许寒意。 床幔倾泻, 谢南烟青丝披散, 仅着一件内裳坐在床沿。她纤手执羽,沾了沾药膏,轻柔地将药膏涂上云舟的后背——洞房之夜留下的指痕还有些红肿,清凉的药膏敷上, 火辣之感便能消解七分。 “还疼么?”谢南烟含笑问她。 背对而坐的云舟看不见此时谢南烟嘴角勾起的酥媚笑容,她莞尔摇头,“烟烟的药膏好用, 这会儿已经不疼了。” 谢南烟收起羽毛, 将膏药放置一旁,“这小嘴是越来越甜了, 说说, 今日我走之后, 你在容兮姐姐那儿都发生了些什么?”她一边说着,一边将云舟的内裳拉好。 云舟转过身来,谢南烟顺势倒在了她的双膝上, 加了一句,“可不许有隐瞒。” 云舟轻笑点头,想到今日殿上之事,最反常的莫过于阿黄, “烟烟,这事有点奇怪。今日在殿上,阿黄似乎认识陛下,一见到陛下就激动地吠叫。” 谢南烟狐疑地应了一声,“哦?阿黄现下在何处?” “陛下说喜欢阿黄,就给留在了宫中。”云舟越想越不对劲,“烟烟,若是陛下认识阿黄,那陛下一定去过西海小渔村。他是天子,怎会平白无故地跑去那么偏远的地方?” 谢南烟眸光微沉,“阿黄是何时出现在小渔村的?” 云舟仔细想了想,她记得阿黄是李大娘七年前从海龙集买的狗子,来的时候差不多半岁的样子,“大概七年前。” “七年前……陛下还只是太子殿下……”谢南烟在琢磨,这事实在是透着一股古怪气息。当时的太子殿下一直没有离开过京师,他绝对不会出现在海龙集,亦或是小渔村。 “对了,烟烟。”云舟握住了谢南烟的手,“陛下今日亲口命我调查宫中密道之事,想来陛下此次被掳,歹人确实是从密道进来的。” 谢南烟静默片刻,沉声道:“歹人知道这密道,想必曾经在宫中待过……”想到这里,她蓦地捏住了云舟的下巴,仔细打量她的眉眼,在心头不断比对着她与萧别的容颜。 云舟被看得有些瘆得慌,她低唤道:“烟烟,怎么了?” “我想……我们该从禁卫军近二十年来的名册查起。”谢南烟仿佛找到了一个突破口,云舟与萧别眉眼之间,确实有些相似。 若真是她猜想的那样,云舟与猎燕盟还有这层关系,到了她们燕翎军与魏王府正式对峙的那一刻,云舟夹在中心,又该如何取舍呢? “还有一件事……”云舟迟疑片刻,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今日我在御花园中遇见了舅舅。” 谢南烟倒是不惊讶,“哦?是不是把小渔村的血案都算在我头上了?” 云舟惊愕无比,“烟烟你怎么知道?” 谢南烟苦笑道:“你当他们把楚七小姐嫁进来是为了什么?不就是想挖你去他们那边么?再加一笔血债,便多一块拉拢你的筹码,换做是我,我也会这样做。” 云舟嘟囔道:“我又不是男子,美色对我没用啊。” “哦?美色对你没用啊?”谢南烟不悦地坐了起来,顺手将软枕抛给云舟抱着,“那今晚你就抱着枕头睡吧。” 云舟慌了,急忙扯住了谢南烟的衣袖,“烟烟,我的意思不是这个,你跟她们不一样!” 谢南烟忍笑不语,还想激她说几句好听的。 云舟看她半晌没有回声,便壮起胆子,放下了软枕,厚着脸皮从后面拥住了谢南烟——她的动作实在是像极了初入粮仓的小鼠,小心翼翼,生怕又惹得谢南烟不快。 “烟烟……”云舟的声音在耳侧响起,温柔而酥人,“我说错话了,我认罚,好不好?” “不好。”语声故作冰凉,谢南烟背对她,云舟看不见此时她脸上得意的浓浓笑意。 云舟的脸颊贴上了她的脸颊,发现她的脸颊如她一样的温暖,她哑然失笑,反应过来,谢南烟定是又在逗弄她。 既然烟烟高兴,那她便继续痴傻下去。 “那……如何才好呢?”云舟微微用力,将她拥得更紧了些。 谢南烟身上的淡淡香味儿沁入鼻中,云舟仿佛醉了似的,在她耳畔呢喃,“烟烟大人,就饶我这一回,好不好?” “不……好……”谢南烟的手指轻轻地在云舟的手背上摩挲着,“哄我高兴,我便饶了你……” “烟烟会高兴起来的。”云舟突然笃定地开口。 谢南烟微微侧脸,“啧啧,何时如此自信……”这话还没说完,便被云舟抱着一起倒在了床上。 云舟眸光灼灼,谢南烟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她的心跳猛地快了一拍,“阿舟,今日可是说好的,你今晚得在下面!” 云舟笑意融融,“好。” 谢南烟翻身坐在了云舟身上,哪知云舟竟挺腰坐起,搂住了她的腰杆,飞快地在她唇上啄了一口。 “胆儿肥了啊,敢偷袭本将军!”谢南烟挑眉轻笑,勾住了她的颈子,衅声道,“说,本将军该如何罚你?” 云舟小声道:“我只想让你知道……” “知道什么?”谢南烟想听她说完。 云舟红着双颊,凑近了她的唇瓣,宛若痴了一般,“烟烟的美色……我天天都沉迷……”说着,她的唇一下一下地点吻着她,“上也好……下也好……只要……烟烟一个……” “傻不傻……”谢南烟轻皱鼻子,眼底俱是得意的光彩。 “傻也是烟烟喜欢的……”云舟“无赖”地说完,反手将另一边的床幔扯下,不等谢南烟回应,便扯开了她的内裳衣带,酥酥地唤了一声,“烟烟……” 谢南烟一直以为,自己是云舟的迷药,却不想此时此刻,云舟才是她的迷药。 分明说好的,哪知今夜还是“翻”了船。 有些人啊,胆儿一肥,这探花郎是越当越上瘾了。 天边浮现一线鱼肚白,夜色渐渐被晨光驱散。 她与她的发丝交缠在一起,难舍难分。 谢南烟含笑看着云舟熟睡的侧脸,是何时被这个渔村小姑娘掳走芳心的?回忆一幕一幕地浮现脑海,想到甜蜜之处,她嘴角的笑更加酥媚。 阿……舟…… 她不想吵醒她,却忍不住在心底深情唤她。 其实同样的一句话,她也想告诉她,上也好,下也好,她也只想要她一个。 “咳咳。” 门外忽地响起了杨嬷嬷的轻咳。 谢南烟无奈地摇头笑笑,该起身了。 “少夫人,大人,该起身了。”杨嬷嬷轻轻叩门,给外面端着早膳的墨儿递了个眼色,仔细叮嘱道:“这汤可重要了,一定得端好了。” 墨儿苦笑,这嬷嬷费劲心力地弄那么多药汤,喝再多将军也不可能有孕啊。 更无奈的是——墨儿耸肩看向另一旁,禾嬷嬷也端着一碗汤药站着,今日只怕是有好戏可以瞧了。 “嗯……烟烟……”云舟被吵醒后,皱了皱眉心,往谢南烟怀中钻了钻,“天亮了啊?” 谢南烟笑道:“是啊,天亮了,让你昨晚不规矩,一会儿嬷嬷进来,看她怎么笑话你我?” 云舟的眉心皱得更紧了,她懵松着眼睛坐了起来,苦声道:“我渴,只想喝水啊,不想喝鹿血羹了。” 谢南烟给她披上了内裳,提醒道:“你可是这卫尉府的大人,你想喝什么,只管吩咐就是,嬷嬷是不会逼着你喝鹿血羹的。” “当真可以么?”云舟就怕惹杨嬷嬷不高兴了,烟烟也会不高兴,得到这句话,简直如同得了圣旨,原本眯着的双眸瞬间一亮,“太好了!” 谢南烟给了她一记白眼,“还不快些把衣服穿好?” “遵命!”云舟高兴地跳下床来,快速穿戴了起来。 谢南烟慵懒地枕在枕上,笑眼一瞬不瞬地看着云舟的侧影,若有所思。 云舟站在铜镜前,看着镜中的谢南烟,笑问道:“烟烟,今日的你……好像有些不一样……” “何处不一样?”谢南烟轻问道。 云舟回头看她,“对我更温柔了。” “你不喜欢?”谢南烟故意敛了笑容。 云舟急道:“没!我喜欢!喜欢得紧!” 谢南烟话中有话地回她,“那就一直喜欢着……” “嗯!”云舟重重点头。 “大人,再不起身,早膳可是要凉了。”杨嬷嬷又催了一声。 云舟摇头轻笑,走上前来,给谢南烟掖了掖被角,才去打开了房门,放了两个嬷嬷与墨儿进来。 杨嬷嬷下意识地往床那边瞄了一眼,放下了端来的热水,“少夫人还没起身啊?” 云舟点头,“就让烟烟再睡一会儿。” 杨嬷嬷满意地点头笑笑,颇有深意。 墨儿也放下了早膳,禾嬷嬷抢先端了汤药过来,“大人,这可是京师圣手的秘药……” “这大清早的……先放着吧……我先吃早膳……”云舟万万没想到,躲过一个杨嬷嬷,又来一只禾嬷嬷。 一句话说完,云舟给杨嬷嬷递了好几个眼色。 杨嬷嬷不动声色地接过了汤药,放到桌上,“大人说的是,还是先用膳得好。禾嬷嬷还是先去伺候自家小姐起身吧。” 禾嬷嬷不甘心,“这哪儿成啊!” “怎的?难不成,你还敢逼着阿舟喝不成?”谢南烟突然撩开床幔,她裹着锦被,眸光却冷得如刀,“别忘记了,这儿是卫尉府,这小院是我谢南烟的小院!” “是老妇失言了,还请谢少夫人莫怪,莫怪。”禾嬷嬷早就听闻谢南烟此人狠厉,先前都没有领教过,今日瞧她真的发了威,她哪里还敢在这儿再多逗留半分,连忙赔了罪,快步退出了小院。 第95章 残图 “嬷嬷, 你与墨儿都下去吧。”谢南烟借着方才的余怒, 故意寒面说话, 将杨嬷嬷与墨儿一并打发了。 杨嬷嬷与墨儿都不敢多言, 两人快步退了出来。 云舟苦笑,看了一眼今日的早膳,果然又有鹿血羹。 谢南烟脸上冰霜消融, 她提醒道:“阿舟,下回你要像我这样, 凶一次她们就怕你了。” 云舟受教地点点头,瞧见谢南烟欲从床上下来, 她急将房门掩上, 生怕院中打扫的小厮瞧见了半分。 谢南烟披衣坐到铜镜边, 一边梳发, 一边笑问道:“早膳可是杨嬷嬷精心准备的,瞧你的模样, 就那么难以入口么?” 云舟无奈地长长一叹,“这鹿血羹实在是太腥了, 喝下后,整个身子都容易发烫……” 谢南烟学着她的表情, 回头用一样的语气道:“鸡汤的药味儿也太重了, 喝下一样身子发烫……” “那……”云舟眸光一亮,似是听出了谢南烟的言外之意。 “收拾一下,我们去白山楼。”谢南烟直接点明去处,她知道云舟想到的也是这个地方。 云舟欢喜点头, “好!好!好!” 谢南烟瞧她那傻笑的模样,“还愣着?” 云舟哪里还肯愣着?快速洗漱好后,便将谢南烟的常服抱了过来,“烟烟,你的衣服给你抱来了。” 谢南烟莞尔接过,顺势捏了一把云舟的下巴,“夫君聪明,想要什么赏赐?” 云舟接口笑道:“是烟烟教得好!赏赐都该是烟烟的!” “油嘴滑舌!”谢南烟打趣一声,昨夜有些旖旎画面浮现心头,瞬间红了双颊,情不自禁地勾起了嘴角,“别动。” 云舟哪里敢动?瞬间站了个笔直。 谢南烟凑了过去,在云舟鼻尖亲了一口,笑道:“这是本将军的奖励,你该得。” 云舟哑然失笑,眼底漾满了融融的暖意。 余生还长,这样的日子,是她与她最暖,也是最甜蜜的记忆。 一盏茶的功夫后,马车缓缓往白山楼的方向驰去。 禾嬷嬷立在门口沉沉一叹,垂头丧气地走回了小院。 楚拂气定神闲地坐在书案边研读医书,根本不在乎自家的夫君与另外的夫人恩爱日浓。 禾嬷嬷走近了楚拂,忍不住劝道:“七小姐,这男人的心,是要用心去暖的,你这样……” “女子的心就不需要暖么?”楚拂淡淡回她,“况且,为何一定是我贴着她暖呢?” 禾嬷嬷一时语塞,只怕是完成不了廷尉大人交代之事了。 阿荷端上了热茶。 楚拂挥袖示意两人退下。 阿荷与禾嬷嬷退出了房间,阿荷顺手带上了房门。 楚拂放下了医书,小心将收着的小虎儿肚兜拿了出来,喃喃道:“心不在此,又怎会顾及你日子过得是苦是甜?”目光游移到了一旁的医书上,“天下间能靠之人,唯有自己啊……”这引魂散之毒,她必须自己解开。 少一方牵制,她便能活得松一口气。 想到这儿,楚拂收起了肚兜,静心继续研读医书。 这难得的清净光景,能有一日便是一日。 白山楼的小笼包也算得上京师一绝。 尤其是玉米加鲜鱼的那种,入口甘鲜,鱼肉的鲜汁全部浸入了玉米粒。咬上一口,在唇齿间慢嚼,每一口都是说不出的鲜美。 云舟一共吃了三笼,若不是已经撑得慌,只怕她还要再吃一笼。 谢南烟悠然夹了一个小笼包,沾了沾酱汁,咬了一口,细细品味。 “烟烟,明日我们还来这儿!”云舟满眼期待,“好不好?” 谢南烟放下筷子,“阿舟,你每日这样吃,可是会胖哦。” 云舟大笑道:“反正烟烟不嫌弃,胖了就胖了。” 谢南烟忍笑道:“谁说我不嫌弃了?” 云舟知道她定是又要捉弄她,得意地道:“我知道烟烟不会!” “啧啧!这脸皮厚又是跟谁学的?”谢南烟轻轻地拧了一下云舟的耳朵,“这小笼包吃够了,你也得干活了。” 云舟怔了怔,“干活?” 谢南烟神秘地笑笑,拍了三下手掌,“木阿,让他进来吧。” 候在包厢门外的木阿听令,推门让一名书生打扮的男子进来。 只见这名男子恭敬地将画轴呈上,忍不住打量谢南烟的脸颊,眸光中的羡艳之色藏都藏不住。 谢南烟接了过来,“有劳先生清理此画,容后木阿会把酬金送上。” 书生摇头,“将军能用得上在下,是在下的荣幸……”说话间,眸光似乎更加放肆。 “咳咳!”云舟故意重咳了两声,以示存在。 书生自忖失态,拱手对云舟一拜,便匆匆退了下去。 木阿将房门掩上。 谢南烟的余光瞥见了云舟脸上的不悦之色,将画轴在掌上潇洒地一转,“咦?哪里来的醋味儿?” 云舟正色道:“烟烟,他是什么人?” 谢南烟也正色回答:“修画之人。” “哦……”云舟微微嘟嘴,这个“哦”的尾音拖得有些长。 “哦?”谢南烟勾唇轻笑,忽地在云舟唇上亲了一口,这一霎,云舟哪里还酸得下去?哪知谢南烟故意吧唧下嘴,“酸,果然酸!” 云舟牵了她的手,紧紧握住,“烟烟是阿舟的烟烟,这是烟烟当初……” “我都是你的了,你还想酿个醋坊出来啊?”谢南烟忍羞酥语,这一句有如蚊声,却清晰无比地落入了云舟的耳中。 云舟颊上一烫,心跳猛地快了一拍。 “我瞧瞧……这画修成什么模样了?”云舟高兴得紧,自然不想再提那人,说完,她便从谢南烟的另一只手上拿过了画卷。 可还未打开,便被谢南烟按住了手,她佯作生气,“方才阿舟疑我,犯了家规,得记上一笔!” 云舟急声解释道:“我不是疑你,烟烟,我只是不喜欢他看你的眼神,我不想再多一个年思宁。” 谢南烟刮了一下她的鼻尖,“提他做什么?” 云舟凑上前去,心疼地抚着谢南烟的后脑,终至自己的额轻轻贴上了谢南烟的额,“烟烟,我不会让那种人再接近你一步!” “傻……”谢南烟用鼻尖轻轻地蹭了蹭她的鼻尖,“中一次招是我的疏忽,我可是堂堂镇南将军谢南烟,怎会同样的错犯两回?”顿了一下,谢南烟侧脸又亲了一口云舟的唇瓣,“这醋味儿,我突然觉得有点香了。” 云舟心神俱酥,咧嘴轻笑,“烟烟觉得香的话……” “你想得倒美!想要我亲第二口,得哄我高兴才行。”谢南烟才不中她的套,屈指弹了一下画卷,“该做正事了,卫尉大人。” 云舟嘟囔:“好……”低头将画轴缓缓打开——画卷的右上角简单几笔勾勒的是流动的云霞,之前她辨得清楚的线条果然是瑞兽的身线。 除却泥灰之后,这些残余的线条勾勒出的是瑞兽飞扬的鬃毛。 云舟双眸圆睁,又惊又喜。 惊叹此画的画技卓绝,又喜在此画技的似曾相识。 她几乎可以断定,这就是舅舅曾经教过她的勾线之法 云舟继续展开画卷,画上的瑞兽除了鬃毛可见之外,其余之处皆已无法恢复,焦泥虽除,可上面的涂料也所剩无几。 “可惜……好可惜……”云舟一边摇头,一边遗憾地叹息,甚至说不上来,为何双眸竟有些发涩? 谢南烟问道:“阿舟,可看出些端倪?” “我离这样的画技还远着……”云舟转头看她,不知自己已红了眼眶,“我当初在小渔村应该更努力些的,这样我或许就可以把这画中的瑞兽轮廓大体画出来……” 谢南烟看她有些激动,握住了她的手,“别急,有个人或许可以画出来。” “谁?”云舟焦声问道。 谢南烟沉眸,“小北已经去办了,这人比兔子还狡猾,需要费点心思,再过几日或许能有消息。” 云舟思来想去,谢南烟话中的那人,多半会是舅舅。 “烟烟……” “我知道,我吩咐了小北,对他客气些。” 谢南烟瞧云舟的神色,已经猜到她知道了是谁,她轻轻地拍了拍云舟的手背,“我说话算话。” 云舟点头,“我信你,烟烟!” 若是能拿住舅舅,她有些话就可以开诚布公地问出来,不必担心舅舅又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来者何人!” 蓦地,门外响起了木阿的一声厉喝,甚至还响起了木阿佩剑出鞘的声音。 谢南烟凝眸望向房门,知道外间定是来了特别的人。 “柳太妃近日得了一幅画,久闻卫尉大人画技了得,想必云大人必是懂画之人,所以特命小人来请云大人入府饮宴赏画。”来人说话徐徐,是魏王府的主簿。 云舟也听谢南烟提过柳太妃,不过此人谢南烟只寥寥说了几句,是以也没有什么很深的印象。 柳太妃是当今魏王的生母,先帝的柳贵妃。平日深居简出,最喜在佛堂诵经念佛,鲜少与外界的官员们接触。 如今倒是稀奇,怎的突然盯上了云舟? “有趣。”谢南烟一时也琢磨不透,扬声道,“不知太妃娘娘介不介意,多我谢南烟一人赴宴?” 主簿笑道:“谢将军本就是云大人的夫人,一同赴宴,合情合理,娘娘又怎会介意呢?” 谢南烟递了个眼色给云舟,压低了声音道:“有我在,别怕。” “烟烟也别怕,我也在的。”云舟也低声回了一声,迅速卷好了画卷,牵住了谢南烟的手,朗声道,“如此,我便与烟烟一同赴宴了。” 第96章 屏风后的人 魏王喜风雅之物, 是以整个魏王府都绕着“风雅”二字装点。从踏入魏王府的第一步开始, 云舟便注意到哪怕是小窗, 这屋与屋之间的窗棂花纹都是不同的。沿着回廊往柳太妃的别院行去, 院墙错落有致,与庭中花草相映成趣,每走三步皆可成一景。 “雅……”云舟也见过魏王, 可只有今日,她才相信民间夸赞魏王的“雅”字, 原是从这儿来的。 谢南烟低声笑问道:“雅从何来?” 云舟的眸光沿着远处的绿树瞧去,衬着高远的碧蓝天幕, 这是画手们最喜遇上的秋日晴好庭院图。 “烟烟, 我突然很想画画。”她下意识地捏紧了手中的画卷, 几日不画, 这手确实有些痒了。 谢南烟牵了她的另一只手,柔声道:“回去想画多少都成, 可在这儿,说话行事都得小心。” “嗯。”云舟点头。 不多时, 主簿便引着两人来到了别院外。他躬身对着云舟与谢南烟一拜,“大人, 将军, 请。” 云舟与谢南烟点了下头,牵手踏入了别院。 庭中摆了酒席,上面放着两盘瓜果。酒案后,乐师与舞姬皆已就位, 就等着主人一声令下。 酒席正座上,苍翠色的雀翎屏风下,端然坐着一个素衣女子——她略施脂粉,发髻梳起,只簪了一支玉簪。柳太妃今日只穿了一袭白色素衣,手中捏着白玉佛珠,瞧见两人进来,便停下了捻珠,笑盈盈地道:“谢将军,云大人,请入座吧。” “谢太妃娘娘。” 两人领命入座。 云舟实在是不解,堂堂太妃娘娘,竟然穿得如此朴素。 “太妃娘娘吃斋茹素多年,不要奇怪。”谢南烟瞥见了云舟眉心微蹙,便低声说明。 云舟恍然,确实没有想到——魏王分明对权利是有渴望的,母亲竟是这样一个与世无争的女子。 想到这儿,又看柳太妃的眉目实在是温柔,云舟不觉对她放下了些许戒心。 “云大人大婚,哀家那个不成器的儿不会办事,跑去门前惹恼了云大人,还请云大人不要介怀。”柳太妃说完,身边的侍女便给她倒了一杯茶,“哀家茹素多年,这酒已经不沾了,只有借此茶,代我儿敬云大人一杯。” 云舟端起了侍女斟好的酒,笑道:“娘娘言重了。” “魏王殿下只是心忧陛下,夫君亦心忧陛下,好在陛下如今已安然归来,这杯酒就先敬天,天佑吾皇安然无恙。”谢南烟实在不喜欢这样绕弯弯的开场,她也端了酒杯,敬向了柳太妃,“娘娘,请。” 柳太妃眸光微微一沉,早就听闻谢南烟伶牙俐齿,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请。”柳太妃喝了一口热茶,给侍女递了个眼色,“去把画拿上来。” 谢南烟往云舟那边靠了靠,低声道:“一会儿寻个机会,看看就回去吧,今日这宴,有些诡异。” 云舟点头。 “哀家一直听闻云大人画功不凡,不如……”柳太妃的话说了一半,便将目光移向了一边的乐师与舞姬,“今日为哀家画一幅舞姬起舞图吧。” 云舟还未答允,左右便有人将案几与笔墨都端了上来。 竟安排得如此周到! 云舟看了一眼谢南烟,谢南烟也只能点一下头。 这个时候实在是没有任何理由拒绝。 “如此,下官便献丑了。”云舟起身对着柳太妃一拜,走到了案几边,拿起了毛笔,看着舞姬鱼贯走入席中。 乐声悠悠响起,舞姬们含笑翩然起舞,大红色的衣袖摇曳生姿,像是七只畅游莲池的鲤鱼仙子,一颦一笑皆是妖冶。 久闻今科探花郎生得唇红齿白,如今一见,非但不觉传闻夸大,还觉得传闻说得轻了。 这云舟提笔往案台边一站,她仔细观舞的模样落入舞姬眼底,舞姬们从未瞧见过这样干净的少年郎,便忍不住多往她那边顾盼。 眼波流转,端得是千姿百媚。 谢南烟故作沉醉地勾唇看舞,其实已经悄悄地暗暗咬牙了几回——不就是画个舞姬起舞图么,看得这般认真,这一笔酸涩,得好好记账上,回去再与云舟算个清楚。 云舟一心只想快些把画画完,然后与烟烟一起离开,此时哪里顾得侧脸看看谢南烟?舞到中旬,她提笔快速在画纸上画了起来。 侍女抱着画卷悄悄地走过来,站在了柳太妃身侧。 柳太妃饶有兴致地站起,“瞧瞧去。”话音才落,便有另外的侍女扶着她走到云舟身侧。她眉心微微一蹙,眸光落在舞姬发髻的黑线上,“不知云大人师从何处?” 云舟停下画画,回道:“我的画技都是舅舅教的。” “夫君,我也来瞧瞧。”谢南烟生怕云舟被套出什么话,她也走到了云舟身侧,瞄了一眼她笔下的翩翩舞姬。 她虽不懂品画,可这画中舞姬的神态各异,舞姿各不相同,在谢南烟看来,这画已经画得很好了,为何柳太妃露出那般失望的表情? 柳太妃看见谢南烟走近,便忍下了想问的话,轻轻笑笑,又命侍女扶着走回了座位,坐了下去。 谢南烟拿起墨块,给云舟磨起了墨,话中有话地问道:“夫君可是要上色了?”言下之意,是想问这画快画完了么? 云舟匆匆与谢南烟递了个眼色,“烟烟帮我浸些朱砂粉吧。” 谢南烟放下墨块,将边上的朱砂粉浸湿了些。 云舟重新拿起一支毛笔,润上了朱砂粉,寥寥数笔在舞姬们的衣裙上晕开,虽没有涂满,却恰到好处地留了余白。赏画人能知舞姬穿的是红衣,却要多玩味一二,舞姬们的内裳是什么颜色? 名画之所以能让懂画之人观赏千次不厌,就是胜在这“余白”二字。 云舟再换支毛笔,简单润了些翠色,点缀在舞姬足下。 鲤鱼仙子,就该凌波起舞。 翠色隐约晕染开来,像是波澜,又像是新荷。 若说方才的白纸黑线是寻常,此时上了些许色彩,这画便瞬间活了起来。 当两名侍女将画纸展开,柳太妃嘴角的笑意瞬间浓烈了起来,她不禁赞道:“好画!云大人果然画功了得!”微微一顿,她继续道,“这画由云大人来品鉴,是再合适不过了!” 侍女将今日要品鉴的画卷小心展开—— 鬓毛飞扬,隐有荧光,整个画卷只有一角有画,其余皆是空白。可从这一角观来,云舟已能断定,这瑞兽就是烛龙。 难道这图就是传闻中的《四海烛龙图》?! 她又惊又喜,再仔细看看那上面的线条,她恍然想到了阿黄从冷宫外刨出的那幅残画,如今正放在案几上。 她不敢低头去看那幅残画,生怕引了柳太妃的主意。 “好画!”云舟激动地往前走了一步,将那画看得更是清晰,她负手而立,屈起小指对着身后的谢南烟指了指案几上的残画。 谢南烟顺势疑声问道:“这画实在是可惜,为何只有一角?” 柳太妃叹息道:“此画能得一角已是不易,只怕世上无人可以续画此图。”说话间,她下意识地望向了云舟,“云大人画技已是卓群,若能继续钻研画道数十年,或许能续画此图。” 云舟连忙推辞道:“下官的画技只怕再练个百年,也及不上此画师的画技。” “不试上一试,云大人怎知及不上呢?”柳太妃再问道。 云舟摆手,“人贵自知,娘娘抬爱了。”说着,她再恭敬地一拜,“娘娘,这画也赏了,下官家里还有些私事要处理。” “也对,新婚燕尔,也不能厚此薄彼,冷落了另外一位夫人。”柳太妃莞尔点头,“若他日我儿再觅得好画,定会再请云大人来此品鉴。” “下官静候。”云舟再拜,回头拿起案几上的残画,悄然舒了一口气,“烟烟,我们回家了。” 谢南烟点头,便由云舟牵着退下了。 柳太妃看着两人走远,吩咐近身侍女收好烛龙图,又屏退了庭中的其他人。她起身拿起了云舟画好的舞姬起舞图,朝屏风这儿一边走,一边开口问道:“你想瞧瞧么?” 庭中空空,并没有人回答她。 柳太妃将舞姬起舞图往屏风后一抛,画纸翩然而落,落在了一个散发黑衣女子面前。 “哐啷。” 黑衣女子微微一动,寒铁脚链与手链便发出脆响。 “呵……” 黑衣女子忽然冷笑一声,将这图飞快地撕了个粉碎。 “你是一点念想都不留啊。”柳太妃慨声道。 黑衣女子沉默不答。 屏风之外,柳太妃坐回了座上,悠然端起了热茶,自语道:“云深不知春欲晚,十里烟波共兰舟。叫她云舟,算是我对你最大的慈悲了,你若识时务,就不要再与我耗着了。” 黑衣女子低下头去,静静地看着脚边的碎纸,淡淡道:“偏生我就是不识时务,就想瞧瞧,你的耐心还有多少?”说完,她嘴角微微一抿,拾起了一片碎纸,眸光黯然,心道:“你可知他教你的笔法,都是错的。” 第97章 离府 “娘娘, 萧盟主来了。”侍女快步从外面走了进来, 附耳对柳太妃禀告。 黑衣女子就在屏风之后,她倏地握紧了拳头,发丝倾泻,一时也看不清楚是怎样的表情? 柳太妃眯眼笑道:“请他进来吧。” “是。”侍女们退下。 柳太妃得意地问道:“云娘,你说, 若是他发现你还活着, 他会杀了你,还是会救你?” 铁链脆响, 黑衣女子孙云娘站了起来,发丝半掩住容颜,依稀可见她颊上可怖的烧痕。这个问题她不想回答, 因为她对萧别再无半点妄想。 听出她准备离开,柳太妃突然唤住了她, “站住!哀家还不准备送你回去,你若不想与萧别重逢,你最好安静地在屏风后待着。”她话音刚落, 萧别便被侍女引着踏入了庭中。 柳太妃挥袖屏退了侍女。 萧别白发苍苍, 眸光焦灼, 他匆匆对柳太妃一拜, “娘娘,萧别今日来此,只求娘娘借医官一用。”生怕柳太妃出口拒绝,他忍不住又加了一句, “我只有小满这一个女儿,她若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 “解铃还须系铃人。”不等萧别说完,柳太妃还是打断了他,“年宛娘既然敢在城门口下手,自然是笃定了你会回头求她拿解药。”她说得淡然,这京师局势,她自忖比任何人都看得透彻。 萧别握拳,不甘心地咬了咬牙。 柳太妃缓缓站了起来,缓缓走近了他,指尖轻轻地按在了他的心口,蹙眉道:“你可别记恨我。”她忽地不自称哀家,“引魂散是年宛娘特制的毒药,我这儿的医官研究了多年,直至今日,还是没有研制出解药来。所以,即便是我让医官跟你走一趟,也不过是白跑一趟而已。” “此话当真?”萧别静静看他,眸光阴暗。 柳太妃点头,笃定地道:“你与我是什么情分?小满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我怎舍得她如此遭罪?” 萧别恨声道:“我恨不得立即要了年宛娘的命,我如何能张口求她?” 柳太妃抬手捏住了萧别的下巴,提醒道:“当年好歹是她用假死药把你的孙云娘弄出宫的,这份恩情,你还是得念一念。” 柳太妃不提还好,提了这事萧别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休要再提她!” 柳太妃叹息摇头,“先帝生得俊俏,又是一国之君,她与先帝朝夕相处久了,难免动情。可好歹人家也愿意出宫陪你浪迹天涯了,你怎么就把人家给扔了呢?” “够了!”萧别不想听她再说下去,那一夜的点点滴滴,无疑是他这一世最大的恨与遗憾。 柳太妃本想再煽把火,可萧别已不给她机会。 “今日就当我没有来过吧。”萧别颓然说完,对着柳太妃一拜。 柳太妃握住了他的手,柔声道:“江湖风雨急,可要照顾好自己。” 萧别心绪复杂,只简单地应了一声“嗯”,便转头匆匆离开了。 柳太妃凉然轻笑,她拿出帕子擦了擦手,走到了屏风前,“这男人啊,就是喜新厌旧,瞧瞧,多无情啊。” “他的事,与我无关。”孙云娘冷声回道。 “呵,你又嘴硬。”柳太妃冷笑一声,“男人你可以不要,女儿也不要了?” 孙云娘微微仰头,她嘴角一勾,自嘲道:“我虽生了她,却从未养育过她,于她来说,我从未存在过,又何来要与不要?情薄至此,我不在乎她如何,是生是死皆是她的造化,她也不必在乎我如何,因为我也不配她在乎。” “当年已经错过一回,至今还不悔么?”柳太妃将擦完的手帕扔到一旁,坐回了座上,端了热茶起来,小啜了一口,语气复杂,“先帝是真的喜欢你。” 说没有嫉妒,都是假话。 孙云娘沉默不语。 “来人,把她带下去。”每到这个问题,柳太妃总是问不出一个字来。 侍女走进来,将孙云娘押了下去。 柳太妃走到了屏风后,看着一地的碎纸,碎纸上还留着脚印,她喃喃道:“真不该让孙不离教云舟画画,他的画技怎及得上你的?云舟又怎能学会你的真传?” 马车穿行在街上,两边的小贩吆喝声不绝,阳光从窗隙间流入,照在了残画上。 “牛大哥,马车慢些。” 云舟吩咐完,便凝神继续研究这画上的线条。 “不对……这笔法……与舅舅教我的不一样……”云舟嘟囔着,她努力回忆今日看见的烛龙残图,笔法与她手上这幅画的笔法绝对出自同一个人。这个笔法开始她以为跟舅舅教她的一样,如今仔细比对,却是完全不一样的。 舅舅跟娘亲师出一门,应该笔法一样才是。 若烛龙残图就是《四海烛龙图》,那就是出自娘亲的笔下,舅舅的笔法与娘亲不一样,这又是为何? 这些疑惑一个一个冒了出来,云舟拿着残画,感觉自己离真相很近,可偏偏她怎么都没办法把眼前的迷雾撕开,把真相看个明明白白。 “啊?” 突然,谢南烟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 云舟愕然侧脸看她,“烟烟,你偷袭我!” 谢南烟顺势倒在了她的双膝上,将残画拿开,手指在云舟鼻尖点了一下,“我可是许久没见你这样认真了,说说,有什么发现?” 云舟沉声道:“烟烟,师出同门为何笔法完全不同?” 谢南烟想了想,“大概是你外公留了一手吧。” “没有把笔法全部都教给舅舅么?”云舟能想到的只有这个理由,“对了!我怎么没想到这点呢?我外公又是什么人?” “绘芳苑的一个寻常画师,并不出众。”谢南烟再想了想,“都说你娘是百年难得一遇的画道奇才,画技超群,先帝对她可是赞不绝口。若是青出于蓝,她的笔法当是她自创的,如此一来,你舅舅不会也在情理之中。” “唉,若是可以看见娘的真迹就好。”云舟落寞地一叹。 谢南烟对着云舟勾了勾手指,云舟弯腰移近她的脸,“阿舟,其实这事也不难办。”略微一顿,她笑意更浓,“陛下不是让你暗查宫中密道么?我们照原来……唔……” “吁——” 赶车的木阿突然勒停了马车,冲着前面乱跑的小孩子大声喝道:“哪家的孩子,在这大街上打闹就不怕被撞伤么?” 他本就生得浓眉大眼,凶起来更是煞气四射,吓得小孩子们慌乱地躲入了人群之中。 “将军,大人,方才我……”木阿本想掀帘歉声说下情况,哪知帘子才掀了一半,便被谢南烟掷了画卷来,打在了的手上。 谢南烟的唇与云舟的唇微微分开,她厉喝一声,“赶车!慢些!没听见方才阿舟是怎么吩咐的么?” 木阿不知将军为何会那么凶,他连连点头,“是,是,是,我赶慢些。” 云舟与谢南烟相视一笑,哪知谢南烟竟翻身跨坐在了云舟腿上,圈住了她的颈子,笑道:“我有句话想说给你听……” 云舟忍不住咽了一下,也不知是魏王府的酒太醇香,还是酒的后劲太足,这会儿看着谢南烟的眉眼,她只觉醉然,“我也有句话想说……” 谢南烟欺身靠近,唇瓣近在咫尺之间,她勾唇一笑,好似一只修炼千年的狐妖,“只许听我说……” 这一回,不等谢南烟说完,云舟便捧住了她的后脑,狠狠地吻住了她的唇。 这大好的春光,且让她与她先痴缠一程,偷个半日悠闲吧。 马儿的脚步越走越慢,木阿坐在马车前,倦然打了个哈欠。 到卫尉府分明就是三炷香的功夫,照这个速度,只怕要一个时辰后才能回到卫尉府了。 马车行过最热闹的街市,卖花的小童们追不上其他马车,却能轻而易举地追上这辆马车,不一会儿便左左右右地围了半圈,叽叽喳喳地叫卖着。 “卖花了!卖花了!新采的桂花,可香了!” “大爷,买一篮鲜花送给家里的娘子吧!” 木阿担心这些小孩子的叫卖又扰了里面的谢南烟,当即驱赶道:“去去去!别拦着,都散开!散开!” 马车无奈停下,木阿实在是拿这这些小童没辙,便拿了钱袋出来,一人发几个铜板打发了。 心跳砰砰,车厢中的两人笑然分开。 云舟依依不舍,刚欲再吻一口,谢南烟却伸指压在了她的唇瓣上,打趣笑道:“啧啧,这青天白日的,阿舟是越学越坏了。” “这可不能都怪我一人,也要怪你……”云舟突然停下了话,张口轻轻地“咬”了一口她的指腹。 谢南烟酥然收手,惊声道:“可真是学坏啦,阿舟以前可不会这样的。” “以前是没开窍……”这次换做云舟缓缓靠近她,“烟烟……”语声有些沙哑,谢南烟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谢南烟忍笑看她,羞声问道:“探花郎,是想探花了么?” 一句话说得云舟身心滚烫,她嗔道:“这儿可是在马车上,我怎么敢……” “原来……还是纸老虎……”谢南烟的手指悄然缠上了她的衣带,蓦地一扯,引来了云舟的一声惊呼。 “啊!”云舟急忙去按衣带,哪知听见惊呼的木阿竟转身掀起了车帘。 谢南烟的手被云舟连同衣带给按住了,不偏不倚正在小腹上,可在木阿看来,又是另外一种意思了。 木阿的脸瞬间红了个透,他慌乱地放下了车帘,歉声道:“将军,大人,对不起!我赶车!我一定慢慢赶车!”说着,他抓起了缰绳,只敢轻轻一喝,慢慢策马前行。 第98章 赌一赌 马车已经在卫尉府门外停了下来, 木阿歪头左思右想,越想越觉得不对。 “不对啊……大人明明就是个姑娘家……” 若说之前将军与她人前亲密是为了掩人耳目,而今日在车厢中的那一幕又是为了什么?木阿后知后觉,终是反应了过来。 原来早先墨儿说的不对劲, 原来指的是这个。 大人与将军……似乎是假戏真做了。 女子跟女子也可以这般? 木阿不敢再想下去, 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连忙跳下马车, 恭敬地对车厢中的两人道:“大人,将军,我们到府门前了。” “知道了。”谢南烟淡淡地应了声,当先掀起了车帘,下了马车。 云舟拿着画卷随后走出,下意识地整了整衣裳, 脸上红晕依旧, 让人看了忍不住浮想联翩。 “木阿。” 谢南烟忽然唤他,木阿连忙站了个笔直,“末将在!” “这嘴若是管不住……”谢南烟小声提醒,“你知道是什么结果吧?” 木阿连连点头,赔笑道:“我今日什么都没看见!” “嗯,很好。”谢南烟眯眼笑笑,小指勾住了云舟的小指,“夫君,我们进府……” 云舟红着脸点点头,对着木阿笑了笑, “牛大哥,今日赶车辛苦了。” “不苦……”木阿才说了两个字,云舟便被谢南烟扯着走远了。 木阿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被将军喜欢上,其实也算是一份“苦”差了吧? 与此同时,年宛娘循例带着一队弓骑兵往京外大营驰去。 拐入山道后,年宛娘放慢马速的同时,挥手示意身后的弓骑兵也放缓马蹄——仔细瞧他们的打扮,每个人都重甲在身,似是知道前方这条山道并不安全。 山中惊鸟突然蹿出树林,四散开去。 年宛娘索性勒停马儿,冷冷道:“萧盟主,你这可不像是求人的样子。”话音一落,弓骑兵们警惕地张弓对准了两侧的密林。 白发随风轻扬,萧别寒着脸从林中走了出来,他忍住心底的愤恨,极不情愿地张口道:“年宛娘,若这是你想要的,萧某已来赴约,你也该把解药交出来了。” 年宛娘大笑道:“萧盟主,这可不是一笔交易。” 萧别双手负于身后,暗暗摸在了袖中暗器上,“你想如何?” 年宛娘从怀中摸出了一瓶药丸,朝着萧别一抛。 萧别单手接住,愕然看她,“解药?” “算是,也算不是。”年宛娘说得极为淡然,她凉凉地扫了一眼四下,“在本将军的地界,你这些小喽啰若是不想死的话,还是把爪牙先收起来。” 萧别捏紧了药瓶,“年大将军好大的官威,怎的?连萧某的手下都想指挥了?” 年宛娘摇头叹息了一声,很快林中便七零八落地响起了一阵兵刃出鞘的声音。 萧别背心一凉,他厉喝道:“年大将军,你是想尝尝玉石俱焚的滋味么?” “你觉得你有这个本事与本大将军玉石俱焚?”年宛娘还是悠闲地坐在马背上,捏着缰绳徐徐开口,“萧别,你回答我两个问题,答得满意,我便将真正的解药给你。” “你想知道什么?”萧别冷嗤问道。 “第一个问题,为何在小渔村外,你不直接要了南烟的命,反而将她装入木箱,命人牵箱送到云舟采珠的海域里?”年宛娘能查到这儿,却查不出萧别到底在谋算什么? 萧别仰头笑道:“你不是一直想查出云舟在哪里么?萧某亲手送上,不是如了大将军你的意么?” 年宛娘脸色凝重,思虑片刻,似是想明白了什么,她舒眉轻笑,继续问道:“第二个问题,你为何不亲自养育云舟这个孩子?” “云舟……呵呵……”年宛娘的话似乎戳到了他最疼的地方,他低头看了一眼药瓶,“我容她至今日已是仁至义尽!” 年宛娘眸光微沉,闪过一丝疑色。 萧别继续冷笑,“看来今日你是不满意这两个答案了。” “你说呢?”年宛娘确实不满意。 萧别嘲然看她,“我这儿有个秘密,本来算不上什么要紧事,可如今这个秘密已足以成为伤你的利刃,若是我的小满活不得,我也会让你们活不安宁。” “好大的口气!”年宛娘睨视他,不减半点威严。 “那我们可以赌上一赌,瞧瞧看到底谁输了?”萧别阴冷地说完,拿着药瓶头也不回地走入了密林深处。 密林忽然陷入了一片死寂。 年宛娘此时的心,莫名地阵阵心悸。 若是谢南烟的身世,年宛娘倒不怕他公之于众,反而更希望借他的口把这件事说出来。若是云舟的女儿身,年宛娘更不怕他公之于众,毕竟云舟如今手握禁军,若是突然爆出她的欺君之罪,牵连在内的还有整个廷尉府,萧别不会傻到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除此之外,年宛娘一时也想不出来,他还有什么秘密? 凉风袭来,年宛娘只觉满背冰凉。 萧别已不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江湖侠盗,他就像是一头随时在伺机报复的野狼——他究竟在恨什么,又在报复什么? 年宛娘不知,也猜不到因由。 孙云娘若还在世,或许她能告诉她答案是什么? 为何生父在世却不养育云舟,为何要让舅舅孙不离带着云舟跑去西海那么偏远的小渔村里生活十八年? “大将军……”身后的弓骑兵看见年宛娘呆了许久,忍不住小声提醒,“此地不宜久留……” 年宛娘回过神来,点头道:“发响箭,把林中埋伏的将士都召回军营,切勿落单,白白送了性命。” 弓骑兵领命,放出了响箭。 密林之中死寂依旧,并没有兵甲声响起。 年宛娘皱紧眉头,恨声道:“是我低估了他的胆量,明早带队人马来,给林中的将士们收尸。” 弓骑兵咬牙点头,“诺!” 年宛娘望向了密林深处,肃声道:“这笔血债,我先记上,我倒要看看,到底是谁能笑到最后?!驾!”她策马一喝,便领着这队弓骑兵快马离开了这段山道。 日暮西斜,两骑马儿来到了皇城北面的禁卫庭门前。 云舟穿着大红官服,从马背上翻下,回头看向身后穿着白色官服的谢南烟,莞尔道:“烟烟,我们先进去。” 谢南烟牵住了云舟的手,“好!” “大人,你怎么把……”副将老远便看见了云舟与谢南烟,迎出门口之时,把话说了一半便对上了谢南烟很不友善的眸光,连忙忍住了话。 谢南烟故作严肃地道:“怎么,我来不得?” 副将哈腰道:“这是哪儿的话啊?”久违镇南将军谢南烟行事恣意随心,她今日跟着卫尉云舟来此,除了天子与年大将军外,谁敢说“不准”啊? “本将今日是奉了皇后娘娘的懿旨来此,辅助云大人彻查陛下被掳一案,副将军若是不信,可以去椒房殿问一问皇后娘娘。” 谢南烟与尉迟容兮是什么情分,副将哪里敢真的去问啊? 云舟轻咳了一声,“谢将军,请。” “云大人,也请。”谢南烟轻挠了一下云舟的掌心,看见云舟痒得皱了下眉心,她得意地笑了声,牵着云舟往禁卫庭里面走去。 副将还是头一次瞧见这样的谢南烟,如此娇媚的美人儿,他已经不单是羡慕云舟了,等休沐之日到了,他一定要去庙里多烧点香,看看下辈子有没有这样的福气,也娶一个这样的娇妻。 云舟与谢南烟才在大堂里面坐下,便有禁卫将士哈腰把热茶端了上来。 云舟愕了一下,“你们……” “大人,我们都懂的。”禁卫将士给云舟递了个眼色,左右招了招手,便将偌大的大堂留给了云舟与谢南烟。 云舟觉得这些下属实在是不像话,“烟烟你瞧这些人,我才几日没来这里,一个两个三个都开始放肆了。” 谢南烟端茶抿唇小啜了一口,笑道:“这些人可不是放肆,而是聪明,会看人行事,阿舟你可要多学着点。” 云舟瞪大了眼睛,嘟囔道:“我才不要学这些……” 谢南烟忍笑道:“我也觉得你不学得好。” 云舟也笑了起来,“对!” “学多了,这花花肠子就多了……”谢南烟话中有话地打趣她,“以后啊,什么莺莺燕燕的悄悄靠近……” “烟烟!”云舟赶紧唤住了她,急声道,“我忘记去接阿黄了!” “那还愣在这儿做什么?”谢南烟站了起来,喃喃道:“今夜可有得忙了。” “没事,回去我给你捏捏。”云舟小声道。 谢南烟故意歪到了另一层意思上,窃笑道:“啧啧,阿舟,你想捏哪里?” 云舟双颊染红,焦急地辩解道:“烟烟!我不是那个意思……” “唉,看来阿舟与我亲近多了,都不会对我有那个意思了。”谢南烟又故意叹道。 云舟更急了,“谁说我不会?” “嗯?” “我……” 谢南烟对她眨了下眼,莞尔牵住了她的手,手指紧紧相扣,“正事要紧!走,先去把阿黄接回来。” 第99章 失踪的阿黄 一轮弯月爬上了树梢, 椒房殿内外的内侍与宫娥们急色匆匆,在殿内殿外仔细翻找着什么? 天子殷东佑靠在龙榻上,他忧心忡忡地盯着庭中忙碌的内侍与宫娥们,不时厉声道:“找!一定要把阿黄找回来!” 尉迟容兮温柔地轻抚他的后背, 劝道:“阿黄是一定能寻回来的, 陛下龙体重要。” “容兮, 阿黄是一定不能丢的。”除了尉迟容兮外, 殷东佑鲜少这样在乎一个东西。阿黄不过是民间的一只寻常狗子,尉迟容兮狐疑地细细打量殷东佑焦急的脸庞,有些话她想问,却又不能开口问。 “陛下,卫尉云大人与镇南将军谢南烟在殿外求见。”内侍急声禀告。 “完了,完了。”殷东佑沉沉一叹, “朕如何还她一只阿黄?” 尉迟容兮继续劝道:“只要阿黄还在宫中, 就不会跑丢的,陛下只须再派些人手,是一定能寻回它的。”说着,她给内侍递了个眼色,“传她们进来吧。” 殷东佑握住了尉迟容兮的手,她才知天子的掌心一片冰凉。 尉迟容兮满眼疑色。 “朕不该抛骨头逗阿黄的。”殷东佑像极了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他这模样是半点君王的样子都找不到了。 “臣,拜见陛下。” “末将,拜见陛下。” 云舟与谢南烟正自疑惑这殿中是失了什么重要物事?当踏入殿中还是不见阿黄的踪影,云舟的心咯噔一下, 凉了个透。 殷东佑歉然望着云舟,“爱卿啊,朕对不住你,朕不该抛骨头太过用力抛出了墙去,阿黄就不会为了捡骨头跑了个没影……” “陛下言重了。”谢南烟抢先开了口,她悠然笑道,“阿黄在我营中就贪吃骨头,兴许是闻见了御膳房的肉香,蹲在御膳房外摇着尾巴等御厨们赏肉呢。” 云舟心忧阿黄,这天气是一日比一日凉了。阿黄最近几日又生得壮实,真到了御膳房外,只怕要被御厨们擒了顿成狗肉煲,美滋滋地吃了。 谢南烟微微侧脸,给云舟递了个眼色,她继续道:“近日陛下遭歹人惊扰,应当多多休息,娘娘,寻找阿黄这样的小事就交给末将来吧。” 既然谢南烟都开口了,殷东佑自然也愿意下这个台,“如此,就有劳南烟你了。” 谢南烟含笑点头。 在她心里,眼前的天子已不仅仅是天子,还是与她血脉相连的亲兄长,得他唤一声“南烟”,就像得年宛娘唤一声“南烟”一样温暖。 “南烟先留步。”尉迟容兮站了起来,挺着肚子缓缓走近了谢南烟,她给谢南烟整了整微皱的官服,示意柳儿取件大氅来,“夜深露重,还是穿暖些。” 谢南烟温暖地笑了笑,“谢谢……”声音一低,只有她与她能听见,“容兮姐姐……” 尉迟容兮眼有忧色,只是背对着天子,只有谢南烟能瞧见。只见皇后伸手牵住了谢南烟的手,叮嘱道:“歹人在这宫中来去自如,若是遇上了,切勿不可硬拼,终究是女儿家,当心吃亏了。”一边说,她一边悄悄地在谢南烟手中写了四个字。 柳儿很快便抱了大氅来,谢南烟恭敬地接过,对着尉迟容兮一拜,“谢谢娘娘。”说完,便小声对云舟道,“阿舟,我们去寻阿黄。” “嗯。”云舟点点头,再恭敬地对天子与皇后一拜,便与谢南烟快步退出了椒房殿。 尉迟容兮轻抚小腹,觉察到了天子凝视的目光,她不紧不慢地转过身来,柔笑道:“陛下当不会为此事生气吧?” 殷东佑微笑道:“容兮处处为我考虑周到,我怎么会为这种小事生气呢?”说着,他对着尉迟容兮招了招手。 尉迟容兮走回了龙榻边,任由殷东佑挺起身子将她拥住,只听他柔声道:“在我小时候,父皇也送过我好几只狗子,有时候狗子可比人单纯,与它们为友我觉得安心。所以我知道阿黄对云舟意味着什么,若真寻不回阿黄,我就算赏赐她千只黄狗也是枉然。” “臣妾身为皇后,为陛下能做的事太少,所以只能借由一件大氅,表达一二陛下的诚意。”尉迟容兮牵住了殷东佑的手,轻轻地放在自己的隆起小腹上,“陛下,你、臣妾、还有这个孩子是一家人,臣妾信你的话,也请陛下信臣妾的用心。” 殷东佑眼圈微红,他像个孩子似的重重点头,“我信!容兮你说的话我都信!” “陛下有时候可真像个孩子。”尉迟容兮打趣一句,悄然舒了一口气。 殷东佑将她圈得更紧,“容兮得你今日这句话,我是真的欢喜!” “都是傻话……”尉迟容兮喃喃回话,眸光暗暗地望着谢南烟远去的方向,心道:“南烟,我困在这金丝笼一世,我便护你一世逍遥康宁,什么都别怕。”嘴角微微一勾,笑容苦涩却温暖。 云舟与谢南烟走出椒房殿数十步后,云舟终是忍不住急声道:“烟烟,阿黄若是真落在御厨手上,只怕只有死路一条!” 谢南烟摇头道:“椒房殿离御膳房有一段距离,阿黄只是跑出去寻骨头,它不可能一去不回跑去御膳房那种地方。” 云舟眸光微亮,“烟烟你知道阿黄去了哪里?” 谢南烟摊开掌心,虽然那儿空无一字,可皇后写给她的那四个字“天子识犬”足以证明之前云舟的猜想。 狗子最通人性,既然认识天子,就不会不顾认识之人,突然撒腿跑了个没影。 阿黄寻不到只有两种可能—— 一,被困住了;二,被另外的熟识之人带走了。 二, 谢南烟仔细思忖,她驻足回头,看着椒房殿的远远轮廓。 “若是密道出口就在椒房殿附近,当日歹人掳走陛下,以容兮姐姐的本事,她不可能一点动静都听不见。” “所以……”云舟顺着谢南烟的提示很快就否决了这个可能,阿黄若是被困住了,它一定会叫的。 这椒房殿内外一片安静,阿黄只要出声,就能被立即找到。 谢南烟笃定地笑问道:“阿舟,你说你舅舅怎么胆儿就那么大,还在宫中盘桓,到底想做什么?” “是了!”云舟恍然,“阿黄定是遇上了舅舅,所以跟着舅舅走了!” 谢南烟左右看了看高耸的宫墙,得意地笑道:“或许,是小北在宫外跟得太紧,这皇城反倒是他最安全的藏身之所。” 云舟越想越顺畅,阿黄见了舅舅,定是比见了天子还要亲,怎肯离开半步? “可是烟烟你跟着我,舅舅是怎么都不会出现的。”云舟略微放心了些,舅舅即便与她不同路,可阿黄于舅舅而言并无威胁,总比落在御厨手里安全。 谢南烟故作不悦地拐了一下云舟的肩膀,“啧啧,那么快就相看两相厌了?” 云舟正色道:“烟烟,我不是那个意思!” 谢南烟紧紧扣住了她的手,凑了过来,“阿舟,这一回我偏要跟着你,我倒要瞧瞧,连小北也抓不住的人,遇到我这个女魔头到底栽不栽?” “啊?”云舟不懂谢南烟的意思。 谢南烟望向前路,月华虽淡,可宫灯一路明亮,倒是个适合信步赏月的良宵。 “烟烟……”云舟看她笑意浓浓,还没反应过来,谢南烟便松开了手,将大氅抖了开来,披在了云舟身上。 “这可是皇后娘娘赐给你的……”云舟惊呼。 谢南烟也钻入了大氅下,她笑道:“我确实也穿了……”说话间,她搭在了云舟的腰侧,指尖轻轻地摩挲了几下,足以让云舟的心瞬间有如鹿撞。 云舟羞声提醒,“烟烟,这儿可是皇城,不可胡闹!” “我知道。”声音微哑,谢南烟忍笑看她,柔情脉脉,“夜深露重,我可舍不得我的阿舟受寒了。” 云舟哑然失笑,提醒道:“这样让人瞧去了……” “说也奇怪,世人也只会责怪女子不知羞耻,不知收敛,所以被人骂的也只有我,我都不怕,你怕什么?”谢南烟说得坦荡,眸光清澈,不见往日的半点媚色,“哪怕是师父那样的人,从世人嘴里说出的话,有些也是不堪的。阿舟你说,究竟是我们错了,还是这个世间错了?” 云舟摇头道:“我们没错。” “我只是忽然有些懂师父了……”谢南烟会心轻笑,“她若退一步,便是万劫不复,所以,我也要像她那样做个睥睨天下的巾帼大将军!”语气骄傲,像极了数年前在军营鲜衣怒马的她。 云舟看得痴了眼,谢南烟轻轻地拧了下她的腰,“你也不能只看着……” “烟烟你说,我能做什么,我都做!”云舟郑重地回答。 谢南烟眯眼轻笑,“好说,今日月色正好,我们且在宫中走走吧。” “这样好么?”云舟蹙眉。 “难得的奉旨逛皇城的机会,可是一般人没有的待遇。”谢南烟一边说着,一边贴得云舟更紧,她细声道:“猫捉老鼠的把戏才刚刚开始,今夜是个有意思的夜晚。” 第100章 十里烟波共兰舟 夜色渐浓, 晚露更浓。 闲逛了一个时辰, 深宫灯影依旧,静谧的宫院深处,依旧风平浪静。 “烟烟……”云舟牵着谢南烟在宫廊中坐下,她温柔地给谢南烟捏了捏腿,“阿黄真的会来这儿么?” 此地离椒房殿甚远, 与绘芳苑只隔着一道宫墙。 谢南烟勾了勾手指, 待云舟靠近她后,她笑问道:“你舅舅当初是干什么的?” “宫廷画师呀!”云舟答完后, 忽地想到了什么, 她下意识地瞧向绘芳苑的方向, “舅舅难道就躲在这儿?” “这儿可是他最熟悉的地方。”谢南烟捧住了云舟的双颊,她凝眸看她,狡黠轻笑:“阿舟,小时候你爬过墙么?” 云舟眨了下眼, “爬是爬过, 可我不擅长, 你知道的。” 恍然想起在千里山庄的那一幕, 谢南烟忍不住笑道:“放心,宫中是没有蛇的, 你只要爬上去坐着就好。” “嗯?”云舟一时想不明白谢南烟想做什么? 谢南烟故作严肃地道:“哦, 今夜某人可是说了的,本将军让她做什么,她便做什么。” 云舟连连点头, “是,是,是,烟烟说什么,我便做什么。”说着,她便将大红官袍的长袖卷了卷,就怕一会儿爬墙时碍了手。 “阿舟。”谢南烟忽地眉心一蹙,她揪紧了云舟的官袖,“这墙先不忙爬……”说完,她鼻翼微动,嗅了嗅夜风中的腥味,心已紧紧地揪了起来。 云舟愕然,也学着她的模样嗅了嗅,动作瞬间僵在了原处,“阿黄?!” 谢南烟站了起来,循着血腥味飘来的方向,翻过宫廊栏杆,跳入了景苑之中—— 云舟匆忙地在怀中摸出了火折子,吹了个亮,爬过栏杆,快步追上了谢南烟。借着手中的星火微光,草木茂盛深处,血腥味最浓郁之地,黄色犬毛上的血渍尤为刺眼。 “阿黄!”云舟将火折子递给了谢南烟,一步弓下腰去,左右推开树枝草木,还是离阿黄一步之远,无法将它给抱出来。 阿黄又惊又怕,虚弱地摇了摇尾巴,又瑟瑟发抖地缩了缩身子。 “别怕阿黄,我不会伤害你的,别怕,我带你回家医治,你会没事的。”云舟用力推了推草木,眼圈已然红润,为了将阿黄抱出来,她已经趴在了地上,终是能摸上阿黄略显冰凉的脑袋。 阿黄低声呜咽,摇尾巴更快了些。 “别怕,没事了,没事了……”云舟一边摸它的脑袋,一边想将它抱出来,哪知才一用力,阿黄便惨叫了一声。 “什么人?”深宫实在是太过安静,一点声响都可以惊动巡宫的禁卫军。 谢南烟卓立在旁,迎上了禁卫军,“本将奉旨在此查案,尔等休要喧哗。” 来人看清楚了这个披着大氅的白官服女子是谢南烟,低头再看林木丛中露出的半个大红官服,这身影再熟悉不过了。 “云……云大人?”禁卫将士将灯笼移近了云舟,确认他们没有认错人。 “烟烟……怎么办?”云舟的声音带颤,眼泪已沿着脸颊滚了下来。经灯笼一照,云舟终是将阿黄的伤情看了个清清楚楚——阿黄是被一把匕首钉在了假山石上,方才她抱那一下,撕扯着伤处,所以阿黄才痛得惨呼一声。 “阿黄被匕首钉住了!”云舟心疼地轻抚阿黄的狗头,生怕再触痛它的伤处,更怕再不将它救出,阿黄今夜就会折在这儿。 谢南烟瞥了一眼旁边禁卫将士的佩剑,忽地出手拔出了长剑,将云舟身上的树丛砍了个干净,借着微光,蓦地一剑削下,将钉在阿黄身上的匕首齐齐地削断在了假山石上。 阿黄再次痛叫。 云舟抱起了阿黄,焦急地看向谢南烟,“烟烟,我先……” “宫中太医是不能医阿黄的,你带它先回禁卫庭,找军中医官先止血。”谢南烟知道云舟想说什么,她继续道,“我随后就到。” 云舟重重点头,抱着阿黄快步朝禁卫庭跑去。 谢南烟吹灭火折子,一手还去长剑,一手拿了盏灯笼过来,道:“陛下要寻之狗已经寻到,我这就去椒房殿回禀陛下,诸位将军继续巡宫吧。” 禁卫将士拱手一拜,便退了下去。 谢南烟提着灯笼看着几人远去后,她皱眉在假山石边蹲下,移近灯笼将断刃看了看。 心头蓦地一凉,若真是孙不离动的手,那她是真的小看了他。 阿黄窜入树丛深处只为活命,在如此昏暗的林缝间,还能用匕首一击钉住阿黄,这等本事岂是一个宫廷画师能有的? 凉风吹来,谢南烟拢了拢身上的大氅,提灯在脚下看了看。 血滴断断续续,阿黄在蹿进来之前,便已受了伤。 她沿着血滴走了几步,血滴不再有的地方,该是最初阿黄与那人站的地方。 谢南烟微微弯腰,望向了另一座假山——有一处新的擦痕,当是那人曾把阿黄踢到这假山之上,阿黄受惊之后,才会仓皇窜入树丛深处,一直挨到了现在。 阿黄…… 谢南烟知道它对云舟来说有多重要。 这一脚莫说是阿黄,就算是普通人挨这一下,肋骨都要断上三根。 当务之急不是在这儿再查些蛛丝马迹出来。 谢南烟不敢迟疑,提灯快步走回了宫廊,刚往前走了几步,便听见身后响起了一个声音。 “谢将军可是在寻我?” 谢南烟愕然回头,冷笑道:“孙不离,你敢在我面前现身,胆子不小啊。” 孙不离穿着宫服,装模作样地对着谢南烟拱手,“谢将军胆子也不小,敢一个人留在这个不安全的地方。” 谢南烟微微挑眉,“怎的?你还敢对本将军动手?” 孙不离脸色蓦地一沉,皱眉道:“今夜有人截胡,我只好把这个机会让给他了。” “哦?”谢南烟往回廊边走了一步,抬眼望向檐角上的黑影,“萧盟主今夜的雅兴不小啊,又潜入宫里赏月么?”说话间,警惕地捏紧了灯笼执柄。 黑影蓦地翻下,满头白发。 萧别淡淡道:“孙不离,明寄北已被困住,你还不离宫?” 孙不离眸光微沉,没有谢萧别一句,便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谢南烟故作镇静道:“萧盟主,他好像不太喜欢你。”掌心却已是一片冷汗,夜风来袭,吹得背心一片冰凉。 萧别阴冷地笑了笑,突然把一张脸皮从脸上扯了下来。 谢南烟惊瞪双眸,“你是何人?” 那人顺便将头上的白发也扯下,谢南烟是认识此人的——绘芳苑管事内侍! 她不得不承认,自己是看走了眼。那日只觉是个贪财之人,却不想竟还有这层身份。 管事内侍阴森地笑笑,“谢将军,萧盟主已经等你多时了,这边请。” “那他继续等着吧。”谢南烟莞尔,“本将军并不想见他。” 管事内侍摇头,“谢将军,所谓有来有往,公然拂了主上的意,这个代价你可付不起。” “这儿可是皇宫,不是你们萧盟主的江湖。”谢南烟提醒道。 管事内侍冷笑道:“有何不一样?” 谢南烟沉默不语,警惕若她,终是发现了暗处蹲着的好几条黑影。 “看来,今夜我才是你们要捉的老鼠。”谢南烟冷嘲一声,再次拢了拢大氅,“走吧,本将军也好奇,萧盟主这般费心邀我,到底是要赏什么月?” 管事内侍微微哈腰,“谢将军,请。” 谢南烟提灯点头,跟着管事内侍踏入了绘芳苑,再次踏入了珍藏馆中。 这一次,管事内侍主动打开了里面的珍室,“请。” 谢南烟才进了半个身子,管事内侍便推了一把她,快速将珍室之门给关上了。 既然入了彀,自然就不可能走原路返回。 若萧别真想要她的命,她也活不到现在。 谢南烟一时也想不明白萧别到底想做什么,她提灯站在门前,三步之外,一幅微雨孤舟图赫然展开。 她没有仔细看这画有什么蹊跷,她掀开了画卷,画卷之后空无一人,哪里有萧别的踪影? 谢南烟放下画卷,眸光落在了微雨孤舟图的题词上——云深不知春欲晚,十里烟波共兰舟。 “云……舟?”谢南烟脸色微变,她再读了一遍题词,最后的眸光锁定在了落款的印章上。 印章就一个小篆的“寒”字。 谢南烟隐约想到了一个人,她猛地摇了摇头,再看孤舟上的人儿——一男一女,女子娇媚执伞,男子枕膝而眠,伞儿遮了半个脸,腰上的玉佩却是谢南烟认识的帝家才能佩戴的五爪云龙玉璜。 “这画……有意思么?”萧别的声音响起,谢南烟循声望去,四壁皆是画卷,根本看不见萧别在哪里? 谢南烟肃声问道:“萧盟主,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先帝名讳什么,谢将军是真的不懂么?”萧别带着浓浓的讥讽声问道。 谢南烟不是不懂,是不能相信这样的可能。 “萧盟主这样大费周章,可是太刻意了些?”谢南烟挺直了腰杆,声音也比之前大了些,“一幅画罢了,又能证明什么?” 萧别放声大笑,“一幅画确实不能证明什么,但是……先帝的起居注你想瞧瞧么?” 第101章 姊妹? 谢南烟捏紧灯笼执柄, 沉默不言。 只听机杼咯咯作响, “咻”地一声,从暗格中弹出了一个小木箱,砸向了谢南烟。 谢南烟错身避开,木箱落地,砸开锁扣, 弹开了箱口, 散落了三本起居注。谢南烟迟疑地看着起居注,半晌不动, 她就怕在起居注中看见那行字。 “二十年前, 殷寒在谢御史家醉酒, 误幸御史妾……” “闭嘴!” 谢南烟厉喝一声,阻止躲在暗处的萧别把这事说出来。 萧别冷冷咬牙,“七月初八,三更, 帝幸画师孙氏于御书房……” “住口!”谢南烟再一声厉喝, “住口!都给我住口!” “谢南烟, 是不是很有意思?”萧别笑声带刺, 一句一句剜着谢南烟的心,“女子看上女子已是荒唐, 女子嫁与女子也是天下大谬!哈哈哈哈, 可最荒唐、最可笑的,你猜究竟是什么?” 谢南烟想要捂住耳朵,可萧别却不准备停下, “先帝……其实就是个禽兽……霸占臣僚家妾……下药欺占女子清白之身……啧啧……大禽兽果然能生出小禽兽!瞧瞧你跟云舟,哈哈哈,阴阳不分,血亲不明,竟做了那种床笫之事,哈哈哈,此事若是传扬出去,你说天下人当如何看你们?” “不要说了!”谢南烟挥动灯笼,砸在了柜边,落在了地上,蜡烛熄灭,满室突然一片黑暗。 冬日未来,这寒气先袭。 谢南烟双手捂耳颓然坐在地上,不住摇头,“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整整三月……起居注都有那四个字——帝幸孙氏……”萧别语气带恨,几乎是咬牙道:“我曾以为殷寒是个守诺君子,他说会将云娘完璧归我,却不想还我的竟是珠胎暗结的脏人!你说,我该不该恨他?该不该恨你那个禽兽父亲?” “你再说一句,我立马削了你的脑袋!”谢南烟大声嘶吼,暗处的萧别却没了声音。 片刻的静默之后,黑暗中忽地响起一声“咯吱——” 密室的房门被再次打开,一线光亮透入暗室,那管事内侍阴阴地提灯站在门口,躬身道:“谢将军,主上说,您可以走了。” 谢南烟低垂下头,缓缓站起。 今夜这个秘密摆明是萧别故意让她知晓的,他如此刻意,所有证据都指向云舟的生父就是先帝。 若云舟的生父真是先帝,那她与她便是…… 谢南烟倒吸一口凉气,若一切都是真的,那她与云舟日后该如何相处? 若一切都是萧别的诡计,又该从何处查起,才能知晓当年的真相? 她徐徐走出密室,袖中暗藏了一本起居注。 此事非同小可,她必须查个清楚。 待谢南烟走远之后,萧别从暗处走了出来,给管事内侍递了个眼色,阴声道:“刚才的话,你都听见了,是不是?” 管事内侍哈腰道:“主上,属下一个字都不会……啊!” 萧别反手掐住了他的喉咙,不等他说完,便结束了他的性命。 有些秘密,还不到让天下皆知之时。 所谓蛇打七寸,若一下打死,就不好玩了。 “殷寒,你让我不痛快,我便让你的子子孙孙都不痛快!”萧别缓缓地弯下腰去,揪住了管事内侍的衣领,像是一头暗夜野兽,将这人的尸首拖入了黑暗之中。 密室的房门再次闭上,里面机杼响了片刻,待一切安静下来,密室的布局恢复到了最初的模样。 没有那幅微雨孤舟图,也没有地上的木箱。 “谢南烟,真相就是真相,你越查就会越痛苦……”萧别拿着剩下的两本起居注,得意地笑了笑,“年宛娘,你骄傲了一辈子的徒弟与禽兽无异,好不好玩?呵呵……”小满受的罪,他会一点一滴地从谢南烟身上剜回来。 萧别想到激动处,不禁放声狂笑,待时机成熟,他一定会将谢南烟与云舟这件荒唐之事公诸天下,他倒要看看年宛娘如何破这个死局,守住大陵殷家的这些肮脏事? 禁卫庭中,医官给阿黄用了麻沸散,小心翼翼地从它体内取出了另外半截匕首。 云舟看得心疼,原以为小渔村大火之后,阿黄便能安好活着,哪知还会有今日这出意外? “云大人莫慌,这狗子……” “医官可别乱说,这是先锋官,不是寻常狗子……” 医官的话说了一半,便被副将打断提醒。 医官忍了忍笑,恭敬地道:“云大人可出去喝杯热茶暖暖,或者回去换身干净衣裳,下官保证先锋官一定不会有事。” 听见这句话后,云舟终是安心了不少。 她低头看了自己的衣裳一眼,上面都是阿黄的血污,确实太不像话。 “有劳医官你了。” 云舟礼貌地说完,拍了拍前襟的血污,踏出偏阁后,抬眼看了看天色,急声道:“不好!烟烟是不是出事了?都那么久了,还没有回来!”说着,忍不住敲了自己的脑袋一下,“猪脑袋!你怎能让烟烟一个人留在那个地方?”她越想越急,哪里还顾得整理官服,便急匆匆地朝着禁卫庭外走去。 “你这是要去哪里?” 当熟悉的声音响起,云舟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握紧了谢南烟冰凉的双手,正色道:“对不起,烟烟,我……” “阿黄没事了吧?”谢南烟下意识地抽出了手来,她拢了拢大氅,心头一阵酸涩,偏生还不能让云舟看出来,她微微低下头,“它若没事,你先回府换身干净衣裳吧。” 云舟觉得有些不对劲,她再次去牵她的手,“烟烟,我们一起回去,我不要留你一个人在这儿。” 谢南烟淡淡道:“你不怕阿黄留在这儿,又出什么意外?” 云舟以为是谢南烟恼她更在乎阿黄,她急声安慰道:“我更怕你有事啊,烟烟。” “我这么大的人了,怎会有事?”谢南烟抬眼看她,抿了抿唇,努力想笑了笑,可对上云舟双眸的瞬间,却怔了怔,一时沉默了。 云舟的眉眼…… 不知是心想什么便像什么,还是事实就如萧别所言? 谢南烟不敢再想下去,她垂下头去,再次抽出了手来,“我们先回府,走吧。” 云舟点头,却满心疑惑,平日都是牵着走一起走的,烟烟这是怎么了? 一路无言。 两人回到卫尉府之时,杨嬷嬷迎了上来,瞧见云舟身上的血污,急呼道:“大人,你这是怎么了?” “我没事,这是阿黄的血,它在宫里受伤了。”云舟匆匆交代完,忍不住看了看谢南烟。 谢南烟脸色不好,杨嬷嬷也看得清楚,“少夫人……” “我不太舒服……”谢南烟轻描淡写地说完,瞥了一眼云舟,“阿舟,我还有些累,想一个人休息。” 完了。 烟烟是真的生她的气了。 云舟瞪大了眼睛,柔声道:“烟烟,你别生我气了好不好?我保证下次绝对不这样猪脑袋……” “我说……我累了。” 谢南烟眸光冰凉,让云舟硬生生地将话吞了下去。 杨嬷嬷还从未看见谢南烟如此模样,她轻轻地拐了一下云舟的手臂,递了个眼色给云舟,让她先别说了,莫要又惹了将军不快。 云舟哪里还敢说话? 她心里酸涩难过,再火上浇油惹得烟烟更怒了,她更不知该如何办了? 谢南烟沉沉叹了一声,匆匆扫了一眼这里,忽地转身朝着卫尉府外行去。 “少夫人这是要去哪里?”杨嬷嬷先云舟一步问出口,反手拍了拍云舟的手背,让她先安心。 “去营中看看。”谢南烟丢下一句话,大步跨出了院门,牵过栓在门外的马儿,一夹马腹,扬鞭而去。 云舟蹙紧眉心看着谢南烟远去,绝望地喃喃道:“烟烟这是……哄不好了……” 杨嬷嬷肃声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云舟仔细想想,越想越不对劲。当初她天天“女魔头”地唤她,也不见她生这样大的气? 杨嬷嬷见云舟半晌不答,她叹了一声,“等少夫人心情好些,大人再去哄哄,所谓夫妻都是床头吵,床尾和,小夫妻吵架也是平常事,应该没事的。” 当真没事么? 云舟总觉得此事没那么简单。 她静静地站在门口,灯影投下,很是落寞。 远处的谢南烟终是回头望她,眼眶微红,在事情尚未查明之前,她不能与云舟再那么亲近。 希望一切都只是萧别的诡计……她与她不是姊妹。 心如刀割,谢南烟忍泪回头,如今能帮她将此事查清楚的只有她师父年宛娘了。 “驾!” 谢南烟转过脸来,催马跑得更快,朝着城门的方向驰去。 终是不能再见谢南烟的身影,云舟黯然轻叹,忽觉肩上一暖,原是禾嬷嬷抱了大氅来,罩在了她的肩上。 杨嬷嬷不高兴地干咳两声,“禾嬷嬷,你这是做什么?” “夜深露重,我家七小姐吩咐我把大氅给大人披上,你大呼小叫的做什么?”禾嬷嬷白了一眼杨嬷嬷,递给眼色让云舟瞧向庭中。 楚拂端然站在月下,她微微低头,淡淡地唤了一句,“夫君。” 杨嬷嬷忍气低头,这该如何是好?少夫人前脚才走,这楚少夫人便趁机下手了! 第102章 还君小虎儿肚兜 云舟皱眉轻叹, “夜深了, 拂儿还是早些歇着吧。” 杨嬷嬷趁势猛点头,“大人回来也倦了,也早些歇着吧。” 禾嬷嬷急道:“既然谢少夫人不在,大人便该去我家七小姐那边歇息。”顿了一下,她继续道, “哪有夫妻两个分床睡的?” “禾嬷嬷……” 云舟刚欲反驳, 楚拂便凉声道,“反正我习惯了, 禾嬷嬷, 就由着她吧。” “拂儿, 你……” “走吧,禾嬷嬷,有的人说话不算话,反正我也奈何不得, 只有……” 云舟想到了还在楚拂手中的小虎儿肚兜, 她再叹了一声, 快步走到楚拂面前, 摇头道:“拂儿,我去你那儿休息。” 杨嬷嬷气得瞪大了眼睛, 加重的声音提醒道:“大人!少夫人才离开不久, 你怎能?” “你们都让我静静,可好?”云舟头疼地回头,杨嬷嬷也只能忍下那些话。 禾嬷嬷欣喜若狂地瞥了一眼楚拂, 小声问道:“少夫人,你这身子不是……” “多嘴,下去吧。”楚拂瞪了一眼禾嬷嬷,下令逐下。 禾嬷嬷哪里敢多言,便听话退了下去。 楚拂挽住了云舟的手,走了数十步后,瞧四下无人,方才开口道:“爹爹说,今夜有个好机会可以趁虚而入,让我好好把握。”