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杀周末》作者:腊月初八落大雪 文案: ===天黑请闭眼!精神病院版狼人杀拉开帷幕=== 和往常一样的普通周末,突降的暴风雪阻断交通,平山疗养院成了一座孤岛。 简玥双肘支在桌上,一颗纸星星出现在她指尖,刚要递给身边的男孩却发现他走神了,正盯着窗户发呆。 窗外大雪纷飞,一片茫白。 落地窗边,江湖正埋头忙工作,一只肉乎乎的小手突然出现在她眼底。 小女孩奶声奶气地说:“姐姐,那边的哥哥让我把星星给你。” 见她迟疑,小女孩便把纸星星塞进她手里:“星星是哥哥从天上摘下来的!” --- --- 多视角/全员恶人/HE --- --- 需要爱的支持和收藏,铁子们,感谢感谢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阴差阳错 悬疑推理 搜索关键字:主角:江湖、简玥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精神病院版狼人杀 立意:真相不止一个 楔子 1月3号,星期五。腊月过半,年关将至,是H市最冷的时候了。 深冬的白日总是走得匆忙,下午刚过五点天色开始变暗,一辆车在呼啸的寒风里疾驰着离开市区,在城外下了高速后又钻进弯弯绕绕的乡间公路,大约六点过,车子在即将消失的暗淡天光里盘绕进了山间。 沿着盘山路转过一个急弯,车灯照亮了标着“平山疗养院”的路牌,在刺眼的白色光束中,几片雪花稀稀拉拉地落下,场面略显萧条。 疗养院建在半山之间,背靠山脊,面朝断崖,是间封闭式的医疗康复机构。足有两人高的黑色石墙把疗养院与外界隔开,在微弱的天光里,眼前的建筑被石墙困于其中,难免有些压抑和寂寥。 司机摇下车窗,向门口的值班警卫说明来意后顺利驶进高墙内,刺骨的寒风趁机钻进车子里,瞬间把正靠在后座打盹儿的年轻人给冷醒了。 他张嘴大声打了个喷嚏,看看窗外深重暮色中的建筑物,揉揉鼻子似笑非笑地朝前说:“江律,我突然有点怕。” 坐在副驾驶位置里的江湖连头也没回,说了一个字:“怂。” 她是个律师,刚为后面这位名叫何煦的青年打赢了官司,今天则是受他忙于生意的父母委托,送他入院休养。 “昨晚我专门在网上查了这个地方,”何煦又看了眼窗外那栋灰白色的建筑,有些不安地说,“网上说,里面关了好多奇奇怪怪的人……” “哦。”律师回答的语气略显平淡,更像是敷衍。 “你别看网上夸的多,但就算网购也得重点看看差评不是么。我看网上有人说,平山管理混乱,任由一群疯子在里面作天作地!” 何煦语气急促,话语间隙又做了个深呼吸,继续小声叨叨:“还有啊,江律,你知道十多年前震惊全市的那起灭门案吗?网上有人说,那起案件的凶手逃离法外,此刻就住在平山……” “没听说过。” 见江湖不以为然,何煦便想到她好像不是H市本地人,所以没听说过倒也正常。 江湖突然笑了一下,说:“很正常啊,平山是间精神病院,你不也是来治病的么。” 何煦顿时语塞,打破幻象认清事实后,脸色越发苍白。 这时,江湖终于转过头,脸上带着些许冷淡的笑意:“小何,少胡思乱想了,到里面按时吃药,安心休养。” 漂亮又干练,光是眼前这张脸就足以让何煦心神不宁。在为他辩护的半年时间里,两人多有接触,何煦对她是又爱又怕。 因为江湖这个人,总是带着强烈的距离感,让人不敢靠近。 被她盯着,底气愈发不足,何煦躲闪着视线,腆起脸笑着说:“好吧好吧,江律,过段时间等风声过去了,我爸打点好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就接我出院,到时候,我一定亲自上门感谢江律您。” 这时车子刚好泊进了停车位,江湖没有再接他的话,扭过头推门下了车。 司机在旁说:“江律,您带委托人进去办交接,我在车里等着,晚点送您回城里。” 她扬起脸,若有所思地看着黑沉沉的天空,几片雪花孤零零地在路灯的微光里肆意飞扬。 “好像要下雪了。” 司机看了眼手表,有些担心地也抬起头:“是啊,天气预报说晚上会有暴风雪。” 江湖点点头望向司机:“我得快点,辛苦您了。” 司机又看了眼手表,小声嘀咕着还要回去接上补习班的孩子。 江湖那边也迅速起来,转身打开后座车拽起还在犹豫不想下车的何煦,拉着他走进了眼前这幢灰白色的建筑。 *** *** 自打入冬以后,医院里已经很少能见到外来访客了,这的确会令人感到寂寞。 窗外那一小片天空从灰白转为暗色最终变成了漆黑,这时楼下出现了一辆黑色轿车,车身锃亮,车头的三叉戟标志在路灯下闪烁着光,让阁楼上的少年不由得朝院子里多看了几眼。 车门打开,一双穿着赭色过膝靴的长腿伸了出来,细长的鞋跟足足有十厘米还多,少年顿时目不转睛,他从没看过如此好看的一双腿。 他还在晃神,那双长靴已经踏在了坚实的水泥地砖上,发出咔哒咔哒的声音。 车里走出的是个年轻女人,从弓腰下车到起身站直可以说是婉转如风。她身姿优美,穿一身纯黑的大衣,气场十足,因为俯视的缘故并不能看清她的脸,唯见一头乌黑的长发在寒风里肆意扬起。 在路灯温柔的橘色光圈里,少年见她气势汹汹地拖着身旁弱鸡一样瑟缩的男子踏上医院的石头台阶,那道剪影和漫画里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女英雄简直一模一样。 他下意识地将双手撑上窗台,想换个角度继续观察。 “0420,你果然在这!”背后突然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0420是少年的入院编号,平山的病人一般都以真实姓名相称,唯独他主动要求别人用编号来叫他。 因为在这里住得太久,名字似乎已经丧失了它的社会性意义。 少年有点扫兴地转过身,预料之中的,少女正站在门口,她的脸颊因为爬楼变得红通通的,写满了不言而喻的兴奋。 “晚饭时间到了,快跟我下去吧!”少女有点着急,摆摆手,一通命令。 最近这半年里,女孩经常围在他视线可见的范围内,她性格多变,偶尔也会像现在一样发号施令。 她生着张无忧无虑的笑脸,眼睛弯弯的盛满了暖意,一笑起来嘴角的小梨涡就露了出来,这大概就是书里常常描写的可爱少女的原型吧……少年毫无边际地想着,开口问她:“怎么了?” “该吃饭了!”她鼓起脸,似乎对少年的反应略有不满。 独处被打断有点略微不爽,可少年也没再说什么,乖顺地从窗台上跳下,快步走到了她跟前。 少年觉得自己脾气很好,甚至已经记不清上次发病是什么时候了。毫不谦虚地说,他肯定能算得上是平山最温和的病人了。 所以,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出院呢? 生日快乐(1) 星期五下午,简玥打车赶来平山疗养院时,天色已经暗沉下来,雪还没落。 早上听广播,天气预报说今晚有暴风雪。 进入高墙之内是个偌大的院子,花圃长椅水池一应俱全,天气好的时候简玥会陪着病人在院子里晒太阳,这是她在疗养院里的工作之一。 院子里寒风肆意流窜,冷得她手脚心发痒,简玥把双手插兜里,轻车熟路一溜小跑朝楼里狂奔起来,肩上的书包都要飞出去了。 “小简,你怎么在这?”突然,她被护工张阿姨叫住。 张阿姨紧紧裹着防寒服,正蹲在院子里的池塘边,手里拿着把铁铲,一脸疑惑地望着简玥。 “学校放假了。”简玥头也不回地说,加速跑上楼梯,推门进入房内,直奔一楼的护士站。 张姐盯着她的背影,嘴里催促着:“外面冷赶紧进去!可别再添乱了!” 这周在前台值班的护士是陆宁,她看起来二十来岁,长得精明又谨慎。陆宁怔怔盯着突然出现在眼前脸颊冻得通红的简玥,转身拿纸杯接了热水递给她。 刚才跑太快,简玥还在喘气,心神不宁地环顾四周,视线所及范围内并没有捕捉到她的目标。 趁她喝水时陆宁问:“怎么了?急急忙忙的。” 简玥每周六都会过来做义工,今天周五,陆宁可能是在疑惑她怎么提前过来了。 接过纸杯吹了半天然后一饮而下,简玥解释:“小宁姐,天气预报说今晚有暴风雪,等到明天白天,山里说不定会封路,所以我就提前过来了。” “……”陆宁没有说什么,依旧看着她。 见对方脸上的迷惑还没有消失,简玥继续解释:“昨天刚考完最后一门,学校放假了……总之,我想还是不要无故旷工的好,所以就提前一晚过来了。” 听着她的一通解释,陆宁轻笑:“哦,是这样啊,那好吧。” 她面前的电脑屏幕里正在播放最近挺火的一档选秀综艺,似乎不想被凑过来的简玥看到自己在工作时间摸鱼,陆宁迅速关掉显示器,回过头说:“小简,要不你先去吃饭吧。” 简玥点头,乖巧地强调说:“所以小宁姐,我得借住一晚……如果实在没地方住,我就乖乖在前台待着,绝不给你们添麻烦!” 陆宁敷衍地笑了一下算是答应了,然后低头默默开始整理起手边的事。 “小宁姐,那我先去里头转转,饭点快到了,我去看看病人们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没等陆宁回答,简玥已经熟练地从一旁的立柜里取出了义工专用的橙色马甲给自己套上,又在一旁的收纳盒里拿了只对讲机放进马甲胸前口袋。 陆宁压住心里的不耐烦,柔柔一笑:“行,那你去吧,小心点。” “小宁姐你忙,待会见!” 简玥客客气气说完,快步离开了护士站。 *** *** 平山疗养院以一楼前台的护士站为中心,整座建筑一分为二划出了东区和西区。 东区除了常规的诊疗室之外,还设置了供工作人员办公和休息的区域,西区住的则全都是病人,每层楼的中段还设有护士站和警卫室,实现了两个区域之间有效的阻隔与有序的互通。 晚饭时间,疗养院内病人来来往往,一派温馨的气氛。 西区一楼是间宽大的、供病人休闲活动的公共区域,简玥进去内转了一小圈没见着要找的人,最终迂回着靠近了西区二楼的205房间。 砰砰砰。 不是敲门声,是简玥心率飙升的声音。 无人应答,她便公事公办地喊道:“0420,到时间吃晚饭了!” 门没锁,居然一推就开了。 平山的病房是电子门,在晚间十点病人入睡后会自动上锁,第二日早晨七点再次打开。为了营造一个宽松温馨的环境,院里大多数病人都可以在一定时间和一定范围内自由活动。 205房里却是空无一人。 心跳像漏了半拍,又像是瞬间被施了魔法,等意识到的时候已经被冻成了石头,简玥有些失望地默默退出房间,随手把门给带上。 活动室没有,房间里也没有,他只能在那个地方了。 想着,简玥迅速奔去了西区三楼顶头的313房间,那间房常年不住人,只要敢于冒险从窗户翻出去,就可以避开所有人顺着外墙的梯子直接爬进顶层的阁楼里。 简玥知道0420喜欢待在阁楼上发呆,所以为了掩人耳目地找到他,她发现了这条通往阁楼的秘密通道。 她自认为生性敏锐,无论是观察周遭事物,还是窥探人心。 推开废弃房间窗户的一瞬,寒风野蛮地挤了进来,吹得她脸颊生疼。 简玥顾不上这些,把手伸出窗户,整个人探出去了大半截,用力攀住一旁外墙上冰冷的水管双脚一蹬,在手臂和双脚的借力下,她很顺利地够到了外侧冰冷生锈的铁梯。 它冷得像坨冰块,简玥的手险些黏在上面。 她个头不高,身形娇小,又裹着厚重的棉服,宛如大雪中独行的小兽,吭哧吭哧地在陡坡上爬行。 人在少年时总会不顾一切,或许只是为了某个在往后漫长时光中根本不值得一提的人。 顺着梯子爬到一半,简玥停下来喘口气。从这一侧俯瞰,整个疗养院沉默地身处暗夜之中,视线越过高耸的石墙清晰地到达远处漆黑的断崖边缘,更远的城市方向依稀有成片的灯火闪动,缥缈不可及。 黑压压的天幕下,眼底沉默的风景就像是在迎接末日的到来。 突然鼻尖一凉,是片雪花落下来。 突然间,盘山路上有光亮闪现,一辆车正朝疗养院大门的方向驶来。害怕被人发现,简玥也顾不上擦拭掉鼻尖的凉意,抓紧梯子加速攀爬起来。 终于够到了阁楼走廊窗户的外沿,简玥用力从外面拉开虚掩的窗,灵巧地翻进了阁楼内部。 眼前是条幽暗的木质走廊,四周几乎一丁点儿声音也没有。 她踮起脚尖小心翼翼地穿过走廊,生怕脚下的木板因为承重发出诡异的嘎吱声而引来其他人。 走廊尽头的右侧是东区的三角屋顶,也就是他们口中的阁楼。果然,那个少年就靠在阁楼的窗台边,正低头看着窗外的院子。 阁楼里没有灯,楼下庭院路灯的微光把窗前的侧脸微微照亮,明暗交错间,给少年抹上了一层丧系的质感。 好看极了。 如释重负,简玥松了口气,硬拗出的自然口吻喊他:“0420!” 看到他,简玥便觉得一切都值了。 *** *** 简玥是H大本科一年级在读生,专业是社会关系学,平时除了在学校上课之外,每周六她都会按时来平山疗养院兼职做义工。 原本只是为了评奖学金时能有拿得出手的社会活动加分项,可在平山兼职的半年里,简玥却得到了意外的收获。 不遮掩地说,她喜欢上了一个病人。 他没有名字,大家都叫他0420。 0420和她年纪相仿,性格孤僻,常常独自发呆。共事的护士姐姐总提醒简玥要和他保持距离,还添油加醋说他有严重的暴力倾向,会伤着人。 在平山的半年里,简玥倒是从来没在他身上看到过任何的暴力端倪,他乖巧得就像学校里沉默寡言从不惹事的三好学生。 他只是有点孤僻罢了,简玥无法理解那些风凉的说辞,不断在心底为0420辩护。 所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他的呢?连简玥自己都没弄明白。 大概是叫病人起床吃药的某天吧。那时她初来乍到,端着早餐和药沿着西区病房战战兢兢地敲门,205房门拉开后出现了一张厌世少年的脸,那瞬间,0420低头看着她,出众的眉眼间竟露出受惊小兽般慌乱的表情,那种反差简直是一击命中了她。 又或许是她被突然发作的病人狂躁地泼了一身饭菜的那天,走廊上0420恰好经过,默默递过来一包纸巾转身离开,再次回到她身边时,已经把整层楼所有房间里的纸巾全搜刮来拢在了怀里,他把纸巾硬生生地塞给她,第一次朝她露出了有点木讷的笑容。 追溯到最初,是她来平山应聘的那天,在前台护士站打印了义工申请表后,坐在庭院的长椅上等着短信通知,夏末的阳光从头顶洒下,0420就躺在不远处的长椅上,他懒洋洋地朝她这边翻了个身,整个人都沐浴在阳光下酣睡的那个瞬间。 这些回忆的碎片被简玥小心翼翼完好无缺地收藏在心底,再回头看时,已经层层叠叠堆积如山,几乎就要满满溢出来了。 如今光是看到他,简玥就几乎藏不住心底的雀跃了。 她清清嗓子对他说:“晚饭时间到了,快跟我下去吧!” 也不知0420在窗边看到些什么,有些不太情愿地缩了回来,走回她身边。 简玥问他:“饿了么?” 0420认真想了下,缓缓点头。 “刚才我去食堂偷偷打探过了,”两人一前一后从阁楼的正门走下楼梯,简玥回头看了眼0420,生怕把他弄丢了,“今晚有萝卜炖牛肉,还有土豆烧排骨。” 说着,身后传来一串空腹抗议的咕咕声。 简玥转过身,0420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双手简直不知朝哪儿放,最终给塞进了裤兜里。 他揣着兜不好意思的样子让简玥觉得特别可爱,都说男孩子只会在喜欢的人面前不好意思呢。 于是她冲0420笑了起来,眼睛弯弯的,梨涡在嘴角浮现。 她小声说:“护士长说,明天白天要组织大家做手工,我们一起折纸好吗?” 0420依旧沉默片刻,点点头,表示同意。 明天1月4号,是0420的18岁生日,这可是简玥在背地里千辛万苦问到的情报。 她才不允许区区暴风雪就击阻止了她为0420过生日的愿望。 生日快乐(2) 医生说,阅读和交流对患者的病情恢复有很大帮助,每周五晚间是平山疗养院固定的读书活动,院长还专门将其命名为“读书之夜”。晚上八点,有兴趣参加活动的病人聚集在西区一楼的公共活动室里看书,值班护士和义工在旁陪伴并引导他们积极讨论。 简玥看着时间准时来到西区一楼的活动室,一眼就看到角落里正发呆的0420,她瞬间安心了。 她直接走到0420的身边,这会儿他正抱着本花花绿绿的杂志看得认真。 “看什么呢?” 在他身边蹲下,见他手里是本电影画报,正盯着内页大幅广告里的女明星发呆。 简玥赶紧把杂志从他手里抽走,0420的手有些滞后地在空气中抓了一下,书还是被简玥给夺走没收了。 简玥嗔怪:“小孩子看这个干嘛!给你推荐本别的吧。” 0420茫然地抬头,眼里全是不明所以的困惑。 “不是小孩子了……”他看着简玥,认真地说。 眼前是张好看的脸,皮肤因为长时间晒不到太阳透着苍白,他睫毛很长,眼角微耷,软软的嘴唇厚度刚刚好,只是那双眼睛黑得仿佛深不见底,却把简玥的心勾得痒痒的,忍不住一直往里看。 是是是,就要过生日了,当然不是小孩子了。 活动室里有点吵,耳边有其他病人正咯咯大笑着,还有人像小学生一样很做作地大声读着书里的段落……在这无人注意的角落里被喜欢的人如此直白地盯着,怎么说都是简玥从未体验过的、心头小鹿乱撞的感觉。 感觉脸有点红,简玥小声说:“还嘴硬,你啊,就是个要人照顾的小屁孩。” 说完就赶紧别开视线,可余光告诉她,0420还盯着自己。 突然,衣袖被他轻轻拉动了一下,转头就看到0420又凑过来了一点。 他乖乖望着简玥:“你不高兴,那我就不看了。” 再次对视的刹那,视线瞬间仿佛被他瞳孔里的神秘黑洞全数吸引进去,再也移不开了。 真是,无意间的撩人,最为致命。 小梨涡在嘴角浅浅浮现,简玥红着脸微微一笑,又有了新的主意,拉拉他的胳膊:“走,我们去书架那边看看,我给你推荐一本超有意思的书!” 0420犹豫着点点头,说,好。 简玥起身,站起来的时候趁机悄悄抓住了他的手。 指间试探却精准地触碰到对方的手,然后果断握紧。 有个瞬间,她能感觉到0420整个人明显颤了一下,但她也强撑着没松开,努力把那根本握不住的手死死给攥住。0420茫然地盯着眼前的空气,很乖巧地没有再挣脱开。 就这样,他们的第一次牵手在简玥巨大的勇气之下达成了。 两人手拉手正朝书架走去,突然眼前黑影一闪,看清飞过来的是本书时,0420的手已经迅速甩开,他猛地捂起脑袋,在原地蹲了下去。 “怎么了?”简玥吓了一跳,赶紧蹲在他身边。 一本薄皮书落在脚边,还好并没有伤到0420,只是在他额间留下了一道淡红色的印子。 简玥没来由地心生怒火,捡起书起身扭头,看到在活动室的另一角,一个光头女病人正朝她这边嬉皮笑脸。 简玥知道那个病人,她叫许凉,是个过气的女明星。没来平山以前各种传闻不断,后来又患上了严重的精神分裂症,最终被家人和公司送到这里。 一年多的休养让她变得苍白浮肿,丝毫没有留下任何女明星的样子,言行举止更是令人迷惑。 疯女人,是平山的医生护士在背地里对她的称呼,但也仅限于背地。在简玥看来,大家都挺忌惮她的。 简玥深呼吸,努力压制住怒火好言好语朝她那边大声说:“你不要欺负0420!” 屋内嘈杂,也不知道她的警告有没有传到许凉的耳朵里。她依旧讪笑着,毫不理会动怒边缘的简玥,嚣张地盯着0420勾了勾手指,肆无忌惮地冲他嚷道:“0420,过来给我们念书!” 许凉的周围还有好些病人,都是她笼络的跟班,个个都是恶霸。 0420起身看向那边,倒吸一口冷气,眼神绝望。 对于嚣张的许凉,简玥平时也不敢与之发生冲突,她急忙四下张望着寻找救星……可是护士却不见人影。 今晚活动室里的值班护士去哪儿了? 这时门口传来一阵说话声,贾院长正领着一群人经过活动室的门外。 好些简玥眼熟的医护人员都围做一团,簇拥着一男一女叽叽喳喳地低声附和着什么,其中就有本该在读书之夜值班的护士周巧。 是来了什么重要的访客吗? 简玥还站在那思考,0420已经起身朝活动室的另一角走去。 下意识地抓住了他的手腕,0420顿了一下,回头看了她一眼。 他的瞳孔里几乎没有一点神采,麻木而冷静,机械地用另一只手扯开了简玥的手。 “可是……”简玥还想说点什么,0420却先妥协了。 许凉得意洋洋地抱着手站在沙发边,沙发旁还围了好些满脸期待病人,他们都一脸看好戏的表情盯着0420。 见他走过去,许凉便随手捡了本书扔给他。 0420接过书,顺从地坐进了沙发前的小板凳里,开始给他们念书。 *** *** 简玥火急火燎跑回了前台护士站搬救兵,一屁股在陆宁身边的椅子里坐下。还好陆宁坚守岗位,并没有去凑热闹。 见她唉声叹气,陆宁打量了她几秒,问:“怎么了?” 简玥加快语速:“小宁姐,管管许凉那帮人吧,成天欺负别人!” 听到这个名字,陆宁皱眉:“许凉又怎么了?” “0420被他们一群人围在那起哄念书!” “大概是玩闹吧……读书之夜嘛,大家一起分享阅读挺好的啊。”陆宁不以为然。 “可是……” 陆宁突然坏笑着打断她,小声揶揄说:“小简,你是不是喜欢0420啊?” “哪有……” 简玥扭捏着否认,继续诉苦水般抱怨起来:“我是看他一个人孤零零怪可怜的……对了,刚才许凉还拿书打0420来着……对了,今天在活动室值班的是巧姐吧?她整晚都不在呢,好像是跟着院长招呼访客去了,真是的。” “又去出风头了吗?” 陆宁嘀咕着摇摇头。周巧工作积极爱表现自己的性格众所周知,今晚有新病人入院,她大概是去表现自己了吧。 陆宁心说,既然你周巧这么爱出风头,那我就把事情闹大,让你吃个亏也不赖。 “是吗?你刚才说0420被打了?严不严重啊?”于是陆宁突然话锋一转,关心起0420。 “伤倒是没打伤,”简玥想着0420的委屈,依旧愤愤不平,“可总是被他们围着纠缠,怪可怜的!” 陆宁点点头,起身拉着简玥说:“小简,走,你带我去活动室那边看看具体情况!千万别伤着人了!” 两人风风火火赶到西区的公共活动室,可还是晚了一步,那群人已经散去,唯独一个五十来岁的大叔斜斜倚在沙发上,正抱着本书看得入迷。 陆宁不解地回头看了简玥一眼,仿佛在质问她,人呢? “刚才的确围了一大群人……”简玥急忙结结巴巴解释,又赶紧低头问起那个大叔,“丁叔,许凉那群人呢?你刚才有没有看到他们欺负0420啊?快和小宁姐说说!” 大叔名叫丁世元,听说在平山住了好些年,向来是一副和蔼可亲与世无争的样子,简玥对他的印象挺好。 丁世元抬头看看两人,缓缓摇头表示并不知情,然后又开始埋头看书。 陆宁的注意力全在寻找本该在这值班的周巧了,毕竟要抓到她玩忽职守的把柄。她仔仔细细在活动室内搜索了一圈,又拿出手机拍了几张照片留底,确认周巧是擅自离岗了。 “这个周巧,新来的是病人,这一屋子的就不是病人了吗?”陆宁埋怨说,故意把音调提高了点。 简玥四处搜寻,发现0420这会儿也不在了,心里突然就紧张起来。 “一楼前台不能没人看着,我得回去了,”陆宁低头看表,一脸着急,“快九点半了,读书活动也快结束了,周巧怎么还不回来?” 她拿出对讲机,调到周巧的频道,客气地问:“周护士在吗?” 周巧的回复倒是挺快:“我在我在!西区这边缺人手,我在四楼安排新病人入住……简直要忙晕了,你帮我看着点儿活动室里的病人哈!” 陆宁无奈地摇摇头,迅速摁掉了对讲按钮。 “你刚才说,”陆宁沉思道,“许凉在欺负0420?” “是啊!”简玥言之凿凿。 “你们说0420吗?”沙发里的丁叔突然抬起头,指指自己的额头又说,“他受伤了,好像去护士站处理了。” 简玥瞬间急了。 陆宁皱眉:“这事还挺严重的,贾院长反复强调,院里最忌讳的就是病人之间的霸凌行为……周巧也是有点资历的护士了,怎么还这么不专业啊!” 霸凌这个词说的挺重,让简玥没来由地打了个激灵,心中隐隐感觉周巧惨了。 陆宁突然朝她笑了下,煞有介事地说:“小简,我相信你说的,但凡事都得讲证据……回头贾院长问起来,你一定要来作证啊,还有,丁叔,回头您也一起去贾院长那做个证。” 是要告状了么,简玥有点不知所措,却碍于眼下事态只得点头答应。 她只是个义工,也不敢违背陆宁的意思。通过她半年的观察,陆宁年纪不大,来平山的时间不算太长,但做事却稳准狠,一点也不给人情面。 简玥不打算继续纠结陆宁和周巧的恩怨了,她心里还惦记着不知去向的0420。两人说完后,她便加快脚步朝西区二楼奔去,不找到0420看看他的伤势,今晚怕是都不能安心入睡了。 一路小跑来到西区二楼,眼前一个从没见过的漂亮黑衣女人突然出现在无人的拐角。 女人踩着高跟长筒过膝靴慢慢地迎面走来,她身后还跟着简玥心心念念的少年。 两人似乎在交谈,女人回过头笑着小声说了句什么,0420眼含笑意地立刻低下了头。简玥见过他那样的表情,明显是害羞了。 一股酸涩涌上心头直冲大脑。 更过分的是,女人居然还牵着0420的手,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生日快乐(3) 简玥气不打一处来,满怀敌意地瞪住迎面走来的年轻女人,眼光里充满了质疑。 女人倒是状况外,见她便问:“小妹,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回房里休息?” 她说话温温柔柔,也不知道是不是装出来的。 简玥又好气又好笑,心说我堂堂平山义工,怎么说也是工作人员,为什么要听你吆喝? 见她无动于衷,女人又问:“小妹,能告诉我205病房在哪边吗?我先带他回去。” 她顶着张不好惹的厌世脸,就连说话都令人讨厌,简玥心生怒火,嚷嚷说:“你你你……你赶紧把手松开!” 女人低头看了眼两人正牵着的手,微微笑了一下,没做解释,也没照简玥说的松手。 她身边的0420低着头不说话,明显是在畏惧这个讨厌的女人。不仅如此,简玥还发现他的额头受伤了,伤口处包着块纱布。 “你是什么人啊?我要叫保安了!”简玥出离愤怒,冲上去就要将二人扯开。 身后脚步声响起,突然有人来了。 “小简?你们在这干什么?”年轻男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简玥身后。 很高的个子,利落的寸头,身材挺拔又壮硕,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倒并不算粗犷,鹰一样的眼睛里流露出凶狠的光。虽然没怎么打过交道,但简玥是认识他的,他是负责平山疗养院安全的男人,警卫队长楚一。 听人说他以前当过兵,没有两把刷子是不可能管好这么大间疗养院的。 于是简玥转过头告状:“一哥,你看,0420受伤了……还有她,她不是我们这儿的人!” 简玥一通抱怨,女人倒是不慌不忙,静静站在两米开外看戏一样看着他们,甚至还冲楚一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 楚一沉默,上下打量起女人,无论是长发还是长腿都没让他冷冰冰的视线有丝毫停顿,却最终停在了两人紧紧牵着的手上。 “0420的伤,跟她没关系。”楚一黑着脸对简玥解释说,“活动室的值班护士疏忽,刚才出了点状况。” 简玥是知道读书活动的突发事件的,便也没有继续说什么,小声催促楚一把眼前的不速之客赶走。 “律师,这么晚了,怎么还不走呢?”他的声线低沉,语气十分冷淡。 没想到这女人居然是个律师,简玥没猜错的话,她应该就是今晚的到访者之一了。 “雪下大了,司机怕山里封路先下山回了城里,把我一个人留在这了。” 律师的解释轻声细语,并没有因为眼下紧张的气氛有丝毫慌乱。她说完又问:“对了小哥,你知道205病房在哪边吗?护士托我把这孩子送回去。” 也不知哪里冒出来的火,楚一突然呵斥道:“你以为你是谁?病人需要你送吗?把手松开!” 她歪歪头,不解地望着楚一,微微开口想解释什么最后还是闭了嘴。 “我让你把手松开!”怒气从楚一压抑的声线中溢出。 或许是终于理解了他的意思,律师轻轻笑了一下,松开手。 松手的一刹那,楚一悄无声息却如疾风般闪到女人的身侧,趁她还在状况外的那个瞬间,单手钳住她的一双手腕,另一只手已经摁在对方的后颈处。 然后他抬膝一顶,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很脆弱地应声跪在了地板上。 这……就是擒拿术?眼前一系列动作快得犹如闪电掠过,让简玥瞠目结舌。 她知道楚一为人蛮横,却也没料到他竟然如此暴躁。再次望向一旁的0420 ,他已经缩到了一旁的角落里,简玥赶紧跑过去安抚他。 “笑什么笑,给我老实点!”楚一恶狠狠地警告那女人。 她终于没了笑脸,眉头紧紧锁住,刚才这一击明显让她疼入骨髓。也不顾之前摆出的客套了,女人粗鲁凶狠地回头朝楚一瞪去。 对女人突然流露的真实目光楚一毫不在意,转头又对简玥说:“小简,这里留给我处理,你陪0420回病房的休息。” “收到!”简玥神清气爽地应声说。 *** *** 走回205的路程并没有多远,简玥走在前面,0420跟在她身后。 西区二楼的走廊里很安静,这个点病人都已经睡下,只有他们两人一前一后的脚步声。 脑子里挥之不去的还是那个漂亮律师牵他手的画面,虽然不想强调“漂亮”这个定语,但简玥却没法忽视这一点。 这让她有点烦躁,突然停下转过身。 木然朝前走着的0420差点撞在她身上,定了定神,有点疑惑地看向她。 “头上的伤,是刚才许凉那群人弄的吗?”简玥关心地问。 0420想了想,吞吞吐吐说,是刚才读书时不小心走神,碰到窗户角了。 他的眼神里明显带有隐瞒,大概是不想惹事。简玥突然有点后悔,刚才她就不该跑出去找护士,跟在0420身边保护他也许更好。 哎……在关键的时候,她似乎总是做错决定。 平山十点整的钟声响起,打破了二人间尴尬的沉默,简玥站在原地,只觉得心神恍惚。 突然,0420拉了拉她的衣袖。 “你生气了?”他小声问,认真地盯着她。 简玥笑了笑,摇摇头,又问:“刚才走廊上和你在一起的那个人,你认识?” 见0420迟疑,简玥迫不及待地继续盘问:“她没找你茬吧?” 正准备点头的0420又急忙摇起头来。 “嗯,那就好。”简玥挤出欣慰的笑,“没事就好。” 十点刚过,平山西区所有病房门自动上锁,简玥便返回二楼护士站拿门卡,走到门口就听到里面的吵嚷声。 她留了个心眼,停下竖起耳朵开始偷听。 “我听说,是陆宁先跑去贾院长那添油加醋地说了一大堆,后来院长又看到0420的伤,这才发火要追究的……” “可陆宁有什么资格说我?她成天坐在前台无所事事,埋着头不是打游戏就是追剧,凭什么去院长那说我的不是?”高声反驳的是周巧。 小护士立刻安慰她:“哎,今晚新病人突然入院,就属巧姐你最忙了,院长也就是在气头上,不会当真责怪你的。” “我就是气不过!她陆宁凭什么啊!” “哎,的确,真的有点过分。” 周巧人缘似乎不错,另一个小护士也帮腔说:“姐,你消消气,陆宁那边我们都盯着呢,有什么把柄立刻和你说!忙了一晚上,先去吃点东西吧。” “你可要给我盯紧了。” 简玥听得手心冒汗,她只是个兼职义工,大学学生会里那些乌烟瘴气的事都够她头疼的,没想到在她看来表面一团和气的护士们私下竟然早就拉帮结派了。 “小简?有事吗?” 小护士突然推门走出来,把简玥吓了一跳,赶紧说是来帮0420拿房卡的。 “进来吧,我拿给你。”小护士年纪和简玥相仿,柔柔地笑着,完全不像是会在背后说人话坏的样子。 在护士站里等待的间隙,简玥略显尴尬,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更不敢去看一旁的周巧,害怕被她问起是不是自己向陆宁告发的她。 周巧是有名的直脾气,简玥其实挺怕这种口无遮拦的人。 另一头,周巧正埋头吃着泡面,她吃得很急,声响巨大,火急火燎地丝毫不注意形象,这很有可能是她今天的第一顿。 在平山的日日夜夜里,她确实算是最忙的人了。 简玥心中无奈,她不能不听陆宁的安排,却也不想同辛苦付出的周巧作对……社会人的世界,真的是很复杂。 *** *** 白色和黄色的药片被0420就着温水喝下,他吃完药乖乖躺进被窝。 简玥站在床边看着他入睡,见他还睁着眼,便小声说:“其实,下次许凉他们再找茬,你可以拒绝的。” 0420抬眼,沉默地点了一下头。 房间的窗帘拉了一半,简玥看向窗外,大雪正无声落下,楼下的庭院里已经积了厚厚一层。 她走上前合上窗帘,回头见0420躺在那呆呆望着天花板,似乎正在想着什么,头顶的灯光落在他脸上,和睡前发呆的普通少年别无二致。 简玥让自己的语气明快了点:“0420,别忘了明天做手工,要和我一组啊。” 0420终于望向她,慢慢说,好。 “嗯,安心睡吧,晚安!” “晚安。”他小声答应,然后很乖地闭上了眼睛。 走出205房间,简玥心里依旧是百感交集,突然在门口撞见了周巧。 周巧黑着一张脸,似乎早就在这等她,看样子已经知道是简玥告的状了。 “把卡给我。”她伸出手说。 简玥大气不敢出,赶紧把门禁卡递给她。 “听陆宁说……”她如此开口。 简玥的心都跳到嗓子眼了,根本不敢看她,周巧不会是要苛责她吧? “听陆宁说你今晚要借住在这。”周巧生硬地把她拉到身边,“眼下平山已经没空房间了,你去313宿舍凑合一晚吧。” 原来是住宿问题啊……简玥长出一口气,连忙说:“谢谢巧姐!那我先过去了!” “慢点!”周巧在身后嘱咐。 眼下这形势,简玥只恨自己没多长几条腿,才能更快逃离这个是非之地。 *** *** 东区三楼是平山疗养院的女员工宿舍,走到313门口,没想到房门竟是虚掩着的,简玥猜测自己可能被安排和某位护士或是护工同住一间了。 轻轻推开房门,她小心翼翼对屋里的人寒暄道:“不好意思打扰了,周护士安排我来借住……一……晚……” 说着简玥突然哽住,眼前房间里,坐在下铺床边的竟然是刚才在走廊上碰到的那个陌生女人。 她脱了外套,鼻梁上架起一副眼镜,正单手托腮,对着桌上的笔记本电脑凝神注视,看起来像是深夜还在忙于工作的样子。 听到声音,她缓缓抬头朝门边看过来,似乎对于见到简玥也略微诧异。 “是你啊,打扰了。”女人摆出和刚才在走廊上一样客套的笑脸对她说。 生日快乐(4) 冤家路窄,有时候讨厌的人,偏偏总爱往眼前凑,不想见到都难。 真是的。 简玥没搭理她,迅速从房间的立柜里拿了洗漱用品然后冲进卫生间,关门上反锁。 坐在马桶上她才逐渐平静下来,其实她们只是在走廊上见过一次,也不算起过什么激烈的冲突,可简玥就是没来由地变成了现在这副又气又酸的样子。 都怪那该死的爱情。 镜中人一脸稚嫩,头顶的灯光衬得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泛着忽闪的光,她抬起手撩了撩头发,效果并没有想象中那样充满氛围感,可能是因为头发半长不短,又或许是根本不擅长这样,动作过于生硬。 于是简玥委屈巴巴地冲着镜子瘪起嘴,这回还算可爱,她终于满意地笑了。 她有自己的优势,年轻可爱,那女人看着绝对不是学生,怎么也有二十四五岁了吧……所以,有什么好跟她比的!她和0420年纪相仿,已经认识大半年之久,况且到最后,0420不也是跟着自己走了嘛! 洗漱完毕,简玥做好心里建设重新回到房间,女人还是以同样的姿势安静地坐在那工作。 简玥想了想,问她:“你……睡下铺?” 她抬起头,说都可以。 “那我上去了。”简玥吊着一口气,说完赶紧沿着梯子窜到上铺躺下。 鬼知道怎么会这么尴尬,总感觉连气都喘不上来,比初到学校寝室和另外三个陌生人一起睡下的那夜还要多几分不自在。 简玥躺平,双手放在胸前,闭上眼睛,可脑中还是刚才女人和0420牵手闯入视线的画面……真的是烦。 “嗯,”她睁开眼睛,开始为了平复不安而试探,“我有个问题。” 清亮的声音传了上来:“你说。” 简玥偷偷攥紧了手,对底下的人说:“刚才在走廊上,我看到你和0420在一起……你们两个,认识?” “0420是?” 嗯?她还真是什么都不知道啊! 简玥的心情稍稍好了点,扒着床沿侧身朝下探出脑袋,得意地解释:“0420就是刚才那个男孩子啊。” “是那孩子啊。” 女人摘了眼镜,扬起脸望向简玥,凌厉的眼神似乎瞬间就把她给看透了。 她眨眨眼:“所以,你喜欢他?” 秘密被冷不丁揭穿的时候就连心跳都停几一拍,一口气差点顶在胸口,简玥脸有点红,赶紧缩回去躺下,大声说:“别乱讲!” 好一会儿,下铺又没了声响,简玥偷偷探头看去,一片漆黑的房间里,只有笔记本的屏幕发出一团微光,上面是密密麻麻的文档,修长的手指在键盘上不停跳跃,镜片后面,猫一样的眼睛里蕴藏着平和冷静的光。 那种感觉很难形容,就像是末日来临,整个世界只剩下了她一个人,却依旧丝毫不慌。 扎眼的是,她白皙纤细的手腕上还有道深深的淤血印子,应该就是刚才被大力的楚一给弄伤的。 “在看什么?”女人突然问。 简玥吓了一跳,心说你这是头顶长了双眼睛吗? 说完,女人摘了眼镜站起来,她个子挺高,转过身刚好面对上铺正准备朝后躲闪的简玥,犀利的目光就像在审犯人一样。 她没说话,仿佛等简玥解释为什么要偷看她工作,仿佛偷看都是一项罪名。 “那个……”简玥灵机一动,腆着脸讨好般问她,“这么晚了,你在看什么呀?” “诉讼材料。”她回答。 目光还停在简玥的脸上,她突然冷冷地说:“我是不是打扰到你睡觉了。” 简玥愣了一下,没想到她会这么问,赶紧摆摆手说:“没事没事,姐姐,你忙你的,我睡我的,不影响。” 她点点头,突然淡淡笑了一下,转头又坐了回去。 简玥拉上被子闭上眼,心说,这女人或许并没有自己之前想象中那么讨人厌。 *** *** 梦里来到了一条满是金色树叶的大道旁。 道路的两侧是红色的建筑,不远处还有喧嚣的篮球场,迎面走来的全是叽叽喳喳神色飞扬的年轻人。 这里好像是秋季大学的校园。 走在身边女孩面目模糊,从她们的交谈听来似乎是简玥的室友,几个小姐妹吃完午饭正走出食堂,大道两旁全是来自各个社团正在招新的同学,吆喝声此起彼伏好不热闹。 不知怎么的,明明已经不是大一新生了,简玥却突然有些期待。 她好奇地左顾右看,一个高个子红衣男生出现在了视线里,他背对着简玥,正拿着一沓传单四处分发。 那道瘦瘦高高的背影有点好看,还有笑容洋溢在他突然转过来的脸上。 简玥愣住,这个男生,竟然是0420。 怎么会这样? 你不是在平山吗?什么时候出院的?她想问他,却没法开口说话。 0420已经走到了她的跟前,低头冲她大大方方地笑了起来,微微眯起的眼睛里有星星闪动,仿佛两人在校园里已经认识了很久。 心跳的频率又开始不受控制,简玥呆呆看着他,突然背后被人猛地推了一下,回头就看见了室友冷到冰点的一张脸。 这张脸上有着比山间的浓雾还要模糊的五官,它不属于任何一个人,却又像是她所认识的每一个人。 下一秒,奇怪的室友已经揪着简玥的头发把她推到了地上。 摔得很重,但丝毫感觉不到一点疼痛。 摸着脸才发现自己竟被摔得满脸是血,简玥手忙脚乱赶紧捂住脸,生怕被0420看到自己的丑态。 正在着急,简玥突然惊醒,发了一身的汗。 窗外的风雪一刻也没停,隔着厚厚的玻璃都能听到呼啸的风声,夹杂着更远处的微弱哭喊声传进耳朵,让简玥瞬间清醒。 坐起身来又听了一会儿,哭嚎声凄惨犀利,听着令人感到毛骨悚然。 风声,一定是风声。简玥如此安慰起自己,又默默躺了下去。 看了眼手机,现在是凌晨两点过,下意识翻身朝下铺看了一眼,底下那张床竟然空空荡荡,被子整齐地叠在一旁,笔记本放在桌前,那个女人已经不知去向。 “神出鬼没的。” 简玥自言自语又躺了下去,闭上眼睛开始回味刚才梦里0420那张带着笑意的脸。 真好啊…… 这时,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来到门外,本以为是同屋的女人回来了,结果脚步声直接经过门外,随后在不远处的走廊上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似乎有人在走廊上拉扯,轻微的响声持续了一会儿,然后就陷入了寂静。 怎么还有大半夜不睡觉的?这里都是些什么人啊……简玥想着打了个哈欠,翻身闭眼。 她还想继续在梦里见到0420。 迷迷糊糊刚要入梦,房门突然从外面打开,女人带着一身凛冽的寒气从外面轻轻走了进来。 她动作极轻,简玥躺在那也是大气不敢出,闭上眼睛装作已经熟睡的样子。 平山的晚上和白天确实大有不同,有种是人是鬼都出动的感觉……她想着想着,又睡着了。 *** *** 1月4号,星期六。简玥起了个大早,神清气爽。 拉开窗帘,窗外已经变成了满眼纯白的世界,雪花漫天舞动没有一刻要停下的意思。 简玥的心情大好,大雪封路,但她已经在平山了,今天是0420的生日。 义工一大早有很多事要忙,照顾病人起床、吃饭、吃药,最关键的是上午还有约好的手工活动。她想着,急急忙忙冲进卫生间开始洗漱,再次回到房间里,那个女人也醒了。 共处一晚之后,简玥感觉没那么尴尬了,便对她说:“早啊。” “早。”她说着,拿起房间的烧水壶走进卫生间接水。 “感觉你昨天工作到挺晚才睡下,早上不会是被我吵醒的吧?”简玥一通客套,“我是义工,早上要照顾病人起床,你没必要起那么早,可以再睡一会儿的。” 她接了水走回房间,朝简玥淡淡地笑了一下,然后坐下再次打开了电脑。 您可真是个工作狂啊……简玥咋舌。 听见电水壶发出咕嘟咕嘟开水沸腾的声音,她起身接了杯水,又问起简玥:“你要喝水吗?” “谢谢!”简玥忙说,“七点到九点,楼下食堂有早餐哈。” 她轻轻点头,嘴角带了丝笑意:“好的。” 气氛朝着更好的方向发展,简玥便开始自我介绍:“我叫简玥,是这里的义工。” 听完她的介绍,女人的眼神里似乎有些微妙的变化,她沉默地看着简玥,仿佛对义工这个职业很是好奇。 好一会儿,她终于报上姓名:“江湖。” 昨晚听楚一称她为“律师”,想到这茬,简玥又问:“江湖姐姐,你是律师?” 她扯扯嘴角,低头看了眼手腕处,那道淤血印子几乎看不出来了。 简玥又问:“昨晚一哥没把你伤着吧?” 听到简玥提起楚一,江湖不以为然地勾起嘴角,轻轻摇了摇头,静静看着简玥算是回答了。 对于这样难以揣测的女人,简玥有点应付不来,便说:“江湖姐姐,其实吧,我们一哥真的挺负责,只是有时候有那么一点点暴力……额,也不能说是暴力吧,就是有那么一点过了。” “法律可以制裁暴力。” 说着,江湖向简玥递来一张小卡片:“以后要是被欺负了,可以来找我,我帮你摆平。” 这是张精致的名片,上面印着:优嘉律师事务所,江湖,律师。 简玥有点哭笑不得,所以她热络地套近乎的结局就是被做了一波广告?社会人也太现实了吧!每时每刻都要拉业务挣钱吗? 想着还有更要紧的事要做,简玥便把名片塞进口袋,准备离开房间。 “那我先去工作了,江湖姐姐,记得要去吃早饭哦。” 江湖看着准备出门的简玥,有个瞬间似乎想说点什么,最后却只是缓缓地点了点头。 生日快乐(5) 上午九点半,手工活动在公共活动室里如期行进。 今天来的大多都是女性和孩子,至于许凉那群恶人,压根就没有出现,整个屋内的气氛温馨而融洽。 简玥心里想着0420,便站在活动室门口等他。不一会儿就见男孩揣着兜慢悠悠地下了楼,见到门口的简玥,他温顺地笑了笑,朝她走过来。 见他如约而至,简玥立刻笑成了一朵花。 “来啦!” “嗯。”迎着她热切的目光,0420有点害羞地低下头。 头发很久没理了,有点长,顺毛刘海耷拉在前额,几乎就要遮住眼睛了。今天的0420好像少了点元气,可能是昨晚没睡好。 “我们去那边吧。” 简玥指向活动室内某个温暖舒适的昏暗小角落说道,没等他回答便拉起他的手朝那边走了过去。 牵手这种事,一回生二回熟。简玥心里有她的小算盘,0420也没有拒绝。 两人刚坐下,一个小女孩突然凑了过来,缠着他们奶声奶气嚷嚷起来。 “哥哥!姐姐!陪我玩,陪我玩嘛!” 非要夹在两人之间的小女孩才五岁半,大家都叫她小曦,听说患有很严重的臆想症。 小曦大大的眼睛肉嘟嘟的脸,长得十分可爱讨喜,平山的大家伙都很喜欢她,可简玥向来对她避而远之,反倒觉得她像一小块狗皮膏药。 她把小曦扒拉开,认真对她说:“姐姐要陪着哥哥,你自己到一边玩去吧。” “不!陪我玩!”小女孩不依不饶。 简玥无奈地偏头看了眼0420,他什么也没说,手里捏着折纸材料茫然地看着他们,简玥只好起身拉起小曦出去找护士。 “不要,我要和哥哥去阁楼上玩……”小曦被简玥拖着还不停嚷着。 简玥心烦,她才不允许二人宝贵的独处被熊孩子给搅黄。迅速将小曦带到护士站后,立刻冲回活动室,0420还是安静地坐在那。 她长舒一口气:“我们开始吧!” 他点点头。 “那,”简玥拿起小桌上的彩色纸,问他,“你会折什么呀?” 他摇头,有些不好意思,小声说:“没玩过这个,不太会呢。” “那我教你吧!” “好。” 说着,他乖巧地拿起了一张纸,等待简玥的手把手教学。 他学得特别认真,专注地埋着头,他的手很大,指节分明,干净又修长,只是动作有些生硬和笨拙。不一会儿,五颜六色的小船小鸟爱心花朵悉数出现在小桌上,每样都有两只,漂亮的那只是简玥折的,略显粗放的则出自0420之手。 “真棒。”简玥开心极了。 0420从桌上拿起刚折好的那只看起来笨笨的纸鸟,又看了看简玥,埋头笑了。 “再教一次,好吗?”他晃了晃手里的纸鸟说。 “看嘛,这里要对齐。”简玥给他打样,又折了一只。 比起耐心,她更多的是开心。 0420凑近,好看的侧脸就在简玥触手可及之处,他凝神盯着她的指间,鼻尖几乎都要凑到她的手上了。 今天的0420似乎放下了所有戒备,像个认真学习或是沉迷游戏的普通小男孩。 “很好,接下来教你折星星吧。”简玥说着,起身又去搜罗来一堆折星星的长条印花纸。 人生中的第一只星星很快就折好了,0420捏在指尖一脸成就满满,于是简玥很自然地朝他摊了开手掌。 他疑惑地望着她。 “能把星星送给我吗?” 她说完,0420就眯着眼睛笑了,似乎被眼前入戏颇深的简玥乐得停不下来。 他眼睛底下的脸颊处有两道浅浅的笑涡,这样看来,忧郁少了几分,可爱多了几分。 下一秒,他把星星轻轻放在了她的掌中。 指尖轻轻碰到了她的掌心,瞬间温热的触碰,谁也没有立刻弹开。 心头一热,简玥突然有点想哭的冲动。 把星星攥在手心,简玥把头偏到0420看不到的那侧,毕竟眼下有点不好管理自己的表情。终于,她收到了他送出的礼物,在他生日这天。 虽然这么说来有些荒唐,但她真的特别开心。 突然,一只手轻轻落在肩头,吓得简玥赶紧坐直了。 是0420,他拍拍她,兴高采烈地把刚刚折好的另一只粉色星星也递给了她。 “再送你一个。” *** *** 十点刚过,伴着哒哒哒有节奏的脚步声,简玥抬头就见江湖走进了活动室。 她依旧是那副冷若冰霜的气势,手里还抱着工作狂必备的笔记本电脑。 简玥突然没来由地心生紧张,却还是笑嘻嘻地朝江湖挥手打了个招呼。 江湖见状,哒哒哒又走到了他们桌前。 “小伙伴们,光线不好是会伤到眼睛的。”她温柔地说着,很不懂风情地把0420身后的落地台灯给打开了。 简玥自然地问她:“江湖姐姐,你怎么也来啦?” “护士说这边暖和……”她有点担忧地朝窗户外看了眼,“大雪封山了,早上又发现电话线网线各种线路也被大风吹断,哎,眼下只能干等着,等交通恢复后再回城里了。” “真不巧。”简玥干巴巴地附和说。 江湖的语气不慌不忙:“与世隔绝反而清净了,工作起来没人打扰。” “那我们就不打扰你工作了。”简玥笑着,转头又递给0420一张彩色纸条,“来,我们也继续我们的手工吧!” 我们,这个词是经过了语气加强的,她不必直接挑明,但必须让江湖感觉到,她简玥和0420才是“我们”,江湖只是其他人罢了。 0420接过纸条,他的脸红红的,眼睛里是掩藏不住的开心。 被晾在一边的江湖倒也知趣,选了个离他们老远位置坐下,打开电脑开始埋头工作。 十点半,公共活动室里的病人又多了些,周巧也急急忙忙出现清点人数,简玥有一瞬间还瞥见了警卫队长楚一溜进来蹭了块小蛋糕吃完才离开。 身边,0420可能有点累了,开始有些心不在焉起来。 “我再教你折一只宝箱,”简玥认认真真又挑了张好看的纸,“把我们今天的劳动成果全部放进去收藏起来好吗!” 0420正盯着远处的落地窗,似乎没听到她说话。 简玥朝那边望去,江湖正坐在窗边专注地工作,长发遮住了她的半张脸,身后的天光与雪景衬得她周身环着圈略显神秘的白色柔光,几乎每个走进屋的人都要朝她那边看上几眼。 她背后的窗外就是庭院,急促的风雪晃得树木瑟瑟发抖,丝毫并没有停下的意思,可简玥却希望它们立刻赶紧马上停下,这样江湖就能离开平山了。 同屋的一夜之后,理智告诉她江湖是个温柔的姐姐,但昨晚的相遇始终是横在她心里的一道梗,让莫名的醋意隐隐存在于心。 简玥并不希望江湖再次出现在0420眼前。 袖子突然被0420扯了扯,他有些疑惑地望着气鼓鼓的简玥。 “教我啊。”他的声音有点钝。 “哦……好!窗户外面……太亮了,”她回过神,指着那片茫白朝少年笑了笑,扯谎说,“盯久了眼睛疼。” 有个瞬间,窗外突然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随后,沉闷的声响隐约从屋外传来。 简玥愣了几秒,身旁的0420也一脸茫然。 “你听到了吗?”她问他。 0420迟疑着点点头,警惕的神色在眼中浮现,他指了指那扇巨大的落地窗的方向。 他说:“是那里。” 再次看过去的时候,江湖已经站在了窗边,似乎想看清外面院子里的情况。除她之外,活动室里依旧一片祥和,没有任何人察觉到突发的异样。 不知怎么的,0420起身就要往窗边走,简玥迅速拉住他:“别管了,或许是屋顶上什么东西被雪压塌掉下来了。再说,雪那么大没人在外面,不会砸到人的。” “好像……是个人。”0420的目光有点涣散。 简玥慌忙说:“怎么可能!” 再看向窗边,江湖已经不见了,笔记本电脑孤零零地拉在小桌上,环顾四周,整个活动室里也没有看到她的身影。 *** *** 手工活动被立即叫停,所有病人被要求有序回房。 简玥不傻,知道平山这会儿肯定是出事了,只是特别好奇到底出了什么事。 “再说一遍,一定要确保每一个病人都回到房间!给我仔细检查,不要漏掉任何一个人!” 不远处,周巧的对讲机里传来楚一近乎命令的声音。她正在组织休息室里做手工的所有病人回到房间,简玥拉着0420,也跟在其中。 一瞬间,平山疗养院突然陷入了紧急戒备状态,所有病人全部回房,就连病房的电子锁也紧急启动,不再允许他们擅自离开房间。警卫队在一楼集合,似乎正商量着什么紧急对策,病区的楼道里全是正在清点人数的护士,生怕有病人躲在某处没有回来。 简玥和江湖也被要求在313房间中待命。 刚才的确应该去窗边看一眼的,简玥坐立不安,十分好奇到底出了什么事。 江湖比她稍晚些回来,进屋回到熟悉的位置,然后继续开始工作,这个冷冰冰的工作机器似乎并不会受到外界的任何影响。 简玥忍不住心里的好奇,问她:“当时你就在窗边,都看到什么了呀?” 江湖盯着电脑屏幕,平静地说:“有人坠楼了。” 生日快乐(6) 听到有人坠楼,简玥吓得五雷轰顶,怪不得整个平山陷入一团紧张。 “谁?”简玥问江湖。 江湖的表情捉摸不透,慢慢说:“你们院长。” “院长?!”简玥差点喊了出来,震惊到怀疑人生,“你是说……贾院长?坠楼的是贾院长?那他、摔……” “一动不动。”江湖回答。 所以是……死了?贾院长坠楼身亡? 对简玥的一惊一乍似乎并不在意,江湖回答完又平静地把视线移回了笔记本上。 脑子一片空白,简玥有点懵,没想到温吞和善的院长就这么坠楼了。 “是……跳楼,还是,被人……”她喃喃自语。 “我不知道。” 江湖的回答依旧是毫无波澜,似乎平山的事情和她这个外来客没有任何关系。 刚要继续盘问细节,门突然打开了,一脸焦虑的周巧冲她说:“小简,你出来一下,跟我去警卫室一趟,他们要对大家逐个问话。” “问话?”简玥心头一颤,看看周巧又看看江湖。 她相当无辜,所以根本没搞懂问话是什么意思。 周巧有点不耐烦,声调拔高了些:“就问问情况?别磨蹭,快点!” 江湖突然走过来,拉起她的手,小声安慰说:“没事的小简,你如实回答就行,咱们一上午都在活动室里,不怕他问。” 她的语气超级温柔,半是理性半是宽慰,倒是让简玥没那么六神无主了。 *** *** 走进警卫室,就像瞬间陷入了一团漆黑的沼泽里,只有不远处的办公桌上亮着一盏白光的台灯。 “来了?坐。” 楚一的声音从黑暗里传来,他就坐在那张桌子后面,抬手示意她坐在桌前。 两人隔着一张桌子相视,简玥这才意识到警卫室被楚一改造成了刑侦剧里常看到的那种审讯室,毫无疑问,叫她来就是询问贾院长坠楼的事。 楚一看着凶神恶煞,所以尽量摆出副温和的样子:“别怕,我们只是简单问几个问题。” 简玥很配合地在他对面坐了下来,直接问:“贾院长真的死了?” 楚一愣了一下,小声嘀咕着:“消息传得倒挺快。” 院长坠楼,平山瞬间群龙无首,加上大雪封山,各种线路故障无法与外界联系,眼下的确只有警卫队能够勉强维持这里的秩序了。 楚一看了眼简玥,直入正题:“根据护士的统计,你上午在公共活动室里?” 