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说覆水难收?》作者:烛荧 文案: 得闻将军爹将自己许配给城北谢家二郎时,忿忿不平的薛五姑娘将洗脸水泼到院中的雪人上,“要我嫁给他,除非这水能重新回到铜盆中!” 不久后,薛五姑娘自己端着盆老老实实的蹲在院中接了一整天的雨水,厚着脸皮说,“这水蒸发后上了天又化作雨,我此举并无任何问题。”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欢喜冤家 天作之合 搜索关键字:主角:薛语盈,谢宴回 ┃ 配角:傅俞,谢清纾 ┃ 其它:HE,架空 一句话简介:泼出的水想要收回的双双打脸现场 第1章 第一话 腊八节这天,寒风飒飒,满城飘雪。 城南将军府的五姑娘薛语盈落水的消息不出半日已经闹得满城皆知,此事成为城中百姓新的饭后谈资。众说纷纭的人群,不知怎的突然统一了口径,猜了几回合后认定了一个版本,无不吹嘘感叹,心想这薛语盈为了拒婚真是不择手段。 一个是自小在城中行恶、年至破瓜无人敢上门提亲的将军府五小姐,一个是身患旧疾、眼光甚高的礼部侍郎谢晏回。让人一时间不知该同情五姑娘还是该说她不识好歹。 一个新版本从茶馆边角一处传出,落魄秀才端坐于桌前绘声绘色的描述当时的场景,讲到动人心弦处握住折扇站起来,唾沫星子喷洒一地。 “说那薛五小姐也是宁死不屈的性子,躲在屏风后刚得知了这门亲事,当下一言不发走到园中,纵身一跃。那湖水幽寒,可怜那五小姐虽恶名远扬,却是一介女儿身。挣扎两个回合沉向水底,好在府里的小厮正巧路过,薛五姑娘被救起后又染上风寒,这一病在床就是月余。这婚事退了,压在她心底的那块石头便去了,闭关在府中过得悠哉乐哉,然这一日她的贴身丫鬟给她带回来一个消息,原来只一年的时间,谢二公子已经同旁的人定了亲事。她再细问,又得知那千金正是从小到大压自己一头的小姐妹,这一下气得她满园乱转。薛三姑娘心想,这不行,他一定是故意气她,怎么说我也不能叫他们成双成对!” 那秀才缓缓斟了一杯水,悠悠抬起头,“我已将后话记录到这本《小冤家》之中,每本只需三钱银子,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只要三钱银子,童叟无欺!” 国家局势稳定,国库殷实。百姓富裕,闲暇之时就爱凑热闹,当下话本一抢而空。 苏偃才数着盘里的铜钱,眼神亮了又亮,心里想着事,不及细看拂袖一卷拢进袖中,再抬头时笑容僵在原地。 人群外站着一个纤细的女子,身披银色斗篷,隔着三层人与他对望。 苏偃才扯动嘴角,“佳宁。” 那女子抬起手臂取下帽檐,声音毫无起伏,“又去赌?” 刘佳宁捡起桌上一本书,葱白一般的两指在书面上划过,只看了两页,随手又合上。 “啪”的一声,那书砸在桌上。 一声冷笑自她唇齿间溢出,“是赢是输都是你的命数,你要自甘堕落我也救不了你。日后你是贫是富都莫要再来找我。” 苏偃才望着女子远去的背影长久出神,这时从旁边跳出一少女,冷冷的望着他,“酸秀才,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作何要毁我名誉?” 跳出来这人正是故事里的女主角,薛语盈。 苏偃才垂头开始收拾东西,嘴里不慌不忙的问道,“你与城北刑部尚书谢府二公子不和可是实情?” 薛语盈微怔,“是。” “那你跳湖可是为了抵制这门亲事?” “是。” “我所述皆是实情,你在忿忿不平什么?大家大户的千金不愁吃穿,而我一介草民也只能靠写这个才得以果腹,纵然我不写,你也能堵住满城的嘴吗?” 薛语盈恍惚了片刻,差点被他绕进去,气得要跳脚,连翻了十几页指着话本上的图文,“实情?那这是什么?” 苏偃才看过去,书上是一对少年男女,少女鼓着腮帮子蹲在台阶上生闷气,少年歪着头对她笑得粲然,背在身后的手里握着一束海棠,朦胧的霞光在两人之间缭绕。 薛语盈气急,随手又翻了三五页,“还有这个,我什么时候!什么时候......” 面上染上红霞,她又气又羞,被一跌一勾抱满怀的图文惹得浑身不利索,更别提那画上用的是她的脸,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哪里见过这种场面,指尖几乎要抠破图上男子的脸。 全城皆知她与那挨千刀的谢宴回不对付,这破秀才还故意写得这样旖旎来膈应她。 “哈哈哈哈,”苏偃才捧腹大笑,“我想你该反思一下为何自己会成为城中百姓消遣的对象。” 薛语盈在这笑声中拂袖而去,脸比炭黑。 尚书府内,负手而立的青年男子沉着地望着池塘。 “世伯。”年轻男子从床榻之坐起来,简单作揖。 怀远将军忙按住他的手,还未出口,先连叹三声。 此事过去足月有余,他的脸色却依然惨淡,怀远将军戎马半生,行的端坐得直敢说问心无愧,威严的名号最后败在自家小女身上。 “我为了五丫头的事而来。” 床榻上的人,浓墨般的长发披散开,沉静地打断他,“退婚的事我已听娘说过了,世伯不必再谈,我没有其他意见。” “这事无论如何都是我思虑不周,此行本该带着五丫头前来赔罪,但你知道这丫头平日里被她两个兄长宠溺的越发娇惯,不仅学会以命相逼,还连累世侄你......我只恐她再惹祸事。” 想到此事薛将军心里就过意不去,谢宴回好不容易应下这门亲事,哪曾想最后毁在自己闺女身上。 此一事在京城闹得沸沸扬扬,月余未停歇,两家又是有身份地位的人,面上都甚不光彩。 那丫头没心没肺的,退亲后自己是爽快了,还哪有精力去考虑别人的感受,更何况这人还是谢晏回。 千万句道歉的话在嘴里打转,最后还是咽了回去,是啊,毕竟这人是谢晏回。 说的再多,也于事无补。 “咳咳,我将将听了一场很有意思的戏,你想不想知道主角是谁?”将军走后,身着玄衣的男子从院中走进来。 “不想。”谢晏回头也不抬的拒绝道。 “真不想?”那男子凑近来,眨眨眼。 轻抬起眼皮,那如古井般清幽的眸子定定的望着他,“不想。” “好嘛~凶什么~”八尺五高的男儿嘴里吐出一两句肉麻的娇嗔,看在他俊俏的脸色也让人不禁作呕。 傅俞俯身掀开好友的被子,收起脸上的嬉笑,神色变得肃穆,“这还未到阴雨天,你的双腿就疼得走不得路呢?” “这身子是你的,你若不爱惜它,便没人会心疼你,谢晏回!” 再看那层层丝衾被下大力攥住腿关节的手,傅俞叹了口气,晏回是什么性子,怕是没人比他知道的更多了。他从怀里取出刚猎取的一块狐皮,他找人缝制好这就特地给他送来。 “你说你招惹那麻烦做甚么,我都有些看不懂你了。”虽说薛语盈这人平日里顽劣了一些,但是本性不坏,他这好友怎的跟撞了邪似的,平日里凌傲如厮的人,一而再毁别人的生意。误人的事也就罢了,前些日子竟然去薛府提亲,若不是谢晏回被人当众甩脸之后与以往无有不同,他差点以为他真看上那丫头片子了。 “你怎的跟我娘一样唠叨?”谢晏回接过那块质地色泽皆为上乘的的皮毛,顺手折好放在一边。 “得得得,你不爱听我还不稀罕说。我来是为了告诉你,你这招是真的高,听说薛将军震怒,将那丫头囚在府中,从此南街的买卖,她是插不上手咯。”在傅俞看来,一个心知自己不会娶,一个决计不会嫁,把自己的名声也赔进去,谢二郎这一招也不知是亏没亏哟~ 自将军走后就显得异常沉默的男子抬头扫了一眼好友,细碎的长发遮住两只眼,抿起的唇角微动,最终又归于平静。 傅俞从袖口里掏出一个事物,笑里多了几分戏弄,“对了,刚刚和你说的戏,你可以抽空看看,我翻了几遍,很有意思。风靡全城啊,不会让你失望的~” 谢晏回接住那本书,低头一看,扉页上刻制几个字,“小冤家——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作者有话要说:小剧场: 很多年后,薛语盈瞅见在书房认真读书的夫君,体贴地端了茶水走去,低头一看书面上的字,羞得满脸通红。 刻意佯装的温柔贤惠消失殆尽,如捶摆般的小拳头砸在男人胸口上,娇嗔道,“你怎么有这个呀!” 男人被她捶得连连咳嗽,大掌握住妻子的手,“我刚翻出来,是挺有意思的,夫人要不要坐下一起看~” (傅俞:这饭真香~) 第2章 第二话 说起城南薛家五姑娘和城北谢二郎的孽缘,那还是在六年前。 那时的薛语盈才十一岁,时常跟着三哥在城里为非作歹,已经是一个成型的小恶魔了。 那日兄长二人皆不在,她一人偷遛上街,带着自己一帮弟兄(年纪相仿的玩伴)先教训了前日对她出言不逊的李府儿郎,转头又跳到刘大爷家的果园里毁了满园的桃花,接着手捧花枝的人群浩浩荡荡地涌向溪水边。男童冲着溪水尿尿,那尿水和着花苞顺着河流飘向下游,浣衣的妇人骂骂咧咧地举起棒槌追来。 仰天大笑的人跑到几棵杨柳边,解开拴着的一头牲畜,离开绳索的牛横冲直撞的朝那妇人而去,偏那其中一位妇人身上正巧裹着一块红布,那牛气势冲冲朝人撞去,几个妇人哪里见过这个仗势,跌坐在地上顿时傻了眼。 眼见那牛低着角就要撞上那妇人,情势紧急之下,说时迟那时快从树上跳下一人,轻巧落在那发疯的牛身上,抬手解开身上的披风蒙住那畜生的眼,眼前陷入黑暗的牛脚步不稳的走了几步,终于停下来。 身边的几个小跟班浑身发抖,薛语盈心里也很慌,正打算走过去赔不是,就见安抚着那受惊妇人的少年冷冷地瞥向她,他说,“小鬼,几年过去了,你还是这么讨人厌!” 我去,她这个暴脾气!! 她辗转得知,这人便是城北谢晏回。 从此只要有谢晏回在的场合,她就缠着阿爹阿哥要去,想方设法的要他出洋相,最后往往被吊打的都是她。 这让她更气愤,从此与他不共戴天! 根本没人站在她这一边,爹娘乃至哥哥姐姐都被这货的斯文外表所蒙骗,他们都惋惜他是个瘸子,只有她知道这个人有多讨厌! 那日府里的丫鬟说漏嘴,让她得知有人来府里提亲。她脑海里迅速将自己了解的城中未婚青年在脑海中过了一遍,中了解元的李公子、陈府仪表堂堂的世子,还是温雅的小王爷? 最后半喜半忧的她蹲在草丛里看到从厅堂走出来的谢晏回!!! 他一定是来侮辱她的,那一刻,她发誓她就是这样想的。 她与谢晏回已经到了眼不见为净的地步,却因为许多原因又不得不与之相处,见面的机会还多,每每被气得七窍生烟却拿他半点办法都没有,只能背地里诅咒他娶个满脸雀斑的丑小鸭。 她日复一日的抵触他,两家却准备联姻,她无能为力,感到绝望疲惫。 人恍恍惚惚的往后院去,头晕眼胀的等看清路时眼前只剩下汪汪湖水,她消化了片刻,一言不发的闷头栽下去。 去他娘的嫁人!这辈子都莫要妄想她嫁给这混蛋! 这大概是她这一生做过最有胆魄的事了,由着眼前的景象淹没在湖水之中,迷糊的眼一开一合间仿佛看见一抹青衣一闪而过,这便是她最后的记忆。 “就因为这个?”刘佳宁叹了口气,默默地放下算盘,“我们家盈盈果然还是个小孩子。” 说起这个,薛语盈就丧气,“我不小了。” “下月就是你十八的生辰了,你还不打算嫁人?” 薛语盈懊恼地趴在桌上,“不知道啊,为什么一定要嫁人呢,我觉得一辈子这样自由自在也挺好的啊,何必把自己框住呢?” 她忧心忡忡,心底是苍茫无尽的疑惑,又被阿爹逼得喘不过气来。 二姐姐前日回门时同她讲,“你是17的大姑娘了,这么些年就一个谢家敢上门来,你还不依,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可知他本来是不同意的,爹用一些事压着他才使他妥协,结果你搞这出,使两家都沦为笑柄。我那日在街角遇见到他,代你向他致歉,人家也只是宽宏的笑笑,你知道他说什么吗?” 她漫不经心的听着,这双耳朵都要听出茧来,反正她身边的人就没有不喜欢谢二郎的,“说什么?” 薛二姑娘一看她这副模样就很是心累,“他说:是难为阿语了,我身上落了残疾,注定是个废人,她如此活泼好动的一个人,本就不该跟着我受别人异眼看待。至于伯父说她性子野,其实不打紧,阿语还是很懂分寸的一个人,你们也莫要再逼迫她。我想她总有自己的想法,何不让她依着自己的想法去了?” 她一愣,抬起头来,错愕的望着二姐,“他是这样说的?” “你以为呢,他撕破脸把你臭骂一顿?罢了,这婚事已经作罢,你日后少去他府上走动,有差事交给其他人去做,这场闹剧是时候停了,你也别再去折腾别人了,听到没!?” “??”她闷声应了,她知道几个姐姐对她好,所以有些话她不想说。 午后跑到米铺坐了半晌,捉到在街上闲逛的刘佳宁,本想和她说说消解愁闷,但不知怎么,话到临头还是没说出口。 “佳宁,你觉得我任性吗?” 