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能凭爱意将月亮私有》作者:番大王 文案: 陆苗八岁那年,随父母来到医院。 父亲的车撞了人,那男孩没了条腿。 大人告诉她:“你以后多了一个哥哥。” 这个和陆苗一起长大的哥哥,名叫江皓月。 皓月,形容漂亮的大月亮,拥有着皎皎清辉,光明无限。 陆苗一直觉得,这样比喻江皓月十分贴切。 阅读指南:青梅竹马,正剧。 内容标签:都市情缘 青梅竹马 第1章 多雨 家乡那座南方小城,入秋前总要下好几场雨。 潮湿的空气里有茉莉花的香气,凉丝丝的,泛着甜。 雨珠沿着伞沿滚落,没入深色的水泥地;街上的行人脚步匆匆,赶往自己的目的地。 水汽被雨刷来回一擦,车窗雾蒙蒙的,大约是因为陆永飞随手开了暖气。 电话那头,女儿的声音脆生生的:“爸爸、爸爸,你有给我带巧克力吗?” “肯定买了,你这个馋鬼,”妇人夺过话筒,朝小孩呵道:“陆苗,快去把你的萝卜汤喝完。” “哦,”女孩刚答应完,马上扯着嗓子追问了一句:“爸爸,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话筒被放下,那边传来赶人的声音:“别吵了,你爸爸正开车呢。” 陆永飞失笑。 过了片刻,电话又接起来,妇人言简意赅:“孩子爸,陆苗等着吃巧克力呢,早点回来。” 他连声应好。 外头的雨下得更大了一些。车往小路开,行人也少了许多。 攀花路拐角那儿有一家麻将馆,雨天时生意更好。 不足十平米的房间里,吞云吐雾的人们精神地吆喝着发牌,终日不休的洗牌声被薄薄的雨幕暂时隔绝。 小学放学了许久,江皓月迟迟没有回家。 他背着书包,蹲在自家店门口的马路对面,那里有一块水泥砌成的简陋花圃,他正在全神贯注地观察蜗牛。 有一只蜗牛一动不动地黏在叶子上。 江皓月怀疑蜗牛是不是也发现了他。因为刚开始它在壳里,是他看它之后它才出来的。 他眼睁睁看着,小蜗牛那肉棕色的、软绵绵一团的身体,渐渐地舒展开,从一点点,变到他的一个指节那么长。 它的两根触角伸得非常高。 江皓月惊奇地“呀”了一声,他似乎在跟它四目相对。 雨水压弯了叶子,他小小的手掌弓成屋檐的模样,给蜗牛挡雨。 拐弯处来车的时候,江皓月完全没有看到。 他望见小蜗牛的壳忽然变得好亮好亮,叶子也是亮亮的,然后恍惚间他去看自己的手。 下一刻,就被撞倒了。 疼痛感袭来的时候,江皓月已经被卷进了车轮底下。 雨刷器发出“唰唰”两声响,近处搓麻声错觉似的暂顿了一秒。 陆永飞摇下车窗,哗啦啦的雨水夹着风,像被揭开了封条,纷纷往他的脸上招呼而来。 除此之外,马路上再没有别的声音了。 天阴得厉害。 他知道自己在拐弯时,一定是压到了东西,车身明显震荡了一下,没看清是什么。 犹豫片刻,他决定下车看看。 陆永飞怎么也想不到,事情会严重到这个程度——他撞到了一个小男孩。 …… 江义带了一伙人,怒气冲冲地赶到医院。 他之前在跟人打牌,今天的手气挺好,赢了点钱。 外面有点吵,他听人说才知道马路对面有小孩被撞了,江义下意识想到他的乖儿子江皓月,看了眼墙上的时间。 江义冲出店的时候,救护车刚走。 “谁他妈撞的我小孩?谁?”江义领着他的兄弟冲进急诊室,一副逮着肇事者就要把人往死里揍的气势。 陆永飞坐在角落的椅子那儿,眉头紧锁,神色颓唐。 他的头发是湿的,外套也湿了。 见到小孩的爸爸要冲过来揍他了,陆永飞的目光仍是恍惚的。 拦着江义打人的,是医院里的护士。 “先生,你冷静一下,这里是医院,不是打架闹事的地方。” 护士隔开两方人员,对江义正色道:“你是小男孩的家属吗?我们这边要做手术,需要你签字。” 江义扫了眼知情同意书,攥紧拳头,又想扑过来打陆永飞。 “截肢?这个上面写的截肢是什么意思?” 陆永飞一步没躲。 他当了大半辈子本分的老实人,出了这种事,心里比谁都不好受,更不可能在这个节骨眼跟江义去争论些什么。 “大哥,我真的很抱歉,我知道说这话没用,但你先把字签了吧。” 陆永飞望着双目通红的江义,字字恳切:“后续的事情我一定会负责任的。孩子等不了,要快点手术。” 这场雨一直下到半夜,始终没有停下来的趋势。 手术做了好几个小时。 江皓月的命保住了,左腿高位截肢,大腿根部以下全没了。 孩子一出手术室,又被送进了重症监护病房,至今还没有醒过。 期间,陆永飞离开过一次,给江义带了一份盒饭回来。 医院不能抽烟,江义抓了根烟,手指来来回回地摩挲它,是烟瘾犯了。 “大哥,你出去抽根烟吧,这里我看着。还有我买了饭,你吃点饭。” 陆永飞知道自己跟江义说话等于找骂,可话他也必须得说。 出了这件事,他这一生都欠了江家人。 “吃饭?我他妈有心情吗?换你有心情吗?” 江义抬手挥开陆永飞递过来的塑料袋。 他在这里坐了几个小时,始终不愿相信,事故真实地发生在了他儿子的身上。 “江皓月,他才九岁啊,今年刚刚三年级,”江义死死地咬着牙,每个字,重得像是从牙关里生生挤出来的:“他从此以后就成了……” 那个词太可怕了。 连脏话连篇的江义,都没法将它说出来——那个词怎么能用在江皓月的身上? “我能理解,真的。”陆永飞低下头,长长叹了口气:“我有个女儿叫陆苗,八岁。我太理解为人父的心情了,孩子出了事,比自己出了事更疼千倍万倍。” “理解有什么用?” 江义冷笑一声,丝毫不领他的情:“你得负责,你他妈的必须得负责,不然老子找人弄死你,还有你全家。” “我知道。” 陆永飞举起三指,对天发誓:“我陆永飞从此以后多了个儿子。” 第2章 哥哥 直到陆苗睡着,都没有吃到陆永飞给她买的巧克力。 不过这也是很常见的事。陆永飞的工作是司机,他给老板开车,上下班的时间本就不太稳定。 半夜,陆苗睡得迷迷糊糊,听见客厅里她妈妈在讲电话的声音。 “不过这肯定不算我们的全责啊……能协商吗……怎么会……” “你说的好严重……还没醒?没有脱离危险……” 说话声断断续续的,妈妈好像在哭。 “造的什么孽啊,摊上了这种事。” “你先处理,嗯……回来我们再商量。” 陆苗想打起精神听得更清楚一些,但是太困了,眼皮挣扎了几下又合了上去。 第二天陆苗起床的时候,陆永飞正吃着早饭,林文芳站在餐桌旁跟他讲话。 “爸爸!”她跑过去。 陆永飞摸了摸女儿乱蓬蓬的小脑袋,对她挤出一个笑。 陆苗观察到她爸爸看上去很累,眼睛里有红红的血丝,所以问他:“爸爸,你是不是没有睡好啊?” “你爸爸一晚没睡。”林文芳轻叹一声,手搭着老公的肩,替他按了按。 陆永飞心里不踏实,胃口也差:“我想着吃完早饭,再去医院一趟。” “去有什么用?”林文芳劝他:“你等下得去睡一会儿,别再乱想了。不幸中的万幸,那小孩醒了,像我们刚才说的,这事从长计议,老天爷总归是给我们留了弥补的机会。” “什么小孩啊?”陆苗忍不住插话。 烦心事一堆,林文芳暂时没空跟小朋友解释那么多,赶她去刷牙洗脸:“之后跟你说。你别在这儿拖拖拉拉的,不然上课又要迟到了。” 今年陆苗八岁,上小学二年级。 这个世上,她不理解的事情很多,比如乘法除法、古诗的含义,比如小明为什么总弄脏东西,小红为什么话总说一半,要让她填完下一句。 林文芳跟她讲的“车祸和残疾”,陆苗只在电视剧里听过。 《一帘幽梦》里,粗粗眉毛的费云帆振振有词地对汪绿萍说:“你只不过是失去了一条腿,但紫菱失去了她的爱情。” 台词与这部电视剧,陆苗都没懂。不过,他们家没有失去爱情,他们家失去的是房子。 爸爸妈妈对她说“我们要搬到别的地方去了”,他们承诺她,新房子楼下可以养小鸡。 小鸡多好玩啊!所以搬家的事,陆苗并不是很伤心。 第一次见江皓月的那天,陆苗穿了条黄色的裙子。 她太好动了,闲着没事就上蹿下跳地调皮捣蛋,林文芳不爱给她穿裙子,不方便洗。 偶尔穿了裙子,陆苗明显十分兴奋,左手在车座下偷偷扯起纱裙,在小花的刺绣上扣来扣去,把花瓣边缘的线头都给摸出来了。 林文芳看见了,免不了来一通教育:“不像话,你都上二年级了,没个女孩的样子。” 陆苗这才老实。 “之前妈妈教你说的那些话,有没有记得?”林文芳放不下心。 陆苗点头如捣蒜:“记得的记得的。” 然后一转头进了医院,趁陆永飞夫妇跟江义说话时,这皮孩子撒开脚丫子,又跑得没影。 医院里有一股特殊的消毒水气味,陆苗觉得,那比外面下雨的泥土味好闻一些,科学课上说,消毒水是用来杀死细菌的。 每间儿童病房有六个床位,她挨个走到别人的床前,猜哪个小孩是爸爸妈妈说的“江皓月”。 比较玄乎的是,还真的被陆苗一眼就认出来了。 那男孩住在病房最靠里面的床位。窗子关得严严实实的,他却似乎还冷着,大半个身子裹在被褥之下,仅露出一张没有血色的脸,和一只在挂吊瓶的手。 黄裙子陆苗理了理自己的裙摆,淑女地在他的床位前站定。 床单是白色的,男孩手上贴的纱布也是白色的。 他这里的消毒水的气味好似比其他地方的更浓重了许多,陆苗如是想:能杀死好多细菌啊,那他一定是这间屋子里最爱干净的人。 三个家长进房间的时候,陆苗正在做林文芳交给她的任务。 “江皓月哥哥,你好,我叫陆苗,在东南小学上二年级,今年八岁了。” 她发音发得板板正正,字正腔圆,不过也知道病房里不能大声说话,刻意放轻了声音。 陆永飞一看,人家江皓月闭着眼睛,在睡觉呢,刚想冲过去让女儿别吵着病人休息,林文芳悄声给他拉住了。 “算了算了,她的音量不大,要能吵醒人家已经吵醒了。” 夫妻俩用余光扫了眼江义,他也没说什么。 陆苗不是很懂,为什么她说话说到一半,床上的小哥哥忽然把眼睛给闭了。 她完全没有想到他是不喜欢她,那类的。 她想,或许这个哥哥是困了,毕竟他受了伤,很容易会困的。她经常上课,上着上着困了,也是忽然就睡着了。 “哥哥,你要快点好起来,我们一起养小鸡。” 讲起小鸡,陆苗就忍不住高兴。 虽然小哥哥睡觉了,但妈妈交代的那些话还没还有讲完,她贴心地加快了语速。 “以后你就多了一个妹妹,就是我。” 怕他忘记她是谁,陆苗特意提醒他:“我叫陆苗,你可以叫我苗苗。” “我的巧克力分给你!” 给了这块巧克力,回家她能拿两块巧克力。 陆苗大方地把巧克力塞进江皓月的手里。 他的手在挂吊瓶,松松地捏着拳,她掰开他的小拇指,强行将自己的礼物送了出去。 这样一动作,不小心扯动了针管。 江皓月眉头一皱,思及之前在装睡,只好继续装下去。 从医院回家的路上,陆永飞问陆苗怎么认出的江皓月。 “难道是你识字了,会看病床旁的姓名牌,认出‘江皓月’三个字?” 陆苗摇摇头,陆永飞和林文芳一脸的“果然如此”。 “我不知道,我就觉得是。” 绞尽脑汁去解释那种直觉是什么,半响后,陆苗想到了。 “病房里,和别人不一样啊……他长得最好看。” 第3章 巧克力 后来陆苗又跟着父母去了几次医院,在江皓月醒着的时候。 小孩似乎都喜欢跟比自己大的小朋友玩,陆苗也不例外,更何况她还觉得江皓月长得很好看。 他的眼睛颜色比她的要浅许多,是那种雾蒙蒙的褐色,陆苗想到语文书插画里画的山,远远的,安安静静的。 江皓月的确安静。他可以一动不动盯着天花板,一看就是一下午,这个年纪的孩子没有他那样的。用林文芳的话说,这叫“乖巧”、“老实”,全是好词,陆苗一次都没被那样夸过。 见着外头的天气晴朗,陆苗拉开窗帘。 太阳晒进病房,江皓月的头发被染成了漂亮的金色。 然后陆苗又开始跟他聊天了:“哥哥,你什么时候能好啊?医院不能踢毽子,我想出去玩。” “你有没有组装过机器人啊?我会装哦。” “哥哥,你知道奥特曼吗?我有一张五血奥特曼的游戏卡。” “哥哥,我可以摸摸你的头发吗?” 江皓月不怎么说话,但陆苗说的多了,他也还是会回答她的。 “你能不能别说话了。” “哦。”陆苗悻悻然地闭了嘴。 她爸爸妈妈不在,病房里没有什么可以玩的,陆苗被江皓月那句话稍稍打击到了,眼睛这里瞅瞅那里瞅瞅,十分刻意地绕开他。 凑巧,她目光扫过他床边的垃圾桶,发现里面躺着一个眼熟的东西。 再定睛一看,没错——巧克力!完全没有开封过,她最喜欢的坚果口味。 江皓月把她送的巧克力扔了。 今早陆苗出门时,选了老半天,才痛下决心要把它带给好看的小哥哥。哪知道她一送他,他就随手扔了。 陆苗简直不敢想,之前送的那些巧克力,那些葡萄干口味的、脆米口味的,夹心的…… “你是傻瓜吗?”她气得直骂他:“你不吃不会给我吃吗?” 于是,江皓月看着她从垃圾桶里翻出那块巧克力。 “撕拉”——动作流畅地扯开包装。 “咔、咔”——匆匆嚼了几口。 “咕嘟”——吞下了。 她边吃还要边瞪他,吃完后的第一句话是问他:“还有没有?” 小学一年级的期末成绩单上,班主任对陆苗小同学的正面评语是“天性乐观”,林文芳觉得,更恰当的评价应该是“天性没心没肺”。 砸吧砸吧回味着嘴里的甜味,陆苗为“江皓月不喜欢她”这个她终于感受到的事实气愤了大约十秒。脑内灵光一现,她忽然想到,这样的话自己以后每次来看江皓月,可以拥有整整三块巧克力了。 这样一想,陆苗又开心了起来。 江皓月出院时,已是深秋。 治疗费、营养费、复健的钱、请护工的钱,还有零零碎碎的其他费用,数月下来几乎把陆永飞的家底掏空。 江义不是个善茬,陆永飞这边的态度越好,他的气焰越盛。最近一次,他开口向陆永飞要精神损失费,钱给到江义那里,就像扔进一个填不满的无底洞。 陆永飞一家卖完房子,搬家搬到了江家的隔壁。 那是一栋违规搭建的民房,统共四楼,住了十几户人。租金便宜,但环境差了些。厕所和淋浴全是公用的,最底层有人搭了个大棚,用来种菜和养家禽,走近的话气味不大好闻,陆永飞承诺陆苗的小鸡就养在那儿。 专门请一个护工每日看护的费用太贵了,陆永飞和林文芳先前就商量好了,等江皓月大致恢复了生活自理的能力,他们可以抽空照顾他。 江皓月家住在民房的二楼,虽然他装上了义肢,但是康复训练还没有彻底完成。 于是,江义负责搬轮椅,陆永飞来把江皓月背上楼。 陆苗也来帮忙了。她左手提着水桶,怀里抱了个脸盆,跟在陆永飞后边,一步一步往台阶上走。 这是陆苗第一回 ,直观地感受到江皓月受的伤有多严重。 平时他躺在病床上,她心里偷偷地羡慕他,可以这么久不去上学,不用早起,不用写功课。 她以为等他出院了,就等同于他的脚伤好了…… 陆永飞右手手臂抬着江皓月的右腿,左手环着的,是一节空空的裤管。 每往上走一级台阶,垂下来的裤腿就会跟着晃荡一下。 陆苗的目光死死追随着那里的动静。 江皓月的重心不稳,被背着明显是不舒服的,吃力扒着的姿势好像随时都会从陆永飞背上掉下来。 陆苗看见了,替他着急,却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深思之后,她把怀里的脸盆调整了一下方向,开口朝外。 江皓月到家以后,跟帮他拿盆的陆苗说了声:“谢谢。” “我、我会很经常来找你玩的!”陆苗扯着嗓子保证。她心里忍不住很后悔,这段时间吃掉了那么多巧克力。 江皓月没搭她的腔。 倒是陆永飞夫妇听了陆苗这话,深感欣慰。 ——俩小孩感情真好啊。现在不用给陆苗巧克力作酬劳,她就已经这么愿意找江皓月玩了。 第4章 不便 刚从医院回来没几天,江皓月就出事了。 辞掉护工后,一直是江义带他去洗澡,有天江义不在,江皓月自己戴上义肢去了四楼的浴室,洗澡的时候滑倒了。 是陆苗发现的他。那天她跟其他小朋友出去玩,回来的时候晚了,怕林文芳骂她,很自觉地自己拎着水桶去公共浴室排队。 走到浴室门口,陆苗就发现了不对劲,水泥地湿湿的,里面的水从门缝漫出来了。 她敲了几下门,奇怪的是没有人应她,里头有哗哗的流水声,却没有洗澡的声音。 陆苗判断,上一个洗澡的人忘记关水了。 浴室的门锁是最简易的金属插销,她从外边拽着门晃了几下,就把门给弄开了。 水开着不知道多久,冲出来的全是凉水,江皓月半阖着眼,卧在水泥地上。 湿漉的头发、苍白的脸色,男孩弓起背脊,手搭在缺失的那条腿上,浴室的橙黄灯光将他的狼狈一览无遗地呈现在她的面前。 陆苗抑制不住发出一声惊呼:“江、江皓月?!” 她喊他,他一点儿反应也没有。 这下陆苗彻底慌了,踉踉跄跄跑出门去,水桶都被她踹飞了。 “爸爸、妈妈!!” 她站在楼道那儿往下喊,用了自己最大的声音,别说是住在二楼的陆永飞夫妇了,整栋楼的人皆被她惊雷一样炸开的话给狠狠地震了一震。 “不好啦!江皓月好像死了!!” 江皓月记不清,这天多少人在浴室门口看到了他的裸露出的残缺身体……他觉着自己还是不要记清,会好过一些。 这一次摔倒挺严重的,陆苗看到,江皓月又开始坐轮椅了。 人从医院回来后,林文芳特意熬了补汤,去隔壁拿给江皓月。 “小江呀,下次想洗澡,你爸爸又恰好不在的话,跟叔叔阿姨说就好了,你现在自己洗澡不太方便。” 想到这孩子的性格,她不放心地补充了一句:“你千万不要怕麻烦阿姨,也别觉得不好意思。” 陆苗跟在她妈妈后边,她同样很关心江皓月:“叔叔阿姨不在,还可以跟我说。” 林文芳瞪了她一眼。 “我帮你叫爸爸妈妈。”陆苗机灵地圆了圆。 “是啊,你看,你苗苗妹妹也很乐意帮你。”母女俩的脸上,别无二致地写着真诚和热情。 江皓月知道,这不是客套话,他们一家人是的的确确想要帮助他。 “谢谢阿姨。”他的目光从林文芳那儿,转到了她身旁的陆苗,陆苗似有感知,心里稍稍地有点期待。 “谢谢苗苗。”他说了。 被点到的陆苗马上抬头,冲他露出一个大大的笑。 江皓月也对她笑了笑:“我没事的。” 直到林文芳回家了,还在念叨:“小江真有礼貌啊。” 陆苗手里扒着饭,嘴里塞得鼓鼓囊囊的,听到和江皓月有关的话题,不忘刷一刷存在感:“我野很油礼貌呀!” 林文芳瞥了她一眼,不住地叹气:“啧啧,就差了一岁,怎么就差了这么多。” “学学隔壁的哥哥,‘谢谢’、‘慢走’、‘辛苦叔叔阿姨了’、‘我自己来就好’,你天天听着,怎么就学不会呢?平时碰见楼上楼下的长辈,从不见你嘴甜地去问个好。” 陆永飞看着好笑,出口维护女儿:“算了啦,傻乎乎的是她的特色嘛。往好听的说,这叫天真烂漫,是吧?” “就你惯着她。”拿这对父女没办法,林文芳讲到别的,感慨起来:“想来小江这孩子真是挺可怜的,单亲家庭,他爸爸又爱打牌……” 说着说着,她忍不住压低声音,嘴碎了一句:“孩子行动不方便,做父亲的也不知道多照顾家里一些,还天天在外面赌,难怪他老婆跟别人跑了。” 陆永飞轻咳一声,掐了她的话:“你注意点,别在苗苗面前说这些。” 到底是别人家比较敏感的话题,小孩子听了,出去乱说就不好了。 关于这一点,其实是陆永飞太多虑,因为陆苗是典型的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这边听他们说完了话,下饭桌后她出去玩一圈,什么都忘干净了。 陆苗觉得自己和江皓月的关系变得好了点,所以想叫他一起出去玩,带他认识她的小伙伴们。 天气冷了,呆在家里还不如在外面,白天的时候有太阳、再四处跑一跑,整个人就会暖和起来。 冬至那天正好是个休息日,陆永飞和林文芳也在家,他们准备包饺子,叫江皓月来家里吃。陆苗和其他小朋友约好了要出去,兴致勃勃邀江皓月一起。 “我们就出去一会儿,吃饭的时候就回来了,绝对不贪玩。” 再三跟家长保证后,陆永飞终于答应,帮忙她把江皓月的轮椅搬下楼。 陆苗搬来几个月,已然混成了这一带的孩子王。她胆子大,别人怕高怕脏怕虫子怕家长,她啥也不怕,男孩女孩都喜欢跟她玩。 四五个小屁孩聚在楼下等她,他们中大多是上二年级、三年级的,五年级的就不愿意跟他们一起了。 江皓月在这里住的可比她久多了,这些孩子认识他比陆苗要早。不过,从前江皓月就不跟他们玩,看见他来,大家感觉挺诧异的……更何况,江皓月出车祸的事,他们或多或少也听说了,大家都很久没有在外面看见到他。 “这是跟我很好的哥哥,他叫江皓月,”陆苗叉着腰,中气十足地宣布道:“以后他跟我们一起玩。” 大伙儿齐刷刷地盯着江皓月的腿和他的轮椅猛瞧。 小朋友们说话不会拐弯,想到什么就问什么了:“陆苗,我们平时捉迷藏、挖田螺、骑车、跳皮筋,他怎么一起啊?” “我们可以换别的玩啊,”陆苗想了想:“散步,过家家。” 听完她的话,大家全部不乐意。 “散步有什么意思啊?我们比赛跑步还比较好玩。” “过家家太幼稚了,我已经三年级了,不要过家家。” 陆苗抓抓脑袋,试图想到一个新奇的又可以让江皓月加入他们的游戏。 孩子们等了她半天,一个个早已闲不住了:“我们今天要去掏鸟窝,你和江皓月去不去啊?” “去啊!”好不容易能带江皓月出来,陆苗不想让他失望:“我推轮椅就行了,江皓月跟我们一起去。” “陆苗……”江皓月喊住她。 他脸上的表情很淡,语气明显的消极:“我不想去。” “去吧去吧。”陆苗去推他的轮椅,视线追随着跑远的众人。 江皓月拖住轮椅的手动圈,又对她强调了一遍:“你想去的话,可以自己去,我不想去。” “天天呆在房间里太闷啦,你要出来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为他好的话,她说得冠冕堂皇,但陆苗也诚实地承认,她是有私心的:“你不去的话就没意思了。我很希望能和你一起玩,跟你变成更好的朋友。” 江皓月皱了皱眉。 她再去推轮椅的时候,发现他把刹车的力气放松了。 可他到底是没法参与的。陆苗和其他小孩在爬树,江皓月坐在底下。 她给他安排了个“你帮我们望风”的任务。自己这儿,一边往上爬树,一边用眼神关注着江皓月,唯恐他感觉被冷落了。 与她不同,他从头至尾没有看她。 陆苗在孩子堆中是很显眼的,况且,他在这群人里跟她最熟。 怎么想,他都要看看她的…… 冬日的暖阳中,江皓月小朋友独自一人等在原地,阳光将他的头发染成熟悉的、泛着光泽的金色,看上去柔软又好看。 他望着地板上的一块光斑发呆。寒风拂过,树影微晃,那块光点被随之带动。 不仅是陆苗,孩子们有事没事都爱用余光扫他几眼,好奇他一动没动的是在做什么。 “江皓月,帮我接一下这个鸟蛋。”树上的男孩子调皮,故意把刚从鸟窝掏出的蛋往江皓月所在的方向砸。 “你干嘛啊!”陆苗想拦住他,没来得及,蛋已经扔下去了。 小小颗的鸟蛋“啪叽”一声,砸到江皓月轮椅上,蛋液四溅。 陆苗急急忙忙地跳下树,离地太高了,脚掌麻麻地一疼。 “你没事吧?”她一扭一扭地跑过去,检查他有没有大碍。 轮椅后退了一步。 刚刚扔蛋的男孩子从树上下来,也走过来了。 看到这个难收拾的场景,他才觉得自己玩得过了:“不好意思啊江皓月……” 等男孩走到跟前,江皓月抓起了碎在自己身旁的,混杂着淅沥沥蛋液的鸟蛋壳。 陆苗没来得及反应他要做什么,只见江皓月仰起脑袋,直直地,将手中的鸟蛋砸向那个男生。 他扔的,可要比之前那人扔他的准,黏糊糊的混杂物正中男生的脑门。 “喂!”男孩的脸瞬间被他气红了。 他抬手去擦蛋液,越擦越脏……太丢脸了,周围的小伙伴全在看着。 如何反击?他立刻调用了脑海中一下子出现的那个词:“你这个残废!” “嗯,”江皓月冲他露出讥讽的笑:“你被残废砸了。” 第5章 亲近 正如林文芳常常挂在嘴边的,江皓月是一个有礼貌的乖孩子。 乖孩子不会惹事、不会骂人,不会动手打架;别人欺负他的时候,乖孩子会采用正确的处理方式——不激怒坏蛋,被打完后再去汇报家长,汇报老师……这是陆苗以为的。 她在江皓月反击之后,差点忍不住要为他拍手叫好。 江皓月的样子真是酷到不行。 “你……”男孩被他的话噎住了,捏紧拳头想要动用武力。 陆苗及时发现,先发制人地踹了他一脚。 这脚她可是使出了充足的力道,男孩踉跄一晃,吃痛地抱住腿。 “你什么你!”她凶神恶煞地吼他:“你给我走开,我以后都不跟你玩了!” 语罢,她赶忙去推江皓月的轮椅,带着他溜之大吉。 等他们跑远了,那男孩想追已经迟了。在原地看着他们的背影,他绞尽脑汁要说出最难听的话,为自己扳回一城。 “陆苗你跟残废玩,你没看见吗,他的腿好恶心的。” 陆苗远远听见了。既是听见了,就没有忍气吞声的道理。 她顿住脚步,江皓月那转得跟风火轮一样的轮椅轮子也随之停下。 他坐着没动,好奇她下一步的动作。 “呵——忒——” 她回过头,朝男孩了吐个口水。 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像模像样。吐完照例,陆苗推起江皓月的轮椅,撒腿就跑。 轮椅上的他哑然失笑。 “你笑什么啊?”她想着他被骂了,还笑得出来呢,不过看他在笑,她的心情轻松不少。 江皓月坦言:“你随地乱吐口水,真不讲卫生。” “……” 眼见快到家了,回想起刚才自己的行为,陆苗小小的心虚了一下:“你别跟我爸妈说啊。” 到家后,江皓月果然没跟大人说。不论是陆苗吐口水,还是他被男孩扔鸟蛋的事,他一个字都没提。 轮椅和衣服上的污渍,他提前用手帕稍微地整理了;到陆家吃饺子前,江皓月换了一套衣服。 餐桌上,林文芳问他:“小江,跟苗苗下午出去玩,玩得开心吗?” 江皓月不假思索地回答:“开心呀。” “那就好,”林文芳笑笑说:“去哪里玩啦?” “附近逛了逛……” 江皓月想了想,生动地补充了细节:“外面太阳很好,还有风,出去看一看才知道是冬天的季节了。” 他没露出破绽,倒是陆苗心中有愧。她妈妈讲起这个话题时,她不自然地低头喝汤,喝得太大口把自己给烫得一激灵。 任谁看她,能都看出她是做贼心虚。 后来江皓月回家了,林文芳又去问陆苗。 陆苗不傻,她要是坦白,肯定免不了一顿骂,于是矢口否认下午有事发生。再问的多了她说“你不相信再去问江皓月,江皓月又不会骗人”,林文芳就没说什么了。 经过这件事,陆苗心里跟江皓月跟亲近了许多。 她觉得江皓月很讲“义气”。她之前调皮,捅了娄子,其他的小伙伴被家长一问,就集体把她给供出来了,可是江皓月没有那么做。 陆苗的亲近最直接表现是,她愈发频繁地去他家找他。一放学回来,书包没放就往对门跑,吃完饭说要去江皓月家写作业。 更离谱的是,排队洗澡的时候,陆苗要拎上一红一蓝两个水桶,帮江皓月占位置。 他平时洗澡全是自己洗,就算江义在家,他仍坚持自己去。江皓月洗澡,陆苗会在外面全程听着,以防止发生之前那样的意外,所幸一次也没有过了。 林文芳和陆永飞挺乐意看见陆苗跟江皓月玩的,只要陆苗说是“去找江皓月”,他们保准不会拦着。 首先是他们能观察的出来,江皓月是个好孩子,有礼貌爱读书,陆苗跟江皓月在一起,不可能是出去疯玩、做出格的事,两个小孩在家里学习,再好不过了。 还有就是,他们家对江皓月有愧,希望陆苗多跟他玩,让这孩子不至于太孤单。 邻里看见陆苗帮江皓月占位置洗澡,并不反感,相反总会夸她一句“苗苗真懂事”。 林文芳面上不说什么,不过夸她女儿的话传到耳朵里,她自然是暗暗欣慰的。 寒假过后,陆苗已经很少看见江皓月用轮椅,他走路的样子也很流畅。 见江皓月恢复得好,陆永飞的高兴一点儿不必江义的少。 他跟陆苗说:“开学的话,江皓月能跟你一起去学校了。” 陆苗听完超级兴奋的,当晚到江皓月家就跟他问起了这件事。 “江皓月,我听我爸爸说,你准备回去上学啦?” 江皓月正在看书,头也不抬地说:“是啊。” “天呐,太好了,”陆苗手舞足蹈地幻想了起来:“我可以和你一起上学,我们每天的课是一样的,练习册是一样的,那我就可以抄你作业了。” 给她抄作业,他没有意见,但江皓月听着听着,听出了不对。 “你为什么觉得,我要跟你一起上二年级?” “你缺了很多课啊,”陆苗说得有理有据:“我们二年级的课不比一年级的,学的很难的呀。每天那么多的课,老师会教很多新的东西,我一节课不去上就有好多东西不会了。” 所以,她得出结论:“你肯定要跟我一起上二年级了。” 江皓月紧抿着唇,气闷地瞪了她一眼。 “我上三年级。”去二年级的话,就是留级,他才不要留级。 陆苗被他瞪得莫名其妙。她虽然对不能抄他的作业略感遗憾,不过他上几年级对她来说并不是一件特别大不了的事,反正可以去三年级找他玩,没两下陆苗的注意就转移了。 “江皓月,你这是在看什么啊?”她笑嘻嘻凑过来,去看他手上的书。 江皓月飞快挪走自己的书,不让她碰。 “走开,你的手好脏。”他背过身子,躲她像在躲病原体。 “哦哦,”陆苗看了看双手,上面的确有她刚刚吃零食沾上的残渣,于是把手指放进嘴里舔了一圈:“现在干净啦。” 她灵活地转了个方向,按住他的肩膀,准备去抓他手里的东西。 “你别碰我和我的书!” 陆苗的力气太大了,江皓月被她死死地按着,动都动不了。来回挣动了几下,他真的有点生气了:“我在看《西游记》,给你抢走看了你看得懂吗?” 即便是陆苗没眼色,也听得出自己这是被挑衅了。 “我看得懂啊。”他说中了,她还真的看不懂,陆苗连语文课本都不爱看,怎么可能会去看课外书。 “不,你肯定不懂,”江皓月目光炯炯,语气莫名的笃定:“你上二年级,我上三年级,我永远比你大一个年级。我看得懂的东西,你是看不懂的。” “胡说!西游记谁没看过啊,我前天还在电视里看呢!” 陆苗搬出模糊的记忆,装腔作势地掰指头数起来:“白骨精,金娃银娃……” 江皓月瞬间揭穿她:“是金角大王和银角大王。” 这下陆苗的面子是彻底挂不住了,她叉着腰,气恼道:“对对,我不常看西游记,你有本事问我迪迦奥特曼啊!超古代怪兽哥尔赞,岩石怪兽加库玛,你知道吗?哈哈哈哈,你上三年级了还不知道吧!” 他没给她台阶下,在一旁捂着嘴,做出憋笑的姿势,看戏一样地看着她。 “江皓月!”陆苗一拍桌子,恼羞成怒:“你怎么这样啊?我不跟你好了!” 她叉着手,嘟起嘴,一步一步踩得重重的,走到了他家门口。 放出爆炸性“绝交发言”后,陆苗给了江皓月这么充分的道歉时间,他竟然一点道歉的意思也没有,完全没有过来追她。 “哼!”陆苗用力表达了愤怒,一甩头,跑回自己家。 江皓月的家门在她走以后“砰”地关上了,唯恐她回来似的。 “哼!!哼!!!”陆苗在自家家门外又吼了几声,总归要比他关门的声音更大。 一楼的鸡都被她吓得扑腾起翅膀。 “陆苗你干嘛啊?大半夜在那里鬼吼鬼叫的。”林文芳开了门,揪着陆苗的耳朵,给她扯了进来。 近来,林文芳的口头禅从“小江真是个好孩子”,变为了“陆苗这孩子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成天把自己关在家里看西游记,还要把声音开得非常大。 到播出时间了,即便是吃饭吃到一半,她也要开电视过去看。 主题曲的旋律一播,陆苗就来劲了,难听的歌声一阵阵地从房间里传出来。 “你挑着担,我牵着马,迎来日出,送走晚霞;踏平坎坷,成大道,斗罢艰险,又出发,又出发……” 林文芳劝她:“别出发了,菜冷了,先把饭吃完吧。” “不,我一定要看我最爱看的西游记。”陆苗全神贯注盯着屏幕。任桌边美食佳肴,她皆不为所动。 说到她是不是真的喜欢看……每到播迪迦奥特曼的时间,陆苗揣着遥控器,不停地用余光扫墙上的钟。 “不如去看奥特曼吧?”知女莫若父,陆永飞诚心地建议她。 “不!”陆苗扯着嗓子,撕心裂肺地骗自己:“我最喜欢看西游记了。” 第6章 矛盾 之前一个恨不得24小时住在江皓月家的人,现在放学后老老实实在自己家看电视。 之前江皓月洗澡,她警惕得要把耳朵黏在门上;现在她特意错开跟他洗澡的时间,不小心在楼道碰上了,还要装作不认识他。 到了这么明显的程度,长眼睛的全部看得出,两个小屁孩这是闹矛盾了。 连江义这么不着家的人,都不适应地问了江皓月一句:“隔壁小妹妹怎么不来找你了?” “不来最好,”江皓月对此反应冷淡:“她来了我没法看书。” 江义点了根烟,笑嘻嘻地糗他:“哎哟,你不想人家来,房间里的巧克力留着给谁吃啊?” 摆在桌上的塑料罐子,不知不觉存满了一罐。 某人每次来都会带,言之凿凿是给他吃的。 看他不吃,某人假惺惺地叹气“不吃会过期啊,过期了多浪费啊”。他说“那你帮我吃吧”,她说“好呀好呀”,然后果断吃掉。 江皓月看了罐子一眼,回过头:“本来就是她带过来的,我不喜欢吃所以没动它。” “哦?” 江义吐了口烟,在烟雾缭绕中眯起眼睛。 “也是。你的性格啊,像你妈妈……” 仔细斟酌后,他找出了确切的形容词:“捂不热的石头。” 江皓月没搭话,由着他碎碎地念叨。 “你上幼儿园的时候,老师叫我去学校谈话。老师说,学校里有一个小朋友特别喜欢你,玩具给你玩、午饭分你吃,想和你一起做游戏,可你啊,不喜欢人家就愣是不理人家。小朋友被你弄哭了,老师找我说‘江皓月同学的性格需要多加教导,学着跟其他小朋友相处,不然以后进了小学、中学,进了社会,是要吃大亏的’。我当时边听就边寻思着,我不是这样的啊,你这孩子性格像谁呢?后来想明白了,原来是像你妈妈。” “那老师说的不对,你不会吃亏。因为,你不是不会跟人相处,你会,而你不乐意那么做。” 不知说到哪句说到了伤感处,他讲着讲着声音哽了起来,语气既是不甘,又是困苦。 “别人对你再好,你不喜欢的就是不喜欢,半点不会记得那些好,半点不会因为无法回报而感到愧疚。” 江义伸手摸着儿子的头发,叹啊:“你妈没养你多久,可你偏偏就是随她。想当初,我那么爱她,她想的话,我命都可以给她……可是她不要,她瞧不上。” “爸爸,”江皓月不喜欢听他说他妈妈的事,直接打断了他:“我身体不舒服,你能不能出去抽烟?” 不怪江皓月敏感,只是江义一提起前妻就容易陷入情绪,整个人变得神神叨叨的。 他明白儿子这是赶他了,江义掐掉烟。 走出房间前,他走到江皓月身边,捏了捏孩子瘦小的肩:“经过车祸的事,你的性子一点儿没变。” 他话语中有明显的明朗:“不过这样挺好。” 陆苗这边,比期末前看试题还认真地,在看西游记。 这个比喻不太恰当了,她期末前通常不复习。要说认真,顶多认真地跟佛祖祈祷,卷子里能考点她会的。 绝交这些天,江皓月从没有主动示好过一次,陆苗在漫天的灰色心碎中,悟出了约束自己的十六字人生座右铭——“人一定要有志气,不能被江皓月瞧不起”。 俩小孩闹不愉快的事,陆永飞夫妇算是第一时间发现的。 平时叫江皓月来吃饭,他通常会来的,现在他总推说有事,客客气气地拒绝了。 林文芳煮了好吃的,让陆苗送过去,想借此让他们的关系缓和一下。陆苗也是犯了倔脾气,恶狠狠地放出话来“就算你打死我,我都不会去”。 问陆苗发生了什么事,旁敲侧击加威逼利诱了好几天,她才终于说出口。 “江皓月是个小气鬼!我想看他的《西游记》,他说我手脏不让我碰。后来我明明舔已经干净了,他还是不让,江皓月太小气了!” 陆苗刻意隐瞒了江皓月说她看不懂书的那段,免得她爸妈觉得江皓月说的有道理。 两个家长这下悟到,为什么这些天女儿一下子变成《西游记》狂热爱好者了,理由原来在江皓月这儿呢。 陆永飞对此事率先表了态:“看吧,跟你说了多少次吃完东西要洗手。你自己的书里啊,有巧克力、饼干屑、酱油,各种杂七杂八的印子,脏得不像话。你舔一舔手,那手上全是口水,我要是小江,何止不让你碰我的书,把你丢出去的心都有。” 林文芳紧随他后:“你说你没事碰人家的《西游记》干嘛啊?你又不看书,看了也看不懂。” 本来陆苗听完陆永飞的话,想着反驳几句的;可林文芳的那一句,真是伤口撒盐,直直地撒中她受伤的心了。 “我不管,你们全帮着他!”横竖不占理,陆苗就开始赖:“我讨厌江皓月!我不跟他做朋友了!” 他们这栋破楼,隔音效果差得跟没装过墙壁似的。 陆苗这么大声,邻里可能全听见了。 林文芳严肃起来,呵斥她:“什么不做朋友?不可以,我们不允许。” 一向宠着女儿的陆永飞同样严肃起来:“陆苗,你这样乱闹脾气,爸爸妈妈会生气的。” 江皓月从浴室洗澡回来,拎着水桶准备开门,隔壁那声“我讨厌江皓月”,让他停住了动作。 他一直听完陆永飞的话,不想再听了,进到屋子,悄悄地关上门。 被多方势力谴责的陆苗闷在家里,苦巴巴地等着江皓月来求和。 等着等着,没等到江皓月,等来了另外的人。 周末,她正无聊地在家看着电视,忽然听见楼下有人喊她。 “陆苗!陆苗!” 陆苗从窗户那儿探出身子,看见楼下站着几个之前一起玩的小伙伴。 他们朝她招手,让她下来:“我们抓蝴蝶,你要去吗?” 陆苗定睛一看,上次冲江皓月扔鸟蛋的男孩子也在来的人中间。 “我不去,张诚在。”她一字一句吼得清清楚楚。 她记得那个男孩的名字,记得他上次对江皓月做了什么。闹矛盾归闹矛盾,陆苗是有“义气”的。 合计着自己在楼上,张诚打不到她,陆苗的声音更大:“你们记住了,我绝对不跟张诚一起玩!” 张诚来找她,估计是早就做好心理建设了,她这么说了,他完全没生气。 男孩站在底下,挠挠脑袋,最终鼓起勇气,一字一句又给喊了回去:“陆苗,我错了,我跟你道歉可以吗?” “你要跟……” 那名字差点脱口而出,陆苗总算想起自己跟他是绝交的状态。 “跟那个姓江的道歉。” 江诚砸了江皓月,说江皓月是残废,说他脚怎么怎么的……他应该让江皓月原谅他,跟她有什么好道歉的呢? 小孩子吵吵闹闹的,喊山歌似的对着话,三楼的老婆婆听得烦了,从阳台走出来把他们轰走:“你们小朋友不要乱喊乱叫,要玩出去玩,大人要睡午觉的。” 楼下的小孩扯了扯张诚:“算了吧,她不会理你的,我们走吧。” 张诚碰了一鼻子灰,点点头,和小伙伴们骑着自行车走了。 陆苗没明白张诚为什么要跟她道歉,在隔壁屋子里的江皓月想得明白。 张诚想跟陆苗一起玩,又不是想跟他江皓月一起玩,所以他只需要陆苗能原谅他就好了。 江皓月想:其实陆苗完全可以跟张诚一起玩啊,为什么不呢? 自家女儿不懂事,林文芳只能找懂事的说了。 小孩子家家的为了屁大点事,这么折腾来折腾去的,其实让他们稍微沟通一下,立马就能和好如初了。 林文芳买了菜,回家的时候敲隔壁的门,叫小江晚上过来吃饭。 江皓月这次没推辞,很爽快地同意了。 心中感慨“别人家的小孩别样乖”,林文芳一到家,就把这事通知了陆苗。 “什么?江皓月要来吃饭!” 陆苗本来翘着二郎腿,无所事事地趴在地板上看漫画,得知这个特大消息,瞬间如临大敌。 “他不是在跟我绝交吗?来我们家做什么?” 她看向窗外,怀疑天有异象。 究竟是天上下红雨,还是太阳打西边升起了。 林文芳见她那仓惶的样子,好笑得不行:“这里是你家,还是我家?你出房租钱了吗?” “是没出……”陆苗的眉毛窘成了八字:“话虽这么说,但他肯定知道我在家里吧,他还要来?” 林文芳嗤笑一声,故意呛她:“人家来吃我家,做我吃的饭,碍着你什么事了?你是什么重要的角色吗?” “当然了!”陆苗拍着胸脯,想到昨天看新闻频道时那个词,叫什么来着…… “我是绝交事件的当事人。”她说出来的那一刻,自己也被自己的重要性些微的吓到了。 她可是相当的重要啊。不是陆苗吹,她敢打包票,江皓月这一来,绝对是冲着她来的。 看来他终于熬不住寂寞,想要过来跟她一起分享《西游记》了,还好她天天有在家里勤奋地看……电视剧版的。 陆苗想来想去,心里美得冒泡泡,感觉自己已经不那么生江皓月的气了。 第7章 自尊心 江皓月这几天回到学校上课了,陆苗听到吃饭时他们在谈论,才知道的这件事。 她和江皓月上的是一个小学,只是不同年段有不同的楼层,三年级和二年级恰好不在同一栋教学楼。 他果然像他之前说的那样,上的是三年级。 陆苗慢吞吞地吃着饭,联想到江皓月那句“我永远比你大一个年级”,心里有一种奇怪的,被他抛下的感觉。 陆永飞夫妇对江皓月重新上学的事很是关心,问他的问题一个接着一个。 “课程跟不跟得上?” “老师同学对你友不友好?” “学校有没有对你特殊照顾一下?不方便的课程和活动不能去参加呀。” “每天爬那么那么多阶梯,累吗?每天上课坐着那么久,累吗?” 江皓月在学校里的情况有太多能说的了,客厅里全是他们三个人的声音。 身为“绝交事件的当事人”的陆苗,被与世隔绝地晾在一边。 她愤愤地察觉到,自己是“自作多情”了。人家江皓月过来,纯粹是和她父母吃饭的,跟她一点儿关系也没有。 他进门以来,没看过她一眼。 其实陆苗也有很多问题想问他,可她已经没有向他提问的权利了……想着想着,陆苗不禁悲从心中来,愈发卖力地埋头苦吃。 “你夹得到吗,肉?” 她这儿正在神游呢,忽然听见江皓月讲了一句话。 “苗苗。”林文芳提醒她。 “啊?”被点到名后,陆苗立刻抬头。 目光与坐在对面的江皓月对上,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刚刚是在跟她说话。 ——肉夹得到吗? 被江皓月看着,陆苗感觉自己的脸颊烫烫的。 她点点头,点完觉得不对,又马上摇摇头。 放在江皓月面前的那盘红烧肉,被他端起来,和她面前没怎么动过的凉拌黄瓜换了个位置。 陆苗全程盯着江皓月的动作,那红烧肉在她手边落定,仿佛表达了某种意思。 她果断地拿起筷子,夹起一块肉,塞进嘴里。 咽下肉,她悄悄朝江皓月笑了一下。 吃完饭,江皓月并没有久留。 他以前也不会留下来的,顶多是陆苗在人家吃完饭后,跟在江皓月屁股后面,吵着要去他家玩。 “谢谢叔叔阿姨,阿姨做的饭很好吃,辛苦了。” 大人们想让他多呆一会儿,吃点饭后水果。 江皓月谢绝:“不啦,我吃饱了,要先回去写功课了。” 林文芳站在门口送他:“小江就是乖,惦记着作业,哪像陆苗,天天只想着玩。” 逮着机会,陆苗从她妈妈身后钻出来,对江皓月文静地说了声:“哥哥再见。” 林文芳给自己女儿刻意甜美化的声线吓得一哆嗦,难得啊,会管江皓月叫“哥哥”了。除了最早在医院的那段时间,她跟江皓月熟了以后,向来直呼其名。成天“江皓月”、“江皓月”的,挂在嘴边,从没见她对人家客气过一次。 “妹妹再见。”江皓月原原本本地客气了回去。 这下陆苗的心情是彻底好了。 脸上挂着心满意足的微笑,她蹦蹦跳跳地回了自个儿房间。 一开房门,陆苗望见她的书桌上多了一样东西。 那股高兴劲揣在怀里,还没捂热乎,一瞬间又给凉掉了。 江皓月把她放在他家那个装巧克力的罐子,还给她了。 这不是明摆着要跟她划清界限吗?陆苗看电视多年,对于狗血青春偶像剧颇有涉猎,女主角和男主角分手,至关重要的一步就是还他以前送的东西。 可是……江皓月不是跟她和好了吗?他问她吃不吃肉,明摆着是主动示好啊! 陆苗想不明白了,她抱起罐子,准备冲上门找江皓月讨个说法。 脚步刚要跨出房门,她突然警惕——不行,不能现在去,她爸妈还在外面呢。 万一他们俩多问了几句,知道江皓月不吃巧克力,这些全是她留在他家的、给自己吃的“赃物”,保准会被骂的…… 月黑风高,乌鸦嘎嘎叫。 江皓月正是好梦,听到外间有怪声——“叩叩、叩叩”。 说是敲门声,它又太轻,说它不是,那会是什么? 他不去理会它,可过了半响,那声音都没有停下。 或许是江义喝醉酒,忘记钥匙放哪了……心想不过是开个门的事,江皓月没有重新戴好义肢,按亮电灯,拄起拐杖去开门。 已是寒冬的季节,门一开,外头的寒气就涌了进来。 女孩穿着单薄的睡衣,双手捂着肚子,一看就是从被窝里偷跑出来的,大概是站在门口等了他许久,两条腿冻得抖呀抖。 她的眼睛大而圆,望进去黑白分明,所有的情绪一览无遗。而此时,里面透出的信息告诉他——来者不善。 “你……”江皓月下意识看向对门,那边黑乎乎的,早就熄灯了。 “江叔叔不在家吗?”陆苗神情鬼祟。 他犹豫地回答:“不在。” “那进去说!”没等主人点头,她从门缝里硬挤进他家。 江皓月不比陆苗腿脚方便,他这边关好门,一步步走到房间,陆苗已经轻车熟路地上了他的床,往自己身上裹了他的棉被。 “好冷好冷。”她嘴里嘶嘶嘶地喘着气,江皓月过来了,也不给他让个位置。 他站在床边盯着她,毫不掩饰自己要赶客的意思:“你大晚上不睡觉,来我家做什么?” 裹成一团的陆苗从睡衣下的肚子处翻出一个塑料罐子,扔出来给他。 “我才要问你,给我这个是要做什么?” 由着罐子咕噜噜地滚到床脚,江皓月看都不看一眼:“还你,它本来就是你的。” 陆苗那个气呀:“不准还,这个我放你家,我过来的时候要吃的。”哎呀不小心说漏嘴了。 她忽略掉细节,直接抓住重点:“江皓月,你这么做是不是要跟我绝交!” 世上最凄楚的小女孩双眸噙泪,字字泣血。仿佛当初主动说出“我不跟你好”这句话的,是对面的江皓月,而不是她陆苗本人。 江皓月被她这招恶人先告状搞得无语,一时之间不敢驳她,怕她冷不丁地大哭起来。 陆苗见江皓月不说话,笃定他是默认了,心里的委屈更加浓烈。 她想起她爸爸妈妈说的话,她搬出来教育江皓月:“又没有多大的事!干嘛这样?你脾气怎么这么坏啊!” 陆苗是一只空壳的纸老虎,她充其量是声音大,不是要来找事的,江皓月却始终不给她台阶下。 “嗯,我脾气坏,绝交正好啦。反正你也不愿意跟我做朋友不是吗?你也讨厌我。” “什么叫也?”陆苗抓住那个字眼,一下子炸了起来:“你不愿意跟我做朋友是不是?你讨厌我!” “是啊。”江皓月大大方方地承认。 “你、你!”她从被子里伸出一指,指尖地指着他发抖:“你怎么能这样!” 他反问她:“我为什么不能这样?” 陆苗对于无情汉的冷酷难以置信:“那你不是我的朋友,今天还来我家吃饭了,问我要不要吃肉……” 江皓月打断她:“不一定非要做朋友,我和你只是认识的人、邻居,那样的。” 听着他的话,陆苗越听越觉得可怕。她丢了棉被,扑过去一把抱住江皓月。 男孩身形并不大她许多,又拄着拐杖,被她一抱,直直摔向了床铺。 所幸床垫不是全硬的,他受伤的部位轻微地硌到,疼了一下。 “陆苗!”江皓月推她。 “不要、不要,你说的我不同意,”陆苗闭紧眼睛,抱着他不撒手:“我要跟你做朋友。” 江皓月凝视着天花板,沉默了许久。 良久后他开口,目光仍旧是望向那一片虚无的白。 小小的男孩声音稚嫩,咬字却是沉沉的。 “为什么……你要,我就得同意?你跟我做朋友,对你来说是一种施舍,而被施舍的我,除了感激的接受,没有别的选择吗?” “如果我不愿意的话,不能拒绝这种施舍吗?我为什么要跟你做朋友呢?” “陆苗,为什么你认为,你有的选,而我没得选?” 他的话太深奥了,陆苗连施舍这两个字的意思都没懂,怎么可能答得上他的问题。 她今年八岁,说的“要”与“不要”,纯粹是出于一种被惯坏的跋扈。因为急切表达自己的意愿,所以脱口而出“我要跟你做朋友”。再深的意思,她完全没有考虑到了。 到陆苗长大的时候,回想起这件事,她才隐隐明白,此刻小江小朋友他心里不甘和纠结的东西是什么。 身边发生的一些事情让他觉得不舒服了。即便此刻的他也表达得不够到位,但他不舒服了。 那大约关乎自尊心。 大人们打哈哈地说着“小孩子有什么自尊心啊”,可是小朋友们有。 “小江好可怜呀,苗苗你要好好陪他玩,不要让他感到寂寞。” “不跟江皓月做朋友?不可以,我们不允许。” “能赶得上课程吗?多读一年没什么的,学校能理解你的情况特殊。” 江皓月被迫地收获了来自各方各面的“怜悯”,不管是他需要或是不需要的,在他们眼里,好像他没了条腿,从此便低人一等。 他们给出特殊照顾,给出自认为对他最好的选择。那如果这个选择,他不接受呢? 怎么会不接受?那可是最好的。给他的,他就该收着。 第8章 被训 江皓月那一连串的问句,让陆苗领会到的事情只有一件——他是认真地要跟自己绝交。 她从他床铺上弹起来,飞快地出拳,锤了他的肚子。 锤完就跑。 外间的大门开了又关,吹进来的风冷飕飕的。 江皓月被她揍得有点疼,捂着肚子躺了一会儿才缓过来。 其实他对她的判断是有偏差的,陆苗哪曾因为他少了条腿就让着他。 她要是真的讨厌他,不论她父母怎么劝,她不跟他玩就是不跟他玩。看着父母的情面,委曲求全跟谁做朋友,这样的思想层次对她来说太高级了,她不会这么干。 被窝被陆苗捂热了,温度很是舒服。 江皓月躺着躺着,起了倦意,临睡前模模糊糊想起来…… 陆苗装巧克力的罐子还是没有带走。 偷跑出去一趟受了凉,加上满腹的心事,陆苗一晚上都睡得极差。 第二天,她是被林文芳问罪的声音叫醒的。 “唰”的一声,窗帘被地拉开,刺目的阳光倾泻而下。 眼睛不舒服,陆苗的手在空气中狠狠抓了几下,半梦半醒地喊着:“关灯、关灯。” “陆苗,醒醒!你给我老实交代!” 林文芳揪住她的耳朵,直接把她从睡梦中拎了起来:“你又在外面做什么好事了?” 陆苗不能忍痛,被揪疼了,叫得跟杀猪一样。 屋里这么大动静,正看着报纸的陆永飞都吓了一跳。 他赶来陆苗房间,原以为是女儿调皮捣蛋惹林文芳生气了,没想到陆苗看样子也才刚醒,口水印子还在留在脸上。 “哎哟!老婆,怎么啦?有话你好好跟苗苗讲嘛。” 陆永飞不劝还好,见他急急地过来护着陆苗,林文芳更来气了:“好好讲?要不是你惯着她,她能成这样?” “你消消气啊,”他赔着笑脸安抚她:“苗苗做什么坏事了?” 疼劲过后,陆苗已经彻底清醒,心想大概是她昨晚偷跑出去的事被她妈发现了,一言未发地保持着乖顺。 林文芳一叉腰,话跟倒豆子一样噼里啪啦地出来了。 “我买菜碰见三楼的婆婆,人家跟我告状,说陆苗跟张老师的小孩闹矛盾了,两人楼上楼下地喊来喊去,喊得邻居没法午睡。陆苗,生你这个女儿就是来丢我脸的,你怎么成天跟人吵架啊?邻里皆知你是个不省事的小孩!” “哦,你说张诚啊!” 说的是张诚,她就瞬间放心了,这下敢堂堂正正仰着头了。 听妈妈这么一提,陆苗才恍惚记起,那个张诚是老师的小孩。 不过,那个道理叫什么……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老师的小孩,她照样不怕他。 “我有什么不懂事的,张诚比我更不懂事。” “我真是被你气死了!别人指着我的鼻子,叫我‘多管管你的女儿’,我是该管管了,你就是这个认错态度的?” 林文芳卷起袖子,抄上衣柜旁的鸡毛掸子准备抽她:“你说你成绩不好、别的什么也不行,我本来打算暑假送你去张老师那里补习数学的,全毁了。你还觉得和人吵架你有道理了?那你倒是给我说说看,张老师小孩怎么你了?” “张诚他欺负江皓月!!”她语速飞快,生怕说得晚了。 唯恐被她妈打到,陆苗眼疾手快地举起枕头,往角落闪避。 江皓月在陆家,那是保命符一般的存在。 林文芳气成这样,听到事情关于江皓月,也稍稍冷静一些,有了想要讲道理的意思。 “关江皓月什么事?” 陆苗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提了一件不该提的事:“啊?没有,没事。” “很好,陆苗,”林文芳阴恻恻一笑,鸡毛掸子往她身上招呼而来:“你现在长本事了?学会撒谎了是吧?” 冬天被打真的特别痛,不是夏天那种火辣辣的痛,是一种要被打出内伤的痛。 陆苗揍得屁股疯狂跳舞,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嚎叫着:“我说,我说,别打了!我说!!” 然后,她就站在墙角,抽抽噎噎、一五一十地,将那天她带江皓月出去,江皓月被张诚捉弄的事,告知了父母。 全讲完了,她义愤填膺地总结了一下这件事的责任所在:“张诚特别坏。” 陆永飞和林文芳,似乎不是那样认为的。 听完故事,连先前护着陆苗的陆永飞,脸色都不好看了。 “你给江皓月道歉了吗?”他问。 陆苗一脸奇怪:“是张诚要给江皓月道歉。” “张诚的事不归我们家管。我说的是你,你要给江皓月道歉。”陆永飞严肃地强调。 她依旧茫然。 “其一,江皓月是跟你一起出门的,你当时跟我保证,不会让江皓月出事。其二,江皓月说了不跟你们一起去掏鸟窝,你强迫人家去了,他才被欺负了。其三,爸爸妈妈一直教你,遇到事情要汇报家长,你却叫江皓月帮你撒谎,把这事瞒着我们。” 陆永飞一条一条地数来,陆苗被他说得傻愣愣的。 “不是啊……”她心里不觉得自己错这么多,想要反驳。 见她仍不知错,想要狡辩,陆永飞感到很失望:“陆苗,你妈妈说得对,我太惯着你了。我觉得你年纪小,道理以后慢慢教你也不迟,可你真的太不懂事了。” 车祸之后,陆永飞对于江皓月的亏欠,是压在陆家心头的一座大山。 为什么那么关心江皓月重回学校的事?讲白了,他们最担心的,不外乎是他会因为残疾,而受到歧视。 张诚一事,证实这种忧虑,是不可避免且真实存在的。 陆苗最不应该的就是,她身为陆永飞的女儿,却在这一环中间为别人铺了道,让恶意近了江皓月的身。 即便是陆苗感到委屈——她“铺道”是因为想带他出去走走,冬天的太阳很暖,景色好看,她想跟他一起玩;当恶意来临的时候,她尚且没有能力及时分辨,能为他阻挡。 而关于后一件……恶意啊,本就是避无可避的,又怎么去奢求八岁的她能够做到呢? 第9章 倔强 陆永飞夫妇坚持要让陆苗去跟江皓月道歉。 他们觉得小江的闹别扭,很大程度上属于“新账旧账一起算”,所以他不想理陆苗。但是,人家昨天还主动过来了,这更显得自家女儿的行为太不应该。 “江皓月不是因为这件事跟我生气的。”陆苗异常笃定。 小女孩双颊的泪痕未干,双手一叉,高高噘起了嘴:“我不会去跟他道歉。” 林文芳这会儿正在气头上,被她一激,鸡毛掸子就落了下来。 陆苗越是不肯松口,她力气用得越大,嘴里骂骂咧咧的:“好啊,我今天非得把你打到服气为止”。 家里的唯一救星陆永飞,此时是没法指望了。 陆苗疼得唉唉叫,拿手挡屁股,林文芳连着她的手一起打。房间这么小的地方,躲哪里都不好使,她嘴里呜呜呀呀的,哭得乱七八糟,鼻子直冒鼻涕泡泡。 “知错了没?”林文芳停下来问她。 小可怜陆苗眼里亮晶晶地噙着泪花,袖子往脸上一擦,鼻涕和眼泪都给抹了下来。 好不容易逮到机会歇一歇,她大口大口喘着气,没有说话。 打得差不多了,大人等着她平静下来的那声认错。 陆苗的视线穿过林文芳和陆永飞,直逼无人防守的门口。 “我没错。” 她硬气地丢下这一句,话音未落,只见林文芳胳肢窝底下溜出一颗滚动的球,“咻”地冲出了家门。 小兔崽子逃家了。 林文芳二话没说,带着手里的鸡毛掸子去捉她。 四楼这么多户人家,就属陆苗家最吵,大伙背地里嚼舌根:那家的女娃娃真是稀奇,怎么皮成那样。 听到小孩上蹿下跳地哇哇哭叫,邻里探出头看热闹——哟,陆家打孩子了。 却也是见怪不怪。 以往陆苗算识时务的,见她妈妈一抽出鸡毛掸子,人立马老实了。 这次不知怎么犯起了倔,林文芳楼上楼下追了她几个来回,鸡毛掸子都抽断了,她还是没有松口。 林文芳打得累了,将她拎回家,准备容后再审。 接下来陆家用的招,依旧简单粗暴。 早饭午饭全没陆苗的份,直到晚饭时间,林文芳下厨做了顿好的,小孩紧紧关着房门也能闻到外头飘来的肉香。 陆苗咽着口水,怕出去被打,又实在饿得慌。 耳朵贴在门板上,听见客厅的父母都已经开始动筷吃饭了,没人来叫她。 “吱呀——” 房门悄悄开了条缝,小孩谨慎地探出一只眼睛,观察外面的动向。 林文芳气定神闲地端起糖醋排骨,用手往她所在的方向扇了扇风。 “你错了没?不认错不准吃饭。” “砰——!”门被从里迅速地合上。 肚子咕咕叫,平时为了防止她乱吃零食会蛀牙,父母不准她在房间里私藏零食,陆苗已经一天没有吃进东西。 如今,情况更糟。她总觉得开了次门,房间里充满了食物的香气,馋得她坐立不安。 半响后,陆苗的房门打开了。 二位家长以为她总算想通,一看她的样子,差点被气得背过气。 陆苗穿了出门的厚衣服,那套衣服是过年新买的,她最喜欢,平日还舍不得穿;背上背了她上学的书包,鼓鼓囊囊的,塞得包的形状都变了,想也知道,里面装的不会是书。 “我没错。” 她提了提书包带,昂首挺胸地宣告道。 陆永飞坐不住了,看这架势陆苗是要离家出走啊,外面天都黑了,这样太胡来了。 “哟,这是要走啊,”林文芳冷哼一声:“你别拦她,我倒要看看她能去哪?” 陆苗听完她妈的话,心中微微一虚,关于要去哪的事,她确实还没有来得及想。 不过既然已经整理好行李,她就没有回房间的道理,于是陆苗装作毫不动摇的样子,目不斜视地走出了家。 在走廊上,陆苗碰见了江皓月。 他大概是刚洗完澡,头发未干,浅色的眸在黑夜里看上去幽深了许多,此刻它正一眨不眨地望着她。 “看什么看?”陆苗冲他比了个拳头。 江皓月想起昨晚自己肚子被揍的那一拳,稍稍回过了神。 她要从身边走过时,他扯住了她:“别乱跑,我去跟叔叔阿姨说说吧。” “不用你管,”陆苗豪气地摆摆手:“你不想跟我做朋友就别做,我不会逼你。” 陆苗仍是那个讲义气的陆苗。 她翻来覆去把江皓月的话想了几百遍,最后绕进了莫名其妙的弯。 江皓月下意识想要否认,动了动嘴,又忽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陆苗的背挺得很直,迈出的步子坚定,仿佛自信满满。 其实他不动脑筋也知道,她的离家出走是闹着玩的,可是当他看着她的背影,却冷不丁地担心她真的会走没。 望见陆苗消失在楼道的拐角,江皓月慌慌张张地拐向阳台。 一旦看见陆苗往大路走,他就通知陆苗父母出去找她。 没几秒,陆苗就出现在他的视野中,她背着背包,轻轻松松地出了楼。 江皓月屏住呼吸,等待她下一步的动作。 陆苗停下脚步,猛地一回头。 他连忙举起手,挡住自己的脸。 “……” 手从脸上拿下,她似乎没有看见他。 环顾四周,判断四下无人,陆苗脚步坚定地……迈进了楼下的鸡棚。 江皓月松了口气。 陆苗养了一只母鸡,名叫“聪聪”,大约是寄予厚望,希望它能是一只聪明的鸡。 聪聪没辜负她,它的饭量很大,也很能生蛋,别的鸡啄米速度都没她快。 陆苗抱着膝盖,坐到了聪聪的旁边。 夜色浓重,从阳台的位置再看不到更多的东西了。他盯着她所在的鸡棚发呆。 老实说,陆苗讲的没错——江皓月不愿意和她做朋友。 陆苗很吵,贪吃贪玩,学习不好。 即便是这样的她,她的父母仍旧把她跟他做朋友,视为一种“恩惠”,因此江皓月抵触她。 其他的,他不肯承认……为什么他变得越来越讨厌陆苗了? 她很快乐,很健康,胆子很大,她是孩子堆里的领头羊,她是父母的心中宝;即使她缺点多多,即使她横看竖看都是个笨蛋,她还是非常的讨人喜欢。 他看她不顺眼,究竟是出于她的缺点,还是优点呢? 想到这儿,江皓月突如其来地意识到自己的狭隘。 她是和他不一样的人,仅此而已。 他憎恶自己被人轻看,却怀着偏见轻看了她。 第10章 冤家 陆永飞和林文芳吃完晚饭,还不见陆苗回来。 “你洗碗,我出去看看。” 林文芳面上不提,心里却是担心女儿的,把活推给陆永飞,她拿着钥匙出门了。 本想陆苗会在门口或者楼道的地方等着,没想到她一路走出马路,都没看见她。 林文芳皱着眉头越走越远,走到江义的麻将馆,问他有没有见到自己女儿刚才从这边走过。 “不知道啊,我没注意。”江义嘴里叼着烟,回答得相当马虎。 麻将馆处于马路的拐角,江义没能提供有用的信息,她只好再往更远的地方找。 另一边,站在阳台的江皓月终于看到陆家有人出门找陆苗了。 陆苗妈妈四处张望着,错过了黑不溜秋的鸡棚——离家出走后藏进那里的,确实比较稀奇,按正常人的思维逻辑是找不到她的。 陆苗也没有出声叫住她妈妈。 按理说这完全不关江皓月的事,但看着人已经走出很远,他还是忍不住下楼了。 一楼的大棚养了鸡和其他家禽,临近的地盘还有人栽种蔬菜……可想而知,那里常年有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 江皓月刚洗完澡,不打算走近,于是在外面小声喊她:“陆苗,陆苗。” 没人应他。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捏住鼻子,走进棚里。 陆苗在鸡棚睡着了。 她把自家的小碎花棉被带了出来,此刻它正一半盖在她身上,一半铺在地上。 那只她养的叫聪聪的鸡,安安静静地窝在她的旁边,也占据着棉被的一角。 陆苗睡了,鸡没睡。它沉稳地瞪大眼睛,估摸着采取的是以不变应万变的策略,无声地统治着鸡群。 其他鸡全部缩在角落,为鸡界人界的两大恶霸让道。 江皓月越看越觉得这个画面很蠢又很神奇……陆苗究竟是什么啊?她会驯鸡吗? 不过他完全能够想象,就她这个造型,被她父母发现了,得把她骂成什么样。 “陆苗。” 江皓月小心翼翼伸出手指,戳了戳她的额头。 聪聪不知是护主还是被吓到,在他的动作后扑腾着翅膀飞过来,踩了他一脚。 “被鸡踩”和“被陆苗打”的杀伤力比起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如果,鸡没有在他脚上留下一坨鸡屎的话。 陆苗在江皓月难看的表情中悠悠转醒。 她这一天跑上跑下,又哭又闹,睡着的一小会儿根本不够,头还晕乎乎的。 天很黑,她看不见他的脸色也很黑。 “江皓月?”这一声调起得高,明显是欣喜的。 “江皓月!”这一声是想起他正在跟自己绝交,刻意变凶了:“你来干嘛!” “陆苗,你回去吧,”江皓月的语气莫名难过:“你在这里睡觉,生病了怎么办?” 她不回去,他就回去了,毕竟要重新洗一次澡,然后刷鞋、清洗假肢,换衣服…… “我回不回去关你什么事?” 用余光斜着他,陆苗嘴角疯狂上扬:“你是不是在关心我啊?” 江皓月扫了眼晃动的很有节奏的棉被,某个人因为一时得志,忽然开始抖腿。前不久她像悟出了什么似的,气势十足地对自己说“你不想跟我做朋友就别做”,不过转眼间她便忘得精光。 “没有关心你。”他果断地否认。 “你不承认就不承认吧!” 陆苗非要顺着杆子往上爬,他把她的杆子踢倒了,她就自己给自己立一个,继续往上爬。 “反正你不承认我也察觉的到。” 江皓月懒得跟她辩,直接不理她了,准备回家洗澡。 他正要走出去,外面突然传来了陆永飞的声音。 “苗苗,苗苗。” 林文芳给他打电话,六神无主地说找不到陆苗了,陆永飞匆匆忙忙出门,一路喊一路找。 江皓月的衣角被一只小手钉住了。 对的,是钉,不是抓,他的衣角从这一刻起已经不再是他的,它属于陆苗。凭她的力气,她不想让他走,他就走不了。 “嘘——别出声!” 她捏着气音朝他吼。 “你快过来,跟我一起躲着!!” 语罢,一挥手,她豪气地掀开了被子,示意他钻进来。 ——钻?一起? 江皓月和陆苗身边忠心护岗的聪聪对视了一眼。 聪聪为了“欢迎他”,单脚站立,作出拥抱的姿势,微微敞开自己肥硕的鸡翅膀。 “叔叔!快来这里!陆苗在鸡棚!!” 他冷不丁地扯开了嗓。 ……顺理成章,陆苗被捉拿回家。 “江!皓!月!”她两手捏成拳,在空气中对着他的方向乱挥。 小朋友哪有隔夜仇…… 做不成朋友,还可以做好邻居……个头。 这仇啊,正式结下了。 第11章 过招 先前,江皓月说:“你在这里睡觉,生病了怎么办?” 