她终是松开了云舟的手臂,依旧淡淡道,“为了我的耳根子清净些,今夜这戏,夫君必须陪我演完。” 云舟先是愣了下,她琢磨了一下楚拂的话中意思,“你是说,烟烟她……” “回房说。”楚拂点头,却不准备让她继续说下去。 云舟正愁着不知找谁分析,听楚拂这些话,多半她是知道些什么的。 两人回到了小院中,阿荷知趣地退出了房间。 云舟关上房门后,楚拂坐到了一书案边,拿起了医书来,一边看,一边道:“身上的腥味太重,先脱了再说。” 云舟将官袍脱下,露出了里面的轻甲。 楚拂抬眼看了看她,恍然道:“原来你是用这副软甲撑了个骨架子起来,姐姐也算对你费心了。” 云舟心绪烦乱,索性直接问出了口,“拂儿,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楚拂凝眸看向她,拿着医书指了指床头,“肚兜在那边,你可以拿回去了。” 云舟迟疑,“我第三件事都还没做,你就还我了?” “你肯跟我来此,就当你做完了。”楚拂说完,低头继续看医书。 云舟拿起了小虎儿肚兜,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她惑然回头看她,“此事一定不简单,为何你爹会知道我与烟烟今夜会如此?” 楚拂摇头,“从何得知,我并不知道,我只知道能让谢南烟如此反常,必定是遇到了大事。” 云舟惊然,“拂儿知道是何事么?” “不知。”楚拂再摇头,“她若不愿意说的,连你也不知的,我这个旁人又如何知道?” 云舟唯一能确定的是——烟烟突然这般,与楚忌那老头绝对有关。 “以不变应万变,或许会有机会窥得真相。”楚拂翻了一页医书,没有看云舟,话却是说给她听的。 云舟自忖楚拂说得不错,她轻叹一声,感激地对着楚拂微微一笑,“谢谢你,拂儿。” “你若真想谢我,今夜就听我说几句心里话。”楚拂拿着医书走了过来,坐到了床边,示意云舟也坐下。 云舟坐下,“你说。” 楚拂将医书递到了云舟掌心,云舟翻了翻,当看清楚上面写的什么,不禁问道:“引魂散?” 楚拂点头,“年大将军的引魂散。”说完,她自嘲地笑笑,“这下该更放心了,是不是?毕竟我也算是谢南烟那边的人,你也就不必对我处处戒备了。” 云舟原以为楚拂只是楚忌强行塞入卫尉府的可怜姑娘,万万没想到年宛娘早已先一步用引魂散控制了她。 “唉……” 楚拂听她轻叹,淡淡笑道:“与我而言,死比活着要更简单,可我就是不甘心,即便是成了他人操控的傀儡,我还是想最后搏一搏。”说着,她声音一沉,“也可以说是,赌一赌。” 云舟静静听她说话,“所以?” 楚拂眸光复杂,一瞬不瞬地看着她,“云舟,你何尝不是他们手中的傀儡娃娃呢?唯一不同的是,你有谢南烟给你斩身上的线,至少现下你还算个自由身。” 云舟点头,“正因为如此,我才想知道烟烟今日到底遇到了什么?” 楚拂提醒她,“你仔细想想,谢南烟的七寸在何处?” “七寸?” “蛇蝎美人,也是有七寸的。” 云舟仔细想想,“年大将军,明寄北,木阿,杨嬷嬷,墨儿,这些人都是烟烟在意的……” “天下还没有谁能动年大将军,其他人只能算是谢南烟在乎的,根本算不得她的七寸。”楚拂慢慢帮她分析,“能一击击中她的,除了你之外,还有谁?” “我?”云舟更不明白,“怎么会是我呢?” 楚拂若有所思,“这也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 “拂儿,你都想了些什么,你告诉我,说不定我能发现问题到底出在何处?”云舟恳切地看她。 楚拂怔怔看她,忽然有些羡慕谢南烟,“你一直有年大将军护佑,如今又有三千禁卫军在手,你的命比谁都值钱,拿你性命要挟谢南烟,是怎么都不可能的事。” 云舟蹙眉,不得不说,她认真起来的模样,是真的俊秀。 楚拂意识到自己歪了心思,连忙坐直身子,继续道:“你是女儿身这事谢南烟是知道的,所以让她怀疑你在外豢养小妾,负心薄情也是不可能的。” 云舟捏紧了医书,点头道:“我又不好色,况且烟烟待我那般好,我又怎舍得辜负她的一番深情呢?” 楚拂莞尔道:“这些话你对谢南烟说,她会更喜欢听。” 云舟自觉多言,急声道:“拂儿,对不起,我失言了。” 楚拂淡淡笑笑,她静静地看着云舟,忽地沉默了下来。 云舟被看得有些不自在,“拂儿?你在看什么?” “据我所知,谢南烟是罪臣之女,十四年前被年大将军从流徙途中救下……”楚拂话锋一转,“你呢?你可知你爹娘是谁?” 云舟愕然,“我爹娘?我只知道我娘是……” “嘘。”楚拂示意她不必说出来,“知道越多,便死得越快,有些事你清楚便好,我并不想知道。” “烟烟是谁,跟我爹娘是谁,有什么关系?”云舟越想越迷糊,“拂儿?” 楚拂沉声道:“戏里不是经常这样唱么?相爱之人突然发现对方的爹娘竟是世仇,你说,你与谢南烟会不会就是这出戏?” “这……”云舟大惊,楚拂提到这点,云舟越想越有可能。 云舟只知烟烟并不是谢家之女,她为何会被寄养在谢家?烟烟从未对她说过。在云舟看来,那些往事都是不愉快的回忆,云舟巴不得烟烟忘个干干净净,每日欢欢喜喜。如今想来,难道是烟烟今夜在宫中遇到了什么知情人,知道了自己的爹娘到底是谁? 甚至…… 难道真如楚拂所言,她的爹娘与烟烟的爹娘有仇? 云舟越想越心惊,蓦地站起,“不成,我要跟烟烟说清楚,爹娘是爹娘,我是我,她是她,不能因为上一代的恩怨……” “慢着。”楚拂拉住了云舟的手臂,“若真是如此,你不能去。” 云舟焦急,“为何?” 楚拂正色道:“若你与她真是世仇,你今日说清楚了又能如何?” “至少……” “若真与你们的身世有关,今日只是第一招,你们能防住几招?” “我……” “我不想……”楚拂的话说了一半,又忍了下去。 云舟认真看她,“不想什么?” “不想夹在你与她之间……”楚拂松开了手,低眉道,“你与谢南烟有罅隙,我若不趁势而入,爹那边就不会饶了我,我若真做了,年大将军便不会放过我。云舟,你倒是教我,我如何能活下来?” 云舟安静地坐了下来,颓声道:“拂儿你说,我该如何?” “我今夜以诚相待,只想换个善终。”楚拂语气自嘲,笑得疲惫,“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夫君是听过的,对不对?” 云舟沉沉点头,“听过。” 楚拂抿了抿唇,轻轻地拍了拍云舟的手背,“你想与谢南烟说清楚,我会设法让你们私下说清楚,可明面上你得陪我演戏,至少让爹爹那边相信我确实按照他们要的做了。” “烟烟若是误会了……”云舟犹豫,“不成的……” “你不愿意听我的,可以!你立即去军营找她,你看她现在听不听你说话?”楚拂似是恼了,“大不了我不活了,我看这世间还有谁肯帮你们?” 云舟急忙握住了楚拂的手,摇头道:“拂儿你别恼,此事先容我想……” “嘘……”楚拂忽地比了个手势,扬声道,“夫君啊,你这是要冷落我几日?我即便是脾气再好,也不是这样任你欺负的。”说着,她递了个眼色给云舟,无声地念了三个字出来。 云舟看得清楚,那是“禾嬷嬷”三个字。 云舟只觉自己是赶鸭子上架了,也扬声道:“拂儿,我没有那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 “我……” “那请夫君……证明给我看……你心中有我……”楚拂骤然扯开了衣带,不等云舟反应,便将云舟压倒在了床上。 外间禾嬷嬷在窗纸上戳了个小洞,恰好看见了这一幕,她喜滋滋地笑了起来,忽觉身后一阵凉风传来。 她刚一回头,便被阿荷一记手刀劈晕了。 “少夫人,可安心睡了。”阿荷在窗外回禀。 楚拂舒了口气,“谢谢你,阿荷。”说完,低头看向身下的云舟,她的乌纱帽落到了一旁,发髻已乱,紧张地连连眨眼,像极了一只被狼压在身下的凌乱小白兔。 傻夫君…… 这个念头忽然蹿上心头,楚拂绷着冷脸从云舟身上爬了下来,拉了被角盖在她的身上,冷声道:“睡觉规矩些,我去把灯灭了。” “好……”云舟小声回答。 楚拂吹灭了蜡烛,看着床畔模糊的身影,她悄悄一叹,自忖心道:“不是你的,切不可动妄念,谨之,慎之。” 第103章 那年中秋 “烟烟……” 云舟双臂抱紧怀中的小虎儿肚兜, 平日已经习惯了谢南烟睡在身旁, 今夜头一次没了她,不知为何,云舟隐隐不安,总觉得这样的苦日子才刚刚开始。 楚拂与她背对背而眠,她听得清楚云舟的低喃, 也忍下了要说的话。 少些牵念, 便能少些失策。 有些东西一旦控制不住,便会成为这条生路上的障。 楚拂轻扯嘴角, 涩然笑笑, 拢了拢身上的被角, 合上了双眸。 与此同时,谢南烟一骑快马飞驰入了京郊的燕翎军大营。 在辕门前值夜的将士不知谢将军是出了何事,可瞧她那难看的脸色,没有一人敢去询问, 只好偷偷地往大将军府报了信。 没过多久, 营外响起了一阵马蹄声。 年宛娘着甲勒马在辕门前停下, “南烟怎么了?” “末将也不知情啊。”将士连连摇头。 年宛娘翻身下马, 按剑快步往中军大帐行去。 中军大帐外站了好几名副将,瞧见年宛娘来了, 每个都如释重负, 恭敬地对着年宛娘一拜。 年宛娘左右看了看,“南烟把你们都赶出来了?” 副将们为难地点头。 年宛娘从未见过如此反常的谢南烟,她挥手示意众副将先退下, 掀帘独自一人踏入了中军大帐。 “师父……”谢南烟颤声唤她,眼泪瞬间涌出了眼眶。 年宛娘蹙眉问道:“今夜你不是与云舟一同进宫了么?怎的,谁欺负你了?” 谢南烟捏紧手中的起居注,她哑声问道:“先帝与孙云娘……可有……私情?”她只希望能在年宛娘这儿得到一个真相,能够让她安心的真相。 年宛娘的眉心拧了起来,她在将军座上坐下,却不急着回答她,扬声对着帐外的暗卫们大声道:“大帐十步之内,不留一人,你们在十步外值夜。” “诺。” 黑影在营帐间隐没无踪,这大帐可以说这些私话了。 年宛娘瞥了一眼谢南烟手中的起居注,提醒道:“私拿帝家起居注,是大罪。”说完,她蓦地想到了她与萧别说的那些话,所谓的秘密,难道与今夜谢南烟的反常有关? 谢南烟哽咽难语,双手将起居注奉上,半晌才问出一句,“这可是……真?” 年宛娘接过了起居注,翻开第一页,瞧见是先帝十九年前的年号,她的心瞬间一凉。 难道是—— 她急切地翻开了第二页,这一月有二十三日都记录着同一句话“帝幸孙氏”。 “谁给你的这个?”年宛娘震惊无比,起居注用纸特别,只有宫中的制造所可以产出。每日记录帝王起居,皆要盖上总管内侍的印章,印章也是宫中打造,绝无伪造可能。年宛娘能断定这起居注是真的,可这起居注上备注之事,实在是太过惊骇,甚至她已明白为何谢南烟会是这个模样? 年宛娘没有立即说是假物,足见这一定是真的起居注。 谢南烟颓然低头,起居注不假,那上面所记载之事就必定是真,“师父……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心如刀割,她与云舟当初的日子有多温暖,现下就有多冰凉,她待云舟的情有多真,如今就有多讽刺。 她怎能喜欢上……同父异母的妹妹? 年宛娘忽地捏住了她颤抖的手,狠狠用力,痛得谢南烟不禁倒吸了一口气。她的声音冷静而冰凉,“先回答我,谁给你的这个?” 谢南烟通红着双眸,咬牙道:“萧别!” “我这儿有个秘密,本来算不上什么要紧事,可如今这个秘密已足以成为伤你的利刃,若是我的小满活不得,我也会让你们活不安宁。” 原来他说的秘密,是这个。 年宛娘恍然,即便是笃定了这起居注是真,可这件事她还是不信。 孙云娘年少骄傲,小小年纪的画技便远超了绘芳苑那些老头。她那样骄傲的人,既然喜欢了萧别,就不会与陛下做这样的事。若真是天子用了强,以孙云娘的性子,大抵会当即咬舌自尽。 所谓帝幸,只要与天子睡一起,管事内侍便会备注。 拉上了床幔,是真幸了,还是演戏,只有先帝与孙云娘知道。 “南烟,我的徒儿可不是遇事就丢了分寸的蠢货。”年宛娘说完,便将起居注往脚下一扔,一脚踩在了上面,沉声道:“无事献殷勤者,有诈。有些事太真了,就不一定是真的‘真’了。” 谢南烟倒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我听师父的!” “容我想想。”年宛娘挥手示意谢南烟先静默片刻,她凝神思忖,把当年她知道的,如今她遇上的各种事情在心底逐一捋了捋。 她还记得,十九年前那夜—— 八月十五,君臣同乐,在宫中一起同过佳节。 那时烟花缤纷,礼乐声声,天家的热闹,向来是年宛娘冷眼视之的时光。 与往常一样,年宛娘独自提壶坐在回廊上,抬眼望着天上的烟火,回忆幼时与小公主殷宁在宫中的点点滴滴。 若不是生在这帝王家,以她年家当初的权势,殷宁一定做得她的妻。 想到心酸处,她慨然长叹,如今大陵四海靖平,黄泉路上她对得起殷宁当年的嘱托。 “年大将军。” 突然听见身后有人唤她,年宛娘懒然抬眼,只匆匆一瞥,便知这穿着月白色官服的画师是谁? “陛下今日高兴,兴许会命你画画。”年宛娘实在是不想与她多言,她只想静静地在这宫廊上想想殷宁,旁人能打发就打发了。 孙云娘轻抿唇角,她丝毫不惧兴致被坏的年宛娘,反倒是往前走了一步,“生路当前,下官只有冒死一试了。” 年宛娘不悦地站起,冷声道:“生路?你可是陛下心爱的画师,朝廷的大红人,可笑,谁敢动你?” 孙云娘拱手对着年宛娘一拜,她直起了腰杆,与年宛娘并肩而立,远远望着宫墙的轮廓,轻抚小腹,“我是飞不出这儿了,可我不想我的孩子也飞不出这儿。” “孩子?”年宛娘大惊,上下扫了一眼孙云娘。 她眉目清秀,眉梢自带一抹妩色,若去了身上这身素净的官服,换上一身美人宫服,只怕后宫许多美人都要黯然。 孙云娘平日不是在绘芳苑,就是在御前伺候,这宫中能使女子有孕者,除了当今天子,便是禁卫军中哪个不怕死的鲁男子。 年宛娘淡淡道:“你倒是胆子大,私通禁卫军这可是大罪。”她一直听闻孙云娘性子骄傲,能让她看中的男子,或许是个特别的人。 孙云娘笑容浓烈,半点不惧,“禁卫军那些兵哥哥,还入不得我的眼。” 不是禁卫军,那便是天子了。 若真是龙种,留下入了宗祠,不是皇子便是公主,于她一个女官而言,是天大的隆恩,何必非要出宫呢? 孙云娘知她在想什么,她得意地笑笑,“得也天子,失也天子,这种不踏实的富贵命,我不稀罕。” 年宛娘脸色一沉,“竟有人敢潜入皇宫与女官厮混?”若真如此,此人的本事确实不可小觑。既然那人可以在皇城来去自如,带走一个孙云娘的本事应该还是有的。 孙云娘微微低头,声音说得极小,“天子赖皮,不照约定放我出宫,我就算偷偷出了宫,也是东躲西藏的命。这孩子我不想让他做笼中鸟,也不想让他做过街老鼠,我想让他自由自在地做他想做的那个人。” “大胆!”年宛娘厉喝一声。 孙云娘却没有害怕的意思,“我若胆子不大,又怎敢来此‘求’年大将军你呢?” 年宛娘冷笑,“我可没有看出,你有‘求’的诚意。” 孙云娘轻轻笑笑,“只要年大将军同意了,我便将诚意送上。” “你威胁我?”年宛娘确实没有发现,孙云娘竟是这样一个胆大包天之人,“你别以为我不敢杀你?” “我所‘求’,便是大将军杀我。”孙云娘对着自己比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只有死人,才能不被天子记挂,才能真正离开这座金丝笼。” 年宛娘沉下眸光,仔细打量孙云娘,“本大将军还是头一次看见一心求死的。” “人生本就是非死即活,所不同者,有人活着却如同行尸走肉,有人死了却永远鲜活在心。”孙云娘故意加重的后面这句话,“当中滋味,年大将军一定比任何人清楚。” 年宛娘冷嗤一声,“帮了你,我有什么好处?” 孙云娘背过了身去,“《四海烛龙图》闹得天下风风雨雨,大将军就不想知道真相是什么么?” “是什么?”年宛娘顺着她的话问道。 孙云娘笑而不语,只是比了一个“嘘”的动作,“事成之后,我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说完,她若有所思地望着天上明月,“中秋佳节,该是天下人团聚之时。我也希望能够逍遥江湖,与萧郎带着这个孩子,从心而活。” 那夜孙云娘的侧脸还鲜活在心,她是那般笃定,出宫之后将是美好的岁月。可世事无常,出了金丝笼又如何,天子的屠刀没有落下,等来的却是萧郎的穿心一刀。 第104章 蹊跷 后来, 年宛娘不知孙不离到底是藏在何处, 她行事那般隐秘,孙不离还是看见了她把毒药喂给了孙云娘。 天子震怒,那是殷寒第一次敢拿剑顶着年宛娘的喉咙。 年宛娘不得不承认,天子是真的对孙云娘动了心。只是动心又如何?他是天子,坐拥整个天下, 却不得不忌惮她一个年宛娘。 殷寒颓然抛剑, 最后选择了无声按下此事,对外宣称孙云娘失踪了, 顺势与年宛娘联手平息了有关《四海烛龙图》的流言蜚语。 孙不离恨声大骂天子不公, 便罢官而去。若不是后面查到他带着云舟躲到西海小渔村多年, 年宛娘是真的信了,这孙不离还算有些骨气。 年宛娘清清楚楚,她给孙云娘吃的是假死药,她也亲自把孙云娘送到了郊外半山亭中。她只是没有想到, 她才转身, 那个男子就猝不及防地一刀戳入了孙云娘的胸膛。 孙云娘震惊惑然, 年宛娘也震惊迷惑。 可那男子咬牙红眼, 悲声道:“我与她之事,与年大将军无关!” “你可知她腹中还怀着……” “滚!” 萧别手上的匕首在孙云娘心口转动, 剧痛让孙云娘瞬间昏死过去。 年宛娘最恨这些薄情男子, 刚欲动手,哪知竟跳出了数十名江湖好手,将年宛娘逼退了十余步。 年宛娘本就是秘密送人, 带着随从并不多,见身处劣势,斗下去有如找死。审时度势她还是懂的,当即便边打边退,寻了个机会退到了安全之地。 从那日开始,年宛娘心头就有个想不明白的结——孙云娘那般喜欢的江湖男子,为何竟这般恨不得她死? 年宛娘后来命人去暗查,孙云娘就像是一粒落入深海的砂石,再也找不到一丝与她有关的消息。 萧别更是沉寂了十年,直到猎燕盟这个组织突现江湖,年宛娘顺藤摸瓜,查到最后才知道萧别竟是猎燕盟的盟主。 一年前,年宛娘又查到了孙不离竟抱个女婴跑去西海偏远小渔村躲了十多年。 女婴是谁的孩子,不言而喻。 也就是说,那日萧别并没有要了孙云娘的命。 萧别在成为猎燕盟盟主之前,是个逍遥自在的江湖侠盗,这样的人与朝廷并无过节,萧别对燕翎军的恨又从何而来?他为何要与魏王府联手,非要把殷东佑从龙椅上拉下来? 若孙云娘是他的爱人,他怎舍得下如此重手? 若云舟是他的孩子,他怎舍得不管不顾,还一路追杀云舟,逼得谢南烟数次陷入危机? 孙云娘还来不及把有关《四海烛龙图》的秘密说出来,年宛娘便失了她的下落。本以为可以解开一个谜团,却一连牵扯出萧别此人莫名的“恨”,牵扯出更多谜团。 年宛娘停下了回忆,联系前尘往事,有这起居注为证,孙云娘腹中孩子若真是先帝的,萧别如此恨她、恨先帝,想要先帝最疼的孩子殷东佑当不成皇帝,也就合情合理了。 这不合理之处便又回到了孙云娘身上——她若知道怀的并不是萧别的孩子,又怎敢那般笃定,满怀期待地非要去萧别的身边? “萧别所言占尽情理,又有证据在手……”年宛娘的眸光落在了一旁安静许久的谢南烟脸上,“若是真话,那我之前的大部分疑惑都可解释。” 谢南烟暗暗握拳,她不愿相信这样的结果,“师父……当真确定……阿舟她……她是……”她终究还是说不出“我的妹妹”四个字。 年宛娘摇头,“他处心积虑的让你知道这事,就是看准了云舟是你的七寸,而你是我的七寸。”她顿了一下,“南烟,我就问你一句,若一切重来,你可还会不顾一切地喜欢她?” 谢南烟愕了愕,“师父,重来便不是原来的她,也不是原来的我,我只能回答,不知。” “是啊,不知。”年宛娘重重读了“不知”二字。 谢南烟如今已冷静大半,她仔细想了想年宛娘暗示的这两字之意。 连她谢南烟都不知,萧别怎能笃定她一定会喜欢上云舟? 若说这是早早布好的局,就等着谢南烟去自投罗网,萧别怎么可能早早算准她与云舟会动情? “萧别给你这一刀,显然是跟踪发现你与云舟私情后,才动的念头。”年宛娘点明了第一个疑点,“知道我派你去掠云舟,又故意伤你把你送到云舟面前,所图定然不是让你们日久生情。” “师父你的意思是,当日用毒蒺藜伤我者,是萧别?”谢南烟震惊无比,“他为何不直接要了我的命?” “如今想来,不是不想要你的命,而是不能要你的命。”年宛娘徐徐开口,“云舟若是魏王府送来的棋子,你觉得为师会容她进入朝堂么?只有借你的手,借我的势,才能把云舟送到如今的官位上。” “云舟如今养肥了,是不是该拿回去了?”年宛娘再提第二个疑问,“若你与云舟没有私情,为师只要用引魂散就可以简单操控云舟,他们是无论如何都拿不回去的。所以这个时候爆出此事,越是无懈可击,我就越是怀疑用心。” 谢南烟似是听到了一线希望,“难道只是个离间计?” “你若不动情,如何离间?”年宛娘凉声说完,再摇了摇头,“他们没有立即爆出此事,多半还是想要云舟手中的三千禁卫军兵权,所以,你若不中招,他们的下一个目标必定是云舟。” “阿舟呆头呆脑的……”谢南烟喃喃道。 “你也呆头呆脑的!”年宛娘白了谢南烟一眼,“我一手教出的谢南烟,竟这样轻而易举地信了敌人之言,你太让我失望了!” 谢南烟身子微颤,“师父,我……” “云舟是不是先帝之女?旁人说的都不算,自己查出来的,才是真相。”年宛娘重重地拍了拍谢南烟的肩头,“亲也成了,人也嫁了,怎能真的嫁鸡随鸡,嫁傻子就真成傻子了?” 谢南烟嘟囔,“她不是傻子……” “嗯?”年宛娘又白了她一眼,“眼泪不该流的时候,你就算憋着,就要给我憋回去!南烟,你记好了,旁人都以为你我是有七寸的蛇,那我们就让他们知道,我们有逆鳞的蛟龙。敢触逆鳞,他们就必须付出代价!” 如今看来,要么是孙云娘说了谎,要么就是萧别听了谎? 若不是为了一个情字,谁愿放弃唾手可得的天子恩宠,随个江湖盗贼风风雨雨过一世?谁又愿意亲手伤害心爱之人,抱着仇恨一辈子? 谢南烟听得温暖,她尊敬地对着年宛娘一拜,“师父,南烟知错。” “知什么错?”年宛娘皱紧眉头,“我倒是更喜欢之前那个与我对着来的谢南烟,至少不像现在这般爱哭。” 谢南烟吸了吸鼻子,“师父教诲,我一定听。” “你确实该听我的。”年宛娘说完,侧脸看向大帐中的大陵疆域图,“他们既然开始出招了,我们也不能一直挨打。” 谢南烟顺着年宛娘的视线看去,“如何反击,南烟都听师父的。” “这世上只有活人才会痛。”年宛娘的目光转了回来,“所有探子,所有杀手,能盯之人,也只有活人。” 谢南烟似懂不懂,“师父?” “南烟,你怕不怕?”年宛娘嘴角噙起一丝苦涩的微笑,“水落石出之日,人心已变,物是人非。” “……”谢南烟恍然,似是明白了年宛娘的意思。 年宛娘静默半晌,又开了口,“你若还想按你的来,师父也可以助你,只是……云舟若是也知此事,事情就更难收场了。” “师父,我信她。”谢南烟摇头,语气坚定,“她若知晓这些,必定会方寸大乱,她没办法应对的。” 年宛娘再问道:“你就不怕查出来的真相就是你最怕的真相?” “赌一赌,还有生机,若是不赌,便只有死路一条。”谢南烟握紧了拳头,“师父,求你帮我!” 年宛娘慨然一叹,“其实还有另外一条路可选……” “师父,我选好了,只求你成全。”谢南烟抱拳再求。 年宛娘眸底闪过一丝心疼,“为了保护她,值得么?” “我保护的人,不仅仅是她,还有师父你。”谢南烟恳切地看着她,眼眶通红依旧,“我记得方才师父说了,我也是你的七寸。” “鬼丫头,平日里也没见你那么听话。”年宛娘故作不悦地白了她一眼,“我让你别哭,你瞧瞧,你这句又听不进去了。”话虽说得凶,可手却没有停下来,温柔地抚上了谢南烟的后脑,轻轻摩挲,“师父最后说一句,不论真相是什么,我不让你死,你就不能死。” 她在这世间,只有谢南烟一个真心牵挂的人了。 谢南烟鼻子一酸,哪管年宛娘凶与不凶,扑上前去,紧紧抱住了年宛娘,哽咽道:“师父,谢谢你。” “你是越来越脸皮厚了,放开。”年宛娘听得温暖,嘴角情不自禁地上翘,可语气还是一如既往地严肃,“都是跟谁学的?” “你是我师父,自然是……”谢南烟突然开口。 年宛娘连忙绷起了冷脸,“胡说!我何时教你这些……” “师父我就抱一下……”谢南烟双臂紧了紧,“我保证……我就哭这一次……哭完我就不哭了……” 年宛娘欲言又止。 “你若是我的亲娘该多好。” 谢南烟在心头喃喃说完,含泪轻笑,若是真相还是如此,她唯有对不起师父了。 第105章 突然出征 云舟几乎是一夜未眠, 终是熬到清晨,她翻身坐起, 准备洗漱更衣后, 参加今日的早朝。 “拂儿?” 她身边空空如也,楚拂已然起身。云舟轻轻嗅了嗅,屋中飘着一股南瓜粥的淡淡清香, 寻香望去, 桌上放好了早膳与浣洗干净的大红官袍。 楚七小姐如此有心, 让云舟更觉愧疚——楚拂将在这府中有名无实地困顿一世,她该如何偿她? “醒了就先用早膳吧。”楚拂的声音响起, 她坐在铜镜前, 低头梳着青丝, “别误了早朝的时辰。” “拂儿, 谢谢。”云舟知道这两个字实在是太轻描淡写, 可如今她能对她说的也只有这两个字。 她黯然从床上下来, 小心将小虎儿肚兜收入怀中, 便开始动手穿戴官服。 楚拂盘起长发, 瞧见镜中的云舟戴歪了乌纱, 淡淡笑道:“歪了。” “嗯?”云舟很快便意识到是乌纱帽戴歪了, 她探身往铜镜这边瞄了一眼,双手挪了挪乌纱帽。 “还是歪了。”楚拂忍笑起身, 走到云舟身前,双手捧住她的帽檐,帮她的乌纱帽戴了个端正。 唇红齿白, 大红官服衬得云舟像是从画中走出的玉面郎君,眸光相接,楚拂的心湖不由得泛起数圈涟漪。 楚拂惊觉自己有些失神,低头缩手,担心云舟看出她的失态,“好了,去吃早膳吧。” “嗯。”云舟点头,一边走,一边将官服腰带系好,坐到了桌边,看了南瓜粥一眼,复又站了起来,“也不知烟烟回来了么?” 这个念头浮上心头,云舟微微抿唇,对着楚拂笑道:“拂儿,你先用早膳,我去瞧瞧烟烟可回来了。”说完,云舟便头也不回地往谢南烟的小院走去。 云舟刚踏入小院,便瞧见墨儿正在里面收拾谢南烟的衣物。 “墨儿姐姐,你这是……”云舟忍不住问道。 墨儿一边收拾,一边一脸凝重地道:“大将军天还没亮就急匆匆的进宫了,说是大车那群蛮人在边境蠢蠢欲动,请旨由将军率领一万燕翎军先行驻守边镇。” “啊?”云舟瞪大了眼睛,“烟烟要去打仗?” 墨儿轻叹,“边境都安稳了十年了,鬼知道大车蛮人好端端地又想闹什么?” “烟烟在哪里?”云舟大急。 墨儿眨了眨眼,示意云舟往檐上看看。 云舟后退了几步,抬眼看向檐上——雪白色的官服染上了霞色,谢南烟提壶坐在檐上,微微晃动一双雪色官靴。 “烟烟,边关是非去不可么?”云舟满心忐忑。 谢南烟眯眼看她,强笑道:“烽火将起,我身为大陵将军,自然是非去不可。”顿了一下,她敛了笑容,“昨夜在楚拂那儿歇得可好?” 云舟以为她是误会了,“烟烟,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是去拿……”她下意识地去摸放在怀中的小虎儿肚兜。 谢南烟却不准备让她解释下去,她打断了云舟的话,“我不在府中这段日子,你多留点心眼,别什么话都听,什么人都信。”说着,她仰头喝了一口酒,从檐上跳了下来,将酒壶放到了一旁的石桌上,却依旧背对着云舟,“朝堂凶险,若有危难,可往师父那求救……” “烟烟……”云舟走近她,只敢牵住她的袖角,“你何时回来?” 谢南烟心头一酸,她扯了扯唇角,让自己勉强笑出,“我能回来,便回来。” “什么叫能回来,便回来?”云舟听得更加不安,这次谢南烟并没有拂开她的手,她壮起胆子牵住了谢南烟的手,“烟烟,沙场一样凶险,我实在是不放心……” “你小看我?”谢南烟想要缩手,却被云舟攥得更紧。 云舟哪里还顾得那么多,她猛地从后面抱住了谢南烟,红着眼眶道:“烟烟必须回来,你若不回来,我便去找你。” 谢南烟忍住心头的酸涩,厉声道:“胡闹!边关也是你说去就去的?你现在也是朝廷命官了,还这般胡闹,你……” “我不管我爹娘是谁……”云舟在她耳畔低声开口。 谢南烟的身子猛地一颤,“你……你说什么?” “我不管上一辈有什么恩怨,有多大的仇,我只知道你是你,你是我的烟烟,这一点永远都不会改变。”云舟生怕错过了此刻,她不知还有没有机会把这些话说出来,她必须告诉谢南烟她心中所想。 “恩怨?仇恨?”谢南烟佯作不解地惑声问她。 云舟重重点头,吸了吸鼻子,郑重地道:“我不知道昨晚后来你到底遇上了什么人,又查到了些什么,我只想告诉你,上一辈是上一辈,我们是我们……” 原来她还不知。 谢南烟悄然舒了一口气,她从云舟怀中挣出,转过身来,还是不能与她对视,“我昨夜没有遇上什么人,也没有查到什么,你别胡思乱想。” “那你为何会突然……”云舟心焦,扶住了谢南烟的双肩,“若是我做错了什么,你说,我都改,若是我惹你恼了,你说,我任罚。可是烟烟,你这样待我,我心里难过,像是有一把锉刀不断在我心上磨,疼,是真的好疼。”眼泪终是忍不住从眼角涌了出来,沿着脸庞无声滑落。 谢南烟轻抚云舟的脸颊,此时的心境远比云舟煎熬。 她低头苦笑,“你也没有做错什么,没有惹恼我……”声音哑涩,偏生她心中的苦痛一句都不能告诉云舟。 “烟烟。”云舟覆上了她的手,柔声哀求,“我不想你去边关。” “皇命不可违,军令不可逆,我身为大陵镇南将军,这是我的责任。”谢南烟极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她缓了好几口气,才能继续道,“好了,早朝不能误了,这里有墨儿帮我收拾,你先去上朝吧。” “我不去。”云舟猛摇头,好不容易谢南烟才肯与她说说话,“我总觉得烟烟你有事瞒着我,我必须问个清楚明白!” 这让她如何开口? 谢南烟沉沉一叹,仰起脸来,终是与她相望。 云舟单纯温柔,是谢南烟无法割舍的心上人,也是谢南烟最怕确认的血脉相连之人。 “烟烟……”云舟的每一声轻唤,对谢南烟来说,就像是一把滚烫的匕首,可以瞬间融化她身心的冰霜,也可以轻而易举地削上她的心房,有如凌迟。 谢南烟倒吸了一口气,她藏不住眼底的泪光,捧住了云舟的双颊,如往常一般妩媚轻笑,“我无事瞒你,阿舟,若这是你想要的安心,那我给你这个安心。” 话音落下,她便狠狠地吻住了云舟。 唇瓣微颤,每一下摩挲,都是说不出口的诀别话语。 这颗心有多滚烫,此时就有多煎熬。 可纵使心在隐隐作痛,谢南烟还是情不自禁地圈住了云舟的颈子,若这是最后一次与她的亲昵,那就让她放肆地沉沦一回。 这一吻,几欲窒息。 当谢南烟松开了她的唇,云舟接连深吸了好几口气,才让狂乱的心跳平缓许多。 谢南烟抹去了脸上的泪痕,故意怒声道:“好端端的非要惹我哭,阿舟,这笔账我先给你记着!” 云舟释然轻笑,“嗯!都记着!我等你回来讨要!” “墨儿,都收拾好了么?”谢南烟忍下了想说的话,她瞥了一眼看傻了眼的墨儿,“愣在那儿做什么?” 墨儿看得双颊发烫,她歉声道:“对不起,我马上就收好,马上!” 谢南烟再次低下头去,云舟生怕再惹她生气,便对谢南烟道:“我也去帮你收拾行装,烟烟你别恼我,我保证会好好的等你回来。”说完,便快步走入房中。 墨儿仔细清点好后,确认该带的都装好了,哪知云舟按住了箱盖,递了个眼神给墨儿,“墨儿姐姐,还漏了一样。”一边说着,她一边从怀中摸出了小虎儿肚兜,放入了木箱之中。 这小虎儿肚兜也算得上是烟烟的护身符,有它陪着烟烟,相信烟烟此去一定可以凯旋大捷。 墨儿挑了下眉角,低声劝道:“将军急着回营,你别惹将军生气……” 云舟点头,“我知道,就再给我片刻。”说完,她左右看了看,走到了书案边,展开了一摞宣纸,侧脸看了看不远处的铜镜,便提笔飞快地在白纸上画起了什么? 墨儿担心谢南烟又催促,刚一回头,便看见谢南烟安静地站在门前。 “将……” “嘘……” 谢南烟示意墨儿不要出声,她静静地看着云舟认真画画的模样,若是岁月可以回到在清宁村的那些日子,她一定会每天多看她几眼。 她曾说,“烟烟是阿舟的烟烟。” 她也曾说,“只要烟烟不嫌弃我,我这辈子都会待你好。” 她与她分明是约了白首、定了三生的有情人,如今竟突然横了一重身份分割了她与她。 谢南烟强忍住眼底打转的泪水,视线中的云舟已是一片模糊。 舍不得,放不下,却只能离开赌这一赌。 云舟放下毛笔,一共画了十张画纸,她点了点数,小心将画纸折成了十个纸方子。 她笑吟吟地拿着十个纸方子走了过来。 谢南烟匆忙转身,不想让她看见她的泪眼。 云舟心疼,却也不敢点破她的遮掩,“烟烟,边关苦寒,我怕你觉得无趣,所以我给你画了十个小礼物,你每十天打开一个看看,兴许会笑一笑。”说完,云舟弯腰将十个纸方子放入了木箱中,亲自把木箱盖好,不舍地道,“若是……百日之后烟烟还不回来,那我便请旨去边关陪你。” “胡闹。”谢南烟轻斥一声,“你好好的,别让我分心就好,就别来边关添乱了。” 云舟皱眉道:“我不会给你添乱的。” “时辰不早了,我该回营了。”谢南烟转过了身去,“墨儿,让木阿来,把行装送到军营去。” “诺。”墨儿点头。 谢南烟只轻轻点头,便头也不回地朝着府门的方向走去。 “烟烟!”云舟快步想追上谢南烟,哪知谢南烟的步子比她还快,“我送你去军营,让我再陪……” “杨嬷嬷!”谢南烟在门口停下,突然大呼一声。 杨嬷嬷闻声赶了过来,“少夫人,何事?” 谢南烟沉声道:“阿舟身子不适,找人去递个信,今日告假。” 云舟大喜,“嗯!告假!” “绑了她。”谢南烟凉凉下令,“至少今日,不准她离开卫尉府一步!” “烟烟?!”云舟震惊看她,“你……”话还没说完,便觉后脑被谁劈了一记手刀,眼前一黑,瞬间昏了过去。 杨嬷嬷顺势抱住了云舟,“少夫人,你这是?” 谢南烟感激地对着出手的明寄北点头,“小北,谢谢你。” “师父已经交代过,我懂该怎么做。”明寄北也点了下头,“南烟姐姐,放心去吧,我处理完便来。” “嗯。” 卷八 谁的逆鳞 第106章 毒计 当夜, 谢南烟便领着一万兵马离了大营,浩浩荡荡地朝着边镇行去。 廷尉府灯火通明, 魏王坐着马车悄然来到楚府后门, 穿着黑色长斗篷低头快步从后门步入楚府,由小厮引着一路来到了楚忌的书房之中。 书房之中,茶香扑鼻, 楚忌与萧别已经久候多时。 魏王解下斗篷, 递给随行的侍从, 递个眼色让他退出书房。 这边楚忌也屏退了心腹下属,亲手把书房门关上。 “谢南烟突然离京, 当中必定有诈。”魏王开门见山, “楚大人与萧盟主可知晓点什么?” 楚忌也是看不懂当下的局势, 边镇他也有探子在, 分明大车规规矩矩, 这一万人马突然离京必定另有所图。 魏王望向了一旁静默不语的萧别, “萧盟主似乎知道什么?” 萧别淡淡道:“知道, 却还未到说的时候。” “嗯?”魏王眸光一沉, “萧盟主, 若是本王现下就想知道?” 萧别突然摊开掌心, “在下听闻殿下府中有三支千年人参,不知殿下可否割爱让与在下?” 魏王暗暗咬牙, “萧盟主当真是爱女心切。” 萧别笑道:“殿下让是不让?” 魏王点头,“让,明日萧盟主就派人来取吧。” “既然殿下有此诚意, 那在下便告诉殿下。”萧别端了茶盏起来,并不急着饮一口,“谢南烟镇守边关是假,想查真相是真,她会如此,也算她有点脑子,知道留在京师只会死得更快。” “真相?”魏王惑然。 “此事还不能说。”萧别神秘地笑笑,“支开了一只小狐狸,这京师就只剩下一只老狐狸。殿下想要成就大业,往后的日子才是关键。”说着,萧别看向了一旁静默许久的楚忌,“廷尉大人可是听到些好消息了?” 楚忌笑道:“萧盟主的耳目是真的厉害,就连我这边的事都知道了?” 魏王颇感兴趣,“哦?有何进展?” 楚忌恭敬地对着魏王一拜,“谢南烟与云舟似是生了罅隙,昨夜云舟歇在了拂儿那里。” “呵,云舟这姑娘当真是被谢南烟这个女魔头带得阴阳不分了,还真的是只要是个女人就可以同眠。”楚忌鄙夷地说完,斜眼瞟了一眼萧别,“你倒是比孙不离那个废物厉害多了,谢南烟走了也好,至少楚七小姐那边可以进展得更快些。” 萧别饮下一口热茶,“谢南烟远走,尉迟容兮有孕,年宛娘手里能用之人便只剩下一个明寄北,若是有机会可以重创年宛娘……” “再拉拢了云舟,得到她手中的三千禁卫军,那就可以发动宫变,把我那无能的皇兄拉下龙椅。”魏王几乎是热血沸腾,仿佛那一幕就在眼前。 楚忌琢磨片刻,“看来,现下最关键的便是拉拢云舟。” “不错。”萧别点头,“还请廷尉大人吩咐令嫒加把劲,若有用得上在下的地方,在下必定效劳。” 楚忌笑道:“若有需要,老夫必定张口。只是……”他皱了皱眉,“即便是一个明寄北,昨夜萧盟主为了困住他,也是折损了数十名高手,有他在年宛娘身边,要想一击就重创年宛娘,这代价可不小。” “杀人不一定要用刀子。”萧别气定神闲地放下茶盏,“兵法有云,攻心为上。如今我们只需再等等,等我的人查到了,这一刀我定会让年宛娘生无可恋。” “嗯?”魏王想知道,“若是本王愿意再给你支千年人参,萧盟主可愿透露在查何事?” 萧别阴声大笑,“年宛娘手握重兵,却甘心为臣,想必二位都知道是为何吧?” 魏王嘲道:“还不是跟她养的小狐狸一样,痴爱女人,也不嫌恶心。” 楚忌干咳两声,提醒道:“毕竟是镇国公主的旧事,能困住年宛娘一世,也算是镇国公主用命换来的枷锁了。” 魏王自觉失态,“是本王失言了,本王自然相信镇国公主与年宛娘不同,当年那般牺牲,也只是为了换父皇一世安宁。” “殿下且慢……”楚忌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他惊瞪双眼,紧紧盯着萧别,“萧别,你想查什么?” 苍苍白发之下,一双阴鸷的眸子极为冰凉,萧别淡淡道:“当年镇国公主一跃而下落入护城河中,尸首可寻到了?” 楚忌倒抽一口凉气,“你是说镇国公主并没有死?”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萧别沉声回答,“她若是没死,自然是对付年宛娘最好的刀,她若是真死了,那……我座下江湖异人甚多,易容一下,也能成为刺向年宛娘的刀。” 魏王已明白萧别的意思,不禁赞道:“萧盟主这等智计,本王叹服!” 萧别噙着阴笑点了下头,“此计成与不成,还得劳烦廷尉大人帮个手。” “帮什么?”楚忌警惕地问道。 “在下需要一幅镇国公主的画像,越像越好。”萧别会心一笑,“要么让孙不离画,要么让云舟画。” 楚忌摇头道:“孙不离暂时送出京师了,再找他回来,只怕又被明寄北盯上。” “所以……楚七小姐得帮个手了。”魏王得意地看向楚忌,“事成之后,这一功我给你记上!” “好。”楚忌领命。 萧别掀起一线小窗,望了一眼天色,“时辰也不早了,在下也该告退了。”说完,递了个眼色给魏王,“殿下可容在下亲自登门取千年人参?” 魏王今日心情大好,怎会拒绝? “自然可以,萧盟主,请。” “恭送殿下。”楚忌起身对着魏王一拜,目送两人离去。 他站在月光下,静静地看着魏王的背影,若有所思。 萧别与魏王同上了马车,马车缓缓前行。 魏王知道他必定还有话要说,“萧盟主可以把话说完了。” 萧别冷声问道:“殿下今日可是高兴得太早了?” 魏王脸上的笑容一滞,“嗯?” 萧别摇头笑了笑,“年宛娘倒了,天子也倒了,可皇后腹中还有一个。依例,那娃儿继位可比殿下继位还要合情合理。” 魏王寒了脸,“尉迟容兮的功夫不弱,况且皇兄几乎时刻与她一起,强行下手,只怕会落人口实,毕竟本王的嫌疑最大。” 萧别整了整衣袖,“谁说殿下要动手了?” 魏王听出了萧别的话外之意,“萧盟主的意思是?” “女子生产,本就是鬼门关前走一遭。小满的娘就是因此离开人世的,所以……”萧别压低了声音,“只要殿下到时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尸两命也不是没有可能。” “要本王如何做?”萧别说的话对魏王来说,是个无法抗拒的诱惑。 萧别笑道:“我带人在前刺杀天子,殿下亲自保护天子,只要场面一乱,容我混几个人进去,到时候名也是殿下的,利也是殿下的。” 魏王满意地放声大笑,“好!只要你动手,本王就会配合你!” “先谢过殿下了。”萧别拱手一拜。 魏王如今心头这根刺终是可以除去,他也觉快然。 马车一路远去,今秋的京师,似乎夜风格外地寒凉。 卫尉府中,云舟独自一人坐在小阁的角落里,静默不语已经半日了。 有千万个疑问不断在心头翻涌,她却找不到一个答案。 唯一她可以确定的是——烟烟离京那么匆忙,绝对是为了什么要紧事,不让她跟着,也是怕她遇上危险。 可云舟就是觉得心酸,甚至心底十分的忐忑。 究竟是哪里不对?烟烟几乎变了一个人。 墨儿已经第三次去热端来的饭菜了,可是云舟就是不说话,也不吃饭。杨嬷嬷站在边上劝了许久,劝得口水干了,便索性提了一壶茶站在边上继续劝。 云舟听得烦了,干脆双手掩耳,缩起了身子。 杨嬷嬷与墨儿劝不了她,便找了桑娘来,哪知桑娘来了也没用。 这最后的最后,便只有去请府中的另一位夫人了。 楚拂提着灯笼披着大氅缓缓行来,她走上了小阁,灯影柔柔地照上她的脸,只见她微微蹙了蹙眉,便淡淡道:“你们都下去休息吧,夫君交给我,放心。” “是,少夫人。”杨嬷嬷与墨儿最后还是带着桑娘退下了。 楚拂提灯倚靠在阁栏上,她莞尔道:“姐姐不在这儿,你这个样子她也瞧不见,有什么用呢?” 云舟委屈地抬眼看她,“我不是做戏给谁看,我只想静静想想。” “想什么?人走都走了,你若是真舍不得她,我立马给你备马,你应该能追上她。”楚拂虽然依旧笑着,嘴巴说的话却半点不饶人。 云舟叹声道:“我不能去,不然她会更恼我。” “既然知道后果,那还要在这儿吹凉风?”说着,楚拂将灯笼放好,解下大氅,罩在了云舟身上,“若是病了难受,我可不会医你。” 云舟抿了抿唇,“我知道你会的。” 楚拂提起了灯笼,“会贫嘴就证明听进去了,该做什么能做什么,我也就不必多言了。” “拂儿,谢谢你。”云舟感激地回道。 楚拂笑容多了些许冰凉,“不必谢,当好我的夫君,就已经算谢过了。”说着,楚拂提灯一步一步走下了小阁去,“我房中备了热水,若是风吹了冷了,就来我房中洗个热水澡,早些休息吧。” “嗯。”云舟应了一声,看看了看身上的大氅。 昨夜她与谢南烟还曾共披一氅,今夜却已人各一方。 “烟烟……” 第107章 请后入府 谢南烟离开的第二天, 年宛娘便请旨将绘芳苑夷为了平地。百官骇然,不解年宛娘怎会突然如此。 年宛娘懒得与他们解释, 天子倒是乐得看见这个结果。 椒房殿内, 殷东佑屏退了其他人,独独留下了回来复命的年宛娘。 “陛下,所谓狡兔三窟, 这条密道毁了, 可万一还有其他密道在。”年宛娘继续请旨, “所以,本将军向陛下请旨, 连同云大人一起搜查各宫, 以求安心。” 殷东佑点头, “此事就全权交于大将军了。” 年宛娘静默不语, 只是静静地审视着天子。 殷东佑被她看得发毛, 不禁问道:“年大将军可是还有话要问?” 年宛娘负手而立, 冷声问道:“陛下又可有话要说?” 殷东佑愕然, “还请大将军赐教?” “既然陛下想不出是何话, 那我就僭越问陛下了。”年宛娘眸光如炬, 隐有寒光, “陛下可否与臣说说,阿黄到底是什么来历?” 殷东佑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 赔笑道:“阿黄不是云舟的狗么?” 年宛娘含笑道:“现下是云舟的,可之前又是谁的?” 殷东佑转眸往敞开的殿门外看了一眼,反问道:“是容兮告诉你的?” 椒房殿外, 尉迟容兮扶腰而立,嘴角噙起一丝涩然——他终究是提防着她的。 “看来,这椒房殿是容不下容兮了。”年宛娘并没有问到底的意思,她转过身去,准备离开这里,“未免歹人对她腹中皇子起心思,这宫中一日危机未除,容兮就在臣的大将军府中住一日。” 尉迟容兮眸底闪过一抹惊色,她原以为自己不过是年宛娘手中的一颗棋子,却不想最后年宛娘还能想起护她安然。 殷东佑连忙起身,急声道:“大将军误会朕了!” “误会?”年宛娘倒想看看,他还有什么话可说? 殷东佑叹息道:“如若是朕告诉你,朕认得阿黄,大将军一定不会尽信,只怕还会以为是朕在耍什么把戏。所以,由容兮告诉你,大将军就不会怀疑朕的用心,这是好事。” “六年前,朕还是太子之时,曾在皇宫见过阿黄。”殷东佑主动开口,“朕还以为是宫中厨子拿去宰杀的土狗,一时起了怜悯之心,便喂了阿黄一根肉骨头。” 年宛娘眸光疑惑,“阿黄后来又怎会出现在西海小渔村中?” 殷东佑摇头,“朕也不知它为何又出了宫,还与云舟结识,想来……许是一种缘分吧。” “缘分?”年宛娘蹙紧眉心,若阿黄真如殷东佑所言,那这宫中必有人带着阿黄早在六年前就去了西海小渔村。 小渔村分明就是魏王府设在外的一处牢笼,囚住了云舟,她却不自知。若是六年前这宫中就有人知晓小渔村不简单,那云舟的身世便不会那般简单。 这几乎就能佐证萧别说的,云舟是先帝与孙云娘之女,所以有人先年宛娘一步查到了云舟所在,悄悄混入了小渔村,或是想寻机救云舟,又或是想刺探魏王府究竟想做什么? 殷东佑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大将军还想知道什么,朕一定据实以告。” 年宛娘需要静静理一理这其中的蹊跷,她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椒房殿外,“容兮还有两月便要临盆了,她腹中的皇子可不止陛下一人看紧。” 殷东佑重重点头,“所以朕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保护好她!” 年宛娘抬手示意不必,“那就容臣放肆,迎皇后娘娘入我府中安养。” 殷东佑脸色沉下,握紧了拳头,“如此一来,只怕百官们又要上本参大将军不守君臣之礼……” “陛下能代臣抗下的。”年宛娘轻描淡写地说完,对着殷东佑微微一拜,便跨步踏出了椒房殿。 似是知道尉迟容兮就在殿外,她驻足侧脸,笑道:“柳儿,帮娘娘收拾行装,本将军的车马就停在宫门外。”顿了顿,她凝眸看着尉迟容兮,“随师父回家。” 尉迟容兮又惊又喜,她愣了愣,待回过神来,年宛娘已走得远了。 “家……”尉迟容兮眼圈一红,原来她的生命之中还有这个字存在。 柳儿大喜,低头退了下去。 殷东佑不知何时来到了尉迟容兮身后,他不舍地看着她,“容兮,朕不想跟你分开。” 尉迟容兮佯笑道:“陛下,臣妾这身子已经这般重了,留在宫中也无法侍奉陛下。或许正如大将军所言,臣妾还会成为那些歹人的目标,留在宫中只怕会连累陛下。” 殷东佑握紧了尉迟容兮的手,“容兮,我能保护……” “我也能保护我们的孩子……”尉迟容兮抽出了手来,覆上隆起的小腹,“陛下,就容臣妾最后放肆这一次,待臣妾平安产下这个孩子,臣妾定会带着孩子回来的。” 殷东佑沉沉一叹,“朕,依你。” 尉迟容兮笑道:“谢陛下。” “这儿,也是你的家。”殷东佑话中有话地说完,“朕以后下了朝,就去大将军府看你。” 尉迟容兮刚欲反驳,殷东佑便扶住了她的双肩,一字一句地道:“来的路上,朕会小心,不会再被歹人掳走了。” 尉迟容兮皱了皱眉。 天子日日驾临大将军府,百官们不知会如何中伤大将军。万一天子在路上真有个什么闪失,年宛娘便坐实了臣大欺君之罪,到时候将会引来天下人群起而攻之。 “臣妾……” “臣忘了一件事。”正当尉迟容兮准备开口说留下之时,年宛娘去而复返,“既然是迎皇后娘娘入府安养,自然该亲自逢迎。”说着,年宛娘走到了尉迟容兮身边,微微躬身,“皇后娘娘,请。” 尉迟容兮迟疑地看了看年宛娘,又看了看殷东佑,“年大将军,本宫还是……” “陛下若是下朝之后想来看娘娘,臣也会一路护送。”年宛娘仰头看向天子,“反正臣也要回府,路上能与陛下说说话,也是乐事。” 殷东佑语塞,他铁青着脸,肃声道:“如此,朕就有劳大将军了。” “臣,接旨。”年宛娘淡淡说完,再次对着尉迟容兮伸出了手去,“娘娘,请。” 尉迟容兮噙着眼泪微微点头,她颤然牵住了年宛娘的手,由着年宛娘牵着,一步一步朝着宫门的方向行去。 当年,也是年宛娘牵着她一步一步地走入这座深宫,她原以为这一世都会困在这个地方。 “师父……” “有些蛇,即便是打了草也不会乖乖出来。” 年宛娘没有让尉迟容兮说下去,“也不知是不是我老了,这心肠也没有年轻时候硬了。” 尉迟容兮含泪轻笑,“师父从来都不是铁石心肠之人。” 年宛娘停下了脚步,颇有些惊讶,她蹙眉看她,“我原以为只有南烟那丫头有胆子开师父的玩笑,却没想到竟小看了你。” 尉迟容兮的心微微一酸,“一个南烟就够了,我比她年长,就不要再让师父担心了。” “呵,一个是傻丫头,另一个也是傻丫头。”年宛娘慨声说完,拍了拍尉迟容兮的手背,“南烟说,阿黄之事我若直接问陛下,陛下必定知道是你说的,往后的日子必不好过。” 尉迟容兮嘴角一勾,笑意暖暖,“她有心了。” “我这样的年岁,放在民间也该颐养天年了。”年宛娘倦然轻笑,“我若有一日不在了,谁还能护你们周全?所以,趁着我还能做点什么,那便做点什么吧。” 尉迟容兮握紧了年宛娘的手,总觉忐忑,“师父,你不要说这样的话,你分明还康健……” 年宛娘笑而不语,继续牵着尉迟容兮前行,带着她一起跨出了宫门,上了马车一路往大将军府行去。 行到最热闹的街市上,年宛娘掀帘往外看了一眼,又放下了车帘,沉声道:“再过几日,南烟会有消息传来,未免你动了胎气,有些话师父就先在这儿说了。” 尉迟容兮扶腰,认真地看她。 年宛娘一脸凝重,“云舟身世成谜,南烟有她必须查的真相,所以我只能让她化明为暗,自己把真相查出来。从明日开始,不管传来她什么消息,不管我说什么,你都不要信,可明面上你又必须信。” “嗯!”尉迟容兮重重点头。 年宛娘的眸光落在了她的肚子上,她喃喃问道:“容兮,你喜欢女娃,还是男娃?” 尉迟容兮怔了怔,缓缓抚摸着小腹,“师父希望他是皇子,还是公主?” “毕竟是殷家的血脉……”年宛娘眸光忽地变得悠远起来,她徐徐道:“多少都会有些像吧……” 像南烟么? 尉迟容兮心头微暖,低头不语,一遍一遍地轻抚着肚子——今生她与南烟无缘,这孩子就算她与她的唯一牵绊。 南烟流着殷家皇室之血,而尉迟容兮腹中怀的也是殷家皇室血脉。 尉迟容兮虽不知谢南烟何时回来,可她已忍不住悄悄幻想,会有那么一日谢南烟弯腰把这个孩子抱在怀中,对着她嫣然轻笑,唤她一声。 “容兮姐姐。” 第108章 妄念开始发芽 自从谢南烟领兵镇守边关后, 京中人隐隐觉得探花郎云舟似是变了一个人。她必是最后一个离开皇城的当值禁卫军,当值期间几乎将宫苑内外都查了个遍。一连十日过去,云舟写了奏表在今日早朝呈给了天子, 天子所问,悉数清楚对答,百官无一不震惊。开始只以为她是靠着谢南烟的裙带关系才爬到这个地位, 没想到竟还是个有“货”的。 天子当场嘉奖, 随后在早朝过后,单独留下了云舟。 殷东佑缓缓从龙椅上走了下来, 挥手示意内侍退出大殿。他一边走向云舟,一边从衣袖中拿出了今晨收到的军报,递给了云舟。 “朕想,谢将军也会给你家书吧。”殷东佑微微笑着,“朕这儿也该给你看些安心的。” 云舟惑然接过了军报,看完之后, 不禁大喜,“大车在边关集结,原来只是为了护送小王子来我们这儿请婚, 那烟烟岂不是可以回来了?” 殷东佑倦然轻叹, “朕一无皇妹,二无皇女, 你说朕从哪里找个皇族女子出来?” 云舟皱眉,“这……” 总不能从民间随便抓个,亦或是从宫中挑个好看的宫婢打发了啊。 殷东佑摆手道:“罢了, 到时就让小王子在诸位大臣的千金中挑一个,朕封为公主便是。” 云舟忍不住低声问道:“若是那个小姐不愿呢?” 殷东佑沉默不语,若求不到千金,小王子不乐意了,大车也不会安分。 “云爱卿可有什么良策?” 云舟就算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出其他的好计策。可有一点是好的,烟烟若是回来了,以她的脑袋,或许能想到什么法子? 好在殷东佑并没有要她一定答复,只见他揉了揉太阳穴,轻咳了两声,“今日朕政务纷杂,皇后那儿就不去了。你出宫之时,帮朕与大将军说一句吧。” 云舟领旨,低头退出了大殿。 与往日一样,年宛娘会在早朝之后,在宫门前等上半个时辰——等天子换好常服,她便会亲自护送天子的车马一起回大将军府。 云舟走出宫门后,径直走向了年宛娘。 年宛娘端然坐在黑鬃骏马上,睨视问道:“何事?” 云舟每每看她,都觉迫然,她正色回道:“大将军,烟烟是不是快回来了?” “她回来也要随本大将军天天巡营练兵,云卫尉,你莫要太沉溺儿女私情,做点有利于国家的实事,岂不更好?”年宛娘就没有给她好脸色。 云舟被说得惭愧,她刚欲对年宛娘道一句“受教”,身后便响起了一句轻唤。 “夫君。” 云舟转身,瞧见楚拂掀起车帘一角,远远望她,“今日还有家宴,莫要迟了。” 云舟点头,回身对着年宛娘拱手一拜,“陛下说,今日就不去看望皇后娘娘了。” 年宛娘冷冷地应了一声,勒马欲走,忽地又想到了什么,侧目道:“云卫尉,莫要有了新人就忘了旧人。” 云舟恭敬地点头,“我怎会忘了烟烟?” “记得就好。”年宛娘扬鞭策马,很快就一骑飞驰而去。 云舟快步走向了自家的马车,刚钻入车厢,眉梢的喜色就再也掩不住了。 楚拂好奇问道:“是何事让你这般欢喜?” 云舟激动地道:“烟烟要回来了!” 楚拂眉心微蹙,复又不动声色地舒展开,淡淡道:“的确值得欢喜。” 云舟没有觉察楚拂的异样,她继续笑道:“我明日先去白山楼备个桌,等烟烟回来,我就带她去白山楼吃她最喜欢的酒菜。” 楚拂淡淡笑笑,忽觉手被云舟暖暖地握住,她有些愕然,甚至还有一丝连她也不曾觉察的小惊喜,“嗯?” 云舟笑得温暖,“若不是你,我一定还在耍小孩子脾气,所以,到时候我一定要当着烟烟的面好好谢谢你。” 楚拂轻抿唇角,“不必。” “这是一定要的!”云舟认真地看她,“若是烟烟高兴了,说不定能求年大将军把解药给你。” 楚拂眸光微亮,提醒道:“你就不怕你的烟烟醋坛子翻了?到时候求药不成,反被她一顿收拾?” 云舟倒吸了一口气,摇头道:“说不怕是假的,可用毒操控人,终究不是正道。若是逼急了人横了心一起死,毒又有什么用呢?”说着,她凝眸看着楚拂,“我也中过引魂散,我知道这滋味不好受。我相信拂儿是好人,不会伤害我与烟烟,所以这毒下你身上,其实……啊?” 只听云舟一声惊呼,却见楚拂反手将她的腕脉扣住。 楚拂紧张地问她:“你中过引魂散,又服过解药?” 云舟点头,“有哪里不对么?” 楚拂若有所思片刻,突然欺身上前,一手将云舟按得坐下,一手朝着云舟的领口摸了过去。 她还是头一次与楚拂这般亲近。 云舟不安地往后一缩,背心贴撞在了车壁上,退无可退。 楚拂哪里理她?微凉的指腹探上了云舟的颈边,沿着颈脉一路往上,又缓缓摩挲而下,不轻不重,撩得人莫名地发痒。 云舟哪里敢多动一下,她急声唤她:“拂儿?” 楚拂回过神来,发觉自己有些唐突,她缩回了手来,“我只是……”她惊觉自己的双颊有些莫名发烫,她坐到了云舟对面,却不敢再看云舟的双眸,“想确认引魂散之毒是否全解了,你不要乱想。”说完,生怕云舟会乱想,她又故作冷静地加了一句,“这引魂散一旦发作,几欲窒息,毒素皆会汇集于颈脉这一线上……” 不知为何?她解释越多,就越发地心虚,索性不再解释,轻咳两声,“说了也不懂,还是不说了罢。” “哦……也是……”云舟也觉自己想多了,她坐了个端直。 车厢中突然一片静默,这一刻好似什么都静止了。 一路无言,马车缓缓驶向了廷尉楚府。 与此同时,京郊外的一处寻常庄子中。 萧别心疼地坐在床侧,看着床上不住呼痛的萧小满,忍不住厉喝道:“解药还是没有研制出来么?” 一旁的郎中已是满头冷汗,紧蹙眉心颓然摇头,“按说药方用上了千年人参就能解引魂散之毒,可还是不对,似乎少了一味关键药引。”顿了一下,郎中建议,“还请主上先让少主服下年宛娘给的缓毒之药吧,不然少主只怕要捱不住了。” “药引是什么?!”萧别双目赤红,“你倒是说啊!” 郎中再摇头,“主上,属下还需要些时日才能琢磨出来。” “小满若是有事,你也绝对活不了!”萧别已经失了分寸,他紧紧握住了萧小满颤抖的手,可身侧的郎中却在这时候跪了下来。 “主上不如现下就要了属下的命!” “你!” 萧别万万没想到属下逼急了还敢反威胁他。 郎中自嘲道:“少主若有事,属下定会偿命。可若主上再不给少主服下缓毒之药,属下这条命死得不甘!” 萧别的指节咯咯作响,他最终还是把药拿了出来,放在了郎中手心。 “让小满少受些罪,一会儿给她一服麻沸散吧。” “是,主上。”郎中领命。 萧别不忍再留在这儿,萧小满每痛苦地叫唤一声“爹爹”,他的心就狠狠地扎上一下。他叹息着走出了房间,翻上了檐角,望着京城隐约的轮廓,咬牙道:“镇国公主重现人间之日,年宛娘,我也要你尝尝,什么叫做真正的生不如死!” “扑哧扑哧——”一只白鸽振翅飞来。 萧别吹响口哨,那白鸽便落在了他的肩头。 他把白鸽信囊中的信笺取出。 “越州似有踪迹。” 简单的六个字让萧别紧拧的眉心瞬间舒展开来,他忍不住放声阴冷大笑。 没有死而见尸之人,果然未死! “年宛娘,今年冬至,可不仅仅是冷那么简单了。” 马车在楚府门口停下,云舟先行下车转身搀着楚拂缓缓走下。 门口的丫鬟们瞧见七小姐与七姑爷到了,笑然迎上,“七小姐,七姑爷,这边请。” “瞧咱们的七小姐多有福气,这姑爷生得真俊。” “可不是么?” 楚拂听见了两句丫鬟们的窃窃私语,悄然看了一眼身侧的云舟,她头戴乌纱,大红官服穿在身上实在是俊秀。 若真是她的夫君,纵是女子又如何? 只是,她只属于谢南烟,永远也不可能是她楚拂的真正夫君。 当这个念头浮上心头,楚拂悄然松手,却被云舟重新握住。 云舟凑近了她,略一低头,几乎算是耳语,低声道:“我答应你的,不能让你难做。所以今日这戏,我会陪你演好,所以,请恕我唐突了。” 楚拂哑然由她牵着,笑得有些涩然。 是啊,只是一场戏。 戏终之日,一了百了,谁也不欠谁。 她开始所求,不就是“自由”二字么? 他日求仁得仁,多这些妄想不过是庸人自扰罢了。 觉察到了楚拂掌心的冰凉,她不禁问道:“入夜天寒,拂儿可带了大氅出来?” 楚拂恍惚看她,“大氅?” 云舟知她定是没有,她对着一旁的丫鬟道:“劳烦二位去抱件大氅来给拂儿吧。” “是,七姑爷。”丫鬟们对着云舟福身一拜,便退了下去。 云舟笑望楚拂,“钻研医道太入迷,这自己的身子骨也要顾一顾啊。” 楚拂怔怔看她,云舟不但是语声温暖,笑容也一样温暖。 这一霎,她已分不清楚,眼前的她究竟是在演戏,还是真的关心。 “其实……你不必……” 云舟牵她的手继续往前走了几步,莞尔道:“回家该高兴才是。” 第109章 醉 回家高兴, 只因这是真正的家。可对楚拂来说,这个家亲情淡薄,与卫尉府其实没有区别。 云舟与楚拂一同踏入了前厅。 满桌佳肴, 尤其是放在正中心的那盘烤鸡,烤得金黄酥脆,老远都能闻见它散发的香味。 云舟的鼻翼不禁动了动, 目光被烤鸡给吸引了去。 楚拂瞧她有异, 忍笑扯了扯她的衣袖。 云舟回过神来,对着主座上的楚忌拜道:“岳丈大人, 小婿与拂儿……” “来了就好!”楚忌不等云舟说完,就笑着站起,拉着云舟坐到了身侧,“贤婿啊,老夫这儿有件难事,只怕要你帮手了。” 云舟赔笑道:“岳丈大人吩咐便是。” 楚忌满意地拍了三下手, 小厮便将一幅画卷送上。 楚拂坐下,接了过来,“这是什么画?” 楚忌比了个小声的动作, 低声道:“此画在近日挪移之时不慎沾了水, 这可是当年镇国公主的画像,若是被陛下知道了, 老夫那个不成器的门生只怕要丢官了。” 云舟瞬间明白了,这是想拉她下水,一起背个案子, 才算是可控的“一家人”。 云舟迟疑问道:“岳丈就不怕东窗事发,牵连进去么?” 楚忌叹道:“老夫这门生的爹娘当年有恩于我,所以于情之上,老夫必须救他这一回。”说着,他对着楚拂递了个眼色。 楚拂做样子轻轻地拍了拍云舟的手背,“父亲都如此求你了,夫君,你又善丹青,都是一家人,可不能见死不救啊。” 云舟转脸看她,楚拂眨了下眼。 云舟叹了一声,从楚拂手中接过了画卷,“好,这事就交给我来。”说着,她看回了楚忌,“岳丈大人三日之后派人来取吧。” 楚忌大喜,“如此,就辛苦贤婿了。”说罢,将烤鸡的盘子往云舟面前一挪,“趁热吃,老夫可是听你舅舅说过,你最爱吃这个。” 云舟心头一紧,“舅舅连这些都跟岳丈大人说了?” 楚忌大笑,似是知道云舟在担心什么,“可不止这些,他说你这侄儿是他见过的最皮的学生,当初教你画画,可费了不少心思。”言下之意,孙不离并没有暴露她的女儿身。 云舟隐隐不安,楚忌太刻意强调“侄儿”二字,反倒是没那么简单了。 “岳丈大人,不知舅舅今日可会来?”云舟故意将话茬引到了另一处上。 楚忌摇头,“你是真不知?” 云舟岂会不知明寄北这些日子正在拿他,甚至这几日搜查宫中密道时,她也下意识地暗暗寻觅舅舅的踪迹。 “还请岳丈大人明示。”云舟装作不知,惑然反问,“舅舅不是一直在岳丈大人这儿么?” 楚忌若有所思地看了看云舟,又看了看楚拂,瞧楚拂也是一脸茫然,“你舅舅这几日被明寄北盯上了,本来藏在宫中躲避也算安全,谁知还是被发现了。前几日好不容易才混出了宫,这会儿老夫也不知他藏到何处去了。” 怪不得她遍寻皇宫都找不到一点踪迹,原来舅舅又逃了。 云舟低眉思索,这楚老狐狸明面上说不知,只怕还是不想让她知道舅舅藏身何处? 楚忌看她有些出神,话中有话地提醒道:“谢将军出征之后,她总有人留在府中吧,贤婿可以跟着这些人,或许能知晓你舅舅的踪迹。” 云舟笑道:“岳丈大人好主意,我回去就试试。” 可她怎会真的跟踪木阿或是墨儿,坏了烟烟的安排? 楚忌举杯,劝酒道:“今日是家宴,就先不提那些了,你舅舅那么大一个人,总是能照顾好自己的。来来来,贤婿,今日老夫要与你好好地喝上几杯。” 云舟唯有微笑着举起杯盏,强忍着酒的辛辣,一口咽下。 楚拂提壶给云舟满上,云舟瞪大双眸给她递了个眼色,她酒量不好,这酒喝多了,她怕胡言乱语坏事。 楚拂笑道:“夫君只管放心喝,若是醉了,留在这儿过夜便是。” 云舟暗暗苦笑,这酒如此难喝,她在大婚那日就醉过一次,可不想再醉一次,受一回那种晕天晕地的罪。 可楚忌怎会放过她,明上是各种家长里短,暗中楚忌却在打量着她与楚拂的一举一动。 都说谢南烟走后,云舟几乎每夜都歇在楚拂那儿。楚忌必须试一试,楚拂到底掌控了云舟多少? 这人喝醉之后,最难控制言语。 楚忌要的就是那一刻,他好好问问云舟,这心里还藏了些什么? 楚拂虽在帮着楚忌劝酒,可她也在盘算着什么——她的余光悄然瞥了一眼云舟放在双膝上的画卷,绘芳苑的画卷千千万,为何就独湿了这一卷? 镇国公主殷宁与一品大将军年宛娘之间曾经有过婚约,先帝当初是下过诏书的。 楚拂虽不知父亲到底是什么意思,可她知道此事绝对不会那么简单。 “贤婿,老夫是真的希望可以早些看见拂儿有喜。”楚忌的声音响起,楚拂与云舟皆是一惊。 楚忌大笑道:“来来来,今日高兴,贤婿,干了这杯!” 云舟几乎是憋着气喝下的,如今腹中空空,只有两杯烈酒在胃中翻腾。酒气冲喉,云舟提起筷子,夹了一块烤鸡入口,才嚼了两下,便发现有些不对。 “这烤鸡里面……” “上好的女儿红先泡过再烧的,这口感可是更好了?”楚忌也夹了一块放在口中,动勺舀了一勺酒酿丸子放入云舟碗中,“尝尝这个,可解腻。” 云舟这算是明白了,这楚老头就是想把她给灌醉了。 她赔笑舀了一颗丸子起来,放入口中缓缓嚼着,侧身也给楚拂夹了一块烧鸡,“拂儿,你也尝尝,是真的好吃!”说话间,连连给楚拂眨了好几下眼睛。 云舟双颊酡红,两杯下去这烈酒的酒劲也来得猛,她只怕自己再喝几杯,就会连自己是谁都记不清了。 楚拂缓缓再给云舟斟满酒盏,“夫君,你也该敬父亲一杯。” 云舟不敢相信听见的话,她苦笑举盏,一手执盏,另一手悄然捏在自己的大腿上,“岳丈大人,小婿敬你一杯。” 楚忌很是满意楚拂的劝酒,他举杯相对,“日后你我同心,定能在朝堂上干一番大事,干!” “干……”云舟喝下这杯酒,脑袋已经开始发晕。 她才放下酒盏,楚拂便将酒盏添满。 云舟终是开始拧自己的腿肉,借着痛意让自己保持清醒,“岳丈大人,来,今日咱们不醉不休!” 楚忌知道这酒的烈性,与云舟接连干了数杯,莫说是云舟,就连他也有些发晕。 “贤婿啊,你说,老夫的拂儿待你可好?” 云舟半眯起眼睛,她猛点头,“好!一千一万个的好!” “既然已成夫妻,便是一体,夫妻之间,最重坦诚……”楚忌继续问她。 “小婿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云舟强撑着醉意,感觉捏掐自己的痛意也没方才那么疼了。 楚忌这次亲手给云舟斟满一杯,试探地问道:“贤婿啊,你可知谢南烟突然出征是为了什么?” “烟烟啊……她……她出征了……”云舟只觉自己已经被酒气包裹,她晃了晃脑袋,看了看楚拂,“拂儿……你知道她为何要出征么?” 楚拂莞尔摇头,伸手轻抚云舟的后背,“夫君慢慢说,我们都听着。”指尖轻轻抚动,有意无意地似是在写着什么。 她一脸迷糊,回头看了看楚忌,又看了看楚拂,端起酒杯,忽然一口饮尽酒盏中的酒汁。 楚忌愕然。 “她……出征了……嗯……出征了……”云舟喃喃几句,忽地身子一歪,倒入了楚拂怀中,不断重复呓语这几句话。 楚拂皱眉看向脸色难看的父亲,“她喝多了,只怕这会儿什么都问不出来。” 楚忌沉下脸色,“我没问出的,你来问,今日就留在这儿过夜吧。” “也好。”楚拂顺从地点头,扶起了云舟。 画卷滚落。 楚忌弯腰捡起,递给了楚拂,“画也让她好好画。” “是,父亲。”楚拂再点头,唤了丫鬟来,帮着她一起将云舟扶入了后院。 楚忌捻须看着她们走远,心道:“老夫倒要瞧瞧,年大将军你这次能耍出什么把戏?” 这边丫鬟将云舟小心扶着躺上了楚拂的床,楚拂便挥手示意她们退下,亲手将房门与窗户都关严了。 楚拂坐到了床沿上,将画放到一旁,刚准备帮云舟除去乌纱帽,就被云舟握住了手。 云舟努力睁着醉眼,笑道:“我……知道你写了……写了什么……” 楚拂淡淡道:“写什么都不重要了,你方才能管住嘴巴,我希望你现在也可以管住嘴巴。”说着,她警惕地看了一眼紧闭的门窗。 