简玥点头:“上午有个手工活动,我陪病人折纸来着。” “贾院长是从阁楼上摔下去的,我们还在阁楼的窗台边发现了一些新的痕迹。” 楚一阐述案情时一直观察着简玥的表情,突然发问:“对于阁楼,你有什么线索吗?” 简玥立刻摇头。 她深知,0420平时最喜欢待在阁楼上,但案发时他的确和自己在一起折纸,所以根本没有时间作案。 “我能问问,贾院长是自己跳下去的,还是被人推下去的呀?” 楚一有点诧异,又看了眼简玥,似乎没料到她会反问他。 “现在……还不太方便透露。”他面露难色。 楚一身旁的警卫小哥奋笔疾书做着笔录,他停顿了一会儿,又朝简玥递来一张纸,上面写了几列人名。 “小简,病友们你都熟悉吧?” “嗯?” “这里有份名单,你看看,上午九点半到十一点,这些人是不是都在公共休息室,有没有谁中途离开过?” 简玥接过名单,迅速开始寻找自己和0420的名字,如论如何,毫无必要的嫌疑必须首先摘开。 和自己名字挨在一起的是个陌生的名字,胡杨。 简玥确定它不属于其他病人或是护士,所以这应该就是0420原本的名字了。 一个沉默寡言的孤独少年,名字恰好是荒漠里最顽强的植物,时常被人遗忘却依旧能独自坚强地活着,真是个好名字啊。 哐,哐,哐! 眼前的桌子被用力敲了几下,简玥回过神,迎着刺眼的台灯抬起头,楚一的脸隐藏在对面灯罩后的黑暗里,只有那双冰冷的眼睛投出幽幽冷光,仿佛在提醒她,只要一瞥他就能把她内心的想法悉数看透。 简玥低头,循着回忆又认真确认了一遍,把名单还给楚一。 “这个,还真记不清了……比如说,我中途就离开过啊。”她有些不屑地游移着目光,“我把小曦送去了一楼护士站,陆宁护士可以给我作证。” 楚一点点头,没有说话,似乎在等她继续。 可简玥却只想撇清自己和0420的嫌疑,没有再提及任何其他人。 “一哥,我印象里基本就是名单上的这些人了……不过,如果要严谨判断的话,可能还要再多找些人问问,毕竟我大部分时间都花在折纸上,谁半途离开了未必能注意得到。” 听着她絮絮叨叨的解释,楚一认真盯着简玥的眼睛,支在下巴上的手指轻轻动了一下,指腹划过高挺的鼻梁,他缓缓说道:“你说的没错,确实需要多问些人。” 废话……简玥有点不以为然地撇撇嘴,突然说:“对了,你可以调取监控啊!公共活动室有三个摄像头呢!” 楚一蹙眉:“你连这个都知道?” 简玥向来观察细微,楼里哪处有摄像头她大概都清楚。 楚一摇摇头:“监控坏了,可能是昨晚停电导致的系统故障,直接宕机了。” “啊?”简玥愣住,“昨晚,停电了?” “是呢,大概是挺晚的时候了,你应该已经睡下了。” 简玥眯起眼睛,有些尖锐地指出:“停电,还有监控故障,这不会都是凶手为了扰乱视线所做的吧?” 楚一眯起眼睛专注地盯着她:“这么说,你已经有怀疑对象了?” 简玥赶紧摇头说没有。 楚一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并没有就这个话题继续盘问,双方又沉默了一会儿,偌大的屋子里只能听到飞速记录的沙沙声。 “最后一个问题,”他突然开口,扭头对身侧的小哥说了句,“这个不用记。” “小简,贾院长平时对你们好吗?或者说,他和病人之间有没有发生过什么冲突?” “我只是个义工,又不会天天待在这!”突然,简玥的情绪有点激动,厉声反驳起来,“这个问题你作为警卫队长,应该比我更了解才是!” 楚一若有所思地盯着突然着急的简玥,想说什么却住了口。 身旁的警卫小哥小声插嘴提醒道:“一哥,今天是周六。” “对啊!今天星期六!”简玥接过话,心里有点委屈,“这种恶劣天气,我还好心按时来平山做义工,没想到遇上这种事……” “急什么呀。”楚一说着便笑了,似乎是想用笑来缓解突如其来的尴尬,“我们又没怀疑你,小李,给小简倒杯水。” 简玥接过纸杯时,楚一又问:“小简,以你对平山的了解,贾院长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又是什么奇葩问题?简直毫无逻辑可言!是又想从她嘴里套出什么话来吗?简玥越发警惕起来。 其实吧,贾院长这个人,简玥见过的次数两只手就能数得过来。他是个五十来岁一脸和气的秃顶大叔,通情达理,和蔼可亲,看上去就特别佛系,在他所提倡的宽松温和的管理方针下,平山也是维持着一团和气,作为一家私立医疗机构,在外界的口碑也十分不错。 她想不明白楚一为什么要从如此温和如此无辜的死者身上去找突破口。 “贾院长人很好的,倒是一哥你,别把什么矛头都故意往他身上引。” 楚一听罢,脸上泛起一丝挫败感,他轻轻摇头,盯着做好的笔录说:“好吧小简,谢谢你的配合,你可以走了。” 简玥立刻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警卫室。心想以前真是高看了这个楚一,没料到他只是个空有一身蛮力的蠢货,问了半天连侦破方向都没找对,更是没问出什么名堂来。 *** *** 窗外的风雪没有丝毫要停下的意思,在这样一个无所事事的下午,简玥决定躺下打盹。 半睡半醒之间,她听到护士敲门叫江湖去警卫室问话,又翻了个身继续睡下。 也不知睡了多久,她突然被走廊上的大喊大叫声惊醒,看了眼没信号的手机,已经是下午四点过了。 江湖不在房间里。 她只是去问个话,怎么还没回来?简玥打了个哈欠,听到外面传来周巧粗声粗气的喊声。 ——真是没一个省心的!都什么时候了还缠着我开门放他出去打雪仗?尽给人添乱了……对了,他们找到老丁了吗? ——没,听说警卫队的人说,已经把整座楼都找遍了,还是没看到人。 ——啧,伤脑筋。我去他房里看看,说不定已经回去了。 ——我去吧,巧姐,你留在这边守着病人。 ——行吧,院里都出那么大事了,这个丁世元到底跑哪儿去了啊?老大不小的人了还这么不懂事!对了,你经过警卫室的时候帮我捎句话,让楚一多带点人手去外面找找,我真怕老丁趁着贾院长坠楼自己偷偷跑出去,外面那么大的雪,该上哪去找啊…… ——好的,巧姐! 听周巧和另一个护士的对话,好像是丁叔失踪了。于是简玥迅速下床开门,探出半个脑袋,果然,周巧正在走廊上骂骂咧咧地,一见简玥立刻把她拽了过去。 “你看到丁世元了吗?” 简玥一头雾水:“没、没啊,上次看到他还是昨天晚上读书的时候,他失踪了?” “跟你没关系,回去待着!”周巧一脸不耐烦。 简玥拉住周巧:“巧姐,快到晚饭时间了,我去帮着食堂给病人送餐吧?” 看着积极的简玥,周巧瞬间失语,有些无奈地笑了出来:“你这孩子倒是积极,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这个!人手够,不需要帮忙,你就待在房里,别添乱!” 简玥乖巧讨好地说:“放心吧巧姐,我不会添乱的,义工就是帮大家分担工作的,那我就去帮忙咯?” 又有小护士火急火燎地来找周巧说什么事,她简直□□乏力,转头还想对简玥嘱咐点什么,简玥已经朝楼下跑去。 “哎这孩子!” 周巧心累,冲她背影大声喊:“帮忙就帮忙,可别添乱啊!” 生日快乐(7) 一荤两素一汤配上浓稠的健康杂粮粥被大勺飞快地均匀分配到排列整齐的餐盒中,简玥戴着一次性手套依次将把半只橙子塞进每个餐盒右上角的小格里,这就是疗养院的饭堂里正在进行的类似流水线的晚餐作业。 有人的地方就有闲聊,果然不用她开口问,简玥就把贾院长坠楼的八卦给打听到了。 据说昨天晚上十点过的样子,周巧急急忙忙找到贾院长为自己辩解,还抱怨是被人穿了小鞋,在院长办公室里大喊大叫了好一阵,当时路过东区二楼的人都听到了。 现在,饭堂里的八卦神探们,纷纷把怀疑的矛头指向了周巧。 同样的,丁世元失踪的事也被他们说得神神秘秘,临时叫来帮厨的护工张阿姨也不甘示弱地分享着刚才看到的第一手消息:“就刚才,我看到楚一带着几个警卫出去了,老丁八成是困在外面的山里了!” 她戴着橡胶手套一边刷锅,一边回头参瓮声瓮气地参与讨论。虽然口罩挡住了大半张脸,可飞扬跳动的眉眼却暴露了她极力想参与八卦的心情。 “你说,老丁会不会也出事了?院子外面就是悬崖峭壁啊……” “可不是,凶多吉少啊!” “欸,你们知不知道,听说老丁年轻的时候,好像有命案在身!” “嘘!小声点……”张阿姨立刻打断,“这种污蔑人的事情不能乱讲哦。” 简玥一边往餐盒里塞橙子一边竖起耳朵默默听着,偶尔朝斜对面的张阿姨打量几眼。 张阿姨是个微胖的中年妇女,平时和简玥在工作上也有交集,听说她开平山做护工已经有好多年了,因为烧得一手好饭菜,后厨的工作她偶尔也会占上一份。这里的人都很尊重她,简玥对她也是印象不错,没想到在私底下竟然多了几分鲜活的八卦。 很快,打包好的盒饭整整齐齐码放在小推车上,张阿姨便大声吆喝:“你们谁去送餐?” 简玥见状赶紧抢着说:“我去帮忙吧!我送二楼!” “小简?”张阿姨似乎才注意到角落里的简玥,表情有点讶异。 众人面面相觑,气氛突然有点尴尬,似乎谁都不想去送餐,毕竟要送往每个房间,是个辛苦活。 *** *** 最终张阿姨还是让简玥和其他两个护工去病区送餐,简玥负责送二楼。正合她意,0420就住在205号房。 机会都是争取来的,可美中不足的是,眼下在二楼巡视的护士是周巧。 也不是怕她,只是想到刚才在食堂里人们纷纷表示对她的怀疑,简玥觉得有点尴尬。 周巧送药,简玥送饭,一间房一间房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很快周巧就忍不住和简玥攀谈起来。 “小简,”空空无人的走廊上,周巧有些关切地说,“要是觉得累就别送了,我另外叫人来。” 简玥茫然地看着她,说不累。 “那,”周巧环顾四周,又问,“那你害怕吗?” 简玥不知道她什么意思,赶紧摇头。她又没杀人,也没被人杀,为什么要害怕? 见她还算淡定,周巧凑近小声说:“其实,我当时看到尸体了。” 人都有倾诉欲这能理解,简玥点点头,听她继续说。 “贾院长摔下去的时候都已经都冻僵了,乌青乌青的,眼睛还睁着,吓死人了!” 简玥认真听着没有插嘴,并迅速从中抽离出关键信息:贾院长摔下去的时候可能已经死亡一段时间了。 “我当时正打算到一楼护士站找陆宁说事,刚到一楼就听到声响了,我比警卫队的人还先到现场呢……结果你猜怎么着,有个人比我还要快。” 两人走到病房门前,周巧便打住,一秒切换成温柔的护士姐姐刷卡推门走进去,直到离开病房关上门,她才小声对简玥说:“小简,你猜那人是谁?” 简玥继续摇头。 “是陆宁!” 周巧的眼神里泛出不屑:“没想到吧,我去到外面的时候,她已经站在那儿了,当时你们听到最大的那声尖叫就是她装模作样扯着嗓子嚎出来的。” 这不会又是她俩的矛盾在作怪吧……简玥想了想,含糊其辞地表示:“可能是因为小宁姐在一楼前台,所以第一个去到现场也不奇怪。” “怎么不奇怪?” 周巧摇摇头,简玥算是看出来了,她明显带着个人情绪:“我一只脚踏进院子的时候她还默默站在那低头看尸体,见有人出来就开始鬼哭狼嚎,都是演出来的!” 简玥腹诽:什么意思?她是在暗示我陆宁才是凶手吗? “别说你不懂哦,她这都是装给大家看的啊!”周巧讪讪地说,“后来等楚一过来了,她的演技就更精湛了,啧啧,一边哭一边发抖,差点就直接倒进楚一怀里去了!” 简玥无语,她也知道,陆宁一直在有意无意地撩拨楚一,平山上下对此都已见怪不怪。只不过楚一为人正直,也不吃陆宁那一套,其实根本就没什么的。 走着走着,眼前就是205房间,简玥没心思听这些带着个人恩怨的无聊八卦了。 “这个陆宁,真是妨碍人家办案,不过我听说楚一已经锁定嫌疑人了。” 简玥停下脚步,有点紧张地看了周巧一眼,小声急切地问:“锁定谁了?” 只要不是0420就好。 “就那个律师,昨晚来的那个!”周巧脱口而出,“你不知道么,下午楚一调查的时候和她起了争执,动静闹得还挺大,后来她就被关到地下室小黑屋里去了。” 原来在她午休的时候发生了那么多事?难怪一下午都没见江湖回到房间……但怎么可能是她呢? 简玥疑惑:“不对啊,坠楼的时候她和我一起,就在公共活动室里。” 周巧耸耸肩:“谁知道呢?可能使了什么诡计吧?毕竟贾院长也不是死于坠楼……总之吧,人已经被楚一关起来了,就等雪停之后警察过来接手……哎,这暴风雪,不知道明早能不能停下。” 不对,怎么可能是初来乍到的江湖呢?简玥相信自己的眼睛和判断,隐隐感觉那个糊涂的草包楚一八成是在随随便便找人背黑锅了。 周巧正拿着门卡准备刷开205的电子锁,简玥突然拉住她。 她小声嘱咐:“巧姐,你就别再说什么尸体什么犯人的了,免得吓到病人。” *** *** 0420正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看书,台灯的光把书皮照亮,是本科幻小说。 见周巧敲门进来,他连忙坐起身,看到周巧身后跟着的简玥,木然的眼神里才算有了点光彩。 “0420,吃饭了,吃完饭记得吃药。” 周巧从简玥手里拿过餐盒放在他床边的桌上,又把装药片的小盘子放到一旁。 可能是因为0420向来乖巧,周巧也破天荒地在他房间多呆了一会儿,她拿起他手边的书眯起眼睛研究起来:“看的什么书啊?” “小说。”他如实回答。 周巧皱起眉头:“少看点这种打打杀杀的。” 他点点头,很乖巧地没有反驳。 简玥见状赶紧打圆场:“没关系的,0420喜欢看书,什么类型的书他都会看,医生也说过多看点书有好处的。” 周巧瞥了简玥一眼,略有不悦。 “好啦好啦,你早点休息,有什么事摁铃。” 周巧说完准备离开,简玥赶紧扭头笑眯眯地冲0420眨眨眼。 周巧已经走到了屋外,简玥还磨磨蹭蹭留在房间里。 “今天是你的生日……吧?”她转过身,有点突兀地对0420说。 他愣住,呆呆看着简玥,脸上慢慢浮现出浅浅的、有点害羞的笑意。 “生日快乐啊胡杨……”简玥感觉自己突然有点嘴笨,一边朝外走一边慌慌张张地说,“你要健健康康,顺顺利利,开开心心啊!” 听到自己的名字,0420呆滞住,呼吸都开始变得急促起来。 是我说错什么了吗?简玥有点懊恼,就在她即将被门外周巧叫走的时候,0420突然朝她笑了起来。 和昨晚简玥梦里他的笑容一模一样。 “谢谢你。” 他刚说完,门就被周巧无情地关上了。 一颗悬在半空中的心终于落地,简玥深呼吸,突然有种踏实的感觉。 生日快乐(8) 二楼的饭菜全部送完之后,简玥独自站在窗边舒展胳膊,明明下午沉沉睡了一觉,可现在还是觉得又累又困。 窗外院子里漆黑一片,积雪似乎变得更厚了,手电筒的光线在黑暗里毫无规律的划过,几个黑色人影出现在光束里,朝着大楼的方向走来。 等他们走近了,简玥才看清是楚一那群警卫队的人。 祸不单行,病人丁世元失踪了,看样子警卫队在外面也没有任何收获。 突然四楼传来一阵愤怒的叫嚷,把简玥吓了一跳,好奇地循着声音上了楼梯。 平山疗养院西侧的病区是这样分布的:一楼公共区域,供病人在闲暇时间活动,二楼住的都是男病人,三楼全是女病人,四楼住的则是那些危险性极高,甚至背着命案的“重点观察”对象。 众所周知,精神病患者在作案时不能辨认或者不能控制自己行为,是不用负刑事责任的,而平山则把接纳来的这群危险人士集中安排在西区四楼严加看管与治疗。 四楼对着楼梯口的那间病房外面围着几个护士和警卫,正拉扯着一个穿病号服年轻男子。 看到那个病人的脸,简玥突然愣住。 她认识他,他叫何煦,是H大研究生院的学生。 这个何煦在H大算个名人,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倒不是他本人有多优秀多出众,只因家中经商,背景深厚,让他这个当儿子的所到之处也出尽了风头。 看到熟人有点紧张,简玥攥紧拳头躲在楼梯拐角默默想着,何煦到底犯了什么事,会住进平山而且是平山的西区四楼。 楼上那几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让他平复下来,随着铁门紧锁的声音,他们一路带着小声的吐槽离开了病房。 警卫叹气:“怎么有这么无赖的病人啊!” 一个小护士说:“架子可大了,昨天借宿313的那个律师就是他的代理人,惹不起,惹不起!” “那个律师?下午一哥不是把她给关起来了么……” “就是这个事!这个何煦,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了,就突然激动起来,大吵大闹非要让你们警卫队放人,还各种威胁……你是不知道,我给他送了两次饭全都打翻了,泼我身上到处都是,真是难搞!” “哼,估计进来之前就是个混世魔王。”另一个警卫咬牙切齿,“饿他几顿就知道好歹了。” “走吧走吧,去别处再看看,你们也早点休息。” “好呢,辛苦了!” 等那几个护士和警卫都走远,简玥才从暗处钻了出来,蹑手蹑脚朝404走去,还没到门口就听到里面的哀嚎声。 她环顾四周,确认没人,才轻轻敲了敲病房门。 四楼的病房门是厚重的铁门,看着不像病房,倒有几分牢房的意思。 上了电子锁和铁质门锁双重保险的门明显是打不开的,年轻男子透过门上特殊材质的透明小窗探出半个脑袋,见到简玥突然退后了半步。 “你是谁?”他瞪圆了双眼,没什么底气地嚷了句。 眼前的病人和简玥印象里的何煦差了十万八千里。 他佝偻着后背,额头上青筋暴起,黑眼圈更是深重得吓人,盯着简玥的眼睛里写满了不安和怀疑。 简玥小心翼翼自我介绍说:“学长,我也是H大的学生,是这里的义工。” “义工?”何煦小心翼翼打量起简玥,“我不认识你!” 毕竟是校友,简玥继续好言相劝:“学长有什么难处都可以跟我说,这里的医生护士都是讲道理的,你别急,千万别激动。” 何煦笑得有点诡异:“行啊,既然你要帮我,那就把我的律师弄出来。” “你的律师是江湖?” “你认识?”何煦收起笑,有点严肃起来,“这么说,你真的是义工?” 简玥点点头:“是啊,学长。” “别跟我攀关系!”何煦瞪眼,简玥不知道那句话又惹到他了。 他继续嚷嚷:“江律现在被他们警卫队的人关起来了!就他妈离谱!江律的为人我是敢保证的,怎么可能是杀人犯?” 简玥认真想了想她们短暂相处的细节片段,加上自己的判断,她有点想相信何煦。 “喂!你不是要帮我?那就把她给我找来啊!” 见简玥不说话,他又冷笑一声:“废物!说得好听!” “学长你别急,等明早风雪停了,警察上山介入调查之后,一定会还她清白的。”简玥依旧履行着义工的职责,好言好语安慰他。 “那……你知道她关在哪里吗?”何煦似乎丧失了叫嚷的兴致,瞪起简玥问。 简玥依稀记得,护士们闲聊时好像说过,楚一把江湖关进了地下室。 见她点点头,何煦命令道:“那好说了,你去帮我给她带个话,其实,我上午看到凶手了。” 这是什么神展开,简玥愣住:“凶手?是谁?” 何煦没有直接回答,指着小窗又诡异地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哈哈,从我门上这个小窗正好可以看到楼梯的方向,这层楼上面就是阁楼,当时我都看到了。” 何煦说着,脸上突然泛起一丝歇斯底里的得意。 简玥紧张地盯着他,小心翼翼问:“你看到谁了?” *** *** 夜深了,平山陷入一片死寂。 今天的夜似乎来得比以往更早些,可能因为出了命案的缘故,平山在晚上九点刚过就进入了睡眠模式。 江湖依旧没有回来,简玥独自一人躺了不知道多久,等外面一丁点儿声音都没有的时候,她终于蹑手蹑脚地摸出了房间。 都是被暴风雪困住的夜晚,今晚的平山和昨晚又不太一样。往常人来人往的走廊如今陷入了黑色的死寂,一楼前台本是陆宁值班的地方也空无一人,西区某个楼层传来越来越远的微弱脚步声,大概是值夜的护士正在查房。 言出必行,既然是交换条件,何煦说出了嫌疑人的名字,简玥只能冒险跑一趟,去给江湖带个话,如果可以,甚至要想办法把江湖救出来。 江湖被关的平山地下室是个神秘地点,闲人勿入甚至连谈论也不被允许。 简玥之前去过一次,是三个多月前中秋节联欢活动的时候,因为要布置活动现场,护工张阿姨派她和另外几个病人帮忙,从地下室里搬出了许多废弃多年的桌椅。那地方只要去过倒也不算神秘,里面堆满了废弃杂物,又黑又冷,还带着一股潮湿发霉的气味,当时刚入秋不久,进去之后甚至能感觉到入骨的寒气。 她突然想起了一个细节,上次去的时候张阿姨拿着一大串钥匙,大概是从警卫队借来的,她用其中最小的那把黄铜钥匙打开了地下室铁门。 夜里没有光,路程都显得远了一倍。 正摸黑走着,一束光线从眼前划过,差点落到简玥身上。她赶紧躲到暗处停下,等脚步声走了过去,借着手电筒远去的光,她朝那人远去的方向飞速一瞥,竟然是楚一。 他有节奏感的脚步声一下一下撞击着凌晨医院的死寂,还伴着身上某处大串金属清脆的晃动声。简玥大气不敢出地缩在角落,心中不着边际地猜测,楚一随身带着的那一大串钥匙里应该就有地下室的那把。 听声音,他走过了转角,径直朝东区一楼走廊的尽头,也就是地下室的方向走去。 等脚步声已经听不到了,简玥才轻手轻脚从暗处出来,循着他的方向跟了过去。 楚一也要去地下室?简玥心头有点慌。 一楼走廊的尽头有扇不易发觉的小门,门虚掩着,推开后眼前变窄,出现了一条仅仅只能容下一人的狭窄过道,过道带着转弯往下倾斜,一路伸手不见五指,它的尽头就是地下室了。 感觉自己就像是执行秘密任务的特工,简玥谨慎地停下脚步,竖起耳朵在寂静里仔细听了一会儿,狭长的过道里没有一点声音,看样子楚一已经进到地下室里了。 为了不发出一点儿声音,她干脆脱掉鞋,踮着脚尖摸进了过道。 脚底冰凉,周身阴冷,这样的环境下心脏都差点跳出了声。 这条通道漆黑压抑,又显得特别的漫长,走在里面就像是恶梦中经历过的场景。 突然,它的另一头传来一声巨响。 响声持续了几秒然后停下,像是之前在地下室里看到的那堆废弃物品被人推倒了。 不会是起冲突了吧?楚一那人简玥是知道的,下手没轻没重,昨晚就差点弄伤了江湖……没来由地,心头涌上一阵担心,简玥越想越急,赶紧加快脚步往里小跑过去。 在她根本没意识到的时候,心已经自然地站在了江湖那边。 前面就是地下室的铁门了,简玥藏在门外的墙壁之后,屏息听着门后的动静。 竖起耳朵,只有女人的喘息,又轻又急。 是江湖的声音,简玥的心瞬间又被提了起来。 小心翼翼探出半个脑袋朝铁门里看去,铁门半开,江湖面对门口的方向,外套被扔在一边,头发凌乱,脸色惨白,眼神里写满了惊恐,正半撑着倒在地上。 楚一背对着地下室的铁门,直直站在江湖的面前,沉默地低头盯着她。 背对铁门的黑色身影犹如噩梦里压在简玥身上的那座黑色大山一样,令她喘不过气。 生日快乐(9) “你冷静一点……” 铁门中,江湖绝望地摇摇头,扬起脸央求楚一。 简玥听不清楚一说了什么,只见他朝着江湖又逼近了一步。 吓得小心脏都要跳出来,简玥迅速缩回门外的墙根下,试图用大口的呼吸来平复骤然飙升的心率。 她刚才看到了什么?楚一这粗手粗脚的汉子正在欺负一个弱女子? 江湖绝望央求的表情在脑中挥之不去,就算简玥攥紧了拳头也没法把它们驱散。 退一万步讲,江湖也仅仅只是个嫌疑人,楚一怎么都没理由做这种事吧! 他一个堂堂男子汉,管理着平山众人的安全,平常嘴里说的尽是维持一团和气的场面话,背地里居然如此残暴。 有一瞬间,简玥感觉刚才江湖透过门缝朝自己看了一眼。 一阵沉默后,铁门后的江湖突然抬高语调:“你别过来!你这是非法拘禁……故意伤害……你再不放我走,出去以后我会起诉你的……” “哼。” 楚一冷漠地用哼声作答,他的声音冷静到令人绝望,还带着不屑,让江湖瞬间哑口无言。 感觉心里突然烧起了一把火,气得简玥浑身发抖,不等火苗冲上头顶,她已经一个箭步冲了出去。 铁门应声被踹开,就在楚一愣住还没来得及回过头的那半秒里,简玥拼尽全力飞身扑了上去,从背后用胳膊扼住了他的脖子。 可这反击的第一步却变成了最后一步,年轻男子的力气巨大无比,他晃动着,挣扎着,让简玥瞬间有点眩晕,胳膊却死死抵抗着锁住他的脖颈,眼看就要被甩到地上。 突然耳边传来一声沉闷的撞击,楚一大喊一声,然后倒在地上。 江湖站在那,大口喘着气,她的眼神就像大草原上正在殊死搏斗的野兽,凶狠得仿佛要把对方撕碎,手里还紧紧握着一只废弃的铁质椅子。 这正是把楚一打昏的武器。 “小简……谢谢……” 她说话时气息还不太平稳,说着手一扬就把椅子甩到了一旁,朝毫无知觉的楚一身上又踹了一脚。 眼下,简玥吓得大脑一片空白,有点转不过来,只觉得刚刚过去的那一瞬间闪过了太多的惊心动魄的画面。 “你没事吧?”江湖见状,走上去扶住了她。 她自己还是一副凌乱的模样,却已经开始关心起别人……简玥心里有点酸涩,忙说没事,又问楚一有没有伤到她。 江湖没有正面回答,弯腰拾起地上的大衣重新穿好,抬手理了理头发,又看了眼地上毫无知觉的楚一,眼神里还带着些没有散去的恨意。 终于,她挤出一丝疲惫的笑:“小简,还好你来了,真不知道该怎么谢谢你。” 说完之后,然后她接着又说了一次感谢。 简玥心里的某块郁积仿佛瞬间被冲散,她也笑了起来,刚才大概是她过去短短的人生里难得的扬眉吐气的高光时刻了。 “刚才真是,好惊险啊。”她看着江湖,好半天才说。 江湖的脸上泛起疑惑:“小简,你怎么会来这里?” 于是简玥赶紧把答应何煦的事同她简要说了一下。 “那孩子,还算是有点良心。”江湖勾起嘴角小声说,又拉拉简玥的手,“小简我们走吧,我得去看看何煦,免得他又炸了。” 从毫无知觉的楚一口袋里翻出那串钥匙,再用记忆里那把黄铜钥匙锁上地下室的铁门,简玥站在门外得意地晃起了手里的钥匙串。 “这样他就没法继续给咱们添乱了!” 江湖环抱着双手站在一边默默看着她,等简玥把门锁上,她才眯眼笑起来:“妥。” 她笑起来很好看,淡淡的表情,复杂的眼神里还透着点温柔和天真。 简玥觉得,江湖看起来冷酷强势,但内在的性格却是令人喜欢的。 离开了地下室,简玥又把何煦焦躁的表现向江湖叙述了一番,还透露了何煦曾见到从阁楼下来的嫌疑人这一细节。 江湖抬眉,小声有点不满地说:“就说啊,我怎么可能是凶手。” “江湖姐姐,我是相信你的!”简玥赶紧表达立场。 “当然是要从死者身边找嫌疑人的线索啊……”她无奈地耸耸肩,“我昨晚是第一次见贾院长,和他无冤无仇的,楚一是没脑子吗!” 从贾院长身边找线索?简玥脑子瞬间有点晕,似乎之前也有人这么说过,而且她当时没有认同。 她疑惑地望着江湖,迟疑着问:“你是怀疑,贾院长与人结了仇?” 江湖答非所问,说等雪停之后警方上山调查肯定能找到真相。 “行,那我去看看何煦了,你呢?”走出狭长的通道来到一层走廊,江湖问简玥。 简玥赶忙打了个哈欠,摆出一副困倦的样子:“我答应何煦过来找你,现在也兑现了,剩下的事情你们自己合计去吧……我熬夜到现在已经困到不行了……” 江湖轻轻笑了一下:“好,快回去睡觉吧。” 两人在东区一楼的楼梯口分开,江湖去病区找何煦,简玥则絮叨着要回313房间睡觉。 等江湖走远,她却来到东区二楼,径直拐进了二楼的走廊。 眼前就是院长办公室了。 今晚发生的所有事情,仔细想想,顺利中竟带着些许怪异,简玥觉得就像是被人写好的剧本一样,自己只是按部就班地出演而已。本来今晚只是去地下室探一探,把何煦的请求糊弄过去就好,没想到却遇上了楚一和江湖的冲突,更没想到她们两人会合力把楚一那样的壮汉给撂翻,最终还真把江湖给带出了地下室。 把江湖支走,她自己单独行动,这是简玥刚才临时调整的计划。 何煦向她透露,昨天上午案发之前,他先后看到过两个人去了阁楼。 十点过出现的是个他不认识的年轻女人,穿着医院工作人员的制服,她下去后不久楼底下就因为有人坠楼开始骚动起来,何煦回忆昨晚入院的时候曾见过她,仔细想却感觉没什么印象了,似乎之前只是打过照面。 而更早些时候,早到手工活动还没开始那会儿,何煦刚起床,正扒着房门吆喝让人给他送早餐,就在那个时候,他透过门上的小窗看见了一个少年,正从阁楼上行色匆匆地跑了下来。 “那个男孩高高的,瘦瘦的,有点驼背,一脸丧气……哦,对了,他的脑袋好像是受了伤,额头一侧还贴着块纱布。”何煦如此说道。 平山不大,额头受伤的少年只有0420。 就在刚才,简玥并没有把这些细节全部告诉江湖,只提及到十点多出现的那个神秘女人。 刚才江湖说,贾院长那里可能留下了指向凶手的证据,于是简玥脑子一热,迅速制定了眼下的计划,准备亲自到贾院长办公室一探究竟。只要能找到证据坐实另一个人,0420即使去过阁楼,也与此案无关了。 周巧曾经同她说过,第一时间发现尸体时,贾院长似乎已经死去了很久。从时间先后来说,这个点无疑会让0420的嫌疑无限放大。 可是简玥就是没来由地相信他。 无论如何,她一定要先于今晚的警卫队或是明天的警察,一定要在他们之前发现证据,无论是指向谁的。 她决不允许0420成为凶手。 简玥坚定地同自己说着,来到了贾院长的办公室门前。 生日快乐(10) 门没锁,轻轻一推就开了。 大概是白天出事之后警卫队也来找过线索,匆匆离开又忘了锁门。 毕竟贾院长人已归西,简玥倒是毫无心理压力。 踏进房门,她急急忙忙双手合十略带迷信地停顿了一下,仿佛在拜托此时正盘旋在办公室上空的亡灵不要为难自己。 进屋后仔细把门从里面上了反锁,简玥这才打开墙上的电灯开关,一间整洁到几乎一尘不染的办公室出现在灯光下。书柜、桌椅,甚至是茶几上的一沓报纸都呈现出井井有条的样子,偌大的办公桌上只有一台笔记本电脑和一部电话孤零零地摆在那。 房间里还有一扇紧闭的小门,贾院长的办公室是个套间。 简玥小心翼翼推开门,里头是间十分狭小的卧室。只有一张床,白色的床单没有一丝折痕,被子整整齐齐地叠在一旁。 贾院长为人和善,性格温吞,甚至有点散漫,屋里一丝不苟的陈设却处处透着反差。 这里太整洁了,导致简玥四下搜寻都尽量小心。 办公桌的第一个抽屉空荡荡,第二个抽屉里整整齐齐码放着不同品种的茶叶,大概是用来待客的,第三个抽屉里是清一色的白色药瓶,贴着一水的外文标签,最底下的那只抽屉里是几本过期报纸的合订本,抽屉里根本没有任何线索。 除了办公桌,办公室里能藏东西的地方只有背后的书柜了。 简玥移步至书柜,架子上整整齐齐摆满了各种医学期刊和著作,简玥逐一抽出书本,按照套路,她想看看书的后面藏了些什么,果不其然在最上层的架子里发现了异样。 那里镶嵌着一只拉环把手一样的金属环。 简玥的心情突然紧张起来,隐隐觉得自己正在接近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她踩在椅子上,这才把手够了进去,轻轻拉动金属环,书架并没有发生什么变化,隔壁里间卧室却响起一阵沉闷的声音。 仿佛是触动了卧室里的某个机关。 循着声音发出的方向再次进入卧室,卧室与外屋隔开的那面墙壁上,一扇和白墙一模一样的推拉门缓缓打开。 房间里竟然多出了一个狭小的隔间! 在意想不到的机关面前,简玥感觉浑身每个毛孔都收紧了。 这是个狭窄细长的空间,原始到没有任何装潢的痕迹,大概是施工的时候临时隔出来的一个空间,它位于卧室与办公室相交汇的这面墙中,那头就是外面屋子里靠墙而立的那排书架了。 隔间里也放置着一排带玻璃门的书架,摆着的却不是书籍,而是一只只蓝色的文件盒,形成了一堵诡异的蓝色墙面。 眼下,简玥就站在这一大面蓝色文件盒墙之前,有点懵。 冷静,现在要做的是找证据,简玥提醒自己。 文件盒上的白色条形标签吸引了她的注意力,每个标签上都用手写体标注着不同的姓名和编号。 0001张文海,0002贾萍萍,0003郭照……这都是病人的档案吗?可这些名字简玥连听都没听说过,不可能是这里的病人。她随手拿出一本翻开来,里头果然装满了病历资料,而这个名叫张文海的人早在十几年前就在平山去世了。 所以,贾院长专门造了间密室,来存放平山所有病人的档案?贾院长那么懒散的人竟然会为每个病人建立人工档案?这也太离谱了。 一排排迅速掠过,却唯独没有看到标签是0420的盒子。 狭小的空间让人觉得窒息,简玥心生失望,退后了两步打算离开这里,突然,脚边撞到了什么东西,低头一看,地上还码放着两只蓝色文件盒,她赶紧蹲下查看。 一个贴着1078许凉的标签,另一个则是0420胡杨。 两个盒子都有很新的被翻动过的痕迹,像是临时被取出来忘了放回去。 不好的预感强烈袭来,就像将要打开潘多拉魔盒一样,简玥屏着呼吸翻开了手里的资料盒。 *** *** 打开盒子的瞬间,简玥倒吸一口凉气。 最上面的一张纸是0420的档案,照片里的他还是个儿童的样子,呆呆看着镜头的脸稚气未脱,脸上用红色记号笔赫然打了个大大的叉。 纸张泛黄,看起来有年岁了,但那把叉却鲜红刺眼,像是最近才标记上的。 简玥勉强平复下惶恐的心,继续往下看档案,没想到0420竟然是十四年前来的平山,那时的他刚满四岁。 送他来平山的是一对名叫胡新和杨月的夫妇,没猜错的话应该就是他的父母了。据这对夫妇介绍说,这个孩子性格孤僻,偶尔会表现出间歇性的狂躁,在他们生下了小儿子后这种狂躁更是变本加厉,甚至出现了殴打襁褓中弟弟的情况。 胡新杨月夫妇苦不堪言,为了两个孩子都好,只得忍痛把胡杨送到平山接受治疗。 盒子里还有一份探访记录,在刚把胡杨送来的那半年里,这对夫妇曾频繁前来探望孩子,之后变成了一月一次,转到第二年,他们一共只来过三次,再往后就没有探访记录了。 这对夫妇留下的电话号码被红笔圈出,标注着:空号。 从这份记录不难猜到,如果不是亲人突然出了什么事,胡杨应该是被父母遗弃了。 胡杨人生中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平山度过,他的资料却简单得可怜,硕大的文件盒里只有几张纸片而已。 最底下那张是他的诊疗记录,第一页写着:经检查确诊,除自闭症之外,还患有较严重的爱尔式综合征,并极易受到心理暗示,产生恐怖幻觉。 红笔继续标注,写道:病人严重晕血,需特别留意看护。 简玥捧着文件盒,突然心被揪得紧紧的。 她不知道爱尔式综合征是什么病,也不曾有丝毫考虑过这样的病症可能成为横在二人之间的鸿沟,眼下的她,只是在真心实意地为胡杨感到心痛。 最后,鬼使神差地,她把照片被红笔打叉的那张档案纸从盒子里取出来,折好装进衣服内层的口袋里。 简玥不知道为什么贾院长会在0420的照片上做这样的标记,但这足以让有心人将胡杨和贾院长的死联系在一起了。 但她相信胡杨不可能杀人,也不想让他陷入嫌疑的泥潭,简玥只想尽全力去保全他。 *** *** 离开院长办公室,简玥心情沉重,也没心思去找江湖互通信息。这时候说得越多,怕是会暴露得越多。 走着走着,她发现自己正朝阁楼的方向前行。 潜意识里还在担心0420,简玥想着不如趁机提前一步去阁楼上调查,万一凶手留下了什么证据,她若能提前找到就掌握了完全的主动。 阁楼上很黑,只有窗边闪烁着一丝亮,那是楼下院子里路灯所照进来的微光。 0420斜斜倚在窗台,脑袋偏向窗外,正沉默地看着纷纷扬扬的风雪。 “0420?你怎么在这?” 简玥脑袋嗡地一声,今晚有宵禁,西区所有病房都上了电子锁,他是怎么溜出来的? 见到她来了,0420愣了一下,抬起手僵硬地打了个招呼,又扭头望向窗外。 眼前的男孩和档案照片里那个幼齿的样子重叠起来,让简玥的心很乱,她觉得自己真的是输了,终究没法开口捅破那层好奇与怀疑的纸。 “贾院长说,我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要给我办出院手续,还说,要亲自送我下山。” 0420望着窗外,小声喃喃低语:“我居然信了。” 在简玥的印象里,他很少会说这么多话。 说完,他看了简玥一眼,勾起嘴角笑了起来,笑容很难看,就像在哭一样。 “……” 简玥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因为贾院长已经不在了。 “没事的,”她赶紧走过去,抬起手轻轻拉住他的胳膊,“看你恢复得多好啊,等下一任院长来了,你也能出院的……” 0420没说话,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她,怪异的笑容还停留在脸上。 “出院……”他叨念着这个词,突然问简玥,“如果我出院了,你会想我吗?” 眼神迷离中带着绝望,令人心疼。 简玥坚定地点点头,这是毫无疑问的。 0420有点勉强地笑了笑,依旧是斜斜倚在窗台,突然伸出手把简玥朝自己身边拉扯过去,不给她丝毫的反应时间就用瘦长的双臂环住了她。 他的动作很轻,轻到就连环抱也只是像卷入了一阵凉风里。 他把脸贴在她的腰侧,小声说:“有点……舍不得你。” 阁楼上漆黑一片,只有两人不在同一频率上的呼吸声交错着。简玥的心已经乱得没了形状,感觉自己僵住动弹不得,甚至紧张到微微颤抖起来。 待了一会儿,眼睛也就习惯了黑暗。 在视线所及的某处杂乱角落里,有只塑料水桶,周围还有滩水渍。猛地,简玥逐渐飘远的意识像是被一只冰冷的爪子给拽了回来,紧接着,她发现在0420身后不远处,还立着一柄拖布。 他半夜来阁楼,是要清理什么痕迹吗? 生日快乐(11) 简玥扭头又看了眼搭在塑料桶上的抹布,上面隐隐还沾着深色的痕迹。 不安和怀疑瞬间袭来。 她顿了顿,离开了0420的环抱,刻意拉开了一点距离。 问他:“早上的时候,你来过阁楼?” 0420看着她,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趁现在难得的二人独处,简玥迅速决定赶紧把心里的疑问说出来。 “你……不会是过来销毁证据的吧?”盯着他的眼睛,简玥有点心虚。 他终于摇摇头,带着点叛逆把视线别到一边,小声嘀咕:“我不太懂你在说什么。” “贾院长的死,和你有关系吗?”简玥追问。 就像把一堵密闭的墙打开了一个口子,如果还是看不到对面的景象,那便更着急了,恨不得立刻把整面墙都推掉的那种感觉。 明显感觉到了简玥的急切,0420朝后缩了一下,微微皱起了眉头,却还是什么也没说。 接收到这样的反馈,简玥心里鬼火直冒。 她今晚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为0420洗清嫌疑而努力,可眼前的事实让她的脑子不受控制地嗡嗡直响,甚至差点头重脚轻栽倒下去。 简玥强撑着,踉跄地扶住一旁的窗台。 这时,身后的木质过道上突然响起了一阵嘎吱嘎吱的脚步声。 简玥回头,一个人影出现在了阁楼的门口。 瘦瘦高高的身材,束着丸子头,穿一身护士服,是陆宁。 陆宁低头看了眼手表,对简玥喊道:“小简,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在外面?赶紧回房睡觉去!” 简玥没动,看了看陆宁,又回头看了眼0420,他竟然乖乖从窗台上起身跳了下来。 一瞬间,简玥的脑子里突然轰地一声炸裂了,像是有只猛兽拼命用利爪撕扯着想要跑出来,压抑又难受。 脑子一片空白。 她突然做出决定,冲过去一把拦住正走过来的陆宁,抓住了她的胳膊,狠狠瞪着她对峙起来。 事到如今,简玥还是不想让陆宁发现0420半夜来阁楼清理痕迹的事实。 奇怪。 真的很奇怪。 平日正义感爆棚的她,今天却极力想站在嫌疑巨大的0420身边,用尽全力想要阻挠可能会发现疑点的人。 陆宁停住脚步,依旧是和和气气地笑了一下,有点无奈地拉住简玥:“好好好,那我先送你回房间吧。” 她为什么这么平静?是还没发现阁楼里的可疑之处吗? 那还好,还好。 简玥默默松了口气,刚准备松开手,没想到陆宁反手就钳制住自己的手腕,一阵疼痛猛烈袭来。 你要做什么?她惊恐地瞪着陆宁。 就在这时,阁楼外突然传来了清脆的钟声,那是平山疗养院外墙的大钟在午夜开始报时。 钟声导致的耳鸣令她本就昏沉的脑袋瞬间天旋地转起来,听着一下下直刺进耳朵里的午夜钟声,她觉得头皮都要炸开,下一秒就要窒息了。 “呀,果然人都在这呢。” 身后响起了周巧护士熟悉的声音,简玥扭头想求救,却虚弱到根本开不了口,只想倒下去昏昏睡去…… 不行!她提醒自己一定要保持清醒,0420还在这里,他还有陷入嫌疑的危险。 那她该怎么办啊? 不行,想不明白了,脑子太乱。 “巧姐……”她扭头朝周巧走来的方向艰难开口,“救救我,陆宁她……” 余光中,周巧走进了阁楼,朝自己身侧慢慢靠近,走得极慢,倒是并没有急于要帮她的意思。 简玥拼命扭过头,瞥见周巧的手里还拿着什么东西。 “巧姐……救我……” 微弱的呼救间,简玥突然看清,周巧的手里拿着的是一只注射器。寒光闪动,明晃晃的针头竟冲着自己扎了过来。 混沌中,简玥突然想到何煦的话,案发前有个曾出现在阁楼上,穿着制服的神秘女人。 真凶应该是某个护士吧?如今她们集体抱团针对自己,是因为在包庇其中的某个人?陆宁,还是周巧?她们今晚都出现在阁楼上,或许想清理痕迹的另有其人…… 大钟的第十二下报时敲响,在简玥微弱的意识里,1月4号这天结束了。 她似乎在最后一刻,差点找到了真凶。 就差一点点。 悔恨袭来,她还是没有保护好0420。 *** *** 也许是药效的作用,简玥像尸体一样被两个护士一头一尾地抬着离开阁楼,浑身上下已经丧失了最后一丝力气,她放弃了挣扎,可脑子却异常清醒。 经过四楼的时候,她努力想看一眼何煦的房间,或许江湖会出现在附近,简玥相信她是万能的,她一定有办法还原真相,让真凶落网。 可是404房门紧闭,门外的走廊上空无一人。 来到西区三楼,拐下楼梯的瞬间,简玥似乎远远瞥见了走廊尽头出现了两个人高马大的身影,正架着一个长发的剪影匆匆消失在东区的过道里。 转过拐角,就看不见了。 绝望如黑色潮水将简玥淹没到窒息,刚才看到的人是江湖,平山没有第二个人有那样好看的一头长发了。 江湖就像是一只提线木偶,被两个警卫死死控制住。 所以,她们两个不属于平山的外来客,最终都在这里惨遭毒手。 这间精神病院,院长无端被害,大概这里的护士,护工,甚至警卫,都有问题,都脱不了干系吧。 就像回光返照一般,心有不甘的简玥突然生出了一丝力气,开始拼命挣扎起来。 她恨死平山了,恨死那些让她变成现在这样的人了。 “怎么回事啊?今天小简真是反常,你们就不该惯着她!” 剧烈挣扎中,头顶传来周巧的声音,语气有些不耐烦:“晚上给她吃药了吗?” “平山都乱成一锅粥了,她还处处惹事,谁知道吃没吃……”陆宁冷冷地说。 周巧又说:“回了房间给她再吃片安定。” 安定是平山最常见的镇静药物,它终于把混乱中的简玥带回了原本的世界,她也终于注意到自己手腕上的标签。 1099,简玥。 她们终于回到三楼,简玥木然地看着略过眼前幽深寂静的楼梯和过道,已经住了半年之久的西区313房间就在眼前,被陆宁死死抓紧的脚踝仿佛已经失去知觉,甚至完全感觉不到一丝疼痛。 简玥茫然地睁着眼睛,大颗的泪珠从眼角无声滑过,顺着她的脸颊滚落到地上。 ---Part 1 完--- 寒夜火焰(1) 因为外表,楚一常给人凶狠和惹不起的刻板印象。 其实他内心温柔敏感,城里的住处还收养了两只流浪猫和一只流浪狗。 有时打雷下雨的夜晚,他和江湖缩在沙发里看爱情电影的时候,也会因为剧情太感人而忍不住掉眼泪。江湖比他坚强,又是拥抱又是安慰。楚一把脸埋在她肩头,耳畔还是电影里的催泪BGM,于是憋不住,哭得更大声了。 江湖的工作很忙,两人虽是恋人关系但并没有住在一起,大部分时间都是楚一带着两猫一狗做饭健身,独守空房。 从第一次见她时,楚一就知道她心里有事,可也不会因此多一句嘴。 对于人和人之间的距离感,甚至是亲密关系里独立个体所需的空间感,楚一并不擅长处理,所以干脆当成忌讳。 可他也知道,一旦江湖开口,他绝对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虽然在外人看来,他们宛如两个极端不同世界里的人,可没有人比他更爱她了。 *** *** 楚一初见江湖是在两年前的冬天,那时候她刚回国,在优嘉律师事务所就职。 那年的楚一24岁,已经在特种部队服役了八年之久,退伍后几经辗转,本来说好要去H市某监狱谋一闲职看管犯人,可中间不知道出了什么岔子,最终被安排到平山疗养院当警卫队长。 说是疗养院,到了才发现其实是间精神病院。 新的工作倒也没什么挑战,加上警卫队长还是个一官半职,也不用昼夜颠倒着值班,朝九晚六相当规律。只是疗养院离市区很远,本该购入一辆自用汽车往返,可退伍后应当发放的那笔退伍金迟迟没有下来,导致来H市已经半年多,楚一的生活还是相当拮据。 那天是个周末,又是冬至。楚一休息,刚好赶上优嘉律所来社区进行一年一度的法律援助活动,楚一想起自己的难处,便找律师给他出出主意,查清那笔退伍金到底去了哪里。 接待他的是个有双猫一样好看眼睛的年轻女孩,楚一还记得因为天冷,她在职业套装的外面裹了件白色的过膝羽绒服。 寒风一吹,宽大的羽绒服在她身后鼓起,眼前的女孩如同正要展翅的飞鸟。 “外头冷,进来说吧。” 接过楚一的资料,她朝他礼貌地笑了一下。 也许是陌生社会带来的孤单感,也许是那天本来就冷得令人发抖,诉求被对方接受后,在她笑起来的一瞬间,楚一整个人都暖洋洋的。 她递来一杯热水,开始自我介绍:“我叫江湖,现在是律所的助理律师,我先帮您整理一下。” 收到楚一并不信任的目光,她丝毫不慌:“交给我您放心吧。” 楚一半信半疑地看着小姑娘,她已经低头开始认认真真研究起他带来的材料。虽说看上去模样青涩,但专注的表情让楚一很难不选择去信任她。 即便只是律所的新人,江湖却把楚一的案子办得妥妥帖帖,转年春天他就顺利收到了十五万元的退伍补贴。 楚一心生感激,联系江湖说要请她吃饭以表感谢。可是江湖越来越忙,据说在头衔上已经把“助理”二字给去掉了,经手的案子也是越来越大,一顿约饭足足拖延了几个月才实现。 *** *** 约上饭已经是六月初了。 楚一有点紧张,毕竟是他第一次单独请女生吃饭。 两人约的是晚餐,楚一提前做足功课,千挑万选订了一家挺有档次的餐厅,并提前半小时到达。为了表示诚意,他特地默默站在餐厅楼下等待江湖的到来。 少年时代就入伍当兵,楚一的背脊永远是直挺的,以标准军姿笔直地站在餐厅门口等待,却与初夏夜晚中略显轻浮的城市有些格格不入,甚至还了引来不少路人的侧目讥笑。 江湖是按约定时间来的,律所已经给她配了专车和司机,看样子她在工作上确实挺有能力。对于站在路边宛若装饰塑像的楚一,她并没有表露出任何奇怪反应,而是远远就朝他挥起了手。 她浅浅笑着走到跟前,语气轻快:“让你久等了。” 也许就是那个瞬间,对于江湖,楚一心中生出了除感激之外的其他情绪。 餐厅里灯光暧昧,还伴着慵懒勾人的爵士音乐,让楚一有点不敢直视对面的人。 她大概是刚从律所下班,穿着一身简单素色的职业套装,长发束成高高的马尾,干练又不失可爱,就算是顶着张厌世的脸,楚一也觉得特别好看。 她小声说了一两件最近案子里遇到的无关隐私却挺有意思的事,大概是想打破尴尬。 于是楚一也开动脑筋,说起平山的一些趣事,但平山的工作实属乏味,他越说越觉得枯燥,越发担心她会厌烦。 江湖聆听的时候一言不发,扬起脸专注地看着他,这反倒让楚一越说越紧张,最后连舌头都差点打结。 “江律,你出庭的时候,也是这么犀利地盯着人家吗……”说着,他躲开了视线。 江湖笑起来,毫不客气地反怼道:“你一个猛汉,还怕被人盯着?” 被她这么一说,楚一感觉自己脸红了,还好皮肤黑灯光暗。他在心里哆哆嗦嗦地解释道,我是怕被你这么好看的人盯着啊。 这顿饭楚一吃得心跳超载,还出了一头汗,可江湖倒是十分淡定。别看她年纪轻轻,举手投足却十分沉稳,丝毫不带怯。她的话也不算多,一双猫眼很是冷酷,只是偶尔笑起来时会透出几分天真。 楚一看着她笑起来的样子,心里又说,这种不爱笑的人倒是比平山那些成天戴着假笑面具的不知好到哪儿去了。 饭后江湖说要回律所加班,楚一还在纠结怎么开口加她微信,她却抢先一步问他要到了。 “一哥,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可以找我。” 她微微一笑,却笑得很职业化:“虽然现在我的代理费贵了不少,但是可以给你打折呀。” 楚一皱眉,小声嘀咕说:“人都是有麻烦才找律师的,江律你能不能盼我好啊!” 她被楚一认真抱怨的样子逗笑,伶牙俐齿回答:“遇到麻烦有人肯帮你,这还不好吗?” 楚一说不过她,心里却因为两人一来二去的斗嘴感到有点荡漾,于是摆摆手让她先上车,独自站在街边目送她安全离开。 *** *** 就算加了微信,楚一和江湖也没有迅速熟络起来。 楚一没有撩女孩的经验,每次下决心要主动发消息时,他总会陷入犹豫中。一会儿怕江湖太忙打扰到她,一会儿又担心无事献殷勤惹她反感,虽然每天都会犹豫着点开和她的聊天窗口,直到最后,竟然是江湖主动联系了他。 那是初冬的深夜,江湖向他发来一个定位,显示在城东的某个街区,楚一躺在床上迷迷糊糊打开手机屏幕。 看清是江湖发来的,他瞬间清醒了。 怎么了?他赶紧回复,没有丝毫犹豫。 两分钟过去了,她也没有再回复,打她的电话也是关机状态。 而在这两分钟里,楚一已经以军事化的速度换好衣服,换鞋出门。 虽然只是一个定位再无其它,楚一已经开始着急上头,想着有必要循着定位过去看看,心中预感可能是发生了什么。 驱车赶到那处黑灯瞎火的街区,在废弃建筑物巨大的黑影之下,枯叶和垃圾被冷风吹了遍地,这里根本就不像是有活人的样子。楚一对这片区域并不算熟悉,只知道这里好像是规划中的待建新区,附近还有很多废弃的工厂。 于是他下车,打开随身携带的手电筒,沿着街道大声喊起江湖的名字。 一路寻找,却无人回应。直到手电筒的光束略过街角拐弯处的几个垃圾桶时,他竟然会见到江湖最狼狈的样子。 她斜斜倚在一只巨大的绿色塑料垃圾桶边,脸色苍白,衣衫不整,嘴角带着不明痕迹,像是呕吐物,前襟沾满了深色的水痕。 楚一匆忙蹲下,不顾扑面而来的恶心气味,伸手迅速翻起她的上眼睑检查。 瞳孔已经开始涣散,他又轻轻摇了摇她,江湖依旧是一动不动。眼前她的样子,就像是一只被人丢弃在路边脏兮兮的布娃娃。 一股怒气没来由地直冲头顶,楚一抱起江湖。 这时候必须要把她送到医院,争分夺秒赢得抢救时间,一刻都不能耽搁。 把她抱起来的时候,楚一的胳膊突然被什么坚硬的东西给磕了一下。轻轻把她左边的裤腿拉起来了点,楚一瞬间倒吸一口冷气。 江湖没有左小腿,挂在自己手臂外侧的是条冷冰冰的仿真义肢。 还好楚一是在部队里见过大场面的,震惊之余,他同时也想通了江湖为什么一年四季都穿着一身长袖长裤的职业装了。 心头五味杂陈,楚一微微抱紧了臂弯里的人,眼下救命要紧,便加快脚步奔出了那片黑暗。 将她送到最近的医院,经检查是被灌入了大剂量的农药,多亏抢救及时,万幸之中捡回了一条命。 窗外的天空已经泛起了鱼肚白,楚一有点疲惫地合上病房的门,门后的江湖已经脱离危险沉沉睡下了。在走廊上遇到恰好经过的护士,说已经联系上病人的工作单位,优嘉律所的人马上就到。 压在楚一心上的巨石终于缓缓落下。 离开医院的时候,远处的天空已经亮起了微光。 寒夜火焰(2) 住院期间,江湖在律所的同事们纷纷轮班悉心照料她,看样子她在职场里的人际关系处得不错。楚一根本找不到近距离探望的机会,事发的第二个周末他终于鼓起勇气再次去探望时,却被医院告知江湖已经出院了。 楚一有点小郁闷,低头看看手机,并没有来自江湖的新消息。 也不是说刻意期盼收到江湖的感谢,只是有一瞬间,楚一觉得自己被当成了工具人。 心里空落落的。 又过了半个多月,一天晚饭后他在院子里遛狗,发现有个人影站在不远处小区的绿篱旁,似乎正不停朝自己这边看。 楚一没太在意,蹲在路边又逗了会儿狗,起身时发现那人还站在原地,终于心生警惕,牵起狗子朝绿篱的方向走了过去。 路灯下,江湖站在那。 和去年初见时一样,她还是一身素色职业装外头套件羽绒服的打扮,两只手里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借着路灯的光看清来人是楚一之后,便冲他浅浅笑了起来。 “果然没看错,是你。” 说着,她低头看了眼楚一脚边那只黄白的中华田园犬,眼里的笑意终于没那么拘谨了。 “它真可爱!”说着她就要蹲下逗狗。 没想到是她,楚一突然有点慌张,努力板起脸问有什么事。 “前几天出院了,忙完要紧的工作就想着亲自过来一趟……感谢你救了我的命……” 她说得情真意切,看着楚一的眼神也是认认真真。 倒也不必如此郑重,楚一心说,无奈小声吐槽:“工作……就那么重要么,应该在医院多住段时间的。” 那时候,楚一还不知道,她口中“要紧的工作”就是在第一时间追查到灌她农药的那伙人,然后将其打包送进了局子的操作。 