刘佳宁搁在账本上的手微顿,带了几丝笑意,“还好,接触久了觉得其实你挺可爱。” “我就说我天下第一无敌可爱善良美貌~”薛语盈也跟着笑,双手叉腰,笑了没两声,笑容就僵在脸上,“不对,你的意思是之前觉得我很讨厌?” 刘佳宁看着她,眼神黯淡,说道,“我之前,对你厌恶至极。” 薛语盈愣在原地,“啊?” “我父亲是做工时落在水里淹死的,直至如今官府都未给我家一个说法。” 刘佳宁的声音很淡,没有过激的言辞,一面同她说话一面还在继续核对账本,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薛语盈有些语塞,这些话她从未听刘佳宁提起过,她呐呐开口,眼里皆是迷茫,“对不起,我不知道。” 刘佳宁原来住在京城的事薛语盈还有一点点印象,只是不知后来怎的搬走了,到六年前她回来,那时两人才有交集,因为生意上的往来一来二去变得熟络。 刘佳宁拨打算盘的手不停,无有隐晦的接着说,“因我父亲,我对你们这些达官贵人心生抵触,且你年幼甚是顽劣,总是无端欺辱我,从前你店里的生意惨淡,不少是我从中作梗。” 薛语盈无不失落的道,“这些我都不记得了。” 她不介意刘佳宁对她做过什么,但是刘佳宁是她唯一的朋友,如果连她捧在手心里的记忆都是作假,未免太让人心凉了。 如果有一天,你知道一直争锋相对的人没有那么讨厌自己,而自己最好的朋友没那么喜欢你,而这一切都是你自作自受,这是一种什么感受。 第3章 第三话 蒙蒙亮的天,院里雾气迷绕,天上点缀着几颗星辰,半轮弯月和太阳同时挂在天空,薛语盈猛地甩头,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 流光端着热水走进来,见她还没有动作不禁催促道,“我的小姐耶,赶快下床吧,夫人已经在前院等着里,快坐过来,我给你梳洗打扮。” 薛语盈眯着眼,有气无力地走过去,下半身重重落在凳子上,“我爹在吗?” 她一开口流光就知道她想问什么,“老爷今儿个天还未亮就出发去幽州了。” 薛语盈立马来了精神,“快快快,帮我挑一身简单的衣裳,我娘给我准备的衣服厚得我连腿都迈不开!!” 流光叹了口气,夫人一再交代的事自然不能如她的愿,但还是依言放下手中的绛紫色的曲裾深衣,从衣柜中翻出一身襦裙,上身是月白的短衣,下摆是月清色的襦裙,交领勾了几朵海棠,草绿的腰封打了个漂亮的结摆放端正,旁挂一根宫绦上系一玉佩,腰间有许多细褶,行动辄如水纹。再将发股集结,盘叠如螺,置于头顶,用一根青花簪子固定,给自家小姐添了几分温婉。 薛语盈看着镜中的自己,忍了几忍随她去了,大不了等会走慢一些让它尽量不要散动。 四姐生了个大胖小子,今儿个办满月酒,她与母亲一道过去少不得被她唠叨。 她四姐是前年嫁出去的,第二年就怀上了,因此母亲没少拿她相比较。 张灯结彩的李府门前满是祝贺的人群,李家是医药世家,从上个朝代开始就一直留在京城当御医,又乐善好施,因此备受百姓敬戴。 她那文文静静的姐夫脸上堆满笑意,见到他们连忙走过来,“母亲,清儿在院子里。” “行,你忙你的,我和五丫头自己过去。”将军夫人摆摆手,扭头呵住转身要溜的女儿。“去哪儿?” “嘿嘿嘿......”被抓包的薛语盈傻笑两声,想蒙混过关。 她走回来抱着母亲的胳膊,“娘,我在府里闷了许多时日都快憋坏了,爹爹好不容易不在家,您就让我出去玩玩嘛~我就去找刘佳宁,哪儿也不去。” “不行!”将军夫人看着不争气的女儿,“别人家的姐妹也比自家的姊妹强么?你说你都还未见过你四姐,风风火火就要走,成何体统!不许出李府半步,不然你爹再教训你时我可不会再替你说话。” “行行行......”她怎么这么命苦啊。 她在李府转了几圈,无聊透顶,不是一对对的夫妻就是怀着二心的少男少女,连个说话的人都找不到。 还是去看四姐吧,哎。 穿过长廊转进后院,葱郁的树荫下坐着一个青衣男子,薛语盈抿了抿唇,再也不能拿之前的眼光去看待他。 仇人变成恩人,这感觉怎么说有点儿微妙。 宾客都在前院,后园里很静,绣花鞋踩在枯枝上沙沙作响,谢晏回抬起头,两人四目相对。 狭长的石子路只容许单人经过,谢晏回不做声的摇着轮椅挨着一边的灌木丛,要给她让路。 他怎么突然用上轮椅呢?薛语盈知道他腿有伤,但这还是第一次看见他坐轮椅,难道真像二姐说的那样,他的腿伤很严重? 薛语盈与他擦身而过,谢晏回往里偏了偏,半个身子湮在灌木丛里。 薛语盈又退回来,问他,“你一个人?跟着你的侍卫呢?” 似乎讶于她会开口,谢晏回沉默了片刻才回答她,“他有事出去一会儿,我就在这花园逛逛,无碍。” 薛语盈不认同的皱眉,“他能有什么事,他是弄不清楚自己的身份么?” 谢晏回抬头看了她两眼,声音淡淡的,“他家母身体抱恙,我让他回去了。” “哦,”薛语盈也冷静下来,站在一边。 两个人从没有如此平和的说过话,一冷场就没有话题再接下去。 谢晏回看她不像是要走的样子,只好自己转动把手给她挪地方。还没移动几步,一只温软的手贴在他的手背之上,他抬头望着她,不知她此欲何为。 少女半弯着腰,两边的碎发随风扫过男子面颊,薛语盈没有注意此举已经逾矩,朗声开口,“我来吧,你去哪?” 纤纤玉手搭在男子肩上,谢晏回身体猛然僵硬,薛语盈视线还落在轮椅上,有些出神。 说起来关于他的腿伤她也略有耳闻,当年他还小,十一二岁的年纪从疾驰的马上救下表妹,听闻他们还有婚约在身,后来他的腿伤一直不见好,女方便闹着取消了婚约。 一个心里想着事,一个面沉如水。 “就在这里停下吧。”谢晏回沉声道, “哦”她将轮椅摆正,固定好。自己也坐到一边的石凳上。 不知她是真傻还是装傻,谢晏回不耐烦地挑明,“我的意思是,你有事的话可以先走了。” “哦,我不忙。”她随口答,视线仍旧落在他腿上,很久才反正过来他的意思,惊愕的抬头,将男子眼中的隐忍看在眼里。 薛语盈沉默了片刻,“我……退婚的事很抱歉,我不是针对你这个人。” 男子神情漠然,半阖的眼里翻江倒海般,最后化作一声,“嗯,知道。” 该说的都说了,以他们两的情分这回真没话可讲了。 “那什么,我就先走了。” “好。” 快走出院落的时候,薛语盈鬼使神差的回头看了一眼,直直撞进他看过来的眼里,浑身酥酥麻麻一通,说不出来是什么感觉,那种微妙的感觉又涌上来,压都压不住。 她把这一切归咎到黄历上,真是撞了邪了。 她去看过四姐,欢欢喜喜的抱着皱巴巴的小婴儿转悠。 谢四姑娘笑她,“喜欢就自己去生一个。” “四姐,你又取笑我。” “你都大一把年纪了,我都替阿娘犯愁啊。你要是再不抓紧,我可要见人就给你说亲了。” 两姐妹调侃了几句,传饭的人就来了。 吃饭时,她为了躲着相熟的长辈,特地坐到皆是陌生面孔的桌上。 隔壁饭桌上有人聊到,问,“那谁的腿伤如今怎么也不见好,真是可惜了。” 她望向正堂那边,谢晏回同边上的女子不知那边又在讲什么,两人入神的很。 她回头的功夫露出自己的面孔,那桌谈话的人看到她,咳了一声,“都是个人造化。二公子长的俊,年轻有为,挺好的。” 先前讲话的那个个妇人像是打开了话匣子,贼眉鼠眼的摆手道,“再好的家室又能怎么样?你看连那家都要熬成老姑娘了,还不是闹得跟什么一样?不就是嫌弃他的腿伤,”说着用手遮住嘴,眼神飘忽,“我听说啊,谢二公子他是不行,所以……” 面色越来越沉的人再也听不下去,碗筷砸在桌上发出突兀的响声。 一行人皆看过来,她淡淡的抬起头,“不会说话就别说话,满嘴跑火车小心烂舌头。” 说话那人心一惊,见她神情阴霾,被那阵仗唬住了。 过了一会儿,又咽不下气,小声问一要好的妯娌,“此人是?” 那人也小声的回,“就是你说的那位。” 她才闭上嘴。 没有胆量的小市民最忌讳说闲话说道正主身上。 没想到在这里遇到表妹,谢晏回刚同她讲了几句话,耳边就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 愤怒的少女尤为显眼,在清新的襦裙的作用下显得有几分俏皮,他多看了两眼,余光扫过神色各异的众人,最后落在那个瑟瑟发抖的妇人身上。 才不急不忙的收回视线。 她这种风风火火的性子也不知吃了多少亏,总记不住疼。 第4章 第四话 鸟静桃花林,水坐兰苕渚。 满湖光亮,千万盏河灯顺着江水涌下,湖面上停着几张精致的画舫船,清辉月光照得四周祥和安宁,如此良辰美景,有人却宁愿躲在树上昏昏欲睡。 “姑娘,姑娘,来人了,您快下来吧!”流光在树下急的团团转。 少女身上裹着斗篷,双颊绯红,嘴角的胭脂早已入肚,听到声响悠悠然睁开眼。难得肯放她出府,结果所谓的溜达溜达就是精心打扮一番穿一身花哨的新衣裳,手里还被塞了一把蒲扇,身后跟着两个形影不离的侍女,随着人群涌到街上,多愁善感的走一走。最好放两盏灯时能和一两个体面的公子哥搭上话,能相互心怡就是意外之喜了。 虽然两个姐姐已经出嫁,但他大嫂嫂,三哥和母亲尚在府中,任她一张嘴怎么也坳不过三人,全程被安排的明明白白,她生无可恋的看着自家大门在眼前合上。 刘佳宁也不知去了哪儿,她先去吃了饭,等实在混到无事可做,只好去街上凑热闹。 大街上满是穷秀才,张嘴就来诗,酸得她头皮发麻,绕到水边时发现人也不少,大多是着女子含情脉脉的祈福,把自己的未来依托到虚无缥缈的神明身上。 听多了很没意思,任她怎么想也想不到,她刚爬到下游的树上得了会空闲,还没来得及感慨人生,人群就顺着花灯熙熙攘攘的涌过来。 花朝节啊花朝节。 和她有屁的关系,去他娘的嫁人!没人愿意娶,她还不乐意嫁呢! 路面上待不了,那就去水上。 “去,给我弄艘小舟来!”她指着另一个侍女道。 那绿衣侍女名叫可可,闻言都要哭了,“姑娘,你就别支我们走了,夫人临出门时千咛万嘱的让我们一路跟着姑娘您,一步都不可离开!” “让你去就去,那么多废话,我就在原地等你,给你半盏茶的功夫,得不到小舟你也别回来了。” “去吧。”流光知道知道姑娘既然说了这话就不会离开。 那绿衣侍女得了吩咐这才匆匆离开。 半盏茶后,满头大汗的人回来了,脸上堆着笑,“姑娘,有了,且随我来!” 唷?薛语盈挑了挑眉。 果然让她弄到一只小舟,那舟忒小了,勉勉强容下他们四人。 薛语盈的视线落在船尾划水的人身上,回头问可可,“这船你是怎么租来的?” 这个季节是鱼苗繁殖期,满城的渔民不会下水捕鱼,在这种节日多得是租画舫游湖的有钱公子哥。果不其然,她刚问出口,那小妞的脸嘭得红起来,支支吾吾道,“确实不容易租到,正巧遇到这位公子,我和他讲明情况后他说可以搭我们一程。” 那男子闻言回头冲三人抱涩一笑,看那穿着打扮显然是家风良好的公子哥。 薛语盈笑容变得尤为灿烂,好样的,连自家贴身丫鬟都有人看上,她这颗老白菜还没人青睐,好得很,实在好得很。 绿衣侍女前一刻还被自家主子阴森森的笑容渗的一身寒气,转头的功夫她已经躺在船头,半个身子悬在江水上空,好不惬意,看得两人心惊胆战。 “姑娘,你来船中间坐着吧,”实在不是她们要给小姐不痛快,而是越往湖中间走,四周的船只就多起来,这万一...... “哟哟哟!瞧瞧,瞧瞧。那不是薛语盈嘛~”正说着,从边上一只画舫上传来几声带着恶意的调侃声打断流光的话。 流光抬头一看,那船上坐着的就是前几日五姑娘前日刚教训过的恶霸,心道不好,怕要出事。 画舫上的韩显骢俯视船脚下的人,笑容逐渐猖狂,好一个薛语盈,这回栽到自己手里了吧! 韩显骢是京城商业大户,家财万贯,平日里为人嚣张,谁也不看在眼底。结果不知什么时候京城里突然冒出来一个刘佳宁把他家的客户吃得死死的,他当然气不过,隔三差五就去砸场子,谁料到一个一无所有的孤女背后竟然有人撑腰,还是同样横行霸道的薛语盈。 这下新仇旧恨添在一起,好得很。 韩显骢抬起手,往下挥,几个兄弟在船上欢呼雀跃,驶船撞过去。 小舟上的四人被撞得摇摇欲坠。 薛语盈一个鲤鱼打挺从船头翻下来退到船舱上,韩显骢可不是个好惹的角色,她警惕的看着他。 “怎么怂呢,不是挺野的吗,来来来,要不这样,你跪在地上叫我两声‘爷爷’我就原谅你怎么样?”韩显骢放声大笑。 “放你娘的狗屁!手下败将。”一句恶俗的脏话从少女嘴里传出来。 韩显骢笑容褪去,眼神变得阴狠,“给我撞,往死里撞!” 大船再次撞过来,整个小舟被撞得后退很远,韩显骢的船和她身下这只船体型相差过大,如此下去,翻船是必然的事。 她正想着要怎么解决这个难题,突然小腿被什么东西击中,一个稳不住,众人便见薛语盈身体晃了两下扑到水中。 湖中央溅起大片水花,围观的人议论纷纷,一时间热闹异常。 彼时,谢家二郎正坐船中和挚友对弈,忽闻周边喧嚣。 傅俞笑道,“也许,这帘子后正在上演着经典的戏码。” 接着又是落水声,接连而下。 傅俞又笑,“接下来便是英雄救美了。