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萌了个芽 作者:未再 文案: 随便写的你们就随便看看吧! 谢冬芽,有一个用在一系列知名烂片制片人栏的署名叫张萌。 当然,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她还有一个副教授前夫范文轩,一个喜欢杠自己的女儿范亦可。这维持了她一直能活得劲儿劲儿的动力。 直到这天的新剧开机仪式,发生的一系列的破事稍微改变了一下她的生活现状。 以上就是我这个故事的全部内容。 第1章 谢冬芽醒来翻了个身,宿醉让她的太阳穴突突地跳跃式疼痛。除了跳跃式疼通以外,她的双腿隐隐传来一阵一阵钝痛,好像回到了初中那时,每周一次体育课的八百米长跑后。 “唔……” 有痛绝不忍着,是谢冬芽为人处世从思想到身体一以贯之的准则。她闭着眼睛一边低低呻吟,一边伸手去敲着大腿处酸痛的部位。 一只温热的大手摁住了她的手,接替了她的动作。 温度合适,力道恰好,节奏有序。 腿部的酸痛被缓解了,连带头部的疼痛也消退了。她身体释放的信号,被手的主人精准捕捉,那只手滑到了她的小腹上。 这次换谢冬芽的手摁住那只手。 她睁开眼睛,正对着范文轩温和得和他目前的动作一点都不搭配的眼睛。 “你今天十点有课吧?” 一句话就能让范文轩撤回他给谢冬芽带来的全部温暖。 范文轩抬起赤裸的身体,谢冬芽的眼神在他的形状好看的腹肌上停留了几秒,她的思维也停留了几秒。 范文轩有锻炼的习惯,这是一个好习惯。虽然没有健身老师指点,但好习惯带来的好结果,是他在三十七岁的年纪上,还能保持着体脂率不超12%。 持之以恒的好习惯真可怕。这是谢冬芽对范文轩此人最大的敬佩。 她在剧组待了一百零四天,他们应该超过一百五十多天没见面了。没有想到久别重逢的第一面,是这么见的。 谢冬芽多少觉得自己有点随便。昨晚她好像又干了出格的事情,但她在范文轩跟前出格的事干多了,好像也没有多少所谓。 能迅速自我安慰,也是谢冬芽的行为准则。她半坐起身,毫不意外自己身上一丝不挂。 范文轩走进衣帽间,不一会儿手里拿着谢冬芽的内衣裤走了出来,放到她身边。 叠得齐齐整整的。 这个男人,只穿着内裤,还能保持齐齐整整的仪式感。 真可怕。谢冬芽心想。 这是谢冬芽对范文轩的第二大敬佩。 谢冬芽没准备现在就把齐齐整整的内衣裤穿到身上,她想先洗个热水澡。按照她对酒醉的自己的了解,昨晚她应该没有洗澡。但是在洗澡之前,她有更重要的事问范文轩。 “昨晚谁送我过来的?” 范文轩答:“何秋,还有星言的郑思思。” 谢冬芽问:“他们说什么了吗?” 范文轩答:“让你别再喝了,他们不会再压《江楼明月》的预算。” 谢冬芽捂着赤裸的胸口,一块大石放了下来。 “值!” 范文轩瞟了眼赤条条的谢冬芽,她对她现在的赤条条毫不在乎,她的脸上正忙着绽放出胜利的光芒。 “热水放好了,去洗个澡。” 范文轩说完,又走进了衣帽间,准备换衣服。 谢冬芽左看右看,翻身下床,在床底下找到了她的手机。 在衣帽间,刚披上家居服的范文轩的眼角余光扫到谢冬芽,没忍住,又走了出来。 如果她赤身裸体跪地弯腰拿手机的动作做出来,他不知道自己接着会做什么动作。 范文轩跪在地板上,把谢冬芽的手机够了出来,递给她。 谢冬芽赶紧打开微信,界面上一片红点,置顶的微信群名叫“为了明月冲冲冲”,小红点显示有46条未读消息。 她打开群,往前刷了一下,终于看到第一条未读消息。 “思思是最可爱的”说:亲爱的萌萌姐,我和锦文姐通过话啦!预算表帮你修改啦!没有别的问题啦!爱你咻咪!以后少喝点! “蒙大导演梦到达”说:萌!从今儿起你就是我姐! 谢冬芽知道事成了,长长舒了一口气。 “你还想那样站多久?” 谢冬芽知道自己再这么站下去就太不像话了,赶紧把齐齐整整的内衣裤一胡噜捞起,窜进了卫生间。 还是范文轩为她关上了卫生间的门。 她在宿醉的第二天,做事情不会有条理,他太了解她了。 一通热水澡后,谢冬芽恢复了一个体面的女制片人该有的居家模样,穿戴整齐地走进客厅。 范亦可坐在餐桌上,手里拿着范文轩做好的蔬菜三明治,斯斯文文地咬着。 “妈,跟你说了多少遍啦?半夜敲门会打搅邻居的。” 听听,这像是八岁的女孩子会说出来的话吗? 谢冬芽瞄了一眼在操作台上烹饪着什么的范文轩。 “下不为例。” 谢冬芽走到范亦可面前,伸出手捂住她的小苹果脸。范亦可的小嘴在谢冬芽的指缝之间继续叭叭叭。 “你……的下次……太多次啦!说话……不算……话!” 范文轩手里端着一碗小馄饨转过身来,放到餐桌上,然后把范亦可的小脸蛋从谢冬芽的指缝里解救出来。 “吃吧,我送可可上学去。” 谢冬芽知道小馄饨是范文轩为她准备的,于是不客气地坐到了小馄饨的面前。范文轩把调羹塞进了她的手里,仿佛她比范亦可年纪都还要小。 果然,把范文轩的观察力遗传个十足十的范亦可迅速捕捉到这个细节,嘻嘻笑起来,老气横秋地摇头晃脑。 “长不大的妈妈啊,真让人操心啊!” 谢冬芽瞪了范亦可一眼,毫无杀伤力。 范亦可跳跳蹦蹦地蹿到了范文轩身边,待父亲给自己系绿领巾、戴二条杠的中队长臂章、穿上小帆布鞋。 谢冬芽有点羡慕,一边吃着馄饨,一边盯着这对父女把这套出门前的准备做完。 范文轩单膝跪地,为女儿系好鞋带。 “下楼等爸爸。” 范亦可小蝴蝶似地立刻飞了出去,连一句“再见”都忘了跟谢冬芽说。谢冬芽不满地皱起眉头。 范文轩提起了范亦可的小书包,走到谢冬芽的身边说:“她今天是当值班长。” “难怪。”谢冬芽继续吃着馄饨。 当了小头头的兴奋,足以压倒其他所有一切。这一点范亦可遗传自她。 范文轩临出门前,将一盒药放到了谢冬芽面前。 “昨晚……你回来得突然,我没来得及做措施,这几天你的时间不对。” 谢冬芽的脑袋“嗡”了一下,只听得门打开又关上。 谢冬芽放下了手里的调羹。 她瞄了一眼这盒紧急避孕药。 手机响了起来,是她的制片主任何秋。 “张sir,你今天到底来不来开会?不会真不来了吧?” “谁说不来的?” “你们家范教授啊,他说你今天要休息。” “他做不了我的主。” “那每次你醉了嘴里嚷嚷的都是他的地址,每次送你回去我都要被他臭骂一顿。” “哦,骂你一顿,你就听他的了呀?” “他可是南山艺大的范教授啊,我弟得在他手里毕业啊我的姐。像话吗?你说像话吗?你们到底还有没有一点点的离婚夫妻的自觉性?” 谢冬芽拿起那盒药,觉得头更疼了。 “今天的会改明天开。” 第2章 谢冬芽的职业是制片人。 什么是制片人?就是相当于一个剧组的项目经理,工作量大,劳心劳力,综合素质还要过硬。制片人其实也是影视作品中重要的创作者。 《怪你过分美丽》的制片人沈京京的新作《苍兰诀》就要开拍了,祝愿她这次的工作顺顺利利,继续产出质量上乘的作品。 当然,谢冬芽是没有原型的,只是这段时间,我想写一个比较梦幻又有点现实的中年职场女性的一段经历。 至于有筒子问我,我鸽的那些文还会不会填,答案是会的。 -《我知你好》待有空后填。 -《逆风向朝阳》其实整个故事都在《我要逆风去》的剧本里了,可能会在这部剧开拍的时候,在公众号里更完。 回复完四五十个人微信后,谢冬芽再度看向桌上的那盒药。 范文轩事事想得比她周到,她认识他那天起就知道。 但是她早上醒过来见他那情形,不像是出过门的样子。她明白了,那药是他趁她洗澡的时候出去买的。 一定是小区门口的大药房。 谢冬芽的太阳穴再度突突地疼起来。 她撕开药盒,看着里面的的白色小药丸,高龄产妇她是决计不会当的。范文轩了解她。 念头一起,她又想锤自己一把。 谢冬芽有一个深刻的认知,她和范文轩之间,发生的所有出格的事情一定是她先动手的。 昨晚,她又在这个身份为她前夫的人面前丢了人。当然她的这位前夫也绝不是没有任何责任。 离婚至今,他俩相处时的身份也尴尬至今,夫妻不是夫妻,情侣不是情侣,但出格的事情倒是没有少干。 每次都是谢冬芽主动的。 在范文轩面前,她是借醉装疯的惯犯。借醉装疯地追到他,借醉装疯地睡到他,也借醉装疯地跟他求了婚。只有离婚的时候,她没有喝一滴酒,保持着清醒冷静的头脑。但离婚后…… 唉,她是惯犯。谢冬芽扶额。 她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正要拆开药丸的塑封,门铃响了起来。 谢冬芽有好些年没见过范友华了,看他手里提着一塑料袋草鸡蛋,脑海里的印象回来了。 范友华显然也没预料到谢冬芽居然出现在范文轩家,他愣了愣。 “嫂……额……”他脑子不太好使,一时半会不知该如何称呼如今的谢冬芽。 范友华的五官,比范文轩还要清秀好几倍,尤其一双小鹿眼,扑闪扑闪,任哪个女孩看了,心里都会像天上星一样明亮。 在范友华十几岁的时候,谢冬芽就问过范文轩,范友华有没有想过出道。直到她把范家一干人等全部认全了后,她否定了范友华能出道当演员的可能性。 范友华终于反应过来。 “哎哟萌姐你在啊,早说呢,我从老家多拿两只鸡回来给你补补。听我哥说你在剧组呢,是内什么陆俊舟,对,陆俊舟,去年星言那选秀节目C位出道的那位。怎么?《青春二八开》拍完了?” 范友华不拿自己当外人,提着鸡蛋就走了进来。 这间屋子没有他的拖鞋,没关系,他没有脱鞋。 谢冬芽看着他的鞋。范文轩有洁癖,晚上回来得拖地了。 范友华把一塑料袋鸡蛋放桌上,走进厨房,从柜子里拿出一只杯子,又从另一边柜子里拿出一罐茶叶,开始泡起了茶。 谢冬芽抱着胸,看着熟门熟路的范友华,他还真把这屋子里的物件熟悉得一个透透的。 泡完了茶,范友华恭恭敬敬地把杯子端了出来。 “萌姐,喝茶。” 谢冬芽看了眼慷他人之慨的范友华对自己卑躬屈膝的模样,和六年前跟在范恩祖身后问自己要钱时候的模样有点误差。 谢冬芽面对这样品类的卑躬屈膝已经习惯了。她接过了茶,大大剌剌往沙发上一坐。 “坐。”她的语气带点不怒自威。 范友华点头哈腰地坐下,难为了他一米八的大高个和一张可以出道的清秀面孔。 “友华,你怎么也叫我萌姐?” 范友华恭恭敬敬说:“圈里谁不知道大制片人张萌啊?” “这行里叫张萌的制片人多了去了。” “反正叫张萌的,都是大制片。” 马屁倒是拍得雨露均沾,没出半点错。谢冬芽习惯性点点头。 范友华继续说道:“我现在也改名了。” “哦?” “我现在叫范亦轩。” 谢冬芽的脑壳卡壳了一下,“什么亦什么轩?” “我侄女的那个亦,我哥的那个轩。” 谢冬芽捧起手里的茶杯抿了一口茶,自己的女儿和自己的前夫就被这么占去了便宜,让她忘了入口的茶烫嘴。 “我最近去报名了这届Dream Star,刚见了导演组,最近在等讯儿。要说还是萌姐您当年慧眼识人,说我长得不错,能当演员,您启蒙了我。” 谢冬芽决定不说话。 范友华决定等谢冬芽说话。 沉默了两分钟,范友华觉得大概等不到谢冬芽的回复了。 “萌姐,您和锦文姐交情好。” 不出所料。 “锦文姐她不管综艺的事。” “她是副总裁啊,您递个话给她,她再递个话给管综艺的人啊。” 范友华今年二十二岁了吧?谢冬芽心想。 已经油得像是陈年老火锅的锅底油,又腻又冷。她又想。 “格就是乡下人,侬要搞搞清爽。” 谢冬芽脑海里冷不防就冒出了母亲张诺讲过的话。 出生在上海的张诺,这辈子除了结婚摆酒席就没走出过江浙沪。根深蒂固的地域和等级观念,在她独生女儿把男朋友范文轩带回家的那天开始,例行发挥作用。 “伐要相信草窝飞出金凤凰,博士在读又能哪能啦?徐家汇掉块广告牌,砸到十个人,能有八个交大博士。不要说他读的还是不上档次的戏剧学院的博士。侬自噶也是,自噶都伐是金凤凰,都要靠自噶去拼去抢,顾得上他窝里厢七大姑八大姨伐啦?” 范文轩原来也不叫范文轩,而是叫范友中。在这行这没什么,她谢冬芽现在办公常用名是张萌。 但不寻常的是,范文轩的窝里厢,没有七大姑八大姨,但是有三个弟弟。除了范友华,剩下的两位,分别叫范友万和范友岁。 年轻时的谢冬芽有点不太敢相信,计划生育年代,在贫困县还能有人用离婚的手段,和不同的女人生了四个儿子,成为当地人人艳羡的“人中之龙”。 范恩祖所谓的“中华万岁,人多力量大”,被他自己亲身实践着。 只有范文轩从草窝里考进了京城。从此以后,他肩上的担子百上加斤。 罢罢罢,再想下去,谢冬芽怕自己当场把范友华打一顿。 “萌姐,您看成不成?” 谢冬芽冷眼看着范友华。 他和范文轩是四兄弟加他们父亲五个人里头,长相上基因变异的同类项。但性格真的是,一个在奢侈品店一件难求,一个在垃圾箱发烂发臭。 范文轩现在能在南山艺大电视编导系做到副教授,是智商上的基因突变。 谢冬芽还没琢磨好怎么回答范友华,既能保持住体面,又能完成关系切割。 这时,门被打开了。 本来应该在学校吃午饭的范文轩一脸肃杀地走了进来。 “呀,我哥回来了。一看就是我微信给叫回来的,多关心弟弟我啊!” 范友华热络话没说完,就被范文轩拽着胳膊拉出了门,门被范文轩重重关上。谢冬芽又喝了一口茶。 等一杯茶喝完,门又被打开,这次只有范文轩一个人进来。 “范友华真的想出道?他高中没毕业吧?” “不用管他。” “三四年没见他了,没想到他现在还挺懂说话的艺术,我记得他以前不太会说话。” “我没想到他今天会过来。” “你是不是给范友华补过文化课?”谢冬芽八卦地问。 范文轩大约没预料到谢冬芽会这么问,一时语塞了。 “他现在说话用词还挺精确的,除了油了点。当然,这行很多人说话油里油气。” 范文轩看到了餐桌上还没有服用的白色小药丸。 他走进厨房,拿起杯子重新倒了杯水。 谢冬芽想了想,才在范文轩身后说。 “以后还是让范友华少来家里,对可可影响不好。” 范文轩没答,倒了水,转身递到谢冬芽面前。 “把药吃了。” 谢冬芽撕开塑封,在吃药前,看着范文轩,说:“如果以后我再像昨晚那样乱来的话,你就别给我开门了。” 在她吃药的时候,她听到范文轩说。 “冬冬,你不是就想那么干吗?” 谢冬芽把药丸咕嘟吞下去。 “我没想。”她强词夺理。 “你不想做的时候,是不会回家的。” 换谢冬芽一时语塞。 “我想可可的时候,也会回家的。” “晚饭吃什么?” “糖醋排骨。” “好。我下班后带回来。” 范文轩说完,又出了门。 门关上的时候,谢冬芽惊跳了一下。 她刚才胡言乱语什么来着? 第3章 以及,范文轩确实可以称为凤凰男。 谢冬芽又在范文轩家多住了一晚。 范文轩下午四点就回来了,做了五菜一汤一甜品,然后去把范亦可接了回来,三人吃完了饭已经七点了。 范亦可得意洋洋地拿来她排名年级第一的作文让她这位母亲欣赏。 看完女儿的作文,做好对她的表扬,已经八点半了。 这时候提出回自己的出租屋似乎有点过分。 范亦可拖着她的手说:“妈妈,你今晚唱个歌哄我睡觉呗。” 谢冬芽又去捏她的苹果脸,“多大了啊,两条杠了啊,班长了啊,还要学三岁小孩吗?” 范亦可把眉毛一挑,小嘴一扁,委屈巴巴,“我三岁的时候你又没有三百六十五天给我唱歌。连五十二天都没有。不,连十二天都没有。也就是一个月一次都没有。所以你欠我的。” 八岁的范亦可说出“所以你欠我的”这幅语气,把谢冬芽吓了个结结实实。她仿佛看到母亲张诺在女儿身上还魂了。 张诺对她的口头禅便是这句——“所以你欠我的”。 谢冬芽严肃地问范亦可,“最近你梦见外婆了吗?” 范亦可一本正经说:“嗯,外婆说你如果不给我唱歌,我可以跟她告状。” 虽然童言无忌,但是谢冬芽闻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范亦可除了善于做委屈表情的小嘴像她,脸上其他四官长得像她爸,柔和清秀。但就是因为这张小嘴像了她,而她的嘴遗传自自己的母亲,让祖孙三代牙尖嘴利不饶人、刻薄起来不要命的特质复刻了一个百分百。 俗称,三代作精。 谢冬芽想了想,当初是怎么回她母亲那句“所以你欠我的”这句话的呢? 她说的,“这样,我跟你姓,欠你我就欠得心安理得了。” 张诺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怼回去。 那感觉,谢冬芽记得很爽。 她端详着范亦可的小脸蛋,她眉毛扬着,一副很爽的样子。 谢冬芽仰天长叹,“早知道把你生下来专门气我,我当年就不应该……” 话还没说完,她瞥见收拾完厨房的范文轩温和的眼神淡淡扫过来。 冤孽。 当年范亦可还是个受精卵,不具备合法的人类资格的时候,她百般纠结过到底要不要为了这个意外去领个她本来没有计划去领的证。 最后她决定交给酒醉的自己凭天性解决此事。 恐怕当时的范文轩也被她吓了个半死。 谢冬芽当时喝掉半瓶赤霞珠,揪着范文轩的领子,醉醺醺地说了一句陈述句,“我怀孕了,我们去登记。” 范文轩当时当场就把她送去了医院,然后失踪了一礼拜。 一个礼拜后,范文轩带着他的户口本,出现在她的出租屋门口。 这其间种种跌宕起伏的父母心态,如果让范亦可知道了半分,照她遗传的张系作精肚量,恐怕得记恨一辈子。 这一辈子和母亲针锋相对混完了,再跟女儿耗一辈子,她可不想英年罹患乳腺癌。 谢冬芽撂了撂女儿的刘海。 “好了好了,怕了你了。晚上给你唱歌。早点睡啊,你妈我最近睡眠不足。” 范亦可心满意足绽放笑容,伸手过来拍拍母亲的肩膀。 “这才是合格的妈妈。” 这叫啥跟啥? 在范亦可洗澡的时候,谢冬芽带着满头问号,跟范文轩说:“不能把她教得太像我,这样不好,不好。” 范文轩淡淡地说:“这是基因决定的,不是我决定的。” 那意思是——怪她咯? 谢冬芽有一副好嗓子,也是张诺遗传下来的。其实范亦可也有。 她们母女可以一起用不同的小嗓唱越剧《穆桂英挂帅》。 为什么会是《穆桂英挂帅》呢? 张诺在世的时候,托儿所奶娃范亦可哺育工作是她一手操办,不容任何人插手。 张诺在花一样的年纪时,是越剧团的当家花旦,唱得好一出《穆桂英挂帅》。她铆足劲带出来的第三代,一定是要继承她这个衣钵的。就像她对谢冬芽曾经的要求。 这又是基因的影响力无处不在。 好在当班长耗尽了范亦可一天旺盛的精力,谢冬芽在九点刚敲过就得到了解脱。 她回到卧室。 书桌上电脑开着,卫生间里响着水声,范文轩在洗澡。 谢冬芽不是存心看范文轩的电脑,十四寸屏亮着,有没有屏保,打开的PDF文档第一行二号字体的“江楼明月”四个大字,她想不看到都不行。 她站在电脑前,盘算了几分钟。 范文轩为什么会有《江楼明月》的剧本? 各种可能性在脑海里跳跃着。 她很清楚,自己也好,何秋也罢,没有邀请范文轩来做剧本顾问。 可以这么说,范文轩作为南山艺大电视编导系的副教授,教的课程里有《编剧基础》和《影视写作》这两门课。 他教出来的学生,有本科还没毕业,就凭原创电影剧本拿下电影节创投大赛金奖的,也有毕业没两年就写出视频网站热播网剧的。他的每一个学生拿到荣誉的时候,都会说一句“感谢我亲爱的范文轩老师”。 也许未来国际电影节上,也可能会有获奖编剧向全中国观众说出这句话。 不少影视公司会聘请范文轩做剧本顾问,只是他一概婉拒。 他以前去谢冬芽制片的剧组探班,导演兴冲冲对谢冬芽说:“萌姐,让范教授帮咱们看看剧本呗?” 谢冬芽没吱声。 仗着自己和范文轩是校友的导演亲自去敲了制片人的门——找范文轩。 范文轩一边帮谢冬芽叠着她房里乱成一团的衣服,一边看完了剧本,对想要蹭免费咨询服务的导演说。 “师弟,你辛苦了,钱赚到就好,其他,就节哀吧。” 剧拍完了,播完了。 她署名为张萌的制片作品,又多了一部众口铄金的烂片。 所以,他应该不会管她的剧本。 算了,谢冬芽想,她直接问吧。 她敲了敲卫生间的门。 门被打开了一条缝,但谢冬芽看清楚了范文轩没有穿衣服。 范文轩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手腕,把她拉了进去。 怎么说呢? 当年为什么她会缠上范文轩? 不就是因为这样的范文轩吗? 别人没有见过的,他的同学、学生、甚至熟人都想象不到的。 卫生间里的热气腾腾湮没了谢冬芽全部思维。 她要问什么来着? 算了,明天再问吧。 第4章 . 第二天一早,何秋亲自开着剧组的奔驰商务车来接谢冬芽,没忘记遵照她的嘱咐多带了一条围巾。 谢冬芽上了车后,立刻围上了围巾,然后就开始打盹。 何秋一边开着车,一边瞄着坐在最后一排隐身在黑暗里的女制片人。 六人座的车,车里只有两个人,至于坐这么后面吗? 何秋还没问出口,就发现谢冬芽眼睛一闭,掩耳盗铃。 可不就是掩耳盗铃?在她戴围巾之前,何秋就看见了她脖子上的草莓印。心里想的是幸好今天剧本围读取消了,既没有男导演,也没有男演员和这样状态的女制片人共处一室。 当然,她担心的不是谢冬芽,而是好不容易嗑来当男主的流量。 流量一出现,狗仔可以买你面子跟你客气放你一马,代拍和炮姐们可不会给你脸。他们的设备就算隔个百八十米,都能把制片人的黑眼圈拍清楚。 到时候讲也讲不清楚。 何秋越想越庆幸,她知道谢冬芽根本没睡。 “今天剧本围读取消了。” “我什么时候允许了?” 谢冬芽温柔又强硬的声音钻进何秋的耳朵里,增加了她的耳压。 谢冬芽是一副知性清淡的文青长相,发脾气的时候一板一眼斯斯文文。虽然文化人的愤怒值有上限,所以她通常会配合手段,最终把声音修炼到不怒自威的效果。 但何秋理由充足。 “昨晚十点,男主经纪人说他发了风疹,今天不能来围读了。我给你打电话了,你手机不在服务区。女主那边听说男主不来了,说围读他们对手戏多,对手不来,她来了也白来。围读剧本上也没有男二多少戏,梁导说就算了吧。” 谢冬芽沉默了一会。 是她的责任。她是今早在范亦可的床底下找到自己手机的。 范亦可房间的信号一直不好,范文轩没有找人解决问题。这点她很赞同范文轩。他们俩都没打算把范亦可培养成wifi儿童。 昨晚她和范亦可唱戏唱一半,想休息一下挪去客厅看手机,被观察力敏锐的范亦可一把把手机夺去藏了起来。 等范亦可终于睡着后,她贪婪地看着女儿酣睡的红扑扑的小脸蛋,竟看得忘了找手机。 再后来嘛…… 谢冬芽在自己回味之前及时打住。她拿起手机,翻了几下,给出方案。 “把导演女一女二男二叫上,今晚去四季开个会议厅。” 四季是男主目前下榻的酒店。 够狠!何秋一边想一边点个头。 “通知宣传,立刻马上找营销号发男一带病围读剧本的敬业通稿。” 何秋又点个头。 “让剧照师傅一起去酒店,多拍几张现场照,让美工第一时间P完发官博。” 何秋继续点头。 “多找几个保安,确保其他人等的安全。” 其他人等指的是风闻而来的粉丝们。 何秋瞄了一眼后视镜里坐在暗处的谢冬芽。 谢冬芽冷笑一声,“和他经纪人说一声,进组以后就不要再拿小号打游戏了,特别是带不同时区的妹子一起打。免得第二天通告迟到。” “他”指的是男主。 虽然早就习惯,但何秋还是产生了冒冷汗的生理反应。她已经确定男一的经纪人不是制片人张萌的对手。 但,这不代表她何秋能对付得了被抹了面子的经纪人。 何秋小心问谢冬芽,“你今晚去吗?” 谢冬芽摸了摸脖子。 涂粉底吗?远程镜头是拍不到了,但是剧组八卦好事之人近看肯定看得出来。 最后出现在剧本围读现场的制片人张萌是一个重感冒患者的状态,穿着连帽卫衣,把帽子戴脑袋上就没摘下来过,脖子上围了厚厚的围巾。 剧组同事们向她表示着热心的慰问。唯一没有慰问她的是男一,看上去一直乖乖坐在导演身边,垂头耷脸的,但脾气都在发在暗暗握紧的手机上。 毕竟二十出头,既气不过,又不敢动。 小油条,敢跟她这个老油条比谁更硬?谢冬芽冷冷地看着男一嗤笑了一声。 围读完了,微博发了,通稿发了。谢冬芽才回酒店房间,整理了一番后,昏睡在浴缸里。 这两天睡眠严重不足。 实在是这次留住范文轩家是一时兴起,而且时间真的太短了。照她往常的惯例,她会留出一周的时间陪他们父女俩,奈何这回两部剧同时开机,留给她的空闲时间有限。 如果有一周的时间,范文轩是不会让她这么累的。 不对!谢冬芽在浴缸里惊醒过来。 范文轩这次有点生气。 气什么呢? 谢冬芽站起身,拿起浴巾擦干身体,换上绿色的摇粒绒卡通睡衣。 她从小喜欢穿白和绿,为了和她的名字建立仪式感。 后来和范文轩在一起,范文轩死也不肯跟她穿绿色的情侣装。她理解。所谓作精的仪式感就是这么莫名其妙。 谢冬芽照着镜子,佩服自己三十五岁高龄还能坦然地把家居服穿得如此幼稚,不禁臭美了一番。 何秋赶在谢冬芽入睡前,过来和她讲八卦。 “你还没看出来我们男二号是谁吗?” 谢冬芽想着男二号那张整得到处是痕迹的脸回忆了一下,没搜索出合适的片段。 “三年前,在横店丽景。我送你‘小狗派对’做生日礼物那次。” 记忆的闸门打开了。 谢冬芽尖叫出来,“他当时不叫现在这个名啊!” “叫这个名字,但是当时用的是英文名。后来咱们又没用他,你也懒得去了解他叫什么。” 谢冬芽扶着额头。 “我知道了。” 她知道范教授为何那样了。 女制片人,也是会经常碰到各种奇形怪状的事件的。 谢冬芽记起来了。 曾经,这个不知道叫John还是Johnny的小男孩,鬼鬼祟祟地跟着保洁阿姨一起进了她的房间。 她正忙着拆剧组同事送她的生日礼物,也没多加注意。 后来保洁阿姨走了,她一抬头,小男孩没走,战战兢兢站在她的面前,把上身衣服全脱光了。 谢冬芽低头管自继续拆手里的礼物,是何秋送的,包了个里三层外三层,特别不好拆。 谢冬芽以为不搭理小男孩,他会自觉一点,结果发现不是每个人都有体察人意的技能。所以,她带着平和的表情说了两个字。 “出去。” 说完后,谢冬芽把拆得七七八八的礼盒放到一边,拿起手机给驻组的演员导演发微信。 几个暴怒的表情发过去后,演员导演立刻连回了几个冒虚汗的表情,说正飞奔过来。 她没抬头的功夫,男孩子应该鞠了一躬。 “能不能给我一个机会?我特别喜欢这个角色。” 谢冬芽抬起头,和男孩子对视了一下。 二十出头的孩子,一看就是靠挨饿瘦的身,根根肋排贴着皮,拉拉垮垮的。跟大他十几岁的范教授根本不好比。 谢冬芽平生最恨对自己身材都不能有效控制和管理的演员。 她拿起没拆完的礼物盒继续拆,一边问了一句,“常驻北京吗?” 男孩子不敢答,点了点头。 低着头的谢冬芽没看到,不过,看到没看到都不影响她例行公事化地报个地址,“朝阳区青年社区西区28号502。” 小男孩一愣,没有反应。 正好谢冬芽手里的礼物盒也拆出来了,一个极简白的包装盒,印着一行又一行的英文,没有任何图案。她也没仔细看,顺手拿起一边茶几上的小剪刀,把盒子上的塑封胶划开。 “滋啦”一声后,传来小男孩木头木脑小声小气的声音。 “我们——是回北京做吗?” 谢冬芽的白眼差点翻到头顶上,她的愤怒值开始升高了。 这时候响起了敲门声。 谢冬芽拿着开了口的包装盒,起身去开门。路过小男孩身边的时候,说:“找一个叫Simon的,办张健身卡,把形体练好了再跑组。” 她说完,径直走到玄关,打开大门,准备让外面的人进来,拖着小男孩滚蛋。 出乎她意料之外的是,刚刚才想到范教授,范教授就像她的召唤兽一样站在门口,手里提着一只蛋糕盒。 谢冬芽她根本就没做范文轩会出现在门口的心理准备。 看到房间里打赤膊的小男孩,范文轩温和的眼神瞬间就变了。 谢冬芽手一抖,何秋送的礼物本体从包装盒里掉了出来,落在范文轩的脚边。 何秋这个人,执行力一流,马屁功夫也一流。不管给哪个剧组的制片人当制片主任,她都能把制片人、导演、主演们伺候得舒舒服服。 但她入行后就一直跟着谢冬芽。原因无他,她是谢冬芽的爷爷的学生的女儿。关系说出来是绕了点,但在少女时期就熟透的关系,组团做项目的时候,不用花时间训练默契。 所以何秋虽然有点怕公事公办的张萌,但是私下和谢冬芽却是百无禁忌。 她送给谢冬芽三十二岁的生日礼物“小狗派对”是在国外网站上精挑细选出来的,还拿过一个什么设计奖,可以让熟龄的谢冬芽感受一下另一种绝妙的滋味。 何秋当年下完单后,在心里狠狠地夸自己创意绝佳,一点都不要脸。 “小狗派对”的设计再精妙,也能一眼从外形上看出来是干什么用的。 当时范文轩的眼神在自己脚边的“小狗派对”上停留了一会,然后大步流星地跨过去,伸手抓住小男孩赤裸的肩膀,把他拖出了房间。 谢冬芽全程脑壳短路做树桩。 她可以和演员导演说清楚的事情,此时此刻却很难跟她的前夫说清楚。 范文轩把“小狗派对”捡起来,颠了一颠,确认是刚刚拆封的。 “还没用?”他问。 “不是你想的那样的。”谢冬芽说完就在想,她需要解释吗?她现在单身啊,她解释这个干吗? “你想用吗?”他又问。 谢冬芽一想起那一年让她尴尬到可以当场埋葬了自己的生日当天,就想掐死何秋。 她这两天为什么会这么累? “小狗派对”真不愧是拿了奖的设计,让一个只要想研究某个物件就一定会研究得透透的人一用,那只有四个字——“如虎添翼”。 当然,自范文轩不经谢冬芽同意,没收了何秋送给谢冬芽的生日礼物至今,他统共也没用过几次。 真是谢谢他不用之恩,两个加起来超过七十岁的人,真不能随随便便让自己超负荷。 超负荷就是一种惩罚。 谢冬芽问一脸八卦的何秋。 “我们是和思思喝酒那天,官宣的男一男二的对吧?” 何秋点点头,“你定的日子啊,用官宣后男一热搜带过来的流量再去跟平台讲讲价。思思说明天和我对新的预算了,萌姐啊,搞定平台还得靠你。” 谢冬芽却在想,怪只怪范文轩记忆力实在太好了。整得自己爹妈都认不出来的人,他愣是能给认出来。 这位男二号啊,现在身材健壮,姿态大方,士别三年,刮目相看。 倒是范文轩一点没变,认出了他之后,和第一次见到他后一样,又一次用了“小狗派对”。 想到这里,谢冬芽又生出了把面前这个爷爷的学生的女儿掐死的心。 “小狗派对”是我编的,这个世界上没这个东西哈。 我也希望能日更到完结。 这一年都在写逆风的剧本,太过运筹帷幄的败类徐斯让我极度想写一个和他反差很大的男主,然后就有了范教授。 后面应该会让徐斯在这个故事里客串一下。 第5章 . 阅读提示 这章非常之长,几乎是两更的字数,把作精光荣家史交代完毕。 以及,范教授和作精是怎么相遇的,在最后。 何秋大约是看出来谢冬芽不太愉快。 “怪我,没能早认出他,就能在没定演员合同前,让casting回掉他了。” 谢冬芽摇摇头。 “他去年热播了一部小成本网剧,人气不错,又有点演技,适合角色,因为想上大制作,才肯接受我们压下去的报价。综合考量,他确实是所有备选里最合适的那个。” 何秋点点头。 “也是,不选他,次一选的要比他贵三十万呢。就是接下去一起干三个多月的活,尴不尴尬啊?” 谢冬芽站起来,找起了面膜,最后终于在盥洗台上找到了。 她一边贴着面膜一边说:“从他来试镜到昨天的围读,有两个多月了吧,从演员副导演、演员导演到你我,他都见过好几次了,你看他那态度,就像才认识我们一样。” 何秋问:“也就是说,他没想跟咱们攀旧情啊?” “这么尴尬的旧情,有什么可攀的。” 何秋赞叹:“这三年时间,练出了一个狠角色啊!” 一讨论起公事,谢冬芽想起了她一直没问范文轩的那茬子事。 “范教授那里有《江楼明月》的剧本,你知道这事吗?” 在外人面前,谢冬芽和行业里所有人一样,尊称范文轩为“范教授”。 何秋一脸茫然,“不应该啊,谢逢春对口我发的剧本,我直接转给你、蒙导、还有思思。星言那儿就思思一个口子,她一向专业严谨,不会对外发剧本的。” “谢逢春这次带的编剧团队都有谁?”谢冬芽问。 “你还不知道他?他接的活儿哪有小编剧出头之日。我至今没见过他这次找的小编剧们,也不知道他们叫什么。” 谢冬芽听出了何秋语气中的不屑,笑了笑,“好在他心里明白《江楼明月》是大IP《江楼二十夜》同一世界观的套拍剧,锦文姐又特别重视,这回找的执笔小编剧水平不错,蒙导也很满意。” 何秋开启了嘲讽模式,“他大概终于知道了不能光顾着狂捞总编剧署名,也要对项目负负责,让自己的编剧作品在豆芽的评分上上及格线,不然以后哪有人会继续找他写剧本?这年头,没人在乎他是不是姓谢。” 听到最后一句话,谢冬芽长叹一声。 “时代在进步啊,终于进步到,谢这个姓没人在乎了。” 这是母亲张诺一辈子都没有勘透的在乎。她摇摇头。 何秋的嘲讽模式还没有结束。 “谢逢春在乎啊,《江楼明月》下个月开机,他通稿已经在准备了,谢大师唯一一根独苗男孙,这次要占尽鳌头。” 谢冬芽长到三十五岁上头,活得一直劲儿劲儿。即算和范文轩婚后那两年面临的她这辈子最头大的问题时,她依旧觉得不是什么人生大难题,反正可以用离婚解决。 唯一让她会发自内心黯然那么一下的,是何秋嘲讽模式的最后一句。 谢冬芽,谢逢春,从名字上,就能看出这个家族的区别对待。 冬芽是什么?是冬天落叶后的枝条上长出来的新芽。新芽完全长成绿叶,可不就是逢春了? 祖父写过一篇散文,就叫《冬芽逢春》,节选的段落被记录在中学语文课本的课外必读精选里,在恢复高考后,几乎是阅读理解辅导课本里必选内容。 有一个写出来的文章是全国同龄人都读过的祖父的感觉怎么样? 谢冬芽的感受是,不怎么样。 她的不怎么样,来自于对她母亲的逆反。 在越剧团做当家花旦的张诺,是个往上三代住在徐光启旧宅附近小洋房的上海千金,父亲从复旦大学毕的业,进的报社做主编。 这家报社从谢冬芽的外公当主编那年算起,再往前数二十年,主编便是谢冬芽的祖父,报社就是他创立的,在解放前人称他一声“报业少帅”谢大师。 “报业少帅”办报写文,投笔从戎,才华斐然,信众无数。在那个崇拜大师的年代,人人都爱他。 但年轻时的惊涛骇浪,都会变成年老时的平静沙滩。 谢大师虽然情史颇为丰富,但是成婚很晚。直到四十五岁上头,才有了两个儿子。两个儿子不是同一个妈,一个留在南方,一个去了北方。 谢冬芽的外公、张诺的父亲,在当主编的第五年就去世了,去世之前缠绵病榻足有一年,把本就不多的家底耗了个精光。张诺四岁时,跟着谢冬芽的外婆,被迫从徐光启旧宅附近小洋房搬了出来。 至少要在精神上回到徐光启隔壁小洋房做上海小姐,是张诺自小的矢志不渝。 她在天蟾戏院唱红了以后,追求者很多。精打细算地挑选追求者,是她给自己定的小目标。 八十年代初,大家都很赶时髦,会去迪斯科厅跳跳舞。那时候能去迪斯科厅的,不是家里有两把刷子,就是自己很有两把刷子,或者两者兼而有之。 张诺在迪斯科厅碰到了谢大师在南方的那个儿子。这个儿子名字叫海遥,因为离开爸爸远,又在上海。 但是没有关系。张诺想的是,谢海遥的爸爸,离自己的爸爸很近,不但很近,而且远远高于自己的爸爸。 在张诺眼里,这一道光环已经远远胜过金钱、外貌、人品、能力、兴趣等等择偶条件。 她除了这一道光环,已经什么都看不到了。 谢海遥和张诺结婚,谢大师不是太满意。 一个是,张诺虽然出身在书香门第,但那已经是昨日黄花了无烟尘了,实打实看当前的门楣,的确是不太够的上自己家的。 还有一个是,张诺拼着要荣归精神故里的结婚态度,肯定是不会迁就自己这个儿子的。 大师就是大师,把两个问题看得十分透彻。 谢海遥和张诺结婚,首先当然因为看上了她那幅当家花旦的好皮囊。 但是红颜易老,没两年就会看厌,没有其他的因素补充进来,情感很快就会枯竭。 而张诺本人也扼杀了其他因素诞生的可能。因为她就是想要夫婿觅封侯。 偏偏谢海遥的资质不要说离自己的爸爸,就是离那个在北方的亲弟弟,都差那么一大截。亲弟弟做到大学讲师,著作出版了不少,他还在报社做着不咸不淡升职无望的编辑,没有任何自己署名的文学作品。 张诺很焦虑。 她的焦虑堆砌成夫妻之间沟通的障碍,障碍激发了两人潜在的性格缺陷。 缺陷在谢冬芽出生的那个月第一次暴露。 谢冬芽和谢逢春是同一年同一月出生的,都在冬天。 谢大师的晚年,早没有了青衫少年俊逸潇洒的豪情,变成一个庸俗的一心想要抱孙子的什刹海太极老人。 孙子存在的价值是什么呢? 当然是在未来要继承老人当年的豪情,把“谢”这个姓氏流芳百世下去的。 丈夫既然资质差那么点,张诺是把期望寄托在肚子里的孩子身上的。得到谢大师的认可,她的矢志不渝就完成了。 张诺人生第一阶段目标,因为谢冬芽的出生,破碎了。 女婴出生一个月后,和她同姓的男婴也出生了。 谢大师分别赐名:冬芽、逢春。 孰高孰低?孰优孰劣?孰重孰轻?盖章为证。 这是一重奇耻大辱,对心比天高的张诺来说。 耻辱让她更无法容忍丈夫的平庸了。容忍到极点,便借口谢海遥没有照顾好襁褓中的谢冬芽,而大吵一架。 这一架把夫妻两个人的性格缺陷全部摆到了台面上。 有了一个开始,就绝对会有后续,后续之中也有偶发的肢体冲突。 倒也不是单方面的,每次冲突之后,张诺和谢海遥各有损伤。到最后,派出所都懒得管他们这对男女武力值相差不大的夫妻。 是的,谢海遥之平庸,连打架都未必是自己先动手,也未必打得过妻子。 为了挽回一点男人的面子,他会率先展开冷暴力扳回一局。 他的冷暴力让张诺更加看不起他。 龙生九子,为什么偏偏她挑了干什么都很弱的那一个? 谢冬芽自出生起,就是父母苍白无力、味同嚼蜡、冷漠如霜的婚姻见证人。 大约是没有见过别他人家幸福的婚姻生活,她小小年纪就习惯了父母的相处方式。 有一个小小观点在她逐渐成型的世界观里率先形成:结婚是比所有事情都要麻烦的事。 