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说朕不是亲爹》作者:天行有道 文案 新帝登基,两宫太后相争,各自都想将侄女许配给那位龙章凤姿的天子。 穿越来的郭暖无巧不巧,成了其中一枚棋子。 面对家族的期盼、姑母的嘱托、仇敌的白眼,郭暖压力山大,自从入宫以来,她连皇帝的面都没见着几回,还怎么争宠怀孩子? 黔驴技穷的郭暖想了个昏招,只要名分是龙种,这孩子似乎不一定得是他亲爹的孩子。 于是她盯上了那个常在身边打转的侍卫,诱他花前月下,暗通款曲,待成功怀上珠胎,再一脚将其踹开。 满月宴上,有知情者密谋告发,新后与人有私,天家血脉恐不清白。 满宫里都等着看她笑话,郭暖捏了把汗,颤巍巍正打算承认此事。 皇帝扫了眼那个与他有七八分肖似的婴孩,淡定道:“谁说不是朕亲生?站出来,朕饶他不死。” 郭暖心想,天底下竟有这种笨男人,对名声弃如敝履。 哪知回房之后,男人却幽幽看着她,“利用完了就踢开,皇后如此始乱终弃,不念旧情,可谓令人发指。” 郭暖:…… 本以为是场露水姻缘,哪知她才是遭人谋算,找谁评理啊她? 【阅读提示】 1.依旧轻喜剧风格,架空勿考据; 2.SC,1v1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天作之合 穿越时空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郭暖,陆鸣镝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正主跟马甲同时爱上我肿么破 立意:用真心换真心 第1章 面圣 郭姑娘不过偶然来一回,陛下就对…… 正德元年的春天比以往都来得早。 才进二月,天气已分外和暖,宫娥们都换上了薄薄的春裳,唯独郭太后这慈宁宫仍是窗扉紧闭,门上还挂着厚厚的帘栊,生怕一丝冷风透进来。 那自然是因为她老人家抱恙在身的缘故。 郭暖乖巧地将一个漆黑瓷盅递过去,“姑妈,您喝药。” 那其实不是药,而是各种精心熬制的补汤,还加了干果子调味,香得很呢。郭暖闻着都垂涎欲滴,若非生病的不是她,她倒想喝。 郭太后并非气若游丝,脸上甚至看不出半点病容,只是沉着有力地接过去,叹道:“这都半个多月了,还是没消息,陛下怎么想的?” 又见侄女没仔细听,光盯着案边糕点和蜜饯不放,郭太后也只能无奈道:“吃吧,既来了哀家这里,就当成自己家一样,不必拘束。” 郭暖这才放心大快朵颐起来。 她吃东西虽凶,样子倒还可爱,粉团子般的腮颊一动一动的,分外娇憨,像是某种珍禽异兽。 嘴里却含糊不清地道:“您别担心,寿康宫那边也没消息呢。” 慈宁宫的郭太后与寿康宫的郑太后,一个是新帝嫡母,一个抚育过新帝,原本两人倒也算得和睦,可自从先帝过世后,渐渐就有些暗流汹涌起来。 先帝爷去时仓促,几个年轻皇子都没来得及娶妻,当今草草即位,六宫妃位多悬,别的倒还罢了,这皇后之位务必得牢牢握在自家人手里,尤其关乎今后前程。 郭太后有些郁卒,“当初怎没想到会让郑氏捡便宜?若早知先帝爷属意这个不起眼的四皇子,哀家该早早将他抱过来才是。” 那郑氏倒是撞大运,不过有回偶来癸水,不宜面圣,便让贴身侍女代为伴驾,哪知不过一夕之欢就怀上了珠胎,又偏偏生产时血崩,留下一个四皇子,又无外祖娘家帮衬,皇帝可怜,才让郑妃代为抚养,就因为这么一出阴差阳错,才让她跟自己平起平坐,连带着郑家也跟着鸡犬升天,郭太后想起来便气不忿。 郭暖倒是安然自得,“姑母您也想想,若当初四皇子养在您膝下,先帝爷未必能放心不是?” 他们郭家虽然位高权重,可也正吃亏在这上头,父亲是朝中要员,哥哥又是镇守边关的大将军,姑母又是皇后,这样的煊赫门庭,先帝岂能不惧?姑母这些年都没皇子,只怕也是先帝爷有意防范的缘故,吃够了外戚苦头,自然想找个家世不显的储君,只能说天意如此,非人力所能为也。 侄女的聪慧令郭太后稍觉欣慰,只是她这人向来信命又不认命,先帝已经坑了她半辈子,下半辈子她断不能让郑氏骑到头上去,不管阴谋还是阳谋,这皇后之位必定是属于郭家女的。 这也正是她假借侍疾之名将侄女召来宫中的目的——无独有偶,郑太后那边也是这么干的,如今两边比赛着装病,端看谁更能沉得住气。 妃嫔名额虽无定数,皇后只得一人,两边谁都不肯松口,郭太后这边又稍稍吃亏些——因为亲疏有别,她在皇帝面前本就不太说得上话,加之阿暖虽然生得貌美如花,行动总带些孩子气,不够沉稳,那郑家小姐郑流云却据说秀外慧中,才情出众,阿暖恐怕不是对手。 这病又不能装上一年半载的,久了总会穿帮。郭太后心急如焚,催促道:“你得闲还是该去建章宫走走,皇帝甚少见你,兴许未曾看清你的样貌。” 她对侄女的美貌还是很有信心的,虽说娶妻娶贤,可男人家哪有不重色的?皇帝正值血气方刚之年,未必记得什么祖宗良训,或许一见倾心,便顺理成章立她为后了。 郭暖觉得姑母过于乐观,其实她对于入宫这档子事倒不甚在意,哪怕不许给皇帝,以她的出身也能嫁给很好;当然,或许当今为了制衡,不得不纳一个姓郭的妃妾,那她只要安心当个摆设,争不争宠的,与她有什么干系呢? 郭太后被她过于佛系的态度气着了,想要训斥,可到底是自小看着长大的,舍不得骂她——况且,一屋子都把她当宝贝似的宠着,又哪里知道人情冷暖,知道世态炎凉呢? 郭太后于是换了个主意,令人再送些点心来。 郭暖乐了,“姑母,您不是常劝我要少吃的吗?” 又说什么小姑娘要注意身材,又说什么吃太饱容易噎着,总之有一千种理由——根本原因还是觉得女孩子该文绉绉的,那郑流云听说一餐只吃半碗稀饭,所以人人都把她当闺秀模范呢。 郭太后哼道:“有你往后饿肚子的时候,趁现在自然得吃个够。” 郭暖听此话大有玄机,忙道:“什么意思?” 郭太后横她一眼,“你以为进了宫个个都能锦衣玉食养尊处优?多的是处境潦倒的妃嫔,不得宠,又没孩子,谁会正眼把你当人看?若当了皇后还好些,好歹有个六宫之主的名号,无人敢亏待你,那些个无依无靠,克扣份例都还算轻的,送来的饭食都是馊的冷的,狗都不吃,换做你能咽下去?” 郭暖果然面露怯色,“不是还有您在么……” 郭太后眼看主意奏效,愈发乘胜追击,“若哀家那日一命呜呼去了呢?再无人能庇护你,别瞧郭家眼下鲜花卓锦烈火烹油的,真要是动起刀子,也不过一句话的事,到那时外则无人帮衬,内则备受熬煎,你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可怎么过?” 郭暖的嘴张开不响了,她本来只想做一条吃饱喝足的咸鱼,但现在发现当咸鱼也不容易,至少,她所以为的虚名跟今后的衣食待遇是分不开的。 做人不能太清高。 回去路上郭暖陷入了纠结,固然姑妈所说很有道理,可争宠也的的确确是件麻烦事,明知道皇帝不待见自己,她还巴巴黏在屁股后头,好没志气。 侍女采青最能体察主子情绪,于是劝道:“姑娘,方才太后娘娘送了咱们不少点心,吃不完恐怕放坏了,不如分些给陛下吧。” 郭暖尽管有个铁胃,根本不担心吃不完的问题,可她也知道采青是在婉转给她制造机会,帮她面圣,只得叹声,“好罢。” 建章宫向来是静悄悄的,不许闲杂人等打扰,但郭暖显然不在闲人之列。 大太监福泉一瞧见她便机伶地迎上前来,笑容分外体贴,“郭姑娘,您也来了。” 郭暖敏锐地注意到那个也字,眉头一皱,“还有谁?” 福泉向廊下努努嘴,郭暖循声望去,便看到一袭青衫的郑流云正立在廊下,不知等了多少时候——能进来院子,不代表能进去寝殿,那扇薄薄的木扉可是绝对禁令。 郭暖便过去与她招呼,“郑妹妹,你也来了。” 郑流云比她小两个月,喊她一声姐姐也无妨,但对方显然不这么想——在宫里向来以地位论尊卑,叫一声姐姐,就好像默认郭暖会成为皇后似的,自己无形中也矮一截。 因此郑流云只轻轻点头示意。 郑氏历代书香,郑流云又曾于女子诗会上一举夺得文魁之命,也的确有骄傲的资本。尽管她目无下尘,郭暖也不计较——草包有草包的优势,譬如有些事她做得,郑流云就做不来。 郭暖放下食盒,走到窗台下甜甜唤道:“表哥~” 还故意拖长尾音,好让嗓子更绵软些。 她知道陆鸣镝这时候必定在批阅奏章,且必定已批阅了两三个时辰,正是又累又渴的时候——自然是花钱买来的消息,御前的小太监都是这么捞外快的。 当然,是郑流云花的钱,她只要跟在身后坐收渔利便好,否则怎这么巧便撞上了? 郑流云没想到她竟敢明公正气唤表哥,正经那是她表哥,对方凭什么喊? 但陛下规矩得唤郭太后一声嫡母,郭暖如此叫法也不算错,只能说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郑流云银牙暗咬,又不好在她后头跟着喊,倒好像拾人牙慧,只能维持好涵养,“陛下朝政忙碌,恐怕没工夫见姐姐。” 到底还是不情不愿喊了声姐姐,否则气氛僵持不下,倒显得她不会做人。 郭暖笑了笑,轻快地道:“我知道啊,我就是告诉表哥一声,让他晓得我来过了。” 说完,就把食盒里的糕点和茶饮都拿给福泉,请他送进去,“那茶水恐怕有些半温,顶好放在小吊炉上煨一煨,喝起来更畅口,出的颜色也好看。” 福泉含笑接过。 郭暖又轻倩地对郑流云施了一礼,“郑妹妹,我先走了,你慢慢候着吧。”她才没兴趣站着干等。 说完,便扶着采青的手姗姗离去。 郑流云:……忽然觉得有备而来的自己像个傻瓜。 福泉又好心转向她,“郑姑娘,您带的东西可要老奴帮忙送进去?” 郑流云很有些窘,她捎来的其实是一副珍珑棋局,准备等皇帝清闲时一同参详的,顺便也增加些相处时间。 但看来皇帝根本不给机会,她只能仓皇掩面,狼狈而逃。 福泉如约将食盒送进去,虽然陛下不一定会亲尝,多半都赏了下人,但作为奴仆,他的职责得尽到。 还特意解释了一番,“郭姑娘盛情难却,也实在叫人不好推脱。” 其实他不说陆鸣镝也知道是谁送的,方才那声表哥可谓清清楚楚。 默默捻了一块云片糕,陆鸣镝忽问道:“你说,郭家和郑家谁对朕更有心?” 福泉笑道:“老奴可说不好,郑姑娘内秀于心,郭姑娘娇甜讨喜,都是一等一的人才。” 如今两家之争愈演愈烈,可陛下是极有主意的人,他自然也不能偏袒,两边都夸夸也不会少块肉。 就不知陛下自个儿属意的是哪边……正神游时,福泉就看到皇帝将糕点放进嘴里,虽不关他的事,仍难免诧道:“陛下往日从来不尝的,今日怎么偏偏尝了?” 皇帝缓缓咀嚼完,拿帕子揩了揩嘴,淡漠道:“是啊,她好几日都没过来,怎么今日偏偏来了?” 以前虽也常送东西,但多是托侍人过来,她自己甚少亲临,除了刚进宫那回,是什么令这女孩子改了主意? 福泉:…… 郑姑娘天天风雨无阻过来点卯,也不见陛下白问半句;郭姑娘不过偶然来一回,陛下就对她有兴趣了。 这世道真是没天理。 第2章 演戏 孔雀肉很好吃吗? 郭太后得知侄女听自己的话去了一趟建章宫,甚觉欣慰,虽然没见上面,一口也吃不成个大胖子——再说,那郑家的不也没见着吗?可见皇帝这点至少一视同仁。 郭暖扁着嘴,“可是我送了那么些好吃的点心,都糟蹋了。” 虽然知道皇帝不肯承情,可一想到陆鸣镝保不齐把她送的糕点扔掉,或者干脆喂给廊下的小雀儿,她就觉得暴殄天物——当然换成是她,也未必敢吃仇家送的食物,他跟着郑太后耳濡目染,岂有不多加防范的? 郭太后笑道:“真是孩子气,皇帝可没你这般小心眼,那御前也不是没试毒的人。” 东西还在其次,重要的是心意,这么日积月累的,皇帝总会看到郭家人的诚心,到时候水到渠成,暖丫头也能顺理成章接驾了。 郭太后遂叮嘱道:“以后还得再勤快些,你不送,保不齐就让别家占了便宜,莫不成让郑氏爬到咱们头上么?” 想到郑流云对自己明显的敌意,郭暖还是勉强应承下来,不过暗戳戳地打算,再送时把自己喜欢的都留下,不喜欢的挑出来,如此既不损姑母的计划,也碍不着自己口福。 郭暖觉得这主意聪明极了。 黄昏时御前内宦送了回礼来,是一匣子内造的糕饼,包装十分精巧,且易于存放。 郭暖很高兴,但郭太后听闻郑流云得了一套碧玉棋子时,眼神不由得黯了黯,“你退下吧。” 内宦离去后,郭太后不免感叹,“看来,皇帝还是更在意郑家。” 两件礼品看似投其所好,价值却天壤之别,先前她原以为自己侄女能凭美貌脱颖而出,可如今瞧着,皇帝到底是更喜欢腹有诗书气自华的。 郭暖却不甚介意,反倒喜上眉梢,郭家富贵无匹,她又不缺金子宝石珍珠玛瑙的,倒是这种样式的点心从未见过,不知用些什么干果切成丝,五颜六色地点缀在软糯顺滑的奶团子上,甚是喜庆热闹。 美滋滋地享用完一个,郭暖道:“姑母,您说得对,投我以桃,报之以李,陛下这不是很识趣吗?” 郭太后就觉得侄女真是傻人有傻福。 之后几日,郭暖照常送些汤汤水水的过去,考虑到宫中“食不过三”的规矩,送去的食物也都是不重样的,可惜皇帝那儿却再不见什么打赏——郭暖小小地生了点闷气,后来听说是苏州进贡的点心才释然。 她又不是杨贵妃,要人千里迢迢运荔枝,有得吃就不错了。 倒是郑流云分外得意,恨不得天天将那副棋子带在身上,好时时抚摸。 她见到郭暖就忍不住刺上两句,“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姐姐还真是勤耕不辍。” 幸好陛下不是有眼无珠之人,看不上这等绣花枕头。 郭暖笑道:“妹妹可要我陪你下棋么?” 郑流云睨她一眼,“你还懂下棋?” 郭暖道:“我是不会,但妹妹可以教呀!” 郑流云嗤道:“算了吧。” 当她看不出郭暖多少斤两,跟她对弈,无异于对牛弹琴。 郭暖于是摇头晃脑,“看来妹妹想觅的是尘世知音,这样孤高之人,怎么倒进宫来了呢?岂不闻脏唐臭汉,宫廷里污秽之事是最多的。” 郑流云没想到她这样能言巧辩,一时反倒难以驳回,只能拿大帽子压她,“你在暗讽陛下?” 什么脏唐臭汉,岂不连本朝也给骂进去了,真是口无遮拦。 郭暖眼珠滴溜溜一转,“我说的是谁,妹妹难道听不出来?” 郑太后昔年可是指婚给江都王的,后来江都王谋逆获罪,病死牢中,郑太后才得以进宫侍奉先帝——到底是不是病死,还有待商榷呢。 这本是一段秘辛,郑家也只有寥寥几个人知道,郑流云断想不到会从郭暖口中听闻,再要辩下去,又恐怕牵扯出更多,只能拂袖离开。 连吵架都找不到对手,郭暖百无聊赖地站了一会儿,方才走到窗外,隔着门帘小声道:“陛下,我把食盒放在廊下了,里头有一盅罗汉果茶,您记得趁热服用,听福公公说,您最近嗽了两声,这茶治咽痛是顶好的。” 而且罗汉果滋味甜如蜜糖,哪怕不当药汤,当饮料喝也不错,郭暖喉间明显咕咽了一下。 想了想,又添上句,“还有,您前几天送的点心很可口,太后她老人家也觉得不错。” 暗示对方可以接着送。 四下无人,她就不大敢叫表哥了,之前是故意跟郑流云赌气,谁都知晓她跟陆鸣镝的关系没亲近到那份上——她是想当皇后,但在摸清楚对方脾气之前,过于亲近当然是不妥的。 而且她的目的也只是皇后,在这个基础上,好感度不高不低就行——恰如姑母所说,有个皇后的位份,失宠了也无人敢克扣份例,她大可以关起门来开开心心过自己的小日子。 在心中默默祝祷了一番,郭暖方悠然离开。 她自然未曾留意,那深红的拱门里伸出一只修长手臂来,默不作声地将食盒拎进去。 * 郭暖勤勤恳恳当了小半月的合同工,总算盼来了御驾亲至。 慈宁宫立刻忙乱起来,搬桌椅的搬桌椅,收东西的收东西——供桌上还摆着一盆香喷喷的红烧肉呢,病人哪吃得了这个,一看就得穿帮。 郭暖情急生智,干脆将红烧肉藏在床底下,又往销金兽头里扔了块紫檀香,让香气袅袅散发出来。 做完这些,才为姑母褪去钗环,扶她到床上躺下。 郭太后也没想到皇帝来得这样突然,但来了便是机会,遂暗示侄女见机行事,务必留住皇上。 郭暖:……她倒是想,也得对方肯呀。 此时人已至门前,陆鸣镝一进来就闻见那股沉重的烟气,下意识皱眉。 郭暖察言观色,陪笑道:“太后娘娘这些天一直卧病,又喝了许多苦药,嫌屋子里药味太重,才让臣女拿香熏一熏。” 皇帝嗯了声,却一眼看到她衣袖上沾染的油渍,还有唇边疑似肉渣——生病?吃肉倒吃得很欢呢。 郭暖被他盯得有些发虚,心想莫不是哪里穿帮?不对呀,她明明表现得很好。 到底郭太后机警,轻轻咳嗽了两声,让侄女过去扶她。 皇帝只能跟去询问,“母后最近可好些了?” 他称嫡母是母后,对郑太后却是母亲,可见到底有亲疏之分的。 郭太后便叹道:“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哀家偌大年岁,哪怕就此去陪伴先帝爷使得,只可怜暖丫头无依无靠,今后有谁来照拂?” 郭暖心想她爹娘都还健在呢,这话听着怎好似父母双亡一般? 不过郭太后戏瘾大发,郭暖也只能陪着表演,泪眼汪汪地唤道:“姑母,您千万别这么说,您走了我还怎么活呀……” 陆鸣镝不为所动,显然这样的把戏看了不止一遍——没准郑太后那边也是这么做作的。 郭暖不免略觉尴尬,且她没有演艺经验,泪水毕竟有限,只能设法转移话题,“陛下用过膳不曾?如不嫌弃,臣女这便令小厨房准备。” 皇帝这回没拒绝,好容易来一遭,总得表现点诚意,除了一支千年山参外,还有上回送的那种苏州点心。 郭暖很克制自己没流露出过分喜悦,只小心翼翼接过,细声细气道:“谢陛下。” 姑母告诫过她,当皇后就该有皇后的体统,行不动裙笑不露齿是基本的,除此之外,说话也只许用三分音量,吃饭更是越斯文有礼越好——太豪迈是会遭人耻笑的。 面对美食的诱惑,郭暖强自按捺,一粒米恨不得分十次咽下,自信哪怕郑流云在场,也不可能表现得比她更好。 皇帝饶有兴味,“郭姑娘这样寡言少食,何以相貌不见清减?” 这是变相说她胖呢,郭暖暗暗着恼,其实她也就是正常小姑娘的身材,无非脸颊稍稍圆润点,再加上一个弱不胜衣的郑流云比着——拒绝内卷,从我做起,郭暖可不打算为了迎合时下审美就去节食。 当然对皇帝是不能这么说的,郭暖只面露忧色,“许是近来为侍奉太后娘娘,昼伏夜行,晨昏颠倒,脸上有少许浮肿。” 皇帝下意识就有种捏捏那圆滚滚脸颊的冲动,到底是水肿还是长肉,摸一摸应该能分清的。 可惜慈宁宫不能造次,皇帝唯有遗憾起身,“那郭姑娘该好好休息,朕改日再来造访。” 郭暖暗暗自悔,早知道就不说那句话了,又不好开口挽留,太主动不是大家闺秀的做派。 不过这人也真个促狭,看不出来她是玩笑么,居然还当真。 临行前,陆鸣镝不经意扫了眼床底,郭暖生怕他注意那碗红烧肉——虽然用布盖住了,不过皇帝眼尖,很可能看出来,遂急忙打岔,“天黑了,怕路滑难行,陛下可要人送一送么?” “不必了,有福泉在,他会安排好的。” 意料之中的拒绝,郭暖不能不感到挫败,要压抑自己的本性去讨好一个男人无疑是很艰难的,但为了家族和自身,她却不得不如此。 有没有什么简便又高效的法子呢? 皇帝忽道:“朕听闻上林苑新来了一批天鹅和孔雀,甚是引人瞩目,郭姑娘若得闲,不妨过去散淡散淡,总好过成天闷在屋里。” 郭暖怔怔抬头,“孔雀肉很好吃吗?”鹅肉她倒是尝过。 皇帝:…… 第3章 夜会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他今日算体…… 宫中没有不透风的墙,皇帝去慈宁宫的消息自然也传到寿康宫。 郑太后的病情又加重了。 福泉小心翼翼地道:“说是从黄昏时便目眩不止,原本还能扎挣着用两口膳的,这会子却连床都下不来……” 心里也埋怨郑太后这戏码演得拙劣,都说病去如抽丝,哪有像她老人家这样的?若真那么急,不该连夜去请太医么,怎么先跑到陛下这儿呢? 寿康宫可还先住着一位没出阁的郑姑娘呢。 可谁叫郑太后名义上是陛下养母,又是自小带大的,连玉牒上都记了名,其实就跟生母差不多,陛下不能不顾念一个孝字。 福泉陪笑道:“您还是去瞧瞧吧,或许太后她老人家心怀开朗,一见您便好起来了。” 陆鸣镝面无波澜,“传朕口谕,将太医院最好的圣手调去侍奉,若实在危险,朕再去不迟。” 福泉只好答应着,陛下此举也算全了郑太后颜面,回回如此,得寸进尺,陛下哪还剩得耐心。 况且,自从陛下登基以来,已接连提拔了几位郑氏官员,虽不至于同郭家分庭抗礼,比先前可风光多了——再说,郭家可是实打实用军功换来的爵位,郑家有什么?全仗着裙带关系混到现在,若郑太后还不知足,那简直是往陛下心口戳刀子。 陆鸣镝却不禁想起江都王府那桩旧案,有个乳母,本是侍奉郑太后多年,后来不知怎的被打发出去,偶然又卷入官司,陆鸣镝本想将她捞出来,哪知郑太后却一改往日温柔慈和,力图严惩,那乳母临死前却告诉他一桩秘辛,道是昔年郑妃府上那个侍婢并非生产当日血崩,而是过了三天才死的。 其中蹊跷,着实值得推敲。 只是时隔多年,人证物证俱已湮灭,陆鸣镝纵使心有疑虑,也不能就此认定乃郑太后所为,何况,郑太后对他也着实不错,从未露出一点坏形儿,若真是那乳母刻意栽赃,那自己反倒成了不孝之人。 但也正因如此,陆鸣镝多少有些芥蒂,对于郑家举荐的人也多少有些不快。 福泉从他会走路时就跟着他,对这位小主子的处境自然深表同情,自幼失恃,对于宫里的孩子不知多少折磨,跌跌撞撞走到现在,也该有个作伴的人了。 福泉推心置腹道:“陛下,不管怎说,这皇后之位早晚得立的,您若不中意郑小姐,那就从其他士族里头挑一个可心的便是,也趁早绝了太后的念头。” 想了想,“其实太后娘娘的眼光也不错,郑姑娘品格端方,温婉贤良,的确是上佳人选。” 陆鸣镝哂道:“朕是娶妻,又非招女夫子,枕席之间还得听人念叨么?” 且他与郑流云虽没见过几次,听宫里人讲起,已知这女子多么有板有眼,完美得像个假人,又唯太后之命是从。纵使扶她坐上后位,也不过一个木偶傀儡。 福泉懂了,敢情皇帝喜欢鲜活有乐子的,遂含笑道:“郭姑娘口角俏皮,正合君意。” 陆鸣镝不作声,想起适才会晤,先前窗下听她与郑流云拌嘴,倒是机灵多变,一见了面不知怎的就正衿敛容起来,笑也不敢笑,动也不敢动,满嘴颂圣之语,他有那么可怕么? 看来皇帝对两边都不太满意啊。福泉也无法了,“礼部尚书大人为筹措选秀,送了各世家贵女的画像来,陛下得闲时再慢慢挑拣吧。” 陆鸣镝唔了声,手指抚到案上一块冰凉光滑的物事——那是西域使节朝拜时赠的人-皮面具,据说可与肌肤密合,日光下看不出半分破绽。 也只有在面具下,他才能获得片刻自由。 福泉离开后,一个人影蓦然从帘后现身,倏忽消失不见。 * 太后用完膳惯例要小憩一会儿。 郭暖蹑手蹑脚地穿上披风出来,准备去上林苑看看新鲜,反正离此也不远,应该能赶在掌灯之前返回。 采青有点担忧,“姑娘,您真要吃孔雀肉啊?” 听说孔雀是天竺国的圣物,虽说他国的律法管不到咱们大梁,可这样美丽的生灵落入肚腹,怎么想都有些不忍。 郭暖摆摆手,“你想多了。” 她也就是随口一说,可没认真打算用孔雀来入膳,别看鸟儿生得高大,除去那长长的羽毛,身无二两肉,光开膛破肚就得费半天功夫,还不如鸡鸭鲜嫩味美。 她倒是想碰碰运气,看能否抓两只兔子——彼时调味品尚不发达,川菜在京城也不具盛名,麻辣兔头是做不了了,五香的也很好吃呢。 采青:……所以还是图口腹之欲,小姐生得花容月貌,行事却如盗袥一般,明明小时候还不这样,真是怪事。 她是劝不住的,主仆俩齐齐来到上林苑,湖面骤冷,凝着一层薄薄的冰,当然也并未见着那传闻里美丽动人的白天鹅。 郭暖有些失望,小声同采青咬耳朵,“看来陛下是诳咱们的。” 陆鸣镝本来站在湖边吹风,不欲搭理两个窸窸窣窣的小姑娘,但因为自幼习武的缘故,听觉格外敏锐,加之那话牵扯到自己,忍不住开口道:“已经入夜,天鹅自然亦已返巢,姑娘不如明日再来。” 郭暖唬了一跳,没注意那里立着个人,还以为是棵大树成精了。 直到陆鸣镝转过身来,看轮廓确实有几分人样,郭暖才松口气,按着胸口道:“公子安好。” 听声音不像是太监,也没太监那股卑躬屈膝的做派,想必是个侍卫,但侍卫也有不少从世家大族里头选的,自然还是尊重点好。 她自然没认出这人身份——那人-皮面具几可乱真,加之陆鸣镝身着便装,刻意压着嗓子,怎么分辨得出来呢?她本来也只见过皇帝寥寥数面,还都低着头。 不过侍卫会有来兽苑当差的吗?这里地方偏僻,气味腌臜,且几乎不可能遇上贵人——她这种奇葩是例外——等于绝了仕途。 但凡家里有点门路,也不会将爱子送来此处受苦。郭暖一时有些同情,让采青翻出两枚金髁子来,递到他手上,“公子如有机会,还是趁早另谋高就罢。” 陆鸣镝沉默望着掌心里的小金块,这女子把他想成什么了? 不过他也没拒绝,只道:“郭姑娘真是乐善好施。” 郭暖讶道:“你怎么知道我姓郭?” 陆鸣镝后悔失言,好在他有的是法子弥补,镇定道:“听闻陛下请来两位正值芳龄的小姐,郭小姐貌比姮娥,令人见之难忘,微臣自然一眼便认得出来。” 一般人这种时候就该表示谦虚了,但郭暖只是笑嘻嘻的,“算你有点眼力,我也这么想。” 论相貌,郑流云哪里比得上她——差十倍都不止呢。 陆鸣镝:……很好,很自信。 心里倒是对郭家养女的方式有了别样认知——这家人真心想将女儿送来当皇后么?看起来可是一点不像。 郭暖受到恭维,下意识就觉得此人亲切起来了,上前巴巴问道:“你知道哪儿能看孔雀么?” 来都来了,总不能无功而返。 这时候孔雀当然也已上笼,但望着那双澄明渴望的眸子,陆鸣镝无端说不出拒绝的话,只能简短道:“随我来。” 他猫腰钻过一处栅栏,看林人就睡在枫林边上的小屋,因为年老又耳聋,半分动静都听不到,自己的鼾声倒是比雷都响。 还是皇子时陆鸣镝就来过数次,自然轻车熟路,不多时便取来钥匙,将足有人高的铁笼打开。 许是刚来大梁国,还在倒时差,孔雀们尚未休息,反而精神抖擞地在笼中闲庭信步。 郭暖远看不够,索性提着裙子越过栅栏,气喘吁吁上前打量起来。 还没开屏的孔雀当然不如想象中耀眼,淡淡的月光映在灰蓝尾羽中,倒有种迷人情致。 郭暖本来想伸手摸摸它们,又怕伤着那华丽的羽毛,遂扭头问对面,“它们吃什么?” 看样子竟想亲自喂食。 陆鸣镝本想说这天竺来的神鸟饲喂都是活物,哪里会专程备有饵食,就见郭暖已抓了把喂鸡鸭用的谷米,颠颠向笼中跑去。 骇人的是孔雀们竟吃得很欢。 郭暖得意道:“很好养活嘛。” 陆鸣镝:…… 他发现自己今日沉默的次数未免太多,大抵是这姑娘的性情过于豁达,不能以常理揆之。 郭暖喂完那只靠近她的雌孔雀,正准备再喂雄的,哪知旁边草丛里忽然钻出一条灰溜溜的长虫来。 陆鸣镝不禁蓄势待发,虽看出那蛇无毒,但姑娘家的,被咬一口若留了疤也是大事,正要出手,说时迟那时快,大孔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叼住蛇头,啊呜一口就吞了进去。 郭暖呆了呆,“原来孔雀是吃蛇的。” 陆鸣镝以为她被吓住了——也是好事,这会子不再馋孔雀肉了吧? 不过年纪轻轻的,又经历过此等凶险,别吓出病才好,陆鸣镝正踌躇要不要上前安慰,哪知郭暖仍紧盯着牢笼,目露向往之意。 难道还在垂涎?陆鸣镝皱起眉头。 小姑娘此时却拿棍子戳了戳他衣角,低声道:“这附近还有那种蛇吗?” 水律蛇做的溜蛇段无论椒盐还是爆炒都堪称美味,煮汤喝更是鲜得很呢。 如果可以的话,她甚至想花钱请此人帮忙捉几条——不是收了她两枚金髁子吗? 陆鸣镝:……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他今日算体会到了。 第4章 不解风情 皇帝绕这么一个大弯子,或许…… 陆鸣镝最终还是没同意帮她抓蛇——倒不是因他害怕,而是这东西弄回去也没法处理,御膳房的厨子都是术业有专攻,为金枝玉叶的主子们服务的,谁会专门点这个? 不过他答应空闲时会帮小姑娘逮两只兔子,这个倒是容易,院里本来就有饲喂的。 郭暖微表遗憾,“好吧,那你可别忘了。” 陆鸣镝觉得纳罕,寻常姑娘家都喜欢小猫小狗的,见了那毛茸茸的物事也只感到亲切,哪像眼前这位,成天就想着吃。 郭暖理直气壮道:“我不吃,早晚也会进狮子老虎的嘴,难道给猛兽当饲料更痛快吗?” 兔兔那么可爱,当然得尝尝鲜呢。 陆鸣镝:…… 他怀疑郭家从来没给女儿吃饱过,何至于养出这副脾气,兔子倒也罢了,连蛇肉都敢肖想,真是胆大包天。 当然这些不关他的事,陆鸣镝只淡淡道:“女子该以温婉贞顺为宜,以后这种话别在人前说了。” “我自然省得,在陛下面前装得可乖呢。”郭暖皱了皱小巧的鼻梁,很不满别人把她当傻子。 陆鸣镝:……先前是谁暴露心声问起孔雀肉的? 何况正主儿就在眼前呢。 陆鸣镝郑重地将两枚金髁子交给她,“东西还你。” 郭暖诧道:“你不要?” 陆鸣镝稍微抿唇,“你虽是世家之女,在宫中也不该随便露富,宫中人心叵测,你若给了他们一回好处,往后只怕变本加厉,这样收买来的名声又有何用?” 小姑娘有点愠怒,也有点委屈,这世上还有不为钱动心的,“我是真心想帮你。” 十两金子的用处大着呢,好歹能换个轻省些的活计。 陆鸣镝轻易读懂她眼中的情绪,好笑道:“我在此处过得很好,什么青云路,登天梯,于我不过浮云耳。” 何况他自己的身份便贵不可言——说出来怕吓死她。 郭暖是个豁达之人,对方执意不要,她也就不勉强收下了,当然兔肉还是得照办,大不了论斤两买便是。 回去路上,采青面露狐疑,“姑娘,我觉得此人有些古怪。” 进宫也有段日子了,采青借着串门,将各宫的面孔都记了个八九不离十,唯独这一位有些眼生,若说是新拨来的,何以不见消息?再说两宫太后都病着,谁有空闲调配人手呢? “该不会……那人其实是陛下?”采青被自己的猜测吓了一跳,若真如此,小姐方才的言论也太出格了——半点不像个名门淑媛。 郭暖倒是放心,“不会的。” 方才虽没细看,月色下只觉此人容貌平平无奇,比起皇帝可差远了,但是更具亲和力。 皇帝就太凶了点,明明年纪轻轻的,为何成日板着张脸?吓煞人。 郭暖对于终身大事其实是有点抵触的,但想到皇后的日子也清闲,只需初一十五地应个卯即可,如此想想,也就不那么难接受了。 慈宁宫已经掌灯,郭太后打了会盹,这会子睡醒惺忪的,“阿暖,你怎么才回来?” 郭暖上前给老人家捏了捏肩膀,陪笑道:“我看后山的槐花开了不曾,想打些下来做槐花饭呢。” 主仆俩都心照不宣没提起上林苑中事,本朝礼教虽不十分严苛,可宫中女眷私会外男总是桩禁忌——虽说郭暖行的端做得正,称不上私会,可三人成虎,谣言是不得不防的。 加之她当前的首要任务是做皇后,其他的都得往后稍稍。 这一晚郭暖做了个梦,梦见自己成了掌勺的大厨,锅里炖着清甜的蛇羹,那蛇头不知怎的活了过来,张嘴要往她胳膊上咬去,多亏一个俊秀的少年侠士及时拔剑守卫了她的安全,之后就和话本子里的走向如出一辙了。 早膳时,郭太后见侄女魂不守舍,只当她仍在为后位犯愁,倒反过来劝她,“你放心,哀家便是拼了老命,也不能让郑家人得意去。” 不就是装可怜卖惨么?她就不信熬不过那个弱不禁风的郑太后,装病也是需要力气的,这么天长日久地拖下去,郑太后先得急出病来——用不着郭家出手,老天爷就该收了她。 郭暖突发奇想,“姑母,您说咱要是先下手为强,戳穿那位的把戏该怎么样?” 虽说看在母子情分上,皇帝不会计较郑氏是否真病,但郑流云铁定不能以侍疾之名在寿康宫住下去了。 少一个竞争对手,她的胜算便大得多。 郭太后觉得是个主意,但她可不放心侄女单独去寿康宫,那不是送羊入虎口么? 郭暖信心满满地道:“您放心,她们还能生吃了我不成?纵然无果,也不过费点见面礼而已。” 午后郭暖便准备了几匹绸缎尺头,优哉游哉准备去往寿康宫,也是她运气好,路上正撞见御驾。 明黄色的銮舆经过前,郭暖已规规矩矩站到朱红的官道旁。 皇帝木然看着她,“郭姑娘欲往何处?” 他居然主动跟自己招呼,倒是件稀罕事,郭暖于是大着胆子道:“陛下要探望郑太后么?正好臣女亦有此打算,若您不介意,臣女可否随行?” 皇帝颔首,并示意她坐上銮舆。 这下郭暖可真有点受宠若惊了,忙道:“陛下还请先行,臣女随后即可。” 她可没胆子与皇帝共乘,何况,却辇之德本身便是嫔妃的准则,若后位以此作考核,她万万不能犯禁。 皇帝意兴阑珊,“随你吧。” 还是私底下相处有意思,这么居高临下地说话总像缺了点什么。 郭暖小心翼翼缀在队伍后头,一路上安分受礼,未有丝毫逾越之举,福泉看着倒觉欣慰,谁说郭家不会调-教?大体上看着还是不差呢。 郑流云早已从宦者那里得知皇帝要过来,早早在门前做好接驾的打算,不过当看到那个跟屁虫一样的郭暖后,脸上的笑容便着实有些绷不住了。 郭暖狐假虎威,借着皇帝的势生生受了她一礼,还故作张致地道:“郑妹妹,你不必如此客气的。” 郑流云觉得这人简直是自己命里的煞星,表哥怎么会把她带来呢? 皇帝似乎并未察觉到两人间暗流涌动,只淡淡道:“母后何在?” 郑流云道:“太后娘娘服完药歇下了,陛下您不妨稍坐片刻。” 说完便亲自沏茶来,她有一套点茶的好功夫,翠绿色的茶沫在玄色杯盏中缓缓晕染开来,最终漾成一朵硕大的牡丹。 郭暖啧啧称奇,“妹妹手艺之精妙,可与明翠楼的大师傅相较了。” 郑流云脸上一黑,她又不是专职伺候人的,喝了她的茶,还说这些不咸不淡的揶揄话。 若是平时发作便发作了,当着皇帝的面可不能坏修养,郑流云只能咬牙忍下来。 郭暖等皇帝尝完了,才跟着一饮而尽,以免逾越,又好奇问道:“为何点出来的花样是牡丹,有何讲究么?” 那自然是因为牡丹乃花中魁首,暗示表哥她才是可堪执掌后位的人选——可惜多了个碍事的郭暖,郑流云实在没法往自己脸上贴金,只能尴尬地笑了笑。 但也不肯白白错过这次机会,遂转头柔声道:“前儿陛下命福公公送来的那碧玉棋子,臣女实在舍不得动用,放在多宝阁上时时赏玩,见物如见人……” 满以为措辞很够情肠婉转,哪知偏偏有人煞风景,“郑妹妹蕙质兰心,岂不闻棋子只是在棋盘才能发挥作用,你这样束之高阁而不用,和寻常的珍珠玉石有何分别,不是明摆着糟蹋陛下心意么?” 郑流云恨不得拿针线将她的嘴缝上,哪有这样不会看场合的人? 皇帝唇边却露出一抹微不可见的笑容,闲闲道:“母后醒了不曾?朕还有折子得批,恐怕待不了多少时候。” 郑流云生怕前功尽弃,忙搴帘往内殿去,哪知郭暖这个厚脸皮的竟也跟进来。 看她意欲上前,郑流云几乎气急败坏,忙夺过案上汤碗,“姑母向来不喜外人伺候,这里有我便好。” 也顾不得在表哥面前维持形象了,生怕被人发现郑太后病情异样。 郭暖翘首以盼,故作关切,“若实在紧急,我倒是认得一位相熟的大夫,祖上六代都精通岐黄之术,或许请他瞧瞧,太后娘娘便好多了。” 郑流云几乎生硬地拒绝,“不必,有太医院诸位大人照看就很好。” 郭暖只能表示遗憾,但相信郑流云这样反常的举动已能引起皇帝疑心,那她的目标也就完成了一半。 皇帝没说什么,只待二女出来时,恍若无意地提到,“上林苑新来了两只孔雀,朕想此乃吉鸟,不如分给慈宁宫与寿康宫各一只,不知你俩意下如何?” 说是给太后讨的祥瑞,但自然醉翁之意不在酒,此等珍禽异兽大梁国一向罕见,若能得这么一只,便可谓无上殊荣了。 郑流云果然目露艳羡,她当然愿意接受,可转念一想自己无非中人之姿,站在那华丽的鸟儿旁边,恐怕更加黯然失色,遂还是忍痛拒绝。 皇帝遂看向另一边的郭暖,“你呢?” 福泉暗暗吃惊,不知怎的就有些疑心,皇帝绕这么一个大弯子,或许只为将两只鸟儿都送给郭姑娘。 然而郭暖也没承情,“臣女手脚粗笨,恐怕未必养得好,陛下若有心,不如送臣女几只大鹅吧。” 大白鹅不但洁白美丽,而且武力值惊人,能够看家护院,生的鹅蛋还能入菜作为美味佳肴——简直浑身是宝。 皇帝金口玉言,自然也只好答允。 福泉默默感叹,得嘞,又一个不解风情的。 第5章 兔子 若早知她是这样怪脾气的女子,打…… 郑流云倒被惊着了,面色古怪望着眼前二人,她以为郭暖这下该称心如意,哪知对方根本不按常理出牌,好好的孔雀不要去要什么大鹅,谦虚也不是这等谦虚法。 皇帝倒是神情自若,“明日朕即差人送来。” 郭暖屈膝施了个福礼,又不怀好意地提点道:“太后娘娘终日缠绵病榻也不是办法,瞧郑妹妹累得,比先前可憔悴多了。” 郑流云下意识便想照镜,她并非死读书的呆子,且女儿家哪有不看重容貌的,又不像这粗鄙无知的郭暖,成日里只知吃吃喝喝。 皇帝唇角的微涡更深了些,“郭姑娘还有何愿心,不妨都说出来。” 这便是明晃晃的试探了。 郭暖可没傻到上当,想当皇后也不能成天挂在嘴边,万一皇帝此时驳回了她,便等于竹篮打水一场空,还是循序渐进的好,遂微笑道:“谢陛下好意,臣女很知足。” 郑流云撇了撇嘴,摆出这种腔调给谁看?私底下可不见她这样谦逊。 皇帝似乎略感失望,不再说什么,带着福泉径自离开。 福泉算是摸清自家主子的想法了,讪讪道:“郭姑娘可真识大体……” 皇帝冷着脸,他若要选一个识大体的皇后,京城里多的是,何必非在这两家拣选? 倒是这小姑娘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令他颇有些愠怒。 当着人,便连撒撒娇儿都不肯了么? * 因为郭太后病中听不得聒噪,郭暖将后院单独开辟出一块地方来,养花种菜,顺便也能将几只大鹅安置进去。 可惜的是福公公送来的都是母鹅,孵小鹅的计划眼看是不成了,郭暖略觉遗憾,且喜鹅蛋多了不少,除了自用,还满够送人的。 郭太后尚在卧床,自然管不了她,何况侄女在家时便身强力壮地爱闹腾,也只好由她去——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她这副脾气早晚得露馅。 可惜的是这么一来,皇后之位愈发渺茫了。 崔嬷嬷笑道:“您别说,兴许男人就爱这股子活泼劲呢。” 陛下不也没说什么,桩桩件件都答应了。 郭太后叹道:“那是选宠妃,而非选皇后,你见过哪家的皇后内帷不修,成日里胡天胡地的?” 她从不怀疑皇帝会纳郭家女充实后宫,只是贤后与贤妃看似一字之差,地位却天壤之别,她能稳压郑太后一头,靠的正是先帝原配的身份,莫非下一代却要颠倒过来么?郭太后咽不下这口气。 但郭暖即便深明利害,这会子亡羊补牢也晚了,诗书礼乐射御,六艺样样比不过人家,郭太后只能祈盼磨一磨她性子,至少外表装点起来,再配上那副美丽容貌,还是很能唬住人的。 比起慈宁宫,寿康宫更加不安。 尽管皇帝没有查证的意思,可经郭暖那么一闹,郑流云总怕表哥心里多点什么,况且同样的招数用太多次总会失灵,这样僵持也不是办法。 既然郭暖想赶她走,那她就得先将这个隐患逐出宫去。 郑流云思虑再三,召来她在宫中当差的族亲,郑家三郎郑斌。 说是族亲,其实与长房隔着十万八千里,只是郑家人丁不丰,如今新帝继位,正该扶持外戚之时,才从族里提拔了一批青年才俊,聊以充数。 这郑斌文既不成,武又不就,能被家主相中并入选二等侍卫,全仗着一张好脸。 郑斌不止懂得,并且善于运用自身好相貌,见面便笑盈盈道:“云妹,你找我有何事?” 郑流云作为郑家嫡出千金,素来连话都不肯跟他多说一句,此刻却纡尊降贵,郑斌便晓得其中有异。 郑流云也不跟他卖关子,直截了当道:“我欲为哥哥求一门亲,不知哥哥意下如何?” 郑斌读书虽不甚通,邪门歪道却一点即透,当下睨着对面,“你让我引诱郭小姐?” 郑流云有些难堪,她素来以清高自居,坏人姻缘实非君子所为,但为了家族前程,也只能抛开圣人聆训,“你只说肯不肯便是了。” 两家闺秀进宫时,郑斌亦远远见过一面,那郭小姐雪肤花貌,肌映流霞,称是沉鱼落雁都不为过,若真能得此如花美眷自然不算坏事。 郑斌有些意动,也有些为难,他在脂粉场中摸爬滚打,自认拿下一个女子绝非难事,只不过……“纵使郭小姐同意,郭家也绝不肯将她许配给我的。” 原来他还真想抱得美人归?郑流云本只想损了郭暖的名声,让她没法子入宫罢了,可看堂兄这副猴急模样,可知郭暖的魅力有多大——人人趋之若鹜,若让她长留宫中,恐怕连皇帝也难免沦为裙下俘虏。 郑流云按捺住嫌恶,皱眉道:“你若真能让她为你倾倒,我自然会替你向家中说情,再不济,赏你些银子,带她私逃便是了。到时事过境迁,郭家又爱惜颜面,还能拦着不许婚配么?” 郑斌得到保证,这才放心释虑,他最近刚欠了笔赌债,正需要银钱填补亏空,无论成与不成,郑流云多少得给他点报酬:若真能作郭家的乘龙快婿,往后荣华富贵也就享用不尽了。 怀揣着美好的愿景,次早郑斌便装束一新,专程到慈宁宫前守株待兔,还特意修剪了髭须,唇上一丝胡茬都不留,很有几分白面书生的儒雅风范。 他如愿等到了佳人。 郭暖甫一出来,郑斌便殷勤凑上前去,“郭姑娘,在下……” 还未等他自报家门,郭暖便简单道:“你来得正好,喏,采青,把这个给他拿着。” 郑斌呆了呆,他预计一般的姑娘家见了他会含羞带怯,或是干脆躲回闺房中去,那他也不怕,有的是法子再诱她出来,可是这颐指气使是怎么回事? 还有,这叫什么差事?郑斌望向她手上的牛筋索绳,绳子的另一端系的却并非猫犬,而是……一头雄赳赳的大鹅。 这世上居然有遛鹅的! 郑斌刹那间有种三观颠覆的错觉。 郭暖则皱眉看着他,见他打扮是个侍卫,还以为肯听使唤,哪知这人生得油头粉面,脾气还不小,又非叫他杀人放火,有那么难吗? 郭暖也懒得强求,交代采青,“去叫个小太监来。” 郑斌一听便急了,忙陪笑道:“不必麻烦,卑职来就行了。”好不容易见上面,怎能错过相处的机会?这姑娘看似傲慢,但或许是家人过于娇惯、无知无识的缘故,那便更容易入港了。 作势要去牵她手里的金漆索绳,好似这便是千里姻缘一线牵。 郭暖却嫌弃地甩开衣袖,“谁让你干这个了?” 说罢,便让采青将一个布袋和一把铁锹交给他,那鹅郭暖自己会盯着,这人只要跟在她身后随时铲走鹅粪便好。 郑斌:…… 他家虽不显贵,但好歹祖上也是士族,叫他当个扫粪工岂非有辱门楣?再说,鸡鸭鹅都是直肠子,随吃随拉,难道他一天都得盯着这些屎尿屁么? 可为了大局着想,郑斌少不得捏着鼻子,乖乖上前拎着粪袋,心想他这牺牲也太大了,回头必得找郑流云多要些银子。 只是,这姓郭的女子莫非没瞧见他什么模样么?竟舍得让堂堂美男子做这个? 郑斌到底不肯死心,鼓足勇气唤道:“郭姑娘。” 郭暖不耐烦地回头,“又有何事?” 郑斌见她粉面含春,红唇带嗔,不知怎的竟魂飞天外,那点沮丧之语也说不出来,唯有陪笑道:“卑职是想问您,这些鹅粪该如何处置?” 真是个笨东西!郭暖不屑地道:“自然是送去花房当粪肥,难不成你想自己吃啊?” 郑斌:…… 好好的姑娘,怎么就长了张嘴呢? * 且不提郑家兄妹甫一定计便铩羽而归,郭暖可还惦记着那人答应她的兔子呢,当时也没商量时间,不知道进行得怎么样了。 说起来她连那人名字都不晓得,居然相谈甚欢,也是怪事。 这晚郭暖仍旧带着采青哼哧哼哧来到上林苑,鹅就不用带了,怕它跟孔雀打起来。 也是凑巧,和当时一样,那人仍在湖边等待。 陆鸣镝身为天子,在宫中耳目众多,自然没错过这主仆俩的动向——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怕她失望,还专程让福泉到集市上买了两只活蹦乱跳的兔子。 郭暖欢喜地接过,“你还记着呢。” 陆鸣镝嗯了声,看她这副雀跃模样,心肠不自觉地柔软起来。 小姑娘翻来覆去细看,脸上却有些狐疑,“野外逮来的兔子有这么雪白么?毛上一根杂草也没有。” 陆鸣镝:…… 好在郭暖很会自我排遣,“难为你了,还特意拾掇得干干净净的。” 陆鸣镝看她接过竹编的提笼,忍不住道:“你不会真打算吃吧?” 倒不至于悚然听闻,只是……好歹也是他送的礼物,就这么落入肚腹未免太过可惜。 郭暖巧笑倩兮,“说什么呢,当然不会。” 她又不缺那一口吃的,就为了个兔头大开杀戒也太没心没肺了些——再不济也得养肥了再吃。 陆鸣镝:……呵呵,原来是嫌肉少。 郭暖把笼子交给采青,自个儿又蹑足上前,喜滋滋地准备看孔雀。 陆鸣镝皱起眉头,“我听人说,陛下有意将两只孔雀都送去慈宁宫,当时你为何不要?” 郭暖诧异于他耳目之灵通,一面将随身捎来的糯米团子掰成小块喂给两只异族来的吉祥贡鸟,一面闲闲道:“郭家郑家如今势成水火,我收点礼物不打紧,可在外人眼里便是恃宠生娇横行霸道,你觉得这对郭家名声好么?” 原来她也并非全然无知。陆鸣镝默然,“原来你在陛下面前那番说辞是装出来的。” “倒也不尽然。”郭暖将剩下的糯米团子收起,免得孔雀吃多了噎着,又小心翼翼碰了碰母孔雀的头——它居然没咬她,还在掌心里蹭了蹭,果然是通人性的神鸟。 郭暖笑了笑,“名鸟娇贵,的确是大鹅容易养,再说,你在这孔雀园,我不是随时都能来看么?” 也许她这话并没有别的意思,但听在陆鸣镝耳中就有些异样,他轻咳了咳,转过去脸,庆幸夜色里看不出耳根的微热,“我也不是时常都在。” “那便趁你得闲的时候好了。”郭暖也不介意,这人如约给她捉来了兔子,在她看来便可值得信赖。 至于那个油腔滑调的侍卫,她一眼便看出他是郑家派来的,自然乐得捉弄他——就算颜值能部分决定三观,那郑斌的颜值也没到登峰造极的程度。 倒是眼前这人,容貌虽然平凡了点,却是个至诚君子。 从园里出来时,郭暖巴巴望着他,“我还没问你名字呢。” “鄙姓商,单名一个陆字。”陆鸣镝将名姓各拆了一个字,又颠倒次序,自信露不出破绽。 郭暖笑道:“商陆,像是某种药材名,你家祖上是开药铺的吗?” 这玩笑显然并不好笑,陆鸣镝淡淡道:“夜色已晚,姑娘该回去了。” 郭暖也觉得自己仿佛有些热情过头,她是要入选嫔御的,跟个侍卫太过贴近自然并非好事,不过在宫里要找个知心人可不容易——看他沉默寡言,又没什么朋友,想必是个绝佳的倾听者,可以知无不言,而不担心泄露秘密。 小姑娘又哪里晓得,她所以为的秘密,从一开始便暴露了。 福泉心急火燎赶来湖边时,陆鸣镝已摘下那张皮面具,脸上有些郁郁之色。 是谁惹这位爷不快?难道还是为那两只孔雀的事?福泉察言观色,陪笑道:“郭姑娘许是脸皮薄不好意思开口,陛下要成人之美,直接送过去便是了。” 皇帝仿佛心不在焉,“你觉得朕相貌如何?” 又不是女儿家,好端端怎么问起相貌来……福泉心内嘀咕,面上只管恭维道:“陛下龙凤之姿,天日之表,实在不必为此烦忧。” 倒也是实话,先帝后宫都是有名的美人,皇子们自然不会生得太难看,且陛下生母虽然位卑了些,昔年也是众妃当中的翘楚,陛下貌若好女,哪怕没这层光环加身,想必也有不少朝中仕宦愿将女儿许配给他的。 陆鸣镝叹道:“可有人偏偏要弃珍珠而取鱼目,你说怪不怪?” 福泉:…… 他看皇帝像是魔怔了,莫非情窦初开? 遂试探道:“陛下今日见过哪位小姐了么?” 在皇帝投来森冷的一瞥后,福泉便知趣闭上嘴,只在心内暗暗猜疑,谁这样有眼无珠?连陛下都看不上,除非瞎子才不辨美丑。 被贬为瞎子的郭暖美美睡了一觉,次早醒来便急忙到庭下去看收成,不出所料,稻草上卧着几枚硕大的鹅蛋——她本来担心会产在水塘里,那样找寻起来就麻烦了。 哪知大鹅们这样知情识趣,郭暖很高兴,或许是她每天带它们遛弯的功劳。 正好墙角的香椿树发了新芽,郭暖亲自采了一把,让厨房做成香椿炒蛋。 郭太后略尝了尝,亦觉得滋味不错,为了装病,慈宁宫这阵子连荤腥都不见,老人家也着实有些嘴馋了。 本来觉得侄女是在胡闹,可如今瞧着,未必没点作用。 郭暖得了表扬,心里更是美滋滋的,越发得带着大鹅出去散步——效仿民间走地鸡的喂法,据说这样养出的肉质更鲜美筋道些。 那郑侍卫屡败屡战,被她折腾了一天,居然还腆着脸凑上来,不被骂不舒服似的。 这正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郭暖索性又交给他一个铲兔屎的任务,“这兔子屎又叫望月砂,你可得仔细收着,回头卖到药铺里,能换不少钱呢。” 郑斌看着才换的新衣裳转瞬又堆满污渍,只觉得路漫漫其修远兮。 若早知她是这样怪脾气的女子,打死他也不会来接近她。 第6章 赴宴 把这潭水搅浑,往后的日子该更热…… 郑斌给郭暖当了几天的狗腿子,实在有些耐不住了,只能跑去向妹妹诉苦,“你说她是不是存心的?好歹我也算有模有样,她却成日家使唤我做些拾荒捡粪的勾当,莫不成已猜到我受人指使,才向她献媚?” 郑流云闻见那股气味也有些作呕,这人真是,不知道洗了澡再来!拿帕子掩着嘴,郑流云皱眉道:“她就是这么个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要讨好她,势必得被她呼来喝去,这便是郭家的家教。” 郑斌闻了闻袖子,果然还有点怪味,其实来之前他简单冲了个澡,只是就那么几件体面衣裳,哪禁得起勤换?被这殿里的熏香一冲,两相夹杂,气味更腌臜了。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郑斌现在已经不奢望做什么乘龙快婿了,这活色生香的美人纵娶进门也是个母夜叉,他无福消受,只想快点拿钱走人。 “磨刀不误砍柴工,你这样急的性子,如何能成事?”郑流云后悔不该找他做帮手,这会子骑虎难下,若就此放他离开,容易走漏消息不说,只怕这人贪心未足,一而再再而三前来勒索。 郑流云想了想,“这样吧,下个月是博望侯老夫人的寿辰,你借我的名帖进园,到那里再相机行事。” 老太太是郭暖的姨婆,新娶进门的孙媳妇又跟她是手帕交,想必郭暖一定会去。 到时候人多眼杂,真要是发生点什么,拦都拦不住。 郑斌答应下来,不过要他听话,也得先尝点甜头再说,“这段时日我为你卖命,费了不少苦心,你总得顾及我的面子。” 外头的赌坊还等着伸手要钱呢。 郑流云这回进宫没带多少银钱,只能拔下头上金簪交到他手中,本想折做两段,当成抵押,哪知郑斌却眼疾手快地夺了去,“行了,这些就够了,妹妹真是大方。” 又一眼瞥见多宝格上那盒碧玉棋子,眼睛亮起,“这是什么?” 像是上好的玉材,能换不少钱呢。 郑流云差点没被气吐血,连忙护住,“这是御赐之物,哪里有当铺敢经手,趁早打消念头。” 郑斌只能遗憾地挪开视线,“好罢,那你回头可得再准备几百两现银,事成之后我会来领取。” 郑流云恨不得用那盒棋子砸破他的头,净会空口放大话,正经事一点不做,郑家怎么竟出些二流子? 还有那金簪虽算不上名贵,可也是她贴身所着之物,万一被有心人认出来,后果不堪设想。 回头得打听被那间当铺收了去,她得设法赎回……郑流云只觉焦头烂额,若非半路杀出个郭暖,皇后之位早该是她的,何至于受这些闲气? * 郭暖抱着兔宝宝来到上林苑,这回是打算让商陆瞧瞧它们的长势,也好叫他放心,自己可以养得很好呢。 陆鸣镝因为她对这假身份过分亲近,上次醋了好半天,本打算冷一冷她的,然而当宦者通报郭姑娘又悄悄离开慈宁宫时,他还是忍不住跟了来。 当然脸上是无笑意的,人-皮面具本来也不好做表情。 郭暖早就习惯他这副沉默寡言的态度,自说自话,“你瞧,兔子的毛长得好长了,又松又软,像棉絮一样。” 陆鸣镝将手放到兔背上轻轻抚摸,两人指尖微微相触,她却也不觉得。 郭暖正津津有味说着,“若把兔毛剪下来织成锦毯,一定又蓬松又舒坦,踩在上头跟走在云端一般,不过,那得费多少只兔子啊?” 