一语成谶,陆苗回去就发起高烧。 大半夜,林文芳骑着电驴把她载去了诊所。 医生用压舌板探进小孩嘴里,瞅了瞅咽喉:“发炎了啊。” 潦草的字迹在纸上一挥,他道:“打完针再挂个吊瓶吧。” “唔哇,我,我不要打针……”陆苗烧得昏昏沉沉,嘴里喃喃地挣扎着。 换作她平时的生龙活虎,声音大得能把诊所整个掀翻,现在生病了,抗议起来也跟小猫叫似的,毫无分量。 “好的,打针吧。”林文芳抱着女儿去了内间。 人家护士还没出声,她积极地先一步将女儿的裤子扯下来了。 露出一小角圆润的屁屁,她问护士:“打这里吗?” “对。”护士流畅地捻起沾了碘酒的棉花,擦了两下那块皮肤。 陆苗先是感到屁屁凉凉的,然后,她感到“叽”地一痛,就像被小虫子咬了一口。 使出自己仅有的力气,她扭动着要逃出这里。 “小朋友别动,”护士面露微笑哦地威胁她:“动了针会断在里面哦。” ……这么说完之后,陆苗还敢动吗? 她心里嘤嘤哭着,为自己多灾多难的屁屁默哀——早上被妈妈打,晚上被护士扎针。 而这一切,都怪,江皓月。 昨晚她出去找他,在外面冻了好久,江皓月不开门! 今天爸爸妈妈要让她跟江皓月道歉,她不肯,被打屁股了! 她离家出走,江皓月跟她爸告密,所以她现在被抓到诊所打针! “江皓月。”陆苗烧得失去意识前,还在咬牙切齿地惦记着这个名字。 他已经升级成了她记仇小本子上的仇人名单第一名! 陆苗爸妈攒了一笼子骂她的话,全没用上,陆苗成了家里的病号。 从诊所回来,烧是退了,但陆苗仍旧病着,鼻塞头晕,整天咳咳咳的。 她从小身体健康,属于很少感冒的,可是一病就要病特别久才能好。 陆苗父母给她熬中药,走在二层的走道里都能闻见那股苦味,每天吃药时间邻里就听见她呜呜地叫唤:“我不喝!太苦了!” 感冒界一直有一个不实传闻——“把病传染给别人,自己的就能康复”,于是陆苗将目光锁定在了江皓月的身上。 江皓月已经有段时间,没在洗澡时碰见陆苗了。 一开浴室门,他看见她拎着水桶站在外面,顿时有种不祥的预感。 来不及跟她说“让一让”,陆苗已经眼疾手快地用水桶堵住他的出路。 江皓月眼睁睁看着,她的嘴迎着自己的方向越凑越近,一股药味扑面而来。 “咳咳咳咳咳!!” 她的手比成喇叭状,对着他的脸一通咳嗽。 等她咳到没声了,江皓月擦了把她喷到自己脸上的唾沫星子……战争的第一炮打响了。 次日,江皓月去上学。 他穿鞋比寻常人多费点劲,正在低头系鞋带的时候,他听见隔壁人家的大门开了,里面冲出来一只蹦蹦跳跳的陆苗。 “咳咳咳咳咳咳咳!!!” 她故意在他门口徘徊,趁他穿鞋的功夫,俯身大声咳嗽。 江皓月宛如一株待宰的植物,陆苗是循环形的洒水车,她花洒式地来来回回,保证病菌能均匀传播到他的皮肤表层。 “喂,你!”他忍无可忍地叫住她。 陆苗状若无力,迅速扶上自己的额头,表现出一个虚弱病号的样子。 “……”江皓月没的说了。 “你是跟我说话吗?我怎么啦?” 她逮着和他面对面的机会,继续开始新一轮的咳嗽,狡黠的目光中分明地表露着挑衅“你能拿我怎么办”。 “你真幼稚。”他摆出她司空见惯的小大人模样,无动于衷地看她咳完。 第二局,双方算是打了个平手。 晚上,林文芳炒了碗回锅肉。 陆苗生病只能吃些清淡的,所以回锅肉多做了是打算给隔壁送去的。 看她感冒没好,家长暂时不去提让她给江皓月道歉的事,不想陆苗主动请缨,揽下这个任务。 江皓月开门见到陆苗,心里知道她又是上门来使坏的了。 “我妈说,我要看着你吃完才能回去。”她编了个不像话的理由,硬要进入他家。 陆苗已经吃过饭,而且她的鼻子塞了,闻不到味道,此时她托腮看着江皓月,纵然眼前有色泽诱人的回锅肉,她依旧气定神闲。 江皓月低头扒饭,想要快点吃完,快点送走她。 “别光吃饭啊,吃肉吧!” 她帮他夹起一块肉,他正困惑她为什么变得这么好心,果不其然,陆苗故伎重演,对着那块肉她又“憋不住”咳了起来。 咳得差不多了,她直直将筷子伸到他嘴边:“来,吃吧。” 纵使陆苗的行为幼稚,但这个幼稚的行为照样很让人来气。江皓月瞪了她一眼,她摇头晃脑地权当没看见。 这顿饭在江皓月的低气压中吃完了,他去厨房洗盘子还她,陆苗乐呵呵地在外间等。 “喏,拿着。” 他洗完碗出来,将手中东西递给她。 大战告捷,心情愉悦,陆苗拿完盘子就准备回家睡个安稳觉了,看也没看地伸手接过。 手心一沉,她捏到软中带硬的奇怪触感,转头一看…… ——她手上的放着,一条腿!!! “哇……” 陆苗真实地,被吓哭了。 江皓月望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笑得直不起腰。 ——这下不是她大战告捷,是他大仇已报。 ——陆苗这个幼稚鬼!大笨蛋! “哈哈哈哈哈哈……咳咳。” 笑着笑着,不知怎么的喉咙痒起来:“咳咳咳咳。” 江皓月,有点惨。 江皓月,好像,感冒了。 第12章 母亲 陆苗脚还没踏进家门,听见身后爆发的笑声,忽然意识到自己被江皓月耍了。 是了,所以刚才她手上的那个……他竟然把自己的义肢拆下来吓她,怎么会有人这么丧心病狂! 因为打了个败仗,觉得丢脸,她接下来几天见着他都是绕道走的。 等到陆苗从父母口中得知“江皓月生病”的消息时,她的感冒已经好了。 “啊?江皓月感冒啦!”佯装惊叹的语气中透着幸灾乐祸。 “熬中药给他喝啊!”陆苗攥着拳头,非常积极的建议道。 “就我之前吃的那个,一模一样的给他,可有效了。” 说完这话,她面上的开心藏也藏不住,生怕别人不知道她是想公报私仇。 江皓月拒绝了隔壁家热心送来的中药,他说自己看过医生了,医生已经开了西药。 陆苗愤愤地看着他轻巧地吞下那几粒小药丸。 他的药看上去一点都不苦,和之前她生病的待遇简直天壤之别。 陆苗又一次痛心地察觉到——自己败了! 自打结仇以来,陆苗对江皓月的关注度不减反增。 隔壁但凡有一点点风吹草动,她都要过去观察观察;在学校里有事没事,她总爱往三年级的教学楼跑。 即时收集敌方情报,以备下一次的战争打响。陆苗未曾想,这一关注,她真正窥见了江皓月心中最不想让旁人知晓的那片区域。 陈露来找江皓月的那天,恰好碰上陆苗和江皓月同一个时间放学。 俩小孩前脚后脚进的楼,陆苗走得快一些,她上到自家的楼层,发现江皓月的家门外站着一个女人。 已近黄昏,楼道被落日染成橙红,女人手里夹着一根烟,听到脚步声,偏头朝他们看去。 陆苗和她的视线恰好碰上。 大冬天,女人光着一双笔直纤细的长腿,高跟鞋、红唇,头发是染过的浅金。 她的肤色很白,眼角弧度上挑,微微睨着你的时候,有一种漂亮又冰冷的清高。 陆苗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看着看着,竟从她脸上看出了几分江皓月的影子。 并非五官,而是眉宇间的那股劲,隐隐的相像。 不知道陆苗停着做什么,随后上楼的江皓月顺着她的目光往前看。 “……妈妈?” 他感冒没好,嗓音嘶哑,前头的音是空的,后头才落实了。 陆苗顿时明白过来眼前人和江皓月的关系,纵使她再没有眼色,也知道她此时回避一下比较好。 关上自家房门的时候,陆苗好奇地悄悄瞥了眼外面。 只这一眼,让她的心悬起来,难以放下。 她看见江皓月手捏着裤子边缘,局促地咬了咬唇,然后仰起头,用力冲女人露出一个讨好的笑。 冬日的凉风吹得头发乱糟糟,更衬得他的脸只有巴掌那样,小小的一张。 江皓月的鼻子红通通的,可是眸子亮亮的,像兜了一汪的星星在里面。 明明眼睛仿佛要哭出来了,但他却是在笑。 陆苗见过各式各样的江皓月,平静的、乖巧的、发怒的,皮笑肉不笑的……通通都比不上眼前的这个来得生动。 胆怯脆弱,并饱含期待,他将自己的慌乱无措,尽数摊开。 一瞬间,他从之前张口闭口嫌她“幼稚”的小大人,变回了一个和她同龄的傻小孩。 第13章 陈露 江皓月翻出钥匙,很久没有见面的妈妈终于回家,他慌慌张张的,开门都不利索了。 陈露拦住他:“我不进去了,跟你说几句话就走。” 他无措地顿住动作,也不敢回头看她。 她只是来见他的,没打算进江家的门。掐掉烟,陈露伸手摸了摸孩子的小脑袋,问他:“过得好吗?” 小孩憋着眼底的泪意,用力地摇头。 她知道他经历了什么,心下叹息:“我听说了。” 车祸之后,江义有了由头,隔三岔五给陈露打电话,让她回来照顾江皓月——“这个家需要你,我们的孩子需要你”。 她给江义的卡上汇了款,人却一次没来过。哪怕是江皓月在住院那段时间,她仍铁了心肠,对江义的请求无动于衷。 后来他不求她跟自己复合,只求她来看看儿子。但是多打了几次电话,她就不再接了。 最后一次通话,江义喝醉酒,用牌友的手机打过去骂她:“这是你怀胎十月生下的孩子,陈露,你有没有良心”。 第二天酒醒,他想找她道歉,发现陈露已经把号码换了。 从前江义拿自己逼她,现在拿他们的儿子逼她。 可陈露心里没有他,他怎么做都是空。 江皓月以为他妈妈是不知道的。 她没有来看他,没有打过电话给他,他认定是江义瞒着她,他怪的人只有江义。 他把吃的苦往肚子里咽,因为陈露不在身边。 他想着,妈妈如果在的话,他也一定是有人疼的。 “腿很痛……”小孩背对她,嗓子细细的,被浓重的鼻音压着。 江皓月想呀,他妈妈一定不知道,他那么痛。 “妈妈,”他转过身,已是满脸的泪水,千般委屈,讲出来只有这泣不成声的一句,他又重复了一遍:“腿很痛。” 小孩抓住她的衣摆,豆豆大的眼泪从脸颊滚落,砸到地上。 陈露喉咙发干,望了望他小小的手,眼中酸涩,想要回握。那手在即将握上时改了道,她打开随身的皮包,抽出一叠之前准备好的现金。 “狗娘养的江义,我给他打的钱肯定没花你身上,这些你自己藏起来用。” 她语速变快,有自己无法察觉的慌乱。江皓月不想接她的钱,她用了力道,按紧他的手让他收着。 江皓月若有感知,收下这钱,陈露又要走了,将这笔钱和他一同丢下。 可是他需要的,哪里是钱呢? “妈妈,我想你。”害怕她离开的情绪无法克制,小孩扁着嘴,哭得更大声。 本就不想发出太大动静,陈露俯下身来,抱着他哄:“别哭了,别哭了。” 他的头埋进她怀里,上气不接下气地抽泣着,仅剩的力气全使在手上,揪紧她衣角。 陈露拍他的背,喊他的名字,语调温柔。 小孩哭得不肯停,期期艾艾地怨她:“我想你回来,我等了你好久,我天天等你。你告诉我你什么时候回来,好不好?” “皓月啊……” 陈露把他从怀中扯出来,擦干他的眼泪。 “你别等我,我不回来了。” 想到江义,她的声音又冷了几度:“你爸爸,是一个瘤,治不好的。” “那妈妈带我一起走,不行吗?我会乖的,听你话。” 江皓月自己擦眼泪,他努力找回平时的“小大人”姿态,他和爸爸不一样,他不给妈妈添麻烦:“其他人都夸我、都夸我……” 陈露打断他:“我不能带你走,我不想跟他有任何瓜葛。” 她捡起散落在地上的纸币,塞进小孩的手里。他的手掌太小了,厚厚一沓钱,根本没法拿稳。 “皓月呀,是我对不起你。” 江皓月吸着鼻子,脑袋里忍不住发懵:其他叔叔阿姨夸他懂事,学校老师夸他功课好,可是妈妈,他的妈妈为什么不疼他呢? 第14章 忧虑 进门后,陆苗没有回房间。 她背着书包站在门口,把走道里的对话听去了大半。 陆苗没见过江皓月哭,也没听过他喊疼。 她在医院看见他的时候,他没有;在浴室摔倒了,他没有;被同龄的小孩欺负了,他没有……所以当他平静地接受一切后,全部人理所应当的忘记了,那伤该是有多疼的。 她听见他一抽一抽,压抑着喘不上气的哭声,才恍然大悟,这疼,直疼得他痛不欲生。 对于江皓月来说,他们都是外人。他说着“我自己就行”、“不用麻烦了”,来谢绝外界的好意。面对他的母亲,他却是想极尽全力地挽住她的手,他问她:“能不能带我一起走”。 陆苗生在健全的家庭,从未像他一般,担惊受怕着自己被遗弃。可是,她被那股慌乱和太浓重的悲伤感染,竟然跟江皓月一起哭了起来。 她哭着哭着,发现自己根本没有立场哭得这么惨……彼时她胸前的红领巾拆下被当成手帕,陆苗攥它在手心里,已经硬生生哭湿了半条。 江皓月的妈妈跟他说了“对不起”,之后,陆苗就再没有听见江皓月的哭声了。 她尝试寻找他的踪迹,感知他情绪的变动,于是,在房门边一直站到夕阳西下,夜幕捎着月亮爬上天空。她侧耳,听着外面的动静,一点一点淹没于楼里各家各户热热闹闹响起的炒菜声与交谈声中。 陆永飞和林文芳不久也下班回家了。 陆苗看着她妈妈万年如一日地对她唠唠叨叨,拎着菜进了厨房,她爸爸坐在沙发上开启电视,按照惯例看起了晚间新闻。 家里暖黄色的大灯一亮,她又回到她熟悉的人间。 晚饭时,陆苗明显的胃口不佳。 筷子拨弄着碗里的米饭,好不容易夹起一筷,刚到嘴边,忽然吃不下了,她心事重重地蹙起眉头。 “我们有没有什么菜能给江皓月送过去的?” 林文芳停了筷,觉得陆苗太反常了:“怎么啦?你头晕吗?” “是不是感冒还没好?”陆永飞附和她,一起开始担忧:“孩子妈,要不要给苗苗测个体温?” 陆苗心里憋了事,可那是江皓月的“私事”,她不打算跟他们说。 “我没发烧,没生病……” 她气闷地咽下满腹忧郁,沉默不过半秒,恍惚间被点醒:“江皓月生病了。” “啧啧,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林文芳笑她。 “这一阵,我给小江送点菜,你吃饱饭了,恨不得要再吃一顿,把他的份也吃了。他生病,你就差没在家里放鞭炮,谁不知道你偷摸着有多高兴……” “唉,我很过分,对吧。” 陆苗没有反驳,情绪愈发萎靡。 “妈妈,给江皓月熬点中药吧,我上次生病吃的那个。江皓月生病了,都没人给他熬中药。” “人家吃西药啊,”陆永飞忍俊不禁地提醒她:“你不是为了他能不费劲地吃西药,你自己却要吃中药,跟我们闹了几天脾气吗?” “哦。”陆苗这才想起来。 陆永飞夫妇见她没招献殷勤,终于肯静下来吃饭了。 才吃没几口…… “那我等等问问江皓月,要不要跟我一起去洗澡,他今天还没洗。”她又想到了新的。 隔壁,江义破天荒地这么早回家。 他在街上买了卤味和一些盒装的糕饼,一进家门就兴奋地招呼儿子来吃。 “赢钱了?”江皓月难得见他买这样的东西。 “和那个没关系,”江义边脱外套,边往没开灯的内间瞅:“你妈妈呢?” 听牌友说在附近看见陈露坐在车里,他在路上带了些吃的,匆匆忙忙就赶回来了。 江皓月拆开糕饼的包装,眼也没抬:“她走了。” 江义爆了句粗:“早知道不买东西,能快点回来。” 糕饼的包装刚拆好,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赶在这个节骨眼,屋里的两人都被着声音吸引了过去。 “江皓月,江皓月!你洗澡了吗?” 门外并非去而复返的陈露,而是对门的陆苗,她吃完晚饭,拎着自己的水桶来找江皓月了。 江皓月奇怪她为什么忽然来,难道是知道他家有饼吃?这样想着,他顺手拿了块饼,准备过去给她开门。 “等会儿,我还没问完你话呢。” 江义又不是不知道江皓月洗澡要多久,楼上搞不好还得排队,他可没耐心等。 “你先跟我说完再去。你妈妈跟你说什么了?有没有给我留话,或者留什么东西?” 江皓月闷声不吭地摇摇头。 “你摇头?她什么都没有做?什么都没有说?” 按照陈露的性格,远远看孩子一眼然后走掉,完全有可能,这家哪有她舍不下的东西。话虽如此,江义还是觉得心里堵得慌。 “那她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再回来看你?” 江皓月表情木然,眼神与陈露如出一辙的冷漠:“她不会回来了。” “操……” 江义的火气瞬间被点燃,去翻找胸前口袋里的烟。 “她难得肯来,你为什么没有把她留下?”无人可怪,他迁怒江皓月。 “你给她看你的腿了吗?” 江皓月没理他,江义情绪激烈,声音不自觉更大了些。 “你得给她看看啊,”他怎么想也想不通,陈露能无情成这样:“你腿断了,她个当妈的都不管你吗?” 他在等待回答,江皓月却只是沉默。 他直愣愣地盯着地板,江义半天问不出个屁。 “江皓月,你的嘴长了不会说话吗?摆臭脸给我看是吧?” 火气上头,他一脚踹倒了身旁的塑料椅。椅子砸向地板,发出可怖的断裂声,有根椅子腿被摔碎了。 可是江义的怒火远远没有止住,越看小孩这个不理不睬的鬼样子,他越觉得陈露的离开江皓月难辞其咎, “我养你这么久,一点用也没有。” 江皓月抬头看他,身体微不可察地颤抖起来。 “砰砰砰!!” 在外面的陆苗听到动静,攥着的拳从敲门改为了锤门:“江皓月!江皓月!” 她这么久没听见他的回应,加之屋里有摔东西的声音,陆苗以为江皓月被他爸打了。 “江皓月,你快点出来啊!能给我开门吗!!” 在陆苗准备冲回家搬救兵的时候,江皓月家的门从里开了。 “你干嘛?”他把门开了条缝,没打算让她进来。 陆苗见他脸上没伤,身子往屋里挤,想检查他其他部位:“你没事吧?” “没事,”他问她:“吃饼吗?” 她被他忽然的转折弄得摸不着头脑,不过犹豫了一下,还是应了“好”。 然后陆苗傻不愣登地接过江皓月给的饼。 “你先洗澡吧,我等会儿去。” 他给完饼就要赶客了。一手水桶一手饼的陆苗用手肘抵着门,满脸的不放心。 “我没事。”江皓月挥挥手,催她出去。 第15章 囚鸟 陆苗洗完澡回到二楼时,没有直接进自己家,耳朵贴在隔壁的家门上,她又开始听墙角。 江皓月还没去洗澡,她仍旧很担心他。 门从里面打开,陆苗一个踉跄,脑袋往来人砸去。 如果来的是江皓月,估计这会儿两人就一起倒地上了,幸也不幸,不是江皓月。 她闻到一股浓重的烟味,被扶稳之后,抬眼望见一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 陆苗一直不太喜欢江义,她觉得他有点可怕。 在门口偷听的小孩被抓了个正着,江义嗤笑一声,没有问她“你在这里做什么”这样无聊的问题。 “你来找江皓月?”他让了个道,方便她进去。 陆苗见江义穿着羽绒服,手上拎了袋垃圾,像是要出门的样子。 她冲他点点头,扯着嗓子往门内大声喊:“江皓月,你什么时候洗澡啊?” 江皓月走出来,一脸的疑惑。 陆苗今天吃错药似的,锲而不舍地要他去洗澡,他都怀疑她是不是在浴室布下陷阱,看他没上钩所以着急。 “我马上去。”他回答道。 看她的表情着实不像要害他,电灯泡一样亮堂堂的双眼中就差写四个大字——“我关心你”。 无事献殷勤……按照平日对她的理解,江皓月返回厨房,又拿出一块饼送至她手里。 陆苗被他的行为稍稍地伤到了:喂!我在你心里就是这样的人吗? 不过还是收了饼,对江皓月道谢。 等江皓月去洗澡,江义也出门去喝酒了。 陈露这个女人,他这辈子凭自己是没法忘记了,能够暂时摆脱烦恼的途径,不外乎赌博,或酒精。 隔壁家在江义出去后,一夜宁静。 有自己盯梢,陆苗觉得江皓月还是很安全的。 第二天是周末。 陆苗不用上课,在鸡棚喂聪聪,林文芳跟楼上的妇女们坐在门口聊八卦。 “你们听说了吗!”这个开头一听就是特大新闻。 “昨晚,我们二楼的江义给人抓紧局子里了。” 陆苗耳尖地捕捉到关键句,一下子警觉起来,拉长耳朵听那边在聊什么。 林文芳刚听说的这事,自然是非常的关心:“啊?是因为什么抓的?赌博吗?” “不是,”大妈挤着眉,说得绘声绘色:“他和人喝酒的时候,把人家给打了,就在我们菜市场那边的大排档,凌晨那会儿警车都来了,动静闹得可大了。” “唉,是啊,他喝了酒德性差,我和老公撞见几次了,他喝醉了在那儿发酒疯。”林文芳住他对门,觉得那人酒醉做出打人的事一点也不奇怪。 “知不知道他为啥打人啊?”大伙好奇。 “我听大排档老板娘说的,”大妈压低声音:“他们边喝酒边聊江义和他前妻的事,一起喝酒的人喝高了,说了几句混账话。他问江义他的前妻怎么对他一点情分没有,儿子难不成不是他亲生的。江义听完,一个啤酒瓶砸上去,把人家头给打破了。这还不算完,后边见血了,他奔着要人命去的,谁拦他,他拿碎玻璃捅谁。” 妇女们啧啧叹着,议论纷纷。 “这话怎么能乱说啊,这人太缺德了。” “跟着江义混的那伙人,全不是什么好鸟。” “酒精害人啊。” 林文芳心道,江皓月这孩子真是可怜:“江义要被抓进去关几天?” “不严重的话,不是交点保释金就能出来了吗?” “不好说,他有案底啊,之前就坐过牢。” 人们七嘴八舌,又扯出另一段往事。 回了家,林文芳合计着做点吃的给隔壁送去,陆苗却建议她:“让江皓月过来吧,和我们一起吃饭”。 然后,她主动请缨,要去隔壁叫人。 意外的是,江皓月不在家。 想着他或许是出门了,她拉了拉门把,门没锁。 那他就不可能走远,陆苗猜测:他去浴室了。 一口气上楼跑到公共浴室,浴室没人;她哼哧哼哧又跑向一楼的鸡棚,没看到他。 他们这个楼还有哪里能去啊? 抱着“他总不会在那里的想法”,陆苗去了顶楼的天台。 冬日的寒风吹过,呼呼地刺到脸上,刮得她脸颊生疼。 站在顶楼视野开阔,能望见很远很远的房屋、道路,田地。 天空往不知道边际的地方,一路延伸。 万物一派灰扑扑的沉默,太阳也像怕冷似的,严严实实躲进了厚厚的云层之后。 江皓月在顶楼。 他离她不远,不过十步的距离;他离她很远,他站在天台最边沿。 男孩穿了件灰色的毛衣,好像要融进苍茫黯淡的背景里。 半只裤管是空的,他是拄着拐杖上来的。 陆苗看着江皓月的背影,忽然不敢说话,觉得那会是一种打扰。 他一动不动地高高仰起头,注视着遥远的天空,于是她尝试和他望向同样的方向。 那里只是,遥远的天空。 迎着凌冽的风,他展开自己的右手。 她屏住呼吸,见他渐渐地,松开拐杖,张开了另一只手臂。 陆苗一生都无法忘记那个画面。 他用仅有的右腿站立在天台的边沿,瘦小而年幼的身体被烈风带着颤动起来,宛若摇摇欲坠,宛若下一秒就要振翅高飞。 他像极一只鸟,归属于天空。 “江皓月。” 她可能是喊了,可能是没有。 声音轻飘飘地落地,周身静谧的空旷,好似什么响动也没有来过。 他转过头。 浅淡漂亮的眼眸令人想起课本图画中的远山,清冷的,雾蒙蒙的。 第16章 噩梦 那段时间陆苗频繁地做一个噩梦。 梦的开头总在御花园里。 小燕子和紫薇惊慌失措地边跑边喊:“皇阿玛,香妃娘娘变成蝴蝶飞走啦。” 她循着翩翩飞舞的蝴蝶望向高处。 各色蝴蝶拼成的阶梯通往五层的天台,天台尽头站着江皓月。 陡然,他张开双臂,往前一倾,肩胛处宛如破出花朵。 细看之下,她看见一对血染过的羽翼……他拥有了翅膀。 江皓月飞起来了。 “他不能走!”脑中被这个强烈的念头占据,陆苗朝江皓月飞行的方向跑,想将他扯回来。 她跑呀跑,眼见着他飞得越来越高,变得越来越小。 “有没有人能帮帮我!”陆苗不知道自己跑到了哪里,这儿七拐八弯,有绿树成荫,有花团锦簇。 直到她撞见小燕子和紫薇,她才想起自己在御花园。 “皇阿玛,香妃娘娘变成蝴蝶飞走啦。” 陆苗跟着她们后面跑,她们喊,她也喊:“皇阿玛,还有江皓月,江皓月也飞走了。” …… 显而易见,在陆苗心中埋下阴影的元凶,正是江皓月。 大约是由于他始终没有跟她解释过,他那天在天台做什么。 江义从看守所出来后,老实了很长一段时间。每天江皓月放学回家了,他就叫人帮忙看会儿店,晚饭都是在家里吃的。 比起做一个称职的爸爸,江义对江皓月的关注,更倾向于他需要一种精神寄托。 陈露来看过江皓月。 毋庸置疑,她对江义是毫无牵挂的,但是他们的儿子,她还关心着。 那么,江义想:只要江皓月在,陈露总有一天是会回来的。 当他抱着念想,打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过活,她却狠心得连他这点希冀都掐断了。 不过几个星期,江义意外得知了陈露再婚的消息。 那晚,他又出去喝了酒。 江皓月看到他爸爸没回来,自己吃好饭,写完作业,按时睡下了。 江义喝到凌晨,回来时已经醉得意识模糊,拿着酒瓶子在楼道里又哭又笑的,嘴里叨叨着乱七八糟的话。 酒瓶子摔到水泥地,发出钝钝的“吭”声。 陆苗最近睡得浅,被这声弄得一激灵,从梦里醒了。 江义摇摇晃晃进到家中。江皓月提前给他留好门,就是不希望半夜被他吵醒,可是江义怎么会如他的愿呢…… “没良心的!没良心的!” 他扯着小孩的胳膊,把他从床上抓起来,一路往外边拖。 睡着的江皓月感到一阵剧痛,反应过来时,他已经摔下了床。睡觉时他不会戴假肢,即便是戴了,也于事无补,成年人与小孩的力气根本无法相提并论。 腿疼得厉害,江皓月发出绝望的喊声,伸手想要去抓自己的拐杖。 没有它,他完全失去了平衡身体的能力。江义拽着他残疾的身体,就像拽着一个破布袋子,他无法挣脱,眼睁睁看着他把自己拖出了家门。 凌晨时分,所有人家正是好梦。 察觉到隔壁出事,陆苗冲进父母的房间,“啪”地按亮大灯,跳上床把父母摇醒:“快醒醒!快点啊!!江皓月被他爸打了!!” 陆永飞赶来时,江皓月已经被拖到楼道,他半个身子耷拉在地上,江义扯着他下了一层楼。 这画面太恐怖了,先跑来的陆苗在旁边扯着嗓子尖叫了起来。 “你他妈喝得太醉了!松手!!” 陆永飞上前,狠狠地推了一把江义:“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这是你儿子啊!” 陆苗不知道喝醉是什么意思,在她看来,江义是疯了。 他的眼睛充斥着一种怪异的血红,瞪大的眼球子好像要从眼眶里掉出来;脸也是红的、脖子也是红的,衣服上全是浓重的,令人作呕的酒精味。 “我要带他……去医院……DNA检测……”咬字模糊不清,他疯癫地低语。 江义不曾放松拽着江皓月的力道。 陆永飞推他,他照拽不误。 拉扯间,小孩又被扯下了一层。他的下肢始终在地上摩擦,唯一能够活动的那条腿脱力地垂着,失去知觉般,动也不动。 “他妈的别拽了!给我醒醒!!” 陆永飞索性给了他一个大嘴巴子。 江义的半张脸被打肿。怒气的驱使下,他终于松开小孩,跟惹他的那人在楼道中扭打了起来。 “操!我管我儿子,你插什么手?” 陆永飞一拳拳揍向他的肚子,半点不手软。 “这孩子的命有我的一份,自从医院把他救起,我心里就把他当我半个儿子了。你他妈喝了酒爱去哪去哪,江皓月我要带走。” 搞出这么大动静,邻居大多也醒了,男的上前拉架,女的帮忙林文芳那边把小孩先抱到屋子里,二层闹哄哄地挤作一团。 陆苗攥着拳头,不停地发抖。 她寸步不离地呆在江皓月身边,她满心的恐惧与不安,期盼他跟她说点什么。 可他没有。 江皓月在闹声中半阖着眼,一如往常,一言不发的。 第17章 锡兵 再一次,江皓月进了医院。 他睡了很沉的一觉,醒来的时候外面出了大太阳。 手背上插着输液的管子,身边空无一人。江皓月微微侧身,看见病床旁放了水果,还有一本童话书。 他把书拿起来。那是一本带插图的安徒生童话,标题叫《坚定的锡兵》。 盯着扉页发了几分钟的呆,他将自己撑起来,倚着床头,翻开了书。 “很久很久以前,有人用一把旧的锡汤勺铸出了二十五个小锡兵。” 配图上,神气的小锡兵们穿着制服配着枪。 他们的神态一致、姿态一致,只有其中的一个与众不同,铸锡兵时,因锡不够了,所以这个小锡兵缺了一条腿。 童话写道:“尽管这样,他仍然和其他的锡兵一样,用他的一条腿稳稳地站着,而他也成了锡兵中最招人眼目的一个。 ” 小锡兵的女主角,是纸做的芭蕾舞者小姐。她在宫殿中伸展双臂,高高抬起一条腿,锡兵见到她用单腿站立,以为她和自己是一样的。 为了靠近她,小锡兵被鼻烟壶里的黑色精灵所害,踏上了漫长而惊险的旅途——他从窗户栽到楼下,被野孩子放到纸船上,顺着水流飘走。急流与大雨险些将他颠覆,下水道的老鼠向他讨要过路钱…… 插图中的小锡兵站在摇摇晃晃的小纸船上。周围卷起巨浪,他依旧面无惧色,挺直的脊背挂着他的毛瑟枪。单腿小锡兵始终如一,神情毅然地望向远方。 这个锡兵被铅笔圈起来,箭头标注一个小小的“你”字在它的旁边。字体圆圆的,一把一划写得规整认真。 不论遭遇怎样的磨难,小锡兵的心中依然坚定地相信着远方——那里有他所寻找的希望。 在那个送他童话的小姑娘眼里,江皓月是和这个小锡兵一样的存在。 他合上书页。 良久后,忍不住又打开。 手指摩挲着,把那个“你”字,再看了一遍。 …… 小学三年级的课堂,同学们一字一句跟着老师朗读。 “如果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念到三年级,陆苗以为自己也能变得跟江皓月一样,忽然能看得懂很难的书,被大人喜欢,写出满分的试卷。 念到三年级,发现一切还是没变。 “老师,我的小测扣分扣错了,诗人我明明没有写错呀!”对照完课本,陆苗一脸不平地高高举起手。 同桌的小眼神凑过来,瞅了瞅她的卷子:“错啦,诗人是‘雪莱’,你写成‘雪菜’了。” “哈哈哈哈哈哈。”教室里爆发笑声。 “哦……不、不是差不多吗?” 陆苗尴尬地拿书盖住卷子,被嘲笑后羞恼地掏出两个拳头,威胁附近的同学。 “谁在笑我!” 迫于她的淫威,同学们缩紧脖子,生生将笑声憋了回去。 因为这事实在太丢脸了,放学回家时陆苗意难平地将它跟江皓月说了一遍。 ……然后她又被江皓月给笑了。 “要是考试的时候,能把你的脑子借我一下就好了。我俩互换,我把我的安你头上。”她看着他的一百分感叹。 “我要猪脑子干嘛?”江皓月瞟了她一眼,双手护住自己的头,斩钉截铁道:“不借。” “江皓月!”她果然上钩,气急败坏地跳起来,去拔他的脑袋:“借我!借我!” 他按着她的手,故意逗她:“不借不借……” 江皓月太可恶了,陆苗觉得不让他教自己写三百年作业,就太便宜他了。 于是吃完晚饭,她哼哧哼哧地又去了隔壁。 “啊,在这里!我的巧克力罐子!” 不顾主人意愿,她进到他家,熟练地往塑料罐里储藏巧克力。 “你什么时候回去?”江皓月直言不讳:“你太吵了,在我旁边我没法做作业。” “哦哦,我知道了,我不跟你讲话。” 把练习册往桌上一放,她转身找自己专用的凳子:“不过,嘿嘿……我不会回去的,今晚我要在这儿跟你一起做作业。” “同一套说辞,你觉得我会上当几遍?” 江皓月挪开自己摞在桌角的卷子,给她的练习册让出了一个位置。 “不跟我说话,你还可以自言自语,还可以唱歌,你多的是法子发出声音。” 陆苗才不管他上不上当,凳子已经搬来了,她就要挤他旁边。 “作业好多啊,语文、数学、英语,品德课和科学课的后天要交,我也没写。对了,还有订正小测,我得把‘雪莱’抄写三十遍……” 草草翻了翻作业本,陆苗苦着张脸。 “先写英语吧。” 江皓月帮她列好顺序,催她快点动笔。 “快点写,写完我们一起看电视。” 这招对陆苗百试百灵。 为了能早点看电视,她的注意力全集中到作业上了,下笔如飞。 大约八点,她把作业写完了,闲不住地开始偷瞄在看课外书的江皓月……明明作业比她多,但他总是比她写得更快。 接收到陆苗发来的信号,江皓月大大方方地丢下书。 “走吧!看电视!” 夜晚还很早,动画片还没有放完,家里有充足的零食。 只要跟父母说“作业写完啦,我跟江皓月一起看电视”,就保准不会挨骂。 陆苗和江皓月一起看《哆啦A梦》。 他看得入神,忽然指着电视屏,问她:“你什么时候去演动画片了?” 没有听懂他的意思,她往电视里看去。 镜头正切到胖虎的画面,他正在抡起圆圆的拳头,高高兴兴地打大雄。 “你!” 陆苗下意识要去揍江皓月,和屏幕里胖虎的动作如出一辙。 他扑哧一笑。 “差不多了啊!”她收回拳头。 “你还笑!”她拎出拳头。 他笑得前倒后仰。 电视屏幕散发着暖黄色的光,将孩子们包裹在其中。 她叉腰装凶,嘴角有绷不住的笑意。 他看着她,眼底有星星。 陆苗回想起自己的童年,最怀念的时候不是上树摘果子、下田挖田螺,不是考试考好被表扬,被父母带去吃大餐;不是过节去游乐场;不是买了新衣服新玩具。 她最怀念的时刻,是写完很多作业之后,和江皓月坐在客厅看电视。 那时的心情总是愉快而轻松的。 窗外有柔和的晚风拂过。他们彼此陪伴,一点也不寂寞。 偶尔会吵嘴,偶尔会为了争遥控器打闹,偶尔会看着看着就一起睡着了。 那些,细微而日常的,肩挨着肩排排坐的,他俩的童年。 每一次想起,都觉得很快乐。 第18章 初中 升初中那会儿,老师推荐江皓月去面试了两所市里最好的私立中学。面试毫无意外通过了,但江皓月最后还是选择去户口划片的公立校。 陆永飞劝江皓月读私立的,他是读书的料,那两所学校的师资和学习条件更好。如果江皓月担心学费,他愿意出这笔钱。 江皓月只说:在学校学习,学的东西总归是大同小异,没必要浪费。 陆永飞是看着他长大的,了解这孩子的脾性。自家的陆苗脾气倔,倔在壳子,顺着她哄一哄,她什么都听你的;而江皓月的倔,倔在内里,他乖巧礼貌,但他有自己的主意,哪怕你知道他是口是心非,你也没法劝动他。 江义经营的麻将馆,牌租是唯一的收益来源。他自己不赌钱的话,房租水电能够靠收入勉强负担,可是他不但赌,还赌得不小。 对于自家的情况,江皓月再明白不过,他没法去奢求更好的,这些年陆苗家帮他的已经足够多。 差了一年,陆苗进了江皓月就读的初中。 当年江皓月通过考核的私立初中,她也去面试了。面试结果虽不理想,但陆永飞的熟人跟他们说,学校里头有认识的人,如果想进去读可以塞点钱走走后门。两个家长讨论之后,最终没花这钱。 陆苗一直觉得,自己跟江皓月比起来,他更像是陆家亲生的。 “你不比人家小江,进去好的学校有什么用?你的成绩摆在那儿。” 父母的话无疑伤了陆苗的自尊,很长一段时间,她见着江皓月都没好脸色。 按理说,陆苗的成绩并没有差到天理不容的程度,至少在他们班,还算是中上水平。 问题是,江皓月太优秀了。他是公认的、铁打不动的年纪前三,年岁渐长,书读得越来越好,竞赛奖状和三好生奖状之类的拿了一大推。 两家人的关系近,时不时就会拿他们的各方面表现作比较。 林文芳挂在嘴边的,便是:“明明两人每天在一起读书,吃的东西也一样,看看人家,再看看你。你是要什么家里就给你什么,身体健康;人家小江呢,条件样样没你好,门门课甩你一大截。” 陆苗被念叨烦了,偶尔会顶撞几句:“什么叫条件样样没我好?你们对他,不比对我重视的少。他伤的是腿,不影响别的啊,江皓月脑子好用是天生的,也不见他比我勤奋刻苦,我看他成天悠闲得很。” 这话一说,她妈就又有的嫌她了。 “你看你,这么爱狡辩,能不能学学人家小江,他从来不跟长辈大声说话。” 张口闭口的“学学小江”和“看看人家”在无限回放,纵使陆苗心知自己很多方面不如江皓月,长时间听着,仍旧起了抵触心理。 小时候皮惯了,私下她遇到憋得慌的事情,偏好武力解决。 于是,趁着月黑风高,小陆带着硬邦邦的拳头去找了隔壁的好孩子小江。 “你能不能考试考差一点啊?对大人不要有礼貌,不要听老师的话,使劲去顶撞他们,不跟他们打招呼。吃完饭就坐着休息,不跟大人道谢,不说好话,不主动负担洗碗之类的家务;平时不自己洗衣服晒衣服;不爱收拾房间;下课到处跑,不吃晚饭,专门在外面买零食吃。” 听罢,他总结道:“你是想让我学你?” “喂!” 瞧他这话说的……可惜,陆苗不可置否。 “我说的你全部照做!不答应的话,我就揍你。”争口舌她争不过他,拼拳头就不一定了。 江皓月凉凉道:“我不答应。” 下一秒,他的两颊就被她的两只手给捏起来了。 “不答应?” 陆苗单腿踩在他的床边,坏笑着调戏:“瞧瞧这可爱的小脸蛋,嫩得哟。不答应我就捏着不放了!” 江皓月可不是坐以待毙的主儿,她来惹他了,他肯定反击。 脸被捏成了圆圆扁扁的包子状,她笑嘻嘻地捏着他晃来晃去,但她没注意到他的手是闲着的。 眼疾手快,江皓月盯准陆苗毫无防备的腰,一手按住她,一手伸上去挠她的痒痒。 陆苗被抓个正着,双腿一软,手中的力气被搅和得七零八落。 他再挠,她便咯咯笑着倒向了床。 这下完全是江皓月占据了主导权,她左挡右挡,挡不住他灵活的爪子。 江皓月也是坏惨了,陆苗明显已经无力反抗,他偏就趁人之危,进一步地挑衅她:“下次还敢不敢捏我脸了?” “不、不敢,不敢,”她眼角笑出泪花,上气不接下气地求饶:“放过我吧。” 江皓月满意地点点头,这才松了手。 陆苗平复了气息,低着头从床上支起上半身。 “我不敢……”她猝然抬眸,对他狡黠一笑:“不敢才怪!” 他们一起长大,就像是他了解她怕痒,她也了解他的弱点在哪——江皓月的左腿。 那里受到过不可挽回的伤,是他身上最敏感,最脆弱的地方。 低头的时刻,她瞄准好位置,话音未落,她已将自己的手覆了上去。 只等他惊叫一声,狼狈地扑向床铺,连声哀求她放…… “陆苗。” 江皓月的声音,涩涩的:“你碰哪儿?” 陆苗被问得自己也不确定起来,手下意识地在那个地方,握了一握。 他的左腿被高位截肢,不小心找歪了地方,她碰到了更里面的那个位置…… 所以是……所以是…… “啊。”她慌张松开手,身子往后一弹。 两人脸上的尴尬,谁也不比谁少。 冰冻的气氛维系了半分钟,江皓月先开口,想要缓和缓和气氛。 “这么厉害的威胁方式,你跟谁学的啊?” 小姑娘的脸“刷”地红了。 ——江皓月太过分了!! 她想要尖叫,想要吼他,想找回气势……可是脸蛋烧得越来越烫。 “我!” 陆苗从床上爬起来,凶巴巴地瞪了他一眼。 “我不知道!” 走掉的时候完全是落荒而逃。 她的拖鞋只穿走了一只——上半身是叉腰气恼的大佬,下半身连自个儿忘了个鞋都没察觉到。 努力不在他面前丢脸,陆苗装作无事发生,大摇大摆出了他家的门。 一出门就马上掩住了脸颊。 哇!江皓月太讨厌了!! 第19章 反常 近来,江皓月的行为很反常。 之前,他是懂礼貌、学习佳,样样挑不出错处的好孩子。最近,他上课走神,无故缺勤;长辈跟他交代的话,他转头就忘;路上碰见老师,他神态恍惚,不再打招呼;学习成绩也有了小幅度的下降——从年级第一掉到了年级第三。 陆永飞和林文芳将他的异常看在眼里,他们不住地为他担心:小江是不是出什么事呀? “陆苗,你跟小江一个学校的,最近学校有没有发生什么不愉快的事影响他了?” 从隔壁回来后,林文芳眉头紧皱地问自家闺女。 陆苗心不在焉地打马虎眼:“我初二,他初三,我哪知道另一个年段的他发生了什么事。” 陆永飞也加入了关切江皓月的行列:“在一个学校,能隔得多远?你打听打听,悄悄了解一下。你又不是知道你小江哥哥,他受委屈老是自己咽下,怎么问他,他都不肯说。” 陆苗心道:是呀,你们的宝贝小江是受委屈了,还很大可能是我本人给的委屈。幸好他不爱告状,不会乱说。 “哎呀,我觉得就是你们想太多!” 好不容易被她等到这一天,陆苗毫不嘴软地开始破坏江皓月的形象。 “为什么不许人家小江有个青春叛逆期?兴许他就是忽然不爱读书,厌倦了讲礼貌、按时上课的无聊生活,想要活得自由一点。” 陆永飞夫妇笑话她:“你以为小江是你啊?” “……”得了,陆苗还能说啥呢。 自从上次的尴尬事件后,她一直有意避开江皓月。 父母问她,其实陆苗心里也纳闷:江皓月最近在搞什么呢? 他忽然性情大变,是因为她之前的“威胁”吧……可是,他当时不是说了他不答应吗?嘴上那么说,却默默地按她说的执行了?江皓月会这么好心? 陆苗不太敢信。 这些先放一边。关于江皓月的反常,最让她不爽的就是:大家完全不觉得他是学坏了,全在担心他。 陆苗学习不好、陆苗不讲礼貌,结论是:陆苗是个坏孩子。江皓月成绩下降,江皓月不讲礼貌,结论是:江皓月状态不佳,这个好孩子一定出了什么事。 这太不公平了吧!! 虽然陆苗仍不愿意跟江皓月近身接触,但她还是想找机会告诉他——快点停止他的表演。 她的目的没达到,大伙儿反而对他越发怜惜,越发关注了。 学校那边,同样认为江皓月有难言之隐的班主任找他谈了话。 “江同学,这次的月考怎么回事?你从年段第一,整整掉了两名,成了年段第三。” 光听字面上的意思,可能觉得班主任太苛刻,用的词也是小题大做,但是听者心知肚明,班主任的严肃没有半点夸张。 “这中间你失了多少分啊?!看看那些题,对你来说,全是不该扣的。” 把月考卷子拍在桌面上,班主任越说越痛心。 学校保送市一中的名额已经内定为江皓月了,他是自己的脸面,也是学校的脸面。初三学习这么紧张,他怎么反而懈怠了呢。 “你入学以来不论大考小考,稳稳的年级第一。身为班级表率,你这掉了两名,班级的人心都开始慌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年段两个重点班,平均分一直上上下下咬得很近,我们一班怎么能输给二班呢?” 江皓月叹了口气,将头埋得更低。 看他无精打采的样子,班主任于心不忍,放软了语气:“是不是有什么事影响你了?你可以跟老师说。” 犹豫片刻,他淡淡道:“我没事。” 少年微蹙的眉宇间藏着一抹令人心碎的郁色。 “唉,想必成绩下降,你心里压力也很大。我叫你来是提醒你不要仗着脑子聪明,掉以轻心,没有其他意思。” 班主任的表情和蔼了许多,不再多加苛责:“你的年纪还小,家庭条件和身体方面都比较特殊,我全部理解。遇事不要撑着,告诉老师,老师很乐意帮助你。” 江皓月点点头。 “好了,”老师拍拍他的肩膀:“你回教室吧,好好上课。” …… 陆苗和江皓月,按理说是熟得不能再熟了,但她在学校,一般装作不认识他。 原因很简单,他太出名了。 即便是在学生众多的校园,江皓月也仍是无比受人瞩目的存在。 他是年级第一,领奖台的常驻人士;他长得好看,而且,他是个残疾人。 一个残疾人,身残志坚,克服了各种艰难困苦,成为他们身边品学兼优的存在。这种范本般的励志题材,在作文里随便写写就能拿高分。 每到期末,各个年段交上来的作文少不了有几篇关于他——即便作文的作者根本没跟他接触过。 《我的同学江皓月》、《我的校友江皓月》关于他,《一颗闪光的心》、《坚强的定义》,《难以忘记的勇敢》也关于他。 课间路过操场,陆苗不时就能听见广播在放文学社佳篇,十篇起码有一篇得出现江皓月。 不是他写的,就是写他的。 出于私心,她并不觉得江皓月的文笔好,他笔下的作文像他解的数学公式一样规整。 作文中他最擅长议论文,论点论据论证,按顺序列得清清楚楚。那些优美的词语和句子,是他《好词好句》那本词典的排列重组。他知道作文的得分点在哪,老师想看什么他就写什么。 而陆苗觉得,江皓月写的东西干巴巴的,没有一点真情实感。可惜,她不是改卷老师,她的标准并不适用,他的作文是雷打不动的高分作文。 大广播的耳濡目染之下,校园中无人不识江皓月。 初一的一整个学年过去了,全校只有陆苗玩得最好的两个朋友知道,她是他的青梅竹马。 托偶像剧的福,“青梅竹马”这个词在大家听起来总有一种不清不楚的暧昧意味……陆苗担心,如不管住自己的嘴,她会被江皓月抓起来质问:为什么要到处对他进行诋毁。 儿时他对她说“我跟你不是朋友,只是邻居和认识的人”,那冰冷的小模样,至今想起来,陆苗心里还觉得凉飕飕的。 比陆苗先来学校一年,江皓月唯一慢于陆苗的事是,他没有交到朋友。 初中生不论男女,都爱扎堆出现。女生上厕所要挽着两三个小姐妹,男生去打篮球,总是乌泱泱的一片人。 唯有江皓月,始终是独来独往的。 陆苗猜想,这是他在故意装酷。 不止是她,很多人也暗暗觉得他好酷。 骄傲又清高的第一名,大家争着夸他,他谁也不理。 自然是他谁也不理……毕竟,他可是江皓月,想跟谁做朋友还不是任他随意挑选。 所以,陆苗万万没有想到,江皓月的反常,是他真的出了事。 他被校园霸凌了。 第20章 霸凌 事情的起因是初三一班的数学练习册。 一班是重点班,为了准备中考,数学老师让大家每天多做一份额外的作业。 新发下来的练习册背后有答案,书刚到手,老师就让全班同学把答案撕下来上交。 结果,有人去图书馆买了一本新的,练习册的答案自此在班级里流传开来,复印件几乎人手一份。全班同学是一条船上的蚂蚱,有着共同的目标——偷懒,不用花那么多时间写数学作业。 然而,不知是谁把这事报告了班主任。 数学老师在班上大发雷霆,当场全班罚站,一个个搜书包。 但凡搜出那份答案的,罚抄自己的数学错题集五十遍,而且要让家长在作业上签字:已知晓孩子抄答案的事,会进一步督促教育。 班上五分之四的学生被搜出了答案,剩下的五分之一,或者是幸运地没把答案带来学校,或者是学习最拔尖的学生,他们从一开始就没有去复印。 本就是课业繁重的时期,这么一闹更是雪上加霜,罚抄错题集又要被家长骂的同学们,无不在心里咒骂那个告密者。 后来班里开始猜测谁是出卖他们的人,传着传着,有细细碎碎声音出现,说是江皓月告状的。 他没有复印答案,是其一;其二,他不跟他们玩,却是老师们的宠儿。 江皓月的特权,大伙有目共睹:他不用上体育课,不用做早操,不用做值日,班里他有专用的舒适座椅,而他们的是木板凳。 “江皓月不是装了假腿吗?听说很早之前腿就断了,我看他走路走得挺好的,没什么影响,凭什么样样搞特殊?” 平时只敢在心里阴暗地发发牢骚,现在这话能搬到台面上讲了。 有一个人开了头,霸凌之风就像多米诺骨牌似的,顷刻之间往下塌陷,越来越严重。 起头的那个人名叫陈阳州。 他是吊车尾进的一班,比起读书更擅长打篮球。高中部的篮球队破格收了初中部的他,所以他在女生中挺有人气的……只是不如江皓月。 前几周,他跟同桌表白了,在体育器材室里堵着小姑娘,他要人家做他的女朋友。 女孩拒绝了他,他不依不饶去牵她的手,非要追着问个为什么。 陈阳州块头大、力气也大,那姑娘抽了半天手抽不开,吓得脸色煞白,赶忙对他实话实说:“我有喜欢的人了,我暗恋我们班的江皓月同学。” 表白失败后,陈阳州第二天被请了家长——女生哭着去老师那里告状,说他对自己耍流氓。 从此,陈阳州看江皓月愈发不顺眼。 不过是个残废罢了,有什么好拽的。 霸凌的初始,是孤立。 大家事不关己地觉得,孤立不算欺负啊——我不想和他交流,所以我和他保持距离,仅此而已。 殊不知,冷暴力的伤害程度一点也不比暴力来得小。 没人收江皓月的作业;四人小组讨论时,三个人自己说自己的,没人跟他搭话。 上体育课的时候,江皓月一个人在教室做作业,陈阳州带人偷偷将教室的前后门锁掉,同学们全都知道,却没人去告诉他。 搭理告密者的人,会被全部人一起鄙视。 江皓月照样看他的书,做他的作业,一直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现,即便是他们对他的排斥已经这么明显。 他原来身边就没有朋友。 差别是,他变得更沉默了一些。 陈阳州则将江皓月的安静解读为“心虚”、“孬”,欺凌变本加厉。 他和他的“兄弟们”直接放学后堵住了江皓月,丢下一摞数学练习册,他命令江皓月写完它们,明天交给他。 “你惹出的事,由你亲自偿还,再公平不过。”陈阳州仰着下巴,居高临下地说。 意外的是,江皓月一个字也没驳。 他面无表情地将那摞练习册收到了自己的抽屉中,似乎默认了他的话。 陈阳州这下神气坏了,望向他的眼神充满鄙夷:“死残废,老师的走狗。” 他丝毫不怕这样戳人痛处会激怒江皓月,相反,他最乐意看到的就是,他被激怒后冲上来的反击。 一个残废而已,凭自己强壮的身体,他一个打他三个都绰绰有余。 陈阳州倒想看看,江皓月被按在地上打的时候,还能不能一如既往地端着他那副高高在上的架子。 计策没有生效。 陈阳州想着:他算是把这个胆小鬼吓破胆了,江皓月怂得连发怒的情绪都不敢有。 他推开椅子,抱起厚厚的练习册。 “哎哟,真乖啊。”陈阳州用逗狗似的语气嘲他。 江皓月全程没跟他说过一个字。 他抱着沉沉的本子们,头也不回地,一路出了校园。 …… 第二天,江皓月没来上课。 前一天把自己的练习册给陈阳州的人,催债一样地追在他屁股后面,管他要作业。 陈阳州哪有法子变出那么多练习册? 同学们纷纷怪罪于他,他咬紧了牙,死死地瞪着教室的前门,准备等江皓月来了就揍他一顿。 很可惜,直到早读课结束,江皓月也没有出现。 缺了练习册的同学全部被记为没交作业,上报给了老师。 第21章 炼狱 数学老师又发了好大的火。 收上来的练习册只有平时的一半,他进到教室,把本子往讲台上一丢,脸色铁青。 “说说怎么回事。” 他点名了数学课代表,课代表起立后支支吾吾。 他点名了班长,班长也不敢说。 “行,你们好样的,”既然没人说,老师便自己解读了:“因为上次抄答案的事被罚,你们心里不平衡,跟我搞抗议是吧?” 同学们头埋得低低的,教室里鸦雀无声。 “那些没交作业的,错题集再抄五十遍。” 没人有胆子跟老师叫板,大家只能在心中叫苦不迭。 增加的作业量,要怪的第一个人就是江皓月,但是,有很多人对陈阳州也有了意见。 第二天一早,等江皓月来的人等得望眼欲穿。 他们也不要他做完作业了,只想拿到练习册。毕竟他们让江皓月做的只有两节课的作业,如果他把他们的作业弄丢了,他们可是要从开学起的全部重头补一遍。 可惜,早读过去了,交作业时间已过,江皓月没有出现。 交不出来练习册的人还是交不出,只有两三个同学料到他今天还是不来,买了本新的练习册通宵补完了。 “两天没交了,数学老师一来肯定又要被训,我抄错题集已经抄得手都软了。” 和陈阳州走得近的一伙人垂头丧气地聚在一起。重点班的学生没有一个是不关心学习的,大伙的表情如出一辙的灰暗。 “你说江皓月是不是故意整我们?” 陈阳州冷哼一声:“谅他没那么胆子,估计是被吓得不敢来学校了。” “这个孙子!”身旁的人恨得牙痒痒:“等他来了,我们的错题集也让他抄。” “关键是他什么时候来啊?我今天放学也想去买本新的练习册了,我听他们说通宵补补能写完的……” 说这话的人被视为“叛变”,好几个人拿眼睛斜他。 不想认怂,他悻悻地嘟囔:“新买的练习册后面有答案,抄起来不会太慢。” “抄什么练习册,我们凭什么受这苦?”陈阳州一拍桌子,凶劲毕露:“今天放学我就去他家找他!我听郑超逸说江皓月住他家附近,我们去那边问问人,他躲家里也把他揪出来!!” 省了他找人的功夫,上到上午最后一节课,江皓月慢悠悠地出现在了学校。 铃响五分钟,老师在写板书,他在门口喊了声:“报告。” 在记笔记的同学纷纷抬头,看向门口。 “进来吧。”见到是他迟到了,老师一句苛责也没有。 在众人的瞩目下,江皓月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他两手空空,书包看上去扁扁的,完全不像有带他们练习册来的样子。 憋不到下课,他刚在座位坐定,陈阳州已迫不及待地写了纸条叫人传给他。 【我们的练习册呢?】 纸条丢到江皓月桌上,他摊开看了。 看完之后,他把它重新揉成团,拿出纸笔专心地记黑板上的笔记。 见他不打算理睬,不久,新的纸条又丢过来了。 【你他妈装蒜是吧?拿不出练习册,你在学校一天,我让你不好过一天。】 江皓月叹了口气……他觉得很麻烦。 告诉老师或者反击,都没法迅速地解决这件事。 陈阳州之前被老师请过家长,有女生跟老师告状说他耍流氓,最后的处理结果不过是口头警告了他一下。 如果反击……先不论班里那群人,陈阳州是篮球队的,他还有高中部的朋友。 想来想去,没有能够让自己脱身的方法。 那么,忍让? 他们可能会因为没劲就不再找茬,但更大的可能,他们会因为他的软弱可欺愈发嚣张,逼他做更多的事。 仔细斟酌之后,拿出第一张纸团,江皓月给他端端正正写上了三个字。 陈阳州迫不及待展开纸条,差点被他气得背过气去。 【我们的练习册呢?】 【垃圾角。】 他们学校倒垃圾的地方在大操场边上,那片用围墙隔开的垃圾山,大家管它叫垃圾角。 江皓月果然把练习册丢了。丢在那里的话,它们应该还没被收走,只是垃圾角常年臭气熏天,要在堆成山的垃圾中翻找练习册……想想都觉得恶心。 “妈的,”纸条被死死地捏扁在手心,陈阳州咬牙切齿道:“等着瞧吧,我一定要给他个教训。” 最近放学,隔壁班的英语老师忽然跟江皓月顺路起来。 据说学校打算派江皓月去参加市里的英语演讲比赛,所以全校最好的英语老师专门给他做特训。 江皓月每天得在教室留到清校,因为时间太晚,英语老师又正好有车,所以每晚他都非常负责地把江皓月顺带捎回家。 练习册一事后,班上的同学除去那些跟陈阳州要好的,几乎已经没了心思去招惹江皓月。 第一是,他们在臭烘烘的垃圾角找了大半天,练习册失而复得时,大家终于明白过来,江皓月不是个好惹的主。 第二是,时间不允许。纵然心中憋着气,但是月考很快要来了,他们手头的错题集还没抄完,何况还要复习一大堆东西。 可是陈阳州绝不能让这事就这么算了,不然他的面子往哪儿搁。 他等啊等,终于逮到了机会——月考后的那个周五,学校按照惯例要开教师大会,全校的老师都会参加,江皓月没人送了。 …… 陆苗已经刻意避开江皓月好一阵子。 她的父母说他反常,她心虚得要命,总觉得是因为自己。 林文芳买菜回家,使唤陆苗去叫江皓月一会儿过来吃饭,她磨蹭半天,才不情不愿地去了。 她想着找机会跟江皓月说一说,让他不要再装坏孩子了,他装得一点儿不像,还让全部人对他加倍地关切。 奇怪的是,陆苗到隔壁家敲了半天门,没人应。 “妈,江皓月没放学啊……他家没人。” 陆苗跑回家,心里有一种不太舒服的感觉。 “哦,”林文芳想起来:“小江好像放学晚,他说过他要参加演讲比赛,老师留他培训。” “不是啊,今天全校放学早,老师开会了。” 这么一想,她的感觉更不好了:“我去外面看看他回来没。” 陆苗沿着他们放学的道一路找,路过江义的麻将馆,路过一条街的零食摊贩,没看见江皓月的人影。 进了学校,他们的教学楼静悄悄的,全部的灯都暗着。 平日里熙熙囔囔的校园,到了静谧的黑夜,完全变了个样子。 灰扑扑的教学楼浸在浓重的夜色中,像是一只潜伏着的庞然巨物,冷风一吹,气氛难以言喻的阴森。 “江皓月又不是我,他那种放学就回家的类型,怎么可能到处乱跑……” 初三一班的教室没人,陆苗仍不死心。她自言自语地在校园里徘徊,总归发出点声音,能给自己壮壮胆。 远远看到垃圾角那儿有模模糊糊的人影时,她还被吓了一跳,以为自己见鬼了。 一群人围在操场声音很大,看衣服大概是高中部的学生。 他们一直在垃圾角待着,似乎不是过来扔垃圾的。 陆苗走近,赶巧听清了他们嘴里的骂骂咧咧。 “死残废,翻垃圾好玩吗?” “喂,他不是断腿吗?我看着他倒像哑巴,哈哈哈哈,不敢说话啊?” “陈阳州你别吓他了,人家要被你吓尿裤子了。” “把他的假腿扔了,让他爬着回去。” “哈哈哈哈,要不要这么坏?你们做得够绝啊。” 地狱空荡荡,恶魔在人间。 那些年轻的、富有朝气的学生们,他们嘻嘻哈哈地笑着,长着一副少年的面孔。 夜的黑色往那个散发腐臭的角落涌去,将想要逃脱的、形单影只的受虐者,密不透风地捂死在其中。 少年们纷纷笑起来,因为他们觉得有意思,觉得开心。 他们浑身上下,散发出一种自以为是的,高人一等的优越。 奚落别人的不健全,让他们觉得自己健全极了。 “死残废,有没有老鼠虫子在咬你的腿啊?吱吱吱——” “哈哈哈哈哈哈哈。” 陆苗随手抄起垃圾堆边上的坏掉扫帚,将木棍折成合手的长度。 “咚!” 人群中发出惊叫。 “妈的!谁——”上一句还没喊完,他的声音就咽在了喉中。 男生的后膝被钝物打弯,生生地跪了下去,他吃痛地抱住自己的腿,唉唉叫着。 这群人是空手来的。 本来的打算就是“给死残废一个教训”,闹出更大的事他们反而麻烦,没想到被拿武器的给打了。 反应过来后,男生们去推扯陆苗。 手还没碰到她,她一棍子就砸过来了,谁碰打谁。 每次下手都用了十成十的力道,围着的一圈人被打得七七八八,她打红了眼,硬是杀出了一条路。 “这女的谁啊我靠!” 离得远的人草草捡了个砖头,想对着她动手,又感到罪恶:“初中的吧,这么嫩……我靠,我不打女生。” 解决完手边的人,陆苗回头重重给了他一棍。 同伴们急匆匆去找能打人的东西。 “管他妈女不女,他妈的打啊,不打我们被打。” 陆苗对着坐在角落的江皓月伸出手。 额发被汗湿,他身上被倒了垃圾,脚边倒着几个塑料桶。 江皓月有一双漂亮的眼睛,望进去一片死寂的深沉。 他挣扎过了……他站不起来。 他不握她的手。 陆苗红着眼眶,丢掉手上的棍子。她一手抬他,一手支撑着,让他的胳膊能架在自己肩上。 然后,使出全劲把他扶起来。 “脏啊。”他在耳边低声说。 她鼻子一酸,就要哭了。 可是还不能哭…… 趁着他俩站起来的间隙,他们那边没被打得太狠的,大多找到了武器。 陈阳州往地上啐了口痰:“妈的,是来救死残废的。” “你嘴巴放干净点。” 没拿武器,陆苗也一点不怂。 她声音响亮,语调中充满威胁意味,个子小小的,看上去却非常的凶。 没武器又怎么样,他们敢过来,她冲上去咬他们都有可能。 “江皓月是我哥,记住我名字——陆苗,你们碰他,我要你们全部去死。” 他们被她吼得有点愣,大家都在等自己的同伴先动手。 没人动手。 刚才被她棍子打的地方痛得要死,这口气又咽不下去。 “陆苗是吧?你等着。” 放了狠话,人群四散。 “走吧走吧。” 第22章 严重 陆苗撑着江皓月的胳膊,想尽早地逃离这个是非之地。 他听见她哼哧哼哧地大口喘着气,肩膀抖个不停,已然使不出力气……却还是不愿意把他放下来。 坚持一下就到家了,陆苗对自己说。 他的腿几乎是在地上拖着的,大汗淋漓的五分钟过去,他们连垃圾角都还没走出去。 “苗苗,”江皓月放轻了声音:“松开我吧。” 她的喉咙哽了一下。 就是莫名的,感觉憋闷又难过。 “不要。”她态度坚定,尽力拖着他又往外走了一步。 连她的两条腿也开始发抖…… “苗苗听话。”他语调温柔得像是一种讨好,或者说,乞求。 从前她见惯他冷淡又骄傲的模样,觉得那样的他真是讨厌;可是,她终于发现,比起他的狼狈,她更愿意看见原来的他。 因为,他是样样都比别人优秀的江皓月啊。 她心里介意之前欺负他的人,他们怎么能那样说他?想一想都觉得好生气。 “哭什么?” 他们离得很近,江皓月空着的一只手捧住她的下巴,将她的脸轻轻掰过来,拇指擦去她腮边的泪。 还是忍不住哭了,陆苗不想哭的。 “假肢坏了而已,我没事。” 他看着她,眼里装着的全是她。 他对她笑,眼睛弯弯,声调轻快:“你是不是傻呀?我不骗你,真的没事。” 可惜,他的手好凉,月光也冷得要命。 她转身抱住江皓月,和他一起跌回了垃圾堆里。 ——不想让他看见自己哭的样子。 抬眼看向灰暗的天,江皓月一下下轻拍着她的背。 “我背你……” 陆苗吸着鼻子,闷闷地说:“我们去公用电话亭打电话给我爸妈。” 他行动不便,她已经试过了,凭他们俩自己的力气没法回去。 江皓月沉默着,没有搭话。 片刻后,他开口道:“教师大会应该快结束了,我们在这里再等一会儿。” “教师大会开多久不一定的,”陆苗从他身上爬起来,神情不安:“万一他们回来了怎么办?” 陆苗看上去完全忘记了,不久前自己靠着一根木棍子把坏人全部打跑的勇猛。 脸上泪痕未干,她惊慌得像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兔子。 他拿袖子帮她擦掉脸上的脏污,笑道:“那你保护我啊。” “好!”陆苗一口应下,不假思索地。 比较幸运的是,他们没有等太久。 十分钟后,教师大会结束,有三三两两的老师经过操场,陆苗跑出去跟老师求救。 老师们知悉了情况,意识到事态严重。 那几个老师认识江皓月是谁,但他们不是教初三年段的,所以他们合力把小孩带到医务室,然后上报了校长和校务处。 大会刚散,学校领导还没走,他们很快赶来,打电话联系了江皓月的班主任和他家里。 这事彻底闹大了…… 当晚跟陈阳州一起霸凌江皓月的,大多数是高中部的,他篮球社的“哥们儿”,个别学生是江皓月他们班的。 于是垃圾角的事,又牵扯到先前江皓月被威胁写作业,被锁在教室,之类种种……约达一个月的班级集体霸凌。 陈阳州传给他的纸条,当时数学练习册的迟交名单,都可以为事件证明。 第二天下午,跟事情有关的学生全部停课。 他们被叫到大礼堂,教导处主任对他们进行了严肃的批评教育。 参与垃圾角那事的学生,先被找来了家长,进行口头警告,并从篮球社永久开除。 升旗后的讲话,校长在全校面前公开讲了这件事,逐一批评了霸凌者们,并且把他们的名字全部贴在学校门口的公告栏,以作警示。 而陈阳州,上一次他调戏女生的事,学校已经对他进行过口头警告,这次他不是初犯,且情节严重,直接被记了大过。 第23章 道歉 全校上下,对江皓月被欺负的事议论纷纷。 初三一班和篮球社名声被传得越来越差,欺负残疾人,太为人所不齿了。 在学校里走着,初三一班的学生都不太乐意戴自己的班牌,怕遭受白眼。 他们暂时没机会将功补过给江皓月献殷勤,班主任准了假,让他在家休养。 其实,江皓月身上的伤是轻伤,只是江义坚持让他别去学校,多休息几天。借此,他向陈阳州家要了一大笔医药费和精神损失费。 几天没有上学的江皓月,受到了来自全校的关爱。 送他的礼物和表示慰问的小卡片,塞满了他的抽屉。 林文芳天天煲鸡汤,让陆苗送去给江皓月。 “小江这孩子太可怜了。”单是这一句话,她一天不知道要重复多少遍。 陆苗莫名的不大爱听。 她不喜欢她爸她妈,或者其他人,对于江皓月表现出同情。 也不像之前的,她在嫉妒他得到了更多关爱;而是别的,她自己不能准确表达的东西。 在家呆着的江皓月,成了陆苗的免费家庭教师。 她本来就不爱动脑子,他有时间教她功课了变得愈发的懒散。下课了索性赖在他家不走,遇到难解的题全让他帮自己做。 江皓月窝在床上看书,她跟着跑上了他的床。 抢走他用来放水果的小桌子,把作业堆上去,她将自己冰凉凉的脚丫子藏进他的被褥里。 “你好冰!”他被冻得一哆嗦,拍她的脚让她挪开。 陆苗咯咯咯地笑个不停,无赖地继续凑近。 为了拦住作怪的她,江皓月一把控制住了她冰冻的脚丫子。 想让陆苗老实很简单,她怕痒。 两人双目对视,陆苗傻呵呵地乐着,完全不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对对对,真贴心,你给我暖暖,冷死了。” ——算了。 江皓月嘴角一弯,松掉力气,放任她来冻自己。 床前的台灯是温柔的暖黄,罩在光中的人眉目温和。 笔在纸上刷刷地书写着,偶尔能听见边上传来沙沙的翻页声。 “喂,江皓月。所以,我对你的威胁一点用都没有吗?” 做作业做到一半,想到什么事的陆苗忽然停了笔:“我前阵子躲着你,还以为你最近的反常是因为我呢!” 正在看书的他抬眸看她,没有意会似的:“什么?” 