倒不知是哪家的姑娘,竟惹这些人于刺骨湖水中为之折腰。怎么样,要不要出去一睹芳容?” 嬉闹声和着呼救声此起彼伏的传过来。 谢二公子握着手里的棋子,“你确实闲的很。输了便是输了,找这么多借口。” 门帘被人掀开,小厮匆忙的跑进来,“不......不好了,薛家五姑娘落水了!” 心无旁骛沉迷棋局的人猛然抬起头,眼神犀利地射向他,“你说谁?” 薛语盈筋疲力尽的爬上船,气管里呛了几口水,引得她不停的咳嗽。 这条命算是保住了,回过神来的人才有闲情环顾四周。 舱里还有未下完的琪,和两个同她一样身上淌着水的人。 接着,流光也跟着被救上船,对着傅俞再三感谢救命之恩。 绿衣侍女和那小公子哥搂在一起,浑身发抖。 她还被呛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也无暇关心旁人的婚姻大事。 画舫船缓缓驶向岸边,薛语盈回头看向那屏风之后,半个人影都看不见,心里感叹,哇,这两个大男人真够无聊的,还有这种闲情雅致到船上下棋来玩? 嗓子憋着一口痰,半天吐不出口,她抖着肩膀被岸边寻过来的车夫接上马车,这场闹剧因主人公的离场划上圆满的句号。 傅俞弯起眉眼,好笑的看着挚友,“嗯?英雄救美?” 谢晏回还望着马车远去的方向,不接他的话。 肯定心虚了,傅俞想,真没想到啊,谢晏回和薛语盈,还真有事? 不过平日里打趣他的都是玩笑话,认真说的话,那两人八竿子打不到一起去的。 “她既然存心让你难堪,你何必那般在意她的生死?”傅俞忽然凑过去盯着挚友的眼睛,勾起唇角,“你心怡她?” 谢晏回摆在身侧的手因为用力关骨节泛白,他疲惫不堪的合上眼,“打住你脑子里的龌龊思想。” 傅俞笑得更夸张,“你不是我,怎知我脑子里就是龌龊思想?还是你想到什么龌龊的东西却推到我身上?” 作者有话要说:傅俞:哼,总有一日要让你这个大尾(ye)巴狼露出破绽! 第5章 第五话 再说那日薛语盈自水边死里逃生之后,人变得有些不一样了,不再闹着要出府,只是常常虚空的盯着什么东西发愣。 冯氏走进屋内,看着小姑子望着花瓶神游天际,以为她在和公公怄气,故意岔开话题打趣道,“你这是怎么啦,魂被水鬼勾走呢?” 薛语盈歪着头眼都不带眨的,冯氏挨着她坐下,伸手去摇她,“盈盈在和谁生气呢?” 静坐的人身体晃动,这才出神,眉间微蹙,愁意都快布满整张面孔了,薛语盈非常苦恼。 “嫂嫂,你说他何要跳下来?” 冯氏神色古怪变得古怪,“这几日你都在想这个?” 少女苦着脸食指不断搅动衣角,桌上的桃枝都被她瞧萎了。 冯氏只好叹了口气,认真的替小姑子分析起来,“按理说,以谢二公子的性子去救你确实不大容易。但薛谢两家毕竟是旧识,这事他不遇上还好说,这遇上了总不好当做没看见吧?” “可是他不识水性。”薛语盈脑海里一直浮现出那个场景,在水中挣扎的身影还不断的朝她这边游动,那时她喉咙里灌下许多海水,只剩下朦胧的意识,恰巧看见他毅然决然的跳入湖中的举动,清辉月光落在那身青衣上,使他的背影显得过分高大伟岸。 嫂嫂不知,她却是明白的,谢晏回骨子里不是个良善的人,能让他奋不顾身的人和事,搬到台面来数的真没几件,所以她才不想不通,难不成真像佳宁说的,看不穿的人只有她,只有她一人摇摇晃晃地凭借着优势肆无忌惮的使着性子? 冯氏深以为是,“我也觉得谢二公子这次很是大义,听说他这次落水后感染了寒疾,腿伤又重了。” 冯氏无法体会她内心的千回百转,只要人最后救回来就是好事。 “唉,我们家总归是欠人家的,我这几日也与你三哥商量该怎么还了这份恩情。” 薛语盈抬头看着三嫂,茫然开口,“怎么还?” 这话给冯氏提了个醒,她眯着眼,目光严肃道,“总之不会是以身相许。我可提醒你别生出什么歪心思,将军因你的事被朝中同僚暗讽已经非常不痛快了,你千万莫要再去招惹他。” 薛语盈连连应下。 到了晚上,薛语盈早早遣走侍女,爬上床熄了烛火。 整个院子静得只剩下虫鸣声。 “吱吖” 一个人影从门边一闪而过,小心翼翼地绕过湖水,走到侧门边上,巡卫的小厮分两拨人,每隔半柱香的功夫巡逻一趟,而侧门由门卫交替值守,每日戌时正是换班之时。 半掩的门被风带动,守门的小厮警惕的抬头,“刚刚是不是有人影过去了?” 另一个已经值完班的人笑他大惊小怪,“哪有人,放轻松,谁敢跑到将军府里寻事?” 那人想想也是这么一个道理,却不敢完全放松警惕,当下闲话也不多说了,安安分分的坐在侧门边上。 杏衫少女大摇大摆地走在街上,从南街走到北街需要小半个时辰,她从前经常来谢府,依稀记得他的院子靠着深巷。薛语盈转身闪进乌黑的巷子里,鼻翼微动,好浓郁的药香,心里越发肯定,就是谢晏回的院子没错了。 她撬了几块松动的石块叠在墙边,谢家的围墙比薛府的可要矮太多,她轻松翻过去。 刚站定脚跟就被满院的侍卫吓了一跳,什么情况?她鬼鬼祟祟的摸到屋子侧边,推了推窗,心下窃喜,没栓上。 房间里谢晏回靠在床头合着眼,腿间扎满了银针,老太医神色凝重地取下灸针,双手抱拳,“多的我也不说了,二公子,你的身体想必你自己也很清楚,老夫给你连续布了七针,却半点不见好转,那寒毒已郁结入骨,望二公子考虑一下我所提的建议。” 这时,烛光晃动,刚合起来的窗口突然轻微震动,几个人同时看过去,只见闭合的窗口由内而外大开,一阵风猛地灌进室内,一团杏色落进室内。 “呼~”薛语盈长叹了一口气,心里想着措辞一面合上窗,转过身的时候脸上已经堆满笑意。 与屋里的六人视线看了个正着,那笑凝固在脸上逐渐扭曲。 床上的人只穿了一身亵衣,身上掩着鹅绒被,也跟着齐刷刷的众人看过来,少女白了的脸又迅速染红。 “姐夫……”薛语盈几乎要哭出来,那老太医后面站着的不是她李家四姐夫还是谁? “……”斯文有礼的李太医沉默的看着突然跳出来的小姑子,如此深夜,一个待字闺中的清白小姐去闯男子的房间,让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薛语盈尴尬症都要犯了,落了个大红脸,只恨不能像兔子一样打个洞然后钻进去。 她也觉得此举不太妥当,但是以她和谢晏回的关系,要想从正门进来拜访更困难繁琐。 谢晏回如黑曜石的眸光变得幽深,里面如一团火焰涌动,不过只有片刻的功夫就恢复如常,谢晏回转头抱拳,“我明白的,你说的话我会认真考虑的,感谢王太医不辞辛劳前来为小辈整治,我就不送了。” 老太医收拾好药箱站起来告辞,“应该的,那老夫就先退下了。” 他们俩不是死对头吗?听说谢二公子的腿伤就是薛家姑娘给害的?难道还有别的隐情?难不成他们背地里其实两情相悦?还是私通?可是薛语盈不是刚拒婚了吗? 后面跟着的几人转头看向自薛语盈跳出来后就一言不发的薛家女婿,看得人额头青筋暴起才克制住心里的八卦之魂,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跟在老太医后面退了出去。 她低着头拨着手指,略显局促,打哈哈的摆手,“这么晚了,你还没睡啊?” 谢晏回抿着唇,不耐的看她,“你花这么大的力气翻进来就是为了看我睡了没睡?” “……”沉默了一会,薛语盈舔了舔干涩的唇角,“那个……你的腿伤无碍吧?” 谢晏回默默地扯过被子盖住腿,目光带着疏离,“无碍。” 她自然知道他在骗人,这满屋的药香薰的她头疼,这种磨磨蹭蹭的方式真的不适合她,她走到床边开门见山的问,“你为什么救我?” 眼波微转,谢晏回平静的看着她,“要任你沉下去吗?” 薛语盈皱起眉,对他不走心的回答非常不满,“我是说,你既不通水性,其实,其实没必要救我。” 谢晏回冷笑,眼里寒光四射,“跳都跳了,我再将你扔一次?” 她果然还是讨厌他! 薛语盈劝自己不要生气,突然想起今日来的目的,这也是困扰了她许久的事。 话还未说出口不知怎的突然红了脸,她涩然道,“你喜欢我吗?” 身体微怔,谢晏回抬起头缓缓的看向她,眼里如幽幽古井,“你多心了。” “……”薛语盈这才如释重负的笑了,“好吧,既然如此,这条命算我欠你的,日后若用得上我的地方尽管招呼,我们之前的恩怨一笔勾销,我也不讨厌你了。” “不必,”谢晏回将她的反应看在眼里,冷嗤,“你的命是傅俞救的,和我着实关系不大,你若是要报恩,大可去找他。” 本来这事已经落定了,他这话将她的心又吊起来,薛语盈多疑的望着他,“傅家的那个混世魔王么?你确定是他救了我?不可思议,你没病糊涂吧?” 听闻此言,床榻上的人半阖上眼帘,沉默了很久下逐客令,“无事就请回吧。” 生气呢?薛语盈觉得好奇,他怎么突然就生气了,来不及多想匆匆和他说,“以前是我小心眼,我以为你讨厌我就如同我讨厌你一般,倘若这次是掉进河里的是你,即便是现在的我可能都会犹豫片刻,更甭提之前了。所以我很佩服你的大度。” “……” 她一上心就喜欢把自己的真实想法暴露在别人面前,也不管这话合不合适,会不会让对方心烦,谢晏回看她颇有些落寞心下微动,“怎么说你也只是个小姑娘,别想太多。” 她不小了啊,薛语盈苦着脸,“现在想想我之前的行径确实令人生厌。” “……” 他的双腿又开始钻心的疼,幽深的眼里仔细看的话能看清几丝痛苦挣扎。 见男子不做声,薛语盈以为他是不愿意再同她说话,神色黯淡,“希望你能找个好姑娘,真心的。” 谢晏回被中的右手按在疼痛的关节上,眯着狭长的眼,不轻不重的“嗯”了声。 薛语盈的眼神又黯了黯,“那么,再见了。” 再见了,谢晏回。 作者有话要说:我好卑微卑微卑微呀~~ 第6章 第六话 谢晏回不知道的是,薛语盈之所以冒这么大的风险去找他,已经做好了视死如归的打算。 她要去闯荡江湖,这天下一定有能容纳她的地方,结果第一步就出现难题,她要找人辞行,这满城的人,除了刘佳宁,她竟然再找不出来第二个人。 这事自然不能捅到刘佳宁那里去,刘佳宁是什么人,自小颠沛流离吃尽尘世苦难的女子,她如若知道自己有这样不切实际的想法,第一个会跳出来倒打一耙。 这些事,因为刘佳宁经历过,所以她觉得很苦很难。而对于薛语盈来讲,说的再多都不如自己亲眼去看,如果她不去,那她将永远困在这个地方,江湖对她来讲依然遥远迷茫,永远是一个朦胧虚幻的印象。 再者,年复一年,她的年纪越来越大,先不谈惹人非议,就父亲那张不苟言笑的脸就够她受得了。 然而她详密的出逃计划,在刚刚踏出第一步时就遇到了瓶颈,不多时就彻底夭折。 薛语盈咬牙切齿地瞪着那个浪荡公子哥傅俞,她也是信了他的邪! 好巧不巧,她翻上墙,他就在墙下站着,身边还有她那黑着脸刚刚回京的大哥。 她垂头丧气地扔下包裹,从墙上跳下来,跟在脸上沉得要滴出水的兄长身后往府里走。 傅俞心情颇欢快地同挚友说着这桩八卦,“嘿,你说她在想什么,闯荡江湖?难不成在别处也有她爹这么强的后盾罩着她吗?薛语盈可真是个不知人心险恶的小丫头片子。” 谢二公子淡漠的看了好友一眼,没有接茬。 傅俞也不装了,有些泄气,“好嘛,我以为你会乐意听到她的消息。” 谢晏回沉默了须臾,沉声道,“我对她没有旁的想法,你不要再试探了。” “没有想法你要豁出命的去救她?” 他说的话傅俞一个字也不相信,都是男人,他再了解不过了。说穿了也就那么一点事,谁会做亏本的买卖,要不是真心喜欢,会不求回报的对一个人好?放屁,反正他是不信的。 “傅俞,我再说最后一次,我和薛语盈没有别的关系,也不会有其他关系。” 谢晏回吐了一口压在心底的郁气,缓了缓心神才接着说,“她还是个小姑娘,我不可能弃她溺水而不顾。” 傅俞懂他这话的意思,但是不以为意,“你的善心还区别对待吗?如果你说的是实情,那你之前为何没有救人的心思,单单是因为那人是薛语盈?” 两个视线僵持着,片刻后谢晏回推着轮椅走开,淡淡出声,“随你以为吧。” 什么叫随他以为?倒像是他无理取闹,他多管闲事? 傅俞拦着他,心底都是恨铁不成钢啊,“不是,我这不是为了你着想么?你说你这些年拒绝了多少踏破门槛的姑娘,你正打算孤独终老?” 谢晏回不受纷扰,绕开他,“你再絮叨,我就要管你叫傅妈妈了。” 薛家五魔头离家出走的消息传遍全京城, 这一连串的事压下来,薛语盈被实实在在的锁在院子里,日日受妈妈们教导礼仪。 学了约莫大半月的女德,她整个人处于崩溃的状态。 然,她实在没有勇气去忤逆恼怒中的父亲,可她又咽不下这口气,人前嘴角带笑,脸僵硬的像块石头,几近谄媚、片刻不离地跟在父亲身边,人后气的直跳脚,龇牙咧嘴的诅咒傅俞生儿子没有屁/眼! 她这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薛廷跟在父亲身边也看了小半月,最后实在是看不过去,将她拎出去。 