十二月的夜风带着刺骨的寒意,没说两句,她就冷得哆哆嗦嗦了。 楚一心里还在因为被当成工具人而有点小别扭,却也知道现在应该邀请对方上楼坐坐,但碍于一男一女的独处场面过于尴尬,他想了想,小心翼翼问:“上楼去家里,还是到小区外面的小酒馆坐坐?” 江湖想也没想,说都可以。 但楚一担心她有顾虑,便说那就去小酒馆坐坐,请她喝点热的东西。 她拎着几个大袋子点点头,楚一低头一看,尽是些水果饮料保健品之类的赠礼佳品。 他哭笑不得:“你买这么多东西干嘛?又不是我出院。” “不多不多……都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就先,带点东西过来。” 一向淡定的江湖突然有点局促。 楚一无奈,强行从她手里接过这一大堆死沉的赠礼,默默叹气:“大包小包的,不介意的话,还是去家里坐坐吧?” 她点点头,说,好。 “手不够用……我来帮你牵它,行吗?” 迎着她试探的目光,楚一赶紧点头说谢谢。 不知怎么的,说起小狗,她笑得挺开心,凑过来从他瞬间僵掉的手中很自然地拿过了牵引绳。 *** *** 其实江湖是因为楚一的案子才被人报复的。 楚一在服役期间得罪了人,退伍金就是因此才被拦下,迟迟没发放到他手里的。 江湖帮楚一整理好资料和诉求,通过正常流程找到相关机构询问此事。发退伍金这种事其实是有层层监督和审批的,经办人也不敢因为当初私人的一句“关照”就硬刚在那里不配合。最终这件事根本没有上升到走法律程序那步,经过私下调解很快就发放了退伍金。 可始作俑者气不过被一个小小律师摆平,便买通一伙人社会边缘人实施报复。 他们摸清江湖的作息规律,等她在夜里下班,离开律所送她回家的车子之后,在她步行走向小区的那条巷子里偷袭了她,随后驱车把她带到一处废弃的厂房附近试图灭口。还好江湖机灵,找准机会趁乱在口袋里偷偷用手机给楚一发出定位,没机会再解释什么,就被摁着脑袋灌下了一大瓶农药。 这些都是在两人成为恋人之后,偶然的机会江湖才告诉楚一的。在这之前,她只是简单解释说因为案子被人报复了,同时轻描淡写地表示,她反手就把那伙人给送进了局子。 “你怎么会想到给我发消息的?”这是楚一最好奇的地方。 她笑着低下头,把手机递给了他。 楚一惊了,在江湖的微信列表里,自己的名字出现在置顶的位置。 “律所的师父提醒我,像我这种不讲情面只为打赢官司的人,最容易遭人报复了,所以就……”她捧着热茶,整个脸躲在茶杯口氤氲的热气里,盯着楚一的脸小声说,“你是我联络列表里武力值最高的人。” 这样的夸奖,让楚一有种整个人都要飞起来的感觉。 她很客气地坐在沙发边,双手捧着茶杯放在膝盖上。楚一伸手把杯子从她手里拿走,搁到了不远处的小茶几上。 他说:“端着多累,喝水说一声,我给你递过来。” 江湖笑着垂下头,盯着自己的膝盖发呆。 是否要关心地问一句她左腿的事?楚一有点犹豫。 “送我去医院的时候,你都看到了吧。” 江湖突然扬起脸看向他,平静地补充道:“我的腿。” “哦……”楚一有点慌,点点头,又赶紧问她是怎么回事。 她笑了一下,说是小时候的事故造成的,后来在国外接受了很长一段时间系统的复健,现在已经习惯使用假肢了。 听她说着,楚一心里有点不是滋味,赶紧表示根本看不出来,然后又夸她走得稳,让她宽心。 一杯茶的功夫江湖起身要告辞,楚一穿上外套,说我送你吧。 结果一问,两人住得挺近,步行也就五分钟的样子。 走到小区楼下,寒风比刚才更嚣张了几分,他们步调一致地缩起脖子。 小区的人行道很窄,弯弯曲曲隐匿在四季常青的树丛里,两人并排走着就占满了整个道路。江湖走在楚一的身侧,走得很慢却很稳,根本不像是一个没有左小腿的人。 突然,楚一感到额头上沾了几分凉意,抬头就看到雪花稀稀拉拉地落了下来。 “又要下雪了。” 江湖说着突然停下脚步,也抬起头盯着漆黑的天空,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那天分别时,楚一鼓起勇气提议送她上下班,免得她再被人找茬。 “反正住得这么近,我上下班都会顺路经过你们律所,刚好最近买了车……” 楚一说到一半停下来,没有任何其他意图,很自然地抬起手轻轻帮她拂去了落在头顶发间的雪花。 低头时正好碰到了她的视线,江湖没有躲闪,大方地接受了他的好意。 “好啊,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了。” 楚一看着她,心说,不用感谢啊,我乐意。 一直以来,他就是这种你帮过我我就会铭记一辈子的人。 “我每天都给你买早饭吧。”她想了想,笑着说。 “好啊,那我就欣然接受了。” 寒风吹着,可楚一心里暖洋洋的。有些东西,虽然来得有些坎坷,但终究是等到了。 他笑着说:“我食量很大的,早上要吃两个包子,两个鸡蛋,还要加一杯牛奶……对了,包子要肉馅的,我可是肉食主义者。” 江湖淡淡笑着,爽快地点点头,像只冷酷却又温柔的小猫。 *** *** 转眼又到年底,平山的护士们都在商量着怎么跨年,楚一也在考虑约江湖一起度过这种有仪式感的时刻。 上下班同路也快一个月了,两人的关系终于熟络起来。楚一了解到,她和自己一样,都不是H市本地人,所以在这边也没什么亲人朋友,最重要的是,虽然没直接问过,但楚一感觉她好像并没有交男朋友。 于是在12月31号送她上班时,楚一试探着问晚上是否要一起吃个饭。 江湖想也没想,直接说不了,有点私事。 正在开车的楚一愣了一下,心想她不会是有约了吧。 这天楚一过得很纠结,六点下班后在平山的饭堂随便吃了点东西便驱车回家,没想到却被堵在了城里。即将迎来新年小长假,H市大大小小的街道在晚高峰被堵得水泄不通。 他只好跟着导航推荐方案绕了很远的路回家,难得还经过了H市的老城区,道路又旧又窄,他开的很慢,街道两旁全是即将拆迁的民房,在寒风中显得萧条破败。 突然,他在路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江湖依旧裹着那件白色的大羽绒服,在一片灰暗的街区中倒是十分扎眼。她正坐在路沿的绿化带边发呆,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场。 庆幸的是她并没有和其他男人约会,可孤零零坐在街边的背影更加让楚一揪心了。 这就是她的私事?楚一犹豫了很久,最终没有贸然上前打扰,只是默默把车停在对街,放下一半车窗远远陪着她。 夜幕降临,周围只有稀稀拉拉的昏暗灯光闪烁着,街边唯一的一间小吃店里冒出的白色蒸汽缓缓融进黑暗,瞬间就被冷夜吞噬。又过了半小时,江湖还是一言不发地坐在那,因为太冷她缩成了一小团,直到天彻底黑了才慢慢起身离开。 等她走远,楚一这才走上前去。绿化带边放着一束花,还有瓶打开盖子的白酒。 旁边是个老旧的住宅小区,小区外的围墙上写着个大大的“拆”字。 小区叫做美好家园,四个字的灯牌也只剩下了一个“好”字在黑夜里时明时暗地闪烁着,倒是有点滑稽。 那天江湖是在夜色里沿街步行走回家的,衬着跨年夜无比热闹的街景,她的背影沮丧到了极致。 楚一开车跟在她身后不远,就这么慢慢地一路跟着,直到她安全到家。 零点窗外响起了喜悦的焰火声,楚一撸着狗子心不在焉地换着电视频道,终于拿起手机给江湖发去信息。 新的一年,希望你快乐。 寒夜火焰(3) 转眼来到新的一年,楚一照例送江湖上班,江湖也照例每天早晨拎着提前买好早餐在小区门口等他。 对跨年那晚的事,楚一没有向她打听,毕竟每个人都有不愿向他人提及的私事。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转眼到了暮春时节。 草长莺飞,气温骤升,人心浮躁。 月底的某个傍晚,难得江湖不用加班,楚一便去律所接她一同回家。 一路上心情不错,楚一和江湖聊起平山收治的某过气女明星的八卦,江湖却心不在焉,没有表现出多大的兴趣。突然,她指着车窗外街边的小店,说,想吃雪糕。 江湖向来对吃的没啥兴趣,再仔细想想,她的为人处世就好像一直在充当这个世界的旁观者一样,楚一从没见她沉溺在什么事物中。 想吃雪糕,当然要满足她。于是楚一把车往路边停好,两人折返回去买雪糕。 那家小店的大冷柜摆在店门外面,江湖有点开心地指指娃娃头雪糕,对楚一说她还是小的时候吃过这个,已经十多年了,突然看到有点怀念。 娃娃头雪糕是他们这代人童年的共同回忆,于是一人买了一只,沿着傍晚的街道慢慢溜达着,边走边吃。 江湖吮着雪糕,头一次说起了小时候的事。 她家以前是开小铺的,一到夏天小店门口也会摆一个这样的冷柜,放学回家时最喜欢带着一群小伙伴来吃雪糕,最常吃的就是娃娃头了。 “我们就一排人,叼着冰棍儿坐在马路牙子上看来来往往的路人……”她回忆的时候,表情还是如常冷静,但眼里有光。 楚一觉得,这是一个信号,江湖头一次向他打开了心底的门。 两人并肩压着马路牙,天南海北地说着,默契到就连脚步的频率都是一致的。太阳还没落山,她被热气包裹得汗涔涔的,发丝黏在额头,整张脸都沉浸在柔和的橙红夕阳中。楚一朝她偷偷看了一眼,那猫一样的眼睛里也映着天边温柔的霞光。 他心不在焉地附和着,嘴里还有雪糕的香甜,心脏跳着跳着却跳脱了缰。 回到车里,瞬间的狭小空间让心脏跳得更凶了,楚一甚至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做什么了。 江湖在旁边小声说:“这个安全带……怎么扯不出来了……能帮我看看吗?” 楚一回过神,赶紧凑过去伸出手帮她,刚刚好就把她环在臂弯里了。 真不是故意的,手臂贴在了她的胸前,楚一的脸瞬间红了,对突如其来的肢体接触并没有丝毫的把握,更多的是慌张。 差点就要松手把距离刻意拉开,江湖却歪头说:“咦,这带子,怎么你一拉就拉出来了?” 这句话瞬间化解了他进退两难的尴尬,安全带很自然地被楚一拉扯出来,稳稳扣在了她身侧。 “好啦,谢谢。” 江湖眯起眼睛,冲他笑了笑。 楚一看着她嘴角上还沾着的那点巧克力雪糕的痕迹,凑过去吻住了她。 他知道自己过分了,可刚刚那瞬间他是真的失去了理智。 要怪就怪那只雪糕吧。 双唇的碰触像着了火一般,楚一感觉到自己的呼吸都在轻轻颤抖。下一秒,江湖冰冷的指尖就捏住了他的下巴,刚才还在狂跳的心脏仿佛骤停掉了。 楚一的脸红了,然后瞬间又白了,羞愧地往后缩了缩。 “对不起。” 他懊恼地皱起眉头,也不敢看她,小声无力地说:“对不起,是我冒昧了……” 江湖的手指还捏着他的下巴,直勾勾地看进他的眼睛,楚一感觉自己就像是一条濒死的鱼,本还想在水里多藏一会儿,却被她甩过来的钩子给勾住了。 脑子一热的下场,就是毫无生存空间可言。 他又往后退了点,T恤的领口却被江湖的另一只手给扯住了,距离又被她拉近了一点点。 僵持的几秒钟里,楚一的意识又有点脱缰。 她依旧是陷在副驾驶座位里,慢慢仰起略显疑惑的脸:“楚一,好像还没问过你,你想要什么样的女朋友啊?” 这个问题……这种时候轻轻松松问出来,在搞什么啊。 与他对峙的,依旧是对方冷静锐利的目光,却又多了分灼热,像是要灼烧到他心底的最深处去。 “……要你。” 胸腔里就像是憋着一口气,必须等回答完了才能释放。楚一不知道这个回答江湖是否满意,但说完的瞬间,终于如释重负,终于晴空万里。 毫无疑问,他要当江湖的男朋友,这是期待已久的毫无疑问的事实。 虽然在说出来之后,整个人都害羞得像是要烧起来了。 “哦?”她盯着他,目光中竟有些挑衅的意味,“你想好了?” 江湖真是个奇怪的人,完全不会脸红害羞一样,晾着他一个人拼命在那难为情。想到这茬,楚一的脸更红了。 在他用力点头确认中,江湖的嘴角终于有了笑意,楚一抓住机会,再次凑过去吻住了她。 第一次吻女孩,除了小心翼翼还是小心翼翼。 空气里弥漫着奶油巧克力雪糕的浓郁香气,一没留意就钻进了楚一的嗓子眼,简直甜到上头。 温柔的指腹略过后颈有些粗糙的皮肤,一没留意,她的双手就像藤蔓一样环于脖颈之后,楚一用尽全力才勉强稳住难以平复的呼吸,可心里那团急促的火却一刻也停不下来,就像此时车窗外天边的霞光一样,熊熊烧了一整片。 初夏的傍晚,他们在夕阳下略显闷热的车里分享了一个温柔绵长的,带着巧克力雪糕味的吻,直到分开还有些意犹未尽。 楚一觉得,以后的每个夏天,他都要吃娃娃头雪糕,吃上一千一万根都没有问题。 *** *** 成为恋人之后,江湖有了一点变化,似乎变得比以前柔软了些。如果说以前只有酷,那么现在多了分甜,虽然那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点点变化。 毕竟夏天是最适合恋爱的季节。 修长的手指慢慢划过古铜色的皮肤,他的体温就能飙到如同火山沸腾。柔软的嘴唇若有若无地触碰到喉结时,火山里滚烫的岩浆就要汹汹地喷薄而出,喘息间再换上一个更舒服的姿势,盛夏的火山继续暴烈燃烧,像是永远也无法停下。 楚一觉得整个夏天,他整个人都在噼里啪啦地冒着火,是热情洋溢的火,是想对全世界宣告快乐的火。 就连江湖这块冰,也快要被他融化了。 如果夏天是永远没有尽头的,那该多好。 如今的江湖已经不再是律所的助理律师,她不仅可以独当一面代理案子,而且胜诉记录也拉满了足足一年时间并且仍在继续。她的工作越发繁忙,有时两人约好一起过夜,最后都沦为她抱着笔记本电脑在靠着床头彻夜工作到天亮的结局。 七月的某个凌晨,楚一突然从梦中惊醒,下意识伸了伸胳膊想把身边的人捞进怀里,却抓了个空。江湖没在枕边,明明半夜睡下时还见她靠在床头抱着电脑工作,最近她刚接手一个案子,似乎很棘手,已经连续占用了她好几个通宵。 楚一起身去寻找,发现江湖正坐在卧室外阳台上的竹椅子里发呆。她穿着吊带睡裙,略有些违和感的左腿轻轻搭在修长光滑的右腿上。 最近,她常常陷入出神的状态,楚一有点担心,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去问她。 于是他下了床,轻手轻脚拉开阳台的玻璃门走了过去,在她背后披了件外套。 她正歪头趴在阳台的内沿上,回过神后扭头望着楚一浅浅笑了起来,眼神里有些疲惫,过了会儿,她又看向了远处的天空。 深蓝色的天空尽头有一丝浅浅的白亮。 “怎么还不睡啊。” “看,天要亮了。”她望着远处的天空,伸手拉了拉楚一的胳膊,轻轻说道。 “辛苦了。”楚一俯身,从背后抱住她。 江湖的身上凉凉的,一没留意,楚一整个人就压了过去,她便笑起来,有点费力地扭腰转过身,一手攀上他的腰间,另一只手搭着他的肩侧,然后顺着肌肉线条流畅的手臂慢慢地滑到了手肘上,那只冰凉手最终在他的掌心里展开,十指紧紧地扣在了一起。 楚一温柔地笑了,抓住她不安分的小手,稍稍用力就把整个人抱了起来。 她用下巴抵在他的颈窝,轻轻哼了声。 两只猫听到动静,从客厅的猫窝里钻出来,迅速溜进了卧室,竖起耳朵瞪大眼睛扒在阳台的玻璃门边安静地看着他们。 夏日凌晨四五点,空气里全是清甜凉爽的味道,只有靠肌肤的触碰和悠长的喘息给彼此带来温热的慰藉。 “乖,睡一会儿去。”楚一侧过脸,在她耳朵边小声说。 江湖咬咬嘴唇,没吱声。楚一感觉到,环在后背的那双手已经伸进了他的睡衣里,沿着笔直的脊背无限温柔地抚摸起来。 意图很明显了。 好吧,总之都是要回到床上去的。 *** *** 昼夜交替,每过一天,楚一感觉自己就会多喜欢江湖一点。 他歇够了,靠在床头坐了起来,江湖的脸还埋在身侧的枕头里,夏日早晨白亮的日光照在她安静熟睡的身体上,格外的好看。 过了一会儿她终于醒了,迷迷糊糊地侧过脸看着楚一,又把额头抵在他的腰间打了个哈欠。 “几点了?” 声音懒懒的,软软的,特别好听。 “还早,七点半。” 楚一把手机扔到一旁,俯身开始吻她的脸,她懒洋洋地勾起嘴角,伸手勾住他的脖子,两人瞬间又被氤氲的汗水笼罩。 意识再次开始跳跃,脑中有电流闪过,劈啪炸开。 楚一小心翼翼,让自己的动作尽量轻柔,以便照顾她不会意识到左小腿的不协调感。江湖眯着猫一样的眼睛,身体也如同猫一样柔软灵巧,仿佛只有在这时候她才放下了所有的顾虑,完全地沉溺其中。 两个人都是九点上班,抓紧时间还能再腻一会儿。 等楚一从浴室出来,江湖已经换好一身职业装,又是一副精神百倍的样子。 楚一急急忙忙穿上衬衫,不忘问她:“今晚还要加班吗?” 她点点头,说今晚有约,要见委托人,让楚一不用接她了。她说起委托人时一副官司难打钱难挣的样子,看起来,眼下的案子给她带来了不少烦恼。 即将脱口而出的约饭被咽进肚子里,楚一有点无奈,走上前抱了抱她,让她宽心。 “案子上的事别勉强,一定要注意安全。” “嗯。” 江湖点头,抬手帮他理了理衬衫的领口,脸上又恢复了他熟悉的那副胸有成竹的表情。 她笑着说:“放心吧,很快就要结束了。” 寒夜火焰(4) 江湖最近接手的案子是一起杀人案。 一个月前,H大在读研究生何某在学校办公室用果盘里的水果刀连捅数刀,杀死了他的导师。江湖作为被告的代理律师,最近疯狂加班,就为了争取给杀人的研究生减刑。 楚一无权干涉江湖的工作,只是最近每天都在担心她又被人怀恨报复,尤其是眼下这种饱受热议的刑事案件。可烦心的事情总是扎堆出现,楚一自己在工作上也遇到了些状况,有时甚至会感到无力应对的疲惫。 在平山工作也有一年多了,楚一越发感觉到这里的不寻常。 作为一所私立疗养机构,几十年前却是家公立精神病院,就算早已注入其他资本,平山在H市的背景依旧深厚,甚至在某些层面能得到许多暗中的便捷和支持。 楚一有时会产生一种这里和先前服役的地方很相似的感觉,表面上风平浪静,但实际上很多事情都讳莫如深。 半个月前,住在西区313房间,患有自闭症的小女孩突然消失了。 前一天的午后,楚一还清清楚楚地看到她独自一人蹲在庭院里看蚂蚁,可第二天她的病房里就住进了新的病人。 楚一便向值班护士周巧打听女孩的事,周巧说孩子已经出院。 平山进出院都要办一系列手续,同时会把消息提前通知到警卫室。但楚一很清楚,那几天根本就没有收到过任何病人出院的计划,刨根问底再仔细一查,白纸黑字确实是有当天的出院记录,像是急急忙忙临时办的出院手续。 他心细如发,发现在交接材料上,将女孩接走的人签名模糊,根本无法辨认姓甚名谁。 更诡异的是,当天平山的监控系统什么也没拍到,因为请来了厂商做系统的定期巡检与升级。 因为一切都太巧了,最终成了楚一的一件心事。 那天晚些时候,贾院长找到楚一谈话,说是年底城里某辖区的街道派出所会有个协警的位置空出来,问他有没有意向。 在城里工作当然好啊,光是每天上下班不用驱车四十来分钟进山就足够吸引人了,就职于派出所也比在精神病院上班说出去更加体面,于是楚一赶忙谢过贾院长的关照。 贾院长点点头,说自己可以帮忙推荐,但要看楚一的表现。 楚一不太懂他的意思。 贾院长摇摇头,摆出一副过来人的表情对楚一说,其实吧,派出所的水比平山还要深,像你这种没有权势没有靠山在外混饭吃的,就要管好自己的眼睛和嘴巴,不要到处乱看,更不要到处乱说。 楚一恍然大悟,他读懂了话里的话,贾院长是在暗示自己不要继续深究那个在平山消失的小女孩了。 一边是病人失踪之谜,一边是大好的工作机会,楚一当然犹豫过。 可在他的心底,小女孩消失前那天,蹲在满是阳光的院子里独自看蚂蚁的画面却久久不能抹去。 *** *** 楚一看着粗枝大叶的,实则心思细腻,性格也挺一根筋的。 重重的疑点让他没办法放下这件事,楚一表面没有拒绝贾院长的好意,暗地里却一直在调查那个不知去向的病人。 总感觉自己二十来岁了满心依旧是大把的无用的正义感,在有些事情上底线很高,眼里简直容不得一点沙子。 后来,楚一又通过以前的战友找了点关系,也调查出了些眉目。失踪的女孩亚亚是个患有自闭症的孤儿,两年前被福利院送来平山接受治疗,在今年六月底办理了出院手续,更令人震惊的是,九月中旬,福利院突然向当地派出所报案,亚亚走失下落不明,案件至今挂在那里没有任何进展,孩子也没找到。 短短三个月,一个孩子就这样人间蒸发了。 但追其责任,顶多是福利院看管不严导致孩子走失,亚亚的病历以及出院手续齐备,平山看起来与这起走失案一点关系也没有。 可楚一没来由地怀疑一切的根源就在平山。 他不好打草惊蛇,趁着工作间隙又暗中观察了一段时间,最后打算从平山最热心肠最能八卦的护工张阿姨那打听一番。 张阿姨在平山工作了好些年,对病人悉心关照,对每个病人的背景了如指掌,人也是风风火火爱抱不平的性格。于是楚一不动声色地接近张阿姨,时不时请她喝饮料顺带聊上几句,聊的话题都是平山的病人,张阿姨也耿直,有时恨不得把每个人的前世今生都翻出来给他说道说道。 十月的某个周六,周末本不用上班的楚一还是来“加班”了。 午后,张阿姨正在院子里守着病人晒太阳。天已入秋,阳光底下还是能把人晒得滚烫,楚一从自动售卖机里买了两瓶冷饮,在树荫下看着他们,果然不出一会儿,她便呼哧呼哧地走了过来。 “小楚,周末怎么还来了?” “有点事加班。”楚一把饮料递过去,“张姐,辛苦了。” 张阿姨笑开了花,咕咚咕咚喝了一大口,继续笑眯眯地看着楚一。 阳光底下,沉默寡言的男孩0420正满头大汗地低头玩着悠悠球,本来苍白的脸颊晒得通红,黏在他身边的女孩名叫简玥,正是在亚亚消失后第二天就住进她房间的病人。 简玥的病很罕见,总把自己幻想成一些奇奇怪怪的角色还说些奇奇怪怪的话,但贾院长似乎非常偏袒甚至宠爱她。 想着正好可以借这个机会问问亚亚的事,楚一刚要开口,张阿姨抢先拉住他的胳膊问:“小楚,有女朋友了吗?没有的话,要不要张姐给你介绍介绍啊!” 江湖的脸在脑中闪过,楚一客气地笑起来,忙说不用了。 “什么叫不用了?”张阿姨急切追问,“到底是有还是没有啊?我知道一个挺不错的女孩子,是我朋友的女儿,去年刚大学毕业……” 楚一有点尴尬,红着脸赶紧小声说,有了有了谢谢张姐关心。 张阿姨有点失望,尴尬地盯着不远处草地里的一对男孩女孩,轻轻叹气。 楚一趁着沉默的间隙装作不经意地问她:“这个女孩,就是313的简玥吧?” 张阿姨叹气:“是啊,又到周六,这孩子又把自己臆想成义工了,中午的时候还拉着我非要去饭堂帮忙准备饭菜……哎……” 楚一望着0420,感叹道:“看到0420,我就没来由地想起那个亚亚,都是一个人孤零零的。” “是啊,自闭症就是这样,自己有个小世界,怪可怜的。”张阿姨附和,然后话锋一转,“这0420还算好,有个小简陪着,亚亚更可怜,而且那孩子没爹没妈,从小在孤儿院长大。” 楚一点点头,感觉到张姐会继续透露点什么。 果然,张阿姨打开了话匣子:“小楚你知道么,亚亚那孩子,是真的招人怜爱,前两年刚从山脚下星星福利院送来的时候,就跟个小猫似的成天缩在不见人的角落里,送来以后也从没人过来看过她,哎,作孽啊。” “星星福利院?” 张阿姨的脸上又浮现出八卦的神色:“你肯定不知道,星星福利院的院长,和咱们贾院长关系可好了,听说以前还是同学。” 没来由地,楚一突然脊背发凉。 星星福利院或许就是搞清亚亚失踪之谜的突破口了。 *** *** 日子过得飞快,楚一和江湖各忙各的疏于联络,明明还在热恋中,最忙的时候整整一个月只见了几回面,有时候约着匆匆吃个饭转头又忙于各自的工作去了。 转眼到了十二月,一天,江湖突然主动联系楚一,发消息说想他了,约他晚上一起吃饭。 这真是头一遭,楚一心里的小人激动得蹦跶了整整一天。 约见的地方是他们第一次约会的餐厅,虽然当时两人是因为案子才有了交集,但楚一内心早已认定那就是他们的第一次约会。 晚高峰的H市又被堵得水泄不通,在低空阴云的衬托下,这座城市显得压抑无比。江湖提前到了,站在餐厅楼下等楚一,天气太冷,她把双手紧紧抱在胸前,或许是等得太久有些无聊,她站在那,身体有规律地一摇一晃着。 楚一在车里远远就看到了她,就像在一幅灰暗压抑的油画里看到了一抹灵动的色彩。 也许是许久不见,江湖比之前更加黏人。两人上楼时,她停下脚步,在餐厅幽暗无人的楼梯转角突然勾住楚一的肩膀,凑过去吻住他。 两个人都沾着室外的寒冷,纠缠片刻之后火就烧了起来,直到楼梯底下传来别的客人上楼的脚步声,他们才分开。 江湖心情很好,因为案子大获全胜。 楚一在网上看了一些相关报道,杀死导师的那个研究生最终被判无罪,因为身患精神疾病,自然不用承担刑事责任。新闻一出,网友议论纷纷,被告人殷实的家底似乎也成了质疑的目标,甚至连他的代理律师江湖也被人扒出来,没能从这场声讨中幸免。 舆论最凶险的时候,楚一给江湖打过很多个电话,她总是在电话那头风轻云淡地说着没事,还会反过头安慰楚一不要担心。 为代理人辩护本就是江湖的工作,被拉出来指责确实是有些荒唐,可楚一明白,案子的最终判决一定会让她陷入极其尴尬的境地,大众只会觉得她是个为了挣钱毫无底线的无良律师。所幸吃瓜网友的正义感来得快忘得也快,没过几天这个案子的讨论度就降到几乎不存在了。 见到江湖后,楚一发现自己的担心可能是多余了。 她依旧像之前一样淡定,说起这个案子时,也只是简短地表示自己运气太好,本来是做足了功课想着争取减刑,结果大礼包从天而降,委托人被诊断出有严重的家族遗传精神病史,他本人也有间歇性的发病事实。 “对了,”她突然说起,“何煦,就是我的委托人,过段时间可能要去平山接受治疗。” 楚一愣住:“什么时候?” 江湖摇摇头:“我也是听他的家人提了一句,最近大概还有些手续要办的。” 楚一有点好奇,小声追问:“所以他真的有精神病?” 江湖想了想,坦言道:“很难讲,确实是有家族病史,本人也是浑浑噩噩地说不清楚,具体在杀人的时候是否犯病这点很难再证明了,但当时环境复杂,加上他的导师为人刻薄,他确实又受了极大的刺激,在实施犯罪后被走廊上的监控拍到极度崩溃的画面,所以……疑罪从无。” 见她摊摊手不再说话,楚一笑说:“所以还是你运气好啊!” “我并不想拥有这样莫名其妙的好运……”江湖望着楚一,猫一样的眼睛里闪烁着捉摸不透的光。 楚一伸手过去握住她放在桌上的手,安慰说案子结了就不要再想了。 “你呢,最近好像很忙的样子,要注意休息啊。”很自然地,她转移了话题。 楚一想了想,决定还是把自己在平山所有的疑虑全盘说出。 他信任她,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寒夜火焰(5) 冬至这天,楚一和江湖驱车前往星星福利院。 又是一年一度的法律援助活动,江湖向律所申请来这家福利院做公益咨询,当天还带上了楚一。 这天,院长谢女士亲自在福利院门口迎接他们,她打扮得与楚一记忆里中学时代不苟言笑的女教导主任如出一辙,整洁得体却刻板保守,看起来没什么人情味。 “江律,久闻大名,您能亲自来我们这儿进行法律援助,是我们星星福利院的荣幸。”她板着脸,客套地同江湖握手。 江湖也随她客气道:“这是我们分内的事,您客气了。” 视线扫过楚一,谢院长轻轻点头算是打了招呼,眼里却是极大的不信任。可能楚一从外表上看起来就不像是什么法律工作者。 “这是我的助理。”江湖向谢院长如此介绍楚一。 和其他儿童福利院一样,这里生活着三十多个三岁到十五岁不等的孩子,有的是孤儿,有的身患残障。走进福利院的大教室,十来个小脑袋正挤在在暖气充足的教室里看书画画,谢院长招呼了声,孩子们便凑了过来。 看到孩子,江湖终于笑了,蹲在地上给他们分发起带来的书籍和玩具,楚一便也蹲下帮她一同分发。 楚一眼里,蹲在小朋友身边的江湖很温柔,整个人都甜甜的,还闪着光。 可能是担心孩子们乱说话,或许本身就有不想让江湖知道的秘密,在她和小朋友互动的过程中,谢院长一直略显紧张地咧嘴笑着,并牢牢守在一旁。 没多久她又朝孩子们大声喊道:“大家不要打扰律师姐姐工作了!” 孩子们依依不舍地散去,她便拉住江湖小声说:“江律师,去我办公室说吧。” 在空荡荡的走廊上,江湖环顾四周,有点疑惑:“谢院长,需要叫其他工作人员一起过来吗?大家可以都来咨询一下的。” “不用了,跟我聊过就行了。”谢院长板着脸回答,用钥匙打开了办公室的门。 进屋后谢院长忙着给二人招待茶水,江湖便站在一面满是照片的墙壁前认真看着每张照片,楚一也凑了过去,在一张合照里一眼就看到了失踪的小女孩亚亚。 顿时没来由地紧张起来,楚一站在江湖身侧,只好悄悄碰了一下她的手。 江湖扭头迎上他的视线,一瞬间,她好像懂了。 “两位这边坐吧,来,喝水。” 另一边谢院长招呼着,二人只有离开了照片墙。江湖坐下,很常规地问起谢院长有什么需要咨询和帮助的。谢院长似乎早有准备,又拿来一大堆材料,说知道他们要来,提前都收集好了,全是福利院里一些鸡毛蒜皮需要调解的琐事。 聊了一会儿,江湖突然问起:“院长,我之前听辖区派出所的片警说起,福利院曾经报过一起儿童失踪案?” “哎……”谢院长脸色大变,“说起这个事,都怪我……” 谢院长的时间线十分清晰,六月把亚亚从平山接回福利院,回来当天亚亚就和其他孩子发生了冲突导致情绪低落,后来因为天热室内空调温度低,院里好几个孩子都感冒了,好几个星期都一直待在房里没怎么出来活动过。到了七月某天,因为电视台采访福利院来了很多人,场面一度混乱门口也没人看管,亚亚就是在那次走丢的。 事发后,谢院长带人在附近又找了十来天,无果最终报警。因为星星福利院在近郊的山脚下,摄像头并不算多,什么有效信息都没有拍到,事到如今就当做人口失踪挂在警局了。 她说完,低头沉默了好半天。 等她的情绪缓了些,江湖问她:“孩子的亲属,有起诉福利院吗?” “亚亚她是个孤儿……在本市已经没有亲人了……” 谢院长抬起头,喃喃回答,眼中有泪。 *** *** 说起亚亚,谢院长开始了漫长的毫无内容的自责。 楚一便离开办公室去洗手间,刚转过走廊的拐角就看到了一个十三四岁穿着条纹运动衫的男孩,听到脚步声,他警惕地扭头望向楚一。 楚一笑起来,友善地打起招呼,男孩的脸“刷”地白了,扭头一下子就跑远了。 洗手间的窗户对着后院。 院子里有几株萧条的枯树,寒风一吹,残破的枯枝败叶便胡乱地舞动起来,像是绝望中求救时扬起的手臂,楚一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冒出这样的形容。 窗户虚掩着,冷风吹进来呜呜直响。 他缩起脖子走到窗口准备把窗户关紧,却被后院墙角停着的那辆银灰色轿车吸引了视线。他几乎每个工作日都能在平山见到这辆车,是贾院长的没错。 贾院长似乎是刚刚驱车到达,熄了火从车里若无其事地走出来,似乎是绕到大门口走进了房子内部。 虽然早知道他们有联系,但楚一还是吃了一惊,幸好自己溜出来了,不然被贾院长看到就尴尬了。 于是他赶紧给江湖发了个消息,说自己先避一避。 没过多久,江湖回复说,贾院长并没有进入办公室,他们没碰上面,期间谢院长也回了条消息,眼下还在拉着她唠叨。 看来,互通消息的可不止他们两个,谢院长貌似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她和贾院长私下有接触。 楚一蹑手蹑脚走出洗手间,顺着走廊慢慢走着,看到了那间虚掩着门的医务室。 贾院长佝偻的身躯背对着门口,正坐在一把有着宽大扶手的椅子里,楚一赶紧停下脚步,就像执行任务一般闪躲在门外,并不想让里面的人察觉到自己的存在。 在那道不宽的门缝里,椅子脚之间能清晰地看见另一双腿。 那是一双瘦小纤细的腿,穿着条纹运动裤,露出姜黄色袜子的小男孩的腿。 贾院长背对着他,刚在拐角见过的那个小男孩正被他抱在身前。 楚一看着眼前的场景,没来由地心跳加速,倒吸了一口冷气。 “谁?” 贾院长敏锐得就像是能听到他的呼吸声,警惕地扭过头。 就像是在丛林中与敌人对峙一样,楚一犹豫着要不要冲上去打破门里略显诡异的画面,最终却屏住呼吸躲在了暗处的角落,继续观察。 手机响了,像是突然有什么急事,贾院长急忙回到后院驱车离开。 楚一从暗处走出来,小男孩已经跑得没了影,他只好回到院长办公室。 “我都以为你迷路了……”谢院长的表情有点责备。 楚一打着哈哈糊弄过去,说吃坏肚子了。 *** *** 耗时半天的法律援助结束,谢院长被江湖拖着逐条梳理收集到的问题,楚一趁机在大教室里找到了那个穿条纹的小男孩。 “你叫什么名字啊?”他蹲下问小男孩。 “果果。” “果果,他们对你好吗?” 小男孩有些害羞,躲闪着视线点点头。 楚一轻轻握住他的手,又问:“果果,你喜欢这里吗?” 这回小男孩不点头了,呆呆地说,我不知道什么是喜欢。 “如果不喜欢,一定要说出来。”楚一拍拍他的肩膀。 小男孩双眼空洞,脸色煞白,紧张地望着他。 楚一深呼吸,小声说:“告诉你一个秘密,哥哥像你这么大时,可能还要比你大一两岁吧……那时候哥哥也差点被人欺负,虽然坏人没有得逞,但哥哥却一直藏在心里没告诉其他人,自己憋着的话,就会特别的不开心……” “真的吗?”小男孩有些好奇。 剥开早已愈合的伤口,看到的依旧是鲜活的血肉。 楚一轻轻嗓子,拍拍小男孩:“后来啊,后来哥哥又长大了几岁,决定把坏人曝光,最终就离开了那个地方。” “那后来呢?”小男孩歪着脑袋追问。 楚一尽量粉饰起残酷的事实,指着远处正和谢院长周旋的江湖对小男孩说:“再后来,哥哥就遇到了那个姐姐,开始了幸福的生活。” 小男孩的共情力很强,远远冲着江湖笑了起来。 “那,能不能告诉哥哥,刚才那个伯伯为什么把你叫到医务室去了?” 小男孩瞪圆了眼睛:“你是说贾伯伯?” “嗯。” 突然,小男孩似乎有些忌惮楚一咄咄逼人的目光,回答说:“讲、讲故事啊。” 这时谢院长和江湖说完话,楚一只得把攥在手里的录音笔收进口袋,腾出手抱起小男孩,小声说:“果果,害怕的话就说出来,哥哥姐姐都会帮助你的。” 似乎没有理解楚一的意图,小男孩惊恐地看着他,又看看正朝这边走来的谢院长,突然“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回城的路上,楚一一路沉默。 江湖说着今日的见闻,兴致挺高,看起来她是真把这次法律援助活动当成一件认认真真的工作来办的。 “只不过,亚亚的事情的确有点奇怪,谢院长嘴很严,明显是在防着我。” “嗯。”楚一单调地回答,心里还在想着福利院那个战战兢兢的小男孩。 江湖说完,又好奇地追问:“刚才有段时间你溜出去了,没被贾院长发现吧?” 楚一摇摇头,把当时透过医务室门缝看到那一幕的告诉了江湖。 寒夜火焰(6) 晚上下雪了。 因为江湖来家里,猫猫狗狗欢腾喜悦,小屋中也久违地恢复了热闹与温馨。 都说冬至要吃饺子,回来时顺路在附近的超市买好食材,两人到家后便撸起袖子开始包饺子。江湖没有这项技能,于是楚一负责包饺子,她烧水煮饺子,直到热气腾腾的饺子被摆上桌,楚一白天里的阴郁才一扫而空。 吃到一半,江湖电话响了,工作又来了。她去阳台接电话,楚一等了一会儿,给她留了盘饺子,自己转身去厨房刷锅洗碗。 趁这个机会,正好能独处一下。 十六岁那年当兵,刚入伍就遇上了恶心的人和不好的事,他懵懵懂懂不知其意,幸好当时有另一个战友无意闯入,才让楚一得救。 后来恶人偶尔还会纠缠,他只能用一身力气挣脱然后飞速跑路来逃避,那时候年少无知,加上对方身处高位又是各种言语上的威胁,很长一段时间楚一都在保持沉默,当做那些危险都没有发生过。 直到两年多之前,他无意中撞见那人开始纠缠起新兵,站在旁观者的视角里,他仿佛看到了多年前那个懦弱无力的自己,曾经的屈辱和痛苦在一瞬间清楚并尖刻地扑面袭来。 脑子一热,他冲上去制止,并在即将晋升的紧要关头,把丑闻向更上级曝光了。 内部的调查结果让他心寒,在服役的第八年,上头下发了一份精简队伍的文件,楚一的名字就在退伍名单里,而且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没有收到退伍金。 水龙头没关,自来水哗哗作响,楚一站在厨房里想着那段往事,恍若隔世。 直到背后响起了脚步声,江湖拿着手机走过来,他才赶紧把水关掉。 江湖的脸上带着胜利的笑意,大概因为胜诉又被表扬了。 楚一还在情绪里有点难抽离,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江湖却把手机递到他跟前,屏幕里是一则内部网站的新闻,标题赫然写着“关于对xx的处分通报”一行大字。 楚一飞速读完,愣住了。 “你……这,这怎么可能?”他语无伦次。 江湖依旧是淡淡地笑着,扬起脸看着楚一脸上复杂的表情。 “两年前为你办退伍金的案子时,我就调查到了背后的隐情,其实那个人早就是臭名昭著,曾陆陆续续被举报过很多次,加上当时的你站出来发声,虽然看起来结果很糟糕,但实际上却引来了更多人的关注。” 楚一愣着,脑子里一团乱麻。 江湖走进拉起他的手,继续说:“期间我们又找到了几个受害者,没有收取一分钱的酬金,因为愤慨,律所的几个合伙人也亲自出马跟进此事。说实话,因为对方的身份太特殊,这种事挺难解决的,就连警方也无权调查。” 心脏还在发颤,楚一艰难地长吁出一口气。 “突破口还是退伍金的案子,调解成功之后,他因为怀恨在心雇人报复我,这件事你还记得吗?” 在她平淡的叙述中,楚一错愕:“你……你那次,是因为我的事才……” 江湖淡淡笑了笑,握住他的手轻轻捏了一下,紧接着有点冷酷地指出:“是呀,但那群人挺傻的,实施个普普通通的绑架竟然漏洞百出,我还在住院时律所就去报案了,警方顺藤摸瓜将他们一锅端,也就是那次,连带查到了他和地方犯罪团伙相互勾结的证据。” “因为有了证据,警方将情况通报给了部队上,这才正式开始调查他,”江湖说着,有些小得意地摊摊手,“随后就是拔出萝卜带出泥,彻底崩塌。” 楚一紧张地听着,最终缓缓舒了一口气。 “谢谢。” 除了这两个字,他不知道还有什么能表达心里的感受。 江湖环住他的腰温柔地拥抱了他,然后拉起他的手,没有再说什么,把他拉回了客厅。 那天晚上楚一默默哭了,他找了个借口下楼倒垃圾,躲开江湖一个人蹲在楼下的花圃旁低声哭了很久。 自打十六岁入伍之后他就没有再哭过,即使曾遇到过那么多不堪的对待。 潜意识不断提醒自己一个大男人没必要痛哭流涕,可泪水就是控制不住地往外冒,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堵住胸口的那块巨石正在一点点瓦解,仿佛眼泪能把长达多年的积郁全部倾泻。 随便了,那就哭出来吧。 回家时眼睛还是红红的,江湖没多说什么,打开电视播放起周末轻松愉快的综艺节目,拉着他缩在沙发里,然后乖巧地靠在了他的身侧。 *** *** 窗外雪下得很大,夜深之后,两人还没睡。 楚一低头看着她,冷冷的一张侧脸,眼睛盯着不近不远的地方不知在想些什么。楚一总觉得江湖的心事其实比自己更重,但他不知道怎么开口去问,便就随她去,不过问也好。 对于江湖能成为自己女朋友的事楚一向来很知足,其实运气好的人是他自己。 想着想着,他突然凑过去,没怎么用力就把人拢进怀里,然后从额头开始轻轻地吻她,碰到她鼻尖时江湖才回过神,直勾勾地看着他,眼色撩人。 于是楚一捧起她的脸加深了这个吻。 (作者要命,请自行感受) 冬夜的激战让人意犹未尽,江湖的身上只留下了一点浅浅的痕迹,看着却更加迷人了。她支着胳膊斜斜靠在他身侧,指腹在他整齐的腹肌上画着圈,突然她打破了沉默。 “一哥,福利院的事,你是怎么想的?” 楚一的脑子还有点短路,想了想,说他怀疑贾院长行为不端。 “没证据。”江湖摇头,“先不说亚亚的事,白天看到的那个小男孩,或许真的只是在医务室里缠着贾院长讲故事。” 楚一单手摁着额头:“不知道,可能当时我心里乱,想歪了。” “至于亚亚,”江湖理智从容地说,“谢院长肯定有所隐瞒,什么接回来就生病、好长一段时间都脱离群体卧床休息、趁乱走丢却无人目击……我猜,亚亚根本就没有被接回来过,但不知道她用了什么方法混淆视听。” 楚一忙说:“对!而且你注意到没,白天去咨询的时候,她把院里所有的工作人员都遣走了,就像是害怕别人说漏嘴一样。” “嗯,人如果是在平山失踪的,”她歪着脑袋,思索了片刻,“我猜,贾院长那边或许能找到更多的证据。” “你的意思是,证据在平山?” 江湖没有回答,坐起来披上衣服从床头拿过手机,翻出了备忘录。 “何煦的家人委托我1月3号送他去平山办入院手续,我想我们可以借这个机会里应外合,再仔细找找证据。” 她语气笃定,并不像是心血来潮做出的决定。 楚一心中是举双手双脚的赞成,不光是果果,还有在313失踪的亚亚,以及那些他根本不知道名字却在水深火热中的孩子,现在都需要帮助。 令他宽慰的是,江湖也足够仗义。 他立刻答应道:“好,这两天我先在平山探探情况,打个前哨。” “如果能搞到平山病人的资料以及建筑的内部结构,就更好了。” 江湖偏过头蹭了蹭他的胳膊,甜腻地小声说。 “没问题,我去想办法。”看着她的脸,楚一满口答应下来。 “一哥,我发现,”她眨眨眼,眯起眼睛笑了起来,“没有什么能难倒你啊。” 寒夜火焰(7) 在楚一眼里,平山最特殊的病人非简玥莫属。 她是今年夏天入院的,刚来的时候阴鸷得不像话,楚一就没见过哪个年轻女孩有那种分分钟要吃人的表情。经过在平山半年的治疗和休养,她依旧神神叨叨,但在情绪上比之前好了太多。 她既不是先天遗传带来的精神障碍,也没有因为成长环境而不堪重负,没有过自杀,也没有过任何暴力倾向,去年夏天已经顺顺利利考上了大学,可一年的大学时光却突然令她崩溃到没法正常生活了。 楚一没见过这样分裂的病人,会间歇性地把自己幻想成各种其他身份。周一到周五她是活泼可爱的女大学生,周六则变成了来平山做社会实践凡事都要插一脚的热心肠义工,只有到了周天才会回到唯唯诺诺沉默寡言的她本人。 楚一和医生聊天时说起过她,用专业名词来说,简玥患的是妄想性障碍,潜意识里会幻想出各种其他的角色或场景来保护及安慰自身。楚一没继续打听,也不想窥探他人过去惨痛的经历,只是尽可能地多多留意照顾她。 说来也巧,平山的工作人员都挺怜爱她的,对她的各种角色更是充分包容,甚至会配合她把戏演好。楚一也知道,这都是贾院长吩咐下去的,贾院长似乎很照顾简玥。 运气不错,他和江湖计划好的行动当天,1月3号,是个周五。 楚一暗自庆幸还好不是星期六,不然简玥又要把自己臆想成义工,处处都要插一脚,那就麻烦了。 *** *** 元旦节刚过,楚一接到通知,周五晚上将有新病人来平山办理入院手续。由于病人身份特殊,贾院长特意嘱咐楚一到时候全程跟他一起接待,给足排面。 楚一连忙答应,就算贾院长不安排,他也会找借口在平山留宿一晚的。 1月3号当天,天气不好,憋着一场雪要下,五点刚过天色就暗了下去。楚一心头有点乱,时不时关注着院子里的动静。 透过一楼大厅的落地窗,他突然看到一个年轻女孩正从院子里飞奔过来,直接忽略了站在门口的自己直冲前台的护士站。 是简玥。 下午她还在活动室里看书,怎么突然就眼里有光精神百倍了? 远远看着简玥兴冲冲地和陆宁说了会儿话,又套上义工的背心,楚一才意识到情况不妙。 “怎么了?”等简玥跑远,他走到前台问陆宁。 陆宁撇撇嘴,语气倒是挺轻松:“奇怪,简玥今天有点奇怪啊……可能是下午听广播的时候听到天气预报了吧?担心夜里下雪明天不能上山来兼职?突然就变身小义工急着冲过来了,还让我给她安排住的地方呢……这孩子,还真懂逻辑自洽。” 这是调侃病人的时候吗?楚一有点无语。 “一哥你知道么,明天是0420的生日,”陆宁抬头望着楚一,继续小声八卦起来,“你说简玥会不会是因为这个才……” 楚一打断了陆宁,提醒她说话注意点。 他心头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总觉得计划还没开始就不太顺利了,便嘱咐陆宁把简玥的情况知会贾院长一声。 “好啦好啦,倒是你,一哥,”陆宁意味深长地笑着冲他眨眨眼,“你怎么一直在大门口转悠啊?是在等谁吗?” 没等他想好说什么,陆宁又悄悄拉住他的胳膊揶揄道:“一哥,还不下班吗?平时每天都准点下班回城里,老实交代,是不是有女朋友了?” 尴尬。 楚一下意识拉开了两人的距离,解释说今晚有重要病人入院,贾院长安排他加班。 “啊,加班啊,”陆宁看了看院子里,“等晚上雪下大了,你就回不去咯,女朋友不会怪罪吧?” 楚一皱了皱眉头,没有接她的话茬。扭头朝落地窗外看去,天空阴沉,雪花正稀稀拉拉地落了下来。 看样子,好运还是站在他们这边的。 之前就看准了气象预报的暴风雪,江湖计划今晚在这拖延到大雪封山,便可以顺理成章地借住一晚。对于里应外合的两人而言,一晚上足够从他们贾院长那间神秘的办公室里探出许多情况了。 周五晚是读书活动,大家都在忙碌,谁也没注意到略显紧张的楚一。 天色已暗,楚一借着四处巡视又溜到了一楼大厅,看时间,已经七点过了。 身后突然响起一阵匆忙的脚步声,回头一看,是贾院长。 “小楚,还愣在这干嘛,病人就要来了,你跟我到院子里去迎接一下吧。” 跟在贾院长身后走进院子,黑色的轿车已经停在那,江湖正拽着她的委托人迎着他们走了过来。 站在楼梯上,楚一终于见到了何某本尊。 杀死导师的研究生何煦很年轻,很帅气,可在楚一看来,是那种有点颓有点叛逆的帅,对自己不能构成任何的威胁。 “呀,江律来啦!”贾院长露出满脸笑意,冲上去招呼,“这是小何吧?怎么样?一切都还好吧?” “小楚!快过来帮江律拿包!”贾院长催促道。 楚一点点头,摆出一副生人勿近的黑脸迎了上去。 *** *** 害怕暴露自己,哪怕是不经意流露的一个眼神。 楚一几乎不敢去看江湖,只是低着头跟在一群人之后像个没有感情的机器,偶尔瞥一眼走在前面的女朋友的背影,然后迅速把视线移到别处。 把病人安顿好之后,贾院长兴致不错,开始喋喋不休介绍起平山疗养院,又邀请江湖去他的办公室喝茶,顺带招呼警卫队长楚一和护士周巧一道陪同。 刚落座,周巧便说:“江律您放心,我们一定尽全力照顾好小何,帮助他尽快恢复,您回去以后,也一定要把话带给何先生,让他也放心。” 等她表了态,贾院长又看向楚一,暗示他也说一波漂亮话撑撑面子。 楚一没太习惯这样令人窒息的场面,心里时刻在提醒自己一定不能表现出和江湖认识。可有时候越紧张,戏就演得越出格。 不知怎么地,他突然摆出冷笑,不太客气地说道:“律师,我先提个醒,在我们平山,杀人犯的日子可不好过,他如果表现不好,我可是会把人关到地下室里去的。” 这番话一出,贾院长手里的杯子差点摔了,拼命给楚一使眼色让他赶紧闭嘴。 江湖咬着牙,似笑非笑地冷冷盯着他,一副被冒犯了的样子。 “这话说的……”她摇摇头,望向贾院长,“贾院长,你看,我突然有点担心我的委托人在平山的生活了。” “小楚!说话注意点!什么杀人犯啊?来了平山都是病人!” 周巧急了,瞪眼朝楚一呵斥道,又拉起江湖打起圆场:“江律您放心,楚一是平山警卫队长,他人其实很好的,对病人特别有耐心,就是这张嘴太笨,不太会讲话,您千万别放在心里。” 楚一紧张得感觉脸都烧起来了,手心里全是汗,飞速瞥了江湖一眼。 妈呀,刚好碰上她的视线。 那个瞬间,她猫一样的眼睛突然冲他眨了两下,嘴角不易察觉地勾了起来。 太窒息了,楚一感觉自己就要背过气去了。 在贾院长办公室,江湖有意无意地又拖延了半个小时,等嘴上说着要离开的时候,外面已经是漫天风雪。 在院长室分开之后,楚一独自回到东区的值班警卫宿舍占了个空床位,随口和警卫队的兄弟们说今晚雪太大,就不下山了。 还好,大家并没有对楚一的说辞起疑。 九点过,他又去到西区各楼层巡视了一番,好巧不巧再次遇上了江湖。 他努力黑脸压住情绪,也不知是不是故意惹自己吃醋,在那条走廊上,江湖竟然当着他的面肆无忌惮地牵着那个少年的手,还不断地用眼神和言语激他,搞得楚一难以忍受,最后差一点就动手了。 真是败给她了,楚一完全不会演戏,心底恨不得向每一个在场的人宣布江湖就是自己的女朋友,现实里却只能憋着一口气继续配合她演出。 导致他整晚都提心吊胆,头皮发麻,整个人就像在梦游一样,完全不想继续演下去了。 可他也明白,这是他和江湖早就计划好的,虽然难演,也只能硬着头皮奉陪。 *** *** 直到深夜,所有人都陷入熟睡中,楚一终于不用演戏了。 两人约好的,夜里十二点过在西区一楼的活动室里碰面。因为那处没有巡夜的护士和警卫,也不太会撞见其他来往的人。 早些时候听护士们谈论,江湖好像是被安排到了西区313和简玥住一间,这让楚一瞬间冒火,又开始了不安和担心。 虽然简玥可以说是人畜无害,但怎么说也是个病人啊。 让病人和访客住一间,这不太合适吧。 楚一担心江湖,便去东区的女员工宿舍打听还有没有空房间,可那群护士嘻嘻哈哈糊弄着他,表面为难地说收拾不出床位,当面就酸溜溜地小声揶揄着,一哥怎么这么关心那个美女律师啊,不会是看上人家了吧…… 等楚一一走,她们又凑在一起嘀咕:那个狐狸精一看就不好惹,谁想和她住一块儿啊。 闲言碎语飘进耳朵,楚一简直要气炸了,恨不得上前让她们闭嘴,却只得继续忍耐。 一切忍耐都是为了今晚的行动。 从东区宿舍悄悄去走到西区一楼,到活动室的时候江湖已经在那了。屋内漆黑一片,她正靠在墙边默默看着他从黑暗里走过来,然后朝他挥了挥手。 手电筒的光束从手中照过去,在她周围亮起了一个小小的光罩,就连头发丝都泛着暖金色的微光。 江湖站在光里,清清楚楚地,她终于放下伪装,朝他轻轻笑了。 楚一长吁一口气,关掉电筒,走上前紧紧抱住了她。 在黑暗里心满意足地结束了深吻,他的手已经迫不及待地拉下她的领口,吻便紧跟着来到柔软白皙的脖颈中,楚一恨不得在那留下人人都能够看到的能够宣示他主权的印记。 时空像是变幻了维度,被困进平山这座小小的孤岛中,楚一发觉自己的心态也在潜移默化般被挤压、扭曲着。 真令人窒息。 寒夜火焰(8) 计划是这样的:十二点半楚一潜入配电房断电,将制造半小时的电路故障,并借口有病人骚动把贾院长叫到病区去,江湖则趁机潜入贾院长的办公室进行调查。 之前在研究平山的建筑图纸时,江湖就提出贾院长办公室里的空间布局有问题,她怀疑房间内部设有暗室,蛛丝马迹很有可能都藏匿于其中。 平山的备用电路自动切换的启动时间是异常断电之后半小时,留给江湖调查院长办公室的时间最多也只有半个小时。 楚一表示,他会尽可能在西区拖延住贾院长,同时再三叮嘱江湖,无论如何一点之前都要从院长办公室里脱身,千万不能被人发现。 楚一反复核对着计划中的每一步,谨慎而严密,可一旁江湖却有点心不在焉。 楚一拉住她的手:“别紧张,有我在呢。就算出了什么岔子,交给我处理。” 江湖点点头,视线看向别处,似乎有了什么心事。 “刚才……你牵着的那个男孩,之前认识?” 楚一装作不在意地问了一句。 他心里很清楚,0420十多年前就来平山了,江湖不可能认识他,可就是没来由地十分在意。 没想到的是,这居然问到了点子上,江湖的表情明显有了变化,迅速转移话题催促他别分心了。这个瞬间的细节让楚一心头不好的预感又强烈了几分,碍于时间紧迫,便也没有继续追问什么。 两人对好每步计划和时间点之后分头行动。 楚一前往配电间拉闸,经过楼层中间的护士站时,他故意找前台的值夜护士陆宁聊了几句有的没的,陆宁昏昏欲睡,敷衍着没讲几句话就打起了哈欠,与此同时,江湖则在他的掩护下悄无声息地从护士站背后闪过,从西区潜入到院长办公室所在的东区。 *** *** 每逢雨雪之夜,人都会睡得比平时更沉,楚一不知道这个说法是否有科学依据,但这天午夜的平山的确寂静无声,只剩下窗外的风声呼呼作响。 他很顺利地在配电室里破坏了两根主线,人们大多已经在梦中游荡,瞬间降临的黑暗并没有在平山引起太大的骚动。 匆匆赶去西区四楼,值夜护士正急急忙忙打着手电查房。 “小楚?怎么停电了?” 黑暗中,刺眼的手电光背后传来的是周巧有点茫然的声音。 “巧姐,是电路故障……”楚一强装镇定,简短地说,“我刚去配电室看过,线路好像是被老鼠咬坏了。” 周巧疑惑:“老鼠?平山这环境,多少年没见过老鼠了。” “可能是天冷,就钻到房子里来了。”楚一硬着头皮回答。 周巧点点头,似乎是信了他的说辞。 “不是有备用线路吗?”周巧又问。 “对,半小时之后就会自动启动。” 周巧无奈叹气,开始担心电子锁的解除导致还没睡的病人会四处乱跑,便拉着楚一一路在病区里继续巡查。 四楼的病人比其他楼层更加危险,果不其然,今晚新入院的何煦已经开始焦虑,还好值班的警卫和护士迅速赶到,还在他的病房门外加了一把普通的大铁锁。 经过404的时候,楚一透过门上的小窗朝里瞥了眼,没想到窗内一团漆黑中,一双充满怒气的眼睛正死死盯着自己,把楚一吓了一跳。 “你们这是非法拘禁,刑法第238条规定……” 何煦身处幽暗病房之中,扒在门口提起嗓子絮絮叨叨背诵着法条,却无人在意。 