她进一步将话说明:“我看你成绩下降,老是走神,以为你是答应我了,所以故意要在学校和我爸妈面前表现得差一点。” “为了你的话,我只会表现更好。” 陆苗没来得及感动——原来在他心里,自己对他来说只有正面的影响;却见江皓月看着她,眼中满是促狭的笑意。 “我表现得好,才能让你看上去更傻。” ……这人可真是个黑心肠啊。 ? “你知不知道为什么,从小你的成绩比我差?” 拿起她面前的作业本,他稍微一瞄,在空着的答案栏里,仿着她的字迹下笔,填上了数字。 “周围人的态度,让你默认我比你优秀。当你习惯不会的全找我,但我教给你的,是答案而已。” “哦哦,”陆苗见他握着笔,没心思想深他说的话,巴不得他多做一点:“所以你不要只写答案啦,倒是帮我把解题过程写全一下呀!那个,作业翻过来,最后一道大题也帮我写写。” …… 对陈阳州的处分决定下来时,江皓月已经回校上课了。 班主任、课任老师,以及其他的学校领导,皆是站在江皓月那边的。 “初中生,属于义务教育,最严重只能到这样的程度。” 言下之意,他们觉得即便是记了个大过,也仍算罚得太轻。 在校园内,江皓月的安全大体得到了保障,放学后,他的安全由保镖陆苗全权负责。 她逼他做出承诺,以后他俩放学了要一起回家。 如果他稍早放学,可以教室里做会儿作业,等她来了他们一起回去;如果她早放学,她会在他们班门外等他。 当时她那句“江皓月是我哥”,不是白吼的,只要有她在,谁都不能欺负江皓月。 尽管,她跟江皓月的关系“曝光”之后,已经有好几个班上同学忍不住来问她——“你和江皓月形影不离一起长大,为什么没能学到一星半点他的学习技巧?” 讲白了,他们的意思是:为啥江皓月那么优秀,你却能做到如此普通? 无话可说的陆苗憋着气回去,趁江皓月睡觉偷偷敲了好几下他的脑子,希望把他敲得傻一点。 新一天,放学铃响,陆苗来到初三一班接小江。 那个课桌镶花边的座位上没坐人,她找人一问,据说是上课上到一半,他被班主任叫去教务处了。 陆苗进到教室,给江皓月收拾书包。 打开他的包,把书本笔记放进去,她看了看他的抽屉…… “这么多吃的吗?要带走吗?”犹疑片刻,她打开自己的书包,把吃的丢了进去。 然后,陆苗开开心心地带着江皓月的包去教务处找他。 教务处在三楼,走到二楼时,她便听见了楼上传来的吵闹。 “陈阳州,”女人声音严厉:“你跪下来,给江同学道歉!” 陆苗加快脚步,跑上楼。 教务处热闹得很,陈阳州的家长领着他到学校来,初三段长、班主任、教务处的老师,大伙熙熙囔囔挤了一屋。陆苗找了半天,才看见站在角落的江皓月。 老师叹了口气:“陈阳州妈妈,学校已经下了决定,你这样强逼会让我们为难。这件事影响恶劣,如果不这么处理,会助长校园暴力的风气。” “陈阳州已经知道错了,真的……他年纪小不懂事,你们要怪怪我,是我之前没教好孩子。” 女人捂着嘴,仿佛快哭出来:“记大过,要跟着档案一辈子的,阳州的前途会被影响啊。” 老师们递给她纸巾:“您冷静些。” 陈阳州紧抿着唇,一动不动地立在一边。 他脸上有着少年人独有的倔强。他是不服的,可他也明白,事是他闹的,这个节骨眼他去耍个性,会让自己的家长下不来台。 “混账!你愣着做什么?快点道歉啊!”他爸一边安抚着他妈,一边出来帮忙唱黑脸。 陈阳州犹豫着,视线对上江皓月。 年纪尚小,少年已生出一副不同寻常人的美貌,他看戏似地站在一旁,唇边带笑,眸中覆着雪。 陈阳州在心中骂:妈的,小白脸。 “对不起。”这三个字硬从牙缝中挤出来,他眼神瞟向教务处后方的白墙,死死地攥着拳。 女人眼含泪花,哽着声音:“老师、江同学,你们看,我们家孩子认错了。我督促他以后一定好好改正,能不能不要罚那么重?” 老师面上的表情皆是尴尬。 “记过的事,是学校统一决定的结果。您说陈阳州以后会好好改正,那这个处分对他将来的前途其实不会有什么影响。江同学是残疾人,陈阳州带领同学对他进行霸凌,如果学校对这事不痛不痒地揭过,其他学生和家长该怎么想?陈阳州的家长,希望你们能理解。” “可怜天下父母心,换谁到了我们这个位置,都希望自己的孩子能有改过自新的机会。” 陈阳州父亲冷静地跟他们打商量:“我们也不是要让学校为难,现在立刻做点什么……要是我们小孩一直到中考结束前,一直在学校表现良好,在他升高中前,这个处分有没有可以减轻的余地?” “这个……” 老师们将目光投向站在边上,从始至终没什么存在感的江皓月。 他是当事人,却没对这事发表过任何意见。 陈阳州妈妈走上前,握住他的手:“江同学,发生这样的事是陈阳州的错,大错特错。你们家需要医药费、精神损失费,我们愿意再给,我们应该给。” 陈阳州眉头皱得更紧。 “再给?我们家不是已经给过那么多钱了吗?现在我也道歉了,怎么还要出钱?” 他爸用手肘推了推他,让他闭嘴。 继续吵吵闹闹下去不是个事儿,老师把江皓月推出来,问他:“江同学,学校尊重你,你觉得这件事怎么处理?” 于是大家望向他,等待他的回答。 陈阳州妈妈牢牢抓着他手,目光恳切。 江皓月笑了笑。 在这样的情境下,他笑得轻轻松松,语气平静得读不出情绪。 “怎么处理都行。” 他说:“放学很久,我想先回家了。” 没听陈阳州妈妈哭完,他就走了。 “江皓月,江皓月!”陆苗在教务处门口,一跳一跳地冲他招手。 ??? “我在这儿!” “我来接你回家啦!” 她有一双大大的眼睛,清得像一面明镜。 扎高的马尾松垮,有几根发丝调皮地散着,乱蓬蓬又充满活力。 傍晚夕阳的橙红在她身后晕开,仅仅是看着那个方向,也仿佛能触摸到一丝暖意。 “我们走吧。”他对她说。 两个拉长的影子,走到一起, 保持同样的前行速度,一个蹦蹦跳跳,一个安安静静。 “你知道不,我们家附近开了个新的麻辣烫。我每次路过,闻一闻就觉得——哇,别样的鲜香麻辣,不知道是用什么做的汤底。” 他听见她咽口水的声音。 “我们去吃麻辣烫?” 陆苗猛地回头,惊叹他与自己心有灵犀:“哇!那当然好啊!” “不行,回家吃饭,你被发现在外面乱吃东西,芳姨又要骂你。” 被当面泼了盆冷水,她扁着嘴,掩不住的失落:“知道了。” 江皓月轻咳一声,改变主意:“去吃麻辣烫吧。” 她的眼神小心翼翼地瞅他:“不是说我会被骂吗?” “所以,”他一本正经道:“不被发现就行。” 陆苗心里好像开出一朵小花了,她觉着,特别特别的高兴。 她用眼角的余光,偷偷地看江皓月的侧脸,见他表情同样明朗。 原来江皓月跟她一样,想去吃麻辣烫呀! 她就说嘛,每次放学回家会路过的地方,那么的香,她才不信他一次没有在意。 “小江小江!” 陆苗往前跑了两步,兴高采烈地喊他。 小江应声:“嗯?” 她忽然兴起:“我可以牵你的手吗?” 他顿住脚步。 “手。” 陆苗依言,把手摆出要牵他的姿势,递到他的面前。 江皓月将她牵住。 然后,拉到自己身边。 “嘶,你好冰!” 同样的台词,昨晚他对自己说过,她装出龇牙咧嘴的模样,反悔与他牵手的提议。 二话不说,他松开她。 “哎呀!握着握着!” 陆苗快步赶上前,她的手拢成小小一团,要挤进他的手心里。 这下终于老老实实,安安分分地,牵到一起。 寒冷的天气,真是奇异。 为什么牵个手,会让人这么开心? 第24章 礼物 最后只点了一份麻辣烫, 两个人一起分着吃。 “麻辣烫里放些什么?”拿着碗的陆苗问江皓月。 他看了眼锅里的食材。 “腐竹、海带、豆腐泡、芋头, 鸭血, 方便面。” 她瞪大眼睛,惊叹道:“跟我想吃的一模一样!” 江皓月忍俊不禁。 待麻辣烫出锅,陆苗咬着筷子, 不知是提醒他还是提醒自己:“就尝尝味道,回家还要吃饭的。” ……结局是, 麻辣烫大部分进了她的肚子,拦都拦不住,陆苗一口气喝光了汤底。 摸着圆鼓鼓的肚子, 她愁眉苦脸地看着他:“怎么办?” 江皓月早就料到会变成现在这样, 不急不缓道:“跟叔叔阿姨说,你今晚想跟我一起吃饭, 把你我的饭菜端来我家。” “他们会叫你来我家吃的。”陆苗觉得不妥。 他手把手教她撒谎:“你说‘江皓月身体不舒服, 不想来’,他们就不会多问了。” “嗯嗯,好的, ”她展颜, 回归了无忧无虑:“麻辣烫真好吃啊……” 出了店铺, 外头华灯初上,江皓月心情不错地朝她伸出手。 “干嘛?” 陆苗一脸警惕,以为她欠了他什么东西。 “……” 他把手插进口袋, 不理她直接走掉了。 一拍脑袋, 陆苗想起来:哦哦, 原来是之前说过的牵手呀牵手! 她屁颠屁颠地追过去,晃他的胳膊。 “小江小江,牵手吧。” 江皓月板着脸,鲜见地耍起了脾气:“不牵,讨厌你。” “啊?”拖着长音,陆苗话中满满的遗憾:“刚喝了热腾腾的汤,我的手可暖和了。” 别过头,她朝他口袋的方向给出自己的手。 “不信,你握握看?” ——被握住了。 他的体温比她来得低,大概是自己也意识到这一点,他牵着她,把她的手一同藏进了没有风的口袋里。 “好像有个人说讨厌我。” 得了便宜还卖乖,陆苗摇头晃脑,笑眯眯地。 “嗯,我说的。” 江皓月拎起她的手,下一秒就要将它从口袋中扔出去:“好笑吗?” “不好笑。”她识相地把笑憋回去。 放学的路短短一段,冬日里,他睡到半夜都暖不起来的手,只这么一会儿就被捂热了。 江皓月默默想:她确实挺暖和的…… 到家放下书包,陆苗揉揉酸疼的肩,才想起自个儿包中还装着从江皓月抽屉里带回的吃的。 于是问他,那些应该怎么处理。 他看向她亮晶晶的眼睛,里面明晃晃地写着“见者有份——而我已经看见你有好吃的了”。 “全部交给你处理。”江皓月说出了她最想听的台词。 “全部给我?这多不好意思啊,哈哈哈哈。”陆苗心满意足地收下了零食。 晚上,她一边做作业,一边吃零食。 小熊饼干的外包装夹层,放着一张粉色卡片。 陆苗把它抽出来,照上面的内容读道:“致,江皓月同学……” 【致,江皓月同学: 自上次奥数比赛交锋,难以忘记你的风采。希望你尽快康复,重返校园。 /初三五班(许茜)】 所以……陆苗这才反应过来,江皓月抽屉里那些吃的,全是别人送他的慰问礼物。 “那它们被我拿走吃掉,是不是不太好啊?” 这样说着,她忍不住去瞥那堆零食。 ——还有别的卡片在里面。 【江皓月,你一定要快快好起来呀。我叫周秀言,来自初二三班,我一直很欣赏你,你写的文章我每篇都认真读过了。那些欺负你的人真是太过分了,你千万不要气馁,他们对你的欺压是出于对你的嫉妒,你是我见过最优秀的人。】 “周秀言,她不是我们年段的段花吗?她喜欢江皓月啊?” 陆苗想到那位少女的美貌,加之她在卡片上充满心意的可爱涂鸦,心情说不出的复杂。 “不对不对,是慰问信,不是情书,不能说是喜欢,她自己用的词是也是欣赏嘛……” 她打起精神,专心致志地继续看下一张字条。 【你是落入凡间的折翼天使。 冰雪眼眸,脆弱长睫,苍白的脸; 你黯然流泪,上帝吻在你的额间。 你若心有苦楚,我愿做你最忠实的听众; 你若无法行走,我愿做你的拐杖,陪你前行。】 ——下面附着一串电话号码。 “喂,刚才那个就算了,这个怎么看都是在表达爱慕吧?” 把字条用力折回原状,陆苗感觉心中莫名酸溜溜的。 ——江皓月好受欢迎啊! 这些纸条卡片,完全不像是被开过的样子。她是不是应该将它们还给他,然后提醒他去看一看。 陆苗双手一拢,零食全数被聚集在了她眼前。 “不行!” 瞥见那抹碍眼的粉红色,她松开手,义正言辞地劝服自己。 “里面不止是慰问,还有动机不纯的小纸条,写得算是挺好的……万一,江皓月早恋了这么办?早恋会影响他学习啊!” 对自己劝服完毕,她打算藏起纸条们,等以后时机合适了,再归还江皓月。 一张张收集纸条时,陆苗注意到一个纯白的信封。她当时以为抽屉里全是零食,将它们一堆丢进了书包,没想到混进了单纯的慰问信。 信封上的署名为:【篮球社全体】。 在一众卡片配零食的组合里,它的存在着实有些扎眼。 捏了捏信封,里面的纸条很薄,好像有奇怪的长方形物体和圆片夹在中间。 ——这不详的预感是什么…… 反复地纠结之后,陆苗把它拆开了。 赫然,一个被红笔涂得面目全非的卡通人引入眼帘。 它并不是完整的,下半身被刀割掉,两只腿被剪得七零八落,分别丢在信封的角落。 往信封内望去,里面还丢着一把生锈的折叠裁纸刀和一个五毛钱硬币。 卡通人的头上写了一行红字:【残废会传染,另一条腿一起烂掉。】 陆苗怒气冲天地捏扁了信封。 不用思考也能猜到,肯定是陈阳州那伙人做的恶作剧,那个五毛钱暗示着医药费,简直低级至极。 篮球社是吧!她愤愤地记下了。 第25章 打架 最近, 校园内传得最凶的不外乎“垃圾角事件”。 而“陆苗”这个名字, 因为和江皓月的紧密联系, 出现在传言里的次数愈发得频繁。 据说,陆苗那晚一个人拿着砍刀,疯了似的在垃圾角到处乱砍, 双手沾满鲜血地把江皓月给救出来。 据说,陆苗从小认识江皓月, 江皓月的腿是两人在路上遭遇车祸,他把她推开所以被压断的。 据说,陆苗是在道上混的, 连高中部的都要尊称她一声“苗姐”。 学生们有目共睹, 一惯独来独往的少年,后面跟了一个活蹦乱跳的小尾巴。 擅长打架的不良少女与沉默寡言的残疾优等生, 这对组合即便是没听过传言的人看了, 也会觉得非常显眼。 尤其是,陆苗总在人多的地方,大声管江皓月叫“哥”。 “是哪个哥啊?”大家忍不住去猜。 一个姓江, 一个姓陆;一个气质冷清, 一个爱笑开朗;一个成绩优异, 另一个……没听说过她的成绩如何,想来是不太好。 总归,完完全全不像是一家人。 于是又有传言出来了…… 据说, 陆苗曾经公开放话:“有人敢喜欢江皓月, 她就要她去死”。 曾给江皓月送过小纸条的女生们, 在走廊上偶然撞见陆苗,都情不自禁地眼神有些闪避。 陆苗本人,对周围气氛的变化没有半点感觉,她心里在意着别的事…… 收到“篮球社全体慰问信”的第二天,陆苗跟江皓月撒了一个谎。 她跟他说,自己小测没考好,老师要让她留堂补考,让他今晚不要等她先回去。 由于这个理由编得过于真实,江皓月没有半点怀疑,下课后直接回家了。 而陆苗,放学后上篮球社找人算账去了。 她不知道自己很受瞩目这件事,一身杀气地出现在学生社团部门。 眉头紧皱、双目圆瞪,陆苗脸上毫不掩饰地表露着五个大字——“我来找事的”。 “她手上拿着什么啊?”旁边的学生侧目,掩着嘴与朋友嘀嘀咕咕。 “信封吧,还有……”看清后,人们抽了口凉气:“小刀!” 篮球社,空旷的活动室里,寥寥几位学生在画宣传板报。 气势汹汹的少女踹开门,只身闯进来,瞬间给同学们带来了不小的威胁感。 “我找人。”陆苗抬手朝他们压了压,让他们平静下来。 她用目光搜寻着之前在垃圾角看到的那些面孔,并无所获。 “有没有负责人,叫他出来我问他点事。” “那个,同学……”一个女学生犹豫地冲她道:“今天不是我们社团的活动时间,除了我们,其他的社员们不在,你想找社长的话我明天可以帮你联系一下。” “我找陈阳州那群人。”陆苗攥紧手中的信纸。 同学们觉得奇怪:“他们已经被篮球社开除了啊。” ——名义上是开除了,但照样不影响那群混蛋聚在一起,如果能找到篮球社的负责人,或许可以把这件事问清楚,可惜人不在。 “好吧,我知道了。” 陆苗对他们扯出一个笑,恢复了礼貌:“谢谢。” 走时还帮人家轻轻关上了门。 社员拍拍胸脯,惊魂未定:“吓我一跳!她就是传说中的陆苗吗?” “是吧……”女同学回味道:“凶凶的,没想到长得挺好看的。” 其他人对这一点倒不觉得奇怪:“对啊,江皓月不也长得好看。” “啊?早恋吗?她跟江皓月是一对?” 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是吧,两个人很亲密啊,吃午饭和放学全呆在一起。” “不知道,也有人说是兄妹。” “所以,她来做篮球社做什么啊?江皓月是不是又被欺负了?” “明天跟社长说一下吧。” …… 陆苗去了一趟篮球社,没逮到那伙人,从学校的边门回家,倒是给她撞见了。 清校时间已过,五六个精力旺盛的男生们仍窝在小操场打篮球。 照理说,打篮球的一般爱去条件更好的大操场,缩在这个旮沓角,必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理由。 陆苗定睛一看,果然发现了那天的“熟面孔”们。 她背着书包,从小路出来,男生们一开始玩得开心没有注意到她。 直到陈阳州传球时,被冲过来的女生一脚踹倒。 运动裤不遮膝盖,他“咚”地跪倒在水泥地上,手掌和膝盖一下子被磕破了皮。 “陆苗!” 周围人马上认出了她,那天的事着实令人对这个女孩印象深刻。 陈阳州按着流血的膝盖,两眼喷火:“妈的。” “是不是你们?”陆苗掏出口袋里的信和裁纸刀,扔到地上。 陈阳州一看信就笑了。 “哦,是老子干的。” “江皓月是个孬种,自己受气不敢出来,躲女人后面哭。” “怎么,你又来替他出气了?” “扑哧”不知是谁憋不住笑,开了头,他的同伴们哈哈哈地笑作一团。 陆苗甩下书包,霍地一拳上去,人群中笑得最欢的那个人躲避不及,鼻梁一痛…… 这群男的不是没被她打过,这名看起来无害又可爱的初二小女生打起人有多狠,先前他们已经领教,不存在像上次那样看她可怜,放走她了。 这段时间,他们心里何尝不是憋着怒气。 被篮球社开除、被请家长,因为欺负残疾人在学校里被其他同学各种瞧不上,以及校内传遍了,他们之前被个低年级的女生痛揍……仇恨零零总总加起来,他们躲着风头,暂不行动,她倒自己找上门。 “记住了,”他们警告她:“这回找天王老子告状也没用,是你先动手的。” 少女亮亮的双眼中冒着火。 她不知道什么是怕,她从小跟人打架没输过。 当然要动手,她今天来,就是要干倒他们的。 “不得了,小操场打群架啦!” 一传十,十传百,校园内留着做值日的学生纷纷停下手中的活,到外面看热闹去。 “他们怎么打女的啊?” “女的也打他们……陆苗吧?” 被围在中间的女生头发散乱,以一敌众不见弱势,被打倒后她只要有一口气,就势必站起来还击。 有人上前拉架,有人在旁捂着嘴尖叫“不要打啦不要打啦”。 一片混乱中,不知是谁捡起了地上的裁纸刀。 “唔……” 嘴角破了,脸也花了,陆苗痛苦地咬着唇,由额头上滚落大颗大颗的汗珠。 来拉架的人惊慌地松开她,人群以她为中心往旁边散开。 陆苗缓缓低头,看向痛处。 ……裁纸刀在她的手臂上划出一道血口子。 第26章 狠人 远远地, 有同学跑过来, 喊着:“老师来了”。 陆苗收回看向伤口的目光, 擦了把汗。周围的人都在看她,包括先前被她打和打她的男生。 她皮肤白,手臂生得像脆生生的藕, 一道血口子狰狞地爬在上面,看着十分骇人。 深吸一口气, 下一秒,陆苗竟然动作迅速地把卷高的袖子放了下来。 旁边的男生们似乎没有料到她会这么做,盯着她, 表情有点愣。 她恶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 老师也是需要下班的, 忙到清校,好不容易准备回家, 又被熊孩子在学校打群架的事给耽搁了。 高中部和初三的男学生, 与一个初二的女生。 如此实力悬殊的局面应该是属于单方面的欺压,令人意外的是,每个人脸上都挂了彩, 男生看上去没占到半点便宜。 一时之间, 老师不知该从女孩还是男孩们开始问起。 最终按照正常思维, 先朝人多的问罪。 “你们一群男的像话吗?联合起来欺负一个低年级的女生?” 几个男的争着说话,嗓门也大。 “老师,是她来打我们。” “其他同学可以作证, 我们本来在操场上玩球玩得好好的, 她跟疯狗一样冲过来。” “陈阳州膝盖破了, 是她推的;林迟冬的鼻子被打歪了,她打的。我们是被她惹到没办法了才动手,自卫行为啊!” 老师被他们嚷嚷得脑袋疼。 “好了好了,慢慢说,那么点小伤,声音那么大做什么。” 示意他们闭嘴,他转头问另一边孤单一人的女生。 “你说说吧,为什么跟他们打架?” 小少女抬眸,圆溜溜的眼睛一转,傲慢道:“他们欠揍。” 老师皱了皱眉头。 “他们怎么你了吗,你觉得他们欠揍?你有什么委屈现在都可以跟我说,学校一定为你做主。”看她是个女孩,他讲话多了点耐心。 陆苗没打算把江皓月扯进这件事里。 他不需要知道,不需要被信上的语言再伤害一次;有她在,他可以不用像那天在教导处那样,亲身地站出来,跟恶意对峙。 她先前撒谎让他先回家,就已经是打定了主意——这件事她来扛,把这些恶人教训到服气,让他们今后不敢招惹江皓月。 “打他们不需要理由。”咬死不松口,陆苗扬起下巴,一脸的倔。 老师心中早有推测,见她不愿意说,反而变得难办了:“是因为初三一班江皓月同学的事吗?” 垃圾角事件闹得沸沸扬扬,事情没过多久,同样一伙人又打起来了,还能是为了什么。 男生断定,陆苗很快要拿信出来说事了,不屑地嗤笑。 她想起刚才他们说的“江皓月受气不敢出来,躲在女人后面哭”,他们在不屑这个;而她也懒得告诉他们,江皓月根本不知道这件事,他自然不是他们说的那样的。 手臂的伤有些疼,陆苗不动声色地按了按袖子。 然后,挺直脊背,她的语调一如既往的硬气:“和江皓月没关系,我自己看他们不顺眼。” 看着她完全讲不进道理的样子,老师终于生气了。 “看别人不顺眼就打架?你长脑子了吗?不要命了?一个女生单挑一群男生,你是觉得自己很厉害对吧?” 陆苗不声不吭地站在那儿被骂。 这要换到黑帮片里,她妥妥是主角,背景说不定要给她配个字幕——“义字当头”,之类的。 可惜她生错背景,纵使心中豪情万丈,还是免不了被叫家长的命运。 “行,你们爱在学校闹,今天都别回家了。给我打电话,全部叫家长来。” …… 林文芳和陆永飞知道陆苗调皮。她从小就皮,贪吃贪玩,成绩普通。 她不如隔壁家的江皓月优秀,但他们仍旧对她怀抱有很高的期望,因为他们打心眼里觉得——自家的女儿内在是个明事理的好孩子,培养一下能够成才。 他们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被老师请到学校,而理由是:你女儿跟学校里的男孩打架,她一个,打人家好几个。 这不是脑子有病是什么? 他们下班回家,被老师的电话一吓,匆匆赶到学校。 首先关心的是女儿,陆苗看上去没什么大碍,问她有没有事,她连个疼都没喊。陆永飞夫妇不要太了解自家闺女,连扎个针都会嗷嗷大哭的人,她说没事,那肯定是真没事。 倒是被她打的男生,有人说自己胳膊扭了,有人说自己膝盖破了、身上到处是淤青,还有一个在流鼻血的,好像真的很严重。 老师问陆苗问不出,他俩问她,她照样咬死是“他们欠收拾”,死都不说因为什么事打架的。 跟别人点头哈腰地道歉后,把孩子领回家,林文芳气得翻出压箱底的陈年鸡毛掸子,陆永飞坐在一旁,由着孩子妈教训她。 “我们俩的脸给你丢尽了,你就开心了是吧?” 鸡毛掸子落在陆苗面前的桌面,扬起一片厚厚的灰尘。 今年她上初二,十五岁;不再是之前家长一端出鸡毛掸子,就会老实听话的年纪。 他们家,还是住在这栋隔音差得要命的民房,但林文芳不可能再挥着鸡毛掸子,追在陆苗后面楼上楼下的跑。 他们希望她大了,能给他们长点脸,做一个老师喜欢,邻里夸赞的“有出息”的陆家女儿。 可是瞧瞧,她越长大越不懂事,竟然在外面跟人打架。他们被老师叫到学校,一把年纪了,四处赔笑脸给人道歉。 “陆苗,你这一天天的,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们不知道她不愿意开口,是想坚持什么,或许她在维护一件她心里认为的、重要的事,但那在他们看来,无疑是无关紧要的。 小孩的任务是读好书,像小江那样,做到这一点就足够了。 其他情绪啊、朋友关系啊,同学间的小打小闹,以一个过来人的姿态看,那些全是空洞的过眼云烟。 唯一有用的,会对未来人生有帮助的——是在学校所学的知识。 他们教育过陆苗很多次了,她却始终学不聪明。 陆苗饿了,脑子也在放空。 父母说的话,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她什么都记不得。 “你不说打架是因为什么,好,这个我们先不问了。关键是,陆苗啊,你心里没数。你不知道危险,不知道轻重,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你一个女孩子,不管是为了什么,冲上去惹一堆男孩子……今天你幸运,有同学和老师看着,如果下一次不走运,你知道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保持着“正义总会战胜邪恶”的天真,她眼神坚定,坦坦荡荡地朗声道:“发什么我也不怕他们!” 林文芳和陆永飞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脑中不约而同地浮现一个念头:我们怎么会生出这么蠢的女儿。 “今天我们非得给你好好的上上课。” 林文芳挽起袖子,搬出椅子,不把陆苗这死脑筋给说通,她誓不罢休。 陆永飞抱着同样的意愿,一起坐到了陆苗的对面。 陆苗耷拉着脑袋,知道今晚的晚饭是没戏了。 就在她沮丧的这时,门外传来了“叩叩”两声敲门声。 “叔叔阿姨,陆苗在吗?” 是江皓月来了。 第27章 痛感 陆家的气氛很糟,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陆苗闯祸了。 陆永飞跟江皓月大概说了说她在学校跟男生打架的事, 他听完思索片刻, 看向两位家长。 “陆叔、芳姨,今晚让陆苗来我家住吧,我跟她说。” 少年神色平静, 拔高的个子没让他的脊背显出半点弯曲。 他安安静静站在那儿,透出一股不符合年龄的沉稳, 让人放心又信赖的。 坐在座位上的陆苗听见这个好消息,霍地抬眸。 大眼睛扑闪扑闪地看他,她面上有掩不住的高兴。 “嗯, ”陆永飞没多想就同意了:“你来教育陆苗也好, 我们说的她听不进去,但她听你的。” 林文芳叹了口气:“陆苗能有你一半乖, 我们俩就不用为她操心了。” 得了“特赦令”的陆苗赶忙回房拿了自己的睡衣裤, 乖乖地走到江皓月的旁边。 他扫了一眼她的“行李”。 “作业呢?” “还要做作业啊……”陆苗习惯性地嘟囔。 江皓月没说话。 “哦哦!作业我肯定不能忘啊!”她有眼色地一拍脑袋,转头找到自己的书包。 拎起书包时肩带压到伤口,陆苗小小地“嘶”了一声, 换了另一只手拿包。 他默默看在眼里, 没有说破, 领着她回家了。 “江叔叔不在吗?又睡在麻将馆呀?” 一进房门,陆苗就没了那么多拘束,声音也变得开朗起来。 她轻车熟路地去到他房间, 放下书包, 走出来时给自己顺了个巧克力。 好迟了还没吃东西, 可把她饿坏了。 江皓月抱着双臂,倚在门边,语调凉得像含了一块冰。 “为什么不跟他们说,你是为了我打架的?” 她愣了愣,巧克力在嘴里嚼着都忘记。 “没啊,你想什么呢,不关你的事。” 撕开包装纸,把一整块巧克力塞进嘴里,陆苗眼神躲闪地飘到厨房,不敢跟他对视。 “我瞧瞧,冰箱里有什么吃的吗?你吃饭了吗?” 认识陆苗的这些年,她在他面前无异于透明的,她实在不擅长撒谎,但她还是对他这么做了。 江皓月见着她欲盖弥彰地死撑,不开心到了极点。 “陆苗,有什么必要?” 眼中一派疏离的冷漠,他嘴角勾着嘲讽的笑。 “就算你把我说出来,老师也不会找我的事。况且,谁不知道,你是为了我才去打架的?你觉得,你爸妈真的看不出吗?” 关上冰箱门,陆苗带着笑脸走过去。 “不要乱猜啦,小江同学!” 她拽着他的手晃呀晃,她最怕看他这个样子。 偏偏江皓月从小就有这个坏毛病,一言不合就板着脸要跟她划清界限。 “我说了呀,不关你的事……我发现,冰箱里的菜没动过!你一定是没吃晚饭呢,我们吃饭好不好?” 江皓月铁了心不给陆苗台阶下。 他冷着声音,说出的话宛如一把把小刀子,她想躲也不行,他追着不放。 “你觉得自己很了不起,为了我在外面逞英雄?这份恩是你想给,我不需要。” 陆苗忍不住地感觉难过了。 热脸贴了冷屁股,热脸还被冷屁股控诉——“你怎么贴我,不顾我的意愿啊”。 她听出他话里的怪罪的意味,他觉得她做的是无用功,给他添了更多麻烦。 当她想要反驳他时,发现他说的一个字都没错。 有什么必要呢?当事人不需要,她所做的,不过是无聊的自我感动而已。 “老师说我,我爸妈说我,他们怎么说,我不在乎。” 放开他的手,陆苗沮丧地垂下脑袋,轻声道:“因为我最想瞒着的人,是你啊。” ——希望你不知道这一切,希望你好好地上学放学,在学校里一切如常。 ——这么做是希望你能开心的,可你看起来并不开心。抱歉,搞砸了。 “瞒着我什么?” 江皓月抓着这句话,一条条地凭着自己的推测去猜。 “那伙人私下找你挑衅了?” “你听到他们议论,说了关于我不好的话?” 陆苗用力摇头,不想就这个话题继续讨论下去。 他一下想到了:“是那天……你从我抽屉拿走别人送的慰问品,他们在里面给我送了什么。” 她的反应,让他更肯定没有猜错,原来是这样。 江皓月的身体微微抖着,从头顶传来抽搐的气音。 陆苗心中酸涩,以为他哭了,定睛一看,他却是在笑。 眼里盛着一汪水,好看的眉眼弯起来,水波荡漾,江皓月笑得开怀,笑出了泪花。 “陆苗,那有什么好生气的?用得着去打架吗?他们能说的东西,我不用看都能想到是什么。” “断腿?孬种?废人?” 他掰着手指数,看着她变得越来越差的表情,笑容更大。 “还是……垃圾?残废?” 陆苗真的不理解,江皓月在笑什么,她听得脸色煞白。 “他们说的是事实啊。” 因为残废,被人指着鼻子骂,他也没有还击的能力;无法自己出头,要靠老师、家长,甚至比自己小一岁的女孩。 别人来惹他,一次次地惹他,他求的不过是息事宁人而已。 假肢被丢掉,他得拖着自己的身体,一点点地爬回去。 他怕吗?他怕。 他惹不起啊…… “江皓月!” 陆苗的声音提高了八度,泪意涌上来,她用劲地憋回去,眼眶通红。 “你想让我难受,也别说出这种侮辱自己的话。” 她捏紧拳头,仿佛嗓门越大越占理,仿佛嗓门大一点,就能喊得他清醒过来。 “你不是那样的!”字字句句掷地有声,陆苗至始至终深信不疑着。 江皓月反问她:“我是哪样?” “你记得小时候吗?我们出去玩,男孩拿鸟蛋砸你,你坐着轮椅呢……” 陆苗细细道来,将童年的那件事掰得碎碎的,拼命要凑够一个说服他的理由。 “被欺负的当下,你毫不犹豫砸回去,准准地砸中他了。人家怒气冲冲骂你‘残废’,你回他说‘你被残废砸了’……我全部记得,清清楚楚全部记得。” 她的声音哽了。 ——我全部记得,你怎么能忘呢? “你从不胆小,你不是孬种,身体的残疾,不妨碍你是一个勇敢的人。” 房间内安静了许久。 他面上的笑意终于消散得一干二净。 “小时候不懂事,你看现在的我敢还击吗?” 胸口好似压着一块巨石,陆苗真实地被他气到了。 “当下回击的勇敢是勇敢;长大后,规避更大风险,首先保护自己,再用其他途径反击的勇敢,就不是勇敢了吗?” 她不想再跟江皓月讲话了。 他伸手,差点碰到她的肩,她拂开他,甩头走掉了。 江皓月静静地呆在原地。 他的房间传来很大一声的关门声,而后,陆苗把门反锁了。 从小到大,她闹归闹,哪次对他发过这么大的火。 有点好笑的,她在气的是:他不珍惜自己。 他不珍惜自己,理应是他的事,却把她弄得七窍生烟,比她被老师请家长还严重那么多。 林文芳和陆永飞担心得对,陆苗这孩子,真是傻得无可救药了。 走去厨房去翻冰箱,江皓月口中喃喃道:“还没吃饭呢……” 最终用几分钟简单做出两个白煮蛋。 端着盘子,江皓月去敲自己的房门。 陆苗正在气头上,不管他怎么敲,她跟没听见似的。 “不吃东西了?”他问。 问完之后,在门外不作声地等了几分钟。 “咔嚓”门开了。 怎么不吃东西呀……他房间的桌面上,扔着四五个的巧克力纸外包装,就这么会儿功夫,她已经不停口地怒吃了好几个巧克力了。 “什么吃的?” 门内的人谨慎地小小的门缝中探出一只眼睛。 江皓月端出白煮蛋。 “……”这也太瞧不起人了。 她见势准备关门。 “你先去洗澡,洗完了带你出去吃麻辣烫。” 他及时拦住她,缓缓地继续推进。 “你不想吃麻辣烫吗?天气这么冷,一定会很好吃吧。额……我们家附近的那个,鲜香麻辣,对吧?” ——这还差不多。 陆苗背着手,冲着麻辣烫出了笼。 “我不吃蛋了,直接洗澡吧。” 她麻溜地拿上自己的内衣裤,放进江皓月洗澡的塑料桶。 他抓着桶,给她扯回来了:“不行,先垫垫肚子。” 陆苗不情不愿地坐上餐桌。 这边,她没精打采地拨着蛋,她的手腕忽然被江皓月握住了。 “干嘛啊?” 在她边上坐下,他说:“给我看看伤口。” “没什么,”陆苗侧头,由着他端详自己的脸:“淤青破皮,我衣服穿得多,不严重。” “我说手臂上的……” 江皓月俯身,折起她的袖子。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在我身上装x光了?” 被他刚才那样一气,他不提,陆苗差点忘记自己手上的伤了。 这伤刚开始疼,过了那阵,也没什么感觉了,她跟着他一起低头看向手臂。 冬□□服穿得厚,里三层外三层,她把校服袖子一拉没人知道她受伤。这会儿他开始帮她卷袖子,她才迟钝地感觉到疼。 血浸透了里层的秋衣,染到外面的毛衣,米色上一块刺目的红艳艳。 “刀伤?” 江皓月盯住她,目光有些吓人。 “嗯,哈哈哈哈哈……”陆苗看着那块,其实心里也怕,笑得干干的。 “你太胡来了,伤得这么严重没跟老师和家长说,自己忍着?” 手指在她手背上心疼地摩挲,他语气幽幽的。 “现在伤口已经跟衣服纤维一起结痂了,你的皮肤和布料牢牢黏在一起。等会儿撕下来,有的你痛。” 不用等会儿了,光他的描述听着,陆苗已经听痛了。 “好了,鸡蛋路上吃,我们立刻出门去诊所。” 帮她放下袖子,江皓月牵着陆苗站了起来。 …… 诊所人挺多,排了会儿队才轮到他们。 医生看了看陆苗的伤,叹道:“哎哟,你怎么这么迟才过来啊?这再深一点就得缝针了。” 陆苗在听到“缝针”二字时,肉眼可见地抖了几抖。 清创,太疼了…… 碘酒双氧水酒精唰唰地往伤口上冲。 “麻药!医生有没有麻药啊!” “给我来一针吧!!” 陆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抱着江皓月,哭得几乎要昏倒在他的怀里。 他一手扶着她的肩,一手给她擦眼泪:“下次还敢不敢找人打架了?” “不敢了不敢了不敢了……呜呜呜呜。”她诚心诚意地悔过。 好不容易度过这一痛苦阶段,伤口被包扎完成,陆苗惊魂未定地坐在椅子上拭泪,江皓月捏着一张医药单,笑着朝她走来。 他晃了晃手中的单据:“刚才不是囔着要打麻药吗?” 余痛残留,她傻愣愣地点点头:“是说过。” “满足你打针的需求,”江皓月笑得温柔,摸摸她的头,牵起她的手:“有个破伤风的针要打。” 陆苗被领着,又一次回了诊疗室。 “江皓月你是人吗?” 外间,医生开药的手被吼得抖了抖——看来小姑娘没什么大碍了,这一声吼得真是中气十足。 …… “江皓月真的太过分了!” 陆苗被江皓月挽着,对着江皓月控诉江皓月本人。 “说好的吃麻辣烫,他食言了,要带我去喝粥!” “是啊,”江皓月附和她:“江皓月太过分了。” 他一手拎着一塑料袋的碘酒、创可贴、擦伤药、红花油,一手牵着委屈巴巴的陆苗小朋友。 “请问要吃田园蔬菜粥,还是皮蛋瘦肉粥?” “皮蛋瘦肉粥。”陆苗一下子选好了。 他陪她一起点了粥。 嘴里寡淡无味,陆苗惦记着隔壁摊位的鲜香麻辣。 “其实,你可以买麻辣烫吃啊,我坐这里等你。” 江皓月是她肚子里的蛔虫,一眼就看破了她在打什么主意。 “不了,我想喝粥。” “哇!你真的这么绝吗?我就是想尝一点点汤的味道,就一点点!” 陆苗无师自通,化身营养界奇才:“辛辣的不利于伤口复合。重点是什么?是辛辣,那你少放点辣不就行了。” “知道了,”江皓月油盐不进,给她碗里舀了勺吹凉的粥:“等你伤口好了带你去吃。” 陆苗不乐意。 不乐意了,就开始找他的麻烦。 “啊——”扔下手中的勺子,她张开嘴,要他直接喂粥过来。 在大排档,鲜少能见到这样的景象,隔壁几桌的人纷纷侧目,脸上憋着笑。 江皓月没有任何抵触表情或动作。 他细心吹凉勺中的粥,脸不红气不喘地准确把勺子喂到她嘴里。 待陆苗吃好了,他还抽出餐巾纸,淡定地为她擦了擦嘴角。 “温度合适吗?”江皓月贴心地问。 旁边看笑话的人八卦的目光快要把他们这桌望穿了,大概心里想:两个小屁孩大半夜在大排档玩什么过家家呢? 始作俑者陆苗反倒成了不好意思的那个:“合、适。” 双颊不知怎么的有点热。 她抓起自己的勺子,老老实实自己舀起了粥。 江皓月无聊地举着勺子,仍想惹她:“不用我喂你?真的可以吗?” “我多大啦要人喂吗?”陆苗抬头瞪他:“喝你的!” 语罢,她看着他,张大嘴,恶狠狠地喝了口粥,向他证明她喝粥喝得……“咳咳!” “可是,”江皓月的交代慢了一步:“粥很烫啊。” 陆苗“呼呼”地吐着舌头,往嘴里扇风。 “江、噗,江皓月!” 他无辜地举起手,表示自己啥也没做。 大排档的暖灯,热气腾腾的冒着白烟的粥,寒冷的夜被灯火一点点填亮了。 毛毛躁躁的少女伸长了手,要想去掐坐在她对面那个,脸上挂着浅笑的男生。 看客们打量着那个画面,叹着:年轻真好啊。 第28章 冬夜 冬天洗澡, 去洗之前脱衣服冷, 不愿意进去;洗完了水暖和, 不愿意出来。 吃完一顿算得上夜宵的晚饭,受着伤的陆苗不知何故心情大好,在浴室哼起了歌。 江皓月默默把她的衣服拿去洗。 四楼露台的搓衣板, 冬天用的人少了。那里简单地接了个水龙头,自来水太凉, 冲在手上刺疼刺疼的。 露台没灯,借着别处的光,江皓月搓洗着衣服上的血迹。 用洗衣皂打过好几次泡沫, 血迹在反复的冲刷中逐渐地淡去。他郁郁的眼盯着那抹红, 牙齿紧咬着下唇,力气大得要把布料柔软的秋衣给刷破。 ——说什么, 退让的勇敢也算勇敢。 ——他只是懦弱。 挑衅的信, 江皓月之间看到了。 他没拆它、没动它,权当自己没收到过。 江皓月跟自己说:他不在乎信里的内容,因为说他的那些人, 他根本不放在眼中。 他一直这么做的, 无所谓被孤立, 无所谓被误会,无所谓那些难听的话。 可是,他真的不在乎吗? 怎么可能。 装出一副不与人计较的样子, 只是无能为力罢了。 陆苗对他说“你始终是一个勇敢的人”, 维护住他岌岌可危的尊严, 连他自己也忍不住要相信了。 当她不在的时候,独自面对着被血染红的袖子,江皓月想起来——他只是懦弱。 混杂着泡沫的污水顺着洗衣板斑驳的纹路,流向黑漆漆的下水口。 良久后,他将她的衣服拧干晾好,细心拉平褶皱。 再抬眸,开启露台的门,走向亮光处。 一切又重新,干干净净的。 陆苗从公共浴室出来,身上有热水澡后还没挥发完的暖意。懒得套厚厚的毛衣毛裤,她穿着单薄睡衣,用最快的速度直奔二楼。 江皓月给她留了门,陆苗一鼓作气,开门关门,进房间,跳上他的床,躲进被窝。 “冷冷冷。” 她裹着被子,身体缩成一团;牙齿在上下打架,只余下一个脑袋暴露在空气中。 “头发湿着,下来吹。” 他正忙着,头也没抬,手里的笔指了指书桌边上放着的擦头巾和电吹风。 “人为什么一定要吹头发呢?”舒服的被窝叫人犯懒,陆苗又开始赖了:“好冷啊,我不想下床。” 江皓月停笔,抓起毛巾,往她头上一丢。 陆苗被盖了个正着,愤愤地抓下毛巾:“哇!我的头不吹是我的事,你凭啥丢我!” 他轻咳一声,无奈道:“擦干,会着凉。我等会儿给你吹,行吧?” “哦哦。”不动声色弯起嘴角,陆苗开心了。 被窝里伸出一点点手,握着毛巾,漫不经心地往湿头发上随意蹭蹭。 她擦头发无聊,目光转向台灯下专心致志的江皓月,不由自主想去吵他一下。 “都几点了,你作业还没做完啊?” “我的做完了,”他对着她,掀开自己手中的练习册封面: “这是你的。” “……” 陆苗这才想起,自己今天的作业一个字都没动过。 “辛、辛苦了,哈哈哈。” “是挺辛苦的,”没想到江皓月还搭腔了:“要故意把题算错,大概算错个三分之二吧。” “喂!你是在讽刺我写不对作业吗?” 陆苗从被子里出来,蓄势待发要过去揍他。 “你不是吗?”江皓月反问她。 “你……!”拳头都比出来了,陆苗自知理亏,又收回去了。 ——算了,学习太难了,向学习低头。 做好最后一道题,江皓月合上练习册,理了理手边的作业们,帮她整整齐齐地放进了书包。 关掉台灯,他给电吹风插好电,坐到陆苗的旁边。 “头。” 江皓月摊开手掌。 她流畅地把自己的头靠过去。 他摸了摸她的头发,湿得还能拧得出水来,叫她擦头发也没认真擦。 “懒成这样……” 无奈,江皓月拿来毛巾,再帮她擦了一遍。 陆苗不用做事,清闲自在着。 不知道她从哪里翻出来一块巧克力,他帮她吹头发的时候,她嘴里吧唧吧唧嚼得欢快。 他好奇:“从哪来的?” “你床上的啊。”她拍了拍他的床板。 江皓月觉得好笑:“你什么时候藏的?” 陆苗抖着腿,模模糊糊回忆道:“最新的,好像是之前你在家养伤的时候藏的吧。” “你吃不吃?”她把咬了一半的巧克力递到他面前。 “不吃,“江皓月偏过头:“我刷牙了。” 这个信息,倒是让陆苗立刻来劲了:不行,得让江皓月吃个巧克力,他也吃了,等会儿就不会催她去刷牙。 “吃嘛!吃嘛!” 半干的头发一下子从他的手里溜走,她从床上坐起来,将巧克力送至他嘴边。 “超级好吃呢。” 小少女望着他,亮亮的眼里写满了期待。 能嗅到,近在咫尺的朱古力香气,她甜甜地笑着,嘴边残留着巧克力的碎屑。 江皓月鬼使神差地张开嘴,咬了一口被她啃得乱七八糟的巧克力。 浓醇的香味入口即化,他有古怪的幻觉,好似尝到她嘴角的那抹甜。 陆苗盯着他咬完,立刻收回了手。 目的达成,剩下的巧克力她可以慢慢吃了。 嘴里的甜味散去,舔舔唇,他回过神,继续给她吹头发。 “对了,”江皓月不忘交代一句:“吃完跟我一起去刷牙。” 最终,陆苗还是非常麻烦地穿上了厚实的毛衣毛裤。 跟在江皓月后面,她慢吞吞地出门刷好了牙,再回来床上。 夜已深了。 外头的风呼呼地吹,听着都觉得冷。 今天做了太多事,陆苗困得迷迷糊糊,沾着枕头,眼皮就开始不听使唤地往下耷拉。 江皓月不关灯,还在忙活。 她听见“哗哗”地翻塑料袋声,然后他拿着几样东西,坐到了床边。 棉被从外掀开一条缝,冷风灌进来,陆苗不舒服地缩了缩肩,含糊道:“干嘛啊?” “睡前给你涂一涂药,你继续睡。” 手臂被人握住,然后是轻轻的撕拉声。伤口不知道被沾上什么液体,有一点点疼,又有一点点凉,他的动作很温柔。 陆苗尽力撑开眼睛。 她看见江皓月换了根棉棒,又沾了点碘酒。 他盯着她的脸,俯下身来。 近到,她能闻见他身上淡淡的,泛着寒的皂香。 他的呼吸近在耳边,光全落在他的身后。 嘴角一痛。 “嘶——” 棉签在那儿处细致地涂抹,陆苗恍惚想起,那儿的确有一个破口。 他给她轻轻吹气,疼的地方凉得不那么厉害了。 “忍一忍啊,淤青的地方也要涂药。”他的声音低低的,沙沙的。 脚边的棉被被掀起来,陆苗的睡意瞬间散去:“不涂了、不涂了。” 她往床的里边躲,微弱的抗议像小猫咪在叫,弱得没有分量。 江皓月在棉花上滴了充足的红花油,向前挪了一些,将她连带棉被,一起抓进怀中。 “得涂,把淤青揉化,就能好得快些。” 瞧他说着轻巧,她又不是傻子,那手要在淤青处揉呀揉,会多痛啊。 “一点儿都不痛,信我,我很轻的。”看出她的顾虑,他柔声承诺她。 信江皓月才有鬼了……陆苗疼得哎哎叫唤,偏偏痛的地方被他控制在手里,她想逃也动弹不得。 她叫她的,他上他的药,对她的呼痛充耳不闻。 一室红花油的气味蔓延开来。 淤青的地方又疼又热。 “可以了,不涂了!你走开!呜呜呜!我不要涂了!”她嘴里呜呜呀呀叫着,一刻不曾消停。 “早些时候干什么去了?” 江皓月垂着眸,一边揉,一边问她。 “当时就不知道痛,不知道怕了?一心为我出头,脑子也不要了?” ——是了,受这伤是因为他呢。 “其实也没有很疼呀。”陆苗咬着牙,嘴硬地死撑。 仿佛前几秒鬼吼鬼叫的那个人,不是她似的。 “你傻死了。” 他叹气,眼底阴沉沉的。 “哎呀!江皓月是不是心疼我?” 陆苗眼疾手快地捏住他的下巴,要去看他为自己难受的眼神。 “没错没错!百分之三百是心疼我!” 她洋洋得意着,兴奋的语气宛如在举办盛典,如果陆苗长尾巴,这会儿她的尾巴已经翘上天了。 ——原来热脸没有贴上冷屁股! ——冷屁股心疼热脸受委屈,担心热脸被冷着了! “冷屁股被抓到了哦!”她这么想着,就说出了口。 他扭头,甩开她的手。 江皓月气她还有心情开玩笑,嘻嘻哈哈的,真是没心没肺。 “咳……” “你生气啦?” 陆苗闹够了,清了清嗓子,止住笑。 “那个,本来就没多痛,而且现在,伤口都处理好了啊。”反思什么的,是不可能的,再来一次也会那么做,因为很值得。 她安慰着闹别扭的他,主动示好地,攥住他的指头。 江皓月的手凉,陆苗的暖和。 她觉得他冰冰的挺舒服的,攥着攥着,不自主地想捏几下。 他的表情终于松动。 “好吧,你不痛……” 江皓月的头稍稍转回来一些,小眼神瞥向她。 陆苗连忙冲他点点头。 “那继续上药吧。”他说。 “啊?” 这下表情垮掉的换成了陆苗:“不了吧哈哈哈哈……” 冰冰的手反握住她的。 他不留情面地捻起沾着红花油的棉花,眼神瞄往她身上另一块淤青处。 “我真的觉得差不多了!” “喂喂,江皓月!” “你轻点啊!” “呜呜呜呜呜……” 陆苗心里苦,有苦说不出——逞英雄,注定是要付出代价的。 第29章 恶名 隔天。 陆苗按时上学, 走廊上撞见她的学生自觉避着她, 给她让出一条道。 偶尔有几个人在她路过时, 对她点点头,即便陆苗完全不晓得他们是谁。 进到班级,跟她玩得好的女生走过来, 打趣道:“苗姐,你来啦。” “苗姐?”陆苗一头雾水。 “是啊, ”她们一脸的司空见惯:“大家私下都这么叫你。” 陆苗在学校里一战成名。 她一挑六跟男生打架的事迹,传得沸沸扬扬,人人皆知。 那天下课时, 看见陆苗去学生社团的目击者称:我苗姐真是悍, 一个人拿着把小刀单挑篮球社。 传着传着,变成了:我们学校的苗姐太可怕了, 她一个人扛着西瓜刀, 说是要杀光篮球社所有的人。 在小操场目睹事件的人,更对陆苗感到敬佩有加:男生们打不过苗姐,拿小刀偷袭她。 传着传着, 众多版本扑朔迷离。广为流传的是:男生们拿刀砍赤手空拳的苗姐, 苗姐一人御敌, 手臂被砍得血流如注。 至于,陆苗为什么要去找那群男生的麻烦。 传言说的倒是很一致:我苗姐看人不顺眼,需要理由吗?不需要。 一时之间, 苗姐成为了校园内“不良少女”的代名词。 学校里有人怕她, 有人欣赏她;有人羡慕她的真性情, 有人不屑她这种破坏校园秩序的蛀虫。 恶名远播的陆苗,本人对于自己的成名仍是毫无自觉。 她照常上课下课——在上课时祈祷下课铃能早点响,课间跑到学校食堂买关东煮,下课去找江皓月。 生活简简单单,学校和家两点一线。 规律的生活在这天被打破,陆苗去食堂买吃完的,被一群坏学生拦住了。 “你就是苗姐?” 领头的男生染黄的刘海垂到眼睛,嘴里叭叭地嚼着口香糖,校服系在腰间。 “我是陆苗。” 她目光坦然地对上他们,思及称呼,纠正道:“叫姐就不必了,非亲非故的。” “……” 坏学生们微微一窘。 “哼,好吧陆苗,”长刘海少年最先恢复过来,停下嚼口香糖,冲她坏坏一笑:“根据你在校园内的精彩表现,我们觉得你很有潜力,要不要加入我们叛逆部落。” “什么东东,部落?” 陆苗以为他们是陈阳州一流的坏学生,又来找她事的,没想到比那个更稀奇。 “叛逆部落。” 少年一本正经地介绍道:“我们立志于,写最差的作业,翘最多的课,过最狂的青春。” 举起自己刚买的花枝丸串串,陆苗一边吃一边听他说。 要是丸子吃慢了,上课铃要响了。 见她明显对自己的宣传语无动于衷,少年拨了拨刘海,稍稍地紧张了。 “我们部落实力雄厚,给你介绍一下我们的核心成员。” 他快速推进到下一流程。 “狂少。”他拍了拍他左边的麻脸胖子。 “痞哥。”他拍了拍他右边的矮个瘦子。 然后他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我是拽爷。” 少年看向左右二人,起了个调:“我们是叛逆部落的……” 三人齐声道:“三大长老。” “噗。”陆苗差点给丸子呛到。 拽爷打了个响指,他的左膀右臂递上来一样东西,放到他的手心。 “给你的,见面礼。”他把手伸到她面前。 陆苗顺了顺气,看向他的手。 本以为会看到香烟之类的东西,没想到那里放着…… 一包口香糖。 “???”所以为了表达叛逆,大家要一起啪嗒啪嗒嚼口香糖是吗。 “你加入的话……” 拽爷托着下巴,些微地沉思之后,抛出了诱人的条件。 “给你重要的位置,和我们三个一起,组成本部落四大金刚。” “那我要叫什么啊?”陆苗忍不住问。 这就难到拽爷了。 他从口袋抽出一条新的口香糖加入嘴里,为咀嚼的声音添加了新的糖分与能量。 “传闻你用西瓜刀砍人,入部落时间又尚浅……” 咀嚼声一顿,他缓缓道:“你就叫西瓜妹吧。” 陆苗丢掉串串的竹签,转身便走:“我回去上课了。” 拽爷连忙喊她回来。 “喂喂,可以再商量啊!你对自己的名字有哪里不满意吗?” “我陆苗,行不更名坐不改姓,” 她头也不回地挥挥手:“你们自己玩吧。” “不想改姓?” 少年完全抓错了重点,苦苦地想法子挽回她。 “那不然叫你,陆猛?怎么样?” 可惜,“陆猛”已经走远。 她背影决绝,没有要回答他的意思。 上课时,想起这个好笑的事,陆苗问自己的同桌,有没有听说过“叛逆部落”。 女生听她提起这个名字,惊呼一声。 “呀,你怎么跟他们扯上关系了?” 她压低声音,捂住嘴,满脸的神秘兮兮:“当然听说过啊,学校传着,说他们是道上混的。” “哪个道啊?”陆苗没懂。 女同学挠挠脑袋,也说不出来:“这我就不知道了。” “这个道有具体的位置吗?”陆苗想象中应该类似于“林荫道”、“江滨道”,那种道吧。 女生咬着笔,沉思了一下:“大概学校门口小卖铺那边的道吧。” “他们放学后不回家做作业呢,”她回忆起那个画面,心中还有些小恐慌:“常常能看到他们在那里骑电动车,五颜六色的车骑来骑去的。” 陆苗无聊地支着脑袋,一脸“然后呢”。 女同学也发觉自己的描述得似乎有些弱,努力地想补充更多。 “他们嘴里还要嚼口香糖!” 陆苗扑哧一笑,脑海中有画面了。 …… 放学后,陆苗才真正地意识到,她之前在学校里的表现“很精彩”。 因为,她同时吸引到了不良少年群体和篮球社两方势力的目光。 “陆苗同学,你能来学生社团一趟吗?” 下课铃刚响,几位等在陆苗班级外的学生便急急忙忙涌进教室,拦住了准备回家的她。 “去做什么啊?”陆苗不太情愿。 她每天约好跟江皓月一起回去的,她慢了,他得等她。 学生们一个推一个,可能是有点怕陆苗,都不想由自己来说。 她没什么好奇心,背起书包:“你们不说我要走了。” “我们是篮球社的!” 大家七嘴八舌地把事情讲出来了。 “最近学校发生的事和我们先前的成员有关系。” “你之前来找社长,没找到,他今天正好在,可以见你一面。” 一听篮球社,陆苗下意识地皱了皱眉。 “我之前找他,现在事情已经处理完,不需要了。” 如果没记错的话,当时那封恶作剧的信,上面的署名是“篮球社全体”,所以她想去找篮球社社长问清楚是怎么一回事。 可是她答应江皓月,保护好自己,不再插手这件事。 陆苗拒绝得果断,学生们感到很为难:“社长叫我们一定要请你去一趟。” 她听出他们话里的强迫意味——“一定”? 那怕是,来者不善。 陆苗眼神暗了暗,拉住自己的同桌。 “你去初三一班一趟,帮我跟江皓月说‘陆苗小测没考好,老师要让她留堂补考’,让他不要等我,先回家。” 上一次陆苗跟江皓月撒谎,她的同桌为了给她作“伪证”,也在现场。 听她又用同一个理由撒谎,同桌忍不住提醒她:“你上次用过这个啦。” 陆苗想想,的确是。 “不过,我怎么觉得再用一次,他还是会信。” 同桌帮着她一起思考了一下。 “确实是。你又没考好……连我听着也觉得很可信啊。” 不知该高兴还是难过的陆苗,表情复杂地按了按她的肩,托以重任:“行的,那你去吧。” 同桌对她比了个“OK”的手势。 江皓月那边算是解决了,陆苗看向等待她的篮球社成员。 既然对方找上门来,她也根本没在怕的。 昂首挺胸,陆苗跟着来“押”她的一队人,一点儿不怂地进了人家的地盘。 篮球社的宣传海报已经画好了,挂在学生社团宣传栏最中央的位置。 明晃晃的标语红字,红得凶猛、热烈,仿照火焰燃烧着的形状。 陆苗的眼神悄悄瞥过那抹红,又估了估她身边的这群人,心道:这将是一场恶战。 社员们为她打开了大门,迎她进入。 陆苗不动声色握紧了双拳。 活动室最后方的黑板处,站了一个人。 陆苗进门时,他正好完成了手中的最后一笔,于是,他“啪嗒”丢掉粉笔,转身朝她看去。 少年的刘海被樱桃发圈绑着,俏皮地夹在头顶。 他有一张相当阳光讨喜的脸,剑眉星目,笑容干净而灿烂。 ——他居然在笑? 拳头不知该紧该松,陆苗困惑地望向他后方的黑板。 上面用彩色粉笔端端正正地写着五个大字:【欢迎新成员】。 没来得及仔细思考,便听见那少年明亮的声音。 “陆苗同学,你好,要不要进篮球社和我们一起打篮球呀?” ——这声音,似乎,有点……熟悉? 联想到吧唧吧唧的嚼口香糖声,陆苗试探性地叫出他的名字:“拽少?” “是拽爷啦!”少年瞬间纠正了她。 “哦哦,对的,是你啊。”这下陆苗百分百确定了。 “咳咳……” 真实身份被毫无难度地识破,少年尴尬地背过身,拍了拍自己不听话的嘴。 “什么拽不拽的,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怎么听不懂啊?”没给他留余地,陆苗直接拆穿了他:“别以为夹起刘海我就不认得你了,你是早上在食堂的那个领头啊。” 第30章 失策 看情况, 社长的真实身份隐藏不住了。 社员们互相使了个眼色, 大家关上了活动室的大门, 以防走漏风声。 “夜未至!” 少年竖起一根指头,在嘴前停住,比出“嘘”的手势。 “请你守住秘密, 称呼我在人界的名字。” “哦,”陆苗接受完设定, 又有些疑虑:“可你之前不是早上来找我的吗?” “……”少年低头,默默搓了搓鼻子。 大发善心,陆苗给了他台阶:“所以, 你在人界的名字是什么?” 瞬间恢复状态, 他眼神悠悠看向远方。 “吾名,施澈。” “失策?”陆苗重复道。 少年拍桌:“是澈啦, 澈!” 陆苗点点头:“好吧施策。” 少年跳脚:“喂, 你怎么平翘舌不分的?” 摆摆手,陆苗表示自己知道了。 眼睛滴溜溜地打量四周,她觉着少年的气质和她的仇敌篮球社挺格格不入的。 “你在这里干嘛呀?” “我在这里……”施澈被她噎得顺不过气:“这还不明显吗?我是社长啊!不然我是来画板报的?” 这下, 陆苗的眼神中才终于流露出了吃惊。 她一脸的“对啊, 我还以为是”, 让施澈差点忍不住又要暴走了。 他急匆匆冲下讲台,从自己的书包里翻出他的“名片”,递给陆苗。 陆苗从这张A4纸画的漫画上读到的信息, 归纳一下, 大概是: 【少年大名:施澈;部落名:拽爷。 暗地里, 他是叛逆部落的三大长老之一;明面上,他是篮球社的天才社长。 他以令人信服的隐藏技巧,混迹人群中——刘海放下来是叛逆形态,刘海夹起来是篮球社社长。 施澈掌握学校黑白势力,完美地实现了众人艳羡的两道通吃。】 她放下名片,施澈眼神亮晶晶地望着她,期待听到她震撼后的惊呼。 陆苗与他对视,心中不住地感到惋惜:小小年纪,挺标致的少年,怎么就这样疯了。 “行吧我已经基本了解了。你是社长,那你找我来是做什么的?” 他也知道在她身上捞不到更多自己期待的反馈,于是没精打采道:“想要你加入我们,与我社一起共建美好的未来。” “那个,”陆苗委婉地拒绝:“我没打过篮球。” “我很擅长,我可以教你。” 施澈走上前,头上的樱桃颜色分外鲜艳:“你在小操场那天,我看见了。你跑步快,打架莽,敢撞人,我从你身上,久违地看到了篮球魂。” “你一定可以的!”他用力地拍了拍陆苗的肩。 “是吗?”陆苗干笑道:“我怎么觉得自己不太行,你们还是找别人吧。” 施澈叹了口气。 “现在,哪来的别人呀?自从篮球社的前成员闹事后,好多人退社了,我们本来是学校最大的社团,一夕之间,分崩离析。社团报名季到了,一个过来申请篮球社的新人都没有。要是达不到一定的成员人数,我们篮球社即将面临解散的风险。” 他亮亮的眼睛蒙上一层郁色,里面写着六个大字——朕的江山亡了。 这下陆苗看出他打的是什么主意了。 借她的入社,让篮球社在学生中重新恢复好印象,洗去“霸凌”的恶名。 陆苗腹诽着:看来这个叫施澈的少年,并不像外表那样的疯癫、不着调,他是有脑子的,说不定还富有心机。 既然如此,她也必要跟他们拐弯抹角了:“实不相瞒,我对你们篮球社的印象挺差的。” 施澈点头:“我知道。” “你知道?”陆苗问他:“后来陈阳州写的那封恶作剧信,你也知道吗?” “恶作剧信?”这个他是第一次听。 “上一次我来篮球社找人,就是因为那封信。陈阳州他们在那上面写了侮辱的话、放了小刀,而信的署名是‘篮球社全体’……” 陆苗说完这段话,目光扫视周围的人。 “什么呀就全体了!我们不知道这事!” 成员间无一例外,全是否认的声音。 “陈阳州他们被赶出篮球社,对我们心存不满,所以故意泼脏水。” 还有帮社长说话的。 “那天你在小操场,是施澈社长怕你出事,跑去喊的老师。” ——即便是做过的人,依然可以躲在暗处,台面上宣扬正义,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 她对他们的话半信半疑。 往坏的方向想:江皓月的事对篮球社有这么大的影响,整个社团都快垮了,他们对他怀抱怨恨,是有很大可能的。 只是,不知道参与的人有多少,真正一无所知的人,又有多少。 施澈示意他们停下讨论。 咬了咬唇,他难得有了个正经,一字一句道:“信的事,我们社确实不知情。但我仍旧代表我们的旧成员,跟你道歉。” 陆苗看着这一幕,忽然有一种古怪的既视感。 仿佛以前发生过类似的事,她在同样的位置,要说的话,也和那时的相差无几。 “首先,你们不知情的话,错的不是你们;真正做错事的人或许心里是没有悔意的,你的道歉代表不了他们。然后,最重要的是……” “有权利去原谅的那个人,不是我,是江皓月。”说完这一句,陆苗想起来之前的事是什么了。 小时候的鸟蛋事件。事情过后,那个叫张诚的男孩来她家楼下跟她道歉。 年幼的陆苗觉得奇怪,为什么他的道歉是冲着她,而不是向江皓月。 时至今日,她有些明白了。 张诚跟她道歉,他们就能继续一起玩耍;今天的施澈跟她道歉,因为他想拉她入社,给自己的社团做形象。 这就是他们的道歉。 而她和江皓月的区别,不外乎是她能跑能跳,惹了她,打人骂人,她全部做的出。 因此,没人惹她。 施澈并不知道,粗神经的陆苗遇到江皓月的事,会变得分外敏感。 他的一句道歉,会被她细细地拆碎解读。待她内心千回百转,完成了所有解读的步骤,看向他的眼神中已有了掩饰不住的抵触。 “陆苗,你和江皓月都可以放心,我们的篮球社现在已经没有那些人的存在了。” 郑重的思考后,施澈再次向陆苗发出了入社的邀请。 “你来我们这里的话,能感受到篮球社的氛围,你是打篮球的好苗子,我的眼光不会错的。” 大家期待地看向她,帮腔着,将气氛搞热。 “是啊是啊。” “篮球社是一个大家庭。” “我们欢迎你的加入。” “抱歉,我没有加入的意愿。”陆苗冷着脸,直接了当地回绝。 施澈满脸的惋惜,还想要继续争取。 “我得回家了。” 不等他开口,陆苗目不斜视地往活动室的大门走去。 众成员看着她,没说话。 热脸贴上冷屁股,除非极个别情况,热脸在尴尬的当下,心理都是一样的:啧,给你点脸,你还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 大伙自觉给陆苗让了一条道。 ——人家不愿意,他们也不能强留啊。 陆苗没想到的是,局面已经难看成了这样,走到楼道时,竟然还有人不依不饶地追了出来。 “陆苗、陆苗!” 樱桃上上下下跳跃着,跟它的主人一样的活泼。 十分有辨识度的声音,让陆苗一下子认出了来人是谁。 她停住脚步,叉着手站在原地,等他过来。 施澈跑得上气不接下气,陆苗看了看他的身后,他是一个人来的。 “刚才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她不愿意再浪费时间。 “唉……” 少年抓抓脑袋,东张西望后,压低声音对她说:“那,叛逆部落呢?那个也不加入吗?” 然后,不知他是为了转变形象,要向她表达诚意,还是为了其他奇怪的东西。 施澈忽地对着她解开发卡,拔起樱桃发圈。 他的刘海乱糟糟地散落下来。 熟练的双手梳了梳长刘海,令它柔顺,再把它捋到正确位置,使它完美地遮住了他那双亮闪闪的眼。 施澈在她眼前,换上了“三大长老”之一,拽爷的造型。 “不加入!绝不!” 陆苗转头,加快脚步离开这个离奇的现场。 “别啊,考虑一下啊。” 拽爷没有眼力劲地紧紧跟着她,由于看不到前方的路,他走着走着还要甩几下刘海。 “陆猛这个名字不喜欢吗?” 她转了个方向,躲开他:“不喜欢。” “为什么啊?陆猛很好啊,哪里不满意,你说说我才能给你改啊!” 长刘海飘逸地追了上来,持之以恒地对她进行推荐。 “你看,陆苗,是‘LM’;陆猛,也是‘LM’,这个名字多适合给你做代号啊,简直是天生为你定做。” “而且叫着就觉得霸气啊,陆猛、陆猛,陆猛!” “我完全不觉得适合好吗?”陆苗被他一口一个陆猛,叫得有点生气了。 拽爷有些为难了:“行吧,那在我想到下一个名字前,先叫陆猛将就一下。” “我不要叫陆猛,也不要加入你们什么部落,什么社团,什么的……全部不要!” 她走得跟跑似的,左躲右躲就是闪不开他。 夕阳西下,在校园的小道上铺上一层浓郁的金。 两人一路吵吵闹闹地,逐渐远去。 江皓月站在三楼的学生社团门口,看着他们的背影。 陆苗撒的谎没有骗到他第二次,他来找她回家。 可是当他终于找到她了,他却没有叫住她。 连江皓月自己也说不出,是出于什么原因。 