门窗虽然能关上,可附在门窗上的耳朵却不可能关上。 “拂儿……”云舟枕上了她的腿,用滚烫的额头轻蹭她的衣裳,“我很难受……” “都是烈酒,能不难受么?”楚拂略显心疼地责了一句,轻轻一叹,终是帮她把乌纱除去,轻轻地揉上了她的太阳穴,“安心休息,不要多言。” “好……”云舟彻底放松下来,不知是楚拂按得太舒服,还是酒劲彻底上来了,没过一会儿,云舟便沉沉睡去。 楚拂低头静静看她,渐渐有些失神,手指不由自主地沿着太阳穴来到了云舟的鼻梁上,又从鼻梁上缓缓摩挲而下,落上了云舟此时通红的唇瓣。 女子与女子亲吻,是什么滋味? 这个念想突然浮上心头,楚拂猛地摇头,缩回了手来,再一次告诫自己,“楚拂,你也醉了么?她是云舟,是谢南烟的云舟!” 第110章 魑魅之死 楚拂再一次压住心头的妄念, 沉叹一声,拉过了被子,盖在了云舟身上。 “烟烟……”云舟忽地翻了个身, 抱住了楚拂的手,枕在脸下,继续呓语, “回来就好……” “我不是谢南烟。”楚拂心头一酸, 她低声提醒,可云舟梦中醉语, 根本就听不见她说的话。 本就不该与云舟置气,她本就是云舟与谢南烟之间多余的那个。 可楚拂心底的郁结根本就挥之不去,她索性将云舟推了推,“醒醒,除了衣裳再睡。” 云舟半梦半醉,揉着眼睛看她, 柔声唤道:“烟烟……” “我不是……”楚拂话还没说完,云舟突然低头去扯她的衣带,吓得楚拂连忙按住了她的手, “你想做什么?” “别……怕……”云舟笑着看她, “我不……不乱来的……” 换做平时,楚拂早就狠狠推开了, 可现下不知为何,楚拂甚至有些期待,想知道她下一步想做什么? 她缓缓松开了手, 任由云舟扯开了她的衣带。 云舟笑中带泪,她也扯开了自己的衣带,一手扯着楚拂的衣带,似是想把两人的衣带连在一起。 这酒劲冲头,看得也不真切。 她试了好几次,都没有成功打起结来。 “你这是……” “要平安……回来……我还没……没来得及给你打这个……一心结你就……走了……”云舟抬眼看她,眸光迷离,泪眼模糊,“这次……栓住你……你就……不会再……走了……” 楚拂怔怔地看着她的泪眼,心头的酸楚更甚,“她会回来的。” “回来……呵……回来……”云舟终是没有打好一心结,她抱住了楚拂,“我好……想你……烟烟……” 楚拂任她抱着,直到视线开始模糊,她抹了抹眼角的泪,她怎会哭呢? 她诧异于自己的失态,可心脏的啧啧生疼是那般真实,容不得她逃避或者无视。 “不说了,可好?”楚拂哑声问她。 “嘘……烟烟说不说……那便不说……”云舟双臂收紧,这个拥抱紧致而温暖,是楚拂从未有过的被人珍惜感。 这世上不是只有巫术才能蛊惑人心。 若遇珍之爱之的良人,飞蛾扑火又何妨? 楚拂自嘲而笑,滚烫的眼泪沿着脸颊无声滑落。 云舟虽是女子,可她情真意切,谢南烟能得这样的良人,楚拂打从心底羡慕。 偏生这样近在眼前的良人,楚拂求不得,也不能求。 “她会回来的……”她含泪轻笑,轻抚云舟的后背,今夜就当她放肆了,被珍之惜之一回,也算是享过温暖了罢。 大陵边镇之外,是一望无际的黄沙,那是大车广袤的沙漠。 边镇名叫沉沙镇,取折戟之意,一直都不是个吉利名字。沉沙镇后倚靠着一方极为陡峭的险崖,只有一条狭长的峡谷直通大陵,只要镇守住这里,大车就没办法踏入大陵的疆土。 当年,年宛娘率领年家的精兵血战此处,斩敌三万,黄沙之下,皆是鲜血。那一战的风姿,足以让天下男儿汗颜,也足以让大车将军闻名丧胆。 所以,当谢南烟率兵进驻此处,年字大旗在大陵旗帜旁边升起,边镇中的边民们就好似吃了一颗定心丸。 燕翎军在边镇一日,这里就有一道无形的长城,大车军马再来势汹汹,也无法踏破城阙,染指一寸大陵江山。 谢南烟虽然自小在京郊军营长大,可她从未来过沉沙镇。此次率兵镇守入驻此地,她沿着城墙一路巡去,上面的刀斧凿痕斑驳入眼,每一个都让人莫名地热血沸腾。 这是师父曾经驻守的沉沙镇,也是师父大展风姿的沙场。 谢南烟缓缓沿着台阶走上了城头,她极目远眺黄沙深处,那里面的星星点点,她知道是大车驻扎在大漠中的军营。 她情不自禁地紧紧握住佩剑剑柄,血脉中跳动的是属于将军的热血。 “岂曰无衣……”她轻轻念罢,仰头望上天空。 明月之畔,魑魅双鹰齐飞,盘旋不去。 曾经她是那般厌恶魑魅,如今再见,心境已变,只要魑魅在天空之中,就感觉师父就在身后一直护着她。 谢南烟微微勾唇,苦笑道:“年少无知,竟错过那么多年光景……师父,你可恼过我?” “南烟姐姐。”银甲小将军明寄北负着长弓,抱着黑色大氅缓缓走来,与她并肩而立,“人已拿住,该依计行事了。” 谢南烟脸上的笑容逝去,“好。” 明寄北略一点头,刚欲转身,谢南烟忍不住唤他,“小北,京城那边……” “车马已备好,南烟姐姐,你若想回去,我也可以带你回去。”明寄北略一低头,“师父一个人在京中,我也担心。” “你不恨师父么?”谢南烟问道。 明寄北摇头,他笑了起来,“没有师父,我绝对活不到今日,也不会成为南烟姐姐你的小北,我怎会恨她呢?”略微一顿,明寄北笑容更加灿烂,“小爷的命是师父给的,师父想怎么用便怎么用,在我心里,她不仅仅是师父……” 谢南烟打趣笑道,“我没想到小北也会说好听的话了。” 明寄北得意地扬起头来,“小爷我可是一直在学,南烟姐姐你不知道罢了。” “她……应该也在学……”谢南烟回望那险峻的一线峡谷,根本望不见千山之后的繁华京师,“再相见,会如何?” 明寄北知道她又在想那个死丫头,纵使不情愿,可为了南烟姐姐能高兴,他还是许了诺,“南烟姐姐,我回京之后会在暗处护她周全,只要我有命在,她就一定不会有事。” “你也要好好的。”谢南烟叮嘱一句,低下了头去,“走吧。” 明寄北知她怏怏不乐皆是因为云舟,可他知道提得越多,谢南烟就越是不高兴。所以他忍住了那些宽慰的话,亲手将黑色大氅罩上谢南烟的身上,默然陪着谢南烟一路走下城墙。 沉沙镇后城门外,一片静谧。 一辆黑蓬马车停在路边,周围的当值守军皆被明寄北调开了。 明寄北一路送着谢南烟来到了马车前。 赶车的车夫虬须发黄,不像是大陵人。 可谢南烟并没有怀疑他的身份,只见她掀起车帘,眸光浮起一抹惑色,将放在车厢中的一个木盒子拿了出来。 “这是?” 明寄北叹声道:“埋在这儿不好,等姐姐你想挖出来的时候,只怕早被鼠蚁啃噬干净了,还是带着吧。” 谢南烟脸色一沉,她知道这木盒子中装的是什么。 她别过脸去,将木盒子递给了明寄北,“拿走!” “我拿走,可是会烧了的……”明寄北小声嘟囔,却不接木盒子。 谢南烟瞪了瞪他,“你敢!谁让你挖出来的?” 明寄北提醒道:“要不姐姐这会儿先全部看了,我再拿去烧?” 谢南烟忍住了呵斥他胡闹的话,轻抚木盒,沉声道:“小北,我若带着这些,我便狠不起来,若是哪日我忍不住了,现下所做的一切就都白费了。” “南烟姐姐,我不懂。”明寄北摇头。 谢南烟知道一时半会儿也解释不清楚的,她倒吸了一口气,几乎是把木盒子塞入了明寄北的怀中,“拿着,不准烧,有用。” 明寄北愕了一下,“有何用?” “证明谢南烟死了,这是最好的证据。”谢南烟仰头再看了一眼天上的魑魅,“就留它们一命。” 明寄北皱眉。 “魑魅,不准杀。”谢南烟掀起车帘,踏上了马车,最后给明寄北下了一道命令。 “师父之令,你知道没有谁可以违背。”明寄北涩声回答,“对天下人而言,魑魅的尸首也是证明你死了的铁证。” 谢南烟沉默不语。 明寄北往后退了一步,对着车夫道:“走吧。” 车夫点头,扬鞭策马,赶车驶回了沉沙镇, 明寄北将木盒子放到脚边,他解下长弓,抽出了箭囊中唯一的两支箭矢,搭上弓弦,对准了天上盘旋的魑魅双鹰。 曾经他也烦过这两只鸟儿,可如今真要下手,说心里没有一点难过,是不可能的。 可他没有其他选择。 “咻!” 一声惊弦,双箭齐发。 镇北将军明寄北箭术卓越,是燕翎军中第一射手。放眼天下,几乎无人能敌。 这一箭不偏不倚,箭矢穿破魑魅的喉咙,带出数滴鲜血,一击致命。 当值的斥候发现了魑魅坠落,当即吹响了军号,急呼道:“有刺客!全城戒备!” “不好了!来人啊!”明寄北一边叫唤,一边收起长弓,踢开了地上的木盒子,里面的十个纸方子散落在地,“刺客往峡谷里面跑了,南烟姐姐率兵追去了,尔等速速随我去助南烟姐姐一臂之力!” 沉沙镇中的燕翎军举着火把闻声赶来,恰好与马车擦肩而过。 谢南烟瑟瑟忍泪,魑魅已死,那边自然还有几具明寄北准备好的死尸。 牺牲已经开始,她已无回头之路。 凉意一阵一阵侵蚀心房,她慌乱地从冰凉的胸甲下摸出了那个失而复得的小虎儿肚兜,她紧紧捏在手中。 脑海中依稀浮现起云舟在灯下一针一针给她绣补的画面,那是清宁村最温暖的回忆之一。 “阿舟……”谢南烟哑然轻唤。 物可依旧,那人呢? 这一刻的谢南烟是真的开始怕了。 第111章 王子的宠姬 “呜——” 天蒙蒙亮时,沉沙镇外,大车人吹响了号角。 一骑执旗手一马当先,执着大车的狼旗从远处驰来。在他身后,百名狼骑兵护送着一辆金蓬马车,浩浩荡荡地往这边行来。 城头的守将举着火把往下望去,对着驰到城下的执旗手肃声道:“此乃我大陵重镇,尔等来此,所为何事?” 执旗手仰头高声道:“我大车小王子奉大汗之令,持节盟好大陵,愿与大陵结百世联姻之好,换两国太平千岁。” 守将侧脸望向一旁的副将,“速速去通报谢将军。” “不必了……”明寄北颓然开口,他沉重地走上了城头,沉声道:“开城门,放大陵使者入城吧。” “可谢将军才是……”守将迟疑。 “从今往后,沉沙镇小爷说的算。”明寄北将谢南烟的染血令牌亮了出来,守将才发现明寄北已是双眸通红。 守将大惊,“谢将军她……” “勿要喧哗,以防有变。”明寄北故意哽咽地警告他,将染血令牌仔细收好,“两国盟好最重,南烟姐姐之事小爷我会处理好。” “诺!”守将万万没想到,镇南将军谢南烟才到沉沙镇没几日就出了意外,他实在是没办法相信,“昨夜那刺客……” “小爷说了,我会写好军报,回禀师父。可南烟姐姐的意外,不可在这时让大车人知道,以防生变。”明寄北说完,横眉左右扫了一眼,拔出佩剑,厉声道,“再敢多言!按军法处置!” “诺!” 孰轻孰重,守将岂会不明白?他挥手示意城下门后卒,将城门打开,放大车使节的车马进城。 城门缓缓开启—— 执旗手恭敬地执旗端坐马上,待金蓬马车与身后百骑浩荡入城后,他才执旗跟在狼骑兵后,一路往城中驿馆行去。 明寄北走到城头的另一边,看着大车使团渐行渐远,正色道:“加派人手驻守驿馆附近,切勿不可再出意外。” “诺。”守将领命。 明寄北悄然握拳,心道:“南烟姐姐,此去保重。” 照例,使臣将在驿馆中休整一日,第二日再启程赴京。驿馆内外加派驻兵后,几乎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入夜之后,沉沙镇中的气氛有些奇怪。 传说中的镇南将军谢南烟整整一日没有出现,明寄北代谢南烟处理了一日军务,很是反常。 驿馆之内,用完晚膳的大车小王子悠闲地往狼皮毯子上一躺,捏了一颗葡萄放入口中,甜滋滋地嚼了两口。 “一直听人说年大将军座下最好看的就是这个谢南烟,阿古莎,你说她会比你还好看么?” 他咽下了葡萄,眯眼笑望向随侍的婢女阿古莎,大拇指左右摸了两下唇上两撇小胡子。 阿古莎自小就是小王子的贴身婢女,她今日穿了一袭黑裳,左颊上有一道旧日刀痕,垂落的发丝刚好可以半掩住这道刀痕。 “不知。”阿古莎显然不喜欢这句话。 小王子知她是恼了,连忙坐了起来,扯了扯阿古莎的手,他亲了一口她的手背,“我的好阿古莎,我说笑罢了,你别生气。” “不敢。”阿古莎依旧冰冷。 小王子索性将阿古莎扯入怀中,紧紧抱着,“好阿古莎,大陵那小皇帝可没有姐姐妹妹,孩子在哪里都不知道,你放心,我是不会娶个大陵姑娘回大车的。” 阿古莎定定看他,“当真?” 小王子重重点头,将手放在胸口,“我向长生天起誓,不会。” “好!”阿古莎信他,嘴角微抿,已是她最灿烂的笑容。 “咚咚。” 忽然,有人叩响了房门。 小王子对着阿古莎眨了眨眼,“瞧瞧,人来了。” 阿古莎从他怀中站起,端然站到了一侧。 小王子再捏了一颗葡萄下来,抛入口中,一边嚼,一边道:“进来。” 外面的护将把房门推开,放进了一个披着黑色大氅的女子。 这女子将斗篷放下,青丝绾髻,眉心处,朱砂画莲,侧眸看了过来,还未言语已是明媚酥心。 “你就是……”小王子看得呆了眼,早已忘了方才自己说过些什么? 阿古莎骤然抽刀,寒光映在谢南烟的脸上,啧啧生寒。 谢南烟微笑,“姑娘好大的戾气。” 阿古莎不喜欢她,“远些!” “别!别……”小王子连忙给阿古莎赔笑,“别伤了和气。”说话间,递个眼色给护将,“先把门关上。” 护将把门关好。 小王子起身站在阿古莎与谢南烟之间,左右笑了笑,“有话好说,阿古莎,先把刀收起来。” 谢南烟在小王子的狼皮毯子上坐下,摘了一颗葡萄捏在指间,却不急着尝尝,“阿古莎姑娘,你放心,我有夫君的。”说着,她将葡萄递向了阿古莎,“给你,大车的葡萄还是得你们大车人吃。” 阿古莎愣了一下,接过了葡萄,“真的?”若谢南烟说的是真话,阿古莎对她的讨厌瞬间少了九成。 “真的。”谢南烟莞尔点头,“当今探花郎,是个很好的人。” 小王子清了清嗓子,心里有些不太舒服,“既然已是□□,还做本王的宠姬,恐怕不太好吧?” “一个身份罢了。”谢南烟匆匆笑笑,“师父信上已经写得很明白了,所以,”她又对着阿古莎眨了眨眼,“当中分寸,我懂。” 小王子失落地叹了一声,余光瞥见了阿古莎如刀的眸光,他嘿嘿笑了笑,“阿古莎,你放心,分寸我也懂的!” 阿古莎收回弯刀,站到了小王子身后。 小王子也坐了下来,故作认真地道:“大将军的信上只说要本王配合谢将军一起行动,具体如何行动,还请谢将军赐教。” 谢南烟伸出食指比了一个“一”,“你先给我取个大车名字。” “这个容易!”小王子打个响指,很快便脱口而出,“就叫阿古娜!” “难听!” “不给!” 谢南烟与阿古莎异口同声,否决了这个名字。 小王子苦笑着看看谢南烟,又看看阿古莎,“我再想想啊……”说话间,忍不住朝着谢南烟多瞄了几眼。 突然感觉身侧凉飕飕的,他惊觉阿古莎寒凉的眸光,连忙坐了个笔直,努力思索,“叫……叫……” 谢南烟大氅之下,是一袭火红色的舞衣,如今只能窥见些许,小王子忍不住在心头幻想她除去大氅后,该是怎样的惊艳? “你生就不像大车人,取个大车名字,岂不奇怪?”阿古莎蓦地冷冷开口。 谢南烟仔细想想,点头道:“也是。” 小王子实在是词穷,他轻轻地牵住了阿古莎的手,“阿古莎,你帮我想想?” “红儿就好。”阿古莎才不会多想一个字。 小王子干咳两声,这名字未免也太随意了些,“再想想?”可他看阿古莎已经不愿意再说话,只能硬着头皮想想,再打个响指,笑道:“大陵丝织品最盛,不若就唤你红绡好了。” “红绡?”谢南烟念了念,“那便叫红绡吧。” 小王子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瞄了一眼谢南烟,皱眉道:“我远在大车都听过你的名字,想必京师众人都知道你的长相,你就算换个名字,换身衣裳,还是能被人一眼认出来。” 谢南烟轻笑摇头,从腰间取下了一块红巾,戴在了脸上,半掩住了脸蛋,她清了清嗓子,似是换了个声音,“王子且看,可还认识我?” “你……你这声音!”小王子与阿古莎俱是一惊。 谢南烟涩然笑笑,“我认识的一位先生曾经教过我变声之法,虽不能一直变声,可偶尔说一两个字,还是可以的。” “大陵的异人真多。”小王子嘟囔一句。 谢南烟慨声笑道:“异人多,坏人也多,多学一门本事,便多一条生路可选。” 小王子听得半懂,他没有详细询问教她变声之法的异人究竟是谁,反倒是问起了另外一事,“你方才说,你们的探花郎是你的夫君?” 谢南烟抿唇点头。 “他可知你是在执行大将军的任务?”小王子试探地问她,“在我们大车,对他□□妾不敬者,可是重罪,我可不想回去捱父汗一顿收拾。” 谢南烟脸色铁青,她沉默片刻,摇头道:“她不知。” “这……”小王子惊得跳了起来,“这可不好!” 谢南烟仰头看他,“有些事不能让她知道,她若知晓,事情只会更糟糕。” 小王子听得一头雾水,“啊?” 阿古莎忍不住问道:“我虽不知你们大陵人为何要这般绕弯子,可有个道理我是清楚的,人若死了,便一了百了。等你完成任务回去,他会不会已经娶了其他女子,早已将你放下了?” 一句话戳到了谢南烟最怕之处。 谢南烟语塞难答。 小王子笑劝道:“能被谢将军看中的男儿,定不是这种薄幸之人。” 阿古莎继续道:“可人心都是肉生的,他总有一天会知道谢将军曾是王子宠姬,就算王子生了千张嘴,有些事只怕也是解释不清的。” 谢南烟沉默不语。 阿古莎皱紧眉头,“这些事谢将军都不怕么?” “我只有这一条路可走,再怕我也不能回头了。”谢南烟最后回答他们的,只有这一句话。 第112章 功亏一篑 当晨曦从窗格间落入,宿醉一夜的云舟晃了晃欲裂的脑袋,在床上撑坐了起来。 “不好!”觉察到身上没有了轻甲,云舟不禁大呼一声,哪里还顾得头疼,急忙掀起被子找了起来。 “在找什么?”楚拂用热水浸湿了帕子,拧干帕子走了过来,“头不疼么?” 云舟急声道:“我的轻甲呢?” “晚上穿着睡不沉么?”楚拂问罢,坐到了床边,递去了热帕子,“拿着,我去给你拿来。” “好。”云舟听她说完,悬起的心放了下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楚拂抱了轻甲过来,将轻甲放到了一旁,瞧云舟准备拿热帕子擦脸,她拦了下来,“不是让你擦脸的。” “啊?”云舟惑然。 楚拂的目光瞥了一眼云舟的腿,“昨晚掐那么狠,敷一下会好受些。” 云舟恍然,笑道:“谢谢。”说完,便卷起了裤脚,一路卷到了大腿上,昨日的掐痕又青又紫,不看还好,这看见之后怎的感觉开始啧啧生疼了。 楚拂莞尔,“今日陛下身子不适,已经免朝了,多敷一会儿,舒服些了,我们便回去了。” 云舟点头,将热帕子按上了青紫处,接连倒吸了好几口气。 楚拂看她那模样,忍不住笑得更暖了些,“慢些,真不把自己当姑娘了。”说话间,便从云舟手中抢过了热帕子,轻柔地贴了上去,嗔道:“傻……” 云舟哑然轻笑,“烟烟也经常说我傻。” 楚拂脸上的笑容一僵,幽幽道:“是,姐姐说你什么,你就记得什么。” “呵……”云舟咧嘴笑得更欢,“昨日家宴,谢谢你。” “嗯?”楚拂凝眸望她,“你我一定要这般谢来谢去么?” 云舟笑着点头,“也不知我昨晚喝多了有没有发酒疯,若有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她对着楚拂伸出了手掌,“给你打我几下。” “你还知道你说了不该说的?”楚拂颇是惊讶。 云舟蹙眉,“我还真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呀?” 楚拂打了一下云舟的掌心,“没有。” “没有你还打我?”云舟缩回手来,她虽然打得不重,可掌心还是有些发烫,“拂儿,你也学会欺负人了。” 楚拂忍笑道:“就欺负你了,怎的?” 云舟总不能说等烟烟回来告状啊。 楚拂继续笑道:“可是你自己送上来挨打的,总谢来谢去地不长记性,打你一下你兴许能记得。” 云舟摇头笑了笑,“对,对,对,拂儿教训的是。” 楚拂看她笑容温润,不禁有些失神,笑容也比往日要更灿烂几分。她没有发觉自己的变化,可云舟却看得分明。 能让楚拂的日子过得高兴些,心头的愧疚也能少一些罢。 想到这儿,云舟的笑容更暖。 楚拂隐隐觉得自己双颊烫了起来,她连忙收起了热帕子,站起道:“帕子凉了,我去再沾些热水。”说完,便快步走向了妆台边的盆架,哪里还敢再多看云舟一眼。 云舟摇了摇头,将轻甲穿戴起来。 烟烟此时知不知大车只是为了求亲?烟烟会不会已经动身回来了? 她思来想去,是应该早些回府,给烟烟准备一份接风礼物。 楚拂拧干帕子,从铜镜中看了一眼云舟穿衣的动作,视线看回了镜中的自己——双颊微红,俱是羞色。 她下意识地抚上了自己滚烫的脸颊,想让自己的羞色退却些许。 这样的自己,从未有过。 有些惶恐,更多的却是莫名的期待。 “拂儿……”云舟突然唤她。 楚拂慌乱地回头,“嗯?” 云舟笑道:“拂儿今日的胭脂很好,涂上去很好看,回头我给你画一幅。”说完,云舟将官服腰带系好,戴上乌纱,走到书案边左右看了看,似是在找什么? 傻……这哪是胭脂色? 楚拂哑然笑嗔,放下帕子微微低头走了过来,“夫君在找什么?” 云舟正色道:“昨日岳丈大人不是要我修画么?” 楚拂脸上的笑容渐逝,“此事……” “不简单是不是?”云舟突然正色问她。 楚拂有些错愕,“你……” “如若简单,便不会让我来了。”云舟轻描淡写说完,扶住了楚拂的双肩,“可若是我不画,他定会为难你的,所以拂儿别怕,我懂该如何画,大家都能满意。” 楚拂怔怔看她,心头一片温暖。 “所以,画在何处?”云舟笑问道。 楚拂侧脸看向了坐榻,画卷就放在那儿。 云舟揉了揉抽痛的额头,走了过去,将画卷拿起,回身对着楚拂伸出手来,“拂儿,我们回家。” 楚拂迟疑地看着云舟。 她……可以么? 云舟抿唇轻笑,走过来牵住她的手,“戏还没完,可不能太生分了。”说完,便牵着楚拂一起推门踏出了房间,渐行渐远。 当夜,魏王乘着马车匆匆赶来楚府。 楚忌才屏退了丫鬟,魏王便急声开口,“楚大人可收到了密报?” “大车王子联姻的密报?”楚忌惑声问道。 魏王摇头,语气仓促,“谢南烟没了!” “什么?”楚忌倒抽一口气,“谁下的手?” 魏王怎会知道? “燕翎军一直按着消息不发,或许这是个机会。”魏王想要琢磨琢磨,借由此事好好地闹一场。 “谢南烟死还是没死,尚未证实,此事还是不要轻举妄动得好。”楚忌摇头,“大车突然盟好,这事老夫倒觉得有些蹊跷。” “有何蹊跷?” 突闻房外响起一个声音,萧别大步走入,浑身酒味,他歪着身子对着魏王与楚忌微微一拜,“原来殿下召我前来,要商议的是这事啊?” 听他语气,似是知道些什么? 魏王急问道:“可是你做的?” “且不说还不到时候,就算到时候出手了,谢南烟也不会死得那么隐秘。”萧别冷嗤一声,“可惜啊,我低估了年宛娘这女人的心狠手辣,关键时候敢于自断一臂,躲过一劫。” 楚忌眸光阴沉,“萧盟主到底是什么意思?这谢南烟可是年宛娘最看重的弟子,她会舍得杀她?” 谢南烟到底是谁,云舟又是谁? 萧别这时再说,即便是有先帝起居注这个物证在,有谢绮云这个人证在,只要谢南烟一死,便算是死无对证。 天子不会承认先帝的这件荒唐事,年宛娘也不会让云舟成为下一个弃子,他若说了,只会让天子与年宛娘结成的联盟更坚固,他的后招终究是迟了一步。 他原想先折磨了谢南烟后,再用镇国公主旧事收拾年宛娘,让年宛娘顾此失彼,受到一击重创,哪知年宛娘这一招实在是又快又狠——都以为她是想护着谢南烟,所以才调她去边关,万万没想到她会突然秘密除了谢南烟,扭转了被动局势,硬生生地将他的后招给截下了。 如今萧小满中了引魂散未解,局势又便成他的被动,叫他如何不恨,如何不悔? 萧别冷笑,“蛇蝎心肠,自然什么都做得出来。”此计既然已无效,再说也没有什么意思了。 楚忌与魏王满腹疑惑。 萧别摆手道:“今日我来,只为向殿下说明,谢南烟不是我杀的,若无他事,萧某先退下了。” “萧盟主,且留步!”魏王今日就想知道内情。 萧别走到门口才停下,他淡淡道:“死人可是没有任何价值的,殿下倒不如想想另一件事。” 楚忌惑声问向魏王,“殿下,莫非有事瞒着老夫?” 魏王知道萧别提醒的是皇后腹中的孩子,确实,当务之急,此事比研究谢南烟之死更有价值。 “此事……”魏王下意识地看向门口,可萧别已经走得无影无踪了。 魏王恭敬地对着楚忌一拜,“此事还需廷尉大人帮个手。” 楚忌点头,既然与魏王已是一盟之人,魏王所谋,他岂会袖手旁观? 谋害皇嗣本是大罪,可谁让尉迟容兮是年宛娘的人呢? 只有根除年宛娘在朝廷的势力,还权给天子,这个朝廷才能恢复到最初的模样,往后的天子也不会再受年宛娘这个女人的胁迫。 楚忌得知魏王与萧别在筹谋的事情后,虽然迟疑过一瞬,可他还是选择了从命行事。 朝堂是男儿的朝堂,女子只能乱政。 萧别在月下踏檐掠过数家的飞檐,最后斜飞落下,沿着巷陌走了一段,转身走入了一家酒楼。 小二哈腰迎上,“客官,里面请。” 萧别走上二楼,抛给了小二一锭银子,“拿酒来!” “好咧!”小二喜滋滋地抱着银子走下了楼。 萧别坐在栏边,远眺皇城的方向,咬牙暗道:“姓殷的你们都该死,你们就不配活在这个世上!” 熟悉的月光,熟悉的万家灯火。 若是没有宫檐下那回头一眼,他便不会认识孙云娘,便不会有憧憬,更不会有憧憬碎裂的痛苦。 “年宛娘,算你狠……”萧别紧紧握拳,指节咯咯作响。 小二提酒上来,瞧这客官面色含怒,不敢多言,放了三坛酒就退了下去。 萧别反手抓了一坛来,揭开封坛,仰头便喝了一大口。 他恨了殷家皇族多年,可燕翎军一直护着殷家,他无法用他的手段报复殷家,这些年来,只能依附魏王势力,一边壮大猎燕盟势力,一边削弱燕翎军势力。 萧别根本就不在乎魏王能不能登基为帝,魏王他日也只是他的刀下亡魂罢了,谁让他也殷寒的儿子,所谓父债子还,他与当今天子一样都该死! 第113章 反戈 京师巷陌之间,忽然兵甲声四起,酒楼很快被燕翎军围了个水泄不通。店家与小二被军士带出酒楼,酒客们慌乱地从酒楼中跑出,生怕遭个什么无妄之灾。 “大将军到——” 随着副将一声高呼,将士们整齐地让开一条道——年宛娘着甲按剑,面容严肃,打马缓缓走到酒楼之下,翻身下马,漠然走上了二楼。 萧别依旧坐在栏边,他如今的身手,楼下那些燕翎军是扣不下他的。 更何况,年宛娘并没有带弓箭手来。足以说明,今日年宛娘是来与他“闲话”的。 “年大将军好兴致啊。”萧别提着酒坛子,看向楼梯尽头的年宛娘。 年宛娘悠然坐下,“萧盟主的兴致也不错啊,在京外独酌无趣,所以想来京师里面找找乐子?” 萧别冷笑,“我原以为女子的心肠不会恶毒到如此地步,却不想还是看错了年大将军啊。”说着,他冷嗤一声,“养只狗到了冬至烹煮,多少还会有些不舍,更何况,她还是个人啊。” 年宛娘镇静自若,拿了一支筷子起来,一折两段,“无用者该弃,有害者该杀。这道理萧盟主不会不懂吧?” 萧别仰头饮下一口烈酒,“若今夜年大将军只为与我逞口舌之争,那就请年大将军离开吧。” 年宛娘笑意更浓,“把另外两本起居注交出来,我就给你半年的引魂散缓毒之药。反正如今你留也无用,倒不如给你女儿换几日舒坦。” “哈哈哈哈……”萧别放声狂笑,“你以为我不知你想做什么?” “既然知道,那便不要说这些废话。”年宛娘慵懒站起,装模作样地对着萧别微微拱手,“谢谢萧盟主让我知道云舟竟是这样的出身。如今发展正合我意,萧盟主若愿弃暗投明,与我联手创一番大业,我或许会把真正的引魂散解药给你。” “哐啷!” 萧别怒将酒坛砸地,厉声道:“你这是在威胁我?年宛娘,当初她能在渔村生活十六年,是我对她最大的慈悲!如今她可是一人在京中生活,我要她的命可是易如反掌!” 年宛娘轻轻一笑,却不当成一件要紧事,“是么?这话若是萧盟主在秋闱之前说,只怕我还会忌惮一二。可如今你还这样说,不觉可笑么?”说着,年宛娘往萧别那边走近一步,“都晚了,如今不论是我,还是你的魏王殿下,都会保着她的小命,这点萧盟主也该是有数的。” 萧别的手指捏着咯咯作响,他脸色铁青,不发一言。 年宛娘又道:“不听主子的话行事,魏王可是会不高兴的。突然有一天,你这萧盟主的位置换了个人,你说,你究竟算个什么东西?”语气挑衅,句句带刺,似乎就是要激怒他。 “年宛娘!”萧别咬牙切齿,只恨不得立即咬碎眼前的她。 年宛娘丝毫不惧,反倒是走到栏边,扶栏望向远处的灯火,“你本可以带着她逍遥江湖,不必卷入这些朝廷肮脏事之中,何必呢?” “何必?呵……”萧别摇头冷笑,“你怎么不问问你的狗主子,宫中那么多的女人还不够么?” “同样之话,本大将军也问问你。”年宛娘从怀中摸出了一封官籍书,递向了萧别,“孙云娘十四岁便入绘芳苑做帝家画师,她十八岁时,先帝亲口言明,此女绝不收为后宫妃嫔,容她一世醉心画道,成画艺之大成……”年宛娘的话突然停下,萧别并没有收下这封官籍书,她缓缓放下,“《四海烛龙图》画好那日,所谓天降祥瑞,火光冲天,不过是后宫走了水,可走水之地可不是绘芳苑,你猜猜看,是在何处?” 萧别蹙眉,“年宛娘,你到底想说什么?” 年宛娘笑然看他,苍苍双鬓,眸光如炬,“你说,若是你的主子知道你与本将军在此闲聊了半刻,他又会如何想呢?呵。”说完,年宛娘转身负手,大步朝着酒楼下走去。 萧别扶栏看着年宛娘翻身坐上黑鬃骏马。 年宛娘勒马回头,大声道:“本大将军想做之事,无人能阻,当年如此,现今也如此!萧盟主,本大将军今夜与你说的话,还请多多思量,我等你的回话。”说完,年宛娘轻踢马腹,打马率领燕翎军浩浩荡荡走远。 萧别低头看着年宛娘留下的官籍书——他以为自己除了恨之外,对她再无其他情愫,可当看见她的官籍书,萧别的心还是忍不住轻轻颤动。 年宛娘之言,处处有暗示。 难道真的是错怪了她?可当夜他看得清清楚楚,先帝醉酒,确实将她压在了身下。后面之事,他如何能看下去,听下去? 当年他的武功并不如现在,又如何冲进去将孙云娘救下呢? 他恨孙云娘,可现下突然发觉,他其实也恨自己的无能。 越近冬日,这夜是越发地寒了。 廷尉云府下的暗牢中,云舟趴在地上已经许久了。 木阿捧着砚台,打了好几个哈欠,他不懂为何画画要跑到这个地方来画? “大人……” “嘘,快好了。” 云舟凝神将最后的几笔勾完,她站了起来,把毛笔抛给了木阿,走到墙壁边拿了火把下来,照亮了整幅画卷。 木阿接住了毛笔,带着困意低头看向画纸,瞬间惊呆了眼,“这……这是……” 云舟笑道:“皇宫内苑图。” 木阿不解,“大人你画这个做什么?” 云舟继续道:“前几日我不是与大将军一起搜查皇城中的密道么?大将军问我能不能画,我自然能画。”她的目光落在了绘春苑外,那日发现阿黄受伤的地方,“她说,若是我能画好,她便告诉我,那日烟烟到底遇到了谁?” 木阿沉默不语。 云舟抿了抿唇,她莞尔看向木阿,“牛大哥,我也是帮上年大将军了,烟烟回来若是知道了,定会觉得高兴的。” 木阿点头。 “待画晾一夜,明早你来这儿把画卷好,送去给大将军吧。”云舟笑然说完,把火把放回了原处,“我先出去休息了,牛大哥,你也好好休息。”说完,云舟沿着牢路走了一段,拧动了机关,打开了暗门走了出去。 木阿低头再扫了一眼地上的皇宫内苑图,画画这活计,云舟这丫头的笔法是没得说的。 云舟从密道小心走出,左右瞧了瞧,见四下无人,便轻手轻脚地从假山后溜到了回廊中。借着月色整了整微皱的衣摆,她抬头看了一眼微缺的月亮,只要想到谢南烟就快回来了,云舟心里就高兴得紧。 “大人这是刚回来呢,还是要出去啊?”忽然听见墨儿的声音,云舟轻咳两声,走了过去。 “墨儿姐姐怎的还不睡?” 墨儿挑眉看她,似乎想听她把方才那个问题回答了。 云舟轻笑道:“刚从拂儿那儿回来,今晚准备去书房休息。” 墨儿有些嫌弃地看她,提醒道:“将军才走了几日,你可别把将军给忘了!” “我怎会呢?”云舟连连摆手。 墨儿发现了她掌心的墨色,“怎么不会?当初可是只给将军画画的,这会儿可是又画什么哄楚少夫人开心了?” 云舟知道是要被教训了,端正了态度道:“墨儿姐姐教训得是,我以后注意。” “咳咳!”杨嬷嬷也寒着脸走了过来,手里还端着一碗热汤。 云舟笑吟吟地盯上了热汤,“还是嬷嬷对我好,知道我饿了。”说着,便准备伸手去接,哪知竟被杨嬷嬷给打了下手背。 “谁说给你喝的?”杨嬷嬷白了一眼云舟,“让禾嬷嬷给你做,这碗热汤是给墨儿的。”说完,她对着墨儿柔声道,“走,我们那边喝去。” 云舟轻揉着被打的地方,她看着杨嬷嬷拉着墨儿渐渐走远,苦笑问道:“嬷嬷,明日的早膳给我加个鸡蛋好不好?” 杨嬷嬷停下脚步,冷冰冰地回道:“也不见你对将军这般卖力的,鸡蛋也让禾嬷嬷给你准备!墨儿,走。” 云舟眨了眨眼,当初吃鸡蛋吃到怕,如今想吃一个竟这般难? 府中人多半都以为她近几日宠楚拂宠得多了吧。 云舟也知道是什么原因,等烟烟回来,兴许杨嬷嬷与墨儿能少刺她几句吧? 摇头苦笑,云舟回到了书房中。 “嗷呜……”阿黄躺在榻上,对着她摇了摇尾巴。它的伤势很重,大半月过去了,还是站不起来,只能躺着。 云舟坐到了榻边,摸了摸阿黄的脑袋,柔声道:“阿黄再忍几日,定会好起来的。” 阿黄摇摇尾巴,眯起了眼睛。 云舟若有所思地轻抚它的脑袋,“若是你能说话就好了。” 阿黄被摸得舒服了,双眼都闭了起来,哪里管云舟说的是什么? “大将军说的没错,烟烟有她该做的,我也有我该做的。”云舟蓦地停了下来,起身走到书柜边,将锁在暗格中的镇国公主画卷拿了出来。 借此画哄得楚忌高兴了,或许能有机会看见卷宗房中的陈年旧卷,或许能查得一两条与娘有关的线索。 第114章 醍醐灌顶 又是一日天子龙体不适罢了朝,百官们悻悻然各回各家,其实心里多少是有些失望的。自从皇后被年宛娘接去大将军府静养,殷东佑便像是换了一个人,这已经是这半月来的第三次称病不朝了。 有君如此,大陵前途危矣。 官员们摇头哀叹。 楚忌与魏王从宫门走出,两人压低了声音,细细说着什么? “昨夜萧别私会了年宛娘,殿下可听说了?” “楚大人有什么看法?” “此人藏了事,只怕要提防了。” “本王会多多注意的……” “岳丈大人!”身后突然响起了云舟的声音,魏王给楚忌递了个眼色,便匆匆离开了。 楚忌回头看着云舟跑近,疑色道:“何事?” 云舟拱手一拜,“画已修好,小婿还是亲手送上得好。”说着,云舟给站在马车边的木阿招了招手。 木阿从马车车厢中拿出了一个长盒子,双手捧着送了过来。 楚忌大惊,“你这是……”声音低下,“好大的胆子!” 云舟笑道:“也是,岳丈大人不如上我的马车吧,小婿有些事想单独与岳丈大人商量。”说完,她反手给木阿比了个手势。 木阿停下了脚步,将长盒子放回了车厢中。 楚忌也想知道云舟到底想商量什么,他略一点头,便随云舟一起上了马车。 木阿扬鞭,赶车朝着楚忌的廷尉府行去。 云舟亲手将长盒子奉上,笑道:“此画已修好,岳丈大人可以先过目。” 楚忌并不急着看修成什么模样,“贤婿的画技,老夫是放心的。”说着,他整了整官服,沉声问道,“说吧,想与老夫商量什么?” 云舟蹙紧了眉心,“舅舅曾让桑娘传话于我,说西海小渔村一案,与年大将军有关。” 楚忌眸光一沉,锐利的双眼静静看着云舟,“然后?” 云舟坦然看向楚忌,说得认真,“他们都是从小看我长大的叔伯婶娘,他们死得那么惨,我当初参加秋闱,为的也是查清楚他们的死因,好为他们报仇。” 楚忌捻须道:“你有此心,老夫自然愿意助你一臂之力。”顿了一下,他已明白云舟想做什么,“今日老夫就让你进卷宗室,仔细西海渔村的案卷。” 云舟大喜,“谢谢岳丈大人!” 楚忌凉凉地笑了笑,忽然问道:“贤婿,你家另一个夫人都去了边关多日了,可有家书给你?” 云舟愕了一下,“家书?” 楚忌瞧她的模样,便知道谢南烟并没有写书信回来,“新婚数日就离别,这滋味可不好受,岂会没有家书给你?” 一句话戳到了云舟的痛处。 “确实……没有……”云舟苦涩笑笑,“或许是边关军务繁忙,烟烟来不及给我写吧。” 楚忌几乎可以断定,探子从沉沙镇传来的消息是真。 年宛娘确实暗中解决了谢南烟。 “这年大将军也是的,身边那么多副将军不调,偏偏就要调新婚的谢将军去。”楚忌感慨一声,“之前就听说谢将军玩世不恭,数次顶撞年大将军,想必这次是年大将军想砥砺一下谢将军吧。” 云舟觉得楚忌在暗示什么,“岳丈大人怎的突然关心起烟烟来了?” 楚忌大笑道:“也对,是老夫多管闲事了,贤婿莫怪才是。” 云舟赔笑,“岳丈大人客气了,我是晚辈,岂敢怪罪岳丈您呢。” 楚忌不咸不淡地笑笑,云舟也觉没有什么可说了,气氛忽地沉了下来,一路无言,终是到了廷尉府外。 楚忌高兴地拿着镇国公主画卷当先下了马车,对着主簿吩咐了几句,便让主簿领着云舟往卷宗室去了。 西海县令的结案文书与仵作验尸记录就放在进门第一排书柜上,边上的物证盒中还放有从焦尸中发现的燕翎军箭簇。 主簿将这些都放到了云舟面前,哈腰道:“云大人请过目。” 云舟故意吧唧了下嘴,笑道:“不知为何,突然有点口干,不知主簿大人能不能……” “这是应该,下官这就去给大人准备茶水。”主簿很是知趣,他低头退了下去。 云舟并不急着看眼前的这些证据,她等主簿走远后,便快步走到了放着卷宗的书柜深处——这些卷宗都是按照时间编放,每个柜子是一季,放眼看去,这里起码林立着数百柜子,想要找到娘亲的记载,宛若大海捞针。 云舟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把此事想简单了。 可既然都来了,就不能空手而回,不尽力一试就放弃,岂不是白熬了一夜修补镇国公主的画像? 《四海烛龙图》画成那日,怎么算都该是二十到十九年前的事。如此神异的一件事,放在京师也算件案子了。照烟烟说的,娘亲当年是先帝最喜欢的画师,突然失踪先帝不可能不查。 所以…… 就在云舟寻到了十九年前卷宗柜之时,主簿端茶走了进来,没有看见云舟坐在原处,他不禁高声唤道:“云大人?” 云舟无奈地一叹,大声道:“我在。” 主簿轻舒一口气,“云大人你跑里面做什么啊?” 云舟拍了拍身上的尘灰,走了出来,笑道:“我还是头一次瞧见这么多的卷宗,一时好奇,便进去看了看。” 主簿笑道:“这里只是一部分,还有更多的。” “嗯?”云舟来了兴致,“还有更多的?” 主簿点头,放下了茶盏,“大陵每日各地的案件数以千计,这里怎么放得下?所以这里只是库存各县案件的,还有各州府的,京师的,在……”主簿指了指地,“下面,没有圣旨或是大人的印信,谁都不能开启库门查看。” 云舟皱紧了眉心,看来今日是注定白忙活了。 “岳丈平日的公务原来如此繁重,我倒是汗颜了。” 主簿笑道:“云大人说笑了。” 云舟轻轻笑笑,回到了案边,展开了西海县令的结案文书,一页一页翻看了起来。 咦? 当初她沉浸悲痛之中,也没注意当中异常之处。 小渔村共有死尸二十八,死尸身份本该附上文书一一验明,可这里面能验明者,只有八人,其余都说因为烧焦无法辨认,只简单写了男女老少。 云舟疑惑丛生,她数了数男女老少的人数。 十六年来,与她一同长大的只有桑娘和另外三个打渔姑娘,这三个渔女很早就嫁去了邻村,听说不是难产死了,就是克死了丈夫,被公婆打发给卖了。 小渔村十六年来,好像没有一个孩子出生,所以最少者的年龄估计都是二十以上。 渔村之中也有年轻夫妻啊,为何竟没有一人生下孩子? 这事她越想越不对劲。 主簿瞧她神色有异,低声问道:“云大人,怎么了?” 云舟摆手,佯作难过地样子,“这些人从小看我长大,看见他们的名字,我心里不舒服,我静静缓缓便好。”说着,她端起了热茶,喝了一口,挥手道,“主簿先去忙吧。” 主簿恭敬地拱手一拜,退了下去。 云舟打开了一旁的盒子,将里面的箭簇拿了出来,箭簇虽被烧过,可上面的“燕翎”二字还是清清楚楚。 若真是燕翎军所为,又何必暗伤烟烟,把烟烟装到木箱之中,扔下海让她与她以这样的情景相遇呢? 这证据若是真的,楚忌向来与年宛娘不合,自当利用这些大做文章了。 连烟烟都曾说,如若换做是她,她也会把这些脏水泼到燕翎军的身上。 云舟的指腹轻轻摩挲着“燕翎”二字,此事中的蹊跷,想必烟烟在西海小渔村处理村民后事之时已经知道。 那时的自己还是个蠢顿丫头,竟不知事情是这般不简单。 “烟烟……”云舟脑海中浮现起与谢南烟的点点滴滴,在谢南烟面前,自己确实好像一只什么都不懂的傻白兔。 难事烟烟会处理,明枪暗箭烟烟会挡。 她是那般傻,从头到尾就没有帮上烟烟一件大事。 烟烟突然离京,定是有什么大事。如今想来,那日自己还孩子气满满地央求烟烟不要走,云舟放下了箭簇,忍不住愧然敲了一下自己的脑门,“破脑袋瓜子!什么时候才能长进?等烟烟回来要好好待她,可不能再这样蠢,拉烟烟的后腿了!” “烟烟不给你写家书,你怎么就蠢到不敢给她写家书?”云舟又发现自己做错了一件事,她快速将卷宗与证据都收拾好,一一放回了原处,从卷宗室中走了出来。 外间正在写公文的主簿看见云舟要离开了,急忙搁了笔迎上,“云大人这就要走了?” “嗯,回去,写家书!”云舟说完,大步朝着廷尉府外行去。 云舟走后不久,楚忌便来到了这儿,“云大人都看过了?” 主簿点头,“都看过了,中间还难过了一阵。” “她说了些什么?”楚忌又问。 主簿想了想,“倒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就最后一句,说要回去写家书。” “家书……”楚忌捻须冷笑,且不管云舟是信了这些,还是没信这些,她若发现谢南烟死了,还是被年宛娘秘密处置的,这出戏好看的地方才刚刚开始。 第115章 迎 天, 渐渐地凉了。 今年的冬日来得很早,往年到了冬至以后才会飘雪, 如今才立冬, 天色就越发地沉了。可即便是零星地飘着雪花,今日的京城还是人头攒动,沿着御街一线排去,都是聚在这儿看大车小王子风采的大陵百姓。 自从年宛娘领了年家旧部兵权后,与大车相互交战了十余年,加上后来这二十多年的两国边关太平, 京师的百姓已经数十年没有看见大车人了。 鲜少看见,便多有传闻。 有人说大车人生得皮肤黝黑, 也有人说大车人长了血盆大口,总之一句话, 跟大陵人比起来, 大车人就生得像“怪物”。 天子殷东佑今日着了衮服, 安静地坐在大殿龙椅之上,等待着大车使臣的到来。 云舟也换了冬日朝服, 与楚忌并排而立,等着烟烟的归来。 《皇城布局图》由木阿交给年宛娘的第二天,年宛娘便将云舟请到了大将军府。云舟本以为年宛娘会如约定那般, 告诉她那天烟烟到底见了谁, 谁知年宛娘只请她喝了几盏热茶,绝口不提约定之事。 云舟才不容她像泥鳅一样赖皮,追问之下, 年宛娘只说等烟烟回来,云舟便能亲眼看见那个人。 云舟自然高兴,再追问下去,年宛娘脸色铁青,只淡淡地答了一句,“王子到京之日,南烟也会到京。” 云舟几乎是扳着手指头数到了今日,她在轻甲下藏了一块暖巾,一直给谢南烟暖着,已经想好今日接到谢南烟之时,便将暖巾拿出来,给她好生捂着。 满朝文武在殿上站了半个时辰后,派去接引小王子的内侍跌跌撞撞地跑入了皇城,沿着石阶快步跑上,在大殿之外蓦地跪了下来,“陛下……不好了……” 云舟隐隐不安,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前面站着的着甲年宛娘。 年宛娘微微侧头,不等天子问询,她先问出了口,“何事不好了?” 殷东佑忍下了要问的话,他坐定了身子,等着内侍回话。 楚忌与魏王相互递了个眼色,今日这场好戏是真的开锣了。 内侍缓了好几口气,才顺过气来,他急道:“小王子的车驾与镇南将军的车驾在城门前互不相让……” 魏王站了出来,沉声道:“两国邦交最重要,这个时候谢将军怎么如此不懂事?”说完,他斜眼瞥了一眼年宛娘,“年大将军,就没有话说么?” 年宛娘只当他是犬吠,完全不理他所言。 内侍连连摆手,“不……不是的……镇南将军在沉沙镇遇刺……回来的是她的棺椁……小王子觉得晦气,所以……” 殷东佑脸色大变,朝堂之上的百官脸色俱是大变。 为何军报上没有一句提及此事? “放南烟先行!”年宛娘洪亮的声音响起,“本将军要亲自迎她回家!” “装模作样……”楚忌冷嗤一声。 可不等年宛娘走出大殿,一袭红袍已然快步往殿外跑去—— “不会的,不会的,烟烟说会好好回来的,不会的……”云舟宛若中了魇,一边念叨,一边沿着石阶跑了下去,哪里还顾得朝堂之仪,臣子之礼? 雪花零星飞落,视线渐行渐模糊。 地上的浅雪落了一层,很是湿滑,云舟在地上跌倒数回,又踉跄数回,到她踏出城门那一刻,官服的下摆已是一片雪污。 冷风掠过耳侧,皇城城门下的值守禁卫军上来说了什么,她一句也听不进去。 “烟烟……” 眼泪沿着眼角流下,云舟吸了吸鼻子,仓皇地将脸上的眼泪抹去,浑然不觉双手已被冻得发紫。 “大人,你这是怎么了?” 马车上的木阿看得一脸疑惑,他跳下马车来扶云舟,哪知云舟反手推开了他,不断自语。 “我要去接烟烟,烟烟回来了,她应该是好好回来了……” 木阿再上前扶住了她,“大人你在说什么?” “马儿……对……马儿……”云舟慌乱地左右顾看,眼泪全部强忍在眼眶之中,视线最后落在了武将们的栓马柱边。 她再次推开木阿,快步跑向了马儿,解下缰绳,翻身就上了马背,“驾!” 马儿奋蹄往前,载着她一骑飞驰而去。 “这是大将军的马儿!云大人你这……这……”看守马儿的内侍急得慌了神,回过头来,便瞧见年宛娘走出了宫门,他胆战心惊地低头走了过去,“大……大将军……” 年宛娘也是双目赤红,她按剑凛声道:“传我军令!燕翎军上下戴上白巾,你们……”她看向了整齐站在宫门外的三百燕翎枪兵,“随本大将军去接南烟,回家!”声音之中满是哑涩,她语声刚落,便抽出了长剑,割下了一角白色衣袍。 她收起佩剑,将白色衣袍系到了右臂之上,随行的诸将也纷纷效仿,气氛瞬间变得极为肃穆。 楚忌与魏王远远看着年宛娘与诸将浩浩荡荡行去,两人挨近窃语。 “瞧这婆娘的模样,好像人不是她杀的?”楚忌狐疑,“可是探子查探有误?亦或是……萧别有异?” 魏王也看得有些不解,“是真是假,盯死云舟便知。” 楚忌捻须,递了个眼色给边上的内侍,内侍低头,悄然退下。 雪似是下得大了起来,一骑黑鬃骏马沿着御街一路奔驰,两侧的大陵百姓欢声笑语,声声刺耳。 曾经那些话语,一句一句浮现心头。 “若是有朝一日,我上战场不小心死了,你会去把我背回来么?” “如今四海靖平,怎会打仗?” “阿舟,你就说你会不会?” “我不会让你上战场的。” …… 她怎能忘了这句话?怎能让她真去了边关? “驾!” 云舟一声呵斥,马儿飞驰得更快,一口浓浓的血腥味泛上喉口,她只能生生地忍住。 一切都是假的!是假的! 大车的金蓬马车就停在京师城门下,马车的不远处,那是拉着一副金丝楠木棺椁的马车。这边的大车将士觉得晦气,离那边的燕翎军远远的。 小王子叉腰掀帘,不悦地道:“本王远道而来,应当让本王先进城才是!哪有让本王跟在死人后面走的道理?!” 燕翎军当先的副将丝毫不怕他,“死者为大,当是我们谢将军先进城才是!” “你……你们欺人太甚!”小王子怒将车帘甩下,他坐回了车驾,拧了一颗葡萄吧唧嚼了起来,这吼上几句,便觉嗓子干哑难受。 阿古莎冷眼瞥了一眼静坐无声的红衣谢南烟——她身上披着白狐裘,面上蒙了红巾,眉尾故意描得往上弯俏,平添了几句妖媚之色。 她是紧张的。 谢南烟掀起车帘一角,往城门中瞧去,另一只手却紧紧地捏着衣袖,久久不肯放开。 “驾!” 听见了那个想了千千遍的声音,谢南烟的身子不由得一颤。 她以为会是师父先出现,哪知竟是云舟。 阿古莎看出了她的异样,索性掀起了整个帘子,将来人看了个清楚。 云舟双眼满是泪光,她在城门下猛地勒停了马儿,翻身下马,又差点踉跄坐倒在地。 “烟烟……烟烟……烟烟……” 傻子。 谢南烟没有说话,已是泪光盈盈。 阿古莎忽然问道:“丈夫?” 谢南烟别过脸去,哑声道:“把帘子放下……” 阿古莎再看了一眼奔向棺椁的云舟,终是将帘子放下,“瘦了点,但是生得好看。” “嗯?”小王子耳朵几乎竖了起来,听阿古莎这样说,他吐出了葡萄皮,掀帘叉腰跳下了马车。 他倒要看看,谢南烟的丈夫生得多好看? 云舟爬上了马车,左右燕翎军便围了过来,“云大人,你要做什么?” “她一定不是我的烟烟!我的烟烟不会死!不会!”带着最后的侥幸,云舟奋力推开了棺材盖子。 里面只放了一个木盒子。 “烟……”云舟含泪回头,“她在哪里?” “沉沙镇离京师甚远,路上怕将军尸首腐臭,所以……明将军在沉沙镇就把谢将军的尸首火化了……” 听见副将涩声回话,云舟双脚一软,若不是靠住了棺材,只怕要坐倒在马车下。 小王子将云舟上上下下看了好几次,暗暗道:“不就是个小白脸么?哪里生得好看了?”一回头,小王子便看见谢南烟悄悄掀起帘角看着这边,再仔细看看,阿古莎竟然也跟着看。 女人都是眼瞎的么? 小王子摸了摸自己的两瓣小胡须,实在是想不明白。 “烟烟……”云舟哽咽转身,颤然将里面装有骨灰的盒子抱了起来。 “云大人,不可!” “让开!”云舟这一嘶吼,牵动整个胸臆一阵剧痛,她不禁“哇”地一声,当即吐出了一口鲜血。 谢南烟哪里还能忍住,掀起车帘跳了下来,才发现自己的失态。 小王子赶紧打圆场,将她搂入了怀中,“怎的就下来了?红绡,要是冻坏了,本王可是会心疼的。” 谢南烟微微低头,不能让其他人看见了她的泪眼。 她死死咬住下唇,生怕会忍不住喊出“阿舟”二字。 第116章 谁羡慕谁 “咳咳……”云舟只觉整个胸臆被牵扯得极痛, 几欲窒息。她已忍不住眼眶中转动的眼泪,更顾不得究竟有多少人在看她的一举一动?只见她紧紧抱着骨灰盒子, 冰凉的双颊贴在盒子边沿, 轻轻摩挲着,“烟烟别怕,我带你回家。” “云大人,这……”副将并非不懂人情,只是年大将军若不开口应允,即便是将军的丈夫, 也不能把将军的骨灰带走。 “我……背你回家……”云舟哽咽开口,又牵引出一串剧烈的咳嗽。 血沫飞溅落地, 在雪地上极为刺眼。 云舟反手将骨灰盒子托在身后,像是背着谢南烟, 她双眸如血, 望着拦住她的燕翎军, 嘶声凄吼道,“她是我的妻——!你们凭什么?凭什么啊!”尾音终是哑破, 一时感情激荡,张口又吐出了一口鲜血。 副将哪里还敢拦,他往后退了一步, 余光瞥见了带兵站在城下的年宛娘, 他慌然对着年宛娘一拜,“大将军……” 云舟悲极反笑,她颤声问道:“你为何偏要派她去边关?她如今回不来了……你还想拦我什么?” 年宛娘脸色肃穆, 她拔剑指向云舟,“放下。” 云舟哪里怕她? 如今只恨不得一起死了,好去黄泉路上陪烟烟。她一步往前,心口顶在了年宛娘的剑锋上,“动手啊!” 不可。 谢南烟站在云舟身后,若不是被小王子紧紧拉住,只怕要跑上前去,将云舟拉回身边。 小王子无奈地叹了一声,他清清嗓子,大声道:“本王好像来得不是时候啊,罢了罢了,本王还是明日再进城吧。”说着,强行搂着谢南烟转过身来,低声道,“沉住气啊,本王正帮你呢。” 谢南烟死死握紧双拳,掀起车帘之时,悄然回头再看了一眼细雪纷落下的那个红袍“少年郎”。 她的双手红紫一片,如今紧紧反手捧着身后的骨灰盒子,不时地轻颤着。 年宛娘斜眼看了一眼谢南烟,待她被小王子扯回马车后,她收回了长剑,肃声道:“今日看在还有贵客……本大将军不与你争执。”说着,年宛娘往前走了一步,抛下一句话给云舟,“南烟生是我燕翎军的人,死是我燕翎军的鬼,她该回哪儿,只由我说的算。” “那你就试试……”眼泪沿着脸颊滴落,云舟恨然看她,丝毫不惧,哪里还有平日的怯弱模样? 京师围观百姓无不震惊,本以为会一睹大车小王子的尊容,哪知先看见的竟是镇南将军谢南烟的棺椁? 云舟一人背着骨灰盒子走回京城,天上飘着细雪,渐渐覆满了她的乌纱帽。 恍若一瞬白发,却还是来不及与她一起白首。 当日谢南烟与她共乘一车进入这繁华京师,那时秋意正爽,她笑颜如花,明媚得像是天上的艳阳,暖透云舟的一颗心房。 如今,雪风萧瑟,京师繁华与她们来说,已无半点关系。云舟面色苍白,唇角还残着血沫,她走得极慢,生怕再跌倒,会洒落了烟烟的骨灰,失去更多的烟烟。 她的视线不再明晰,往日种种一桩一件,记忆中的谢南烟每笑一下,就好似在云舟心头插上一刀。 原来已那般喜欢她了,可她已来不及让谢南烟更真真切切地感觉到。 “烟烟,你看,下雪了……” 云舟突然停了下来,歪头看着飘落檐角的细雪,分明已看不清楚雪花的模样,可她还是忍不住讲给身后的骨灰盒子听。 “你说会回来的……为何言而无信……女魔头……大骗子……谢南烟你真的是个大骗子……” 终至情绪崩溃,云舟嚎啕大哭,声声戳心。 年宛娘吩咐其他燕翎军跟着云舟送她回府,这边她牵过云舟骑来的黑鬃骏马,翻身上马,引着小王子的车驾进入了京城。 金蓬马车缓缓驶过,转入了御街。 谢南烟掀着车帘,红着眼眶看着她与云舟渐行渐远,千言万语只余一句,“对不起……” 阿古莎突然冷声道:“我若是他,不会独活。” “你!”谢南烟骇然转头,“她得活着!” 阿古莎才不怕她,“得夫如此,你该高兴。” 小王子拧了颗葡萄入口,一边嚼,一边道:“放心吧,你家年大将军怎么可能让他死?连这点都算不中,她就不叫一品大将军了。” 谢南烟缓了缓情绪,终是放下了车帘。 事到如今,她只能相信师父。 一把纸伞,微微倾斜,遮住了天上的落雪。 楚拂一手执伞,一手解开了领口处的绳结,将身上的暖披解了下来,罩在了云舟的身上,她柔声轻唤,“夫君,我们回家。” 云舟泪眼模糊,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哽咽道:“她……回不来了……” “她不是被你背着么?”楚拂往前一步,温柔地为她拭去脸上的泪痕,“我们带姐姐回家。” 云舟摇头,眼泪再次涌出,“拂儿,烟烟是真的……真的回不来了……” “傻夫君。”楚拂看得心酸,她的指腹擦过云舟的唇角血沫,“你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又当如何呢?”说到担心处,她按上了云舟的手腕脉搏,紧紧蹙眉,哪里顾得其他,她对着身侧的阿荷递了个眼色。 阿荷二话不说,飞快地从云舟背后夺下了骨灰盒子,朝着拉着棺椁的燕翎军跑去。 “你做什么?把烟烟还我!”云舟慌声大呼,转身刚欲追,便惊觉后颈上被什么扎了一下,眼前的一切瞬间被淹没在了黑暗之中。 楚拂扶住了云舟倒下的身子,纸伞落在身侧,被雪风吹着,滚了几圈,停在了巷口的石砖前。 楚拂将指间的银针藏回袖中,用力将云舟搀起,对着远处双眸通红的木阿呼道:“还愣着做什么?再不回去救治,她也活不得!” 木阿吸了吸鼻子,听到楚拂所言也慌了。他快步跑了过来,从楚拂手中接过了云舟,横抱起来,大步朝着卫尉云府的方向走去。 楚拂弯腰拿起纸伞,阿荷已将骨灰盒子放回了棺椁。 燕翎军副将感激地对着楚拂一拜,“谢谢楚少夫人。” “不必,等夫君醒了,只怕还要闹的,这我可拦不住她。”楚拂简单说了一句,“阿荷,我们也回去吧。” 阿荷低头,跟着楚拂走了几步,低声问道:“少夫人,你就不怕么?” “怕什么?”楚拂说得淡然。 阿荷继续道:“我还是头一次瞧见她这般……” “她向来宽厚,最多怪我几句便完了。”楚拂徐徐说着。 阿荷摇头,“没让谢少夫人的骨灰进府,你就不怕……” 楚拂仿佛没有听见这句话,只是若有所思地喃喃道:“不知怎的,我忽然有些羡慕她……” “谁?”阿荷没明白,楚拂话中的“她”指的是云舟,还是谢南烟? 楚拂自忖多言,只是摇头,“你脚程快,先跑回府让禾嬷嬷准备热水。” “是。”阿荷点头。 楚拂看着阿荷跑远,她加快了脚步,追上了木阿,执伞帮云舟遮住落雪。 谢南烟之死对云舟而言,岂止是扒层皮那么痛? 楚拂心绪烦乱,年宛娘给她的这个任务实在是太难。云舟醒来吵嚷几句还算好对付,可若是寻死觅活,以她在云舟心中的地位,她拿什么去拦住她求死呢? 她实在是羡慕谢南烟,能被云舟这样爱着。 楚拂轻扯唇角,惊觉自己有了泪意,她接连倒吸了好几口气,将脸别向了一旁。 细雪纷纷,乌云若铅,沉沉地压在京师上空。 她也觉得憋闷,觉得心头酸涩,如若今日那骨灰盒子中的人是她,云舟可会也这般嚎啕大哭? 即便是不会大哭,可她会不会为她微微红一红眼眶? 至少证明,楚拂这个人曾经活过,在别人的心里或是生命中活过。 想到心酸处,楚拂悄然擦了擦眼角的泪痕。 事情已到这一步,她从来就没有说“不”的资格,这个“恶人”也只有她来做,才是“名正言顺”。 谢南烟的死讯很快便在京城传扬开来,一时之间众说纷纭,京师众人哪还顾得今日一起进京的大车小王子? 暮色渐临,云舟已经昏迷了半日。 楚拂亲自给她用热水沐浴后,换上了干净衣裳,就睡在楚拂的床上。 遭此突变,云舟急伤攻心,又侵了风寒,若不是亲自伺候云舟,楚拂也不会看见云舟今日跌得青紫的膝盖。 楚拂担心她落下病根,是以一直在旁细心照顾,可就算如此,云舟醒来后只怕也要病上好长一段日子。 “烟……烟……”云舟虚弱地呓语轻唤,额头一片滚烫。 楚拂心疼地轻抚云舟额头,柔声道:“都会过去的,夫君,你别怕,我在,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回来……回来啊……”云舟烧得意识模糊,根本听不见楚拂的声音。 楚拂轻叹一声,给云舟掖了掖被角,刚欲起身给她端汤药来,便被云舟揪住了衣袖。 “不走……” “好,不走。” 楚拂坐了回来,噙着眼泪看着她孩童似的眉眼,心道:“我会医好你的……别怕……”她鼓起了勇气,覆上了云舟的手背,手指沿着云舟的指缝滑入,扣紧了云舟的手。 第117章 静夜下的暗流 静夜雪落, 京师各家楼阁檐下,灯笼错落点亮, 灯盏上浅浅地落了一层细雪。 许是这天寒得厉害, 街上的行人也比往日少了许多。 年宛娘乘着小轿从大将军府出来,一路往小王子下榻的驿馆行去。 副将忽然打马驰近小轿,提醒道:“大将军,有人跟着,是不是……” 年宛娘捧着暖壶,淡声道:“这前后左右好多双眼睛盯着呢, 也不差那一双了,继续走, 不必理会。” “诺!”副将领命,挥手示意轿子后面跟着的将士跟紧些。 这边年宛娘在轿中闭目养神, 还没到驿馆, 便听见了驿馆那边欢快的歌舞声。 小王子喝得正酣, 本就黝黑的脸通红通红的。 这大陵的膳食好吃,大陵的美人也水滴滴的, 这一趟看来是来值了。 阿古莎冷眼瞄了好几眼小王子,这小王子一时玩得高兴,哪里还顾得阿古莎眼底强忍的怒火? 谢南烟戴着红巾, 安静地坐在小王子身侧, 木偶似的给他添酒。此时的她牵念着云舟的安危,不知她那边会如何? 医官的驿丞是知道朝堂哪些人能惹,哪些人不能惹的。他看小王子也算尽兴了, 便哈腰劝道:“今日年大将军才失了爱徒,王子殿下今夜就到此吧……” 小王子觉得扫兴,不悦地道:“本王若是说不呢!” “大将军到——” 他话音刚落,驿馆外便响起了一声男声。 驿丞暗叫不妙,颓声道:“夜晚莫提人,这下完了,完了。” 小王子举杯饮了一口美酒,高声道:“来了正好,下雪天最适合大口喝酒,大口吃肉,今夜来个不醉不归!”说罢,小王子只觉两肋前后各有一阵拧痛传来。 他忍痛倒吸了一口气,左右看了看阿古莎与谢南烟,似是求饶,“本王喝多了……还是不喝了……休息……休息……” 阿古莎与谢南烟相互看了一眼,虽未说话,却心照不宣地放了小王子一马,两只“黑”手悄然收了回去。 年宛娘寒脸捧着暖壶走入。 驿丞连忙迎上,对着年宛娘恭敬地一拜。 年宛娘看见谢南烟尚在,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她对着驿丞挥手示意退下,驿丞知趣地带着一众歌姬舞姬退下,将房门给关了起来。 “王子远道而来,似乎不懂我大陵礼数,存心要惹本大将军不快。”年宛娘毫不留情地开口,“在这儿本大将军能让一个人安然活到老,也能立马要了这个人的性命,不论此人是谁。王子殿下最好还是顾忌本大将军一二,注意些分寸。” 谢南烟眸光微亮,她听出了年宛娘话中深意,回答的正是她一直挂心的问题。 小王子放下酒杯,笑道:“这儿可是驿馆,我乃大车使臣,年大将军今夜的一言一行,外间可是有官员盯着的,可不要公然行凶,落人口实。” “我倒是忘了,这是驿馆。”年宛娘说着,走近了小王子,突然拔剑。 阿古莎的弯刀才离鞘,小王子的蜷曲鬓发便被削了一揪下来。 “你好大的胆子!”阿古莎愤声大喝,谢南烟瞬间扣了她的麻穴,逼得她乖乖坐了下来。 驿馆卫士有哪个敢管年大将军之事?除了装作没有看见外,别无选择。 “在我大陵的土地上,还没有什么我不敢做之事。”年宛娘一边说着,一边收起了长剑,接着从怀中摸出一叠银票,放在了小王子面前,“这个教训,希望王子殿下牢记。” 小王子看见银票上的票值后,眼睛都开始发亮了,哪里还在乎年宛娘方才那一剑,“大将军的教诲,本王记得,记得。” 年宛娘一字一句地道:“燕翎军负责京师警备,王子一行初来乍到,请多多约束手下,以免不慎与燕翎军冲撞,不小心丢了性命。” “知道!知道!”小王子重重点头。 年宛娘再看了一眼谢南烟,便默然走了出去。 若是今夜年宛娘不来,谢南烟确实想过半夜偷偷跑去卫尉云府探一探云舟的情况。 可既然年宛娘来了,几乎所有的话都是说给她听的。谢南烟再任性而为,只会坏了师父苦心设计的破局大计。 她忍下了心底的冲动,松开手后,再看向小王子与阿古莎——只见小王子与阿古莎坐在了酒案边,仔细点数着年宛娘拿来的银票。 点到了最后,小王子压抑着内心深处的狂喜,扯了扯阿古莎的衣袖,喜滋滋地道:“够买一万只羊儿!等回到领地,本王的子民定要高兴坏了!” 阿古莎猛点头,她白了一眼谢南烟,“看在银子的份上,我原谅你刚才打了我。”对她而言,年大将军是个说话算话的人,这只是约好的一半定金,有了这些钱,小王子便能富民强兵,即便是日后当不了大汗,也能保证不被新大汗欺负了。 谢南烟沉沉一叹,她知道这些银钱是年宛娘这辈子的多少心血。 窗外细雪纷纷,雪风从门隙间飘入,悄悄地凉了一室佳肴。 雪越下越大,年宛娘回去的路上已经覆上了一层积雪。 经年军旅生活,年宛娘的身子骨进了冬日后常常阴阴发疼。她坐在小轿中,将暖壶抱得紧紧地,轻咳了两声,疲惫之感如潮水般袭来。 “大陵的这片天,我只怕撑不住几日了。”年宛娘由心地感觉到自己老了,她缩了缩身子,靠在轿壁上,微微合眼,心道:“过了这一关,也让我歇歇吧,阿宁,我也该来找你了。” 今日楚拂在众目睽睽之下,命阿荷把骨灰送还大将军府,没有让谢南烟的骨灰回到云府。此事很快便在府中议论开来,原先谢南烟的家仆们各个为谢南烟鸣不平。 这人才走,楚少夫人就迫不及待地拦住了谢南烟的骨灰回府,手段未免太凉薄了些。 杨嬷嬷越想越气,便与禾嬷嬷在府中撕扯了好几回。 楚拂听闻此事后,只轻描淡写地让阿荷盯着,别吵出人命来就好。至于这些人说的什么难听的话,本就是意料中事,在不在意又如何?反正堵也堵不住,倒不如由着这些人去吵去闹。 云舟几乎烧了一夜。 楚拂便不眠不休地照顾了她一夜。 天亮之时,楚拂再摸了摸云舟的额头,终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楚拂本想去打盆热水来,给捂了一夜热汗的云舟擦擦,再换身干净的内裳,以免汗捂干了又受寒,落了什么病根。 哪知她才起身,又被云舟揪住了衣裳,“醒了?” 云舟不哭也不闹,只是揪着,也不说话。 楚拂知她定是难过得紧,坐下轻抚云舟的鬓发,“可是饿了?” 云舟摇头,终于沙哑开口,“我做了一个噩梦……” 楚拂的动作一滞,静静地听她说。 “烟烟会回来的,是不是?”明知是自欺欺人,云舟还是问了。 楚拂轻轻一叹,点了一下头。 云舟含泪笑笑,“我想去看看烟烟……” “她在大将军府。”顿了一下,楚拂又怕被云舟记恨,“大将军的意思,我无法违抗,你不要恼我。” 云舟哑然,突然沉默了下来。 楚拂也不知还能说什么。 “有你在,我是不是也死不成?”云舟突然问她。 楚拂心头微酸,“我想姐姐也想你好好活着。” “她曾说,黄泉路上定要拉我作伴……”云舟凄声说着,强撑着身子坐了起来,抱着双膝缩成了一团,“她骗人……我应该食言一回,也让她不好受一次,对不对?”她的脑袋沉沉地低着,眼泪又滴了下来。 楚拂知道她说的是气话,也不与她当真,“先把药喝了,再睡一会儿,早朝这些日子不必去了,陛下给了特旨。” 云舟点头,仰起脸来,噙着满满的泪光,“拂儿,我突然饿了。” 楚拂拍了拍她的手背,“好好休息,我吩咐阿荷给你端早膳来。” 云舟顺从地点点头,拉了被子盖在身上,却还是觉得阵阵寒意锥心而来。 她越是乖顺,楚拂就越是忐忑。 楚拂在表哥家学医之时,也曾见过几个遭受变故的病家,与云舟很是相似。心若死了,人便有如行尸走肉,一旦有了独处机会,大多都是寻了短见的。 楚拂很怕云舟也如此,所以这些日子她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让云舟一人独处。 “阿荷,去把大人的早膳端来。”楚拂走到桌边,一边端起汤药,一边吩咐房外的阿荷。 “是。”阿荷离开。 楚拂端着汤药坐到了云舟身边,舀了一勺起来,喂向了云舟,“喝了,身子会舒服些。” “好。”云舟顺从地张口,由着楚拂喂入。 楚拂不知云舟到底心里在想什么,她又想做什么?阿荷端了早膳来,云舟也乖乖吃下,甚至楚拂让她躺下休息,云舟也乖乖躺下合眼休息。 楚拂担心地又摸了摸云舟的额头,担心她又烧起来。 云舟合眼幽幽道:“我不会寻短见,你放心。” 楚拂没想到云舟竟知道她的心思,“那就好。” “我还不能死……”这五个字云舟说得极为平静,楚拂不懂,谢南烟不仅仅是云舟的七寸,还是云舟的逆鳞。 既然死不成,有些事便是云舟必须做的。 第118章 起居注 整整一日, 几乎楚拂让云舟做什么,云舟便会做什么?云舟越是如此, 便越让楚拂心惊胆战。 晚上用过晚膳后, 云舟换了一身白衣常服,向楚拂要了麻布来,系在了腰上。 楚拂知她是想去大将军府了,也不好阻拦。 “马车我会帮你备好。”顿了一下,楚拂继续道,“我陪你去吧。” 云舟默然点头, 安静地像一只牵线木偶。 楚拂也知自己的身份去大将军府很是不妥,可又不放心放着云舟一个人去。万一云舟在路上寻了短见, 该如何是好?楚拂担心路上云舟在大将军府闹起来不好收拾,便又唤了木阿来, 一起送云舟去大将军府。 云舟一路无言, 甚至进了大将军府, 站在谢南烟的棺椁前,她还是静默不语。 眼底强忍着泪花, 云舟像是一尊石化的人俑,像是在等待什么? 楚拂给她点好三柱清香,云舟却没有接。 楚拂欲劝慰两句, 可又不知能说什么, 说了又有多少用?最终只能陪着云舟一起沉默。 大将军年宛娘巡营归来后,才进门就看见棺椁前站着的云舟。 “原先我还以为你是个没有良心的,终于还是肯来了。”说着, 年宛娘未及解甲,便大步走了过去,与云舟并肩而立,“南烟,瞧瞧是谁来了?” 云舟侧身对着年宛娘一拜,沉默了许久的她终是开了口,“凶手在哪里?” 