而另一个麻烦事,是每年跟着父亲北上去祖父家过年。 拜年的时候,长辈们惯例会发压岁钱。谢逢春因为他的性别,收到的压岁钱永远是自己的一倍。包括她自己那位和谢逢春毫无血缘关系的亲奶奶给的。 不公平。她想。 她对和她并不亲密的父亲吐槽。 谢海遥就那么闲闲一句,“有什么不公平的。” 谢海遥在谢冬芽六岁那年,拿了父母给的钱,选择离婚出国。 六岁的谢冬芽,翻了个白眼想,泼她凉水的父亲终于走了,谢天谢地。 张诺说她天性凉薄,是谢海遥遗传给她的。 六岁的谢冬芽回嘴张诺,你也没好到哪里去。张诺无言以对。 后来,成年的谢冬芽常常想,她的这对把婚姻生活过得一塌糊涂的父母,还是有互相吸引对方的深层原因的——就是那份凉薄天性。 而自己,完美继承了下来。 何其不幸运? 继承了不太好的基因,和没有继承到任何好基因,其实都不太幸运。 谢家第三代,谢冬芽有谢冬芽的不幸运,谢逢春也有谢逢春的不幸运。 谢大师当年所思所想的“冬芽逢春”的美好愿景,被“才不过三代”击破。 谢逢春和谢冬芽同一年考上了南山艺大,一个念电视编导系,一个念舞台美术系。 谢冬芽才知道相隔这么多年再聚首的谢逢春,身上的基因也不过如此。 张诺虽然矢志不渝的那个志被磨灭得七七八八了,但因为谢大师盖章的“冬芽”二字,又让她着实气它不过,便又生出了新的心气。 她坚决地做了一个因材施教的母亲,发掘了女儿的微末才华。 在张诺的训导下,谢冬芽在六岁前,接受过歌唱、跳舞、体操、美术等各项兴趣班的熏陶。虽然她希望女儿继承衣钵,把自己的越剧事业发扬光大,但最后通过谢冬芽的表现判断出,各项兴趣里,她显然对美术更有天赋。 张诺倒也没有硬把往东长的苗苗掰到向西方,她尽心尽力地把女儿的天赋进行了培养。 谢冬芽最后是凭借画画技能点,考上了南山艺大舞台美术系服装设计专业。 她其实报了全国东南西北四处学院的美术专业,通过了其中三所的专业分,最后选择了南山艺大。 因为南山艺大在北方,而张诺这辈子除了结婚摆酒,就没出过江浙沪,连谢大师的入殓仪式,都没有出席。 这意味着什么呢? 意味着张诺在谢冬芽求学四年,绝不会出现在她的校园里。 母亲对北方仇视之深,谢冬芽表示给了自己终于不用再和母亲斗志斗勇斗嘴的自由。 一个自说自话自立志的主观能动性太强的母亲,也一定会生出一个自说自话自立志的主观能动性太强的女儿。 一山难容二虎,一屋难容二主。互揭其短无时尽,针锋相对无绝期。 谢冬芽北上求学这天,张诺和她竟都是感觉松了一口气。 在南山艺大的军训时,成年后的谢冬芽和谢逢春初次照面。 血缘啊,就是奇妙啊,就像磁铁,早晚让互不对眼的亲戚通过某种渠道互相渗透进对方的生活。 谢逢春在军训的第一天,自我介绍时,便得意洋洋、自豪无比地把家庭背景、祖上三代给交代了。 站在人群里的谢冬芽和诸位小时候都在语文考卷上读过谢大师的文章的同学,一起肃然起劲、热烈鼓掌。 谢冬芽这个人有点毛病,就是不想说别人说过的话。 她在自我介绍时,只介绍了自己的名字和性别。 因为她介绍性别,还引来同学们一阵哄堂大笑,纷纷夸赞她风趣幽默。 谢冬芽微笑着和谢逢春交换了一下眼神,血缘让他们领会到了对方的意思——相忘校园是他们都应该选择的正确方式。 但天不从人愿。 大一的某个夏夜,谢冬芽在图书馆捡到一本笔记本。她随意翻了翻,想看看是哪位同学丢失的。 笔记本的第一页写着主人的名字——“范有中”。名字有点普通,谐音有点搞笑,但是三个字写得极好看,筋骨分明。 她往后翻了一页,是一段剧本的一场戏。 也就那么短短几百字,人物性格饱满、情节冲突激烈、台词富有哲理,关键字很好看。 她还没看完,还叫范有中的范文轩出现在她的面前。 那时候的范文轩,剃着极短的寸头,眉目清隽雅洁,个头一米八零,一身表演系的条件,就是一看便知不是表演系的。 表演系哪有把缺钱穿在身上的?范文轩上身的廉价T恤和下身学校发的运动裤明显已经洗到发白了。 谢冬芽觉得老看着他寒酸的穿着不太礼貌,于是看向他的脸。 看真切了也没觉得好看,毕竟学校里有表演系,不缺长得登峰造极的脸。 范文轩说:“这是我的笔记本。” 一向不按牌理出牌的谢冬芽想,要不撩他一下?这个学校里,表演系的不用撩,自动会给你发电。能把撩不动的撩起来,才有成就感。 谢冬芽拿出随身带的钢笔,伸出自己的手。 “验证一下,把你的名字写到我的手心里。” 范文轩一愣,觉得此女脑子有毛病。 “那我不给你了。”论撩人,谢冬芽也是从张诺那里遗传了个妥妥的,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范文轩皱起眉头,接过谢冬芽手里的钢笔,迅速在她的掌心写下“范有中”三个大字。 有一点点刺痛,更多的是痒。 谢冬芽多少觉得没什么劲儿,主要是对方海阔天空退的这一步实在太快了,没有难度。 她看看掌心的字,字是无辜的,字是好看的,笔记本是他的。 谢冬芽把笔记本还给了范文轩。 半个月后,谢冬芽在电视编导系的系报上看到了在署名“范有中”的笔记本里看到的那场戏。 这不是关键,关键是系报上的署名是“谢逢春”。 电视编导系的下铺在寝室夜谈的时候,说,什么大师的孙子啊,好意思啊,让大四的师兄给他写剧本还署自己的名,还跑去系报要版面。 谢冬芽嘲笑道:“你们系报也够搞笑的,居然就给登了。” 下铺说:“系报主编说,这场戏写的实在太好了,不登对不起这才华,反正全系都知道谢逢春出钱让大四的师兄给他写东西出风头的。” 谢冬芽问:“他自己知道大家都知道吗?” 下铺说:“不知道吧,毕竟大家在他面前,都会给自己小时候做过的阅读理解题三分薄面。” 瞧瞧这话说得,既刻薄又圆滑,真不愧是未来要做编剧的。 谢冬芽的基因里姓谢的那部分开始作祟,她被冒犯到了。 本来她以为不会,但是,他的祖父因为谢逢春的一个行为,被调侃、被嘲弄、被低视。 这一刻小时候过年时少一半的压岁钱已经变得毫不重要,谢冬芽血液的记忆里被全班同学朗读祖父文章时的自豪感被调动了出来。 她呵呵一笑,“你们系风真够高风亮节的,让出署名这种奇耻大辱都能忍。” 下铺说:“赚钱的事,署名不重要。给谢逢春写一场戏三十块钱,他还给介绍到他爸爸同学管的报纸发表,稿费对半分。师兄他是靠全国作文大赛拿到的保送名额,才从贫困村里出来的,家里根本付不起学费。别的同学可以不在乎这点钱,对他来说这是学费和生活费啊!” 好一个范有中,她认得他了。 谢冬芽咬牙,他才是潘多拉魔盒的钥匙。如果他不把自己送到谢逢春手里,谢大师何至于被小辈后人如此编排? 谢冬芽用了一周的时间,满校园找范有中,最后在学校小超市找到正在收银的他。他每周有两个固定时间在小超市打四个小时工。 这天某当季当红饮料牌子在学校搞一折促销,来蹭便宜货的同学们在柜台前排成长队。 结账只有范有中一个人,他手指快速地在收银机上操作着。 谢冬芽站在超市门口,从口袋里掏出十张百元大钞。 张诺在越剧团唱红后,在经济上获得了解放。而嫁给谢海遥后,谢大师的光环到底还是辐照到过她,她在越剧团多了很多访外和演讲的机会,又得到了戏曲学校的特聘,每个月基本工资加奖金,已经远远超越了同龄的同行们。 谢海遥出国后,做起了进出口贸易的生意,每个月有一笔不菲的抚养费存入张诺的户口。他虽然没有继承到父亲的文学才华,但是自力更生出了商业才华。 而谢大师,临终时公平地尽出了为人父和为人祖父最后的责任,将房产和存款均分给两个儿子和他们各自的家庭。 故而,她谢冬芽,自小到大,在花钱这件事上,就没有被亏待过。 这便是她的姓带给她的福利。 她认,而且很肆意地使用。 还不到二十岁的谢冬芽,还从来没有在乎过谁的感受,包括她的亲生父母。她更不会在乎面前这个穷小子。 谢冬芽当着排在范有中面前等结账的十几个同学的面,把十张大钞拍到柜台上。 范有中抬起头,目光温和,“同学,请排队结账。” 他以为她是来购物的。 “一千块预付金。以后谢逢春给你多少,我就给你多少,只要你别再做谢逢春的枪手” 谢冬芽口齿伶俐,声音清亮,响彻小超市。 一句话毕,四周瞬间就鸦雀无声了,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上的动作、说着的话,好事地看着他们俩。 范有中的眼睛看着谢冬芽的眼睛,开始像是温和而平静的海面,然后缓缓起了波澜,波澜一波一波地堆成了巨浪。 这一刻时间过得很慢。 会打一架吗?谢冬芽想。 打架她熟悉,她的父母亲自演练给她看过。她甚至估计了一下自己和范有中相差十五厘米的身高,会不会对自己动手造成劣势。 没事,范有中人瘦,自己是体育课扛把子,所有运动考试成绩满分选手。 动手未必输。谢冬芽昂着头。 巨浪慢慢在范有中的眼中消解了,又恢复到平静无波的温和。 他拿起放在柜台上十张钞票,塞回到谢冬芽的手里。 “如果你不买东西,别在这里耽误其他人结账。” 谢冬芽微微张了张嘴,她的嚣张气焰就这么被扑灭了,就在大庭广众之下。 年少所有的轻狂不过一个瞬间,记忆咔咔咔行云流水地从谢冬芽的脑海里滑过。 她抓到最后一个重点,问何秋。 “这次谢逢春发过来的剧本确实写得不错,也确实有点奇怪。台词风格、情节设计、人物审美都不是他低俗直男擅长的那套东西。” 何秋表示同意,“他说他带着小编剧一场戏一场戏磨出来的,但文化审美、作品风格和行文文笔这个东西,就跟基因一样,刻在写作者的骨子里,是不会变的。观众可能看不懂,咱们专业的,谁不明白啊。” 谢冬芽把脸上的面膜撕下来,捂着脸轻轻按摩着没有完全吸收的美容液。她的声音低低的、不太确定地从指缝里传了出来。 何秋竖着耳朵,凭借着对谢冬芽语音、语速、语调的熟悉,才听清楚。 “你说,范教授是不是又给谢逢春当枪手了?” 谢冬芽话一出口,就后悔了。 看了大家在私信和后台的留言,回答几个问题。 一. 张萌这个名字在《怪你过分美丽》原著中没有出现过,不像徐陵和郝迈,是在原著中出现过的。在剧本里,我们需要一个制片人角色,于是有了这个人物。名字不是我取的,18年那会儿,我不知道会有后来的撞名。图片而我更喜欢我取的谢冬芽这个名字。看完这篇的你们,应该已经明白了。 二. 写谢冬芽这个人物,是我在片场看到制片人的工作和演员们表演时就想好的,只是最近有了范教授这个人物的概念,他跳进了我的脑海里,于是最后促成了这个故事。他们是天生的CP,在我准备好的创作时机里,跳到了我的键盘上。 三. 故事不会写长,全文结束也不会超过十万字吧,这点我肯定。 四. 这篇不会像16年连载《洁身自爱》时,因为出版而只在公众号连载一半,我会在公众号上把小说连载完毕,出版不出版,没有关系。时至今日,写作于我来说,是为了自己开心,能实现开心自由最重要。 五. 说出版不出版不重要的另一个原因,也是这篇小说里的很多情节,还是会实现影视化的。不过,大家阅读的时候,不用代入任何演员。图片 六. 今天的正文加废话特别得长,但我仍然得说一句,最近更得勤,是因为《我要逆风去》的剧本写到接近尾声,我得了点空档时间。我承诺肯定把这篇小说更新完毕,但我不能承诺能日更到全文大结局。大家多担待。 七. 有不少筒子在后台查找《洁身自爱》和《侬本多情》的关键词。在公众号里,《侬本多情》是免费的全本,而《洁身自爱》的内容是不全的,感兴趣的筒子可以去掌阅查找《只为遇见你》阅读。在掌阅和微信读书,上架着我以前的几部作品,有的收费,有的免费,我也闹不太清楚,都是早年授权的。 八. 以后创作可能都不会写太长的故事,也不会计较是不是能够出版,所以基本都会在公众号连载完毕。筒子们的阅读和评论,是我一个老作者在创作上能得到的最大动力。图片 最后,感谢大家! 第6章 . 她每次轻易怀疑范文轩背着她做了什么事后,立刻就会后悔。 这绝对是十几年来,范文轩对她最大的PUA。 谢冬芽想。 但是,她还是在何秋面前打了个补丁,“可能性还是没那么大,范教授本人亲自写的剧本应该会很成熟,这个本子相比之下还是嫩了点,虽然风格确实有几分相似。” 何秋附和道:“那肯定啊,范教授这些年专注做教研课题,不说南艺陈校长要把他当接班人培养吗?公事任务这么多,哪有写剧本的时间?就算有,他写的都是话剧剧本。” 何秋噼里啪啦说完之后,谢冬芽更沉默了。 真的是被啪啪啪打了脸。相识这么多年,她和范文轩都负距离的亲密关系,居然还不如何秋对他的了解。 为了挽回点脸面,她拿出手机,在名为“亦可大王的家”的三人群里,发了一条微信:“视频不?” “亦可大王大大王”立刻打来微信视频。 何秋见谢冬芽和女儿视频,于是站起身,给谢冬芽收拾起她收拾了两小时还是没有分类放置物品的房间。 范亦可在视频那头打了个哈欠。 “我的妈妈呀,现在九点了哎!你在打搅我睡觉。” 谢冬芽例行生出和女儿斗嘴的心。 “哎哟我的小宝贝现在都这么乖啦?九点都能准时上床啦?太阳明天一定会从西边升起来。” 范亦可把小嘴一嘟,从镜头前消失了。她的小奶音传过来。 “我睡觉啦!不理你啦!” 谢冬芽发现了问题,范文轩没有出现在镜头前。 “爸爸呢?” 这时候镜头一晃,出现了个人,不是范亦可,是带了范亦可四年的保姆范阿姨。 范阿姨说:“可可妈妈,可可爸爸出差去了。这个礼拜我住家里带可可,你就放心吧。” 谢冬芽好生奇怪,“他没说他要出差啊?” 范亦可的小奶音又传了过来。 “你一点都不关心我爸爸。” 声音太过尖利,控诉太过尖锐,连在卫生间帮谢冬芽排放护肤品的何秋都探出头来,指着谢冬芽皱皱眉,意思是她赞成范亦可小朋友的控诉。 谢冬芽朝何秋翻了个白眼,明示她甭想落井下石。 按照谢冬芽的性格,别人要是这么说,攻击性人格的她一定会反唇相讥。但话是范亦可说的,就像以前她怼张诺,反正年纪大的那个一旦被年纪小的那个抓到痛脚,就很难迅速组织语言应对。 而且,谢冬芽觉得不能和范亦可隔着视频吵起来,范阿姨是范文轩的同乡,传回去对范文轩影响不好。 她虚软着声音哄着范亦可。 “好啦好啦,我知道错了。” 范亦可赢得了胜利,小脸又出现在镜头前,得意洋洋的,可乐死她了。 张系作精作就作在很享受这种争锋相对后的快感。 “我原谅你了,你还是我的好妈妈。” 瞧瞧这说的。 谢冬芽无言以对。 “你去睡吧,好好配合范阿姨,不要乱发脾气,不要挑食,明天晚上我在跟你视频。” 范亦可笑嘻嘻地挥挥手,“晓得了晓得了。” 谢冬芽在这边关掉视频,敲门声响了起来,身穿睡衣不愿见人的谢冬芽立刻闪身到隔断后,何秋见她回避了,才去开的门,和来人在门外走廊说话。 隔了一会,何秋再度进来。 “你换件衣服,这事儿还得你去处理。”一脸为难的样子。 十分钟后,穿着棉布长裙和运动鞋的谢冬芽站在酒店的剧组办公室里。 几年不见虚胖到两百斤的范友万,正大马金刀地坐在贴着导演专座的皮椅上。改艺名范亦轩的范友华故作了一个帅气的站姿,临窗而站,一看就是想现场表演出翩翩公子的姿态。 被抢了专座的梁文涛导演站在范家兄弟对面,紧紧皱着眉头。他的导演助理小鸡仔一样缩在壁角。 一看就是刚才发生了很难堪的事情。 范友万看着进来的谢冬芽,也没站起来招呼,把下巴一抬,一开口就是,“嫂子,亦轩你看着长大的,不就是演个角色!也是你对老范家的一份情。我讲了这导演不信啊!你给咱亦轩说说话呗!” 范友万虽然排字是“中华万岁”里的第三,但在范家四兄弟,他排行老二。 谢冬芽第一次见到的范友万,还是十八岁的范友万。他去南山艺大找范文轩。 在男生宿舍楼下花坛边,范友万两条腿叉开着坐,手里攥着一把瓜子,瓜子壳吐得满地都是,根本不在乎路过的同学们嫌弃的眼神。 谢冬芽恰好也是路过的同学之一,而且亲眼看着范文轩走到范友万面前,拿出一叠人民币递过去。 她甚至听到范友万对他哥哥说:“哥,我没逛过大城市,这回过来可多好玩的,你带我逛逛呗?” 范文轩没有答,只是说:“拿了钱早点回家。” 谢冬芽回宿舍后,叫了一盆麻辣干锅和下铺分享,一边吃一边聊。 下铺说:“从来只有儿啃老,我们那位范师兄啊,当代被啃青年啊,也算给年轻人挽回了点面子。他们那个什么村还是什么镇还是什么乡的,听说他爸既不下地干活又不出去打工,都靠他每个月给家里汇一千多块生活费,他几个弟弟的学费也是靠他付的。听说他每天只吃两顿,一顿香菇菜包,一顿清炒青菜加米饭。在我们学校就没有比他更穷的。” 谢冬芽在北方上学不到一年,就嗜上了辣。她叫的麻辣干锅,是麻辣干锅中的顶配,又是牛蛙又是走地鸡又是鲢鱼头,每次和室友们吃完总剩不少菜,十分豪糜。 听着下铺的话,吃着顶配的麻辣香锅,谢冬芽自觉自己很有路易十六的玛丽皇后感。如果问一句他为什么不吃蛋糕呢,就更贴切了。 谢冬芽不知道为何就想弥补一下小超市的冒失,机会很快来了。 在一个周末,她去了北方最大的报社,和她的亲叔叔、谢逢春的亲爹碰头。 谢冬芽的这个亲叔叔,不管是才华的高度还是情绪的稳定程度,都要远远超过她的亲爸爸,且在行业里名声极好,很喜欢提携后辈。 当然,还有一个关键。自父亲出国后,承担起谢冬芽父亲角色,嘘寒问暖、补贴关照、筹谋前路的是她的亲叔叔,让她体会到了父爱应该有的样子。 谢冬芽打算告诉叔叔,谢逢春交过去的稿子,都是范友中写的。这样至少范友中能拿到全额稿费。 但打小报告的场合,不能发生谢逢春出现的情况。所以她反复确认过谢逢春以及他的妈妈都不会出现时,她就做下了仗义执言的决定。 叔叔组了一个报社影视刊物秦主编和侄女见面的局,意在给侄女找一个和专业相关的工作,练练经验值。 很快他们就谈好了谢冬芽给影视刊物画漫画插图的兼职工作。谢冬芽对两位前辈甜言蜜语地拍了一番马屁后,秦主编起身出去接电话。 谢冬芽和叔叔二人单独留在空荡荡的办公室里,她抓紧机会组织小报告, “我们学校有个编剧专业的师兄,影评写的不错,我看到他们杂志上登过好几次。” 叔叔笑了笑,“你说的是不是他?” 谢冬芽一愣,叔叔朝左边的办公位指了指。 报社办公室的隔断很高,她一直没发现隔壁办公区坐着个人。 “文轩,看来我侄女是你读者呢!” 谢冬芽震惊地望着自隔壁格子间里站起来的高个子。 “文轩?” 叔叔说:“他用笔名文轩给秦编他们写了大半年影评了。” “大半年?”谢冬芽的下巴都快掉了。 “逢春呢就是总乱来,不过能在乱来里找出来这样一个人才,也算他小子有点眼光。他哪有文轩这么好的文笔和这么深的见识。” “您一直知道啊?”谢冬芽问叔叔。 叔侄二人对话之间,范文轩没有插任何话。直到谢冬芽和他对视了一眼,他淡淡地看着谢冬芽,然后笑了一笑。 一笑泯恩仇,就是这个意思吧。 但实际上,一笑泯恩仇,因人而异,不是次次都很容易。 导演梁文涛的目光冷冷扫到谢冬芽这边。谢冬芽讨好地笑了笑,显然对方没打算接受她的讨好,从鼻子里“哼”了出声。 谢冬芽心底的火就蹭蹭地往心头上冒了起来。 这梁文涛是星言视频钦点的《江楼二十夜》的导演,和谢冬芽是第二次合作。 上一次合作,不大愉快。 二人被莫向晚和郝迈两大经纪人和他们带的流量明星林湘和徐陵折腾得团团转,剧到最后被拍成了烂片。虽然最后因为林湘出事,保住了收视率和点播量,算是挽回了点面子。 但是,一个导演,一个有追求的导演,在一部剧上一退再退,最后还是折损了口碑,多少是有点心理阴影的。 谢冬芽的心理阴影没有梁导演这么大,但也知道自己烂片制片人的身份迟早会被有追求的导演们拉进黑名单。 现在,也不用等多拍几部烂片了,此时此地的范家两兄弟就已经让她再一次被梁文涛拉进黑名单。 眼看着演员就位,开机在即,她真是一脑门的官司。 快刀斩乱麻,这是谢冬芽飞速转动脑子做下的决策。 她正准备暗示何秋去武指团队叫几个孔武有力的师傅过来用武力吓退范友万,范文轩风尘仆仆地走了进来。 梁文涛一见范文轩,马上展开他热情的笑容,推开谢冬芽,迎了上去。 “呀,师兄,你怎么来了?” 谢冬芽的肌肉僵硬在脸上。 梁文涛他怎么好意思叫范文轩师兄?他是东吴艺大毕的业,和南山艺大隔山隔江,算哪门子的师兄?他这是把全国的艺术院校当成了一家吗? 范文轩和梁文涛握了下手,然后说:“实在不好意思,给你们添麻烦了。” 范家兄弟俩看到范文轩进来的时候,已经惊了一下,范友万撑着肥胖的身体,颤巍巍站了起来。 范文轩沉声说:“你们俩,跟我出来。” 他说完便转身走了出去。 兄弟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范友华轻声说了句:“都你出的馊主意。” 范友万说:“不都你说的,剧组制片人比导演大吗?” 这句话落到梁文涛耳朵里,果不其然,他又冷冷扫了谢冬芽一眼,然后也走了出去。 谢冬芽叹了一口气。 这导演和制片人啊,处的好,是锦绣良缘,处不好,那就是一对怨偶。她和梁文涛,是被星言视频和合众传媒合伙绑在了《江楼十二夜》这个项目上,各有各的心不甘情不愿。 从筹备到现在快开机了,本来把表面的客气维持得很好,今天被范家兄弟俩一闹,得,美好和平宣告结束。等开机后,就是一场制片人和导演暗流汹涌的过招大戏了。 谢冬芽头痛地走出办公室。她没有回酒店房间,而是坐了电梯到一楼,四处找了找,看到范文轩和他两个弟弟在酒店停车场说着什么。 他真的很生气,一个平时说话这么温和的人,折回说话时不时听到他拔高了的音调。 原来他不是出差,是夜奔来剧组为她解决这个乱子的。 从他家里过来,得开车开八个小时。只是为了为她阻挡这个麻烦。 谢冬芽默默转身,先自回了房间。 这刻已经晚上十一点了,亏得明天是定配角的妆,她不用盯着场子,有睡懒觉的机会。 谢冬芽拿起手机,给范文轩发了一条消息。 “我住818。” 反正剧组的酒店只要有818房,她作为制片人总会住818。图个吉利。 范文轩知道她这个迷信习惯,但发微信,其实是另一个意思。 过了半个小时,敲门声响了起来。 谢冬芽站起来,走到玄关的时候,把房间里的灯全都关了。 她打开房门,把门外的男人拉了进来,一把摁在门上,踮起脚亲到他的脖侧上。这也是她的习惯,她只要这么做,范文轩就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果然,范文轩低下头,吻到她的唇上,掌握了主动权。 谢冬芽不甘示弱,拉住他的衣领,把他往床的方向带。但是二人纠缠着走到床前时,她发现带不动他了。 谢冬芽松开手,“怎么了?” 黑暗里,她看不清范文轩的表情。 范文轩说:“冬冬,今晚这件事不应该发生,是我疏忽了。” 谢冬芽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事,“没事,已经解决了。” “但是造成了你的麻烦。” “我没介意。” 谢冬芽试图去解范文轩的衣服扣子,她的手被范文轩握住。 “你不用每次都这样。” “每次都哪样?” “每次想要谢我,或者对我有愧疚,就想要补偿我。我不要你的补偿。” 黑暗里,谢冬芽感觉到范文轩的手绕过自己的手臂,然后她整个人就被范文轩公主抱了起来,然后就被他安放在了床上。 他拉过被子,轻柔地盖在她的身上。 “早点睡吧。” 黑暗里,范文轩应该走了出去。咔哒,门合上了。 明后天连续的一周时间里,缘更了,因为时间又要还给徐斯和江湖了。还有潘以伦和杨筱光。 是的,《全世界只想你来爱我》的影视化也开始启动了。 所以我也是不作不死,总是在最忙的时候,创作新故事的欲望最强烈。因为这时候表达欲最激烈的缘故吧。 萌芽的故事的诞生,便是如此。 第7章 这天夜里,谢冬芽在床上翻来覆去、覆去翻来,折腾到半夜两点,还没有睡过去。 她失策了。她想。她应该问一问范文轩住哪间房的。 谢冬芽半坐起身,拿起身边的手机,翻到范文轩的对话框,犹豫了很久,还是不敢发。 毕竟要脸。 不过,谢冬芽给前台拨了个电话。 “我是《江楼二十夜》剧组,核一下今天入住的剧组人员情况,有一位范有中,身份证号码结尾4346的,他房间号是316对吧?” 前台语气困惑,“316房不是范有中,他入住的是802房,而且已经付过房费了,现在要退款挂账到剧组吗?” 一听说他住八楼,谢冬芽心情豁然开朗。她语气轻快地对前台说:“不用了,谢谢。” 挂上电话,她的手机震了一下,是何秋发来微信。 “睡了吗?” “还没。” “快起来,把门开条缝,声音轻点儿。” 谢冬芽起身开灯,然后小心地拉开了门。 何秋住她对门那间,她也正把门拉开了一条缝。 在面对面的缝隙里,何秋做了个往左看的手势,表情不悦。 谢冬芽侧首向左边看去。 她看到了什么呢? 范文轩和一个极年轻的长发女孩站在802房间门口说话。女孩身着一套森女布裙,从侧影就能看得出是个走文艺风的。 范文轩拍了拍女孩的肩膀,然后女孩跟着他进了房间。 直到何秋打开门,蹿到她的门口,谢冬芽才发现自己愣了一小会。 何秋把她推进房间,顺手关紧了门。 “我到一楼服装间选定妆的戏服,一出来就看到范教授等在酒店门口接一个年轻妹子下车。看上去也就十八二十的样子。我看到正脸了,直说吧,比你年轻时候漂亮多了。而且,这妹子没有在前台开房间。” 谢冬芽没说话,而是又翻身上了床。 何秋走到她跟前,“你倒说句话啊?我才表扬了范教授,这大晚上就给我抓个现行,现在的男同志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你说?三十七岁多大年纪了就熬不住要吃嫩草了啊?” 谢冬芽拉了条被子盖在身上,仍不言语。 何秋一屁股坐到她身边,“咱去捉奸在床?我叫上武指一起。” 谢冬芽想了想,“什么跟什么?你越说越离谱了。他要怎么样,都是他的自由。” 何秋说:“哦,年轻的时候没有放荡不羁爱自由,这都快四十了,开始搞自由运动了?还巴巴跑来老婆的剧组搞?什么人啊?” 谢冬芽忍不住纠正,“身份不要搞混,我是他前妻。而且那前妻也是过度的,没有可可的话,我连前妻都算不上。” 何秋问:“那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啊?” “我跟他一直都是开放式关系。”谢冬芽说,“你又不是不知道。” 何秋说:“我知道的啊,但是你俩离婚这么多年还经常这这那那的,我以为你只是说说而已啊!” 谢冬芽答:“没有说说而已,最早和范教授一起的时候,就跟他说好的。” 谢冬芽不打算结婚,这个念头在十来岁知人事的时候,就生出来了。而且一直没有改变。 开放式关系,是谢冬芽在二十岁时,确定下来的自己认可和拥护的情感和两性关系的定义。 不用把自己的期待加诸给另一个异性,也不用背负另一个异性加入自己的生活带来的诸多琐碎烦恼。这才是人生正确的打开方式。 她就是这么执行的。 谢冬芽一直到大三都没有谈恋爱,因为身边相处时间最长且让她感到自在的异性只有范文轩。 这大概是因为他们在同一家报社兼职,先建立了同事关系,然后衍生了同学关系。 这段同事兼同学关系,是比较美满的。 谢冬芽读大二的时候,范文轩被保送研究生,搬到离女生宿舍比较近的研究生宿舍楼。 每个周末,范文轩习惯提前个五分钟在女生宿舍门口等着谢冬芽,然后一起骑车去报社。 谢冬芽呢,时不时会塞给范文轩一些食物。有的是母亲寄来的,有的是叔叔给的,还有自己闲极无聊尝试刚兴起的网购买的。 范文轩当然一开始是不要的,但是架不住谢冬芽的霸道。 她说:“你实在太瘦了,应该多补充蛋白质,不然我看得难受,如果你不要的话,我就扔了。” 她是会说到做到的,一年相处下来,范文轩很了解她。所以最后他不但接受了,还练起了跑步。 也就不过两年的时间,谢冬芽觉得自己像是在玩电子宠物游戏,在自己一手操弄下,游戏里的宠物逐渐拔高、茁壮。 范文轩挺拔的身材,是在那时候才重塑出来的。 报社的兼职工作量不大,实习生有好几个,大多数背景和谢冬芽差不多。所以他们都敢完成各自兼职工作后,聚在影视刊物特设的影音室内看电影。那里不少好片子和新片子的VCD和DVD,有些还是蓝光正版。 范文轩本来很规矩,不会跟着这群和他身份不太一样的同学做出格的事。但最后终归是顶不住谢冬芽的蛊惑。谢冬芽知道他需要刷阅片量。 范文轩很珍惜看电影的机会,每次都会看得很专注,并且抓紧时间拉片练习。 谢冬芽就不太专注,经常看得睡过去。她成为烂片制片的潜质,就是在那个时候做了预告的。 应该是在看《爱在黎明破晓前》的那次,谢冬芽看片前,陪叔叔喝了点小白干,然后跑到报社的影音室睡到了黎明破晓前。 张开惺忪双眼时,她看到范文轩正专注地看着她,在黑暗里。 荧幕上的男女主角正在说着这样的台词。 我能告诉你个秘密吗? 什么? 靠近点。 睡醒的谢冬芽听到的正是这句台词。这次换她用中文对着范文轩复述了一下。 “我能告诉你个秘密吗?” 范文轩没有动,只是看着她,深深地。 谢冬芽抬起身体,凑到范文轩的唇前。 近看范文轩,他唇型还挺好看的。她想。 荧幕上男主吻到女主唇上的时候,谢冬芽吻到了范文轩唇上。 这是她的兴之所至,而已。她是真的真的没有想太多。 这次之后,范文轩每天早晚会到女生宿舍给谢冬芽打两瓶热水。那个年代的大学生,帮打热水这件事,通常是由女生的男朋友负责。 下铺问谢冬芽,“你和师兄谈恋爱了?” 谢冬芽说:“不算吧?” 下铺说:“你别始乱终弃啊,师兄可是老实人。” 谢冬芽无语,换言之,她不像老实人,甚至她是欺负老实人的那个人。 长相可以的范文轩,一直没找女朋友,这很顺理成章。他的出身和每年都会亮相校园成为风景线的父弟,早就灭绝了他可能有的姻缘。 二十一世纪初的学生们,想社会问题,还是比较成熟和世故的。 谢冬芽和范文轩在谈恋爱,在校园里作为八卦传开了。是追过谢冬芽但没有成功的导演系文化流氓,在学校BBS上发表大作《扶贫式恋爱》闹的。 谢冬芽看完后火气很大。她找到文化流氓,说:“第一,我怎么谈恋爱跟你没关系。第二,就算我和范文轩谈恋爱,也不是扶贫。第三,本来我不想谈恋爱的,现在你的帖子有一百多条回复,我觉得我不去谈一谈,倒是辜负了围观群众的期待。” 当天,谢冬芽就去研究生楼等到从片场实习回来的范文轩。 她对他说:“我这辈子就没打算结婚,对婚姻没有期待,所以我对恋爱的态度,也不像一般女生那样期待。” 这时候入了点夜,起了点风。范文轩脱下身上的外套,披到谢冬芽身上。 他说:“我知道。” 谢冬芽怔了一怔,他知道什么? 但她继续噼里啪啦讲了下来,“不过我也不排除处得舒服的开放式关系。” 她讲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等着范文轩的反应。 他没有反应。 谢冬芽只好继续说:“就是那种两个人在一起很自在,不去做对方生活上的束缚。想在一起的时候就在一起,不想在一起了就和平地分开。没有承诺、没有婚姻、没有未来、只看现在。” 他还是没有反应。 结果,谢冬芽莫名其妙问了一句,“OK吗?” 范文轩伸手过来,握住她的手,只说了一句话,“在我这里,你随时可以开始,也随时可以离开,你想做什么,跟我说一下就行,只要你开心就好。” 第8章 这一晚谢冬芽又在床上辗转反侧大半宿。 也许是因为目前的这个项目是个套拍剧项目,各种客观的麻烦层出不穷,且两个剧组相隔半个月开机,但是需要同时运行管理,她精神压力老大,才影响了睡眠质量。 谢冬芽反复这么想着,终于在天将翻白时分睡了过去。 其实也没有睡很实,迷迷糊糊之间,她听见有敲门的声音。 有人在唤“冬冬”。 谢冬芽翻个身,继续睡着。 “我给你煮了粥。”又有人说。 谢冬芽又翻个身,拿被子盖住了脑袋。 再一次醒来的时候,下午一点。 终于算是睡踏实了几个小时,谢冬芽自觉精神畅快很多。 《江楼二十夜》的女二号、男二号是在一点半定《江楼二十夜》的妆,然后需要拍定妆海报。同时,他们是《江楼二十夜》同一世界观的套拍剧《江楼明月》的男女主角,同样得在今天定妆完毕。 真是时间紧任务重。 谢冬芽用了十五分钟洗漱换衣和化妆,让自己从情绪到外形上都稳定下来。 等她准备就绪,何秋敲了门,拿进来一个保温筒,看着很眼熟,像是范文轩家常用的。 “里面是猪肝粥,不用我说你就知道是谁做的啦!以前我觉着啊,那是爱护你。现在我看着啊,就是心虚。我没给他好脸色。” 范文轩有一手好厨艺,有口皆碑。应该说,他闲暇时的爱好,就是烹饪。而且他确实有点天赋,学一次就能上手,上手后的必然精通。 这手越来越精湛的厨艺,还是和她谈恋爱后锻炼出来的。 主要因为范文轩太宅,除了出去兼职,基本不出校园的大门。 谢冬芽和他在一起后,多少觉得他这点有点没劲。他这个人,对群体社交性活动,一点兴趣都没有。尤其是靠各种兼职存了点钱,买了个二手的VCD机,终于可以在宿舍里刷片后,那就更是难得往外跑了。 强迫范文轩干他不愿意干的事,谢冬芽倒也干不出来。所以,只要没人约她空闲时间去饭局酒局徒步局KTV局,她就会去范文轩宿舍,履行一下开放式关系中的陪伴义务。 每回谢冬芽过去,范文轩就会去食堂借个小灶,弄几个小菜,和她一起窝在宿舍里一边看片一边解决午餐晚餐。 一开始谢冬芽是想叫外卖的。她一个南方人,被北方的外卖养得吃口重起来,成天不是顶配麻辣香锅,就是顶配麻辣烫当晚饭。 后来被范文轩做的菜,一点点地拨辣反淡。尤其是他熬的粥,那真叫一个臻入化境。 谢冬芽看着那碗猪肝粥,这不是第一回 ,范文轩肯定又去借酒店后厨了。 她想起早上门外的那声“冬冬”,心底轻轻一软。 “粥倒是好喝的,不能浪费,今天要顶一天呢。” 何秋的劝说也是有道理的。 最后谢冬芽喝了三碗,何秋分了一碗。 “今晚能让范教授再给煮一锅艇仔粥不?” 谢冬芽拍了一下何秋的脑门:“你能不能有点出息?” 大概是喝暖了胃,出现在摄影棚的谢冬芽又恢复得生龙活虎的。 有她压阵,不管是当做不认识她的男二号,还是有个厉害经纪人的女二号,都乖乖顺顺的。 在一切太平的现场,制片人就能笑靥如花。 直到齐思甜的经纪人郝迈出现在现场,谢冬芽才敛起一脸笑容。 情况不太对。 齐思甜虽然是个早年红过三五年的电视剧小花旦,但是人一红,就不免俗套地浮躁起来,果断撇开经纪人自立门户。正因为这自立门户,没有了约束她行为的人,她一时冲动把谈恋爱结婚离婚三步骤都做齐了,那盛时好景自然就断了。 直到今年,她满了三十岁,意识到曾经的轻狂让自己付出的代价,于是签进了有名的大经纪公司飞象娱乐的艺人总监郝迈旗下。 说是说郝迈旗下,但郝迈只管罗风和徐陵的事,业内众所周知。 这个糊了两三年的三十岁女明星早就跌出三线开外,郝迈怎么可能为了她来跟组? 谢冬芽走到郝迈跟前,直接问他,“迈迈,你是不是又准备在我组里神仙打架了啊?” 郝迈握住谢冬芽的手,颇为诚恳,“萌萌啊,咱俩谁跟谁啊,都合作这么多次。你信不过别人还信不过我?” 我信你个鬼! 谢冬芽磨牙。要说能折腾得她脱层皮的业内大经纪,郝迈算是和莫向晚并驾齐驱。 他们俩行事作风都是不按牌理出牌,不做无效沟通,不浪费一点时间。 谢冬芽说:“齐思甜虽然是《二十夜》的女二,但她可是这个大IP套拍剧的女主,那可是部大女主。现在大古装里,给三十岁女演员当女主的机会不多。机会走了,是不会再来的。” 词锋之间,谢冬芽存心带出点警告意味。 郝迈立刻说:“我知道我知道,你放放心。我们一向按原则办事的。” 滴水不漏的她抓不到破绽。 反正演员合同也签了,剧组待遇各方面他们也没有疑义,谢冬芽暂时想不出还能出什么乱子。 思维被这么一难为,谢冬芽的胃就隐隐有点痛。 这叫神经性胃痛,她学习做制片人的第一年就患上了。 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的范文轩往她手里塞了一片暖宝宝。 偏偏这个情景被已经跑到别处去social的郝迈看到了,他又折回来特地跟范文轩打招呼。 “呀!萌姐夫你也在啊?” 郝迈这个人的厉害之处,就在察言观色之精道细微。 在行业里,知道他们俩关系亲密的身边诸人也好、还是其他认识范文轩的人也罢,大家都敬称他为“范教授”。 唯独郝迈一个人叫他“萌姐夫”。 每次他这么叫,谢冬芽都有一种被自己讨厌的人洞穿一切的恼怒。 范文轩淡淡地对郝迈说:“正好这里有些公事。” 公事?什么公事?谢冬芽转头看向身后的范文轩。 他朝她笑了笑,“你们继续忙,不打扰你们。” 范文轩说完便转身离去,一点都不拖泥带水。 谢冬芽把暖宝宝不动声色地塞进口袋里,借演员用完更衣间的空档,钻了进去,往自己胃部下方贴上。 胃疼的毛病,还是生完范亦可不到三个月,她就进剧组操劳落下的。 作为一个母亲,对自己的孩子,不管是主动还是被动,从生理上到心理上,从主观到客观,终归是要付出不小的。 一细想,不是没有一点点的意难平。 张诺就爱和她算这些意难平,把为了养大她到底付出了多少,说得那叫一个一清二楚。 谢冬芽不喜欢和女儿算这些。她是八零后,她崇尚父母归父母,儿女归女儿,一笔归一笔的独立人生。 她也没有问过范亦可小朋友愿不愿意,就把她生了下来不是?自己买自己的单,不要让孩子有负担。 