陆鸣镝莫名有些烦躁,“你找我就为这个?” 看她年纪,并非不懂男女之思,但瞧举止做派,又仿佛心智未成熟的稚童一般。至于她口口声声说要做皇后,在意的似乎也只是那层身份,从未细想要担负何种责任,更不关心要与何人相伴终身。 但说到底他也无权苛责,无论郭家或郑家都只当成政治联姻,至于他名义上的两位母后,其实也不怎么在乎他这个人,对么? 陆鸣镝讽刺地笑了笑,当然那只是面具下的情绪,外表看不出来,“我观你眉宇间似有心事,不妨明说便是。” 小姑娘放下正在啃菜叶的兔崽子,唉声叹气,“下个月是我姨婆的寿诞,你说我送什么好呢?” 陆鸣镝哂道:“迎来送往是家主分内之事,要你操什么心?” 郭暖蹙着眉心,“可是我自己也想有所表示。” 这位博望侯老夫人虽然以严厉出名,自小对她倒是不错,从前爹娘逼着她练习弹琴,十根手指都差点磨破,她赌气摔了琴凳,是姨婆出来劝爹娘消气,才平息一场干戈。 倒也不算溺爱娇惯……陆鸣镝眸光微动,淡淡道:“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只要是你的心意,老夫人都会喜欢的。” 郭暖讶道:“你让我送鹅毛?”还是头一回见这么新奇的送礼法。 陆鸣镝:…… 好在郭暖只是一时脑子犯抽,还不至于闹出笑话,鹅毛太寒酸,送一筐自家养的鹅蛋倒是不错,反正多得吃不完。 陆鸣镝放弃劝说,横竖这姑娘我行我素惯了的,就算旁人当成笑谈,她大概也能自得其乐。 将欲离开时,陆鸣镝蓦然道:“那姓郑的侍卫不怀好意,你莫要轻信他。” 若非成天看他在小姑娘身边乱转,陆鸣镝也留意不到宫里有这号人物,又经福泉调查,得知他在宫外欠下巨债——目前虽未露出原形,但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郭暖嫣然一笑,大眼睛闪动着俏皮的光,“我知道啊,不过平白多了个听使唤的人,何乐而不为呢?” 美丽的女孩子,似乎天然就懂得驾驭男人的手段。陆鸣镝不禁猜想自己在她心中是个什么位置,未来夫婿?长期饭票?还是肯听她絮叨的可怜虫? 也许不过是寂寞惯了,只想找个人陪着说说话。陆鸣镝想到自身,不由得沉默下来。 * 转眼到了老侯夫人的寿辰,郭暖一早便向郭太后告了假,也是凑巧,另一家亲戚也在同天宴客,郭暖便和母亲商议,她自己来此,母亲则去那家。 郑流云也来了,依旧是青衫绿裙,素到极致的妆扮,在一屋子的姹紫嫣红里格外突出。她知晓相貌并非自身优势,干脆另辟蹊径,至少她的学识和修养能拉开这些人一大截。 郭暖一眼就瞧见她身后那个鬼鬼祟祟的奴仆,别以为粘了两撇小胡子就认不出了,只是不知郑斌来此有何目的,难道只是为看她? 她不信天底下真有情深之人,至少不可能出在郑家。 那厢郑流云已娴熟地同诗社姊妹寒暄起来,她容貌不具备威胁,又向来以文魁自居,于是众人公推她为首,哪怕她比这些人大不了几岁。 户部尚书家的赵兰茵向来是她拥趸,还在女学时便与郭暖相互看不大惯,不但回回被压名次,连她倾慕的郎君也对郭暖更有好感些,新仇旧恨一并发作,简直怒发冲冠了。 一堆人挤在一起说体己话,浑然忽视了郭暖这位新来的贺客。 郭暖并不在意被孤立,硬要说也是她孤立这帮人,不过大庭广众总得讲究点礼数,遂闲闲上前道:“兰茵妹妹,你这身绸缎真好看,在哪家铺子订做的?” “不用你恭维,”赵兰茵嗤笑道,“等你当了皇后,天底下的好料子多的是,岂会稀罕这个?” 本是讥讽她痴人说梦,哪知郭暖却坦然受下,“那便谢妹妹吉言,看来我非得叫你如愿不可了。” “呸,你还真不害臊!”赵兰茵照地上啐了口,“你也不照照镜子,论容貌,论谈吐,论品德,哪一点你比得过郑姐姐?” 郑流云冷眼旁观,面露焦急,一副很想劝架又实在无从劝起的样子。 郭暖眼珠滴溜溜一转,“容貌和谈吐见仁见智,至于品德……在座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中小姐,有谁真正做过恶事么?既然没有,个个都是清清白白的大善人,推举谁不都一样?” 赵兰茵一时语塞,好像是这个理,都夸郑流云是女中表率,但似乎她与旁人没什么两样,无非更文静些罢了。 郭暖可还没完,“我还听闻郑姑娘与你商议,等来日她当上皇后,便许你做贵妃,可有此事?” 赵兰茵脸上明显慌乱,结结巴巴道:“你……你如何知道?” 当然是猜的,郑流云要团结力量一致对外,能提出的条件无非是这些,反正妃位那么多,随便分分都够了。 但郭暖岂能令她如愿?微笑道:“且不说这事自有陛下同两位太后主张,咱们这些未嫁女只有远远避开的,没有主动掺和的道理,便真如此,难道这皇后之位我坐不得,兰茵妹妹坐不得?大不了公平竞争,端看谁能投陛下之意罢了,兰茵妹妹这样妄自菲薄,未免太委屈了些。” 赵兰茵被她一通输出说得稀里糊涂,也对哦,凭什么皇后之位就该默认是郑家的?她也出身高贵,很不该只当个嫔妃呢。 眼看本来同仇敌忾的姊妹群被郭暖搅得窃窃私语,郑流云实在绷不住了,铁青着脸道:“郭姐姐,你还没进去招呼,少夫人正等着你呢。” 郭暖成功抛下一枚定时炸弹,这才心满意足离开,她虽然不需要好人缘,不过郑流云成天惺惺作态,给她添点堵也好。 把这潭水搅浑,往后的日子该更热闹了。 第7章 落水 陛下为何偏偏好这一口呢? 女孩子们叽叽喳喳,总归有零星几句飘到夫人们耳里。 郭暖进屋时,老太太正促狭地对仆妇道,“新后来了,还不快准备接驾?” 也只有她老人家仗着辈分高敢开这等玩笑。 郭暖福了福身,无奈道:“姨婆,您就别取笑我了。” 老太太招手示意她上前,爱怜地抚着她颈窝,“不是我倚老卖老,暖丫头这样标致的人才,什么人家嫁不得?进宫倒还可惜了,若非我那两个孙儿,大的早早娶妻,小的又还未长成,我倒想把你要过来。” 众人都凑趣道:“真真是些浅薄见识,宫里不比您家好?郭姑娘貌比天仙,和陛下站在一处恰如金童玉女般,怕是寻常人还消受不起。” 郭暖只能矜持地垂目,表示她很乐于听到这些夸奖,但同时又愧不敢当。 其实她清楚得很,这些夫人们嘴里恭维,内心可看不上她当儿媳妇——郭氏女的骄纵跋扈是出了名的,来日婆媳间若起了冲突,只怕郭将军会率领大军上门,强行劝和,想想都耸人听闻。 不过郭暖也不在意,如果婚姻的和睦要以牺牲个人幸福为前提,那她为什么要成婚呢?当个清闲皇后对她才是最合适不过的,凭皇帝爱宠谁宠谁,只别拘着她吃喝玩乐就行了。 到廊下时,少奶奶李玉芬正候着她,她也是众多女伴中郭暖最为亲近的一个。两家原是世交,后又入了同一届女学,彼此意气相投,都觉得相见恨晚。 只是李玉芬订婚订得快,早早便退出了京城的贵女圈子,安心相夫教子起来。 个人有个人的活法,郭暖虽然惋惜,也还是诚挚祝福。 “方才赵兰茵是不是又排揎你了?你别理她,她就是那副臭脾气,把谁都不放在眼里,不看在她爹的面子,我才懒得请她呢!”李玉芬在这点上跟郭暖很有共同语言,她出身不好,家里虽是余杭富商,在赵兰茵这等地头蛇看来却是小地方来的人,抓住机会就要挖苦一番。 好在如今李玉芬凭婚事跨越了阶级,再不必对赵兰茵笑脸相迎了。 “她是不是还逢人就说自己能成为贵妃?也不瞧瞧,陛下哪瞧得上这样口无遮拦的。” 郭暖:……嗯,貌似自己也很口无遮拦。 不过女孩子们就是这点好,对自己人跟对外人永远是两套标准,郭暖笑道:“别管她了,我倒是想听听,你是怎么说服我姨婆的?” 她太清楚这位老人家的固执了,当初郭暖拼了命为这对恋人说情,姨婆就是不肯松口,即便李玉芬容貌秀丽,行事妥帖,可在她老人家眼里,门第的差异是难以跨越的壁垒,加之老人家脾气有些乖戾,不喜欢木讷持重的,倒喜欢能说会道嘴甜讨喜的,这一点李玉芬又不太符合。 当初郭暖很是担心了一阵,本想趁机加把火,哪知被太后召进宫中侍疾,这事便搁置了下来,岂料没多久便传来两家订婚的消息,她实在有些费解。 李玉芬脸上洋溢着母性的光辉,掩口浅笑,“她再看不上我,也不能不要孙子。” 郭暖这下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真的呀?这么快?” 李玉芬温柔颔首,“可不正是意外之喜,已经两个月了,大夫叮嘱要好好养着,这不,连应酬功夫都省了。” 郭暖庆幸自己将鹅蛋预留了一半,这会子正好拿出来送人,这鹅蛋对孕妇大有裨益,最为滋补。 李玉芬也很高兴,得知是郭暖自己豢养的,不由得啼笑皆非,“太后娘娘虽在卧床,岂由得你胡闹?” 郭暖理直气壮道:“是陛下送的,我这是奉旨行事。” “行罢,怎么说都有理,等来日真当上皇后,倒要看看你还敢不敢这么肆无忌惮。”李玉芬用纤纤玉指点了点她脑门,显然不认为她能成为一个合格的贤妻良母,“要我说,你这样的性子,就该嫁一个呆呆笨笨的相公,要他往东不敢往西,要他撵狗就不敢杀鸡,否则,总免不了磕磕碰碰的。” 郭暖也想啊,可是天底下哪有这种傻男人,只好退而求其次,勉强当个母仪天下的皇后好了。 她忽然想起,“你跟大公子成婚不是才一月,怎么孩子都两月了?” 李玉芬俏脸绯红,“一定要我说明白么?” 郭暖恍然,原来是奉子成婚,难怪姨婆最近和颜悦色的,脸上皱纹都舒展开了。没有三媒六证就行了周公之礼,一般人听来虽有点匪夷所思,可博望侯一家几代单传,好不容易能有添丁之喜,自是求之不得,横竖早产的孩儿多如过江之鲫,大不了瞒一瞒月份就是了。 李玉芬叹道:“还不知道是喜是忧呢,若是个女孩儿,家里人恐怕得有微词。” 郭暖劝道:“不急,缘分到了总会有的,你这样年轻,又夫妻恩爱,还怕这一份家业被外人夺去么?常听人说酸儿辣女,你最近颇爱吃酸的,想来定是个男孩无疑了。” 李玉芬面容稍霁,“那便借你吉言。” 忽见台阶上有人招手,李玉芬抱歉道:“郎君不让我在风口里久站,要不你也进来歇歇吧?” 郭暖情知他们小夫妻关起门还得说私房话,自然不便打扰,于是含笑道:“算了,我还得再陪陪姨婆。” 放手任她自去,郭暖这厢却悄然思量起来,她倒是不介意什么生男生女,不过,若是先怀上龙裔,便能名正言顺领先郑流云一个身位,陛下还能不立她为后么? 这主意固然冒险了些,保不齐有被治罪的风险。若是个寻常宫女,打发也就打发了,可她是郭阁老的嫡孙,郭太后的嫡姪,皇帝不能不顾及郭家的颜面。 郭暖心里不由得蠢蠢欲动起来。 当然,要怀上龙裔没那么简单,也未见得能一发即中,但,不试试怎么知道? 正神游时,树下却有人唤她,“郭姐姐。” 郭暖走过去,便看到赵兰茵那张天真无邪的笑脸,“郭姐姐,我能和你说些体己话么?” 事出反常必有妖,赵兰茵忽然对她这样亲切,怕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郭暖不露声色,“可以。” 两人向湖边僻静处走去,赵兰茵挽着她的胳膊,絮絮道:“郭姐姐,我觉得你方才那番话很有道理。她郑流云也不过是个通政使的女儿,纯论官阶比咱们的爹爹还低呢,凭什么就能越到前头去?” 这样有理有据的分析可不像她能想出来的……郭暖睨她一眼,“所以呢?” 赵兰茵亲热地往她身边靠了靠,“我觉得咱们不妨联起手来,先把郑流云给挤下去,至于谁能坐上后位,咱们各凭本事,但无论谁先得势,都别忘了另一位,郭姐姐你以为呢?” 这是玩宫心计呢,还是三国志?郭暖闲闲道:“办法倒是不错,只是,你凭什么认为我会相信你?” 赵兰茵本来白中透红的鹅蛋脸霎时失去血色。 “你特意把我诱来湖边,不就是想伺机行事么?”郭暖盯着她,“这又是谁教你的,莫非还是郑流云?” 她相信自己先前那番怂恿之语起了作用,赵兰茵确实想当皇后,不过比起郑流云,在她看来最大的威胁还是自己——郑流云毕竟与她不是一个类型,自己才是,宫里容得下争奇斗艳,却容不下两支相同的花儿争夺养分。 郭暖出了局,剩下的事情便好办了。至少郑流云看起来是不够分量争宠的。 赵兰茵脸色青白,没想到一举一动俱被对方看破,方才郑流云把她拉去商量半天,为的也正是这个主意。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眼看计划已然露馅,赵兰茵也只能破罐子破摔,一条路走到黑。 然而令她没想到的是,郭暖却会先下手为强。两人距离本就近在咫尺,脚下又都是湿滑泥地,真要是发生点拉扯,旁人也瞧不出来。 郭暖暗运巧劲,往她腰腹上轻轻一推,随即便发声大喊起来,“不好啦!有人落水了!” 赵兰茵如同一只头重脚轻的呆鹅,不可避免地跌入水里,昏迷前一刻,浓重的懊悔向她袭来,亏心事果真做不得,这下不单是皇后之位,连妃位都没影儿了…… 湖中动静很快引起人群的骚乱。 郑流云唇畔衔着一缕淡淡的笑,向人群中使了个眼色,那戴帽子的男仆立时意会,飞快向湖边跑去。 现在,只要坐收渔利便好。 郑流云正准备找个合适的时机离开,却不料会与郭暖擦肩而过,对方一袭朱色罗裙,亮烈非常,妆容也是完好无损,没有半分狼狈之像。 “很奇怪么?我为何不在水里。”郭暖嫣然一笑,“不管怎么说,令兄还是能英雄救美的,只不过,我当不了你嫂子了,多可惜。” 往常她这样夹枪带棒,郑流云总会绵里藏针地刺回去,但这回却只是呆呆看着。 怎么会,明明一切都在局里……然而她忘了,人毕竟不是棋子,也不可能事事任她控制。 “从前我对你还是有几分钦佩的,你确实学问渊博,诗书礼仪也都强过我,不过现在,我觉得你很可悲,郑姑娘。”说完这些,郭暖便堂而皇之地离去。 郑流云十指交握,内心如针刺一般,她居然敢瞧不起她,这个草包…… 可结果是她这个自诩聪明的被人耍了,到底谁才是草包?郑流云一瞬间有点怀疑人生起来。 郭暖穿过垂花门,便看到福泉在树后探头探脑,不禁讶道:“公公,您怎么来了?” 若是奉皇帝之命来送礼,尽可以大大方方的。再说,区区一个侯府也还不值得皇帝费心。 福泉面露尴尬,鬼知道皇帝为何要他来听动静,还特意交代盯紧郭姑娘,他瞧着不是好好的么?又不是三岁小儿,还能怕走丢了。 他这副神态落在郭暖眼中未免有些异样,郭暖略一思忖明白过来,许是皇帝叫他过来猎艳的,看来两家的女子都不能令那位尊上满意,准备来个一网打尽、优中选优呢。 所以说,从一开始她就不该寄希望于刷好感度上。想起李玉芬那句话,郭暖心里不禁有些刺刺痒痒的,倘能有个孩子,兴许胜算大增。 她拍了拍福泉肩头,同情地道:“公公,辛苦您了。” 要伺候这么一位主子,一定难于登天罢。 福泉:……说什么呢,他家陛下可是天底下最好性儿的。 只是这郭姑娘,怎么瞧都跟陛下不太合适呀。 陛下为何偏偏好这一口呢?哎。 第8章 烤肉 这女子又想玩什么花样? 寿康宫里鸦雀无声,宫人们大气也不敢喘,都知道太后正在动怒,又有谁敢触犯她老人家的忌讳? 只是这大姑娘素来最聪明的,今遭却是终日打雁让雁啄瞎了眼,把事情办坏了,难怪太后生气。 “哀家还在病中,你就这样胆大妄为,擅做主张,是不是连哀家都不放在眼里了?”郑太后带着抹额,神情尽管憔悴枯槁,依稀也能看出年轻时的美态,“说说,你是怎么想的?” 郑流云跪在地上,膝盖已然冷透——半个月前刚撤去地龙,屋内虽然生着炭火,可肌肤相触的地方依然如同冰窖一般。 她甚至觉得已有些麻木,事到如今,她情愿是自己落水,那样倒能借生病蒙混过去,而非像个罪囚一般,迎接来自至亲之人的审问。 可她不觉得自己有错,一定要说的话,也只是思虑不周,谁能料到郭暖会棋高一着,出手还那样迅速果决?她虽然娇蛮,但并非动辄打架之人,赵兰茵又是有备而去,这样的天时地利人和,结果还是失算了。 郑流云轻声道:“姑母,我确实打错了主意,不过如今咱们与郑家也成了姻亲,未必有害无利。” 至于赵兰茵会不会供出她来,这个她倒是不担心,本就是两人串通好的,何况引郭暖去湖边的是赵兰茵自己,郑流云自始至终都置身事外。 所以赵家也只能自认倒霉罢了。 “三哥相貌堂堂,一表人才,成婚之后必能鱼水和谐,大不了咱们多送些聘礼,将这门亲办得风风光光的,也就是了。” 郑太后冷笑,“你能想到,别人难道想不到?郑斌不过二等侍卫,如何进得了博望侯府大门,不是你引他进去还能有谁?这救命之恩看似水到渠成,其中蹊跷,细想想就能出来,你这么一闹,不是结亲,倒成了结仇。” 若说为贪图赵家的政治资本,郑家又不是没有合适的儿郎,哪里用得着一个来路不明的二流子滥竽充数?如今可好,郑太后本指望户部尚书在皇后人选上帮一帮腔的,往后可别提了。 关乎自身,郑流云方才紧迫起来,“姑母……” 郑太后冷道:“谁让你净做些蠢事?如今还得哀家帮你收拾烂摊子,你自己去佛前跪上两天罢,什么时候想透了,什么时候再出来。” 原本她这边占尽优势,那郭氏女虽说美貌,可娶妻娶贤,太美便成了祸害,御史台那群老夫子都是满腹经纶,自然知晓妻贤夫祸少的道理。流云一向谨言慎行,不干己事从不置喙,在他们看来便是角逐后位的上佳人选。 然而眼下出了此事,他们便不得不重新估量。这样心浮气躁之人,当真能仪范六宫、敬宗礼典么? 其实只要她这边什么也不做,皇后之位必是郑家的,可惜一手好牌被侄女打得稀烂,郑太后无法不懊恼。 从前觉得她的才学能为家族增添荣光,如今瞧着倒像是读书读傻了,对付一个目不识丁的郭暖都这样费劲,日后群芳迭起,怕是更得慌神。 只盼她能想清楚利害,别再盲目斗气。否则,郑家恐怕都得赔进去。 * 相比较寿康宫的肃穆,这会子的慈宁宫却一派其乐融融。 郭暖正在给郭太后喂蒸蛋羹,加了麻油和葱花,十分香甜——虽说卧床的人该饮食清淡,主子们也是习惯了吃斋念佛的,可郭暖眼看姑母躺了几个月人都躺瘦了,不补充点营养怎么能行?吃斋那是和尚该做的事,正常人何必受这等辛苦? 再说,某些教义里禽蛋类并不算荤食呢。 郭太后喝了小半碗热乎乎的鹅蛋羹,心里也十分熨帖,“行了,哀家身边又不是无人伺候,用得着你在这里卖弄殷勤?” 郭暖陪笑道:“我这不是怕她们照顾不周么……” 郭太后望着她那张怯生生的小脸,不免又是一声长叹,“做都做了,这会子倒怕哀家责骂,当时怎么那样大胆?” 郭暖心说这叫先斩后奏,横竖她这一仗打得很漂亮,让赵郑两家都吃了大亏,对郭家也没什么损失。 郭暖小心翼翼给姑母锤膝盖,“您说,赵家会答应这门亲事么?” “否则还能怎么着?赵兰茵湿淋淋地都叫人看去了,户部尚书最要面子,可不只能将女儿许配出去?又是救命之恩。”郭太后毕竟在宫中浸淫多年,对于人情利害看得透彻,正因如此,才越发显出此计歹毒。 幸亏暖儿机变,让赵兰茵挡了灾,否则此刻吃哑巴亏的就是郭家了。郭太后心有余悸,搁以往该好好告诫侄女不该任性妄为,然而关乎清白,此举反而是唯一的对策。 “只可怜赵兰茵,我想她大概不愿嫁给郑斌的。”郭暖对她倒没有很深的恨意,只觉得人一旦犯蠢起来,天王老子都拦不住——明明她都指了条明路了,赵兰茵偏要跟郑流云同流合污,真是闻者皆叹。 “她可怜什么,她是自作自受。”郭太后嗤道,她素性护短,只要自家儿女平安,旁人怎么样就不关她的事了。“回头你就不必去参加婚宴了,仔细她记恨上你,公然发作起来,反倒不好收拾。” 郭暖点头答应,又悄悄笑道:“其实赵家也不是没解决办法,找人把那郑斌解决掉不就没事了?望门寡虽然难听,总比赔进去一辈子的好。” “才救了他家女儿的性命,转眼人就没了,倒不怕外头起疑?”郭太后淡然道,“赵家丢不起这个脸。” 所以她才看不上赵家,明明都已经坐到尚书之位了,却还处处束手束脚,生怕行差踏错,难怪会被郑家哄得团团转。 “对了,听说郑流云搬去了宝华殿,说是为郑太后的身子祈福,想来无暇再去御前打扰,如今正是个机会。” 郭暖心说皇帝看她们就像看路边的杂草,就算走了个郑流云,他也未必肯见自己。 不过姑母殚精竭虑的唯有此事,郭暖也只有越挫越勇,厚着脸皮再去试一试。 结果不出所料,依旧被拒之门外。 郭暖心想来都来了,总不能无功而返,遂努力撑着笑脸,“我最近新学了点茶的技艺,不知陛下可愿一观?” 虽然是郑流云玩剩下的,不过到底还是有点创新,尽管那是技艺修炼不到位的缘故——郑流云点出来的是牡丹,她点出来的则更像狗尾巴花。 福泉只得进去通报,过了一刻钟后,方才遗憾出来,“抱歉,陛下午后还得会见大臣,实在抽身无暇。” 看着那小姑娘垂头丧气离开,福泉实在有些不忍,陛下今日明明闲得很,为何要说谎呢? 欺骗一个如此纯情的少女,叫人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实在够狠心的。 陆鸣镝同样瞥见窗外那抹鹅黄倩影,有一刹那想将她唤回来,想想还是算了——在她心里他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还说什么派福泉去侯府是为了寻芳猎艳,真亏她脑子怎么长的。 陆鸣镝紧抿着薄唇,实在不想承认,他此刻的心情糟透了。 * 郭暖吃了个闭门羹,固然有些郁闷,不过皇帝性情如此,她也惯了——这么难伺候,活该偌大年纪还讨不着媳妇。 不过反正她也只打算跟皇帝做一对塑料夫妻,能不能讨他欢心,她才不在意呢。 心情烦躁的时候,便格外想吃东西。正好厨房刚杀了一头整猪,郭暖便要了几斤肥瘦相间的五花肉,并些腰花、肚片、肠节子等等,当然也少不了富含胶质的猪蹄,准备来个大快朵颐的烤肉宴。 郭太后嫌烟气重,加之年迈之人牙口不好,略吃了两串就不管了,让她们自便去。 郭暖将东西大致分了分,她在吃食上从来不吝啬,且用餐这等事本来是人多才热闹。宫人们这段日子都吃得简素,好容易见点荤腥,无不感念郭暖的大恩大德,没一会儿便扫荡一空,还有些意犹未尽。 郭暖不由得想起商陆来,他成天在上林苑同珍禽异兽相伴,可惜能看不能吃,日子应该也挺辛苦吧? 本想送些熟肉串给那人尝尝,可四下瞧瞧,盘子已经空了,郭暖干脆又找厨房要了些生肉和猪下水,随烤随吃,不但暖和,也更有意趣。 陆鸣镝远远就看见她拎着一大袋血糊糊的东西过来,眉头皱起,这女子又想玩什么花样? 第9章 面试 给他这个无根之人补补还差不多哩…… 郭暖娴熟地用铁锹在地上刨了个坑,将木炭塞进去,再找几根结实的树枝当成支架,方便支撑铁网——最顶端的火苗是最旺盛的,也免得灰尘溅到烤盘上。 陆鸣镝只是沉默地在一旁注视。 两个小姑娘毕竟气力有限,没一会儿郭暖便累得干不动了,下死眼瞪他,“还不过来帮忙?” 陆鸣镝:……普天之下,这还是第一个敢对他呼来喝去的人。 然而陆鸣镝只能遵命,心里也奇怪自己为何对这小姑娘如此纵容,就因为她将他当成萍水之交?还是肆意发泄情绪的避风港? 有他这么一个身强体健的大男人加入,事情便容易多了。郭暖看着熊熊燃烧的篝火,内心的成就感几乎爆表。 接下来便可以坐享其成了。 陆鸣镝看着主仆二人陆续从袋中掏出各种杂七杂八的肉块,继而有条不紊地穿到铁签上,目中有着深深怀疑:这东西能吃吗? 他以为脏器是仆役才肯接受的食物,哪知眼前这个如珠似玉的姑娘却吃得很欢,脸上没有半分芥蒂。 郭暖以为他嘴馋,顺手将一串焦香四溢的烤腰花递给他,“你尝尝,好吃呢。” 陆鸣镝内心是拒绝的,然而此刻的身份却容不得他说不,只能沉默着接过。 却迟迟无法下嘴。 郭暖哪晓得他从没尝过这种东西,只坏笑着道:“是怕吃成毛病来罢?放心,都说以形补形,我一个女儿家不也没什么吗?你是男子,那更没坏处了。” 她对相熟的人一向挥霍洒落,不拘小节,唯独采青听着有些脸热,小心扯了扯姑娘的衣裳。 郭暖恍然,“对了,你还没娶妻吧?那是不该吃。” 陆鸣镝:“……这又有何讲究?” 郭暖这回可不好意思作答了,少年人血气方刚,怕吃多了没处泄火,这种话她怎么好意思说? 只能讪讪地将铁签收回去,另换了一串猪五花给他。 陆鸣镝嘎嘣咬下,果然香脆得很,以为她只知胡吃海塞,原来厨艺也很不错。 倒令他刮目相看。 只是方才问起亲事……陆鸣镝慢条斯理地揩了揩嘴,“我娶没娶妻与你何干?” 言下之意,莫不是对他有情,才伺机挑逗? 郭暖并没察觉话里有何不对之处,兀自道:“你若已有了家室,那咱们就该避嫌了。” 如今男未婚女未嫁,虽仍旧微微不妥,但好歹说得过去。 陆鸣镝默然,“听说郭家送你进宫,是希望你当上皇后。” 一般的女孩子说到婚事总会有些羞涩矜持,但郭暖显然是个异数,她雄赳赳地咬着肉串,混不顾嘴角流油多么不雅,“当然,我这么漂亮,不选我还能选谁呀?” 倒真是王婆卖瓜。陆鸣镝笑了笑,“选皇后可不止看容貌。” “我知道啊,不过其他的都可以学,容貌可是天生的。”郭暖信心满满地道。她只是不那么用功罢了,聪明才智比起郑流云等人一点都不差。 这倒是实话。陆鸣镝又被问卡了壳,有时候他觉得这女子愚钝无知难以沟通,有时候又仿佛只是大智若愚。 他反而有些看不透了。 陆鸣镝将烤盘上的几种悉数取下,免得糊透,看她在那津津有味地享用,不知怎的心情也跟着好起来。 “那你喜欢陛下么?”他随口问出一句。 这回轮到郭暖沉默了,一直以来她都没去想这个问题,亦或者不愿考虑,在这个盲婚哑嫁的时代里,多数女子的终身是由不得自己做主的。 从一开始她就没奢望过真挚的恋情,只要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将日子过好就行了,与此同时设法保全自身与家族——严格说来,郭家夫妇虽不能算她的生身父母,但却以最大的心力将她拉扯大,让她拥有一个幸福的童年,她自然不能辜负他们的期望。 “我想,陛下并不需要我的喜欢。”郭暖咬了口五花肉酥脆的外皮,慢吞吞道:“他拥有整个天下,数以万计的臣民都倾慕他、仰望他,缺我一个,也无足轻重罢了。” 月色下,女孩子的双眸亮如冰晶,尽管她并没有抱怨的口吻,陆鸣镝却由衷感知到她的无可奈何。 那张看似潇洒的面容下,或许亦有着数不清的心事。 * 大抵是斋戒过后又突然暴饮暴食,宫人们的肠胃都有些耐不住了,连采青上午也泻了三四趟。 以致于福泉过来传话时,郭暖身边伶仃无人——只有看似娇贵的郭姑娘活蹦乱跳屁事没有,侍女们不得不感慨,这人与人果真不可同一而论。 郭暖倒是镇定自若,“公公有何事?” 福泉这回带来的可是好消息,皇帝午后可算得闲了,想请她过去伺候笔墨,顺便问问郭太后的身子情况。 郭暖刚要说这事随便叫个宫婢不就行了,转念一想,或许正是皇帝给她的机会,想测试她是否具备当皇后的资质。 换言之,便是一场面试。 郭暖满口里答应下来,回屋便换了身妆扮,往日她爱穿大红大紫的,显得青春靓丽,但放在主考官眼里,兴许便是扣分项,所谓“恶紫夺朱”。 虽然她不太喜欢郑流云,但郑流云的行事无疑很有借鉴意义,像个标准的淑女。郭暖于是仿照着郑流云的口味,着了一件宝蓝色衫裙,上头只有零星几点刺绣,端庄大方,最符合持家有道的少奶奶形象。 福泉不予置评,只含笑搀扶着她上轿。 建章宫前仍是静悄悄的,一如她以往过来时,但这回郭暖多了点紧张,初试和复试的心理压力当然不一般。 且她背负的担子也重,不成功,便成仁。 皇帝倒是没她想象中威严,依旧身着便服,家常模样。不过面试官也惯会用各种伎俩套话,郭暖并不敢放松。 陆鸣镝见她这样郑重其事,不免有些好笑,小姑娘还挺会演戏,人前这般,人后又是另一幅面孔。 他倒要看看她会怎么演下去。 陆鸣镝温声道:“坐吧,在朕这儿不用拘礼。” 口气很亲切,但是郭暖怎么敢当真呢?郭太后是她姑母,所以她才能不拘一格的,皇帝可是非亲非故。 郭暖细声细气地道:“谢陛下,臣女站着伺候就好。” 不是让她伺候笔墨?正好请皇帝看看她是位多好的贤内助。郭暖微微撸起袖管,春葱般的手指抓着墨条便在砚台里飞快捣动起来,自以为小菜一碟,哪知许是用力过猛的缘故,没一会儿便磨出了厚厚一盘墨汁,又因为方向没控制好,有几点墨汁生动活泼地向皇帝脸上飞去——尽管他及时避开,可也落到了衣领上。 郭暖:……她真不是故意的! 眼看小姑娘满脸诚惶诚恐,陆鸣镝十分无奈,他叫她来本想看看两人正常身份下还能否自在相处,然而——她怕他似乎怕得要哭出来了。 还是福泉机灵,上前解围,“不妨事的,只是一点墨痕,拿去浣衣局清洗就行了。” 赶紧地给皇帝另换了件常服。 郭暖眼看没有治罪,脸上的惶惑才消退了些,仍旧站回案边去,这回可不敢随便动手了。 只是这样两手空空也有些尴尬,郭暖不由得望向案上正批着的奏章,隐约瞥见一个郭字,难不成是言官弹劾父亲的? 本想瞧个仔细,忽然记起后妃不得干政,她这时候犯禁等于自毁前程,说不定皇帝正是以此来试探她呢。 郭暖忙规规矩矩负手而立,不敢左顾右盼。 皇帝闲闲问她,“听福泉说你也进过女学,都念过哪些书?” 这个是有标准答案的,郭暖忙道:“《女诫》、《内训》、《女论语》,还有《女范捷录》。” 几本统称女四书,乃王相所提,作为封建妇人们的楷模。 皇帝神情古怪,若真受此熏陶长大,断不可能是私底下那种脾气。 他也不戳穿,接着道:“可能熟读成诵?且背一篇试试。” 郭暖哑然,她本就看不起这些约束女子的戒条,又怎肯认真去背它?其实女学里的姑娘们也未必瞧得上,之所以肯学,无非因课程里有这几本罢了。就拿郑流云来说,她虽然能将女四书倒背如流,可真要她照书里去做,她也是万万不肯的。 郭暖陪笑道:“这段时日为了太后之病延医问药,忙得焦头烂额,一时竟想不起,还望陛下见谅。” 皇帝轻轻瞥她一眼,“听你的意思,郭太后仿佛病得很重,难为你一个女儿家终日侍奉床前,连消闲玩乐的时间都少有。” 这是真心夸赞还是暗含针砭?郭暖觉得这种对话也太累了,当皇后果然是个体力活,成天跟夫君勾心斗角、唇枪舌剑,这日子还怎么过? 皇帝似乎看出她的疲态,不再难为,让福泉送她出去,又赠她一朵玉莲花,据说是在佛前开过光的,有宁神养心之效。 郭暖抱着那碗口大的雕塑,左看右看也瞧不出玄机来,唯有向福泉请教,“公公,陛下不满意我今日的表现么?” 福泉心想就您这笨手笨脚信口胡诌的,他也夸不出花来,不过谁说得准呢? 他瞧陛下的性子像是越来越古怪了,昨晚上不知从哪儿溜达回来,忽然点了一道烤腰子——乖乖,连个美人都没纳,竟敢吃这种东西,也不怕上火长疔子。 给他这个无根之人补补还差不多哩。 第10章 讨论 当皇后的标准 郭暖抱着那团玉莲花,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若是个金的,或许还能换银子使,黄灿灿的也好看;这玉质不但黯淡,一不留神还怕摔着,难不成便供着么? 采青虽不解其意,不过得了赏赐总是好事,笑眯眯地道:“姑娘这回也得了玉,便无须羡慕郑姑娘了。” “谁稀罕哪。”郭暖哼声道,心里倒是小小畅快了些。虽然她向来以吃货自居,也很喜欢皇帝送的那苏州点心,不过女儿家总难免有些攀比心理,郑流云成日拿那盒碧玉棋子在她跟前炫耀,郭暖瞅着也着实不悦。 如今可谓扬眉吐气,她这朵莲花硕大无朋,都快赶上棋盘了,郑流云那些倒像是边角料做的。 回到慈宁宫,郭暖正打算问问姑母如何安置,哪知经过窗外时,便听到一个妇人尖细甜腻的嗓音,“我说老姐姐,您跟寿康宫那位不妨各退一步吧,何必上赶着打擂台呢?没的叫人看笑话。” 郭暖认得这是静太妃,昔年也曾擅宠一时,可惜膝下无儿无女的,先帝一走,便成了墙头草两面倒。 只是自从新帝即位,两宫太后确立名分,这些老油子便一窝蜂挤在郑太后的寿康宫,轻易不来慈宁宫请安,也是认准了新帝不与嫡母亲近,日后郭太后必得失权——当真是些拜高踩低的货色。 如今肯来造访,想必非为臣服,而是受了郑太后所托,假意说和,实则是指望郭家先下停战书。 果不其然,那静太妃接着便道:“老姐姐您细想想,陛下并非您亲生,对郭家又颇忌惮,纵立郭氏女为后,想来入宫之后也免不了独守空帷,历尽苦楚,倒不如就当个宠妃,一来可缓和陛下与郭家关系,二来也可与郑家修好,什么皇后贵妃的,关起门来,一样姊妹相称,都是姻亲,还能分出个彼此么?” 这老妖婆真是能言善道,郭暖懒得听她继续花言巧语,兀自破门而入,“太妃娘娘这话说得好轻巧,您自己当惯了妾室,便指望我也去当个妾室,果然人家的女儿不值钱是么?” 静太妃正因知她脾气傲慢,才特意拣她不在的时候上门说项,哪知背地里的悄悄话却被正主儿撞破,她亦有些着恼,“婚姻大事父母之命,你一个女儿家插什么嘴?也不怕害臊。” 郭暖草草屈膝,权当赏她点面子,嘴上可半点不留情,“我出身将门,难免礼数粗糙,比不得太妃娘娘专精男女之事,自然有说不完的嘴皮子。” 静太妃并非京中世家出身,乃是先帝昔年南巡时带回来的扬州瘦马,都说她是淸倌儿没接过客的,可这些年都未能有孕,众人心里总难免存了些疑影——难不成是吃秘药损了身子?那这么看来,她是否清白也得打个折扣。 郭暖虽没明指,可字字句句都拿出身做文章,静太妃本就心里有鬼,这一下更是气得簌簌发抖,“你,你……” 郭暖傲然抬着下巴,“我什么我,难道我说得不对吗?娘娘那一肚子的花花肠子,最好对着郑流云使去,我不但不肯听,回去还得叫人洒些香灰去晦气呢,仔细脏了慈宁宫的地方。” 静太妃都被这女子怼得翻白眼了,猝然转向床前,“太后娘娘,这便是郭家教导出的仪态么?” 本来觉得给个妃位是两全其美,如今瞧着,配个马夫都嫌抬举。 静太妃悔不该淌这趟浑水。 郭太后闲闲抿了口茶,并不打算掺和两人口角交锋,看来是打定主意护短到底。 静太妃若是知趣点,此时就该撤退,然而她才受了郭暖一通排揎,此时却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好一个牙尖嘴利的郭姑娘!藐视宫规,尊卑颠倒,太后娘娘不肯处罚你,那便由我教教规矩!” 说完,右掌高高举起,准备赏郭暖几个耳光——到底怕生事,特意摘去了尾指上的护甲,只要不毁损容貌,想来郭太后也无话可说。 到底她是个长辈,焉能让晚辈羞辱了去? 眼看巴掌就要落到脸上,郭暖却是不紧不慢地道:“您敢打,我就敢砸这东西,你不妨试试。” 比起对个无足轻重的太妃出言不逊,损坏御赐之物的罪名可大多了——反正此地都是自己人,谁能说不是静太妃干的呢? 静太妃这才注意到她怀中物事,一瞬间,错愕、羞愤、难堪陆续从脸上掠过,简直五味杂陈。 最终也只能见好就收,戴上护甲匆匆离去。 郭暖也没想到这东西竟有奇效,一下子就把静太妃吓跑了,好奇地走到床畔,“姑母,您认得这朵玉莲花么?” “当然。”郭太后叹息着,缓缓抚摸着那几片冰凉光滑的花瓣,“这本是先帝昔年遗愿,命能工巧匠打造,又请高僧做了七七四十九天的法事,准备逝世之后引导魂魄升仙的。” 据说观音就是在莲台上坐化。 熏了那么久的香火,难怪一点光泽都不见。郭暖诧道:“既是陪葬之物,怎么没放到棺椁里去?” 郭太后没说话,只是想起临终时的一面。他连她长什么样都快不记得了,却还依依拉着她的手,忏悔曾经的罪愆。 他当初娶她为妻本是为了郭家助力,然而等如愿以偿后,郭家又成了压在他心头的一块大石。主少国疑、女主干政、外戚横行……历朝历代的教训都在那儿摆着,他不敢拿寿数去赌,便只能绝了郭家的指望,因此这些年都甚少临幸于她,更不敢给她一个孩子。 其实刚成亲的时候,他未必没喜欢过她,凤冠霞帔下那一双亮汪汪的含情目,也曾令他年少时辗转反侧,不能自已。然而,这仅剩的一点温情也被权力和岁月消磨尽了,他告诫自己只能将她当成一个皇后,给她足够的尊荣与体面,却唯独不能叫她乱了自己的心,为了江山,也为了大梁社稷。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郭太后听到这些锥心之语,也只剩木然而已——纵使有泪,也早在婚后那几年流干了。 也因为这一点仅存的良心与挂碍,先帝自觉难以升天,命人将那朵莲花又挪了出去,本意大概是交由郭太后保管的,只是郑太后擅自夺了去,既无谕旨,郭太后便懒得理会。 却不曾想皇帝会借阿暖之手转送回来,这算是对郭家的补偿么? 郭暖听说是给死人用的,立马嫌弃地摆了摆手,“也忒晦气,我不要它!”皇帝不会存心诅咒自己吧? 郭太后嗔道:“傻孩子,这可是上好的和田玉,一斤可换百金,你还不稀罕!更别提雕工也是上佳。就算这玩意不值钱,你也须好生收着,须知意义大着呢,见此物如见先帝,试想想还有谁人敢冒犯?” 所以静太妃立马灰溜溜地逃走了,她再嚣张,也不敢在先帝跟前逞能。换言之,这是一块极好的保命符,来日郭家如若罹难,兴许还能拿它出来救命呢。 郭暖脸色这才好转了些,“姑母,您说陛下会立我为皇后么?” 郭太后也拿不准,如若皇帝此举是对阿暖表示好感,那便有三分希望;可若只是为敷衍郭家,那有了此等珍贵之物,兴许皇后之位便要旁落了。 郭太后叹道:“听天由命罢。” 她其实并非很强硬的脾气,否则也不会由得先帝广纳嫔御,又让那么多庶子生下来,倒是阿暖这样丁是丁卯是卯的,性子又固执得像块石头,受不得半分委屈,来日真当个挂名皇后,还未必能好过呢。 * 郭暖对于面试结果牵肠挂肚,又实在羞于向姑母启齿——她连女四书都背不下来,简直坐实了学渣之名。 在床上懒驴打滚翻了几次身,到底还是难以入眠,郭暖索性披衣下榻,趿着绣鞋到上林苑去。 本来只想看看那两只孔雀的,哪晓得商陆居然也没睡,依旧在湖边伫立——不过是个侍卫,倒比西门吹雪还懂装逼。 郭暖本想吓一吓他,哪知才蹑手蹑脚走了几步,他便猝然转过身来,幽灵一般回望着她。 郭暖自个儿倒惊着了,足下一滑,险些栽倒在地。 亏得那人眼疾手快将她扶住,也没见他如何动作,难道是传说中的凌波微步? 好容易站稳了,郭暖拍了拍衣襟上的灰,讪讪道:“多谢。” 陆鸣镝仍有些心不在焉,意识停留在那一刹的触感上,看她腰肢那样细瘦,本以为硬硬的全是骨头,哪知摸上去却软得很。 看来杨柳腰芙蓉貌不单是比喻。 郭暖对于男女之事向来半通不通的,也就嘴上闹得欢,自然未留意到对方神色异样,只自顾自道:“今天我去面圣了。” 依旧将他当成无话不谈的闺蜜。 陆鸣镝嗯了声,“听说了。” 宫里的消息传得可真快……郭暖倒有点对他刮目相看,这人不会懂鸟语吧? 真要如此倒好了,那样或许可以请他帮忙打探一下皇帝的情报。小姑娘苦着脸道:“早知道我该先将女四书背上几篇的,那会子却一问三不知,陛下一定觉得我是个呆子。” 确实呆。陆鸣镝淡淡道:“这也无妨,女子无才便是德,没听说当皇后还要考究学问的。” “这都是男人编出来诳女人的,若真如此,那些世家大族为何还争相请女先生呢?”郭暖哼哼唧唧道。 她倒不是不喜欢念书,只不喜欢念正经书,如戏文、话本、传奇志异这些,她不但看得津津有味,并且耳熟能详。 陆鸣镝:“……那便拣你擅长的表现就好了。” 郭暖不满地白他一眼,“当皇后的怎么能有低级趣味?非得贤淑本分才合乎体统。” 虽说不是人人都当过皇后,但至少人人都清楚身为皇后的标准,母仪天下可不能光嘴上说说,得有实际行动才行呢。 陆鸣镝笑道:“但陛下未必喜欢这种。” “你又不是皇帝,你怎么知道?”郭暖觉得跟他说话简直是对牛弹琴,这人完全不懂得换位思考。 陆鸣镝:…… 不,他还真是。 第11章 狭路 原本精巧细致的缎子鞋面上,赫然…… 郭暖见他一脸沉默,自个儿也觉着有些强人所难,她好歹算跟天家沾亲带故,却连皇帝的喜好都摸不清楚,一个放牛娃能知道什么? 郭暖懊丧道:“罢了,就不该来问你。” 她娴熟地从兜里摸出一把牛肉干来,嚼吧嚼吧两下,又分了几根给他——这是她私底琢磨着烟熏出来的,虽然费牙,倒颇具风味,当零食很不错。 陆鸣镝默然接过,当局者迷,明明讨好皇帝的办法就在那儿摆着,这姑娘却偏偏不开窍似的,他又不能真个承认身份,说出来的话难叫人信服,也是可叹。 闲来无事,索性也学她的模样,嚼肉干消遣。不得不说,火候把握得不错,虽然柴了点,刀工和调味都恰到好处。 若佐以烈酒便更好了。 郭暖忽然目光灼灼地盯着他,恍惚他以为真容被人识穿,强自镇定道:“何事?” 好在那面具严丝合缝,除非用手触摸,理应是看不出破绽的。 郭暖未能在对方脸上发现任何羞涩或惊艳的迹象,不免有些沮丧,“你觉得我像个女人吗?” 陆鸣镝:……难不成还能像男人? 不过他又哪里知晓郭暖的心事,今天静太妃来搅局,尽管嘴上官司赢了,可郭暖却悲哀地发现,静太妃徐娘半老,却风韵犹存,一举一动都颇具韵味,肢体动作柔媚到极致,她要是皇帝,想必也会喜欢这样的——难怪静太妃刚入宫时,先帝爷一连召幸她七日,没精尽人亡倒是个奇迹。 相比之下,她倒跟个嫩瓜秧子似的,郑流云是太无趣,她则是太有趣,皇帝表面上对她不错,可大概只将她当成一个淘气的小妹妹,更别提成亲跟圆房了。 照这样下去,郭暖估摸着自己最多得张好人卡。 陆鸣镝听她在那儿念经似的絮絮叨叨,只觉得女孩儿心事真是复杂,他都还没想圆不圆房,这姑娘会否太早熟了点? 不过后位一旦拟定,圆房也是迟早之事,陆鸣镝望着对面两片娇艳红唇,不知怎的倒有些心猿意马起来。 前提是能忽略她唇边沾着的辣子。 郭暖觉得她有必要向静太妃取取经,不过她厌恶静太妃为人,找她商量就不必了,反正影视剧里各类烟视媚行的角色多的是,她看得也不少了。 至于效果如何,尚需对象验证——正好她对面就坐着个现成的男人。 郭暖试着抛了个媚眼,古代虽没有假睫毛,但好在她眼睛本就生得够大,又黑白分明,专注望着人的时候,是很有几分吸引力的。 但是商陆显然没被她吸引,“你眼睛进沙子了?” 郭暖:…… 钢铁直男,真该捶他两下。 忿忿不平地坐回去,用力咬着牛肉干,仿佛那是她仇人的肉。 陆鸣镝恍然,“你想引诱陛下,却拿我练手?” 郭暖的诡计被人看穿,梗着脖子道:“随便你怎么想。” 少女秀颈纤长,肌肤白皙柔美,令人想起夜游湖上的天鹅。 陆鸣镝本应感到生气的,她不但将他当成攀附荣华的登天梯,还背着他私底下跟别的男人拉拉扯扯,仅这些罪状,便足够他将她逐出宫去。 然而,一个念头却鬼使神差攫取了他的心神,他蓦然开口,“试试也无妨。” 郭暖惊讶地望着他,天底下竟真有傻子,甘心遭人利用?不过,也许他是吃人嘴软也说不定,毕竟她给他带了那么些东西。 郭暖怕他反悔,清了清喉咙,“先声明,本姑娘是要做皇后的,你我不过君子之交淡如水。” 陆鸣镝伸出一根尾指,“一言为定。” 郭暖定定地看他片刻,才小心翼翼将小拇指肚放上去,看不出来,他生得这样清癯,骨节倒是粗长,都快有她两个巴掌大了。 “那咱们以后还是私下见面,无事不许来慈宁宫找我,我不想生出事端。”郭暖堂堂地作出渣女发言,得亏她见过不少类似的戏码,依葫芦画瓢倒也似模似样。 陆鸣镝神色平淡,“自然。” 郭暖这时候倒想给他发一张好人卡了,他虽然长得不好看,但心地真是不错——这种男人在世上也越来越少了。 * 寿康宫里,静太妃正在对郑太后淌眼抹泪,“……那郭暖果真目中无人,我不过略说了两句,她就拿刀动杖的,还拿先帝来压我,太后您听听,这像话么?” 郑太后听她倒了半天的苦水,亦觉心烦意乱,她又没叫这些人帮忙,自个儿跑去当说客,倒把两宫的关系弄得更僵了。 一旁的彭城公主就没母亲这般好涵养,皱眉道:“郭氏这样无礼,郭太后难道就只是干看着?” 静太妃拿手绢擤了擤鼻涕,对女人就不必哭相优美了,恨恨道:“她老人家不但不管,还帮着侄女挤兑妾身,太后娘娘,若真让此女成为皇后,恐效仿贾南风所为,后宫从此永无宁日。” 她这样虚张声势,无非为证明自己受了多大的委屈,以便让郑太后好好补偿她。 郑太后焉能不解其意,让侍女赏了盒珍珠给她,温声道:“你也累了,回去好好歇息吧,哀家自有区处。” 静太后得了赏赐总算肯收泪,欢欢喜喜地离开,临别时还挤眉弄眼道:“娘娘不必担心,郭姑娘如此行事,言官们必不能善罢甘休,纵使陛下力排众议,这后位也是做不长久的。” 言下之意,就算郭暖当了皇后,早晚也会被废黜。 这话郑太后并不爱听,她辛苦筹谋,可不是让流云去当个继室的,一样是嫡妻,填房可比不得元配,再说,真要等郭暖当成皇后,郭家人必会力保她坐稳后位,到时候再想拉她下来可不容易。 彭城公主愤愤道:“母后您就是太好性了,陛下正经是在您膝下养大的,凭什么还得看那边脸色?立后说大了由礼部操持,往小了说也不过一件家事,母后您自己拿主意便是了。” 她月前才从封邑赶回探亲,一来便听闻立后之争闹得沸沸扬扬,两宫太后还相继称病,照她看来,便是郭家有意同郑家过不去——自家出了个皇后还不够,指望后位世世代代都捏在郭家人手里呢。 “母后又做什么非得同他们周旋?听闻流云还被您禁足了,难道她也中了郭家算计?”彭城公主同这位表妹一向交好,郑流云还曾是她伴读,瞒着先生代笔了不少功课,两人好得如亲姊妹般。 哪知一回来便听说郑流云在庵堂抄经祈福——母后又非真病,可知是在变相地责罚。 郑太后淡淡道:“她自己做过些什么,她心里有数,此事你也少管,若不想留在京城,便回你的封邑跟驸马作伴去,哀家这里无须人伺候。” 彭城公主娇声道:“好不容易来一遭,我自然是想帮母后排忧解难的,其实这事照我看也简单,建章宫反正没个服侍的人,您不如就将流云送去,这生米煮成熟饭,还怕陛下不肯给个名分么?” 她自小鬼主意多,郑太后也拿她没奈何,只蹙眉道:“不妥,女儿家的名声至为宝贵,用这些手段,即便当了皇后,又怎能服众?” 郑太后要的绝非眼前之利,而是郑家日后的生生不息,为此,她宁愿多费些耐心,也要将计划布置得尽善尽美。 彭城公主撇撇嘴,母亲真是做小伏低惯了,处处缩手缩脚,万一让人捷足先登了该怎么办? 郭家那小蹄子,装得天真烂漫,指不定内藏奸狡,必不肯善罢甘休的。 * 郭暖也听说了彭城公主到寿康宫侍疾的消息,论理她该去见个面打声招呼,不过郭暖听说过这位公主的脾气,怕对方伺机发难,她才懒得上门找不快。 再说,彭城公主还没到慈宁宫来向嫡母请安呢,她自己都不管礼尚往来,郭暖更不必给她面子了。 这天彭城公主到尚衣局去看了几件颜色衣裳——彭城虽然不错,唯独缺几个好裁缝,那里的绸缎花样早就过时了——远远地看到一个身穿粉衣的小姑娘牵着只大鹅贴墙根跌跌撞撞地路过,堪称宫里的一道别样风景。 彭城公主美眸微眯,“那位便是郭家小姐?” 侍女们俱鸡啄米似地点头,显然关于这位郭姑娘有无限的新鲜趣谈,几天几夜怕都说不完。 “倒真是会作怪。”彭城公主哂道,以为靠遛鹅哗众取宠,便能引来皇帝垂青么?也不怕人笑话。 本不欲理会,然而静太妃的话历历在耳,彭城公主实在忍不住想给这女子一个教训,让她懂点人情规矩,尽管母后交代了让她消停些,但,对付一个小姑娘似乎只是举手之劳。 郭暖看着那大鹅轧轧叫着,在草丛里觅食虫豸,只觉得牵绳的手有些发酸,看来郑斌不是毫无用处,让他帮忙干点体力活还是不错的。 一双缀满珠宝的绣鞋忽然映入眼帘。 郭暖怔怔抬头,便对上彭城公主似笑非笑的目光。 公主柔声道:“郭姑娘,见了我为何不行礼?” 真可谓狭路相逢。不过郭暖并非一味逞匹夫之勇,该收敛的时候,她还是很通透的,于是低眉垂目,轻轻施了个屈膝礼,“公主殿下。” 那只大鹅仿佛被珠宝的光彩吸引,歪歪扭扭地上前,头也跟着一点一点的。 彭城公主甚是满意,看来这一人一鸟都很识时务,正欲趁热打铁,再让郭暖给她磕几个响头时,侍女惊呼道:“公主,您……” 彭城公主循声望去,便看到原本精巧细致的缎子鞋面上,赫然堆着一大摊鹅粪。 还是稀的。 第12章 哭哭 以他的颜值,的确只能是安慰。…… 郭暖并没想到大鹅鹅这样有主见,虽然间接帮她出了口气,不过,照彭城公主的脾气,这祸可闯大了! 不着痕迹地往后拉了拉缰绳,郭暖小声问道:“公主,不要紧吧?” 怎么会不要紧?这可是今年才做的新鞋,用料乃上好的云锦,更别提上头镶嵌的明珠,一颗可值万钱,如今沾了鹅粪,即便洗濯干净,恐怕也会有异味留在上头,叫人还怎么穿? 即便没有,她心理上也过不去。 彭城公主简直气急败坏,“郭暖,你故意的是不是?” 她毕竟没念过多少书,比不过郑流云那般好涵养,何况碰上这种事,谁还能斯斯文文说话? 小姑娘无辜地眨了眨眼,“公主您也瞧见,这白鹅虽由我牵着,可我也没法管它几时进食、几时泻肚是不是?若真有如此神通,那它这个畜生倒成精了。” 不过祸由她起,郭暖还是坦率地赔个不是,“您看看这双鞋值多少钱,开个价,我原样赔付便是。” 洗是没法洗了,这云锦沾水即坏,好在郭家虽称不上富可敌国,几代人的家底攒下来,区区一双鞋还是赔付得起的。 彭城公主又哪里稀罕几颗珠子,冷笑道:“知道郭家富庶,行动拿钱垫人,可也不必在本宫跟前摆架子,难道本宫出不起一万贯?” 那敢情好,不要她赔当然省事,郭暖愉快地施礼,“那臣女先行告退了。” 眼看她转身就走,彭城公主气得鼻歪眼斜,又因为鞋面上的污渍寸步难行,只得先叫宫人将她按住,厉声道:“本宫还没许你回避,你怎么敢一走了之,这便是郭家教你的规矩?” 郭暖算是瞧明白了,这人是存心来找茬的,不知是静太妃私下说了些什么,还是为着郑流云的事。 郭暖沉住气,“那公主要如何才能消气?” 想来大庭广众下,对方不至于令自己太过难堪——彭城公主乃金枝玉叶,可她亦出身贵族,总不能在奴仆跟前失了颜面。 但彭城公主又哪顾得了这些,眼看一个外姓女敢在宫中横行霸道肆无忌惮,老早便瞧着不顺眼了,若不趁今日给她个下马威,来日若真当上皇后,不更得气焰冲天? 眼珠滴溜溜一转,彭城公主道:“我也不为难你,你帮我把这双鞋拭净了再说。” 一般的女孩子虽都爱干净,但对郭暖这种当惯了铲屎官的人倒还不怎么麻烦,她缓缓屈身,正打算用手绢擦拭。 彭城公主却玉足微抬,声音里说不出的讥诮与傲慢,“本宫说过许你用工具么?” 饶是她身边的侍女都觉得这太羞辱人了,不用工具,难道拿手捧着?那鹅粪虽不甚腥臊,可气味也堪称腌臜,更别提稀稀拉拉不成样子——想想可能从指缝里漏出来,便觉得今日都吃不下饭了。 郭暖脸上的笑容亦消失无踪,“公主一定要与我为难么?” 彭城公主怫然道:“我是君,你是臣,郭姑娘既然生长宫中,很该知道尊卑有道,否则,又怎么会与郑家相争,不就是为名分上压人一头么?” 果然因这个。郭暖深吸口气,倘若说之前她对姑母的教诲还不甚领悟,那今日算眼见为实了,这就是个弱肉强食的地方,纵有律法,也管不到凤子龙孙头上——若只能老死宫中,那她必须得成为人上人,否则是清闲不了的。 采青眼看自家小姐这般受辱,急匆匆出列,“公主,还是让婢子来罢,奴婢会帮你清理干净的。” 说罢便欲用手拾掇那些秽物,彭城公主却嫌恶地退开,“你是什么东西,也敢近我的身?” 结果这一动,鞋面上的污物流淌得更厉害了,连裙边都沾了些。彭城公主是不可忍,狠狠地道:“给我掌这个贱婢的嘴!” 郭暖没想到这人比她还骄横,正要说话,便听到不远处传来銮舆的铃音,“陛下驾到。” 原是她们两拨人对峙,把路都给挡住了。 彭城公主这下更是气焰高涨,亲弟弟都来了,自然是要帮她的,何况在场的情况本是她受了委屈——她的衣裳,她的鞋! 于是当福泉引着皇帝上前时,彭城公主委委屈屈欲上前哭诉,哪知有人比她动作还快,郭暖眉毛一撇,嘴角一按,抽抽噎噎地上前告起状来,“陛下,您要为臣女作主啊!” 这个混账东西!彭城公主柳眉倒竖,本来想抢话的,然则皇帝却淡淡摆手,温声道:“皇姐,不妨先听她说完。” 