楚拂终是明白,云舟静默的这一日,究竟想了些什么? 年宛娘看了一眼楚拂,话却是说给云舟听的,“你若连这人都想不到,就连街边的孩童都不如了。” “猎燕盟的报复,我知道。”云舟不是想不到,当日在城门下,年宛娘杀陈玉,废了萧小满,猎燕盟怎会不报复?她只是没有想到,报复竟来得如此突然。她暗暗握拳,哑声道:“我问的是……凶手在哪里?” 年宛娘沉默不答,只是示意厅外的小厮进来,“把云大人丢出去。” 云舟怒声道:“凭什么?烟烟是我妻,我今日来,便是带她回家的!” “本大将军若是不放呢?”年宛娘肃声厉喝,“这里是大将军府,不是你的卫尉府!” 云舟挺直了腰杆,“那就一并杀了我……” “我成全你!”年宛娘挥手,小厮们便将云舟反手按住。 “大将军!”楚拂急忙开口,“别再牵连进一条人命了!” “再?”年宛娘似是真怒了,“谁给你的胆儿,踏入我的大将军府?”一句话问罢,“丢出去!” “你!”楚拂只觉双臂被谁狠狠压住,便被另外两名内侍给驱出了大将军府。 楚拂还欲强闯,木阿慌然拦住了她。 木阿最知年宛娘的性子,他连忙摇头,低声劝道:“楚少夫人还是先回府吧。” 楚拂哪里能放心离开?瞧云舟今日那势子,就是想激怒年宛娘,求一个“死”字。平日云舟软糯可亲,可谢南烟是她放在心尖上的人啊,痛失所爱,她如何能活下去? “把云大人关柴房去冷静冷静,想明白该如何与本将军说话,再放她回去。”年宛娘冰凉的声音再次响起,她如刀的目光瞥了一眼门口的楚拂,“你再敢踏入这里一步,我就打断你的腿!滚!” “回去吧,楚少夫人。”木阿再劝一次。 楚拂走了几步,似是想到了什么,转身钻入了马车之中,她掀帘对着木阿道:“我在这儿等夫君出来。”说完,便放下了车帘。 木阿无奈地一叹,这楚少夫人也是头倔牛。 “进去!” 大将军府的小厮们似乎根本就不怕云舟,即便是知道她是堂堂卫尉大人,也不留情面地将她给推入了柴房,将门牢牢锁上了。 云舟全身颤抖,还没冷静下来,便听几声机杼声响起。 柴房内墙突然开了一道口子。 云舟往内看了看,一条石阶一路往下,不知通往何处? 她倒吸一口气,不管这下面是什么地方,机关突然启动,定是年宛娘有意而为之,云舟是无论如何都要下去看看的。 云舟沿着石阶走到了尽头,推开两扇石门的同时,来时的那道口子也关上了。 她还来不及理会自己能不能出去,注意力便被眼前那个熟悉的人吸引过去—— “舅舅?”云舟惊呼。 孙不离显然也是惊讶的,“舟儿?”他穿了一袭青衫,虽然手上脚上皆有铁链锁着,可脸上一点伤痕都没有。 看来年大将军并没有对他用刑。 “你怎会在这儿?” “你怎么来了?” 云舟与孙不离异口同声,可两人还来不及寒暄下一句,年宛娘便从另一处机关密道中走了出来。 她甲胄依旧在身,走近之后,只是将手中的一本起居注放在了两人面前的石桌上。 云舟不解,“这是怎么回事?” 年宛娘气定神闲地走到了墙边,拉动了一处机杼,从梁上悬落一幅画,正是云舟为年宛娘画的皇城布局图。 年宛娘淡淡道:“我素来说话算话,你画好此画,我便给你想要的答案。” 云舟静听。 年宛娘屈指叩了一下石桌上的起居注,把话说给孙不离听,“别以为能逃过小北的追踪,离了皇城,你哪里都躲不了。孙先生可先看看这个,然后好好想想,该如何对云舟说,西海小渔村的村民是些什么人?” 孙不离匆匆扫了一眼起居注上的年号。 那是先帝的年号,那些日子他还是绘芳苑的宫廷画师。 “年大将军的话,我听不懂。” 年宛娘索性开门见山,“先帝曾幸画师孙氏三月,这上面记载的只是其中一月。”说着,她的眸光扫了一眼震惊无比的云舟,“云舟是何年何月何时生?孙先生应该是最姓楚的,不如重新算一算,这几年可是做了一笔赔本买卖?” 孙不离不敢相信听见的话,他慌乱地拿起起居注不断翻看着。 上面一笔一划写得清清楚楚,墨迹也是陈年旧书,上面的印信也是当初总管起居注的内侍才能用的印章。 此起居注若是真的,那云舟岂不是—— 孙不离转头一瞬不瞬地看着云舟。 云舟大脑一阵空白,“我的生父……是先帝?” “若本大将军想让天下人都认定此事,这本起居注便足够了。”年宛娘徐徐说着,“孙先生,你说本大将军有没有本事,把云大人推到龙椅之上?” “啪”地一声,孙不离手中的起居注掉在了石桌上。 云舟瞪大双眼,“……” 年宛娘冷冷一笑,她知道这笔买卖孙不离抗拒不了。 “魏王打的什么主意,你我心知肚明,他若得偿所愿,你最多不过是绘芳苑的第一画师,能比得起一个‘安阳公’位高权重么?” 孙不离眸光一沉,又看了看石桌上的起居注,迟疑地问道:“你……又有什么好处?” “灭了猎燕盟背后的势力,燕翎军自然可以安然百年。”年宛娘说得极慢,“可要成大事,那些人就必须死,因为他们都知道云舟不是男儿。” 云舟倒抽一口凉气,原来舅舅真的把一切都告诉了魏王与楚忌。楚忌那日家宴说的那些话,每一句都在演戏。 常听人说,朝廷之中没有谁是单纯之人,如今想来,像个傻子一样的只有云舟她自己。 她自嘲而笑,她到头来不过是年宛娘的一颗筹码。 “我若不想呢?” “南烟已死,难道他们不该偿命么?”年宛娘厉喝,眸光如刀,一句话剜到了云舟最痛的地方。 云舟含泪苦笑,这颗筹码年宛娘是想她心甘情愿地做。 她根本就没有拒绝的理由,那些人是该偿命。 年宛娘知云舟是妥协了,“孙先生,今夜就留给你与云舟闲话家常吧。”其实年宛娘也笃定孙不离没有拒绝的理由,说完便拿回了起居注,从密道离开了密室。 气氛突然凝重起来。 云舟看着熟悉却陌生的舅舅,平日熟悉的“舅舅”二字,如今却再也唤不出口。 “舟儿,是舅舅不好。”孙不离想要去摸云舟的后脑,云舟下意识地往后一缩。 孙不离的手悬在原处,沉沉一叹,“舅舅当初也是没有办法,只有听命行事,才能保住你的命啊。”顿了一下,看云舟一言不发,他继续道,“我当时一直在柳贵妃的别庄照顾你,生怕离了你半步,你就没了。你两岁之时,柳贵妃突然命我带着你避去西海,那边有个寻常渔村……” “所以渔村里面的父老乡亲都是看守我的人?”云舟恍然明白,她一直觉得蹊跷的渔村原来是这样,“桑娘呢?她也是么?” 孙不离摇头,“她只是一个被冲到海滩的海难幸存孩子……” “总算有个人是真的渔村人。”云舟更觉讽刺,她想到了另外一件事,“阿黄也是宫中过去的么?” 孙不离愕了一下,“阿黄?” “李大娘家的那只狗。”云舟摇头,“差点被你杀在宫中的那只狗。” 孙不离总算想起是谁,他惑声道:“这狗是李大娘捡来的……” “够了!”云舟失望地看她,孙不离讲了太多的谎话,云舟已经不知道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了,“我娘还活着么?” 第119章 柳太妃的揣度 密室之外, 年宛娘其实并没有走远。 “这些年来,我倒是小瞧了柳太妃你啊。”年宛娘得到了她想得到的答案, 剩下的便是把这条毒蛇引出洞来, 一刀斩了。 《四海烛龙图》画成之日,皇宫走水,烧的就是存放起居注的宫殿。 异象当前,谁会注意这宫殿里面少了,还是多了三本起居注呢? 这方向既然已经找准,照着查下去, 必有所得。 至于剩下的孙不离说的话,年宛娘已经懒得去辨听真假。 她从不是那种被动挨打之人, 那些人既然敢对南烟下手,就别怪她不客气了。 一念及此, 年宛娘沿着密道走了出去, 她忽地在檐下驻足, 仰头对着檐上的黑影道,“再过片刻, 把云舟扔出府去,凶一些,狠一些。” “诺。”影卫点头, 便消失在了雪夜之中。 楚拂在马车中等了大半夜, 听闻大将军府门前有了动静,她连忙掀帘看去。 “夫君!” 待看见云舟熟悉的身影,楚拂连忙提着裙角跳下了马车。 木阿也跟着跑了过去。 “今次只是教训, 还请云大人以后讲话,多多注意分寸!”大将军府的家奴很是嚣张,说完之后,又推了一把云舟。 云舟面色惨白,站在府门外,远远看着谢南烟棺椁的方向,若有所思。 木阿也不好凶回去,他低声劝道:“大人,我们回去吧。” “烟烟……”云舟轻唤一声,终是转过了身来。 楚拂搓了搓手,温暖地牵住了她的手,正色道:“快些回去,泡个热水澡,否则风寒入体,你又要烧几日才能好。” 她的温暖,像是星火,虽然暖不了云舟,却还是能让云舟感觉到一丝真实。 云舟欲言又止,另一只手温柔地覆上了楚拂的手背,倦声道:“我们……回家吧。” 楚拂微惊,“你……当真没事?” 云舟慨声回答,“有事也好,无事也好,既然死不得,就活着吧。” “夫君……”楚拂忽然不懂她了,只觉云舟像是彻底变了一个人。 云舟沉沉一叹,望向黑铅一样的天幕——万籁俱寂,落雪纷纷,这场雪也不知何时才能停下? “回家吧,拂儿。”云舟的掌心很冷,就连语气也没了往日的温暖。 既然不知能说什么,那便什么都不说吧, 楚拂点头,跟着云舟一起上了马车,由木阿赶车,缓缓朝着卫尉府驰去。 雪夜寂寥,可有些人并不安分。 自打谢南烟的棺椁回到京师,魏王府的眼睛就一直盯着年宛娘与云舟。云舟今日在大将军府被教训之事很快便传入了魏王府。 柳太妃抱着暖炉靠在榻上,听着探子们的回报,眉心越蹙越紧。 魏王温了壶酒,给自己斟了一杯,惑声问道:“母妃,这些事有哪里不妥么?” 柳太妃挥手示意探子们退下。 探子们领命退下,将殿门关好。 柳太妃仔细琢磨,看似一切如常,可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魏王喝了一杯暖酒,笑道:“大卖田产拉拢小王子,她能做之事,我们也可以做。这些年苦心经营,我们手头的金银不比年宛娘少。况且,”魏王冷笑,“年宛娘这些年来斩杀的大车人,每一笔都是血债啊,我要是大车小王子,绝不会真心与她结盟。” “问题是,她拉拢小王子想做什么?”柳太妃白了魏王一眼,事情她觉得不是这样简单的事,“一来,小王子在大车就不是最得宠的那个,二来,此次突然请婚我朝,可天下人都知道,我朝并无公主……” 魏王才不想那么多,“母妃,如今情势大好,这些事就不必去想了。” “情势大好?”柳太妃不明白儿子的意思。 魏王得意地道:“皇兄这些年把能败的君威都败得差不多了,朝堂之上,大多都是支持我当天子的大臣。谢南烟在这个时候死了,简直是天助我也!云舟那边只要再给些时日,楚七小姐定能把她给拿下。” “死了?谁人杀的?这些你都能确定么?”魏王不提还好,提到这事,柳太妃更觉蹊跷,“沉沙镇那个地方易守难攻,谢南烟的武艺不差,还有年宛娘养了多年的两只魑魅护卫,能把她杀了的,放眼整个天下,你能说出几个名字来?” 魏王笃定地道:“萧别说,人不是他杀的,是年宛娘动的手。” “她为何突然要杀养育多年的谢南烟呢?”柳太妃再问魏王。 魏王这回答不上来,“萧别有些事瞒着我,我也不知。可从萧别那日的表现看来,他似乎白布了一场局。” “萧别或许也瞒了我一些事。”柳太妃觉得或许萧别会是个突破口。 魏王不懂,“母妃,你是说,萧别那夜在酒楼与年宛娘夜话,他有叛心?” 柳太妃从来都不觉得萧别是个可以驯服的人,她摇头,“他叛不叛,你我都左右不了他,可有一件事,他也算是提醒我了。” “嗯?”魏王看向柳太妃。 “猎燕盟有如今的势力,非他一人之功,他若突然倒戈,多年筹谋,只怕都要付诸东流。”柳太妃输不起,“猎燕盟换个盟主,你我都能安心许多。” 魏王谨慎地道:“江湖上能杀他的人,也没有几个。” “一个人杀不了,便多找几个。”柳太妃似乎早有主意,“他不是想声东击西,帮你除了皇后肚子里面那个么?我们不妨顺水推舟,来个移花接木,在旁看着他死就好。”说着,柳太妃站了起来,走到了魏王身前,亲手给他斟了一杯酒,“记住母妃教你的,敌人想拉拢的人,你若是驾驭不了,就先一步除了,永远不要当被打的那个。” “儿受教了。”魏王重重点头。 柳太妃欣慰地拍了拍魏王的后脑勺,“明日早朝,便向陛下请旨,赏赐封地,离京就藩吧。” 魏王惑然,“好端端的,怎么要走呢?” “如今敌我不明,留下来只有挨打的,倒不如先出局,保一个万无一失。”柳太妃也知道年宛娘不是善茬,这几日年宛娘的动作颇多,只怕真正的招数并没有放出来。 魏王本想辩驳,可柳太妃已是打定了主意,他也无话可驳,便只能依着母妃的话行事。 柳太妃略微放心一些,她忽地又想到了一事,“这些日子,你可有收到孙不离的书信?” “他啊?被燕翎军盯着呢,只怕一时半会儿不敢来信。”魏王也知孙不离的处境,“母妃别担心,他也算得一只狐狸了,要拿到他也不容易。” “希望如此吧。”如今局势不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柳太妃只希望这个时候,孙不离能躲好了,切勿落在燕翎军的手里。 第二日早朝,魏王突然请辞,众臣震惊。 天子殷东佑坐在龙椅之上,不舍地道:“你与朕从小一起长大,朕还想多留你几年,此事容后再议吧。” 魏王不依,“皇兄,臣弟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久留京师实在是不妥。” “可是……”殷东佑望了一眼殿外的飞雪,“已经入冬了,山路难行,开春以后再走吧。” 魏王本想开口再求,可年宛娘突然站了出来,“魏王既然有心,陛下就成全他一番忠心耿耿吧。”微微一顿,年宛娘挑衅似的挑了挑眉角,“南边紧邻大车,陛下就许他那边的州县为封地,镇守我大陵边疆吧。” “年大将军,皇兄也要你来教么?”魏王从小就看不惯年宛娘的跋扈,此时性子上来了,哪里还肯马上就走,“皇兄自会定夺许我哪块封地!” “殿下最好现下就出发,本大将军可以顺便送你一程。”年宛娘再激他一句。 魏王拂袖,怒声道:“既然皇兄开了口,臣弟便遵旨,待开春以后再走!” 殷东佑舒了一口气,他笑道:“此事就这样定了,容朕好好想想,封地究竟定在何处?” 魏王恭敬地对着天子一拜,“一切就由皇兄做主!” 殷东佑满意地点了下头,他看向了年宛娘,“过些日子,等镇南将军的葬礼办了,便将大车小王子请入宫吧。” 年宛娘冷声道:“不必等南烟的后事办好,家事国事并不冲突。” 殷东佑深感欣慰,“朕只怕宫中饮宴,惹得大将军心里不舒服。” 年宛娘凛声道:“这种事已经不是头一回了,本大将军也不是十八岁的弱女子,孰重孰轻,我清清楚楚。” “那……”殷东佑试探地开口,“明晚可否请小王子入宫饮宴,详谈盟好之事?” 年宛娘点头默许。 殷东佑咧嘴笑了笑,他再提醒一句,“这是国宴,所以皇后那边……” “天寒,容兮身子是越来越沉了,还请陛下多给些怜爱,容娘娘在府中安心休养吧。”年宛娘知道天子的意思,可容兮只有在大将军府中才是最安全的,她不能让容兮冒这个险。 殷东佑虽然心头不快,却也不能明说,他忍下了话,点头道:“大将军说的是,是朕错了,就让容兮好生休养吧。” 百官听着天子这些卑微的话,暗暗低叹。 如今连魏王都要远走朝廷了,日后的朝堂只有年宛娘一人独大,这可如何是好呢? 第120章 心药 数点灯盏寂寥地在雪夜中随风摇摆, 落雪簌簌,京师的夜平静如昔。 云舟从大将军府回来后, 只歇了两个时辰, 便起身唤了墨儿来,给桑娘收拾行装。桑娘已经举目无亲了,离了这里她也不知自己能去哪里? 如今行装整齐地放在屋中,明日清早,木阿便会亲自送她离开。 桑娘委屈地噙着眼泪,实在是不知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 “舟……表哥……”桑娘忍不住轻唤正在帮她查点行装的云舟, “我一定要走么?” “嗯。”云舟的身体还是很虚弱,她咳了两声, 确认没有东西落下,她舒了口气, 对着墨儿道, “墨儿姐姐, 谢谢你。” 墨儿冷声道:“大人若没什么吩咐,我便退下了。” “谢谢。”云舟知道墨儿跟杨嬷嬷都在恼她, 烟烟刚离世,就与楚拂走那般近。只要她们心里能好过些,她便由着她们怨着, 找个人发泄不满, 也好。 墨儿简直一刻都不想多留。 云舟走到了门前,将房门关上。 瞧见云舟这举动的庭中丫鬟都瞪大了眼睛,这大人是真的薄情啊, 谢少夫人一走,表妹都不肯放过了。 只怕是想换个地方金屋藏娇,所以才想着这么快把她送走。 云舟懒理外间那些碎言碎语,她走到桑娘面前,扶住了桑娘的双肩,沉声道:“桑娘,你本就不该卷进来,能离开京城是件好事,所以别哭,等事情了结,我会去看你的。” “可天大地大的,你让我去哪里?”桑娘终是哭了出来,她紧紧抓住云舟的双臂,“我又能去哪里?” 云舟叹声道:“我吩咐好牛大哥了,他会带你在京师百里外的镇上买块庄园,衣食是不必担心的。”说着,云舟从袖中拿出了一个木盒子,递到了桑娘手中,“这些年来,我记得你待我的好,所以,这份礼物就当做我送你的嫁礼,可要好好收着。” 桑娘听得不安,“舟姐姐,你想做什么?你别……别寻短见啊!” 云舟倦然抿唇,笑还是笑不出来,“我死不了的,你放心。” 桑娘还是觉得不对劲,她看着云舟熟悉却陌生的脸猛摇头,“可是要发生什么大事了?你这样急地打发我走,我怎么能放心走?” “若想让我的日子过得安心些,桑娘,走吧。”云舟的语气很卑微,几乎是在哀求,“算我求你。” “舟姐姐……”桑娘惑然看她,“你是担心我留着会坏你的事么?” “言尽于此,明日一早,你必须走。”有些理由云舟不能说,即便是说了桑娘也不一定懂。她与她已不是当初可以一起下海采珠的渔家女了,每个人的路都是不一样的,既然注定殊途,又何必强留呢? 桑娘看她转过身去,她紧张地抓住了云舟的袖角,也在哀求,“舟姐姐,我不想一个人过日子,我怕……” “我会去看你的。”云舟勉强自己笑出来,嘴角虽弯,还是满面愁色,“你信我一回,好不好?” “不好……” “早些休息吧。” 云舟最终还是狠狠抽出了衣袖,打开了房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大雪纷飞下,云舟渐行渐远,她与桑娘之间,最后只余了一串雪地上的脚印,最终也会被雪花覆盖,无影无踪。 儿时玩伴,总有一日也要各奔天涯的。 桑娘不得不承认,她与她都不是孩童了。 云舟回到了楚拂的小院里,她走入了房中,浑然不觉双肩已落了一层不薄的雪花。 楚拂忧然看了一眼云舟,她将衣架上的大氅拿了下来,走到了云舟身边,将云舟双肩上的雪花一一拍落,便将大氅罩在了云舟身上。 “自己还病着,下雪天还穿那么少,是觉得我在府中无聊,天天当病人让我医么?” “有你在,我死不了的。”云舟淡淡回答。 楚拂的神色一滞,她轻叹一声,扬手给云舟拂去了发上的雪花,“也有医者医不了的病家,你别把我想得太无所不能了。” 云舟忽地抬手捉住了她的手,楚拂的手很暖。 楚拂愕然看她,“怎么了?” 云舟喃喃问道:“拂儿可有什么是一直想做,却一直没做成的?” 楚拂仔细想了想,她这一世想做的太多,一直没做成的也太多,该从哪一件说起呢? 云舟牵着她坐到了榻边,拉了暖毯过来,盖在了楚拂的双膝上,“慢慢想,我听着。” 楚拂有些恍惚,她担心地探上云舟的脉息,又仔细看了看云舟的气色,生怕她是中了癔症。 此症最是难医,因为心药比世上任何一种药都难求。 云舟双手将楚拂的双手合握住,徐徐道:“我没事,不必担心。” 楚拂探过脉息,看过气色,知道她没事,可这才是最“可怕”之处啊。 “我……只是个多余的人……”楚拂直接提醒,“你这般待我,我还你的你不一定想要,所以……” 云舟幽幽道:“拂儿不多余,我也不多余,都是他们算好的棋子,少一颗都不行。” “嘘……”楚拂连忙作势让她别说这些,“门还没关。” 云舟倦然摇摇头,沉声道:“我心里闷闷的,想找人说说话,拂儿若是不想听,那我不说了罢。” “我并非不想听,我只是……” 楚拂的话还没说完,阿荷便将房门关上了。 楚拂忍下了那些没说完的话,“夫君可以安心说了。”说话间,她不经意地反握住了云舟的手,“我会听着。” 云舟心头微酸,眼圈微烫,隐隐有了泪光,“明天桑娘就走了……” 楚拂点头,“嗯。” 云舟有些哽咽,“她是我最好的朋友,也是小渔村里面唯一的……真人……我知道我今日对她不好,她一定会恼我,可我不想她有一日被我拖累,就像烟烟……”她的声音突然休止。 海龙集那些日子,云舟细细想来,若不是因为护她,烟烟又怎会惹上萧小满呢? 当得知自己到底是谁后,云舟觉得自己才是一切悲剧的根源。 若是能在小渔村生场大病死了,也就不会有后面这些人的悲剧了。 “夫君。”楚拂一脸凝重,右手抚上了云舟的脸颊,“人该求活,不该求死。这句话,我希望你永远记得。” 云舟呆呆地看着楚拂的脸,心绪复杂,她欠眼前这个女子的,只会越来越多。 如何还?又如何偿呢? “拂儿……” “我也是你的妻,有些事真不必谢来谢去。” 楚拂清清楚楚,一句“谢谢”并不是她想要的。 云舟哑然叹息,垂下了头去。 楚拂双手捧起云舟的脸,她淡淡抿唇,“你不是问我有什么想做,却一直没有做成的么?” 云舟点头。 楚拂忽然站了起来,牵着云舟来到了书案边,“我记得,你曾说过想给我画一幅画。” 云舟木立在地,迟疑地看了一眼书案上的笔墨纸砚,“我怕我现在什么都画不好。” “不试试如何知道?”楚拂低头舀了一勺水放到砚台中,她拿起墨条磨了起来,“世事无常,往者不可追,生者若是死不得,那便好好活着。”略微一顿,楚拂凝眸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寒冬虽冷,可终有春日雪融之时。” 云舟不明白楚拂这话里面还有另一层意思,她低头拿起了笔来,既然说过,那便不能言而无信。 她能给楚拂的并不多,若连这个都做不到,那便太冷血无情了。 一念及此,云舟一手舒展宣纸,另一手提笔沾墨,抬眼看了几眼楚拂,笔尖便在宣纸上游走开来。 楚拂嘴角微翘,看着云舟一笔一笔将自己画出来。 开始这一步最难,只要肯走出来,日子定会一天一天好起来的。 她自忖不是治愈云舟的最好心药,可是她愿意不惜一切代价,把云舟一点一点地暖起来。 “咯吱——” 雪风忽地把小窗吹开,寒风瞬间吹灭了蜡烛。 满室昏暗,谁也没有看见一抹红影翻过了院墙,只余下数个足迹,很快又被风雪掩盖无踪。 楚拂走到窗边,将小窗重新扣上。 云舟这边重新点燃了蜡烛,重新提笔作画。 画到一半时,云舟若有所思地抬眼定定看着楚拂,“你说我是像爹多一些,还是像娘多一些呢?” 楚拂不知。 云舟沉叹一声,自言自语道:“我若谁都不像,她便不能一眼认出我来了,是不是?” “天下哪有娘亲认不出自己孩子的?”楚拂以为她在说胡话,便温声安慰。她不知孙云娘到底是死还是活,可不管他日是在人间重逢,还是在黄泉相逢,楚拂相信孙云娘一定能认出云舟。 “也许吧。”云舟再次低头,眸光是前所未有的阴郁,心道:“烟烟,那些人敢动你,我便让他们一个一个给你偿命。待我坐到了那个位置上,安顿好了她们,便没有谁再能阻止我来找你了,你再等等我,好不好?” 视线渐渐湿润,画纸上的女子虽是楚拂的身形,眉眼却还是谢南烟的眉眼。 云舟知道,她这病是永远都好不起来了。 卷九 四海烛龙图 第121章 红衣恍惚 大车小王子来京城已经过了大半月, 国宴也参加了好几回。每次在国宴上,他都是醉心歌舞, 大口吃国宴佳肴。殷东佑几次问询他的求亲意向, 小王子绕了几个圈,又回到了歌舞或者佳肴上。 这小王子就不是来京师求亲的,只怕是来京师走个样子——大车这些年几个王子年龄渐长,几乎都盯着那个唯一的汗位,小王子是势力最弱的那个,这个时候避祸大陵是最好的选择。 这个小心思很快就被百官与天子洞悉了。 既然小王子无心求亲, 那百官们悬着的心也放下了。谁愿意把自家娇滴滴的闺女嫁去那么荒凉的大车? 毕竟,一旦远嫁, 几乎没有再见的可能。 殷东佑知道小王子的心思,可戏他也必须做足。 于是今日早朝之上, 殷东佑下旨邀请众位大臣携家眷入宫饮宴赏梅。自然, 一直称病的云舟也在邀请之列。 雪花零落, 这日的天色也不如往日那般阴沉。 想来,这场雪应该很快就能停歇了。 明日或许能看见雪霁, 甚至还能看到久违的暖阳吧。 谢南烟的棺椁是在夜里悄悄地下葬的,云舟知道的时候,已经过了整整三日。 马车一路往京城郊外行去, 云舟披着大氅坐在车厢中, 不时地掀帘看向车外——沿途萧瑟,寒风凛冽,燕翎军的将军冢就在这山的深处。平时百姓都不敢来这儿, 因为哪一个燕翎军将军手里沾染的人命都不止一条,据说这将军冢每到夜里,都会有鬼哭哀鸣,百姓们说得越多,这里的“可怕”色彩就越浓郁。 “驾!” 木阿甩动鞭子,催着马儿跑得更快些。 云舟放下车窗的帘子,探身掀起了马车的帘子,问道:“牛大哥,这几日桑娘可有信来?” “放心吧大人,表小姐都安排妥当了,一切安好。”木阿安慰云舟,他才不会说他送桑娘的这一路,桑娘就哭了一路。 姑娘家倔起来真的哄不好,桑娘就这样,怎么哄都哭。 这会儿只怕还恼着云舟,又怎会给云舟来信呢? “也好。”云舟喃喃说完,颓然放下了车帘。 木阿沉沉一叹,若不是年宛娘下了密令,命他好生护卫云舟周全,他只想回到军营,少管这些女人的闲事。 府中杨嬷嬷与禾嬷嬷已经闹得不可开交了,楚少夫人又一句话都不管,好不容易出来透个气,云舟又问了桑娘那个爱哭鬼。 木阿觉得头疼,怎的就摊上一窝女人了呢? 将军冢的肃穆山门前,木阿勒停了马儿,沿这里的石道往上走半里,便是葬谢南烟棺椁的将军冢。 不等木阿开口,云舟已下了马车,提着准备好的香烛,沿着石道往上走去。 木阿本想跟上去,可才走了几步,便被云舟劝住了,“牛大哥,我想静静陪陪烟烟,就不必跟着了。” 木阿点头。 将军冢算得上燕翎军的禁地,方才来的一路已经过了好几重哨所,这儿若是还能藏着刺客,那大将军府也能飞进刺客了。 谢南烟的坟冢是新坟,在一众燕翎军将军的坟冢之间,极为醒目。 墓碑上的那一串墨字云舟宁可一辈子都不要看见。 可世事就是这样,越是害怕的,就越是冒出来。 云舟缓了好几口气,才把那股浓浓的悲意压下心头。云舟眼底噙着泪光,她将香烛放在墓碑前,温柔地轻抚墓碑上的“谢南烟”三个字,她柔声唤道:“烟烟,我是个傻子,竟来得这般迟,你不要恼我,好不好?” 墓碑无声,只剩冰凉。 云舟忍了忍眼泪,在墓碑前跪了下去,虔诚地拿出了香烛,再碑前一一点好。 风声之中夹杂着些许“窸窣”声,凉意瑟瑟,无处不在。 “烟烟,我昨晚又梦见你了。”云舟身子一歪,坐倒在墓碑旁,她侧头贴在冰凉的墓碑上,“梦见我们一起回到了西海小渔村,月夜之下,我带你一起泅水,我教你探珠……” 嘴角轻扬,眼泪却沿着脸侧滑了下来,“我们一起采了一颗很大很亮的珍珠,若是放到黑市上卖掉,我们可以卖好几亩田……” 她忽地抹去了脸上的泪水,她吸了吸鼻子,“我们一起养了一只阿黑,它黑不溜秋的,比阿黄还要乖巧。你还跟我闹,说叫阿黑不好听,你说要叫小白,我说,烟烟说什么都好,只要烟烟不走……一直在我身边……”她直起了身子,含泪轻笑,“后来,梦醒了,你还是走了……”她又猛吸了好几口鼻子,“不过我不恼你,因为我知道,你会等着我的,对不对?”说到动情处,她哪里还顾得眼泪再次滑落脸颊。 寒风凛凛,风吹过泪水,更是刺骨的寒。 云舟意识到似乎有人靠近,她急忙回头,只见一抹红影一闪而过,隐没在了雪松之间。 “烟烟,是你么?” 云舟起身轻问,生怕声音太响,惊走了谢南烟的归魂。 红影终是无踪。 云舟抬眼看了一眼天色,这大白天的,岂有生魂能出没?大抵是她太想谢南烟了,以至于失了神,看花了眼。 她摇头叹息,回头深望墓碑,“烟烟,我今日先走了,改日我再来看你。”顿了一下,云舟将脸上的泪痕擦了个干净,“这次你可不能赖皮了,一定要好好等我。” 雪花簌簌,忽地落得快了些。 云舟就当谢南烟这次答允了,她抿唇轻轻笑笑,扶了扶顶上的乌纱官帽。今夜宫中饮宴,有些戏就算过去不会演,如今她也要学着演了。 木阿本以为云舟要很久才会下来,还想在马车上打个盹,这才眯上没一会儿,车帘便被云舟掀开了。 “大……大人?” “回府接拂儿入宫吧。” 云舟简单说完,解下了大氅,罩在了木阿身上,“有劳牛大哥了。” 木阿受宠若惊地瞪大了他的铜铃眼,“啊?是!是!”他不得不承认,云舟这个主子还是蛮好的。 云舟拢了拢双臂,靠在了车壁上。 少了大氅,虽然有些凉,却能让她更清醒些,把今夜要做的事情都先思忖一遍。 木阿策马赶车,半个时辰后,马车便回到了京城。 马车行过街市,突然听见有个女声在大声喧哗。 “这窝狗子我都要了!” “好说,好说!一共十文钱。” 那女子将一筐小狗子往身后一提,并没有给钱的意思。 卖狗的男子哪里肯依,“姑娘,你这样是想抢劫么?” 女子挺直了腰杆,“这么小的狗子,一锅煮了也不够我啃几口的,你还卖十文钱?”说着,她摸出了一文钱抛给了卖狗的男子,“一文钱就够了。” 卖狗的男子瞬间怒声道:“这可是大陵的京城!姑娘,我瞧你也不像大陵人,这当街抢掠,可是要触犯我大陵国法的……” “我可没抢,你瞧,我给了你一文钱的,是你不要。”女子指了指落在卖狗男子脚下的一文钱。 “你……” “木阿,停车。”云舟忽然开口。 木阿勒停了马儿,云舟从马车中走了下来,她拿出了二十文钱,递到了男子手中,“这窝小狗,我都买了。” “是,大人出了钱,那狗子便是大人的。”男子拿了钱,便喜滋滋地走了。 云舟看向那个异族女子,认真地道:“小狗何辜,就不要吃它们吧。”说着,她弯腰捡起地上的一文钱,双手递向了女子,“一文钱双手奉还,还请姑娘把狗崽子给我吧。” “不就是一窝狗崽子,给你就是!”女子说完,一手拿过一文钱,一手递过了竹筐,悻悻然走远了。 云舟抱着竹筐走回了马车。 木阿惑声问道:“大人,是想买窝狗子给阿黄作伴么?” 云舟含笑看着竹筐中的那只小黑狗子,额头上恰恰有一撮白毛,“小白,你从梦中跑出来了么?” 木阿听得莫名,“大人?” 云舟摇头,“给阿黄作伴也好,它一只狗子那么多年了,也该有几个狗伴儿了。” 木阿似懂非懂,也只能继续往前赶车。 云舟轻抚小黑狗子的脑袋,喃喃道:“烟烟定是听见了我跟她讲的那些话,冥冥中把你送到我身边了。” 巷陌暗处,方才闹着买狗的那个女子披了件黑斗篷绕了回来,正是阿古莎。只听她皱眉道:“狗子已送,该回驿馆了。” 在她身边,另一个披着黑斗篷的女子微微轻笑,“好。”她转过身去,黑色斗篷下微露了些许红衣,“有小白陪着她,我也能安心些。” “小白?”阿古莎一脸愕然,方才那窝狗子里面可没有一只是白色的。 谢南烟笃定地点头,她舒眉轻笑,是阿古莎从未见过的妩媚,“我说它叫小白,阿舟便会叫它小白。” 阿古莎不懂她在高兴什么,她低声问道,“那天雪夜你回来之时很是难过,今日怎的就……?” 谢南烟那夜确实难过,她最怕的事情正在发生,偏生她却毫无办法阻止。 “走吧,早些解决了这一切,或许,我还能早些回家。” “好。” 第122章 开戏了 傍晚时分, 云舟与楚拂一同入宫赴宴。这些日子年大将军与云舟数次起冲突,每一次两人皆是面红脖子粗的, 旁人瞧去, 只以为是年宛娘把云舟看做了克妻的灾星,所以越看云舟越不顺眼。 云舟连妻子的葬礼都被瞒了,无疑是一件奇耻大辱。换做任何一个人,此事都不能善罢甘休。果然,今日在宫门前与年宛娘相遇,云舟看她的眸光都像刀子, 只恨不得把这个跋扈的年大将军切成几段。 楚忌很早就入了席,老远看着云舟的反应, 他捻须阴笑——不管谢南烟到底是谁杀的,这一杀实在是大好, 简直是天助魏王大业。 禾嬷嬷一直传来好消息, 说这几日云舟在府中已经算是对楚拂言听计从了。 究竟“言听计从”到什么地步? 楚忌想今夜趁机试一试。若能在魏王离京之前确保禁卫军已到手, 那魏王开春之日便不必走了。 云舟与楚拂在楚忌邻桌刚坐定,小王子便喜滋滋地带着阿古莎入了席。 云舟觉得阿古莎有些眼熟, 只是她这儿离小王子那边有些距离,她看得也不太真切,她多看一眼后便作了罢。 大车女子与她没有半点关联, 何必徒惹旁人猜忌? 阿古莎反倒是歪头多看了几眼楚拂。 小王子以为她在看云舟, 便咳了一声,低声提醒:“阿古莎,不准看其他野男人。” 阿古莎白了他一眼, 这几日小王子看美人那么多回,她赌气多看一眼旁人又如何?想到这儿,阿古莎冷冷地回了一句,“我现在觉得大陵的男子也很好看。”说着,她本来没看云舟的,这会儿是真的多看了云舟好几眼。 小王子忍下了怒意,拉着阿古莎干脆地坐下,从桌上抓了一枚点心,大口嚼了起来。 阿古莎打量的目光实在是放肆,楚拂觉察,便迎上了她的目光。 阿古莎怔了一下。 楚拂端庄有礼地对着她点头莞尔,分明没有一丝温度,却出奇地冷艳。 “红绡完了。”她暗暗为谢南烟揪心,这样的一个敌手在丈夫身边,时日一久,又岂会记得她一个“死”人? 楚拂实在是不懂阿古莎为啥要用那样的目光看她与云舟,她只觉莫名地不安,便下意识地往云舟身边挪了挪,握住了云舟冰凉的手,柔声道:“今日天寒,夫君身体还没好透,我给你先暖暖手。” 云舟点头,难得脸上有了一丝笑意,“拂儿,谢谢你。” 楚拂摇头轻笑,“又对我客气了。” 楚忌很满意这样的画面,他起身走到了云舟桌前。 云舟起身一拜,“岳丈大人。” 楚忌笑道:“不必多礼,都是一家人。”说着,便绕到了云舟身侧,拉着云舟一起坐了下来,故作担心地道,“贤婿这几日可好些了?” 云舟恭敬地答道:“都好些了,让岳丈大人挂心了。” 楚忌放心地长长舒了一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好些了就好。”年宛娘缓缓走过,轻描淡写地抛下一句话,凉声挑衅,“可别突然又病倒了,赖在本大将军身上,呵。” “你!”云舟握紧双拳,若不是楚拂拉着,几乎要跳起来与年宛娘一阵撕扯。 楚忌也拦住了云舟,低声道:“贤婿,暂且忍下,莫急。” 云舟咬牙道:“我岂能不急,烟烟还葬在她将军冢中,她是我的妻啊!” 楚忌不悦地看了一眼楚拂,肃声提醒道:“拂儿也是你的妻,大丈夫退一步不见得是输啊。” 年宛娘突然停了下来,她轻蔑地瞥了一眼楚忌,又瞥了一眼云舟,“我最后悔的,就是把南烟嫁给你这个扫把星!我就好好等着,看你这个无用的扫把星能翻出什么浪来?”说着,年宛娘大步走到了天子前的首席上,端然坐了下来。 她一直就是这样一个“嚣张”的性子,百官见她这般猖狂,没有一人敢置喙一句,只能当做没有看见,静默着带着家眷入了席。 楚忌悄然把云舟的反应都看在眼底——云舟在他心里一直是个单纯的渔家小姑娘,谢南烟尚在时,或许云舟还能说几句聪明话,做一二聪明事,可如今谢南烟没了,云舟心智单纯,如此愤怒的模样是半点装不出来的。 既然年宛娘与云舟已经闹僵,那云舟就得赶紧拉到一个阵营来。 楚忌语重心长地道:“贤婿你放心,老夫不会让你一直忍这口气的。” “只要烟烟能迁出将军冢,岳丈大人你让我做什么都成!”云舟激动地开口。 楚忌等的就是她这句话,他满意地拍了拍云舟的肩头,“贤婿,此事急不得,改日老夫再与你详谈,就暂且由她多猖狂一夜吧。” “一切都听岳丈大人的!”云舟再次恭声回答。 楚忌捻须轻笑,看向了楚拂,“贤婿你待拂儿好,便足够了。” 这样虚假的一句话,莫说云舟听得刺耳,楚拂也听得难受。 “嗯,我会待拂儿好的。”云舟看向楚拂,楚拂本来心里酸涩难受,被她这一看,只觉温暖。 楚拂怔怔地看着云舟眉眼,她此时嘴角带笑,温暖得有些不真实。 可即便如此,楚拂也甘愿沉溺在这样的不真实中。 “陛下驾到——”内侍一声高唱,殷东佑裹着帝裘,抱着暖壶肃然行来。 他下意识看了一眼席间的宾客,云舟破天荒出现了,魏王与柳太妃却缺席了。 殷东佑坐到了龙椅上,他侧脸问向今日的礼官,“东海与太妃今日怎么了?” 礼官摇头,“魏王也没说今日不赴席,想必是路上耽搁了吧。” 殷东佑点头,“那便再等等开宴吧。”说着,他关切地看向了云舟,“云爱卿的身子可好些了?” “回陛下,已经好些了。”云舟起身恭敬地一拜。 “不必多礼,还是坐下先歇着吧。”殷东佑一边说着,一边打量了一眼脸色铁青的年宛娘,他岂会不知这几日年宛娘与云舟争执之事?见年宛娘似是不悦,殷东佑也不好再与云舟多言什么,便转了话题,对着小王子道:“小王子来大陵也好几日了,这些日子可住得习惯?” 小王子得意地笑道:“我大车的冬日比这儿要冷上许多,自然住得习惯!”说完,他站了起来,大声道:“父汗常说,大陵人喜欢来而不往非礼也,这几日本王看了许多大陵美妙的歌舞,自然也该回敬诸位我大车的美妙歌舞!”说着,他拍响了三声掌声。 七名红衣女子手持木剑,缓缓走入席间。 每个红衣女子面上都罩着白色面具,大红裙角上还绣着大车的火纹图腾,被远处的皑皑檐上雪一衬,每个女子身上都散发着一缕说不清道不明的妖媚气息,让人忍不住小小期待这七人会跳出怎样的大车舞蹈? “这些舞姬都是魏王殿下七日前送给本王的,本王很喜欢,所以便让红绡收下,教她们这一曲红莲大漠舞。”小王子简单介绍完,转身对着殷东佑一拜,“不知陛下可愿一赏此舞?” “朕还从未见过大车的舞蹈。”殷东佑很有兴趣,“朕想看!” “好!”小王子得意地侧目看向七人最中心的那个红衣女子,“红绡,跳得好,本王也有赏!” 那红衣女子往前走了一步,福身一拜。 云舟眸光紧紧盯在这名女子身上,这身形实在是熟悉,尤其配上这一袭红衣,云舟记得清清楚楚,她与谢南烟的初见,谢南烟就是穿了一袭红衣,与这个戴着白色面具的女子身影一模一样。 “是,王子。”她声音微哑,却很是陌生。 悬着的心似是被撕扯了一下,云舟失落地轻轻一叹,自忖自己是想多了。 烟烟怎会活过来?即便是活过来,又怎会是小王子的舞姬红绡? 楚拂觉察到了云舟的失落,她温柔地握住了云舟的手,低唤道:“夫君,怎么了?” 云舟摇头轻笑,她静静地看着楚拂,“你在就好。” 楚拂哑然笑笑。 这本该是谢南烟与云舟的神仙眷侣模样,可如今竟成了楚拂与云舟二人的。 谢南烟的身子微微一颤,无人能瞧见面具下的她是怎样的表情?能了解她此时有多煎熬的,只有阿古莎了。 阿古莎可不像谢南烟那般能忍,她站了起来,看着云舟道:“我听说,你画画好看。” 云舟愕了一下。 小王子没想到阿古莎会突然来这一句,他连忙示意阿古莎坐下,“没大没小,阿古莎你越来越放肆了!” “我想看他画画。”阿古莎毫不客气地指着云舟。 这语气,云舟终是想起她就是今日在街市上遇见的那个异族姑娘,“原来是你?” “对,就是我,你买了我想要的狗子,你得还我个东西。来而不往非礼也,我记得王子是这样说的。”阿古莎叉起腰来。 小王子眨了眨眼,左右摸了摸小胡子,“嗯?” 云舟对她并没有什么好感,“我若是不画呢?” “陛下……”阿古莎看向了殷东佑。 殷东佑知道这阿古莎明面上看是小王子的侍卫,可私下只怕就不仅仅是侍卫那么简单了。她突然任性撒泼,殷东佑也不想突然在这席上闹个什么不快,他笑道:“云爱卿大病初愈,就不让她画了吧,朕这儿还有许多画师……” “既然陛下都开口了,那我就听陛下的,不看了,也不稀罕了!”阿古莎说完,悻悻然坐了下去。 “你不稀罕,我倒要画了。”云舟突然对着殷东佑一拜,“陛下,难得今夜能赏大车之舞,臣愿用笔一一画下!” 第123章 转折 宫中开始红莲大漠舞的同时, 孙不离执伞来到了魏王府后门。 他叩响了大门, 开门的总管看清楚是他后, 下意识地往他身后看了看, 瞧见只有他一人在,这才开了门, 放孙不离收伞进去。 “孙先生这一路可还好?”总管先问他。 孙不离沉沉一叹, “要甩掉燕翎军那些狗腿子可不容易, 好不容易甩脱了, 自然得快些回来。毕竟,他们一定想不到我还敢躲回京师。” 总管点头, 引着孙不离往后院走了几步, 肃声道:“殿下与娘娘今日入宫赴宴, 晚些便会回来, 孙先生可以先回旧院歇息。” “有劳总管大人了。”孙不离一边说着, 一边拿出一锭银元宝,塞入了总管的掌心, “我认得路, 往前一拐就到了, 总管大人可以不必送了。” 总管喜滋滋地捏紧了银元宝, 这大雪天在炉边暖着可是人间美事。这孙先生也算是王府常客了, 太妃娘娘也交代过, 他在府中走动不必一直盯着,即便真有什么举动,暗卫们也能把他立即拿下, 所以总管点了下头,收好银元宝便退下了。 孙不离沿着往日的石路走回了旧院,收拾一二便熄了灯。 旧院的秘密,也只有他与太妃娘娘知道。 这小院看似普通,可孙不离住的那间里面有条暗道,直通太妃娘娘院下的那间密室。 这里不管外间是春夏,还是秋冬,都是死一般地寂静。 孙不离从墙上取下一盏油灯,缓缓沿着石阶走下,穿过一条黑漆漆的密道,在尽头处踏入了昏黄的石室。 案几上铺着一摞宣纸,最上面的那张已落了一层细灰。 砚台中的墨汁是新磨好的,立在案几边的那个丫鬟每日都会重复这件事许多回,可搁在笔架上的毛笔那女子却一次也没有拿起过。 黑衣女子披头散发,带着手链脚镣坐在密室的东南角,歪头看着密室用来透气的那两个小孔。 小孔外面是看不见任何月光的,更何况今夜是个雪夜。 丫鬟看见孙不离从密道中走出,只微微一惊,“孙先生回来了?” 孙不离点头微笑,文质彬彬。 丫鬟伺候那个黑衣女子多年,最高兴的莫过于孙不离来看她的时候——孙不离生得俊俏,即便已过不惑之年,还是让人觉得莫名地可亲。 “先生请用茶。”丫鬟将煮好的热茶奉上。 孙不离笑着接过,端着茶盏坐到了案几边,并不急着去喝,“云娘,荣华富贵唾手可得,你何苦这样死撑着呢?” 孙不离这话一出,丫鬟便知他是又来劝她的。这样熟悉的画面,丫鬟已经不是第一次见了。头一次她就听了这一句,柳太妃便命她退下了,如今听到这句,丫鬟下意识地想退下。 “你不必走,我这些话也没什么不能听的。”孙不离唤住了她,丫鬟有些惊喜,点点头,便默默地站到了孙不离身侧。 孙不离喝完这盏热茶,将茶盏递给了丫鬟,“好茶,能否再饮一杯?” 丫鬟更是高兴,捧过茶盏,又倒了一杯热茶过来,放到了案几上。 孙不离点头谢过后,他起身往孙云娘走了三步,“整整十八年了,何苦呢?听娘娘的话,把《四海烛龙图》画出来……” “啐!” 孙云娘转身回头,竟对着他狠狠吐了一口口水。 丫鬟大惊,“大胆!” 孙不离摆手示意无碍,他仔细看看了看孙云娘的脸,确认还是妹妹后,他轻叹一声,“罢了,罢了,你这脾气,永远是这样倔。”说完,他走了回来,端起热茶喝完后,“我回房了,谢谢今夜的茶。” “先生喜欢便好。”丫鬟又惊又喜,恭送孙不离离开了。 孙不离回到了旧院房间,他走到窗边,推开了小窗,望着皇城的方向——那儿是京师最繁华的建筑,也是京师最冰凉的牢笼。 “她在……” 孙不离突然开口,这句话也不知是说给谁听的? 数条黑影从檐上一闪而下,假山石后,亦或是石桌栏下,倒了好几名佩着魏王府木牌的暗卫。 买卖还得自己做,既然能当老板,为何还要傻乎乎地做伙计呢? 凉风瑟瑟,突然魏王府的另一角亮起了火光,有人惊呼一声,“走水了——!” 府中一时锣鼓声声不绝。 孙不离拿出火折子,吹了个亮,他走到了床幔边,点燃了床幔。 这把火,定能烧出他的一世荣华。 两条黑影从窗户跃入,沿着他敞开的密道口冲了进去——他知道今日这第一步是走成了。 魏王府的大火燃起之时,宫中的红莲大漠舞跳得正酣。 云舟一人一案站在宴席正中,她提笔凝神已经许久,却迟迟没有落笔画出第一下。她微微侧目,看着今日领舞的红衣舞姬,眸光忽明忽暗,不知在想什么? 她看得太过出神,在旁人看来,云大人今夜是画不出这幅画了,只怕心魂都被这名红衣舞姬给勾走了。 雪花飘落,几片沾上了云舟的乌纱。 云舟的鼻翼微微动了动,眉心皱得比往日任何一个时候都要紧。 这香味儿,像她的。 红绡的舞姿虽算不得妙曼,可木剑在手,她与其他六名红衣女子边剑舞边旋动裙角,每一人都像是大漠绽放的沙漠红莲妖精,诡异却美艳。 白色面具之下,红绡的双眸若水,却看不分明到底是怎样的眉眼? 每次她舞近云舟,云舟只觉她身形熟悉,云舟恍惚,想将她看得更清楚些,哪知红绡又旋舞远了,甚至还回眸用木剑尖顽皮地在云舟下颌上轻撩一下。 这像烟烟的举止,可当云舟往前追一步时,红绡又舞进了六名舞姬之中,甚至其他舞姬也学着她的孟浪,剑尖依次在云舟肩头背心撩过。 看舞的官员们无不艳羡云舟竟有这样的享受,楚忌与楚拂脸色铁青,只想着何时这舞能跳完? 小王子干咳了两声,递了个眼色给阿古莎,他拉了拉阿古莎的衣袖,压低了声音道:“假公济私……怎么办?” 阿古莎拂开他的手,“想自家男人,没错。” 小王子腆着脸皮笑道:“那我想自家女人,也没错。”说着,他厚着脸皮拉了阿古莎的手紧紧握住,“好阿古莎,手怎么这般凉?” 阿古莎哪里容他这样放肆,狠狠地反手一拐小王子的腹部,小王子痛得大呼了一声,“啊!” 众人大惊,这舞也不得不停下了。 殷东佑并没有注意到小王子这边怎么了,他急问道:“小王子这是怎么了?” 小王子尴尬地笑了笑,“无妨,无妨,本王原先只想提醒云大人一句,画画要紧。”他这话一出,几乎说到了所有人的心坎上。 云舟自忖方才确实失态,她放下了毛笔,恭敬地对着小王子一拜,“我这就画。”说话间,她发现七名红衣女子已低头退出了宴席,准备由内侍领着去偏院休息。 “红绡姑娘请留步。”云舟追了一步,她现在也顾不得许多,扬声问道:“明日可否邀姑娘到我府上再舞一曲?” 即便听过声音不是,可云舟还是想看个清楚,确定这白色面具之后的她不是谢南烟。 不等红绡开口,小王子便不悦地道:“本王的舞姬,也是随便任你邀请的么?” 云舟理亏,无法答话。 内侍看清楚了情势,便领着七名红衣女子快步走远了。 殷东佑圆场道:“小王子错怪云爱卿了,今夜这一舞实在是美妙,只怕云爱卿是想再看一回吧。” 云舟知道天子在给自己解围,她回头对着天子一拜——如若年宛娘所言是真的,天子就是她的亲哥哥,想到这一层,云舟此时便多感激他的照拂一分。 “最好是这样。”小王子忍气坐下了。 云舟哑然抿唇,或许是自己急了。 楚拂恭敬地对着天子与诸位大臣福身一拜,走到了案边,给云舟磨起了墨,柔声道:“夫君,天寒,这墨只怕要冻住了。” 云舟轻叹,走到楚拂身侧,“谢谢拂儿。”说完,她提起毛笔,沾了墨汁,终是在纸上画出了第一笔。 她可是用画笔答出的探花郎,如今得见云舟现场作画,不少文官忍不住围了过来,只想看看云舟笔下的红莲大漠舞又会是怎样的一幅画卷? 年宛娘冷眼看着这些人,突然对着不远处的内侍招了招手,厉声道:“去宫门前瞧瞧,柳太妃与魏王殿下可到了?陛下与百官们都饿着等着,好大的架子啊!” “诺。”内侍领命离去。 殷东佑知道年宛娘定是等得不耐烦了,她若今晚突然闹起来,只怕他也护不住魏王了。 离年宛娘近的几员大官们听得清楚,相互递了递眼色,今夜这酒宴有好戏看了。 年宛娘斟了一杯酒,缓缓地倾倒在了地上,宛若祭酒。 殷东佑看得啧啧生寒。 楚忌眸光一沉,阴色看她,他忍不住忐忑起来——她究竟在筹谋什么? 年宛娘悠然望向夜空,阴云沉沉,暗然不见星月。 “阿宁,这些乌云我会帮大陵一片、一片地撕掉,你放心。” 第124章 孙云娘 谢南烟与一众舞姬退下之后, 她被另一名内侍领着入了内院偏殿, 换了身禁卫军的衣裳, 再随着这名内侍悄悄地从皇城偏门离开了宫苑。 雪夜静寂, 谢南烟一人一马飞驰大将军府。 孙不离与燕翎军暗卫们已经带着孙云娘回到了大将军府,皇后尉迟容兮穿着素裘, 挺着大腹站在大厅之中, 似是等了许久。 孙不离先是愕了一下, 却还是走上前去, 低头尉迟容兮拱手一拜,“参见皇后娘娘。” 尉迟容兮转过身来, 她给孙不离左右的暗卫递了个眼色。 暗卫猝然出手, 孙不离还没来得及反应, 便被当场按下了。 “皇后娘娘, 你这是何意?”孙不离惑然问道, “我与大将军可是说好了的……” “本宫与师父也是说好了的。”尉迟容兮淡淡说着,在主座上坐了下来, “事成之后, 拿你下狱。” 孙不离倒吸一口气, 威胁道:“年宛娘出尔反尔, 就不怕拿了我惹来舟儿反戈么?” 尉迟容兮抿唇摇了摇头, “有南烟在, 云舟就不会反戈。” “谢南烟不是死了么?”孙不离心头一寒,“难道说……这一切……这一切都是一个局?甚至那本先帝起居注也是伪造的?” 尉迟容兮端起一旁的热茶,小啜了一口, “莫要着急,且再等一等,这件案子今夜才开始审,是真是假,要看你身后的妹妹说不说真话了?” “容兮姐姐!” 谢南烟铠甲在身,一路几乎是跑进来的,她走到了尉迟容兮身侧,连忙按住了要起来迎她的皇后,“你身子沉,别,还是坐着好。” 尉迟容兮紧紧抓住了谢南烟的手,生怕一松手,又要看不见她了,“回来就好……”说罢,她对着候在门前的将军府宿卫点了下头。 兵甲声声,数百重甲兵持盾将这厅堂围了个水泄不通。檐上瓦砾声阵阵,一百弓箭手也在檐上就位。 今日不审完,是一个人都离不了这儿。 谢南烟将头盔取下,放在一旁,亲自斟了一杯热茶,端向了依旧戴着手链脚镣的孙云娘,她心绪复杂,“喝盏茶,坐下再说吧。” 孙云娘接过了热茶,意味深长地问道:“你与云舟……是拜过天地的?” 谢南烟怔了怔,孙云娘竟认得她?她仔细思忖,并未见过她一回。 孙云娘微微扬头,她喝了一口热茶,将茶盏递了回去,“问吧。” 谢南烟心头发暖,孙云娘知她是谁,竟还能饮下这口热茶,那意味着什么?谢南烟低头走了回来,放下了茶盏,对着尉迟容兮道:“容兮姐姐,可以问了。” 尉迟容兮拍了拍谢南烟的手背,她肃声问道:“本宫近日得了一本先帝的起居注,事关先帝的清誉与孙大人的名节,所以不得不问个清楚明白。”说着,尉迟容兮拿了起居注出来,递给边上的随侍,让他给孙云娘一看。 孙云娘接了过来,她翻开第一页,眉头瞬间锁了起来,复又渐渐舒展开来,甚至发出了一声冷笑。 “原来……原来如此……” 尉迟容兮与谢南烟惑然看她,孙云娘“啪”地一声将起居注摔到了地上,她挺直了腰杆,一字一句地道:“若真如这起居注所言,大陵当有位公主,云娘福薄,当不起公主生母。” 谢南烟心中大喜,她激动地问道:“那……那首……诗……云深不知春欲晚,十里烟波共兰舟……那幅画又是怎么回事?” “先帝好画,一时兴起画了这幅寒舟图,当日我见后,称赞先帝画功精进,他高兴极了,便在上面题了这两句。”孙云娘摇了摇头,她一步走近了孙不离,后面的话都是说给他听的,“后来,此画不翼而飞,先帝因此怏怏多日,也正因为如此,我才开始画《四海烛龙图》,想着画成之日,能哄龙颜大悦,换我一个自由身……”说着,孙云娘俯身看孙不离,“先帝的画,是你拿的吧?” 孙不离倒抽一口凉气,“妹妹,哥哥从不害你,怎会做这样的事?” 孙云娘摇头冷笑,“你不害我?你是害得我好惨!”说到悲愤处,她狠狠地揪住了孙不离的发髻,猛地一扯,“那日你我一起奉诏画春年图,先帝突然驾临,我上前迎先帝之时,腿弯上突然一麻,竟被先帝扑倒在地……你知道萧别就在外面,是不是?你还故意带着内侍们退下,害他误会,是不是?” 孙不离被她揪扯得生疼,奈何左右都被人死死扣着,动弹不得,“没有!妹妹!我若真是这样,又怎会把她养大成人?” “是养大成人么?”孙云娘终是松开了孙不离的发髻,反手一耳光打在他的脸上,很是清脆,“她与我有何区别?小渔村与牢笼何异?你们不就是想拿着她来威胁我么?好哥哥啊,《四海烛龙图》就是一幅寻常祥瑞图,你们处心积虑地让我再画一幅,故意神化这图中的神异,图的不就是魏王殷东海的君临天下么?” 孙不离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无比,反倒是怒声道:“你们父女二人有把我当成自己人么?爹他那手画技全部都传给了你!我可曾学到一句?!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你们断我前程,我就不能另谋前程?” 孙云娘失望地摇头,“爹从来没有藏过私……” “那为何你就比我画得好?”孙不离是半句话都不信的,“爹一定藏了私!一定!” 孙云娘反手又是一个耳光打了过去,甚至连带手链也甩到了孙不离的脸上——他嘴角出血,半边脸庞红肿一片。 “爹教你的时候,你听了多少?我幼时在家认真临摹之时,你又在外荒废多少时光?人若蠢顿,就多花心思,勤能补拙。你生出这些坏心,气死爹爹,误我一世,坏我儿一世,你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孙云娘说到激动处,忍不住又一脚踢在孙不离身上,“没有谁是天生奇才!”她伸出了她的手,捏笔的那些地方,皆有一层厚茧,“你看看你的手,再看看我的手,画师二字,你自己掂量,你到底配是不配?!” 孙不离噤声不语,不敢相信听见的每一句话,更不敢正视孙云娘的手指厚茧。 尉迟容兮偷偷打量了一眼谢南烟脸上藏不住的喜色,她知道她此时想做什么,她悄悄地扯了扯她的袖角,低声道:“回去吧,这里有我善后。” “当真?!”谢南烟又惊又喜。 尉迟容兮点头,“嗯。” 谢南烟刚欲离开,便听见檐上响起一连串惨呼声——数十名弓箭手被人割喉抛下,黑衣白发的男子从檐上飞落,与他一同的数十名江湖好手便与府中的将士厮杀在了一起。 他剑锋染血,带着浓浓的杀气踏入了前厅。 随侍抽剑迎上,皆被他轻松格开,萧别通红的双眸死死盯在孙云娘身上,咬牙道:“你……还活着?” 孙不离看准了时机,终是挣脱了左右,顺势抖出了袖中的匕首,将孙云娘勾住,匕首顶在她的背心上,他自忖今夜只能拼死一斗了,所以局势越乱越好,“萧盟主!年宛娘将云娘囚禁多年,我好不容易……你!”鲜血从匕首上蓦然涌出,孙云娘竟往后一撞,任由匕首刺入了背心。 “萧别……你当年没有信我……今日我也不指望你信我……”孙云娘趁着孙不离失神的当口,狠狠撞开了孙不离,她颤然走向萧别,“是你对不起我……我从未负过你……” 谢南烟抽剑护在尉迟容兮身前,看准孙不离身形不稳的当口,踢起了地上的兵刃,钉入了孙不离的手臂之中,“拿下!” 孙不离吃痛惨呼,随侍出手将他一击劈晕,拖到了角落中。 萧别颤然指向孙云娘,厉喝道:“你再往前一步,我还是会杀你!”说着,他瞥见了谢南烟,“你也还活着?正好……今日一锅杀了!” “孙……”谢南烟想去拦下兀自往前走的孙云娘,那一声“娘”不知能不能唤,该不该这时候唤? 孙云娘勾唇轻笑,一如年轻时的自己,她的心口顶住萧别的剑锋,手指握上萧别的剑刃,“画成之日,起居注宫殿大火,为何就这一本能抢救出来?!” 萧别怒声道:“住口!” “我……以性命做证……她是你的亲生……女儿……”说话之间,她猛地往前一步,剑锋入心,鲜血从伤处瞬间侵染开来。 “你以为你死了,我就信你了?”萧别惨声厉喝,哪里还握得住长剑,他松手的当口,往前一步,将倒下的孙云娘抱入怀中。 孙云娘咬牙反手将身后的匕首拔出,猝不及防地狠狠戳入了萧别的心口。 萧别惊诧无比,想要松开孙云娘,却被孙云娘紧紧搂住,将匕首刺得更深。 “贱人!”萧别惊觉自己瞬间脱力,想要发力震开孙云娘,却半点内劲都使不出来,“匕首有毒!” “他的匕首……从来就没有干净过……”孙云娘咧嘴轻笑,鲜血从嘴角溢出,她继续道,“我……从未做过一日好娘亲……你死了……她才能真的安然……萧别……你我……这笔账……黄泉路上……再好好算个清楚……” 第125章 得知她还活着 “不可!”谢南烟提剑过来, 想将两人扯开, 寻人救治。毕竟事情大白, 他们就是云舟的父母, 如若最后一面都见不得,云舟日后怕是要怨她的。 就这失神的当口, 一支冷箭骤然从梁上射向了尉迟容兮。 谢南烟听见箭响, 疾步回头, 可已晚矣。 “容兮姐姐!” 尉迟容兮艰难地旋身躲箭, 箭矢勾破了她的肩衣,带出一道血箭, 直入墙中。尉迟容兮脚下踉跄, 再也站不住身子, 骤然跌坐在了地上。 腹部剧痛瞬间升起, 尉迟容兮捂着肚子, 再也站不起来,裙角处也渐渐沁上了血色, “孩子……孩子……” 谢南烟再顾不得孙云娘与萧别, 她抱住尉迟容兮, 凄声下令, “发响箭, 召救兵, 此处之人一个不留!” 一支响箭蹿上天际,炸出数团璀璨烟花。 皇宫之中的年宛娘脸色骤变,她匆匆站起, 头也不回地往宫外赶去。 殷东佑双手微颤,紧紧地揪住了自己的龙袍,“年大将军,你这是去哪儿?” “救驾!” 年宛娘简单的两个字抛出,殷东佑哪里还能坐得住,他起身快步追着年宛娘,“来人!传太医!跟着朕一起去救容兮!” 云舟搁下了毛笔,扬声道:“禁卫军何在?” 禁卫军齐声道:“在!” “随我来!”云舟一声令下,便领着天子一并跟着年宛娘去了。 楚忌捻须看了看,装模作样地吼了起来,“太医,太医何在?”其实他心知肚明,年宛娘那般焦急,定是萧别今夜的刺杀开始了。 只要萧别与大将军府的府卫打起来,那他的人便能悄悄把暗箭放出去。 年宛娘此时才赶去,只怕已迟了。 当楚忌回神想起楚拂之时,这儿已没了楚拂的踪迹,楚忌环顾四下,隐隐觉得有些不安,甚至今日魏王与柳太妃迟迟未到,只怕另有隐情在。 局势不明,尚不到庆功之时,一切还是静观其变得好。 待年宛娘赶至大将军府时,今夜来刺杀的江湖中人皆已伏诛,她一路疾走,往后堂行去——明明今日留在大将军府的人马都是燕翎军中的精锐,府外还留有三队援兵,任他萧别再厉害,遇到这几百人也是没办法翻起浪来的。 还逼得府中人放出响箭求援,只怕是府中遇到了巨变。 “大将军!” 后院第一个房间里面锁着的是孙不离,年宛娘只看了一眼就匆匆出来了。她踏入第二个房间,萧别四肢被锁,虽然心口有伤,一时还死不了。另外的榻上,军医正在抢救奄奄一息的孙云娘。 “容兮跟南烟呢?”年宛娘大呼。 卫士急忙道:“皇后娘娘与谢将军在后院……” 年宛娘快步走出,径直朝着后院跑去。 有天子殷东佑开路,大将军府的守卫也不好拦阻天子进来,云舟自然也跟着进了大将军府。 “容兮!容兮!”殷东佑焦急呼唤,丫鬟小厮们跪了一地。 年宛娘踏入了后院,便听见了尉迟容兮的一声惨呼。 “除了太医,其余人等,都给拦下!”年宛娘侧头吩咐后,她知道天子与云舟一直跟着,便特别又加了一句,“陛下与云舟也拦着!” “诺!”这里几乎都是年宛娘的亲卫,没有谁敢不听年宛娘的吩咐。 年宛娘奔入房中,只见尉迟容兮在床上辗转痛呼,身下被褥已被鲜血染红。 稳婆满头大汗正在给尉迟容兮接生,谢南烟给尉迟容兮扎紧了肩头伤口,红着眼眶看向年宛娘,哑声道:“师父……你快救救容兮姐姐……” 年宛娘走近之后,拿出了令牌,抛给了谢南烟,“从后门速速赶去城外军营,领兵回城,拿下魏王母子,就地正法!” “可是容兮姐姐她……”谢南烟担心尉迟容兮。 尉迟容兮猛烈摇头,她双眸赤红看着谢南烟,“听师父的话!去!” 年宛娘握住了尉迟容兮的手,柔声道:“相信师父,师父不会让你有事的!”说着,她再催了一遍谢南烟,“快走啊!” 谢南烟重重点头,捏着令牌离开了。 尉迟容兮释然长舒了一口气,她焦急地看着年宛娘,“师父……我不会死的……是不是?” 年宛娘轻抚她额上的细汗,“我的弟子,阎王爷都不敢收,容兮,熬过这一关,师父保证,以后你想去哪里,你就能去哪里?所以,你要争气!” “好……师父……”尉迟容兮接连缓了好几口气,她死死咬牙,不管师父今日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她都必须要活下来。 因为她答应过南烟,她会平平安安地把这个孩子生下来,要让这个孩子认南烟做义母。 这个孩子,她早就看做她与谢南烟的唯一羁绊,她怎能在这最后的关头失了约? “都给朕让开!”屋外,天子已经盛怒,“再若拦朕,朕诛你九族!” 卫士沉声道:“娘娘生产,唯恐血气冲撞了陛下,还请陛下去别厅休息。” “朕是她的夫君!她若有事……呸!容兮不会有事!”殷东佑急得乱了话,即便是知道于礼不合,他还是想亲自陪在尉迟容兮身边,“容兮,朕来了!朕在的!你别怕!”说不怕是假话,殷东佑乱急了心,左右再看了看,他急喝道,“太医!去传太医!传太医!容兮若是有事,朕砍了你们的脑袋!” “陛下,可否容我一试。”楚拂突然开口,对着天子一拜。 “你……”殷东佑显然是迟疑的,他看了看楚拂,又看了看一旁的云舟,“里面的可是朕的皇后……” “楚拂当日也曾给陛下医治过。”楚拂继续道,“女子生产最是危险,还请陛下速速定夺。” 云舟点头,“陛下,臣愿用人头担保,就让拂儿救救皇后娘娘吧。” 楚拂颇是惊讶,看了一眼云舟。 殷东佑看云舟也用性命做了保,如今太医院那几个老头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赶来,就由楚拂先救着,也总比让皇后苦撑着好。 “去!朕要容兮好好的!” 楚拂领命,刚欲往前走,便被卫士拦下了,“大将军说了,只放太医进去。” “让她进来!”年宛娘的声音响起,卫士便让开了路。 楚拂深吸一口气,快步走进了房间。 与人接生,她还是头一遭。 可若是她,年宛娘比其他太医要更放心。 “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我也要容兮母子安好。”年宛娘冷声威胁。 楚拂走近床边,一探尉迟容兮的脉息,正色道:“我若医不好,大将军可拿了我的头,我若能医,就请年大将军赐我一粒解药。” “火中取栗,你这步走得凶险,你可要想好了!”年宛娘警告她。 楚拂肃声道:“人只求活,并不求死,我只知救下皇后娘娘母子的命是我唯一的生路。” “好!我答应你!”年宛娘说完,低头再擦了擦尉迟容兮的额头汗水,“容兮,你也给我撑住了!” 楚拂终是能有这样一个机会换来“生机”,她自当用心救治尉迟容兮。 殷东佑在院外徘徊踱步,将军府卫士是劝了好几次,才将他劝入了别厅休息。太医们赶来时,年宛娘下令将太医请到了一边喝茶,吩咐府中的丫鬟们快些烧水进来伺候着。 这边殷东佑还没坐多久,今夜的其他事情就传到了大将军府。 “陛下,今日魏王府突然走水……” “大事不好!陛下,谢南烟活了!” 云舟听到这话,惊大了双眸,“你说什么?” 烟烟还活着?! 这内侍哪里来得及回复云舟的话,他继续回禀,“她率领燕翎军重兵当街缉拿魏王殿下与柳太妃,不知哪里来的江湖人士,竟将魏王殿下与柳太妃救走了!” “她现下在何处?”云舟又问。 内侍摇头,“说谢将军带着兵马追出城去了。” “烟烟……”云舟只想立即看见谢南烟,她才往厅门前走了几步,便被天子给喊住了。 殷东佑一脸铁青,“你站住!” “烟烟在外我不放心!”云舟回头对着天子一拜,“请陛下容臣去……” “她死而复生,算是欺君大罪!”殷东佑往前一步,厉声喝道,“你之前在人前人后演的那些,也是欺君大罪!云舟,朕就是之前太由着你们,才让你们一个两个三个都不把朕当回事!” 云舟惶恐,“陛下,臣也不知的!” “她是你的妻,你会不知?”殷东佑揪住了云舟的衣襟,咬牙道,“你最好期待楚拂今日可以救好容兮母子,否则,朕连你一并治罪!”说完,狠狠一推云舟。 云舟缓住了跌倒的势子,她静默地看着天子,这样愤怒的天子,她第一次见。 可那又如何? 她已不是当初那个怕死的渔村小姑娘了。 烟烟若还活着,她以后会好好跟着她,寸步不离。若烟烟触犯欺君之罪活不得,那这一次,云舟绝对不会再让她一个人走。 “那就请陛下一并治罪吧。”云舟肃然取下了头上乌纱,她笃定地看着殷东佑,抿唇笑道,“拂儿若能救下皇后母子,就请陛下看在这份上,饶她一命。至于臣,烟烟是什么罪,我便认什么罪,同生不得,我便与烟烟同死!”她还是当初的探花郎,眸光明亮而干净,只为谢南烟一人不惧生死。 第126章 事情未了 火把照亮了半个京师郊外,三千精骑兵兵分三路, 渐渐将那群逃窜的江湖人士包围在了小丘之中。 “驾!”谢南烟一骑当先, 雪风扑面而来, 极是冷冽。 今日来救魏王母子的江湖人士虽然厉害,可数量上与燕翎军实在是悬殊太多。 魏王与柳太妃已是狼狈不堪,在雪地上滚爬了几圈, 又被一旁的江湖人士们扶起, 没走几步,又踉跄地扑倒在了地上。 “围住他们!” 身后是谢南烟的呵斥声,魏王与柳太妃的前路瞬间被精骑兵截断,他们已无路可退。 火光红艳,魏王与柳太妃惊魂未定地看着马上那个熟悉的容颜。 “你……你不是死了么?”魏王大声惊问。 柳太妃死死咬牙,只恨当初魏王中了年宛娘的激将法, 没能及时离开京师,才会着了年宛娘的道。 谢南烟跳下马来, 剑锋上还残余着鲜血, 她冷冷扬眉,“魏王与太妃勾结, 谋害皇嗣,意图造反!大将军有令,就地格杀!” “我乃皇室宗亲, 未经审判,你凭什么?!”魏王在做最后的挣扎,“年宛娘这是大逆不道!” “殿下, 我等只要还有一口气在,便不会让这娘们伤你……” “铿!” 这江湖人士话音才落,谢南烟的剑锋已然落下,他仓促应剑,只觉虎口震得一阵发麻。 “杀!” 谢南烟一声轻斥,精骑兵纷纷翻身下马,开始围杀这些最后的“困兽”。 柳太妃与魏王被护在最中心,她一脸茫然,分明一切算得正好,即便是离得晚了,也不该这么快就输成这样。 今日她与魏王一同离府,却在路上遇上了乞丐打闹,硬生生地拖了一个时辰。好不容易劝开了,谢南烟就率兵来杀他们了。 明明该是萧别奉命击杀皇后,明明他们都做好了筹谋,所有一切罪名都可以推到萧别身上去的。 怎么会如此?究竟是哪一步算错了,走错了? 柳太妃十多年来的谋算一朝尽成烟云,她如何甘心,又如何想得透? 魏王一手牵着柳太妃,一手执剑反抗,他知道今夜只怕是要凶多吉少了。纵使是死,他也不甘束手就擒,怎样都要多砍几个燕翎军。 “母妃!有孩儿在,你别怕!” “东海……” 柳太妃双眸湿润,她紧紧握住魏王的手,像是小时候一般—— 她曾说:“东海,咱们母子齐心,一定可以走到君临天下那一日。” 他曾说:“母妃,孩儿不会让你失望的!” 事到如今,君临天下只是镜花水月一场梦。 他们没有齐心走上龙台,即便是死,魏王也不会让母亲一个人独上黄泉。 “噌!” 谢南烟的剑锋骤然从人隙间刺出,一剑正中柳太妃的背心,从心口处穿了出来。 “母妃——!”魏王双眸赤红,他厉声凄唤一声,抱住了倒地的柳太妃。 谢南烟却不给他再挣扎的机会,她抽出长剑,反手从下往上一挑,剑锋带出一蓬血花,在魏王喉咙上留下了一道血痕。 “母……咳咳……” “东海……” 魏王想再唤一声母妃,可他一发声,血涌得更多。柳太妃发疯似的想要捂住他喉咙上的伤痕,可血液从指缝间溢出,魏王颤抖着倒了下去,很快便气绝了。 “我杀了你!”柳太妃凄凉惨呼,谢南烟往后退了一步,看着柳太妃被身后的枪杆重击倒在雪地上,发出一声闷哼,不甘地睁着双眼,终至死去。 江湖人士一个一个接连倒下,这场围杀最后终于休止。 谢南烟收起带血长剑,大手一挥,“押解魏王与柳太妃的尸首,随我一同回府复命!” “诺!”