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杀始于夏日》作者:它似蜜 文章简介: 黑白通吃轮椅军火商老流氓攻(时湛阳)×被大佬家收养精英痴情忠犬受(邱十里) 养成系甜文,年上,35×28,表兄弟骨科,大哥长兄如父克制自我不做禽兽,小弟却从情窦初开就悄咪咪想爬哥哥床。 PS.1.受是日本人,小名叫ナナ,日语口癖管攻叫“兄上”。 2.本篇主要讲黑道情缘家族恩怨,攻是军火头子,受是他的得力助手、专属杀手,杀人不可避免,文中不保证无血腥场面,难以接受请注意避雷。 楔子 银针尾端绑在竹筷上,前端刺进皮肤里,蘸着松青色的彩料,浅尝辄止地,把色彩带进去封存。这是第一针。 疼痛是陌生的,甚至新鲜的。至少这种疼痛是。不同于刀刃和子弹,银针入侵肌肤,每一次都那么冷静、清晰、细微,触感悠长,如同蚂蚁啃食,锦鲤啜咬。 邱十里在窄窄的竹床上趴得安稳,点了支烟抽。 为他刺青的是传说中的“江口组御用刺青师”,一位花白胡子的清癯老人,名为三代目雕佑西,这是他的袭名,意为师承昭和时代的日本刺青元老雕佑西。用的都是传统手针,色泽格外明艳浓郁,过程格外痛苦。 “虹生先生,您的刺青需要六个小时。”雕佑西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和蔼的关西口音,银针的刺痛也继续落在背后的肌肤。 “给您添麻烦了。”邱十里用日语答道,罢了又立即将烟嘴咬住。 他无心与人交谈。 这六个小时开始之前,他还剩一包半的香烟可以抽。 这六个小时结束之后,他的背上就会落下一只赤羽青翎的凤凰,他也将只身前往日本东京,参与专为他准备的饮酒仪式,正式加入那个叫做“江口组”的日本第一极道组织。 这是时湛阳派给他的任务,也是他留给时湛阳的承诺。 万事俱备,刺青是最后一步。 也就是说,还剩下六个小时,他是完全放松的、绝对安全的,他尚且有理由用来回忆,回忆自己在时家待的这二十一年,亦可回忆时湛阳,他的大哥,他的兄上——回忆这场相遇在他身上带来与带走的一切,那些甜与苦,爱和恨。 那些他始终追寻的。 邱十里透过烟草烧出的细雾,看见树影晃动,听见夏末蝉鸣。 第一章 时湛阳不喜欢参加祭典,尤其不喜欢和二弟时绎舟一起。他们的母亲是日本人,每年夏季都要带他们坐上十几个小时的飞机,回到京都娘家参加祇園祭,参拜八坂神社。 无非是一堆纸糊的轿辇和灯笼,还有眼花缭乱的浴衣和服,从“神轿洗礼”到“还兴祭”,却要洋洋洒洒地花费整整一个月的时间。 倒不是时湛阳对神明不敬,也不是他对扶桑文化中的神圣华美不感兴趣,他烦只是因为,他深知母亲冒着台风回来的真正目的才不是什么祭礼活动,也对参拜的神明缺少敬畏之心。虽说早年嫁入了时家,常年定居旧金山,还取了汉字姓氏为“邱”,江湖人称邱夫人,他母亲的真名终究是以“江口”打头。 江口又是什么?说“江口组”大概更加容易解释一些。邱夫人,他的母亲,原名江口一惠,是这个黑道组织三代目的长女,也就是四代目的长姐,如今管事的五代目江口雀的姑姑。 母亲每年回娘家,也都会把两个儿子带回组织,住上一段时间。 在这段时间里,邱夫人总是很神秘,时湛阳基本见不着她,只能照顾自己每天只会任性胡闹的二弟。倘使下狠手打他,还会被江口组派来看护他们的黑西装马仔严词制止。 至于这个组织的其余种种行为,时湛阳更加厌恶。一年年过去,他也就在日本住了一个又一个七月,越来越见识到真正的“基层黑社会”是个什么样,和他贩卖军火的父亲不同,江口组的残忍和攻击性都是明面上的,这让时湛阳很不舒服。 他有时候会担忧,自己某天是否也要变成这个样子? 他情愿留在家里接受父亲严苛的训练,每天五点半起床,十一点半睡觉,在十余个老师的教导下,读书,长跑,练习格斗和枪法。 时湛阳十三岁时,时绎舟十岁,他们第六次来到这祭典。时绎舟照旧胡闹,小小的个子抢了马仔的机车,居然一头撞飞了一个老奶奶,停在边上,懵懵地大哭。时湛阳跑过去,发觉老太太在血泊中尚有呼吸,他刚要拨119,江口组的人也跑来了,竟一窝蜂直接将老太太抬走,浓稠的血浆滴了一路。 后来时湛阳得知,他们没有抢救她,而是把她丢进了东京湾。 时湛阳也没有在新闻看到警方的任何通报。 第二年,时湛阳十四岁,又到了七月。时绎舟还是兴奋不已,期待着离开父亲监控从而胡作非为的假期,时湛阳则对邱夫人说:“,对不起,妈妈,我不会再去了。” 邱夫人没有问他原因,更没有勉强,她只身前往,同样没带时绎舟。 接下来一连数月,她都没有回来,也没有消息,对此父亲并不解释,时湛阳还是过着勤勉自律的生活,每天被二弟缠着骚扰。 同年十二月,母亲突然来了电话,要求时湛阳独自去往日本,只不过这回不是在京都,而是在日本最北部的青森县,也没有祭典做幌子。 母亲在电话里的解释是:“帮助妈妈救人,接回家去。” 那时还是九十年代,通讯并不发达,据说青森全县有信号的地方也不多,因此时湛阳再事先做了充足的准备。他仔细研究了从青森火车站到目的地村落的线路,又独自收拾好了简便的行李,出发前夜,旧金山下起大雪,他在母亲临时发来的邮件中看到了一个人。 图片并不清晰,时湛阳只看到一个孩子戴着氧气面罩,七八岁的模样,头发密长乌黑,安静地躺在雪白的病床上。 配文曰:江口虹生(えぐち ナナ)。江口大和(已故四代目)私生,由“教母”江口千春(三代目遗孀)抚养至七岁。 抚养至七岁?之后呢?这么小就……死了吗? 时湛阳莫名有点难过,他想不应该,自己要去救的应该就是这位ナナ小姐,那她就应该是活的,可是她看起来太虚弱了,也太模糊,这让时湛阳难过。 这个人是他母亲弟弟的孩子,仔细想想,大概是他的堂妹? 时湛阳又忽然多了种责任感。 邱夫人果然没有去青森火车站接他,也不见江口组的人,这场行动是神秘的,他甚至不能告诉时绎舟。时湛阳就这样独自奔波两天,飞机火车过后,又乘了电车骑了自行车,终于到达了那个名为“凤凰”的小村庄。 青森也在下雪,那里的雪粒比旧金山细软得多,却厚重,落在农田上,天地就化为纯净的白色,落在樱树的枝干上,就仿佛樱花盛开。凤凰建在一汪冰湖边,远远望去,有许多神宫似的传统和式建筑,黛色尖顶,月白墙壁,亭台楼阁,层层叠叠,掩在丛丛枯树间,泡在默默降落的大雪中,如同仙境。 时湛阳隔着冰湖看,不自觉屏住呼吸。 他隐约听到鼓声,再仔细看,湖边竟也有祭典,只不过规模很小,大约二十几人的样子,就像二十几个小小的黑点,没有游行,没有轿辇,只是单纯围着一面鲜红的大鼓,一个鲜红的大点。 时湛阳心脏狂跳,蹬着车绕湖猛骑,果然母亲就在那群人之间,及踝雪地中,她穿着红底白边的振袖和服,梳着高高的发髻,唇色点染鲜红,正对着大鼓领头轻声念着什么,念罢纳头便拜。 众人和她一同念诵,一同躬拜,低沉声浪阵阵,混在悠悠鼓点中。时湛阳的牛仔裤和羽绒服显得格格不入,他站在一棵树下,默默地看,只见母亲不经意般回头,看了自己一眼,没有笑,随即又转回头去。 时湛阳还没想明白其中意味,只觉头顶树枝忽然抖动,一个纯白的身影跳下来,轻盈地落在雪面上,根本没转脸看他,径直朝那面大鼓走去。黑发如瀑般披散在那副背影上,七八岁的身量,腰杆挺得笔直,穿着宽松的羽织。 这就是那位ナナ?看来确实没死,还能爬树。 时湛阳稍稍放下心来。 他看着那孩子穿过一众高大的成人,站在最前面,连母亲都往后退了两步。随后,ナナ随着鼓声,一板一眼地跳起舞蹈,时湛阳见过这种舞,名为“翁”,动作沉练肃穆,更像是一种祭祀,之前回来参加四代目舅舅的葬礼时,就有巫女在灵堂表演过。 或许说“表演”不太合适,至少现在,这位ナナ虽然舞艺欠佳,尚显青雉笨拙,但是认真严肃至极。时湛阳甚至能从那动作中看出她的痛苦。 她在为谁祭奠呢? 鼓声终于停了,“翁”的舞蹈也戛然而止,众人一副要散场的样子。时湛阳撂下自行车,刚想跑过去,只见自己的母亲一步步朝自己走来,示意他不要动。 母亲先是检查了一下他是否老实穿了保暖裤和毛衣,等时湛阳再往那团人群看,堂妹ナナ已经不在了,只剩下几个搬鼓的男人,和一片狼藉的雪地。 时湛阳不禁发问,一连串地,他把这些天攒的疑问全都倒了出来。 母亲对他解释道,这几个月留在日本是因为他素未谋面的外婆江口千春重病,五天前外婆已经过世,在京都的墓地下葬,方才的仪式就是在为她安魂。 母亲还说,外婆去世前,对他们家有所托付,要他们时家代为抚养那位ナナ小朋友,并且这件事万万不能让江口组本家插手,她之所以一直亲自守在这里,就是为了守住ナナ。 时湛阳立刻来了精神,又问:“照片里她为什么躺在病床上?她生病了吗?” 母亲回答:“外婆重病期间,ナナ的心脏也做了个小手术,现在已经完全恢复了。” 母亲又道:“回家之后,ナナ跟我的姓,叫做邱十里,取‘时’的谐音。” 时湛阳道:“好听好听。” 母亲拂落他头顶的雪片,“你要负责照顾他,教导他,尽到大哥的责任,把他培养成你最得力的助手。” 解释完这些,邱夫人便带着时湛阳去找他们未来崭新的家人,他们在一户宽敞的阁式建筑后找到了小小的邱十里。她又在树上,暮雪落满庭院,一见两人进来,就立刻纵身一跃,提着鱼形灯笼走近。 那么小,那么干净,简直透明了,又被灯笼里的火光映出浅淡的暖红,仿佛书里走出的少年狐仙。时湛阳甚至不敢碰她。 “ナナ,你好,”时湛阳蹲下,操起他的三脚猫日语,“我姓时,叫时湛阳,是家里老大,从今天开始,我是你的哥哥了。” 邱十里张着圆圆的大眼睛,仔细上下打量着他,咬咬唇,点点头。 “你的中文名字叫做,邱,十,里,”时湛阳又慢慢道,好让ナナ记住那些中文发音,“我会快点学好日语,然后教你中文和英语,这样我们就能好好说话了,你在我们家里,也可以好好和别人说话。” “谢谢你,兄上。”邱十里忽然笑了。 时湛阳有点愣神,一方面这是他第一次听到她开口,也是第一次看到这孩子笑,好像初次看见花开似的,他之前观察ナナ心思沉重的样子,认定祖母过世对她打击不小;另一方面,他是第一次被人以“兄上”称呼。a-ni-u-e,四个音节,他知道这在日语里是“长兄大人”的意思,是敬语,是很重的一种叫法。 那种责任感在他心里烧得更旺了些。他想,怎么比时绎舟那混小子乖巧那么多!在家里要那小子叫一声“brother”都是奇迹了。 “不用客气,ナナ妹妹!”他试着拍了拍邱十里薄薄的肩膀,帮她拂落碎雪。 方才一直微笑站在一边看“兄妹相认”的邱夫人忽然笑出了声,对上时湛阳迷惑的眼神,她笑着用日语道,“是弟弟哦。” 时湛阳愣了愣,脸色时青时红,似乎有点受挫地看着面前的清秀脸庞和漂亮长发,不过他还是很快恢复了淡定爽朗,忽然有点明白,为什么母亲刚才要强调培养助手的事,“不用客气,ナナ小弟!以后我们就是兄弟了,哥哥保护你。”他重新拍了拍邱十里的肩膀。 邱十里乖乖点头,把鲤鱼灯笼往时湛阳手里塞,看那意思是要送给他自己的宝贝,又转身往阁楼走,大概是要他们母子跟自己进屋暖和一下。 时湛阳接得手忙脚乱,傻傻地站起来,提着纸灯,轻手轻脚跟在他身后走,站得比平时都直,完全没有平时教训顽劣二弟时的严厉和不耐烦。 邱夫人在后面,把眼泪都笑出来了,她知道自己的的大儿子,典型的吃软不吃硬,对混蛋有的是招儿对付,对乖孩子倒是没有办法。 时湛阳当时还保有写日记的习惯,当天夜里,在炉火边,邱十里已经窝在被炉里睡着了,手边是几块时湛阳带来的美国酒心巧克力,安静得像一片白色的睡莲。时湛阳也不敢乱动,悄悄打开钢笔,用日本文学老师教的笔法,在本子上一本正经地写道: “1997年(平成九年)12月7日,” “我被授予兄长的职责,从遥远的彼岸前来寻找母亲,在湖边小憩。看见了祭典上飘然起舞的ナナ小弟。” “我冬季平静的心头上赫然开出了一片樱。” 第二章 有关七岁之前在日本乡村的生活,邱十里印象不深,他只记得奶奶是个端庄严肃的女人,却很疼爱自己,总是笑眯眯地叫自己ナナ。他一直留着奶奶送的御守,宝蓝色的一小片,挂在脖子上,按照奶奶嘱咐的,从不打开。 他也从没听说过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更不清楚自己的姓氏,在被养母接走之前,他甚至没出过青森县,没出过那个名为“凤凰”的与世隔绝的村落,基本也不和人讲话。 他还模模糊糊地记得一件事,奶奶过世前的那个夏天,自己做了一个手术,天天被关在家里,那段时间心脏很疼,之后就好了。 七岁之后的记忆倒是鲜活了许多,他去教堂受了洗,因为他的养父是基督教徒,是的,他多了爸爸妈妈,也多了个哥哥,确切地说是两个,只不过二哥总是看他不顺眼,他只喜欢大哥。 他也只管大哥叫“兄上”,每次这么叫,大哥总会显得有些腼腆。 平日里,二哥时绎舟总是这样称呼大哥:“喂,时湛阳!” 时湛阳就跟邱十里说:“ナナ,你也可以这样叫我。” 邱十里道:“那兄上也可以叫我邱十里,和二哥一样。” 时湛阳严肃道:“我不。” 邱十里歪着脑袋笑:“那我也不。” 时家算上管家贴身保镖帮佣等等,一共几十号人,热热闹闹地住在旧金山中湾区的一座庄园里。说作庄园并不是夸张,一栋四层高的意式别墅周围,是百亩茂盛的林地,再往远看才是城市和海湾。 时湛阳在功课之余,经常带着邱十里在里面探险,一疯跑起来就是一下午。然而两年多过去了,邱十里最熟悉的还是仅限于那么几个地方—— 自己的房间,时湛阳的房间,露台,藏书室,厨房,还有别墅后面的庭院。 庭院是日式的格局,一汪葫芦形卵石铺底的水池,养着莲花和五色锦鲤,葫芦腰上架了座小巧的木桥。池边立了竹秋千,种了红豆杉和花柏。每逢盛夏,这里便浓荫如云,温度都比别处低了亮度,本是时父送给妻子的礼物,可邱夫人并不爱来闲坐,这里很早以前就变成了时湛阳独占的小天地。 他经常跑来读些禁书,吃点垃圾食品,偶尔也偷懒眯一觉,时绎舟并不敢跟他过来。 当然,现在,每当时湛阳在这儿逍遥自在时,身边总会多了个邱十里,那段时间家里装了几台电动料理机,是新鲜玩意,邱十里跟着邱夫人研究了两天,学会了使用方法,之后就经常把冰沙果汁端到庭院,递给时湛阳。 眼见着时湛阳乖乖喝下之后,邱十里就总是安静地坐下。他很早慧懂事,同时心思也沉,即便时湛阳花了两个月恶补了日文,又每天孜孜不倦地教他说中国话,可邱十里还是不经常向别人开口。他有80%的话都是跟时湛阳说的,还有10%给邱夫人,剩下的10%才用于和家里其他人的日常交流。 时湛阳常常会担心自己的ナナ小弟过得太沉闷,和新环境有隔阂,缺乏同龄的玩伴,那年纪稍近的时绎舟又实在不是个东西,他甚至和母亲商量过,要不要把邱十里送去公立学校,接受普通教育,母亲直截了当地否定了这个提议,要求他尽早开始教邱十里使用基础军刀,搞得他那段时间相当郁闷。 可是,时湛阳也时常看见邱十里在自己身边眯着眼傻乐,再逗一逗,顺溜溜的马尾辫都会随着笑声一颤一颤了,每当这时,他又会忽然觉得这人还挺悠然自得,并不需要他去乱琢磨。 必须承认,有人是外向型,就有人会是内向型,勉强反而不好,反正邱十里又不是不同他说话,他还是最幸运的那个呢。 于是时湛阳提高兴致,把刀柄放到邱十里掌心里,用一块十公斤的牛肉做道具,手把手地教他,一天天过去了,牛肉换了不知多少块,他从如何握刀如何使力,教到各种角度的不同切面效果,再到最高效的切割方式。 时湛阳偶尔会恍惚,他觉得自己握着的这双手太小,而军刀又太沉太宽,这两种简直不应该是一个世界的东西。 可是手总会长大的,等这双手能熟练地掌控一柄利刃,那一定是非常光荣快活的一天。 时湛阳自己每天若无其事地把军刀拎在手里打转,睡觉也放在枕边,也在期待着它真正派上用场的时刻。 邱十里学得认真极了,领悟又快,邱夫人对二人的成效十分满意,就给他们放了两天假,让时湛阳带着小弟去市中心转转。时湛阳第一时间就带邱十里去了快餐店,因为他小弟居然还没见过新烤出来的披萨长什么样。 芝士拉成长长的丝,时湛阳把披萨饼托在手里,等不烫手了才递给小弟。 他自己也拿了一块,一边大嚼特嚼,一边告诉邱十里说:“你可以试着用你的刀削水果,给我榨果汁做奶昔,也可以试着用它挖土玩,你甚至可以用它割草、搅拌蛋液、拧螺丝,除了杀人,任何事情都能尝试。等你拿着它,再也没有担心被它割伤的感觉时,它就是你的一部分了,那你就接近成功了。” 那个下午,邱十里迷上了披萨和薯格的味道,也把这件事牢记在心,几天后,大半夜的,他顶着一头鸟窝似的乱发去找时湛阳。 时湛阳从床上爬起来,睡眼惺忪的,“ナナ?” 邱十里看起来有点无辜,更多的是委屈,“兄上,我用我的刀割的。” 时湛阳纵使为他那一头如漆黑发的牺牲而感到万般可惜,却还是笑了,他跳下床,半蹲着身子,把邱十里领口和睡衣里的碎发都抖掉,揉了揉他狗啃似的刘海,“没有割伤自己就好。” 第二天,邱夫人叹着气把理发师叫来,给自己小儿子的乱毛“收拾残骸”,哪曾想大儿子居然也要求剪发。时湛阳理直气壮,搬了张椅子,翘着二郎腿坐在邱十里旁边,道,“天热起来了,我也要短一点。” 邱十里九岁那年,除了这些琐碎,还发生了两件大事。 一件在他五月份生日之前的冬天,家里突然来了个年轻的孕妇,长得非常漂亮,虽然大着肚子,但情态总像个天真青涩的少女。她生活起居都是独立的,和家人碰面也不多。 据时湛阳说,她是巴西人,不会说中文,也不会说英文,肚子里面是他们共同的弟弟或者妹妹,时绎舟则挑了某天她正好路过,在饭桌上大声道:“她就是爸爸的情妇!” 饭后他挨了时湛阳好一顿胖揍,要是时湛阳不先动手,那父亲就会自己揍,只会更狠。 不过时绎舟并不懂得这个道理,他哀怨地瞪着时湛阳,也瞪着邱十里,“我恨你!”他扭头跑了。 到了三月底,时家多了一个婴儿,和他母亲一样,有着火红的胎发和碧绿的眼仁。邱夫人对此表现出放任的态度,时湛阳对这个新添的弟弟也没什么兴趣,不喜欢也不反感,反正四层在哭闹,他和邱十里都住在二层,影响也不大。 眼见着自己的乖巧小弟用刀又有了进步,他盘算着开始训练他的耐力。 第二件大事则发生在邱十里的九岁生日后,那年生日,时湛阳送了他一辆松绿色的越野自行车,之后没过两天就离了家,穿着一身精致合体的西装。一同消失的还有父亲,母亲只是解释说,老大马上十六岁了,该跟着父亲学办事去了。 邱十里仔细数着日子,每天独自待着,时不时被老二找茬的生活实在太无聊,他只能用功学习,用功跑步,用功练习使刀的技巧,没有人陪他吃披萨,太想念大哥的话,他就猛骑自行车,绕着他家的林地,一圈又一圈。 千盼万盼,四十三天零七个小时三十七分钟之后,一个星空明亮的凌晨,时湛阳随父亲回到了家。 他脸上有一道擦伤,其余没有大碍,只是非常疲倦的样子,直接倒在一层大厅的沙发上睡着了。邱十里因为围观而被邱夫人呵斥,他装作乖乖回屋睡觉,等到整座屋子又安静下来,便蹑手蹑脚地潜到一楼,跪坐在熟睡的时湛阳旁边。 他看见时湛阳腰侧别的手枪,觉得它会硌着他睡觉,就伸手过去,轻轻地取,“睡吧,哥哥,舒服地睡觉。”他对着口型,几乎不出声,好像平时睡前向主祷告一样,时湛阳动弹了两下,但没有醒。 邱十里把手枪在茶几上放下,并不打算去尝试取下大哥后腰别着的那把带着皮鞘的匕首,即便大哥翻了个身,角度正合适,他也不要。 “你的刀绝不能离开你,任何时候它不在了,你都要察觉。”这是他一直刻在心间的话。 第二天,邱十里醒来时,发觉自己在沙发上躺着,蜷成一个团儿,大哥就在旁边坐着,辰光熠熠下,柔和地注视着他。 “ナナ,最近老二有没有欺负你?”时湛阳沙哑地问。 邱十里揉揉眼睛,把搭在大哥腿上的脚收回来,“没有,我过得很好。兄上呢?” 时湛阳沉默了一下,长舒口气道:“我去了哥伦比亚,父亲卖了一批武器给当地的毒贩头子,我参与了。” 邱十里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瞪大眼睛看着大哥脸上的新伤。 时湛阳笑了,揉了揉他的头发,“又长了,过两天陪你剪啊。” 邱十里懵懂地点头,鸟鸣透过拱形玻璃窗,清晰地传来,听起来是大山雀,却又很快被一个沉甸甸的女声打断,“阳阳,”邱夫人在楼梯上叫道,“快开始了,爸爸叫你现在上去。” “好的。”时湛阳站起来。他又垂眼去看邱十里,“下午让我看看你的刀练得怎么样了。” 午餐时,邱十里坐在时湛阳对面,时湛阳剥了他不会处理的龙虾,放到他的盘子里。他注意到,几个小时不见,大哥耳朵上多了两个耳钉,半个指甲盖大小,是菱形的,银色的。 这种耳钉在时家并不稀奇,父亲戴黑色,母亲戴银色,众多打手戴红色,帮佣和司机则是白色。 似乎唯独是他们兄弟三个没有,再加上那个新生的婴儿。如今大哥也有了。 各种颜色都是什么含义? 最重要的,银色是什么含义? 当天下午,练完刀后,面对着一块被刺得乱七八糟的牛肉,邱十里挨着时湛阳坐,像往常他喜欢的那样,把脑袋靠在时湛阳大臂上。 “兄上,”他小心翼翼地问,“你耳朵上的,是什么?” “就是耳钉啊,咱们家的特色。”时湛阳用洁白的手帕,帮他擦拭刀刃上的牛血。 “等我长大了,也会戴上吗?” “……你会长大,”时湛阳的手僵了僵,“但是ナナ,我希望你永远也不要戴上这种东西。” 邱十里坐直身子,“为什么?” 时湛阳闭了闭眼,目光又恢复了清明,“我杀了人。一个当地黑帮组织成员,他们和毒贩有深仇大恨,就在我们交易的时候,过来捣乱,”他把白手帕丢在地上,空拿着一把锃亮的军刀,“当时有一场枪战,我开了枪,打死了一米多外准备刺父亲的人。他的脑浆溅到我的脸上。” 邱十里没有吭声,只是紧紧抓住了时湛阳雪白的衬衫袖口。 时湛阳转脸看着他,“别怕。大哥不会让你遇到这种事的,我会想一切办法……”他顿了顿,好像也对自己缺乏信心似的,显出邱十里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犹豫,“只是,ナナ,假如你哪天也戴上了这种银色的耳钉,那就意味着,你将不得不杀人,经常杀人,不能回头。” “兄上,你杀了人,还是我的兄上,我最最聪明,最最最好的哥哥。”邱十里双手攥住时湛阳的手腕,摸到冰凉的腕表,“你只是从坏人手里保护了父亲。如果为了保护你,我去杀人,我也愿意。” 时湛阳的目光仿佛一潭温热的深水,“可是我不想让我最最聪明,最最最好的弟弟也去杀人。” 邱十里怔了一下。 时湛阳短暂地又笑了一下,蹙着眉头,“我以前觉得,这件事放在我们家,就是有能力,就是有担当,主也会原谅这件事。我甚至暗自期盼过亲手杀人的那一天。但我现在发现这件事是痛苦的,因为它是罪,就算是我们家的人,也完全无法避免,”他轻轻抚过光洁的刀刃,“我教给你的,也都是使自己痛苦的路子。” 邱十里一时说不出话了,他低着头想,是不是因为我的中文不够好?可就算是日语,他也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 他不想时湛阳痛苦,他想学会排解他的痛苦。 可这对于九岁的邱十里来说,似乎是遥不可及的事。 时湛阳也低了会儿脑袋,盯着地上流动的树影,罢了他忽然转过脸来,把刀柄放在邱十里手心,好像想通了什么,“时间过得太快啦,ナナ,等你再长高一点,我就可以教你散打了,再长大,我就该教你用枪。你不要用枪去杀别人,你用它保护自己。” 第三章 邱十里非常爱喝牛奶,时湛阳干脆就弄了两头奶牛养在林地中央的那一小块草场,每天轮流换岗。或许是鲜牛奶真起了点作用,邱十里个头飞窜,原本小小的个子,时湛阳跟他面对面说话还得弯腰,却不知不觉间,在十四岁的时候长到一米六九。 也就比时湛阳矮上十多公分了。 他的养母和大哥一致认为,这孩子前途光明,以后至少是一米八五以上的模特身材。 不过邱十里可不想当什么模特,长高对他最大的诱惑在于,这是一种“长大”和“变强”的具体证明,随着这种变化的加深,他的大哥会教给他更多东西。 他在时家已经待了七年,这七年他学了不少本事,比如许多门语言,因为日后做生意经常要用到,日常交流至少要保证不出错。除去中日英法德,他最近在学意大利语。这是时湛阳说得极为流利的一门语言,因为父亲已经把家里和亚平宁半岛之间的人脉和订单全权交到了他的手中。 邱十里也学数理化,也读文学,普通小孩在学校见识的他都没落下,但有时会认为,学得再多也不顶事,因为有的东西他只想让大哥教,他大哥也只愿意自己教。 比如在他长到一米五时,大概是十岁,当时他手上那些练刀留下的伤痕已经愈合,他也已经能用最开始的那把双刃匕首在二十秒内杀死一头成年山羊,时湛阳便不再让他拿着这把陈刀终日苦练。 邱十里永远都不会忘记那副场面,各式军刀摆了一排,刀锋反曲的尼泊尔弯刀、细长硬瘦的高加索式军刀、黑刃蓄光的M7军刺……足有七把之多,各有各的特点。 “挑三把你最想要的。”时湛阳在刀台前立起一个扎得紧实的稻草人。 邱十里低头熟虑,先选了一柄弯的,一柄直的,还有一柄短的单刃的,这都是他没练过的种类,可是当他将三条冷光凛凛的钢铁拎在手里,脑海中就忽地划过一个疯狂却执拗的想法。 “我都要。”他把所有军刀拢到一起。 时湛阳哈哈大笑,“好啊,那我们都练就好了。ナナ,学保命的本领就该贪心一点啊。” 他依次捡起不同的刀,依次在稻草人身上给邱十里示范了一遍,没有详解,也没有攻击力过高的招数,只是一个基本概念的展示。 等最后一把军刀被放下,连支撑稻草人的木柱都断成了几截。 “等你能把每种刀玩成这个样子,”时湛阳漫不经心地转着手中的蝴蝶刀,是他最后示范的那把,“你要选一样最称手的,随身带。” “兄上选的是哪样?” 时湛阳眨眨眼:“保密,我不想影响你的判断。” 其实哪样最称手他也说不清,各有各的好,各有各的适用环境。最喜欢带在身边的倒是很明确,就是他最开始教给邱十里的那种双刃匕首,极利极快,要求近身格斗,风险虽大,但是也足够刺激,没有弯刀和三美武士刀的笨重。 时湛阳还是喜欢秀气一点的事物,每次挥着长刀砍来砍去,他都觉得自己非常诙谐搞笑,就像屠夫在砍猪砍牛,或许长刀的韵律只能存在于舞蹈,而短刀的魅力在于贴面对视那一刹那所容纳的破裂和死亡。 既然接受了杀人的命运,他还是想追求少许精准迅捷的美感。 再比如,邱十里长到一米六时,大概是十二岁前后,他已经熟练掌握了四大类军刀的使用方法,时湛阳说他长高了要奖励,练得好也要奖励,于是终于让他碰了枪。 彼时,时湛阳已经快二十岁,早就习惯了终日把手枪别在腰后的生活,也不再在日记里为每一个死在他枪口下的人留下半行记录。他甚至很久没有打开日记本了。 时湛阳平静地接受了自己的转变,也不去纠结这到底是麻木还是成熟,他是个适应性很强的人,并不会做亏本的自我折磨。只是,当他意识到小弟也要开始接触并融入拿枪的日子时,心还是狂跳不止。 他送给邱十里的第一把枪,是支最普通的点三八左轮。 “和刀一样,先从白米饭开始练。”时湛阳这样说,“它的后坐力会不会把ナナ冲倒啊。” 他想暂且护在邱十里身后,帮他扶着点手臂肩膀。 邱十里问:“兄上第一次打枪的时候是几岁?” 时湛阳道:“和你一样,十二岁。” 邱十里又问:“那有人扶吗?” 时湛阳笑道:“没有,爸爸说只有我是女孩子他才会考虑扶我。” 邱十里也笑了,他端正地举起手枪,对着空无一物的前方,“那我也不要扶。兄上不会还在把我当妹妹看吧。” “嘿,”时湛阳莫名有点害臊,想起自己当年干的荒唐事来,但还是没有松开他的意思,又帮他正了正肩膀,“我第一次可是仰面摔倒,也用的这种傻大个左轮,很惨的!” “那我也要摔。” 时湛阳琢磨了一下,最终还是退后两步,站在邱十里身后,看着白衬衫挂在那副瘦瘦的身子上,被风呼呼地鼓动。 他看得出来白衬衫里面的骨骼此刻正努力绷着多大的力气。 “试试吧,感受一下,”时湛阳打气似的拍了拍手,“放松点,先等风停。” 话音未落,一声巨响,子弹不知飞到了哪去,邱十里一屁股坐在地上,但枪还在他手里,冒着烟,没有丢。他干脆仰面躺了下来。 时湛阳走近,蹲低身子,倒着看他,两人互相瞪着眼,“感觉怎么样?” “手枪好厉害。”邱十里率先弯起眉眼傻笑,“枪管好热。”手枪被他紧紧抱在胸口,白色的五指缠在黑色的枪管上。 紧接着,这枪就被时湛阳上了保险,没收到一边。 “ナナ,抱它做什么,”时湛阳捞着邱十里的胳肢窝,让他坐起来,“又不是你老婆。老婆也比它好,至少不会走火。” 邱十里回头,发尾沾了点湿土,挂在颊侧,他一脸认真地问:“哥哥,你会抱着老婆睡觉吗?” 时湛阳一愣,强忍住帮他拍土的念头,站起来看着头顶的树冠,沉痛道:“我没有老婆!” 他的沉痛是真的,本以为自己每天躲着母亲安排的那些相亲已经够悲惨,可万万没想到,和这不谙世事的小弟待在一起时,居然也能把话题扯到老婆上——这魔咒般的两个字,真搞得他都快对娶妻生子完全丧失兴趣了,他无法想象自己哪天变成父亲那样,娶了老婆还找情妇,他更没有冲动去结识讨好那些和自己生在类似家庭的大小姐。 不过,再转念想想,刚才先提到那个词的是他自己呀!他这是被母亲洗脑了吗?时湛阳不寒而栗,千真万确,他并没有每天琢磨这种事,他要立刻终止这个少儿不宜话题,利落地,甚至严厉地。 可是,他眼睁睁见着邱十里又字正腔圆地开始发问,“那兄上如果有老婆,会抱着她睡觉吗?” 时湛阳竟连声音都强硬不起来,“应该会吧,”他终于没再强忍,拂落了邱十里发梢和肩袖上那些碍眼的灰土,“这是丈夫应尽的责任吧。” 邱十里突然有一刹那的委屈,他想,自己都没有被抱着睡过。可他立即意识到了这个想法的不对劲,慌慌张张地排开,他求助般在头脑中搜刮形容女孩子的好词,发觉自己和女性相处经验极其匮乏后,只得干巴巴道:“大嫂一定是个又温柔又善良的好人。” 听了这话,时湛阳愣了下神,越发觉得自己这一整天都不太对劲。 后来,邱十里长到了一米六九,用来射击的也不仅限于那把左轮,他喜欢练刀胜过练枪,他手执冷兵器时也会感觉更加舒适,于是他要求自己多和枪支相处。 那天是十四岁的最后一天,薄暮时分,邱十里正在林间的空地上打枪,八个枪靶,每个间隔十米,直线射距三十米,他侧身跑过,连开了八枪,罢了停在最末,眯眼看自己射中了几个靶心。 还没看清几个,身后就传来掌声,“中了四个。可以啊ナナ。” 邱十里却略有失望,“以前有过六个,兄上。” 时湛阳从云杉下走出来,在他身边站定,“六个的时候,也全部是在中间吗?” “嗯。最前最后总是打飞。” 时湛阳点点头,“这就意味着,放在实战里,如果光线和现在一样暗,你或许会浪费一到两发子弹再命中目标。补枪就是在消磨生存的时间。” 他说得十分严肃,邱十里也听得仔细,甚至无地自容,他捏紧枪托,低着头想,为什么自己就不能打得更好?为什么自己学得这么慢? 最近这一两年来,大哥在家的时间越来越少,能看他练习的时候已经不多,他却没有发挥好。 时湛阳却揉了揉他的头发,从他手里拿过那支意式92型手枪,“给你看个好玩的。”他笑道。 换夹补弹是瞬间的事,那把枪简直在时湛阳手中玩转,枪声接连不断,桌面上的弹夹迅速消耗,林鸟在滴血斜阳下惊飞,他手上则沉稳如泰山,一靶接着一靶,弹孔均匀坚定地落下,组成文字。 第一面枪靶,他补了十三枪,硝烟散尽是一个端正的字母M。 第二面,八枪,字母Y。 第三面,第四面,都是九枪,两个“ナ”。 刚才邱十里射偏的四个靶子,就这样从右到左,被时湛阳用子弹写了印刷般的字。 “用读日本小说的翻页顺序来看啦。”时湛阳撂下枪杆,出了身细汗,他点烟来抽。 邱十里瞪着那些枪眼,不用他解释,就已然红了脸颊,M、Y、ナ、ナ……MYナナ? 他的大哥在搞什么! 但他不敢问,他甚至不敢转脸去看时湛阳的脸,他只看见大哥笔挺的深灰马甲西装,还有大哥在暮色中明明灭灭的雪茄。他只听见自己的心脏横冲直撞。 时湛阳则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带着长兄的温柔和纵容,“我刚到十五岁的时候,没有比你现在强。生日快乐,ナナ。” 邱十里扬起脸看他,“所以这是我的生日礼物?” 时湛阳放下雪茄,看着那些千疮百孔的圆靶,不禁大笑,他捏捏邱十里硬邦邦的后颈,“最多算是前菜?我随便玩的,今天回来就是要给你过生日。想要什么?” “我想量身高。”邱十里说。 他觉得一年都过去了,至少上一米七是完全不成问题的。 他笔直地靠在墙棱上,时湛阳在他身旁拉着米尺,眯着眼瞧。 “169厘米。”时湛阳道。 邱十里拒绝相信。 时湛阳又换了条尺子,还把邱夫人叫来作证,得出相同的结果。 邱十里备受打击。 他就地蹲下,支着脸想,一年一厘米都没长?我百分百在做梦吧? 时湛阳也蹲下,安慰他道:“这轮过了,还有下一轮集中生长期。” 邱十里将信将疑地点点头,却听养母在一边喝着红茶,问他大哥:“刚才在靶场搞什么?阳阳,你是老大,带弟弟胡闹,真够幼稚!” 时湛阳心知,大概是管家之流跑去围观并且及时告了密,他笑了,说他幼稚,不否认就好了。 “妈,我要带ナナ出去继续胡闹,过生日嘛,您干脆把他借我一天?”他说着就把邱十里拉起来,完全没有等母亲准假的意思,转脸对小弟说,“别郁闷啦,换身正装,我在客厅等你。” 看电影小段子 时湛阳喜欢带邱十里进城看电影。 他手下有个人,叫龙六胆,专门帮他盯着各种院线信息,什么比较好玩,又比较适合少儿观看,他就会及时通知时湛阳。 某天他又推荐了一部大片,夸得天花乱坠,时湛阳欣然回家接人,先是带邱十里去唐人街吃了顿潮汕牛肉锅,然后一人举着一支双球冰激凌,这就进了电影院。 谁知道这是一部三级片。 可能这么说有点过了,这好歹是部好莱坞科幻大制作,但是男女动作戏的确是多了那么一点。接吻倒也罢了,拍一把屁股倒也罢了,双双半裸滚在浴缸里,这就是挑战时湛阳的底线! 眼里容不得沙子的时大少心想,标的是R级,17岁以下的ナナ必须由我监护观看。这天经地义,幸好有我在。 于是,当男女主角再一次激情相拥时,他义不容辞地侧过身,抬起手来,摘掉邱十里的3D眼镜,捂住了他的双眼。 邱十里毫无准备,那情节他本就看得脸红心跳,突然间,大哥的手掌覆上来,带着干燥的烟草味,还有甜筒淡淡的奶香,指腹上,指根侧面,那些枪械磨出的薄薄的茧子,擦过他的眼皮。 他心跳得更快了,甚至有点疼,只能听见喘息调情的声音,他紧张得下意识去抓扶手,正好抓住时湛阳的毛衣袖口。 而时湛阳这边,一手被小弟拽着腕子,一手被小弟睫毛忽闪得掌心痒痒,他冷眼瞧着这段过于冗长的激情戏码,看得心不在焉,默默地想,要好好教训龙六胆那孙子一顿,把他送去拍成人电影最好。 第四章 按照时湛阳的要求,邱十里什么武器都没带,他就像任何被家里宠大的普通男孩一样,穿上身整洁好看的衣裳,被他大哥领出家门,去过他的十五岁生日。 车库最靠外的位置上,停了辆邱十里没见过的车,在暮色中隐晦地晕着光,他跟在时湛阳身后走近看,是辆崭新的梅赛德斯S500。 车灯闪了闪,时湛阳拉开后座车门,橙黄色的照明灯亮起来,将贴了黑膜的玻璃映成平滑的茶色,座位上、脚垫上,摆的全是大大小小的纸盒,至少二十多个,几乎都快把整车的后半部分空间占满了。 每个盒子都清一色地被仔细包上了银灰色软纸,系了鲜红的纸带。 “现在拆还是明天回家拆?”时湛阳转脸问道。 邱十里怔了怔,“都是给我的吗?” “是啊,我挑的纸,让他们给我包装好,想不到包出来这么土气,好像超市门口的圣诞老人哦。”时湛阳笑着叹气。 “不,不土气。”邱十里摇头,他太激动,反而说不出什么别的来。单是时湛阳送他的,单是只有一个,他就已经很开心了,更何况现在这么多,这么精心,每一个盒子都像一个温暖安全的小屋,立在他心口上面。 他有一个带锁的皮箱,放在床下和枕头相对的位置,经常被他拖出来擦拭。这些年来,时湛阳送给他的一切礼物,除了几把常用的武器,他全都装在里面,而箱锁的钥匙则和他奶奶留下的御守拴在一起。 甚至是时湛阳随手留的便条,也被他平整地存在相册中,在这箱子里有一席之地。邱十里盼着自己的宝贝箱被填得塞不下的一天,不过现在看来,这一天提前到来了。 “我很喜欢,兄上。谢谢你。”邱十里又道,眼睛亮晶晶的。 时湛阳短暂地愣了一下,旋即又笑了,“还是回家再拆吧,ナナ,”他轻轻捏了捏邱十里的鼻子,把车钥匙放到他的手中,“反正最大的这个已经拆开啦。” 邱十里疑惑地眨眨眼。 时湛阳则站远了点,歪头挑剔地瞧着这辆锃亮的跑车,“这种车型,十几岁的小孩开会不会显老气?主要是我的第一辆车子也是这样,我那辆是黑的,开起来还算顺手,安全性也过得去。这个是月光石灰色,感觉要时髦年轻一点。不喜欢你就把它也当成礼物包装。” 邱十里咽了好几下口水,才从极大的惊喜,或者说是震惊中平复下来,“……我不会开车。” “明天开始学啊,至少有一辆自己的车,他们就再也关不住你了。”时湛阳爽朗道,坐上驾驶座,看着正弯腰往副驾驶上钻的小弟,“等到明年生日,你就该考驾照带我出去兜风咯。” 邱十里坐稳,用力拉上车门,难以言说地,他有点不好意思,满脑子都是时湛阳坐在自己副驾上吹风的样子。他低头系安全带,琢磨着得体的措辞,“我一定尽快练好。” 时湛阳清楚,邱十里嘴里的“尽快”就是废寝忘食地闷头练,这也正是他最欣赏的一点,这股子认真乖巧的倔劲儿总让他忍不住想逗他玩玩,“ナナ,加油,”他调整了一下后视镜,认真道,“如果哪天我倒霉,缺胳膊断腿半身不遂——总之再也开不了车,还要指望你。” “兄上!”邱十里心里一急,猛地转眼,正看见时湛阳手腕上那条自己几年前串的手链,那是他在青少年手工课上的作品,这个兴趣班也是时湛阳给他报的,说要他散散心,在班上多交几个好朋友。 当时邱十里把任务完成得很好,班里的老师同学,各种肤色,都喜欢他,现在倒是全部没了联系,只剩下这串赭色的石榴石小珠留在时湛阳的手腕上。也不是什么好石头,全部加起来也抵不上时湛阳的半只钯金袖扣。 可是袖扣只戴了几天,这手链时湛阳却几年没摘下了。 邱十里盯着那圈红润的光,咬咬嘴唇,虽然他对时湛阳方才的玩笑意见不小,可最终只是软软地说出一句:“你怎么能胡说呢。” “喔,我错了——”时湛阳满不在意,把车挪到大路上。 “我要保护你,我就想做这一件事,”邱十里绞着双手,脸颊被霞色抹上淡红,“你会永远平安。所以你不能随便乱说。” 时湛阳点着头哈哈大笑,把窗户降到最低,又把油门踩深,簇新的引擎发出精力充沛的轰鸣声,转瞬之间,拽着他们在暮色四合的林荫道上飞驰,绕山而下,又驶入金门大桥的川流之中。 前方的城市华灯初上,如有一盏灯被猛灌的春风吹倒,引得一片土地缓慢燃烧。 时湛阳带邱十里去看了一场话剧,经典的《飞越疯人院》,他们并排坐在池座中央,看着台上的麦克墨菲穿着纯白囚衣高声念道: “But I tried, didn't I? God damn it, at least I did that. Jesus, I mean, you guys do nothing but complain about how you can't......stand it in this place here, and then you haven't got the guts to walk out? “What do you think you are, for Christ's sake? Crazy or something? “You're no crazier than the average asshole out walking around on the streets!” (但我试过了,不是吗?妈的,至少我试过了。你们一直抱怨这个地方,但你们却没有勇气走出这里?你们以为你们是疯子吗?不,你们不是!你们跟街上的混蛋没有什么两样!) 当麦克念到后来,时湛阳便微微张口,跟着默念,“我在谈论我的生活,我的生活似乎并不需要通过你的肯定。” 这是他最爱的一部话剧,他看过不下五遍,有一次在韩国谈生意,正好剧场有场次,他甚至在回程之前看了一遍韩文版的。 邱十里则在一边坐得笔直,用余光悄悄看着时湛阳随剧情走向疯狂失控而亮起来的眼睛。他眼角是有光的。邱十里确定地想。 出了剧院已是十点出头,五月初,西海岸的暮春晚风熏暖而干燥,时湛阳简短地回了两个电话,就收起手机,开始和邱十里打商量。那意思是先吃饭再睡一觉,明天陪邱十里去他想去的地方。 邱十里固然是兴冲冲地答应了,他已经很久没在外面留宿,更别说和他大哥一起。两人在林立商厦间把车停下,这一带主要都是银行和金融公司,早已经下班了,大楼都黑黢黢的,把星光和月亮挡在外面,唯独一处灯火通明—— 那是几间其貌不扬的日式建筑,看墙看瓦已经上了年头,却在这寸土寸金之地稳稳占有一个夹缝,拥有一个精巧洁净的院落,栽着一树一树的玉兰,此时花快败光了,却还是留了几点含苞待放的,如玉般挂在枝头,伸出墙外。 院落外围了几个男人,一见时湛阳走近,他们就拥上来,一个负责把门拉开,其他的就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背手站着。 时湛阳冲他们微笑着点了点头。 “从津轻海峡弄了一条蓝鳍金枪鱼,今天早上才运到港口,”时湛阳说着,领邱十里踏过门槛,穿过竹林一侧的石板小路,“请ナナ吃点家乡的东西。” 竹林后是一间宽敞的和室,换上拖鞋进去,只见吊顶上挂着灯笼,三面墙开着窗子,显得格外通透。地板是竹席铺的,摆了七八张矮矮的小方几,除去最靠里面的一张都已经坐满了,有男有女,有跪坐有半躺,有人穿西装,也有人穿反种族歧视的彩色文化衫。 总之都是刚加完班出来玩乐放松的样子,各自说说笑笑,喝酒吃菜,并没有对新来的二位投以关注。 邱十里则注意到,不算时湛阳和自己,屋里一共十九个客人,亚洲人居多,占了十一个,男人居多,占了十六个。 而且,更重要的是,他们每一位的耳垂上,都戴着成对儿的红色的菱形耳钉。 邱十里有点想不通,但也因这时家独有的标志暂且把紧张的心放下来。 时湛阳显得格外稀松平常,脱了西装外套,盘腿坐下,跟穿着小纹浴衣的服务员低声说了两句什么,便去看邱十里,“怎么样,有没有小时候的感觉?这种居酒屋在旧金山太难找了。” 邱十里其实已经不怎么记得小时候的事,就算记得,他幼年时期连村都没出过,更没去过居酒屋,但他就是特别喜欢看时湛阳这种带点小得意的模样,便直起腰杆,用传统正坐的姿势坐好,凭仅存的那点记忆道:“奶奶说,男人只会和自己的至交好友半夜去居酒屋喝酒。” 时湛阳淡淡地笑了,给邱十里倒上蜂蜜梨汁,又给自己倒了杯清酒,抿了一口,“所以ナナ是我的至交呀。至交小友。” 这时,屋里静了静,服务员掀开厨房帘子,黑发黄肤的主厨抱着一条三岁小孩长短的金枪鱼出来,把鱼抱到时湛阳面前,弓下腰来,说着流利的英语,“时先生,今早入关的这条,请您过目。” 这是规矩,主厨收了庄家的名贵鱼料,就要在动刀前让人家确认鱼的完整和新鲜。 时湛阳咬了两颗盐水毛豆,道:“就按你擅长的切吧,最好的那块只留一人份,剩的扔掉。” 主厨颔首应下,转身回厨房,鱼鳍和鱼尾在邱十里面前短暂地闪过,一片银灿灿。 十几分钟后,这鱼的大腹部位被做成刺身,盖有层层雪花般的鱼肉,叠成好看的形状,摆了一小盘在邱十里面前,其余被丢进垃圾桶。 时湛阳没有任何可惜的意思,“今晚只有寿星才能吃它。其他人,我扔了也不给。”他把青色的方形骨瓷餐碟往邱十里的面前又推了推。 “大哥,妈妈说的对,你有时候真的很幼稚……”邱十里垂下眼睫,倒是笑了,时湛阳见他并不扭捏,抬手拿起筷子,不用蘸料,直接尝了一口,心情愈发轻松起来。 他含笑看着小弟慢吞吞地进食,想象刺身的绵软甘甜——其实他对此类食物并不热衷,倒是方才邱十里张口咬住筷尖的某一瞬,他眼前闪过一点模糊的嫩粉色,也不知道是这极鲜极美鱼肉,还是一小截舌头。 时湛阳被这想法惊了一下,头皮是麻的,他略显尴尬地低下头,又给自己添了点清酒,正打算喝,却被邱十里夺走了杯子。 这人居然一饮而尽了,抹抹嘴角,对上时湛阳惊讶的眼神。 “好辣!”邱十里在试图闭嘴憋气未果后,懵懵懂懂地咳了几下,张开嘴,猛扇风。“其实还好!”他又觉得丢人,涨红了脸解释,坚决不去碰那梨汁解酒。 时湛阳的心虚莫名就消解了不少,他的头脑恢复正常状态,反观方才,只能用“突然不小心疯了”来解释。他做出沉稳的样子,把白瓷酒瓶递给小弟,瓶底在木桌上磕了磕,“哟,十五岁确实是大人了,敢不敢再喝一口?” 邱十里居然当了真,为这句“大人”,他可是干劲满满,拿牙咬着瓶嘴,他举瓶仰头,咕嘟咕嘟猛灌,呛得泪花都出来了,看灯的眼睛也趋于模糊,他都不肯停。 最后是时湛阳起身过来,捉着他的手腕一把将酒瓶抢走,“来,”时湛阳用袖口帮他擦泪,也擦他溢出来的酒渍,高声道,“祝我们崭新的男子汉生日快乐!” 邱十里正纳闷,忽闻身后响起粗粝的歌声,一个人,两个人,渐渐叠加,唱的是“祝你生日快乐”,一回头看,满室的人,方才还是嬉笑怒骂的荒唐醉汉,此刻都在一脸严肃认真地歌唱了。 “哈哈,他们果然都是兄上的人。”邱十里呼着辛辣涩口的酒气,握住时湛阳的手腕。 时湛阳则最后擦了两把他的嘴角,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挤了点青芥辣,两口吃下一个手握。手握吃完了,生日歌也按原计划唱完了,红耳钉们都正襟危坐,等他这个大哥发话。 “ナナ,”时湛阳却只看邱十里一个,平声道,“今天记住这些人,以后你也是他们的大哥,他们在不同的方面,都能帮你很多,你不用去找他们,他们会主动找你。” 邱十里努力把酒劲往下压,目光扫过周围每一个,钉在他们脸上几秒,一把刀,也就随之刻在他脑海里,“都记住了。”他说。 “好。”时湛阳敲了敲桌面,照旧用的中文,“诸位,都记住三少爷了吗!” “记得清楚!”众人异口同声,他们管时湛阳叫“少主”。 “好!”时湛阳把酒满上,也满上邱十里的,然后双手举杯,神情少有地严厉,带着种不容商量的威仪,他冷眼看着围坐的各位纷纷斟酒,直至最后一人也高高举起杯盏,显出恭顺,他才忽然间笑了,一脸类似“我的愿望是世界和平”的纯良。 他惬意笑说:“喝过这杯,大家就都换梨汁吧,润一润嗓子,多活几年也好。” 邱十里刚才还听得发懵,这时倒是来了精神,立刻瞪他,耳后却听到如潮水般的哄堂大笑,时湛阳轻轻和他碰杯,“ナナ,祝你生日快乐。” 第五章 晚餐已经吃得差不多了,期间不断有人上来敬酒,确切地说,是敬梨汁。无论谁过来,时湛阳总能笑着和人家聊上几句,好像多年未见的老朋友般自然。邱十里就在一边看着学习,那种口气的浓淡,以及思路的清晰,都是他想拥有的。 后来时湛阳开始接电话,先接了一个短的,说的西班牙语,邱十里听不懂。周围恰到好处地静下来,不是死寂,是那种小心翼翼不吵到人的程度,好像他们对老大和人通话时自己该怎样已经训练有素。 前脚刚挂,电话又挤来一个,时湛阳盯着手机屏幕看了两秒,还是没有避开这一屋手下的意思,只是冲邱十里歉然笑了一下,便低声对着听筒说起法语,皱着眉,冷着嗓子,不太耐烦的样子。 偏偏这通电话就是格外长,邱十里听出来,是和法国警方扯皮的事情。 他低下头,专心吃着新端上来的那盘盐烤鱼腩,虽然肚子已经很撑了,那不知喝了多少的清酒也弄得他有点头晕,但邱十里还是不想浪费大哥费力给自己准备的食物。 他坐在窗边,窗外就是安静的街道,偶尔有车辆急急开过,凌晨的晚风多了些许凉意,混着草木湿润的香气,吹在他盖了层薄汗的额头上,很舒服。 时湛阳则把方才脱下的西装扔过来,示意他穿上。 邱十里并觉得不冷,但还是乖乖照做,他披着那件宽大的外套,他闻出大哥喷了很淡的皮革调香水来盖烟味。就这么安静地吃完了鱼腩,邱十里放下筷子,趴在桌上昏昏欲睡,看着窗外黑洞洞的夜。 忽然,他察觉出不对,眯眼愣了几秒,他意识到刚刚有什么亮片一样的东西在窗角快速地闪了一下,说不出那是什么,或许是小小的一个能够反光的镜片,可他就觉得非常不对。不单是直觉,还有推理。 这种地方,这种时候,会有人在外面? 会是谁?几个? 假如他真的能够在此停留,那大哥派在院外守着的那些高壮男人,又是什么情况? 时湛阳还是背对着窗子,一门心思听电话对面汇报情况,对身后全然不觉的样子。 这一室的红耳钉也都在专心吃着烧串聊着天,敢往他们这边盯着瞧的都没有。假如现在大叫外面有人,红耳钉们倒是一定会严阵以待,但打草惊蛇就是避免不了的了,不等他们做出任何反应,对方从窗外就能直接逃上街道,那种时间差,算下来得不偿失。 邱十里喝了口梨汁压下醉意,悄悄摸了摸后腰,那把刀还在。他出发前其实没把武器都卸干净,留了把手掌长短的小匕首在身上,就像一种本能,究其原因,大概是这能给他一定的安全感。 他已经半大不小了,他的大哥早就不会牵着他的手走路,也不会再摸着他的腰带裤兜亲手检查,因此,这把小刀此刻被他握在手里,藏入袖口,没有人知道。 忽然有猫叫传来,近在咫尺,很尖锐,像是受了惊。倘使窗外真的有人藏匿,那他现在一定在紧盯着邱十里的一举一动,瞄准一样,瞄准猎物的蛇……邱十里清楚这一点,他掐了掐虎口让自己冷静,装作寻常地膝行到时湛阳身侧,微微侧身,用余光打量那扇窗。 开得不算高,虽然窄小,但以他的体型能够一把翻出去,为了待会儿一步到位,他小心地调整了角度和距离,这才凑近时湛阳的耳边。 “兄上,”他低声道,“外面有小猫,我想去捡。” 时湛阳把电话挪远了点,转脸去看邱十里,却只见他翻身跳进窗外的黑暗,眨眼就不见了。 红耳钉们彻底安静下来,好像也对这新认的小少爷的行为感到费解,却不敢轻举妄动。 电话里还在喋喋不休,无非是法国警方还想分更大的一杯羹,时湛阳在那边的手下畏手畏脚干什么都要询问罢了。时湛阳认为,要想赚钱,受点麻烦无可厚非,只能怪他父亲派了个笨蛋负责那边,方才他的确下足准备要和那人聊到底,而此刻,邱十里突然跳窗出去了,理由是要捡小猫,这让时湛阳忽然没了耐性。 他迅速打发了对面挂掉电话,冲邻桌的一个留着板寸的中年男人使眼色,要他留着镇场,那人立刻明白过来,点头致意。 随后,时湛阳默默拎起一双铁筷,也从窗户往外翻,太矮太窄了,他卡了一下才成功挤出,落在地上,身后是光秃秃的墙壁,身前是空荡荡的街道,一个人也没有。 或许这么做很蠢,有人伏击他就惨了,可时湛阳并没有闲心琢磨自己为什么会犯这种低级错误,他现在只想找到邱十里,或许还有一只幸运的小猫,或者还有一个倒霉的人。 