薛语盈踩着小碎步,露出标准的八颗牙齿,“大哥,你这是带语盈去哪儿?” 薛廷脚步一顿,薛语盈没收住脚撞在兄长石头般宽厚的背上,疼得咬牙。 薛廷看着学了这么久还冒冒失失的妹子,“收起你那副做作忸怩的姿态。” 薛语盈温柔的笑着,“好的呢,听大哥的。” “……” 薛廷无语的看着她,“你再阴阳怪气的莫怪我将你送回去。” 这还了得?薛语盈赶紧迈开几步走上前,死死的搂住兄长的胳膊,深情状,“不要吧~” “死开。”他嫌恶的将她扔开,“你在作死我真的不管你了。” “好吧,我错了。”薛语盈跟着大哥上了茶馆二楼,抬起脚踩着凳子,胳膊搭在她大哥的肩上,“你不知道啊,小妹心里苦。” 薛廷黑着脸,“拿开你的手,不要让我说第二次。” “……” 薛语盈收回手,脸上堆起笑,“还是大哥待我好,你看三哥就知道将我提回府中,哼。不过话说,大哥你用什么法子让爹同意我出府?” 薛廷面上露出一丝怪异的笑意,“我劝你好奇心不要那么重,做人呢要知足常乐,譬如……” 那笑渗得薛语盈头皮发麻,她直勾勾的看着她大哥伟岸的身躯,无意识的重复,“嗯,譬如?” 薛延抬头看向五妹,眼里含笑,加重语气,“嗯,譬如今儿个你虽然不得不来此一遭,但是毕竟出了府门不是?” 薛语盈被他看到浑身不适,“大哥,你别笑了,什么叫不得不来此一遭?” “别急,你这个性子啊,得改,日后嫁到夫家可不能像在自己府里没规矩。” “告辞!”薛语盈脸上的笑意收起来,面无表情的站起来。 没走几步就被身后的人拉住兜帽,那不是兜帽,那是命运的脊梁骨啊! 薛语盈回头两眼泪汪汪,指控道,“大哥,你原先不这样的?” “我原先也没教你离家出走。”薛廷悠闲地靠在椅背上,气定神闲地敲打着桌面,笑意更浓,眼里的冰霜般冻结了薛语盈那颗还带着渺茫期冀的心。 “大哥,我错了。” 她几乎想跪到地上,他仍然淡淡看着她。 薛延收起脸上的笑,“先是以命相胁,后又离家出走,薛语盈,你好胆魄哦。我倒要问问,是谁教你如此行为?” “我是迫不得已,大哥你不知道,我在府中度日如年,寝食难安呐。” 有人连忙解释,有人却根本不在意。 “好,这些我都不追究。盈啊,你上次落水后得亏傅家世子将你救下,这世上有个道理你需记得,有所得必有所失,你捡回一条命,这是你的好运,但是呢,这事闹得颇有点满城风雨的意思。街坊邻居的无不议论咱家,你知道呢,爹是个不喜欢受人非议的朝臣,所以这一遭于你来说并不算委屈。因果循环,该你自己作呀。” “大哥,不要啊,”薛语盈说罢突然坐直,身体往他那边凑,“大哥,你想不想知道你不在的这大半年里,嫂子与什么人来往?” 薛延危险的眯着眼,“盈啊,那你知不知你还欠傅家一个恩情,你要知道爹呢最不喜欠别人的东西。” 她立马又跪了。 “兄长,都是语盈不懂事,您大人有大量,别和我一般见识。” 她大哥此话已经够委婉,她二哥薛城对此事只有一句话,“人丑事还多。” 她错在拿对付二哥的法子来对付大哥。 两人正说着,楼梯口突然上来一人,她分明记得那日在船上见到这小子跟在傅俞身边。薛语盈面色一白,“大哥!你们不会真要把我抵给姓傅的那小子吧?我可是你亲妹子啊!!!!” 另一边正欢欢喜喜看热闹的人脸阴沉下去,傅俞一把撸起袖子,恨不得咬碎半颗牙,“老子怎么呢,跟着老子哪里对不起她?我还没嫌弃她,她竟嫌弃我!!” 隔间里另一个人低头看着账本,没在意外面的动静,也没在意他的挚友。 薛家老大同时也一脸黑线,“你想得美。” 做你的春秋白日梦吧,也不瞅瞅你自己什么德行,人家堂堂相府世子看得上你? 薛语盈已经不相信自家大哥,一直看着那人绕过他们走到里间,才松了口气。 “我就说,大哥你即使不给我寻门好亲事,也不至于把亲妹妹往火坑里推吧。” 接着后面又上来一人,薛语盈死死盯着朝桌边走过来的人,呃,面生哦。 薛廷的视线却随着那小厮绕到帘子后面,与里面拿着账本的人打了个照面,点头相互示意,算是打过招呼。 这男子生的不错,白面书生,自带书卷气,一副心有城府的大气,也许是京城里赶考的书生太多,这人隐隐有些面熟,却又不记得在哪里见过。 薛语盈恢复端坐的姿态,目光低垂,浅露含笑,用只有她大哥听到的声音问,“此人是谁?” 薛廷白了她一眼,她收到暗示,复又低下头去。 那人穿一身素衣,见到薛廷不卑不亢的作揖,“薛兄!” 一番寒暄过后那男子视线移到薛廷身旁的女子身上,面带疑虑,“不知这位是?” 薛延面上挂着虚伪的笑容,“哦,舍妹。听闻贤弟才华出众想来见一见,贤弟还勿见怪。” 他们说的国家时局,治水方略她一个句也听不懂,没一会儿就恢复原形,百无聊赖地发呆,昏昏欲睡。 薛延笑着,余光扫向边角上的人,薛语盈一个激灵,睡意全无。 她坐了大半日,大约也明白这个情况了。 这人就是前些日子殿试中举的探花。以她大哥今日的举动来说,应该只是让她见一见,没有强行说媒的意思。 薛延不动声色的接过话题,“你这次中了探花,想必登门给你说亲的人有很多吧,贤弟有想过什么时候成家吗?” 范探花眸光闪了闪,“我已有心仪的姑娘。” 薛延挑眉,“哦?是哪家千金?” 范探花笑了笑,目光变得温柔卷旖,“很普通的姑娘,没有显赫的家室,顺利的话很快就会成亲。” 唉,她再看这探花就是一脸复杂。 当着她大哥的面拆他的台,嗯,她佩服。 等等,她猛地抬起头,她终于明白这个人为何如此眼熟了,我去,这不是那天划船的那个公子哥吗?那这么说他说的心仪的人是她母亲身边的绿衣丫鬟小可? 她扶着额头,顿时感觉有点天旋地转,怪不得这人刚刚一副欲言又止的看着她,亏她还以为他对她有好感。 等那人走了,她蠢蠢欲动的心也跟着淡了几分,她大哥的表情实在算不上好。 薛语盈苦哈哈的笑,“大哥,这不怪我,只怪爹娘不将我生的貌美一些。” 薛延冷笑道,“那你可知,既然是与你说亲,我自然查过他的家庭背景,已有亲事在身纯属胡说。” “啧……”厉害呀,这人可谓真是不畏强权。她自然不会蠢到去拆她兄长的台,拍着胸脯表明立场,“哇这人好大的胆子,得治一治,得治一治!” 薛语盈心想,我要是和你说他看上的是府里的丫鬟,你还不气得七窍生烟? 薛延不吃这一套,不咸不淡的看了她一眼,“你确实该反思反思了,倒贴都使人嫌恶,该有多不堪?” “其实也没有这么不堪,”薛语盈的脸皮兜不住了,笑容僵了又僵,“还是有人仰慕你妹妹的。” 薛延来了兴趣,整暇以待的看着她,“噢?说来听听?” “……” 她豁出去了,反正这脸皮也不要了,“比方说,谢家二公子。” “……你确定?”薛延的神色古怪的望着她身后。 “当然,你想不然他何至于湿身相救又不图回报?那定然是……不”等她察觉不对时已经晚了,回头果不其然对上那双如清冷的脸,笑意又僵住了,“真巧呀。” 谢晏回沉默的望她良久,似乎要将这个人看透,看看她有多不要脸,半晌才不紧不慢地抬头看向薛廷,“薛兄。” 薛廷点头,“你们这是要走?” 傅俞接过话,“我们选的位置不妥当,无意听了许多闲话,都是无心,无心哈。” 薛语盈害臊的不行,埋着头一言不发。 这茶也吃不下去,便随着他们一起下楼。 傅俞走在最前面,谢晏回走在第二,她大哥紧跟其后,薛语盈在最末,后面跟着几个小厮。 谢晏回这时已经没借助轮椅,那腿也不甚灵活,薛语盈敏锐地察觉到有几次下阶梯时他的身子在晃动。 一想到这事是因她而起,就让她无端生出许多愧疚来。 四人在茶楼门口站定,两行人互相道别。 她抬起头又低下,抬起头又低下,如此循环往复看了几看,还是忍不住。 “等等,”她从薛廷身后绕出来,快走几步赶上两人,“你这……腿伤大好了吗?” 谢晏回垂眉,他这是宿疾,他的前半生活在腿疾的阴霾中,对这件事忌讳莫深,亲近之人多说几句都会惹来他的不快,她倒好,三番两次直言直语的冲撞。虽明白她没有恶意,却免不了心生抵触。 语气冰冷道,“大好了,劳烦薛姑娘记挂。” 等人走远了,她还和家中停在原地“哎?他怎么突然变脸呢?” “难为你察觉到。”她大哥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她无不担忧地想,“我看他的腿伤很是严重,我们家真的不能帮上什么忙吗?” 薛延面无表情地看着五妹,“你想怎么做,他那是宿疾,不可能根治的,你死心吧。” 薛语盈急了,“我知道,我只是说,会不会有什么药草能减轻他的痛苦?” 薛延勾起唇角,“你什么时候对他的事这般上心了,我记得你之前很讨厌他,不是么?” 她舔着唇角,移开视线,“他毕竟是为了救我,我于心不安啊。” 薛延跟着冷笑,“你于心不安就把自家铺子里的的生意转给他?” “你都知道呢?” “你说呢?” 薛语盈行得正坐得直,自然不怕兄长发落,“他什么都不缺,我实在找不到什么可以偿还他的。” 薛延叹了口气,“不用你做什么,大哥会替你想办法的,一定还了你这个人情,” “谢谢大哥。”薛语盈笑得真诚,她就知道,从小到大,大哥都是最宠自己的。 薛延无奈地摇头,“你要是谢我,就赶紧把自己嫁出去。甭说爹看了你气得吐血,乍一看还有个十八的妹子待字闺中,大哥我也经受不住这打击。” 薛语盈:“……” 不嫁人就是原罪,只要你身上缠着这桩罪,满世界的人都追着你喊打喊骂,她的命苦哇。 第7章 第七话 可可的事很快就被查出来,薛延将那侍女遣出府,后来她听闻,那范探花是个颇重情谊的男子,在穷乡僻壤的郊区找到可可,明媒正娶迎进家门,被广为流传成为一段佳话。 有人欢喜有人忧,薛语盈却不似那么快活,不仅再次被禁足府中,还要日日接受三哥的奚落。 那日她刚送走这尊大神,扔了笔将桌上铺着的鬼画符揉成一团,不住叹气。 “哎~哎~哎~” 突然一声戏笑自瓦檐上方传来,她猛地抬起头,连连后退三步。 嘶,她道是谁,原来是傅俞那厮倒挂在屋檐上,正揶揄着倒看着她。 薛语盈警惕的看他,“你来做什么?” 傅俞轻飘飘的翻下屋檐,一个倾身人就落在屋里。 傅俞笑道,“带你去见谢晏回如何?” “?” 薛语盈觉得纳闷,“我见他做什么?” 傅俞收起吊儿郎当的架势,正色道,“他为你饱受痛苦,你也不觉得亏心?” 薛语盈想了一想,确实亏心得很,当下就做了决定。 “走!” 薛语盈不得不说,傅俞翻岩走壁的功夫确实了得,只在她腰间这么一揽,轻轻一跃下一刻就将她拦腰抱到树干上,巡查的侍卫正从树下过,她连忙捂住嘴里差点溢出的惊呼声。 到了街上,她看到许久未见的刘佳宁,欢快的隔着几人同她吆喝,“嘿,佳宁,佳宁~” 刘佳宁走过来,眉头微微蹙起,“我不是听说你被关了禁足吗?怎么会和这无赖腻在一块?” 薛语盈摆摆手,“甭提了,我都要憋死了,这日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儿。我看我爹这回大有不把我嫁出去誓不罢休的念头。” 刘佳宁捂着嘴笑,“你呀,你尚且也不小了,就不想嫁人么?” 薛语盈微怔,反问她,“那你呢,说起来你还长我三岁,怎么也不寻思这事呢?” 对方被戳中痛处,笑容僵住,“我不一样,语盈。” 道理谁都懂,放下来又是那么难。 薛语盈叹了口气,不再提起这事。 傅俞提了两方纸包走过来,“走吧!” 告别之后,她才开始打量他提的东西,“这是?” 一阵桂花的清香,不难猜出是什么。 果不其然,傅俞看怪物一样瞥了她一眼,阴阳怪气的刺她,“桂花糕啊,你没吃过?” “多谢。”她伸手就要去夺。 傅俞一巴掌拍开她,“不是给你的!” 薛语盈自然知道,而且她从不吃这种甜腻腻的东西,就是单纯的想惹他不痛快。 “难不成你爱吃这个?” 傅俞白了她一眼,悠悠道,“像你这种不解风情的女人是无法理解的。” 薛语盈恨的牙痒痒,但是转念一想,不对呀,顿时神色又变得怪异,“难不成,你是买给谢晏回的?” 她咂咂嘴,被脑海里的场景给震撼到,嫌恶地看着他,“啊……不是吧?” 两人从正门进,穿过厅堂左拐,绕过石山花木,有一个亭子,远远望去里面坐着两个人。一群侍女在亭外候着。 这谢宅,她儿时来过几遭,当时她还是个小霸王,后来有一次她却被谢晏回整的眼泪鼻涕泗横流,打那之后,这十几年来她再没来拜访过。 当然不久前的那次不算。 傅俞走在前面,她跟在他身后。胡思乱想的功夫,已经到了亭内了,她从傅俞身后走出来,很显然,谢二公子看见她之后的神情算不上愉悦。 不知傅俞同旁边坐着的谢清舒说了什么,漂亮的小丫头站起来同他走出去。 留下她和谢晏回两人干坐着。 到此时,她若是还看不透那姓傅的打的什么鬼主意,她就是真傻了。 竟然拿她当托?? 她真傻,那两包桂花糕她就该抢过来的。 好在谢晏回只看了她两眼,波澜不惊的视线又落回到卷轴上。 “咳。”她看着满池的荷叶梗子,绿意盎然,左找右寻也没能看出一朵花苞来。 “咳。”她看向青石板台阶,一尘不染,眯着眼连只蚂蚁都没有。 “咳。”她又看着碧蓝的天空,天上朵朵白云流动,她瞪大眼也没能找到一只移动的飞鸟。 “咳。”她…… “你嗓子不舒服?”谢晏回自书页间抬起头,面无表情的看着无所适从的人。 薛语盈咽了咽口水,她不会承认其实刚刚她在想,这冷不丁仔细一瞅,谢晏回生的真是俊啊。 “没有,”她不自在的移开视线,手做扇风状,“有点热。” 谢晏回从她的单薄的襦裙上滑过,落在她染上红晕的面颊上,不做声响的拿起桌上的茶壶倒了杯温水给她移过去。 “桌上的果子已经清洗过了,你真热的厉害,可以捡几个吃。” 话毕,谢晏回又低下头不知在钻研什么,她知道他身上还挂着礼部侍郎的虚职,她探头瞅了两眼,没看清也不敢多看。 大大咧咧在在他对面的石凳上坐下,一心剥着水果。 等傅俞回来时,地上的果皮已经将亭中的二人团团包裹住了。 “薛府没得水果吃么?”傅俞觉得不可思议,这人难道真的一点大家闺秀的觉悟都没有吗,在别人的院子里还这么放纵? 薛语盈低头看了眼,又瞅了瞅盘里剩下的几个,谢晏回的幺妹谢清舒躲在亭外害羞的望着她。 她并未觉得有何不妥,“不就是吃了几颗葡萄么,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傅俞要被气笑,“你起码吃了有三大串吧,我敢相信谢晏回没动过一颗。” 有侍女换了新茶过来,将地上的果皮清理干净。 薛语盈站起来,无所谓的拍拍手,接过侍女递过来的沾了水的方巾擦拭。 悠然道,“我劝你做人要善良,我可是最欢喜拆别人的台了。” 傅俞无语的摇头,再看兄弟的眼里就多了几丝怜悯。 吃也吃饱了,美色也欣赏够了,薛语盈觉得很痛快,连着被关了三个月的郁闷也一扫而空,“好了,我出来的够久了,送我回去吧,晚饭时间也快了,我大哥要是发现了,嗯,指不定以为你诱拐我私奔了。到时候生出什么事端,可别怪我不帮你。” 薛语盈勾起唇角,不嫌事多的又补了一句,“和相府联姻,后来我想了想,不亏,” 傅俞:“……” 这倒打一耙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实力碾压。 薛语盈得瑟的小尾巴都要露出来,露出来了还想摇一摇,欢快的提起茶壶给自己倒水,哪曾想这壶刚换过。她一时不查,等热气从茶盖里冲上来,她惊叫一声,倾斜的壶盖滑落在地,滚烫的茶水溅出来,被烫得正着的人条件反射的松开手,任由那茶壶生生的坠落砸向石桌,滚了几滚。 发生在一瞬间,薛语盈当场傻了,也顾不着自己烫伤的手指,想去提醒还未察觉到的谢晏回,但是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噎住一般,她自己还没想明白了,人就已经扑了上去。 她确信是刚煮的茶水,她的后背一片火辣辣的,又疼又麻,间或有一阵阵的痒。 眼泪没忍住,当场落了几滴。 谁也没想到,须臾之间,突然发生这种事。 傅俞张大嘴惊讶地看着两人,而谢晏回低头正看着书卷,耳边听闻谢清舒惊唤了声“二哥”,回过神时双腿猛地被人压住,温香软玉入怀,鼻翼见是少女衣裳的清香,他身体微震,低头是一个毛茸茸的头颅搁在颈窝处,晶莹的泪珠落在他衣领上, 这时,桌上的水已经蔓延开,滴滴落在他的衣摆上。 “薛语盈,你先起来。”他面色沉静,轻声指引吓傻的人。 可是伏在他身上的女子根本听不进去什么,缩着身子像是忍受着巨大的痛苦,显然已经不敢动弹。 傅俞踏步上前将人拉开,对厅外的侍女吼道,“快去找大夫,” 匆忙中询问谢晏回,“你可有事?” 谢晏回摇头,扶着轮椅站起来,“先把她抬到我房里,清舒,你跟我过来。” 关了门,谢晏回和傅俞两人神色都很凝重,这事可大可小,但是真要追究起来,他们俩都逃不了干系。 屋里传来压抑的哭声,“别碰了,疼。” 谢清舒解开她的衣袍,褪去亵衣,顿时感觉浑身发麻无从下手,隔着门同外面的人说,“二哥,谢姐姐伤的很严重,背上燎了许多水泡,怎么办啊。” 谢晏回神情凝重,“我抽屉里有药膏,你用冷水帮她敷上,先散了热气,过会儿再替她涂上。” 谢清舒连连应道,被那一身的水泡弄得眼眶发酸,水忙脚乱的帮她涂上膏药,看着趴在床上的人长发被汗水浸湿,死死咬着唇角。 “没事的,姐姐你再忍一忍,大夫马上就来了。” 薛语盈想到什么,苍白的面孔从被褥中抬起来,殷红的嘴唇一张一合,虚弱的冲着门外喊道,“别找姓李的大夫!!” 等在门外的人一脸黑线,好在不久后太医就过来,只看了一眼说必须得挑破水泡,否则会感染,但是这样必然会留下疤痕。 谢晏回沉吟片刻,“挑吧。” 薛语盈几乎要哭了,“怎么办呀,我要瞒着我大哥啊!” 薛语盈倒是不在意美丑,但是这样势必会被家里发现的。 傅俞出声安慰她,“你别怕,有事我给你担着。” 一听这话,薛语盈激动的要爬起来,爬到一半疼的眼泪瞬间就流下来,“不能!一定不能告诉我爹!!我会被逼疯的,一定会的。” 少女几乎要崩溃,谢晏回不悦的皱着眉,“别任性,你不是小孩子了。” 说着沉声吩咐女大夫,“给她挑破!” 他声音不大却自有震慑力,唬的薛语盈一时间没了言语。可能是最近一段时间的相处弱化了谢晏回之前在她心中的形象,让她忘了他本就是这样一个果决的人。 等药膏吸收后,她以一种奇怪的站姿立着,抬头扫了谢晏回一眼,不吱声,心里还有气。 谢晏回不理她的脾气,换了身衣裳送她回府,薛语盈拒绝再三,僵持不过,也就由他去了。 自院里见到管家,询问后得知她大哥二哥皆不在,薛语盈在一边窃喜,一时情难自禁地扯住他的衣袖,谢晏回低头看着抓住他袖口的手,又抬头看她,她眼里闪烁着光亮,看的他稍稍有些恍惚。 管家看着两人的姿态,不动声色的瞅了一眼自家小姐,然自家小姐半点没注意到他的暗示,眼里全是面前的人。 “我大哥不在府中,你就先回去吧,我自己能处理好的,你先回去好不好。” 那语气中带着三分娇嗔,她自己没注意到她说话的语气,管家却是不能再让她继续如此,轻咳出声。 谢晏回回过神来拂下她的手,再转身向管家,“你可知将军何时回来?” 管家正色道,“还不知,您可有要紧的事,我家夫人在?” 薛语盈尬笑着瞪着管家,“这事就别惊动我娘了吧......” 谢晏回沉吟了片刻,恭敬道,“那就有劳您传唤一下,就说谢家二郎前来拜访。” 管家应声走了。 谢晏回转过头问她,“你要不要先回院子里躺着?” 纵然背后一片火辣辣,然她这时如何走的开,只能咬牙拒绝了。 不久,薛夫人就来了,坐定后但同谢晏回说话,“世侄前来可有要事?” 谢晏回颔首,“确实是有些事,才劳烦您出来。” 说完视线飘到薛语盈身上。 薛夫人这才看向自家小女,打她进门就看看女儿以一种别扭的姿势站立着,这会还古怪地倚在一边,一点儿大家闺秀的风范的没有,只好出声呵斥,“薛语盈,挺直腰板,你怎么回事,这点还要我教你吗?” 薛语盈苦哈哈的看着母亲笑,谢夫人这会儿看出点端倪来了,“可是这丫头又在外面惹了祸端?” 谢晏回站起身来,双手抱拳,“无关五姑娘的事,是我无意中将热茶撒到她身上,谢姑娘伤口犯疼才如此姿态,” 薛夫人皱眉,“流光,带小姐去偏方看看。” 薛语盈只能一步三回头的走了,等她走后,谢夫人才摆手,“还请细说。” 不久后查完伤势回来,那侍女俯身在夫人耳边讲了几句,薛夫人点头看向世子,“行,这事我知道了。” 谢晏回站起身,“那晚辈就先告辞了。” 薛语盈还未站定就看见他要走,急忙追过去,“你怎么同我娘说的。” 谢晏回想了想安慰她,“无妨,我同薛夫人讲了是我的过错,你不必担忧。” 薛语盈急忙说,“那于你无碍吧?” 谢晏回猛地抬起头,看她的神情变得异常复杂,薛语盈晃了晃神,问“你怎么这样看我?” 谢晏回摇头转身走了,她还想再追,被薛夫人一句呵斥声震慑住。 “站住,”薛夫人立在门口处波澜不惊的看着院庭里的小女,“那还想跟到哪里去?” 薛语盈走回来,委屈巴巴,“娘,别训我了,疼~” “这会儿知道卖乖呢。你还知道疼?你不好好的在房间里待着,跑出去做什么?” “我不是无聊嘛,爹也不能一天到晚的把我关着呀?” 薛夫人叹了口气,“罢了,你先随我回屋,我看看你背上的伤。” 等看了伤,一个外人见了都有些心惊更甭提当娘的,薛夫人又不住的叹了口气,也不好再训她,“哎,让你顽皮!” 薛语盈笑,“娘,没事,不疼,我哄您的。” 薛夫人板着脸,“你哄不哄我不打紧,你打算怎么同你爹爹和两个哥哥说?” 薛语盈憋着嘴,心里瘆得慌,“娘~不能瞒着爹么?” “人家都找上门来了,我要怎么瞒?” “那、他是怎么同你讲的?” 薛夫人食指戳在她的眉心骨上,“还能怎么讲,讲他在茶馆你不慎泼了你一壶热水,你呀,当点心吧,能不要麻烦人家就不要麻烦他了,他都替你收拾了多少回烂摊子了?” 薛语盈讪笑着装作听不懂,“嗯?娘你这话怎么讲?” 薛夫人不争气的看着她,自家的闺女,她还能不知道是什么德行,“之前的也不提了,你们啊就是没有缘分,怪你没有这个福气,我替你把这事拦下来,你也别去人家面前溜达了,晏回对你是情至意尽了。这都是什么事,你爹那么好脸皮的人,要是知道这事指不准要怎么罚你。” “娘,你最疼我了~” 薛语盈笑着又说了会话,薛夫人才放下床帘离开。 薛夫人一走她面上的笑容就止住了,变为无尽的沉思。 第8章 第八话 挂着闲职的谢晏回平日里很悠闲,府中大事自有大哥大嫂打点,小事也有三弟跑腿。 府里的产业便落在闲暇的他头上。 平日里也有专人看管,他不定时去查看。单独挂在他名下的有个茶馆,因环境幽僻,傅俞没事时会过去坐一坐,引得他也常去喝茶。 茶馆比寻常规模的茶馆大很多,原来是一个院落,茶馆在最外,设二层雅座。 许多年轻的公子哥时兴带朋友过来听老先生说书。 他刚上楼,就看见趴在栏上的薛语盈,她低头俯瞰楼下,周围事物皆不扰她心。 那次她受伤之后,两人有半年的时间不曾再见。 他脚步微顿,续而饶过她,推开包间的门。 掌柜进来汇报茶馆盈利情况时,他透过门帘望向外面愁容满面的姑娘,问掌柜,“她是怎么回事?” 掌柜随之看去,思虑了片刻才言,“听说薛家铁了心要将她于年前嫁出去,这不,正郁闷着。我见了好几回了,每次来了都坐那个位置,点一壶茶趴在那里一动不动,到现在这个位置总给她留着。” 谢晏回大概知道了什么情况,展袖垂眼,“行了,你下去吧。” 有两个时辰的时间,她趴在那里,一口茶也不吃,人消沉了不少。 他无言地看了一阵,正准备走了,这时从边上走上来一白面书生,径直走到她边上坐下。 如块石头般的人才有了点变化,两人声音不大,周围客人也多,他隔着一张帘子听不清。 也不准备再听,掀开门帘,想不动声响的下楼,然风吹动墙上的风铃,叮铃铃的响,少女轻抬眼皮望过来,将他看得个正着。 谢晏回垂下眼眸,在少女骤亮的眼眸中走过去,他看着空出来的两个位置,问她,“方便吗?” 薛语盈点头,“嗯,好巧。” 坐在一边的男子站起身来,“你还有朋友,那我先走了,我说的那事,你考虑一下。” 薛语盈不吱声,眼皮都不曾抬起。 看那人穿衣打扮是个布衣,谢晏回问道,“此人是谁?” 薛语盈殷勤地给他倒了杯茶水,风轻云淡的开口,“讨厌的人。” “嗯?”谢晏回挑眉,这显然不是他想听的答案。 “刘佳宁。”薛语盈只说了这个名字,点到为止,就不再说。 谢二公子是何等聪慧之人,立马就联想到是什么事。 “那你在烦忧什么,这是旁人的造化,你想的再多也无法替别人分担愁苦。” 薛语盈叹了口气,“你有所不知,她自小失去母亲,父亲去世后她搬去江北住在舅舅家,也是那时与他定了亲事,后来他中举之后攀上了知府的千金,等薛语盈知道时已成定局,这才又搬回京城。她曾说,若没有他,她可能早就不在了,所以才一退再退,她对那男子还有情,那人对她却只有利益划分了。他来找过我几次,那次落榜之后,知府家似乎有不满,他想借一些钱提高自己的身价。佳宁给过他几回,他却染上了赌,亏空了所有看透了人间冷暖,他现在也不想和知府家有什么来往,一心想劝佳宁放下手中的产业同他去浪荡江湖。” 薛语盈只觉得讽刺,“这怎么可能呢?薄情寡义也就算了,这未免太自私了。” 谢晏回饮了一口茶水,依着她的话往下接,“想那男子当初爱慕虚荣要斩断这桩旧事,如今见刘小姐经营的风生水起又心生鬼胎,世间哪有那么好的事,那你呢,打算怎么做?” “我?”她抬起头,眼里迷茫更盛,“我自然是不同意,但是谁又知道他们自己的想法呢?也许他确实迷途知返,也许对佳宁来说,能让她感到幸福的就是和他在一起。” “为什么这么想?”他感到奇怪,这并不是她的性格。 “你听过王宝钏和薛平贵的故事么?我曾经很厌恶薛平贵,我总觉得他做的一切都与利益挂钩。