谢冬芽妥帖贴好暖宝宝,从更衣间走了出来,游目四周,差点恍了一个神。 她居然看到男二号和范文轩站在一起说话。 谢冬芽眼珠子都快瞪了出来。 这个英文名叫John还是Johnny的,现在用的中文名也不是当年的中文名了,现在的姓名叫刘淇烁,找大师算过的名字,帮他在八字里补了水和火。 什么野鸡大师?谢冬芽只知道水火是不相容的。 对啊,水火是不容的,为什么范文轩可以和刘淇烁说话说得这么带劲。就见他说一句,刘淇烁点一个头,再说一句,刘淇烁又点一个头。 这个刘淇烁和范文轩倒像是和他们剧组里任何一个人都要熟悉的样子。 何秋跑过来,戳了戳谢冬芽的手。 何秋说:“我刚去了802。” 谢冬芽不太高兴,“你真多事。” 何秋一脸凝重,“还好多个事。你知道住802的女孩子是谁吗?” 谢冬芽听到了一个重点,“住802?” 何秋没在意她听到的这个重点,“是《江楼明月》的小编剧。谢逢春的枪手。” 谢冬芽的重点顺利偏移到正事上了,“她怎么会出现在剧组?” “她是范教授带的研究生。怪不得我们说《江楼明月》的文风和范教授像,她算得上范教授的高徒了。这个剧本,范教授指导过她们。我问了她来这里是不是等谢逢春过来改剧本的,她们不愿意多说。等谢逢春明天来了再说吧。” “她们?” 何秋点点头,“两个枪手,昨晚我们看到的那个叫孟知行,还有一个叫裴霈,也是南艺本科戏文专业毕业的。她们俩都住在802。” 谢冬芽问:“802不是范文轩的身份证登记的吗?” 何秋说:“802是昨晚最后一间双床房,范教授先到了,就先给学生们登记了。昨晚酒店又进了两个组,没房了,他一个人在一楼的接待区坐了一夜。前台都看见了。” “车钥匙给我。” 何秋不明所以,“啊?” 谢冬芽干脆直接伸手拉开何秋随身小腰包,从里面掏出车钥匙,然后蹭蹭如风一样,走到范文轩和刘淇烁身边。 “我和范教授有点话要说。”她也不管刘淇烁什么反应,拽着范文轩便往外走。 二人一路走到停车场,谢冬芽掏出车钥匙开了车门。 “上车。” 范文轩看着她,显然有些疑惑。 “回去睡觉。你不知道你熬夜后容易感冒吗?快四十岁的人了,一点都不懂爱惜自己身体。” 范文轩笑了。 春风一样温柔。谢冬芽心头掠过这句酸话。 谢冬芽开车送范文轩回酒店的路上,范亦可打来视频,是范文轩用手机接了。 她倒是不意外父母在一起,就是有点紧张,在视频那边频频问。 “爸爸妈妈你们是不是又在开会啊?不会又在一起说要我喝牛奶吧?我不喜欢牛奶!我说了我不喜欢喝!我每次喝我都要吐的。” 这个小小被迫害妄想症患者,每回看到父母背着她在一起,就一定脑补成父母合伙在撺掇什么要逼迫她的事情,自我保护意识特别强烈。 范文轩是不会强迫女儿忍受难以下咽的食物。他安抚着范亦可。 “你实在不喜欢吃的东西,爸爸妈妈是不会逼你的。不要紧张,你要相信爸爸妈妈对你的了解。” 谢冬芽一边开车,一边拔高声音,“范亦可,我逼过你喝牛奶吗?不要损坏我的名誉。” 范亦可摆事实,“上次你们在一起,回来以后就逼我做数学卷子。” 谢冬芽瞄了一眼视频,范亦可一小脸都是控诉。 谢冬芽用了母亲张诺的口头禅,“你要搞搞清爽,你一年级上学期大考数学只考了七十多分。你妈我小时候理科算是不好了,三年级之前,都没下过八十分。不做卷子,你现在有班长可做吗?” 范亦可一年级时偏科严重,诚然字是比同龄的同学们识得多不少,但算术上头只能用“一塌糊涂”来形容。 谢冬芽和范文轩一番商量后,决定地狱式补习是十分必须的。 相比范文轩的循循善诱讲道理,谢冬芽就直接得多。她明白范亦可的官迷本质,用一句“数学不好,你就当不了小队长”,就和范文轩合力让范亦可一个寒假都花在做算术题上。 那一个寒假,为了在未来当上小队长,小范姑娘过得十分清苦,和动画片是绝了缘的,结果错失了她和同班同学都在追的动画长片最关键的情节。开学后,和同学们一讨论,她觉得她自己上了父母的套。 关键是父母也没有打她,也没有逼她。她是自愿进的套。 故而,如今父母一背着她在一起,她就警铃大作,生怕又进了什么套。 范亦可戒备地看着视频那边父母各自的半张脸,她决定找个补回来。 “反正你们背着我碰头,就是背叛。” 谢冬芽笑嘻嘻地说:“哟,都会用‘背叛’这个词啦,不错不错。” 范亦可说:“不管,你们唱个歌安慰安慰我。” 谢冬芽看向范文轩,意思是把任务单踢了过去。 范文轩清了清嗓子。 “夜风凛凛,独回望旧事前尘, 是以往的我充满怒愤, 诬告与指责,积压着满肚气不愤, 对谣言反应甚为着紧……” 范文轩也有一副醇厚的好嗓子,虽然他基本上从不去KTV。 谢冬芽是和他在一起三年后才发现的。 他是个藏得住的人。 谢冬芽笑着想。 等范文轩唱完了歌,车回到了酒店的停车场。 谢冬芽把车停稳妥了,范文轩也把女儿交代的任务完成,关上了视频。 谢冬芽没有下车,她打开了安全带,侧身过去保住范文轩的腰,把头埋在他的颈窝里。 她的声音呜呜咽咽地,“师兄,我错了。” 她感觉到范文轩轻轻吻了吻她的发。 第9章 从谢冬芽记事起,她的睡眠质量一直不太好。 张诺和谢海遥之间早已经成为生活习惯的唇枪舌剑,让三口之家长久地笼罩在一种紧绷的气氛里。 谢冬芽自己从小在心里做过比喻,这种气氛就像是战争片里,战斗前夜的战壕里的气氛:黑夜之下,四处弥漫着假想的硝烟味儿。每个士兵都在整装待命,不知道第一声枪响是己方打的还是敌方打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打。所以每个战士都不能让自己睡过去。 谢冬芽睡的房间,就像是战壕,她得在半夜里竖着耳朵,听着隔壁父母房间里的动静。 明明应该在同一张床上相拥而眠的两人,在黑夜里各诉一句委屈,越说越觉得自己比对方委屈,越委屈矛盾越无法调和,终至枪响。 不能准确掌握父母两人谁会率先摔了家具打响战斗第一枪,是谢冬芽童年的头号挫败感。 及至父母离婚,她终于获得了夜晚的安宁,但始终摆脱不了在脑海里根深蒂固的战壕里的假想硝烟味儿,连数几千遍羊都无法化解。 张诺问过谢冬芽,明明选择可以那么多,为什么非要选一个麻烦那么多的范文轩去领结婚证,给自己惹下更多的麻烦。 那时候谢冬芽的已经挺着五个月的肚子。怀孕的内分泌失调加强了她在母亲面前的攻击性。 她告诉张诺。 “妈,你知道吗?我小时候就失眠,一直到二十一岁。你知道我为什么失眠吗?因为你和我爸经常半夜吵架。如果在我小时候就知道这世界上有3M防噪耳塞,我可能就不会那么依赖和范文轩睡觉。” 谢冬芽在高中时开始偷偷喝酒,就是为了晚上能睡个好觉。 但效果不大好。她还是经常会在半夜惊醒,一瞬间回到不到十岁的意识状态,心口砰砰砰跳起来,下意识揣测隔壁的房间突然会蹦出什么声音。 她发现自己能在范文轩身边睡得很舒服,是从影音室那次开始。 大约是因为从她发现他身上味道好闻开始。 范文轩不像大多数自认不拘小节的男生,身上长时间残留着各种烟酒余味和运动后没有及时清洗的汗馊味儿。他也不像念表演系的男生,会通过各种美容手段让自己闻上去有他们自认为可人的气味。 范文轩身上有一种天然的阳光的味道。 也许因为他勤劳,虽然没有很多衣服,更没什么好衣服,但是会经常洗涤晾晒。也许因为他有把自己打理干净的好习惯。 勤劳和好习惯,让他身上的味道很干净。 谢冬芽和他一起骑车去报社时,就发现了。 那天在影音室第一次亲范文轩之前,谢冬芽和叔叔在报社楼下的湘菜馆喝了点小酒。 叔叔告诉她,父亲在欧洲的进出口生意因为没有及时规避关税壁垒风险,资金链崩了盘,借了不少外债,可能在之后的两年甚至更久不能给谢冬芽母女家用了。 谢冬芽一边和叔叔碰杯,一边豪爽地说:“没关系,我妈那么能赚。而且我这几天也跑了个组,跟着服装老师学习,以后兼职收入还能多点。没两年我也毕业了,不用靠他。” 叔叔叹声气,“如果逢春有你一半懂事勤奋就好了。”然后说,“没事,我跟你说的意思是让你放心,你爸缺的那份,有叔顶着。” 叔叔是真的在顶着,从小酒馆出来,谢冬芽兼职所在的剧组制片人居然亲自给她这个实习的服装助理打了个电话。 “冬芽,你怎么都不告诉我你是谢教授的侄女儿啊?” 叔叔是全国前十大学历史系教授,偶有一次跨界写了个历史传奇剧本,竟被拍出个获奖无数的电影,从此在影视行业里有了口碑和地位。 如果说谢大师之后,谁当属谢家之光,谢冬芽只认自己这位亲叔叔。 叔叔一边劝慰她,要她体谅父亲目前遭遇的艰难,但却早已经在背后默默为她铺平了道路。 从来没有一个人这么体贴过她的感受和她的自尊。 谢冬芽在黑漆漆的影音室里,闭着眼睛流了会眼泪。 她知道身边坐的是范文轩,她感觉到他拿出了餐巾纸温柔地为她擦了擦眼泪。 他察觉到了什么,但并没有追问。 不追问,让她觉得安心,就让他当自己大醉一场好了。 想着想着,谢冬芽慢慢睡了过去。 再无梦、也无忐忑、更无战壕硝烟、只有身边的一股暖意。 这是谢冬芽长到二十一岁上头,睡得最踏实的一觉。 醒过来的那刻,她看着范文轩的眼睛,心想,那股暖意是他身上传来的。 他有阳光的味道。 他的唇形也好看。 他就是她的羊。 所以她忘形了。 在去找导演系文化流氓算账前,谢冬芽在心里给自己算过一笔账。 那天影音室大睡之后,她回到宿舍,连着好几个晚上依旧是睡得断断续续。 她想再试一次,在范文轩身边睡一次。但是要师出有名,要合理恰当。 谢冬芽没有想到范文轩答应和她建立开放式关系会这么痛快,她原本想的是,他毕竟小地方出来,或许会有那么点传统思想的束缚? 反正双方自愿缔结这层关系,她和他做什么都能顺理成章。 研究生宿舍是两人间。范文轩的室友是导演系的研究生,早就在酒仙桥建立了强大的人脉网,下剧组实习的机会多得不得了,所以这间宿舍就成了范文轩的单人间。 谢冬芽陪范文轩看完片,经常性赖着不走。 多个床位的好处是方便了她的无赖。 和她的羊睡一间,她的睡眠质量会比较好。 不过范文轩就不一定了。 在范文轩的研究生宿舍睡觉,谢冬芽半夜只醒过一次。 她听到了旁边范文轩的床上传来的异样的声音,终于明白她的无赖让她自己睡得舒服了,但真的挺打扰范文轩的休息的。 谢冬芽翻身下床,跨了一步坐到了范文轩的床上。 她的动作把范文轩吓到了,他甚至着急忙慌地半坐起身。 “我……”不用想,范文轩这样的老实人面对这样尴尬的场面,肯定是会语无伦次的。 谢冬芽在黑暗里伸手去摸范文轩的手,摸到了不该摸的地方。 他想要她松开手,她偏偏就不松开。 “我知道你在干什么。” “我……对不起。” 他说什么对不起呢?谢冬芽想,其实该说对不起的是自己吧? 她将脑袋埋在范文轩的颈窝,她贪恋他身上阳光的味道,让她心安,也让她愉悦。 谢冬芽轻轻抬起头,吻了吻范文轩的颈侧。或许终于害羞起来,她又垂下头,在他的胸口说话。 “我们一起睡吧。” 二十一岁以后的谢冬芽,就很少会失眠了。 她最喜欢的睡觉姿势,就是把自己的头埋靠在范文轩的颈窝,最后养成了新的习惯。 这个习惯大概就是她和范文轩离婚后仍旧拆不开的原因。 谢冬芽觉得自己多少有点缺德。 今天也是一样。 她是把范文轩从摄影棚带回来补眠的,最后自己还是靠范文轩也顺便补了一个眠。 醒过来的时候,窗外透着微光。她在范文轩怀里还是老姿势,睡了十来年都不带变的。 谢冬芽迷迷糊糊地,身体还没动,脑子就先动了起来,下意识就开始盘算着今天《江楼二十夜》的开机仪式流程:平台爸爸们、投资人们、主创们应该是什么样的流程上台发表开机祝词。 范文轩的身体动了动,应该是被她的喃喃有词催醒了,慢慢睁开了眼。 他睡迷糊的时候,特别可爱。他自己肯定不知道。 谢冬芽知道得太清楚了,清楚到自己习惯性就亲上他好看的唇。 当然,她还带着一点愧疚。 她知道昨天早上是他敲了她半天的门,自己却没有开门,这是存心的。 这个存心本身就毫无立场,知道他在酒店大堂等候区坐了一夜,就更加没有立场了。 范文轩渐渐清醒过来了,他抬起手扶住谢冬芽的后脑勺,加深了这个吻。 他体力肯定是恢复了,足够他带着她擦枪走火一次。 两人再次完全清醒过来,已经是一个多小时后。谢冬芽的房门被敲得震天价响。 “萌姐,你醒了吗?” 是何秋。她一边扯着嗓子叫,一边继续猛烈地敲着门。 敲得谢冬芽像被人捉奸在床一样,一时间不知从哪里找自己的衣服。最后还是范文轩直接在沙发上找到她随手丢的浴袍把她整个裹起来。 谢冬芽随意地抓了两下头发,让自己看上去不至于太过失仪之后,才把门开了一条缝。 何秋已经急得满头大汗,“你快看微博,今早六点半出了个热搜,《江楼二十夜》官司输了。” 其实范教授这个人物,确实是我写徐斯之后的,想要塑造的一个反差型男主的想法特别强烈。 我和我的编剧搭档秦文姐一起写逆风剧本的时候,她常常会说,“徐斯这个坏啊”。败类是真的很败类。 同样的一句“只要你开心就好”,在剧本里,败类是这么和大小姐说的。 图片 所以我想,得写一个把“只要你开心就好”说得更实在的男主角。 其实萌芽的故事里,亦有很多我的表达,熟悉我故事风格的读者筒子都清楚,越到后面会越多些。 写故事图的开心,就是可以表达得爽一些。 第10章 合众传媒CEO兼董事长王康康,现年四十七岁。 谢冬芽是十四年前认识他,还是因为范文轩。 十四年前的王康康,刚刚创立合众,集合了一帮艺术院校编剧专业的在读生,为了梦想写剧本。 既然剧本是为了梦想写的,那自然是没有什么稿费。 范文轩当时在写完了一个名为《仰望我的土地》的电影剧本,在谢冬芽眼里,艺术性极高。 其时,谢冬芽对艺术性极高的评价标准十分简单粗暴——卖不掉的剧本。 不过,范文轩的这个剧本最后居然卖掉了,只是买家王康康没有支付版权费,而是签了一个票房分成协议。 王家卫的电影都得让刘镇伟去现编喜剧剧本《东成西就》赚回利润,范文轩的剧本拍成电影能赚多少利润,谢冬芽想得很清楚。 既然身为范文轩的伴侣,既然已经有了极亲密的关系,那么势必要帮助伴侣规避一些风险。 谢冬芽用范文轩女朋友的身份,背着范文轩,去找王康康谈判。 她对王康康说:“王总,你们公司项目多,你一个人也顾不过来。范有中的剧本这个剧本不值钱,你把版权签回去十年,没有任何意义。不如我们改一下合同,你作为剧本的资方之一,占有一定比例投资权,授权我去运作剧本,我去电影节的创投大会上跑跑门路,最后拿到电影节创投基金的话,我们就一起拍出来。对您来说,赚个支持大学生电影的名头,怎么样?” 王康康看着眼前还没毕业的女大学生,毛都没有长齐的样子,当下的心里头肯定是不信任的。 但是谢冬芽说了一句话。 “我叔叔是写《大明往事不如烟》的谢教授,我还没有介绍过我自己,我也姓谢,谢冬芽。” 谢大师遗留给子孙最大的财富便即在此,有了这句话,王康康觉得谢冬芽靠谱极了,立刻就找来法务,和谢冬芽商量着改了合同。 等谢冬芽拿着改完的合同回去让范文轩重新签字时,范文轩仔细端详了谢冬芽很久。 谢冬芽往他大腿上一坐。 “我可以义务给你做几年经纪人,等你博士毕业了,应该就不需要我了。” 范文轩抱紧她的腰,“我想的还是浅了一点。” 谢冬芽知道范文轩不是见识浅,而是不得不这么去试。 没有门路光有才华的青年编剧们,写到笔秃发落,都未必寻到一个最好的贩售才华的机会。 对于他们来说,机会只能靠碰,碰到了,是机会,碰不到,是头破血流。 在这一刻,谢冬芽内心充满着对祖父谢大师虔诚的感恩之心,前人栽树后人乘凉,虽然她不满意祖父给她取的名字,但是祖父会用其他方式弥补她的。 因为谢大师孙女的身份,谢冬芽成功地为范文轩拿到了电影节创投入围赛的资格。 她摸了一遍评委们的背景,选择了关键的几个人又查了查对方喜好,然后逐一见了见,聊了聊,聊得人家都很喜欢她这个还没毕业的女大学生,也向她表达了对谢大师的敬仰。当然范文轩的剧本质量是过硬的,最后拿到了创投基金简直顺理成章。 谢冬芽首战告捷,虽有受祖荫庇佑的侥幸,但大获全胜的豪情充盈心间。 而后范文轩和导演系已经毕业一年的师兄涂山海合作,将这部小成本电影拍了出来,拿了国外一个青年电影展的新锐电影奖。 范文轩在电影获奖后很平静,拒绝了一切熟人的庆祝邀请。 谢冬芽没有强迫他。 真的,她挺了解他的。所有的庆祝,她一个人去了,因为这部电影而产生的全部人脉,都建立进了她自己的通讯录里。 拿奖后,最为高兴的自然是一开始只想空手套白狼,最后平白赚了一个好编剧和一个优秀制片人的王康康。他脸上有光,走路有风,新公司开门大红,做的电视剧也有了卫视来买单。 于是乎大宴业内外好友三天,主角谢冬芽每天都不醉不归,每天都被范文轩背回研究生楼。 其实,那三天中有一天,谢冬芽没有醉得太厉害,她卧在范文轩的背上,知道他正在深夜的校园走着。 她问他,“师兄,你不开心吗?” 他说:“你开心吗?” 她答:“开心。因为你被很多人看到了。很多人很多人。以后还会有很多人很多人。” 他说:“冬冬,谢谢你。” 大约是进了宿舍,谢冬芽被范文轩放了下来,他准备将她安放到床上,谢冬芽一下抱住了他。 她口齿不清地说:“我下铺,你的铁杆师妹,总提醒我说你是老实人,让我不要欺负你。我怎么会欺负你呢?我是好人呀,我要保护你呀。你不用谢谢我,我第一次保护别人。我真的开心的!我是有能力的!” 谢冬芽的能力,在这一次被王康康相中了。她在大四毕业的时候,没有去剧组做服装设计,而是接受了合众传媒的邀请,去了他们投资的一部电视剧的剧组做起了执行制片人。 这个执行制片人做得很有价值,王康康由此正式认识了谢家之光谢教授。 商业上的合作,也是讲究亲上加亲。王康康知道谢教授有意创立影视公司的时候,帮忙介绍一个投资人给他。 谢冬芽呢,在制片人的工作上做得顺顺当当,不是给王康康当当制片人,就是给叔叔当当制片人。她喜欢自由,没有在他们任何一个人的公司里正式任职,自己给自己交社保,自己培养自己的团队,独立自主,如鱼得水。 待叔叔的影视公司倒闭后,谢冬芽就专门给王康康当制片人,到当下这年,已经是第六个年头。 王康康这个人,做生意的确半点亏都不肯吃。但因为看不懂产品的本质,又总是不断在吃亏。 时至今日,他公司还能坚挺存活,大概真的是他的八字足够得硬。 谢冬芽为王康康上一个填的坑还历历在目,种种过程细想想真是一言难尽。写好的剧本大男主改大女主,请顶级流量过来把A级的项目拉到S级,上了合作公司的当签下可以导致公司倒闭的不平等开发协议。要不是女主角最后出了事,让点播量和收视率最终达到卫视和视频网站的协议标准,谢冬芽此刻大概配合王总做合众传媒的破产清算工作了。 但王康康根本不懂,前车之鉴后事之师。 现在这部《江楼二十夜》,和谢冬芽的上一个坑一样,也是一部大IP。上一部是版权问题,这一部是抄袭问题。 王康康花了近千万买下版权的时候,根本就没有上网搜过关于这个IP的舆论。当然,星言视频相关人等也没有搜过。他们只知道这部IP数据那真叫一个顶呱呱,折算成转化率,就是一块钱的版权成本买到了四十个人看过这个IP呢! 等陪着范亦可小朋友在欧洲过完暑假回来的谢冬芽,终于收拾出点力气继续做项目了,这个IP被星言视频和合众传媒联手哐当砸她手上。 谢冬芽连拒绝的机会都没有。 在王康康这里,谢冬芽的工作原则早四年前就是,王总递过来的项目,硬着头皮也要做。 但《江楼二十夜》太棘手了。 这位原著作者,真正艺高人胆大,抄袭借鉴了整整二三十位海内外传统作家和网络作者,可见是位超高级剪刀手。 网络上对他的口诛笔伐,由来已久。愤怒的受害者们得不到任何回应,由其中一位有律师朋友的作者领头,开始整理资料发起了诉讼。但诉讼流程颇长,已经折腾了好一段时间了。 谢冬芽查了查该法院的资料,觉得事情难办了,此事是真的。 王康康却不以为然,“天下文章一大抄,现在哪个作家敢说自己写的每个情节,前人没有写过?” 谢冬芽拿出自己从网上搜集来的热心网友做的调色盘,“情节有雷同,人物有相似,这是创作里经常存在的巧合。也确实会有人拿着前人的一二创意,进行自己的再创作,这也是文学创作领域里允许的。但是这位,故事从创意和人物关系开始,情节从头到尾起承转合拼得和别人一模一样,这实在说不过去吧?” 王康康愣了眼,想了想,找着了点心理安慰才说:“但官司都打了两年多了,现在没几个人关注。被抄袭的作家,最有名的已经去世了。剩下的名气都不行,最后肯定不会有什么大动静。” 谢冬芽却不认同。 “这是一个理亏的IP,这么做下去是有风险的,要考虑被连带索赔的风险。” 王康康说:“连带索赔也赔不了多少,现在码出来的盘子,最后的利润,咱们支付得起。我不但要拍,还要多搞点情节套拍一部,把利润最大化!” 谢冬芽知道王康康近千万已经投资进去,现在脑子里上足了发条,油盐不进怎么讲也不通了。 她和星言视频的高级副总裁金锦文聊了一下IP的情况,提出了一个建议。 “恕我直言,《江楼二十夜》这部小说,文笔拙劣,逻辑混乱。虽然靠部分出彩的情节点击量很高,但仔细一看,这些情节前后逻辑都有问题。我们找编剧用这个剧名重新写两个剧本,把故事线都捋顺了。” 这个建议当然立刻就被采纳了,王康康也没有异议。 唯一有异议的倒是那位作者,他异议的倒不是自己的原著情节被改,而是选了他正抵制着的导演梁文涛,理由是梁文涛上一部剧导得实在太差,豆芽网评分不到五分。 他甚至还打电话质问王康康,王康康把手机递给了谢冬芽。 对方讲了一堆滑稽的话,谢冬芽对对方只有一句糙话,“把你的屁股擦干净再来跟我对话。” 同时来找谢冬芽的,还有被抄袭的受害者。 大学刚毕业的黄毛丫头,在合众传媒门口静坐了三天。 头两天是周末,谢冬芽被范亦可拖去上海迪士尼玩到骨头架子都快散了。 第三天周一,谢冬芽本来打算约个按摩,被王康康的秘书一个电话叫去了公司。 谢冬芽多少觉得这个女孩子有点傻气,谁双休日跑人公司门口静坐抗议?连保安都很同情她,给她连送了两天的饭。 她把女孩子请进了会议室。 对方跟她说的第一句话是“你们就没有一点点敬畏原创的良心吗?” 谢冬芽觉得用这句话开头,就很难把话题往下聊。对方的目标肯定是要合众传媒停拍《江楼二十夜》,但是谈好的演员,码好的剧组,招完的商务,让她的心愿绝不可能实现。 她只能对女孩子说:“对不起。” 女孩子眼圈红了。 “我写作不求什么回报,只期待看到我故事的读者,能感受到我的思想,和我有一样的共鸣。现在我的思想被人偷了。” 谢冬芽站起来,朝女孩鞠了一躬,“请你谅解。” 这是空口屁话,她知道,于事无补的。 女孩临走前,告诉谢冬芽,“法院已经二审了,近期会判的,我们很多人不惜代价打了很久的官司。” 看着女孩失望离去的背影,谢冬芽很不是滋味。 她跟王康康商量,如果法院的判决书下来怎么办。 王康康说:“谁没事看判决书啊?” 好了,现在真的出事了。 判决下来,判决书就挂在微博的热搜上。 “被告盛某出版小说《江楼二十夜》的主要人物设置、人物关系、主要情节的展开,与原告的著作存在大量高度相似内容。被告商某作品与原告作品上述独创性成分的实质相似,严重侵犯了原告的著作权。” 谢冬芽和何秋站在酒店门口的走廊上,拿着手机,看着越升越高的热搜排名,只觉得走廊的穿堂风嗖嗖地,凉透了心。 何秋问:“今天开机仪式啊!这热搜大礼包哐哐哐就砸我们脑门上啊。” 谢冬芽闭了闭眼睛,“先让我冷静五分钟。” 她转身走进房间,关上房门。 范文轩已经换好了衣服,正在卫生间里给她的牙刷挤牙膏。 她一把抱住范文轩的腰,将脸埋在他的胸膛上。 范文轩问:“怎么了?” 谢冬芽咕哝,“我帮老王缺德事是真的干得太多了。” 第11章 . 谢冬芽从小就不太喜欢身体接触,这和她父母从小也不给她太多身体接触有关。 她本来以为是自己的身体没有什么接触饥渴症,直到有了范氏父女,她才知道不是这样的。 范文轩和范亦可是这个世界上和她身体接触最频繁的两个人。 四舍五入来看,范亦可是范文轩这棵大树上生出来的小树叶,他们父女俩是一体的。 故而,范文轩是谢冬芽在这个世界上最亲密的人。没有之一。 她喜欢他身上的味道,还有他拥抱她之后,他的体温带给她的温暖。 这种温暖习惯之后是挺难戒掉的。 谢冬芽和范文轩在建立合理关系时,养成了这个习惯。到拆除合法关系后,还是维持着这个习惯。 离婚后,每次触碰范文轩,都是她主动的。谢冬芽承认。 这真是要命。 有棘手问题时,她就很需要身体接触带来的温暖的鼓励。 把自己埋在范文轩怀里好一会,谢冬芽只是体会着他环抱住她的温馨,什么都没有想。 她不说话,范文轩也不会追问。 两个加起来超过七十岁的人,像高中生谈恋爱一样,一抱就是五分钟,是有点搞笑。 有了这个意识后,谢冬芽放开了范文轩。范文轩自然也就放开了她。 范文轩把挤好了牙膏的牙刷递给她,说:“做事前先把饭吃了吧。” 接下去会是一场硬仗,谢冬芽刷了五分钟的牙,在脑子里重新理了一遍早上突发的热搜和之后可能会发生的情况之后,又花了十分钟,给自己画了一个可以上镜的大浓妆。 范文轩已经把熬好的粥从酒店后厨拿了上来。 谢冬芽一边喝着粥一边问他,“你这回来剧组有什么公事?” 范文轩每回来剧组,只有一个目的:一个人探她的班,或者带范亦可探她的班,然后给她做几顿饭,调整一下她的伙食。 一般是双休日,或者寒暑假。这次既不是双休日,离放寒假还有三个周,而且他自己说过了——“有公事”。 这当然是不寻常的。 “我在等谢逢春。” 范文轩的回答,果然是不寻常的。 谢冬芽心里头咯噔了一下。 范文轩和谢逢春面对面的交集,除了在学校里给他当枪手那一阵,和谢教授的葬礼上,也只有在谢冬芽和范文轩领证后,被谢教授请去家里吃饭那一回了。 谢逢春当时领着两个师妹在家里写剧本,剧是谢教授刚成立的公司自己投的。 谢教授本来想请范文轩也给自己新公司写个剧本,但范文轩当时博士即将毕业,准备着留校任教的事,且同时跟着自己的恩师、南艺的陈校长写一个舞台剧的本子。 在谢教授的书房里,在范文轩准备婉言谢绝谢教授邀请之前,谢逢春笑吟吟地走了进来。 谢逢春对谢冬芽说:“我妈在给姐挑补品呢,叫姐过去一起看看。” 谢冬芽就只得站起身,把范文轩一个人留给谢家两父子了。 她在临出去前,捏了一下范文轩的手。他知道她是什么意思,也回握了一下她。 在婶婶三十平米的大厨房里,有一个专门放各种名贵补品的冷藏柜。这一整座两进四合院,是婶婶的陪嫁,虽然她并不是京城出生的人士。 换言之,叔叔一直住在非本地户籍的婶婶陪嫁的家里,成为了婶婶在“谢”这个姓前面最大的底气。 这层底气是张诺从来不曾拥有的,所以她至死不肯出江浙沪。 第一次踏入这座四合院时,谢冬芽就明白了一件事——母亲这辈子到最后,都只能把故乡是大城市作为她的终极背书。 很滑稽,也很悲凉。 在婶婶的大厨房里,谢冬芽没有客气,收了婶婶的海参、虫草和燕窝。她从小不吃这些,自然也不会弄,但范文轩肯定会料理。 婶婶拉着她的手,“冬芽,谢家只有你一个女孩子。” 谢家还只有谢逢春一个男孩子呢?谢冬芽想。 “你就这么草率地嫁了,我们从小把你看长大的,眼里看看也是不舒服的,不要说你妈妈了。她心气那么高,肯定想要你嫁得好一点。在你妈面前,我有些话也不敢直说,怕她听了又要多心。你叔叔和我都是把你当女儿的,我们都看不得你委屈。范有中博士快毕业了对吧?他这个样子,肯定留校发展是最好的,以后要提拔什么的,你尽管来找我们,他们那个学校,你叔叔还是能说得上话的。” 大名鼎鼎的谢教授在南艺自然是说得上话的,不然在南艺混了四年,不写剧本不拍片的谢逢春是怎么考进去混到毕业的? 自然,这句话谢冬芽烂在肚子里都不会跟叔叔婶婶说出一个字来。她也明白自己当初报考艺术院校,叔叔直接点明要她考南艺,也是有福泽均分的意思在的。 谢冬芽听完了婶婶说的一番话,先是想了想。 话说在她这里,自然都是好话。但是对话题里提到的另一个人,就不是了。 最后,她到底是没有忍住。 “陈校长挺喜欢范有中的,倒不是他人老实,他学术真的挺不错的,帮陈校长和孙副校长一起编了戏剧教材,写了三个电影剧本,有一个也拿奖了。应该不用麻烦叔叔。” 婶婶握紧她的手,眉眼带着过来人的善意的暗示,“你年轻,又是我们这种家庭出身的,以后啊,生活会让你懂的。” 谢冬芽忍了忍,没有再反驳婶婶。 她提着一袋子补品走出厨房,路过四合院第一进的门屋,这间屋是谢逢春专用的书房。 屋门开着,有两个眼熟且都颇漂亮的女孩子正围着一块白板说话。谢冬芽认得那是给谢逢春写剧本的师妹。 白板上用记号笔密密麻麻画着复杂的人物关系图。看来是很认真在讨论剧本。 这一年有部谢逢春署名的生活剧在卫视播出,收视率居然还不错。这部剧是王康康和谢教授一起投拍的,谢冬芽知道真正执笔的编剧正是屋里的那两个妹子。 谢逢春的好命,除了有个为他铺前程的好爹,还有那些看在他姓的那个“谢”字带来的各种福利,愿意提供出自己的才华的垫脚石。 其实,范文轩一开始也做过这块垫脚石。 过了四合院的月亮门,谢冬芽看到范文轩和谢逢春站在游廊上说话。 后院不太大,游廊也不长,谢逢春说什么话,她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厉害是师兄厉害,这就把我那成天孔雀似的劲儿劲儿的嚷嚷不结婚的姐搞定了。嗨,女人嘛,都好口是心非,就要这么办了她才行。高,还是师兄你高!以后就是咱家罩着的人了。我以前是真没看出来啊,佩服!佩服!要不怎么老话说还是平时不叫的狗……” 谢冬芽健步冲到了谢逢春的面前,因为挺着五六个月的肚子,脚下一个趔趄。就那么一刹那,范文轩好像脑后生眼睛一样,明明没有看向她,却能在她快倒下前稳稳地扶住她。 那刻的谢冬芽根本不在乎会不会摔这一跤,她像只母老虎一样,指着谢逢春的鼻子口不择言地就怼了过去。 “谢逢春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给我闭嘴!” 回学校宿舍的路上,两人都没有叫出租车。倒也不用叫,从谢教授的四合院到南艺,走路也不过刻把来钟。 这天太阳很好,晒得人暖洋洋。 谢冬芽心里头的火芯子被谢逢春点着了,被太阳一照,更是火上加火,像个火车头一样走得那叫一个脚下踩了风火轮。 范文轩先是让她快走了几分钟,然后一把拉住了她。 “冬冬,你走慢点。” 谢冬芽停了下来,转头就对范文轩吼:“谢逢春这么说你都不反击?你不觉得这是侮辱吗?他算哪根葱啊?啊?就给他这么说你的机会?” 范文轩温柔地看着她,“你叔叔在家里。他对你那么好。” 一句话,谢冬芽全身的火都被扑灭了。 范文轩轻轻抱了抱她,“今天太阳很好,我们散散步吧。” 火虽然灭了,但是谢冬芽心头的气还存着,“太阳一点都不好。” “我是到了这个城市,才体会到阳光照在身上,温暖的感觉。”范文轩握住了谢冬芽的手,“感觉很好,时间久了,就想把这种感觉永远据为己有。但是阳光是握不住的,我只能在原地等着它照到我身上。” 范文轩一手握着谢冬芽的手,一手抚摸上她隆起的肚子。然后他蹲了下来,像是对谢冬芽说,也像是对她肚子里的范亦可说。 “谢谢你,愿意让阳光在我身上留得久一点。” 那日之后,范文轩在明面上,和谢逢春再没有任何交往了。谢教授去世之后,应该就更不可能有什么交往。 但,谢冬芽想起了《江楼明月》的剧本风格。 她三下五除二把粥喝完了,范文轩准备收碗时,她摁住了范文轩的手。 “我们谈谈《江楼明月》的剧本。” 范文轩收回了手。 “本来我不想把这个剧本交给谢逢春写,但是他整了个特别出色的改编方案,直接递给了老王。老王说,有谢大师后人加持剧本算是个宣传点,而且这几年谢逢春找的枪手水平都不错,写的剧评价也都还行。但其实,一开始我就觉得人物风格……”谢冬芽看着范文轩的眼睛,“和你以前一个没写完的武侠剧本的人物风格很像,听说他这次找的枪手,是你的学生。” 范文轩说:“孟知行是我带的研究生,裴霈本科在我们系读的,也是我的学生。其实……” 他的话还没说完,谢冬芽手机就响了起来。手机屏上显示的来电姓名是“宣传 周周”,范文轩示意谢冬芽先接电话。 周周在电话那头说:“萌姐,几个娱乐大公众号的皮下小编跑来开机现场了,我没找过他们,是你们制片组联系的吗?” “没有啊。”谢冬芽皱紧了眉头。 “那我再问问。” 周周刚把电话一挂,演员导演阿力的电话又拨了进来。 “姐,郝迈又整幺蛾子,他们飞象的经纪执行经纪还有宣传部都在跟我闹,要我们安排齐思甜第一个上台发言。说齐思甜这回折价来的咱们组,不抢男二番位,愿意待四番,但是致辞得让她第一个说。” 谢冬芽咬着牙问:“郝迈提的交换条件是什么?” 阿力说:“康总不还有部剧在谈罗风嘛。我已经问过康总了,他老人家说要给迈哥这个面子。” 谢冬芽说:“那就要协调男一女一和男二。” 阿力沉默了一下。 谢冬芽说:“你去协调男二,男一女一我来。” 谢冬芽挂了电话,对范文轩说:“谢逢春中午到,晚上会参加开机宴。《江楼明月》的事,我们回头说。” 她说完便站了起来,擦了擦嘴,从盥洗室拿了支口红就冲了出去。 走的速度太快,她没有看见范文轩欲言又止的担忧表情。 第12章 . 凡人是什么?凡人就是解决了一个麻烦再解决下一个麻烦的人。你只要活在地球上,就别想逃脱凡人的任务单。 这是谢冬芽当上了制片人以后,对凡人做的一个名词解释。之后,她把这条名词解释,灌输给了所有和她合作的团队,包括了美术、灯光、服化、道具、后期等等等等。 在剧组里搭伙工作百来天的大家伙,都要当好这个凡人,做好自己的任务单。而作为凡人当中的一个小领导,必须身先士卒。 谢冬芽从男一号的化妆间里走出来时,自觉这次身先士卒得还是挺漂亮的。 让小流量把第一个发表开机致辞名额让给女二号,她只用了一句“按番位倒着上台致辞”。 小流量谨慎地想了想,好像真的很有几分道理。他上一次和谢冬芽交锋败北,心态还没缓过来,怕自己这次一时不慎,又要吃个下马威。 小流量的经纪人把眼睛一瞪,谢冬芽又用了一句,“导演在你们后面发言总结。” 那就等于是小流量压轴发言,经纪人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从小流量化妆间里出来,对门就是女一号的化妆间。女一号就容易沟通得多,当然仅限于在谢冬芽面前。她出道爆红的电视剧,是谢教授的公司投拍的。她感念谢冬芽提携之恩这件事,必须是要让谢冬芽知道的。 这是演员导演阿力没有资格去办的事。 剧组这个地方,有着为外界人难以理解的森严等级,所以也勿怪阿力自觉没有能量说服女一号。 好在他们都没有追问今早挂上热搜的事。在他们看来,这是作者和IP的事,责任自有人担,不属于他们应该操心的范畴,反正制片方会去兜这个底。 把剧组里的大少爷和大小姐摆平以后,谢冬芽舒了一口气。她坐上电梯,去往一楼开机仪式的宴会厅。 在电梯里,她对着镜子,仔细涂好了口红,又掸了掸了一下裙子上的褶皱。 一楼到了。好,她的一切还算完美。 电梯门打开时,谢冬芽看到电梯门外站着个不速之客。她怔怔地看着对方,对方也怔怔地看着她。 在门差一点要关上的时候,她用手挡了一挡,然后吸了一口气,才走了出来。 她对不速之客说:“今天开机仪式,原著作者不出席。” 不速之客正是在合众办公室门口静坐过两天的年轻女作者。 几个月不见,对方把头发剪短了,相比那时候,整个人神清气爽了不少,气势也盛大了不少。 女作者说:“我不是来堵他的,官司已经结束了,该赔的钱他不得不赔,堵他没有必要了。我是来跟您打个招呼的。” 电光火石,醍醐灌顶。 谢冬芽苦笑了出来,“判决书挂上热搜,是你们做的?” 女作者说:“我在两年前也卖掉了影视版权,上个月广电备案过了,下个月开机。” 听到这个消息,谢冬芽由衷地笑了笑,“恭喜你。” 女作者抿了抿唇,“所以我今天特地过来,和您打个招呼。我的版权方,他们也希望给我的作品一个正名的机会。特别是在今天这样的日子。” 你都已经满头小辫子了,再去指责别人抓你的小辫子,是没有这个立场的。 谢冬芽还是带着笑容,同对方讲:“没有关系。” 女作者说:“官司打赢了,但是我也发现了一个道理。只有我自己的作品被拍出来,才更能保护我自己,让我有了在更多的人面前发声的机会,让我比那些抄袭我的人速度更快,因为只有这样,他们就不能继续抄袭我卖影视一本万利。挺可悲的是不是?虽然可悲,但是有效。” 女作者讲完以后,长舒了口气。 可见这口气她憋了有多久。 谢冬芽定定地望着她。 怎么形容面前这个女孩子呢? 有坚持、有原则、绝不妥协、誓不低头,特别可贵的是,不迁怒无辜。 但是她会出现在这里,还是奇突了一点。 谢冬芽问:“我冒昧问一句,购买你版权的影视方是哪家?” 女作者报了一个公司名。 谢冬芽在心内长叹一声。 什么叫千算万算?什么叫智者千虑? 她走上前去,拥抱了一下女孩,“你以后肯定会更好的,带着初心继续创作吧。” 然后,她头也不回,疾步走向宴会厅。 何秋早就等着了,一见她就递上了话筒。 谢冬芽走到台前,按照熟悉了千百遍的流程开始主持开机仪式。 将所有的主创介绍了一遍后,她看向陪同在齐思甜身边的郝迈,还有他们身后飞象娱乐的工作人员,以及工作人员身后那些眼熟的娱乐大号的工作人员。 