于此同时,邱十里追入一条暗巷——先前的确有人在窗外盯着,那片闪光,是一把枪的瞄准镜,很笨重,不像是使用火药子弹的枪支。但邱十里还没能看个清楚,那人就跑了,一个黑影,沿着墙根,飞快地逃。 邱十里也飞快地追,他穿着拖鞋,套着过大的外套,速度比平时慢上不少,对自己是否能追上没有准头,对追上了能不能打得过也说不清。只是有一种冲动驱使他不断迈步,或许是因为自己大哥被人拿枪瞄而产生的怒意,或许是急于试验、证明自己的少年决心。 他听着静夜中自己格外抓耳的呼吸声,没有感到一点害怕。 那人似乎背着不少东西,速度也快不到哪儿去,杂物碰撞的叮咣声越来越近,邱十里最终还是追上了他。从后面扑上去,他想一把勒住那人脖子,却被狠狠咬住手腕,好像破了,但邱十里还是没松开力气,把全身重心压在那人肩上,膝盖狠击他的腰椎,那人痛得一松嘴,往下一跪,两人就这么一同倒在了地上,扭打在一起。 这回看清了,对方拿的是一把注射枪,此刻正拿着枪托乱撞,想击中邱十里的眼睛,另一手则试图把枪管里的针剂摘出来,大概是想直接往邱十里身上按。 单轮体型,邱十里不占任何优势,他很快就被压制住,两只手腕被沉重的膝盖按着,脑袋只得躲避金属枪托的袭击,陷入看似无解的被动。 不过也不是全无希望,时湛阳一直对他的体型短板十分在意,教给过他不少化解的方法,比如,重心的翻转只是瞬间的事,有些动作也只有灵巧者能做到,只要他能死死撑住,能找到对方力气的突破口,就能像掀开被子的一角似的,完全倒转两方局面。 邱十里成功了,只要没被压死,就有撬过去的希望,他的腰相当柔韧,挪好角度,抬腿踹到对方的后脑勺也不是难事。那个高壮的男人失去平衡,立刻被邱十里掀翻在地,没有任何犹豫,刀刃从邱十里的袖口划出,扎入了那人的腹部。 没有血喷出来,但是阻力不小,应该扎的是脾脏,或者肝,那人缩着脖子,用手死死捂着胸口,而邱十里的刀太小,硬来扎不透心脏,抓不紧时间反而有再次被反压回去的风险,明智的选择应该是立刻割断这人的喉管。 邱十里咬住嘴唇,把刀刃抵在那人喉间,似乎已成定局了,这人再有什么反击举动,他也有充足的时间一刀剌一条致命的口子。 可他却没有剌下去。 他忽然有点恍惚,酒液在腹中火辣辣地翻江倒海,脑袋也眩晕,他听到这人在含混地说些什么,是日语,是求饶。 邱十里意识到,这将是自己第一次杀人。某个下午,他的大哥对他说的话溢上心头。 “可是我不想让我最最聪明,最最最好的弟弟也去杀人。” 刹那间,他想起大哥脸侧那道落拓的擦伤,想起他眼睫下的阴影,那是大哥第一次杀人然后回家,那时他也不过十五六岁。 邱十里把嘴唇咬破,咸腥渗入喉头,他死死掐着手下的那只下巴,就着微弱的月光,他看见喉结在自己掌根处瑟缩滚动,显出脆弱,刀刃已经在颈子上压出血痕,不过没有深入——身下的敌人就这样痛苦地呜咽着,扑腾着,好像一尾干涸的鱼。 临死前的人就是这样的吗? 和一头山羊差别也不大。 邱十里把食指按上刀背,他要使力了,他要一刀割断喉管,挑开动脉。血会喷他一脸,正如当年大哥开枪,被脑浆溅了一身。 可他却突然被从领口一把拎起来,力气大得让人怀疑那是超自然现象——是时湛阳,他把邱十里丢到一边,转眼间,自己倒是骑上了那人,不给任何人反应的时间。 邱十里一屁股坐在地上,手里紧攥着小刀,目瞪口呆地看着大哥扬手把两只铁筷子一边一个,插入那人的眼眶。有血液喷溅的“噗噗”声,更大的是人类发出的,如凶兽般的哀嚎。时湛阳搅动了两下,才把筷子拔出来,用力抽了他两巴掌,轻声道,“安静,”他说着英语,掐住那人下颌,“除非你想再被插几次。” 那人立刻死寂下来。 “主子是谁?”时湛阳在他腰上坐稳,鞋跟碾了碾他放在脸侧的手掌,手里则端着那把沉甸甸的枪打量,“喔,还挺高科技的。”他熟练地给这人搜身,从他前襟掏出一只卫星电话,还有一把照片,一把证件。 照片里全是邱十里,从剧院看戏,到他们吃饭喝酒。 证件里,除了护照驾照之外,还有一个黑皮小本,时湛阳刚看到它就变了脸色,翻开瞧了几眼,他转用日语低声道,“你们江口组还真是擅长背信弃义啊。” 他回头看了邱十里一眼,又去拧那人的下巴,“这么算计一个小孩子,你们堂堂正正的武士道精神呢?” 那人声嘶力竭地呜咽起来,直接被时湛阳用枪托塞住了嘴。 “兄上,”邱十里靠近,蹲下,头皮发麻地说,“我刚才扎漏了他的脾脏,可能还有肝。” 时湛阳从这人身上下来,照着腰腹摸了一把,看着沾了满手的浓稠血迹,他的声音却柔软下来,“ナナ,他的脾脏已经裂开了,还有大概十分钟,他就会失血过多死亡。” 邱十里一愣,“抱歉,我擅自带了刀子……” 时湛阳摇摇头,“你保护了你自己,或许还保护了我,做得还可以啦,足够干脆利索。”他走了两步,麻利地把奄奄一息的那位扶起来,自己蹲在他背后,双臂缠上他的颈子,一个死扣。 邱十里听到骨头断裂的声响。 这人脖子直接被扭断了。 时湛阳显得很轻松,站起身子,活动着筋骨,“长痛不如短痛。” 邱十里没有上当,也站起来,扬脸看着自己的大哥,看他雪白前襟上红得发黑的血迹,“你要亲手杀了他。” 时湛阳顿了一下,“我身上不多这一条命,”他目光很深,把月色都沉入那黑色的瞳仁了,他平静地看着邱十里,“ナナ,你才十五岁,在过生日的这一天,你应该是干干净净的。” 闻言,各种想法在邱十里脑海中冲涌,其中最多的,不是脊柱断裂声带来的恐惧,不是浓重血腥味带来的恶心,是心口的一种疼。他在这种家庭长大,他早早地就下定了保护大哥,回报大哥的决心,他每天都在给自己鼓入勇气和充分的理由,任何冲击都不足以动摇他的决定。 可他心疼是因为,时湛阳对生死表现出的这种满不在乎,并不是生来就有的,或者说,并不是真的。 邱十里坚信,时湛阳是个十分善良的人。 多少年前,第一次杀人后回来的中午,邱十里看到自己的大哥已经戴上银色的耳钉,如往常般得体地和父母问好,得体地用餐,得体地走下餐桌,然后把自己锁紧卧室。 隔着墙壁,邱十里听到他在哭泣,在怒吼,在呕吐。 如今想起来,邱十里甚至都想哭了。 “兄上,”他靠得更近了些,“我真后悔,我刚才没有割断他的脖子!” 时湛阳柔柔地笑了,“别说大话。吓到你的话,我们今晚先回家。我刚才……确实有够恐怖的。明早别不理我啊,我会伤心的。” “不是的,不是的,”像是为了证明自己没有被吓到,更不会不理他,邱十里紧紧抱住时湛阳,把脸用力埋在他胸前,沾上黏黏的血,他也不在乎,“这件事早晚都要来,挡不住,也不用挡,杀人是我自己选择的,就像刚才替我杀人是你的选择一样。你不要把我当小孩子了。” 时湛阳没有再多说什么,他似乎有点惊讶,又似乎,他是狂悲又狂喜的,手掌和邱十里的后脑勺隔了一指远,他最终还是覆上去,摸到软软的发丝,以及温热的头皮。 他身上的力气忽然就松懈下来,就好比空乏一身武功,最后在半夜醉倒在某位姑娘闺房高窗下的亡命之徒,即便一身血迹,即便有人追杀,他在那一刻,只想闭上眼睛。 “……谢谢你,”他哑声道,“谢谢你ナナ。” 邱十里在他胸口拱了拱,好像听到了心跳,他闷闷地说,“我的生日过得很开心,所以你也要开心。” “哈哈,好,我听寿星的。”时湛阳轻轻捏了捏他的后颈,比刚才提着他领子把他丢开时要温柔一万倍。 不过这温情却没能持续太久,很快,几个红耳钉赶过来了,时湛阳把邱十里放开,恢复了老大的威严,朝为首的光头胖子吩咐道,“把这位的右手砍整齐点,送还给江口雀先生,配张好看的问候卡片吧。剩下的处理干净,看看他注射枪里装的是什么成分。” “明白!”那光头微微弓身,答应道。 “其他人跟我回去,我们花点时间,把账好好算一算!” 说罢,他转身就走,众人疾步跟上,在这一巷腥气中,在这蓝色月光下,他们往回走去。邱十里则脱下身上的外套,不由分说给时湛阳披回去,“还给你,”他有些气哄哄的,踮脚凑近时湛阳耳边,“Ms. Alva是谁啊,为什么名片上还有唇印?” 时湛阳摸向侧面的口袋,果然空了,那其实只是个生意伙伴,所谓的唇印,也是彩印上去的设计而已,毕竟那位Alva小姐的确热衷于对任何人展示自己的性感。时湛阳紧绷的神经却忽然放松了不少,为小弟这一脸别别扭扭的神情,他笑起来,又开始逗人玩,“我记得她长得不错,介绍给ナナ当女友?” 邱十里果然瞪圆了眼睛,随即便扭脸不搭理他了。 第六章 他们真的捡到一只小猫。 就在回去的路上,方才邱十里跳出去的窗子附近,一只小黑猫缩在墙角,双眼被冷月莹莹地照着,闪出锃亮的光。 邱十里一眼就看到了它。 “嘿,刚才就是你在叫?”他轻声问,跑过去扶膝蹲着,那猫也不躲,反而打个哈欠,用湿漉漉的鼻尖蹭了蹭他探过去的手指。 指尖有半干的血,邱十里把手缩了回去。 倒是时湛阳即刻在他身侧蹲下,捏着那猫的后颈,把它提溜在邱十里面前,“想养?” 跟在后面的部下也都站定,七八个大男人在邱十里身后围了一圈,而邱十里则上下仔细打量这小东西。在时湛阳手中,它极其细微地哆嗦,一动也不敢乱动。 其实,湾区的本家里面养了一群大狗,算上平时练手的山羊、用来产奶的奶牛,以及庄园林地里的鸟类和鼬类,邱十里接触过的活物并不太少,但他很少看见和这只小猫类似的生物,这么弱小,却又这么玲珑。 看起来刚断奶的样子,没有母猫照顾,显出孱弱和营养不良,还不如一条手臂长,猫眼拿手电筒一照,却是琥珀色,漂亮得像是假的。它一身皮毛都漆黑柔软,四只小爪子虽然脏,倒也还能显出白色,此刻正把指缝打开,把指甲尖儿亮出来,正如它嘴上哈着气,龇着奶牙,是防卫的状态。 “母亲那边……会让我养吗?”邱十里轻轻跟这战战兢兢的小家伙握手。 “ナナ,我只想知道,你喜欢它吗?”时湛阳这样问道,把猫咪拎到邱十里身前,几乎要贴上了,他忽然松开了五指。 邱十里立刻接住,他把炸毛的猫抱在怀里,扬脸看着时湛阳,“喜欢。我不想让它一个在外面等死。” 时湛阳脸上浮起笑意,“邵三,”他招呼身后的一个马仔,“今晚带它洗澡打疫苗,剪剪指甲,把东西都买好,就和夫人说是我想养的,明天我们回去,要看到这只小猫在新家安顿妥当的样子。” 那位邵三立刻应下了,邱十里却不愿把猫递给他,“我再摸一会。”他少有地任性了一把,就跟抱着什么稀世宝贝似的,快步走到前面去,谁也抢不了他的。他在裤子上抹了抹手上的黏血,轻轻刮挠起那颗小巧的后脑勺上柔软的细毛,一颗小小的心脏,跳在他怀里,跳出舒适的呼噜声。 时湛阳也不恼,一手抽烟,一手插起裤兜,正如每一个爱心泛滥的大哥一样,漫不经心地走在后面,眯着眼,翘着唇,看着前方背影,一脸要把小弟惯坏的表情。 众部下便也心照不宣地笑了,垂头在后面,默默地跟。 “我想叫它小七。”邱十里忽然回头,神采奕奕道。 “啊?可是ナナ也可以译成小七——”时湛阳道。 “不会混的,因为……只有兄上叫我ナナ,发音也不一样,”邱十里似乎有点不好意思,转回身去快走,“其他人都叫我的中文名字,还有直接叫我的姓氏的。” 时湛阳似乎觉得有理,点了点头,“那就听ナナ的咯。”他高声道,心想,自己十五岁的时候捡到了一个小七,自己的小七在十五岁时,又捡到一个小七,倒也是种缘分。这种想法处处透着蠢笨无聊,他却并不想放下,反而越想越有趣,“小七是公猫还是母猫?”他又忆起当年自己弟妹不分的乌龙,不经意问。 “……不知道!” “摸一把就知道了。”时湛阳当真只是好奇而已,而且据说未绝育的公猫喜欢随地小便,他比较在意自己家里羊毛地毯的安危。 “……我不会摸!”邱十里则走得愈发飞快,俨然要携猫逃跑。 然而,刚一绕过院墙,来到居酒屋大门口,那猫咪最终还是被时湛阳抢了去,他比方才温柔体贴了不少,也没去摸它的公母,只是把它小心翼翼地放到邵三怀里,罢了就揽着邱十里往院里走,“毕竟没有免疫过,还受了惊吓,小心它挠你。” “喔。”邱十里倒是被揽乖了,老老实实地跟着他的步子。 时湛阳忽然转了话题,“ナナ,一会进到屋里,我要做一些比较凶的事情,必须今晚做完,”他咬着烟嘴深吸两口,又长长地呼出口气,“你如果不想看,就叫邵三他们带你去隔壁屋看电视,这几位都是很安全的人,你想先睡觉也可以,办完事我去找你。” 时湛阳叮嘱完毕,就在和室门口处把邱十里撂下,自己坐回了方才饮酒的矮几,清酒和杯盘已被撤下,换上了温热的茶,“人都来齐了?”他淡淡地抬起眼。 事先被他交代镇场的板寸中年叫做老K,是个相当靠谱的忠仆,时湛阳一个眼神,他就懂得要做什么。此时,他一扬手,除去在酒桌旁正襟危坐的众人之外,在外看守的也进了屋,确切地说,是被押了进来。 房门立刻阖上,发出稳重的声响,时湛阳看见邱十里还是没走,就那么站在最后,明明挨着墙,却不往上靠,和家里那位老大不小却从无正形的二弟完全不同,始终腰身笔挺。 时湛阳有点欣慰,但更多的,是一种不确定,关于他接下来要在这个孩子面前做的事。他迅速把目光从邱十里身上挪开,想再点雪茄的手也放下了,有小弟在的室内场合,他要求自己尽量少制造一些二手烟。 “少主,都来齐了!”老K正坐,颔首道。 “好。”时湛阳点点头,扫过每一张脸,“我记得,昨天我说过,我家小弟要过生日,这地方要清场。”他尤其盯着在外看守的那十来位,与在屋里介绍给邱十里的那些元老不同,他们虽也戴着红色耳钉,但是浅红色,他们在时家看来并不是完全值得信任,“清场的意思,诸位应该都明白吧?我不记得有人问过我说不懂。” 没有人吱声。 时湛阳又问了一遍,“明不明白!” “明白!”这回倒是异口同声了。 “好。”时湛阳点点头,喝了口茶,脸上忽然现出一种失望至极的神情,方才跟去收拾现场的马仔已经把几只证物袋递上来了,他拆开一个,拎出一把注射枪来,“哈哈,我真是没想到啊,有人认识它吗?” 死寂一片。 时湛阳撂下枪杆,又拆开一个袋子,一部卫星电话被他不高不低地举在手里,“这个呢?加过密,有人知道怎么解开密码,用它和下家通话吗?” 老K率先道:“少主,我不知道。” 众人受了引领,纷纷又把身子坐直了些,“不知道”的回答层层叠叠响起来。 “喂,都多大人了,还七嘴八舌的,”时湛阳忽然笑了,不紧不慢地摆弄着手里的机器,“可我好像大概知道?江口组很厉害,有一套自己的密码系统,幸好有组员证的号码,对应着随便算一算,还蛮好猜的,”他的口气好比小学老师般富有耐心,“哎呀,我猜对了。” 他呷了口那杯狭山茶,一个数字接一个数字地按起密码,卫星电话解锁,尾部红灯亮起。 “我现在可以和下家好好聊一聊,这位江口组的新任干部——久贺先生到底给出了什么天大的好处,让你这样大胆,在我家弟生日上撒野,”时湛阳淡淡道,“或者是真的太笨蛋?怎么连看门的工作做不好,反而把野狗都放到自己家门里了!” 老K适时道:“现在站出来,当面和少主解释,从轻处理,被少主揪出来——” “哎,老K,不要从轻,”时湛阳摆摆手,“对小偷,对叛徒,都没有从轻这一说。”他把这部电话从里到外翻了个遍,只找到两个号码终端,一个定位在日本,一个定位在旧金山。 他拨通了旧金山的那个,不出所料,无人接听,下面也没有响动,看来江口组埋在这里的人还没有蠢到那种地步。 “衣服都脱了。”时湛阳简单道,把持续拨号的电话放在几案上。 老K深知这里面的意思,事实上他经历过多次这种局面,脱衣服倒是次要,关键是搜身,现在谁如果不脱,或是直接夺门而逃,会被时家追杀一辈子。他带头把上下都脱干净,只留内裤和袜子,又把所有口袋里的东西全都翻出来,依次摆在面前的地板上,衣物也叠得平平整整,薄薄贴在地面上,不留任何藏东西的空间。 “麻烦诸位互相监督了。少主也不想这样。”老K抬高音量道。 能在这里坐着的,也都不是愣头青,不少人在老K发话的时候就已经收拾完毕,动作稍慢的也已经进入了叠衣服的阶段,这是难得表忠心的机会,谁都想抓住,谁也都想快快看到内鬼的下场。 时湛阳并没有盯着这群裸体男女不放的兴趣,看了邱十里几眼,对上他稍有懵懂又稍有惊诧的眼神。邱十里好像不敢往别处瞧,只敢把目光钉在自己大哥的脸上,而时湛阳心中不无苦涩——他自己都很讨厌现在这个样子的自己,他又还能指望什么呢? 令他感到安慰的是,至少邱十里这家伙没有傻乎乎地也跟着脱。 “来吧,都互相看一看。”时湛阳又拨了一次号。 地板上放了许多部手机,都还是没有动静,连亮都没亮。 时湛阳站起来,目光一寸寸地落,半晌,他开口,“三井,麻烦你把裤子拿起来,抖一抖。” 那位三井是被他派在外面看守的头头,以前是他爸的人,年纪已经不小了,内裤勒出了一圈横肉,此时那横肉都在颤,“少主……”他把指头抠进自己的大腿,低头道。 “八仔,你帮帮他。”时湛阳显得格外平静,他审慎地看着那一片地面。 坐在三井身边的八仔立刻麻利地动了手,提起裤脚,随着他的抖动,一个屏幕正在闪动的圆形小片滑了出来,看起来像是老式计步器,可谁都知道那到底是什么。 三井的冷汗不断冒下来,把他润得像一头离了水的大鲶鱼。 时湛阳道:“接电话啊,大家都在等你。” 三井剧烈颤抖着,把终端拿起来,放在自己的耳边。 时湛阳年轻又干脆的声音从听筒传来,“红色耳钉已经不适合你了吧。” “……少主!我——” “你自己割下来,不要只割耳垂,要连耳根一起,我顺便把它们和久贺先生的右手一起寄回给江口雀,就当儿童节礼物了。今天五月五,就是日本的儿童节吧?” 这次聚会,只有守卫带了枪,没有人被允许带刀,老K去到后厨,取了一把极其锋利的,递到三井手中。 “割完之后……少主,”三井瞪了刀刃几眼,殷切地把眼抬起来,磕磕绊绊地说着他带日语口音的中文,“我家里还有老母,还有妻子、妹妹,四个小孩子都还没有长大,我……” “割完之后当然是杀你。”时湛阳的回答简单得有点冷酷,好像在反问,死了再割岂不是不疼了,他又补充道,“家人那边你不用担心,他们会一辈子相信你是光荣地死于公务,你的母亲会被很好地养老,妻子会得到一大笔钱,足够她当一辈子贵妇人了,小孩子也会被送去最好的学校读书,摊上这样一个父亲,他们已经够倒霉的了。” 老K调侃般提醒道:“前提是你自己动手,三井,都到最后了,能不能男人一点。” 时湛阳没有否认这话。他正暗中看着邱十里的脸,没有变煞白,也没有惊恐,只是嘴唇已经咬上了——邱十里猫咪似的眯起眼,看着三井,似乎在观察他的抉择,悲悯的成分则被倏然冲淡。 三井如木头一般钉坐了数分钟之久,最后他要求在一扇屏风后进行自戕。时湛阳没拒绝,只是让好几个心腹一块过去,围着他看。 几声痛苦到扭曲的嚎叫过后,两片血淋淋的耳朵被从屏风后丢了出来,紧接着,又是刀刃刺破血肉的声响,屏风雪白的绸缎表面,刹那间被点上殷红的血花。 “办完了。”老K从屏风后走出来。 “嗯,辛苦大家,今晚多了不少委屈,”时湛阳柔和地看着部下们,他们都是习以为常的模样,炯炯等着他的后文,这让时湛阳得到了一种诡异却有效的安心,“把衣服都穿好,回家休息吧。” “少主辛苦!”众人默契得很,纷纷起身穿衣,迅速得如同行军。 时湛阳点点头,心无旁骛地穿过他们,走到邱十里身前。 他这才发觉,自家小弟不知何时开始,已经紧紧靠在墙上,手指都被自己给掐白了。 “走吧?”时湛阳压制住内心那种恐怖的空洞感,扯出一个微笑。他对邱十里的笑,一直都是真的,可他此刻却怕它变假——不是怕邱十里说假,他是怕到这地步之前,那真就不自觉成了假的。 邱十里没有说话,只是跟在他身后,还拉住了他的手腕。时湛阳低头看,袖口的血迹干掉后呈现出黑色,五根白手指,执着地缠在上面。 “今天太晚了,不知道江口组还有没有下一步行动,我带你去公司睡,房间不大,可能要挤一挤,但是很干净,”时湛阳看向前路,他们已经出了庭院,已经有手下自觉地跑去开车了,他们只需走到车前,“ナナ还没有去过咱们家里的公司呢,超高一栋楼,很气派的。” “兄上,我为什么要去家里的公司?”邱十里忽然问,咬链子的小狗似的,和时湛阳微微拗着劲儿,把他重心往后扯。 时湛阳愣了一下,“因为你以后……可能要在那里工作?你要帮我,如果你愿意的话。” “对啊,就是这个道理。我愿意。”邱十里立刻道,声音里有股莽莽的少年气。 “哈哈,我知道ナナ一定愿意。”时湛阳拉开车门,让邱十里进去。邱十里则把他朝往里面用力推,看他坐好,自己才往里挤,让他往左边挪挪,给自己腾地方。 紧接着,邱十里一把关上车门。 “去公司。”时湛阳对司机说。 “我今天学习到了很多,”邱十里又一次抓住时湛阳的手腕,怕他逃似的用了两只手,抓得他都有点疼了,口气也是分外严肃,“我以后如果想帮到大哥,那些就都是必须学会的,包括怎么处理叛徒也是。我觉得你的方法非常高效,非常有震慑力,对待他的家人,也做到了仁义。” 时湛阳一时间没能说出话来,这话题来得太快,他又想抽烟了,忍下来,他才说,“可能还有更好的办法,这样还是太残忍了,不是吗?” “可是兄上也是要不断学习的,兄上现在只会这样办,办得很好,你平时又不会对好人做这些事。”邱十里认真地阐述着他的逻辑,“所以你不要感到自责,也不用担心……”他眨了眨眼,亮晶晶的,“不用担心我会怕你。我不会怕全世界对我最好的人的。” 时湛阳低下头,看着打火机上的金色狮子,默默笑。这是邱十里用压岁钱给他买的。 邱十里见他这样,又大声道:“我不是被动接受,我是主动吸收。你要认真听,听明白我的意思!” 他说得一板一眼,煞有介事,时湛阳本想继续一笑而过,可却猛然发觉,自己的确把每个字都仔细听了进去。他还是笑了,由衷地,他去揉邱十里的头发,发丝顺滑地陷入他的指缝,“我听啦,我都能背住。我弟弟什么时候变成哲学家了。” 邱十里皱眉盯他,盯出他的诚恳,便也笑了,重重点着头,却打起哈欠来,“哥哥,”他揉了揉眼睛,说道,“我还想问一个问题。” “什么?”时湛阳继续呼噜小弟的乱毛,好像这是一种缺氧后的自我修整行为,他的确从中得到了治愈。 “江口组是什么?” “江口组啊……”顾忌车上还有别人,时湛阳没有立刻回答,就算只有他们兄弟俩在,他其实也不能说太多,秘密是从开始就固定住的。等他斟酌好一些词句,准备粗略解释一番时,却发觉邱十里已然在自己手掌下睡着了,他照着肩膀一搂,那轻薄又均匀的一呼一吸,就落到了他的怀中,那滑溜溜的,被静电带起的发丝,就蹭上了他的胡茬。 第七章 虽然是靠做凶险生意起家,但时家注册的产业众多,在南湾区的“小硅谷”有栋专门的科技大厦用来办公,平时也对外合法销售针对民间用途的装备产品。 已经是夜里两点多了,整栋大楼都是黑的,邱十里仰头估算,至少30层,他想。果然,电梯里的按钮一直延伸到36,但时湛阳的办公室却在12层。 “楼层太高消防不好营救,”时湛阳解释道,“ナナ以后买房子,也要选5-13层的,安全性最高。” 邱十里盯着上行的数字昏昏欲睡,“我不买房子。” “哈哈,也对,”时湛阳笑道,“但你总会长大的呀,长大就在我这层工作。”他把邱十里领出了电梯,指纹刷开一道道防爆门,进到了自己平时常待的地界。 那是个套间,办公室、待客室、小厨房,配上一个卧房一间浴室,或许是面积太大而杂物太少的缘故,显得空旷。时湛阳倒是觉得此处比较自在,留在旧金山却又不想回家的时候,他就会住下来。 看小弟实在太困,时湛阳就要他先洗个澡,然后直接睡觉。原本的衣裳脏得不能要了,方才也只在24小时商店买到了换洗内裤,时湛阳只得在自己的衣柜里翻。他找了件质地比较柔软的纯白衬衫,放在床尾搭好,又给一个马仔发了条信息,要他早上送衣服过来。 随后他放下手机,从枕头下面翻出本小说来读。《The Great GATSBY》,很经典的一本书,也很薄,不知道为什么小时候的书单遗漏了它。 书页折角在一多半的位置上,上次读它,还是时湛阳去沙特之前,瓦蓝天空下的沙漠、绿洲里的玻璃城市、昏沉寂寞的午后,那位当地皇室的买家居然要求在自家游艇上晒着日光浴谈,想想也是小半个月以前的事了。当时弄得他草木皆兵,做了好几手准备,最后一手也没用上。 没用上是好事。时湛阳很庆幸没有节外生枝,自己迅速签好了那单生意,在邱十里的生日前赶了回来。 淋浴声模模糊糊的,把此夜衬得更静,时湛阳一目十行,大段大段偷情的情节被描写得旖旎又细致,充斥着目空一切的绝望。说实话,他并不能理解盖茨比对黛西执迷的爱,他把这个精明男人的一切愚蠢看在眼里,但又好像有些许的羡慕,这种莫名的情绪令人烦躁,他又想抽烟了。 浴室突然传来“咚”的一声。 时湛阳放下雪茄剪,“ナナ?” “……我摔了一跤。”邱十里的声音闷闷的,听得出来他在努力把话说清楚,“我喝多了。” “有没有受伤?”时湛阳站在门口,哗啦啦的水声更近了。如果邱十里年纪再小上五岁,他就会直接推门进去,早年他们经常在疯跑、打架、滚作一团过后,一块脏兮兮地泡澡,邱十里最喜欢趁他不注意拿水泼他,他也就次次装出心不在焉的样子等着被泼。但放到现在,就是不可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他们之间消失了,又有什么东西长了出来。 也许是身高吧,虽然邱十里对169这个高度耿耿于怀,但对于时湛阳来说,这已经足够证明成长,不可逆的成长。 “ナナ,你还好吗?”他又问道。 “我没事,”邱十里终于回答了,“我站起来了,马上出来。” 时湛阳哭笑不得,看来摔得并不轻,他先前就不该让一个十五岁的孩子喝那么多酒,现在后劲上来了,他又什么都做不了。 他坐回床头,继续扫视那些露骨的念白,“咔嗒”一声,浴室门开了,温热湿润的气体飘散过来,邱十里在他身后问,“我能穿这件吗?” “嗯,就是给你的。”时湛阳没回头。他想,是不是应该去检查一下伤到了哪儿?又想算了吧,男孩子本就不用这么娇气,更何况自己这个天天爬墙上树的弟弟。 邱十里倒是非常开心的样子,“哎,太大了,这个料子,好舒服啊。”酒意一旦上来,口舌磕磕巴巴,连嗓音都轻飘飘的,他好像在扣扣子,又好像在擦头发,随后他爬上了床,时湛阳一转脸,正看见这人在往被子里钻,蜷着躺下,半长的发丝一绺一绺地散开在白枕头上,“你去洗吧,哥哥。” 像是为了要时湛阳放心,邱十里还乖乖给自己掖了被角,老实地闭上眼。 时湛阳则想,不热吗? “晚安。”他轻声道,放下书本,把空调温度降了两度,拎着睡衣进了浴室。 血污是种很难洗干净的东西,时湛阳每次都会觉得越洗越脏,泡沫冲下去,再冲一遍,皮肤都搓红了,粘腻的触感仿佛还在。他明白,这是错觉,是用意志和习惯可以克服的症状,他都已经错觉多少年了,也没怎么样,所以他洗得也不算慢。 十几分钟后,时湛阳穿得整整齐齐,从浴室走出来。 没有吹头发,觉得太吵。 邱十里似乎的确是睡着了,趴着躺,嫌热似的,把腿从被子里伸出来,两条还分得很开,这就把床占了一大半。时湛阳也的确困得要命,发愁地想了想,拎着他脚踝,小心翼翼地把他往边上挪了一下。 比预想中轻了不少,那截脚腕,也细得好像一折就能断。时湛阳本以为自己对人体的分量手感很准,或许,他该让邱十里再多吃点肉了。 邱十里立刻醒了,迷糊着揉眼,腿往被子里缩了缩,“兄上?” “睡吧,ナナ,已经三点了。”时湛阳拧灭床头灯,掀开一点被子,自己躺进去,他觉得自己阖上眼就能开始做梦。 “我忘记做祷告了。”邱十里侧过身子,靠近了些。 “主会原谅你的。”时湛阳其实已经很久没管睡前祈祷这茬事,连教堂他都很少再去,说实在的,他认为父亲当年把还是婴儿的自己带去受洗就是件极其可笑的事。 他注定没法当一个合格的教徒。 虽然当与不当,也都不是他自己的选择。 “好吧,”邱十里声音低下去,旋即,又兴奋起来,“四年了!四年三个月。” “什么四年?” 邱十里把脑袋靠在时湛阳肩上,“上次,我们两个一起睡觉,还是四年之前啊,二月份,过春节,在帐篷里。” 时湛阳忍不住笑了,这事儿他都快没什么印象了,当时大概是突发奇想,大冷天的,他在庭院里扎了个帐篷非要在这里面守夜,邱十里当然要跟着往里挤。 想不到现在醉醺醺的,他这个弟弟,还能把日子记得这么清楚。 “我以为你会嫌我烦啊,”时湛阳笑道,“青春期不都喜欢一个人睡觉吗?” 邱十里安静了好一会儿,“不知道,我有时候,喜欢,有时候又不,”他的呼吸急促了,挨在时湛阳肩侧的额头,也是若即若离的,“兄上,你……能不能抱一抱我?” 时湛阳愣了一下,他琢磨着其中因果,忽然意识到,今天流了太多的血,人类的血,伴随着人类的惨叫。这是邱十里不曾见过的。 某些切身的经历涌上时湛阳的心头,曾经的某一天,他可能也期盼过能被信任的长辈抱着睡上一宿,期盼有人在他耳边说,你是安全的,不是你的错。 到底期盼过吗?不记得了。 “抱歉啊,ナナ,”黑暗中,他抬手摸了摸邱十里半干的发顶,“今天是大哥没有准备好。” “不是的,你怎么又道歉,”邱十里很执着,把脸埋得很深,一字一句地问,“我是问,你能不能,抱着我睡?” 时湛阳还是犹豫,这种犹豫让他自己都感到疑惑,但他最终还是张开手臂,侧过身子,用力抱了邱十里一下,之后就那么虚虚地圈着,让邱十里枕在自己大臂上,“不会做噩梦的,有哥哥在。” 邱十里终于睡着了。 他睡得并不老实,还是乱踢,后来一条腿搭在时湛阳大腿上面,像是找到了依托似的,这才安静了一点。时湛阳却早已睡意全无,他猜测,邱十里的确在做梦,他希望是好的,比如乘着热气球越过非洲草原,看到自己的倒影,看到奔腾的河流与角马。 时湛阳试图通过想象梦境来给自己催眠,他想自己就是那个气球,正载着欢笑的小弟,往天上飘。但他很快就催眠不下去了,原因是,邱十里居然开始说梦话。 只有一个内容,“兄上,兄——上——哥哥。”他断断续续地叫。叫得很急,很低,有几声甚至带着哝哝的哭腔。 看来做的不是角马的好梦。 时湛阳心里不怎么好受,他忽然烦透了这一切,几十公里外的那座本家,散落在几百公里外的那几个军工厂,还有几千公里外的那些无休无止的生意和算计。他开始可能是无辜的,但现在又是何其有罪,并且他正把这看似无奈的罪过扩散到另一片无辜上。 “好了,好了。”时湛阳沉声道,把怀里那个抱得更紧了些,邱十里好像感觉得到,摸索着把双手环在他颈侧,整个人小小的,就这么缩在这个僵硬的怀抱之中。 时湛阳下巴被什么蹭了一下,湿润的呼吸就打在上面,应该是鼻尖,而后,什么软软的东西落在时湛阳的颈侧,那是嘴唇,喉结下面,贴上来的那片皮肤……那是脸颊。 邱十里不动弹了,停止了梦话。连呼吸都变得平缓。 时湛阳却空白一片,他不是没有把人抱在怀里睡的经验,他也接触过女人的嘴唇,鲜红的,娇艳的,那些嘴唇一开一合,流出火辣赤裸的情话,他则笑着和她们接吻,拥抱,游刃有余地消磨难得清闲的时光,轻轻松松地谈情说爱。 他的生活其实没多少空余精力用来恋爱,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大汗淋漓过,迷三道四过,但时湛阳只空白过这一次。 只有这一次。 为什么? 因为自己弟弟的嘴唇?脸颊?拥抱中的颤抖? 因为梦话?梦话里的脆弱? 因为酒? 还是因为……那种沉重的、直白的、全心全意的依赖? 时湛阳认为自己不可理喻,他并不是什么英雄主义者,也无意探讨人性的若干面,他坚信人际关系越简单越好。此刻,他几乎是不知所措的,就这么坚持一动不动,等了大概半个多小时,邱十里看起来完全睡熟了,才极轻极慢地把他在枕上放好,自己缓缓抽身而出,去到浴室,打开水龙头。 “老天……”时湛阳把冷水泼在脸上,泼了好几把,也不擦,盯着镜中滴水的自己。 你是不是最近太闲,还是终于疯了。他默问这个眼底青黑,双目通红的男人。 你疯可以,别带坏别人啊。他又警告。你的朋友,你的亲人,你刚刚十五岁的堂弟,你要伤害他吗? 待到收拾好思绪,时湛阳认为自己已经完全冷静下来了,这才回到卧房。他没有再上床,随手找了条毯子,坐在沙发上,准备挨过这一夜。然而,当眼睛又适应了黑暗,他才发觉,邱十里居然已经靠着床头坐了起来。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从小的训练导致他们这种人已经很难睡得多沉,对风吹草动的敏感反而是必备品。时湛阳最清楚不过了。 “吵醒你了?”他问。 “明天我们去哪里玩?”邱十里反问。 “去海滩吧,有一片白色的,很漂亮,”时湛阳干巴巴道,“或者我们开车去圣莫妮卡,可以路过沙漠。” “我想去看电影。吃披萨。”邱十里抱起双膝。 “好。看两场吧,最近大片很多。” “看完电影,兄上会回家住吗?” “当然,”时湛阳笑了一下,“这么长时间不回家,妈妈已经想扒我的皮了吧。” “我是在想,”邱十里顿了顿,稍有迟缓地说,“你总是在外面待着,是不是在外面……又有了一个家。妈妈总说你立业太早,该成家了。” 时湛阳在黑暗里看清一双眼睛,他望着它们,认真地说,“我是在工作。没有成家的打算,ナナ,你看爸爸现在的样子,不觉得拖家带口很麻烦吗?” 邱十里花了几秒才把这话听明白,酒气还在上泛,他头很痛,思维乱糟糟的,却快活地笑起来,“那你就没有女朋友?还说,要给我介绍,大哥,你是工作狂吗,你好惨啊。” “有过。”时湛阳道。 邱十里猛地怔了怔,才道,“可是,你没有带回家,给我们看过。” “哈哈,还没到这种地步嘛。” “那她……现在呢?” “死了。去世了。” 邱十里惶然闭上嘴巴。 时湛阳却突然有了倾诉的想法,他不想拿酒当借口,但他也确实无法解释,今夜他甚至是魂不附体的。 “我没有和谁说过呢。”他垂眼笑了笑,“ナナ,你想听?” “……你说吧。”邱十里把被子往上扯了扯。 “其实很简单,她是中国人,也是道上的,和我们有过合作,我到最后也不知道她本名是什么,年龄应该比我大吧,我当时二十岁,”时湛阳十分平静,“都太忙了,见面也不多,这段关系持续了不到一年,她死在俄罗斯,一个多月后我知道消息,所以就断了。” “你很伤心。”邱十里用力把指甲掐入虎口。他努力回想时湛阳在二十岁左右的消沉期,可是没想起任何迹象。 “还好吧,”时湛阳回忆道,“不过,后来我又知道,她骗过我很多,也暗算过不少,那个时候我比较伤心,只能怪我自己太蠢,和死人也不能计较什么,所以忘了就好,恋爱只是生活中太小的一部分。” 他显得十分无情,仿佛在剖析一场简单的欺诈,邱十里心中升出一股悲哀,可同时,也有一股狂喜,的确,和死人不能计较什么,他方才刹那之间对那女人产生的怪异感觉也消散了。 “我不会告诉别人的。”他举手起誓。 时湛阳一愣,倏然由衷地笑了,“好。这是我们两个的秘密。” “嗯!”邱十里猛点头,“兄上,你躺回来睡。”他自觉让出半边床铺。 时湛阳头皮有点发紧,说实在的,他觉得自己坐着会睡得更放松,可他又不能跟邱十里解释什么,“抱着睡很热啊。”他坐上床沿。 “那就不抱了。我保证不乱动。”为了表决心,邱十里往边上继续挪。 时湛阳有点怕他头昏脑涨滚到床底下去,于是立刻上床躺好,拿出一点兄长的威严来,“行了,乖乖睡觉。” “晚安。”邱十里认真闭上眼。 后来的那一夜,他的确遵守了承诺,没有再乱踢乱滚,时湛阳也看不出他到底睡没睡着。等自己的困意袭来,时湛阳目光扫过窗帘,隐隐的青光已经透了进来,天快亮了。 第八章 小七是一只让人捉摸不定的猫。 高兴的时候,它会和任何温顺懒散的宠物猫一样,窝在邱十里腿上打瞌睡,睡一会儿,就打个滚,像个热乎乎的小手炉。邱十里有时还得放下书本捞它一把,免得它真滚下去。 不高兴的时候,它又净喜欢干些让人没辙的事,譬如爬树。也不知道它是从哪扇窗户溜出去的,二十几米高的老橡树,邱十里爬上去追,它就继续往上,栖在邱十里过不去的细细的新枝杈上,黑漆漆的毛发隐入深碧色的阴影,舔抓眯眼,和邱十里僵持许久,一脸傲视群雄的神情。 最后还得时湛阳在下面哄,“ナナ,你下来。” 邱十里抱着树枝,拨开树叶,低头看他,“抓不到小七,我就不。” 时湛阳知道他的执拗性子,也不急,等了两分钟,就有佣人端着小锅炖的杂鱼过来,那猫一见这锅,蹭地一下就往下窜,边窜还边大声地喵喵叫,唱歌说话似的,鱼进到嘴里才会稍微安静那么一点。 邱十里则灰溜溜地一点点滑下来,挑个离地面近点的粗枝,站好往下跳。 他蹲着减震,又低着脑袋站起来,学院短裤下方的膝盖都被树干磨红了,衬衫也蹭了不少脏东西,“唉,我还想生擒猛虎呢。没想到就是一只馋猫。”他拍拍手上的灰,自觉有点丢人。 时湛阳就哈哈大笑,他有种奇异的错觉,好像炖鱼引下来的不止一只小猫似的。 伙食好,又有人宠着,这猫的生长速度就极快。一年多过去了,邱十里十六岁的夏天,虽然他自己还是绝望地一厘米没长,但他的猫早已经大得不像刚刚一岁多的小崽子,身形极其矫健,叫声极其嘹亮,皮毛极其顺滑,并且越来越热衷在树上待着。 时湛阳站在树下,问邱十里:“我们是不是把它养成了一只野猫?” 邱十里盯着树冠想了想,认真回答:“但是它懂得自己回家,不算野猫。” 的确,如今他们已经不用再上树,也不用再拿炖鱼利诱了,因为小七会在意想不到的时候,从意想不到的窗子钻回家里,乖乖窝在邱十里的旁边,用鼻头蹭他,乖乖地睡觉。其余时候,随它喜欢,树上也没什么不好。 那年七月,时湛阳跟父亲去香港见了几个朋友,登机的前一天晚上,他给家里打电话,和母亲聊了几分钟后,老二时绎舟拒绝和他交流,老四时郁枫才七岁,已经回屋睡觉了,听筒就被放到了邱十里手里。 “这次有遇到麻烦吗?”邱十里握紧听筒问。时湛阳这次足足出去了二十四天,比平常都要长,也很少和家里联系。他万万不想再看到自己大哥带着伤回家了,不论是轻是重。 “没有啊,主要是应酬多,那边礼节很讲究,”时湛阳轻松道,“我逛了好几天街,给大家买礼物。香港的大街真的超级挤,而且当地人讲话我经常听不懂,和咱们这边白话不太一样。” “哦。”邱十里抬眼看了看母亲,又看了看二哥,“兄上早点回家就好。我不要礼物的。” “你不要啊,”时湛阳笑了,“我给妈妈买了蜂巢雪蛤和燕窝,还有几件旗袍,给老二买了毛笔和粤语唱片,给老四买了四大名著连环画。” 他说得有腔有调,有滋有味,可连环画过后,他就不出声了,邱十里半天都没等到后文,心提到了嗓子眼,道:“这些都是在这边不好买到的东西,大哥很用心了。” 他这话里的故作老成太明显,也太客气,他自己不觉得,可时湛阳却听得又笑了,“ナナ,你真的以为我没有给你带呀。” 邱十里发觉屋里其余的两位都放下了手里的事,正在盯着自己,遂紧张道:“我也没有什么爱好……你的行李太重了,我不用。” 时湛阳很发愁似的,自顾自地说:“不是什么有中国特色的东西,你不用就丢掉好咯。” 邱十里愣了愣,忽然笑了,“是什么啊。” “一部手机,还是比较轻便的,可以上网,还可以视频通话,这样你随时可以找我,”时湛阳轻描淡写,“虽然在旧金山也可以买,但是我恰巧路过,看到它,就突然很想把它送给你。” 这还是2006年,智能通讯没有那么普及的年代,电子邮件和电话还是主流。邱十里本以为自己能在客厅里排队和大哥通上几分钟的话就很幸福了。 此时,从时湛阳口中听到这话,邱十里就预见到了自己一晚上都在琢磨那部手机的未来。 然而,挂掉电话后,他刚准备和母亲道晚安,却见邱夫人对二哥说:“早点回屋睡吧,我和老三有话要谈。” 时绎舟放下报纸,看了邱十里两眼,兀自走了。 邱十里笔直地站在邱夫人面前,他的养母,之前一直是个精秀优雅的贵妇人,近两年却生了重病,据说和淋巴有关,她迅速地衰败下去,年轻如沙般流逝,如今她像一把枯柴,被陈列在沙发上,盖着过于厚重的毯子。 但她的神情未变,她看邱十里时,还是柔和又慈祥。 “想大哥了吗?”她轻声问。 “想。”邱十里点头。 “一眨眼你就十六岁了,你大哥总是和我说,和你相处非常自在,把你当成年人都可以。” 这是在夸自己成熟吗?邱十里羞涩地笑了笑。 “我们这一代,马上就老了,以后老大出去的时候会越来越多,他爸爸做不完的事,最后都要交给他来做,”邱夫人叹了口气,又问:“想不想以后和他一起出去办事情?” 邱十里张大双眼,“我吗?” “老二和老大合不来的,让他做自己的破事就好,”邱夫人笑了,“但是十里是一个懂事又能干的孩子。你大哥也是十六岁开始和他爸爸出去打拼的,入行早一点,也能积累经验多一点。” 邱十里把每个字听在心里,听得心脏狂跳,他挺直腰杆,高兴得手都在抖,“我一直很想和大哥一起出去……如果我能帮上他的忙,不给他拖后腿,那就更好了。” 邱夫人点点头,“下次就开始吧。” 邱十里吸了吸鼻子,“谢谢您,妈妈,”他不太习惯面对面这么叫,咬了一下唇,“我一定会努力。” 邱夫人还是点头,抱着一杯温水,好像对这件事已然放下心来,却又说道:“对了,在这之前,十里,你还要做成一件事,你要向我,向全家证明。” “什么?”邱十里明白,想跟着大哥出去做事的人有很多,除了他们兄弟几个,那些经验丰富的红耳钉也都是竞争对手,所以,只要能证明自己,他愿意做任何事。 “自己动手,杀了小七。” “……小七?” “老大他们后天中午到家,你要在这之前做干净。” “为什么?”邱十里刚才还在想任何事都可以,此时,他却猛地头痛欲裂。 “老大让你这样做。他在电话里要我通知你。” 邱十里怔了好一会儿,“不,不可能的,”他忽然笑了,“大哥绝不会这样,如果这件事是真的,您也不会,像现在这样,要求我在他回家之前动手。” 邱夫人闻言,也沉默了,邱十里绞紧双手,垂着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好吧,”半晌,邱夫人终于开了口,“是我要你这样做。” 邱十里一言不发。 “你想问,这件事能证明什么?” “我想问。”邱十里哑声道。 “证明你的行动力,执行力,还有,为达目的,你究竟能下多大的决心,”邱夫人揉了揉眉头,闭上那双深陷在眼眶中的眼睛,“我知道,这件事会很痛苦,在你看来也毫无实际作用,可是,当这件事是你进入这个行当的第一道门槛,你只能去做的时候,你能够下定这种决心吗?” “我只知道,”邱十里攥紧了拳头,少有地抬高声量,“我只知道大哥绝对不会想要我这么做!小七不只是我的猫,是我们的。” “他不想,可他是你吗?他需要再进入这个行当一次吗?” “大哥从不杀无辜的人,更何况一只猫,一只猫……一直猫没有做错任何事。” “不杀无辜的人……阳阳的确一直很想做到这一点啊,”邱夫人睁眼,哀伤地看着邱十里通红的眼皮,看着他睫毛下的影,“我明白,在你心里面,大哥是最重要的。可是如果某一天,为了你的大哥,你不得不做他不想让你做的事情,杀和你产生了感情的人,十里,你能不能拿出这个勇气?” 邱十里咬紧臼齿,咬得他浑身上下都是酸麻的。 “这一行非常残酷,残酷到你想象不到的程度,你要证明你有能力承受痛苦,”邱夫人把他握在一起的十指一根一根地掰开,轻轻托在自己枯瘦的手心里,“一只猫而已,比山羊简单太多。羊就做错什么了吗?” “没有。” “那你是觉得我这样问,这样要求,都很残忍。” “是的。” “这就是你必须面对的残忍,你的大哥每天都在经历,无论是伤害,还是被伤害,我已经帮不了他很多了,可是他还要继续支撑这一整个家庭,”邱夫人近乎庄重地看进邱十里的瞳孔,“以后,没有你……如果没有你鼓足勇气,站在他前后,他就是一个人经历。” 邱十里也看进她的瞳孔,它们是浑浊的,带泪的,可邱十里终究是没有哭。他只是看了很久很久,眼中雾蒙蒙的困惑渐渐淡了,消失了,转成一种死寂的黑,“好。我杀。” 想了两秒,他又问:“最迟明天,我把尸体交给您,您可以帮我处理吗?” “交给我吧。会埋好的。” “谢谢。”邱十里用力握了一把养母的手,回到自己的房间门口,站了一会儿。 小七已经回家了,蜷成一个毛团,正在他床尾睡觉,他一推门,它就张开眼,打了个哈欠,肚皮朝上地打起滚来。 邱十里一步步走近,从腰后抽出一把双刃匕首。是他最开始练刀的那把,也是他最顺手的那把。他不能在床上杀,因为床单不好清理。 小七却像感觉到了什么似的,把肚皮藏起来,迷茫地看了他两眼,跳下床又跳上窗,直接扒上了窗边树冠的枝杈,窸窸窣窣往树冠里钻。 猫或许是有灵性的。夏夜的风吹来清爽的草木香,邱十里深呼吸,眯眼看了一下。这棵树是独立栽种的,周围没有其他树冠相连,他估算了一下高度,扒在窗沿上,跳上一楼阳台的窗顶,玻璃没有碎,紧接着,他落在地上,轻盈安静得就像一片云雾。 他走到树下,抬头看到一双散着幽光的眼,就像当年,他在墙角捡到它一样。 小七没有再往上逃,就在最低的枝杈上伏着,甚至还极其轻微地喵喵叫了两声。 你在问我话吗,问我为什么。邱十里在底下逼着它,默默想,为什么,我说不出来。 如果没有捡你,你活下去的机会是不是更大?你会长成一只更威风,更壮实的大猫。你一身黑还戴着白手套,和交响乐的指挥家一样。大哥带我去看过交响乐,没带你去看过吧。 他又想。 他或许可以直接爬上树去,就像他之前总是试图做成的那样,去“生擒猛虎”,但邱十里最终没有。他在树下蹲下,非常想哭,可是眼睛是干涸的,他把匕首深深插进土里,看着小七的眼睛,对今夜感到迷茫。 他想自己大概要等过这一夜了,再独处一会儿,等天亮再动手。杀之前的纠缠或许比杀之后的空白更加痛苦,但无论是哪一种,都是他理应承受的,甚至还远远不够,因为他要剥夺一条比他弱小得多的生命。 哪知小七竟然自己跳下树来。至少五米的高度,它轻盈安静得也像一片云雾。 邱十里怔怔地,下意识握住刀柄,他做好飞跑狂追的准备了,只是钻进灌木会比较棘手,却见小七慢慢地走过来,尾巴高高地翘着摆动,到他身边,蹭了蹭他搭在刀刃一侧的手。 它还舔了舔邱十里已然汗湿的指缝,用胡子轻轻地碰他的指节。 紧接着,小七席地趴下,一动不动地闭上了眼。 它想要被摸的时候会这样做,邱十里如往常般缓缓摸了它几把,它也如往常般呼噜了几声,舒适地睡在邱十里手下,之后,短短几秒过去了,呼噜声戛然而止。邱十里几乎是用左手抵死抬着右手手腕,才把刀刃从这只猫的颈子里抽出来,他好像从没拿过这么沉的刀,也从没割断过一头山羊的喉管。他好像第一次见到血。 邱十里在原地站到天亮,一直盯着地面。血腥味已经散了,飞虫都被邱十里赶走,晨露打湿了小七的皮毛,晨光照得它发亮,下手摸起来,它是冰凉的,抱一抱,比以前沉了许多。 邱十里还是没想明白,它当初跳下来,那么寻常地接近自己,是不是已经懂了什么。是不是已经接受了。 猫真的是有灵性的吗?和人一样。 可是哪个人会把脖子亮在他的刀刃下,答应他就这样杀死自己呢。 八点整的时候,邱十里拎着猫和刀,敲门回到家宅。他把猫交给管家,要他转交给邱夫人,没有进屋吃早餐,直接往林子里走,他走到林中的那个不大不小的湖,扬起手一扔,双刃匕首扑上湖心的水面,沉入湖底。 这是他第一次扔掉时湛阳送给他的东西。扔之前他很难过,因为他发觉自己再也无法用这把刀做任何事了,哪怕他以前能麻利地用它制伏最凶的公羊,切出最薄的土豆片。 第二天中午,时湛阳准时回到家里,他进了前院的大铁门,走在父亲后面,意气风发地,拎着送给家人们的大包小包,把它们递给迎上来的女佣,只留了一个盒子在手里。那是邱十里的手机,他想亲手放到小弟手中,顺便教教他怎么使用,倒时差什么的都放后面再说。 邱十里的确就在宅子门口站着,在他母亲和二弟身侧,台阶最边缘,收拾得很精神,乳白的衬衫扎进背带短裤的裤腰里面,正在笑。 挨个问好拥抱过后,时湛阳拍拍小弟的肩膀,揽着他往沙发上坐,结果他自己坐下了,邱十里还是站着。 “兄上,”他垂眼看着他,轻轻地问,“我跟你说过吗?小七是一只公猫。” 第九章 “说过,我记着呢。”时湛阳握着邱十里的双臂,把他按到沙发上,要他挨着自己坐好,“这次回家我们要带它去绝育,我也没有忘。” 邱十里点了点头,他不肯把脸抬起来,时湛阳只能看见他的一个侧脸,一扇低垂的眼睫,有几秒他觉得邱十里差点就要哭出来了。 “怎么了?ナナ,”他去拨他的脸蛋,托着他的下巴想让他看向自己,他摸到柔软的、覆了层冰凉薄汗的肌肤,“发生什么了,你告诉大哥。” “猫死了。”邱十里躲闪着他的目光。 时湛阳顿了一下,“怎么死的?” “我杀的。”邱十里突然不躲了,他安静地直视时湛阳的眼睛,眼眶洇红,嘴唇则发紫,快速地说,“我割断了它的喉管,杀死了它,然后我把凶器……把你给我的匕首扔进湖里。” 时湛阳一时间没能说出话。有隐情,他清楚地察觉到。可是邱十里现在的模样让他在恍惚间心如刀绞。 母亲在沙发后拍他肩膀,叫他带弟弟过去吃饭。时湛阳眯起眼,回头看了母亲一下,把邱十里拉起来,往餐桌上走。 “我知道了,”他轻声道,“吃完饭和我讲清楚。” 邱十里没吭声。 他们一家人,就这样如常地吃了一顿简单午餐,时湛阳恰到好处地说了些在香港的见闻,父母恰到好处地慈笑调侃,时绎舟一直恹恹的,十分心不在焉,邱十里也一直没吭声,除了每人一份的分餐菜肴,他连块面包都没拿。 时湛阳在他对面看着他,觉得自己刚才语气太重了,他要说清楚,不是要盘问邱十里干了什么,是想知道别人干了什么。他有点懊悔,心里乱糟糟的,取了只花蟹,撬开一半蟹壳,把盛满雪白的蟹肉的另一半推到邱十里跟前,邱十里就默默地吃完了它。 饭后,父亲率先离桌了,这意味着小辈们也能下桌离席。邱十里忽然放下叉子,跑到门口踩上皮鞋,跑进了大理石路面上的刺眼阳光。 女佣在后面慌慌张张地招呼,要他小心中暑,时湛阳隔着一条门廊几道拱门叫他,眼看着叫不住,这就要去追。 “阳阳!”邱夫人却叫住了他,声音比平时底气足了许多,“我有话要对你说。” 时湛阳回头,不可置信地看着母亲,“您让他动手的?” 邱夫人没有否认。 “是专门挑我不在家的时候吗,不会吧,”时湛阳短暂地笑了一下,“是ナナ做错了事情,您要惩罚他,还是什么?” 时绎舟抢先道:“ナナ,ナナ,你不觉得自己把他叫得像个小媳妇一样吗,大哥?” 时湛阳没搭理他,扶着邱十里的椅背,还是看着母亲。 时绎舟夸张地大笑起来:“不就是一只猫?搞得跟死了人一样,哪怕人死了,你也没有像这样质问妈妈呀!大哥,你疯了吗?” 时湛阳道:“滚。” 时绎舟不动。 时湛阳直接揪着他的领子,剪着他的手腕,把他提溜上了二楼,找了个房间关着。随后时湛阳下楼,拉出母亲对面的椅子,坐在上面靠着椅背,看着母亲。 “是我要十里动的手。”邱夫人放下茶杯,平静道。 “为什么?”时湛阳的指甲嵌入桌布,他警告自己,不能对母亲发火。 “我告诉他,想要入行,就要杀死小七,从而证明自己的决心。” “我说过要他入行?”时湛阳又笑了。 “这是他自己的选择。” “杀死小七能证明什么决心?杀死一头老虎我倒是能信。您在骗他,也在骗我。” “证明自己能够承受痛苦的决心。” “您只是想让他痛苦。”时湛阳斩钉截铁,整个人已经完全冰冷下来。 邱夫人缄默了一会儿,抿着绿茶,茶凉了,她说道:“他现在这个样子,入行就一定死。