第31章 奖品 被施澈天天缠着, 连陆苗自己都开始怀疑, 她是不是真的有他说的什么……篮球魂。 而关于“叛逆部落”, 在陆苗第三百次被施澈叫“陆猛”的时候,她终于忍不住对他动手了。 少女挑起眉,手肘向后一锤, 直击他的胸膛,为两人拉开一段距离。 她转过身, 圆圆的眼里写着气恼,那抹“不耐烦”与她可爱的相貌结合在一起,没有发挥出太大的震慑力。 施澈摸摸自己的胸膛。校服穿得很厚, 没什么感觉。 见她身手这样利落, 他不由地眼前一亮:“陆猛,我没看错人!你体内果然有我们叛逆部落的叛逆因子!” 第三百零一次被叫陆猛的陆苗, 恶狠狠地咬牙:“我体内还有揍你的揍你因子呢, 你要不要感受一下?” 也不知道施澈是怎么想的,竟然不知死活地点了点头。 陆苗一拳挥向他的脸。 “……” 施澈闭嘴了,世界安静了。 陆苗松了松拳, 仁至义尽地给他留下一张纸巾——用来擦血。 她以为, 这下他该打消拉她入组织的念头。 不想, 这之后的第二天她去食堂买吃的,又看见“三大长老”阴魂不散地在门口等着她。 长刘海施澈嘴角贴了个创可贴,因为刘海太长, 她无法判断他有没有在看她;余下二人看见她视线扫过来, 纷纷低头, 专注于手中的串串。 食堂是公共场合,他们站在那儿是他们的自由,她也没法说什么。 排到队,陆苗向食堂大妈买了串烤丸子,掏出一块五给她。 “不用给啦,”大妈挥挥手,指了指外边的角落:“他们帮你付过了。” 陆苗顺着她手的方向,看见果然是三人组。 施澈举起他手中的串串,朝她挥了挥。 ——这种油腻的,替美眉付款的既视感是怎么回事。 陆苗捏起拳头,朝他挥了回去,重拳在空气中“唰唰”地两声。 施澈缩了缩脖。 “同学,你把钱收起来吧,后面还有人排队。”大妈催促她。 “这是我丸子的钱,麻烦您把钱他们的钱还给他们。”陆苗将钱往她手里一塞,快速拿起丸子走了。 走到食堂门口,没看见施澈他们的身影,估计是看她出来,先溜了。 上的是同样的学,有些学生像施澈,日日清闲;有些学生像江皓月,一天天变得越来越忙。 前些日子,他跟着指导的英语老师去参加市里的英语演讲比赛,全程的食宿费和路费都是学校出的。 陆苗好几天没见到他。 平日里,她有什么烦恼,都是找江皓月说的。 他一般不大搭理她,等她自己说痛快了,事情就过去了。 江皓月不在,陆苗只能去找聪聪了。 听了很多施澈和篮球社坏话的老母鸡聪聪:展翅,大展翅,大幅度扑腾;单脚站立,飞速扑腾…… 倒是比起江皓月听到她倾诉时的反应,更激烈得多。 虽然江皓月同学不在家,可他的优秀带来的高压,将持续影响陆家的气氛。 陆家晚饭时间,林文芳和陆永飞照例一提起他便是:小江太给家里长脸了。要是你也能去参加一下那种比赛,即便是没有获得名次,爸爸妈妈也相当的脸上有光,能跟同事们吹嘘吹嘘。 陆苗除了干笑,没什么能说的。 对于陆苗,能受邀那样的比赛,已是“三生有幸”;但对于江皓月,他参加比赛却没拿到名次是不可能的。 不负众望地,他过关斩将,一举拿下大赛的特等奖。 陆苗听到这个消息时,江皓月还在回来的路上。 早操后,校长讲话,他向全校通报了喜讯。 她跟着几千名学生一起,为江皓月获得的光荣鼓掌。 身边不太了解情况的同学掩着嘴,交头接耳道:“特等奖是几等奖啊?好奇怪啊,江皓月没拿一等奖吗?” 人家跟朋友讲悄悄话,陆苗听见了,探过头去插话:“这次比赛的特等奖有一个,一等奖有五个,他是一等奖中的一等奖呀。” 同学这么没见识,竟然以为江皓月不是第一名,她解释完,忍不住再附送了几个白眼过去。 如雷的掌声中,陆苗的掌声尤其响亮。 她鼓得卖力极了,人家都停了她还想鼓掌,直鼓得双手通红。 午休时间。 背上书包,陆苗踩着风火轮似的地往家的方向跑。 这个时间点回家,她爸妈都去上班,家里没有午饭吃。 可是江皓月说不定已经回来了。 一口气跑过长长的街道,穿过小巷,拐角后看见他们家的那栋楼。 灰色的房屋,红砖砌成的围栏。 天空一碧如洗,是难得的好天气。 几天没见的那人正站在二楼的露台上,望着远方发呆。 陆苗停下来扶住膝盖,哼哧哼哧地呼出白气。 “江皓月!”她大声喊。 他垂眼,看向她。 她蹦蹦跳跳地冲他招手。 清冷的双眸瞬间破冰,他对她笑了笑,也向她招招手。 陆苗跑上二楼。 江皓月在楼道旁等她。 “你得奖了,好厉害啊。”她踮起脚,胳膊一下子搭住他的肩膀。 江皓月踉跄半步,堪堪稳住了身子。 如果被家长看见她这个急急燥燥的模样,陆苗肯定又要被骂,不过现在是没人的午休时间,她怎么乱来都行。 他点点头,没就得奖的事发表更多的感言。 “去我家,我有东西给你。” 于是陆苗跟着江皓月往他家走。 看到他没穿校服,她问:“你下午不去学校了吗?” “不去了,等下去麻将馆找我爸,老师也让我休息休息。” 江皓月边走边说:“我爸说,他叫了一些人跟我们一起去饭馆吃饭,帮我庆祝获奖。” 进到屋子,他从书包里翻出一个包装好的礼物,递给她。 “这是什么啊?”陆苗接过来。 沉甸甸的礼物是长方形的,比A4纸大一圈。包装纸是高级的银灰色,看着就觉得很贵的样子。 她面上有掩不住的好奇,他打量着她的神色,嘴角有浅浅的笑意。 “是我特等奖的奖品。” “那我不能收!”陆苗立刻将它推回江皓月的怀里:“这对你来说很有意义。” 他摇头,没有伸手去接:“没事,你收下吧。” 陆苗把礼物往他怀中按了按,一脸的认真与坚决,是心意已定。 江皓月生生将那句“这是我特意给你挑的”咽下去,换成了“这是我用不上的东西”。 “我用不上,放着浪费,所以给你。” 她面色稍有松动,他趁热打铁,道:“你打开看看?” 陆苗低头看了看包装纸。正面看是银灰的,换个角度,在其他的光线下,它闪着淡金色的光泽。 “那……”她犹豫地建议:“我拿个小刀把它拆开?” “好啊,书桌那儿有小刀。”他给她让出道。 小心翼翼地,陆苗拆开了包装纸,一点的破损和折痕都没有弄出。 里面的“奖品”,仍旧是一个长方形盒子,黑色底的纸盒上写着一串英语。 捧着礼物出来,陆苗苦着张脸:“那个……我还是看不懂这是什么啊。” 江皓月忍俊不禁:“你认真读读。” 她只好仔仔细细地再读了一遍那串飘逸的字符。 凭着拙劣的初二英语水平,她勉强认出来一个单词——“chocolate”。 “原来是巧克力啊!”陆苗指着那个单词,双眸“蹭”地一下亮了起来。 “是啊,巧克力,”江皓月撇撇嘴,根本瞧不上眼似的:“我不爱吃巧克力。” 陆苗当然知道江皓月不爱吃巧克力。 举起长方形盒子,她嗅了嗅它的气味。 可惜大冬天的,巧克力冻得可严实了,她什么都没闻到。 这不影响她对它的珍惜,陆苗紧紧抱着它,小眼神偷偷瞅着江皓月。 “英文演讲比赛太不周到了。特等奖一般给奖金之类的吧,他们竟然送写着英文的巧克力。举办比赛的人完全没考虑到,全场唯一可能获奖的,我们聪明绝顶、机智过人、人美心善的江皓月先生,不喜欢吃巧克力呀,这怎么行?” 她的夸奖,江皓月听得十分愉悦,也乐意配合着她演戏。 “那劳驾陆苗小姐处理一下主办方的不细心,勉为其难地帮忙我吃掉它吧。” 陆苗抱着巧克力情不自禁地“耶”了出来。 “行呀,那我就帮帮忙吧!” 想起她的坏习惯:吃完零食不吃正餐;喜欢在晚上偷吃零食,吃完不刷牙就睡觉。 江皓月细心地交代了一句:“要珍惜它,吃得慢一点,吃完甜的记得要去刷牙。” “好的好的。”陆苗点头如捣蒜。 …… 严格意义上,这是江皓月送给陆苗的第一份礼物。 关于这盒巧克力,陆苗究竟吃得多慢。 当她把巧克力拿回去的第一天,她就忍不住想吃了。 为了巧克力,晚饭都没有好好吃,空出了足够的肚子。 做作业时,陆苗把它放在手边,做一道题,眼神要往盒子上看个十秒钟。 林文芳进她房间,她立刻拿出厚厚的练习册把它盖上。 陆苗内心阴暗地想:万一她妈看到包装这么特别,想要过来尝一口怎么办。 越想,她就越觉得不放心。 巧克力总共看上去没几块,要是被端到饭厅,爸爸妈妈一人一口,分着马上就吃光了。 于是,陆苗用一个漂亮的礼物盒把它好好地封起来,放进了床底。 之后,每次想吃,每次都忍住了。 因为,她总觉得找不到一个特别的时刻,有充足的理由将它开启。 这是一盒非常高级的巧克力,因为它是江皓月获奖的奖品,又被赋予了更珍贵的意义。 她想象这盒巧克力是世上最最好吃的巧克力,却始终不知道这盒巧克力真正的味道。 但陆苗每次睡觉时,想起床底有一盒这么美味的巧克力,做梦都觉得甜津津的。 第32章 长处 施澈最终还是找到了一个, 说服陆苗加入他们的理由。 江皓月获奖回来, 被他爸叫着去饭馆庆功, 那天放学,陆苗独自回家。 在回家的路上,她被骑摩托车的施澈拦住了。 五彩的车灯闪得陆苗迫不得已捂住眼。身为拽爷, 施澈的车还配了音响可以一路放歌,可谓是非主流骑行届的顶级配置。 至于为什么是骑着车来找她的——预防她一言不合又要揍他, 那他可以马上扭油门开溜。 “把你的灯从我脸上挪走!” 陆苗的脸色被灯照得一会儿红、一会儿蓝、一会儿紫,她抬脚,作势要踹他的车。 “哦哦。”施澈立即照做。 在劲爆舞曲的背景音中, 她揉揉眼, 这才勉强看清了眼前的人。 染黄的刘海按照惯例遮住少年的眼睛,五官中显露在外的, 只有他挺直的鼻梁和一双水红色的唇……他唇边仍牢牢地贴着创可贴呢。 “伤疤还没好就忘了疼?”陆苗亲切地问候他。 “绝对没有!”施澈相当果断地否认, 他这下总算学聪明了。 她努努嘴,看向他挡道的车:“所以,这是……” 施澈咬咬牙, 道:“我还是想要邀请你加入。” 趁陆苗没有发飙, 他喘气的时间都省了, 一口气把要说的话说完。 “你不是担心,江皓月会再次受到欺凌吗?如果你愿意加入篮球社和叛逆部落,两方势力都会替你保护他, 校里校外的任何时刻不会有敢打扰他的人。” 这个提议, 算得上是非常聪明了。 经过多方的试探, 施澈终于找到了能够吸引陆苗眼球的法子。 她头一回沉默了,开始认真地思考他的话。 “我只加入篮球社,但校内校外都会有人保护他。”细想之后,她跟施澈讨价还价。 “为什么是篮球社而不是叛逆部落啊?”施澈好奇:“做陆猛有这么难为你吗?” 一听这个名字,陆苗便一脚迈进了爆炸的边缘:“你再敢那样管我叫一次试试?” “哎呀哎呀,知道了,”他抓抓脑袋,赔上笑脸:“那,成交吧!” “啊?”她反应不及:“你同意啦?” “当然啦。”施澈向她伸手。 陆苗犹犹豫豫地握上去了。 协议达成。 临别的时候,望着施澈的长刘海,她出于善意提醒了一句。 “你这样骑车危不危险啊?看得见前面?” 施澈撅起嘴,往自己的刘海上喷了口气,他那飘逸的刘海飞了起来。 “这样就行了,我从头发的缝缝里能看见啊。” 陆苗的脑海中浮现了,他一边骑车一边往自己的刘海上拼命吐气的样子。 “行吧。”她说。 于是,陆苗跟着施澈开始拍皮球。 之所以称之为拍皮球,是因为陆苗一拿到球,就自动用上了拍皮球的姿势。 或者手轻,拍着拍着,篮球越来越低;或者手重,拍着拍着,它就偏离了原位。 从基本的运球开始,她全是由施澈进行手把手的教导。 学了两三天,还是改不掉她运球的手势和习惯,无奈之下,他直接从身后握住了她的手。 少年把刘海夹了起来,澄澈的眼神盯住篮球,瞬间变得凌厉。 “记住这个姿势和力道。”他牵制住她的手腕,指导她拍了几次球。 然后再试,陆苗手中的篮球便听话了许多。 辅导教学的方法有用,施澈索性看见她力道不对的时候就直接上手。 陆苗有心想学,也十分专心地在练。 ……连江皓月来操场看她,她都没有发觉。 加入篮球社的事,陆苗没跟他打过商量。 她有她的理由。 一部分为他,一部分为己。 江皓月从英语演讲大赛获奖回来,学校邀请他做了一次“国旗下的讲话”。 这类讲话,大致的主题是弘扬传统文化、歌颂优良品格,怀念革命先烈……相当于升国旗后的学生代表们宣扬正能量小型演讲。 江皓月那一次和其他学生的不同在于,他演讲是用纯英语的。 容貌精致的少年郎站在主席台上。 他全程脱稿,配合好听的声音,英文的咬字标准而优雅。 江皓月的讲话犹如他的作文,克制、规范,他不像其他演讲者那样,饱含深情、热血昂扬,他始终是他自己,冷静又客观。 可那完全不影响,他演讲的精彩。 面对台下望着自己的几千双眼睛,他的表情不见丝毫慌乱,将自己想要表述的内容娓娓道来。 陆苗听得懂的只有几个英语单字,却又因为不愿意错过他说的每一个词,尽力地竖起耳朵。 听不懂的人,何止是她。 她抬眼望向四周,大家脸上皆是一副似懂非懂的神色。 再望向台中心的江皓月,他嘴角噙着一抹笑,站在离她很远很远的地方。 复杂的英语字符从左耳朵进去,右耳朵出来,陆苗眨巴着眼,似乎看见眼前是一片漆黑的旷野。 她是一株小草,跟着其他的草一起,随着风来舞动。在她触手不可及之处,有一轮遥远的月亮,兀自散发着清辉,悬挂在天空之上。 这是陆苗第一次,切实地感受到她和江皓月的差距。 他俩一起长大,住同样的房子、吃一样的饭;上同样的学校,花同样多的时间学习;她被父母时刻拿来跟他作比较,难免会不服气,觉得自己未必比他差到哪里。 但是,在听完那个清晨的“国旗下讲话”,陆苗猛地意识到——她将庸碌地淹没在芸芸众生之中,而江皓月不同于她和他们。 她忽然明白了,自己父母所懊恼的东西是什么。 继续成长下去,她和江皓月,注定走向不同的人生轨迹。 当晚,陆苗向江皓月坦露了自己的焦虑。 “我不知道我擅长什么。” 她目光呆滞地注视着自己空空的手:“想了一天也没想出来……” 在江皓月看来,她的烦恼根本是没必要的。 “你擅长吃东西,”他开她玩笑:“尤其擅长关灯后的偷吃。” 陆苗没接他话,托着腮喃喃自语:“唉,像你就好啦,你什么都能做得那么好。” 瞧她那没精打采的样子,像是真的很介意,江皓月沉吟之后,对她道:“总会找到的,那个你擅长的东西。” 因此,陆苗一头热地踏上了那条寻找的道路。 可惜,施澈说的她体内“篮球魂”,根本就是胡诌的。 加入篮球社的两周后,施澈让陆苗跟着其他女社员去参加女子篮球比赛,她们代表学校出战。 参与比赛的除了他们校,还有其他三所学校。 比赛性质是温和的友谊赛,除了规则灵活外,奖项甚至大方地设置了冠军亚军季军。按照概率,参加就有很大概率能拿个奖杯回来了。 最后,她们队是第四名。 陆苗发挥得太差了。球传到她手上,基本等于入了敌方的手。 她手里的篮球不用人抢,她一边跑一边运球,球十有八九会被她给运丢。 偏偏她又积极得很,全场数她最莽、敢去争,跑得快。 当队友被包围,难以脱身时,陆苗总是第一时间出现在附近,用嗷嗷待哺的眼神提醒自己的队友——来吧,我在这里,放心大胆地传球! 队员们起先是不知道她的水平的。 陆苗入社时间太短,且她加入以来是由施澈全权指导,没跟其他成员接触过。 身为社长,施澈自己的实力是没话说,且是他看中了陆苗,又费了很大的劲劝她进来,所以大家理所应当的以为陆苗是很厉害的。 没想到…… 她们不光要防守对方,还得防着自己这边的陆苗——千万别被她拿到球! 陆苗是个天生的粗神经,即便如此,篮球是紧密的团队竞技,她仍是不可避免地感受到了队友们对她的排挤。 心急之下,她更加卖力,也变得更加的漏洞百出。 比赛结束。 施澈拉陆苗单独出去讲话。 他好像一直没有太多社长的威严,面对发挥不好的队员,依旧是笑嘻嘻的。 “是我没有安排好,我们练习不够就让你上场了。” 陆苗心情低落,冲他摇了摇头:“跟练习无关,是我不适合打篮球吧。” “怎么可能,你身上有‘篮球魂’,我说过的你忘了?” 搬出旧话哄她,见到没有效果,施澈机灵地把责任推给旁人:“哎呀,主要是时机不对,忽然办什么篮球比赛呀!这会儿快要寒假了,期末考要来了,本来学生的课余时间就少,他们不会考虑一下吗?哪来的时间去练习啊,我们社的成员们好几次都没有来训练,我知道他们忙也不好硬逼着大家……” “施澈,”陆苗叹了口气,打断他:“我们的协议还作数吗?不然我加入叛逆部落吧,篮球社就算了。” “别啊,”他拿话激她:“你愿意做陆猛了?” 小少女扁扁嘴,声音轻轻的,表情苦苦的。 “没想到,我没有什么擅长的事,不擅长的倒是一堆。不擅长考试、不擅长写作业,不擅长打篮球。” 她吸吸鼻子,道:“仔细想一想,好像打架,还蛮擅长的。” “别啊……” 施澈伸出手,想摸摸她的头安慰她,又觉得不太适合。 “实话跟你说,我们不良少年,只是放学不想回家写作业,所以在外面瞎晃悠。跟人打架什么的,我们其实很怂的,没事干嘛要打架啊?还有,我们不主动去欺负人,所以陈阳州那些人,我们也很鄙视他们的。” “所以,”陆苗更加失落:“连我擅长打架也没有用武之地了吗?” 施澈不知道该点头还是摇头。 看着她颓废下去,实在于心不忍,缩回的手再次出击,他抚了抚陆苗的脑袋。 十五岁小姑娘在这个时期结结实实地意识到了:她需要一件擅长的事,她需要有一个前进的方向。 她在一片大雾之中,窥见月的光泽。 她想要找到一条路,去接近那处的明亮;她心中着急,却暂时,找不到它。 第33章 鸡汤 陆苗没有更多的机会回篮球社接受训练, 接下来是期末, 然后他们迎来了寒假。 春节来了。 几天前, 照惯例去鸡棚喂食,陆苗发现聪聪生病了。 聪聪一直是一只很活泼很健康的老母鸡,啄米都是要抢在最前头, 陆苗从来不担心它饿着。 可最近,它总闭着眼睛, 缩在角落睡觉,不再过来吃东西。陆苗喊它半天,它才勉强把眼睛睁开。 不知是陆苗的担忧作用, 还是真的, 她觉得聪聪瘦了好大一圈。 “我想带聪聪去宠物医院看看。”陆苗对自己的父母说。 林文芳立刻否定了她的想法:“你的老母鸡病了?那该去畜牧站吧,宠物医院怎么能治。” “畜牧站在哪里啊?” 陆苗只知道学校附近, 坐两站公交好像有家宠物医院, 畜牧站就不知道了。 “哎,大过年的别搞那么麻烦,”陆永飞拍拍女儿的肩, 揽下了这件事:“老母鸡的事交给爸爸, 我有空去问问三楼的老徐, 鸡棚大多的鸡是他养的,他比较有经验。” 陆苗皱紧的眉头松了松:“好,那你记得啊, 要尽快去问。” 陆家计划着去陆永飞的大哥那儿过春节。在家办年夜饭比较费事, 但总比去饭店吃有氛围得多。 一大早林文芳和陆永飞就起了, 先出发去大伯家帮忙。 陆苗在家里等她的堂妹和堂姐,她们先前主动打电话给她,约她一起逛街。 过节总是叫人兴奋的,陆苗穿上鲜艳的大红衣裳,给自己扎了个精神的丸子头。 趁堂姐她们还没来,她带着年糖年饼,去隔壁的江皓月家串门。 门没敲几下就开了。 “小江小江,新年好啊。”她晃了晃手里的礼盒,表情喜气洋洋的。 比起她这一身“节日装束”,江皓月看上去日常得多。 最简单的白毛衣,灰裤子,他连义肢都没有戴,看样子是没打算出门。 江义很年轻的时候就跟家里断了往来,每年的“过春节”对于江皓月,不过是他和他爸在家里稍微吃得丰盛一点,再没有别的特殊了。 “新年好。”他回了个笑容。 装扮得红艳艳的小少女往门外一站,跟放了个福娃在这儿似的,冷清的家门瞬间有了些人气。 “今天过节呀,不穿喜庆一点的衣服吗?”陆苗看着他问。 她转了个圈,给他瞧瞧自己这一身。她难得穿裙子,自认为挺漂亮的。 “衣服没用,要想喜庆的话,得跟你一样,在头顶安个小啾啾。” 江皓月抬手,拍了拍自己的后脑勺。 “喂!你真讨厌!” 陆苗知道自己被笑话了,难为情地遮住自己头顶的小丸子:“哼,你知道这个多难扎吗?我一早起来绑了半天的,你还嫌不好看。” 他静静望着她,眸中一派温柔。 “我没说不好看。” “很可爱。”他说。 放下挡小丸子的手,陆苗别扭地移开视线,低头看向自己脚尖,开心的嘴角又偷偷上扬了许多。 “我回来的时候,我们一起放烟火吧。我买了仙女棒,不带去大伯家了,留着晚上回来我们一起放。” 说完,想起面前这个人嘴有多坏,她凶巴巴地补了一句:“你不许嘲笑我放烟花幼稚!” “嗯,知道了,我们放烟花。” 江皓月弯着眼,咬字轻轻的。 “我等你回家。” 出门时,陆苗惦记着聪聪,去鸡棚看了一眼。 意外的是,它不在那儿。 楼里的人养鸡纯粹是养着当储备粮的,因为过春节,鸡棚里的鸡少了好几只。 望着空出了大半的鸡棚,陆苗心里忽然涌起一种太不好的感觉。 不过,即便是别人家过节杀鸡,聪聪被不小心抓走,基本是不可能的。陆苗养它已经好多年,邻里的大家都是知道的。 小姑娘失魂落魄地在鸡棚外站了许久,三楼的徐伯伯下来抓鸡,正好撞见她。 “伯伯,你有看见我养的聪聪吗?它不在棚里,真奇怪,我家聪聪是不会乱跑的!” “你问你家的母鸡啊?早上我看到你爸爸把它带走了。” 徐伯伯的话让陆苗放下心了。 她就想着,聪聪不会无缘无故变没的,原来是她爸爸带它去看病了。 …… 春节是一年一度的,大家族团聚的时刻。 陆苗和自己的堂姐妹也一年没见了,逛街时几人手挽着手,有说不完的话。 她们一路讲到大伯家,嘴都没停过。 还没到饭点,小辈跟小辈挤作一堆,在客厅叽叽喳喳地玩闹。 而大人们挤在厨房里准备饭菜,热热闹闹话着家常。 林文芳和二嫂子一起包饺子。厨房太挤了,没地摆饺子,于是她们把桌子挪到客厅的角落。一边看着孩子们,一边手中忙活。 陆苗见到她妈妈,想起聪聪被带走看病的事,于是打算过去问问她。 她走近的时候,二伯母正在跟她妈妈讲话。 两人的声音刻意压低了,神神秘秘的,谈的话题大概不太愉悦,她俩的表情略显紧绷。 陆苗拉长耳朵听了听,只听见几个词——“女人”、“狐狸精”,“勾勾搭搭”什么的。 “妈,妈?” 她在林文芳背后叫了好几声,她们都没有反应过来。 “妈!你们在聊什么啊?”搭上妈妈的肩,陆苗插到两人中间去听。 林文芳被陆苗吓了一跳,拿手肘碰了碰她二嫂子: “别说了,孩子来了。” 二嫂子点点头,利落地收尾:“弟妹你别多想,我也只是听说的,你自己留心点。” “什么听说的呀,有什么事吗?我也要听。”小八婆陆苗迫不及待想参与一下她们。 “哎呀,没事儿,”二嫂子是个人精,不动声色地把话题揭过去了:“苗苗,怎么不跟你堂姐堂妹她们玩啊?是不是饿了?” 经她这么一提,陆苗确实感觉肚子空空的:“是有一点儿,我们快开饭了吗?” “快啦,”林文芳努了努唇,示意她动身帮忙:“你把包好的这盘饺子端到厨房,我们手里这些再包完,就差不多了。” 陆苗应了声“好”,乖乖照做。 端着饺子进到厨房,她闻到阵阵菜肴的香味袭来。 “炖的汤好香啊,锅里炒的菜也香,”她使劲嗅着,感叹道:“到处都是香喷喷的。” 大人笑着说:“是呀,今晚可多好吃的了。” 再回到堂姐妹中间,陆苗已是满脑子被食物填满,根本无心玩闹了。 好不容易熬到饭点,一家人全部聚齐。 陆永飞负责出门买的饮料和酒,女儿和妻子爱喝的橙汁,他特意单独买了两罐。 面对丰盛的团圆饭,抱着属于自己的橙汁,陆苗动起筷子,心中充实地觉着——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苗苗,碗给我,给你装一碗鸡汤喝。” 大伯站起身,为坐在边边角角的孩子们服务。 “谢谢大伯。”陆苗递上自己的汤碗。 “这汤炖了一天,放的全是好料。” 铁勺往大锅中一搅,底下红枣枸杞香菇之类的配料丰富极了,浓郁的鸡汤香气四溢。 大伯特别挑选了几块上好的鸡肉,盛进陆苗的碗里。 她拿起汤勺,尝了口汤,确实炖得恰到好处。 桌上的人们纷纷对大伯的手艺赞不绝口。 “这鸡汤的味道真是不一样。” “我尝着比饭店做的还好,太入味了。” 大伯乐呵呵地自谦:“我做鸡汤又没什么技巧,得亏原料好,是老三他们拿来的老母鸡。他们家养好几年了,毕竟是家养的,自个儿喂的,你们说跟外面卖的味道能一样吗?” 本来高高兴兴喝汤的陆苗,脸色刷地变白了。 她握着汤勺,拨了拨碗里的鸡肉块,她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 “哈哈,那是,不是我吹,你们大伙儿也就借着这次过年的福气,能吃到这等美味了。” 陆永飞端起酒杯敬大家:“新年快乐,趁热吃啊。” 桌下的拳紧了紧。陆苗深深吸一口气,忍了又忍,将自己想说的话咽了下去。 大年三十,家中气氛其乐融融。 电视播着联欢晚会,屏幕里的人们载歌载舞。 一桌子的亲戚们聊着天,你一句我一句的,场子始终是热的。 即便是,陆苗没有说话,一直呆滞地低头扒饭,也不显得突兀。 谁会注意得到她呢? 那碗鸡汤,她远远放着,放到凉了…… 之后,她一口都没再碰过,一眼都没再看过。 第34章 成长 年夜饭吃得差不多了, 一圈亲戚喝下来, 陆永飞已经醉得七七八八。 大伙给他换上比较好入喉的啤酒, 说是让他“漱漱口”,于是陆永飞继续跟人拼啤酒。 林文芳想拦住他,陆永飞顶着一张酡红的脸, 硬说自己心里有数,他完全没事。 “过年嘛, 难得开心一下。” 叹了口气,林文芳帮忙她的嫂子弟媳一起去收拾桌上的碗筷,完成后续的洗碗打扫。 一直喝到快十一点, 男人们的酒桌才终于恋恋不舍地散场。 没吃完的饭菜还剩下很多, 倒掉可惜,所以每家分着一些, 打包回去。精明的林文芳特意多拿了, 打算把它们分给隔壁的小江家。 一家三口从大伯家出来,走到马路拦的士。 林文芳负责扶醉醺醺的陆永飞,陆苗拎着大包小包跟在后边。 大年三十, 路上难拦到车。 陆永飞支持不住, 歪倒在树旁吐了一回。 这样干等下去不是办法, 林文芳交代陆苗:“你先看着你爸,我去前面看看有没有的士。” 陆苗冲她点点头。 附近有人放鞭炮,大过年的, 街上也是热热闹闹。 陆苗站在她爸爸身边, 盯着车水马龙的街道发呆。 这个晚上, 她沉默得过分。不过她家的两个大人要忙他们的事,无暇顾及到她。 “苗苗?” 吐过之后,陆永飞好像暂时恢复了一丝清明,迷迷瞪瞪地喊她。 陆苗朝他投去一个轻飘飘的眼神。 “你不开心吗?你是不是怪爸爸啊?因为鸡?”他一说话,嘴里的酒气扑鼻。 陆苗知道他醉了,没有打算跟他进行对话。 “女儿,你不跟爸爸说话了?我杀鸡前先问老徐了,那个不吃饭毛病是,我们家的母鸡太老了……” 陆永飞大着舌头,说一句,要顿三下。 “既然没得治……嘿嘿,喝上一口鲜汤,也算是、物尽其用?” 说完,他觉得自己的话很幽默似的,哈哈地乐了几声。 “没什么难过的,女儿!鸡汤不是、不是很好吃吗,母鸡跟我们……” 说着说着好像又要呕,他缓了缓,才把话说完:“跟我们融为一体啊!母鸡,很棒,味道很棒。” 陆苗憋了又憋,把想要说的话,再一次地按了下去。 陆永飞已经醉得不省人事,嘴里说的全是胡话。 待他们上到的士,他抱着林文芳,开始肉麻地喊她:“文文,文文。” 喊了没两句,竟然把他自己给喊哭了。 一个中年男人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哀嚎着,活脱脱像是找不到玩具的孩子。 任林文芳怎么推他,他都醒不过来。 陆苗坐在副驾驶,默默地堵上了耳朵。 这是她十五年来,过得最糟糕的一个年,她只想快点回家,躲进自己房间里。 她也的确这么做了。 一回到家,陆苗就冲进房间,把自己的房门落了锁。 “陆苗,”没过几秒,林文芳就在外面喊她了:“你把我们打包的那些吃的东西拿去给小江。” 埋在枕头里的脑袋猛地抬起,陆苗声音尖细地嚷道:“吃的吃的!吃的有那么重要吗!” 手头的事一大堆,女儿还这么不听话,林文芳对她也没好气:“鬼吼鬼叫什么啊?你这孩子一点儿都指望不上,叫你做事跟逼你上吊一样。” 她骂骂咧咧的,声音逐渐远去,大概是自己提着东西去隔壁了。 “新年了,你又长了一岁,到底要什么时候才能学会懂事?书不会读,人不会做,偏偏脾气还挺大,都怪你爸惯着你,惯成现在这幅德行……” 她妈妈完全没有意识到此前陆苗的难过,她以为她在偷懒;她已经完全忘记,年夜饭的餐桌上有一只老母鸡,它是陆苗养了好多年的,那只鸡。 为什么她没法意识到呢? 难道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吗? 因为它是一只鸡,所以它永远只能被归类为食物,被吃掉是它的宿命;所以她的悲痛,对于“食物”死亡的悲痛,是无法被理解的。 陆苗情不自禁感到困惑:究竟奇怪的是她的父母,还是她? 脑子浑浑噩噩地躺了半小时。午夜十二点,外头在跨年倒计时的呼声后,放起了震天响的鞭炮。 陆苗从床上跳起,她突然想起,她妈妈打包回家的食物里,有一份鸡汤。 风风火火地跑到隔壁,她急得连拖鞋都没穿。 江皓月开门开得依旧很快。 他穿着大衣,显然是提前做好了出门的准备。 “来找我放烟花?” 他先是笑着的,视线扫到她的脚,眉头一下子皱起。 “没穿鞋。” 没有回复他的话,陆苗和江皓月处在两个频道。 “你吃了我妈打包的东西吗?” 她直接进了门,目光迫切地搜寻着打包盒。 他马上感觉到她的情绪不对:“你怎么了?” “我妈打包了鸡汤你有看到吗?” 陆苗的肩膀在发抖,她焦急地四处看来看去,神情无措极了。 “我看到了。”江皓月按住她的肩,试图让她平静下来。 她看着他的眼睛,极力调整自己的呼吸,仿佛下一秒就会发疯。 她问:“你吃了吗?” 他安静地回望她,摇摇头。 万幸,陆苗获救了。 她唇边绽出一个小小的笑容,喜不自禁地牵住江皓月的手,轻轻地晃了起来。 “太好了,你没有吃。你不准吃,你不准吃啊。” 重复了两遍之后,话音落定,陆苗脸上的笑意,瞬间褪得一干二净。 “那肉是……” 她颤着声音,说完那四个字,小脸一皱,忽然泣不成声。 “那是聪聪。” ——不是“母鸡”,那是“聪聪”啊。 ——它被取名字了,它跟别的鸡不同。 聪聪陪着她,他们在一起,好多好多年了。 它老了,生病了。 它被杀死了。 可它是…… 它是她的宠物。 它是,她的朋友。 江皓月费劲地撑住陆苗,她擦着眼里不断流出的泪,哭倒在他臂弯。 “我喝了那汤,咬了一口肉。” 她跺着脚,声音哭得支离破碎,喉咙里传出一声声的干呕。 “我把肉吞下去了。” 外面的人间在庆贺新一年的到来,鞭炮、烟火,铺天盖地的噼啪声。 那些声音落在只有他俩的小小房间里,犹如轰炸,犹如爆裂,令人感到刺骨的疼痛。 在小朋友还是小朋友的时候,他们给自己搭出一栋童话城堡,用纯真的童心作为堡垒。 而成长,是催促堡垒去坍塌的过程。 当堡垒被摧毁,被炸坏,躲在城堡里的小公主和小王子,不得不向外走,去直面真实的残酷世界。 这世界,令人作呕。 陆苗极尽全力地缩到江皓月的怀中。 他为她撑起的一隅天地,有他的气味,一如既往地冷冽又干净着。 他的手,护在她的背上,轻柔地安抚。 他对她说:“苗苗,不是你的错。” 江皓月比陆苗大了一岁,好像永远地要比她聪明一点,厉害一点。 她没有主意的时候,总是要依赖他的。 “聪聪,还能再回来吗?”陆苗哽着声音,抽抽噎噎地问。 他用双手紧紧抱住她,然后告诉她真实的。 “回不来了。” 第35章 高中 江皓月和陆苗没有在同一所学校读高中。 他在中考前被保送进市一中;一年后, 她中考发挥一般, 交了几千元的择校费, 勉强进了他们本校的高中部。 关于陆苗的中考结果,全世界唯一开心的人,大约是施澈。 为了和陆苗保持长期友好的同伴关系。他许诺给她篮球社社长的位置, 并且,不爱读书孩子的协会——叛逆部落, 也永远有她陆猛的一席之地。 于是,陆苗成为了一名不会打篮球的篮球社社长,以及, 并不叛逆的叛逆部落成员。 同意前一个, 是因为他们的课表里有社团活动时间,不参与社团是不行的, 陆苗索性选个对她轻松的, 反正篮球社的实权仍在施澈那儿;同意后一个,是因为加入之后,她的挂科可以冠以“叛逆”的名义, 而不是因为她蠢。 高中的课程对于陆苗来说, 实在是太难了。 尤其是数学:在课堂上听完一遍, 做练习册一遍,还得再听江皓月给自己讲解个三四遍,她才终于达到了似懂非懂的程度;然后一换一种题型考, 她就马上大脑空空。 看别人都能学得好好的, 她愈发怀疑是不是自己的脑子不好用。 一直在努力学习, 但陆苗还是没法跟上课程。学到高二上学期,学习效率越来越低,晚上回家光做作业她都得做到好迟。 这时候,陆苗唯一能依靠的人,只有她的救星——学霸江。 “小江小江,要是每天你能有更多的时间给我讲题就好了。最好是一上完课就讲,那样我就不会不懂的东西越堆越多。” 这个想法,倒也不是不可行。 学生中午有两个小时的午休时间,吃饭最多半小时,他们还是有时间能讲讲题的。 不过,从他们学校到江皓月就读的市一中,距离有些远。走路往返至少要40分钟,也没有直达的公交车,太耗时了。 思来想去,陆苗打起了叛逆部落成员的主意。 如果能借他们的电动车骑去市一中,往返一趟很快的。 成员中,陆苗最熟的人,无疑是施澈了。 “拽爷,猛弟有一事相求。” 在食堂买了几根串串,陆苗将它们供奉到了施澈面前。 施澈被她弄得有点愣,连忙心惊胆战地吹了吹自己的刘海,看清楚一下外面是不是变天了,还是眼前的陆苗被人下蛊了。 “你、你说吧……” 接过串串,他的手有一些些颤抖:“事先声明啊,你想退社,我是不肯的!” “哎哟,我怎么会退社呢。” 拿小拳头捶了两下他胸口,陆苗笑得一脸谄媚:“我就是想问问拽爷,能不能每天中午,把你的爱车借我骑一骑?” 原来是这种小事。 施澈松了口气,立刻应下了:“行啊,你要骑去哪里啊?” “我想中午午休的时间去一中,找江皓月帮我补习。”陆苗直言不讳。 他知道她想好好学习,也很乐意帮助她。 “好的,那每天中午下课了,你在学校门口小卖铺等我吧。” 隔天中午。 陆苗和江皓月说好自己会去找他,下课铃一响,她就飞奔到了学校门口。 本想着要在小卖铺那儿等施澈一会儿,没想到他比她更早就来了。 少年特地把自己的头发夹了起来,双眼闪亮亮的,脑门光光的,精气神十足。 “上车吧。”他往前挪了挪自己的屁股,给她空出宽敞的后座。 “啊?你载我?”陆苗想着这样太麻烦他了:“你也要午休,要做作业的啊,你借我车,我自己去就好了。” “我不想做作业,载你出去还能兜兜风,多好啊。”学渣施澈的发言无懈可击。 陆苗想了想,竟想不出反驳他的话。 既然他不觉得麻烦,那她也不再扭捏,跨上了他的后座。 没想到的是,施澈骑车还挺稳的,车速很让人放心。 到点了她看看表,一趟只花了十分钟,时间也很适合。 在门口等了一会儿,江皓月才从校门出来,看到陆苗,他感觉奇怪:“你怎么来得这么快?” “是吧,很快,”陆苗自然地挽住他的手:“同学骑电动车载我来的。” “载你?”江皓月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男生?” 她点点头。 “施澈?”他准确地说出了名字。 这下疑问的反倒成了陆苗:“咦?你知道施澈啊?” 江皓月笑了笑,眸中情绪浅淡。 “我当然知道。很久之前,我就看过他教你打球。” 打篮球这一段经历,总归是有点糗的,陆苗搓了搓鼻子,企图转移话题。 “唉,关于我的什么你都知道,我身边有什么人你也知道,有没有事是你不知道的啊?” “或许有。” 他顿住脚步,声音中的情绪莫名的低沉。 “陆苗,我必须要提醒你,你的学习够差了。” 她没听懂他的意思,只觉得他忽然变得阴阳怪气的。 “你讲得这么直接很伤我自尊啊!” “我学习差是我能控制的吗?我不是没办法吗……你知道我每天学到几点吗?你以为我不想有一个像你一样的脑子吗?” 江皓月打断她,凉飕飕地说:“我要说的意思是,你不准早恋。” 陆苗吞了口口水。 “啊?你在,说什么啊?” 他的眼神和语调都很奇怪,她说不上来,总归是跟平常的江皓月不太一样。 “你在装傻吗?” 似笑非笑地,他逼近她:“早恋啊,不懂什么意思吗?” “懂是懂,”陆苗觉得莫名其妙:“但跟我有什么关系?” 她的茫然,在他眼中看来仿佛是她想隐瞒。 陆苗说的没错,她的一切江皓月都了若指掌,但当他开始发现自己对于她有不确定的部分,他下意识感受到的是慌乱。 “我不允许你早恋。” 江皓月板着脸,语气严厉得像极了教导主任。 “你敢的话,我告诉陆叔和芳姨。” 陆苗这是硬生生被他扣了个帽子,明明她没做过,他竟然开始威胁她了。 “江皓月你有毛病吧,我怎么了你要告诉我爸妈?我学习差就代表我早恋了吗?”她松开他的手,心里委屈了。 因为不能理解江皓月忽然发什么疯,她觉得自己是学习不好给他瞧不起,被他欺负了。 少女一捶胸脯,对着站在学习链顶端的男子江皓月,放下了豪言壮语。 “我要好好学习,学得比你还好,你等着看吧。” …… 要打败江皓月,必须……先找他学一学习。 如果不找他学习,那就是亲手斩断了自己通往学习殿堂的阶梯,所以,和江皓月断绝往来是不可能的。 如今的陆苗,已经是一个具备卧薪尝胆技巧的成熟高中生。 她凭着自己惊人的隐忍能力与社交能力,和敌方的江皓月建立起了纯学习关系。 “喂,给我讲题!” “喂,再讲一遍!” 不怕风不怕雨,排除艰难险阻,她要将自己的练习册递到他眼前。 “这题,怎么解?” “那题,怎么解?” “76页全部,怎么解?” 她是一个没有爱、没有恨,只懂学习的做题机器。 她的目的,是要拿到江皓月为自己解出的方程,连带解题步骤,绝不放过一个。 施澈每天中午,准时在校门口等陆苗,载她去市一中;等时间差不多了,再把她接回学校。 为了感谢施澈对自己提供的帮助,陆苗亲切地称呼他为“我迈向学习殿堂的鼓风机”。 随着抢眼的两人来得次数多了,市一中便开始流传起奇怪的谣言。 【我们学校的学霸江校草正在被一位不良少女追求,最劲爆的是,不良少女她还有一个不良少年男朋友。】 关于不良少女和不良少年,不怪同学们看了误会,主要是,施澈骑的车太拉风了。 即便是在白天,被改装过的车灯仍旧闪烁着五颜六色的夺目光芒;施澈一骑起车来,他的车载音响就开始动次打次地大声放歌。 人们偷偷观察着他们。 少年有一双灵动的黑眸,脸上始终挂着笑,头顶的樱桃发卡别样俏皮。 再看车上的女生—— 小姑娘的身材发育得很好,双腿笔直纤细,腰身虽被校服遮挡,仍能感受到她拥有美好的曲线。 奶色皮肤、乌黑长发,五官漂亮得挑不出错处,又因为眉宇间那一抹无害,使得她看上去非常的懵懂,非常的……花瓶。 这两位小年轻看着都是走阳光活泼路线的,组合在一起再合适不过。 至于他们学校的江校草……那位走的,一直是高岭之花路线。 高岭之花跟什么搭配呢? 学校里的少女和对江校草抱有殷切期望的老师,他们认为:高岭之花只要好好学习就好了,不要搞早恋那些乌七八糟的事,高岭之花就应该独自冻在高处呀。 江校草之前确实是那样做的。 正因如此,关于他的传言,才分外地吸引人眼球。 每日午休,外校来的不良少女被高调地载来一中,她粗鲁地把自己带来的东西拍在江校草的桌上。江校草以往是不大搭理旁人的,其实遇着了她,也不算是搭理,毕竟他没有跟她讲话。 不过,他能沉默而有耐心地放任她呆在自己身边,就已经算是一件挺奇特的事了。 毕竟不良少女一呆,就是一个中午。 他没跟她说话,但她不停在跟他说话呢。 第36章 早恋 施澈没有想到, 江皓月会来找自己。 放学时间, 他和叛逆部落的成员一起无所事事地骑着车, 在学校附近徘徊。 江皓月站在小卖铺门口。不发现他这么一个扎眼的人物确实挺难,好几个女生路过时都在偷偷瞄他。 施澈和他对上视线。 他朝他的车走来,于是施澈停在了原地。 “江皓月。”他准确叫出他的名字。 江皓月的表情没什么起伏:“嗯, 你是施澈。” “对啊,我是施澈!” 他摸摸头, 还挺荣幸江皓月知道自己名字的:“你到我们学校来找陆苗吗?这个点她已经放学回家了,虽然她是我们的成员,但她不跟我们呆一起的。” “成员, ”江皓月抓住这个字眼, 低声自语:“除了篮球社以外,还有别的。” ——关于施澈的事, 陆苗两件都没跟他提过。 抬眸, 他看向少年:“我不找陆苗,我是来找你的。” 施澈茫然地点点头:“哦。” “你今年也是高三吧?” 摆出自己学霸的威严,江皓月直切主题:“高考在即, 你不准备读书的吗?” “啊?我啊……” 没感受到对方的威压, 施澈乐观地打着哈哈。 “没太大的必要读书, 我家超有钱,继承家里的事业就行啦。” 江皓月被他的话噎住了,半响后, 他缓缓道:“不读书, 你来学校做什么。” 即便是施澈再迟钝, 此刻也听出了他话里的火.药味。 “为了混个文凭呗,以后拿出去好看一些。况且我爸妈要赚钱,工作都很忙的,我不来学校每天都不知道在家要做什么。” 眼前的少年态度散漫,就差在脑门上写个“纨绔子弟”。 江皓月睨视他,语气冷得像要掉下冰渣。 “你不好好读书是你的事,请不要打扰陆苗。” 听完他的话,施澈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哇,你说话好古板。” “我打扰陆苗和你有什么关系呀?以前初中传的‘陆苗是你妹’,那不是假的吗?” “我希望她过得好。”江皓月一脸认真。 施澈还是笑:“哈哈哈哈,你这话说得像是狗血肥皂剧里的男二号。” 笑够了,他停下来看他。 “那这时我该对你说什么?” 清了清嗓子,施澈模拟道:“对你说——陆苗的幸福就交给我了。” 江皓月的眼神一下子变了。 施澈坏笑着,火上浇油地问他:“这句怎么样?” 他捏紧拳头,那张冷若冰霜的脸再也没法保持平时的平静淡然。 一个字一个字,像从牙里蹦出来的:“请你远离陆苗。你会影响她的学习,毁掉她的前程,那样她没法幸福。” “学习?”施澈装蒜:“她的学习不是有你吗?我每天载她找你学习呀。” 江皓月眼中尽是鄙夷:“你载她安的什么心,你自己知道。” 见到装不下去了,施澈认得坦荡:“唉,你果然聪明,知道来找我。是啊,我确实喜欢陆苗,不过……” 他盯着他,略带玩味地问:“你猜她喜不喜欢我?” 江皓月眼神转向别处,陷入了沉默。 如果能够确定陆苗的心意,他没有必要来这一趟。 他没有答案。 …… 这晚过后,陆苗依旧坐施澈的车,每天午休来找江皓月做题。 区别是,以往施澈把她送到目的地就走了,现在他要等到江皓月来了,才骑车走掉。 陆苗赶他走,他还振振有词,自己留下来是有理由的——“你一个人不认识谁,在陌生的学校门口等江皓月多无聊啊”,“你好歹是我们学校的一枝花,被外校的书呆子搭讪了,多不合适”。 然后次次,都是在他们俩吵吵闹闹间,江皓月来了。 落在他眼中,两人校服一样、风格类似,放在一起怎么看怎么像小情侣在打情骂俏。 “陆猛,你这学习累了,怎么一点儿没见瘦啊?我的小车变得越来越挤了,刚才来的路上我全程屁股悬空,垫着脚骑。” 施澈滑稽地摆出他描述的艰难骑车姿势。 陆苗当即给了他腹部一记重拳:“哼!那你就别载!还有我没胖好吗?车挤了你不应该先去反思一下自己吗?” 施澈被揍得直哼哼,她刚停手,他又贫了起来:“我吗?我明显是瘦子啊,你看我这长腿,细得哟。而猛弟你的,我瞅瞅,嘶……” “陆苗。”江皓月出声喊她。 “你等等。”陆苗冲他挥挥手,示意他自己已经看见他了。 她的注意力仍在施澈那儿,她捋起袖子,逼问他:“腿?有胆子你就说清楚,我的腿怎么了?你嘶什么嘶?啊?”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热闹极了。 江皓月不再站在旁边等候,撇下说得正欢的他们,默默走掉。 等陆苗修理完施澈,一回头,人早已不见。 “江皓月的脾气太差啦!” 她气呼呼地跑进一中找他。 “嫌弃我学习不好,看见我也不等我。” “等会儿非得让他多讲几道题,浪费他的学习时间。” …… 陆苗“做题机器”的如意算盘,未见实际成效,就碰见了个巨大危机。 可恶的江皓月随着时日,已逐渐发展成不来校门口接她。 有天中午,陆苗照常带着自己练习册闯进一中。 进到江皓月教室的时候,她忽然发现,自己平时坐的位置上有人了。 短发少女唇红齿白,长着一双类似小动物的、湿漉漉的眼睛,文文弱弱的长相很能激起人们的保护欲。 陆苗叉着腰站在门口,而少女正在用那双鹿眼,柔柔地望着她身边的江皓月。 “那个……江同学,你能不能讲得仔细一些,我没有听懂。” 从校服过长的袖子里,伸出一只白白小小的手指,指尖点在本子的角落处:“这道题能再说一遍吗?麻烦你了。” 江皓月摊开自己的草稿纸,将那道题重新抄了出来。 令陆苗大跌眼镜的是,江皓月竟然开始,一边写解题步骤,一边给女孩细致地逐条讲解。 她平常哪有这待遇啊?他已经好久没跟她讲过题了,一张草稿纸丢给她,心情好的时候上面有简化的步骤,心情不好的时候上面只有几道公式。 她得跟他说“给我讲题”,江皓月才会在草稿纸上,写下只言片语……用写的! 陆苗心里极度的愤怒,那女生占了她平时的位置就算了,江皓月那半张桌上乱七八糟摆的也全是她的东西——粉色水壶、卡通垫板、兔兔毛绒笔袋,划重点的五彩记号笔。 看来她不是问几道题就走!她要一个中午呆在这里啊! 面目扭曲的陆苗就近抄起一张椅子,走到江皓月的桌前。 “哐当——” 椅子在女生的身边落定,陆苗亲昵地将脑袋凑到人家肩旁。 “哪道题这么难啊?给我看看,我说不定会。” 被吓了一跳,女生惊慌地松开手。 陆苗的脑袋顺势挤到了她的本子前面。 “哎哟,真的好难啊,我完全看不懂!聪明的江同学,能不能也给我讲一遍呀?” 她嗲着声音,抬眸,做作地冲江皓月眨了眨眼。 他压根儿没看她。 手中的笔没停下,江皓月说话了,但这话也不是冲着陆苗说的。 “黛菲,你别理她,当她不存在就好了。” 被人当做不存在的陆苗:“……” 她散发出的气场太吓人,女生谨慎地往江皓月那边挪了挪。 江皓月分明是感觉到她靠过来了,但他一动没动。 忍无可忍,陆苗终于爆发了。 “戴妃?哈哈,我还苗妃呢!江皓月你以为自己是皇帝啊?” 他总算停了笔。 她的声音太大了,班上其他同学都看了过来。 “同学……” 女生咬了咬下唇,细声细气地向她解释:“你误会江同学了呢。我的名字叫黛菲,苏黛菲;黛是粉黛的黛,菲是芳菲的菲。” 气氛顿时变得尴尬。 人家讲得明明白白,奇怪的人成了她。 “你……” 陆苗身上的那股盛气凌人,貌似要站不住脚了。 “你这取得什么名字啊?” 江皓月注视着她,她难堪的时刻,他倒是一秒也没有错过。 “哼!” 无话可说,陆苗硬着头皮,起身抢走江皓月笔下的那张稿纸,拍到女生的面前。 “好吧,苏黛菲同学,你要解答的题目已经写好,可以给我让位置了吗?” 女生明显不想走,犹豫地看向江皓月。 “陆苗,她有别的题目需要帮助。”他表明了立场。 刚才是难堪,现在是委屈。 陆苗从小没少被江皓月挤兑,可他哪曾真的胳膊肘向外拐,不帮她去帮外人。 他的一反常态,越是显得这个苏黛菲很特别。 陆苗看着她,不舒服得就像是自己眼里进了沙子。 “我呢!我的题呢!” 她扁着嘴,厉声质问他。 “我需要帮助,你就不给帮助了?” “午休时间是有限的,”江皓月答得道貌岸然:“如你所见,我没有空。” 他明明知道,她不开心的点是什么。 说什么没有空……没有空是因为,他把她的位置排在了那个苏黛菲的后头。 陆苗拎起书包走了。 离开前,阴沉地冲江皓月撂下狠话。 “行啊,你有本事这辈子别回家了。” 第37章 现行 怒气冲冲的陆苗头也不回地跑出了一中。 没有到约定好接她的时间, 施澈理应不在学校门口, 她直接往自己学校的方向走。 好不容易等她放慢脚步, 后面吃力追来的江皓月勉勉强强快要追上她。 一台拉风的电动车出现在了视野中。 “美女,需要载你一程吗?”樱桃发卡在空气中晃了晃,少年刹住车, 朝陆苗露出了笑容。 “施澈?”她看见他,觉得奇怪:“你怎么在这儿?” “就是在呗。”施澈答得含糊。 陆苗盯着他, 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 “不会我每天中午来一中,你载我之后,就一直在门口等我出来吧?天呐, 午休整整两个小时……” “哇, ”施澈一脸好笑地打断了她:“你脸皮好厚,以为自己是仙女呀?我天天没事干就围着你转?” 想想倒也是, 他虽然无聊, 不至于无聊到这个程度。 陆苗点点头。 “上车吧。”他挪挪屁股,给她空出充足的后座位置。 不良少年载着智障少女,骑着放歌的五彩电动车, 呼啸远去。 少女抱紧书包, 装满练习册的书包隔在他们俩中间。 她叹了口气, 眼底心事重重。 施澈从车的反光镜中看见江皓月站在校门口。他扶着自己的腿,额头上全是汗,双眸死死地盯着他们的车。 施澈没跟陆苗说, 加速骑走。 他心中怅然:全天下谁不知道施澈喜欢陆苗啊, 也就陆苗本人了。 暗地里, 同学们偷偷管陆苗叫“篮球社社长夫人”、“拽婆”,他拦着不让传到她耳朵里,才没有人敢当面叫的。她在学校跟他的名声一样响,令人跌破眼镜的是,她是认真地……一心向学。 学习就学习吧,在这一点上,施澈是认同江皓月的。 他知道陆苗学习很用功。他不学习,但他没想影响她。 一路骑车到学校,陆苗没有开口跟施澈说,自己提早出现在一中校门口的理由,于是施澈也没有问。 她心里是很感谢他的。 一下午的课,陆苗上得心神不宁。 放学时,老师难得没有拖堂,她背起书包就往家的方向赶。 在回家必经的小巷那儿,陆苗踢着石子,等了将近三十分钟,终于等到了江皓月……以及他身旁的苏黛菲。 “她怎么又在!”陆苗一气,脚下的石子被她给踩碎了。 两人肩并肩走着,苏黛菲仰着头,一直在跟江皓月说话。 隔得远远的距离,她都能听见少女那银铃般的笑声。 等人再走近一些,更不得了,陆苗发现他们俩牵着手——准确的描述是苏黛菲的两只手放在江皓月的胳膊上,不过那又有什么差别呢?江皓月放任她的手那样搭着。 这一幕近在眼前,陆苗看得真真切切。 心中像是有一瓶调料罐被打翻了,各种古怪的滋味混作一团。 那股想要收拾江皓月的劲不见了。她捏着拳,但感觉拳中空空的,捏着棉花似的,提不起气力。 “哼,江皓月早恋被我抓到了。”陆苗装出洋洋得意的表情,自言自语道。 可是,她没有冲上去抓他们个现行。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那样做。她只是悄悄地躲着,看他们的背影逐渐远去。 等到人家已经走得没影了,陆苗从角落出来。 路灯下,她的影子被拉得老长,鬼怪似的孤单一只,落寞又丑陋。 “江皓月最讨厌了!” 昏黄的路灯被撒气的人用力踹了几脚,灯影无辜地晃了晃。 中午在一中,陆苗对江皓月放话说“你有本事这辈子别回家了”,但真正到了家门前,彷徨的人倒成了她。 江皓月上高一的时候,他家的麻将馆开不下去关门了,江义去工地打工。除非偶尔江义回来,晚上他都是在陆家,跟他们一起吃饭。 江皓月要是敢得罪陆苗,那他就没有饭吃——当然是不可能的。 陆苗到家的时候,他已经在吃饭了。 她的父母没等她回家,只要江皓月回来就会开饭;如果换成是陆苗早回来,那还是要等到江皓月回来才能开饭。 由此可见,他和她在陆家的地位谁高谁低。 踢开江皓月放在自家门口的运动鞋,陆苗硬着头皮进了家门。 “咦,你今天迟了好多,老师留堂了?” 林文芳看了眼墙上的钟,跟女儿搭话。 “嗯,”陆苗打了个马虎,扫视饭桌:“爸爸又不在家吗?” 林文芳皱了皱眉,没有就此回答些什么。 碗中的饭才吃一半,她似乎忽然没了胃口,端起自己的碗筷起身。 “我吃饱了,你和小江吃吧。电饭煲的饭全吃了,不要留你爸的,汤不够锅里还有,我进房间休息了。” “妈?”陆苗穿好拖鞋走过来,她妈直接进了厨房。 饭厅瞬间只剩下她和江皓月。 他没有迅速解决完晚饭的意思,吃得慢条斯理。 陆苗暂时没想好跟江皓月说什么,回房间放完书包,准备去装饭给自己吃。 “已经装了。” 她开电饭煲的时候,他出声提醒。 陆苗顺着声音往餐桌上一看,盛满热腾腾白米饭的碗,正放在她习惯坐的位置。 要是这事搁平日里,她说不定会心头一暖。 可今天,陆苗撞破了他和女同学一起回家,这事落在她眼中,就仿佛是江皓月做贼心虚,想要收买自己。 “哼。”她拉开椅子坐下,一个“谢”字都不屑和他说。 两人各自吃自己的饭,饭厅里静得只剩下咀嚼声和碗筷碰撞声。 江皓月首先打破了沉默。 “回来这么迟,没有人开电动车送你?” 陆苗没有首先去质疑他的阴阳怪气,她心里何尝不是憋了火。 “哦,我才想着为什么某个人前些日子污蔑我‘读书不好在早恋’,原来是某个人自己早恋了,所以他看谁都觉得谁有问题。” “我没有早恋。” 江皓月平静道:“中午的事是你误会了。老师安排了学习互助小组,苏黛菲是我要帮助的对象。” “学习互助小组?” 陆苗嗤笑一声,江皓月当她是第一天认识他呢? 太阳打西边出来,江皓月这么好心肯帮助别人啦? “你不是自愿帮的话,老师给你安排,你照样有一百种理由去拒绝。” “我为什么要拒绝?”江皓月反问她:“帮助别人很好啊,像我帮助你一样。” 陆苗说不过他。 她明明知道他有问题,可是她说不过他,这让她愈发地感觉难受。 “我不跟你争什么学习小组的事,你根本不是在学习。” 筷子一甩,陆苗抱着手,冷脸看他。 “你管她叫戴妃,你管我叫过‘苗’吗?” 江皓月似笑非笑,说:“因为她叫苏黛菲啊。” “为什么把姓去了?”她严厉地拍桌。 他的回答滴水不漏:“互助小组,亲近一些,才好帮助人家。” 陆苗恨得牙痒痒:江皓月这个撒谎精。 “放学路上我看见你和她牵手回来了。” 无计可施,她亮出自己的底牌。 其实她本来没想说的,因为说了,代表她晚上在等着他回家,一路偷偷摸摸地观察他。 江皓月跟别人早恋了,她却在等他回家,这样很丢脸,显得她特别在意他似的。 他好像也没想到她有这招。 陆苗捕捉到,江皓月脸上的气定神闲有一秒的崩塌。 “不是牵手。我的腿不舒服,她扶我回来。” 总算被她找到破绽,陆苗抓着这一点,乘胜追击。 “腿怎么不舒服啦?你忽然被要求上体育课啦?体育老师让你跑八百米?你再编。” 气氛糟糕成这样,江皓月却不知何故,笑了起来。 “腿很容易就会不舒服啊。我是个残疾人,陆苗你不知道吗?” 陆苗被他问得哑口无言。 “行吧,你什么都有的说。” 总归他不承认,她重新拿起筷子,懒得再与他争论。 江皓月太了解陆苗了。 她是在他手心里长大的女孩,她喜欢什么、厌恶什么,怎么样能激怒她,怎么样能戳痛她……他全部了若指掌。 她不愿意就“残废”这个字眼继续讨论下去。 她已经投降,他是占理的。 可他不肯放过她,偏要继续提。 “我没有早恋,像你坚持的,你没有早恋一样。你有什么理由不开心呢?有人喜欢你,是正常的;我是残废被人喜欢,就分外奇怪了?” 他怎么能这么想她?陆苗被他气得说不出话来。 胸脯剧烈得上下起伏着,喘气都是浅的,没进到肺里似的。 “跟残废有什么关系?” 陆苗觉得他简直不可理喻。 但是,他问的问题,她回答不上来——对啊,他被人喜欢,那她有什么理由不开心呢? 是因为,江皓月对待那个喜欢他的人,也很特别,他像是也喜欢苏黛妃了,所以她不开心。 可这又是为什么啊? “你早恋的话,就是不行,影响学习。” 想来想去,陆苗想到当时江皓月对她说出的话。 这一点能稍稍支撑起她,让她失控的情绪不再显得那么莫名其妙。 于是陆苗扩大了声音,对他说:“你高三了,是人生的关键时期,你不可以早恋。” 这句话那样的冠冕堂皇,做作得仿佛之前江皓月嘴里的一样。 “我的成绩很好啊,难为你这么关心我,只是该小心的是你吧?” 江皓月不同于她,他拥有资本,一句便击垮了她。 这使陆苗不得不再一次去直视那个问题:为什么江皓月喜欢别人,会让她这么不高兴呢? 第38章 不欢 陆苗没有哥哥, 多年前的那场车祸让陆家多出一个孩子, 江皓月相当于陆苗的哥哥。 毫无疑问, 江皓月迟早会恋爱的。 她将自己对于他古怪的独占欲,解读为一种认知的偏差。因为他们的世界里,仅有彼此作为特殊的存在, 已经很久很久;所以当他有了恋爱的迹象,有人介入他们的世界, 她感到难以接受。 除非这样去解释……那不然的话,是什么? 既然是偏差,陆苗对自己说:她应该练习, 让自己接受“江皓月会喜欢别人”这件事。 晚饭不欢而散后, 她不再中午找江皓月让他教题;不光是中午,回家以后, 她花比平时更多的时间独自完成作业, 不愿依赖他的辅导。 某天一起吃晚饭后,江皓月落了本高二的练习册在餐桌上,陆苗没去碰它。 这也并非全是赌气。从另外的角度想, 有江皓月在, 陆苗习惯性地省去自己思考的时间, 不会就问他,成绩一直没有起色,或许她要做的不是继续加大这种依赖……难得动了脑子的陆苗, 有自己的打算。 江皓月是陆苗的心头大患, 之一。 更让陆苗不安的是, 她的父母最近不知道为什么,老是吵架。 她做题效率本来就低,听到外间嚷嚷个不停,愈发的头疼。 头几次,陆苗一见不对劲,马上冲出去劝架;但时间久了她发现,自己父母争执的往往是非常小的小事。 两方本来就你一言我一语地讲不清楚,加一个她的声音在里头,反而会越劝让场面越乱。 好比今天,陆永飞难得回家吃饭,在他们吃完饭后,两人又忽然地吵了起来。 吵架的源头,关于陆苗的补习班辅导费。刚开始顾及着做作业的陆苗,他们刻意压低声音,后来吵着吵着,嗓门渐渐大了。 林文芳抱着手,咄咄逼人道:“来,把账一笔笔算了。你给我讲讲,钱去哪了?” 陆永飞冷笑:“你不用当家,你自然不知道钱花哪了。” “当家?”她仿佛听到什么好笑的事,不自觉把声音拔高:“家里菜不是我买的?洗衣、打扫,那些个日用品不是我买的?这家是你当家还是我当家,你心里没数吗?” “大件的东西全是我花钱,”陆永飞拍了拍她身旁的沙发:“家里这些个家具,你当全是天上掉下来的?” “家具?你好意思拿出来说,这沙发买多少年了?我们结婚时买的吧,你自己看破成什么样了。” 林文芳揪住沙发上的破洞,一脸嫌恶。 “从以前的房子搬来这个地方,家具全是旧的搬过来。我们家最近还有什么大件东西要你花钱?你说说。” 既然她这么斤斤计较,陆永飞也掰着手指跟她数。 “房租是我付的,水电费是我付的,陆苗买辅导书全是我掏钱。你出点菜钱,你花钱当然不多,你有什么好问我的,你看见我每个月剩什么钱了?” “房租,水电?” 林文芳声音尖利:“你真有脸提呀。要不是你撞人了,我们至于搬到这个地方吗?” 她的话,噎得陆永飞满脸涨红。 “当初的意外,说好我们全家一起度过难关,你口口声声那样安慰我,这么多年过去了,翻起旧账了?” 妻子直视他,冰冷的双眼中尽是埋怨。 “陆苗高二,再一年高考,这楼的隔音这么差,先不提了。住在这儿,我一把年纪了没事,她一个年轻小姑娘,跟人去挤公共浴室,也不提了。我想拿钱给陆苗报个全天辅导班,我跟别人聊天,其他孩子全报了。那边补习虽然费用高,但老师教得好,所有父母都愿意花这个钱,我回来问你,你这儿却一点闲钱也拿不出来……我真的好奇,你的钱用去做什么了?” 房间里的陆苗听不下去了,她走到门边,将自己的房门悄悄打开了。 “报什么补习班啊?苗苗学习压力够大了,别再整些没用的。你能不能不要一天到晚听风就是雨?别人说什么好,你一听就得跟着过去凑个热闹。” 陆永飞蹙起双眉,拿隔壁的江皓月举例子。 “小江,人家今年还是高三,你见他报什么补习班了吗?可他是市一中的年段第一。要我说你们这些家长,成天闲着没事,广告看太多,全给补习机构洗脑了。” “陆永飞,”林文芳失去耐心:“我就问你一句,你始终回答不上来——钱去哪了?” “所以,我刚才跟你说那么多全是白说。” 他上下打量着她,感到曾经最熟悉的枕边人,如今变得面目全非:“你怎么变成这样啊?我看你是不是到更年期了。” “哦,是,我更年期,我人老珠黄了。”林文芳苍白地笑了笑,语调掩不住地颤抖。 陆苗冲出去抱住她妈。 “爸!你说的什么话啊?妈要给你气哭了。” 陆永飞站在一旁,脸上的情绪绷得紧紧的。 他们说的话,陆苗全听到了,她觉得愧疚极了。 “爸爸妈妈,怪我学习不好,要花冤枉钱。你们别吵了,我不想补习呀,没必要。” 林文芳叹了口气,拍了拍她的手。 “瞎说什么,该补就得补,专业辅导老师给你一教,成绩就上去了。这时候哪能省这点钱。” 不愿意把孩子掺和进来,陆永飞赶她回房间。 “没你事儿,你快去写作业吧。” 陆苗原以为,父母吵架全是因为她的事。 仿佛只要她在,父母多聊几句关于她的,就得吵起来;殊不知,她不在的时候,林文芳和陆永飞吵得更凶。 这些天熬夜熬得多,再加上换季,陆苗生病了。 她从小身体健康,难得有病菌能打得过她体内的免疫军团。这莫名导致了,她每每一病,就会病得又急又猛。 早上起来,陆苗感觉喉咙不太舒服,坚持着上课上到中午,她整个人蔫得倒向课桌,爬不起来了。 同学把她送到医务室。吃了药之后又休息许久,老师让陆苗别再上课,先回家休息一下。 于是,陆苗双眼黑沉沉地走回了家。 听见家里有人声,她起先以为是自己烧糊涂了。 仔细一听,发现是本应该在这个时间点上班的父母。 陆永飞的声音里有浓浓的疲惫:“我们是该冷静冷静。” “哐当——!”有东西被砸碎在地上。 “你怎么能这么对我?”林文芳哭得歇斯底里。 有的时候,人会有一种莫名其妙的预感。虽然你没能弄懂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你只是远远地看着。忽地,你的心脏扑扑跳得飞快,你感到慌张无措,似乎得到一种警报——别再往前探索了,前方是危险的。 陆苗迟钝的脑袋,闪过一瞬间的空白。 然后,她缓缓地捂住耳朵,往楼梯走,一直走出了他们家的楼。 …… 江皓月今天放学迟,到家了却发现,陆家的灯是暗着的。 门口没有鞋,大门上贴了张字条。 大概是林文芳写得很急,字迹略显慌乱。 【苗苗,你和小江出去吃,爸爸妈妈有事要忙。】 低头看了眼门缝,江皓月抽出一张一百块的纸钞,看来陆苗还没有回来。 他扯下字条,撕碎了,塞进口袋。 一路往陆苗的学校走,他没见着她。 江皓月不停看表,心中不太踏实。 在校门口的零食铺外头,他见到熟悉的五彩电动车,虽然极度不想跟那人搭话,但他仍是过去了。 “你有见到陆苗吗?” 施澈面对江皓月,稍稍地一愣。 “这问题是什么意思?我还想问你有没有见到她呢。听说陆苗生病了,她没事吧?” 江皓月皱起眉头:“生病了?她提前回去了?” “是啊,下午就回去了,我听到消息晚,没来得及送她。” 听着他话里的意思,施澈忧虑道:“陆苗出事了吗?” 思虑片刻后,江皓月恢复了冷静。 “她还没回家,但我知道她在哪。” 施澈一脸的不信:“真的?” 他没跟他多说废话,转身便走。 江皓月和陆苗一起长大的。他敢拍着胸脯说:自己就是世上最了解陆苗的人。 她不在家、不在学校,没在家附近的小店,没在小摊小贩前吃东西……陆苗或是去一中找他了,或者就是在那儿。 果然,江皓月在家门口的鸡棚内找到陆苗。 