伸头一刀,缩头一刀,这刀已经架在脖子上了。 谢冬芽说:“下面有请我们的思甜。” 齐思甜走上台时,谢冬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之后可能发生的全部情况,她对站在她前方的王康康和另一家资方CEO欧阳瑾瑜说:“今天可能会发生最糟糕的情况。” 两位老板诧异地看向她。 台上的齐思甜拿着话筒拍了两下,又清了清嗓子。 她出道的时候,就以形象过分甜美、声线过分娇软著称。此刻三十而立,她的甜美因为岁月,进化出了一种甜而不腻的淡定,说什么话都能轻而不飘,娇而不软。 她在台上这么说:“看到剧本的时候,我很喜欢这个角色。所以我向制片人争取了很久,终于得到了这个角色,我很开心。可是……” 谢冬芽闭了闭眼睛。 “昨天晚上,我就开心不起来了。我才知道,这本小说原来是抄袭的……” 人群开始骚动了。 王康康和欧阳瑾瑜,男一号和女一号,男二号和配角们。他们的工作人员们,现场的工作人员们。整个宴会厅,恐怕除了齐思甜和她团队的人,除了他们找来的媒体人,都共用了同一副无比震惊的表情。 大家都知道的事情,大家都不会讲的事情,被他们中间的一个人,堂而皇之地讲出来,那么这件事情,就会滑向大家都预料不到的方向去。 齐思甜在嘈杂声中,继续拿捏着她恰到好处的嗓音,继续说:“我和经纪人吵了一晚上。我觉得不应该这么做。我也是搞创作的,所以更要尊重创作。所以最后我说服了经纪人。” 她鞠了一躬。 “我决定不出演这个角色了。”齐思甜的眼神看向了谢冬芽,“萌萌姐、王总、欧阳总,对不起了。我会按照合同做出赔偿的。” 齐思甜又是一鞠躬。 这一鞠躬下去,四周亮起了事先埋伏好的闪光灯。 这会是自此刻开始,至今后两天内,最炸裂的一个热搜。 齐思甜是报了一个很低的价格,出演了《江楼二十夜》。按照合同约定十倍的价格进行解约赔偿,也绝对值回了今后两天在宣传上的成本。 谢冬芽看向郝迈,郝迈皮笑肉不笑,朝她合十拜了拜。 谢冬芽的脑壳里轰轰烈烈,迎接着她预知的大轰炸。 不知怎地,谢冬芽此刻想起了当年接的第一个电视剧项目时的情形。 那是谢冬芽的下铺、范文轩的师妹五年磨一剑写的一个偶像剧剧本,新题材、高概念、人物也特别好。她推荐给王康康,王康康就一句“那咱就做呗”。 这是除了范文轩的电影《仰望我的土地》以外,谢冬芽第二想做的项目。而且又做成了。 其时,合众传媒也在势头之上,卖剧渠道通达,做什么就能火什么,项目一推就成。 接连的成功,让谢冬芽开心得彻夜不眠,像只小跳蚤一样躺在床上不停闹着范文轩。 “我厉不厉害?推啥成啥!原来我的光和热,得发挥到这块地方。我看到了我的未来。” 范文轩那段时间晚上赶硕士论文,白天赶电视剧剧本赚稿费,人是累得不行不行的,但他永远不会扫谢冬芽的兴。 他把她抱紧在怀里,“说说,你的未来是什么样子的?” 谢冬芽伸出手在他的胸膛上比划着。 “我要从你这个起点,走向更高的台阶。未来将是,著名制片人,谢冬芽,是她,发掘了本世纪最有价值的导演和编剧,是她,拍出了以下经典好片……” 范文轩的下巴抵着她的头顶心,“原来你在事业上,已经想得这么多了。” “你觉得我能成功吗?”她问他。 范文轩说:“能。” “那你能做我手底下最好的编剧吗?” 范文轩说:“不一定能。” 范文轩对自己的认知,比她谢冬芽对自己的认知,一直以来要清晰得多。 她是在昂扬的理想和不切实际的斗志被磨蚀得差不多之后,才认清楚这一点——她谢冬芽的一人之力,根本微不足道。 谢冬芽抬起头来。 她是带着微笑重新走上了台前,从齐思甜手里拿过话筒。 她的声音稳稳地传了出去。 “确实,我很意外。思甜抛了一个很大的问题给我们,当然,我还是要对现场的媒体朋友声明一下,我们的剧本早就做了很大的调整,绝对不会再有侵权的情况产生。当然,之前的遗留问题带给大家很多疑惑,各相关部门十点半碰头开个会,我们商量一下,会给各位一个满意的答复。” 第13章 . 这是一个意料之内的混乱的会议。 导演梁文涛和他怀孕的太太,在男女主演的团队发难之前,先发制人了。 梁太太特地坐在了王康康、欧阳瑾瑜和谢冬芽的对面,和经纪人们坐在了一起。 “我们现在很为难。这会影响到我们导演的声誉的。你们要体谅我们的。” 谢冬芽冷眼看着梁太太用文雅的态度表演得声情并茂。 在她和梁文涛第一次合作时,梁太太也是带孕驻组,通过梁文涛之口,要求给予头等舱、五星级酒店的男女主演级别的待遇。 那时,谢冬芽刚出月子四个月,被热锅上的蚂蚁王康康立刻放在了这口热锅上一起当蚂蚁。 她找不到合理的借口推辞,为什么呢? 因为当时王康康借给张诺八十万,她作为张诺的女儿,唯一的偿债人,还没有能力还。 张诺退休以后,组织起一个夕阳红合唱团,发挥余热。生性好强的她,把合唱团办到每个月都能在市里最体面的演出中心表演两场。 这样的合唱团成员,都是有些能量的退休女性。其中有一位,是金融机构退下来的高管,很快管理起合唱团成员们的闲散资金做定投。 至于投的是什么,对理财一窍不通的张诺,搞不太清楚。只知道家里的流动资金投进去,三个月赚到了十五个点,再投一点,滚六个月,就可以赚到苏州河边上一套公寓了。于是张诺便去问女儿的老板借了一点钱。 王康康这个老板,合作喜欢搞绑定,他既要绑定谢教授,也愿意绑定谢冬芽身边更亲密的范文轩和张诺。他去上海探望在母家等着生孩子的谢冬芽时,就跟张诺绑定了一下债权人和债务人的关系。 慷慨也是慷慨的,豪迈也是豪迈的,这样的老板,能不给他拼命干活吗? 等张诺问王康康借来的八十万和自己一辈子积蓄一起一江春水向东流,东流入海不复还的时候,谢冬芽也不得不和王康康主动绑定了。 谢冬芽是在生孩子当天,知道了张诺的夕阳红合唱团那个团友携款潜逃国外的事情。 张诺把这件事情讲出来的时候,表情是平静的。 最后总结了一句,“还好,我们这个房子是在的,以后可以留给你的小孩。” 范文轩坐在谢冬芽的身边,是他发现谢冬芽的羊水破了。 是的,谢冬芽在那个时候,已经被她妈妈居然被骗到只剩下房子这个消息震得没有任何知觉了。 后来在产床上, 她是一边哭一边疼,一边疼一边哭。范文轩一直陪着她。 护士说:“省点力气,才开两指,不要哭这么狠。” 但是她就是想哭,平时是欲哭无泪,现在靠范亦可小朋友想出来人世走一遭的这股力道,把这二十七年积攒的眼泪全部飙了出来。 一下把范文轩吓得不轻。 他紧紧握着谢冬芽的手,不停说:“冬冬,对不起,是我不好。对不起,是我该死。” 他跟她说什么对不起啊?他没有任何对不起她的事。 等到开到八指,谢冬芽是歇斯底里地哭叫起来。她惯会借机撒泼,有这样合法哭闹的机会和场合和生理疼痛,不哭到肝肠寸断,简直是浪费了天赐良机。 结果是把范文轩也吓哭了。 产房里的这对合法夫妻,就差一起抱头痛哭。 医生连带护士,面面相觑,大概心里想的是,产妇挺健康的呀,产程也挺顺利的呀,至于哭得这么生离死别吗? 等到范亦可小朋友顺利降临人间,谢冬芽眼泪已经流不出来了。 她绷着脸想,完蛋了,这个孩子养在家庭债务最严重的时间点上,奶粉怎么办?是放在北方养,还是放在南方养? 范文轩在那个阶段,每个月学校领的那点工资,还有写剧本不定期的那点收入,还要汇回去养家。他想让他们家的老三和老四至少一定读完高中,她心里很清楚。 这就是范恩祖生四个儿子的价值,按照概率,总会有一个有良心的,愿意替他挑起家庭的重担,为他传宗接代。 当下,谢冬芽就有了决断。她和范文轩是平等且自愿缔结关系的,孩子是她想生下来的,那么养孩子这个重担,不能附加给范文轩。 她知道这个担子给他,就是百上加斤。 始作俑者,就要自己负责。 谢冬芽出了月子,就火速约王康康谈了一次。 第一,表示八十万的债务,她替母亲接过来,请王康康给她点时间接项目,而且不能惊动谢教授。 第二,王康康不要一直拿着他那些庸俗但正当红的项目找范文轩写,她作为范文轩的经纪人,坚决不会让范文轩的创作力消耗在这种项目里。 王康康当下就全部同意了,并且立即拿出一份项目书递给她。项目启动时间是三个月后。 谢冬芽和王康康谈妥之后,才把结果告诉范文轩。 她说:“我妈现在最大的作用,就是帮我们带可可,养可可她每个月退休工资还是够用的。你回学校去,不能再请假了,会影响陈校长对你的看法。” 范文轩定定地看着她,他很长时间没有说话。 这让他怎么说呢? 他们从二十出头那会建立关系,因为是开放式关系,所以自然没有把各自家里那些沉疴烂谷子作为关系之中应该考量的因素。 现在领证不过几个月,问题排山倒海地就过来了,风花雪月秒变柴米油盐。 谢冬芽在所有问题面前,显示出了她能做好一个制片人的专业素质。 范文轩也知道,谢冬芽的决定目前情况下最好的决定。 连张诺都认可了这一点,完全服从了女儿的安排。 生完孩子后的谢冬芽,俨然成了这个家庭里说一不二的领袖。 谢冬芽在和范文轩分别前的最后一晚,紧紧抱住他,对他说:“师兄,我对你只有一个要求,不要为了钱,写你不想写不能写的东西。会废掉的。你答应我,你认真答应我。” 范文轩说:“我保证。” 只是苦了小小的范亦可,三个月后就给断了母乳。 谢冬芽在剧组看到梁文涛导演的太太挺着肚子,心里想到女儿,默默辛酸了一下。 当年的梁文涛刚出头,拍了一部实验性质的小短片被王康康的甲方看到了,指定他来做这部剧的导演。王康康一向唯甲方是从,马上就给梁文涛安排了合适的项目。 这个青年导演,对其他要求不挑,唯一要求就是带老婆进组,以及照顾好老婆。 要求是人之常情,没什么错。谢冬芽算了算成本,从别处省了点钱,给梁太太批了头等舱和五星级酒店的待遇。自己倒是和剧组各位工作人员,都住在一处快捷酒店。 范文轩隔十天会过来看她一次。头一次,就发现她在剧组累得又是胃疼又是腰疼。第二次再过来,他就学了些按摩的手法,给她按了很久。 导演太太后来知道了,表示了一下她的好生羡慕,经常找谢冬芽聊聊老公和孩子,无形中就拉近了制片人和导演的关系。 他们当时也算是同一阵线,要一起对付各种难搞的经纪人们和挑剔的甲方,最后一路撑了下来,关机的时候,真是握手无语凝噎。 算起来,谢冬芽和梁文涛夫妇,说一句患难之交,倒也不夸张。 现在患难之交坐在她的对面,表明了立场。 谢冬芽决定说一句实话:“方案我们确实还没有想好。本来今天就要开拍,现在我让统筹那边重新调整开机时间,最晚推到后天拍。” 梁太太说:“现在不是拍不拍的问题,萌萌,今天晚上能不能就给出公关方案?不然热搜的好处都让齐思甜拿走了,对我们导演的名誉会有影响的。” 一说到名誉受到影响,男一号、女一号的经纪人执行经纪人都炸裂了。他们不像导演太太,要顾着导演太太的身份,他们是习惯性得理不饶人的。 一切问题的源头,王康康和欧阳瑾瑜两位老板,最后没有招架住经纪人们的发难,先后托词离开。 王康康在离去前,对谢冬芽耳语了一句,“星言那边的意见,排除万难,也要开机。” 谢冬芽懂了。 等他们走了,谢冬芽就好说话。 她敲了敲桌子,清了清嗓子。 “我们男主角和女主角,想要像齐思甜一样解约,也可以。那就连带这部戏签下来的所有商务一起解掉。齐思甜片酬很低,在剧里不带商务,大家也都知道。我知道这是一个艰难的决定,你们都想一天 ,我也想一天。明天,我们大家都给对方一个准确的答复。” 总之便是,和经纪人们谈一下钱,他们就会多考虑三秒钟。 谢冬芽说完以后,头脑有点嗡嗡地,她站了起来,对梁文涛和梁太太又说了一句。 “梁导,这个项目开头是有点困难,但是你的第一部 剧当时也有很多困难,王总当年可是为了推你倾力而为的。” 梁文涛一怔。 谢冬芽果断地说:“散会。” 谢冬芽走出会议室,已经十二点了,手机响了起来。是“亦可大王大大王”打过来的视频。 她走到酒店的停车场,才把视频接起来。 范亦可在视频那边绽放了她无敌的笑脸。 “妈妈,今天也要开心一点呀!” 谢冬芽失笑,“你怎么这个点打视频?你上学还带手机了?” 范亦可理直气壮地说:“范阿姨过来给我送饭了呀,把手机带给我的。爸爸叫我中午给你打个视频。” 谢冬芽看着理直气壮的范亦可,自己也渐渐理直气壮了一些,“打个视频干什么呢?” “唱首歌给你听。”范亦可摇头晃脑地就在那边唱了起来。 “阳光总在风雨后, 乌云上有晴空。 珍惜所有的感动, 每一份希望在你手中……” 这么老的歌,一定是范文轩教她唱的。 范亦可将来不当歌手,绝对会浪费了她一副好嗓子。谢冬芽一边听一边想。 何秋出现在酒店门口,焦急地四下张望了一下,看到了停车场的谢冬芽。谢冬芽也看到了她,于是关掉了和女儿的视频。 何秋跑过来气都不喘一口,说:“范教授的学生,那个,那个叫裴霈的,刚在楼道里把谢逢春给打了。快!” 试过什么是心梗的感觉吗? 谢冬芽此刻就有心梗的感觉。 其实这个故事,总的来说,就说 了一个星期内发生的事。完成两人的一段风花雪月兼鸡飞狗跳的回忆,以及解决了一个令人窒息的烂摊子。 在工作里,不存在有谁体谅谁。也是这个故事表达的一个主题。 第14章 . 谢冬芽赶到酒店八楼,楼道已经被清场了,只剩下服务员拿吸尘机吸着地。不过一会儿工夫,当事人们都被控制住了。 留在八楼等何秋的场务报告了一下目前的情况:眼窝下巴都带着乌青的谢逢春坐在剧组为他和他老婆开的房间里,靠东最后一间,由另一位制片主任陪着。动手打他的当事人坐在802房,靠西最后一间,范文轩亲自陪着。 这样的安排,是范文轩嘱咐场务办的。 在八楼的走廊上,谢冬芽没有先选择往东走还是往西走。她站在电梯门口和何秋以及场务讨论了一下事件的来龙去脉。 何秋说:“谢逢春老婆跟着一块来的,进了楼就撞见了那两个女孩子,他老婆说了一句话,那个叫裴霈的就冲了上去,双方吵了起来,谢逢春跟着说了几句,裴霈听完直接就动手了。” 谢逢春有一米七五,身材彪壮,一个女孩子能把他打伤,谢冬芽觉得很不可思议。 场务补充:“那姑娘一米七出头,武指说看身手学过跆拳道。” 谢冬芽在心里想,等这个项目结束了,得抓紧时间给范亦可找个跆拳道教练。好身手要从娃娃学起才行! 谢冬芽既不想先去见谢逢春听他废话,也不想见动手打人的小姑娘让自己头疼。她拿起手机,给范文轩发了个消息。 “我们办公室聊聊。” 发完消息她转身下了楼。 二十分钟后,范文轩手里拿着保温筒,一个人来到她办公室,关上了门,里面就只有他们两人。 谢冬芽闻出了面条的葱油香,“把我饿死了。” 范文轩打开保温杯,是刚做出来的葱油拌面,还有两个荷包蛋。 谢冬芽问:“你吃了吗?” 范文轩说:“做了两人的量。” 谢冬芽起身从一边纸箱里拿了两副一次性碗筷出来,范文轩接了过去,把面分了,两个荷包蛋都放在谢冬芽的碗里。 谢冬芽也不客气,先狠狠吸了几口面条垫垫肚子,缓了一缓。 范文轩没怎么吃,他一直看着谢冬芽用力吃东西的模样。 谢冬芽吃完了面,往桌上到处找餐巾纸。范文轩及时从兜里掏出了餐巾纸,直接就凑过来,帮她擦了擦嘴。这动作他们俩做了十来年,也都很熟练。 “到底什么情况?说吧。” 范文轩说:“孟知行和裴霈,她们俩本科毕业后,一直搭档写剧本。去年,孟知行接了谢逢春的活,就是《江楼明月》,还是她和裴霈一起写。这个剧本的创意、故事大纲、人物小传都是她们俩弄的,她们用了我以前一个剧本里写过的人设,这个你已经看出来了。” 谢冬芽问:“你是什么时候知道你的学生在做谢逢春的枪手?” 范文轩说:“半个月前。” 谢冬芽心下了然,“是出了什么事吗?” 范文轩说:“和以前一样,他把合作的小编剧带回家开会。做大纲的时候,是裴霈和孟知行一起和他开会。后来进了分集,他和她们俩分开沟通。” 范文轩的话停住了。 谢冬芽摁了摁太阳穴。 她已经猜到了,她抬眼望向范文轩,看到范文轩也正望向她。 “谢逢春性 骚 扰了孟知行。” 谢冬芽问:“有证据吗?” 范文轩答:“当时是在谢逢春的家里,没有监控,没有证人。” 谢冬芽问:“严重吗?” 范文轩答:“我没有问细节。” 也对,他是男老师,问女学生细节,终归是有诸多的不方便。 谢冬芽放下手,“所以你和两个学生在这个时间一起过来,要做的公事,就是等谢逢春要一个说法,是不是?” 范文轩一阵沉默。 谢冬芽只觉得一列开往冬天的贼车,自她从头到脚的每块骨头上轰轰烈烈地碾过去。 这个项目的每个环节都糟糕透顶。可今年不是她的本命年啊! 谢冬芽开始后悔,后悔自己没有在知道谢逢春接下《江楼明月》剧本的时候,阻止这件事。 这个人明明是有前科的,但因为婶婶的一个电话,她就妥协了。 婶婶说:“逢春是你爷爷唯一的孙子,他两年没出过项目了,现在有王总提拔他,你也帮衬帮衬他,你爷爷和你叔叔泉下有知,脸上也会有光。” 爷爷和叔叔既已在泉下,又岂会在乎脸上有没有光?会在乎的,不过是活人的人情世故罢了。 屈服于人情世故,是她当时的选择。 这列倒霉催的贼车,是她自己上去的。 所以做人千万不能心软,尤其是对这些老吃老做,屡教不改的人。 所以还是她的错,忘了当年的伤疤。 谢逢春不是初犯。 至少八年前,谢冬芽和范文轩就已经知道了他有这宗劣迹。 谢冬芽在婶婶陪嫁的四合院的门屋里看到的两个女孩子中的一个,在她和谢逢春大吵一架的三天后,敲开了范文轩宿舍的门。 她一定是觑准了他们两个人都在的时候,来敲的门,可见是想了多久,观察了多久,又鼓起了多大的勇气。 女孩子说:“我当场说了他的动作过分了,他现在不肯给我现在写的这部剧的联合编剧的署名了。” 谢冬芽望望范文轩,范文轩望望谢冬芽。 女孩子继续说:“他有这样的身份,总是有剧方会找他,给他挂第一编剧位。他接了活都是找我们几个师弟师妹分包,平时开剧本会连板书都不写,就随口说几句,全都是我们一边想一边写。我们没有他那样的关系可以拉到项目,总编剧编剧署名什么的都让给他,新人嘛,做枪手入行没有办法的。但是动手动脚就真的……” 女孩到底年纪小,说到这里抽了抽鼻子。 范文轩的手交握了一下,牙关紧了紧。 谢冬芽看到了。 她问女孩子:“我们能帮你什么呢?” 女孩子说:“这个剧的编剧署名我也不要了,其他有的没的我没有证据,我也不能计较,但是能不能把稿费结给我?我刚毕业,学校不让住了,这个月连房租都交不出。他当初说好的给我一集两千块,我已经写完五集了。” 女孩子走了以后,谢冬芽摸摸肚子,范亦可在她肚子里踢了她一下,她心理作用出来的是催她行动一下。 她刚站起来,就被范文轩摁了下去。 “我找叔叔吃个饭。” 这顿饭的代价十分之大。 谢冬芽和范文轩当年领证是极其低调的,除了他们的恩师和几个要好的同学,张诺和谢教授夫妇以及谢逢春,没有几个人知道。 范文轩根本没有在第一时间告诉他的父亲以及兄弟。 就在这顿饭以后,谢逢春被他的爸爸狠狠说了一顿没多久,范文轩的父亲范恩祖带着老二和老四,到学校里寻谢冬芽了。 当时范文轩正好不在,跟导演系师兄兼老搭档涂山海去商量新剧本了。 这是谢冬芽第一次见到范文轩的父亲和弟弟本人,先前只在范文轩宿舍里的照片上见过。一一印证下来,第一眼认可了老四果真长得俊俏可爱,未来可以试试出道,第二眼看出来范恩祖和老二是一根藤上复制的瓜。 她好心领着他们去学校食堂吃了一顿午饭。 范恩祖和老二的吃相很难看,不但吧唧嘴,而且漏饭粒。倒是老四可能自己也知道自己长得好,吃饭会注意形象,这点和范文轩有点像了。 谢冬芽本来已经没有孕吐的反应了,但这一顿饭吃下来,她差一点又当场吐了出来。 吃完了饭,范恩祖把一条腿抬在了桌子上,引来进进出出同学们的注意。 谢冬芽呢,不太情愿叫他爸爸,但是叫叔叔好像又有点不太合适,想了想,她称呼了一声“您”。她说:“在我们学校的食堂,您不可以这样坐的。” 范恩祖把眼睛瞪了一瞪,“嘻,这城里规矩忒多。”他没有把腿放下来,就开始和谢冬芽算账了,“大嫂,我养儿子,不是让他娶了老婆就忘了家的,他已经快半年没有管他弟弟们吃饭了。” 谢冬芽愣了一愣。 范恩祖继续说得那叫一个理直气壮,“老大把钱都放在你这里了对吧?你们要养儿子,我也要养儿子。我养老大这么大,就是要他来帮我养儿子的,这是他应当应份的。” 谢冬芽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对这个局面她没有任何人生经验可以借鉴。 范文轩有半年没有汇款回去,她是不知道的,但是原因她猜都能猜出来,是为了他们的孩子出生存钱做准备。 范文轩自写了获奖剧本后,她就没有允许他消耗时间在速食的电视剧剧本里,自然也就断了获得更丰厚收入的可能。 谢冬芽有一个瞬间,觉得自己这个决定做错了,继而又觉得自己想要生孩子的决定也做错了。 在谢冬芽发着呆进行一连串的自我否定时,范恩祖没有了耐心。 “大嫂,你家里条件挺好的吧?呐,三十万,算是你嫁进我们家的嫁妆。我培养了一个秀才怪不容易的,现打包送给了你,连家都不顾了。” 谢冬芽在否定里,想到了肯定的回答,“没有三十万。” “十五万?” “也没有。” “那十万,今年的一口价。” 谢冬芽站了起来,“您吃完了吧?我帮您爷仨买火车票回去。” 谢冬芽说完扭头就走了。 她这一扭头的下午,范恩祖就带着两个儿子,坐在了校长室门口,哭闹着儿子结了婚就不管自己。老二范有万二十好几的人,也能跟着父亲哭得跟孩子似的。 范文轩自己去处理的这个场面,没让她跟着去。 在等待他处理此事的漫长的五个小时里,谢冬芽反复在琢磨一件事。 其一,她和范文轩结婚的消息为什么会传回他的老家?在他们领证的时候,范文轩极其坦诚地告诉他,结婚是他们两人的事,他没有让家里的人知道。 其二,范文轩的父亲和弟弟的讨钱无赖习性,那必然是极其了解范文轩窘况的人才能知道的。 其三,能指点出陈校长办公室在哪里的,那必然是极其熟悉校园环境的人才能指路的。 想完这三点,谢冬芽怒不可遏地疾步十五分钟,到了四合院。 很巧,谢逢春一个人在家。 谢逢春的长相,很像张爱玲用来形容祝鸿才的那一句“笑起来的时候像猫,不笑的时候像老鼠”。 他是用一副老鼠一样的面孔,对谢冬芽说:“姐,这就是规矩,我们有我们的规矩,他们有他们的。你要么习惯我们的规矩,要么习惯他们的,不然最后你会两头不讨好。” 谢冬芽冷冷一笑,“谢逢春,挺能说啊?你平时写剧本怎么就写不出这么好的台词呢?” 范氏父子这一闹,差一点因为影响不好,抹掉范文轩留校任教的名额。 谢冬芽从小就不是吃素的,她直接去找了谢教授。 后来事情就被平息下去了。 拜谢逢春所赐,谢冬芽和范文轩都元气大伤。 有近乎半个月时间,他们不约而同对此事三缄其口。 直到一天夜里,躺在床上时,范文轩侧身过来,抱住了她。 他说:“冬冬,你现在可以做任何决定,我都没有意见。除了……”他温柔地摸着她的肚子,“孩子已经五个多月了,我会当好她的爸爸,你信我。” 谢冬芽心头又涩又凉,又酸又胀。 他在害怕,她听出来了。他在怕她做出打掉孩子的打算。 谢冬芽反身把自己整个人投入范文轩的怀抱。 “我们去上海住一阵吧,我想在我妈身边生孩子。谢逢春不知道我们家住哪儿。” 范文轩拥着她,“谢谢你。” 第15章 在二十七岁上头的有如丧家之犬般的归乡之迁,谢冬芽是怎么都忘不掉的。 那年也不是她的本命年,但是霉运像是相中了她一样,给她挖了一个又一个的坑。 相同的预感盘旋在谢冬芽的心头。她不想过多回想生范亦可的那一年到底有多倒霉。 谢冬芽凝神把范文轩同她讲的信息,在心里头仔仔细细分析了一遍,才抬起头来,用制片人面对剧组问题时公事化和进逼感的口吻,开了口。 “你们要讨的说法,是一个很复杂的说法吗?” 范文轩不紧不慢、不卑不亢地说:“我希望谢逢春能当面向孟知行道歉,同时和两个编剧签署正式的编剧合同,该付的稿费和该给的署名,都落实到合同里。” 谢冬芽往椅背上靠了靠,和范文轩拉开了点距离,“第二条,我可以确保剧组方面做到位。但是——”她看着范文轩的眼睛,“第一条,如果——”她又顿了顿,问出她和范文轩都心知肚明的问题,“谢逢春不愿意道歉呢?” 范文轩也看着她的眼睛,“裴霈建议孟知行提起诉讼。” 谢冬芽说:“可是没有任何证据。” 范文轩说:“如果她们都认为这是对她们自己的交代。”他顿了顿,认真地说了下去,“那我会支持她们。” 谢冬芽问:“今年,不,我是指现在吗?现在就做这件事?” 范文轩说:“我约过谢逢春好几次,他都含糊过去了,不愿意和我见面谈。两个学生知道他今天会来剧组,她们连夜就过来了。她们俩的室友,我的另一个学生通知的我,我才赶了过来。” 谢冬芽的呼吸莫名一窒,她吸了吸鼻子,“所以你这次来剧组,主要是为了她们?你碰到范友万两兄弟要角色的事情是碰巧的?” 范文轩轻轻点了点头,“老三在我出门前,打电话通知我老二带老四要去剧组找你。” 谢冬芽咬了咬嘴唇,唇间咸咸的,应该是刚才范文轩没帮她擦干净。她抬起眼又往桌上扫去,终于在桌子旁边的茶几上找到了餐巾纸,于是站了起来走过去抽了三四张餐巾狠狠擦了擦嘴唇。 她站在范文轩面前,居高临下看着他,“非要在今天或明天要到这个说法吗?” 范文轩仍是那样温和,“本来不需要,但是裴霈动了手,谢逢春说他准备报警。你们制片主任应该正在和他沟通这件事。” 谢冬芽闭上眼睛,捏着眉心。 “冬冬。” 她听得出范文轩声音关切的意味。在这一刻,于事无补。 她睁开眼睛时,范文轩已经站了起来,在她面前,恍一看,山一样。 谢冬芽个子小,范文轩比她高出一个头多。有的时候这样的身高差会有安全感,有的时候这样的身高差却是压迫感。 谢冬芽又往后退了一步,“给我一点时间,我会给你们一个满意的方案。” “好。”范文轩往前进一步,“冬冬……” 谢冬芽伸出手阻止他继续往下说,“我先去找你的两个学生问一问她们的诉求。总之你放心,我会给你们所有人一个满意的答复。” 谢冬芽说完,头也不回地就走出办公室。在办公室门口,她晕了一下,不知该往左还是往右。 她想起被王康康哄进《江楼二十夜》和《江楼明月》这两个套拍项目时,还被他带去找了以前专门帮他们算开机时间的师傅那儿去喝了一个下午茶。 师傅做了一盘特别好的檀香,点了一盏茶的功夫,才对她说。 “你的jie就在这里了。” 她和王康康不明所以,这个jie是结还是劫呢? 她追问了一句。师傅一副天意如此无须多问的态度。 现在看来,应该是劫。 和这个项目有关系的她身边的每个人,都在给她挖坑。 谢冬芽狠狠跺了跺脚,然后一扭头,往八楼去。 在八楼西边802号房门口,谢冬芽被对面门里的人先抓了进去。 抓她的是何秋和宣传周周。 周周双眼通红,看着就是狠狠哭了一回的,“齐思甜拒演抄袭剧已经热搜第一了,怎么办啊萌姐?我们今天给男一女一做的营销计划全部打水漂了。他们几个经纪人和宣传一直在逼我。” 何秋问:“我们要不要花钱撤热搜?” 谢冬芽冷冷一笑,“和郝迈比谁更有钱吗?他们公司去年财报翻了老王五倍。现在我们的机都可能开不了,哪里来的钱。郝迈他们走了吗?” 何秋摇头,“我用解约合同条款也得对一下,给扣下了,然后劝了康总去和郝迈哈拉几句,拖他一天时间。我就怕回头你还需要他们配合点什么。” 谢冬芽点头夸了一句,“干得好。” 二人正说着,只听得对面门砰地一声,有人出来了。一阵淅淅索索互相拉扯的声音后,传来两个女孩的对话声。 “霈霈,你不要再冲动了。” “不行,我越想越不对,我要去找范老师问问清楚,这算什么意思啊?” 三星级酒店隔音不大好,对话声音清晰地传进了谢冬芽三人的耳朵里。 谢冬芽指指门外,意思是问何秋,这是不是范文轩的学生。 何秋懂她的意思,点了点头。 而后,两人不约而同,靠近门边走了两步。 “范老师让我们等他的。霈霈,你真的别再激动了。” “我们来的时候,根本不知道制片人是范老师的前妻!而且还是谢逢春的堂妹。我越想越感觉我们现在很不安全。” 何秋和周周面露尴尬地看着谢冬芽,谢冬芽一点儿都不尴尬。反正只要她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她是范老师的前妻,但已经是前妻了。上一次,我在范老师的办公室里,遇到陈校长,陈校长还说看好尹老师和范老师,说他们是天作之合。所以这个前妻不会影响范老师什么的。” “这个前妻”四个字就像是戳掉气球的一根牙签,谢冬芽感觉一股气就嗤嗤嗤地往头顶冒了出去。 她猛地拉开了门,对门外两个年轻的女孩说:“你们好,我是范文轩的前妻,来,我们谈谈吧。” 第16章 . 走进802室不过十几秒,谢冬芽的眼神已经把所有的边边角角扫了一遍,没有任何属于范文轩的东西。 他的行李箱放在哪里的,她想。这个问题她暂存心底。 谢冬芽把书桌前的椅子拉了出来,先发制人地以主人姿态坐在了房间中心的位置。 “坐。”她说。 裴霈和孟知行到底年纪小,见谢冬芽这样的气势,都有些戒备,站着没动,先把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下。 谢冬芽心下好笑,对方看自己的眼神,仿佛自己是格林童话里送毒苹果的巫婆一样。 “把我看清楚了吗?看清楚了就坐下说话。”她又发号了一遍指令。 何秋和周周在门外张望着。 谢冬芽又对外面二位发号了一下指令,“你们俩帮我们把门关上。” 何秋得令关门。 门内便只剩下三人。这意味着,谢冬芽打算以一对二。两个女孩都吸了一口气,是把心放下了。 她们俩并排坐在谢冬芽对面的床上。 谢冬芽也把她二人看了个清楚。 高个子就是动手揍了谢逢春的裴霈。眼睛生得极大、头发剪得很短,一身休闲运动风,配她此刻刻意作出的清冷表情,显露着一个信息:她不好惹。 穿棉布裙的就是孟知行,长发及腰,五官柔和温婉,但此刻也充满着戒备。 谢冬芽想,好坏对方才是受害人。她调整了一下表情,让自己看上去亲切一些。 “大概的情况,你们范老师已经跟我说了……” 裴霈冷冷打断了她的话,“你们准备怎么对付我们?” 谢冬芽看向裴霈,笑了笑,“你觉得我会怎么对付你们?” 裴霈说:“你们会报警找人来抓我吧?就是抓了我,我也要把道理和你们讲清楚。” 谢冬芽说:“第一,我现在还不知道谢逢春的伤势是个什么情况,所以目前剧组不会报警。第二,我想和你们先讲讲道理。可以让我问问题了吗?” 裴霈不想自己被谢冬芽把话套了进去,愣了一愣,败下阵来。 谢冬芽看向孟知行。 “我知道这种事情很难启齿,但谢逢春性骚扰的具体情况,你能跟我详细说一下吗?” 孟知行显然是处处听裴霈主意的,她觑了一眼裴霈。裴霈又扫了一眼看上去一脸真诚的谢冬芽,然后朝孟知行点了点头。 她点头的时候,手揣进了卫衣的大口袋里动了动。 谢冬芽注意到了,这丫头在用手机录音。她有些恻然,到底是经历了什么,才让这么年轻的女孩子把人戒备成这个样子。 孟知行垂下了眼眸。 “一共有三次,都在他的家里。第一次,他整个人贴在我背上,说要看着我修改文档。我当时不敢动,不知道他想干什么,这样持续了一个多小时,我没有反抗,回去后,也没有及时和任何人说这个事。” 孟知行说完,顿了顿,蹙起了眉头,露出后悔的表情。 谢冬芽心里一抽。她想起了八年前那个没有稿费就交不了房租的女孩子。 孟知行的手放到了膝盖上,微微低下了头,紧紧握紧了膝盖。 “第二次,情况差不多,他把嘴贴在我的头发上。我全身都在抖,尽力闪避,但他还是贴过来,一直问我有没有男朋友。” 谢冬芽自觉开口再问任何问题,都会很难堪,但她还是问了,“你当时制止他了吗?” 孟知行摇摇头,“他贴着我的后背说我那几集写得不好,他花了很多时间指导我,这是个肯定会播出的大项目,没有他给我这个机会,我就不可能出头。他说如果我再写出这样的质量的稿子,他就要换了我们。” 这是谢冬芽预料之内的难堪。 用自己天生所得的优势压迫弱势,是谢逢春擅长的。 出身,是优势,有时候,也是原罪。 裴霈几乎是咬了牙说:“这个剧本,我和知行的构思,源于范老师一个废了的稿子,他给我们讲课的时候当了案例。我和知行都觉得可以按照这个思路扩展成一个很好看的武侠故事,我们问范老师要了这个人设的授权,做了各种设定和情节。一直到谢逢春在找合适做《江楼二十夜》套拍剧大纲时找上我们,情节设定实际上已经很成熟了。” 谢冬芽问:“你们为什么要把自己做的原创剧本给谢逢春做别人IP的套拍剧,就是为了这个拍摄机会吗?” 裴霈反问谢冬芽,“不然呢?编剧都希望自己写的故事可以拍摄出来,让更多人看到。我们因为想要获得这个机会,放弃了编剧署名,放弃了稿费,难道还是我们的错吗?” 谢冬芽看到了年轻面孔上一览无遗的愤懑,“是的,你们没有错。但是某种程度上,你们对作品话语权的放弃,纵容了后来情况的发生。” 裴霈立刻反驳,“是我们想要这样的吗?你们制片方,只和有背景有关系的、有播出作品的、有流量的编剧和作者合作。小透明投稿的作品,再好的构思,最后也只能变成你们策划塞进碎纸机的垃圾。” 她的话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在谢冬芽的耳中层层轰鸣。 但是,她回复出来的话,却是这样冷酷,“和我说这样的话的,你不是第一个编剧,也不会是最后一个。而局面要靠自己去改变,在哪里都一样。” “你说得对。”一直没有说话的孟知行,突然低声说了一句。 谢冬芽和裴霈都安静下来,看着孟知行。 孟知行低低说道:“是我自己纵容了谢逢春。第一次我没有指出他的问题,第二次我没有因为第一次的事情拒绝再去他家。所以才有第三次,他直接上手摸了我……” 谢冬芽听不下去,“好了,不用说了。”她站了起来,“你们确定要报警吗?” 裴霈和孟知行不约而同抬头望向谢冬芽,又不约而同点了点头。 裴霈问她,“你会把我们怎么样?告了谢逢春后,你会封杀我们吗?” 一句话把谢冬芽问笑了,“行业这么大,东家不做做西家,哪有个人随随便便能封杀个人的。” 孟知行小声说了一句,“谢逢春说要封杀我们。” 谢冬芽嗤笑出声,“听他胡扯。”她笑了笑,“看到剧本的时候,我差一点以为是你们范老师写的本子,你们俩剧本水平很好。” 裴霈眼睛一弯,笑了,“真的很好吗?” 谢冬芽点了点头,给予她们企盼的肯定。 孟知行说:“范老师总跟我们说,虽然机会很难得,但不要轻易给别人做枪手,会磨蚀掉自己的写作风格和写作激情。是我们不好,太想早一点成功了,没有听范老师的。” 谢冬芽一呆。 “不要轻易给别人做枪手,会磨蚀掉自己的写作风格和写作激情。”这句话是很久很久以前,久到她还没有和范文轩确立关系时,她对范文轩说的。 那时候,他俩的关系刚刚一笑泯恩仇,把关系破冰。 她对范文轩说:“师兄,以后去报社咱们一起走呗。” 范文轩点了个头,表示答应下来。 其实是谢冬芽想凑出个时间,给范文轩做做思想工作。思想工作的第一句话就是这句“不要轻易给别人做枪手”。 范文轩当时听着她排列出来的诸多理论,一直没有搭腔回话。 二人沿着护城河骑着自行车,只听得北风呼呼在耳边吹着。 谢冬芽知道自己讲出这番话,完全是站着说话不腰疼,饱人不知饿人饥。但是她只要一想起,署名“范有中”的那本笔记本上那一段绝妙的人物对话,又觉得有必要保护一下他的才华不被侵犯。 用范文轩的才华成全谢逢春的虚名,是不公平的。“谢”这个姓的荣光,也无需用这么虚假的方式来维护。 等到了报社楼下,范文轩应了她一句,“以后不会了。” 这句以后不会了,是有代价的。保护才华,是要付出更昂贵的代价的。 从此以后,范文轩拒绝了所有的代笔、枪手的邀约。他一个尚未毕业、没有名气和关系的编剧,从此就只能走上失望多过希望的投稿之路。 在投稿的这个过程里,是没有任何经济收益的,于是范文轩玩命给报刊杂志写稿子,跑剧组打零工。 而最致命的打击,是一次又一次的退稿。 范文轩这个人,情绪起伏外人是感受不到的。师弟妹们形容他,会用“波澜不惊”这个词,老师形容他,会用“宠辱不惊”这个词。 总之,他不会轻易让别人看到他的“惊”。仿佛所有生活上的波澜,都能被他化解在他自己的内心里。包括那一次又一次的退稿。 但很奇异,谢冬芽每次都能感受到。 《仰望我的土地》被第十家影视公司退稿那天,谢冬芽歪在范文轩室友空出来的床上看着碟。 范文轩照例去学校食堂借了锅灶给她做了一小锅咖喱牛肉粉丝汤,然后开着电脑一直在写作。 在“哒哒哒”的打字音里,谢冬芽听出了点情绪起伏,那时候她就下了点决心。 这个决心在和王康康初次见面的谈判里,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 这个决定性的作用,促成了范文轩的处女作有了一个含金量颇高的荣誉,让他终于可以摆脱不断被退稿的命运了。 她当时是怎么对范文轩说的呢? “我会保护你的。” 现在,谢冬芽看着面前的两个女孩子,就是当年范文轩的年纪,把她当年说过的话,一个回旋镖打到她的面前。 仿佛就像当年一样。 谢冬芽想也没有想,对对方说:“如果你们确定要报警的话,看在你们范老师的面子上,给我一天时间,和你们确定最终的解决方法。你们放心,我会保护你们的。” 