彭城公主只好收声,若太过急切,倒显得仗势欺人。 郭暖声音虽带着哭腔,表情达意照样流畅,不过三言两语就把事情说清楚了,无非她今日倒霉,带着宠物从此地路过,就被公主一顿排揎,不但要她舔干净那鞋上的污渍,还要毁了采青的脸。 皇帝轻飘飘地道:“真有此事?” 彭城公主见她这样夸大其词,早已怒不可遏,“胡说八道,本宫岂有如此?” 郭暖睁着大眼睛,满目都是惶惑,“您要我擦干净,又不许用手绢,可不只有用舌头么?至于采青,她脸皮薄得很,别说掌掴,哪怕轻轻碰两下,肌肤也不可能完好如初了。” 言下之意,倒是彭城公主这帮人脸皮太厚,拿着鸡毛当令箭。 皇帝唇角扬起不易察觉的弧度,还以为她当真受人欺侮,哪知告状时都不忘阴阳怪气暗讽对方,谁能在她身上讨得便宜才是稀奇。 彭城公主的学问听不出言外之意,对这番话也无言以对,难道真是这女子太蠢,错解了她的意思? 她怎么就那么不信呢。 尤其皇帝对着她时还和风细雨的,可不像嫌弃,比对郑流云耐心多了。 彭城公主满腹狐疑,那厢皇帝已是好言好语劝道:“行了,朕看也不是什么大事,明儿就让福泉带皇姐去库房,有什么喜欢的只管挑拣,何必吝惜一双鞋袜?” 公主面色稍霁,不过仍有些衔恨,“郭小姐待人不尊,陛下须得正正宫纪。” 郭暖小声提醒道:“公主,是这只大鹅对您不够恭敬。” 又怯怯地望向上头,“还有,这也是陛下亲赏的。” 是在祈求他顾念旧情么?皇帝微微挑眉,虽则他并不在意这畜生的死活,可看到小姑娘水汪汪的眼瞳,还是多嘴添上句,“两位太后都在病中,不宜见血光,皇姐也得饶人处且饶人罢。” 彭城公主想不出反对的理由,只能悻悻撤退,只觉得数月不见,皇帝对女人仿佛温存许多,是人变了,还是独独因这小姑娘的缘故? 陆鸣镝看向对面,郭暖正紧紧捉着那只鹅的后颈,以免它又上前撒欢——公主倒还罢了,若敢到龙靴上拉屎,十个头都不够砍的。 大抵是场面过于滑稽,陆鸣镝不自觉地笑了笑,等回过神来,便发现那女子诧异地望着自己。 难道他笑得很难看?陆鸣镝轻咳了咳,“你也跪安吧。” 福泉忙令人抬起御辇,自个儿也赶紧到身边侍候着,忙里偷闲瞟了郭暖几下——虽不知她今日是否故意,不管怎说陛下对她的印象更深了。 真是人不可貌相。说她傻,半点不傻哩。 * 慈宁宫中。 郭太后尽知来龙去脉,唯有感叹,“这梁子是结下了。” 郭暖不以为意,既然决定要争皇后,跟郑家的冲突是避免不了的,彭城公主当然也隶属于郑家派系。 她甚至觉得是个机会,似郑太后这样老谋深算的人物,一直以来的策略都是按兵不动,专等着郭家先出乱子,郑家才好坐收渔利,可如今多了彭城公主这么个急脾气的搅屎棍,结局未必能如郑太后所愿。 郭太后不禁对侄女刮目相看,“难为你这样通透。” 确实不无可能。 郭暖羞涩地笑了笑,她能说自己全是瞎蒙的么?毕竟宫斗剧里都这么演的。 小心翼翼摸了摸大鹅柔顺的羽毛——午后郭暖带它去冲个了澡,洗去那些污物和秽气,看起来便洁净高雅多了。 本来想再养几年便宰了吃肉的,哪知大鹅这样通灵,郭暖倒不忍心杀它了。反正不差一口吃的,便干脆留着吧。 趁天外月明星稀,郭暖又跑去上林苑叨扰。 这回她是想请教陆商,在男人眼里,一个女人怎样才算哭得真心实意——今日她虽然占据先机,但郭暖自我感觉发挥得不是很好,仿佛皇帝在静静地看她表演,否则不会没说两句话就兀自离开了。 陆鸣镝暗道这姑娘还算有自知之明,问他算是问对了,正好他就是那个当事人。 遂装作漠不关心地道:“自是要情肠婉转才能动人,你自个都不投入情绪,旁人怎能有所体会呢?” 这下可把郭暖难住了,她小半辈子都顺风顺水,谁能给她委屈?大概除了刚出世被护士拍屁股的那两声,除此之外再没哭过。 陆鸣镝极有耐心地道:“就没有片刻难过之时?仿佛周遭万籁俱寂,你一个人在风雪中踽踽独行,这样的辛酸从未有过?” 他自己倒是深有体会,只不曾对人宣之于口,自小的环境教会他掩藏心性,一切有利的东西,都必须用手段争取——感情也一样。 郭暖被他说得沉默下来,不知怎的就想起自己刚穿来的时候,那时候她应该才五六岁,明明生在大户之家,衣食无忧,她很应该庆幸,然而,在周遭的笑语喧阗里,她却分外孤独,彼时她尚不知自己再不能回去了,难道只能在这个陌生的地方过一辈子,把自己活成一个真实的古代闺秀? 现在也一样,她很努力地将郭家夫妇当成自己真正的双亲,对着郭太后也无话不谈,可是内心深处,总还是有那么一道屏障,这个屏障决定了她只会恃宠生娇,却不会过分任性。正如郭家需要她当这个皇后,她便只能当这个皇后。 反正嫁给凡夫俗子也未必幸福,倒不如在这红墙内困锁一生,毕竟她也没得选不是吗? 泪珠忽然就这样落下来,郭暖下意识抬手抹去,眼睛红红地笑道:“太难了,哭不出来。” 陆鸣镝不知说什么好,他并不擅长安慰人,尽管话题是他挑起的。 虽不知她曾经历何事,却实在不忍如此,陆鸣镝于是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抬手抚上她脸颊,缓缓摩挲几下,这在他看来是一种温柔安抚的表示。 郭暖看了看那张平平无奇的脸孔,勉为其难没把那只手打掉。 以他的颜值,的确只能是安慰。 帅哥就需要好好警告一番了。 第13章 孝道 身为女儿肯无微不至地照顾母亲,…… 陆鸣镝不好造次,用指背略擦了两下便放下手去,见她眼前红红,面容凄楚,不知怎的竟有些不忍,“其实你笑的时候更好看,不必非得勉强自己。” 郭暖还没从方才的情绪缓过来,明明是他提出的建议,却反过来怪她,再说,瞧他的表情,明明就很有作用呢。 于是忿忿道:“连你见了都如此,更不用说陛下了,可见还得多练。” 如果皇帝喜欢明媚娇俏的女子,那她大可以保持本性;然而皇帝明摆着对这款不大来电,那她就得照他的口味去调整,多学着楚楚可怜些。 为了后位,再多的牺牲都是值得的。 陆鸣镝沉默下来,心情复杂难言。两人最初的偶遇是场意外,而他后来时常带着面具来湖边守株待兔,则有着另一层隐秘的渴盼:或许终究有那么一个人,不因为相貌、权势或身份而来接近他,这样的女子,才是他心之所向。 但事实证明他想得太简单了。 郭暖这会子已对着湖面,小心翼翼地将泪痕拭去,只是妆容可不能恢复如初了,胭脂水粉糊成一团,像只花脸猫般。 一眼瞥见他在那里出神,并不因她这副模样发笑,郭暖自个儿却忍不住打趣起来,“不是说好的么?你帮我陪练,等来日我当上皇后了,再助你平步青云,怎么,这会子竟想反悔,难不成,你竟对本姑娘有意?” 知道他不敢肖想,郭暖才放心地说这句话——对方很应该清楚,他们之间是绝无可能的。 然而她低估了这人勇气,那张不带情绪的脸庞静静看着她,“若我是说,姑娘又该如何?” 没有半点玩笑的意思。 郭暖骤然慌乱,结结巴巴起身,“我……我该走了!” 一脚踢翻身边烤炉,连上头正煎着的熏鱼都不顾了。 采青迅速为自家小姐罩上披肩,又狠狠瞪了这人两眼,主仆俩匆匆离去。 陆鸣镝木然看着眼前渐渐熄灭的火堆,良久之后,才从里头拎出一条头尾都烧焦了的鱼骨来,还沾了不少的草木灰。 轻轻咬上一口,好咸,几乎令他以为在品尝方才落下的眼泪——可惜她眶中的泪水并非为他而流。 * 回去的路上,郭暖简直跟只没头苍蝇似的,若非采青及时将她搀住,好几回险些撞到树上。 她觉得自己真是识人不清,他怎么敢?他怎么敢! 更令她懊丧的是自己当时的表现,她本应该立刻出言痛斥,骂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为何第一反应不是反驳、而是逃走呢? 岂不说明她也心虚? 采青见她这副紧张模样,自个儿也跟着焦头烂额起来,勉强劝道:“姑娘,无碍的,咱们以后莫见他就是了,只当不认识此人。” 心里亦有些失悔,怎么早早没察觉出端倪来? 采青多少看过几折《西厢》《牡丹》,很知道男女之情一旦发动,往往便如天雷勾动地火,有时候一个眼神便能成事。 只是这商陆看似老实,背地里竟这等龌龊,小姐哪是他能高攀得起的?也不掂量掂量自己斤两。 如今正是选皇后的关口,可不能有何失闪,万一被有心人瞧去可不妙了。采青打定主意,一定要牢牢守卫自家小姐的安全,决不能让登徒子奸谋得逞。 这一晚郭暖睡得不太安稳,夜里还发了点微热,连郭太后都被惊动,起身前来探视。及至听说只是着了点风寒,方才安心,又怒视着采青诸人,“你们是怎么照顾的?明知道阿暖身子娇弱,吹不得风,还引她去外头闲逛,但凡有个失闪,哀家断不轻纵!” 郭暖有气无力地道:“姑母,您别责怪她们,是我自己不小心。” 郭太后摸了摸她额头,掌心腻着一层细汗,亦觉可怜得紧,“都怨哀家,不该这样逼你,好孩子,你且安心养着身子,不必着急,朝里的事有你爹呢。” 这意思是要联络朝臣给皇帝施压,助她封后。 郭暖本应该激动的,但此时却提不起劲来,只能勉强道:“谢姑母怜恤。” 拿被子蒙着头,心情无端怔忪起来,有生以来,这还是头一个敢直截对她表白的男子,尽管他们的出身天壤之别,他倒是有胆量吐露心声。 如果他长得再好看些,门第再高华些,她或许会将他纳入考虑的范畴。可是一段注定无果的缘分,根本就不必开始。 郭暖决心好好冷一冷他,让他知道分寸,这日起便认真装病,反正慈宁宫终日药气缭绕,多她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不少。 郭太后早探出侄女已经退烧,却还是很有诚意地陪她表演,心想阿暖前些日子折腾得过了分,趁机避避锋芒也好,也省得那位彭城公主前来寻衅滋事。 中间皇帝派福泉来看望过,询问要不要紧,意思仿佛想见一见她,郭暖也已不能吹风为由推辞了。 郭太后先是纳罕,随即恍然,侄女莫非想来个欲擒故纵? 也对,男人可不喜欢太上赶着的女人,先前郑流云日日去建章宫背书,可不就把皇帝给烦透了。横竖皇帝已经知悉阿暖的容貌,这样若即若离的,才更叫人害相思。 其实郭太后的揣测南辕北辙,郭暖只是不知道该以什么情绪面对罢了,总担心这位英明天子会看出自己的异常——到底她不是为他病的。 当然姑母所说未必不是个办法,男人嘛,总是垂涎得不到的,对到手的就弃若敝履,对这种老人家的经验之谈,郭暖自然虚心接受,也是警告自己不可随便坠入情网。 郭太后又道:“可是你也须掌握分寸,冷落过了头,男人照样会腻烦,他是天子,什么美人见不到,太费功夫的鲜花,往往便令人失去采撷的兴趣。” 说的是皇帝,郭暖却无端想起上林苑中的陆商来,经历这出,他也会跟她生分吧?不管他抱着何种居心,至少他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愿意听她说话的人。 郭暖轻轻垂头,像对姑母、也像对自己说,“是,我省得。” 又过了三四日,可容不得郭暖再吊胃口了,彭城公主亲自去宝华殿将郑流云接了回去,并意欲将她送往建章宫当差。 郭暖:……哦豁,这个就叫做近水楼台先得月。 她怎么没想到呢? 立刻吩咐采青为自己更衣,无论如何,她得阻止这计划。 建章宫外,彭城公主正在耐心同福泉商量,“不过让你多添个人,这算什么难事?你怎么倒支支吾吾的!” 郑流云则垂手站在一旁,多日的修身养性,令她气质愈发沉淀稳重,不像个当宫女的,倒像当嬷嬷的。 福泉在宫中当差见多了泼辣女子,可是如彭城公主这样强硬的也令他难以招架,说得轻巧,皇帝寝宫添个人有那么容易么?更别提这位小爷生性古怪,连贴身宫女都不要侍奉,难不成让郑流云打扮成太监? 只能唯唯诺诺道:“这个,恐怕得先问过内务府,让他们查查名册,是否有空缺的名额……” 彭城公主冷笑,“正因你们这些人敷衍塞责,堂堂御前连个端茶递水的宫婢都没有,算什么体统?虽说你是伺候惯了的,可有些事只有女子才做得,莫非你竟不懂?” 福泉正为难时,忽见郭家主仆冉冉向这边过来,便如得了救星般,忙唤道:“郭姑娘!” 虽然郭姑娘的脾气也跋扈张扬,但比起公主殿下还是好多了。 郭暖因刚刚病愈,外边罩着一件秋香色小袄,愈发显得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 彭城公主见了她便没好气,连招呼都懒得打。 郭暖倒是规规矩矩上前施礼,又转头对福泉道:“我也觉得公主所言有理,您大人虽是御前近侍,但也是诸多内宦的总管,每日里多少琐事要您劳心,焉能顾此失彼?倒不如再招个人来为您分担。” 福泉:…… 彭城公主倒很高兴,这女子还算识趣,居然肯帮她说话。 正要乘胜追击,哪知郭暖却已毛遂自荐,“福公公,您看我怎么样?” 休养多日,小脸上精神百倍,看不出半点病容,反而神采奕奕。 彭城公主本想以怕过了病气为由推辞,看这架势只怕有备而来,兴许连太医都请好了,唯有皱眉道:“你来伺候皇帝,那慈宁宫的太后娘娘怎么办?” “不是还有公主您么?”郭暖理直气壮道,大眼睛里闪着狡黠的光,“我的姑母亦是公主您的嫡母,身为女儿肯无微不至地照顾母亲,这才叫尽孝道吧?” 第14章 画像 居然敢丑化她的相貌,不想活了是…… “你……”彭城公主不禁语塞。 她当然不能说自己不尊敬嫡母,虽则她确实没怎么将郭太后放在眼里,觉得郭家已经日薄西山,这位老太后也该趁早西去,可她也只敢在心里想想,不敢流露出来——本朝以孝治天下,她作为先帝血脉,若不身先士卒,必将引来言官弹劾。 该死的郭暖,读书不肯用功,脑瓜子倒转得快。彭城公主被她反将一军,不由得面露踌躇。 郑流云就更不好插嘴了,多说多错,焉知这狐狸精不是故意挖坑给她跳? 福泉望着两边对峙,只觉一个头变成两个大,恍惚里觉得他家陛下像块唐僧肉,四方八路的妖怪都想啃上一口。 这叫他怎么拿主意? 好在皇帝及时返回,瞥见建章宫前满满当当的,下意识蹙起眉头。 忙里偷闲望向郭暖的方向,见她精神尚可,心里倒踏实了些——看来那些话没给她造成很严重的后果。 亦且有些失落,想来因她不怎么在意自己这个人,所以才没当回事吧? 福泉已抽空把两边的意思都转达了,趁机把锅甩得一干二净,“公主同郭姑娘都是一片好心,奴才也不便推脱,就不知陛下您意下如何。” 彭城公主趁机又把郑流云往前推了推,“陛下您瞧,云妹妹为了服侍您,终日沐浴熏香,斋戒祷告,您怎么也得体谅她的诚心。” 皇帝讶道:“不是求菩萨保佑郑太后凤体安泰?” 怎么变成为他了? 彭城公主脸上一红,讪讪道:“顺便嘛。” 心想弟弟真是个呆脑筋,场面话都听不出来。 郭暖扑哧一笑,“最好公主说的是实话,否则菩萨听见这番违心之言,非但不能赐福,只怕还会降祸呢。” “你敢诅咒本宫?”彭城公主到底还是有些迷信的,不肯正面回答。 她当然也爱护弟弟,不过这跟郑家的荣辱又不冲突——为什么不能兼得呢? 郭暖是看不上这样又当又立的,扭头向皇帝道:“陛下,我来服侍您吧,我又会煎茶又会炒菜,闲暇时还能给您说几个笑话解闷儿,可比光会掉书袋的强多了。” 她爱扮俏,梳的还是双髻,说话的时候腮帮子一鼓一鼓的,甚是招人喜欢。 连福泉都忍不住笑起来,心想这姑娘真会自夸,不过换作是他,也乐意跟这样的人作伴。 郑姑娘好虽好,就是太沉闷了,相处起来叫人觉得太过漫长。 皇帝本来还想吊吊她胃口,眼见这副情状,声调不自觉地低柔了些,“行,那就你罢。” 彭城公主那模模糊糊的预感又料中了,陛下果真对这郭氏女格外宽纵,为什么? 忍不住怨声载道,“陛下素来不喜欢宫女伺候笔墨,怎的今日却变了?” 皇帝讶道:“不是皇姐劝朕改改规矩,朕听你的还不好?” 彭城公主哑口无言,本来想让流云跟陛下朝夕相处,日久生情,哪知半路偏杀出个程咬金来,白白让对面拣了便宜。 但事情还没完,郭暖冷不防道:“陛下,臣女来建章宫,恐姑母身边无人照料,公主陛下素来细心,又最为体恤亲长,臣女想请公主帮忙分担一二。” 皇帝颔首,“这是应该的。” 本来他对皇姐成日待在寿康宫就颇有微词,最近恰逢多事之秋,她还过来添乱。 好容易话赶话赶上了,正好让她去慈宁宫磨磨性子,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事当做。 眼看计划不但没达成,倒把自己给赔进去了,彭城公主气得七窍生烟,连对郑流云都没好气——瞧瞧那位多么机灵,在皇帝跟前拼命献勤讨好,这位倒像个锯了嘴的葫芦,戳一戳才动一下,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待那二人悻悻离去,皇帝才面向眼前的小姑娘,“先说好,这事未经过内务府,朕可是不给薪饷的。” 郭暖并未听出他话中的玩笑,只暗暗嘀咕,皇帝真是小气,好在她也不稀罕那点俸禄,遂轻轻点了点头。 福泉在一旁眼睛都看傻了,还以为皇帝会两边各打一板子,哪知公主殿下吃了个哑巴亏,郭姑娘反而得偿所愿,这到底是护谁的短? * 郭暖回慈宁宫便开始收拾东西,虽说只是日间服侍,换洗的衣裳仍须备几件,万一墨汁或茶水溅到上头了呢? 当然还有另一层暗搓搓的想法,不能对姑母言说,倘若她真个诱得皇帝动情,生米煮成稀饭,那更省事多了。 郭太后虽心疼自幼娇宠大的侄女去给人为奴为婢,不过眼下却是唯一的机会,难得皇帝开恩,不趁热打铁拿下,难道等郑家的回过神来再伺机反扑么? 所幸也只是意思意思,既不经过内务府,也传不到外头去。 郭太后便叮嘱道:“伴君如伴虎,你可得仔细些,少说话,勤做事,尤其不许干涉朝政,万一陛下言语试探,直说你不懂就是了。” 郭暖满口答应着,“放心,我自然晓得。” 又说了彭城公主会来接她的班。 郭太后哂道:“她倒会扮孝子贤孙,罢了,横竖哀家乃她母后,她还敢不恭敬?你且安心去罢。” 郭暖笑眯眯地道:“您不是总埋怨她不听管教么?如今机会来了,正好帮您出口气。” 郭太后这一辈子都没学过怎么磋磨人,虽然占据着正室名分,那些个庶子庶女从没将她瞧在眼里,更不遵循五日一请安的规制。这彭城公主因是先帝长女,圣宠优渥,还屡次帮生母郑太后来下郭太后的面子,好容易嫁了人以为松快了,如今回宫依旧调三斡四,两边拱火,郭太后也着实有些不悦。 便淡淡道:“哀家横竖卧床不起,她既耐得辛苦,让她来就是了。” 郭暖听这意思,知道姑母安心装病到底,这才称愿。 入宫数月,总算见到点成功的苗头,郭暖心头的阴霾一扫而空,连对商陆的那点小情绪也减轻了。 到底他也只是个正常男人,她也只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发乎情止乎礼,没什么大不了的。 如今既已知晓她的目标,想来便会歇了这念头,日后两人或许仍能做朋友。 她很缺朋友。 郭暖本打算去上林苑告知这喜讯,间接也好让他死了这条心,哪知御湖边却不见那人身影,只有两只孔雀慵懒地在岸上觅食。 难道他因为她而心灰意懒,也跟着生起病来?又或者干脆起了拙志,打算投湖自尽? 郭暖不免有些忧心忡忡,想找护林人问个清楚,但一来那老头有些耳聋,交流不便;二来,她几次跟商陆见面都是在私底下,本来无人知晓,这一问反倒穿帮了。 郭暖只能先按捺下心绪,怏怏地回去。 次日一早便来建章宫应卯,因之前给皇帝伺候过笔墨,倒也不觉得多么紧张。这回郭暖留个心眼,特意选了窄袖的衣裳,方便活动,研墨时也不至于操作过度。 陆鸣镝见她脸上有种心不在焉的神情,温声道:“想是昨夜不曾睡好?” 郭暖吃了一惊,还以为自己跟那人的幽会被察觉了——其实不能算幽会——忙道:“没有,臣女睡得很好。” 小心翼翼地露出一个唇包齿的微笑,淑女是不能太恣意的。 眼看皇帝主动跟自己搭话,郭暖趁机又道:“陛下不是想听女四书么?臣女这段时日温故而知新,觉得颇有进益。” 上回出丑之后她痛定思痛,赶紧亡羊补牢,整理了几篇出来,背得滚瓜烂熟,相信能应付检查。 皇帝闲闲翻着书册,“罢了,不过是些陈腐文字,朕近来看贤媛集颇有意趣,不知卿可愿探讨一二?” 郭暖:……超纲了啊,不带这样出考题的。 正抓耳挠腮时,可巧福泉进来打岔,“陛下,您要的画像送来了。” 怀中抱着一大摞装帧精美的图画。 这个郭暖倒是听说过,仿佛是郑太后的主意,将宫中出色的宫娥召集起来,请画师妙笔描摹,以备皇帝拣选出合意的。 其实充实后宫本不急在一时,等后位拟定,大可以选秀为名广选才人嫔御,可比这里的出身好多了。 郑太后此举,纯粹只为对付郭家——不是都说郭家女儿的容色冠绝京城么?她倒要让皇帝瞧瞧,世上不乏容貌美丽之人,徒有皮相而无内涵,这样的人是断断坐不稳后位的。 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那图上所绘的画像果真燕瘦环肥,应有尽有,一肌一容,尽态极妍,连郭暖这个真人都略微逊色半分。 看来郑太后这回真是下了血本,不知请的那位高手,妙笔遮掩,东施都能化成西施。 郭暖故作镇定,“福公公,都在这里了么?” 福泉是猫着腰进来的,知道这位姑娘脾气不好惹,然而寿康宫那头的吩咐他也不敢不遵,只能冒着触霉头的危险。 当即陪笑道:“都在了。” 不晓得郑太后准备了多久,兴许先帝驾崩那时便开始筹备了吧——郭姑娘这样年纪轻轻,哪里斗得过浸淫多年的深宫妇人。 郭暖倒是不慌不忙,“您还忘了我呢,我如今也是宫婢,怎么不请画师为我作像?” “这……”福泉面露难色。 皇帝也不做声,只饶有兴致地看着眼前场面。 郭暖便道:“不知是哪位名家,陛下让他为臣女也做一副吧。” 如果画中人美貌更胜一筹,足以说明这人是收了钱来糊弄皇帝的;如果逊色,郭暖更有理由将其治罪,居然敢丑化她的相貌,不想活了是不是? 福泉看看她张牙舞爪的架势,再看看皇帝不动如山的身姿,下意识打了个哆嗦,两边都这么难伺候,他容易嘛他! 第15章 动心 这世上终有人将她当珍宝相待,哪…… 对方虽只是个小姑娘,福泉也不敢得罪,万一真叫她当上皇后了呢?恐怕吃不了兜着走。 便只陪笑道:“宫中许多女眷,当时请的画师不止一位,仓促里哪里能寻来?只怕不少都已离开京城了。” 当然要找还是找得到的,只是恐郑太后脸上无光,福泉才撒了个善意的小谎。 哪知郭暖竟不依不饶,“既如此,就将女眷们悉数召来,看是否真如画上那般貌若天仙。” 这女子真个斤斤计较,也太认真了,福泉求助般看向皇帝,都是主子们造的孽,凭什么要他一个奴才在其中受夹板气? 陆鸣镝也觉得小姑娘过于咄咄逼人,温声出来解围,“她们都有各自的差事,哪有空随你胡闹?不过一幅画而已,真真假假由它去吧。” 郭暖撇撇嘴,“净是些唬人的把戏,依臣女之见,陛下还是不必看了。” 福泉抹了把汗,这姑娘好生大胆,该说她勇于直抒胸臆呢,还是争强好胜?自认艳冠群芳,便连几幅美人图都不能忍耐,乖乖,这要是当了皇后,宫里还能容得下别人么? 哪知皇帝并不着恼,反而笑着让福泉将那些卷轴都收进库房,“你且回禀寿康宫,母后的好意朕心领了,只是朝政忙碌,无暇于此,等哪日有空时再拿出来鉴赏吧。” 陛下竟因郭姑娘一句话就改了主意……福泉更是心惊,倘若说从前只是隐隐约约的猜测,如今可谓定了七八分,陛下对这位郭姑娘确是有意,即便不立她为后,想来一个贵妃位是少不了的。 陆鸣镝仍旧坐回御案前,闲闲抻了个懒腰,郭暖见状便机智地道:“陛下可是乏了?臣女替您揉揉肩吧。” 不放过一丝一毫接近的机会。 皇帝似笑非笑,“你倒乖觉,只是这些事无须你亲自来做,让下人们代劳即可。” 郭暖本想说照顾夫君亦是妻子分内之事,但是毕竟太托大了,皇帝没张口,她到底有些害臊,只讪讪道:“臣女在慈宁宫也常为太后娘娘揉肩捏腿来着……” 言下之意,是做惯了的。 皇帝望向她那双春葱般的玉手,指节虽纤细,骨肉却生得停匀,想来肌肤相触时亦不会硌得慌,那该是何等软玉温香…… 他摒开脑中绮念,淡淡说道:“你自诩绝色,似乎不惯与平辈之人相处。” 还是因那些画,难道皇帝在测试她是否嫉妒? 郭暖斟酌片刻,谨慎道:“臣女因自小娇惯,确实脾气上有些苛刻,但论及持家,臣女虽不算个中翘楚,倒也不见得落后与人。” 皇帝闲闲抿了口茶,“如此说来,日后你为主母,想必也能善待妾室?” 果然,关键分就在这儿等着呢,郭暖忙道:“自然,妒忌乃七出之条,臣女怎么会犯?纵然夫君无意,臣女还会多纳几个妾室助他开枝散叶呢,这便是为人妻室的本分。” 反正她嫁的是生活,而非嫁给爱情,只要衣食无忧,地位卓然,那名义上的丈夫爱宠幸谁宠幸谁去,郭暖才懒得理会。 她跟郑流云虽处处针对,但也绝非争宠,而是争夺地位。 满以为这番回答无懈可击,合乎一个完美皇后的标准,哪知皇帝神色却冷漠下来,淡淡道:“替朕研墨吧。” 郭暖:……考官的心思真难猜。 这可比当初公务员复试还麻烦多了。 接下来,郭暖成功感受了一番什么叫废寝忘食,她以为她是来体验生活的,哪知皇帝可不讲面子情,照样将她支使得团团转,擦窗户、擦地板、整理文书、把博古架的瓷器一件件取下检视,再分门别类地放回去,如有裂纹,还得登记造册,再抽空通报内务府。 一整个下午过来,郭暖流的汗都有几斤,人倒显得苗条不少。可悲的是肚子空空如也,连晚膳都没用。 皇帝有个怪脾气,批完奏章得先去净房沐浴更衣,之后再传膳,因此郭暖也只能眼巴巴候着。 忽然觉得是个机会,裸裎相对的时候人一般最诚实,那时候她再伺机挑逗,皇帝会不会抱着她来个鸳鸯戏水呢? 她总不能当一辈子宫女罢。 郭暖计议已定,待要实施,哪知皇帝分外警醒,见她要鬼鬼祟祟跟进来,立刻命福泉拦住,“这里没你的事,你先回去吧。” 郭暖:……好嘛,看看又不会少块肉,小气鬼。 不知怎的就有点胡思乱想,莫非皇帝无法人道,所以至今才未招人临幸,那她嫁过去不等于守活寡? 当然也无妨,等她当了皇后,大不了从宗族里头过继一个就是了,不必承担生儿育女的辛苦,倒还省事许多呢。 福泉望着她精彩纷呈的表情,虽不知这女子打的什么主意,但直觉不是什么好事——陛下倘若为色所迷,真立了她为后,日后宫里恐怕热闹不断了。 * 郭暖掌灯时分才回到慈宁宫,在皇帝那里没打着牙祭,所幸郭太后早已命人备了一桌膳食,有鱼有肉,有肥鸡嫩鸭,都是侄女素日爱吃的。 郭暖累了一天,往常虽不是暴饮暴食的饭量,这会子却忍不住大快朵颐起来,一面嘀嘀咕咕向姑母抱怨,皇帝为人多么有眼无珠,明知她美艳如花,却还将她当粗使宫婢使唤,简直跟她有仇似的。 郭太后本就怜她辛苦,便道:“还是算了吧,陛下这样的脾气,私底下恐怕难以打动,倒不如让你爹多想想办法,该怎么联络群臣。” 郭暖却是不肯善罢甘休,倘若皇帝此举旨在考验她心性,那她更不能认输,务必得做出个样子来。 雄心勃勃地咽下最后一块胭脂鹅脯,郭暖拍着胸口道:“您放心吧,我一定能当上皇后的。” 人活一口气,树活一张皮,她就不信攥不住这张长期饭票。 喝了点消食的普洱茶,郭暖拿帕子边擦嘴边问:“今日彭城公主待您如何,可有好好服侍?” 郭太后揉了揉她的头,笑道:“你这个鬼灵精,千方百计把她捉来出气,哀家能不成全你么?” 本来郭太后装病也算装出心得,彭城公主一来,她立刻作出气若游丝的模样,把公主唬得魂飞魄散,生怕在这里出事,那她脱不了干系。 忙忙地请太医来,彭城公主又亲自煎药喂给嫡母服用,郭太后吐了三回——这个倒不是作态,实在是那药汁太苦,难以下咽。 足足折腾了两个时辰,郭太后的脸色才逐渐好转,彭城公主累得腰酸背痛,还报废了好几条新裙子,心里的委屈不用说了。 郭暖听着甚是快意,就该这样治治她才好,否则还当慈宁宫没人了呢。 郭太后叹道:“只是这么一来,她更得恨上咱们了。” “恨就恨呗,本来两边也是水火不容,还能亲如一家不成?”郭暖满不在乎。她做人的宗旨便是活在当下,什么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这种话她可不爱听,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拖到下辈子还等阎王爷清算去? 那也得对方先见阎王,她可是想长命百岁的。 之后数日,郭暖仍旧在建章宫卖力干活,彭城公主也只能捏着鼻子伺候嫡母,两边都觉得对方故意给自己气受,一时间倒有些微妙的同病相怜。 彭城公主倒还好些,郭太后并非尖酸刻薄的人物,她又是公主之尊,粗重些的活计还轮不到她做。 郭暖可就实实在在沦为女仆了,她就很好奇,建章宫的地板明明光可鉴影,为什么每天都要擦拭,这种工作真的有意义吗? 更可气的还不给一丝单独相处的机会,仿佛认准了她馋他身子似的——为什么要防她?她又不是洪水猛兽。 郭暖都快抑郁了。 她再度抱着碰运气的心理去往上林苑,这回的态度却改变了。 此番见面,两人都有些物是人非之感。商陆还是那副世外高人的神情,声音却带了些幽凉,“我以为你再不会来见我。” 那日的举动,看来是令他伤透了心。 尽管是他鲁莽在先,郭暖却提不起责备的心绪,只默默坐到他身边,望着波平如镜的湖面。 商陆递过来一个柔软的东西,低头看时,却是青团。 郭暖这才记起寒食节快到了,撕下一小块放进嘴里,缓缓咀嚼,豆沙的甜糯与艾草汁的微苦融合在一起,是令人上瘾的奇妙滋味。 她轻笑道:“是我自视太高,以为事事皆能如意,却不晓得公侯之女多得是,我也不过是她们中的一员而已。” 皇帝心如秤砣,倒是给了她当头棒喝,一个女人想凭美色去俘获一个精明的男人,其实没那么简单。 可是除此之外,她又能怎样呢? 身边窸窸窣窣,却是商陆从草丛里拾起一捧沾着夜露的花,顶端已有些蔫掉,应该是早上采摘的。不知什么品种,却很好看,漫天繁星一般细小雪白的花瓣,密密点缀在青中泛红的枝叶间,这一束倒像是整个花园。 郭暖愕然,“送给我的?” 那人点头,轻轻露出一个笑。 郭暖这才注意到他的牙齿很干净整齐,仪容也特意打理过,为了今日之见,想必连最好的衣裳都寻出来了吧? 这世上终有人将她当珍宝相待,哪怕注定无缘。郭暖低头嗅着花朵的芬芳,心下怅然若失。 第16章 更衣 就不许我喝多了茶饮?茅房是你家……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说着闲话,不多时,郭暖便将他带来的青团吃了大半,小腹处的衣裳肉眼可见鼓了起来。 好在夜色中看不太明白,否则真够丢脸的。 郭暖饶有个铁胃,那糯米团子堵在胸口,却是闷闷的不消化,一双碧清妙目望向对面,“口渴了,有茶饮么?” 陆鸣镝:…… 他在建章宫喝的都是香茗,随沏随用,又哪里会随身携带?他也没想到她会吃下这许多——真是不把他当外人。 只得从腰间取下革囊来,里头盛装的却也并非清水,而是美酒。 以前父皇送他去军营中历练,将士们都是以酒代茶,举杯同乐,激增志气,又壮肝胆,故而他也渐渐习惯,却忘了女儿家多数不乐于饮酒的。 郭暖打开囊袋,小心翼翼嗅了口,只觉香气馥郁,并不似爹爹平日所饮的辛辣,遂小声问道:“这酒烈吗?” 陆鸣镝踌躇一刹,还是坦诚道:“不算烈,但后劲绵长,还是少饮为宜。” 说多了倒有诱哄之嫌——她若醉倒此地,自己岂非成了乘人之危? 郭暖自幼受爹娘教诲,向来滴酒不沾,但此刻实在焦渴难耐,又等不及回宫,遂还是大着胆子接过,本想浅尝辄止,哪知那酒甜滋滋,跟蜜水一般,还有股秋日葡萄的稠密滋味,这么咕咚咕咚的,小半袋就下了肚。 陆鸣镝见她双颊酡红如醉,急忙夺过,合上袋口,正色道:“不能再喝了。” 郭暖尚未觉得如何,只是脸上微热,夜风一吹便东倒西歪起来,亏得采青及时将她扶住。 陆鸣镝看这架势势必不能逗留,只得吩咐采青,“快送你家主子回慈宁宫,再煮点醒酒汤喝,仔细落下宿醉。” 采青答应着,听见这样发号施令的口吻,深以为怪:不过是个看守园林的护卫,怎么敢对她大呼小叫的?倒像做惯了一般。 稀奇的是她竟不觉得冒犯,仿佛那人生来如此。 郭暖这时已有了三分醉意,眼前七荤八素,模糊倒还辨得出人影,拿指尖点着嘟囔道:“我们……改日再聚,你可不许失约……” 浑忘了两人之前才有过龃龉。 陆鸣镝心想怪道都说女子善变,这才短短几日,他把阴晴冷暖都体会遍了。 无论如何,她跟他的相处尚算愉快,陆鸣镝轻轻颔首,“好。” 郭暖展颜一笑,露出两排灿白的牙齿,在皇帝面前她从不敢这样肆意的,对着他却宜喜宜嗔。 陆鸣镝刚筑起的心防,无端又软化了半截下去。 * 采青将郭暖扶回房中,赶紧地拿了块醒酒石给她含着,又亲自熬了解酒的汤饮。 热热的出了一身汗,郭暖总算恢复些神智,又砸吧着嘴,回味那甜酒的滋味,“是他亲自酿的?尝起来倒是不错。” 看不出来,一个小小侍卫还有这等手艺。 她若知晓那甜酒是西域进贡的玫瑰醉,满宫也止得数坛,就不会这样吃惊了。 采青一面为她将湿透的里衣换下,一面抱怨道:“姑娘还说嘴呢,方才若再贪杯些,恐怕得醉成烂泥,不知怎么样好。” 郭暖笑道:“怕什么,横竖他是个正人君子,能将我怎么着。” 采青心说知人知面不知心,谁知道那商侍卫打的什么主意?来路不明,又神神秘秘的,没的叫人疑心。 只是小姐对他的好感显而易见,采青也不好说什么,只能暗自腹诽罢了。 郭暖却还惦记着今日得到的礼物,“那花呢?” 本来就有些发蔫,若不及时处理,恐怕明日便枯萎了。 采青朝红木桌上努努嘴,“水盆里放着呢。” 原本回来路上她想扔掉,哪知小姐死死攥在手里,实在没法子。 郭暖亲自找了个薄地彩绘花瓶,换上净水,将满天星插上去,远远望去,恰如一副古画般,可惜没找着福泉说的高明画师,这样好的意象可惜了。 采青莫名有些悚然,小声道:“姑娘,太后娘娘问起该怎么说呢?” 本来与男子私会就属大忌,还堂而皇之地将罪证带回,生怕不被浸猪笼呢。 郭暖不以为然,“怕什么,就说是我自己采摘的。” 采青心说这理由可不怎么可信,姑娘秉性古怪,又不像寻常女儿家那样爱些花儿朵儿的,太后娘娘日日瞧在眼里,怎么会看不出来? 只是姑娘看似好说话,一旦决定的事十头牛也拉不回,旁人也不好十分置喙。 采青只谨慎地问道:“这商侍卫……姑娘莫非对他改了主意么?” 郭暖知道她担忧什么,敛眉道:“放心,我知道轻重。” 只是在追逐后位外,她却忍不住贪恋起这人给她的一点好,倘若后半辈子都注定要困锁在红墙之内,还不许她留下一点值得纪念的回忆么? 如这花香,如这美酒,如同……这个人。 郭暖仍旧在建章宫当差,尽管劳动量并未减轻,她却不像前几日那样埋怨了,仿佛多了块定心石,让她能更好地集中精力。 彭城公主却没她这般涵养,连着几日当牛做马,将这位金枝玉叶的耐性几乎消磨殆尽。她要歌舞,要宴乐,而非终日待在那间药气缭绕的小屋里,伺候一个连床都下不来的老女人。 挑了个风和日丽的午后,彭城公主亲自颁下请帖,邀请几个世家出身的手帕交一同来宫中赏花,美其名曰戏彩娱亲。 她这样胡闹,郭太后自然由得她,反正坏的是郑家人的名声——两位母后都卧床不起,她倒有心思招人玩乐,也不怕笑掉大牙。 眼看郭暖要留下侍奉,郭太后道:“你不是还要服侍陛下?去罢,不必顾虑哀家。” 郭暖笑道:“陛下也给我告了半天假。” 不得不说皇帝这点还是挺有人情味的,也可能不想一个人当恶人。 “那就更不必守在哀家宫里,外头天朗气清,你也该出去松散松散,万一让人占了先机可怎么好?”郭太后还是挺有远见的,彭城公主此举未必旨在游戏,没准是看阿暖在御前风光,特意找个人来分她的宠,那也不是不可能的。 郭暖觉得姑母太过多疑,然而郭郑两家势成水火,她也只能防患于未然,出去看看究竟再说。 贵女们尽管学问有参差,然而在勤谨奉上这件事是有志一同的,说是赏花,倒像是赏人,一个个都穿上最抢眼的衣裳,花团锦簇,争奇斗艳,可把御花园中的百花都给比下去了。 然而最引人注意的却还是郭暖,并非她穿的衣裳多么出奇,而在于她手上牵着的物事——赫然还是那只大鹅。 彭城公主先前的倒霉事迹仍历历在目,众贵女齐齐后退一射之地,生怕也被溅上一脚鹅粪。 她们可没福气到国库里挑拣,脏了都没处收拾。 唯独郑流云向来端庄大方,再怎么内讧,面上也还是客客气气的,“郭姑娘,你也来了。” 两人各自福了福神,郭暖便看向一旁站着的赵兰茵,“赵姑娘,好巧,又见面了。” 比起博望侯府上的神采飞扬,此刻的赵兰茵活像老了十岁,施了再多脂粉,也还盖不住眼角的憔悴之色,看来那桩婚事对她的打击真的很大。 可惜彭城公主未知内情,还以为两家结亲是好事,居然亲亲热热地给她也发了请帖。 赵兰茵又怎么能不从命呢? 如今她望着生平两个最为痛恨的人,只觉得牙关都有些发酸,若非郑流云巧言令色,哄得她与之合谋,她也不会昏了头引郭暖到湖边去; 若非郭暖临时来个祸水东引,她也不会掉落湖中,白白让郑斌得了英雄救美之名。 如今婚期在即,她却日复一日地枯槁,都是这些人害的! 赵兰茵定了定神,强笑道:“木已成舟,郭姐姐莫拿我取笑了,往后咱们也没多少说话的机会,趁今日得闲,不妨再谈谈心罢。” 看样子竟是默许了这桩亲事。 也是,不认命又能怎么样呢?郑流云蓦然有些兔死狐悲,她本来并不想得罪赵家,当日之事委实出于意外,经过郑太后一番教诲,郑流云知晓,如今最要紧是化干戈为玉帛,利用好这门亲事,也好为她将来后位铺路。 郑流云低低说道:“兰茵妹妹,我三哥你也见过了,容貌不错,谈吐也还过得去,你若嫌他官阶稍低,我再请姑母为他寻个体面些的差事就是了,至于聘礼更是好说……” 忽一眼瞥见郭暖支着耳朵,仿佛在偷听,郑流云不悦道:“兰茵妹妹,我要去更衣,你来么?” 自然是借着如厕之机方便说些体己话。 郭暖立刻道:“我也去!” 郑流云皱起眉头,“你又掺和什么热闹?” 郭暖理直气壮,“就不许我喝多了茶饮?茅房是你家建的?” 她这样粗俗,却让郑流云无言以对,真是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 赵兰茵却神色自若,“一齐去罢,这也没什么。” 郭暖不由得多看了她两眼,经历那事后,这女子仿佛更沉静了。 真叫人刮目相看。 第17章 秘药 倘要陛下心悦与你,非此不可。…… 皇宫里的净房虽不至于金碧辉煌,但也装饰雅洁,陈设干净。 只因这一带抱厦挨着凉亭,虽初夏仍有些冷飕飕的,阴湿得很。 郑流云本来并非为小解,只是想找个方便说话的地方,哪知郭暖旁若无人地在那儿放水,嘴里还念念有词,郑流云实在忍无可忍,“你就不能清净点么?” 郭暖脸不红心不跳,“这是净房,自然该做净房该做的事,你为什么占着茅坑不拉屎?” 这女子真是……真是!郑流云气急败坏,好在屋内本来有一处屏风,她便拉着赵兰茵躲到屏风后,两人密密地商量起来。 郭暖努力支起耳朵,然而交谈的声音极为微弱,跟蚊子嗡嗡一般,勉强也只听得出“聘礼”“嫁妆”什么的。 看来郑家这回倒是慷慨。 不知过了多久,赵兰茵面带微笑地出来,屏风后的郑流云仿佛也跟着松口气。 莫非两人已达成一致? 眼看她就要出去,郭暖蓦地将她唤住,紧紧盯着对面,“我若是你,绝不肯纡尊将就。” 赵兰茵回给她冷漠的一瞥,“你又不是我,怎知我的难处?” 身为户部尚书的女儿,一饮一啄,离开这个身份,她什么也不是。 “我可没叫你逃婚,”郭暖轻轻笑道,“可是不想成亲的法子也多的是,譬如,新郎官失脚跌进沟渠里呢?或者干脆腿断了呢?尚书大人再怎么守信,也不能把女儿往火坑里推。” 赵兰茵震了震,显然并未从这些方面考虑问题。 不过对面毕竟是郭家的人,这话可行与否还得打个折扣,赵兰茵只淡淡向她施了一礼,便掩上门出去。 郑流云从屏风后出来,气得眼冒绿光,当着她的面都敢挑拨离间,这郭暖的脑子到底怎么长的? 郭暖并不介意被她听见,“回头让你三哥仔细些,保不齐有人要他变成残废,看在他帮我铲了好些天鹅粪的份上,这算是本姑娘对他的忠告。” 郑流云都气笑了,“并不劳你费心,我三哥自会保重。” 对赵兰茵就出些馊主意,如今又跑来她跟前上眼药,以为如此就能破坏赵郑两家的结盟么?她就不信赵家会舍得那些聘礼,就是赵兰茵自己,再找也未必能找到更好的,不趁如今多捞点甜头,就为了逞一时意气? 郑流云懒得与她口舌争执,正准备推门出来,哪知那门闩却仿佛被焊在墙上一般,使劲也拉不开。 莫非被反锁了?郑流云勃然变色。 然而这还不算完,四壁尽是些窸窸窣窣的响动,郑流云放眼望去,便看到密密麻麻许多黑影向这边爬来——许是从凉亭里过来的,原本藏在石板缝间,不知被什么东西吸引,露了真身。 她忽然想起,那会子赵兰茵进屋时右臂掣动了一下,必是那时撒下的香饵,引来这些虫豸。 郭暖微笑道:“现在你还认为她满意这桩婚事么?” 郑流云牙关打颤,几乎晕倒,她居然又一次被人耍了,在她以为自己已经胜券在握的时候。 求助般看向身旁,郑流云努力振作精神,“你怎么不怕?” 莫忘了,她俩一齐被锁在这间屋子里,她出不去,郭暖也出不去。 郭暖抱起窗台上那只大鹅,爱怜地摸了摸它后颈上的羽毛,温柔道:“好孩子,该你立功的时候到了。” 郑流云:……这女子莫非懂妖法? * 侍卫们破门而入时,那郑家姑娘已成了一滩烂泥,郭家姑娘倒还精神抖擞。 郭暖平静地吩咐道:“扶她回寿康宫罢,对了,最好再找个精通虫豸咬伤的大夫,看看是否无虞。” 方才隐约看到一条蜈蚣从房梁上掉下来,不知咬没咬着郑流云,无论如何,还是谨慎些好。 侍卫们稀里糊涂,“哪来的虫豸?” 他们瞧着倒是好得很,只除了些淡黄的粉末嵌在地板缝里。 郭暖拍了拍大鹅的肚子,含笑道:“在这儿呢。” 众侍卫:…… 一场意外就这样无疾而终,不过郑流云所受的惊吓可不小,听说脸都白了,晚膳更是原封不动地端了出来——看到过那样恶心的场面,她怎么还吃得下? 郭暖则是一以贯之的好胃口,天大地大碍不着吃饭事大,尽管用过晚膳,但装零食的显然是另一个胃。 她接过商陆递来的五香明虾干,啃得津津有味,经过晾晒的虾肉结实而有嚼劲,色泽又粉红如樱花瓣,实在是不可多得的美味。 “是你亲自钓的吗?” 陆鸣镝微不可见的点头,虽然不是他动手,但也是他指挥宫人们干的,反正御湖里的鲜虾蟹不少,捞一捞够吃上半年的。 郭暖喟叹道:“还是你日子过得清闲,我就不能够。” 皇帝简直是无良资本家,把女人当男人用,把男人当牲口用,她本来觉得自己够辛苦了,可看看福泉一天到晚忙得脚不沾地的模样,就觉得皇帝对自己还算厚道——当然,福泉也不算真正的男人,可能皇帝本来就拿他当牲口。 陆鸣镝:…… 再说下去恐怕圣明不保,忙岔开话题,“听闻前几日你在御花园遇到麻烦?” 当日他虽然没去,过后也隐约听见些风声,只是彭城公主最重面子,她自己的赏花宴出了事,宁可“胳膊折在袖里”,也不许一字外传。既然并无人员伤亡,皇帝也不便追究。 郭暖扑哧一笑,“这才叫自作自受。” 赵兰茵大概本来就想给她和郑流云一个教训,才故意向她们表示亲厚,郑流云居然傻乎乎地信了,可见当局者迷这句话真是不错。 如今郑流云吃了亏,想必心里正窝着火呢,不晓得会怎样报复赵家,当然,这也不关郭暖的事,只要坐山观虎斗就行了。 “……最有意思的是,那郑流云额上被蜈蚣叮了个口子,本来无碍,用些药就没事了,她却不知从哪听来的谣言,以为用药会使脸上留疤,打算硬挺过去,等鸡叫头遍便可自然康复,如今肿得都有指甲盖那么大了,你听听好不好笑?” 郭暖简直乐不可支,再想不到郑流云一个有名的才女会这样迷信,大约也是爱美之心太重,只是她又哪里晓得,留不留疤只与各人体质有关,纵使疼上一宿,也无非白做些无用功罢了。 陆鸣镝见她咬着半截虾肉前仰后合,不自觉地伸手,替她抹去唇边沾染的胡椒粉的微粒。 郭暖僵了僵,上次他碰她脸时她还没多想,可自从商陆当面向她表明心迹后,两人之间的关系就不那么明朗了,像多了层无形的窗户纸。 郭暖不打算拆穿这样暧昧气氛,她舍不得这段友谊——尽管是她单方面所以为的——便只讪讪道:“我听说蜈蚣剥去外壳,里头的肉质和虾肉一般雪白剔透,可有此事?” 至少射雕英雄传里是这么写的,洪七公做的那道蜈蚣宴就曾令年少时候的她口水大发,以至于当她看到满屋子乱爬的虫豸时,心里着实有些蠢蠢欲动。 但考虑到卫生状况,还是遗憾打消念头,于是都成了大白鹅的口粮。 陆鸣镝觉得这姑娘的奇思妙想真是惊人,微微笑道:“当然不会,那蜈蚣也就是个空壳,身无二两肉,指望靠它果腹,还不如多做会白日梦呢。” 郭暖就觉得自己又犯蠢了,她平时明明挺聪慧的——也可能是姑母常夸她,让她有些自信爆棚,怎么当着商陆的面就屡见笨拙呢? 她从香囊里掏出几枚金纽扣来,认真放到他手里,“这个你收下。” 怕对方拒绝,又忙说道:“我知道你是不爱金银的,也不是叫你挥霍,缝在衣裳里,好歹能作应急之需,只当是你这些日子赠我东西的还礼。” 又送花,又送吃的,想想还真是过意不去——郭暖自动忽略了纽扣的象征意义,只把它当成礼尚往来的表示。 陆鸣镝望着她坦荡中略显羞涩的神情,眉心不自觉地舒展开来,他将礼物收进怀中,温声道:“你哪来许多银钱?” 似是怕她太过破费。 郭暖眉飞色舞,“放心,这回可不用一分一厘,都是人家上供的。” 却原来因她救了郑流云一命,郑家不得不“感恩戴德”,这段时日陆续送了许多酬礼来,彭城公主因赏花宴由她而起,又是郑流云的表姐,愈发得揽起责任,送给郭暖的绸缎布匹就有百斤之多,郭暖自己都穿不完,干脆拿去变卖,那金纽扣便是因此而来。 陆鸣镝心想,这回可真是羊毛出在羊身上了。 * 寿康宫中,郑流云正在揽镜自照,原本秀美的脸庞因着连日寝食不宁,着实有些花容憔悴,原本指甲盖大小的伤处如今缩成了黄豆般的水泡,疼倒是不怎么疼,可明晃晃杵在那里也甚是碍眼。 彭城公主甚觉内疚,“流云,倒是我害了你。” 一面又恨恨道:“早知那赵兰茵如此睚眦必报,就不该请她过来,回头我必出这口恶气!” 郑流云忙道:“表姐,算了,得饶人处且饶人罢。” 她倒不是真这般宽容,只是本就为着容貌的事提心吊胆,这一闹岂非人人皆知了?再者,赵兰茵为何报复,她亦是心知肚明,如若闹开,恐怕赵兰茵会说出许多不当说的话来,那就更得不偿失。 郑流云叹道:“原是我福薄多舛,入宫至今,连面圣都没几回,想来陛下早忘了我这么个人了。” 如今受了伤,也不知能不能好,万一留下疤痕……她距离皇后之位无疑更加渺茫。 彭城公主见她这样自怨自艾,愈觉痛惜,又生怕她起拙志,忙道:“你莫灰心,总会有办法的,陛下也并非贪图美色之人。” 可若非如此,那郭氏女为何能在御前如鱼得水,不就仗着一副好脸么? 彭城公主自己都觉这话缺乏说服力,蹙眉良久,终是拿定主意,“流云,时不我待,咱们不能同郭家这么僵持下去了。” 郑流云迟疑道:“表姐的意思……” 彭城公主附耳低低说了几句,又凝神道:“我有一物,可使人情动不能自持,倘要陛下心悦与你,非此不可。” 这办法其实她月前就已提过,只是那时候的郑流云决计不肯接受,她好歹是名门仕宦之后,怎能不顾名节以身邀宠?即便成功,也不过贻笑大方。 然而如今的她,又有何资本与郭暖争竞?郑流云抬眼望向镜中,她始终不肯承认自己容貌上的欠缺,然而事实摆在眼前,哪怕没有这道伤,她跟郭暖也是云泥之别。 最终她也只能成为自己最看不起的那种人,用下作鄙薄的手段取胜。 郑流云缓缓点头,眼睛一酸,落下泪来。 第18章 审美 在我眼里,你其实比他们要好看的…… 郭暖临走的时候揣了一大包虾肉干,还意味未尽地砸吧着嘴,“可惜无酒供饮,这样好的下酒菜,白放着也太可惜。” 忽地突发奇想,“你上回存的那种酒还有么?若富余,不妨再带一瓮来,我原价……不,出双倍价钱给你。” 她从未尝过这等滋味,但自从上次试了一番之后,始终念念不忘,比蜜水甜,比浓茶劲大,喝完之后脑子里还晕乎乎的,仿佛踩在云端,漫游仙境。 怪道世上那么多酒鬼,这东西确有妙处。 陆鸣镝笑道:“你就不怕被太后发现?” 一个没出阁的女儿家,这样酗酒纵乐,总归不是什么好听话。 “所以才叫你悄悄儿的嘛。”小姑娘舔了舔嘴唇,美目慧黠而灵动,“你不说,我不说,谁能知道?” 陆鸣镝自是无可无不可,“什么时候?” 郭暖想了想,“三日后吧。” 她私自出来的次数也不能太频繁了,难免怕人起疑,总得装几天乖再说。 又忍不住在商陆面前卖弄一二,“你不知道,陛下觉得我可勤勉了。” 其实她也就趁皇帝在建章宫的时候才格外认真,私底下比谁都会偷懒——傻子才肯兢兢业业当宫女呢,皇帝要娶的是媳妇,又不是奴仆。 陆鸣镝淡淡哦了声,心想他早就看出来,若非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女子早该叫福泉撵出去,亏她还在这沾沾自喜。 郭暖踌躇片刻,到底没有伸指跟他拉钩,已经超过点头之交的界限,再装天真无知未免做作。 她只郑重地叮嘱道:“三日后一定要来啊。” 这还是她第一次主动邀请,陆鸣镝自然记在心上,他望着对面纤秾合度的身影,心想什么时候才该挑破? 虽然是她误会在先,他总不能瞒一辈子,那样对她也不太公平。 只是,到底没个合适的契机…… * 郭暖跟小仓鼠一般有着藏食的习惯,只是郭太后深明其习性,哪里瞒得过她老人家?不多时便发现她藏在柜中的口粮。 “这是哪来的?”郭太后指着那包零嘴,若她没认错,这是御湖里才有的芙蓉虾,可若无皇帝允准,谁又敢私自打捞? 郭暖虽然心虚,却还是很讲义气,自不能供出商陆来,让他获罪,只嗫喏道:“是我自己钓的,不过福公公也瞧见呢,他倒没说什么……” “那便是看在哀家面子,”郭太后嗔道,“以后可不许这样胡闹了,又不缺那一口吃的。” 本想将赃物收缴上来,可看见小姑娘一脸恋恋不舍的情状,郭太后到底还是心软,“罢了,且饶你这一回,再让哀家逮着,定得罚你抄经百遍。” 郭暖咋舌,珍而重之地将虾干搂在怀里,“那我可要省着点吃。” 郭太后简直啼笑皆非。 转眼三日过去,郭暖胃里倒像埋了个钩子,搅得她百爪挠心。越惦记着那甜酒,越巴不得快些享用,连带着她在御前当差都无甚精神,好几回把朱砂跟墨水混到一块儿去了。 幸好皇帝不怎么计较,郭暖唯有山呼万岁。 福泉冷眼瞧着,只觉得这两人说不出的古怪,郭姑娘原本一盆火似的上赶着,如今好容易能侍奉御前,态度反而不怎么热切。 至于陛下,尽管面上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好几回却去偷瞟郭姑娘,眼中还屡带笑意,难不成是撞邪了? 估摸着到了晚膳时分,郭暖匆匆向福泉告辞,只说还得服侍郭太后用药,无暇逗留。 福泉自然允准,一面却免不了嘀咕,陛下亦说待会子有要紧事办,令他不必跟着,可是赶巧了。 采青见天边乌云密布,隐隐地还有风雷掣动之像,不免有些担忧,“姑娘,待会子恐怕会下雨,您还是别去了罢。” 郭暖则认真道:“与人有约,岂可失信?这才初夏,下不了多少雨,大不了戴上斗篷也就是了。” 小姐对那位商公子仿佛格外用心……采青有些郁郁,“可是他不见得会来。” 郭暖笑道:“那是他的事,我只要无愧于心就好。” 回宫换了件保暖些的衣裳,又伺候郭太后喝了碗炖得酽酽的安神汤,待她老人家睡下后,郭暖才轻手轻脚地出来。 廊下一看,果然下起了绵绵细雨,如同一只无形的手在空中穿针引线,将明月星辰都遮盖了起来。 郭暖笑道:“看来还得提盏灯笼,这下可好,没人认得出咱们了。” 采青:……怎么觉着小姐看起来更兴奋了呢? 