少女垂着脑袋,马尾松散;小小一只蜷在鸡棚最内里的角落,抱紧书包,昏沉地睡着。 他的手背靠上她的额头。 ——仍有点低烧啊。 “苗苗?” 他小声唤她,语气中有自己也难以察觉的温柔。 眼睛艰难地撑开一条缝,似梦似醒间,陆苗看见眼前的人。 “哥哥……”她含糊地嘟囔道。 “嗯。”他应声。 江皓月伸手,给她理好头发,轻轻地,捏了一下她发烫的脸。 “唔……”她挣扎着,要拍他的手。 他无声地笑了。 这世上啊,如果不能独善其身,聪明又如何。 陆苗不知道,自己对江皓月的感情是什么,所以他布好局,偏要让她想清楚。 但与此同时,他为什么如此执着地要让她知道呢? 江皓月未曾直面自己心里的那个答案。他自私地希望,如果她和他是一样的,由她先朝自己走来。 可他的答案呀,绕也绕不走,一直就在那儿等着。 只这么不经意一伸手,便真切地碰到了。 第39章 凤爪 三更半夜, 林文芳回到家。 进门后, 她先进厕所, 洗了把脸。 陆永飞在外面可能有人的事,她已经知道好些年了。起初她抱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想法,不愿意去撕破脸, 探个究竟。娘家人和朋友也总是那么劝她的——你们有了苗苗,外面那些莺莺燕燕只是一时新鲜, 男人耐不住寂寞,但总归会回家的。 可后来有一天,被她亲眼撞见了。 那女人并不是很漂亮, 身材普普通通, 只是看着比她年轻一些。 回来后,林文芳对着镜子里那张粗糙蜡黄的脸, 忽然意识到, 自己真的变得好老好丑。她又想起,自己刚嫁给陆永飞的时候,也是个非常漂亮又爱美的小姑娘。 然后就忽然地, 再也无法忍受。 无法忍受他存私房钱, 无法忍受他加班、迟回家, 无法忍受他不够关心女儿,无法忍受他衣服上偶尔的香水味,无法忍受他一星半点的冷落…… 今天, 陆永飞对她说:“再吵下去不是办法, 我们分居一段时间”, 他收拾东西走了。 崩溃之下,林文芳去了趟娘家。 不出意外,所有人都在劝她示弱,劝她忍一忍,劝她“孩子都那么大了”、“男人就是那个德行”、“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糊糊涂涂就过去了”,“你一把年纪了,带着孩子,瞎折腾什么呢?”。 恍惚间,她发现自己正顶着一张面无表情的、写着“老女人”三个字的皮,皮上贴着廉价处理的标签。 最后,该讲的全讲完,终于有她说话的余地。 林文芳对劝阻的众人说:“我想离婚。” 轻松的是说出这句话的那一刻,沉重的是,该如何回到家面对陆苗。 关上水龙头,挂好擦脸布,林文芳朝镜子中的自己笑了笑。然后,蹑手蹑脚地进了女儿的房间。 房里开了盏床头灯。 昏黄色的光线,柔和地包裹住伏在床边的少年和床上的女孩。即便是在睡梦中,他仍紧紧地牵着她的一只手。 床边放着水盆,女孩的头上放着用来降温的毛巾。 林文芳悄声走近。 少年从那个明显不舒服的姿势,悠悠转醒。 长睫轻颤,他缓缓地睁开眼。少年的容貌精致,突出的美丽令人想到拥有鲜艳颜色的蝴蝶,可惜是折了翼的——她眼神扫过他空掉的左腿裤管。 “芳姨。” 江皓月看着她,用嘴型喊了她一声。 林文芳回过神,冲他点点头。 江皓月指了指外面。于是,他们走到外间去说话。 “陆苗发烧了。” 他说:“听说下午的时候,她就从学校回来了。” “下午?”林文芳皱起眉。 “嗯。” 现下陆苗在睡觉,江皓月直接了当地问了平时不方便问的话。 “您和陆叔两人,是怎么打算的?” 林文芳下意识想瞒他,毕竟他跟陆苗亲,万一他转头对陆苗说了……不过,她的视线和他对上,这孩子的眼里写满了通透。 ——看,连一个外人都看出来了,这事她想瞒,又能瞒多久。 “反正,苗苗会跟着我。” 思来想去,她最坚定的事只有这个。 江皓月没有继续问下去。 “陆苗烧已经退了,但您还是小心照看着。她之前烧得迷糊,嘴里喊着‘凤爪、奶茶、麻辣烫’,可能是想吃。” 林文芳应好。 “辛苦你照顾她,时间很晚了,你快回去睡觉吧。” 江皓月走后,她在女儿床边,呆愣愣地坐了许久。 摸着女儿病中苍白的脸,林文芳对自己说:要不然,为了女儿再忍忍? …… 陆苗想吃的凤爪,是他们巷子门口那家奶茶店的。 别处做不出那种独特的酸辣香麻,他们店卖的泡椒凤爪是老婆婆在家自制的,不大的罐子总共泡不了几个凤爪,卖光了下一次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 陆苗发着烧,却做了一晚上的美梦。 她梦见自己嫁给一个有钱人,他把奶茶店的凤爪全买下来了。 抱着沉甸甸的罐子,男人在铺满鲜花的道路另一头等她。 她拎起裙摆,挥着手,高高兴兴地冲他跑去。 边跑,边坚定地喊出他的名字——“江皓月!” 他单膝下跪,准备将装泡椒凤爪的罐子递给她。 “江皓月……” 陆苗喃喃着醒来。 “苗苗?” 林文芳打了个哈欠,手下意识地摸上她的额头。 “你醒了,身体有哪里难受吗?” “妈……” 陆苗撑起上半身,脑袋仍在犯懵:“我的泡椒凤爪呢?” “还在做梦呢?”林文芳扑哧笑出声:“泡椒凤爪?太辣了,你生病不能吃。” 她吸吸鼻子,舔了舔没滋味的唇。 “我的鼻子塞住啦,”歪头倒向妈妈的怀里,陆苗奶声奶气地跟她撒娇:“泡椒凤爪一辣,说不定就通了?” “尽胡说,不准吃。” 她严厉地将女儿从自己怀中抓出来:“起来吃早饭,吃完吃药。你没发烧了,得去上学。” 陆苗无精打采地抱住枕头:“知道啦,那你呢?” “我要上班啊。”林文芳站起身,看了看钟,幸好时间还早,她不用赶。 想了会儿,陆苗又问:“爸爸呢?” “你爸……” 林文芳背朝着她,没让她看见自己的表情。 “他出差了。” 这个理由对于陆苗,再正常不过,她爸给老板开车,出差是常有的事。 “要几天回来啊?”她自然地追问道。 正往外走的林文芳顿住脚步。 卡壳几秒后,她说:“比较久吧。” …… 生病着的陆苗,一整天都特别想吃泡椒凤爪。 面对黑板上的一道道的难题,她脑中思考的问题却是:为什么人生病不能吃冷吃辣呢? 解:已知“吃冰激凌、吃泡椒凤爪,能让病着的陆苗心情一下子变好”;又因为,“生病的人,最重要的是保持好心情”。 泡椒凤爪=陆苗的好心情 因为,生病+陆苗的好心情=很快就能康复 所以,生病+泡椒凤爪=很快就能康复 由此可证,生病的陆苗需要吃泡椒凤爪;吃了泡椒凤爪,生病一下子就能好。 轻松地解出这道题之后,陆苗有理有据地打算下课了偷偷买一个泡椒凤爪吃。 放学铃声一响,病号陆苗走在回家大部队的最前面。 想到泡椒凤爪的酸辣滋味,连她软绵绵的双腿都有劲了。 同学们惊吓地看着,眼睛无神、脸色惨白的陆苗同学,背着她没关紧的书包,两条腿“哒哒哒”地迈得飞快。 赶到奶茶店前,陆苗艰难地顺着气,将钱拍在了柜台上。 “老板,我要一个泡椒凤爪!” “卖完啦。”慈祥的老奶奶笑眯眯地对她说。 “啊?”空洞的双眼里写满了绝望,陆苗苦着脸,不死心地向她确认:“一整罐,一个也没剩下吗?我买一个就好!” “全给人买走啦,连着罐子,”老奶奶安慰道:“下次再来买吧,我过几天再做一些。” 陆苗失魂落魄地回了家。 正是饭点,小楼里的人家热热闹闹。 她抬头看向二楼,窗户敞开着。 妈妈在炒菜,她往锅中倒入葱花,噼里啪啦地翻炒。 自己家也亮着和别人家一样温暖的光。 算啦,陆苗想:没吃到泡椒凤爪下次吃吧,我有妈妈做的菜。 想到这里,她脸上的沮丧已经散去了许多。 陆永飞不在家,江皓月照常比陆苗回得晚。 进了家门,陆苗一路跑到饭厅。桌上摆着热腾腾的菜,却因为椅子全是空的,显得有几分空旷。 “我回来啦!” 她大着嗓门,朝厨房方向兴高采烈地喊。 “妈,你在炒什么呀?” 抽油烟机轰隆隆地响,林文芳回答她:“炒青菜。” “你要吃的……我放你桌面……” 陆苗没听清她说的是什么。 等她回房间放书包时,她才看见了——整整一罐的泡椒凤爪,摆在她的书桌上。 刚才她在奶茶店没买到。 老奶奶跟她说,被人全部买走了。 原来是她妈妈买下来给她。 陆苗抱起罐子,走进厨房,走到她妈妈的身边。 “妈妈。”她叫得像只小猫咪,声音轻轻细细的。 林文芳握着锅铲,白了她一眼:“哎,你都多大啦,怎么成天只会找妈妈撒娇?” “你干嘛买这个呀?”陆苗晃了晃泡椒鸡爪的罐子。 “你不是想吃吗?”她答得平平淡淡:“又没多少钱,我买菜回家看见就买了。” “我、我生病不能吃的……”陆苗说出这话,也觉得自己是得了便宜还卖乖:“最多,我吃一两个就好了,你怎么买这么多。” 林文芳惊奇地看她:“这是我闺女吗?你还知道生病不能吃啊?” “嗯!”陆苗乖巧地应。 她用余光瞥着母亲,脸上的表情傻乎乎的。 林文芳被她逗笑。 “不是让你一天吃完啊,得放冰箱慢慢吃;感冒好前,一天最多允许你吃两个。太辣的话,吃之前拿白开水冲一冲。” 陆苗圈紧她的泡椒鸡爪罐子,点头如捣蒜:“好!” 其实啊…… 其实,陆苗有一点点知道,爸爸不是出差。 然后她心里,有一点点的害怕。 可是,她想…… 爸爸怎么会离开妈妈呢?妈妈是这么好的妈妈。 第40章 偷拍 陆苗这次的月考没考好。 她可以给自己的没考好找很多原因:之前生病了;江皓月没有辅导她;父母吵架。可是, 没考好就是没考好, 用老师的话说——高考的卷子上不会写你有什么苦衷, 出现的只有你获得的分数。 月考试卷需要家长签字。 这个难堪的分数,得让家长知情……但是父母知道了,他们肯定也不开心。 陆苗想了想, 那会是怎么样的场景。 “我早说要给女儿报辅导班”,“她高二压力够大了”;“你看看小江成天给她辅导不也没进步, 辅导有用吗”,“人家补习老师是专业的”;“你能不能不要道听途说,看看你女儿每晚几点睡的”, “都怪你老惯着她, 压力也是动力,多点压力怎么了”…… 试卷的一角被她捏得皱巴巴的, 陆苗叹了口气, 将它塞进了书包深处。 别无他法,她放学后,等在市一中回家的必经之路。 考卷考太差, 她不敢给家长签字的情况, 不是头一次发生。以往的解决方法是——江皓月帮她签字。 他的字写得好看, 让他签,或者让他模仿父母的字迹,老师那儿都能过关。 况且, 陆苗也是问心无愧的, 江皓月确实算她的半个小家长。 被他看见自己考差的卷子, 他虽然不会骂她,但他会加大她的作业量。陆苗学习上的短板,跟她本人的性格相似:不会变通。公式记下了,错题的解题思路记下了,可当她遇到新题型,就又陷入了迷茫。江皓月测试了很多种办法,最终还是题海战术最适合陆苗。 自从那次跟他“吵架”以后,陆苗心里一直有个疙瘩。她已经好些天,没和江皓月正经说过话了。 她思来想去,还是不乐意看到江皓月对别的女生殷勤。 不乐意是一种主观上的情绪,她跟自己讲道理,却没法说服自己。 心头的思绪万千,陆苗往人群中扫了一眼,看见走来的江皓月。 她犹豫着要不要跑去找他,小小地一纠结,他渐渐走远。 再等下去就赶不上了,陆苗鼓足勇气,正准备跟过去…… 这时候,一个鬼鬼祟祟的女生出现在她的视野内。 “苏黛菲!”陆苗直接叫出了她的名字。 女生没料到暗处躲着个人,被她吓得抖了一抖。 定神一看,陆苗发现她手里有一部手机。盖子翻开着,手机的摄像头对着前头江皓月的背影。 “你在做什么?”她眼神一凛,伸手去夺她的手机。 苏黛菲慌张把手机往怀里一揣,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否认道:“没什么、没什么!” 虽然很久没打架,但陆苗的力气仍旧在的,寻常的女生怎么可能挡得住她。 陆苗轻松地扯开苏黛菲的手,抢走了人家的手机。 掀起翻盖一看,她见到了一张照片。 “果然啊!你在偷拍江皓月!” 陆苗指着屏幕中的照片,浓重的夜色下,有一个不甚清晰的江皓月遥远的背影。 这还不算完,她按到手机相册里,再往前翻。 女生零零碎碎的生活照里,时不时地就要出现几张偷拍的江皓月。 江皓月上课时的背影;江皓月站在窗户边的背影;江皓月去老师办公室时远远路过镜头的侧脸;在大礼堂讲话的江皓月独自站在屏幕中心,照片远得只能看见小人大概的轮廓…… 总归是证据确凿了。 陆苗一脸凶相,拿着照片逼问她:“说,你要做什么?为什么拍他!” “我,那个我……” 偷拍确实是不道德的,苏黛菲本来就心虚,又被抓个现行。 关于为什么要偷拍,答案能是什么呀。 有着一双鹿眼的少女耷拉着脑袋,可怜兮兮地承认了。 “我确实是,暗恋江同学。” 这也没什么稀奇的,学校里大把的女生喜欢江皓月,苏黛菲是其中之一。 陆苗“啪嗒”一声,盖上手机屏幕。 “不准你暗恋。” 脸上的表情又冷又臭,她的语气强硬。 “当着我面,他的照片全删掉。” 苏黛菲弱弱地取回手机,嘴里小声嘟囔着。 “好、好的,删照片可以。但是,关于江同学……我,我有喜欢人的权利呀。” 叉着腰的陆苗,坏得像个土恶霸,毫不留情地一拳击碎了少女心。 “尽早放弃吧,他不会喜欢你。” 姑娘被她打击得,缓了半天才缓过来。 “你又不是江同学,”苏黛菲红着脸,细声细气地反驳她:“你怎么知道他不喜欢我?我觉得我很有机会的……他跟你说过,他不喜欢我吗?” ——之前的学习互助小组,是最好的证明。 高中三年,江皓月的成绩是公认的好,但他从没有参加过类似的活动。为什么偏偏老师指派了自己作为帮助对象,江皓月就同意了呢?苏黛菲的好朋友们一致认为,他对苏黛菲“有意思”。 陆苗没回答她的问题。 她俩差不多高,苏黛菲望向她时却不自觉地微微仰起头。相较于她的慌乱,对面的小少女气定神闲,眼里写了“你说呢?”三个大字,看着她仿佛在看个笑话。 苏黛菲别过脸,不再与她对视。 “没事,我还是会喜欢他,即便他不喜欢我。” 陆苗难以理解:“为什么?” “我喜欢他,不是为了让他也喜欢我啊。”苏黛菲理所当然地回答。 她的话在脑子里绕了几遍,陆苗好像没懂,又好像稍稍理解了一些。 “好了,照片全删完啦,我可以回家了吗?” 苏黛菲老老实实举起自己的手机,将屏幕朝向她。 陆苗回过神,把她的相册仔仔细细翻了一遍。 “行吧。”看在她认错态度良好的份上,大姐大陆苗暂时绕她一命。 “不过,以后不准再偷拍江皓月,不准跟踪他回家。你敢的话,被我抓到,可不像这次这么容易解决。” 说着话,她“啪”地一脚,踩扁了路边的小草,脚在草上用劲地碾了碾。 苏黛菲瑟缩着点点头。 不打算多说废话,陆苗潇洒转身,正要离开。 “你是不是也喜欢江同学?” 陆苗的脚步顿了顿,听见她说:“之前有个外校女生,跟你一样是不良少女。她在我们学校警告大家,不准喜欢江同学,当时这事闹得沸沸扬扬,女生间人心惶惶。可后来,她跟我们成为了好朋友……因为总归,江同学谁都不会喜欢。” 她转头,想对苏黛菲说些什么。 姑娘被她冷不丁地一瞪,察觉到自己说了多余的话。 “我,我回家了。”她匆忙与她告别。 留在原地的人成了陆苗。 她分明是想要反驳苏黛菲的,话到嘴边,忽然找不到自己要反驳的东西了。 “我不是不良少女!” 人已经走了,她自言自语地跟空气澄清了一下。 “我只是书读得差了点。” 第41章 签字 回家的路上, 陆苗才想起书包里的试卷。 不用说, 江皓月早就已经到家了。 这样一来, 陆苗没了主意,她要什么时候去求江皓月,让他给自己签字。 吃晚饭时肯定不行, 但等到吃完饭,他就回家了。如果她追到他家去, 会不会有点尴尬,有点不自然……如果被她妈看出端倪了怎么办。 都怪苏黛菲,应该在放学路上就把这个烫手山芋给解决掉的。 陆苗一边懊恼, 一边脱鞋。 把鞋往鞋架上一放, 她忽地眼前一亮——她看见了她老爸的皮鞋! “爸!” 面上有掩不住的喜色,陆苗刚冲进门, 便大声喊人。 坐在餐桌那儿正在看报纸的, 俨然是好几天没有音讯的陆永飞。 听见女儿的声音,他收起报纸,笑盈盈地看着她。 “你终于出差回来啦。”陆苗扑过去抱住他的脖子, 亲昵地用脸蛋去贴爸爸的脸。 林文芳轻咳一声, 提醒她:“你今年几岁啊?给小江看了笑话。” 闻言, 陆苗看向江皓月。 江皓月似乎没有要看她笑话的意思。 他安安静静坐在旁边,一脸平静地观看着“父女团圆”的这一幕。 收回视线,陆苗放开她爸的脖子。 动作是规矩了, 但她的话匣子打开了, 叽叽喳喳地对着陆永飞一顿倾诉。 “爸爸, 你怎么出差不打电话回来啊?我想给你打,妈不让我打;她说你工作忙,有空会打的,没想到你也不打给我们。” “我比较忙呀。”他顺着她的话说。 “忙就忘了给家里打电话吗?这怎么行!我这几天超想你的。” 陆苗十分刻意地补充道:“妈妈也很想你!” 陆永飞笑了笑,换了个话题:“我不在家,你有没有好好学习?” “当然有。”陆苗答得无比流畅。 ——确实好好学习了,结果不太理想而已。 书包里的试卷,她默默打定主意,把它永久地封印起来。 不就是吃完晚饭后,厚着脸皮去江皓月家找他吗?为了父母不知道这件事,陆苗可以不要脸皮,甚至不要脸。 她已经很久没有心情这么好了。 四个人的餐桌上,全是陆苗一个人的声音。 …… 江皓月挺意外陆苗会跟来他家做作业的。 毕竟她爸刚回来,她看上去好像有说不完的话要对她爸说。 少女背着她的书包,扭捏地徘徊在他房门口。 “要我教你做题?” 江皓月端着水杯,好笑地看向她。 她难以启齿,于是他贴心给她铺好了往下走的台阶。 陆苗摇摇头。 她反复拨弄着散落下来的一缕头发,时不时抬头看他一下,眼神欲语还休。 “那个,江江葛格。” “咳咳。”正在喝水的江皓月真实地被呛了一下。 等他顺过气,严肃地换上“你是不是中邪了”的目光,打量着陆苗。 “哎哟,你干嘛这样子盯着人家啦,人家羞羞的。” 她难为情地捂住脸,小手在空气中挥了几下,大概是在模拟打他。 江皓月扶了扶额,深沉道:“好好说话。” “嘻嘻,就是……” 小碎步跑过去,陆苗为他揉起了肩。 “葛格,能不能帮人家签一下人家滴小卷卷呀?” 他面无表情地拍开她的手,冷酷地重复了一遍:“好好说话。” 陆苗在心里跺脚:江皓月也太严格了吧,她这么可爱,他都不为所动。 无奈,她只好破罐子破摔,恢复了以往的粗糙风格。 “江皓月大人!” 她拱着手,朝他一拜。 “请您大发慈悲,帮草民签一下月考的卷子吧!拜托了!” “好。” 他应得太快,以至于陆苗还没有反应过来。 “啊?” “卷子。”江皓月冲她摊开手。 “哦哦。”迟疑了几秒,她急忙去翻自己的书包。 从书包最底层抽出一张被压得扁扁的试卷,陆苗努力将它摊平成能看的状态。 “别忙活了。我签完字,你夹进课本里,压一晚上就平了。” 江皓月取走那张形状怪异的卷子。 家长签字需要签在分数旁边,他看完那个红色的数字,突然抬眸看她。 陆苗心虚地转着眼珠子:惨了惨了,马上要问她为什么考出这么烂的分数了。 “签你爸爸的名字,还是你妈妈的名字?” 没想到,江皓月要问的是这个。 她朝他憨憨一笑:“都行,都行。” 陆苗如愿以偿地拿到了有“家长签字”的月考卷子。 “哎哟,这字,仙人之字啊。” 她对着他一笔写成的三个字,相当狗腿地赞扬起来。 “真是字如其人,美不胜收,妙啊,妙啊。” “……” 江皓月也不知当讲不当讲:“这字,我是模仿芳姨的字迹写的。” “我妈的字,妙啊,妙。”笔迹鉴赏家陆苗硬着头皮,继续夸了下去。 他不忍心把她逼上绝路,伸手拍拍她的肩。 “今天作业还没写吧?我教你做题。” 视线仍停留于卷子上,陆苗重重地点了两下头。 眼睛不知怎么的,有些酸酸的。 为什么要跟江皓月闹矛盾呢?陆苗问自己。 以后都不要跟江皓月闹矛盾了,再也不要。 她起身,去找她专属的小凳子。 它依旧放在先前的地方,江皓月没有把它挪到不用的角落。 凳子轻轻地靠在他的旁边,陆苗摆好自己的练习册,感觉无比的踏实。 江皓月扇一巴掌再给一把糖的招数,在陆苗的身上屡试不爽。 现下小姑娘内心充满感激,深刻反思她不该跟他闹矛盾;完全忘记了,是他挑起的事端。 当陆苗开始认真地思考,从这次和江皓月怄气中,她哪里做错了…… 思考后,她绝望地发现:如果再来一次,她可能会照样忍不住地产生阻止的念头。 他对别人跟自己一样好怎么办?她其实很介意。 甚至以后,江皓月会找到一个他喜欢的女孩,对她比对自己来得更好。 陆苗私心希望,那一天的到来,越晚越好。 写完练习册的最后一道题,她按掉圆珠笔,对江皓月说。 “我憋不住了!那个苏黛菲喜欢你。” “你终于叫对人家名字了。” 江皓月自然地接过练习册,帮她对答案。 “这是重点吗?”陆苗敲敲桌子,特意替他划出了重点:“我说,她喜欢你啊。” “嗯。”他用铅笔圈出一道她做错的题。 不应该是这个反应啊,陆苗奇怪极了:“你知道她喜欢你?” “现在知道了。” 他根本没把这件事当成一件事似的,全程一点儿表情波动都找不到。 “江皓月啊江皓月!万万不能轻敌啊!” 陆苗不知道如何将自己的忧虑传达给他。 “成绩差的女生最喜欢去追成绩好的男生,成绩好的男生被成绩差的女生吸引了,电视剧都是这么演的。然后故事的开头,往往是男生对女生不屑一顾,觉得她智商很低、长得很丑之类的,但最后,他爱她爱得她死去活来。” 江皓月被她逗笑。 “哎,我跟你讲这么重要的事,你笑什么啊?” 陆苗板着脸,搬出自己看电视专家的身份,试图压制他:“读书我没你好,但你得承认,电视我总比你看得多吧?” 将练习册放到一边,他尝试跟她一起“正经”起来。 “对。我同意你说的,电视剧这么演是有它的道理。” “是吧是吧。”得到认同,陆苗的危机感更强了。 “成绩不能决定一个人的一切呀,成绩差的女生,身上有其他的闪光点。” 他望着她。 那双空寂的眼眸里,全是她。 “她很可爱,也很吸引人。” “充满热情,充满活力。” “所以喜欢她……” “爱她爱得死去活来……” “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陆苗从未见过,江皓月现在的模样。 他的情绪比常人的淡,仿佛是天生的。 她看过他所有的,所谓的高分作文,那里面没有情感。 可现在,他一字一句说得真挚而珍重。 她从未见过他如此感情充沛地,去描述一个人。 “你忽然,为苏黛菲找什么说辞呢?” 陆苗不可思议地慌乱。 “她绝对,绝对没你想的那么好!” 按这样的势头发展下去,江皓月不久就会爱上苏黛菲吧。 “江皓月你清醒一点,你不能早恋。” “你、你高三了,早恋多影响学习啊!年段第一更不能掉以轻心,身后有多少人觊觎着你的位置,你不知道吗?” 什么可爱、吸引人,还充满热情……要是江皓月再执迷不悟下去,她就把苏黛菲偷拍他,跟踪他的事,全部告诉他。 陆苗警惕地瞪着眼。 江皓月猝然抬手,弹了她一个脑瓜崩儿。 躲闪不及,她被他准确地弹中,声音又脆又响。 “江皓月!你干嘛啊!” 捂住自己的额头,陆苗冲他嗷嗷大叫。 江皓月笑得眉眼弯弯:“好啊,我不早恋,你也不能早恋。” 暂时忘了被弹疼痛,陆苗放开额头,伸出右手小拇指。 “行。那说好了,谁早恋,谁是小狗。” 江皓月表示同意,也伸出小指头,和她的勾在一起。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骗人就是哈巴狗。” 大拇指盖章,“不早恋协议”生效。 第42章 平安绳 基于陆苗的自学, 越学越糟,午休时间的辅导恢复了。 不过换成了, 江皓月中午坐三轮车来找陆苗。做人力三轮车生意的大叔跟他们住在同一栋楼,中午他正好没什么生意,所以给小江的价格很优惠。 即便如此,陆苗还是很心疼他花的钱。 江皓月没有管他爸要钱, 他的钱是自己攒下的, 得奖的奖金、学校给的奖学金那类的,一共没多少。现在相当于是要帮她补习, 为了她, 他动了这笔钱。 如果他提前跟陆苗说了这事, 她绝对会拦住他。 但他直接把事情做了。陆苗知道时,是江皓月坐着三轮车出现在她学校门口。 小江坐着的明明是三轮车,落在陆苗眼里, 却像是镶了钻石的豪华南瓜马车。 她和江皓月一起长大,别人口中的,江皓月身上的“光环”,她因为离得太近,已经产生了一定程度的免疫。 不过陆苗必须承认, 如今每天中午看见他, 她都会被他狠狠地惊艳。 坐南瓜马车来“学习地狱”拯救她的王子小江, 浑身上下都在闪闪发光。 为了不辜负江皓月每日的辛苦, 陆苗努力背更多遍的书, 做更多的题。 功夫不负有心人, 她的学习成绩一点点地往上爬。 高二上学期的期末考,陆苗考进了年级前一百。 而她的排名在班级,正好进了前十五。 为了激励大家的学习积极性,大考的排名一直是公开的。班级前十五的同学,名字会被写在教室后面的黑板报上“光荣榜”的那一栏。 同时,陆苗还获得了老师口头宣布的“进步之星榜”的第一名,因为在这次考试,她的成绩上升的排名最多。 卷子发下来的那天,陆苗有事没事就要去卫生角扔个垃圾,上课上着上着就转头看看教室后面的钟。一本正经地做着这些小动作,不过是她喜滋滋地想多看几眼,光荣榜最下面的“陆苗”两个字。 一放学,她撒开腿往大门跑。 陆苗迫不及待地回家,把好消息告诉江皓月,还有她的爸妈。 “今天是个好日子,心想的事儿都能成。” 一看鞋架就知道,父母已经下班回来了,陆苗哼着歌,将自己的鞋摆在爸爸妈妈鞋中间的空位。 “明天是个好日子,打开了家门咱迎春风……” 厨房那边有说话的声音,她书包都没放,一蹦一跳地跑过去。 抽油烟机噪声巨大地运作着,锅上倒了油,没放菜。 林文芳倚着灶台,陆永飞跟她隔开一段距离站着。 从陆苗这个角度看,她发现妈妈的鬓边出现了几根白发。 “你是不是想要离婚?” 女人的吐字很轻,几乎被抽油烟机的声音淹没。 眼里的高兴劲尚未散去,陆苗直愣愣地冻在原地。 她没把那句话听得十分真切,它似乎是她的一个幻觉。 “你别闹了好吗?” 她爸背对着她,她没法看清他此刻的表情。 “我们有苗苗了,我从来没想过要离。” 陆苗往后退了一些,将自己彻底藏了起来。 “没想过?” 不同于先前吵架时的歇斯底里,林文芳的语气,麻木地平静着。 “没想过,之前你收拾东西,要跟我分居?你在外面住,有打过一个电话回来吗?最后是我打电话给你的。” “然后今天,又被我发现你去见柳雯雯了。” 她笑了笑,说:“陆永飞,那你就是想离啊。” 头有点疼,陆永飞翻出打火机,点了根烟。 “我出去那几天,是想我和你冷静一下,我是为了这个家。毕竟我们在家总是吵架,对苗苗的影响不好。” “关于柳雯雯,我也已经跟你解释过不知道多少次了,你误会我了。我们这么多年的夫妻,你为什么不能对我多点信任,少点猜忌。” “解释?” 林文芳笑得苍白。 “从你的解释中,我唯一听出的事是,她是你的旧情人,你心中的白月光。” 陆永飞立刻否认她:“什么旧情人、白月光啊?柳雯雯是我的老同学,没别的了。她的婚姻出了问题,老公对她不好,时常对她又打又骂。她天天以泪洗面,身边也没个人能帮她。看在以前的情谊,我跟她见面,安慰安慰她。” 她没去质疑他语言的真实性,即便是他口中“被老公又打又骂的柳雯雯”,看上去保养得比她这个没被老公打骂的中年妇女好多了。人家懂得化妆、懂得擦香水,喝完咖啡,有男人替她付费。 “她的婚姻是她的事。你跟我结婚了,你应该管好你自己的婚姻。” 林文芳所说的,是最基本的,但就连这个,陆永飞也没有做到。 “你什么也不知道!” 痛苦之后,陆永飞语调激烈地斥责她的冷漠。 “你知道柳雯雯今天叫我出去是为什么吗?她哭着对我说,她想要自杀,她没法继续生活下去了。如果我不去见她,一条人命就没了。” “你对她真重要啊,你的安慰能救她一命。” 他的话在她这儿,压根不起波澜,林文芳的眼里写满了嘲讽:“我什么也不知道?请问,我有什么必要知道?柳雯雯是死是活,那又关我们家什么事呢?” 陆永飞无言以对。 “你这么关心她……” 林文芳好奇地问他:“她跟老公吵架时,没少找你安慰吧?你跟她搞过吗?几次啊?” 好似被戳到痛脚,陆永飞一下子炸了起来。 “什么搞不搞的?你为什么讲话这么粗俗?” 被他骂“粗俗”,林文芳倒也不恼:“我粗俗?不及你们做的事粗俗。” 她看着他,失望的眼神,仿佛已经将他整个人看透。 “你们有没有搞过,你自己心里有数。” “我们没有,”陆永飞咬着牙,一字一句道:“你听清楚了,我从来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我和她清清白白。” 林文芳已然对他失望到了极点。 “陆永飞,你真恶心啊。” 他没想到两人的间隙大到这种程度,他完全没法再与她沟通。 “你怎么会变得这么……不可理喻。” “嗯,我不可理喻。” 她轻飘飘地认下他的话,嘴里自语似的,喃喃道。 “如果对你的老同学余情未了,当初为什么要跟我结婚?你娶了她也许更好,她不会遇到对她不好的老公,你不会遇到不可理喻的我。” 陆永飞苦笑着,吸了口烟。 “是啊。”他说。 陆苗走在街上的时候没有哭。 她以为自己听到父母真的说出“离婚”二字时,她必定无法承受,哭得昏死过去。 她确实是想哭的,可她知道哭了不好,被他们发现她听见了也不好。 父母已然疲惫不堪,如果她想要安慰,那么他们需要分出心力,来照顾她的情绪。 ——苗苗是个高中生啦!这个年纪的苗苗不能随便哭鼻子,要爸爸妈妈哄了! 陆苗对自己说。 她尝试自己把自己哄好,然后等到爸爸妈妈平静下来,她再回到家里。 这是她在这个情况下,唯一能为父母做的事了。 繁华的街道,形形色色的人们都在往家的方向赶。 陆苗独自一人,逆着人潮,远离她的家。 ——没事的呀,在外面逛逛,说不定能碰到放学的江皓月,跟他一起回来。 她没有走得太远,在几条街外的步行广场停了下来。 ——等见到江皓月,要跟他说自己考试考进班级前十五,还登上了光荣榜……都是很开心的事。 想起书包里成绩优秀的试卷,陆苗的脸上重新露出了笑。 霓虹初上,小摊小贩摆出摊位。 麻辣烫被煮得咕嘟咕嘟响,香肠被煎得表皮金黄酥脆,无骨鸡柳在锅里滋滋冒着油花…… 耐心地逛了几圈,陆苗一拍荷包:“决定好了,吃一个鸡翅包饭!” 鸡翅包饭的老板正在整理材料,小姑娘递过来的钱,让他开了张。 “要等十几分钟才能好,能等吗?” 陆苗应好。 等鸡翅包饭做好的时间,她无所事事地去旁边的摊位晃悠。 步行广场聚集了各式各样的摊位,到了晚上很是热闹。 有卖饰品的、卖衣服的、卖录影碟的、卖日常杂用品的,投圈圈套娃娃的…… 陆苗心中满是鸡翅包饭,眼前茫茫然,没在任何一家小摊前驻足。 走着走着,她走到了摊位的尽头。 有一辆挂满红绳子的小破车,进入她的视线。 破车上简陋地写了一句:【红绳保平安】。 陆苗绝对算不上一个迷信的人,家里不信佛、不信教,她从小被教育“事在人为”、“算命全是骗钱的”,她也深信不疑地记在脑海。 “保平安。” 她着魔似地念出这三个字,犹疑着,向摊位走去。 “真的能保平安吗?” 她抓抓脑袋,傻乎乎地问摊位老板。 “当然了,”胖叔叔老板见到顾客上门,不予余力地忽悠她:“平安绳就是用来保平安的,招财辟邪、防小人、求桃花,你想要的功能都有,心诚则灵啦。” 陆苗沉思片刻,问出了一个更傻的问题:“怎么心诚啊?” “哦,这个嘛,我看看……” 虽然小少女问的是个哲学问题,但胖叔叔用超强的生意头脑,重新将她拉回了买卖现场。 “喏,买这种吧,手工编的。” 他手指着的方向,是一堆未加装饰的,直挺挺的红色绳子。 “两根就够编出平安绳了,像我这里卖的这种。但小妹妹你这么有诚意,买这种四线的吧。这个样式的难,得编好久呢,你肯编,心一定就够诚了。” “哦。要怎么编?我不会编呀。” 陆苗瞬间上钩,目不转睛地盯着红线,明显是起了想买的意思。 “看你投缘,你买的话,我送你个说明书。”大叔抽出一张纸,上面图文并茂地说明了要怎么编四线平安绳。 “好的,我要买。” 陆苗掏出钱包,心中感激:胖叔叔人也太好了。 “我要买三份。” 老板乐呵呵地帮她把绳子装进塑料袋,搭话道:“三份啊?打算你们一家三口一人戴一个?” “我不戴。” 她数好钱,递给他。 “一根给爸爸,一根给妈妈,一根是……给我哥哥。” 尘世总沉浮,人间多离散,如果世上真有心诚则灵的,能够保护他们的力量……陆苗向神仙祈祷,她最爱的人们不论身在哪里,一直平平安安。 第43章 月光 鸡翅包饭做好的时候,陆苗正好看见朝步行广场走来的江皓月。 “小江, 我在这里!” 她冲他挥舞手中的两支竹签。 他在原地停下脚步, 等她向自己的方向跑来。 早上陆苗跟他说过今天可能会发卷子,江皓月一见她便问:“考试成绩出来了吗?” “出来了。” 陆苗咬了口鸡肉, 把另一串竹签塞进江皓月手里:“刚做好的,这串是你的,快吃。” 他打量着冒着油光的串串:“这是什么?” “鸡翅包饭!”陆苗嘴里叼着串,去开书包, 准备把试卷翻出来给他看。 江皓月帮她拿过竹签, 她松口之前,又咬下了一大口。 “喏,看吧,我的卷子。” 大大的眼睛里盛满星星,小姑娘盯住他的脸, 双眸一眨不眨,明显期待着他的反应。 江皓月一手握着串, 一手翻卷子,即便如此, 他也没有草草看完分数就了事。 等他看完卷子的最后一道大题,他抬头望向陆苗。 她站得笔直笔直, 神情仿佛一只等待夸奖的小狗狗。 “有进步。”他赞扬道。 紧绷的神经一下子放松, 陆苗笑得弯起眼睛。 “对呀!我、我是我们班的第十五名, 年段前一百!” “我进了光荣榜, 黑板报有我名字呢;我还被老师评为了进步之星……” 她瞬间打开了话匣子。 如果陆苗身后有尾巴, 这时她的尾巴一定已经因为摇得太快,看过去只剩虚影。 江皓月由着她吵吵闹闹地、蹦来蹦去地扯这扯那,不去打断她。 “小江,你说,如果我把成绩给我爸爸妈妈看,他们会不会……” 说着说着,一脸兴高采烈的陆苗忽然顿了顿。 古怪的沉默使他看向她:“怎么了吗?” “没有,”她抿了抿嘴角,僵硬地扬起笑脸:“期末考完了,马上就是寒假啦。我想问你今年去哪里过年,还是在家里吗?” 江皓月将她的表情看在眼里,却没有戳破。 “嗯,我和我爸一起过。” “那太好啦,我大概会在家跟你一起过春节,我们一起看春晚、放烟花,吃年夜饭。”陆苗的语气兴奋得有些夸张。 以往的春节,陆苗大多是去爸爸的亲戚那边过,偶尔去她妈的娘家。 他心下了然,她家里出的事,她已经知道了。 两人谁也没说话,安静地走了一段路。 “江、江皓月……” 陆苗的声音小得几乎要消失在空气里。 “前面的路好黑。” 离家越近,迈出的步子越发踟蹰,她不愿意再往前了。 江皓月牵住陆苗的手。 她的体温罕见的,比他的低,她在发抖。 他把她的手掌裹在掌心中。 这段路没有灯,陆苗往前走时,仰仗着那轮寒凉的月。 它不说话,遥远地分出一点儿冷淡的光给她。 只要跟着往前走就好了,前路茫茫,但她莫名笃定,它会护她走向有光亮的地方。 陆永飞不在家。 林文芳坐在饭厅,双手抓着头发,无力收拾起自己的狼狈。 陆苗走近,小心翼翼地喊了声:“妈”。 她抬头看她,眸中空空的,像失掉了灵魂。 “妈妈?”陆苗揪住她的袖子。 林文芳这才清醒。 “苗苗啊……” 她对女儿笑了笑,笑得比哭还难看。 “你爸搬出去住了。” …… 陆苗唯一会做的菜,是西红柿炒鸡蛋。 她理所当然地想着,煮好这道菜后再加进面条,就是西红柿鸡蛋面。 结果意外的,是成功的。 西红柿鸡蛋面的汤汁浓稠,口感尝起来,有点像她在街上吃的卤面。 陆苗给妈妈盛了一碗,放在她卧室的床头。 怕面糊掉,她喊了她几声。 可惜妈妈背对着她躺着,一动没动,大约是睡着了。 于是陆苗蹑手蹑脚地出了房间。 饭厅空荡荡的,只剩下她一个人。 面对剩下的一锅子面,她全部端上,去隔壁找江皓月。 ——他说他会等她过来的。 隔壁的房门一开,陆苗便闻到里头飘出的菜香。 “你也煮了饭?” 他看见她手里的铁锅,先一步抢走了她的台词。 晚餐意外的,十分丰盛。 江皓月做的炒茄子、辣椒牛肉、蛋花汤,全没有吃完。倒是陆苗做的西红柿鸡蛋面,被他们吃得一干二净。 吃好了,江皓月去洗碗。 在他身后的陆苗问了一句:“我今晚能不能住你家?” 细思之后,他同意了。 夜深时,外面下起了雨。 陆苗抱着她的枕头,占了江皓月的床,他打算等她睡着之后,去他爸的房间睡。 他们已经很大了,不能像小时候那样,睡一头、盖同一床被子,长大的世界有长大世界的规矩。 她心里有事,躺在暖乎乎的被窝里,也照样难以入眠。 靠在床边的江皓月先一步闭上了眼。 陆苗闲着无聊,侧着身,用手指拨弄他的睫毛,一根一根地数。 他任着她玩,老老实实扮演着尸体。 窗外的雨滴滴答答落下,陆苗叹了口气。 “我想听故事。”她对他说。 江皓月睁开眼。 小时候,陆苗睡不着,会向陆永飞撒娇让他给自己讲故事。 他知道现下的她是因为害怕失去爸爸,心里不安了。 他问:“什么类型的故事?” 陆苗躺下,望着天花板:“温馨的、甜甜的那种,讲爱情的童话故事 。” “好。”江皓月应下。 陆苗心满意足地将手脚藏进被子。 外头的世界被雨水浸湿,他们缩在温暖的房子里边。 少年略显凉薄的声线,在这样的情景下,也稍稍沾染了些人间的暖意。 “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只勤劳能干的兔子小姐,她从乡下,长途跋涉来到漂亮的大村庄,在那儿开了一家卖蘑菇的店。” 陆苗眨巴眨巴眼,没想到江皓月能把童话故事编得像模像样的。 “兔子小姐生意做得很好,她很年轻又是独身,在村庄里很是显眼。喜爱在村庄四处晃荡的小狗先生,偶尔路过蘑菇店,对兔子小姐一见钟情。他成了蘑菇店的常客,对兔子小姐展开了追求攻势。兔子小姐听人家说,小狗先生总在外面玩乐,因为他的名声太差了,兔子小姐不愿意和他在一起。” “有一天,村庄的恶霸大灰狼带着手下来到兔子小姐的店。他说蘑菇店开在他的地盘上,兔子小姐要每个月给他送蘑菇,不然他就砸坏蘑菇店。兔子小姐很害怕,只能答应了他……” 听到这儿,陆苗小声抗议:“你的童话故事里怎么有收保护费的呢?” “那你听不听啊?”他挑眉问。 “听。”她乖乖闭上嘴。 “大灰狼每个月持续地向兔子小姐收取蘑菇,有一次,小狗先生来到蘑菇店,恰巧撞上了大灰狼。小狗先生出手制止这一切,结果被大灰狼和他的手下一通教训,兔子小姐在一旁哭得伤心。这时,被揍得鼻青脸肿的小狗先生,忽地用牙咬穿了大灰狼的腹部。大灰狼受了重伤,倒在血泊里奄奄一息。事情传到了村里,大家喊来村长,村长将伤人的小狗先生关了起来。” 陆苗苦着脸,明显是伤心,正义势力占了下风。 “不过,”江皓月话锋一转:“几年后,小狗先生被放了出来。” “这时,伤重的大灰狼已经不能再在村里为非作歹,小狗先生的名声传开,没人敢去惹他和兔子小姐。深情不改的小狗先生向兔子小姐求婚了,他对兔子小姐说‘为了你,我可以豁出性命’,兔子小姐答应了他的求婚。” 讲到这儿,他发现陆苗的脸上仍旧毫无睡意。 “爱情童话就到这里,你还想听啊?” “想听想听!”她点头如捣蒜。 江皓月笑了笑,继续往下讲。 “时间过得很快,兔子小姐和小狗先生有了一个孩子。兔子小姐忙着照顾她的蘑菇店和他们的小宝宝,小狗先生却是闲不住的。结婚后,小狗先生喜欢出去玩的坏习惯没有改,他偷偷拿走店里值钱的蘑菇,每天晚上回来都是醉醺醺的。兔子小姐抱紧了他们的宝宝,跟小狗先生有了很多次争吵,可惜小狗先生始终没有改掉他的坏习惯。” “为什么啊?”陆苗忍不住出声打断他:“小狗先生可以为了兔子小姐豁出性命,却没有办法为她改掉坏习惯吗?” “嗯,”江皓月解释道:“他可以为她赴死,但两人无法一起好好地生,过不了日子。” 陆苗若有所思,尝试去理解。 “后来,兔子小姐决定,离开小狗先生。”他轻飘飘地,为这段关系下了判决。 “啊?”她着急地问:“那他们的小宝宝呢?” 他说:“小宝宝会拖累兔子小姐的,所以兔子小姐留下了小宝宝,小宝宝自己也愿意跟着小狗先生。” 陆苗盯紧江皓月那双平静无波的眸。 她疑惑:“这算是爱情故事吗?” “兔子小姐和小狗先生之间有过爱情吧,”他诚实地回答她:“其实我也不知道。只是他们之间有过爱情的话,对小宝宝来说好过一点。” 这时,迟钝的陆苗终于意识到,江皓月在跟她讲的,是他自己的故事。 兔子小姐是他妈妈,小狗先生是他爸爸,而他自己,就是那个小宝宝。 她猝然静了下来,听他说完故事的最后一段。 “小宝宝在村庄里玩耍,有天,不小心丢到山谷里,摔断了一条腿。幸运的是,小宝宝在山谷中认识了一只小黄鸡。她有大大的眼睛,圆圆的脑袋;她叽叽喳喳地,天天都很开心。 “小宝宝和小黄鸡一起长大,快乐的小黄鸡忽然有了烦恼——她担忧着山谷外面的世界。等到未来的某天,她不得不走出山谷,她要如何独自面对那陌生的一切?” “小宝宝握住小黄鸡的手,告诉她……” “害怕的时候就看看我吧,我已经提前去过山谷的外面。” 江皓月的手,叠在陆苗的手上。 不知何时,她已泪流满面。 第44章 配对值 正式放寒假前, 陆苗得回学校参加闭学式。 相比于平时,这天她在校园里很是清闲,做完两件事便可以回家了:到大礼堂听校长讲话,到班级取成绩册。 刚进学校,她不幸地被施澈逮住。 他通知她, 今天篮球社要开个会, 所以等她拿完成绩册要来社团一趟。 就这样, 陆苗要做的事瞬间变成了三件。 虽然她是傀儡社长,但开会这样的事,仍旧是不能缺席的。 施澈跟着陆苗进了大礼堂, 班级点名过后, 他占了她旁边的位置坐下。 前面乌压压地坐了一大排人, 粗略地判断没人会注意到她后,陆苗掏出了口袋中编了一小段的平安绳。 她的手法不太熟练, 不过对于手上绳子的七弯八绕, 一下一下地做得极其认真。低垂的眉眼,使她的侧脸看上去恬静而美好。 施澈被陆苗这从未展示过的“贤惠”一面,给狠狠吓了一跳。 “猛弟,你竟然在做女红?” 他凑过脑袋, 去看她手里的小玩意儿,看完之后更加震惊。 “头脑简单的你竟然在搞这么复杂的东西?你、你还是你吗?” 陆苗一巴掌拍上他的脑门儿:“你挡住我光线了。” ——看来她还是她。 施澈揉着额头,对陆苗的奇特举动兴趣不减。 “所以你在编什么啊?让我猜猜, 是巫毒娃娃之类的, 诅咒别人的邪物吗?” “当然不是, ”她摸摸自己编出的漂亮绳节,小心眼地藏到另一边,不让施澈看:“这是平安绳,保平安的。” “哇,没想到你这么迷信,”他酸溜溜地问:“送谁啊?” 陆苗坦荡答:“我爸、我妈,江皓月。” 施澈嬉皮笑脸地拿手肘推她:“我也想平安,你编一个给我呗。” “我不要,”她护住自己的平安绳,唯恐被他抢走似的:“想要自己买去,步行广场那儿有卖编好的。” 不死心的施澈还想说些什么,被旁边的老师提醒了。 “你们两个同学不要讲话了。” 他只好悻悻地合上嘴。 …… 陆苗没想到,之前说她“迷信”的施澈,转头就送了她一本星座书。 篮球社的会开完,他神秘兮兮地往她桌上丢了个东西。 “嘶……我可以不收吗?” 她用两只手指,夹起那本《星座配对超准宝典》。它的封面是嫩嫩的粉红色,十二个头上戴奇怪东西的卡通小人挤作一排。 “不可以。” 施澈严肃地拒绝。 “这是我精心为你准备的期末礼物、寒假礼物、元旦礼物,春节礼物,你怎么能拒绝我的一片好意呢?” “特意为我准备的?” 陆苗瞅着他头上的樱桃发卡,腹诽道:我怎么觉得,这书像是你看完不要的。 “嗯!特意准备的,所以你要认真看哦!” 施澈扭过脸,“暗示”她。 “看完如果想给我回礼,编个平安绳之类的,我也不太介意。” “呵。”原来他还是贪图她的平安绳,陆苗算是看穿了施澈的伎俩。 “自己去步行广场买!” 她豪气地朝施澈丢下五块钱。 虽然没想收下星座书,但混蛋施澈真的把她的五块钱拿走了。 陆苗看他收钱收得那么果断,总觉得自己是不是有点亏,所以就把星座书往怀里一揣,带回了家。 走到校门口,骑着电动车长刘海男子从她身边路过。 风中飘来悠悠的一句——“我是白羊座,记得看我和你的星座配对。” 陆苗对着他远去的背影,心中一阵感慨:那本书果然是他看过的。谁能想到,白天在外面当叛逆少年的狠人拽爷,晚上回家却默默地翻看粉粉的星座书。 艰难的高二上学期结束,为了庆祝寒假开始,陆苗开了个……电视庆祝。 课业繁忙,她已经好久没有时间看电视了。家里没人,她坐在电视机前,一看就是几小时。 直到江皓月回来,她才恋恋不舍地挪开盯着电视屏的眼睛。 “你的成绩册给我看看。”他书包没放就来她家了。 江皓月朝陆苗伸出手,俨然一副家长的作风。 她的期末考成绩他之前就已经知道,现在他要看的主要是综合素质、老师评语,那类的东西。 陆苗慢悠悠地打开书包。 一本硕大的《星座配对超准宝典》,横在她的书包内,为了拿成绩册,她先把它抽出来,放到旁边。 江皓月瞅了瞅那书。 “放寒假了,你就开始看‘课外书’?寒假作业不多?” “没有没有,”陆苗立刻与它撇清关系:“这个是施澈送给我的。” 他“嗯”了一声,接过她的成绩册。 江皓月在看成绩册,陆苗闲着无聊,把星座书捡起来翻了翻。 看了一会儿,她哈哈笑了起来:“这个挺有意思的,施澈说他是白羊座,这上面的性格写得还真的很像他呢。” 眼角的余光扫向陆苗的方面,江皓月不动声色地拧紧了眉。 她手指向下滑,找到江皓月的生日日期。 “让我来看看,小江的性格。” “噗噗噗……”陆苗一边看,一边捂着嘴笑。 江皓月拉长耳朵,准备好了听她说话。 可她光是看,并没有说出来她看见了什么。 陆苗很快看完了手头的那页,意犹未尽地翻到下一页。 “天呐,这个写得好仔细啊,还有各个星座的配对值、情侣分析,什么的。” 江皓月将成绩册递还给她,恰好挡住书中接下来的内容。 “你洗澡了吗?” 他这么一提,陆苗才想起来,到洗澡的时间点了。 “哎呀,我看电视都看忘了。” 江皓月催她:“快去洗澡,再迟了要排队;不然,你就要等晚饭后洗了。” 陆苗点头,匆匆忙忙去找自己的水桶。 “我洗完你上来洗啊!”她走之前朝他吼了一句。 听着外面的脚步声风风火火地冲上台阶,渐渐地消失在楼道。江皓月瞥了眼被陆苗落在沙发的《星座配对超准宝典》。 …… 还好小江提醒得及时,陆苗拎着水桶出来时,公共浴室外已经排了一条长队。 江皓月跟在她后面洗澡,进浴室前提醒她:“回房间先把头发吹干。” 如果不交代陆苗,她八成犯懒,晾着头发等自然风干。可是最近天气转凉,她那样很容易感冒的。 “知道啦。”陆苗笑嘻嘻地应他。 回到家里,她心里惦记着刚才还没看完的星座书。 把星座配对的那页翻开,搁在腿上,陆苗一边吹头发,一边看书。 江皓月的星座,她刚才已经知道了,陆苗找到自己生日对应的星座,兴致勃勃地往下看。 “什么?我和江皓月的配对值是百分之百吗?” 她觉得不可置信,嘴角压不住地向上扬。 因为这件事实在是,令人有些在意,心脏扑通扑通跳得飞快,陆苗眼神定在那个“100%”上,久久不舍得移开。 不过,看着看着,或许是看久了眼花,她忽然觉得“100%”前面两个数字,长得有一点奇怪。 ——好像比其他字体看着粗了一点?最前头的“1”因为排版,显得有点挤。 ——看着似乎,不太自然。 她笑话自己多心了,决定放过“100%”,继续朝着后面的情侣描述看去。 “咦?这写得什么呀?” 陆苗摸不着头脑:“你们是需要奇迹的一对,性格、思维,及行为模式完全相反……” 她深深地怀疑,编写这本书的人在写完稿子后,没有认真审核。 ——需要奇迹的一对、性格思维那些的完全相反,这些用词形容出的两个星座听上去一点儿也不配啊,配对值怎么会是百分之百? 对编者产生怀疑后,陆苗再看书的其他部分,也觉得怪怪的。 书中的下一对情侣组合,正好是她的星座和施澈的白羊座配对。 上面出现了一个别处从未出现的诡异数值,配对值:“-100%”。 “为什么忽然用了负号啊?而且一上来就是这么大的数字?”陆苗啼笑皆非。 再看描述,编者用了“天生一对”,“磁铁般互相吸引”那类的肉麻词……前言不搭后语到了极致。 翻到星座书背后,她看见售价居然要28元。 “施澈的钱太好骗了吧!”陆苗惊呼。 书上的内容太扯了,她兴致已失,将它丢到了一旁。 吹完头发,陆苗收拾书包的时候,看见自己的笔袋里掉出一只黑笔。 这笔,让她脑中忽地有灵光闪过。 “等等,那个100的负号该不会是……施澈自己用笔加上去的吧?” 陆苗一拍桌子,感觉这个混蛋完全可能做出这种事。 江皓月正好洗完澡,过来监督陆苗有没有吹头发。 他一进门,就发现她气呼呼地坐在沙发那儿。 搓了搓鼻子,他看向被她丢在角落的《星座配对超准宝典》,声音莫名地虚。 “你……怎么了吗?” 陆苗找到诉苦的主儿,一扭头,噼里啪啦地把苦水倒了出来。 “施澈真的好幼稚啊!他送我一本星座书,还在上面乱涂乱画!” 听完她的话,江皓月的表情恢复了以往的深沉。 他的手扶住下巴,冷静地替陆苗说了句公道话。 “他怎么能这样?真的挺过分的。” “对啊对啊。”陆苗恨不得过去握一握他的手,江皓月果然能理解她。 看吧,星座分析完全不准。 仅这一个小小的例子就足以说明,她和江皓月的思维模式是很相近的呀。 第45章 离异 不靠谱的星座书被搁置在书柜角落,而平安绳, 陆苗继续认认真真地编了下去。 父母的两条平安绳, 在他们去办离婚手续的那天, 陆苗交给他们了。 爸爸妈妈离婚, 陆苗的意愿是跟妈妈。 他们家没有房产,现有的住处是租的。离婚后,陆永飞搬到他公司的单人宿舍住, 每个月他会把陆苗的抚养费打到林文芳的账户。他要求, 自己能随时来看看陆苗, 带她出去吃饭;等以后他找到了宽敞住处, 陆苗每周能过来住一住。 两人在一起时总吵架,分开时却忽然恢复了互相理解的能力。林文芳没有异议, 同意了他的全部条件。 江皓月的平安绳,陆苗还没想好什么时候给。 他和她没能一起过春节。 江义在放春假前突然回了家, 而林文芳计划着,春假期间带陆苗去一趟她多年没回的乡下老家。 在江义回来好几天后,江皓月才意识到, 他是辞去了工地的工作。 不知道江义哪里弄来的钱, 他似乎一下子阔绰了, 又开始约上自己从前的牌友酒友在外面胡混。在工地打工的这段时间把他憋坏了, 江义没德行起来,比以往更甚。 跟妈妈回老家的前一天, 陆苗窝在江皓月家, 江义和他的朋友回来了。 男人们吵吵闹闹地进门, 把屋里正在看书的陆苗吓了一跳。 看见她后,他们似乎没打算关上房门,反而都围过来看。 “叔叔好。”陆苗尴尬地跟江义打了个招呼。 其他几个叔叔抢先一步应声:“妹妹好。” 说着话,男人把指间夹的烟含进嘴里,要过来跟她握手。 “你们要抽烟出去抽。”江皓月冷声制止了他的动作,将陆苗挡在身后。 “啧啧,握个手都不让啊?”手伸出去又收回来,那人酸溜溜地讽了一句。 江义笑了笑,拉着他们出门:“当然了,我们皓月把那个妹妹当小媳妇看着呢。” 听着这话,陆苗抬眸望向江皓月的后背,心里不知怎么,有些怪怪的。 一帮人被赶出来,去二楼的大阳台吸烟。 吸烟时闲聊的话题,便是刚才在江皓月房里看见的小姑娘。 “你家小子真是不错,残废了也能搞得到这么漂亮的小妞。” 男人一边吞云吐雾,一边朝大家挤眉弄眼。 大伙哄笑。 “不愧是得了江哥的真传啊。没了腿,别的地方功能健全呀,不妨碍爽一爽。” “年轻妹妹还是看脸,江哥儿子长得多俊啊,我要是姑娘,我也看得挪不动腿。” 江义没否认,由着他们笑闹。 二楼的大阳台正对着陆苗家的厨房。此时厨房的窗户紧闭,是因为林文芳先前看到一堆流里流气的男人走过来,特意关上的。 她在厨房准备晚饭,手里忙碌地择着菜,外面的对话尽数落到了她耳中。 男人抽完了烟,回了隔壁的屋子。 不久,陆苗回来了。 “妈,饭做得怎么样啦?” 她凑到水池旁一看,发现菜刚择好。 “我帮你洗菜呀。” 林文芳由着她拿走了篮子,眼底心事重重。 “炒完青菜还有别的菜吗?”陆苗自然地问:“我大概等多久去叫江皓月过来吃饭啊?” 林文芳拧着眉,语气不自觉抵触:“要叫他吗?他爸不是在家吗?” “当然要叫他啦!”陆苗关上水龙头,压低声音对她妈妈耳语:“他爸带回来的那群人,我觉得有点可怕。” 盯着女儿煞有其事的天真脸庞,林文芳长长叹了口气。 “你是不是跟江皓月走太近了?” “我们跟江皓月一直很近呀。”陆苗答得坦荡,显然没听懂她妈妈的意思。 “上一次,我半夜起来,发现你不在家,你去他家睡觉了。你说说,这像话吗?” 林文芳本想着陆苗再大一点就会自己领悟,可这姑娘对人太不设防了,会吃亏的。 少女扑哧一笑:“妈,那是江皓月呀!有什么不像话的?” 林文芳面上的郁色更浓。 晚餐做好后,林文芳拦着陆苗,硬说“人家的家里有客人,让江皓月过来没规矩”,不让她去叫他。 陆苗扁着嘴,一顿饭都吃得不开心。 江皓月把自己锁在房间,外头又是拼酒又是玩牌,喊他几次,他都不愿意出去。 从书里回过神,他看了眼桌上的钟——陆苗今晚没叫他吃晚饭。 回乡下老家,得坐大清早的长途巴士,林文芳天蒙蒙亮就起了。 没急着叫醒陆苗,她先去了趟隔壁。 门没敲几下就开了,江皓月拄着拐杖,睡眼惺忪地跟她问了声好。 “小江呀……” 她往他的手上塞了两个厚厚的红包。 “芳姨?”江皓月不解她的用意。 “一个是芳姨给你的压岁钱。” 林文芳拍拍他的手,拦下他退还的动作:“一个是你下半个学期的饭钱。” 江皓月怔愣了半秒,大概领会了她的用意。 不过,他仍是坚决地不肯收下她的红包。 “阿姨,我今年十八了,不能再要压岁钱。至于饭钱,当时麻烦您,要在你们家吃饭时,我爸也从没给过你们什么饭钱,这钱我又怎么能收。” “收着吧,小江。” 林文芳目光中满是慈爱:“阿姨一直知道你是个好孩子。” 她的手在他肩上拍了拍,感慨当时小小的、坐在轮椅上的孤僻小男孩,如今已经长得这么高大。他不是她家的孩子,但她是看着他长大的,他比她家的陆苗更优秀、更懂事,更成熟。 “当年陆永飞造的孽,害苦了你一辈子。即便我和他已经分开,但往后你有需要帮助的,我跟陆苗都会尽力帮助你。” 江皓月何尝听不出她话中的划清界限。 陆永飞造的孽,该是陆永飞还;她们母女日后的帮助,仅仅是出于情分。 “我懂,芳姨,”他冲她笑:“钱就不要了。” 两人推着红包,拉拉扯扯半天,睡在内间的江义醒了,打着哈欠出来看看情况。 林文芳见江皓月不收,他爸爸总归会收的,于是转了个方向,将红包递给江义。 江义不客气地开了红包,往里面瞅了瞅。 “江皓月,傻站着干嘛,快给阿姨拜年啊。” 他沉着脸,一字一句地对他爸说:“钱还她。” “压岁钱图个吉利,”江义笑嘻嘻的:“你这样不是可惜人家阿姨的一片心意吗?” 江皓月重重地推了他一把,江义被他推倒在地。 然而,江皓月自己也没能站稳,踉跄后,拐杖失了重心。 他跌坐在地,眼神仿佛一潭失去生机的死水,空洞洞地盯着江义。 一旁的林文芳被眼前的混乱吓得退后半步。 江皓月从他爸的手里抽走红包,一言不发地递给了林文芳。 她只好拿走自己的钱。 …… 回乡的大巴上,陆苗依旧困得更不开眼,倚着妈妈的肩膀,半梦半醒地打着盹。 林文芳脑子里挥之不去之前江家的那一幕,以及江皓月最后的眼神。 这孩子是个好孩子,可他心事深沉,跟陆苗不是良配。 况且他的家庭,他的身体…… 林文芳摸了摸女儿脑袋,觉得这颗心始终放不下来。 “妈,你也睡一会儿吧,我们要坐到终点站呢。”陆苗模糊地嘟囔着。 昨天晚上,因为想事情,林文芳翻来覆去只睡了一小会儿。现下她的烦恼扩大,睡意被彻底压了下去。 她有很多的话,想跟自己涉世未深的女儿说,恨不得直接将自己懂的道理全告诉她,让她瞬间长成大人。 陆苗闭着眼。 清晨的阳光洒在少女的发间,她靠在自己母亲的肩头,小脸蛋看上去柔软而干净。 林文芳忽地有些鼻子发酸。 她握住她搭在自己腿上的手,一下一下轻轻地抚摸。 “苗苗,妈妈努力赚钱,给你创造更好的生活条件、学习条件,你什么都不比别人家的孩子少。” 妈妈的声音有些奇怪,陆苗撑开眼睛,对她说:“本来就不比别人家的孩子少呀,我什么也不缺。” “妈妈不要胡思乱想……”她亲昵地挽住她妈妈的胳膊。 “嗯。”林文芳从她那儿稍稍得到了安慰,语气平复了许多。 “苗苗啊,”她说:“你是妈妈的全部希望了。” 陆苗看向母亲。 她疲惫的合上眼,嘴中喃喃道:“我这辈子就这样了。你一定要过得好,要快快长大,你一定要有出息……” 陆苗想对妈妈说——妈妈,你的这辈子还很长。 她努了努嘴,见妈妈真的很累的样子,所以又把话咽了下去。 大巴继续向前开,不久,林文芳的鼻息变得绵长平稳,大约是睡着了。 而陆苗,却在听完她的话后,毫无睡意。 以后肩负起这个家的人,是她和妈妈;再往后,妈妈老了,她一个人要扛起这个家。 她的确,长大得太慢了。 陆苗呆呆地看着车窗外。 入目皆是不熟悉的风景。那些与她们同路的人,在不同的地点下车,陌生人在新的站点上车,成为新的同路人。 她坐着这班车,去往未知的前路。 她有妈妈、有江皓月,所以她不那么害怕。 她有妈妈,所以,她不能害怕。 第46章 梦中海 陆苗很小的时候跟妈妈回过一次老家。 那时候外公还在,她记得, 那是一个金灿灿的晴日。老屋外的三角梅爬满了一面墙, 外公坐在藤椅上,见他们一家三口来了,远远地喊她“苗苗”, 声音洪亮。 作为一个从小爱在外面野的皮孩子, 长辈们都不怎么待见陆苗, 她的印象中, 唯有外公最喜欢她。 他总爱把她抱起来, 举得高高的;陆苗一点儿也不怕,被逗得咯咯地笑。 他们一家走的时候,外公慢慢踱步到他的房间,不知从哪里抓出一把牛轧糖塞进陆苗手中。 可惜当时年纪小, 不太记事,更多关于外公的画面, 陆苗没有印象了。 大人没对她说, 那趟他们回去老家,是去见外公最后一面。 陆苗在妈妈城里的娘家,看到外公的黑白遗像,才知道他去世的消息。 遗憾, 她未曾跟他道过别, 也没有正经地给他上过一炷香。 大巴车行至终点站, 经过一路的长途跋涉, 陆苗和妈妈终于到达目的地。 走到老屋外, 见到三角梅稀疏的叶子,她恍惚地忆起小时候的那一幕。 门口不再有藤椅,没人大声喊她“苗苗”。 老屋内迟迟出现几个亲戚迎接她们母女。 他们面上写着热络,不过对于陆苗,她是第一次见他们,完全不认得谁是谁。 “苗苗,跟五表舅问好。” 林文芳说一句,她跟一句:“五表舅好。” “这是你三表婶。” 陆苗乖乖复读:“三表婶好。” …… 就这样,陆苗和一群她连称呼都叫不清楚的亲戚一起,过了个年。 吃年夜饭那天,她吃饱饭后,从热闹的酒席悄悄退回房间,用妈妈的手机给江皓月家拨了电话。 打了三通,他没有接。 第二天初一,陆苗的大姨、四姨,还有二舅舅一家,开车从城里下来,跟乡下的大家一起去祖庙烧香。 来祖庙以前,陆苗一直以为他们家是不信这些的。 “妈妈,我们祖庙里供奉的是什么神啊?” “我们家的守护神。” 林文芳把点好的香递到她手中。 “去神前拜一拜,许个愿。” 陆苗望着香,有些犹豫:“守护神认识我吗?” ——总觉得她忽然来一趟,也不太熟就要跟人家许愿要这要那的,不太好。 林文芳好笑道:“你这不是废话,当然认识啊,神什么都知道的。” 在神像边,陆苗看见了外公的灵位。 这下她总算有了底气,不再那么拘谨。 最喜欢她的外公在天上,一定能成为她的守护神;或者呀,不是守护神的外公会帮忙她,跟不认识她的守护神说好话:这是我的外孙女苗苗,请您务必要保佑保佑她。 跪在蒲团前,陆苗跟外公说了一会儿话。 忽地灵机一动,她将自己随身携带的平安绳藏在掌心里,朝守护神拜了拜。 从祖庙回去的车上,陆苗问妈妈,能不能借她手机,她想跟江皓月打个电话。 林文芳在快到老屋的时候,把手机借给了她。 奇怪的是,江皓月依旧没有接电话。 多打几次,他那边占线了。 “江皓月不会出了什么事吧?”陆苗忧心忡忡地将情况告诉了她妈。 “能有什么事?”林文芳轻描淡写道:“他爸爸不是在家吗?我猜测能发生的状况,不外乎是他们出去过节,或者来了客人,不方便接电话。” 想想她妈妈说的有道理,陆苗只得作罢。 乡下的过年,成日燃放那种长长一串的红鞭炮,噼里啪啦响得震天。 这里的烟花管控不严格,种类比城里的多得多,陆苗偶然见到,觉得很是新奇。 她往年和江皓月点的仙女棒,连家里的小辈都不屑玩。 他们玩的,有的烟花能旋转喷火花;有的发射后,能在空气中几度炸开;有的鞭炮“啪嗒”摔到地上,响声惊人…… 陆苗买了十几盒仙女棒,分给那些最年幼的小朋友,在流光溢彩的烟花宴会上,当了个不起眼的背景板。 面对一群调皮的小孩子,她没有过去跟他们闹成一片。她不自觉地担任了大姐姐的角色,在他们举着烟花四处玩闹时,担惊受怕地嘱咐他们注意安全。 “江皓月现在正在做什么呢?”一声叹息被热闹的人潮淹没,陆苗百无聊赖地想。 同一时间,江家。 追债的人找上门,拍门无果,他们直接撬掉门锁,抓住了江义父子二人。 江义没去工地好一阵子,他有钱去赌,有钱回家,有钱继续跟他的狐朋狗友吃吃喝喝……靠的是他借高利贷的钱。 江皓月不知道他爸欠下了一个多大的数字。 可他知道,江义这回没想活着。 先是恐吓电话、砸窗警告,无奈他们一毛钱也还不出来,没过几天,放高利贷的人凶神恶煞地找上门。 江义没跑,他喝完酒倒在家里呼呼大睡,像一头没脸没皮的死狗。 别人揍他,他由着人揍。 “钱都花完了,没钱还。”鼻青脸肿的江义瘫在地上,冲要钱的人讨好一笑。 一怒之下,他们把他家砸了。 江皓月的书、奖状、奖杯,家里的电视、盆栽,碗碟……整个家找不出件值钱的玩意儿,棒球棍挥过,一片破碎之声。 江义唯一出声拦着的时刻,是他们砸到他的卧房。 “哎哟,别砸我的酒呀,刚买的。” 即便是之前,那些人折了江皓月的拐杖,弄坏他的轮椅时,江义都默不作声。 他最心疼的,是他的酒。 “还不上钱,你们这辈子也别想有好日子过。爹还不了,儿子接着替他还。” 高利贷的人已经得知了江皓月就读的学校,没拿到该拿的钱,他们不会就此了结。 邻居有人报警了。 在警车来前,那群人撤出了江家。 江皓月捂着自己的断腿处。 他的身体仿佛纸糊的,被人推搡几下,陈年旧伤复发了,疼得他冷汗直流。 眼前出现幻觉,白色天花板,下坠着无穷无尽的灰色。 咬紧打颤的后槽牙,江皓月哑着嗓子,声音断断续续,全是碎的。 “陈露……说过你什么,你知道吗?” “她说,你是一个治不好的瘤。” 蜷成一团的江义,在听到那个女人的名字时,后背微微地抽动了一下。 “你还记得,她当初为什么离开你吗?” 江皓月的话,一刀一刀刺向江义。 他迟钝地恢复了痛觉。 “你为了赌钱、玩乐,去借高利贷,他们把她的店砸了。然后她卖了她的店,给你还清债务。那之后,我们的家毁掉了。” “如今,你没老婆了,剩你的残废儿子替你还债。” ——罢了。 江皓月心中冰凉凉的,一个字也不想再说。 