裴霈和孟知行都站了起来,讶然地看着慷慨许诺的敌方,有点不知道怎么回应才好。 谢冬芽走到房门口,打开房门,也不等对方答她话,说了一声,“暂时就这样定吧。” 说完以后,她走了出来,带上了房门。 谢冬芽没有去敲对面的门找何秋商量,而是径自上了楼,到了衣帽间,借口看服装发了好一阵呆。 衣帽间在顶楼酒店空置的两大间格局有问题的房间,窗口视野却很好,可以俯瞰半个影视城。 从高处看影视城,城里每个人都很渺小,来来往往、忙忙碌碌,就在这样寒冬的时节,恢复了生机的样子,像一群有序工作的工蚁。 谢冬芽在窗口站了很久,想了很多,又好像放空着思绪什么都没有想。服装助理看她心事重重的样子,不敢多问,所以一直没有打扰她。 中间她的手机震了好几次,都用开会中搪塞过去。 看着太阳已经快落下山的样子,她拿起手机,给“亦可大王大大王”拨了个视频。 范亦可正坐在餐桌前吃饭,对着镜头笑嘻嘻地举起手里剥了一半的油爆虾。 张系作精的胃口最终都被范文轩拨乱反正到江浙沪口味上头来。 谢冬芽决定开门见山。 “最近你跟尹阿姨见面了吗?” 范亦可一脸小问号,“妈妈你也知道尹阿姨啊?她做的芒果千层很好吃的喏!不过我很久没有看到她了。” 谢冬芽笑得像只狼外婆,“她经常给你做蛋糕吗?” 范亦可点点头,“妈妈,你什么时候学会做饭呀?不会做饭很落后的。我们老师说的,我们最近劳动课都教炒蛋了。” 谢冬芽鼻子莫名一酸,“妈妈不会做饭,更不会做蛋糕,你会不会不要妈妈?” 范亦可皱起她的小眉头,大约觉得她这个当妈的怎么矫情起来了。 于是范小姑娘一句“妈妈,你是我的妈妈呀!我不会嫌弃你的呀!”差点让谢冬芽飞出一个白眼。 “好了,你好好吃油爆虾吧!” 谢冬芽关上手机,看看外面天已经擦黑了,自己实在不太适合继续在这里凭栏伤春悲秋了。 她狠命挫了挫脸,整顿了一下萎靡的精神,走出了衣帽间。 没想到门外站着个人,是范文轩。 谢冬芽吓了一跳,“你怎么在这里?” 范文轩过来握住她的手,“饿了吗?一起吃晚饭吧。” 好像也没有错,确实到了吃晚饭的时间。谢冬芽就任由范文轩牵着自己往餐厅跑了。 第17章 . 三星级酒店的伙食一般属于能吃但不好吃的水平。面前桌上放着的四菜一汤,看卖相、看食材、看菜系,那必定是出自范文轩之手。特别是放在糖醋鱼、茭白肉丝、蟹粉蛋、虾皮冬瓜汤中间的那道夫妻肺片,油润鲜香得令谢冬芽垂涎三尺。 当初他们俩在一起之后,范文轩很快就发现谢冬芽这个人是典型的嘴里吃得重,肠胃受不住。 他是有计划、有步骤地慢慢用谢冬芽的家乡菜把她的胃口又调了回去。 唯独这道夫妻肺片,是在谢冬芽怀范亦可那九个月里,死活要吃辣、不吃不肯睡的作劲儿作用下,他特地去找川菜馆大师傅学来之后,改良成用广东卤汁打底的减辣增鲜版本。 平日里他不太做这道菜,谢冬芽吃不到也不会想念,但只要一旦见到,舌头底下条件反射一样立刻就有反应。 谢冬芽都等不及坐下,就忙不迭拿起筷子搛起一块牛肚塞进嘴里。 久违的鲜辣让她感觉痛快,瞬间四体舒畅至极。她闭上眼睛享受了一下味蕾得到抚慰的快感,这是她以行动赠与美食的仪式感。 睁开眼时,范文轩正目不转睛看着她。 他眼睛里有一泓水,从来不起波澜,从来清澈见底,历十几年而不变。 艺术院校毕业生的心里头琢磨人和事难免带着三五分的春花秋月浪漫色彩。谢冬芽心里头在想,要命了,她又在琢磨范文轩当得起归来仍然是少年这个命题了。 这范文轩吧,自十八岁上进了大学,就再也没离开过校园。尤其是他正式担任教职工作后,连外出跑组兼职工作都减少了很多。可以说人生一大半的时间都存在校园里。 校园大概真是一个定时器,会让时光在人的身上流淌得慢一点儿。这十几年来,范文轩除了眼角多了两条眼尾纹,没什么显著变化,连头发都像二十出头时那样茂盛,并且一根白头发都没生出来过。 多气人?每当谢冬芽看到自己头顶心冒出来的白头发,就有点咬牙切齿。 但是切齿于白头发无补,只能安慰自己,算了算了,反正范文轩显年轻的基因范亦可肯定会继承的。买一送一,自己没拿到优惠,张系作精一脉总归是赚了点便宜。 谢冬芽望住范文轩那少年一般的眼睛,感叹道:“再过两年,我就会比你看上去要老了。人比人,气死人啊!” 范文轩眼尾一扬,笑了。举起右手勾起食指,就那么顺顺当当往谢冬芽的鼻梁上一刮。 这动作他们俩之间开玩笑时经常做,已经做成了习惯,谁都没当是唐突。 不过看在外人眼里就不太一样了。 郝迈婊里婊气的声音不太适当地传了过来。 “哎哟,哎哟,我下来买可乐买得不大及时。做了两位的电灯泡,我这就消失,你们继续,不要当我存在过。” 他的嘴上说是这样说,两条腿却是与之相反地一步迈过来,眼睛直直地望向桌上的菜。 谢冬芽有一条原则,自己的美食和自己的牙刷一样,坚决不和别人分享。 她对郝迈说:“好的,我不会当你存在过的。” 拒绝得过于直白,显然出乎郝迈的预料。他讪讪地笑了笑,看向范文轩。范文轩看着他也笑了笑,客客气气,就是不说话。 再磨蹭下去就有点死皮赖脸了,郝迈不至于为一顿家常便饭如此。他给自己找了一个台阶下,“我消失之前,要先恭喜一下萌姐夫的呀!” 这个台阶的话题起得有点稀缺。 谢冬芽摸不准他后面会蹦出什么话来,如果只是打趣她和范文轩的关系,她倒是不大在意。就郝迈这一副蹭过来套近乎的样子,看上去可能性不大。 范文轩客套了一句,“郝总,你又开玩笑了?” 郝迈抛了个眼神给谢冬芽,“我怎么开玩笑啊?你们太低调了。我跟涂导发了微信了,恭喜你们的电影《叶落》在电影节场刊评分拿了最高分呀。这不是明摆着最佳影片就要拿下了嘛!” 谢冬芽没有接话。 她知道的是,和范文轩合作《仰望我的土地》的导演系师兄涂山海最近导演的一部文艺片《叶落》去参加了一个国际电影节。 她不知道的是,《叶落》的剧本是范文轩写的。 这部电影过于小众,成本也很低,宣传也有限,有限的宣传里没有提过谁是编剧。 但很显然,现在应该不少人知道了谁是编剧。譬如郝迈。 而她不知道。不知道的感觉不大好,谢冬芽不太想接话,直接坐了下来。 范文轩对郝迈客气地笑了笑,“谢谢。” 正式盖章此事为真。 “那我们回头再聊?一定给我点时间向您请教剧本方面的问题。”郝迈顺势有礼有节地消失去也。 范文轩坐到谢冬芽对面,给她盛饭,为她夹菜。 “这个剧本你什么时候写的?” “三年多以前。” “涂师兄做得不对啊,宣传都不带编剧。他现在怎么这样啦?” “是我让他先不要对外宣传编剧。” “为什么?” 范文轩的舀了一勺蟹粉蛋,停在了谢冬芽的面前。 她问得越来越冲,他不是听不出来。 “没看到最后的成片之前,我都还没想好是不是正式署名。” 谢冬芽接过范文轩手里的勺子,送进了自己嘴里。 她语气不是过分一点半点,她自己都听出来了。这是没道理的,她没什么资格生什么气,他不必把他每件事都巨细靡遗告诉她。 对吧? 谢冬芽安静地吃了几口菜。对吧?她又自问了一下。 然后心气被抚平了。是她庸人在自扰,没有设身处地为对方着想。 “我错了。”她说。 范文轩正在吃饭,听她这么说,放下了手里的碗。 “因为不知道这件事,让我在刚才的瞬间稍微有点胸闷。不过,我现在想明白了,我的控制欲越界了,我以后不会这样,以后我再这么咄咄逼人地问你话,你要说说我的。” 范文轩说:“冬冬,你不需要每次都反省你在我这里哪里做得有问题。在我这里,你做任何事、说任何话都没有问题。” 谢冬芽摇头,“不是的,一个相对独立和礼貌的距离是我们双方都提前讲好的。我经常性不自觉越界,是我有问题。这样对你以后的生活不好。”她又摇了摇头,强调了一遍,“不好。” 范文轩突然伸手过来,握住了她的手,“你今天怎么了?” 谢冬芽轻轻一挣,脱开了范文轩的手。 她叫他,“文轩。” 每当她正式要跟他说些什么话的时候,就会叫他文轩。 范文轩眼神渐渐变了,不再是一如既往的那种无波般静定。 谢冬芽不太想对着他的眼神说以下这番话,于是低头看着面前的饭碗。 “一直以来,我可能忽略了一个情况。你应该更需要一个正常的婚姻生活,以便于你越来越社会化的身份。南艺的教授,甚至是未来的副校长、校长。” 范文轩的声音轻轻地,冷冷地,“冬冬,你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需要和不需要。” 谢冬芽低着头又吃了一口牛肚,又热又辣的刺激,以便于让自己增加一点继续发表观点的勇气。 “因为我给你开的头不太好,一开始就跟我建立了这种不符合公序良俗的两性关系。你没有建立过正常的,绝大多数普通人那样的关系,那样的关系,应该更符合你现阶段的人生需求。” “又是应该,你觉得我现阶段的人生需求应该是什么?” 范文轩很少用反讽的语气和谢冬芽说话,他这句话问出口后,谢冬芽惊悸地抬了一下眼,又迅速垂下。 “一段稳定的美好的婚姻关系,帮助你在事业上更稳定而有力地进步。” “这样稳定的关系,我不是没经历过。我们结过婚!”范文轩这句话说得又急又快。 谢冬芽猛地抬起头,她也急了,“但那不是正常的婚姻,而且结果也不好。这样那样的麻烦,我不能帮你解决,你也不能帮我解决。我这个人就是这样,我处理不好婚姻和家庭关系,这点我和我妈一样,没有能力处理好,只会简单粗暴地快刀斩乱麻。如果有更好的人,能帮你、或者和你一起处理好,你完全可以再走进婚姻的。这样是不是更好呢?” “你说了那么多,到底想说什么?”范文轩的语气又平静下来。 谢冬芽吐了一口气,闭了一闭眼。 范文轩是一个不懂得拒绝的人,自他们认识开始。他被动地经历着她主动和他建立的关系,或许早就放弃了选择的自由。 他是老实人,她的下铺一直这么说的。如果她不喊停,他就会惯性地陪她走下去。 这是谢冬芽在这倏忽之间,明确的认知。 她要给他选择的机会。 谢冬芽抬起头,勇敢地看向范文轩的眼睛,“文轩,我们的关系,随时可以结束。如果你不好意思跟我说,那么由我来宣布,我们退回到单纯的人际关系上,当然,我们还是范亦可的爸爸和妈妈,为她的幸福生活,提供好必要的物质和情感保障。” 有那么一分钟,范文轩一动不动,眼神没有任何变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但谢冬芽却感知到了他们俩之间的空气里,那一丝微妙的氛围变化。 她不知道变化之后,会有怎样的结果,如何去预判、如何去应对,她都没有想好。 不是每个活到三十五岁的人,都能游刃有余地面对生活里的一切。 谢冬芽心里乱糟糟的,她以为和他坦诚说出自己的决定后,就能收拾好自己下午伤春悲秋时心里的那一番混乱,但显然效果不太好。 现在变成了,两个人,隔着一桌吃了一半的饭菜,把话题聊死了。 好在谢冬芽的手机及时响了,就像是她的及时雨。她迅速接了起来。 是兢兢业业做了谢逢春一下午思想工作的另一位优秀的制片主任,他沙哑的声音中透着无奈,“萌姐,谢逢春要找你说话。” 如果在平时,谢冬芽一定另找一个借口、另找一个人去对付谢逢春。 但此时此刻,她不对付谢逢春,就要继续对付还没有开口说话的范文轩。不要看范文轩这时没有什么表情,那空气中的一丝异样,让谢冬芽对接下来的情况不太好预判。 预判不到反应的范文轩,肯定比预判的到反应的谢逢春难应付。 所以谢冬芽马上站了起来,“我就来。” 第18章 . 在一楼的电梯前,谢冬芽果不其然看见了尽忠职守已侯在那里的何秋。 “谈了一下午,谢逢春坚持两个要求,两个小编剧不能拿署名,以及决定起诉裴霈打人,要剧组当时在场的人作人证。” 谢冬芽问:“他去验伤了?还起诉打人。” 何秋说:“就伤了眼窝,两三天乌青就能退。” “这两个诉求阿放能和他谈这么久?”阿放便是那位更加尽忠职守,把嗓子谈沙哑的另一位制片主任。 何秋叹声气,“他爱人不是在吗?还想撒泼去打孟知行,说孟知行勾引他老公。阿放不得一路劝着不让再伤人女孩子。” “一个被窝里睡不出两种人。”谢冬芽说。 “可不是。”何秋凑过来,“你和范教授说啥了?他坐那儿一动不动好久了。刚我下来等你,他就那样了。” 谢冬芽转过头。 自电梯口,可以无阻碍看向餐厅。 她看见范文轩的背脊笔笔直停在那里,一手垂在身侧,一手摆在桌上。 这是她刚才说完那番话时他的动作,到现在仍是原样。 谢冬芽眼内一触,立刻转回过头。 何秋继续道:“范老师要帮两个学生讨公道,虽然站在了我们的对立面,但也合情合理,你也别太咄咄逼人哈?” 谢冬芽气不过地扫何秋一眼,“我对他咄咄逼人了吗?” 何秋点了点头,“你刚才说话那样子,我看你语速很快,肯定咄咄逼人了。” 谢冬芽无奈,“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欺负他啊?你不是之前以为他那样,还站我这边的吗?你的立场怎么就这么不坚定?” 何秋说:“我那不是以为他移情别恋了吗?后来确认他没有,他就还是咱心目中高风亮节的好老师好男人。现在看你跟他说完话,他都那样了,你们俩在一块,他就没驳过你,那一定是你说话不对付了呀?” 谢冬芽问:“我刚才说话样子真的看上去很咄咄逼人?” 何秋又点头,“反正我看你嘴皮子动挺快。” 谢冬芽默然了一下。 电梯门打开,她和何秋走了进去。进去之前,她又回头看了一眼范文轩的背影。 电梯门缓缓合上。 合不上的是谢冬芽心里悄悄裂开的一条缝。她知道。 何秋顺便还要往缝里撒把盐。 她说:“你刚说那什么,一个被窝里睡不出两种人。这些年啊,我就看不懂呀,你和范教授明明就是两种人,为什么能在一个被窝里睡这么久?你给范教授下什么蛊了?” 谢冬芽轻轻地说:“所以我不能再耽误他了。想来想去,这些年确实是我一直缠着他。” 何秋没能明白,“你缠着他?” 谢冬芽看着电梯镜中的自己。 小个子是天生的,过耳短发是自己定的半永久发型;俊峰眉和铜铃眼是天生的,但眉眼之中犀利的光是自己后天练出来的。 刚认识范文轩那会儿,她长发及腰,眉顺眼媚,因为青春,所以蓬勃。 用下铺的话说,那时候的她就像动物园里两棵松树间悬着的铁丝网里东奔西窜的小松鼠。在安全范围里,衣食无忧,无惧风雨,东蹦西窜精力无穷,每天都能折腾出新花样。 那时候她能撺掇上服装设计专业的全体同学们跟她一起不务正业,调走了几节专业课,随表演系的教授学了三个月格洛托夫斯基表演体系,然后借学校的话剧舞台做了一次公演。 他们表演用的剧本,还是范文轩给写的,就是《仰望我的土地》初稿。 谢冬芽和谢逢春一样,在谢教授的庇荫下,在南艺的范围里,有一定程度如鱼得水为所欲为的自由。 后来呢,没有庇荫后,很多情况一定是会发生变化的。她为所欲为的范围逐步逐步地缩小,最后只剩下范文轩一人身边方圆一米内。 何秋突然说:“这么一想,确实是你缠着他。” 何秋从镜子里看着谢冬芽,一脸恍然大悟的样子。 “你每次醉了,都报他那儿的地址,让我送你去。从早些时候南艺的校内宿舍,到这些年南艺外的教职工大楼。都没提去你自己房子。” 这一宗宗黑历史,让谢冬芽不得不起一条条黑线,“这些细节你就别再想起了。” 何秋说:“而且你知道吗你,你断片后都那样叫他。” 这一点谢冬芽还真不记得。她摇摇头。 何秋惊诧地问:“你不知道?范教授就没告诉你?” 谢冬芽摇摇头。 “一次都没说?” 谢冬芽又摇摇头。 何秋像是掌握了这个秘密的话语权一样,得意地,促狭地,学着谢冬芽的语调,“你叫他老公。” 谢冬芽抬起手,慢慢捂住了自己的嘴。 “所以我们几个才一直觉得你们没有离婚夫妇的自觉性。” 谢冬芽的心口有一个她不想明白的想法被堵塞了。 何秋继续搜索着她记忆中的历史片段验证她刚探知的秘密。 “你俩刚拿离婚证分开住那会。也是和思思喝酒来着,你还记得不?星言视频刚起来,要做长剧,问康总拿项目。那年还是咱们片方话语权比较大的那会,思思为了求咱们降价,把你灌醉了。我和阿放送的你,范教授还住学校里的老宿舍楼。” 谢冬芽怎么会忘记呢?她记得那天次日清晨。 那是她和范文轩离婚后的第一次同床。 她清晨醒来的时候,就看见范文轩侧着身睁着眼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她当时脑壳有点宕机,但身体的触感告诉她,她的确睡在范文轩的身边。 怎么会这样?她抬起手臂敲自己的脑壳。 在决定离婚那一刻,她就想过放弃掉和范文轩建立了很久的开放式关系,亲近的、亲密的一切关系。 她在二十岁那年,因为一时的冲动,向范文轩提出了自己对两性关系的诉求,根本没有预料到他们会一起那么久,久到居然领了个证,生了个孩子。她的父母,谢海遥和张诺,从认识到离婚也不过是十年的光景。 但离婚,是一连串挫折冲击下的结果,是他们共同承担就要两败俱伤的结果。这一切都说明了婚姻这个关系,会因为各种内力和外力而变得很脆弱。而自己又验证了一遍父母当年已经验证了的脆弱的婚姻关系。 所以,谢冬芽离婚后立刻就带了个主场景去甘肃取景的项目,一拍就是五个月,让自己有足够的时间从一段稳定了很久的关系状态里解脱出来。 不过,这个状态因为那个清晨,又恢复了原样。 她躺在范文轩的身边,他们彼此身上都没有穿衣服。昨天晚上发生过什么,是不言而喻的。 看到她醒了,范文轩的手轻柔地触到她身体的某一个点。 他们对彼此的身体都太熟悉了,他知道他做什么样的动作,她就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湿度、位置、深度、频率,连尺寸都是匹配吻合的。 这样一系列操作下来,灵魂共振的身体记忆,覆盖了谢冬芽自以为理智的决定。 她在范文轩的身上起伏的时候,想的是,切割掉关系好像不太实际,也很亏待自己的身体需求。 那就继续吧,跟随自己的灵魂的意志。 到最后那刻,范文轩猛地坐了起来,狠狠地吻住她唇时,他处在她的身体深处和灵魂深处的感觉,畅快到极致。极致到她改变了她的决定。 何秋成功地帮助谢冬芽回忆到了那个片刻,确定了谢冬芽对自己的判断。 “所以真的是我的错,那时候我不应该叫他老公,也不应该去找他。我就是吃准了他这个人老实。我做什么他都会接受。这么多年了,我耽误他大发了。” 何秋不明所以,“到底怎么回事儿啊?” 谢冬芽说:“他们陈校长给他介绍女朋友了,是他们学校的老师,表演系的尹漫新。” 何秋确认了一遍,“是进过咱们组,做林湘表演老师的那个尹漫新?” 谢冬芽点头,“当时就是表演系主任把她推荐给莫向晚,应该是很看重她。她对演员的指导也很专业。” 会做芒果千层的尹漫新,谢冬芽是有印象的。 两年前,她是她剧组里的表演老师。她每天按时到岗,对演员的指导赢得自上而下的一致称赞。 她们之间很少交流,毕竟她是演员团队聘请的,不属于剧组的编制。 但谢冬芽记得那块芒果千层。 当时,金锦文来组里看素材,现场的素材量根本不够。饶是她和莫向晚二人打着配合,现场气氛仍然紧张。 最后是这位尹漫新,提着一盒芒果千层从林湘的房车上下来,给现场的星言高管们和剧组高层们每人送了一块。原来她和金锦文也是好友,促膝谈笑了好一阵,最后把时间磨得差不多了,后期那里又赶出了二十分钟样片,送了过来,才把金锦文应付走。 这一番看上去是熟人意外相逢,实际上是尹漫新仗义相助。她原本就只对林湘一人负责,对剧组其他一切事故没有任何责任。谢冬芽自然是懂的,她当晚就请尹漫新吃了顿火锅。 谢冬芽不得不承认,尹漫新和自己不一样。 表演系的学历背景,肯定有一副可以当花旦的好样貌,难得人又极其温柔,说话轻声细语滴水不漏,做事进退有度令人舒适。 二人都出身南艺,也就只能聊南艺。尹漫新没有对她提过一次范文轩,但是尹漫新当时问了她一句,“做制片人这么辛苦风里来雨里去,萌姐你一年做三个项目,没时间回家了吧?家里怎么照顾呢?” 谢冬芽回答的是,“倒是不会有这个问题,我就一个人。” 尹漫新温柔地看着她,笑了笑。她笑容甜美,没有到台前当演员,真的是损失。 于是谢冬芽也问了一句,“你怎么没有选择当演员呢?” 尹漫新回答的是,“我爸爸是话剧团出身的,小时候我就在舞台上当儿童演员,进了南艺读书以后,反而不太想当演员了,那点舞台上的表演欲,在小时候都释放完了。况且我也不太喜欢和很多人交流沟通,学校里氛围简单,工作压力也小。” 尹漫新的这番话,如今细想起来,余韵无穷。 就外形、到家世、到工作,谁说她不是范文轩命定的佳配呢? 连谢冬芽都越想越觉得配,越想越觉得陈校长英明。 她对何秋说:“他既然有了更合适的对象,我再继续缠着他,就不太识相了。而且就像你这些年看见的,在他那儿,都是我主动乱来的。” 说话之间,电梯“叮”一声到了八楼。 何秋还想对谢冬芽说什么,被谢冬芽一个手势阻止了。 “先把谢逢春对付了再说。” 第19章 . 谢冬芽大约有一年半的时间没见过谢逢春了。 何秋帮她把门推开,谢逢春正一手叉腰、一手扶膝坐在沙发上,挺直着腰板,双目炯炯注视着她,颇有点不怒自威的意思。 谢逢春这个名字,第一次刊登在公共媒体上,是在他大二那年。晚报的文艺版右下角,刊登着的照片,就是他现在的这副坐姿。 谢大师二十岁时,在上海南京路的照相馆照过一张相片。相片内的他,一手叉腰、一手扶膝,正襟危坐。后来这张相片作为谢大师的人物照,在各种教材和资料中被使用。 二十岁的谢逢春,拍了个同款照,同样刊登在了报纸上。谢冬芽还记得当时报纸的标题是《大师的后人,戏剧的新芽》。 谢逢春先于谢冬芽在南艺的校园里,办了一场话剧公演。剧本是改编自他亲爸的电影剧本,署名的话剧编剧是谢逢春。 实际上的改编人是当时刚考上研究生的范文轩。而且全校皆知这个“秘密”。 这部由表演系大四优秀毕业生公演的话剧,最后请来了电影演员过来客串,因此一票难求,全校空巷。 全校也皆知那位知名的电影演员是看在谁的面子上过来给大学生们捧场。 谢冬芽没去凑热闹,她气冲冲去敲了范文轩的宿舍门。 范文轩大概是写了一夜的稿子,开门的时候头发乱糟糟的,眼睛透着红血丝。 谢冬芽像颗炮弹一样弹进他的宿舍。 “我说过多少遍了,不要做枪手不要做枪手!为什么你还要给谢逢春改剧本?你这是为虎作伥!助纣为虐!长他的名声耗你的才华!” 房间的另一角冷不丁冒出一个附和的声音,“讲得好,长他的名声耗你的才华!” 把谢冬芽吓一跳。 这是谢冬芽第一次见到范文轩那神龙见首不见尾、一年不住几天宿舍的导演系师兄室友涂山海。 范文轩无奈地笑了笑,“你们俩准备一起批斗我吗?” 谢冬芽和涂山海异口同声,“对啊!” 范文轩说:“这个电影我看过好几遍,我一直在想我最喜欢的那几场戏换一种表现形式,能不能更好。” 涂山海对谢冬芽说:“哎,他这个解释我接受。” 谢冬芽恶狠狠地瞪他,“我看你也有毛病!” 涂山海对范文轩说:“你的小女朋友骂我,我长这么大我第一次被女人骂有毛病,完了,完了完了完了,我这次就不应该跟剧组去东南亚,把我晒成了人干,居然有女人舍得骂我了!” 谢冬芽听到这句话时,才仔仔细细把涂山海打量了一遍,结论是他长得那么普通,却那么自信。 这不是涂山海的不正常,而是范文轩的太不正常。 在这所艺术院校里,绝大多数的男性,自诩才华抑或自负外貌,张扬到张狂,自信到自大,整个人就是行走的广告牌,宣告着自己的优势,把卖点一二三四罗列了一个清楚。 唯有范文轩,慎独自律到就差吾日三省吾身了。他不做出格的事情,不说狂妄的话,不占本该属于他的鳌头。被欺负到头上,也不过是一笑而置之不理。似乎很少有事情能牵动他的情绪,反而让人摸不清楚他到底在想些什么,而他本人又是个什么属性。 但经此事件,谢冬芽清楚他,涂山海也清楚他,他们彼此都清楚他们彼此通晓范文轩的真实心意。 范文轩说,他想把谢教授电影剧本里的几场戏,用他设想的另一种表现形式表现出来。 这其实是他没能克制住的技痒。至于是不是有署名,他根本就没有考虑过。 谢逢春那么在乎的东西,他范文轩根本不在乎。 所以在公演后,谢逢春那一系列长篇累牍的“大师的后人”报导,他同样是一笑了之。 在乎的人呢,反而是谢冬芽和涂山海。他俩经此一役,达成了首次合作。 涂山海拿着报纸,用手指头不屑地弹着谢逢春做作的坐姿,对谢冬芽说:“文轩写了个剧本,虽然是初稿,但我看很好。我们也做个话剧公演,你运作,我来导,好不好?” “好!”谢冬芽拍案而起。 谢逢春能调动的资源,她谢冬芽一样可以,反正都是用叔叔的关系。 《仰望我的土地》的话剧公演一样获得了师生们的好评。 在如潮的掌声里,谢冬芽对范文轩说:“是你的,你就要拿好。虽然你肚子里的墨水别人抢不走,但是你不说话,没人知道你有墨水。” 说罢,她把范文轩一把推到舞台上去亮相鞠躬。 庆功宴结束后,谢冬芽在谢逢春的宿舍楼下,堵到了他。 她义正言辞对谢逢春说:“这次范文轩没有署名,我可以跟你算了,如果下次你再占他便宜,我还去找你爸告状。” 谢逢春也没有带怕的,“占便宜?我给他这么好的机会,难道不是他占了我们家的便宜?你不就是他占的最大的便宜?” 从出生那日起,谢冬芽和谢逢春的不对盘就已经注定了。绵延多年,恐怕得至死方休。 这是他们堂姐弟之间的第一次正面开战,以谢冬芽获胜告终。 但谢冬芽和范文轩如丧家之犬的由北南逃,是第二次交手后,谢逢春的大获全胜。 这让孕期的谢冬芽始终咽不下这口气,身体里旺盛的激素让她报复心炽。 她反反复复盘算,觉得自己以前的战略不太对。她对付谢逢春,只反复采用了一招——告状。 看上去谢教授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对谢逢春有约束力和教化力的人没错,但如果真没错,谢逢春也不会长成一个祖荫下的文化无赖。 谢冬芽肯定是不忍心也不敢跟叔叔把这句话挑明。谢姓之下,她也护短。 她展开了外围开战策略。 那一阵,谢逢春刚把如何变成名编剧的流水线走出了滋味来。 他仗着王康康等影视公司老板们给谢教授和谢大师的面子们,拿下不少剧本项目,再分包里业内无名的师弟妹们,最后成品里的片头,只有自己挂上编剧之名。 项目做多了,总有某几个出色的枪手写出出色的剧本,最后让谢逢春用编剧的头衔去领几个奖。 有了几个奖,那自然更加风生水起。 署名纠纷私底下也是时而发生的,总归有有血性有才华的枪手编剧心不平气不静,找制片方讨要公道。 但是,公道对小透明来说,根本就不是公道。 这些剧集的出品人制片人本来就看在关系上把剧本外包给谢逢春,以把编剧署名送给他之慷慨,借一下谢大师后人的宣传意思。至于剧本是怎么写出来的,他们不关心。 不过,就这宣传意思,谢冬芽也能帮这些老板们完成。 她聚拢了下铺和她那些优秀的搭档们、还有问谢逢春讨过公道的编剧,把他们分了个组,由她出面去截胡了谢逢春两个项目。 谢冬芽不会写剧本,也不会去侵占编剧同学们的署名,最后顶多挂一个总编审,自然用的是“谢冬芽”这个出品方们最需要的名字。 实际帮她认认真真把编审工作做完的是范文轩。 范文轩的剧本审读和监修工作认真而出色,最后的工作成效也很好。在他的辅助下,下铺和问谢逢春讨过公道的编剧,居然写了两部收视率爆款剧出来,从此在业界声名鹊起,不再需要受人摆布。 待大家功成名就,已是谢冬芽截胡行动的两年多以后了。 其时,谢冬芽刚玩命做完三个剧,把张诺欠王康康的八十万还完,又逢自己合作的两个编剧作品播火了。所谓双喜临门。 他们聚集在范文轩的博士生宿舍里一起喝酒。范文轩抱着两岁的范亦可,陪着他们。 四岁之前的范亦可,都是由张诺在带。只有寒暑假,范文轩有空了,才把范亦可接到学校宿舍带个把月。 别看和父母聚少离多,小小范亦可特别黏范文轩,一旦回到父母身边,没有爸爸抱着哄着,她是决计不肯睡的。 这倒是把谢冬芽给解放了,或许是她天生缺少一点儿母性,她女儿很能领会这个意思。 谢冬芽和她带出来的一群编剧,那天喝得很晚,每个人都面红耳赤。 下铺抱住谢冬芽的腰,把脑袋趴她肩膀上说:“师兄把总编剧的活儿给干了,帮你把钱挣了,最后成就了一个我。我怎么就这么幸运呢?怎么就有人这么无私呢?观众们哪里知道,编剧这工种,水深成了这样啊!小人物都苦得很啊!偏偏你就能给我搞出一浅滩来!” 下铺写的剧本,因为出色的播出成绩,把男女主角从二线捧到了超一线,最后实至名归地揽获了那个年度所有有分量的电视剧本大奖。 这原本是谢逢春已经谈好的项目,被谢冬芽在出品公司老板跟前伶牙俐齿地给夺了过去塞给下铺的。 谢冬芽得知喜讯后,多少还是生出了点遗憾。 半夜里,她把身边的范文轩推醒了,说:“其实这个剧本也算是你写的,这个奖也算是你的。我下铺她也认的。” 范文轩睡眼惺忪地把她抱过去亲了一下她的唇,“我只是帮你做了你想做的事。而且这个奖从源头上来算,就不属于我们俩。” 范文轩是老实人,他做的每一件事,都笃行了这一点。 不是他应得的,他绝不会占为己有。 这是少数派如他的想法,绝大多数人应当不做此想。 不久之后,婶婶把谢冬芽叫去了四合院,又在放补品的冰柜里给她拿了一些虫草。 她还是坐在原来的位置,拍着谢冬芽的手,说:“名声成全在自己家,总比成全别人好啊。你爷爷脸上也有光。” 她和谢逢春这几年的缠斗,长辈们也未尝不知。在谢冬芽的主动攻击下,谢逢春的失败是连续性的。 在同等条件下做选择,质量更好的作品,自然更受亲睐。这就是市场经济。 谢冬芽想了想,没忍住,对婶婶说出了一直想说的话,“对啊,没错,成全在我这里,爷爷脸上也有光。” 婶婶的脸色渐渐有些变了,握着她的手也松开了。 两三天后,张诺给她打了个电话,告诫她,“别惹你堂弟了,你也知道老谢家就他一独苗。现在你婶婶逼得你叔叔退职开了影视公司捧儿子,这叫什么事。以后再让你叔叔帮什么忙,我们也不好开口了。” 谢冬芽反驳道:“这和我有什么关系?之前叔叔就和老王那些人合作过剧,现在这么做也是顺理成章的。如果开公司捧儿子没钱赚,也不会开公司吧?除了你,谁会做赔钱的投资?” “好好好,我说不过你,反正出什么事你自己负责。”张诺气吁吁地把电话挂了。 谢冬芽始终没有和谢教授就开公司这件事,做过任何的沟通。 等到她知道谢教授的公司和一行业巨头签了对赌协议,已经是又过了两年。 协议里的条款极其刁钻。谢教授不得不硬着头皮请最红的明星,搭最高规格的制作班底,以期用绝对高价卖给平台,以最短的时间获得最大的利润,以求能尽快完成对赌。 天不从人愿,最后对赌没有完成。 这部剧因为总编剧谢逢春比较糟糕的剧本质量,和剧本中出现的比较严重的常识差错,以及最终质量并不太好的制作,被平台退片了。 谢教授在平台退片的一周后,脑血管阻塞,抢救了五个小时,终告不治。他去世的时候,公司还差一点六个亿的对赌金额没有完成。 谢教授的丧讯是王康康打电话通知的谢冬芽。 当时的谢冬芽,还完了债一身轻,她已经半年没有给王康康做制片人了。 当时,她正在和两年没见面的涂山海喝着下午茶。他们讨论了一个新的题材,很适合范文轩写。还是像他们三人的处女作一样,她做制片人、涂山海做导演、范文轩做编剧。 谢冬芽和涂山海越聊越兴奋,所有的兴奋在这通电话后化为乌有。 人生的裂变,是无法预知的地震。上一刻你还走在明媚阳光下,下一刻你就粉身碎骨了。 第20章 . 上一章的最后一段,需要展开写写,所以补在这一章节开头。等到全篇写完,应该会整理个统稿版本,发其他平台和出版之用。 最近几章较为沉重。但故事的表达和逻辑,先驻扎进我的脑子里的,所以就坚持让他二人跟我一起走过风雨,迎接阳光吧。 这个故事虽短,但出场人物众多,因为我想写的就是这些人这些事,然后才有的这个故事的。 前几天制片人和我聊了聊范教授和作精的演员人选,我们有了比较一致的想法。 谢教授的丧讯是王康康打电话通知的谢冬芽。 当时的谢冬芽,已经半年没有给王康康做制片人了。她还完了债一身轻,住回母亲家里,和老母亲一起带范亦可,成日价为范亦可当天该穿什么衣服去托儿所斗嘴争锋,把日子过回了她少女时期张氏作精家族日常的鸡飞狗跳。 范文轩呢,在那四年里,从助教升到正式授课教师。授课之余,也没有停止剧本创作,但他只写自己最想写的故事。为了让他专心写作,谢冬芽甚至以范文轩经纪人的身份,推掉了所有不适合他写的商业项目。 不是不任性的,但谢冬芽每次作为第一个读者读范文轩刚写完的戏时,就觉得自己做得对。特别是她成功地把范文轩花了两年功夫、以文轩为署名的剧本卖给一家和范文轩的剧作风格颇为吻合的制作公司后,她觉得特别得值。 这是四年里,范文轩赚到的唯一一笔属于自己作品的编剧费,就是转手就被范恩祖掏空了。 范恩祖很了解他这个亲生儿子,也很擅长要挟他的亲生儿子。没有办法,四个儿子里,只有一个有出息,承担的肯定就要多一些。 花钱消灾,这是谢冬芽和范文轩不得已之的心照不宣。 范文轩能够顺利留校任教,是要付出代价的。陈校长和各位校领导都不想再次看到教师亲属大闹校园,大骂学生们的老师不付赡养费的狗血场面了。 又拍了一部挺有口碑的艺术片的涂山海,突然约谢冬芽一起喝下午茶。 谢冬芽有两年多没见到他了,但不妨碍他们俩再次达成共识。 涂山海夸谢冬芽,“你做得对,太对了,就要像你这样惯着他。好编剧不能随便下笔,创作就得积累。” 谢冬芽看着这位益发黑瘦的师兄,有点钦佩,“这几年,又给投资人亏了不少吧?” 涂山海哈哈一笑,“也没多少,我拍一部片没多少钱。投资人投资我就没打算赚钱。如果制片人是你的话,投资人就能稍微赚到点钱了。” 谢冬芽一点就明,问:“文轩能有多少编剧费?” 涂山海挑衅地反问:“编剧费是没多少,制片费也没多少。你和文轩接不接?” 谢冬芽说:“来,我们先聊聊故事。” 在这个下午,他们聊了五壶茶时间的故事,越聊越兴奋。最后击掌约定,这回还是像他们三人的处女作一样,谢冬芽做制片人、涂山海做导演、文轩做编剧。 但是,所有的兴奋在王康康给谢冬芽打的报丧电话后化为乌有。 人生的裂变,是无法预知的地震。上一刻你还走在明媚阳光下,下一刻你就粉身碎骨了。 谢教授的葬礼,承办方不是他的亲属,而是他曾经任教的大学。 决定是谢逢春和他亲妈做的,由王康康和学校联系后,谈下了委托。并且建议在办谢教授葬礼的同时,还要办一个谢大师和谢教授父子俩的文学纪念展览。 这样一来,生荣死哀的葬礼基调就被定了调。王康康和谢逢春母子都需要这个调。 谢冬芽内心是极不同意这么做的。她亲自去找王康康做最后的挣扎。 王康康说:“我呢,会参股你叔叔的公司,把我公司今年开的三个项目放到你叔叔的公司里,把你爷爷和你叔叔的IP放到我的公司里。这样一点六亿的对赌就可以完成了。” 谢冬芽冷冷地问:“这就是你给我爷爷的两个长篇小说,我叔叔两个剧本的估价吗?他们一辈子写的故事,只有这四个了。” 王康康说:“如果对赌金额完不成,你婶婶和你堂弟就要赔一个亿。” 谢冬芽急了,“但你也不能签八十年版权期这么离谱吧?八十年后,你我都不一定在这个世界上了。” 王康康笑笑,打了个哈哈,“你也说了,我们都不在这个世界上了,就不要管我们管不到的事情了。” 在“谢”姓之下,谢冬芽不能不让自己不管。这是基因决定的。 她去四合院探了一次婶婶。 婶婶鬓边戴着白花,一边啜泣一边重新握紧了谢冬芽的手,“冬芽,你知道吗,如果一点六亿完不成,我这个四合院就要没有了。我和逢春又去哪里落脚呢?” 谢冬芽松开了婶婶的手。 她走到前厅里,看着已经被框进了黑相框里的叔叔。 祖父辞世二十多年来,在这个家里,唯一支撑着“谢”姓的,只有叔叔一个人。 谢冬芽给叔叔上了一炷香。 “叔叔,这些年您一个人撑得很累吧?我们所有人都太没有出息了。” 黑相框里的叔叔慈爱地看着她。 谢冬芽跪下,磕了三个头。 “叔叔,您辛苦了。” 这晚,谢冬芽窝在范文轩怀里哭了很久,范文轩紧紧抱着她,一直没松手。 到此时为止,她在范文轩身边一共哭过两次,两次都是因为谢教授。 她说:“叔叔公司开了这么久,都没把爷爷和他自己的版权算进公司资产,他不会同意他们的作品变成抵债的资产。” 范文轩问她,“冬冬,你想做什么?我——”他语塞了。 那一瞬间,谢冬芽明白了范文轩的语塞是源于何。他想问的其实是“我可以帮你做什么”,但他明白,他对此无能为力。 谢冬芽搂紧范文轩,有一种难言的痛苦,就是此刻的无能为力。 在葬礼前,谢冬芽瞒着所有人,去见了投资公司的人。她和他们从白天唇枪舌剑到黑夜,又从黑夜苦苦哀求到白天。 当她虚脱地自人家的办公大楼里走出来时,看到范文轩等在门口。 他在这里等了她一夜。她知道,但她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 但范文轩什么都没有问,只是径直走到了她的面前,脱下外套,披在了她的身上。 他身上的温暖传导到她的身上,暖到她的心头。 她说:“师兄,这是我们家的事情,会解决的。你不要担心。” 范文轩突然狠狠抱住她。她耳畔就是他急促的呼吸。 她知道他有话想说,所以她顺从地等着。 一秒钟,两秒钟,一分钟,两分钟……时间在急促的呼吸里流逝,直到他终于平复下来。 范文轩终究是什么都没有问。 在他怀里的几分钟里,谢冬芽很害怕。