说好为后位汲汲营营,可她如今瞧着,姑娘放在陛下身上的心思少得很,一大半都牵挂在上林苑,若单单为嘴馋,宫里多的是好厨子,可不见姑娘这样热络。 说起来那人相貌并不英俊,谈吐也未见得多么风流,却偏偏能引得姑娘倾倒于此,真是罕事。 这厢主仆俩偷偷摸摸离了慈宁宫,那边彭城公主也从寿康宫的角门引着郑流云出来。 郑流云额上的疮疤已经褪去,只是仍留下一抹红痕,像个天生的胎记似的。她自惭形秽,只能尽量用额发遮掩,以免叫人发觉。 彭城公主劝道:“你莫太过忧心,我认得几个高明的大夫,保准药到伤除,实在不行,用花钿遮一遮也很美呢。” 郑流云苦笑,“为皇后者,怎能日日争奇斗艳?那是宠妃分内之事。” 真到了典礼那天按品大妆,一珠一饰自有规程,更不可能遮着额头,显得畏畏缩缩,只得多擦些粉,看能否掩盖创口罢了。 彭城公主闻听此言,更对她万般同情,对那刁钻毒辣的赵兰茵则痛恨到极点,姓郭的女子也讨厌,既然救人,何不救得再彻底些?如今流云容颜受损,郑家还得承她的情,想想都可气。 这也更坚定了她将郑流云推上龙榻的决心,“我已命人将建章宫内酒器调包,换成一种阴阳壶,壶分两头,其中一半加了催情的秘药,外表绝看不出来。待会子你随我进去,借口与陛下对弈,伺机将其灌醉,等药性发作时,我再找借口避出来,留你跟陛下单独相处,你一定要抓住机会,明白了么?” 那壶还是她从一个西域商人手里得的私藏,原只为图新鲜,不曾想今日能派上用场。 郑流云面上有些惶惑,“可是公主,咱们毕竟还没同太后商议……” 彭城公主嗤道:“母后就是太瞻前顾后了,才会让人欺负到头顶上,你看那郭家可有把咱们放在眼里么?你若再这样优柔寡断,等郭暖当上皇后,你便等着去她手底下讨生活罢。” 想起近来屡屡受挫,郑流云眼中也划过一丝不忿,连唯一的机会都被郭暖抢走了,她若再不奋起,便只能任人宰割。 郑流云终是下定决心,穿上侍女服色,乖顺地站到彭城公主身边去。 福泉大老远瞧见这位稀客,陪笑迎上前道:“外头风雷滚滚,您怎么倒来了?” 彭城公主往常对他还是挺客气的,但今日可不愿这个老阉奴在此碍事,“正因风雨交加,才想找皇上对弈一局,怎么,不行么?” “哎哟,您这话可折煞奴才了,只是事有不巧,陛下两刻钟前刚离开,要不公主你先回寿康宫,等有了消息,奴才再知会您一声?”福泉搓着手,面露难色。 彭城公主惊呼出声,“皇帝不在?去哪儿了?” 她似乎激动得过了分,福泉不由得多看她两眼,“许是那会子政务没处理完,不想耽误吧,您也知道陛下一向最勤勉的。” 彭城公主亦觉得自己太过失态,轻咳了咳,“看来事不凑巧,本宫改日再来,只是这会子还在下雨,能否容本宫进去避一避?” 说罢,也不等福泉回话,径自推门而入。固然抱憾运气不好,那壶酒她可得赶紧收起来,否则恐怕会出大事。 然则,出乎她意料的是,眼前居然空空如也,桌上本该放置的那把阴阳壶,不知何时竟不翼而飞了。 福泉笑道:“陛下很感激您的好意,正愁无美酒待客,哪知瞌睡就有人送枕头,此刻只怕已宾主尽欢。” 彭城公主呆若木鸡。 * 郭暖并不知建章宫那场荒唐闹剧,兀自心心念念着待会的幽期密约。 尽管在采青面前言之凿凿,其实她也无甚底气,到底商陆会不会来?毕竟她曾明确拒绝过他,他若还执意在一棵树上吊死,那就着实有些犯蠢了。 然而,当看到细雨中那袭靛青色的身影,郭暖由衷感到一股膨胀的喜悦。 她几乎雀跃着向他奔去,险些在湿滑的石砖上栽一跟头,亏得他将她拉住。 陆鸣镝用袖子给她擦了擦额上水珠,皱眉道:“明知道刮了风,还不多穿点衣裳?快进来烤烤火。” “你怎么跟我娘一样絮叨?”郭暖咧着嘴,十分享受别人对她的体贴。 不过当她发觉对面脸色微微发青后,郭暖才意识到这个比喻有欠妥当,立刻狗腿地予以补救,“其实也不怎么像,我娘可比你好看多了。” 陆鸣镝:…… 这姑娘总有一千种气人的法子,偏偏他还不能跟她动怒。 陆鸣镝板着脸,忍住将面具摘开的冲动,“宫里不乏俊俏挺拔之人,你大可以找他们去。” 这话颇有些酸溜溜的意味,郭暖听出来了,她认真望向他的瞳孔,忽地说道:“我听过一句话,叫相由心生,在我眼里,你其实比他们要好看的。” 尤其像郑斌那样徒有皮囊的败类,在她看来更是一钱不值。 陆鸣镝忽然就熨帖多了。 第19章 对饮 一杯下肚,脸上已泛起嫣红之色,…… “别在外头耗着了,有地方避雨么?”郭暖擎着伞甚是费力,她这个人向来缺乏诗意,景致再好,让她干巴巴地站着赏雨也是不成的。 陆鸣镝便引她到老槐树旁的一幢小屋去,那里挨着孔雀围栏,郭暖本来担心会有禽鸟特别的气味,然则踏进去一瞧,却是屋舍雅洁,窗明几净,好一个世外桃源所在。 “看不出来,你一个大男人还挺勤快的。”郭暖啧声。 陆鸣镝淡淡道:“常来常往,自然得收拾干净。” 在更小的时候,这里甚至是个隐秘的避风港,兄弟们笑话他是没娘的孩子,每每受了闲气,又不能当着面哭,唯有躲起来疏散一下心事——郑太后是不会安慰他的,她告诫他最多的无非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日后熬出头了,自然有扬眉吐气的时候。 只是,对一个未足十岁的稚童而言,哪里懂得那些深奥的道理?他甚至不必养母为自己出气,只要她肯将他搂在怀里,柔声安慰几句,这便够了。 收回心神,陆鸣镝望着对面道:“似你见惯了好东西,大约看不上这块小地方。” “不会呀,我觉得挺好。”郭暖甚至自来熟从角落里搬了两个草毡,那石凳虽然平整,无奈又冷又硬,屁股坐上去总觉硌得慌。 “快快,给我瞧瞧你今日带了什么酒?”郭暖性子急,一坐定便想起吃喝来,她还特意带了一种自己调配的漱口水,加了桂叶和青梅,喝完之后漱漱口,保准闻不出半点酒味来。 “你倒足智多谋。”陆鸣镝大概本想说诡计多端,临时记起这女子分外记仇,犯不上得罪她,才险险改了口。 郭暖见他拿出的并非那个扁扁的革囊,而是整整一个铜壶,愈发喜出望外,“这下可以尽情喝个够了!” 她竟对他半点不防备……该说这女孩子心眼实,还是脑瓜子太傻?陆鸣镝将酒壶抬上桌面,先给她斟了一杯——当然是郭暖自备的酒器,她觉得这种橙红色的葡萄酒就得盛在玻璃杯才好看,因此将郭太后的私藏偷了出来,过后擦干净放回去就是了。 郭暖美滋滋地正要畅饮,忽然想起,下酒菜忘带了。 偏赶上那会子下雨急着出门,却把那包芙蓉虾忘在抽屉里。 郭暖蹙眉,“采青,趁这会儿雨势不大,你去帮我取来。” 留小姐跟这人独处?采青讶然,这叫她怎么能放心? 郭暖已是不耐烦,“还不快去?” 小姐的脾气急起来也是很要命的……采青不敢违拗,又见那人低垂着眉眼,一副事不关己模样,料想他也没胆子冒犯,遂咬一咬牙,戴着斗篷转身出去。 陆鸣镝这时却变戏法般从桌子底下掏出一包东西来,有蒸熟的芙蓉虾,腌蟹干,以及一大捧颜色金黄香辣可口的灯影牛肉丝。 “怎么你竟备的有?”郭暖脸上都快乐开花了,旋即浮现警惕,“你故意将采青支开?” 陆鸣镝并不否认,“不如此,又怎能和你说些体己话?” 又来了,这人仿佛不懂得看气氛,她不是明白表示过么?竟这般百折不挠。再闹下去,恐怕连朋友都做不成了。 然而他执意如此,郭暖只能摆出侧耳聆听的架势,更何况还有美食的俘虏。她无奈敲着桌子,“想问什么?只管说吧。” 陆鸣镝望着那两截葱白的指头,“你执意非进宫不可么?” 果然还是为这件事。郭暖默然,“是。” 她不想给他无谓的希望,那样对彼此都非善举。 商陆沉默一瞬,“哪怕为了我,你也不能改变心意?” 他不想对她阐述进宫的种种弊端,只是坦白地将一颗心剖给她看——作为一个侍卫,他仅有的底气也只在此。 郭暖无端有些躁郁,她固然知道商陆对自己的心思,甚至她也有着一份好感,但,这跟她要不要嫁他是两码事。 “哪怕我不认得陛下,哪怕我不是郭家的女儿,你我也不可能在一起,你到底明不明白,光靠感情是无法维持生计的,如今我们能时不时碰面,还能一起把酒言欢,皆因这层身份带来的便利。可我若是断绝父母亲族来嫁你,你有想过今后的日子么?” 郑斌好歹还有个显赫的出身,还有宗族带给他的资本,可商陆只是个无名无姓的底层侍卫,郭暖光是想想日后家徒四壁的景象就觉头皮发麻,连养活自己都难,怎么还能养她?而在这个时代,女子不但缺乏谋生之计,甚至连抛头露面都会沦为笑话。 没有物质的爱情只能是一盘散沙。 郭暖自嘲地笑了笑,“你既非文采斐然的司马相如,我也做不了当垆卖酒的文君,你我注定只能相忘于江湖。” 说罢举杯满饮,这回有了经验,倒是没被呛着。只是一杯下肚,脸上已泛起嫣红之色,像被露水沾湿的芙蕖花。 陆鸣镝有一瞬间的失神,旋即亦推杯换盏,与她对饮。 * 采青本来想拿了东西便赶紧走人的,哪知郭太后那会子恰好起身,不得已,只得藏身在窗台下。 郭太后晌午多睡了半个时辰,这会子反而不那么困顿,皱眉道:“阿暖怎歇得这样早?还不到亥时呢。” 侍女陪笑道:“大约服侍陛下太过辛苦罢,姑娘素来娇生惯养,头一回当此差事,难免有些劳神费力。” 郭太后叹道:“是哀家太过苛刻,让她一个女孩子背负光耀家族的重担,却忘了她本该是在父母膝下尽情享乐的年纪。” 这么说着倒有些伤感起来,便想进去看看侄女,弥补近来因装病导致的疏于关怀。 耳听得脚步声渐近,采青的心提到嗓子眼,一时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得利索地脱下外裳,钻进被中去——幸好她身量与小姐相仿佛,乍一看倒无甚分别。 郭太后到了门口却又驻足,“罢了,阿暖若是已经睡熟,哀家进去岂非打扰了她?咦,怎么不见采青?” 侍女忙笑道:“您忘了小姐带回来那一群鹅?这会子下大雨,生怕它们给淋湿了,特意让采青去看看笼门关得严不严呢。” 郭太后拧眉道:“人没出事就好,何必理会那些畜生?” 不过阿暖的脾气就是这样,爱者视如珍宝,恶者如见粪土,这样爱憎分明,日后可不知如何在后宫里过下去。 服侍郭太后上了床,那侍女折返回来,采青急忙迎上前,“方才劳姐姐帮我隐瞒。” 便欲跪下磕头,侍女忙拦住,又嗔道:“罢了,我也折煞不起,只是你也忒糊涂,什么日子还放姑娘出去?幸亏太后最近精神不大好,赶上她老人家发威,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采青苦着脸,“你也知道小姐的脾气,我哪里做得了主?” “罢了罢了,我能帮你一回,未必帮得了第二回 ,你自个留神些吧。” 采青再度施礼,便欲将姑娘寻回来,侍女却道:“太后娘娘才喝完汤药,恐怕得过会子才能入眠,劳烦你待会再去,否则闹出动静娘娘知觉,连我也逃不了干系。” 采青只得躺回闺房装睡,一颗心七上八下,那商侍卫看起来并非色-欲熏心之人,但酒酣情热之时,谁又顾得了许多呢? 只盼她的担心是多余的。 此时上林苑中,一壶酒已去了大半。 郭暖其实喝得不多,但是她酒量本就不济,又是头一遭这样纵情畅饮——上回只能算浅尝辄止——三五杯酒下肚,脸上已是赤霞满天,连酒杯都抓不稳了。 陆鸣镝则有些神志恍惚,努力睁着两眼,眼前仍显出重影来,这状况可不对头,从前在军中时,一顿痛饮八大碗也是有的,那还是度数顶高的烈酒,远非壶中甜滋滋的果酒可比。 到底怎么回事? 郭暖看他醉得比自己还快,却是忍不住笑出声来,东倒西歪地起身,踉踉跄跄扑到他跟前道:“还以为你酒量多好,谁知净是吹牛,你还对我撒过哪些谎?” 陆鸣镝勉强将她搀住,然而脚下却晃得厉害,郭暖趁势抱住他的脖子,肌肤相贴,更令他那处滚烫无比,如同着了火般,绵绵地向周身蔓延开去。 他忽然想起从前听闻的那些宫中阴私,不知是何人手笔,又意欲何在?按理不该有人知晓他此次的密会。 这药发作如此之剧,若等理智焚尽,后果恐怕不堪设想。为今之计,只能请御医过来。 此时他也顾不得身份不身份了,只能尽力将她推开,以免铸成大错。 那女孩子却忽然垂泪,仿佛很失望他这样的举动,抽抽噎噎道:“你不要我了,你刚刚还说喜欢我呢。” 陆鸣镝:……他是说过,可被拒绝的不也是他么? 正踌躇如何安慰,两片又甜又软的东西却贴上来,那是她的唇,带着芬芳酒气与雨后的冰凉。 她还报复般地咬了两下。 陆鸣镝觉得心底那把邪火烧得更旺了,这样下去可不得了,待要奋力挣脱出去,那女孩子却幽幽说道:“别离开我。” 只这一句,陆鸣镝的脚步便又顿住。他心情复杂,“我记得你说过,你我之间绝无可能,你注定是陛下的妻子。” “是,但是现在我只想做你的女人,哪怕一次也好。”郭暖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大抵是酒精的刺激,让她脑海中那根名为理智的弦终于绷断。 她不想麻木地在宫里度过后半辈子,当一个规矩而刻板的皇后、太后、太皇太后,如果注定摆脱不了命运的桎梏,至少在她的心踏进坟墓之前,她想彻底地放纵一回。 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自己。 郭暖埋首在他颈窝里,不想让对方看到自己哭红的眼眶和浮肿的鼻子,还轻轻蹭了蹭,想把那些不争气的泪水蹭掉。 她却不知这样的举动对男子而言是多大的诱惑,由于药性作用,陆鸣镝后背已渗出密密麻麻的细汗,衣衫几乎湿透。 连声音都低哑了些,“郭姑娘,你会后悔的。” “那你敢不敢让我后悔?”郭暖抬起头来,乌黑分明的瞳孔里映出他清晰身影,她在赌,堵这个男人的真心能大胆到何种地步。 她需要这样的疯狂,不顾一切的疯狂。这样,她才觉得此刻的动心是值得的。 商陆给她的回应是深深含住那两片花瓣般柔嫩的嘴唇。 郭暖抱着他的头,近乎刻意地加深这个吻,两人的动作都很生疏,然而在生疏之外,却又有种非同寻常的刺激。 做坏事是能上瘾的。 商陆掐紧她的腰,郭暖被亲得喘不过气来,只能笨拙地敲了一下他的头,“到那边毡褥上去。” 商陆有些迟疑,那可不是什么好料子,甚至有些旧了。 郭暖快被气笑了,“你这个傻瓜,现在还要铺床叠被么?我看你不像个侍卫,倒像个婆婆妈妈的内宦。” 正是这句评语将商陆给惹恼了,他阴沉着脸,径直抱着郭暖到那块熊皮褥子上去。 接下来,他身体力行地让她体验了一番什么叫真男人。 雨势越发大了,淅淅沥沥打在蕉叶上,如同一曲金戈铁马的战歌。 围栏里的孔雀悠闲踱着步子,浑然未听见旁边屋舍里的铿锵和鸣。 第20章 回家 此时此刻,她想到的并非那位穿着…… 郭暖是在一阵头疼中醒来的。 倒也不算特别痛,只是木木的,钝钝的,脑浆里像多了个软木塞子般。 迷迷糊糊地睁眼,熟悉的架子床,熟悉的青纱帐,是了,这是她自己的闺房。 郭暖模糊想起她昨天跟商陆相约饮酒来着,可是那之后的事却记不太清了——但愿她酒品过得去,没吓着他。 采青推门进来,怀中一盆净水,臂弯里还搭着条毛巾,一面为郭暖擦脸,一面叹道:“姑娘再这么任性下去,只苦了咱们做奴婢的。都说各为其主,您也不能把咱往火坑里推呀?” 她跟郭暖自小结伴长大,又知道小姐好性,从不摆架子,是而才敢坦白直言——昨晚可真把她给吓着了,设若郭太后再机警点儿,硬要查验个究竟,她有十条命都得赔进去。 郭暖喝着她端来的热汤,小心陪着笑脸,“辛苦你了,不过,昨晚上我是怎么回来的?” 采青叹道,她本来想等郭太后入寐之后再出去找寻,可巧在廊下撞着个身影,不晓得那人怎么过来的,还好太后娘娘没听见动静。 那时候小姐已醉得跟烂泥一般了,采青生怕酒味四溢,还用了不少熏香遮掩。 “姑娘,凡事都得有个度,幸好商侍卫老成,若遇上个居心不良的,您该如何自主?”因两人回来时皆衣衫整齐,采青倒也没多想,再说,那人若真有所冒犯,怎么还敢擅闯慈宁宫?早就抱头鼠窜了。 郭暖沉默下来,一些模糊的剪影从她脑海中闪过,屋外的雨、两片交接的唇,以及那张熊皮榻上紧紧交缠着的……她在半醉半醒之间,做了一件天大的错事。 但,她却并不十分后悔,与其说酒精迷惑了她的神智,倒不如说她心底早存了这么个念头,只是借着酒劲才得以抒发出来。 她不想把童贞交给一个毫不相干的人,但如果是他,她心甘情愿。 可是也就仅此而已了,从今以后,他们的人生不该有任何交集。桥归桥,路归路,至于这次的越轨,就当成一次美丽的错误罢。 采青仍在那儿絮叨,郭暖却抬头冲她笑道:“不用担心,到此为止了,我这便向姑母请愿,咱们回家去罢。” 郭太后得知侄女要离宫,倒是不感到意外,只当她在建章宫当差当得辛苦,又看不到希望,爽性自暴自弃。 郭太后也不强求,“你离家这些日子,是该回去看看你娘,至于哀家这病,横竖有太医照看着呢,坏不了的。” 郭暖规规矩矩望床边磕了三个响头,诚恳道:“都是侄女无能,不能助姑母分忧,反让您为我操心许多。” 一席话说得郭太后泪水潸然,“傻孩子,您能陪哀家作作伴,哀家便心满意足了,至于其他,咱们已经做了所能做的,剩下的,就全凭天意罢。” 卧床养了这些时日,郭太后心胸到底开阔了些,为了逞一时意气去跟郑家打擂台,白白耽误青春,阿暖这样的资质,什么好人家嫁不得?皇帝不要,天底下的郎君可多着呢。 郭太后赌气让侍女去给郭暖收拾东西,连建章宫都不许告诉,皇帝有眼无珠,不知怜取眼前人,她又何必顾及他的面子? 反正御前多的是想钻营的小人,何至于让阿暖受这份闲气。 * 彭城公主一宿没睡好,次日清早便巴巴地赶来建章宫打听消息。 但是这回福泉却不肯轻易放她进去,“陛下还在就寝,公主切莫为难咱们。” 彭城公主不信,都日上三竿了还睡着?这可不像皇帝的做派。 她咄咄追问,“昨晚上陛下去哪儿了?你就没听见半点风声?” 福泉陪笑道:“皇上一时心性也是有的,咱家又怎好过问呢?” 彭城公主冷道:“这便是你作为御前人的失职,设若陛下有个三长两短,你可担待得起?” “公主这是咒诅陛下?奴才可愧不敢当。”福泉睁着两眼,“只是陛下文韬武略,莫不斐然,公主您是知道的,似奴才这般身无二两肉,又帮得上什么?下回再遇上此事,还是公主亲自护驾好了,您这般苦心孤诣,必得上达圣听,可不能埋没了。” 彭城公主斗嘴从来不是强项,何况自回京以来,遇到的个个都能说会道,如今被个太监排揎,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又不能上手掌掴,平白失了身份,只能愤愤而去。 她可不信这死太监蒙在鼓里,皇帝并未传召太医,那药性到底怎么解的,实在可疑;若说随便抓了个宫女泻火,那彤史上也该留有记档才是,除非皇帝不打算给她名分。但就算如此,彭城公主也得将这个人揪出来,若非她坏了大计,自己何至于一败涂地? 如今皇帝是碍着面子才不便声张,可一旦有了警觉,往后再想动手便不容易了。 送走彭城公主,福泉才返身回内殿,其实皇帝已经起了,方才是不愿见客。今日侍奉休沐,倒是不用上朝,可怎么连亲姐姐都不见呢? 福泉上前服侍他漱口,“公主殿下到底犯了何错?还望陛下明白指教,奴才这稀里糊涂的,实在没个主意。” 他方才出言挤兑,是因为作为御前人代表皇帝的喉舌,可为前途考虑,他自然是希望贵人们能和睦相处的。 陆鸣镝将口中残存的酒意漱去,冷冷道:“她心中有数,往后无朕旨意,不许彭城公主擅入此殿。” 那壶酒外表虽看不出异端,可凭他历来所见所识,里头必定暗藏关窍,加之福泉说起昨夜彭城乘着雨势要来对弈,身边侍女又好似郑流云的形容,桩桩件件对起来,其意不言自喻了。 就不知郑太后是否也牵涉其中,若真如此……陆鸣镝眸色更暗了些,他提拔郑家本是为了制衡朝中勋贵,可若是郑家连他都敢利用,那他就得掂量掂量其中轻重要害了。 福泉眼看皇帝不知不觉中将漱口的残茶都咽了下去,惊呼道:“陛下!” 大清早的就这样失神,本来还觉得公主小题大做,如今连他都要起疑了。 陆鸣镝面无表情地移开,用帕子擦了擦嘴,柔软的丝绸,令他想起昨夜那温软芬芳的触感。 她比他想象的还轻一些,更娇一些,当她抓着他的背嘤嘤呖呖抽泣时,陆鸣镝只觉一颗心都泡在热汤里,周遭尽是氤氲水汽。 因此之故,今早他才拒绝福泉为自己更衣,那后背上的指痕虽不怎么疼,被人瞧见却得出大事的。 不晓得她现在怎么样了。 福泉眼看着皇帝又发了半天呆,旋即蓦地问道:“你去慈宁宫瞧瞧郭姑娘。” 原来为这个,难怪呢。福泉忙道:“一个时辰前慈宁宫刚来禀报,郭姑娘已经回家去了。” 不怪人家委屈,如花似玉的大姑娘送进宫本是为享福的,哪知皇帝半点不懂得怜惜,硬是将人当牛做马使唤,可不将人气走了么? 陆鸣镝有些愠怒,“怎么不早些告知?” 福泉一个哆嗦,赶紧屈身赔礼,“郭姑娘走得急,又是拿了太后对牌去的,奴才怎么好拦?更何况,郭姑娘虽说在这建章宫当差,可并未入内府名册,又未拿薪俸供养,纵使想留,奴才也留不住呀……” 说来说去都怨皇帝小气,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早早地把人定下来不就没事了?如今郭姑娘成了自由之身,往后再想见她可不容易。 福泉还挺想念这个活泼爱笑的女孩子。 陆鸣镝扶额沉思,其实他也没想好如何面对,纵使再见,也无非相顾无言而已——那壶中酒药性虽猛,也还不至于令他完全丧失神智,他当时的半推半就,更像是一种本能的反应。 潜意识里,他或许是渴望这番亲近的。 默然良久,陆鸣镝吩咐道:“你去将司礼监请来,朕要见他。” 福泉诶了声,随即却一个激灵。这司礼监是负责宫中婚丧大事的,两位太后病势虽重,也还不至于到一命归西的地步,犯不着立刻治丧,难不成,是为着冲喜? * 郭暖再次回到阔别多月的国公府,颇有种物是人非之感,连门口的两个石狮子看起来都分外亲切。 采青笑道:“还是家中好,宫里再怎么繁华锦绣,总好像隔了点什么。” “数你能说。”郭暖瞪她一眼,旋即便上前同母亲寒暄起来。 她娘万氏容貌秀美,人到中年,依然风姿绰约。以前郭暖玩笑起来,每每以姊妹相称的,但这回她却在万氏鬓角发现一根沧桑白发,一时间若有所失。 万氏虽然饱受思念之苦,当着面却不肯流露分毫,只殷殷抓着她的手端详起来,“又瘦了,想是太后娘娘没照顾好你?” 这话着实有些颠倒,郭暖本是以侍疾之名前往宫中,就是病是假病,她装得要真啊。 郭暖忙道:“哪有,您摸摸我脸颊上的肉,不是比以前还厚了?” 万氏破涕而笑,直说她淘气。 可巧二哥郭放下了学回来,看见这番其乐融融景象,亦跟着凑趣,“可不是,我瞧妹妹也长成大姑娘了,从前是小荷才露尖尖角,如今却成了接天莲叶无穷碧,格外娉婷。” 本是卖弄他学的几句酸诗,无奈郭暖心里有鬼,听不得什么小姑娘大姑娘的,立马呵斥:“功课做了么?书背完了么?再这样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仔细先生揭你的皮!” 郭放扮了个鬼脸,“果然士别三日刮目相看,你这么会说教,不如你来当我娘罢。” 郭暖作势要踢他,被他机灵地躲了开去。 万氏制止兄妹间的嬉闹,又看向女儿,“进宫之后可有见过陛下,陛下待你如何?” 尽管万氏并不想女儿嫁去那龙潭虎穴,可以她的身份,在郭暖的婚事上也说不上什么话。倘若一定要进宫,万氏自然希望女儿有个相貌文雅、脾气柔和的郎君。 郭暖沉默下来,此时此刻,她想到的并非那位穿着黄袍的至尊之人。 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她觉得她的决心已不那么坚定了。 第21章 月信 采青,我上个月月事是什么时候?…… 建章宫少了个宫女,看似小事一桩,对宫里的许多人而言却不啻于轩然大浪。 郭太后自不消说,从前侄女在的时候多温馨热闹,隔着十里地都能听见她那银铃般的笑声。如今人一走,无端便冷清下来,本来眼看着快入伏,这下连冰都不需用了。 竞争对手一走,郑流云本以为是件喜事,无人与自己争夺帝宠了,然而她的处境并没好过起来,皇帝非但不肯见人,连东西都不许送了,她精心绣制的香囊、扇套,原本只要托御前的小太监传个话,他们多少肯替她打点一二,如今却一个个讳莫如深,宁可不要赏钱,也将她拒之门外。 郑流云不禁有些惶然,“公主,陛下这是怎么了?” 彭城公主阴沉着脸,事实上她所受的待遇也没高到哪儿去,郑流云来求她,她能求谁? 自从那日之后,皇帝便下了一道无形的禁足令,非但不许她踏进建章宫半步,连她想到哪儿消遣消遣,身后都有无数双眼睛盯着,这是把她当贼防着? 好歹她是皇帝的姐姐,他怎能这样对她?就算那阴阳壶的事是她有些逾矩,可还不是为他好么?古往今来,为兄弟荐美人的公主不止她一个,怎的她就成了不忠不义之人? 郑流云还天天来她跟前摇尾乞怜,彭城公主实在难掩暴躁,“你这么想知道,干脆亲自去问陛下,本宫又不是包打听!” 天一热难免火气大,郑流云只得讪讪地给她斟了杯凉茶,“公主消消气。” 彭城公主一饮而尽,用力挥着团扇,吹得鬓发乱飞,“本宫总觉着还是跟那阴阳壶有关,到底陛下当晚去了哪儿?见过何人?何以竟没有半点风声透出,也是怪事。” 郑流云心下亦有些发酸,纵使她为了家族才想做这个皇后,可任何正值妙龄的女孩子,谁不希望自己的夫君能专宠一人,恩爱无间?如今让个无名无姓的贱婢拔了头筹,实在屈辱。 她更有一层疑窦,“郭暖匆匆离宫,难不成也跟此事有关?” 彭城公主嗤道:“你以为她是你?她那样傲慢的性子,必定不肯以身侍人、委曲求全,真要是陛下临幸了她,此刻老早嚷嚷开了,怎会悄无声息地回家去?” 郑流云不由得脸红,亦有些恼火,彭城公主此语无疑嫌她下贱无德——这人还和小时候一样脾气!难道她还是伴读,还得跟在她身后端茶递水么? 等来日她当上皇后,总得让这位贵人瞧瞧厉害。郑流云定一定神,“不管郭家是怎么想的,如今她肯退出,对咱们便是个机会,公主,咱们也该打算起来了。” 彭城公主敷衍地点头,“母后那头我来劝说,可你自己分内的事也应做好。还有郑斌跟赵家的婚事,这段时日好歹将他盯紧些,别又闹出什么乱子,新娘子可是不等人的。” 总算她们还是同一阵线。郑流云微笑道:“这个自然。” * 郭暖自从回到家,便重新过上混吃等死的生活,每日睡到太阳晒屁股才起,晚上却又点灯熬油地费精神——她请二哥帮她从集市上买来许多话本子,都是些跌宕起伏狗血云集的传奇故事,郭暖看得津津有味,但是万氏不喜女儿读这些杂书,郭暖只能瞒着她偷偷地看。 她如今脑中乱极,又不愿分神去想宫中的事,只能借助于这些消遣。 若非郭放提起,她都快忘了赵兰茵是郑斌的未婚妻。 郭放说起来倒是挺艳羡的,“……这小子真是撞大运,本来一个远房的混不吝,偶然跟郑家连了宗,就被接到京城来,不但当上侍卫,还结了这么一门好亲,新娘子听说是赵尚书家的嫡出女儿,生得花容月貌,艳丽非凡,真真打着灯笼都遇不上这样的好运气,前儿我见他时,他还满嘴胡吣,说什么那赵小姐对他一见钟情,非君不嫁,真真笑掉大牙!” 郭暖随口问道:“你在哪儿遇见他的?” 郭放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郭暖恍然,“好啊,你竟敢赌钱!我得告诉娘去。” 说罢便要从榻上下来。 郭放忙作揖央求,“好妹妹,我再不敢了,求你饶过我这回,大不了,我赢的钱都给你行了罢?” 郭暖不屑,“你能赢几个大钱?” 然而等郭放将荷包翻出来一瞧,竟真不少,光十两重的银锭就有三四个,更别提其他散碎银子。 要知郑斌也是个穷鬼,驴粪蛋子外面光,他能去的赌场也绝非那种一掷千金的豪赌。郭放能赢来几十两银子便很了不起了。 然而郭暖仍是眉立,“你自以为初生牛犊不怕虎,殊不知赌场里的人精着呢,先少少地施舍你些甜头,哄你上套,渐渐瘾越来越大,不可自制,先当衣裳,再当首饰,到最后倾家荡产都不无可能,他们可是不做赔本生意的!” 郭放听得入神,“妹妹,你怎知道得如此清楚?” “当然是从书上看来的。”郭暖叩了叩他脑门,在家她虽然年纪最小,然而地位卓然,人人都将她当宝贝,连亲哥哥也没法摆架子,“哪像你成日里左耳进右耳出,先生教你都气饱了。” 哪种书还会讲这些?郭放心内嘀咕,不过妹妹总不至于撒谎骗他,遂还是老老实实认错,表示会痛改前非。 郭暖又逼着他发誓,日后如若再犯,就天打五雷轰,不得超生。 “这么狠?”郭放都被惊着了,可瞧见妹妹严肃沉痛的脸色,遂还是咬了咬牙,举手向天,认真起了个誓。 郭暖这才满意,“银子呢,我也不要你的,你拿去集市上再给我买些话本子来罢,先前的都翻腻了,还有糖人、糖画、糖葫芦什么的,若有新鲜奇趣,也只管带回来。” 郭放鸡啄米似地点头,心想妹妹比娘还可怕,娘好歹是恩威并施,妹妹发号施令的时候却笑得贼甜,叫人没法子拒绝——不晓得将来哪位夫婿能有此福气,娶上这么一位如意娇妻。 眼看郭放要走,郭暖又将他叫住,“对了,我还有一事想同你商议。” 遂附耳过去,低低说了几句。 郭放这下可真有点头皮发麻了,他以为自家小妹至多不过贪玩了些,哪知一次比一次更叫人大开眼界,“你让我打断郑斌的腿?” “很难吗?”郭暖满眼无辜,她觉得比打死已经宽容多了。 事情明摆着,郑家希望借助这桩婚事修复关系,并让赵家及赵家派系站到自己这边,以此促成立郑氏女为后。 但,若是这个关口郑斌出事了呢?赵兰茵上回的表现已经证明她对婚事满不情愿,她连毒虫都敢引来,倘未婚夫出了事,郑家人一定会疑心到她头上。如此一来,这两家必将势同水火。 郭暖本来想的是将郑斌打死,后又觉得到底是一条人命,便改为打残,反正死人跟瘸子对赵家都没分别。 但她没想到郭放会不接受,这位好二哥拨浪鼓似地摇头,“不行不行,我怎能视人命如草芥?” 对一个有着大好前程的年青人来说,毁了他的双腿,便等于毁掉他的后半辈子。 郭暖颇觉无语,“他本就不是什么好人。” 郭放义正辞严道:“那也有律例来治罪他,再不济,天公有眼,必不会让他逍遥法外的。”他拍了拍郭暖的肩膀,怜惜地道:“妹妹,京城居大不易,可你得相信,父亲、大哥还有我都会保护你的,你实在无须过于忧虑。” 郭暖心想她大哥才没这般死脑筋,小时候还是大哥带她翻墙爬树,偷偷练习骑马射箭的,包括洑水也是他教,大哥的宗旨就一条,战场上刀剑无眼,但无论如何,保命之道是不嫌多的。郭暖虽是个女孩子,这些手段学了总比不学好。 倒是这位二哥,看着一副风流公子的相貌,内心却是个傻白甜。 郭暖无法了,她又不能亲自去赌场堵人,难道就这样放过郑斌,放过一个大好的机会?话本子上倒是有杀手刺客之流,然而她却不知从何处请来,那似乎不属于这个时代的产物,她所处的环境到底过于太平了。 郭暖百无聊赖,伸手榻边,掏出一块虾肉脯来慢慢咀嚼,她出宫带的行李不多,多少是个念想。 淡粉色的肉干被唾液沾湿,令她想起那夜枝头摇摇欲坠的花朵,她脸上微热,扭头望向窗外去。 采青便有些纳闷,小姐素来最嘴馋的,客人们送的点心很少能过夜,然而这一包东西已经快吃上半月了。 “有那么好吃么?”采青笑道,“小姐如若喜欢,再找他要些便是了,大不了用钱买。” 郭暖的手顿在半空,随即百无聊赖地耷拉下去,她不敢见他。按理来说女子同男子有了肌肤之亲,是那女子稍稍吃亏些的,然而是她自找,他会不会因此看轻她?说不定还觉得她是个淫奔无耻的女人。 她更不敢进宫见皇帝,生怕那位英明天子会从她的神色发现异样,她是要嫁他的呀,怎能先一步失身于人? 郭暖倒不是自惭,她没有古人那样高尚的情操,只是,她实在不知该如何面对,更害怕祸延家族。 更别提还有一个虎视眈眈的郑流云在旁边盯着,生怕寻不出半点错处,她倒主动送上门去? 懒洋洋地从榻上爬起,郭暖将虾脯重新分装好,放在阴凉透风的地方,免得受潮,又支颐沉思:“不知姑母有没有照顾好大黄它们?” 大黄是她给其中一只鹅起的名,因为额头有一撮醒目的黄羽。 “崔嬷嬷在呢,那些鹅好喂得很,每日按时洒些饲料就是了。”采青说完又扑哧一笑,“姑娘是不知道,前阵子您天天带它们出去散心,那只母鹅仿佛跟上林苑一只公的对上眼了,再去时说不定能看到小鹅呢。” 家鹅跟天鹅能彼此繁衍么?这个郭暖倒是没想过,那么多种类,指不定有着生殖隔离呢,又不像人同出一源。 她模糊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采青,我上个月月事是什么时候?” “初五。”采青熟极而流地道,她都记得牢牢的呢,何况姑娘的信期一向准得很。 可是今日都初八了。郭暖正拿着点心的手忽然没了胃口。 这些天,她努力克制自己不去想那天的事,以为只要她刻意无视,便能风过无痕。 但现实却给了她当头棒喝,郭暖掰着指头,数来数去,都觉得这回十分反常。 一个可怕的结论呈现在她脑海里。 第22章 找爹 她得给孩子找个爹 采青见她神色异样,隐约也觉出不对来,“姑娘的意思是……” 她倒是想不到怀孕这上头,到底姑娘还是个黄花大闺女呢。 可生了病却不是好玩的,这月事推迟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万一落下什么隐疾,传出恶名,往后怕是难嫁。 采青急忙道:“让夫人给您请个太医来罢。” 凭郭太后这点交情,太医院还是支使得动的,到底那里群英荟萃,医术也更可靠些。 郭暖却恹恹道:“罢了,明儿我自己去找郎中,不许告诉母亲,省得她老人家担心。” 她又哪里敢请太医?若真验出喜脉,这孩子是在宫里怀上的,却非龙种,她名义上虽还不是皇帝的女人,可家家户户几乎都这么想——郭家女是要进宫的,哪有没开花就先结果的道理? 郭暖按着胸口,觉得那处闷闷的,微微有些恶心,应该不是害喜,没这么快。 亏得这个惊天噩耗,她连点心都吃不下了。 郭放进来时,便看到主仆俩在那相顾出神,不免笑道:“又怎么了?就算忙着嫁人,也不至于立刻就害起相思病来。” 郭暖面露愠色,“哥哥总是胡说八道,我再不理你了!” 采青亦道:“口舌易生是非,虽是自家姊妹,二少爷好歹也须留意些,总这样言语轻薄,让人笑话郭家没有礼数。” 这丫头素来沉稳,郭放倒是不敢同她调笑,规规矩矩向郭暖作了个揖,“好妹妹,是我错了,你且饶过我这回罢。” 郭暖啧啧称奇,“往常我说你百句,你总当成耳旁风,怎的采青一训你便老实起来?” 本来是句玩笑话,采青脸上却绯红起来,“我帮着您解围,您反而拿我开涮,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 郭放亦有些讪讪,“没有的事……妹妹身边的人,我向来都尊崇有加的。” 有古怪。郭暖挑了挑眉,姑且按兵不动,只看着他道:“哥哥又来寻我,是有何新消息么?” 看他神采飞扬,应该是件喜事。 “还是妹妹机敏。”郭放雀跃道,“正要告诉你,先前你托付我的差事,如今已办成了,不过,并非我自己动的手。” 却原来郑斌最近春风得意,难免有些手头发痒,原本郑侯爷才赏了批银子让他去置聘礼,郑斌干脆挪出几百两去赌坊碰碰彩头,许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居然小小地赢了一把,他这回倒是学乖了,见好就收,银子揣在兜里才最实在,哪晓得乐极生悲,回来路上撞着一伙劫匪,非但将身家尽皆掳去,人也给摔进了河道沟渠里,听说两条腿近乎报废,请了有名的接骨郎中看诊,还不晓得能不能好。 郭暖咦道:“真不是你下的手?” 郭放赌神发誓,他虽然看郑斌不太惯,倒还不至于真去寻衅滋事。 他反而怀疑是妹妹所为呢。 郭暖白他一眼,“你也太瞧得起我了。” 她连门都懒得出,又怎么会去找郑斌麻烦,再说,她也寻不来那些个帮手。 看来郑斌这回只能自认倒霉,真可谓天理昭彰,报应不爽。 * 建章宫中,福泉看着皇帝新写下的几个大字,赶紧麻利地挂到壁上去。天子墨宝向来仅供瞻仰,寻常人是分毫沾染不得的。 陆鸣镝在铜盆里洗去手上沾染的墨迹,一面淡漠道:“都料理干净了?可有留下蛛丝马迹?” 福泉磕头如捣蒜,“都好了,并不敢让寿康宫知晓。” 那位郑公子虽说只是个侍卫,可毕竟是太后娘娘的亲眷,无论如何陛下都不能担这干系,推给劫匪当是最合适的。至于从他身上搜刮的那些银子,福泉也谨遵上意,悉数施舍给了城隍庙的乞丐。 陆鸣镝淡然颔首,“你做得很好。” 皇帝轻易不夸人,以致于福泉都有些飘飘然起来,斗胆问道:“恕奴才多嘴,陛下何故与郑侍卫过不去?” 难道是为破坏郑家与赵家的结盟,生怕郑家势力太大?若真如此,那陛下同郑太后的嫌隙可不小呢。 福泉蓦觉头上冷汗津津,仿佛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正要伏地请罪,却见皇帝握着朱笔,声音沉沉地道:“无关其他,朕只是看不惯此人。” 看不惯他跟个绿头苍蝇似地围着她乱转,看不惯他那日私自溜入博望侯府中,意图抱得美人归——觊觎旁人的东西,仅这一条便足够致他于死命。 当然,好死不如赖活着,皇帝也不想枉造杀孽,损了他跟她的阴骘,因此,只废了那人一双腿。 他觉得自己很宽容了。 * 郭暖和采青坐着马车,来到一间远离闹市的药铺前。 她是借口买东西偷溜出来的,为怕碰见熟人,甚至不敢用自家的座驾,生怕被人认出国公府的徽记。 采青甚觉意外,姑娘可从来不是低调的性子,穿衣要穿天水碧,喝茶得喝武夷岩,怎么看个病却这样静悄悄的? 郭暖对此的解释是不想家里人担心,等确实有了结果,才好宣之于口。 采青见她眉心蹙成花尖,下颌也消瘦不少,不知怎么的也跟着多愁善感起来,抹泪道:“姑娘你可千万不能灰心,咱家这等财力,什么疑难杂症都不必怕,哪怕舍出万贯家财,老爷和夫人也是甘愿的。” 这丫头显然误会她得了绝症。 郭暖也没法解释,帮她擦了擦脸,含笑道:“我进去了,你在外头等着吧。” 连采青她都不能放心——如若猜测属实,这将是个天大的秘密,除了自己,她谁也信不过。 采青还沉浸在“天妒红颜”的感伤里,想想自己也不敢面对那种景象,只得答应守在外头,默默地为姑娘祝祷。 郭暖深吸一口气,比起这个,她倒宁愿自己得肺痨呢,然而事实摆在眼前,她势必不能再拖下去了。 坐堂的是个年已花甲的老郎中,须眉都白了,乍一看倒是慈眉善目。 郭暖鼓足勇气,上前道:“大夫,烦请您为我把一把脉。” 她带着幂篱,眉眼口唇都被遮挡在厚厚的白纱后,否则旁人就算不知她身份,从发髻也能判断她是个未出阁的姑娘。 那毕竟是难堪的。 从药铺出来,郭暖脚步虚浮,整个人都不能自控似的,差点栽下台阶去。 采青忙搀着她,“姑娘,究竟如何了?” “无碍。”郭暖勉强站定了道,庆幸隔着幂篱看不出脸上的苍白。 那老郎中意思其实算委婉了,只说有七八分可能,令她宽心便是——到底月份浅了些,脉象还看不太真切。 他也见过不少求子的妇人,经验毕竟是有的,照他看来是差不多了,为防万一,还是给她开了点保胎的药。 郭暖握着那张药方,在掌心慢慢揉碎,这对她根本不算喜讯,她又有何颜面去抓药?说是噩耗还差不多。 细密的纸屑从她掌心剥落,纷纷扬扬像下了场雪。 采青怪道:“姑娘怎这样不小心?我让他重写一张去。” “不必了,”郭暖按着她胳臂,“大夫说了,只是略着些风寒,不吃药也能自愈,是药三分毒,没的把身子给治坏了。” 说罢,便匆匆坐上马车离去。 采青也不好多问,既然证实无恙,姑娘脸上怎看不出高兴来? 半路上,郭暖想起不能空手而归,遂打算到胭脂铺里买些脂粉应付差事,可巧却遇见赵兰茵。 未婚夫遇了难,她却容光照人,还有心情挑选妆奁。 郭暖上前跟她招呼,“恭喜妹妹了,终于躲过一劫。” 赵兰茵见到她却有些不自在,这个郭暖简直阴魂不散,跟她有仇么? 可看着郭暖那副笑盈盈的面庞,赵兰茵却无端胆寒起来,撇开一齐来的家中姊妹,拉着她到角落里,“我问你,郑斌的腿是否你叫人打断?” 郭暖诧道:“我还以为是你动的手。” 难道不是赵家所为? 赵兰茵翻了个白眼,她倒是想!无奈她爹迂腐得很,生怕坑害救命恩人会损了德行,更不敢得罪太后,怕影响一家子仕途。不管她怎么解释那日落水是郑家兄妹串通设局,她那个爹总是不听。 赵兰茵本来急得都想逃婚了,哪知凭空冒出这件事来,解了她的困局。如今京中风闻郑斌成了瘸子,赵老爷说什么不能把女儿嫁给个废人,正商量着如何退定呢。 今日遇见郭暖才凑巧想起,那回在宫中便是她给自己出的主意,难不成对方竟自作主张给办了? 论理赵兰茵该谢谢她,但是赵兰茵对她可不能放心,谁知道郭暖此举意欲何为?她做事向来没章法,指不定还有后手呢。 “听闻郑斌在宫中对你亦有些不规矩,保不齐是你想自己报仇。”赵兰茵斜睨着她。 郭暖笑道:“那你可误会我了,我纵使要害人,也还不至于将他洗劫一空,你以为我看得上那点银子?” 这个倒是,赵兰茵想起郭暖素日穿金戴银的模样,既羡且妒,怀疑倒是轻了不少。 郭暖又引导她拓宽思路,“或者与你我两家并无关联,而是郑家贼喊捉贼?” “不至于吧?”赵兰茵有些犹豫,郑斌总归是太后之侄,尽管亲缘远了些,到底同个姓氏呢。 “这有什么不能的,郑斌也不过是个二流子,你又看不上这桩亲事,既如此,何不来个一箭双雕?牺牲一个不相干的亲戚,换来两家太平,还叫人觉得郑家可怜——瞧,听闻你爹不但打算返还聘礼,连嫁妆都原样送过去,可见这桩生意是绝对不吃亏的。” 郭暖毫无顾忌地往郑家头上扣屎盆子,谁叫这家人虚伪惯了,由不得人不多想。再说,她提出的假设也不无道理。 赵兰茵果然被说服了,本来她觉得花钱买太平还算过得去,可既然是郑家自导自演的把戏,凭什么赵家还得送礼? 她的嫁妆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 赵兰茵柳眉倒竖,登时就决定去把这笔钱要回来。 采青看得咋舌,“小姐可真厉害,三言两语就让这两家结仇了。” 郭暖淡淡一笑,“也得她肯听进去。” 可知赵兰茵心底积攒了多久的不忿与怨气,说不定早就想找茬,郭暖的提醒,只是给了她一个突破口罢了。 “其实婢子倒觉着,姑娘进了宫也不会太吃亏的。”采青字斟句酌道,从前她也跟长辈们想的一样,以为小姐稚气未脱,只知玩乐却无心肝,未必适应得了宫廷生活,可这段时日看下来,小姐外表乐天安命,心窍可也多着呢,至少旁人在她身上讨不着便宜,郑姑娘和赵姑娘不就是例子么? 既如此,便试试也无妨。 郭暖短促地一笑,“谁知道呢?往后的事往后再说吧。” 她这会子却是茫然得很,还没成亲便珠胎暗结,怀的还是那人的骨血,前路杳杳,她该何去何从? 没人能给她个主意。 这晚郭暖抱着枕头来到母亲万氏房里,“娘,我想跟您睡。” 郭放正在向母亲支取这个月的零用,闻言笑道:“妹妹都多大了,还跟娘撒娇啊?” 郭暖坦然腆着脸,“是又如何,总比你动不动伸手要钱的好。” 郭放急得涨红了脸,“宣纸刚用完了,打算再买些文房四宝的……” 话一出口便发现郭暖的脸色十分精彩,郭放这才记起,自己才向她把赌坊赢来的私房钱交了底,遂拼命向她使眼色,暗示不可穿帮。 郭暖打算吓一吓他,故意拖长尾音,“娘,哥哥他……” 郭放急成热锅上的蚂蚁,差点上前堵她的嘴。 好在郭暖话锋一转,“哥哥他也太浪费了,那字纸篓里我也看过,明明背面还能用呢,这便丢弃。” 万氏笑道:“咱家里倒也不必这样俭省,那宣纸背面是不好吸墨的,你哥哥练的是行书,又非隶书,由他去罢。” 郭放这才松口气,狠狠瞪郭暖一眼,抱着零花钱匆匆出去。 郭暖则促狭地扮了个鬼脸。 万氏望着这对儿女,满目都是欢悦之色,两个孩子虽然顽皮了些,但无疑都是好孩子。 郭暖将买来的胭脂送给她,“您用着试试,不及宫里的质感澄净,但更显气色,得闲时补个妆也好。” 万氏却机敏地发现她眼中一抹忧悒,“怎么忽然想要挨娘一起睡?” 难不成在宫里受了委屈?想到这个,万氏脸色凝重起来。 郭暖却已然跟个小刺猬似地钻到她怀里,“没什么便不能来找娘么?从前爹爹在的时候,您还时不时将他赶出去呢。” 想起那时候的她真是没眼色,因为初来乍到,心性极其戒备,唯一能给她安全感的便只有万氏的怀抱,要万氏拍打哄着才能睡着——爹爹难得回来探亲一趟,与夫人亲近的时间却少之又少,怪不得后来她再没多个弟弟或妹妹。 如今郭暖当然已不再那样任性了,她轻声问道:“娘,您怎么不去北边陪爹爹呀?” 戍守边关的将领也有不少携家眷的。 她知道万氏外表柔弱,内心却是个极为坚韧的女子,绝非害怕边塞的风沙,更不惧辛苦。其实老太太也有此意,只是都被万氏给回绝了。 万氏长叹,“我若去了,谁来照拂你们兄妹?你这样年轻,又未定亲,你哥哥又是个倒三不着两的脾气,若没我镇着,不知得生出多少风波来。” 郭暖沉默一刹,“那,娘亲思念爹爹么?” “自然是有的。”万氏轻轻拍打着她的脊背,还像小时候那样,“有时候还会想,你爹爹会否像同去的那些粗汉,另置了一房妻室,又或者生儿育女……” 这倒是挺新奇,郭暖眼中的万氏是一个最完美的女性,却不曾想她也有这样含酸捻醋患得患失的时候。 郭暖不由得坐起身来,“不会真的有吧?” 她爹看着还是挺老实的,不能想象会多出几个私生子女。 “谁知道呢,我也没问。”万氏笑道,“等你到了我这把年岁就该明白,人生在世,许多事睁只眼闭只眼就过去了,只要不生出乱子,大家相安无事也就罢了。” 反正她总是这府里的大夫人,儿女们也都过得自在太平,万氏别无所求。 郭暖不得不承认,这一晚她接受得太多,甚至有点消化不过来。她以为爹娘是天底下最恩爱的一对夫妻,但事实好像并非如此,难道世上的男女都只是搭伙过日子么? 她忍不住问道:“娘亲,那么您喜欢爹爹么?” 万氏眼里闪着柔软的光辉,“当然。” 可他并非她喜欢的第一个男人。 当万氏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隔壁住着一对孤儿寡母,老娘纺绩,那儿子则是个穷秀才,成天隔着墙根背书——万家后院的篱笆缺了个口子,里头透出光线,他就借着这点隐约的亮光发奋苦读,连寒冬腊月都不例外。 万氏后来见他瑟瑟发抖的情状,实在看不过眼,亲自买了盏油灯给他,还送了他几十斤灯油——其实也就庙里打醮一次的破费,那秀才却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向她道谢。 他衣服上满是补丁,看起来十分寒酸,然而就为了那张俊俏脸孔的片刻羞惭,万氏却无端心跳加速。 郭暖听得入神,“后来呢?” “后来就搬家了,又遇上你爹,两边一拍即合,顺理成章地定了亲。”万氏说起来并不见惆怅,少女时代的情思萌动,在她若干年的记忆里不过如蜻蜓点水一般,确实有点惋惜,可是也不至于后悔。 加之几年前又打听得,那秀才屡试不第,倒是被个绸缎坊的千金给看上了,招赘做了上门女婿,可惜时运不济,绸缎铺日见亏空,又打听得秀才在外养小星包歌伎作乐,那家人一气之下,干脆踹了这上门女婿,收拾行李回老家。 郭暖听得怔住,还以为那人有点志气,却原来是个吃软饭都吃不好的糊涂虫? 万氏叹道:“现在想想,还是你爹好,就算真嫁给那人,也未必有如今从容,什么喜欢不喜欢的,过日子不就得看合不合适么?” 时候不早了,万氏打了个呵欠,将桌上烛台吹灭,轻轻给女儿掖了掖被角,“睡罢,也别太过忧心了,船到桥头自然直,不管能否进宫,娘总是要为你寻一桩合意又体面的亲事的。” 黑暗中,郭暖静静地睁着双目。 她本来想问问万氏,若自己选了个门第低微的女婿,母亲会不会答应? 但是现在,她发现不必问了,万氏用切身说法给了她解答。就算她因着一时冲动跟商陆成亲——前提是他愿意娶她,而周围人也都愿意接受,且不论随之而来的种种麻烦——换来的也无非是飞蛾扑火般的结局,他或许是个好人,但注定没什么能耐,遑论负担一大家子。 就算她能带去一笔丰厚的嫁妆,可她能保证商陆会物尽其用么?生活的琐碎,往往会消磨掉最初的激情,纵使他们两情相悦,可随着开支越来越大,家里日渐捉襟见肘,他们终究会像这世间所有的寻常夫妻一样,为鸡毛蒜皮而争吵,柴米油盐酱醋茶桩桩都是越不去的槛。 到最后也只能以惨淡收场。 郭暖依偎在万氏怀里,如同一个婴儿渴望那原始的温床。她不能拿一生的幸福去赌,何况,她也是要做母亲的人了。 在这短短片刻之间,郭暖下定决心,她不能跟商陆在一起。 她得给孩子另外找个爹。 一个合适的、能让她平平安安度过下半辈子的爹。 第23章 闹事 第二更 郭暖失眠了一宿,次早便对母亲提出,她打算仍回宫中去。 万氏诧道:“不是才刚回来,怎么又要走?” 满打满算也只半个多月呢。 郭暖起身已用脂粉盖去眼下的乌青,以免万氏看出来,含笑道:“姑母的身子尚未好全,我总是不放心。” 万氏叹了一息,她自然知道郭太后在装病,无非是借侍疾之名,方便外戚出入宫中的借口。 “已经决定了么?” 郭暖郑重点头,思来想去也没比这更合适的,嫁给寻常人也不见得更安全,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到最后成婚,这就得去掉半年的功夫,她的肚子可瞒不了那么久。 宫里却不同,只要她能抓住机会,与皇帝共度一晚,名分上虽不太体面,但从此就可确保无虞了。 最危险的地方即是最安全的地方,反正上至皇帝,下至诸卿都防着郭家,这孩子多半不会被立为太子,想来也不至于有人疑心血统问题。 她只能破釜沉舟了。 郭暖笑道:“太后抱恙,身为母家却不遣人探视,传出来难免惹人闲话。” 理是这个理,只不过……万氏深深望她一眼,“阿暖,告诉为娘,你喜欢陛下么?” 不是愿不愿意,而是对这个人本身观感如何,毕竟那是要共度一生的。 郭暖抓着衣角,努力稳住唇边笑意,“自然,陛下是我生平所见最俊俏的男子,没有哪个女子会不喜欢。” 说的是皇帝,可心里想的却是那人,这令她的神色分外柔和。 用不着假装,她已然是个沐浴在爱河中的女孩子。 万氏也无法了,女之耽兮,不可说也,她自己是经历过那一遭的,很明白冲动来临的时候如何难以抗拒。 何况这本就是一门好亲,只不过,阿暖若陷得太深,日后恐难免摧心断肠。 可即便知晓这些隐患,前路茫茫,也只能由她自己体会。身为人母唯一所能做的,便是提供一个坚实的避风港,随时待她平安归来。 万氏给她理了理耳后的鬓发,温声道:“走之前看看你祖母,她也很思念你。” 这自然是违心之言,松鹤堂的那位老太太并非老国公爷原配,亦非大老爷生母,而是续弦,老公爷驾鹤之后,大老爷虽对继母尊崇有加,可老太太心心念念的仍是二房——她亲生的孩子。 万氏自然知道这些,可作为一个孝顺儿媳,她周全不了所有人,便只能维持表面的和睦了。 郭暖到松鹤堂时,正听见二夫人在那摇唇鼓舌,“……依我看,暖丫头这趟回来必有蹊跷,皇帝若对她有意,又怎舍得放她离宫?想来无非嫌她脾气乖戾,言语轻薄,有欠持重,不是个当家的人品,这皇后之位是别肖想了,媳妇觉着,不如让阿暄……” 话还未完,郭暖已大步迈过垂花门,“婶娘还嫌我口舌轻薄,您这样背后论人短长,难道就是贤妇所为?” 二夫人没想到说坏话被人当场揭穿,脸皮不由得紫涨起来,又见郭暖半点情面都不留,她亦有些恼火,“暖丫头,好歹你是个未出阁的姑娘,这些话也是你听得的?” 真不害臊。 