泪水,从江义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流出来。 他的相貌早已不复年轻,一张饱含沧桑的老脸上,满是褶皱。 可他伤心起来的样子,跟他愣头青时期的没有任何区别——同样窝囊,同样狼狈,同样的不知所措。 “你妈,她……” 江义哽了又哽,终于把话说全。 “她给别人生孩子了。” 他的手挠起自己的头发,表情既是狂喜又是痛苦,已然陷入疯魔。 “我没办法,我有什么办法。我有钱的话,她说不定会回来?赌钱才有翻盘的可能,万一我赌赢了呢……” 江皓月冒着冷汗,等待疼痛自行缓解。 江义的眼泪和他所说的话,没能引起他的丝毫反应。 他面无表情地阖上双眸。 而后,不知是睡着了,还是昏死过去。 他失去了意识。 …… 江皓月被一串电话铃吵醒。 他睁开眼,仍旧躺在之前的地板上。 家中一片狼藉,江义不知所踪。 电话铃响得很有耐心。他起初没打算接,它一直响到挂断,不久后,又来了一通。 陆苗跟乡下的亲戚一起去看了他们那儿的海。 说看海,其实只是顺道的,他们一行人主要是来海边的早市买年货。 大人买东西的时候,她到公用电话亭,给江皓月打了个电话。 电话响了好久,她料定他不会接了,但还是没舍得放下话筒。 谁知,下一秒,单调的嘟声消失了。 “喂?喂!”陆苗抱着话筒,兴奋地蹦蹦跳跳:“江皓月?” “陆苗。” 隔着嘈杂的电流,他的声音喊出了她的名字。 “哇!江皓月!你终于接电话了!你这几天去哪里玩了?江皓月,你过个节就开心得把我忘光了吗?看我回去不好好收拾你!你老不接电话,我担心死你了。” 她手指绕着电话线,倒豆子似地对他一通的数落。 他没说话。 “好啦,你没事就好。我也不是打电话来骂你的,哼。” 知道江皓月是安全的,大度的陆苗立刻翻了篇,不追究他不搭理自己的事情。 这些天,她憋了一箩筐的话要跟他说。 “你新年怎么过的啊?我们这儿很多好玩的,你要是在就好了。” “我去了我们的祖庙,烧香拜了我们家的守护神;我们这儿放烟火、放鞭炮,跟城里不是一个等级的,那真是相当狂野呀。不是我吹,江皓月,我们以前见到的那些都是小儿科,你有机会一定要来这里看看,烟花盛大得整个天幕都被点亮了。还有还有,我这几天吃了很多好吃的,到时候给你带点特产回去。” 说完一长串的话,她特地留了说话的时间给江皓月。 他平淡地应了个:“嗯。” “就一个嗯?江皓月,你真的好讨厌哦!” “对了,我现在在海边。我们城里看不到海呢,海可漂亮了,我给你听海浪的声音啊。” 陆苗将话筒递向大海的方向。 “哎,这好像离得有点远,你能听到吗?” 江皓月紧握着话筒,侧卧在地板。 他说:“能听见一点。” 陆苗欣慰地笑了。 望向宽广的大海,几日的忧虑终于得到平复。 “我们这里的海,是绿色的。” 她看着海,放缓声音,向他描述。 “浪花叠起来,拧成一团团白色的泡沫,齐刷刷地堆向沙滩。” 江皓月闭上眼,想象那是怎样的一片海。 “冬天的海风刺骨,可是有太阳,太阳出来就暖和了。” “阳光洒在海面上,像洒下了一把粼粼的亮片,每一滴小水珠都在闪闪发光。” 他仿佛脱离了一切不堪,轻飘飘地飞到她身边,站在电话亭边,和她一起看向那片海。 “风的气味,是奇异的海腥味,咸咸的;吹过脸颊,似乎能搓下盐粒子。” “灰白色的海鸟,降落在海面上,轻轻一点,而后张开翅膀,飞向天空。” “白云被太阳染成金黄色,慢悠悠地在天上漂流。看不到海的尽头,也不看见天的尽头。” “真美啊。” 弯起嘴角,他声音轻轻地说。 第47章 人情债 结束了与陆苗的通话, 江皓月重新打起精神。 他到卧房找到自己的备用拐杖,等到他终于颤颤巍巍地站起来, 打量着自己被毁掉的家, 一时之间不知道该从什么地方开始收拾。 “钱……” 理智恢复, 他冲回房间, 找到放在书柜底层的《坚定的锡兵》, 这些年他存下的钱都夹在那本书里。 书好好地放在原地,钱不见了。 翻到最常看的那一页, 泛黄的书页磨损严重。单腿锡兵被铅笔圈起来,依稀可见, 箭头标注了一个“你”字在它的旁边。 江皓月的手指摩挲着那个字, 喉咙里发出小动物似的呜咽。 不知道那点钱, 够江义赌几次, 买几瓶酒。 那是他存着上大学的钱。 …… 陆苗回来时, 带了许多乡下的土特产给江皓月。 她来找他时, 一脸的高高兴兴;他开门,她看见他额头上的淤伤,满脸的笑一下子僵住了。 “你爸爸是不是打你了?” 她扯起他, 往她家走。 江皓月挣开她的手:“没,我在浴室滑倒了。” 陆苗回过头, 凝视他的眼睛:“真的?” 他点头。 她盯着他又看了一会儿, 没看出什么异样。 “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呀!好多年没在浴室摔倒了, 我不在家几天你就摔了?我看看, 摔得严不严重?” 陆苗踮着脚尖, 手指轻轻碰了碰那块淤青。 江皓月没躲、没呼痛,仿佛她碰的地方压根儿没伤。 “我家有药,你等着我。” 丢下一堆拎来他家的特产,陆苗风风火火地跑回家找医药箱。 一通手忙脚乱的处理伤口后,江皓月的额头上被贴了个粉红色的卡通创可贴。 “噗。”从刚才起一直紧皱着眉的陆苗,忍不住笑了出来。 “你贴的什么?”江皓月迷茫地摸了摸额头。 她一本正经地制止住他的动作:“哎,不准碰伤口,药涂好了,被你乱碰要蹭掉了。” 他老实地收回了手。 陆苗忽然想起有样重要的东西要送他。 “眼睛闭上。” 江皓月疑惑:“不是上好药了吗?” 他打量着她:“你是,要给我送东西啊?” “喂,你哪来那么多话?”她粗声粗气地吼他:“照做就是了。” “哦。” 合了眼,他的嘴仍没停下。 “我可以不收吗?” “不可以,”她对他说:“手给我。” 江皓月把手递向她。 陆苗掏出口袋里藏了许久的平安绳,认真地系在他的腕上。 江皓月睁开眼,便看见这一幕。 她垂着眸,嘴角噙了一抹笑。 长发别在耳后,露出的耳廓部位,微微地泛粉。 “戴好啦!” 大功告成,陆苗抬头看他,正好撞到他望向她的视线。 “哇,没我允许,你竟然提前偷偷睁眼睛。” 她扑上前,要掐他的脸。 江皓月动作没她快,被掐了个正着。 “你没说不能睁开啊。”脸肉被掐得扁扁,他唔唔地辩解。 她才不管他。 掐过瘾了,陆苗松开手。 “这是我编的平安绳,保平安的,”她语气莫名的笃定:“下次你不会在浴室摔倒了。” 江皓月低头,拨弄腕上的红绳子。 “你不能弄丢了,弄丢的话我要跟你生气的。”她凶巴巴地威胁道。 “知道了。”他答应她。 …… 陆永飞是接到林文芳的电话,才知道江义借高利贷的事。 江皓月有意瞒着陆苗,她对他家的事一无所知;但林文芳不同,楼里的女人来来往往,各家各户有什么风吹草动全都没得藏。 况且春节时,高利贷的人来闹事,听说闹得很大。楼里的人觉得住在江义他们边上相当不安全,房东也考虑着,他们再不交房租的话,就让他们搬走。 陆永飞新年时跟江皓月通过电话。小孩如常跟他问了新年好,自己家里发生的事提也没提。 这回打电话,他不问不知道,一问吓一跳——江皓月在打工。 他让陆永飞别管这事,也不要跟陆苗说。 陆永飞怎么可能不管,在他看来,这事太严重了。 寒假没剩几天了,江皓月又是高三。这个节骨眼,他的同学们都在想尽办法补习,他这么做,难道是不想继续读书? 这孩子书读得那么好,上一个好大学,未来前途无量,怎么能这样自毁前程。 江皓月脾气倔,陆永飞劝他劝不动,无奈之下,他去了他打工的饭馆。 拥挤吵闹的饭馆内,满是挥之不散的油烟气。 不费吹灰之力,陆永飞找到江皓月。 他的气质与这里的氛围格格不入,一眼望过去,便看到他鹤立鸡群似的,忙碌地穿梭在一桌桌的客人中间。 陆永飞找到饭馆老板,让他辞了江皓月。 “我是他叔叔,我们家孩子是要上学的,没法再在这里打工。” 老板冷哼一声,语气强硬得很:“他没干几天呢。我这边生意正好,临时去哪里找人?想他走,那你们要赔违约金。” 如果老板好说话,陆永飞不至于跟人家动怒。可偏偏遇上个不好说话的,他想到刚才大堂看见的那个画面,越想越火。 “兼职工作哪来的违约金?你们当初有签合同吗?你看了我家孩子的身份证吗?你知道他几岁啊?” 老板犹疑道:“他说他十八了啊,十八不算童工。” “那你知不知道他是残疾人?”陆永飞拔高声音,咄咄逼人地问:“他有一条腿是假肢,平时不能跑不能跳、即便是没磕没碰,稍微累了也会旧伤复发,你让他端那么重的菜,给你做跑堂的工?” “怎么会是这种情况呀……他没跟我们讲。” 老板彻底败下阵来:“我看着他的脚,是有点跛。” 知晓了江皓月的情况,这人他店里也不敢再用。 “算了算了,不要你们违约金了,当我倒霉。我会把他这几天的工钱结算给他。” 陆永飞找了个人少的大排档,让江皓月坐下,他需要和他聊聊。 自他们从饭馆出来,那孩子跟在他身后,一句话也没跟他说。 他帮江皓月倒了杯茶水,问他:“你爸欠了多少钱?” “陆叔……” 少年眸色浅淡,望进去,静得可怕。 “那是他欠的高利贷,没有别人替他还的道理。他们讨不到钱,把他打死,那也是他自作自受。” 陆永飞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 “那你不愿意跟我说,自己在饭馆打工,要干多久能还上他欠的钱?” “我打工不是还他的高利贷。” 江皓月一字一句道:“我在为自己赚生活费,以及我上大学的生活费。” 陆永飞愕然,居然连那些钱,他们家都拿不出来了……江义真是混账得没有底线。 而关于大学,确实要进入孩子未来的考量。再过一个学期,江皓月即将经历传说中“一考定终身”的高考。 “你这样打工,又受到家里这么大的影响,能考得上理想的大学吗?” “能。” 大排档的暖灯下,他年轻的脸庞像在发光,江皓月朗声道:“我要去最好的大学。” 陆永飞不由地被他触动。 他见他一路经历了如此多的磨难,只记得他是一个十八岁的、残疾的,家世坎坷的半大孩子;却一不小心忘了,他是江皓月——他的自信,有足够的资本支撑。 去饭馆打工,并非是陆永飞认为的“误入歧途、自毁前程”,江皓月有自己的规划。 “上学有奖学金、助学金,参加比赛也能拿到奖金,上学了,我就不像寒假这样打全天的工,只在下课做几小时兼职。我都想好了,课业的方面对于我,没什么可担心的……” “我出钱。” 陆永飞打断他:“你的生活费,我来出。” 江皓月摇头:“不用了陆叔,这些年你们已经帮了我很多,你不必再为当年的事……” “你别急着拒绝,如果这钱你收着过意不去,那你权当是我借你的。” 陆永飞是个成熟的男人,比他有更多的生活经验。 “你的方法,或许能勉强维持你的生活,但那依旧是非常辛苦的,超出负荷的。即便你真的能做到学业和打工兼顾,万一你的身体因为劳累再出了毛病、在工作中受伤了,光是医药费这块的问题,你想没想过?” 江皓月不可置否。 陆永飞恰巧看见他腕上的一截红绳。 “苗苗给你编的?” 江皓月拉了拉袖子,护好平安绳:“嗯。” “她也给我编了一根。” 陆永飞乐呵呵地翻出自己的钱包,他把它放在钱包夹层里:“她妈妈也有。” 钱包的相片位,放着一张陆苗的婴儿照。小家伙头发只有稀疏的几根,朝镜头攥紧她胖乎乎的两个小拳头。 她为爸爸编的平安绳,放在相片的底下,他一直随身带着。 “我今天不帮你,你继续瞒着苗苗,迟早有一天被她知道了,她还是会来找我、跟我闹,要我帮你。” 他看向江皓月。 “在她心里,你是家庭成员之一呀。” 江皓月眼睛一眨不眨,盯着陆苗的婴儿照出神。 “我不打算再婚,这辈子就陆苗一个女儿,而你算是我的儿子。” 陆永飞拍了拍他的肩。 “小江,听叔叔的,我的钱你得收。” 江皓月问自己:为什么不愿意收呢?明明收下钱,生活会容易许多,上一次芳姨给他的红包也是。为什么不愿意收呢? 想呀想,他想明白了:钱不是他的,收了就是欠的。 在他欠陆家的人情债上,再重重地添上一笔,那样的话……他就离陆苗更远了。 第48章 梦想 高二下学期, 林文芳给陆苗报了个寄宿的补习学校。 她每天下课后,直接去补习机构,周六周日林文芳会把她接回来。 陆苗这才了解,她妈妈那时在大巴车上对她说的“妈妈努力赚钱, 给你创造更好的生活条件, 学习条件”是何用意。为了让她去补习,提高成绩, 林文芳多打了一份工。 她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她妈已经把补习的费用交好了, 送她过去是板上钉钉的事, 没有任何商量的空间。 陆苗一点儿也不想去补习学校,她觉得像之前那样, 被江皓月辅导是最好的。她的成绩上去了,而且,她喜欢跟他呆在一起。 “你好意思,我都替你不好意思,”林文芳振振有词地数落起陆苗的不懂事:“小江高三了, 人家要冲刺高考,没空帮你补习。你别去烦他, 就是帮他最大的忙。再说了,补习学校怎么了?你身边哪个同学没有补习。” 陆苗整张脸皱了起来:“那个补习学校简直是漫天要价。你要额外打工,太累了, 我不乐意。” “人家的价格很合理啊, 你那些请家教的同学, 他们的费用更贵。你真心疼我打工辛苦,用成绩报答我。” 说来说去,林文芳就是不甘心女儿落在别人后边。 陆苗只能接受,沦为一只做题机器人。 她每天在学校上完课,到补习机构继续上课,卷子是永远做不完的。所有不懂的题目,她有充足的机会能够请教老师。 一周被关在学习地狱里,她唯一的指望就是周末的到来。 江皓月没有补课,却也比陆苗忙得多。 高三的学生在高考倒计时中焦头烂额,江皓月的成绩一直稳稳地占据着年纪第一。不仅如此,他被学校推荐去参加比赛,获奖后,拒绝了一个名校的保送名额。 同学们心知江皓月厉害,但那样的机会是所有人梦寐以求的,搁他那儿,他竟然看不上眼,大家忍不住眼红。 “江皓月真狂,他这么确信自己高考能考好?万一失利,想到这时拒绝掉的保送机会,他肯定嗷嗷大哭。” “保送的学校虽然是名校,但专业的选择有限制吧?他可能有自己的目标,想自己选择。” “羡慕啊,残疾人的意志力就是比普通人的强呢。” 江皓月没管别人说什么,扎扎实实走他规划要走的路。 他将陆永飞借他家的钱写在账本上,一笔一笔,巨细无遗。 催债的人找不到江义,又来了他家好几次。江皓月摸透了他们来的规律,尽量地避开,不让他们撞见自己。 楼里的人对江家的情况心知肚明,有可疑的人来问他们,他们一律说“好长时间没见到他们父子,可能是搬走了”。 即便如此,情况仍在持续地恶化, 近几周,有人在市一中的校门口,高三的晚自习结束后,他们四处找出来的学生打听有没有见过江皓月,高三一班的人什么时候出来。 在江皓月附近的人际关系中,仅有陆苗是始终被蒙在鼓里的。 主要是,告诉了她,没有任何用处。她帮不上忙,顶多成天坐立不安地替他瞎担心。 有一次,差点被陆苗撞上那群放高利贷的人。 她听说他在大赛获奖的事。在补习学校做完作业,陆苗看了看时间,江皓月晚自习该下课了,于是她跟老师请好假,溜回去找江皓月庆祝。 在市一中的大门口等候许久,学生都走光了。陆苗以为天色太晚,她错过了江皓月,刚准备回家,被人从后面拍了一下。 转头,她见那人对她眨了眨眼。 其实一周,他们是能见几回的,可还是觉得……如隔三秋。 走回家的路上,陆苗和江皓月有说不完的话。拐角后,能看见他们家那栋楼,他忽然停下脚步。 “我们去吃麻辣烫吧。”他对陆苗说。 陆苗没多想,轻而易举地被他拐去了。 麻辣的热汤下肚,她长长地“啊——”了一声,舔了舔有滋味的唇。 情不自禁伸手拍了拍江皓月的脑袋,陆苗困惑道:“你的脑子是怎么长的?” 他看向他,眸中带笑。 陆苗却忽感怅然。 他得奖的事、得到名校保送名额的事,令她再一次想起初中的时候。 她隔了遥远的人群,注视着江皓月的国旗下讲话。 这人坐得离她这么近,可某些时刻,她觉得他离自己很远。纵使陆苗努力解出一道道方程、死命背下书中课文,也无法跨越那道鸿沟。 “你好聪明啊,我从小见过的人里,你是最聪明的。” 陆苗托着腮,指尖勾着江皓月手腕上,她送的平安绳。 “你会去最好的大学吧,读最好的专业……你总是知道,自己擅长什么,要的是什么。” 说着说着,小姑娘双眉紧蹙,表情微微地困苦。 江皓月的手指抚上她的眉头,将她烦恼的皱褶缓缓地抚平。 “没你说的那么好,我擅长的,只有读书而已。” 有件事,陆苗默默地介意着,但她没有拿出来跟他说过。因为跟江皓月的前程比起来,这事真的太小家子气了,所以她介意归介意,根本不可能去干预些什么。 “最好的大学……” 咽了咽口水,她还是没忍住,把忧虑对他讲了。 “那高考后,你就会去外地呢。” 江皓月没回话。 良久后,他朝她摊开手掌,她将自己的手,放进他手中。 “是呀,没几个月,我们就要分开了。” 他的确认,让陆苗心中变得空落落的,像是破了口,漏了风,她觉得好冷。 ——只有她感觉难受吗? ——江皓月有没有过,担心和自己分开的时刻? 她想了又想,最终没问出口。 两个人的手握在一起,两个人的手都是冰的。 可他紧紧地,将她握着。 “江皓月,你有梦想吗?” 她鼻头红红的。 清澈的眼中装满一汪的水,水面有琉璃般的美丽而易碎的色泽。 江皓月不知道如何安慰她,喉咙哽着许多话,又怕说多,反而把她说哭了。 他冲她摇了摇头。 “你没有梦想吗?我还以为你有……” 陆苗咬着唇,故作轻松地对他笑了笑。 “那我好像好过一点了。因为,我找了很久,一直没有找到我的梦想,我也不知道,自己擅长的事是什么。” 她剥下往日耀武耀威的壳,声音哑哑的。 “我想变得跟你一样厉害,也站在领奖台上给你看看。好生气哦,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仍是站在领奖台下的那一个。” 小姑娘吸了吸鼻子,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 她有想说的,他静静听着她说。 “不过,如果梦想等于想做的事……想做的事,我倒是有。” 江皓月似有所感。 他不敢抬头,他牵着她的手,等她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在自己的心中落定。 胸口钝钝地发痛。 陆苗说:“我想跟你去同一个地方。” “你去那里念书,我也去那儿。” 第49章 肉包 有一有二就有三, 江皓月的高考时间渐近,陆苗从补习学校溜出来的次数也愈发的频繁。 总跟老师请假是行不通的,大多数时候她是偷跑出来。 高三的晚自习通常上到晚上十点,这个时间陆苗寄宿的补习学校也快到熄灯的时间, 老师管得比较松。 很多男生趁这个点去网吧上网, 陆苗跟着他们一起爬墙。 关于她频繁去见江皓月的理由……说起来有点好笑。 寄宿学校的肉包子做得很好吃,皮薄肉厚, 汤汁浓郁。隔几周,食堂固定就会做一次。交完伙食费后, 吃多少食物都是不限量的, 所以陆苗总会偷两个包子,带给江皓月吃。 其实, 人家江皓月和她一样,吃的是食堂。 周一到周五,他几乎是住在学校里,早中晚三餐全在校内的食堂解决,等到晚自习结束再走回家。 其他高三学生, 像是动物园里的大熊猫,父母全天接送, 饮食讲究营养均衡搭配。而江皓月,陆苗也不要求他每天吃得有荤有素,他能按时吃饭、一天吃三餐, 她就已经很欣慰了。 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事实如此, 每个周末见江皓月, 陆苗都觉得他的脸蛋又清瘦了几分。 俗话说,吃哪补哪。于是陆苗得出结论,江皓月瘦了,应该多吃肉。 这就是食堂吃肉包,她忍不住偷拿给他的主要原因。 爬墙几次之后,陆苗爬得比那群男孩子更快。人家的手刚搭上护栏,她已经踩着墙沿准备要跳。 “啧啧,论身手,还是得数我们苗姐!”男生给她鼓掌。 “苗姐,你今晚去哪里玩啊?”他们跟她打招呼。 陆苗专心护紧怀中的包子,没理他们。 男生眼中,如此社会的苗姐,频频在夜间逃出补习学校应该是去有一番大作为的。如果她实诚地告诉他们,她千辛万苦为了出去送包子,估计所有人会跌破眼镜,笑破肚皮。 “走了。”她向他们潇洒挥挥手,跃出了墙。 完美的落地,她跳到外面的草地上,声音利落又轻。 “苗姐威武!”身后的男生起哄。 “猛哥威武!”这是她翻过墙后,他们喊的。 外号这种东西,一旦有一个人开了个头,他叫了你,叫得还挺有意思,慢慢地就传开了。 自从上一次,施澈来补习机构找她玩,“陆猛”的名号就如影随形地跟着她到了校外。 不过,陆猛只有他能叫,其他人要对她使用尊称。 陆苗在心里骂了施澈几句,分秒必争地往家的方向跑去。 她得赶在江皓月回家的路上,把自己的偷的肉包子塞给他。万一她迟了,江皓月已经到家了,她回他们的那栋楼,有可能撞上认识她的人……或者最糟的,撞上她妈。 看了眼手表,时间正正好,她在他回家必经的小巷口等他。 这一回,陆苗等了非常久。 她藏在怀里的肉包子,本来热乎着,等得凉了。 江皓月没有在她来前回家。她甚至大着胆子,到他们家楼下转了一圈,他家的灯是暗的。 再迟了回去,可能会把同宿舍的女生吵醒,陆苗心中既是焦急,又是担心江皓月。 双眼死死盯着空无人烟的巷口,几乎把那儿望出一个洞。 她每每听见人声,每每兴高采烈地跑过去看,全不是他。 江皓月晚归的情况太不寻常。 陆苗最终选择,今晚不回学校,她要继续等下去。 午夜十二点。 陆苗抱着膝盖,模模糊糊看见巷口有一个人影朝这边走来。 来人佝偻着背,腿脚不方便,一条腿向前走一步,带着另一条腿往前拖动。 垂在地上的腿像是完全没有力气,他走得相当缓慢。 陆苗喊出他的名字,快步冲了过去。 江皓月抬起头,看向她。 他整个人像是从水里刚捞上来的,滴滴答答淌着汗;嘴角破了皮,脸上有几道血痕,眉骨那儿肿起好大一块。 今天下晚自习的时候,他在校外被高利贷的人堵住了。 ——本以为这事,可以瞒陆苗更久一些的。 “我们……” 他手足无措地心虚着,试图使用一贯的办法转移她的视线。 “我们去吃麻辣烫吗?” 擦了把脸上的汗,江皓月眼角湿润着,眼神漉漉的。 猝然,他记起自己仅剩的一百块饭钱,已经在刚才被抢走了。 注定掩盖不下这事了。 江皓月对陆苗苦笑道:“我好像,没有钱请你吃麻辣烫了。” …… 陆苗的脑子全是懵的。 她坐在江皓月的卧室里,听他跟自己说江义借了高利贷的事、春节时那些人来讨债的事,以及江义这些日子的不知所踪……她自认为是江皓月身边最亲近的人,他出了这么大的事,她竟然一无所知。 “你爸欠了多少钱!我去求我爸妈帮忙你。” 江皓月不告诉她的理由,太容易理解了,她能帮上什么忙?她能做的事,只有这个。 他笑了笑,面色苍白如纸。 “陆叔一直在帮我,芳姨也是。” 直至此刻,陆苗才真正明白了:江皓月不是梦想考去最好的大学,他是一定得去。 江义是长在他身边,铲不去的毒瘤;唯有飞向更高更广的天空,江皓月才有机会接触到光明的未来。如若不然,他将一辈子戴着枷锁,被禁锢于此。 之前,她想着,说不定呢……江皓月会留在他们的城市,那样就他们不用分开。 现在她知道了,那是不可能的。 她也由衷地希望,他能尽快逃出去。 安慰的话、鼓劲的话,那些陆苗可以做到的事,都不是江皓月最需要的。 她对于他的痛苦无能为力。 背过身,陆苗默默擦掉了眼眶里打转的泪水。 她不能在江皓月面前哭,给他再多增加一份安慰她的负担。 他们心照不宣地决定换个话题。 “你吃饭没有?” 陆苗见他的脸颊瘦得干扁扁的,心疼极了。 江皓月没看她,低声答:“吃了。” “说真话。”陆苗一脸的严肃。 他只好诚实地承认了:“没吃。” “啊!对了,你闭上眼!” 她说着话,窸窸窣窣地翻动自己的校服。 “又闭眼?” 江皓月乖乖照做。 “这回是什么魔术?” 他听见她的动静不小,这回学聪明了,不再提前睁开眼睛。 掌心被放了一个软乎乎的东西,带了点陆苗的体温。 “别睁眼,别睁眼,还有一个!” 接着又是一阵衣服的翻动声。 ——是什么啊? 江皓月困惑:陆苗送他什么,是要放在衣服里的? 他的另一只手心被摊开,新的一个软乎乎的东西,沉甸甸地放了上来。 “好啦,睁眼吧。” 陆苗奇怪地看着他。 “江皓月你眉头皱得太紧了吧?” 他尴尬地轻咳一声,见到自己的左手和右手各捧着一个肉包。 “哦,原来是我的老朋友,肉包子。” “当然啦!我每回都带给你吃的嘛,我们食堂做的。” 陆苗叉着腰,凶巴巴吼他:“喂,你这松了一口气的表情是怎么回事?以为我往你手里扔炸.弹啊?” “没。” 江皓月掰开肉包,自己吃一半,分了她一半。 “你以往都是这么带来的吗?为什么藏衣服里?” “我不吃。肉包全部你吃,你没吃晚饭,我是吃饱过来的。” 陆苗把包子推了回去,得意洋洋地向他邀功:“你吃的肉包全是我给你捂着的呀,这样不会凉了。” 停下嚼包子的动作,江皓月定定地看着她。 想来,他一定是被自己舍身热包子的举动给感动到了。陆苗不好意思地别过眼,等待着江皓月对自己的致谢。 他叹了口气,然后轻声道…… “傻子。” “肉包子别吃了!”陆苗一下子变脸,作势要夺走包子。 “要吃。”江皓月咬了好大一口。 “哎,”她咋咋呼呼地关心他:“你吃慢点啊,伤口扯到了。” 江皓月没听她的。 他狼吞虎咽地吃完了包子。 第50章 凤凰 六月初。 小城攒了一年的炎热随着几场大雨, 犹如解开束缚似地, 降临人间。 四处蒸腾着夏的暑气。 考完高考的最后一科,江皓月从考场出来。 陆永飞开车来接他,问他考得怎么样, 江皓月说:“正常发挥。” 于是大家放下了心。 继而是盛夏的来临…… 江皓月在一家书店打暑期工。 这家书店在陆苗的补习学校旁边,既卖书也借书。书店小小的一间,主要是做学生的生意。陆苗去借书的时候看到老板贴出招聘暑期工的条子,回家通知了正在找工作的江皓月。 老板的儿子今年正好也参加高考,考完试一家人打算出去旅游。书店需要有人看着, 老板面试了好几个人都不满意,直到江皓月找上门,他终于定下了人选。 旅游前,老板带着江皓月工作了一周, 让他熟悉书店平时的运作。 他学东西极快, 办事也挑不出错处的有条理。 说来, 江皓月要做的工作并不难,主要是坐在柜台负责收钱、记账,登记一下学生有需求的图书和要更换的破损图书。每周会有新书到货,他分类完毕后,把那些书摆上书架。 搬书、摆书的工作,基本上被常来书店的陆苗承包了。 顾及到江皓月的身体状况, 爬上爬下、搬重物之类的, 不适合他来做。有几次江皓月慢慢整理, 自己提前把书摆好了, 陆苗过来看见她的活被他做完,还要跟他不高兴。 这大约是江皓月在他们小城的最后一个暑假了。 陆苗有强烈的预感,江皓月会考出一个好成绩。与此同时,她感到在他们剩下的有限相处时光里,自己能为他做的事,少之又少。 每天来到书店,就能看见江皓月,对于陆苗来说,是一件特别幸福的事。 有时她下课早,在补习前跑到书店;有时,她晚上补习完,溜出来找他……不论她什么时候来,他都会在的。 书店门口的风铃一响,陆苗急匆匆地进门。 眉目如画的少年从书中抬眸,对她淡淡一笑。 陆苗问江皓月,他是怎么一下子听出她来了。 江皓月笑而不语。 从小一同长大,他对她的脚步声再熟悉不过。 而且,唯有她来时,风铃的响声非同一般的……大声。 两人之间有一种不可言说的默契,像是,他也总会替她准备一些零食。 挑着豆腐花担子的人从书店门前经过,那今天陆苗就有豆腐花吃;书店对面有人卖麦芽糖,陆苗错过了人家摆摊的时间,但麦芽糖江皓月早已买好了…… 来书店看书的人,有时会问他摆在柜台的食物卖不卖。次数多了,江皓月会把吃的先藏起来,等陆苗来了,再拿出来给她。 她看着他从柜台下面,神秘兮兮地取出她的今日零食。 每次想要克制自己的表情,但每次,她都忍不住要咋咋呼呼地惊喜。 “你怎么知道我想吃烧烤!”、“天呐,这不是我最爱的凉皮吗?”、“怎么会有爆米花!竟然是那种传统的爆米花,我以为早就没卖了!”,“这个棉花糖我只在电视剧里见过,有造型的,我想吃好久啦!” 声音大得江皓月不得不提醒她:书店内要保持安静。 陆苗捏住自己的嘴,乖顺地接过零食,默默地甜在心底。 期末考前,陆苗和她妈商量:如果这次自己的期末考能考好,今年暑假可不可以不去上补习。 林文芳一口拒绝了她,原话是:“如果你考得好,说明补习有效,暑假继续补;如果你考得不好,说明你补习补得不够,更要补。下一年就是高考,不能在这个节骨眼懈怠了,今年暑假必须补习。” 她告诉她,自己已经提前帮她交完了暑假培训的钱。 期末考越近,陆苗的心事越是没法集中在学习上。 六月底,高考的成绩陆续出来了。 陆苗跟那些偷跑去网吧上网的男生变得很熟,因为近来她也频繁地进出网吧——给江皓月查成绩。 某次刷新页面后,他的成绩终于在电脑屏幕上显示了出来。 陆苗冲出网吧。 室内的冷气在她的皮肤上留下鸡皮疙瘩。正午的太阳一晒,她的眼前仿佛出现重影,一阵头重脚轻的眩晕。 她嘴里喊着他的名字,招着手,往书店的方向跑。 风铃被粗鲁的推门动作狠狠一晃,贝壳相互的敲击声不复往日的清脆。 那声音砸在耳边,宛如一道惊雷。 书店里的人皆被响声吓到,下意识朝门外的女孩望去。 “江、皓月……” 她上气不接下气地咽了几回口水,才终于将舌头捋平。 “你的分数出来啦!” “怎么样?”他问。 陆苗也不知道她脸上的表情是哭还是笑。 “高得可怕。”她说。 然后,陆苗拉起江皓月的手,带着他往网吧的方向跑。 她忘记他是不能跑的。 而江皓月自己也忘了。他就那样跑起来,紧紧牵着陆苗的手,跟着陆苗一起。 他们跑得很快,快得仿佛他从来没有过残疾。 他的身体和她的一样,完整、自由,心跳声嘭嘭嘭地,宛如心脏要跳出胸腔。 热烈的风从耳边唰唰地掠过,烈日的光芒洒向年轻的身躯,他们是两只振翅高飞的鸟儿。 那一年,江皓月是他们省的高考状元。 街里街坊议论纷纷,他们这儿飞出了一只凤凰。 那孩子有个赌鬼父亲、自小父母离异,且是个残疾;他在逼仄嘈杂的民房中,静静守着自己的一方天地。 待羽翼长成,他一飞冲天,脱出这里,去到他们再难触及的高度。 他被全国最好的大学录取,邻里的大爷大妈说不上来他读的是什么专业,有人传着说是“造飞机的”、“造火箭的”,“去外太空的”…… 要是被陆苗听见了,她便会一字一句地教他们:“江皓月读的,是B大工学院的航空航天工程系。” 关于他的专业,她所知道的全部,也就是能读清楚名字的程度。 七月,江皓月拒绝了所有媒体的采访。 七月,陆苗的期末考成绩出来。她考得前所未有的差,掉出了学校前一百名。 第51章 虚度 林文芳拿着陆苗的期末成绩找到补习机构。老师抬了抬眼镜,平静地告诉她这一年陆苗频频和其他男孩翻墙逃校的事迹。 陆苗以为, 回家后她免不了要被妈妈一顿骂。 却是没有。 到家后, 林文芳回了自己的房间,把门反锁后, 陆苗听见房里传来她压抑的哭声。 陆苗背着书包,无所适从地站在她妈的房门口。 她恍惚想到之前母亲对她说的那句:“苗苗啊,你是妈妈的全部希望了”。 这时她才明白这句话的用意。 她身上背负着她妈妈的希冀, 为了她,她妈再怎么辛苦都愿意;于是她不再有走错路的权利、任性的权利, 她的懈怠辜负的是一整个家庭。 八月底,江皓月只身坐上去往首都的火车。 高考成绩出来后,陆永飞和林文芳一直尝试帮他联系陈露, 至少该告诉孩子的生母,她的孩子这么有出息。 辗转问了好多人, 好不容易把陈露联系上。电话那头传来漫长的沉默, 良久后,有孩童喊了声“妈妈”,女人叹了口气,挂断电话。 临行前,江皓月整理了一筐东西,交给陆苗。 他高中的笔记,收藏的名著, 陆苗放在他家的巧克力罐子, 儿时吃零食收集的、小学陆苗觊觎很久的卡通战斗卡片, 他们一起画的画、看过的影碟、做的陶艺,陆苗送他的童话书《坚定的锡兵》…… 仿佛她一整个童年,她与他吵吵闹闹、与他互扯脸皮、与他挽着手臂、与他一起躺在床上绵羊,与他一起在夏夜数星星……所有那些,她寄在他那儿的愿望,他们的回忆,都被他留下来给她了。 陆苗埋头翻着大大的竹筐,反复地问他:“这个不带走吗?”、“这个不是很重的,不带走吗?”,“这个你很喜欢的,不带走吗?”。 江皓月不带走它们。 其实她也心里有数。他这一走,没打算再回来了。 陆苗装作很开心,事实上她不太懂为什么要用“装作”,因为她的确是很开心的。江皓月能飞出这个四四方方的囚笼,去往他的天空。 他该是呆在那儿的。 好比他的名字——“皓月”,他是空中之月,拥有皎皎清辉,光明无限。 江皓月值得最幸福的人生,陆苗坚信这一点。 她仰头,望向坐在火车上的他,脸上洋溢着祝福的笑容。 还有一会儿发车,还能说一会儿的话。 到了这个时刻,他们却忽然变得不知道要对彼此说什么。 江皓月找了找书包,抽出一本封面漂亮的本子,从窗户递出去。 “糖果屋的本子。我打暑期工,书店老板卖不出去,送我的。” 陆苗接过它,捂在怀里。 “你的东西全送我。你上大学就不用做笔记啦?” 他平淡地说:“这种本子小女孩用的。” 两人四目相顾,都有些没话找话的意思。 “你记得我家电话吧?” 陆苗对他说:“有人欺负你了,给我打电话。” 站台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发车的时间要到了。 附近人声嘈杂,她提高声音,莫名其妙地又强调了一遍。 “要给我打电话!” “嗯。”他重重点头。 广播里播报火车即将发车。 陆苗手脚冰凉,突然焦躁起来。 “平安绳呢?”她看着江皓月,双眼茫然地问。 “戴着。”他给她看自己的手腕。 发车了。 怎么时间过得这么快呢?陆苗觉得还有好多的话没有说。 “江皓月!我明年去找你啊!” 他笑着应:“好。” 火车轰隆隆地驶向远方,把女孩落在原地。 她搓着鼻子,小声叫他。 “哥……” “苗苗。”江皓月喊她,不知道她有没有听见。 怎么可能不伤心。 陆苗吼了一个童年的“江皓月最讨厌了”,可江皓月是她的月亮,他不见了,她不知如何面对黑色的无尽长夜。 没人知道,约定好的明年再见,是否能够真的实现。 …… 糖果屋的本子,其他女孩子都有,在高中女生里很是时髦。 陆苗用的,一直是最简约的笔记本,那种比糖果屋的便宜几毛钱。 她嫌有彩色卡通人物的本子花俏,可每次去买新本子的时候,看见糖果屋的,又忍不住要去翻两下。 其实是想买,但不好意思买。 有天去补习班路上,陆苗经过书店。 之前江皓月在这儿打工,她天天过来,现在他不在,她已经好久没有进去。 朝书店老板问了问。 书店老板说,他们不卖本子。 江皓月是个大骗子。 漂亮的线圈本,稍微高一点的卡通小男孩给长发的卡通小女孩撑伞,粉色的雨伞伞沿,用飘逸的艺术字写下“3344520”。 说不出的傻气。 再往本子里面翻,撑伞的成了卡通小女孩自己。 …… 高三对于陆苗,是抄着黑板上的笔记、是做着做不完的习题,她日复一日望着教室窗口外的一角天空,在“不要浪费青春”的口号中,等待青春过去。 周末是唯一的喘息时间。 从补习学校回来,她妈妈工作后接完她,太累先睡了。 陆苗开了电视,音量调到静音,然后转台到平时爱看的娱乐频道。 屏幕上,色彩斑斓的影像无声地放映,她一边吃面,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 江皓月在打了两个月的兼职工后,买了一部手机。 原先他用电话卡到公用电话亭给陆苗打电话,每周打一次。她只有周末回家,周末的晚上,他些许能打得通她家的电话。 有了手机,刚开始他们电话打得稍微多了一些,陆苗知道他的号码,她也能去公用电话亭打电话给他。 后来,退回一周一次;再然后,是半月一次。 她的学业忙,他的生活忙。 江皓月能跟陆苗说的,有他的大学宿舍生活、学到的新知识、打工趣事,北方的天气、北方的饮食,交到的新朋友,美丽的风景,意外的经历……但他生就寡言,报喜不报忧后,剩下的那点话,三两句就概括完毕。 陆苗能跟江皓月说的,是她今天又做了多少份模拟卷。那些题有多难,他们的课业有多重,她有多惨,周围的同学有多惨。 好不容易盼来的一通电话,除去例行的报平安,讲来讲去全是差不多的话。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不舍得挂掉电话。 即便是,电话两头,能说的话说尽,空得仅余彼此的呼吸,仍是想要多听一会儿。 没人先说那句“我很想你”。 大约是彼此心知肚明。 隔了太远的距离,不适合诉苦,不适合煽情。 万一有人哭了,无法替他擦去眼泪,安慰又太轻。 第52章 十八 临近高考那一阵儿, 陆苗跟江皓月打电话说的最多的一件事是:我的厨艺大有长进。 她说自己学了新的菜。这一年她妈没空给她煮饭时, 她周末自己一个人在家琢磨出来的菜,江皓月都没吃过。 陆苗以前只会做跟蛋有关的食物, 煎蛋、鸡蛋羹、火腿炒鸡蛋、西红柿炒鸡蛋, 现在她会做烤肠、烤面筋, 铁板豆腐。 陆苗说自己做的铁板豆腐比摆摊的卖的还好吃。 “所以, 我没法考去你的城市,我可以去你的城市摆摊。” “不可以, ”江皓月否定了她取巧的想法:“只能考来。” 他却也知道,陆苗这么说是压力太大, 她怕考不好, 没法去他的城市。 高三这段时间,陆苗的学习成绩起起落落的幅度很大, 连她自己也不知道高考时她能发挥成什么样。 高考将至, 补习学校的课程停了、学校也不再进行考试了,她排得满满的时间表忽然清闲了下来。 妈妈负责照顾她的饮食营养, 爸爸负责接送她上下学, 不论是学校还是家里,都希望她能休息好,用最好的状态迎接高考。 陆苗像一只打饱了气的气球,鼓鼓胀胀地装满了全家所有人的期望, 那里面自然也包含她自己的。可是, 只有她心里知道, 她看上去胸有成竹, 实际肚子里空无一物。 高考越近,她越不知道有什么是能读的。 空余的时间,麻木地翻开卷子和课本复习,当她意识到的时候,她发现她正在对着一行行的字走神。 为了对抗这种莫名的空洞,陆苗把自己锁在房间里,翻看江皓月留给她的东西。 这对于她来说无疑是一种折磨。 ——翻着翻着,崩溃后大哭一场,哭完继续回去读书;发现自己走神了,再回来看这些东西。 江皓月于她,像挂在天边的月亮一样远。 陆苗奋力仰头,望向他散发的清冷光晖,眼睛疼痛难当地溢出泪水。 可也感谢他的存在,追着他的所在拼命跑,她有了目标,才不至于迷失自己的方位。 高考的日子天气晴朗。 陆苗坐在考场上,原来那一张张能决定她未来命运的试卷,和她平时做的模拟卷,并没有什么区别。 她也像是在写那些做过千遍万遍的模拟卷,快速地下笔,完成了它们。 走出考场的那一刻,陆苗最大的感受是……她什么感受也没有。 她怅然若失地意识到:原来这一切就这么结束了。 坐在陆永飞的车上,例行回答完父母“考得怎么样”的问题,林文芳问她:“暑假想去哪里玩?” 陆苗毫不犹豫地说出了江皓月的城市。 她跟他打电话的时候也是那么说的,她告诉江皓月,自己报完志愿就会去找他,让他做好迎接她的准备。 江皓月的回答同样积极,他说他已经看好了旅店、做好了计划,等陆苗来了,他们俩一起吃吃玩玩,看这里的风景。 等到高考分数出来。 喜人的是,陆苗发挥得不错,竟然比她以往的正常分数还要更好一些。 她的第一志愿不顾父母的反对,报了一所首都的名不见经传的二本,专业选的是服从调剂。 陆苗看了这所学校去年的最低录取分,比她的分数稍微低了几分。陆永飞和林文芳一致觉得她报这个学校太过冒险,而且她的分数拿到本地,可以上更好的大学。 他们劝她,嘴皮子说破也劝不动,打电话让江皓月帮忙一起劝。 他帮着她父母那边说了几句话,陆苗骂他“叛徒”,骂完后,他的电话她不再接。 第二志愿,父母不容商量地要求陆苗求稳,报一所他们本地的二本,专业选了大热的金融。 直到提交志愿的当天,他们都在极力反对她的第一志愿,陆苗没听他们的话,一意孤行地坚持她的大学要去首都读。 那个理由是什么……可想而知。 报完志愿,和父母大吵一架后的陆苗,坐上了去往江皓月那个城市的火车。 一年前,她在站台,目送他远去。 一年后,她终于能坐上同一辆火车,去往他在的远方。 这是陆苗的十八岁。 经历过父母的离异,她的叛逆期似乎人为地延后了。 可它总有到来的那一天。 谁拦着她都不管用,迎着火车行驶时窗口吹来的烈风,陆苗攥紧拳头,无比地确信,这就是她想要做的事——去江皓月的身边。 第53章 重逢 好像不论是哪个城市, 火车站的人永远那么多。 站在出站的队伍中, 陆苗觉得自己仿佛一颗沙砾,被丢进了一片汪洋。 汹涌的人群四面八方地挤来, 她的眼睛失去聚焦,渺小的她顷刻被淹没在人海之中。 这个城市对于她是全然陌生的。 在这里, 陆苗认识的人只有江皓月,她在每一张路过身边的面孔中, 耐心地找他。 她知道自己总会碰见他的。因为他在等她, 他也一定正在找她。 从前她找江皓月就找得快, 茫茫的学生一起放学, 她一眼就能找到藏在其中的江皓月。 不过, 最后是江皓月先找到了陆苗。 熟悉的声音喊了她的名字, 她立刻转头, 循声望去。 青年冲她招手。 眼神对上陆苗之后, 他笑起来, 眸中的冷淡宛如破冰一般消融褪尽, 暖进人的心坎。 他怎么能好看成这样啊?她不由地想。 陆苗像一只扑腾翅膀的小鸟,呼哧呼哧地飞过去,投进江皓月的怀中。 他身上有熟悉的皂香,熟悉的冰凉凉的温度,熟悉的被他拥抱的力道。 她被一种失而复得的感觉包裹, 拥抱他之后, 那些积在心里的抑郁、困惑、酸楚, 通通烟消云散。 陆苗叹了口气, 安心地闭上眼。 江皓月伸手揉乱她的头发。 “要抱多久啊?”佯装不耐烦的语气,却完全没有推开她的动作。 陆苗的耳朵贴着他的胸口,听见他的心脏嘭嘭嘭跳得飞快。 “江皓月。”她用很轻的声音喊他。 他低下脑袋,听她要说什么。 陆苗同一时间踮起脚尖,在他的脸上亲了一口。 然后亲完就不再看他是什么表情,挽起他的手臂,拉着他向前走。 江皓月估计懵了,她拉他去哪,他傻傻地跟着去了。 期间,他忘记笑话她的那个吻、忘记她是第一次来这个城市,忘记她是个路痴。 直到陆苗问他:“我们这是在哪啊?”江皓月这才回过神。 “我叫了车,不在这儿。”他带着她原路返回,往另一个方向走。 出租车上有空调,将夏日的暑气一下子隔绝在外。 江皓月拿出手机,给陆苗的父母发了报平安的信息。 “你太胡来了。”发完短信,他叹了一句。 陆苗不知道他指的是她来前跟她父母大吵一架的事、自己第一志愿的事、自己选择了“服从调剂”的事,还是自己先前不接他电话的事。 她看着掠过车窗的一栋栋建筑物,没搭理他的那句话,她心里也是有点儿心虚的。 “去年的你来到这个城市,会不会有一种迷失感,不知道自己要去往哪里。”陆苗喃喃地说出之前她在火车站的感受,她有江皓月,可去年的江皓月,在这儿一个能依靠的人都没有。他在火车站时,面对人山人海,脑海中想着的是什么呢? “不知道要去哪?没有啊,我知道要去学校。”江皓月不解风情地答道。 陆苗一肚子煽情的话,被他堵住。 “你应该说有!有迷失感!”她凶巴巴地指导他。 “哦?”他饶有兴致地配合她:“然后呢?” “然后,”她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小:“你心里就特别思念……” “思念什么?”江皓月拉长耳朵,示意让她说得清楚一点。 陆苗被他催促得有点羞,自暴自弃地大声道:“思念陆苗啊!” 她认认真真说:“你想着,要是陆苗在这儿就好了。” 江皓月扑哧笑出声。 坐在前面的司机师傅同样被小姑娘的话逗得发笑。 陆苗的脸唰地红了。 “你笑我,我不跟你好了。” 她抱着手,侧身转向车门的方向。 江皓月最了解陆苗了。小丫头非常好哄,一哄就能哄好;你不哄她,由着她生气,她气一会儿自己也就不气了。 不知道她来这一趟,他们能在一起呆多久。总归啊,他一分一秒都会珍惜,不能浪费时间跟她闹别扭。 清了清嗓子,江皓月望向车窗外的风景,宛如自语。 “去年的我来到这个城市,不知道自己要去往哪里,面对璀璨的霓虹灯和陌生的人群,我心中感到一阵迷失。从那时起,我就特别地思念陆苗,我想着,要是陆苗在这儿就好了。” 明明说的全是她教他说的话,即便是这样,她听完已经足够开心。 “江皓月。” 陆苗回过头,咬了咬唇,语气仍是那种令人发笑的认真。 “我也……好想你哦。” ——终于可以说了。 ——在电话里一直不好意思说呢。 江皓月凝视她的眼。 大概是分开太久,怎么看都觉得看不够。 他抬手将她散乱的发丝别到耳后,自然地牵住她的手。 陆苗突然忘记了,这一年她是怎么过来的。 她完全没法想象,江皓月不在,她是怎么生活的。那样的日子,稍微想想都觉得窒息……还好熬过了。 不久,旅馆到了。 江皓月早早预订好了房间。 温馨而干净的单人间,旅馆的位置离他的学校不远。 江皓月提前从他那儿取了些生活用品、买了陆苗爱吃的零食、当地的特色小吃,放在房间里。 他们要去哪里玩的计划表,他写好后放在桌上,有方案一、方案二、方案三,任她挑选。 对于陆苗要来找他这件事,江皓月的期待一点不比她的少。 时间刚过十一点。 江皓月问陆苗,吃完午饭后她想做什么。 他们可以去就近的旅游景点、去逛商场、去看电影、去游乐城,其实陆苗并没有什么特别想做的事,对她来说,只要能跟他呆在一起就行了。 她回答吃完午饭再说。 可这顿午饭,他们吃得不太愉悦。 餐厅是很好的餐厅,隔着一条河,能看见对面的旅游景点,风景优美。 江皓月跟同学来这儿吃过一次,他记住这里的烤肉很好吃,一直想着有机会要带陆苗来吃。 陆苗打量着餐厅亮堂堂的地板,穿着精致制服的服务人员,无所适从地焦虑了起来。 “这儿是不是很贵?”她压着声音,手掌捂住嘴,在他耳边小声地说。 江皓月笑道:“不贵的,我请你吃。” “不要!”陆苗一口回绝后,掐他的手臂,哀求道:“我们走吧。” 他自顾自地翻着菜单,气定神闲地劝她不要担心。 “我有奖学金呀,还做了一年的兼职,你这段时间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玩什么玩什么,不用担心这些。” “你这样是浪费钱。而且,我来找你带了钱的,为什么要你付钱?” 陆苗气鼓鼓的,相当不乐意。不论是江皓月的奖学金还是打工的钱,都是他辛苦得来,不能随便挥霍。 “那你实在不走的话,那说好,我来付钱。” 江皓月装作没听见,招手让她看隔壁桌上的烤肉。 “我们就点那个吃好吗?你肯定喜欢吃。” 他这招跟骗小孩似的,陆苗已经有了情绪,那烤肉看着再诱人,她也觉得不顺眼。 “我肯定不喜欢吃。” “好吧,”江皓月喊来服务员点单:“我喜欢吃,你陪我吃。” 可是贵的东西有贵的道理,烤肉摆上桌,香味扑鼻。 陆苗板着一张严肃的脸,对着以往超喜欢的烤肉,宛如失去了嗅觉。 江皓月夹了一筷子肉,沾好酱汁,送到她嘴边。 “啊——”他哄她张嘴。 陆苗的嘴像缝上了,严严实实地合着。 他放柔声音:“吃一口好不好?” 见她脸色松动,江皓月声音更加急切:“哎呀,酱汁要滴了,肉夹不住了。” 陆苗咕嘟咽了咽口水,只好张开嘴。 ——烤肉是真的很好吃。 严肃的表情再也绷不住,陆苗嚼着肉,双眸眨呀眨,眼中的星星一颗一颗地冒出来。 江皓月憋着笑,看她那满是问号的神情,仿佛在问他:为什么这个烤肉会这么好吃? “既然花了钱,烤肉就不能剩下。” 陆苗一本正经地拆了筷子。 接下来,她严格按照烤肉的步骤,该蘸的酱汁,一个都没放过。 因为江皓月说他喜欢吃这个烤肉,所以她吃多少,江皓月也要吃多少。 见他没有在吃的时候,她就一筷子一筷子喂他。 隔壁桌估计很少见有人烤肉是这样的,多看了他们几眼。 趁陆苗在吃最后一盘肉的时候,江皓月去了个卫生间。 等他回来的时候,她吃好了,背起自己的小包包要去付钱。 “付过钱了。”他冲她扬了扬手上的小票。 “哇!”陆苗震惊了:“你真的好老套啊!居然借着上厕所偷偷付钱!” “不贵的。”他于事无补地说。 她不信:“行,那你给我看看小票。” 江皓月不肯给。 吃饱了饭,烤肉有多好吃这件事陆苗已经想不起来了,她彻底地跟江皓月生了气。 “江皓月,你变了。” 陆苗痛心疾首地指责他。 江皓月一脸的无辜:“哪变了?” 从前,他打暑期工,给她买路边的零食;现在他生活好过了一些,请她吃烤肉,还有更多的东西……明明是始终如一啊。 陆苗切换了家庭剧的语气,幽幽道:“我们家怎么出了你这么个败家子!” 第54章 黏人 放暑假的时间正值旅游旺季, 旅游景点的人很多。 正在跟江皓月生气的陆苗, 不愿意跟他走一道。 但偏偏人多,她怕走快了, 他腿脚不方便,真的跟不上她。 风景美丽的园林中, 陆苗的表情一点儿都不美丽。 到达一处有典故的景点,有一个旅游团的人在景点前听着导游解说。 陆苗望着那几块石头, 看不出有什么意义, 于是想凑过去听。 “我也会讲, 你听我说吧, ”江皓月扯住她, 装腔作势道:“你来前, 我特地把这些旅游景点的资料查好了, 我讲得比那个导游还好。” 陆苗不理他。 她蹭旅游团的导游, 听完了那段石头的来历, 一回头……发现江皓月不见了。 最初陆苗不是很慌张, 气定神闲地在周围找了几圈,没看到人影后,她开始害怕了。 游客挤来挤去,陆苗跟着人群越走越远。 ——难道江皓月因为她生他的气,反过来生了她的气?不然他怎么会丢下她, 自己先走掉呢? 陆苗越想越不对劲。 她回到之前跟他走散的地方, 静静地等了一会儿。 举着两个冰淇淋的江皓月出现了。 他的语气轻轻松松:“你逛完啦?附近有什么好看的风景吗?” 陆苗被他气得噎住:什么叫逛完了?我走来走去是在找你好吗! “你先前看见我了?”她合理怀疑他是在报复自己, 故意躲着不出来。 “是啊, 我一直看着你,”江皓月答得理所当然:“人这么多,不看着你,你走丢了怎么办。” “你在哪里看着我啊?”她没好气地问。 “你生气了,我去给你买冰淇淋。” 他指了指旁边挤得人山人海的杂货店。 “要吃巧克力味还是香草味?”两手同时递给她,让她先选。 “小江,你可真是个天才……” 陆苗又好气又好笑。 “我因为你乱花钱生气,你想我不生气,于是继续花钱买冰淇淋?” 江皓月皱着脸提醒她:“冰淇淋要化了。” “巧克力味。”她选好了,接过他手里的冰淇淋。 空出来的那只手,用来牵江皓月。 “讨厌鬼,你不准乱跑,去买东西要跟我说。” “知道啦,”江皓月紧紧跟着她:“你要不要听那些石头的故事啊?” “要听。” 其实陆苗刚才已经完整地听完了。 “那个导游讲的我没听清楚,人太多啦,你再跟我讲一遍吧。” …… 他俩的晚餐吃了路边馆子的盖浇饭,陆苗得偿所愿请了客。 中午的烤肉尚未消化完全,他们的晚饭拖到很晚才吃。 吃完饭,已经到了差不多的时间,陆苗得回旅店了。 江皓月把她送到房间门口,嘱咐她早些睡觉。他回自己的学校宿舍,等到明天他们继续待在一起,早上他会买好吃的早点来叫醒她。 说完这些话都好好的,陆苗也应得好好的。 江皓月要走时,她却一下子变得黏人起来。 他往前走,发现走不动,因为后面坠了一个跟屁虫苗苗。 “怎么啦?”江皓月摸摸她的头。 “没有。” 陆苗扭捏着,也说不出些什么。 “好像,人们临走前,通常要抱一下。”她抬眼望着他,不害臊地提出自己的小要求。 “你这是哪里学的西方礼仪?” 江皓月俯身,抱了抱她。 陆苗圈住他,把自己的下巴搁在他的胳膊上。 他发现她拽着他,往房间的方向拖。 “苗苗?”他不得不出声提醒。 陆苗洒脱地松了手,仿佛前一秒拖他的人不是自己。 “好了,抱完了,你回去吧。” 她让江皓月走,江皓月还真的走了。 他走到旅店楼下时,手机铃声一阵暴躁的铃铃响。 “哔,陆小姐给您留下一则信息,是否选择接听?”她一点儿也不像地模仿着电子音。 “接……”江皓月起了逗她的心思,话锋一转:“不接听。” “哼,不接听的惩罚是被我弹一下脑门儿!你站在原地等着我!” 电话被果断掐掉。 江皓月乖乖地等着,几秒后,听见身后传来陆苗的脚步。 “鞋都没穿好。” 他蹙起眉头,趁她在大口大口喘气,平复呼吸之际,先发制人地弹了她一个脑瓜崩。 “江皓月!” 陆苗吃痛地捂住脑门,张牙舞爪地要过来挠他。 他赶忙道:“我不回学校了,订一个你隔壁的房间。” 陆苗立马安静了。 她搞那些七七八八的,说到底,是舍不得他走。 这下总算得偿所愿。 “干嘛多订房间?”她低声嘟囔着:“我房间的床是大床,可以睡两个人。” “订你隔壁还不行啊?”江皓月柔声道:“你想过来随时可以。” “不行。” 她揪住他的衣角,不肯让出商量的余地。 最终在陆苗的房间里加了张床。 江皓月没带换洗衣物,平时用的拐杖也没带来,他让她先去洗澡,他回学校宿舍拿一下东西。 陆苗要跟他一起去。 为了黏着江皓月,她已经彻底放弃脸面,振振有词地宣告:“我,陆苗,是江皓月的连体婴!” 江皓月忍俊不禁。 …… 陆苗在男生宿舍的楼下等他。 江皓月没几分钟就下来了,几个男生跟在他的身后,跟他有说有笑的。 陆苗和小江一起长大,从小学到高中,他一直是那种不爱交朋友的人,在他身边的,充其量是他的同学。 鲜少看见他与别人表现出比较亲近的样子,她稍稍地对那几个男生感到好奇。 而男生那边,见到楼下的小姑娘皆是眼前一亮。 陆苗不说话、不动,摆在那儿静观的时候,外表是极富欺骗性的。 今天她穿了一条蓝格子的裙子,头发扎成两股麻花,白皙的皮肤、清纯的脸,初长成的少女身材曲线姣好,一双细腿又长又直。 “你妹妹长得好漂亮啊。”他们由衷地夸赞。 陆苗对他们露出礼貌的微笑。 “他们是我的舍友。”江皓月向她介绍道。 “我们打算去吃夜宵,”他们邀请道:“一起去吧。” 陆苗看向江皓月。 “你饿吗?”他问。 “饿不饿都可以一起去啊。”舍友们盛情难却。陆苗想了想,答应了他们。 第55章 告白 陆苗本身不是怕生的性格,三两句就跟舍友们聊开了。 她对江皓月这一年的生活好奇, 而他们对她好奇。 找了一家火锅店坐下, 一桌年轻人快快乐乐地围在一起, 揭江皓月的底。 “前一阵子你高考,江皓月手机不离手。” “何止是前一阵子,”另一个舍友补充道:“你要来了, 他大半夜在那儿写东西、查资料,考试都没见他那样用功。” “最初,我们以为你是他的女朋友,或者他喜欢的人, 后来跟他熟了才知道,你是他一起长大的邻家妹妹。” 陆苗脸上有掩不住的笑意, 偷偷转头去看江皓月的表情。 他平静无波的眸子扫过来,将她的视线抓了个正着。 用只有她能听见的音量,江皓月对她的洋洋得意评价道:“你该反思一下, 你为什么这么让人操心。” 看到这一画面,舍友们起哄。 “我们就坐在对面, 你俩还说悄悄话呢?” “说的什么呀?让我们也听听。” “你们是不是来吃夜宵的?”江皓月提醒:“锅都沸腾了,没人涮东西。” 听完他的话, 陆苗夹了片羊肉放进锅里。 他见她动作不知轻重,啰嗦了一句:“你手小心,铜锅边沿是烫的。” 陆苗点点头。 肉熟了, 她先放到他的碟子里, 然后再涮自己的。 大家七嘴八舌, 边吃边聊,过了一会儿,江皓月开始帮陆苗涮白菜。 肉不是江皓月主动会多吃的东西,就像陆苗吃蔬菜吃得少一样。 常年来对彼此的了解,使他们做起这些事来仿佛呼吸的吐纳一般自然。不用经过思考,也并非出于礼貌,就像本就应该是自己做的活那样地理所当然。 单身的舍友越看对面的俩人,越感到不是滋味,仿佛被人秀了恩爱。 “我都能想象,彭雪漾在场的话,她这时会说什么了。” 他身旁的舍友放下筷子,捏出细嗓,装出娇态地配合他:“皓月,人家也想吃菜菜。” 陆苗乐呵呵地笑完,好似漫不经心地问了句:“彭雪漾是谁?” 关于这个,他们要说的话就多了。 “我们学校法语系的系花,对江皓月一见钟情,痴心不改。成天变着法子,让我们替她约江皓月出来。” 陆苗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她从来没有听江皓月跟自己说过这个女生。 “所以,你们有替她约过吗?” 舍友一脸的仗义:“有啊,江皓月是单身,有漂亮女生追他,身为哥们儿帮他一把再正常不过了吧。” 陆苗的眉蹙得更紧,筷子拨弄着碟中的白菜,若有所思。 “不过,别提了……”舍友话锋一转,她重新抬起头。 “有次我们联手把江皓月给骗出来了,他到场看见单独等候他的彭雪漾,掉头就走。回宿舍后,接下来的好几天他没跟我们说话。” 陆苗看了眼江皓月,他涮着火锅,表情淡得像在听别人的事。 “彭雪漾很擅长撒娇吗?”她想起刚才他们模仿的那个模样、那种语调,忍不住地在意。 “那不是叫很擅长,”舍友纠正她:“严谨地说,是相当的擅长。” 有点能想象,那个系花是什么样的了——漂亮、勇敢、擅长撒娇,一定很有自信又很抢眼。 嘴里的菜尝不出滋味,陆苗明显地沮丧了起来。 “江皓月对你这么好,被他以后的女朋友看见一定会嫉妒的。” 男生们聊着聊着,话题再次回到了陆苗身上。 “说来,陆苗妹妹你在高中有没有喜欢哪个男孩子啊?” “她没有。”江皓月出声,直接挡掉了这个话题。 “啧啧,江皓月俨然一副家长的模样啊。” 少见他对一个人这么上心,舍友们觉得新鲜极了。 “高考结束,人家妹妹开学要上大学了,有喜欢的男孩再正常不过呀。凭什么都跟你似的,心中只有学习、只有研究,年轻人应该去享受青春啊。” 他们齐心合力地劝她:“陆苗妹妹,你千万别学江皓月,做那种老古板,万年冰山。一进大学就找男朋友,不喜欢就换。我们动作慢了,单了一年,这再往后,找到对象的机率就越来越低啦。” 江皓月听出他们是激他,在那儿胡说八道,不过还是不放心,如果真的被陆苗听进去了。 “你们教的这是什么啊?听听自己说的,像话吗?” 陆苗笑笑,聪明地把话引到他们身上:“我觉得你们都是很优秀的人,不必担心这些的。” 这话说得,着实悦耳。好看小姑娘的夸赞,谁听了都会高兴。 一顿饭吃得其乐融融。 宿舍的“老大”和江皓月一起去柜台付账。他们说由他们出钱,请第一次见面的陆苗妹妹吃饭,但江皓月不让。 趁他不在,陆苗悄悄地问剩下的那几个舍友。 “为什么你们会知道,我不是他喜欢的人,是他的邻家妹妹?” “江皓月说的呀。” 他们实诚地回答:“他强调了很多次呢。” 陆苗猜想的也是这样。 …… 夜宵结束,江皓月跟陆苗回旅馆。 舍友们都对陆苗印象挺好,约她这几天有空再出来吃饭,她笑着点头。 热闹散去,他们并肩走在空旷的街道上。 晴朗的夏夜,可惜抬头看不见星星,陆苗知足地在心中想:还好她身边有个大大的月亮。 “没想到,在最好大学读书的人,跟普通人一样,他们看上去很开朗。” 她对他的舍友们印象也不错。 他挑眉:“那不然,你以为他们是什么样的?” 陆苗想了想,形容道:“戴着眼镜,做事很严谨,不会轻易开玩笑的那种。” “哦。那种走几步路,抖一抖,背后会掉下灰的?”他替她补充道。 她扑哧笑了:“差不多吧。” “怎么可能啊,你想象的是什么古董……” 他也笑:“大家都是普通人,充其量稍微会读点书而已,哪有什么区别。” 又走了一段路。陆苗忽然提起,很久以前他们的一个约定。 “你还记得我们的不早恋协议吗?” “记得。”江皓月不假思索地答。 她用正正经经的语调问他。 “我十八岁,你十九岁。我考完了高考,现在不算早恋了,对吧?” 江皓月没有回答她。 他像是在走神,一双眸子蒙了层雾,安静而空。 能感受到的是,他们俩方才那种轻松愉快的氛围,渐渐地沉了下来。 吃火锅时,舍友们问她“在高中有没有喜欢哪个男孩子”;他替她说的“没有”,因为他以为没有…… “你有喜欢的人了。” 江皓月说的是肯定句。 陆苗对于这种事,一直比较迟钝、比较不敏感,现下她跟他主动提了,他断定她是有了自己的想法。 “对啊。”她承认得坦荡。 旅馆到了。 到了亮堂的地方,他眼中的灰暗已经粉饰干净。 回到房间,江皓月催陆苗先去洗澡。她盯着他的表情不放,他不知道她要在他的脸上找什么,甚至对她温柔地笑了笑。 等到浴室的水声响起,江皓月叹了口气,拿出手机,给陆苗的父母发了短信。大概在信息里跟他们说了一下今天做的事,以及他们已经安全到达旅馆。 做完这件事,手机屏幕的光暗下去。 他呆坐着,一动不动。 直到陆苗从浴室里出来,暖灯的光亮照到外面,他看向她。 陆苗的马尾辫解掉了,头发洗过,湿漉漉地披在身后。睡衣是可爱的草莓图样,她整个人也像一颗洗过的小草莓,青春、粉嫩,眼睛水汪汪的。 男孩们都夸她漂亮。 江皓月回过神,出声对她说:“要……” “要擦干头发。”她替他说完,他准备说的话。 其实何须他多此一举地提醒。像陆苗说的,她已经十八。他不在身边的一年,她很好地过来了,她知道怎么照顾自己。 “嗯,”江皓月起身,走向浴室:“我去洗澡。” 等他洗好出来,陆苗在吹头发。 她正翻看着他写的计划表,心思根本不在头发上。 马马虎虎吹一吹,电吹风停了。 江皓月过去抓了抓她的发尾,还是半湿的。 “房间开空调,没有彻底吹干不行,会头痛的。” 见她懒懒散散,显然没有将他的话听进去,他只好说:“我来给你吹?” “好啊。” 陆苗让出身边的床位。 他把拐杖放在一边。 坐稳后,他接过她手中的电吹风。 “唉,看看你,你这些写的什么呀,一天一天的。” “其实,没必要计划这么多啊。” 电吹风呼呼地吹出热风,陆苗的声音夹在中间,模模糊糊的。 “还有很久的时间,我可以呆在这儿。想做的事,想去的地方,慢慢去就好了。” “你计划得太赶啦。像是明天,我得睡到中午才起来。这可是难得的暑假,谁要去爬山啊,我要睡懒觉。” “还有还有,你计划表里写了太多旅游景点啦。现在放暑假,游客很多的,热门景点人挤人、卖的东西又贵,游玩的话,我们等淡季再去更好。而且,为什么一定要去景点呢?我又不是来旅游的。计划表上那些很贵的餐厅,就算有好吃的东西我们也不要去了,太浪费钱了。” 江皓月认真地攥着手里的一小股乌黑发丝,攥得不够紧的话,它会溜走。 脑子里想了很多事,又仿佛是,什么也没想。 看似他在专注吹干她的头发,实则他在放空。 检查一遍她的发尾被彻底吹干,他关掉电吹风。 陆苗仍在叽叽喳喳地跟他说话。 江皓月这才听到她在说什么。 “好期待大学生活啊。不早恋协议不再有效,我可以谈恋爱了。” 所有的杂音不见,她的话落在耳边,字字句句那样清晰。 ——她说:“不再有效”。 语调雀跃,好像一只出笼的小鸟,挣脱了曾经的束缚。 江皓月皱起眉头。 “我不同意。”他在意识到的时候,这四个已经脱口而出。 