她怕他真的追问她什么,因为她知道叔叔去世以来,他内心深处的无能为力。 这样的无能为力,会挫伤他的自尊。而她不愿意这样。在平等的开放的关系里,互相连累的情况不应该发生。 也许是不知道该如何互相安慰,谢冬芽和范文轩也只能在黑夜里藉由互相深入对方的身体,试图瓦解掉心中的不安。 但是不行,将自己赤裸裸袒露在对方面前,情绪反而无法克制。 在范文轩有力的冲刺里,谢冬芽凭借他的力量,有了哭泣出来的理由。就像她生范亦可那天一样。 最后,谢冬芽听到自己零碎的啜泣声中,迂回着范文轩低沉而无奈的声音。 “冬冬,如果我能保护你的话……如果……” 在准备办成博览会的葬礼仪式之前,谢冬芽把两位祖母约在了一起。 在过去的几十年里,除了参加谢大师的葬礼,从不见面的两位谢夫人,这次又因为谢教授的葬礼见了面。 虽然都已届八十高龄,她们依旧精神矍铄,耳清目明。 谢冬芽看着面前这二位长辈,不免想起小时候从她们手里永远只能拿到谢逢春一半的压岁钱。 这次她要求有点强硬,心里也有点没底。 “作为谢家的人,必须保护好叔叔和爷爷的作品,授权给合众传媒八十年的方案,我不同意。合众传媒不具备开发二位在文学史上留名作品的资格,我们家也没到要靠卖版权才能求生的阶段。” 合法均分谢大师版权遗产的两位谢夫人的表情纹丝不动。 谢冬芽只能继续硬着头皮讲下去。 “我已经和叔叔公司的对赌方达成共识,把爷爷和叔叔的版权抵押给他们四年,将对赌协议延长四年,约定了新的对赌金额。” 两位谢夫人互相看了对方一眼,显然她们对此很意外。 “我希望两位祖母能够同意并安排我入职叔叔的公司,我会和合众传媒达成良好的合作关系,让叔叔的公司顺利完成对赌。如果完不成,剩下的债务由我负责偿还。” 谢冬芽的亲祖母,倾身过来,“芽儿,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 谢冬芽平视着祖母,“知道。我们家必须得有人出面处理这件事。这是我们现在面临的现实。” 谢逢春的亲祖母自谢冬芽开始说话起,就一直端详着她。她同谢冬芽统共没有见过几次面,说过几次话。 在听完谢冬芽说的这番话后,她垂下眼睑,优雅地站了起来,朝谢冬芽深深地鞠了一躬。 谢冬芽没有客气地去做虚扶的动作。 谢逢春的亲祖母抬起身来,“我实在是没有想到,最后替谢家保住尊严和体面的,会是冬芽。” 当两位祖母把和谢冬芽商定的方案,通知给婶婶和王康康时,最后加了一句。 “我们已经立了遗嘱,我们手里的版权,由冬芽继承。” 这句话雷霆之重,盖棺定论,谢逢春在“谢”姓之下,已再无继承资格。 婶婶脸上青红不接,十分难堪。 谢冬芽对眼看就要着恼的王康康说:“王总,我们合作了好几年,我为你做的项目,利润是你合作的制片人里最高的,你要再找一个像我这样性价比的制片人,也没那么容易。我代表叔叔的公司,和你签四年的战略合作协议,帮你找项目孵化和制作,保证做到三点二个亿以上的利润。但是份额我们要占一半。” 王康康是灵活的生意人,只要能够抵达罗马,什么路他都能接受。他当下就没有任何意见了。 在这个时候,谢逢春怒气冲天地冲了进来。 “谢冬芽!让你们家丢人的亲戚给我滚!” 第21章 . 本章最后一段,范教授为什么不主动说呢?因为他不舍得。 第一次写隐忍的男主,我也是特别心疼。 范恩祖和他的两个儿子,老二范有万和老四范有华非常突兀地出现在谢教授的告别仪式上,确切的说,是杵在灵堂前的停车场。 范文轩博尽全力才没有让他父子三人闯入灵堂。 但范恩祖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哭得过于投入,还是把灵堂里悼念的宾客引了不少出来。 谢冬芽随着长辈们跟着谢逢春来到现场时,范恩祖拉着他唯一认识的陈校长的手,把他堵在他的车前。 陈校长平日里慈眉善目的长者相,现在一张脸绷得老长,剑眉微扬,鼻翼微张,紧着牙关,显然心内不满溢于言表,正用全部的涵养克制着自己不在现场爆发。 范文轩呢,一张惨白的脸,双拳紧紧握着。 谢冬芽隔空看向他,他感受到了谢冬芽的目光,抬起眼。 他们的目光彼此交汇着绝望的信息。 范恩祖翻来覆去叨着那些话。 “亲家叔公去了,亲家祖留下来的都要孩子们守着,亲家叔公一家人守不住,我们家孩子帮守着,是不是该重新分一分?不能谢家儿子拿大头,谢家女儿没有份,是不是男女不平等?现在亲家叔公出了事,俺们家里老三又出了事,天灾人祸这叫人怎么过下去?哎呀,陈校长啊,我们家命苦啊!” 范恩祖今生今世的那点智慧,全部放在钳制范文轩身上了。 他只卯准了一个陈校长。上一次范文轩断家用时,他在陈校长办公室门口一坐,范文轩连着几年的工资就都是他的了。 这一次,借着谢教授去世故技重施,他想要的明摆着更多一些。 谢冬芽知道,因为谢逢春当年的告密,暴露了两人的家世,从此后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范恩祖有了愚蠢的妄想,不惜一切地用他自认为有效的方式,去纠缠着范文轩。 浑身都在炸毛的陈校长,最终把严厉的目光扫到了范文轩的身上。 范文轩简直无地自容了,谢冬芽看出来了。 谢逢春从齿缝里冷笑出声:“谢冬芽,在我爸的大殓上,你们家演的好大一出戏。” 谢冬芽没有动。她眼中蒙蒙地,隔着雾气看着范文轩,他在使力把他的父亲拉起来。她知道此时只要她一动,范文轩仅剩的一点自尊就会碎裂。 可是,天不遂人愿。 一辆宝马缓缓驶了进来停了下来,车上下来的是谢冬芽二十年没有见面的父亲谢海遥。 范恩祖真正的亲家公,和他隔着不过两米的距离。 谢逢春走上前去,对范恩祖说:“您老拉着陈校长干什么啊?我们家不归陈校长做主,现在我大伯才是做主的人,就是我堂姐她爸。” 范恩祖惊异地张了张嘴,不明所以的谢海遥根本没有明白眼前发生的一切,范恩祖就扑到了他的面前。 “亲家公,你可回来,我帮你守老长时间家业了……” 他的话没有说完,谢冬芽手里一盆水已经泼了上去。前来吊唁的制片助理何秋,带着两个剧组来帮忙的场务,把范恩祖架了出去。 原来谢冬芽不打算出手,可是看到多年不见的父亲,她忍不下去了。 在灵堂之后的休息室,谢海遥严肃地和谢冬芽进行了一番对话。 “你和这样的人家结婚,我是不同意的。” “我的婚姻以及感情和你没有关系。” 谢冬芽的冷淡超出了谢海遥的预料,他又把女儿整个端视了一番,才继续讲下去。 “这次回来,我主要帮你叔叔的后事料理料理,还有你爷爷的版权也需要整理。” 谢冬芽看着这么快就图穷匕见的父亲,淡定自若地说道:“爷爷的版权由我来继承,两位奶奶已经立了遗嘱了。” 果不其然,谢海遥的作为一个父亲庄重的表情开了几道裂痕,“什么时候的事情?” “在叔叔的公司对赌欠了一点六个亿以后。当然,如果你想要版权,我可以转给你,包括一点六个亿的债务。” 三天后,谢海遥就订了机票回欧洲,没有再和谢冬芽就这个问题深入讨论。 要说谢海遥和范恩祖有什么差别,无非是对待同一个诉求的方法和风度问题。 这三天里,范文轩也在处理范恩祖的事情。 涂山海在葬礼的第三天来吊唁谢教授,和谢冬芽在停车场聊了半小时。当时范文轩不在。 “现在这情况,你很难,文轩也很难。” 谢冬芽点了点头。她挺需要一些真心的安慰。 “你知道文轩为什么会叫文轩吗?” 涂山海这么问,让谢冬芽有点意外。她倒是真的不知道,所以意外之外,还有点莫名的惭愧。 “文轩的妈妈生下他就去世了,他爸先后娶了三个老婆,这你肯定知道,算命的说他家有四龙才能家财万贯,靠儿子他这辈子不用愁。第二个老婆生了老二,就把文轩当长工使了,搞得他差点半途辍学。当时他们学校有个支教的祁老师,教语文课。他发现文轩文章写得好,就常常带他去自己宿舍补课,还帮文轩垫了学费。祁老师给自己的宿舍取名叫文轩亭。” 谢冬芽低呼:“他都没有跟我说过这些。” 涂山海叹,“他何止没跟你说过这些,他家里那盘烂账,他也没跟你提过吧?” 谢冬芽点点头。 涂山海继续说道:“文轩第一个后妈出轨被离婚了。他爸很快娶了第二个后妈,生了老三。他爸嫌这个老婆丑,但又贪他们家没儿子是绝户。老三的妈对文轩不错,就是最后实在受不了他爸,逃出去打工了。他爸去折腾了人家里讨了不少赔偿金,最后扯了离婚证。拿着上一个老婆家赔的钱娶了更年轻的后妈,生了老四。” 谢冬芽实在不知该如何评价,但又觉得没什么资格评价。范文轩的家庭情况和自己家的家庭情况,实在是异曲同工的一言难尽。 涂山海说:“在这种家庭里,幸亏文轩遇到了祁老师。祁老师在他们村里支教了八年,正好保着文轩从初中读到高中。他把文轩的文章寄给了全国作文大赛的评委会,最后拿到了金奖,文轩有了被保送进南艺的机会,还有奖学金拿。” 谢冬芽苦笑一下,“谁知道进了南艺是他的另一个深渊呢。” 涂山海突然说:“他们家老三范有岁,为了成全文轩读书,初中就辍学了,跟着他亲妈去东莞开货车。三个月前,他疲劳驾驶撞了别人的车,对方车主死亡,家属要求赔偿一百五十万。老三的腿截肢了,后续治疗费用五十万打底。” 有一句言情剧里被诟病的肉麻台词叫做,“一个破碎的我如何拯救一个破碎的你”,其含义是深刻的,其逻辑是明确的。换到谢冬芽心里代换一下,是“一个负债的我如何承担一个负债的你”,简直精确到位。 婚姻的法律规定是共同承担债务,这是谢冬芽草率提出和范文轩结婚的时候没有想到的。 听完涂山海说的一席话,她想到了。 比她想得更早的是张诺。 张诺此生第三次踏出江浙沪,不是为参加前小叔子的葬礼,也不是为了见二十年没见面的前夫,而是为了和法律意义上的女婿聊几句话。 这几句话,不巧,被谢冬芽听到了。 张诺跟范文轩说:“小范,你和冬芽结婚,我到现在都是不同意的。但是我这个女儿,从小就不听我讲的话,所以我本来就打算让她自己吃吃苦头长长教训。结果没错喏,你果然就给她苦头吃了。” 范文轩坐在张诺跟前,低着头,一言不发。 张系作精惯会在谈判里耍尽自己的优势,且有把穷寇追打到底的天赋。 张诺说:“但是我的女儿,她的斤两我最清楚。做人嘛有气概,不然不会充冤大头把谢家一点六亿背到自己身上;做事嘛,这几年当制片人还是很卓越的,行业里有口皆碑;名声嘛,谢大师的嫡亲孙女,根正苗红;卖相嘛,虽然比不上女明星,但是一点六个亿的债,不怕没有真正有能力的人出手帮她一起背。我也很有信心帮她找到这个真正的人。” 话说到这里,谢冬芽真就听不下去了。24寸高跟鞋的鞋跟踩着十一月枯黄树叶碾进沙土里不过如此。 她把门推开,“妈,范亦可要吃饭了,你去解决一下。” 晚上,谢冬芽翻来覆去睡不着。大约是谢教授刚过头七,她心里事情实在太沉。 在又一次翻身的时候,身边的范文轩也动了一下。 黑夜里,他的声音又低又沉。 “冬冬,我们在开始的时候,我就跟你说过,在我这里,你可以随时开始,也可以随时离开……” 谢冬芽没做声。 士可杀不可辱,她懂得的。她在等范文轩自己说出后面的话,以保全他作为一个男人的尊严。 半晌,他没有说话。 谢冬芽数着自己的心跳。 咚咚,咚咚咚。 他们俩明明睡在同一个被窝里,肢体之间却没有任何的接触。这是他们同床共枕以来破天荒的第一次。 他们下意识是有共识的,对吧?谢冬芽想。那么其实到了时候了,到了找到一个方法解决目前巨大难题的时候。 总不能尴尬地把这夜过到天明,那就又会徒劳无功了。 但范文轩就是没有继续说话。 谢冬芽继续数着自己的心跳。 范文轩开口了,“你想做什么,跟我说一下就行。” 他是老实人,最后还是放弃了主动说的机会。 谢冬芽在黑暗里咬了咬唇,她很后悔今晚没有喝点酒,现在已经来不及了。 她说:“文轩,我们用离婚来解决一下目前的问题吧。” 第22章 . 如此的历历往事,尽是满地的晦气,谁都不愿意回首那曾经的满目疮痍。如果不是在眼前的谢逢春,谢冬芽已经很久很久不去想叔叔那场葬礼的前前后后每一寸细节了。 可是,遗憾的是,那过往的每一寸印象的细节,自坐在她面前的谢逢春全身上下的每一处渗透出来。 在各方面,他都很正常地体现了一个体面的接近四十岁的男人的平均状态。啤酒肚、络腮胡、泛着几簇白发的板刷头,价值上万的眼镜架在脸上,一身用料讲究的挺刮的私人定制中式服装像个LOGO一样把“艺术大师”烙印在身上。 谢冬芽把目光调到他的眼眶,挂的彩那叫一个相当浓郁,可见叫裴霈的小姑娘的跆拳道学得很扎实。 谢逢春每次见谢冬芽都要占一个先机,这个先机就是抢先发难。 他从鼻子里冷冷哼了一声,“谢冬芽,我在你组里被暴力殴打了,你怎么处理?” 站在谢逢春身边的他的合法妻子补充了一句,“谢老师是什么身份什么地位?在剧组这种地方被公开侮辱,必须把人送派出所!” 谢冬芽这才有空把眼神在这个女人身上放了放。这个女人昂着头,抱着胸,目光咄咄逼人。 谢逢春的妻子温敏,从前是市交响乐队弹竖琴的,家里长辈都是音乐学院出身。按照基因遗传学来说,和谢逢春门当户对,珠联璧合;按照性格匹配度来说,也确实天造地设、举案齐眉。 虽然她姓温,但仪态和讲话从来不温,一开口就把处理方案摆在了谢冬芽面前。 谢冬芽笑了笑,“那就报案吧,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 谢逢春和温敏同为一愣,或许没想到谢冬芽居然没同他们争锋相对。也或许因为谢冬芽的顺从和平静,让温敏准备好的吵架落了空,她倒显出了几分失落的意思,脸上茫然了一下,便坐了下来。 谢冬芽居高临下望着他们两口子。 “这本来就是你们自己内部的矛盾,小编剧是你们自己找的,纠纷也是你们内部发生的,不管是你们对他们做的事,还是她们对你们做的事,都和剧组没有任何关系。” 谢逢春抬起头,以他的智商突然明白过来,一旦谢冬芽两手一摊,全部丑闻就要他自己在台前担待。 想通这一刻,他慌了一下。 谢冬芽拿起手机,摁下110,递给谢逢春,“报吧。你要剧组的谁给你作证,我都放行。大家各自为各自做的事负起责任。” 谢逢春眼睛里浮现出一丝威怒,还真有点殿堂上的大师们不怒自威的意思,不知道对着镜子训练了多少遍才终于练出了这个气势来。 这应该是谢逢春这一生最努力去奋斗的事情了。 自他十八岁进大学开始,便处处以模仿谢大师言行举止为生活标准,这十几年的自我训练,在外观上还是颇见成效的。 谢逢春说:“谢冬芽,原来整个局都是你设的套啊?你把范有中这两个学生安插在我的身边,就是为了陷害我。你们两口子就把全部好处都据为己有是不是?你别忘了本,范有中能当上副教授,那是陈校长看我爸的面子。” 谢冬芽真的没忍住,翻了个白眼,对着空气嗤笑了一下。 何秋看到她这个表情就知道她要开嘲讽了。 谢冬芽看着谢逢春,目光渐渐凝聚到他的眼睛上,“这几年在这个行业里做项目,难免和人纠纠缠缠磕磕绊绊,我确实不是个大度的人,想陷害的人不少,但是呢,还轮不上你。” 温敏说:“你当然是抵赖了。” 谢冬芽轻巧地说:“不信啊?那连我和范文轩一块告了吧。还有几个自媒体小编辑在楼下吃晚饭呢,要不要我把他们现在叫上来给你们做个专访,十点钟以前肯定能把稿子发出来?” 她说完瞟了何秋一眼,何秋秒懂,马上转身做出门状态。 温敏急忙说:“等等。” 何秋停在门口。 谢逢春的恼意渐渐上了头,但却发作不出来了,他盯着谢冬芽的目光渐渐恶狠狠起来。 谢逢春说:“哼,这些年你胳膊肘往外拐,我们家都习惯了。” 谢冬芽又轻巧地说:“习惯了啊?那就好,我想你肯定也熟悉我的做事风格。这个剧在早上发生的事,想必你们都知道了。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痒,你们要多添几个虱子,悉听尊便,反正出事有老王去扛,我没所谓的。我下一个项目合同现在正在我房间桌上放着。你下一个剧本在哪里,你想好了吗?” 谢逢春抿了抿唇。 谢冬芽又对温敏说:“在乐团做做乐手挺好的,剧组很苦也很乱,还要看这么多烂事,影响的是你自己的艺术生涯。” 温敏羞恼地抬头。 谢逢春气不定了,“谢冬芽你什么意思?” 谢冬芽又问了一句,“还想拨110吗?” 谢逢春还没有回答,门被人敲了两下。 何秋把门打开。 “老魏?”进来的人让谢冬芽有点意外。 魏辙大大剌剌走了进来,伸出右手手指,朝谢冬芽敬了个童子军礼。 谢逢春见是魏辙,立刻和温敏一起站了起来。 “魏总。” 谢逢春见人下菜碟的社会习性也很熟练,平常人面前他必定拿架子,视频网站的高层面前,他就哈巴狗似的。 这魏辙,早年创业做电商平台出身的架构师,互联网行业里的技术大牛,做什么平台,成什么平台,巨头收购什么平台,最后他自己自然也被收编进了巨头的高层之列,目前偏偏巧巧是星言视频技术层面级别最高的那个总,虽然对影视项目一窍不通,但偏偏有着项目投票表决权。 他的技术宅男审美水准自然不作数,但他是掌握了大数据的那个关键人物,制片公司、制片人、导演、编剧、各级演员、服化道等等,在他麾下团队研发的某个系统里,都有个数据评分等级。 谢冬芽知道星言网站某一个评分系统的真相,是跟魏辙在第一次相亲的饭局上。 饭局是言出必行的张诺组的。 她对范文轩说的那一句“不怕没有真正有能力的人出手帮她一起背”,不仅仅是说说而已。 谢冬芽拿了离婚证的一个月后,她在打包进剧组的前一天,就被张诺哄去了能看见东方明珠的老洋房餐厅包间里。 魏辙就是那种典型的技术宅男,和她谈了两个小时技术,以及他上一个项目的合伙人的女儿。 谢冬芽在他这里得到了平台怎么给包括自己在内的行业从业人员评分的真相,也在他这里交换了一下如何带小姑娘的心得。 她没有隐瞒自己有个四岁的女儿。 聊到最后,谢冬芽问魏辙,“对干女儿就这么细心,你以后应该会是一个好爸爸。” 魏辙哈哈一笑,“虽然我没有孩子,但是发现带孩子就像写代码一样,关键是最有效的路径,他们舒服,家长也就舒服了。” 和这个人聊天是很有趣的,谢冬芽也就默许了他把自己送回张诺的小洋房去。 那天,她让范文轩给自己把放在他宿舍的几件要紧的日用品快递过来,她没有想到范文轩亲自送了过来。 他等在弄堂口的那棵梧桐树下面,手里推着行李箱,雕塑一样也不知道站了多久。 看到他的那刻,谢冬芽的心就像当天晚上的晚风一样凉。 范文轩转头过来,看到了站在谢冬芽身边的魏辙。 魏辙当然是察觉到了一点尴尬的气氛的,也是有点莫名其妙的,他看看范文轩,又看看谢冬芽。 谢冬芽想,那就光明磊落地介绍一下双方吧。 她指了指范文轩,“这位,南艺的范文轩老师。”又指了指魏辙,“这位,星言的副总裁魏辙。” 黑夜让谢冬芽看不见范文轩的情绪,也或许他当时也没有什么情绪。他走到魏辙跟前,不卑不亢地伸出手,“你好。” 魏辙伸出手跟他握了一下,他显得热情得多,“久仰范老师大名,我很喜欢《仰望我的土地》。” 聊了一晚上的天,谢冬芽在这一刻才对魏辙此人起了几分纳罕。她以为技术宅男副总裁不可能有什么阅片量。但是呢,他此刻能准确讲出范文轩的职业身份和作品,所以说,没有一个副总裁是省油的灯。 范文轩说:“谢谢。” 这夜之后,谢冬芽多了个在平台当副总裁的朋友。张诺呢,被谢冬芽怼得没有再操办任何形式上的相亲会。 至此之后,谢冬芽和魏辙所有的见面,都是在星言办公楼的范围里。 魏辙只管技术,对各项目的开机关机庆功一概没有兴趣也不露面,甚至连年会都懒得参加。 现在这个时刻,作为星言视频负责自制剧集项目的副总裁金锦文没有出现,负责技术的副总裁魏辙出现了,实在太吊诡了。 谢冬芽疑惑地看向魏辙,心里有很大的摸不准。 魏辙过来,多半是代表平台,但一揽子破事一件都没解决,她没想好怎么跟平台高层交代。 没想到魏辙走进来以后,对谢冬芽说:“我跟谢编剧讲两句。” 谢冬芽不太确定地问:“我和何秋出去?” 魏辙用挺正式的态度点点头。 他近一九零的个子,体格健壮,收敛起表情来,那才是真正意义上的不怒自威。 谢冬芽朝何秋使了个眼色,二人往外走去。 只听得魏辙对谢逢春说的第一句话是,“裴霈是我的女朋友,我们来聊聊目前的情况。” 谢冬芽和何秋停在门口,互相看对方一眼。 那个高个子、大眼睛、利落短发、矫健身手,把同伴指挥得得得当当的小姑娘? 谢冬芽拍了一下额头。 万万没想到啊! 谢冬芽拉开房门,不太意外地看到范文轩也在门口。 她把房门反手关上,才对范文轩说:“你知道老魏和裴霈的关系?” 范文轩说:“是我把地址给魏总的。” 谢冬芽倒抽了一口凉气,“你是不是嫌我这里还不够乱?” 范文轩没有答。 何秋见他二人之间有点剑拔弩张的意思。她虚弱地缓和气氛,“要不要一起吃个夜宵?” 范文轩对谢冬芽说:“冬冬,有些问题,你不用再一个人去解决。” 谢冬芽不知怎地,一股浊气忍都忍不住,她瞪着范文轩说得又急又快,“你要保护你的学生,但是,我要保护我的项目。如果我的项目脱离了我的计划,我是会拼命的。你知道的。” 范文轩说:“我知道。” “知道你还去把魏辙找来?”谢冬芽一口老血闷在心里,“就是他!在《江楼》项目过会上,直接评了个待定,把我评级从S+砍到A。我费了多大的劲儿又给拉到了S。”她冷笑了一下,“漂亮,你们干得太漂亮了,我都不知道谢逢春找的小编剧这么大本事啊,居然有个副总裁男朋友。有甲方男朋友,她还要在乙方受委屈干什么?” 说完这一长段,谢冬芽真是有一种情何以堪的心潮汹涌了。 “《江楼二十夜》是IP本身就存在风险的项目。”范文轩不疾不徐地、温和地、还是那个老样子。 谢冬芽拔高了声音,“难道我不知道吗?我不是在想办法了吗?我要做套拍剧,要把主线剧情全部改了,不就是为了规避风险吗?” “冬冬,你不能再做让你违心的项目了。” 谢冬芽深深吸一口气。在这个项目上全部的压力、全部的恼怒、全部的委屈、全部的彷徨,化成她无法克制的一句话,从她的齿缝里蹦出来,“范文轩!用不着你管我!” 她说完直接把范文轩推开,大踏步往前走去。 范文轩布的局也快跑完了,感觉离大结局又近了一步。 光头哥光荣出镜,回头的成剧中他和裴霈会有挺重戏份的。 应该会单独再给光头和裴霈写完 属于他们的小短篇。 第23章 她说完直接把范文轩推开,大踏步往前走去。 不过两三步,谢冬芽猛地顿了顿步子,弯腰用手捂住胃部。 这些年忙碌的制片工作赠予她的礼物,便是这遇到大难题时便会犯出来的神经性胃疼。 胃里头翻绞着的酸水,阻滞了她原本的大踏步。 范文轩一直紧跟着她,“胃疼了?回房间吃药。”他伸手想要握住她的手。 谢冬芽分不出神再去怼让她不大满意的他,但脱开他的手的下意识还是有的。 范文轩也没勉强,不再伸手拉她。 谢冬芽握在手心的手机响了一声,她一瞧,是导演梁文涛的太太发来的一句话,“办公室里谈谈?” 她蹙紧眉头。 导演梁文涛和他太太同男女主一样,住在离剧组三星级酒店一公里外的五星级酒店里,深夜屈尊来访,一般不会有什么好事。 谢冬芽的胃更疼了,但她反而放下了手,挺了挺腰,吩咐身后的何秋,“何秋,和我一起去办公室。” 何秋匆匆跟上谢冬芽,越过范文轩身边时,觑见他一脸担忧地立在原地,只好安慰地笑笑。 她是头一回看到谢冬芽给范文轩使脸色。因为此情此景难得一见,所以往前走了几步后,忍不住回头又瞅一眼范文轩。范文轩还是立在原地。 何秋跟上谢冬芽一起进了电梯,看着电梯门关上,隔开了她们和范文轩。 “这样撂下谢教授不好吧?”何秋小心问。 谢冬芽摇摇头,“他太耿直了,做事情只管他的道德标杆和程序正义。” 何秋说:“谁能想到星言副总裁是小编剧的男朋友呢?范教授把人家男朋友找过来也是想保护学生呗。谢逢春见人副总裁,人立刻就蔫了。” 谢冬芽忽然悠悠地说:“秋秋,做完《二十夜》这个项目,还有一个项目,我就能完成了三点二个亿的对赌了。” 何秋一怔,“这么快啊?我倒是没仔细算过。记得合同签到明年底的吧?这些年咱们效率这么高的吗?” “下一个项目是个二十四集校园剧,只要七十天。”谢冬芽对着电梯门内的镜面笑了笑,昏黄的镜面衬得她脸色更加蜡黄,可是她看到自己的表情说着现在这些话时,明显地松快了一下,“也就是说,最多一年,我就能完全解脱了。” 何秋感慨地,“真好啊,也真难啊。不过你退了我还是跟着你。” 谢冬芽又捂了捂胃,电梯抵达办公室的那层楼,叮一声,门开了。 “再说吧。”她率先走了出去。 在办公室内,深夜来访的只有梁文涛太太一个人。 她见到谢冬芽后,就直接开门见山了。 “文涛导演和我商量以后,我们决定和剧组解约。” “嗡”一声,最大的那个炸弹在谢冬芽的脑壳中轰炸得片甲不留。 梁文涛太太有礼有节地将导演合同摆在了桌面上,“合同里签的风险条款有一条是如果因为制片公司的问题导致项目产生名誉权纠纷,导演是有权提出解约,并且不需要支付任何赔偿金的。” 谢冬芽一心一意和胃里的翻江倒海做着抵抗,分不出力气好好组织她的唇枪舌剑。 梁文涛太太以为谢冬芽是因为生气才沉默的,于是乎打了个圆场,“文涛导演是成名在你的戏上,所以这次我们不会反诉提赔偿的事。就是请求你们一个体谅,明天文涛导演会发一条微博,说明因为IP的瑕疵问题他事先不知道,向被抄袭的创作者们道个歉,他是因为愧疚退出项目。” 何秋着急了,见谢冬芽一直没说话,便提着嗓子发了话,“你们这样是落井下石啊?现在这个节骨眼的,平台那边逼着我们尽快开机,导演倒是先撂挑子了,把所任责任推给片方和剧组,这是不给康总不给萌姐面子……” 不待她说完,梁太太突然站了起来,朝她们俩鞠了一躬。 何秋怔住了。 谢冬芽知道大势已去。 梁文涛太太和谢逢春太太,处理危机公关的水平高下立见。梁文涛太太可以把难堪的事情做得体体面面,不但让对方挑不出一点差池,而且还会在面子上感谢他们宽宏大量。 这样的处理流程,很难找出漏洞来翻盘。 谢冬芽也站了起来,和梁文涛太太握了一下手。 她说:“我尊重你们的决定。” 待梁文涛太太离去,何秋急了个满头大汗,见谢冬芽脸色苍白,又知不是问办法的时候。 谢冬芽虚弱地对何秋说:“你出去一会儿,让我静静。” 何秋问:“你看着实在不太好,要不要吃点药?” 谢冬芽说:“不要买药,我现在不能吃药。让我安静十分钟,想想办法。” 何秋只得退出房间,留谢冬芽一个人思考。 谢冬芽伏在桌上,咬着牙。 这一阵胃部的绞痛直接翻涌上来,连带她的眼泪也跟着翻涌了出来。 从来只有身体的反应,才能让她落泪。 这个项目是怎么一步步地走到了这步田地的呢? 原著抄袭、演员罢演、导演解约、编剧纠纷……以前只在单个项目上上演的问题,仅仅一天,就在这个项目上演了个遍。 罢罢罢,一切还是因为她自己急于求成,想要尽快完成这一单的利润。 谢冬芽拿出手机,翻到微信上亦可大王大大王的界面,擦了擦眼泪,往里输入了一句话。 “睡着了吗?” 亦可大王大大王立刻几句拨来了视频。 谢冬芽又抹了抹脸,确定不会让女儿看到泪痕,才接通视频。 范亦可穿着睡衣,站在客厅里,对着镜头嘻嘻一笑。 范亦可有一点顶好,她是一只笑面小老虎,说点怼人的刻薄话都能笑嘻嘻地说,从小就过得乐颠颠的肆无忌惮。 这说明张诺是个好外婆,范文轩是个好爸爸,谢冬芽对此一直心存感激。 谢冬芽着急地说:“穿这么少跑客厅不冷吗?” 范亦可说:“我房间里没有信号呀。妈你终于想起来给我打今天的晚安视频啦?” 谢冬芽命令,“去你爸房间里钻在被窝里跟我说话。” 镜头一晃,很快范亦可钻进了范文轩大床上的被窝里。 谢冬芽放心地笑了,而后才正色道:“今年暑假不能带你去海边了。” 这是谢冬芽原本承诺给范亦可的暑期亲子奖励,她计划了很久,在完成对赌协议中最后一个项目之前,给自己放一个胜利前的长假,帮女儿完成一个她的小心愿。 范亦可脸上有点失望,“妈妈你老板又不放你假啊?” 谢冬芽点点头。 范亦可说:“算了,那我们延后吧。” 谢冬芽问:“可可,你怪不怪妈妈呀?” 范亦可摇摇头,“妈妈你很忙的呀,外婆以前就说你赚钱很忙的,那么我体谅你是应该的呀。赚钱的人是老大。” 谢冬芽忍不住笑了出来,“如果以后,我说如果,有人代替妈妈照顾你,你接受吗?” 范亦可立刻警觉起来,皱起她的小眉头,不再笑了。她审慎地看着屏幕里的谢冬芽。 “你要跟爸爸离婚吗?” 谢冬芽心里一刺。 范亦可出生以来,一半的时间和父母分居两地,一半的时间生活在单亲家庭,但家里带她的三个至亲和保姆范阿姨,没有一个告诉过她,她的父母早就离婚了。 但早晚有一天,她是要面对这个问题的。谢冬芽想。但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我不准。”范小姑娘尖叫出来,“不准不准!你们给我好好的。” 谢冬芽想了想,斟酌字句,“如果以后真有这么一天,我们还是会像现在这样生活的,不会有什么变化的。” 范小姑娘黑着她的小脸蛋,“我不要后妈后爸的,我会离家出走的。” 听到她说这句话,谢冬芽知道自己今晚跟女儿谈这个是真的情绪上头,没考虑周全。 范小姑娘这刚烈的性格,保不齐会胡思乱想出什么奇形怪状的事情出来。 她马上说:“好了好了,不会这样的,你放心吧。” 范小姑娘态度强硬,“不准你们离婚。你发誓。” 发誓有点太重了,谢冬芽迟疑了一下。 范亦可急死了,整个人从床上站起来,跺着脚,“你发誓呀!” 谢冬芽立刻说:“好好好,我发誓,不会的,你放心,赶紧睡下去,别着凉了。” 范亦可忽然眼圈一红,仍旧不放心,“骗我的吧?不是真的哦。” 谢冬芽鼻子跟着又酸了起来,“不是的,你的老母亲刚才梦游了,你原谅你的老母亲胡言乱语。” 范亦可抽抽鼻子点点头,“你们早点回来,带我去吃自助餐。” “好的好的,早点睡吧。忘了今晚。”谢冬芽朝屏幕里的女儿温柔地微笑。 范亦可又点点头。谢冬芽是看着她那边黑了屏幕,才放下手机。她想了想又给保姆范阿姨拨了电话,那边很快接了起来,可能被范亦可作醒了。 “范阿姨,这两天你看好可可的情绪,我前面和她讲话讲得不太到位,我会让她爸爸尽快回去的。” “好的好的。”范阿姨又说,“可可的三叔今天晚上来家里送大米草鸡什么的,问他哥去哪里了,我告诉他你们还没回来,他说他去找你们。” 谢冬芽问:“三叔?范有岁吗?” “对,他从家找人开车连夜送他去的,可能有什么急事。” 谢冬芽还想再问些细节,办公室的门响了响。 她想着也许会是范文轩,但她现在实在不想费神同他讲话。 但敲门的那个人坚持不懈,谢冬芽只能挂上电话,应一声“进来”。 没有想到的是,进来的是男二号刘淇烁。 他是一个人进来的,没有带助理和经纪人,进来以后,就顺手把门关上了。 门阂上的声音,让谢冬芽生出了一点戒备,想起了这个刘淇烁的前科。 刘淇烁走到谢冬芽面前坐下来。 “萌姐……” 谢冬芽抢在他说话前头先发制人,“你也准备像齐思甜那样罢演?” 刘淇烁脸上立刻有点受伤的样子。这孩子虽然相比较两年前成熟不少,但到底还是没有把想法彻底掩藏到别人看不出来的心机。 刘淇烁说:“不,不管这部剧的导演是谁,后面的情况怎么样,我的角色会有什么变化,我都会演下去。” 谢冬芽又谨慎地问:“那你是准备跟我谈加片酬?” 刘淇烁沉不住气了,肩膀往后板了板,把自己的胸膛挺了起来。 “萌姐,两年前也是在剧组的酒店。我被范教授赶出来以后,在大堂里一直坐着,说真的,我当时知道自己干蠢事了,挺怕你们封杀我的。” 他毫无预警地说起他这回进组后一直回避的往事,谢冬芽反倒是有点讶异。她没做声,准备让刘淇烁一次性说完。 “后来我在大堂里碰到范教授,他跟我聊了聊,给我介绍了一个南艺的表演培训班,还帮我介绍了现在的经纪人。经纪人挺负责的,带我去整了脸,虽然还是有点痕迹,但是比以前上镜多了。我也按你说的健了身。南艺的表演课我早就读完了,结业的时候,范教授帮我介绍一个男三号的角色。” 信息有点过于意外,谢冬芽咬了咬唇。 “范教授说得对,这行有很多捷径可以走,就算是捷径,也要走自己最问心无愧的一条,才能心安理得。所以最后我只选了整容这一条,这让我后来上戏,有底气多了。” 刘淇烁说完,站起来,朝谢冬芽鞠了一躬。 这是谢冬芽今晚领受的第二个鞠躬。她再次站了起来,却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刘淇烁临走之前,给了她一句斩钉截铁的承诺,“不用加我片酬,我服从你和剧组的一切安排,不会有任何异议。” 刘淇烁走后,谢冬芽又在窗前站了一会儿,想着一个人,是范文轩,可是又有一点点不太敢再继续抽丝剥茧想下去。 夜幕下的影视城仍有通明的灯火,有的剧组干到三更半夜是等闲常事。大家都没闲着。 也许是被分散了注意力,谢冬芽胃部的疼痛退散了些,思维清明了不少。她定了定神,把目前的情况一件件捋着,然后给套拍剧《江楼明月》的导演蒙达发了一条微信,令他尽快来办公室开会。 没想到微信刚刚发出去,敲门声就响起来。 ID为蒙大导演梦到达的微信跳出来:我早就在门口候命啦! 谢冬芽吓了一跳,她唤了一声,“进来。” 蒙达是一个人进来的。 这个蒙达,是东海艺大导演系科班出身,毕业那会拍了不少广告片,镜头语言极其出色。后来跟随一个导演系师兄进组做执行导演,拍的第二部 剧,就是谢冬芽制片的。 一场合作下来,谢冬芽清楚只要给他一点机会,他很快就会到达梁文涛的水准。所以当决定做《江楼二十夜》的套拍剧时,谢冬芽强行要求梁文涛接受和蒙达合作,教他点东西。 蒙达目前的导演技术还需要时间来成熟,但现在可能没有这个时间了。 蒙达自己也知道,一进来就说:“梁导不干了,是吧?” 谢冬芽点点头,“你还干不干?” 蒙达斩钉截铁,“姐,我听你的,我干。” 谢冬芽终于和畅地笑起来,“那就好。没有S级,我们就先做小成本的B级剧。” 蒙达问:“不过,演员那里……” 谢冬芽说:“齐思甜肯定是不会演了。你跟我现在一起去见男女一号的经纪人,我们一起说服他们演套拍剧。” 蒙达一点就透,“我们直接放弃拍《二十夜》,只拍套拍剧对吧?” 谢冬芽点点头。 蒙达哈哈笑道:“你们真是一个路子的人,怎么就想得都一样呢?” 谢冬芽问道:“你们?还有谁?” 蒙达走到门前,“有个人,萌姐,你一定要见一见。” 他把门拉开。 黑瘦黑瘦的涂山海挎着一个帆布包站在门口,露出雪白雪白的牙齿,朝谢冬芽咧嘴一笑,“师妹啊,我又出现了。” 蒙达离开以后,涂山海从他的帆布包里拿出一只IPAD。 涂山海说:“有段视频呢,文轩自己不知道的。只有我知道的。我很早以前就想给你看了,但总觉得不是最好的艺术时间。” “艺术时间?”谢冬芽有点无语。 涂山海打开视频app,昏暗的镜头,对着熟悉的铁架子床。 谢冬芽一看就知道拍的是哪里了,她还知道摄像头是架在床对面的书架上,书架旁放着饮水机,饮水机旁放着简易的单筒洗衣机。那是她和范文轩从同居住到领证的好几年的南山艺大的硕博学生宿舍。 范文轩摇摇摆摆地出现在镜头里,然后滑倒在床边。 “不能喝你还喝这么多?” 说话的是涂山海,他也出现在镜头里,把范文轩架到了床上去。 然后涂山海往后退出镜头,传来了倒水的声音。 “离婚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依旧是涂山海的声音。 镜头被床前的书桌阻挡,只能看见范文轩的大长腿垂在床沿。 他的声音模模糊糊传了出来。 “在这个世界上,无人像她,如此待我。” 实际上范教授把他的潜在情敌们早就都摆平了。 之前经老读者提醒,才知道有几位读者朋友在微博和其他一些地方推荐了我写的这个新故事,非常感谢大家。 写作这么多年,也不得不承认,我是不习惯写硬盘文的作者,一边写一边发,反而会有比较旺盛的创作激情和快捷的创作速度。写完《洁身自爱》之后那几年,没好好用公众号,以后会经常用的。 但是因为公众号修改机制太要命,这个小说的公众号版本有很多需要统稿的地方,追更新的各位多担待。等全部写完了,我会找个平台发个统稿版。当然答应过的调味料版你们懂的也会找个平台发一下。 第24章 . 视频播放完后,也许过了半个小时,也许是一个小时,谢冬芽长久地坐着。 涂山海也坐着,怅然地看着窗外夜景。 二人相对无言,直到谢冬芽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我想起来了,带蒙达去找男女主前,我得先去和郝迈说句话。” 涂山海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谢冬芽,“就这?” “嗯。”谢冬芽特别认真地点一点头。 涂山海站起来搓着手,“你这反应叫什么反应?” “你希望我有什么反应?” “总要有点反应啊?” “泪流满面吗?” “啊。”简短的第一声语气词后,换涂山海热别认真地点一点头。 “成年人的眼泪是很奢侈的。特别是我还有一脑门官司要解决。” 涂山海双肩一塌,放弃治疗了,“好吧好吧,行吧行吧,你走吧你走吧。” 谢冬芽扶着膝盖站起来,双腿有点木,她差点没站稳。对面的涂山海都不晓得扶一把,真记仇! 她让自己站稳了些,才毅然转身走到门前打开门。 