楚一这才想起之前听江湖提到过,何煦在大学里就是学的法律,杀死的正是H大法律系最知名的导师。 总之,他对此人没有任何好感。 何煦这一吵,让很多本来已经入睡的病人纷纷醒过来,西区顿时陷入一团混乱。 明明已经走过了404,楚一突然停住脚步,打着电筒回到何煦门前,冲着小窗里的人狠狠呵斥了几句,何煦被吓得瞬间不敢吱声了。 “小楚!别吼病人!” 周巧拉住他,又小声说:“这是今晚刚入院的小何!何老板的儿子啊!” 楚一心有不悦,黑着脸表示,这些病人吵吵闹闹,就是被你们给惯的。 “好了好了,一哥巧姐,都别吵了!” 四楼值班的小护士跑来拉开了周巧,楚一便拿起对讲机通知警卫队的兄弟们都过来帮忙。他的目的是要把所有人都引到病区这边来,好让东区院长办公室里的江湖更加安全。 周巧继续火急火燎对楚一说:“小楚,贾院长今晚好像没下山,要不你去趟呗,到院长办公室把他叫过来看看,这种时候不能没有管事的啊!” 楚一点点头,正合他意。 东区二楼的走廊里因为停电一片漆黑,手电筒的光扫过每一个角落,并没有看到江湖。情急之下,楚一只得先按计划敲门把贾院长支走再说。 “院长。”他敲了敲门,对门里说。 门里立刻响起一阵杂乱急促的脚步声,又过了一会儿,贾院长终于把门拉开了一道小缝。 他穿着睡衣,眉头紧锁地盯着楚一,仿佛是在熟睡中被他吵醒,心生不悦。 楚一赶紧说出了早已准备好的台词:“院长,平山突然断电,西区那边好多病人都被吵醒了,麻烦您亲自过去一趟,安抚一下……” 正说着,贾院长身后闪过一个人影,趁二人交谈时突然推开了贾院长,猛地拉开门缝破门而出。等楚一意识到是谁的时候,人已经仓皇地跑远了。 “0420?” 楚一不解地看着背影迅速消失的那片漆黑,转头盯起贾院长问:“他怎么在你这儿?” “这个嘛,”贾院长张口就答,“孩子要出院了,所以跟他聊聊。” 楚一盯着丝毫不慌的贾院长,心说非得半夜单独把孩子叫出来说事吗?怕不是有什么猫腻吧!他一定得找到证据,将眼前这个道貌岸然的人绳之以法。 两人之间沉默了几秒,楚一也是面不改色,又把停电的事同他说了一遍。 “行,那咱们过去看看,你等我一下。” 贾院长说完,进屋拿了件外套披上。在这个间隙,楚一再次环顾四周,依旧没有看到江湖。 她到底去哪儿了?楚一心里生出极大的不安。 “走吧,小楚。” 贾院长走出房门,楚一突然说:“院长,要不您直接去西区四楼吧,周巧他们都在了,我还得去别的楼层巡视。” “嗯……行吧。” 就这么一打岔,又或许是贾院长心里还挂着刚才跑出去的男孩,就像楚一暗自希望的那样,他把门带上后转身急急忙忙就走掉了,并没有锁门。 等他的脚步声彻底消失,楚一关了手电,悄悄摸进院长办公室。 既然江湖还没来,他索性先找找。 *** *** 暗室很快就被楚一找打并打开,这种藏在书架内侧的拉环也未免太老套了。 狭长的空间里全是平山历年来所有病人的资料,公开的隐私的全都有,楚一随便翻了几本只觉得触目惊心,没想到贾院长竟是个心细如发的人,可以说他对平山的每个病人都了如指掌。 失踪女孩亚亚的资料盒并没有被销毁,里面资料与病历齐全,那份可疑的出院交接单被放在了盒子的最上面。 楚一拿出她的病历,果然发现了问题。 五月时亚亚接受了例行的复诊,诊断结果白纸黑字地写着:病人表现出社交障碍、沟通障碍,近期局限性、重复性行为加重。 五月份病情还不容乐观,怎么短短一个月之后就能出院了? 楚一拿出没有信号的手机拍了几张照片当做证据,把资料盒放回原处时,一个小物件从盒子的夹层里掉出,咔嗒一声落到了地板上。 楚一躬身捡起,那是只袖珍的录音笔。 “你想谈什么?”开头是贾院长沉稳的声音。 女人冷漠地说:“亚亚的事。” “亚亚?你是在说那个出院的孩子?我不懂你想讲什么。” 女人的语气十分不友善:“还想装傻?我都知道了。” “你又知道什么了?今天是不是还没吃药啊……” “院子里的花圃。”女人压低声音提示道。 一阵沉默,贾院长并没有接过话。 楚一摁下暂停键,仔细想了想,好像是许凉的声音,在平山能用如此咄咄逼人的语气讲话的病人也只有她了。 听上去,许凉似乎是发现了亚亚失踪的秘密,以此来要挟贾院长。 贾院长一阵冷笑:“许小姐,你有证据吗?” 果然是许凉。 “没证据我就不敢说了?我都看到了,看得一清二楚,随你信不信……这周末我的经纪人要来探望我,到时候我就把你对那孩子干的事全部讲出去,给你的平山造个大新闻,怎么样?” “你现在的状态很不好,已经开始胡言乱语了,我叫护士过来送你回房休息吧。”贾院长的语气里竟没有一丝波澜。 “我现在感觉很好!没病!” 许凉几乎是用吼的,录音笔里同时传来一阵沙沙声。 接着是电话拨号的声音。 “喂?周护士,马上带人来我办公室一趟,许凉在这,她的情况有点糟糕。” 与此同时,录音笔里传来玻璃碎裂的声音,像是有人把桌上的杯子砸到了地上泄愤。 挂了电话,贾院长深深叹气:“作为院长,我是不会让平山陷入任何负面传闻的,许小姐,你是公众人物,应该能理解我的苦衷吧?” 许凉没说话。 “入院一年,你的病情依旧不容乐观,加上外面那些永远无法抹去的风言风语,我想,你心里一定很着急。” “你什么意思?现在是我在跟你谈条件!”许凉吼道,仿佛少了点底气。 “这样吧,我不会再限制你在平山的一切活动,同时加大力度宣传你这一年里积极配合努力康复的新闻报道,这样的话,等你康复后重新回到公众视野里的时候,就能重塑更加曲折励志的人设了。” 许凉冷笑起来:“贾院长,你还真是深谙娱乐圈的套路呢。” “过奖了,我只是对人性的趋利避害深有把握,你考虑一下吧。” “贾院长,你就不怕我出院以后告发你吗?” 贾院长冷漠地说:“许小姐,凡事都要讲诚信。现在我们已经上了同一条船,如果你想反水,那我们一定会在平山再见的……到那时候,你会变成一个真正的疯子,永远都无法康复。” 这时,录音笔里传来了敲门声和周巧的大嗓门。 录音内容至此全部结束,最后,楚一似乎还听见了许凉倒吸一口冷气的声音。 寒夜火焰(9) 马上就要到一点了,供电即将恢复。 楚一用手机复制了一切关于亚亚可疑内容后,仔细把所有资料原封不动地放回了盒子里,又小心翼翼从暗室退出。 这趟院长办公室的调查收获颇多。 首先是撞见了与贾院长深夜见面的病人0420,楚一暂时还想不出二人之间会有什么猫腻。然后就是亚亚的事,一是亚亚的病情不足以出院,再就是许凉似乎目击到了什么,以此要挟贾院长,而且二人在最后似乎达成了一种默契。 离开院长办公室的时候,江湖还是没有出现。 楚一的担心越发强烈,甚至害怕她在半路被人撞见遇到了什么危险。 顾虑重重之下,楚一索性悄悄去了趟东区一楼的监控室,这时候刚好来电。他迅速把监控系统的硬盘格式化,然后胡乱关掉电源,造成由于突然停电导致的系统崩溃的假象。 因为来电,西区还有好些正在忙碌着清点病人是否回房的护士和警卫,楚一心想,江湖做事谨慎,会不会因为人多眼杂只好留在了房间。他便直奔西区313,想确认一下江湖是否安全地留在房间是否安全。 备用线路似乎不太稳定,走廊灯光因为功率不足显得有些无力的昏暗,偶尔还会闪烁一两下。走廊两侧紧闭的病房在这忽明忽暗间,竟有种说不出来的压抑。 迎面就看到周巧急急忙忙跑来,劈头盖脸就问楚一有没有看到贾院长。 于是楚一便把停电时去找院长的事同她又讲了一遍,说院长早就来西区了。 “来是来了,把病人安顿好之后,没一会儿贾院长就走了!”周巧火急火燎地说,“我还有些急事要和他解释!” 楚一眨眨眼,似乎明白了,便问周巧:“是读书之夜病人霸凌的事吗?” “哎呀,是啊!” 周巧苦着脸,拉住楚一抱怨起来:“都怪陆宁,跑院长那里添油加醋……贾院长就信了她的一面之词,觉得是我疏于职守,还说要扣我这月的工资……小楚你也知道,今晚小何入院,那么大的事还不是靠我张罗!” “是,是,今晚巧姐辛苦了。”楚一附和。 “回头你也要帮我说说好话啊!”周巧火急火燎地说,“不行,今晚我还是得去院长办公室说清楚!” 见她扭头就要走,楚一便拉住了她。 “院长这会儿应该在休息了,咱们就别打扰了,你这时候去说不定他还在气头上……这样吧,明天我找机会帮你说说好话。” 楚一耐心宽慰周巧几句,同时也打断了她今晚继续纠缠贾院长的念头,免得又生出什么岔子。 “好的好的,谢谢你啊,小楚。”周巧一脸感激,看样子陆宁送来的这双小鞋让她穿得很不舒服。 “没什么事你也早点休息,大晚上停电还真是折腾人。” “行吧,你辛苦了,早点睡,我还得在西区继续转转,有些病人还没睡下。”周巧说着,一副坐立难安的样子。 楚一估摸着眼下也不好再跑去三楼找江湖了,免得引起周巧不必要的怀疑,便只好转身回了东区的宿舍。 经过东区二楼某间紧闭的诊疗室时,里面突然传来了低低的交谈声。 两个熟悉的声音传进耳朵里,让楚一的心一下子就蹿到了嗓子眼,脑袋嗡的一声开始炸裂。 没听错的话,门后正在交谈的人,竟然是江湖和贾院长。 “那你想怎么处置他?” “总之……我不会放过他的。” “一个大律师,背上人命,不太好吧。” “你想多了。” 他们似乎在商量这什么事,还牵扯到了什么人甚至是人命案子。楚一的脑子乱作一团,门后江湖的声音冷冰冰的,甚至有些无情的意味,这让楚一感到又陌生又害怕,却又大气不敢出,一时间甚至有些束手无策。 “一哥?你怎么在这?” 不远处有人来了,楚一赶紧扭头看去,原来是警卫队的小李。 “刚才停电了,我在西区协助护士们巡视,这不刚来电,正准备回宿舍。”楚一说着做了个深呼吸,强装冷静地反问他,“你呢?大半夜的怎么不睡觉啊?” “队长,还不是看你不在,四处找找。”小李大大咧咧地打趣说,“难得你半夜留下来值班,我们可不敢把你弄丢了!” 楚一松了口气,故作严肃地说:“亏你们还想得到我,刚才停电的时候睡得跟死猪一样,我在对讲机里嗓子喊哑了都叫不醒你。” 小李挠挠头,不好意思地笑起来:“西区那边没啥事了吧?” “没事了,值班人员我都安排好了,走,回宿舍去!” 离开的时候楚一竖起耳朵仔细听着,那间诊疗室里已经没有了任何声音,他只好与小李一起回了宿舍。 *** *** 这夜楚一睡得不好,心里一会儿想着贾院长的疑点,一会儿又惦念着江湖。 他更加想不通的是贾院长和江湖怎么可能会有交集,而且两人似乎在秘密商量着什么。 他们要处置谁?江湖口中绝不会放过的又是谁? 楚一越想越难受,情愿自己听错了。 半夜两点过,半梦半醒间他似乎听到了些动静,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他立刻警觉起身,同屋的警卫兄弟却睡得很沉,楚一叫了几声没叫醒,便独自离开了房间,循着声音打算去一探究竟。 声音似乎是从西区那边传来的,等出门的时候已经寂静无声。警卫的宿舍在东区三楼,楚一便直接从这层楼穿过护士站往病区的方向去。 江湖借宿的病房也在三楼,他正好能去看看她在不在。虽然满脑子都是疑问,但理智不停告诉他,确认对方的安危才是最重要的。 穿过护士站,楼下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声音是从二楼楼梯间方向传来的。 楚一停下,刚准备折回去下楼,却听见了走廊尽头轻微的咳嗽声。 声音很轻,轻到几乎无法吵醒任何睡眠中的人。 三楼走廊尽头的窗前站着一个人,只是看剪影楚一就认出了她,正是今夜让自己纠结得难以入睡的江湖。 她的手肘支在窗台上,正静静看着窗外黑夜中的风雪。 刚才走廊上还空无一人,她是怎么突然出现在窗边的?楚一懵了,有一瞬间,心中的害怕甚至大过了疑惑。 于是他朝窗边快步走了过去。 听见脚步声,江湖扭过头,表情有些诧异,似乎是没想到会在这时候见到楚一。等他走到跟前,她突然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袖。 “一哥,怎么不睡呢。” 江湖用气声说着,双臂抢先在他开口之前环绕上来,歪着脑袋把脸突然凑近。 她浑身带着冷气,似乎一整晚都在外面并没有进屋。 楚一低头,下意识把嘴唇若即若离地贴在她冰凉的耳廓边:“今晚去哪儿了?不是说好了按计划行事吗?” 江湖闻声侧过脸,她面色沉静,四目相对时,她瘪着嘴突然有点委屈。 “计划有变啊。” 也不知道为什么,凑这么近让楚一的内心突然有点抗拒,偏头避开视线,躲开了她意味不明的蛊惑。 “我去了贾院长办公室,信息量有点大……” 说着却被江湖打断了:“一哥,太晚了,先回去休息吧,明天我们再说不迟。” 她压低的气声在黑夜里就像是一道咒语。 楚一抓住脑子里那根理智的弦,问她:“你和贾院长,半夜来电以后,是不是在诊疗室里说话?” 江湖眨眨眼,勾起嘴角笑了一下,抬手轻触他的脸颊:“一哥,你说什么呢。” 呼吸不受控制地急促起来,楚一感觉脑子里的问题都要爆炸了,开口却越发艰难。 他死死盯着江湖:“我都听到了。” “那一定是听错了。”江湖眼睛都没有眨一下,果断地说,“楚一,相信我。” 直呼其名时,她的眼神依旧如同一潭没有波澜的死水。 “相信我,所有事情都会解决的。”江湖说着,拉拉他的手。 “……” 楚一低头怔怔看着她,江湖的手正轻轻捏住了自己的手心。 对眼前的人,他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陌生。 “我回房间了,你也早点休息。” 她松开手从他身侧离开,旁边就是走廊头上的那间313。 楚一木然地站在窗前,心就像石头一样沉入了一潭漆黑幽深的水中。 看着窗外浓重夜色中的风雪,楚一烦恼着江湖到底在隐瞒什么,可他心里的小人却一直在反复强调:但愿一切都是自己想多了。 *** *** 第二天是星期六,风雪没有停下的意思,所有人依旧困在平山。 上午的时候,楚一去了趟院长办公室,毕竟昨晚答应周巧帮她在贾院长面前美言几句。他是个说到做到的人,可办公室里空无一人,门也没锁,贾院长不知去哪儿忙了。 听护士们议论说,江湖在公共活动室里,楚一便下楼去找她。 昨晚的问题并没有得到很好的沟通和解决,楚一思索了整晚,决定还是相信自己的女朋友。他打算今天找江湖坦诚地把话说开,毕竟手里握有贾院长的犯罪证据,根本不用忌惮什么。 一进活动室,楚一的视线立刻就捕捉到了江湖,她正坐在落地窗前埋头认真地工作着,专注的样子和他印象中的并无差别。 “一哥!”前台护士陆宁一蹦一跳来到他跟前,满脸喜色。 楚一退后了半步,拉开安全距离,与她寒暄了几句。 说话间,楚一不时朝落地窗那边看上几眼,江湖依旧盯着眼前的笔记本,完全无视了他们这边的喧闹。 陆宁拉着他叽叽喳喳着,又递过来一只小蛋糕。 “一哥尝尝这个吧。” 楚一心不在焉地接过蛋糕,又看了看江湖那边,她还是没抬头。 她不会是故意在无视自己吧? “一哥,”陆宁用胳膊肘碰了碰他,凑近了小声说,“你是不是喜欢那个律师小姐姐啊?” 楚一吓得差点被小蛋糕噎住。 “别瞎说!” 陆宁看看楚一,又看看不远处的江湖,狡猾地眨眨眼:“谁让你总是偷看她呢!就好像你们两个有猫腻似的……” 楚一的脸颊有点烫,赶紧打岔说:“你开我玩笑就算了,小心人家律师发函告你诽谤!” 陆宁嬉皮笑脸地点点头,转身又去吃零食了。 尴尬的只是楚一自己,手工活动在一派温馨的气氛中进行,病人们看上去开心又放松,就连平时一脸严肃的简玥也轻松地坐在小桌前和0420认认真真地折纸,两个小脑袋凑在一起的样子令楚一的心里突然泛起暖意。 突发奇想地,他随手从桌上拿了张彩色纸条,有些笨拙地比划着折了只星星,盯着它自顾自地笑了起来。 “小曦,过来!”他摆摆手,叫住了正在活动室里四处乱跑的小女孩。 他把星星放到小曦手里,指指落地窗前的江湖,对小女孩说:“小曦,能不能帮哥哥把星星送给那个姐姐?” 小曦忽闪着眼睛咧开嘴:“是那个长头发的漂亮姐姐吗?” 楚一赶紧伸出食指让她小声点。 “那我去啦!” 看着小曦一蹦一跳朝江湖跑去的背影,楚一不由自主地勾起了嘴角。 寒夜火焰(10) 收到星星的江湖一脸茫然,循着小曦的手指终于看向了这边。 一瞬间,她对着楚一笑起来,就像校园里第一次收到情书的女生那样,有点不好意思地歪了歪脑袋。 默契值仿佛已经达到极致,见楚一冲她轻轻抬了抬下巴,江湖立刻会意,低头把手里的纸星星拆开。当看到楚一在纸条里写下的“中午找机会出来碰个面”之后,她淡淡笑了,抬头朝他点点头。 楚一觉得,这种暗戳戳的感觉,真是好。 只要努力,一切都会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他会和江湖说清楚昨晚的事,把那些误会和隔阂全部打消,等雪停以后便可以拿出证据告发贾院长,让其他的孩子免于受到伤害。 可他们最终没有像星星里面写的那样心平气和地碰面了。 十一点刚过,在病区巡查的楚一突然听到楼下传来撕心裂肺的喊叫声,他循声迅速赶到院子里时,贾院长已经僵硬地仰面躺在屋外草地上厚厚的雪中。 贾院长的身上穿着昨晚楚一见过的那身,睡衣加深色外套的打扮,浑身僵硬发青,空洞的眼睛茫然地注视着从天际坠落的纷纷雪花。 陆宁似乎是第一发现者,正蹲在尸体旁边默不作声,像是受到了很大的冲击。听见脚步声,她回头看到来人是楚一,突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冲上来抱住了他,看样子已经被吓到失控了。 被她紧紧抱着,楚一的双手简直不知该往哪放,慌乱间偏过头,心脏差点跳出嗓子眼。 江湖正站在活动室正对院子的落地窗前看着这里正发生的一切。 楚一当即愣住,有几秒的时间,两人隔着厚厚的玻璃窗看着对方,一瞬间,昨夜困扰着自己的那些担忧和疑虑又开始卷土重来。 突然,江湖奇怪地冲他笑了一下。 楚一背后发冷,情愿是自己看错了。 *** *** 事实上楚一并没有太多时间纠结江湖的事,案发后警卫队忙得不可开交,不光要维持平山的秩序还得安排现场的保护和初步调查,等他抽空喘口气的时候,已经是午后。 紧接着是人员排查,周巧整合了一份人员名单,包括案发前后在楼里活动的所有工作人员以及当下有清醒自主意识的病人。 楚一大致看了一下名单,指着0420的名字对周巧说,先叫他吧。 有件事楚一一直很在意,昨晚在院长办公室门口撞见了破门而逃的0420,贾院长的说辞是找他谈出院的事,但楚一的直觉告诉他,从这孩子身上或许能问出些意想不到的东西。 0420是第一个被带进警卫室接受询问的病人,他一副精神不太好的样子,进屋后战战兢兢,像只受惊的小动物。 问话只经过了几个来回,楚一就断定0420有所隐瞒,稍用了些询问技巧,这孩子就松口了。 亚亚是在平山坠楼的。 听到的瞬间,楚一浑身发冷。 缩在桌前的0420看起来很害怕,叙述过程中停顿了好几次,楚一只得不断宽慰。简单来说就是去年夏天的某个傍晚,0420曾在阁楼上目睹了亚亚的坠楼,而贾院长却将此事隐瞒下去,还以出院为条件对0420进行了威逼利诱,试图让他保持沉默。 昨晚楚一撞见的,正是再一次被贾院长深夜叫去“谈条件”的目击者0420。 因为突然有人敲门,0420很害怕,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便冲出门落荒而逃。 这样的话,很多事情似乎都说通了。 亚亚的坠楼不止被一个人目击到了,目前楚一所知道的就有许凉和0420。许凉先发制人威胁贾院长最终却在“让你永远无法康复”的警告下与贾院长勉强达成一致。0420则一直处于被威胁的境地,而且答应他出院这件事看起来也显得那么的不靠谱。 “那,你最后答应他开出的条件了吗?”谈话的最后,楚一问0420。 他呆呆看着他,没有回答,一脸后怕。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贾院长已经不在,平山会有新的秩序的,0420也会在这里接受更好的治疗。 *** *** 终于轮到江湖过来接受问话了。 有其他的警卫在场,楚一只是沉默地拉下黑脸低头转着笔,心里乱七八糟的。 高跟鞋利落的哒哒声在门外响起,楚一这才抬起头。 江湖进屋在他对面的椅子里坐下,不紧不慢打量着两人,像是在等他们先说。 楚一攥紧了手里的笔,直视对方:“江律师,我们想了解一下,今天上午十点到十一点之间,你在哪里?” 江湖回答说在公共活动室里处理工作上的事。 楚一低头想了想,抬起头继续问:“从昨晚停电之后到案发的这段时间里,你见过贾院长吗?” 江湖微微抬眉,盯着他的眼睛,似乎在用只有他们两人之间才能懂的眼神反问他,你不是全都知道而且还问过我么。 一阵沉默,旁边的警卫小李清清嗓子提醒:“律师,别走神,请回答问题。” 江湖摇摇头,表示昨晚交接完何煦入院的事情之后就再也没见过贾院长了。 她回答得滴水不漏,一来一回根本问不出什么东西。 “哦对了小李,”楚一说,“突然想起周护士让我们的人两点半过去一趟,看看有什么需要帮她们的,你去问问。” “好……一哥。”小李有点犹豫,还是动身离开了警卫室。 等无关的人被支开,江湖依旧坐在那静静看着楚一,什么也没说。 楚一便迅速把昨晚在院长室的密室中收集到的信息分享给她。 江湖听着,也没什么表情,等他说完才问:“你是说,胡杨被贾院长要挟了?” 胡杨就是0420,江湖居然知道他的名字。 楚一有点诧异,却还是点点头,紧接着又抛出了问题:“咱们坦诚点,把话都说开。告诉我,昨天半夜你为什么要见贾院长。” 江湖却说:“只是说了些何煦的事。” “可我明明听到你们好像计划着要处置谁!”楚一有点冒火。 “处置谁?你听错了吧。”江湖皱皱眉,“我如果和他商量着要处置谁,结果贾院长出事了,这不合逻辑呀。” 她认认真真甚至有些理直气壮地分析着。 可是楚一觉得她在演。 贾院长虽然是十一点刚过时从阁楼坠下的,但从他尸体的僵硬程度明显可以推测出人已经死去了很久。院里不缺医生护士这样有医学背景的人,粗略的检查就能得出贾院长实际已经死去了至少六个小时。 天寒地冻,或许死亡时间可能在更早之前。 所以贾院长很可能是在今天凌晨死亡的,而夜里一点过的时候江湖是见过他的。 再后来他半夜惊醒的时候,江湖也出现在了病区,一切都不像是巧合。 在楚一心里,江湖的嫌疑值几乎是飙升的,而且越是不解释清楚,情况可能越糟糕。 他急得七上八下,不想放狠话威胁,更不想吵架,却感觉眼前的人已经完全无法沟通了。他所认识的江湖明明是个通情达理的人,怎么来到平山之后变得完全不认识了? 见他陷入沉默,江湖突然开口问道:“一哥,你是真的怀疑我杀了贾院长?” 楚一有点烦躁,抬高了声调:“就算有难言之隐,你也完全可以跟我说清楚啊!你就这么不信任我吗?” 江湖愣了几秒,眼神突然黯淡了:“如果你真的怀疑我,那就把我抓起来好了,等雪停之后交给警察处置。” 这语气,明显是在赌气。 可有时候,越是说反话,往往越在掩饰极度慌张的内心。 这时,警卫小李突然破门而入:“一哥一哥!不好了!护士刚才在病区清点人数,说是老丁不见了!” 老丁名叫丁世元,是平山的老住客了,平日里慈眉善目和和气气的,倒也不像是有什么不正常的。 平山的情况一团糟,院长丧命,病人失踪,楚一这下更没法冷静了。 “呀,江律师还没走呢?”小李打量着江湖,转转眼珠又问楚一,“一哥,周护士让你叫几个兄弟赶紧过去,看能不能多派点人手四处找找老丁。” 楚一看看小李又看看江湖,有点犹豫。 他真的要放走嫌疑越来越大的江湖吗? 她坐在那无动于衷,瞥向楚一的眼神带着点挑衅的意味,直勾勾的,像是在说:看吧,你也拿我没什么办法。 于是楚一改变了主意:“小李,你先把警卫队的兄弟们叫到一楼大厅集合,我十分钟之后马上过来。” 他说完,拽起江湖的胳膊破门而出。 *** *** 几天前,两人在做计划的时候仔细研究过平山的建筑图,神秘的地下室还曾把江湖的注意力吸引过去了一大半。 在几十年前这里还是公立精神病院的时候地下室就存在了,早年似乎是关病人的地方。那里隔音很好,就算病人在夜深人静的地下室里大吵大闹,楼上也不会听到任何声音。 作为警卫队长,楚一常年保管着地下室的钥匙,而另一把则在贾院长手里。 当时,江湖认认真真说,如果遇到紧急情况,完全可以躲进这间地下室,等夜里再溜出来离开平山,谁都发现不了。 楚一揉揉她的脑袋,笑了起来,打趣说要是遇到两人没法达成一致的事态时,他也可以主动来底下冷静冷静,与世隔绝起来,绝对管用。 …… 江湖急促地喘着气,被攥住的手试图挣脱开,但楚一却拽得更紧了,最后几乎是一路连拖带拽地把她拖到了平山的地下室。 穿过黑黢黢的狭长过道,看着眼前的铁门,江湖终于意识到了这里是什么地方。 “地下室?”她的声音开始颤抖。 “没错,就是地下室,你进去冷静一下吧。”楚一拿出钥匙打开铁门,不由分说把她推了进去。 “一哥,你不会真的认为我是凶手吧……” 她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慌张,再镇定的人到了这样糟糕的环境里也没法淡定了。 楚一看着近在咫尺的江湖,脑子里却只有那个想深究却无法得到答案的困扰,他不依不饶地问:“没人了,你现在可以讲实话了吧!” “贾院长的死和我没关系,你要相信我。”她很快恢复了平静,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与其跟我浪费时间,不如赶紧去找找失踪的病人,平山经不起再有人失踪了。” 她的平静,宛如一记重拳捶在了棉花上,那种绝望,楚一终于体会到了。 寒夜火焰(11) 心底自卑的种子在初见的那一刻就已经埋下,如今早已破土而出长成了参天巨树。 昨夜的风雪毫不费力地将它吹倒,它重重砸在了地上却瞬间灰飞烟灭,什么都没有留下。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可以脆弱到如此不堪一击。 日积月累的那些所谓的“理解”背后,竟是重重疑问,最终把他击溃到体无完肤。就像一层薄薄的窗户纸被捅破的那瞬间,意识到了另一个层面的东西之后,楚一突然感到强烈的无力。 原来他根本就不懂她,她也从来没有过丝毫兴趣把她的世界敞开给他看。 就算把她带到了地下室,江湖依旧冷静,冷静到令人害怕。 “你就在这待着吧。” 楚一说完,转身有些沉重地走出了铁门,拿出钥匙把门从外面反锁上。 *** *** 楚一强迫自己全身心投入到搜查失踪病人这件事上,结果忙了一下午,差点就把平山翻个底朝天,丁世元依旧没有找到。 草草吃完饭堂准备的简单晚餐后,楚一拎着手电筒独自又去了阁楼。 监控是昨晚他自己亲手清除的,没想到却给真凶行了方便,他如此尽心尽力想在警察上山之前找到凶手的线索也是因为心中有愧。 眼下已经是如此难受的局面了,他决定再查一遍坠楼现场。 他很矛盾,一方面越来越笃定对江湖的怀疑,另一方面又想赶紧找到其他证据主动为她洗清。 上楼梯的时候,楚一甚至自嘲得差点笑出声来,可真是太卑微太纠结了。 警卫队在第一时间封锁阁楼,一切都维持着案发之后的样子。阁楼的窗户敞开着,玻璃上反射着庭院里路灯幽幽的暖光,可看上去一点都不温暖。 楚一走到窗边低头看向窗户外面,垂直正下方庭院的花圃正是贾院长坠楼的地点。事发时尸体已经几乎冻成了冰块,致命伤在脑后,推测是凌晨的时候头部曾遭到过重击,但阁楼上却没有任何打斗痕迹,很明显这里不是第一现场。 案发后楚一去过院长办公室调查,门没锁,一切都是昨晚他悄悄潜入时的样子,加上尸体的穿着,很有理由推测贾院长在昨天凌晨停电离开办公室之后就再也没回去过。 阁楼上没有留下什么可疑痕迹,只是坠楼点正上方的窗台边缘有些新的刮痕,用手电照过去,能清晰地看到几道细长的印子,延伸到窗台内沿底下的墙面上,应该是凶手装置了一个机关,将尸体悬挂于窗台,最终在十一点过的时候坠入院子里。 这次楚一没有放过任何细枝末节,终于在墙根下发现了少量织物细长的碎屑,颜色和贾院长的针织外套很像。他拍完照片记录之后,戴上手套将它们捡起,有些碎屑上还带着深色的痕迹,像是血凝固后的样子。 于是楚一加大了阁楼上的搜查范围,他相信凶手不会直接把尸体放在窗台等一阵风吹开窗子造成坠楼假象,一切时机都是计算好的,而且尸体也一定提前藏匿在阁楼的某处,以免被误闯进来的人发现。 比如0420那孩子,楚一就知道他平时有事没事爱溜到阁楼上发呆。 阁楼的一侧有排柜子,是早古年间那种木质的大柜,和全木结构的阁楼还挺搭,因为看着太老旧,让人没有丝毫想打开的想法。让楚一没想到的是,检查到柜子边缘,竟然也发现了和窗边类似的织物碎屑。 拉开柜门的瞬间,手电筒的光仿佛照进某处异世界,柜子里满是血迹,还有因为拖拽留下的暗红色的、触目惊心的拖痕。 这里就是尸体藏匿地点了。 手电筒的光束在木柜上缓慢地移动着,楚一并不想放过任何细节,最终在柜子脚下不起眼的地方发现了一双深紫色的橡胶手套和一小块纱布。 他有点眼熟这样的手套,在平山的后厨和保洁的手上,似乎都见过这个样式的手套。 至于那小块纱布,上面浸满了暗红色的血迹,不知是从哪里带过来的。 很明显了,凶手在杀死贾院长后,把尸体移至阁楼上,并藏匿于木柜中,然后等到了白天再制造出坠楼的假象。但只要尸体被发现,死亡时间便很容易就被推测出来,这么一来,坠楼这个幌子倒显得意义全无了。 可凶手为什么要这么操作呢?把尸体一直藏在阁楼难道不是更好吗?关于这点,楚一一直想不明白。 *** *** 回到警卫室,楚一让小李去排查一下橡胶手套和纱布的事,转头又被叫去房子外面寻找丁世元,忙完已经是深夜。 想着江湖也关了挺久,便动身去地下室看看情况。 当时的确有点上头,现在冷静得够久,楚一意识到自己可能鲁莽了。 江湖就算再不配合调查,他也无权把人直接关起来。 打开地下室的铁门,江湖正靠在墙角发呆,见他来了,便轻轻笑了一下。 “一哥,病人找到了吗?”她突然问。 没想到,她被关在这还会担心毫无交集的其他人。楚一顺势下了个台阶,走到她跟前蹲下,拉了拉她的手。 所以现在该安慰?还是认错?还是先告诉她已经发现的线索?楚一一时嘴拙,拉着她的手,也不知道说点什么打破沉默。 这时,有轻微的脚步声在外面响起,像是有人蹑手蹑脚地穿过通道,正朝地下室走来。 四目相对,江湖的眼神警惕起来。 “谁啊?” 楚一摇头:“不知道。” “见机行事吧。”她的眼神坚决,小声说。 屏息间,门外极轻的脚步声停下,那人似乎脱掉了鞋子,几乎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 江湖突然像受到什么刺激一样,一把推开楚一,自己朝后缩了缩。 楚一吓得直接站了起来。 “别,别过来……”她竟显露出惊恐的神色。 楚一瞬间懵了。 之后的一切就像电影中的神转折一样令人措手不及,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身后的人影已经气势汹汹地扑了上来。 他终于意识到这是一场戏,只得放缓了力度,装作挣脱却并没想把身后的突袭者甩下去。 没想到的是,脑侧突然惨遭一记重击。 脑袋里瞬间嗡嗡直响,眼前的画面开始旋转……余光里,江湖已经起身,手里拿着一把废弃的铁制椅子正喘着大气,明显是刚使了很大的力气。 就在意识跑脱的前一秒,楚一感觉自己可能完全不认识江湖了。 *** *** 楚一是被某处缓慢的滴水声给惊醒的,宛如大脑幻觉。 头还有点昏,呆滞地盯着眼前东倒西歪的废弃铁质桌椅看了好一会儿,他才想起刚才被袭击的瞬间和再之前的一些片段。他心中又气又急,迅速爬起来,发现地下室的铁门已经从外面给锁住了。 就算知道是徒劳,他还是在门边拼命重捶了好一会儿,寄希望于有人能听到。 他的心中充满了未知的恐惧,不知道江湖跑出去会做出什么事来。 他现在算是完全搞不懂她了。 敲了好一会儿巨大的无力感袭来,楚一有些烦躁地在房间内反复踱步,简直束手无策。 突然某处突然响起了一阵轻轻的敲击声,楚一停下脚步侧耳倾听,循着声音在一堆比人还高的废弃家具后面看到了一个狭窄紧闭的小铁门,门栓从外面插上,可能是因为隐蔽不易被察觉,并没有上锁。 哐,哐,哐。 像是有人在门内轻微地敲打着这扇小门。 世界像是突然安静了一样,只剩下这断断续续敲击声,楚一听着背后发冷,壮胆一般大声问:“谁?是谁在里面?” 敲击声戛然而止,短暂的死寂之后,传来几声极轻的、苍老的咳嗽声。 这扇门背后,有个苍老的男子正在奄奄一息地呼救。 楚一果断拔了插销拉开铁门,没想到一个浑身伤痕累累、穿着病号服的人影直接朝他这边栽了过来。楚一下意识朝后退了半步,不忘伸手扶住那人,对方却根本站都站不稳,一个趔趄就摔在了地上。 蹲下仔细一看,眼前的人居然是他们寻找了很久的病人丁世元! 老丁十分虚弱,明显是被人关在这里还受尽了折磨……楚一不敢往下想,他有点讨厌自己从昨晚开始就异常活跃的脑洞,但却不得不硬着头皮去面对。 “小楚……救……救……我……” 老丁伸出血肉模糊的手,在空气里缓慢地划拉了几下,试图抓住眼前的救命稻草。 楚一搀扶住他,慢慢将人移到开阔的墙角靠住。回过头检查,这才发现那扇小门里黑黢黢的,是个只能容下一个人的狭小空间,铁门内侧糊满了血手印,都是老丁用尽力气断断续续捶门呼救时留下的。 楚一不断安慰他:“没事了,丁叔,您在这顺顺气,我这就想办法带你出去!” “哎……”老丁发出一声绝望的哀叹。 楚一决定直视自己的疑惑,便问:“丁叔,是谁把你关在这的?” “贾院长,是他……”老丁低声喘气,皱起眉头虚弱地回答。 这个回答完全在楚一的预料之外,本以为他会把矛头直指江湖的! 众所周知贾院长和老丁关系不错,据说是平山的老相识了,加上院长和病人的这层关系,怎么也想不到贾院长居然会对一个年过半百的病人做出这种残忍的事。 这么看来,贾院长和老丁之间似乎产生了什么过节,这会不会和他的死有关呢? 刚琢磨到这一层,那老丁叹了口气,继续说:“还有昨晚来的那个律师……他们合起伙来整我……哎……我压根就不认识她……” 地下室内一阵压抑至极的沉默,老丁沉沉叹气:“什么仇什么怨啊……” 寒夜火焰(12) 丁世元是十六年前夏天被送来平山的,那时候他也才三十来岁,正值天不怕地不怕的年纪,怎么也没想过会在这里耗光了所有的青春。 十六年前的平山,贾院长还是贾主任,在精神病院里负责病人的康复治疗,并对院长的位置虎视眈眈。 当时丁世元在外面犯了人命案子,法院的判定结果是无罪,因为他身患精神病,不具备刑事责任,最终被送进了精神病院接受治疗。 半年之后老院长病逝,贾主任如愿成为了新一任院长。 无论是治疗方案还是管理理念,他与老院长几乎是背道而驰。贾院长看似懒散,但实则相当谨慎,每一个出入院的病人都需要由他亲自把关。十多年来,丁世元在平山即使再未发过病,却依旧在接受着所谓的“保守治疗”,竟从一个年轻气盛的精神小伙耗成了无欲无求的中年大叔。 直到去年夏天,丁世元无意间在报纸上看到一则新闻,H大法学系知名教授全正谦被学生何某捅死在办公室。 全正谦的头衔很多,曾是风云一时的金牌律师,后来又做过电视节目里的法律专家,年岁大了之后隐退至高校培养后起之秀,一生都是美名满载。丁世元当年的杀人案,正是全律免费替他做的辩护。 全正谦死了,丁世元心中微微泛起一丝波澜,直到几个月后,杀害他的何某因为患有精神病被判无罪的新闻再次登上新闻头条时,丁世元才感到了恐慌。 这简直就是他当年的复刻啊。 更可怕的是,和自己一样杀人后全身而退的何某竟也被平山收治,和他一起来的还有个年轻的律师。 何某入院的那晚,丁世元徘徊在西区一楼的公共活动室关注着大厅里的动静。 杀死全正谦的男孩与他所想大相径庭,本以为会像当年的自己那样战战兢兢低头谁都不敢看,可杀人犯何某却一副趾高气扬的表情,一路上下打量着平山内部环境,眼神里甚至还有些嫌弃的意味。 当时丁世元忽略了那个女律师,根本没想到她是贾院长叫来的,目的就是把自己除掉。 *** *** 丁世元靠在墙角,断断续续向楚一说完了自己的故事。 “你是说,律师是贾院长找来的?”楚一忙问,“有什么证据吗?” 丁世元突然急了,抬手把胳膊上的淤青横在楚一眼前,嚷嚷道:“不信我吗?这都不能当证据了吗?” 楚一盯着那些伤痕,无法想象这是江湖留下的。 丁世元脸色苍白地频频摇头:“我跟她无冤无仇,太狠了,太狠了!” “你不认识她?那又怎么知道她和贾院长是一伙的?” “昨天半夜停电,我被四楼新住进来的那个年轻人吵醒了,来电后还没睡下,又被贾院长悄悄叫出来,没想到他会用药把我弄晕,然后关到了这里,后来那个律师就进来了,对我拳打脚踢!” 丁世元说着,拉起袖子,又把胳膊上的淤青横在楚一眼前。 “这还不明显吗!” 楚一迷惑了,感觉脑子有点转不过来。 江湖是何煦的代理律师,昨晚明明是专门来送病人入院的,而且下午问过话之后,也是他一时激动把她带来地下室的。在这条行动线上,一切都和贾院长没有关系,并不是丁世元说的那样。 于是楚一又问:“丁叔,你说贾院长要除掉你,这是为什么啊?凡事都得讲原因,他是院长,怎么可能凭空害他的病人呢?” “小楚,你不信我?你连我都不信吗?”老丁突然瞪起眼睛声嘶力竭地喊着,却透着明显的心虚。 楚一心想,难道老丁手里也有贾院长的把柄? 亚亚失踪,贾院长脱不了干系,目前已经有两个病人捏着贾院长的把柄了,而且贾院长还采取了不同的应对措施。会不会老丁就是第三个目击者,因为他年纪偏大,脑子又不好使,所以贾院长这才动了杀心想灭口? “丁叔,贾院长昨晚去世了。” “啊?死啦?”老丁茫然地望着楚一,嘴角不住颤抖起来,不知道是想笑还是想哭。 楚一继续引导说:“丁叔,跟我说实话,不会有事的。” 丁世元躲闪着目光,吞吞吐吐说:“刚来平山的时候……看到过他给老院长的茶水里下药……还不止一次……当时他是我的主治医生,我不敢说出去……再后来,老院长就突然生病、去世了……一定是他要杀我灭口!” 这个贾院长,手里竟然不止一条人命!楚一越听越气。 可是,十多年里,早不灭口晚不灭口,怎么就这么巧选在了眼下? 楚一努力保持着头脑的清醒,分析着他所听到的每句话。在丁世元的视角里,他的叙述完全做到了逻辑自洽,但放在案发后楚一所掌握的线索中却又显得漏洞百出。 而且他还是没有拿出江湖和贾院长合谋的证据。 他是病人,楚一默默问自己,该相信一个病人吗? “丁叔,你先在这休息一会儿,我想办法把门弄开。”楚一只得先稳住他。 “那边有些工具……”丁世元缓缓抬起一只手,“小楚,你快去找来试试,看能不能把门撬开……我快撑不住了……” 楚一便过去翻找起来,放置杂物的地下室宛如一个废弃垃圾堆,每翻动一下就会扬起带着恶心气味的灰尘,实在是令人难以忍受。 翻了半天,他终于在一团杂乱中发现了只锈迹斑斑的铁镐的一角。 够到铁镐已经发钝的金属头用力朝外扯,却没有把它拉出来,原来这把铁镐的长柄被旁边一只大铁桶给死死压住了。 “这桶是谁放进来的?” 楚一这才注意到废弃家具旁码放着两只蓝色的铁桶,上面没有沾灰尘,看着也挺新的,像是最近几天才放到这里,无意中压住了那只铁镐。 他凑近闻了闻,是汽油的味道。得使上很大的劲才能挪动,是满满的两桶汽油。 丁世元抬眼看着正费力找工具的楚一,慢慢说:“小楚啊,贾院长想用汽油在这烧死我呢。” 这,也太细思极恐了吧。 “丁叔,别胡思乱想了。”楚一抓着镐头用力往外拉,一边继续安慰他,“等我把工具弄出来,我们马上就出去!” *** *** 楚一费了挺大劲,终于把铁镐从油桶底下弄了出来。 丁世元在那边一刻也不闲着,嘴里唠唠叨叨着贾院长与人合谋要害他灭口,看起来已经快要到崩溃的边缘。楚一想着得赶紧把病人送出去,便拎着铁镐快步走到地下室的门边,正准备用工具砸门,门外突然响起了清脆的开锁声。 “咔哒。” 铁门从外面被拉开,门外出现了江湖的脸,她身后还跟着小李小王两个警卫。 看到楚一,她喜出望外,瞬间笑了起来。 “一哥,你醒啦!刚才下手有点重,对不起,对不起啊!” 旁边警卫小李也跟着搭腔:“一哥,是江律叫我们过来的,她说你被简玥偷袭关在地下室里……不过你放心,小简已经被护士们带回病房看着了。” 所以江湖告诉警卫的是,简玥发病袭击了自己?可当时用椅子砸他的明明就是她江湖本人! 脑子又开始乱作一团,楚一狐疑地来回打量着门外的三人,犹豫着要不要当面戳穿江湖的谎话。 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撞击声。 不大的空间里竟瞬间充满了一股令人恶心反胃的气味。 扭头一看,丁世元喘着粗气站了起来,两只汽油桶已经倒在地上,盖子不知去向,透明的液体正汩汩流出。 脑子里再次被问号塞满,刚才丁世元还是副奄奄一息动弹不得的样子,现在居然能站起来并推倒汽油桶了?刚才的虚弱都是装出来的吗? 汽油在不大的空间里迅速铺满,流到了楚一的脚边,他低头看着湿漉漉的地面,立即向门外的两个警卫同伴喊道:“快!快救人!老丁在里面,他现在情况不好,还把汽油桶撞翻了!” 说完,楚一一马当先箭步冲回地下室里拉住丁世元:“丁叔!您别急,别怕……门开了,赶紧跟我出去!” 丁世元的力气却大得惊人,一把甩开楚一的手,从兜里摸出了一只打火机。 一瞬间,所有人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除了丁世元。 他站在那,有节奏地不停摁着点火开关。 昏暗的地下室里,火光不停在他手里闪烁,伴着火机开关的咔嚓声,门口的两个警卫已经吓得朝后退了几步,小声试图劝说:“丁叔,冷静,别这样,屋子着起来我们大家都跑不掉的!” 刚才冲过去的楚一离丁世元最近,要是点着了首先没的就是他。 “丁叔,门已经开了,我这就送您出去……把火机给我,好吗?” 楚一感觉到自己的声音也开始打颤,同时果断地朝丁世元伸出了一只手,暗示他把火机交给自己。 可丁世元像是听不见似的,哇哇大叫了几声,绝望地说:“我这辈子……我不想活了!别管我!” 他发泄一般地喊着,拿打火机的手还在止不住地颤抖,众人屏息盯着那只手,生怕他一松开火苗就掉进已经溢满整个地面的汽油里。 楚一强行镇定,继续苦口婆心地劝他:“丁叔,您的遭遇我都知道了,现在我们先出去,等出去之后,一定帮您解决!” 丁世元沉默片刻,游移的视线终于在门口的江湖身上停下。 “跟你走可以,但你先答应我的条件!” “您说。” 他依旧死死攥着火机,眼神里有几分慌张,指着江湖迅速嚷道:“用那个女的换!” 楚一愣住了。 “她进来,我出去!”丁世元愤愤地说,“她要害死我!她要害死我!她要害死我!!!” 他眼看就要崩溃了。 江湖在门口死死盯着几乎发狂的丁世元,她面色冷静,眼神里竟然真的透着一股要杀死对方的恨意。 楚一从没见过这样的江湖,她只是静静站在那,浑身却散发着张开獠牙利爪般的凶狠。 被江湖盯着,丁世元突然有些歇斯底里,挥着手臂高声喊起来,小火苗在他手中不停舞动,却怎么都没有熄灭。 “她和贾院长是一伙的!她为了包庇贾院长的罪行还想杀我灭口!小楚、小李、小王……你们警卫队一定要帮我讨回公道啊!”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尖刀一下下戳在楚一的心上。 他该怎么办?如果三个警卫一起扑上去制止,已经发病意识混乱的老丁说不定真的会把火机扔到地上,那样他们毫无疑问将团灭。如果照老丁说的把江湖换进地下室,他很怕老丁在这种状态下做出报复性的举动。 就算江湖有嫌疑,也不该被当做此刻的筹码。 “凭什么听你的一换一,”江湖突然开口,依旧死死盯着丁世元,“楚一,你出来,我进去。” 她的语气就像在命令一般。 众人愕然,江湖身边的小李以为她在赌气,小声劝说:“律师,别跟病人置气啊……” 江湖又说了一遍:“楚一你先出来。” 楚一没动,咬着牙说:“里面是病人,平山的事不用你插手。” “快点做决定!别磨磨蹭蹭的!信不信我把这里点了你们谁也别想出去!”另一旁,丁世元不耐烦地大声吼道。 又是一阵沉默,毕竟谁也不敢拿命开玩笑啊。 这时,在谁都没注意的角落,警卫小王似乎已经忍受不住这种长时间令人窒息的对峙,突然从江湖背后用力推了她一把。 地下室进门后还有几级朝下的台阶,江湖瞬间完全失去重心,直接从台阶上滚落下去,重重摔进了地下室。 丁世元愣了一下,随即嘴角边浮出一丝笑意,灭掉了手里的火机。 “还有什么好纠结的!一哥,快带老丁出来!快点!” 那瞬间,平日里就暴脾气的小王竟红着眼睛,嘶哑着声音大吼起来。 下一秒,小王和小李飞奔着冲了进来,拉住楚一和丁世元的胳膊迅速将二人带出了地下室。 一切都来得太突然,楚一还没来得及责备小王的鲁莽,就已经被他们拽着冲出门去,他不是不想停下拉起江湖一起出去,可刹那又犹豫了,纠结着如果这样做的话老丁见状会不会反悔,毕竟火机还在他手里……余光还停在江湖身上,楚一已经被小王拉出了门外。 刚才那一摔,不会是弄坏了假肢吧?以她的性格,不可能静静留在那的…… “江湖!快出来!”情急之下,楚一不忘回头大喊。 正要转身从已经安全的丁世元手里拿走打火机,可与他们跨出地下室铁门那瞬间同时发生的,是眼前飞闪过的一道明晃晃的光。 燃烧着的打火机从丁世元手里扔出,划过一道明亮的抛物线,直直坠入了门后的黑暗里。 瞬间,地下室燃起了熊熊火光。 火焰越燃越烈,照亮了门口每个人的脸。 丁世元的眼中是再也掩饰不住的兴奋,迎着火光,在警卫的控制下,他歇斯底里地仰头大笑起来。 “姓江的终于死绝了。” 笑声伴着火焰燃烧的噼啪声带来了无尽的回响,听着残暴而决绝。 楚一愣住,脑袋里有什么东西跟着火苗一起炸裂开。 今晚他好像从未在丁世元面前提到过江湖的名字,丁世元又怎么知道她姓江? 火光的映衬下,丁世元的脸是扭曲的病态,楚一脑中无法克制地又浮现出江湖的样子,那才是他认定的美好的东西。 “把他送回病房关起来。” 楚一对小李说完,头也不回冲进了燃烧的地下室里。 虽然依旧满脑子疑问,但他无法眼睁睁看着江湖置身于火海。就当这是他在平山做出的最后一个选择吧,无论对错。 至少无愧于心。 --Part2 完-- 硬币的背面(1) 星期五的午后,胡杨做了个梦。 在一个名为“家”的温暖房间里,他在看爸爸打电脑游戏,妈妈从厨房里端来一只蛋糕,其乐融融。梦里,胡杨看不清他们的脸,只有游戏的BGM环绕在耳畔,蛋糕的香味充满了整间屋子,虽然是个梦,但听觉嗅觉却那么清晰,就像正在真实发生着。 他没见过那么大的蛋糕,小心翼翼问能不能尝一口,妈妈却抬头看了眼墙上的挂钟,说姐姐还没放学,再等一会儿吧。 窗外是傍晚的天空,一片灰暗像是要下雪的样子。 所以到底是谁要过生日?胡杨在梦里绞尽脑汁也没想明白,直到他醒了。 眼前同样是一片阴沉的天空,他下意识打了个喷嚏,这才意识到阁楼上没有暖气,刚才打盹的时候不小心着了凉。 胡杨有点恍惚地站了起来,脑袋里似乎有只手还在拼命捕捉那转瞬即逝的梦境,梦里的温暖和香甜让他甚至有点留恋。 偶尔的梦里,胡杨会置身于那间屋子。 梦境总是发生在一个冬天的傍晚,屋子虽小,但非常温暖,让他幸福得根本不愿醒过来。 但更多的时候,胡杨的梦境里都沾满了血红色,有时是划过黑色天幕中亮白的闪电,有时是空房间敞开的窗户边无声飞扬的窗帘,还有一场场无休无止的熊熊大火……醒来之后关于梦的记忆会变得很模糊,好像是自己杀死了谁,又像是被谁杀死了,只有喉咙里残存的淡淡血腥味提醒他那可能并不是梦。 日复一日的每一次睁眼后,眼前狭小病房冷灰色的天花板都能让他慢慢平静下来。 起初,嗓子里的血腥味会让他烦躁不安,他只能通过与天花板沉默的对视来交流与排解自己的烦恼。 他不善于向他人倾诉,宁可自我治愈。 从记事开始,胡杨就觉得平山的护士护工们都不喜欢自己,从小便养成了不去叨扰别人的习惯,独来独往惯了也不觉得难受。 直到那个名叫简玥女孩来到平山之后,一切都变了。 简玥的病情复杂,却在平山深得众人的照顾,胡杨觉得这种人根本惹不起。 所以刚开始,胡杨尽量对她避而远之,甚至连眼神都不想有接触,可无奈简玥却喜欢跟着自己,在她切换到“义工”人格的时候,更是分分钟追在他屁股后面要照顾他。 “0420,又做噩梦了?不怕,有我在,没事的!” 很多次在阁楼打盹惊醒后,胡杨都会被她逮住。她凑得很近很近,说得认认真真,就像是真的在关心他一样。 这让胡杨的心中甚至有点想笑。 时间久了虽然有点烦,但胡杨并不介意,甚至觉得这样也还不错,在漫长的孤独中,总算有人能说上几句话了。 有次胡杨吃完药,突然问她:“你说,我会死在平山吗?” 简玥愣了一下,又笑了,拼命摇起头凑过来抱住他,轻轻拍起他的背脊表示安慰。 一瞬间,胡杨有种恍惚的错觉,好像抱着自己的是梦里那个还没放学回家的姐姐。 可理智很快就把他拉回了现实,背后,简玥轻抚的手特别温柔,但他却十分想躲开。 *** *** 发呆久了肚子有点饿,胡杨这才想起今天中午还没吃饭,便起身轻手轻脚地离开了阁楼,准备下楼去找点东西吃。 这个时间点,大部分病人都在房里睡午觉,经过三楼的楼梯口时,胡杨被人堵住了去路。 许凉正站在那,见到胡杨,立刻歪起嘴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 “小屁孩,怎么不午休啊?”她伸出胳膊拦住了胡杨。 胡杨心一沉,停下脚步低头没做声。 许凉是一年多之前来的平山,她来的那天是个大场面,前呼后拥着,身后还跟了一大群□□短炮的记者。 她似乎是外面世界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入院后的许凉行事嚣张跋扈,笼络了一大群跟班,还总喜欢欺负其他病人,可只要医生护士前来制止,她的病情就会立刻发作,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嚎啕大哭,吵得平山天翻地覆人心惶惶,仿佛受尽了天大委屈。 次次都来这一出,十分令人讨厌。 胡杨觉得她是个演员,就连病情都是演出来的,可怪就怪在,平山竟没人能治住她,就连贾院长也经常替她开脱。 这么一来,许凉在平山更是胡作非为,可怕的是,在最近几个月里,胡杨成了她的新目标。 见胡杨不吭声,许凉撇撇嘴,眼珠一转说:“小屁孩,听老丁说你喜欢看书,上个月我助理来看我时给我带了好几本小说解闷,你要看吗?” 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胡杨摇摇头,表示不必了。 “干嘛这么客气,你过来啊!”她态度强硬,拉起胡杨就往她房里拽。 许凉喜欢打人,似乎只有暴力才能给她带来快乐。胡杨心中明白进房间之后的下场,于是死死定在那,拼命往反方向挣脱。 许凉不开心了,嘴里骂骂咧咧,抬起手就要在走廊上打他。 胡杨的自我防范意识很强,努力挣脱的同时咬紧牙狠狠朝她瞪了一眼。 许凉怔住,突然手一松。 “你们两个拉拉扯扯的干什么呢!” 走廊上突然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胡杨顿时松了口气。扭头看到来人,来救他的是警卫队长楚一。 楚一高大强壮又踏实可靠,在平山很受女性的欢迎,他是胡杨眼中“男孩长大了就应该像他一样”的那种男人。 “一哥来啦!” 许凉见到来人立刻嬉皮笑脸起来,摆出一副很熟的样子:“一哥你怎么来了?中午不休息的吗?” 楚一没接话,问起胡杨:“0420,出了什么事?” 胡杨赶紧摇头,他一点儿也不想惹事,眼下只想赶紧溜走。 许凉转转眼珠,缠着楚一又问:“一哥,不是说你要调回城里了吗?怎么还留在这个鬼地方啊?” “调令刚下来,大概是下周走。” 楚一不咸不淡地回答,就像说一件和自己无关的事。他说着,又把胡杨拉到自己身侧保护起来,挥挥手又把许凉赶回了房间。 *** *** 平山的午餐供应时间已经结束,胡杨在护士站寻了点饼干吃完又溜上了阁楼。 星期五下午没有集体活动,他也不太想总待在房间里。透过阁楼的圆形窗户,低头可以观察院子里时而活泼时而呆滞的病人,抬头还能看到很大的一片天空,在阁楼上无限的发呆时光里,他总能让自己产生已经离开这里的错觉。 而事实是,胡杨自打记事起就在平山生活了。 关于小时候的很多事情都是丁大叔告诉自己的,比如父母送他入院是十四年前,当时的他们对年幼的胡杨依依不舍,胡杨的妈妈还在平山的门外大哭了一场。胡杨小时候并不像现在这样孤僻,甚至有些过分的外向和淘气,像只皮猴子,常常闯祸惹得医生和护士不高兴。 胡杨听着丁大叔的回忆,起初缠着他反反复复讲给自己听,后来他就听烦了不爱听了,过去的自己虽然淘气,但好像比现在要正常。