郭暖颐然挥着团扇,“关乎我的婚事,我怎么不能听,难道由着婶娘掇弄过去么?亏得老太太明白,断不会听信这些闲言碎语的,是不是?” 说完便望着堂上。 郭老太太虽也嫌这便宜孙女伶牙俐齿,处处都要压人一头,可除了她,府里哪还有合适的人选?二房早就不济了,不是靠着祖宗余荫,再加上大房时时周济,吃顿饱饭都难,至于暄丫头,貌不及人,才亦有限,纵使送进宫中,封个嫔就顶天了,徒增羞辱而已。 老太太便道:“素娘,这是大房的事,你就别掺和了,回头还是打听打听,哪里能请个有本事的神医,总如此也不是办法。” 二老爷瘫了有七八年了,连下地都难,若非如此,怎么也能做个五品官,连累暄姐儿也只能嫁给七品主簿之子。 二夫人神色一黯,只能垂头称是。 眼看她眼中仍有些忿忿,郭暖忽又凑近道:“婶娘,我看这病找大夫是不中用的,得去庙里做几场法事才行。” 二夫人鼻尖一颤,又怕老太太看出端倪,忙压低声音,“你这是何意?” 郭暖笑盈盈地挥手,赶去扇面上歇着的一只蜜蜂,“难道不是么,当初二叔是如何堕马的,婶娘不是比谁都清楚?防人之心不可无,害人之心不可有,遭了报应,可不就得消灾解厄。” 当时恰逢万氏归宁,大老爷赴益州上任,二老爷送行,两人的行囊都由二夫人亲自打点,只是她却料想不到,半路上驿丞会将马匹弄错,以致于二老爷中途堕马,后经检查,原是马掌出了问题。 尽管过后二老爷坚称是意外,并不愿追究,但事情的真相如何,谁又能知道呢? 二夫人望着这女子轻描淡写的模样,不禁神色大变,“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郭暖淡淡道,“婶娘自家都一团乱账,就莫管别人家里的闲事了。” 她竟敢威胁自己! 二夫人心中恨急,但却并不敢发作。那日事败之后,二房便一落千丈,她能撑着不被休,全因为她得伺候那个瘫痪不起的废人,但,又是谁害二房变成这样的? 她可不相信那位好大哥会不知情,大老爷靠骑射起家,换了马匹莫非认不出来?只怕是将计就计,让二房作茧自缚,他好独占荣华富贵去。 如今到了下一代人,连阿暄的婚事也得被压上一头,明明都是郭家女儿,凭什么就得一个天一个地? 二夫人咽下一口苦涩的唾涎,掩面匆匆离去。 这厢郭暖上前给老太太请安,待老太太进去用膳后,才随大姐郭暄出来。 郭暄不同于她的脾性,向来寡言罕语得很,仿佛活在一个自己的小世界里,什么人都碍不着她。就连二夫人要她来奉承老太太,为二房多讨些好处,她也只是按部就班过来点卯,从不说多余的话。 郭暖对她是有些同情的,以前在书院里郭暄还开朗些,众姊妹起诗社谈笑甚欢,可后来二夫人怕她在外头把心淘野了,又说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硬逼着她在家里做针线,渐渐的,郭暄也失去了那抹明亮的色彩。 郭暖拉着她的手,殷殷道:“暄姐姐,你告诉我一句实话,你自己想不想进宫?” 她虽然看不惯二夫人,对这个堂姊妹却不乏感情——方才怼二夫人的话只为一时痛快,其实郭暄的相貌也是不差的,清秀可人,她比郭暖甚至肤色更白些,尽管是一种不太健康的苍白,因为少见日光的缘故。 “你若有意,我去跟姑母说一说。”反正宫里不缺那几个位份,至于姊妹效仿娥皇女英,反正郭暖心里已有了人,等这桩事了结,她便不在乎争不争宠了。 郭暄轻轻摇头,“不用,我现在这样就很好,爹爹如今的情况,行动离不开人,如进了宫,省亲一趟都难,我怎么能放心?不若嫁在近处,随时方便看望。” 其实她是订过亲的了,只是二夫人嫌那人门第不高,难免牢骚——但真要二夫人悔婚她也未必乐意,万一阿暄进不了宫,这个又退了,到哪儿还能寻着更好的? 郭暖是进宫之后才知道这门亲事,起初觉得不错,那齐家也算历代书香,出过几名进士,将来相夫教子,好歹有点盼头。 可是看郭暄的模样却仿佛有些不乐意似的。 郭暖心念一动,“我记得从前在书院……” 话还未完,外头一阵喧哗之音,竟像是有人上门滋事来了。 谁敢在国公府前撒野? 郭暖提着裙子出去时,来人仍吵闹不休,“我今日非得讨个公道不可,知道郭家位高权重,行动拿钱垫人!可也不能让我儿白白去了半条命,我就这么一个儿子,大好前程还等着他……” 那妇人说到此处竟痛哭起来,一面捶胸顿足,一面愤怒地盯着那块牌匾,竟是恨不得砸下来才好。 郭暖认得那担架上的物事正是郑斌,两条腿盖着白布,人也昏迷着,亦曾听闻他父亲早逝,只有个寡母,只不曾想见如此泼辣。 二夫人倒是一改往日凉薄姿态,体贴地上前将她搀起,“嫂子您别着急,有什么话慢慢说。” 看这架势,应该是冲着大房,可有好戏看了。 她是好热闹不嫌事大,那妇人却得了意,唱作俱佳,愈发咄咄逼人,“您评评理,我儿那日去赌坊,不过赢了贵府的二公子十两银子,回来路上就遇见劫匪,不是贵府做的还能有谁?” “竟有这种事?”二夫人适时地流露出惊诧神色,“愿赌服输,不能因为这点小事就害人性命呀!” 郭暖倒没想到郭放会牵涉其中——这个倒霉催的,才发了誓,转头便忘得一干二净了。 可是眼下也不是追究的时候,总得解决问题,这妇人摆明了是来讹诈的,看准郭家豪奢,又没个正经男人在家,软弱可欺。 倘这回叫她如愿,往后打蛇随棍上,恐怕没个消停的时候。 郭暖定一定神,“您别急,不妨进来喝点茶,坐下慢慢说。” 妇人可不上她当,这等高门巨户,进去了不就由着她们摆布么?她偏要在街上闹,吵嚷得众人皆知,她们才肯拿出钱来安抚。 郭暖冷冷道:“随你便罢。” 信步来到担架前——说是担架,其实不过两条春凳用绳索绑起,勉强可供一人起卧。 郑斌从她过来的时候便闻见一阵馨香,隐隐身子都僵住。他对这女子着实有些惧怕,在宫里的时候便被她呼来喝去,泼了满身臭粪,后来博望侯府也没讨着便宜——小姑娘看似天真无邪,心里却仿佛住着妖魔,鬼点子比谁都多。 早知她已经回家,他就不来了,然而此时想逃都逃不走。郑斌唯有紧紧闭着双目,指望蒙混过关。 郭暖向采青要了根素银簪子,往他人中处重重戳去,郑斌吃痛,原地来了个咸鱼挺身。 妇人怒道:“你作甚欺负我儿?” 郭暖满脸无辜,“方才不是您说的吗,郑公子去了半条命,我便想试试,瞧着倒好得很呢。” 妇人啐道:“没你这等试法!” 爱怜地抱着儿子的头,“斌哥儿,你没怎么样吧?” 郭暖认穴认得极好,力道也恰如其分,除了还残存着的剧痛,却连半滴血都没出。 郑斌也只好干瞪眼。 郭暖笑盈盈地收起簪子,“不知郑公子想要什么好处?” 她居然真的愿意服软?妇人眼前一亮,郑斌却无端缩了缩脖颈。 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 第24章 回宫 长相随母不随父的也多着呢。…… 小姑娘温柔和煦,观之可亲,让那妇人亦有些晕乎乎的,如同春风拂面,“贵府果真愿听民妇一言?” 虽说早听闻郭家乃远近闻名的大善人,却不料天底下竟真有这种傻子,没影儿的黑锅也愿往自己身上揽。 她这回倒是撞大运了。 郭暖含笑道:“我可以担保,此事与我兄长并无关系,但二位既然远道来此,总不能让你们空手而归,有什么要求只管提吧。” 果然是个心软好拿捏的女儿家……妇人舔了舔嘴唇,试探道:“钱……不对,是药费……” 这些天为了治腿伤着实费了不少银子,虽然郑家也贴了些,可毕竟远水救不了近火,她织布纺线换来的那点家底早已掏空了。 二夫人皱起眉头,这个蠢妇,就该趁机把大房拉下水才好呢,怎么一听说给钱就松动了? 正要提醒,郭暖已抢先一步,“只要银子就行了?郑公子的腿伤可是不轻啊。” 那妇人此时已迷迷糊糊起来,如同见到活菩萨,“姑娘的意思……” 郭暖轻轻按上担架那块白布,激得身下郑斌一个哆嗦,然而红唇中吐露的言语却极为柔和,“郑公子伤了腿,眼看仕途是无望了,恐怕略重些的体力活都做不来,公子这样年轻,往后可怎么熬啊……” 句句在理,然而郑斌还是不自觉地瑟缩起来,他太清楚这女子的真面目了,对方绝非会无故施舍同情的善类,何况是对他。 可是郑斌的老娘已然入彀,竟跟着淌眼抹泪,一阵辛酸,“可不是,民妇就这么一个儿子,如今却要落得白发人送黑发人……连孙子都没得呢。” 郭暖让采青过去将她搀住,殷殷说道:“所以啊,给你们再多银钱,也是治标不治本,寡妇孤儿的,怀璧其罪,哪里守得住家财?我看,不如让郑公子搬到郭家来,先前在宫中时,我蒙公子照拂良多,便认了他做义兄,往后一应饮食起居,皆由郭家负担,我还会为哥哥请最好的大夫看病,您看可行否?” 望着白布灿烂一笑,“往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有我亲自照顾,哥哥该知足罢?” 果然在这儿等着呢!郑斌毛骨悚然,若非两条腿不得力,几乎立刻便想逃走,他怎么敢让她经手?原本那为他看伤的郎中说了,若精心休养三四载,或许还有两成机会康复,可一旦落入她手,焉能有性命在? 郑斌声音干哑,说不出话来。这女子惯会巧言令色,说了也没人信的。 妇人这会子已是颤颤巍巍激动不已,“那敢情好,民妇怎生担待得起?” 郭暖笑道:“这有什么,既是郭家人,又岂可等闲视之。等往后改了姓氏,入了族谱,我还得备三牲酒礼去给您道谢呢。” 妇人听到这里才觉出不对来,明明是她含辛茹苦养大的儿子,怎么她竟成了外人?还改姓,那郑家的香火可怎么办? 妇人面露愠色,“姑娘说得轻巧,民妇岂非孤苦无依?” 可巧郭放提着鸟笼路过,郭暖便将他拽来,拍着胸口道:“这也简单,把他让给您就是了,本来也是他惹出的是非。” 郭放一脸懵逼,怎么他竟成了货物? 妇人生起气来,原来拐弯抹角来这么一套,竟是想抢她的儿子,做梦!她的斌儿一表人才,知书达理,又岂是眼前这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可比? 用一个劣等品,就想交换她精心雕琢出的珍宝,郭家人的算盘也太精了些。 妇人重重往地上啐了口,“儿子,咱们走,别跟这伙人理论。” 郑斌更是求之不得,也顾不得伤口疼痛,催着两个轿夫动作再快些。 转眼间,门前已变得空空荡荡,只剩下几片随风卷起的落叶。 二夫人好生无趣,原以为拼得一身剐能把皇帝拉下马,哪知这寡妇也是个傻的,三言两语就被人绕了进去,活该被那个没用的孽子拖累。 二夫人甩了甩衣袖,怏怏离开。 这厢郭放也刨根究底,“他们是谁,你为什么把我让给他家当儿子?妹妹你说句话呀。” 尤其人家还不肯要,郭放简直委屈死了。 郭暖白他一眼,“你还有脸说呢,不是你出尔反尔,人家至于闹上门么?” 郭放这才知晓自己去赌坊的事穿帮了,讪讪道:“我就是一时手痒而已,你可千万别告诉娘。” 郭暖哼道:“这回可用不着我告密,多少双眼睛盯着,娘早知道了。” 果不其然,黄昏时郭放便被赶去了祠堂,万氏罚他跪诵家训,连吃食都不肯给,非得让他身心都受到教训了,才肯放他出来。 郭放饥肠辘辘时,还是郭暖送了几个白馒头过去,并一碟香油拌的酱菜。 “妹妹,还是你对我最好。”郭放一边狼吞虎咽,一边热泪盈眶。 郭暖叹道:“你也就会嘴上诳我,真为我着想,就不该净干些糊涂事。” 郭放以为她还在为赌博一事生气,讪讪道:“妹妹,我真的知错了,再有下回,用不着母亲罚跪,我自个儿去找块豆腐撞死!” 没人跟着笑。 郭放见她意气消沉,情绪不似往常,不知怎的竟有些忐忑,“你怎么了?” 郭暖定定地望着他,“我要进宫了。” “我知道,因为姑母么。”可是转瞬郭放便已笑不出来,他忽然明白这一次的分别或许是永别,“你是奔着当皇妃去的?” 郭暖点头,“这是最好的归宿。” “你本不必如此!”郭放急道:“姑母是因为同郑家斗气,你又何必陪她老人家胡闹?” 他自然不愿最疼爱的妹妹嫁进那见不得人的去处。 郭暖摇摇头,“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咱家是从太-祖时发迹的,可自从先帝继位,重文轻武,多少武官给削了兵权。郭家势力盘根错节,在朝中更是结仇不少,郑家乃文臣之首,当今又是郑太后所出,你想想,他能轻易放过咱家么?” “我这趟进宫,不管前程如何,好歹能给郭家添些底气,设若陛下再对我多些垂怜,必要时网开一面,那这对郭家、对你我来说便是笔划算的买卖。” 一席话说得郭放沉默下来,他一直以为小妹是家中最无忧无虑的那个,旁人只要将她捧在手心宠爱就好,但现在他才发觉,或许妹妹比他所思所想要长远得多。 郭暖叹道:“二哥,谁都没法保护咱们一辈子,爹爹和大哥都是武将,咱们在朝中没个说话的人,一旦被奸佞构陷,便如大厦倾颓,近在眼前,试想,你我还能和此刻一般安闲自在么?” 正咽着的馒头没了滋味,胸中却仿佛有把火熊熊燃烧起来,郭放肃然道:“妹妹,你放心,从此以后我必将发奋进学,努力考个进士,不求为家族添砖加瓦,但求不令家族因我而蒙羞。” “这便对了。”郭暖满意颔首,她特意过来自然不单为送餐,要紧的是将这位二哥引上正路,否则万氏即便罚他一百次,他若意识不到事情的严重性,便始终难以自立。 如今大功告成,郭暖便轻飘飘地离开。 郭放看她连盘子都端走了,急得伸出尔康手,“妹妹……” 那馒头还没吃完呢。 郭暖嫣然一笑,“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得饿其体肤,哥哥,你还是从现在做起吧。” 郭放:…… 果然妹妹骨子里比娘还黑,也罢,为了一家子不至于沦为乞丐,今后他也该稍稍努力些了。郭放捧起膝上家训,摇头晃脑地背诵起来,希望借助精神食粮来缓解胃中饥饿。 三日后他被放出来,郭暖已经启程。 万氏叹道:“希望阿暖此番能有个好结果罢。” 郭放却惦记着妹妹带回来的那一包虾肉干,早就馋得紧,偏阿暖防他跟防贼似的。 如今好容易寻着空档,郭放便打算一探究竟,然而搜遍了每一个角落,那芙蓉虾依旧不见踪迹。 郭放也只能感叹,妹妹还是那个妹妹,为了家族可以舍弃一切,可为了美食,却是可以六亲不认的。 * 郭暖此番回宫低调得很,连慈宁宫都没透出半点风声,还是一个小太监偶尔撞见采青去浣衣局拿衣裳,消息这才传到御前。 福泉就琢磨着,难道郭姑娘想来个欲擒故纵,以为小别胜新婚,便能吊起陛下的胃口? 但陛下可不是那种人哪,郭姑娘这算盘恐怕打错了,自从上回被设计之后,陛下对一切女眷都避若蛇蝎,郑姑娘不消说,连彭城公主都接连碰壁。 郭姑娘按理是讨不着好的。 于是当那一袭桃红身影袅袅婷婷拎着食盒过来时,福泉含笑道:“郭小姐,陛下这里无须人伺候,您还是回去陪伴太后娘娘罢。” 表示她当差的任务已经结束。 郭暖却很坚持,“我知道,可我只要见陛下一面就好,烦请公公为我传句话。” 福泉注意到她穿衣风格大变,虽说已经入夏,这衣裳未免太单薄了些,且从前郭姑娘多着鹅黄柳绿等等嫩色的衣衫,虽然娇俏,到底稚气未脱,如今居然有几分慵懒妩媚——若非脑后还梳着两个圆圆的髻,倒像是勾栏走出来的。 看来是早有准备。 福泉暗暗好笑,这等手段在他看来自然粗糙,可又不便打消对方热情,好歹郭姑娘从前待他不坏。 遂还是法外开恩,进去通报了一声。 出来时,小太监见他神色古怪,忙问道:“师傅,莫非陛下动了大气?” 福泉摇头,不肯搭腔,径自迎上前去,客客气气地将郭暖扶上台阶。 小太监下巴都差点惊掉。明明前几回来人都被陛下拒之门外,怎的换成郭姑娘,就态度大转弯了? 当真是一物降一物。 郭暖并没考虑那么多,只低着头,沿途默默考虑如何将皇帝勾到榻上去,她是黔驴技穷,不得不如此,至于这身装扮,也是照着话本子上的描绘——到底她没见过真正的妓-女。 “你来了。”珠帘后的声音沉沉响起。 仿佛有些耳熟,郭暖一瞬间有种错觉,如同商陆在那里等着她。但当然绝无可能,她是天上的雁,他却是池塘里的鱼,飞鸟和游鱼注定是不能在一起的。 她只能按照既定的计划行事。至于孩子生下来会否被人怀疑,这个倒是无妨,反正商陆相貌普通,扔人堆里都未必认得出来,到时候只要说孩子像她就行了。 长相随母不随父的也多着呢。 郭暖一手搴起珠帘,一手郑重下拜,掷地有声地道:“臣女郭氏,叩见陛下。” 第25章 洗澡 她一个外臣之女,在陛下的寝宫沐…… 尽管知晓这是一条不得不走的路,可当真正面临的时候,郭暖还是分外慌张。 白腻的脖颈上沁出密密麻麻的细汗,跟才从水里捞出来似的。 陆鸣镝皆看在眼里,他有点怨她那日不告而别,就算两人做了越轨之事,可为什么要逃避?难道以为他是个负不起责任的人? 他特意借着一层面具去跟她接触,难道还不足以令她看清自己的真心么? 陆鸣镝抿了抿唇,淡淡道:“起身罢。” 郭暖松口气,皇帝到底不如她想象中严厉,也是,哪个男人在漂亮女人面前狠得下心肠?更何况她穿着这样一身衣裳,方才俯身的时候,她还刻意将胸前沟壑加深了些,从他的角度应该能直面风光——虽然不怎么有料,但比起一马平川还是好些的。 将要起身的时候,郭暖又足下一崴,哎哟起来。 当然是故意的,引诱他来扶她——她就不信天底下真有修身养性的男人,至多也就是假正经,也许皇帝虑于颜面不好造次,那她就得给他个台阶。 可惜陆鸣镝满脑子都是那夜的柔情蜜意,看见她这副做作模样,只觉得好笑。 这又是玩的那一出? 当然他还是配合地伸手拉了一把。 郭暖就势站稳了,娇怯怯地道:“谢陛下,方才若非您在……臣女一定会摔倒了。” 恰到好处地营造出一种弱柳扶风的感觉,可惜她的脸色实在太健康了些,又不像羞怯的晕红。 福泉在窗下听着都觉得肉麻,半月不见,怎么郭姑娘倒成了这副德行?叫人起鸡皮疙瘩。 郭暖并不知晓自己表演生硬,还以为男人就爱这一口呢,越性扯了扯衣裳,走上前去。 陆鸣镝斜眼睨着她,“嫌屋里热?” 遂吩咐福泉,“取冰盆来。” 等四角都放上冰块,又加了风轮掣动,殿中顿时凉意浸浸起来。 郭暖本来想露出肩膀,好让他看看自己那一痕雪肤,这会子反而缩了缩脖子——她是暖白皮,起了肌栗倒不好看。 陆鸣镝故作关切,“还热吗,让福泉再加些冰?” 郭暖忙道:“不用了,现在这样就很好。” 冻得瑟瑟发抖,还怎么舍身献媚?何况她要的正是被人剥去这身衣裳哩。 眼看实在没共同话题,郭暖只能讪讪地走到书案前,“陛下,臣女为您研墨罢。” 很自来熟地干起了宫女的差事,但比起前几回的敷衍塞责,这回可是相当卖力。 要是他不那么勤政倒好了,现摆着一个活色生香的美人不顾,奏折有什么可看的?郭暖忍不住腹诽。 好在皇帝还懂点礼数,埋头批了半个时辰的奏章,总算抽空跟她搭话,“说罢,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何事想要求朕?” 自以为看出对方心意。 这会子他已决定,若郭暖来向他请辞,要指婚给那名侍卫,他便立时揭露身份,成就一段如意佳缘。 想想自己确实不太厚道,瞒得小姑娘至今——她若不是情有所属,那日也不会主动献身。 想起郭暖眼含珠泪、在他身下嘤咛的情状,皇帝便觉一阵酥软,这样可爱的女孩子,自不该叫她心碎的。 然而郭暖却只是默默摇头,“无事。” 她要侍寝,这种话也不能明说,总得皇帝意会才行,不然她可成什么人了? “真的没有?”陆鸣镝仍不肯死心追问道。 莫非怕他不肯成全?想到此处,便又多加了一份鼓励。 郭暖却只是拨浪鼓似的摇头,“真的没有,陛下上月给我的赏赐已够多了,臣女别无所求。” 陆鸣镝神色微微冷淡下来,“这些日子,难道你不曾见过什么人,听过什么话?” 郭暖微微吃了一惊,难道她跟商陆的私会被人发现了?不,不可能,若真如此,郑流云早就抓着这件事大做文章,她也该被拉去浸猪笼。 也许皇帝只是随口一问,郭暖定定神道:“陛下所说,莫非是指郑家三郎?他不慎摔伤了腿,又迁怒于我家阿兄,的确上门来闹事过,不过问题已解决了。” 这个倒出乎皇帝意外,那郑家竟如此惫懒?看来吃的苦头还不够大。 回头还得让福泉再敲打敲打。 郭暖这会子已有些迫不及待了,再不加快动作,待会儿到了用膳的钟点,更没机会。 她索性两眼一闭,用力将砚台飞转起来,泥点子般的墨汁一股脑溅到她衣裳上,转眼粉妆玉琢的姑娘就成了一只花脸猫。 郭暖故作惊讶,“哎呀!袖子弄脏了。” 福泉忙进门来,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这怎生是好?要不奴才送您回慈宁宫?” 郭暖板着脸,“这副模样让我如何见人?” 她是不肯这般走回去的。 福泉也没想到她故意生事,只当是不小心——就说了这等千金小姐做不惯,陛下偏不肯听,待会儿别闹得哭鼻子才好哩。 所幸郭暖为人厚道,并未吵嚷,只体贴地向他道:“烦请公公为我跑一趟慈宁宫……” 留下她跟皇帝单独相处,机会便充裕多了。 福泉自然义不容辞,正要跑腿,皇帝却淡淡道:“不必费事,壁橱里就有替换的衣裳。” 这回可不止郭暖,连福泉都觉得稀奇,陛下几时连女子衣物都备下了? 等走过去一瞧,居然都是京中时新的样式,且件件合乎郭暖身量,福泉心里便洞若观火。 郭暖是瞧出来了,看来皇帝对她并非无意,只是碍着面子才不好下手——到底她是名门之后,风险太大。 那她更得积极些,好让他主动进攻。 郭暖指着脖颈上乌漆墨黑的一团,皱眉道:“这样脏相,纵换了新衣也得糟蹋,不知陛下此处可有地方可供洗濯么?” 建章宫乃皇帝寝宫,自然配有沐浴的净室,她这话明知故问。 不过用这副天真未凿的语气说来,旁人也未起疑。 福泉便有些踌躇,陛下素性好洁,能准女子进寝宫已属破例,更别说净房了,再说,她一个外臣之女,在陛下的寝宫沐浴更衣,就不怕传出去惹人误会,损了名声? 到底还是皇帝松了口,“也罢,福泉你引她过去,把门口的侍卫撤走,不许窥伺。” 自然是为了小姑娘名节着想,然而郭暖听着却暗暗称愿,觉得皇帝这是为自己大开方便之门——到底正在血气方刚之年,看见裸女哪忍得住? 到了净房,郭暖本来还想试试那一方清澈见底的泉池,然而福泉许是怕她把泉水染黑了,执意搬了个大桶来,等里头注满热水,便庄严肃穆地走了出去。 郭暖惬意地泡在浴桶里,赤条条一丝-不挂,想着眼下正是个机会,皇帝一定会来——再不济也得偷看,除非他不是男人。 到时候事情撞破,便可顺理成章将他赖上。 郭暖悠闲地哼着歌,将周身都洗的白白净净的,如同一块待宰的羔羊,烈火焚心的时候,哪还顾得了许多,趁早把准备功夫做好倒还省事。 可惜,一直到池水冷透,帘外也不见那抹明黄身影,倒是福泉怕她中暑昏迷,关切地隔门唤了两三声,“郭姑娘,您还在么?” 郭暖生怕他闯进来,急匆匆披衣起身——跟太监看了跟被皇帝看了可不一样。 好在平安无事,福泉松口气,“衣裳给您放在架子上了,您穿好再出去吧。” 他是去了势的,凡心早无,哪怕跟前站着个衣冠不整的绝世佳人,他也能面不改色。 郭暖不免更加懊丧,皇帝不会也是个假男人吧,哪有这种柳下惠? 规规矩矩地系上外袍,到殿外一瞧,果不其然,那人还在批折子,看来美色对他的吸引力远不及朝政大。 今日是不成了,郭暖只能再接再厉,“陛下,臣女告退。” 她穿的那件衣袍是真丝制的,料子格外轻盈,衣摆又大,风一吹便飘飘荡荡起来,露出五个若隐若现的脚指头跟半截玉色脚踝。 陆鸣镝莫名觉得喉间有点渴意,轻咳了咳道:“去罢。” 郭暖再度俯身下拜,这回可看不出勾引之意了——刚洗完澡,只觉得身上凉飕飕的,迫切得回去躺一下。 福泉依旧奉命送行。 陆鸣镝望着那女子纤弱不胜的背影,沉默片刻,却招手唤来一个粗使杂役,“待会儿将这封信笺送去慈宁宫,不必说是朕的意思。” 他想知道,这些天究竟发生些什么,何以她竟会态度大变? 难不成,自己竟成了被人玩弄的棋子么? * 郭太后眼看侄女这副模样回来,亦吓了一跳。 得知只是墨汁溅到身上冲了个澡,方才松气。“你也太不小心了,这点子事都做不好。” 福泉帮忙解围,“姑娘也是一片好意,大概天气太热,手心出汗又容易打滑罢。” 郭太后寒暄几句,又给了些赏银,这才拉着侄女进屋,肃容道:“跟哀家说说,你是怎么想的?” 侄女不是不谨慎的人,一块墨条都弄得浑身狼狈,哪有这种事。 郭暖情知瞒不过她老人家,只好讪讪道:“我也就是想试试陛下,该不会……陛下其实不能人道吧?” 那她计划不就注定是个败笔么。 郭太后倒被怄笑了,“别胡说八道,陛下身子健朗得好,若真有何毛病,难道太医院会瞧不出来?这也不是能瞒得住的事。” 郭暖扁着嘴,“可方才我在净房沐浴,就隔着一道薄薄的墙,他却纹丝不动。” 怎能不叫人起疑? 郭太后拧了拧她的脸,“不许胡思乱想,陛下为人持重,那原是他的好处,你怎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还有,纵使姑母要你进宫,也不该用这样龌龊的手段,咱们郭家犯不着卖女求荣,以后可不许再这样呢。” 郭太后希望她能当一个清清白白的嫔妃乃至于皇后,郭暖以前也是这么想的,但是现在她没太多时间。 不成功,便成仁,总之也只能一条路走到黑了。 郭太后躺久了的人禁不得日光曝晒,郭暖正要扶她老人家回房休息,忽然被个不知哪儿来的小太监撞了下。 那人低眉垂目,连声哆嗦,“主子饶命,小人不是有意的!” 看他一副可怜样,郭暖也不忍为难,挥手放他自去,然而等转身时,便感觉袖中多了个刺刺痒痒的物事。 像是纸团之类。 可想而知,这小太监是帮人送信的。用不着过多思量,郭暖已猜出密函的主人是谁。 她默默叹口气,扶着郭太后穿过廊下阴影,走到深不见底的黑暗中去。 第26章 吻 他竟敢这样冒犯 太阳下山了。 郭暖捏着那封信不知如何是好,她以为这段时间的冷漠足以令他看清事实,但是如今瞧来,商陆却是执拗得很——难道他还对她抱着不切实际的奢望? 她本可以不理会的,那夜的事并无人可见,谅他也没胆子到处嚷嚷。但不知怎的,郭暖心口处闷闷的总是堵得慌,如果不排遣,她想她会忧愤而死。 还是去一趟好了,最后跟他说清楚,从此桥归桥路归路,以后不要再打扰彼此的生活。 采青眼看天色已晚,小姐却又披衣起身,不禁讶道:“您往哪儿去?” 郭暖支支吾吾的。 采青顿时意会,“方才那封密函是商侍卫托人送来?”难怪呢,哪来的小太监这样不懂规矩,直愣愣地往人身上撞。 她不免叹道:“姑娘还要见他么?” 虽然不知那一夜发生何事,可看姑娘回家后总是神色怔忪、耿耿不寐的,采青便知道不妙。 好容易姑娘下定决心打算承顺媚上了,这人偏又来撩拨,也不知安的什么心肠! 采青愤愤道:“奴婢去跟他说清楚。” 没见过这样死缠烂打的,姑娘对他有几分好感,那原是他的福气,怎么癞□□还想吃起天鹅肉来? 郭暖连忙拦住,“不用,我自己去说。” 顿了顿,“我会跟他说清楚的。” 她神情坚定,看似不可动摇,然而采青还是有些担忧,生怕那人三言两语就把姑娘给说动了。 失爱事小,失节事大,她怎可眼睁睁看着姑娘往火坑里跳? 可她又哪晓得,早在自己蒙在鼓中时,雷池已然越过了。 * 因为是去谈分手的,郭暖打扮得也格外保守,夏衣之外,又加了件罩衫,衣襟上的纽子系到了最顶上,反正这会子凉风习习,倒也不怎么热。 一路上她都在默默盘算腹稿,该怎么样说才显得婉转些,最好能和平痛快地解决这件事——她到底身份不凡,对方却是光脚不怕穿鞋的,逼急了对谁都没好处。 何况,商陆又是她平生第一个为之动心的男子,无论如何,郭暖都不想破坏这份美好的回忆。 主仆俩行色匆匆,却不巧撞上刚从寿康宫出来的郑流云,她不免微哂,“姐姐还真是锲而不舍,都入夜了,还往建章宫去,如此毅力,实在令人可敬可叹。” 显然中午的事已经传开了,不过彤史上并无记名,似乎郭暖也只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可见徒有好相貌是无用的,面对这样水性女子,陛下又怎可能上当? 难怪郑流云口吻分外得意。 郭暖轻轻笑道,“但至少陛下肯留我沐浴,某些人只怕连建章宫的地砖都没摸过呢,我倒是佩服妹妹,在我离宫那些日子,听闻妹妹一直侍奉郑太后榻前,未能有寸步远离,这等孝心,实在令我自愧弗如。” 分明指她无用,大好机会都抓不住。 郑流云气得吹胡子瞪眼,“别以为陛下对你说几句好话,你就能入主中宫了,那不过是看在郭家面子。立后要的是能母仪天下,你看看自己,可有哪点当得起么?” 看来郑流云的耐心也大不如前,耽搁这么久,眼看着岁数都要大了,婚事却仍无眉目,怎叫她不着急? 郭暖笑盈盈地道:“这天下是皇帝的,当不当得起自然由皇帝说了算,旁人再怎么吹得天花乱坠,入不得陛下法眼,一样也是无用的。” “你……”郑流云气结,她苦心经营才学,自是为了在舆论上占据优势,如今被郭暖一语道破,难免有些恼羞成怒——话糙理不糙,这也正是她担心的。 可是她凭什么被个草包美人这般贬低? 郑流云待要反唇相讥,福泉却过来了,“两位姑娘都在,奴才可赶了个巧!” 看他从宫道来的方向,该是特意看望郑太后的,这么说,陛下即刻也会过来? 郑流云立马转怒为喜,“福公公,许久不见您老人家,可要进来喝杯茶?” 福泉打着哈哈,“那敢情好,郭姑娘不如一同过来?” 郑流云虽然不乐意,当着人面也不容她拒绝,那样就太小气了,只敷衍地道:“郭姑娘也一起来罢。” 但郭暖却微笑着道:“不用,我还有事,妹妹自便罢。” 她竟这样知情识趣,郑流云不禁喜上眉梢,对她的恶感也稍稍减轻了些——说起来两人也并无仇隙,无非各为其主罢了。 不到万不得已,犯不着撕破脸。 “那我就不勉强妹妹了。”两人彼此施了一礼,郑流云便殷切地转向福泉,“公公,快进屋里坐罢。” 福泉望着郭暖离开的身影,不禁若有所思。 郭姑娘漏夜出行,陛下又推迟了请安的时辰,这两者会否有何联系呢? * 郭暖踏着满地芳草来到上林苑,湖边依旧立着那一袭熟悉的青衫。 只是半月没来,园中花木已相当繁盛,都快及膝盖高了。 郭暖小心翼翼拨开那些扶疏的枝叶,以免草籽和花粉沾到衣裙上,命采青在篱笆外把守,自己且慢悠悠地往湖心去。 采青虽有些不放心,可到底虑及姑娘颜面,还是别跟去碍事的好。好在此处视野辽阔,纵有何异常,她也能看得分明。 但愿姑娘真能和那人说清楚了。 昨日刚下过一场小雨,地上的泥土仍有些潮润,郭暖本想在一块青石上蹭掉沾染的泥巴,哪知那石头光滑得很,溜头溜脑就是使不上力。 还是商陆折了一支树枝过来,看似毫无章法地戳弄几下,绣鞋倒是干净不少。 郭暖有些气闷,自己本是来跟他诀别的,哪知还得接受对方帮助,无端就显得理亏。 可开弓没有回头箭,不管怎样她都得硬着头皮说下去。 正要出声,商陆却先开口,“那日的芙蓉虾还好吃么?” 怎么问起这个?郭暖愣了愣,茫然点头,“挺不错。” 商陆嘴角弯了弯,他这个人仿佛很少有情绪波动,连愉悦的时候也只是微笑。 “早知你要回家,当时就该多送些给你,也好分赠亲眷。” 温和的、泠泠如泉水般的嗓音,往日是十分悦耳的,然而此刻郭暖却只觉得烦躁,“你能别这么自作多情么?我父母如何与你何干,用得着你多事?” “你……”商陆眉头微微蹙起,不理解她的愤怒由何而来,只能沉默道:“我以为你会喜欢。” 来了来了,果不其然,看来自从那夜之后,他理所当然将他们看成朋友之上、恋人一般的关系。 郭暖嗤道:“孝敬丈人那是女婿该做的事,你我非亲非故,很不该你来操心。” 商陆张口结舌,“但……” 显然这种局面是他没料到的,他以为她会来恳求他负责,或是泪水涟涟地尽诉离情,但绝非眼前这种六亲不认的情况。 他做错什么了么?是他变了,还是她变了? 看他这副模样,郭暖心里也有些酸楚,她想过好聚好散,但是事情发展成现在这样,早已是身不由己了,难道她能告诉他,她怀了他的孩子,并打算让这个孩子认皇帝作父? 且不提这事多少风险,换做任何一个男人,都不能轻易接受,万一闹将起来,不但他俩性命不保,连郭家都会受到连累。 郭暖只能横一横心,嗤笑道:“那晚我是喝醉了,但却不是有心的,你无须放在心上,就当成是意外,忘了它罢,当然,我送你的那几枚金纽扣不必返还,日后卸了差事,回老家开两间小铺子,娶一房贤妻,好生过日子罢。” 这是她为他所设想的最完美的结局。 商陆沉默道:“你的意思,是与我一刀两断?” 话说到这份上,再听不懂的只能是傻子了,郭暖不想把场面闹得太难堪,他毕竟是她经历过的第一个男人,可是他再这样执拗下去,只会带来不好的收场。 郭暖淡淡道:“你要是嫌本钱不够,我还可以再多给些,到底你我相识一场,不能白白委屈了你。” 这话说得就着实有些轻侮了,仿佛那日并非情投意合,只是一场嫖客与娼妓的交易——他是男娼。 商陆握紧拳头,手背上隐约能看到鼓起的青筋,脸上更是没了表情,唇线紧抿,如同一具僵硬的石膏像。 话说的太绝,郭暖心底也有些歉疚,她知道她刺痛了他,可若不如此,只怕他还会纠缠不放。 现在应该是彻彻底底地结束了。 郭暖理了理衣襟,“回头我会让采青拿银子给你,以后也别往慈宁宫传消息了,叫人瞧见误会不轻。” 言尽于此,郭暖起身欲行,但,令她始料未及的是,对方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他竟在吻她。 不晓得那两片唇是何时靠过来的,只是生涩而粗鲁地在她脸上肆虐,像风干了的棉帕,刮得她肌肤生疼。 他竟敢这样冒犯!郭暖气急败坏,推又推不动,眼前人简直如石墙一般,退无可退之下,她干脆利落地抬手,啪地给了他一耳光。 总算是令他清醒过来。商陆木然望着他,眼中一片死寂,脸上倒是瞧不出红痕——许是皮糙肉厚惯了的。 郭暖顾不上同他周旋,整理好鬓发,便匆匆叫上采青离去。 过了许久,陆鸣镝才撕下那张人皮-面具,抚着隐隐作痛的左颊,望向湖中倒影,默然无言。 寿康宫中,福泉正说起皇帝打算这个月往行宫避暑消夏之事,以往先帝在时每常如此,皇帝亦不想改了旧例。 只是因两位太后尚且抱病,总得问上一声。 郑太后便道:“哀家老了,经不起舟车劳顿,请皇帝自便罢。” 福泉讪讪道:“这……您都不去,陛下又怎好独行?” 说完便看向床畔的郑流云。 郑流云心念一动,莫非皇帝此举意在邀她独处,那她可不能错失良机。 只是郑流云向来矜持惯了,习惯性地低头道:“臣女还得侍奉太后娘娘,怕是无暇……” 若真是那个意思,福泉应该会再三邀请——皇帝要俘虏佳人,不就得多费些耐心么? 她以为这是自高身价的做法,然则福泉却立马叹道:“那真是可惜了,既然郑姑娘没空,奴才再去慈宁宫问问。” 郑流云不甘地握紧手绢,这个蠢材,看不出来她是在欲擒故纵么?这点眼力劲都没有,亏他怎么在御前当差的! 好在,郭暖那蹄子比她更会惺惺作态,想来也会装模作样地拒绝,等福泉在那头碰了壁,仍旧得回来找她。 郑流云的算盘打得很好,但令她意想不到的是,郭暖竟答应了。 没有半点迟疑。 第27章 出行 他怎么会来? 郑流云所以为的,其实是场误会。 郭暖并非存心跟她打擂台,那会子才从上林苑回来,正是气怒交加,又赶上福泉前来询问,郭暖一时口不择言便答应了,过后才想起应该婉转些的。 不过话已出口,也不好再收回来,只能讪讪地道:“我听闻行宫景致极好,不想有幸一观,陛下不嫌我麻烦就好。” 福泉忙道:“怎么会?郭姑娘愿意随行,陛下高兴还来不及,就只怕太后娘娘不放心。” 郭太后无力扶额,侄女答得这样快,她再拒绝,倒显得煞风景,只能勉强道:“阿暖到底年纪小,还望陛下多多周全,总归是老身一点牵挂。” 生怕皇帝会趁机占便宜。 郭暖心想,她倒是巴不得占便宜,此去至少有一个月的功夫,若皇帝仍对她心如止水,那她也无计可施了。 福泉去后,郭太后便皱起眉头,“皇帝素来最讲孝心的,如今两宫皆抱恙在身,他怎么还有空出游?” 言下之意,仿佛疑心他俩有何首尾。 郭暖暗道老人家的洞察力真是惊人,可惜疑心错了对象,她将窗棂打开一条细缝,好让药气透出去些,一面望着院中那株花繁叶茂的石榴树道:“陛下的心思是最难猜的,咱们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加之郑流云不去,对她而言恰是个机会——她一定得牢牢把握。 郭太后叹道:“哀家只怕你无辜受屈。” 这些时日她冷眼瞧着,皇帝对阿暖总归是有兴趣的,否则不会三番五次准她出入建章宫,之所以迟迟未纳入后廷,想必还是碍着郭家。倘若他只想将阿暖当成禁脔,碰了她的身子,却又不肯给名分,那郭家未必吃亏太大了。 郭暖笑了笑,“您放心,陛下倒不是这等人。” 就算他只想偷香窃玉,她也会逼他负起责任来——宫里至今没个孩子,总不能连龙裔都不管了。 计议已定,采青便连同几个侍女有条不紊收拾起东西来,虽然是借皇帝东风,她们郭家倒还不至于要靠人养活,该有的什物都须备着。 郭暖又抽空去看后院护栏里养着的大白鹅,半个月没来,这些别致的宠物们并不见瘦削,反而愈发膘肥体壮,听闻慈宁宫的剩饭剩菜都进了它们肚子,又不挑食,便长成这副模样——之前郭暖在的时候倒是少有剩的。 郭暖怕吃多了得脂肪肝——尽管鹅肝在西方算名贵的美味佳肴,她自己却不十分热衷,且究竟略残忍了些——遂叮嘱宫人们以后少喂些饲料。 至于鹅蛋,考虑到她如今有孕在身,正适合补充营养,郭暖便想带些到行宫去,只是天气热,怕路上放坏了,踌躇之下竟是两难。 冰鉴也装不了许多。 福泉过来打听时,郭暖便向他请教如何安置——当然不说是自己要吃,只说给皇帝提供几道特色菜,怕行宫里饮食单调,夏天本来胃口也不好。 福泉笑道:“这却容易,马车底下本就是挖空的,四周贮冰,中间再铺上稻草,放几十个应该不是问题。” 原来还有这层机关?郭暖一面惊叹于古人的智慧,一面却为难道:“只是臣女一向体质荏弱,怕是禁不起冷气蒸腾……” 她其实并不畏寒,还是因为有孕的缘故,不得不仔细些。 福泉虽然嘀咕这位小姐多事,可谁叫她远来是客,只得又去请教皇帝。 出乎意料的是,皇帝却很宽容,“既然她畏寒,那用朕的马车贮藏也是一样,让她不必担心了。” 福泉的嘴张大得能塞下一枚鹅蛋,皇帝几时变得这样好说话?郭姑娘分明得寸进尺,陛下却还当她撒娇呢。 果然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福泉也不敢反驳,原样把这话回过去,郭暖便高高兴兴托人送了一筐子鹅蛋来,上头隐约还沾着些干掉的鹅粪——因为清洗过后容易变质,为了延长保质期,维持原样是最好的。 福泉一拍脑袋,都忘了跟她说皇帝有洁癖这事了,不过郭姑娘也是糊涂,这样腌臜的东西,也好呈到御前的? 好在皇帝眼中虽有些膈应,但并未大发雷霆,只皱起眉头道:“抬下去罢,不必来过问朕。” 福泉虽未被责骂,但还是体贴地拿莎草纸一点点将鹅蛋上的污迹拭去,亏得他生就一双巧手,否则若蹭破半个,郭姑娘只怕有得闹。 为了助陛下抱得美人归,他这把老骨头也算拼尽全力了。 陆鸣镝在室内默默踱着步子,沉吟片刻后,叫了一名暗卫来,“明日你随朕出去,记得戴上这个。” 那暗卫在神策营排行第九,因此被称作暗九。 暗九有些吃惊,他们这些人向来只在暗处保护皇帝,怎么如今却要他到明处去? 且皇帝所指的分明是一块人皮-面具,本来宫中就无人识得他,哪里还需要这个呢? 不过暗九自幼蒙受训练长大,唯一的信条便只有服从命令,因此并未提出异议,只安静地上前拾起那块面具,敷在脸上。 转瞬之间,镜中人已换了副模样。 陆鸣镝望着那张平平无奇的脸孔,眼中阴翳更深了些。 * 御驾马上要启程了,郭暖正在床前恋恋不舍地同姑母话别,虽然京城并不算大,那行宫距离皇城也不过半天路程,但毕竟是头一遭离开亲眷身边,郭暖多少还是有些惆怅的。 郑流云的到来却打破这份惆怅。 她实在是气急了,就因为一念之差,被郭暖给占了先机,难道这世上真是无耻之人能活得更好些? 郭暖听见侍人传报,神色便冷了些,她实在不想跟郑流云周旋,更不想给她进来的机会——正如她那次去寿康宫打听郑太后病情一般,郑流云没准是来打听郭太后病情的。 但令她意外的是,郑流云对郭太后是否真病并不关心,她在意的只是眼前这件事。 郑流云愤愤道:“郭暖,你一个未嫁女,就这样贸然随男子出行,不觉得有失身份么?” 郭暖抚摸着衣摆上的流苏,轻笑道:“陛下可不是普通男子。” 一句话就把郑流云给噎住了,对方摆明了寡廉鲜耻,她又能怎么样? 郭暖美目流盼,“说起来,妹妹在宫里也闷得慌罢,怎么不想出去散散心呢?” 她倒是想,可惜人家不给机会。郑流云心念一动,重新转换了一副腔调,“郭姐姐,你我到底出身世家,一举一动皆引人瞩目,纵使行的端做得正,也保不齐那帮子小人垢谇谣诼,坏了你我的清誉,倒不如……” 郭暖含笑道:“妹妹的意思,莫非想与我结伴同行么?” 郑流云面红过耳,奈何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遂耻辱地应了声。 郭暖嗤道:“又想占便宜,又怕伤面子,便来让我为你牵线搭桥,你当我那么好骗么?” 郑流云不意她这样直接戳穿自己的想法,面皮涨成猪肝颜色,“我是一片真心为你好的话,你不领情就算了,怎么还反咬人起来?” 郭暖哼了声,“阁下金口玉言,还是该对着陛下说去,你我皆是一样身份的人,难道你劝不动,我就劝得动了?可笑!” 说罢,仍旧同采青收拾行李去。 郑流云哪料得她这般油盐不进,好生懊恼,然而面皮已经折在此处,再待下去,只会带来更多羞辱,郑流云只能强支着道:“我不同你理论,我只问你,郭太后现病卧在床,你怎能一走了之?她可是你姑姑。” 郭暖笑眯眯地抬眼,“不是还有你在么?妹妹向来蕙质兰心,又敬老爱幼的,既然留在宫中,少不得辛苦你些,两头走动,等从行宫回来,我再好好谢你。” 郑流云不来,她反而想不起——把姑母托付给这位照顾是最好的,郭太后但凡出事,郑家必然脱不了干系,为了自己的前程,郑流云也不敢不尽心。 这一招的确够狠,郑流云张口结舌,懊恼自己为何要来这趟。 出门前,郭暖又好意提醒她,“对了,后院那几只白鹅是陛下赏的,也得劳妹妹多多费心,恐怕有何失闪,陛下那里不好交代。” 郑流云:……这该死的郭暖,合着将她当奴婢使唤呢? 郭暖顾不上她如何捶胸顿足,眼看马车已经停在宫门口,立刻小跑着跟过去。 最前方是皇帝的依仗,两队侍卫擎着一把明黄的大伞,马车正好栖在阴凉处,郭暖的座驾规模要小些,不过容纳她跟采青两人是绰绰有余了。 至于中间那辆么……赫然印着公主府的徽记。 原来彭城公主生怕两人会在行宫做出不才之事,因此说什么都要跟着去,宁可背上不孝的骂名。 郭暖懒得睬她,当姐姐的手再怎么伸得长,也管不到兄弟床上,何况彭城公主虽然凶悍,也不过是个色厉内荏的母老虎,犯不着如何怕她。 该怎么令皇帝上钩才是要紧的。 估摸着皇帝还在批奏折,得过会子才出来,采青便扶她到树荫下暂歇,又喂她小口小口喝着酸梅汤——说起来小姐最近倒十分爱吃酸的,难道是夏天脾胃不调的缘故? 郭暖百无聊赖打量着眼前这支威风凛凛的护卫军,里头军衔虽也参差不齐,从一等到三等都有,但能成为皇帝近侍,已经是一种无上荣耀,更意味着多了晋升的机会。 当初商陆若运气好点能分到此处,也不用在上林苑辛辛苦苦守夜了。 如今分开也好,让他冷一冷心肠,别再冲动鲁莽、做出悔恨终身的事来。 郭暖饮下最后一口酸梅汤,将空碗递给采青,再度向前望去,此刻浑身的血却仿佛凝住。 队伍里头,赫然有一张熟悉至极的面孔。 他怎么会来? 第28章 冰碗 瞧郭姑娘的模样,似乎认得商侍卫…… 采青也注意到了,皱起眉头,“这人怎么阴魂不散?” 明明姑娘都跟他说清楚了,还死皮赖脸地跟上来,就因为姑娘待他好点,以为一介匹夫,能配得上月宫姮娥?天底下的男子若皆像他这般眼空心大,那姑娘可要忙坏了。 采青忿忿地道:“奴婢去问个仔细。” 天知道这人打的什么主意?别坏了大计才好,姑娘的清誉可由不得他糟蹋。 郭暖悄悄地道:“留神些,别叫人起疑。” 她这趟出行力求万全,最好不要节外生枝。 采青踌躇满志,“您放心,我自然晓得轻重。” 说罢,便带着一大盅手熬的甜汤往仪仗中去,不能独独跟商侍卫攀谈,那样未免太过显眼,还是旁敲侧击的好。 郭暖对采青的能力原是很放心的,有她帮忙想必能更快成功,然而那有孕之事郭暖怎么也不敢告诉她,一则怕走漏风声,二则也是怕牵累她,倘事由败露,自己惟愿独立承担。 浓密的树荫将日色切割成金黄的碎块,郭暖以手挡在额头,遮蔽刺目的太阳,一壁眯细了眼,极力向前远眺。 皇帝与彭城公主正从建章宫方向过来,公主有说有笑,皇帝虽然神情平淡,但多少也肯认真聆听。 回宫前,郭暖听闻姊弟间起了龃龉,如今瞧着虽然不假,可血缘也不是那么容易斩断的。 再给彭城公主多些机会,只怕她该使劲说自己坏话了。 郭暖于是舞着团扇盈盈上前,“陛下安好,公主安好。” 她屈身福了福,姿态优美至极。 彭城公主只觉这女子比从前更多了些妖行怪状,明明以往不见这样主动,难道自以为稳操胜券、便得意洋洋地上门挑衅来了? 彭城公主哂道:“郭姑娘站了半天罢?想必是累得狠了,瞧你脸上的汗。” 自是嘲她娇生惯养。 郭暖并不反驳,反而拿帕子揩了揩腮颊,嘘声叹气道:“可不是,这大毒日头晒着,人都要烤干了。” 一滴鲜明的白汗沿着下巴滑落到脖颈,皇帝下意识紧了紧喉结。 郭暖盈盈道:“臣女那间马车虽然精巧,可到底狭窄了些,坐在里头动弹不得,难免逼仄……” 来了来了,这小狐狸精,必是想跟皇帝共乘,真真无孔不入。彭城公主正要打碎她的计划,哪知郭暖却话锋一转,浅笑着道:“若是公主殿下能载我一程便好了。” 彭城:……那可是她的马车,凭什么分给别人? 无奈郭暖这话说得着实巧妙,像是不敢麻烦皇帝,才向她求助,她若是拒绝,岂非显得小肚鸡肠? 彭城公主冷冷道:“我怎么瞧着你那辆马车好得很?若我是你,才不会动不动叫屈。” 郭暖抚掌道:“那敢情好,既然公主殿下这般随遇而安,你我换一换不是正合适?” 殷切地面向皇帝,“陛下您说是吧?” “你……”彭城公主蓦然发现又自己上了这丫头的当,她苦心经营,或许正为了谋夺自己这辆舒适安稳的马车,皇帝总不会帮着外人来作践自己吧? 好在皇帝十分通情达理,淡淡道:“宫中一举一动皆有章程,不可逾矩,郭姑娘姑且忍忍,等到了行宫便舒坦了,若实在难耐,朕许你来朕车厢里歇息片刻,可好?” 郭暖巧笑嫣然,“谢陛下恩典。” 到底还是叫她得逞,彭城公主气了个倒仰,这女子的诡计简直层出不穷,难怪都说祸害遗千年。 关键还是皇帝主动邀她过去的,莫非男人都这么容易受骗? 眼看皇帝迈着两条长腿踏入包厢,车门亦已阖上,两人亦只得跟着启程。 彭城公主恨恨道:“你给我等着。” 郭暖故作无辜,“什么?” 随即却眼波流转,“公主才是该仔细些,别尽把心思放在我身上,京中要操心的事还多着呢,您虽是出嫁女,可也不能忘本不是?” 自从赵兰茵跟郑斌退婚之后,两家的关系可谓降到冰点,一个怀疑郑家自导自演苦肉计,另一个则疑心赵家正是那个肇事人,且郑斌的双腿到底是废了,想重修旧好,难上加难。 这段时间,朝中可谓铆足了劲互相倾轧,郑家虽因为太后娘娘的关系,跻身为当朝新贵,一举压倒群臣,那赵家可也非善茬,赵老爷当了几十年的尚书,油滑无比,在朝中的关系网更是多不胜数,要面对他的攻讦,郑家亦有些焦头烂额。 彭城公主不关心朝政,还是从郑太后口中得知这些事,但放在立后关口,她却由不得心惊肉跳,难不成皇帝听信谗言,对郑家也起了提防? 难怪连行宫都不带郑流云去。 看着眼前笑靥如花的女孩子,彭城公主到底还是收敛了骄纵,她是珍贵的玉石,犯不着与瓦砾硬碰硬,那样得不偿失,遂轻哼一声,扭头就走。 气焰却大不如前了。 郭暖满意地回到车上,正好采青也打听得差不多了,附耳道:“……都说那商侍卫是前几日才提拔上来的,陛下偶经上林苑,不巧有只熊罴发了性冲破牢笼,险些伤着贵体,是商侍卫拼死出来护驾,降服了那只猛兽,陛下龙颜大悦,因此法外开恩,准他到御前伺候。” 这么巧……郭暖蹙起两道柳叶似的弯弯细眉,那上林苑她去过多次,可谓熟之又熟,里头的牲畜都是驯养惯了的,分明脾气温顺得很,何况笼子都由玄铁制成,那熊罴再怎么皮糙肉厚,怎可能一双肉掌就能冲破? 只怕有人故意放它出来。 商陆究竟想做什么?难道自己那一巴掌打得太狠,令他起了报复之心,说什么都不能叫她痛快? 采青面露忧色,“姑娘,咱们现在该怎么办?” 郭暖定一定神,“先别急,也未必就坏到如此地步,且看看再说吧。” 商陆若只是痛恨,想跟她同归于尽,那就该立刻去御前告发,而不至于绕这么一个大弯子。 看来他还是惜命,又或者想要更大的好处。有所求,就必然能有办法解决。 郭暖长长吐了口气,这烂桃花是她招惹下的,如今也终于自食其果。 早知如此,当初她就不该听皇帝的话去上林苑看什么孔雀,分明是他惹出的祸事。 成功找了个罪魁祸首之后,郭暖心里才平静下来,她不能急,急则生乱,好在身边还有个采青,只要严密防范着,不许那人过来就是了。 一路上,郭暖都把自己关在车厢里,因为这辆马车底下并未置冰,的确有些闷热难耐,郭暖勉强也忍下了,尽管鬓角已被细汗打得透湿,密密地贴在耳缘上。 中途歇脚的时候,福泉过来招呼,“郭姑娘,陛下问您可要喝点茶饮?” 郭暖本不想冒险,但喉咙里实在干渴得紧,加之方才偶然瞟了眼,皇帝的马车居然还有茶几和风轮,桌上还摆着香甜可口的冰碗,里头摆满了各色鲜切水果,以及浇了蜂蜜汁的冰块,她不自觉地就蠢蠢欲动起来。 只是吃点东西,想必不碍事,再说,没有皇帝吩咐,侍卫们也不敢随便走动。 于是当福泉问第三次时,郭暖还是答应了他。 提着裙子小心翼翼来到仪仗边,郭暖尽量不去看那些卫兵的模样,只故作从容地道:“陛下盛情相邀,臣女实在却之不恭。” 皇帝笑了笑,往里边挪了挪,请她入座,又将一碗加了西瓜、红莓与荔枝的冰碗递给她,“吃吧,在朕的地方无须拘礼。” 他有意对人慈蔼的时候,其实是很有亲和力的。 不过郭暖还是谨守着大家闺秀的体统,只斜签着身子坐下,又向福泉要了支银匙,小口小口地品尝起来。 皇帝饶有兴致地观摩她的吃相,又见她嘴唇通红,便把自己所用的那支木勺递来,“用这个,方便取握,也免得冻手。” 这样不就跟间接接吻一般?郭暖有些犹豫,虽然她此行的主要目的是为引诱皇帝,但真要涉及到亲密接触,总还是有些抵触。 只能小心翼翼地抬眸,“谢陛下,臣女这般就很好。” 陆鸣镝眼中晦暗莫名,说不清该不该高兴,她这般的举动,在他看来无疑是为“商陆”守贞,但既然如此,为何又千方百计地来接近他,这时候就忘了心心相印的情郎了? 皇帝理了理衣袖,懒懒吩咐道:“福泉,唤商侍卫来,朕有话交代。” 郭暖手上一颤,那把银匙险些滚落地上去,皇帝这一出猝不及防,她几乎立刻便想拔脚开溜。 可惜人已经到了,郭暖也只能勉强振作精神,摆出正襟危坐的架势。 她不敢正眼瞧他,只用余光悄悄打量,果然还是那张脸,看不出愤怒,也看不出欢喜来——这更令她心中忐忑。 暗九则是莫名其妙,当初福公公来神策营挑选,指定要跟陛下身量相仿的,他还以为是要扮做傀儡,以防路上有人行刺。 如今却要他戴这劳什子面具,闷闷的又不透气,难道就为了磋磨人?这面具跟陛下容貌也不像啊。 