燕翎军齐声高喝。 谢南烟这边大获全胜之时,大将军府门外,官员们噤声肃立,只道今夜的京师是出大事了。 “哇——啊——” 焦灼之中,后院中终于发出一阵婴儿的大哭声。 稳婆如释重负地长舒了一口气,麻利地将孩子洗干净又包裹好后,抱到了年大将军身前,喜声道:“皇后娘娘生了一个小公主。” 年宛娘温柔地看着这孩子的面貌,皱巴巴地还看不出来到底像谁?可终究是殷家的血脉,也是容兮的血脉,年宛娘柔声道:“公主好啊……”说完,她抱过了小公主,凑到了几乎虚脱的尉迟容兮面前,她一字一句地对楚拂道:“孩子安好,我要容兮也安好。” 楚拂探上尉迟容兮的脉息,正色道:“娘娘自然能安好。” 年宛娘将孩子放在了尉迟容兮身边,她站了起来,话也是说给楚拂的,“我向来说话算话,你今日救了容兮母女,我便把解药给你。” 楚拂大喜,可年宛娘并没有取药瓶的动作,她按剑侧头,肃声道:“我知道你一直在研制引魂散的解药,只是缺一味未知的药引。” “……”楚拂以为这事她可以瞒住的,哪知还是瞒不过年宛娘的眼线——阿荷还是将这些都告诉她了。 年宛娘冷声道:“药引是中过引魂散之人的血,就京中人而言,只有云舟一人。”说着,她大步走向房门,“我有心放你一条生路,今日也只有我能保下云舟的命,后面你该做什么,能做什么,楚拂,你好好掂量清楚?”说完,她便大步走了出去,外间那场仗才刚刚开始。 楚拂脸色苍白,她低头看向了一旁的小公主。 尉迟容兮警惕地看着她。 楚拂淡淡笑道:“皇后娘娘不必防着我,大将军的话我已经听懂了。”说着,她扫了一眼稳婆与房中的丫鬟,若不是年宛娘的亲信,这些人听了那么多话,只怕已经被斩了灭口。她怎会傻到做这些找死的事? “夫君一人在外,我可以不顾我的性命,可不能不顾她的性命。”楚拂徐徐说完,坦然看着尉迟容兮,“娘娘的身子一定能好起来的。” 尉迟容兮姑且信她,师父能放心将楚拂留下,定是有十全的把握。她虚弱地侧脸看向一旁的小公主,那皱巴巴的小脸丑丑的,不知长大后可有三分像南烟? 她庆幸这是个女娃,他日不必为了皇位争个你死我活。 “真好……”想到欣慰处,尉迟容兮嘴角微微一勾,她伸手轻轻地抚着小公主的脑袋,“母后会好好保护你的……” 楚拂怔怔地看着这一幕,曾几何时,她的娘亲也曾这样说过。 偏厅的殷东佑听见了孩子的哭声,哪里还顾得继续骂跪地求死的云舟,他刚欲去小院中看看皇后,又被府卫给拦了下来。 “你们好大的胆子!” “到底是谁好大的胆子,陛下可否听我详说?” 年宛娘按剑走入厅中,走到了殷东佑面前,微微一拜,“皇后娘娘母女平安,那边有人照顾着,陛下还是先做天子该做之事吧。” “母女平安?”殷东佑的脸色乍喜又沉,他压住心底的激动,“那就好,那就好。” 年宛娘嘴角噙着冷笑,“把孙不离带上来!” “舅舅!”云舟大惊,她不敢相信地看着年宛娘,“舅舅他……怎么了?” 年宛娘没有立即回答,云舟很快便看见孙不离被人拖着丢了进来。 冰凉的冰水在他脸上一泼,激得孙不离瞬间醒了过来。 云舟下意识地想去扶他起来,分明舅舅已经投靠了年宛娘,为何年宛娘还这般伤他? “云舟,他的匕首今日可戳进了孙云娘的背心,你可想好了,你要不要扶他起来?”年宛娘冷冷提醒,让云舟的动作僵在了原处。 孙不离恨然瞪着年宛娘,“最毒妇人心,我就是错信了你!舟儿,你别信她……” 年宛娘看了一眼震惊的云舟,“或许,你还来得及见见她。” “她……在哪里?”云舟颤声问道。 年宛娘示意门口立的丫鬟带她去,丫鬟福身,“云大人,这边请。” 云舟哪里敢迟疑,她快步跟着丫鬟走远了。 “陛下贵为天子,云舟到底是什么人,我相信陛下一定早就知道了。”年宛娘直接开了口。 殷东佑静默不语。 年宛娘淡淡笑笑,“早就知道了,还肯照着我的安排来,陛下的信任我很是感激。” 殷东佑暗暗握了握拳,沉声道:“父皇生前一直教导朕要信任大将军,朕每一句都记得。所以大将军既然想要朕无视她的欺君之罪,朕便依着大将军来。”略微一顿,殷东佑微微挺直了腰杆,“当年是大将军为我大陵挡住了大车的进犯,若是大将军真想造反,也不会等到今时今日。朕并不昏聩,是忠是奸,朕还是清楚明白的。” “既然陛下开诚布公,那我也对陛下掏心挖肺的说一句,魏王不诛,陛下的龙椅是永远都坐不稳的。”年宛娘坦然说罢,对着殷东佑拱手一拜,“陛下若还全心信我,就听我细细把柳太妃这些年筹谋之事给你捋个清楚明白。” 殷东佑点头,坐到了主座之上。 年宛娘卓立在堂,她悠悠道来,“孙不离此人,不修技艺,醉心名利……” 堂外的雪花静静飘落,一片一片覆上檐上青瓦。 那些尘封的旧事一桩一件从年宛娘口中道出,就像是春来雪尽,被遮掩的青瓦总归还是会露出原来的模样。 殷东佑听得心惊,原来在他七岁之时,当时的柳贵妃便起了这样的歹心,一步一步谋划至今,不单私养了猎燕盟这样的暗杀组织,甚至连父皇的起居注都敢篡改。 混淆皇家血脉,有辱天子清名,单这一条,柳贵妃与魏王便活不得。再加上今日这谋害皇嗣的大罪,无疑是触动了殷东佑的逆鳞,殷东佑怒声大喝,“杀!都给朕全部杀了!” “该死之人绝对活不过今夜,可牵连之人,陛下又当如何收场呢?”年宛娘暗示地看了一眼跪地瑟瑟发抖的孙不离,“云舟与南烟的欺君大罪若成,我这个年大将军也是要连坐的吧?” 殷东佑看了看年宛娘,年宛娘给他递上了长剑。 “朕……” “天子当无畏,先帝这句话也常说的。” “孙云娘之女早夭,云舟是孙不离路上捡的野小子,她什么都不知,死罪可免,可罢官逐出京师。”年宛娘看着殷东佑手执长剑,指向了孙不离,“南烟奉天子令假死调查魏王反叛证据,今日天子具知魏王反叛之事,南烟追拿叛贼有功,当赏。” 孙不离猛烈摇头,“陛下饶命,我还知道……啊!” 剑锋猝然刺入了孙不离的心口,孙不离瞪大双眼,还没来得及说完,天子又一剑取了他的性命。 年宛娘眸光微沉,并不做声。 殷东佑颤然松手,染血的长剑跌在地上,他哑声道:“朕……保证……不追究她二人的欺君之罪,大将军要朕如何做,朕便如何做。” “谢陛下。”年宛娘拱手低头,眸底闪过一抹阴色。 第127章 殿上争(上) 床上躺着昏迷不醒的孙云娘,军医竭力救治, 终是吊住了她最后一口气。 云舟看着眼前陌生的女子, 她的心砰砰跳着, 每一下都是慌乱——好不容易重逢,老天给她与娘亲的日子竟这般短暂。 她的指尖轻轻地拂开孙云娘脸上的乱发,她脸上的疤痕很是刺眼, 这些年来, 不知她究竟受了多少罪? “娘……”云舟一张口,便已哽咽。 这个称呼她想了千百次,也在梦中唤了千百次。庆幸母亲尚在人间,却遗憾相逢太迟,日后不知还有多少与娘亲在一起的日子? 云舟握住了孙云娘的手,她想让娘亲更暖些, “别怕,孩儿这一次会一直陪着你。” 军医对孙云娘的伤情却不乐观, 他摇了摇头, 长长一叹,这口气若是孙云娘撑不住了, 她随时会身亡。 云舟听见了军医的叹气,她肃声问道:“她不会有事的,对不对?” 军医无法保证, 只能摇头。 云舟强忍住眼泪,低头一瞬不瞬地看着孙云娘,“你还没来得及看看我, 撑住好不好,我知道娘你可以的……”她接连缓了好几口气,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涌了出来,她横袖抹去眼泪,忽地想到了楚拂,“或许……拂儿能救你!”她站了起来,刚一转头,便看见浑身血污的谢南烟站在门口,正迟疑着该不该进来? “烟……”云舟恍若隔世,嘴角翘了翘,她笑不出来。谢南烟活着,她万分高兴,可娘亲命悬一线,她想对谢南烟说的那些话,她此时竟不知该从哪一句说起? 谢南烟走了进来,握住了云舟的手,拉着她一起坐在床边,她哑声道:“她才喝了一口我敬的媳妇茶,还不够……” 云舟泪眼濛濛,突然猛地将谢南烟紧紧抱住。 谢南烟身上的暖意沁了过来,云舟终是有了一瞬的踏实。 “回来就好……”云舟吸了吸鼻子,她的双臂狠狠收紧,生怕一松手,谢南烟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谢南烟眼眶微红,她轻抚云舟的背心,“我还要等你教我探珠,我怎能不回来?” “……”云舟身子一颤,她微微拉开与谢南烟之间的距离,她定定看着她,“你……你怎么知道?” “小白是我亲自挑的,你说我怎么知道?”谢南烟轻刮了下她的鼻尖,“有些账,等后面再给你算。” 云舟恍然,那日她去祭奠的时候,谢南烟就在附近! 如此,谢南烟应该是一早就回到京师了。她分明一直都在,偏生不与她相认,眼睁睁地看她难过了一次又一次。 说没有怨念,那是不可能的。 “等娘好了,我也要跟你算。”云舟揉了揉鼻子,忧心忡忡地看向了孙云娘。 谢南烟担心的不仅仅如此,她望向房外阴沉的乌云——天亮早朝,定会公论魏王与柳太妃的罪行,那云舟的身世势必要瞒不住了。 楚忌尚在,若是他揪着云舟的身世不放,揪着大陵律例不放,云舟的欺君之罪就要算到年宛娘身上。经此一役,只怕倒的不仅仅是魏王府势力,还有被牵连在内的燕翎军上下。 她的视线顺着雪花往下,落在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上。 楚拂端着热水,孤立庭中,她强然笑笑,转身离去。 谢南烟头一次在她眸光中发现了“不甘”二字,她下意识地紧了紧握云舟的手,“阿舟,这一次我保证不会留你一个人了。” 云舟怔怔地看着谢南烟脸上的愁色,她低头轻轻地拍了拍谢南烟的手背。 冷静下来,她再深望了孙云娘一眼。 从她认这个娘开始,她便是孙云娘的女儿,这女儿身是肯定瞒不住的。 欺君大罪。 当初想着至少有谢南烟一起捱,如今她如何舍得?云舟抿了抿唇,一手捧住了谢南烟的后脑,她抬眼看她,笑中有泪,“你是我的妻……” 谢南烟不知云舟这话中的深意是什么? 云舟凑了上来,额头抵在谢南烟的额头上,她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温柔,“烟烟,在我心里,你永远是我的妻……” 谢南烟听得酸涩,她轻蹭云舟的额头,“你也是我的……”最后一个字不必言明,云舟已经了然。 “呵……”云舟咧嘴笑了。 谢南烟心疼地捧住她的双颊,轻轻地拭去她眼角的眼泪,“傻……” 两人谁也没有发现,孙云娘虚弱地眯了眯眼,又悄悄地合上了。 雪,终会停下,就像是天总会亮一样。 天子殷东佑只来得及匆匆看一眼皇后与小公主,便带着朝臣们回殿公议魏王谋反一事。 大殿之上,气氛严肃,年宛娘就站在龙台之下,放眼整个朝堂,少了魏王,再无人能与她朝堂争锋。 殷东佑开口道:“昨夜皇后遇刺,幸得楚廷尉家的七小姐相救,小公主才能安然降世,这一功,当记在楚爱卿身上。” 年宛娘静默不语,只是冷冷一笑。 楚忌原以为魏王之事会牵连进自己,哪知天子第一句话就给自己开脱了。他暗舒一口气,出列对着天子跪下,凛声道:“臣惶恐,身为廷尉,竟不知昨夜发生了何事?小女也只是误打误撞,才能救上娘娘与小公主。这功,老臣不敢领,实在是汗颜。” 推脱得倒是很干净! 殷东佑没有再劝的意思,他看了一眼年宛娘的脸色,“昨夜之事,就由年大将军与诸位臣工一一明述吧。” 年宛娘故意清了清嗓子,她往众臣前面一站,腰间的长剑并未解下,这是她年大将军的特权。 她按剑朗声道:“魏王殷东佑身为臣弟,不思为国敬忠,造福百姓,反倒是心生妄念,与其母柳太妃一起筹划谋反多年……” “年大将军,殿下与太妃娘娘已被你杀了,是忠是奸,还请拿出证据再言!”魏王亲信们自忖肯定活不过年宛娘后来的清算,所以索性开始困兽死斗。 年宛娘等的就是这些人的发难,她按剑往前走了几步,故意站在跪着的楚忌旁边,声音比方才更大了些,“把证物都抬上来!” 十余名燕翎军着甲入殿,惊得众臣议论纷纷。 这入殿不解甲,跋扈如此,年宛娘已算是大逆不道了! 只见燕翎军将三个木箱放下,恭敬地退出了殿去。 殿外兵甲声声,只怕早已被燕翎军给围了个水泄不通。 “年大将军,你这是在逼宫么?”其中一名文官颤声问道。 年宛娘只轻轻瞥了他一眼,冷笑道:“诸位同僚莫要慌乱,禁卫军宿卫皇城是他们的本分,本大将军的燕翎军会依律退出皇城,保京师内外秩序如常。” “燕翎军已撤出皇城,诸位莫要惊慌。”大红官袍在身,云舟端然戴着乌纱帽大步走入大殿,她恭敬地对着天子一拜,“陛下,臣布防来迟,请陛下恕罪。” “云爱卿做的好,朕岂会怪你?”殷东佑长舒一口气,他看向年宛娘,“年大将军可以继续了。” 年宛娘先把第一个木箱掀开,里面是烧了一半的书信,年宛娘随便拿起一残信,念了起来,“廷尉楚大人亲启……” 楚忌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年大将军慎言!” 年宛娘并没有继续念下去的意思,她将残信轻描淡写地抛回木箱,“昨夜陛下召群臣入宫饮宴,魏王与柳太妃迟迟不到,紧接着魏王府突然就起了大火……”她再掀开了第二个木箱,里面放着的是魏王的地契与账本,“魏王俸禄有限,食邑也有限,可本大将军随手翻了翻,这进进出出的银子,可不比国库少多少?诸位猜猜,这些年这些银子都流往哪里去了?”她如刀般的眸子一一扫过魏王亲信,逼得他们不得不低下了脑袋。 年宛娘阴冷笑笑,再将第三个箱子打开,里面放着一本起居注。 “这是另外一个案子了,本大将军容后再说。”年宛娘说着,转身对着殷东佑微微拱手,“陛下,魏王先前突然自请封地,只怕已做足了逃离京师的准备。所以臣也做了捉拿他们母子二人的准备。昨夜缉拿之时,竟还有江湖人士出来帮这二人逃亡。臣顺藤摸瓜,便拿住了这帮歹徒的头目萧别,你们猜,他们都是哪个门派的人?” 殷东佑沉默不答。 年宛娘故意紧紧盯着楚忌,“数年前,我燕翎军中的镇东将军被歹徒袭击身亡,不知楚大人查了多少?” “猎燕盟行事神秘,盟中多是亡命之徒,老夫的手下为了查探此案,也折损了不少,大将军若是不信,可调卷宗一看!”楚忌挺直了腰杆,赶紧把话给说死了。 “瞧,楚大人也是知道这伙人是什么人的。”年宛娘叹声道,“我燕翎军中折损的人数,远在廷尉府之上,这些凶徒竟一直是魏王府豢养的杀手……”年宛娘转眸看向天子,“陛下上回也是被这伙人掳走,若不是我拿了这头目的女儿在手,只怕陛下是回不来了。” 殷东佑倒抽了一口凉气,“杀!凶徒可恨,都该斩了!” “遵旨!”年宛娘躬身领命,回眸睨视众臣,“猎燕盟与魏王勾结一事已无疑点,诸位同僚若无异议,本将军再与诸位说另外一件案子。” 第128章 殿上争(中) 众臣安静,看着年宛娘弯腰把那本起居注拿了起来。 “先帝在时, 曾让画师孙云娘画了一幅画, 名叫《四海烛龙图》。”年宛娘将这图的名字说出之时, 众臣皆是大惊。 这图的相关传闻被先帝曾经镇压过一段日子,可传闻已经在民间流传,后来先帝也就放任此图传闻继续流传。 殿上诸位大臣也是听过一二的, 只是万万没想到这图的传闻竟与魏王府有关系! “把人抬上来。”年宛娘一声令下, 便见禁卫军小心抬着孙云娘上了殿。 云舟握了握拳,刚欲上前便被年宛娘给拦住了。 年宛娘亲自解下甲袍,盖在了孙云娘身上,她细声道:“天子英明,你只管说你知道的便好,我保证其他人伤不得你。”说完, 她下意识地望了云舟一眼,手指在孙云娘掌心似是写了什么? 云舟见她对娘亲还好, 听年宛娘所言, 娘亲应该不会有事。只是孙云娘身子虚弱,才苏醒不久, 便被抬上殿来,云舟实在是担心她熬不住。 年宛娘亲手孙云娘坐起,她看向楚忌, “楚大人定是也认得她的,先帝最爱的画师孙云娘。《四海烛龙图》画成之日,孙云娘也突然失踪了, 十多年后的今日,若不是魏王府这把大火,我也不知她竟被柳太妃囚在王府密牢之中。” 楚忌倒吸了一口气,他走上前去,仔细辨认了一眼孙云娘。即便是她脸有疤痕,可还是能看出她曾经的容貌。一直以来,他知道魏王有夺位之心,却万万没想到当初那个《四海烛龙图》的传闻竟是从柳太妃这儿传出来的。 年宛娘淡声道:“柳太妃囚她,其实就是为了逼她再画一幅《四海烛龙图》,最后把所有的神异传说都应在魏王身上,如此一来,魏王得诸位臣心,又得天命护佑,请问陛下的龙椅可还坐得稳?” 众臣噤声。 年宛娘知道云舟担心孙云娘,便示意云舟过来扶着孙云娘,她站了起来,当殿晃了晃手中的起居注,“柳太妃胆大妄为,当日《四海烛龙图》画成之日,所谓火光冲天,不过是宫中起了火。这偏偏起火之处,竟是存放先帝起居注的宫殿。好巧不巧,竟有这样一本被抢救了出来,上面记载了整整一月,帝幸画师孙氏。” 云舟将孙云娘拥在怀中,乍闻年宛娘此话一出,云舟大惊,众臣也大惊。 楚忌不敢相信地死死盯在云舟脸上,若云舟是先帝之女,这局势就不好收拾了。 “我……曾生一女……”孙云娘恹恹开口,说得极慢,“被哥哥……孙不离……抱走……”说话间,她的手握住了云舟的手,她缓缓侧脸看了看云舟,复又低下了头去,“最后……死了……” 这话一出,莫说是楚忌,就连殷东佑也有些震惊。 他原以为年宛娘说那些话,不过是为云舟开脱欺君之罪,哪知由孙云娘口中再次说出,殷东佑不得不重新思忖这事的真或假? 云舟只觉双耳嗡嗡作响,她不敢相信地看着怀中的孙云娘。 若孙云娘不是她的生母,那她到底是谁的孩子? 年宛娘微微再拜,“柳太妃本想用那女婴要挟孙云娘,可没想到女婴早夭,后来,她一边让孙不离捡个娃儿在西海小渔村养着,一边又用那个野孩子来要挟孙云娘把画重新画好。此事,孙不离供认不讳,昨夜他还没来得及与陛下详说,便被陛下就地正法了。” 殷东佑舒了一口气,他点头道:“此人是魏王谋逆党羽,朕已就地正法。” 虽说舅舅不过拿她当颗棋子,可还是与舅舅生活了十六年,说是无动于衷,云舟是不可能的。 她心绪复杂,摇头沉沉一叹,如今连唯一知道她父母是谁的人都死了,她真的是一个彻头彻脑的野孩子了。 孙云娘冰凉的手握住了云舟的手,云舟怔然,不知该不该回握。 “魏王与柳太妃接连犯下大罪,已被我座下镇南将军连夜诛杀。”年宛娘并不打算再追究下去,她必须先把谢南烟的欺君之罪给抹去了,“先前故意传她死讯,就是为了让她化明为暗,私下调查此事,如今真相大白,还请陛下念她将功补过的份上,不追究她的欺君之罪了吧。” 殷东佑笑道:“这个自然,朕赦谢将军无罪!” “陛下圣明!”众臣连忙跪地,哪怕是魏王的心腹旧臣,此时此刻也不敢再在堂上与年宛娘叫嚣。 这大好的局势一朝终了,楚忌深觉不甘。若不能也反将年宛娘一军,等年宛娘把猎燕盟彻底收拾好了,他这个廷尉也做不下去了。 楚忌鼓起了胆子,他忽地朝着殷东佑重重一叩头,“陛下,臣有本启奏!” 殷东佑愕然,下意识地看了看年宛娘。 年宛娘似是料到他会有此一招,“廷尉楚大人尽管奏来,陛下定会一一处置了。” 她突然说这样的话,楚忌不得不忌惮一二。可如今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打定了主意,大声道:“谢将军平叛有功,自然功过相抵,可老臣今日不得不进言陛下,年大将军大权在握,陛下不得不防其用心!” “这……”殷东佑为难地揪紧了龙袍,“楚爱卿,你可是误会了年大将军?” 楚忌笃定地道:“大将军命谢将军从西海寻来当今探花郎,云大人的身份不可不察!老臣曾得线报,云大人曾经唤那叛贼孙不离为舅舅,照年大将军所言,云大人定就是孙不离路上捡的野孩子。”他转眸死死盯着云舟,“为何那么巧,这野孩子就被年大将军寻到了,还一路护到了京师,一路青云直上,坐到了今日的廷尉要职上?” 百官哗然。 殷东佑忍不住提醒道:“楚爱卿,她可是你家的贤婿啊,她若有罪,你可也逃不了干系了。” 楚忌微微笑笑,将乌纱帽取了下来,放在身前,“老臣是陛下的臣,臣家中若出了欺君疑犯,臣必定会大义灭亲,以全忠义。” 云舟自嘲一笑,她这枚棋子也到了用尽之时,也该弃了。 孙云娘吃力地贴在她的心口上,云舟低头看她,孙云娘虚弱地眨了下眼,将云舟牵得更紧。 换做以前,云舟是不懂这是何意的?今时今日,云舟知道这是孙云娘让她莫要轻举妄动。 云舟轻笑,她也知道难逃这一出。所以从进殿开始,就已想过——如若东窗事发,她会顶下所有的罪,换所有人安然。 烟烟是她的妻,也该她来护烟烟周全了。 “陛下……” “嗯?本大将军还没开口,何时轮到你了?” 云舟才开口,就被年宛娘给压了下去,只见年宛娘对着云舟伸出手去,“官印交出来。” 云舟果断地交出了官印。 年宛娘捏在手中,她双手奉给天子,“陛下若是对云大人的忠心存疑,大可把她的官印收回。” 殷东佑迟疑地看看年宛娘,又看看楚忌。 楚忌知道年宛娘用的是“以退为进”之计,他厉声道:“年大将军,你我都是明白人,就不必演这一套了!云大人分明就是女儿之身,你让她坐到卫尉一职上,究竟在谋什么?难道不是想有朝一日,女子为帝,女子为官,颠倒阴阳么?” 这样一句话戳到了一众官员的心头刺上,女主天下,要他们一个一个跪拜女子,实在是不成! 百官们议论纷纷,不时地瞥向云舟,早就觉得她唇红齿白,如今看来,若真是女子乔装,也不是不可能。 楚忌继续厉声道:“如此欺君大罪,难道不算包藏祸心么?” 年宛娘手中紧紧捏着云舟的官印,她胸有成竹地笑了笑,“楚忌,你真是唯恐天下不乱啊。” 楚忌逼视云舟,“云舟,你就说,你究竟是不是女子?你若不是女子,大可在殿上把衣裳去了,诸位同僚一看便明!” “如此无礼要求,也就是你这样的老头子想得出来。”年宛娘说完,看向大殿外,“云舟若是脱了,便是君前失仪,是大罪,若是不脱,你又要栽她一个欺君罔上的罪名,既然不论怎么做都是错,那不妨不做好了。” “年宛娘,你这是在耍无赖!”楚忌气得站起,须发皆张,“今日云舟若不能自证男儿身,那就坐实了她是女儿身之实!这欺君之罪,你我都是同罪,唯一不同的是,你是故意为之,而我是一时失察,按照大陵律例……” “嫌犯自证之言,按照大陵律例,皆不采用。楚忌,你身为廷尉,执掌刑律,你竟不知有这一条?”年宛娘反将一军,“不若我教教你,该如何证明云舟不是女儿身?让谢将军与楚七小姐上殿!” 楚忌还当她有什么后招,原来不过如此。 “谢南烟是你的人……” “楚七小姐可是你的亲女儿。” 年宛娘依旧云淡风轻,“云舟是男是女,且看她的妻子如何回答?” 楚忌冷冷一哼,楚拂是他的亲生女儿,这个时候站在他那边,天经地义,他就不信,今日这个欺君之罪按不到年宛娘与云舟身上! 第129章 殿上争(下) 谢南烟与楚拂从殿外一同走入,一左一右在云舟身侧跪下, 对着天子行了拜礼。 楚忌斜瞥了一眼谢南烟, 他弯腰对着楚拂柔声道:“拂儿别怕, 有爹给你撑腰,你只管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楚拂低着头,并不看他, “父亲要我说什么?” 楚忌继续道:“你与云舟是共枕过的, 她究竟是男还是女,爹要你从实讲来。” 谢南烟冷哼道:“楚忌,要女儿在这大殿之上说房中之事,你当真一点都不羞么?” “事关欺君大罪,老夫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楚忌阴声说罢,微提官服衣摆蹲在楚拂面前, 他说话是从未有过的温柔,就像是心疼一个放在心尖上的女儿, “拂儿, 别怕,有爹在, 你只管说。” 楚拂嘴角噙起一抹自嘲的笑,她强忍眼底的泪水,抬眼定定地看着楚忌。 父亲这样的假面, 在今日之前从未对她戴过。 在她最需要父亲说这句话的时候,父亲从来没有说过,甚至也从来没有想过。 可笑。 楚忌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 提醒道:“拂儿?” 楚拂涩然笑笑,她对着天子再拜,“那些话臣女说不出口……陛下可请太医给臣女把一把脉。” 楚忌脸色惊变,“你……怎会?” 谢南烟也在惊讶,她转眸看了一眼云舟——云舟惊愕,怔然难语。 年宛娘已明白楚拂到底在打什么算盘,不过这也是最好的证据,证明云舟并不是女儿身。不等殷东佑允准,年宛娘便扬声道:“宣太医!” 太医低头趋步走入,他跪拜天子后,给楚拂探了探脉息,他迟疑道:“这脉象确实像喜脉……只是这月份还小……还需些时日才能断定。” 楚拂看楚忌还想发难,便先他一步开了口,“我嫁给夫君也没几日,这本是喜事,我本想待月份大些,确证无误后再告知夫君。”说着,她给谢南烟递了一个眼色。 谢南烟只能帮衬道:“妹妹有孕,确实是夫君的大喜事。”说话间,她用余光再瞥了一眼云舟茫然的模样,她转头提醒云舟,“夫君这是高兴傻了么?” 云舟下意识地想摇头,怀中的孙云娘紧了紧握她的力度,云舟知道这是所有人都在救她。 “拂儿……”云舟强装笑容,“要辛苦你了……” “这孩子一定不是云舟的!”楚忌再次发难,他失望地摇头,“拂儿,爹与你才是亲人啊!你怎能做这样的事?” 楚拂同样失望,她泪声道:“天下岂有你这样的爹爹?一定要安一个红杏出墙的污名到亲生女儿身上?” 楚忌语塞,“你……” 楚拂笃定地望向天子,“臣女对夫君一心一意,天日可鉴!” 殷东佑揪紧了龙袍,他侧脸看着楚忌,“定是楚爱卿听信流言才误会了云舟,都是一家人,今日吵过就算了吧。” “老臣并没有……”楚忌刚开口,年宛娘便狠狠打断了他的话。 “身为大陵廷尉,偏听偏信,错怪自家女婿,还装得大义灭亲。”年宛娘开始冷嘲热讽,“本将军看楚大人是老了,也该退位让贤了。” 楚忌倒抽一口气,没想到竟是自己捱了“打”,“朝廷官员罢免也是你妄议的?年宛娘,你越来越放肆了!” 年宛娘往前一步,凛声道:“我放肆?若没有我拦住大车数十年前的那场进犯,你们现在有几个可以站在这殿上与我称一声,同僚?” “……”楚忌再次语塞。 年宛娘再往前一步,揪紧了楚忌的衣襟,“若没有我,你们这些倚老卖老的重臣早就蹬鼻子上脸,一句一个为君分忧,把陛下逼得不得不依着你们的方式治国!” “你血口喷人!”楚忌心虚地厉喝,想拂开年宛娘的手,却被年宛娘避开。 年宛娘顺势往前,掐紧了楚忌的喉咙,“你身为大陵廷尉,竟设计栽赃我燕翎军曾屠村烧村,你都如此,各州府上行下效,我大陵百姓何其无辜,要出多少冤案,死多少无辜百姓?” 众臣大惊。 有大臣急忙出列,小声劝道:“年大将军手下留情啊,陛下……陛下定会好好处置的。” “陛下是该好好处置!”年宛娘终是松开了手,她冷眼看着楚忌猛烈地咳着,“要死的滋味都不好受,本将军只希望你记住这个滋味,想想无辜百姓也有家人!国若徇私枉法,遭罪的只有天下百姓!”她转眸看向龙椅上的天子,“陛下,你食天下百姓之禄,可不能让他们寒心啊!” 殷东佑背心冷汗啧啧,他猛然点头,“大将军教训得是!朕……朕受教了!”说着,他站了起来,俯视众臣,“廷尉楚忌年迈,不能再为国尽忠,今日开始,便去官病养乡下吧。廷尉一职,就先暂由……”他看了看年宛娘另一只手中把玩的云舟官印,“卫尉云舟暂代吧。” “陛下!”楚忌万万不想相信听见的话。 殷东佑冷眼看他,“云舟是国之栋梁,楚忌,你再不领旨,朕可要当你是妒贤了!” 楚忌老泪纵横,他双膝跪地,狠狠在殿上一叩,把官印放在了乌纱前,“臣,领旨!” “回府收拾收拾,回乡吧。”殷东佑挥袖不再看他。 楚忌摇头大哭,他失望地看了看楚拂,又看了看天子,他这一世筹谋,到底换来了什么?他这一倒,嫁入魏王府的女儿也护不住了,嫁给其他同僚的女儿只怕日子也好不了了。 到底是哪一步走错了?竟输得如此一败涂地。 楚拂揪紧了袖角,忍住不去看父亲苍老的背影,不去听他的呜咽。 这样的舍断,是注定的,却从未想过一定要这样不堪。 她的视线模糊,从今日开始,她便不再是楚家的七小姐,她只能是云舟的妻,一生一世靠她一个人了。 云舟心绪复杂,她看了看楚拂,知道她从此已没有去处,她再看了看一旁黯然不语的谢南烟,知道她今后心里一定一直会有根刺。 “云爱卿?”殷东佑看云舟半晌没有接旨,他提醒道,“还不接旨?” 年宛娘也提醒殷东佑,“陛下,今日楚忌之言实在是骇人听闻,还请陛下断了这流言之根。” 殷东佑原以为年宛娘会照着之前说的那样,趁着云舟迟迟不接旨的势子,让云舟也罢官避嫌,哪知年宛娘竟变了卦,现下看来,是想让云舟把能拿的权都拿了。 “早些了了这些事,陛下也可以早些去陪陪皇后娘娘与小公主。”年宛娘再提醒他。 君无戏言。 殷东佑说出去的话,岂能收回? “传朕旨意,从今日起,谁要是再妄议云爱卿是女儿身,杀!” “遵旨!”年宛娘故意领旨领得极大声,她睨视众臣,众臣也只能纷纷跪倒,齐声说一句“遵旨。” 楚忌一倒,无疑是杀鸡儆猴。把这出头鸟解决了,余下的也就不敢造次了。 年宛娘弯腰拿起楚忌的官印,连同方才云舟的官印一起塞给了云舟,她肃声道:“你虽不是孙云娘的女儿,可也算是做了她多年名义上儿子,这份责任你担不了也必须担。” 云舟一手拿着两块官印,她静静地看着年宛娘,只觉手中握着的两颗烫手山芋,“云舟,受教了。” “退朝吧。”年宛娘满意地点头,她起身轻描淡写地说完这句话,转头对天子道,“陛下,臣亲自送你去看皇后娘娘与小公主,请。” 殷东佑终是有了点笑意,“有劳大将军了。” 大局已定,剩下的杀戮就看年宛娘还想不想拔草除根? 年宛娘扶着天子从大殿中走出,沿着宫阶一步一步往下走向宫门, 云,依旧阴沉,难见红日。 飞雪凌乱,这皇家的风雪从来就不会停歇。 天下人都以为赢家是一品大将军年宛娘,可只有她知道,《四海烛龙图》的浪花才刚刚翻涌起来。 她安静地看着宫门缓缓开启,城外的风雪扑进宫来,沾染上她与天子的衣袍。 年宛娘一直等着自己死的那天,可此时此刻,她竟有些害怕那一天的到来。 她若突然死了,留给南烟、容兮、小北的,只怕是比昨夜还凶险的乱局。想到这里,年宛娘在踏出宫门之时,回头望向那高耸巍峨的大殿,数十年前是这样,数十年后依旧是这样,唯一不同的是,她老了,天子还年轻。 “大将军?”殷东佑惑然看她。 年宛娘轻轻摇头,沉声道:“今日殿上所言,臣请陛下能记在心头。” 殷东佑惶恐,“可是朕有哪里没做好?” “陛下处处都做得很好……”年宛娘眸光如霜,她盯着殷东佑的眉眼,殷东佑反倒是被看得发毛,下意识地低下了头。 “可也别太好了。”年宛娘话中有话,她淡淡笑笑,“否则天下人真当我如爹爹一样,权倾天下,仗势欺君。” 殷东佑倒吸一口凉气,“大将军一心为朕,朕心里明白。” “真明白了才好。”年宛娘再点他一句,指了指停在皇城外的车驾,“陛下,该上车了。” 第130章 阶下皑皑雪 天子与年宛娘离开后,百官们也渐渐地散了。 云舟将官印递给了谢南烟收着, 换了禁卫军来, 本想将孙云娘抬回府中休养, 哪知孙云娘突然摇了摇头,虚声道:“背……我出去看看……” “可是……”云舟迟疑担心,“你……” 楚拂探上了孙云娘的脉息, 她脸色铁青, 慌乱地收回手来。 “她怎么了?”云舟实在是害怕,焦声问道。 楚拂低声道:“你就……依着她吧。” 云舟心头一凉,她知道楚拂这话的意思,她不敢相信地低头看着怀中孙云娘,猛然摇头,“不会……不会的……” 谢南烟哑声道:“阿舟, 你依她一回吧。” 云舟哽咽难语。 孙云娘轻声道:“就……一回……好么?”她的眼底分明有泪,嘴角却勉强地往上扬了扬。 “好……”带着浓浓的鼻音, 云舟小心翼翼地将孙云娘背起。 甲袍从孙云娘身上滑落, 谢南烟与楚拂这才发现孙云娘的衣背已然被鲜血沁红。 酸涩之感涌上心头,谢南烟忍泪弯腰, 将甲袍捡起,亲手给孙云娘重新系好。即使今日殿上孙云娘没有认云舟,可谢南烟清清楚楚, 她就是云舟的亲生母亲。 好不容易重逢,却如此短暂。 她不认云舟,或许还能给云舟一点希望, 至少还能侥幸期盼生母或许还活着。 云舟忍泪对着谢南烟微微一笑,她背着孙云娘一步一步走向殿外。 谢南烟跟着走了几步,终是停了下来。这最后的时光,就留给她们母女好好聚聚,好好说说话吧。 大殿空空,只余下楚拂与谢南烟二人。 楚拂走到谢南烟身侧,与她并肩而立。真真假假她并不清楚,可有句话她必须说清楚,“今日之事,我别无选择。” 谢南烟微微侧脸,她淡淡道:“有些事我慢了你一步,不代表所有事我都会慢你一步。” 楚拂也淡淡道:“姐姐信我便好。” “你动的手脚,你自己善后。”谢南烟说完,沉默片刻,又道:“你将她照顾得很好,就这一点,我便没有逐你离开的理由。” 楚拂暗舒一口气,“多谢姐姐。” “同一屋檐下各自安好,这也是你的善报了。”谢南烟说完,走到了殿门前,远远地看着云舟将身后的孙云娘小心放下,“解药,我会让师父给你的。” 楚拂就站在谢南烟身后,“大将军已经给过了。” 谢南烟微惊,回头看她。 楚拂定定地看着云舟的背影,“她的血,就是药引。” 所以,云舟就是她的命脉。 “呵……已经如此了么?”一声凉笑,谢南烟心绪复杂,她早已不是当初的女魔头,又怎能对楚拂下手,除之而后快? 好像谁都变了,也包括……曾经傻傻的云舟。 云舟轻柔地将孙云娘扶着坐在第一个宫阶上,从这儿可以俯视整个殿前皇庭,甚至还可以远眺皇城外的千万人家。 孙云娘牵住她的手,握在手中,云舟的掌心很暖,却怎么都捂不暖孙云娘冰凉的手。 “我曾……想过……若我有孩子……我定会……定会教她画画……” 云舟含泪笑道:“你可以把我当成你的孩子,你可以教我。” 孙云娘笑了,她幽幽道:“可不可以……代她……唤我一声……娘?”眸光黯淡,她憧憬地看着云舟的脸,生怕她会拒绝,“可……好?” “娘……”云舟的声音才出来,她已忍不住眼泪,簌簌流下。 孙云娘笑得灿烂,眉眼与云舟平日笑起来的模样,足有七分相似。 “我的……女儿……也该……与你一般大……”她虚弱地继续说着,“若有……一日……你寻到……寻到你的亲娘……别……恨她……天下……天下没有哪个……娘……舍得不要……自己的……孩子……” “嗯……”云舟接连抽泣了好几声,她才能讲出话来。 孙云娘如释重负地又笑了,她吃力地抬手拭去云舟颊边的眼泪,“画笔……从心……炫技……无用……自……自然……才是……才是真笔法……” 云舟哽咽猛点头,手掌覆上孙云娘的手,轻蹭她的指腹与掌心。 指腹上的茧子很硬,云舟知道,那是多年潜心画画留下的痕迹。 孙云娘笑意更浓了些,“再……再唤我一声……好不好?” “娘……”云舟再唤,只觉袖袍似是被什么湿润了,她下意识地看向扶着孙云娘背心的手臂——大红色的官袍衣袖被什么染得更加血红,她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不!拂……拂儿!你快来……”云舟慌乱大呼,可话都没说完,孙云娘抚在她颊上的手就无力地垂了下去。 云舟瞬间呆在了原处,她嘶哑地道:“骗人……你骗人……你只是装睡是不是?是不是?我还有好多话要对你说……你不能……不能这样……不能……” 雪花飞落,覆上宫阶,茫茫然铺满了前路。 楚拂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她不敢过去把脉,怕再伤云舟一回。 谢南烟收起官印,走了过去,她在云舟面前蹲下,轻轻捧起云舟的脸颊,柔声道:“雪下大了……我们先回家……” “烟烟……”云舟已经双眸赤红,她紧紧抱着孙云娘的身子,“我好不容易才……才……” “她没有走远。”谢南烟温柔地拭去云舟的泪水,顺势给云舟拍去了肩上的落雪,她望着远处的宫门,“我们……带她回家。” 云舟强忍泪水,她再次将孙云娘背起,这最后的一程,就由她最后陪她走一路吧, 雪花宛若飞絮,漫天飞舞,模糊了前路。 云舟缓缓走了几步,只觉胸臆之间,憋闷发疼,她脸色瞬间变得煞白,脚下突然一下踉跄。 谢南烟伸手抱住了云舟,缓住了她扑倒的势子,“让我来……” 云舟摇头,一口浓浓血腥味哽在喉间,她生怕一张口,就会吐出一口鲜血。 她的娘,她自己来背。 云舟已经迟到了那么多年,若是连最后的这一程都送不得,他年黄泉路上再逢之时,她有何脸面对她? 她们之后,楚拂一人沿着她们的脚印步步跟着。 这样倔的她,楚拂已经是第二次瞧见了,她唯一能做的只有回府之后好好医治云舟。 大雪茫茫,迷了前路,也迷了来时路。 据说,卫尉云舟回到府邸后,还是吐了血,当场昏迷了过去。 先前不久还因谢南烟假死一事伤过身子,如今再来这一出,也不知她的身子能不能挺住? 随后,云舟请休的折子当晚便送到了天子手中。 皇城静谧,就连宫灯都透着凉意。 殷东佑一手捏着折子,一手捧着暖壶,他斜坐在龙椅上,面色看不出到底是喜还是悲? 雪风蓦然将窗户吹开,吹入零散几片雪花。 伺候的内侍慌乱地跑到窗户边,还没来得及把窗户关上,便被天子叫停了。 “朕想看看外面的雪景,你们都退下吧。” 内侍迟疑,生怕冻坏了天子,“陛下,这雪夜风凉……” “朕连你们都使唤不动了么?”殷东佑脸色突然变得很是难看,他这话一出,吓得内侍赶紧带着其他宫娥们低头退出了殿去,把殿门给关了个紧。 殷东佑放下折子,捧着暖壶走到了窗边,他目光悠远,望着檐外的阴沉天幕。 “噌……” 檐上忽地落下一堵落雪,恰好落在窗外。 殷东佑并不惊讶,他沉声道:“你终是来了。” 檐上的黑影敬声道:“集结人马不易,如今已经准备妥当,只等陛下下令了。” 殷东佑倦然揉了揉太阳穴,“魏王这头狼跟柳太妃这条毒蛇都咬不死她,这一次,朕不想再听见失败的消息了。”说着,他从怀中摸出一封写好的信,往檐上一抛。 黑影接住了信。 殷东佑继续道:“本来就是该死的人,死也要让他死得更有价值些,把信塞萧别身上,做得干净些。” “诺。”黑影领旨,很快消失在雪夜之中。 与此同时,还有一口气的萧别被年宛娘亲自押解到了天牢之中。 今日天子已经当殿下了杀令,明日将在午门外将萧别斩首,以示天下。 萧别被绑在牢架上,身上缠着好几根手臂粗的铁链。 他一动不动,宛若木人,等待最后的身首异处。 年宛娘离牢之前,只说了一句话,“她已经走了。” 牢门紧紧关上,牢中一片昏黄。 “云娘……” 一声轻唤后,只剩下一夜悲嘶。 曾经恨了万万千,可临到最后,原来自己才是最可恨的那一个。 她曾在雪檐下凝神画画,他也曾故意逗她,在她发上撒上一捧雪花。 “萧萧,你再扰我画画,我可要生气了!” “我只想看看你白发苍苍的模样,就闹这一次,你别恼我,好不好?” 如今,只有他一人白发真的苍苍。 孙云娘是真的恼了他,黄泉路上,只怕再也不愿看见他。 从今往后,无人再唤他“萧萧”。 终是他负了她,也终是她看错了他。 第131章 旧事重掀 京师这件大案在第二日清晨便出了皇榜公示天下。 魏王与柳太妃被废为了庶人,尸首只能草草埋在皇陵山脚之下, 连墓碑都无人立一个。魏王府中的各个姬妾按例充做了苦役, 各自流放了。 廷尉楚忌被罢官后, 所谓树倒猢狲散,举家离京之时,没有一人来送。 最大的赢家看似是云舟, 可大家都懂, 云舟是年宛娘一手扶上位的。年大将军自此一人独大,权倾朝野,百官没有谁敢出言再违逆她。 萧别当夜就在天牢中死了。 这个消息传到年宛娘这里,她其实并不意外。 他死了,也算得最后对得起孙云娘了。 “还有这个……”验尸的官员将萧别身上搜出的书信双手呈上,“蜜蜡还未启开, 下官不敢擅自打开。” 年宛娘接过书信,将内笺打开。 她只匆匆看了一眼, 便眉心一蹙, 眸光再不能从书信上的字上移开一分。 看着年宛娘捏信的手颤了起来,官员担心地问道:“大将军?您这是怎么了?” 年宛娘蓦地将信纸揉碎在掌中, 她眼圈泛红,泪光闪动,“好一招黄蜂尾后针, 好毒的诛心之计!” 官员看得害怕,“大将军,究竟是怎么了?” 年宛娘厉声道:“此信, 不得让第二人知晓!” “诺!”官员拱手一拜。 年宛娘不再多言,她快步走出大将军府,却忽然驻足在马前,远望皇城的轮廓,眸光一片苍凉。 “殷宁啊殷宁,你这步棋困了我一世!可笑,哈哈,可笑啊!”她凄凉地放声大笑,让黑鬃马边的小厮吓了一跳。 “大将军……”小厮小声唤她。 年宛娘翻身上马,“从今日起,南烟与容兮的话,就是我的话!驾!”说完,她策马飞驰,沿着大道朝着卫尉云府驰去。 年宛娘的举动很快就传到了殷东佑耳中,他只是抿唇笑笑。 入了此局,年宛娘便再无生还的可能。 孙云娘的棺椁就停在云府大院庭中,过了头七,便可以让她入土为安。 谢南烟亲自下的命令,任何人都不能怠慢了孙云娘的后事。府中人开始还多有隐议,可谢南烟当庭拔剑挑眉,言明再妄议者逐出云府,府中人便没有谁敢再多话一句。 府中人的视线便渐渐地聚在了楚拂的肚子上。 不知内情的杨嬷嬷连连叹息,为谢南烟遗憾,这嫡子的位置终究是要让了人家楚少夫人的孩子。不知内情的禾嬷嬷却异常高兴,本以为楚少夫人的后家倒了,以后这日子会过得极为艰难,可好在楚拂的肚子争气,仗着这嫡子位置,日子便不会坏到哪里去? 墨儿与木阿是知道内情的,他们看楚拂的眸光中多少都带了些鄙夷之色。 女子如何让女子有孕? 楚拂若真有孕,多半是她红杏出墙了。 这些轻慢的眼神,其实比任何重伤的话语还要让人难受。楚拂从做这个决定开始,就想好了会有这样的结果。 她并没有怀孕,只不过上殿前用银针对自己的脉息做了手脚,当时只想保住云舟的性命,不让她坐实欺君之罪。 至于后面将如何善后?楚拂现在还来不得想那么多。 云舟昏迷了一夜,楚拂与谢南烟便照顾了她一夜。 天明之时,云舟眼皮子微微动了动。 楚拂知道她是要醒了。她知趣地收拾好了药箱,轻声道:“我想,夫君醒来,最想看见的是你。” 谢南烟眸光复杂,“谢谢。” “不必,我学医就是为了救人。”楚拂摇摇头,提着药箱退了出来。 她沿着回廊一步一步往自己小院行去,阿荷安静地跟在她的身后,似是有话想问,可又觉得不该问,欲言又止多次。 这里,算是她的家么? 楚拂看着园中熟悉的景致,虽有飞檐拦住风雪,可与客栈又有什么区别呢? “引魂散”的解药方子是什么?楚拂已经清清楚楚。 只要她开这个口,她就真的自由了。当初心心念念的自由,真到了唾手可得之时,她却迟疑了。 “拂儿……”犹记得云舟洞房花烛夜初唤她的那声。 这样干净明亮的一个姑娘家,远比世上很多鲁男子可亲许多。可偏偏人心只有一颗,云舟的心中已放下了谢南烟一人,她强而求之,又能求到多少呢? 离了这儿,天高地阔,没有归路,也没有去处。 这样的自由让楚拂隐隐发怵。 不知从何时开始,她的心已经在云舟那儿生了根,发了牙。有了牵念,这世上风景再美,也不及云舟对她温暖一笑。“引魂散”再毒,也不及人间“情”毒一分。这世上毒药大多有解,可这“情”毒却是无药可医。 雪花零落,楚拂突然停了下来,伸手接住几片飘落檐下的雪花,沉沉一叹。 阿荷呆呆地看着她的侧脸,原先只觉得她生得清秀,如今看来,她就像是墙角悄悄绽放的雪梅,只看一眼,便再也移不开眼来。 “阿荷。” 突然听见楚拂唤她,阿荷愕然,“啊?” “我若能给你自由,你可愿走?”楚拂回眸看她,说得恳切。 这也是阿荷想了许久的最好结局,哥哥年思宁已经死了,她不想步哥哥的后尘。只是,她现在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迟疑。 楚拂黯然笑笑,“走吧,我们回小院。” “是。”阿荷点头,默默跟着楚拂一路走远。 这边谢南烟用热帕子擦了擦云舟的额头冷汗,她心疼地轻抚云舟的脸,柔声道:“都过去了,别怕……” 云舟眯着眼睛,她无力地看着谢南烟,涩声道:“我知道……是她……” 谢南烟没听明白,她握住了云舟冰凉的手,“她是?” “娘……”云舟哽咽,再次唤她,她知道孙云娘不会再应她了。 谢南烟叹了一声,轻抚云舟的额头,“阿舟是真的长大了。” “是谁伤的她?”云舟皱了皱眉。 谢南烟犹豫了一瞬,“等你好了,我一件一件讲给你听,可好?” 云舟摇头,“你就喜欢瞒着我……”她语气悲伤,还带着一抹怨气,“你是我的妻……若不同心,如何白首?” 谢南烟苦涩难语,“当初那事,并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讲清楚的。” “娘已经走了……我竟不知是谁害的她……你当初那般决然离开……我也不知你是为了什么?你说,活成我这样,是不是很可笑?”云舟倦然闭眼,“烟烟……我好像从来没有懂过你……” 谢南烟心头一酸,她紧紧握住云舟的手,肃声道:“阿舟,你听我说,当时的局势,我若不假死,我们都只有挨打的份,我别无选择啊……” “善待拂儿,算我求你的。”云舟哽咽说完,便不再说话。 谢南烟自嘲而笑,眼底很快便泛起了泪花。 她们之间还是成这样了么? “阿舟……”谢南烟还想再解释什么,可云舟已没有再听的意思。 “少夫人,大将军来了。”墨儿轻轻叩门。 谢南烟缓了缓情绪,她给云舟掖了掖被角,起身对墨儿道:“墨儿,好好照顾大人,我去去就回。” “诺。”墨儿走了进来。 谢南烟颓然走出房间,径直往前厅去了。 年宛娘在前厅来回踱步,这样焦灼的师父,还是谢南烟头一次瞧见。 “南烟,你听我说。”不等谢南烟开口,年宛娘便着急唤她。 谢南烟走了过去,年宛娘拿出了一品大将军的将令,她郑重地将将令放到谢南烟掌心,“我走这几日,京师若有变故,你就调派燕翎军把龙椅上那个扯下来!” 谢南烟听得心惊,“魏王府不是倒了么?” 年宛娘摇头,冷冷笑笑,“自以为是,是所有人的软肋。看似是我们胜了,其实并不如此。”说着,她又拿了一瓶药丸出来,递到了谢南烟另一只掌心,“这是假死丸,若是容兮想要自由,你就把这个给她,她知道该怎么做?” 谢南烟越听越害怕,“师父,你这是在……” “交代后事”这四个字,她不敢说出口。 年宛娘倦然苦笑,“‘一品大将军’这五个字,压了我整整一世,有些人欠我的,我总要去讨回来。” “师父……”谢南烟隐隐不安,她看着年宛娘苍老的脸,一夜不见,她竟苍老了这么多? 年宛娘轻轻地摸了摸谢南烟的脑袋,“若只是一个局,师父很快便能回来,若是真的,那师父……”她也忍下了要说的话,最后拍了三下谢南烟的肩膀,“教你那么多,南烟,也该由你来扛起这些事了。” 谢南烟心头酸涩难忍,“师父一定要去么?” 年宛娘点头。 谢南烟心头难过得紧,“那……多带几个人跟着,可好?” 年宛娘本想拒绝,可看着谢南烟通红的眼睛,她叹了一声,“好。”说完,她看了一眼庭中停着的棺椁,提醒道,“有些事早些摊开来说,云舟也不是孩子了,她也该扛起她该扛的责任。” 谢南烟哽咽点头。 年宛娘强然笑笑,“南烟,别让为师失望。” “诺!”谢南烟低头领命,眼泪沿着脸颊滑落,滴在了脚下。 年宛娘叹声道:“眼泪收起来,我更喜欢当初那个与我对着来的南烟,别让她不见了。” “嗯!”谢南烟再点头。 年宛娘也不再多言,她缓缓走到檐下,望着天上的落雪,“雪下大了,再不走,我怕迟了。”说着,她转头对着谢南烟笑笑,“记住,你是我年宛娘最得意的弟子,谢南烟。” 谢南烟怔怔看她,年宛娘终还是转身离去,消失在了茫茫白雪之中。 第132章 算账 “咳咳。”云舟再歇了片刻, 便强撑着坐了起来。 墨儿黑着脸走近她, “我还是头一次看见谢将军这般难过的。” 云舟神情一滞。 墨儿将床边的衣裳给云舟罩上,“军令如山,不可不从。有些事,你是不是对少夫人苛刻了些?” “我……”云舟心头一揪, 其实她也知自己是在耍孩子脾气, 可她就是恼烟烟瞒着她事情。 墨儿白了她一眼,“外间那些难听的话都被少夫人给压下来了, 包括楚少夫人有孕的那些。大人,你也一样是……”墨儿忍下了话, 她叹了叹,“易地而处, 我不见得能有少夫人这样的肚量!” 云舟轻咳两声, 哑声道:“墨儿姐姐……别说了。” 墨儿惑然看她, “你到底在恼少夫人什么?我可提醒你, 大将军今日来了, 定是有什么要事,只怕又有什么任务交给少夫人了!” “然后……我又要被丢下了么?”云舟凉凉回答,墨儿瞬间不知如何应她。 云舟苦涩笑笑, 她吃力地把衣裳穿好, 似是准备下床。 墨儿连忙将她按住, “你就不能乖乖静养几日?你这样跑出去,一会儿少夫人要骂我了!” “墨儿姐姐,我也算这家的主子吧?”云舟强撑着站了起来, 她的语气比往日还要冰凉,“你再拦着我,我也会骂你的。” “你!”墨儿只觉眼前的云舟很是陌生。 “阿舟想干什么,都由着她。”谢南烟的声音从房外响起,墨儿连忙噤声。 云舟心绪复杂,她犹豫再三,还是开了口,“又要……走了么?” “去给杨嬷嬷带句话,阿舟现下能吃什么补的,都给做点。”谢南烟走了进来,扶住了云舟,侧头吩咐墨儿,“去吧,阿舟就交给我吧。” “诺。”墨儿领命退出房间,顺手带上了房门。 谢南烟叹了口气,扶着云舟坐回了床上,她拉了被子起来,温柔地盖在了云舟身上,“你想问什么,我知无不言,你恼我归恼我,别气坏了身子。” 云舟心有委屈,她抿了抿嘴,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我想去陪陪娘……” “好。”谢南烟没有拦她的意思,起身走到衣柜边,打开衣柜拿出了一身素衣,又抱了一件大氅过来,“我给你把衣裳换了,我陪你。” 云舟垂头,伸手牵了谢南烟的衣袖,却不说话。 谢南烟知她在怕什么,她放下衣裳,去牵云舟的手,云舟又缩了回去。 “对不起……”谢南烟心中酸涩,她也低下头去,哑声道:“我保证……以后不会再这样了……” “烟烟,你害怕过么?”云舟幽声问道。 谢南烟岂会不怕? “六岁时,怕死,十八岁时,怕护不住自己在乎的人,一月前,怕物是人非,现下……”谢南烟鼓起勇气,牵住了云舟的手,云舟下意识地想缩,却被谢南烟紧紧扣住,“怕你我渐行渐远,最后相忘于江湖。”说到后来,谢南烟已有哭腔,她一直低着头,眼泪滴落在云舟手背,她慌乱地用另一只手匆匆拂去。 云舟又心酸,又心疼。 她主动握住了谢南烟的手,轻咳了两声,“给我点时间……” “可是我怕!”谢南烟似是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生怕一放手,云舟就会跑得无影无踪,“那夜在绘春苑外,萧别把起居注拿出来,证据确凿都指你是先帝的骨肉,你知不知道……” 她缓了口气,抬眼看她,“我也是先帝的骨肉啊!”眼泪沿着脸颊滚落,终是决堤。 云舟震惊无比,“你……你说什么?” “阿舟……你恼我可以……可是……”谢南烟哽咽了,她缓了好几口气,她才能把话说出口,“可不可以少恼我几日?”语气卑微,几乎是在哀求。 曾经骄傲不可一世的她,此时是多么无助,多么害怕。 云舟心疼懊恼,将谢南烟拥住,轻抚她的背心,“烟烟……咳咳……我没想到竟是这样的……” 谢南烟想狠狠地捶打云舟几下,可又想到云舟的身子禁不得这些,她只能将所有的委屈,全部哭了出来。 “呜……” 云舟眼圈也红了起来,她柔声道:“是我不好……” 谢南烟摇头,“是我的错,我若将事情先告诉你,那日棺椁回京,你就不会吐血……我险些……害了你……”这也是谢南烟最后怕之处,万一楚拂没办法将她救回来,即便后来查明云舟不是先帝之女,又有什么意义? “那时候我确实不想活了。”云舟哑声道,“若不是拂儿……”她忍下了话,自忖不该在这个时候提她,终至沉默不言。 谢南烟害怕地往云舟怀里钻了钻,也是沉默不语。 气氛凝重,谁也不敢先开口,谁也不知开口之后还能说什么? “咚咚。” 杨嬷嬷叩响了房门,端着两碗热汤走了进来。 谢南烟从云舟怀中起来,话却是说给云舟听的,“我去给你端来。”蓦然被云舟又牵住了袖角,谢南烟回眸看她。 云舟强撑着身子站了起来,与谢南烟并肩而立,“我……会好起来的。” 谢南烟心头酸涩,眼眶一红,强忍住了眼泪,“好。” 杨嬷嬷看看云舟,又看看谢南烟,她本不想给云舟多少好脸色,可看在谢南烟的份上,她还是客气地道:“热汤趁热喝,外间的事,有我这个老婆子看着,没有谁敢乱嚼舌根的。” “有劳……” “有劳嬷嬷了。” 谢南烟与云舟几乎是异口同声。 杨嬷嬷看这两人似乎还在闹脾气,她忍不住劝道:“有什么是过不去的呢?人还活着就好,一人让一步就是了。你看老婆子我,都那么大把岁数了,想找人闹腾都找不到了。” 云舟与谢南烟互看了一眼。 杨嬷嬷走了过来,一手牵起云舟的左手,一手牵起谢南烟的右手,交叠一起,“握紧了,别等到握不到的时候再后悔。”说完,杨嬷嬷知趣地拍了拍两人的手,退出了房间,把房门再次合上。 “我……”谢南烟缩了缩手,又被云舟紧紧牵住了。 云舟与她一起在桌边坐下,另外一只手舀了一勺热汤吹了吹,喂向了谢南烟。 谢南烟又惊又喜,张口将这口暖汤喝下。暖汤沿口而下,在胸臆间添了些许暖意。她也与云舟一样,舀了一勺热汤,吹了吹,喂向了云舟。 云舟张口喝下,脸上出现了久违的浅浅笑意。 谢南烟犹豫了一会儿,沉声道:“伤娘的人已经死了……” 萧别与孙云娘这些年的恩怨,岂是只言片语就能说明白的?若再让她知道亲生父母相刺而亡的真相,云舟不知还能不能捱过去? 云舟握住谢南烟的手蓦地一紧,笑意又消失得干干净净。 谢南烟忍下了要劝的话,急道:“若是你想知道,我全部都告诉你。” “烟烟,罢了。”云舟抿唇苦笑,一瞬不瞬地看着谢南烟,“往后大家好好过日子吧。”她泪光微闪,烟烟如此劝慰,只怕真相还是不知道的好。 人还是糊涂点好,什么都清清楚楚,日子便不快活了。 只是,云舟没有说“我们”,说的是“大家”。 谢南烟明白云舟话中的“大家”定有楚拂,看来有些事晚了就是晚了。 她低头忍泪,“娘的后事,我会办妥。” “我知道。”顿了一下,云舟继续道,“可是为人子女,我迟了那么多年……这最后的七日……就让我再陪陪她吧。” 她知道谢南烟是担心她的身子,她笃定地又补了一句,“我会……量力而行。” 谢南烟沉声回道:“好……” 也不知云舟的“倔”是随了谁的性子?谢南烟的心隐隐作痛,只希望师父可以早些回来,京师的这场风雪可以早些过去,来年的春暖花开也可以早些到来。 “烟烟。”云舟舀了一勺热汤,她吹了吹,“这次大将军若是再让你装作他人……”“宠姬”后面的这两个字,云舟提起来心里就戳得难受,“可否想想我?” 谢南烟肃声道:“我与小王子之间清清白白!阿古莎可以作证!我每日都是单独睡一房,我没有做半点对不起你的事!”此时她又委屈,又急怒,终是问出了口,“云舟,那你呢,我才‘死’了几日,你就与她共枕休息,给她画画,可想过我呢?” “你!”云舟放下汤勺,“我与拂儿也是清清白白的!我……咳咳……当时你明明就在外面,你为何不现身跟我说个清楚呢?咳咳……”压了又压的不快终是爆发,云舟牵扯动了心脉,忍不住发出一串剧烈的咳嗽。 谢南烟生怕她又咳坏了身子,便忍下想回击的话,连忙去抚云舟的后背,“你多体谅我一些不成么?” “你……咳咳……多在乎我一点……不成么?咳咳……”云舟越咳越觉得喉咙发腥,甚至胸臆间闷得极为难受,终是在一阵剧烈的咳嗽后,咳出了一口血沫。 谢南烟瞬间慌了神,大声呼道:“来人,快去请楚少夫人过来!” 第133章 由着她 楚拂给云舟行针后, 云舟堵在胸臆间的闷气算是消解不少。她收起银针, 侧目看了一眼站在门外张看的谢南烟,又转眸看了看静默不语的云舟。 “夫君可要好好养着。”楚拂故意说得极为温柔。 “拂儿……咳咳……你别这样说话……”云舟从未听过她这样的语气,她知道她是在激外面的谢南烟,“咳咳。” 谢南烟捏住门框, 只听指节咯咯作响。 楚拂坐得端直, 声音比方才说的还要大声,“若是不小心气死了, 姐姐可是没有孩子的,夫君的家当嘛, 大份都得留给我腹中的孩子。” 谢南烟肃声道:“妹妹,可别得寸进尺了。” 楚拂冷笑, “姐姐也别拱手让人了。” 云舟无奈地一叹, 只觉头大。家里原本一个烟烟就够了, 如今再加一个拂儿, 云舟揉动太阳穴, 就算病好了,只怕也要被折腾得再病一场。 “两位姐姐……” 突然听见云舟的声音,谢南烟与楚拂闻声看了过来。 云舟瘪了瘪嘴, “我……咳咳……还病着……” “看在阿舟的份上, 我今日不与你计较!”谢南烟走了过来, 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云舟又开了口。 “我想……咳咳……静养……半日……” 谢南烟蹙紧眉心,忍下了话。 楚拂起身道:“放心, 夫君身子骨底子不错,这病静养几日便好。”说着,她将针囊收回药箱,“姐姐可以等她养好了,接着吵。” “你……”谢南烟挑了挑眉,“谁说我要跟她吵的?” 楚拂故作疑惑,看了看云舟,“那等夫君养好了,夫君可以接着吵。” “我……我也……咳咳……不想吵!”云舟说完,偷偷地看了一眼谢南烟,“咳咳……都……过去了……咳咳……有什么好吵的?” 楚拂淡定地道:“别怕,我是一直都会留在府中的,再吵吐血,我还是能医的。”说完,她对着云舟微微一笑,背着药箱走了出去。 谢南烟叹了一声,在床边坐下。 云舟下意识地缩了缩,揪着被子,轻轻地扯了一下。 “你就那么恼我?”谢南烟虽然觉得憋屈,可又怕气坏云舟,语气比方才要柔和许多。 云舟咳了两声,不敢接话。 谢南烟往前探了探,云舟又往后缩了缩,背心紧紧贴在了床头上。 “好好休息,别胡思乱想,我去端午膳来给你吃。等你好了,我亲手烧只鸡给你,当做赔礼。” 她匆匆说完,飞快地在云舟额角亲了一口,不等云舟说什么,就起身踏出了房间。 云舟怔怔地抚上额角,看着谢南烟远去的背影,抿了抿唇,开口扬声道:“烟烟……咳咳……” 谢南烟驻足回头,眼圈明显红了,“何事?” “一只……不够……”云舟的声音越说越小,心虚地把脑袋低下了。 谢南烟负手摇头,“啧啧,你这得寸进尺的本事了得啊!” 云舟以为她又要吵架,便故意咳了两声。 谢南烟倒吸了一口气,赔笑道:“只要你能好起来,本将军十只都给你烧!” “这次……咳咳……要说话算话。”云舟壮起胆子,又回了一句。 谢南烟嘴角一勾,神秘地笑了笑,“说话……一定算话……”说完,她转身终是走远了。 云舟总觉得她笑得有些“奸诈”,可她实在是疲乏,猜不透就猜不透吧。不知为何,吵过一架后,好像心里憋屈的那些情绪都发泄了大半,仔细想想,今日这吵得实在是儿戏了些。 烟烟好不容易才回来,为何非要翻这些旧账? 娘亲走了,舅舅死了,魏王府倒了,楚忌也走了。 云舟望着外间飘落的雪花,慨然一叹——这个冬日似是长了些,如今旧事已了,来年的新日子应该能平平静静了吧? “哐啷!” “你们是怎么走路的?”禾嬷嬷的声音在远处响起,似是打翻了什么东西? “禾嬷嬷,你别太过分了,明明是你自己走路不小心踢到了石坎,才把鸡汤洒了的。”杨嬷嬷的还击也很凶。 后来的吵架,云舟已经不敢听下去了。 看来,往后的日子一点也不平静。 “拂儿……”云舟愁声一叹,少了楚忌这层关系,楚拂以后在府中的日子只会越来越艰难,她又该如何自处呢? 这些道理,楚拂早已思忖得清清楚楚。 阿荷一路跟着她往小院缓行,她小声提醒,“禾嬷嬷那边,要不要劝着点?” 楚拂轻轻一笑,“不必,她这样跋扈,日后总会有人收拾她的。” “可她这样一直仗势欺人,下人们只会把怨气都发在你的身上。”阿荷再提醒,“少夫人,想过将来么?” 楚拂停了下来,她转眸静静地看着阿荷,“看来,你想过了?” 阿荷黯然,“想过又如何?我是飞不出去的。” “天高地阔,若是你可以飞,你想去哪里呢?”楚拂再问。 阿荷望着飞檐外的阴沉天空,“总要先走出去,才会知道能去哪里?” “也是,总要先走出去。”楚拂若有所思,难得脸上有了一丝暖暖的笑意,“镜花水月,总是动人,可有些花,有些月,并不是我可以牢牢握住的。” 阿荷不解,“少夫人?” “我能医她一世,却也只能是医。”楚拂扶住拦住,即使在笑,眼底却泛着泪光,“若有一日,医者成了她这一世都摆不脱的病魇,岂不是累了她一辈子,还白白地招旁人忌恨?” 这样简单的道理,她懂。 可打定主意“拔毒”,她还需要些勇气。 阿荷隐隐听出楚拂说的是云舟,“少夫人,你是个好人,他日定能遇到一个将你捧着心尖上,独一无二疼惜的人。”说完这句话,她自忖是说得多了,“今日我话多了些,少夫人,回去吧。” “独一无二。”楚拂失神地笑了。 曾经有那么一瞬,云舟对着她伸出温暖的手,对她说了一句,“回家。” 那时候,她是云舟唯一的妻,所以她才敢放任自己的心,放肆地憧憬只有她与她的平静日子。 只是,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一场幻梦。 这个家的女主人,从始至今,也只是谢南烟一人。 云舟待她再好,都是怜惜,都是同情,甚至还夹杂着那可怜的一点点施舍。 “娘,你曾经也是这样的心境吧?” 楚拂蓦然想到了自己的生母,她也曾与父亲相敬如宾,一世活在楚府的小院之中,从未想过出去看看,楚府外的世界是怎样? 她沉沉一叹,摇了摇头。 “少夫人。”阿荷看得担心,“你怎么了?” 楚拂默然,似是想通了什么? “阿荷,你愿不愿陪我走上一程?”楚拂突然问她,又补了一句,“若我可以解除你的引魂散?” 阿荷愕住了。 楚拂莞尔道:“我只是……有点害怕一个人飞……”又怕阿荷想歪了,“你什么时候想离开,都可以。” 阿荷难得地笑了笑,“如若真可以如此,救命之恩,我当一世以报!”她也怕楚拂想多了,“若哪天少夫人觉得我多余了,我保证立即离开!” “呵……” 楚拂摇头轻笑,阿荷也摇头轻笑。 雪花飘落,沾上了她们的鬓发。 冬日独行能多一个人陪着,也是幸事。 楚拂将药箱放下,提起裙角,似是想要从栏上翻过去。 阿荷急声问道:“少夫人这是想做什么?” “像你说的,总要先走出去。”楚拂说着,想到有趣之处,淡声道,“我还是头一次翻这个,之前总有人说,这样不雅。”说话间,她已跳入花园之中,踩在了厚厚的积雪上。 墙角的梅枝就衬在她的身后,她一袭白衣站在梅下,久违的释然笑容挂在脸上,阿荷好想告诉她,少夫人生得很美。 楚拂伸出手去,接住了雪花,一样的冰,与那日檐下接住的雪花并无不同。 非要说有哪里不一样了,就是这儿的天地比檐下要宽阔了许多。 她笑然抬眼,矮墙之外依稀可见别院的错落飞檐。 只要能走出原地,风景已然不同。 “天啊,少夫人,你还有身孕呢,你怎么就爬到廊外去了?冻着了怎么办?”禾嬷嬷重新端了鸡汤来,她瞥见一人楚拂站在雪地之中,积雪没了她的双膝,愁得她一边盯着端着的鸡汤,一边慌乱地跑了过来。 “嬷嬷,今时不同往日了,你还要这样盯着我么?”楚拂不悦地问她。 禾嬷嬷委屈极了,“少夫人啊,你这样说,我可要伤心了……我……”她转眸看了一眼阿荷,“阿荷你就这样伺候的?” 阿荷并没有回头看她一眼,“少夫人喜欢,我便由着她。” 禾嬷嬷不敢对楚拂发火,可她敢对阿荷发火,“谁教你这么胆大包天啊?主子要是冻坏了……” “噌!” 阿荷袖中的匕首一亮,瞬间匕首的锋刃便顶在了禾嬷嬷喉咙边,“我再说一遍,少夫人喜欢,我便由着她。” “反……”禾嬷嬷还想说什么,阿荷的匕首凉凉地抵了一下,她连忙噤声。 阿荷淡淡道:“放下鸡汤,嬷嬷忙你的去吧。” “好……好……”禾嬷嬷惊魂未定地放下了鸡汤,只觉腿软,可又不敢在这里再待下去,便跌跌撞撞地跑远了。 阿荷忍笑回头,“少夫人请便,奴婢就在这儿守着。” 楚拂站在雪中一笑,“好。” 第134章 小王子的辞别 谢南烟还是头一次来云府的膳房, 丫鬟们瞧见都有些惊讶。 杨嬷嬷跟禾嬷嬷吵完后, 悻悻然回了膳房,看见谢南烟在,急声道:“少夫人怎么来了?午膳老婆子我很快就送来,这里油烟重, 少夫人还是回去陪着大人吧。” 谢南烟淡淡笑笑, “我听说,你又跟禾嬷嬷吵架了?” “哪次都不是我想吵的……”杨嬷嬷低声嘟囔, “以后我让着她……不与她吵架就是。” “让倒是可以不让。”谢南烟扫了一眼膳房中的丫鬟们,声音故意说得极大, “可敬是必须敬的。” 杨嬷嬷不懂谢南烟的意思。 谢南烟肃声道:“楚少夫人也是府中的主子,若让我知道谁在后面乱嚼舌根, 亦或是搬弄是非, 让她过得不舒坦了, 我第一个逐他出府!” 杨嬷嬷点头, “有老婆子盯着呢, 她们不敢的。” “不敢就好。”谢南烟再提醒,“你也提醒墨儿一句,夫君也是府中的主子, 早不是当初的渔村书生了。” 杨嬷嬷重重点头, “是, 是。” 谢南烟转眸看了看膳房众人,全部缩后噤声。 “嬷嬷,午膳在哪里?” 杨嬷嬷卷起了衣袖, 去水缸边抄水洗了洗手,将午膳备好端了过来。 谢南烟接过午膳,“这次,我来就好。” 杨嬷嬷欲言又止,谢南烟知道她有话要说,她转身往膳房外走去,杨嬷嬷便静静跟着。 走入回廊后,杨嬷嬷见四下无人,终是小声开了口,“少夫人,可是看在楚少夫人有身孕的份上,才……” “她有没有身孕,我都会说这些话。”谢南烟停了下来,定定地看着杨嬷嬷,“我是心里不舒服,可是,就凭她让夫君好好活着,我就不能让她在府中受委屈。” 杨嬷嬷轻轻一叹,“是老婆子我多嘴了。” 谢南烟知她还是不懂,她苦涩笑笑,“我知道阿舟的难,所以就不让她为难了。这些事我来做,对楚拂,对阿舟,都好。” 杨嬷嬷怔怔地看着谢南烟,同是女子,岂会不懂其中酸涩滋味?可既然谢南烟话都说了,她定会一一遵从。 “就送到这儿吧,我亲自端过去,免得阿舟又说我说话不算话。”谢南烟抿抿唇,端着午膳径直往自己的小院行去。 “咯吱——” 谢南烟推开半掩的门扇,端着午膳走了进去。 云舟心绪复杂,“烟烟……” “事情我都办好了。”谢南烟放下午膳,坐到床边,“我保证,府中不敢再有谁说她的不是。” 云舟惊然。 谢南烟牵了她的手,低头道:“好不容易回来了,这日子要好好过才是,三天两头为这些事吵,不值得。” 云舟听得愧然,“烟烟……咳咳……我那日画的人……其实……” “你画谁都成,谁让你是我的夫君呢?”谢南烟匆匆打断了她的话,伸臂挽住她的腰,“我扶你下来,吃了东西再歇会儿。” “烟烟。”云舟倏然环住了她的身子,将她紧紧拥在怀中,“对不起……” “这句话我可不喜欢听。”谢南烟顺势枕在她的心口,“若一日你真对不起我了,我是肯定会把刀子……”她的指尖在云舟心口戳了一下,“扎进去的。” 云舟轻笑,“南烟姐姐是不会舍得伤害她的小舟子的。” “啧啧,你就仗着生病,我不敢收拾你,你就越来越放肆了!”谢南烟勾住了她的颈子,脉脉看她,“等你好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觉察到了她眸中的热意,云舟小声提醒,“我……咳咳……刚吃过药……是苦的……” “再苦……也是要一起捱的……”谢南烟凑了过去,轻轻地在她唇上啄了一口,舔了舔嘴角,“好像……也没那么苦……唔……” 云舟的唇突然封住了她的唇,这久违的温软辗转,是她甘愿沉迷一世的滋味。 