十里的爱太多了,顾虑也太多,他变得不想伤害任何人,你没有发现吗?他开始试图通过委屈自己来和老二实现和谐共处,以前他是会通过武力解决的,但他现在不想让家里尴尬,不想让我们难做,老二欺负他,他好像都不在乎了,”邱夫人平静地看着大儿子越发暗沉的脸色,“你护着他太久,让他以为这个世界是美好的,付出善意就会有回报,还让他以为杀戮是不痛苦的,你明知道不是。” 时湛阳呼出口气,道:“我可以让他的世界保持美好。我也可以让他一辈子不去杀戮。痛苦对他有什么好处?” 邱夫人捏了捏眼角,惨白地笑了,“阳阳,不要说大话。你比我明白,只有当他强大到能够保护你的时候,他才能保护自己。” 时湛阳道:“大话?我说到做到。老二怎么欺负他的?” “你要知道,他要对付的远不止老二啊,他面临的威胁甚至比你还要多,江口组想要他,没那么想要你。” “您还是没有告诉我,江口组为什么想要他。” “因为他姓江口。” 时湛阳露出听笑话的神情,他知道母亲在敷衍自己,可他现在也没空在这件事上纠缠,于是道:“江口组不知道他在这里。” “如果哪天知道了呢?” “我守着他。抢不走的。” “怎样守?你要时时刻刻陪着他吗?不做其他事情了?” 时湛阳不语。 “还是你要找个偏僻的地方,把他藏起来,金贵地养着,派好多好多人过去做保镖?” “不可以吗?偏僻的地方风景都很美,我教过他很多防身手段,也会让我最信任的人去保护他。我会找时间去陪他——”时湛阳的神情化了些冻,化出一点凌厉,一点挑衅,“一个江口组而已,在日本他们都快混不下去了。” “十里如果是你养的宠物,你完全可以这样做,你给他做一个最安全漂亮的笼子,有空逗逗他,给他顺顺毛,”邱夫人叹了口气,“但他是一个独立的人,你在限制他。” 时湛阳怔忪了片刻,道:“我只是不想让ナナ和我一样。这不是他的命运。” “你要尊重他自己的选择。他想帮助你,想和你站在一起,这是他的愿望。” “可是,妈,他的选择受了太多我们的影响,他本来不是这个样子的……”时湛阳逐渐柔软下来,或者说,他不再质问,而是真的困惑,“杀死小七,他不是被逼的吗?我入行也没有被逼去杀死我喜欢的。” “你直接杀死了一个人。你要去心疼自己?” 时湛阳露出被扎了一刀的神情,他强迫自己调整状态,僵硬道:“不一样。这对他还是太残忍太不公平了。至少,现在,他应该像一个普通男孩那样长大。” “现在说这个,不是太晚了吗?” 时湛阳把眼抬起来,眸子里泛着令人齿冷的光,“这是我一直,一直,一直,想做到的。” “阳阳,你一定要明白的是,你是他的大哥,他最信任的人,从小你就对他影响很大,甚至他人格的形成也有你的痕迹。而现在这个样子的邱十里,才是真正存在的邱十里,这是件不可逆的事,也是必须发生的事,”邱夫人的冷静,显得绝望,更显得不近人情,“如果你打着保护的名义,推开他,不接受他的改变,那就是抛弃了这样的他。哪一种更残忍?” 时湛阳站起来,“我永远不会抛弃邱十里。” 邱夫人静静喝茶。 时湛阳捡起条消毒毛巾,擦了擦手,因为刚才他把自己掐出了血,“到我死。” 邱夫人淡淡地迎上他的瞪视。 时湛阳则丢下毛巾,出门找人去了。 他去过湖边,去过林中草地,去过房前树下,看到土地上一团已经发黑的血迹,浓淡深浅,勾出一只猫的轮廓,泥土还沾着细毛。最后他在房后的庭院找到了邱十里。 那人正抱膝缩在鲤鱼池边,盯着被鱼尾搅乱的池水,一动不动,时湛阳走近了,在他身边席地坐下,邱十里就把脸蛋别过去。 “ナナ,我都搞清楚了,”时湛阳没再强迫他看自己,只是瞧着杉柏如雾的浓绿树影,平声道,“不是你的错。” 邱十里愣了愣,把脑袋转回来,脸颊上,眼睑下,有着纵横的泪痕,他呆呆地望着时湛阳,“兄上,我现在……的确很想听这句话。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我以前也想听过,很想很想。时湛阳下意识想这样回答,但最终说出口的是:“因为——我这次在香港找高人学了读心术,”他神神秘秘地笑了笑,“ナナ在想什么,我都能看出来。” 邱十里睁大眼睛,好像在琢磨自己要不要信,“那我现在,在想什么。” 时湛阳煞有介事地眯起眼,入定似的,半晌,又张开来,懒洋洋地看着自己小弟充满好奇的、尚有泪意的双眸,“你在想,自己躲在这里哭鼻子还被我捉到了,好丢人。” 邱十里被说中了,他忽然间,竟真有点相信自己大哥的胡扯,那些委屈一股脑涌上来,他倾倒般说道:“我昨天一直没哭的,上午也是……但是你回来了,我不知道要怎么解释,就跑出来,又不知道回去之后该怎么办,更说不清了,”他懊丧地揉起眼,“就是我没有保护好小七,我不能给自己辩解。” 时湛阳又笑起来,“我都知道啊,说过我会读心嘛。” 邱十里闻言,忽然觉得羞恼,瞪圆眼睛看他,时湛阳也瞪回去,一眨不眨地,两人就这么互相干瞪。最后邱十里忍不住先眨了眼,旋即破涕为笑,时湛阳心满意足地抬手搂他,他就卸下身上紧绷的力气,把脑袋靠在大哥的肩膀上。 “ナナ,小七死了,你很伤心,可是如果你哭,我就会伤心,这样我们两个都很亏,”他感觉到时湛阳低沉柔和的声线,还有一只踏实暖和的手掌,不急不缓地捋着他的脊背,“所以,今天过去之后,不要再因为这件事难过哭了好不好?你明白吗?我们一起把小七养到一岁多,我们带给它的,还有它带给我们的,都是不会变的。” 邱十里听到前半句,本已定下绝不再哭哭啼啼的念头,他想这对自己不是难事,因为他本就不是爱哭的人,可听到后半句,不知怎的,他却又流了泪,只得慌慌张张地把脸蛋埋在时湛阳的大臂上,用力咽下抽噎。 时湛阳搂着这副单薄的身子,感觉到泪水浸透衬衫的热意,他心软得都不成形状了,干脆把邱十里整个圈在自己怀里,拢着他的颈子,“后不后悔?”他放轻声音问。 “不后悔。”邱十里闷在他胸口,带着哝哝的鼻音,却很坚决。 “你很想加入我的工作。”时湛阳小心地斟酌用词。 “这是我一定要做到的事。是我的梦想。”邱十里道。 梦想这个词,放在此处,如此格格不入,却又如此真挚,它背后是一副诚实的肺腑。 在一阵沉默后,时湛阳用力抱了邱十里一下,几乎要把他压在怀里,“好,好。ナナ,再给我一点时间,我陪你实现。” 他心想,首先要做的是,再给小弟搞一把双刃匕首。这次要足够特别,足够贵重,让他舍不得丢掉。 第二天傍晚,邱十里从靶场回家,刚卸了挂枪的皮革腰封和背带夹,一阵鸟鸣传入耳畔,洪亮如笛声,他转脸去看,只见一对儿才把翎羽的长全的翡翠鸟,被装在纯银的笼子里,放在桌面上。 这鸟和他之前在图鉴书籍中看到的类似,喙足皆赤,腹羽桔红色,头顶有石青色羽冠,背羽翠绿,但也正是这翠色,独独是这翠色,比书中鲜活百倍。如一弯凝固的湖波,如一抹沸腾的春水,在夕阳下荡漾。 邱十里有点发愣,鸟儿还在交颈鸣跳。 时湛阳站在笼边,说:“这是你的。ナナ。” 邱夫人坐在沙发上,笑道:“你大哥一定要你有个小宠物。” 看见邱十里赧然的微笑,没什么芥蒂存在,时湛阳就放心了,他敲了敲桌面,“但这可不是应该养在笼子里面的宠物。” 之后,趁天光尚在,他们散步走到林子中央的湖边,打开那只银笼。两片玲珑的翡翠就这样飞窜出去,钻入芦苇,又钻出来,在沉红的暮色中旋飞,仿佛在为第二次自由的生命庆贺。 芦苇飒飒荡起,风把它们快活的啼鸣送入两人的耳畔。 “哥哥,你说它们会在一起吗?”邱十里的目光专注地追着它们凝望,“明年这里会不会多上一群小鸟啊,一串儿,站在芦苇叶上。” “可能性很大,”时湛阳认真道,“翡翠鸟生命力很顽强的,这么小,却很会捉鱼。有一个日本的传说,说它们会挑适当的时候,把自己的胸口扎在棘刺上,拔出来后如果它们还能再飞,就会长出颜色极美的羽毛,像梦一样,像绿色的晚霞。” “像极光?”邱十里纠正他。 “对,就像极光,哪天带你去看吧,”时湛阳眼角泛起笑意,“它死过一次,然后更好地存活。它是站在死亡之上的。所以,我说,它是不死的鸟。” 第十章 那段日子时湛阳主要在处理一批美国军方的无人机订单,运输安全方面压力小了,就是和那些负责采购的军官扯皮比较麻烦,他们会想尽一切办法吹毛求疵,从而节省既定的开支,把它们花在不为人知的别处去。 然而,和军方搞好关系又是无比重要,因此时湛阳经常得往南部的工厂跑,一来一回,一星期也就那么过去了。等他交完了货,也拿全了定金之外的款项,秋天已经悄然到来。 时湛阳决定给自己休个假,至少半个月,他想待在家里,或者带邱十里去五大湖区钓鱼。行驶在金门大桥的日落中,他看见粼粼的海面,忽然模糊地想起些描写秋水的中国诗句,却又想,美国秋季的海湾能称得上“秋水”吗?或许靠不上,但他就是总有些突发奇想,带着不合时宜的罗曼蒂克,比如他总觉得,自己小弟的名字也很美,让人想起绵延十里的金秋。 总之无论如何,景致不错就是了,时湛阳心情也出奇轻松,调低音响里的勃拉姆斯,给邱十里的新手机打电话,想叫他把那辆梅赛德斯S500准备好,也把老四叫上,晚上进城吃中餐打电玩。 邱十里上个月刚考了驾照,他现在也有了带自己兄弟兜风的责任。 然而,邱十里却没接电话,确切地说,他是关机了。等时湛阳匆匆回到家中,出来迎接的只有父母和老四,还有老四那位少女般的巴西母亲,剩下两个弟弟都没了踪影。 时绎舟跑去了哪,他心里有数,那家伙被父亲派出去办事了,可邱十里呢? 倘使邱十里在家,哪怕他在发烧,他也一定会站在门口,等时湛阳的车子驶入房前园林。 “十里跟老二出去干活咯,”父亲似乎看出了他的疑虑,坐回沙发上翻报纸,调侃道,“不要才回家就一副要吃人的表情。” 母亲领着其余两位上楼了,俨然要把这事完全留给他们父子。时湛阳皱眉,在父亲对面的沙发上坐下,“去俄罗斯了?” 父亲点了支烟,夹着烟雾,徐徐点头,“养到现在,也该做事了。” 时湛阳不想显得盛气凌人,于是他笑了,“是要做事。但是我和您也说好过,一定是我带他出去,我教他怎么做。” “有什么区别?” “哈,哈哈!您问我有什么区别?”时湛阳低头剪了支雪茄,点着了,就把雪茄剪随手扔到茶几上,打火机则被他好好地收回口袋,“老二对他怎样,老二把他当作什么,您看不见?” 素来为人妥帖行事审慎的大儿子,突然这样连续叫板,父亲并不习惯,“你在怨我?刚刚回家就要同我吵?” “抱歉!”时湛阳走到落地窗边,对着斜阳,扯开领带,每口烟都抽得烦躁,他太累了,折腾半天回到家却是这副局面,他很难冷静,也很难风度翩翩,“我只是在想,老二会要他去做什么狗屁事!” 父亲忽然笑了,时湛阳听见他翻报纸的声响,“是十里自己想去的,我想他自己肯定是做好了准备。” “您说什么?”时湛阳放下揉太阳穴的手,转身看着父亲。 “老二出发之前,在餐桌上问十里有没有兴趣,十里就问,去哪里,做什么?” 时湛阳把领带整条拽下来,攥在手里,身体靠在玻璃上。 父亲又道:“老二说去俄罗斯收拾抢货的黑帮,十里就说,他要去。” “我懂了。”时湛阳道。 “你懂什么了?”父亲还是笑。 “老二太嫩,不够稳,”时湛阳答非所问,“我也得去一趟。” 他兀自上楼,整理行李的时候,他给老K打了个电话,“是的,人十二个就够,东西也不用带太多,”如此吩咐一番过后,时湛阳又让自己笑了笑,“真是,辛苦兄弟们了,回来咱们分金条。” 具体坐标很快就被部下查清楚发了过来,可是其他具体情况还是未知。时湛阳盯着西西伯利亚平原上的那个经纬点,脑子里重复一个念头,如果这是一个圈套,而邱十里真的钻了进去,如果老二真的是想借机对他做些什么—— 几乎是瞬间,时湛阳看清了自己会怎么做,这种想法太过突兀,撞在脑海里,就像本能,让他自己都感到毛骨悚然。这两个人毕竟都是他的弟弟。可是,离凌晨三点的出发时间还剩这么多小时,时湛阳无法放空大脑,他滑动鼠标,翻阅可能会用上的种种当地资料,却前所未有地对消磨时间这件事感到棘手。 大约九点的时候,母亲敲了他的门,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递来一个空白的信封。时湛阳和女佣一起,把虚弱的她扶回床上,才自己拿着信封回到屋里。 在桌前坐好,他才撕开封口,一张纯白色的正方形硬卡滑出来,只有手掌大小,邱十里工丽的字迹就落在台灯下: 兄上, 对不起,没有事先和你商量,但这对我来说是一次非常重要的机会。 我会平安回来。请等我的好消息。 没有署名,时湛阳帮他补上了。他在段尾缓缓写下“ナナ”二字,把钢笔插回墨水瓶里,又把卡纸托在手心,对着台灯的光圈默默看。 碳素墨水渐渐干了,反射出柔和平滑的光晕,笔尖在纸面上刻出的印痕,盛满了黑,安静地下凹着。 时湛阳把这张卡纸收入了贴身的皮夹,和他的护照银行卡放在一起。接着,他定好两点一刻的闹钟,吃了两个药片,戴上那只用得发旧的布朗熊眼罩,和衣睡下。 卡在西伯利亚的那批货物本应运往乌克兰,是当地政府的每年在时家的例行采购。由于部分货物的不稳定性,本是为了保险才走的陆运,没想到折在了松采沃兄弟会的手里。 简言之,时绎舟这次带了大批人马过去,就是为了把货从俄罗斯黑帮那儿抢回来,或许可以谈判,但时湛阳并不认为自己二弟有这种头脑和耐心。 时湛阳先前已经在飞机上度过了20个小时。出发时天是黑的,落在伊尔库茨克的机场,天光还是暗得出奇,当地时间是凌晨五点过五分,尚未黎明。 三辆牧马人在密实的松林间穿梭,一共载了十六个人,三名沉默的司机,十二个并不起眼的男人,都是时湛阳的心腹。 眼见着离时绎舟他们休息的村庄还有不到三公里,老K心知自家老大现在烦得要命,说不定待会儿见了老二,直接就能干起来,于是就想说点什么调节下气氛,“给政府的货,那群毛子也真敢抢。” 时湛阳正往大腿上绑着多功能军刺,绑好了,他说道:“欺负人家国家小嘛。也是我们看轻他们了。” 他的话被对讲机传遍了三辆车,所有人,包括刚才昏睡的那些,此刻都精神抖擞。 老K又道:“这回咱们干票大的,老大,让毛子再也不敢抢咱的东西!” 时湛阳笑了笑:“这是老二的事情吧!” 老K一愣,点头称是。 熹微晨光中,一个村庄坐落在一条安静的河边,掩藏在茂盛的榉树林中。车队收了远光,径直往里开,在村中最高处的几栋建筑边停下。 几个人举着枪下车开路,把枪口对准门窗,时湛阳稍微整了整衣领,叼着雪茄跳下车,与此同时,主楼的门也突然开了,几个枪眼对准他们。 高纬地区的九月底,在黎明前,空气仿佛冻成了冰。这都是意料之中的事,没有对峙反而不正常。时湛阳站在原地不动,他挑起眉,看着阶梯上的走廊,时绎舟穿着只系了两颗纽扣的丝绸睡衣,端着咖啡杯,从两排端枪的黑西装中缓步走了出来,懒洋洋靠在门口。 时湛阳抬手,挡在他前面的兄弟们就把枪都放下了。 “好啦,喂,好啦。”时绎舟晃了晃那只白得刺眼的瓷杯,“不要拿枪眼对着我大哥,黑洞洞的,多不礼貌。” 那七八个黑西装也就顺从地低下头,站在他身后。 时湛阳把手插进大衣口袋里,率先往楼里走,他的人静静地跟,时绎舟的人就静静地看,在门口,那一擦肩,他平淡地看了二弟一眼,“终于开始和我抢了?” 时绎舟给他让开门廊,却又一把揽住他的肩膀,咖啡险些泼了满地,时绎舟却不管,就这么半倚半靠在时湛阳身上,脸蛋靠上他冰冷的大衣领口,撒娇似的说,“哎?不是大哥来和我抢吗?这是爸爸安排给我的生意。” “这单生意,你自己开心做就好,我不插手。”时湛阳拿开他的胳膊,推开他的脸,说实在的,多数时候,时湛阳极其厌恶和人这么近地进行肢体接触,他不喜欢别人身上那股“人味儿”,极个别人除外。平时忍忍罢了,放在此刻,他就未免显得不耐烦,“我来找人而已。” “找谁?”时绎舟紧跟在他身后,就跟两人之间挂了根短短的细绳似的。 时湛阳却陡然停下,回头看他,“你抢了谁?” 时绎舟一愣,忽地笑了,惨白的脸上显出一抹红晕,他低头,整了整自己的卷发,“哈,我知道,你猜他死了吗?” 时湛阳不为所动,“他在哪。” 时绎舟空张着嘴。 “要我自己搜吗?对我们两个来说,都不太划算吧。”时湛阳走到他跟前,鞋跟在陈木地板上,踩出冷硬的声响。 他一主动靠近,时绎舟就紧张得像受惊的鸟,灌了一大口咖啡,眼睫躲避般忽闪着,他看向墙壁,“二楼,最靠楼梯口的房间,刚刚守完夜,应该已经睡了。” “好。”时湛阳点点头,他不上楼,好像就没人敢先上,可他并不着急,“老二,你让他守过几天夜啊。” “大概是每天?白天还要赶路,我们其他兄弟都很累的。我这是信任他。”时绎舟露出清水般的笑。 时湛阳最后吸了一口雪茄,把烟头按在时绎舟的锁骨上,隔着睡衣按灭,他看见领口里的皮肤都起了层鸡皮疙瘩。空气里多了一丝蛋白质烧焦的香气,人都进齐了,门也关上了,清冽的风被隔在门外。 “你在家里欺负他,还可以说是幼稚,胡闹,”时湛阳用眼神捉着二弟的目光,轻声道,“出门在外,你们是一家人,他还是第一次出来,没有你这样做哥哥的,这是不负责任,是狠毒。” 时绎舟闭了闭眼,往后退了一步,他的肩膀,他手里咖啡的水面,都在颤抖,“守个夜而已就心疼了,他可真是你的宝贝!” 时湛阳一脸“随你怎么说”的冷淡。 时绎舟又狠狠道:“可惜,我的人好像都不太敢惹他,还和他称兄道弟的——大哥,你说他们是不是想借机讨好你啊,如果你的ナナ,这趟死了,他们还能讨好得成吗?” 听了这话,时湛阳并没有很生气,他只是有点惊讶,老二蠢得超出他之前的了解,当着大家的面说这些,无疑是在挑拨他自己和部下的关系,就仿佛在大叫“我不相信你们,我也没有自信”。 不过他此刻也没有闲心多说,去教育自己这位什么都听不进去的兄弟,“找到人我就走,祝你办事顺利。”话毕,他拍了拍手上的烟灰,踏上楼梯。 突然,什么东西朝他背后砸来,泼啦一声,时湛阳闻出那是咖啡,浸入他外套的羊毛,也听见杯子落地,稀碎滚动的声响,“我真是,我真想他死了,或者残了,被兄弟会拿去当女人用,”时绎舟带着哭腔道,“大哥,我也是你的弟弟,我们还有同一个父亲,同一个母亲。大哥,我也是第一次带头出来办事。” 照平时,听了这些话,还被这么砸一下,时湛阳是一定要揍得人找不着北的,全屋二十多个男人都提了口凉气,结果却不见他们老大凶神恶煞地冲下来,只见他垂着两手,俯视着时绎舟,“凡是第一次,都要特别小心才对,”他凉飕飕道,“你还有闲心设计怎样折腾另一个新手,琢磨他死不死,我对你没什么可担心的。” 楼下老K他们已经又跟时绎舟的人互相对枪眼了,时绎舟自己也被一柄枪死死指着,所有人都在担忧他会不会突然做出疯事儿,却见他捂着头蹲下去,颓败地靠在了墙上,“都滚,都给我滚啊!”他大叫道。 时湛阳走到那扇门前,底下的情况他全都清楚,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方才之所以把话说得那么绝,一方面是真因为气得够呛,时绎舟想的那些所谓“愿望”,无论哪个成了真,都能让他立刻去杀人。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有把握,他提前做好了知己知彼,万一真干起来,他这十二个精锐完全不会吃亏。 可是,和自己的兄弟闹到这种地步,就算不吃亏,又有什么好高兴的呢? 他呼出口气,拧开黄铜把手,一步走入了房间。 除去门口打入的光线,屋内极黑,时湛阳闻到熟悉的气味,缺氧似的,他大口呼吸,嫌外面吵,他就插上门锁,靠着门沿,眼睛还没来得及适应黑暗,他就被人一把按住肩膀,耳边有刀子钉入门板的钝响,大腿也被一只硬邦邦的膝盖顶住了。 “ナナ,别闹。”时湛阳笑了,他抬手,摸索到对方毛茸茸的后脑勺,揉了一把。 有呼吸靠上他的胸口,急促的,温热的,好像带了许多许多的话。 第十一章 邱十里没有在这怀抱里沉上多久,很快就松开顶压,也拔了刀,吊灯“啪”地亮起,他退后了两步,扬着脸。 精神还不错。时湛阳看见他略微发红的面颊,眼底浓重的青黑,敏锐如炬的眼神,还有手里的一把冷钢26sp,那种俗称小剑鱼的战术折刀。 论轻便,论攻击力,都比不上匕首。时湛阳想。 邱十里把小剑鱼塞回了腰后的刀套。 “睡得好吗?”时湛阳走到床边,把那团发了霉的被子推到床角,在潮冷的褥子上坐下。 “还好。七点钟要起床。”邱十里挨着他坐,刚一坐好,就打了个喷嚏。时湛阳给他递了张手帕,他就低着脑袋,慢慢地擦。 “刚才吵醒你了。”时湛阳轻声道。 邱十里摇头,把手帕叠好放进裤兜,“没有睡着。我怕准点起不来。” 守夜守到黎明,只能睡到七点,还不敢睡——时湛阳蹙起眉,但他也不打算就此多说,倘若那样,反倒像是在质问邱十里的不是了。 他转而道:“刚才你出手时间很准,但是力气不够,一开始就没有顶住,别人很容易抢走你的刀,直接攻击你的颈部,或者眼睛。” 邱十里闷闷道:“那是因为……我知道是兄上来了。开门前我不确定。” 时湛阳点了点头,他很早就了解,邱十里的听力不是非常敏锐,甚至算得上平庸,是需要通过其他本事来补的短板。这种俄式传统建筑,墙用的是泥砖,门用的是原木,声音一隔,确实也不好判断。 “所以后来是怎么确认的?”他笑问。 邱十里眨了眨眼,“气味,温度,还有一种感觉。”他没有完全说实话,其实,躲在墙角的阴影里,看到灯光下的剪影时,他就坚信那是时湛阳——之所以把大哥逼到墙上,只是他下意识想找个隐蔽的理由,去小小地抱一下而已。 时湛阳还是笑着,“我也是这样判断的,所以我把门插上了,”他脱下全是咖啡味的大衣,搭在床沿,“现在看来,我们两个都太不小心,居然还相信‘感觉’这种东西。” 邱十里被逗乐了,“我还感觉,大哥这趟是来找我的。我的感觉对吗?” 时湛阳没有否认,只是看着邱十里呵出的白气。这屋里没有任何取暖设施,他自己穿了西装外套,手脚都有点发凉,更何况邱十里只穿了件肥大的衬衫。 “明天跟我回家。”他简单道。 “为什么?”邱十里张圆了眼睛,“任务还没有完成。”他又补充。 “我们不该插手老二的生意,”时湛阳想了想,到底该怎么解释这其中的关联,他最终决定直说,“他已经二十岁,父亲让他出来干活,就是间接挑明他现在和我是竞争关系,很多事情要划清楚,否则两边都会不舒服。” 邱十里蹬掉鞋子,盘腿在床上坐好,“我以为,如果兄上这次来帮忙,二哥会很高兴。” “他需要帮忙吗?” 邱十里显得有点犹豫,把袖口捏在手里挽了挽,最终还是道:“他好像对自己很没信心,每天都疑神疑鬼……现在那批货到底在哪里,还是没有确定。” “我不会帮忙的。轮不到我。”时湛阳冷眼看了看手机里老K发来的楼下情况,“这在你二哥看来是多管闲事,是抢功劳,我留下来会让他更疑神疑鬼,所以我这趟就算来了,也只带了很少的人。ナナ,你明白吗?” 不等邱十里说什么,他又道:“你也不能在这边留的原因是,你是我的人。你相当于我。”顿了顿,他意识到这话的过火,又解释:“老二很早就开始恨我了,在我身上做不成的事,他就会逼你去做。” 邱十里的目光倏然闪了闪,他抱着膝盖,别过脸去,“这次我不是被逼的啊。我猜得出他会怎样,但我想好了如何自保,也提了条件。” “条件?” “其实,这次我们刚一入境,松采沃兄弟会就派了人过来,但后来谈崩了,所以才会到现在这种敌暗我明到处乱找的地步,”邱十里猛地转回脸来,灼灼地把时湛阳盯住了,“但是,时绎舟最开始还是遵守了约定,在谈判的阶段,给我介绍了几个兄弟会的老成员。他也没有多打听我要干什么。” 时湛阳不发一语。 “我和那几个人聊了聊。三年多以前,和香港黑帮的那场纠纷,其中有两个参与过。” 时湛阳还是沉默。 邱十里却麻利地膝行过来,跪坐着,扶住时湛阳的肩膀,把脸都憋得发红,“兄上,你的前女友……”这三个字他说得格外艰难,压在唇边,都快吞到肚子里去了,“你不是说,到最后也不知道她的真名……现在我知道了!” 时湛阳皱起眉,“我不需要——” “她叫陈峪!”邱十里打断他,竟直接把他按倒在床上,慌慌张张地骑跨在他的腰上,就这么垂脸瞧着他,呼吸狂乱,眼睫颤抖,好像立刻要大颗大颗地滴下泪来,却又如朗读圣经般大声背诵,“耳东陈,山谷峪,1976年出生在广东虎门,以前是三合会老三,现在葬在——” 他的背诵停了。因为时湛阳抬臂,一手拢着他后颈,一手捂住了他的嘴。力气用得不大,但他就是完全挣脱不得。 “ナナ,是因为这件事,你才这么想来俄罗斯吗?” 邱十里的嘴唇在那掌心里动了动。 被这么捂着,他只能点头,发出“呜呜”的声音,压着时湛阳肩头的双手,还有夹在他腰侧的双膝,也都不敢像刚才那样使蛮力了。 时湛阳闭上眼,长出了口气,忽然又笑了,“那都是过去的事。” 邱十里惶然忽闪着睫毛,下巴也朝领口里缩了缩,方才的勇气窜了个干净,他甚至不好再骑在他大哥身上,不好再维持那个蛮横无理的压制姿态。 时湛阳的目光却十分柔和,认真和他对视,像要把他整个人浸泡在那双眉眼里,又道,“我现在不想知道她的真名,也不想去祭拜她,我们之间没有这么深的关系。” 邱十里慢慢软下腰来,眼中流露出懵懂和困惑,时湛阳却照旧把手掌捂在他嘴上,另一只手稍微一个发力,把他搂稳当,直接反压回床上。 老木床吱呀了几声,枕头腾起细细的灰尘,扑在二人脸侧。 “所以,也不需要我的弟弟冒这么多风险,受这么多欺负,帮我去调查,”时湛阳把耳朵枕在自己手背上,刘海散下来些许,轻轻刮磨到邱十里的鼻梁,他用另一只手去捉邱十里的腕子,捉住了,按在床板上,他才转去看他,一字一句地说,“太乌龙了,完全亏本买卖,不是吗?” 邱十里怔忡片刻,拨开他的手,脸蛋从他手掌下逃开,侧头把红了半边的脸颊往枕头上埋了埋,“我没有受很多欺负,我努力和他们友好相处,也成功了。” 时湛阳撑住床面,把他拢在身下,还是一脸“我现在非常不爽”的表情。 邱十里咬了咬唇,又道:“这次……我的确目的不纯,但也不是单单想来讨八卦。我也想见见世面,检查一下自己的水平放在实战里到底怎么样,倒是大哥,匆匆忙忙赶过来,气势汹汹吵一架,搞得我好像个三岁小孩,这么不让人省心!” 时湛阳缓缓地笑了,“喔,所以我过来,你不开心咯?” 他始终都没有把人压实,说这话时,他还挪了挪膝盖,好让邱十里有空间把两条腿并上,调整个舒服点的姿势。但他这位小弟此刻好像没这个念头,就这么保持着方才被他掀翻的样子,呆呆地瞪着他。 “兄上。” “嗯。” “我很开心,不知道怎么告诉你,”邱十里吸了吸鼻子,“现在我说了。” 时湛阳忽然有些怔愣,这是寻常的话,也是寻常的状况,他们以前也会动不动就玩闹着扭打在一起,你压我我压你,只不过现在是在床上。 这床板硬得和地板也没什么区别啊。 可他还在愣。 可他愣的这当口,邱十里的眼角忽地绽开笑意,亮晶晶的,跳动着灯光,随后,两条白胳膊搭在时湛阳的黑西装上,环住了他的颈子,两瓣嘴唇靠近他的嘴唇,带着呼吸的热,轻轻地碰了一下。没有声响。 时湛阳立刻意识到,这是一个吻。 就这么一念之间,这个吻轻薄得转瞬即逝,毫不留痕,好比坠在黑夜尾端的一抹露水。他已经不记得自己上次被亲吻是什么时候了,可他现在想到的第一件事情却是,倘若自己立刻起身,换个地方正襟危坐,邱十里就会感到受伤。 他自己也确实跟中了迷魂咒似的,不怎么想就这样起来。 果然邱十里在呆若木鸡之后就开始躲闪,好像自己把自己给吓到了,“……对不起!”他把圈抱时湛阳的手缩回去,身子也打了个挺,想从这副肩臂下钻出去,“我不应该这样,我知道的,你让我出来,哥你别不……” 果然他也失败了,时湛阳就跟狮王收拾小狮子似的,把他摁住不让动弹,“别不什么?” “……别不理我。”邱十里又羞又急,都快哭了,他真怕时湛阳问出诸如“为什么亲我”之类的话来。 却见时湛阳眼下翕动深深的阴影,他好像在思考什么,不露声色,眼神也是不皎不昧,“这件衬衫是我的吧。” “……我为了穿毛衣在里面,这边好冷,”邱十里扯出藏在领口里面的灰毛衫,像种徒劳的证明,“是你给我的,十五岁。” “十五岁生日。” “嗯。生日。”邱十里难为情地捂住眼睛。 时湛阳就任他捂着,自己翻了个身。他在邱十里旁边躺下,天知道他现在有点找不着北,甚至手足无措,好像全世界都翻转了一遍,可他还是保有了沉稳的样子,“ナナ,”他捏了捏邱十里的耳朵,小小软软的一只,滚烫在手里,“你知道我不会不理你。” 邱十里急急地喘着气,不说话。 时湛阳还是没有看他,又道:“你也知道,如果这样能让你感觉到安全的话,我可以把我的衬衫都送给你。对你……我很难说出‘不许’这种话。” 邱十里猛地坐起来,“那我以后可以再亲你吗?” 时湛阳撞上那束目光,撞得他都开始屏息了。那目光里面有希冀,有鲁莽,有太多太多的年轻,却在这个瞬间,不含任何畏缩。 “你才十六岁。” 邱十里已经顾不上后悔了,这些话是自己涌到他嘴边的,有重物压在他头顶,逼他倾吐,“那以后呢?我长到十八岁呢?或者更大?” 时湛阳欲言又止地看着他。 正当此时,手机震动的声响冒出来,显得格外扎耳。邱十里仿佛被人抽掉了半截筋骨,僵靠在床头,眼前一切都仿佛是不祥的预兆,他看着时湛阳捏着鼻梁,按下了接听。 来电显示是管家。若不是怕家里出了什么急事,时湛阳并不会让这电话打断方才的谈话,更不会让它打断自己方才的思绪——某些东西一直存在,寄于心中安逸的某处,他才刚刚开始正视它们。 那是于他,于邱十里,都极为重要的东西。 管家却即刻就在听筒里给他的安逸地界当空放了一炮炸雷。 “好,我知道了,家里您稳住,好。”时湛阳冷声道,收了手机翻身下床,拎上大衣就走。 邱十里清楚地听到心跳声在耳膜里鼓动,他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是不是自己错得太离谱了,只得慌慌张张地提上鞋,头脑发木地跟在他身后,下意识反手去摸刀柄。他不敢并肩走在自己大哥身侧,却见那人把脚步放慢了一点,没回头,但用手找到他的手腕,捏了一把。 这是要他安心。 邱十里还真就安下大半颗心来。 楼梯下本就聚着几个人,见老大突然下来了,更多的人从各个房间涌出来,时湛阳站在他们中间,“老二呢?”他快速扫视过周身。 时绎舟的声音从门廊传来,“大哥找我有事啊。”时湛阳回头,只见他把睡衣敞着,怀里搂着个金发碧眼的斯拉夫美人,歪歪斜斜地朝自己走来。而那美人光着脚,身上只裹了张毯子,看起来倒是懵懂淳朴,八成是附近村落的姑娘。 “你看你在干什么。”时湛阳冰着嗓子。 部下们让出条道来,时绎舟就在他跟前站定,“大哥和小弟在房间里干什么,”他细细眯起眼睛,目光玩味地在邱十里弥红的脸颊上挑动,“我就和我的美人在房间里干什么。” 有那么一转念,时湛阳想把他打晕了埋雪地里,死就死了,可他忍了下去,也没有发火,“妈妈可能快不行了,”他专注地看着时绎舟,平静道,“所有事都放下,跟我回去。” 时绎舟捋了捋那美人的头发,把她捋得一脸惊恐,“她想见我吗?她没有给我打电话呀。想必是给你打过了,大哥。” “怎么可能不想见你,”时湛阳上前两步,重重地拍了两下他的肩膀,“你是她养大的!她要我把你带回去!” 时绎舟则一把将美人推开,任人撞在墙上,簪花委地般坐下。他也把时湛阳的手拨开,气喘吁吁地背过身子,“哈哈,”他冷笑,“这边的事情没办完,我就不回!” “你他妈办到猴年马月,你办个屁!赔钱就好了,赔钱,晚点我给他们再送一批,”时湛阳没了耐性,满脑子想的都是病床上衰弱的母亲,拽上他的后领就往外走,眼神示意邱十里跟上,“叫板之前好好想想自己会不会后悔。” “你放开我,”时绎舟大叫,“我不回,她死就自己死好了,你们回家尽你们的孝道,要我回去做什么!” 时湛阳彻底捱不住了,反手就要抽他巴掌,却见冷光一闪,是时绎舟拔了刀,他竟真的拔了刀。但那刀光最终没有落在时湛阳的身上。一把锃亮的Hissatsu直刀,一拃长的刀刃,被邱十里直接握在了右手里。他的神情动作都如同拿着一把尺子,又或是一双竹筷,就那么平常地紧紧攥住,拗着所有的手劲。红得发黑的血浆却灌满他的指缝,蜿蜒在他洁白的手腕上,打湿了时湛阳送他的手表皮带。 亦有血珠连串滴落,在地板上点染出声。 这几秒里,时绎舟目眦欲裂地和他僵持,甚至,还怼着刀刃继续往前钻,划过更多的皮肤。 邱十里并不吭声,也并不松手。 周围的枪都举起来了,各自对着不同的头颅,千钧重量被吊在那条血线上。时湛阳仿佛被人兜头砸了一棒槌,他头一次知道,心脏是会疼得发抖的,但他还是迅速做出了反应。又闷又脆的一声,时绎舟被拧脱臼了,也被踹弯了腿,松开刀柄,他捂着腕关节跪下,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两人。邱十里也放开五指,脸上是茫然无措的神情,默默看着那柄染得鲜红的刀子,“当啷”一声落在地上。 他的嘴唇已经被自己咬得完全失去了血色。 老K正在等着时湛阳,时湛阳却没有下任何血拼的命令,“跟我过来的,给我流过血的,现在跟我走,”他把大衣给邱十里裹上,自己护在邱十里身后,头也不回道,“其他的,今天过后,只要再敢回时家一次,我杀了他。” 第十二章 时湛阳自己动手,给邱十里包扎得严严实实,之后,在那条林间颠簸的返程路上,他用力搂着他的肩膀。 这车里不是没有别人,空调也熏得人鼻头发干,邱十里不好意思了,他推推时湛阳,“我不冷。”他小声说,时湛阳却把他圈得更紧,更没有让他脱下大衣的意思。 过了一会儿,部下把热水烧好了,和压缩饼干一块递过来,时湛阳就让邱十里自己单手端着保温壶,再把饼干掰成小块,喂到他嘴里。 邱十里臊得不行,生怕自己的嘴唇或者舌头稍一不留神,就碰到那骨节分明的手指,可时湛阳偏偏还总是无心插柳似的,帮他刮掉嘴角的饼干渣,仿佛方才听时绎舟说了那种有关“兄弟”的闲话,他也完全不在乎。 车里其他人,没有一个敢往他们这边看,枪支都是上膛的,突发情况好像随时会来,时湛阳也一句话都不说,半明半暗的日出前,旁人看不清他的神情,也看不出他的情绪。 老K忽然打破沉默,“老大,飞机准备好了,八点半起飞。” “好,辛苦。”时湛阳道,“明天下午六点多到旧金山,对吗?” 老K似乎费了点工夫算时差,“对的,应该不会管制。请您放心。”另一个部下抢先道。 之后便又是长久的沉默,时湛阳把邱十里搂在怀里,眼睛却看着窗外的林地。树冠上方,树枝的夹缝中,有着如冰的天空,抹着稀薄而寒冷的灰蓝色,四周静谧无垠。 时湛阳忽然累极了,无论是之前和军方的扯皮,之后和二弟的争执,还是此刻大洋彼岸陷入昏迷,困在ICU里倒数时间的母亲,都吊在天平同一侧,他要想保持平衡,就得拼命在另一侧使力。他当然累。 他把邱十里受伤的手托在掌心里,有关那个吻,有关这场受伤,他或许应该说点什么,因为邱十里必定是比他还要不安的,他也不是不想说,但他就仿佛失了语,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因此,当邱十里在耳边叫他的时候,他愣了一下。 “兄上,”邱十里道,“我的手没事。皮外伤。” 再深一点就要缝针了。时湛阳想。“回家好好休息,练习都停下。”他被自己过于沙哑的嗓子惊了一下。 邱十里点了点头,又道:“妈妈她……肯定会等到我们回去的。”说着,他放下水杯,从领口扯出自己的御守,蓝色的一小片,带着他胸口的体温,被放在时湛阳手里,“我许过愿了,奶奶一定会保佑我们的。” 这枚御守,时湛阳听邱十里说过许多许多次,说是他奶奶生前留的,可以许三个愿望,百分之百灵。邱十里虽然搞不清楚这背后的神明究竟是谁,却对它的灵性深信不疑,遇到某些情况,他就会一本正经地去考虑要不要费一次机会许愿,还总和时湛阳一本正经地商量,最后得出并不值得的结论。 此刻,时湛阳看到他明亮的眼,也看到他背后,遥远的地平线上,没有蹦出来的红日,却有日出时瑰艳的曦色。 “是啊,一定会的。”时湛阳泛起笑,把御守塞回去,又把邱十里搂回来,“睡吧。机场还有好远。”他轻轻地说。 邱十里很快就靠在他胸前睡着了。之后,在飞机上,在起飞时降落时,他也静静挨着他的大哥,闻见干燥的烟草味,还有淡薄的皮革调香水,睡得安恬。 旧金山的秋意中还残存着暑热,夜暮时分,晚高峰也照旧把他们堵在路上。到医院时已经过了七点,邱夫人暂且从ICU转椅去了普通病房,不过隔壁几间都是空的,应该是和医院打好了商量清了场。 时湛阳从门外隔着玻璃看,她陷在床被里,只露出一张灰白的脸,床边围了几个护士。 父亲也在病房外守着,带着一群红耳钉,排成一队沿墙站得笔直,个个低着头,也个个面色凝重。 “抓紧时间,多和她聊聊吧。”父亲站起来,平静道。他对二儿子的缺席似乎并无意外。 “医生怎么说?”时湛阳问。 “就是这两天的事,可能熬不过今晚。” 说罢,父亲转身就要走了,那一众部下也跟着他,“您不再陪陪她吗?”时湛阳叫道。 “该说的都说过了,”父亲没回头,“明天我会再来。你们兄弟俩……她都有话要说。” 时湛阳看见父亲消失在拐角,紧接着,最后一个跟随的红耳钉也走没影了,时湛阳面对着黄油色的墙壁,扶着额头站了一会儿,嘱咐老K他们在外面守着邱十里,自己率先走进病房。 护士把邱夫人扶起来,让她靠着枕头坐好,时湛阳站得离病床几步远,对她们点头致意,之后这房间里就只剩下母子二人。 “十里救回来了?”母亲抬起眼问。 她的声音太微弱,太暗哑,时湛阳走近了些,“在外面。他本来没事,为了我受伤了。” “老二做的?” “嗯。他……没有一起回来。”时湛阳不敢去握一握母亲的手,“是我的错,我该把他打晕带回来。” 母亲笑了,摇了摇头,“阳阳,你还是要多忍让他,不要这样凶,以后我不在了,再吵架打架,没有人帮你们说道理了。” “……妈!你会好的,你不要说这种话。” 邱夫人还是摇头,还是笑着。她已经持续很多个小时衰弱得连话也说不成,更吃不了饭,喝不下去水。现在精神好了一点,她心里大概有数,这是生命留给她最后的机会。 “小舟他心肠不坏,但是性格太极端,容易走上歪路,我们也没有给他足够的关注,”她缓了好一会儿,才接着道,“我知道的,从小时候,从他在祭典上撞倒那个老奶奶……但你是大哥,他闹闹你,你多一点耐心,让他感觉到,你在把他当家人看。” 时湛阳没有说话。 “答应我。” 时湛阳怔了怔,“好。妈妈。” 邱夫人点点头,又闭了闭眼,“你工作上的事情,妈妈从来不操心。现在要说的,就剩下你和十里的事了。” 时湛阳看她的确很累很累了,就道:“您……不要着急。以后,我也一定会把ナナ照顾好。” 邱夫人叹了口气,“你爱他。” 时湛阳怔忪了两秒,他握紧床沿的挡板,“不。” “你爱他,阳阳。” “……哥哥对弟弟应该是有爱的吧。” “那老二呢?老四呢?” “……” “你不用去管你爸爸的那些教义,不用顾虑那些规则,更不用通过跟我说谎来保护他,”邱夫人如薄纸一般地笑起来,“我看得见你们的感情,我知道,那是一种极为珍贵的东西。人的一辈子,能够得到它,是非常幸运的。” 时湛阳的眼睛酸了,这对他来说也是极为难得的感觉,“谢谢您。”他只能说。 “你下定了守护他一辈子的决心。” “是的。”时湛阳颔首。 “有一件事,我一直在想该什么时候,以一种怎样的方式告诉你,”邱夫人示意时湛阳再靠近些,“现在也不用再去想了。” 时湛阳拖了张椅子坐下,侧耳听。 “家里知道十里身世的,只有我们两个,你还记得他的祖母,也是你的外婆。” “江口千春。”时湛阳忆起那个九年前病逝的女人,江口组的“教母”,三代目极盛时期的传奇。他也忆起,自己的母亲原名江口一惠。这是他一直想忽略的事实。 “把十里接过来的那年,最初我是夏天过去的。就是因为母亲重病,她知道时日无多,叫我去青森帮她做事情,”邱夫人轻声道,“在重病时,她完成了两件事。” 时湛阳点点头,示意自己在认真听。 “第一件,”邱夫人顿了顿,“八十年代,我刚刚嫁给你爸爸的那段时间,江口组和时家还在合作,关系很好。那时是我爸爸掌权,他们得到一个金属矿场的消息,把无关知情者都杀了,最后具体位置只有不到五个人知道,虽然当时没有开采提炼技术,但那是一笔巨大的财富。那种金属叫做‘铷’,在那个矿场里面,储量相当丰富。” 时湛阳的神经紧张了一把。对于“铷”,他早有耳闻,近年来它在恒温玻璃和电池制造领域非常抢手,能够大大提高产品的各种属性,他自己工厂研发的某些高新装备也对它有所需求,各国更是把它当战略资源来抢。 如果这种矿产,大量落到一个已然衰落残喘的,穷凶极恶的黑帮手中—— 邱夫人又道:“这件事是绝对保密的,后来,知情者都死了,虽然江口组内部也有传言,但具体准确的位置只剩你的千春婆婆知道。她在去世之前,把这些信息分成两半存储,有一半在一张微型芯片里面,还有一半在纸上,就藏在十里的御守里。需要合并才能解码。” “芯片呢?”时湛阳问。 邱夫人张大眼睛,近乎痛苦地看着他,“植入了……十里的身体。” “身体?”时湛阳咬紧臼齿,他警告自己冷静,“身体的哪一部分?” “心脏。”邱夫人又闭上了眼,气喘得很急,抬手示意时湛阳别动。 时湛阳钉在原处,冷眼看着她缓了一会儿,才开口道:“所以,妈妈,你夏天一个人过去,就是为了帮助江口千春,把那个东西,放到她的亲生孙子体内。” 邱夫人疲惫万分地点了点头,“她做的第二件事,就是联系我,商量手术和收养的事宜。” “芯片对健康会有影响吗?” “目前看来,你觉得十里受到了影响吗?” “没有。”时湛阳头痛欲裂,像是为了对自己证明,他又补充,“ナナ很健康。无论是身体素质,还是什么。” “只是做手术的时候他太小了,情况也太紧急。我们都以为婆婆可以多坚持几年。” “您的意思是,以后有产生后遗症的风险。” “我不知道。”邱夫人徒然道,“那个芯片极其细小,需要心脏跳动产生的动能,才能维持效用。那是当时最先进的技术。” “你们当时……征求过ナナ的同意?” “我们告诉他,他生病了,所以需要手术。” 时湛阳宛如被人拎着脖子,往领口里灌进一桶冰水,泡满了他的全身。他不能对自己的母亲发火,可他又确实产生了愤怒,烧得他从脊柱到脚跟都跟着生疼,“可以取出来吗?” “可以。” “怎么取?” “你要取出来?” “如果它以后对ナナ产生影响,我当然要取。” 邱夫人犹豫了一下,才道:“这种芯片CT照不出来,用任何仪器都没有办法感应。也只有当年的医生知道具体位置。但它用的是耐火材质。” 时湛阳头脑发懵,他不能再往深处想,“耐火?”他笑了,“耐火有什么用?为了取它,我把ナナ烧了?您不要和我开这种玩笑。” 邱夫人不说话,眼中盛满了悲哀。 “不会吧,我说,不会吧,”时湛阳又笑了,“你们是把他当成一个容器?养大了,要用了,就烧掉,再把里面的东西取出来?” “这是万不得已才会做的。” “万不得已……是等到江口组惨到万不得已,只能用那个破矿来赚点钱花的时候,他们就要把邱十里抓过去,从他,从他的心脏里面取出那东西,”时湛阳站起来,他气得发抖,在床前来回踱步,“还真是随要随取,真够方便!江口千春对自己养大的孩子都能做出这种事来,还叫自己的女儿一起做,也真是能当教母的人!” “阳阳,你不要说气话。” “我绝不会让他们得手的,妈妈,”时湛阳眼中蓄满冰碴,他俯身,瞪着母亲,“他们尽管来抢,抢一次,我就把姓江口的,还有他们养的那群狗,全杀干净,我把他们心脏挖出来烧。” “我也姓江口,十里也姓江口。” 时湛阳怔愣着,捂着脸,背对她坐下。 “你放心好了,现在知道这件事的只有我们两个,江口雀那个疯子,是要提防的……最初通过这种方法保守秘密,从小把十里放在那么偏远的青森县养大,就是为了避免消息落到本家手里,婆婆确实也有私心,不想让这笔财富没落,养十里确实也有养‘容器’的意味,但是,她到后来,也绝不想让十里死,所以去世前把他托付给了我们,”一口气说这么多话,邱夫人声音明显低了下去,她咳嗽着,“以后,这世上就只剩你知道这件事了。也只有你知道,十里的原名叫做江口虹生。在其他人眼里,他只是一个来自日本的孤儿,那个名为江口虹生的私生子,生下来就死了。” 时湛阳回过头,一眨不眨地看着母亲。 “我是后悔的。这些年,我看十里长大,每一天都在后悔,”邱夫人已经落下泪来,“那个铷矿……就算再也找不到了,又能怎样。十里,一个孩子,他是无辜的。” 时湛阳异常清晰地说:“后悔如果有用,我也希望您后悔。” 邱夫人抬起插满管子的手,给自己简单抹泪,“阳阳,现在你能做的就是永远保守秘密,永远把江口组和邱十里隔开,你甚至不要让他知道自己姓江口。如果江口组怀疑了他,对他不利,你要不惜一切代价保护他,你用上时家所有力量。至于芯片……就当它不存在。” “如果它一直能像不存在一样,那是最好。”时湛阳的冷静显得有点残酷。 “那是最好。”邱夫人迟缓地重复。 “最初给他做手术的医生,您知道在哪里吗?” “如果还活着,他应该在中国,”邱夫人慢慢道,“当年他五十岁出头,一个只有一只耳朵的高个子男人,好像姓秦,秦朝的秦。” “好。”时湛阳轻微地点了点头,就这么定定地看着母亲。 “您有话要对ナナ说吗?我叫他进来。”他又道。 “你一起听吧。” 门终于开了,邱十里看见时湛阳出来,没什么表情。他从椅子上站起,被时湛阳领进去,在床边站定,他不禁呼吸一滞,惊讶于养母通红的眼睛,以及灰败的面色——这才一周多没见面而已,一个人却能虚弱到浑身都透露着濒死的信息。 时湛阳却忽然握住了他的手腕,又滑下去,牵住他的手。两掌相叠,十指相扣,高低两只紧挨的肩膀。 邱十里紧张起来,心尖仿佛被细毛轻轻骚动。在他眼中,这是接近情侣才能做的事……他的大哥,他仰慕的人,他鼓足勇气亲吻然后让他患得患失整夜的人……虽然大哥定是没有想到这个层面,可牵手的动作,在两人的母亲面前还是不太合适。 邱夫人的确在看着他们的手,却是笑着的。那笑容温暖得好像炉子里烧得刚好的红炭。时湛阳也坦然地垂瞧着母亲,没有松开的意思。 邱十里默默想,这好像一种宣誓,这就是宣誓。即便只有自己这样理解,也足够满足。 养母没有说太多,只是轻轻碰了碰他手上的绷带,说他以后肯定会再长高的,说当年让他杀了小七,妈妈觉得很对不起,还说,以后要和哥哥相互扶持,相互理解,无论发生了什么,都要把对方当成最亲的人去相信。 邱十里答应了,这是他本就一定要做到的事,他只是看到养母这样,心里很难过。他失去过他最可亲的奶奶,可那时他太小,记忆太模糊;他也失去过一只猫,可此刻他或许即将失去一个活生生的,照顾他很多的人。但他终究是忍住了不哭,因为他大哥也没有哭。 之后他们就从病房出去了,把母亲留给医生护士。赶着时间,他们在医院地下的餐厅吃了顿快餐,时湛阳话不多,却还是那样,把披萨托在手心,晾得不烫了再递给邱十里吃。 之后他们上楼,回到病房外守着,晚间邱夫人又进了一次ICU,等到再出来时,凌晨三四点,她已经没有了呼吸。 父亲也赶来了,面对枯槁的、枯萎的妻子,他一言不发,却眼泪直流。脸上深深浅浅的沟壑里都是湿润,没有多和两个儿子说什么,他只是低头站在床边,身边围着同样肃穆沉静的红耳钉们,却无人共有他隐忍的悲痛。 邱十里站在人墙外,从缝隙间看他,他从来没觉得自己严厉又风流的养父,有过这样佝偻苍老的背影。 始终憋在心底的眼泪这就冲上眼眶了,喉间也涌出呜咽。 身边的时湛阳却适时地抱住了他。他把邱十里环拢在怀里,让他把眼泪擦上自己的前襟。他还温柔地,笃定地,在邱十里的发顶落下浅尝辄止的亲吻,又或者,那只是嘴唇鼻尖和发丝的一种摩擦。 我爱你,ナナ,没有错,我是爱你的。 他无声地想。 第十三章 邱夫人的葬礼办得相当简洁。火化在她去世第二天就完成了,之后一家人前往香港,要一同把她葬在祖坟,旁边的空冢给她丈夫留着。 从头七第一天开始,时湛阳就惦记着江口组。倘若他们派人过来,尽管两家的合作早已不复当年,那是也名正言顺地吊唁亲属,贸然将其拒之门外,那就是坏了道上的规矩,是面子上的不义,他父亲不会去做。 可要是真来了人,那时湛阳就有得操心了,在不熟的地界遇上对头,免不了束手束脚,一方面他得防着那群孙子扯来扯去,提要求把他母亲带回日本下葬,另一方面,他得防着他们盯上邱十里。 时湛阳深知,江口组不瞎也不傻,铷矿的消息八成不是真空保存,传说种种,也不能保证他们本家打听到了什么地步。往最坏处假设,如果他们已经知道了芯片的存在,甚至了解到了某些细节,只是苦于挖不到具体的线索,那么,多年前被远嫁的组长姐姐莫名收养下来的日本男孩,年龄也对得上——他们有足够的理由把怀疑往邱十里身上放。 仔细回想,其实这些年来小动作也不少,能够往这些缘由上靠。比如邱十里十五岁生日的当夜,那个在和室的窗外用含有成瘾物质的麻醉枪瞄准他们的男人。 又比如最近两年频频打着看望患病姑姑的名义来访的江口雀。数来大概三次,江口雀从来都是单独一人过来,背着个旅行包,看起来就像个说着日本味英语的普通上班族,花年假来美国短途旅游。 他似乎并不在意时家从上到下对他表现出的不欢迎,但他也的确每次都会在走之前和邱十里聊上几句,送点日本手信,一副好表哥的样子。 当然,每次时湛阳都在旁边盯着,不过他彼时只是单纯觉得不爽,他心想,这是你的亲弟弟,你不知道吧!你老爹生了不养,你也少来这里满脸笑眯眯的虚情假意。又想,最好你永远也不知道,那他就永远是我的。 当时他就认识到了这想法的幼稚轻狂,更因为对于邱十里的保护过度而自嘲过,却没琢磨到如今这个更加冷血的层面。江口雀过来,接触邱十里的时候,他到底在想着什么。 也没有人能洞穿他的想法。 至于江口组为什么至今没有大动作…… 或许是因为尚未确定。 或许是因为没把握,惹不起。 真的惹不起?如今时湛阳对此抱有怀疑。他相信,当江口组某天走投无路时,就算时家再强硬,那群亡命徒也一定会过来碰一碰。 那时父亲或许已经死了,事实上,就算现在父亲知情,他也并不会帮忙。如果条件够好,他甚至可能把邱十里当作交换的筹码,抑或干脆当成一把钥匙,他要把那些埋在地下的宝贵金属直接占为己有。 时湛阳对自己的父亲再清楚不过。 这也就是说,他已故的母亲,从一个秘密里面,给他剥开了又一个秘密,全塞在他自己手里。于是他必须要双唇紧闭,双手去捂。这副担子从最初,从那个落雪的十二月开始,就撂在他时湛阳一个人的肩上。他挑得心惊胆战又甘之如饴罢了。 不过,好就好在,现在的情况对于时湛阳来说也不是完全不利。前段时间,日本警方又一次针对江口组进行了所谓的“顶上作戦”,通过切断资金链、彻底检举最高干部、成员家宅搜查等等手段,意图解体这个盘桓了上百年的指定暴力集团。 虽然解体还是没能成功,但江口组也被打得自顾不暇,据说江口雀还一连中了两枪,都不是无关紧要的部位,他卧床不起。 头七的第三天,邱夫人顺利下葬,没有不识趣的家伙来打扰,远在京都的卧底也传来江口雀亡故的消息。 