还有陛下身边的女子也奇怪,放着那样的美男子不瞧,不住向这边偷看——身为神策营精锐,暗九感官自是灵敏无比。 因此便更纳闷了。 陆鸣镝此时闲闲道:“你以前是看管上林苑的,想必对狩猎之技颇为精通,朕也想知道,在城郊哪座山头更方便猎得野味?” “那还得是西山。”尽管是捏造的假身份,但暗九来前已将资料背得滚瓜烂熟,自然也不感到意外,兀自与皇帝侃侃而谈起来。 郭暖此时却是坐卧不宁,身心都禁受着极严峻的考验,再想不到商陆会成为皇帝跟前的红人,她若是照原定计划行事,岂非还会常常碰见他? 或许这正是他千方百计跻身其中的目的,见不得她好,因此宁愿玉石俱焚。 她这样面色发白,陆鸣镝自然看出来了,关切道:“郭姑娘身体不适?” 郭暖摇摇头,勉强道:“无碍,或许只是中了些暑气。” 陆鸣镝便让福泉端些解暑的香薷饮来,又挥手屏退站在一旁的“商陆”,沉声道:“瞧郭姑娘的模样,似乎认得商侍卫?” 郭暖一惊,忙低头道:“臣女也不记得了,许是有过数面之缘吧,以前闲来无事,臣女倒常去上林苑逗孔雀的。” 若说得太斩钉截铁,反而惹人怀疑,这样简简单单的正好。 陆鸣镝颐然接过福泉递来的瓷碗,“看来郭姑娘记性不怎么样,来,喝点汤饮罢。” 郭暖再未拒绝他亲近,半靠着他肩膀,慢慢啜饮起来。 第29章 画皮 妖怪呀! 郭暖最后是由福泉亲自送回自家马车上的。 且因为据说中暑的缘故,中间多耽搁了半个时辰,彭城公主看得眼睛都绿了,这贱婢在宫里跟个泼皮破落户似的,出了宫怎么倒扮起柔弱来? 花样真是层出不穷。 彭城公主鄙薄地道:“说了半天的话,郭姑娘想必渴得厉害?不如过来喝口茶罢,哦,本宫倒忘了,我这里的茶当然比不上陛下的。” 放往常郭暖必定会呛回去,此刻却没工夫同她歪缠,只扶着采青的手,默默搴帘进去。 彭城公主仿佛一拳打在棉花上,老没意思,只得将矛头对准福泉,“方才陛下同她说些什么?” 早知道该跟过去看看。 福泉笑道:“没什么,不过商量些打猎的事。” 彭城公主模糊想起此行的目的,大热天的打什么猎?皇帝真是好兴致,难怪会把那个叫商陆的带在身边——说起来她却从未见过这号人物,既然是上林苑当差的,她在宫中少说待了十几载,怎么瞧着那般眼生呢? * 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又吹了会凉风——蒙圣上开恩,托福泉送了盏风轮来——郭暖此时心情方才平定了些。 采青满面忧色,小姐光是见着都这样失态,来日若在皇帝跟前露了行迹,岂不得酿成大祸? 她婉转劝道:“姑娘,不如咱们找个借口回去吧。” 横竖仪驾还未出城,借口身子不适,想来皇帝不至于太过为难,这样日日共处,她着实有些提心吊胆。 然而郭暖决心已定,“不成,好容易能陪王伴驾,大好的机会岂容错过?咱们不去,想去的人可多着呢。” 郑流云已经将她恨到谷底,这会子主动放弃,岂不成了俎上鱼肉。 郭暖自己倒是有点疑疑惑惑,“采青,你听那人方才说话,和从前是否有点不同?” 虽然一样低沉悠扬,她在上林苑听到的却带了点微哑,然而方才商陆跟皇帝侃侃而谈时,嗓音更加清澈明亮。 当然,也可能是她心神不定下的错觉。 采青倒没认真听几人的谈话,想了想笑道:“姑娘是怀疑有人假扮么?分明是同一张脸,易容术也没这般相像的。” 郭暖也只在武侠小说里看过这种说法,现实里却从未见识,只得怏怏道:“大概那几日他着了些风寒罢。” 采青瞧见她这副杯弓蛇影模样,只能勉力安慰,“姑娘也别太过忧心了,等到了地方,奴婢会找他好好说一说的,或威逼,或利诱,总让他不敢再找姑娘麻烦就是。” 黄昏时分,马车方才辘辘驶到一处依山傍水的巍峨殿宇。 这行宫原是太宗在时所建造,因一位爱妾出身布衣,为当时的世家后族所不容,太宗便耗费人力物力修了这座宫殿,实则更像个金屋藏娇的所在。后世历代皇帝都只加以修缮,大体布局并未挪动,因此处处仿照民间装束,与宫内不同。 郭暖所住的地方被称作画屏馆,本是一幢大屋,却以屏风充作分隔空间的门窗,上又绘花鸟虫鱼、飞禽走兽,远远望去,饶有意趣。 郭暖喜道:“不知是哪位画师妙笔创作,竟和真的一样。” 旋即却望着屏风上一株枝繁叶茂的蟠桃树叹道:“可惜中看不中吃。” 那样红艳硕大、汁水满溢的桃子,若真能种植出来,必定乃人间美味。 采青:…… 姑娘的见解总是这么独特,叫人没法往下接话。 凑趣笑道:“听闻陛下的居所名叫流萤阁,取‘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之意,和姑娘的恰是一对呢。” 郭暖来了兴致,“那么会有流萤纷飞么?” 采青道:“有是有,据说每至夜间便会绕着廊柱翩翩起舞,和一个个小灯笼般,十分有趣。” 旋又想起什么,忙道:“姑娘,萤火虫可吃不得。” “我自然知道。”郭暖白她一眼,“你家姑娘还没俗到那份上,再说,萤火虫也没多少肉。” 采青:……这不还是俗么。 郭暖也没功夫同她打诨了,赶紧指挥带来的几个仆从将衣物码放整齐,还有地板和墙壁也该擦一擦,那屏风上不知攒了多少灰——尽管皇帝理应派人清扫过,但还是自己检查过才放心。 这回她没带上那几只骁勇善战的大鹅,可不想角落里爬出蛇虫鼠蚁来。 看着采青等人有条不紊地投入工作,郭暖也拿出纸笔,开始给郭太后写信报平安,虽然行宫就在京城边上,算不上远游,可姑母眼里的她始终还是个娇气包,郭暖总得让她老人家放心。 她老人家巨细靡遗,是连月事都会问得仔仔细细的。 这又是令郭暖发愁的一面,上个月月信没来,她从厨房弄了些生猪血抹在衣物上,以此蒙混过关,行宫可没这样方便。 她从哪里弄来生血?总不能自己划破手臂吧,她怕疼得紧,再说留了疤也很难不惹人注意。 正好福泉进来传话,问她是否要跟皇帝一同用膳,还是单送过来,郭暖灵机一动,她可以请皇帝打猎的时候留几只活的,这样就不怕没癸水了。 于是喜滋滋地点头,又试探道:“还有旁人在么?” 福泉笑道:“公主殿下舟车劳顿,已早早歇下了。” 其实郭暖想问的是侍卫们,但单拎出一个商陆来未免有些奇怪,也只能赌一赌运气了。 最好她能跟皇帝独处。 福泉走后,郭暖便召来采青,让她抽空到园中转转,相机行事。 采青明白,肃容点头,“奴婢会跟他阐明利害的。” 郭暖另传了个小丫头,跟她一同去往流萤阁,采青估摸着天色已差不多了,便也悄悄地出来,以不熟悉路径为由,四处打转。 还真叫她瞎猫撞着死耗子了! 彼时那商侍卫背靠一棵白桦树,正在细细擦拭他那柄软剑,平时藏在衣裳里当腰带使用,一拔-出来却雪光锃亮,锋锐无比。 采青不免就有些胆寒,她可不想无故送了性命,倘这人一时恶起该怎么办? 可是小姐的终身也至关重要,采青跺了跺脚,壮着胆子上前,“喂!” 她其实不太记得他名字,只想起姓商,可是口称商侍卫似乎也太生分了些。 话已出口才发现更不礼貌。 好在暗九并没生气,他只觉得有些奇怪,“你是服侍郭姑娘的丫头?” 这主仆俩从早上起便神神叨叨,见他像见了妖怪,这副容貌虽然平凡了些,但算不上可怕吧? 采青见他认得,心下又是一惊,可见是有备而来的不错了。 那她更得帮姑娘铲除麻烦。 采青鼓足勇气道:“我不管你是因为什么接近陛下,总之,我们郭家也不是好惹的,你若想伺机寻仇,好歹掂量掂量你有多大本事。” 暗九更是莫名其妙,他本就是皇帝的部属,何谈蓄意接近? 不过听这婢女的口气,他隐约猜出几分,淡淡道:“原来你也知道郭家欠我良多,那这笔账怎能随便算了?” 说罢,还故意在剑鞘上吹了口真气,引得剑锋振振欲飞,仿佛要见了血才能平定似的。 采青两腿已抖得如筛糠一般,惟有硬着头皮道:“你想要什么?若缺银子,郭家有的是银子,可保你下半辈子衣食无忧;若想要仕途,那也容易,朝中的文职捐官即可,若需武职,郭家也能为你安排门路,瞧你一身武艺,去了军中想必也不会太艰难。” 最好是远远的调开,只要不在京城,那小姐便可安枕无忧了。 暗九没想到她这样不经吓,三言两语就把底牌榨了个干净,不禁好笑,“有什么差事能好过御前效力?我如今一饮一啄皆由自己争取而来,岂不比看人眼色的强,罢了,你回去吧,此类话往后不必再说。我既不想找你家姑娘的麻烦,更不想讨郭家的好处,别门缝里瞧人,把人看扁了。” 就算这张脸真和郭家结了仇,那也不关他的事,皇帝只让他顶着皮囊当差,至于背后因由如何,暗九懒得探究,更犯不着伸张正义。 采青可是不能放心,战战兢兢拦着他,“不行,你得立下字据,不然我怎么同姑娘交代?” 暗九嗤道:“那是你的事,与我何干?” 没见过这样死缠烂打的女子,这宫里的人简直一个赛一个奇怪。 采青见他举剑欲伐,唬得心胆俱寒,再不敢逗留,捧着头匆匆而去。 暗九成功将她吓走,得意地弯了弯唇角,信步来到湖边,将剑身荡涤干净,忽想起这面具戴了整整一日,不如趁四下无人摘下来透透气,顺便濯净上头的灰尘。 哪晓得采青去而复返,原是想捡回掉在地上的珠花,不想正撞见此幕。 两人大眼对小眼。 暗九心凉了半截,心想这下翻车了,陛下那里该如何交代? 哪知他未乱,她先乱,采青瞅着那张在风中飘荡的薄薄人皮,连嗓子都破了音,尖声道:“妖怪呀!” 不一会儿便跑得无影无踪。 暗九:…… 第30章 扒皮 用力一拽,那张面皮还真叫她扒了…… 流萤阁里并不见流萤,倒是很有几只精神饱满的蚊子。 郭暖有滋无味地用着膳,时不时一巴掌往小腿上拍去,为了吸引皇帝,她今日特意穿了一身雪缎制的薄裙,不免有大片肌肤露出,结果变成了那些小妖精攻击的目标。 她以前是不怎么招蚊子的,许是怀孕体温升高的缘故。一巴掌便留下一个红红的印记,还好没起毒疮疙瘩,否则该更恼人了——不由得想起她甩商陆的那一耳光,不知道是否严重,不过他那副容貌本就平平无奇,想来也不至于破相的。 不知采青那边进行得如何了。 陆鸣镝见她心不在焉,关切地道:“可是行宫饭菜不合口味?” 郭暖醒过神来,忙说好得很,积极地咬了一口江珧柱,偏偏那贝壳肉嫩滑得很,差点连舌头都给咬下去了。 只得又请人倒茶漱口。 陆鸣镝见她这副模样,暗暗好笑,还知道紧张,可见自己找了个冒牌货来竟将她吓住了。 他倒要看看这女子能坚持到什么时候。 陆鸣镝越性让福泉将窗棂悉数打开,此处挨着水榭,本就阴凉潮湿,加之生着不少茂密的杂草,更易滋生蚊虫。 没多会儿的功夫,郭暖手背上就又起了几个红包,陆鸣镝虽也未能幸免于难,好在他皮糙肉厚,那一点瘙痒不觉得如何难受。 若非碍着身份,郭暖都想掀桌而起了,她是来自荐枕席,可不是来喂蚊子的。 又有点怀疑对方是故意,难道为考验她的耐心?那她更不能失态。 郭暖忍着气道:“陛下不觉得身子发痒么?臣女从方才坐到现在,可是快坐不住了。” 这话其实是有些邪僻的,语带双关,端看对方如何理解。 陆鸣镝听着那绵软无比的嗓音,心底亦有些酥倒,然而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只故作惊讶道:“是么?朕竟不觉得。” 到底还是请福泉将门窗阖上,又取来几支加了艾草的线香点燃,作驱蚊之用。 郭暖总算舒坦了些,娇怯怯地道:“谢陛下体恤。” 陆鸣镝笑道:“郭姑娘出身名门,娇生惯养,实在不必跟来吃苦,还是,另有别的目的?” 郭暖脸上微红,彼此心知肚明是一回事,这样赤-裸裸地点破又是另一回事。 她到底还是爱惜颜面的,此刻也只能矜持地道:“臣女能随陛下出游已是万幸,不敢再做他想。” 急于转换话题,“听闻陛下后日要去西山,不知能否将臣女带上?” 这话说出来其实有些厚颜无耻,她连几只蚊子咬都受不住,山里的艰苦只会更多,何况她虽然跟兄长学了点骑射,到底也是纸上谈兵,比不得皇帝带来的这些精锐。 连福泉都觉得她急于表现了,陛下可不喜欢太直白的人呢。 好在郭暖很懂得扮可怜,“臣女知道自己是个负累,可难得出来一趟,若孤零零守在画屏馆里,未免冷清寥落……” 要是彭城公主听到这番鬼话,必定又要气得捶胸顿足了。 陆鸣镝却只是淡淡道:“这也不难,朕让商陆随身保护,他为人老实忠恳,又习得一身好武艺,必能护你周全。” 郭暖心想这人是真不怕戴绿帽子啊,尽管皇帝一番回答令她又悲又喜,但郭暖也没多少选择余地,只能垂首道:“悉听陛下之意。” 陆鸣镝清楚看到她眼中的抗拒,下意识柔声,“若有何难处,只管道来,朕并非不通情理之人。” 这是他给她的最后一次机会,若她肯据实相告,他还能从宽对待——这场游戏最终只能有一个胜者,玩心眼,一个小姑娘还不是他对手。 郭暖有一刹那的动摇,倘说出自己跟商陆早就结识,皇帝会否放他们这对有情人终成眷属? 但,家族信念与自身荣辱到底还是压倒一切,有情饮水饱在她这里是不成立的,皇帝纵使成全,可此事一出,他们也无法在京城立足,最终还是会落得贫贱夫妻百事哀的下场。 何况,她答应随皇帝来行宫,便等于默许会做他的女人,若此时背叛,等待她的会是什么处置,谁知道呢? 郭暖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更深地低下头去,“臣女觉得很好。” 最好让商陆日日看着她跟皇帝是如何相爱的,趁早断了那些不切实际的念头——虽然残忍,但这对彼此都是益事。 陆鸣镝望着她脸上斩截的神情,若有所思。 * 从流萤阁回来,郭暖觉得浑身的气力都被抽干了似的,更糟的是路上又被叮了好几下。 所幸采青已为她准备好一大缸艾蒿烧制的洗澡水,虽然药味重了些,治鬼风疙瘩是最有效的。 她看郭暖无精打采,遂小心翼翼道:“姑娘跟陛下相处得不好么?” 郭暖摇头,处得倒是不错,就是这皇帝跟个大直男似的,又木又呆,完全读不懂她的暗示,好几回她偷偷拿绣鞋去睬他的脚,他都毫无反应。 怕是还以为她腿抽筋呢。 偏偏说的话做的事又像是绵里藏针。想起商陆即将成为自己的贴身保镖,郭暖不禁又长长叹口气,扭头看着采青,“你今夜遇见他不曾?” “遇见了,还说了话,他答应不再找姑娘麻烦。”采青慢慢将热水淋在姑娘身上,留神掩盖手肘的微颤。 郭暖舒服地沉下去,只将肩部露在外头,“那就好。” 不管真心假意,能维持表面的相安无事就不错了,到底两人曾有过那么一段,不到万不得已,郭暖不想撕破脸。 采青迟疑一瞬,小声道:“姑娘,您觉得世上有鬼么?” “当然,万物皆有灵气,人死也能成魅,有时候你所看到的,未必是你以为的,比如说,这澡盆里的果真是你家姑娘么?”郭暖把湿淋淋的头发从脑后拨到前边来,作势吓她。 采青素来胆气豪壮,然而此刻却面白唇青,仿佛真被吓着了。 郭暖笑道:“我说着玩的,怎么你还真信?鬼神若有知,天底下那么多枉死冤死之人,怎么不找仇家伸张正义去?可见只是愚人牵强附会之论。” 采青松口气,嗔道:“姑娘净拿我寻开心!” 郭暖轻轻睨着她,“你今儿怎么了,疑神疑鬼的?可不像你。” 却哪知采青也苦得很,总不能说自己撞见了画皮鬼吧?这行宫乃皇帝居处,龙气庇护,倘说有冤魂作祟,谁都不会相信,没准还以为她故意造谣生事。 遂讪讪道:“只是方才在林中瞧见一个黑影奔了过去,以为撞鬼,如今想想,许是只黄皮子罢。” 郭暖取过架子上整幅的松江细棉布,将身躯密密地包裹以免蚊虫再来滋扰,淡淡道:“世间虽无真鬼,但装神弄鬼之人也多着呢,他若再来吓你,你只管拳脚相加便是,倘是幽魂,罪名归咎不到你头上;若是个活人,那也是自作自受。” 采青佩服无比,“到底姑娘足智多谋。” 随即心念一动,传闻里的画皮鬼可是个青面獠牙的精怪,不得不取人皮描画好遮掩那副丑陋形貌,但是她方才所见,不说惊为天人罢,好歹也算得五官周正,怎么还弄了个不如本体的皮囊呢? 莫非,真有人在故弄玄虚? 加之听小姐所说,那人声音似有所不同,种种悬念加起来,这事情便很值得捉摸了。 采青一宿无眠,次日趁着郭暖被福泉请去用早膳的工夫,便又偷偷溜出来。 算她运气不错,那人恰在湖边洗脸,那柄长剑插在岸上,远远地已是种威慑。 采青更加确定,他并非小姐跟自己所认识的商陆,以前也不见在上林苑天天负着剑的。 于是大着胆子上前,从背后拍了拍他肩膀,“喂!” 暗九其实已经听到脚步,只是懒得理会——没想到这姑娘胆子还大得很,昨晚上被他吓得心胆俱寒,今天居然还敢来。 采青望着他在湖中的倒影,又见阳光穿过林梢,在地上落下长长一道黑线,不由得松口气,果然是个活人! 哪晓得暗九此刻却幽幽抬起头来,眉梢还挂着亮汪汪的水珠,“谁说鬼就一定没影子?” 这面具材质虽与肌肤相近,但到底不是真实的人脸,加之那样苍白,总带了些阴惨惨的质感。他这样一头湿发,乍一看很像个湖底爬出来的水鬼。 采青果然牙齿打颤起来,站都快站不住了。 暗九甚感满意,小姑娘就是不禁吓,经过这两回,往后总不至于再来滋事。 正要安然离去,哪知采青却迟疑着迈出步子,伸手碰了碰他的下巴,随即用力一拽,那张面皮还真叫她扒了下来。 底下当然并非血肉模糊的窟窿,而是完完整整的人脸。 第31章 爬山 她真是个坏女人。 采青当即怔住,她的智慧不足以处理眼前这种情况。 那面具下的脸非但称不上貌丑,反而俊秀非凡,肌肤略微苍白了些,但因为身材结实的缘故,并不显病态,而是有一种幽逸出尘的气度。 他为何扮成这副模样来接近小姐?小姐被人利用了么? 迎着她骤冷的目光,暗九蓦觉慌乱,他甚少与女子打交道,可是也知晓清白之名对女子多么可贵。 他是替皇帝当差,可不是替皇帝背锅的。 暗九踌躇片刻,小声道:“不关我的事,这面具也是旁人给我的。” 采青咄咄相逼,“谁?若你不吐露实情,我即刻拉你去京兆府,你也晓得,我家小姐天不怕地不怕,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 其实这会子她已然信了七八分,此人面貌看似一致,可神情举止皆与商陆有所不同,何况从见面起,他没问过小姐半字——商陆不该是这样寡义之人。 然而兹事体大,采青不能不对自家姑娘有个交代,设若是那家的登徒子垂涎于姑娘美色,故意引其入局,又或者郑家或者赵家想拉姑娘下水,坏了她的清誉,那采青更不能坐视不理。 眼看她掉头就走,似乎要上报京兆府,暗九实在绷不住了,忙拉住她衣袖。 采青哼了声,“早交代了多好,说罢,谁指使你的?” “是……陛下。”暗九艰难地吐出那两个字,本就惨白的脸色更白了些,他这趟真是前功尽弃,不但没立着功,还把两边都给得罪了,皇帝若是知道,不定会怎么责罚他呢。 采青则如遭雷击,很不敢相信却不得不相信,半晌才迟疑着道:“你没骗我?” “我怎么敢骗你?”暗九就差喊她姑奶奶了,“这是掉脑袋的事,你可别忙着告诉你家姑娘啊,陛下嘱咐了,要我严守秘密的。” 采青茫然唔了声,也不知听没听进去。 暗九急了,正欲逼她发誓,可巧一个小太监过来,说是福公公找他,想是皇帝召见。 暗九只能停下来敷衍。 等他跟那小太监说完了话,再转头时,采青已经远远地跑开了。 * 郭暖正在翻箱倒柜,想找寻一件合身的骑装。她的身孕虽才一两个月,远不到发福的程度,可骑装比起寻常衣袍纤窄许多,腰身一束,小肚子便鼓起来了。 为了美观着想,郭暖也不愿太过醒目。 采青见她这副忙忙碌碌的模样,不禁讶道:“姑娘您真要跟陛下上山啊?” “是。”郭暖面无表情。 哪怕皇帝指定了让商陆当她的贴身保镖,郭暖也只能遵命。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等熬过了这一关,便可柳暗花明了。 她拍了拍采青的手,亲切的道:“放心,我自有主张,不会让陛下起疑的。” 采青话已到了嘴边,可舌尖滴溜溜一转,还是吞了回去。皇帝的意思,摆明了要考察小姐心意,所以才不肯宣之于口,她这会子便贸然告诉小姐,会否弄巧成拙呢? 只能小心翼翼地道:“姑娘,其实您不必对商侍卫太过生分的……” 郭暖讶道:“不是你劝我要敬而远之么,怎么又改口了?” 因为商陆不过是个假名字,那皮囊下的真身却是陛下。采青都快急得冒烟了,偏偏又不敢泄露出去——她也有点担心,一旦事发,那人会不会被皇帝处死。 到底关乎一条人命。 采青只能半吐半露,“婢子只是觉得,陛下想求的或许是一生一世一双人,您瞧这些时日,他对小姐不断试探,却又谨守着君子之礼,还不足以说明一切么?” 郭暖想了想,展颜道:“那我得对陛下更加亲近,对其他男子愈发冷淡,这般才显得出诚意来。” 采青唯有扶额,一直以来,她们主仆都在自作聪明,却又哪里晓得,皇帝才是洞察一切的那个,小姐这样坐井观天,不定该如何收场呢。 好在也是喜忧参半,喜的是皇帝费功夫布置这么一张大网,可见小姐入宫是必然之举;忧的是一举一动都会列入人家监视,关系到日后的待遇问题,采青也只好振作精神,帮姑娘好好表现了。 转眼两日过去,暗九提心吊胆,并不见郭家那边有何动静,情绪方才稳定下来,对采青倒多了几分佩服——看不出来,这女子年纪轻轻的,倒真沉得住气。 采青则是尽量避免与之接触,得知那张面皮底下换了个芯子,总觉得怪怪的,看他不像个真实的人物。 暗九一腔殷切再三碰壁,只得鸣金收鼓,装作素昧平生的模样。 一行人各怀鬼胎,走在山间的小路上。 彭城公主不惯跋涉,自山脚便叫了一乘小轿,优哉游哉地坐享其成。 郭暖因为好强的缘故,并未效仿她做派,且皇帝就在前方不远领路,她自然得牢牢跟着,不能错过一丝一毫的机会。 顺便让皇帝看看她有多么吃苦耐劳,是个当贤后的表率。 采青见她面白唇乌,仿佛有些中暑的迹象,不禁担忧道:“姑娘,您怎么了?” 总觉得最近小姐的体质孱弱了不少,明明以前随夫人们到护国寺进香,能气不喘脸不红走几十里路呢。 陆鸣镝听到动静,让福泉过来询问。 郭暖摆手,“无碍,马上就要到了。” 声音可是微弱不少,可知这段短暂的旅途对她也颇吃力。 陆鸣镝皱起眉头,这半山腰的可没处请轿子,只得请服侍彭城公主的那几个轿夫暂且驻足,让郭暖进去歇一歇。 彭城公主只能气鼓鼓地挪动膝盖,没见过这样多事的蹄子,走不动路倒是早说呀,那会子在山脚就该多雇一顶了。 等郭暖上来,她免不了冷嘲热讽,“做不了妇好就别逞能,人家能上阵杀敌,你是拿得动刀还是提得动剑?乖乖守在行宫不就好了。” 郭暖没力气与她争辩,一手按在胸口,紧紧忍住即将逸出喉咙的打嗝声——其实早膳没吃多少东西,何以反应会这样剧烈,她自己也觉得纳罕。 彭城公主舌战半天,见她跟块木头似的总是不应,自个也觉得没意思起来,“往常见你伶牙俐齿,今天倒像个锯了嘴的葫芦。” 可巧轿夫行至一处略微崎岖的山道,郭暖本就被颠簸得很不舒服,如今臀下又重重一震,再也忍耐不得,哇的一声便俯身干呕起来。 再抬起头时,彭城公主那条新裙子上已尽是淋淋漓漓没消化完的汤汁。 郭暖:…… 她发誓,这回真不是故意的。 * 陆鸣镝再想不到爬个山都能状况百出,只得一面吩咐几个侍从掩护哭哭啼啼的彭城公主从小路回行宫——她这副模样哪里敢见人,山上又不方便洗澡。 至于郭暖,接连漱了几口清水之后,精神总算恢复了些,只是眼睛跟嘴唇都通红一片,跟个初生的小兔子似的。 惹人怜,又惹人爱。 陆鸣镝无奈道:“还要随朕狩猎么?” 哪晓得她这人比外表还娇气——倒是不觉得她会故意恶心皇姐,到底那些秽物做不得假。 郭暖垂头不语,她当然想去,可是出了这样大的丑,饶是她脸皮再厚也觉得难堪,况且,走又走不得,坐轿也费力,难道找人背她上去? 福泉还真是这么想的,在场皆是男子,恐于小姐清名有损,也只有他能不避嫌隙——但愿郭姑娘不要太重。 不然他未必背得动呢。 正要毛遂自荐,哪知皇帝却轻轻将他推开,越众而出,继而在郭姑娘面前弯下那道宽阔的脊背,“上来。” 郭暖怔住,她有想过是商陆,倒是没想到皇帝会自己来呢。 陆鸣镝已是相当不耐烦,这回声调带了些严厉,“上来。” 郭暖再不敢耽搁,赶紧手脚并用攀爬上去,再借助采青一推之力,便稳稳地挂在皇帝脖子上,跟个树袋熊似的。 陆鸣镝淡淡道:“好了么?” “好了。”郭暖紧贴着他的肩膀,耳畔俱是清冽的熏香气味,一时间倒有些不知所措。 “坐稳了。”陆鸣镝大手托举着她,尽管隔着衣裳,那股温热的触感仍令她耳鬓羞红。 福泉发了半天呆,这会子方醒过神来,指挥侍卫们在前头开路,别让荆棘钩破两位主子的衣裳。 不过陛下当面就这样你侬我侬的,真叫人意想不到呢,还以为多少会遮掩些。福泉胡思乱想着,觉得宫里局势日渐明朗,或许他也该早些选好队站了。 陆鸣镝没再说话,郭暖也不好主动搭腔,说什么呢?皇帝是天子,她也没什么好谢的,难道公然以身相许? 加之方才吐了一阵,口里的气味不知道清除干净没有,郭暖怕被嫌弃,只得紧紧抿着唇,等到山上处理了再说。 不过这样近距离的接触,却令她有些神志恍惚,仿佛他才是与她最为密切的那个人,至于远道上踽踽独行的商陆,却不再给她莫大的震动。 郭暖趴在他背上,悄咪咪叹了口气。 她真是个坏女人。 第32章 钩吻 这东西名为钩吻,又叫断肠草…… 皇帝每行至一处,必定有人先往探路。 今次也是一样,原本只是听说贵客们来到行宫,可山里的随从已经搭好帐篷,竖好围栏,专候皇帝何时有兴前来射猎。 这些人都是半吏半民,平时只以种地放羊为生,只待皇帝出巡才侍奉左右,因此对于宫中境况并不十分熟悉。 只隐约听闻两位太后卧床,也请了各自的家眷侍疾,可如今瞧着,怎么却只一位? 这娇滴滴的姑娘还公然趴在皇帝肩上呢,仿佛那儿竟是她的床榻。 郭暖迎着周遭或好奇或打量的目光,有如芒刺在背,这种事她若还觉得风光,那便是不知羞耻了。 偏偏皇帝身量极高,她这般往下看倒有点悬,只能软语央求,“陛下,你能放我下来么?” 听着那饴糖般绵软甘甜的嗓音,陆鸣镝不知怎的竟想继续逗一逗她,看她如何在自己面前软磨硬泡的。 然而当着许多人的面,还是罢了,陆鸣镝缓缓屈身令她下去,本想扶着她的腰,无奈这姑娘机警得很,早一头扎进采青怀中。 欲拒还迎,欲迎还拒,她显然深谙此中道理。 陆鸣镝稍稍抿唇,“扶你家姑娘进去梳洗吧。” 虽然被糟蹋的是彭城公主的新衣,可方才一路行来,郭暖自己的衣裳也被汗湿了。 她看着皇帝背上冰凉一片湿渍,一时倒分不清那是自己的过错还是皇帝本身也出汗的缘故。 只得先扶着采青进帐篷,“有牙粉没?” 采青面露难色,“只有青盐。” 这趟出来得急,许多东西都不周全。 郭暖不太喜欢青盐的气味,可也只能将就了,只是在漱口的时候不免又干呕了两三下。 采青看在眼中,不禁起了更大的怀疑。 小姐又不是没爬过山,以前也没这般难受,说是中暑,精神倒还不错,只是时不时地……呕吐,脾胃不调,又爱吃酸的,种种迹象加在一起,让人无端起了猜疑。 常听人说,妇人有孕时会起害喜之兆,难不成小姐…… 当晚她虽只离开了两个时辰,可是也够做不少事了,莫非……但若真是如此,陛下怎么会一字都不提呢? 陛下也不像不负责任之人。 主仆俩各怀心事时,郭暖突然向帐外道:“谁在那里?” 只匆匆从门缝里瞧见一双眼睛。 采青忙追出去,果不其然,就看到那“商陆”的身影一闪而过,是陛下,还是那个冒充的暗卫? 她自己倒有些糊涂了。 郭暖蹙起眉头,厌烦地道:“他果然怀恨在心。” 不过因皇帝背了她一场,这人醋坛子就打翻了——且不说他俩根本就未过明路,便真有什么,这样死缠着不放,用现代术语也该叫极品前任。 采青没说话,姑娘对那人仿佛越来越不耐烦了,该说是天生的直觉呢,还是见异思迁太快? 来日得知内情,姑娘恐怕要大吃一惊呢。 郭暖咬着一截柳树枝,仔仔细细将口腔清理干净,但瞧她所用的力道,恨不得那是仇人的肉。 沉吟片刻,郭暖起身,“走罢,咱们去见陛下。” 到底有些不放心,倘若商陆在皇帝面前说了些不该说的,她该如何自处?本来这趟上山是个契机,可商陆在此处处碍事不说,一旦罪名揭发,皇帝哪怕就地将她处死,也没人为她收尸的。 采青:……这便是话本子读多了的坏处。 不知道的还以为陛下是位暴君呢。 * 到了最大的那顶帐篷前,果不其然商陆正从里面出来,郭暖直勾勾地望着他,目眦欲裂,恨不得生啖其肉。 暗九则慌乱不已,是陛下让他虚虚实实来这么一遭的,可不关他的事。 本待做出一副正气凛然的神色,无奈那面具实在生硬,怎么看做出的表情都像欠揍。 郭姑娘的眼神仿佛也更凶了。 还是采青知机,悄悄劝道:“姑娘,咱们快些进去罢,仔细陛下等急了。” 暗九感激地向她投去一瞥,旋即默不作声地告退。 郭暖也顾不上揪住他审问——倘若已然告密,此刻于事无补。 叩了三声门,请侍人通传之后,郭暖方轻手轻脚地进去。 她已另换了一身衣裙,之前那件是橙红带橘的,与正午的太阳相得益彰,眼下的这件却一碧到底,泛着淡青色的流光,整个人都仿佛融入湖光山色之中。 可见那会子的中暑并不碍事,已经有闲工夫勾引人起来了。 陆鸣镝放下正看着的地形图,淡淡道:“郭姑娘好些了么?” 郭暖一时分不清他冷着脸是秉性如此,还是方才商陆跟他说了些什么的缘故,只能娇怯怯地道:“谢陛下关怀,臣女已经大好了。” 陆鸣镝望着那张巴掌大的莹白脸庞,“若仍有不适,朕请太医再为你看看。” 郭暖忙说不必,她哪里敢让太医请脉——爹都还没找好呢,怎能突然再冒出个孩子? 她是逞强惯了的,陆鸣镝也不强人所难,“随便你吧。” 仍旧埋首看那本地形图,他对政治地理的兴趣,似乎远甚于醇酒佳人。 郭暖虽觉得骤然发问太鲁莽了些,但还是讪讪道:“方才商侍卫来过,他没跟陛下您说什么吧?” 不知是否她的错觉,总觉得皇帝眼中无端多了些亮光,他反问道:“你觉得他会跟朕说什么?” 郭暖一时猜不透这是危险抑或安全的信号,只能极力掩饰,“臣女只是觉得,商侍卫或许不如外表那般老成。” “何以见得?”皇帝似乎来了兴趣。 但是郭暖又怎可能和盘托出,“臣女亦说不好,只是幼时曾随相师学过相面之术,观此人眼带三角,鼻似弯钩,印堂狭窄,下颌无肉,恐有反骨之像。” 一张面具都能被她说得头头是道,陆鸣镝暗自好笑,“那依你之见该如何?” 郭暖正等着机会,忙道:“臣女知此人有救驾之功,只是陛下也不必日日将他带在身边,恐有何妨克。如真要报答,不如多赏些银子、或者为其置些田舍也就是了。” 她是希望商陆能出宫的,这样对彼此都有好处,难道下半生的富贵还比不过她一个女人? 郭暖自己都没觉得这么值钱。 陆鸣镝轻哼一声,“郭姑娘一番好意,朕心领了,只是朕自信福泽深厚,不会因为区区面相就折损寿数,此等荒唐话,姑娘以后切莫再说了。” 不晓得商陆给皇帝灌了什么迷魂汤,皇帝竟这般信重他。郭暖也是无可奈何,对郑流云她还能想想法子,可是跟男人怎么争宠? 眼看气氛已不太好,加之已到了用膳的时辰,郭暖本想着皇帝会将她留下,哪知陆鸣镝却兀自吩咐,“来人,送郭姑娘回去。” 眼看着几个烤盆陆续呈上来,上头摆满了油滋滋的烤肉,郭暖心头的馋虫不由得勾起,这可是宫里享受不到的美味。 本想带走一串尝尝鲜,福泉却微笑着将盘盏夺过,“姑娘,您今日舟车劳顿,还是多用些白粥调养脾胃,荤腥之类就算了。” 小气鬼。郭暖撇撇嘴,恋恋不舍地走出去。 采青迎上前,“陛下说什么了?” 郭暖满心烦躁,顺势踢了一脚旁边的植物,“哼,陛下对那个侍卫比我还看重呢,真是活见鬼!” 若非从未听闻建章宫宠幸过哪个小太监,她倒要怀疑这位爷有断袖之癖。 采青:……那是他自己,陛下能不重视么? 看一时半刻这秘密还不到拆穿的时候,采青也只能勉力道:“姑娘宽宽心吧,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您这样精诚所至,总有一日会金石为开的。” 但是郭暖可等不起,皇帝越信任商陆,来日私情败露的时候,她所面临的雷霆之怒也会越大。 人都是受不了背叛的,她得在危机来临前,及时将其扼杀在摇篮中——有什么办法呢?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这些她都试过了,不是她不肯放过他,是他不肯放过她。 他或许真是爱她,可他所做的一切,也正一步步将两人推向险恶的深渊,直至万劫不复。 郭暖按着肚子,眉宇间笼罩着深深忧色。 福泉端着托盘出来,见她仍在道旁逡巡不去,讶道:“郭姑娘您还没走啊?” 郭暖讪讪道:“我看这道旁的杂草长得又多又密,就想清理干净呢。” 有意给皇帝留个好印象。 正要拔掉那截翠绿的草叶,福泉连忙制止,“姑娘,这东西名为钩吻,又叫断肠草,轻易可碰不得,一不小心会出人命的。” “是么,倒是不曾听说。”郭暖望着那株开黄花的碧绿小草,不由得出起了神。 旋即望着福泉道:“谢公公指教。” 待主仆俩心事重重地离开,福泉才返回营帐。 陆鸣镝正拨弄着夹在书册中的一副标本,闻言头也不抬,“已经告诉她了?” “是。”福泉挠了挠头,“可是奴才实在不懂,陛下您为何如此?” “朕自然有朕的用意。”陆鸣镝抻了个懒腰,目中似有精光一闪而过,“接下来,就得看她的表现了。” 福泉:…… 这两人一个赛一个古怪,还有那个叫暗九的,作甚么天天戴着面具,论俊俏都不及自己呢,难道还怕遭人觊觎么? 福泉正腹诽时,就见皇帝摘下标本上的一片草叶,放进口中缓缓咀嚼起来,不由得大惊失色,“陛下!那不是毒物么?” “你说这个?”陆鸣镝伸手晃了晃,含笑道,“谁说它有毒?它就是一株野草而已。” 福泉:…… 第33章 剖心 一壶酒,权当为他践行。…… 夕阳下山了。 采青进门时,便看到桌上多出一壶清酒,不禁讶道:“姑娘您怎么还喝酒啊?” “是给他准备的。”郭暖淡淡道,“我让你办的事如何了?” 采青唔了声,“婢子一字不漏地转达,他也答应了。” 终是难掩困惑,“姑娘不是决定再不见他,怎么又改主意了?” 郭暖不着痕迹地移开视线,轻声叹道:“也许是我俩谈得还不够清楚,这回该能有个交代。” 一壶酒,权当为他践行。 郭暖望了眼那纯白的壶身,原本砒-霜之类的毒素在银器中无所遁形,然而福泉偶然之中的一句话却点醒了她,又或者给她提供了机会。 就在采青出去的那会儿,她已悄悄折了一只断肠草回来,取其汁液混入酒水中。 实则这便是一杯毒酒,催人断肠。 郭暖垂下眼睫,“待会儿我自去,你就无须跟来了。” 放以往采青一定得劝的,但既然所谓的幽期密约不过是陛下玩弄的一场把戏,那就不必要担心了。 就不知那个冒牌货会否在姑娘跟前露馅——真如此也不算坏事,等他自个儿泄露秘密,采青就无须担责了。 想到那人懊恼的模样,采青倒是分外得趣。 彼时她尚不知酒中做了手脚,这趟可能有去无回。 * 暗九在营帐外徘徊良久,犹豫该不该进去报到。 还是福泉听见响动,笑眯眯地出来,“商侍卫,快进去罢,陛下正候着您呢。” 没看出来此人有何稀奇,放在神策营里也是最不起眼的那波,武功平平,脑子也笨,谁知三五日间就提拔得这样风光,难道真为了一张好脸? 可既然如此,又为何时时带着面具呢? 福泉怎么也猜想不透,总觉得这段时日的种种都透着可疑,无形中像有一张天罗密布的大网,不独是他,还有许多人都蒙在鼓里。 暗九可没空同他周旋,急匆匆地掀帘进去,正要回话,皇帝已凝声道:“她身边的丫头又来寻你了?” 暗九着实佩服得五体投地,不愧是天子,什么都瞒不过他老人家的耳目。 当下将约定的时间与地点都说了,并讪讪道:“采青姑娘盛情相邀,卑职实在不好拒绝。” 他没跟女子打过多少交道,采青又是见过他真面目的,三下五除二就被她给带了进去,等回过神来,自己已稀里糊涂地答应了。 只是自出宫以来,暗九还未跟那位郭姑娘单独相处过,心里难免有些惴惴,一则怕言谈举止引人生疑;二则,倘若郭姑娘对他做出些亲密行径,他该怎么办呢? 他虽然自信把持得住,不过皇帝摆明了是要追求郭姑娘的,回头若醋起来,他又得惹一身臊。 陆鸣镝眸光微暗,他是想看看郭暖的决心到了何种程度,但,她若真在其他男人面前吐露衷肠,他却会感到微妙的不快。 即便那是他亲自安排的人。 不过片刻念头,陆鸣镝启唇道:“拿来。” 暗九愣了愣,随即才意识到皇帝所指何物,恭恭敬敬地那张脸皮剥下再呈上去。 待皇帝亲自戴上,他方问道:“那卑职也要一并跟随么?” 陆鸣镝摇头,“你自便罢。” 若郭暖真下了狠心要杀他,他不愿任何人见到那副狼狈模样。 到底还是存着一念希冀的。 暗九并不知这位爷脑中转悠着何等心事,只欢欢喜喜想着,等这桩事了结,他便能以真面目示人了。 还有,别忘了给采青姑娘的谢礼。她帮他遮掩,想必也费了不少精力呢。 夜深了。 在采青掩护下,郭暖蹑手蹑脚穿过灯火通明的营地,从帐篷一直来到后山。 特意选在这处林木葱茏的所在,自是为了避免让侍卫瞧见,她杀了人,可也不想因此下狱,到时候推落山崖,伪造成酒醉后的意外,方可确保无虞。 郭暖将掌心在裙摆上蹭了蹭,那里满满的都是细汗,滑得连酒壶的把手都握不住。 与此同时,她的心情却沉重万分,不单是因为头一遭杀人,还因为她深知这件事是不道义的。 尽管他对她抱有威胁,但毕竟还未付诸实施,她在对方还未真正伤害自己的时候,便选择先下手为强,这是赤-裸裸的谋杀。 可是除此之外,她也无路可走。 商陆身着便装,站在嶙峋的松石下,月光皎洁,投在他脸上的却是一片阴影,让他莫名多了几分阴郁的气质。 郭暖深吸一口气,款款走上前去,“你果然是个守信之人。” 陆鸣镝注意到她穿了一身暗紫色的衫裙,衣服上连半点刺绣也无——想是找不到纯黑之色,只能以此权当送葬的衣裳。 看来她是立意要下死手了。 陆鸣镝淡淡说道,“在你面前,我何曾失约?” 声音是听不出沉痛来的,但就是这样平淡至极的口吻,却令郭暖倍觉感伤。 她知道自己是个负心之人。 郭暖从牛皮袋里取出一包东西,“以前都是你给我送吃的,如今也尝尝这个。” 却是干炸好的虾饼,金黄酥脆的面衣里头隐约能看到洁白的虾肉。 “你亲手做的?”陆鸣镝且不动身,只凝眸望向那盘食物。 “是,你也知道我懂点厨艺,只是这肉质不太好,不及你上回送我的芙蓉虾鲜甜。”郭暖说着亲自剥了一块,缓缓咀嚼着。 他不见得疑她下毒,可她总得做做样子,否则以她馋嘴的个性未免太怪了些。 陆鸣镝也跟着掰下一块放进嘴中,倒是不怎么凉,还是温热的。 虽说在夏天,可这样下油锅的东西一出锅就冷得飞快,难道是因体温包覆的缘故? 下意识就想到衣衫底下丰腴的玉体,那不盈一握的娇躯,仿佛有着勾魂摄魄的魔力…… 郭暖并不知他脑中晃荡的绮念,只找了块干净草皮坐下,也顾不上弄脏衣裳——根本这身衣裳她也不打算再穿了。 望着明亮的月色,郭暖静默道:“说罢,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陆鸣镝微哂,“不是说桥归桥路归路,你怎么倒管起我来?” 披着商陆的壳子,他反而能更自在地谈话,不必拘泥身份的限制。 郭暖有点恼火,都什么时候了他还跟她打机锋? “我知道你在赌气,可你不该用这样不理智的做法。”郭暖试图与他分析利害,“你以为阻碍陛下与我相处,我就进不了宫了?有郭家在,这是必然之势,倒是你自己苦心钻营,以为能跻身御前,殊不知伴君如伴虎,那些老狐狸岂有好对付的,到最后落得身首异处,家中亲眷该作何想?” 陆鸣镝抬眸扫她一眼,“听起来你倒是真关心我。” 郭暖有点心虚,当然是一半一半,御前的确不是个好去处,亦不适合心思简单之人,但她更希望商陆能离开这复杂的宫廷,回家也好,往别处也好,彼此的安全都是重保障。 她轻轻垂下羽睫,“你我毕竟相识一场,我不愿见你误入泥沼。” “只是相识?”陆鸣镝冷笑,“看来我到底低估了姑娘的心胸,从前种种,姑娘倒是忘得一干二净了。” 郭暖不说话,总归是她理屈。他要怨她也好,要骂她也好,她也只能甘心受着。 陆鸣镝瞧见这副模样,不知怎的竟烦躁起来,他以为她是个痛快爽利的女子,可眼下瞧着,事情的发展似乎与他想象中有所不同。 顺手又抓了两块虾饼,泄愤似的咬着,知道她贪吃,干脆气一气她。 但是郭暖此刻哪还顾得上吝惜食物,忙不迭地递过去,殷勤让他再多吃些。 她其实是有点当断头饭看待的。 陆鸣镝看着食盒里热腾腾的四菜一汤,轻笑道:“你倒是有备而来,不知可有酒水佐餐?” 有是有的。郭暖望向裙边那个精致的小银壶,“你不妨先垫垫肚子,这酒后劲太大,容易上头。” 宁当撑死鬼,不当饿死鬼,黄泉路上总不能让他忍饥挨饿。郭暖目中露出一抹恻隐。 陆鸣镝也依言照做,扒了两箸碧莹莹的粳米饭,蓦然道:“记得那回在上林苑,你我亦是这般举杯对饮,相谈甚欢。” 郭暖有些不自在,“说这些做什么?” 陆鸣镝一双澄明眸子望向她,“我常在想,若那夜我未借着酒劲轻薄于你,而是规规矩矩地到你家提亲,你我的结局会否有所不同。” 其实当时他中了药性,是郭暖主动撩拨于他,如今却说成是他自己的责任,饶是郭暖这样自利惯了的人听见,都有些不是滋味。 只能摆弄着流苏道:“是你想多了,郭家的门槛可没那般好进。” “是啊,原是我痴心妄想。”他脸上露出一抹苦笑,旋即执起酒壶,亲自注满木杯,“这杯酒,全当是我敬姑娘的。” 前尘旧债,似乎都将随此一举勾销。 郭暖看着他开怀痛饮的模样,心下怅然若失,除了双亲之外,这世上不会有人倾注的感情比他更多,不,也许还要胜过她这辈子的双亲。 世上难得的一个知心人被她亲自断送掉了。 眼看那碗酒水即将下肚,郭暖猝然起身,打落他手中杯盏。 陆鸣镝只是冷静地看着她,“酒里有毒,是么?” “明知道你还喝?你怎么这样傻?”转瞬之间,郭暖已是泪流满面,她想不通世上怎么还会有这种蠢货,明知道她不怀好意,却还心甘情愿喝下她亲自奉送的毒酒。 生怕她变不成罪人么? 陆鸣镝用袖子轻轻拭去她两腮泪痕,温柔道:“不是下定决心了么,怎么临时却又反悔?我倒不记得你是这般优柔寡断的脾气。” 郭暖一头扎进他怀中,狠狠捶着他胸膛,“是你害我的,你知不知道我这段日子过得有多苦?彻夜未眠,提心吊胆,就怕你我之事被人发现,你也知道郑家盯得有多紧……” 陆鸣镝踌躇是该将她推开还是搂得再紧些,最终也只能维持按兵不动的姿态,“那你还冒险跟来西山,这时候倒不怕郑家发现了?” “我没办法呀,已经快两个月了,”郭暖哽咽道,“再不抓紧些,到时候即便进宫,也是死路一条。” 陆鸣镝一时间不懂那话是何意,而等他领会过来时,目中不禁露出狂喜之色。 亏得理智压倒情绪,险险才能自持,“那你现在打算如何?” “我不知道,”郭暖茫然靠在他臂弯里,“我不能嫁你,便只能嫁陛下,可是陛下……谁知道他怎么想的呢?” 她想她一定是疯了,才会跟商陆说这些。然而事情发展到今天这步,郭暖脑中紧绷着的那根弦终于断裂。 她实在撑不下去了。 如果商陆这时候开口邀她私奔,她大概也会答应他。 但,出乎意料的是,商陆并没露出叱责或痛恨的神色,他只是轻轻抬手覆上她额头,声音低柔地道:“放心,你会如愿的。” 那双手仿佛有着神奇的魔力,连日的重压下,郭暖本就困倦至极,此刻在他的安抚中,周身仿佛都松弛下来,兀自沉沉睡了过去。 阖目前,她仿佛见到另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然而是谁呢?她却想不起来了。 采青在帐篷外缩着脖子等候着,姑娘去了快一个时辰,再多的知心话也该说完,怎么还不见消停? 哪知说曹操曹操到,可巧就有人将姑娘送了回来。 采青原本还在猜想,不知是哪个商陆前去赴约,然而当看清眼前这副脸孔时,便吃吃说不出话来。 唯有极力顿首,“陛下万安。” 陆鸣镝用披风裹着那副娇躯,婉声道:“你家姑娘约略是乏了,你扶她进去歇息罢。” 采青忙答应着,想不到皇帝会亲自过来,莫非两人已互通心意了? 偏偏姑娘睡得跟死猪般,问又不好问得,至于请教陛下——哪怕借她十个胆子都不敢。 采青只能按捺下八卦的心情,准备回头再找冒牌货打听,他应该多少知道些底细的。 陆鸣镝看着主仆俩进了屋,正欲离开,忽又想起些什么,皱眉道:“还有,往后切不可让你家姑娘饮酒。” 方才若非他拦着,那半壶酒差点就下了肚——虽然无毒,可有身子的人也沾不得。 明明还没喝呢,就疯癫成这样,难道真是压力太大? 采青忙答应着,看来陛下已不再掩饰对姑娘的关心,这倒是好事,日后她也不必苦苦相瞒了。 只是这禁忌从何而来……采青悚然一惊,再看到皇帝了然的神色,倒是与素日的猜测对上号了。 第34章 彤史 这等丑事,自不该贻笑大方的。…… 郭暖醒来已近中午了,帐篷里弥漫着虾茸与贻贝的香气。 采青正在为她盛粥,笑吟吟地道:“姑娘这几日累着了,得好好补补元气。” 郭暖接过她递来的白瓷碗,诧道:“山中哪来海产?” 采青促狭地挤了挤眼,“您说呢?为了这点东西,陛下还特意买了冰来,就怕夏日炎炎给放坏了。” 原来是皇帝的意思,就说谁肯这样大费周折。 郭暖默不作声地啜饮起来。 采青踊跃地道:“姑娘,依婢子看,您得亲自去向陛下道谢呢。” 吃人的嘴软,郭暖自然懂得这个道理,只是昨晚上闹了那么一场,她这会子实在有心无力。 本来是去送死的,可真当商陆要饮下那杯毒酒时,她却制止了他。如今想起,都不知该不该懊悔。 商陆最后对她所说的那句话,大概是心灰意冷,同意两人分道扬镳,但,他果真能说到做到么? 尤其她在慌乱中把怀孕之事都透露给他,回头若念及这是他商家的血脉,又不肯拱手让人该如何是好? 郭暖心不在焉地喝着海鲜粥,她倒也想过不要这孩子,但这个时代的堕胎法子都太过伤身,且小产后不能不卧床休养,终难掩人耳目。 留着它,对商陆反而是一重掣肘。 郭暖将空碗放回案上,疲乏地躺进被褥里,“我还得再睡会儿,晚膳时再叫我罢。” 采青见她脸色实在不愉,便不敢再多说什么,只躬身退出去。 大帐里,陆鸣镝缓慢地踱着步子,昨晚上他的计划虽然失败了,可是也等于成功了——她虽然没舍得下狠心杀掉“奸夫”,但正说明她是个心软又重情的女孩子。 何况,她已有了他的骨血。 如今莫说她着急,就连他也不能眼睁睁看着这孩子流落在外,无名无分。 陆鸣镝沉吟良久,唤来福泉,“公主呢?” 同为女子,皇姐想必更懂得女儿家的心事,兴许能想出个妥善的安置。 福泉道:“公主殿下还没上山呢。” 那日被秽物污了衣裳,心急火燎地赶回去,也许赌气再不肯来。 陆鸣镝便无言,也罢,看来他只能用最直接的法子了。 * 郭暖那会子喝完粥其实并没睡着,只是浑浑噩噩,连梦里都不知所之。 前途在她看来是晦暗的一团,哪怕她已经得到与皇帝朝夕相处的机会,可也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也许她注定就差那么一步。 以致于当福泉来通报皇帝请她过去用膳时,郭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回没有彭城公主从中作梗,可操作的空间便大得多了。 郭暖立刻从床上起身,想了想,将那件绣着缠枝莲的素朴寝衣脱下,另换了条水红色的绸制肚兜。 外边则披着件鹅黄纱裙,影影绰绰的红从里边透出,端的是引人遐想。 采青:“……姑娘,您不必如此着急的。” 有身子的人怎么还行床事,也不怕伤着腹中孩子。 郭暖又哪晓得秘密已经穿帮了,她是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只能赌一赌了——但愿他动作温存些。 可又听说初经人事者多半生涩蛮暴,郭暖又有些怯惧,只能设法将其灌醉再说了。 金黄的大账内已置好桌椅,其中陈设,与建章宫殊无两样。 郭暖蹑足而入,为了表示诚意,她也带了一盘佐餐的点心,只是因为手艺粗糙,那些个十二生肖的馒头有些不成样子,跟长歪了似的。 皇帝却不介意,只微微笑道:“坐吧,你能来便很好。” 郭暖简直受宠若惊,总觉得皇帝今日格外温存,难道有何喜事? 怯怯地寻了一方矮凳坐下,郭暖环顾四周,“商侍卫呢,还有怎不见福公公?” “朕把他们都赶出去了,怎么,你不愿跟朕说说体己话么?”皇帝颊边已带着淡淡酡红,似乎在她来之前就已饮了数杯,这会子正带些薄醉。 郭暖暗道这可真是天助她也,遂亲自给他斟了一杯,皓腕扶着递过去,“陛下,蒙您照顾多时,臣女敬您。” 陆鸣镝随手接过,指尖擦过玉腕,郭暖仿佛给烫了下,忙掩饰掉那点不自在。 她到底是有些紧张的,听闻皇帝酒量极好,只怕他未醉,她先醉了。 正好桌上摆着一壶酸梅汁,郭暖便笑道:“臣女刚服了些祛风解暑的汤药,那药性与酒水相冲,便以此物暂代。” 皇帝这里的梅汁也调得极好,酸酸甜甜,比外头摊贩卖的更清爽。郭暖一时倒有些狐疑,莫非特意为她准备的?营帐里都是男子,未必喜欢这个。 加之桌上又都是些易于消化的菜肴,蒸蛋羹、酿南瓜、虾丸鸡皮汤等等,看着虽叫人食指大动,郭暖却有些疑心生暗鬼。 当然皇帝不可能得知她有孕——就算知道,也不该设宴款待,而是乱棍打死了。 郭暖按捺住疑疑惑惑的心情,陪笑着又递过去一杯,眼看皇帝已带了七八分醉意,她试着伸手在他跟前晃了晃,“陛下?” 没应答,喝醉了的人合该是眼睛发直的。 接下来,便直待顺理成章了。 郭暖尝试将他拖到后方那张软榻上,然而她忽略了一个问题——他太重了。 以她的力气没可能抱动他,郭暖只能想了个笨法子,她找来一张波斯国上贡的毛毯,密密层层地包覆住他,如此方能在不损坏衣物的前提下顺利成事。 使出吃奶的劲,总算将半边身子弄到榻上,本来还要给他脱鞋,郭暖犹豫一下还是算了,万一皇帝有脚臭那她不就自作自受了么? 正欲除去两人衣衫,郭暖想了想,到底有些不保险,万一皇帝还未睡熟可怎么办? 于是拔下头上发簪,便要在他肩窝上戳戳看,若问起来,就说自己打算针灸好了。 陆鸣镝可没想到这女子如此鲁莽,他再不醒,他也不是人,于是当簪尖距离肌肤只有寸许的时候,陆鸣镝倏然抬眸,“你想做什么?” 郭暖:…… 她忽然发觉自己所想的借口并不十分高明,这簪子太粗了,没人会将它当银针使。 情急之下的郭暖想了个妙招,她顺势将其余几只钗也拔了下来,任凭青丝如瀑落下,随即娇媚无限地望着身下人道:“陛下您觉得我想做什么?” 都已经到这个地步了,她不信皇帝还看不出来意。 陆鸣镝倏然含住她的唇,还报复性的轻轻咬了两口。 郭暖吃痛,恨不得反咬回去,哪有第一次就这样的? 然而接下来她却来不及思考了,只见男人随手在她耳后-穴道处拂了拂,一股深沉的困意袭来,她径自睡了过去。 陆鸣镝望着她颈窝处露出的一截红绳,从胸脯一直延伸到腰腹处,正是连接那肚兜的脆弱牵绊,仿佛一扯就能断裂——自然是故意的。 看来她真想把自己送给他。 喉咙里不自觉地咕咽了一下,陆鸣镝微微抬手,为她将衣衫解开。 他不会趁人之危,更不想伤了她的身子,但既然已经来了,他自然得成全。 随即,他也静静地躺了下去。 * 晨曦微露,营帐外的空地上却有一双丽影窃窃私语。 彭城公主小声道:“待会儿我引你进去,不管陛下是否碰你,你都得大肆声张,成败只在今日,明白了么?” 她耽搁了几日,自然并非贪图安逸,而是忙着另一件大事——不知费了多少功夫,才哄得郑流云前来,这死丫头不但爱面子,脾气也倔,说什么都不肯丢人现眼,只是她不想想,如今的皇帝就像块唐僧肉,各方妖怪都等着品尝,人家可没她这样大度。 若再来迟些,恐怕连汤渣都没了。 好在郭暖那蹄子身体也不怎么好,又说是中暑,想来皇帝不至于占她便宜,那便还有机会。 