吵架伤身,嘴皮子花在其他事上,好像更值得。 “大人……大……”木阿一步踏进房间,发现自己好像来得实在不是时候,他连忙退了出去,“小王子来了!说是来探望大人的。” 谢南烟与云舟慌乱地分开,她又羞又怒,故作冷静地道:“木阿!你没规矩!一会儿领一板子去!” 云舟轻咳两声,“牛大哥也是不想的……咳咳……” “好,就看在夫君的份上,我饶了他。”谢南烟站了起来,“木阿,还不谢谢大人?” “谢谢大人。”木阿只觉背心啧啧发凉。 这看了不该看的,下次不小心再犯事了,只怕要被将军加倍责罚了。 谢南烟回头对着云舟笑笑,“我去打发了,你好好吃午膳。” “我……咳咳……要一起去。”云舟不依,她紧紧握着谢南烟的手,“我……不放心……咳咳。” “是哪种不放心啊?”谢南烟故意逗逗她。 云舟正色道:“烟烟!咳咳!我……不是那个意思……” “好好,我依你,冤家!”谢南烟刮了下云舟的鼻尖,扬声道:“木阿,先去招待着小王子,我们随后就到。” “诺。”木阿领命退下。 这边云舟换好素衣后,便由谢南烟扶着,来到了偏厅之中。 小王子上上下下地把云舟给打量了好几次,“这身子骨真的太瘦了!”说着,他摸了摸小胡子,“红绡啊……” “咳咳。”云舟铁青着脸咳了声。 “红绡……嘶……”小王子本来还不怕云舟,哪知被身后的阿古莎突然拧了一把,他这才知道收敛,“谢将军……你得多给你家夫君补补才是。” 云舟紧紧牵着谢南烟的手,沉声道:“小王子可是管得太多了?” 谢南烟忍笑,偷偷地挠了挠云舟的掌心。 小王子吃了颗钉子,他尴尬地干笑了两声,“也是,也是。” “小王子今日来此,只为了探望夫君?”谢南烟懒得与他寒暄太多,直接问了出来。 小王子看了一眼阿古莎,突然严肃了,“我听说父汗病危,我若再不回去,只怕大车的天都要变了。” 谢南烟蹙眉道:“你们回去不是更危险么?” “我也不能不顾我的族民啊,至少我封地的族民,我得好好护着。”小王子难得的说话认真,“本来我该将这些事都告诉大将军的,只是今日大将军我怎么都找不到,就只好来找你说了。对了,大将军剩下的酬金,可以晚些送来,我明日就准备启程回大车,所以,我就不等她回来了。” 谢南烟点头,“也好,等师父回来,我把这些都转告她。”顿了下,她想到了明寄北,“小北在沉沙镇坐镇,若有变故,你可以向小北求援。” “好!果然还是红绡……”小王子觉察到了云舟充满敌意的目光,他连忙收敛,对着阿古莎道,“阿古莎,你瞧,我这次来大陵,可一个女人都没带回去,我可只有你了啊。” 阿古莎白了他一眼,并不答话。 云舟紧了紧谢南烟的手,谢南烟知她是吃味了,她悄然勾住了云舟的小指,轻轻地扯了一下。 云舟绷直了脸,肃声道:“小王子……咳咳……若是还有什么需要,我也可以调配人手给你采办的。” “当真?”小王子大喜。 云舟点头,“当真。” “你……好好养着就好!”小王子哪里敢狮子大张口啊,他拍了一下云舟的肩头,“兄弟,齐人之福,羡煞我也,这身子可要多注意了……” 云舟脸色铁青,“你……” “不说了!不说了!阿古莎,我们走!”小王子得逞地给阿古莎眨了下眼,便匆匆带着阿古莎离开了。 “瞧见了?”谢南烟突然问道。 云舟愕然,“瞧见?” 谢南烟点头,提醒道:“看看人家阿古莎,盯得多紧。” “烟烟,陪我去给娘上柱香吧。”云舟并不准备继续这个话题,这些事计较起来,又要一人一句扯到天亮了,好不容易才讲和了,可千万不要再吵了。 “好。” 云舟解下身上的大氅,罩在了她的身上。 谢南烟愕然,担心她的身子,急道:“你还病着……别闹。” “我没有胡闹。”云舟像那夜在宫中一样,拉了大氅拢住了她与她,她笃定地道,“烟烟教的,我记得,烟烟说的话,我相信。” 谢南烟只觉心头酸涩,往云舟怀中钻了钻。 一会儿过后,两人来到了孙云娘的棺椁前,一人拿了三柱清香,点燃敬向孙云娘。 云舟三拜之后,郑重地道:“娘,你放心,你教我的,我都记住了。” 谢南烟将清香插入香炉,余光瞥见了几个下人不解的目光,她正欲开口,便被云舟拦住了。 “不用。” “可是……” “我不想在娘这里训人,况且……”云舟摇头,握住她的手,“不能总是你护着我,咳咳,也该我护着你。” “……”谢南烟呆呆地看着她。 云舟微微一笑,“不然,娘也会怪我的。” 谢南烟眼圈微红,“我就看看,你往后怎么护着我?” “好。”云舟点头,温柔地给谢南烟擦去了眼角的泪水。 第135章 该死的棋子 第二日清晨, 大雪停歇, 小王子带着大车来的人马浩浩荡荡地离了京师。 走了半日,车马在山腰处暂时休息。 阿古莎拿了吃的走上马车,递给了小王子,“趁着今日雪停了, 我们可以多赶些路。” 小王子皱紧了眉, 他将吃的拿在手中,并不急着吃。 阿古莎已经许久没有看见小王子这样严肃了, “怎么了?” 小王子疑声道:“阿古莎,你说, 父汗怎么就病重了呢?” 阿古莎沉声回道:“也许……是大汗被人软禁了吧。” “不,你没懂。”小王子摸了摸自己的小胡子, “我们离开大车的时候, 父汗还身子康健, 他身边有重兵值卫, 哥哥们再胆大, 也不敢贸然发动兵变。” 阿古莎还是没明白,“然后?” “……”小王子吹胡子道,“平日盯我那么厉害, 现在怎么就那么笨呢?” 阿古莎不悦地道:“你再说一次?” 小王子连忙赔笑, “我不说了还不成么?”说着, 他掀起车帘,看了一眼马车外,“父汗病重, 照理我也该收到一份大车的专属快报。” 阿古莎终于明白小王子在担心什么了? “有人说谎?” 小王子笑然回头,“终于聪明回来了!” 阿古莎想了想,又觉得不对,“可是……” “我在大车本来就不是最得宠的,从开始就不是哥哥们的目标,所以说谎骗我回去,没有任何意义。”小王子放下车帘,再次蹙紧眉心,“我总觉得,大陵这出戏还没有结束。” 阿古莎歪头,“没有结束?” 小王子若有所思,“看似是年大将军大获全胜,可你瞧,年大将军是真的高兴么?” “这倒是没有注意。”阿古莎仔细回想,却从未注意到这些。 小王子隐隐觉得不安,“年大将军突然离京,必定是有大事发生。在这个时候,突然又有父汗病重的消息传来,我就必须得离开大陵回去……万一……”他倒吸一口气,丢下了吃的东西,一手抓住了阿古莎的手,“阿古莎,我们不能回大车!走!我们回红绡那里!” 阿古莎大惊,“为何?” “我们不能做大陵这局棋中的棋子!”小王子拉着阿古莎跳下马车,“我们再不回去,要出大事!”说完,他松开了阿古莎的手,开始解马儿的辔头。 “小王子,你这是……啊!”旁边的卫士才站起来,便惨呼一声,背心上就中了一箭。 “果然中计了!”小王子来不及多做解释,他拔出弯刀,砍断了辔头,翻身上马,对着阿古莎伸出手来,“阿古莎,走!” “咻!” 再一声响箭,雪林之中突然百箭齐发,随后便杀出了数百名黑衣人。 “保护小王子!”众卫士大惊,纷纷拔出弯刀,迎上了这些黑衣人。 “驾!” 阿古莎翻身坐到了小王子怀中,小王子猛策马儿,快马朝着大陵京师的方向驰去。 “追!” 为首的黑衣人冷喝一声,便有十多名黑衣人听令窜入雪林,暗中追着小王子去了。 “咻!” 又一支冷箭袭来,小王子挥刀劈开,“阿古莎,你缩好了,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阿古莎早已拿了弯刀在手,她帮小王子劈开另一侧的暗箭,“休要小瞧了我!你也躲好了!” “驾!”小王子加快策马,哪知马儿前蹄一个踉跄,不知是绊了什么,便朝着前面扑了下去,将背上的两人狠狠地甩了出去。 “阿古莎!”小王子紧紧抱住阿古莎,自己狠狠跌入了雪地上。 “咻!” 冷箭再响,一箭封喉,将马儿一箭射死。 小王子忍痛扶着阿古莎站起来,十余名黑衣人从雪林中跳了出来,将他们围了起来。 阿古莎挺身将小王子护在了身后,“王子别怕,有我!” “你也别怕,有我!”小王子背过身去,两人背心相贴,警惕地看着步步逼近的十余名黑衣人,“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杀!” 杀令一下,小王子与阿古莎知道,今日必须一战,才能有一线生机。 刀剑相撞,发出声声金石之声。 铿铿不绝,血腥味很快便在这里蔓延开来。 “咻!” 林中突然又放出一支冷箭,小王子急呼道:“阿古莎,小心!” “啊?!”阿古莎惊呼,冷箭正中的却是她身侧的黑衣人后脑。她错愕地看了一眼倒在脚下的黑衣人,“林中还有杀手!” “真他娘的!一定要小王死在今日么!”小王子是彻底怒了,他捏紧了弯刀刀柄,踢开迎面那人,“小王的命也是你们这些渣滓拿的?” 阿古莎也怒了,弯刀划出一道弧线,便带出一道血花,逼退了袭来的黑衣人。 “咻!咻!” 雪林之中再响起数声弦音,阿古莎急声提醒,“王子小心!” 小王子警惕以对,可中箭的还是那些黑衣人。 就在小王子震惊的当口,雪林中又跳出了五名黑衣人,猝不及防地将原先围杀小王子的黑衣人全部剿杀当下。 这五人步步逼近小王子与阿古莎,袖箭全部对准了他们二人。 “小王子,今日你非死不可,对不住了。” 领头之人淡淡说完,放下了袖箭,从怀中摸出了令牌,亮了一下。 小王子与阿古莎终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放下兵刃,跟我们走。” “去哪里?” 小王子突然又警惕了起来,“你们不说清楚,我与阿古莎哪里也不去!” “沉沙镇。” 来人简单地说完,挥手示意身后的四人放下袖箭。 小王子这下是真的相信他们是燕翎军的人,扔下了兵刃,“好,我们跟你们走!” 领头之人护着两人走了两步,给身侧的两人递了个眼色。 那两人点了下头,便退到了后面,处理现场去了。 阿古莎忍不住问道:“这到底是谁要杀我们?” 领头之人并没有马上回她,“这里不是说这些的地方,先走。” 小王子看了一眼惊魂未定的阿古莎,他紧紧握着她的手,“阿古莎,我们要信年大将军的人。” “我只信你。”阿古莎冷冷回道。 小王子叹声道:“事到如今,我们也只能赌这一回了。” 大车小王子遇袭的消息很快便传入了皇宫。 殷东佑慌声问道:“小王子如今何在?” 回报的巡城将军摇头道:“大车一行人,全部身亡,小王子与侍女逃了一程,还是被狙杀在了崖边。”说着,他双手呈上了小王子染血的弯刀,“末将只在崖边寻到了这个。” 殷东佑倒吸一口凉气,“完了!这要出大事!小王子在我大陵遇袭,只怕大车不会善罢甘休!传朕旨意,宣年大将军速速入宫商议大事!” “诺!”内侍快步跑去传旨了。 最后内侍回来,带回的却是年大将军出城不知行踪的消息。 殷东佑坐立不安,“那……宣谢南烟入宫商议大事!”正当内侍往外跑了几步,殷东佑又连忙唤住了他,“慢!且再等等,兴许小王子还活着呢?传朕旨意,把刺杀现场毁了,此事一点风声都不准传出去!” “诺!”内侍领旨。 巡城将军迟疑地问道:“陛下,这怕是瞒不住吧?” “瞒不住!朕就摘了你的脑袋!”殷东佑怒声下令。 巡城将军连忙低头,骇声道:“末将,遵旨!” “退下吧!”殷东佑倦然挥袖。 诸人都退出了御书房。 殷东佑起身走到窗边,抬眼看着飞檐,拍响了三掌。 檐上响起一阵窸窣之声,随后便有人声应道:“陛下!” “小王子真的死了?”殷东佑必须要确认此事。 檐上人如实回道:“牺牲了十三人,小王子的血迹也确实一路到了崖边,崖边也有弟兄的尸首在,尸首上的刀痕确实是小王子的弯刀所留。” “带人去崖下搜搜,朕必须确认他死了。”殷东佑还是不放心,“他若不死,这盘棋,朕就没办法与年宛娘继续下了。” “诺!” “还有……年宛娘真往越州去了?”殷东佑再问。 檐上人答道:“回陛下,确实往越州去了。盟中的兄弟都知晓盟主已死,这笔账都算在了年宛娘的身上,好几个江湖好手都跟着年宛娘,正在找机会对她下手。” “拿着这个!”殷东佑笑了笑,从怀中摸出了一瓶药丸,往檐上一抛。 檐上人接住,“这是?” “引魂散的解药,朕也是没有的。可这个药,你可以拿去给你们少主吃,可以压制住引魂散的药性。”殷东佑淡淡说完,他又加了一句,“萧小满也该为父好好报仇,朕等她的好消息。” “这……”檐上人有些迟疑。 殷东佑继续道:“一个毛娃娃,做傀儡再合适不过了。” “明白!”檐上人领命离开了。 殷东佑低下了头去,心道:“年宛娘,怪只怪你骑在天子头上太久了。”他阴冷一笑,想到了那个他藏了许久的秘密。 当年,先帝病危,在他耳畔说的并不是谢南烟的身世。 而是—— “若有一日,年大将军造反,你便告诉她,镇国公主并没有死,她与驸马都在越州。” 卷十 谁之天下 第136章 假死药 雪落无声, 灯影灼灼。 摇篮中的小公主正在酣睡, 皱巴巴的小脸长开了些,如今看来,很是可爱。 尉迟容兮裹着裘衣坐在摇篮边,含笑看着睡着的小公主, 轻轻地给小公主掖了掖小袄子。 “娘娘, 谢将军……”将军府丫鬟站在门外小声禀报。 尉迟容兮没有等她说完,便笑道:“外面雪大, 天寒,快些把南烟请进来吧。” “诺。”将军府丫鬟往后一退, 对着身后站着的谢南烟恭敬地一拜。 “嘘……我都听见了。”谢南烟的声音压得比她还低,随后轻轻地推开了房门, 又轻轻地关上了。 尉迟容兮看她来探视, 很是欢喜, “看来是没事了。” “我怎会有事呢?”谢南烟轻声走到了尉迟容兮身边, 生怕吵醒了熟睡的小公主。她顺势瞄了一眼小公主, 笑道:“她生得像你。” “像我可不好。”尉迟容兮浅浅一笑,发觉小公主眯了小眼醒了,她叹了一声, 在小公主哭泣之前抱了起来, 温柔地哄了哄, “娘把你吵醒了,不哭,不哭。” 小公主瘪了瘪嘴, 听着娘亲的声音,终是没有大哭。 谢南烟笑道:“瞧瞧,多乖的一个孩子。” “你是没见她折腾人的时候。”尉迟容兮轻拍着小公主的后背,还是将话题说了回来,“孙云娘的后事都办好了?” “办好了,已经入土为安。”谢南烟点头。 “你跟她……也说清楚了?”尉迟容兮担心地问道。 谢南烟莞尔,“她就不是个记仇的,自然不会一直揪着我不放。”说着,她逗了逗小公主,“陛下给她取了名字么?” 尉迟容兮苦笑,“很早就取了,叫连理。” “连理?不好听!”谢南烟实在是不喜欢这个名字,她仔细想了想,定定地看着尉迟容兮,“不若,我给她取个小名吧。” “好。”尉迟容兮高兴极了,“我喜欢你给她取名字……”这话说完,她连忙又加了一句,“我的意思是……” “怎么算,我都是她的姑姑啊。”谢南烟并没有注意到尉迟容兮的异样,她轻轻地摸了摸小公主的小帽子,“容兮姐姐的女儿,我以后都叫她容儿!” “容儿?”尉迟容兮喃喃地念了一声。 谢南烟点头,笑道:“容兮姐姐的容,容儿。” 容儿。 尉迟容兮怔怔地看着谢南烟的笑脸,曾几何时,她也大胆想过,谢南烟会这样唤她一声。如今虽然唤的是小公主,可在尉迟容兮听来,就算是谢南烟唤了她吧。 想到这儿,她不禁有些酸涩。 谢南烟觉察到她的眼圈红了,急道:“容兮姐姐,若是不好听,我换个就是,你别气哭了啊。” “我哪有那么小气?”尉迟容兮忍泪打趣她,“小时候,哪次不是你欺负了我,又哭得哗啦啦的?” “我……我认错了。”谢南烟笑意更浓了些,她瞄了一眼小公主,“容儿作证!我今日给你娘亲赔礼了,小时候我错了。” “你就欺负她小吧,哪里会记得今日之事?”尉迟容兮忍俊不禁,话虽这样说,可心里终究是暖的,“说吧,今日来我这儿,肯定不是来看看容儿就完了。” 谢南烟摇头轻笑,“果然,瞒不过容兮姐姐你。”说着,她拿出了师父交给她的假死药,递了过去,“这是师父临走前留下的假死药。” “师父她……”尉迟容兮愕了一下,将小公主放入摇篮,双手接过药瓶。 谢南烟愧然看着她,“我想,师父跟我一样,都后悔把你送入宫吧。”她看着尉迟容兮脸上的笑意渐渐消逝,不禁伸手握住了她的左手,给她暖着,“若有机会让你重活一回,远离深宫,容兮姐姐,这欺君大罪我愿意扛下!” 尉迟容兮眼底泛泪,一瞬不瞬地看着谢南烟,“皇后驾崩,可不是一颗假死药就能糊弄过去的。陛下又是个缠人的主,此事太过凶险,南烟,别……” “容兮姐姐,再凶险,只要能还你一个自由,我也愿意去试试。”谢南烟笃定地说完,低头看了一眼摇篮中的小公主,“若是你舍不得她,我等安顿好你,再想办法把容儿送到你手里。毕竟,身在帝王家下场如何,你我谁都做不得主。” 尉迟容兮低头看了看右手中的药品,“此事再议吧,容我想想。” “容兮姐姐想多久都成,只要想走,我一定能带你离开。”谢南烟胸有成竹地笑了笑,像极了当初鲜衣怒马的她,“谁说一定是姐姐照顾妹妹的,妹妹也可以照顾姐姐啊。” 尉迟容兮摇头道:“你啊,真的像师父说的一样,有时候胆子实在太大了。” “我可是分人的。”谢南烟勾唇笑笑,拉着尉迟容兮坐到了床边,半靠在尉迟容兮的肩上,“可不是所有人,我都愿意待她好的。” 尉迟容兮被她握得暖了些,无奈地轻叹一声。 “还有一事。”谢南烟坐直了身子,微微蹙眉,“小王子在八日前出的城,路上就遇到了伏击……” “等等!”尉迟容兮大惊,“大车的小王子若是在大陵境内出了事,沉沙镇可是要出乱子的!” 谢南烟点头,沉声道:“容兮姐姐,你别担心,师父留了暗卫保护小王子,小王子出事那日,我便接到了暗卫传书,小王子与阿古莎都还好好的,被护送着往沉沙镇去了。那边有小北在,只要到了沉沙镇,小王子与阿古莎也安全了。” 尉迟容兮皱眉道:“这几日陛下探望我时,为何一句都不跟我说呢?” “陛下已经下令压下此事,只怕也是担心此事传扬出去,传到大车那边,人家可不会管到底是真还是假,马上就会提着大刀杀来讨说法了。”谢南烟说得轻巧,可在尉迟容兮听来,却很是反常。 从她成为太子妃那日开始,殷东佑连政事都会跟她说的。如今这事居然瞒了,只怕没有那么简单。 谢南烟发现尉迟容兮失神地想着什么,“容兮姐姐,怎么了?” 尉迟容兮摇头匆匆笑笑,“或许是我想多了。” “我来告诉你这些,就是想让你放心的。”谢南烟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军营军务,我会处理,京师的防备,我也会看紧。容兮姐姐只须好好想想假死之事,剩下的都交给我来办。” “南烟。”尉迟容兮紧了紧握住她的手,“好不容易与云舟讲清楚了,就好好过几日平静日子吧。” 谢南烟眉心一舒,笑得淡然,“日子要过,可事情也要办啊。总不能有了媳妇,就忘了姐姐啊。” “南烟……”尉迟容兮忍不住想再劝。 “容兮姐姐,师父交给我的重任,我必须扛起来。”谢南烟说得认真,往尉迟容兮肩头看了看,“你肩上的担子,也该卸下了。” “……” “好了,我该回去了。”谢南烟说完,站了起来,走到了摇篮边,轻轻地摇了几下,笑道,“容儿要乖,不许折腾你娘,否则,我可是会打你的。” “呜……”小公主瘪嘴就哭。 谢南烟慌了,急道:“好好好,我不打你,好不好?” “呜。”小公主只是瘪嘴,其实一滴眼泪都没有。 谢南烟回头对着尉迟容兮摇头苦笑,“瞧瞧,容儿才是厉害。容兮姐姐,我明日再来看你,你安心歇着。” “南烟,事事小心。”尉迟容兮嘱咐道。 谢南烟眨眼轻笑,“放心!我走了。”她推门走出,将房门再次关上。 尉迟容兮忧心忡忡,迟疑地看了看假死药,又看了看摇篮中的小公主。局势不明,她怎么可以在这个时候一人脱局而出呢? 想到这里,她将假死药品小心收了起来。 她走到了摇篮边,轻轻地摇了摇,“容儿乖,不哭啊,娘亲在的。”顿了一下,她望着紧闭的门扇,喃喃道:“南烟,有容兮姐姐在,我定会保你一世安然。” 谢南烟走出大将军府后,本想走到栓马石边,牵了马儿骑马回家。可她才走了几步,便警觉身后有人在靠近。 “啊!” 她猝然回身,险些把身后那个撑伞的人吓掉了伞。 “鬼鬼祟祟。怎的?云大人还想当街欺负大姑娘么?”谢南烟忍笑瞪了一眼执伞的云舟,余光瞥了一眼停在不远处的马车,木阿朝着她拱手一拜。 云舟撑伞给她遮住落雪,牵了她的手,“雪那么大,就不骑马了吧,坐马车暖些。” “不好好在家等我,跑那么远来接我,嗯?”谢南烟当街刮了一下云舟的鼻尖,“是不是惹祸了?” 云舟笑道:“是,惹祸了。” “哦?还真的惹祸了?”谢南烟侧头问道。 云舟含笑点头,牵着她的手往马车这边一边走,一边道:“下那么大的雪,还让妻子独自骑马回家,你说,这样的夫君该不该打?” “该打。”谢南烟答得干脆。 “所以为了不讨打,我是肯定要来接你回家的。”云舟扣紧了她的手,“烟烟若是冻坏了,可不好。” “嗯,看来是越来越有良心了。”谢南烟舒眉大笑,跟着云舟一起上了马车。 木阿跳下车来,把谢南烟栓在府外的坐骑牵了过来,与马车的马儿一并栓好,坐上马车,笑道:“大人,是回府么?” “不回,去白山楼。” 云舟说完,谢南烟惊讶地看着她,“你这几日鬼鬼祟祟的,原来真藏了什么?” “去了就知道了。”云舟神秘笑笑,“牛大哥,劳烦了。” “好咧!驾!” 木阿挥动马鞭,赶着马车朝着白山楼去了。 第137章 白山听雪 檐下的灯笼在风雪中摇晃着, 即便是雪夜,白山楼的生意还是一如既往地热闹。 马车停在了白山楼前,木阿跳下了马车,将车帘掀起。 “大人,少夫人, 我们到了。” “牛大哥,进来也喝一杯暖暖吧。”云舟先下了马车, 对着木阿笑笑。 木阿连连摆手, “我身子结实着呢,不妨事。” 云舟低声道:“车上有暖壶跟大氅,冷了就披上。”说完, 她回头牵住了谢南烟的手, 扶着她下了马车,“烟烟,我们进去吧。” “好。”谢南烟点头。 木阿目送两人走进白山楼后, 把马车赶到了一边,坐了一会儿。雪落得大了些,这夜也就冷了许多,他呵气搓了搓手, 还是没忍住从车厢中拿了大氅跟暖壶出来。 此时此刻, 木阿披着大氅, 抱着暖壶,不得不说,云舟这个大人真的比许多主子好太多了。 难怪。 木阿释然笑笑, 反正也不敢反驳谢南烟什么,就当做什么都不知道吧。 云舟与谢南烟已经许久没有来白山楼了,老板老远看见后,便哈腰迎了上来,“云大人,谢将军,可算把二位盼来了。” 谢南烟挑眉看了一眼云舟,看这老板的语气,似乎没有与云舟约好。 云舟笑道:“老板,今日可还有幽静点的厢房?” “云大人都开口了,没有也得有啊!”老板说完,连忙招呼小二,“小二来,快快带二位贵客楼上去!” “有劳了。”云舟笑笑,牵着谢南烟走上了二楼。 楼下有许多宾客瞧见了云舟与谢南烟,交头接耳私语。 “瞧瞧人家探花郎,当初还以为是个小倌,如今在朝堂上可是能与年宛娘站一起的大官了。” “可不是么?瞧瞧人家这运气啊,家里还两个如花似玉的美人。” “楚家那个不是还怀了么?” “羡慕啊……” 这些话说得再小声,谢南烟也能听得清楚。 两人入了厢房,云舟吩咐小二上几个招牌菜,再来一壶陈酿,便让小二退下了。 谢南烟翘起白色官靴,缓缓摇着,“今日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我竟猜不出来了。” 云舟只是笑笑,并没有答话。 小二很快便将酒菜端了上来,张罗好后,“云大人,谢将军,请慢用。” “劳烦小哥再给我取套文房四宝来。”云舟再吩咐。 “好咧!”小二很快又去取了笔墨纸砚,放在了一旁的矮几上,便识趣地退了出去。 云舟起身给谢南烟倒了一杯温酒,“天凉,烟烟可以先喝一杯暖暖。” 谢南烟捏了酒杯在手,并不急着喝下,“我记得某人好像说过,不许我饮酒。” “今日高兴,破例一次。”云舟莞尔,将房门上了栓,便走到了矮几边,开始磨墨,“上回你率军出征,我就想过许多你回来我该怎么迎你?虽然这个接风宴简单了点,我想,”她忽然抬眼脉脉望着谢南烟,眸光温润,“烟烟应该会喜欢。” 谢南烟嘴角一勾,小啜了一口陈酿,酒汁入喉,暖透心扉,“我且看看,若是不喜欢,你得再给我接风一回。” “诺,烟烟大人。”云舟笑然领命,一手抚平宣纸,一手提笔沾了墨汁,很快在纸上画出了一双谢南烟的眉眼。 谢南烟起身看了一眼,“我哪有那么凶?” 云舟一本正经地道:“初见你的时候,你就是那么凶。” “啧啧,这接风宴看来暗藏杀机啊。”谢南烟故意说得好似牙痒痒的,随时可以出手收拾了云舟。 “瞧瞧,不就是现在这个样子么?”云舟眨了下眼,却没有害怕的意思,“可就算烟烟会凶人,可我记得,烟烟的这儿……”她一手摸了摸肋下,“曾经为了我,捱了一刀。” 谢南烟怔然看她,“阿舟你今日……” “看第二个。”云舟微微挪了下纸,在方才那个眉眼下面又画了一个谢南烟的笑眼。 谢南烟放下了酒杯,问道:“这又是什么时候的我?” “我记得,在清宁村小竹屋里面,你曾逼我说,烟烟是云舟的烟烟。”云舟说得认真,“这个你可不能赖皮。” 谢南烟笑道:“你想我赖皮,我还不肯呢!” “烟烟可还记得这是什么时候的你?”云舟又在纸上画了一个含泪的眉眼。 “海龙集。”谢南烟记得,那是她头一次在云舟面前哭。 云舟再问道:“那可还记得你说过什么?” “为什么要丢了我?”谢南烟似是有些明白云舟了,“阿舟,我……”想要解释,可又怕翻了旧账,徒增不快。 “烟烟,看这儿。”云舟知道她在担心什么,她快速将这三双眉眼的人形勾勒出来,衣裳花纹,与那日在宫宴上献舞时穿的一模一样,“红绡是你,谢南烟也是你,不管你是喜,是怒,是哀,都是我记在心间的妻子。”她最后一笔勾完,搁下了毛笔——只见三个谢南烟在纸上翩然起舞,舞姿错落,本是神态各异的三个她,如今在一幅画上出现,竟没有半点违和。 谢南烟看看画中的自己,又看看云舟的笑脸,笑问道:“喜怒哀乐,你只画了三个,乐去何处了?” 云舟没有说话,只定定地看着她。 “呵,病养得差不多,这小聪明也厉害了啊。”谢南烟心中高兴,可面上还故意绷着,“还好早把你给抢了,否则啊,这京师中的名门闺秀,怕是要一个一个栽在你的……” “烟烟。”云舟突然一手搂住了她的腰肢,打断了她的话,“你知道我不会的。” 谢南烟心跳得厉害,也不知是酒汁的缘故,还是云舟今日的话太过醉人,她顺势勾住了云舟的颈子,“所以,接风宴,完了?” “完了……”云舟凑近她的唇,笑意盈盈,酥声唤了一句,“烟烟。” 食指按住了云舟欺近的唇瓣,谢南烟狐狸似的笑了,“老实交代,这几日你到底偷偷地看了些什么书?这说话是一套一套的,这行事也……” 云舟乍然轻吻了一下谢南烟的指腹,“所以啊,多读点书,还是有用的,烟烟你说,对不对?”她的声音带着一抹沉哑,这轻轻地一吻,轻而易举地撩动了谢南烟的心弦。 谢南烟媚声提醒,“你就不怕……这里是白山楼?” 云舟轻轻地在她唇上点吻一口,小声道:“我只亲亲……” “只亲亲?”谢南烟反身将云舟压到了窗扇上,她轻勾云舟的下巴,“你惹了本将军,还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敢问将军,要下官如何善后呢?”云舟坦然相对,虽然再无之前的怯懦,可颊上的红晕还是被谢南烟看了个清清楚楚。 谢南烟轻咬下唇,双手扣住了云舟的双手,将云舟死死抵在了窗扇上—— “不……许……动。”谢南烟酥声说完这三个字,便狠狠地吻住了云舟。 烛火摇曳,锁住了一室春意融融。 窗外,落雪簌簌,落在檐上,发出轻响。 大堂中宾客的醉语隐约传来,偶然还能听见一句喝醉了的诵诗。 “今朝有酒今朝醉啊——” 接风宴其实才刚刚开始。 这世上有酒千万,对谢南烟而言,云舟这一叹女儿红,才是她甘愿一世沉醉的。 巷陌之中,不知是哪个孩童放飞一支窜天猴,发出一声尖啸后,在天幕中炸出了一蓬火花。 木阿看着阴沉的天幕,喃喃道:“再过一个月,就要到正月了。”他歪头看向白山楼迎风轻摇的招牌,只怕到时候这白山楼的厨子也会被将军请到府中去做酒菜吧。 这白山楼的酒菜是京中第一流,想到这里,木阿也馋了。 雪落了半夜,木阿等了半夜,终于等到了谢南烟与云舟拿着画纸从白山楼中走出来。 他忙撑伞迎了过去,两人低头快步走上了马车,谢南烟慵懒地道:“回府了,木阿。” “诺。”木阿赶车前行。 谢南烟悄悄地看了一眼一旁依旧羞涩的云舟,她偎入了云舟的怀中,笑道:“好累,我先睡会儿。” “好……咳咳。”云舟这一说话,就觉得嗓子极为干哑,忍不住轻咳了两声。 谢南烟笑而不语。 云舟急道:“烟烟,不准笑。” “我吃得高兴……”谢南烟故意说话只说一半,“大不了,给你咬回来啊?” “你……”云舟双颊通红,又咳了两声。 “回去让杨嬷嬷给你煮一壶参茶,哼了那么久,是该补补气。”谢南烟又打趣了一句。 云舟羞道:“烟烟你还说!” “这白山楼的酒菜确实好吃啊。”谢南烟勾住她的颈子,“特别是你喂我吃的那道菜,我想想菜名哈,应该叫做……唔!” 谢南烟的话猝然被云舟一吻封缄。 就算是纸老虎,发起威来,也算得上是老虎。 “咳咳。”木阿听到了车厢中的动静,他这次学聪明了,他坐得端直,扬声喝了一声:“驾!” 马车飞驰,轱辘咯吱。 木阿默默念道:“我什么都听不见,听不见。” 第138章 休书 马车来到了云府外, 云舟与谢南烟一起下了马车。 “今夜谢谢牛大哥了。”云舟感谢一句。 木阿连忙摆手,“无妨无妨,我先下去歇会儿。”此时再不早点溜了,只怕不小心又看到不该看的了。 谢南烟看着木阿远去的背影,笑道:“这牛头怪好像最近也懂事多了。” “怎么连烟烟你也唤他牛头怪了?”云舟问道。 谢南烟莞尔, “嫁鸡随鸡,你喜欢这样唤, 自然我也就跟着了。” “大人, 少夫人。”杨嬷嬷听见了门口两人的说话声,便迎了出来,一人手中塞了一个暖壶, “天寒, 快些暖着。” 云舟笑问道:“嬷嬷怎的还不睡?” 杨嬷嬷恭敬地道:“楚少夫人似有要事,还等着大人回来。” “去看看吧。”不等云舟开口,谢南烟便先开了口, “等了大半夜,定是要紧事。” “我很快便回来。”云舟点头,便捧着暖壶往楚拂的小院行去。 谢南烟嘱咐道:“嬷嬷,明日早膳记得给阿舟加个蛋。” 杨嬷嬷愕了一下, “今日……” “很好。”谢南烟轻轻地揉了揉有些发酸的脸颊, 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杨嬷嬷双目圆睁, 她似是想歪了什么,点点头,“一个怕是不够吧?” “那嬷嬷就多放几个吧。”谢南烟知道她定是又想歪了, 可这事也没法子解释啊,她轻咳两声,“我先回房了,嬷嬷你也回去歇着吧,阿舟她知道回来的。” “诺。”杨嬷嬷应了一声,等谢南烟走了几步,她忍不住提醒道,“少夫人,趁着这几日大人在家休养,可以抓紧些的。” 谢南烟惑然回头,“抓紧些什么?” “早些怀个小娃。”杨嬷嬷笑得和蔼,“这几日大人的饮食,老婆子一定尽心准备!保证大人不会伤身的。” 谢南烟苦笑道:“嬷嬷啊,你也不能厚此薄彼啊。” 杨嬷嬷猛点头,“也是,老婆子也会尽心准备少夫人的饮食,每日都会把热水准备好,多洗几回也是可以的。” “嬷嬷,还是早些休息吧。”谢南烟脸颊一烫,不敢再与杨嬷嬷说下去。 杨嬷嬷知道她是害羞了,她满意地笑道:“那明日开始,老婆子就这样做了。” “咳咳,嬷嬷啊。” “老婆子先下去歇着了。” 杨嬷嬷喜滋滋地退了下去,便走便高兴地板着手指数了数,似是打定了什么主意。 谢南烟抱着暖壶,只觉全身烧得厉害。 这下好了,杨嬷嬷的那些补药一起上来,她跟云舟只怕每日都冷不下来。 谢南烟无奈地摇头一笑,除了一声叹息外,还能如何拒绝杨嬷嬷的好意呢? 这边云舟抱着暖壶来到了楚拂的小院中,阿荷见云舟来了,便知趣地退出了房间。 楚拂坐在书案边,刚刚写好什么东西,她觉察云舟踏入房后,便道:“把房门关好。” 云舟怔了怔,转身把房门关好。 “拂儿有什么事么?”云舟缓缓走近,她下意识地低头一看,书案上放着的是一封休书,“这是?” “是我休了你,不是你休了我。”楚拂说得淡然,将笔递给了云舟,“签了吧。” 云舟放下暖壶,接过了笔来,迟疑道:“离开这儿,你要去哪里呢?” “天高地阔,应该能有一处容身之地吧。”楚拂说完,起身抱了药箱过来,“我救了你那么多回,你是不是该投桃报李了?” 云舟点头,“应该。”说完,她轻叹一声,提笔在休书上签下了名字。 在这府中困她一世,拂儿何其无辜?放她自由天下,兴许哪日能遇到真心疼惜她的人,那样对她也好。 楚拂听见她的轻叹,涩然笑笑,从云舟手中拿过了毛笔,搁在了一旁。 “把手伸出来。” 云舟乖乖地把左手递了过去。 楚拂一手捏住她的中指,一手从药箱中拿出了一个小碗,放在了下面。 云舟狐疑问道:“这是……” “取血啊。”楚拂又从药箱中拿出了一把小刀,从开始到现在,楚拂都不曾抬眸看她一眼。 怕多看一眼,会失去离开的勇气。怕多看一眼,便多念她一分。 既然决定了了断,便该少些牵绊。 云舟下意识地想缩手,“为何?” 楚拂紧紧捏住,不容她逃开,“引魂散的解药,你的血是药引。” 这一刀割下,楚拂知道割开的就是她与云舟最后的联系,说不犹豫,那是不可能的。 “我是药引?”云舟安静了下来,将手指全部舒展开来,“那……拂儿你下刀吧。” “你就……”楚拂强忍心头酸涩,匆匆抬眼看了一眼她,眼圈已红,她害怕云舟看出她的异样,便又赶紧低下了头,哑声道,“忍着吧……” “拂儿?”云舟错愕无比。 冰凉的小刀刀锋划破云舟指尖,血珠一滴一滴地滴入小碗,也掺入了楚拂的两颗眼泪。 这最痛的一步已经跨出,楚拂知道再无退路。 “疼么?”楚拂低哑问她。 云舟摇头,右手轻轻地握住了她拿着小刀的手,“只要你能安好,不疼的。” 楚拂缓了缓哑涩,“云舟……” “嗯。”云舟答她。 楚拂放下了小刀,往云舟身前走近一步,“有件事……我一直想试一试……” “何事?”云舟温声问道。 楚拂的双臂温柔地环住了云舟的腰杆,歪头靠在了云舟的颈窝之中,她幽声道:“原来……这里的温暖是这样的。” 云舟呆在了原地,心湖翻涌,一时也不知该应她什么话? 楚拂忽然笑了,她吸了吸鼻子,松开了云舟的腰杆,往后退了一步,“我以后的心上人,一定要比你还要温暖。” 云舟心头微微酸涩,“一定要待你好。” “我会找到那个人的。”楚拂笃定地开口,已是泪光盈盈。 “拂儿,等雪融后再走吧。”云舟出言挽留,“我也好给你备份礼物。” “我可以不要么?”楚拂问道。 云舟欲言又止。 楚拂笑笑,“逗你的,云大人的礼物,民女是一定会收下的。”如此,云舟便能安心些,往后偶尔想起她来,至少愧疚能少些。 云舟涩然笑笑,“好。” 楚拂看了一眼小碗中的血,差不多够了,她从药箱中翻出了止血药粉跟纱布,“来,我给你止血。” “够了么?”云舟担心地问道。 楚拂点头,“够了。” 突然,满室安静。 楚拂洒上止血药粉后,一圈一圈地给云舟缠好了伤处,低头道:“姐姐该等急了,你快回去吧。” “拂儿。”云舟唤道。 楚拂抬头看她,“何事?” “我可以给你画一幅画么?”云舟问道。 楚拂凉凉笑笑,“小心又画成了姐姐。” “这次不会。”云舟歉然摇头。 楚拂点头,“好,我就让你再画一回。”说着,她低头将书案上的休书折起收好。 云舟重新拿了一张宣纸展开,这一回,低头便在宣纸上勾出了楚拂的轮廓——白衣胜雪,她站在梅下,手中捻着一朵新摘的梅花。 云舟凝神勾勒她的眉眼,一笔一笔展开,是她,在梅边拈花轻笑,美的出尘。 楚拂眼眶微润,只想让这一刻永远凝滞,眸光从画上移向了云舟,“那日……你在?” “我听人说了,那日你翻栏杆跑去墙角折梅,我想,应该是画中这样。”云舟说完,仔细想了想,便在画的右上角题了一句诗,“红梅幽香引春来。”她刚想题第二句,楚拂便拦住了她。 “这句我自己写。” 云舟点头,将毛笔递了过去。 楚拂接在手中,“你回去吧,我想好了再写。” “好……”云舟低声说完,便安静地离开了这儿。 眼泪从楚拂眼角滑落,楚拂慌乱地擦去,生怕滴在画上,晕坏了这幅画。 阿荷担心她,推开一线门扇,悄悄地看着她。 楚拂缓了许久,终是忍住了眼泪,她坐到书案边,在云舟的题诗边,写下了另外一句——相忘江湖不当归。 “呵……”她含泪轻笑,捧起了这幅画,细细顾看。 原来,在她心里,她是生得这样好看的。 这幅画算是云舟给她的最后温暖。 “唉。”阿荷沉沉一叹。 楚拂听到了她的叹息,幽声问道:“阿荷,我是不是做了不该做的事?” “这世上没有什么应该不应该的,只要你想,你就去做。”阿荷将门缓缓关好,“冬夜再冷,也会有春暖花开的时候。” 楚拂喃喃念道:“春暖花开……” 云舟回到谢南烟房中后,谢南烟一来就看见了她左手上缠着的纱布,她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有没有代我谢谢楚拂?” “烟烟?” 谢南烟的话,云舟有些不懂。 谢南烟继续道:“若是没有说,我找个机会,亲自去说。” “她要走了。” “我知道。” “烟烟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我是女魔头啊。” 谢南烟轻轻一笑,上前牵了云舟过来,“不早了,先休息吧。” 云舟点头,“烟烟,我想送她个礼物。” “你送什么都行,我这儿也该备一份给她。”谢南烟若有所思,楚拂这份恩情,她会牢牢记着。 第139章 雪落孤冢 越州, 如今也是大雪茫茫。 年宛娘没有着甲,只裹了一袭黑裘,腰间悬着陪了她一世的长剑,单人独骑,走了整整十五日, 终是踏入了越州境内。 她打马驰入越州城门,沿着正街走了一阵, 便瞧见了“棠花客栈”四个大字。 心, 猝然紧紧揪起。 年宛娘从马背上跳了下来,牵着马儿一步一步地走了过去。 小二的眉眼很是眼熟,似是在哪里见过的。他瞧见了有客过来, 便小跑着迎了上来, “客官,里面请。” 年宛娘多瞧了他几眼,将马儿的缰绳递了过去。 小二被看得有些不舒服, 他接过缰绳,把马儿牵到一旁的马棚边,好生拴好,“客官, 请。” 年宛娘拍了拍黑裘上的落雪, 将裘帽放下, 已是满头苍苍白发。 她跟着小二踏入了客栈,将这客栈大堂中的点点滴滴都看了个清楚。最后的视线落在了掌柜后的菜牌子上,那些久违又熟悉的字体, 每一个都在滚烫地扎痛她的心。 心头酸涩难受,甚至还有了泪意。 年宛娘停下了脚步,握住剑身的手瑟瑟发抖。 小二感觉到她的杀气,连忙低声道:“小店是小本生意,客官,可别在这儿……” “你们老板在哪里?”年宛娘咬牙问出了口。 小二看了一眼掌柜的,掌柜的给他递了个眼色,“把老板请来,说是有客找。” “好!”小二跑得飞快。 年宛娘猝然拔剑,吓得掌柜的抱头急呼,“客官,饶命啊!” 剑锋一挑,挑来了一块竹子做的菜牌子。 年宛娘紧紧地捏在手中,竹子已经发黄,上面的墨痕也沁入了竹木许多,一看就是有了年代的菜牌子。 可笑。 她不是殷家皇族,却代殷宁顶了大陵一世的天。 放眼天下,谁敢这样耍弄她年宛娘?! 唯有她,殷宁一人! “殷!宁!”菜牌子骤然在她掌心粉碎,年宛娘似是怒极了,剑锋所到之处,所有菜牌子都被削成了两半。 “年……” 老板娘先跑了出来,她还是能认出年宛娘的眉眼,她忍住了话,拦住了其他几个准备过去制止年宛娘的小二,“都退下,这人惹不得的。” “小……夕?”年宛娘认得老板娘是谁,当年殷宁的贴身宫婢,如今她在这儿,自然殷宁也肯定在这儿。 “让她出来!”年宛娘不等老板娘回话,便恶狠狠地怒喝一声。 老板娘倒抽一口凉气,“年大将军,跟我来。” 这话一出,众人皆惊。 这样一个白发苍苍的女子,竟是天下闻名的一品大将军年宛娘?! 年宛娘紧紧盯着老板娘,老板娘取了伞来,引着年宛娘一起走出了客栈,“这边请。” 年宛娘静默不语,此时心绪焦灼,已分不清楚到底是恨多一点,还是期盼多一点? 老板娘引着年宛娘一路来到了城郊,沿着小山丘的山路走了片刻,一棵雪松之下,那儿有一座安静了许久的坟墓。 年宛娘愕然看了看老板娘,她颤声问道:“她又骗我,是不是?” 老板娘摇头。 年宛娘猛摇头,往墓碑走了几步,发疯似的将墓碑上的落雪擦了个干净——亡妻殷宁之墓。 迟了么?又迟了么? 年宛娘嘶声问道:“你又跟我捉迷藏,是不是?阿宁……”她不相信看见的,转头看向老板娘,“假的!这一定是假的!你告诉我,她到底又躲到哪里去了?” “年大将军,放过公主好不好?”老板娘痛心道,“也放自己一马,好不好?” “她骗了我,明明是她骗了我!”年宛娘几欲疯了,“她明明知道,她若是不愿意,我也不会逼她到底的,可她偏偏选择了骗我!” 老板娘沉默难语。 年宛娘骤然拔剑,狠狠地在殷宁的墓碑上划了一剑,“出来!你出来啊!” “人都走了!”老板娘悲声道,“求你,放手好不好?” “凭什么是我放手?凭什么?!”年宛娘双目赤红,眼泪全部强忍在眼眶之中,她持剑的手瑟瑟发抖,“叫顾清棠出来!让他滚出来!” “阿宁就是她这样照顾的么?为什么先死的不是她?为什么要是我的阿宁!”年宛娘此时内心爱恨交织,回忆一幕一幕在脑海中翻涌,“为什么要这样残忍?让我怪她的机会都没有?你们……都是骗子!都是骗子!” 最后四个字,年宛娘几乎是在颤抖,一阵血腥味涌到喉间,她张口就喷出一口鲜血。 老板娘看得害怕,往后退了一步。 “说!顾清棠在哪里?!”年宛娘老泪纵横,剑锋突然顶在了老板娘的喉间,“说!” 老板娘骇然摇头,“我们谁都不知道她在哪里……公主下葬之后……驸马也跟着失踪了……” “还在骗我?”年宛娘瑟瑟发抖,“你们一个一个都把我当傻子耍,是不是?” 老板娘猛摇头,“不是的,公主说,这一世是她欠了你的,你对大陵做的每一件事,她都牢牢记得。” “记得又如何?”年宛娘更觉讽刺,“我为她浴血沙场,为她肃清朝党,为她懊悔一世的时候,她在做什么?她在跟顾清棠在这里欢乐度日,恩恩爱爱地过了一辈子!”想到难过之处,她难忍心中的火,反手又一剑劈在了墓碑之上。 “殷宁”二字上,赫然已留下了一个十字剑痕,碎成了四瓣。 记得,却已经不在人间。 年宛娘不要这样的结局,殷宁欠她的,只能殷宁一个人偿! 她的心,碎成了千片,回忆中的殷宁面容已经模糊,可她的笑声却萦绕在耳畔,仿佛在大声笑她。 天下第一大傻子!年宛娘! “闭嘴!”长剑自年宛娘掌心跌落,年宛娘捂住了双耳,发疯似的狂呼,“阿宁你闭嘴!你闭嘴!” 老板娘不敢再留下去,连忙提着裙角,匆匆离开了。 “咻!” 一支冷箭骤然从雪林中飞出,钻入了年宛娘的背心。 “咳咳!” 剧痛让年宛娘瞬间清醒过来,她顺势抄起了雪地上的长剑,瞪向从雪林中走出的十个江湖好手。 “年宛娘,你那么想殷宁,老子就送你一程!” “少主有令,谁能斩下年宛娘的脑袋,副盟主便是谁的!” “杀!” “咳咳,就凭你们?!也配?”年宛娘长剑在手,忍痛绷直了腰杆,错身避开了刺向她脑门的一剑。 没等此人退回,年宛娘的长剑在掌心一转,便反手刺穿了他的喉咙。 纵使年宛娘已经上了年纪,可她的剑术依旧狠辣。 剩下的九人心头一寒,各自往后缩了一步。 其中一人低声道:“再等等,箭上淬了麻毒!” 年宛娘耳翼微动,雪林之中窸窣声不绝,定是还藏了猎燕盟的杀手。她哪里肯在这些人手里折戟? 当下剑锋一振,洒出剑花无数,转瞬袭上了那九人。 脑海之中乍然浮现曾经的那一幕——她学会三式剑法后,便兴冲冲地跑去找殷宁,在她面前舞给她看。哪知殷宁看着一直打哈欠,当时只以为是她舞得不好,殷宁才不喜欢。 “不好看!” “是我舞得不好,等明日,明日再看,我一定能舞得比今日好!” “我才不信。” “那阿宁你就等着!” 后来,年宛娘是真的练了一夜,可殷宁第二日并没有来看她练的结果,只有她在御花园中傻傻地等了她半日。 如今想来,并不是她不好,而是殷宁从来都没有在意过她的好。 她从一开始就是一厢情愿的那一个,可笑,当真是天下最可笑的一个笑话。 阵阵凉意袭上心头,与酸涩、痛楚交织一起,全部都变成了年宛娘此时剑锋上的狠厉,每一剑所落之处,必定能挑出一抹血花。 麻毒还未发作,那九名江湖好手便已倒地身亡。 “咻!咻!咻!” 雪林中冷箭骤射,年宛娘闻声一一避开。 只听雪林中兵刃出鞘的声音响起,数百名猎燕盟的黑衣人从雪林中蹿了出来,将年宛娘紧紧围住。 麻痹的感觉从背心的伤处开始蔓延,年宛娘握剑的手也开始觉得渐渐无力。 “杀!” 黑衣人之首举手一挥,众杀手像是林中的群蚁,朝着年宛娘杀去。 血珠自年宛娘剑锋上滴落,年宛娘自嘲冷笑,回头匆匆一看殷宁的墓碑,“我知道你能看见,这一次你好好瞧瞧我,我是真的一点都不比她差!”话音一落,只听“铿”地一声。 她弹剑逼开一剑,咬牙划出一剑,逼退了上前的三人。 “噌!” 左右两侧又攻来两人,年宛娘横剑再次逼开,回身一剑就捅入了后面偷袭那人的心口。 血珠四溅,像极了当年在沉沙镇外的那场厮杀。 若说有一样变了,那便是年宛娘的心境。 当年,只想快些了结战争,快些回去见殷宁,快些在天下人面前,名正言顺地把她娶了;如今,只想与这些人血战到底,就在殷宁的墓前,让她最后瞧瞧,她年宛娘一直都是腰杆挺直,绝不认输的那个人。 第140章 死同衾 “噌” 谁也没有发现, 这重重包围之外,有个樵夫打扮的妇人骤然抽出了染锈长剑,从后面杀了进来。 许是多年不曾动手,也许是上了年纪,妇人的招式与年宛娘的比起来, 少了七分狠厉,但也仗着从后偷袭的利处, 硬是接连杀了数十名杀手, 杀到了年宛娘的身边来。 她头上的斗笠尚在,却如年宛娘的裘衣一样,沾满了血色。 雪地之上, 已经躺倒了一百余人。 剩余的杀手心有余悸地围在两人周围, 不敢再贸然往前,都在等着年宛娘中的麻毒彻底发作。 年宛娘惊觉这妇人突然扶住了她半软的身子,她还来不及看清楚她是谁, 便被这人扶着往前走了一步,“好好想想……你还有什么舍不下的人?就这样死了,一点意义都没有。” 声音熟悉,是她恨了一辈子的人, 顾清棠。 “我……杀了你!”年宛娘想要动手, 被顾清棠轻松格开, “放开!我不要你救!” “你若真想死,那我现在就可以成全你!”顾清棠故意激她,顺势斩断了她背心上的箭矢。 突来的痛让年宛娘怒然挥剑, 终是将她的斗笠掀下——与她一样,顾清棠也已经是白发苍苍,脸上满是岁月的痕迹,哪里还是当初温润秀美的顾少府? “宛娘妹妹,看来你还是不想死的。”顾清棠轻轻一笑,掌中剑反向刺入了身后偷袭的杀手手臂,骤然抽出,她左右看了看,“想死的,可以继续来过!我倒要瞧瞧,是你们偷袭得快,还是我杀得快?” 远处的山道忽然响起了隐约的马蹄声与兵甲声。 依稀可听有人高喝道:“年大将军在那边,驾!” “撤!” 黑衣人知道这是越州驻扎的燕翎军来救了,他们立即四窜逃入了雪林,暂时放过了此时的年宛娘。 “咳咳!”年宛娘再也撑不住身子,张口又吐了一口血出来。她厌恶地想去推开顾清棠,却被顾清棠好好扶着,“我再说一回,放开我!拿开你的脏手!” “至少这个时候,我不能放开。”顾清棠扶着她往燕翎军驰来的方向走了几步,“等他们来了,我再放手也不迟。” 燕翎军将士快马驰来,看见了年宛娘这样的情况,慌然翻身下马,跪地道:“末将来迟,还请大将军恕罪!快!快扶大将军回营养伤!” 两名将士走来,从顾清棠手中扶过了年宛娘。 顾清棠莞尔,“好生照顾你们家大将军。” “谢谢你出手救了我家……” “不必谢她!” 年宛娘狠狠瞪着顾清棠,这份恩她不会领的! 将士愕然。 顾清棠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她云淡风轻的笑笑,转过了身去,挥手道:“就此别过吧,下回我可不一定能赶上救你了。” “闭嘴!”年宛娘猝然出手,用尽所有的气力,一剑刺向了顾清棠。 这一次,顾清棠并没有闪躲,似是故意在将背心暴露在她的面前,让她把长剑刺入她的身体。 “当年的……恩将仇报……如今……我还你了……”顾清棠哑涩说完,蓦地再往后退了一步,让年宛娘的剑锋穿破了自己的胸膛,“这一剑……是我代……阿宁还你的……宛娘妹妹……不要怨她……你怨我就够了……咳咳”说话间,鲜血从嘴角涌出,滴落在雪地之上,她的身子摇了摇,忍痛挣出了年宛娘的长剑,一直往殷宁的墓前走了好几步,“阿宁说……你是她……最骄傲的人……也是……咳咳……”她回头对着年宛娘笑了笑,“最辜负的人……她说……下辈子……她一定会亲自还你……” “你……你……为何……”长剑从年宛娘手中跌落,她泪眼紧紧盯着顾清棠,“凭什么……凭什么你们一个一个都要……都要用自己想当然的法子来……对我?你们凭什么?” “对不起……”顾清棠笑了笑,踉跄着走到了殷宁的墓后,按开了上面的机杼,墓石打开了一个口子,“这一世……阿宁……是我的……放过她……也放过你自己……命……我偿给你……就让我……好好再陪陪她吧……” “我不要!”年宛娘凄声大呼,可她根本没办法阻止顾清棠跳入墓中,将机关彻底封上。 年宛娘猛摇头,毒性瞬间攻心,她只觉天旋地转,眼前突然一黑,瞬间昏死了过去。 墓中,也是一片黑暗。 顾清棠轻抚着殷宁的棺椁,她微笑道:“阿宁……我等到她了……你呢……还等着我么?”她靠在了棺椁上,“人生匆匆数十载……就这样过去了……下辈子……若是我……还是不想放开你……你可还愿选择嫁我?呵……”笑容最后僵在了脸上,她的手从殷宁的棺椁上垂落,无力地落在了身侧。 雪花纷纷,不管地上的鲜血有多鲜红,也终会被茫茫风雪覆盖,来年开春后,谁也不会记得,这里曾经落幕了一折爱恨情仇。 雪夜,总是刺骨的凉。 经此一战,年宛娘已损到了身子骨,一直昏迷了三日,方才醒来。 “阿宁……” “大将军,你终于醒了!”军医大喜,连忙跪地道,“看来这药终是起效果了!” 年宛娘忍痛坐了起来,她看着大帐中熟悉的陈设,“谁让你救我的?咳咳。” 军医惶恐,“大将军息怒!” 年宛娘怒声道:“出去!” “诺!”军医慌乱地退出了大帐。 年宛娘低头看着自己颤抖的手,恨声道:“顾清棠,你这是还命么?你明知道我若杀了你,阿宁会有多恨我?下辈子,她怎会跟我走?咳咳。”眼泪夺眶而出,年宛娘别过了脸去,擦去了脸上的眼泪,“殷宁,分明是你骗的我,你欠的我,凭什么……凭什么你要让顾清棠帮你还债?你已经将我摆弄在你的股掌之中一世了,你还想用歉疚二字困我多久?” 帐外,响起了副将与医官的声音。 “别进去,大将军这会儿才醒,想静静。”医官拦住了想进来的那名副将。 副将急道:“可是大车有变,沉沙镇危险啊!” “你说什么?”年宛娘大喝一声,“进来回话!” “得令!”副将掀帘进来,跪倒在年宛娘面前,“大车小王子在京郊遇袭,大车王庭不知从哪里得了消息,探子来讯,说大车已经集结了十万大军,意图大举进犯沉沙镇!” 年宛娘捏紧了拳头,“越州驻军现下有多少人?” “回大将军,一万左右。”副将如实回答。 年宛娘猛烈地咳了两声,“传我军令……”她突然停了下来,她已经为了殷宁一句谎言傻了一辈子,还要继续为殷家卖命么? 副将怔怔看她,“大将军?” “好好想想……你还有什么舍不下的人?”顾清棠的话,言犹在耳。 年宛娘猛然甩头,冷喝了一声,“闭嘴!” 副将害怕,只能低头,哪里还敢多言? 年宛娘忍痛站了起来,缓缓地走到了大帐中悬着的疆域图前,她的目光先落在沉沙镇上,那里有明寄北镇守,只有三万人马,“小北在这儿……” 往日回忆桩桩浮现,每一句话都能轻而易举地暖痛年宛娘的心—— “你就不恨师父纵容年思宁这般伤你么?” “没有师父,小北是活不到今日的。小北的命都是师父给的,师父想何时拿去,小北都愿意给!” …… “南烟,你再这样没大没小,我要军法处置了!” “师父处置,弟子甘之如饴,只要师父多笑笑。” …… “也不知是不是我老了,这心肠也没有年轻时候硬了。” “师父从来都不是铁石心肠之人。” …… 回到现实,年宛娘的目光游移到了京师上,这里面还有两个她在乎的徒儿,“南烟跟容兮在这儿……咳咳……我若死了……若是死了……” 副将越听越害怕,不懂年宛娘究竟在想什么? 年宛娘摇了摇头,想让自己更冷静些,“萧别……萧别若看了那封信……在天牢之中……他完全可以直接告诉我的……他若还不知此事……猎燕盟的人……又怎会知道我会出现在越州?咳咳。” 听见年宛娘一直咳着,军医担心地掀起帐帘,时刻盯着年宛娘的面色。 “既然都想让我死,那我的死确实必须要有意义。”年宛娘转过身来,对着副将道,“传我军令,三日后全军分三次秘密拔营,这儿只留一千人,营帐一个都不要撤下,佯作九千人马还在营中。” “得令!”副将终于听到了将令,拱手一拜。 “还有一事!”年宛娘看向了掀着帘子的医官,“你……咳咳……上表朝廷……说本将军遭遇猎燕盟围杀……重伤……咳咳……不治……亡故了。” “这……”医官与副将皆是大慌。 年宛娘摆手道:“照本将军吩咐的去做!” “诺。”医官进帐拱手领命。 年宛娘示意医官过来,“我还不能死……医官……医好我!” “诺!”医官长舒了一口气,“下官先给大将军把脉。” “嗯……”年宛娘伸出手去,由着医官诊脉。 谁也没有发现,她的眸光阴沉,心中有个声音在疯狂呼喊,“殷宁,这大陵的天下,我再也不为你守了!从今往后,这个天下我想让谁做天子,谁就是天子!” 第141章 补甲 年宛娘已经离开京师整整一个月了, 入了深冬,放眼望去,整个京师都是白茫茫的一片。 云舟与谢南烟从早朝下来,木阿的马车才在府外停下,云舟便气汹汹地跳下了马车, 头也不回地往府中走去。 “阿舟!”谢南烟唤了一声,可云舟仿佛什么都没有听见, 径直往前走。 杨嬷嬷瞧见了, 连忙迎了过来,帮谢南烟拦下了云舟,“大人, 你这是怎么了?” 云舟脸色很是难看, 不发一言地绕开了杨嬷嬷,还是走了。 杨嬷嬷回头看向谢南烟,“少夫人, 这是怎么了?” 谢南烟叹声道:“大车进犯,我今日在朝上请旨出征,陛下允了。” “那……大人是肯定会生气的。”杨嬷嬷算是明白了,谢南烟上次出征, 回来就是具棺椁, 这让云舟如何不担心? 谢南烟涩然笑笑, “师父还没回来,我便代她守好大陵山河,这是我答应她的, 我不能食言。” “可大人怎么办?”杨嬷嬷提醒谢南烟,“满朝文武就没有一个将军请战么?” 谢南烟无奈地摇头,“有,可我不能让。”若是让了,师父经营了一生的燕翎军就会被其他人分走一部分兵马。师父这些年在朝堂上得罪的人太多了,大多是敢怒不敢言的,若让这样的人拿了兵权,只怕会趁机害了苦守沉沙镇的小北。 于公,她身为大陵将军,家国有难,她不能往后退一步;于私,她肩上扛的是师父交给她的燕翎军,她必须要保护燕翎军上下,不能让朝中某些人钻了空子。 杨嬷嬷不懂朝堂上的事,她只知道这两人只怕是又要吵架了。 “嬷嬷,你先去忙吧。”谢南烟心绪纷乱,趁着朝廷这三日调配粮草,她只想在出征前,把当中的难处与云舟说个清清楚楚。 云舟大步走入谢南烟的房间,当着墨儿的面,将谢南烟的铠甲翻了出来,丢在榻上,又去旁边拿了针线剪刀过来。 墨儿急呼,“大人,你这是做什么啊?将军看见了,会生气的!” “生气就生气!”云舟哪里管得了那么多,一手抱了胸甲,一手拿了剪刀,还没来得及下手,便被随后而来的谢南烟给喝住了。 “你剪!军营里我还有好几件!”谢南烟脸色也不好看了,她示意墨儿出去。 墨儿点头,退了出去。 云舟眼圈微红,“你……你就不能……” “不能!”谢南烟走到云舟身边,坐了下来,沉声道:“这次出征非我不可。”说着,她握住了云舟微颤的手,从她手中拿下了剪刀,放到一旁,“沉沙镇一旦守不住,死的全是我大陵百姓……我若是大陵公主,他们便是我的子民……更何况……我是大陵的将军,家国有难,我怎能后退?” 云舟丢开了胸甲,哑声问道:“你就不能带我一起去么?” “不能。”谢南烟牵住了她冰凉的另一只手,双手合握,“阿舟,你必须留在京师。” “我不想又一次……”云舟强忍住话,她紧紧握住她的手,“我知道你有你必须扛的责任,你我一起去,有什么不成的?” 谢南烟静默许久,蹙眉看她,隐有忧色,“小王子明明已经安然送至沉沙镇了,他明明可以出来说个明白,何至于大车借此大举进犯?” 云舟怔在了原地,“烟烟很早就知道小王子遇袭之事了?” 谢南烟点头,“陛下也很早知道此事,他分明已下旨压住了这个消息,为何这个消息还是传到了大车那边?” 云舟经她提点,突然觉得事情不简单了,“烟烟,你明明知道不对劲,为何还一定要去?” “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谢南烟暗暗思忖,“《四海烛龙图》一案虽然了结了,可我总觉得幕后还有一只黑手在搅弄风云,我必须把这个人揪出来!”顿了一下,她右手捧住了云舟的左颊,轻笑道,“阿舟,不是跟我一起去才算是并肩作战的。” “那是什么?”云舟心里焦灼,“烟烟,你快说!” 谢南烟继续道:“若这些都是冲着我们燕翎军设下的局,那我离开京师后,随后必定有人会出杀招。我能防住一次暗害,却不见得能防住后面的更多次暗害,所以,阿舟,我把我的命交给你了。”微微一顿,她往前凑了凑,抵住了云舟的额头,“把这人揪出来除了,我与小北定能凯旋。” 云舟倒抽一口凉气,“烟烟,我笨得很,若是我没有本事把这人揪出来,岂不是会害了你?” 谢南烟勾唇轻笑,“你是我谢南烟的夫君,我看中的人,必定不会让我失望。” “烟烟……”云舟实在是没底。 谢南烟低声安慰,“我都放心把自己的命交托给你了,你为何不能相信自己一次呢?阿舟,我的夫君,我在外守大陵这个大家,你可不可以好好的把我们这个小家守好呢?” “好……”云舟哽咽。 谢南烟温柔地蹭了一下云舟的鼻尖,“傻阿舟,别怕,我就是变成鬼,也会回来找你的。” “呸!呸!说什么胡话?”云舟恼了,“烟烟要好好地回来。” “好!”谢南烟微微往后退了些,捏住了云舟的下巴,“夫君给我笑一个?” 云舟哪里笑得出来,她苦着脸道:“烟烟,这个时候你还胡闹。” “这个时候为何不能胡闹?”谢南烟往后一躺,“我可要好长一段时日见不到你了,这大好光景,可不是拿来愁眉苦脸的。”她对她勾了勾手指,“过来。” 云舟正襟危坐,“我就不过来!”说完,她又将旁边的胸甲抱了过来。 谢南烟无奈地挑眉道:“我不是说了,这胸甲你剪坏了,我还有新的。” “铿铿。” 云舟拿剪刀敲了敲胸甲上的甲片,她认真地一片一片地检视着,“其他的不准穿,只准穿这件。”发现有一片甲片松了,她连忙腾出双手,穿针引线,很仔细地将这松散的地方重新缝好,“你给我些时间,我定能将每一片甲片都加固好……” 谢南烟原先还没有那么浓的离别酸涩感,此时看见云舟认真的模样,谢南烟只觉心湖泛起阵阵酸意,每一下都拍得她的心隐隐生疼。 她静静地看着云舟,生怕一出声就会打破这一瞬的温馨。 她的阿舟是真的很好。 想到这儿,谢南烟坐了起来,情不自禁地从云舟身后拥住了她,歪头靠在云舟的肩上,默默不语。 悄悄地,眼眶微湿。 云舟一边检视,一边缝补加固,她哑声道:“烟烟,你这样我会补得很慢的。” 谢南烟柔声道:“慢就慢些吧……”语声虽然一如既往地慵懒,可在云舟听来,她那沙哑的尾音或许是哭了吧。 “好。”云舟眼圈也红了起来,她缓了缓,“烟烟,若是累了,就趴着睡会儿。” “嗯。”谢南烟深深地看着云舟的侧脸,乌纱还在,鬓发整齐,那微挺的鼻尖,是她最喜欢轻刮的地方。 守住了沉沙镇,打赢这一仗,才能与这样好看的她相守一世。 谢南烟心头微烫,她会心笑了,“若是……” “嗯?”云舟仔细听她说话。 “若是遇事想不明白,可以问问妹妹。”谢南烟提醒她,单凭云舟一人,只怕还是太苛责她了。 云舟停了下来,“妹妹?” “拂儿。”谢南烟还是头一次说这个称呼。 云舟点头,“好。” “她是个聪明人,我相信她。”谢南烟这次是打从心里认同这个姑娘,“还有一事……” “烟烟你说。”云舟回答。 谢南烟说得极为认真,“你手握三千禁卫军,一定要帮我保护好容兮姐姐跟容儿。” 云舟重重点头,“好!”她忍不住惑声问道,“可是……容儿是谁?” “小公主啊,名字还是我给取的。”谢南烟忍不住得意地扬起了唇角。 云舟也笑了,“这名字……” “你敢说不好听?”谢南烟倏地抱紧了云舟的腰腹,似是威胁。 云舟赶紧求饶,“好听,烟烟取的都好听!” 谢南烟微微松劲,她有些担心尉迟容兮,“这次大车压境,容兮姐姐执意要回宫坐镇,我拦不住她,便只能将她与容儿的安危都交给你了。” 云舟知她最看重皇后这个姐姐,“烟烟放心,我保证你回来后,她与小公主都一切安好。” “不止她们要安好。”谢南烟一字一句地道,“你也要好好的。” 云舟放下了针线跟胸甲,她转过身去,扶住了谢南烟的双肩,笑得温润,“不止我,我保证,墨儿姐姐,杨嬷嬷,牛大哥,阿黄,小白每一个都好好的。”她看见了谢南烟眼角的泪痕,心疼地给她擦了擦,“我连禾嬷嬷都护着,放心。” 谢南烟忍笑道:“等我回来,你要教我泅水!” “好!我教你!”云舟顺势握住了她的双手,笑道:“等你大捷,我定出城十里迎你,给你牵马。” 谢南烟笑意浓浓,“堂堂卫尉大人给我牵马十里,你就不怕旁人笑你么?” “哪管他们笑不笑,你笑了便好。”云舟顺势哄了一句。 谢南烟心头一暖,飞快地亲了云舟一口,“赏!” “不够……” “嗯?得寸进尺……唔……” 第142章 君心究竟是什么 朝廷各部齐心布筹, 三日后,终是调配好了军资。 这日正午,拜将台上,谢南烟饮下祭酒,从天子手中接过了帅印, 她一手捧着,站在诸将之前, 大手一挥, “全军上下,听我号令!出征——” “诺!”八万京师驻扎的燕翎军齐声高喝,声势震天。 银甲熠熠, 她一袭红袍迎风招展, 按剑大步走下拜将台——盔缨飞扬,英姿飒飒,她翻身上马, 坐在马背上远望城门的那一瞬,许多人都开始恍惚了。 落雪簌簌,飘落在每一个人的身上,谢南烟端坐马上, 无疑是所有人的焦点。像是四十多年前, 年宛娘出征的那一幕在眼前重演。 镇南将军谢南烟的风姿, 与年宛娘实在是太像了。 云舟穿着大红官袍,缓缓走到了谢南烟马前,伸手挽住了大白马儿的缰绳, 仰头对着她一笑,“烟烟,我送你。” 谢南烟含笑点头。 战鼓敲响,云舟牵马前行,她们身后跟着浩浩荡荡的燕翎大军。一时之间,旌旗林立,兵甲声阵阵不绝,气势汹汹地朝着都城的大门走去。 “阿舟,到此止步吧。”谢南烟由着云舟牵马走到城门前,她哑声开了口。 云舟低头,也哑声开了口,“烟烟一定要安然回来。”突觉衣襟被谢南烟一把揪住,云舟还来不及反应,只觉唇上一阵温软触感升起。 谢南烟俯身一吻终了,她挑眉轻笑,“等我!驾!”说罢,她扬鞭策马,马儿前蹄奋空,带着大军渐行渐远。 云舟往谢南烟离去的方向走了三步,她眼底噙着泪花,挥了挥手,大声呼道:“我一定等你!” 谢南烟没有回头,背对着云舟也挥了挥手,最后与大军一起消失在了茫茫风雪之中,再也不见。 分开这一会儿,云舟就开始想她了。 她站在城门口望了许久,直到木阿给她撑起了纸伞,她才回过神来。 木阿劝道:“大人还有许多公务要处理,还是先回衙吧。” “嗯。”云舟点头,转身走上了木阿的马车。 木阿赶车,载着云舟往廷尉府行去,那边积累的许多卷宗,从今日开始,她必须一桩一件地处理了。 与此同时,皇后尉迟容兮抱着小公主,在随身宫婢柳儿的陪同下,乘着大将军府的车驾,悄悄地回到了宫中。 椒房殿一切未变,还是当初困她不得出的牢笼。 尉迟容兮抱着小公主,一步踏入殿中。此时,天子殷东佑拜将尚未回宫,少了那个缠人天子,屏退了往日伺候的宫娥们,这里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 尉迟容兮沉沉一叹,轻轻拍了拍小公主的后背,哄道:“容儿乖,以后你要跟娘一直住在这儿了。” 小公主半眯着小眼睛,似懂非懂。 柳儿重新收拾好尉迟容兮的寝宫后,恭请皇后先回殿休息,“娘娘,你这身子受不得寒的。” 尉迟容兮微微点头,抱着小公主往寝殿走去。 殷东佑一回宫就听说皇后回来了,便兴冲冲地赶来了椒房殿。 “容兮!你可回来了!”殷东佑大步踏入寝殿的大门,还没来得及说第二句话,便被尉迟容兮拦住了。 “嘘,容儿才睡着。”尉迟容兮轻声道。 殷东佑轻手轻脚地走了过来,挥手示意柳儿退下,他惑声问道:“容儿?” 尉迟容兮点头,“臣妾的女儿,叫容儿。” “朕不是给她赐了名么?”殷东佑脸上的笑容一僵,“怎的突然又叫容儿了?” “臣妾喜欢容儿这个名字。”尉迟容兮静静看他,似乎不容天子坚持,“南烟取的,也算是长辈赐名了。” 殷东佑强笑一声,眼底闪过一丝不悦,“原来如此。” “陛下莫要怪她僭越。”尉迟容兮微微低头,余光一直紧紧盯着殷东佑脸上的表情变化。 殷东佑笑道:“都是一家人,朕怎会怪她呢?容儿,也是好听的。”顿了一下,他牵住了尉迟容兮的手,心疼地道,“容兮,辛苦你了。” 尉迟容兮缩回了手来,顺势给小公主重新掖了掖小被子,“陛下,有件事臣妾自知不该问,可还是忍不住想问。” 殷东佑凝神道:“容兮,你我是夫妻,朕是肯定不会对你有隐瞒的。” “陛下可查出是何人向大车泄露的小王子之事?”尉迟容兮直接问道。 殷东佑长叹,“朕就是怕与大车起干戈,才想法子压下来的。本想早些寻回小王子,让此事大事化小,哪知还是泄露出去了。朕想,此事一定与猎燕盟有关。” “魏王养的猎燕盟?”尉迟容兮继续道,“这群江湖中人胆子可不小,陛下为何不下旨清剿呢?” 殷东佑为难地又叹了一声,“朕也想清剿,可是魏王谋逆一案朕也得处理妥当啊,这不,前几日云爱卿病了,朕只有让南烟也休沐几日好生陪着。好不容易云爱卿回来上朝了,又出了大车来犯之事,如今南烟也出征了,朕手头实在是没有可用之人啊。”顿了一下,他愁声道,“朕总不能逼着云爱卿这个不会武功的人去清剿猎燕盟这群亡命之徒吧?” 他说的言之凿凿,尉迟容兮一时也抓不到他的破绽。 “如若陛下允准,臣妾想……” “朕不准!” 殷东佑温柔地牵住尉迟容兮的手,“容兮,你如今已经是皇后了,不再是燕翎军的镇西将军,这些政事就让朕来处理吧。” 尉迟容兮忍了忍话。 殷东佑眸光忽然变得很是温暖,他俯身轻抚小公主的脑袋,“容儿,你要快快长大,朕一定给你选个如父皇这般宠妻的驸马。”说完,他回头看着尉迟容兮,“我们一家人,以后好好过日子,朕保证,只宠你一人。” 尉迟容兮黯然笑笑,“好。” 殷东佑笑道:“所以,容兮你要好好把身子调养好,早些给朕生个小皇子,不然外间那些老臣,怕是又要逼着朕选秀了。” 尉迟容兮淡淡道:“陛下子嗣关系天下,选秀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你这话,朕就不爱听了!”殷东佑似是恼了,“以后不要再说。” “臣妾遵旨。”尉迟容兮再低下了头去。 殷东佑轻轻笑笑,“这些日子政事太多,竟错过了容儿的满月,等容儿百日了,朕定要给她办个大大的百日宴。” 尉迟容兮淡声道:“一切由陛下做主。” “好。”