事出突然,时湛阳却长长地松了口气。 也就在第四天,时绎舟回来了。那批被松采沃兄弟会劫走的货只找回来一小半,跟他一块过去豁命的兄弟倒是损失得只剩零头,他先拜见了父亲,挨了好一顿收拾,然后灰溜溜地站在母亲的坟墓前,低着头跪下,长久地一动不动。 时湛阳当时正举着一支奶油松子冰激凌,陪着邱十里逛诚品书店。由于邱十里伤还没好,他穿着宽松的印花卫衣,只能一手抱着书,嘴馋想吃了,就转脸到时湛阳手里舔一口。电话收到这个消息,两人就丢了雪糕,即刻开车去往墓地。 邱十里在车上慌慌张张地换了黑色正装,跟在时湛阳身后,走过浓密的槐林,一步步往深处去。十月初,有一部分叶子变成了金黄色,深浅不一地铺在路上。 “兄上,”邱十里想了一路,最终还是道,“二哥回来了,你不要杀他。” 时湛阳一愣,自己这气势汹汹的样子像是要去杀人吗?好像确实挺像。当时给时绎舟撂下的话也并不是玩笑,他确实起了杀心,但是,放到现在,很多事都不可抗地产生了变化。就像邱十里记得他说下的狠话,他也没有忘记答应母亲的诺言。 “这是妈妈的墓地,我不会做出格的事。”他回头,冲邱十里笑了一下。 “那回家呢?” “回家我也不杀。兄弟相残还是够可悲的,我也明白。”他停下步子,捡起邱十里没受伤的那只手,捏了捏,又整理了一下他单手捋不整齐的领口。 邱十里点点头,这是放心了。 远远地,他们看到时绎舟孤零零的背影,他还是跪着,听到两个人的脚步声,他就转脸看,有那么一瞬间的错愕,紧接着又低下了头,盯着自己上的三根线香。 时湛阳并没有让他起来,只是道:“等过完这一阵,那批货我会给买家补上,钱我也赔,爸爸那边你不用担心。” “我自己闯的祸,我自己补,”时绎舟咬着牙道,“我只是回来看看妈妈。” “你看吧。”时湛阳去看邱十里,发觉他也在看着墓碑上母亲的笑容。 “那你走啊,你们没看够?”时绎舟不转脸,抬高声量。 “小舟,”时湛阳试着喊出这个称呼,“谁都会犯错,我第一次带头也被人耍得很惨,是爸爸给我擦的屁股。” “你不用编谎来可怜我,爸爸刚才还和我讲呢,那次你一点错也没有出,你从来不出错啊,”顿了顿,他吸着鼻子哑声道,“时湛阳,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你也是我的弟弟,我知道。” “……” “我也想让妈妈听到这句话。她可能会少一些遗憾。” 时绎舟突然站了起来。他裤子都跪皱了,梳得精细的卷毛也早已被秋风吹乱,眼眶通红地,他狠狠瞪了瞪时湛阳,没能说出话来,又瞪了瞪邱十里,“对不起。”他没好气道。 邱十里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我?” 时绎舟指了指他的绷带,“你也是我的弟弟。” 邱十里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他求助般瞄了大哥一眼,匆匆道,“哦,是啊。” 时绎舟抹着眼角问,“手怎么样了?” 邱十里如实道:“还是挺疼的。” 时绎舟不吭声,低下头继续抹着眼角,慢吞吞地往墓地外走去。 时湛阳冷眼看着他这副样子,伤了人自己还挺委屈,心里其实很想把刀刃塞到他手中,让他自己试试到底疼不疼,但终究是忍住了。 “走吧,ナナ,”他拍拍邱十里的肩膀,“我们吃糖水去。” 头七过了,他们一家也没能在香港留太久,一堆事情都在排队等着。临行之前做的最后一件事,是在海边的一座渡口旁,拍了张全家福。 这渡口据传是清末年间老祖宗留洋出发的现场,之后时家就漂洋过海,在国外定居下来,一脉一脉地发展。 说是全家福,其实也就五个人。那位巴西姑娘虽然一块来了,但是没有上镜的名分,只有那个垂老的父亲笔挺地坐在前面,身后是他的四个儿子,最小的那个才七岁,被硬生生套上了正装,小小年纪就一脸的桀骜,最大的那个已经是个完全成熟的男人了。 邱十里伤好得很快,不用再吊着手腕,得以把西装穿得好看,他觉得,在这种场合自己不能笑得太灿烂,可他还是藏不住兴奋,因为他站在时湛阳的身边,他和大哥的合影本就不多,而这应该是最正式的一次。 他也是被看作家人的,不止是被他的兄上。他向来知道,时湛阳从始至终都是完完全全地在接受自己,至于其他人,现在的不排斥就能让他开心。他是个对善意极其敏感的人。 管家举着相机喊:“哎,三少爷!看过来,别看你大哥啦!” 邱十里这才回过神,摆正脑袋,也臊红了脸,别别扭扭地看向那个反光的镜头,拽着大哥袖口的手也松开来,背到身后去。 方才一直保持严肃的时湛阳倒是笑了。 这一刻被永远地刻录下来。 日子转眼过到了冬天。 时湛阳的态度变了不少,他并不再琢磨把邱十里藏在黄金屋里的缥缈梦,反而开始主动带他出去办事,这样反而减少了邱十里单独行动,抑或上错贼船的风险。不过,说是凑巧也好,说是赶上了时候也罢,那段时间乱七八糟的杂事多,但凶险的几乎没有。 包括深冬,给乌克兰政府补运货物的那次,时湛阳出发前联系好了当地军方的朋友,也跟邱十里嘱咐了许多,给他配了最乘手的枪。他专门选择上次时绎舟栽跟头的那条路运输,就是为了做好万全准备跟那俄罗斯黑帮正面碰一次,让他们长长记性,也练练邱十里的手。 结果,谁曾想到,那次一路顺风,松采沃全程连个头都没敢冒。他们一行众人宛如观光,看遍了冬日冰冻的西伯利亚,就这么顺顺利利地把东西送到了买家手里。 时湛阳也说不出这是太幸运还是太倒霉,部下都说,这是因为他的名头叫响了,兄弟会不敢招惹,时湛阳却发愁地默默想,拍马屁。 他发愁是因为,来的活儿总是这么不痛不痒的温开水,连点血都见不着,邱十里就很难找到机会立起威信。毕竟,人类对仅仅和自己一起奔波赶路,并且比自己年轻得多的人,总是很难产生尊敬,只有当他在你面前做出些你做不成的事,你才会对他刮目相看。 圣诞节当晚,时湛阳是和弟兄们一起过的,在自家庄园的草场上,奶牛们被牵开了,一场露天烧烤被摆上去,周围的杉树都被挂满了彩灯铃铛,树长得太高,并没有普通圣诞树的协调感,显得十分诙谐。 几条长桌,摆满了大块的牛肉,大根的香肠,大桶的啤酒,在寒冬中堆起一派热气腾腾。时湛阳红酒白酒都是随便喝,唯独这啤酒,他碰一碰就醉,不过他只要举起杯橙汁,也就没人傻兮兮逼他喝啤的。 倒是邱十里,尝鲜似的喝了几杯,面色不改,神情清明,还能如常地跟周围人开玩笑,简直就跟没事人一样。在外人面前,他总能放下那点腼腆,既会逗人,又能捧人。 酒过三巡,时湛阳叼着雪茄走到一边的树下,简单打了几个工作电话,盯着桌上哈哈大笑的邱十里,在缭乱温暖的灯光下,等待一场目光的相遇。果然,邱十里开始装作不经意地追着他看,撞上了,就又装作不经意地把目光挪开。时湛阳就默默地笑。他其实不想离席,生怕哪个不长眼的讲荤段子逗自己小弟,比如那个趣味极低的邵三,却又有些事必须得单独在桌外问清楚。 他把老K叫了过来。 “对我弟弟,不服的挺多吧。”他在树干上磕了磕烟管,低声问。 “不多,但有。” 时湛阳点了点头,示意他接着说。 “当初您托付我们,喝过酒的兄弟们都记着呢,知道小邱就是您,喝了过命酒,这都是心服口服的,”老K皱眉道,“就是那些资历浅的,又不知道天高地厚,喜欢在队里乱传。” “传什么?” “有说小邱就是个打杂的,什么也不会,连耳钉也没有……” “啊,这个啊,”时湛阳呵着浓白辛辣的烟气,低头笑了,“他还太小,耳钉不是迟早的吗?” “是啊,就是还有人说,他连个人都没杀过。” “你把说过这种话的列个名单,”时湛阳还是笑着,缓缓道,“杀人在咱们这里,什么时候变成光荣的事了。我们不是只想赚钱分金条吗?” 老K也笑了,“太年轻呗,年轻气盛的,说这种话的都是自己也没杀过几个的。” “嗯,我和他们聊聊。” “对了,老大,”老K忽然显得有点难以启齿,像个不小心撞见自己女儿和男友亲嘴的笨拙父亲一样,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还有一种是在传,您和小邱两个……” “我们俩?” 老K琢磨着怎么说比较委婉,嗫嚅了半天才道:“就是有背地里管小邱叫‘小嫂子’的。说他是,说他是童养媳。” 时湛阳扑哧笑出声来,这笑容中,却完全没了方才的冰冷,他柔柔地看向不远处正在大口啃猪排的邱十里,“喔,我这么变态的吗。” “嘿,不是,您怎么对自己小弟的,我们谁都看得见呀,”老K也没忍住笑了,自家少主的心思,他大概看得出来一些,此刻,看到时湛阳这种反应,那些有的没的顾虑也就消失了大半,“小邱要是知道自己被这么叫,可能还开心得不行吧。” “还是不要让他听到了。有乱八卦的,你说说他们。” 老K点着头答应下来。 “对了,今年是双数年,元旦有百万会吧,”时湛阳又点了支雪茄,递给老K暖手,“你帮我准备一下,两个人参加。” 老K一听到“百万会”这个名词,全身的神经就立刻紧绷起来,“您……要上船?” “嗯。” “还有一个呢?” “小嫂子啊。”时湛阳抬眼看他。 老K抹了抹汗,“那,换多少白子合适?” “多换点,至少一千个吧。” “您要给小邱立威。”老K默默算着,这到底是多少钱,不禁喃喃说道。 时湛阳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好像在怪他把话说得太过直白,就没了意思,“我弟弟不是打杂的,也不是什么童养媳,这种事好像只能我去证明,否则别人不懂。” 说罢,时湛阳在树干上捻灭烟头,插兜回桌吃肉去了。老K看着他拉开椅子,在邱十里身边坐下,端着明晃晃的橙汁,惬意地翘起条腿来,加入了那边醉醺醺的低俗玩笑。 第十四章 有关“百万会”,邱十里了解甚微。他只是偶尔在餐桌上听父母提起,知道那是个挺热闹的拍卖活动,在船上进行,每两年举办一次,经常有他们家的朋友参加。 时湛阳也没有跟他解释太多,只是要他把两个人的行李都收拾一下,穿得利索一点,除了武器,想玩什么就都带上,因为要在船上待一周左右。 邱十里当然是乖乖准备好,元旦前一天的早晨,他刚把最后一口松饼咽下,时湛阳就在外面按着喇叭催他了。老管家帮着他,把大大小小的行李塞进后备箱,又在车窗外挥别两人,邱十里才系好安全带,没来得及说声“拜拜”,时湛阳就一脚油窜了出去。 “不等他们?”邱十里扒在椅背上,往后路看。那栋四层小楼渐行渐远。 “你看他们像要一起去的样子?”时湛阳把车里的老柴调低了点。 “我以为是全家一起。”邱十里坐正身子,没睡醒似的揉揉脸,“现在,只有兄上和我了。” “觉得哪一种好?” 邱十里一时间没吭声,只是从时湛阳前襟口袋里取出副墨镜,给自己戴上,扶着镜腿,高高抬着手肘,“现在这种好。”他盯着远方笑了。 “嗯。”时湛阳也笑。 登船地点是在纽约的伊丽莎白港,二人从旧金山的车站出发,乘火车去了那里。是那种半观光式的慢速火车,他们那截车厢里面,都是放假出游的高中生,以及捏着报纸打瞌睡的老头老太太。 这是邱十里第一次正儿八经地乘坐火车,野战车和直升机都坐过好几回了,这种普普通通的交通工具却能让他感到新鲜。从美西到美东,一路的湖泊荒漠交错,城市丛林并存,种种景观更是不胜枚举。 路途一半,他趴在窗沿往外看的时候,时湛阳把他的热可可喝下去大半杯,居然不一会儿就睡着了。邱十里仿佛见了奇观,这个天天教育他在外面要把警惕心绷起来的家伙,竟也有这么放松的时候。他看着时湛阳因为仰靠而完全暴露在他面前的脖颈,他帮时湛阳把夹在风衣后领里的碎发轻轻捋了出来。 想想大哥为什么会这样毫无防备,邱十里唯一能得出的结论是,因为自己在旁边,他感到安全。这想法亮晃晃的,就这么不停雀跃在邱十里脑海里,引得他抓着两人之间的扶手,止不住地继续盯着时湛阳瞧,看他平时会下意识躲闪着瞥的地方。 比如乌黑整洁的眉尖,细长上挑的眼尾,扑在下眼睑上的睫毛,此刻掩藏的,还有一双善睐的眼。邱十里这回看清了,自己大哥的睫毛一点卷也不打,和他的头发一样粗硬,密匝匝一排,摸上去,应该刺挠挠地扎手,像一排尖针。 又比如高挺的鼻梁,从侧面看线条锋利,可耳朵从侧面看则是平和的,有着柔润的耳垂,以及耳垂上碎星碎雪一般的银色耳钉。 邱十里没忍住,抬手极轻极轻地碰了碰。时湛阳把脸别过一点角度,躲他的手,但没醒。邱十里又支起身子,凑过去看他的嘴唇,薄薄地紧闭着,却有丰富明亮的血色。 指尖不自觉就触上去了,邱十里把自己吓了一大跳,倒不是因为自己不受控制的手,也不是因为自己看得发痴,只是因为,他竟在不受控制地琢磨,要怎么亲吻上去。 他没有见过神。 他要怎么亲吻心里比天神还高的人呢? 旁边的过道上有小孩跑来跑去,也有心急的母亲在追,他们的大笑、尖叫,都被邱十里兀自隔开了,他有这个定力,他已经完全站了起来,微微弓着腰,搭在时湛阳唇峰上的食指,还是一点颤抖都没有。深吸口气,他缓慢而慎重地靠近,却有一个小孩在他脚边摔了个大马趴,旋即开始放声大哭,时湛阳醒了,眼中的黑白如此分明。 这瞬间,就是四目相对。 邱十里瞪圆了眼,立刻缩回手坐回自己的椅子,负气似的把脸对着窗外,一动不动。 时湛阳则把眼睛细眯起来,只见邱十里把自己手指都攥得发白了,他心中颇为遗憾地想,醒得真不是时候。 “ナナ,你饿了吗?”他问。 “饿了。”邱十里闷闷地答。 “走啦,去餐车。”时湛阳几乎是把邱十里提溜起来的。不过,在这之后,邱十里倒是低着脑袋,老老实实地跟着他走。不经意间,时湛阳目光擦过那团显红的脸颊,忽然间就觉得非常不妙,他作为一个陪生意伙伴看**都心如止水的家伙,忽然自觉,自己还是没有真正进入早衰的行列。 他还是会产生波动的,因为他眼前是比红唇更鲜丽的颜色。 他们在傍晚时分到了纽约的车站,一辆林肯接上了他们。司机不说话,时湛阳也不说话,可他们之间就像有种默契。把人送到,那林肯就默默走了,时湛阳低头点烟,邱十里则抬头远望,港口被泼了一地浓郁夕色,上空云蒸霞蔚,轮船停靠在岸边,是幢巨大的影。 没有船票之类的东西,也没有排队,他们就站在那儿,几个身穿深红西装的年轻男人仿佛认识他们似的,热情地接过行李,把他们迎到入口。安检费了好大一番功夫,不过邱十里事先收拾得好,并没有被没收什么违禁品。等终于在船舱内安顿好时,邱十里看向舷窗外,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房间是套间,客厅书房厨卫俱备,还有一大一小两个卧室,两张床。实际上,确切地说,这两个卧室都不小,床也都相当大,要论装潢,邱十里认为这风格比自家摆了古希腊人物雕像的客厅还要浮夸不少。 时湛阳也对这过于豪华的布置感到语塞,就单说那镀了金的门把手,简直是搞笑的。他之前在十岁左右的时候被父母带来过一次,当时未成形的审美告诉他,这地方又大又好玩,于是错误的印象贻害至今。 “ナナ,”他莫名有点不好意思,或者说是紧张,“你睡哪边?” 邱十里选了小卧室,“我喜欢这个吊灯。”他指着天花板说。 “好,我现在要去见几个朋友,晚点回来,”时湛阳把大衣搭在床上,又道,“等过一会,会有一个穿灰色制服的人过来敲门送晚餐,他这几天全权负责照顾我们两个,不会干坏事。有什么事情,你都可以问他。” “兄上什么时候回来?” “开船后吧。”时湛阳拍了拍邱十里的肩膀,走向门口,“好好吃饭,不用等我。” 时湛阳走后,邱十里就把外套脱了,单穿件衬衫躺上了床。他躺的是大卧室的那一张,他不仅在上面打了好几个滚,还抱着时湛阳的大衣,把它捧在鼻尖,深深地嗅闻。 丝绸内衬蹭上鼻尖,触感细滑,他闻到熟悉的烟草味,还有沉重粗粝的皮革香气。 不想把大衣弄皱了,邱十里最终还是放下它,趴在软绵绵的被子上,安静地看着窗外黑洞洞的天空。 他数着秒数,过了大概七八分钟,敲门声响起,邱十里就跳下大床去开。果然是个推着餐车的灰西装,而不是他的哥哥。那人看起来五十岁左右,瘦高个头,圆形眼镜,有一头稀疏的金发,胡子刮得一丝不苟,脸上挂着谦卑礼貌的微笑。 “晚上好,邱先生,”他说着标准的英式口音,“欢迎您登上我们阿尔忒弥斯号,请允许我来为您准备晚餐。” 邱十里给他让出条路,“月亮女神?还有狩猎女神。” “啊,是啊,”那人愣了愣,推车进屋,“Artemis,很美的名字。我倾向于叫她‘月亮’。” 邱十里点了点头,在餐桌边上坐下,看着他把一盘盘菜肴依次摆上大理石桌面,又把圆罩揭起,问道,“请问我应该怎么称呼您?” “叫我劳伦斯就好。”那人冲他颔首微笑,两人份的法式简餐,琳琅摆了满桌,羊排都是剔好骨的,“请慢用,没事的话我先走了,九点半左右,可能会过来打扰您,回收一下餐盘。祝您用餐愉快。” 邱十里道了谢,支着下巴,吃了两口鲑鱼沙拉,突然叫住了他,“劳伦斯,我能问你一点问题吗?有关‘百万会’和‘月亮’。” 劳伦斯转回身来,扶着餐车站得笔挺,“知无不答。” “百万会到底是什么?” “宽泛来说,是一项限制参与人数的拍卖活动,我们从伊丽莎白港出发,向南在太平洋上绕圈,经过一些岛屿,最后又回到纽约,为期一周。在这里您可以享受悠闲的假期,欣赏广阔的海景,也可以买到意想不到的东西,许多都是在岸上买不到的。” “比如?” “拍卖会将在出海后第三天正式开始,”劳伦斯推了推眼镜,神秘道,“藏品相当丰富,提前剧透,可是会少很多乐趣哦。” 邱十里想了想,道:“那算了吧。如果我买了什么,最后怎么结账?英镑还是美金?或者支票?没有人会带那么多现金上来吧。” 他这几年攒了不少钱,他在想,万一看上了什么,自己可以给时湛阳买。 “是啊。现金什么的太不方便了,刷卡额度又太小,”劳伦斯颔首道,显得很沉稳,“在‘月亮’上,是需要兑换好一种叫做‘白子’的虚拟货币才能进行交易的,折算过来,一个白子等于一万美金,这也是‘百万会’这个名称的由来。” 邱十里一怔,一万美金——他攒了这么久的钱,也就能换几十来个所谓的白子。这一下子就显少了。 劳伦斯见他震惊,倒是十分和善地笑起来,“请您放心,时先生已经事先换好了,还换了很多。他是有备而来的。” 邱十里不太喜欢他这种评价的语气,也琢磨不懂自己大哥怎么突然想起来带自己来参加这种砸钱的活动,新年假期吗?其实带他去趟野生动物园,看看羚羊和灰狼,他就满足了。 “谢谢您。”邱十里叉起一块鹅肝,淡淡道,“晚安。” “我的荣幸。轮船将会在大约半小时后出港,”劳伦斯看了看表,识趣地转身要走,忽然又转回头来,“对了,邱先生,‘月亮’的旅客活动区域一共有四层,配有泳池、汗蒸房、各种球馆、各种风味餐厅……还有电影院和歌厅。您可以在任意一层自由活动,因为时家是我们的资深会员了。” “好,谢谢。” “您知道吗?二十多年前,我才刚刚在这里工作,接待的第一家客人就是您的父母,那时候他们还没有结婚,”劳伦斯眼中闪出亮光,“老时先生就是在百万会上一掷千金,完全俘获了邱夫人的芳心,之后不久他们就举行了婚礼。” 邱十里蹙了蹙眉,他还是不太喜欢这种论调,好像拿钱买婚姻一样,但他还是问:“我父亲当时买了什么?” “一座尼泊尔的雪山。” 邱十里张大眼睛。 劳伦斯似乎沉浸在辉煌的回忆里,“嗳,那真是大手笔!当时无名的雪山太多了,藏在穷乡僻壤,我们和政府交涉,给他们一定的钱,就能把一座山收入名下。那时候‘月亮’还没有进行第二轮翻修……” 邱十里配合着应了两句,终于把这人请出了房间,他一边咬着羊排,一边发愁地想,自己大哥现在也是二十多岁,和当年的父亲年纪差不了多少,他也要花大价钱,买座无用的雪山,玩些纨绔子弟的孔雀游戏,傻乎乎地讨美人欢心吗? 可是来的只有他们两个,美人在哪里呢? 大哥现在又在见谁? 他可谓是越想越郁闷。 饭后,船也开了好一会儿,时湛阳还是没回来,邱十里实在无聊,为了避免不住的胡思乱想,他换上睡袍,系紧腰带,拎着洗漱篮和泳裤,出门寻找游泳池。 他在屋里留了张纸条: 大哥,我去游泳了,晚餐在厨房烤炉里,鹅肝很老,你肯定不喜欢,不要吃。 从外面看这船大,走在里面,只觉得更大,可是同行的乘客却不多,把空间显得很有富余。一路上,邱十里遇到的服务人员数量大概是乘客的五倍。四处曲径通幽的,他问了两遍路才找到泳池,换好了衣服跳进去,邱十里抹掉眼周的水,抬头看钟,已经九点多了。 偌大的池子,五条泳道,池水被调成宜人的温度,只有他一个人在里面泡着。倒是有五六个橘黄色的救生员守在泳池四边的梯子上,一个个的都在盯着他。 邱十里心生烦闷,埋头开始游泳,他最擅长蛙泳,可是他想多弄出点动静来,不要周围一片死寂,于是他把自由泳游得挺欢。 第八个来回游完,他实在累了,就靠上池边,扯掉泳镜。背后撑着边沿,他想仰头看看天花板壁画里的圣母玛利亚,一打眼,却恍然间看到一张人脸。 时湛阳蹲在池边,正俯身看着他。 “ナナ,太不小心了,如果我是坏蛋怎么办?”他说,“我拿着刀子,或者我没穿泳裤。” 邱十里下意识往下一滑,把上半身也泡在水里,也不去看时湛阳肩臂上光洁裸露的肌肉,“我知道了……兄上,你吃饭了吗。” 时湛阳笑着,伸手捏了捏他的鼻子,“只吃了鹅肝,确实很老哎,然后等不及来找你了。我怕你遇到真坏蛋,游泳池里可什么人都有。” “可是现在只有我一个啊。”邱十里往后退,捂着被他捏红的鼻头。 时湛阳笑得更爽朗了,他撑着池沿,翻身下水,在邱十里旁边的泳道里,趴在隔离带上看着他,“现在不止了。比赛吗?我刚才计时,看你进步不小。” “你没有泳镜,不公平。” “你也不戴就好咯,”时湛阳轻松道,抬臂抻着筋骨,“逃命的时候跳进河里,哪有时间找它来戴。” 邱十里虽然莫名又开始紧张,但也确实觉得在理,把泳镜放好,转脸一看,时湛阳正背对着自己,伸展着手臂,肩背和脊柱展开优美有力的线条。 “就三个来回吧,今晚你太累了。”时湛阳道。 “好。”邱十里应道,“等等。”他又说。鬼使神差地,他从隔离浮标下面钻过去,踩水走到时湛阳身后,绕过他,停在他身前。 “怎么了?ナナ?”时湛阳垂眼问,他的头发打湿了些许,一绺一绺地搭在额前。他就像拍画报的电影明星一样帅。 邱十里空张着嘴,说不出话,他想,果然果然,当我真正想做一件事的时候,我是憋不住的,大哭的小孩也不该阻断我。他默默地,只是又贴进了一点点,用力攀着他大哥的肩膀,挨上去,屏住呼吸亲了一口。时湛阳没有像他一样张嘴,但是也没推开他,甚至,好像还,虚虚地环抱了他的腰一把。 “好了!”邱十里滑溜溜的,像条鱼一样弹开,钻回了自己的泳道,闭着眼往前游。他心脏狂跳,脸热得要炸开,不清楚自己到底有没有被抱那么一下,甚至连后悔都没心思去想。换气间隙,他听见时湛阳游出的水声,也听见他在身后吼:“喂,这算犯规了啊!” 第十五章 那一吻过后,时湛阳就跟没事人似的,游完泳出来,他还带邱十里去喝了果汁奶昔做宵夜。但邱十里做了一夜的春梦。具体怎样记不清了,印象里模模糊糊的,屋子很暗很小,也只有一扇很小的窗,地上堆满了床被,他气喘吁吁地倒在这满地柔软里,只把时湛阳看得清晰。 时湛阳压他压得特别紧,好像从上到下,每寸皮肤都要贴着。是那种要把对方按进身体里的拥抱。有很多汗,也有很多吻,黏腻在肌肤和唇瓣之间,两个人都张嘴的那种。他不知道那该是什么感觉,但他确定他们在好好地,全心全意地接吻。 在梦里,邱十里有种强烈的预感,他觉得自己再也出不去这房间了,他永远没有了自由,是他双手献上去的。这感觉非常舒服。 时湛阳的气息那么温暖,那么浓郁,就要把他吞噬,“ナナ,ナナ,哥哥最喜欢你。”他在他耳边不住地说。 醒来时,天色已经大亮,邱十里第一眼就看到舷窗外面鸦青色的天空和海雾,爬起来去到窗边,他又看到灰蒙蒙的海面。下身忽然感觉奇怪,他屏息一摸,居然一手的湿黏。 邱十里立刻想起了几分昨晚的梦。 他僵站在窗边,盯着手心里沾上的东西,发了一小会儿的呆,随后迅速单手翻出换洗衣物。可惜要去浴室就必须路过时湛阳的大卧室,邱十里硬着头皮把门推开,看见大哥还在躺着,身上过了一大团被子,没什么动静,心里稍微安稳了那么一点。 你昨天晚上……应该没有发出奇怪的声音吧?他把门锁上,拷问镜中通红的自己。 接吻好像真的很舒服,再进一步呢?连得更近是什么感觉。他又摸着唇角想,不自觉含了含手指。 等到邱十里把内裤洗好,也把自己从里到外洗干净,穿戴整齐推门而出时,他的忐忑找到了归处。时湛阳果然醒了,头发乱蓬蓬的,海军蓝的睡衣陷在满床松软的雪白里面,他正靠在床头,抱着个笔记本电脑,快速浏览着什么。 大哥果然非常忙啊。邱十里把拧得半干的内裤攥在手中,站在门边想。他又觉得自己好像帮不上什么。 时湛阳则很快合上电脑,“早上好,ナナ。”他冲邱十里笑。 “早上好,哥哥,”一说哥哥,梦中耳边滚烫的语调就包围回来,邱十里咬了咬唇,警告自己清醒一点,“我吵醒你了。” “没有,就该早起工作才对嘛。”时湛阳下床,伸着懒腰走进浴室的水汽,“等我一会,我们去顶层吃早餐。” 邱十里就悄悄把内裤晾起来,在沙发上正襟危坐,坐得笔直,尽管也没人看他。 等待拍卖会开始的那两天,邱十里就跟探险似的,被时湛阳带去了游轮的各个楼层,见识了各种玩乐。不过有两种他没能体验明白,一种是按摩,时湛阳走在前面,刚一走进内场就拉他走了,他什么也没看清,还有一种,是钢管舞。 那次两人只是单纯想去喝点小酒,谁知道这船上酒吧一大堆,风格也都不尽相同。他们去的恰巧是最奔放的那个,出奇热闹混乱,少说也有一小半的男性乘客聚在了此处,而男人们所包围的,就是在桌上依偎着钢管舞动的妙龄女郎们。 细高跟,波浪卷,大红色的流苏内衣,内衣里塞的钞票;还有口哨,尖笑,滚滚浓烟,泼在桌上又被舔干的烈酒……在暧昧光线下,可谓眼花缭乱。 邱十里站在几米开外,都看呆了。 时湛阳道:“走吧。” 邱十里认真观察着舞女双腿夹着钢管掐腰悬空时的肌肉走向,道:“这个动作对腰力和腿力要求都非常非常高。” 时湛阳揽过他的肩膀,领着他走,“是啊,很辛苦。” “兄上,我觉得我也可以。” “什么?” 邱十里抬眼,认真看着时湛阳,“她们的肌肉都有点虚,持久力和柔韧性都不够。我能在棍子上待更长时间,转更多圈,把腰下得更低。” 时湛阳揉着眉心低了会儿头,方才还是兴致缺缺一脸寡淡,现在他却显得有些紧张,步子也走得极快。邱十里大步跟着他,终于出了酒吧,耳边一片清净,只听时湛阳终于开口: “不要跳。” “啊?” “ナナ,我是说,”时湛阳终于回看他了,“千万不要给别人跳这种舞,就算你的腿和腰再有力气。” “哦。”邱十里低下头,“我不会给别人跳的。”他又把眼皮撩起来,单纯地问,“那我可以去学一学,给你跳吗?” “……也不要!”之后时湛阳便拒绝继续这个话题,态度强硬地拉着邱十里去甲板吹风。邱十里举着一杯热茶,踌躇地看着时湛阳盯着海面出神的样子,总觉得这人有点奇怪。 几年之前,时湛阳明明很喜欢看他在节日上穿着盛装,跳那些日本传统舞蹈。现在这样,难道是因为钢管舞看起来太露骨太**了? 可是他又没打算穿那种衣裳——大哥想到哪里去了! 然而,邱十里琢磨来琢磨去,最终得出的结论是,想歪的是他自己。 拍卖会在第三个夜晚如约而至。 那是间邱十里从未进去过的大厅,修得宛如中世纪教堂般富丽,盖着绘有天神和天使的圆形吊顶,立着宏伟的大理石柱。客席高高在上,空中楼阁般围了一大圈,每张黑绒沙发都隔得相当开,长沙发一边都摆着一张翘脚圆凳,那是给服务人员坐的,比如邱十里旁边的那张就是劳伦斯的,而劳伦斯十分敬业,坚持笔直地站着。 在这看台下方大约三层楼的高度处,才是拍卖展示的区域。 眼看拍品区还拉着幕布,一派神秘,只有外围的一圈交响乐团正在演奏着慢速的卡门。客席倒是渐渐被坐满,时有生面孔端着香槟,琳琳琅琅地走过来打招呼,带着热络的笑,乱七八糟的口音,还有对他们父亲和已故母亲的慰问。 无论老少,也无论是否臃肿,女人们没有不穿晚礼服的,男人们也都一身正装,相比他们花哨华丽的首饰和领带,时湛阳只是穿了一身纯黑,领带夹和袖扣都是简洁的银灰色钯金,却在这一室熏暖迷香之中,像把直立的宝剑般锋利,他说起话又格外亲切爽朗,游刃有余地和众人客气寒暄,整个人惹眼得要命。 邱十里也被时湛阳打扮得相当合适,西装是俏皮一点的亚麻色粗纺,被大哥引荐着,和那些朋友握手相识。他虽然紧张,虽然第一次见到这种局面,但他努力保持不卑不亢,收起了那点害羞和不自信,从大哥春风般的笑容中,邱十里看出来,自己做得不错。 更让他松口气的是,他观察半天,也没看出哪有值得自己大哥花钱买雪山讨好的美人。 九点整,石英钟响,基本每张长沙发上都坐上了人,灰制服们在圆凳上守好,第一件藏品也被摆上了展台。 那是一串维多利亚女王的祖母绿项链,远远地看,就能看见它的耀眼。邱十里转脸,他身边的时湛阳不为所动,只是安静地叼着雪茄,听着竞拍的价格快速往上窜——在有序的安静中实则是激流涌动,女人们都疯狂了,一加价就是几十个白子,最后三声询问,一锤敲定,这把项链以九百八十白子的价格落到了一个阿拉伯公主的手里。 邱十里捏了把汗,九百八十万美金。他觉得自己的养母一定没有这么贵的首饰。那公主就在对面,她的灰制服站起来,从围栏边的保险柜里取出个篮子,捯饬了小小一会儿,随后把白子顺着一条专门的金属管道往下倒。邱十里听到哗啦啦的声响,紧接着,他看见底下的拍卖者用铁盒接好那些如白色硬币般的白子,直接称重,宣布成交。 项链被宝贝似的端着,撤了下去。 这竟然是当面结账的,以这样一种原始的方式。难道是怕买家反悔赖账?白子还能赎回吗?邱十里七七八八地想。 “卖低了。”时湛阳轻声道,“没炒起来啊。” “兄上,你换了多少个白子。”邱十里压低嗓子问。 “忘记了。劳伦斯记得吧。”时湛阳说的是英语。 劳伦斯往他们这儿瞥,打了个“十”的手势,邱十里看了几眼面前他身边的三个保险柜,心想,十个?怎么会。 他又问:“你准备买什么?” 时湛阳只是笑,揉了揉他的头发,“好好看,多见见好东西,有没有喜欢的。” 然而,之后上的藏品已经不能用好东西形容了,邱十里只觉得它们千奇百怪,令人生寒。除去名贵首饰、古董这些常见品,居然还有某个法国国王的头骨、某个科学家的大脑、天生紫瞳的黑人婴儿、连体横陈在红布上的两个裸体亚洲少女…… 虽说邱十里从小就见惯了违法乱纪,也知道在场的有许多都和黑道脱不了干系,可打眼见到这些事物,尤其是活生生的那些,被萝卜白菜似的明码标价地拍卖,多少还是受了冲击。 时湛阳的笑容也渐渐凝固,他怪异地看着展示台,扫视着那一桩桩生意,没有插手的意思,“以前你们不卖这种啊,最热衷的不是钻石和青花瓷吗?” 劳伦斯耸耸肩膀,“世事难料。请您放心,该有的好戏还在后面。” 时湛阳灌了口白葡萄酒,“最好是。” 邱十里固然听得一头雾水,当一头通身雪白的小象被关在笼中推上展台时,他听到小象痛苦的鸣啸,实在是有点看不下去了,他就撇过头,盯着一张空空如也的沙发瞧。 这沙发就在他们隔壁,茶几上也和其他席位一样,摆满美酒佳肴,唯一不同的是,在一众黑绒沙发中,只有它是红的,红得那样鲜艳,又显得那样空洞。 不多久,小象被一个韩国买家收走,劳伦斯忽然道:“时先生,下一个就是。” 时湛阳点点头,“开始搬吧。” 只见三只保险柜被挨个打开,一个个小巧的铁艺篮子被劳伦斯提出来,放在地上。邱十里捡起一个白子捏在手里,弹了弹,是骨质的,直径大约是一美元的一半,质地相当轻薄。 他刚才仔细观察过,一个铁篮里面整整齐齐成条码放的,就是五千白子,一般的交易额度在半篮到三蓝的区间内不等,那么,现在,自己面前的…… 数过去,有二十篮。 十万白子——怪不得刚才劳伦斯比了个“十”! 那么,十万乘上一万美金? 邱十里还没来得及回神,新的展品上场了。那竟是一把小刀,摆刀的台子边,还站着一个人大胡子男人。 主持人还是笑容可掬,他简单介绍说,现在参与竞拍的是这把手工打造的双刃匕首,以及制造这把匕首的厂家。 话筒被递到了大胡子手中,他显得十分促狭,用带斯拉夫口音的英语陈述着自己工厂曾经的辉煌,以及如今的困局。这个专门生产刀具的军备公司叫做挺进者,邱十里早有耳闻,它虽然规模极小,但确实以军刀的手工制造和超高性能著称,有着近百年的良好口碑,近年来却因为冷兵器热潮的逐渐降温而面临就此倒闭的危险。 这位大胡子,作为工厂的所有者,已经开不出工资也买不起钢材。 邱十里看得明白,他这是准备捞上一笔,放下工人和厂房,自己跑路。 正这么琢磨着,时湛阳却忽然捏了捏他的肩膀,“ナナ,送你个小礼物。坐在这里别动。”说罢,时湛阳便放下酒杯,兀自站起,走向那张红色的沙发。 满室瞬间死寂下来,连大胡子都停止了自夸和诉苦,只有劳伦斯跟着他,一桶一桶地把白子往那边提。 “时先生!”主持人仰着脸,惊喜地大声喊道,他的声音里根本藏不住笑,“来吧,让我们为时先生鼓掌!” 众人看戏似的,一个个都沸腾了,在如潮的欢呼掌声中,时湛阳只是点点头,配合地拍了两下,随后便静静坐了下来,懒散地翘起条腿。 与此同时,另一个灰制服过来,替补似的坐在劳伦斯的位置上,他给邱十里倒水,跟他简单解释了那张红沙发的含义。当买家主动坐上那张沙发,那就板上钉钉地意味着,现在这件拍卖品,无论最后争到什么价钱,哪怕是漫天要价,都由坐沙发的这位买单。 再换句话说,那意思就是,这东西我要定了,你们随便抬——我抢得起。 邱十里掐着虎口,侧过身子,默默目睹这场豪赌似的买卖。时湛阳的那句“礼物”烙在他心里。开始还有不少人哄抢着抬价,到了后来,只剩一个人和他的大哥咬牙较劲,那人坐在斜对角,也是一身的黑,邱十里看不清那面容,只看得出是个长发的亚洲女人。 时湛阳似乎并不关心最终价钱为何,他只是要劳伦斯帮自己机械地举牌,默默盯着下层被天文数字晃花了眼的大胡子,以及那把雪亮的小刀。 最终,那女人放弃了,邱十里心生不爽,他想得通,在这种情况下冲上来抢的,并不是真想赢得这场竞拍,只是想要对手多出点钱罢了。 想必时湛阳更加明白这个道理,可他只是冷眼看着一篮接着一蓝的白子被稀里哗啦地倒下去,一脸理所当然的样子。人们又开始欢呼了,大胡子哄得最欢,主持人适时地开始炒气氛,“恭喜时先生!相信以后挺进者在您这样少年有为的年轻人手里,一定前途光明!” 时湛阳礼貌地微笑,把雪茄随手丢了,起身走回自己的沙发,邱十里下意识站起来,他就顺势搂上了邱十里的肩膀,“不敢当,我们家就是做这行的嘛,”他接过劳伦斯递来的耳麦,拿在嘴边笑道,“每天做枪啊炮啊飞机啊,总觉得太单一,拓展一下产品范围,欢迎大家有需要就来找我们下订单呀!” 众人继续鼓掌。 时湛阳又道:“说起年轻,这把刀的确是送给一个年轻人的,他能够把双刃匕首用得相当漂亮,在我看来,就是艺术,是美学,可惜之前和他最熟的那把丢掉了,”说着,他拍了拍邱十里的肩膀,把他推到前面,身前挨着栏杆,他自己也靠过去,“其实刚刚也给朋友们介绍过,我的弟弟。今天,这把刀是我们家里送给他的新年礼物,他是个非常明亮、杰出、坚定的小伙子,日后也必定会成长为这样的男人。在他十八岁的时候,我们会把挺进者交给他管理,以后,还请大家多多关照了。” 第十六章 那注定是个不眠之夜,之后的拍卖都褪色,人人都因为时家大公子的壮举津津乐道,议论声不住地嗡鸣在圆形大厅里。时湛阳自己也看得心不在焉,好像单纯是为了礼貌才打算留到最后。 邱十里坐下之后,在他身边盯着他瞧了半天,忽然道:“谢谢你,兄上。” 他知道时湛阳不想听这个,可他又认为自己必须得说,那更像是一种颇为神圣的程序,他不说的话,就愈发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的心情了。 果然,时湛阳道:“谢什么,又不是给你买玩具,不把我老弟在道上立稳一点,以后怎么帮我干活呀。” 他抬起手臂,邱十里就靠上他的肩膀,好比驯良的、养成了习惯的小狗,被他搂上,整串动作一气呵成,顺得不行。 “我知道。”邱十里说,“好多人不服我,大哥看不下去了。” 时湛阳笑道:“ナナ知道得还不少。那你知道有人叫你什么吗?” “叫我什么?”邱十里拱了拱,抬眼看着时湛阳。 时湛阳脸色一僵,差点露馅,他想,我不能当变态老哥,他又琢磨。“不知道啊,就是爱起外号的闲人很多,”他把邱十里按下去,躲开他过于率直的目光,“我好奇他们给你起了什么。” 邱十里狐疑地皱了皱眉,又把头抬起来,“有人给你起外号吗,兄上?” 听这口气,他是准备回老窝就揍人的,为了避免惨剧无端发生,时湛阳当了回和事老,“没有,不要命了。” 邱十里身上的力气这才松下去些许,小声道:“反正,无论是让自己家人服气,少说闲话,还是在道上给自己争名头,这都是我自己应该完成的事。” 时湛阳哈哈大笑,照着他肩头拍了两下,“喔,那抱歉了,我抢了ナナ的活儿啊,以后绝对不敢了。” 邱十里也笑,“你这……干嘛啊。” 时湛阳态度良好,“承认错误。” 邱十里空张嘴,扯了扯他的袖子,才道:“看拍卖呢!大哥,你不许笑也不许说话了!” 时湛阳把嗓子压得极低,举起一只手,“最后一个问题,ナナ小少爷,你现在很无聊,最想干什么?” 邱十里想了一番,认真道:“找个坏蛋打一架,看看我的匕首使得还漂不漂亮。” “那你要等一等了,匕首还在下层,和那个大胡子一起,简直买一送一啊,”时湛阳做出发愁的样子,“而且在船上斗殴会被扔到海里的,我们只能想办法漂流到某个小岛上,每天守在岸边等船路过,或者找个原住民当老婆。” “……你真的不许说话了!”邱十里低声抗议,这就要从他怀里钻出去。 时湛阳又一次把他按回去,心情莫名十分舒爽,于是很老实地噤了声。 其实他方才说的那些,也不完全是胡扯,这个晚上他们确实拿不到拍品,无论是匕首的交接还是收购合同的签订,都被安排在十几个小时后的下午时分。 最后拍卖会在一套秘鲁黄金陪葬品的完售后顺利收官,已经接近黎明,时湛阳又领着邱十里和几个关系近朋友喝了两杯,往房间回的时候,四处人迹寥寥,大多数乘客都已经关门休息了,只有一些服务区域还在营业。 “我觉得我要睡到下午。”邱十里打着哈欠。 “我会把你拽起来吃午餐的。”时湛阳说着,也被带得打起了哈欠,邱十里意味深长地瞥着他笑,那意思大概是“你一定起得比我还晚”。 时湛阳别过脸,抓了抓头发,只想快快回屋冲澡,正当此时,他们路过一个吧台,一个亚裔女性背对他们坐在那里,闲闲地用吸管搅动面前的鸡尾酒。 邱十里从身形和衣裳认出来,这女的就是方才不停给那军工厂抬价的那位,见时湛阳神情怪异,盯着那人瞧,他也就跟着把脚步放慢。 女人如邱十里所料,还真把头转回来看了一眼,旋即干脆跳下高脚凳,走到他们面前。她身材高挑,相当精瘦,一身古板的纯黑礼裙也遮不住她的年轻,邱十里注意到,抹胸上方的肩臂上全是有效的肌肉。那是经过定向训练的结果。 更加值得注意的是,她左侧的颈根处还有一道狰狞的红痕。那是陈年的子弹擦伤。 “表哥,刚才也不和我打打招呼?”她嗔怨道,用的是日语。 “江口小姐。”时湛阳微笑着和她握手,也说起日语,“时候不早了,一个人在外面喝酒?” “我在等你们呀。”江口秀眼一挑,脸上深夜不再新鲜的妆容,配上昏黄的灯光,显得她像纸面红唇的日本娃娃,她又笑盈盈地向邱十里伸出右手,“你好,ナナ小弟,经常听我哥哥提到你,真可惜啊,他死得太早了。” “你好,江口小姐。”邱十里和她握手,摸到深深浅浅的枪茧。他已经可以确定,这就是秋天江口雀死后,那个黑道组织新上任的组长。身体已经先于大脑绷上了弦——邱十里十分清楚,这几年家里和江口组早就开始相互不对付了,而养母的去世固然对两家的关系起到了更加负面的作用。 “叫我理纱子就好。”少组长也在摸邱十里的枪茧,眼睛却看向时湛阳,“表哥不会因为我抬价怪我吧,不把价格抬高,也是丢时家的面子,不是吗?” “是啊,我要谢谢你。”时湛阳不经意般盯着两只叠在一起的手,夹着雪茄轻笑。 理纱子把邱十里放开,又晃了晃自己的烟盒,把口子朝向邱十里。 “他不抽烟。”时湛阳道。 理纱子点点头,做出无趣的表情,给自己点了支细白的女士香烟,缓缓吸了一口,“这几天同乘一条船,也没有一起玩赏什么,说出去该有人笑话我们这一家了。” “哈哈,这船上也没什么好玩的,酒也杂,菜也不新鲜,”时湛阳温和地眯起眼,“有空去旧金山找我们。” 理纱子笑了,“那当然,你可要好好照顾我,害我在这里等你们等到现在,就只是为了说上几句话,没有兄长风度。” “确实很晚了,女孩子更应该早些休息,”时湛阳显得很漠然,轻轻推了推邱十里的后腰,让他在自己前面走,“晚安。” “虹生!”理纱子忽然叫道。 邱十里不明所以,时湛阳则回过头,皱眉看着她,“什么虹生?” “抱歉,”理纱子深吸了口烟,露出疲倦的微笑,显得很真,“我是刚刚想到,那孩子如果还活着,应该和ナナ小弟长得差不多大了。他的名字叫虹生,很美吧。”她又看向邱十里,“ナナ,你真的很幸运,有一个那么疼你,愿意为你做那么多事情的哥哥。” “谢谢,”邱十里谨慎地说,“晚安。” “晚安。”理纱子挥了挥手,烟雾被夹在细白的手指和殷红的指甲间,在她手边轻晃逸散。 终于回了屋,时湛阳本以为自己会在等待邱十里洗澡出来的时候睡着,可他实际上却是困意全无,江口组已经在怀疑了,这是可以确定的。他们知道的或许比自己预估的还多。 不过,暂且也不需要太神经紧绷,刚刚劳伦斯发来准确消息,理纱子是单独登记上船的,剩下的几天,自己每天守着邱十里,她也折腾不出什么水花。 之后他就会把邱十里带回旧金山了,再之后,他当然会继续守着邱十里,一起工作,一起生活,一辈子也没什么。 这样琢磨着,浴室的门被推开,邱十里站在毛茸茸的灯光和水汽中,时湛阳看清他雪白的浴袍,“哥哥,”他听见他问,“虹生是谁?” “四代目江口大和的私生子,江口雀和江口理纱子的弟弟,生下来就死了。”时湛阳简单道,从床上捡起换洗衣物,走到门口,“门锁好了吗?” “锁好了。”邱十里揉着眼睛,慢吞吞地点头。 “好好睡吧。”擦肩的那一刻,时湛阳笑了,如往常般捏了一下邱十里的脸蛋,之后,邱十里摸着自己的脸,跪上床面,双手合十对主祈祷,祈祷他大哥睡个好觉,祈祷天晴,海面上能有壮观的云,也祈祷第二天自己拿到匕首,还能熟练沉稳地使用它。 时湛阳究竟有没有睡个好觉,不得而知,海面上的云也没有踪影,不过邱十里针对那种匕首的刀法确实没有退步。醒来后的下午,他一脸兴奋地把刀转在手里,比原来那把更薄,却也更硬,更沉,好像一片陨铁。 某一块灵魂好像就此苏醒了,邱十里手心生热,恨不得现在就拎着刀找人拼命,时湛阳则笑眯眯地帮他把刀子别在了他的后腰上。 “不会给我没收吧。”邱十里陡然想起船上不能携带武器的规定。 “这是他们卖给我们的货,和公主戴在脖子上的项链是一样的,”时湛阳一本正经道,“我看谁敢收。” 邱十里放下心来,时湛阳温柔的声音让他有一瞬间的诡异错觉——自己也是公主。 这一天理纱子并没有出现,船太大了,打个照面似乎很难。当天刚刚入夜时分,时湛阳带着邱十里坐在三层的一间小厅里喝中国红茶,一共**组圈形沙发椅,只有他们这组有人。 实际上,时湛阳的职业素养告诉他,人少的密闭空间,加上如此昏暗的光线,并不是多么明智的选择,尤其在理纱子也在船上的情况下,他们完全可以去更热闹的地方喝茶。但是偏偏这厅里恰巧放映着邱十里一直想看的《泰坦尼克号》,从最初上船看到项目单时他就在期待了,偏偏时湛阳又没法和他坦白现在的种种风险。 时湛阳仅能做到的几件事,就是陪着他,在少儿不宜镜头出现时把他眼睛捂上,还有一件,把那柄袖珍的格洛克42手枪拿在身上防身——这艘轮船其实是可以带武器的,至少他时湛阳可以,只不过他不想做得太过,觉得带太多就会搞得一点也没有休假感罢了。 他拢了拢毛衣高领,默默想着,轮船上放这种电影不是不吉利吗?英国人做生意还真是不讲究彩头风水。不过,等这片子放完,就又有一天结束了,自己很快就能带邱十里回家,虽然有很大可能会和父亲吵上一架,但也还不错,他又想。 电影缓缓放映着,船开始沉,生离死别如约降临。 邱十里非常紧张,他每次看到类似情节都会眼酸,要是流了泪就太丢人了点,根本没有男子汉该有的成熟的稳重,又怎么长成他大哥说的那种“明亮、杰出、坚定的男人”呢?更何况现在这座位和电影院还不同,他和时湛阳侧面相对,连藏的余地都没有。 他正咬唇憋泪,忽见门口亮出一道光,杂声也跟着涌动,有人进来了,是个推着小推车的灰制服。 紧接着,门关上,灰制服没出去,弯腰在收拾卫生的样子,邱十里脸冲着小荧幕,警觉地用余光观察他,越过沙发背和大哥的头顶,从他这个角度,能够看得比较清晰。 那灰制服竟然就地半跪下去,邱十里盯他盯得更紧,忽然,某种直觉冲上脑门,冲得他屏住呼吸。 “兄上,”他把声音放得极低,“那个人不对。” “是的。”时湛阳没有显出任何震惊。 “他手里……拿的是什么?” “伯莱塔92吧,上膛声音那么响。” 时湛阳太过淡定,声量也太细微,在男女主角的深情诀别中,邱十里费了点工夫才听清。可这样一来,即便他没有听见任何上膛声,头脑还是嗡的一声,“他在瞄准。” “是的,但是他只有一个枪口,”时湛阳还是放松地看着电影,手上的格洛克也安静地准备上了,“ナナ,你不要慌,我说一二三,你在原地立刻躺下,好吗。” 邱十里咬紧臼齿,一切来得太快,他知道时湛阳这是习以为常地要保他。但他并非手无寸铁,刀就在自己腰上,重量和大小都合适,只不过现在这个角度,他和那灰制服隔了一个碍事的茶水台,邱十里对自己的准头没有信心,如果换到时湛阳的沙发上,那就无阻了。 快速地,脑海中有个念头越发清晰——时湛阳之前教过他,每逢危急关头,做出些匪夷所思的事反而利于自保。这样的确有风险,可能会引起对方临时暴走,但实践证明,这样带来的胜算更大,对手要花精力反应,而自己不需要,这就意味着注意力和时间上的优势。 关键在于吸引眼球的举动到底是什么,能起什么作用。 邱十里决定赌一把,一个正面一个背面,优劣势太明显,他不想让时湛阳赌,只能把牌握在自己手里,时湛阳的手指已经搭上扳机了,转身对峙抑或枪声响起只是一瞬间的事,留给邱十里的时间限于几秒。 “不要动。”他用唇语说道,突然半站起来,往沙发上一跳,他麻利地骑在时湛阳腿上,左手拢上他的后脑勺轻抚,手肘搭上他背后的沙发靠垫,脸颊也贴在他的耳侧摩挲,半垂着眼,呼吸滚热。从远看,这就好像情人间慢条斯理的缠绵,对面那人确实暂时愣住了,原先的目标被一只手护住,他好像不想伤了邱十里,又难以在这种情况下单独瞄准。 邱十里背着右手,用余光把那人看得清晰,也估算好了距离,他清楚这并不是什么缠绵,时湛阳似乎也懂了,两人的指尖在刀柄上相触,“不用慌,出手自信一点。”低沉的声线擦过耳边,邱十里在刹那间一眨不眨地把目标盯稳,毫不迟疑地拔刀,又一瞬间,那把小刀在空中极快地刺过一条近乎笔直的线。 与此同时,那双覆在他腰上的手,以巨大的一股力气压着他倒向沙发,压在时湛阳身上,掩藏在沙发背后。 时间仿佛被放慢,实际可拿微秒计算。有刀尖扎破血肉的声音,也有血溅声,还有人体倒在地上的哐啷声。 枪只响了一下,子弹擦过垫子顶部,从他们身体上方十几厘米处越过,钉入贴了鸢尾纹壁纸的侧墙。 “死了。”邱十里颤颤道。他和时湛阳鼻尖相抵,四目相对,方才发力太猛太快,手腕都甩疼了,可他此刻心脏跳得更疼,脉搏疯狂地撞在血管壁上,冲遍他全身。 他刚刚杀过人。 可他现在被大哥这样抱着,好像情人一样。 “是,死了。”时湛阳答道,还是非常平静,也还是搂着他的腰,安抚般地缓缓地捋。 邱十里渐渐感到安全,“他是拍卖会上,给江口理纱子举牌的那个。” “这样吗?我们现在应该把刀拿回来,快点去到人多的地方,”时湛阳腾出只手,帮他擦掉额角的冷汗,“尸体劳伦斯会处理干净,电影我电脑里有,慢慢看。” “嗯。对。”邱十里应道,但他没有动,还是这样伏在时湛阳身上,如此近地对视。 “对吗?ナナ。”时湛阳轻声问,他忽然笑了,如邱十里刚才保护他的那样,拢上他的后脑勺。 “对。”邱十里想点头,可是失败了,他或许应该坐起来,但也没有成功。时湛阳突然抱他抱得特别紧,一手紧箍着他的腰,手心的温度,隔着衬衫热热地贴着,恨不得给他压出红印子来,另一只手,则按着他的颈子,方才几近相贴的嘴唇,就这么突兀地撞在一起,邱十里还没来得及疼,就被温柔地含住了。 时湛阳平缓地呼吸,熨帖地舔舐他的唇缝,没有太强势,也没有太含蓄。邱十里全然空白了两秒,旋即气喘吁吁地张开嘴巴,羞怯地接纳,就像以前学刀学枪学打架,他照着时湛阳的节奏,享受着他的耐心,试着去咬他的嘴唇,吮吸他的舌尖。 的确,他是瘫软的,他尝到过于酥麻滚烫的感觉,可他又捱不住地想打哆嗦,随时要滚下去似的,只得慌慌张张地打开肩膀,抱住浮木般回抱住他的大哥,腿夹在那把劲瘦腰肢的两侧。啧啧的水声让人难为情,唇舌的绞缠也太绵长,太湿软,好像嘴巴就是人最脆弱的部位,不该这么赤裸直接地接触。可是背后柔软的轻抚还在,那双潭水般的眼也还是那样珍重地看着他,瞳仁是纯黑的,忽深忽浅,蕴藏星河。 两个人都张嘴的吻,原来是这种感觉,邱十里摇摇欲坠地想,像梦一样,比梦还美。 第十七章 由于嘴被堵了个严实,邱十里想用鼻子换气,可他的鼻子也紧紧挨在时湛阳鼻翼一侧,只空了一点能让他喘。渐渐地,他显出慌张,不知怎的就被亲得呼吸紊乱了,可他越慌,时湛阳就越兴奋似的,好像要把他的嘴唇吃下去,邱十里根本逃不掉,也不想逃,他的腰腿都是软的,几乎是坠在时湛阳身上,忽然,他察觉到,自己的大腿缝隙之间,被什么硬邦邦的东西顶住了。 同时,时湛阳也放开了他,把他的脸蛋按到自己颈侧,就像是为了避免自己再亲上去,“抱歉,ナナ,”时湛阳带着鼻音说道,“我现在,是不是应该让你起来?” 邱十里用下巴蹭了蹭他的肩头,轻声地说,“不应该。” “那……我应该怎么做?”时湛阳哑声道,这种小心翼翼的不确定感,平时很少能从他的声线里听到。 邱十里笑了,他在时湛阳腰上晃了晃胯,“兄上,我和你是一样的,”他用力撑起上半身,通红着一张脸蛋,垂眼看着他的大哥,“我刚才觉得,很舒服。” 时湛阳愣了愣,也泛起笑容,他抬手,刮了刮邱十里湿润的唇角,“都给你弄肿了。” “你没有肿。”邱十里痴痴地看着他。 时湛阳心想,为什么话题撂在这样一个尴尬的节点不动了,纵使老练如他,也实在不想讨论肿没肿的问题,“我皮糙肉厚——”这话也没能说完,邱十里忽然把手捧着他脸颊两侧,埋头吻了下来,带着股不管不顾的蛮劲儿。他还是没什么章法,啃咬也夹杂在吮吸和**里,显得慌慌张张,时湛阳却渐渐放松下来,不疾不徐地给出回应。