觉得王宝钏苦等十八年换来十八天太不值得。但是我这几天听这说书先生讲了他们的故事,又觉得过于震撼,在我们看来的苦,于王宝钏的眼里未必是苦。对她而言,等待本事就是一件很圆满的事,又何尝不可得。” 她有这等觉悟真让他想不到,“嗯,理论上是这样。你和她好好谈一谈,也许她有自己的想法也说不准。” “嗯。” 话题到此了一段落,可哭丧着脸的人依旧愁眉苦展。 “你还有心事?” 她垂眉,长长的睫毛遮住表情,“嗯,我在想我自己的事。” 谢晏回意识到自己这话越界了,于是打住不再往下接。 她也不继续说,两人静坐了片刻,薛语盈突然开口,“这是你的茶楼?” 谢晏回不解她问这话何意,点头算是回答。 “这茶水喝得我胃里犯酸,你家小二说不供饭菜,既然你是老板,嘻嘻,请我吃餐饭不过分吧?” 薛语盈坐了半天了,饥肠辘辘,她自从禁足之后,爹就克扣了她的月钱,她卑微的可怜。 “......” “你跟我下楼吧。” 两人穿过茶楼走到后面的院子里,三开三合,竟然是座深不见底的宅院。 里面花草浓密,一旁还种着青蔬,薛语盈裹紧身上的披风,望着院里的白菜发愣,“这是你的院子?” 谢晏回颔首,“嗯,我偶尔也会过来住。” “哇。我觉得这处比你那个冷冷清清的尚书府好多了。”薛语盈俯身拔了两颗绿汪汪的芹菜,“院落里有厨子吗,我想吃芹菜炒肉,再来一个菠菜凉粉,辣子鸡和红烧肉。” 谢晏回走过去,将她落在土壤里的白色斗篷提起来,“好。” 薛语盈抱着一颗水晶萝卜,回头冲人粲然一笑,“你怎么这么好哇。” 谢晏回眼神微跳,他好吗? 这处田圃是傅俞的杰作,有时他也怀疑傅俞是哪根筋不对,一个相府世子却异常喜欢农耕,当然这些是不足为外人道的。 两人刚进门,就看见厨房上空炊烟袅袅,一个少女的声音在里面传来,“傅大哥,兄长怎么还不回来呢,我要不要去寻他啊。” 另一个声音不急不慌的安抚她,“不急不急,到了该回来的时候他自会回来。” 薛语盈跟在谢晏回身后,端着架子清咳两声,伪装成谢晏回的声音回道,“有没有锅包肉,清蒸鸡啊!” “哇,二哥回来了。” 小丫头心思单纯,一点儿也听不出来,欢欢喜喜的跑出来,看见兄长身边站着的人羞红了脸,“盈盈姐。” 里面的人想要提醒谢清舒,却被灶火呛得正着,眼泪哗啦,白眼要翻到天上去,“带着一张嘴来,张口就要吃!” 薛语盈乐呵呵的看着傅俞的杰作,醋溜白菜,鲫鱼汤,红烧土豆鸡,鸡蛋卷,炖牛腩。有模有样的,卖相不错嘛,薛语盈将手里的芹菜萝卜递过去,“傅大厨手艺可以呀,要不一起炒呢?” 傅俞自浓烟中抬起头,眼角被熏出泪,抽空回头看了她一眼,这一看不要紧,整个人气得七窍生烟,指着薛语盈半晌说不出话来,“你、你、你!” 薛语盈被他吓了一跳,拉着谢清舒后退两步,“干嘛,中邪呢?” 傅俞扔了锅铲,捡起地上一株野草,心如刀割。 “啊,不用感谢我,我看见田圃中有杂草,顺便替你拔了。” 薛语盈笑得灿烂,傅俞却恨不能掐断她的脖子,忿恨不平,“你哪只眼睛看到它是杂草了!这是铁皮枫斗啊铁皮枫斗!你知道有多难得嘛,我找了几个月才挖到这一株。” 他说着怒视挚友,心绞痛,“你就眼睁睁的看着她拔了?” 谢晏回也笑,“你又没告诉我,我怎么知道这是不是野草。” 薛语盈看他这么宝贵的样子,心里很是不屑,“那不就是石斛吗,你不会肾虚吧?” 拔了他的药草还奚落他,傅俞深吸几口气,“请你出门左转。” 见他真生气了,薛语盈忙赔笑,“不至于,不至于,赶明哪天我赔你一颗。” “那是你能赔得了的吗。那是我亲手挖的,从悬崖峭壁上得到的极品啊,你看看这株的尺寸,你瞧瞧这色泽!你再说你能赔我!” 傅俞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只觉得心在滴血又不能真跟一个丫头计较。 这时,谢清舒悄悄走过来拉扯男子的袖口,软软的声音糯糯道,“别生气了,姐姐不是故意的,我再给你栽回去,你看它出土不久肯定还能活。” 谢清舒不知这种植也分季节,冬日里寒冰覆盖地表,种活的几率小之又小,傅俞的气却这么消下去,他恶狠狠地瞪一眼薛语盈,“你看看清舒,再看看你,野蛮!” 薛语盈打着哈哈笑,眼里已经只剩下满桌的菜肴了。 作者有话要说:哈哈哈,傅俞的心在滴血。 剧中提到王宝钏和薛平贵的故事,是我自己由感而来。我从前很讨厌这个故事,我觉得这是一种愚守,直到后来听到徐佳莹唱的《身骑白马》,当时只觉得震撼。 “我身骑白马 走三关 我改换素衣 回中原 放下西凉 无人管 我一心只想王宝钏” 只简单几句,仿佛就能化解王宝钏十八年的寒苦无衣。 也许就是这样,每个人的幸福阙值是不同的,当世人为她不甘时,而作为她本人,或许等待本身就是一件值得满足的事。 第9章 第九话 翻春后,冰雪退去,满城绿意盎然,无所事事的薛姑娘日日去翻谢晏回的墙头,哭笑不得的是有两回五姑娘都被谢府的侍卫当贼拿下了,还得谢晏回出面替她解围,叫满府都晓得薛家姑娘骚扰二少爷的事。 谢晏回不知她脑子出了什么毛病,她还一脸无畏,嬉皮笑脸的望着他,也没什么正事,就只是单坐在他院里出神的望着他。 在谢二公子院里当差的侍卫苦不堪言,这人说放也不是,说不放也不是,少爷明面上虽制止过五姑娘这种行径但到底没采取什么措施,大伙也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她去了。 那曾想谢宴回不堪其扰,薛语盈却乐在其中,她最喜风和日丽时在说服三哥的午后藏到谢宴回的园中躲躲清净。 有几回,谢晏回实在忍不住开口问她,“你在看什么?” 那双好看的杏眼一眨不眨,少女理直气壮道,“看你啊。” 他当然知道她盯着他看,忍着怒气又问,“你盯着我做什么。” 薛语盈昂起头颅,觉得他这个问题很失水准,无不鄙视道,“当然因为你皮相好。” 忍无可忍的谢宴回摔了书,面无表情地合上门窗。 窗台上照出少女的剪影,一只细长的手臂伸出,那手指曲起敲在窗上,一下两下,两下一下。 “唰”的一声窗口大开。 巧笑倩兮的少女摊开手,露出掌心里的的物什。 “喏,给你。” 他低头看,那是一个绣着兰草的香囊,针脚错乱,毛毛糙糙的。 自古以来,便有女子以荷包赠情郎定情之说,谢晏回不再同她弯弯绕绕,拉下脸问她,“你什么意思?” 薛语盈将大半个身子探进窗口,强硬地拉过男子垂在身侧的手,将香囊放置到他的手心,一面解释道,“你这院里蚊虫甚多,我在里面装了些艾草,你把它放在枕边应当会起作用。” 谢晏回望着手里绣工很一般的香囊,心底狠狠地一沉,他举起手里的墨蓝色的香囊,面无表情道,“你可知未婚女子送郎君此物是何含义?” “知道啊。” 少女弯起的眉眼几乎要望进他心里,谢晏回听见她一字一句颇为庄重的开口,她说,“就是那个意思,谢晏回,我心怡你。” 他眯着眼,想从她表情里看透她在耍什么心机,却除了她那弯弯的眉眼,什么也看不出。 眼里的情绪如潮水般退去,谢晏回粗暴的扯过她的手将东西拍回她手心。 咦? 薛语盈歪着头看他,疑惑道,“你不要么?我晓得我绣工不好,那我练练过几日再来,” 这个玩笑开过了,薛语盈,没人愿意当个玩具被你踢来踢去。 “薛语盈。”谢晏回叫住两三步已经走到院墙边上的人,他看着薛语盈懵懂的表情,沉声说道,“你知道什么叫覆水难收吗?” 此后隔三差五就有荷包手帕送来,府里的下人眼里透着八卦的气息。 再过不久,满京城都知道薛家五姑娘倒追谢家的事了,满城都在看这对冤家的笑话,为此谢家大公子百忙之中还特地过来询问此事。 “二弟,薛语盈是什么意思,她代表的是薛家还是她个人?这事闹得很不体面,我觉得很有必要管一管了。” 谢晏回能怎么答,总不至于毁人姑娘的声誉。 “她闹着玩的,无碍。” 傅俞这几日却苦的很,他被薛语盈缠上之后,已经很久没见到清舒了,好不容易躲到茶馆喘口气,又撞上那磨人精。 “姑奶奶,你放过我吧!”傅俞躲在谢清舒身后,扶额叹气。 薛语盈欢欢喜喜地拉着谢清舒的小手,“妹妹,你也在呢~” 说着昂着脖子往包间里张望,没见着熟悉的身影,“清舒妹妹,你二哥不在吗?” 谢清舒不自在地盯着某一个方向,支支吾吾的不知该怎么答话。 “可以啊,薛语盈,你把我挚友吓得都躲起来呢?” 说起这个,薛语盈就无比挫败,她已经许多时日没有见到他了,难不成他有意躲她? “既然二公子不在,那就烦请你陪我走一遭吧!” 傅俞白眼要翻上天,“你让我歇口气吧,只你的事是事,我的事就无所谓是吧?” 薛语盈纳闷的看他,“你有什么正事?” 傅俞一把拉过谢清舒,看着少女羞红的脸,薛语盈顿悟。 紧接着是一脸不争气,“妹妹,你不会被这家伙利诱了吧,这可是终生大事,马虎不得,你一定得考虑清楚啊!” 傅俞如鲠在喉,我替你鞍前马后,你背地里毁我姻缘?无不气愤道,“毁人姻缘,天打雷劈。” 怀远将军刚回京城,这满城风雨转了几转传到他耳里,坐骑高头大马,脸上却失了凯旋该有的表情。 彼时年轻的陛下正光临将军府,坐上的人笑谈近来盛行的风声,说着斜眼觑着面色阴沉的将军。 末了还颇为大义的拍在他肩头以示宽慰,笑言,“想来传言确不可取。朕也算是看着语盈长大的,她与谢家二郎的情况朕再了解不过,说到这里朕也许久未见那丫头了,传她出来见驾吧。” 一边的管家额头冒汗,欲言又止的看着自家老爷,支支吾吾道,“姑娘她过了午就往城北去了,看那模样,许是...许是...”最后一咬牙横着脖子说道,“五姑娘怕不是又去找二公子了!” 将军爹咳出一口老血,猛地攥住心口,当着当今圣上的面被这个不争气的女儿气得几欲猝死过去。 风平浪静,就这样又过了几日。 薛姑娘再次从墙上冒出头时,家丁已经见怪不怪了。 谢晏回皱眉,“不是说过有事走正门吗?” 薛语盈也知道她这样不大好,羞涩道,“这不是没什么正事吗?” 谢晏回沉默片刻,觉得有必要和她说清楚了。 “薛语盈,你知道你这样叫什么吗?” “什么?” “私相授受。” “嗯,大概吧。” 谢晏回看着低头害羞的人一时间有些头疼,不知她是心血来潮还是为了什么。 “呐!” 谢晏回看着她递过来的一个瓶子,没有接过来,“这是什么?” 薛语盈笑道,“水啊。” 见他听不明白又解释道,“覆水收回来啦。” 当初她从湖中被救回来后,为了抵制这门婚事,将洗脸水泼到院中的雪人上,指着消融的雪人对满院的家丁道,“要我嫁给他,除非这水能重新回到铜盆中!” 不久前谢晏回说了那话之后她才知道原来当初的壮举已经传到他耳中,正好前日下了场小雨,她端着盆老老实实的蹲在院中接了一整天的雨水。 薛语盈厚着脸皮说,“这水蒸发后上了天又化作雨,我此举并无任何问题。” 谢晏回接过那瓶水放到案台上,大掌抚摸着花瓶上的纹路,“薛语盈,你这样做毫无意义。” “谁知道呢。”薛语盈努力勾起一抹淡笑,无所谓的耸着肩膀。 “你这样我很困扰。” 谢晏回眼里的情绪淡去,落寞的卷起桌台上的宣纸。 这回换薛语盈沉默了很久,少女低着头抓着裙上的玉穗子。 她盯着他手里精心折好的卷轴,那笑容怎么也没法继续了。 少女从袖笼中掏出一支呵护仔细的花枝,插进那瓶雨水之中。 花苞微绽,片片藏于花芯之中,她收回手,再抬起头,脸上已经又重新堆满笑意,“没事,我也来不了几回了。你不必烦恼。” 谢晏回猛地抬起头,似乎要将她看穿了去,“你什么意思?” 薛语盈和寻常无异,又似乎有了什么变化,她柔和的望着他,没有答话。 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薛语盈果然没再出现,他特地问过管家她有没有再递东西来。 管家的表情却很诧异,“少爷你不知道吗?大公子说你因她颇为苦恼,吩咐我们莫将她再放进来。她是有一段日子没来了,说来也蹊跷,那等她下次来拜访,要放她进去么?” 谢晏回微微蹙眉,“不必了。” 夜间躺在床上,不知怎的,他回忆起上一次见她时的场景,她的脸藏匿在午后灿烂的阳光下,当他问起她为何又翻墙时,她的眼里似有委屈。 她说她不会再来时,他分明看到她转过身时一滴泪划过她的眼角落在地上,又被她踏上去脚步藏得了无痕迹。 他的书桌上还插着那支花,薛语盈说是从很远的地方采的,他当时并没有在意。 这会想来,却有异样的情绪涌上来,很远的地方,会有多远? 不过这是什么品种的花,这两日花苞在阳光的照射下慢慢打开,竟然有五种颜色,他也不曾见过,想来确实不常见,那它说是很远的地方,应该不是夸大其词。 只不过她一个深闺女子,即使再顽劣也不可能独自出远门,那她何来此一说? 他一时想不明白,心里又想,以她的性格,也许就是乱说一通,她儿时最喜欢如此糊弄人。 但是他又想,她确实不该再耍这种伎俩。 