殷东佑笑然说完,深深地望着小公主酣睡的小脸,“容儿,朕一定会让你成为大陵最耀眼的公主。” “陛下,臣妾想亲自抚养容儿长大,不要任何嬷嬷。”尉迟容兮突然开口。 殷东佑浅笑道:“朕只怕累到你了。” “我的骨肉,我一刻都不想分开。”尉迟容兮再补充一句。 殷东佑没有任何反驳的理由,“那朕……朕岂不是还要抱着空枕休息?” “等容儿大些,臣妾自当尽心伺候陛下。”尉迟容兮沉声道。 殷东佑只好作罢,“那朕就由着你吧,容兮你可别把自己累坏了。” “臣妾知道分寸。”尉迟容兮点头。 殷东佑淡淡笑笑,这一夜,他确实是在椒房殿休息,却歇在了偏殿之中。 堂堂天子,若不是爱极了皇后,又何至于委屈如此? 尉迟容兮冷眼看着殷东佑为他做的这一切,至少在她心头疑虑没有消失之前,她必须重新认识一回这个枕边人。 今夜的风雪似乎下得很大,檐上不时有积雪压的窸窣声。 尉迟容兮一夜未眠,她躺在小公主身边听着殿外的一举一动。 “咯吱——” 窗扇打开的声音响得极小,只细细地打开了一线。一只竹管悄悄地探了进来,吹出了一缕青烟。 尉迟容兮眉心一蹙,连忙屏息。 可小公主实在是太小,尉迟容兮不敢贸然掩上她的口鼻,只能惴惴不安地看着小公主越睡越沉。 在屏风外值夜的柳儿越坐越困,吸了几口烟后,便昏昏欲睡。忽地,只听一声闷响,她便倒在了地上,睡死了过去。 “咯吱——” 窗扇外的那双眼睛仔细往内看了片刻,便轻轻地将窗扇关上了。 尉迟容兮翻身坐起,她警惕地拿了帕子出来,蒙住了口鼻,轻轻地走到了墙边——墙的另一边,是天子歇下的偏殿。 尉迟容兮凝神聆听偏殿的动静。 檐上的窸窣声突然响了起来,似是有人飞落庭中,又听见偏殿门扇骤然打开,又骤然关上。 偏殿之中,殷东佑手里还捏着越州燕翎驻军医官的奏报,他反复看了许多遍,还是无法相信这是真的。 “陛下!”黑衣人在殷东佑面前跪下。 殷东佑警惕地瞄了一眼殿门,“当心皇后醒了。” “属下已经用过迷烟,陛下可放心,此迷烟不会伤及娘娘与小公主身体。”黑衣人行事很是谨慎。 殷东佑松了一口气,“越州查到些什么?” “越州军营……空了!”黑衣人骇声回答。 殷东佑猝然捏紧了奏报,咬牙道:“年宛娘才是真正的老狐狸!你们猎燕盟的人都是些废物!那么多人围杀她一个,还让她给跑了!” 黑衣人急道:“属下没有想到半途竟会杀出个厉害的角色……” “罢了,此事急不得!她既然还活着,那必定会突然跳出来咬一口。”殷东佑倒抽一口凉气,“如今只有先借大车的手,断了她的双臂,再慢慢熬到她死吧。” 黑衣人胸有成竹地道:“兄弟们混了好几个在辎重营中,只要到了沉沙镇,便可依计行事。” “那朕就等你们的好消息了。” “诺。” 风雪声声,阵阵寒冽。 隔着一堵石墙,尉迟容兮听得断断续续,可有一点,她是听明白了的。 师父在越州出事了,天子这个枕边人一直就不是绵羊,而是一只蛰伏许久的毒蝎子。 “南烟……” 心狠狠地揪了起来,尉迟容兮走回了床边,惴惴不安。 若是师父已被殷东佑算计了,那下一个被算计的一定是南烟。她将知道的所有连在了一起,想了好几遍,越想心越凉。 这一切……从小王子出事开始,都是天子的计谋。 甚至,只怕在很早之前,天子便动了杀心。 回想殷东佑对她的种种柔情,尉迟容兮的心凉得更透,甚至感觉到一抹森森的寒意。 一切都是假的话,那他伪装那么多年,该是多么狠毒的一个人? 第143章 诊脉 第二日清晨, 天子早早地便起身穿戴好龙袍,准备去前殿早朝。 寝宫的殿门还紧紧闭着,殷东佑踏出偏殿大门,下意识地往寝宫看了一眼,问向庭中的宫婢, “娘娘还没醒么?” 宫婢点头,“已经唤过一回了, 可娘娘没有答应, 奴婢不敢再吵娘娘。” “朕先瞧瞧。”殷东佑有些不放心,那迷香终究是江湖之物。 他才走到殿门前,殿门突然打开, 柳儿险些撞到天子身上, 她惊忙跪下,急声道:“陛下饶命!” “无妨。”殷东佑踏入殿中,径直走到了床前, 只见尉迟容兮抱着小公主睡得正酣。 这样温情的一幕,殷东佑心头一软,坐到了床边,轻轻地给尉迟容兮掖了掖被角。 尉迟容兮眉梢微微一动, 她醒了过来, 迷迷糊糊地看着眼前穿着龙袍的男子, “陛下?” “是朕不好,把你吵醒了。”殷东佑柔声道。 尉迟容兮偏头望了一眼外间的天色,“臣妾不好, 今日竟睡了那么久。” “是该好好休息。”殷东佑笑了笑,“朕先去上朝了,下朝之后,再来陪你跟容儿。” “陛下……”尉迟容兮忽然揪住了他的衣袖,“臣妾这身子……有些不舒服……想传召云卫尉家的楚少夫人来瞧瞧。” 殷东佑忧色道:“容兮,你是哪里不舒服?” “女子生产后,有些地方是不便让太医瞧看的。”尉迟容兮压低了声音回答。 殷东佑舒了一口气,他点头道:“也好,传朕旨意,宣楚拂入宫给皇后娘娘请脉。” “诺。”柳儿得了旨意,快步退下了。 殷东佑还是不放心,“朕要不就罢朝陪着你吧。” “这样一来,臣妾岂不是成了祸水了么?”尉迟容兮皱眉,“陛下,就让臣妾少些非议吧。” “唉,好吧,那朕就先去上朝了。”殷东佑说完,在尉迟容兮额上亲了一口,便匆匆上朝去了。 尉迟容兮捏紧了衣袖,在天子离开之后,厌恶地擦了擦自己的额头。 “呜……”小公主突然醒了,张口就开始哭泣。 尉迟容兮下意识地抱着哄了哄,看着她那张脸,她该庆幸,小公主生得更像自己,否则,只怕她连这娃都要讨厌上了。 “容儿乖,容儿不哭。”尉迟容兮哄了哄小公主,“容儿可是饿了,娘先给你喂奶。”说着,她解开了内裳,便让小公主吸了起来。 痛意阵阵袭心,她忍着此时的痛,早已想好后面能做什么,又该做些什么? 楚拂提着药箱进宫的时候,尉迟容兮刚用过早膳,天子还在朝堂上与百官们讨论政事,这是尉迟容兮唯一传递消息的时机。 “民妇参见娘娘。”楚拂恭敬地对着尉迟容兮行礼。 尉迟容兮缓缓道:“免礼。”说完,她给柳儿递了一个眼色,“把殿门关上,好让楚少夫人给本宫检查一二。” “诺。”柳儿听令招呼着伺候的宫娥们一起退出殿来,顺手将殿门关好。 楚拂上前探上了她尉迟容兮的手腕脉息,蹙眉问道:“娘娘究竟是何处不舒服?” “愁思万千,苦不能寐。”尉迟容兮淡淡说完,她知道楚拂已经明白,她其实身子并没有什么异常,“云舟与南烟待你可好?” 楚拂微愕,“回娘娘,很好。” 尉迟容兮从枕下拿出一个纸方子,塞入了楚拂掌心,“本宫相信南烟能容下之人,必定心地善良,所以,本宫就赌这一回。” 楚拂想看掌心的纸方子,又被尉迟容兮给按住了,“藏好,帮本宫传给云舟,如若她有回信,便请你再来给本宫诊治一回。” 楚拂虽不知皇后到底是怎么了,可从她脸上的凝重可以看出,此事绝对不是小事。 “好。”楚拂点头,将纸方子小心叠好,塞入了针囊内层。 “陛下驾到——” 楚拂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听外面有内侍高声唱道。 殿门打开,楚拂退后,对着走进来的殷东佑行了拜礼。 殷东佑焦急地走到尉迟容兮这边,拉着尉迟容兮坐下,“楚拂,容兮的身子如何了?” 尉迟容兮笑道:“陛下怎么就下朝了?” 殷东佑忧色,“朕一直记挂你,哪里还坐得住?” 楚拂对着殷东佑一拜,“回陛下,娘娘身子……”她想了想,“虽然见红了,但也是正常的,民妇给娘娘开些补气养血的方子,服个几回应该能好。” 殷东佑长舒了一口气,“只要你把容兮的身子调养好了,朕必定重重有赏!” “谢陛下。”楚拂再拜,“民妇先退下开方了。” “嗯。”殷东佑点头。 尉迟容兮突然开口,“这几日本宫若有不适,还是会来传召你入宫诊治的。” “诺。”楚拂领命,便退出了寝殿。 殷东佑默许了此事,他心疼地看看尉迟容兮,又看了一眼一旁睡熟了的小公主,“容兮,这次真是让你受累了。” 尉迟容兮摇头道:“女人总有这一遭的。” 殷东佑觉得有些刺耳,“容兮,朕……” “臣妾想了想,还是应该给容儿补个满月宴,陛下以为呢?”尉迟容兮转了个话题,对着熟睡的小公主笑了笑,“民间都兴这个,臣妾的女儿也不能没有。” 殷东佑笑道:“容兮想如何就如何,朕都依你!” “那……就选在三日后吧,臣妾想在宫中给容儿补个满月宴。”尉迟容兮期待地看着殷东佑。 殷东佑点头,“好,朕会命人办好的!” “臣妾先谢过陛下。”尉迟容兮感激地笑笑。 殷东佑将尉迟容兮拥入怀中,“容兮,朕是真的很喜欢你。” “臣妾……都知道。”尉迟容兮在他怀中渐渐地敛了笑容,眼底闪过一丝杀意,“有夫如此,臣妾……也是真的高兴。” 殷东佑没有听出她话中的凉意,情不自禁地紧了紧双臂。 楚拂这边出了宫门,坐着马车回到了云府。 云舟在廷尉府处理公文,尚未回来。她提着药箱往自己的小院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她四下瞧瞧,看见杨嬷嬷正带着丫鬟们打扫庭中的积雪。 她想了想,鼓起勇气朝着杨嬷嬷走了过去,“嬷嬷,有件事,要劳烦你。” “少夫人只管说,老婆子我都做!”杨嬷嬷答得干脆,反倒让楚拂怔在了原地,不知该怎么接话。 杨嬷嬷笑道:“少夫人有孕在身,还是多歇着,跑腿的各种粗活,只管使唤我去便是。”说完,她打量了一眼楚拂依旧平坦的小腹,照理这才两个多月,也不会出怀的,“若是想吃什么,老婆子马上就给你做。” 楚拂淡淡笑笑,“嬷嬷客气了,我只是想劳烦嬷嬷去给夫君传句话,就说我有要事想与她说。” “这个简单。”杨嬷嬷笑着点了下头,她看远处墨儿走了过来,便挥手道,“墨儿,你来一下。” 墨儿走了过来,客气地对着楚拂微微点头,“楚少夫人好。” “好。”楚拂平日也没使唤过她们,没想到今日张口,这些人竟出奇的客气,倒是让她觉得别样的温暖。 “你带着她们继续扫干净这儿,老婆子去廷尉府一趟。”杨嬷嬷牵着墨儿的手拍了拍,“回来路上给你们带白山楼的点心。”说完,她给墨儿递了个眼色,低声道,“少夫人专门吩咐过的,要好好听楚少夫人的话。” 她话说得已经很轻了,可楚拂还是能听得清楚。 谢南烟容她至此,楚拂忽然觉得这儿也算是半个家了。 她的嘴角微微翘了些许,“谢谢你们。” 墨儿笑道:“你是主,我们是仆,楚少夫人言重了。”说完,她便招呼了丫鬟一起继续清扫庭中的积雪。 杨嬷嬷对着楚拂笑着点了下头,便匆匆离开了。 楚拂忽觉药箱被谁托住了,她警惕地将药箱往后一扯,原是禾嬷嬷,“药箱不沉,我可以自己拿的。” 禾嬷嬷歉声道:“少夫人,我知道错了,以后我一定不与她们吵了。你再不让我伺候,那我没事做了,只怕要被打发出去的。” 楚拂无奈地看着她,“知道就好。药箱我自己拿,你去给我备盏热茶吧。” “是!”禾嬷嬷高兴极了。 楚拂看着她走远后,提着药箱沿着回廊走向自己的小院。 刚踏入房中,便觉房中一片温暖。 她错愕地走了几步,阿荷便笑吟吟地递了暖壶过来。楚拂接过暖壶,阿荷又殷勤地帮她把药箱拿下,放到一旁。 “这……” “快些披上。”阿荷抖了抖大氅,又给楚拂披了上去。 大氅里面已被暖壶熨暖,现在贴上背心,激得楚拂不禁轻轻一颤,“阿荷,你这是?”她还从未瞧见过阿荷笑得这样浓烈,“怎么了?” 阿荷恭敬地对着楚拂一拜,“少夫人,你解了我身上的引魂散之毒,我定会好好侍奉你一辈子。” 楚拂忍不住笑了起来,“说的什么傻话,之前不是说好的,你若是寻到喜欢的人……” “少夫人,我意已决。”阿荷坚定地回道。 “那就随你吧。”楚拂轻笑摇头,抱着暖壶坐了下来,想到今日皇后那些话,她出神地望着外面零碎的落雪,总觉得来年开春似乎还有很久。 第144章 宫宴前夕 过了正午, 云舟急匆匆地赶了回来。廷尉府积存的案卷实在是太多了,她打算解决了楚拂之事,再赶紧回去继续处理。入夜后,她还要入宫当值, 带着禁卫军将皇城再巡上一遍。 楚拂这边饮了好几盏茶, 终是等到了云舟。 云舟急声问道:“拂儿, 怎么了?” 楚拂示意阿荷把房门关上。 阿荷退出了房间,将房门关好,安静地候在门外。 楚拂从药箱中拿出了针囊, 又从内层中把皇后的纸方子拿了出来,递给了云舟,“今日皇后娘娘传召我入宫诊脉,塞了我一个纸方子。” 云舟接了过来缓缓打开。 楚拂继续道:“她说,等你回复。” “这……”云舟紧紧盯着纸方子上的一行字——君心诡谲, 南烟有险。 云舟倏地将纸方子紧紧捏成了一团,她脸色突变, 只觉心惊胆战。 若烟烟一直忌惮的幕后之人就是天子,那天子实在是太可怕了。 小王子遇袭, 大车突然得报, 烟烟请命出征,若他还藏了后手,烟烟这一去,如何能归来? 心,阵阵惊动。 云舟的脸色变得极为苍白——天子一直是温润可亲的君子模样, 那样的人怎会藏了这样的蛇蝎心肠? 偏偏他还是高高在上的一国之君,如今怎么奈何得了他呢? 楚拂不懂云舟为何突然变成这样,“皇后娘娘写了什么?”她想从云舟掌中拿出纸方子看个清楚。 云舟紧紧拢着掌心,她肃声道:“拂儿,要出大事了。” 原以为只有戏文中的帝王会做这种“飞鸟尽,良弓藏”的事情,如今她真遇上了,只觉寒意一阵一阵地从心口翻起,每一下都让云舟觉得刺骨的冰寒。 楚拂听得发急,“到底出什么事了?” “拂儿,若明日你还能进宫给皇后娘娘诊治,就请帮我带句话给她。”云舟倒抽一口凉气,“我只要烟烟安然回来。” “你今日不与我说清楚,这句话我不会帮你传的。”楚拂似是恼了,“即便做不得夫妻,可你我还是朋友,你这样藏着掖着,于事无益啊。” “我……”云舟迟疑片刻,终是将纸方子递了过去。 楚拂匆匆打开看了一眼,便走到烛台边,拿了火折子烧了个干净。她深吸了好几口气,才让自己从震惊中缓过神来,明白了云舟与皇后到底想做什么? 楚拂没有回头看她,凉声提醒,“这是灭九族的大罪,你可想好了?” 云舟点头,“烟烟若回不来,我也活不了的。”她自嘲地笑了笑,“或许,从我成为卫尉的那日开始,我就已经是这盘棋中最后收拾的棋子。” 君心若真是这般诡谲,那天子必不是善类。 谢南烟若战死沙场,年大将军又不知所踪,燕翎军便算是全线无主,天子可以名正言顺地把各地燕翎军重新收编起来。然后发布檄文,御驾亲征,以各地燕翎军集合一起的战力,一定可以平定大车的进犯。到时候,天子下诏追封战死的燕翎军将军们,得了仁君之名,又得了大义之号。 等天子解决了燕翎军后,收拾云舟这颗最弱的棋子,是再容易不过了。 云舟已不是当初单纯的云舟了。她只要把烟烟临走前的话全部想一遍,再加上皇后的传书,天子的这个如意算盘打得有多响,她清清楚楚。 楚拂沉沉一叹,转身走了回来,“我也在你九族之内,所以……” “所以我才不想让你卷进来,帮我传完话,拂儿,我便让木阿护送你离开,有多远就走多远……” “你当我楚拂是忘恩负义的怕死之人么?” 楚拂挑眉厉喝,“休书你签了,可我还没有签!你若有事,我……也是活不成的。” “拂儿……”云舟惊眸圆睁,心里又暖又酸,“你何必……” “嘘!”楚拂摇头,“在外间的人看来,我不单是你的正妻,还怀着你的孩子,所谓斩草除根,你若死了,我跑哪里也是枉然。”说着,她往前走了一步,牵住了云舟的双手,“你听好了,你,姐姐,还有我,甚至是皇后娘娘,我们几个人的命已经栓在一起了,只要有一个人死了,所有人都活不得!” 云舟哑涩难语。 楚拂淡淡笑笑:“我原以为终于可以天高海阔了,却不想头上还悬着那么大把刀子。”她顿了顿,沉声道:“既然注定是死,也只能赌这一赌了。” “好!”云舟回握她的手,终是有了一丝暖意。 楚拂下意识地缩了缩,终还是忍住了。 若是翻不了这片天,便只有死路一条,事已至此,再容自己任性几日,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好。 当夜,云舟入宫当值,带着禁卫军依例在皇城之中巡防。 天子殷东佑从御书房批阅好奏章出来,正准备回椒房殿休息。他老远看见云舟提着灯笼带兵巡防,想了想什么,便朝着云舟走来。 云舟深吸了好几口凉气,佯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迎了上去,恭敬地拜道:“参见陛下。” “参见陛下!”身后的禁卫将士也跟着一拜。 “免礼,你们继续巡营,朕有些事想单独与云爱卿说说。”殷东佑微笑着下了令。 “诺!”禁卫将士们领命离开。 云舟悄悄按剑,惑声问道:“陛下有何事吩咐?” 殷东佑没有注意到云舟语气中的疏离感,在他心中,云舟不过是年宛娘的棋子,离了谢南烟,也就是个普通姑娘,单纯得像白纸一样。 “皇后说,想给容儿补个满月宴,就定在三日后。”殷东佑提到小公主似乎很高兴,“朕想,再给她一份惊喜。” 云舟肃然恭听,“还请陛下吩咐。” 殷东佑笑道:“朕想在宫中放些烟花,热闹热闹,朕得了小公主,也算得上一件大喜事了。” 云舟点头,“臣遵旨。” “此事,朕就交给你了。”殷东佑放心不少。 云舟再点头,“如若陛下没有什么吩咐了,臣继续巡营去了。” “去吧。”殷东佑轻轻笑笑,看着云舟渐渐走远,脸上的笑意也渐渐消逝,甚至眼底还涌起了一抹杀意来。 他忽然招了招手,周围的几名内侍快步低头走了过来。 殷东佑冷冷扫了一眼,“这个小惊喜,你们一个都不许泄露出去,可听明白了?” “诺。”内侍们纷纷领旨。 殷东佑指了指其中一名内侍,“你留下,其他人都退下吧。” “诺。” 等其他内侍走远后,这名内侍突然开口,声音并不似其他内侍的沙哑,“陛下有何吩咐?” “烟花是需要火药的,三日后,朕要坐实云舟的谋刺之罪。”殷东佑低声吩咐。 这内侍点头,“属下知道怎么办。” “去吧。”殷东佑再挥袖,也屏退了此人。 这长长的宫道上,只剩下了他一人。殷东佑负手而立,望着远处清冷的宫灯,忽然觉得这压在心间的好几块大石头似是轻了些。 谢南烟要除,云舟也要除。 既然年宛娘行踪不明,未免落在后手下风,殷东佑必须两处都下手,他倒要瞧瞧,年宛娘到底是先护哪一边? 第二日清晨,宫门开启后不久,楚拂便背着药箱入了宫。 尉迟容兮似乎已经等了她许久,待楚拂行礼后,便命柳儿带着其他宫婢退下,把殿门关上。 楚拂恭声道:“民妇给娘娘先诊脉。”说着,她走到了尉迟容兮榻边,压低了声音道,“夫君说,只想烟烟回来。” 尉迟容兮莞尔,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南烟一定能回来的。” 楚拂探上了尉迟容兮的脉搏,低声问道:“娘娘,此事凶险,可想好如何做了?” “满月宴上,百官交给云舟,陛下,就交给本宫。”尉迟容兮似是已有万全之策,“而你,一定要让本宫醒得比陛下快。” “娘娘的意思是?”楚拂不懂。 尉迟容兮不便明说,“若是做不到,便让陛下一直不醒。”说着,她又加了一句,“后日本宫会把太医引开,你是决定成败的那一个人,本宫希望不要信错了人。” 楚拂重重点头,站了起来,对着尉迟容兮一拜,“娘娘的身子已经没有大碍了,民妇不便在宫中久留,这就先退下了。” 尉迟容兮挥手道:“去吧,这次有劳你了。” “诺。”楚拂低头再拜,退出了椒房殿来。 她才走到椒房殿的庭院门口,便看见去而复返的天子,她行礼道:“拜见陛下。” 殷东佑挥手,“免礼。今日皇后的身子如何了?” 楚拂如实回答,“回陛下,皇后娘娘的身子已经大好了。” “如此,朕就放心了。”殷东佑很是高兴,他探头往里面看了一眼,“朕终于可以放心去上朝了。”他走了一步,忽然想起还没有赏赐楚拂,便又回头道,“你医治皇后有功,朕在后日小公主的满月宴上,一并赏你!” “谢主隆恩。”楚拂跪地拜谢。 殷东佑兴冲冲地带着内侍们往朝堂去了,楚拂起身悄悄看了看天子的背影。 如此深情的男子,换做寻常人家,只怕是人人羡慕的良人,可在这宫中,谁人不是戴着面具活着呢? 楚拂轻叹,只可惜,即便是蝼蚁,也有活下来的权利。 人命,本就比什么都重要。 第145章 满月宴 两日后, 雪,又开始零落飘下。夜色渐临,整个京师也黯淡了下来。 云府之外,木阿的马车已经在等着云舟与楚拂出来, 准备去赴小公主的满月宴席。 云舟穿戴好了官袍, 墨儿拿了大氅过来, 披在了云舟身上,“少夫人不在,大人还是注意些。” “谢谢墨儿姐姐。”云舟回头轻笑, 拿了乌纱帽戴好,踏出房间走了几步,又回头道,“若是我今晚没有回来,你就带着杨嬷嬷她们去找烟烟。” 墨儿听得忐忑, “大人,今晚是不是会有什么发生?” “是啊, 小公主的满月宴,举天同庆, 天上还会有烟花。”云舟笑得坦然, “我走了,墨儿姐姐。”说完,她挥了挥手,朝着云府大门的方向走去。 墨儿忧心忡忡,却也只能忍下想问的话, 看了一眼一旁同样担心的杨嬷嬷。 云舟走到了前庭中,楚拂也刚好执伞走来,她今日穿了一身雪色裘衣,被云舟的黑氅红袍一衬,格外出尘。 “又歪了……”楚拂第一眼就瞧见了云舟微斜的乌纱帽,“等下。”说着,将纸伞交给身后的阿荷,双手捧住云舟的乌纱两侧,将乌纱帽戴了个端正。 云舟温润轻笑,“谢谢拂儿。” 楚拂也浅浅一笑,伸手挽住了云舟的手臂,“夫君,走吧。” 云舟点头,与楚拂一起上了木阿的马车。 木阿一甩长鞭,“驾!” 马车缓缓远去,阿荷执伞追了一步,满心忐忑。她的指甲狠狠地掐了掐伞柄,今日进了皇宫,是生还是死,谁都不知结局是什么? 可有一点阿荷是知道的,如若今夜楚拂出不了皇城,她必会不惜一切代价把她的尸首带出来。 至少,她不会让楚拂一辈子困在这方寸之地,永不得脱。 盏灯时分,宫门之外,参宴官员的马车已经停了不少;宫门之内,已有不少官员带着家眷入了席。 云舟与楚拂到的时候,宴席已差不多坐满了。 “陛下驾到——”内侍高声一唱,宴席中的众人纷纷跪倒,山呼万岁。 殷东佑大步走到龙椅前,转身坐下,他大笑道:“众爱卿,平身。” “谢陛下。”众人谢礼起身,各自坐回各自的席上。 只见天子,却不见皇后与小公主,云舟有些担心。 “陛下,皇后娘娘与小公主呢?” 殷东佑笑道:“皇后说今日要给朕一份惊喜,随后便到。”顿了一下,他也问道,“云爱卿,朕让你准备的……” “臣都准备好了。”云舟对着天子起身拱手一拜。 殷东佑举杯,“那就好……来,朕先敬你一杯。” 云舟也举起酒杯,“臣,谢陛下。”她仰头饮下,浓烈的酒汁冲喉而下,她还是喝不惯酒的味道,长吸了一口气。 楚拂见她喝得难受,等云舟坐下后,轻轻地抚了抚云舟的背心,柔声道:“下回慢点咽。” “嗯。”云舟侧脸莞尔,脸上似是染了酒气,竟有些发红。 楚拂不禁怔愣了一下。 云舟坐直了身子,再深呼吸了几口,端了席上的热茶接连喝了好几口,这才觉得舒服多了。 “皇后娘娘驾到——”内侍又一声高唱响起。 殷东佑高兴地抬眼望向阶下,尉迟容兮盛装在身,抱着暖袄子包裹的小公主款款行来——身后跟着的两名宫娥手捧食盘,上面是今日皇后亲手做的佳肴。 尉迟容兮走到殷东佑席前,抱着小公主福身行礼,“拜见陛下。” “免礼!”殷东佑连忙起身去扶尉迟容兮,拉着她坐到了自己身侧,宠溺地逗了逗她怀中的小公主,“朕的容儿是越长越水灵了。” 尉迟容兮含笑提醒道:“陛下,她才出生一个月多些,哪看得出来那么多?” 殷东佑放声大笑,“朕说她好看,她就好看!”说着,他故意问向了众人,“你们说,是不是?” “陛下英姿俊朗,皇后娘娘风华绝代,小公主定然清丽出尘。”马屁官员声声称赞。 云舟与楚拂相互递了个眼色,忍下了笑来。 “柳儿。”尉迟容兮看向了随身侍女柳儿,“先帮本宫抱小公主一会儿。” “诺。”柳儿点头,小心翼翼地从她双臂间接过了小公主。 尉迟容兮再次站起,亲手将做的两道菜放到了天子的龙席上,她微笑道:“若是在民间,寻常人家的娘子每日都要给夫君做吃的,臣妾今日高兴,便也学着寻常人家的娘子们,做两道家常小菜给陛下尝尝。” 殷东佑又惊又喜,看了一眼桌上的菜肴,激动地道:“容兮……” “陛下,还是要注意些……”尉迟容兮小声提醒天子注意分寸,坐回了天子身边,像寻常人家的娘子一样,拿起筷子夹了一块鱼肉放到了天子面前的小碗里,“天凉,陛下趁热尝尝,瞧瞧臣妾这手艺可还成?” 殷东佑点头,并不急着马上吃下,只见他举杯对着众人道:“开席,众位臣工,与朕先干一杯,朕今日实在是高兴!” “恭贺吾皇,喜获公主。”众人山呼,似乎比自己家生了女娃还要高兴。 殷东佑仰头喝下这杯酒,提起筷子,侧脸看向尉迟容兮,也夹了一块鱼肉放到她的小碗里,“皇后辛苦了。” “臣妾不苦。”尉迟容兮今日难得的笑容灿灿,殷东佑已经许多年没有瞧见她这样的笑容了。 尉迟容兮夹了鱼肉细嚼吃下,殷东佑这才把自己碗中的鱼肉吃了。 “好像……生疏了……”尉迟容兮微微皱眉。 殷东佑却红了眼眶,笑道:“哪里的话,朕喜欢吃!”说着,他又夹了一块鱼肉吃下,“皇后亲手做的,朕今日定会把这条鱼吃得干干净净!” “陛下说傻话。”尉迟容兮笑然说完,又夹了一块红烧肉放入殷东佑碗中,“陛下再尝尝这个,当初南烟最爱臣妾做的这道菜……” 殷东佑笑容微微一僵,慨声道:“皇后你待南烟是真的好。” “臣妾早就把南烟当成了亲妹妹,所以,日后若有谁欺负南烟,臣妾可是不会轻饶了的。”她这句话像刀子一样,狠狠地锥在了殷东佑的心头。 殷东佑强笑道:“朕也不会饶了的。” “嗯,臣妾相信陛下的话。”尉迟容兮亲手给殷东佑斟了一杯酒,抬眼望向柳儿的时候,给她递了一个眼色。 柳儿低头看了一眼怀中的小公主,突然惊呼道:“娘娘,不好,小公主脸上起疹子了!” “容儿!”尉迟容兮大声惊呼,起身从柳儿怀中抱过了小公主,只见她小小的脸上已满是红疹子。 “陛下!”尉迟容兮泪声道,“你快救救容儿!” “宣太医!”殷东佑也大惊,他大手一挥,一声令下。 太医很快便赶了过来,院首大人亲自给小公主诊了脉,皱眉道:“启禀陛下,小公主这是……”他话还没说完,便瞧见天子开始流鼻血,“陛下……你这是……”他一转眼,便瞧见皇后也开始流鼻血,“娘娘!” 殷东佑骇然摸了一把自己的鼻子,打开掌心竟全是血色,“救朕!先救朕!”说话间,一口浓郁的血腥味堵到了喉口,他忽然觉得呼吸极为不畅,甚至憋闷得厉害,“救……”再想张口,竟已发不出任何声音。 “咻——!轰!” 席间已然乱成了一片,天上突然烟花四起,绚丽了半个天幕。 “咻!” 混乱之中,一支窜天猴突然朝着殷东佑的心□□来。 “禁卫军何在!护驾!”云舟突然一声大喝,三百禁卫军沿着宫阶快速跑了上来,远处,其他御林军也立即将皇城给封死了。 殷东佑本来是可以避开这支窜天猴,可他突然中毒,想挪开身子,身子却异常地沉重,只能任由这支窜天猴上的利刃戳入自己的心口。 云舟快步上前,扶住了倒下的天子,惊声道:“陛下!” 殷东佑不甘地紧紧揪住了云舟的衣襟,眼角也开始汩汩冒血,他恶狠狠地盯着云舟,耳畔不断响起云舟焦急的大呼声,“陛下!太医!快救陛下!” 怎会如此? 这最后的结局怎会成这样?殷东佑无力地垂下头去,只觉眼前一片黑暗,再也看不见什么,再也听不见什么。 “陛下——”云舟吼得惊天动地,她悲声大嘶,“速速搜查皇宫,务必将刺客拿下!” “诺……”禁卫将士们犹豫地看了一眼心口沁血的天子,每个人心中都浮起了一团阴影,今日若是天子死了,他膝下无子,大陵将由谁来做这个皇帝呢? 百官们下意识地带着家眷们起身往宫门前跑去,云舟将殷东佑托给了太医,起身凛声道:“拦住他们!一个都不能放了!” “诺!” 就在大家的焦点都在天子这边时,楚拂已悄然将三枚银针刺入了尉迟容兮的背心中,强行阻住了毒药往心脉中汇集。 尉迟容兮接连咳了好几口血,她强撑起身子,下令道:“云爱卿……本宫命你……命你……封宫拿人……” “诺!”云舟回头对着尉迟容兮一拜,担心地多看了她一眼。 尉迟容兮微微摇头,无力地瘫倒在了座上,她紧紧盯着天子紧闭的双眼,“太医……陛下他……如何了?” 脉息皆停,就连身子也开始逐渐凉去。 院首颤然一探殷东佑的颈脉,骇然缩回了手来,几乎是抖着地归了下去,“启禀皇后娘娘……陛下他……他……驾崩了!” “你……你说什么?”尉迟容兮似是经不住打击,瞬间昏死了过去。 楚拂连忙抱住了她的身子,“娘娘!” 第146章 龙棺 百官皆跪地哀嚎不休, 宫中随后敲响了丧钟,一声又一声在京师中回响,宣告着天子离世的消息。 殷东佑觉得自己一定是死透了,睁开眼看见的都是不见五指的黑暗。可很快地, 他听见了黑暗外的声音, 那是他最熟悉的人。 “都退下吧, 本宫想最后陪陪陛下。”尉迟容兮的声音很是悲哀,她一袭素衣站在龙棺之前,屏退了大殿中的众人。 宫娥与内侍们的脚步声远去, 殿门只关了一半,便被云舟按住了。 她在殿门口拱手一拜,“娘娘,昨夜的官员与家眷皆已分开看管。” “云舟,你进来。”尉迟容兮突然开口。 云舟领旨踏入大殿, 回身将殿门关好。 “容兮……”殷东佑在龙棺之中虚弱地呼唤,他只觉周身无力, 甚至每动一下,都能扯痛心口的伤处, 啧啧生疼。 尉迟容兮缓缓走上龙台, 走到了龙棺前,沉声问道:“现下……可觉得很痛?” 殷东佑慌声哀求,“容兮,你救救朕……” 他的声音极小,可现在的大殿空荡荡的, 云舟只须走近,便能听得分明,她惊然看向尉迟容兮,“娘娘?他还……活着?” “昨夜宫宴,本宫在鱼肉中掺入了假死药,我还好好活着,陛下肯定也是活着的。”尉迟容兮脸上带着阴冷的笑容,轻轻地叩了三下棺头,“有些账还没算完,他怎能就这样死了?” 殷东佑心头一凉,“容兮……你疯了么?” 尉迟容兮冷声道:“这句话该本宫问你,是你疯了么?天下人那么多,你偏偏动师父跟南烟!你可知,她们两人都是我最亲的人!” 殷东佑瞬间噤声,尉迟容兮究竟是从何时开始怀疑的他?又是从何时开始布的局?他心绪烦乱,现下最重要的便是离开这里,保下一条命,“容兮……你……你听朕解释……你误会朕了……” 云舟突然打断了他的话,怒声问道:“那支窜天猴想必也是陛下你命人放的吧?到时栽我一个谋害天子的重罪,送我跟烟烟一起见阎王,是不是?” “云爱卿……朕分明是被刺客刺伤的……不是……”殷东佑继续哀求,“不是你的错……你放朕出来……朕保证定不追究此事……如若你不信……朕可赐你丹书铁券……” “烟烟,是我的妻。”云舟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不许任何人动她,哪怕你贵为天子……哪怕……你是她心中的……亲人……” 殷东佑急声道:“既然……既然你都知道了!云爱卿……你瞧……朕与谢将军血脉相连……咳咳……” 云舟脸色铁青,“所以,你明知烟烟是谁,还是对她下了手!”顿了一下,她咬牙冷声道,“你就不该活着!” “朕……” “陛下已驾崩。” 尉迟容兮狠狠地一掌拍在棺椁上,她目光坚毅,定定地看着云舟,“事到如今,云舟,你我皆没有退路了。” 云舟肃声道:“我知道……” “你们这是谋逆!”殷东佑自知在劫难逃,可他还是想最后赌一赌,万一有人进来,万一能听见他的求救,所以他几乎是用尽了全部的气力在大声呼喊,“尉迟容兮……朕待你一心一意……这些年来……你就一点感动都没有么?” “一点也没有。”尉迟容兮说得极淡,从太子妃到一朝皇后,这数年来,每一日每一夜对她来说都是煎熬。 “容儿……若是知道……是你亲手杀了她的父皇……”殷东佑还在做最后的挣扎。 “没有你这样的卑鄙父皇,她会成为大陵最耀眼的第一位女皇陛下。”尉迟容兮再一句冰凉的话抛出,只见她微微俯身,凑到棺首,笑道:“你们不是最怕女主天下么?你们一个一个都防着师父,都巴不得她死……那今日,我便让你们全部睁大眼睛看好了,女人如何君临天下?我的容儿,一定能成为治世明君,一定能给大陵带来百年盛世!” “贱人!”殷东佑悲声大骂。 棺首突然被推开一条细缝,一根竹管从细缝中探了进来。 殷东佑抓紧这唯一的生机大声呼道:“来人!救驾!” “都太迟了……这江湖迷烟……是我代容儿还你这个父皇的……”尉迟容兮俯下身去,将竹管中的迷烟吹入了龙棺之中。 殷东佑只觉喉头骤紧,眼前的光亮渐渐模糊,终至再次陷入黑暗之中。 尉迟容兮走到棺尾,用力将那一线缝隙推严后,整了整素衣,对着云舟道:“走吧,我们去接容儿,一起上朝堂,帮她打赢这君临天下的第一仗。” “诺。”云舟领命,跟在了尉迟容兮身后走出了大殿。 雪花飘落在尉迟容兮的身上,她面容冷肃,雪白的素衣凤尾迆在身后,如若现下穿的是旧日的铠甲,那气势半点不输戎装的谢南烟。 云舟一直以为,皇后尉迟容兮是个温柔可亲的大姐姐,可今日瞧见她与天子决裂的那一幕幕,她不得不敬畏——年宛娘一手养大的两个姑娘,不管是她,还是烟烟,若不小心触了她们的逆鳞,都只有死路一条。 不过,烟烟有这样的一个姐姐,很好。 云舟的脑海中浮现起曾经在海龙集哭泣的谢南烟,她的心头一酸,忍不住悬起了心来。等京师这一仗打完,她一定要亲自带兵救援烟烟,只希望一切还来得及。 “烟烟,等我。”云舟暗暗握拳,只希望今日这一仗可以打得快些,赢得快些。 朝堂之中,百官们好似热锅上的蚂蚁,每个都惴惴不安,各有所思。 先帝殷寒已是殷家独苗,子嗣就只留下了天子与魏王两人。如今魏王伏诛,天子又遭了毒杀,放眼整个朝堂,如今京师大权在握者,只有云舟一人。 云舟若是仗势命皇后下诏,快马追回率军离京不久的谢南烟,一个有京师兵权,一个有燕翎军兵权,真把这个天翻过来也不是不可能。 朝堂的右侧偏殿之中,关着官员们的家眷,好几个千金小姐都被吓得花容失色,正躲在母亲怀里小声抽泣着。 朝堂的左侧的偏殿中,太医们瑟瑟发抖地肃立在旁,看着楚拂仔细给小公主诊看身上的红疹子。 昨夜皇后昏死后,也是没有脉息了。若不是楚拂强行施针,加上皇后是武将出身,皇后只怕根本不能被救回来。 皇后醒来第一句话便是急令楚拂救治小公主,楚拂岂敢怠慢?太医们又怎敢多言? “皇后娘娘驾到——” 突然听闻尉迟容兮驾临,太医们纷纷跪倒在地。 众人皆知帝后情深,皇后昨夜是亲手帮天子洗的身、更的衣,宫中的内侍与宫女皆在担心,皇后经此变故,只怕是要伤心坏身子了。 尉迟容兮进殿之后,双眸泪光闪烁,她走到楚拂身边,关切地问道:“容儿怎样了?” “小公主只怕是沾染了什么发物,此症来得甚急,不过好在已经无碍了。”楚拂说完,忧声看向尉迟容兮,“娘娘的脸色很差,实在是不宜太过操劳……” “陛下就这样走了,留下本宫与容儿两个,往后的日子该如何是好?”尉迟容兮说得委屈,“云爱卿,本宫往后只能倚重你了。” 云舟拱手一拜,“娘娘言重了,臣在一日,臣便保娘娘与小公主一日安然。” “可国不能一日无君……”尉迟容兮继续愁声道。 云舟随着她演道:“臣,愿奉小公主为君!” “这……”太医们大惊失色,“这……我大陵建国数百年,还从未有过公主继承大统的……” “可也没有谁说不能啊。”云舟冷冷将太医们的话顶了回去,她恭敬地对着尉迟容兮再拜,“臣请娘娘上殿,共议新君之事!” “这……”尉迟容兮故意推辞,“本宫不可干涉朝堂之事……” “臣在,娘娘就可以!”云舟也故意把声音说得极为大声,“臣已经休书一封,命人急传镇南将军,想必镇南将军不日就会回返京师坐镇。” 太医们哪里还敢多劝,全部像是冰冻的鹌鹑,一点声音都不敢发出来。 尉迟容兮吸了吸鼻子,泣声道:“如此,本宫就随云爱卿上朝议定新君之事吧。” “臣遵旨!”云舟领旨。 尉迟容兮忍泪抱起小公主,带着云舟走出了偏殿,踏入了大殿,一步一步地走上了龙台,站在了龙椅之前。 百官们低头朝着龙台上的尉迟容兮拱手齐拜,“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免礼。”尉迟容兮挥袖示意众臣平身。 云舟站在百官之首,对着众臣朗声道:“陛下昨夜遇刺,不治身亡,只留了小公主一条血脉。臣,请娘娘以大局为重,辅佐小公主继承大统,以安天下!” “这……天下岂有女子为君的道理?”礼部的官员急问道。 云舟往那官员走了一步,“敢问,陛下可还有其他子嗣继承大统?” “……”百官皆默,确实如同云舟说的,天子并无子。 第147章 女主天下 “还是……”云舟突然将头上乌纱帽取了下来, 她凛声道,“诸位非要把我推到谋逆二字上,落一个窃国贼的名声?” “云大人休要这样说,只是, 君乃一国之重, 此事不可如此草率……”礼部官员急忙解释, 给身边的人接连递了好几个眼色,“公主继位,我朝从未有过, 此事……容下官们……再想想……” 尉迟容兮抱着小公主突然在龙椅上坐了下来,看见的百官皆是大惊。 “娘娘!不可!” 云舟转身看向身后,抿唇轻笑,“小公主是皇族唯一血脉,公主继位, 合情!合法!合礼!”接连三声铿锵言罢,她当先跪倒在地, 对着尉迟容兮恭敬地道,“臣, 拜见新皇, 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这……”百官们还在迟疑,有一部分胆儿小的跪是跪了,可这“万岁万岁万万岁”七个字说得却是极小声。 尉迟容兮不悦地道:“诸位爱卿的膝盖,难道还比云爱卿的金贵?亦或是……想偏殿中的妻女们全部换上素衣,与本宫一样, 哭灵一夜?” 尉迟容兮的话说得极慢,可每一句话中都带着浓浓的威胁之意。 百官们左右看了看,有一部分又跪了下去。 “云大人!年大将军率兵入城了……”值守在皇城门口的禁卫军副将一路惊惶地跑上了宫阶,站在朝堂之外急道:“我等……守不住皇城大门的!” 云舟暗舒了一口气,尉迟容兮也暗舒了一口气。 百官们的心却瞬间凉到了极致,个个都腿软跪了下去。 他们可以不那么怕皇后,也可以不那么怕云舟,可唯独年宛娘一人,他们是打从骨子里害怕。 这个女人杀伐决断,手段狠辣,大陵这四十多年的朝堂之上,“年宛娘”三个字,就是噬心的恐惧,听谁一提心脏都会不由自主地颤上一颤。 “迎!” 尉迟容兮大声下令。 禁卫军副将迟疑地看了一眼云舟,云舟点头,“迎!” “诺!” 年宛娘回来,注定京师大局已定。 百官们趁着年宛娘还没踏入这大殿,慌忙对着尉迟容兮纷纷跪下,大呼道:“臣等恭请小公主即位,万岁万岁万万岁。” 云舟倒吸了一口气,再次对着尉迟容兮跪下,仰起头来,嘴角挂上一抹胜利的笑。 尉迟容兮对着云舟感激地点头一笑。 不多时,年宛娘带着大军浩浩荡荡地穿入宫门。 走到宫阶前,年宛娘并没有下马,她打马沿阶而上,直到大殿门口才勒停了马儿——黑鬃马儿鬃发飞扬,在鲜红色的盔缨衬下,年宛娘满头白发,又似乎老了十年。 尉迟容兮抱着小公主从龙椅上站了起来,云舟带着百官们扭转方向,对着年宛娘微微一拜,“年大将军。” “看来,新君之事诸位已经议定了。”年宛娘轻描淡写地说完,勒马转身,“本大将军去瞧瞧先帝的灵堂,毕竟君臣一场,还是得送送他的。” “大将军且留步!”云舟突然唤住了年宛娘。 年宛娘冷冷地看着她,“何事?” 云舟拱手道:“请大将军准我带三千御林军驰援……” “三千御林军,走不得。”年宛娘不等她说完,跳下马来,按剑走入殿中,对着云舟伸出手来,“卫尉官印,交出来。” 尉迟容兮愕然。 百官大惊。 云舟摇头,“烟烟有危险,我……” “留下三千御林军换本大将军这九千人马。”年宛娘继续道,“打大车人,必须我们燕翎军,守皇城,也必须你的御林军。” 云舟没有迟疑,拿出了官印,放到了年宛娘掌心,“我这就启程驰援烟烟!” “慢着!”年宛娘又拦住了云舟,“他们随我奔袭多日,如今人困马乏,且让他们歇息一日,把粮草辎重补充一些。”她知道云舟担心谢南烟,又道,“若以八万燕翎军还守不住沉沙镇,你就算去了,也救不得她。” “烟烟会回来的!”云舟坚定地道。 年宛娘挑眉看她,冷笑道:“你若拖累了南烟,我也会军法处置的。” “……”云舟也对着她伸出手来,“军符给我!” 年宛娘拿出了军符,放在了云舟掌心,“本大将军拭目以待。” “好!”云舟捏紧了军符,匆匆戴好了官帽,跑出了大殿。 楚拂瞧见她出来了,急声唤道:“夫君你要去哪里?” “回家!”云舟停了脚步,回头对着她轻轻一笑,“拂儿,我们回家!”说完,她伸出手来,“一起回去!” 楚拂迟疑了一下,没有去牵她的手,她背着药箱走近云舟,“好,我们回去。” 云舟也缩回了手来,她点头笑笑,带着楚拂往宫门外行去。 年宛娘走到龙台之下,凛声道:“这几日,各地燕翎驻军都会往京师进军,在先帝灵柩没有下葬皇陵之前,一切朝务,皆奏请……”她仰头看向了尉迟容兮,“太后处理。” “诺。”百官瑟瑟然。 尉迟容兮叹声道:“年大将军,以后哀家与陛下就要仰仗您了。” “以后事,以后说。”年宛娘转过身去,“这政事也处理完了,本大将军想去看看先帝,太后可否与臣同往?” 尉迟容兮点头,“这个当然。”说完,她大声道,“退朝!诸位爱卿,各自回家吧。” “诺。” 百官们后怕不休,一出大殿便各自往偏殿找寻自己的家眷,惊魂未定地往宫外去了。 尉迟容兮最后抱着小陛下从龙台上走下来,将小陛下递给了走近伺候的柳儿。她噙着眼泪,不等年宛娘开口,就先伸臂紧紧将年宛娘抱住,像是抱住了一个久别的亲人,“师父……回来就好……” “我不想让她为帝……”年宛娘说得冰凉,“只是……她也是你的孩子……”她的声音终是软了下来,“也是我的别无选择。” 尉迟容兮以为自己做错了,解释道:“师父,我也是别无选择。” 年宛娘倦然摇头,从柳儿怀中抱过了小陛下,她的眉眼清秀,脸上的红疹还有些许没有退却,“或许,是她也好,从她开始,大陵或许能有另外一番新气象。” “她会的。”尉迟容兮代小陛下保证。 年宛娘将小陛下递给了柳儿,“抱她下去休息吧。” “诺。”柳儿退下了。 年宛娘看了一眼尉迟容兮,“他……真的死了?” 尉迟容兮摇头。 年宛娘便不再多问,“我去看看吧。” “嗯。” 尉迟容兮引着年宛娘再次来到停着天子灵柩的大殿中,尉迟容兮屏退了宫婢与内侍,亲手将殿门关好。 年宛娘将棺首用力推开一线,里面散发出一股浓浓的血腥味。年宛娘再用力一推,露出了一手宽的缝隙。 她探手下去,摸到了天子的人中,狠狠一掐。 天子痛醒,急呼道:“救……驾!咳咳!” 年宛娘的手突然往下一掐,狠狠地掐住了天子的喉咙,几欲窒息。 “殷东佑,我有三件事问你,你若老实答我,我可以留你一条命!” 骤然听见年宛娘的声音,殷东佑更是绝望,可又听清楚了年宛娘后来的话,他疯狂地点起了头来。 “你是何时知道南烟的身世的?”年宛娘冷冷问完,稍微松开了些许力道。 殷东佑神情一滞,突然沉默。 尉迟容兮走了过来,惑声问道:“师父,这事怎么了?” 年宛娘沉声道:“先帝突然对谢家下手,正是我得到消息之时。殷东佑,你那么喜欢在背后搞事,此事你一定也知道。” “朕……朕知道后……怕父皇对南烟下手……这才暗中将南烟的身世告诉了大将军你……我句句属实!绝无欺瞒!”殷东佑如实交代。 年宛娘淡淡问道:“第二件事,起居注的印章,真是柳太妃动的手脚?” 殷东佑倒抽了一口气,“是……是朕……偷偷改了起居注……故意让柳太妃发现的。” 尉迟容兮万万没有想到,殷东佑还在太子之时,就做了这样的筹谋。 “第三件事,你其实早就知道云舟在西海小渔村,也是你偷偷给我透的信,是不是?”年宛娘再问。 殷东佑倒抽一口气,“朕……朕这事是在帮大将军你啊……” “呵,你都能把阿黄送进渔村,自然就有本事送进去你的人。你若真的想帮我,直接把云舟劫来,不是更好么?”年宛娘戳破了他的谎言,“不若,本大将军帮你说一句真话?你从十岁开始,就动了除我的念头,所以,你是故意放着猎燕盟的势力坐大,也是故意放着魏王的声望坐大,想来一招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她看了一眼尉迟容兮,发现她已捏紧了拳头。 年宛娘冷冷一笑,“最后用殷宁给我致命一刀,你没想到,我还能活着回来吧?” 殷东佑的心思全被年宛娘猜了个准,只觉又被年宛娘耍弄了一番,万千悔恨浮上心头,“年大将军……你放朕一回……” “容兮……我要让他活着。”年宛娘并没有理他的话,她沉声对着尉迟容兮道。 尉迟容兮不解,“为何?” 年宛娘掐住殷东佑喉咙的手松开,她死死盯着殷东佑惊惶无比的脸,就像是一条眼镜王蛇,吐着红艳艳的蛇信子,看戏似的等着他的身子一寸一寸腐烂,直至气绝。 “我要让他亲眼看着,他最怕的女主天下,将给大陵带来一个怎样的盛世?” “年……大将军……”殷东佑颤声哀求,“不要……啊!” 蓦地,年宛娘一击狠狠打在殷东佑脑上,将他瞬间击晕了过去。 “犯我燕翎军者,都该死。”年宛娘抬眼看向尉迟容兮,凌厉地道,“待各地燕翎军集结京师完毕,容兮,下诏缉拿猎燕盟中人,我要这群野狼,一个不留!” 尉迟容兮点头,“好!”她还是犹豫,“可是,殷东佑他若不死……只怕会有后患。” “我倒要看看,他到底还有多少浪可以翻起来?”年宛娘一句说完,尉迟容兮终是懂了。 第148章 援军至 落雪随着凌冽的寒风纷纷扬扬, 沉沙镇城头之上,弓箭手林立就位,每个弓箭手都搭箭拉满了弓弦,对准了城下持盾的大车兵马。 城墙上, 斑驳的血渍散发着浓浓的血腥味, 不少城砖也被利刃挑破或者削残。 明寄北站在城楼之上, 俯看城下密密麻麻的围城兵马,他年轻的脸上满是倦容,已经记不清楚这是大车的第几次进攻了。 “将军, 箭矢快没了……” 清运箭矢上城头的伍长在明寄北身后小声提醒。 明寄北偏头看了一眼近身几个弓箭手的箭囊,除却身上挂着的,脚下每人也只有两、三个备用的箭囊。 小王子穿着大陵的战甲,与阿古莎一起走上了城头,他焦急地看了看城下的族民, 又看了看此时神情凝重的明寄北。 “明将军,还是让我出城吧!”沉沙镇若破, 小王子知道自己肯定活不下来,可再这样僵持下去, 自己的族民与大陵的子弟都将一个一个耗死在这儿。 阿古莎点头道:“我能把小王子安然送回王庭的!只要小王子可以看见可汗, 这场战争就不用打了!” 明寄北摇头,“今次进犯的主帅是王子你的大哥,那天他可是亲眼看见你的,他可认了你?我想,他敢这般大举进犯, 你们大车王庭定是都掌控在他的手里了,你就算能安然回到王庭,又能如何?不过送死罢了。” “我……”小王子也知道明寄北说的都对,可两国这样打下去,他不帮是不义,可帮了也是不义,此时的煎熬又与谁人说呢? 明寄北叹声道:“小王子,这一战已不仅仅是你与你大哥之战了。” “我知道。”小王子很是无奈。 明寄北望着远处还在集结的大车兵马,慨声道:“小爷也不想打仗,可我身后还有我想保护的人,我不能让沉沙镇被攻破,我一定要为她死守住这里!” 小王子苦笑,“我也有想保护的人,我的族民不知道会不会被大哥全部征来打仗了?”他忧心忡忡,“他们都不喜欢打仗的,所以,若用我的死来换他们的生……” “你死了也没用的。”明寄北再次打断了他,“活着,才有价值。” “呜——” 大车突然再次吹响进攻号角。 明寄北凛声道:“燕翎将士何在?!” “末将在!”城头之上齐声高喝。 “死守沉沙镇!”明寄北一语道罢,迅速搭弓上弦,瞄准了最前面的那名大车持盾手。 持盾手一直低头擎盾前行,就在他到达城下之时,他下意识地快速偏盾一看,只想看清城头上的情况。 “咻!” 这一箭来得极快,这须臾的功夫,这人便被一箭穿颅,歪倒在了城下。 弓箭手们都是明寄北一手练出来的兵,如今箭矢紧张,便不能再像前几日那样乱箭狂射。他们学着明寄北的模样,看准再放弦。虽然大车大军基本已到城下,可倒在城下的大车盾兵也不少。 小王子看得又悲又怒,他急声在城头上大呼,“大哥,退兵好不好?我没死!我好好的活着啊!别让我们的族民再这样无谓牺牲了,好不好?” 他的喊话无疑是撼树的蚂蚁,在战鼓与号角声中,一晃即逝。 “咯……吱……” 沉沙镇的大门突然打开。 明寄北惊呼道:“何人开的门?速速关上!” “杀——” 一个熟悉的身影骑着白马当先率军杀了出去,她身后跟着的大军也像是洪水一样冲杀出去。 大车前方的盾兵只想着先把弓箭手的箭矢耗尽,哪里想到竟会突然杀出那么多的燕翎骑兵,瞬间被冲得七零八落,溃散四逃。 “南烟……姐姐……”明寄北眼圈一红,他未及多想,持弓冲下楼去,牵马飞身上背,打马紧跟着谢南烟杀敌去了。 小王子紧张地死死盯着杀入大车军阵的谢南烟,他心疼无比,“红绡下手轻点啊……都是我的子民啊……啊……”说到难过的地方,小王子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阿古莎牵住了他的手,“别让他人看笑话。” “可我就是忍不住!阿古莎,我的心好痛。”小王子越想越难过,转身紧紧抱住了阿古莎,哭得更大声了。 “丢人。”阿古莎虽然骂是这样骂,可还是温柔地轻抚小王子的背,“谢南烟来了就好,她一定可以平息这场战争,我们可以安然回到大车的。” “嗯……”小王子紧紧闭眼,不忍再看城下的杀戮。 这片黄沙,是师父年宛娘曾经浴血厮杀过的地方。 如今,她也要在这里厮杀一场,成为年宛娘最骄傲的那个弟子。 谢南烟手起剑落,白马身上很快溅上了斑斑血迹。她勒马回头,瞧见明寄北策马驰来,搭弓接连放了三箭,箭箭中喉。 谢南烟擎剑大呼,“布阵!雁翎阵!” 冲出沉沙镇的五万燕翎军军旗迎风招展,左右两翼逐渐张开,宛若新月;余下的五千上了城头值卫,殿后的两万五千人继续押运辎重粮草入城。 明寄北大笑道:“南烟姐姐,我也听你号令!”他策马与谢南烟并辔而立,缓了一下势子,高举长弓,对着他身后的弓骑兵道,“燕翎兄弟们,随小爷一起把这几日受的鸟气都杀回来!” “诺!” 声势震天,军阵很快布好。 前军迅速持盾冲在前面,将谢南烟与明寄北护在正中。左右两翼骑兵在前,步兵在后,明寄北的弓骑兵也迅速驰入了左右两翼。 “全军前进——!” 谢南烟再一声令下,燕翎军后军战鼓擂动,声势竟比大车兵马还要浩大。 “呜——”这次是燕翎军吹响号角。 燕翎大军严阵步步前行,谢南烟端坐马背之上,像极了年轻时候的年宛娘——不见迟疑,不见慌乱,不见胆怯。 她盔缨猩红,剑锋滴血,眸光如鹰一样锐利。 背后的燕翎帅旗迎风飞扬,若不是众人皆知年宛娘已老迈,只怕还以为是年轻时候的年宛娘又回来了。 “铿!铿!铿!” 大车突然鸣金收兵,谢南烟率军压阵,硬是一步一步将大车兵马逼退了十里。 明寄北兴致索然,原以为可以尽兴大杀一场,哪知谢南烟今日只是仗着军阵逼退大车人马。 “前军警备,原地扎营。” 谢南烟远远瞧见大车斥候挂出了休战令,她轻舒一口气,下了军令。 “诺!” “南烟姐姐……”明寄北侧头欲问。 “嘘!”谢南烟显然知道他想问什么,她示意勿要多言,“一会儿入帐再说。” 军营辕门竖起,营帐很快一一扎好。 谢南烟布置好巡防将士后,她按剑带着明寄北走入了中军大帐之中。 “南烟姐姐,为何今日不一鼓作气杀到大车的王庭里去?”明寄北憋了许久的话,终是问出了口。 “咳咳。”谢南烟捂着心口咳了两声。 明寄北这才发现,她面色比平日要苍白许多,他走近谢南烟,她已是满额细汗,“你……受伤了?” “也不知猎燕盟的人是怎么混进辎重营的,昨夜我巡营之时,不小心被那几人偷袭伤了。”谢南烟说完,又咳了两声,“不过,我死不了的。” 明寄北恨得牙痒痒的,“那几人在哪里?” “都已经砍了。”谢南烟说得淡然,眉心的愁色却没有舒展一分,“他们在粮草中放了毒粉,八成的粮草都用不得了。剩下的那两成粮草,随后便能运入沉沙镇,应该可以顶上半个月。” 明寄北倒抽一口气,“那我们不能在这里扎营啊,万一这消息被大车人知道了,只要继续陈兵与我们对峙,熬到我们粮绝再杀来就好。” 谢南烟突然紧紧揪住了明寄北的肩甲,她肃声问道:“若我们逼退他们就回城,不是更显我们心虚么?” 明寄北忧声道:“南烟姐姐,那我们只能强袭大车,速战速决了。” “是直捣黄龙,一次平息干戈。”谢南烟松开了明寄北的肩甲,“小王子还在沉沙镇中吧?” “在!”明寄北答道。 谢南烟若有所思,“如今大车咬死我们害了小王子,是不会承认城中的小王子是真的小王子。所以,就算我们打赢一次,大车也会来第二次进犯,为今之计,最好就是我们把小王子扶到可汗之位上。” 明寄北心头一紧,“直袭王庭?!” “对,直袭王庭!”谢南烟笃定地说完,她扫了一眼中军大营的营帐,“猎燕盟已算得手,所以粮草只有两成的消息,大车必定很快就知道了。随后,他们一定会继续陈兵对峙,我要的也是他们的对峙。”谢南烟眸光微亮,“小北,你要帮我!” 明寄北重重点头,“好!南烟姐姐,你说什么,我就做什么!” 谢南烟沉声道:“师父也不知去了哪里,我已将粮草一事修书上奏,想必很快朝廷便能有消息了。” 明寄北突然皱紧了眉心,“南烟姐姐,我觉得有点不对劲。” 谢南烟淡声道:“确实不对劲,我们燕翎军的辎重营怎么就混入了猎燕盟的人?此事我也在暗中调查。” “我的意思是……有这种本事的人……”明寄北不想猜到天子身上,可放眼整个朝廷,也就只有他有这个能力。可容兮姐姐尚在,又岂会让天子做这种阴人之事? 明寄北想不分明,谢南烟的心却悬了起来。 沉沙镇外的这场仗并不好打,京师那边的那场仗只怕更不好打。 “阿舟……” 谢南烟默默念这个名字,只希望云舟一切安好。 第149章 夜潜 “将军, 该换药了。”医官在帐外求见。 明寄北掀帘迎入医官。 医官把伤药都放到谢南烟的坐榻上,又放下了干净的纱布,敬声道:“伤药都搁在这儿了,请将军换了伤药, 多多休息。” “嗯。”谢南烟点头, 挥手示意医官退下。 医官领命退下。 明寄北正欲退下, 他走到了帐帘前,忽地想到了什么,匆匆从怀中摸出了一个小木盒, 放到了谢南烟的伤药边,“我想,南烟姐姐更想看见这个。”说完,他也退出了中军大帐。 谢南烟低头看着那个小木盒,她拿了起来, 打开才发现,那是云舟上次给她画的十个纸方子。 当日不敢一顾, 只怕真是血浓于水的姐妹,情越深, 痛苦便越深。如今已经真相大白, 打开看看又何妨? 想到这儿,谢南烟便将第一个纸方子打开了。 上面画了只极丑的野鸭子,边上有一行小字——烟烟你说,它叫起来是呱呱还是嘎嘎? “自然是嘎嘎……”谢南烟忍不住答道,可话才出口, 便发现中了套。她这一答,岂不是与那只极丑的野鸭子一样了? “好你个阿舟!”谢南烟又气又好笑,闹腾这一下,心情确实比方才要好了不少。 还剩下九个纸方子,谢南烟却舍不得一次看完。 她将手中的纸方子叠好,小心收到了木盒子中,解开了自己的腰带。 猎燕盟那刺客的剑术实在是凌厉,那猝不及防的一剑削来,若不是穿着云舟加固好的甲衣,只怕她胸口上已经有了一个止不住血的血窟窿了。 只可惜,那甲衣已废。 等她回去让云舟知道了,不知云舟怎会怎样的后怕? 想到云舟蹙眉的模样,谢南烟的心瞬间暖了个透,她哑然失笑,“阿舟,等我回去,定要好好缠你几日。” 这一霎,谢南烟只想早些了结这里的战事,早些归家。 就在谢南烟自己换药的时候,小王子带着阿古莎打马来到了营内,被明寄北拦在了中军大帐外。 “我有事见红绡!”小王子满心焦灼,虽说今日只算是小战一场,可看谢南烟这阵势,只怕明日一早就会带兵杀过去。 明寄北纹丝不动,肃声道:“小王子,静待片刻。” “可是……”小王子实在是等不了,便想掀帘进去,被明寄北突然钳住了手腕,逼着他不得不求饶,“疼!疼!我不进去总成了吧?” 阿古莎哪会眼睁睁地看着小王子受欺负?明寄北是拦住了小王子,可没有手再拦阿古莎,他惊呼道:“不可!南烟姐姐这会儿……” 阿古莎掀帘只看了一眼,便将帐帘匆匆放下了。 她歉声道:“对不起!”说完,她瞪了一眼小王子,“你方才没乱看吧?” 小王子哪里敢乱看,刚才手腕痛得要死,明寄北松手的瞬间,他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了自己的手腕上了。 明寄北怒声道:“你们大车人都是这般无礼的么?” “是我错了!”阿古莎道歉,“别扯上我们大车!” 明寄北强忍怒意,听见中军大帐内窸窣声响起,最终归于安静,他知道那是谢南烟穿戴好了。 “南烟姐姐……” “本将军累了,让他们两个先回沉沙镇,明日再议。”谢南烟显然也是怒了。 明寄北挺直了腰杆,“听见没?” 小王子焦急无比,“我可什么都没有看见啊!”说着,他瞪了瞪阿古莎,“阿古莎,快道歉!” “是……都是我的错。”阿古莎几乎是咬牙说话。 小王子哪里敢再说阿古莎的不是?他只能对着帐内的谢南烟道:“红绡,战事能不能从长计议?” “我说了,明日再议。”谢南烟再一次谢客。 小王子无奈地看看阿古莎,明寄北已招了人来,“护送小王子与阿古莎回沉沙镇。” “诺。” 两人沉沉一叹,只能依着明寄北,悻悻然先回沉沙镇了。 明寄北柔声道:“南烟姐姐,他们都打发回去了。” “小北,你也下去休息吧。”谢南烟倦声道。 明寄北迟疑了,“南烟姐姐,我还是给你值夜吧,万一又有不长眼的闯进来,扰了你的清梦。” “先下去歇着。”谢南烟的话不容质疑。 明寄北只好听命,也退了下去。 第二日一早,小王子与阿古莎再次入营。谢南烟带着两人巡视一遍军营后,用过午膳后,又将两人打发回沉沙镇了。 小王子满腹疑虑,实在是不明白,谢南烟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阿古莎瞧见了谢南烟上药的画面,她劝道:“或许,她只想休整几日。” “再休整下去,万一我其他哥哥又杀来怎么办?”小王子实在是愁,“这仗再打下去,我的族民都要牺牲在战场上,唉。” 阿古莎轻拍小王子的背,“莫急,等她休整好了,一定会给我们一个交代。” “我只希望能快些休战,不然你瞧我,现在像个废人一样的,帮谁都是错。”小王子是越来越煎熬,每天都是度日如年。 可说也奇怪,自从谢南烟将军营在此扎下后,大车那边也在一里外把军营扎下了。 双方都挂了免战牌,只是每日在军营中操练喊喊,一连十日过去,两边竟没有交战一次。 这个架势小王子看得云里雾里,都不知道双方到底在等什么? 这日半夜,大雪初停。 明寄北巡营完毕后,来到谢南烟的中军大帐外复命,“南烟姐姐,营地一切正常。” “小北,进来说话。”谢南烟突然召唤。 明寄北掀帘进去,只见谢南烟今夜专门换了一身银色轻甲,正在把长剑负在背上。 “南烟姐姐,你这是……”明寄北看得惑然。 谢南烟将装着纸方子的木盒子抛向明寄北,笑道:“帮我收好了!大捷之后,一张都不能少了!” 明寄北怔怔地捧着木盒子,“你要去哪里?” “绕道王庭,釜底抽薪。”谢南烟说得极为淡然,仿佛已是胜券在握。 可明寄北知道此事究竟有多凶险,他摇头道:“大雪已经停了!” “我知道。”谢南烟等的也就是这个时候,“对面按兵不动十日,定是已经知道我们粮草不足,所以想与我们消耗到底。”略微一顿,她继续道,“往日大雪纷飞,他们定会戒严全线,反倒是今夜,大雪停了,视野更广,他们的戒严线便会松散一二。” 明寄北越听越怕,“南烟姐姐,我陪你去!” “这几日都是你带着练兵,你若明日不出现,他们必定会发现问题。”谢南烟否决了,“这几日我现身得少,多半他们也知道我有伤之事,所以,我率军强袭是最好的。” “可是……”明寄北还是不放心,“南烟姐姐你方才说,雪停之后,视野更广,他们的斥候定然能很快发现你们行军路线……” “谁说我们要行军的?”谢南烟笑问道。 明寄北愣了愣。 谢南烟拍了拍腰间,明寄北这才发现,她腰上悬着一双手套——手套腹面带刺,似是攀爬所用。 明寄北脑海之中瞬间闪过一个地名,葬龙丘。 “南烟姐姐,那边是大漠最危险的地方,怪石嶙峋,流沙丛生,稍有不慎,就再也回不来了……呸!”明寄北说错了话,连忙道,“南烟姐姐,让我去吧,你留着坐镇沉沙镇,我死不要紧,可你……” “每个人的命都珍贵。”谢南烟打断了明寄北的话,“我比任何人都珍惜自己的命,因为我还有很多事没来得及与她一起去做。” “……”明寄北捏紧了拳头。 葬龙丘那片沙海一直是大车的禁区,也是大车人闻之色变的地方。 只要穿过葬龙丘,走上半日,便是大车的王庭所在。 这是奇袭的最佳路线,也是最危险的路线。 谢南烟勾唇轻笑,“我可是京师众人口中的女魔头,你放心,阎王爷不敢收我的。这次我带的也是军中的轻功好手,你只要在这里拖住大车的重兵,我便能用最少的人马扭转乾坤。” “南烟姐姐,你准备带几人去?”明寄北问道。 谢南烟比了个“五”,“五千人。” 明寄北倒抽了一口凉气,“南烟姐姐,那可是大车的王庭……” “正因为是王庭,我才带五千,否则我只带五百。”谢南烟说完,拍了拍明寄北的肩头,“明日你带兵出战,攻势越急越好,一定要佯作我们急于击退他们的样子。” “嗯……”明寄北哑声点头。 谢南烟浅浅一笑,“放心,我一定会回来的!”说着,她像幼时一样,摸了一下明寄北的后脑,“小北长大了,要陪我一起打赢这一仗!” “嗯!”明寄北红了眼圈,“还要陪南烟姐姐一起安然回京!” “好!”谢南烟哑声回道,“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明寄北点头。 谢南烟带着五千轻甲兵悄悄离开军营后不久,云舟带着九千燕翎军押送着新的粮草穿过了狭长的峡谷,进入了沉沙镇中。 “烟烟……”云舟的心焦灼得厉害,只想进城后马上看见谢南烟,紧紧地抱她一抱。 第150章 击鼓令 云舟入了沉沙镇后, 吩咐随行的木阿接手安排兵马休整,换了匹马儿,又朝着十里外的军营驰去。 马儿终是载着她跑到了辕门前, 她翻身下马,只觉得双腿都好像不是自己的了。她接连倒吸了好几口气, 蹒跚着往前走了几步,便被守营的燕翎将士拦下了。 “来者何人?” 虽然云舟还穿着官服, 可这毕竟是军营重地, 若没有文书或是兵符, 是不允许任何人进去的。 云舟摸出了兵符,急声道:“我要见烟烟!” “谢将军?”燕翎将士上下打量了一眼云舟,她白白净净的,看着有些微瘦。没想到朝廷竟派了一个文官来做钦差。 “她是我的……”云舟还欲说什么, 巡营的明寄北看见了她。 “放云大人进来。”明寄北按剑下令。 云舟已经许久没有见到明寄北了, 看着他满脸风霜,她更是心疼烟烟, 不知她这几日过得如何? “明将军。”云舟快步走过去, 恭敬地拱手一拜。 明寄北沉着脸, 朝廷居然把她给派来了? “你……怎么来了?”明寄北惑声问道。 云舟急忙往他身侧看了又看,“年大将军放我来的……烟烟呢?” “她……”明寄北听见是师父放她来的, 师父既然回了京师,京师自然也就安稳了。他放心下来,肃声道:“云大人,这边请。” “好!”云舟激动地点头。 明寄北一路带着她来到中军大帐前, 亲手掀帘,“云大人,请。” “烟……”云舟弯腰踏入大帐,可里面空空如也,根本就没有谢南烟在,她急忙回头,“明将军……” 明寄北比了个噤声的动作,他跟着进来,放下了帐帘,“我相信三日之内,南烟姐姐是肯定会回来的。” “她去了哪里?”云舟暗觉不妙。 明寄北将谢南烟托付的纸方子盒子交给了云舟,“这是南烟姐姐临行前交给我保管的,我想还是放你这儿吧,等她回来,你再亲手给她。” 云舟怔怔地接了过来,“我问的是,烟烟去了哪里?” “夜袭王庭。”明寄北只简单的说了四个字,他又转身掀帘走出了大帐。 云舟想问个明白,可明寄北突然下令,“来人,守住这儿!莫让云大人离开了!” “明将军,你这是做什么?”云舟掀帘,却被明寄北压住了手,“你!你想软禁我?” 明寄北淡淡道:“南烟姐姐会回来的,你到处跑,小爷还要分心顾着你,就只有先对你无礼了。南烟姐姐他日若要责打我,我加倍捱着就是了。” 云舟也知道现在是战时,她也不会不管不顾地到处溜达。 “我不会拖累……” “你别以为你是朝廷的钦差,小爷我就不敢把你绑了!” “我只想问……” “嗯?” 明寄北的佩剑骤然出鞘,云舟忍下了话。 她并不是怕明寄北,她只是不想再与他争执什么。 云舟知趣地缩回了大帐,她抱着木盒子在谢南烟的坐榻上坐了下来。连日骑马,屁股实在是疼得厉害,这军中坐榻也是硬得咯人,云舟甫才坐下,又忍不住跳了起来,接连倒吸了好几口气。 烟烟每夜就睡那么硬的榻…… 云舟想到这里就心疼,她再看了看谢南烟往日盖的被子,也是薄得厉害。她咬了咬下唇,等这次战事终了,以后她都不许谢南烟再来捱这种苦了。 “咦?”云舟鼻翼动了动,嗅到了伤药的味道。 她仔细找了找,在榻边发现了一条带血的纱布。 “……”云舟把木盒子放在了榻边,弯腰仔细看了看,心再次悬了起来。 烟烟难道受伤了? 她急忙站起,官服的长袖不小心将木盒子带翻在脚下——十个纸方子撒在地上,云舟是认识的,可多出来的那封手书写的又是什么呢? 云舟将脚边的东西捡起,把纸方子收拾好放回木盒后,她迟疑片刻,还是打开了那封手书。 “小北:葬龙丘凶险,我若不回,你便率军强攻大车,不惜一切代价踏平大车王庭。” 谢南烟的字迹云舟也是认得的,她的眸光紧紧盯着开始的那九个字“葬龙丘凶险,我若不回。” 葬龙丘是什么地方?什么叫做若不回? 云舟越想越怕,她放下手书,又看了看榻边的带血纱布,她惊惶无比,走到帐帘前,掀起了帐帘。 “云大人,请好生休息!”值守的燕翎将士急忙拦住了云舟,“明将军交代过了,云大人想要什么,末将都可以派人去沉沙镇里面取来。” 云舟自忖是出不去了,她急道:“我要……我要见医官!平日伺候烟烟的医官,我还要这片大漠的地图,你们平日里用的那种!” “诺。”燕翎将士点头退下。 云舟刚欲顺势走出大帐,又被旁边的另外一个逼了回来。 她只能忐忑不安地回到了大帐之中,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在大帐之中来回踱步。 “下官,拜见云大人。”医官掀帘走了进来,对着云舟一拜,“云大人可是有哪里不舒服?” “云大人,这是你要的地图。”燕翎将士也走了进来,双手将地图奉上。 云舟铁青着脸走过来,拿了地图,把燕翎将士打发了出去。 医官愕了一下,“云大人?” 云舟一边急匆匆地打开地图,一面问道:“你老实告诉我,烟烟她可是受伤了?” 医官迟疑了一下,便听帐外的燕翎将士小声提醒,“云大人是谢将军的夫君。” 医官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如实答道:“谢将军来沉沙镇之前,巡营之时,遭了猎燕盟的刺客暗杀,捱了一下……”他在心口比划了一下,解释道,“不过好在甲衣结实,只伤了皮肉,这几日已经开始结痂了。”说完,他下意识地往帐中看了看,并没有看见谢南烟,只怕这会儿谢将军是出去巡营了吧? 明明受伤了,还跑去夜袭王庭? 是不要命了么? 云舟又怒又忧,她在地图上仔细找了找,并没有看见“葬龙丘”三个字,她将地图凑近医官,问道,“这上面怎么没有葬龙丘啊?” 医官脸色大变,“云大人,那可不是什么好地方!” “嗯?”