郑流云鞋袜还沾着草叶上的露珠,她是连夜被彭城公主带来这山里的,为怕引人生疑,连轿夫都没雇,两个弱女子互相扶持、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攀上来。 如今也只好孤掷一注了。 郑流云勉强点头,“公主,您可得盯紧些。” 彭城公主满口答应着,“放心,待会儿你一嚷嚷,我自当为你作证,绝不会让你无辜受屈的。” 估摸着皇帝这会子还未起身,帐外又恰巧无人值守,真是天时地利。 彭城公主只觉连老天爷都站在自己这边,愈发催促郑流云快快行事。 郑流云犹豫刹那,到底还是搴帘进去,没多时,果然传来尖叫之音。 比自己预期中的还嘹亮,彭城公主满意颔首,这不是很能演么? 便也跟着迅速地冲进去,准备来个捉奸拿双,映入她眼帘的还真是一对衣衫不整的男女——只不过,那女子瞧着怎恁般眼熟呢? 郑流云又羞又气,已是掩面退了出去。 彭城公主气急败坏,指着榻上那对奸夫淫-妇,期期艾艾说不出话来,“你……你们……” 郭暖揉了揉眼睛,大脑还在放空当中,连彭城公主的脸都没认出来。 陆鸣镝倒是很镇定,“皇姐来得正好,朕此行匆促,并未携带彤史,烦请你记上一笔,回头在母后跟前有个交代。” 郭暖:……她这是成功了?可怎么一点感觉都没有呢? 不应该呀。 是她睡得太死,还是男人本钱太纤细,但被针扎都该有点响动呢。 望着她古怪的表情,陆鸣镝诧道:“怎么?” “无事。”郭暖飞快摇头,一瞬间从对他高高在上的畏惧转为深刻的同情。 难怪皇帝从未召幸嫔御,这等丑事,自不该贻笑大方的。 第35章 喜脉 仅仅才过去一月,那姓郭的丫头便…… 大抵是因为彭城公主搅和,皇帝也没了狩猎的兴致,隔日起便吩咐御驾回銮。 郭暖自然求之不得,虽说那些野兽都是半驯化的,可她如今胎气未稳,万一受到冲撞,怕是会有何毛病,于是在皇帝开口的时候,她立刻便答应了。 彭城公主和郑流云从未见过这样不矜持的女子,就算皇帝醉后宠幸了她,她既然清白已失,不该有所表示么?哪怕不一头撞死,也该一哭二闹三上吊,表示她是个看重名节的女人。 然而她却半点不晓得事情的严重性,只一味缠着皇帝,要么是太傻,要么,便是恋爱脑入魔了。 倒是陆鸣镝瞧见她一副星星眼的模样,宠溺地捏了捏她的腮帮子,含笑道:“有你陪着朕,很好。” 郭暖松口气,她知道自己这般举止有点自贬身价,然而如今的她哪还有谈条件的资本,赶快上户口才是最要紧的。 下山时,郭暖发现自家的马车坏掉了,从车轮到副轴俱已被损毁殆尽,像是被山上滚落的乱石砸成这样。 当看到彭城公主幸灾乐祸的目光,郭暖心里便洞若观火。 这位金枝玉叶的公主娘娘倒真是个直肠子,喜怒哀乐皆写在脸上——生在皇家当真是件幸事。 可惜郭暖就没有这种福气,她不可能出来指认肇事者,何况证据也不足。 只垂首软语道:“陛下……” 言有尽而意无穷。 她这会子是孤苦伶仃的了,只能求皇帝拿个主意。 彭城公主瞪大了眼,没想到她还有这招,竟打算直接赖定陛下,正要说话,陆鸣镝已淡淡开口,“这会子也没处修理,郭姑娘便随朕一起罢。” 本来么,两辆马车,理应皇帝与公主共乘,余下的两位臣女共乘,对彼此的名声都有好处;然而皇帝如此安排,不止打乱了彭城公主的计划,也间接让郭家再度走到风口浪尖上——这下,皇帝非得给她一个交代不可了。 彭城公主愤愤拉着郑流云上车,早知道宁可毁掉自己的了,这会子却又令那蹄子近水楼台先得月,简直像老天爷都站在她那边似的。 郭暖任凭福泉搀扶着踩上踏板,在里边寻了个僻静位置坐下,这里果然宽绰许多,跟个包厢似的,别说坐两人,哪怕七八人也容纳得。 郭暖留心不想打扰他办公。 然而陆鸣镝自上车后便只在静静地闭目养神,面前虽摊着数本奏章,看起来他却无心批阅。 原来他并不似传闻里那样勤政。 郭暖讪讪道:“陛下是累了么?” 她其实是口舌灵便的那种人,哪怕在皇帝面前也不怎么落下风,然而这几天的进展实在太顺遂了,顺利到她有些疑疑惑惑,觉得皇帝是否在钓鱼执法——难免词穷起来,生怕多说多错。 陆鸣镝嗯了声,“朝政虽要紧,可日日都是那么些琐碎,巨细靡遗都要朕过目,翻得多了,难免有些心烦。” 郭暖不太懂朝政,但想也知道每一任天子登基的时候都不会很太平,个个都想压倒别家,一人独大,如今郭、郑、赵三家已是一团乱账,更别提其他牵涉其中的世族了。 郭暖便笑道:“那不如冷眼任他们去,不痴不聋,不做家翁,他们会闹事,陛下您就不会躲懒么?” 反正朝里这些勋贵都是同气连枝,说起来仇深似海,可真要将其中一家连根拔起,其他的也免不了受到池鱼之殃。譬如郭家跟郑家这些年的争斗虽没断过,可终究也只局限于内廷,抄家灭族之类的大祸,却是谁都不敢挑起的。 陆鸣镝轻轻睨着她,“你倒是看得透。” “不过从前父兄在家中时,听了几耳朵,如今鹦鹉学舌罢了。”郭暖很机敏地暗示皇帝,郭家从无擅权之心,更不会借助裙带关系去争名逐利,那是愚人所为。 陆鸣镝轻笑起来,“你这么想,可旁人却未必。” 郭暖便不说话了,她与郑流云并非挚友,更拿不准对方是抱着什么心情来争夺后位的,要是郑家的男人皆不中用,只能借女子之力跻身朝中,那这家人从根上就烂透了。 从皇帝的举止看,他对郑家似乎也颇有微词,否则也不会将郑流云晾到一旁,而让自己拣了这个便宜。 郭暖犹豫片刻,还是小心翼翼地道:“前夜的事……陛下不疑心我故意设计么?” 毕竟是她主动将他灌醉,皇帝定力再差,从这件事看倒挺冤枉。 郭暖也没想到他会这么容易答应,还立马写进彤史——有彭城公主当见证人,这件事怎么也不会轻易翻页的。 等于郭家已提前预定了一个名额。 陆鸣镝淡淡道:“纵使设计又如何?朕是天子,还能出尔反尔么?” 他静默地望着她,“身为女子,在世上总是吃亏些的,即便你是故意,朕也心甘情愿。” 郭暖心神一颤,忙低下头去。 倒是没想过他这般通情达理,还以为他是架冷酷无情的机器呢,毕竟当宫女的时候干活可不轻松。 然而在关乎大义名分时,他却比平常人优容许多,哪怕他不是天子,只是个寻常匹夫,能说出这番话也算很不错了。 郭暖一时间倒觉心情复杂,他这样帮她,她却想把一个意外得来的孩子栽赃嫁祸到他头上,不就等于恩将仇报一般么? 不过从昨夜的动静来看,也许他生殖机能确有问题,倘真如此,那这一线血脉或许有所帮助——只要她不说,他不说,日后也没人能知道了。 至于商陆……郭暖既下不了狠心灭他的口,日后只能请皇帝将他远远调到别处,无从对证自然最好。 * 回宫之后,郭暖立马奔向姑母寝殿。 郭太后已然知晓西山那场风流韵事,见到她便皱起眉头,早说过让她别恣意妄为,如今果然闹开了,且不说脸面往哪儿搁,一个女子这样主动,岂不让人觉得她轻浮好拿捏? 纵使皇帝比不得寻常男子,可一旦失身,便等于放弃了与之对谈的资本,任人鱼肉。 饶是郭太后素日对侄女娇宠备至,眼看她做出这样有损尊严的事来,也不得硬起心肠罚她,“取藤条来。” 郭暖这下可真被吓着了,“姑母!” 她以为自己做了天大的错事,都会有郭家替她兜底,但越是这样,越会贻误终身。哪怕做给皇帝或外头看也好,郭太后也不能任这事轻易过去,遂冷冷道:“如今知道后悔了?可也晚了,哀家病了这些时日,纵得你无法无天,若再不给你一个教训,只会让人笑话郭家少条失教!” 郭暖知道轻易挨不过去了,只能乖乖趴到春凳上,只盼着姑妈下手轻些——又不能明说自己怀有身孕,只盼着那块肉结实些了。 可巧福泉来得及时,进门便看见这副惨像,忙拦道:“太后您这是怎么了?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何必动粗呢!” 郭太后本来也舍不得认真责罚,见他进来,便顺势收起荆条,淡淡道:“你有何事?” 福泉陪笑道:“可不正为了郭姑娘!陛下想将昭台殿整修出来,改日挪郭姑娘进去居住,那里离慈宁宫近,往来建章宫也方便,就不知太后您意下如何?” 郭太后微微纳罕,“这么快?” 福泉肥白喜庆的脸上流露出恰到好处的歉疚,“陛下的意思,是他酒后无德,轻薄了郭姑娘,以致让郭姑娘遭人非议,为表歉意,自是得有个妥善的交代,也不枉太后您老人家教导一场。” 话说得好听,这下连郭太后都对侄女刮目相看了,想不到皇帝会一力承担,看来此人还是有担当的。 郭太后也不能太过拿乔,只木着脸道:“既然陛下已经决定,哀家自然却之不恭,你去回禀皇帝,册封之事,须令礼部好好操办,至于修缮宫殿的花费,郭家自不会袖手旁观。” 她是嫁女儿,而非卖女儿,一切必然要打点得妥妥当当的。 福泉去后,郭暖方蝎蝎螫螫凑到姑母身旁,撒娇道:“您瞧,不是很顺当么?” 郭太后点了点她脑门,只能感叹傻人有傻福,瞎猫还真撞着死耗子了。 至于郑家那头则无异于天翻地覆,本来都是一样的出身,彼此也算平分秋色,可如今郭家的先进宫算怎么回事?这不明摆着让流云做小么? 连病榻上的郑太后都有些如鲠在喉,若以名节当借口,可皇帝自认是欺负人家,君无戏言,如今也不能反口说郭家的蓄意勾引;若以国库不丰为借口,那老虔婆可说了,人家还看不上国库那点银子,郭家要自己掏钱修缮宫殿。 如此一来,即便规模再大,声势再浩,郑家也只能眼巴巴看着。 彭城公主这会子更是仪态尽失,她千方百计阻挠郭暖侍驾,偏还是让那蹄子得逞,日后等她执掌大权,自己还有好日子过么? 也顾不得母亲尚在卧病,彭城公主使劲推搡着她,“娘,您可得想想办法!” 郑太后被她晃得头疼,只能扶额,“莫急,如今只是令礼部商议,还未确定名分,你舅舅如今在朝中颇为得力,让他联络御史台,谏得多了,总能有些作用。” 郭暖入宫之势看来已势不可挡,但,皇后之位可没那般容易。只是个宠妃,郑太后还不十分放在心上,来日即便生下孩子,也不过是个庶子,无法与中宫相争,何况,她生不生得出来还是两说呢,郭太后不就是个例子? 郑太后的主意打得很好,大方向也很高明,只是令她始料未及的是,仅仅才过去一月,那姓郭的丫头便被太医诊出了喜脉。 朝野内外,俱是鼎沸。 第36章 撩人 掌心好烫,发烧了么? 采青送走两位来请脉的太医,一转头就看见自家小姐四仰八叉倒在床上。 她立马上前将郭暖拉起,“姑娘,您不能这样,会压着肚子的。” 郭暖死蛇般任她拉起,没骨头似的靠着采青胳膊,脸上却没有半分心愿得偿——亦或者说诡计得逞后的欢喜之色,只是懒洋洋的,“看他们的辞色,该无异样吧?” 采青笑道:“您就别担心了,太医院的医术还能有假?” 郭暖正因对这个没底,万一古人的医术能高明到b超那样,那她势必得露馅。如今看来大概是她多虑了。 但就算如此,郭暖也不能放松警惕,到时候显怀的月份对不上日子,皇帝一定会起疑,但,她该怎么做呢? 难道像古书里写的那样,生绢束腹?郭暖低头看了看自己本就不算苗条的腰腹,再加上一条布带,肯定紧得连饭都吃不下了。 且一直这么勒下去,她也没那个毅力。 郭暖选择躺平认怂,既然没法让肚子瘦下去,那就干脆胖得再均匀些,正好她如今身怀有孕,该是多多补充营养的时候。 一面琢磨着晚膳该点哪些菜色,一面就抓了把桌上的炒瓜子,有滋有味地消磨时间。 哪知采青劈手就夺过去,“姑娘,您该少吃这些炒货,容易上火的。” 郭暖:…… 倒忘了身边还有这么一位兢兢业业的活阎王。说起来采青年纪也不大,偏说话做事都跟姑母身边的嬷嬷们般,老气横秋的。 郭暖打趣道:“你这个样子,往后谁敢娶你?哪个男人肯叫娘子管得服服帖帖的?” “那是他们没福,我才不稀罕呢。”采青撇撇嘴,兀自端过一碗黑沉沉的汤药来,“姑娘,您该喝安胎药了。” 郭暖认命地张嘴。 采青小口小口喂她抿着,心下怅然若失。 她自然知道自己的脾性并非很讨男子喜欢的那种,虽说日后有小姐指婚,多半能许给好人家,但,婚姻大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日子过得好不好,还是得看相处的。 * 李太医和杜太医自离开慈宁宫便轮流抹着汗,精明如他们,自然看得出郭姑娘这身孕的蹊跷,但,又怎么敢当面说呢? 难道能说日子不对,郭姑娘坑了陛下,那郭家不生撕了他们才怪呢。何况天下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倘若这脉象上的差异只是郭姑娘个人体质的缘由,那他们更不可贸然声张了。 李太医沉吟道:“也许是咱们验错了也不一定。” 但两位太医同时眼拙,这机率得有多小? 杜太医苦着脸道:“但若……到底该知会陛下一声的。” 倘若日后查出究竟,郭姑娘因此获罪,那他们岂非也成了同谋之人。 两人正无计可施时,可巧福泉向这边过来,见面便笑道:“恭喜了,陛下将郭主子的身孕托赖二位照顾,这可是上上荣宠啊!” 可不是瞌睡来了送枕头,二人面面相觑,随即一窝蜂上前,殷切地将福泉围住,“公公,好公公,您来得真是时候。” 福泉:……做什么,他可不喜欢男人。 及至听完来龙去脉,福泉心里便跟明镜似的,“你们呀,真是一个比一个鬼,自己不肯出面,就让我来当这个讨嫌之人,难道我欠你们的?” 二人自然知晓任务艰巨,少不得多拿些好处,银钱什么的赚得不多,人家也不稀罕,但幸好术业有专攻,杜太医便说他家中有秘药,能使天阉之人也长出根芽来,虽不能如驴马那般,床笫之中也够用了。 福泉眼睛倏然亮起,“果真么?” 二人鸡啄米似的点头,没有也得说有,且把眼前难关渡过再说。 福泉也知这俩吹牛成分居多,不过他倒不指望根芽不根芽的,但求能长点髭须,充实一下男子气概便够了,当下勉为其难答应下来。 回头去皇帝跟前提了嘴,影影绰绰地道:“他们也是图保险起见,怕有何失闪,不如多请几位太医一同验看。” 皇帝淡淡道:“不必了,朕相信慈宁宫。” 说的是慈宁宫,只怕并非太后娘娘,而是住在里头的另一位。 福泉眼神闪烁,本来他就觉得陛下对郭姑娘态度忽冷忽热,去了一趟西山莫名其妙地就承宠了,如今更是无端冒出个孩子来——只怕并非一夕之功,而是暗通款曲久矣。 兴许就与那张面具有关。 正寻思着,皇帝蓦然问道:“她现在如何?” 福泉自然知晓所指何人,忙道:“郭姑娘也很欢喜,还忙忙地叫人抓药呢。” 欢喜么?只怕是忐忑不安呢。陆鸣镝见识过她的种种,说她胆大,有时候却又畏首畏尾;说她自私,却又不肯完全泯灭良心。 这样的矛盾之处,却也正是吸引他的地方。 也许他该稍稍加以安抚,别让这孩子吓坏了,陆鸣镝吩咐道:“摆驾慈宁宫。” * 郭暖得知御驾前来,手腕又是一阵哆嗦,差点连汤碗也得摔了。 郭太后不知内情,只当她太过害羞,便笑道:“你若不惯应付,就躲到帘后,让哀家招呼。” 郭暖唯有遵命,她此刻还没整理好情绪,的确不宜面圣。 陆鸣镝进门时,只看到嫡母一人卧在榻上,不免略觉失望。可随即注意到屏风后微微颤动的一双绣鞋,心下便是了然。 他含笑道:“母后的身子已大安了么?如今炎夏已过,朕瞧您气色也好多了。” 侄女的婚事尘埃落定,郭太后自当渐渐痊愈,只是也不肯好得太快,以免被人起疑。 可她又哪里晓得,郭暖根本挨不了许久,若月份拉太长,肚子可瞒不住的。 陆鸣镝正是来与她商议册封的日期,“朕想着好事成双,不如就定在中秋节礼之前,各宗室也能顺理成章前来道贺。” 郭太后蹙起眉头,“会否太快了些?” 虽说阿暖的身孕宫里差不多人尽皆知,可未婚先孕到底是件丑闻,若操之过急,传到民间,恐怕会被人大做文章。 陆鸣镝诚恳地道:“正因有了身孕,朕才不愿耽搁,早日让郭姑娘住到朕身边来,母后您也能安心,不是么?” 郭太后正要说话,屏风后的郭暖轻轻咳了咳,她知道姑母为她好,可再这么拿腔拿调的,万一把皇帝气走怎么办?到底册封的圣旨还未下来呢。 郭太后倒没想过侄女这般恨嫁,真是女大不中留,几时与皇帝的感情好到这份上了? 再看对面,也是一副如沐春风的模样,郭太后也无法了,只疲倦地挥了挥手,“皇帝看着办吧。” 陆鸣镝起身告辞,“谢母后。” 郭暖踌躇要不要送他,其实方才那一声已经暴露位置了,但,装佯装到底,她到底顾忌面子。 等外边没了响动,郭暖才蹑手蹑脚地出去,以为安全,哪知皇帝就坐在正首的太师椅上候着呢。 郭暖吓了一跳,“陛……陛下。” 陆鸣镝悠闲地给自己泡了杯茶,“方才一路行来太过口渴,向姑娘讨杯茶喝,姑娘该不会介意罢?” 尽管已有了肌肤之亲,可郭暖对他仍有些疏离,大概是夫君这个身份缺乏实感的缘故,加之她有负于他。 郭暖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您慢用。” 说罢便欲逃回姑母寝殿,哪知陆鸣镝一个箭步便已挡在身前。 两人的鼻尖几乎挨着鼻尖。 郭暖此时才发现他身量竟与商陆差不多,都比她高快一个头,这样近距离地仰视,她几乎能数清他眼皮上的睫毛。 陆鸣镝轻轻抬手,向她发顶上拂去。 他想做什么,总不见得要对孕妇用强,还是已经察觉她身孕的怪异,要把她脖子拧断?郭暖的心几乎提到嗓子眼。 然而陆鸣镝却只是从她乌发间取下一截五色丝线,笑道:“瞧瞧你,多不仔细。” 郭暖这才想起应该是早上绑头发时忘了取下的,怎么到现在才有人提醒? 一时间不免无地自容,讪讪地道:“陛下好眼力。” 尽管是强行夸奖,但看起来陆鸣镝倒很受用,“朕要是眼睛不好,又怎会瞧上你?” 郭暖没想到这么一个正经人也是会说情话的,尽管略显土味了点。 尤其两人还保持着近在咫尺的对视姿态,郭暖连呼吸都仿佛笼罩在那股威压下,又不好将他推开,只能绞尽脑汁地道:“您还是坐着吧,我来给您倒茶。” 浑忘了这人方才就已喝茶喝饱了。 陆鸣镝倒是不介意,饶有兴趣地看她往来忙碌,等郭暖再转头时,他装作不经意地握住她的一只手,“掌心好烫,发烧了么?” 郭暖:……那是因为茶壶就很烫。 这位爷,不会撩可以不用强行撩,真心的。 第37章 猜测 如果真是怀孕,为什么连一张药方…… 虽然是尬聊,但郭暖也不能当众驳他面子,只讪讪道:“臣女很好,况兼有两位太医一同照拂,纵染些风寒也无碍的。” 陆鸣镝嗔道:“胡说什么,也不怕犯忌。” 总以为他是个冷心冷面之人,没想到还挺关爱自己。郭暖怔了征,随即意识到,这应该是因为她腹中那块肉的缘故。 便轻轻抿了抿唇,“您放心,臣女一定会平安将这个孩子生下来。” 这便是鸡同鸭讲?陆鸣镝皱起眉头,但考虑在郭暖那头,这原是她心爱之人的骨血,她对自己的情分,到底是及不上“那人”的。 本打算立刻拆穿,然而究竟有些难堪,堂堂君王如此行事,难免惹人耻笑,何况,他自个儿也有些泛酸做醋。 如今既然尘埃落定,他为什么不能换个身份,让她再爱上他一次?到底她已是他名正言顺的妻。 陆鸣镝抬眸望向对面,“可知朕令礼部拟定何种位份?” 郭暖手心又开始冒汗了,她这样背水一战,自然抱着极大的希冀,但,若真落得竹篮打水一场空,那也是她的报应——谁叫她不忠在先的?老天爷也许想以此作为惩罚,偏不叫她如愿。 郭暖一颗心载浮载沉,但她已是退无可退,只得垂眸道:“只要能陪在陛下身边,什么名分都好。” 好歹得是妃位吧,再不济也得是个嫔,在这之下真没法见人了。 陆鸣镝露出一种狡猾的笑意,“你过来。” 郭暖忐忑不安地向前走去,陆鸣镝捉起她的手,骈指如刀,在掌心比划了几下。 他连指腹都带着薄茧,刮得人肌肤上痒痒的。 郭暖莫名想起那晚商陆炽热而粗粝的抚摸,习武之人皆是这般么? 一时间倒没注意他写的什么字,等回过神来,陆鸣镝正促狭地看着她,“朕已命尚衣局加紧赶制凤袍,想必下月就能出来。” 郭暖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那该是个皇后的“后”字——很神奇,此字作天子嫡妃解时,倒是不用改繁体。 郭暖唯有俯身再拜,“谢主隆恩。” 颇有种如释重负之感,姑母的期许,郭家的期许,到今日总算达成了,尽管用的是不怎么光彩的办法。 陆鸣镝笑道:“不问问朕为什么?” 郭暖自恃再高,也不会骄傲到只凭一夜令皇帝对自己情有独钟,便道:“长幼有序,陛下圣明,才会令这个孩子得到它应有的名分。” 陆鸣镝抱她坐到膝上,刮了刮她微微冒汗的鼻梁,“不止为孩子,也因为你,朕不愿见你伤心委屈。” 郭暖又开始发僵了,这个动作也是商陆以前常对她做的,莫非全天下男人都会这种惯技? 更糟的是,面对皇帝的狎昵,她却没有分毫抵触,到底是对皇权的屈服,还是她太过水性杨花? 一朵红云从脸颊上烧起来,渐渐蔓延至耳根,连白玉般的脖颈都红透了。 陆鸣镝下意识便想吻一吻她,好容易才忍住了,她是个极聪明的女孩子,仅仅只是肌肤相贴,兴许就能察觉到什么。 暂时他还不想暴露,况且,他很担心自己定力不足,事情会一发不可收拾。 陆鸣镝最终只是轻轻将她放下,含笑道:“隔墙有耳,朕还是自重些的好。” 看来他是惧怕郭太后。 郭暖不知怎的竟有些失望,方才她好像很盼着他吻下来的——明明她都闭上眼睛,嘴唇微张了。 临行前,郭暖忽然想起一事,向这位正人君子道:“陛下,臣女有个请求,那商侍卫,您能将他调离京城么?” 不止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他——既然已决定成婚,郭暖自要洗心革面,保证对未来夫君的忠诚。 她不能一错再错。 至于对外的理由么……郭暖揉着衣角,精致的小脸上满是苦恼之色,“他长得太凶啦,臣女一看见就怕。” 陆鸣镝:…… * 彭城公主不辞辛劳往尚衣局跑了一趟,亲眼所见绣娘们手中捧着的半成品是件正红色九凤翟衣,回来便马不停蹄告诉了郑太后。 郑太后对此并不意外,“皇嗣为大,加之郭家又一力撺掇,皇帝怎可能就以个妃位打发过去?” 彭城公主满脸不愉,这郭暖简直踩了狗屎运,仅仅一夕之欢就让她结上珠胎,万一再生个男婴来,势必会立为太子,往后还有郑家人的活路么? 早知如此,当初说什么都得拦着她去西山。 彭城公主到底有些不甘,“您说,咱要是现在将流云送上龙榻……” “东施效颦,徒增笑柄。”郑太后冷冷道,“再说,你怎能保证流云一定能承宠,一定能怀上孩子?即便事事遂意,这孩子也终究差了一两个月,往后论资排辈,照样得屈居人下。” 说来说去还是怨郑家无能,瞧瞧郭家多齐心协力,偏这阵子郑太后忙于盯着赵家,以致于出宫一趟就生出这么大乱子——说什么也不能让女儿再想些歪招。 彭城公主也只好认命,“那咱们还要送流云进宫么?” 郭家女为皇后,郑氏女为贵妃,表面看倒也旗鼓相当,虽说名分差那么一点,可历来宠妃扶正的也多着呢,再不然,倘若郭暖生下的竟是个女儿,那更是郑家的机会。 郑太后沉吟道:“哀家总觉着这事透着蹊跷……” 她在太医院多少有些耳目,之前李杜二人同去慈宁宫诊脉,回来后便嘀嘀咕咕的——郭太后的病情还不必他们伤神,想来也只能因那一位了。 彭城公主一个激灵,“您的意思……难不成郭暖这蹄子竟是假孕?” 越想越觉得可能,天底下哪有这么正好的,只怕是郭家联合太医院演的一场戏,只哄她那傻瓜弟弟求子心切,巧立名目来博皇后之位罢了。 彭城公主登时眉立,“我这便向陛下告发!” “你有证据么?”郑太后冷声道,“如今皇帝正在兴头上,你倒巴巴地前去泼冷水,你说他会信谁?” 事实上因为那阴阳壶的事,她在皇帝面前已经大扣分了,彭城公主自己也知道,颓唐道:“那您就看着郭家瞒天过海?” 郑太后眼中滑过一丝阴冷,“这泼天富贵,也要看他们有没有福气享。” 现在拆穿多没意思,顶多也就不轻不重地罚几下就是了,等册封大典正式行完,皇后之名昭告天下,那时,才是真正的大祸临头——欺君之罪,足够将整个郭家拉下水了。 至于流云,不妨暂时韬光养晦,等皇帝废后再顺理成章出面,郑太后自己给郭太后当了半辈子的洗脚婢,可不想侄女也承受这等屈辱,那小丫头哪里配得上? * 郭太后气色日渐红润,郭暖也开始收拾东西准备打道回府了。 虽说她已不是黄花大闺女,可形式仍得按照黄花大闺女的流程,先去家中住上十天半个月的,等婚期那天,再由送嫁的队伍前来迎亲。 郭暖自我觉得是件好事,足够她做好心理建设,来迎接这一身份的转变。从此以后,她就得彻底抛掉淘气,当个端庄贤良的一国之母了。 彭城公主进门时,郭暖正将衣柜上晾着的一筐鹅蛋取下,打算带回家慢慢品尝。 因为用力的缘故,小肚子不免微微挺起,跟凸出去一截似的。 彭城公主心想这人简直蠢上天,才几个月就显怀了,装也不装得像些?别是塞了个簸箕在里头吧。 便要上前探探究竟,幸亏郭暖余光瞥见,急忙退后两步,“您怎么来了?” 彭城公主倒比以往和气,“我听说陛下欲立妹妹为后,特意来向你道贺的。” 可真是黄鼠狼给鸡拜年,郭暖虽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还是谨慎些好,遂保持安全距离,程式化地微笑着,“承蒙公主关照,臣女感激不尽。” 她牢牢按着肚子,像是有意遮掩些什么。 彭城公主愈发信了母亲那番猜测,喟叹道:“还是妹妹福气好,一下子就能双喜临门,哪似本宫,成婚也有三四载了,总是不见消息。” 郭暖心想谁叫你不干好事的,活该! 嘴上可不能这么说,只劝道:“子嗣之缘皆看天意,公主也不必太着急了,好好调理身子,来日必能有福报的。” 彭城公主假模假式地擦了擦泪,“妹妹年轻体健,易于生养,必是得菩萨庇佑,不知本宫能否沾沾喜气?” 便欲上前摸她的肚子,郭暖忙挡开,“公主,太医说了,头三个月最为要紧,您还是等等罢,陛下也是如此交代的。” 尽管她差不多已算胎气稳固,可谁知这朵奇葩想做什么?郭暖自不能让她得逞。 见她抬出皇帝金口玉言,彭城公主只得缩手,仍不肯死心,“妹妹如今用的什么方子,能否让本宫瞧瞧?” 要营造怀胎的假象,脉案必定也做了手脚。 郭暖笑道:“那是保胎药,不是催生药,公主您要求子,该找别家问去,我这里能打听出什么呢?” 尽管她表现得无懈可击,但彭城公主越看越觉得对面眼神躲闪,说话也支支吾吾的。 如果真是怀孕,为什么连一张药方都不敢让她瞧? 可知是造假无疑了。 彭城公主反而放下心来,“那妹妹你便安心休养,等到大喜的日子,本宫再来为你捧场。” 两人假惺惺地亲热了一会儿,郭暖方送她出门。 采青进来时,正好与这位公主擦身而过,讶道:“她怎么又来了?” “谁知道呢,神神叨叨,怕是中了邪。”郭暖耸了耸肩,“你方才往哪儿去了?” “没什么,园中有个小姊妹,婢子向她辞行。”采青不是很自然地笑了笑,“姑娘收拾完了?还有哪些,我来帮您罢。” 第38章 辞别 在这一刻,他们终于谅解了彼此。 送暗九回神策营途中,福泉拍了拍他肩膀,“小伙子,来日方长,仍需努力啊!” 暗九倒是看不出多少失望,这趟御前行走,对他人生阅历是个极大的充实,虽然没能留在御前,可他受到的教益也不少,何况他这种人习惯了在暗处生活,长久地待在日头底下,反而不太适应。 他笑了笑,“公公可知是何种缘故?” 福泉何等老谋深算,当然知道郭主子那句话不过是幌子——什么丑不丑的,面具再怎么难看,也不至于到吃不下饭的程度。 看来他是猜对了,陛下一定曾戴着那副面具对郭主子做过些什么,才令郭主子耿耿于怀,以致于非将他赶走不可。 只可怜暗九沦为两人爱情的垫脚石。 福泉满目同情地看着眼前这个年纪轻轻的工具人,忽一眼瞥见他掌心攥着些什么,讶道:“这是谁给的?” “慈宁宫的采青姑娘。”暗九憨憨地挠了挠头,同样困惑不解。 方才莫名其妙来给他送行,又无端送给他这个,莫非嫌他身上汗臭,要遮掩一下气味么? 暗九闻了闻衣袖,也没觉出什么来,明明他最近衣裳换得勤快多了,以前出任务时,十天半个月不洗澡都是常事。 福泉:……笨死了! * 郭暖这趟归家,举止比先前沉静多了,虽还未梳上妇人头,脸上已很多了些母性的意味。 万氏既欣慰又感慨,“可惜你爹爹远在边塞,一个月的工夫,不知能否赶得回来。” 郭暖蹙起眉头,“何必费事呢?来回一趟得多麻烦,爹爹跟大哥都有要职在身,别回头落下个贻误军情的罪名。” 她私心里觉得不太光彩,也不想将婚事办得太热闹。何况,旁人也就罢了,她那位大哥可是实打实的心有七窍,万一被他察觉到什么,郭暖自个儿倒过不去。 毕竟她是拿家族颜面和身家性命在赌呢。 好在二哥郭放是个大大咧咧的,“娘,您别担心,有我在呢,大婚那天我会亲自将妹妹背上花轿的。” 万氏睨他一眼,“你?可别把阿暖给摔了。” 那日吃过教训之后,郭放倒是不敢再赌,却不知怎的又染上些贪杯的恶习,闲来无事就要小酌两口,好几回万氏看见他本该用功的时候呼呼大睡,气得恨不得连书都给撕了。 可惜外头的风不够冷,否则她非将儿子拎出去醒醒酒不可。 郭暖听到这里便神神秘秘道:“大哥,你知道酒是怎么酿出来的么?” 郭放怔怔的,“不就是用粮食么。” “非也非也,”郭暖轻轻摇头,“那些低等劣质的酒水,自然采用粮食酿造,可是最上乘独特的美酒,却不能用这般凡夫俗子的做法。” 郭放听得入迷,“那该怎样?” 他不似妹妹爱读杂书,对这些东西都一知半解。 “但凡制酒高手,家中都会蓄养一种酒虫,其为酒之精华,生长土里,在酒窖发育几十上百年才能得这么一条,”郭暖用手指比划着,“有三寸多长,通体泛红,跟蚯蚓一样,只是还长着眼耳口鼻,十分稀罕,要用的时候,只消取一瓮清水,将虫子放进去搅拌,过得片刻,就成了佳酿。” 话尚未完,郭放胃里已翻江倒海,奔到院中狂吐不止,竟像他才是害喜的那个。 好容易漱完口进来,满面狼狈地问郭暖,“妹妹,你方才所讲是真的吗?” “当然,这可不是我捏造的。”郭暖认真点头。 只不过,本身就是发源于聊斋的一则故事,真假如何,只有蒲松龄老先生自己知道。 郭放自然无从考证,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从此决心滴酒不沾。 一想到酒坛里说不定还有虫子的屎尿融入其中,他便什么胃口都没有了。 万氏看在眼中,对女儿的本领愈发刮目相看。本来还想请宫里赐两个掌事姑姑下来教规矩的,如今竟可以免了,驭人之道,这丫头似乎无师自通。 光阴荏苒,转眼已临近出阁之期,郭暖这几日除了与家人团聚,享受天伦之乐,余下的时间,便一心一意地修炼技能。 她虽然不必亲自绣嫁妆,可女工针黹总得拿得出手,香囊扇套之类虽然小巧,却最能表现诚意。 她本来还想给皇帝做双鞋,但不知对方尺码,又不好向福泉讨要,只得罢了。 临睡前,万氏见她还拿着个淡青色的扇套左右比划,不禁笑道:“慌什么,等进宫再做也来得及。” 郭暖倒不是思君心切,纯粹是午觉睡太饱,这会子反而精神奕奕,“您先睡吧,我还得等会子哩。” 女人一辈子就只一天得意,万氏当初也是这么过得来的,自然知晓她心里的激动与紧张,便劝道:“再怎么也不能熬夜,明早喜娘还得过来为你梳头,可别耽误了。” 郭暖只能听劝,送走万氏后,也便熄灯上榻,临睡时还琢磨着,等明日喜娘过来,必得请她将妆容弄淡些——郭暖也算见过不少新娘子了,一个个脸涂得跟猴屁股似的,脂粉赛过城墙,原本十分美貌也只剩下三分。 再怎么讲究仪式,郭暖也不想让人糟践。 若喜娘不肯,就偷偷地给她塞钱——这段日子府里的贺礼可没断过,郭暖还故意让采青去郑流云家与赵兰茵家报信,两人不情不愿地送了红包来,总归有点同窗之谊,郭暖自不能遗漏故人。 想着明日宾客盈门会是何种景象,郭暖越发地心痒难耐起来,那点困意亦消失得无影无踪,偏巧窗户那儿传来轻微的动静,郭暖不由得睁大了眼,屏气凝神。 本以为是只耗子,然而响动却是极有规律的,像某种暗号。 难道是蟊贼踩点?郭暖大着胆子下床,蹑手蹑脚走近,正准备用笤帚给他几下,那人已是捂上她的嘴,随即轻捷地跃入,“别怕,是我。” “你怎么还没走?”郭暖见到鬼都不会这样震惊。 商陆苦笑起来,“你就这样盼着与我永诀?” 郭暖不作声,他与她之间早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你放心,我明日就离开京城,从此再不会与你见面。”商陆深深望着她,“我来只想问你一句,你当真要嫁给陛下么?” 看来优柔寡断不单是女子的专利,又或者他低估了自己的狠心。郭暖淡淡道:“是。” 明日就是册封典了,还来说这些做什么,难道他以为软语哀求几句,自己就会撇下一切跟他走? 那是不可能的,郭暖不是不理智的人,何况到了今天,她早就无法回头了。 商陆抚摸着案上那个半成品扇套,惆怅道:“这是为他做的?” “不然呢?”郭暖本可以将东西送给他,以此安抚一下旧日的情人,但,当断不断必受其乱,她觉得自己把话说清楚为好。 “你该不会喜欢上陛下了?”商陆眼中有探询的意味。 有些人被打败后会躲在暗处默默舔舐伤口,有些则是忍着刺痛也要刨根究底,看看那击垮他的敌方究竟是谁。 看起来商陆属于后一种。 但是郭暖又能如何解释呢,她连自己的心意都分不清楚,唯有默然道:“陛下待我很好。” 应该说太好了,打从去了一趟西山,她发现许多以前从未发现的好处,原来他在意一个人的时候,会是这样的细致体贴,温柔缱绻——也许一半因着她腹中孩子的缘故,但,已足够让郭暖相信他的为人,并放心将终身交托给他、 “你不用担心,我能照顾好自己,就算不能,也还有陛下在,他坐拥天下,自然能够庇护一对母子。”郭暖知道这些话是有些残酷的,等于间接承认商陆远不如人。但这也是实情,有些人奋斗终生,也未必比得上旁人一开始就拥有的。 天道从来不公,端看如何取舍。 商陆的脸色向来是苍白而镇静的,听到这些话也没如何恼怒,只轻轻笑道:“是我不对,不该前来打扰,你且忘了这么个人,好好过你自己的生活吧。” 郭暖有些难过,她承认跟商陆在一起的日子是很快活的,往后也不见得有那样快乐。 但是造化无常,她只能给彼此最真挚的祝福,“你也是,早晚有一天,你会遇到比我更适合你的女子。到那时,你会发现今日的痛苦多么不值。” 商陆短促地笑了笑,俯身过来,在她额头轻轻烙下一吻,冰凉的,不带丝毫欲念的,就想对待一个相识多年的故旧。 在这一刻,他们终于谅解了彼此。 郭暖还想说点什么,忽然颈间一阵酸麻,沉沉困意袭来。 商陆点了她的睡穴,将她好生安置在榻上,再珍而重之地盖上一床锦被。 望着小姑娘恬静的睡颜,他情不自禁地弯了弯唇角。 至此,事情总算圆满干净地结束了。 梆子声响惊动了正在打盹的福泉,一个激灵爬起来,却发现建章宫里仍掌着灯。 这么晚,陛下还没歇息? 福泉正纳闷呢,便看到一袭身影冉冉过来,忙陪笑道:“明日就是大婚了,您怎么还穿得这样整齐?” 陆鸣镝木然道:“闲着无事,到外头走走。” 原来皇帝也会有辗转反侧的时候……还是太过紧张罢。福泉暗自好笑,忽一眼瞥见对面袖中攥着的一块柔软物事,心内顿时了然。 睡不着觉,跑去骗小姑娘为乐,天底下可有这样黑心肝的郎君? 可怜的郭皇后,如今真是送羊入虎口了。 第39章 成婚 想是模仿民间的撒账之俗,寓意早…… 郭暖迷迷糊糊醒来时,大厅外已沸反盈天。 采青两条腿跟装了弹簧似的,风风火火地进来,“我的姑奶奶,您怎么还在发呆?快些穿衣罢。” 郭暖这才想起昨晚发生什么,商陆必是做了些手脚,可也多亏了他,自己才能一夜好梦。 好聚好散罢。 郭暖轻轻抿唇,“把牙粉跟水盆端来,我即刻洗漱。” 喜娘是早就找好的了,一个腰身圆滚、脸面也像中秋满月的四五十妇人,颊边有一枚硕大的痦子,看着倒是一团喜气,然而郭暖却不怎么放心——她连自己都能化成这幅鬼模样,实在很难叫人相信她的手艺。 但俗话说得好,人不可貌相,待得喜婆将新娘子的脸如画布般妆点一通后,郭暖望向镜中,倒是异常的清新可人。 淡扫蛾眉,轻匀胭脂,并非她想象中的艳俗张扬,而是恰到好处贴合着她五官轮廓,愈显出明亮的眼、润泽的唇,荔枝一般的鲜嫩腮颊。 郭暖十分满意,往她手心多塞了两锭纹银。 喜娘笑道:“姑娘丽质天成,过多的脂粉反而会掩盖美貌,这般轻描淡写就很好。” 当然银子还是照收不误的——这家人可真大方,怪不得能飞出个金凤凰哩。 凤袍裙摆曳地,为怕路上弄脏,等进了宫再换,郭暖且穿着件大红喜服袅袅出去——虽不及翟衣那样费工夫,但也是几名绣娘加班加点连夜赶制,十分精细。 迎亲的花轿已停在阶下。 郭放自打听了那酒虫的故事,这几日愣是滴酒不沾,连交好的几位同袍要向他祝福都一概给推了,心心念念就等着今天背妹妹上花轿。 郭暖看到他眼下那两坨明显的黑印,十分无语,“二哥,你怎么比我还紧张?又不是你出嫁。” 郭放:……那他也是二舅子嘛。 本来想到房中补点粉,但内侍们已经等不及了,且不提册封大典多么繁琐,便是陛下那头也跟赶着投胎似的,隔两刻钟就让福公公来催一遍,他们也想快点交差呢。 郭放只得用力搓了搓眶下,把没睡好的熊猫眼转变成通红的兔子眼,好像他多么舍不得小妹出嫁似的,这样就不会有人耻笑了。 郭暖:……倒也是个办法。 顺从地趴到他背上,临行前,万氏匆匆把一本小册子塞到她怀里,低声道:“洞房的时候再看。” 不用瞟郭暖都知道那是避火图,心想娘大概急糊涂了,她连肚子都揣上了,还有什么不懂的?哪用得着从头学起。 不过这会子也没功夫细说,郭暖只得胡乱拿着,一躬身钻进轿子里。 忽然想起还没吃早饭呢,早知道该到厨房装几个馒头,忽一眼瞥见座椅旁摆着个红艳艳香喷喷的大苹果,应该是寓意吉祥平安的,郭暖也顾不上破坏意头,拿手帕擦了擦便大快朵颐起来。 然而轿夫们再怎么健步如飞,闹市里也比不得平地,郭暖啃得又快又急,颠簸之下,喉咙里险些呛着。 亏得帘外及时递来一只皮水袋,郭暖咕嘟咕嘟痛饮了几口,胃里方才舒坦了些,“二哥,多谢你。” 言毕才察觉有些古怪,二哥的手似乎没这般修长,骨节也没这样粗大。 她又不能探出头查看,那样太过粗鲁,只隔着门问道:“二哥,你还在呢?” 外头人轻轻嗯了声,仿佛是郭放的嗓音,在一众车马喧哗里也分辨不出来。 郭暖懒得去想了,不是二哥还能有谁?皇帝按礼数这会子应该在太庙,犯不着纡尊亲迎,肯派福泉前来已经是另眼相看了。 等马车穿过东华门,郭暖方始下轿,这一看却不得了,帘外守着的不是陆鸣镝还能是谁? 他亦穿着一袭大红喜服,愈显得长身玉立,面如冠玉。 郭暖就觉得匪夷所思,“您怎么来了?” 陆鸣镝轻轻挑眉,“朕为何不能?” 他似乎很喜欢用反问句回答疑问句,叫人无言以对,郭暖心想爱来就来吧,横竖他是天子,自然他说了算。 不过自己方才偷啃苹果的丑态被他瞧去了,想想可真有点尴尬——郭暖还自以为机智地将苹果核塞到车座底下,如今看来,简直自取其辱。 偏偏她还没怎么吃饱呢。 陆鸣镝似乎猜出她在想什么,含笑道:“不必着急,等去太庙行完册封礼,朕会命人准备膳食。” 郭暖面红过耳,声如蚊呐地道:“其实我也不急……” 陆鸣镝望着她这副娇美又窘迫的模样,十分得趣。 有了皇帝那句话做铺垫,郭暖对大典热情高涨,可惜这档子事光有热情是不够,尽管有五六个经验老道的仆妇前来帮忙,依旧费了一个多时辰才将凤袍套上——那件翟衣是按照她月前的身量做的,可郭暖回家一趟,心宽体胖,尚衣局忘了预留出合适的空间,以致于腰身那儿有些紧绷。 后来还是采青想了个办法,干脆将腰带剪下,只以一条红绸缚于其上,如此宽松舒坦,外表也潇洒利落。 好在美人发福了也还是美人,郭暖又是胖腰不胖脸的那种,看上去倒还浑然天成。 忽然庆幸早上没吃多少东西,不然即使采青够机变,这件衣服也决计没办法套上的了。 册封的仪式倒没郭暖预期中复杂,应该是简化了的,考虑到她有孕在身,不宜在太阳下久站。 彭城公主自然乐见其成,这丫头能进宫已分属不应该,若还在册封典上大肆张扬,未免也太得意了些。 巴不得压一压她的气势。 等到一切准备就绪,郭暖方由几个贴身侍婢搀扶着回到她如今的居所——凤仪宫,本是郭太后以前的住处,加以修缮,成了她的新居。 里头的布局倒是没怎么变样,郭暖来过几回,看着很是亲切。 当然桌上的酒菜就更令她感到亲切了。 正要举筷动用,采青忙劝道:“娘娘,您好歹等一等陛下呢。” 今日宫门内外俱是水泄不通,挤满了来恭喜的贺客,本来郭暖作为主角之一也该前往应酬,但鉴于孕中不宜饮酒,这一项便给蠲了。 郭暖觉得正合心意,她虽然爱热闹,却不喜欢这种虚伪的热闹,尤其来宾里有不少郑家跟赵家的亲眷,郭暖一点也不稀罕她们羡慕嫉妒恨的眼光。 既然皇帝替她分担辛劳,那她忍着饥饿多等等也是应该的。 郭暖随手往床上摸去,朱红纱帐下是整幅的万字不到头的锦被,看样子也是新打的,十分蓬松柔软。 趁着四下没别人,郭暖干脆躺下,在那细腻的绸缎背面上蹭了蹭,舒缓一下劳乏的神经。 可是怎么感觉硌得慌呢? 郭暖虽没有豌豆公主那样敏感的肌肤,然而这床单的起伏是个人都瞧得出来,郭暖掀起凹凸不平的褥子,只见结实的床板上,赫然散落着枣子、花生、桂圆、莲子等等各色干果,估算总有数十斤之多。 想是模仿民间的撒账之俗,寓意早生贵子。 郭暖有点感动,她想过皇帝娶她是为了腹中孩子,又或者为平衡郭家,却想不到他会将她视作名正言顺的妻。 哪怕只是作秀,他肯这样耗费心力,便已经很显诚意了。 也许她的选择是正确的。 采青不过出门打了趟水,回来便看见小姐大大咧咧坐在床榻上,嘴里不住地咀嚼着那些干果,脚下散落一地的果仁果皮。 嘴角抽了抽,“姑娘,这些是陛下特意为您准备的。” “对呀,所以才更不能浪费。”郭暖无辜地道。 进了肚皮,化为血肉,这样才更显天长地久嘛。 采青:…… 陛下肯娶姑娘,当真是慈悲为怀。回头得告诉夫人,在佛前多点两炷香,好好保佑这位新姑爷,毕竟天底下的傻子不多了。 第40章 请安 这哪是来请安的,分明是来踢馆的…… 采青自知劝不动姑娘,只得无奈道:“那……婢子帮您拾掇拾掇。” 总不能这般迎新郎官进门。 郭暖也觉着这般太邋遢了些,虽说当皇后的用不着事事亲力亲为,但第一印象很重要,不能新婚夜就让人觉得她是个懒虫。 于是将瓜子果壳用桌布一包,正要令采青捎出去,可巧皇帝这时候进门,郭暖情急生智,干脆往床底下一塞。 陆鸣镝其实已瞧见主仆俩的举动,面上只做不觉,“诸位亲王妃本想今日就过来朝贺,朕想着你诸事忙碌,必然辛苦,就替你免了,等中秋再为召见。” 郭暖打着哈哈,“应该的,应该的。” 要她饿着肚子应酬那些夫人们,她也难受。 皇帝向身侧看了眼。 福泉知机,悄悄地道:“采青姑娘,内务府才调了人来,不知是否得宜,宫府名册不如你先帮娘娘过目?” 采青知道这是下逐客令,本来新婚夜也没有旁人碍事的道理,只是小姐现怀着身孕,万一……这周公之礼总得适度。 福泉已经等不及了,拼命向她使眼色。 采青只得婉转劝道:“陛下,娘娘怕是有些乏了。” 能安安静静地关灯就寝是最好的。 陆鸣镝面无表情,“朕知道。” 福泉生怕她惹恼皇帝,再不敢耽搁,生拉硬拽将她拖出去,门也给阖上了。 郭暖忽然间就有点紧张,难道皇帝想来个霸王硬上弓?其实按真实月份算,她差不多已经胎气稳固,可真要行房,她约莫仍有些抵触——之前在西山那次不算,自个儿都迷迷糊糊,何况也是不得已。 如今尘埃落定,她反而有些怯惧起来。 陆鸣镝一步步向她靠近,郭暖下意识抓紧身下床单。 但是对方的目光并不在她身上,而是专注地看着那张凌乱的大床——本来铺得满满当当的坚果已少掉许多了。 郭暖:……呃,怎忘了还原犯罪现场? 只能窘着脸蛋道:“妾也觉着奇怪呢,这绣房竟然还会钻出老鼠,瞧瞧,偷吃了多少去了。” 陆鸣镝淡然附和,“硕鼠硕鼠,无食我黍,看来天子之威,也管不了这些蠹虫。” 郭暖:…… 总觉得皇帝话里有话,可当下也顾不得许多了,讨好般地挪了挪屁股,腾出半边空间给他坐下,“陛下您也累了罢?不如且喝点茶歇歇。” 便欲亲自给他斟一杯,哪知茶壶已经空了——枣子栗子虽然美味,吃多了却分外口渴,方才郭暖不知不觉就喝了许多。 只剩下桌上半盏,还是她用剩下的。 陆鸣镝却不介意,接过去一饮而尽,还饶有意味地品咂着,“挺甜。” 也不知是说茶水还是她的津唾。 郭暖觉得整个人都没处站了,明明已经入秋,寝殿里却像生着炭火,连空气里都蒸腾着热意。 随意地拿手扇了扇,郭暖强笑道:“陛下可要再用些酒菜么?妾让人端出去热一热。” 那桌上都已经放凉了。 皇帝满肚子晃荡的都是酒水,自然灌不下去,只拿一双醉眼乜斜着她,“朕不用,倒是你……估摸着也已经饱了。” 显然她适才偷吃的举动皆被他瞧在眼里。 郭暖简直无地自容,总算他还在仆婢面前给她留了颜面,否则新婚夜就得传为笑柄。 讪讪地又去他身边坐下,郭暖乔张做致,故意打了个呵欠,暗示该就寝了。 总得他先睡了,她才好睡,不然受制于人。 皇帝无甚反应,只是半支着颐,头却一下一下地点着,显然陷入酒醉后的困顿。 郭暖听娘亲说过,男人喝得太醉的时候是不能直接倒头大睡的,得先用热毛巾为他擦一擦身,帮助酒意散发。 但是她怎么敢叫人呢?本来为了圆不圆房就囧得很,人再一来便更尴尬了,还不知道皇宫里是否有闹洞房的恶习。 郭暖只能努力将他调了个姿势,头靠着衣柜,脚朝着窗,免得见风,又哼哧哼哧地为他盖上一床薄被。 然而郭暖发现有点不妙,她应该再将他往里推点的,这般占据了外侧,自己要躺里边,就势必得从他身上踏过去。 胯-下之辱算不算以下犯上? 郭暖也管不了许多,天大地大睡觉最大,于是胡乱脱下那身繁冗的喜服——过程中很费了点周折,总算没把丝线弄破——只穿着白绸寝衣,小心翼翼地便欲越过去。 斜刺里忽然有一只手握住她的脚踝。 郭暖吓得险些惊叫出声,这可是鬼片里才有的场景,定睛望去时,却发现那人一眼不眨地看着她,脸上哪还有半分酒意。 四目相对,郭暖分外无言,她赤-裸的脚腕暴露在空气里,愈觉得森森凉意,白皙皮肤上起了一粒一粒的小疙瘩,几乎打起寒颤来。 陆鸣镝道:“害怕朕会对你做些什么?” 郭暖心想这不是明摆着的么,他是个正常男人,她又是个颇具姿色的女人——若孕期浮肿倒还罢了,偏偏郭暖直到现在除了身形略微圆润了些,肌肤仍是莹白剔透,五官亦未变形,除了多出一层浅浅的双下巴。 很难不叫人起色心。 此刻可不是王婆卖瓜自卖自夸的时候,郭暖弱弱地道:“陛下……” 陆鸣镝轻轻一拽,她便倒在他身上,氤氲的烛光下,她感觉一只手伸进自己的衣领,从肩膀、胛骨到滑腻的后背,简直肆意妄为。 郭暖又不能大喊,到底圆房乃分内之事,嚷嚷起来也是她不占理,何况家丑不可外扬,只能着急上火地道:“陛下,妾还……” 待要提醒他胎气未稳,就发觉那只手已退了出去,两指夹着一枚滚圆的花生豆,“瞧瞧,这是什么?” 郭暖:……应该是那会子偷吃的时候不慎掉进去的。 陆鸣镝得意道:“如今你该承认了吧?” 郭暖:就为这点小事而来搜身?害她白担心了! 赌气翻了个身,拿被子蒙住头。 她自然未能察觉,当她熟睡之后,陆鸣镝将她拥入怀中,如同守护一件失而复得的至宝。 * 一夜好梦。 次早起来,新婚夫妇循例要向两宫太后请安。 本来郭太后身为嫡母,郑太后也应前往致礼,也免得做两趟费事,然而郑太后偏偏病倒了——她这样骄傲的秉性,好容易苦尽甘来,又怎肯再度雌伏人下? 何况新妇乃郭家所出,郑家可一点便宜都没捞着,郑太后作为局外人,更不愿见那一家子和和美美的。 于是去慈宁宫请完安后,郭暖便主动提议,也该去寿康宫看望生病的郑太后。 郭太后很欣慰侄女懂事,阿暖越来越像个皇后的样子了,她自然不会为这种小事斗气,帝后二人先来慈宁宫致礼,便已经表明了他们的态度。 嫡庶有别,皇帝到底还是讲规矩的。 往寿康宫的路上,陆鸣镝眼看着她领口处的纽子有些松动,欲亲手为她系紧,郭暖面红过耳,啪地将那只咸猪手打落,“您做什么?” 陆鸣镝:…… 看来她是宁愿衣衫不整,罢了。 干脆保持沉默。 又走了几步,到底采青眼尖,赶紧提醒她注意仪表。 郭暖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思想太不健康,不过他怎么什么都不说呢?上手就来,是个人都会起戒心的。 郭暖小声道:“陛下,以后有什么事,您可以直接跟我说的。” 夫妻相处最重要是沟通,若两边都像个闷葫芦,那关系自然好不起来。 陆鸣镝目光微动,“什么事都可以?” “自然。”郭暖很诚恳地点头,她这个人一向很虚心受教。 哪知陆鸣镝接下来便道:“你昨晚打呼噜了。” 奴仆们忙转过脸去,想笑又不敢笑。 郭暖好容易反应过来,俏脸绯红,这个人真是,这种话有必然公开说吗? 偏偏陆鸣镝神情还无辜得很,一副他在听郭暖话的意思,叫人没法指责。 郭暖都快气死了,怎么会有这样情商低的天子,这种人怎么治理天下的? 正准备好好教他分辨场合,偏不远处就站着彭城公主,眼里的嫌弃都快溢出来了。 原来已到了寿康宫。 彭城公主很看不上这两人打情骂俏的模样,尤其是那个郭暖,怀了孕还缠着夫君,半点不懂为人妻室的自重。 亏她昨日还送了一大笔贺礼呢。 郭暖对她倒没什么意见,她就喜欢旁人看不惯又干不掉她的样子,于是笑眯眯地道:“公主,我脸上有东西么?您为何尽盯着我。” 彭城公主酸溜溜地道:“我哪敢呐,母后可是等急了,备了茶点准备待客呢。” 郭暖讶道:“太后病中还喝茶,就不怕药性犯冲?里头的讲究可不少。” 彭城公主一时卡了壳,又不能明说母亲装病,只得假笑道:“自然是给咱这位新后准备的。” 捧得越高,来日叫她跌得越重,那才解气。 郭暖一手按着肚子,温柔而腼腆地道:“可是我有孕在身,有些茶喝得,有些茶喝不得,公主您该一一问过太医院吧?” 彭城公主哪有那个闲工夫挑拣,这死丫头可真会找茬。 郭暖叹道:“看来公主心意不诚,这茶我是不敢喝了。” 一副委委屈屈的架势。 陆鸣镝皱眉道:“阿姊,你要待客,怎么不事先打点妥帖?还不让厨下重新安顿去。” 这哪是来请安的,分明是来踢馆的。更可气连皇帝都站在她那边,彭城公主只得忍气吞声掀帘进去。 本来想让母后好好杀杀新媳妇的气焰,如今瞧着,怕是不易办呢。 第41章 追封 活人与死人 郑太后也听见外头动静,心里暗怪女儿缠夹不清,说这些废话做什么,快些将人请进来才是正理,于是轻声嗽了嗽。 郭暖很机敏,“太后娘娘染上风寒了么?” 若真如此,那她可得躲着点,别过了病气在身上——孕妇多娇贵呀。 彭城公主生怕她临阵脱逃,忙道:“不碍事的,一点痰湿,那苦药喝多了,嘴里老干干的没味道。” 郭暖这才放心,亲亲热热挽起皇帝手臂,“陛下,咱们进去罢。” 在慈宁宫她都不曾这样惺惺作态,此刻如此,当然是故意做给郑太后看的。 陆鸣镝轻轻挑眉,并未将她拉开。 甫一入殿,便闻到一股沉闷滞重的药气,可见郑太后对自己也够狠的,这样都不肯痊愈——在这屋子长久地待下去,活人也得生出病来。 郭暖用帕子捂住鼻尖,临水照花一般娇怯怯地道:“太后万安。” 鉴于她如今体态丰满,弯腰略有难度,郭暖只象征性地屈了屈膝盖。 落在彭城公主眼里自然是不敬的罪过,可见皇帝一言不发,她也只能哑忍下来。 郑太后倒是稳若磐石,轻轻一点头,“你来了,不知我那老姐姐可好?” 她在外人面前称呼郭太后,向来带点亲狎的神气,叫别人以为关系多近似的,其实全不是那么回事。 郭暖含笑道:“劳您牵挂,姑母的身子已大安了。” “都说病去如抽丝,郭姐姐倒是有福气。”郑太后这话似有所指。 一样是装病,慈宁宫那位可没她虔心,明摆着将皇帝当傻子糊弄呢。 郭暖装作听不出挑拨之意,微微笑道:“我瞧您的脸色倒是还好,怎么久久缠绵病榻?定是服侍您的太医不当心,不如换个别的瞧瞧,兴许便好多了。” 