于是丁大叔拍拍他的肩,笑着说人都是会变的,现在的杨杨长大了,稳重了。 可胡杨不喜欢这样的宽慰。 如今在平山的病人里,好像只有丁大叔比自己来得更早些。 “丁大叔,我的爸爸和妈妈长什么样啊?”胡杨不止一次这样问过,其实他更关心自己的父母是什么样的人。 丁叔摇摇头,说记不清了,你可别为难我一个老头子。 还有一次,胡杨又问:“丁大叔,那天送我来的,是不是还有我姐啊?” 丁世元皱起眉头想了想,说太久远,记不清,好像没有吧。 有本书里说,梦境是隐秘欲望的倒影,更是现实的投射,胡杨觉得自己偶尔会梦到的那间温馨小屋、和蔼的父母还有从未出现过的姐姐,这些都是在暗示自己,他们确确实实存在过。 后来,他也问过这里的医生护士甚至是贾院长,但谁都没有回答他的疑问。问得多了,有次贾院长才说了实情,因为时间太久远,当初他父母留下的电话已经打不通,早就失去联系了。 “小杨,你千万不要难过,他们可能只是最近比较忙,过段时间就会来看你了。” 贾院长的安慰效果微乎其微,胡杨不是小孩子了,年复一年的孤独让他终于明白,自己是被父母抛弃了。 “我可以换个名字吗?” 有天,他小心翼翼问贾院长。 面对贾院长有点诧异的反应,他很平静,他不想再当那个被父母遗弃的胡杨了,那个名字对应的存在,真的是毫无意义。 “我的入院编号是0420,就叫我0420吧。” 于是大家都开始叫他0420,可事实证明这并没有什么用,胡杨的噩梦也没有因此减少几分,反而让他逐渐变成了一个带着编号的毫无感情的机器人。 胡杨和0420,就像是硬币的两面,把全新的毫无意义的这面摆在人前,另一面就永远藏在自己的手心里,谁都看不到了。 胡思乱想中又一个下午一闪而过,眼下天色近暗,阁楼被黑暗笼罩,胡杨刚要离开,却瞥见窗外亮光闪过,一辆黑色轿车驶进了平山大院。 平山好久都没来过外人了。 硬币的背面(2) “读书之夜”这种活动,胡杨兴趣平平。 他不擅长的和人交流,就算去参加也仅限于窝在一个谁也注意不到的角落,随便挑本书发呆罢了。 说起读书,胡杨在平山的启蒙老师是丁世元,童年时候读书识字,都是坐在丁大叔的腿上学会的。 最近几个月,丁大叔突然变得很奇怪。他好像多出了许多烦恼,一改往日的和善,偶尔还会表现出过度紧张的神情,就连胡杨也会被他不耐烦地敷衍过去,这在往常是不可能的。 正走神,一没留意,房间另一头的许凉突然拿书狠狠往他头上砸了一下。 疼倒不算疼,但真的能把人惹毛。 胡杨迅速起身,见那群人正围作一团说笑着,丁大叔就靠在他们旁边的沙发里默默看书。 他有点失落,丁大叔到底怎么了,也不帮忙阻止一下,毕竟他们俩在平山都认识那么多年了! 念及旧交情,胡杨也只是有点难过,并没有指责丁大叔的意思。他起身走过去,默默接受了成为那群人欺凌对象的事实。 他更想看看,在他跟前被人欺负,丁大叔会不会出面制止那群人。 这样的行为放在别人身上可能迷惑且荒唐,胡杨倒没什么所谓。在他周围建立起的羁绊很少,丁世元是其中之一,所以他更在乎这个。 刚走过去,许凉就讪笑着抬起脚踢来一个小板凳,又摸出本书迎面扔给他,胡杨接过书翻开,坐下开始给他们念起来。 他一开口,许凉就领头哈哈大笑起来,并不是什么可笑的内容,可其他病人也跟着她歇斯底里地开始胡闹。 胡杨抬眼向丁大叔瞥去,他已经放下了书,却不是来帮他解围,而是抱起胳膊开始闭目养神,全然一副听不见、与他无关的样子。 胡杨视线里的画面又暗淡了几分,羁绊好像“啪嗒”一声断了。 才读了两行,许凉突然又搡了他一把,用自以为十分有趣的语气问:“0420,你的小姐姐呢?她怎么扔下你一个人跑了?” 她指的是简玥。 大家都知道简玥喜欢粘着他,难免会被许凉他们当做笑柄。 胡杨不说话,顿了顿继续念书。 “问你话呢!”许凉抬手摁住他的脑袋又狠狠推了一把,“你是哑巴吗?” 见许凉动手,另外两个病人立刻有样学样起来,扑上来就要抓胡杨的脸,还好他动作快,抬手死死抱住脑袋才免于被众人攻击。 胡杨心里突然像是有股血正往上涌,隐隐感受到了血红色梦境里的意识,他攥紧了拳头。 “你呀,真是怪可怜的。” 许凉冷不防地在他身边蹲下,咬牙切齿地大声说:“仔细看还真是长了张小鲜肉的脸,难怪讨女孩子喜欢,可惜了,是个没人要的怪物!” 话音刚落,她摁住胡杨的脑袋用力地朝一旁窗边的尖角上撞了过去。 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前一秒捏紧拳头想要反击而酝酿好的情绪灰飞烟灭,伴着脑中的闷声巨响,许凉的声音轻飘飘地进了耳朵。 “小屁孩,怎么不念了?继续念啊!” 脑袋里嗡嗡作响,还伴着一阵让人想吐的晕眩感,简直是令人恶心。 胡杨好半天才顺了气,撑着地板摇摇晃晃站起来,周围的人却已经慌慌张张地散开。 怎么了? 胡杨转过身,丁大叔已经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你们在干什么?” 是贾院长,他站在门内侧朝这边呵斥,脸色非常难看。 一众病人装疯卖傻地作鸟兽散,丁世元却嬉皮笑脸地迎着说:“贾院长,来啦。” “少给我胡来。”贾院长指着许凉,沉着脸。 他是个看起来不怎么精神的中年男人,微胖,秃头,性格偏软。胡杨知道,就连许凉他们也根本不忌惮这个一院之长。眼下这样,已经是他最严肃的时候了。 “好好好。” 许凉说着,一把拉过还没站稳的胡杨,紧紧挽住他的胳膊笑道:“我们跟弟弟开玩笑呢!” 贾院长有些不耐烦,挥挥手让他们赶紧散了。 胡杨呆呆站在那,茫然地望着贾院长,他就这么放过许凉了?好像是这样。 *** *** 胡杨只好跟着其他病人一起离开,走的时候无意间听见背后的贾院长压低了声音说:“那个人今晚已经到了。” 他停住脚步,好奇地回过头,迎上丁大叔阴沉的脸和意味深长的目光,他和贾院长正在低声说着什么。 头晕,不想去管闲事了。于是胡杨慢慢走出活动室的大门离开读书之夜,准备上楼回房间待着。 没走几步,疼痛的感觉突然从一侧脑袋直往脑仁里钻,许凉那个疯子下手没轻重,又是撞在窗台的尖角上,简直就像有个电钻正在破坏一样。 于是胡杨扶着墙在走廊上停住,抬手摸去,额上的头发里有点湿湿的。 定睛一看,手指红红,红得扎眼,手指间黏糊糊的,还带着自己的体温。有什么温热的东西从前额慢慢地流下,顺着脸颊滑到了嘴边。 又腥又咸,是血。 胡杨这才意识到,他被许凉撞破了脑袋。 一股莫名的怒气直冲头顶,前一秒想回房间待着的念头瞬间烟消云散。胡杨几乎想也没想,转身踉踉跄跄顺着楼梯走回一楼,穿过安静无人的护士站,几乎失去所有方向感的他正一步一步朝着东区走去。 他现在,盲目得只想赶紧找到许凉,报复她。 其实一楼护士站是有人的,只是此时,陆宁刚给周巧穿了小鞋心情大好,埋头挂着耳机正在看娱乐视频,完全没有发现独自闯入东区的胡杨。 一阵利落的脚步声逼近。 在越发模糊的视线里,女人风风火火地从洗手间里走了出来,那股神气活现的气势和刚才恶意找茬的许凉简直一模一样。 于是胡杨很自然地攥紧了拳头,他不能再放过她了。 就像反派登场,她竟脱去了蓝色的病号服,摇身一变换了身黑,乍一看,就像是笼罩在浓烈的黑暗气息里。 她的身后,一只巨大的血红色的月亮正冉冉升起。 胡杨瞬间陷入充满危险气息的场景中,他死死盯着眼前的人,只觉得天旋地转,伸手想扶墙站稳,没想到却够了个空,一个踉跄差点栽倒。 她赶紧上前,一把拉住他问:“弟弟……不舒服吗?” 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天边传来,有点陌生,和刚才在读书之夜上收到的辱骂声拼接在一起,竟断断续续地在胡杨脑中反复膨胀发酵起来……突然,全身血液像是一股脑地涌入头顶,眼前被大片大片的血红色蒙住,伴着体内越发急促的呼吸,胡杨感觉喉咙又干又涩,几乎就要被涌上来的血腥味哽住。 他突然意识到,这就是噩梦里那种熟悉的感觉。 胡杨皱起眉头,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他可能又要被许凉再揍一顿了。 “弟弟,深呼吸,深呼吸啊,我马上叫人……” 她却手忙脚乱地摸出了一只手机:“欸?这里没信号!” 明明近在咫尺,她的声音却像是从老远处飘来一般缥缈虚无,一没留意就混进脑中的那片血红色里,于是声音又变成了身体里更深处的鬼魅,勾得他越来越难受。 简直无法忍耐…… 手指不受控地扼住了对方的脖子,一股奇怪的力量从体内涌出,好像这样就能把所有的疼痛不安全部倾泻给对方。 瞬间,胡杨已经把她摁在走廊一侧的墙边。 温热,黏腻,还有点邪恶,刺眼的红通过他的手指沾上她的颈侧,胡杨死死盯着那里,只觉得双眼刺痛。 眼前的人就是地狱里的恶鬼,随时都能要了他的命,他只能这样反抗才能保全自己。 冰凉的手指突然抓住了他的胳膊,带着寒意的触感让胡杨觉得自己瞬间变成了一张薄薄的纸片。 恐惧感伴着血红的潮水持续地扑面袭来,胡杨含混不清地低低咒骂着对方,下意识朝她的脖颈处凑近。 仿佛自己拥有了尖尖的獠牙,就像荒野中的怪兽,咬下去对方必然灰飞烟灭。 所以,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 *** 突然,一只手轻柔地抚上他的脑后,缓慢却有力地将他的脸拉近……脑中那片深沉的血色里仿佛突然闪过了一道明亮的闪电。 “弟弟,别害怕,缓过来咱们就去护士站。”声音温柔又好听,最主要的是,十分陌生。 胡杨的意识终于拉回了一点,这个人好像不是许凉。 就像是在安慰一只受伤的小狗,对方丝毫没有在意它的警惕和凶猛。在不断地拉近中,胡杨的额头轻轻贴上她脸颊的一侧,身体在微微发抖,他突然有些抗拒地开始朝后躲闪。 “好了好了,没事了。” 奇怪的是,胡杨居然照着她的话,开始大口大口深呼吸,努力得就像是刚离开母体的婴儿。 脑后的那只手已经温柔地移到了失去知觉几乎不属于自己的背脊上,她轻轻抚慰着他,不停地帮他驱散掉刚才那些莫名涌上的糟糕。 慢慢地,被鲜血笼罩的暗夜和巨大的红色月亮从眼前消失。 心跳趋于平稳,视线终于清晰,最后恢复了这个世界本来的色彩。 胡杨终于看清,站在眼前的是个陌生的姐姐。 她漂亮的脸就在眼前,视线碰触的瞬间她柔柔地笑了一下,大概是想让他安心。 心跳再次瞬间加速,他赶紧把脸扭开。 她还是柔柔笑着,有点没正经地问他:“小可爱,好点了吗?” 小可爱?胡杨愣住,赶紧埋头,脸上已经烧了起来。 手却被她拉住,她说:“走吧,带你去护士站处理伤口。” 内心还在犹豫着拒绝与否,手被她攥着,腿已经迈开,胡杨便跟上了她的脚步。 硬币的背面(3) 二人走到护士站门口,恰好遇上周巧,她立刻满脸热情地打起招呼:“江律师,您还没走啊?” 她是个律师?这个职业,胡杨只在书里见到过。 “刚准备走,就在走廊碰到了这个弟弟,耽误了一会儿……” 她说话客客气气,很有分寸感,声音也很好听,和胡杨认知中精神病院里的人很不一样。 她对周巧说:“护士小姐,他好像受了伤,头上流了好多血。” “呀,0420?”周巧这才看到躲在她身后的胡杨,赶紧把他给拽了进来。 “你脑袋怎么弄破了?是刚才在活动室里撞的吗?大晚上让你到处乱跑……还去打扰医院的访客!” 不等胡杨解释什么,她迅速一通吐槽,然后地把他摁进椅子里,火急火燎拿来医药箱准备处理伤口。 周巧是平山业务能力最强的护士之一,工作也极其负责,可她脾气不好,嘴里经常骂骂咧咧的,所以胡杨并不喜欢她。 “江律,他没怎么你吧?” 周巧把律师姐姐拉到一边,低声试探着问了个怪问题,可还是被胡杨听到了。 姐姐温柔地笑笑,说没有啊。 似乎是刻意不想让胡杨听到,周巧继续把她拉到一边,叽叽咕咕又说了一大通。她性格直率讲话没遮拦,就算是悄悄话,“晕血”、“暴力”、“伤人”这样不堪的字眼还是飘进了胡杨的耳朵里。 他有点失落地低下头,看看自己的手,手指还是红红的,沾着自己的血。刺眼的红色仿佛在提醒他,自己是个奇怪的人。 律师姐姐突然走到他身后,轻轻把手放在他肩上。 胡杨别过脑袋,看着她,一时紧张,不知道该做出什么表情来。 “好点了吗?”她笑起来,胡杨看得出来,那是为了宽慰自己的笑容。 于是他点点头。 律师姐姐转身又问周巧:“护士小姐,医院里没有信号吗?” 周巧解释:“院长为了大家能安心养病,特意请运营商拆除了最近的几个基站,反正这座山上除了咱们疗养院也没有其他人了。” 她略微皱眉:“就算近处的基站拆除了,起码也能收到一两格信号吧。” “你进来的时候应该注意到了,咱们平山还有道外墙,上面有层厚厚的特殊材料,能有效的阻隔信号。”周巧对这里几乎是了如指掌,一边处理伤口一边说,“江律,咱们护士站有固定电话,你需要的话可以用座机打出去。” “那太好了。”她终于笑了起来。 打完电话,她又走了过来,脸色有点尴尬。 “真不好意思,可能又要麻烦你了。”她的语气略显抱歉。 胡杨安安静静听着她们的谈话,原来入夜后山里开始落大雪,律师的司机担心山里封路便提前回城了,让她在平山借住一晚等明天雪停之后再来接她。 听她这么一说,胡杨才意识到傍晚在阁楼上看到那个从车里走出来的就是她。 周巧为人热心,短暂地想了想便说:“太不凑巧了,我们东区的员工宿舍已经住满了,如果律师不嫌弃的话,西区还有间双人病房里有个空床位。” “病房?”律师的表情有点微妙。 周巧赶紧说:“你放心,西区三楼住的都是女人和孩子,夜里十点之后所有病房都会自动上锁,没问题的。那个和你同住的小姑娘你也一百个放心,她绝对不会伤人的。” “行吧。”律师面露难色,毕竟借住,也只有接受安排。 思索片刻她又说:“您刚才说的病房电子锁,我听着有点别扭……” 周巧不以为然地抬眉:“怎么?上锁了更安全啊,外面就算有奇怪的病人也进不到里面了。” “可是,把我和一个病人锁在房里一整晚……”她摇摇头,表情有点抗拒。 周巧略微不耐烦地撇撇嘴:“行吧行吧,也不是什么大问题,313的病人很乖的……我去和警卫队打声招呼,那间房就不上锁了。” 听到313胡杨才意识到,周巧这是把律师姐姐安排住进了简玥的房间。 简玥是半年之前来的平山,患有严重的妄想性障碍,听说是在学校里办了休学之后被家里人送进来的。 如果按奇情小说里的设定来说,简玥有三重人格。周一到周五,她是个普普通通的大学生,周六会变成来平山做社会实践凡事都要插一脚的热心肠义工,只有到了周天,她才会回归唯唯诺诺沉默寡言的简玥本人。 平山病区的房间都是一人一间,贾院长为了配合简玥的治疗,还在她的房间里特意摆设了上下铺,让她真的相信自己是个无忧无虑的大学生,可以说是够迁就她了。 对简玥这个人,胡杨有点避而不及,因为她真的很喜欢粘着自己,还会做很多奇怪的事,说很多奇怪的话。 虽说可爱率真,却是荒唐无比。 久而久之,胡杨倒觉得,平山的医护不该惯着她沉溺在虚幻的角色里,而是需要努力帮她打破那些臆想出来的屏障才对。可他只是个病人,病人的看法能管用的话,还要医生护士干什么。 伤口很快就处理好了,胡杨的前额一侧贴上一小块纱布。律师姐姐见状又走到他的身边,她身上香香的,凑近了像是走进清晨后山的森林中。 “还疼吗?”她问。 胡杨立刻低下头,然后又摇头。 她如释重负地笑了一下,压低声音悄悄问:“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呢?” 在平山短暂的一生中,胡杨还没遇到过有谁让他做自我介绍的。当下的感觉很奇妙,就像书里看到的那样,在外面社会里初次相遇的二人都会进行的寒暄。 他突然犹豫了,在律师姐姐面前,他不想以0420这么奇怪的名字介绍自己了。 在她面前,他想做个有名有姓的普通少年。 被自己摁在掌心里的那枚硬币,突然有点开始动摇了。 “胡杨。”他躲闪着视线生硬地说出了这个并不太喜欢的名字。 律师姐姐依旧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那,我能叫你杨杨吗?” 杨杨,还没人这么叫过自己。 胡杨有点不好意思,埋下头又点了一下头。 “怎么都快十点了?0420!伤口处理好了就赶紧回房间睡觉去!” 周巧突然抬起头朝这边嚷了一句,话音刚落座机电话就催命般响了起来,她赶紧接起,瞬间像个泄了气的皮球。 “贾院长?什么……额,好的,我马上过来。” 见她突然慌乱起来,小声嘀咕着“完了完了”,律师姐姐便善解人意地说:“护士小姐,我今晚净给你们添麻烦了。要不你去忙,我送他回房间。” 周巧的烦恼是因为被人告了状,并没有迁怒外来访客的意思,她赶忙陪了笑脸说:“他住在205房,拜托你了,我真是要忙晕了……” “嗯。”律师姐姐走过来,牵起胡杨的手说,“我陪你回房间吧,杨杨。” 她的手很暖。 *** *** 走廊上他们遇到了简玥,她莫名其妙大闹了一场,还引来了警卫队长楚一。 胡杨有点无语,默默站在律师姐姐身后只想躲开简玥的纠缠,可没想到楚一居然把姐姐当成了坏人,一套擒拿术还把人给撂倒了。 胡杨有点为她不平,刚想上去制止楚一,却对上了她的视线。 目光很冷,有点决绝地瞪着他,轻轻摇了一下头,似乎在说:就别掺和了。 胡杨还在犹豫,却被简玥一把拉到了身边。 心里有一百个不乐意,胡杨还是被简玥给拉走了,回过头想偷偷再看一眼,走廊上已经空无一人,律师姐姐大概被楚一给带走了。 一路走着,简玥一路嘘寒问暖,胡杨也不想说什么,便尽量敷衍。 快到房间门口的时候,十点整的钟声敲响,简玥突然停下,有些痛苦地闭上眼睛。 “我要杀了她……” 她含混不清地说着,语气冰冷,微阖的双眼似乎预示着这是另一重人格正发出呓语。 胡杨心生害怕,怕她做出什么奇怪的事情,赶紧拉了拉她的胳膊,想把她叫回来。 钟声远去,简玥慢慢睁开眼睛,无辜地看着他,摇摇头说刚才突然有点头晕。 “那你先回去休息吧,我也没几步路了。”胡杨说。 简玥却执意要把他送回房间才放心,又强调自己是平山义工,都是分内的事。 胡杨有点无奈,站在走廊窗户边等待折回护士站拿门卡的简玥,他看着外面漆黑的夜空里纷纷扬扬落下的雪花,突然又想起了被大雪困在平山的那个律师姐姐。 不知道楚一有没有放过她。 *** *** 直到看着他吃完药睡下,简玥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了205房间。 等她的脚步声在走廊上远去,胡杨才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这一晚,奇怪的事很多。 丁大叔心事重重,贾院长还破天荒地亲自去到活动室找他商量什么要紧事;平时对谁都温柔和气的楚一,今天也突然变得奇奇怪怪;明明是周五,简玥却提前“切换”成了平山义工,缠着他嬉皮笑脸。 一切都太令人疑惑了。 还有一件事,虽然已经模糊到似乎飘去了天边,可他还是抓住了一丝实感。晚间,自己在被许凉欺负之后突然涌上的反常情绪,甚至出现了幻觉,它们竟隐约残留在了他清醒之后的记忆里。这是破天荒头一次的,也头一次让胡杨开始产生了自我怀疑。 过去所认为的很久很久都没再发过病,会不会只是因为不记得了? 正因为今晚律师姐姐的来访,把他从崩溃边缘拉了回来,才意外地让胡杨捕捉到了某些转瞬即逝的、难以直面的隐秘情绪。 所以他的病到底有多严重?他自己也不知道。 胡杨躺在床上,盯着灰白的天花板,在一点一点流走的深夜时间里陷入了沉思。 硬币的背面(4) 周六这天很无聊,折纸。 意料之中,简玥一直开开心心地缠着自己,胡杨知道是因为过生日的原因。可他并不想过什么生日,仿佛这样的日子跟他没有任何关系似的。 可他不想惹简玥不开心,更直白地说,是不想给自己惹事。 于是按时下楼来到活动室,乖巧地坐在简玥身边听从她的安排。毕竟大雪封山的周末相当无聊,连院子里也不能出去,活动室怎么说也是个暖和舒服的地方。 简玥说要教他折纸,胡杨懒得解释什么,也不想扫她的兴,便跟着学样。 其实他是会折纸的,这种小儿科的东西很小的时候平山护士阿姨就已经教会他了。 再后来,那个漂亮的律师姐姐也来了活动室,伴着她高跟鞋踩在地面愉悦的哒哒声,胡杨终于有了点小开心,视线便全部被吸引了过去。这时候楚一也跟着进了房间,站在摆放小零食的桌子旁,眼睛却时不时地朝律师姐姐那边偷瞄。 那眼神简直是赤裸裸的,让胡杨心里有点小不爽。 这种不爽没持续多久,快到中午的时候,平山突然出事了。 骚乱之后,胡杨又被关进了病房。 门外时不时传来护士们来来去去的脚步声和对讲机里警卫队的喧嚷声,听起来像是一大群蚂蚁在热锅上来回奔跑,着急得不行。 胡杨躺在床上,听着外面的动静,心如止水。 *** *** 一点左右,周巧开门叫胡杨去警卫室,说是要问话。 警卫室在东区,是周巧领着他过去的,胡杨磨磨蹭蹭跟在后面走得很慢,倒不是因为害怕,更多的可能是好奇。 他很好奇平山到底出了什么事,警卫会问他些什么,他该怎么回答。 来到警卫室,里面很黑,像个幽深的洞穴,而警卫队长楚一就在洞穴里等着他。 “0420,来,坐这。” 走进房间,直直看着桌子后面的楚一,胡杨没有停止对他的观察,楚一似乎在刻意表演出一副和善的样子。 毕竟他是个病人。 胡杨坐下,楚一迅速递来一张纸,问他名单里的人是不是上午都在活动室里,有没有发生过什么可疑的事情。 胡杨随便看了一会儿,目光掠过自己和简玥的名字,脑子里一团浆糊,又拖延了几分钟才把名单还给楚一。 “差不多吧……”他老老实实回答,“今天上午,我一直在折纸,其他人的事情其实也没太注意到。” “和简玥一起?” 胡杨点点头算是回答了。 “这么说,你和简玥的关系很好嘛!” 胡杨撇撇嘴,平静地说:“是她比较主动。” 楚一笑了,看胡杨的目光就像是在看一个未经世事的小孩子那样宽容,这种眼神让胡杨对他的不爽又凭空多了几分。 “除了简玥,你在平山还和谁关系比较好呢?比如,贾院长?” 胡杨迅速摇头,眯起眼睛,脸上泛起一丝不快乐的情绪:“贾院长他,对我就像长辈对后辈那样……其实……” 胡杨顿了顿,低头小声说:“其实这里的大部分人都不喜欢我。” “小孩子,别胡思乱想。”楚一愣住,赶紧故作轻松地宽慰说。 胡杨挤出笑容:“没事的,习惯了。” 楚一点点头,开始下一个问题。 “0420,你最后一次见到贾院长是什么时候?还有印象吗?” 胡杨望着楚一,没有立刻回答,反倒问:“贾院长,他是不是出事了?” 楚一有点为难,点点头承认事实,控制住情绪轻轻叹了口气:“孩子,别怕……你好好想想……额,想不起来也不用勉强。” “昨天……”胡杨做了个深呼吸,低下头迅速承认道,“我昨天晚上见过贾院长。” 楚一立刻向一旁做记录的小警卫使了个眼神,让他打开录音笔。 “能仔细说说吗?” 胡杨心生不好的预感,警惕地抬起头盯着楚一:“院长怎么了?” 看着桌对面两人讳莫如深的表情,胡杨知道一定是出事了。 楚一却摆出副和颜悦色的样子对他说:“别紧张,没事,就是了解一下情况,你只管回答就好。” 想着昨晚的事,胡杨便说:“昨天白天,贾院长找过我,他说,让我晚上快到十二点的样子去趟他的办公室。” “那么晚去他办公室?”楚一眉头紧锁。 胡杨点点头:“院长说,要和我谈谈出院的事,他白天忙,晚上又来了新病人要招呼,所以才拖到半夜的。” “你自己过去的?” “是。” 楚一挠挠下巴,表情有点疑惑:“十点病房自动上锁,你是怎么出去的?” 胡杨支支吾吾,说贾院长白天偷偷给自己塞过一张房卡。 “嗯……方便透露你们夜里谈话的内容吗?”楚一的眼中明显闪过一丝不信任,大概是不想让胡杨觉得别扭,被他很好地掩饰掉了。 “昨天早上,我在活动室看书,院长突然从外面路过,他看到我突然就想起什么似的迅速走了进来……”胡杨一边回忆一边慢慢说,“他悄悄塞给了我一张房卡,让我晚上十二点去他办公室说出院的事……所以昨晚,等楼里没什么动静之后,我就偷偷溜出病区,到东区去找贾院长了。” 他说得小心翼翼,眼神就像受了惊的小动物。 楚一像是抓到线索一样,眼睛突然亮了。 “啊,对啊,昨晚停电后我去找贾院长时,从他房里跑出来的就是你!” 胡杨点了一下头,又把头低了下去。 楚一神情凝重:“他没对你做什么不好的事吧?” 胡杨愣了愣,感觉他的思路好像是跑偏到什么奇怪的地方去了。 一旁的小警卫愣住,看看楚一又看看胡杨,一时不知道该不该记下这段对话。 楚一的情绪似乎一下子就被吊了起来,胳膊支在桌前凑近了又问:“我记得,当时我过去的时候十二点半刚过,所以你们当时已经聊了半个多小时?具体都说了些什么呢?” 胡杨明显感觉到了对方情绪的层层递增,他有点无措,抬头眼巴巴望着楚一,战战兢兢说:“就是一些关于我出院的事……” “哦?”楚一好奇,“你要出院了?” 胡杨犹豫着点了一下头,说昨晚院长已经表示他的情况已经满足出院条件了。 “对了,那个……检查报告,十二月份的时候院里组织我们集体做过一次检查,检查结果……我情况良好,所以……” 楚一点点头,他知道每年年底平山都会组织病人做一次全面检查的事情。 “院长找我主要是考虑到……嗯,他担心我……在这里待了太久,不适应。” 胡杨努力措辞,试图让楚一理解他的意思,可是他太慌张,脸都涨红了。 楚一又点了一下头,帮他做了总结:“贾院长想着你在平山已经住了那么多年,担心你不愿意出院才找你聊聊这事的,顺便听听你的想法,是这样吗?” 胡杨立刻点点头,眼神躲闪。 “那,你想出院吗?” 胡杨对这个问题有点避讳,他倒吸一口冷气,怯生生地缩在椅子上没有回答。 楚一拿过两人刚才的对话记录又看了一边,明显是感觉到对面少年犹豫不决的样子,继续问:“0420,你是不是还有什么话想说?” 胡杨看看眼前的两人,没说话。 楚一没有就此作罢,继续宽慰他:“别怕,你在平山有什么难处或是委屈,都可以跟我说,我们会想办法帮你的。” “楚一哥……”胡杨抬起头可怜巴巴地看向楚一,小声问他,“昨晚贾院长给我打印了出院证明,还在上面签了字,就放在办公桌的第一个抽屉里……他说今天我就可以出院离开平山,但是……我真的能出院吗?” 楚一似乎并没有理解到他的担忧,赶紧宽慰他当然能,暴风雪又不会永远把人困住,等风雪一停他就能出院了。 胡杨眼中闪过一点亮光,换换舒了口气,情绪似乎好了点。 “要是没什么事的话,”楚一不停转动手里的笔,笑着对胡杨说,“0420,你可以回房间了。” 胡杨点点头,起身准备离开。 他慢慢走到警卫室门口,拧开了房门把手。 有几秒,他呆呆地停在那,并没有立即拉开门,楚一低头看着询问名单,并没有注意到停滞的少年。 “我……” 胡杨小声说着,收回了手,转身望向楚一。 “我还有一件事……” 他的声音打着颤,语气无助,就像是求救一般:“楚一哥,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见楚一终于抬头看向这边,胡杨就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有些激动地开始倾诉:“我的病情已经好转,本来马上就要出院的,可是贾院长却拿出院当做筹码开始威胁我……他昨晚还说,就算我出院了,他也能监视到我的一举一动……楚一哥,我真的怕……” 硬币的背面(5) 楚一递来的纸杯让他平复了心情,胡杨接过,并没有喝下。 屋里很冷,水很烫。隔着粗糙杯壁传来的温度刺痛了指腹,他紧紧攥着杯子,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全盘托出。 要追溯到大约半年前的盛夏。 七月末的那个傍晚,天边烧得通红,阁楼的窗外刚好可以看见整片天空的晚霞,每一刻它们都在变换着颜色和形状,绮丽又迷幻。 这里居高临下,稍稍探出头就能看到平山东西两侧所有房间的窗户,此时西侧病区的每间病房都是黑洞洞的,毕竟到了晚餐时间,大家都去餐厅就餐了,没人待在房间里。 下午遇到贾院长时又被塞了一筒奥利奥饼干,胡杨吃过饼干现在不怎么饿,只想一个人待着吹吹风。 他扒着窗台朝外伸出脑袋,夏夜的微风带着热浪扑面而来。 突然,耳底传来一声短促的叫喊,伴着中午砸在地上的声音,随即戛然而止。 胡杨赶紧低下头看去,楼底下庭院的花坛里横着个穿着条纹病号服的瘦小身影,心跳骤然加速。他瞬间反应过来,有人从楼上摔下去了。 全身的血液像是突然凝固了,身体变得又僵又沉,胡杨还没来得及调整呼吸,视线自然地顺着坠楼地点朝上移到了西区三楼顶头那的间病房。 那间房的窗户大敞着,有人正扒着窗台朝下张望。 他努力定睛辨认,那是个他根本不认识的年轻女孩,也穿着蓝色条纹病号服,头发在夜风里胡乱飞起。 女孩默默朝楼下看了大约有半分钟之久,没有求救没有呼喊,甚至是一句话都没有说。 她就像一尊没有生命的石头般呆滞。 有那么一个瞬间,胡杨很想朝她大喊一声:有人掉下去了,是不是你干的!可他鼓起勇气刚要开口时,女孩宛如头顶长了眼睛,突然扬起脸朝阁楼的方向看去,吓得胡杨赶紧缩回了窗户里。 因为太慌张,他几乎是连滚带爬从窗台上摔下,还弄出了不小的响动。 心情好半天才平复下去,胡杨混在吃完晚饭的病友之间回到西区二楼的房间,一路都在留意陌生的面孔,却也没再看到当时在窗口的那个女孩。回到房间后,他赶紧开窗小心翼翼探出脑袋,可花坛那处已经没有人了。更奇怪的是,那晚的平山简直风平浪静,就像没发生过坠楼事件一样,胡杨甚至怀疑在阁楼上目击到的自己的错觉。 直到晚间自由活动的时候,护士召集大家去公共活动室迎接新病友,那个女孩终于出现了。 她牵着贾院长的手,半躲在他身后小心翼翼打量着一众病友。 “这是我们的新朋友,简玥,大家可以叫她小简。”贾院长向众人介绍。 简玥眼神冷漠,站在那环顾众人的眼神甚至有些阴冷,这种情形在平山倒是挺罕见的,以往胡杨更多看到的是新来的病人直接被这场面吓到慌神。 周巧拉过简玥,大概是准备将她带回病房。转过身的时候,简玥突然看了人群里的胡杨一眼。 并不像是陌生人扫过人群的视线,她很明确地盯着胡杨的脸看住了好一会儿,随即扭头跟着周巧走了。 胡杨愣在人群里,浑身汗毛立起,三伏天里甚至感到了凉意。 那一瞬精准的目光触碰,就像是在对他说,我看到你了。 *** *** 手里的水已经变凉,胡杨停下叙述,把水一口气全喝光了。 在这个间隙,楚一一直保持着一种警觉却又好奇的表情盯着胡杨,终于缓缓开口问道:“那个摔下去的人……是亚亚吗?” 胡杨犹豫着说:“我没看到脸,但那个人个子小小的,而且第二天亚亚消失了……所以,很可能是她吧……” 不愧是楚一哥。胡杨的回答虽然模棱两可,可他在心底早已认定,那个傍晚从楼上掉下去的就是他的小病友亚亚。 亚亚十四岁,在平山住了两年多,病房是西区的313。她患有自闭症,情绪偶尔不稳定,但从不给人添麻烦,更多的时间则是孤独与孤僻,偶尔有交流的也只有胡杨和几个年纪相仿的孩子。 从那夜后,第二天西区313住进了新的病人,正是新来的简玥。护士说亚亚是因为病情恢复良好提前出院的,第二天一大早就被接出了平山,所以大家都没发觉。 胡杨将前后脚发生的两件事联系起来,一度怀疑是简玥把亚亚推出的窗外,但不知什么原因贾院长不但替她隐瞒了事实,还捏造了亚亚紧急出院的假象。他还曾听张阿姨和护士闲聊提起过,亚亚是个孤儿,因为自闭症被孤儿院送来平山治疗,所以就算对外宣称出院,也没有多少人会在意一个孤儿到底去了哪里。 这也太黑暗了。 “从那之后,”胡杨眉头紧锁,像是终于放下了戒备,对楚一说,“我一直担惊受怕,总觉得当时简玥是不是看到我了,才会一直缠着我……但她的表现又太自然了,接触久了以后,我又感觉她不像是演出来故意接近我的……加上她奇奇怪怪多重人格的病情,所以,我也不太确定……但我还是很怕她。” 胡杨把压在心里的担忧全盘托出,感觉轻松了不少。 “直到昨天上午,贾院长突然找到我,一副平常聊天的样子让我晚上去找他。” 胡杨说着,抬眼望向楚一:“楚一哥,还有水吗?我有点渴……” 楚一起身亲自给他又倒了一杯水。 胡杨低头坐在那等待时,略显疲惫地低下头,双手死死摁在膝盖上,似乎耗尽了所有的勇气。 楚一把水递给他,宽慰地说:“喝点水缓缓,说出来就好了……所以,贾院长找你,和亚亚坠楼那件事有关系?” 胡杨喝了水,又打起了些精神:“我去找贾院长,他先是给我看了半个月之前的检查结果,又夸我积极配合治疗恢复得很好之类的鼓励的话,还问了关于我出院之后的打算……” 胡杨说着停下,似乎陷入回忆,又把杯子里的水喝完才说:“后来,他打开电脑给我打印了出院证明……可是签字之前他突然变了脸,他问我,还记不记得我的好朋友亚亚。” 他停下了,看着楚一,等待他的反馈,楚一便问:“你和亚亚,是好朋友?” 胡杨犹豫着点点头,说两人关系还可以,因为平山的小孩子不多,所以即使二人相差了好几岁,也能玩到一起去。 “当时我听贾院长提起亚亚的名字,突然就很害怕……” 胡杨的呼吸又开始急促起来,似乎怎么也没法控制胡乱跳动的心脏,他做了个深呼吸,继续说:“当时我就想,会不会是简玥把被我看见的事告诉了贾院长。” 他停下,大口喘气,有点难受地闭上了眼睛,不愿再次回忆昨晚的事。 楚一走过去拍拍他表示安抚,也没再继续追问什么。 缓了一会儿,胡杨下定决心,还是决定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都说完整。 “贾院长把没签字的出院证明摆到我眼前,突然恶狠狠地对我说:要想我签字可以,你必须回答我一个问题。” 胡杨说着,倒吸一口冷气:“当时我已经吓坏了,只好顺着他的话答应,他立刻问我:胡杨,你知道你的小伙伴亚亚去哪里了吗?那语气,怎么说,就是那种故意引诱你往某件事情上想的感觉……我只好说,亚亚半年前就出院了,这件事大家都知道……等我一说完贾院长就咧开嘴笑了,那个笑容,特别阴森,吓人。” 说着说着,胡杨的呼吸急促起来,楚一有点担忧,赶紧起身走过去拍了拍他。 可胡杨还是继续叙述起昨晚发生的一切:“他拿起钢笔,打开笔帽准备签字,可是又停下了,突然变出一副很假的和蔼笑脸问我:杨杨,等你出院了,要是有人问起亚亚的事,你会怎么说呢?” 他眉头紧锁,声音有点哑:“当时我就快吓哭了,明明知道亚亚的离开肯定和他有关系,但却怕得不行,只好说,我什么都不知道……楚一哥,你说,我是不是做了对不起亚亚的事啊?” 胡杨带着哭腔抬眼望着楚一,眼眶红红的,又是害怕又是愧疚,似乎极力想从楚一那里寻求一个答案。 楚一走过去揽住他的肩膀,温柔地安慰他:“你没错,错的是别人……你能说出来,已经很勇敢了。” “还有件事我想告诉你。”楚一说着,与做笔录的警卫小李飞速交换了一下视线,“贾院长出事了,他人,已经不在了。” 话音之间,胡杨的瞳孔间似乎震了一下,望着楚一半天没说话。 等他离开警卫室的时候,脚步比来时轻松了点,似乎终于解开了心头的结。 硬币的背面(6) 夜里失眠了。 由于突发案件,病人的活动被电子锁限制在各自房间内,晚餐是护士送来的。 胡杨没想到的是简玥也跟着周巧一起来送餐,迎着简玥没心没肺讨好般的笑容,胡杨在心底默默叹气,避开了所有的眼神接触。 怎么出了这么大的事,平山的护士们还在迁就她配合演戏啊?大家都傻了吗? 好消息是现在已经到晚上了,再过几个小时简玥的这重人格就要离开了。 哎,还真是麻烦。 送来的药其中一片是助眠的,胡杨把它藏在舌头底下没有吞下肚,而是等她们走后又吐了出来。这导致他辗转反侧好半天也没睡着,从昨晚到今天发生了那么多事,失眠时盘踞在脑子里不愿消失的,竟然是刚才简玥离开房间时对他说的那句,生日快乐。 “生日快乐……你要健健康康、顺顺利利、开开心心啊……” 简玥的祝福在脑中不断重播着,怎么赶都赶不走。 以前小时候还有护士给他过生日,后来平山病人多了业务也忙了,病人过生日这种事也变得越来越不重要。胡杨打心底里很希望有人在这一天对他送上这四个字的简单祝福,却又不希望那个人是简玥。 胡杨越想越觉得好笑。 健康,顺利,开心,这三样东西他一样也没有。 他的生日愿望,是希望简玥不要再缠着他,同时希望自己能够顺利出院,其实这两件事合起来就是一件事,等雪停之后他就能出院并远离简玥了。 夜已经深了,胡杨伸出胳膊从床垫底下摸出一张门卡,正是昨天白天贾院长塞给自己的那张。 下午问话的时候,在离开警卫队之前,楚一突然问起这张卡,让胡杨交给他保管。 当时胡杨立刻回答说昨晚已经还给了贾院长,然而楚一却有点疑惑,似乎已经搜查过院长办公室,可能并没有找到他口中的这张卡。但楚一也不好继续追问什么,便让胡杨离开了。 胡杨并没有刻意想撒谎,但不知为什么,当时就那样说了。 他攥着门卡从床上坐起来,走到门边警惕地透过门上的小窗观察了一会儿空空荡荡的走廊,终于刷卡打开了病房门。 病区里安静得就像是末日浩劫之后,都是暴风雪夜,伴着今夜独有的恐惧和萧条,却又和昨夜的感觉很不一样。 胡杨轻轻上楼来到走廊尽头的313门口,透过小窗朝里看去,上下铺的两张床都是空的。 简玥和江湖都不在房间里。 下午曾听护士在走廊上嚷嚷,说律师被警卫队当嫌疑人关起来了,现在应该还没放人。 可简玥又跑去哪里了?胡杨想不出答案。 由于昨晚有访客临时入住,313并没有上电子锁,他握着门把手咔哒一声按了下去,门就被推开了。 胡杨没进屋,只是站在门口盯着眼前没拉窗帘的窗户,窗外漆黑一片,玻璃上映出自己模糊的脸,这让胡杨没来由地想起了亚亚坠楼的那个傍晚。 热浪,晚霞,蝉鸣,那声短促的尖叫被淹没其中,一切鲜活在瞬间无影无踪……眼前的窗外是漫天雪花,每一片都是那么自由。 是亚亚和他都很向往的自由。 “0420?这孩子……怎么跑出来了?” 突然,身后不远处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陆宁出现在走廊上。 “睡不着。” 胡杨有点怕陆宁,老老实实回答,又把贾院长给自己门禁卡的事简单说了一下。毕竟连楚一都知道了他昨晚去院长办公室的事,护士们迟早也会知道的。 “你这孩子,真是的,把卡给我。”陆宁走过来,不由分说从他手里夺走了门禁卡。 见胡杨怯生生地朝后缩了缩,她又说:“怕什么?我又不撵你回去,正好,有事想问问你。” 胡杨警惕:“什么事?” “换个地方吧,”陆宁环顾四周,指指楼梯的方向,“去阁楼上说。” 阁楼,胡杨现在不太想听到这两个字。 *** *** 两人一前一后上楼梯来到阁楼。 阁楼上很黑,陆宁打开手机灯,惨白的光束在漆黑的空间中晃了几下,停在了角落那排陈旧的柜子上。 胡杨疑惑地看着她,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陆宁快步走过去拉开柜子,白光掠过柜子里一道道深色的奇怪痕迹,胡杨的脑子瞬间钝了一下,随即意识到了那是什么。 只给他看了一瞬间,简玥就把柜门关上了,她知道胡杨晕血。 他立刻注意到一旁的塑料桶和拖布,陆宁解释说:“那是晚上护工上来打扫时,恰好被搜集证物的警卫队拦下,所以急急忙忙搁在这的,不是凶手留下的,你别怕。” 出于谨慎,胡杨做了个深呼吸,反问:“柜子里……那是什么?” “贾院长的尸体就藏在这,晚上九点过的时候被警卫队发现的。” 陆宁审视着他,语气有点咄咄逼人:“0420,你整天待在阁楼上,不知道这个柜子里之前藏了尸体吗?” 胡杨微微皱眉,立刻反驳说:“我没动过阁楼里的任何东西,也不知道柜子里有什么。” 胡杨理直气壮地看着陆宁的反应,他一点儿也不怵。尸体的确不是他藏的,他有理,怕什么。 陆宁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终于摇摇头:“那我再问你,平时你在阁楼上,有没有见过其他人上来过?” 胡杨想了想,回答说偶尔也有其他人上来,比如简玥。 “简玥?”陆宁的表情变得意味深长,“警卫队说,当时还在柜子附近发现了一只橡胶手套,紫色的,目前正在排查中,你有什么印象吗?” “橡胶手套……”胡杨思索片刻,“食堂里刷锅洗碗的那种吗?” 陆宁眯起眼睛,若有所思:“这么说来,昨天和今天的两个晚饭点,她好像都去过饭堂帮忙。” 胡杨一脸懵:“小宁姐姐,你是在怀疑谁吗?” 陆宁有点尴尬,忙说随口问问,毕竟现在大家都封闭在这里的情形下,共享信息才是最关键的。 胡杨依旧盯着陆宁,感觉到她神色之间的微妙变化,便指出:“其实,小宁姐姐,窗台上的装置是你弄的吧。” 瞬间,陆宁差点没站稳,眼神里明显浮现出了慌乱。 胡杨没说话,依旧盯着她,不知不觉中,两人在气势上已经默默地调换了位置。 “小杨,你听我说,”陆宁换了个称呼,解释道,“人真的不是我杀的。” 今天早上,准确说应该是清晨,陆宁在前台值了一夜班,脑子还是迷迷糊糊的时候,一楼护士站的桌上多了张纸,就在她手肘边,不知道是谁放在那的。 还好一起值班的护士洗漱去了,她便迅速拿来一看究竟。 纸从中间折了一道,是最普通的A4纸,平山每间办公室的打印机里都有的那种。打开后陆宁吓了一跳,上面歪歪斜斜写着三个几乎认不清笔迹的大字:死人了。 于是她趁着大清早把平山翻了个遍,终于在阁楼的柜子里看到了贾院长的尸体。 这时陆宁却犹豫了,她不敢贸然把事情捅出去,总感觉这事其中有诈,生怕被人挖坑甚至受牵连。为了把自己摘干净,她找来卷塑料绳,就近在阁楼的窗台上设置了个简易装置,把尸体置于窗台上,借助着窗外肆虐寒风,尸体总会在接近中午的某个时刻因为并不牢固的塑料绳的再次磨损从阁楼上掉下去。因为小时候喜欢编花绳玩,陆宁十分擅长打绳结,能确保尸体坠楼后绳子妥善地留在阁楼的窗台下。装置好一切之后,她又来到阁楼正下方的活动室里,假装与医生病人们各种寒暄,实则密切地关注着落地窗外的动静。 在坠楼的第一时间迅速跑回阁楼处理绳索,等她清理完一切痕迹之后,活动室里那群迟钝的病人似乎才意识到有东西掉落,纷纷聚在窗边探头探脑。一边感叹这届病人带不动,陆宁只好顺势跑出建筑的大门,成为在庭院中发现尸体的第一人。 “你怎么发现的?”她问。 胡杨指着窗台边细微到几乎看不出的几道刮痕回答说:“塑料绳刮的。” 陆宁诧异:“这都能看出来?” 胡杨低下头,语气平静:“阁楼上的杂物我每一件都很熟悉,是门口抽屉里的那卷红色塑料绳吧?平山那么多护士姐姐里,小宁姐姐的绳结打得最好,所以我就……试着套了下话……” 无奈的表情在陆宁脸上浮现,她轻轻叹了声气。 “是,没错,窗台上那几道印子就是用塑料绳固定尸体时留下的,我只是想让人更早地发现贾院长已经去世这件事,不然放在阁楼上等烂了臭了,最后还得把你吓哭。” 胡杨撇撇嘴,抬眼看看她,她好像并没有因为他的套话而生气。 “至于他是被谁杀的,又是谁给护士站送了那张匿名信,我全都不知道。” 陆宁说着,眼神诚挚,仿佛在说,相信我,我说的都是真的,我没杀人。 可胡杨只觉得麻烦,他没法理解陆宁的脑回路,干嘛这么费劲地让尸体被人发现啊。 仿佛看透了他的想法,陆宁又说:“平山太复杂了,有人想把我扯进这件事里,而我只求把自己摘干净。” “小宁姐姐,那你怀疑谁?” 陆宁愣了愣,刚来阁楼时咄咄逼人的气势早没了,她慌慌张张摇头。 “我怀疑是简玥。”胡杨冷静地向她分析起来,“313住进了客人,连续两晚都没上锁,她半夜是能出来的,而且,贾院长知道简玥的秘密,所以才会被杀害,我也知道,可能下一个就是我了。” 陆宁似乎对简玥也有所怀疑,认真听着,不时点头,最后瞪大眼睛:“什么秘密?” 胡杨不想再翻出回忆:“小宁姐姐,我们去找楚一哥说说吧,如果我推测的没错,简玥现在很危险,你们不能再由着她乱跑了。” “找楚一吗?我去警卫室叫他上来!”陆宁急忙说,“我看你思路还挺清晰的,你就在这等着,我把楚一叫来就在阁楼说吧!正好我也要把装置尸体掉下去的事和他说清楚,憋在心里难受死了。” 胡杨点点头:“好,那我在这等你们。” 硬币的背面(7) 陆宁下楼时火急火燎的脚步声飘远,阁楼又属于胡杨一个人了。 现在他一点也不困,反倒觉得干劲十足,毕竟马上就要出院,要相信自己已经是个思维逻辑无比清晰的正常人了。 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 陆宁不会这么快就回来了吧? 胡杨回头,心脏瞬间像是被细绳子给吊了起来。 出现在阁楼门口的是简玥。 她看起来情绪有些激动,不知道刚才经历了什么。看见胡杨,她有点诧异,加快脚步走了过来。 一瞬间,胡杨的心彻底悬了起来,默默祈祷陆宁和楚一能赶快回来把她给带走。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起他即将出院的事,简玥心不在焉地四下张望,看到护工早些时候留在这的清扫工具,成倍的焦虑与怀疑在她脸上浮现。 胡杨为了稳住,只好继续说着些有的没的,然后走过去把她环住。 他打心底里真的有点害怕,毕竟简玥是他无法琢磨透的存在,他甚至害怕简玥会突然发病把自己从阁楼的窗户上推下去。 双腿下意识地朝里挪了半步。 还好临近午夜,马上就到星期天了,拖住她,胡杨很清楚她很快就要变回原来的那个简玥了。 可简玥似乎并不吃这一套,怀疑的情绪依旧在不断叠加,还好陆宁适时赶回阁楼。 她是独自一人回来的,似乎没有找到楚一。在阁楼上见到简玥时,陆宁有点吃惊,赶紧从中把两人分开,并开始安抚起简玥。 胡杨退到一边,决定不再掺和其中。 从陆宁此刻对简玥不太耐烦的态度来看,她已经开始怀疑起简玥了。 接着周巧也火急火燎地赶来阁楼,似乎有事要找陆宁说。十二点的钟声适时地响起,简玥陷入恍惚,两个护士便合力把她给控制住,并带着她离开了阁楼。 临走前,陆宁给胡杨使了个眼色,大概是让他继续在这等她忙完回来。胡杨直愣愣地站在阁楼暗处的一角,怀疑周巧甚至都没有看到自己的存在。 又等了十来分钟,陆宁并没有回到阁楼,楼下却远远传来一阵窸窸窣窣慌乱的脚步声。胡杨决定不再等她,便起身离开阁楼,准备下去一看究竟。 下楼的时候,他又看了眼窗外的风雪,似乎比之前小了些,大概明早就会停下。 来到三楼护士站,胡杨差点和一个小护士撞了个满怀。 “0420?”护士有点慌神,看着突然出现的眼前的胡杨,“你怎么没睡?是怎么出来的!” 胡杨说刚才被陆宁找来问了些事情,关于坠楼事件的。 小护士心不在焉地一把抓起他的手,转身就要下楼:“好好好,先跟我回房间!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她一副慌张的样子,胡杨只好跟着她往205走去,一路上还遇上好些睡眼惺忪的护士和警卫,都像是临时被叫醒,一张张脸上全是有点蒙圈的表情。 胡杨好奇地问:“护士姐姐,出什么事了吗?” “哎呀,地下室着火了!”小护士有些烦恼地说。 说完可能感觉有些不妥,不该向病人讲这些,小护士连忙改口让胡杨安心回房间睡觉,不再透露其他信息。 205就在眼前,她迅速刷卡开门把胡杨关了进去。 “别慌,好好睡一觉,明早醒来就没事了。”她离开前,毫无感情地再次安慰胡杨。 *** *** 听着外面的吵闹声和脚步声,胡杨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着的。 半梦半醒间,好像迷迷糊糊地听到了一声巨响,像是梦里发生了爆炸,可他太困还是没舍得睁开眼,等再次醒来时天已经大亮。 今天星期天,奇怪的是竟然没有护工叫他起床,桌上的时钟显示已经十点过了。 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拉开窗帘。 窗外雪已经停了,虽然山里还是白雪皑皑,可山路上的积雪已经被铲除,平山的院子也有工人正在铲雪,旁边的空地上停着几辆白色的警车,甚至还有辆巨大的红色消防车。 胡杨死沉的心突然像是活了过来,迅速从枕头底下摸出一张纸片,折好放进口袋,干净利落地跳下床。 病房门还是锁着的,透过门上的小窗,可以看到平山的走廊上人来人往,多了好些穿着制服的办案人员。 眼尖逮到一个正经过的护士,胡杨赶紧敲门,护士姐姐在门口停了一下,把门打开了。 “0420,醒了?” 胡杨点点头,问她出了什么事。 “小孩子少管闲事,待会儿我把吃的给你送过来,今天没饭,面包鸡蛋和牛奶凑合一下。” 他拉住转身就要走的护士说:“我想找陆宁姐姐,或者,楚一哥。” “有什么事吗?” 胡杨小声说是要紧事,可能与贾院长坠楼的事有关。 护士姐姐走之后又等了大概一个小时,午饭之后,房间的门终于再次打开,这次给他开门的是陆宁。 她一脸疲惫,顶着黑眼圈,似乎是一夜没睡。 “小杨,跟我来吧。”她说着,拉起胡杨的手把他带出了房间。 “昨晚,是发生了什么事吗?”胡杨小声问陆宁。 “一言难尽,”陆宁飞快地说,“老丁昨晚发病恍惚了,警卫队的人没拉住,让他在地下室放了一把火,差点把楼给烧了。” 胡杨立刻紧张起来,昨晚的传言是真的,眼下他比较担心被楚一关在地下室的律师姐姐。 她不会有事吧?可他不敢问,在别人看来,他们应该是陌生人的关系。 可他真的很担心江湖,没来由地觉得,那个姐姐是个很好的人。 陆宁絮絮叨叨小声说着:“好在咱们平山地下室是早年用石头砌的,火势在密闭空间里没有蔓延,现场的汽油量也不多,小范围炸了一下,那时候你们都睡了应该没听到……当时护士护工都提前被警卫队通知出去避险,咱们这幢楼也修得结实,除了东区头上小范围的塌陷,其他无大碍,你别怕。” 胡杨想起昨晚急急忙忙的那些工作人员,才意识到他们是出去避险的。 他的心瞬间沉了下去,这些人竟然丢下整个西区所有的病人,自己跑出去避险,还真是自私。 “怎么不叫我们一起?”他问陆宁。 “哈,你们睡得沉,”陆宁平淡地说,“再说爆炸在东区,西区肯定没事!” 说得轻巧。 “那、地下室有人伤着吗?”胡杨又问她。 “额……没,没有啊,怎么突然问起这个?”陆宁有点迟疑,迅速否定了他的疑问,“说到这个,咱们一哥可是大难不死,当时他就在现场救人,所幸爆炸之前跑出来了!” 她还是没说律师姐姐是死是活,胡杨有点着急,心中越发不安起来。 “来,到了,待会儿警察会问你一些问题,你就老实回答,有什么都说出来,就像咱们昨晚说的那样哈!” 陆宁说着,把胡杨拉进东区一间大办公室里,里面有过很多警察正在办案,胡杨没见过这种场面,有点害怕,便攥紧了陆宁的手。 陆宁却把他的手掰开,迅速推到一个人面前。 “一哥,警察同志,0420来了。” 那人转过身,是陆宁口中大难不死的楚一,刚才他正在和身边的办案警察说着什么。 楚一见到胡杨,便对办案警察说:“警察同志,这个是我们平山即将出院的病人,身体和精神状况都已经达到出院标准,您就当他是个正常的孩子……他昨晚见过贾院长,可能有些线索,让他跟您再仔细讲讲吧。” 胡杨腿有点发抖,还是被楚一摁着坐在了警察面前。 *** *** 警察问的东西并没有超出胡杨的预期和准备,基本上就是周五晚上到周六白天他的行动线和时间线,和之前楚一盘问的差不多,最后又多问了他几句对平山一系列工作人员的印象。 其中还特别问了他对于简玥的看法。 胡杨回答说,他和简玥不熟,也并不了解她。 一番简短的问话,胡杨发现警察并没有把自己当做嫌疑对象,可能只是为了从他口中更全面地了解其他有嫌疑的人,没过多久就让他回去了。 下午四点过,警察结束了一天的调查离开平山,并没有带走任何嫌疑人。 胡杨透过病房的窗户目送着一辆辆警车陆续离开,想着自己也快要走了。 刚才问完话,他当着警察的面把兜里那张出院证明拿出来,问楚一自己什么时候可以办出院手续。 楚一愣了一下:“不是说,这个东西在贾院长抽屉里吗?” 胡杨低下头:“我后来偷偷拿出来了……怕走不掉……” “傻孩子。”楚一无奈地笑了,接过出院证明看了眼,“别担心,随时都可以办手续的,只是现在大家有点忙。” 胡杨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 六点过,护工又开始一间间房派发简易晚餐。换班的医生和护士已经全部到岗,病人们也没有出现大的骚乱,有些病人甚至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这种时候,某些病人自带的钝感倒是省去了很多麻烦。 西区一楼的活动室被临时征用改做员工休息室,大概是因为东区地下室小范围爆炸导致的楼层塌陷让本来在东区一楼头上的部分员工挪了地方,总之,大家虽然忙乱,但乱中有序,似乎在风雪停止后,平山又回到了正轨。 胡杨心中有些感慨,本以为贾院长的事件会让这里陷入混乱,没想到他对于平山而言并不是那么重要的一环。 真是有些讽刺。 硬币的背面(8) 这天晚饭开得很早,护士把大家按批次召集到饭堂去就餐,饭堂里还站着几个警卫牢牢盯着他们,生怕病人们有个风吹草动。