他在这里,在这个凶杀现场,在飘摇在无际洋面的大船上,竟被这个比自己小了七岁的男孩亲得很安心。 也不知过了多久,邱十里终于松开了唇舌,“好了,现在公平了。”他抹抹嘴,盯着眼下那两瓣自己的“成果”,脸红得要滴下血来,方才还能听到一点电影情节,现在,他却什么都听不见了,满心都在悸动着,狂喜着,却也有担心,他怕自己做得太过头,可他现在自觉是禁不起任何责备的。 时湛阳并没有责备他,只是用力地拥抱他,双臂在他腰后小心地绞缠,又近乎慎重地滑上他的后背,之后,他竟被一把抱了起来,时湛阳托稳他的两条大腿,要他抱稳自己的脖子,这就坐直身子,又站起来,抱着他走向门口。 邱十里就像树袋熊一样,傻傻地挂在大哥的肩背上,想看看尸体的情况,却被时湛阳强硬地把脸扭过去,他只能看见门边乳白的毯子上浸了好多黑血,吸都吸不干净,流在外面的那些弄脏了时湛阳的拖鞋,可他自己脚底悬空,还是如此洁净。 “你正好扎进了他的大动脉,拔刀的时候,可能会喷血。”时湛阳冷静道。他把邱十里放在门外的地板上,自己回屋关上了门,邱十里想跟着他,刚一把门推开,他就拎着匕首出来了。 屋里好一股腥气冲天,时湛阳花灰的毛衣上溅了密集的血点,脸上也有一些,他却是全然不在意的样子,“走吧。这地方太晦气。”他冲邱十里笑了笑,掏出手帕,擦干净刀刃才递到他手中。 邱十里接过刀,默默地别回自己后腰的刀鞘,路上没遇上什么人,他们已经走到电梯门前,等待的时候,他踮起脚,面对着面,用自己的袖口一下一下地揩掉时湛阳脸上沾染的浓稠鲜血,直到摸起来干燥平滑为止。 时湛阳正在面无表情地和劳伦斯通电话,看他这样,先是有点惊讶,但是没躲,旋即还笑着揉了两把他的头发。 “谢谢你,ナナ。”邱十里看见他无声地说。 睡前洗漱完毕,邱十里坚持要把大哥的脏衣裳和手帕连同自己的一块洗了。他懂得不少清洗新鲜血迹的方法,现在条件有限,冷的淡盐水加上肥皂以及适度的搓洗,效果也还不错。 之后,他盯着镜子,盯着里面的自己。 他似乎没有产生什么变化,眼里没有惊慌,嘴唇也消了肿。对于杀人这件事,或许是因为心理建设做过太多次,事到如今,他反而没什么太明显的实感,那些血腥气、倒地声,他也见识过不少了。事实上邱十里现在感觉到的是一种迷茫,他并不清楚自己到底应该以怎样的心态看待这件已经发生的事,就像他不懂该怎么看待那两个吻。 他甚至,更在意,时湛阳到底是怎么看的。 这么一琢磨,他就连浴室都不想出了。 但终究也不能一辈子躲在里面,邱十里深吸口气推开门,时湛阳果然还没有睡,正如这几天惯常的那样,静静地坐在床上,看着他,好像在等他一样。 邱十里揪着睡衣一角,走到床边,默默站定。 “ナナ,”时湛阳道,“有什么话都可以和我说。”他的目光温柔得就好像能够看清一切。 邱十里怔忪了一下,“我刚才刷了牙,也漱了口。” “嗯。”时湛阳点点头。 “所以,那些……”邱十里把手背在身后,狠狠掐着自己的手指,他终于鼓足了勇气,“那些都没有了!” 时湛阳的眼睛短暂地空了一下,随后,他立刻明白过来,眼角聚起笑意,“你不可能一辈子不刷牙。” “我知道。兄上,我是男的,还是你弟弟,你觉得我还小,可是我很快就长大了,”邱十里下意识后退了一步,突兀地问,“你会等我吗?” 时湛阳平和地望着他,半晌,他说道:“你知道我会的。” 邱十里怔怔的,“我不知道。” “我在想,”时湛阳往床边靠了靠,盘腿坐着,“你能不能离我近一些。” 邱十里头皮都是麻的,跟着本能,他往前挪,站得笔直,膝盖抵着床沿。 “ナナ,今天我吓到你了吗?现在回想,会害怕吗?”时湛阳轻轻地问。 邱十里摇了摇头。怎么会害怕呢,他悄悄地想。他只知道自己脸又开始发热。 时湛阳笑了,笑得很松软,他握住邱十里的两条小臂,把它们从身后抓到身前,接着,他把邱十里潮湿温热的双手握在手心,微微起身,蜻蜓点水地亲了他脸颊一口。 “现在知道了吗?我会等。” 夜很深,一个吻很短,邱十里的下巴被大哥新冒出来的胡茬蹭了一下,他竟恍然感到眼眶酸沉,“我以为,我以为兄上不会再愿意亲我了。你会说我还是小孩,是你的弟弟,我们这样做不对。然后你就把我推得很远。” 时湛阳显出古怪的神情,就像在说“你想象力太丰富了”一样,但他还是耐心地听,然后道,“对不对这种事,不是留给别人评价的。我只想确定一件事,ナナ,你现在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又能不能对自己的行为负责。” 邱十里没有立刻回答,他琢磨了很久,半晌才道:“我知道。我也能。” “好。”时湛阳点了点头,没有再多问,在他深思熟虑地认定一件事的时候,他往往就只会说一个“好”字。他也没有放下邱十里的手,只是慢慢地说,“我当然是愿意亲你的,确切说我是很想。但是那种亲法目前不能太多,我不想犯罪。” 邱十里渐渐不再紧绷,他甚至眨眨眼,笑出了两个酒窝,“哥哥,你自己说过,我们每周都有几天在犯罪。” 时湛阳被噎了一下,很快也笑了,“是啊,但我不想犯那种罪嘛,我会鄙视我自己的。” “哦。”邱十里配合地点点头,把哈欠咽下去,忽然又问:“那你以后能不能不开娶野人老婆这种玩笑了?” “哈哈哈,好,好,”时湛阳忍不住捂了捂脸,“困了吗?祷告完就睡吧。” 邱十里并不打算挪地方,又问:“你是不是很久没有祷告了。” “嗯。我想主已经懒得管我了。”时湛阳努力显得严肃。 “主不会抛弃我们的,他爱万物,”邱十里挺直腰杆,认真道,“但是,兄上,我也不知道今晚该怎么祷告。” 时湛阳也认真起来,“为什么?” “我今天违反了很多教义。” 这一句话,显得很轻松,可时湛阳一眼就看得出来,邱十里心中到底想了多少。无论是夺取生命,还是同性甚至亲人之间产生的情爱,都严重违背了所谓“神的伦理”。时湛阳自己倒是觉得没什么,毕竟他心里早就不存在什么神明,更从未指望过神的原谅和庇佑。但邱十里之前还是一个每周都会乖乖跟父亲去教堂参加礼拜的孩子。 他的纯真导致了他的痛苦。 时湛阳万万不想破坏他的纯真,但更不想让他活在自相矛盾的梦里。之所以亲吻,之所以兜不住自己的欲望,又许下那些承诺,是因为时湛阳已经开始把他当大人看了。 不知道邱十里有没有懂得这个道理。 “我明白,”时湛阳沉默了一会儿,说道,“ナナ,我的一些想法可能相当残酷,我只能保证它们是真实的,你可以选择以后再听。今晚就算不祷告,也不是什么大事。” “我现在就想听。”邱十里的声音也沉稳了不少。 “你可以坐下。”时湛阳拍了拍床面。 “我想站着。” 时湛阳颔首,琢磨了几秒从哪开口,才道:“你觉得自己犯下了罪,不知道怎么面对上帝。” “不是的,我不怕罪恶,父亲和我说过,他杀了那么多人,做了那么多错事,经过忏悔,那些罪恶就会消除了,他说这是神父告诉他的,”邱十里圆而明亮的双眼盛满了困惑,“是这样吗?我应该忏悔吗?” 时湛阳则斩钉截铁地说:“他说得不对。” “什么?” “他在骗你。或者神父在骗他。” 邱十里咬着嘴唇,呆呆地说不出话。 时湛阳抬手,缓缓捋着他的肩膀,缓缓地开口,“无论你是谁,披着什么借口,暴力就是暴力,残害就是残害,谋杀就是谋杀,身上的罪再沉也不能因此觉得麻木,觉得生命卑微,更不能以此为由来给自己洗地,自欺欺人。ナナ,你和爸爸完全不一样的,你才刚刚开始,你要永远记住这件事。” 他说着,握住邱十里的两只肩膀,用力捏了捏,他的目光深不见底,满溢着极端的执迷和真挚,“不用给自己辩白,我们,我和你,从来都不是无辜的,杀不杀人,乱不乱伦,又忏不忏悔,也都是我们自己的选择。” “是的,”邱十里雾气蒙蒙地呆望着他,“是自己的选择。” 时湛阳感到霎时的心痛,这痛又紧接着绵延起来,好像有许多根断针在心尖上钝钝地扎,因为他正亲手把什么珍贵又无用的东西扯破。但无论如何,他都必须把话说完,“你会想,命运不是我们能掌控的,生在什么样子的家庭,被压上什么责任,爱上什么人,为什么就会被旁人定义成‘有罪’?你想的没错,有相当长一段时间,我为这件事感到不甘,经常很难过,因为我选择接受这命运,我怪不到别人。但后来我发现了一件更值得去想的事。” 邱十里好像每句话都被说中了,他求救般看着时湛阳,不敢眨眼,只是在他旁边坐下,死死抓着他的手。指间的茧子和伤痕,每一个都那么熟悉,让他感到安全。 “那件事就是,”时湛阳用空余的手去轻抚他的后背,“对于我们这种人,一定要有一套自己坚信的标准,那是我们自己树立起来的真理,亲人、爱人、神父、上帝……谁都不能动摇。直到死,我们都必须对自己怀有这种自信。”说着,他抱住邱十里,慎重得好像拥抱一棵春天的小树,怕把新叶碰掉了,“倒不用去管别人说它是对还是错,更不用参照什么教义,但一定要有,否则会活得很痛苦的。” 邱十里听得相当认真,他依偎在那副温暖的胸怀里,一点一点地思索,最后他把双手搭在时湛阳肩上,问道:“兄上,你的真理是什么?” 时湛阳的声音沉下来,“不杀无辜的人,守护自己所爱,还有,有仇必报,以牙还牙。” 听到这话,邱十里心中跌宕的那些,突然间就安定下来,如尘埃落成沙漠。因为他忽然间就肯定了,自己是那所爱中的一部分。 他又单纯地想,哥哥的真理,就是我的真理。 或许这样显得没主见,很懦弱,但邱十里知道不是。这就是他的决定。时湛阳刚刚说了这么多,最想告诉他的就是,人要对自己的决定有绝对的信心,如果一个人连自己都不信了,他又还能信谁,又还有谁会信他? 邱十里听懂了。 他觉得大哥和自己其实都是幸运的。至少,除去自己,他还有大哥可以去相信,大哥也还因为有他的存在,正在被笃信着。 于是他把脸埋在时湛阳胸前,捂干了那些没流出来的眼泪。 那天睡前邱十里还是做了祷告,他站在自己房间的舷窗前,望着漆黑的海面,低声念着日日相同的祷告词,心中默想:“主,我杀了人,我还爱上了一个和我一样的男人,最爱我,最信任我的哥哥。那不是亲情,不是对长辈的依赖,那是赤裸裸的情欲,还有独占的渴望……但我不需要原谅,即便我是有罪的,即便我双手沾满鲜血,面朝地狱,一生被您责罚,这条路我也一定要走,”他洇湿了眼角,“他说他会等我,我只求我能永远像现在这样爱他,如果哪一天,死亡把我们分开,求您让我们重聚,任何地方都好。” 邱十里也不知道,短短几念之间而已,上帝也不一定听得到,自己怎么会这么动情,心中又这么沉重。匆匆抹了把眼角,他眼巴巴望了时湛阳的床尾几秒,最终走去关门,准备爬回自己床上去睡。他洗澡前就把自己的小刀压在枕下,虽然阖上眼皮就是满眼血色,鼻间似乎也有洗不掉的腥臭,但他认为自己能够做个好梦。 然而,他刚一拉上门把手,就见时湛阳合上笔记本,看着他,对他说:“ナナ,你不是必须睡在那边的。” “……我可以吗?”邱十里指了指他边上的位置。 时湛阳点头道:“但我觉得我们还是应该盖两床被子。” 邱十里愣了一下,几乎要小声尖叫了,他蹬蹬蹬跑回自己床前,抱上枕头被子,又蹬蹬蹬跑到时湛阳床边,把它们一股脑放在上面,时湛阳帮着他快速地铺好。 小刀落在隔壁了,但邱十里刚才就没打算拿它,在大哥身边,他不想满身尖刺。他觉得自己的快活可真简单,就这么心满意足地钻进被子,往时湛阳那边挨近了点,乖乖地给自己掖好被角。 当额头上落下一个干燥的亲吻时,邱十里贪恋地呼吸着那熟悉又仿佛久违的气息,他知道,自己确实不用拿上小刀,他是这样的安全,连噩梦也没法侵扰到他。 “晚安,大哥。”他不想显得太傻太兴奋,就闭上眼。 “晚安。”时湛阳柔声道。把电脑放在一边,又把台灯拧灭。 时湛阳也觉得自己该正儿八经地好好睡一觉,这两天邱十里单独睡在靠门的屋子,他其实一直都有点担心,一晚上要醒好多回,悄悄去到那屋查看。现在倒是能暂且放松一点了,尽管他刚刚收到一封邮件,邮件里父亲怒气冲冲的几行质问告诉他,回家之后麻烦事还不少。 第十八章 在船上最后的两天过得相当清闲,邱十里隐约觉得,之前过来找茬的那位和江口理纱子有些密切的关系,绝不只是帮她服务举牌这么简单,可时湛阳并没有显出太多的紧张,那位理纱子也再没出现过。 于是邱十里也就暂且把心放下来,好好地过这为数不多的假期。 预计是在下午三点左右回到纽约的伊丽莎白港,当天上午格外晴朗,天高云阔,海风温暖得像是春天。甲板上零零散散地站了些乘客在吹风,两人正在船尾的躺椅上晒太阳。 时湛阳忽然摘了墨镜,转脸看着邱十里,“ナナ,”他说,“有一件事,我觉得应该提前和你说一下。” 邱十里闻言便放下手里的侦探小说,侧过身子躺,安静地听。 “这次过后,等回到家里,你就算是真的入行了。”时湛阳斟酌道,“像你说的,大家都会开始把你当大人看。” “那我要戴耳钉了吗?” 时湛阳愣了半秒,旋即笑了,“嗯,你猜到了。” 邱十里也笑,“我会戴什么颜色?” 时湛阳看了看天上的云团,“黑、银、红、白,这四种颜色分别是什么意思,又各自有什么作用,猜得到吗?” “我猜——是为了好看。银色最好看。”邱十里又拱了一下,软着腰趴在躺椅上,侧目看着大哥耳垂上那一抹春寒料峭的银。 时湛阳并不买账,又似乎有点不好意思,揪了他耳朵一把,让他认真猜。 于是邱十里就老实下来,根据一直以来的观察,正经地阐述起自己的猜想,“父亲耳朵上是黑色,这么多年只有他一个人戴,黑色一定是地位最高的象征。” 时湛阳默默点头。 “兄上、母亲,还有二哥,都是银色,还有一些忠心耿耿的元老也是,”忽然吹起些冰凉的东北风,邱十里裹紧身上的毯子,“所以这应该是仅次于黑的颜色,相应的,它可能还代表着一些特殊的权力。” 时湛阳没有否认,拦住侍应要了一杯热牛奶,“红色呢?”他又问邱十里。 “我见过的红耳钉,都是打手保镖,我觉得可能是因为他们的工作要见红,所以戴红色。” 时湛阳赞许地点点头,又道:“戴红的还有一种,就是掌握核心技术或者重要情报的,不过他们一般待在工厂里,不经常露面,”时湛阳从侍应手中接过玻璃杯,摸了摸温度,递到邱十里手中,“以后会带你认识他们。” “看来红色比我想的地位要高一点。”邱十里乖乖喝下去大半杯,舔掉嘴角的奶渍,“家里的司机和帮佣,还有老师教练、养牛养羊的阿姨,都是白耳钉,这应该是最基础的。” “嗯,还有车间里的工人和普通的研发人员,”时湛阳简单解释道,“不过这些颜色并不只代表地位,那样太形式化了,事实上,耳钉最大的作用除去标识身份之外,就是杀人。” 邱十里放下牛奶杯,“杀人?” “是的。”时湛阳试图把事情说得没那么残忍,但他心里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已至此也没必要,“除去白色之外,其他三种都有单人固定的编号,也都能释放高伏电压,使佩戴者瞬间死亡。” 邱十里眼睛张得大大的,没有说话。 时湛阳又道:“黑色权力最大,是因为他可以单独决定银和红的生死,他有一个账户,随时登陆进到一个内部网站,随时就能选中想要处理的编号,无论对方身在哪里,必死无疑。银色就没有这样完整的权限,需要全部银牌成员同时登陆并一致同意,才能杀死一个人。” “能杀死黑色吗?” 时湛阳点点头,淡淡地说,“可以,这本来是一种对最高权力的限制措施。所以父亲才给这么多人银色,让他们相互牵制,这是只有他能决定的。反正戴上了就不能轻易摘下,他可以随时杀掉任意一个,无论对方是单纯惹怒了他,还是真的对他有威胁。如果让权力掌握在太少人的手中,利益团体太容易形成,他反而危险。” 邱十里一时间惊得无话可说,他想,从戴上耳钉的那一刻起,就是舍弃生死的自由,签下永久的契约,而他一直好奇甚至向往的,所谓装饰似的小小菱形,竟是能够瞬间夺人性命的冰冷凶器,一直以来,连他大哥的性命都挂在那细微的尖角上。 而他工作的环境,甚至他所依托的家庭,也是建立在这个冰冷的体系之内,每天在餐桌上笑眯眯说着天南海北奇闻异事的父亲,竟能兵不血刃地杀掉任何亲人。 “兄上,你当初戴的时候,对这些知情吗?”他问道。 “我小时候听过很多,这其实算种家族传统,两三代以前是戴胸牌,要杀谁也没法上网,只能开会再决定暗杀,现在科技进步,杀人更方便快速了而已,”时湛阳平静地说,“每个人佩戴之前也都是被告知清楚并且心甘情愿的,我当时觉得我是长子,戴它理所当然,是我的责任。也没有太多切身的感觉,直到有人在我面前,被用这种方法杀死,我才真正意识到,扎在我耳朵上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邱十里爬起来,站到时湛阳的躺椅边,垂眼看着他,“爸爸不会杀我们的。” 时湛阳握了一把他的手,“还没有说完。红色不能杀人,但是可以被黑和银杀死。白色就是白道上的,不参与这些。” 邱十里把两只手都牵上去,“那你以后会继承黑色吗,兄上?” “也许吧。” “我会戴哪种?” “我不知道。”时湛阳坐直了些,“ナナ,到时候你会被领到父亲在地下的密室里面,只有你们两个,我不能进去,更不能参与,他也会和你说这些规则。” 邱十里了然地点了点头,他非常清楚地记得,大哥十六岁第一次杀了人,回家过后,他消失了几个小时,再出现时,那银色的菱形就钉在他耳朵上了。 当时他也问了,而时湛阳当时说,“我希望你永远也不要戴上这种东西。” 他竟然到了今天才明白这其中的意思。今天木已成舟。 “反正,肯定不是白色咯。”他靠着时湛阳坐下了,窄窄的椅面上,他们挤在一起。 时湛阳挪了挪腿,让他躺好,又轻轻地搂住他,“回家之后,我先和父亲谈谈。之后我会一直在房间外面,一直等你出来。现在说这些,我是怕他骗你,不和你把话说清楚。” 邱十里安分地靠在时湛阳肩侧,“不会吧,爸爸不讨厌我,我也没有惹他。” “嗯。是啊。”时湛阳也不清楚自己这是怎么了,一个是他的亲生父亲,一个是他最宝贝的弟弟,两个最亲近的人,他为什么紧张至此,好像真有什么天大的风浪在眼前,而他手中抓不住力气似的,“无论他凶不凶,又让你戴哪一种,都不要怕,不要发懵,想好了再答应。他也不会强迫你。” “我知道了。”邱十里把手搭在时湛阳胸口,摸到沉稳有力的心跳,那几缕温热的呼吸就在他额前,这在任何时候都能让他感到无比安定。他就这么静静地待了一会儿,忽然说:“我其实很期待。” “期待?” “戴上它以后,我就和你是同事了,终于是了,或者我是你的手下,你是我的老板,”邱十里抬起手,小心地触碰时湛阳薄薄的耳垂,把那硬邦邦的金属片夹在指尖,轻轻捻了捻,“等我长到二十四岁,会不会变成和大哥一样厉害,一样有魄力的人?” “那是一定,你会比我厉害得多,独当一面什么的都是小意思。”时湛阳笑了,心中那些乌糟糟的狂乱忽然之间镇定下来,海风又在吹,清澈而凛冽,他从旁边扯过毛毯,给邱十里盖上,惬意地闭上眼。 到达纽约之后,时湛阳选择乘最快的飞机回家。在旧金山降落时,夕阳已经沉沉西下,余晖洒在满城薄雪上,美得静谧。机场果然有自家的车子在等,他把司机打发走,自己开车带邱十里往湾区的家宅回。 他忍着一直没有抽烟,因为不想把自己弄得满嘴腥苦,在庄园外的林荫道上,在离有人把守的大铁门只剩一个拐角的路口,他把车子停下,揽过正用刀尖在面巾纸上刻字的邱十里,小小地亲了一口。 他的本意是碰一下过过瘾就完了,亲得越深,他憋得越苦,但邱十里却咬着他不撒嘴,贴身伏在他肩上,直把自己弄得脸红气短才肯罢休,也把他弄得收着脚尖,连油门都不敢碰,怕自己一用力直接把车子踩出去。亲完了,他这小弟还要瞪他一眼,像是怪他突然袭击似的。 时湛阳笑呵呵地擦拭那两片唇瓣上的湿润,“回家之后,好多眼睛盯着,趁现在多亲亲。” 邱十里别过脸,看着车窗外积了雪的杉林,小声地说,“哥,我每天晚上还是会去你房间道晚安的,这又不会变。” “喔,这样吗?”时湛阳很少被叫这单字的“哥”,莫名全身舒坦,于是又开始嘚瑟,“ナナ这么喜欢我,都帮我想周到了。” 嘚瑟的结果是,之后的一路,直到房前,邱十里都拒绝扭头看他。 自从母亲过世,家里就明显冷清了许多,这天也没有例外。晚餐应该已经过了,家人们都不见踪影,只有几个女佣出来拿行李,还有老管家在客厅里等着他们。 “大少爷,”管家还是那副小心谨慎的样子,把时湛阳往楼上请,“老爷已经在等了。” 时湛阳脱下手套,又把大衣递到管家手里,“老二和老四怎么样了?” “应该都在自己的房间里,这几天二少爷也没有被安排工作,”老管家又接过邱十里递来的大衣,“您快去吧,老爷该等急了。” 时湛阳整理着西装踏上楼梯,在转角,又低头看了邱十里几眼,“冯伯,”他叫管家,“让厨房给老三准备点晚饭,要热的,外面太冷。” 上楼前他就做好了心理准备,上楼后,推开父亲的房门,撞上他的果然是冰冷的脸色。 “阳阳,”父亲说,“前几天,我听说你换了十万个白子,然后我又听说,你已经上船了。” “最近没有事情做,我休个假。”时湛阳走到办公桌前,没有拖开椅子坐下。 “嗯,”父亲咧嘴笑,“去百万会玩玩,也算休假。” 时湛阳本想说,再多钱也是花的我自己赚的,可他终究捱了下去,“挺进者的收购对我们本身也有利,填补了刀具空缺,也没有超出预算。我做了赔本买卖吗?” “你是想做买卖吗?”父亲摘下老花镜,目光亮了许多。 时湛阳笑了笑,坦言道:“当然不。我以后要用一个人,就要帮他把路铺好。磨刀而已。” 父亲似乎也不想在这件事上再跟他扯皮,忽然问:“这次,你的‘刀’终于杀了人?” 时湛阳并不惊讶于他消息的灵通,简单道:“是,难免的。” 父亲长叹一口,给自己倒了杯茶,“我以为你又会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说是自己动的手。” “我已经没有这种想法了,”时湛阳摇了摇头,直言道,“爸爸,请您给老三银色耳钉。他完全能够胜任。” “我自己有判断。叫老冯把他带到地下吧,我过一会就去。” “请您给他银色耳钉,跟我和老二的一样,他不是外人。”时湛阳坚持道。 “先去休息吧。” “请您答应。”时湛阳站得笔直,“这是我的请求。”对自己的父母,他从来没有这样执着地要求过什么。 哪知父亲却突然动了怒,他把紫砂壶砸在地上,碎在时湛阳身后,“荒唐!滚出去!” 时湛阳被溅了一裤子热茶,他心知,再留在这屋里起的只能是副作用,自己站在这儿就是原罪。于是他默默扫干净碎片,又默默退了出去,关上了门。 究其原因,或许是这几天老爹都对自己积怨已久,怪自己擅作主张买了那么一个大件,又或许是自己强硬的态度刺激了他,人在垂老的无力感前,总是希望周围人都是恭敬顺服的,就像老狮王再打最后一仗之前,最难接受年轻狮子的冒头,因为他感到危险,又无力撇开小辈,独自统领狮群。 等他沉着一颗心下到一楼时,邱十里已经被领走了。时湛阳怪自己没把棱角收好,用冷水洗了把脸,餐桌上的热土豆汤也顾不上喝,匆匆下到地下,密室房门紧闭,老管家和五六个红耳钉守在外面。 他不声不响地靠在走廊的墙上抽烟,正对着那扇门。不多久,父亲缓步来了,短短地看他一眼,兀自进了房间。门是灰色大理石做的,墙也厚得很,时湛阳听不见任何房间内部的声音,又点了一支烟。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时湛阳仔细地琢磨,当年自己戴上这副镣铐时,到底是什么心态?居然记不清了,他的心态确实也根本不重要,正这么想着,又有脚步声传来,竟是时绎舟。 “大哥,”时绎舟神采奕奕,“你回来了?玩得怎么样?” “不错啊。”时湛阳笑道。 “新年都没和我们一起过,妈妈刚去,你也知道,爸爸受不了的,我也觉得好寂寞。”时绎舟也靠在墙上,往嘴里塞了一颗类似巧克力豆的东西。 时湛阳本想哄两句得了,他确实有考虑不周的地方,可他现在盯着时绎舟手里的铁盒,“这是什么?” “糖啊。”时绎舟心不在焉。 “老二,”时湛阳摁了雪茄,深吸口气,“这东西我见过。” “那更好。要不要尝尝?超好吃。” 时湛阳把铁盒夺了,又把他的手推开,“谁给你的?” “大惊小怪,家里又不是没和做毒的合作,爸爸最近就让我接手那一块啊,”时绎舟脸上泛起一种空荡荡的笑意,又从口袋里掏出一盒,倒了一小把在嘴里,口齿不清地咀嚼,“我别的不行,和混蛋打交道还是很擅长的,放心好啦,这东西劲儿很小,还不如大麻,爸爸都不管我,你也少管咯。” “你他妈的,你这是找死!” “是吗?我找死?”时绎舟抹抹嘴角,挑起眉头道,“我说大哥,你才是找死,你还要害死别人。这次太平洋漂流很浪漫吧,你们是不是该做的都做了?” 时湛阳隔了面冰墙似的,冷冷看着他,“老二,我不想和你吵,”又匆匆咬着烟嘴,给自己点上,“我不想和你吵。”他又说了一遍。 “好好好,大哥,我可也不想再挨打了,”时绎舟再一次笑起来,“你猜你的宝贝弟弟会被钉上什么颜色?爸爸会给他麻药吗?我记得当年超疼的,我流了好多好多血,打了洞,直接就戴上了。他会不会连我们这种破银子都没有啊,也许吃点我的糖会好很多。” 时湛阳不吭声,低着头。 管家在门口呵斥,“二少爷,少说两句!” 时绎舟一愣,举手投降,顺着幽暗的走廊一步步往后退,他玩味地看着时湛阳,“大哥,我最后提醒你一句,你知道爸爸前几天知道消息,是怎么说你的吗?他说你怎么不买座雪山把邱十里冰在里面算了,他说你幼稚愚蠢得就像个傻瓜!他都看得懂,看得懂!” 烟灰落在时湛阳的手背上,把他烫了,他愣愣地盯着那点红痕,盯了一会儿,就蹲下来。时间就这么被放慢,寂静无边,度秒如年,一块比石门还沉的石块压在他心口,让他魔怔般思考着各种杀人的事。他要杀了谁?他现在谁都想杀。 接近凌晨,那扇石门才打开,管家进去了,随后,邱十里独自出来,那扇门又缓缓合上。 邱十里脸上没有惊慌,眼眶也没红,不过面色如纸。时湛阳宛如被人揪着脊柱就地提起,不顾通电般的腿麻,上前抓着他看。 那两只又小又软的耳垂,再也不是那般无辜的空空如也了,两块艳丽的红蛰伏在上面。是血没有擦干净吗,怎么会流这么多血,怎么能这就戴上了,时湛阳近乎疯狂地想,他抬手去擦拭,却擦不掉。 真的是红的。 他只听见邱十里小心抽气的声音。 “对不起,”他弹开手指,“对不起,ナナ,弄疼你了,弄疼你了吗?” “不是很疼,就是这个东西好凉啊,我没想到,”邱十里却笑了,他一笑,唇上终于多了些血色,他低头揉了揉眼睛,“我就是好困,兄上,我想睡觉了。” 时湛阳看了守在门口的几个红耳钉几眼,他有冲动,他想推开石门进去,他要质问父亲的区别对待,其余的都不去管,可他最终还是强忍了下去。让邱十里走在自己前面,就好像护送着一块刚打好的玻璃,他把邱十里送回房间,秘密的、如约的、轻薄的一个晚安吻过后,他又回到自己屋里。 打开灯,所有陈设都没变,甚至没有蒙尘,一周如此短暂。时湛阳却靠在门边席地坐下,巨大无垠的悲恸和厌烦毫无道理般缠上他,淹没他,弄得他好像一点力气也没有,而命运的巨轮却趁机碾压下浓稠的阴影,一刻也不停地向前侵蚀。当他下意识捂眼,再看自己的手掌时,竟看到了快要干涸的泪。 时湛阳以为自己早就已经没有这种东西了。 不过这也没什么好惊讶的,没有什么是固定的,就像他之前还无比自信地以为,自己的心已经能熟练地拒绝所有负担,不会再爱上什么人。 第十九章 有关“是什么让一家人聚在一起”这件事,邱十里做过较为全面的思考,答案可以是血缘,可以是社会的要求、利益的权衡,当然,也可以是因为“爱”这种东西的存在。 他也琢磨过自己为什么会在这个家里待上快十年,似乎哪个答案也不完全合适。他记得奶奶去世之前,只说过这家人会养他,却没说过谁会爱他,从稍微懂点事开始,他也是以帮手的姿态自居。邱十里始终认为,自己留在这里,总该有些价值,他为这价值杀过猫,也杀过人。 前一天夜里,戴上耳钉之前,还有戴上耳钉之后,那不长不短的几个小时,养父说了很多话,最后的意思,无非也只是提醒他这一点—— 他只是把刀子而已,养了他这么久,把他的锈都给磨亮,他就得多干事,少做梦。 邱十里想,自己已经很幸运了,至少耳垂上这副红而冷的金属给了他确切的身份,他以后就不会再是挂件似的蒙着头混在大哥的队伍里了,更何况他也知道,并不是没有人爱他。 他相信时湛阳,相信他对自己的无条件,可他也明白,这个家庭并不是只有时湛阳一个人。 不得不说睡眠是性价比相当高的一件事。一觉醒来,邱十里就恢复了力气和精神,耳朵的疼痛也淡了不少,早餐前的半个小时,他梳好头发系好腰带,站在窗前干吞消炎药片,看着雪后格外明亮开阔的清晨,深深地呼吸。敲门声忽然响起,是时湛阳。 “睡得好吗?”时湛阳走进来,又把门关上。 邱十里被阿莫西林弄得满口干涩,哑着嗓子说:“躺下就睡着了。” 时湛阳愣了一下,没有再往屋里进,就站在门边,如往常般问:“今天准备做什么?” 邱十里也如往常般答:“跑十公里,练枪,再写几副对联,”他笑了笑,“快过年了。” “好。”时湛阳低着头。以前他突发奇想,送两个弟弟去过书法课外班,跟群闹哄哄的美国小孩一块,拎着毛笔在宣纸上抹着粗粗的笔画,就数邱十里写得最认真,一直坚持到十四五岁。他的字确实也好,连着好多年了,家里几道大门的对联,都是默认交给他的。 “我让冯伯准备红纸。”时湛阳又道。 “我昨天和他说过了,就是在楼下等你的时候,”邱十里走去关窗,又回头道,“兄上,你今天和我一起跑步吗?” “当然。” “练枪呢?” “我觉得跑完你就会发烧了。” 邱十里下意识把碎发捋到耳后,不让它蹭着尚且新鲜的伤口,“不会的,我吃了药。我就想跟你一起打枪,下完雪反光强,不是该多练练这种情况吗。”他也低下头。 “好。好。”时湛阳慢慢地说,可这缓慢并不是一种从容,“ナナ,”他好像被钉住了,想去抱邱十里,却一动也不能动,“对不起。” 邱十里疑惑地抬起眼睫,走到他身前。 “你……不该戴这种东西。是大哥没有处理好。”这话终于说出口了,时湛阳终于能够直视那两抹殷红。从那么白那么小的耳垂上,悄然钻进他眼中,宛如冻出了棱角的血滴。 邱十里轻轻摇了摇头,“我觉得挺好的,这是最深的那一种红呢,父亲说一般只有杀过很多人,做过很多单生意,才能戴。” “他还和你说了什么?” “就是那些规则,还有我以后的责任,”邱十里不想把这个话题继续下去,“兄上,其实红色跟银色差不了很多的,你不用太在意。” 怎么会。时湛阳想。 邱十里又道:“我明白,你是觉得红色没有决定他人的权利,却能被轻易杀死,可是,在父亲面前,银色不也是一样的吗?他本来就是想杀谁就杀谁,什么颜色都不例外,连你也不例外。” 时湛阳略显愕然地点点头,对于邱十里这般平淡清醒的态度,“你说得对。”他说。 “我还知道,现在一共有六对银耳钉,必须他们一致同意了才能决定别人的死活,”邱十里一板一眼地说,把手插进时湛阳的裤袋,额头沉沉地靠上他的胸膛,蜷缩似的把全身的力气倚上去,“哥哥,你是其中一对,只要你不答应,其他五个谁也不能让我死。这样的话,和我戴了银又有什么区别呢?平时就是干活而已,如果真的出了事,谁那么恨我,有你帮我守着就够。戴和不戴,是我自己决定好的,没有人委屈我,我也不会因为戴了它就死掉。” 时湛阳安静了好一阵,最终抬手圈住那把瘦得让人心口发皱的腰,此刻,它靠着自己,是柔顺无力的。“谁让你死,我先杀他。”他把鼻尖埋入邱十里的发梢,情不自禁地说。 邱十里被搂得害了羞,方才时湛阳这话也带着种诡异的浓情蜜意,烫在他耳畔,害得他只想往这怀抱外逃,大哥总爱把话说得这么恐怖,可他也总是喜欢。 他用在口袋里捂热了的手推着时湛阳的小腹,“我们,我们下楼吃早饭吧。” 时湛阳却不让他推,一手把他箍得更紧了些,一手勾起他下巴,朝着自己,“时间还早。ナナ,我问你,这些都是你昨晚睡觉前想清楚的吗?” “……我早上五点多就醒了。” “喔。”时湛阳的目光又柔和了不少,“我没有醒,我一直没睡,一直坐在地上想,我到底是个多大的笨蛋?” “就是笨蛋。”邱十里扭头看向别处。 时湛阳笑了,又把他的脸蛋拨了回来,颇有些委屈地低头蹭了蹭他,也不吭声,也不亲他,倒把邱十里给蹭得着了急,“兄上……哥哥,哥!”他用手掌挡在自己跟那副高挺的鼻梁之间,慌慌张张地解释,“本来我想亲你,我满嘴药味……” “阿莫西林没有什么味道。”时湛阳看了看桌上的药盒,晨光竟把它照得很漂亮,“你吃的是胶囊吧。” 邱十里僵了一下,还真正经琢磨起来。也没犹豫太多,他放下挡脸的手,把它背到身后,压着腰后的那个弧,踮起脚尖,快而轻地啄了时湛阳嘴唇一口。 然后他探究似的问:“有味吗?” 这能尝出来什么,时湛阳简直要大叫了,他想,我已经是笨蛋了,不想每天当变态啊! “没有,什么味道都没有,”他认了命,一脸的虚假淡定,揽过小弟下楼,“走,今天有你最喜欢的生煎。” 那个春节过得不算安稳,一方面是年三十当天时湛阳还在外面办事,当然邱十里也在,他们带了一大支队伍,把一批货送去了中东,还见了不少血,倒不是他们又跟谁结了仇,只是当地整个国家都在打仗,反对派对军火的需求格外惊人。 另一方面,邱十里发觉养父和大哥之间的气氛变了不少。他素来擅长察言观色,他当然看得出来,以往这对父子虽然也亲近不到哪里去,但正常的调侃玩笑还是有的,时湛阳也是真心实意地在把父亲当作标杆来尊敬,而现在,他的态度更趋近于一种公事公办。 同时,父亲对长子的管束也越来越少,基本可以说是不做评价,就算他赚得钵满盆盈地回家,就算他年轻气盛铤而走险,差了几分钟就会被炸死在荒漠里。 简言之,父亲对时湛阳的关注减少了许多,还比不上邱十里对大哥的关心。虽说这听起来很正常,可能一直也是如此,但邱十里就是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感觉——大哥就像跟父亲约好了互不干涉一样。 他们仍旧离不开对方,可是也无比厌恶彼此,小心翼翼地维持着平和,因为是人工做出的影像,所以所谓的“水面”连一点涟漪都看不见。 会是因为自己吗?邱十里想。 退一步,会不会和自己有关?他又摸着耳朵琢磨。 然而留给他的也没有太多思考的机会,新年刚过,早春二月的某天,时湛阳居然在靶场放下枪杆,问他说,愿不愿意去中国上大学。 “就在上海,学校我已经联系好了,专业是金融或者机械工程,你可以选,”时湛阳坐上放弹夹的铁皮台子,手肘支在膝盖上,侧目看着邱十里,“都是对家里工作有帮助的。” 邱十里在袖口上擦了擦枪口,随手把它放下,“我没上过学。”他垂眼看着大哥的脚踝,怔怔地说。 “你可以看看学校是什么样子,和同龄人接触试试,”时湛阳温和得看不出什么情绪,“也不用读什么学位,不用太拼命,轻轻松松当个普通大学生就好,过一两年就能回来。” 能回来又是什么意思?邱十里的困惑没有消解,“我……一定要去中国吗?三藩市也有很多大学,我可以去考。考上了我就会认真读,有什么事情,我留在这边,也方便帮你做。” “中国治安更好吧,禁枪的国家,这得多安全,在那边咱们一点生意都没有,”时湛阳笑了笑,“上海的生煎也最好吃。你不是喜欢吗?” 邱十里忽然懂了,可能时湛阳就是要他走,“兄上,”他轻声问,“你想让我去?” “我想让你去。ナナ,十八岁你就能回来继续帮我了。”时湛阳脸上竟有淡漠的哀伤,但更多的,是一种不容推却的坚决,“你就在上海,多交几个朋友,少想事情,我会每天和你打电话。” 他一旦这样,那就是真的下定了决心,不愿意说的,他也一个字都不会多提。于是邱十里就不再多问,简洁地答应下来。 深冬的积雪化开了,水也解冻,林地中心的湖泊边,那对儿翡翠鸟已经繁衍到第二代,一扇扇小小的羽翼,碧玉铃铛般点缀在水面上,芦苇中,邱十里拉上时湛阳,一起去看了半个下午,他听着轻快的鸣啭,告诫自己,不要问,不要多想。 他只是把那枚贴身的御守从颈上一把扯下,塞到时湛阳手里,“它替我陪你。” “什么傻话,”时湛阳爽朗地笑,“放心,我每天抱着它睡。” 之后的一切都快得不可思议,跨越一个大洋,去到另一个大洲的另一个国度,也就是要花上一天多的时间而已,你只需告诉自己,你将换个地方生活。时湛阳一直把邱十里送到大学的门口,没有进去,只是在车子里吻了他,拢着他的颈子,吻他的眼睛、脸颊、嘴唇、脖颈……还有那对已经习惯了现状的耳垂,吻了很久。 车里还有别人,邱十里不想喘得太大声,就憋得一个劲打哆嗦,时湛阳也有颤抖,不过多数都压下去了。吻完了,他倒是足够干脆利落,简单嘱咐开车的老K和副驾驶的邵三送邱十里进去,帮他收拾宿舍,自己则开门下了车。 邱十里浑身都是烫的,他居然还流了泪,不知从何时开始,泪也是滚烫,不想出声,他就抿着嘴给自己擦,惶急地回过身去,透过厚实的后玻璃看。只见满路的桃花缤纷,更高的还有梧桐和细柳,好一派沪上春光,一地都是叽叽喳喳过来报到的新生,阳光葱茏,春风是毛茸茸的,而时湛阳挺拔地站在这流动的混乱中,正笑着对他挥别,隽永得像尊静止的雕像。 可雕像不会笑得那么生动,更不会压着那么多感情和颤抖,生动地亲吻他。邱十里警告自己争点气,咽下喉头的抽噎,擦干眼角,平静地靠回椅背,又过了几秒,他就能笑了,并且笑得无可挑剔,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邱十里的大学生涯格外顺利。 他适应性极强,也不是不擅长和人相处,只是觉得费力气,以前打打杀杀的,不用怎么刻意经营,自然而然就能称兄道弟,放在普通环境里倒是要顾及考虑更多。不过,既然时湛阳要他多交正常朋友,他就算费力也要交,他长得不错,口才不错,体能极佳,请客还大方,甚至军训后就高票选上了班长;时湛阳又要他学金融或者机械工程,他也要做得彻底,选课后干脆两个系院来回跑。 虽然他连身份证和学历档案都是作假的,但这事儿似乎只有他自己知道。两边的教授们都对他格外包容,在图书馆熬通宵,也只有新交的那些朋友连着串大惊小怪:“邱大班长,你就等着猝死吧!” 邱十里只是笑,“暂时应该死不了。” 上海是个宜人的城市,风也宜人,雨也宜人,日和夜都朦胧又琳琅,邱十里在这温柔中,有时却会觉得自己笑得有点累,嘴角和脸都发麻。只有每天和时湛阳通话的那几分钟他是真实的,做了什么,认识了谁,他都想倾吐,恨不得把二十四小时都诉说出去,可这会儿,他发现自己也还是笑着,窝在被子里,或者躲在图书馆外的灌木之间,兴奋得就像捧着天大的一个秘密,这秘密还是钻石做的。 只能说真笑虽然看起来傻,但不会让人感到疲倦。这是邱十里得出的结论。 在电话里,还有视频中,时湛阳总是耐心地听,温柔直接地给出建议,却很少说自己最近在做什么。邱十里只知道他很忙,比以前更忙,从管家和几个队里的老伙计那儿零星听到,老大很少回家,周末也都在外工作,没有急活要带,他就泡在其他州的工厂里,或者大桥对面的办公室待着,不怎么在家里露面。 于是邱十里也就没再盼着假期,回家有什么用呢?在那栋四层小楼其实很冷,他不想见谁,似乎也没人想见他。 上大学的第二个月,也就是四月出头,邱十里忽地发现了些许端倪,不出几天,他就在假装逛商场的时候把尾随的老K和邵三抓了个现行。 “老大要我们守在这里啦。”本帮小吃店里,邵三咬着拳头大小的烧麦,满口含混地这样解释。 老K捶了他一拳,“放屁!老大是要我们在这儿找人,顺便看看三少爷。” 邱十里已经在食堂吃过了,给他俩倒了两杯可乐,要他们慢慢吃,“就你们两个吗?” “不是,”老K咬断一大筷子面条,囫囵吞下,“一共十来个兄弟,都在这片呢。” “这么多?”邱十里皱眉,“为了看着我,还是为了找人?” “……说实话,都有。”老K从自己碗里给邵三加了两大块牛肉。 “找谁?” “老大没有细说啊,神神秘秘的,”邵三立刻把两块肉都吃干净了,跟饿鬼似的,“就说是个姓秦的外科医生,六十岁左右,只有一只耳朵,高个子,之前在日本待着。” “是有消息说他最近定居上海。”老K叹了口气,“找他做什么呀,大海捞针的,老大也不肯告诉我们,就说是抓到了也不能打不能收拾,好好把人押回去。” 邱十里也琢磨不明白,但他至少懂了一点,看这两位穿得落魄,胃口又这么好,大概是自己大哥的经费没给到位。 “我知道了,你们这是准备找上一阵了吧,”他说,“上海物价这么高,大哥应该多拨点钱的,我去跟他说。平时多叫兄弟们一起出来,我请大家吃饭。” 老K一脸腼腆,“您年纪还小——” 邵三则喜笑颜开地把他推到后面,自己给邱十里敬可乐,“好嘞,我替兄弟们谢谢小嫂子!” 邱十里一愣,“什么小嫂子?” “啊……”邵三被老K狠狠拧了大腿,哑着口,“就是,就是……” “别听他胡说!”老K怒道。 “行了,”邱十里低垂着脑袋揉了揉脸,叫服务员过来结了账,兀自起身就走,“我回去上课了。” 都快九点了,他哪有什么课,只是他无比清楚地知道,自己现在脸红得没法见人罢了。 第二十章 当天晚上十点出头,邱十里在视频里提起给部下们加钱的时候,旧金山那边是清晨。 时湛阳正在办公室里吃早餐,显得很不好意思,就好像自己没把盯梢的给安插妥当,反而还穿了帮。 虽说用“盯梢”这词并不合适,他也料到凭着邱十里的敏锐,自己那十几个笨伙计被抓到尾巴是迟早的事,但他就是有种强烈错觉,自己宛如一个无聊到无敌的大变态,成天就知道闷不吭派人监视异地小老婆。 又说起那位“独耳秦医生”,时湛阳心里就更有鬼了,只肯遮遮掩掩地搪塞,于是就不太想看镜头,低着脑袋猛喝咖啡。这模样搞得另一端的邱十里也莫名其妙地跟着害臊,单单说起今天陪花粉严重过敏的室友去医院还把人给弄丢了的笑话,看大哥笑一笑,就弄得自己满面都是奇怪的红,好像自己也过敏了一样。更别说开口问问“小嫂子”的事——这要怎么问得出口! 万一时湛阳也没听说过这外号,反过来问他——邱十里就只能用被子把自己整个蒙住了。 好在,时湛阳并没有把注意力放在他的不自然上,咬了一口三明治,“一个大活人,怎么会弄丢的?”他问。 “他有脸盲症,抽完血出来就把别人认成我了,都穿纯红T恤衫和黑牛仔裤,身材也很相似,”邱十里解释道,“然后他跟着那个人去候诊厅排队,我们两个平时话就不多,人家一直不聊天,他正好嗓子发炎,也没有觉得不对劲,等人家被念了名字自己进屋看病,他才知道找我。” 时湛阳哈哈大笑,“脸盲还可以这么严重的吗!” “是啊,”邱十里也笑,“走散之后我一直找他,电话也没人接,谁知道他在皮肤科候诊!我呼吸内科的医生都联系好了。不过他确实皮肤过敏比较严重,脸都肿了半边,眼睛也肿得走不好路,课都没办法好好听,他说上海的春天太凶猛了。” “嗯,太惨了,好可怜啊,”时湛阳这么说着,却一点也没个同情的样子,“在宿舍吗?照他脸给我看看。” “还在住院观察呢,”邱十里拿着笔记本在屋里晃了一圈,三人宿,现在只剩下他一个,“还有一个室友和女朋友约会去了,不回来。” 时湛阳满意地点点头,“那我们可以聊到很晚。” 邱十里方才就听到有人敲他办公室的门,已经连着好几回了,可时湛阳跟他聊着,就对人家爱答不理,“我明天早上还有考试,兄上也要工作啊。” “也对,”时湛阳说着就把遥控窗帘拉上,窗外簇亮反光的一座座玻璃大厦顿时不见,那边的光线暗下来不少,只有台灯还亮着,“不刺眼了吧?” “不刺眼了。”邱十里一头雾水。 “睡吧。不要关电脑,放在枕头旁边。” 邱十里反应了一下,才明白大哥这是要看自己睡觉,“你还要见客人。”他心跳得怦怦的,不知大哥这是什么爱好,只得小声道。 时湛阳不为所动,轻轻松松地给秘书拨了见客电话,又挂掉听筒道,“客人又不会看我屏幕里是什么。” “这样我睡不着的。” 时湛阳笑道:“试试看。加班好辛苦,我也需要充电啊。” 紧接着,秘书领人进屋的声音就传了过来,时湛阳站起来和人握手,西装随意敞着,领带和前襟忽然离得很近,就像要蹭在镜头上一样。 什么充电?我是电源吗?邱十里呆呆盯着屏幕愣了几秒。这根本就是不容拒绝。他下床关了大灯,又拿了适配器,给枕边的电脑插上,然后他就老老实实地躺下了,是仰躺,用余光偷偷瞧着对面。 时湛阳显然看到了这一切。虽然他已经把麦克风关掉,邱十里听不见那边任何的声响,却能看到他对自己的笑容,转瞬即逝的一抹,如同晚春柳叶上的融雪,那绝不是对别人的笑,邱十里就是可以确定。 至于之后,他的确失眠了一小会儿,也不记得自己睡着之前,时湛阳到底见了几个访客。不过他记得自己睡着之后开始疯狂做梦,一个接着一个,和屋外的雨夜不同,全都是安全又干爽的美梦。 第二天,邱十里按掉六点一刻的闹钟起床,下意识一摸,电脑已经滚烫了,再一看,对面夕阳如丹,不少大厦星星点点地亮起灯光。 “ナナ,早上好。”时湛阳背对着浓浓暮色,放下手里的几张文件,抬眼看着镜头,“你会说梦话啊。” “早上好,大哥。”邱十里有种恍惚感,他觉得自己的夜晚真短,或者说,是时湛阳的白天太长,长得能容下自己的睡眠和梦境。“我都说了什么?”他一边解睡衣扣子,一边问道,忽然想起自己睡觉时用日语和人吵架的荒唐事来。当时室友听不懂,也不知道吵的是什么,但他大哥是听得懂的。 他又想,千万别被什么下属或者客人听见了。 却听时湛阳道:“我的名字。” 邱十里脱衣裳的手指猛地一僵,垂着脸,缩着肩膀,慌慌张张地把睡衣扯下去,给自己套上T恤。 时湛阳双手合拢搭在鼻尖,很发愁似的,“你很少当面和我说这三个字呢。好像没有过?其实说后两个字我就会很开心啦。” “那样叫,很不礼貌,”邱十里摆弄着手指胡乱道,“我去晨跑了,你要好好吃晚饭。”说罢他立刻合上电脑,这才敢钻出被子去穿裤子。 刷牙的时候,他默默想,时湛阳,湛阳,光是想想就要舌头打结了! 睡着的自己是怎么做到的? 另一边,时湛阳面对着漆黑的屏幕,没忍住笑出了声。邱十里方才翘起的发梢就仿佛晃动在他眼前,细顺的腰身也在,面团似的白花花一片,闭上眼看得更清。 他确实也没说谎,大概是下午两点,他刚刚处理完某位买家的欠款问题,正烦躁,忽闻电脑里小弟叫起自己的名字。 他觉得神奇,仔细一想,这么多年自己还真没听邱十里叫过一回,倒是天天被老二那混球呼来喝去。接着,更奇的就来了,连在这几声呼唤后面的,竟是“我爱你”三个字,说了许多遍,绝非幻听。 光线太暗,他看不清邱十里的面容,却看得见他紧抓床褥的手指,葱白般安静地陷在深蓝的蓬松里面。两个词,一共六个字,他甚至未曾幻想过,这次却接连听了个够。 其实也不太够,他很快就开始幻想后两个字被单独叫出来的效果了。无论是“时湛阳”,还是“我爱你”。他在备忘录上把这天正儿八经地记录了下来,事件、天气、日期、具体的分和秒。往前翻几页,写的无非是出货讨债之类的破事,还有几个死人名字,因此这页巴掌大的纸片就显得格外突兀,也格外珍贵。 之后他的状态就一直相当奇怪,看起来不像赚了大钱,更不像赔了钱,几个秘书都小心翼翼地问自家老板,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好事。 时湛阳拒绝回答,只是在傍晚,嘱咐最后一个提问此事的秘书,“包几家好点的餐厅,今天来上班的,晚餐我请。” 转眼间,日子就过到了五月。那天时湛阳刚从墨西哥边境回来,在家睡了一夜,第二天就登上了去往上海的飞机。降落在虹桥机场,正值上午十点,居然这个点钟还堵车,等他赶到大学门口,已经是中午时分了。 还是老K和邵三接的机,时隔数月,邵三又见了老大,激动得不行,看一路不够,赖在副驾驶上也想跟进校园一块看看,然而,不等时湛阳不准,老K就先把他拽下了车。 “有没有点眼色!”他低声呵斥,弯腰给老大开车门。 时湛阳却没有开车的意思,下车站直,拍了拍两人的肩膀,“帮我把行李在酒店放好,等我明天带上老三,请弟兄们吃饭。” 邵三还是颇有些委屈,憋着嗓子道,“对了老大,弟兄们在这边也没个女人,都想……” 老K这就要急了,以往无论在哪儿,他们想快活可以,却从不敢把事情摆到明面上,因为时湛阳虽然没有管他们私生活的意思,却也非常反感这种活动。陪着生意伙伴去风月场所,谁都没见过他对哪个女人产生兴趣,她们娇若无骨地往他身上缠,他也会客客气气地推开,表情是冷的,好像闻见了什么怪味似的,一点也不像血气方刚的大小伙子。 邵三如今这么一提,加上秦医生的任务毫无头绪,简直是自己找死,和那些口无遮拦的青头没个两样。老K正想收拾,却被时湛阳拦住锤人的手,“没问题啊,不过总要先聚起来吃顿饭,”他微笑道,心情似乎格外舒畅,“按摩之类的我就不去了,老三也不去,你们俩把人都带上,找个干净地方,注意分寸。” 老K一愣,邵三也是一愣,随即,两人笑逐颜开,殷殷地目送大哥走入校园的绿荫。 他们很少能看见自家老大正装之外的样子,如今这身T恤衫和运动长裤,虽然都是黑的,也没什么装饰,却还是把他显得格外年轻。五月初明媚春光中,他单肩背包,从从容容地融入行人中,落下颀长的影子,好比脱了那身沉甸甸的锋芒,也洗净了血腥气,和那些无忧无虑的大学生没个两样。 数来他也就是这个年纪,24岁的生日都没过,这么亮晃晃的一个年轻人,正常来说应该在干什么呢?无论是忙着打拼还是恋爱,至少回家都有口热饭在等着他吃。 老K心中猛地一酸,那感觉就好像自家小孩受了什么磨难。这种心酸,肯定是僭越了,可他也是真难受。 再看邵三,他倒还是一脸没心没肺。 邱十里住在哪,每天又有什么课,时湛阳都知道得很清楚。现在这个点钟,他应该刚刚吃完午餐,正在屋里休息。 时湛阳沿路找了栋教学楼,保安没拦,似乎真把他当成了学生。他去洗手间冲了两把脸上的汗,又整了整头发,越看镜子越觉得自己打扮得奇怪,可是,穿得跟个黑社会似的来大学校园晃荡似乎更奇怪,会被人误认成买保险的吧。 不管了,他想,其实还挺帅的。 给大一新生住的新建宿舍楼在校园最深处,路也修得东拐西拐,时湛阳在经历平生第一次问路之后,十分后悔没把这地方当成工作场地事先做好研究。给他指方向的女生热情得很,提出要带他走,他也就没拒绝,笑着连声道谢。毕竟自己绕肯定要费更多时间,错过了邱十里的午休就不好了。 “您……是哪里的学长?新来的老师?”女生一手抱着几本书,一手揪着短裙裙角,悄悄侧目看他,轻轻地问。 “我来找我弟弟。他在这里读书。”时湛阳简单道。 “这样啊,”女生笑了笑,垂下的短发遮住她的侧脸,“听您口音不像本地人。” “嗯,所以才来探亲嘛,我弟弟过生日。” 说起邱十里,时湛阳的话就不少,走了长长一路,时不时说上两句,两人也不至于太过于尴尬。到了宿舍楼前,女生道:“男生宿舍我就不进去了,您按照房间号就能找到。” “谢谢。真是给您添麻烦了。” “对了,能……能给我个联系方式吗?和您聊天非常开心。” 时湛阳递给她一张名片,又道了一遍谢,转身走了。女生看着他的背影发愣,往手里捏的纸片一瞧,全是英文,电话号码的确有一串,但显然不是手机,连国内的电话都不像,谁知道是哪个时区的。 