他的语气很重,有着未加掩饰的戾气。他在着急地把飞出去的鸟儿重新关回笼子,姿态丑陋也无所谓了。 “不同意也没用。” 陆苗转过身,笑嘻嘻地,面容可爱。 调皮得,让人想捏死她。 “我十八了。” 她浑身散发着向往自由的气息,嘴唇一开一合,语速极快。 “十八岁,我可以自己决定自己的人生;十八岁,我已经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十八岁的我有了喜欢的人,这个年纪,就算跟他私奔也不过分;我已经十八岁,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没人拦得住我。” 江皓月的太阳穴突突地跳着:“陆苗……” 他怀疑,她是不是在父母面前说过类似的话,他们才会跟她大吵一架。 “十八岁什么也不算,你什么都不懂。” 她凝视着他,目光笃定:“我懂。” 小姑娘双眸清澈,他望进去,看见一个畏畏缩缩的他自己。 那点儿见不得光的心思,在她的注视之下,没处藏。 她率性而残忍。 “你为什么不敢问我,我喜欢的人是谁?” 江皓月的力气,像是装在瓶子里的沙,他眼见瓶子碎了,自己一点点地垮掉。 “我不想听。”他哑着嗓子说。 “但我想告诉你。” 她拉住他的手,轻轻地放在自己的心口。 小姑娘情窦初开啦,她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喜欢的人是谁。 她明白了,为什么在她听到别人喜欢江皓月的时候,她会感到危机;更早之前,江皓月对其他女孩好,她的不开心,原来是在吃醋。 他们已经长大,不早恋协议没法继续束缚他,首都又太远了。如果她不抓紧他的话,还有好多好多其他优秀的、漂亮的女孩子,她们都知道小江的好。 万一被她们追上了他,她的月亮就要被别人偷走了。 那可不行…… 所以她要跟着他,到他的城市。 所以她要比那些女孩,更加勇敢。 深吸一口气,陆苗将自己藏在心中的话,说了出来。 “我想告诉你的是……” “我的心里有一个人,他的名字叫江皓月。” 她这么胆大的人,说这话时,声音却是颤的。 “我想我这辈子啊,都会喜欢他,一直一直喜欢他。” 耳边似有蜂鸣,江皓月的手掌,被她按着。 他能感受到,她心脏的有力跳动。 她那样地紧张,又那样地坚定,发抖的声音中满是真挚。 “我要把我的所有爱给他。” 他的眼睛酸酸地胀疼,喉咙一下子哽住了。 陆苗一字一句说得极慢。 他就在近在咫尺的地方,听着她的告白。 他一路看着长大的愣头小草,在这个夏夜,热烈地盛放成花。 娇艳动人,光芒夺目着。 她说呀:“有他在的话,我就什么都不怕了。” 这一年,和他分开的这一年,足够久了。 这一生都不想再有。 江皓月浑身不可自控地颤抖起来。 他抬手,碰了碰陆苗的脸。 温暖的、鲜活的,她的脸小小的,通红通红的。 她朝他羞涩地笑着。 她那么美好。 美好得像是假的。 第56章 同住 他们接吻了。 俩人的目光对上, 他那双远山一般沉寂的眼眸,忽然涌现一种颠覆式的情绪。 他在发抖。陆苗喟叹一声, 圈住他的脖颈。 江皓月的吻, 尝起来像一块冰。 冰凉, 沉默,甚至僵硬,她小心将它含化,使它变得湿漉而柔软。 紧接着,一切便失去了控制。 他稳不住身体的重心, 与她一起倒向床,陷入松软纯白的被褥。 手抚过之前亲自为她吹好的头发, 托住她的下巴。陆苗不舒服地嘤咛,他心里乱得像是有小猫在挠。 她是热情的、缠人的、一个怀抱便能装下的,乖顺而甜蜜, 好似一块奶油做的蛋糕。 此时她被打翻, 倾倒在他的怀里。每一缕发丝、每一寸皮肤、每一次呼吸,伸手捞去,尽是陆苗身上甜丝丝的气味,将他浸没。 令人窒息的烦闷萦绕在心头,又是狂喜又是悲痛。 江皓月明明知道应该停下, 可仍是被蛊惑,深陷其中。 想要抓住心中的那只小猫, 让它静下来, 不论是假意的哄骗, 还是用绳子捆住,总归想叫它停止那扰人的躁动。 他重重地咬了她一口。 陆苗吃痛地睁开眼。 被咬破的唇流出血,近在咫尺的江皓月,眼神暗暗的。 他舔去了她唇上的血珠,她随即尝到那股淡淡的血腥味。 望着他,陆苗笑起来。 “好吃吗?”她问。 圆圆的亮晶晶的眼,不知餍足地试探着他。 天真、可爱,不知死活。 江皓月抑制不住地,感到干渴。 他盯着她的唇,浅淡的粉色,还残留一抹湿痕。被他咬破的地方渗出新的血,像极一朵未长成的玫瑰骨朵,被强行剥落后,露出脆弱而颜色娇嫩的内里。 ——成就欲语还休的一抹水红。 血珠重新被舔掉了。 “痛。”她小小声说。 然后连着她的声音一起,被沉沉地按下去,消失于唇舌之间。 这天睡着后,陆苗梦见很多小时候的事。 初中,江皓月被校园霸凌,她私下到处跟人说,他是她的哥哥;小学,他们刚认识不久,脸色苍白的小江躺在医院,她跟他说话,他吼她“能不能别说话了”;第一次见到江皓月,她跟他自我介绍,他装睡没有理她。 身边那个逐渐变得柔软、会照顾她情绪的他,一层层褪去颜色,成为儿时戴着坚硬盔甲,不好相处的三年级小学生。 画面一转,她在跟他吵架,从小到大,他们之间好像有吵不完的架。江皓月冷眼对她,说出的话阴阳怪气——“不一定非要做朋友,我和你只是认识的人、邻居,那样的”。陆苗被他说得有点想哭,忍着忍着没忍住,真的哭了。 醒来的时候,房间是暗的。 厚重的绒布窗帘连带月光一同阻绝在外,屋里唯一亮着的东西,是空调的小灯。 看着,像是飘在夜空中的星星,孤孤单单的一颗。 从空调出风口呼呼地吹出冷风,这使人更加眷恋被窝的温度,陆苗动了动身体,发现自己的手正放在江皓月的衣服里面,毫无阻隔地贴着他的皮肤。 由于摸上去很舒服的缘故,她悄悄地,又把手放回了原位。 没从梦里彻底醒来,陆苗仍旧沉浸在先前的情绪中。 这其实是有点奇怪的,相较于幼时、相较于他们彼此作伴的青涩时光,今晚过后,江皓月在她生命中扮演的角色,将会变化成另一种形式。 至此,他们的感情似乎也与小时候的不一样了。 从友情和亲情,变成爱情。可是按照常理,这些情感它们之间是有明确界线的,不是吗? 可是,陆苗呆呆地又想了一会儿…… 除了江皓月,她完全没法想象出,另一个能够陪伴她走完下半生的人是什么样的。这件事,仿佛本来就该是属于他,那样的自然而然。 她交付给江皓月的情感,随着时间,悄无声息地自行模糊了那道界线。 友情、亲情,爱情她全给他了。 陆苗已经想不起自己爱上江皓月的准确时刻。 当她逐渐知道恋爱是什么的时候,她也逐渐发现自己一直有那样一个,深爱着的人。 眼睛适应了房间微弱的光线,陆苗打量着身旁睡着的小江。 ——唉,太糟糕了,她也太没出息了。 ——这张脸她可是从小看到大,为什么还会这么的心动。 像是会再心动个一百年,那么的心动。 妈呀,他的眼睫毛真好看,长长的。 妈呀,他的嘴唇真好看,薄薄的。 妈呀,他的手指真好看,细细的。 她越看越觉得自己好有福气:江皓月哪里都好好哦! 跟睡相乱七八糟的她比,他睡着的时候很静,一整夜老老实实,规规矩矩的。 他的腿不方便,有固定的睡姿,跟她隔开了一段距离。 这人连睡觉也是标准的三好学生。 猝不及防想起睡前和他接吻,终于被她逮住他出格的时刻。黑暗中的陆苗乐成一团,她碰了碰自己的唇。 “嘶——”有点疼。 挪了挪位置,她躺得离他更近了一些。 陆苗摸了摸江皓月放在身侧,挡在他们俩中间的手,抓起来,把它放在自己的腰部。 闭上眼睛。 没一会儿,又睁开眼睛。 她拉起自己睡衣的布料,让他的手直接接触她的腰。他的手冰凉凉的,碰得她有点痒,陆苗将睡衣放下来,盖住他的手背。 为了防止他睡着睡着,回归规矩模式,抽走他的手,她的两只手贴着睡衣按住那儿。 幼稚地做完这一系列自己也不知道有什么意义的事情后,陆苗终于消停了。 在她马上要再次进入睡眠之际,在黑甜梦境中的江皓月,手无意识地往更上的方位抚了抚。 这下陆苗彻底醒了。 她用力地咽了咽口水,动也不敢动。 橘色的空调灯一闪一闪,陆苗的眼睛一眨一眨。 “咚咚”、“咚咚”,心跳声大得不科学,整个房间都能听见似的。 被江皓月的手触碰的那块皮肤,宛如被热铁烙了,不正常地滚烫起来。好似很快它就要融化皮肤表层,热出一个下陷的洞。 先前,她将呼吸放得轻之又轻。他的手搭在她的肚皮上,随着她平缓的呼吸起伏。 但如今,她的呼吸变得紊乱。 陆苗满脑子充斥着不正经的想法。 一个念头出现后,源源不断地冒出许多相关的念头。 接吻之后,男女朋友间更近一步的身体接触是什么…… 到了下一步,她该做什么…… 不是她,该是他们,好比今天她亲他,他也回应了。 所以是他们,会做什么…… 什么?那样那样,他们会吗…… 江皓月会吗! 他会那样对她? 天呐,江皓月! 哎哟!天呐! 一阵幻想过后,陆苗面红耳赤地提醒自己清醒,可惜扑哧扑哧地憋不住笑。 被窝不自觉变得好热,她心情雀跃地翘起二郎腿,翘了一会儿,还是热。 想蹬腿,想在空气中狂踩自行车;想把床铺当成蹦蹦床;想站起来摇头晃脑跳段舞;想蹿上天花板,想把羞羞脸的自己埋起来。 不过陆苗不想吵醒江皓月。 所以她将那些奇奇怪怪的想法全部赶走,慈爱地隔着睡衣,摸了摸江皓月同学在自己肚皮上托管的小手手。 第57章 甜甜 江皓月是被泡面的香味弄醒的。 锅子咕嘟咕嘟地沸腾着。 清晨的阳光不热, 也不刺目,透过打开的窗子洒进房间。 迷迷蒙蒙睁眼,他看见陆苗的背影。她的头发绑成一股, 柔顺地垂在脑后, 马尾用蝴蝶结发圈扎起。 白T恤、牛仔裤, 她早早地做好了出门的打扮。 听到身后的动静,陆苗回过头。 “起来吃饭啦。”她说。 看她的那一眼,江皓月仿佛见到了很多年以后的未来。 多年后变成家庭主妇的她, 用一模一样的语气叫他起床。 “你在笑什么?”陆苗奇怪地问。 他摇摇头。 从床上起来,支着拐杖,走近了看她煮的东西,还真是泡面。 小小的电磁炉上放了个小小的锅子,面条加火腿, 扎扎实实地煮了一整锅。 “电磁炉哪来的?” 江皓月看着它小巧的外观和粉粉的颜色, 明显不是这个旅店的配备。 “我放行李里带来的, ”陆苗用筷子搅和着泡面,解释道:“我跟你说了好几百遍,高三我厨艺大有长进。得给你展示展示,你才会信我。反正,我之后也要跟你呆在一个城市,电磁炉和锅子带来, 很实用的。” 别看陆苗的表面毛毛躁躁又很粗糙, 内里裹着一颗向往做贤妻良母的心, 她在极力朝江皓月表现自己贤惠的一面。 而实际上, 他下意识联想到的是:看来陆苗没少在寄宿的补习学校偷偷煮东西吃,她的高三过得很辛苦。 “面条那些,也是从我们家乡带来啊?”江皓月一脸的好笑。 “没有,面和火腿是楼下的杂货店买的。” “说起这个,”陆苗不住惋惜:“我本想给你煎个烤肠,那是我最拿手的呢。但是做烤肠要买油、盐、孜然、辣椒粉,比较麻烦。这也就算了,我问了问杂货店,他们的油竟然是一桶起卖的。” 因为她的表情实在太可爱,他忍不住伸手摸摸她的头。 “还去了楼下的杂货店啊,你起得是有多早。” “我睡不着……” 她好脾气地任他抚摸,嘴里弱弱地控诉:“睡不着因为谁呀?罪魁祸首。” 陆苗唇上的咬痕结了薄薄的疤,那是昨晚他留在那儿的。 江皓月的视线扫过那处,又飞快地移开。 “面应该煮好了。” 被欺负的小姑娘不乐意他的躲闪,捏住他的下巴,强行将他的目光吸引过来。 “面等会儿吃!你……你在躲我啊?” 她的眼神明亮而坦荡,有明显的揶揄意味。 “不好意思什么呢,不是你亲的呀?” 他只好再一次看向她的双唇。 她冲他狡黠一笑,压低声音,手指点了点那处咬痕:“还想亲吗?” 江皓月话到嘴边又咽下去,被她弄得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放。 纠结半天后,闷闷道:“没刷牙。” 陆苗夸张地瞪大眼睛。 “你竟然想吻得那么深入啊!” 小江面颊浮起薄红。 这场面实在太罕见了,他也有被她的话噎住的一天。 她没欣赏够,想要更进一步做些什么,他匆匆丢下一句“我去刷牙”,转身逃进了厕所。 留在原地的陆苗乐开了花。 旅馆的条件简陋,餐具全是杂货店买的一次性餐具。 塑料勺子跟大拇指差不多宽,玩具似的,统共只能舀起几滴的汤汁。 但是,不知道是源于什么魔力,江皓月觉得陆苗煮的方便面真的非常好吃。 他每吃一筷子就要夸一句,一直夸得她都不好意思起来。 陆苗嘴角上扬着,语气中满满的不信:“哪有那么好吃呀,吹上天了。” “是我在世上吃过最好吃的泡面。” 他端起碗,连汤也喝得精光。 她心里很开心他这么喜欢自己做的东西,不过不想把开心表现得太明显。 “行吧,那我以后再做别的给你吃。” 他轻声应:“嗯!” …… 陆苗悄悄地在自己的人生日历上记录这一天的日期。 这是她和江皓月交往的第一天。 她跟他手挽着手,行走在陌生城市的街头,迎面吹来的风亲切又自由。 哪里人多,他们就往哪里走。 像是要跟全世界炫耀,他们是男女朋友。 步行街开了一排拍大头贴的店铺,现在的年轻人时兴拍这个。大中午的生意并不好,老板在店门口的树荫下摆了几张凳子,摇着蒲扇乘凉。 陆苗和江皓月打算找家有空调的店铺度过炎热的中午,喝些奶茶或者仙草蜜之类的,恰好路过。 “哎哟,美女!” 女人笑呵呵地招揽生意:“你和男朋友好般配呀,一起来拍个情侣大头贴吧。” 小姑娘的钱最是好骗,人家一眼看出他们是男女朋友,又夸他们好般配,她立刻走不动路了。 “江皓月,”陆苗扯他袖子:“要不要拍大头贴呀?” 他看出她是想拍的意思,看了眼店里的环境,对她耳语道:“这家店没有空调。” “我不怕热,”她飞快应完,小声地试探:“拍吗?” “拍。” 他话音刚落,她紧跟着“耶”了一声。 松开江皓月的手,陆苗蹦蹦跳跳地先一步跑进店铺,兴奋得像个得到玩具的小朋友。 “老板老板,有什么图案可以选呀?” “图案可多啦,”女人热情地招呼他们:“情侣可以拍这本里的,全是两人图案的。” 拿到选大头贴图案的几本小册子,两人并排坐着,一张一张选得慎重。 陆苗托着腮,翻来覆去看了好几分钟。她没法解决的高难度问题只好问他了。 “哪个更好?是左边这个Hello Kitty,还是右边这个哆啦A梦?” 江皓月顺着她手指的两张图案,同样托着腮,认认真真地又比对了几分钟后,告诉她:“都很可爱。” 经过严肃的商讨后,两人把两个图案的编号都记在了纸上。 “这张的爱心会不会太多了一点?颜色是大红色,我们还是选粉红色的吧。” “嗯,”他同意:“那拍那张吧。” 过了会儿,翻到搞怪图案的相框页,陆苗笑得捶腿。 “哈哈哈,这个好,一个男娃娃,一个女娃娃,你要把头凑到流鼻涕的男娃娃这儿。” 他凉凉道:“光笑我,你不也得把头凑到扎小辫子的女娃娃那儿。” “凑就凑。”陆苗哪会认怂。 江皓月默默地把号码写下。 其实,他们两个都是第一次拍大头贴。 陆苗之前在同学那儿看到过这些个花里胡哨的小相片,心中还不屑来着——多大了人啦,还拍这个呢。 等到自己有机会和江皓月一起拍的时候,她拍得可起劲了。 拉上帘子,他们一同站在屏幕前。 “要拍了要拍了,江皓月你笑一笑。”陆苗紧张用手肘催他。 “咳咳,该注意的是你吧,”他跟她开玩笑:“笑得太欢了,我能看到你的牙龈。” “江皓月!”她转头,气鼓鼓地叉腰看他。 他对着屏幕笑了一下,趁着好时机偷偷按下拍摄按钮。 “啊?你拍了!”陆苗对着屏幕上定格的照片,嗷嗷大叫:“这不是我,我怎么会这么丑!” “不会啊,我觉得好看。”江皓月淡定点击了保存,进入下一张。 “真的吗?你说,好看?” 陆苗感到江皓月的审美标准下降好多,“情人眼里出西施”这句话果然不假。 他点点头:“嗯。我说我自己,好看。” “你……”她被气到,要冲过来挠他。 “咔嚓。” 眼疾手快,江皓月再次按下了照相按钮。 “又照了?”陆苗崩溃地看向屏幕,果不其然,张牙舞爪的她出现在相片上。 “你可真棒,”她掐着他的脸,恶狠狠地威胁:“再敢按保存试试?” 江皓月脸在她手上,语气自然老实了许多。 “不存,就让你看看‘罪证’,自己体会一下,平时……以及现在,你是怎么凶巴巴地对待我的。” “哼。”陆苗心虚地松开手。 暗戳戳戴上文静少女的假面,她重新投入了下一轮拍摄。 最后一张大头贴,相框是一个硕大的粉色爱心,余下的空白空间小得可怜。 陆苗虚靠在江皓月的胸膛,勉强和他一起入镜,爱心将他们俩圈在其中。 这样看上去,终于有了些恋人的氛围。 陆苗笑得内敛,没露出牙花子,只有一点点的小白牙。 江皓月平时不属于笑得多的人,此刻也在笑。他的手搭着她的肩,眸中的温柔满得像是快要溢出来。 “我们是不是很般配呀?” 她盯住屏幕中亲亲密密的他俩,看得入迷,连保存都忘记去按。 他搭着她肩膀的手,一直没舍得拿下来,仍旧搂着。 “说句公道话,当作照片里的人我不认识,从旁观者的角度看,我都忍不住要说——这两人配在一起特别适合呢,郎才女貌的。” 陆苗装作客观,不要脸地给出评价,傻傻仰头望向他。 江皓月扑哧笑了,揉乱她的额发。 她圈住他,埋头躲进他的怀抱。 ——唉,怎么办呢?真的太喜欢这个人了。 ——离得这么近更感受到,喜欢得无可救药的那种。 照片出来后,店铺老板赠送了一本贴大头贴的卡通本。 陆苗细细裁好他们的每张大头贴,将它们牢牢地贴在卡通本子中。 “全贴在一本上?你们不再买一本,各自分几张大头贴吗?那样两人都有照片能够贴身保存。”老板在旁边看着,算盘打的是,要再买他们一本卡通本。 “不呀,有一份就够啦。” 与小江十指紧扣,陆苗对老板说:“我们会一直一直呆在一起的。我保存着,就相当于他保存着,我们只需要一份。” 第58章 温软 恋爱是什么魔法呀?一个人的时候, 觉得枯燥无聊的事, 当两个人一起做,就瞬间变得有意思了。 即便是一整天不出门, 俩人窝在旅馆里看电视,都非常的幸福。 江皓月照例, 每天跟陆苗父母发短信报平安。 “我和陆苗开开心心地开着空调裹着被子, 在旅馆度过了无所事事的一天”,这当然是不能跟他们说的。他按照先前写的计划表, 编出一些正经的旅游日程,让家长们放心。 “陆苗什么时候愿意往家里打电话?”陆永飞和林文芳问他。 江皓月不知道。 陆苗从没跟他提过,想家、想父母,她时时刻刻黏着他,看上去无忧无虑的,一点儿不像跟爸妈吵完架,心里有事的样子。 但是,江皓月最了解她。陆苗出来玩得高兴, 把父母忘了……那怎么可能。 她也没提过高考结果的事, 从不曾担忧自己的成绩能否上第一志愿,如果第一志愿没上该怎么办。她仿佛是信心满满, 丝毫焦虑的情绪都没有。 他其实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 江皓月也不敢去考虑太多。 一旦想了,就无法再沉浸于眼前的美梦。 他们像朝生暮死的蜉蝣, 能活几天就活几天, 心照不宣地将烦恼关在门外, 门内是肆意挥霍的快乐。 关于这份快乐能够维持多久,江皓月除了祈祷,没有别的能够做的。 陆苗的所有计划,都是奔着要和他长久在一起去规划的。她没有备用方案,没有任何退却的打算。他良心未泯,当她将一颗炙热的真心捧到他面前的时候,他无比的感动,可他没法同样真挚而不顾一切地,对她回报同样重量的许诺。 她勾画出一个童话乐园,邀请他来一起建造,如果他无法保证它的建成,却说了好听的话,那是对陆苗的不负责。 时间一天天过去,瞒着陆苗,江皓月偷偷在查她的录取结果。 网页上的“暂无录取信息”,使他能心安理得地蒙住双眼,再过完一天。 天气预报通知,近期会有连续降雨。 外头的雨从深夜下到白天,一直没停。 陆苗有合理的借口不起床。 江皓月说要出去买早点。先前在旅馆备了饼干,但那个哪有热乎乎的早餐好吃。陆苗不肯,抱着他不让他走。 “我只出去一小会儿,买完就回来。” 他温声试图说服她:“你不用出去呀,继续睡觉,在屋里等我。” “不要。”她手脚并用地缠着他,冲他撒娇。 “你走掉被窝就冷了,太冷了我会冻死的。” 他觉得好笑,不忍戳穿她——这是夏天,她怎么可能会被冻死呢。 可是,她已经这样地表达了不想他离开,哪怕是半分钟都不能接受。他只好听她的,哪也不去了。 江皓月的苗苗,像只八爪章鱼一样地黏人。 她没睡饱的缘由,是晚上睡得浅了。 身边一有什么风吹草动,她就瞬间清醒,四处找江皓月。 昨晚他起夜去了厕所,开门的时候发现陆苗打着哈欠在门外等他。 明明困得不行,厕所离床不过几步的路,她要在最近的地方等,生怕他变没了。 见他出来,她追过去要他抱。 江皓月叹了口气,将她抱得紧紧的。 厚厚的窗帘隔绝了大部分的雨声,房间里没开灯。 就这么天荒地老地睡过去,也算一种奢侈的享乐。 电视里播着娱乐节目,声音越来越远,陆苗打了个哈欠,眼皮渐渐耷拉下去。 不知什么时候,她靠着江皓月睡着了。 他悄悄帮她掖了被角,想起她说怕冷,将空调的温度调高。 再醒来的时候,陆苗听见海浪拍向沙滩的声音,间或夹杂着盘旋在天空中海鸟的鸣叫。 潮潮的空气,温暖的被褥,她枕着小江的手臂,恍惚间不记得自己身在何处。 他好看的侧脸浸在电视屏幕的光线下。 一双清冷的眸,随着光的变换,忽明忽暗。 感受到她醒来的动静,他把电视的音量开得大声了一些。 海浪的声音听上去更清晰了。 陆苗顶着乱糟糟的头发坐起身,发现江皓月在看旅游频道。 “我有一段时间,总是梦见大海。”他盯着电视屏幕,目不转睛地说。 她问:“什么样的大海呢?” 江皓月形容得很简单:“绿色的海,在阳光下发光。” 陆苗想了一会儿,脑海中似乎有模模糊糊的印象。 “我好像见过。” “嗯。”他轻声应。 节目播的是X市的旅游介绍,放完平静而广阔的大海风光,镜头一转,开始去美食街探寻当地美食。 脸蛋肉乎乎的节目主持人,一条街不重样地一路吃,一路点评。 米线、肉粽,特色小吃,甜食…… 他腮帮子吃得鼓鼓胀胀,见到转角处很多人排队的一家店铺,忽地眼前一亮,语气兴奋地朝镜头介绍道:“这家店的芒果冰非常有名,据说超级好吃。排队的人好多呀,让我们进去看一看吧。” “咕嘟。”馋鬼陆苗用力地咽了咽口水。 橙黄橙黄的诱人芒果粒,雪白的炼乳浇在绵软的冰沙之上。最顶部放了一颗芒果口味的冰淇淋球,作为点睛,它半化不化的,令人垂涎的色泽和剔透的冰沙完美地融合在一起。 主持人贪心地舀起沉甸甸的一勺子,芒果配着甜甜的绵绵冰,含进嘴里。 他没有嚼,而是幸福地抿住那口滋味,让冰沙自行融化。 芒果冰的味道,叫他情不自禁地眯起眼睛,发出一声满足的感叹。 “哇,该有多好吃啊。”陆苗舔着唇,干巴巴地对着电视幻想。 镜头给了个远景,坐在窗边的主持人一边吃冰,一边欣赏海景。 陆苗紧盯着他,眼见他挖了一口芒果冰淇淋,照例配上大颗的芒果粒。 “咕嘟。”又是咽口水的声音。 江皓月也想给陆苗买芒果冰。 他见到她这么想吃的样子,特别地想让她也坐在那个明亮的窗子边上,不远处有大海,手中有芒果冰。 于是,江皓月恍然领悟,原来大海不是他梦中最向往的地方,有陆苗的大海才是。 她转头看向他,似有默契,他们的视线撞到一处。 他有千言万语想与她说,忍不住地说出口了。 一字一句,表情温柔,语速缓慢。 他说:“等我们老了,一起住到那里。” “海滩漫步之后,牵着手去吃芒果冰。” “好啊。”她答得干脆极了。 干脆地,许下了一辈子。 陆苗终于等来,江皓月关于未来的承诺,他说“等我们老了”,他说“一起”。 当他们七老八十,她的牙都没剩下几颗的时候,还会喜欢吃甜食吗? 那是肯定的。没有牙,那就装上假牙,总归要吃大颗大颗的芒果粒,要配最甜最甜的冰沙。 陆苗会一生喜欢吃甜食,像她会一生喜欢江皓月那样地,坚定不移。 然后,最最重要的是,老头子小江和老婆婆苗苗,一直到那时候,还会在一起。 “约好啦,我们一起去。”她伸出小拇指,要和他签订协议。 两只小指头勾到一起。 孩童间的儿戏,他们做得无比郑重,两人都没有把它当做一场玩笑。 相连的手指,仿佛代表了某种真正意义上的连结。他勾得那么用劲,连带她的尾指也跟着一起,隐隐地痛了起来。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骗人就是哈巴狗。” 大拇指盖章,约定完成。 他们相视一笑,不安的心事总算落定。 第59章 阴雨 雨一连下了三天。 江皓月问陆苗有没有什么想吃的东西, 她说想吃丸子和面。 这个,他提前做的计划表里恰好有写。他本地的舍友极力推荐的一家店, 招牌便是牛丸茄汁汤面。 于是两人打着伞, 出了门。 江皓月今天没戴假肢,选择了拄拐杖, 这样的场景实属罕见。 在公共场合出现, 他一向选择穿长裤, 戴假肢。陆苗最清楚他的性格,他不喜欢招人注目, 更不需要别人给予他任何特权。 她忍不住问他,为什么今天不想戴假肢。 他回答得模糊:“下雨天不方便,腿不太舒服。” 陆苗下意识理解为:他是觉得下雨天戴假肢的话, 腿会不太舒服。 她贴心地负责打伞, 大伞严严实实地将两个人与雨幕隔离开来。天气糟糕,但她的心情很好,跟江皓月呆在一起, 陆苗总是开心的。 走向公车站的一路, 她叽叽喳喳地跟他聊天。 俩人不赶时间, 走得慢吞吞的。 走过湿气弥漫的街道、空无人烟的灰色巷弄,一片沉寂中, 唯有小姑娘的花裙子是最鲜活的色彩, 她的声音充满着活力。 开来的公车上只坐了寥寥几个人, 江皓月和陆苗就近找到位置坐下。 水雾薄薄的一层覆在车窗, 手边的天然画板让陆苗有了施展画技的空间。 指尖作为画笔, 她侧身对着窗户,一阵忙活。 “你画的是什么?”他看着角落的奇怪生物,猜测道:“老鼠?” “是青蛙啦。”陆苗头也不回地答。 “啊?”江皓月笑她:“青蛙头上为什么要顶着便便?” “笨蛋,那是王冠好吗。”她气鼓鼓地给王冠加了一圈光环。 他恍然大悟:“所以你画的是青蛙王子?” 陆苗点头:“对啊,这个是你。” 他猜:“旁边的女孩是你?” “嗯,”她一脸的神秘兮兮:“你猜我是什么?” “……卖火柴的小女孩?” 深思后,江皓月慎重地给出结论。 “是公主啦公主!手里的才不是火柴,是公主的权杖。” 她指着圆柱体前面的小圆圈:“看到了吗,这里这里,权杖镶嵌了宝石的。” “确实是。” 江皓月憋笑:还真的一点儿都不像呢。 陆苗画得起劲,一边画一边编起故事。 “青蛙本来是帅气的王子,因为得罪巫师,他被施了法术变成青蛙。” “它被困了在井里,只要公主愿意亲它一下,它就能恢复真身。” 陆苗慢慢地计划着如何让青蛙王子跟公主索吻,她的如意转盘打得噼啪响:这样一来,她就可以正大光明亲小江了。 “但是青蛙太丑了,公主不愿意亲它,所以青蛙就想办法啦……” 正在画水井,意识到江皓月好久没有出声,陆苗转头看他。 “你怎么了?” 她吓了一跳,发现他脸色很差。 江皓月双手捂在别起来的左腿裤管上,唇色惨白,额头出了好多汗。 “你不舒服吗?” “没事,”他勉强地朝她笑了笑:“车里比较闷。” 陆苗没了玩闹的心思,目不转睛观察着他的情况。 “后来青蛙想了什么办法?” 不愿她为自己担忧,江皓月跟她搭话,刚才他是有在听的。 陆苗没有被他的话题带跑,她皱着眉,严肃地建议道:“你不舒服的话,我们回去吧。” 江皓月摇头:“我们都上车啦,我想去吃面。” 这招对付陆苗,屡试不爽。 但凡他说“我想带你去吃面”,她一定会拒绝。可是他说他自己想吃,那她怎么都会跟着去的。 江皓月的汗流得更多,尽管他想假装没事,他的身体不受控制。 陆苗将车窗打开一丝缝隙。开得太大外面的雨会溅进来,她调整了好几次,终于把窗户开到一个合适的程度。 可惜,清凉的风也无法抑制住他出汗的速度。 “车才开出去不远,我跟你一起回旅馆。你休息,我负责买面条。” 她打开一包纸巾,替他擦汗。 “我没事。” 他又怎么放心,下大雨让她一个人在外面。 “你人生地不熟的,万一迷路了,还得我出来找你。” 陆苗不可置否。 这里不是他们的家乡,她来到这里,除了江皓月之外谁都不认识。如果是从前,江皓月有紧急情况需要帮忙,陆苗已经很习惯地打电话,求助于她的爸妈,现在不行了。 她得有独立扛起事情的觉悟,因为今后只有自己和他,一起生活在这里。 她不能一直指望着江皓月来照顾她,反之,他的身体是需要她来照顾的。 恋爱的甜蜜是遮住眼睛的叶子。如果陆苗选择,今后要和江皓月在一起,她尚未完全了解,叶子落下后,她要面临的山一样沉重的现实难题…… 她之前只知道,阴雨天的时候江皓月的腿会疼,但她不知道会疼到什么程度。 有时候他不说,好像不疼的样子。她以为,他的身体已经好了很多,阴雨天对他没有太大的影响。时间久了,她甚至忘记,他腿疼这件事。 好比她时常忘记,江皓月是个残疾人。 从公车下来,陆苗打着伞,问江皓月那家店铺在哪,他说“要走几步”。 雨势不减。 他走得极慢,即便是这个速度,也是他用尽全力的结果。她心里知道他在咬着牙硬撑,说的话他不听,她只能为他干着急。 “快到啦。”他自己难受,还要分出心来安慰她。 “骗谁啊,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肯定要走好远的。” 陆苗苦着脸说:“不然,我背你好不好?” 前面的路坑坑洼洼地积了水。人们丢了砖头在地板上,供人行走。可是,那条砖头路看上去十分的不稳,江皓月拄着拐杖,该怎么走过去。 他的眼眸黑沉沉的。 “不好。”他冷声拒绝。 江皓月的语气中透出隐隐的偏执,让陆苗感到无所适从。 她不知道他勉强自己的身体,在坚持什么。在她看来,多吃一顿少吃一顿,不是那么重要的事。 “我们回去吧。” 陆苗扯住他的袖子,语调带着微微的哀求。 “我一点儿也不想吃那个面。你想吃的话,等不下雨了,我陪你来吃。” 仿佛没听见她的话,他走快几步,甩开她。 健全的右腿先一步淌进积水之中,他的鞋袜被污水彻底浸湿,长裤的裤腿晕开一圈深色印记。 江皓月示意陆苗踩着旁边的砖块过去,不要帮他撑伞。 拐杖随即跟着右腿,没入积水中。 陆苗想都没想,直接追上去,挽住他的手臂;搀扶他,寸步不离。 她的鞋湿了,裙子也脏了。她不再提回去的事,他去哪里,她一起去。 江皓月叹了口气。 大多数时候,能掩盖得很好。但比如现在,他清晰的意识到:这幅身体是累赘。 它是他的累赘,这辈子没法改变;陆苗决定跟自己在一起,那它也将成为她的负担。 他忍不住想……在车上就忍不住想……如果换一个人,如果陆苗的男朋友不是他……那么同样的场景之下,那个人肯定是可以毫无负担、轻松快乐地,陪她去吃东西的。 所以,他想做到,想告诉她,也告诉自己,那不是一件难事。 陆苗说她不想吃面,她说“我背你”,她举着伞,踉踉跄跄地跟随他,懂事得叫人心碎。 最终,他们没有吃成牛丸茄汁面。 在积水小路处,他们原路返回,打车回了旅店。 江皓月找到他带过来的行李,吞下几片止痛药。 那药他随身带着,陆苗见他不用看说明书,熟练地吞服,又是一阵鼻酸。 “别感冒啦,把湿的裤子和袜子换下来,去洗个热水澡吧。” 思及他的身体状况,她小心翼翼地问道:“我帮你好不好?” 他下意识摇头,突然想到了什么,他点头。 两人一同经历的漫长的成长岁月,江皓月始终不愿意陆苗看见自己的残缺。可当他们走到这一步,从理智的角度,他认为,她看一看更好。 江皓月坐在床边,陆苗帮他脱去长裤。 同住的这些天,他们睡一张床,拥抱彼此,但那些都是隔着一层睡衣的。 陆苗提醒自己,她是在帮助不方便的江皓月,出于正正经经的帮助意图…… 手在抖。拉他裤子拉链的时候抖,解他衣扣的时候抖。 提醒自己有什么用?她的眼神不受控制地往他身上黏。 江皓月静静地看着陆苗。他是配合的,由着她对自己做任何的事。 “我脱得挺快的!剩下的部分是不是也要脱?” 她想说点话缓和气氛,话说出口,恨不得一巴掌把自己的脑瓜子给拍碎。 剩下的部分……还剩什么啊……江皓月浑身上下只剩个平角内裤了。 他装作坦然,实则耳根子通红一片。 这时候,他同意,会让气氛变得奇怪;他拒绝,也会让气氛变得奇怪。 “不要了。”江皓月轻咳一声,移开视线。 陆苗果断地起身,不敢再看他。 手里一时没事能做,她竟然开始意义不明地抓自己的脑袋。 想要做些什么掩饰尴尬,反而让这股尴尬明显到不能再明显。 气氛果然变得很奇怪。 “我扶你去浴室。”陆苗总算找到了能做的事。 江皓月本想自己拄拐杖,但又一次拒绝她的话,陆苗肯定会伤心的。 “好。” 话音未落,她流畅地抬起他的手臂,放到自己的肩膀上,老老实实地充当起他的拐杖。 江皓月比陆苗想象中的重多了,负担起他半边身体的重量,两人走到浴室。不过几步路的功夫,陆苗累得气喘吁吁。 她的手臂细得跟柳条似的,他心里也怕把她压坏了,刚到浴室,就让她放开自己。 只是,陆苗累归累,没有分毫退却的意思。 他扶着墙壁,挪进淋浴间,她后脚便跟了过来。 “站着可以吗?”陆苗打量着浴室里的条件:“还是需要坐着或者蹲着。” 一共就这么小的地方,他回答:“站着吧。” 陆苗点点头,转身去调花洒的温度:“快摔倒就扶着我。” 温度适合的热水冲洗他的身体,她按了几下沐浴乳,一股脑地将它们糊到他的皮肤上。 手中的触感,是温热的,滑腻的,他的身材清瘦,浑身找不出一点赘肉。 虽然瘦,但他绝对不是干瘪,线条是极好看的,跟冷冷清清的小脸蛋一样好看。 陆苗又不自然了。 她不自然的时候,喜欢没话找话,找到一个稀奇古怪的话题,乱说一通。 “说来,我们认识这么多年,我都没有帮你洗过澡呢。” “……”江皓月抿着唇,没有搭腔。 陆苗想挠脑袋,不巧手上全是泡沫。 “知道了,我不说话了。” 他仰着脑袋,望向浴室顶上的那盏暖灯。 大概是药效不够,腿又开始痛了。 这感觉很怪。 幻肢仿佛被人用锥子敲打骨头般地刺痛,神经的欺骗信息在作祟,这痛是虚幻的。 而陆苗的手小小的软软的,她抚过他的身体。从她掌心传来的温度是真实的,给他的安慰也是真实的。 按理说,不存在的那条腿是无法被抚慰的,但他确实地,好过了许多。 当江皓月从那阵疼痛中缓过神,他发现她在发呆。 花洒朝他的小腿冲着水,陆苗垂着脑袋。 他喊了她一声。她猝然抬头,呼吸急促,双颊红扑扑的。 下一秒江皓月知晓了,她这幅模样是因为什么…… “苗苗,你先出去,好吗?” 江皓月一说话,才感到自己的嗓子哑得厉害。不知是因为先前干烧般的疼痛,还是别的什么。 意外的是,她没有动。 陆苗欲言又止地看着他,她的眼神也像是被淋湿了。 他的喉结上下滚动,明知道不该继续盯着她看,明知道的…… “我们是男女朋友。”她说。 “你知道的吧,我喜欢你。” 她用很轻很轻的声音问他:“你喜欢我吗?” 苗苗有一双圆圆的漂亮的大眼睛,她笑的时候,脸颊有个浅浅的笑窝。 她是那种心肠好到不行的小姑娘,用世上最好的形容词去形容她,也不足够。 她毫无保留地爱着他。 她问他:他是不是跟她一样呢? 原来喜欢比疼更难忍受。 他摇摇晃晃地抱住她,他的整个世界倾倒了颜色。 她回抱他,在他的怀里踮起脚尖,去找他的唇。 浴室中热气氤氲,花洒由她手中悄然坠地,一切全然失控。 第60章 前夕 江皓月的左腿, 被遗落在他九岁的一个雨夜。 那里剩余的部分, 是短短的一节骨头,被薄薄的皮肤包裹。 愈合后的创面中心部位是浅粉色的,宛如随时会破皮似的幼嫩。它潜藏着一些萎靡的皱褶,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脆弱。 当它不加掩饰地暴露于陆苗的视线中, 江皓月在慌张。 他不想让她看。当她盯着那里的时候, 他深深地感到自己的丑陋。 他匆忙捂住断腿处。 但她轻声地哄他,让他拿开他的手。 “那个部分也属于你, ”陆苗说:“你的一切, 我都喜欢啊。” 她的手缓慢地覆上去,柔软的掌心包裹住他数十年来,不愿示人的敏感与疼痛。 浴室雾气蒸腾。 他无法叫醒自己,无法推开陆苗。 她就是他的梦寐以求。 快感在身体堆积,萦绕于心中的罪恶却挥之不去, 江皓月倚着墙, 眼神涣散, 思绪飘出很远。 他想起小时候, 陆苗送他的一本童话故事书, 叫《坚定的锡兵》。 单腿的玩具锡兵,爱上了城堡里纸做的、美丽的芭蕾舞小姐, 他见到她用一只腿站立的舞姿,以为她跟自己是一样的, 天生缺了一条腿…… 江皓月忍不住想:如果锡兵一开始见到芭蕾舞小姐, 他便知晓她是健全的, 她不是自己的同类,他还会有勇气爱上她吗? 也许不会了。 哪怕能被锡兵小江找出,住在城堡里的陆苗小姐哪里有一点点的不好,他能说服自己心安理得,他们是相配的。 可是他找不出。 她哪里都很好;值得更好的人的,那种好。 她那样的心软又善良,浑身是用纸做成的,漂亮而娇气,需要被人好好地保护。 锡兵独自一人时,他勇敢地举起毛瑟枪,对抗顽劣的孩童、拦路的老鼠,他能在湍急的水流中屹立不倒。但他暂时,没有能力建造出大城堡,安放他的芭蕾舞小姐。 江皓月闭上眼睛。 花洒涌出清澈的水流,不知疲倦地冲淡脏污。 可惜很多东西仍是肮脏的,且无法自控的,比如锡兵不自量力的爱,比如他满溢出身体的欲望。 …… 陆苗餍足地窝在床上,树袋熊似的牢牢抱住江皓月的手臂。 她问他的腿还疼不疼。 他回答,已经好了很多。 “再跟我多说一点吧,从前你总瞒着我。” 她积极地想要了解他的病情,防止下一次她再像这次这样,手足无措。 “疼起来你是什么感觉?需要我怎么帮你呢?” 江皓月望着天花板,思索了好一会儿。 在陆苗以为,他睡着了,或者是不想说话保持沉默的时候,他开口了。 “那条腿是不存在的。” “但我时常能感受到它,它在痛。” “那条左腿,在我的感知中,它比右腿短了一截,它依旧保持着孩童时的长度。” “它已经坏死了,只是残留的疼痛仍在折磨着我。有时候是膝盖胀痛,有时候是脚拇指抽筋,有的时候一直觉得小腿有水,没法擦干;有的时候脚底板发痒,有的时候感觉有人在拿到一片一片地剜我的大腿肉……雷雨天,翻来覆去睡不着,残肢会木木地疼。” 他情绪很淡的声音回荡在房间里。叙述这件事,冷静得仿佛事情本身跟他没有太大关系,也没有对他造成很大的影响。 可听者依旧是听得一阵揪心。 她松开他的手臂,环抱住他的半边身子,姿势由被他抱着,改为了抱着他。 陆苗想着,这样的姿势或许能让江皓月舒服一点。 他笑了笑,安抚地拍拍她的后背:“别担心啦,不严重。你没什么能帮到我的,我也没有什么能帮到自己的。阴雨天会难受,别的时候没事。” “除了担心,我没有别的能做的事了,你还不让我担心啊……” 陆苗闷闷地说:“那下雨天,我们就躲家里不出去,我在家里陪着你。” “傻瓜。”江皓月叹着气,捏了捏她的脸蛋。 “吃面吗?”她眨巴着眼睛,表情乖乖地问:“厨艺很好的苗苗可以煮面条给你吃。” 他忍俊不禁:“好啊。” 终于有自己能帮上忙的事,陆苗欢天喜地跳下床,翻找出她带来的小电磁炉和小锅子,哼哧哼哧地忙活起来。 江皓月坐起身,准备穿鞋过去帮她。 听到他不老实的动静,陆苗猛地一回头,手里举着锅。 “你不准动,”她的语气凶巴巴的:“不能剥夺我独自给心爱的人煮面条的权利。” 江皓月只好回到床上。 他出神地看着她忙碌的背影,嘴角不自觉地挂上一抹幸福的笑。 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悄悄地震动了一声。 是一条新来的短信,发件人显示的是“芳姨”,江皓月点开信息。 【小江,陆苗什么时候回来?我想跟她通电话。你们那边下雨,她衣服够穿吗?】 他凝视这条短信,简单的一行字,看了大概五分钟。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复。 这时,又有新的一条短信进来。 【她在你那儿玩够久了,你帮我跟她说,差不多时间要回来了,不能老麻烦你。】 “你在看什么呀?”煮面的空档,陆苗回过头跟他搭话。 江皓月下意识地迅速合上手机屏幕,选择了瞒她。 “没有。” 锅子内,美味的面条汤汁咕嘟咕嘟地沸腾。 外面的世界大雨倾盆。 他一向不喜雨天,此刻却希望这场雨能下得久一些,将她困在这儿。 他没有城堡,却私心地想要一直一直看着她,怎么看都不觉得足够。 “大功告成。” 煮好苗条,摆好餐具,陆苗专为顾客小江开设的面馆可以开门营业了。 他在椅子前坐定,她却卖了个关子,不肯把手中的筷子给他。 陆苗叉着手,轻咳一声:“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此面……我煮的。要想吃我面,你需要付出点东西。” 他判断她是假装出恶霸的模样,于是配合地开始演良家妇女。 “什么东西?”他仰头,无辜的眼神看向站着的她。 陆苗弯起嘴角,微微俯身。 手指轻佻地托起他的下巴,她的目光和他纠缠在一块。 “这位小娘子的,一个吻。”暧昧的视线移向他形状好看的薄唇。 江皓月心道:她果然是在演恶霸。 “如果我付不起呢?” 小娘子月月吸了吸鼻子,凄惨兮兮地问道。 “你付不起?”恶霸那叫一个生气呀。 他点点头。 陆苗恨恨地想:江皓月太坏了,他这不就是在装可怜吗?嘴明明在这里,怎么会付不起呢! 脑筋一转,她也不恼,反倒风情万种地冲他笑了起来。 “唉,没办法,我真是个善良的店家呢。你付不起的话,我可以先借你嘛……” 说话间,她动作利落地,在他唇上“啵”了一下。 ——嘻嘻,亲到啦。 她心满意足地把手里的筷子给他,江皓月笑着接过。 “我不是白借的,你下次记得连本带利还我。” 打劫后的恶霸,忠实地坚持着自己的设定。如果她没有笑得那么开心,语气说不定还能有点震慑力。 这戏是演不下去了。 小面馆唯一的客户,一如既往地对厨师的手艺赞不绝口。 “为什么你煮的面格外好吃?”他认认真真地发问。 陆苗托着腮,神情严肃地思索良久。 “被你发现了啊,我用了秘方。” 江皓月没想到这话她也能接,饶有兴致地停下筷子,听她要胡诌出些什么。 “愿闻其详。” “秘方是,”陆苗盯着他的脸,一本正经道:“添加了100吨的,我对你的爱意。” 江皓月终是没憋住,扑哧笑出声。 陆苗讲完自己也不好意思。 “笑得够了啊。”她提醒他。 他捂着嘴,肩膀抖个不停。 “你还笑。” 她拍着桌子,郑重其事地威胁他。 “你再笑我现在就要讨债哟。” 为了展示自己不容小觑的危险程度,陆苗朝着江皓月,高高地嘟起嘴。 他伸手将她捞进怀中。 陆苗心跳如鼓地地盯着他,眼见他的吻覆下来。 这次是,江皓月主动的。 她能闻到他身上好闻的气味,温柔地和自己的融合到一起。 那个吻冰冰凉凉的。 他的手捧着她的脸颊,她不敢乱动,轻启唇瓣,配合他。 渐渐地,相连处变得湿润、柔软,身体发着热,她感到微微的窒息。 两人分开。 江皓月重新拿起筷子吃面。 这下陆苗彻底老实了。 她完全一副被亲傻了的样子,呆呆地愣在原地。 整个人,哪还有刚才坏恶霸的半点影子,活脱脱一个被轻薄的小媳妇。 第61章 欲来 傍晚,雨小了些。 陆苗洗澡的时候, 江皓月说自己有事处理, 要回学校一趟。 下楼后,他在旅馆外给陆苗妈妈打了个电话。 电话没响几声就被接了起来。江皓月双手捧着手机, 认真地问了好。 “哎,小江啊,”林文芳对他的语气也很亲切:“陆苗在你旁边吗?我想跟她说说话。” “她不在……” 江皓月顿了顿,鼓足勇气道:“阿姨,我有话想单独跟你说。” 然后, 他把自己和陆苗的事跟林文芳说了。 他跟阿姨坦白,自己喜欢陆苗已经很久了, 以后的人生想跟她在一起。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 江皓月安静地等待着, 不论沉默结束后林文芳的态度是什么, 总归该是由他来面对。 “小江啊……这么多年,阿姨看着你长大的,知道你是个好孩子。” 她思考着措辞, 表达得很是委婉。 “但是我们家陆苗,脾气倔、脑子轴, 缺点多得很, 她配不上你。” 江皓月心里跟明镜似的。 更早的时候, 他高三,陆苗高二, 林文芳发现了他们之间的苗头, 她提出让陆苗去上补习学校, 寄宿式的。 那样做的缘由是什么……陆苗也许认为,她妈妈是不想让她影响他的学习,想让她去正规的补习机构提高成绩。可是江皓月,他一直很清楚阿姨的意思。 谁配不上谁,林文芳的意思他不至于听不明白。 林文芳叹了口气。 江皓月没说话,但她知道他在听。对话到了这个程度,虽然会让他伤心,但她身为陆苗的妈妈,也不得不把话说开了。 “我和你陆叔叔的情况,你是知道的。我忙前忙后,这辈子就为这一个宝贝女儿活了。我希望苗苗别像我,一辈子不要有太多挫折,等念完大学,有个轻松的工作,找一个能保护她的人,简单又幸福的过完一生。” 江皓月最知道陆苗内心是个单纯的小孩子,需要保护。 他喉咙里那句“我能保护她”,生生地卡着,无法理直气壮地说出来。 “以后,我也能……”他的声音一点儿底气也没有:“阿姨,我能做那个保护陆苗的人……” “上周,高利贷的人又找来了。” 林文芳打断了他的话。 “你们父子离开,没人敢租进来,他们把你们家的门锁撬了,里面剩的些杂物也想搬走。我看不过去,先给你们垫了点钱,把他们打发走了。” “小江啊,”她明确地对他说:“他们还会再找来的。” “你是我们的省状元,你在的学校问一问邻里就清楚,他们现在不找你,是看你在外省。但他们守着你回来呢,你知道什么叫高利贷吗?一天没还,利息就在往上翻。陆苗和你有关系的话,他们也会找她。” “阿姨,我今年打工赚了点钱,还拿了奖学金那些的……” 江皓月的话中尽是酸涩与困窘:“我已经汇了一部分钱还给陆叔叔,您那边的钱,我不能让您帮我家出,您把数额告诉我。” “不用啦小江。” 林文芳对他说话客客气气的,这么多年来,她一直非常善良地在帮助他和他家。 “你一个人在外地,那样的身体状况要学习又要打工,你的钱来得不容易,够自己生活已经很了不起了。我包括你陆叔,能帮你的只有一部分。小江啊,你爸爸欠的钱,有多少你是知道的。” 电话那头的声音模模糊糊。 不知什么时候,雨又开始下大。 江皓月艰难地吞了吞口水,极力使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平静稳重。 “阿姨,我会努力赚钱,我保证。现在我半工半读,以后我毕业了,能赚更多的钱。虽然我是残疾,但我能够生活自理。我不会让苗苗受苦的,我会尽我的全力给她最好的生活。我爸那边我不会跟他往来的,我是我,他是他,苗苗有我来保护。” 他说得很感人。可惜,林文芳没被说动。 “你的意思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命苦啊。” “陆苗的录取结果出来了,”她不住地叹息:“她的第一志愿没上。” “小江,你说的那些,全是以后的事呀……” 江皓月举着电话,愣在原地。 他天天查,一天查好几次,没有出结果,偏偏是今天出来了。 他知道,陆苗妈妈说得对。即便有再大的决心,还没做到就全是空话。 除了陆苗这个傻姑娘,有谁会愿意忽视已知的风险,去搏一个未知的未来。最为她着想的,她的母亲,为她选择的道路无视是对于她风险最小的。 电话另一端传来哗哗的雨声,夹杂着风,林文芳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说服江皓月。如果没有的话,陆苗已经好几周没有联系家里了,她每天都在为女儿的情况焦急。 她希望陆苗尽快回来,回到自己能够管辖的范围。 “你肯定看出来了,陆苗对你有很深的感情。她先前跟我还有她爸爸生气,因为我们拦着她,不让她报你那里的学校做第一志愿。你那边的学校分收得多高,身为考生,她怎么会心里没数呢?陆苗任性归任性,她是个懂事的孩子,不想报本三让家里花钱,但你那边的本二,她大概率是上不了的啊。她那么执着,铁了心要去找你,我们怎么劝,她都不听……说实话,我挺怕看到陆苗这个失控的样子。人年轻的时候,被情感冲昏头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街上的风呜呜地吹,像是谁的哭声,凄楚又可怖。 江皓月一言未发,直到林文芳把她想讲的话说完。 “小江,你跟阿姨坦白这件事,说明你是尊重我的意见的。” “如果你问我同不同意你们在一起,我是不同意的。” “……” 通话结束。 江皓月仰头望向倾盆大雨,满目空洞洞的茫然。 他忽然不知道要做什么,就那么傻站着,站了好一会儿。 而后,他又拿出手机,拨打查询电话,查了一下陆苗的录取结果。 刻板的机械音一字一句地确认了,她被第二志愿的本地大学录取了。 江皓月抓抓后脖,又吸了吸鼻子。 他不知道手该往哪里放,不知道眼睛往哪里看;他的心脏很疼,眼睛也很疼。 他觉得,要是这会儿陆苗能抱抱他,兴许就不疼了。 他的苗苗是有魔力的。 可是不能。 他又怎么忍心,逼她从未来与他之间做出选择;逼她从家庭与她之间,做出选择。 江皓月最希望陆苗能幸福快乐,一生平平安安的。 江皓月是全世界,最希望的那个。 第62章 倾覆 陆苗从浴室出来, 江皓月不在。 她走到窗边,拉开窗帘。 外边的天彻底黑了。远的地方什么都看不见,只有雨在不停地下。 她一边吹头发,一边盯着门的方向看。 头发吹好了, 陆苗又心不在焉地看了会儿电视, 江皓月终于回来。 她从沉静的状态解封,一下子变得活泼起来。 他拎回来一袋子水果,她跑过去帮他开门, 关切道:“有没有淋湿啊,外面雨下得好大。” “没淋湿,”江皓月对她笑笑:“我去洗水果。” “你坐着, 这些交给我吧。”她抢走他手中的袋子。 陆苗跑去处理水果, 在房间里忙来忙去,像只勤劳的小蜜蜂。 不一会儿,她捧着一盘子水果,跳上床,钻到他怀里坐好。 江皓月正坐着看电视,她猛地一扑,他往后退了一退, 仍是被她挨了个正着。 “先给我们小江喂个什么呢?”陆苗自说自话地摘下一颗葡萄, 问他:“葡萄吃吗?” 他垂眸, 看了眼她递到嘴边的葡萄, 摇摇头。 “你吃吧。” 陆苗没多想, 把葡萄往自己嘴里一塞。 “你不吃葡萄还买那么多呀, 早知道应该少洗一点的。” 电视在放一档娱乐节目,主持人问几个嘉宾“你听过最好笑的笑话是什么”,陆苗看得入神,时不时地跟着里头的笑声音效一起哈哈大笑。 “哈哈哈哈哈,你听见他说的了吗?哈哈哈,太好笑了吧。” 她擦了擦眼角笑出的泪花,忽然发现江皓月已经很久没有说话,转头看向他。 他也在看电视,眸子静静的。 “你怎么不吃水果呀?” 陆苗微妙地察觉到了一些东西,小心翼翼将水果盘往他的怀中放。 “是不是腿还疼啊?” “没。”他答得简洁,没有看她。 电视节目仍然在放。 音乐和笑声全是电视里的,外面的世界大雨倾盆。 夜渐渐地变凉。 她知道他有事要跟她讲,被喊的时候,一点儿也没惊讶。 “苗苗。” “嗯?” 江皓月的语气,淡得听不出任何情绪起伏。 “你什么时候回去?” 陆苗的笑意凝固在脸上。 “我不回去,干嘛问这个啊?你吓到我啦。”她反应过来之后,依旧在努力地冲他笑。 可他的下一句话,彻底地让她笑不出来了。 “刚才阿姨跟我打电话,录取结果查到了,你的第一志愿没上。” 他们充分地知道,这个信息意味着什么。 陆苗试图从江皓月的表情里找出点什么,比如失落、比如惋惜,比如难过。 他什么表情也没有,他很平静。 “我不回去,”扭过头,陆苗的态度一如既往地果决:“我不要再跟你分开。” 江皓月劝她:“你继续呆这儿不现实。” “现实,我早就想过了。” 她沉着气,不想让江皓月觉得自己是个无理取闹的孩子。 未来跟他在一起,是经过她深思熟虑的结果。 “既然没上第一志愿,我不打算继续读书了,我想去找工作。” “什么工作?” 仿佛有商量的余地,他没有第一时间反驳她。 “很多工作高中学历就可以应聘了,我从那些工作做起,攒了钱以后,我可以摆摊做生意。你夸过我厨艺好,我觉得这就是我的特长,不论在餐馆打工还是摆摊做吃的,我的特长有了用武之地。大学四年时间,在学校里学到的东西才没有在社会学到的实用,我用那些时间打工做生意,还能跟你在一起,多好啊。” 陆苗眨巴着她那双闪闪发亮的大眼睛,字字句句讲得有板有眼。 江皓月毫不怀疑,她真的会将自己的话付诸于行动。 小姑娘浑身充满一往无前的勇气,为了他,她什么都不怕。 “厨艺?” 他嚼着她话中的字,不咸不淡道:“你做的东西,很普通,不能称之为特长。” 他说这话的样子认真极了。因为他说得这么认真,陆苗突然记不起他之前夸赞自己是什么模样。 “你不是很喜欢我做的东西吗?” 她满腔的热情被瞬间哽住,眼眶不自觉地发酸。 “我说的时候,没想到你会往这方面想。”他坦荡承认,先前说的是假话。 “后天走好吗?” 没给她更多发问的机会,江皓月说:“你明天想去哪,我们计划一下。” “你不要这样阴阳怪气地跟我说话!” 陆苗绷不住了,她气呼呼地朝他吼,吼完之后,不管不顾地砸进他怀里,手脚并用地抱住他。 “甩开我是不可能的,赶我走是不可能的,你喜欢我的话,我就哪里也不去。你别自作主张地觉得,对我说些狠话,逼我回去是为我好。我知道自己最想要的是什么,对自己最好的是什么——我想跟你在一起,再辛苦都乐意。” 他叹气:“你冷静点,我说的是真心话,你在这儿……” “别劝了,我不回去。” 她直接打断他的话,那些用来拆散他们俩的说辞,她一个字都不想听。 “人生这么短,意外这么多,我永远不要放开你的手。万一我得急病了怎么办?我出车祸了,忽然火灾了,地震了……” “陆苗。”江皓月冷着声音喊她。 陆苗没忍住,小声地哭了,剩下点力气虚虚地扯着他的袖子,像只被抛弃的小猫。 跟他分开这一年,她怕惨了。 尘世总沉浮,人间多离散。不用天灾人祸,即便两个人携手走着,都不一定能走到最后,她又怎么去相信那句虚无缥缈的“有情人终成眷属”,有恃无恐地放开他的手呢。 她不想,不乐意,不敢。 悲哀的是,陆苗的眼泪对江皓月没有用了。 他未曾软化,不再像从前那样,温声哄她。 他在等她哭完。 “好,我知道了。我妈跟你打电话,她劝的你对吧?”陆苗自己止了哭,抹掉眼泪。 他伸手去拦她,差了一步。她从床上爬起来,拿了桌上的钱包,开门往楼下跑。 她没穿鞋,外面下着大雨。 江皓月拄着拐杖,追到一楼的时候,已经看不见她的人影。 他带出来的伞忘记用,护住怀中她的鞋,不知方向地冲进了雨幕。 黑漆漆的夜是遮住眼睛的布,铺天盖地的雨滴是一把把刀子,往最疼的地方割。 “陆苗……” “陆苗……” 他慌不择路,拼命走得更快一些。 拐杖打滑,江皓月重重地在水泥地上跌了一跤。 他仿佛失去痛觉,爬过去捡起拐杖,没等站稳,又急着往前走。 陆苗在隔了几条马路的公用电话亭打电话。 她颤抖着,声嘶力竭地对电话那边的人说:“我要跟他在一起。你们不是我,凭什么替我选?” 她的脸皱巴巴的,鼻子通红通红,她在哭。 江皓月隔了条马路看她。 陆苗爱江皓月。 这世上,陆苗最爱江皓月。 江义不爱江皓月,他爱的是他身上陈露的影子,他将孩子视为他们爱情的结晶。 陈露不爱江皓月,她爱自由,爱她自己,她选择抛弃家庭,开启她新的人生。 陆永飞和林文芳爱护江皓月,出于愧疚、出于亏欠,出于他们的善良。 连江皓月,他也不爱自己。 只剩陆苗爱他。 可是,他不能要她的爱。 江皓月不爱他自己,他爱陆苗。 第63章 废墟 陆苗打完电话回到旅馆, 江皓月不在。 房间一共那么大,一眼望尽。 她不死心,失魂落魄地找了他一圈,只发现他留在桌上的字条:【我回宿舍了】。 寥寥五个字, 没有多余的关切, 鲜明地与她划清界限。 放在字条旁的,是被搁置许久许久的旅行计划表。江皓月不知道从哪里把它翻出来,用来提醒她, 他之前说的“你明天想去哪,我们计划一下”。 他带来的东西很少,这会儿全带走了。 陆苗盯着计划表看了几分钟, 揉成团, 丢进了垃圾桶。 切好的苹果氧化,身上淋湿的衣服冷掉,她死气沉沉地在房间里坐着。 等到凌晨两点,陆苗不得不认清现实:江皓月今晚不会回来了。 陆苗做了一夜的噩梦。 清早,拍门声将她叫醒。 睁开干涩的眼睛,陆苗迅速挣脱困意,从被窝里坐起来。 ——江皓月回来了! 她没有半点犹豫地拉开房门。 外面站着的人, 出乎她的意料。 “爸爸, 妈妈……” 陆苗哑着嗓子问:“你们怎么来了?” 林文芳和陆永飞皆是一脸倦容。 现在不过凌晨六点, 他们是连夜赶来的。 “你这孩子太让人操心了, ”陆永飞单刀直入道:“我们来带你回去。” “我不回去。” 陆苗执拗得不可思议。 “昨天在电话里我已经跟你们说得很清楚了。我有权利选择自己要过什么样的人生, 跟什么样的人在一起。” 林文芳被她气笑:“陆苗, 我生你养你十八年,你竟然跟我说出这种话。” “是,我知道这样对你们说话很不应该。” 陆苗的下巴微微仰高,眼神定定:“但你们反对我和江皓月在一起。” 林文芳盯着她,目光中满是痛心。 “我看你真是被鬼迷了心窍,爹妈也不认了,”她冷哼一声,语气变得尖利:“选择?你凭什么有权利去选择?” “你来这里的钱不是我们出的?你住的旅店花的不是我们的钱?你身上的衣服鞋,所有的一切不是我买的?你的钱用差不多了吧?不必再向我们要了吗?你跟我谈选择,你花着我的钱,在这儿跟我谈选择?” 陆苗倔强地挺直脊梁,不愿松口:“我不花你们的钱,我会去找工作。” “陆苗,你到底是傻了还是疯了?”陆永飞皱紧眉头:“一个人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拿个高中文凭,你打算出去打工?” “我不是一个人,”她露出小小的笑,颊边有浅浅笑窝:“江皓月也在这儿。” “行,那你等会儿听听他怎么说吧。” 林文芳抱着手,表情似笑非笑:“我们跟他通过电话,他一会儿就来。” 他们进到房间里,气氛糟到了极点。 就在这时,林文芳眼尖地发现屋里多出了一张床。 “加的床是怎么回事?你们睡一个屋?” 陆苗瞥了眼用来堆杂物的小床,轻描淡写道:“他不睡那个床。” 她侧身,给她妈妈指了指房间正中心的大床:“我和他一起,睡那张。” 陆永飞和林文芳的脸色,被她气得一阵青一阵白。 “陆苗,你想怎么样?” 林文芳没忍住,歇斯底里地冲她吼了起来:“你没本事考来,准备大着肚子留在这里,让上大学的江皓月养你?” 这话说得相当难听,陆苗攥紧拳头,清清楚楚地重复道:“我不用他养,我会去打工。” “哦?打工。” 林文芳将那样的生活撕碎了,血淋淋地扔到她面前。 “大着肚子,拿个高中文凭,给人点头哈腰地打工,每日最大的盼望是你老公早点回家。这就是你所谓的,被你选择的、心心念念的,你想要的人生,对吧?” 陆苗的胸腔剧烈地起伏。她有一肚子想说的话,但她极力地,将它们全部咽下去。 对面是她的父母,她明白自己和他们是无法讲通的了,索性不说。 “随你怎么想吧。” 她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倔得让人恨。 陆永飞看着眼前的亭亭玉立的女儿,恍惚间想起她还是小不点的时候。 林文芳举着鸡毛掸子要收拾她,她被打得嗷嗷大叫,被追得满楼乱跑……可是她没错,就坚决不会认错。 好似一眨眼那么短的功夫,那个调皮的小娃娃,就长得这么大了。 他揉着发疼的太阳穴,拿现在的陆苗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房门没关,在这个林文芳接近崩溃的时间点,江皓月来了。 他礼貌地扣了扣门,不知先前的话他听了多少。 陆苗第一时间走到他身边,他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江皓月的出现和他此刻亲昵的举动,让陆苗有了底气。 不过,这底气只维持了几秒。 “叔叔阿姨,你们别跟陆苗生气,别对陆苗失望。” 他的表情看上去,温柔又平和。 “正好大家都在,说清楚吧。” 陆苗望着他,他甚至分出心思,对她笑了笑。 “苗苗,我一直把你当妹妹,叔叔阿姨误会了。” 如坠冰窟不过如此,她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用尽全力试图去理解他的那句话,其余的什么,她都想不起来。 “叔叔阿姨,你们出去吃个早饭吧,我跟陆苗说一会儿话。” 江皓月把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他送陆永飞和林文芳出门,给陆苗留足了缓冲的时间,给她留了的脸面。 等他重新回到房间,这里终于,又一次只剩下他们俩。 在这个房间,他们紧挨着一起看电视,他吃她煮面的面,他帮她吹头发,她轻柔触碰他脆弱的断肢处,她安慰他的疼痛,她对他表白对他许下一生的诺言,他们拥抱、亲吻,缠绵,依偎……这是一个装满美好回忆的,属于他们的小天地。 “我爸妈走啦!” 陆苗自然地挂到江皓月的身上。 她吸吸鼻子,声音轻轻的、娇娇的,带了些毫无杀伤力的责怪。 “笨蛋,你好歹编个像点的谎呀,当我是妹妹……你说了自己信吗?” 他没有拂开她的手,纵容她做一切想做的。 可他对她说:“那是实话。我的亲人关系淡薄,我一直把你当成的亲生妹妹。” 亲切又恶毒,他管她叫“亲生妹妹”。 陆苗被这四个字恶心得起了一阵鸡皮疙瘩。她松开圈住他的手,再也没法继续伪装出无事发生的模样。 “你会亲吻自己的妹妹吗?”她一脸的好笑。 “比那个更出格的事,我们也做了,你不会忘了吧?” 陆苗不要脸皮,她什么都敢说。 江皓月避而不谈的话,她愿意将那天浴室发生的细节,仔仔细细地复述一遍。 她直视他的眼睛,要从里面找出他说谎的痕迹。 江皓月的双眸灰蒙蒙的,静谧空旷。 他凝视着她,眼里却仿佛全然没有她。 他说:“因为你喜欢我啊。” “我是个残废,你家对我有恩,从小照顾我,连我上学的钱都是叔叔给我出的。你喜欢我,不嫌弃我是个残废,你要我和你恋爱、对你负责,和你结婚,那也没什么,我愿意接受。” 江皓月摸了摸陆苗的脑袋。眼眸中,是与往日无差别的疼爱。 “你年龄小,贪玩好奇。你觉得什么好玩,我全部陪你玩。” 他太了解她了。 陆苗是在江皓月手心中长大的呀,再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该怎么样能让她伤心,该怎么样彻底地弄碎她的心。 “玩?你把自己当成一个好玩物件?你把我对你的感情说成我觉得新奇,我在玩乐?因为你是个残废,你在对我报恩?我不嫌弃你,你就愿意付出?” 短短一句话,她一字一顿,说得颠三倒四。 