今晚这间办公室门前的稀客有点多,谁能想到脸酸心硬嘴毒的郝迈郝大经纪就跟见领导的小主管一样,也侯在门外呢。 谢冬芽知道郝迈绝不是来见自己,但倒是省了她去郝迈房里跑一趟。 “涂大导在里面呢。” 郝迈眉开眼笑,“知我者,萌萌也。” 酸得谢冬芽差点倒了牙齿,她嫌弃的一笑,“想跟他和范教授合作吗?” 郝迈一脸“很想”。 谢冬芽不客气地,“我有个要求。” 郝迈一副好说话的样子,“你说。” 谢冬芽说:“明天让你们买下版权的那位被抄袭的作者本人早上去宴会厅参加我们的新闻发布会。你不放心的话,可以跟着。” 郝迈有点意外,“呀?明天就开发布会啊?离今早情况发生才过二十四小时,萌萌你就说服平台同意你的危机公关方向了吗?” 谢冬芽坏坏地问:“想知道吗?” 郝迈讨嫌地点点头。 谢冬芽越过郝迈身边,“那你明早也待着呗!” “哎你这就没意思了喏!咱俩什么交情呀!” 在郝迈更讨嫌的抱怨里,谢冬芽微微笑了一下,但忽而,眼睛一热,她在涂山海面前忍了不知道是一个小时还是两个小时的眼泪,刷地落了下来。 前方有陌生的房客迎面走来,她立刻低下头,举起手佯装看手机掩饰。 微信里又有几百条未回复的消息,谢冬芽只回了两人的微信。 十分钟后,蒙达和魏辙在大堂和她汇合。 谢冬芽对魏辙说:“这次开机仪式锦文姐没有来,魏总倒是来给我们突击检查了。所以您不能白来,今晚烦您大驾,跟我和蒙导一起去见一下咱们的男女主角吧。” 魏辙皱皱眉,“谢总,我们老交情了,去和你的男女主吃个夜宵的事情,不用说得这么见外。” 那看来魏辙是接收到自己发过去的讯息了。谢冬芽满意地笑了起来。 蒙达不明所以地看看魏辙,又看看谢冬芽,对他俩把两句如此普通的对话说得好像达成了某种交易一样的架势,很是不解。 两个小时后,自男女主角的房间里出来,蒙达终于明白了两位总达成的是什么样的交易。 在回程的车上,他把“佩服佩服,厉害厉害”几句平凡但有用的马屁拍给了谢冬芽,被谢冬芽说了一句“你也来这套,无聊不无聊。” 蒙达搓搓手,颇为兴奋,“所以说有萌姐做制片,是导演们的福音。” 坐在驾驶位上给乙方开车的甲方副总,颇为大气地附和了一句,“也是平台的福音。” 谢冬芽存心刺魏辙一句,“我给你在男女主那五星级开了房,剧组酒店房间满了,你小女朋友那间房她和她的小伙伴住着,他们和谢逢春本来就有点不太好的纠纷,你到底是个总,别往她们房里跑,要注意形象。” “她还不知道我来了。” “啊?”谢冬芽想,看来这又是个喜欢先斩后奏的男朋友。她想了想,又说,“有人告诉你她们决定告谢逢春的事吗?” “不用别人告诉我也知道她一定会告。” “这事情取证是很难的,到时候舆论未必有利于她们。” “没事。”魏辙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谢冬芽,给了她一个一切尽可放心的微笑,“世事如此,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于心。我不会阻止她做任何她想做的事。” 最后这句话让谢冬芽心里动了动,喃喃,“不会阻止她做任何她想做的事情。”她笑了笑,“真好。” 回到剧组的三星级酒店,已经接近凌晨了。魏辙把他们送到酒店门口,又开着车折回五星级酒店。 蒙达有点看懵了,“萌姐,厉害是你厉害,能把平台的总当车夫用。可见着魏总和你关系这么好,为什么还给你的项目降级啊?” 谢冬芽洒脱地笑了笑,“一个完全出于公正才给你项目降级的大佬,才会愿意偶尔做你的车夫也不会心存芥蒂啊。” 蒙达点了点头。 谢冬芽说:“早点睡吧,明天有一场仗要打。我刚才在车上和锦文姐发微信了,她会帮你找个给力的监制护航。” 蒙达正色道:“你放一百个心,不管有没有监制,我都会博命一战。”下完投名状,他又想了想,叫住正准备摁电梯的谢冬芽,“现在补拍项目要降级,但男女主不变,剧组资金挺紧张的,我的导演费也可以减半,留给日后来救场的监制吧。还有,我的钱开机的时候不用付,等做完后期再说。” 电梯门开,谢冬芽和蒙达走进电梯。她用制片人职业的口吻对蒙达说:“剧组是不可以亏待一个好导演的。” 自电梯出来后,和蒙达道了声“晚安”,谢冬芽仿佛用尽全身力气打完了一场战役一样,长叹一声。 她转弯走进长长的走廊。 远远地,她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她的房门口。那么远的距离,但仿佛就在她的身边一样。 谢冬芽慢慢向他走去,越走越快,越走越快,走到他的面前,仰头看着他。她才想起什么似地问:“你的行李呢?” 范文轩说:“一直在前台放着。” 她一边握紧范文轩的手,“那我们等会再去拿。”一边掏出房卡打开房门,把范文轩拉了进去。 当房门关上的那刻,谢冬芽将整个自己投入范文轩的怀抱,她知道他一定会抱紧自己。 她将自己的脸蒙进她的胸膛,无声地啜泣着。她的泪一定会印湿他胸前的衣服,她知道。 范文轩感受到了,他轻轻吻着她的发。 “冬冬。”这是他叫了十四年的称呼,全世界只有他会这么叫她,只有这个名字是属于他的。 她抬起头来,“吻我。” 她的话音刚落,他的唇就覆了上来。温润的温度,传递着彼此对对方熟悉的渴望。 谢冬芽的心湿漉漉的,一如自己紧闭的双眼,一如和他交缠的唇舌,一如心中愈涌愈急的惊涛骇浪。 如果覆没于此,也不会有任何遗憾。 谢冬芽坦然接受着范文轩把自己抱到了床上,窗户的窗帘没有拉,月色倾泻到他的身上,她看着他明亮的眼。 她说:“我没想到酒店附近都没有药买。今早,那个,我没有吃药。” 范文轩的喉节动了一动。他动情之后的声音是沙哑的,“我知道。”他伸手摸着她的脸,“如果……” 谢冬芽抬起双手,勾住范文轩的脖子,抬起身体亲亲他的颈侧。 “有这个如果的话,也挺好的。我准备好了。” 第一、视频里的范教授到底说了啥,后面的章节会写的,看完本章的筒子们不用着急。 第二、情节里回答了一下大家关心的关于药的话题,正如你们猜测的那样,我不卖关子。 第三、整个开机仪式公关局还有一点小反转,然后就可以大结局啦!撒花! 第四、因为只想写个小中篇,现在一看字数到了八万八字数真吉利,大结局后应该是差不多快十万了,变成了一个大中篇。回头要为他二人补的剧情,我都会补进剧本里,剧会做个三十来集。虽然我原本打算只做十二集。到时候再说吧。 第25章 . 午夜两点半。床前的明月光,照见了床前凌乱的衣衫。 谢冬芽枕在范文轩的小腹上,握着手机,在剧组的三个微信群里用文字的形式安排好了第二天的工作流程。各部门上下人等干劲十足,一一用文字的形式和她确认细节事项。 寂静的房间里,除了她手机发出的“咻咻咻”的微信发出音,只有范文轩轻轻的呼吸。 他熟睡时从不打鼾,呼吸也不沉,轻轻的,生怕打搅到别人的样子。 打字的间隙,谢冬芽神思一岔,忍不住翻过脸看向范文轩。 他熟睡后总会下意识蹙着眉,好像这轻微的呼吸也是被熟睡着的他控制着似的。 几乎认识他的所有人都说他是老实人,因为他们看到的他表面上表情平静、情绪稳定、埋头苦干、不争是说非、连处理家里鸡飞狗跳的狗血事情都不会失态。 所以陈校长那么很看重他,就算被范恩祖堵了好几次,还是力排众议地提拔他,称赞他君子固穷世所难见。 只有谢冬芽知道君子固穷是因为他是小心翼翼着长大的,他是小心翼翼到连睡觉都这么谨慎的啊! 相比于他,谢冬芽自认是把日子过得过分嚣张了。 她本来以为也许就是她的嚣张,才一直吃定着这个君子固穷的范文轩。他还不知爱情滋味的时候,就被她草率地任性地盖上了谢氏的章。他对他那种无底深渊般的家庭关系都能予取予求,那么对她这种率性胡为的在两性关系上的定义和索取也会予取予求,然后习惯成自然,就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 但事情不是她想的这样的。 她本来不知道,自认识他后的十六年来都不知道。但,现在她知道了。 谢冬芽把脸颊贴在他的小腹上。 在他的身边,她就是可以随便地嚣张,随便地枕着他的肩、他的胸、他的腹、他的腿,都可以无所顾忌。 她在这段两性关系里,最大的笃定,是他永远不会对她生气。他们从来没有吵过架,如果不算刚才那场晚饭时的争论。 因为一直以来,她把他的小心翼翼、君子固穷和他对感情的态度搞混了。 谢冬芽想,她活了三十五年,还是活幼稚了、草率了,没有好好思考感情这件事。 在母亲张诺被确诊患癌之前,母女二人曾经有过一番三十多年来最推心置腹的对话。 谢冬芽是这么对母亲讲的,“妈,我很像你,活得张牙舞爪,但是骨子里很悲观,我们都很悲观。我和你一样没有安全感,我也没能给我女儿一个安全的家庭关系,因为你和我爸让我觉得家庭关系在钱啊、家族啊、生活琐事上不堪一击。如果这段关系会随时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破损的话,那不如一开始就不要建立。没有关系,矛盾就会少很多,大家客客气气的,对对方都没有责任,只要对自己负好责任。是吧?” 张诺难得对着谢冬芽这一番攻击性如此之强的话,没有任何激动的情绪,好像这一切都在她的预料之中似的。 她说:“我这个当妈的,做的最失败的一点是没教会你去发现你自己最想要的到底是什么。我知道后悔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你说着你不想要家庭关系,这些年是家庭关系始终拖着你,把你拖进水塘,上不了岸。我早两年就没有别的念想了,只希望有个人把你拖上岸。可是那个人呢,他自己现在都上不了岸。现在看来,你只能等等他,我肯定是没有办法把你拖上来的。” 说完这段话半年后,张诺就去世了。 这段话一直在谢冬芽的脑海深处存着,她未曾细想。 她和母亲这三十来年的母女缘分,不开心的时候多过开心的时候,到最后,母亲领受了她全部的责任,坦承了她的错误。 谢冬芽是不想仔细去揭开母亲的错误的。 第一次当人父母,谁都不知道应该怎么当,有人交上满分答卷,当然也会有人零分淘汰。作为答卷的子女,只能是靠投胎这个概率来碰运气。 年轻的时候,她会把运气不好归咎在父母身上。但是有了范亦可以后,一想到未来有一天,范亦可可能会揭她的错误,就会心惊胆战。她就没有什么底气去怪责父母。 可现在把母亲这番话拣出来一品,谢冬芽明白了,母亲说的“那个人”是谁。 母亲到底是她的母亲,在她最后的岁月里,她还是先于女儿看出来女儿人生的根本需求在哪里。但是,她知道时机没有成熟,所以只作提点,不作要求。这段话里,满含了母亲对她全部的爱和愧疚。 关于感情这个问题,母亲在走到人生尽头时,已经把答案留给她了。 谢冬芽长长地叹息了出来。 范文轩醒了,伸手过来,在她的额上拨开她半汗湿的发。他的手指温暖,她希望温暖停得久一点,他的手指就真的从额头滑到她的耳廓,用大拇指和食指,轻柔地抚摸。 温暖是可以从他的手指传进她的脑海里的。她把脸蹭过去。他明白她的需要,摊开手掌抚住她的半张脸。 她枕在他的温暖里,看着他温柔的眼睛。 “以后不准再和我说这些话?”他的口气却有点凶。 她知道他指的是什么话,他耿耿于怀到现在,就算刚才抵死缠绵也没能让他完全消气,看来是真的被气伤了。 于是谢冬芽小猫似地从范文轩的小腹一路蹭到颈窝。 “我错了。师兄。以后不会了。不要生气了,嗯?” 她的声音呜呜咽咽地,有点惭愧,有点内疚。 但是杀伤力很大。她看到他的身体立刻就有反应了。 他们两个人,怎么说呢? 当年正在写一部古典爱情剧的下铺用“金风玉露一相逢,胜却人间无数”这句被用滥了的词形容过他们的关系。 谢冬芽一边听着一边脑子里的黄色废料翻腾着,她想胜却人间无数倒是可以体现在她和范文轩在床上的两性关系上头。 他们两人不管在床下的关系怎么样,在床上始终都可以很轻易地就把对方调动起来,不管是心理上的,还是生理上的。通过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一句话,她知道怎么做了,他也知道怎么做了,然后一起获得极大的满足,不管多少次都存有新鲜。 当年她还很自鸣得意这应该算很让人满意的两性关系了,两个人都不需要找别人去体会什么别样的新鲜感。 却原来,这种满足是从心理延伸到生理的,怎么可能不到极致呢?只是她以前回避了这个想法。 范文轩克制了一下,调整着抱着谢冬芽的姿势,半坐起身。 谢冬芽把手机扔到一边,想要伸手握过去,却被他握住了手。 “你明天还要早起做事情。” 谢冬芽也坐起来,从他的背后环抱住他精瘦的腰,把脸贴着他的背耍无赖。 “你不会想当着我的面自己解决吧?我不要面子的吗?” “不行,你已经很累了。”范文轩坚持着。 谢冬芽继续耍无赖,“那我们换一个我不累的玩法好了。” 她一使劲儿,挣脱了他的手,两只手一起握上去。什么样的松紧、节奏、频率,都不用眼睛去看,她再清楚不过了,她可以把他最舒适的那个尺度拿捏得死死的。 范文轩忍不住喟叹出声,在她的怀中。 他喘息着说:“冬冬……办完这里的事以后,跟我回家……” 谢冬芽吻了吻他的耳垂,然后是他的后颈,再然后是他背脊中心的那一点。那一点会要了他的命,会让他有极致的快乐。她很熟悉,他会在她的怀中颤抖。 这样她就更确定了,自己怀中的男人,是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 “我这几年还是存了点钱的,你拿奖以后也会有点钱,不要再住教工楼了,南艺学区的中学不太好,我们买个好点学区的房子吧?” 谢冬芽这句话刚刚说完,手一松,眼一花。转过身的范文轩托着她后脑勺和后背就把她放倒在床上。 “你说真的?” 他的表情有点强行抑制着的激动,他刚才差一点就到了,因为她一句话强行刹住了车。 这真是难为他了。谢冬芽抬起腿环住他的腰,又伸出手环住他的颈。 “我们第一次,不,应该是第二次。”她狡黠地看进他的眼睛里,“就是这个姿势,你一点点进来试位置,问我是不是这里,是不是那里,你还记得吗?师兄。” 范文轩的呼吸越来越急促。 他们都太熟悉对方的身体了,言辞上的一个挑衅,身体就会做出正确的动作。他的热和烫已经涌入了她的身体之中。 范文轩俯低下来,和谢冬芽几乎唇贴着唇。 “我当然记得,冬冬,你所有的我都记得。” 他缓慢地、一点点探向那个位置,她果然绷紧了后腰。他的唇挑逗着她的唇,碰一下,缓一下,再碰一下,小心地,为她迎接那一刻引着路。最后,他吻住她的那一刻,猛地顶到那一处,将她满足的叹息全部吻进了心中。 我说了撒糖管够的,我是说话算话的。 第26章 . 晨曦微露时分,谢冬芽在卫生间里顶一头乱发刷着牙,眼角余光瞄着范文轩慢条斯理地把床单被罩拆下来,叠好放到一边的沙发上,再给前台拨电话,嘱咐换新床单被罩的事情。 她不禁脸一红,慌忙收回余光,正视镜中的自己。 一整晚只睡了不到四个小时,脸上气色却很好。谢冬芽抬着脸瞅着镜中的自己,仔仔细细地又把自己的气色确认了一遍,真个叫红润透亮有光泽。 所以说中年人最好的保养方法是内外兼修!谢冬芽心里头想着。 范文轩走进卫生间,正看到镜子中的她自得的笑容。他伸手抱住她的腰,她乐得倚靠在他的胸膛上,刷牙都能有靠垫,这舒服不能错过。 范文轩亲亲她的头顶。 谢冬芽含着一嘴牙膏沫咕哝:“没洗头呢。” 范文轩笑了,揉揉她头顶的发,“没关系。” 谢冬芽看到镜子里的自己也笑得很满足。 范文轩的手机响了起来,他放开了她,转身出去,不一会传来范亦可骄里娇气的声音。 “你们在一起吗?让我看看你们俩。” 范文轩拿着手机走进卫生间,一边对女儿说:“你上学快迟到了。” 范亦可的声音可焦急了,“快点快点,让我看看,我要迟到了。” 范文轩站在谢冬芽身后,抬起手机屏,对着自己和谢冬芽。 看到双亲俱在,屏幕上的范亦可拍拍她的小心口。 谢冬芽看着她紧张小监工的模样有点好笑,想起昨晚她吓得不轻的样子又有点心疼。她赶紧吐了口里的牙膏沫,漱了口,擦了嘴,对女儿绽放出最慈爱的老母亲笑容。 “早饭吃好了吗?” 范亦可皱起眉毛,没有回答,反而审问起他们,“你们昨天晚上睡在一起吗?” 这道比较考验答案的问题,范亦可从来没有问过她的双亲。为人父母的两个人均沉思了一下,考虑如何回答会比较得科学和不成人。 范文轩很快给出了一个优秀的答案,“当然,我们是一家人。” 谢冬芽马上表示了认同,并且附和地点点头。 范亦可又拍拍小心口,“那就好那就好,睡在一起就不会离婚了。听好了,不准离婚!”继而又摆出威胁的小表情,“我不同意的,我会离家出走的。” 换范文轩皱起眉毛,和她女儿刚才的表情一模一样,“离婚?” 范文轩看看谢冬芽,谢冬芽心里很虚,对他讨好地笑笑,然后板起脸对这个管头管脚的小监工摆出母亲的威严,“好了好了,再废话下去真的要迟到了。你是班长,迟到了会没有威信的。” 范亦可撇撇她的小嘴,根本不让她的母亲有岔开话题的机会,坚持着她一大早打视频过来的唯一目的,“你们现在给我保证,保证不离婚,不然我就不去学校。” 得,这下杠上了。 范文轩望着谢冬芽的目光充满着质询,显然是用眼神配合范亦可一起杠她。 谢冬芽心里头一阵阵发着虚,昨晚她和女儿一通视频说的话,她没有告诉他,现在也不用告诉了,他一定已经猜到了。 谢冬芽连忙竖起手掌,对着范亦可那张和她爸板得一模一样的小脸蛋。 “我发誓我发誓,不会离婚的,小姑奶奶,算我求你了,关视频上学去吧,你妈我还要上班呢!” 范亦可的小眉毛扬起来,一看就知道这一局母女斗法的结果给了她大获全胜的快感,她又得意起来了。 她在关上视频前特别老气横秋地叮嘱一句,“反正我会经常检查你们的,你们今天晚上也要睡一张床哦!乖哦!” 谢冬芽一拍额头。 这范小姑娘啊,生来就是杠她的。当年还在她肚子里的时候就是个不太安分的孩子,过分活跃到让她的腰受了不少罪。 所以基因决定了范小姑娘绝不妥协于生活上遇到的任何困难。 谢冬芽想起自己八岁的时候,面对婚姻摇摇欲坠的父母,根本做不出范亦可这么积极主动的主观行为。她那时候只能客观地等待着父母做下最后的决定。 看来八岁的她和八岁的范亦可,虽然继承了张系作精一脉相承的作的做派,但作的心理轨迹完全不一样。 范文轩抓起她拍在额头上的手。 “昨晚你和可可说什么了?” 对付完范小姑娘,还有这位范大教授得对付。谢冬芽自觉自己才是被吃得定定的那个。 谢冬芽举手投降,“以后不会说了。” 范文轩握紧她的手,想了想,突然说:“尹老师和山海在谈恋爱。” 谢冬芽从表情到动作到语言都定格住了。 范文轩继续说:“陈校长的确想过撮合我和她。但我跟陈校长说,我是有爱人有家庭的人。” 谢冬芽知道自己有点控制不住嘴角往上扬,可偏要讲出虚伪做作的话,“这……不太好吧,不能把和你不成的……推给涂师兄吧?” 说完,她想,哦,自己原来可以这么茶啊? 范文轩捧起她的脸,看到她的眼睛里,“冬冬,十几年了,我知道你心里想的是什么。你习惯性口不对心,我早就习惯了。” 谢冬芽乖巧地“哦”了一声,任由范文轩把她按进怀中。 范文轩说:“山海一直喜欢尹老师。拍《土地》面试演员的时候,他因为不适合角色气质把尹老师拒了,那时候他们就认识了。” 谢冬芽惊讶地“啊”了一声,随即意识到最重要的一个点。 她回抱住范文轩的腰,“你是真的比我自己还要了解我自己。唉,问题还是在我,昨天才看透这回事。” 范文轩抱着她的手紧了紧,想要将她收纳进自己的身体好好保存一般,“这些年你太忙了,也太累了。你信我,以后的事,你可以全部安心交给我。” 他的语气很郑重,埋在他怀里的谢冬芽闻言轻轻一震。 范文轩是很少会做出承诺的人,这是他的迫于现实的自知之明。谢冬芽心知肚明,故而,她也从不需要他作任何承诺。 然则,十几年来,他破天荒头一回向她做出了承诺。他是君子,无能为力的时候,从不轻易承诺,此刻既然一言既出,那必然是千金般重了。 谢冬芽仰头看向范文轩。她不忍心重复追问,他是在承诺从今而后,她遇到的所有事都可以交付给他吗? 范文轩好像知道她心里的疑问一样,他眼神坚定如磐石一般望牢她。 这是一种……谢冬芽想着,是安全感吧? 是的,是安全感。 于是谢冬芽安心闭上眼,靠在范文轩的怀里点着头。 等谢冬芽梳洗完毕画完妆,打扫的阿姨正好进来换被罩床单。她自认脸皮还是薄了点,这被罩这床单的战后遗迹,让她很难面对阿姨职业面容下正八卦着的内心,于是低着头,脚底抹个油,先滑出房间了。 范文轩倒是笃笃定定、很是坦然地把叠得平整得跟刚拆了包装袋似的被罩床单递给阿姨。 何秋已在门前待命,穿了一身她平日里不常穿的职业套装,齐耳短发梳得一丝不苟,就差戴一副黑框眼镜,把自己变身教导主任了。 二十年前,十岁的何秋到谢教授家拜年,认识了十五岁的谢冬芽。 后来,二十四岁的谢冬芽因为《仰望我的土地》成为了一个成功的年轻制片人,十九岁的何秋经常去剧组找谢冬芽以打假期工的名义蹭明星合影。 再后来,二十八岁的谢冬芽产后复工,二十三岁的何秋结束了一年短暂的会计工作,拉着行李箱跟着谢冬芽一起进组,从剧组财务开始做起,和她一起经历了无数职场风雨,携手走到今时今日。 整整二十年的友朋之情,七年的共事之谊。谢冬芽是看着何秋从一个小姑娘,成长成自己的左右手。 “你准备好了吗?”她问。 何秋反问:“你真决定这么干了?” “过去的事情需要一个结束,未来的项目需要一个开始。而现在是最好的时机。”谢冬芽说。 何秋说:“我都听你的。” 而现在,她得自己成为一只擎天的手。 谢冬芽朝何秋摇摇头,“不是听我的,是你到了你自己独当一面的时候。” 何秋展颜一笑。她有一张娃娃脸,一点都看不出已经三十岁了。 何秋说:“照流程,我们先去谢逢春那边?” “和裴霈都聊完了?” 何秋答:“昨晚你一交代好,我连夜就找了她们。后面的公关风险我已经和两边大老板都打好预防针了,意见他们肯定是有点的,但是现在处理掉丑闻,总比播出前所有署名都尘埃落定才把丑闻闹出来影响平台定档来得好。” “干得好。”谢冬芽夸赞了一句。 第27章 . 二人走到802房门口,裴霈和孟知行正好开门出来,四人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谁都没有开口说话,却都很默契地向谢逢春夫妇的房间走去。 显然,谢逢春和温敏没有想到一大早迎来这四个不速之客。 孟知行无所畏惧地直直地盯着谢逢春,直盯到谢逢春受不住了,偏转个头,不敢直视她一行四人。 仍是温敏代为发言。 “堂姐,你们这一大早的,是不是有点欺人太甚了?” 裴霈一言不发,拿出手机,放了一段录音。 一小段嘈杂的人声后,温敏的声音清晰地传了出来。 “又不是什么国色天香,被谢老师碰一下怎么了?你坐地铁被那些男人碰来碰去难不成还一个个告过去?” 谢逢春和温敏蘧然变色。谢逢春立刻转头恶狠狠地瞪了妻子一眼,若不是有人在跟前,他脸上的那副表情预告着他的巴掌可能马上就要扇到妻子脸上的动机。 谢冬芽失望地望着谢逢春。 她本来以为,这段录音播出来以后,谢逢春脸上立刻出现的应该是羞愧、是仓惶、是害怕、是气恼。她怎么也没有想到,他的第一个表情是这样的凶恶,并且是对为他的所作所为身先士卒的妻。 温敏愣在那里,羞愧、仓惶、害怕、气恼的表情轮番交替在她的脸上。 录音是昨日裴霈和谢逢春扭打前,她护夫时口不择言说的话。她没有料到这么短的时间、这么混乱的局面,对方居然还能录下了音。她更没有料到,她的丈夫第一个反应居然是对着她露出这样的表情,在外人面前。 情绪是一瞬间就塌陷的,待羞愧、仓惶、害怕、气恼的情绪轮番滚过去后,温敏无助地将视线调向了站在她对立面的女性们。 谢冬芽、何秋、裴霈、孟知行脸上的表情都是一样的,她们同情地瞧着她,她从她们的眼中,看到的自己,是一个助纣为虐的小丑。 温敏的唇角轻轻抽搐,眼中却挤不出什么泪意,真真正正的哭笑不得,只剩下掘地三尺,就地埋了自己一个念头。她兀地捂着脸逃也似地跑了出去。 温敏的突然离去,让谢逢春顿时更失了面子,他猛地站起来,突然又意识到现在房间内的形势是四比一,他落了个单,接下去的任何行动都不可能讨到任何好处。 谢逢春的胆子比他的面子更快地反应过来,他一屁股坐回床上。 谢冬芽俯视着谢逢春,“裴霈和孟知行决定起诉了,你做好应诉的准备吧。剧组法务会根据编剧合同里的道德条款,和你走解约流程。” “谢冬芽!你算计我!”谢逢春咬牙切齿道。 谢冬芽毫不意外他的反应,她的声音心平气和的,“鲁迅先生讲过一句话,大概意思是孩子长大了,没什么才能的话,就做点小事情过活,不要去做空头艺术家。我们谢家的后人,都要接受这个现实。” 谢逢春根本没有听进去,他指着谢冬芽,“从一开始就是这样,以前你和范有中就靠着我爸的资源赚钱,我爸不在了怎么着啊,就翻脸不认人了!”他又指着裴霈和孟知行,“和这么些个不知道哪里出来的人合起伙来算计我。” 裴霈的手动了一动,一看就是气往上涌了,何秋赶忙按住她的手。 谢冬芽叹息,“谢逢春,你已经三十五岁了,小半辈子在祖荫下乘凉,现在也该出来吹吹风雨。《江楼明月》这个项目,从现在开始和你没有任何关系,也不会有你任何署名。就这样吧。” 谢冬芽说完,果断地转身就走。 只听谢逢春气急败坏地叫着:“谢冬芽!谢冬芽!你给我把话讲清楚。我们没完!” 走出门外,何秋问道:“要不要找个武指看住他?万一回头跑来咱发布会……” 谢冬芽摇头,“不用,他胆子没那么大。” “师母。”走在谢冬芽和何秋身后的孟知行突然唤道。 乍一听这称呼,谢冬芽没觉得是在唤她,直到裴霈跟着唤了一声“师母”。 谢冬芽诧异地转过身。 孟知行朝她鞠了一躬,“谢谢师母仗义相助。” 何秋好笑地重复一声,“师母?” 裴霈说:“范老师昨天跟我们说,不管师母做任何安排,都让我们听您的。但是,我真没想到,您最后的安排是这样的。” 裴霈有一张生得傲气的面孔和一双长得倔强的眼睛,面如其心,这样的女孩脾气一定很大,不会轻易服气别人,不容易讨好更不容易管束。 现在她这么样心悦诚服地对自己讲话,要说没有一点受用感是假的。谢冬芽在可以占上风的时候,一定会占稳这个上风。 她对裴霈说:“都叫我一声师母了,保护好你们就是我应该做的。来都来了,在组里跟着导演好好改剧本吧,你们的任务很重的。” 她说着利落转身,潇洒地向前走去。 何秋紧赶着几步到她身旁。 “师母是怎么回事啊?”何秋促狭地。 谢冬芽坦荡地,“你想的那回事。” “我啥都没想啊。”何秋存心地。 谢冬芽洒脱地,“那就没事。” “不对,肯定有事!”何秋不甘心了。 谢冬芽走到电梯前,电梯门开,她把何秋推进电梯,“何制片,走你的路吧。” 电梯缓缓地降到一楼的大堂。 电梯内的谢冬芽同何秋凝神屏气,待到一楼,她们刚走出电梯,就见对面的电梯门亦正好打开。 围着围巾戴着墨镜的齐思甜和她的助理一人推着个行李箱,健步如飞地迈了出来。 郝迈紧跟在她们身后,大声威胁道,“思甜,这么干的后果,你真的想明白了?” 因为完全不是郝迈平日里软绵绵的语气,唬得本不想管闲事的谢冬芽和何秋立定在原地,当起了好事的围观群众。 齐思甜停下脚步,施施然转过身。因为没有摘下墨镜,她的表情不见端倪。她的声音也很冷漠。 “我的未来是我自己去写的,不是你。你是我的经纪人,就要服务好我的需求,如果你达不到我的需求,那么我就换个经纪人。” 郝迈冷笑道:“听听你说的这像什么话?是谁帮着三十岁的离婚妇女谈到这么多的好资源?齐思甜,看清楚现实,你今年已经三十岁了,不是二十岁瓜辣脆的年纪,没那么多任性的资本!” 齐思甜嗤笑一声,“是啊,你说得对,我已经三十岁了,所以不需要二十岁签的经纪人了。让我们就此别过吧。” 她话音一落,利落地昂首阔步迈向前方。 谢冬芽看了何秋一眼,何秋也看了谢冬芽一眼。两人还没交换完眼神,郝迈就走到了她们面前,脸色很差,连对着她们伪装着笑一下都没有心情的差。 谢冬芽琢磨了一番,疑惑着问:“难道齐思甜拒演是她的临时起意,并不是你的事先授意?” 郝迈气得不轻,半仰着头冷笑一声,“我看着很像傻逼吗?” 这问题把谢冬芽同何秋问住了,何秋为人比较容易客气,她很给面子地摇了摇头。 郝迈深深一个呼吸。一个好的经纪人,是能够迅速调整好情绪的。他知道他自己刚才失态了,于是很快收敛起心头所有的气恼,扯了扯脸皮,拉开了一个笑容,伸手过来紧紧握住谢冬芽的手,以作补救。 “萌萌,我一直是支持你的,你知道我的啊!” 谢冬芽抽了抽手,郝迈握得很紧,她抽不出来。 “拒演是齐思甜自己的主意,我没法子,我是她经纪人啊,只能临时给她弄好危机公关。这些个戏精白眼狼艺人,把片方和经纪公司一起耍了,是我们识人不清。得罪你们的地方,你们一定要担待。我们以后还是要多多合作的呀。” 原来如此。谢冬芽望向已经走到停车场的齐思甜,弯腰钻进了她的宝马车。 《江楼二十夜》的抄袭官司隐患,包括谢冬芽在内的片方负责人在谈演员的时候,都没有告诉演员团队和演员本人。其实大多数的演员和他们的经纪人,对这个问题不很敏感也不会关心,就像他们也不会太关注真正写剧本的到底是谁一样。 谢冬芽相信郝迈说的应该就是事实,昨天那场热搜只是一个出色的经纪人为自己的艺人捅下的篓子做出的修补方案。 以结果论,效果很不错。 不过,追其根究其底,谢冬芽明白了原因之后,还是生出了几分无关立场的感慨。 齐思甜是她遇到的第一个也是目前唯一一个对抄袭这个问题,表现出激烈反抗的演员。不管她的动机是什么,能做出这个举动来,她倒很想敬这位演技普通风评一般的过气流量花旦一杯酒。 谢冬芽反握了一下郝迈的手,“没事没事,齐思甜的做法虽然让我们猝不及防,但倒是歪打正着,给了我们一个很好的解决目前抄袭官司危机的办法。以后有其他合适她的项目,我们可以再合作。” “啊?”郝迈没及时反应过来。 “你们这么快就买了被抄袭作者的IP,我也挺意外的。” 郝迈无奈地笑着,“谁知道那些抄袭不抄袭的啊,是歪打正着。齐思甜就是看了自家公司买的IP清单,她自己发现的这事儿,居然还跟原著作者联系上了,人说要来现场看看,她就真把人带来了。” 谢冬芽客气地笑着,“没事没事,是我们做得不对,人家作者来也是应该,等会儿一定要把她带进会场啊。” “好。” 两人一席话说到最后仿佛肝胆相照了一般,用再一次重重互相握了下对方的手,加以总结和肯定。 何秋待郝迈昂头挺胸离开后,问谢冬芽,“郝迈这完全是甩锅给艺人了啊?他们这是要开撕了吧?” 谢冬芽沉吟一下,然后说:“虽然齐思甜离婚后需要正面的形象挽回声誉,重塑人设。但郝迈也不会轻易得罪拿S级的项目乱来。他们之间一定产生了不可调和的矛盾。” 正说着,忽然二人身后,有人唤了一声“大嫂”。 谢冬芽回头。 那人在五米开外,穿着洗旧了的羽绒服和牛仔裤,风尘仆仆的,拄着根机械拐杖,一条裤腿下空空荡荡。 谢冬芽连忙迎上去扶住他的手臂,“老三,你怎么来了?” 范有岁满脸的抱歉,“本不该来的,但我听说老二和老四过来烦过你,我想我不得不过来。大嫂,你现在有时间吗?” 谢冬芽抬腕看了一下表,“有半个小时。” 范有岁点点头,“也好,那给我二十分钟?我跟你讲点事儿,成不?” 谢冬芽没有迟疑和拒绝,她回头嘱咐何秋,“你先去会议厅。”然后搀着范有岁,“走,我们去那边的咖啡厅。” 第28章 . 范家人都有个好基因,就是长得不太显年龄。就算是少时便随他母亲在外奔波打工的范有岁,经历了经年的风吹日晒、经历了多年前的生死一线,到如今那张面孔,虽然皮糙肤黑,却还是透着股子不像他实际年龄的嫩气。 谢冬芽在范有岁出车祸时,去医院看过他一回。那时他的左腿刚被截肢,躺在床上,被医生宣布伤残等级,等着范文轩为他办理残疾人证书。 那时候的他,自己就是张证书,是范恩祖理直气壮要长子担负全家重担的人证物证。 范恩祖在病房的门口,当着来来往往的医生、护士、病人、家属,抬高了嗓门把范有岁的这条命标完了价,逼着范文轩当着围观群众的面给拍下来。 这是他最擅长的做事方法,用在范文轩身上屡试不爽。每一次,谢冬芽记得,每一次,她都没有办法硬着头皮从人们指指点点的手指和目光之下,把范文轩捞出来。 范有岁的亲妈,坚强而独立了几十年的女人,曾经也是一个毅然决然的出走的娜拉,遇到了那样的人生巨变,也无法不被击溃。她没办法拒绝仰仗丈夫的长子援救自己亲儿的这个最可能实现的解决方案。 她坐在范有岁的病床前,眼睛里头全都是卑微的乞求,就那样牢牢地瞅着范文轩。 谢冬芽知道范文轩这一次是怎么都跑不掉了。 就像在叔叔葬礼上一样,范文轩回过头来,和她隔着嘈杂的人头,匆匆对视了一眼。 就那么一眼,不过一两秒钟,他们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对方真实的无能为力。 婚姻关系就像一张被淋湿后又晒干的薄纸,手一拍,脚一踩,就碎了。 谢冬芽清清楚楚地在嘈杂的人声里,在范恩祖装腔作势的哭腔中,听到这张纸碎裂的声音。 她是有一点不甘心的,和范文轩在那张她自小就不信任的证书下,他们也算是如胶似漆地以夫妻的名义生活了三年多。 没有属于自己的房子,没关系。他们早就把南艺博士生宿舍住成了自己家。 没赚到什么钱,也没关系。他们俩都不是能轻易被过分奢侈的欲望控制的人,生活不过一日三餐而已。 带孩子这个难题,更不是难题。张诺嘴上是止不住的抱怨连连,但是在行动上大包大揽地把范亦可从婴儿养到了幼儿园小班,养得是娇嫩又骄矜,三岁就会背唐诗唱越剧。 然而呢,生活对有的人是阳光洒遍每个角落的暖房,对有的人却是不断给出一个hard模式的塔防游戏。 你能预想的难关,一一被攻克,但后面的难关,总是以出其不意的模样,教你彻底跪在生活的面前。 谢冬芽看了一眼病床上憔悴的范有岁。他昏迷了很久,那时尚未清醒。没有清醒是件好事,不用面对无赖的父亲和卑微的母亲。 谢冬芽在这一刻突然有些不合时宜的庆幸,至少自己的父亲和母亲,关上房门闹得天翻地覆,打开房门走到外面,他们还是能够维持好人类的尊严和体面。 然,这么想,又是吃不到面包为什么不吃蛋糕式的无用感慨。 现场最惨的就是这个躺在床上对所有的一切都无能为力的人。他失去一条腿,如有没有支援,生活对他来说,就是即将结束的游戏。 谢冬芽决然地转过身,才给范文轩发了一条微信,通知他去民政局拿离婚证的时间。 范文轩没有回复她的微信,但是在他们约定的时间,他准时出现了。 他们俩排在情感破裂的男男女女队伍里,聊的是张诺昨晚发给他们的范亦可完整地唱出一首《穆桂英挂帅》的视频。 “要不要报个唱歌班呢?我不想让她继续学唱戏,小老太太似的,不能像我妈那样。”谢冬芽问范文轩。 范文轩说:“还是问问妈,可可跟她的时间多,我们得尊重她的意见。” 他平时说话声音就很低沉,这天更是又低了几分。 “她肯定让可可学越剧啊,她都说了要后继有人。现在几个人听越剧啊?考戏曲学校将来不好找工作,再说了我们范亦可那个巴辣性格哪有耐心学唱戏。” 他们身后有一对自一排上来就离婚到底是谁的问题争论不休的两口子,从男的不洗碗不洗澡一直吵到女的一年换三个工作买两万块钱的包。他们休战的间隙,听到了范文轩和谢冬芽说的话。 男的对女的说:“我们离婚的理由,就不能高级一点吗?” 女的冷笑道:“高级?你脑子是坏掉的,离婚还要找什么高级的借口?” 男的振振有词,“你看看人家,人家是因为孩子教育的分歧谈离婚。你看看我们,我们吵的是什么?你嫌我不干家务我嫌你买包。我看不是我脑子有病,是你跟我脑子都有病!” 女的气急,“是你脑子有病,不要拖我下水。离婚全都是你的责任,全部都是!找什么高级理由低级理由!” 男的突然语气软了下来,“是是是,是我脑子有病。这么点鸡毛蒜皮就想跟你离婚。” 女的因为男的陡然转变的话术怔住了,倒是不知道该怎么去回应。 男的抓住女的手,“我想通了,你的问题和我的问题都是可以改的,我们为什么要闹到离婚这步田地?我们都还没有小孩,我们有改正的机会的。你能不能给我一个机会?” 女的还是一言不发,但是眼圈一红。 男的见机不可失,走出了队伍,把女的也拉了出来,“我们回去吧?” 女的点点头。 现场归于平静了一小会儿,目睹这一幕的人们,各自都做了一番心理活动。 队伍又移动了一步,又一对红本换绿本的最熟悉的陌生人各持一证逆着队伍走了出来。 于是队伍里大多数波动着心理活动的人们,心里的波浪线又平缓成直线。 范文轩是那个少数派,他伸手握紧了谢冬芽的手。 “冬冬……” 谢冬芽知道他要说什么,只是她不太敢面对着他去说,她低着头,声音冷静。 “我们说好的。” “我可以……” 范文轩的声音是略带着一点哽咽的,谢冬芽听了出来,她命令自己掩耳闭目,讲出最冷硬的话。 “你不可以。撇开我们家上亿的债务不提,我爸妈、我两个奶奶、我婶还有谢逢春,他们加起来都对付不了你爸。” 实话必定会伤透人心,但长痛一向不如短痛。 果然范文轩不再说什么了。他们肩并肩走入那扇法定的离别之门。 