云舟的心咯噔一声,凉到了极致,“你说什么?” 医官面露惧色,他指了指地图上画了三个旋,“这里,怪石很多,可几乎处处都是流沙,凡是进去的人,都没有活着回来的……” “……”云舟骤然双手一软,地图便从她掌心落下。 医官连忙抓住坠落的地图,“云大人,你这是怎么了?” “去把明将军找来!”云舟咬牙道。 医官还头一次看见这种不好伺候的大官,他连忙低头退出了大帐。 明寄北过了好一阵才来帐中见云舟,他疲惫地道:“云大人,又有何事啊?”话还没说完,云舟便将谢南烟的留书塞了过来。 明寄北接了过来,只看了一眼,便很快将书信撕了个粉碎。 云舟看他转身欲走,“你要做什么?” “强攻大车!”明寄北抛下这四个字,临出大帐,又回头对着云舟道,“小爷比任何人都希望南烟姐姐回来!你若也有这份心,就乖乖地留在这里!” “可是……”云舟想要跟明寄北一起。 “你能做什么?!”明寄北突然揪紧了云舟的衣襟,“你为了南烟姐姐又做了什么?” 云舟又气又委屈,反揪紧了明寄北的肩甲,红着眼眶道:“明寄北!我为她打赢了京师那场战,我不是你们所想的废物!”说完,她狠狠一推明寄北,掀起帐帘。 “云大人……”燕翎将士为难地看了看云舟,又看了看明寄北。 云舟卷起了官袍长袖,哑声道:“我也有能做到的事!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我保证战鼓绝对不会停歇一刻!” 如若如明寄北所想的那样,能早一刻攻入大车王庭,烟烟说不定还能及时折返。 万一…… 云舟猛烈摇头,她不允许这个万一出现。 她还有一肚子埋怨的话要对谢南烟说,谢南烟必须好好的活着回来! 明寄北迟疑地看着她,之前还觉得她不过是个弱质姑娘,可这次再见她,他不得不承认,云舟已经不是当初的云舟了。 “明将军?”燕翎将士再看了看明寄北,“这……” “战鼓可不是那么好敲的。”明寄北冷声道。 云舟挺直了腰杆,“这世上许多事,都不是简单能成的。”顿了顿,她继续道,“我答应烟烟的每一件事,我都做了,就算今日会折在这里,我也算没有亏欠任何人。” 明寄北挥手示意放行。 燕翎将士往后退了一步,示意道:“云大人,这边走。” 云舟跟着这名将士走向了鼓台,这里比其他地方高了半丈,矗立着十面大鼓。 她走上鼓台,明寄北便将鼓手都唤了来,站到了大鼓面前。 云舟干脆地拿起鼓槌,比她想象的沉些。 明寄北按剑转过了身去,大声道:“云大人,你且先看看他们都是如何敲的,若是逞不了强,就乖乖下来。” “我一定会敲到烟烟回来!”云舟咬牙道。 明寄北冷嗤一声,“小爷也等着!”说罢,他大手一挥,“全军听我号令!天明之时,全军突击,踏平大车王庭!” “诺!” 终卷 第151章 大战初了 天上铅云压顶, 黎明时分,寒风刺骨,天上又开始簌簌落起了大雪。 “咚!” 云舟身侧的鼓手擂动战鼓, 敲响了第一声战鼓。 她只觉双耳一阵“嗡嗡”响,她凝神盯着这个鼓手, 仔细将他的敲击节奏都一一记下。当九鼓齐响,声势比方才还要壮阔百倍。 云舟只觉热血沸腾, 举起双槌, 依着她记下的节奏, 敲响了战鼓。 明寄北点齐兵马,下意识的往鼓台上一瞧,他颇是震惊。 曾经那样胆小的姑娘,如今敲响战鼓, 也算得上是有模有样。 或许……南烟姐姐喜欢的就是她的倔吧。 明寄北黯然笑笑, 他擎弓在手,大声道:“全军!强袭大车军营!” “诺!诺!诺!” 三军齐声高喝, 声势比昨夜的还要大。 四万燕翎军出营之后, 摆好长阵——盾兵在前, 弓兵在后,步步前逼。弓骑兵与枪骑兵分猎左右两翼, 随着前军步步往前行。 一万步兵作为后军缓缓跟行,一旦前锋穿破敌军前线,两种骑兵冲阵之后,这一万步兵便是最后捅入大车军阵的利刃。 云舟一直知道战争有多残酷, 可如今亲眼瞧见,她才明白“古来征战几人回”这简简单单的七个字里面蕴含了多少人的血泪? 厮杀声骤起,战鼓声几乎被淹没下去。 云舟身侧的鼓手突然大喝道:“格老子的,给老子敲响些!兄弟们都在拼呢!” “喝!” 九名鼓手齐声一喝,带着云舟也激动了起来,擂鼓的劲力更重,每一次捶下,都震得双手一阵发麻。 云舟说过的话,会算话。 此时她死死咬牙,她只希望她做到的,谢南烟也能做到。 当漫天飞雪沾染上猩红色,茫茫白雪覆盖下的黄沙也沁红了砂砾,大车与大陵两军厮杀,从天明之时打到了夜色降临,没有谁鸣金收兵,也没有谁往后退一步。 十万对四万,还有两倍的优势,可燕翎军的将士每个都是铁打出来的汉子,硬是与大车焦灼厮杀了一日,还不见半点颓势。 “呜——” 突然,大车军阵之后,吹响了一阵号角声。 明寄北挽弓射落一名大车狼骑后,杀红眼的他匆匆往号角声传来的方向看了一眼——黑云压顶,夜色迷蒙,在风雪之中根本看不清楚来的兵马是哪家的王旗? 可不管是哪家的,一定是大车的兵马。 既然来了援军,今夜这一战也只有死斗到底了。 “铿!铿!铿!……” 万万没想到,大车居然响起了鸣金收兵的声音。 大车兵马迅速后撤,明寄北本想继续追去,大手才抬起来,便被身侧的燕翎将士拉住了。 “明将军,兄弟们……已经……”他不敢说完,怕影响了军心。 明寄北侧脸一看,今日一战,四万兄弟折损也怕有数千人了。再强行追袭,死伤只会更加惨重。 “休战!”明寄北艰难地下完军令,大陵这边也开始鸣金收兵。 南烟姐姐…… 如今这阵势,越看越觉得谢南烟怕是凶多吉少。 大车兵马只是往后撤退了半里,手持大车王旗的持旗将军将王旗竖在了军阵之前。 大车上下兵士还没来得及回营整顿,便一个一个地朝着王旗跪了下来。 明寄北觉得情势好像有些奇怪,他暂缓撤兵,坐在马背之上驻足远远眺望远处。 大王子的帅旗被就地斩断,一支军队从军阵之后绕道出来,浩浩荡荡地往这边行来——那为首的一个,脸颊被冻得有些发紫的,不是谢南烟又是谁? “烟烟……” 云舟在鼓台上停下敲打战鼓,远远地看着那个越走越近的熟悉身影,已是满目通红,泪光盈盈。她双手不自主地颤抖着,这一泄气,哪里还能握住鼓槌,只能由着鼓槌掉落在脚边。她想往前跑向谢南烟,可才往前跨了一步,才发现双腿已是麻木,整个人扑倒在了地上。 “云大人!” 左右鼓手将她扶起,云舟咬牙往前走了好几步,只想快些走到谢南烟身前。 谢南烟走近之后,得意地对着满眼泪光的明寄北道:“小北,你瞧,我没有让你失望!我把被软禁的可汗救出来了!” 明寄北猛烈地点头,这才发现谢南烟身上的轻甲已经残破不堪,身上被刀锋划破了好几处,露出的白色内裳已经染成了红色。 他无法想象她带去的五千轻功好手是如何穿过葬龙丘的,更无法想象她是如何凭着剩下的兄弟杀入王庭,把可汗救出来,结束这场战争? 明寄北哽咽,“回来就好!” “驾!驾!” 一直在后方看着两军交战煎熬欲死的小王子打马过来,翻身跳下了马儿,快步走到了谢南烟面前,“红绡……你可终于来了……不然我的族民……我的族民都要在这场战争中无辜枉死了……” “不义之战,早该完结。无辜枉死的岂止你的族民?”谢南烟冷冷回敬了一句。 小王子自知说错了话,阿古莎皱眉问道:“我们……可以回大车了么?” 谢南烟倦然点头,“你们的可汗已经接管了兵马,你们可以安然回去了……”她也终是可以安然回家了。 “谢谢你,红绡!”小王子感激万分,忍不住出手将谢南烟紧紧一抱,“谢谢……” “放开!谁是你的红绡!” 小王子的话还没说完,云舟便一拳打在了小王子脸上,她又怒又悲,“就是因为你,她才会如此冒险,我们才会死那么多人!” 小王子被打得眼冒金星,还没缓过神来,怎么云舟会出现在这里? 阿古莎本想回敬云舟一拳,可谢南烟已出剑护在了云舟身前,“如若你们还想打,我大陵还是可以奉陪到底!” 云舟挺身走到了谢南烟身前,怒声道:“我警告你,烟烟是我的妻子,她这一辈子都是我的妻子!你的脏手有多远就拿开多远,下次再敢接近烟烟,我定会亲手削下你的手!” 谢南烟听得又惊又喜,她悄悄地去牵云舟的手,才发现云舟的手掌又烫又肿,好几处都磨出了水泡。 她生怕弄疼了云舟,却被云舟紧紧握住。 “你敢?”阿古莎虽不能对云舟下手,可有些话还是得凶回去的。 小王子本来也觉得自己理亏,可被云舟一激,心里也来了气,“就凭你这小身板!我告诉你,红绡也曾是……” 云舟是真的怒到了极致,不等小王子说完,又一拳打向了小王子。 这次小王子有了防备,阿古莎也有了防备。 云舟一拳挥空,小王子却开始反击,一脚踢向了云舟的肚子。 “啊!” 很快地,小王子发出一声惨呼。 谢南烟的剑背狠狠地砸在了他的腿上,她挑眉怒道:“这场战全由你而起,我们大陵没有亏待过你半分,大陵的子弟兵竟遭此兵祸,死伤至此,于情于理,我都必须让你还我们大陵一个交代。” “谢南烟,你出手这般狠,就不怕……”阿古莎冷声反问。 谢南烟没有让她说完,剑锋已顶在了阿古莎的喉咙上,“断他一腿,是让他知道,什么是祸从口出,我谢南烟的人,也是你们踢得的?” 小王子痛得变了脸色,见谢南烟是真的怒了,也怕再被扣下,永远都回不得大车,便暂时忍下了憋屈,“阿古莎,我们走!” “你伤他的,我会还你的!”阿古莎扶起了小王子,恨声道。 谢南烟冷声应道:“今日一战我大陵将士死伤的,我也会还你们大车的!”她丝毫不惧,看向明寄北,“小北,传令全军,整军再战!” 小王子慌忙扯住了阿古莎,忍痛道:“别……还是别打了……” 谢南烟往后让了一步,“那就请小王子回大车吧。” 小王子眸光复杂,再深望了谢南烟一眼,低声道:“这笔账,永远都算不清楚的。今日,我也让你一步,我不想我的族民再这样无谓牺牲,回去我会跟父汗说,以后能不打就不要打了。” 谢南烟别过了脸去,并没有回话。 小王子轻轻一叹,由阿古莎扶着,一瘸一瘸地往大车的军阵走去。 谢南烟看向身边的云舟,她哪里还顾得周围有多少人看着,紧紧地抱住了云舟,温柔至极,也后怕至极,“阿舟……你怎么来了?” “你先治伤!其他事等你好些了再说。”云舟只敢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背心,生怕拍得重了,让谢南烟更痛。 “遵命,夫君。”谢南烟莞尔点头,将后续之事交由明寄北收拾,便与云舟一起回到了中军大帐之中。 医官快速看了谢南烟的伤势,便开了方子,留下了伤药与干净纱布,让云舟来给谢南烟上药。 云舟一直默不作声,进出中军大帐三次,端来了三盆干净热水,放在了谢南烟的脚边。 “阿舟,我都是小伤,不会死的。”谢南烟以为云舟是在担心她的伤势,才这样一言不发,赶紧解释道。 “小伤也会疼的!”云舟走了过来,开始轻柔地解下谢南烟身上的残甲。 “你……好像还在生气?”谢南烟惑然看她。 云舟没有回答,只是小心地一点一点地把贴在谢南烟身上的冰冷衣裳撕下来,“若是疼了……” 第152章 寒夜帐暖 “嘶!”谢南烟突然嘶了一声。 云舟以为是自己弄疼了她, 急声道:“烟烟, 对不起!” “傻阿舟。”谢南烟轻轻地握着她的手,“对不起, 该我来说的。” “……”云舟眼圈一红, “下次……下次不许那么拼了……我是真的害怕……害怕你再也回不来了……” 谢南烟哑然笑笑,“云舟, 看着我。” 她已经许久没有这样喊她全名了。 云舟有些愕然,“嗯?” “今日你打小王子的样子,很凶。”谢南烟嘴角一勾, “可是,我看了心里暖得很,我喜欢。” 云舟正色道:“他再敢接近你,我还是会打他的!” 谢南烟凑近她, 轻轻地蹭了蹭云舟的鼻尖,“好,到时候, 我帮你一起打。” “呵……”云舟捧住了谢南烟的脸颊,终是笑了出来,“先把伤口清理好了,你养好了再说。”说着,她坐到了谢南烟身侧,皱紧了眉心,轻柔无比地把谢南烟身上的染血衣裳给褪了下来。 浸湿了水的热帕子擦拭完谢南烟的伤口后,将三盆热水都染了个红。 云舟越看越心疼, 上药的时候,生怕羽毛刮得重了,会让谢南烟痛得更厉害。 所以,云舟几乎是每刮一下,就紧盯谢南烟一眼。 说不疼,都是假话。 可谢南烟知道,若是她忍不住现下的疼,再“嘶”一声,或是呼痛一声,眼前这个战战兢兢的“夫君”只怕是不敢再给她上药了。 谢南烟强忍痛意,她嘴角绷着微笑,只想让云舟放心,帮她把伤药上好。 云舟缠纱布的时候,明显感觉到了谢南烟的轻颤。她没有戳破谢南烟的逞强,只是避开谢南烟的余光,快速擦去涌到眼角的泪水。 中军大帐之中,安静得可以听见帐外的簌簌落雪声。 云舟终于帮谢南烟缠好了伤口,她抱来干净衣裳,给谢南烟温柔地穿好,又怕她不够暖,抱了大氅来,给她罩在身上。 “十三道。”云舟牵住谢南烟的双手,坐在她身侧,肃声开口。 谢南烟怔然,“十三道?” “大大小小的,这次一共伤了十三道。”云舟给她记着,“等你好了,这账我要算的!” 谢南烟笑道:“你舍得啊?”说话间,她的小指往云舟的官袍衣带上一勾。 “烟烟!”云舟羞然,她急忙按住谢南烟的手,“你还伤着……这样不好……会弄坏你的……” 谢南烟忍笑道:“你知道我伤着,就多怜惜一点,不成么?”顿了一下,她索性偎入了云舟的怀中,手指在云舟下巴上轻轻摩挲,“或者……今夜让我在上面?” 云舟双颊通红,沉声道:“胡闹……”惊觉衣带还是被谢南烟扯开了,“烟烟!” 谢南烟得意地扯开了自己的衣带,低头将两条衣带拉了个近,她打趣道:“我又没说一定要小别胜新婚,我不过是想打个衣带结,啧啧,阿舟你呀,学坏了,都在想些什么?” 明明就是! 可云舟也没办法反驳她,轻咳了两声,“我哪里学坏了?” 谢南烟也不急着点破她的心虚,她继续道:“我近日想到了一种结,你要不要看我打一回?” “好。”云舟点头,暗暗地舒了一口气。 “看好了。”谢南烟牵着两条衣带凑在一起,先绾了一个结。 云舟看得认真,这第一个结是云舟教过她的“一心结”。前尘甜蜜往事浮现心头,那时她傻傻地以为她与谢南烟能那样甜甜蜜蜜地走到头,哪会想到后面还会有这些生关死劫? 谢南烟再绾了两次“一心结”,两人的衣带已经紧紧缠作了一团。 云舟惑然,“烟烟你这是?” “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我都不会放过你。”谢南烟再次贴近云舟,笑眼里噙起了泪花,“所以,这种结叫做‘三生结’。” 云舟鼻子一酸,抚上了谢南烟的脸颊,“当真?” “当真!”谢南烟笃定地点头。 云舟的笑容很是温暖,她将谢南烟拢在怀中,轻蹭着谢南烟的额头,“烟烟快些好起来,我们就可以早些回家,兴许还能赶上元月,一家人团团圆圆地过个年。” 谢南烟眸光微亮,“好!” 云舟抿唇笑笑。 谢南烟的双臂搂住了云舟的腰杆,这久违的温暖怀抱,她贪恋得紧。情浓深处,谢南烟忍不住启唇在云舟耳垂上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 云舟被她咬得心里发酥,可又不能真把她按倒恣意亲吻,只能强忍心底的悸动,嗔道:“又胡闹。” 谢南烟看她涨红了脸的模样实在是可爱,“我亲自家的夫君,天经地义,哪里胡闹了?” 云舟蹙紧眉心,“你才不是亲。” 谢南烟挑衅地看她,“哦?那什么才是亲?比如……”她声音突然低哑下去,一手勾住了云舟的颈子,一手捏住了云舟的下巴,“这样……” 将吻未吻,半吊着云舟的心,心痒毛抓。 云舟翕动唇瓣,刚欲亲上。 谢南烟又轻巧避开,笑道:“瞧瞧,到底是谁不规矩?” “烟烟!”云舟又羞又怒,被谢南烟这样逗下去,云舟感觉全身都要烧起来了。 谢南烟突然揪紧了云舟的衣襟,蓦地将云舟按倒在了榻上——高束的青丝从颈边垂落,发梢轻撩过脸侧,痒痒地贴在了云舟的颈窝里。 云舟双眸圆睁,一瞬不瞬地看着谢南烟缓缓凑近。 心,蓦地跳了个疯狂。 哪知谢南烟只是懒洋洋地趴在云舟的心口,她笑然合眼,倦声道:“还是这里舒服……又暖又软……” 云舟摇头苦笑,拉了薄被子盖住了她与她,“好好休息,烟烟。” “阿舟,你在就好。”谢南烟喃喃应了一声,似是倦极,呼吸很快便沉了起来。 云舟呆呆望着谢南烟的睡容,她心疼地轻抚她的背心,心道:“烟烟,当初你要我乔装,那我就以男装示人一世;你要我考科举,那我就好好读书;你要我帮你守好京师,护好所有你在乎的人……”她嘴角轻轻一勾,“即便是高高在上的天子,只要他敢动你,我就让他滚下来……” 既然她注定要在大陵叱咤一世,那不管是明枪还是暗箭,云舟都已打定了主意,要与她携手风雨走这一世。 云舟唯一的心愿,便是下一世——她不再是天下闻名的镇南将军谢南烟,她也不再是一个只会画画的渔村小村姑,相守的日子少些风雨,就像是清宁村的那些日子,平静而温馨。 蜡烛突然燃烬熄灭,中军大帐陷入了一片漆黑。 只是这一次,谢南烟不会再觉得被子太薄,云舟不会再觉得心惊胆战。 “有你在,就好。” 简单的五个字在彼此心头响起,谢南烟下意识地揪住了她与她的衣带结。暖暖地,云舟也伸过手来,握住了她冰凉的手。 谢南烟嘴角一扬,只觉安然。 云舟轻轻地吻了一口谢南烟的额角,低声道:“安心睡,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谢南烟没有回答,她脸上带着浓浓的笑意,终是沉沉睡去。 明寄北手中拿着京师寄来的飞鸽传书,迟疑地站在大帐帘外,不知该不该打破南烟姐姐这难得的暖夜。 木阿按剑走了过来,探头问道:“明将军,你这是……” “嘘!”明寄北急给木阿一个眼色,“别吵到南烟姐姐了。” 木阿点头。 “走,今夜反正我睡不着,你再陪我巡一遍营去。”明寄北将飞鸽传书收起,拉着木阿便往军营深处行去。 木阿心头暗暗叫苦,这大雪天的,明寄北睡不着,可他分明是睡得着的啊。 第二日,清晨。 大车来了使者献上了和书,明寄北便代谢南烟处理两军之事。 随后,大车王旗拔营,带着大军浩浩荡荡地往大车王庭去了。明寄北下令犒赏三军后,继续处理军中要务。 战后各种事宜要一一处理完毕,才能拔营回京。既然谢南烟没空做,那便都由他来代劳吧。 木阿端着午膳走入中军大帐的时候,谢南烟与云舟才起身不久。 他黑着一双铜铃大眼走近,将午膳放在了案几上,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云舟还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个样子,“牛大哥,你昨晚做什么了?” 木阿无奈地答道:“被明将军拉着巡营巡了一夜……”说着,他瞄了一眼谢南烟,“不过将军放心,木阿扛得住的!” 谢南烟忍笑道:“牛大哥肯定扛得住。”说着,她想了想,“去把小北喊来吧,我想他一定有事。” 木阿惊道:“将军厉害啊,昨晚明将军好像就有事要找你,后来说不能吵到大人与将军……” “嗯?”谢南烟故意冷哼一声。 木阿连忙闭嘴,快速退出了大帐。 云舟笑道:“烟烟一凶起来,牛大哥都害怕。” 谢南烟莞尔,“好像你不害怕似的?” “我怎么不怕?”云舟在谢南烟身边坐下,拉了大氅给她罩着,柔声道:“可我现在更怕你着凉,快披好。” “无事献殷勤。”谢南烟刮了一下云舟的鼻尖,“好吧,我就依着夫君大人,好好地暖着,呵。” 第153章 太后之心 明寄北听到木阿传话后, 很快便来到了中军大帐之中。 “南烟姐姐……”明寄北开门见山, 将昨夜的书信拿了出来,递给了谢南烟, “这是师父昨晚的飞鸽传书。” 谢南烟接了过来, 将书信打开后,只看了一眼, 就震惊无比地侧脸看向了云舟。 云舟被看得心里发毛,“烟烟?” “阿舟,你这胆儿竟大到这地步了?”谢南烟再打量了云舟几眼, 这翻天的大事,居然也让她与容兮姐姐一起办成了。 明寄北原本也是不信的,可年宛娘的书信写得清楚,京师新帝已经登基, 大局已定。 “我……我没有动手杀人。”云舟解释,“我只是容不得他对你下杀手,我也知道他是你什么人。” 谢南烟苦笑摇头, “帝家无真情,果真没有说错。” 云舟伸手牵了她的手,觉得她的掌心很凉,“烟烟。” 谢南烟再摇了摇头,“我没事。” 对谢南烟而言,她已经打从心底把殷东佑看做了亲哥哥,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血浓至亲,却万万没想到, 殷东佑竟将她看做了眼中钉,只想除之而后快。 心口上的伤处还在隐隐作痛,那是辎重营混入的猎燕盟杀手留下的,如今也算是殷东佑在她心口留下的伤痕。 她从未想过君临天下,抢夺殷东佑的帝位。可她不懂,坐在龙椅上的人都是孤独又警觉的人,坐的时间越久,孤独与警觉就越浓,浓到把自己的本心也彻底吞噬殆尽都不自知。 谢南烟不知自己该庆幸,还是该悲哀? 分明心底阵阵酸涩,临到眼眶边,竟一滴泪都流不出来。 殷东佑是何时与猎燕盟勾结上的?这事谢南烟已经不想再查下去,她只想远离这些人这些事,至少,她还能相信亲人该是亲密无间,亲人该是这世上最可靠的人。 好在,云舟掌心的温暖让她有几分安慰。 “小北,整备兵马,三日后我们拔营回京。”谢南烟突然哑涩开口。 明寄北点头,“好!” 谢南烟对着明寄北伸出了另一只手,牵住了他冰凉的手,“我们赶在正月初一前回去,我想师父跟容兮姐姐了。” 明寄北红了眼眶,重重点头,“嗯!” 云舟怔怔地看着谢南烟,她心疼她,小声提醒道:“烟烟,可你还有伤。” “都会好的。”谢南烟话中有话,她笑看着云舟,眼中有泪,“有你们在,我的伤都会好的。” 云舟紧了紧谢南烟的手,掌心隐隐作痛。她暗暗发誓,一定要将烟烟重新暖起来,暖成那个原来骄傲飞扬的她。 燕翎军军纪严明,谢南烟定下归期后,各营忙了起来,只花了两日半,便做好了回京的所有准备。 沉沙镇还是由原来的守将继续值守,伤病将士继续留在沉沙镇养伤,除了沉沙镇原来的兵马外,其他驰援的人马一起拔营归京。 大军拔营的当天,明寄北的军报便八百里加急火速送往了京师。 十三日后,在腊月二十八这日,军报送入了宫中,到了尉迟容兮的手中。 尉迟容兮已经处理国政多日,比才开始的时候要得心应手不少。她接到军报之时,眉心紧紧一蹙,直到读完了整个军报,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南烟那边如何了?”年宛娘白发苍苍,坐在一旁。这个冬日受凉太多,她只觉整个骨架子都在阴阴地发疼,站得久了,双腿都会发软。所以平日尉迟容兮处理国政的时候,年宛娘总是坐在一旁听着、帮着,可这几日下来,她渐渐地觉得力不从心了。 终是,老了。 尉迟容兮如实道:“南烟率领五千人穿越葬龙丘,夜袭大车王庭……” 年宛娘并没有太多惊讶,她一手教出来的谢南烟有这样的胆识,她为之骄傲,忍不住扬起了嘴角,“得手了?” 尉迟容兮点头,“得手了。” 年宛娘大笑,“想必她也快回来了。” 尉迟容兮愕然,“师父,如今各地风雪封山,行军不易,不如我下道懿旨,让她在沉沙镇休整数月,再回京师吧。” 年宛娘摇头,“你信不信,你就算下了,她也不会听。” “师父?”尉迟容兮不明白。 年宛娘若有所思地看着尉迟容兮,“我已将京师发生的事都告诉她了,沉沙镇她是待不住数月的。” 尉迟容兮轻叹一声。 天子的灵柩已经下葬皇陵,殷东佑如今被年宛娘囚在大将军府下的暗牢中。当初尉迟容兮以为这是年宛娘故意为之,想引出那个与殷东佑暗中接触的猎燕盟中人。可这几日各地捉拿猎燕盟的文书如雪花一般飞来,尉迟容兮仔细算算,也差不多算是把猎燕盟那群江湖人一锅端了。 如今还留着殷东佑的命,只怕是年宛娘念着他是谢南烟哥哥的这一点。 活着,对殷东佑而言也是一种惩罚。 他本可顾念亲情,安然做他一世帝王。只要谢南烟护着,年宛娘绝不会主动把他给拉下龙椅来。 可惜,他千不该,万不该对谢南烟动了杀心。 年宛娘可以不在乎任何殷家皇族的人,可她不能不在乎她膝下的这三个徒儿。 做错事的人应该受罚,可没有做错事的人又何必牵连在内? “启禀太后,大将军府有管事求见大将军。”内侍的声音突然在殿外响起。 年宛娘皱眉,“何事?” 尉迟容兮示意内侍将大将军府的管事领进来,“宣。” 大将军府的管事低头走入大殿,他走近了年宛娘,压低了声音道:“大将军,昨夜他撞墙自尽了。” 尉迟容兮微微一颤,年宛娘握紧了拳头,沉声道:“好生敛了,下去吧。” “诺。”大将军府的管事快步退出了大殿。 年宛娘侧脸看着尉迟容兮,担心地问道:“容兮?” 尉迟容兮摇头,“师父,我没事。他若一开始就有这样的骨气,或许我会真的为他难过一阵。” 年宛娘对着尉迟容兮招了招手,尉迟容兮走了过来,坐到了年宛娘的身侧。 她靠在了年宛娘的身上,挽住了年宛娘的手,“师父,能不能允我一事?” “嗯。”年宛娘似是知道她想做什么,没有细问就直接点头,“你想做什么,便去做什么,我老了,未来的这片天下只能靠你跟小北了。” 听见年宛娘没有提到谢南烟的名字,尉迟容兮就知道师父是懂她要求什么。 “我代南烟谢谢你,师父。”尉迟容兮感激地道。 年宛娘覆上她的手,叹息道:“其实……” “师父,这是容兮心甘情愿的选择。”尉迟容兮笃定地说完,她一字一句地道,“我们已经困了她许久,这次就让她自由自在的活吧。” 年宛娘微微笑笑,“如若她不愿意呢?” “师父,你我都懂她到底是什么心性的人。”尉迟容兮会心一笑。 年宛娘静静看她,慨声道:“可我才明白,容兮你是什么心性的人?终究是师父,误了你。” 尉迟容兮摇头,低声道:“如今这样,也很好。”说完,她侧脸看向了一旁的摇篮,容儿在那儿睡得正酣,“我有容儿就够了。” 年宛娘俯身看着容儿,“我等着看,大陵第一位女皇殷容,将给大陵带来怎样的盛世?” “启禀太后!”突然,内侍又激动地跑到了殿门前,“谢将军与云大人在宫外求见!” 尉迟容兮不敢相信听见的话,年宛娘寒了脸道:“有伤还敢这般急行,南烟是越来越胡闹了!” 尉迟容兮急声道:“快宣!”说完,又担心谢南烟冻着,“柳儿,快去拿暖壶与暖衣来,准备暖酒,哀家要给南烟接风!” 柳儿喜声道:“诺!” 皇城之外,云舟与谢南烟双双翻身下马。云舟快速从马鞍边取了大氅与纸伞过来,她将大氅给谢南烟披上后,又给谢南烟撑起伞,遮住了天上的落雪。 谢南烟今日穿着雪色官服,她仰头看着厚重的宫门,心绪复杂,说不清到底是喜,还是悲? “烟烟。”云舟轻声唤她,“都过去了。” 谢南烟点头,“我知道。”她如往日一样地牵住了云舟另一只手,对着云舟轻轻一笑,“我只是想师父跟容兮姐姐了。” “云大人,谢将军,请。”内侍快步迎出。 云舟与谢南烟微微点头,便随着内侍走入宫门,朝着尉迟容兮平日处理政事的政事殿走去。 这边柳儿已经带着宫娥们张罗好了酒宴,与宫娥们笑吟吟地站在殿外,等着云舟与谢南烟出现。 尉迟容兮哪里还坐得住,她起身站在殿门前,紧紧盯着宫苑的大门,心,跳得很快。 她知道她伤了,也不知伤成什么样了? “云大人,谢将军到。”内侍一声高呼。 云舟执伞与谢南烟一起踏入了宫苑——红袍白衣,一伞之下,很是般配。 尉迟容兮瞬间湿了眼眶,她黯然笑笑,对两人招手,“外面雪大,快些进殿来。”说完,她给柳儿递了眼色,“暖壶快送上去。” “诺。”柳儿带着宫娥将两个暖壶送了上去。 云舟与谢南烟笑然接过,身上很快又被罩上了一件暖衣,踏入殿门后,只觉周身的寒气都去了大半。 第154章 执伞 “都免礼, 赐座。”尉迟容兮不等两人行礼, 便先免了。 谢南烟微微侧目,第一眼便瞧见了静静坐在一旁的白发师父,她只觉再见师父,她已老了数十年。 心下恻然,她走向了年宛娘,在年宛娘面前跪了下去,枕上了年宛娘的双膝,“师父, 我回来了。” “嗯。”年宛娘坐得端直, 语气依旧凶狠, “谁让你冒雪赶回来的?军报上说了,你还有伤……” “师父, 我就是想你跟容兮姐姐了。”谢南烟把暖壶放下, 双手握住年宛娘的手, 笑道, “今年一起过年, 好不好?” 年宛娘绷着脸,“不好, 军中还有……” “就一次,好不好?”谢南烟几乎是在撒娇,她摇了摇年宛娘的手,“好不好?” “你……”年宛娘尽力绷住笑意,可嘴角的上扬还是出卖了她的欢喜, “是翅膀硬了么?师父的话都不听了?” “师父说的对!”谢南烟突然站了起来,紧紧地拥住了年宛娘,“翅膀再不硬起来,以后又如何照顾师父呢?”她说得欢喜,只觉眼眶一烫,竟不知不觉地湿了眼。 年宛娘苍白的脸上忽然有了羞色,她急声道:“胡闹!放开!” “我就不放开!”谢南烟抱得更紧,甚至还小小地威胁了一句,“我身上可是有整整十三道口子,师父你若是忍心,就狠狠推开我。” 年宛娘又气又暖,语气比方才软了许多,“你就仗着我宠你!” “是啊,我的师父可是天下最好的师父!”谢南烟越发地得意,此时拥住年宛娘,就像是拥住了自己的娘亲似的,踏实又温暖。 云舟将纸伞收好,放在了殿门边,她哑然笑笑,看着谢南烟与年宛娘这样温馨的一幕,也打从心里觉得温暖。 说实话,她还是头一次看见这样无奈又温柔的年大将军。 魔尊再厉害,遇到了谢南烟这只小鬼,只怕也没辙了。 想到了这儿,云舟的嘴角一勾,笑得温润。 尉迟容兮悄悄地打量着云舟的眉眼,她是南烟最喜欢的人,一个可以为了南烟负上谋逆大罪的渔村小姑娘。 把南烟交给她……也算是托付了个良人。 尉迟容兮忍下了心头的酸涩感,她黯然笑笑,看向了谢南烟,这才发现谢南烟与年宛娘都看着自己。 她连忙敛起脸上的失落,愕然问道:“南烟,师父,怎么了?” 谢南烟对着她伸出了手来,“容兮姐姐,来。” 尉迟容兮迟疑地走过去,牵住了谢南烟的手,“嗯?” “以后我也会保护你们。”谢南烟笑然说完,看向了云舟,“阿舟,你也会保护我的,是不是?” 云舟莞尔点头。 年宛娘突然干咳了两声,肃声道:“既然提到这个了,我有几句话,想与云大人单独谈谈。” “师父?”谢南烟有点担心云舟。 年宛娘就知道她会护着云舟,“我知道她是你心头肉,放心,师父一个指头都不会动她的!”说完,年宛娘站了起来,示意云舟出去说。 “你们姐妹两个也许久不见了,就留在这儿说说话,若敢偷偷跟来,我可不管你们是将军还是太后。”临出殿门之时,年宛娘又嘱咐了一句。 谢南烟看了看尉迟容兮,尉迟容兮含笑示意别怕。 云舟抖了抖靠在殿门上的纸伞,撑开纸伞,与年宛娘一起走了出去。 大雪纷纷,很快便在纸伞上落了一层细雪。 两人走出了宫苑,拐入了宫道之中。 云舟担心她冻到,便将手中的暖壶递了过去,“大将军,快些暖着。” 年宛娘颇有几分吃惊,她接了过来,捧在掌心,语气依旧冰凉,“南烟就是被你这样哄得死心塌地的吧?” 云舟摇头,认真地道:“我待烟烟没有半点虚情假意。” “也是,我年宛娘养出的弟子,怎会被人轻易骗了?”年宛娘淡淡说完,她忽地停下了脚步,若有所思地望着宫道的尽头,“云舟,南烟本该是第二个我,足以在青史之中百世流芳。” 云舟点头,“我知道。” 年宛娘侧脸看她,“可这样太累了。” 云舟愕然,“年大将军?” “她一直都是随性而为的野丫头,当初我困了她数年,现在想来或许是我做错了。”年宛娘说得感慨,只觉身上一暖,原是云舟将身上的暖衣罩在了她的身上。 年宛娘瞪了一眼云舟,“你这样的性子,也是个招人喜欢的主。” “你是烟烟的师父,是烟烟最敬爱的人。”云舟轻轻一笑,“有句话叫做、爱屋及乌,我也不是什么人都照顾的。” 年宛娘静静看她,“我今日才知道,你这嘴皮子也很厉害。” 放在过去,云舟或许还怕她,可方才看见了她的温柔一面,云舟只当她是个严厉的长辈,“大将军,若是我有说错的地方,你只管骂。” “骂了你,南烟记恨我怎么办?”年宛娘冷声说完,继续道,“过了年,你就去西海任县令吧。” “为何?”云舟很是吃惊。 年宛娘肃声道:“我嫌南烟天天在京师转悠,会扰我休息,所以你就带着她一起去。镇南将军一职,我会给南烟留着,你若是敢欺负她,我立马带着燕翎军杀到西海去,当着她的面把你的脑袋给剁了!” “我怎舍得欺负她呢?我……”云舟急声回答,可话说完,她很快就反应了过来。 突然的静默,让年宛娘感觉很不舒服,“怎的不说下去了?” 云舟哑然笑笑,沉声问道:“若是烟烟想你一起去呢?” “胡闹!本大将军若是走了,谁来顶大陵的天?”年宛娘立即否去了云舟的意图,“你们两个胡闹就算了!” “哦。”云舟只是轻描淡写地应了一声。 年宛娘挑眉看她,“我警告你,别像南烟一样的,一肚子尽是鬼点子!” 云舟摇头笑道:“是,是,是,大将军教训的是。”说着,她抖了抖纸伞上的落雪,恭声道,“雪下大了,外面冷,大将军还是早些回殿,免得冻坏了。” 年宛娘看着她的眉眼,她这温润的性子,与她爹娘是一点都不像。 不过,也好在她是这样的性子,以后绝不会气着南烟。 不知怎的,大抵是受了南烟的影响,今日看云舟多了几眼,竟觉得她比往昔顺眼多了。 “嗯。”她应声转身,嘴角忍不住勾了起来。 云舟故意慢了她半步,撑着纸伞,默默相随,一路朝着宫苑走来。 大殿之中,在云舟与年宛娘走后不久,谢南烟便拉着尉迟容兮一起在容儿旁边坐了下来。 “小容儿!姑姑来看你了,啧啧,这才几日不见,又胖了一圈。”谢南烟看着她胖嘟嘟的小脸,搓暖了手,轻轻地摸了摸。 尉迟容兮笑道:“孩子都是这样的。” “她怎么就长得那么慢呢?”谢南烟无奈地叹了一声,“我可还等着她可以握弓了,教她握弓射箭呢。” 尉迟容兮憧憬那样的一幕,“当真?” “自然当真!”谢南烟说得骄傲,“我要把我会的都教给她!她可是我们大陵第一位女皇,定是个文武全才!” 尉迟容兮莞尔,“南烟你也一样。” 谢南烟岂会不知尉迟容兮话中的另一层深意,她摇头笑道:“还是算了吧,我自由自在惯了,要我困在这儿一辈子,我可不干。” 尉迟容兮的笑容浅了些许,“如今战事已了,南烟你后面想做什么?” 谢南烟仔细想了想,“告假养伤三个月,拉着阿舟四处走走。” “也好。”尉迟容兮点头。 谢南烟听出了她话中的失落感,她轻轻地拍了拍尉迟容兮的手背,“放心!我会回来的!大陵的这片天,不能让你跟师父,还有小北帮我撑着。” 尉迟容兮又惊又喜,“其实……” “容兮姐姐,我意已定。”谢南烟说得坚定,她轻轻地摇了摇容儿的摇篮,“我虽然喜欢自由自在,可也知什么是责任。”她转眸看她,勾唇轻笑,“师父在哪里,容兮姐姐在哪里,小北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那……你的云舟……”尉迟容兮迟疑了。 谢南烟眉目皆是笑意,“我在哪里,她自然也就在哪里。” 大殿之外,云舟与年宛娘执伞而立。 年宛娘眼圈微红,怔怔地看着谢南烟与尉迟容兮,这丫头又在说傻话。 “烟烟在哪里,我便在哪里。”云舟将纸伞收起,轻轻地拂去了落在年宛娘双肩上的落雪,她的语气极为温柔,“一家人就该团团圆圆地在一起,何必天各一方呢?” 年宛娘掩住泪色,她哑声道:“你今日的话似乎多了点。” “是,是,是。”云舟赔笑,对着年宛娘躬身道,“大将军,请。” 谢南烟与尉迟容兮看见两人先后踏入殿中,谢南烟下意识地往云舟那边看了一眼。云舟对着她眨了下右眼,笑意盈盈。 谢南烟走上前去,拉着年宛娘坐了下来,笑道:“师父,那就这样说定了。” “说定什么?”年宛娘依旧绷着笑意。 谢南烟看了看云舟,又看了看尉迟容兮,最后静静地看着年宛娘,一字一句地道:“我们一家人,这一世都要团团圆圆的。” 年宛娘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忍笑的云舟,她故意铁青着脸,看着谢南烟,“也不知谁教坏的谁?” 尉迟容兮哑然笑笑,忽然觉得今年的雪也没有那么冷了。 第155章 相忘江湖不当归 日暮时分,云舟与谢南烟一起从宫中出来。尉迟容兮担心她们骑马凉了,便命宫人准备了马车,送她们两个回府。 谢南烟今日一直没有机会好好问问云舟,师父到底对她说了些什么? 此时两人上了马车,谢南烟便忍不住问了,“老实交代,师父都跟你说了什么?” 云舟牵了她的手,放在怀中暖着,“她要我去西海做个县令,带着你离开京城。” “你答应了?”谢南烟大惊。 云舟笑道:“我说了,烟烟去哪里,我就去哪里。”说完,她将谢南烟拥入怀中,“这句话好像……你也说了。” 谢南烟枕在她的颈窝里面,暖暖轻笑,“看来,这次师父与容兮姐姐想到了一处,你跟我想到了一处。” 云舟会心笑道:“今日看来,谁都拗不过你。” “我可是人见人愁的女魔头。”谢南烟得意地勾住了云舟的颈子,与她贴得更紧,打趣笑道:“谁让你一个倒霉被我缠上了呢?” “幸好遇上了你。”云舟轻刮了一下谢南烟的鼻尖,“不然,我现在还懵懵懂懂的,说不定早被人杀了,还不知到底是惹了谁?” 谢南烟反刮了一下云舟的鼻尖,“我这边的心事已了,你的呢?” “我?”云舟愕了一下。 谢南烟提醒道:“拂儿。” 云舟眉心紧蹙,“唉,我送她的礼物还没画完。” “离春暖花开还有些日子,应该还来得及。”谢南烟没有继续再说下去,她已想好给楚拂送一份什么礼物。无父无母,孑然一身,楚拂就这样走了,谢南烟心里也不会舒服。 马车缓缓来到了云府门前,云舟扶着谢南烟下了马车。 府中人似乎已经知道她们回来了,远远瞧见两人下了马车,杨嬷嬷就带着一堆人执伞迎了上来。 “大人,快些暖着。” “少夫人,可别冻坏了。” 杨嬷嬷与墨儿最是殷勤,只见禾嬷嬷挤了进来,把暖壶塞入两人手中,笑道:“大人,少夫人回来就好!” 云舟与谢南烟相互看了一眼,下意识地望向府门,那儿空荡荡的,并没有楚拂的身影。 谢南烟问道:“楚少夫人呢?” “她……”禾嬷嬷提到这个名字,眼圈就红了起来,“她带着阿荷走了。” “走了?!”云舟大惊。 杨嬷嬷解释道:“楚少夫人每日都会去城门前瞧瞧,看看大人与少夫人有没有回来?今日她一回来,就吩咐我们准备好迎接你们。然后……”她迟疑地看了看墨儿,她原先还不觉得怎么,可听禾嬷嬷这样一说,好像情况不太对劲,“她好像让阿荷雇了辆马车……” “去哪里了?”谢南烟急问道。 杨嬷嬷摇头,墨儿也摇头。 “兴许一会儿就回来了吧?”杨嬷嬷宁愿往好的地方想。 禾嬷嬷似乎知道什么,她哑声道:“大人,楚少夫人有句话要我告诉你,她说她留了东西给你,就搁在她的房间中……” 云舟今日与谢南烟骑马入城太急,并没有注意到城门前的楚拂。 她执伞站在城下,远眺云舟渐行渐远,没有入心的人,果然都是看不见的。 京师的天地,实在是太冷。 楚拂等不及春暖花开的那一日,她必须要自己走出来,自己找寻自己的春暖花开。 与此同时,阿荷与楚拂的马车驰出了京师的城门。 楚拂掀帘一直看着车外,不知是因为漫天的飞雪,还是因为眼底强忍的热泪,她的视线一片模糊。 阿荷静静地陪着她,没有多说一句话。 暮色渐深,京师中万家灯火次第亮起。 马蹄声声,落雪簌簌。 京师轮廓渐远,终于连灯火都淹没在了大雪之中。 楚拂吸了吸鼻子,放下了车帘,这才发现脸颊已被冻得发疼。 “若是不想走,我们可以回去的。”阿荷忍不住小声提醒。 楚拂摇头,笑中有泪,“我没有任何留下的理由,她也没有任何留下我的理由。” 阿荷听得难过,搓暖了手,捂住了楚拂的冰凉双手,“会好起来的。” 阿荷的温暖虽然少,可对楚拂而言,这已经是她最大的安慰了。她回握了阿荷的手,笑道:“我知道。” “那……少夫人……” “以后可以唤我楚姐姐。” 为何不能唤“拂儿”? 这句话阿荷忍下了,余生还长着,这会儿暖不起楚拂,她还有一世的时间去暖起她来。 “好,楚姐姐。”阿荷弯眉一笑。 楚拂沉沉一叹,她这一世再也不想听谁唤起“拂儿”这个名字。 “我们这是要去哪里?”阿荷问道。 楚拂看了一眼马车中的药箱,“去西海。” 阿荷愕然,“西海?” “我听说,西海的对岸,有个国家叫做大燕。”楚拂徐徐说着,“表哥当年说过,若是可以远渡西海,去大燕的灵枢院学习医道十年,回来大陵定是当世第一妙手。” 阿荷歪头看着她,“渡海凶险……” “你若不愿随我,可以……”楚拂从不强人所难。 阿荷急道:“谁说我不愿意的?” “呵。”楚拂淡淡一笑,垂下了头去。 医者难自医。 走在大陵的每一寸土地上,楚拂总能想到云舟的单纯笑容。若不走出这里,她不管在哪儿,或是做什么,都等不到真正的春暖花开。 若是大燕的医道学府真有那么厉害,那必定能从那里找到忘情的法子,彻底让她解脱,放下这儿的染上的相思情毒。 就算是自欺欺人,这也算是楚拂能想到的唯一去处了。 阿荷拉了暖衣给楚拂披上,她暖暖笑了笑,“楚姐姐,从明日开始,可否教我一些医术?” “你想学?”楚拂问她。 阿荷点头,“想学。” 若是学会了,说不定可以医好楚拂的心病。 “那我就教你。”楚拂淡淡说道。 阿荷高兴地点点头,“再难我也会学会的!” 楚拂涩然笑笑,“不如,我现在就开始教你吧。” “嗯!”阿荷将药箱抱了过来,不知该先拿针囊,还是先拿其他,“该先拿哪个?” 楚拂拿起了那本翻得快散的本草经,翻开了第一页,“今夜,就先从草药讲起吧。” “好!” 马车越走越远,最终被大雪彻底淹没,不说再见,那就是真正的后会无期吧。 谢南烟接连派了一百多名府卫出去寻她回来,可半夜过去了,要么就是府卫还没回来,要么就是府卫回来禀告说没有寻到楚拂的踪影。 云舟踏入了楚拂的房间,熟悉的一切却只剩下“空荡荡”三个字,她知道那个熟悉的人是永远不会回来了。 书案上搁着一幅画,云舟认得,那是她画给楚拂的画。 心紧紧揪着,似是被冰刺狠狠地刺了好几下。 云舟颤然走近书案,慌乱地扯开了系带,将画重新展开。 画中的拂儿在梅下笑得出尘,如若她今日迎她,定然也会是这样的笑吧? “为何……” 云舟哽咽,目光最后落在了题字上——红梅幽香引春来,相忘江湖不当归。 “相忘江湖不当归。” 云舟的视线瞬间一团模糊,颓然坐倒在了画前,将这七个字反反复复地念着,一遍又一遍。 她还没来得及把本草经给楚拂画完,还没来得及给楚拂准备好田产与金银,还没来得及亲自送送她。 她就这样走了。 留下了她给她的画,留下了她的题词。 眼泪沿着脸颊滑落,无声地落下。 云舟忍泪呜咽,她是世上最好的拂儿,可她却什么都没来得及给她,她就这样“后会无期”了。 她紧紧揪着袖角,眼泪难以自抑地涌出眼眶,千言万语,只能最后化作一句苍白而无力的——保重,拂儿。 谢南烟悄悄地站在门口,她红着眼眶沉沉一叹,并没有走进去。 她也没来得及亲口对楚拂说一句谢谢,亲自送楚拂一份重礼。 开始她只觉得楚拂是个聪明人,却不想如今看来她也看轻了楚拂的聪明,竟剔透至此。不告别,是她留给自己的最大体面,也是她留给云舟的最大体贴,甚至,也是留给她谢南烟的最大将心比心。 “呜……”禾嬷嬷在庭中哭得厉害,楚拂一走,以后这府中她还能依傍谁?指不定明日就要被谢南烟给打发了。 谢南烟吸了吸鼻子,转头看向禾嬷嬷,“我不会打发你的。” 禾嬷嬷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少夫人?” “你与杨嬷嬷一样,都是这个家的嬷嬷,以后就安心待着吧。”谢南烟说完,她担心地看了一眼房中的云舟,“明早去打盆热水来,让大人好好捂下眼睛。” “是!”禾嬷嬷连连点头。 谢南烟刚准备离开,禾嬷嬷急问道:“少夫人是要回去歇着了么?” “我就不信这世上还有我谢南烟找不到的人!”谢南烟肃声说完,便大步朝着府外走去,“好生照顾阿舟!” 今日府卫若寻不到楚拂,那她就发动燕翎军的力量去寻楚拂。不论如何,她要确保楚拂以后落脚的地方无人敢欺,衣食不缺。 第156章 终 正月初一,整个京师鞭炮声不绝,家家户户挂出了喜灯福联,迎来了大陵女帝的凰兴元年。 年宛娘拗不过谢南烟,今年与三个徒儿在云府过的新年。或许是老了,她觉得自己的心肠再也没有往日那般硬,看着三个徒儿承欢膝下,她悄悄地湿了眼眶。 元宵过后,大陵上下百业俱兴,一切人或事都回到了轨迹上。 尉迟容兮看过各官员的履历之后,选出了新任的廷尉与卫尉,再以新帝的名义下诏封了云舟一个淮信侯。谢南烟因为御敌有功,尉迟容兮下旨加赐了郡主封号,特许了谢南烟与云舟三个月的休沐之期。 出了正月,冰雪消融,树上渐渐生了嫩芽。 谢南烟也终是等到了她久等的消息。 “出海了么?” “是的,乘的是商船。” 木阿将打探到的消息如实回答。 谢南烟沉声道:“就她一人么?” “楚少夫人还带着阿荷。”木阿再答,“将军,商船也是由我们燕翎军管辖的,只要飞鸽传书一到,必定能把她们安然带回来。” “你去。”谢南烟忽然停下了,她仔细想了想,又道,“罢了,你代我修书一封,告诉商船上的燕翎军兄弟,等她们下船之后,沿途悄悄护着,直到她们安然落脚,想法子给她们塞点金银,千万不可让她们看出来。” “诺!” 木阿领命欲走。 “慢……”谢南烟又想到一事,“以后每隔三月,回禀一次她们是否安然?我要确保她们在异乡也能活得安稳,这事做好了,我每隔三月必定重赏一次。” “诺!” 木阿再领命,退出了房间。 谢南烟轻轻一叹,终是有些许释然。 “汪!” “嗷呜……嗷呜……” 阿黄响亮的声音在庭中忽然响起,随后还跟着一只奶汪的嗷呜叫声。 谢南烟唇角微翘,她起身走出了房间,看见云舟逗着阿黄与小白跑了进来,“烟烟,你瞧,阿黄已经能跑了!” “小白,来。”谢南烟蹲了下去,唤了一声小白。 那小黑狗摇着小尾巴就跑了过来,被谢南烟抱了起来,“小白乖,别学阿黄乱叫,一点都不乖。” 阿黄似是醋了,摇着尾巴跑到了谢南烟脚下,哼唧着蹭着她的裙角。 “好你个阿黄,谁教你这样的?”谢南烟还从未见过阿黄这样撒娇,她白了一眼云舟,“老实说,是不是你教的?” 云舟连忙摆手,“阿黄养伤期间,可都是杨嬷嬷在照顾……” “咳咳!” 杨嬷嬷端着暖汤刚好路过,她干咳了两声,云舟只好噤声。 “郡主,该喝汤了。” 杨嬷嬷这话才说完,谢南烟的眉心就紧紧地蹙了起来,“嬷嬷,先搁着吧,我等凉了再喝。” “不成,这汤下足了料的,郡主一定要趁热喝。”杨嬷嬷才不依谢南烟,眼瞅着谢南烟的伤已经养得差不多了,也该做点正事了。 谢南烟给云舟递了好几个眼色,云舟忍笑道:“是啊,烟烟你一定要趁热喝。” “好你个阿舟!胆儿是真的肥了!”谢南烟挑眉,正欲发作,杨嬷嬷已端着热汤走到了她的面前。 浓浓的黄芪与当归味道扑鼻而来,这鸡汤她已经不想再喝了。 “郡主,进来喝汤吧。”杨嬷嬷将热汤放下,和蔼地对着谢南烟招了招手。 谢南烟皱眉坐到了桌边,将小白放了下来,她给杨嬷嬷递了个眼色,瞄了云舟一眼,“有些事也不是我一个人就能办成的,嬷嬷,你说,是不是?” “这个自然!”杨嬷嬷点头,她郑重地看着云舟,“侯爷的那份,从明日开始,每天都要喝。” “我忽然想起……我还有幅画没有画完!”云舟连忙转身欲走。 “嗯?” 这次是谢南烟与杨嬷嬷统一战线了,谢南烟冷声道:“你敢走,今晚就一个人抱着枕头睡!” 云舟连忙赔笑走了进来,“我不走,烟烟,你看我不是回来了么?” 杨嬷嬷很是满意,她点头道:“侯爷这几日就该多陪陪郡主……”后面的话她忽然忍住了,可云舟怎么看都觉得杨嬷嬷好像是脸红了? 谢南烟窃笑着道:“嬷嬷,我觉得还是从现在开始,就让阿舟喝上吧。” 杨嬷嬷大喜,“老婆子我就等着郡主这句话啊!其实已经熬好了,我这就去端来!” “去吧。”谢南烟笑着点头。 杨嬷嬷激动地搓了搓手,对着云舟神秘地笑了笑,“放心,侯爷,这汤药喝下去,一定补身!” “呵……呵……”云舟的笑都僵在了脸上。 等杨嬷嬷一走,云舟急呼道:“完了!完了!烟烟,嬷嬷怕是不达目的不罢休了。” 谢南烟轻描淡写地回道:“还能怎么办?你努力些呀。” “我再努力也不能放个小娃娃到你肚子里面啊!”云舟是真的愁了,“这可怎么办啊?” “阿舟,来。”谢南烟对着她勾了勾手指。 云舟凑了过去,“烟烟你说!” “反正又不是你怀,我想法子便是了。”谢南烟忍笑,凑近了云舟的耳畔,说得酥然,“大不了找个生得好看的小倌……” “啊?”云舟大急,“不准!” 谢南烟勾住了她的颈子,笑道:“天下最好看的小倌就在眼前,我还找谁呢?” 云舟严肃地道:“我不是小倌,我是烟烟的阿舟!” “是,是,是,是我的阿舟。”谢南烟抵住了云舟的额头,轻声细语,“我也只是你一个人的烟烟……” “那……”云舟不知杨嬷嬷一会儿会端来鹿血羹还是鸡蛋粥,“一会儿怎么办啊?” “自然是……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谢南烟说完,便拉着云舟站了起来,对着脚边的阿黄与小白道:“阿黄,小白,我们走!” “汪!” “嗷呜……” 就在谢南烟与云舟带着两只狗子走后不久,杨嬷嬷喜滋滋地端着鹿血鸡蛋羹回到了房中,可这里哪里还有个人影在? 她搁下鹿血鸡蛋羹,急得跺脚,“侯爷,郡主,这汤跟羹都要趁热喝才有用啊!你们跑哪里去了?” 谢南烟在这府中待得腻了,自然是带着云舟逍遥京外去了。 马车悠悠,穿过京师最热闹的街市,穿过巍峨的城门,踏上了零星开着小花的山道—— “烟烟,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西海。” 谢南烟眸光发亮,“你说过要教我泅水的!” “好!”云舟重重点头。 马车之中,阿黄打了个哈欠,拥着小白一起睡着了。 京师离西海还远着,不如先做个狗子的白日梦吧。 三月的海龙集不算热闹,还没有到六月的龙王祭,晚上只有几个小摊贩推着摊子出来,在街边摆下,赚个几文钱过过小日子。 从京师走到这儿,沿途已不见一点冬色。 入夜后的海龙集格外地静谧,马车的轱辘碾在青石板上,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每一声都让云舟感到久违的亲切。 此时的阿黄与小白正在酣睡。 云舟枕在谢南烟的膝上,她微笑着自语:“我好像闻到海风的味道了。” “海风是什么味道?”谢南烟左手掀着帘角,望着窗外的海龙集街市,打趣道:“你倒是说说看?” 云舟没有说话,只是拉了谢南烟的右手过来,亲了一口。 谢南烟顺手捏住了她的下巴,俯身瞧她,“嗯?又馋了么?” 云舟面上一红,急道:“烟烟,我是馋了,可不是馋这个……” “哦?那是哪一个?”谢南烟坏笑着,“胆儿肥了啊,你除我之外,还敢馋其他人?” 云舟连忙坐起:“我是馋海龙集的点心了!”微微一顿,云舟试探地问道,“烟烟不馋么?” “你突然提这一嘴,我……”谢南烟的话还没说完,她脸上的笑意忽地一僵,“停车!” 车夫勒停了马儿,“郡……” “嘘……”谢南烟掀帘示意车夫莫要说话,她循声朝着巷子深处瞧去—— 一盏昏黄的灯笼下,一角小蓬探出檐下,半掩住了两个熟悉的身影。 她虽是农妇打扮,可容颜依旧,谢南烟记得清楚,那是“姐姐”谢绮云,此时正打了一勺热汤淋在了羊肉上。她笑吟吟地将羊肉汤放在了客人面前,撒上了一把葱花,“客官请慢用!” “老板娘你这羊肉汤可是海龙集的一绝啊!”客人先喝了一口鲜美的热汤,忍不住赞道。 谢绮云将垂落的发丝捋到了耳后,笑道:“客官喜欢就好!”说完,她侧过身去,对着一旁静默不语的白发小丫头道,“若是困了,就先回去歇着吧。楠儿这会儿只怕已经睡熟了,我一会儿能自己收摊的。” 白发小丫头摇了摇头,露出了白白的牙儿,“我不!我就要陪着姐姐!就要陪着姐姐!”她说话有些发痴,不是别人,正是萧小满。 谢绮云拗不过她,只好笑道:“好好,你乖乖坐着,别闹。” “嗯,我乖!”萧小满痴痴笑笑,顺从地坐在一旁。 客官叹声道:“老板娘,你这妹妹怎的年纪轻轻就头发全白了?” 谢绮云摇头涩然笑笑,“她生了场大病,能捡回一条命已经不易,她能这样,已经算是上天可怜了。” 客官再叹了一口气,“我认识一个厉害的郎中……” “算了,她这样也好。”谢绮云不等客官说完,就先谢绝了,“就让她少受些罪吧。” “也是,也是。”客官自忖多嘴了,他匆匆笑笑,吃了几块羊肉,就搁了筷子,放下三个铜板走了。 谢绮云沉沉一叹,或许,谢绝了今日的好意,这生意只怕要更清冷了。 曾经的大家闺秀,如今也沾染了市井的烟火之气。 能逃过燕翎军的缉拿,能好好在海龙集活着,这样的平静,还是不要过去打破得好。 谢南烟心头微微发酸,云舟远远看了几眼,便拿了一锭银子出来,递给了车夫,“劳烦大哥跑个腿,帮我把那摊子上的羊肉都买了。然后,明日拿我的印信往西海县衙跑一趟,让县令大人以后多多照拂她们。” “是,侯爷客气了,小的这就去!”车夫连连点头,拿了银子就往谢绮云的摊子上跑去。 谢南烟涩声道:“阿舟,谢谢。” “我也该谢谢你才是。”云舟慨声一叹,将她拢入了怀中,“本该是我做的,你帮我都做了,傻烟烟。” 谢南烟故作不解,“何事?” “拂儿的事。”云舟也不与她打哈哈,“谢谢你。” 她竟知道?! 云舟轻抚她的脸颊,柔声道:“我好歹是个侯爷,又不是过去的渔村野丫头,这些事瞒不了我的。” “啧啧,长能耐了啊。”谢南烟挑了挑眉,“说,你还知道些什么?” 云舟笑容更浓了些,“还知道……这一辈子都要对你好。” “突然嘴巴抹了蜜,有问题。”谢南烟刮了下云舟的鼻尖,笑得得意,“我总觉你还有事藏着……” “我没有什么瞒着你了!我发誓!”云舟说得认真,“绝对没有!” “嗯?”谢南烟的手指沿着云舟的颈边一路划下,最后捏住了云舟领口处冒出的一角信笺,“这是什么?” “啊!”云舟大慌,连忙去按。 可谢南烟比她还快,将信笺抽了出来。 “我瞧瞧,这是写给哪个小妖精的情书?”她一边说着,一边把信笺打开,匆匆一读,她的双颊就烧了起来,“你这都写的什么?” 字是云舟的字,可内容嘛,写的都是孕妇的一些反应。 “回去……回去若没有……杨嬷嬷那儿……不好交代啊……”云舟很是心虚,“我就想着……先学一下……然后再教你……” “嗯?”谢南烟欺身逼近,“要我学啊……可以……” “当真?”云舟眸光一亮。 谢南烟笑中带邪,“我要辛苦演十个月,你是不是该先给我点甜头?” “你……要什么甜头?”云舟看着她那灼热的眸光,就觉得自己好像是一只小白兔,落入了一只狐狸的洞穴中,大大不妙。 谢南烟笑而不语,正好车夫也买了一大包羊肉回来。 云舟伸手接了进来,肉香味瞬间把酣睡的阿黄与小白都刺激醒了。 “要让烟烟先吃。”云舟知道它们馋了,可好东西要给谢南烟先享用了。 阿黄与小白乖乖坐好,欢快地摇着尾巴,不断地舔着嘴角。 云舟打开了包着羊肉的油布,鲜香味更浓了几分。 谢南烟拿出匕首,割了一片下来,喂给了云舟,“阿舟先吃。” 云舟笑然吃下,才嚼了几下,又听谢南烟说道:“晚上卖力点。” “啊?”云舟大惊,脸颊一烧,“烟烟你……” 车夫乍听这一句,也觉臊人,他干咳两声,连忙放下车帘,“侯爷,郡主,今夜天色已晚,还是先找家客栈落脚吧。” “不好。”谢南烟否决了车夫的提议。 车夫有些慌乱,“可是……在车上休息……不太好吧……” “谁说要在车上的?”谢南烟又道。 车夫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听见的话。 “赶车,去海边。” “是!” 车夫的脸颊都烧得通红,有些画面不能怪他乱联想,实在是郡主太过大胆,害他想得歪了。 车厢之中突然静默了下来。 云舟终是把羊肉咽下,垂头看着阿黄与小白吃得正香。 谢南烟细细嚼着羊肉片,坏笑着打量云舟通红的脸,似是正在盘算什么歪主意。 马车到达西海海岸时,已经是三更之后。 云舟与谢南烟下了马车,谢南烟交代道:“你先带着阿黄与小白回海龙集。” “是!”车夫如释重负。 “明日一早再来接我们。”谢南烟又嘱咐一句。 车夫点点头,很懂事地回答,“小的会把干净衣裳也带来的。” 谢南烟微微挑眉,车夫连忙闭嘴,赶车载着两只狗子走远了。 “还愣着做什么?”谢南烟促狭看她。 云舟愕了一下,“做什么?” “背我!”谢南烟走到了云舟身后,圈住了云舟的颈子,“可要卖力些,我不下来,你就得一直背着我!” “原来是这个卖力……”云舟如释重负,瞬间将谢南烟背了起来。 谢南烟轻轻地挠了挠云舟的耳垂,“难道还有其他的卖力?” “没……没……”云舟回答。 谢南烟凑近了云舟通红的耳垂,轻轻地小咬了一口,酥酥问道:“是么?” “烟烟……”云舟瞬间绷直了身子,只觉心痒,“这儿……不可以的……” “不可以什么?”谢南烟明知故问,声音比方才更加酥媚。 云舟急打哈哈,“烟烟,我背你去那边,坐在那块大石头上看日出,可美了!”说着,她背着谢南烟快步往海边的大石走去。 “停!” “嗯?” “我要下来!” “好。” 云舟刚把谢南烟放下,就看见谢南烟快速除了鞋袜,提着裙角踏入了海中。 “烟烟,这会儿水凉……”云舟担心地提醒。 “还好!”谢南烟玩性起来,忍不住掬了海水往云舟身上一泼,“你说的,要教我泅水,还算不算话?” “自然算话!”云舟抖了抖袖上的凉水,“也等我先生个火,不然一会儿衣裳全湿了……”蓦地,谢南烟揪住了她的衣襟,狠狠一勾。 云舟脚下一个不稳,便与谢南烟一起跌入了海中。 这下是全部湿透了。 “烟烟,我可是会反击的……” “我谢南烟还没有怕的时候!” “你等着!” 就在云舟准备也泼谢南烟一掬水的时候,谢南烟凑了上来,“我可不等着……”温润的唇瓣忽地吻上,谢南烟攀上了云舟的后脑,将云舟所有的话都封缄在了这个绵长的吻中。 月华融融,海浪将两人的影子都揉碎在了粼粼波光之中,再难分开。 西海,是她与她初见的地方。 前尘已落幕,从西海重新启幕——烟烟与小舟子的相守岁月,从今夜开始,只剩岁月静好。 世间纵有百媚千红,唯有烟烟二字,永镌心间。 第157章 尾声 休沐之期结束,云舟与谢南烟也从西海归来。 马车在云府外停下,马夫是一刻都不想多待,臊着脸退到了门前的石狮子边上。 “小心些,烟烟。”云舟先跳下马车,温柔地扶着谢南烟走了下来。 杨嬷嬷在云府门口瞧见了,看着谢南烟下意识地轻抚小腹,便知道那是怎么回事。她双眸发亮,激动地迎了上来,“终是回来了!快快快,郡主快些进去歇着。” 谢南烟得意地瞥了一眼云舟,似是在问“像不像?” 云舟故作镇静地对杨嬷嬷道:“嬷嬷,烟烟得走慢些。” “晓得的!”杨嬷嬷一幅过来人的样子,搀住了谢南烟,一边往府中走,一边嘱咐,“郡主以后可要多多注意了。” “一切都听嬷嬷的。”谢南烟是难得的顺从,说完回头对着云舟递了一个眼色。 云舟故意放慢了脚步,跟在了后面。才跨入府门,她就发现了呆然站在庭中的墨儿跟木阿。 他们眼中有震惊,有狐疑,甚至还有深深的同情。 “墨儿姐姐,牛大哥。”云舟微笑着走了过去。 墨儿对着云舟福身,低声道:“你可别怪郡主啊。” 木阿也压低了声音问道:“侯爷,你是怎么办到的?” 两人说完,墨儿瞪了一眼木阿,木阿很无辜地眨了眨铜铃大眼睛。 云舟轻咳两声,一人手里塞了一张叠好的信笺,她低声道:“这可是郡主的命令,此事也是府中的头等大事,可得用心做,切勿不可泄露给其他人知道。” 墨儿与木阿还从未看见过这样严肃的云舟,他们两个将信笺捏在掌心,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等云舟走开后,墨儿与木阿找了个僻静的地方,把信笺打开看个清楚。 “七月后寻个可怜孤儿,李代桃僵。” 墨儿与木阿恍然大悟,相互看了一眼。 原来……是假的。 既然郡主已经下令,那他们定会把这事给办好了。 木阿忍不住提醒道:“墨儿,杨嬷嬷那边你可得小心些,要帮着郡主演完这七个月。” 墨儿也提醒道:“你找也要找个好看点的,郡主跟侯爷生得都好看……” 木阿猛点头。 这边杨嬷嬷搀着谢南烟在房中坐定之后,禾嬷嬷便殷勤地端来了热茶。 杨嬷嬷摇头道:“禾嬷嬷,不成的,今日得让郡主先喝燕窝。” 禾嬷嬷愕然,“为何?” 杨嬷嬷斜眼瞪了她一眼,“郡主……该是有喜了。”说着,她喜滋滋地往谢南烟的小腹看了一眼,“是不是,郡主?” 谢南烟笑道:“往后还须两位嬷嬷多多照顾了。” 杨嬷嬷激动地双手合十,“好事!真的是天大的好事啊!” 禾嬷嬷也大喜,“这是府中的大喜事,以后老婆子我会处处注意的!” 话音刚落,云舟便从外面走了进来。 杨嬷嬷上前拦住了云舟,一脸严肃,“禾嬷嬷,先帮侯爷把衣物收拾一下。” 云舟一头雾水,“嬷嬷,这是为何啊?” 杨嬷嬷沉声道:“这是郡主的头胎,可要事事小心了,侯爷若是一个忍不住,伤了郡主跟小公子怎么办?” 云舟眨了眨眼,瞄了瞄静坐在那边的谢南烟。 怎么这发展跟路上想的不一样啊? “我不会忍不住的……”云舟急道。 杨嬷嬷哪里肯依她,“你忍得住,万一郡主忍不住呢?” 谢南烟忍笑歪头看着云舟,舌尖轻轻地舔了下嘴角。 狐狸! 云舟端然,“我就在这里休息,我可以跟烟烟分床睡的……” “不成……”杨嬷嬷寒了脸,“关了门谁知道你规矩不?” “我发誓还不成么?”云舟哭笑不得。 就在这说话的当口,禾嬷嬷竟收拾好了云舟的日常衣物,抱着走到了门口,“侯爷,这边请吧。” “烟烟……”云舟向谢南烟求救。 谢南烟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听话,要规矩。” 杨嬷嬷听了很满意,“瞧瞧,郡主是怎么说的?” 云舟颓然低头,只能跟着禾嬷嬷悻悻然走了。 杨嬷嬷回过头来,一本正经地对谢南烟道:“郡主,从今日开始,郡主你的每日吃的,喝的,老婆子我都给包了!” 谢南烟笑道:“我……我这害口呢……清淡点。” “是害甜口呢?还是酸口呢?”杨嬷嬷突然来了劲。 谢南烟也开始苦笑了,“嬷嬷呀,我有点倦了,想先歇了。” “也好,是该多养着。”杨嬷嬷点头,再叮嘱几句后,便退出了房来。 谢南烟起身把房门给关上,她轻舒了一口气,走到窗边,推窗跳了出去,再次溜了个没影。 云舟跟着禾嬷嬷来到了书房,禾嬷嬷将云舟的衣物放下,再嘱咐几句,便退出了房间。 本以为只要谢南烟演几个月就好,哪知竟变成在家还得两地分居。 “咯吱——” 窗扇突然打开一条缝。 云舟闻声回头,瞧见是谢南烟,她下意识地起身关了房门。 “阿舟,我们得挪个窝。”谢南烟勾住了云舟的颈子,莞尔道,“否则,每夜不是你爬窗户,就是我爬窗户。” 云舟忍俊不禁,“那岂不是跟偷……”她的脸颊一红,实在是不好意思把“情”字说出来。 “啧啧。”谢南烟凑近云舟,微微皱了皱鼻子,“看来你好像很想这样?” “胡说!”云舟正经道,“我跟你堂堂正正的,为何要每晚那么辛苦的爬上爬下?” “那……”谢南烟酥声问道,“阿舟可愿意陪我回娘家几日?” “是啊!”云舟恍然,这儿天天被杨嬷嬷盯着,倒不如跑大将军府躲几日,“嗯!嗯!” “咚咚!” 突然,书房门被人敲响了。 云舟急问道:“谁?” 杨嬷嬷不悦地问道:“侯爷,可见到郡主了?” 谢南烟没想到杨嬷嬷这次竟来得这般快,她给云舟递了个眼色,摇了摇头。 云舟故作镇静地回道:“嗯?烟烟去哪里了?”说着,她示意谢南烟躲到房门后,将房门打开一线。 杨嬷嬷狐疑地上下看了看云舟,她知道侯爷是个老实人,是不会说谎的,“郡主当真没有来此?” 云舟松手放开一边门扇,示意杨嬷嬷进来的同时,用身子跟另一半门扇将谢南烟遮掩起来,“不信的话,嬷嬷可以进来看看?” 杨嬷嬷踏进一只脚,快速地扫了一眼,确实没有看见谢南烟。 杨嬷嬷笑道:“没事,许是郡主去后花园散步去了,老婆子我去那边看看。” “可得照顾好烟烟了,我这儿还有些公事要处理,处理完了,我便去陪她散步。”云舟现下说起谎来,脸都不会红了。 杨嬷嬷实在是看不出什么破绽,她仔细想了想,便退下往后花园去了。 云舟关上门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谢南烟从后面拥住了云舟,枕在她的肩上,笑道:“瞧瞧,杨嬷嬷也学精了,上次能跑,这次可不一定能跑。” 云舟哑然笑笑,“嬷嬷也是担心你。”顿了一下,她轻笑转身,扶住了谢南烟的双肩,“现下是肯定不能走了,等晚上再走也不迟。” “谁说走不得的?”谢南烟微微挑眉。 云舟欺身往前,双颊渐红,“杨嬷嬷有句话是说对了。” 谢南烟知道被云舟发现了,她往后退了一步,佯作不知,“说对了什么?” 云舟低头看了一眼已被她扯散的衣带,“我可以规矩,烟烟可不会规矩……所以……”云舟再往前走了一步。 谢南烟轻轻地戳住了云舟的心口,指尖轻轻打转,酥声问道:“所以阿舟真要与我‘偷’一回?” 云舟涨红了脸,捏住了谢南烟的下巴,“谢将军军令已下,下官怎敢不从?” “这可是你说的。”谢南烟眸光微亮,欺身上前,将云舟压在了门扇上,发出了一声轻响。 云舟又羞又急,“烟烟,不是应该我……” “你说的呀,怎敢不从?”谢南烟贴在她的身上,脉脉相望,眸底灼意渐生,“家规第一条,就是从我……”她的声音渐渐小去,那酥媚的声音世间只有云舟一人能听清。 驰骋。 完了!中计! 云舟心头一烫,只能输得心服口服。 杨嬷嬷在府中寻了半晌,还是没有寻到谢南烟,她想再回书房瞧瞧,才走到半路,便被墨儿拦下了。 “嬷嬷,我瞧见郡主跟侯爷出府了。”墨儿故作焦急的样子。 杨嬷嬷跺脚道:“老婆子我又中计了!” 墨儿挽住了她的手臂,“别急,郡主跟侯爷一定会回来的。” “尽胡闹!都有喜了还到处跑!”杨嬷嬷实在是愁啊。 “等郡主跟侯爷回来,嬷嬷只管教训。”墨儿顺着她的话往下说。 杨嬷嬷听得顺耳,欣慰地拍了拍墨儿的手背,“还是你贴心啊,以后若是你……” “嬷嬷,我想到我还有些活儿没干。”墨儿警觉杨嬷嬷的目标转移向了自己,松开了杨嬷嬷的手,“我……我先走了。” “墨儿,不成,我得先跟你讲明白,有些男儿可不懂得怜香惜玉……”杨嬷嬷哪里肯依,马上追着墨儿去了。 躲在暗处的木阿长长地呼了一口气,同情地看着墨儿跟杨嬷嬷走远了。 他本想回书房门口复命的,可脑海中飞快的闪过了不久之前的画面—— 木阿本来是去书房问问云舟是想要小男娃还是小女娃,哪知才走近,就捱了谢南烟的一顿呵斥。 “侯爷……” “闭嘴!不管是谁,再来叨扰,就去领十军棍!” 每次谢南烟这样“凶”他,里面肯定是……咳咳。 木阿不敢再想下去,他这次学聪明了,找了墨儿来,把杨嬷嬷给支开,这会儿呢,他就守在书房远一点的地方,等晚些再复命吧。 忽然,木阿算是懂了,这府中若是来两个小娃,杨嬷嬷也不会盯郡主跟侯爷那么紧。 “啪!” 木阿得意地拍了下手,打定了主意。 这府中必须来两个可爱的小娃,凑一个“好”字。 想到自己也曾是孤儿,若不是大将军府收养,木阿也活不到今日,甚至有今日这样的好日子。 木阿心头又暖又酸,他吸了吸鼻子,只愿这份幸运可以从他开始传承下去,让这世间可以少些孤儿,多几分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