宿舍楼里通风不错,格外清凉,时湛阳这回没费什么工夫,终于站在了邱十里房间门前。他把目光从刻着313的金属牌上挪开,没来得及多想,手就替他先敲了门。 开门的并不是邱十里,是个睡眼惺忪的高个男生,平头黑皮肤,小鼻子小眼,“找谁?”他打着哈欠问。 “邱十里在吗?”时湛阳觉得自己应该看起来还挺亲切的,他往屋里瞥,暗得要命,似乎没有别人。 “出去锻炼了吧,还是被老师叫去干活了,”男生又打了长长的一个哈欠,回身就往自己床上倒,“你要是有急事,进来等等也可以。” 时湛阳一眼就看见了邱十里的床,他想上去坐,可又不禁有点郁闷,总觉得自己的惊喜效果打了折扣。正要进屋,有人从身后撞了撞他,“劳驾。”硬邦邦的北方口音。 时湛阳给他让出门来,只见这人个子比刚才那位矮点,又大概比邱十里高上不少,穿着白背心黑短裤,手里端着个大红盆,装了几团洗好的衣服。 “找班长的。”高个男生道,说完好像就睡着了。 那人在阳台上“哦”了一声,火急火燎地晾好衣裳,在背心上抹了抹手,快步走到时湛阳跟前,“我带你去吧,刚才看见他过去了。那地方比较偏僻。” “谢谢。”时湛阳又给他让出过道。总觉得这小子走路横冲直撞,气势汹汹,眼神也冷冰冰的没什么耐心,让他想起自家那位小小年纪就全身是刺的老幺。 两人一路沉默,走到楼外的阳光中,时湛阳忽然注意到,自己这位向导的下巴和颊侧还有一些不太明显的红痕,细看就密密麻麻的,路过几树败了多半的玉兰,他还不停打喷嚏。 “你是那个过敏的同学。” 那人哝着鼻子,领着时湛阳拐进楼后一条隐在灌木中的小道,“嗯,你是邱班长他哥吧。” “他经常提起我?” “天天提,我们都觉得你像他爹,或者女朋友,这两者中和一下。” 有人擦肩,和他们打招呼,似乎是同学,过敏小哥也点头问好,却露出比时湛阳还迷茫的神情,又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 “真不好意思,”他按着红红的鼻头和眼眶,解释道,“我关联性脸盲,记不住人脸。现在也没来得及把同学的声音认全。这南方的春天……也真是要我命。” 时湛阳把目光从路过的海棠林上移开,同情道:“戴口罩会好一些吧,我记得还有种喷雾。” 那人不应声,只是走在前面,把时湛阳领过最后一个拐角,然后就堵在窄窄的路口,大声叫道:“班长!” 远远地,邱十里的声音传了过来,“小英?老师找我吗?” “不是,我走了,我得赶紧回去补作业,”这位“小英”踩着杂草,匆匆忙忙从时湛阳和乱树之间挤过去,片叶不沾身似的,“你们俩慢慢聊吧!” 拨开树杈,眼前的视野顿显开阔起来,时湛阳看到,一栋废弃的红砖老楼后面,是一座同样老旧的自行车棚,已经没有车停在这儿了,只有一个大沙袋垂在下面,看吊绳,似乎是固定在了横梁上。 而邱十里双腿紧紧盘着这沙袋,把自己挂在上面,正在收着腰腹,一下一下地带起整个上半身,用手肘去碰沙袋的上部,还得注意不让沙袋晃得太厉害。这种倒挂式变形仰卧起坐,时湛阳印象深刻,这是自己之前教给邱十里保持腰腹和腿部肌肉力量的。 见他走近,邱十里的动作渐渐慢了,停了,晃晃悠悠地气喘吁吁,汗水啪嗒啪嗒地滴在水泥砖上,头发也湿漉漉地倒垂着。 时湛阳就这样走到他身前,蹲下去,看着他倒放的脸蛋,和他四目相对。 邱十里一脸惊魂未定的表情。 “生日快乐,ナナ。”时湛阳忍着笑,抬手帮他揩去马上要流进眼眶的汗滴。 这一揩不要紧,邱十里忽然梦游似的一愣神,腿上松了紧,眼看就要掉下来,时湛阳眼疾手快地一扶才避免他脊柱着地。 “怎么样。”两手兜在邱十里腋下,把人往上搂了搂,时湛阳看着那副白腻腻的后颈问。 “……我屁股好疼。”邱十里难为情地揉了揉,往后一坐,直接倒在了他怀里。 第二十一章 说实在的,时湛阳也这么摔下来过,还是在柔软的草地上。确实挺疼。 但他也不好多问什么,只得老老实实地当他的人体坐垫,也没当上几秒,邱十里就自己站起来了。 背着流淌的树影和阳光,他说,“兄上,你吃午饭了吗?” 时湛阳怎么也没想到,见面正儿八经的第一句会是这个,“没有,”他也站起来,“ナナ要请我吃吗?” “食堂过饭点了,”邱十里抓上他的手,露出腼腆的笑,“我给你做吧。我刚和小英学的。” 回去的路,邱十里绕了远,先带着时湛阳去了趟东校门旁边的小菜站,买了点青菜鸡蛋葱姜蒜,还有种时湛阳没见过的茶色豆腐干,接着,他们才朝宿舍去。 沿途人多,不太好牵手,可邱十里悄悄地往时湛阳身上挨,肩膀总是碰着他的大臂,时湛阳都感觉得到。垂眼看着自己小弟白里透红的颈根,简直比旁边白T恤的领口还要干净,他心情就更好了。 下午没课,其余两个室友都还在,一个照旧在酣睡,那位被唤作“小英”的则独自坐在阳台围栏上,也不知作业补完了没有,拿着本封面夸张的外文杂志在看,另一只手把汽水罐捏得吱吱作响。 见两人回来,他抬眼看了一下,随即把目光收了回去。 邱十里似乎对宿舍这种状态已经相当习惯,他把自己的椅子拉开,把时湛阳按着坐下,又从桌下的柜子里变戏法似的拿出电磁炉和小锅,还有一张尺寸袖珍的案板,摆在写字台上。时湛阳弯腰一看,桌下居然还有一个小冰箱,第一眼差点认成保险柜。 “老K他们给我送的,”邱十里小声道,把三颗鸡蛋以及一听豆奶拿出来放好,还有一个塑料袋筒,里面装着什么直挺挺的东西,“我去洗菜了。”他又说。 时湛阳看着他端着装菜的铁盆,轻手轻脚走出房间,又轻手轻脚把门关上,大概是不想吵醒同学。再拿起塑料袋看看,包装上醒目地写着两个大字:挂面。 大概是面条,一烫就会软吧。时湛阳想。华人超市里面有这种东西吗?他都多少年没逛了。 之后的十几分钟,时湛阳坐在一边,目睹了邱十里如何用杀人的匕首把青菜豆腐干依次切成小块,再把它们和炒鸡蛋混在一起煸炒调味,闻起来还挺诱人。他抄起一本大开本教材,给炒菜炒得满头大汗的小弟扇风。 邱十里显然十分受用,一脸开心的样子。面快要煮好的时候,呼呼大睡的室友闻香而起,凑过来嗅来嗅去,忽然问,“班长,有我的份吗?” 邱十里迅速把整盘菜码倒到面条上,“我哥一个人吃得完,你那么多零食,吃自己的去。” 室友哀嚎不已,作势就要再度滚回自己床上,时湛阳则接过那沉甸甸的一大碗,笑道:“真是不好意思了。” 面条非常烫,也的确量大,时湛阳筷子用得又不算太溜,他总觉得自己吃得太秀气,体现不出这一碗的美味程度。邱十里倒是满面自信,入迷地盯着他,眼睛眨都不带眨的,“好吃吗?” 时湛阳被盯得脸热,他连妈妈的手艺都没吃过几顿,他知道,今天这顿青菜鸡蛋面,即将占据自己以后有关“家庭”的味觉联想,尽管他们现在也不在家里。 “很香。我会把汤都喝掉。”他说。 邱十里低着头笑,默默抽了两件衣裳出来,又拿上洗漱盆和浴巾,“我去冲个澡。” 很快他就又出了房间。很快,时湛阳把面条吃下去一大半,那位“小英”忽然翻下围栏,从阳台进来,“放心,澡堂是有隔间的。” 时湛阳试图显得自然一点,“哦,那很好啊。” “你们国外的澡堂什么样?” “应该也是有隔间的。”时湛阳喝了两口汤,他其实很无辜,他没去过公共浴室。他也不是那么在意看不看光的问题,毕竟都是男人,没那么多讲究。更何况,连一起杀人的勾当都干过了,假如某单生意他们又遇上了麻烦,弄了一身血泥,一大堆兄弟,谁都得把衣裳就地脱了再换,邱十里跟着一块换,那也是无可厚非。 虽然,他自己也没好好看过……好吧,时湛阳放弃挣扎,他还是在意的。 “班长说你们家是卖五金的。”小英又道。 “差不多。”时湛阳差点笑出声,“但不限于。” “唉,真好啊,我以前也想开家巨型五金店,这样我需要什么配件岂不是随便拿?再偏的也能找着。”说着,他伸了个懒腰,拿上几张图纸和几袋方便面,蹬上运动鞋出去了。 时湛阳听邱十里说过,这人很有geek气质,沉迷改造发动机,经常在一个废弃车库里整天整天地泡着,估计这个下午也是。正这么想着,邱十里顶着一头湿发回来了,换了件焦红色的印花T恤,那是前两年时湛阳带他去看《猫》的纪念品。 见大哥确实把汤都喝得一点也不剩,邱十里眼睛亮晶晶的,凑到时湛阳耳边,“我的作业都做完了,小论文也交了,今天下午我本来准备睡觉。” “嗯。” “我们去约会吧。” 邱十里说自己算是地主,要带着时湛阳玩,他又说,他知道大哥最喜欢看音乐剧,于是他带着时湛阳乘地铁去了人民广场旁边的上海大剧院。《西贡小姐》下午四点半有一场,上天眷顾似的,池座正好还有两张余票。 “第一次来中国的剧场。”第五排,靠左边,时湛阳看着空空的舞台道。 “我记得兄上还在肯尼亚看过哈姆雷特。”邱十里悄悄攥住了时湛阳的腕表,紧接着,他的整只手都被反扣住了,温暖干燥的触感覆上来,侧头看,时湛阳淡淡地笑,“是啊,不同颜色的复仇王子,都看一看嘛。” 音乐剧的故事似乎悲**彩总是占了大多数,这一场也不例外,故事发生在越战期间,讲述了一个美国大兵和痴情越南妓女的恋情。西贡饭店的一场偶遇,并非两厢情愿的身体关系之后,他们竟相爱了,又,果然,战争的结束把他们分开,感情变成纠缠。 剧场宣传单上说,曲作家勋伯格和词作家阿兰鲍勃利在是看到一张照片之后得到的灵感。照片上,一个越南小女孩正要登上从胡志明市飞往美国的飞机,去见她从未谋面的,曾经在越南当兵的父亲。 女孩年轻的母亲握着她的手,因为知道她一去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或许是因为露骨动作不多,又或许是因为舞台远没有荧幕那般纤毫毕现,时湛阳并没有如往常那样去捂邱十里的眼,可是看到主角拥吻在一起,邱十里还是会自觉低下头,盯着手里的宣传单看。散场后,一直到邵三事先定好的本帮餐厅里,他还是捏着这张破破烂烂的铜版纸。 那张模糊的黑白照片比戏剧的情节更让他忧伤。 可是木窗透进来的夜风很温柔,黄浦江边,带着水的湿润和暮春的熏暖。这是家专做螃蟹菜的饭店,连雕镂上都有螃蟹的图案。 对面时湛阳的笑也很温柔,餐厅独有的喧闹中,锅碗瓢盆碰撞,食客伙计吵嚷,好像只有他是静止的,静止得都像一个永恒。 “我觉得你长大了。ナナ。就是突然之间。”时湛阳呷了一口黄酒,忽然道。 邱十里把掀了背壳的大闸蟹放到时湛阳盘中,“长大了,”他眨眨眼,又给自己撬开一只,“那我是不是可以回家了?” “你在这边不开心吗?” “还是挺开心的,好像和同学们一样,军训,念书,认识新朋友,也渴望未来,”邱十里用筷子尖捣着蟹黄,“但是,我不想要开心。” 时湛阳不说话。 邱十里又把眼垂下去,道:“不想要这种开心。” “我知道。”时湛阳看着他说,“ナナ,是这样的,你不在的这段时间,我做了一件不好的事,确切地说它完全违背了道德,它在按照计划,一步一步邪恶地发展,但是结果一定会是我想要的,也是我必须争取到的结果。” “是什么事?” 时湛阳摇了摇头,“你要等我。等这个结果出来,很快了。” 邱十里显出迷茫神情,但转瞬即逝,“哥哥,你说过,做一件事不用管别人说它对不对,自己认可就好,否则只会痛苦,”他擦了擦手,给时湛阳的酒杯涮干净,满上果汁,“所以不要天天想着它是邪恶的,既然已经做了,你就要相信自己。” 时湛阳笑了,“我是担心你不相信我。因为它确实是很坏的一件事。” “所以就更要等啊,”邱十里眼角也漾起一抹清淡的笑容,“我要等那个结果出来,你呢,要等那一天,我证明对你的相信,都是等。我不会再说想回去的话了。” 时湛阳没有再多说,只是举杯,两人盛满葡萄汁的玻璃杯铃啷相撞。紫红琥珀一般,又如葡萄美酒。 晚餐吃完,已经过了学校的宵禁时间,宿舍是回不去了,不过本来谁也没这个打算。酒店就在外滩附近,黝黑的江面映衬着东方明珠,他们吹着风慢走。似乎黑夜给了邱十里勇气,让他终于在熙攘的马路上和那只手十指相握,可他又跳脱地想,假如天上现在砸上一个太阳,他还是不会松开。 时湛阳非常惬意,这种身上没枪手机关机的时光,让他有种泡在温水里的舒适感。邱十里的头发早就干了,没有好好梳整齐,小动物似的毛茸茸的,他本人也像只小动物似的被自己牵着,那么单纯的一种依赖。按理说这是异乡,可偏偏路人过客都和自己有着相近的肤发,人们各自陪着各自,说着各自的话。这同样给时湛阳的心里填上一种做梦般的幻觉。 缓缓地,他们走到大厦之间,这种从天上往下压的重量感和旧金山如此相似,可又似乎同样被镀上了一层柔软的影,或许是因为时湛阳从没这样牵着邱十里走在旧金山的街头,在那里他们缺少悠闲的理由,所以,也就看不见城市温柔的一面。 不过,就算濒临梦游,时湛阳的五感还是极其敏锐的,一辆电瓶车风驰电掣地擦过去,几乎贴着人行道,他一把拽住了邱十里,推着他的肩膀,把人挪到了道路内侧,自己靠外走。 “我刚才走神了。”邱十里有点惭愧。 “没事,”时湛阳牵回他的另一只手,“这边又没人追杀我们,放松一点很好。” “哈哈,兄上,你是不是想说上海可真好。” “是啊,上海真好,”时湛阳轻声道,仰望深紫色的夜空,“好像在这里,我只要是个普普通通的人,四肢健全头脑正常,就可以保证我们都安全地活下去。” 邱十里笑了,“只有上海是这样吗?” 他明明觉得无论在哪,哪怕刀山火海,只要和大哥在一起,那就是安全的。那次他们穿越中东的荒漠,在国境线边,再晚一会儿就要被政府军的迫击炮打中了,直升机的螺旋桨吵得要命,他听着时湛阳简短冷静的部署,也没有产生任何对死亡焦虑。 时湛阳却点点头,“至少我们去过的地方,只有上海是这样,或者说只有中国。” “可是我们去过很多地方。” “嗯。可是我们去过很多地方。” 沉默了一会儿,远远地,已经能看见酒店亮着灯光的尖顶了,在一个十字路口,邱十里忽然靠近,亲了时湛阳脸颊一口。就这么一下,时湛阳就跟被点了穴似的,他恨不得就地把邱十里按在地上,有的没的都扯开,或者抱着他跳进江里,可理智终究是占了上风,他抓着邱十里的手快跑,闪进大厦之间的一条暗巷。 “其实老K他们一直跟着,四五个吧。” “啊?”一辆车子亮着大灯从巷口路过,又消失,邱十里的脸明明暗暗,是惊讶又害臊的神情,“那他们……都看到了!” 时湛阳笑,“明天还要请他们吃饭,周末,你也要去。” “啊?” 邱十里没来得及再多问什么,嘴巴就被堵住了,眼前也是漆黑一片,他唯一能感觉到的就是他的大哥,他听到两人错乱的呼吸,以及唇舌间溢出的湿黏声响。 “呜……嗯!”他低低地喘着,前面被人压着,粗糙的墙面也从后面顶着他,这给他一种极度安全也极度危险的感觉。他又必须得踮脚,时湛阳也知道,忽地从腿根把他托起来,掐着他大腿,又握到膝窝,让它们夹紧自己的腰。邱十里惊得慌慌张张,双臂紧紧攀住大哥的肩膀,腿也打开,把自己挂在这副坚实劲瘦的身体上。 他白天还做过差不多的动作,只不过盘的是沙袋,腰腹撑着全身的重量,也没有人托着他的身体,把他提到这样的高度,这样密实地吻他。 也不知过了多久,邱十里隐约尝到了血腥味,不知是谁流了血,他明明小心地收了虎牙,也感觉不到疼,只是浑身都要烧着了,轻飘飘的,这么多血液在上下这么多血管里冲涌,他却仿佛随时要变成委地的一张皱纸,又或是一抔灰尘。他不会边接吻边咽喉咙,口水就流到下巴上,蹭在两人的皮肤之间,还往下滴,可他们身体也是紧贴的,所以滴不到地上去。 这种亲吻,完全没有什么目的,好像单纯是为了交颈缠绵,对于邱十里来说太火热,也太惊人了。这是时湛阳吻他最用力的一次,他被亲得头脑酥麻,心惊肉跳,等结束了,他把脸埋在时湛阳肩头,不肯从人家身上下来,连话都不肯说。 时湛阳也不逼他,就这么抱着他出了巷口,邱十里一下子就老实了,他实在不想被老K邵三他们看见,更不愿去想那几位刚才有没有在巷外偷偷围观,于是自己跳下来,低着脑袋,抹着嘴角,跟在时湛阳身后,乖乖往酒店去。 居然是大床房,邱十里知道这是那几个笨伙计定的,他也不确定自己到底是想收拾他们还是谢谢他们了。房间在十六层,可以清楚地看见外滩夜景,可邱十里方才看了个够,此时,他换好了酒店毛巾质地的睡衣,也做好了祷告,躺在床上,听着淋浴间的水声,连电视也没心思看,于是干脆关了。 在酒店里接吻显然更方便,谁也看不见,为什么刚才还要去那种地方躲着?是因为大哥忍不住了吗?自己亲脸的那一下,效果这么厉害?还是因为……大哥不想在这种私密空间亲吻自己,怕引起更多的……那种行为? 想到这儿,邱十里就不敢再乱琢磨了,他又忐忑,又盲目期待着什么,抱着一角被子翻来覆去,听到浴室门开的声响,他就立刻背对着那方向,一动也不动。 时湛阳吹了会儿头发,又站在衣帽间那边打了几个电话,邱十里都听得仔细。随后,他听见拖鞋在地毯上摩擦的声响,大灯关了,床沉了一边,熟悉的气息就在身后。 “晚安,十七岁的ナナ。”时湛阳躺得相当安稳。 几分钟过去了,邱十里除了他均匀平缓的呼吸,什么也听不到,那些攒了满腹的念头都要蔫了,“为什么不是十八岁生日啊。”他小声道。 “什么?”时湛阳的声音格外清醒。 “我想今天十八岁。”邱十里抬高了声量,宛如宣誓一般。 时湛阳笑了,从后面抱住他,把他的腰和手臂圈在一起,轻轻地蹭着他的后颈,“又是一个关于‘等’的问题,我说过我会等你啊。” “……好吧。”邱十里慢慢道,“晚安,兄上。” 时湛阳稍微松了点力气,“还想亲亲吗?” “想!”邱十里猛地一拱,扭身和他面对面躺,“能不能亲那种有痕迹的,比如这里。”他指着自己的脖子,平时外露的,很明显的位置。 时湛阳觉得这对自己简直是酷刑,他忍过去了,他就真的神了。不过他还真就忍成功了,那枚深红的吻痕,落在雪白的皮肤上,就着暖而暗的夜灯,时湛阳抬手去摸,用指节一下一下地蹭,“同学有可能会问你。” “我说是我女朋友弄的。”邱十里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又勾住他的颈子,凑过来啄他嘴角。 事实证明,时湛阳当“柳下惠”的天赋十分厉害,他咬咬牙当了这么一晚,也就连着当了这么一年。他时不时过来看看小弟,可能是工作路过,也可能是专程,有时太忙,而邱十里正好又有假期,他就叫手下把人带到自己那边见面。统共少说也有七八次,他一次也没有做出比亲吻更深的举动。 十八岁的生日步步逼近,或许邱十里才是最盼着这一天的人,春夏秋冬过去,他继续当着他的班长,做着他的优等生,也坚持着他各种奇怪的体育锻炼习惯,实则每天都在默默数着日子,终于懂了什么叫身在曹营心在汉。眼看,十七岁过到了最后几天,五月三号,明亮的下午,老K果然领着几个兄弟,低调地在最偏僻的北校门接他。 “三少爷,”老K给他拉开车门,道,“老大要您回家一趟。” 邱十里高高兴兴坐进去,“我晚点找老师请假就好。” 没有任何耽搁,他被载去了机场,却没有走平时的通道,一行人被几个空乘人员领着,往隐秘处去。方才隔着落地玻璃,邱十里看见一架没有任何航空公司标志的私人飞机降落在场地上,等他走上登机桥,才发觉这竟是自己要上的那一架。 而时湛阳就在飞机上等他,前排的沙发坐上,一见邱十里领着手下们进来,他就放下报纸笑眯眯地站起来。 “我们要去度假吗?”邱十里张大眼睛问。 “确实要度假,不过度假之前,要先去救一个人,”时湛阳拍了拍他的肩膀,“ナナ,我需要你的帮助。十八岁生日在工作中度过,也真够刺激的。” 邱十里揉了揉脸,也跟着乐,好像那种刺激的快活已经到了他身上,“救谁?” 时湛阳示意手下们在隔了面墙的后舱坐下,自己也和邱十里一同坐上沙发椅,“老四。”他的声音很低,只有邱十里听得见,“他被他的妈妈绑架了。” 第二十二章 “兄上,你说的是‘绑架’。” “嗯,就是绑架,”时湛阳把电脑递到邱十里手中,卫星地图上标识的位置在美国墨西哥国境线上,靠近加利福尼亚湾,“她在这里,等我们送钱换人。” 邱十里滚动鼠标放大来看,亚利桑那州,尤马县,一座名为萨默顿的小镇,遍布棕绿相间的麦田,几公里外的国境线上,全部是荒无人烟的山区。 “她要带老四回巴西?” “不会,她现在不想养他,只想和自己的情人私奔,”时湛阳摘掉雪茄的茄帽,耐心十足地点燃,“拿不到钱,她也不可能让我们拿到人,大概会直接杀了然后自己走掉。” 飞机广播了两声,开始滑翔,腾空之后迅速地抬升。 “所以我们要去给她送钱?” “是啊,没必要闹大,又不是拍警匪片,”时湛阳只是看着雪茄缓缓地烧,磕了磕烟灰,“父亲一个手下也拉不下脸去托付,毕竟是自己老婆和人跑了,只能交给我,我昨天刚刚在韩国那边干完活,又不想一个人去干这种事,又不能漏了家丑,所以需要ナナ来帮忙。” “那她会等我们多久?”邱十里攥紧拳头问道。 时湛阳看了看表,“那边比这里慢15小时,我们还剩一天半吧,还有一小半时间要花在飞机上。” 邱十里闭上嘴巴,默默翻看起萨默顿当地的资料,移民众多,形制规整,居然还是个旅游城镇,有着广袤苍凉的群山,以及热烈浓郁的低纬度夕阳。 “约在当地午夜十二点,九十五号公路旁边的一家加油站餐厅见面,”时湛阳笑了一下,“怎么越看越像警匪片了。” 邱十里心事重重,“她要多少钱?” 时湛阳捋了捋邱十里的后背,好让他别这么紧张,“钱是够了,带的都是金条。这架飞机会在附近等,把老四接上,我们直接走人。” “他们那边也是两个?” “就是Carina,”时湛阳生疏地提起那位巴西女子的名字,“还有她的相好。父亲以前的一个手下,人叫兰山,跑之前自己把耳朵割了,两片耳垂丢在他租的房子门口。” 这话听来悚人,邱十里却被捋得渐渐放松下来,往大哥身边挨近了些。对这个兰山,他稍微有些印象,以前是个名声很好的出色前辈,有时也会和时湛阳一起打猎喝酒。 “我是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他琢磨道,“Carina应该清楚自己胜算不大。这样冒险,就只是为了捞一笔然后私奔?可是兰山应该更清楚这样做是……” “是什么?找死吗?” 邱十里点了点头。 时湛阳捻灭一口未动的雪茄,“父亲确实要我杀了他们,但我不准备这样做。把老四活着带回去就够了。” 邱十里把笔记本电脑放下,用指腹擦了擦大哥手指上的烟灰。 时湛阳又道:“ナナ,你记得吗?去年差不多这个时候,我和你说,我做了一件完全违背道德的事,要你等我的结果。” “现在这个结果出来了?”邱十里忆起那天的交谈,“是兄上想要的吗?” “不完全是,还没有到最后,但是快了,”时湛阳看起来不悲不喜,“我现在把它从头到尾地说清楚,你再决定,自己要不要参与进来。” 邱十里慎重地点头,他想说,无论怎样自己都会参与,但他知道,在实际行动之前,这是最没分量的话语。 时湛阳平和地直视着他,道,“最初要你离家其实是父亲的意思,他要把你送回日本,我没有能力把你留下来,当时能做到的,最多就是送你去中国,去读大学。父亲没有再反对,但他的意思是,就不要你再回来了。” “不要我……?” 当时大哥只字未提,邱十里就真的天真地以为,自己只是换个地方度过成年之前的日子,试试普通人的生活,多学一点东西,对以后只会有好处。他从没把事情往这方面想过,因为他并不觉得自己犯过什么滔天大错,使得养父把“抛弃”二字无声之间压在他身上,或许,如果没有大哥的维护,自己直接被杀了还不一定。 但现在,要他惴惴地去摸耳垂,或是表现出什么被严重伤害的样子,那也是绝对不可能的。 时湛阳心里揪了一把,轻抚起邱十里的手背,“ナナ,听我说完。我知道,和他谈条件非常难,很早以前我就在攒筹码,人脉、生意、资金链……那些事情他要我替他做的越多,我的底气就越足。现在多数买家和工厂,还有政界的一些朋友,都认我了。但还是不够。” “不够?” “完全不够。两年前我就认为不够,现在可能还是这样。你明白吗?他一天天变老,老得整颗心都是冷的,对我和你,还有老二,他都有提防,从入行开始,我们就不再是他的儿子了,只是给他卖命也可能害他的合作伙伴。我现在和他谈感情完全没用,交换条件反而会更加高效一点,”时湛阳的语气,就好像在陈述一个简单的既定道理,“但是,人在年老的时候,又死了妻子,也会更加需要一个感情出口,对他认为纯真的对象。” 邱十里调匀呼吸,某种庞大可怖的猜想在他脑海中影影绰绰,“是老四吗?” “老四只是附属,他真正相信的是Carina,”时湛阳叹了口气,“一个被他关着,养着,限制着,连英语都不被允许学习的女人,比他年轻四十多岁,在他眼里她就是没有大脑的花儿,拔了翅膀的天使。因为不屑去怀疑,所以毫无防备,这也是他脆弱的原因。” “然后Carina背叛了他。”邱十里咬了咬唇,犹豫道,“兄上,这都是你意料之中的吗?” 时湛阳的目光顿了一下,旋即又柔软下来,无限平静地说,“我给了兰山一笔钱,和他约定好,让他帮我做事。他是个相当有魅力的男人,会说葡萄牙语,讨女人欢心的事情上,也比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擅长得多,Carina果然很快就爱上了他,爱得要发疯,能为他去死。” 不等邱十里说什么,时湛阳又道:“我之前对兰山承诺,只要他成功鼓动Carina出逃,要她在某处等他,用老四来要挟我们,他就能得到更多的钱,还有他想要的职位,而Carina一定会独自死在路上,没有人知道她的私奔对象究竟是谁,只知道她背叛了父亲。ナナ,你觉得,当这个女人都对父亲产生了背叛,父亲会变成什么样?” 邱十里怔怔地说,“他会不再相信任何人。” “不对,不对,”时湛阳摇了摇头,“他在心理层面上,会严重地崩溃,但他必须要掩饰这件事,更必须去相信什么人,他要在垮掉之前抓住谁来依靠,因为,凭他自己已经做不成任何事情,现在他连枪都拿不稳了。我是最好相信的那个,虽然我不会白白出力,但我的条件都是有限的,我也从来都是言而有信。” 邱十里愣了好一会儿,才能条理清晰地说出话来,“所以,兄上,你知道父亲一定会找你寻求帮助,去救老四,去杀死Carina……而你的条件就是,让我回来。” “说对了一半,首先是让你回来,真正参与到我们的生意里面,其次是,让老二带着他那些涉毒的狗屁生意,从家里滚蛋,不要等哪天被抓住尾巴一锅端了。” “父亲答应了?” “当然。他不会再提让你走的事,但是老二怎么样,还要看我最后完成的结果。” “如果他不答应,你还会去救老四吗?” 时湛阳沉默了一下,“我想我会的。这件事其实由我挑起,老四也是我的亲人,也是唯一没有错的人。但是父亲确定地认为,我百分百不会这么好心,所以他才听我提条件。” 邱十里望着他,没有说话。 时湛阳也一时无言,垂眼又看了看表,按了按桌上的铃,几乎是立刻,一个染了黄毛的年轻手下拉开两节机舱之间的隔断门,恭恭敬敬地快步走来。后舱兄弟们的喧闹也静了不少,似乎连纸牌都没再接着打。 “给老三拿两件衣服。” 很快,一套叠得整洁的正装被送了过来,时湛阳点点头,手下就退回后舱,拉紧了门。 邱十里抖开衬衫和西装外套,剪裁相当讲究,都是纯黑的轻薄布料,袖口上都绣了他的名字缩写,可他不记得自己定制过这样的一套。 “上个月新做的,”时湛阳解释道,“换一下,T恤牛仔显得你太小孩子气。” “兄上怎么知道我的尺码?” “裁缝那边有记录啊。” “可是我如果长高了,长胖了呢?” “完全没有,”时湛阳融融地笑了,“我抱得出来。” 邱十里也笑,似乎已经接受了自己停止生长的事实,低着脑袋,背对时湛阳脱下学生装束,又拎起西裤往上套。正确顺序其实是先穿衬衫方便收腰,可现如今,他不先把内裤挡上就觉得很不好意思。 时湛阳倒是没有再调侃,邱十里顺顺当当地披上衬衫,正一个一个扣着骨质纽扣,忽然听到他快速地说:“兰山以前是我的好朋友,难得很投缘。仔细想一想,这件事里面我把我的父亲、兄弟、朋友,都算计了个遍,也都因此痛苦。所以ナナ,你现在应该能理解了,为什么我一开始就说它是背德的,并且在邪恶地发展。” 邱十里回过身去,扣子扣了一半,他看见时湛阳正望着舷窗外大团的白云,侧脸的棱角和光影都显得相当落寞,整个人却还是一副冷静得无所谓的样子。 “兄上,我可以说,你做这些是为了我吗?”邱十里光着脚,踩着短绒地毯,走到他跟前。 时湛阳笑了,没去看他,“当然不是,让你回家是我的意愿,也是我的责任,并且这件事目前为止还没有完全成功。你不要把这种东西朝自己身上揽。” 邱十里把双手搭在他肩膀上,轻轻地说:“那你能帮我扣扣子吗?” 时湛阳略显诧异,终于转脸,对上他的目光。 “帮我扣扣子。像以前那样。”邱十里又重复了一遍。 “……那是你小时候,我教你怎么穿。”时湛阳似有无奈,却还是挺直腰板抬手,好好地把那深棕色牛角质地的橄榄形纽扣依次扣进扣眼。邱十里白花花的小腹渐渐看不见了,半遮半掩都没有,他现在全身都是黑的,黑得纯粹。 他站直了些,没有急着往裤腰里面掖下摆,又朝时湛阳递出右手里的那一小卷,“还有领带。” 酒红色的一条,哑光丝绸质地,时湛阳扥了两下,拢着小弟的后颈,让他弯腰低下肩膀,把领子交给自己。邱十里自己先整理了一把,两边的领面都可爱地翘起来,他又凑近了些,把压着布料的脖子往前送。 “我要温莎结,”他热乎乎的气息吐在时湛阳额前,“兄上打得比我好看很多。” “中国有一个成语,熟能生巧。” 邱十里悄悄弯起眉眼,“我不觉得你是邪恶的。” 他忽然提起这事,又把这词说得一本正经,时湛阳不禁失笑,“可惜我就是。我想我不能一直瞒着你,不让你知道我是个大坏蛋,还帮我去干坏事。” “但你不能因为这件事,就觉得自己为人所不齿。我尊敬你,现在是,永远是,也想和你一起干任何事,所以我不同意你不尊敬自己。” 一个完美的温莎结被打好了,领口也被整齐地翻下去,显出适当的挺立感,时湛阳放开领带的下端。 “ナナ,刚才的事还没有说完。”时湛阳斟酌道,“我本来预想的情况是,兰山按计划及时撤手,我也会按照计划杀了Carina,拍视频给父亲看,再带回老四,这其实不需要你来帮忙,我一个人就可以做好,”他把眼抬起来,专注地看进邱十里的眼睛,“但是兰山没有那样做,昨天夜里,他最后和我打了一个电话,说他做不到去辜负这样真心待他的女人,那是他舍弃一切都要保护的东西,所以他割掉自己的耳朵,和她一起私奔,站在我们的对立面上。” “他真的爱上了Carina。” “重情重义。我以前的确没有交错朋友,虽然他不是一个好的合作者。”时湛阳的漆黑的瞳仁映着日光,却还是黑得密不透风,其中有一种干涸的汹涌,他好像正在羡慕,也好像正在绝望,“所以,我也不打算杀他们了。我不能杀。兰山尚且参与了我的欺骗,同样Carina也坐实了背叛,甚至用自己的骨肉换钱,但比起我的自私,他们是无辜的。” 邱十里听得入神,忽然,他眼眶红了,扶着时湛阳的肩头,他猛地坐在他的大腿上,张开手臂去用力地拥抱他。 “大哥,”邱十里下巴抵着他的颈子,闷闷道,“如果说,你的无辜理论真的成立,如果你这么擅长给别人找出所谓的‘情有可原’,那我也帮你找一找。” 时湛阳搂上他的腰,不吭声。 “你说他们无辜,可兰山一开始确实没有任何真心,Carina也确实没有作为妻子的忠贞,更没有作为母亲的慈爱。他们显得无辜并且可怜,是因为他们产生了某种真实的感情,为它舍弃了一些东西,可能还爆发出了惊人的勇气,”邱十里一字一句地说,“可你舍弃得更多,你的勇气也更大。” “ナナ……” “而且他们还在要钱,不给钱就会杀了老四,他们并不是只想浪漫地一块亡命天涯啊,兰山是不是惦记着金条,就能说得清吗?”邱十里吸了吸鼻子,又问:“反过来说,你又给自己找了什么好处呢?你要我回家,是因为父亲要把我赶出去,你要二哥带着那些生意滚,是因为他和毒贩合作。你做这些都是为了自己?你的感情就是假的吗?” 时湛阳头皮都麻了,他很少能见着邱十里这么强势,又这么执着,“……你这样我不知道要说什么好。” “不用说,听我说,”邱十里松开他的肩膀,却还是骑在他身上,垂眼直勾勾盯着他,义正辞严,“做这一行,什么事都干过,甚至都看清楚和亲爹是合作关系,结果还要硬分出好人坏人,硬说自己是最坏的,比我那些同学都幼稚,我都要笑话你了。” 时湛阳把手搭在眼皮上,挡着脸笑。 邱十里蹙起眉,“兄上,你不会……在自己笑自己吧。” “没有没有。”时湛阳摇头。 邱十里抓着他的手腕,把他挡脸的手拿下去,继续笔直地和他对视,“那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韩国的牛肚锅蛮好吃的,有时间带你去吃。” 这态度弄得邱十里又羞又气,脸都红了,“认真一点!”他双手掬起时湛阳的脸蛋,捏了捏,“我刚才说的那些,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时湛阳似乎仔细琢磨了那么一下,邱十里正等着他发表严肃的检讨,却被拢着后颈,一把压下来,两人就这么脸贴着脸。 “我想说,我爱你。” “啊?”邱十里眼睛瞪得溜圆。 时湛阳却磨蹭着他的脸颊,又按了桌面上的某个按钮,隔断门传来上锁的声响,“说我爱你啊,我的ナナ。”这是邱十里被吻住之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之后他就除了唇间水声之外听不见任何,更问不出什么,因为他的大哥亲得他毫无空隙可言,如每次分别之前,又如每次重逢,这种滚烫到骨子里的交缠和拥抱…… 倒也是有些不同的,时湛阳确实在抱邱十里,却没有以往那层衣衫的阻隔。他把双手都探进衬衫宽松的下摆,握住了那把紧实纤瘦的腰,他听到邱十里喘息间小小的惊呼,怕惊动什么似的,他极轻极缓地揉擦着,继续向上一寸寸摸去,肌肤是青雉的、细滑的,仿佛在他手下跳动,跳动着他罪恶的泥,他纯洁的雪,他的无可释怀,他的魂牵梦绕。 第二十三章 直到听见邱十里哼哼似的问话,时湛阳才稍微清醒过来。 “兄上,兄上,”邱十里用鼻尖追着他的嘴唇,伏在他耳边,声音轻得像一滴水,“我们,我们是不是要做了?” 时湛阳愣了一下,又泛起笑,侧过脸去吻他的耳根,“想做吗?” 邱十里收着下巴颏,把脸埋着,不声不响地点了点头。 时湛阳察觉到了,但他还是要问,就好像是要确定什么似的。“想不想?”一边问,一边掐着腰窝两边的软肉,邱十里被掐出了哆嗦,闷着嗓子道:“……想做。想和你。” 此刻,他好像什么劲儿都没有了,撑着他的就是耳边的那些吻,还有落在腰背上的抚摸,他塌下身子,想无限地往时湛阳身上贴,却忽地被扶起来,他的大哥还是稳稳当当地坐着,抬起双手,一颗一颗地帮他解着扣子,目光好像温水。 “领结,别解了,”邱十里呆呆地说,“刚打好。” 时湛阳却充耳不闻,结扣已经散开,他一把扯下那条的绸带,任它滑落一边,又着手对付最后的两颗纽扣。当他终于给小弟褪下那层衬衫,死气沉沉的黑被剥下,嫩笋般的肩臂裸露出来,时湛阳竟看得屏息凝神—— 舷窗打进大股大股的阳光,邱十里皮肤光滑极了,白得晃眼,再往下,再往下,一副清瘦的锁骨,一对淡色的乳尖,同样青涩害羞的肚脐……还有因骑跨的姿势而凸起的两边窄胯,这所有一切,正随着急促的呼吸而起伏。 肌肉是匀称的,甚至含蓄的,又似乎,每一块都是经过他的训练雕琢而长成。这就是少年的身体,绝谈不上丰腴,看起来脆弱又寡淡,却在不动声色中摄人心魄,或许这副身子时湛阳早就了解,也早就拥有了,只不过他们今天才见面。 不经意间,时湛阳的眼神就看得太直接,邱十里被盯得缩起肩膀,臊红着一张脸,垂手帮他脱起衬衫。他大哥没打领带,可就连扣子他都解得磕磕绊绊,终于解到最上面一颗,他僵愣在那儿,下一步就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了,时湛阳则顺势捉住他的双手,捧在面前,从指尖连绵地啜吻到指根,在指缝里舔舐。 这样做的时候,他不看任何,只看邱十里,那是用目光对全身的一种爱抚和触碰。 “……兄上,”邱十里蜷起五指,平时破皮流血都不足记挂的地方,现在却出奇敏感,被薄唇印出轻飘飘的痒,更有难耐的麻,“还有裤、裤子。” 时湛阳露出了然的笑意,好像在夸他明白干这事要脱裤子似的。手暂且被放开,邱十里急慌慌地从时湛阳身上下来,深低着头,踩着裤腰把西裤折腾下去,他正庆幸自己没系什么碍事的皮带,手指搭在内裤的松紧腰上,就忽然间犯了难。 他现在全身,正面,都暴露在大哥面前了,只剩下这么一小块布料遮挡。这不是第一次,小时候他们常在一起冲澡,可时间过去太久,一切也变得太多,这回他不知道这么面对,只是心跳得很快。 他竟害怕把那显示性别的地方露出来——那丑陋的、令人难堪的东西。他竟在想,我如果是妹妹会不会更好? 时湛阳却突然和他说:“ナナ,你很美。” 时湛阳拢着他的腰杆,把他整个人拉回去了,“可以吗?”手从腰侧滑到臀后,不轻不重捏了一把,指尖又从内裤地下缘探进去,压在腿根的皮肤上,缓缓地向里试探,那么温柔,带着沉稳的热度。邱十里努力站直,“可以,可以。”他重重地点头,往前面倾着身子。 话音刚落,内裤就被利索地扯了下来,挂在他小腿上。时湛阳知道他难为情,没再那么露骨地看他,只是圈着他的腰肢,后面有度地揉`捏着他的臀肉,前面则把他从小腹吻到肚脐,绵绵密密,还要一路向下似的。 邱十里咽下那些涌在喉尖的呻吟,那种充血的感觉告诉他,自己下面已经起立了,想起自己那几根稀疏的耻毛,还打着难看的卷,他真怕它们不合时宜地蹭在大哥的下巴,“兄上,”他慌忙道,膝盖碰上西裤微凉的布料,“你还没脱。” 时湛阳扬起脸看他,“怎么办,我怕把ナナ吓跑啊。” “……吓跑?你胡说。”邱十里一脸懵懂。 时湛阳满意地拍了他屁股一巴掌,没用力气,拍完了还要安慰地揉,“坐上来我就脱。” 邱十里立刻就顾不上什么羞不羞了,他一直想往大哥身上靠,不想这么干巴巴站着,他几乎是扑上了沙发,膝盖大大地打开,像方才那样赖在时湛阳腿上,“为什么怕我被吓跑?”问的语气有点娇纵,虽然下面被皮带扣冰了一下,弄得他直想缩腰,但好像他只要环住了他哥的颈子,挨上了他哥的呼吸,自己是一副再傻的样子也无所谓。 “正常来说,一个男孩的初次对象应该是又香又软的女孩子吧,”时湛阳答得很认真,“看到我那个东西可能会很受冲击,所以不要看,ナナ,交给我弄,你会很舒服。” 邱十里却急了,他可从没想过什么女孩!他推了推时湛阳的肩膀,屁股也往后退了一点,低头看,那块鼓鼓囊囊的裆部被他挤在前面,挨着他那根无法纾解的小东西,以及侧面歪斜着的两颗胀红的玩意。邱十里咬紧臼齿,压下冲天害臊,麻利地解开皮带又扯下裤腰,用力把外裤内裤都往下捋,一根凶巴巴的性`器弹出来,半硬的状态,垂出一个沉甸甸的弧度,无论从哪方面来看,都比他那根夸张很多。 却又紧接着,和他自己碰在一起。 “我没有跑。”邱十里心擂如鼓,目不转睛地盯进时湛阳的眸子。 时湛阳竟略有怔愣,哑着口,即刻又抱紧他狂吻,一手搂好他的后腰,另本是抱着他的后脑勺,不知怎的就滑到下面,握住他的那根,从底下攥了一把,开始若有若无地搓。 这一弄,邱十里差点叫出声来,被堵在口中,他贪恋地衔着大哥的唇舌,饿着肚子一般吞咽火热的气息,双手浑浑噩噩地摸下去,两臂垂着,交叉在那只玩他的手臂两侧,五指各自弯曲成一个半圈,合在一起,把那大家伙套在里面。 他真的碰到了,用自己的手。 他的兄上,他在漫长的青春期中,曾经以为理应属于某个,或某些女人的那一部分,正被他实打实地握在手里,他的兄上用行动告诉他,他才是名正言顺的。 “摸一摸啊。ナナ。”时湛阳的嗓音干哑极了,烧火般在他耳边提醒。 邱十里恍然稳住发颤的腕子,抓着那压手的东西,从根部开始套弄,就像他平时偶尔笨拙地摸自己时那样,却又不清楚自己弄没弄对地方。很快,手里的性`器不再需要他扶,甚至还顶着他的手,撑着他的虎口擦磨,硬得吓人,邱十里把额头抵在大哥的肩膀上,透过眼前乱垂的刘海,他看见它已经变成紫红色了,鼓起凶狠的筋,也渗出滑溜溜的透明液体,挂着丝在他手指间冲撞。 他也听见大哥粗重的喘息,和打架追杀的时候完全不一样,这是对着他也因他而起的,这把火只会烧到他身上。喉结被轻轻啃咬,颈侧也被吸下留痕的吻,男性特有的腥膻气味冲上鼻间,邱十里腰酥骨软,诚惶诚恐,手上打得更快了,“舒服吗,哥哥,”他一张嘴,就兜不住小声叫了一下,“舒服吗?” 时湛阳“嗯嗯”地低声应着,虽然也是情动难耐,动作却比邱十里顺当得多,帮他捋得游刃有余,每一下的角度和力度都是刚刚好,搞得他随时想要射`精。 “自己这样弄过?”时湛阳忽然开口。 “嗯……”邱十里软着嗓子。 “想着谁?”明知故问。 “想着,你……想着哥哥。”邱十里果然闭着眼钻进了网。 时湛阳笑起来,甚至还弓下腰,拱着他要他坐直一些,开始在他胸前啜吸。 从轻柔地舔到大力地咬,变得太快,这哪儿是习惯被这样刺激的地方,邱十里只觉得自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差点一下子仰面翻下去,幸好被大哥空余的手扶住了。假如……乳头被吸得肿起来,会不会像个女人? 可他现在喘得也像女人。不管了,我不管了,邱十里混沌地琢磨,把重量放在胸口,那股子年轻的欲求不满,汩汩地流出来,逼着他用其他能动弹的部位在时湛阳身上蹭动,去用力地感受。头发的触感,手里塞满的黏腻,还有古巴辛辣的烟草味,皮革调子干燥的香水味,更有汗水的味道……它们都是很淡的,混在一起却那么浓,压在人心口,让人心脏都仿佛不忍再多跳动。 “哥,还有,还有这边……”邱十里不甚清醒地别过身子。这两边一对比,方才吸过的那边已经肿了起来,红殷殷的,晕着亮晶晶的水痕,如打开了花苞一般,另一边的颜色却还是清淡如故。 时湛阳跳脱地想,自己这是造成了一场花开了。这不能怪他总有些不切实际的浪漫念头,瞧着自己小弟眯起的眼,还有其中流淌的波,他就宛如被兜头灌了热水,连发尾都是烫的。他又去照顾那个受了冷落的小粒,舔吸完了,用牙尖浅浅地磨。 邱十里已经学会了从那酥痒和酸痛中榨取快感,“呜呜”地滚动喉结,几乎要瘫在时湛阳身上,明明很想腾出手去抱他了,明明自己都坐不稳当,却还是坚持把手箍在下面,尽职尽责地给他撸动。 “ナナ,”时湛阳最后咬了一口,放过那只可怜的乳头,轻声道,“你扶稳我,好好坐着,我先帮你弄出来。” “不要,不要。”邱十里眼角挂着红,迷迷瞪瞪地说,“一起弄。” 时湛阳“啧”了一声,忽地加快了手上的速度,捏着邱十里那根未经人事的家伙,像是要把魂儿给抽出来一样,更何况还有那么多吻,又一次拥堵在唇间,邱十里的舌头被捉住,水淋淋地和他大哥的交叠着,不停地有涎液淌下去,挂在两人身上。 很快地,邱十里五指都使不上力气,他突然射`精了,全射在他大哥手中,他控制不住地想大声叫出来,可时湛阳不让他叫,“啊……唔!”连带着亲吻全吞下去。 再接着,邱十里的骨头就稀里哗啦地软成了泥,他跪在沙发面上的膝盖打着颤,整个人都挂在时湛阳身上,呼呼地喘,时湛阳则简单擦了擦手,缓缓顺他的后背,“说过会让你很舒服的。”他又摸上方才被欺负了的胸口,用指腹擦了两下,“还疼吗?” “不疼,”邱十里被摸得痒痒,羞怯地蹭蹭他的耳朵,“哥,你还没有舒服。” “喔,所以ナナ要帮我。”声线里有挡不住的笑意。 邱十里收起思绪,想了一下,从腿根到臀后的肌肉就不自觉收缩了,他光溜溜地在那西裤上摩擦了两下,“是不是……要放进我的屁股里啊。” 他明显感觉到抵在小腹上的那根兴致昂扬的大东西又顶了自己一下,却听大哥扑哧一声,暖融融地笑了,“那是一种,但是今天不行。” “为什么不行?”邱十里抵着鼻尖,眼巴巴看他。 “那种……”时湛阳思量着合适的表达方式,“需要用一种润滑的东西,把你打开,否则你会很疼,流很多血。” 邱十里歪着脑袋,那神情好像在说,这有什么可怕的。 “马上不是要去救老四吗,不能提前负伤啊。”天知道时湛阳认为自己马上要憋爆炸了。 “我以为是因为没有安全套,”邱十里垂下眼,“可是我也不会怀孕。一定要戴吗?” “安全套……谁和你说的?邵三他们?” 邱十里一脸疑惑,忽闪着睫毛,“学校食堂旁边有柜子可以自己领,网上也说安全性`行为需要用它。” 时湛阳回过神来,不知第几百次为自己神经质般的过度保护感到无语。他在邱十里肩头捂了捂脸,却听邱十里又提议道:“那我用嘴吧,应该比手好……兄上,我肺活量很大,不会喘不上气。” “……ナナ。”时湛阳默念着饶了我吧,却又想着我忍个球,忽地放下沙发椅的靠背,仰躺下去,邱十里毫无准备,差点一个趔趄扑在他身上,多亏了多年练出的底盘还比较稳。 “往前面一点,坐在我肚子上。”时湛阳又这样嘱咐。 邱十里乖乖照做,一低头就看见自己软趴趴的小东西,还蹭了粘液在大哥身上,他脸就红得又快滴血了,支起腰杆,膝行几寸,把自己汗得湿乎乎的屁股放上大哥的小腹。 随即,他感到股缝被什么东西戳上了,意识到那是什么,他张大眼,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听见大哥格外耐心的提醒,“再往后面一点,用屁股肉夹住它。” “别说……”邱十里羞得去捂时湛阳的嘴,眼睫也跟着乱抖,“我知道了。” 他小心地腾挪着角度,退了一点,终于正好抵上,他反手扶了扶,又掰开自己的臀缝,滚烫坚硬的性`器就嵌进去,龟`头黏答答地蹭上他的尾巴骨。 结果,当邱十里试着松开掰屁股的手,“咕”的一声,那东西又弹出去了。 “哥,我,”邱十里咬了咬唇,也不知是否在为自己欠火候的贫瘠身材懊恼,“我夹不住。” 时湛阳想,这很正常,我本来也没有妄想你可以啊,那得是什么夸张的屁股…… 可他还是想逗逗邱十里,“那怎么办?”说罢就捂住自己的嘴。 “你现在,可以说了。”邱十里去拨他的手,眼圈都急红了。 时湛阳满意地笑了,飞机钻出云团,阳光一点不差地泼洒在邱十里身上,从仰视角度看,他想聚光灯下价值连城的象牙雕塑,却只为他一个人出展。 “我刚才是想说,你可以扶着它,不让它滑出来,然后试着动一动。”他解释道。 这种宛如教学的语气,循循善诱,不紧不慢,和以往他教授用刀用枪的时候太像了,也不知是刺激了邱十里的哪一点,前面那根又有了挺立的意思,咬着唇照做,把那根大东西按进臀缝,手掌在后面贴着,邱十里上下摇起腰肢,带着臀肉摆动起来。 时湛阳头脑“轰”的一声,他看得出,邱十里已经磨没了理智,可他的又剩下多少呢?还不够似的,他握着邱十里细溜溜的腰杆,顺着他的力气往上猛顶。 他一顶,邱十里就喘得更急,眼见着不谙世事的小弟,就这么在自己身上浪荡地颠动,脸上泛起更加氤氲的潮红,时湛阳就腾起更加巨大的冲动,匀出一只手,抓住那根随着它主人上下颤动的小家伙,快速地打。 “哥……哥!”邱十里努力沉着嗓子,尾音都颤了,手也慌慌张张地打滑,一不小心松了劲儿,赶紧又把那东西夹回去,“我想叫,我能叫吗。” “不许叫!”时湛阳竟这样说,把他后背压下来,贴着脸,又去堵他的嘴,亲吻间隙,他又低声说:“隔壁听见,我会想杀人。” 邱十里再挡不住那些呻吟也是枉然,他被亲了个透,好不容易被松开些大口喘气的空档,又被大哥逗得咯咯直乐,“又说这种话……唔,嗯……坏蛋!” “哈哈,就是坏蛋,我早就承认。”时湛阳伸了只手到他身后,帮他把腿开得更大,又把自己的东西夹得更深了些,肉贴着肉,这让邱十里有种正被进入的错觉,加上前面的刺激,他竟然又射了一回,量和速度都让他又惊又羞。 一小滩精`液黏在两人小腹之间,邱十里其实还有力气,但一琢磨大哥怎么还不射,他就忽然想撒个娇。于是他无骨般软乎乎地趴在时湛阳身上胡乱地扭,让大哥自己往他屁股上顶。 终于,那些黏滑触感中平添了一股热意,时湛阳吻他吻得也更疯狂了,邱十里心满意足地背着手,把那液体在股缝里抹了抹,趴着不愿动弹,肩膀随着呼吸一颤一颤,被他哥哥这么射了一屁股也让他激动得发抖。 “ナナ,擦一擦起来穿衣服了。”时湛阳拍了拍他的腰,如是道。 “那些……我可以不擦掉吗?” 时湛阳讶异道:“不卫生啊。” 邱十里红彤彤地望着他,“我想留在我身上。” 时湛阳反应了一下,不禁失笑,抬手拨开小弟粘在额前的湿发,“以后还会有的。” 邱十里把眼睛睁得圆溜溜,惊喜到无以复加似的,不说话,响亮地亲了他脸蛋一口。 “好啦,起来穿。”时湛阳笑着揉他的耳朵。 “还有一件事,兄上,”邱十里伏在时湛阳耳边,像在说一个秘密,“我不会在回学校了,我以后一定要,永远在你身边,”说着,他去找时湛阳的手,也不看,只用指肚轻轻触碰虎口处的一个利器留下的伤疤,“上次你摸我的时候,它还不在这里。你不能一个人受伤。” 第二十四章 纽扣系好了,温莎结还得再打一遍,邱十里紧挨着时湛阳坐,又被环抱着搂上,陷在那副温暖的臂弯里,看着胸前那条绸带在两只修洁的手中折叠翻飞。 他拱了拱,枕上时湛阳的锁骨,扬脸用鼻头蹭他的喉结和下巴。 “痒。”时湛阳笑。 邱十里还是蹭,边蹭边“哥哥哥哥”地叫他,跟唱歌似的,好像揣了什么天大的开心事。 于是这结就难免打得有点乱,时湛阳拧了他鼻子一下,开始专心给领结整形,刚把两条尾端对齐,隔断门忽然响了,是有人在敲,敲得很急。 时湛阳自己倒是穿戴整齐了,反正他本来也没有脱裤子,他又瞥了一眼自家小弟白花花的大腿,看了一下地上皱得不成样子的西裤,至于鞋袜什么的则在更远的过道另一侧。 “有事对讲机里说!”他提高声量。 门后似乎更急了,“老大!”是邵三的声音,“是视频呀!大老板在call你!” 邱十里已经从时湛阳怀里钻出去,手忙脚乱地要去捡裤子,可他内裤也是不知所踪,最后模糊的印象是它挂在自己脚踝上,大哥好像又把它提溜着拨了下去。 可现在,眼看着哪儿都没有,他正着急,时湛阳就把它递来了,可怜兮兮的一小团,原来是挤进了沙发缝里。 “等三十秒咯!”时湛阳又应道。 “快啦,大老板要着急啦。”邵三催命似的催。 这三十秒中,邱十里快速完成了穿内裤套西裤等动作,可掖衬衫系皮带都绝对来不及了,他在沙发上坐下,并着腿,想把那些乱糟糟的褶皱捋平一点,时湛阳却仿佛看得不太顺眼,遥控门锁打开的声音响起,一件西装外套同时落在邱十里腿上。 “盖一盖吧,膝盖以上不许露出来。” 这是大哥常穿的一件,邱十里认得出,他叠起两条腿往沙发上蜷,又把外套铺展开来,襟领在腰上绕了一圈,袖子搭在两侧,衣服很大,他又似乎格外小,这样一来,连脚踝都被遮上了一半,毕竟他没穿鞋。 结果,邵三刚一拉开门,抱着电脑火急火燎地往这边走,时湛阳忽然从靠垫边上扯了条灰毯子,又给邱十里盖了一层,于是,连脚尖都挡严实了。 这一切发生在几秒之内。