陆苗连呼吸都开始不畅,胸口钝钝地疼了起来。 “你没喜欢过我?” 她如此艰难地问出这句话,江皓月答得毫不犹疑。 “你问男女之情的话,没有。” 他说没有。 “和我一起拍的情侣大头贴是什么?老了我们一起去海边去吃芒果冰的约定是什么?更早的时候,我们之间的不早恋协议是什么?” 陆苗尝试让自己语气听上去更加咄咄逼人。可是她发现,她能找出来的,江皓月喜欢自己的痕迹,少得可怜——翻遍脑海,最后说成三两句话,就用完了。 “你误会了。” 这是关于她的疑问,江皓月全部的解释。 是了,他解释过了。他那么做,因为她喜欢他,所以他愿意配合。 那些,跟他喜欢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然后,她不合时宜地想起,促使她告白的那夜,他的舍友跟她在火锅店的对话。 她问:“为什么你们会知道,我不是他喜欢的人,是他的邻家妹妹?” “江皓月说的呀,”他们回答她:“他强调了很多次呢。” 之后,告白成功。 江皓月的克制,江皓月的挣扎,江皓月的欲言又止……她不是一无所察,所以她才会在他有所回应时欣喜若狂,不是吗? 陆苗挺想哭的,她觉得自己好可笑。 但她哭不出来,眼泪好像在昨天全掉光了。 不能轻易放手啊,陆苗对自己说,是这么喜欢的江皓月呀,说不定,还有一丝希望呢。 “江皓月,你不能骗我。” “你喜欢我要跟我说。你这样认真骗我,我要信的。” 她咬着唇,小心地捧上自己缝补好的心意。 它经不起二次的伤害,但凡他的声音大一些,它就要碎掉了。 “那你如果是为我好,一定要我回去。你跟我说,你让我乖乖听你的话读完大学,我再来你城市找你;或者,我回去复读一年,再经历一次高考。” “你跟我说,来日方长,我们以后能够在一起。你喜欢我的话,不能骗我。” 他拒绝她的时候,总归比他拒绝其他女生要委婉很多,温和很多。 江皓月静静思考了一会儿,慎重地对她说:“你回去读书是好的,为了我耽误前程,对你而言代价太大。你想让我跟你在一起,等我以后有能力了,我是愿意的。” 她面白如纸,心脏好似被人凿了一个洞。 它飞速地渗漏,凹下去,缩成扁扁的一团。 “嗯。”她笑:“让你选,你不会跟我在一起,是吧?” 江皓月仍是那套说辞:“我是残废,我没得选,你有得选。” “我知道了。”陆苗不忍再听。 罢了,她想。 到此为止吧。 第64章 溃烂 陆永飞和林文芳不知道江皓月对陆苗说了什么。 等他们回到旅馆,她已经开始收拾行李。 江皓月把他们送到火车站, 陆苗一路没说过话。 上火车前一刻, 她走在最后……他和她寻常地告了别。 隔着车窗, 江皓月凝视着陆苗背对自己的后脑勺。发车广播放了两遍,她终是忍不住回过头来。 站台人群来往, 其中她唯一熟悉的那个人影,再寻不见。 八月的炎热夏季,她脸白得像纸, 手凉得像冰。 回到自己的城市,陆苗的生活回归了正轨。 开学,她去录取她的大学报到,念自己根本没有兴趣的金融。 她的高考分数高了那个学校录取分几十分,每每提起这件事她的爸妈就会惋惜“你看吧, 读的那个破学校,叫你当初不听我们的, 本来可以上更好的”。陆苗一句不驳,再多说几句,他们便会自发地止住话题。 父母不太乐意谈论有关她和江皓月的事, 尤其是在有外人的时候。 刚从首都回来, 他们念了她几天——“你怎么傻成那样”、“你太幼稚了”、“你就是没吃过苦才会这么天真”, 陆苗由着他们说。到后来,他们也不爱说了, 大约是觉得丢脸, 觉得女儿当时的做法让他们难堪。 然后, 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 仿佛暑假那些激烈的争吵,是陆苗做的一场不值一提的,荒唐的梦。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陆苗变得越来越安静。 入住学校宿舍,舍友们对她的印象一致是:这女生长得很漂亮,只是性格太孤僻了。 作为大学新生,大家都在兴致勃勃地考虑参加不同社团,积极地去聚会和活动。年轻的小姑娘小伙像刚放出笼的鸟儿,享受着自由的生活,忙着认识新朋友。 陆苗却不是的。因为出众的外貌,一开始她身边不乏关注的目光。但她刻意地避开人群,不愿意和人交流。 在欢快闹腾的新气象中,她是格格不入的一抹灰色。 那些想要跟她做朋友的、想要跟她变亲近的,小心翼翼传达过来的善意,被她一次次地忽视、挡住,渐渐地它们减少,最后消失。 一整天,身处人来人往的校园和闹腾的八人间宿舍,陆苗可以一句话都不说。 高中时期的校友偶然在学校碰见陆苗。她的气质变化太大,如果不是脸长得一样,他们几乎认不出眼前的人是曾经那个阳光又活泼的姑娘。 以为陆苗是不适应新环境,他们上前跟她打招呼,她的反应生疏而冷淡。 林文芳一点没觉得女儿出了问题,相反,她觉得这是好事。 从前,她嫌陆苗太闹腾,现在她的模样,被林文芳解读为文静、沉稳,这是一种长大的表现。 家在本地,每个周末陆苗都要回家。 对于现状林文芳很满意,她能掌控陆苗的情况,将她保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陆永飞那边,他的工作忙,关心陆苗的方式是,他相当大方地一次性给了她半年的大学生活费。 舍友们没有一个不羡慕陆苗。即便是父母离异,她有关心她的妈妈,有求必应的爸爸,得到的爱和零用钱,全是双份的。 这样的姑娘,本应是快快乐乐的,但她偏偏愁着一张脸。 她们私下嚼舌根:世上就是什么都不缺的人,会成天地矫情这个,矫情那个。 不知何时起,陆苗有了失眠的毛病。 睡在她对床的女生,清晨四五点起夜上厕所,发现陆苗睁着眼睛。 她没有辗转反侧,也没有玩手机,呆呆地望着空白的天花板流眼泪。 女生没敢跟她搭话。由于这个画面莫名的渗人,陆苗不在寝室的时候,她和其他舍友悄悄地讨论她,讲着讲着,大家都有点怕怕的——是不是陆苗的精神状态有些问题。 原来大伙都不止一次撞见过,她睁着眼睛不睡觉的样子。 宿舍里稍稍能跟陆苗讲得上话的妹子,找了机会委婉地问她:“你晚上是不是睡得不太好?” 陆苗回答:“我不想睡觉,睡着了会做梦。” 妹子疑惑:“你经常做噩梦啊?” 她说:“不是。” 多的东西陆苗便没有再说,同寝的人更觉得她莫名其妙,古怪到不行。 施澈算是高中跟陆苗玩得很好的朋友。暑假她人不在家,他找不到她,开学他又找了她五六次,她始终没有答应出来和他聚一聚。 一来二去,他明白她是故意不想见他,直接去她的大学堵人。 陆苗形单影只地出现。 不过短短几个月,她瘦了一大圈。 “猛弟,你这是……减肥啊?”施澈被她吓到,连玩笑都开得不顺畅了。 陆苗对他笑了笑,连他叫自己那个难听的外号,都不再在意。 宛如一夕之间,她身上那股生动的朝气被抽得干干净净。 一双大眼失去亮光,望进去是一片沉沉的灰烬。 她拒绝他一起吃晚饭的邀约:“不去了。我得回宿舍,要看书。” “不行,”施澈扯着她,往校外走:“我请你吃饭。” 施澈没上大学,拿到高中毕业证之后,直接去他爸的工厂里打工。现如今他混得风生水起,驾照也考出来了。 载陆苗,他不再骑着以前的五彩带音响电动车,他买了一辆看上去就很贵的小轿车。 本想开着它来,跟陆苗炫耀炫耀,见到她以后,施澈已经没了那个心思。 她整个人的状态,太糟糕了。 “喂,你是被人下蛊了吗?我带你来吃水煮活鱼,是水煮活鱼啊,你还是不开心!” 施澈长长地吁了口气:“那你的问题就严重了啊。” “你想多了,”陆苗一脸的轻松:“我没不开心。” 他心下烦躁,想叫老板上几打啤酒,记起陆苗是个乖乖女不喝酒,临时换成了雪碧。 给她满上一杯雪碧,施澈不绕弯子,直接问她了。 “不是去见江皓月了吗?” 听到他的名字,陆苗脸色微变。 “你高三就盼着一件事,考完试去见江皓月。暑假见了他,得偿所愿,怎么会不开心成这个样子?” 她抿了口饮料,开始走神。 舀起锅里的鱼块,施澈嘟囔道:“你心里有事的话,找我说呗,憋着干嘛?” 陆苗苦笑:连施澈也知道啊,她确实是,无人可说。 江皓月这个名字,已经和自己不在同一个圈子,且逐渐地,淡出她的生活。 跟谁说都不合适,她心中意难平。 不知道是哪里开始错了啊,如果没人有错,那就是她的错。 知错要改,可她不想改,不想把他忘记。 所以,陆苗也不肯承认是她错了,她自己跟自己较劲,自己跟自己赌气。 她说:“我总觉得自己行的。” “报志愿的时候,觉得行。” “后来第一志愿没上,觉得不上大学行。” 指尖划拉过杯沿,饮料的气泡从杯底涌上来,一颗一颗地裂开。 盯着汽水,她神色恍惚。 “直到现在,我还是特别想证明给他们看。” 陆苗有一肚子的傻话,没处说。任何人听完都会觉得她很蠢,是不是脑子出了问题。 听完她的话,施澈得出的结论和其他人无异。 “陆苗,我觉着你在钻牛角尖。” 所有为她好的人,说出的话是相似的。 可不是在钻牛角尖吗——她困在自己为自己画的圈圈里。 水煮鱼的锅见了底,饮料开到第三瓶。 陆苗跟施澈干杯,仰头喝光杯里的水。 “牛角尖……”她轻笑。 “我的人生是为了江皓月活吗?” 她攥紧杯子,咬紧牙关。 “我就没有自己想做的事吗?” 借着劲头,她眼里的稍稍有了几分从前的光。 “我连一个特长都没有吗?” 陆苗一拍桌子,坚定道:“其实,我也没有很喜欢江皓月。” “咳,”他被呛到:“猛弟,醒醒,你喝的是汽水,说得什么胡话啊。” 她凉凉地扫了他一眼,接着,左看看,右看看。 陆苗捞起自己丢在地上的书包,拉开夹层拉链,翻出一本卡通大头贴相簿。 她替自个儿满上雪碧,一边喝,一边翻。 施澈算看出来了,这人是想借汽水装醉…… 本来挺搞笑的一幕,他都准备笑了,忽然听见她说话。 陆苗用很轻很轻,又很难过的声音,小小声重复道:“我没有很喜欢江皓月。” 他凑过去看,看见他俩的大头贴。 烂大街的粉色爱心,男孩女孩挤在屏幕正中间。 两人笑得很幸福,他的手搭着她的肩。 陆苗的手指按在大头贴边沿,看了又看,擦了擦他的笑脸。 “啪嗒。” 她哭起来没声音,头垂得很低。 相簿上的小水珠好似错觉,很快被她擦掉。 施澈动了动唇,想说些什么,后来还是没说。 陆苗很快恢复好了。她再度仰起头来的时候,一点儿不像掉过眼泪的样子。 “我得好起来。” 这句没头没脑的话,是给关心她的施澈一个交代,也是她对自己的劝诫。 他大概猜到,她和江皓月之间发生了不愉快的事,总归她想走出来,想法是好的。 于是施澈对她点点头。 …… 他和陆苗的第一次见面,她在学校操场单挑一群男生。 那时施澈想:这女的是我见过最疯的人。 时至今日,施澈仍在感叹:陆苗是我见过最疯的人。 下一次他听到她的消息才知道,陆苗退学了。 第65章 南墙 陆苗的叛逆期来得轰轰烈烈。 她从小就属于那种上蹿下跳,闹到不行的皮孩子。父母离异之后, 林文芳对她的管教越发严格, 一心希望她能够成材。陆苗爱她的妈妈, 所以她不想辜负她的期望,循规蹈矩地按照她计划成长。 江皓月是陆苗的一次“不听话”。那次的反抗之后, 她看清了父母在自己身上设下的束缚,也正是因为她的反抗,他们加大了对她的控制力度。 回家后, 陆苗尝试重新做回那个乖孩子。 父母对她的压抑,以及她对自己的压抑,日积月累,待到某一个时刻,忽地触底反弹。 给爸妈留下两封长长的信, 陆苗背上背包,在一个周末毫无征兆地离家出走。 林文芳读了陆苗的信。 读到最后一段, 她捏着信纸,一下子没忍住,哭得肝肠寸断。 【妈妈, 不撞南墙不回头, 原谅我稍微离开你一阵子。 我知道, 你会觉得我这样做没意义,又很蠢。 你想保护我, 让我少走弯路。 但我还是想去撞一回。 痛了, 我愿意受着;至少我能死心, 我能甘愿回头。 我会照顾好自己,请不要挂念我。】 用词像是很贴心、很明白事理,可是离家出走,就是离家出走。 她想来想去,想不明白陆苗这孩子是随了谁,脾气倔成这个样子。 “我得报警,把她抓回来。”林文芳哭过之后,立刻想着如何找回女儿。 “算了吧,事已至此。”陆永飞看完信,结合上一次的事,反而释然了。 “陆苗年轻,她不懂事、天不怕地不怕,却也是因为年轻,她有走错路的资本。像她说的,既然她愿意出去受受苦,你不如由着她,她知道难了,她就回来了。我们劝得再多,有什么用呢?” 他说得这么轻巧,林文芳听着便气不打一处来。 “你是她的监护人还是我是她的监护人?由不由着她,是我来决定。要不是你,她能做出这么出格的事吗?陆苗带走的钱,是你给的生活费,你平时一点儿不管她,给钱倒是大方,看看这钱最后被她用来做什么了。还有江皓月,他是你当年造下的孽,如果没有你惹祸,就没有后续的纠葛,我们家也不会欠下这笔烂账。” “你冷静一点,不要把所有事混在一起说。” 陆永飞被她囔得头疼,揉了揉紧绷的太阳穴。 “陆苗会这样,是你逼的。要不是你管得她那么紧,她不至于离家出走。” “我逼她?”她揪着这个字眼,双眼咄咄喷着火:“我做的哪件事不是为她好?我每天辛辛苦苦为了她,那叫我逼她吗?” 两人争着争着,又是一阵口角。 陆苗走得悄无声息,似乎任何人都没告诉。 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甚至没人知道她计划离家出走这件事。 即便是报警,仍旧没什么作用。没有她去哪里的线索,如何在茫茫人海寻到她的行踪。 陆永飞和林文芳联系了陆苗高中的朋友,她们没有跟她联络;他们找去陆苗的大学,宿舍七个女生,她们皆是一副跟陆苗不熟的样子。 问来问去,其实还有一个人……陆苗大概率不会去找他。 万一她去了,那孩子的性格肯定早就联络他们,跟他们报平安了。 自上次一别,陆苗父母没再跟他通过电话。 无奈,在尴尬和女儿的安危之间,明显是后者更为重要。陆苗失联快一个月,他们走投无路,拨通了江皓月的号码。 他们怀抱一丝希望,他说不定会知道陆苗去了哪里。 正是入冬的季节,江皓月从图书馆出来,手机响了。 陆苗父母绕着弯子,和他客客气气地寒暄半天,才支支吾吾说出了陆苗离家出走的事。 他站在路边跟他们打电话,不知何时,天空纷纷扬扬飘落一场雪。 电话打完,天也黑了。 结束通话的最后一句,江皓月说:“我会去找她的,你们别担心。” 把发烫的手机收进口袋,他望着地上薄薄的一层雪花,意识到冬季已经到来。 时间过得真快,一晃眼,他们分别的夏天,已经过去了好久好久。 她同样好久好久,没有跟他说过话。 江皓月想起陆苗没看过雪。 他们长大的南方小城,冬天不会落雪。 去年这个时候,他打电话给她,他说他这儿下雪了,她兴奋极了。 他记得很清楚,她的语气满是憧憬,用非常大声的声音对他说:“好希望明年我们能一起看雪。下雪就能堆雪人了吧,那该多好玩啊!” 江皓月安静地看了一会儿雪。 陆苗没来找他。 她可能不来找他了。 第66章 远方 远方没有诗和梦想, 远方是人生地不熟,远方是彷徨和空寂。 钱来得不容易, 陆苗辗转换了好几份工。 第一份工是餐馆工, 她负责点菜上菜;打烊后, 负责打扫洗碗和帮忙新一天备货。 老板娘跟她说得最多的话是“动作快一点”, 一天下来, 她累得连抬胳膊的力气都没有, 一沾枕头就呼呼睡去。 住的地方条件很糟,五十平米的单人公寓,住了六个女生,全是和她一样,年纪轻轻来外地打工的。 地方太小,没处放床,被单直接铺在地板上, 个人的空间也仅限于那床被单的大小。陆苗的班早, 她起床时要摸着黑, 小心翼翼的, 一不注意就会踩到睡在旁边的女生。 虽然那里缺点和不便有很多, 但是租金便宜。 餐馆工做了几周,同住的女生介绍她去帮忙串珠子。 耳环、手链、脚链、项链, 形形色色的手工饰品, 陆苗刚开始做的时候做得慢, 几天就熟练了。串珠子是按量算钱, 相比于餐馆, 不需要跑来跑去或者和顾客交流。 这个活陆苗只做了一周,主要是身体没法适应,她眼睛不舒服,手指节硬得弯曲都会疼痛。 后来她换了个住的地方,照样是合住。一个废旧车库改造的地下室,比起单人公寓好的地方是,有床可睡。 冬天的时候,又潮又冷,棉被硬得像一块捂不热的石头。屋子里常年有一股发霉的青苔的气味,上铺的女人抽烟,问陆苗要不要来一根。 即便是每个人都不容易的地方,仍旧存在鄙视链,床位在她对面的女生给陆苗使了个眼色。她知道那是因为什么,女人在不正经的场合上班。 “谁知道她有没有病啊……”女人不在屋子的时候,她们背后议论:“整天穿得那么暴露,吞云吐雾的,她抽的是什么都不知道。” 其实能是什么,不过是寻常的廉价香烟。 陆苗接过了她递来的烟,她没抽过这种东西,吸一口就猛烈地咳了起来。 烟掐了喉咙还是不舒服,她咳得眼泪都出来了,完全无法理解这种东西如何能替人排忧解难。 倒是因为这个契机,她跟女人相熟。 她介绍陆苗和她朋友一起摆摊卖衣服。 工作这件事大约是各有各的辛苦,没有一行是容易的。遇到城管是常有的事,几次锻炼之后,看着风声不对,陆苗便扛起沉重的编织袋,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路;挑三拣四的客人更是家常便饭,她和他费尽口舌,讲了一个多小时,最后他什么也没买。 做生意必然要笑脸迎人,陆苗讲得嗓子沙哑,笑到脸僵。 收获是,她终于攒下一点钱。 …… 江皓月在X市的海边夜市找到陆苗。 她穿了一件有毛绒绒帽子的军绿色羽绒服,晒黑了很多,看上去健康又有活力。 她的小推车很新,塑料板用红色贴纸歪歪扭扭贴了四个大字“铁板豆腐”,旁边用黑色油性笔写着“和烤肠”。 卖小吃的铁板上,一半放烤肠,一半放豆腐。 铁板豆腐的生意比较好,烤肠好像已经烤了很久,直至外皮烤焦,始终无人问津。 蹭着一盏昏黄的路灯,她低头专心致志地料理食物,翻面的动作流畅,撒完孜然撒辣椒粉,一看食物的卖相就知道会十分入味。 有人路过,眼神扫过她的摊位,她会高声招呼生意:“你好,铁板豆腐三元,烤肠两元。” 小姑娘有一双大眼睛,笑盈盈的,跟她对上眼神,路人也情不自禁地回以一个微笑。 “给我打包一份豆腐吧。” 她从货篮中麻利地翻出打包盒:“要放辣椒、番茄酱,或者葱花吗?” “嗯,多放点辣。” “好咧,”打包好之后,又是一个笑脸:“你拿好啊。” 忙过生意好的那阵,陆苗搬了张塑料椅坐在摊位的后面。 她身后是X市的大海,眼前一条街,人来人往。摊贩们为了吸引眼球使劲浑身解数,一条街闪耀着五色的霓虹。 这时候她是不笑的。 隔着熙熙攘攘的人群,江皓月注视着她。 他猜测她在想些什么,没有结论。 卖小吃的摊位好像并不是她一个人的,最忙的那阵子过了,九点出头,一个老妇人接替了摊位。 她和陆苗笑着说了些什么,铁板上烤焦没人买的烤肠,陆苗拿了个打包盒装走。 他一连看了她三天。 第四天的晚上,陆苗沿着海滩往回走。 走到一块相对僻静的地方,她停下了脚步。 江皓月以为她要买些什么,却不是的,她看到了一个乞丐。 而后她开始翻自己的裤兜,先是翻出一张一百块钱,放进他跟前的铁碗里。 那乞丐连声道谢,她还在翻自己的兜,又翻出一张一百元,同样给了他。 两百元,大概是她身上所有的钱。 比她一晚上辛辛苦苦在那里卖吃的赚的钱,还要多。 等陆苗走远,江皓月走近那个乞丐。 ……是一个残疾人。 他面前摆了张纸,讲述自己因为意外失去了双手、双目失明,他无法工作,每天吃不饱穿不暖,家里的孩子病重,恳求好心人帮帮忙。 江皓月亲眼看着,在陆苗走后,失明的乞丐左顾右盼,大约是认为没人注意到他了,从他“失去双手”的空袖子处,突兀地伸出一只手。 他将铁碗里的两百大洋,急急地塞进自己的衣服口袋。 今晚的钱赚够,做完这件事,他也准备“收摊”了。 躲在附近的乞丐的同伙,骑着电瓶车来载他回去。 江皓月脸色阴沉地跟过去。 在乞丐笑嘻嘻地收拾着用于乞讨的道具时,他猛地抓住他的衣领,将他往灯柱上推。 那人没想到黑暗中突然冲出来一个人,被他一拳揍了个正着。 “喂!你干嘛啊!”同伙反应过来,立刻动手帮忙。 “你不配拿到她的钱。”他咬着牙说出这句话,眼眸黑漆漆的,有一种难以言说的疯癫。 说完话,开始动手去扯乞丐的衣服。 “妈的。”乞丐本来就不是残疾,两人合力,迅速地将形势逆转。 江皓月被揍倒在地。 同伙重重地朝他的腿踢了几脚,他们想要尽快脱身,可他紧紧抓着乞丐的衣服不肯松手。 他们骂了几句,踢他踢得更重。 “这个人的腿怪怪的。”乞丐眼尖地察觉江皓月身上的异样。 “靠,他戴的假肢啊。”他们发现以后,下手更重。 同伙踩着他的手,在水泥地上碾,有几脚甚至踹到了他的脑袋。 没见过被打的人是这样的……他一点儿没躲,跟不痛似的。他们打差不多了,准备放过他,他又一次地扑上来,要夺乞丐衣服里的钱。 “你他妈还敢过来,”乞丐骂骂咧咧地冲着他的腿踹:“妈的、妈的,我们碍着你本行生意了是吧?” 江皓月已经站不起来了。 他的骨架仿佛裹着碎掉的血肉,在一寸一寸地坍塌。 可是,他不肯放手,哪怕爬着都要跟过去。 “这个残废脑子有病吧!” 他们看着他在流血的半边脸,像在看一条疯狗。 “太他妈渗人了。” 最后,他们认了倒霉,丢下那两百元,摆脱他的纠缠。 江皓月脱力地倒在地上。 他握着两百元,奄奄一息地看向天空中惨白的月光。 胸口很疼,身上哪里都疼,他后知后觉地感受到铺天盖地的疼痛。 可能他是真的疯了。 江皓月低低地笑起来。 先是,一两声弱得几乎听不见的笑。 笑着笑着,他的笑声越来越大,笑得浑身都在抖。 他按紧那两百元,用着要把它们按进胸腔的力道。 “抢回来了。”他对自己说。 第67章 前路 跨年那天,陆苗给家里打了电话。 不论是她爸还是她妈, 说的最多的话, 就是让她回来。 从最初的骂她, 到后来的跟她讲道理,最后化成一句无可奈何的逼问:“你到底折腾到什么时候?什么时候回来?” 她应:“快啦。” 通话的最后, 林文方问她:“你是不是怨我拆散你们?” 陆苗想了很久,对她说:“没有。他不喜欢我, 不算拆散。” 离开X市的前一天, 陆苗又去吃了一次芒果冰。 那片绿绿的大海,被来往的游客和卖小商品的摊贩占满。陆苗坐的位置只能看见海的一小角, 她一勺一勺地把芒果冰吃完。 或许不是对的时节, 芒果很酸, 为了掩盖这个缺点,水果的表面加了大量的炼乳。 芒果冰尝起来酸得发涩, 又甜得发腻。 店里有一块留言的区域, 牵了几根长绳,顾客写下纸条、留下合照, 将它们夹在绳上。 陆苗在这儿留了言, 随身带着的那本大头贴被一同夹在纸条的后面。 她决定不再把它们带走。 店门打开,外面的海风吹动长绳上的字条。 纸上写道: 【我自己来了这儿。 之前约定老了要一起去,我等不及先去了。 我梦见过这里很多次,都是美梦, 忍不住想来看看。 我看了大海, 吃了芒果冰。 我总梦见我跟你一起来的, 我把我们的照片留下了。 江皓月,你今晚会梦见大海吗?】 被假乞丐团伙殴打的那晚,江皓月被救护车送进了医院。 他满身是伤,晕倒在街头。 好心人帮他打了急救电话,在医院,除身上的伤和脑震荡外,江皓月被诊断出滑囊炎。 接着是做手术,和漫长的康复期。 他没把这件事告诉陆苗父母。 后来跟他们通电话,他得知了陆苗平安回去的消息。 …… 施澈再见到陆苗,她的状态和几个月前的大不一样。 小脸蛋还是一样的漂亮,主要是精神好了,那股子他最看好的快快乐乐、疯疯癫癫,啥都没有还敢勇闯天涯的活泼劲,回来了。 他好奇地问她这段时间的打工经历,陆苗简单地跟他说了说。 “你这么能干吗?”施澈听得惊叹连连:“居然可以自己摆摊卖吃的!” “别提了,有什么能干的,”她一脸尴尬:“之前打工赚的钱,卖烤肠赔了大半,我的厨艺只能用平平无奇四个字来形容啊。” 他却还是觉得她了不起:“要我是你的话,回来绝对是身上的钱用光了,混不下去了。你除了离家出走带的钱,还能再带回来一笔钱。” 被他一说,陆苗愈发尴尬:“唉,就那么点钱,亏你夸得下嘴。” 这一年她做的事,被家里视作一段黑历史,要多愚蠢有多愚蠢。被八卦的亲戚提及,林文芳和陆永飞都深感羞耻。 也就施澈是个异类,逮着她,嘴不停地一顿夸——光是“你太酷了”这句,他就用了不下十遍。 问及之后的打算,陆苗说:她准备复读,考大学。 对于复读,她家里的长辈是反对的,陆苗不会读书这件事他们心里有数,复读的风险很大。 已经蹉跎了一年光阴,再复读一年,按林文芳的原话说:“你现在慢了别人一大截。复读也不能保证你能考好,说不定考得还不如上一次。等上完一个三流大学再出来,你就是个老姑娘了,到时候学历一般,又不年轻,条件好的小伙子全被人挑走了”。 她为陆苗做的打算是,既然她愿意打工,不想读书,陆永飞那边可以把她介绍到熟人的小公司做前台。 她问陆苗:“要真有心思读书,你早干什么去了?” 陆苗没有跟她的家长多费口舌,她的态度鲜明:复读这件事是决定了的,拿出来讲,只是通知她父母一声。 她出走一次回来,父母更觉得她是不清醒、不理智的,她需要他们的管控。 他们仍旧不懂得尊重她的选择。在他们看来,她没有能力选择出“对的”路。 而陆苗也用她逃家的“前科”告诉父母,她选择要做什么,是他们管不住的。 在陆苗的成长过程中,她的情绪和意志,向来被视为无关紧要的东西。 恰如初中,被杀死的那只叫聪聪的老母鸡,恰如十八岁,她被扼杀的一腔孤勇。 他们告诉她“要懂事”,掏出鸡毛掸子,逼她跟不想与她做朋友的江皓月道歉;他们告诉她“要读书”,将学习成绩好的人作为她的榜样,考试不好就要挨骂;他们告诉她“要成长”,然后直截了当地冷漠处理她的心碎。 他们还告诉她“这个人不适合你”、“念这个专业以后好找工作”、“兴趣没用赚钱最实际”,“追逐爱情倒贴男人的行为是低贱的”……接下来,他们会告诉她在什么时间点应该去谈恋爱,应该结婚,应该有小孩。 成长的道路,他们矢志不渝地要把陆苗往一条正途上赶。这条路人人在走,无风无雨,看上去一片光明。 可是走在那条路上,她时常感到迷失,感到无力。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那儿,她在那儿,即便是她一点儿都不快乐。 一旦偏离轨道,便是错的。 学习是一件陆苗从小就不擅长的事,它让她头疼,让她倍感压力。 高三,她被关在寄宿的补习学校里,以江皓月作为自己的目标。她仰望着他,追逐着他走过的那条道路,竭尽全力地想要接近他。 她为他可以在第一志愿填“服从调剂”,因为他就是,她想要的全部。 但陆苗发现,自己无法做到,她拼命踮起脚尖,始终触及不到他在的高度。 江皓月生来就是月亮啊。 当她没有考上第一志愿,当她被江皓月明确地拒绝,他以她最不忍见到的卑微的姿态,告诉她,他对她的感情并非爱情……当这一切发生了,冷静下来的陆苗放过了江皓月。 她不想成为他的负担,他没有义务肩负她的期望。他是自由的、有得选的,正如小时候,他可以选择不跟自己做朋友,现在的他,可以做同样的选择。 她的感情、她家的恩情、他们一起长大的岁月、他身体的残疾,她不希望这些成为束缚他的东西。 他该是自由的,可以展翅去任何一片他向往的天空。 所以,陆苗不再将江皓月当成自己的目的地了。 眼见他们的人生轨迹渐行渐远,她停下脚步,陷在原地,像一滩烂掉的泥。 ——那么为什么,要继续在这条不喜欢的道路上前行呢? 陆苗逐渐失去了前行的理由。 通过数月辛苦的打工经历,陆苗终于认清了自己,说服了自己。 读书对她来说依旧不是一件容易的、她想做的事,可它是一件她不得不做的事。 为了自己,她要读书。 只有受到高等教育后,她才能有专业领域的知识,以后能从事不那么费劲的工作。 陆苗曾经以为,诸如摆摊和清洁,是不费劲的。她是一个没有远大志向的人,比起“赚大钱”的吃力人生,她更想选择“快乐”的普通生活。等她真正经历了才知道,那些她认为简单的职业,远远没有想象得容易。它们是很累的,她做得很吃力,并且一点儿也不快乐。 就连陆苗自以为擅长的厨艺,也如江皓月所言,它不足以成为她赖以生存的技能,她的料理水平很普通。 绕了一圈,脑子不够聪明的陆苗,身体力行明白了这些浅薄的道理,了解了自己不足的能力。 ——她需要读书。 之后的一年,有了复读的动力,陆苗回归到校园。 高四甚至比陆苗的高三过得轻松。 她的高三每天都在熬,死死追着那唯一的盼头,江皓月打来的电话是救命的稻草。 她的高四,静静守着一张堆满试卷和课本的课桌,日子过得很充实。不知怎么的,时间一天天地就过去了。 来年的高考,陆苗超常发挥,成绩过了一本线。 她的第一志愿填了她们省最好的一所大学,专业选了冷门的兽医学。 家里反对的声音她已然司空见惯,他们说他们的,总归没有绑住她的手脚,她该怎么选还是怎么选。 陆苗一直喜欢小动物。 虽然聪聪以后就没有养过任何宠物,但她觉得能够救助小动物的工作,是她未来向往的工作。 七月,录取结果出来,她被第一志愿录取了。 林文芳和陆永飞对她报的专业不满意,但总体来说,他们家不成器的女儿能上一个好大学,是一件值得庆祝的好事。 “上大学允许你谈男朋友”林文芳对陆苗这样说。 她听出她妈妈的潜台词,如果她自己不谈,年龄到了,她会帮忙安排相亲。 再入大学校园,是陆苗的二十岁。 她是一只爬得很慢的乌龟,跟同伴赛跑,本来就爬得慢,还爬去了别的路。 所幸,陆苗爬着爬着又爬回来了。她明确了自己接下来要走的路,兴许这能够帮助她,往后能爬得顺利一些。 而关于那段走错的路,陆苗并非是一无所获的。 她证明自己能够独立生活,证明凭她的努力能够考上理想的学校……证明了这些,说明她同样是有能力的,她和江皓月之间并非隔着一道长长的、宽宽的,用尽一生也无法跨越的鸿沟。 除非他不爱自己。 耗时两年,撞倒南墙,陆苗最终坦荡接受江皓月不爱自己这件事。 她与自己的意难平和解了。 第68章 更迭 施澈怎么也没想到, 陆苗会去兼职做家教,每个周末教一个初一的女生数学。 “你初中学习多差啊, 这不是误人子弟吗?” “此一时彼一时,我现在是个大学生,教初中数学绰绰有余好吗?” 话虽这么说, 但陆苗每周没少花心思备课。 在此之前,她没有教过别人功课。 很偶尔的时候, 她在纸上一步一步给学生讲解,会想起自己在她那个年纪, 那个教她功课的人……他总是话很少,简单地审题后,工工整整在草稿纸上写下解题步骤。 她看完草稿纸, 还是不懂, 问他能不能讲得更清楚一点。他停笔望向她,抽走她手中的纸, 平静的灰眸像潭水。 已经很久没有他的消息。 更让施澈没想到的是, 陆苗恋爱了。 那男的叫李子羡, 学艺术的, 跟陆苗同岁,长相风度翩翩,弹得一手好钢琴。 施澈问陆苗为什么答应人家的告白, 她道:“他追我追得很认真啊。” 施澈不信。 “你一直不缺追你的人, 认真就能打动你了?” “嗯, ”陆苗一件件掰着指头算:“他帮我们宿舍打水、送我好吃的、每天对我嘘寒问暖, 表白时用我的名字编曲,唱了一宿的情歌。” 施澈挑眉:“就这?” “是啊,”她笑:“他是个有才华的人,对我也是足够的细心和用心啦,不然还要什么样呢?” 其实陆苗说的没错,不然还要怎么样呢? 一段感情的开头,向自己感兴趣的对象示好,做到这种程度已经足够有诚意。 又过了一阵儿,陆苗和她男友约施澈出来吃饭。 施澈先前看过他照片,不过见到真人的感觉还是不一样。 金丝边眼镜,蓝条纹衬衫,青年嘴角含笑,五官端正。 倒是跟他先前想象的忧郁气质不同,李子羡颇为开朗,甚至称得上健谈。 刚来一会儿,板凳还没坐热,他已经开始着手帮陆苗消毒碗筷,点的菜也处处考虑到她的口味。 他管陆苗叫:喵喵。 “我家喵喵爱吃辣,这个毛血旺一定要点。不过光吃辣会上火,给你加个娃娃菜好吗?” 施澈在旁边听得直起鸡皮疙瘩。 所幸陆苗管李子羡还叫“李子羡”,不然他这顿饭可能一口都咽不下去。 原以为江皓月已是自己最讨厌的类型,施澈没想到比起江皓月,这个李子羡更不对盘。 归根结底,让他最不舒服的东西,不来自于李子羡本身,源于陆苗对李子羡的态度——面对他亲昵的称呼,她没有任何的勉强与抵触,她的笑容是真实的。 施澈从前喜欢过陆苗,后来他放弃了。 这事也没什么遗憾的,他欣赏陆苗,跟她做好朋友一样很快乐,不一定非要追到她……他的放弃,是知难而退。 就好比药难喝,他有选择时,不会喝;像打架,对手人多又很强,他上去打,八成会被打残,那他不会去打。 只是,他清楚知道陆苗曾经多喜欢江皓月。 而关于江皓月,高中时江皓月怀疑陆苗早恋,来找他,自己当时开着玩笑对他说“陆苗的幸福就交给我了”。 江皓月的眼神,施澈至今记忆犹新。 陆苗确实地,要放下江皓月,开始一段恋情。 这对于她,应该算是一件好事……但施澈不确定。 第69章 再见 从失去一条腿开始, 江皓月的人生似乎就与“勇敢”这个词再无关系。 他小心翼翼不使自己看上去狼狈, 装出一张不在乎的脸,每一步走得慎之又慎。为了夺回陆苗的钱打得那场必输的架,让他在医院躺了数月。 做傻事的那天晚上,江皓月最开心。 他满脸是血, 狼狈地倒在地上, 看着天上月亮。 他想起很多年前的垃圾角,他被霸凌,无法站立,满心绝望时陆苗来了。 她要拖着他走出那里,但她没有力气, 他对她说“松开我吧”, 陆苗回答“不要”。 时至今日, 陆苗仍旧没有松开他。 她来了X市, 她给了残疾的乞讨者自己打工的钱。 身体哪里都疼, 可是比痛更强烈的是兴奋,江皓月告诉自己:我在渐渐地成为足以和陆苗相配的人。 他怀抱着希望, 并且心存侥幸, 她也是一样的。 每当江皓月开始害怕的时候, 他就一遍一遍地跟自己说:他和他的苗苗,哪有隔夜仇啊。 只他振臂一呼, 她立马傻不愣登地抄起家伙, 跟在后面。谁不同意, 她人挡杀人, 佛挡杀佛。而他也怕的,怕她那种不管不顾要跟他走的劲,这个傻乎乎的小姑娘,不怕苦不怕累,不知世事的艰辛。 下一次见面,由他向她跑去。 江皓月用信封装起抢回来的那两百块钱,时不时拿出来看一下。 他经常跟陆苗父母通电话,他知道她回去后选择了复读,高四读书很努力,他知道她上了第一志愿,专业选了兽医学,知道她在兼职做家教,大学参加了音乐社团…… 而他也跟陆苗的父母说自己的近况,他获的奖、拿的奖学金,他在大三还清了他父亲欠下的债务。大四上学期,他被航天工程研究院提前录取,未来将从事航天技术研发的工作。 江皓月大四的寒假,陆苗大一。 他订了机票,准备回去跟她一起过年。 这事是陆永飞和林文芳答应了的。所有的一切,好像都在往一个好的方向发展。 时隔四年,江皓月回到这个他长大的城市。 陆苗的学校放寒假时间比他的晚,江皓月打算接她回去,在他见到她父母之前,先见她一面……如果他们在过年的聚会场合见到对方,未免有些太生分了。 因为没有陆苗的手机号,他直接去了她的学校。 陆苗不在寝室,她的舍友对他说:“吃晚饭的时间点,陆苗应该会在李子羡那边。” 江皓月问:“李子羡是谁?” 舍友看他的目光有点奇怪,大概是因为他自称陆苗从小的挚友,却连这个都不知道。 “李子羡是陆苗男朋友啊。”她答得理所当然。 然后,江皓月浑浑噩噩从大学校园里出来。 他沿着纸条上的地址,找到眼前的住所。 他不太懂自己在干什么,忽然没了目的地似的,满目茫然……脑海中唯一清醒的事是,快点见到她。 陈旧的居民楼,二楼有户人家开着窗子做饭。 起初江皓月没意识到那是陆苗。他沿着楼梯往上走,听到有人在笑,她往铁锅里撒葱花,锅铲颠得风生水起。 他在二楼站定,隔着一扇大开的窗,与正好看过来的她对视。 陆苗长大了。 江皓月想象过很多次,她为自己洗手作羹汤的样子。 更早一些的时候,他们挤在小小的旅馆,她围着一个小电磁炉,给他煮面。 从那时候起就特别想娶她了。 随意挽起的长发,未施粉黛的脸,陆苗系着围裙,眉眼间一派幸福的笑意。 江皓月忍不住也朝她笑。 她的表情,却在分辨出眼前人是谁时,冷不丁地冻住。 “江……” 无意识地呢喃出他的姓氏,余下两个字消失在唇舌间。 静默数秒,陆苗重新扬起笑脸。 她管他叫了声:“哥。” 一念之间,沧海桑田。 “谁啊?”身后的小伙子听到动静,凑到窗边。 陆苗转过头,跟男生解释。 “我跟你说过的,从小跟我一起长大的……我哥,江皓月。” “哦!”小伙马上反应过来。 他冲站在外面的江皓月露出一个大大的笑,立刻拉着陆苗一起过去开门迎接。 陆苗和江皓月不像是久别重逢的旧友,面对彼此,气氛尴尬得难以掩饰。 “好久不见。”他说。 “好久不见。”她应。 幸好陆苗的男友是个自来熟。 他老老实实跟着陆苗叫了声“哥”,主动走上前,跟江皓月自我介绍。 “我听说过你好几次,终于有机会见到了。你好,我叫李子羡。” 江皓月垂眸,看了眼他伸过来的手。 那男的手上戴着一条平安绳,红色很新,很亮。 他扯起嘴角,礼貌地对他微笑。 江皓月庆幸这是冬天。 背在身后的手局促地扯了扯袖子,他藏起自己手腕上陈旧的绳结。 这么多年过去,陆苗喜欢上谁的表现,一点儿没变。 天不怕地不怕的陆战士,有一颗棉花糖做成的,柔软的少女心。她会相信“保平安”那种鬼话,认认真真为她所爱的人编平安绳。 这点心意,如此微小,又如此温柔。 江皓月有些恍神。 反应过来的时候,李子羡在邀请他进房子,留下来跟他们吃顿饭。 “今天饭正好有多煮,等大厨喵喵炒完青菜就能吃。” 他对陆苗的昵称让江皓月皱起眉头。 被李子羡一提醒,陆苗才想起自己青菜还没炒完。 见到江皓月犹豫的神情,她猝不及防想起他之前说过的一些话,于是轻咳一声。 “出去吃吧,他吃不太惯我做的东西。” 她的话让他僵了片刻。 “是啊,”江皓月随即笑道:“她的厨艺很一般,难为你了,要吃她做的饭。” “怎么会!”李子羡瞪大眼睛。 他一字一句,大着嗓门维护她:“我觉得超级好吃啊!我天天吃都吃不够呢!” 陆苗偷偷掐他,让他停下这不分场合的拍马屁。 江皓月看着小情侣打闹的这一幕。 他最是知道,陆苗喜欢一个人的眼神了,他曾在那里面住了好久。 现在,那儿换了别人。 嗓子干涩难当,身为一个局外人,江皓月已经没有继续呆在这里的必要。 “不打扰了。我先走了,你们吃饭吧。” 语罢,他转身要走。 “等等,”陆苗叫住他:“你是来找我的吗?” 江皓月的语气平淡:“回家乡办点事,顺道来看看你。” “嗯。” 听他这么说,陆苗安了心。 “那你忙吧,下次有空一起吃饭。” 他点头。 陆苗目送他的背影离去。 人已经没影了,她还站在门边看。 “还看呢?大冬天的不嫌冷?” 李子羡搭着她的肩,建议道:“不然还是留你哥吃饭,我下楼喊他回来。” “不啦,”她回过神,退回屋内:“我们自己吃吧。” 两人走回厨房,回想跟江皓月那番对话,李子羡余韵未消。 “我最喜欢吃你做的东西,你哥不喜欢你做的菜,一定是他的口味奇怪,你别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陆苗失笑。 这是新一年的二月,江皓月和陆苗再相见。 这一面见了不过十分钟。 街头挂起红灯笼,准备着欢度阖家团圆的春节。 江皓月漫无目的地走在马路上。 放眼世界,他感到自己无家可归。 在他小的时候,江义说江皓月像他妈妈,是一块捂不热的石头。 其实随着年岁增长,江皓月倒觉得自己更像江义。 江义口口声声他爱陈露,为了换回她,他借高利贷豪赌,以为有钱了她就会回来。可陈露要的从来就不是钱,他始终不明白,她不是因为钱离开他的。 恰如,江皓月赌上陆苗和自己的青春、赌上陆苗对他的爱,去换一个光明的、被他人祝福的未来,去成为一个陆苗需要的人。 他做错的第一件事,是拿爱情和时间做赌注。 爱情是脆弱易碎的东西,而不定的归期让心意瞬息万变。 他做错的第二件事是,他想给陆苗的,到头来,不是陆苗要的。 她不要他的功成名就,她没有在意过他的残缺,别人不祝福他们也没关系……介怀的人,是他自己。 江皓月一开始就知道,他为了彼此前行狠下心推开她,会伤透她的心。 他以为即便是,最终他们没法在一起,陆苗能过得好就足够了,那样他会为她高兴。 他以为自己输得起。 倘若真的输得起,此刻应该诚心祝福,应该毫无怨言地埋葬掉自己迟来的在意。而不是见到她和别人幸福的模样,说出阴阳怪气的话,狼狈地落荒而逃,手忙脚乱拾起自己得体的面具。 江皓月坐了当晚的飞机,离开自己的家乡。 至始至终,他是个懦弱的逃兵。那时跟别人打了次架,他以为自己找回了出走多年的勇气,他妄想着能与她成为并肩作战的人,不再瞻前顾后,苦口婆心劝她不要弄伤自己。 不想见了她一面,他刹那间被打回原形,乱得溃不成军。 从此,她的名字是心尖尖上溃烂的伤。 江皓月隔着厚厚的衣服,死死地捂着那儿,想也不敢想,提也不敢提。 谈什么勇气,他就这么点出息。 第70章 荏苒 李子羡和陆苗是很被看好的一对。 李子羡的舍友常常感慨“你女朋友对你真好”, 而陆苗身边的朋友也皆对李子羡赞不绝口。他们交往到一年的时候, 连施澈都忍不住问陆苗——“你男友是不是个受虐狂?我觉得他完全在把你当主子伺候”。 可惜后来, 陆苗还是跟他分了手。 分手是李子羡先提的。 日常生活中, 陆苗是个方方面面挑不出错处的完美女友,除了她不肯跟他同床。 这个问题在他们交往的第一个星期便有了端倪。 那时李子羡约陆苗一起看电影,电影院黑灯瞎火的,气氛很好。他牵起陆苗的手,在她看向他时托起她的下巴,准备缓缓地吻上去……陆苗的手掌挡住了他的嘴。 他只当她是没有经验,不懂个中滋味, 害羞矜持。 于是李子羡耐心地慢慢引导她——“和自己喜欢的人亲密, 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就好比呼吸是人的本能,欲望和呼吸一样的自然。” 陆苗告诉他, 自己明白他的意思, 但希望他给她时间适应。 当李子羡过于急切地表现出跟她亲密的意愿, 她的身体在抵触, 她觉得不舒服。 耐心总有用完的一天,李子羡不理解为什么陆苗会有这样的反应。 “你是不是性观念比较保守?” 他试图说服她, 与此同时触碰她。 “你要试着放松、享受,这是一件很快乐的事情。” 李子羡想让陆苗感受到他对她的渴望,在他看来,那是他对她爱的证明。 陆苗不自觉地打断了他。 “我不想。”她说。 这件事, 从最初一个小小的问题, 逐渐上升到“你是不是不爱我”的高度。 陆苗大二时, 李子羡大四。他即将面临要不要回家乡工作的选择,这其中,他和陆苗的恋情发展,会影响到他未来的人生规划。 如果是为了陆苗留下来,他更想在她这里“获得”点什么,以换取自己心中的踏实。 而后,又一次在这件事上,陆苗扫了他的兴。 李子羡不甘心,不依不饶地要过来亲她抱她。 陆苗冷着脸,直言道:“你真的这么忍不住自己的生理需求的话,我给你钱,你去嫖。” 他被她气得大哭。 李子羡没去嫖,那次他们吵架后,他跟一个追他的学妹发生了关系。 陆苗并没有发觉他的这次肉体出轨,是李子羡主动向她坦白的。 他的原话是:“出轨后还愿意回到你身边,说明我是真心地爱你。” 李子羡让陆苗想起她的父亲。 两人最后算是和平分手,没有纠缠难舍,没有任何的激烈争执,他们甚至诚心地祝福对方能找到更适合的人。 李子羡的新女友是那个学妹。 他对待她,仿佛之前对待陆苗,无微不至,百依百顺。 直到大学毕业,陆苗没再谈过恋爱。 朋友们和她的家长,只当她是被李子羡伤了心,对男人失望了。 二十四岁,陆苗正式开始工作。 她就职于他们市的一家大型宠物医院,这是她梦寐以求的理想职业。 工作是个薪水可观的好工作,只是林文芳已然为她的婚姻大事感到忧心。 “整天对着那些猫猫狗狗的,你能找到什么好对象啊?” 陆苗气定神闲的回答更是令她不满意。 “妈,人生不止有感情,还有很多值得耗费精力,耗费时间的事。” 话虽这么说,但身为一个平凡的母亲,林文芳对已经长大成人的女儿尚能插得上手的事,也只有她的感情。 根据自己的人生经验,她时常提醒陆苗——“天下乌鸦一般黑,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不过讲着讲着,她又会问她:“你到底什么时候打算交男朋友?” 有一次,林文芳说到激动处,她谈起他们家讳莫如深的那个雷区。 “其实吧,小江是个好孩子,家庭不好、身体不好,可他的人是正的。” 她不住地叹气。 “前些年跟他联系得频繁些,他好像被保研了又去别的地方深造了,做了很多了不起的事,他跟我说过,我听得模模糊糊。现在,他在国家航天研究院上班,开发航天技术那种,能赚好多钱……唉,当初你和他很好的呢,不知道他谈女朋友了没有。” 陆苗出声掐断关于江皓月的话题。 “妈,提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有意思吗?我和他八竿子打不到一起去。” 林文芳想要驳她,被她一句话堵住:“好了,少胡思乱想,别打人家的主意。” 陆苗的前半生,基本上可以归纳为一部《反抗家长纪实》。从前的反抗在明面,轰轰烈烈;现下的反抗,她学会了用巧劲。 二十五岁起,林文芳开始给陆苗安排相亲,虽然她一次也没答应过。 “你长得好看,工作也好,趁现在赶紧多挑一挑。我不是要你相完亲就得结婚,双方认识一下,看一看、处一处、约约会,你又不会缺斤少两。” 陆苗打着哈哈,意思绕来绕去,结论是不去。 林文芳气她不懂事。 “过了二十五,你就是奔三啦,你以为自己很年轻吗?现在不急,过几年急死你,晚结婚到时候连孩子都生不出来。” 陆苗听她说这些话,听得耳朵生茧。 她嘴上敷衍她妈几句,实际上那些话是左耳进右耳出。 林文芳再三交代,让她记住约定的时间,调个班去见一见张阿姨家那个有四套房的工程师儿子。陆苗工作一忙,完全忘了这件事。 等她下班,看见自己的手机有五十几条未接来电,再打过去,林文芳直接不接她电话了。 据说张阿姨的儿子在餐厅等了她两个小时。陆苗的爽约,让林文芳在她朋友那边颜面尽失。 她妈跟她生了一晚上的气。 陆苗下班后,特意开车绕到市中心打包的一盘红焖大虾,她一筷子都没碰。 洗完碗,把虾放到冰箱,陆苗出门倒垃圾。 回来时,她去水果摊买了颗大西瓜。 西瓜是她妈最爱吃的水果,陆苗切了个水果拼盘,端到房间里。 林文芳坐在床上看电视,余光瞥见她进屋,刻意地侧了侧身,不用正脸朝她。 陆苗将果盘放到她妈面前的凉席上,跟她搭话。 “妈,我买西瓜的时候,想起上学那会儿,你给我买泡椒凤爪。” 这事她有几分印象,林文芳挑了挑眉,听她要说什么。 “我生病了,吵着闹着想吃泡椒凤爪,你不让。结果当天我放学回家,你给我买了一整罐,让我吃前要冲冲水,一天不能吃太多。” 她问陆苗:“忽然说这个做什么?” “想起我妈是个嘴硬心软的人啊。”陆苗讨好地把果盘往她的手边推了推。 林文芳冷哼一声。 “好啦……不气了。” 她手按在她的肩上,帮她按摩。 “我知道我妈关心我,怕我以后不嫁人,没着落。但是,比起把我的幸福寄托在一个未知的男人身上,还不如去相信我自己。那个男人可能靠不住,但我赚的钱,攥在我手里,它能确定地保障我衣食无忧。” 林文芳若有所思。 陆苗继续乐呵呵地跟她倾诉她的想法。 “妈,我已经大啦,你别为我操心。我能凭自己的力量保护我,以及保护你。我的幸福我自己来创造,不用期盼别人给我,不是更牢靠吗?” 她反问她妈:“妈妈,你为什么不安心呢?” 陆苗是有道理的,林文芳说不出自己不安心的原因。 大概是因为,陆苗是她的孩子,她的宝贝,所以看着她一天,她就不安心一天。 这种不安,是母亲的天性。 她失败的婚姻,让陆苗成为了单亲家庭的小孩。林文芳唯恐她遇人不淑,步了自己的后尘;却也怕她像自己,孤孤单单,什么事都要自己扛在肩上。 这些不安,和陆苗本身的能力没有关系,和她是不是结婚没有关系。 就算是她遇到了适合的结婚对象,林文芳也不可能像完成一个任务似的,永久安心。 既然如此,她又何必强求陆苗,一定要在规定的时间找到她一生的归宿。 就像是陆苗所言,那个所谓的“归宿”是未知的,可能靠不住的。 谁知道,她的一再催促,会不会是在将陆苗往一个火坑里推。 “算了。” 林文芳想通后,心头开阔,端起了果盘。 “你这孩子从小就不让我省心。你被架在烧烤架上烤,不肯的,任你被烤成了碳都不会松口,脾气倔的跟头驴似的。我跟你计较,就属于吃饱撑的。” 估摸着这篇已经成功翻过,陆苗笑嘻嘻地凑到她旁边吃水果。 “西瓜甜吗?” “甜,你多少钱一斤买的呀?” “没注意,门口水果摊买的。” “哎,老吴家的?”林文芳敲陆苗脑壳:“他们卖得贵啊,你这个败家子。” 陆苗摇头晃脑道:“我妈爱吃就行,多少钱都买。” 西瓜哪及她的嘴甜呀,她多会哄她妈妈开心。 母女一路相伴,一路吵吵闹闹,最后总归找到微妙的平衡,解决了矛盾。 那天之后,林文芳再没提过让陆苗相亲的事。 第71章 圆月 陆苗的二十六岁。 十一月份的月初和月末, 有两场邀请她参加的婚礼。 月初是施澈结婚, 月末是她爸爸二婚。 施澈一贯喜欢热闹, 结婚前也不消停,叫上了一帮旧友庆祝他最后的“单身之夜”。 那帮施澈的朋友,搁以前上学那会儿, 全是些社会小伙、不良少女,有几个是篮球社的, 不过也全不是读书的料。 狐朋狗友凑一块,源源不绝的坏主意。他们打定主意,要让喜事临门的施澈今晚出出糗, 疯一疯。 几杯酒下肚, 最开始玩的就是真心话大冒险。 其他人是配角,主要火力是冲着施澈去的, 转盘一连好几次转到他。 施澈选的无一例外全是真心话,他自称是“没有秘密的男人”,面对任何问题都能坦诚。 “在场有没有你暗恋过的人?” 读出真心话的问题, 施澈撇撇嘴:“又是一道无聊的题。” 他丢下纸条, 看向陆苗。 “这不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吗?我以前喜欢过我猛弟啊。” “噫, 这个好无聊的,我们都知道。” 大伙一起起哄:“换一道换一道!” 全场唯一不知道这件事的当事人陆苗:“???” “哦对,陆猛不知道。” 施澈这才想起来:“扑哧,你蠢死了, 我高中喜欢你非常明显吧。” “有吗?”陆苗表情惊奇得像看见外星人。 “天天追着你, 邀请你加入叛逆部落、加入篮球社, 午休送你去一中,哭着求着让你做篮球社的社长……简直明显到,就差写在我脑门上了。” 施澈掰着指头一件件地数,数到一半不禁感慨:“猛弟,你蠢得叫人惊叹啊。” “你才蠢!”陆苗难以置信:“居然搞暗恋这种事,这么纯情这么青涩……完全不是你的风格好吗?” 施澈被她说得也稍稍地感到尴尬。 “当时我有要表白啊,好像放寒假还是暑假前,我送了你一本星座书来着。送的时候,我叫你看我和你的星座配对。那本书我挑了很久呢,写的全是好话,我和你的配对指数是百分百,那你读完那本书不就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回忆后续,他打了个寒颤。 “我期待你读完的反应,结果放假回来,你二话不说先把我揍了一顿。” 讲起这件事,陆苗是有印象的:“哦,你说那本送我的星座书啊。上面匹配度故意用笔改成了‘-100%’,我以为你故意在对我挑衅呢,所以就揍你啦。” “不可能,”施澈斩钉截铁道:“是100%,我那时喜欢你呀,怎么会改成负数呢?我用我当初那颗纯情的少男心保证,你肯定记错了。” 陆苗不信他的鬼话:“呵呵,不是你改的,那是谁干的?” 这个话题最终在争论那个“-100%”是否存在中不了了之,施澈坚持他没改,陆苗坚持她清楚记得他改了。 朋友们听得没劲,催他们进行下一轮真心话大冒险。 “提前患上老年痴呆的两位青年,禁止你们再继续回忆过去,翻篇吧,让我们进入新的冒险。” 那晚,施澈被灌醉,陆苗也喝高了。 她回到家,没来得及卸妆洗澡,挨着床就昏昏沉沉地倒了。 做了一夜乱七八糟的梦。 陆苗梦见自己在看那本星座书,江皓月坐在她的旁边。 指尖点在书页上,她按照那串文字,一字一句地念:“你们是需要奇迹的一对,性格、思维,及行为模式完全相反……你们的配对指数是100%。” “好奇怪,”少女陆苗喝醉酒似的,脑筋钝钝的,无法思考:“施澈跟我说,他跟我的配对指数是百分百啊,他特意挑的。可这个百分百,是我和你的星座配对,为什么?” 江皓月用他那双沉静的眼眸望着她,默默无言。 一觉醒来,陆苗能记起的梦境只剩这段。 她一边刷牙,一边回忆着梦的内容,忽然心血来潮,想去找找那本星座书。 这不是件易事,从民房搬出来后,她和她妈一起搬了三次家。 上学时看的书在未来没有使用的可能,大多已经当作废品卖掉。剩下的一部分,跟她的书籍杂物放在一起,堆进大大的塑料收纳箱。 陆苗没抱太大希望,进到杂物间里随便翻翻。 找了半小时,没看见那本施澈送的星座书,倒是被她发现另一样东西。 ——江皓月送她的糖果屋本子。 “好怀念啊。” 她的手指摸索着本子的封面,华丽的颜色,古旧的画风,卡通小男孩给小女孩撑伞。 粉色的雨伞伞沿,那串“3344520”褪了颜色……等等,褪色? 陆苗忍不住诧异:那不是印刷上去的吗?怎么会呈现出这样的褪色? 她重重地咽了咽口水,手指细细在字上摸了摸。 ——不是印上去的,是写上去的。 手中触感给出了判断。 电光火石间,一个念头在她脑中闪过。 两件事被连起来了……这行字迹,还有那本星座书。 或许,施澈和她都没有记错。 他买来的时候,配对值百分百的是他和她的星座,后来被人用笔改掉了。 唯一有可能做这件事的人,名字呼之欲出。 陆苗很快否定了自己:他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呢?没有理由。 翻箱倒柜,那本星座书始终找不到,只好放弃。她把糖果屋本子从杂物间拿出来,放到书房的桌上。 盯着那串“3344520”,陆苗咬着手指,皱紧眉头。 …… 月底是陆永飞的婚礼。 新娘叫柳雯雯,是一个身材和长相都普普通通的女人。 林文芳受邀了,但她没去。 这么大的岁数二婚,他们没有大肆操办,只在一家精品酒楼开了一个大包厢,请最亲近的几个亲友吃顿午饭。 没有婚纱、没有捧花、没有热烈的掌声,陆永飞和柳雯雯穿着比寻常更整洁鲜亮的衣服,胸口戴了朵花。 陆苗也分到一朵小花,她把它好好地别在自己的裙子外面。 她是祝福他们的。 好几个陆永飞那边的亲戚,他们已经好些年没见到陆苗,这会儿突然一见,发现从前那个皮孩子长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 “哎哟,苗苗年纪也差不多了吧,虚岁二十七。下次见面,说不定就是喝你的喜酒了。” 为了避免接下去一系列关于她为什么选择单身的问答,她流畅地回答他们:“是呀,有可能呢。” 所幸没有空余出太多的寒暄时间,身为陆永飞的女儿,陆苗的身份算是这场婚礼的主人,她要跟着她爸和柳雯雯给客人敬酒。 敬完主桌的客人,她旁边移动。这时,陆苗意外发现一个她没有料到会出现在这里的人——江皓月的父亲,江义。 他发福严重,整个人胖了一圈,身穿一件土黄色的羽绒服,显得异常臃肿。 大家来参加婚礼,到餐桌上主要是吃菜的,而江义主要是来喝酒的。他霸占了桌上的红酒,一杯一杯地豪饮。 陆永飞看到陆苗在盯着他发愣,跟她解释道:“他替小江送礼金来的,小江包了一个特别大的红包。” 陆苗点点头。 婚宴结束,江义的伴手礼没拿,她替他拎上追了出去。 江义坐在酒楼外的树下,手里拎着一瓶白酒。 “江叔叔?”靠近闻到浓重的酒气,陆苗试探性地喊了他一声。 他醉眼朦胧,她跟他说自己是陆苗,也不知道他听懂了还是没听懂。 陆苗不太放心他这样在马路上,于是拿手机给她爸爸打了个电话。 她爸听说她这儿的情况,让大伯过来帮忙她,陆苗喝了点酒没法开车,大伯负责开车。 “江叔叔,我们送你回住的地方吧。” 他们去扶他的时候,江义停在半路吐了一次,吐过之后好像稍稍清醒了一点,至少报出了他住的地址。 他搬回了以前租住的那栋破民房。 陆苗看着车窗外的景色一点点变得眼熟。这块区域听说快拆迁了,她自从搬走后再没回来过。 大伯是个爱聊天的,江义已经醉得神智不清了,他还在东一扯西一扯地跟他聊天。 她回过神时,正好听到他们在聊江皓月。 “你儿子是我们当时的省状元吧。” “嗯。” “我听我弟说过,在国家航天局那种地方上班?” “嗯。” “啧啧,他可真有出息,交女朋友了吗?” 陆苗看向江义,他摇头,大着舌头说:“他一直喜欢上学时一个女的。” ——上学时的女生? 说者无意,听者开始思考分析那人是谁。 ——苏黛菲?彭雪漾? 可惜江义没有再说更多的话,陆苗脑海中浮现出了几个名字,没法得到进一步的证实。 车开进小区,破败的四层民房,陌生又熟悉。 灰色的房屋,红砖砌成的围栏。 仿佛再一抬眼,就能见到那人正站在二楼的露台上,望着远方发呆。 大伯让陆苗呆在原地,他一个人扶着江义上去就够了。 她应好,在楼道旁等他。 这边的租户这些年换了不少,正值下班的高峰期,妇女们拎着菜回家,在楼下碰见,聚在一起碎了几句嘴。 陆苗粗略扫了一眼,没有她以前认识的熟面孔,于是没有过去打招呼,继续低头玩手机。 “门口那车载进来的谁啊?” 一辆大车停在窄小的出入口着实扎眼,她们刚才都注意到了。 “还能有谁,二楼那个醉鬼呗。” 谈起江义,大妈们脸上的表情皆是厌恶。 “他不是有个飞黄腾达的儿子吗?怎么也不管管他,成天喝成烂醉那个样。” “有本事会赚钱有什么用,不孝啊,”妇女冷笑:“兜里有钱,那钱花不到你身上。” 知道消息更多点的大妈不同意她的说法:“听说他儿子是个残废,断条腿的,可能自己生活也困难吧。” 陆苗抬头看了看那个大妈,她们聊天用的本地话,她用的“残废”这个词,在她们方言里表达的是一种很难听的意思。 “困难?有什么困难的?”妇女反问她。 “只要有钱,什么事是解决不了的?还不是不肯在他爹身上花心思。” 大约是“不孝”的形象盖棺定论,她们越说越离谱:“那家儿子快三十了,那么好的工作又有钱,但听说啊人怪怪的,讨不到老婆。” 大妈感叹:“人还是身体健康最重要啊,身体不健康了,别的方面也跟着扭曲。” 陆苗把手机放进兜里。 她对自己说:我是一个虚岁二十七岁的大人,我应该成熟稳重…… 大伯将江义送到他家,一出门就听到外面有奇怪的动静。 走到楼下,他听见几个大妈围成一团,哇啦哇啦地叫唤:“打人啦,打人啦。” 定睛一看,在人群中心有个年轻女孩,她一手抓着一个大妈的头发,嘴里骂骂咧咧地说着些什么。 ……俨然是他的侄女陆苗。 “你可真是太不像话了。” 车刚开出小区没一会儿,大伯已经将这句话重复了数遍。 陆苗支着脑袋,看着车窗外,双眸黑洞洞的。 她的嘴角有伤,眼睛那儿红了一块,白皙漂亮的脸蛋因伤势减掉了几分美感。 大伯说大伯的,她没有应他。 “陆苗你几岁啊?你自己说说,竟然跟大妈打架,你像话吗?” 她不是他的女儿,他对她说话也不好说得过重。 不知哪个字眼戳中了她的笑点,听完大伯的话,陆苗捂着嘴,竟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大伯本来很严肃地教育她,听见她憋不住的笑声,也被弄笑了。 主要是,他怎么想,都觉得他这个侄女太荒唐了。 “你还敢笑啊?我真是服了你,你这是当自己是中年妇女,还是当自己是叛逆少女?你说实话是为什么跟人打架,我不信你说的,你因为人家的方言用词不雅要去纠正人家,这不是纯属鬼扯吗?” “好了大伯,你别逗我笑,我笑得嘴疼。” 陆苗岔开话题,用手指捂住自己的嘴角,总归她已经没什么形象了,疼就捂一捂。 大伯仔细一想,察觉他们那时发挥得不够好。 “唉,你也受了伤,我们刚才是不是跑得太快了?那个大妈手上擦破点皮,竟然讹了我们三百块医药费。我一慌,匆忙催你给了。” “就是就是,”陆苗笑着附和他:“再把车开回去,我打到她吐出那三百块钱。” “你可消停消停吧。”大伯不敢搭她的腔,他车里坐着的是个疯丫头。 为了让她冷静下来,他开了车上的广播。 电台里在放一首曲调优美的抒情音乐,陈奕迅的《富士山下》。 醇厚的男声用粤语,深情地唱:“原谅我不再送花,伤口应要结疤,花瓣铺满心里坟场才害怕。如若你非我不嫁,彼此终必火化,一生一世等一天需要代价。” 陆苗倚着车窗,看向天空中那一轮皎皎的远月。 他研究的是航天技术,她每一次仰望天空,会感到那里跟他是有关联的。 在陆苗心里,江皓月已经成为,像月亮那样散发光芒又遥不可及的人。 “曾沿着雪路浪游,为何为好事泪流,谁能凭爱意要富士山私有。” ——曾经一同经历过,欣赏过那片美景,已是再好不过的事啦,为什么要为那些曾经快乐的往事流眼泪呢? 她在心中对自己说:“谁能凭爱意将月亮私有。” 虽然没能成为江皓月心上的人,但爱情本身就不是谁付出得多,谁就能获胜的。 虽然没成为他心上的人,但陆苗依旧感谢着,那些灰暗的日子洒向她生命中,照拂她,给她以力量的冷清月光。 “谁能凭爱意将月亮私有?” 陆苗叹了口气:好吧,她还是有一点点的好奇啦……谁是他的心上人? 那该是一个怎么样的女孩,能让月亮上的小王子动情。 真的有那个人吗?他从上学起一直喜欢她,然后他没能和她在一起。 她有一点点的在意,即便是,那一串小小的“3344520”简直算不上一件事。 可她又开始在意。 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就像野草,一把火烧尽后,春风吹又生。 “我想去问问他。” 这个念头猝然冒出来,在胸腔里化作震耳欲聋的心跳声。 陆苗决定去见江皓月一面。 那是十二月的伊始。 二十六岁的陆苗来到首都,离十八岁的那个夏天过去了八年。 她人生,第一次看到雪。 世界仿佛盖着一块雪白的巨大的羊毛毯子,路灯的光线下,飘扬着闪闪发光的银色星子。 陆苗围着毛绒绒的围巾,将自己裹成一个厚厚的球,只露出一双眼睛。 到处都是纯白色的。 纯白的房屋,纯白的大树,纯白的湖面,纯白的长街。 江皓月站在道路的尽头。 恰如初见,未曾相识,她穿黄裙子扎羊角辫,笑容灿如春花。 小男孩有着一双雾蒙蒙的灰眸,如远山般寂寥;只望向她时,装进了温软人间。 漫天大雪,天空中流淌着月,一千只绵羊散成星星。 小男孩用力地朝小女孩挥挥手,扬起笑脸。 这一次,他们隔着汹涌的人群,一眼便望见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