这王太医本是郑府带上来的旧人,与郑太后过从甚密,非同一般,闻听此言顿时白了脸。 郑太后皱起眉头,“左不过是些时气症候,换谁都一样,太医院也不是神仙。” 闲闲将话岔了开去。 彭城公主恰于此时道:“母后,您该喝药了。” 端着一个朱漆托盘过来。 新妇过门第二天,理应向公婆敬茶,虽在宫中也不例外,只因郑太后抱病才蠲了这项,但懂事点的儿媳妇看眼色也知道该怎么做。 陆鸣镝何曾不懂这些女人间的弯弯绕,“朕来罢。” 意欲替郭暖挡灾。 彭城公主两眼都发昏了,皇帝莫不是鬼迷心窍,这点委屈都不肯让她受得?乾纲不振,让臣下们知道恐怕会笑掉大牙。 其实她自己出嫁的时候可谓摆足了公主的架子,只是刀不割己身不知道肉疼,要彭城公主换位思考,她也万万不能。 郭暖倒是不介意这点小事,今日若不如了她们的意,往后还会千方百计地择毛病,于是闲闲接过那盏汤药,“陛下,臣妾也想服侍太后。” 十足孝顺儿媳的模样。 郑家母女皆没想到她这样主动,一时间反无话可接。 郭暖用银匙擓起一勺黑乎乎的药汁,在唇边吹了吹,亲切地喂过去。 郑太后正要用时,忽然见碗中飘着一点可疑的白沫,很疑心是她刚喷出的唾沫星子,这下说什么都不肯饮用,只僵着脸道:“先放着吧。” 郭暖苦口婆心劝说,“太后,这药得热热地喝下去才有效力,放凉了就无用了。” 两人正推三阻四时,可巧彭城公主也来凑热闹——虽不知母后为何不愿喝那药,不过能给郭暖下马威她还是乐意的。 然而她就被泼了满身的苦药渣子。 尤其那汤药是从领口泼进去的,彭城公主最为得意的一对酥-胸都差点没烫熟,简直像踩着尾巴尖的母猫一般惊叫起来。 郭暖无辜地道:“……公主,你也瞧见了,是太后娘娘不愿服药,不关我的事。” 真真前世冤孽,彭城公主不禁怀疑这女子莫非跟自己有几辈子的血海深仇,怎么回回见她都得赔掉一身衣裳? 正要向皇帝告状,陆鸣镝却握着郭暖那对葱白柔荑端详,“你不要紧罢?” 这位更是混账,刚成了亲,把从小看他长大的姐姐都得扔在一边了。以前彭城公主只觉得郭暖这蹄子狐媚祸水,如今瞧着,皇帝也是一样的没心肝,指望他日后善待郑家,做梦倒还容易些。 彭城公主愤愤离开,郑太后也没了磋磨人的心情,乱拳打死老师傅,这郭家女粗野无状,跟她讲理是说不通的,暗藏针砭也未必听得懂,没准自己还得怄气。 倒是那身孕的事……郑太后凝神道:“趁着王太医在,不如让他再把把脉,也好多一重保险,皇后以为如何?” 郭暖虽有些忐忑,但李杜两位太医都来请过脉,到底也没怎样——皇帝既然没提起,可知那两人并未私下告状,也对,关乎皇嗣,谁又敢多嘴呢? 于是坦坦荡荡地伸出手腕,“自然是应该的。” 王太医方才被她指桑骂槐说医术不高,心里虽然也窝着火,对这位姑奶奶却也更加敬而远之。 等请完了脉,那两道扫帚眉便高高皱了起来。 郑太后咦道:“如何?” 王太医含笑将两指收回,“娘娘的脉象往来流利,如盘走珠,大体是无碍的,只是仍须注意保养。” 郑太后略觉失望,强打起精神,“皇后,你可得平安为陛下生个皇子才是啊!” 郭暖心想这也不是她能决定的,生儿生女看男方,她又不是爬行动物。 陆鸣镝则是用温暖的掌心包覆住她,带着一丝鼓励的意味,“皇子公主皆好,朕都一样喜欢。” 郑太后也没话说了。 郭暖这会子灵机一动,“陛下,妾方才想起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陆鸣镝看着她,“你说。” 郭暖恬然摸着肚子,“妾想着,如今两宫太后皆已拜访过了,可还有一位,妾无缘亲见,更不曾得她赐福,她可是这孩子的亲祖母。” 陆鸣镝有些迟疑,“你的意思……” 郭暖软语道:“历来帝后成婚应大赦天下,有功者功加一等,有罪者罪减一等,可荀妃娘娘曾诞育陛下,乃本朝有功之人,如今却只追赠贵妃尊号,亦未曾袱葬帝陵,臣妾瞧着实在难过。” 郑太后面上不动声色,内心却已暗流涌动,这贱婢,居然在这样大喜的日子提起死人,真是不嫌晦气。 要知当今即位,最得益的是郑家,可出力最多的也是郑家。当初荀氏本就是郑太后的使女,机缘巧合承了雨露,郑太后提拔她当个妃子,理应感恩戴德,怎么还敢妄想更进一步?至于合葬陵寝,更是历代皇后的专利,慈宁宫那位占了嫡妻名分她动不得,可也不能让个洗脚婢给挤进来。 郑太后笑意模糊,“阿暖,你可忘了你家姑姑?” 郭暖则是轻快地仰着脸道:“姑母说了,等她百年要另起一陵,不必与先帝同葬。” 郭太后给他当了半生的贤妻,固然也曾有过爱意,然而先帝死前那番锥心之语,到底令她看透也看破了。 生同衾,未必非得死同穴。她不愿九泉之下还跟这个男人纠缠。 郭暖诚恳地向着皇帝道:“姑母生平最随性自在,可既入了深宫,许多事便由不得自己,这唯一的一桩心愿,还望陛下能够成全。” 陆鸣镝至此也下定决心,“就依你之言。” 之前是因为帝陵位置有限,又得平衡郑家与郭家,可私心里,他自然想补偿自己那位早逝的生母,羔羊尚有跪乳之恩,他身为人子,又怎忍心母亲在黄泉之下冷清寂寞? 郑太后微微阖目,她倒不怎么介意给荀氏加添太后尊号,横竖斯人已逝,再多的香火供奉也只是徒劳,荀家也没有可提拔的子弟,只是这同葬一陵……等于她跟荀氏在先帝跟前平起平坐,往后还得同享祭祀,郑太后怎么都有点膈应。 她承认荀氏是个温顺体贴的好奴婢,可这不代表她心里就一点等级观念都没有了,何况还曾同侍一夫。 看到郑太后一脸吃苍蝇的模样,郭暖暗暗好笑,要不怎说郑家人惯会伪善呢?别看郑太后动不动吃斋念佛,如今只是提拔个侍女她就受不住了,浑忘了自己强占人家多少好处,谁让先帝爷没正式将孩子过继给她,如今怎么说都行了。 郭暖款款起身,“陛下,妾看太后似是乏了,咱们也走罢,让娘娘好生休息。” 陆鸣镝颔首,“朕也得跟礼部商量一下上尊号的事。” 夫妻二人撤退后,郑太后越想越窝火,抓起案上瓷盅便向外掷了过去。 彭城公主呀的一声,“我的衣裳!” 她刚换的新裙子,又完了。 第42章 面具 如题 彭城公主本想破口大骂的,及至看清扔杯子的人是谁,脾气便再发不出来,只得莲步姗姗地上前,“娘,作甚这般着恼?” 郑太后那张病容枯槁的脸几欲喷火,尽管彭城不是个适合倾诉的对象,可她这会子也没处倒苦水,当下拉着女儿的衣袖,一五一十诉说起来。 彭城公主倒觉得没什么,和死人置气有何意义,要紧的是郭暖的肚子,那里头才关系到千秋万代。 于是向王太医道:“听说您方才给皇后请脉了,结果如何?” 事关皇嗣,王太医自然不敢胡乱声张,可他蒙郑家抬举,若不尽忠,道义上也过不去,只得含蓄道:“我观郭皇后的脉象,确乎有些异常……” 先前皇帝在时不敢造次,这会子倒是无妨。 彭城公主眼眸倏然亮起,“果真么?” 王太医迟疑着点头,可是更多的也不敢说了,急忙提着药箱告退。 彭城公主满面喜悦望着床前,“您听到了么?那贱人果真是假孕!” 虽然王太医没有明言,可除了这个她也想不到别的理由。 郑太后嗤道:“她倒有几分胆色。” 难怪当面就敢顶撞长辈,且瞧着吧,来日临盆时恐怕还得来个鱼目混珠,这混淆皇室血脉的罪名,够郭家喝一壶了。 但是彭城公主可等不了这么久,如今才只中秋,到生产少说得有五六个月,她能眼看着郭暖风光得意半年么?当然不能。 这口气她无论如何都难咽下,母亲不来,她就自己干,总得让那蹄子贻笑大方,从此见了她就抬不起头,那才叫妙哉。 彭城公主抚摸着裙边精制细巧的流苏,唇角悄悄翘了上去。 * 陆鸣镝本来想邀郭暖一起用膳,郭暖婉拒了。 她在皇帝面前向来有些拘谨的,如今成了婚,更该处处注意,有他同席,自己就别想吃好了——本来食量就大,如今腹中又多了一份供给,她简直成了深渊巨口。 陆鸣镝约略明白少女的心事,笑道:“也罢,那等午后朕带你去上林苑看孔雀,其实早就跟你提过这话,如今可算等到机会了。” 那还是她刚进宫的时候。郭暖略微有些不自在,其实她早就已经逛遍了,跟那两只异域来的神鸟更是熟得跟一家人似的。 但皇帝盛情相邀,她总不能不应,反而惹人怀疑。 午膳之后,郭暖便来到建章宫,福泉一见她便笑道:“陛下还在同几位大人议事,娘娘且坐会儿吧。” 郭暖如今本就长日久坐,怕脚脖子水肿,索性起来走动走动。 她还没认真看过这建章宫呢,以前虽当过几天差,但那时非礼勿视非礼勿言,处处谨小慎微,也谈不上自在。 信步往书架前走去,郭暖想瞧瞧皇帝素日都看些什么杂书,想来应有金瓶梅、玉-蒲团之类——单身多年,总该有点消遣罢? 然而并没有,倒是列着不少《天工开物》《齐民要术》之类的实用书籍,看来皇帝对农耕的兴趣比对女色更大。 郭暖略觉失望。 忽见壁上的暗格里摆着一摞奇形怪状的物事,郭暖讶道:“这是哪来的面具?” 福泉心里一咯噔,讪讪道:“都是前些年花灯会上得来的东西,陛下猜谜甚准,这些小玩意虽值不了多少钱,当彩头倒是不错……” 郭暖也挺喜欢,她也参加过不少灯会了,可这里的无疑精致许多,连色彩都比别处逼真些。 其中一个青眼獠牙的鬼面具,郭暖简直爱不释手,拿回去可以吓吓郭放他们,于是问福泉道:“这个我能带走吗?” 皇帝早交代过,这建章宫的东西,除了那方玉玺外,其他都任皇后随意取用,福泉便笑道:“自然无碍。” 目光却落在其中那张薄薄人皮纸上,只消皇后拿起来瞧上一眼,一切谜团便可豁然开朗。 福泉身为忠仆,自不能暴露自家主子的隐秘,不过皇后娘娘自己发现的就与他无干了——老实说,陛下这样哄骗娘娘,连他都有些不值呢。 郭暖将鬼面塞进衣袖里,又一叠叠往下翻去,什么狐狸、狼头、兔耳,应有尽有。 就在她指尖要触到那人皮纸时,皇帝进来了。 郭暖急忙缩手,“陛下。” 陆鸣镝笑道:“还以为你会迟些过来。” 似是笑话她吃饭吃太快。 郭暖微微脸红,觉得自己太不矜持,本是为了怕人起疑,这下反而弄成赶着赴约了。 好在皇帝是善意的微笑而非嘲弄,说完就极自然牵她的手,“走罢,去上林苑。” 郭暖也没想到这位陛下的性情会这样自来熟,以前看他凛然不可侵犯,还以为成婚之后会“相敬如冰”,哪知现实却是这样。 她轻轻喟叹着,心中却有暖流滑过,像一朵花苞轻轻舒展开脉络。 上林苑风景一切如旧,那两只孔雀见到她,依然亲热地上前,用喙来啄她的掌心。 郭暖将馒头片撕成小块喂给它们,二鸟也照吃不误。 皇帝故作诧异,“你倒是经验老道。” 郭暖讪讪道:“许是神鸟通人性罢了……” 心虚地摸了摸鼻子。 陆鸣镝见她一双手在秋风中冻得通红,沉吟道:“该做个皮手筒让你揣着。” 郭暖倒想起她出嫁前做的香囊,因为太不成样子,上花轿又给铰了,现在想想,还是做鞋合适,有个固定的版型,怎么都出不了错的。 于是主动提了出来。 陆鸣镝笑道:“你有孕不便,还做起针线活?” “闲着也是闲着嘛。”郭暖理直气壮道,虽然绣工并非她的看家本领,可世上无难事,郭暖还打算给腹中宝宝亲自做几件贴身小衣,拿他练练手也好。 陆鸣镝只得应允。 郭暖兴致勃勃,当即就拿手比划,打算将大致的尺寸记下。 这时才发现皇帝的脚掌相当修长,虽说身材高大的人脚多半也大,可这样看去都像一艘小船了,难怪内务府的料子用得勤。 说起来商陆也是这般脚型,郭暖有些恍神,旋即摇摇头,将那点不合时宜的念头摒开。 陆鸣镝温声道:“若太过费事,就算了。” “不麻烦的。”郭暖蝎蝎螫螫地道,“只不过,您得多给我点时间。” 她这个人一向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别看这会子热火朝天,没准过几天就腻了,这双鞋兴许能做上半年的。 不过她也算言而有信,答应的事从不反悔,所以……只是会拖延一阵子罢了。 陆鸣镝失笑,“还好你不靠这行挣钱,否则,怕是得赔得血本无归。” 郭暖赧然,“好在有陛下您养我嘛。” 这句话本来是无意识的,然而陆鸣镝心里却震了震,似乎她已在无条件地信任他了,因为身份?还是一种直觉? 恍若无意地提起,“以前朕清闲时,喜欢来湖边漫步,吹着晚风,看着月升,别是一般滋味。” 这番话其实已有些暗示的意思,如果郭暖注意看他的话,会发现那双眼眸似曾相识。 可惜郭暖的脑回路向来异于常人,只觉得御湖还挺大呀,她跟商陆来了那么多回,都没被皇帝偶遇捉奸,看来天意如此。 无形中碰了个壁的陆鸣镝:“……走吧,去看看红枫林。” 这一天郭暖过得十分愉快,虽然只是简单的散步,但结伴同行总是比孤身一人好得多的,对彼此也有了更进一步的认识。 她好像越来越适应这个身份了。 只是内心深处,郭暖还是有那么微微一点歉疚,她辜负了一个男人的真心,又隐瞒了对另一个男人的忠诚,简直两头不是人。 但是木已成舟,她也只能将这个秘密继续守护下去。 郭暖看着袖中掉出来的那块鬼面具,忽然间有了新的想法,都说皇帝乃真龙天子,那么这位真龙的胆量究竟如何呢? 小心翼翼地将面具戴上,郭暖悄悄躲到门扉后,打算等皇帝进门时,给他一个突如其来的“惊喜”。 可惜左等右等,直到桌上灯花都暗下去了,还是不见人影,郭暖的眼皮却逐渐耷拉起来。 陆鸣镝进卧室时,便看到一个青面獠牙的厉鬼抱着被子正睡得香甜,乍一看是很唬人的,然而面具下那一截白皙秀美的颈项,以及伸出被子外的两只穿着玉色绣鞋的脚,都很容易让人联想起这妖怪的真身。 陆鸣镝低笑一声,上前轻轻将那张面具摘下,忍不住偷拧了拧那嫩豆腐似的脸。 郭暖啪地一声往他手背上打去,嘟囔道:“都入秋了还有蚊子……” 却是睡梦中的呓语。 不得不说,她手劲不小。陆鸣镝望着肌肤上明显的红印,没有半点愠色,而是脱衣上床,随她躺下。 郭暖抱着这只硕大的巨蚊,睡得更香了。 第43章 蛇祸 这位金枝玉叶竟给吓尿了。 郭暖起来的时候发现不见那张鬼面具,心里便知道自己的诡计被人看穿了。 而她身边正抱着的热源——陆鸣镝亵衣穿得整齐,然而那薄薄丝绸底下的肌肉却散发出浑浑热力,用时髦点的说法,该称作男性荷尔蒙。 郭暖揉了揉眼睛,“您几时回来的?” 陆鸣镝冷着脸,“自然在你睡着的时候。” 郭暖有点小懊丧,怎么偏偏就错过了呢?大概孕期太容易犯困。 看她一副不知悔改的样子,陆鸣镝忍不住揪了揪她的鼻子,“你是不是还想着吓朕?” 他倒不是气她恶作剧,而是想着有孕还这样顽皮,万一别人也有样学样,弄出事故可怎么办——她自己的胆子可不见得有多大。 若真为报复,方才他就该戴上那副面具,来个以牙还牙。 郭暖只能老老实实认错,“对不起。” 抱着一丝希望道:“您能还给我么?” “没收了。”陆鸣镝铁面无私地道,“以后禁止你翻朕的私藏。” 暗自庆幸那副人皮纸没被识破。 郭暖撇撇嘴,小气鬼,她还惦记着那两个狐狸头呢,一个白如雪,一个红似火,端的是好看极了。 陆鸣镝从她眼神里读出了渴盼,斟酌片刻后道:“朕让福泉整理了拿来送你,只不过,以后可不许再这样胡闹,私底下玩玩倒无妨。” 郭暖立刻欢呼雀跃,飞快地在他颊边香了口,甜嘴蜜舌地道:“我就知道表哥待我最好了。” 其实皇帝算不上她正经表哥,不过郭暖觉得这样唤着亲切,在她心里爱情的最高形式亦即是亲情。 不过她是不是真心说这句话,就有待考证了。 陆鸣镝神色复杂地瞟了眼,对这个称呼倒是不怎么排斥,只静静说道:“朕看你最近愈发富态了。” 郭暖立刻委屈巴巴,“您是嫌我胖么?” 心里着实捏了把汗,她已经很努力胖得均匀了,可怎么也到不了痴肥的程度,那肚子仍有些明显,不像是这个月份应该有的。 陆鸣镝倒没多说什么,只道:“皇嗣虽然要紧,也别一味地进补,到时候孩子长得过大,生产时反而麻烦。” 似是想起他自己的母亲。 郭暖不意皇帝竟有这样先进的观念,一时间大为佩服,彼时宫里宫外俱有种偏见,皆以为孩子越肥头大脑越好,殊不知这样对产妇是多大的负担。 郭暖还算运气好的,摊上一个贤明的婆婆,乐意她强健身心,换做愚昧无知的,保准得将她拘在屋里,一步也不肯出去走动。 余下的日子,郭暖过得十分清闲,她虽然握着凤印,可宫务是不须她操心的,在她进宫之前,因两位太后相继抱病,六宫琐事交由静太妃为首一干人执掌,如今郭太后康复,权柄自然回到她老人家手中,只是念在静太妃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还是允她协同料理。 郭暖自然求之不得,她怀着身孕,正好有借口偷懒,横竖郭太后是她亲姑姑,怎么也短不了她那份。 静太妃起初倒想狐假虎威,试一试这位新后的深浅,郭暖三言两语就将其宾服住了。她就一句话,乐意干就干,不乐意干就滚,反正先帝爷后宫充裕,留下那些太妃太嫔多着呢,多的是人想出头——蚊子腿再小也是肉,即便一点小小的权力,也总比处处看人眼色被人拿捏的强。 不得不说,郭暖天生精通权衡之道,对于宫内这些人她只抱定一条宗旨,听话的就提拔,不听话的打压,利益当前,谁都知道该怎么选。 才过去半月,满宫仆婢见了皇后俱是服服帖帖的,连寿康宫也不例外。 郑太后这回倒真病了,是累病的,她以为找人寻隙滋事,能扼制郭家人的势头,哪知新后一招连消带打,轻易便让她们倒戈,郑太后着实有些心力交瘁了。 彭城公主也生气,但是她抓得准主要矛盾,郭暖如今能作威作福,全仗着那个假肚子,等自己公然撕毁她的遮羞布,倒要看看她还如何风光得起来。 转眼到了重阳之期,宫里虽不能登山,可皇帝却也好好地命人将假山装点起来,又请了几位德高望重的老安人进宫陪同赴宴,好添添寿气。 这些个老夫人自然也存了旁的心思,想着能否将自家如花似玉的孙女带上——皇后孕中不能侍寝,皇帝怎么得留几个伺候的人吧? 福泉一概面带微笑地拒绝了,开玩笑,皇宫又不是窑子,陛下没发话,他也不能擅自做皮条客的生意,会折福的——他可不想下辈子仍变作太监。 众人略觉失望,可看福公公那高深莫测的模样,可知郭家女在皇帝心中分量,她这样醋妒,不许皇帝充实后廷,皇帝竟也由着她。 这般看来,入宫也未见得是件好事——她们送女儿进宫是享福的,可不是供人磋磨折辱的。 彭城公主本来联合了几家重臣,要在今日鼓动选秀之事,然而老安人们此刻却打起了太极,你说东来我说西,愣是将话题围得水泄不通。 彭城公主都快气死了,她想接郑流云进宫也遭拒绝,认为皇帝已然成婚便该避嫌,可是这郭暖自己占着茅坑不拉屎,也不能怪别人趁虚而入吧? 看着郭暖跟几位老人家交谈甚欢,彭城公主徐徐走上前去,不着边际地道:“皇后娘娘的肚子,似乎不像四五个月。” 临近入冬,衣衫格外宽大些,不过仍能看到腹部明显的凸起。 众人先是微怔,可想到这话不会无的放矢,不由得窃窃私语起来。 郭暖则是坦然地微笑着,“太医说了,本宫腹内乃双生胎,不劳公主您牵肠挂肚。” 还是前儿请平安脉的时候说的,两位太医没来由皆松了口气——看来脉象的异常来自于此。 对郭暖而言,也卸下了一块心头大石,看来不必遮掩肚子也能瞒天过海了。 彭城公主望着她那张毫不害臊的俊俏脸孔,心想这女子可真敢编,来日准备从民间弄两个假婴儿来充数? 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 当下虚情假意地道:“顶好是对龙凤胎,宫里也许久没见喜讯了。” 郭暖指了指自己,“我不就是个喜讯么?” 遇见这样厚颜无耻的人物,饶是彭城公主也只能甘拜下风,她轻轻别过脸去,啜饮了一口杯中美酒——按照计划,这时候也该发动起来了。 不知是哪一处先响起的惊呼,“蛇!哪来的蛇?” 这假山本就靠近水泽,湖边杂草茂密,有些隐僻潮湿,但秋冬显然并非蛇虫肆虐的时候,何以做此异象? 那当然是有人故意为之。 彭城公主低低垂眸,掩去唇畔一抹不易察觉的畅快,她预先叫人装了一麻袋蛇在那里,等宴会最热闹的时候再放出来,当然是无毒的,只是想引起骚乱,到时候趁着命妇们六神无主之时,便去解开郭暖的衣裳,好叫她的诡计曝露人前——不知肚里塞了个枕头或是别的什么,想想倒真有点期待。 她也怕出事,还刻意将重阳节要用的茱萸酒换成雄黄酒,如此一来,那些长虫想必会敬而远之。 只有皇后孕中无法饮酒,可想而知只会针对她一人。 这计划理应是天衣无缝的,彭城公主满饮完一杯,正打算起身,忽然感觉肌肤一阵冰凉,定睛看去时,一条黄黑相间、麻绳般的物事正紧紧缠在她腿肚子里上。 宴会虽然状况频出,郭暖倒还镇得住场面,“诸位莫慌,且站着别动。” 她附耳向那些内侍说了些什么,没一会儿,便有一列大鹅摇头晃脑地走了过来,领头的还有两只晴彩辉煌的孔雀。 彭城公主几乎晕倒,这是要开动物园么?还嫌不够乱的。 但,令众人大跌眼镜的是,那些鸟儿非但不惧蛇虫,反而愉快地觅食起来,指头粗的长虫一口便是一个,都不带塞牙缝的。 没一会儿,园里的隐患便被清除得干干净净。 只剩下彭城公主腿肚上还缠着的。 郭暖面不改色地走过去,略一俯身,便将那条菜花蛇的七寸捉住,任凭它在腕上翻转。 众人没想到皇后竟这般有胆魄,一时间反而目瞪口呆。 郭暖握着蛇头在她跟前晃了晃,含笑道:“公主,这也是您的杰作么?” 换别人也想不出这种蠢主意,其实蛇并不怎么害怕雄黄,何况只是掺在酒里的一星半点;倒是彭城公主不辞劳苦的将它们从洞里捉出来,在这冷冽的空气里,自然得迫不及待往热源处钻。 没有比人体更温暖的所在。 彭城公主这回纯属自讨苦吃,她望着眼前赤红的信子,抖抖索索说不出话来。 郭暖叹道:“您不承认,我只好将它放生啦!” 手腕抖了抖,从她所处的位置,指不定会正好掉进对面衣领里。 彭城公主心胆俱寒,再顾不得颜面,颤巍巍道:“是,是我……” 忽然之间,一股腥臊刺鼻的气味四散而出。 这位金枝玉叶竟给吓尿了。 第44章 生产 皇后娘娘的孩子倒像是足月所生的…… 兹事体大,到底还是闹到御前。 彭城公主另换了一套新衣,洗去满身晦气,脸上虽仍有些羞惭,可一改方才胆小贪生的姿态,咬死不认——好歹她是堂堂公主,总归要脸面的。 她体内流着先帝的血,郑太后又还健在,谁又能拿她怎么样? 但,尽管彭城公主豁得出去,那些个老安人可不是吃素的,纷纷出来指证,她们虽然年迈,耳朵可还不聋,适才在皇后娘娘跟前承认的罪行,她们可都听在耳里呢。 谁叫公主这回人心尽失,她要设局,不该将别家牵扯进去,老安人们个个心有七窍,更怀疑公主故意将她们害死,各家的孙女不得不守孝,自然没法进宫与郑氏女争宠了。 于是一个个义愤填膺,纷纷上书要求皇帝严惩此事。 彭城公主都快冤死了,她哪想得了那么多,简直成了十恶不赦。 然而任凭她如何为自己分辩,人证物证俱在,都休想含糊过去。 郭暖更是挺着肚子踊跃地战斗在第一线,“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陛下断不能姑息。” 说完却又缓了缓,“自然了,法理不外乎人情,公主也是一时糊涂,未必是有意的。” 众人倒被她弄得云遮雾罩,这皇后娘娘一会儿唱红脸一会儿唱白脸,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彭城公主倒是感动得眼泪汪汪的,几乎要给她磕头。 郭暖轻笑着躲了开去,“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您也别高兴得太早了。” 楚楚可怜地看着座上,“陛下,可一而不可再,臣妾的胆子可是给吓细了。” 原来在这儿等着呢,陆鸣镝低低一笑,旋即正色,“依皇后的意思,该如何处置?” 郭暖拿衣袖搵了搵泪,肃容道:“妾要郑氏一族举家搬离京城,有他们在此,臣妾总担心龙脉有失。” 她才看不上一个彭城公主,彭城公主之所以能作威作福,也无非郑氏给她的底气,可若郑家没了呢? 拄着拐杖的郑太后目眦欲裂,好一个心黑手狠的丫头,竟想将郑家逐出朝堂,怪道她会主动帮彭城说话,原来还有这招! 在场的命妇们则面面相觑,不曾想皇后要将郑氏连根拔起,说起来她们之中也有不少与郑家关系甚密的,倘郑家势败,她们又将何去何从? 不过这究竟是上头人的事,她们只需坐山观虎斗就好,因此一个个俱缄口不言。 郭暖饶有兴致地望着对面,她刻意给郑太后出了个难题,就是想看看她会保全闺女还是家族,若选前者,郑家从此将一蹶不起,再无力与郭家相争;若选后者,那她与女儿的缘分也就到头了。 但不管她怎么选,母女俩都不可能再和从前一般亲密无间,这片刻的迟疑,已足以令彭城公主对母亲心寒。 郑太后按着胁下,那里又隐隐作痛起来,她这一向本就肝气不畅,偏偏女儿病中都不叫她安生,惹出这等祸事来。 也怪她不善教养,只知一味溺爱娇宠,纵得她不知天高地厚,倒是那个自小严厉待之、甚少施舍慈爱的孩子,反而成了如今号令天下的英主。 郑太后望着喜怒不形于色的帝王,情知此事不能善了,只能勉强撑着龙头拐杖,“彭城的性子是得磨一磨,陛下秉公执法也是应该。” 到底一念不忍,郑太后缓缓阖目,“只是她到底乃哀家所生,骨肉之情无法割舍,还望皇帝看在哀家幼时对你多加照拂的面上,且恕了她这回,作为报偿,郑家愿捐出一半资财充作军饷,扬我国威。” 找了这样宏大的名号,皇帝自然见好就收,“那便传朕旨意,公主杖责三十,明日就送回封邑去罢。” 郭暖很满意,她本来也没受什么伤,那几条小蛇吓不倒她,倒是彭城公主自作聪明,如今可真把自己给赔进去了。 总归来说,这回算是郭家获利,父亲镇守边关,每每发愁的便是饷银不丰,有郑家这一半的家底,看来三五年间都无顾虑了——还是别人的银子花起来痛快。 彭城公主素来健壮,三十杖还要不了她性命,只是这样被送回封邑,对她而言却是莫大的羞辱。可想而知,今后她在夫家也休想抬得起头,等于成了个废人。 临别时,彭城公主愤怒地瞪了郭暖一眼,为什么坏人往往能逍遥法外?这狐媚子分明犯了欺君之罪,以为靠个假肚子就能迷惑圣心,可是大家都还鞍前马后地奉承她呢! 人散之后,陆鸣镝来到她跟前,摸了摸她的手腕,轻笑道:“就知道你没吓着。” 那腕上的脉搏可谓平稳得很。 郭暖吐了吐舌头,“雕虫小技。”不就是装可怜扮柔弱么,她当然也会。 陆鸣镝不由得想起两人在上林苑的初遇,那时她曾玩笑着说要吃蛇,遂笑道:“那些长虫大半都进了孔雀肚子,只剩一条小的,你要不要煮汤喝?” 郭暖嫌弃地摇头,“这种蛇腥臭腥臭的,肉又粗糙,可不好吃。” 要吃也得是人工饲养的,干净又卫生。 陆鸣镝:……原来她是真打过主意,不是说着玩呀。 郭暖看他一副神游方外的模样,不禁疑疑惑惑起来,这对话似曾相识——她在家人面前是从来不说馋蛇肉的,因太过耸人听闻,不像个大家小姐的做派,只偶然对商陆提过一嘴。 可是皇帝却半点都不惊讶呢。 郭暖蓦然问道:“陛下从前就有在打听我么?” “是,从很早的时候。” 郭暖的心倏然提起,果然呢,莫非在上林苑时自己就被人盯梢,那么商陆…… 随即皇帝却长长叹了口气,拉着她的衣袖道:“梦里。” 郭暖:……又尬撩了。 到底有些怅然若失,这段有缘无分的牵绊,终究忘怀不了罢。 * 彭城公主连夜给赶回封邑,郑家又因为军饷的事元气大伤,一时间,京城多了些萧萧之意,往日最热闹的世家,如今亦变得门可罗雀,诸位士大夫皆谨小慎微,不敢逾矩,唯恐下一刻祸事就会降临到自家头上。 对于这些,郭暖自是不在意的,她们郭家习惯了边关征战,在京城的派头反倒不如别家,万氏又是个安分随时的,不拜高踩低,不阿谀逢迎,天塌下来,她也只是静静地过日子罢了。 皇后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起来了,都说双生胎易早产,又是头胎,打从年后太医院便打起十二万分精神,时刻准备上阵。 终于在二月二那天,皇后发动了,陆鸣镝本来还在同诸位大臣商量休沐事宜,闻听消息后,立马便赶回了椒房殿。 那女孩子一向活泼爱闹腾,此刻却有些萎靡不振的神气,仿佛浑身的体力都被抽干了似的,听稳婆说已经出来一个,剩下的那个还在肚子里,只是看皇后娘娘的模样,未必容易生下来。 陆鸣镝双目赤红,牢牢握着她汗湿双手,“朕在这儿,阿暖,你千万得坚持住。” 郭暖的意识有些模糊,透过那双浅棕色的眸子,恍惚里仿佛见到另一张脸,她忽然很想见一见他。 那当然是不可能的。 只能徒劳地望着眼前这副英俊容貌,“陛下,妾对不住你。” 似乎在解释她无力保住两个孩子,然而陆鸣镝情知是另一件事——她大约以为大限将至,临终前得向他忏悔。 但其实她有什么错呢?错的是他。 陆鸣镝终是下定决心,附耳道:“其实他从未离开过,一直守候在你身边。” 郭暖骇怪地望向他,有一刹那的懵懂,旋即却仿佛电光闪过。 她倏然睁大眼。 陆鸣镝轻轻点头,“我是。” 再不会有异议了,果然是她猜测的那样,但这究竟是怎么发生的?郭暖脑中像被浆糊塞满,密密匝匝,一时间倒顾不上死不死的话。 陆鸣镝正是有意刺激她振作,“等你平安生产,朕会原原本本地告诉你。” 郭暖牢牢抓着他的胳膊,指甲几乎掐进肉里,这该死的,瞒得她好苦!不成,她怎么也得问个究竟,决不能轻易放过。 一股油然生出的信念令她打起精神来,郭暖喝下太医端来的参汤,身体里仿佛有了无穷无尽的力量。 她不能倒在这里,那也太便宜他了。 稳婆们看这位娘娘气喘吁吁的,两眼倒是放光,一个个俱为之咋舌——还是陛下有办法,三言两语比十全大补丸还管用呢。 把她们的功劳都给抢了。 折腾了快一天功夫,椒房殿总算传出喜讯。 郑太后歪在榻上,面无表情听着外头动静,皇后生了一儿一女,往后国公府该更得意了,这郭暖还真是个有本事的,当初以为她弄虚作假,没想到竟真生下一对龙凤胎——亏她这几日叫人严加把守宫门,严防外人进出,哪成想从一开始就是错的呢? 郑太后唯有苦笑,如今她再无力与那对姑侄抗衡,纵使流云日后再进宫,又能有多少助益?不过是和她当初一样,在人眼皮子过活罢了。 那被派去打听消息的婆子却迟疑道:“老奴常听人说,七个月生的孩子往往会格外瘦小些,眼皮也不大能睁得开,可方才瞧着,皇后的孩子似乎并非如此,倒像是足月所生的呢。” 郑太后握着佛珠的手顿了顿,“你敢肯定?” 婆子讪讪道:“这……也无非老奴拙见罢了,只是太后试想,女子腹中怀着双胎已属不易,况兼早产,能全须全尾地生下来已算不错了,哪能这般活泼健朗?皇后娘娘未免也太天赋异禀了些。”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郑太后掩去眸中讥诮,沉声道:“是啊,皇后的福气可真好,哀家该为她好好贺一贺了。” 第45章 正义 她这是正义之师 产房经人清扫过,比之前干净多了,只是仍有些淡淡的气味——刚生完不便吹风,只洒了点香饵遮盖,加在一起,暖烘烘的更显难闻。 陆鸣镝却不觉得,只半撑着身体坐在床畔,手里端着一碗刚出锅的鸡汤,半哄半劝的道:“乖,再喝两口。” 是上好的乌鸡,扒皮拆骨,加了党参黄芪红枣,用吊炉细细地煨出滋味来,还特意撇去了面上那层油沫,汤色清碧,光看着就觉得十分可口。 郭暖不争气地咽了口唾沫,但就算她此刻已然饥肠辘辘,还有账没算完呢——那会子他说的话,想来并非无的放矢,郭暖本就影影绰绰地有些怀疑,如今经他证实,愈发气不打一处来。 她非问个清楚不可。 陆鸣镝没想到一句话让她燃起了斗志,这斗志还熊熊不熄,只得无奈道:“你把这碗汤喝完,朕再一五一十地告诉你。” 郭暖端着碗一饮而尽,随即抹了抹嘴皮子,“你可以说了。” 稳婆们呆了呆,皇后娘娘的胃口也太好了,还是头一回见到这样生龙活虎的产妇。 不过眼瞅着帝后二人要说体己话,她们不便碍事,俱寻了个由头抱着小主子避出去。 四下安静下来后,陆鸣镝方缓缓开口,“事情还得从你给太后侍疾说起……” 回忆过去大抵有些吃力,他蹙眉苦思,似乎不知该如何整理措辞。 郭暖倒是快人快语,“您一开始就打算骗我吗?” 想想当时她与郑流云斗得火热,彼此挤兑,皇帝只是一副淡淡的不干己事的模样——说不定他都看在眼里呢,这种男人! 看来他是自信太过,想凭自身的人格魅力去征服一个女人,好得到一个对他死心塌地的皇后。 郭暖拿帕子搵了搵眼角,倒不真是要哭,只是情绪到达一个关口,必得有所宣泄,就好像话剧到达高潮一样。 陆鸣镝有点手足无措,“当然不是,你……你先别哭呀!” 郭暖将帕子移开,上面当然干干的什么也没有,“那您得给我一个合理的说法。” 陆鸣镝苦笑,“起初不过是误会,戴上面具只为避人耳目,你也知道宫里难得清净,只是不曾想在湖边你会错认,当时话赶话,朕也来不及向你说明……” 郭暖想了想,确实是她大意,先入为主地就以为对面是个侍卫——不过皇亲国戚要么美得惊心动魄,要么丑得清新脱俗,很少有这样平平无奇的。 陆鸣镝心里小小地吐槽了下,这又是哪来的说法? 郭暖追问道:“那后来您怎么不解释呢?” 那当然是因为两人的相处太愉快,他舍不得放弃这萍水相逢的友谊。陆鸣镝轻声道:“朕若是表明自身,恐怕你以后再不会到上林苑来了。” 确实是有可能的,郭暖一门心思想当皇后,可她是为结婚而结婚,恋爱游戏并不在范畴之内——何况,调情是婢妾该做的事,她想当正宫,自该修身立德,谨言慎行。 陆鸣镝小心翼翼瞥了眼她的脸色,“若非那段日子的相处,朕恐怕会错解你的为人。” 她在皇帝面前展露的是一个完美而虚饰的假象,只有私底下,陆鸣镝才见识到这女孩子的活泼动人、妙语连珠,以及她对他所释放的不求回报的善意——哪怕他并非权倾朝野的天子,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侍卫,这段时光也足以令他铭刻终身。 郭暖脸上微红,彩虹屁是人人都爱听的,“但是那晚……您为什么不拒绝?” 她知道自己酒醉后扑上去的,可皇帝既然所求是柏拉图式的恋爱,很不该这么早生米煮成熟饭。 陆鸣镝定定地看着她,“当时朕中了公主之计,那酒中是加了药的。” 何况面对软玉温香投怀送抱,他得多大的定力才能自持?陆鸣镝纵使清心寡欲,可也不代表他是个出了世的和尚。 原来如此,怪不得彭城公主那一阵总是疑神疑鬼的,郭暖的疑惑得到解答,这人净干些损人不利己的事,活该落到如今田地。 陆鸣镝握着她汗湿手掌,“你能原谅朕么?” 郭暖将一缕乌发绕在指头上,盘来盘去就是不肯说话,半晌方道:“都因您,我差点成了不忠不义之人。” 说不生气是不可能的。 陆鸣镝:“……你已经是了。” 郭暖哑然,确实,要谴责对方她的立场也站不住脚,若非这场乌龙,郭暖此刻已成了混淆皇室血脉的奸佞,人人得而诛之。 不知道该说运气太好还是太坏,可一定要找个罪魁祸首的话,郭暖当然是不肯认的,她这个人谈不上伟光正,可也是皇帝一步步引她如此,她若是从犯,他就是主谋。 陆鸣镝承认,“你希望朕如何补偿,朕都答应你。” 郭暖还没想好,不过这笔债总得记下,来日再慢慢地讨回来。 陆鸣镝见她面容稍霁,心里方才大安,到底是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情绪来得快也去得快,若换做心思九曲十八弯的,这仇兴许能记到下辈子去。 她也许并不适合当皇后,但绝对是他最合适的妻子。 陆鸣镝又盛了碗热腾腾的鸡汤,“还要喝么?” 郭暖的肚子已经半饱,这回就只尝味道,她慢慢啜饮着汤羹,倏然想起,“不对呀,那回去西山明明商陆也在,就站在您身边呢。” 又不是玩真假美猴王的把戏,还能变出两个人来?易容术也做不到这样精湛。 陆鸣镝笑道:“朕自然有朕的办法。” 从袖中掏出那张薄薄的人皮纸来。 郭暖打开细看,只觉肌肤触手凉滑,眼耳口鼻,莫不栩栩如生。她倒想戴上去试试,可等面前才发现,不可能做到严丝合缝——皇帝脸大,她脸小,这面具显然是量身定做的。 陆鸣镝笑道:“罢了,还是给朕罢,你若喜欢,来日朕让那西域来的胡商也为你做一副。” 郭暖意兴阑珊,“算了,您能骗无知小姑娘,我能骗谁?” 到底有些耿耿于怀,皇帝瞒了她许久,若非这回生产紧急,兴许他一辈子都不会说。郭暖恨恨地道:“大骗子。” 陆鸣镝摸了摸鼻头,“是朕糊涂,不过朕以为你自己能猜到呢。” 言下之意仿佛说她笨。 郭暖立时炸毛了,“您以为我是千里眼顺风耳么?您瞒得一丝不露,叫我找谁问去?” 陆鸣镝诧道:“那回在西山,采青就见过暗九真容,她没跟你提起?” 郭暖:…… 蓄足了力,大声喊道:“采青,过来!” 寝殿外,福泉正跟采青你推我搡,“姑娘,娘娘唤你呢,还不快进去回话?” 采青苦着脸,“公公,您不也是知情人么,这会子就想置身事外了?” 福泉也埋怨皇帝狡猾,为了让娘娘消气,干脆把他们都给出卖了——唉,主子辉煌奴才沾不了光,主子倒霉奴才却也跟着倒霉,做人真难呀! 只得叹口气道:“那,咱们一起进去?” 多一个人分担火力,场面总归好看些,何况陛下在侧,娘娘总不至于大发雷霆的。 哪知甫一进去,福泉便看到皇帝垂手侍立,比鹌鹑还听话懂事。 他心里刚升起的希望,啪叽一下碎掉了。 * 寿康宫中,郑太后借口身子不适,又请了王太医来。 她紧紧盯着座下,“哀家记得,数月前你为皇后诊脉,曾说脉象有些许异常。” 王太医鼻尖冒汗,低眉顺目地道:“是。” 郑太后气结,“当时你怎么不细说呢?” 王太医讪讪道:“您也没细问呀……” 当时一听见这话,彭城公主便欢天喜地说皇后是假孕,他总不能当面顶撞公主。何况脉象上的事总归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到瓜熟蒂落,谁也无法确定。 郑太后快被这蠢材怄死了,若早知喜脉是真,当初她就该先下手为强,不会容那蹄子将龙胎生下。 好在如今也不算太晚,郑太后微微定神,“你当时所见,皇后的月份该有多大?” 王太医抹了把油光水滑的颈子,“想来总有三个多月快四月余,而非彤史所记载两月前才承宠。” 怪不得婆子会说那对婴孩已经足月,孽种在肚子里待了那么久,能不健康茁壮么?郑太后冷笑道:“皇后的胆子真是惊人,哀家素日倒小觑她了。” 还以为顶多不过是假孕,哪晓得这女子比她想象中更无耻,这样的野种也敢往宫里带。 王太医努力挤出笑意,“太后娘娘,其实也不尽然,只要是陛下的骨血,早两个月迟两个月有何要紧呢……” “一定不会!”郑太后斩截地道。 若真是龙种,郭家早就嚷嚷开了,怎么头几个月却不闻不问的,那蹄子可非忍气吞声的个性;若说皇帝帮她隐瞒,并不可能,鸣镝脾气素来寡淡凉薄,连对至亲都能大刀阔斧,又怎可能为了一个女子犯禁? 如今正是扳倒郭家的大好机会,那军饷之仇郑太后可还记着呢,郑家此役大败亏输,风水轮流转,也该轮到郭家尝尝滋味了。 王太医拿这位老太后没辙,只得逢迎道:“您打算何时向陛下揭发?” 若真是误会,私底下说穿了就好,也免得伤及彼此和气。 但郑太后显然不打算小事化了,她冷哂道:“自然得在皇后心心念念的满月礼上。” 为了尽快落实这对孽种的身份,皇后势必会催着纳入宗室玉牒,彼时当着宾客盈门,她再来揭露这个惊天动地的消息,想想都知道有多精彩。 郑太后自觉她这是正义之师。 第46章 满月 正文完 皇后娘娘的满月宴办得十分热闹。 自从新君登基以来,还是头一遭有这样盛大的集会。除了各位王室宗亲,但凡有头有脸些的臣子,皇帝都给他们发了喜帖,那些无诰命在身的,若是乐意,也能进来讨杯水酒喝,沾沾喜气。 郭暖刚坐完月子,身形还未来得及瘦下,略显富态,脸面更是圆得如十五的月亮般,不过她生就一双水灵灵的杏眼,再怎么臃肿也难看不得哪儿去,美人在骨不在皮,郭暖如今瞧着倒是有了几分艳冠群芳的气度。 芙蓉花虽好,到底太清瘦了。 命妇们争相过来与她致礼,迫不及待地套近乎,皇后娘娘生下这对龙凤胎,可想而知郭家的地位将愈发水涨船高,不说从此屹立不倒,至少短时间是无人能与之争锋的。 这一仗看来是郭家赢了。 众人纷纷夸赞两个孩子多么俊俏,又多么肖似陛下,对此郭暖持保留态度——陆鸣镝那种脸型放在男孩子身上会很合适,可若是个女孩,则过分刚毅,不够柔和。 她还挺希望女儿能遗传自己的相貌,长得像个小仙子似的——绝非她自卖自夸,从小到大亲朋好友都这么说的。 当然,孩子们确实承继了皇帝的某些特质,这一点毋庸置疑,就算陆鸣镝此前没跟她解释,郭暖也得怀疑这双儿女的身份了。 这世上女子虽有万般艰辛,但至少有一样好处,孩子可以确定当娘的是谁,爹就不一定了。 郭暖噙着笑意,落落大方地指挥宾客们入座,陆鸣镝那日道歉之后,允诺她许三个愿望当做补偿,这会子她倒是想到一个。 她是不惯饮酒的,当夫君的总得代劳罢?当然是便宜他,不过这么几十上百桌的敬下来,也够他消受了。 郭暖蹑足上前,悄悄跟他说了几句。 陆鸣镝面露难色,“这……” 他再怎么海量,可毕竟不是铁打的身子。 郭暖轻戳了戳他结实腰腹,莞尔道:“你若答应我这桩,今晚想怎么着都依你。” 男人眼睛倏然亮起,“真的?” 郭暖含笑点头,“绝无虚言。” 然后就看他精神抖擞挨桌应酬去了。 郑太后看在眼中,愈觉养子真是耳根子软,饶戴了顶绿帽子,还傻乎乎地被那贱妇愚弄。 遂暗中使了个眼色,静太妃大着胆子起身,“皇后娘娘,您这一双儿女养得可真好,半点也看不出早产的模样,不知有何秘诀?” 好好的日子倒提起早产,任谁都不会觉得这人是善意。郭暖笑容淡了淡,“太妃自己又没怀过孩子,哪瞧得出足月与未足月的分别?” 静太妃脸上一红,心想死丫头还真会戳人痛脚,不过她既答应与郑氏合作,自不能在此时半途而废,遂大着胆子道:“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么?皇后娘娘的孩子半点不像七个月所生,只怕其中有何蹊跷也说不定。” 这话当然是说给宾客们听的,就算皇帝碍于颜面不便张扬,可到了这关口,势必得查个清楚不可。 命妇们早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装作充耳不闻,可看她们屏气凝神的模样,可知已将那番话听了进去。 郑太后暗道太妃这人虽粗鄙了些,必要时还真是把好刀,用她是用对了。 郭暖捏了把汗,她跟皇帝都很清楚那场乌龙是怎么来的,但,这就不是能大庭广众说的事呀! 堂堂一国之君扮做侍从去撩拨官宦家的小姐,话本子里都不见得有这样荒唐的情节,真是丢人。 可箭在弦上,也只能用事实来化解疑虑了,郭暖忍着尴尬,正打算将她与皇帝相识的始末宣之于口。 陆鸣镝却于此时打断了她,冷冷道:“谁说不是朕亲生?站出来,朕饶他不死。” 此言一出,在座立刻鸦雀无声,连静太妃都堵上了嘴,皇帝此语看似缓和,可在宫中浸淫多年的她却很知道,有时候生比死更难受——谁知道皇帝会用何种刑具伺候?那种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滋味,打死她也不想尝试。 一番威慑见效,陆鸣镝很是满意,拉着郭暖的手,“宴会照旧。” 郑太后都快气糊涂了,天底下怎会有这种可怜虫,竟甘心当个活王八!还是那蹄子给他施了何妖法,让他连天家体面与男性尊严都不顾了? 郑太后慨然道:“皇帝这样维护皇后,就只怕皇后当不起这份信任。” “当不当得起,自然由朕评判。”陆鸣镝淡漠地扫她一眼,“母后一定要在这里说么?” 似乎有了些转圜余地,郑太后心想,皇帝到底好面子,还是不宜太过张扬,遂交代下去,“诸位卿家,不如先往寿康宫歇息片刻,哀家有事须与皇帝商议。” 在场的莫不是群老油子,尽管对这桩宫廷秘闻万般兴趣,可也知道没有他们置喙的余地——热闹虽好,小命更重要,还是赶紧回去洗洗睡吧。 于是各自知趣告退。 席散之后,郑太后方从容开口,“不瞒皇帝,打从皇后生产完,哀家便有此疑心,实在皇后此胎来得蹊跷,又与太医诊断不大相符,天家血脉不容玷污,哪怕拼着开罪皇帝,哀家也不能不当回恶人。” 郭暖偷偷躲在皇帝身后,半点不敢作声,落在郑太后眼中,更是心虚的表示。 看来不日就能将郭家一网打尽了。 陆鸣镝淡淡道:“母后此言,可有人证?可有物证?” 郑太后按捺住激动的心情,走到襁褓前,她哪怕再多看一眼,也会发觉两个孩子与皇帝容貌多么相似。 可惜并没有,郑太后只注意到那对孽种浑圆白胖的手脚,“这便是物证,皇帝如若不信,大可从民间抱几个早产的婴儿过来参详,看是否一致。” 她如此说法,显然不把两个孩子当人看。 陆鸣镝眉间压抑着怒气,“那么人证呢?” 郑太后只当那是皇帝发觉真相后的恼火,愈发得意,遂轻轻击掌,吩咐道:“将人证带上来。” 却原来正是上林苑那位老态龙钟的护林员,他弓腰驼背,半痴不呆,记性倒还过得去。数日前,郑太后已找他打听起来,得知郭暖确与一男子在御湖边私会,似乎还不止寥寥数次。 至此,郑太后愈发印证了自己的猜想,命人将其带下去梳洗更衣,到今日好干干净净地前来面圣。 郭暖的嘴张开不响了,原来真有这么一位护林员呀,还以为是皇帝编出来骗她的呢——他连身份都能假冒,还有什么不能? 想到那日颠鸾倒凤的情状保不齐被人听去,郭暖脸上便有些不自然。 落在郑太后眼中,便是罪行败露慌不择路,她清了清喉咙,“皇帝,不妨听听别人怎么说。” 病了年余,郑太后大抵还是头一遭这样面泛红光,简直像回光返照。 那护林人伛偻着上前,眯细了眼睛,仔仔细细分辨了好一会儿,便诧道:“太后,您不是多此一举么?那奸夫就站在这儿呢。” 他辨不清相貌,但对身形却记得清清楚楚,即便只是胖瘦高矮的细微区别,也逃不过他的耳目。 郑太后只觉冷汗津津,模糊意识到自己掉进了一个圈套里,“您敢肯定?” “当然,他天天过来,还常给我这把老骨头带二两烧酒呢!”到他这把年岁,早就对生活见怪不怪,唯有酒中滋味是唯一的乐趣,若非那人许久不来给他送酒,护林人今日也不会过来。 他颤颤巍巍地走过去,睁着一双浑浊老眼,锤了锤皇帝,“好小子,一朝发达就忘却故旧,亏我从前还帮你俩遮掩!” 这么说还真是隔墙有耳,郭暖脸上更红了些。 陆鸣镝则笑道:“是我忘了,回头给您补上,十坛上好的烧刀子,您看可够?” 那老寿星退下后,郑太后已是神昏气丧,她再想不到郑家从一开始就输了,原来那小蹄子早就默不作声攀上皇帝,亏她还一门心思想将流云扶上后位,哪曾想早就被人捷足先登了呢? 但虽然是她贪功冒进的缘故,总归是关心皇帝才会如此,郑太后到底存着一丝希冀,力图为自己开脱。 陆鸣镝冷静地道:“您若真为我好,就不会在众目睽睽下揭露此事,半分不顾朕的颜面。幸而是场误会,但若不是呢?可见在您心里,郑家的地位,郑氏一族的荣耀,要远远胜过那点浅薄的母子情分。” 他自失地笑了笑,“从前朕也曾期盼着,您能真切地将朕当成骨肉血亲看待,就好像您对郑家人、对皇姐那样,可惜,到底是不可能了。” 郑太后一次又一次将他拒之门外的举动,彻底浇灭了那个孩子火热的心肠,而今日之举,更是让陆鸣镝对这位养母一点信任都剩不下了。 他很失望,但却不怎么难过。当一个人连难过都不肯的时候,就说明真的不在意了。 郑太后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她模糊感觉自己曾触碰到那把通往成功的钥匙,然而,是什么呢? 这辈子她都在为宗族而活,力图将娘家前程发扬光大,但,现在却好像亲手断送在她手里了。 郑太后只觉喉咙里腥甜无比,蓦地喷出一口鲜血来,软软栽倒下去。 * 郑太后被送往五台山休养,那里毗邻佛寺,有檀音绕梁,兴许更利于清修。 寿康宫众人对此俱讳莫如深,静太妃已经当了出头椽子,被强行剃度,她那把引以为傲的好头发连一根都没剩下,前车之鉴在此,后人又怎敢重蹈覆辙呢? 只是对椒房殿那位备受宠爱的新后更多了些敬畏,这位才是强中自有强中手,不显山不露水就把劲敌给铲除了,看来郭家当初的决定是对的,这哪是朵娇花,分明是朵食人花,不送进宫都屈才了。 郑太后离开月余,郭太后又忽然提起,她想到行宫住上一阵子,兴许一年半载,兴许三年五年,又或者干脆就这么住下去。 宫里的空气太过逼仄,她早就呼吸够了,余下不知多少光阴,她只想为自己而活。 郭暖挽留无效,只忐忑地握着一枚淡黄色琥珀印鉴,那是郭太后的私印。 郭太后含笑道:“留着吧,指不定能派上用场的。” 这段时日冷眼看来,阿暖与皇帝固然恩爱,可一个聪明女人就不能将全部寄托在男人身上。设若日后皇帝变了心,又或者郑太后想要东山再起,这枚印章是对阿暖最好的保护——那是来自先帝的权力,亦是嫡妻正室应有的权力。 先帝平生没送过她多少礼物,唯独这块琥珀是请能工巧匠精心雕琢,郭太后爱不释手,可是到底也用不上了。 郭暖泪盈于睫,呜咽着道:“姑母,我也要陪您出去。” 郭太后抚了抚她后脑,“傻孩子,你有你的家,岂能说走就走?哀家能照顾好自己,你别担心了。” 她素性洒脱,甚少为儿女私情所牵绊,唯独在郭暖身上倾注了极大的心力,可是雏鸟羽翼已成,她也该松手了。 这才是对阿暖的成全。没了郑郭两家牵制,皇帝也能放心地宠爱阿暖。 郭太后舒徐一笑,坐上离宫的马车。 郭暖恋恋不舍地送姑母离开,回来后依然愁肠百结,等皇帝夜里过来时,便告诉他自己想去陪陪郭太后。 陆鸣镝:“……那么朕呢?” 这正是令郭暖为难的地方,她能说走就走,皇帝可不行,还有那么多朝政大事等着呢,况且皇子公主带不带也是个问题,出宫不放心,可若留在宫里,皇帝一个大男人能照顾好么? 陆鸣镝看她小脸纠结的模样,吻了吻她额角,认真道:“朕发誓,等明年开春,便亲自带你和孩子去行宫看望母后,你可满意?” 郭暖撇撇嘴,“男人的誓言都不可信的。” 陆鸣镝本想说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但转念一想,貌似还真骗过,只得肃容道:“朕保证自今日起再不对你说谎,这般可行了罢?” 郭暖勉强满意,褪下罗袜钻到他怀里,在他胸口轻轻打着旋儿。 陆鸣镝按住那只不怀好意的柔荑,“又想要了?先前不是还以为朕不能人道么?” 郭暖俏脸泛红,她都不知道他怎么知道的,明明只是心里转悠的念头,难道是梦中泄露? 只得使出撒娇大法,哼哼唧唧地道:“没试前怎知道,保不齐是个银样镴枪头,中看不中用。” 陆鸣镝戳了戳她粉嘟嘟的腮颊,“又胡说了,朕怎么样,难道你不是早就试过?” 说起来郭暖对他承认后的那番说辞也是疑疑惑惑的,甚至一度怀疑皇帝编了个更大的谎来诳她,就为了看她出丑。 而直到出月后两人首次裸裎相对,郭暖才终于能肯定,这便是她亲身经历过的那个人。 陆鸣镝不禁好笑,“你都没记住朕的声音,倒是记住了朕的身子。” 虽然有他刻意变化的缘故,可相处这么久,总能听出点端倪来。 郭暖往他怀里拱了拱,“那没办法,谁叫我耳朵不灵。” 身体的反应却是骗不了人的。 陆鸣镝明显感觉她在故意撩拨,呼吸不由得粗重了些,翻身将她压在身下。 郭暖故作惊慌,“现在?” 她还没准备好呢。 陆鸣镝惩罚般地咬了下她的耳垂,蓦然问道:“你喜欢从前那张脸,还是现在的?” 就好像在问大米和蛋糕哪个更好吃。郭暖一个恍神,思维便拐弯了。 半晌,才小心翼翼地道:“都选行不行啊?” 陆鸣镝:……这还有得比么? 他信了,皇后的审美观的确异于常人,自己当初撒那个善意的谎言是对的。 不过孩子们可不能跟她学,他可不想日后找两个丑儿媳丑女婿,那未免太糟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