谢冬芽对婚姻从来不抱期待,如果不是她需要给予一个基于她个人欢愉而诞生的一条小生命的合法权利,她是绝不会给自己建立婚姻关系的机会。 她一直坚定着这个想法的。 可是,在解除这段婚姻关系的瞬间,她抬起头,看到办事员背后的玻璃窗上,映照着的自己惶惶的脸。 自这扇离别的门走出去之后,范文轩负责范文轩该负责的,谢冬芽负责谢冬芽该负责的。 开放式的关系,就是要给双方选择上的自由,不应该互相纠缠着共赴泥潭。 这就是最准确的决定,谢冬芽不断不断在内心说服着自己。 只有离婚以后,游戏才能重启。 谢冬芽很快和王康康合作了一部生活剧,情节狗血低俗,收视凯歌频奏,给叔叔的公司赚了七八百万利润,重拾了士气。 这代表着这个决定很对。 范文轩签了个编剧约,预支了稿费为范有岁赔偿给受害人,并且安顿了他们母子的生活。 这也代表着这个决定很对。 范恩祖彻底从谢家生活圈消失,他在谢教授葬礼上不体面的行为,最后只遗留成谢家亲朋好友私底下窸窸窣窣的耳语。耳语伤害不了任何人。 这更代表着这个决定很对。 一年以后,谢冬芽从来剧组探班的范文轩口中得知,范有岁身体痊愈,已经开始了新的工作。 新的游戏关卡一关关在往前过,而且每一关都完成得不错。 只是现在再回想,最难的那一关,的确是一个又一个的漩涡,一不留神就会没顶。 虽然谢冬芽是个只顾往前看的人,早就习惯把人生过成攻克关卡的战斗,但是现在看着眼前的范有岁——自己当年面临的诸多漩涡中的一个,要说没有一点点的感慨,那是假的。 只是,这几年,范文轩负责的范家诸人,从来没有出现在她的视野范围里。可就是这几天,离了奇的,居然陆续冒了出来。 谢冬芽没和范有岁打过什么交道,只从范文轩的只言片语里,分析出范有岁这个人,应该也是个老实人。 她稍稍放下戒备之心,温和而礼貌地笑笑,开门见山地问:“老三,你不会是专门来找我的吧?” 范有岁拘谨地坐在她的对面,手里捏着一只老式公文包,点了点头。 他打开了公文包,从包里拿出了两个透明文件袋,并列着放到了谢冬芽的面前。 透明文件袋内,装着的是营业执照。 谢冬芽不明所以,也就很礼貌地没去仔细瞧,只问道:“这是?” 范有岁收回双手,交握在桌前,像个乖巧认真的学生一样。 “我们老家很穷,早些年本地人想要发横财的除了去抓穿山甲偷着卖,也想不到什么发财的法子,特别是我们村。大哥是村里唯一一个考上大学还念到博士的人,别地儿的博士大学生都被当成秀才,在我们那儿,想占他便宜的人更多些。” 谢冬芽没有和范有岁深谈过,这时候才听出他说话的声音和范文轩实在很像,低低沉沉,平平稳稳,也认认真真。于是她没有做声,静静地听下去。 “我当年逃去东莞找我妈,是因为少不更事,帮人走私穿山甲打过下手,公安来抓人。大哥又是汽车又是火车,把我带回去认罪,因为没成年,被教育了一顿,倒也没判我。大哥说,要赚钱就得踏实去赚,所以我就留在我妈那儿跑货车。我不像我哥,能读书,能当笔杆子。我妈常说我老子是祖坟冒了青烟,才生得出我哥这样的人才。但也因为他是人才,他受的事儿就得比旁人多些。 “我出车祸后,大哥照顾了我一年多,后来伤好了,我也不知道该干嘛了,成天就想着是不是死了啊,别给他和我妈添麻烦了。那时候没少麻烦大哥,他两地奔波的把我从死里又救回来。为了我和我妈的生计,他想了不少办法。后来呢,他和他朋友给咱们省拍旅游纪录片,认识了几个茶农,就帮我和我妈盘了一个茶园,找了茶农还有做电商的教我们种茶卖茶。这两年气候好,我们茶园收成很好。我妈收拾了老二和老四过来帮忙,我老子那里……早几年他瞎闹腾,身上也落了点病,反正他现在看我妈眼色过活。没我妈发话,他也不敢瞎跑。” 谢冬芽呆愣着,涩涩地说:“你哥从来没跟我说过这些。” 范有岁面露愧色,“哥常说他对不住你,家里重担都在你身上。我们家这些破事儿,不能再烦你了。我妈说,当年为了我车祸那事,你俩才离的婚,害得小可可打小爸妈就分开。” 谢冬芽忙摆手:“不不不,我们俩离婚,不是因为你。” 范有岁道:“嫂子,你真像我哥说的,人太好了。咱们那儿,像我妈说的,穷山恶水出刁民,我那老子,就是欺负惯了你和我哥这样的好人。”他憨厚地搔搔头,“我今天过来,是知道老二和老四又来烦你。这两年老四被老二撺掇着,做白日梦想当明星,他俩不敢找我哥,就想找你去,跟老头子当年一个样。老四在你们家碰到你,就跟老二说着你好像还挺容易说话,两人瞒着我去寻你,我就知道要给你添麻烦了。怪我,没看好他们。” 谢冬芽释然地笑着,“我没这么容易求,他俩被你哥骂走了。” 范有岁也笑道:“他俩不知道我哥会来,要是知道,也不敢过来。但我想我哥既然来了,我这次也一定要过来见见你……” 他扶着桌面站了起来,朝谢冬芽鞠了一躬。 谢冬芽敛色站起,“老三,你这是干嘛?” 范有岁指着桌上的营业执照,他嫩气的脸上,眼神赤子一般诚诚恳恳。 “嫂子,这是我们家茶厂和网店的营业执照,法人都是我。这是我带给你看的保证书,我们家现在一年也有个几十万收入了,我虽然是个瘸子,但我也能成事儿了,家里头有我看着,不会再像以前那样了。你和我哥,好好过你们的日子,往后,有我老三给你们善后,范家人不会再到你面前丢人现眼。我给你保证!” 第29章 . 在刚认识范文轩那会儿,谢冬芽在他的面前形容过他最初给自己的感觉。 “就像许美静的歌声,干净清冽、温暖安全。” 范文轩教范亦可唱的一首老歌叫《阳光总在风雨后》,许美静干净清冽的歌声,就像风雨后的第一道阳光,虽然只有细细的一束,但是照射在每一个经历过风雨的人的心头的沟壑中。这些沟壑是那些坎坷留下的伤痕,被暖暖地抚慰着,旧日的那些创口得以痊愈。 谢冬芽转头看向窗外。 今日的日头不太盛,窗外的芭蕉树的枝叶罅隙之间,阳光稀稀疏疏地铺洒着,尽力给予着它能够贡献出的全部温暖。 她的目光停在芭蕉叶上。 “老三,谢谢你跟我说了这么多。” 她转过头来。 “你哥这个人做得多,说得少。我是知道的。很多事情我一直没有问他。如果没有你告诉我这些,我大概还要过很久很久才能知道。” 范有岁同感地点点头。 “我哥这个人重责任,只管闷头做事。以前被我爸拿捏住,就是因为他这个性格。他把我和我妈一起承担下来,也是因为他这个性格。” 谢冬芽苦笑,“这个性格挺不好的。” “我哥……”范有岁双手在桌前握成拳,似乎在下一个慎重的决定,“他以前跟我说过一句话,我印象很深。”他真诚地看向谢冬芽,“他说他的包袱很重,只有所有包袱都卸下了,他才能去追求他真正想追求的。” 谢冬芽心中一恸。 似是未知的旧伤,隐藏许久,虽已自行痊愈,但那隐痛早已是骨髓里的记忆,这一刻被剥出来,仍旧痛不自抑。 她站了起来。 “老三,我同事们在那里等我很久了,我要去工作了。我知道你连夜赶过来很累,但是我现在实在没有时间和你再拉家常了。” 范有岁紧跟着站了起来,“嫂子,你忙你的,不用管我。” 谢冬芽没能给范有岁一句完整的告别语便即转过身,疾步走出咖啡厅,生怕慢一步就会崩出一点点失常的姿态。 她现在不能让自己情绪波动到自己不能控制的范围里,五分钟后,她需要一个冷静的自己,面对甲方们、合作方们、媒体们完成她最重要的工作。 尽职的何秋侯在咖啡厅外一直等着,同何秋对上眼神的一刻,谢冬芽已经完全平静下来,递给对方一个职业的眼神,一起走向会议厅。 在经过大堂时,她们看到了裴霈和魏辙站在隐蔽的一角,正在争执着什么。 谢冬芽只是抬了一下眼,何秋马上明白了。 “我现在过去拉开魏总,让裴霈赶紧回房间。” 她才说完,裴霈已大跨步迈过来,十来秒功夫人已走到谢冬芽跟前。 “师母,我昨天不知道我男朋友来了,你放心,我不会拿他的身份来压你们。你们可以当他不存在。” “说什么呢?”紧随其后的魏辙也跟了过来,抬手就朝裴霈的后脑勺敲了一敲。 裴霈捂着后脑勺,回头怒视魏辙。 谢冬芽表情严肃,“今天这个情况,你们俩的关系暴露出来不合适。” 魏辙的表情不太严肃,“我没打算今天暴露,毕竟上班时间,不是我的作风。” “上班?”裴霈问他,一脸问号,“你到底准备做什么?” “回头告诉你。”魏辙挪动到何秋身边,“走吧,我们先进去办正事。” 裴霈虽然很想追问,但也知道此时天不时地不利。她瞪了魏辙一眼,转身离开。 谢冬芽看着裴霈的背影,笑了出来。 “小辣椒啊?” “做事情很辣手,你领教过了吧?” “后生可畏。” 魏辙做了个“请”的姿势,“走吧,谢总,我们现在去把正事办了。” 谢冬芽狐疑地看向魏辙,“魏老总,你今天是不是还要做什么出其不意的事情?” “和制片方好好配合,是我们平台的义务。”魏辙笑得高深莫测。 谢冬芽略生了些忐忑。 前方的会议厅大门大敞着。男一号女一号、诸位演员和他们的团队,媒体执证记者们、粉丝百万的自媒体小编们、剧组上下百多工作人员,都已经陆陆续续走了进去。 箭在弦上,容不得她有更多的忐忑。 谢冬芽昂了昂头,和魏辙、何秋并肩走了进去。 在前排的人群里,两位资方老板王康康和欧阳瑾瑜朝她点头,她看出了他们目光里的不甚放心和谨慎。 她也朝他们点一点头,用镇定的目光安抚他们。 郝迈领着作者走进来。不用谢冬芽提醒,何秋立刻把他们领到第一排站好。 安排发布会现场的制片主任阿放手里拿着调试好的话筒,递给谢冬芽。 谢冬芽在上台前,看到了站在第二排靠外的涂山海,不禁一怔。 涂山海友好地朝她招招手。 箭在弦上,谢冬芽想,容不得她有更多的疑惑。 谢冬芽在百多人的瞩目下,走上主席台。 台下有自媒体拿着手机开起了直播。 她拍了拍话筒,确定话筒是真的有声音,也在等待台下那些镜头差不多都调试好了。 镜头里的谢冬芽,从穿着到表情,都是一丝不苟,毫无破绽的。她拿起话筒。 “本来昨天就应该就《江楼二十夜》原著抄袭的事件,给公众一个正式的回复。但是因为我个人的犹豫,延迟到了今天。是我作为本剧制片人的失职。” 欧阳瑾瑜问身边的王康康,“小谢今天的演讲稿,你看了吗?” 王康康低声说:“她说她打了腹稿。” “你不知道她准备怎么说怎么做?” 王康康点头。 欧阳瑾瑜稍稍拔高声音,“她说岔了怎么办?这么多媒体,今天星言的魏辙都过来了。” 王康康摇摇头,笃定地,“小谢不会这么干。” “你信她?” “我信她。” 欧阳瑾瑜重新望向主席台上的谢冬芽。 谢冬芽面对众人,不疾不徐继续说道。 “《江楼二十夜》这本小说,因为新颖的题材和丰富的情节,使我产生了将它改编成连续剧的想法。当然,那时候,我并不知道题材上的创意和这些丰富的情节都来自于其他一些作者的创作。在我的坚持下,合众传媒和万马文化联合投资了这个项目,并交由我们团队承制。在筹备期间,我才知道被这本小说侵权的原创作者们通过诉诸法律的方式,为自己的作品维权。” 欧阳瑾瑜不可置信地望着谢冬芽。 她的声音低下来,“她这是……” 王康康低声接过话头,“帮我们大家把锅背了。我说过,小谢做制片人是职业的。” 谢冬芽给予了台下的媒体消化以上话术的时间,然后才往下说。 “昨天,齐思甜小姐因为原著侵权而拒演《江楼二十夜》,让我个人感到非常惭愧。我比齐思甜小姐更早知道这部作品有抄袭的实质性侵权行为,但是我没有及时终止这个项目的开发。最终让所有被侵权的作者们,在情感上受到伤害,我很抱歉。现在这部剧因为原著的侵权行为,让各合作方受到了很大的困扰,也是我作为制片人的失职。在这里,我向大家表达我最大的歉意。” 她说完这长长的一段话,朝台下众人鞠了一躬。 人群之中骚动起来,这回谢冬芽并没有给他们太多窃窃私语的时间,她抬起身,又说道。 “昨晚,经过和合作方以及我们的演员共同商讨后,我们把被侵权作者请到了现场,希望她可以代表所有被侵权的作者,接受我们的道歉。” 她话音刚落,郝迈引着年轻的作者走上台前。 年轻的作者还没有自震惊中回过神来,男一号、女一号、男二号、王康康、欧阳瑾瑜、魏辙、谢冬芽仿佛训练有素一般,齐刷刷在她的面前排好,朝她真心实意地鞠了一躬。 台下闪光灯亮成一片,景观实在壮观,情况也很罕见。 新闻价值立刻就展现出来。不止一个开着直播的编辑,被屏幕上弹出来的粉丝评论刷得卡了机。 主创藉由道歉,全部站到了台上,和谢冬芽并肩一起。 话还是由谢冬芽代表着说。 “但是,为了筹备这部剧,我们的主创团队和演员们,已经付出了很多劳动力和成本,也占用了很多公共资源。” 台下众人渐渐静了下来,等待着接下去的转折。 谢冬芽依旧是不疾不徐的语调。 “我们的剧组不会解散,将由原班人马重新创作一部优秀的原创剧。而我个人,对我这次的失职非常内疚,所以我宣布,辞去本剧组的制片人一职,由曾经制作过多部优秀剧集的制片人何秋接任。” 说完这句话,谢冬芽似卸下了全部重担一样,她垂下手,将话筒如同接力棒一样,传给走上台前的何秋。 同她一样,穿得一丝不苟的何秋握过话筒,用唇语对她说了三个字。 “你放心。” 谢冬芽心有灵犀地点了点头。 谢冬芽曾经想过在完成对赌的那天,一定要举办一个特别的仪式,把自己的工作全部交接给何秋。 这是对自己的奖励,也是对何秋的尊重。 四年多来,她被工作的枷锁紧紧锁住。 “你爱电影吗?” “你爱戏剧吗?” “你爱表演吗?” “你爱这个行业吗?” 在面试演员、面试剧组实习生的时候,总有不谙世事的初生牛犊这么问她。他们问出这些问题,不过是冀望着在她这里得到一个极为鸡汤的答案,作为自己前进动力。 谢冬芽却觉得这些问题很难去回答,她没有一次正面回答这些新人。 她爱这个行业吗? 实则不然,她当年是稀里糊涂地接受了叔叔秉承着家学渊源的建议,带着想要出去看一看的模糊念头,考入了南山艺术大学。 在校园里,她遇到了范文轩、遇到了下铺、遇到了涂山海,还有很多很多有才华的人,他们就像她无心踏入的柳林里的柳树一样,把她引进了这个世界,最后她就留了下来。 她爱这个行业吗? 怎么回答呢? 在范文轩和涂山海的处女作电影《仰望我的土地》杀青那天,草原上,蓝天无边绿地无垠,她和他们俩抱在一起欢呼,他们明明是天地间最渺小的,她却觉得他们很伟大。她听着他们的呼声久久回荡在草原上,在那回响不绝的欢呼里,她听到了自己是热爱的。 可是,当她为叔叔的公司重新签下对赌协议时,明明有百多平大的会议室,却像一个小匣子,把她框在了里面,上了锁。她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她热爱吗? 还是不热爱? 谢冬芽同何秋交接的一瞬间,她回念着这个念头。 仿佛答案在眼前,仿佛又不在。 不管怎么样,现在何秋握紧了她交过去的接力棒。 在许多年前,拖着行李找自己要兼职的何秋,斩钉截铁地告诉她。 “我喜欢讲故事,所以我要拍故事。” 她是明确自己的热爱的,所以放弃了她花了四年读的专业,破釜沉舟地转行。 许多年下来,她坚持到了现在。 谢冬芽欣慰地看着何秋站在自己的身前,用她早已经成熟的语气语调和姿势,对所有人介绍自己。 “大家好,我是制片人何秋,请大家继续我们的新剧《明月》。” 魏辙突然走到何秋面前,把话筒接了过去。 他的动作让台上所有人都有点猝不及防,因为他的身份,也没有人敢有所质疑。 魏辙拿着话筒,落落大方地朝台下笑了笑。 他说:“我们星言一直有一颗做好剧的真心。” 他说完,转头朝谢冬芽神秘地笑了一笑。 站在谢冬芽身边的王康康不自禁地捏了捏额角,同她耳语。 “魏老总这是想干嘛?” “我不知道啊。” 魏辙背对着他们,朝台下的普通人说道:“我们请到了刚刚在欧洲电影节上拿了最佳影片的《叶落》的涂山海导演,做《明月》的监制,同时也请了《叶落》的编剧、南山艺术大学的范文轩教授担任本剧的剧本总监,为这部剧保驾护航。我们会用最好的班底,用最认真的创作态度,弥补我们的失误,为观众们生产最优质的剧集。” 因为高大的魏辙挡住了谢冬芽,所以台下的普通人们没有看到谢冬芽脸上震惊的表情。 谢冬芽看到站在第二排的涂山海笑意盈盈地走了上来,站到了魏辙身边。 这是拿艺术片奖的电影导演涂山海第一次担任电视剧的监制。 监制,虽然不代表着他会提供实质性的创作工作,但是却代表了他为这部剧带来了实质性的市场价值。 上台后的涂山海,就着魏辙的话题,反客为主,介绍起《明月》这部剧的特点。他讲得特别好,好到都快让谢冬芽相信这个故事他在脑子里想了好多年一样。 但事实不是这样的,谢冬芽知道。 涂山海为什么会这么熟悉《江楼明月》剧本里的每个特点? 谢冬芽只能想到一个人。 “难怪啊……”王康康喃喃。 谢冬芽木知木觉问:“难怪什么?” 王康康说:“范教授一大早来找我。” 谢冬芽转头看向王康康。 王康康又按了按额角,一定有他很头疼的情况已经发生。 王康康低声说:“他说你接下来的项目,由他来负责。” “什么?” 王康康露出一副难以理解的表情,“他还说,这些年她为你鞠躬尽瘁,现在是把她还给我的时候了。”他说完便觉得这是一句好笑的话,真的就笑了笑,“他是不是言重了啊?这些年咱们合作得挺好的呀,说的好像我在剥削你一样。” 谢冬芽把王康康转达的前一句话,在心头滚了一遍,滚烫滚烫的,她感受到了。 她鼻子有点塞,醒鼻子时,抬头便见魏辙和涂山海两座山一样,挡在自己的面前。 在他俩的身边,何秋一副已经讲不出任何话的不可思议的表情,她的下首是喜获天降大导监制下巴都快掉到地上的蒙达。 对他们来说,是惊喜无疑了。 因为眼前这两座山的保驾护航,她、何秋、蒙达、和这个项目休戚相关的一干人等面前的一大半风险被挡住了。 “他说得对。”谢冬芽低声道。 “啊?”王康康仍是不明所以。 “康总,我这几年都没休息过,我是得休息了。” 这句话王康康秒懂,马上作出挽留,“不成啊小谢,我怎么缺得了你呢?你这次先斩后奏把秋秋放到了制片人位置上我也不放心,你得组里待着啊?涂导和范教授得你才摆得平啊。” 谢冬芽眼睛发涩,她以微笑掩饰。 “那不行的。” 王康康竭力留才,“我说行就行。” 谢冬芽只好低声说:“如果我这个制片人在剧组养胎,不是我们男一号女一号的粉丝把你撕烂,就是范教授找你拼命,你选哪一个?” 果然,王康康想好的其他挽留之辞梗在喉咙口,讲不出来了。 谢冬芽有点忍不住了。 台下的人们,还有观看直播的观众们,应该全都被涂山海滔滔不绝的绝佳口才征服了。 涂山海做了十六年导演,只拍了四部电影,其中三部拿了奖。他作风不羁、性格古怪,从不在各种公关场合出现。这是他第一次和颜悦色地和平台的负责人打配合。 谢冬芽悄无声息地,自魏辙和涂山海身后,走下了她已经完全可以心无挂碍地退下来的主席台。 她沿着墙边,朝着前方自关了一半的大门泄露进来的那一片阳光的方向走去。 她知道,那个刚刚载誉而归,炙手可热,万众瞩目,却在第一时间为她撑住这片天的人,一定在阳光之下等着她。 没想到这一章写了这么多字。 最多两章吧,就可以结束了。先撒个花,再祝大家牛年大吉! 本文出现两首歌《沉默是金》和《阳光总在风雨后》,我在这章就先附上《阳光总在风雨后》吧。 第30章 . 怎么来形容站在阳光下的范文轩呢? 他就像一棵长在悬崖上的松,茂盛挺拔,不卑不亢,虽然难免经受各种险象环生的风吹雪打,但依旧能保持昂然傲立、向阳而生的姿态。 只消对待世界的这个姿态,根本不需要任何语言,就能吸引她。 谢冬芽走出会议室,看着远远地站在酒店门外打电话的范文轩,心中作如是想法。 她朝他所在的方向走过去。 范文轩挂上了电话转过身来时,谢冬芽已经到了跟前,在离他一米的距离,她停住脚步。 “魏辙和山海,是因为你的拜托,昨天才会来剧组,是吗?” 范文轩温柔地瞅着她,点点头。 “你很早就知道《明月二十楼》这个项目的风险,很早就在安排今天的事情,是吗?” 范文轩又点了点头。 “你是不是已经和锦文姐联系好了,用山海做监制,你做剧本总监,来交换项目的报价不变?” 范文轩还是点了点头。他这次开了口,“我刚和锦文姐通完电话。” 他什么都做了,却什么都没说。 他什么都承受了,却从来都不说。 这就是他范文轩,习惯当一棵默默的松树。 谢冬芽眼睛一热。离他一米的近距离,什么都掩饰不了,她只能徒劳地低头下来。 范文轩伸出右手,捧住她的脸,接住了她再也忍不住的眼泪。 活到三十五岁上,谢冬芽一直顶自豪自己那劲儿劲儿的活法,让自己一直可以避免用眼泪表达情绪。 鲜少流的几次眼泪,都是在绝境之中唯一的宣泄和鼓励。 这是她第一次,为范文轩流眼泪。 泪滚烫地滑过面颊,她方觉这泪是落得太迟太迟了。 范文轩也知道,他像珍而重之地捧着她的脸颊,继而将她紧紧拥抱进自己的怀中。 谢冬芽闭上双眼,听着他在她头顶上的喟叹。 “冬冬。” 又止于这一声喟叹,他又什么都不说了。 所以她才知道得这么迟,因为她一直劲儿劲儿地,火车头一样在自己的人生路上身先士卒。 她一早不知道自己是这样的人,但他一早就知道她是这样的人。 在涂山海给她看的那段昏暗的视频里,只能看见范文轩的腿垂在书桌挡着铁架子床沿。 他的声音从昏暗的深处传出来。 他说:“在这个世界上,无人像她,如此待我。” 他低沉的喃喃絮语回荡在这一片无边的暗色之中。 “在这个世界上,阳光对我来说,是最奢侈的。我很少见到阳光,一直到祁老师的文轩亭,他的书桌对着窗台,朝南,我可以坐在阳光底下,安静写作业。 祁老师说走出这里,外面到处都是阳光。 走出去很难。但是他推了我一把,很大一把,我的命运就这么改变了。但是,他也只能推我这一把。很多我没办法摆脱的,他也没有办法帮我摆脱。 阿姨为了让我念书,就没有让老三继续念书,老三说,哥你成绩好,应该读书。 摆脱于我,太奢侈了。我走不了。我知道,就算凭着祁老师给我的机会,让我侥幸走了出来,但我的人生就这样了,就这样一见到底。 冬冬站在我的眼前,第一次的时候。光鲜耀眼,肆无忌惮。是我当时觉得我永远都不可能成为的那种人。 她代我做了当时我不敢做的决定——不继续给谢逢春做枪手。 这是当年的我不敢轻易拒绝的事情,她给了我拒绝的勇气和理由。 阳光,谁不留恋呢? 大四那年,和她每天骑自行车去报社的几个小时,是我最满足的时候。好像又回到了祁老师的文轩亭写作业的那些时光。 她说,师兄你应该写自己的东西。 我觉得对。 她说,师兄你在故事里写的是人性深处的追寻,得花时间写。 我觉得对。 她说,师兄我帮你做舞台剧好吗? 后来她又说,师兄我可以帮你拍电影。 她就是祁老师的文轩亭里那束阳光,给了我不切实际的渴望。” 话说到这里,范文轩的声音停了停。 涂山海带着一丝戏谑的油滑腔调幽幽地问他,“原来你把她当仙女儿啊?真是鬼迷心窍了。” 范文轩的声音复又响起来,有一种格外的认真。 “李宗盛那首歌,春风再美也比不上你的笑,没见过你的人不会明了。 是真的这样,你不会明白。 仙女帮凡人,不觉得自己在帮人。 冬冬,她就像是兴冲冲的小火车头,一个劲儿在她自己的轨道上往前冲着。 她没觉得她在帮我。她要的是她的痛快。 教训了谢逢春,她痛快。 帮她叔叔做事,她痛快。 帮她的同学找活儿谈项目,她痛快。 让我写我想写的、让我不再做别人的枪手,她痛快。 帮我们做成舞台剧,她痛快。 帮我们拍电影,她痛快。 不自觉的慷慨,才是真慷慨。不经意的侠义,才是真侠义。 但是冬冬她没这么想自己,我知道。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这就是她,她痛快地帮了我,我重新看到了阳光。” 涂山海哄着醉话缠绵起来的范文轩,“是是是,她是仙女,有仙法呢。你这一头栽的,眼里就再看不进旁人了。” 范文轩自床上坐了起来,将手臂搁在书桌上,支撑着自己的身体。他的脸庞隐在黑暗里。 “小时候在邻居家看电视,黄梅戏《天仙配》,我经常在想,真的会有仙女看上一无是处家徒四壁的村夫? 刚认识她那会儿,我时不时这么问我自己。 我不敢问她,我甚至连追她都不敢。我只能每天给她打两瓶水,和她并肩在校园里走一阵。只要就那样走着,我就满足了。她问我,愿不愿意和她建立开放式的关系。我怎么会不愿意呢?村夫怎么会拒绝下凡的仙女呢? 除了我,没人知道她为我做了多少事儿。包括她自己。 因为那些事儿,她做得痛快,她是做过了就真的做过了,她从来就没有当成回事儿。 大四那年,为了帮我爸承包个果园安排老二的出路,我把所有的积蓄都给了他们。只有她,发现我没吃饱饭,但她装着不知道的样子,送吃的喝的。她就是这样,帮人,她也不说是帮,只说是别人在帮她解决麻烦。 考博,留校,都是她在坚定我的念头。在我几乎想要放弃的时候,她就拉我一把,把我继续留在这片阳光里。 她知道我一长个阶段里只能专心写一个故事,我又不能没有钱,她费了很多心机给我拉了很多活,让我做编审,找来合拍的师弟妹写本子。又只说是大家在帮她攒项目。 她不知道她自己有这么好,只凭意气做她的事。 没有她,我又怎么写得出来这些故事呢? 她是潇洒的,我知道。她跟我好,我一定会拖累她,但是她问我愿不愿意的时候,我不舍得不愿意。 虽然当时我在想,我爸再逼我,不行我就回去种地,我的故事可以慢慢写,我先去让我爸死了妄想发财的心。 她把我留在了这里。她是我留恋的阳光,我只有同意了,她才能暂时属于我,我就重新拥有了文轩亭的那束阳光。 我是自私的吧,是的。就像把仙女的羽衣藏起来村夫,妄想拥有永远。 她告诉我她怀孕的时候,我开心疯了。我知道,仙女的羽衣,就快在我的手里了。 是的,这个念头太卑鄙了,卑鄙到开心之后我就开始犹豫。她跟着我未来不会是阳光大道。她知道,我也知道。但是让她永远在我身边的诱惑太大了。 她给可可取名范亦可,亦可亦可,和我在一起,是她觉得这样的生活也可以。和我领证结为夫妻,她觉得也可以。 可可刚生下来的时候,小小一团被我捧在掌心,我好像就捧着了仙女的羽衣。 原来我以为,她父母带给她心里的伤,让她不会在我这里停太久,但是只要那一会儿,对我就够了。我没妄想可以那么久。阳光都是握不住的。 我甚至想过,她对爱情是不敏感的,她是个凭直觉生活的人。或许有一天,她遇到可以让她打开的爱情,那个人也许不是我,我可以真诚地、尊重地把她送到那个人身边。 我高估了我自己的心胸。可可出生以后,我就一直在想,她在我身边,一辈子吧,就这样过一辈子吧。我不希望她在除了我以外的任何一个男人身边。 但是,我高估了我自己,我也是她火车头一样的人生里的最大的那个阻碍之一。 我一直挣扎在乱麻一样的人生里,是她给了我在这团乱麻里追求梦想的空间。我爸一开始找上她的时候,我就绝望了。我没有办法斩断血脉里的东西,注定握不住阳光。 她遇到的问题,我更没有办法解决。她对她家里头的人也那样,不自觉地去承担一切,不管是她的事,还是不是她的事。 我知道,那是她血脉里的东西。 而我呢,什么都不能帮她做。 哦,不对,除了离婚。 她说,这样她就不用我承担他们家的债务。这哪是我不用承担?这是她再不让我承担他们家的债务,这是她对我的保护。 就像以前的无数次,她又把所有的责任背到自己身上。她像个火车头,不顾一切穿山越岭,又像一只小蜗牛,背着重重的壳。 我对她所有不切实际的渴望,就要碎在这一回了。她要回天上去处理更棘手的麻烦了。 她走了,我不知道我还能不能把她等回来。 在这个世界上啊,无人像她,如此待我。懂我知我,把我乱麻一样的人生理得一清二楚,让我可以用现在的姿态生活。” 范文轩说完复又倒了下去,也许是重心不稳,重重地摔在了床上。 涂山海跑进了镜头里,把范文轩扶好。 他问他,“这婚都离了,还能怎么办呢?” 范文轩的口齿变得不清晰起来。 “我只愿她,能不能等等我,等我有一天,有一天有能力把所有问题都解决了,能帮她把她所有的责任都承担过来,让她不用再这么累。她就应该潇洒地,站在春风里,站在阳光下,没心没肺地、嚣张地,看着我。就像我们第一次见面那样。我不知道这一天什么时候能来,我能不能等到这一天……” 涂山海扶着他坐起来,喂他喝了水。 他安慰着他,“会来的。” 第31章 .完结章 在范文轩的怀中,谢冬芽将泪流在他的胸口。 第一次,酣畅淋漓,为他而落泪。 她确切地想着,她爱他的气息、他的拥抱、他的眼睛、他的唇、他的一切、他整个人。 这样确切的想法,是很早很早,就根植在她的潜意识里。她不知道,只有他知道。直到今日此刻,才正式在心头蔓延开来。 同时蔓延开的还有内疚。 她闷声闷气地在他胸口说:“对不起,师兄,对不起。” 范文轩轻轻吻着她头顶的发,“是我对不起你,我来晚了。冬冬,这些年你辛苦了。” 谢冬芽摇着头,“以后,你什么都要告诉我,所有的事情,你在做的事,你想做的事,你的想法,你所有的一切,你都要告诉我。你不说,我的脑子是不清楚的,我不知道的话,我的决定会伤害你的。” 范文轩的手臂紧了紧,仿佛想要和她融为一体一般。 范文轩说:“冬冬,你不要这么说,你不会伤害任何人。我知道你。” 谢冬芽仰起头,隔着自己的泪眼,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是三月的春风,是她的春风。 范文轩望住她。 “冬冬,我知道你。我知道这个项目的问题,你一定会自己扛。你会向被抄袭的作者道歉,你会为你叔叔的公司和星言视频扛下全部的责任。你会同意梁文涛的解约,你也会说服男女主角和他们的团队接受更换项目的建议。” 他说她知他懂他,但真正知她懂她的人,是他。 谢冬芽眼中的泪流得汹涌,模糊了眼睛。范文轩双手捧住她的脸,用拇指温柔地为她拭去眼泪。 他继续说道:“这样一来,项目利润下降一半。你又要多做一个项目,又要多辛苦三个月。我等不了了。冬冬,现在的我,已经可以帮你了。” 谢冬芽呜咽着,“是的,你什么都知道,但是我不知道。原来这些年里,你已经解决了你们家的事,你已经能帮我了。你做这些都是为了我,我明白得太晚了。” 他哄着她,“怎么会晚呢?这些年我们一直在一起,我们没有分开过。” 谢冬芽哭得更汹涌了,“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你怎么可以这么好?我的脑子真的太不清楚了。” 决堤的内疚和奔涌的情思,让谢冬芽根本没有办法调整好自己的情绪。 她的作劲儿又上来了,在范文轩的掌心之间哭得叫一个肝肠寸断,仿佛要将这十几年里经历的种种,甚至是这三十五年的种种,在此时此刻用眼泪洗刷一个干净。 范文轩懂了。 他放下手,任由谢冬芽伏在自己怀里哭一个痛快。 会议厅内的会议结束了,先是剧组的工作人员走了出来。 他们看到酒店门前,在范教授怀里哭得一塌糊涂的制片人,先是一愣。他们中大多数人想的是,刚才制片人下岗了,工难打,人难做,伤心也是难免的。他们一瞬间就理解了。 接着走出来的演员们。 这是他们第一次看到雷厉风行手段刁钻到业内闻名的制片人失态成这样,有些好奇又有些幸灾乐祸。但旋即想到,在这个行业里站在高处承担得就得多些,这便是高处不胜寒。 郝迈同其他人不一样,他朝范文轩递过去一个客气的关心的眼色。范文轩朝他客气地点了点头。 王康康、欧阳瑾瑜、何秋、蒙达陪着魏辙和涂山海走了出来。 他们看到在阳光下、范文轩怀里哭得抬不起头的谢冬芽,全都呆住了。 第一次和谢冬芽合作的欧阳瑾瑜敏感起来,低声问王康康,“锦文姐不是答应新方案了吗?小谢是不是压力太大了?我们这么做是不是有点过分了?要不我们给她署个总制片人?” 不知道怎么回答的王康康也焦虑起来,问何秋,“怎么哭成了这样?” 何秋关切地看着就算有再大压力也从没有在她面前哭过的谢冬芽,她也不知道如何判断这个情况。 倒是涂山海和魏辙相视一笑。 涂山海拍拍王康康的肩膀,“让他们两口子待会儿,咱们先去吃饭。” 王康康为难道:“这不大好吧?” 正说话间,忙着流眼泪的谢冬芽听到了他们说话间的动静,她从范文轩的怀里抬起头,用手背胡乱擦着眼睛。范文轩见状,从口袋里掏出餐巾纸帮她一起擦。 她低声道:“完了,被他们全看到了。” 范文轩不禁笑道:“这么大人了,还和可可一样。” 谢冬芽深深几个呼吸,把全部情绪平复下来。 “我得跟他们说几句话。”她说。 然后,她顶着两只红彤彤的眼睛,走到王康康和欧阳瑾瑜面前。 面前的几个人,都又尴尬又关心又有些好事地望着她。 谢冬芽说:“康总,欧阳总,涂山海做监制,范文轩做剧本总监,合同我们要重新谈一谈,给我们公司的份额也要调整一下。” 王康康和欧阳瑾瑜一样相视一眼,颇有被拿捏住关键的同感。 王康康打一个哈哈,“小谢啊,这个不着急。” 谢冬芽红着眼咬着牙,“我挺着急的,我今晚就要回家了,咱们快把这事儿给定了。” 这表情这姿态这话术,王康康和欧阳瑾瑜再度对视一眼。 谢冬芽之难搞,就在这里。抓住最恰当的情势,去谈最有利于她的条件。就算是失态后的她,战斗力都丝毫不减分。 谢冬芽说完朝何秋瞧了一眼,何秋立刻领会意思。 “那我们下午三点半开个会,我把会议室定了。”她说完挽住欧阳瑾瑜的手笔,“瑾瑜总,我点了你最喜欢的西湖醋鱼。” 她和蒙达连拖带拽,让王康康和欧阳瑾瑜在被拖走的情形下,只能给一个默认。 魏辙瞅着谢冬芽笑,伸出大拇指给她点了个赞,“素质太好了,什么情绪都影响不了你讲价。”他朝她身后的人摇摇头,“这点你可不如她,生意还是要她出来谈。” 范文轩笑道:“那肯定。她定方向,我做事。” 涂山海一手搭上魏辙的肩,“魏老总你放心吧,我们会把星言的活儿做得妥妥的。” 他们经过谢冬芽身边时,涂山海对谢冬芽笑道:“你办事,我放心,我和文轩的价格,还是委托你这经纪人和几位大佬谈。不管你谈什么价,我都妥。” 他说完,也同魏辙跟上了王康康等人。 望着众人散去的背影。 这些年,谢冬芽她的工作就是这样办着一幕幕的戏开戏毕,送往迎来,惯性地往前跑着,跑着。 她以为就她一个人,她本来也不在乎就她一个人,所以也只顾着一个人去跑这长长的路。 现在……她轻轻往后一倚,她的背后有人了,有温暖的后盾了。 她不再一个人了。 她对会永远会站在她身后的人说:“在下午开会前,把你和山海的价格给我。” 范文轩的声音温柔之中带着笑意,“好。”他又问,“今晚我们回家吗?” 谢冬芽点点头。 “可可再不见我们,可能要闹了。而且……”她顿了一顿,“我得做个检查,我觉得我可能又怀孕了。当然现在这个判断有点早,不过我有经验,还有直觉。我三十五了呢,生二胎可不能大意。而且我们还得去看房子,得适合两个孩子的。对了,还要好好地做做我们家小巴辣山大王的思想工作,教她当好姐姐,不能再一个人作了……” 她的手被他握住。 范文轩说:“谢頔尔。” 谢冬芽转过身问他,“什么?” “由页頔,意思是美好的頔。頔尔,美好的你。我想我们第二个孩子叫頔尔。” “頔尔,和dear也是同音。”谢冬芽红彤彤的眼睛一弯,“谢谢美好的你。” 范文轩轻轻在她额头上一吻,“是的,谢谢美好的你。” 从2020年12月13日到2021年2月25日,两个来月的时间,十万出头的字数,把这个故事写完了。感谢大家陪伴的两个月,我写得很是酣畅淋漓。这是《洁身自爱》之后,我写完的第一个小说,相隔也有五年了。 昨天在微博又在转村上春树说的一句话——“小说家一个很重要的工作是等水漫到胸口。漫到胸口之后,就可以开始写了。等待也是小说家的工作之一。”虽然我远远不可能抵达村上的高度,但是对写小说感受倒是很一致的。 冬芽文轩的故事,确实是水漫到了我的胸口,我才开始动笔的。在那之前的五年,我一直在等待。 老读者都知道,我的故事里充斥着我的各种经历。因为写作是一个掏空自己的过程,需要各种生活和思想上的储备,只有储备足够了,我想就能开始写我最想写的故事了。 《谁萌了个芽》就是这个阶段我最想写的一个故事,虽然是偶发的灵感,但是有澎湃的表达欲,我一定要把它写出来,所以我就用很快的速度写完了它。 写的过程很开心,因为没什么涩滞感,几乎一气呵成。表达了我这个阶段全部想表达的内容,塑造了两个我喜欢的人。这个连载期不长的故事,也完成了我在写作上一次心态的转变。以后会多写一些中年人的情感和职场故事吧,毕竟我也不年轻了。是吧? 也感谢大家,让我重新感受到当年连载的快意,感受到你们喜欢人物的那种感情,是激发我创作的动力。其实微信连载的版本,我是边写边发,有一些错别字和小BUG,包括下铺和被抄袭作者的名字我都没有取。这些我都会一一做袖钉,完成后应该选择一个平台发布一个修订版。未来也会出版,可能是在年底,也可能会是明年吧。 至于番外什么的,老读者都知道我最喜欢写番外了,哈哈哈,肯定是有的啦。 有好几家影视公司的朋友,在这个故事连载期间就联系我洽谈这个故事的影视改编事宜。很感谢大家。 最后,我选了一家现在最想合作的公司一起拍摄这个故事。剧本应该会在今年就启动,我自己会和最亲密的搭档一起担任编剧。 小说里的故事,是一个突发的事件链接了长达十六年的回忆,在剧本里会把这些记忆里的故事全部补充完整。演员也会选择到最合适的。 希望到时候可以呈现出更好的范文轩和谢冬芽的影像故事给大家。 感谢大家跨年的陪伴!我们番外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