邱十里回味大哥方才“不许露”的论调,忽然觉得,这口气里面带着种莫名的醋意,他的裤子虽然邋遢,可也不至于没穿,那么长一条大黑裤子,遮不遮又有什么区别呢? 最有可能的答案是,自己现在的这种状态,就算穿了十几层厚棉袄,时湛阳也不愿意让别人看见,从头到脚拿被子裹上或许可以——如果真的可以,邱十里也不是不愿意。 邵三干活的时候要比平时识趣许多,把笔记本递给时湛阳,他就匆匆地走了,又把隔断门给拉上,神色也没有太古怪。时湛阳打开屏幕,默默等着视频线路接通,邱十里则轻手轻脚地踩着地毯,溜到另一边,折腾自己的皮带和鞋袜。 也许是刚才磨得太狠,湿的又都被擦干了,他屁股缝里现在有点火辣辣的感觉,衣裳都穿好了,他又背着身子整理裤裆,他知道大哥正在盯着自己呢。 “下午好,爸爸。”线路通了,时湛阳停止围观,微笑着问好。 很快,这笑容就凝固下来,父亲并没有和他说太多,只是发来一段视频,随后时湛阳切断通话,招呼邱十里过来看。 视频没有声音,只是一间很暗的屋子,他们幺弟四肢都被绑着,躺在一垛看起来就扎人的干草上,一动不动。 “还是活的。”时湛阳道。 “Carina发给父亲的?”邱十里看着小弟发青的手腕。 “她可能觉得自己在威胁,”时湛阳拿起咖啡,冷冷道,“确实,也够狠。” 邱十里沉下心,仔细看了看那麻绳的绑法,是时湛阳教过的一种,非常专业,会给捆绑处极大的压力,常人根本无法挣脱,连动动手腕割绳子的空间余地都没有,更别说是那么年幼的小孩。Carina八成没这功夫,应该是那兰山干的。 “吃了安眠药。”邱十里又喃喃道。 “嗯。”时湛阳点点头,十几分钟的视频,往后快进,幺弟一次都没有动过,面无血色,呼吸也极其低微,不过头部没有什么打击的伤痕。 邱十里想了想,道,“至少小弟不会觉得饿,睡着了,也不会害怕。” 时湛阳忽然笑了,好像刚才的那些烦躁愤怒也冷静。他合上那台连了外部网络的电脑,又打开能查卫星地图的那台,和邱十里详细地商量起到达目的地后的计划。 午夜竟然落起大雨。 陈旧公路边的稀树荒漠黑得就像焦油堆起的海,巨大的雨珠在地上打出巨大的泥泞,也在挡风玻璃上砸出巨响,邱十里紧紧攥着方向盘,在远光灯柱里辩认着方向,雷电突至,又刹那间把天地瞬间晃得如同白昼,整个世界都在一连串地噼里啪啦,唯独时湛阳仍旧气定神闲,坐在副驾驶上,嚼着口香糖,擦着枪杆。 他们不准备带太多武器,各自一把M9A1手枪,弹夹也不是满的,一共十来发子弹。 约好的餐厅终于出现在视线中,旁边的加油站都停业了,它倒还开着门,在黑夜中亮起几团冷色的孤灯。 车灯一照,小餐厅刷着明黄色的亮漆,有着大红色的棚顶和普通的砖墙窄窗,从外部看不清楚里面的具体情况。时湛阳拎着枪,举着伞,站在邱十里旁边,看他把两个手提保险箱从后座拎出来。 那里面装的是金子,一共九十公斤左右,不过邱十里素来力大无穷,他稳稳地拎着,跟在时湛阳身后,朝那扇半开的彩色玻璃门走去。 “兄上,会不会太少?”他忽然问。其实这问题他隐隐琢磨了一路,毕竟大单生意的支付手段从来不是实物,金条更像是平时分给兄弟们的一种好彩头,一种零食似的奖励,放下Carina暂且不说,单是那兰山的胃口也许就不会这么小。 “还有支票。价钱是他们自己提的。”时湛阳简单地解释,把一大半的伞撑在他头上,牙齿咬着枪托,给自己上了膛。 他率先进屋,邱十里紧随其后,相比冷雨,餐厅内格外暖和,两个服务员都倒在柜台下,沉沉昏迷着,嘴里被塞了抹布,房间中央位置的卡座上,三个人坐在那里,一男一女夹着一个小孩,桌上的快餐被吃得一片狼藉。 邱十里的紧张消散了些许——至少幺弟是醒着的,目光清明地看着他们,虽然有点虚弱,但也没有太惊恐。 那兰山倘若没伤,看模样确实是个英俊高大的好青年。此刻,他脑袋上缠着渗血的纱布,站起来,笑着和时湛阳问好。用的是白话,一副故交重逢的样子,不过,兴许是因为失去了听力,他的语调和发音已经开始走形。 时湛阳也没有太冷淡,枪已经收了,他把伞搭在桌边,重重地和他握了握手,又示意邱十里把手提箱放下。 随后,两人落座,朝着一桌残羹对面的三位,中间隔着两只银色的保险箱。 Carina嘴唇发紫,那双水亮的媚眼大大地瞪着,看样子是已经吓坏了,时湛阳也没打算和她交流什么,把事先准备好的纸条放到桌上,兰山拿过去,看了两眼。 “支票涂了自燃物质,会在12点30分左右开始生效?”兰山敲了敲桌面,抬起眼。 时湛阳指了指表盘,又指了指幺弟。 已经是12点21分。 “解药呢?” 时湛阳指了指自己。 “先验货吧。”时湛阳又道。 兰山大概是看懂了,将满桌餐盘一把拂落,两只保险箱被打开,一同放在桌面上。好一片金光灿灿,兰山看了时湛阳几眼,从上层揭下那张支票,掸了掸,对着灯光查看。 “这两天饿着了吗?”时湛阳问自家老四。 老四摇了摇头。 “过两天带你去迪士尼玩吧。”时湛阳柔和地看着他。 老四显出迷惑的神情,低头盯住桌沿。 邱十里已经明白了,这支票才是大头,相比之下黄金似乎都不值得一看,而支票马上就要起火了,剩下这短短几分钟,两边固然都等得心焦。果然,兰山千看万看,终于把支票放回桌面,等着时湛阳动手救它。 时湛阳从上衣口袋掏出一管小小的喷雾,却没有下一步动作,“ナナ,”他仍旧看着老四,“把你弟弟领过来。” 邱十里起身站在桌子一侧,朝小弟伸出手,他这才看见,这孩子的两只手都被绑着,而绳端拽在他母亲手里,只听兰山又道:“时大少,你先喷。老朋友也不能坏了规矩。” 那一瞬间,时湛阳的眼神可以说是惊异的,但更多的是一种轻蔑,对这句“老朋友”。可他没有再多说,捏住那薄纸的一角,很快,两面都喷满了,甚至还滴下了少许液体。 再抖一抖,所谓的“解药”速干,支票上那层薄膜质地也消失不见。 正好12点29分。 时湛阳把它放回桌面,在两只保险箱之间,用的是左手,他没有收回,把两指搭在上面。 兰山已经把两只箱子都合上了,也跟时湛阳一样,搭了两指在支票上,他们就这么一眨不眨地看着对方。 “数目够了吗?”时湛阳用葡萄牙语问。 Carina怔了怔,意识到这是在问自己,慌慌张张地点了点头。 “那就把我家老四,交还给我家老三,我就不麻烦你们帮他解绑了。” Carina僵着不动,兰山忽然咳嗽了一嗓子,Carina就指指时湛阳的手,怯怯地说着什么。虽说西语葡语都具有相通之处,邱十里西班牙语也说得挺溜,但她那几句,蚊子哼哼似的,他听得一头雾水。 时湛阳倒是了然的样子,他盯着兰山,把按在支票上的两指拿开,兰山立刻攥着它往口袋里收,Carina咬了咬唇,似乎要把绳端就此递给邱十里。 然而霎时间,外面一个炸雷的当口,她的另一只手就握着一把小刀了,而这把刀就横在她儿子颈侧,同时,时湛阳许久未动的右手也干脆地举了枪,正对兰山眉心,邱十里的枪口则稳稳地冲着那位Carina的太阳穴。 兰山竟站了起来,“开枪啊!”他冲着时湛阳吼,又呵呵地冷笑,“你们谁开,你家小弟都是死。”说罢他拎起两个保险箱,一步步地向门口退,Carina也在老四脖子上绕了圈绳子,夹着他,勒着他,一步步跟着后退,那柄小刀始终抵在她儿子的喉管一侧,邱十里的枪眼也始终追着她的脑袋。 “还想要什么,”时湛阳仍旧显得十分冷静,和邱十里并肩逼近,“你还想要什么?你想要你的孩子死?” “我恨你们,我恨你们一家!”Carina突然爆发出嘶哑的大吼,她颤抖着,迸溅出泪水,“你们都该死,都该死!” 邱十里这回听得很明白。 眼见着他们就要退到门外,兰山忽然神经质地笑起来,直勾勾地瞪着时湛阳,“时大少,她和你说了什么?不是好话吧,你忘了你爸爸怎么把她从巴西抢过去,这么关着她……你也忘了我以前怎么给你家卖命,现在,我耳朵没了,什么都没了,所以也不是你的朋友了,”他用后背撞开大门,活像个疯狂的亡命徒,“你说这么多够吗?可不够,不够!有多少,你能拿出你多少诚意,啊?你小弟死了,我会高兴得不得了,你们两个知道吗,啊?” 时湛阳一言不发,有那么一瞬间,邱十里很想开枪,他认为自己的子弹赶得上Carina动刀的速度,她现在根本不是能麻利下手的状态,可他看见幺弟的眼神,好像就能感觉到他的剧痛——自己真的要在他面前枪杀他的母亲?并且以他的性命做赌注。 或许大哥和他有一样的犹豫。如果开枪,兰山固然会死,可刀在Carina手中,老四甚至是必死无疑了。 这犹豫太大,几念之间容不下它,也就是这么几念,那两人退入了雨幕,骑上摩托就跑,邱十里立刻钻进驾驶座发动车子,时湛阳也在副驾驶坐定,安静得吓人,邱十里看不出来他在想些什么,飞驰在泥泞的老公路上,很快,那辆摩托出现在远光灯中,暴露在瓢泼大雨下。 Carina靠着兰山的背,坐在后座上,冲着后方,还是那般挟持的姿势,而老四就像个残旧的稻草人,一面破烂的盾,被她夹在身前,皮肤在车灯下惨白如纸。 邱十里又加了速,靠过去,较着劲和它保持三米左右的距离,时湛阳则摇下车窗,舒展开手掌,稳着手腕摸了摸风,也摸了摸雨,他摸的是它们的速度。 “ナナ,靠近到一米,把速度稳住,给我两秒。”时湛阳哑声道。 之后枪响。第一枪,打在Carina的手臂上,第二枪,隔了不到半秒,打入兰山的后颈。 他的射击视角其实很暗,车灯照不到侧面,打开手电筒照明也一定会引起Carina的应激反应,但他一寸也没有打偏。耳边只有女人的惨叫,兰山叫不出了,他动脉喷血,倒塌般滚下去,邱十里急刹车才没撞上他,摩托车失速飞出去好远,保险箱摔得散了架,金条铺了一地。 Carina和老四也未能幸免,被狠狠甩在地上,邱十里下车,快步跑去抱起幺弟,只见他虽然头破血流,但还是清醒的,甚至没有哭。 “我不会死的,”邱十里查看他颈侧的那道割伤,听见他说,“谢谢你们来救我。” 邱十里满心都是疼,那口子没有伤及要害,却如这孩子身上任何一处伤痕一样,看起来都是触目惊心得要命。他咬咬牙,把他抱回后座,割了他手上的绳子,又要给他喂水。 “……你去看看大哥吧。”幺弟却推了推他的肩膀。 邱十里一愣,方才的雨声中,他好像听见大哥用葡语对Carina吼了什么,此时,他匆匆跑过去,只见那女人拖着条血淋淋的胳膊,跪在兰山的尸体旁边,而时湛阳站得笔直,冷眼旁观这一切。 “魔鬼,魔鬼……”Carina哭得撕心裂肺。 “不够可以和我说啊,一定要动武吗?一定要把刀子按进你儿子的脖子里,”时湛阳慢慢地说,“我家欠你很多,可是,欠了兰山什么,我现在还是没懂,当时我要他去骗你,是他自己答应了啊,他和我喝酒,说这样又能赚钱,又能玩女人,比帮我老爹卖命好多了。佣金被他挥霍完了,我又给他补了几次,到最后,他说不干了,说他爱上了你,我说好,我还是没打算杀他。” Carina伏在染血的地面上,好像已经快要被雨水冲散了。 时湛阳又道:“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想让我小弟死,还是他真的恨我钱给的不够?还是他突然后悔舍掉一切和你私奔,所以那么愤怒?我是把他当朋友看过的。” Carina大叫着,抬起按在兰山后颈上的手,摸自己的脸,把血抹得到处都是。 时湛阳寡淡道:“你走吧,不要再出现在你儿子面前,最好也别让我再见到你。” 说罢他转身就走,往车里去,邱十里跟着他,上车前转头一看,本以为Carina会跪在原地不动,继续崩溃大哭,却见她已经踉踉跄跄地爬过去捡金条了。直到车子发动,开出去好远,一个闪电劈下来,邱十里又在后视镜中看到,她还是在捡。 时湛阳找好帮忙处理尸体的人,好像还是当地片警,然后就挂了电话,发丝还在一串串地滴着水。一筹莫展般,他僵坐在那儿,甚至没能回头看看后座上的幺弟。 “睡着了。”邱十里提醒道,“四弟一直很淡定的,好像也不是很难过。” “ナナ,”时湛阳舒了口气,忽然笑了,“我是魔鬼?好像差不多。” 邱十里沉默了一下,道:“兄上,如果刚才副驾驶上的是我,我也会开那两枪的,顺序,对象,位置,都和你一样,否则,死在魔鬼手里的就是我们的人了,”他顿了顿,“魔鬼太多了,到处都是,我们是最好的两只。” 第二十五章 自家老四救回来了,私奔的两位也死了一个,时湛阳这事办得还算说得过去,他按照约定带邱十里回家,他父亲也没有多说什么。 只是,当天晚饭过后,父亲把他叫到四楼的办公室,给他倒了一杯甜葡萄酒,给自己也倒了小半杯,两人端着两只勃艮第杯,站在窗边,看着晚春庄园的日暮。 “老二的那些生意,不是他滚出去就能和家里断掉的。”父亲开口道,“虽然这几年确实是他**朋友,招了好多那边的生意,但是,你说的那些毒贩,认的总归是时家的牌子,不是他时绎舟一个人。” 时湛阳想,不滚出去,不就更难断掉了吗?那只会继续招上更多难缠的苍蝇。 还是怪他没把事情做绝——如果当时没有手软,百分百做满了父亲给的任务,那约好的条件也就没有空间打上这么多冠冕堂皇的折扣。毕竟他父亲再怎么样,也不至于言而无信。 但那也是他自己的选择,后悔了,就不是他了。于是他只是说:“我知道。” 父亲又道:“你把Carina放掉,其实我也想到了。这是你会做的事。所以我放心让你去办。” 时湛阳转脸,诧异地看着父亲。 父亲的脸色在夕阳下显出一种暗沉的红,“她还好吗?” “不太好。”时湛阳欣赏着父亲深藏痛苦的神情,“大概疯了,但还活着。” “这您也想到了吧。”他又道。 时湛阳已经明白过来,父亲根本就不想让Carina死,自己当初提的两个条件,他也本就只打算答应带回邱十里这一个,至于撇清那些涉毒的生意……背后大把大把的钞票,他怎么可能会放手不要呢? 至于当初海口夸得痛快,那就只是因为,明白自己没办法在幺弟面前杀死他的母亲罢了。 这一出简直合情合理,时湛阳想,又是多么可笑。 “阳阳,”父亲默然抿了几口酒,忽然道,“你恨我,我知道。” “您又知道了。”时湛阳笑道,“我不认为我恨谁。” “你觉得我对不起你妈妈,也对不起你。” 时湛阳也把甜而醇的酒液灌下几口,摇了摇头,“爸爸,您在我这个年龄的时候,觉得对不起很重要吗?” “也是,你太年轻了,”父亲注视着他,“你妈妈以前总是说,我让你入行太早。” 时湛阳没再说话,看着楼下擦车的几个菲佣,把葡萄酒慢慢饮下,喝到最后,她们的身影已经遁入黑夜。 “这酒很不错,据说糖分高的红酒能让人产生适当的满足感,”时湛阳垂下眼睫,用空杯和父亲碰杯,“晚安,祝您做个好梦。” 邱十里果然在二层楼梯口的小客厅等他,这回还带着老四时郁枫,一个正装精致整齐,一个穿着卡通睡衣,两人正在兴致勃勃地玩一种凑点数的纸牌游戏。 老四脸上干干净净,而邱十里脸上已经贴了三四张细纸条。 时湛阳在茶几边蹲下,很快就看懂了规则加入他们,他好歹是个横扫牌桌的老狐狸,结果最后几轮游戏结束,就数他被贴的条最多。 邱十里在桌面上支着下巴,疑惑地看着大哥,嗅了嗅鼻子又抬起手,一张一张地把他脸上的那些“耻辱柱”给揭下来,“兄上,你喝多了。” “嗯,有可能。”时湛阳笑呵呵的,好像对自己的惨状相当满意。 时郁枫喝了两口老管家送来的温牛奶,一脸无聊道:“他故意的,他在让我们。” 邱十里摆弄着手指上缠的纸条,歪过头问,“是这样吗?” 时湛阳摆了摆手,“老四胡扯。” 之后,陪管家送老四回屋睡觉的时候,趁邱十里不在,时湛阳掐了幺弟脸蛋一把,算作揭穿的惩罚,却见这小孩扬起脸,还是一脸观察无聊群众的神情,“你教他怎么玩容易赢,他会更开心吧。” 时湛阳一愣,觉得很有道理。 时郁枫走进卧室,又揉着眼睛道:“你们俩好烦人,我以后和保姆玩。” 时湛阳还想辩解什么,就被老管家以“小孩子要早睡”的理由关在了门外。 其实带小孩这件事,不只是时湛阳头疼,邱十里也是基本上没有头绪。他总觉得这孩子刚刚经历过那种事情,会有心理阴影,会情绪不稳定,可实际出现的问题是,老四的情绪有点太稳定了,似乎不觉得什么讨厌,可也不觉得什么有趣。 大哥买了一堆玩意给他,游戏机漫画铁轨小火车遥控赛车遥控飞机,他玩得平平淡淡,最喜欢的只是一条小黑狗,每天带它在林地间风炮,晚上也一定要抱着睡。 偶尔空闲的晚上,邱十里会跟大哥一块在游戏室看着小弟,旨在制造一些温馨愉快的家庭时光,却总把自己弄得昏昏欲睡。时郁枫倒是会把漫画书或是游戏手柄塞到他们手中,让他们提提神,愿意和他们分享。 唯独就是小狗,谁都不让碰,一起遛一遛都不答应。 “小枫是不是……还对我们有隔阂啊。他怕我们啊?”邱十里偷偷地问。 时湛阳想了想,道:“应该是怕我们哪天心情不好杀了他的小狗。或者他只是觉得我们很无聊,像那种落伍又烦人的父母。” 说完便哈哈大笑。 邱十里不禁逗,果然脸红了,去抓大哥的手,“兄上,你不要这么说……” 他发觉时湛阳最近总喜欢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但他又发觉,自己好像也很喜欢听。 然而,虽说邱十里还挺喜欢和幺弟这种怪小孩相处,也觉得自己有这个责任,但终究不能总是待在家里,索马里内乱、达尔富尔问题的爆发、俄格纠纷……这一年里,不太平的地方多了去,他们的生意也是源源不断。 不单单是签单交货的事情,时湛阳还带着邱十里去了好几个军工厂,包括在百万会收购的那家“挺进者”,邱十里认识了许多在一线研发生产的朋友,发现他们都和大哥相处得很愉快,也见识了各种实验室和流水线。 “以后ナナ就要帮我跑腿了。”大哥拍着他肩膀说。 其中,位于宾州的一间基因工程实验室似乎很受重视,配了大量的警卫,当然也有大笔的经费。这是时湛阳自己花钱成立的,他和邱十里解释,这才是以后能赚钱的领域。 邱十里则对两只花色完全相同的斑马叹为观止。 虽然奔波不断,见血的事更是见怪不怪,但出门在外对邱十里来说还有一点好处,时湛阳对他比在家里亲密许多。匆忙的时候,他们在巨大的运输货机上挨着休息,腿上绑着军刀,腰上别着枪,和弟兄们一块,时湛阳经常搂着他,或是靠在他肩上安心地睡着,完全不去在乎别人怎么看;从容的时候,他们就会住在酒店,或是长租的公寓,单独睡在一起。 当然是盖同一床被子,时湛阳甚至还抱着邱十里泡过澡,那是迈阿密的一个清晨,海边,他自己的房子里,他把邱十里踏踏实实地圈在腿间,不紧不慢地抚摸他。 还有中非草原上的某个夜晚,初秋的星空好像融化的碎银,他们刚刚和买家谈完,擦边穿越附近城镇炮火连天的战场,开进停战区休息。一群伙计在不远处烧火烫刀,用来挑下伤员扎进肉里的弹片,包扎好了又窝在一块分吃牛肉罐头,只有他俩在越野车的前盖上躺着看银河,时湛阳用手掌简单擦了擦邱十里的脸上的炮灰,深深地亲吻他,边亲边无声地笑。 虽然这么长时间还是没做到最后一步,邱十里每次想上嘴吃那东西,也都被铁了心地拒绝,但时湛阳几乎吻遍了他身体的每一处。邱十里已经很满足了,为那些赤裸拥抱和亲密耳语,也为工作时的耐心教导和绝对信任,他明白自己是存在的,更是应该存在的,他被需要着。于是他近乎感激地度过这样的每一天。 转眼间,秋去冬来,感恩节他们是在家过的。晚餐的时候,一楼最大的餐厅里坐满了整整一长桌,不仅仅是家人,平日得力的部下,相熟的亲朋,还有道上结交的好友、某某行业的新秀……三教九流、黑的白的,热热闹闹地聚在这里。 父亲固然是坐在打头的主位,时湛阳坐在左排第一位,对面是加州警署的总长官。邱十里坐在第二,对面是时绎舟。 烤鹅分完了,苹果气泡酒被管家挨个斟好,父亲突然和警长聊起家里的孩子。 他算是找对了话题,一说起自己的独生女,这位高大壮硕的金发大汉就滔滔不绝,兴奋地摸着自己嘴唇上方的胡子,说自己的天使大学毕了业在伯克利读艺术史的研究生,说她会弹竖琴,会画油画,还会做最好吃的炒蛋,云云。 父亲一直乐呵呵地应着他,说着生女儿真好,听那警长又问起时湛阳的事情,说他是青年才俊,又说自己在这个年纪已经有了女儿,老头就顺水推舟地提议,“让两个孩子见见面?圣诞节快到了,一起商量着给家人们买些礼物。” 警长连连称好。 整桌人都看着时湛阳,除了邱十里,他低着头,默默对付着海鲜汤的酥皮。 时湛阳也举杯,笑道:“我很荣幸,只是希望千金不要嫌我血腥味太重,说话太粗野。” 父亲爽朗地大笑,警长也大笑,“不要以为我们警察是白吃饭的哦!”他也把杯子举起来,“那种味道,我可不比你轻。女人们不就喜欢这种魅力吗?” “当然当然。”时湛阳笑意转深,和警长碰了碰杯,发出清脆的声响。 气氛又热起来了,人们天南海北地聊,时湛阳听着警长继续絮叨女儿,若无其事地敲开龙虾壳子,把雪白的虾肉放到邱十里盘中。邱十里看到他的手,他的腕表,也看到他晕着暗光的黑曜石袖扣,却抬不起头去转脸看他一眼。 那警长在庄园里留了两天,时湛阳陪他骑马,打野兔,去林子中央冻了一半的湖上钓鱼,和老朋友没有两样。在湖边遇上了邱十里,而邱十里正举着相机,对着枯黄的芦苇拍摄。 警长把时家这位名声不小的养子叫到跟前,问他在拍什么。 “翡翠鸟。”邱十里把相机递给他,“刚刚吓跑了。” 警长眯眼瞧着画面里那一小群翠绿的小点,又眯眼瞧着他,“你是日本人?” “是。”邱十里点点头。 “勤劳辛苦的民族,兢兢业业,小心翼翼,”警长把相机往他手里一丢,“人都像长不大。” 邱十里捧着相机,一时哑口,只能扯出礼貌的笑容,却见时湛阳甩了一把鱼竿,钓饵进了冰冻,他说道:“应该说是相当优雅的民族,他们的世界有种奇异神秘的美感。比如刚才那种小鸟,日本人就写出了优美独特的句子来赞美它,叫做俳句。” “俳句?”警长饶有兴致。 “翡翠の影こんこんと遡り。”时湛阳轻声念道,抑扬顿挫都对。 “什么意思?”警长惊异地看着他,又看了看邱十里。 邱十里停止怔愣,“翡翠鸟影,滚滚溯流上。是说那种小鸟逆着水流,向上游飞去。” 透过自己呼出的白气,也透过冬日薄膜般的冰凉阳光,他眼眶酸着,看到了大哥有温度的笑容。 送走警长的当天,时湛阳也出了门,确切地说,是跟着警长去认识他的女儿,他没有给自己做过多的解释。邱十里一时间也没有工作要做,留在家里无所事事,上午练了练枪,下午给老四的小狗煮剁碎的牛腿肉吃。 父亲出发去了夏威夷避寒,时绎舟白天也不在,傍晚的时候回了家,破天荒去厨房帮忙,晚餐中,只有他们三个小辈坐在餐桌上,气氛沉默得有点尴尬。 时郁枫还是那样,半句话不多说,吃得也很快,几分钟就兀自下桌了,于是只剩下更尴尬的两位。时绎舟忽然哐啷放下餐刀,开口道:“你知道吧,大哥这是相亲去了。” “嗯,”邱十里点了点头,“他到岁数了。” “你怎么想?” 邱十里擦掉嘴角的汤汁,“我没怎么想。” 时绎舟抿嘴轻笑,“你想有个大嫂?大哥今天晚上不回来,以后或许也会搬出去住。” “这是大哥的事吧。”邱十里站起来,绕过他走,“二哥如果没事,我教四弟写汉字去了。” “哎,等等,”擦肩的时候,时绎舟抬手拦他,“喝点酒会好受一些。” “我不擅长喝酒。” “那就喝茶。有种绿茶大哥很喜欢,你知道吗?”时绎舟用力攥着他的小臂,“说来还是你们日本的茶叶呢,想喝我给你泡。” 邱十里最终还是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他对茶道不太了解,奶奶没来得及教就去世了,他很早以前就想学,想给时湛阳泡,可总是没这个时间。此刻,他只得一眨不眨地盯着走廊对面,时绎舟在酒水台上忙活的背影。不一会儿,一个圆肚小紫砂壶被拎了过来,时绎舟摸了摸壶底,把它放到邱十里面前。 “尝尝。温度正好。不过,我不会用你们日本的方式泡。” “二哥也喝两杯吧,很暖和。”邱十里又站了起来。 时绎舟又要他坐下,“我晚上喝茶睡不着觉,你就对着壶嘴喝,大哥不也喜欢这样吗?” 他说的不错,时湛阳确实有照壶喝茶的习惯,邱十里也一直都想试试看。他现在,满心的郁结,满脑子的不安,引得他不住地想,喝些茶会不会好点?用时湛阳喜欢的方式,尝尝他喜欢的茶水。这似乎毫无逻辑,但邱十里就是想去抓住,去相信。 他提起壶,衔着壶嘴,仰面咕嘟咕嘟灌下半壶,味蕾被烫得没什么感觉,身上倒是暖和了。 “别急别急,你这样尝不出味道的。”时绎舟笑。 “抱歉。”邱十里也笑了笑,坐直身子,慢慢地一口接一口喝。“好苦。” “哈哈。”时绎舟专心看着他。 剩下小半壶还没下肚,邱十里渐渐地,多了种轻飘飘的感觉,确切地说是头脑发晕,身上那股暖意也没消退,甚至越烧越烫。他的呼吸变得沉而短促,放下茶壶,徒劳地揉脸,只听时绎舟问:“不舒服吗?” “好像感冒了。” “哎呀,这可不好,大哥回家不会收拾我吧,”时绎舟的声音像是扭曲了,邱十里听来,忽高忽低的,“你快回屋休息休息吧,我去教老四写汉字。” 邱十里没再坚持,他认为自己现在只能写出狗爬字来,于是道了晚安,扶着楼梯扶手,慢吞吞地爬上二楼,回了自己的卧室。他连灯都没开,刚挨着床就躺了下去,衣服也没脱,昏昏沉沉,却越发睡不着,那股火烧般的感觉更明显了,心跳的声音也很大,撞在胸腔很沉,他意识到,自己居然**了。 可他现在也琢磨不了太多,这是为什么,怎么会。他更没法帮自己纾解一下,思维根本不听使唤,一摸上自己,无论哪一处,他就挡不住地想起时湛阳碰那里的时候,然后就特别特别想哭,想被密不透风地抱住,想看见点亮光,而他周围空无一人,那么黑,那么暗。 不知到了几点,门口突然破出一道亮光,紧接着又关上了,是有人进来。不该是管家,管家从不擅自闯他的卧室,看身高,也绝不是老四。 邱十里正混沌地猜测着,忽觉床沿一沉,一股甜腻到刺鼻的香气飘了过来,大概是甜橙混了迷迭香,近在咫尺,紧接着,他的裤裆被一只手覆上,有人在解他的皮带。 “啊!”一声甜丝丝的女人的惊呼,是因为邱十里一把将人推开,自己弹坐了起来。他用力撑着身子,扭开台灯,盯着自己床上那位只穿了内衣的年轻白人女子,“你是谁?” “我是……”女人的眼睛张得老大,显得颇为无辜,“来帮你服务的。” “什么服务,你怎么进来的,”邱十里头痛欲裂,下床扶墙站着,“算了,穿好衣服,我叫人送你回家。” 女人急了,娇俏的面容皱了起来,“人家是应召女郎啦!没赚到钱回什么家!一定要人家说得这么直接!” 邱十里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木了一阵,问:“谁叫你来的。”他又道:“一个年轻男的,亚裔,说话喜欢咬字咬得很轻,对不对。” “大概是吧……”女人眨了眨眼,“他叫车把我接过来,好大一个庄园,我吓坏了,然后他在一楼等着我,亚裔,很年轻,听声音就是给我打电话的那位。他把我领了上来,让我进来但不要开灯,我以为是什么糟老头子,还真让我撞上这么一个小帅哥!” 说罢她就又要缠上来,把邱十里往床上带,邱十里却一言不发地扯开她的手,安静到一种恐怖的地步,脱了外套挽起袖子,光着脚快速走出房间。 他踉踉跄跄地下楼,时绎舟果然没去教老四写汉字,而是在客厅坐着抽烟,饶有兴趣地抬眼看他,惬意得就像在等他一样。 “这么快就享受完了?人不够漂亮?还是我的药效还不够啊。” 邱十里没有应声,只是走近,揪着领口把他拽起来,又照着脸蛋,一拳把他打翻在地。 第二十六章 深夜的门口被打上车灯雪亮的光,女佣忙着去迎,邵三扶着时湛阳进来,正急得心急火燎的老管家一时也停止了拉架,“大少爷!”他被蹭了一袖的血,“大少爷您快来看看!” 时湛阳盯着地面,头脑有些混乱。他最不能喝啤酒,可在酒桌上那位千金小姐执意要灌,这种事手下又不能替,他最终还是不得不客气地喝了两杯。从市中心回家,一路上他都心烦意乱,琢磨着未来怎样杜绝此类无意义的相亲活动,如今,他一抬眼,有俩人扭打在自己家大客厅里,其中把对方按在地上狂抽的那位他认出来了,是邱十里。 思维略有迟钝,可时湛阳的动作还是麻利的,身后邵三正在“老大老大”地喊,他自己冲过去,本想着如果占上风就让小弟揍尽兴了再说,反正是自己家地盘,近看才发觉邱十里也流了鼻血,衬衫扯破了,脖子上还有被掐出来的深深的红痕。 时湛阳立刻清醒了八分,从背后搂进腋下,把揍人揍得心无旁骛的邱十里拔起来,抱到沙发上放好,回头一瞧,躺地上的那位,果然是老二。 他鼻青脸肿,左眼已经睁不开了,嘴角淌着血迹,却是一脸满不在乎的样子,“这么小还能过肩摔……” 邱十里则一语不发,如梦初醒,他僵僵地坐着,怔怔地侧目看着时湛阳,手背慢慢渗着血,甚至在指缝间滴流,气喘得又粗又急。 时湛阳警告自己冷静,堵在两人中间,“怎么回事?”他问。 老二笑了笑,兀自坐起来,靠在茶几沿上啐了口血沫,“本来是美事一桩。” 这时有女佣领人下来了,是个有着梦露式金发的年轻女人,内衣外面只裹了层毯子,“抱歉啦大佬……”她煞白着脸,扫了几眼这兄弟三个,看时湛阳的眼神尤为惊惧,“我只是来工作,不要我就回去……” 时湛阳的表情确实恐怖,不止能吓到小姑娘,不过他自己没意识到,他垂眼看着二弟,用中文道,“时绎舟,你说清楚。” “就是找只鸡而已啊,”时绎舟也用中文答,挑眉盯住时湛阳漆黑的瞳仁,“你不在嘛,有人失魂落魄的,我就给你的心肝宝贝弄了点好东西喝,又叫上美人,让他找点乐子。” 霎时间,整间屋子都死寂了,时湛阳却没有暴跳如雷,他先看了邱十里几眼,异常冷静地开口,叫管家带他上楼,把医生喊起来检查一下,又叫邵三把这女人送走。 之后,打扫地板的女佣们也知趣地消失了,厅中只剩下他和时绎舟两个。 时湛阳蹲下来,“什么药。” “哈哈,放心放心,不是带毒的,我可不想死啊,”时绎舟把手搭在他的肩上,血淋淋的指甲嵌入羊毛大衣的肩线,“就是普普通通的**药而已,我自己也用过,效果蛮不错的,给你的ナナ用的也是普通剂量,但足够让他整晚睡不着了。谁知道他没两分钟就下楼揍我。” 见时湛阳不语,他又问:“大哥,你也准备揍我了?” “药还有吗?” “不会吧,你也想用?” “我看看。” 时绎舟似乎对他的平静感到不可思议,在裤兜里掏了两把,拿出一个大约三十毫升的小白药瓶,侧壁上什么说明也没有。时湛阳拧开瓶盖,嗅了嗅,又往里一看,还剩大半瓶淡黄色的粉末。 “不用看了,就是这瓶,不信我尝给你看好了,”时绎舟单眼看着他,忽然笑了,把手指伸进瓶口沾了沾,又带着血含在嘴里,“今天我不想骗你的。” “今天?”时湛阳也笑,笑得怪怪的,却生动极了,他突然扯开时绎舟的手,用狠劲掐着他的下颚,把瓶口塞进他嘴里。 抖抖手腕,那些药粉全都落了进去,他就随手丢了,一手掐着时绎舟的脖子,一手死死捂住那张嘴,“全都咽下去,不要剩。”他单膝压在他大腿上,命令道。 时绎舟被他压制得动弹不得,甚至喘不上气来,嗓子眼发出破碎的声响,肿眼泡下面泪汪汪的,忽然又弯起来笑。时湛阳默然看着他喉头吞咽的动作,又捂了一会儿,才把他放开。 “哈哈,哈哈哈……”时绎舟低着头咳嗽,不停地乐。 时湛阳则把他拎起来,拖着领口往地下的废弃储藏室走,那是他们小时候犯错被关禁闭的地方,一关就是整整三天。 路上时湛阳默不作声。 时绎舟也不挣扎,兀自道:“大哥,你是想说,既然我觉得好吃,自己多吃点就好,不要去逼别人学我对吧?” 时湛阳没搭理。 时绎舟粗重地呼吸了两口,又道:“你可能还想问我,为什么总是要做这种蠢事?我告诉你吧,因为我恨他,我更恨你,我也可怜你们……看到你的ナナ眼睛红红地朝我大吼大叫,边往死里揍我边自己崩溃,我很舒服呢。” 时湛阳还是保持沉默,把人拖下了两段石梯,又过了一小段走廊,那储藏室就在眼前。他踹开那扇满是灰尘的橡木门,把时绎舟丢进去,自己也进去关上了门,拉开橘黄的吊灯,“按照家规,老二,你是要剁手指的,”他终于开了口,拉开抽屉仔细翻找着什么,“在家里招妓,擅用禁药,引发兄弟相残,每一条都值上一根,你还都不是第一次做了。作为长兄,父亲不在的时候,我有帮他履规的责任,你有异议吗?” “嗯,嗯,他果然是你的心肝,”时绎舟倒在一堆空酒桶旁,药已经起效了,他还是神神叨叨地笑,“我戳在你的心肝上面,很疼吧。” 当然疼,当然很疼。时湛阳想。他现在泛着酒气,满脑子都在不住地操心着邱十里,在他的胸腔中……那毕竟是一颗七岁就被打开当作容器的心脏,虽然至今没有什么异样的表现,体检也都是正常,但是,碰上这种强效的兴奋药物又会怎样的情况呢? 更疼就在于,他现在又抽不开身,他烧起了杀人的念头,又不能坏了规矩。 他只想速战速决。 “少三根手指,你以后基本废了,爸爸大概会伤心,”他终于翻到了趁手的工具,走到老二跟前蹲下去,说一句话,就抽他一巴掌,“拔你三颗牙吧。” 时绎舟被抽得一抖一抖的,把眼睛瞪到最大,惊恐地瞧着时湛阳手里那把铁钳,他没想到他是真准备动手,“时湛阳,”他试图后退,哆嗦着嘴唇,“时湛阳你他妈的想清楚!” 时湛阳直接摁住他,把他门牙砸掉了一颗。 惨叫爆发,红得发黑的血浆瞬间从那血洞中涌出来,汩汩地到处流,时绎舟疼得整张脸都在抽动,两眼空洞了一下,不可置信似的,他眼角大颗大颗地落下泪珠,“你打我,大哥……你还这样对我……”他模糊地、缓慢地呜咽着,“因为我差点弄脏了邱十里?对啊,这就和老婆差点被我找人上了差不多吧,呵,哈哈,我真该多找几个,找男人更好啊……” “我这样对你,是于公,因为你屡次违反家规,更没有个兄长应该有的样子,”时湛阳平和地说,声线里却蕴着扎人的冰碴儿,一边说,他一边干干脆脆地撬下了另外两颗牙齿,都是平时需要外露的位置,花了不到十秒,“我打你,让你喝药,是于私。你应该猜到了,这就是种对应的报复。因为你逼他做他不想做的事,用令人不齿的下作手段。如果他想和那个女人做,你强迫他不做,我照样会打你。” 时绎舟已经没了任何力气,连喊疼的劲儿都没了,像被抽干了精神。他靠着酒桶,躺得歪歪扭扭,整张嘴都红透了,血珠和口水黏连着滴在前襟上。 时湛阳站起来,把铁钳收回抽屉中,“我一直知道你恨他,更恨我,你对别人没有亲情,也不要要求别人对你有。但我还是希望你少做两败俱伤的傻事。” 说罢他就推门走了,挂上门锁,他嘱咐守在门口的管家,“关三天再放出来。” 管家脸色灰白地应下,也接过他手里沾血的象牙灰大衣。他心里最清楚,时家罚人,都是不送水也不送饭的,更别说什么处理伤口。眼前的大少爷也不是没有伤痕累累地进去过,原因是他拒绝射杀自己饲养的一只小猎隼。那时他大概只有**岁,还是会哭的年纪,他被扔进来,和那只隼的尸体待了五天。 “老三怎么样?” “伤都基本止血了,医生说没什么大事,血压升高是正常反应,要多喝水代谢,”管家跟在时湛阳身后,快速地上楼,“就是三少爷不让我们管,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面……” “好。辛苦了。”时湛阳道。他已经来到了邱十里房间的门口,“冯伯,您早些休息吧。记得把走廊的灯关好。” 随后没有敲门就直接进屋了,浴室门关着,传来水声。时湛阳把房门关上,嗅到自己身上冲鼻的血腥气。 “ナナ?”他敲了两下浴室门上的玻璃。 可他甚至等不及听到应声,身体就率先闯了进去,只见花洒淋下水柱,而四围没有什么水汽氤氲,那应该是凉水。邱十里的衬衫和背带裤都湿透,刚刚从墙角爬起来,是要给自己开门的样子。 “……感觉还好吗?”时湛阳愣了一下,皮鞋都忘了脱,径直过去抱他。邱十里却连着退了两步,把身体贴在墙上,“对不起,”大冬天的,冷水溅到时湛阳脸侧都刺骨,而邱十里的嘴唇细看已经冻紫了,“对不起,兄上。” 时湛阳皱了皱眉,想把水拧成热的,却被邱十里伸手拦,“我要冷静,冷静一下。”他打着哆嗦,斩钉截铁。 “药还在起效?”时湛阳问,他扣住邱十里拦他的手指,用另一只手把水调热。 “……还在。还在。”邱十里缩回手,努力站直,近乎绝望地看着他。那双时刻张得圆圆的,活力十足的眼睛,此刻的目光仍是清澈水亮的,却那么单薄,那么破碎。 时湛阳宛如被人照着心口闷了一拳,可酒精打消了他平时会有的顾虑,他执意靠近,一把将小弟按在怀里,抱着人坐下,靠在墙角,邱十里下意识挣了挣,又忽然软下来,把脸埋着他胸前,不肯抬头。 “我都知道了。”时湛阳柔声道,“不是你的错。” “是我随便喝了茶水。我也打了架。” “ナナ,你是受害者啊,”时湛阳捏着他的下巴,帮他抬起脸来,看他尚有淤青的颈子,又去亲吻他眉骨上被冲干了血液的伤口,“你很害怕,你不知道该怎么办,刚才我消失,也让你觉得不安了。我真的都知道的。” 邱十里的眼睫湿漉漉的,挂着水珠闪动,他安静了一会儿,方才冷水不能缓解他的晕眩,也无法派遣他的冲动,可是现在热水让他暖和,更多的是这副胸膛,他正被坚定地搂着,满心东冲西撞的惶恐竟真的渐渐安静下来。 “兄上……”他试着抬手,去擦拭时湛阳指节上的血点,“你受伤了吗?” 而他的手明显更惨一些,乱糟糟地淤着发青的黑血,指根处凸出的骨节上都擦破了皮,这是不顾技巧狠击的结果。时湛阳托住他的手心,顺着手掌摸到小臂,衬衫的袖扣敞着,他顺利碰到了那里滚烫的皮肤,“不是我的血,”他简单道,又稳稳攥住那节手臂,忽然问,“刚刚试过自己弄吗?” “没有。”邱十里被攥得颤了一下,刚才一个人,他只觉得燥热混乱,无望无依,可在时湛阳面前,他浑身都变得敏感得要命,叫嚣着各自乱飘的幻想,“我碰自己,很难受……”他又低哑地解释。 时湛阳亲吻他的额头,亲吻他红肿的眼皮,顺着大臂摸到他的领口,把他扣子解了,衬衫敞着,从肩上半褪下来,被压在背带里,他又去解他的皮带,“试试我碰难不难受,”时湛阳轻声道,“不解决掉,你一晚上睡不着觉的。明天一定发烧。” 邱十里咽下急促的喘息,帮大哥对付起这枚设计得格外奇怪的皮带扣,却手忙脚乱。 “别动,”时湛阳把他两只手腕都捉住,放在自己肩上,“抱一下,扶稳我就好了。” 邱十里腰已经软得不成样子,他环住大哥的后颈,脸靠着他的肩头,把身体的部分重量依偎上去,接着,他的裤腰被推到臀下,包在腿根上,下身顿时暴露在热水中,绷得发疼,又立刻被一只粗糙有力的手掌握住。 已经是硬邦邦的了,事实上硬了很久,时湛阳熟知他喜欢的方式,一手从根部捋,捋过囊袋和茎身,然后再套弄回去,一手又专心在冠沟附近揉捻打磨,用一把劲,就能感觉到邱十里抖一小下。那根小家伙在他手里烫得惊人,呈现出一种脆弱的红,可邱十里的嘴唇更红,“哥……哥哥。”他情不自禁地唤着,迷离着一双眼,去找时湛阳的嘴唇。 这种圈抱的姿势,很方便接吻,蹭一蹭就能碰上,时湛阳张开嘴,任那双唇瓣迫不及待地含上自己,任那条小舌头鲁莽地在自己口中探索,舔蜜般滑过牙龈和舌尖。他尝到血味,混有一点熟悉的茶味,却没有熟悉的苦,这个吻确实是甘甜的。 他们吻了很久,邱十里已经学会了用鼻子换气,于是连半点分开都不愿意,时湛阳也一直帮他捋着,用双手,耳边是他越来越潮湿的呢喃和呻吟,然而他一直不射,过了往常差不多的点,他也没有发泄的迹象。 时湛阳自己已经硬得发疼了,胃里那点德国黑啤好像也蒸腾起来,熏着他的大脑。但他顾不上自己,只是转念一琢磨,现如今的情况很其实正常——男性用了催情药物,可能会更敏感,但也绝对会更持久,这似乎是绝大多数人的诉求。 再弄弄,应该就出来了吧?然后把小弟擦干净哄睡着,自己再解决一下,总之不能折腾这种状态的小家伙了……这是时湛阳所盘算的。他贪恋地吞咽着此刻的吻,姑且算作待会儿给自己的安慰。 却见邱十里忽然放开唇舌,在他耳边小声地说:“我,射不出来……” “嗯。药物作用。” 邱十里的嗓音都快化成水了,迷糊着,抱他抱得更紧,用自己光溜溜的胸`脯去晃晃悠悠地磨蹭他的衣裳,“哥,真的,好难受。” “再等等,ナナ。”时湛阳又感觉到一股炙热的血,分成两流,各自上下,把他都快冲魔怔了,饶了我吧,他又一次想,“过一会就好了。” 邱十里无意识地哼哼了两声,“……会吗?”他贴得更紧,全身的力气,都被他本能地用来靠近他大哥了,“不会……能不能,换一种。” “什么?”时湛阳手上的动作僵住了。 邱十里两条手臂从背带里钻出,卯着劲儿跪直了身子,正面靠着他,抓住他的一只手,颤颤地,往自己臀后送。他把那只手按下去,不让人动弹,鼻梁抵着大哥的颈根,“能不能,用这里啊。” 鬼使神差地,时湛阳并没有试图将自己挪开,他甚至抓揉了两下,一团屁股肉,不丰满,却极度柔软,一掌就能握住,他的五指陷在里面。他听见邱十里更急更湿的喘,又试着往中间蹭了蹭,食指嵌入股缝,稍稍拨开挤上来的臀肉,那个小口就在他的指腹下。 他摸到微微的翕动,也摸到,邱十里整块的肌肉都绷紧了。 “可以吗?”时湛阳凭着最后仅剩的理智问。 邱十里不再摁着时湛阳的手背,双臂又一次环抱住他,点了点头,头发蹭过大哥的耳侧,“我想……要,”他想说得坚定沉稳,显出深思熟虑,可出口却有撇不开的羞怯,那感觉好比剖开自己,铺展成一面圆形的靶,他干脆一连串都说出了口,以他现在能做得到的,最流利的程度,“我想变成哥哥的,但我怕,我怕哥哥不要我!” 他说完就怂了,缩着脖子,等着时湛阳的反应,混沌的思绪告诉他,大哥或许会考虑很久,可实际不然,他忽地感觉到后庭的刺激,或许是那地方太娇嫩,他头一次觉得那只自己常常包在手心的手指如此的粗粝,压在股缝里上下地磨,每一次都实打实地擦过那个让他紧张得战栗的小口,每一次也都像要进去一样。 “怎么会不要你,”大哥沙哑的声音就在耳畔,“我一想起你,就觉得自己疯了,ナナ,我这个疯子……想要你想得要疯了。” 邱十里稍有迟钝,反应了一下,旋即就差点叫出声,他的欢喜又被堵在口中,时湛阳吃不够似的吻他,手指终于在穴`口摩挲着,就着流动的热水,浅尝辄止地往里探了一下,又进去一点点,火辣辣的疼。邱十里愿意疼,他本就求之不得,此时此刻,在美梦般的狂喜中,在他唯一爱慕的人的亲吻里,要他死在这种疼里,他都绝不会拒绝,可时湛阳却忽地停了下来。 时湛阳这是烧红了双眼,他关掉热水,飞速把邱十里剥了个精光,又起身拿了条巨大的浴巾把他从胸到腿都裹上,随后,他一手兜在邱十里腿弯下面,一手托住他的腰背,邱十里发着愣,下意识搂住大哥的脖颈。 “去我房间,有润滑的东西,”时湛阳一把将他横抱起来,鞋尖勾开虚掩的浴室门,又微微下蹲,用手肘把房门扭开,“我的ナナ今晚不允许再流血。” 邱十里已经晕叨叨的了,不是药效,不是难以发泄的目眩感,这不是一种晕。“公主抱,就是这种吗。”他悄悄问。 “可能吧。”时湛阳其实也没这么抱过别人,更没听说过什么浪漫的说法,他只想快点穿过这漆黑的走廊,去到二层另一端,自己干净隐私的地界,“至少我抱着我的公主。”他又道。 第二十七章 门锁上了,像是绝对安全的证明,那个房间很大,很暖,全身光溜溜的也不会觉得冷。月光从小阳台飘进来,投入清水般的影子,床单是纯棉的,纯蓝灰色的,一点纹样也没有,贴近了闻,有股清淡的皂香。 时湛阳把灯光调得很暗,一种幽幽的暖橙,他站在床边,看着横陈在自己床上的小弟,快速脱了自己湿透的衣裳,半倚在床头叠好的羽绒被上躺好,撕开润滑液的塑封包装,又把纸盒扯开随手丢在床下。 邱十里就趴在他怀里,急不可耐地和他嘴唇贴着嘴唇,一张口,湿润火热的气息就呼在他唇边,“哥,”他轻轻问,“你早就准备好了啊。” “没想到用在今天。”时湛阳笑道,却不急于拧开盖子,邱十里还是黏着他,忽然就被他扣着手腕压在身下,急惶惶地分开双腿,一个吻却跟着落在喉结上,又印过方才被掐青了的脖颈,顺着锁骨、胸口、肚脐……一路向下,最后在他腿间停住。 那只胀红了的小东西被嘴唇碰了,和手完全不同,那么柔软,那么温暖。邱十里全身都在发抖,没来得及反应,那股热气又有转移,擦过腿根,竟直接探入他两片臀肉的中间。只觉得屁股被掰开了,那小口暴露在外,有什么在轻柔地啜吻,那是唇瓣,又有什么软滑的,试着钻进去一点,那是舌尖。 “兄上,别……兄上!”邱十里下意识夹起大腿,弓起腰,软着手腕,把时湛阳往外推,他无法想象他大哥埋着头,这样露骨地亲他的这种地方,他忽然就觉得自己是很脏很脏的。可时湛阳根本不受动摇,把手探到他腰下,要他躺好,乖乖把屁股抬高一点。 邱十里喘得更急了,把双手捂在嘴巴上,他不敢再躲,更舍不得躲,羞臊感混着一种单纯的快活,一同把他覆盖。大哥一只手掌在他后腰踏实地托着,另一只则在下压他的大腿,他顺从地把自己卷起来,膝盖都快碰着脸了,小腿高高地翘着,私密的部位就这样完全外露。 他是想努力躺稳的,却耐不住穴`口那股融化般的热意,有侵入感,又有那样温存的吻,弄得他从尾巴骨软到全身。正恍惚,邱十里忽然想到,最初练基本功的时候,大哥帮自己抻压过筋骨,用这种不容反抗的强硬手劲,却很温柔地笑说,把ナナ折断了怎么办呀,大哥也经常夸自己柔韧性好,身子骨软,可现在这个样子,绝对是自己原本想都不敢想的。 这么一琢磨,他就软绵绵地一松力气,往左翻着侧躺过去,时湛阳顺势将他两股分得更开,一条腿折起膝盖,一条腿直着,中间藏着一个水乎乎的小洞,引人再次亲吻上去。邱十里已经晕头转向了,听见啧啧的、越发羞人的水声,静悄悄地扭脸来看,又咬着自己的嘴唇,通红地别回去,把脑袋埋在被子里。 “好了……哥,”他闷闷地说,傻傻地重复,“好了,好了。” 时湛阳似乎也觉得火候差不多,放过那个难为情的地方,又在他屁股肉上啃了两口,不轻不重。邱十里还是不好意思回头,还是侧身趴着,听见润滑液的盖子被拧开的脆响,还有液体搓在手里的湿黏声音。 刚被舔开一点点的后穴还在敏感地一缩一缩,臀缝里就被抹上了滑液,湿了一大片,还往下缓缓滴流着。却一点也不凉,带着时湛阳手心的温度。 接着,邱十里就被从后面一把抱住了,腰窝上戳了硬硬的东西。时湛阳躺了下来,贴在他背后,一手搭在他腰侧,在身前肆意抚摸,一手嵌在后面,试探着插入一节手指。 这么一抱,邱十里心中的渴求就压倒了羞赧,也压倒了初次被硬物进入的不适,他太喜欢被大哥拥抱了,发疯般喜欢,贴合的皮肤多一寸,就能给他多上一大捧的满足,他就是属于这个怀抱的。 于是他转过脸,水汽氤氲地看着大哥,张嘴索要着亲吻,时湛阳一看就懂,默默笑着,拢上他的脸蛋,把浓情蜜意都亲到那副唇舌中,下面的手指也怼得深了几寸。 可这对邱十里来说还是不够,他自己也是刚意识到这一点,突然起身往时湛阳身上一压。他趴在大哥身上,软软伏下腰身,撅高一点屁股,腿大大地岔开来,夹在时湛阳身体两侧,痴痴地望着那双黑幽幽的眼睛,小狗般吧嗒吧嗒地亲下去。 时湛阳和他蹭着鼻尖,熟练地回应着他,引导他好好呼气吸气,抚摸从他后腰下滑,滑到股缝间揉搓,手指又带了更多的润滑液往穴`口里顶,在那窄涩的甬道中探索。 “嗯……嗯。”邱十里含混地溢出低低的喘叫,又一个绵长的吻过去了,他感觉到大哥慢慢地塞进去第二指,一点也不疼,那种滑腻又硬挺的充实感越来越让他放松了,约括肌也不会再胆小地排斥,只是那迷药在他全身蒸腾着,不住地叫嚣着空虚。他忽然想到,自己不能这样笨蛋似的一直任人动手,什么都不做。 “ナナ,别紧张,”时湛阳还在他耳畔安慰,“疼就咬我。” “不疼,”邱十里努力平缓呼吸,放松后面的肌肉,“我怪怪的……好舒服。”他喃喃道,鼓足勇气挪动搭在大哥肩上的手,摸过硬朗的胸肌腹肌,捞了一把,将那高翘着戳了自己半天的大东西握住。 时湛阳闭了闭眼,扩张的手还是一样深浅有度,但邱十里看得出来,他是舒服的。邱十里心里雀跃了一下,往下拱了拱,想用小腹配合着蹭,硬得像石块一样的龟`头却直接顶在他肚脐上,让他哆嗦了腰。但他还是稳住手腕,双手捧住性`器,用大哥之前教的法子捋起来,那端头就一直戳在他肚子上磨蹭。 他在意乱情迷间,确切地听到,大哥的呼吸陡然粗重了不少,“对,再用点力,ナナ。”时湛阳哑声道,坐直了一点,好让邱十里不至于太靠下,能够着他亲吻。 很快地,后穴已经软得能塞进三根手指了,邱十里被兜着屁股抽搅,肩颈被吸上一个又一个吻痕,手里的重量也在凶巴巴地提醒着他什么。可他现在满脑子都只有渴求,一个点,稍稍被大哥的指肚碰一下,他就舒服得满腹滚热,差点想射。 “可以了。”他咬着大哥的耳朵。 “可以什么了?”时湛阳按揉着那个地方,问得有点不怀好意。 “可以,进来了……”邱十里果然入了套,或者说,他根本就是找口子钻进去的,“哥,哥哥,你进来吧。”他慢吞吞地说,反手抓住大哥的手腕,往下摸,摸到自己。 时湛阳不吭声,手指抽出来,邱十里的手腕被他扣住,人也被他翻身压回床面。安全套放在枕边,他伸手去拿,少见地有点手忙脚乱,邱十里靠在那团羽绒被上,打开两腿,手搭在小腹上,就那么呆呆地盯着他戴套,眼睛瞪得老大,都把他看不好意思了。 他想正面来,又担心邱十里第一次觉得别扭紧张,琢磨着,挤了摊润滑液往下身抹,只听邱十里忽然开口,“我刚才……真的,害怕,”他把嘴唇咬红了,还是望着时湛阳不放,眼窝里晕着毛茸茸的光线,“我觉得我好脏,也笨,只会打架,家里好像只有我和他两个人……” 时湛阳当然知道那个“他”指的是谁,他也几乎没听过邱十里张口说过害怕,哪怕他们在某个凶险地方,旁边躺着横死的人,并且随时可能命丧黄泉。 不管了,他想,这次他必须正面来,他要把小弟的每个神情都收入眼中,如果有泪,他要帮他舔干净。“……哥哥回来了,没事了,”他握起邱十里的大腿,前端抵上那个软嫩入口,破进去,缓慢均速地一寸寸顶,能看得见阴`茎被箍得变了形,那里面实在太窄,紧得他头脑都麻了,“ナナ,乖。我在呢。”他稳住气息,又道。 邱十里明显颤了颤,脸红得像要滴血,目光懵懵懂懂的,贴在他脸上不肯放,“近一点……哥,”小口小口地抽着气,邱十里又道,“离我近一点。” 低声应着,时湛阳又俯下身去,跟他黏黏地吻在一起。快要全部顶进去了,原来就是这种感觉,所谓的肛`交,所谓的兄弟相亲……还有他凌晨惊醒时记起的美梦。他曾经觉得非常寂寞。现如今,小弟就在身下,还带着新鲜的伤,全然把自己打开,低喘着,像头刚刚跑回家的,驯良的小鹿。更深了些,他的胯骨碰上邱十里的大腿,一圈圈肠肉拥挤上来,严丝合缝地把他包裹住,又像一汪有力度的热水,荡漾出他的形状。 “可以动了吗?”时湛阳口干舌燥。 “嗯,嗯。”邱十里脖子都红了,平坦的胸`部也因为羞臊而显出艳色,缓缓点头,手放在脑袋两边,五指都摊开。 这就好比一道赦令,时湛阳撑住床面,抬腰抽出来一点,又立刻顶进去,水润的声响被他磨出来,心尖上那把火已经烧得漫山遍野了,他挡不住自己,渐渐加快了速度,都是抽出一点点再操进去,就着方才发现的那个小硬块磨。 润滑液用得太多,被带出来不少,黏浊蹭上耻毛,啪嗒啪嗒的稠密响动挑起时湛阳全身的神经,他只想把这小洞捣得更彻底,让自己化在里面,让小弟舒舒服服地叫。却见邱十里洇湿了眼角,被他撞得一抖一抖,尽管躺着,却还像是摇摇欲坠的,可那双手还是那样可怜巴巴地摆着,陷在羽绒被里攥起指头,动也不动。 时湛阳放慢些节奏,贴在邱十里耳侧,“怎么了?”