吃完饭回房间的路上,周巧急急忙忙过来拉住胡杨,告诉他手续已经办好,随时可以出院。 “这么快?”胡杨没反应过来。 周巧笑:“还不是下午你在警察面前问了这事,弄得人家还以为我们拦着你不让走。” 虽说做梦都想离开这里,可真要走的时候,胡杨却犹豫了。如今他已经成年,纸面上又是健康的状态,社会不会再对他有额外的救助,何去何从成了眼下需要考虑的最大问题。 他从小在平山长大,出了院子的大门,连路也认不得了。 “巧姐,小杨,你们在说什么?” 正巧楚一走了过来,他应对了警察一整天的调查,看上去有点倦。他手里抱着只纸箱子,穿上了厚厚的外套,像是正准备离开。 周巧说:“我在跟0420说他出院的事,小楚,你这是准备下班了吗?怎么大包小包的?” 楚一点点头,说明天周一就不过来了,要去市里某辖区的派出所报道了。 “贾院长……他给你安排的?” 楚一低下头有些难以启齿:“是呀,受他生前的关照。” 周巧呆住,嘴里喃喃说着这么快啊,平山出了这么大的事小楚你怎么说走就走了呢…… “放心,警方有什么需要配合调查的,尽管联系我就是,我全力配合。”见她愣在那,楚一又善解人意地说。 周巧呆滞地点头,依旧是目不转睛盯着楚一,像是还有什么话想说。 “雪停了,换班的护士护工今晚都来了吧,你们也该好好休息一晚了。”楚一说着,避开了视线,侧身准备离开。 “……” 站在周巧身边,胡杨都能感觉到她此刻突然的纠结。楚一稍作停留,抱着箱子继续朝门口走去。 “楚一哥!”胡杨突然喊住了他。 “嗯?”楚一停下脚步,“小杨,还有什么事吗?” “你现在……要下班了?”胡杨突然有点紧张,磕磕巴巴地询问道,“我……我出院手续办下来了……你能捎我一程吗?” 周巧又吃一惊,有点急:“0420!你这孩子急什么!明天白天再走呀!” 胡杨平静地对她说:“我不想再给大家添乱了。” “那你也得收拾收拾吧!怎么说走就走呢!”周巧一副老母亲看孩子的责备眼神。 胡杨点点头,小声对她说:“我也……没什么好收拾的,平时吃的用的全都是医院的……这么多年,真是给你们添麻烦了。” 说完他朝周巧鞠了一躬。 周巧的眼睛瞬间红了,走过去抱住他:“你这孩子,瞎说什么呢。” 楚一站在那看着二人,他是这两年才来平山的,与病人的感情当然比不上周巧。 “这样吧,小楚,你把小杨捎带出院。”周巧的声音有点哽咽,拉着胡杨喃喃交待着,“晚上让他住你那行吗?孩子一个人什么也不懂,万一在外头被人欺负了……” 楚一点点头,说没问题啊。 周巧又开始唠叨:“小楚,你不是要去派出所了吗?你动用点单位里关系,看看小杨还有没有亲人在城里……还有啊,多帮他留意留意那些打工招聘信息,小杨踏实可靠,又能吃苦,看看有没有便利店啊餐馆啊工厂之类的地方招工的……” 胡杨被周巧拉着,虽然感觉有点尴尬,但想起过去的种种,他的心中也生出些模糊不清的感慨。 周巧是他八岁那年来的平山,当时她还是个年轻的小姑娘,看到病人发病就会吓得大哭,一转眼十年就过去了,她那毛毛躁躁火急火燎的性格还是没变。 不自觉地,他也攥紧了周巧的手。 楚一走上前,从周巧手里拽过胡杨,大概是不想让他们的情绪无止境地崩下去了。 “好的,巧姐,你一百个放心吧,出了院我会关照小杨的。” 走之前,胡杨犹豫着又向楚一提了个要求,说想去四楼看看丁叔,毕竟两人是十来年的旧相识,想和他最后再道个别。 “丁叔他……”楚一扭头,语气有点沉重地说:“昨晚他受了很大刺激。” 胡杨点点头:“听说了,说昨晚就是丁大叔放的火。” “是啊,后来他被警卫带回房间,夜里突然犯了心梗……天亮的时候才被送早餐的护士发现。” 胡杨停下脚步,呆呆看着楚一,半天都没发出声音来。 *** *** 胡杨跟着楚一来到院子里,雪已经开始融化,庭院的小径也被清扫出干净整洁的地面。 天已经快黑了,橙黄的路灯光笼罩着院子,却没有一丁点温暖的感觉。 胡杨低头看着自己脚上的新运动鞋发呆,那是周巧刚才专门从库房拿出来送给他的,身上的外套也是崭新的,一切都像是为了迎接新生活而匆忙准备着。 见楚一把车开到门口,胡杨小跑着坐了上去。 伴着汽车发动的声响,胡杨心情激动而忐忑,终于要离开这里了。 楚一的车子里很干净,还带着种清新自然的香味,有点上头又有点熟悉,让胡杨一下子就想到了某个人。 身后灰白的建筑一转眼就消失在后视镜中,干脆得没有一点留恋。 下山的路盘旋曲折,转了一会儿胡杨头有点晕,甚至想吐。楚一很细心,发现他的不适,便把车停在山间的一处空地上让他休息一会儿。 像书中描写的终于放归山林的圈养动物那样,胡杨站在一棵树下,小心到几乎不敢四处走动,只是老老实实站在那大口喘气。 楚一在周围转悠了一圈,走回他身边问:“怎么样?好点了吗?” 胡杨点点头。 楚一又说:“小杨,这段时间先住我那里行吗?明天上班之后我先帮你打听一下户口的事,等过完年,再帮你看看招工启示。” 胡杨突然有点慌,没想到楚一会真的把周巧的嘱咐放在心上,他忙说不用,自己有地方去。 楚一有点诧异:“去哪里?” 胡杨从兜里拿出张折成一团的纸片,慢慢打开递给楚一,请求他回城后把自己送到这个地方。 “这是贾院长之前交给我的,是我父母当时送我来平山时留的地址,我想先去找找他们。”胡杨解释说。 楚一点头说,那好吧。 *** *** 休息了一会儿,再次上车。 胡杨吸吸鼻子,对车里的味道还是很在意,小心翼翼问道:“楚一哥,你认识前天晚上来平山的那个律师姐姐吗?” 楚一专注地开车,抬了下眉:“你说的是那位江律?” “嗯。” “怎么了?” 胡杨僵在座位上,盯着视线前方弯弯曲曲的下山路,小声问:“她还留在平山吗?” “啊?她啊,”楚一扭头看了眼胡杨,毫不在意地说,“大概清早雪停之后就走了吧,她工作忙,一直急着下山。” 胡杨心生疑惑,轻轻歪过头看向楚一,他依旧在很自然地开着车。 江湖在昨天下午被正在开车的这个人关进了地下室,昨天半夜丁大叔又在地下室里放了一把火甚至发生了爆炸……楚一的回答也太不合逻辑了吧。 他该怎么向楚一挑明这件事呢?胡杨有点纠结,他知道自己现在处于弱势,不能太咄咄逼人了。 只好继续保持沉默。 很快,车子开下山,这是胡杨有清晰记忆以来第一次看到山下的世界。 近郊的村舍屋顶盖着纯白的积雪,道路上车来车往,路边还有裹着厚厚羽绒服的行人和跟着他们的黄狗黑狗,行人交谈时,从口中呵出的白气缓缓窜进冷风里,然后一下子就被吹散了。 这些普通的场景在胡杨眼中,都是新奇自由,甚至是能带来喜悦的。 在他们遇到的第一个红绿灯路口,楚一把车停下等待。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透明的塑料小袋子,举到眼前仔细端详了好一会儿。胡杨有些好奇,偏头看过去,楚一手里的是只普通的证物袋,里面装着很小的一片深褐色的织物。 不太看得出那是什么东西。 “小杨。”楚一突然转过脸,把小袋子递给他,“这个,你有印象吗?” 胡杨接过,那块织物很小,也就小指甲盖一半大,上面的颜色不太均匀,看得出原本是白色的,后来又沾上了些深褐色的痕迹。 有点刺眼。 见胡杨不做声,楚一便问:“没记错的话,周五晚上你去护士站处理过伤口吧?” 胡杨转脸看向楚一,仿佛又回到了昨天一对一的询问时间。 “这是我在阁楼立柜附近找到的,所以,你去过那边吧?”他继续问。 胡杨做了个深呼吸,慢慢说,可能是周六早上起来之后没事去阁楼上发呆的时候落下的。 “我问过护士,周六早上一起床就帮你换了包扎伤口的纱布,血早在前一晚就止住了,而且,那排立柜在阁楼墙边的角上,你每次去阁楼窗前待着,真的会经过那个角落吗?” 楚一的语气镇定,明显是经过了反复的思考和推敲,底气十足。 胡扬没有再回答,绿灯亮了,车子再次发动。 他靠在座位上,把眼睛闭了起来。 阁楼上立柜门打开的那瞬间,里面陈放尸体后留下的斑驳痕迹突然无比清晰地映在他的脑袋里。 楚一的话打断了他的思绪:“那个柜子,之前被凶手用来放过尸体,警察白天的勘察之后,确定了这一点。” 胡杨睁开眼睛,说这些昨晚陆宁已经告诉过自己了。 “是,陆宁,是她,”楚一边开车边说,“白天她向警方承认了尸体坠楼的事,后来经过警方调查确认,贾院长死于周六凌晨,那个时间里她一直在值班,从夜里直到天亮前台是双人值班,她有不在场证明。” 胡杨不知道楚一为什么要向自己说这些,毕竟他已经出院,更没有杀人嫌疑,和平山没有任何瓜葛了。 “楚一哥。” “嗯?” “我那个地址,过去还要多久啊?” “看路况,不堵车的话,大概半小时吧。”楚一回答说,“怎么了?” “我有点困……能在你车上睡一会儿吗?”胡杨怯生生地望向楚一。 “可以啊,你休息吧,我开慢点儿。” 汽车还在疾驰,外界的嘈杂声不绝于耳,闭上眼睛仿佛就能与这个世界隔离开了。 就算已经离开平山,闭上眼睛之后满脑子里的画面还是平山的点点滴滴。日月倒转,时光回流,画面最终定格在去年七月盛夏的那个傍晚。 胡杨觉得,自己的心好像留在了那里。 硬币的背面(9) 早春的飞鸟,夏夜的虫鸣,秋日的红叶,深冬的白雪……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阁楼窗户外的景色交替更迭,却一成不变。 直到亚亚入院的那天,胡杨觉得眼前那些越发黯淡的景色终于恢复了光彩。 她扎着羊角辫,弯弯的眼睛,肉嘟嘟的脸颊,走路一摇一晃,就像牛奶广告里的那个小女孩。 亚亚初来乍到,常常会遭到一些病人有意或无意的欺负,后来因为总跟在胡杨屁股后面,欺负她的人变得越来越少,她的脸上也终于有了笑容。 平山的未成年人并没有几个,很自然地,在亚亚入院后不久,就和胡杨成为了伙伴。她患有严重的自闭症,很难与外界交流,有时就连脾气好的护士都会被她惹得生气,而她只是缩在自己的小世界里一言不发。 与其说是伙伴,两人的关系倒不如说更像是相互陪伴。 他们交流并不多,亚亚偶尔同样会回避掉胡杨的视线,但却从不会因为他在身边而显得局促不安。有时候坐在休息室里,她在角落抱着娃娃低声自言自语着,胡杨就在她不远处埋头看书,两人各自有属于自己的小世界,又能在转过头的第一眼看到对方就在身旁。 这种感觉真好,令十六岁的胡杨倍感踏实。 倒不像是书里描写的少年少女的青春萌动,单纯到只是枯燥日子中的一点温暖的光。 转眼入夏,暑气惹得人提不起劲来,亚亚总是闷闷不乐,甚至开始整天连病房也不愿出。临近闷热的傍晚,胡杨不饿,便趁着放饭时间跑上阁楼独自待着。 医院面朝悬崖,傍晚漫天霞光透过阁楼的窗户照进来,如梦如幻。 阁楼上很安静,很少有人前来打扰。贾院长脾气好,由着胡杨任性地占领其中并不作任何的阻拦,久而久之,平山的人都知道,这里成了胡杨的“根据地”。 胡杨百无聊赖,扒在阁楼的窗边看外面发呆,想着好几天没见亚亚了,不自觉地就撑起胳膊把头伸到窗外,朝眼底三楼尽头的窗户看去。 亚亚就住那间,西区的313病房。 313的窗户开着,正对着夕阳,玻璃上映着橙红色的霞光,是美丽而温柔光彩。 亚亚会不会也正扒在窗边看晚霞呢?胡杨灵机一动,从阁楼角落那排落灰的大柜子底下的抽屉里翻出一面落灰的小镜子,迎着夕阳反射了一束橙光,轻轻调整角度,它稳稳地落在313的窗户玻璃上,投下了一块明亮而活泼的光斑。 很快,少女的小脑袋伸出窗外,循着橙光看到了阁楼上的胡杨,视线交汇,她的眼睛里闪烁着亮晶晶的星星。 几秒钟之后,亚亚咧开嘴,远远地,朝他无声笑了起来。 那一刻,胡杨内心欢呼雀跃,甚至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带着胜利的成就感。 再后来,每一个有霞光的傍晚,胡杨都会跑上阁楼去,后来他又找护士姐姐要了个棱镜,把夕阳折射出彩虹送到313病房的窗前。这是从未当面许诺或索取的、他和亚亚之间用天然默契而形成的约定。每年的每一个有霞光的傍晚,他都会看到她越来越开朗的笑容。 直到去年的七月,约定不告而终。 *** *** 胡杨从小就明白一个道理,隐瞒有时会让人省去很多麻烦。 小时候他身体不好,打完针就会乖乖坐到一边,就算头疼欲裂了也不会缠着护士姐姐哭闹,因为他知道那样的话,迎接他的是更加疼痛甚至是无人道的治疗。 贾院长是看着胡杨长大的,所以一直对他很好,各方面都会额外关照到。后来,会有新来的护士私下打听贾院长和他是什么关系,于是时间久了,胡杨也刻意疏远了和贾院长的亲近,就算别人问起也说两人不熟,主要是害怕被八卦被记恨。 隐瞒在胡杨的三观里并不算说谎,反而还给他少了很多事。他觉得,任何一件事都是复杂构成的,在不同人的立场上会产生不同的看法,还不如按照对方想知道的角度表达出来。 迎合他人,同时也能保护好自己。 就这样,他以自己的处事方式在平山安安稳稳度过了十来年,直到简玥的到来,他才重新感到了危机。 胡杨对简玥的敌意是发自内心的,极度自然的。 亚亚的坠楼给他带来的是无法向人吐露却撕心裂肺的悲恸。 他不知道简玥在入院当晚为什么会把亚亚从窗户推下去,更不知道亚亚的尸体是由谁来处理的。绿化带里很快种上了一批新的花卉,还铺上了更加鲜绿的草皮,胡杨忍受着酷暑待在阁楼默默看着眼底的这一切,脑子里冒出四个字,欲盖弥彰。 通过他的观察,推测出凶手简玥和贾院长关系匪浅,很清楚直接找她当面对峙可能会有危险,胡杨便开始在平山默默物色一个能替代自己捅破这张窗户纸的人。 很快他就盯上了那个咋咋呼呼的女明星,许凉。 许凉往好了说是大大咧咧,其实就是个道德品行比常人低下的社会混子,仗着自己运气好混出些小名气,来了平山也以为能呼风唤雨。她什么事都要管,什么茬都能找,胡杨觉得,许凉简直是与贾院长对线的最佳人选了。 某个读书之夜,因为一本推理小说,病人们开始神神叨叨的讨论,胡杨突然提了一嘴,说自己可能目睹过一起命案。众人好奇追问,他很自然地躲开了许凉咄咄逼人的目光,含糊地说当时隔得太远,凶手和死者都没看清。 不一会儿,大伙儿扫兴散去,唯独许凉留在原地。 “小屁孩,你糊弄其他人就算了,休想骗过我!”她凑近了小声威胁说,“不想被找茬的话,老实交代!” 胡杨拒绝,说跟你没什么关系就别再问了。 “哼,”许凉诡异地笑起来,“怎么和我没关系?我知道的,你从记事起就来平山了,那不就等于说命案是发生在这里的咯?赶快给我讲讲吧!” 这个许凉,果然是个自以为是的狂人。 “好吧……什么都瞒不过你。”胡杨犹豫着说,“可以告诉你,但你不要出卖我……我害怕。” 见他一副担惊受怕的样子,许凉更加嗤之以鼻了。 从那一刻起,简玥杀害亚亚并被贾院长包庇处理的事,许凉也成为了知情人。 当晚她就在病房门口堵住简玥找茬,还差点把她从楼梯上推下去,要不是护士及时赶来简玥可能就摔伤了。 第二天,胡杨又发现许凉悄悄去了趟院长办公室,这是在他预料之中的。按许凉的性格,她肯定不会和简玥多费口舌,而是找贾院长亲自求证一番。没多久,再次回到病区的许凉容光焕发,举手投足都是股得意劲,胡杨猜测她应该是抓住了贾院长的把柄,以此做了什么交换。 果不其然,在信息共享之后,许凉的胆子更肥了,在平山的行事更加嚣张,甚至开始处处针对起贾院长,而贾院长对她各种发疯行为的偏袒也越发明显。 胡杨终于确定,亚亚的死必须由那两个人来负责。 *** *** 转眼入秋,简玥对胡杨喜爱在平山已经是人尽皆知,胡杨无奈,也只能任由杀人者粘着自己。 让她尝到甜头,等以后就算她出了什么事,也没人会怀疑到自己了。毕竟提到他们两个,人们肯定会说:简玥和0420天天黏在一起,关系特别好。 许凉见两人亲密无间,每次都会阴阳怪气地嘲讽他几句。 胡杨并不在意,许凉的受益只是暂时的,像她这样当一回枪还得意洋洋浑然不知的,完全还能用上第二次。 入冬之后的某天,许凉得意洋洋逮住刚好路过的胡杨,把他拉到角落里。 “我要出院了!” 许凉瞪着眼睛,虽然声音很小,但语气中带着歇斯底里的兴奋。 胡杨的心突然变得千斤重,他默默盯着她,小心翼翼问:“你是用那件事威胁了贾院长?” 许凉咧嘴笑了起来,并没有正面回答。 不知怎么地,胡杨突然有点后悔把情报透露给她,想了想又问:“凉姐,你什么时候出院?” “贾院长答应我,过完春节就给我办手续,小子,我真是要好好感谢你!” “你的病好了?”胡杨疑惑。 许凉瞪起眼睛吼起来:“这你就别管了。” 那晚上胡杨失眠了,他很懊恼,没想到自己的复仇计划还没着手实施,被利用的许凉居然就要捷足登先离开平山了,他这不是给别人做嫁衣吗? 很快,贾院长受到了另一道神秘的威胁。这次,不光是亚亚的事,还给他扣上了一顶私下与病人勾结伪造健康证明的帽子。 这次是一封匿名信,胡杨趁晚餐时间偷偷溜去东区塞在院长办公室门下的。 “许凉她没看见,是我看见的。” 信上用歪歪斜斜、极度夸张的字体写着这样一行字。 硬币的背面(10) 12月底的某天,平山组织所有在院病人进行一季度一次的例行检查。 这种场合贾院长会亲自出现,所以胡杨很期待,默默站在人群里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匿名信已经投出了一个多星期,就像是石沉大海,他没有得到任何反馈,眼下正和病人寒暄的贾院长更是摆出一副轻松的笑脸。 很快,贾院长注意到角落里的胡杨,笑眯眯地走过来问:“0420怎么了?看起来没什么精神啊。” 胡杨没回答,他还没想好该说什么。 贾院长依旧是唠唠叨叨:“最近天气不好,过几天又要大降温,你要注意保暖千万别感冒了,还有,没事别老往阁楼跑,那上面冷。” 胡杨死死盯着人群中正得意洋洋炫耀着什么的许凉小声自言自语:“听说她就要出院了,真羡慕啊。” 贾院长回过头,目光捕捉到许凉,一瞬间似乎明白了什么。 “哈,小杨啊,”贾院长语气镇定,带着和善的笑容说道,“平山四处都是摄像头,不管是谁做了什么都瞒不过它的……不过警卫队看到之后问起我来,我说啊,你往我门底下塞的是张新年卡片,他们还夸你温暖体贴呢。” 胡杨愣住,盯着贾院长好半天没有说话。 一来一回,看似什么都没说的聊天内容,却又仿佛把一切都挑明了。 胡杨深吸一口气:“院长,我也想出院。” 贾院长像看着自己孩子一样笑了起来,抬手按住胡杨的肩膀:“别急,安心接受检查,等检查结果出来,身体和精神状况都达标了,我还能拦着你不走么?” 胡杨抬眼看着贾院长,心想,这就是他做出的许诺吗? *** *** 1月3号星期五,上月底的检查报告出来的日子。 胡杨的检查结果并不容乐观,依旧是那行多年雷打不动的医嘱:该病人需要杜绝一切外界刺激,需搭配强效镇静安神类药物持续观察。 这是早上来房间送药的护士周巧透露给他的,大家是老相识了,周巧知道胡杨早已接受这个事实,所以倒也敞亮。 “别丧气啊0420,你看,往常咱们配合得多好啊,没问题的。”她安慰道。 胡杨撇撇嘴,早上的粥也食之无味了,他喃喃说:“真希望检查报告出错了。” 周巧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打趣道:“你这孩子……好吧,那明天等你生日的时候记得许个愿,保准就实现了。” 胡杨无奈笑笑没说话,今天他一定要找到贾院长问个究竟。 西区一楼公共活动室,大概只有在这里才有几率碰上下来巡查的贾院长了。胡杨一上午都待在那,病人来了几波又走了几波,还是没等到贾院长。倒是简玥有些不自然,今天的她本该是老老实实的学生人格,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些紧张兮兮的,在活动室里转了几圈就急急忙忙溜走了。 胡杨懒得管她,继续蹲守贾院长。 快到中午的时候,贾院长终于现身,他身后还跟着老病人丁世元,两人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不同的是,贾院长走进活动室之后,立刻换上了那副半永久的笑眯眯的面具。 丁大叔一屁股坐在门边的小沙发里,两手交叠在面前,显得很烦躁。 贾院长在他身边又说了几句宽慰的话,然后就踱到其他病人旁嘘寒问暖起来。 胡杨走上前,抬高了音调,有些反常地冲他说:“贾院长!能占用您一点时间聊聊我的检查结果吗?” 意料之中地,贾院长愣了几秒,把胡杨拉到角落里,面对他的那张脸终于慢慢再次笑了起来。 “小杨,别急啊,你还需要在院里再观察一段时间。” 这是他的回答,胡杨对此一下就来气了。 他冷笑一声,语气镇定地说:“昨晚许凉还在病房里大闹了一场呢,怎么她就能出院呢?” 贾院长当场语塞,打量胡杨的眼神有些微妙的变化。 他扭头环顾四周,确认没有人注意到这个角落,从外衣口袋里摸出张门卡迅速塞进胡杨的手里。 “我今天没空和你说这个,晚上过了十二点来办公室找我吧,我们到时候再详谈。”他的眼神里终于多了一丝飘忽的犹豫,小声嘱咐他,“你小心点,千万别被人看到了!” 下午在走廊上遇到许凉,她再次拉住胡杨进行一番挑衅。胡杨没还手,心里却说,你还没笑到最后呢。 晚间突降暴风雪,许凉变本加厉地欺负起胡杨,他抱着脑袋来不及躲开。最无助的那一刻,他看着整个活动室里冷眼旁观的其他病人,心里那颗恨意的种子瞬间化作参天大树。 这天的简玥也很反常,甚至出现了人格混乱的情况。她见状叫来值班护士,竟然把事情给闹大了。 总之,今天处处都透着怪异,可这些都不重要,胡杨只是等着午夜降临,是时候和贾院长摊牌了。 *** *** 楼上的大钟敲了十二下,胡杨偷偷摸摸走出房间。 屋外风雪交加,房子里却很安静,护士站里传来不知是谁发出的轻轻的呼噜声,看样子大家都睡得很沉。 贾院长没睡,正坐在沙发里看一份病历,见胡杨自己刷门卡进来,便招呼他也坐下。 “是你把亚亚的事告诉许凉的?” 胡杨做了个深呼吸,点头说:“没错。” “你这么做,只是为了求证这件事是否和我有关么?” “是。” 他是来谈条件的,语气要尽量强硬,少说废话。胡杨在心中对自己说。 “说到求证,不如直接当面问我,就像现在这样。”贾院长的脸上依旧带着笑。 胡杨板起脸:“我已经有答案了,今天不是来和你商量的,我要出院。” 贾院长轻笑一声,拿出手机打开一个视频文件,递到胡杨手里。 “先看看吧。” 是一段翻录的监控视频,画质模糊,但也能看清地点是平山某处的一个拐角走廊上,一个模糊的人影踉踉跄跄试图扶墙站稳却差点栽倒在地,一个女人跑过来赶紧馋住他,可那人却更加失控了,趁那女人没注意一把扼住了她的脖子。 “这是……”胡杨不解,“又一起谋杀吗?” 贾院长摇摇头,指指手机:“你再仔细看看。” 暂停,放大,胡杨终于看清,那个失控的人是自己。 左下角的时间也印证了,监控拍下的时间正是晚间遇到律师姐姐的那会儿。 当时他的确又一刹那陷入混沌不清的梦境中,可明明只有一瞬间的头晕,后来就被姐姐带到护士站去了。 “你和许凉不一样,小杨,”贾院长语重心长,“你患有严重的晕血症,我得对你的病情负责。” “那谁来对亚亚负责?”胡杨迅速把话头再次堵死。 “孩子,有些事情,你以为你看到了,其实那不一定是全部真相。” *** *** 贾院长说,无论是谁,只要听说了简玥的故事,就不会再对她怀揣恶意。 简玥在单亲家庭长大,但得到的是妈妈所有的爱。她是个阳光开朗的女孩,和其他孩子一样,她上学读书,报兴趣班,结交小伙伴,最终被学业压得筋疲力尽。 到了上高中的年纪,妈妈托关系把简玥转到H市最好的一所高中就读,没想到她的噩梦就此开始。 简玥遭受了整整三年的校园霸凌。 十五六岁的孩子总觉得自己懂很多,也总想让自己努力沾上些社会人的“成熟”气质,他们其中的一些,甚至会通过拉帮结派树立假想敌来肆意展露出稚嫩人性中的阴暗面。 简玥是个转学生,很自然地成为了大家的排挤对象。 起初只是被孤立,后来演化为被诬陷,她气不过去班主任那里为自己辩解,班主任却丢给她一句轻描淡写的安慰。 “就算东西不是你偷的,这件事已经过去,今后要好好学习,不要再分心了。” 而在简玥看来,这不但没有安慰,反而让她加倍委屈。 班主任的态度成为了一个信号,整个班级对简玥的霸凌开始变本加厉。 小组值日的时候,永远只有她一个人留下来打扫卫生,从自己的水杯里总能喝到比如拖把水粉笔灰泥浆之类的奇怪味道,花了好大劲做完的试卷也总是不翼而飞,更加可怕的是,简玥甚至不敢一个人去厕所,因为总会被班里的女生堵在隔间里轮番挨巴掌,羞辱结束前,再把角落里的废纸篓一股脑倾倒在她身上。 她不是没找老师反应过这类事件,可老师依旧是用那句“好好学习不要分心”来敷衍她。 高二的时候,简玥的性格已经发生了巨大改变,从之前的阳光开朗变成了畏畏缩缩小心翼翼,她长时间沉默寡言,甚至不敢主动用眼神去做出最简单的接触。因为是寄宿制,每个月回一次家,见到妈妈的简玥会把自己伪装得更加开朗活泼,妈妈工作忙,并没有注意到简玥精神上的反常。 简玥告诉自己,等熬过高三去了大学,一切就好了。后来她顶住压力如愿考上了本地最好的H大,战战兢兢推开宿舍门的那一刻简玥呆住了。 宿舍里的另外三个女生,简玥全认识,她们同窗了三年。 “简玥!又见面了!” “好巧哦!” “这四年,咱们一定要好好相处啊!” “必须的!大家都要好好关照简玥哦。” 话音刚落,一盆冷水以熟悉的姿态泼在了简玥头上。 没过多久,简玥在宿舍用水果刀刺伤了一名舍友,再后来就被送来了平山。 硬币的背面(11) 照贾院长说的,简玥来平山的时候,已经被检查出患有很严重的精神分裂症,担心她会伤及他人,是由贾院长亲自接收的。她来得急,空病房还没收拾出来,贾院长便领着她先去往三楼护士站稍作休息。 路过313的时候,简玥突然停下,看着门牌喃喃自语起来。 “你们说好的,不再把我送回来,为什么又要骗我?”她停下脚步,惊恐地质问起贾院长。 贾院长意识到简玥又出现了意识上的恍惚混乱,可能把某间病房想象成了学校宿舍,那可是她的噩梦。 于是贾院长耐心地安慰起简玥,告诉她这里很安全,没有要伤害她的人。 “我不信!”她突然歇斯底里地抱起脑袋嚷道。 贾院长无奈之下,便推开了313的房门。这时候病人们都去吃晚饭了,病房里空无一人,他只想向简玥证明平山很安全,欺负她的人并不在这里。 “孩子,看吧,这里面没有人……” 当他推开门的瞬间,简玥却持续惊恐,抱着头痛苦地大声喊起来。 门里,穿着病号服的小小身影在眼前窗边停留了半秒,似乎被身后突然的开门和嚎叫声吓得不清,重心不稳导致她朝后一晃,伴随一声短促的叫声,她整个人瞬间栽出窗外。 “我不知道亚亚还在病房里,而且她双手正扒在窗台上,脑袋还伸了出去,像是在张望什么……”贾院长看着胡杨,有些无奈地说,“她是受惊吓后失足跌落的,是场意外。” 胡杨静静看着贾院长,内心没有丝毫波动。 “当时,简玥立刻停止了哭闹,趁我还没回过来就飞快地冲进房间跑到窗前,她朝下看了一小会儿,突然回过头冲我笑了起来,‘再也没人敢欺负我了’,她说……那天是个周六,不知怎么的,后来每逢到周六,她都把自己想像成平山的义工,仿佛这样就能忘掉那天傍晚所看到的一切。” “小杨,你要相信我。”贾院长说着,避开了视线。 就算是意外,可他和简玥为什么要隐瞒事实?把意外掩盖成无事发生难道就合理了吗? 眼前这个看似和气还带着些无奈的大叔,面对许凉那种疯子的威胁他可以轻易地答应她出院的条件,而对胡杨这样从不惹事的老实孩子,他却拿出简玥的悲剧向他打起了感情牌。 胡杨觉得可笑。 他摇摇头,再次强调自己前来的目的。 “你现在就可以在办公室里杀了我,再处理掉,就像处理亚亚那样……不过在雪停之后,这里的某个人已经接受了我的委托,会把你所有的秘密带出平山公布于众。”看着贾院长的眼睛,胡杨镇定自若地警告他。 贾院长的脸色瞬间变了:“你还告诉谁了?” 胡杨勾勾嘴角,没有回答。除了许凉,他没告诉任何人,现在只是在诈对方。 见贾院长不为所动,胡杨起身走到贾院长的办公桌边,上面摆着一份崭新的文件,拿起来定睛一看,居然是许凉的出院证明。一共两页纸,第一页是打印出的文本模板,上面有许凉的名字和健康情况的说明,第二页底下附带了贾院长的亲笔签名。 胡杨嘲讽地笑起来,把文件递到贾院长眼前:“她不能出院。” “这事你就别管了,小杨,你好好在平山养病,痊愈后也能出院的。”贾院长的表情简直生不如死,却依旧不肯松口。 胡杨并不满意这样敷衍的回答。 “如果她能出院,那我也能吧?”胡杨故作轻松地反问起。 “至于许凉,”贾院长摸摸下巴,若有所思地说,“她比你聪明。” 这句话让胡杨有点气急败坏:“什么意思?” “她在找我谈条件的时候,用录音笔偷偷录下了我的话,并以此为要挟,我要拿下那只录音笔,只有用出院做交换了……而你,一个从小在我这里长大、爹妈都不要的病孩子,没有任何人际关系和社会背景,拿什么来要挟我?就算有人怀疑,我只要说全是你发病的胡话就好了。”贾院长阴着脸,突然冷笑了一下,“你已经在许凉那里吃过亏了,我根本不信你会把那件事再告诉其他人。” 胡杨仿佛石化掉,呆呆看着贾院长。 “看吧,我没猜错了。”贾院长眯眼笑了起来,“小杨,你是我看着长大的,哪句话真哪句话假我一眼就能看出来,哈哈哈哈哈哈……” “许凉一个病人,怎么会有录音笔?”胡杨有点恍惚,喃喃问道。 “谁知道呢,可能是她经纪人来探访的时候偷偷夹在其他东西里塞给她的吧……” 话音刚落,房间里的灯全部熄灭,院长办公室陷入一片黑暗。 “停电了?”贾院长立刻起身。 突如其来的黑暗让胡杨心生不安,甚至有点害怕贾院长会趁机谋害自己灭口。 眼下应该加快解决问题的进度了。 “好像是停电了。”贾院长关上窗帘从窗边走到胡杨身旁,“小杨,你先回房间吧,停电之后病区那边肯定乱成了一锅粥,你赶紧趁乱回去吧,免得引人怀疑。” 胡杨站在黑暗里一动不动:“我们这是没谈妥?” “孩子,回去吧,我就当今晚你没来过,我们也没有过以上的交谈。” 贾院长说着,在黑暗里打开手机,屏幕上的一小块亮光照在他下巴上怪渗人的,他突然咧嘴一如往常和善地笑了一下,小声说:“胡杨,十多年前我就杀过人了,你以为我会害怕?” 瞬间,胡杨宛如掉进冰窟,突然,门外突然穿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贾院长镇定自若地走过去开了门,门外传来警卫队长楚一的声音。 “院长!平山突然断电了!西区那边好多病人都被吵醒,麻烦您亲自过去一趟,安抚一下。” 他们在门口的交谈间隙,胡杨呆呆站在沙发旁大气不敢出,生怕被楚一发现自己深夜还在贾院长这儿。 他低头看了眼茶几上那份属于许凉的出院记录,那本该是属于他的机会…… 巨大的不甘心充斥着胡杨全身上下,他无意识地把双手插进病号服的口袋里,却摸到了那张万能门卡,刚才还没来得及还给贾院长。 一个念头闯了进来,同时在脑中迅速成形的是一套缜密的行动框架。胡杨转过身飞快地冲向门口,破门而出。 *** *** 借着黑暗的掩护,第一步是飞速回到病区找到许凉。 三楼的病人刚被护士清点完毕,都老老实实在房间里待着,除了许凉,胡杨很远就听到了她不服管理的“哇哇”乱叫声。他小心翼翼避开巡逻的警卫,悄悄溜进许凉的病房,向她透露自己已经和贾院长摊牌,而且贾院长打算反悔,不让她出院了。 在胡杨的意料之中,这个假消息让许凉瞬间着急上火,在黑暗里瞪起眼睛就要掐他的脖子。 自然地,来到计划的第二步。胡杨假意求饶,唯唯诺诺表示本来就该是他们两个知情者一起出院的,是贾院长太不公平了。 仇恨从自己身上转移到了贾院长那儿,许凉赞同了他的说法,还唠叨着要去找贾院长理论,胡杨便继续说漏嘴,透露出贾院长正在病区工作,又提议她可以等到他回东区的路上再私下堵住他,东区那侧好多观察室治疗室都是空着的,也好谈事情。 胡杨说着,热心地把那张万能门卡给到了许凉手里。 “你不和我一起去?”许凉接过卡问他。 胡杨摇摇头,说自己困了,要回去睡觉。 “行吧!”许凉撇撇嘴,冲他笑了一下,仿佛已经和胡杨来到了同一条战线上。 回到房间,胡杨竖起耳朵听着走廊里的声响。 他知道,贾院长在处理完病人的琐碎事务之后会经过护士站回到东区,护士或警卫见到他一定会同他打招呼的,当许凉听到声音后就会避开工作人员悄悄跟上贾院长,那时候他再出门就好了。 对于平山,胡杨比任何人都要熟悉,他可以轻易地躲开那些困倦的护士和警卫,随时灵巧地藏匿于某些不起眼的黑暗角落,默默注视着火急火燎的许凉,或许在必要的时候,再往火上浇一壶油。 计划到了第三步,已经不需要胡杨本人出面了。 硬币的背面(12) 快到一点钟的时候,贾院长离开了病区。 许凉跟在他后面往东区走,胡杨悄悄跟在许凉身后,来到东区走廊的时候刚好一点,突然来电了。 许凉一阵慌张,她急促躲避的脚步声在东区走廊上响起。 贾院长感觉到异常,停下脚步回过头却发现走廊上空无一人,他心生疑惑,往回走了几步,似乎想看看是谁在跟着他。 胡杨躲在楼梯间的角落里捏了一把汗,突然听见楼上走廊的那头传来一阵脚步声,有人过来了。 “江律师?你怎么在这?”贾院长的声音听着有点紧张。 律师姐姐好听的声音响起:“四处都停电,就过来看看,恰好又来电了。” 贾院长:“他们给你安排住处了吗?” “都安排好了。” “嗯,那就好,你去休息吧,等明早雪停之后就能下山了。” “我事还没办完呢,贾院长,您别急啊。”律师姐姐的声音突然沉了下去,胡杨只能竖起耳朵才能费劲听到。 不速之客让走廊拐角的暗处没了动静,许凉似乎也在竖着耳朵暗中等待。 “什么事?”贾院长问。 “您这里,有个叫丁世元的病人吧。” “没错,怎么,江律认识他?” 律师姐姐语气轻快,似乎在说着与自己并不相关的案情:“十六年前的冬天,那起轰动全市的灭门惨案,凶手就是丁世元吧。” “不愧是江律,连这种陈年旧案都听说了,是这样没错,但老丁有精神疾病,案发半年之后就被送来平山了。” “全正谦已经死了,您应该听说了吧。” 贾院长哑然,好半天才急促地说:“全律的死是个意外,你是小何的律师,这个应该比我更清楚啊……等等,江律,你是因为给小何辩护时,才了解到老丁案子的?” 江湖没有回答,似乎正给他看了某样东西。 贾院长陷入沉默,半天才战战兢兢说:“我、我我们找、找个安静的地方说吧。” *** *** 胡杨的计划被突然出现的律师姐姐打断了,他们就近进到一间诊疗室里谈事情,胡杨躲在楼梯间的一株一人高的绿植后面,犹豫着要不要上楼。 可躲在楼上拐角的许凉也是一动不动。 幸好他没动,贾院长他们没进去多久,楚一就过来了,还好楼梯间里灯光昏暗,楚一也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躲在暗处的胡杨才侥幸没被发现。 楚一像是要回东区,上楼后可能听到了诊疗室里的交谈声,他也停下了脚步。没过多久,又有几个警卫从东区来到楼上的走廊里,闹哄哄地把楚一拉走后,诊疗室再次传来开门声。 贾院长一边走一边小声说:“他的事情,我这个外人也帮不了你,最多只能想办法让你们见个面。” 律师姐姐没说话,踩着高跟鞋哒哒哒哒走开了。 之后贾院长又折回了病区四楼,不知道是去找谁了,胡杨猜测和刚才提到的丁大叔有关。许凉可能被刚才那一出吓到,乖乖躲在东区二楼院长办公室外不远的角落里,大概是想等他处理完事情回来时堵住他。胡杨没办法,只好藏身于不远处静观其变,虽然他很好奇贾院长去病区做什么,可继续跟着许凉对计划的实现更加稳妥。 东区这边几乎没有巡逻的警卫,相对安全,大约又过了半小时,贾院长再次出现。 他轻声哼着歌儿,从三楼走了下来,躲在二楼角落的许凉似乎不想继续忍耐,见状迅速冲上去,把贾院长堵在了楼梯上。 她压低声音恶狠狠地问:“不是说好了让我出院的吗?你怎么能反悔?” “怎么了?”贾院长一头雾水。 这时,胡杨藏匿的地方和楼梯上的两人相距十米不到,他小心翼翼探出半个脑袋朝楼梯上看去,昏暗的走廊灯光下,许凉那怒气冲冲的样子活像是要吃人的恶鬼,正气急败坏地扯着贾院长的衣服不松手,贾院长背向而站,身后就是楼梯的边缘。 “许小姐,遇到什么事了吗?慢慢说,你别急。”贾院长依旧好声好气,试图拉开她。 许凉一把甩开他的手:“我一定会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杀人的事!” 贾院长踉跄了一下,背影瞬间仿佛凝固了,他的语气不再那么客气:“啧,胡言乱语!老实回房间待着去!” 两人纠缠间,胡杨在角落里暗自心想,果然是没看错人,许凉这个说话做事不经大脑的人着急起来连话都讲不清了。 现在他只希望楼上那两人越闹越凶,把贾院长逼急真不让她出院就有好戏看了。 “杀人犯!骗子!你等着瞧!” 贾院长还算镇定:“许小姐,录音笔在我手上,说什么都没用了,不如安心回去休息,时机成熟自然会让你出院的。” “哼,果然,想反悔了?”许凉急红了眼,再次拽住贾院长,“0420都和我说了!你为什么要骗我?” 黑暗中,胡杨瞬间呆滞住。这个许凉,居然开始讲逻辑,把他给卖了。 “胡杨吗?他跟你讲了什么?”贾院长警惕的声音传进胡杨耳朵。 怎么办?如果贾院长继续询问下去,一定会发现其中的问题……胡杨终于开始慌张,缜密的计划没想到会功亏一篑。 不行,他必须有所行动了。 这个藏匿位置是胡杨缜密思考之后选择的,不仅光线很暗,还有一株绿植遮挡,更重要的是,这里紧挨着楼梯间电灯的开关,只要稍微伸长胳膊就能够到墙壁上的开关了。 于是胡杨伸手迅速关掉了楼梯间的灯。 周身再次陷入黑暗。 “搞什么鬼!” 许凉大声嚷了起来,声音里充满了惊恐。三楼走廊灯在老远处,许凉身侧只是沾上了一层微弱的亮光,而贾院长整个人都置身于黑暗里。 “可能是电压不稳,又停电了?”贾院长叹气,“你先回去吧,这样的精神状态,我倒是真的开始后悔答应你出院的条件了。” “出尔反尔!你怎么能这样!” 许凉的声音突然变大,拽着贾院长开始耍泼。 黑暗中的拉扯间,贾院长失去重心朝后退了半步,没想到一脚踩空,一下子就从楼梯上滚落下来,他是脑袋先着地的,后脑勺直接磕在最底下的那级台阶尖角上。 落地后他头一歪,刚好面向胡杨躲避的方向。 *** *** 贾院长睁着空洞的眼睛看向绿植背后的胡杨,他死了。 胡杨没想到事态会急转直下,本来只是想让许凉惹怒贾院长改变主意,不再让她顺利出院,没想到竟然落到这样惊悚的结局。 许凉立刻跑下楼梯,在黑暗里吭哧吭哧扛起贾院长将他藏在顶层阁楼的立柜中,然后又慌慌张张跑到四楼的杂物间拿上保洁留下的抹布和橡胶手套再次返回阁楼,大概是想清理痕迹同时嫁祸给保洁工。 整个过程,她都没有半点犹豫。 胡杨跟到阁楼的木质走廊上,看了眼里面时而冷静沉默时而歇斯底里的许凉,转身悄悄离开了阁楼。 清早他再去阁楼的时候,贾院长的尸体已经有些轻微地开始发青,柜子里血迹斑驳,在眩晕之前胡杨迅速关上了柜门,可还是干呕了起来。 上午是折纸活动,许凉没有参与,谎称不舒服留在病房里睡觉,直到坠楼事件发生时,她才趁乱找到胡杨,把万能门卡还给了他。 “你昨晚,找贾院长说出院的事了吗?”胡杨很自然地明知故问。 “……”许凉别开视线。 胡杨不怀好意地继续追问:“他让你出院了?” 许凉的眼神立刻慌张起来,吞吞吐吐说:“小屁孩……你、你少打听!我、我昨晚后来头疼,就一直在病房里睡觉……一直睡到现在才起来!” “哦。”胡杨撇撇嘴,“那下午找他说一下吧。” “……再说吧。”许凉说着,迅速跑回病房,重重关上了门。 胡杨摸了摸额头上昨晚被她撞击的伤口,已经结痂,也不疼了。 *** *** “还疼吗?” “嗯?” 胡杨回过神,呆呆看着身旁正在开车的楚一。 “我是说你头上的伤口,周五被许凉撞的吧,还疼吗?”楚一问他。 胡杨赶紧摇头。 现在听到许凉的名字,胡杨都觉得后背发毛。 当时案发之后从阁楼回病房的路上,他绕道借由黑暗再次潜入贾院长办公室,在他的电脑里找到了出院证明的模板,把第一页替换成了自己的名字重新打印,合着第二页的院长签字,移花接木地完成了自己的出院证明。 贾院长已经不在,再也没人能证明什么了。 至于之前的检查报告,有人问起就说是误诊吧,毕竟有院长的亲笔签名,谁都不会怀疑这份文件的真伪。 许凉的第一页,被他塞进办公桌旁的碎纸机里,灰飞烟灭了。 “还没醒?喝点水吧,咱们快到了。” 楚一的声音把正走神的胡杨再次拉了回来,扭头就看到他递来等一瓶水。 胡杨接过矿泉水瓶,手心里冰凉冰凉的。 车子已经驶入城区,这一片看起来破破烂烂的,也不太繁华。 楚一把车停在路边,指着不远处说:“你那个地址就在前面的小巷里,车开不进去,看到那个红色的网吧招牌了么,就从那里拐进去。” 胡杨点点头,眼前陌生的世界让他有点恍惚,半天没说话。 “下车,我送你进去吧。”他说。 胡杨立刻拒绝了他的好意:“不用了,楚一哥,我自己走过去……你回去吧。” 楚一犹豫了片刻,点点头,说行吧,你注意安全。 *** *** 哈出的白气在冷空气里飘散,新运动鞋踩在刚化雪的地面,感觉十分陌生。 小街上冷冷清清,那间网吧里却挤满了正打游戏的少年,从外面看感觉热气腾腾的。 走过网吧,拐进小巷,胡杨回头朝大路上看了眼,楚一的车已经开走了。 巷子里的两侧都是破旧的民房,他拿出纸条,照着门牌号开始寻找,很快就在一处锈迹斑斑的铁门外停下脚步。 就是这里了。 门后会有梦境里的画面吗?热气腾腾的饭菜、香喷喷的奶油蛋糕、游戏机的声音,还有,爸爸妈妈的欢声笑语……胡杨突然有点期待了。 不知道他们还能不能认出他来。 门锁有最近开过的新的痕迹,似乎还有人在里面。 胡杨抬起手,在铁门上敲了三下。 一阵哒哒哒的脚步声迅速走到门边,铁门被拉开,门后出现的是一张并不陌生的脸。 是那个律师姐姐。 “杨杨,你果然来了。”她眼睛弯弯,温柔地笑了起来。 --Part3 完-- 微光(1) 12月31号是江元元的生日。 她是在跨年之夜出生的,于夜空里鞭炮轰鸣时呱呱坠地,护士把她抱到妈妈面前时已经是新年的凌晨。 当时,妈妈听着窗外元旦节的鞭炮声,稀里糊涂就给眼前的孩子取名元元。 江元元过生日在家里是有传统的。12月31号晚上妈妈会亲自下厨做一大桌元元爱吃的饭菜,还少不了吹蜡烛吃蛋糕的环节,第二天假期,一家人开开心心去冰雪大世界游玩。所以每年江元元最期待的就是自己的生日。 今天,江元元即将迎来自己的八岁生日。 这两年家里开的小卖店生意很好,爸爸妈妈没日没夜都在操劳,不管在是生活还是学习上,江元元已经开始学着由自己照料。现在,三年级的江元元已经不需要接送,每天都和顺路的同学一道乘坐公交车上下学。 这天放学因为城里的交通事故,路上一直在塞车,有裹着棉服的交警在户外不停指挥着,可车流却依旧爬得比乌龟还慢。挤在车厢里看着窗外越来越暗的天色,小寿星江元元的心也跟着焦虑起来。 焦虑,八岁的小学生并不常拥有,但江元元在那一刻确实清晰地体会到某种着急却无能为力的感受。 爸爸妈妈,还有弟弟,一定都在家里等着自己。 这么一想,江元元的焦虑又多了几分。 天色全黑时,公交车才在家附近停下,江元元几乎是跳了下车,撒开腿飞速朝家所在的小区奔去。 公交车站离小区很近,这里附近交通便捷,配套设施齐全,是H市最热闹最繁华的地段了。她家所在的小区名叫“美好家园”,大门口的灯牌在夜空里闪耀着,特别洋气,这里可以说是本市最新、条件设施最好的小区了,江元元家也是今年春天才搬过来的。 家里的小生意赚了不少钱,爸爸妈妈为江元元和江天天姐弟俩创造的成长环境在这几年也越来越好。 一路飞奔,书包带子从肩膀掉到了胳膊上,江元元依旧不管不顾,小小脸颊迎着夜里的冷空气变得通红,她只想赶紧到家,推开门就看到插着蜡烛的生日蛋糕。 平时放学到家时,爸爸妈妈虽然都在小店忙碌没回,请来的钟点李阿姨也已经准备好了一大桌热饭菜。每个傍晚江元元上楼时,都能听到屋里弟弟的玩闹声,大门总是虚掩着,她一推门就能看到客厅里的笑脸和桌上的晚餐。 可今天家里的大门紧锁着,江元元也没起疑,喘着大气停下脚步抬手敲了三下。 屋里没有动静,安静得出奇。 早上出门时,爸爸妈妈和她说好了,跨年夜会提前关店,回来一起给江元元过日。 终于觉得有点奇怪,江元元又敲了几下门,大声喊道:“妈妈!我回来啦!” 随后,门内响起一阵沉沉的脚步声,一步一步来到了门边。 脚步声听着很陌生,带着不祥。 江元元突然紧张起来,默默朝后退了一步。 突然,里面传来开锁的声音,大门从里面拉开了一条小缝,门缝里是男人阴沉着的一张脸。 他木然地看着门外的江元元,那双眼睛就像劣质玩偶一样,毫无感情。 “丁叔叔?”江元元怯生生地打了个招呼。 江元元认识他,这个丁叔叔是爸爸妈妈认识的人,来过家里几次。 “我爸爸妈妈呢?”江元元问他,说着拉住大门的边缘就要打开门进去。 可丁叔叔一直拉着门里的把手,他力气很大,似乎不想让江元元进屋。 “让我进去!”江元元冲他说,并用力开始扒门,朝门里喊道,“爸爸!妈妈!江天天!你们在家吗?” 突然,她停下了喊叫,瞪圆了眼睛。 江元元注意到丁叔叔握着门把手的那只手。 他的手上沾满了鲜血。 “啊!” 江元元咬紧后槽牙,转身就要逃开,可刚跑到楼梯的边缘,她棉服后面的衣领突然被身后那只血淋淋的手给一把抓住了。 一瞬间江元元差点给吓哭。 战战兢兢转过脸,与盛满泪水的双眸沉默相对的,是双漆黑麻木的、令人恐惧的眼睛。 下一秒,他朝江元元扬起了藏在身后的另一只手,手里抓着一把还在滴着血的斧头。 *** *** 12月31号,江湖已经不过生日了。 这一年她刚回国,才通过司法考试,在优嘉律师事务所谋了份工作。 跨年这天她向律所请了半天假,只身前往城外山里的平山疗养院。 见她抱着一只精美的蛋糕盒子上车,出租车司机没话找话似的问:小姑娘,你家人朋友在平山住院啊?今天过生日?跨年过生日,还挺少见的啊…… 坐在后排的江湖敷衍了一声便陷入沉默,轻轻从包里拿出一张叠成小块的旧报纸。 报纸已经严重泛黄,是十四年前元旦当日的,头版头条喜气洋洋地报道着新年冰雪大世界的盛况,翻到背面中栏附近的某个不起眼角落里,与前面的热闹气氛有些反差,标题写着“跨年夜本市某小区发生凶杀案,造成四死一失踪,凶手已自首”的简讯,短短两百来字的篇幅简述了发生在市中心美好家园小区的跨年夜凶杀案。 这条简讯江湖已经看过无数遍,文字冷冰冰的毫无感情,起初她看一次就要哭一次,如今除了心脏隐隐作痛之外,她板着一张脸毫无表情。 美好家园跨年夜的灭门案曾在H市也是家喻户晓,据说之后的好几年里安装防盗门的家庭呈指数递增,谁都怕撞上一个潜入住宅小区里乱杀的精神病人。没错,美好家园案的凶手事后第一时间自首,后来被查出患有精神并,最终被送进了精神病院。 可再骇人听闻的事件都抵不过时间的流逝,十四年之后的今天,它早已被这座城市淡忘。 出租车停在高耸的围墙之外,江湖下车后戴上眼镜和帽子稍作掩饰,拎着生日蛋糕走进了平山大门。 她走的不快不慢,完全看不出左边小腿的残疾,倒像个不紧不慢性格沉稳的人。仿生假肢花了她不少钱,复健也是前几年在德国完成的,总之,江湖没把自己当成残疾人,在心态上能做到健全,身体上小瑕疵倒也不值得一提。 最近的状态越来越好,她甚至有些天方夜谭地暗自决定,明年要尝试高跟鞋行走。 随着年龄增长,江湖性子里的冒险精神不减反增,可能是因为连死都不怕吧。 平山的门岗认真负责,警卫小哥认真仔细地登记之后,这才让她进了院子。 这天下午没什么阳光,院子里也没什么病人,阴沉沉的乌云压着穹顶,令人窒息。 江湖来到一楼大厅的前台,迎接她的是个年轻的护士。 “你好,我有预约。”江湖说着,打开预约短信,把手机递给她。 小护士核对完江湖提供的并不真实的信息后,眨眨眼向她确认:“您是来探望丁世元的?” 江湖点点头,没说话。 小护士盯着江湖,小声说:“好难得啊……” “嗯?” “哦,我的意思是,自从老丁的父母去世后,已经很久没人来看他了。”小护士长了张机灵的脸,冲江湖笑起来,“所以,您是他的……” 江湖说:“我和他很早之前就认识了。” 小护士继续好奇地盘问:“看您年纪也不大,老丁应该是您的长辈吧?” 江湖没有继续回答,突然转过身去。 因为她看到了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正从另侧走廊朝这边走来。 男子名叫楚一,和她同龄,是个年轻的退伍军人。江湖和他是在半个月前律所的法律援助活动上认识的,也知道他在平山工作,没想到今天会遇上。 眼下她不想让楚一看到自己,所以赶紧避开,还好楚一穿过大厅径直去了建筑的另一侧,没有注意到江湖。 “这边是探访区,您先在沙发坐一会儿吧。” 小护士似乎新来没多久,做事特别积极。她领着江湖来到大厅一侧,又客气地说:“这会儿病人还在午休,已经让人去叫老丁了,您在这儿稍等一下。” 江湖点点头,拎着蛋糕跟她来到探访区。 “呀!生日蛋糕?”小护士的眼珠滴溜溜开始转起来,“今天好像不是他的生日呢……” “是我的,”江湖回答,“我请他吃的。” “哦,我先给您倒杯水去!”小护士说完就跑走了。 *** *** 又过了十来分钟,见老丁从病区慢悠悠地走了过来,陆宁立刻从护士站起身迎了上去。 “丁叔!我带您过去吧!”她热情地说。 丁世元懒洋洋地瞥了她一眼,并不领情地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是谁啊?吵得人觉都没睡好。” 陆宁说了个名字,丁世元摇摇头,说,不认识。 “她说是您很早之前就认识的,大概是丁叔的后辈,不记得也正常……”陆宁说着,突然愣住了。 “人呢?” 探访区的那张沙发上没有人,刚才那个年轻的女士已经不知去向。陆宁通过对讲机问过门岗的警卫小哥后才知道,她已经离开平山了。 “哎,怎么搞的,是不是有什么急事先走了……”陆宁嘀咕着,看到了茶几上留下的生日蛋糕。 “丁叔您看,”她笑嘻嘻地对丁世元说,“她给您留了蛋糕,要不要尝尝?” 丁世元低头看着蛋糕盒,说他没过生日。 “今天是那位女士的生日,她还说啊,专门来请您吃蛋糕的呢!”陆宁说着,躬身就要打开蛋糕盒。 “这是什么东西?”丁世元注意到盒子底下压着的一叠纸,好像是折起来的一张报纸。 他抽出报纸,只是看了一眼,就迅速揉作一团塞进病服的口袋里。 完全没注意到身边丁叔瞬间煞白的脸,陆宁打开盒子,里面是只精美的蛋糕,上面用鲜红色的果酱写着四个大字:生日快乐。 微光(2) 离开平山疗养院回到山脚下,路边有栋外墙颜色明亮的小楼吸引了江湖的注意。 山脚下的公交车站就在小楼附近,走近了才看到,院子门外挂着块“星星儿童福利院”的牌子。鬼使神差地,江湖走进福利院的大门。 小小的院子里草地枯黄,铁质的跷跷板和滑滑梯在寒风里略显萧瑟。院子里没人,隔着小楼的窗户玻璃,江湖远远看到几个小朋友正在窗前看书。 江湖刚要走进去,突然听到小楼侧面的一个角落里有人正在小声说话。 “不可能!”女人语气坚决。 江湖停下脚步,在转角另一头偷偷伸出半个脑袋看去,一身素色的中年女人正背对着她,与之交谈的是个十来岁的少女。 少女穿着红白相间的校服衣裤,看着像个中学生,校服外面罩了件灰色羽绒服,头发很长,皮肤很白,看上去瘦瘦小小的,身后还挂着一只脏兮兮的大书包。 少女沉着脸央求着:“妈,求你了,不休学的话……留级也行……” “你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这位母亲明显火很大,严厉地教育起她的女儿:“你明年就要高三,是人生最关键的时期,这种重点学校重点班级再上哪去找啊!” 少女低下头,不再说话,耸着肩膀好像是哭了。 “赶紧回家复习!没事别总来这找我!” “妈,我……”少女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 突然,一只手从江湖背后伸过来重重拍了下她的肩,打断了偷听。 江湖被吓得不轻,赶紧缩了回去,一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中年女人顺势把她拉开,一言不发地用警惕的表情盯着她。 连拉带拽,女人把江湖带到院子的另一个角落,恶狠狠地问:“你是谁?” 江湖惊魂未定,赶紧说,她来是想打听一个孩子。 女人一脸狐疑,不耐烦地说:“找孩子?你是什么人啊?” 江湖语气恳切地同她说,自己有个弟弟,很小的时候在一场事故中失踪了,这些年她虽然一直在打听但始终没有弟弟的下落,今天来这边办事刚好经过这家儿童福利院,所以就过来碰碰运气。 女人依旧用不太礼貌的眼神上下打量着江湖,又问:“叫什么名字?几岁了?” “名字是江天天,长江的江,天空的天,现在应该快17岁了。” “17岁?”女人摇头语气,再次不耐烦起来,“我们这儿没那么大的孩子,你去别处问吧!” 说完就把江湖轰出了星星福利院。 *** *** 接近下午六点,天色渐暗。 公交车站就在福利院门外不远处的街边,三三两两乘客正站在那儿等车,江湖老远就看到了那个直挺挺的身影,是楚一。 他应该是刚下班,离开疗养院下山之后正在等车回城里。 从接受委托后,他们又见过一次面,那次是楚一来律所提交补充的材料时遇上的。他的案子挺奇怪,似乎是被人故意拖延了发放退伍金的进程,具体情况还得继续调查,但今天江湖并不想上前同他打招呼,便默默站在他身后不远处的角落里等车。 很快,江湖要乘坐的公交车进站,楚一突然也移动起脚步准备上车。 江湖跟在他之后上了车,两人之间隔着三五个乘客,害得她一路提心吊胆生怕被发现,还好楚一上车之后就戴上耳机开始听歌,并没有发现她,江湖索性一路快步走到公交车尾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坐下。 车门正要关上,那个在星星福利院被母亲责备的少女突然气喘吁吁冲了上来,刷学生卡的时候车子刚好起步,她踉踉跄跄晃了好几下,差点栽跟头出洋相,恰好楚一的座位就在一旁,他伸出手迅速把女孩给扶住了。 “小心。”楚一温柔地对她说。 女孩低下头不吱声,浑身散发着小心翼翼连道谢也不敢的胆怯,站稳之后迅速跑到后面找了个位子坐下。 楚一友善又无奈地笑了笑,把头偏向窗外,继续听歌。 窗外温暖的路灯陆续亮起,融着昏暗的最后一丝天光掠过他的侧脸,在他整个人的粗糙之上多加了几分柔和的感觉。 今晚是跨年夜,城里处处透着热闹和温暖,可江湖却置身在外。 楚一先下车,又过了几站背书包的女孩也慌慌张张跑下车,江湖一直坐到终点站。 下车之后江湖走进一间便利店,买了瓶白酒,又找老板要了几个纸杯。 感受到老板好奇的目光,江湖不为所动,偏头看到货架上的早餐小蛋糕,便伸手拿过来一起结账。 老板赶紧说:“这是临期食品,打三折。” “有蜡烛吗?”她却问。 “啊?”老板看看小蛋糕又看看江湖,语气变得小心翼翼,“生日蜡烛?” “嗯。” 小瓶白酒、纸杯、小蛋糕和一盒花里胡哨的儿童生日蜡烛被装进塑料袋,江湖在老板迷惑的目光里拎着它们走出了便利店。 随着城市的发展,这一带早已划为老城区,就连跨年夜也冷冷清清的,一路走着,冷风直往脖子里钻,江湖加快脚步朝美好家园小区走去。 上一次奔向这里也是个跨年夜,距今已有十四年。 美好家园小区这块地如今已经准备拆迁,外墙上贴着醒目的拆迁公告,眼下已经没人居住,自然也没有门禁,江湖很容易就走进了小区。 那栋依稀熟悉的住宅楼就在眼前,二楼朝南的那户阳台外墙依旧是烟熏火燎之后黑黢黢的痕迹,好几扇窗户都烧没了,空洞得像是一双双凝视深渊的眼睛。 这么多年了,这户发生过灭门案的“凶宅”一直没有找到新的住客。 江湖在楼下找了处不起眼空地蹲下,打开酒瓶,逐一倒进纸杯里。 可能是夜里风太大,她倒酒的时候手有点抖。 然后,她就抱着膝盖蹲在那,盯着杯子,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 *** 就算过了很久,也能清晰地回忆起当天发生的事,每个片段,每刻细节。 丁叔叔手持斧头朝江元元砍下的瞬间,她灵活地闪身避开,转身就从他胳膊底下飞速钻进了家门,然后重重关上了大门,把丁叔叔锁在了门外。 虽然已经害怕到近乎没法思考,江元元在躲避死亡的一瞬间还是决定要进屋去找到她的家人。 “爸爸?妈妈?”江元元气喘吁吁,大声喊着,“李阿姨?江天天!” 无人应答。 低头才注意到刺眼的红色,血滴了一路,从门口沿着过道一直到客厅。 与骤升的心跳频率一致,太阳穴突然也跳得厉害,还伴随着脑袋里的刺痛感,江元元愣在玄关,整个人如同石化般。 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客厅的,还没过拐角就看到地板上的一双脚,穿着江元元眼熟的红色毛绒拖鞋,是妈妈的。 江元元转过去,看到了倒在血泊里的妈妈,扑过去试图摇醒她,却无济于事。 眼泪就像开闸放水一样,无声从江元元的眼眶中落下来,已经止不住了。 爸爸背对着自己,头埋在餐桌上,背后的衣服已经被红色染透,似乎是坐在桌边被一击毙命……沙发旁边是浑身鲜血的李阿姨,她胳膊底下趴着的是无声无息的江天天,李阿姨似乎在最后一刻还在保护天天……妈妈就倒在江元元站立之处的脚边,她生前追着凶手,却在过道边惨遭杀害。 屋子里静得出奇,餐桌上还有插好蜡烛的奶油蛋糕,天花板上飘着几只彩色氢气球,可亲人们都没了呼吸。 是典型的熟人作案,一家人都没有任何反抗的痕迹。 突然,背后一只手伸到她的肩侧,猛地拍了一下,一瞬间魂飞魄散,吓得江元元差点摔倒在地。 大脑还在蒙圈,丁叔叔就站在她身后看着这一切,江元元注意到,他腰间挂着一串钥匙,钥匙扣她眼熟,是家里大门的钥匙。 下一秒,丁叔叔挥起斧子朝她了砍过来。 江元元人小个子不高,矮身再次避开,逃脱时却一脚滑倒在地板上。 死到临头了。 丁叔叔低下头茫然地盯着她,提着斧头一步步靠近。 所以,影视剧里都是骗人的,恶魔在杀戮时,根本不会多说一句话,也不带任何多余的感情。正朝江元元走来的,就是这样一个没有感情的魔鬼。 斧头落下,来不及躲避,腿骨碎裂的声音响起,左小腿应声被砍断。 剧痛就像一颗炸弹,年幼的身体几乎没法承受那毁灭性的威力。 可求生欲却在那刻犹如一颗种子瞬间破土窜成参天大树一般爆发出来,江元元咬牙拖着伤腿,连滚带爬避开了恶魔的下一次攻击。 客厅的落地窗外就是阳台,不顾左腿传来遍及全身的剧痛,江元元决定从阳台翻出去。她家在二楼,翻下去大不了落个双腿残疾。 但她要活下去,这是她眼下唯一的出路,也江元元心底最后的渴望。 *** *** 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躲开接下来一波又一波袭击的,可能恶魔已经把她当成了瓮中之鳖,不紧不慢将她逼到了阳台上。 “你不敢跳。”他终于开口,语气笃定。 江元元艰难地攀住阳台的围栏,她浑身冒着冷汗,嘴唇乌青,咬紧后牙槽发出了虚弱的声音:“为什么要杀他们?” 恶魔没有回答,只是面无表情地打量着她。 一个高大健全的成年人,手里还拎着一把锋利的大斧子,面对的是已经断掉左腿,奄奄一息的八岁小女孩,简直是降维打击。 突然,楼下小区里传来汽车的鸣笛声,伴着轰轰的响声,车灯的强光照亮二楼阳台,照在了恶魔的脸上。 趁对方因为突然的光照眯起眼睛的瞬间,江元元抓紧阳台边缘,仅有的右腿用力一蹬,纵身翻了下去。 南阳台楼下是美好家园小区的行车道,每周都会有垃圾车从外面开进来,驶进小区的垃圾站转移大量生活垃圾。 很难说是算好的时机还是从天而降的幸运,江元元整个人恰好落进了垃圾车尾部正向斜上方张开的后门里,她瞬间被车内如山的垃圾淹没。 呼啸的寒风在夜里犹如鬼魂哀嚎,从很远的天空里传来了烟花爆竹炸裂的声音。 对她来说,每个跨年夜都是这样,令人窒息。 江湖把小蜡烛插在那只小蛋糕上,在心底对自己说,江元元,是时候该算账了。 微光(3) 新年过后的二月,恰逢大学复课,江湖去了一次H大。 她在校园论坛里得知,这天是全正谦老教授的新学期首堂公开课。 全正谦早年是位知名的职业律师,几十年里H市的重大案件与纠纷他多有参与,名声在外,江湖记得小时候,还曾在电视里看到过当地电视台专门为他开设的普法栏目。在十四年前,全正谦把律所交到其他合伙人手里,退居二线,来到H大法学院教书任教,培养新人,很快就当上了H大法学院的副院长,人称“全老”。 如今全老已年逾六十,临近退休的年纪,早已不再授课,偶尔带学生做些学术理论研究,听说他所带的研究生也只剩下了最后两届。所以每学期法学院开设的“开学第一课”上,成为了很多法学院学生接受全老教诲的唯一难得机会。 一大早,江湖背着书包走进H大的校园,并没有任何违和感。 法学院的多功能阶梯教室可以容纳足足两百人,进去的时候里面人头攒动,几乎已经没剩下什么空座位了,江湖只好在最后一排角落里的空位上坐下。 旁边的男生从她落座时就趴在课桌上打瞌睡,途中有女生过来小心翼翼地试图拍醒他,还有女孩子慌慌张张地往他手边的放了瓶酸奶,甚至有人在路过时还瞪了江湖一眼,似乎在质疑她和瞌睡虫的关系。 这个看起来挺受欢迎的男生一直在睡觉,而且睡得很香,长腿都伸到前排去了。江湖觉得这样最好,并且希望他一直睡到下课,越少人注意到她越好。 十点整,上课铃声响起,全正谦缓缓走进阶梯教室。 他没有拿电脑,也没有抱书本,只是拎着个中老年专属的银色保温杯。 “全教授好!全教授好!” “全老,我给您拜个晚年!” “教授,我今年要备战法考,给开个光吧!” 伴着教室里不太规矩的热情寒暄声,全正谦一路笑眯眯地看着学生们,不紧不慢走上了讲台,慈祥与和蔼仿佛是他与生俱来的标签。 “法学院的同学们,大家上午好,我是全正谦,新的一年……” 没有投影,没有板书,全正谦站在百人之前开始侃侃而谈。 与那些打开录音笔摊开笔记本疯狂记录的学生们不同,江湖坐在那,只是静静盯着他。 *** *** 江元元跌进垃圾车里瞬间昏迷过去,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新年的1月2号。 垃圾车离开小区后回到城郊的垃圾总站,她在当晚被一个正要下班的环卫工人救下,因为手头拮据,转而把她送到城外邻镇的一间小诊所里,给了些钱便离开了。 小诊所是个刚毕业的女医学生所开的,她叫玲姐,出于人道主义也没有在意费用,就这样把奄奄一息的小女孩给救了下来。 当时轰动H市的跨年夜灭门案已经闹得沸沸扬扬,电视里报纸上每天都在跟进着后续报道:位于市中心的美好家园小区一户人家,一家四口连同保姆共五人在跨年夜被上门的熟人残害,据报道,凶手在作案后在屋中又待了整整三个小时,直到临近午夜城里开始然放烟火时,他点燃了屋子试图销毁证据,火势是零点刚过被在楼上阳台看烟花的邻居发现的,随即报了火警,消防人员破门而入后才发现的凶案现场。 当时现场已经被大火毁坏,一共发现三具成年人的尸体和一些儿童的残骸,警方最终给出的通报是四死一失踪。 令江元元不解的是,通报中失踪的人竟然是弟弟江天天,而自己直接被宣告死亡。 新闻报道里,1月1号,嫌疑人丁世元主动投案自首,承认是因为上门找被害人夫妇谈生意时,产生了分歧突然情绪失控失手杀害了男主人,后来又因为极度害怕,大脑一度混乱,索性把那家人全部灭了口。他还承认,斧子是自己带来的,本来只是为了吓唬对方。 被害人家的大女儿是案件中最惨的,经过勘察,屋内到处都是她的血迹,而且很可能处于火势最大的位置,尸体被烧得只剩下了一些腿骨残骸。后续,投案的丁世元也承认,被害人大女儿反抗得太厉害,被他肢解了。 被害人家还有个小儿子,现场并没有发现他的痕迹,后来嫌疑人丁世元也承认,当时准备放火时,那个小男孩不知怎么突然醒了,丁世元便再次打晕他,纵火之后把昏迷的男孩带到城外,扔在了一间屠宰场。 警方继续询问屠宰场的位置,丁世元耸耸肩,淡淡地说,可能早就喂狗了。 这段采访当时被很多报纸和网站转载,人们在唏嘘的同时,开始怀疑这个冷血的杀人魔是不是脑子有问题。 没多久之后,金牌律师全正谦介入美好家园灭门案。他剑走偏锋,居然不顾重重困难开始为嫌疑人丁世元进行辩护。 诊所的玲姐是个粗心的女人,也不太关注社会新闻,虽然听说了这起灭门案,但也从未把诊所救下的断腿女孩和美好家园案中被大火烧毁得只剩下腿骨的被害人联系在一起。 “哎呀,这家人可太倒霉了,简直是无妄之灾啊。” 很多时候,玲姐都会这样嘀咕着,然后迅速换台,担心诊所里的小女孩看到害怕,留下心理阴影。 “小妹妹,你家里人呢?伤口恢复得差不多了,我帮你找他们接你回家吧。” 更多时候,玲姐会这样问江元元。 江元元则低下头看着自己包成粽子的断腿,一言不发,她已经没有家人了。 就这样,伤势好转之后,玲姐只好把江元元送到镇上的福利院。 当时的风向已经转到大律师向民众普及起法律常识,精神病患者不具有独立行为能力,不具备刑事责任能力,需对该精神病患者进行强制医疗。 电视里每天都是全正谦侃侃而谈的画面,报纸的醒目版面上也印刷着他正义凛然的照片,半年之后,精神病人丁世元被判无罪。 于是,在福利院的江元元更不敢自报家门了,生怕被那个逃过法律制裁的恶魔再次发现。 大约一年之后,江元元被来镇上做民俗考察的一对德国夫妇领养,远走他乡。 可她的噩梦没有就此消失,有无数个夜晚,面无表情满脸鲜血不断朝自己逼近的丁世元和一脸假笑不停说着冷冰冰法律条文的全正谦都会一个劲地往江元元的噩梦里钻。 *** *** 授课尾声,掌声绵绵不绝。 江湖学法律的初衷,就是在法庭上与全正谦这样得黑心的无良律师堂堂正正针锋相对,可如今他早已不再出庭辩护。 随着近两年从各种途径对当年案件的不断深入调查,江湖发现并不像自己想的那么简单,当时为丁世元做精神鉴定的医疗机构在十三年前就关门倒闭,她试图联系当时经办的医生和护士,可那些人就像是人间蒸发一样,竟追溯不到任何的音讯。 当初为丁世元辩护的时候,你是不是作了伪证?江湖静静盯着讲台前德高望重的老教授,在心里默默问道。 胳膊突然被旁边的人撞了一下,原来是邻座的男生终于醒了,正抻着胳膊在伸懒腰。 “Sorry。”他懒洋洋地对江湖说,转过头的瞬间突然呆住了。 男生锋利的眉眼微微皱起,他直勾勾地看着江湖,脸“刷”地一下变白了。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江湖的脸,嘴唇微微颤抖,用很小很小的声音说:“江元元?” 听到这个名字,江湖背后一凉,突然紧张起来。 明明还没下课,男生却突然起身拉住江湖,不由分说把她拽出了教室。 江湖不敢大声挣开,害怕讲台上的全正谦注意到自己,只好跟着男生踉踉跄跄来到外面的走廊上。 一路她都在回忆这个男生到底是谁。 “何煦!下午打篮球吗?”路过的学生冲他们这边喊了一声。 对,何煦,他是何煦。 当年,他们两家同是美好家园小区的第一批住户,何煦和江元元因为年纪相仿又就读于同一所小学,很快就成为了一起玩耍小伙伴。 江湖小声开口:“何煦。” “哈哈!太好了,你没忘记我!”何煦喜笑颜开,“不是都说你死了吗?” 江湖摇摇头,没有展开解释,反倒看着他说:“你看起来挺好的。” 何煦有点不好意思地眨眨眼:“还行吧,没小时候那么难熬了……这不,都已经混到研一,当了篮球校队队长,还交了女朋友。” 当年的何煦是个怪小孩,因为他有个喜怒无常爱发疯的妈妈。很多小朋友听从了爸爸妈妈的嘱咐便离他远远的,有些胆子大的孩子还会挑衅地冲他大喊,神经病。幸运的是,何煦生在一个富贵人家,有保姆护着有专车接送,但却没有让他性格里的孤僻消减一点。 搬到美好家园后,江元元一家并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对他们表现出过度的戒备,并且成为了很好的邻居,不光是孩子,两家的大人关系也不错,江元元家里做饭的李阿姨还是何煦妈妈介绍来的。 江湖看着眼前阳光健康的何煦,点点头说:“真好。” 何煦满眼的疑惑也掩饰不了由衷的开心,他赶紧问:“你今天怎么来H大了?” 江湖看了眼闹哄哄的阶梯教室,说今天特地慕名来听全老的课。 何煦立刻耸耸肩,脸色有些不屑,嘀咕了一句,你也崇拜那个老家伙啊。 江湖冷冷地说:“怎么可能。” 何煦点头:“想想也是,怎么可能。他当年可是那个疯子的帮凶,李阿姨就是被他害死的。” “李阿姨?”江湖有点诧异。 他的眼睛瞬间红了,腾腾冒着杀气:“李阿姨之前在我家做保姆,从我出生那会儿就来了,她一直把我带到上小学,就是我的亲人啊……” 正说着,恰好全正谦被几个积极的学生围着走出了阶梯教室,他和蔼地朝两人这边看了眼随即离开,全然没注意到江湖和何煦朝他投去的冰冷的目光。 微光(4) 下课之后,何煦说要带江湖去个地方。 两人乘车来到城外一处墓园,四周很安静,松柏和墓碑上覆盖着积雪,李阿姨就长眠于此。 墓碑很干净,旁边还摆着没有枯萎的花束,何煦拿着从墓园管理处借来的小扫帚不停扫着积雪,说他们一家过年的时候刚来看过李阿姨。 何煦一家人都很善良,可他爸爸却总被人叫做“暴发户”,他妈妈无论走到哪里,背后都有人指指点点地议论她是“神经病”。 江湖站在墓碑前,瞬间气氛凝重,她低头朝李阿姨鞠躬。 “元元,你有丁世元的近况吗?”何煦问。 江湖点头:“他还在精神病院,一直没出来。” “可恶,他应该下地狱!”何煦攥紧了拳头,“凭什么还能好吃好吃逍遥自在啊!” 江湖盯着墓碑上李阿姨黑白照片中的笑脸,胸口突然就像被什么堵住一样难受。 她扭头问何煦:“你为什么要学法律?” 何煦愤愤不平地回顾说,自己在青少年时期过得很惨。 当初李阿姨去世后,何煦的精神状况时常不稳定,母亲担心他被人指指点点,所以有好几年里,都是悄悄带着他四处私下找医生,靠着服用药物才控制下来,好不容易换了所私立中学就读,又因为拉下的课业太多,成绩一落千丈。 H大是何煦儿时的梦想,他只得逼迫自己拼命学习,但药物的副作用让人很难集中精力,他只能付出比常人更多的时间去攻克一座座大山。后来,何煦得偿所愿考上H大,专业是他凭自己喜好选的,大学生活也让他的精神状况好了很多。 大四那年,何煦无意中发现全正谦就在H大法学院,在看到童年时代电视里一出现他就会害怕的人,何煦觉得有那么一刻,人生轨迹仿佛都要开始急转弯。到了毕业季,何煦想方设法靠校篮球队拼来的荣誉和队长的身份成功保研,并转到了法学院,成为全正谦所带的最后一届研究生。 “在他手底下干活,虽然添堵,但起码走得近,我转了专业来法学院,就是想看看这老头到底收过多少黑钱藏了多少猫腻!要是被我逮住了,一定会让他身败名裂!” 江湖默默听着,等他说完了才问:“那你有他的把柄了吗?” 何煦苦笑,像只泄了气的皮球:“还没找到,不过,我还有一年半才毕业,还有时间……” 江湖轻拍他的肩,说自己已经在查当年的案子了,又让何煦安心学习,别耽误了拿文凭。 何煦愣住:“元元,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江湖挤出一丝笑,像是在安慰被烦躁和迷惘不断困扰的何煦,她说:“这些年我一直在国外,现在回来已经换了名字和身份,当年没弄清的事都交给我吧。” 她说这话时很轻松,就像是决定独自下楼取快递那样的无所谓。 何煦有点紧张,消化着她简短语句里巨大的信息量,忙说:“你一个人调查,会不会有危险啊?” 江湖摇摇头,又说了一遍,让他安心学习。 离开墓园的时候,何煦依旧是心神不宁,提出可以帮她盯着全正谦,就算要偷偷溜进他家找证据也不是不可以。 江湖微微笑了下:“你想帮我的话,就答应我一件事吧,小煦哥。” 小煦哥。小时候江元元就是这么叫何煦的。 瞬间,何煦的眼圈红了,他点头:“行,你说!” “今天从这里走出去之后,你我就是陌生人了。” 江湖看着他的眼睛,语气坚定地说。这样的眼神何煦突然感到熟悉,小的时候江元元帮他回击那些欺负自己的小朋友时,好像就是这样的眼神。 只是现在更加冷静和决绝。 离开墓园,二人分头离开。江湖打车回城里,路上收到之前案子委托人发来的消息,委托人说已经收到退伍金了,一通客气谨慎的道谢之后,他又说想当面道谢,话题最终落到约她吃饭。 自从回国以后,三天两头总有约她吃饭套近乎的人。但江湖心里有事,精神状态也比常人绷得紧,所以一律都借口工作忙给谢绝了。 江湖盯着这条信息,楚一的脸在她记忆里已经有些模糊了,依稀还有点印象可能是因为他在平山工作,上次去还差点被他撞见。 平山,客户……一个念头让江湖迟疑,没有立刻回复拒绝的说辞。 于是,她很自然地回复楚一,说最近手头案子多,几乎天天加班,过段时间再约。 楚一立刻回复:好,你先忙。 *** *** 之后的两个多月里,江湖步履不停地一直在全城寻找当年给丁世元做精神鉴定的医护人员。每次联系到相关人员有点眉目之后,只要她一提自己的来意,甚至只要一提跨年夜灭门案几个字,对方立刻就什么都不说了,之后便像躲瘟神一样躲着她。 全正谦不愧是金牌律师,做事滴水不漏,就算出现了疑点,但也没有留下任何证据。更何况案子距今太久远,这条线索很快就断掉了。 白忙活了两个多月,江湖倒没有泄气,决定还是要继续盯紧丁世元那边,于是她想到了在平山工作的客户楚一。 她的确需要一个帮手,但不能是频频自荐的何煦。作为工具人,必须要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手头的案子结束那天下午,江湖启用了朋友圈功能,然后发了条朋友圈状态,说终于可以按时下班了。 当然,这条朋友圈只对楚一一个人可见。她本人从不发朋友圈,也不看别人的朋友圈。 很快楚一就回了消息,小心翼翼问她之前的约饭过期了没。 江湖回复,没有。 太好了,那什么时候方便一起吃个饭啊?楚一的语气依旧是小心翼翼。 今晚吧,正好有空。 好!那我来定地方?或者,你有什么推荐的…… 你定吧。 江湖并不想和对方多费口舌,但是心底却又期望与这个陌生人进行一次试探。 快下班的时候,江湖收到了楚一发来的位置信息,是家很不错的餐厅。 他看起来很用心,也很开心。 可惜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江湖把位置转发给律所的司机,告诉他下班了要去这里。 下班后准时赴约,车子刚转过路口,江湖远远就看到了站在餐厅楼下的楚一。 “呀,江律今晚是约会噢?”司机师傅笑着说。 江湖说是见客户,又拜托师傅两小时之后来门口接她。 “真的是客户吗?” 司机师傅盯着街边站得笔直的楚一一脸不相信,又调侃她:“小江,咱们律所就属你的客户颜值最高了!就跟人家小哥哥多聊会儿呗,忙着回去干嘛啊?” “要回去加班啊!”江湖故作叹气。 职场上的江湖能做事也能吃苦,性格随和大气,十分讨人喜欢。但眼前的司机包括律所的其他同事都不知道,这一切都是她的伪装。 事实上,她是个挺冷漠的人,如果没有事,她半句话也不想多说。 *** *** 楚一很紧张,他甚至把一顿表达感谢的约饭吃成了相亲那样的氛围。 还好,楚一并不是个自我的人,他的眼睛里是有对方的。他会注意到江湖杯子里的饮料是否喝光好及时帮她添上,也会留心正在聊的话题江湖是否是真的感兴趣,如果实在太尴尬,他便会有点生硬地开启下一个话题。 他也不是个自大的人,让人觉得很踏实。他说起工作时,几乎都是真实平常的叙述,并没有丝毫的吹嘘和自夸,听江湖说话时,他也不会随随便便打断她,而是保持一个认真聆听的态度,就算是有回应,也不是油滑的附和,倒是挺真诚的。 江湖一直在桌对面默默观察着他,这顿饭虽然有些小尴尬,但并没有让她觉得不舒服。 更重要的是,楚一无论是聊关于从前在部队服役的经历还是在平山与病人相处的琐事时,永远都是说事不说人,就算是在这样饭桌的闲聊里,他也很谨慎地避开了所有涉及隐私的信息。 眼前坐着的是个拘谨又可靠的人,身上还没那些乱七八糟的迷之自信,于是在饭局尾声,江湖主动提出想加他的微信。 这让楚一喜出望外,他的脸上终于不再掩饰开心的笑容。 挺好,算是双赢吧,江湖心想。 晚饭之后江湖回了趟律所,去档案室里翻出楚一案子的存档资料,记下了他的住址。她计划搬去楚一家附近的小区,毕竟机会是需要制造的。 刚要打开租房软件准备研究一番,突然,一个陌生的号码打了进来。 “喂?” 对方沉默了几秒,突然用很重的外地口音大声问:“你是优嘉律师事务所的江湖?” “是我,请问您是哪位?” 对方没有回答,迅速挂掉了电话。 江湖攥着手机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对方是谁。她盯着窗外漆黑的夜空,心里隐隐有些不安。 微光(5) 还没来得及制造出小区外和楚一偶遇的机会,江湖就被人揍了。 骚扰电话断断续续了好几个月,江湖猜测可能是最近赢的官司太多,某个败诉方怄了气请人恐吓她,加上要操心的事实在太多,所以她根本没放在心上。 十一月初,一个很普通的晚上,她在小区外的巷子里被人跟梢后袭击,然后被拖上了一辆破破烂烂的面包车。 后来江湖没了知觉,再次有意识,是被人揪着头发从车上粗暴地拖下去的时候。 小时候的经历让她没有过度慌张,悄悄摸了摸裤子口袋的位置,手机还在里面,幸好那几个歹徒没有发现。 等她被拖到一处臭气熏天的垃圾角落,江湖便趁机偷偷把手伸进口袋,用指纹解锁后,盲摸到屏幕右下角的微信图标点开,终于把定位向置顶的那个对话框发了过去。 当时江湖有一丝庆幸,置顶的是楚一这样的退伍特种兵。 很难说清置顶他的原因,但起码现在可能会救自己一命。 很不巧,歹徒转头就发现了她的小动作,一把抢过手机把它砸得稀巴烂,随后,几个人影遮住了江湖头顶的上方,紧接着暴雨般的拳打脚踢猛烈袭来。 很疼,疼到江湖就要再次失去知觉。 楚一,你要是看到消息,拜托来一趟吧,拜托了……她咬着牙,抬手聊胜于无地护着脑袋,在心底默默说。 歹徒身上酒气很重,一边施暴一边张狂地叫嚣着,江湖感觉肚子被人狠狠踹了一下,瞬间让她天旋地转得想吐。 “怎么样?还想报警吗?” 其中一个歹徒突然蹲下,揪住江湖的头发大笑起来。 “少废话,该请她喝饮料了。” 另一个歹徒说着,拎着一只棕色玻璃瓶走了过来,这时,揪着她头发那人突然用力,把江湖的整张脸朝上摁起来。 刺鼻的液体粗暴地从她的嘴巴和鼻子里被一股脑灌入,是农药杀虫剂的味道。 江湖挣扎着呛了几声,然后陷入昏迷。 迷迷糊糊间,她似乎听到头顶有人嚷嚷着说:“啧!这么快就挂掉了?我还没来得及问她老板交代的事!” “喂!说!你和十多年前跨年夜被灭门的江家是什么关系啊?” 肚子上又是一脚重击。 “别问了,人都没气儿了,赶紧走吧!” “老板会不会怪罪到我头上啊,酬金会不会打折扣啊……” “你就说问了,那事儿和她没啥关系呗!快上车快上车,人都挂了,要是再被路人发现就完蛋了!” 江湖听得恍惚,那些声音仿佛是从十万八千里外的云端飘进耳朵的。 她怀疑自己可能是真的要去到另一个世界了,不然怎么可能会产生这样的幻听,听到的竟都是些令她不甘心的事…… 可就算他们一家就要在天上重逢,她还是心有不甘。 *** *** 江湖醒来看到的不是天堂,而是医院洁白的天花板。 她没死。 律所的同事说江湖在H市没有亲人,便很热心地自发轮班来医院照顾她。她又听护士姐姐说,那晚把她送来的是个高个子的男青年,之后便再也没来过。 护士姐姐说这段的时候眉飞色舞,口中的那个救她命的男生就是个盖世英雄,不光英勇还很体贴,那夜他一直守在抢救室门外直到江湖脱离了危险,垫付费用之后才默默离开。 江湖猜测,他可能是收到求救信号的楚一,但也不排除是别的路人。奇怪的是,她内心里的小期待竟然是希望对方就是楚一。 住院的十来天里,她从没觉得,消毒药水的味道是如此的好闻。 劫后余生也不是头一回了,江湖的喜悦并没有持续多久,她是那种不光要以牙还牙还得十倍奉还的人,还躺在病床上就打电话报案了。 被袭击的巷口有摄像头,江湖还提供了那辆面包车的车牌号和那群人的衣着与口音特征,很快,那伙歹徒在她出院前全部落网。 犯罪分子供认,他们最近缺钱得很,是被人雇来实施报复的。起初是通过电话恐吓,他们频繁打骚扰电话警告江湖,但她始终没当做一回事,于是“老板”再次发话,要狠狠“教训”她一番。 然而苍天绕过谁,歹徒本以为能把江湖杀掉灭口,却没想到买到了劣质农药,江湖不但得以救治,这伙人反而被警方一网打尽。 要去警局指认凶手,江湖提前两日出院。 隔着审讯室的单向玻璃,江湖终于看到了那个歹徒头头,他是个三十来岁的壮汉,纹身嚣张地从他领口袖口间冒出来,作案时这群人都戴着面罩,可他一开口,江湖便确定就是这个人了。 她死死盯着老老实实坐在警察面前宛如小学生的歹徒,心里别提有多解气了。 离开警局之前,江湖把之前恐吓电话的录音交给警方核对,闲聊时警察说,也不知道是这伙人嘴巴太严还是背后的“老板”太狡猾,居然一点儿线索都没有找到。 “联系他们的电话用的都是一次性电话卡,声音是经过处理的,酬金也是在马路上随手雇的路人扔到交易处的。”警察无奈地摇头,“江律,对方的反侦察能力太强了,一时半会儿可能查不出头绪,你要是有任何线索请第一时间告诉我们。” 江湖点点头,随口提了一句,那晚她被袭击的时候,似乎听到歹徒在谈论十多年前的一起灭门案。 经办的警察有点诧异,问江湖最近代理的案子是否有相关的。 江湖否认,说自己是外地人,听都没听说过什么灭门案。 “那可能是听错了,咱们市得有十多年没发生过那种灭门惨案了。”警察和善地安慰她,“人在特别紧张害怕的时候容易产生幻听,回去好好调养一段时间吧。” 离开警局,江湖满脑子都在想歹徒背后的“老板”究竟是谁。 最近她代理的案子,不是离婚官司就是房产纠纷,并没有招惹到什么背景深厚的角色,如果非要说一个,也只有楚一案子里曾得罪过的那位位高权重的禽兽了。 如果是这样,那楚一又欠她一个人情了。 这时候电话突然响了,是医院的护士姐姐。 “小江啊,当初把你送来医院的那个男孩子刚来住院部看你了!”护士姐姐的语气略显激动,“还带了好漂亮的一束花呢,可惜你提前出院了!” 江湖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回我长了个心眼,让他把电话号码留下了,马上发给你啊……人家走的时候挺失望的,你赶紧联系他一下呗!” 对方千叮咛万嘱咐,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似乎极力想撮合两人。 江湖挂了电话,护士姐姐一番强势输出让她有点懵圈,低头打开最新的那条短信,又翻开通讯录里楚一的电话,心脏在胸口毫无预兆地扑通扑通跳动起来。 救她的人确实是楚一。 于是被袭击这桩事就像个契机,让江湖和楚一迅速熟络起来。 *** *** 转念年要入夏的时候,又发生了一件事。在江湖的视角里,比去年冬天被人绑架灌农药还要严重得多。 五月一个燥热的中午,她刚从委托人那儿离开,还没来得及吃饭,突然接到一个陌生号码来电,条件反射地,她以为又有人来找茬恐吓,便谨慎地打开录音接通电话。 “元元,我杀人了……” 江湖捏着手机站在烈日下,立刻听出电话那头是何煦在大声喘气。 “……我把全正谦杀了,就刚才,在他办公室里。” 一瞬间,太阳仿佛没了温度,江湖的心冷到了冰点。 “你现在在哪?” “在学校的公共电话亭里……你放心,这附近没有摄像头……也没人看到我……他这会儿还倒头趴在办公室的桌上呢……哈哈哈哈哈哈哈……” 何煦语无伦次,还有些歇斯底里。 江湖的心突然绷得很紧:“你现在还好吗?” “不怎么好……”何煦顿了一下,又说,“元元,全正谦好像在调查你啊。” “怎么回事?” “今天上午他叫我帮他收拾办公室……暑假之后他就要退休了……给他粉碎文件的时候我看到了一份档案资料……上面名字是江湖,照片是你。” 五雷轰顶,江湖迅速追问:“是什么样的档案资料?” “放心吧,和江元元无关,都是你现在的身份信息,所以我才记下了你的电话……” 江湖做了个深呼吸,冷静问他:“你杀他的动机是什么?” 何煦沉默片刻,奇怪地笑了起来:“他今天不光支使我来干重活,还给我送了份大礼——延期毕业!原因是……” 电话那头说着突然小声抽泣起来,何煦精神状况十分不好,江湖听着,十分担心。 “原因是……也不知他从哪儿知道了我和李阿姨的关系,还问我是不是来报复的……哈哈哈哈哈,我就大大方方向他摊牌了,反问他当年有没有干不道德的事……他也太不要脸了,不光不承认还一直在嘲讽羞辱我……他一直在叫嚣,说他大可全身而退,而我永远也毕不了业……我没忍住,刚好茶几上有把水果刀,就……” 怎么会这样?江湖听着他的叙述,往常无比清醒的大脑也变得混乱起来。 紧张、心慌,但江湖依旧逼着自己冷静下来。 眼下何煦的精神状况不对,这时候需要马上自首,后续的辩护也好朝着精神病人的特殊情况继续展开。 于是她冷静地说:“听我说,挂掉电话马上回事发现场,不要憋着情绪,动静闹得越大越好,等警察来了,你就主动自首承认被他激怒失手杀人的事实。” “啊?”手机里传来何煦奇怪的疑问声,“那李阿姨的事,我……” “坦白。” “真的可以吗?” “别怕,深呼吸,小煦哥。”江湖温柔果断地安慰着他,“记住,我们俩个是陌生人,之后我会代理你的案子。” 挂了电话,她抬头盯着白亮的太阳,长吁了一口气。 微光(6) 案件与纠纷对律师来说,就像是家常便饭一样普通,甚至让人产生一种这个世界每天都不平和的错觉。 听说江湖正式代理了何煦案,律所的同事便想起来去年律所也代理过一起在H大发生的恶性伤人案,还提醒她可以去翻来看看,就当是参考。 那起案件倒没有死人,是学生之间的矛盾所致,一个女生在宿舍捅伤其舍友后,被伤者父母告了,还索要巨额赔偿。无巧不成书的是,后来经过调查,被告因为长期被三个舍友霸凌,患有很严重的应激性精神障碍,不用承担刑事责任,经过长达半年的协调工作,原告也撤诉了,并且没要一分钱的索赔,最终转为私下调解。 江湖对那起案子没什么印象,可能去年那段时间太过专注于调查全正谦那条线索。 于是她调出那起案子的资料仔细研究,诧异地发现那个捅伤舍友的女学生竟有点眼熟。 绞尽脑汁搜索记忆,终于回想起前年的跨年,那天她离开平山后,在山脚下的福利院里曾见到过这个女孩。 当时她正在读高三,阴郁的表情写在脸上,去福利院找到母亲希望同意她休学,她母亲当时的反应江湖也记忆犹新。 根据证词和调查结果,当时女孩子已经遭受校园暴力有两年多时间,现在想想,当时的她大概是忍无可忍之后向母亲求助,但那样痛苦绝望的心情却被一个粗心的母亲给随随便便忽略掉了。 案发时,女孩应该做好了杀人的准备,那一刀是直直朝着心脏方向去的。 幸好她力气小,加上其他舍友的拉扯,伤口不深,也没有致命。 代理这个案件的同事还告诉江湖,当时为她辩护的方向就是校园暴力,也是想得到社会舆论的一些助力。案子协调到最后,网络上的舆论已经热火朝天造起来了,她的三个舍友均受到了社会各界的谴责,其中一个还因为不堪辱骂申请了休学。 可案件审理的大半年里,女孩的病情并没有因为原告撤诉以及校园暴力被舆论再次重视而得到好转,她的精神状态每况愈下,甚至产生了人格分裂的现象,听说最近她的家人好像准备把她被送去平山疗养院接受全封闭的治疗。 虽然何煦的案子的确和这起案子有很多相似之处,都发生在校园里,而且原告也都有精神病史,但辩护的难度更大。 那个案件里,女孩有心留下了很多证据,从高中到大一,不乏恐吓信录音日记以及各种伤痕的照片,仿佛早早就为揭露暴行的这天准备着。 而何煦并没有被导师全正谦欺压的证据,这起杀人案是临时起意的,只能朝着何煦被全正谦激怒突然发病的方向去努力了。 但江湖卯足了劲要努力一博,因为如果何煦轻判或是胜诉,那将是她选择了律师这个职业之后对全正谦最有力的回击了。 *** *** 忙碌之余,在一个不算契机的契机之下,江湖和楚一恋爱了。 其实站在江湖本人的角度说起这件事挺别扭的。她对楚一的印象挺好,半年的同路上下班让两人之间也很融洽,但她坚持认为怎么也扯不上爱情这回事。 在江湖心里,她这种背负仇恨的人根本不配得到爱情。 总之两人就自然而然在一起了,好像还是她主动提出来的。 那一刻脑子到底在想什么她也说不明白,反正一门心思认定,既然全正谦那条线凉了,她眼里就只剩下丁世元,丁世元在平山,楚一也在平山,所以,就像抓住了唯一那根救命稻草……如果非要说,大概这就是她的动机吧。 这么说来,显得江湖特别不厚道,毕竟楚一凭什么要被她利用啊。 但她还没来得及反悔,两人的关系就这样稀里糊涂处了下来,江湖决定等她与丁世元做个了断之后就向楚一承认一切,就算他到时候生气发火甚至揍她一顿,她这个当坏人的也得受着。 于是这段在江湖眼里并不算正常的关系就这样开始发展。 对于江湖这样人生有明确目标的人来说,恋爱只不过是达成目标的一种手段,虽然是她的第一次恋爱,但没有小鹿乱撞,也没有日思夜想。 如果有,大概也只是楚一有吧。 他是个体贴细致懂得尊重对方的恋人,在恋爱中也很热情也很投入。 拥抱的时候他就像一件温暖厚实的外套,仿佛要把她每寸冰凉的皮肤都细致包裹起来,接吻的时候他总会在试探中带着小心翼翼却又层层递进的撩拨,循序渐进间就像是从静谧深海涌上海滩的无声潮水,心跳从从平静到炸裂也只是一瞬。 江湖不得不承认,一个好的恋人,真的会感染到对方。 她心有不安地接受着来自楚一的所有温存,却迫使自己像个冷眼旁观者一样看着这一切,就算有时心底稍稍起了丝波澜,她也会立刻叮嘱自己,不要沉溺,保持清醒。 很多人都说,没有心的人是不会有真感情的,但每次与楚一相处时,她总会生出一丝复杂的情绪。 类似于感激或是愧疚,她也说不清。 *** *** 8月底是楚一的生日,两人约好当天晚上一起庆祝。 那天下午,江湖刚好申请了与何煦见面沟通案情,于是先去了一趟拘留所。 拘留所门口,一个白净斯文的长发女生正等在那,见江湖下车便迎了过去,开门见山说自己是何煦的女朋友。 “江律!你一定要帮帮何煦!” 女生很漂亮,语气很委屈,有种风雨中花朵般的脆弱。 江湖冷静地问她,知不知道全正谦压榨学生的事。 女生摇头,说自己的导师不是全教授,所以她也不太清楚。 江湖又问她何煦平时精神状态如何,有没有很容易被激怒。 女生还是摇头,说何煦和她在一起时总是元气满满的,性格阳光温顺,一点也不偏激。 “江律,他是不是要判刑啊?”她拽着江湖的胳膊,眼看就要哭了,“这里面一定有什么隐情,我能作证,他是不可能杀人的……” 江湖安慰她:“你先别急,我今天进去见何煦就是为了进一步了解案情,如果他有隐情,我们肯定会帮住他然后争取轻判的。” 突然,她脑子里有个念头闪了过去。 女生点点头,捏着江湖的手说:“那拜托您了……您待会儿见了他,帮我问他好……” 于是江湖问她:“你和何煦是同学?” 女生:“我也是法学院的,和他同级,不过导师是其他教授。” “那你有办法再去一趟案发的办公室吗?” 江湖突然想起何煦之前说过,自己那天是被全正谦临时叫去收拾东西的,在粉碎文件的时候还见到了一份江湖的资料。 全正谦查的是律师江湖,不是江元元,所以只有一种可能,他已经发现了江湖正在调查当年的案子。 美好家园的灭门案也算是本市的重大案件了,有年轻律师来复盘调查学习也是正常的,可全正谦为什么会如此紧张,紧张到还专门去查了江湖的背景资料? 那只有一种可能,他心里有鬼,他在害怕。 如果碎纸机里的垃圾没清理掉的话,那份资料应该还在里面。 女生面露难色:“那间办公室已经被警察封了啊,再进去的话,万一被人发现就不好了。” “嗯,没事,我随口问问。” 进入看守所,江湖终于见到了何煦,出乎意料的是,他在看守所里依旧保持着整洁的衣着和抖擞的精神。 两人隔着一张桌子面对面坐下,何煦的身后不远处还站着两名警察。 “江律,你好,这段时间辛苦你了。” 他的语气谨慎又客气,说话时躲闪着视线,表现得就像两个人根本不认识一样。 江湖专注地盯着他,看到何煦就仿佛看到了自己。 眼神里透不出任何真实的情绪,属于自我的一切都藏得很深,甚至根本找不回来了。 微光(7) “你延期毕业的事我们向院办得到了证实,的确是几天前死者向院里提出来的,加上你母亲也向我们提供了这些年里的病历和就诊记录,也算是看到希望了。”坐下后,江湖向他说明了近期的一些进展。 “谢谢。” 回答她的是很生硬的感谢。 江湖低头翻了翻材料,又对他说:“但是从病历来看,你上一次就诊是15岁的时候,说明已经有七八年间没有发病,你的精神状态已经趋近稳定……嗯,所以,如果能证明案发当时你确实被死者激怒后发病,对咱们的辩护会更有利。” 何煦盯着江湖,没有表情,也没有说什么。 “所以,能帮我再回忆一遍案发前后的所有事情吗?包括那些根本没去在意的细节。” 他点点头,慢慢又讲了一遍,语气平和,与之前和警方坦白的内容没什么出入。 最后他平静地说:“他是个可怕的人,查到了很多东西……他知道我隐瞒病史入学的事,说我这种人就是学校里的□□……还有,包括我家和当年……当年灭门案那家人的关系……他也查到了,还威胁说,我要是再查下去,他一定不会让我毕业的。” 从他嘴里说起灭门案时,依旧很平静,直勾勾看进江湖的眼里。 “下面还有几个问题,请如实回答,你可以当成是开庭那天对方律师对你的问题。” 江湖说着,也平静地看向他:“所以,你认为,死者让你延期毕业是因为你和那起灭门案的关系?” 何煦点了一下头,似乎领会了她的意思。 江湖继续追问:“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何煦冷笑了一下,轻蔑地说:“谁知道?可能他心里有鬼吧!如果他那天不提醒,我都忘了小时候家里还有个保姆死在那起灭门案里。” “如果和你无关,你又为什么会失控到杀人?” 何煦瞪眼,语气略有不爽:“因为延期毕业啊!他发现了我隐瞒病史的事,我要是毕不了业,怎么向家里交代?律师,你知道毕不了业对一个应届毕业生来说是多大打击吗?” 江湖点点头,不顾他的情绪继续发问:“那你还记得当时你对此的反应吗?” 何煦撇撇嘴,突然嘲讽地笑了起来:“江律,你别忘了他曾经也是个律师,像你们这种人,不都是很会激怒对方的吗?” 江湖瞬间捏紧了拳头,站在一旁的警察立刻冲过来控制并警告了何煦。 看样子,他已经配合她把戏做足了。 直到江湖要离开,何煦听到她小声的那句“刚才你女朋友在门口,托我带话问你好,让你别灰心”的时候,他的眼眶终于泛红,转身果断地走掉了。 *** *** 江湖是按时到达给楚一过生日的餐厅的。 看到她特意带来的生日蛋糕,上面还有家里猫猫狗狗的翻糖造型,楚一开心到飞起,差点感动得落泪。 吃饭的时候聊起最近的案子,江湖想起之前刚听说H大捅伤舍友的那个患病女孩已经被送去了平山疗养院,便向楚一打听。 “倒是有这么一个符合的人。” 楚一想了想,继续说:“平山最近办过入院手续的只有她,那个女孩儿好像是精神分裂,一天一个样,只不过我们院长还挺照顾她的,四处嘱咐大家多多关照。” 他嘴很严,并没有向江湖透露这个病人所有的身份信息。 江湖掩饰般打趣问:“这么照顾?你们院长是不是和那个女孩子有什么关系啊?” “不知道,可能是熟人的孩子吧。” 楚一低头切着肉回答她,突然抬起头有些认真地看着江湖:“嗯……我有个专业的问题要请教你……” 江湖笑:“怎么那么认真,你说吧。” 楚一微微皱起眉头:“如果一个人突然不见了,也没人报案,警方会察觉到么?” “没人报案的话,确实很难被发现,除非后来出现了尸体。” 楚一眼神惊恐:“啊?尸体吗?死了?” 江湖冲他眨眨眼,小声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做了坏事又指望不被人发现,不是坏就是蠢,你怎么突然问这个呢?” “没、没什么,就是听你讲起案子,突发奇想了!”他微红着脸赶紧解释。 江湖笑,心说他还真是个耿直人,连说谎的表情都清清楚楚写在脸上。 *** *** 楚一是个正直却有点执拗的人。 江湖没猜错,他周围的确是有人失踪了,是平山的一个名叫亚亚的小病人,她被孤儿院接回后没多久就走丢了。两个多月后,孤儿院向派出所报了案。 但这件事困扰了楚一很久,最终忍不住对江湖说了。 可能是想向她寻求专业性的建议,又可能是江湖已经获得了他的足够信任,总之他有些苦恼地表示,还是想查清楚这件事。 江湖知道,楚一对弱势群体的同情源于自身的经历,往事造就了他有些敏感甚至是自卑的性格,可与江湖的自我隐藏不一样,他的眼睛里看不到戒备。在外人看来,楚一是个温和开朗的人,江湖最初在代理退伍金纠纷案时也以为那是他为了掩饰而装出来的,但随着后来的逐步了解她终于明白,楚一本身就是个被善意围绕的人。 和他在一起待久了,江湖也慢慢相信,并不是所有事情都需要动机的。 江湖对她说,困扰的话,那就去调查吧。 那一刻,她觉得楚一看着自己的眼神充满了踏实和信任。 如果需要,我陪你一起去,于是她又说。 *** *** 通过调查发现,失踪的孩子是从山脚下那间福利院送去平山的。冬至那天,楚一扮作江湖的助手,两人前往星星福利院着手调查。 院长谢女士亲自接待了二人,见到她的时候江湖有点诧异地发现,这个世界真小,福利院院长正是当初被她偷听到拒绝女儿休学的那位女士。 她依旧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只是脸上满了疲惫。 有问有答,丝毫不慌,对亚亚的失踪案的每个细节都对答如流。 等楚一借口离开办公室到楼里的别处去打探,江湖起身关上门,突然问她:“谢女士,现在能和我说实话了吗?” 院长愣了一下,紧张地问:“什么意思?” “那孩子,”江湖说,“大概是没从平山回福利院吧?” “我不懂你在讲什么……你们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我是优嘉律所的律师,受人委托来调查亚亚失踪的案子,没想到您竟然这么警惕,把福利院所有的工作人员都支开了。” 江湖打开随身带的文件盒,拿出一份份调查资料:“我们前期已经做了很多调查,您看,并没有任何监控拍到了亚亚回到福利院的正脸,而且很多工作人员也表示那段时间她一直关在屋里没出来,她回来后生病情绪低落不见人都是您的一面之词,所以我们不难怀疑,她根本就没有回来。” 谢院长低声急切地说:“胡说!到底是谁派你查的?” “您只需要知道您即将面临起诉就好。”江湖收起文件,慢悠悠地说。 谢院长腾地一声站了起来,指着江湖有些语无伦次:“你这些狗屁不通的玩意也算证据?没证据的话,一切都是猜测……再说了,亚亚的失踪本来就和我没有任何关系,你少来这里装神弄鬼吓唬我!请你回去,马上离开!” 江湖突然意味不明地笑了起来:“您的女儿简玥,她在平山还住得习惯吗?” 这个名字就像一道闪电,瞬间将谢院长击溃,她站在那,呆呆看着江湖:“你到底是谁?” 手机震动了一下,江湖低头打开,发现是楚一发来的消息,说在后院看到了驱车前来的贾院长。 江湖抬起头,笑着说:“我助手说,平山的贾院长就在后院,您要先出去打个招呼吗?” 谢院长瞳孔地震,落魄地坐进椅子里,低头着头好半天没说话。江湖也坐回了她对面的椅子里,等她开口。 过了好一会儿,像是终于下定决心,她带着哭腔痛苦地说:“律师,我是真的没办法了,都怪我那个不争气的废物女儿,成天给我惹事……” 江湖对眼前这个母亲疯狂的言语有些不爽,冷冷纠正她:“您女儿是校园暴力的受害者,您怎么能怪她?” “你知道她的事?也是,她的案子当初就是你们律所代理的,好吧,我也不用瞒着什么了……”谢院长无奈地笑了一下,然后瞪起眼睛说,“我不怪她怪谁?废物,跟她那个早死的废物爹一个样!被同学欺负一下就受不了了?” 江湖皱起眉头打断她:“说重点,她和亚亚的事有什么关系?” 谢院长话里话外都是埋怨:“那死孩子,我好不容易培养她上了大学,结果在学校里给我惹事把同学捅了……前阵子那死孩子不知道又犯了什么毛病,整天神神叨叨,幸好我有个在平山工作的老同学,就办手续住进去了,可哪知她一进去当晚又惹事了!” 她停下,看了眼江湖,注意到了她文件袋里的录音笔,嘲讽地撇撇嘴继续说:“我那老同学就是平山的贾院长,他人挺好的,也喜欢孩子,没事就来山下我这里逗孩子玩,之前还收治过几个我们院里有问题的孩子,其中就有亚亚。” 谢院长说着,抬手摁住太阳穴,一副心烦意乱的样子:“我家那个废物女儿入院那晚,他突然给我打电话,说那死孩子和病人起了冲突,把人从窗户推下去当场给摔死了。” 江湖倒吸一口冷气,她没想到竟会是这样。 “被她推下去的就是亚亚?” 谢院长点点头,战战兢兢说:“亚亚在本地没亲人,不在了也没人追究,老贾考虑到我们孤儿寡母怪可怜的,便提出帮忙把这事瞒下去,就让我帮着演一出戏……第二天天还没亮,我从福利院里偷偷带了个和亚亚个子差不多的女孩儿去了平山,假扮成亚亚,急急忙忙办好手续之后又把她带了出来。” “你知道你已经犯了包庇罪和伪证罪吗?”江湖问她。 她愣了一下,开始沉重地接连叹气,可怜巴巴地问江湖:“江律师,我也是为了女儿别无他法了……” 江湖面无表情,此刻她对这个糊涂又自私的母亲竟没有一丝同情。 微光(8) “别张口闭口为你女儿了,要是真的为她好,前年跨年的那天就不该直接断了她想休学的念头。” 江湖有些不太客气地打断了谢院长毫无内容的抱怨。 她突然有些疑惑地盯着江湖,问她:“你……怎么知道那天的事?” 江湖没有回答她,反而问:“光凭一个电话,你就能确信自己的女儿在精神病院杀人的事实?” 谢院长看着江湖,有些茫然地对她说:“难道……不是么?” 江湖摇摇头:“真相在平山,如果我是你,起码会过去确认一下,而不是立刻就着急帮贾院长那边善后。” “那……江律,我该怎么办?”她突然变得有点慌了,“我女儿是不是没杀人啊?” 门外突然传来脚步声,大概是楚一回来了,两人立刻默契地坐下,办公室里的气氛瞬间变回了最初的样子。 “院长,刚才路过那边走廊的时候,看到你这儿好像来客人了。”进屋后,楚一轻松地说。 “大概是山上疗养院的老贾,之前跟我们这儿几个孩子约好了要来给他们讲故事的。”谢院长的回答还算镇定。 楚一满脸不信:“讲故事?” 江湖起身打断了两人的交谈,说已经咨询得差不多,就不再打扰了。 临走的时候,楚一突然拉着一个小男孩盘问起什么,谢院长见状,便悄悄把江湖拉到一边小心翼翼地问:“你能帮我调查出真相吗?” 江湖看着她,似乎已经完全掌握了这个女人的心理活动,笑了一下说:“院长您这是在委托我调查亚亚在平山被杀的案子吗?我是律师,不是侦探啊。” 她急了,连忙说:“江律,你已经受人之托调查亚亚的案子了,如果有什么眉目,发现我女儿可能不是凶手,你一定要帮帮我们啊!” 江湖略显犹豫,没有回应。 “需要我配合的,你尽管说!” 看来她是彻底慌了,江湖便说:“平山的事情你也知道,挺复杂的,我们现在还处在暗中调查阶段,所以请你务必保密。” 谢院长立刻重重点头。 “尤其是平山的贾院长,你和他走得近,千万不能让他察觉了。”江湖叮嘱她。 *** *** 功夫不负有心人,何煦最终被判无罪。根据医生的建议,他将在1月初正式入院。 谢院长也偷偷把平山贾院长的相关资料发给了江湖,在摸清了平山的作息时间以及贾院长的个人习惯之后,江湖决定借由这次送何煦入院的机会,潜入平山找丁世元问个究竟。 可她还需要一个里应外合的人,这时候楚一就派上了用场。 他正在烦恼着小病人亚亚失踪的事,江湖只是随口一提他就同意了,还帮着鞍前马后地做起了详尽的计划和方案。 两人相处得越久,她对楚一的隐瞒就越多,可楚一不是傻子,多少也会有察觉。很多时候,从他欲言又止的表情中江湖能看出来,他想问,但却不知道为什么,他最终没有一次开口问出来。 楚一真的是个很好很好的人,从不会勉强或是要求她做什么,还总会优先想着他自己是不是哪里做得不好。 其实他越是这样,江湖心里的愧疚感就越多了一分。 说没有心那也只是最初,她再冷酷也是个有血有肉的人,享受着本不该属于自己的爱情以及附加带来的帮助,也会觉得不配。 于是她决定,去平山和丁世元做了了断之后,就向楚一坦白一切,然后离开这个城市。 12月31号,江湖下班后去了趟城郊的另一处墓园。 当时安葬是她外公外婆操办的,那件事对老人的打击很大,没过多久他们就搬离了H市。江湖回国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望两老,他们在一个小城镇上过着平静的生活,身体还算硬朗。 见到死而复生的外孙女,两老很欣喜,外婆问她有啥打算,江湖并没有告诉他们自己的计划,陪老人待了一小段时间后就独自出发来到了H市。 再过两天,她就要前往平山与杀人凶手面对面了。 看着父母的墓碑,江湖攥紧了拳头。 就像即将上战场的士兵,过去所有枯燥无味的训练都是为了那一天的到来。 她绝对不会放过丁世元。 *** *** 1月3号星期五,江湖照常上班,和平常一样从容淡定,只是偶尔会朝窗外看上几眼。 一周前天气预报就说今晚有暴风雪,冷风呼呼吹着,天色阴沉沉的,确实是要下雪的样子。 今天下班比平时早了一个小时,因为要去接何煦,然后再把他送到平山办入院手续。 上车的时候司机师傅又开始抱怨起周五的全城堵车,说孩子今晚有补习班,希望路上顺畅点,送完病人之后能赶回去接孩子。 “天气预报说,”江湖看了眼车窗外边,对司机说,“今晚好像有暴风雪。” “可不是么,我开快点儿,免得待会儿天黑之后雪下大了被困在山上。”