翻来覆去许久,才沉沉睡去。 第10章 第十话 谢晏回以为近期不会再见到的人,隔天就遇上了。 薛语盈显然也见着他,两人距离很远,中间隔着许多人,眼眶瞬间红了,她朝着他的方向微微颔首然后迅速扭过头去, 谢晏回摸不着头脑,正欲问个明白,朝她的方向走了两步,然后停住脚步。 薛语盈身边站着一个年轻男子,穿着豪爽粗犷,正指着路边的小件低声询问。 她细声同他解说,两人说笑着走远了 他心里五味陈杂,这男子是谁?能同她一起的逛街想来不是闲杂人等。 不论他怎么想,他都能隐隐猜到他们的关系,更别提联想到之前的种种。 茶水店坐满了客人,有人小声议论,“看见没,那是薛家的千金,刚开始拒绝同谢府的亲事,前些日子又日日缠着谢二公子,然谢二公子也是个有脾性的人,哪能再让她进门。这不,几次都被人拦在门外,听说还翻墙,丢脸丢大发了,薛将军的脸都丢尽了,这才要把她嫁去西凉。” 小摊的伙计惊呼,“西凉国!这可是亲生闺女,薛将军如何狠心把她送到那豺狼之境?” 那人翻了白眼,“你知道什么,两国联姻,陛下赐婚,岂是小情小爱可比拟的?” 谢晏回慢腾腾的走回府邸,一路上听了太多这样的话。 从一脸震惊到一脸麻木。 他不知道当时随口一句话会酿造这种后果。 谢家大公子正巧出门,撞上失魂落魄的胞弟,心下一惊,忙打量他,“怎么回事,可是路上遇到什么事呢?” 谢晏回未答话,问兄长,“你这是去哪儿?” 谢大公子笑,“京城来了一批西凉人,陛下要我挑选一批种马。” 谢晏回神色未变,“西凉人怎么会来京城?” 谢大公子收起笑容,看了胞弟良久,了然,“你知道呢?我本来不想和你提,就是怕你有负担,不过说来,这西凉的王子生的不错,我见过几面,没有那么不堪。” 谢晏回沉声道,“这事,关系到两国建交?” “……”谢大公子皱眉,明显看出他情况不对,提高音量,“不论有没有其他关系,这事已成定局,谁也改变不了。我知道你这人心善,但是她和你并没有什么关系,你万不可帮她。” 谢晏回点点头,挪着腿往院子里去,他突然想,如果他之前同意了她就好了。她三番几次的暗示求助,他竟然没看明白。 或许是她那含情脉脉的眼神,让他误解了去,可笑的是他还在矜持苦恼。 桌上还摆着那支快萎的花,他又不懂了,别人送她的花,她又转送给他是什么意思? 她的那滴眼泪又是什么意思?示弱?还是演戏?他不知道为什么他脑子里冒出许多阴暗的词汇,但他确实感到胸口烦闷,甚至暴躁,有想毁去一切的冲动。 他将案上的书扫到地上,咬牙切齿的,许久许久,凉风从窗口吹来,散去他许多气愤,他弯下腰一一捡起地上卷轴,在书桌的角落里看到一个藏青色的荷包,他捡起来,是她送给他的第一个,他拒绝了她,他从窗口扔进来落在地上,他任由它躺在角落里,不去捡也不去扔。 他在诽谤她的罪恶之时,他又是什么样呢?他也非良善之辈,他任由着事态发展,他在想什么呢?真可笑,他竟然相信她是喜欢他的。 喜欢一个瘸子,呵呵,他竟然会如此认为。 他笑出了泪,抱着那瓶灌着雨水的花瓶走出门,在院中站定,狠狠的将花瓶砸在墙上,碎片落了一地,那花也掩在尘埃里。 薛语盈上午见到谢晏回就有些耐不住性子,得空辞了西凉王子,从墙上翻过来,刚落地被旁边站着的人吓了一跳,等看清是谁,迎着笑将手里的饼递给他。 “还是热的,你快吃。” 谢晏回冷漠的看着她,被她脸上的笑刺的不行,她怎么还能笑出来,她把他当什么?到现在了还想利用他?他凭什么要救她?他大哥说得对,他因她受的非议已经够多了。 薛语盈见他神色怪异的望着自己,推了推他的手,“怎么不吃。很好吃的,不甜也不腻口,我之前都没发现,就在西街那家,你知道吗?我都没怎么过去,排了好些人了。” 谢晏回阴着脸,声音冰冷,“别再来了!再来我也不会见你了!薛语盈,给自己留点脸面!” 她的双手停在两人之间,笑容僵在脸上,僵硬的问,“你……说什么?” 谢晏回加重语气,几乎是愤怒的吼出来,“我让你别来了!我总是见到你,很烦啊你不知道吗!!” 薛语盈保持着一个动作待在原地,很久很久,才将几乎要溢出来的哭音压下去,“对不起,我不知道,给你造成很多困扰,很抱歉。” “不用道歉。”他闭上眼,“我也不会原谅你,求你别来了。” 她手足无措的将手里的纸包放在桌上,语无伦次的说,“真的很好吃,你可以试一试嘛,对不起,我又不是故意的,你尝一口,我排了很久的队。” 他听到她的哭声,感到疲惫不堪,许久他听到她的脚步声远去,走了几步又停下来久久没有动静, 他不知道她还想做什么,还要做什么! 他睁开眼,看到她、少女蹲在地上捡碎陶瓷片,从土里扒拉开已经被毒日晒焉的花,她伸出手,小心的试探的碰了碰花苞,眼泪成涟珠一样不断滴在花上,溅在土里,大颗大颗,不断的往下淌。 这也太滑稽了,太讽刺了。他再也不想多看她一眼,转身往里面走。 “你不必扔它啊,”她泣不成声,一手捂住嘴一手攥着土,瓷块刺破皮肤,大块大块的血珠溢出来,她感觉不到疼,她甚至觉得这么做很痛快,“我找了好久才找到,我不会再来了,即使你不说我也不会来了,这已经是最后一次了,你没必要说这么难听,祝你与白莹莹喜结良缘。我走了!哼!” 他已经确认她在演戏,他躺在床上想,她的演技真精湛,他自己看不到,他的眼里有太多的恨。 他在房里躺了几日,谁也不能进到院子。 似乎只过了几个时辰,又似乎过了许久许久,不然他尖如铁块的心怎么开始软化下来呢? 即使她如此玩弄他,他仍然不能见她去受苦吗?答案是肯定的,他又忍不住想凭什么。 凭什么。凭什么。他想不明白。 他的脑子里只有他残缺的腿,和她刺眼的笑容。 作者有话要说:我记得我梦到这里时,哭得一塌糊涂,从梦里哭醒又逼着自己回到梦里,再哭醒再强迫自己回到梦里,反反复复几次,最后醒过来时枕头湿透了。 但是我写出来就没有我梦见的感触深了,还是我文笔不行。 第11章 第十一话 谢大公子听到府丁来报,有些惊奇,“你确定?” 那府丁额头上的汗直往下淌,“确定,这几日,二公子将自己锁在房里,滴米未进,我实在是不敢耽误,才报到您这里来。” 他放下手里的笔,“走,去看看。” 门是被撞开的,谢家大公子看到躺在床上的未修饰形容的人,正呈病态的模样。 他斜眼撇了管家一眼,管家低头退出去。 他悠然走过去,尽量平和的开口, “怎么回事?听管家说,自从薛家那丫头走了之后你就如此呢?” 谢晏回睁开眼,定定的望着他,“她说,祝我喜结良缘。” 谢大公子一愣,这才想起这一遭,“这事啊,之前我看你对她无意,她又缠得紧,日日都来府里纠缠,就哄她说你已经定了亲。” “你何必骗她,你觉得她当真喜欢我?定亲?”谢晏回面容憔悴,“呵,且不说她,你觉得世家小姐里,谁会愿意嫁给一个瘸腿的无用之人?” 谢大公子眉头蹙起,不认同他这悲观的想法,“你说的是什么话,我只以为你自己有主见,所以才替你拦下许多亲事,想让你自己挑一个心怡的姑娘,你怎么会是这个想法。” “不是么?”他从床上坐起来,“因为我瘸了腿,所以表妹退亲,她也退亲,府中大事避开我,不都是嫌弃我仪容不好吗?” “薛语盈退亲是因为她自己就是个古怪之人,她都不明白自己想要什么,除了安吉,表妹是过分了,所以这些年我们家同他们已经不来往了。关于家里的事,平日里也不是说不让你插手家里的业务,只是心疼你,怕你忍着疼不说,如此而已。你要是愿意,没有人会拦着你。” 谢大公子凝神,“但是,你先和我说清楚,你这副样子和薛语盈有没有关联?” “能有什么关联。”谢晏回眼神防空。 “……”他沉默的看着一向沉稳的弟弟,“那就好,既然说清楚了,你就赶紧起来收拾一下自己,成什么样子,清舒看见怕是都要嘲笑你。” “嗯。” 他躺在床上,看着房梁,房梁突然显出薛语盈的脸,她眼里溢着笑,柔和的望着他,她问他,“桃花和樱花有什么区别?我怎么辨不出来呢?” 一会儿又转成她梨花带雨的脸,柔柔弱弱的同他哭诉,“即使你不说,我也不会再来了。” 他捏紧拳头,才将脑海中这些画面散去。 洗漱完毕,在院里晒太阳。 过了一会儿,傅俞抱着一盆花来了,谢二公子的视线落在花上,狠狠的皱着眉,质问道。“花从哪儿来的!” 傅俞笑,“从郊区的山谷里挖的。怎么样漂亮吧!我留了几株,这株是给你的。” 谢晏回眯着眼,几乎是肯定道,“薛语盈给你的?” 傅俞笑,“为什么?我自己挖的。” 他不语,沉默的看着傅俞。 傅俞不解的望着他。 须臾,傅俞败下阵来,将花盆往他怀中一塞,“算了,服你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又怎么样?我说你怎么惹那丫头了,眼睛哭的跟灯泡一样。” “她找你就为了让你把花带给我?”他冷笑道。 “对啊,”傅俞见他神情阴霾,许久叹了口气,“好吧,和你说实话。还不是上回铁皮枫斗的事,她听说山上有野花,之前就缠着我上山挖过一次,她说要送给你,但不知怎么,前几日顶着个灯泡眼又来找我,我又经不住她磨,就又带她去挖了一次。我跟你说,真不是那么好找,上次是狗屎运,这次找了五天,你看我这胳膊,大冬天都要晒掉一层皮,也不知道这丫头是魔怔了还是怎么,她那个手还缠着纱布,山上都是石头,她怕挖断,只能一块一块的刨,血淋淋的两只手,我都不忍看。你们究竟怎么呢,她受这么大刺激?” 谢晏回捏住拳头,隐忍道,“你还给她,我不要她的东西。” “别啊,我不想再看她的眼泪了,你是真的不知道,她吧,哭起来真是让人没办法。” “我让你还给她,不想看就直接同她说让她别烦你。” “……”傅俞琢磨出味来了,沉默了片刻开口问,“怎么回事?” 谢晏回冷笑,怎么回事,“她都要成亲了,送我这些玩意有意思吗?” 傅俞沉静地看着挚友,“你知道了。我还打算瞒着你,唉,你这话也不能这么说,她也不乐意,但薛将军这次是铁了心,他大哥都不能替她求情,说到底还不是当初在你府上闹得。他爹哪里丢得起这个人。你也不要这么绝情,她或许没有旁的意思,你又不是不知她,想一出是一出的,她把你当朋友,走之前想送你点东西做留念,其实不过分。你也不要吧它想成男女之事,觉得太龌蹉了看不下去什么的,她下月初就走了,你就让她安安心心的嫁出去吧。” 谢晏回眸光更冷,“我让你还给她!我不想再说第四遍。或者你自己出门找个角落扔了,别让我看见它。” 傅俞看着手里的花,不知道什么原因,它已经有枯萎的迹象了,他冷声问,“至于吗?” “至于。”谢二公子也冷声回他。 傅俞点头,两手松开,花盆直直的落在地上,四溅开来。 傅俞越来越看不懂他了,他不喜欢人家姑娘还不准人家姑娘嫁娶?心里密密麻麻的是对薛语盈的不忍和不甘,“那就这样吧。也甭还给她了。” 转身就走,一直走到院口又折回来,一把揪住他的衣领,一拳挥上去,“你他妈的在气什么!我他妈晒了五天我说了什么!你要是不喜欢她,你一早和她说明白不就没事了!你让她一日一日的陷进去,然后寻个理由再将她拒之门外,你可真够意思!” 谢晏回一拳一拳的受着,守着的家丁跑过来将两人拉开,谢晏回啐了一口血,“那你要我怎么做?娶她?凭什么?” “你娘的!我怎么不知道你这么混账!!她求着你娶了吗!她确实年龄大了一些,这些招你了吗你要这么羞辱她。她已经决定要嫁去西凉了,反正西凉人成亲晚,没人嫌弃她!” 谢清舒听到风声赶过来,挡在二哥身前,防备的看着傅俞。 谢晏回点头,“嗯,挺好。那就嫁吧。我与她井水再不犯河水。” “……”傅俞微眯着眼,打量了他许久,“你喜欢她?” 谢晏回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反问“你觉得呢?” “如果你喜欢她,就不该让管家告诉她你已经定了亲,我知道没这回事,我告诉你这个,是不想让你日后后悔,她决定嫁去西凉就是那时的事。满京城的人都以为她是被迫的,她不是。她决定好的那天同我说了许多话,她说她以为你有那么点喜欢她,她说她不知道自己给你造成了许多困扰,她说她不想再留在京城了,她说西凉来了许多使臣,有想要联姻的,她让我对你说声抱歉,她不会在回来了,你不必感到烦恼。” 薛语盈驾车在相府等了许久,才见傅俞从远处走来的身影。 立马迎上去,“怎么样?” 傅俞别过头去,不忍看她眼里的光亮,也不想骗她。 “啊……这样啊,”姑娘眼里的光一瞬间寂灭了,“没事,他要是不喜欢就算了。谢谢你了,那我先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梦到这里其实就结束了。但是我想给故事写个结尾,而且我隐隐感觉这不该是个悲剧。 第12章 第十二话 谢晏回又恢复正常生活,除了忙着手里的工作,大多时候都在茶庄里。 他再也没见过薛语盈,闲下来他偶尔会想,也许她再来一次,他会选择相信她。 她都走了这么多步了,只要再多走一步,日后的每一步都由他来走。 可是她再也没来过,一直到了她临行的前一天。 当天夜里,他合上眼许久都没有睡意,院子里静的只剩呼啸的北风。下雪了,雪花从午后就开始飘,这会儿更大了。 他坐起来,暗黑的夜遮住窗外的飞雪,多么虚无的人生。 如枯叶,如飞雪,如寒风。 院里有东西坠地的细微声音。 他屏住呼吸,那脚步声近了,一步一步踏雪而来,发出“吱吱”声,终于在门边站定。 他出声问,“谁?” 那人回,“薛城。” 薛家三哥?他来做什么。 谢晏回开了门,在一片寒气中请人进屋。 开门见山的问,“薛家人都喜欢翻墙?如此深夜,不知你来此有何事?” “没什么事,主要是看着你,我怕我那傻妹妹忍不住又做些什么。” 薛城不像薛廷一般为人正经,也不像薛语盈心无城府,他及其护短还睚眦必报。 薛城勾起嘴角,“……当然,主要还是怕你劫走我妹子。” 谢晏回不知道能说些什么,于是干脆不说。 薛城又言,“但我是个很怕麻烦的人,你也知道,所以呢,我就是来问问你,确实没有劫一劫新娘子的心?” 谢晏回沉默半晌,垂下眼眸,“你放心,我不会。你可以回去了。” “嗯。你可听到呢?”薛城突然开口。 这话显然不是对他说的。 谢晏回愕然看向门外,似乎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形,薛城站起身,“多谢你坦诚相告,多有打扰,告辞。” 在薛城走出门的瞬间,他突然跟出去,对着那虚影大喊出声,“薛语盈!” 薛城看着追出来的人,挑了挑眉。 院里哪有人,一切不过是幻觉而已,是了,她明日就要出嫁今夜怎可能同来,是了。 薛城勾起唇角,眼里戏谑更深,“二公子何以呼唤小妹?” 谢晏回失落的垂下眼眸,“抱歉,烦请代我向薛姑娘转达歉意。” 薛城抱着胳膊,冷然看着他,“我从不替人传话,你有话同我小妹讲,就自己去与她说。” “她明日就要走了,薛三哥,你别说笑。” “嗯,也许她会离开,也许她会留下。” “什么意思?” 薛城意味深长的看着他,“我说,她的来去在你的一念之间。” 以谢晏回的身世教养,这时闯薛府对他来说有些负担,但是他别无选择,他想即便被责备辱骂也是理所应当。 让他没想到的是,薛府里一丝嫁新娘的喜庆都没有,大门敞开,既没有张灯结彩,也没有锣鼓声天,整个薛府藏在夜色中,静得有些不寻常。 听到敲门声,薛语盈已经有些烦躁了,“都说了,不要再来烦我了!” 幸好,她还未就寝,谢晏回松了一口气,出声道,“是我。” 门瞬间就开了,少女穿着亵衣,光着脚站在地上,仰着头欢喜的望着他,“你怎么来啦?” “来看看你。”他扫视屋内,有几个已经打包好的包裹。 “哦,你在外面等我一会儿,我换身衣服。” 过了一会儿,穿戴整齐的薛语盈站在她面前,她看了看他单薄的衣裳,又扫了一眼他的腿,问,“你冷不冷。” “薛语盈。”他突然叫住她名字。 薛语盈一愣,“嗯?” “跟我走吧。” 谢晏回目光沉静,显然不是说笑。 “去哪?”薛语盈摸不着头脑。 谢晏回知晓她误会了,拉着她的手,“你不要去西凉了,我带你走。” “!!!”这话从最守礼法的谢晏回嘴里说出来尤为让人震惊,特别是谢晏回自己都不明白他怎么会说出这么罔顾人伦,惊骇世俗的话。 薛语盈显然也很懵,又重复了一次,“去哪?” “哪里都好,你想去哪,我就带你去哪儿。” “……” 薛语盈消化了一下,斟酌语气,小心翼翼的问,“你是意思是要带我私奔?” 私奔?谢二公子眼神一跳,这可不就是私奔吗。但是他很快镇定下来,非常镇定的点头。 薛语盈又问,“那你未婚妻呢?” 她可没忘记这茬,还真叫那酸秀才一语成谶,谢晏回竟然要娶她的死对头白莹莹。 “没有,我没有未婚妻。抱歉,那是我兄长哄你的。” “哦……”薛语盈又消化了一下,低着头,压不住偷笑的心,嘴角快翘到天上去了。 谢晏回见她许久未回复,又问,“你愿不愿意同我走?” “我愿意!愿意!”薛语盈立马说,“但你先等等,让我捋一捋。” 谢晏回将她拉到面前来,“别捋了,现在就走!” “不行,你先等等!” 谢晏回皱眉,“你不愿意?” “不是,你先听我说,我们没必要私奔啊,你可以上门来提亲,我还是觉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更正统一些。” 他眉头皱的愈深,看她的神情也不似之前的温和,带着几分不可置信,“……你明日就要走了,你让我来提亲??” 谢语盈眼里噙笑,欢欢喜喜的抱着他的胳膊,“你要是让我留下来,我就不走了啊。” “……” 见他还是一副满目荒唐的模样,谢语盈一拍手,想起什么来。 “你是不是误会呢?嫁去西凉的是刘佳宁,我娘收她做了干女儿,又被皇上赐婚,她现在升为郡主了。” 谢晏回沉默了许久才消化了这个事实,“什么时候的事?” “就这几日的事,本来确实指定的是我,但是佳宁和西凉王子突然看对眼了,我又想瞒着家里出去玩儿,让佳宁以侍女的身份与我陪嫁,到时去了我们将身份换一换,反正西凉也没人认识我,但我三哥跟我肚子里的蛔虫一样一眼就看穿了,后来这替嫁自然就行不通了。” “你收拾包裹是为了什么。” “我大哥允许我同他们一起去西凉玩一玩,之后再接我回来。” 他眯着眼,被将了一局,心情复杂。 薛语盈开心的望着他,“你说要娶我是认真的吗?你是要娶我的意思吧?” 等他出了门,还是浑浑噩噩的。这段时间发生太多变故,给他产生不真实感。 薛城从暗处走出来,“你看,我说的没错吧。” 薛延眯眼,“我确实没料到,你怎么看出来的。” “这你就不懂了,打他第一次从寒冬腊月的河里捞起淹的够呛的五妹我就觉得事有蹊跷,花朝节我也在场,简单试探了一下,他仍然奋不顾身的跳下水去救小五,在场那么多人,且不论傅俞他的侍从就在一边,这就太奇怪了。五妹那个榆木脑袋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开窍,我就稍稍使了点力。” 婚期定下来之后,未婚男女便不能再见面。 听到薛语盈要成亲的消息,西凉国的王子也很大度的将行程延后,陪刘佳宁留下来。 直到新婚当天,薛语盈由着嫂嫂替自己戴凤冠霞帔,不用涂抹胭脂,新嫁娘面上的那抹羞红就足以艳冠群芳。 这还是她第一次以新娘子的身份坐在他屋里,一直到了很晚,他才带着醉意回来,一阵流程过后,她的腹中突然传来一阵响声,他望着她许久,突然转身像侍女说,“吩咐厨房端一碗水晶虾仁饺。” 其他的侍女也跟着退下。薛语盈被他的话羞红了脸,轻垂他的肩膀,“其实也没有那么饿。” “那你陪我吃。” “好的呀,”薛语盈含羞带怯的低下头,轻轻的唤了句,“夫君。” 谢晏回扶了扶额头,很久,无奈的笑着摇了摇头。 婚后不久,谢晏回和薛语盈陪刘佳宁去西凉的前夜,薛语盈在屋里收拾东西。 谢二公子放下手中的书,神色古怪的看着妻子。 “怎么呢?”薛语盈随之看去,书页上所写的正是谢晏回同白莹莹订婚的事,她皱了皱眉,“谁这么无聊,还把这个记下来。” 谢晏回神色变得古怪,“你再看看。” 薛语盈接过书,认真的看了两页,越看神色凝重,她一把合起书,看着书页上的三个大字,心下猛震。 “这,那酸秀才不至于吧,现在还在写我的事迹赚钱?” 从她拒婚到花朝节落水,到茶馆和谢晏回谈话,到她逼着傅俞去山上寻花,甚至是临行前谢晏回闯进薛府吐露心迹,种种细节都有。 谢晏回手指捏紧书页,“这是两年前傅俞给我的。你知道是谁写的?” 薛语盈愣住,呐呐开口,“就是刘佳宁曾经的未婚夫,苏偃才,你曾经见过的。” 谢晏回取回那本书,将妻子抱在怀里,“你别怕,明日我上街去寻一寻。” 第二日,他们找遍全京城都说不知道此人。 一直到太阳升起来,刘佳宁找过来,薛语盈把这事和她一说,刘佳宁也陷入沉默。 这事太过蹊跷,书中每记着一笔大事,之后都有发生,好在这书到成亲之后已经完结,但是谁知晓会不会有下一本,一笔一划的牵着他们每个人的命运? 然刘佳宁沉默许久,突然抬头,“有这个人吗?” 明明她眼中还带着浓浓落寞,薛语盈叹了一口气,知道她在和自己较劲,也不再问。 未来的事未来再说吧,反正当下她还守着自己喜欢的人,她已经很满足了。 第13章 番外·谢晏回 他自小跟着薛延念书时,就识得薛语盈了。 他五岁时,她将将出世,一天八个时辰都在哭,薛夫人劝他抱抱,他刚将人抱起来,就被尿了一身,女娃裹着毯子双手抗拒地推搡着他的脸。 他那时想不到日后有一天他会娶她为妻。 十二岁时,他从马下救下表妹安吉,双腿严重伤残,从此自尊被他人扔在地上践踏,他变得又结梗又阴沉,日日留在院里,不肯出门一步。 春来一日,院里结满樱桃,疏影松动,间或夹杂着幼童鬼鬼祟祟的声音,他从房里出来,抬头正好见着攀爬着围墙探身勾树枝的薛城,他无奈的折了一大枝,哄着墙下的人,“够你吃了,你呀,霍霍得你三哥我今儿做了回梁上君子。” 女娃在墙那边欢喜的手舞足蹈,稚嫩的声音笑道,“那怕什么,你要是被人捉住了,我就叫大哥来救你。” 薛城视线望向他,眼里没有被人捉住的羞愧,笑着同他挥手,又唬着墙下的人,“我要是被人捉住了,就把你压给别人做小媳妇。” 他一恍神,再抬头薛城已经利索的翻身下去,之余那女童懵懵懂懂的问,“小媳妇是什么?可以换果子吃吗?” 薛城笑道,“可以,日后你要是再想吃果子,你就问问这个哥哥,将自己抵给他做媳妇能不能换果子吃。” 他那时也没想过有一天他会栽在这小丫头片子身上。 十四岁,他的双腿渐可以正常行走,薛延弱冠之年,大摆筵席。他刚从二哥房间出来,就遇上鬼鬼祟祟的丫头,牵着他的手,不由分说的将他拽至园子深处,从手里掏出一个纸包,仰着小下巴,软软的同他撒娇,“哥哥,你帮我拿一会儿,我去趟茅房,回来找你拿。” 他老老实实停在原地,不一会儿,傅俞带着一帮小子过来,斜眼盯着他手里的放包,招呼了一声,几个人就冲过来拳打脚踢,嘴里还念叨着,“啧,还有同伙,给我揍,揍得他妈都不认识。敢抢我小弟的东西!” 几个人被分开时,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他手里还死死的攥着那包东西,只感觉里面酥酥脆脆的捏碎成末了。 他抱着东西在院子里等了一下午,等到晚间才被家丁找来,薛廷皱眉问他那女娃的长相,然后一拍手,道,“那是我家胞妹,平日里最调皮。” 薛老爷子将丫头提到几个人面前,压着她认了错道了歉,那会儿,她已经不馋了,看也不看他,转身就奔向薛城身后躲着。 那天他吃掉了一整包碎了的龙须糖,对这种任性的姑娘隐隐有了抵触。 十六岁时,他带家妹去野外,清舒的纸鸢落到树上,他爬上树刚拿到纸鸢就看见树下耕牛躁动不安,等他驯服这畜生,回头看见熟悉的面孔,小丫头吓得够呛,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他。 这么顽劣的小姑娘他遇到的可真不多,最好是不要再有接触了。 十九岁,他开始接手家里易打点的产业,总有几个铺子和薛家的缠在一起,薛家两个兄长有意磨一磨她的性子。小姑娘磨练的不够,让利不够被夺了货源急得要哭出来,气的几几说不出话来,见到他不是从鼻子里出气就是白眼瞪到天上去,他也毫不客气的反讽回去。 他那时想,这么讨厌的丫头绝对嫁不出去。 结果过了三年,她当真没嫁出去,薛老爷被她气的头疼,转而找到他,用了点权利压迫他,他听罢没急着拒绝,反问他,“她肯么?” 薛老爷子挥了挥衣袍,说,“还由不得她。” 结果不出半日,薛语盈就跳湖了,他那天刚巧和薛家两老谈完亲事,转身就看见她失魂落魄的往后院走,他心觉不对,跟着走到湖边目睹了她饮恨自尽的全程。 他跟着跳进去的时候才知道自己不懂水性,好在听见动静的家丁很快赶来,薛语盈被打捞起来后,他浑浑噩噩的告辞了。 他那时候隐隐觉得,自己可能没那么讨厌这丫头。 之后两人的交集越来越多,但他的腿在正月里落了寒,这辈子恐无法痊愈。 他自嘲的笑笑,拒绝了这门亲事,就不可能再接受她。 但是她好像没有大家闺秀的腼腆和羞涩,隔三差五的翻墙进来,他私心却贪念着,满园府丁见公子寂寥寥一人,也存了心思谁也没有可以提起这不合情理的事。 直到京城来了一批人,和亲的人。 她被封了郡主,远嫁西凉。 他心里恨啊,恨不能一掌摔在她脸上,让她尝尝这自尊落在地上的滋味。 这空寂的院子,在一段时间的吵闹下又恢复死寂。 那时的他又怎么会想到,最终他还是娶到了这个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