司机火急火燎地回答。 接到何煦大概五点刚过,无罪释放后他一直在家里待着,听说他父母还找了好些精神病专家上门面诊。看他那副生无可恋的样子,大概这段时间确实挺不好过的。 他带着冷气钻进车里,江湖回头简短地招呼了他一声,作为回应,他有些漠然地看了眼江湖,并没有搭理她。 这小子,还真是把她当时的嘱咐给贯彻到底了。 因为路程挺远,何煦上车之后就开始打盹儿。等他睡着了,司机师傅才战战兢兢长嘘一口气。 “我还以为会有专人护送呢……看到这杀人犯一溜烟就钻我车里,吓我一跳,江律你看,我手都给吓出汗了!”他用很小的声音同副驾驶里的江湖吐槽道。 “您放心一百个心,”江湖扭头看了眼后座里正在酣睡的何煦,对他说,“他最近都在吃药。” 司机师傅叹气:“这些有钱人家也是有意思,自己捧在手里的儿子出了这么大的事,居然委托咱们律所送他去精神病院,心可真大呐。” “越是有钱人就越怕丢人吧。” 江湖心不在焉地回答,扭头却看到了车窗外稀稀拉拉落下的雪花。 终于要下雪了。 暗夜之下,平山灰白色的建筑让人感到有些压抑,还没进门,江湖就远远看到大厅里焦急等待的一群人,大概就是贾院长他们吧。 她抬头看了眼天空,雪花依旧是零零星星地落下,山间的冷风把它们在夜空里吹出混乱而纠结的轨迹,顶层黑黢黢的阁楼窗户上,露出了半张人脸。 好像是个少年,正探头朝下张望。 这时,贾院长正领着几个工作人员走下台阶,江湖便拉着何煦开始寒暄。 楚一也跟在贾院长身后,他一路低着头,茫然地盯着自己的鞋尖,根本不敢朝江湖这边多看一眼,他大概还不太适应这种假扮陌生人的场合。 福利院里很温暖,很多病人都聚在一楼西侧的活动室里嬉闹玩耍,他们的表情无忧无虑的,就像一个个没心没肺的孩子。 路过活动室时,江湖朝里面瞥了一眼,只是一眼,她就精准地看到了斜斜躺在小沙发里的丁世元。 仇人见面,却心如止水。江湖扭过头跟着贾院长继续朝前走。 福利院的谢院长跟江湖提起过,贾院长是个特别好面子的人。于是在简短地办好入院手续后,江湖随口提了一句,自己是受病人家属委托前来的,其实何煦的父母对儿子即将入驻的地方多多少少有些不放心。 其实她只是为了拖延时间,让雪再下大点。 贾院长一秒跳坑,立刻邀请江湖去他的办公室喝杯茶,表示待会儿再详细地给她介绍平山的情况,随后又叫来平山资深的护士和警卫,大概是想把平山最负责最安全的一面让江湖看到,然后回去妥善地转达给何老板。 泡茶的水还没烧开,敲门声迅速响起,一个穿着护士制服的中年女人急匆匆走了进来。 “院长你找我?” “江律,介绍一下,这是咱们院的资深护士周巧。” 江湖朝她打了个招呼,突然注意到跟在她身后走进办公室的竟然是楚一。 “还有这个小伙子,警卫队长楚一,你别看他一副和和气气的样子,特种兵出身呐……” 江湖压制住突然忐忑起来的心,冲他客套地笑了笑。 楚一赶紧低下头,避开了视线接触。 *** *** 黑夜像是为暴风雪量身定做的舞台,它虽然姗姗来迟,可一旦登台便瞬间呼啸着成了暗夜的主角。 离开院长办公室前,贾院长好心提醒江湖山里雪大,这时候下山可能有危险,建议她留宿一晚明早再走。江湖却有些为难地表示还有些工作没处理,执意要离开。贾院长没有过多挽留,点点头嘱咐她开车慢点,注意安全。 这时候司机师傅应该早就下山回城接孩子了,江湖需要在出门后发现这个情况,再折回房子里向贾院长申请留宿,才显得更加偶然。 离开院长办公室,江湖下楼后在一楼洗手间附近看到一个迎面冲来的少年。 男孩穿着蓝色的病号服,应该是这里的病人。他脸色煞白,目光涣散,走路也是摇摇晃晃,像只没头苍蝇一样眼看就要撞上江湖。 这是……发病了?她停下脚步,这时候应该走上去摁住他然后叫人? 男孩突然伸手,那动作大概是想扶住旁边的墙?可他够了个空,立刻朝前打了个趔趄。 江湖赶紧冲过去抓住他的胳膊,男孩僵住,开始低低地胡乱呓语起来。 近看才发现他的表情很痛苦,前额一侧有个很新的伤口,血顺着脸颊慢慢流下。 他受伤了。 “弟弟……你怎么了?” 同情心就像是闯进秘密森林的一只鹿,诡异而罕见,总之就这样没来由地钻进了江湖的心。 她抬手轻轻拢住男孩的胳膊,想让他放松点。 可男孩就像一只嗜血的怪物,反抗的力气大得惊人,一把就将她摁在了一旁的墙壁上,仿佛江湖是她假想中的敌人。 男孩很高,比江湖高出了一个头,她只得有点无奈地抬起头试图安抚住他。 这时,江湖突然注意到,男孩脖子一侧的喉结旁边有颗黑色的痣。 记忆中在同样的位置,江天天也有这样的一颗痣。 微光(9) 记忆里的江天天是个连狗都嫌的快乐调皮鬼,总是咧着嘴在笑。 他的眼睛圆溜溜的,脑袋也是圆溜溜的,大人们都说以后肯定会是个聪明孩子。 三岁半的普通调皮小男孩还在玩泥巴,江天天挂着鼻涕就已经能上房揭瓦了。因为父母那会儿整天忙生意,江天天两岁不到就被送进家附近的托儿所,早上上学的江元元顺路送他过去,下午来家里做饭的李阿姨再把他接回家。 那时候很多邻居指指点点,说这家人心可真大,那么小的孩子一点儿也不上心。 很多叔叔阿姨遇到江元元总会说:元元,叫你妈妈来送天天啊,你这么丁点儿大啥也不懂,万一弟弟走丢了怎么办? 每次,江元元都咧起缺牙齿的嘴笑着回答:不会的,妈妈说了,相信我能照顾好弟弟。 她像个小大人一样拉着弟弟,就算弟弟像只皮猴一样窜得老远,她也紧紧跟在后面不让他的身影离开视线范围。江天天也很黏着姐姐,家里李阿姨很宠他,时常单独给他做些好吃的小零食,江天天总会留一份给姐姐,后来他去幼儿园学了画画,放学带回来好多难以辨认的灵魂画作,他指着上面一大一小两个彩色小人说,这是姐姐和我。 姐弟两个感情很好,短暂的时光里有打打闹闹,也有相互惦念。 但确实太短暂了。 关于跨年夜的案件一直存在着一个疑点,那夜逃出升天的明明是江元元,弟弟死在客厅,可所有新闻报道里都是相反的,失踪的变成了江天天,江元元则被凶手残忍肢解,随后丁世元也证实了这一点。 这么多年了,江湖一直没有搞清楚丁世元隐瞒事实的原因,直到她在平山东区一楼的走廊里偶然撞见了那个少年。 病人少年名叫胡杨,个子很高,样子很白净,眼睛里盛满了冷漠。如果不是那颗痣,江湖怎么也不会把他和记忆里活泼可爱的江天天联系在一起。 他和她活泼可爱的弟弟甚至没有什么共同点。 再看一眼,少年的眉眼间竟有几分神似过世的母亲。 江湖默默对自己说,这只是心理作用,千万不能乱了阵脚。 “走吧,带你去护士站处理伤口。”她很自然地牵起少年的手,飞速掩饰掉了心头的慌乱。 那只手冷冰冰的,就跟他的人一样。 *** *** 护士站的小护士很热心,拉着胡杨赶紧给他处理伤口。江湖趁机借护士站里的电话给已经下山的司机师傅打过去,继续给自己创造“偶然”的机会。 打完电话正瞥见胡杨乖乖坐在护士跟前清理伤口的画面,江湖感觉自己的心脏又开始急速跳动起来,甚至想马上冲回贾院长办公室问清楚这个男孩的身世。 听到值班护士把西区313房间安排给江湖借住时,胡杨突然扭过头朝她这边看了一下。 视线交错,他冷冷的眼神里又多了几分好奇。 江湖冲他轻轻笑了,在听到值班护士焦头烂额的抱怨后,便走过去拉住胡杨的手,对他说:“我陪你回房间吧,杨杨。” 他乖巧地点了一下头。 她拉着他朝前走,他不紧不慢地跟在她的身侧,如同小时候的江元元和江天天。 江湖多希望他就是自己的弟弟。 可那夜江天天冷冰冰的尸体就躺在沙发旁,毫无生气,这是她亲身经历过的。 所以这是根本不可能的。 “姐姐……” 听到这两个字,如同高速公路上的急刹车,江湖瞬间把自己的思绪拉回来,扭头看向他。 “嗯?” 胡杨有些茫然地盯着她,似乎不明白江湖为什么突然紧张起来。他避开视线,低下头小声说:“护士姐姐都跟我说了……刚才的事,谢谢你。” 刚提起的心脏突然又落了回去,江湖笑笑,说不用客气。 “还有……让你见笑了。”他怯生生地说。 江湖突然想抱住他,用力揉揉他的脑袋说,想什么呢小屁孩。 可理智让她只是轻轻摇了一下头。 “姐姐,你是律师?”有些莫名其妙地,他突然发问。 “对呀。” “律师为什么要来平山呢?” “来送,嗯,送一个朋友入院。” “姐姐的朋友?” “对呀,”江湖偏头又看了他一眼,“杨杨,你在这里有朋友吗?” 胡杨没有回答,他停下脚步,怔怔看着前方的走廊。 一个与他年龄相仿的少女站在那,正一脸讶异地看着两人。 少女打扮怪异,蓝色病号服外面还套着一件工作人员的橙色马甲,江湖之前曾经见过她,她就是谢院长的女儿。 *** *** 这晚,江湖和简玥共处一室,西区313。 这间病房早有耳闻,楚一说过,这之前是小女孩亚亚的房间,谢院长也说过,简玥就是从这间病房的窗户边把亚亚推下去的。 按照计划,楚一会让整座平山在十二点半停电,他们要趁着黑暗支走贾院长,再潜入院长办公室搜寻关于亚亚失踪的证据,但江湖却临时改了主意。 她必须先找到贾院长,问清楚男孩胡杨的身世。 亲人在她的世界里比任何事情都重要。 盯着笔记本的屏幕,江湖试图用没完成的工作让自己平静下来,可胡杨的脸却频频出现在脑中,越想就越觉得他像江天天。 江湖决定不去和楚一汇合了,也不需要用亚亚的事情来掩饰什么了,她只要躲在暗处,在半路堵住贾院长,直接摊牌就好了。 午夜降临,暴风雪笼罩着精神病院,窗户外的呼啸和房间里的死寂宛如两个极端。 头顶传来简玥翻身的响动,她睡得并不踏实,偶尔还会发出几声呓语。江湖慢慢起身,确定简玥没有醒过来后,轻手轻脚地离开了313病房。 沿着漆黑的走廊来到二楼中部,刚靠近护士站,已经熟悉了黑暗的眼睛就突然感受到了几道刺眼的手电筒光束,看起来停电让还在平山值班的工作人员突然忙碌起来,没多久,贾院长的声音传进了江湖的耳朵。 再等等,等他从西区回来,半路拦住。 之前楚一已经提供了一份很详细的各楼层平面图,甚至还包含了当年修建地下室时的设计图,经过数日的准备,江湖已经把平山的地形全部记在脑中。 贾院长从西区回到二楼办公室时必须经过两间诊疗室,楚一说过,诊疗室只有白天坐诊的医生上班时才有人,所以这会儿诊疗室里没人也不会有人进来,附近都是办公室,也不会有其他人听到声音。 大约十二点五十,脚步声从西区传来,越来越近。 江湖从黑暗中突然出现,挡住了贾院长的去路。 “江律?”他停下脚步,抬手用手机屏幕的光照亮江湖的脸,“你怎么在这?” “四处都停电,就过来看看,恰好又来电了。” 似乎是觉得她的反应过于沉稳,贾院长脸上稍稍有些怀疑,却还是客气地寒暄:“他们给你安排住处了吗?” 两人客套了几个来回,贾院长准备离开。 等他往黑暗里走了几步,江湖突然扭头对他说:“我事还没办完呢,贾院长,您别急着走。” 贾院长的背影定在了黑暗中,好半天才转身回来,他的眼睛死死盯着江湖,用小得不能再小的声音问:“你到底是谁?” “江元元。” “江元元?谁啊?”贾院长皱起眉头,一脸茫然。 “美好家园,除夕夜。” 听到这两个词,贾院长脸色煞白,指着江湖小声叫起来:“啊,是你!你是那家的小孩?你不是死了……” “我来找丁世元。”江湖面无表情地说。 *** *** 贾院长的震惊持续了足足好几分钟,手有些颤抖地拉开诊疗室的门,让江湖进屋说。 房间里漆黑一片,没有一点光。 江湖迅速打开手机的闪光灯,举着直直照在对方惨白的脸上:“今晚有两件事要请院长帮忙。” “你……”贾院长抬手遮住眼睛,有些不耐烦地说,“不就是找丁世元吗?明早吧,我明早叫他跟你见一面。” 江湖生硬地说:“院长,今晚请务必把丁世元叫到地下室来,我有事要问他。” “你能有什么事儿啊,不就是问他当年为啥要杀你全家吗?明天吧。”贾院长懒洋洋地说。 瞬间怒火直冲头顶,江湖咬住嘴唇,死死盯着他又打出一张牌:“那不如我们先聊聊亚亚从平山313坠楼的事。” “律师,你到底想说什么?什么亚亚什么坠楼啊?” 虽然嘴还很硬,但恐惧已在他的眼睛里蔓延开来。 “这是今晚简玥跟你说的?”贾院长急了,迅速承认道,“你别听那孩子乱讲,亚亚是自己掉下去的,谁让当时她趴在窗边,一不留意就摔下去了!我也是为了平山的声誉才瞒下去的……” 刚一说出口,贾院长似乎意识到自己承认了太多,便瞬间又打住。 江湖保持神秘,并没有如他所愿继续讨论这件事,而是又问了一次:“贾院长,能帮我把丁世元带到地下室吗?” 他迟疑片刻,终于点了头,犹豫着说:“江律,关于老丁,你还是注意点儿分寸啊,差不多就行了,毕竟他也是个病人。” “这就不劳您操心了。”江湖冷冷回答。 “那你想怎么处置他?” “总之……我不会‘放过’他的。”说着,她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 “一个大律师,背上人命,不太好吧。” 突然,门外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似乎在诊疗室门口停住。江湖迅速抬手,把食指放在嘴边,示意贾院长闭嘴。 沉默地听了一会儿,原来是楚一和警卫队那帮人,等他们走后,贾院长才松了口气。 “不是还有件事吗?你说吧,只要你替我保密坠楼的事。”他想通之后,倒是爽快。 江湖便直接问:“那个叫胡杨的病人是什么时候来平山的?” 贾院长有点懵:“0420?怎么问起他了?他都来好多年了。” “能再具体点吗?” “这样吧,江律,你看现在夜也深了,我赶紧去病区把丁世元叫到地下室和你碰面……至于胡杨的档案和资料,我回办公室找出来明早给你看,行吗?” 江湖平静地点点头,同意了这个安排。 虽然表面平静,但她的内心已经开始剧烈地躁动不安起来。 微光(10) 贾院长说他会安排好一切,让江湖稍等十五分钟再去地下室即可。 离开诊疗室之前,他又叮嘱江湖不要意气用事,惨兮兮地说平山已经经受不住再死一个人了。 贾院长说话时那副表情有点可怜,江湖却无动于衷,她根本不吃这套。 像一个精密的机器,十五分钟过去,她动身前往地下室。 这时候已经来电了,平山在短暂的骚动后陷入沉睡之中。来到东区一楼,她隐约听到楼上某处传来贾院长的声音,他似乎在和一个女人争执。 贾院长正冷静地解释着什么,女人倒是歇斯底里一直嚷嚷。 他大概是被某个护士缠住了吧,江湖并没有放在心上,径直朝地下室走去。 设计图上标注,平山地下室修建于上世纪五十年代末,是时代斗争与逃避的产物。也不知道是哪个鬼才设计的,从一楼走廊的暗门进去后,需要穿过一条漆黑狭长的过道才能抵达。 过道里没有窗户,没有灯,又高又窄,像是神秘的虫洞,连接着宇宙中的两个不同时空。 过道尽头稍稍宽敞了点儿,是扇铁门,门虚掩着,里面透出微弱的亮光。 江湖停下脚步做了个深呼吸。 十六年了,该做个了断了。 她抬手握住门把手正准备推门,没想到锈迹斑斑的铁门竟突然从里面被拉开。 苍老浮肿的脸出现在门口,用浑浊的眼睛疑惑地看着她。 五十来岁的丁世元站在江湖面前,却宛如一个八旬老人那样佝偻着,眼中没有半点生气。 “老贾说,你找我?”他盯着江湖轻声问,语气平和。 记忆里那个满脸是血杀人如麻的恶魔与眼前这个面目和善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差异之大,让江湖突然语塞。 说不出话来,更奇怪的是,心脏什么时候在急速跳动间变成了一块没有生命的僵硬石头? 深呼吸,不要乱了阵脚。 江湖没有回答他,径直推门走进了地下室。环顾四周,这里潮湿阴暗,四处都是废弃的家具和杂物,两只崭新的油桶置于显眼的位置,与这里灰暗的气氛格格不入。 视线在次回到丁世元身上,江湖抑制住心中强烈的恨意,问他:“贾院长都跟你说了什么?” 丁世元笑了,语气轻松地说:“老贾说您是个律师,之前代理了全律被杀的案子,我和全律是老熟人了……小姑娘,只是你半夜把我叫来这么个恐怖的地方,是有什么事要说吗?” 看来贾院长为了撇清关系,并没有告诉丁世元实情。 “你和全正谦的事我知道。”她冷冷说,“不就是狼狈为奸互惠互利么?” 他瞬间哑口无言。 “他帮你逃脱了法律制裁,你为他赢得了关注和名声,这么看来,你们的确是一类人。” “你到底是谁?”丁世元终于紧张起来。 江湖没有回答,躬身慢慢拉下靴筒的拉链,露出了左小腿的假肢。 “丁叔叔。”她突然抬眼,冷冷叫道。 疑惑与恐惧如洪水一般瞬间在丁世元的脸上泛滥。 “有笔账我们应该算算了。” 江湖说着,向他步步逼近。 “小丫头……”丁世元迅速换上一副讨好的表情,唯唯诺诺一边说一边朝后退,“这、这两年的跨年夜……给我送蛋糕的……是你吧?” “没错。” “所以你是来找我复仇的?”他说着,突然嘲讽地笑出了声,“你还真是跟你父母一样,不给人退路啊!” 这人,怎么有脸说这种话啊。 *** *** 早年间,江湖的父母和丁世元同在一个工厂,关系不错,恰逢那些年下岗浪潮翻涌,父母双双失业,但很快重新振作投身小本生意,反而把生活越过越火热。 反观还留在厂里的丁世元,随着市场经济的发展让传统工业日渐萧条,他也过得浑浑噩噩,三十啷当岁了还是个一穷二白的单身汉。一次偶然的机会,他在城里遇到了江湖父母,便动了经商的念头,一通豪言壮志后又向他们寻求帮助。念及旧交情,江家借了十万块给他创业,这笔钱在当年算是不小的数字,可丁世元本性难改,半路竟染上了赌/博恶习,不到一年就把借来的钱给挥霍光了。 江湖父母是踏实人,也不想四处招惹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开口讨要过几次却无果之后,便打算避开丁世元逐渐把关系疏远掉,算是拿钱买教训。可丁世元是个厚脸皮的无赖,三天两头来找他们借钱,也就是这样,家里才离开旧住处搬到了刚落成的美好家园。 可好景不长,没过半年,丁世元又找上门来,死皮赖脸求江湖父母再借他一点钱,还保证这次一定洗心革面踏实做生意。 赌徒的嘴骗人的鬼,当然是不可能再借给他的,于是江湖父母借口要扩大店面手头紧张婉拒了他的请求。 这些是两年前回国后探望外公外婆时老人家告诉江湖的,当年她还小,只记得这个丁叔叔三天两头来家里做客,有时还会跟他们一起吃饭,现在想想,那根本就是频繁的上门骚扰和不要脸的蹭饭啊。 外婆还说,后来还有次,丁世元在幼儿园门口堵住了来接江天天的李阿姨,阴阳怪气地威胁了一番。从那之后,江湖父母开始警惕,总说下次再遇到非报警不可。 一家人造了什么孽要遇到这样的无赖。 想到这,江湖突然抬起双手,将眼前的人用力一推,丁世元踉跄着栽倒在地,身后一扇不起眼的小铁门被他撞开。 “咳咳咳……”他皱起眉头,瞪着江湖,“你干什么?欺负病人算什么……” 话音还没落,江湖已经扑了过去,飞速从外套的夹层里抽出一把折叠刀,明晃晃的刀刃瞬间暴露在昏暗的灯光下。 她死死抵住丁世元的双手,刀尖对准了他的心脏。 “哈哈哈哈哈哈……小丫头,我终于等到这天了!” 丁世元一扫之前的恐慌,竟歇斯底里地大笑起来:“挺好,挺好的!爹妈是个只敢躲着我报警的胆小鬼,女儿倒还不错,有血性……不过,你能有今天,还得感谢我啊,丫头……我可真是没看错你,当年你翻出阳台时的眼神,和现在简直一模一样。” “少废话。”江湖江湖用刀抵着他,刀尖又往病号服里戳进去了一点,“说,为什么要杀他们?” 胳膊被江湖死死摁住,他只得翻翻双手示意投降。 “那天中午,我喝了点酒去打牌,结果给输糊涂了,真是倒霉……下午天黑得早,溜达到美好家园,远远就看到你家亮着灯,我心想家里有人,正好过去借点钱把赌债还了……可你父母啊,就跟现在的你一样,丝毫不给我面子……大家都是熟人何必翻脸?非说要报警,非说我骚扰他们!” 丁世元就像讲故事一般语气戏谑地说完,用那双浑浊的眼睛看着江湖,轻蔑地笑了:“不好意思,当时酒没醒脑子又坏了,一时没忍住杀了那么多人,还好遇上一个大律师,就被送来这里了。” 就这?就这点儿理由? 所以这就是你杀人的理由吗??? “丫头,我可是个病人呀!”丁世元眯起眼睛,嬉皮笑脸地继续激怒着江湖。 好气啊…… 江湖觉得她已经不是自己本人了,浑身上下不受控制地开始疼痛起来,攥着那把刀的手更加失控地就要朝他的心脏刺去。 “混蛋!!!” 感觉自己好像哭了,嘴巴却开始用力嘶吼起来,似乎要把这些年心中所有的痛苦和委屈全部释放出来。 刀尖从恶魔的心脏方向移开,下一秒,用力插进他的大腿,又用力拔了出来。 接着丁世元疼痛的哀嚎声响彻整个地下室。 非致命的折磨让江湖找回了一点理智,恶魔的杀戮是不需要理由的,她要做的并不是用同样的方式帮他解脱,她必须要让这个恶魔赎罪才行。 江湖努力抑制住混乱的呼吸,咬着牙告诉他:“放心,我不会落到你小儿科陷阱里去的……不就是求死吗?可以,我会让贾院长出面证明你一直以来的健康,该坐牢坐牢,该枪毙枪毙。” “老贾?”丁世元颤抖着苍白的嘴唇,气喘吁吁地说,“他不会听你的……再说了,我就是个病人,又哪儿来的健康?” 江湖冷冷说:“少废话,全正谦伪造精神鉴定书的事,已经查到眉目了。” “哼……”丁世元翻翻眼皮,“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 血腥味在地下室狭小的空间里弥漫开,因为大腿的巨痛,丁世元的五官都扭在了一起,他想了想,突然呲牙咧嘴地冲她奇怪地笑起来:“呃……是的……留我一条命是对的……有个秘密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关于你弟弟江天天……” 心脏就像被突然挤压,江湖大概知道这个混蛋想说什么了。 冷静,冷静,必须冷静。 “你和你父母一样,都太认真太执着了,人生在世,放过他人才能放过自己,你说是不是说啊?”他低声唠唠叨叨起来,一副高高在上给人说教的得意劲儿,仿佛还有大把条件可谈,重重咳嗽了几声又说,“你想知道这个秘密的话,就放我一条生路。” 这个混蛋在故意卖关子,突然打住了话茬,有些得意地看着江湖,就像瞬间抓住了她的死穴转守为攻一般张狂起来了。 江湖冷漠地打断了他的得意,决定走一步险棋。 她笃定地说:“江天天没死,就在平山。” 看着丁世元随即愣住转而疑惑的表情,江湖更加确信了自己的猜测。 “你、你……” 丁世元哑口无言,指着江湖半天没有说话。 江湖心中泛起一阵难以描述的难受,一把举起刀子对准丁世元的脸,刀尖几乎就要碰到他的眼球。 “为什么?说!”她顾不上眼睛里突然泛起的酸涩,朝他吼着,“为什么要把他也带到精神病院来?” 丁世元挣扎着试图扭头躲避,哆哆嗦嗦:“他、他是过后被人送来的……跟我没关系啊……” “被谁送来的?”江湖举着刀子,恶狠狠追问。 丁世元躲避着视线:“我来平山之后又过了一年多的样子……当时就被我一眼认出来了……当年,我正要放火把你家烧掉的时候,这孩子突然醒了,就那样眼巴巴地看着我……当时我也杀累了,放火之后就带他离开了……在城外随便找了个屠宰场扔了。” 他说到这,迎上江湖近乎要吃人的目光,赶紧避开了。 “他大概是被人收养然后又反悔了吧,总之送他来平山的那对夫妇早就不露面了,一晃十来年……”说着说着,丁世元的语速慢了下来,用一种奇怪的悲悯的眼神望着江湖,“你说这是缘分吗?所以我啊,一直在平山好好照顾他呢,对了,你见过他了吗?是不是和过去的江天天完全不一样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是不是要好好谢谢我啊……” 他疯子一样的笑声让江湖出离愤怒,猛然起身拽住行动不便的丁世元,用力把他拖进了旁边的那扇小铁门里。 里面是块黑黢黢的小空间,只能容纳一个人。 “诶!你想干什么?放我出来啊!” 江湖关上铁门,又迅速扣住了门上的插销。 关门的瞬间,她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 “来人啊!救救我……杀人了!律师杀人了……你怎么能这样对一个病人啊……” 就像置身于一片混沌,她慢慢蹲下,咬着牙让自己不要发出一点儿声音。就这样默默蹲在地下室中,听着暗门中越来越丧气的叫嚷声,江湖真的想立刻杀死这个混蛋。 说实话,在这样的环境里多留一秒,她的内心就会多一分手刃恶魔的渴望。 但必须忍住,她一定要让这个装病的恶魔伏法,这才能真正还家人一个公道。 “丫头,求求你了,过去都是我的错,饶我一条命吧……”暗门里传来丁世元虚弱的哀求。 也许在不知情的人听来,这完全就是受害者撕心裂肺的求救。 江湖抹掉泪,快步走到门边,隔着铁门冷笑说:“原来你还想活着啊?十几年里就像只虫子一样躲在平山,这也算活着吗?” 说完她就离开地下室,把丁世元关在了黑暗里。 微光(11) 离开地下室,江湖直接去往东区二楼院长办公室。她还有很多事想要向贾院长问清楚,不光是关于丁世元的,她更关心的还有胡杨在平山的经历。 刚摸上二楼的楼梯拐角,她远远听见有人正从楼上轻手轻脚窜下来,从声音传来的远近距离判断,大概是有人正从四楼的方向慢慢往下走。 江湖停住脚步的同时,头顶的脚步声也停下了。 对方大概察觉到楼下有人,好半天没再发出声响。等江湖小心翼翼探出脑袋朝上看的时候,一张脸恰好出现在头顶上方。 是个穿着病号服的光头女人,正面无表情地低头注视着她。 是个病人,江湖只好硬着头皮继续盯着她看。 两人就这样默默相互注视了好几秒,女人便把脑袋缩了回去,啪嗒啪嗒迅速又朝下走了一层,脚步声在三楼病区的方向消失渐远。 这个病人半夜独自从顶楼跑下来是什么情况? 江湖突然想起在之前闲聊中,楚一提到过的一个光头女病人,好像还是个小明星。可她对娱乐圈的知识几乎为零,只是稍有些短暂的迷惑,便继续朝院长办公室走去。 办公室的门虚掩着没上锁,江湖轻轻敲了两下,里头没有发出一丁点声响。 她径直推门进屋,办公室是个小套间,简约整洁,并没有开灯,幽暗的空间里只有办公桌旁一只打印机持续闪烁着同频率的绿色光点。 套间里面的卧室也没有人,床铺平整,看来贾院长今晚忙得还没顾得上休息。 贾院长本人不知去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回来,这倒也省了和他交涉以及讨价还价的时间,江湖决定先自行翻找病人档案。 环顾四周,直觉聚集在正对床的那面墙壁之上,明明是一片还算宽敞的区域,墙边却没有放置任何家具墙面上也没有任何装饰,于是她走过去轻轻敲了敲,墙壁很薄,里面竟然是空的。 没花太多功夫,江湖就在外面的书柜里找到了暗室的开关,果然那面墙是由一扇连接门伪装的,只因为卧室光线昏暗所以才不太容易被发现。迅速进入暗室,里面倒没有什么令人咋舌的东西,眼前只是一大排病人档案。 贾院长为什么要把病历档案藏起来?这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所以,一定有蹊跷。 胡杨病历已经被提前拿了出来,和另一本病历一起搁在脚边的地板上,似乎不久前贾院长还在研究他的病情。 江湖迫不及待地打开资料盒,看到胡杨小时候的照片时,她的鼻子发酸,那张熟悉的脸让她完全确定,这就是她的弟弟江天天了。 他是十四年前被送来的平山,资料写着当年是一对夫妇送来的,大概就是在城外捡到他的人了。他的登记年龄和江天天有几个月出入,因为对周围人表现出严重的暴力倾向才被送来平山的,入院检查后还发现他同时患有很严重的晕血症。那对夫妇的探访记录只维持了几个月,然后胡杨就被遗弃了。 令人欣慰的是,随着年复一年的治疗,他的病情基本得到控制,虽然依旧危险,但近年来发病的次数已经越来越少了。 想起今晚早些时候在走廊上遇上他发病的情形,大概是在磕破脑袋流血后引起的,这么看来平山的管理还是存在疏漏。 江湖迅速决定,等所有事情了结之后就带胡杨转院,现在她已经完全不信任这里了。 又在柜子里取出了丁世元的档案盒,江湖直接翻开病历资料,好家伙,足足一共有好几本,仔细一看,丁世元在平山的每一次检查都存在着两份结论不同的诊断书。 一份正常,一份患病。 心里被压住的那块巨石终于开始无声瓦解,江湖终于松了口气。 当年丁世元入院的时候的确是健康的,全正谦伪造了精神鉴定结果。也不知道贾院长为什么要留一手,竟把丁世元健康的证据全部留存下来,眼前这些诊断报告这就是证据。 江湖拿出没有信号的手机逐一拍照留存证据,当她慢慢翻到近一年的检查报告时突然愣住,随着时间的推近,以往的两份报告变成了单独的一份,白纸黑字的结论是:病人间歇性表现出由大脑功能紊乱所致的躁郁症,情绪狂躁不受控制,攻击性极强。 也许是长期生活在这样一个闭塞的环境里,丁世元的意识与感知终于出现了间歇性的扭曲,他真的患病了。 胸口就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一样,江湖的大脑一片茫然。 她明明已经看到了希望的光,瞬间又被最新的那份诊断报告打入了无尽黑暗。 离开院长办公室时,贾院长还是没有回来,江湖也无心在意,有些疲惫地悄悄回了西区三楼的房间。来到313门口,她望见走廊尽头的窗外正下着雪,本来就毫无睡意,便移步到窗台边发呆。 江湖想起了小时候读过的故事,基督山伯爵在牢中度过了漫长的暗无天日的岁月后最终重回社会快意复仇,一想到这,她心里更难受了……她也蛰伏了数十年,现在仇人就在眼前,却变成了一个真正的精神病人。犯罪时正常,犯罪后患上精神病,江湖恰巧研究过一个类似的案例,最终以故意杀人罪定罪量刑,判了无期之后凶手家人又申请了监外执行,最终保外就医,苟活得逍遥自在。 果然现实不是小说,你以为的爽文结局演变到最后只会让胸口堵得更加难受。 盯着窗外漆黑的夜空,江湖打了个寒颤,背后突然传来脚步声。 她回过头,只见楚一正朝这边走来,他忧虑的脸上写着疑惑和巨大的不信任。 果然,今晚几乎每件事都像脱轨的火车一样,无休止地偏离着计划。 *** *** 周六早晨,暴风雪没有停下,江湖依旧被困在平山。 去吃早餐的时候她专门留意了来往护士们的反应,大家都忙忙碌碌的,似乎没人发现丁世元不见了。早餐后她又去找了贾院长,本来是想商量一下胡杨转院的事,结果发现他办公室里还是空无一人。 这时候,江湖脑子里依旧堆满了怎么和丁世元算账,以为自己只是再次和贾院长擦肩而过,直到临近中午的时候,平山突发坠楼事件。 当时她就在一楼的活动室里,刚收到楚一传来的纸条说要和她谈谈,没想到背后的落地窗外突然有个黑影闪过,然后传来重物坠地的响声。 隔着窗户,江湖看到了仰面倒在雪地里的贾院长,他面色乌青,浑身僵硬,已经死了。 突然联想到昨夜去地下室前偶然飘进耳朵里的争执声以及后来再也没有露面的贾院长,江湖终于意识到,坠楼也许只是个幌子,他很可能在昨晚停电后就已经被杀害了。 她默默站在窗前,看着闻声赶来大惊失色的护士和手忙脚乱的警卫,感觉现在的平山就像个混沌的黑洞,所有事物发展的正常走向和秩序都会在这里被吞噬得一干二净,然后只剩下混沌的黑暗。 就在这时,脑袋里突然有一段明亮的电流闪过。 平山的院长已经死了,或许再失踪一个病人也不会显得那么突兀。 江湖决定找机会再去一趟地下室,她想亲自杀了丁世元,不再给他任何苟活的机会,然后把尸体锁在地下室的暗门里,如果运气好的话,被发现也许已经是几年以后的事了,也不会有人再注意到这是贾院长坠楼这么混乱的一天同时发生的。 天时地利,也许这就是眼下最好的安排了。 很轻易地,借由楚一找她做笔录的机会,在他越来越压抑的怀疑情绪之上,江湖只是稍稍煽风点火了几句,他就被牵起鼻子走,气呼呼地主动要把她带去地下室冷静一下。 去地下室的路上楚一的情绪几乎就要爆掉,但还是被他用强大的自制力给克制住了。江湖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跟在他身后。 她明白,楚一的不解与愤怒并不是因为这一两天发生的事,而是在他们恋爱的这几个月里慢慢积累膨胀最终引爆的。她从不解释,他也从不问,隔阂就像一道透明的壁垒,以为它不存在,一头撞上去却疼得要人命。 看着他凝重的背影,江湖心中突然觉得特别难过。 可她又能怎么办?就如同已经挂在弦上的那只箭,只能一头往前冲了,而且还得装处极度不情愿的样子,摆出诧异于楚一把自己关进地下室的惊恐表情。 太难了。 *** *** “你就在这待着吧。” 楚一生硬地说着就要离开,他似乎故意要把自己装成一个没有感情的机器。 关门的时候,江湖站在地下室里轻轻叹了声气。片刻之后,她转身径直走向昨晚关丁世元的那个小暗门,重重敲了两下,好半天里头才传来一点儿微弱的声响。 “咳咳咳……有人吗?救命啊……” 丁世元还活着,情绪也还算稳定。 江湖听着门内毫无意义的求救声,心里痒痒的,折叠刀就在口袋里,她恨不得立刻推门拔刀就杀了他。但她同时依旧残存理智,就算有过无数次动过杀人的念头,但也没有办法在如此短的时间里消化并执行“杀人”这个概念。 果然,理智清醒的正常人,就算肩负着复仇的重担,也很难随随便便就要人性命。 这大概就是人类和魔鬼的区别吧。 在地下空间里,时间仿佛也失去刻度一般肆意流逝,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结束混乱纠结的江湖终于拔了插销拉开暗门,只见丁世元如同恶鬼一般迎面扑了上来。 一看是她,丁世元愣了一下,随即拽着江湖的胳膊,又摆出一副可怜巴巴要死要活的样子。 “丫头……是你啊,还好,还好,我还有一口气……”苍老的脸上是斗志全无的沮丧,丁世元喃喃自语着奋力朝外钻,“带我出去,带我出去吧……” 就在这时,地下室门外的狭长过道内,传来一阵脚步声,有人来了。 江湖一把拦住丁世元的去路,再次把他关进了暗室里。 “待会儿不许说话,”她看了眼不远处的两个大油桶,隔着铁门小声威胁说,“我带了打火机,你要是发出一丁点儿声音我就把这里烧了,大不了同归于尽。” 微光(12) 来人是烦恼又疲惫的楚一,依旧是追问真相的车轱辘话来来回回,江湖无心应付,索性陷入沉默,同时又有些担心暗门内丁世元这颗□□的爆发。 没过多久,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又有人来了。 江湖叹气,今夜的地下室有些过分热闹了吧。 随即,她转而用一种哀求的眼神望向楚一,他无奈地接收到这眼神后便轻轻点了一下头,微微撇起的嘴角稍显无奈,还没等他沉下脸来靠近,江湖就顺势栽倒在地,接着,配合出演的楚一则步步逼近。 也就十几秒钟之间,两人并没有说一句话,这样的默契着实吓到江湖了。 脚步声在地下室门外停顿了片刻,来人似乎在侧耳偷听,江湖是面朝门口的方向,盯着那扇铁门紧张得大气不敢出。 少女从门后探出半张脸,竟是简玥。 简玥似乎还沉浸在正义护工的人格中,见状破门而入,气势汹汹地朝楚一的后背扑了过去,地下室里瞬间乱作一团。 就在这时,背后的暗门里传来丁世元轻微的咳嗽声,还好他们并没有听见。 这……怎么都在捣乱啊。 为了尽快把简玥支走,江湖来不及多想,抄起手边一把废弃的铁椅子朝楚一的脑袋砸了下去。 手没有抖,心却重重颤了一下。 楚一愣住,两秒后,直直栽倒在地。 江湖没法对病人简玥下手,敲晕楚一或许是眼下唯一的办法。她要迅速把简玥支走送回病房里,再赶回地下室处理楚一和丁世元,她只能寄希望于下手够狠够痛,楚一一时半会儿无法清醒,也就听不到暗门中丁世元的求救声了。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心中默念着歉意的话,江湖急急忙忙带着简玥离开了地下室,将两颗□□关在了门后。 原来简玥是受何煦之托前来找她的,二人在走廊上分开,江湖只得硬着头皮去见何煦一面。躲开昏昏欲睡的值班护士后,她轻手轻脚来到何煦的病房门口,轻轻敲了一下门,很快,何煦的半张脸出现在门上的小窗里。 “怎么了?”江湖小声问他。 何煦顶着黑眼圈一脸焦虑:“你还好吧?我听说他们把你当凶手关起来了!” 江湖:“一两句话说不清,我没事,你别担心了。” 何煦有些执着地站在小窗前絮絮说着:“今天早上,我看到一个护士从阁楼鬼鬼祟祟走下来,怕是跟案情有关……但我是个病人,没法帮你作证……但我记得她好像就是昨晚入院时在一楼前台迎接咱们的那个护士……” “行,”江湖其实并不太关心凶手是谁,加快语速说,“你快休息吧,我还有其他事。” 何煦微微皱眉:“你……见到那个人了?” 不言而喻,“那个人”指的就是丁世元,江湖迟疑了片刻,点了一下头。 “听说他今天失踪了,你知道吗?”何煦追问。 江湖没有回答,无声地盯着他。 何煦也就明白了,便轻轻叹气:“果然……那,你打算……” 沉默中,江湖还是没有说话,她突然想到了地下室里的两只大油桶,连同丁世元一起把整座平山烧毁这样怪异的念头又蹿了出来。 她把双手插进大衣口袋,在黑暗里有些自暴自弃地冲何煦轻轻笑了一下,随即整个人都呆滞掉。 指尖在空荡荡的衣袋并没有摸到任何物品,原先在那里的打火机不翼而飞。 “怎么了?元元,怎么了?”何煦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贴上小窗的半张脸泛起焦虑。 打火机是什么时候丢的?刚才丢在地下室了吗?是和楚一演戏摔在地上那会儿从口袋落下的?还是当时打开暗门后与扑上来的丁世元纠缠时被偷走的?一时间,江湖的脑子乱作一团。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一刻,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好像是来巡逻的警卫。 本应该躲在黑暗里不出声等他们走开,江湖却改变主意主动迎了过去。 “谁?谁在那里?” 警卫小李拿着手电筒大声喊着朝江湖冲了过来,见到是她突然迷惑起来:“咦,是你啊律师!你不是被关在……地下室吗?” “找你们有急事!”江湖急忙说,拉着他迅速离开何煦的病房门口。 她半真半假地告诉小李,晚上楚一终于想通她不是凶手便去地下室放人,没想到又遇上了情绪失控的简玥闯入,不由分说从背后袭击了楚一。为了安抚病人的情绪,她无奈之下只好顺着简玥一起把楚一关在了地下室里。 “我刚把简玥送回病房休息,正上来找你们去地下室把楚一救出来。”江湖露出略显惭愧的笑,“警卫小哥,实在是对不起,给你们添麻烦了。” 警卫二人面面相觑,随即竟轻松地笑了。 “没想到一哥也有这么狼狈的时候!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小李笑够了,和善地对江湖说:“没事的律师,他抗揍,没关系的,那种情况下当然是病人优先了!” 江湖尴尬地附和:“那咱们赶紧去地下室把他弄出来吧。” 她必须要再回一趟地下室,如果打火机在丁世元手里,楚一就有危险了。 “可地下室……”小李挠头,“钥匙只有院长和一哥有啊!” 江湖立刻把从楚一身上搜刮来的钥匙扔给他,解释说当时简玥把楚一当成了坏人,非要把人锁起来,还把钥匙没收了。 “哈哈哈哈哈可真有她的!一哥现在估计还没醒吧?我一定要拍照留念!”小李没心没肺地大笑起来,全然不知道自己早就落入了江湖的圈套中。 *** *** 三人来到地下室,远远就听见有人正哐哐凿门。 “一哥这会儿居然醒了!听,正撬锁呢!哈哈哈哈哈哈……”小李轻松地说着,拿钥匙打开铁门。 门外的欢声笑语与门内的紧张急迫就像地球的两极。 小李的笑容瞬间凝固,赶紧结结巴巴向楚一解释起来。可楚一的脸色依旧凝重,他没说一句话,来来回回看着门口的三人,江湖知道此时他的心里一定充满了疑问。可她也来不及顾及这些,越过楚一的肩膀朝地下室里看去,心也跟着重重地沉了下去。 丁世元就在里面。 完了,那个老狐狸一定颠倒黑白,添油加醋地向楚一告了一状,可能早就把她描绘成一个心狠手辣的魔鬼。 视线被一堆废弃的杂物挡住,也看不清正弓着背的丁世元在做什么,随后,地下室里突然传来沉闷的撞击声,楚一赶紧回头,江湖也冲到了门边,看到的却是她最不想看到的画面,两只大油桶已经倾倒,汽油飞快地汹汹铺满了地面。 丁世元按下打火机,视线越过楚一,盯着江湖得意洋洋地笑了起来。 “她进来,我出去!”他指着江湖大声喊了起来。 于是,以楚一为首的三个警卫开始了长达半小时的谈判,期间丁世元在各种危险情绪间来回切换表演,却始终不肯把打火机交给楚一。 江湖站在门口静静听着,心里突然异常平静。 像丁世元这样的杀人疯子,根本就没有谈判的心思吧,他的叫嚣只是为了不断引起警卫们的焦虑和恐慌,逼他们最终放弃谈判,答应用江湖作为交换条件。 他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把江湖烧死在地下室。 江湖对此再清楚不过了。 再次回到地下室的路上,她早已做好冲入大火的准备,现在就等着众人心中那根绷紧弦松开的刹那,她便冲进去关上门和丁世元做个了断,也把今晚牵扯进来的无关人等安全地挡在外面。 可她万万没想到的是,身后的那个警卫自己先崩溃了。 后背被人重重推了一把,江湖完全没来得及扶住什么就朝里一栽,踉跄着摔下了地下室的楼梯。 “快!快救人!”他们大声嚷嚷起来。 同时间发生的是楚一一心救人,拉起丁世元飞快冲出地下室,刚要转身回来救她,丁世元却在门口突然扬起手,把燃着火苗的打火机扔了进来。 江湖还在强拖着麻木没直觉的腿试图站起来时,周围已经被热浪和火光笼罩。 丁世元歇斯底里的笑脸就在门口不远处,和十六年前那晚的笑脸如出一辙。 江湖死死盯着逐渐关上的门,咬牙扶住身旁已经微微发烫的铁质桌子慢慢站起来,她不顾周身的灼热,在火海中艰难地挪到了一个堆有遮挡杂物的角落,准确地摸到并用力拉开了一个滚烫的拉环,飞快地闪身跌了下去。 *** *** 十六年前绝望来临时,她翻下阳台仅仅出于逃生的本能。 十六年后的江湖面对绝望,已经拥有了打破绝望的能力。 在来平山之前,她仔细研究过这里最初版本的建筑设计图,得知平山地下室有一处通往室外的逃生通道,可以连接到平山建筑外部的庭院里,但设计图上也只是画了个圈标出通道入口的大概方向,并没有给出精确的位置。 周六下午,被楚一关进地下室“冷静”的时间里,江湖已经有了面对危机的预感,于是她花了很长时间在这个不大的空间里遍历寻找,最终在地下室东南角的地面上发现了一个不易察觉的,带拉环的活动门。 这也让江湖有了在火海里做了断的信心。 老实说,她从没想过与丁世元同归于尽这件事,她也坚信只能是自己笑到最后。 活动门板之后是一个于类似通风管道那样狭窄的阴暗通道,越往里爬气温越低,早已感受不到刚才大火中的灼热,很快,江湖整个人都要冻僵了。 突然,背后的黑暗里突然传来一声闷响,大概是地下室炸掉的声音。 江湖头也不回地继续奋力朝前爬着,终于来到了通道的尽头,那里是个断口,面对一片宽阔又冰冷的黑暗,她想也没想便纵身一跃。 就像十六年前那样。 伴随着巨大的水声,她跌进了一大片深潭之中。 微光(13) 在艰难复健的那些年里,江湖早就学会了游泳。 她努力全神贯注屏住呼吸,试图忘记水中刺骨的寒冷,并用尽全力不断朝上游着,也不知在黑暗与窒息中挣扎了多久,她终于看到了头顶微弱的亮光。 几乎冻僵的拳头用力朝上击碎了水面的薄冰,江湖摸到了坚硬的石壁,竟然是庭院中那个景观池塘的边缘。 大片大片的雪花安静地落在她的身上,江湖下意识朝建筑的最东头望去,那里是地下室的方向。爆炸把地下室上方的地面炸出了一个缺口,还好东侧楼层只是有些微微倾斜,但依旧稳稳立于地面,并没有导致更大的倒塌事故。 庭院的雪地里零零散散地站着些人,江湖有些费劲地辨认出都是平山的工作人员。 他们住在靠近地下室那侧的东区,大概是楚一离开地下室之后通知了紧急疏散,再看建筑的西侧,病区楼层依旧是黑灯瞎火,病人们看起来都有在睡前好好吃药,并没有被小范围的爆炸影响到。 江湖踉踉跄跄爬出水面,整个人已经近乎虚脱,黑暗中,她默默靠在池塘边的假山石旁又缓了好久才顺回了呼吸,这时那些躲避爆炸的护士和警卫也确认了安全,又陆续走回建筑里,毕竟外面还下着雪,真的太冷了。 可有个人却一直站在不远处的雪地里,像尊没有生命的石像般定在那,面朝着地下被炸开的那个大窟窿长时间沉默着。 虽然隔着老远,江湖一眼认出那是楚一,起身慢慢走了过去。 楚一手里还拿着院子里的灭火器,消防栓的带子在他身后被拖得老长,看着真是很寂寞。 听到响动,回头终于看到浑身湿漉漉的江湖朝他这里走来,楚一如深潭死水的眼神里终于泛起了微弱的光,手里的灭火器“啪嗒”一声落在了地上。 *** *** 江湖刚换好干净的病号服,楚一就推门走进了诊疗室。 他手里拎着只小太阳电暖气,将它摆在江湖跟前,连上插座摁下开关,黑暗的房间里宛如亮起了一只小火球。 江湖抱着膝盖盯着小火球,楚一又递过来一只保温杯。 “谢谢。”江湖接过,冲他客气地笑了一下。 借着电暖气橙红的亮光,她终于看清,他的眼睛红红的,像是刚哭过。 江湖拉拉他的手小声说:“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他摇摇头,退了几步,刻意与她保持了一段距离然后也坐了下来。 “所以,你是冲着丁世元来的平山?”这是交往以来楚一头一次这么直白地问她。 江湖坦然点头:“当时在地下室,他都告诉你了?” 楚一有些迷茫地撇了下嘴角,看着她轻轻说:“他说的不重要,我想听你说。” “嗯。” 江湖不知道丁世元是怎么向楚一编故事的,也不知道楚一会相信哪个版本,但她现在只想把整个故事和全部经历原原本本告诉他。 她说得很慢,说着说着甚至连过往的很多回忆在脑中都变得模糊起来,楚一就那样坐在不远处安静地听着,就连她稍作停顿的时候也只是温柔地看着她,全程没有说一句话。 “对不起。”在叙述的尾声,江湖看着他,充满歉意,“我一直在隐瞒各种动机,没有顾及你的感受。” 这一次,楚一没有像往常一样避开视线,而是直直看着江湖,似乎在确认着什么。 “你……”楚一抬眼看了看她,问道,“仇还没报,怎么又决定要告诉我了?” “我不知道……”她承认。 想到丁世元还好好的躺在病房里,江湖就觉得很恍惚,但又疲于过去那样专注复仇的感受中,整个人都很累。说实话,她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刻向他坦白,过去总觉得自己运筹帷幄等着看别人崩溃,却忘了那根绷紧的弦也存在于自己心中。 她只感觉这个瞬间,几乎就要把心掏出来给他看了。 “我……其实,我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盯着她好半天,楚一才哑着嗓子开口。 哎,这样的反馈简直令她难受极了。 整个人就像溺在冰水中那样窒息,江湖慢慢低下头,小声说:“对不起,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弥补长久以来对你的欺骗还有伤害……楚一,你想骂我也行,怨我也行……我现在心里空落落的,就……” 就像再次掉进了那个深潭中,就这样了吧。 突然,温热的气息靠近,江湖抬头见楚一已经走到跟前,他什么都没说,慢慢张开手臂将她环抱进怀里。 “没错,我是怀疑过你,埋怨过你,甚至还生气到不行……你能活下来……”起初他还是凶巴巴地说着,可声音却越来越温柔,“对我来说就足够了。” 连她自己都没想到,在长久带着隐瞒和欺骗的相处中,竟会如此舍不得离开他的怀抱。 僵硬的手臂终于找回了一点感知,江湖慢慢抱紧了他的背脊。 就像无休无止中飘在空气里的尘埃终于落到了地面。 *** *** 对讲机的嘟嘟声打断了两人的拥抱。 “一哥一哥!你在哪!” “怎么了?” 一个护士在对讲机那头急急忙忙说:“又出事了!刚才有病人去世了!你快来一趟病区四楼!” 楚一迅速站起身追问对方:“是谁?” “老丁啊……”那头的语气有些无奈。 听到这个名字,江湖也跟着站了起来。 对讲机里的语气有些疲惫:“他可能是昨晚被吓到了吧,回病房的时候就一直吵吵着不肯睡觉,还说有人要杀死他什么的……后来地下室不是爆炸了么,我们就出去了一会儿,回来见他睡着了也就没叫醒他吃药了,结果刚才送早餐的护士发现人已经醒不来了……好像是夜里突发心梗,哎,我们已经去叫医生了……” “好,我马上过来。”楚一说着,带着些复杂情绪对江湖点了下头,转身离开了房间。 丁世元居然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死了,这种感觉太不真实了。 听着走廊外来来回回的脚步声,江湖起身拉开窗帘,天已经蒙蒙亮了。 窗外的雪也停了,她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 *** *** 趁病人们起床的间隙,江湖回房间换上已经烘干的衣服,拿了随身物件准备下山。 313房间里,简玥还在上铺熟睡。 楚一说,昨天凌晨护士给她打了大剂量的镇定剂,在梦中的简玥看起来是那么的悠闲和安稳,没有任何烦恼,和普通的年轻女孩看起来一模一样。 江湖轻轻退出房间,关上房门。 今天是楚一在平山工作的最后一天,因为调令已经下来了,周一他就要在城里开始新的工作。但最后一天的他依旧很忙,不光要处理爆炸案的后续事宜,还得接待上山调查贾院长坠楼案的警察,所以江湖没有再找他告别,避开所有人悄悄离开了平山。 在山脚下的星星福利院,她告诉谢院长简玥并没有杀害亚亚,亚亚是自己不小心坠楼的,贾院长为了隐瞒病人死亡的事实,以此欺骗并利用了谢院长。 “她情况很不好。”说完案情,江湖又同她说起了简玥。 谢院长叹气:“是我的错,我是个失败的母亲……” “其实,”江湖说,“简玥和亚亚一样,都像是孤独的星星,只要能得到周围人善意的关心和陪伴,她是会继续发光的。” “谢谢江律师,”谢院长呆呆站在福利院门口,恍惚着抬起头说,“往后,我会多去陪陪她……” 离开福利院已经快到中午,江湖接到楚一的电话,看来平山已经恢复了通讯。 “你什么时候走的?”他的语气里都是担心。 江湖说了几句宽慰的话,让楚一安心上班。 楚一在那头分享着案情进展:“警方的动作还是快,光一个上午就查到了很多线索,贾院长是昨晚在二楼楼梯间被人推下去又藏到阁楼里的,在那里发现了不少痕迹,而且凶手在搬运尸体的时候还在贾院长衣服上留下了头发之类的DNA样本。” “太好了,这样很快就能查到凶手了。”江湖说着,突然笑了起来,“一哥,说实话,你昨天是不是真的怀疑过是我杀的贾院长啊?” 她好像从没有这样逗过他,可现在就想和他说两句玩笑话。 楚一顿时语塞,支支吾吾解释了半天,江湖可以想象出他红着脸窘迫却又可爱的样子。 “对了,你弟弟,那个叫胡杨的男孩,已经拿到出院证明了。”楚一又说。 江湖瞬间愣住,不可能,年底的检查报告里胡杨的病情也只是暂时控制住,还远远无法出院。 楚一的语气也很疑惑:“我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他手里有一切正常的检查报告,还有份贾院长亲自开具的出院证明。” “这样吧,一哥,再帮我个忙可以吗?” 楚一笑:“你说,只要不犯法。” “如果胡杨真的要出院,带他来找我吧。” “嗯?要和弟弟相认了?” 江湖回头看着阴云之下的星星福利院,突然想起了简玥和亚亚,她坚定地对楚一说:“我想带他转院,换个环境,去接受更好的治疗。” *** *** 傍晚时分,楚一发来消息,说胡杨下山后要去找他的父母。 当然,他们只是他的养父母,但胡杨不知道。他是个执拗的孩子,一定是想问他们当初为什么会抛弃自己,让他孤零零地在平山一住就是十四年。 江湖先一步去了城郊那处,废弃的院子里早就没人住了,她决定就在这里等他。 漫长的等待中江湖心生犹豫,她不知道该怎么跟胡杨开口说起过去的事。 现在的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简单快乐的江天天了,在平山的成长让他变成了阴郁,孤僻,还总是一副拒人千里之外样子的胡杨,就连他是如何拿到伪造的健康证明和贾院长的签字这件事,江湖想想都觉得无比担忧。 不过,一切都还来得及吧? 生活还要继续,人与人间破碎的关系终将会在坦诚之下修复如初,打破了高墙,黑暗里的小树也会朝向太阳的。 院子外传来谨慎又试探的敲门声,江湖做了个深呼吸,快步走进院子打开了门。 “杨杨,你果然来了。” 她朝男孩笑起来,主动走上去拉住了他的手。 =====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