他去捉邱十里的手,“这里这么僵硬。” 邱十里正被他弄得五迷三道的,愣了两秒,听明白不是在说自己别处僵硬,他的心又放了下来,“……我不知道,啊,”他呼呼地喘着,把那难以启齿的烦恼说给大哥听,“不知道该把手,放在哪。” 他是因为太喜欢了,他全部的喜欢都在这儿,都被用出来了,所以全部精力也都集中在被进入的地方,还有进入自己的这个人身上,所以忘了动,也不知道怎么动,又怎么拥抱,只会呆呆地承受。 这好像太傻了点,他不好把这说出口,可时湛阳听懂了,还笑了,一边在他里面研磨着,一边耐着性子拎起他的手腕,教他抓着自己的大臂,又捞他的小腿,教他缠在自己腰上,好好地夹住。 邱十里学会了,用力把大哥抱好,把自己挂在他身上,随后时湛阳就又开始提速,双眼一眨不眨地仔细瞧着他,眼神深得好比一片在午夜汹涌的热带的海。邱十里不知道,在大哥眼中,自己就像簇新的竹枝一样鲜嫩柔韧,他烧红的耳尖,雾气蒙蒙的神情,都是喂进大哥口中的烈酒。 但邱十里知道自己的感觉,那是种全然陌生的舒适,粗悍滚烫的东西在他身体里横冲直撞,他刚刚疼过,虽然润,但那疼根本就不是磨得而是撑得,他就像要裂开一样。适应到现在,他还是有即将被干穿的错觉,可更多的是种体贴的交付。他觉得大哥把身体交给了自己,而自己也把身体献了出去……用信任,用熟稔,用冲动……用什么词都不合适。 只有用两情相悦,邱十里又被撞到了最敏感的那个点,他努力含住呻吟,默默地想,这个词太美太好了。 时湛阳刮掉他额角的汗,亲吻他黑得像被水浇过的眉头,又去吸吮他的耳垂,牙尖就着那小小的耳钉打磨,轻轻咬着那点软绵绵的肉,有酒气,烟草气,有他独一份的味道,邱十里大口大口地呼吸,想把那气息全都咽下,酥酥麻麻地缩起肩膀,“……力度可以吗?”他又听见大哥在问自己,声音干哑得吓人,还是沉稳的,尾音却带了点颤,“ナナ,顶到了吗?” “到,到了,”邱十里感觉到,屁股里流出的润滑液已经淌到了尾骨上,从热乎变凉,却又被磨热,他不自觉地想把时湛阳搂得更紧,便攀住他的肩膀,两只手勾在他颈后,“哥,兄上……”他断断续续地问,“你舒服吗。” “舒服啊,里面很柔软,很热,还会吸我,”时湛阳熠熠地笑了,扶了扶他,让他屁股踏实地放在自己大腿上,又连着顶了好几下,“ナナ呢?有没有舒服到,感觉你快化掉了呢。” 邱十里听了这么赤裸裸的流氓话,还是被这么温柔地说出来,连床板晃动的吱呀声都让人脸热,他害羞地忽闪着眼睫,往大哥胸膛前躲,“舒服。好舒服。” “那就叫两声,让我听听。”时湛阳不让他躲,直起一点腰杆,还变本加厉地抓揉起他的胸`脯,薄薄的,抓不起来,那就下手去捏去掐,去用掌根压磨,脆弱的乳头很快就被欺负得红了也肿了,时湛阳又弯腰去吮,“让我听听好不好。” 邱十里猝不及防地哑了半天,拼了命才不发出奇怪的声音,他记得第一次在飞机上,大哥就不让他乱叫,还说会想杀人。加上方才他再次面临手无处可放的境地,可胸`部又疼,又同时舒服得吓人,屁股也越来越敏感了似的,他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见大哥压回来,是汗流浃背也触手可及的,他就赶紧搂住了,用尽全身的力气,“别人,别人听见了……” 时湛阳对这房子的隔音效果还是很有信心的,更何况这层现在应该只有他们两个,“这是你家,放松,想叫就叫。” “呀,”邱十里听话地放松了一点,就不经意叫出了声,“哥,哥哥……” “哥哥最喜欢你。”时湛阳接住他的话说,又满意地笑了,比荧幕里的大明星还要生动好看,却又这么笑着,狠狠地攥了邱十里的性`器一把,它方才随着两人的韵律甩动,现在却被密密实实地握在一只手里,快速地撸动。 他这么撸着,不但把邱十里的叫给撸了出来,听见那副清澈嗓子像忽然被泡了酒,醉迷迷地带了颤音,他自己身上也窜起更大的一股邪火,发着狠往里顶,哪还管什么敏感点,反正他胀得这么硬,动一下就能实实在在地碾上,就这么用力抽`插着,每次都到头,还快得跟打桩似的,他用空余的手捉住邱十里的,和他十指相扣。 邱十里眼圈都红了,眼泪被逼了出来,眼尾,眉头,都是茫然的神情,仿佛不敢相信身体里的感觉,“哥,哥……好深,唔,好大……太快……太满了!”他的叫声被撞得时大时小,时高时低,飘飘荡荡的,惹人疼得不行。 “忍着。”时湛阳的小背头已经散乱下来,只说了这么一句。 说罢便低下头,不由分说地把邱十里亲了个透,含着他嘴唇不放,侧耳听他隐隐的抽噎,还有下咽口水的咕嘟声,下面那张湿软的嘴也是一样,那么窄小,那么脆弱,瑟缩着把他接纳进去,往外一抽,又仿佛黏着他不让走,滋滋水声同样动人。 邱十里的确被操狠了,他已经不再疼痛,只是觉得自己快要散架,那种永远也不能被割裂的相连感,皮贴着皮,肉贴着肉,入侵他的四肢百骸,他好像今生都只能闻见时湛阳一个人的味道,这让他觉得无比安全又无比满足。 已经不再是媚药驱使他心跳过速,浴室里不能射`精的慌张也烟消云散了,他头脑空空的,倘使闭眼,就能看见一大片亮白,他又睁眼看着时湛阳,有光芒照在眼里,同样的令人目眩。 他迷瞪着想,屋子里是暗的,夜晚很黑很冷,可是大哥,我的大哥,很明亮。 然后他射在时湛阳的手里。 那种从骨缝里渗出的,动荡不安又极端刺骨的愉悦感,过电般通遍邱十里全身,和以前每一次射`精都太不一样了,以前他是紧闭的,现在他被从里到外打开。 他近乎惊恐地把额头抵在大哥下巴上,啊啊大叫,抽搐般扭着腰,屁股也跟着收紧,呜呜咽咽地,急声叫着哥哥,时湛阳却仿佛听不见,烧着了一双原本沉着的眼,持续地往他最深处钉,好像他随高`潮而缩紧的穴`口也是种绝佳的助兴。 “啊……啊,我……”邱十里打着难堪的哭嗝,软下手臂,抱在大哥背上,乖乖承受起每次失去理智的顶撞,忽然间,他又勾起痴缠的笑,目光入迷地追着时湛阳逐渐空泛的眼,小动物般眷恋地望着这个在自己身上放肆的男人,这个平时自持又自傲的兄长。 他又开始舒服了,心理带着生理,生理又填满了心理。阴`茎没有完全疲软下来,端口还在流汗般淌着液体,和精`液混着抹在两人之间,时湛阳的汗也滴下来,比刚才滴了更多,邱十里就环着他的颈子,把自己提上去,凑近了舔掉。 汗是咸的,有一点点胡茬的痒,邱十里蹭到大哥的唇边,又去接吻。 糟糕的一天,现在是完美的一天,他被绵绵地回吻着,稍有迟钝地想。 这个吻结束的时候,时湛阳支起腰跪了起来,他还是一言不发地,从邱十里身体里撤出,扯了套子对着那片白花花的小腹,给自己快速地打,他想射在邱十里肚子上,屁股和脸暂时不要去想了,好像只有这样才不太过分。 哪知邱十里也不吭声,突然爬起来,执拗地往他胯下钻,时湛阳一时愣住,回过神时,性`器已经被一片温软包裹住。他知道那是小弟的嘴,他看得一清二楚,自己戳在人家口腔中,脸颊都给戳出了形状。可他根本来不及撤,邱十里试着舔了舔,又或是吸了吸,时湛阳已经难以辨认了,高`潮是一瞬间的事,他射在邱十里嘴里。 “吐出来,ナナ,吐出来!”他扶着邱十里的肩膀,让人坐直,伸手去接自己那点攒了好久的脏东西,却见邱十里低着头,抹了抹嘴,又抬脸冲自己乐。 这是给咽下去了。 “好腥,”邱十里整个人都是通红的,认真地说,“味道像生鸡蛋。” “……漱漱口,这种东西不要吃啊。”时湛阳想下床给人找点水,却在床沿被邱十里用力拽住,他仰面在床上横着躺,倒看着时湛阳,一脸天真烂漫,“我不要漱掉。我要记住。” 时湛阳无奈地笑了,刮刮他的鼻头,“胡闹。” “兄上,你躺回来……”邱十里舔着嘴唇,拽拽他的手臂。 时湛阳固然照做,他已经很清楚地明白,小弟想要自己做什么,拒绝都是难事。他靠着表面汗湿的羽绒被躺,搂住同样汗津津的、还在一喘一喘的邱十里,心里那股邪火还没灭呢,只觉得自己还想把他按在床上从后面操,想让他坐在写字台上,正面进入他,更想直接把他抱起来,让他两腿盘住自己的腰,或者干脆小腿挂在肩膀上…… 不过都是想想而已,他看见邱十里伤痕累累还渍了汗的手背,也看见他因疲惫而打架的两扇睫毛,或许平时这家伙有足够的精神和体力任自己折腾,但今天不行。时湛阳可不想明早起来一摸,邱十里真发烧了。 “我一会,要洗一下。”邱十里摆弄着他的手指,戳了戳他的表盘。 “明天早上再洗。太晚了。”时湛阳拨开小弟额头粘的乱发,心想,戴套就是为了做完就直接睡,可不能白戴了。 “那我躺一小会就走。”邱十里捋了捋他的指缝。 “走?” “我不用回去吗?”邱十里懵懵地撩起眼皮。 “回去干什么,不困啊,”时湛阳心软得不行,邱十里这样小心翼翼,不是他想要的,“明天早上我们一起洗个澡,一起下楼吃饭。” “哦。”邱十里忽然笑了,“兄上,我好高兴。” “我也高兴,”时湛阳也笑,“就是第一次……本来想准备充分一点,谁知道今天这样。我喝了酒,不够温柔……” “我很喜欢。”邱十里把他的手掌覆到自己脸上,缓缓蹭。 “老二还干了那种事,”时湛阳又道,“我去相亲,没有解释,也让ナナ不安了吧。” “是有一点……”邱十里垂下眼,“但那两天警长一直在,不方便,我也知道兄上绝对不会不要我。” “嗯,我带了几个伙计一起去,一起逛公园,好像把那女孩吓到了,估计警长也觉得我脑子有病,”时湛阳摸摸他的眼角,笑道,“以后这种相亲让老二去。” “二哥也不愿意去吧。他会更讨厌我的。” “那就谁都不去,”时湛阳亲了亲他的额头,沉声道,“ナナ,你不应该被人讨厌。今天这件事,无论对还是不对,我们都真的做了,如果让你感到压力的话,你就想,都是大哥出了问题,药是因为我不在,刚才我还发了疯,把你弄疼了。” 邱十里摇摇头,往上拱了拱,枕在时湛阳肩上,湿漉漉的鼻尖蹭着他的手背,“兄上,不是你的错。”他张开嘴,含住他的手指,软软地咬了一口,“是我想要的。我想喜欢你,不背叛你,一辈子的事。如果它是错的,那也是我的事。” 时湛阳的心已经化成了一滩,他肩上的重量好像又沉了,但那是他自己双手提起,又心满意足地背上的。他曾经不觉得自己会爱谁,做好该做的就够累了,没什么值得让他更累。是邱十里让他意识到这想法的愚蠢,而现在,这种动情甚至延展到一辈子的长度。 “怎么会错呢,”时湛阳把手指抽出来,双手掬起邱十里的脸,摩挲着他的眼角,又揉他的脸蛋,“喜欢上一个人,还有按时躺在他旁边睡觉,是世界上最不能说错的两件事。” 邱十里立刻被揉开心了,傻乐起来,八爪鱼似的缠上他,声称自己今晚就要这么睡。 时湛阳却感到很慌张,是的,他又有了硬的迹象,可他不想说,不想显得自己宛如色`欲熏心的,没吃过肉的野狗。 于是他挪了挪身子,关上台灯,用“当个好哥哥”给自己洗脑,并坚信自己会做个美梦。 第二十八章 第二天早餐时,桌上还是冷冷清清,老四看了看老二空空的座位,又挖了一大勺吐司上的炒蛋,问:“圣诞节爸爸会回家吗?” 时湛阳放下咖啡,调低了新闻音量,“不会,等冬天过去。他今年风湿太严重,在这边受不了。” 邱十里估摸了一下,离节日还有一周半,下半年的单子也都完成了,目前也没有什么额外的工作安排,时间还是充裕的。 “哥哥带你出去玩吧,”他提议道,“小枫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时郁枫双手抱着牛奶杯,咕嘟咕嘟地喝,不吭声。他的小狗在餐桌下,哈哧哈哧地,挨个绕着人腿打转。 时湛阳道:“迪士尼怎么样?” 邱十里一听就想起来了,上次救人的时候,这事儿就在那张乱七八糟的餐桌上被提到过,当时大哥桌下的手中藏着枪,口吻也是这么柔和。不过对他来说,只看过几部迪士尼电影,知道迪士尼乐园很好玩,很梦幻,在世界各地有好几家,却没什么具体的了解。 “听说很多小孩子都喜欢,”他把剥好皮的柳橙放到时湛阳面前的空盘中,胡思乱想着,眼睛不自觉地亮了,“兄上,那个迪士尼……是什么样子的?” “热热闹闹的,有很多游乐项目,还有卡通公仔,公主王子,很适合家庭旅行吧,”时湛阳笑了笑,看着时郁枫,“老四和我说过想去。” 时郁枫抬起眼,奇怪地看着大哥。 “现在还想去吧,小时?”时湛阳冲他使了使眼色。 “哦,对,”时郁枫目光扫过对面两人,反应了一下,点头道,“我想去,你们带我去吧。” 邱十里虽说没看明白他们俩唱的这是哪一出,心里却止不住地激动起来,在这家里待了十几年了,真正的家庭旅行只有一次,是养母在世的时候,初夏,他们去了西西里岛,那地方像油画一样,天和海都温柔优雅,他现在一想起养母,就会想起那个五月底。 “我们就去香港的那个,”他转脸看着大哥,“还可以吃早茶,喝糖水……” “买连环画。”时郁枫道。 “还要去看看妈妈。”邱十里道。 “嗯,是去香港比较好。确实要回祖坟看看,好多年了,”时湛阳啃了一口那颗圆溜溜的橙子,“我还答应过妈妈,哪天不是单身汉了,要去告诉她。” 邱十里盯着他愣了一下,也盯着橙肉流下来的晶莹汁水,挂到大哥的指节上,“兄上,”他脸红透了,低着头,把纸巾递过去,“……你擦一擦。” “好。”时湛阳看着他乐。 邱十里又去看幺弟,时郁枫还是一脸无所谓,专心吃着炒蛋。 饭后,邱十里裹上厚大衣,高高兴兴地帮女佣捡鸡蛋去了,时湛阳点了支烟抽,站在窗边远远看着他,也不知怎的,最近他居然会不好意思在邱十里面前犯烟瘾。见时郁枫过来,在自己身边站定,时湛阳又把烟碾灭,毕竟他也不想污染小孩子的肺。 “刚才做得很好,”他看着幺弟的发旋,说,“老三觉得自己是大人了,如果只有他一个,他应该不太好意思说自己想去。” “可是谁都看得出来他想去。也看得出他开心。”时郁枫在玻璃上呵出白气,画了几个圈。 “你想不想去?” “想,”时郁枫点点头,“其实去哪都好,在家里好无聊。” 时湛阳笑了,“可以把你的小狗也带上,记得给它牵个狗链。” “真的?它可以坐飞机吗?”时郁枫扬起脸。 “自己家飞机,自己家机场,”时湛阳又开始在那片灌木里找邱十里,立刻就找到了,“平时运死人也没问题啊。” 时郁枫想了一下,深以为然,又问:“三哥脖子上为什么那么多伤,昨天晚上还没有。” 时湛阳简单道:“老二掐的。” “他们打架了?” “嗯,你睡觉的时候,你二哥犯了家规,现在正在关禁闭。”时湛阳垂眼瞧着家里唯一从没被那么罚过的孩子。 “那些小的呢?深红色,有的拇指大小,有的像牙印一样。”时郁枫仔细地描述。 “……我弄的。” “喜欢一个人,不喜欢一个人,怎么都会把他弄伤,”时郁枫一脸严肃地琢磨,“最惨的还是三哥。” 时湛阳感觉十分诡异,又想笑,又笑不出来,他身上也不是没有类似的所谓伤痕,邱十里的虎牙可是厉害得很,可他实在做不出给幺弟展示这种事来,“你以后如果喜欢上谁,也会很想在他身上留下一点痕迹,”他斟酌道,“他如果喜欢你,也会很开心。” 时郁枫以此类推,“比如我想在小黑身上写名字。它应该不会生气。” “喂,”时湛阳揉乱他的头发,“小狗和你三哥可没有什么可比性啊!” 也不知时郁枫听没听懂,总之他又是那副“随你便”的神情,躲开他的手,“我知道了,我就是没有那么喜欢的人类……这样的话,以后我应该叫他三哥,还是大嫂?” 这一问倒是再次语出惊人,时湛阳捏着烟杆想,你小子眼神和直觉都不错,但好像还没叫过我几声大哥吧。 “你可以试一下叫阿嫂。大嫂不好听。” “好吧。” “记得当着我的面叫哦。”时湛阳很愉快,“小时今天怎么这么乖,突然长大了。” 时郁枫又一次奇怪地看着大哥,字正腔圆地说,“老时,你今天真的好烦,我现在已经不想和你说话了。” 说罢他就转身走开。 时湛阳则哈哈大笑,上楼找了几件自己的高领毛衫,准备让邱十里试试。 他本想这两天就出发,还可以去中国大陆挑两个城市逛一逛,圣诞节过完再回来准备第二年的工作。夜里一番折腾过后,他和邱十里又汗津津地躺在同一张床上,提及此事,邱十里却说不好。 “我们应该等二哥出来,带他一起。”他解释道。 时湛阳颇为惊讶,“你不介意?” “肯定是会有点尴尬,”邱十里又往他怀里钻了一点,给他拉了拉被角,“但是,兄上,我们应该试着缓和跟他的关系,一方面,他是家人,家庭旅行把他排除在外就是我们的不对,还有一方面,他现在肯定非常恨我们,恨到一定程度,可能会爆发。” 时湛阳展平小弟的眉头,轻声道,“ナナ,带他去他还是会恨的,这个矛盾没有这么浅。” 邱十里握住他的手腕,“至少要做出一点尝试啊。我也会小心的,不会再乱吃乱喝,而且我觉得,出门在外,二哥也不会故意针对我。”说着,他又深吸了一口气,“我有感觉,他其实过得很孤单。” 时湛阳心里五味都有,虽然,他估计时绎舟八成根本不会答应跟他一起出门,还会呵呵笑着说他假惺惺,再说一些刺耳的古怪话。但他还是对邱十里说了“好”。 他对母亲有过承诺,要和二弟好好相处,尽管失败了……一定要失败吗? 眼见着三天已经过去,管家给储藏室开了门。和时绎舟被关进去时一样,那是深夜,时湛阳独自在客厅里等。 木质楼梯被踩出沉沉的脚步声,接着,时绎舟被管家扶到时湛阳跟前。三天不吃不喝,他脸色是煞白的,下巴上、前襟上,都是干掉发黑的血迹,眼底也青黑,眼神却还有亮度。 他紧紧地闭着嘴巴,拒绝了管家递来的热水和止疼药。 时湛阳放下报纸,没有急于提起旅游的事,只是抬眼看他,跟管家说:“医生没睡吧,给他清理清理,然后早点休息。种牙我已经联系好了,三个月以后再做效果比较好。” “二少爷,”管家又扶住时绎舟的手臂,“走吧,发炎太严重了就不好了。” 时绎舟眼圈猛地红了,还是不肯张嘴出声,任管家扶自己上楼,却一直僵硬地梗着脖子,回头死死瞪着时湛阳。 “晚安。”时湛阳平平淡淡地说。 随后,他看见老管家和二弟消失在楼梯拐角,也听到了低低的,压在嗓子眼里的哭声,哑得好像喉咙已经破了一样。 按理说,时绎舟以前是那储藏室的常客,比三天长的也不是没关过,只不过每次都是邱夫人在外面等他出来,时湛阳并没有什么经验可谈,也不知说什么合适,又该如何应对他这一系列反应,只能按自己琢磨的行事。 这让他感觉很不舒服。 然而,无论如何,家庭旅行的事还是只能由他来提。第二天早晨,他们兄弟四个按时坐在餐桌上,面对着各自的早餐,只有老二面前是一碗热粥,他却低着头,戴着一只口罩。 “你这样怎么吃饭。”老四侧脸看他,皱着眉问。 时绎舟愣了一下,凶巴巴地瞪他,瓮声瓮气道:“闭嘴!” 时湛阳心想有点悬,老四也是个暴脾气,不要一会又打起来,却见他并没有再顶回去,居然乖乖低下头,兀自叉起小番茄吃了。 看这样子,他不是被吓到了,倒像是有点可怜老二。 时湛阳大概猜得到,老二是不想在他们面前把嘴露出来,要等他们全吃完再动嘴,邱十里也尽量吃得很快,大概是想要快点下桌。 “是这样的,”时湛阳喝完自己的咖啡,终于开了口,“老二,我们计划这两天出发,去香港那边过圣诞,冯伯已经把行李大致收拾好了,你准备一下随身要带的就好。” 时绎舟挑起眉头,“我也去?” “嗯,”时湛阳看着他,“回去休休假,看看妈妈。” “我不去,我也不想看什么老娘,”时绎舟显得很不自在,“假惺惺的,搞不搞笑。” 时湛阳强压住不耐烦,平声道,“这不是你想不想的问题,”他又尽量把语气放得更和缓了一些,“妈妈肯定想你了。” 时绎舟哈哈地笑起来,提着手腕,搅和着碗里的粥,冒了他一脸的热气,“不是,我没听错吧,你们真欢迎我啊。” 时湛阳没说话。 时绎舟又眯起眼,瞧着邱十里,疼痛的牙床使他语速相当慢,“三弟,你觉得怎么样?” 邱十里很诚恳,“还要去迪士尼,四个人的票我已经订好了,”他停下手里的刀叉,“无论是扫墓,还是圣诞节,都应该家人一起过。” “家人?”时绎舟翘起条腿,声音跟着目光一块刻薄起来,“你还真把自己当家人看!你不是被人从日本小山村捡来的,可怜兮兮,根本没人要的,孤儿吗!” 时湛阳喝道:“时绎舟!” 邱十里愣住了。 只听时绎舟又道:“还有,ナナ啊,你这么可爱,就不怕我找几个身强力壮的,又去酒店强奸你?”他甚至还笑着,眉眼弯弯的,“哦,哦,对了,你应该和大哥睡一起吧,我大概还找不到机会呢。” 邱十里胸口起起伏伏,拼命拽住时湛阳垂在身侧的手。 时湛阳死死咬着臼齿,他确实是想起来抽人的,他实在想不懂,这人为什么屡教不改。是对他的记恨吗?可这记恨到底有多深,一次次地盖过他,投射到邱十里身上。 巨大的疑惑和愤怒不断冲涌着他,让他有几个瞬间的失语,就算开口,说出的也必定的尖刺般的话。他很少对什么事感到如此无解。却听那小小的老四瞪着老二,先他一步开口,“你这样真的很低级。” 其余三人都呆住了。 时郁枫站起来,平视着时绎舟的眼睛,“攻击别人的身世,用肮脏的话威胁、揣测别人,比直接打人还低级,反正我很看不起,”他想了想,又认真道,“你如果不想去的话,直接说自己不想去就好了,如果我是三哥,我现在就要站起来打你,而且我绝不会觉得自己有错。” 话音一落,桌上还是死寂的,时郁枫擦擦嘴,兀自找他的小黑狗去了,时湛阳也想拉上邱十里一走了之,他不想再揍人,他也最看不得邱十里强行忍下去的那种,一脸难过的表情。 管家却突然匆匆从走廊口赶过来,“大少爷,”他叫道,“有客人来访!” 时湛阳烦得要命,“谁?” 管家弓下腰,凑在他耳边,“江口理纱子小姐,在庄园门口等,带了很多礼物,只有她一个人。” 第二十九章 江口理纱子身穿花灰色的双排扣大衣,里面是件宽松厚实的麻黄色毛衣裙,拖着大箱子站在门口,在晨光中,笑得温顺。 简直让人很难把她和一年多之前游船上的暗杀事件联系在一起。 她和兄弟三个依次握手过后,又鞠了一躬,说着“抱歉突然来访”的客气话,又问候了他们远在太平洋中央的老父亲,这才让管家收下她的那几提礼物,又放好自己的行李箱,在沙发坐定。 客厅统共三张沙发,一长两短,长沙发上,邱十里坐在时湛阳旁边,学着大哥的样子,优雅地翘起一条腿。短沙发上,时绎舟和理纱子隔了张茶几,心不在焉地盘腿坐着。 理纱子的目光扫过壁炉边高大的文艺复兴雕塑,又扫过墙上的塞尚,“圣诞节——表哥有什么休假计划吗?”她捧起茶杯暖手,随口般问道,用的日语。 时湛阳笑眯眯地看着她,“这要看江口小姐有何贵干。” 理纱子也笑了,“唉,说起来真是让人难堪,”她松松地垂下眼,“我只是出来逃难啦,趁最近事情少,旅行几天,躲一躲家里的叔叔婶婶。” 时湛阳点点头,默默听。 理纱子又苦恼道:“真是搞不懂他们,不仅每天给我介绍奇怪的对象,还要在大学里给我招亲,招揽那些满脸痘痘的小男孩,逼我去见他们,好像我一辈子嫁不出去一样,”她小小地抿了口红茶,又用手帕仔细擦掉杯沿上沾的口红印,“我这个组长当得,真是窝囊又丢脸!” 时湛阳露出和善又了然的神情,“长辈都是这样,到了年龄不成家,难免着急。” “唉,道理是这样讲的,”理纱子长长地叹着气,忽然看向时绎舟,“二表哥——不对,二表弟,我们应该同岁?” 时绎舟听不懂日语,坐在这儿单纯是和尚撞钟,他似乎也没想到自己会被提问,一时间只是拉了拉口罩,狐疑地看着这位只在小时候有过几面之缘的亲戚。 于是理纱子又用英文问了一遍。 “我二十一岁。”时绎舟试图纠正牙齿漏风造成的发音变形。 “我也是哦。”理纱子捋了捋头发,柔柔地笑了,“月份应该比你早,记得你是夏天出生。” 时绎舟没再接话,似乎有点惊讶,又并不相信她。毕竟江口组近来在时家只剩恶名,他也不是不明白。 之后几人又闲聊了一会儿,基本上是理纱子喋喋不休,时湛阳客客气气地应她几句,邱十里又偶尔回答几个问题。理纱子似乎不打算把自己当外人看,被管家带着,在这栋小楼里参观了一圈,一路啧啧惊叹,又在三楼的客房区溜达了两步,明摆着想住下,时湛阳尽地主之谊跟在后面陪着,全都看得清清楚楚,却根本不接她这茬。 “冯伯,”时湛阳在走廊里提醒管家,“把车子准备好,午餐后就送江口小姐去酒店休息,这几天叫几个伙计全程陪她,照顾得细心一点。” 理纱子回头看他,笑道:“怎么办,我去过好几家问,没有空房才来投奔表哥的。旧金山这么大,不会没有我住的地方吧?” “放心,放心,”时湛阳耐心十足地说,把她往客房外迎,“有几个老板是我的朋友。” 闻言,理纱子也就没再坚持,老实出了房间。混了这么久,谁都不是听不懂话的人。之后的午餐也是一团和气,不过时湛阳临时下桌接了个紧急电话,回来的时候脸色如旧,也没有人多问他怎么了,只有邱十里给他新盛了碗热的乌鸡汤。 临行之前,理纱子站在她来时的门口,看了两眼在餐桌上也不摘口罩的老二,忽然道:“表哥,我可以请你二弟送我去酒店吗?从小也没有讲过几句……这几天我自己转一转,也不需要你费人手去陪。” 她的口吻听起来格外有礼,时湛阳把她的皮手套递到她手中,“这你当然要问我二弟本人。” 理纱子把泛红的纤手塞入指套,弯起眉眼,瞧着时绎舟,“可以吗?”她轻轻地问。 时绎舟在口罩下面无表情,也不拿外套,只是插着兜,慢悠悠地下了门前的台阶,拽开那辆老凯迪拉克的车门,把司机揪出来,自己坐进去按了按喇叭。 理纱子似乎很开心,踩着高跟鞋下行几步,那动作轻盈得就像个普通的少女,“表哥,三表弟,”她又回头道别,“再见啦,贸然打扰真是不好意思。” “再见。”台阶上的两位冲她挥手。 时绎舟的车速很快,路上不发一语,也不看理纱子一眼,只是把窗户摇到最低,任那冷风吹进来,灌了满车。 “你在生闷气?”理纱子说,“有什么不开心的,我能听懂也说不定。” 时绎舟嗤笑一声,不屑一顾。 理纱子也不恼,居然也闭了嘴,就这么安静了一路。 到达管家联系的酒店门口,冬日冰凉的阳光漏下大厦之间的缝隙,撞上玻璃,又反射到车子内部。门童穿得倒是十分单薄笔挺,三三两两地迎上来,帮他们拉开车门。 理纱子却不急着下去,忽然抬手,趁时绎舟反应的当儿,把他的口罩摘了下来。 “不戴更帅哦。”她眨眨眼,带有日本口音的英文显得很温柔。 时绎舟要抢,又被她躲开了,“不生闷气也会更帅。”她竟直接把口罩戴倒了自己脸上,又小心地把箍在耳带里的发丝和耳坠摘出来。 “关你什么事。”时绎舟低下头,从裤兜里掏出个铁盒,倒了一把药丸在手里。 “你喜欢吃糖?” 时绎舟冷笑,在这个硬要装作无邪的女黑道头子面前,他拿出了一百分的轻蔑,“那你的组织就靠卖糖赚钱。” 理纱子却还是不生气,把一个小东西放到他手心,压住了那一摊黑压压的药丸,“试试这个。” 时绎舟盯着那个被灰绿色糖纸包裹着的小方块,“这是什么?” “我最喜欢的糖果,抹茶太妃,在日本的百货商场里面很常见的,”理纱子这样说着,给自己剥了一颗,撩开口罩含入口中,“甜味让我很放松,会让你开心也说不定?” 时绎舟不应声,随手撒了那把黑色“糖丸”,又把这太妃糖和铁盒一块塞进裤子口袋,手搭在方向盘上,紧紧地闭着嘴巴,一脸都是目不斜视的赶客样。 理纱子笑了笑,被门童扶下了车,她又弯腰探回来问:“你准备回家吗?” “不。” “那去哪里?” “拉斯维加斯。”时绎舟转过身,一把扯了她的口罩,作势就要关上车门,“别再见了!” “不讨厌的话,欢迎来京都找我!随时哦!”隔着一层铁壳,时绎舟听见理纱子这样高声叫道,他没有再往那方向看。再次戴回的口罩有一股女人常见的脂粉气,却混了些淡淡的清甜味,闷在口鼻之间。不自觉地,他把那太妃糖取出来,剥掉糖纸,含在嘴里。 难吃。牙疼。日本人都是一路货色。他这样想。然后他就飞窜上公路,一边加速,一边把手机丢出车窗。 时绎舟真的去往了拉斯维加斯的方向。 而另一边,时湛阳也接到了部下的通知,确定江口理纱子是一个人进了酒店。事实上,从开始他就看了出来,这位所谓的表妹对老二很感兴趣,他当然不会天真地认为这女人是想找个结婚对象——所谓醉翁之意不在酒。时湛阳有充足的理由去推测,她大老远前来,一大半的目的都是邱十里。 两天之前他放出过一条消息,自己带了老四去夏威夷看望父亲,留老二老三在家。 今天理纱子果然闻风而来。 时湛阳想证实的东西得到应证。他从不相信什么巧合——当他迎上理纱子完美的微笑,心里越发肯定,有关铷矿,有关那枚芯片的下落,江口组内部已经把邱十里当成了极其重点的关注对象。至于那只藏有另一半信息的御守的存在,他还无法确定江口组了解到了多少。 这么一琢磨,理纱子接近时绎舟的目的就非常明显了,他至少在这个家里有一席之地,也是最容易击碎或变质的一个角。理纱子要求老二送,这也是时湛阳预料到的,虽然老二不知道什么有效信息,他还是不想在这种关头吃自己家里冒出的绊子,所以趁午饭接电话的时候,安排了大量手下准备监视。 得知老二开车去了拉斯维加斯砸钱豪赌买越南美女,他倒是舒了口气。 收到这个消息已经是理纱子离开庄园的几十个小时之后,时湛阳正在太平洋上空飞行,邱十里和老四也在他身边。可他们并不是为了躲开那位不速之客,却也不是去度假,午餐时的电话其实是父亲的护士打来的,居然说他脑袋堵了血栓,岛上医疗条件有限,病人的身体状况又不宜高空飞行,可能快出大问题了。 老四对此并不是很在意的样子,早就抱着小狗酣睡过去,而邱十里顶着黑眼圈,正用着时湛阳的电脑,焦头烂额地和几个已经出发赶往那座小岛的脑外科专家发着邮件。 邮件终于敲完了,他抬起头,发现大哥不知何时挂了电话,正在对面的沙发上,专心致志地看着自己。 “睡一会吧。”时湛阳扔过来一张毛毯。 邱十里则抱着毛毯走到他跟前,挤着他坐下,把毯子盖在两人身上,“他会死吗?” “可能。”时湛阳搂上小弟,把他的腿捞到自己大腿上放着,平静地说。 邱十里沉默下来,蜷起双腿,上身安静地伏在大哥胸口。 时湛阳知道他没睡着,静了一会儿,他问,“ナナ,在想什么?” “我在想,他其实挺可悲的。” “是啊。” 时湛阳的逻辑是,这件事最可悲就在于,父亲到了这个岁数,重病之时,名下的四个儿子,似乎没有一个在真正为他难过。 可父亲自己也应该最清楚这是因为什么。 “我还在想,”邱十里又慢慢说道,呼出的气息湿润又暖和,“被抱着好舒服,如果到我死的那一天,兄上在我旁边,这样抱着我,我的死就不会可悲。” 时湛阳失笑,“说什么胡话。” 邱十里往下一躺,撩起眼皮看着大哥,“我们都会死,我们也都要承认这一点。” 时湛阳放轻手上的力气,触摸肥皂泡一样碰了碰他的眼皮,“你不是考虑这个问题的年纪。” “等我们老了呢?像爸爸一样生了病,连飞机都坐不了。” 时湛阳笑了,他捏住邱十里的鼻头,惩罚似的拧了拧,“那我可能要比ナナ更早一步变成老头子,麻烦你照顾我很久,然后,某天,我倒在你的怀——” 这话被邱十里挡住了,他双手捂住大哥的嘴,眼睛瞪得圆圆的,那眼神还真挺像小狗,“我会等你醒过来的,兄上。” 时湛阳就想逗他,闷闷道:“死了就醒不过来,最好把我埋了。” 邱十里神情不变,还是把他捂得很紧,好大一股子执拗劲儿,冷静得好像在说一件已经成了定律的事情,“不埋!我一定要躺在你旁边,告诉你我要自杀了!我说十遍,你不起来阻止我,我就把刀插进去,我不会埋你的,除非我和你一起。” 时湛阳本以为一旦说起这种事,必然看得见小弟发红的眼圈,可现在不然,邱十里的眼睛是发毒誓时的眼睛,里面一点柔也看不见,全身狠。 他顿时觉得不行,这话题已经严重跑偏,这么遥远又荒谬的事,细想反而徒增烦恼——现在最应该引发怅然的不是病恹恹的垂垂老父以及迪士尼行程的泡汤吗? 于是时湛阳趁邱十里不备,下手挠他痒痒,掐过了平坦的肚皮,挠到肋骨下面,邱十里终于绷不住力气,想憋笑却还是哧哧笑出了声。这种时候,就可以附身去亲了。 这招时湛阳屡试不爽。 那次他们兄弟三个,还有少量脸冒黑气的心腹,在夏威夷待了小半个月。在各路专家的努力之下,父亲救了过来,但落下个不尴不尬的偏瘫,床都下不了,左边的手脚腰腿全都动弹不得,眼珠也转得迟缓。话倒是还能说,但思路很难清晰,还必须是右边嘴唇带着左边,说得相当缓慢含混。 时湛阳反应非常快,他把这件事封锁得极为仔细,只有绝对信任的心腹和邱十里清楚瘫痪的事实,旧金山那边的本家,还有各个生产线上的工厂,包括他还在赌城纸醉金迷的二弟,全都没有漏上一点风声。 甚至老四也只是在病房外远远地看了一眼,见父亲一动不动,他被告知他只是还在昏迷。 除去这些之外,时湛阳并没有急着再做什么动作,只是每天在父亲床边坚持守着,照顾得尽心尽力,晚上才交给护工。第三天夜里,自家房产的露台上,月光和涛声隐隐绰绰,凉风和秋千晃晃悠悠,他正抱着邱十里黏糊,忽然接到电话,也只能提上裤子赶去病房。 邱十里已经养成了给大哥开车的习惯,大哥上去了,他就在楼下的车子的驾驶座上乖乖地等。 “我差不多……快死了吧。”父亲咳嗽着说。 时湛阳帮他拭去嘴角的口涎,又给他喂了点淡盐水,“您要好好活着。家里离开您,还是立不起来。” 父亲模糊地笑了两声,“老二要分家啊,你……都看出来了吧。” “嗯,他自己分了最好,”时湛阳在床边坐定,“带走几个厂子,再带走几条生意链,都是脏的,省得我们赶,您说呢?” 之后相当长一段时间,父亲都没说话,时湛阳也就默默看着他,贴心地把灯光调到最暗。这般窘态的暴露或许也是种酷刑,遥远海面上的风声却让人舒爽。 最终,在时湛阳准备离开之前,父亲叫他靠近一些,把本家地下那间密室的三重密码全部告诉了他。那密室是每个人耳垂上镣铐的起始,更装有更多秘密记录在册的人脉、账户、产品计划和数据。 “谢谢。”时湛阳说。 “请您放心。”他又道。 “走吧,走吧,”父亲虚弱得像是随时都要睡着,说起他最后的叮嘱,“做事,要干净,不要留祸患,不要……意气用事。” 没过几天,时湛阳就带着弟弟们离开了这座岛屿,把父亲留下来继续疗养。刚一回到家,他就把注意力集中在那间密室上,那些曾经被限制的东西,随着三重密码的输入,随着石门和保险柜的打开,浮现在他的面前。 他挑出其中最为要害的部分,花了几个晚上记在脑子里,又花了几个晚上让邱十里记,确认两人的记忆均无冲突谬误之后,时湛阳把那几大摞卷宗扔进了壁炉,亲眼看着它们完全化为灰烬。 毕竟父亲素来喜欢玩互相牵制这一招,倘若哪天脑子不清楚,又把密码告诉了老二——时湛阳拒绝接受这种风险。 之后开了年,生意尤为密集,量也大了起来。外界流传的消息是时家的老辈暂时退休,几个隐形的大买家却一个接一个露了面,只有他们知道,老的那位已经再也干不起来,于是,面对年轻人递来的一支崭新的橄榄,他们选择开始和时湛阳的直接合作。 从前的生意凶险,有时是因为不入流,买家受人欺负,供货的也得跟着受麻烦。现如今这种情况得到了不小的改善,对于邱十里来说,在公司和工厂待的时间长了,真刀真枪血拼的机会少了,但繁忙事只增不减,一连好几个月下来,他跟时湛阳连个休假的时间都没有。 终于,在五月的末尾,一大笔尾款入账的晴朗下午,时湛阳来了个电话,叫邱十里去一趟他的办公室。 邱十里穿越一小节走廊,路过挤挤挨挨的秘书室,敲了敲大哥的门。 时湛阳坐在办公桌沿,端着茶壶喝茶,正在等他。 “最近太累了。”时湛阳道。 “还好。赚得也多了呀。”邱十里道,心里默默想着,除去忙得亲热时间变少之外,确实没什么坏处。 “过几天是六一儿童节,”时湛阳放下茶壶,笑笑地对上他的目光,“ナナ,我们是不是应该兑现一下承诺。” 邱十里愣了一下,旋即,他的眼睛亮起来,“是,对的,行程我去定,不让外人安排了。”说着,他走过去,也坐上办公桌沿,被时湛阳搂住,他就心领神会地环上那副肩膀,咬着那下唇亲吻,一边亲一边傻笑。 三天过后,天色阴蓝的早晨,邱十里一手牵着大哥,一手牵着小弟,周围人群攘攘。 抬头去看,城堡的尖顶就在眼前,他终于来到了这座乐园。 第三十章 那只米老鼠发卡本来是给时郁枫的,十点钟园门刚开,他们路过“美国小镇”,只见镇上纪念品商店云集,时湛阳突发奇想,买了这么一个小玩意,作势就要往老四头顶上箍。 结果老四本人对此十分嫌弃,戴上之后晃了晃脑袋,就双手把它摘下,塞到大哥手里,自己走到前面带路去了。 时湛阳吃了瘪,心说就不该对这个小鬼有什么幻想,却听邱十里在耳边说:“我想戴。” 于是两只牵着的手就松开了,时湛阳抬手把发卡箍上去,又小心谨慎地整了整小弟被压乱的发丝。 “紧吗?”他问。 “不紧,发箍很软的。”邱十里捏捏自己的老鼠耳朵,又捏捏蝴蝶结,眼睛也向上看着,很喜欢的样子。 “好可爱。”时湛阳由衷道,他莫名对这种东西很有感觉,又牵回邱十里的手,握在手心揉了揉,拿在嘴边亲了一口。 “兄上,这是在外面……”邱十里小声念叨,但也没躲,只是踮脚撞了撞大哥的肩膀,也就是这时,老四在前面不干了,回过头来,皱着眉毛,审视般瞧他俩。 两人已经被落下好远,倒是默契十足,立刻欲盖弥彰地把手撒开,又往前追了两步,一左一右,一唱一和,十分体贴地问起幺弟想先玩什么。 果然,时郁枫回答“随便”。 香港的迪士尼乐园规模不算太大,虽然儿童节人多,但邱十里提前做好了攻略,也办了快速免排票,时间安排合理的话,七八个游乐项目一天也差不多玩得下来。一上午,诸如什么星战极速穿越、迪士尼魔法书房、米奇幻想曲……时郁枫始终没有表现出特别大的兴趣,但好歹也是笑了一笑,脸红扑扑的出了一头的汗,话也多了一点,这让他的两个哥哥同时感到老父亲般的欣慰。 尤其巴斯光年星际历险那个项目,邱十里领着时郁枫坐在一辆战车上,他们要帮助巴斯光年从索克天王的魔掌中拯救宇宙,本质上是个激光打枪游戏,声光电效果都做得很有意思,邱十里的中二魂莫名烧了起来,冲着反派好一通扫射,唯一的不爽之处是玩具枪太轻,也根本没有后坐力可谈,不够称手。 时郁枫受他感染,也玩得挺投入,在他身边念念有词,说的是热血少年漫画里的战斗对白。 两人都玩得大汗淋漓的,等结束时一评分,他们居然不是最高,邻居战车上的时湛阳放下玩具枪,默默地笑,深藏功与名。 午餐的地方叫做“彗星餐厅”,中式风味。邱十里眼疾手快,拉着大哥小弟占好座,又去找忙得不亦乐乎的服务员点餐。他一口气点了好多,咖喱牛腩饭、汤面,还有各种烧腊,摆了满满一桌。 餐厅拥挤,也的确没什么正宗港味,但邱十里跟时郁枫都吃得狼吞虎咽,唯独时湛阳保持优雅,还有空给他们点饮料,好像完全不觉得饿。 然而,有关时湛阳的挑嘴,邱十里最清楚不过。时湛阳的嘴挑得很随意,但也很有原则。他并不会刻意去吃什么,或是寻找什么有名的餐厅尝鲜,原因是并不想浪费这种时间精力,但只要是下肚的东西,除去军粮,他的标准就很高,完全是老饕级别。 这件事也是邱十里通过观察以及和家中老厨子的交流,在近几年总结出来的,也在时湛阳对咖啡豆和茶叶的挑剔上得到了印证。再一回想,小时候大哥陪着自己进市区吃快餐,带他尝遍各家披萨店的新品,炸鸡汉堡也是随便吃,单纯是因为自己喜欢,那简直是大爱无言了。 于是他现在长大了,就一心想着不能亏了大哥的胃口,每天细心观察,严谨记录。随着大哥在道上对父亲的取代,社交场合增多,每次搞什么应酬,邱十里都要先找主厨聊聊,如数家珍地说说自家大哥的好恶,就差自己上灶的技术了。 可现如今哪有什么厨子聊天,园里卖什么,就只能买什么。邱十里点得多就是为了添些选择余地,此刻未免有些郁闷,夹着一只麻辣鸡翅没有下嘴。 他想了想,抬眼看着桌子对面的时湛阳,“兄上,这家味道确实一般,你先垫一垫,晚上我看好了夜宵店,口碑很好的,然后——” 时湛阳笑了,解开领口下一颗纽扣,“我觉得这个炒河粉还可以。” 邱十里眼巴巴的,“那就多吃一点啊。” 时郁枫本来专心对付着一大块粤式烧鹅,忽然开口:“老时就是为了装酷。” 邱十里正色道:“是这家太难吃了。” 时郁枫耸耸肩膀,问大哥:“你不饿吗?” 时湛阳捏捏眉心,笑得有些无奈,“我真的不饿。” “哦——”时郁枫拖长尾音,又把精力放回自己的烧鹅上。 时湛阳又道:“但是我想吃ナナ的那块鸡翅。” 邱十里回了神,立刻抻直胳膊,把鸡翅放到他的干炒牛河上面。眼见他真的开口吃了,邱十里才露出笑容,掏出手机放在桌面上,把老K刚刚发来的图片放出来。 网速很慢,像素也不高,但也能看个大概,只见画面里邵三穿着度假的红T恤白短裤,周围树木葱茏,他正凄凄惨惨地被那只小黑狗拽着飞跑,貌似拖鞋还掉了一只,身边围了四五个伙计。 【这个狗好疯。】老K还配了个哭脸。 时湛阳也把自己的手机拿出来,摆在时郁枫面前,差不多的图片,配文曰:大哥救命啊! 邱十里被逗乐了,解释道:“他们在太平山上帮小枫遛狗。” 时湛阳补充道:“我和他们说,被咬了算工伤。” 时郁枫也略显赧然地笑起来,盯着那团迅捷的黑影不放,“被咬的话,我去医院看他们,替小黑和他们道歉啦。” 时湛阳和邱十里相互对一对眼神,都表示自己看到了奇观。 三四点钟的时候,巡游开始,和传说中一样热热闹闹,一众卡通人物坐在各自的花车上,就着音乐列队经过,色彩鲜丽,各式各样都让人目不暇接,仿佛真是从童话里走出的一样。 邱十里背对着巡游队伍,把时湛阳拉到身边,高高地反手拿着相机,时湛阳又把时郁枫抱起来,三人一同冲着相机镜头拍照。 拍出来才发觉,由于身高差距,邱十里的米老鼠耳朵相当抢镜,贴在时湛阳脸侧,邱十里自己却觉得不错,捧着相机看了好几眼。 “显得我高了一点。”他兴致勃勃地说,“小枫个子就不矮,抱起来更高了!” 时湛阳闻言,居然直接放下时郁枫,箍紧邱十里的腰,把他抱起来转了几圈,这圈转得颇为行云流水,引得路人纷纷围观。要是邱十里衬衫下面有条长裙子,那必然会很漂亮地飘荡起来。 “高吗?”时湛阳问。 “有点太高了……”邱十里踏实地把烧热的脸埋在他肩上。 最后落地是因为看见老四自己买了支雪糕,悠悠闲闲地兀自走进了人群,两人这才慌慌张张地去追。 之后的“小小世界”相当精致,灰熊山极速矿车、迷离大宅、反斗奇兵大本营等等,虽然对于他们兄弟三个来说都少了点惊险刺激的效果,但放松去玩也不失乐趣。邱十里对一个喷气背包飞行器的项目出奇着迷,一轮完了还想再来一轮,时湛阳就带着老四在底下耐心等他。 不过这一大一小气氛有些诡异。 “阿嫂现在像小孩子一样。但有时候又会很凶。”时郁枫心不在焉地啜着侧壁印有维尼熊的橘子汽水。 “怎么不当面叫。”时湛阳转了转焦距,把相机举得高高的,给又笑又叫的邱十里录像。 时郁枫拒绝回答这个问题,反问道:“那你怎么不当面叫他老婆?” 时湛阳诧异地看他一眼,又把目光定在绕圈旋转的邱十里身上,“我背地里也没有叫过啊。” “那怎么不叫呢?你们好像我爸妈一样,别的小孩也都是爸妈带来玩,我们买的票还叫亲子票,”时郁枫头头是道地分析,“或者他叫你老婆?这样好奇怪。” “……那样他会害羞的。”机器旋转的速度慢了一点,时湛阳看见邱十里正朝这边挥手,赶紧把镜头对准,又回比了一个剪刀手,他自己倒是感到一种极度诡异的害羞,“而且,我们的关系,不需要讲这种称呼也可以。” “好吧。”时郁枫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把汽水吸得吱吱响。 等邱十里解了安全带跳下来,扶正发卡走近,时湛阳合上镜头盖,自认为已经恢复到了正常状态。然而,淡红色的暮光下,这乐园中的一切都是温柔的,好像隔了一层磨砂玻璃,平添了一股梦境般的无声沉迷,他看着这一切,就意识到自己没有。 “热了吧,出好多汗。”时湛阳把冰汽水递过去,默默看着邱十里咬住吸管,大口喝着自己的可乐,他就又一次中邪般地琢磨起来,倘若那两个字出口,邱十里会是什么反应? 他简直迫不及待地想看看了。 却见时郁枫突然停止发呆,冷不防开口:“阿嫂,你想坐旋转木马吗?” 邱十里差点一口汽水喷出去,他憋着气,喉结滚了滚,指着自己问:“我?” 时郁枫认真点头,“天黑了,亮起灯会很好看吧。” 时湛阳偷偷给他比了个大拇指。 邱十里狐疑地在幺弟脸上扫了几眼,又看向大哥,那目光中多了些忐忑,“兄上觉得呢?” “烟花表演还有四十多分钟,”时湛阳把目光从表盘上挪起来,愉快地看着那两只红透了的小耳朵,上面挂着薄薄的汗,还有两片更红的、艳得像要滴血的菱形金属,“走吧。”他说。 要看就得抓紧时间,时郁枫拿着一张游览图,快步走在最前面,隔了一步远,时湛阳紧随其后,邱十里则乖乖跟在大哥身旁。 “小枫乱叫吧。谁教他的。”他声音用得很低,没指望时湛阳能听清。 “不是乱叫。”时湛阳立刻纠正道。 邱十里急惶惶地转过脸,只见大哥还是看着眼前的路,“我教他的。”时湛阳又坦然道。 不是幻听。 邱十里心跳得咚咚乱撞,“他、他都明白啊。” “不喜欢的话,我以后不让他这样叫。” “没有!没有不喜欢,”邱十里一着急,就拉住了大哥的手,来不及逃,他的指缝就被温柔地分开,又一次十指相扣,“其实老K他们也叫过。” 时湛阳的面容被沿路的灯火照得明晃晃的,带着把融融的笑,有人举着油亮的火鸡腿擦肩走过,四围也都挤挤挨挨,涌着所谓的“人味”。可他还是清爽的、分明的。 “叫阿嫂?”他问道。 邱十里傻傻地看着他,“不是,叫……小嫂子。” 时湛阳把他的手扣得更紧了些,一本正经地说,“那我必须要给他们发奖金,一人送辆车吧。ナナ,你抽空回想一下,列出名单给我。” 邱十里被逗得笑出了声,“这样好傻。不给个具体理由,别人也会不服。” 时湛阳转过脸,柔和地把他看着,“理由就是我开心,谁不服?” 邱十里并不回答,只是推着他走得飞快,跟上老四开拓的步伐。旋转木马终于琳琳琅琅地出现在眼前,隔着人群,伴着乐声,好比灰姑娘的故事在圆顶大棚下再现,邱十里默默用双手握住了大哥的手,柔软的指腹在硬邦邦的枪茧上摩挲。 他知道来不及排队去坐了,可单是这样看着那些笑着的人们,见证一场盛大的、故事一般的旋转,从开始到结束都无需多言,就已经是无比的幸福。 九点出头,烟花表演如期而至,他们挑了靠近大门口的位置远观,层叠城堡后方,各种颜色绽放着,锦簇着,时而如团花,时而如飞扬而起的,巨大的金色羽毛。那是凤凰的尾羽,邱十里不切实际地想着,他只觉得满天的星火都纷纷落了下来,蓬松在低低的空中,风一般拂过他所呼吸的空气,却又似乎抬起手就能握住。 人们欢呼,大笑,跳起来拍照,也有安静观赏的,比如如陷沉思的时郁枫,又比如把时郁枫高抱起来的时湛阳,他们静默的侧脸看起来竟有三分相似,或许也在经历同一种感动。 邱十里整理了一下幺弟T恤的翘起来的下摆,又踮起脚,不说话,在大哥的颊侧亲了一口。 软软地,不经意般擦过去,比烟火碎屑还难捉,时湛阳却明显很开心。结束后,三人循着人流往园外走,他问邱十里,有没有许愿。 “嗯,”邱十里看清司机发来的位置短信,抬起头道,“我许愿,当一个好大嫂。” 时湛阳点头表示这挺不错。 邱十里又问:“大哥呢?你生日都不许愿,今天是不是也没许。” 此时他们已经出了公园,外面的灯火也漂亮,接他们的车子就藏在里面。时郁枫困得直打哈欠,插嘴道:“这不是流星,也不用许愿吧。” 时湛阳却说:“我许了。” “是什么?”邱十里张大眼睛。 时湛阳深深地看着他,在匆忙街声中,在港岛如梦的光影里。 “我许愿你健康。” 六个字,一个简单的愿望,之后的夜晚,夜宵铺子里,酒店电梯中,邱十里一直在想,越想就越觉得心里甜得快流蜜了,大哥也只许了一个愿望,而这愿望,是给他的。 夜已经深了,大套间订了两个,老K他们都住在下面的几层,邱十里这个许愿当好大嫂的主儿,理所应当地捡起陪护小弟的责任。他本想这孩子应该会躺床上就睡着,结果时郁枫洗完澡出来,居然来了精神,往沙发上盘腿一坐,要求和他玩纸牌游戏。 那只小黑狗也和它主人一样精神抖擞,打着圈乱走。 于是邱十里拿出纸牌,心里盘算着把老四哄睡了自己再去洗澡,就这么其乐融融地玩了十几分钟的二十一点,倒把自己弄得昏昏欲睡。 正当邱十里又一次按压太阳穴,一度认为自己只能明早起床再洗澡的时候,突然听到一阵异响,很沉闷,就从隔壁传来,像是什么重物砸在铺了地毯的地板上。连着响了几声,极为有力,之后就化为了一片死寂。 时郁枫显然也听见了,茫然地看着他。 邱十里蹙着眉,没有耽搁任何,从随身皮包里掏出一把格洛克43,塞到小弟手中,低声道:“我去看看,半小时内不要过来,大哥正在办事。” 说罢他就快速离开了房间,站在大哥的门前,反手握紧腰后那把双刃匕首的刀柄,邱十里猛地意识到自己还没摘米老鼠发卡,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他把全身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周身的动静上,更在这扇门上,随后他一脚踹开了它。 一个男人,头破血流的,背对他站在门廊里,身形非常高大,手里举着把枪,而时湛阳在他对面,身前拎着一个同样头破血流的男人,把要害部位都挡住。 这显然是一场对峙,可留给邱十里思考或反应的时间不到一秒——撞门的刺激导致那人随时可能开枪,按兵不动,只能是因为没有把握,没来得及反应,而对他大哥来说,用人做肉盾并不保险。然而,即便只有一毫秒,一微秒,邱十里也抓住了。在那人做出任何反击,开枪或回身之前,他冲上去,勒上那人的脖子把自己挂住,手臂和双腿死死地卡着他,把他的枪口扭向墙壁,同时,在挣扎和窒息的呜咽开始之前,他毫不犹豫地一动手腕,用刀片抹开了那人的喉管。 第三十一章 鲜血喷出去,热热地流了一手,邱十里照旧勒着没有松劲儿,等抽搐和挣扎都停止也只花了几秒,那人甚至连声惨叫也没能发出来。 抬腿把房门勾上,眼看着时湛阳也把方才提溜着的另一位丢在地上,邱十里才收了刀,直接把死人拖入浴室,避免把那长毛地毯染脏太多。 要处理尸体首先就得放干净血,不然又沉又容易发臭。邱十里蹲在一边扶着死尸,好让脖子上的刀口对准马桶,又把那口子割开了些,鲜红的血雨打上亮白的陶瓷,又滴流而下,把水染成浓烈的红。 邱十里安静地看着这一切。 “马上来人收拾,简单弄弄就好。”时湛阳也进了浴室,在死人身上摸索。 “那个呢?死了吗?”邱十里转脸看他。 “昏迷,手脚都绑好了,”时湛阳从死人口袋里搜出两把钥匙,一个弹夹,一部需要密码的手机,还有几张不知真伪的证件,“一会审。” 邱十里点了点头,他注意到,这人身上穿的是服务制服,印象中外面晕倒的那位也是。于是问道:“他们敲门进来的?” “嗯,说是楼下那间反映漏水,要来我这里检查一下。一看就好假啊,”时湛阳笑了笑,晃了两下打火机,小小的一撮火苗,缓缓灼烧那道不再喷血的刀口,“不过,感觉他们走错门了,应该是想敲你们那一间,看到我开门超级惊讶的,枪都忘了拔。我在墙上撞晕一个,另外那个没晕,就想起来掏枪对我咯。” 邱十里正抓着那人的手指,蘸血往自己的贴身笔记本上按指纹,闻言,动作僵了一下,“兄上,你是说,他们想找的是我?” 时湛阳没有否认,揪着那人耳朵看了看,反问:“算一算时间,你现在应该在洗澡,对吗?” 邱十里明白过来——如果歹徒了解他们进屋的具体时刻,并且猜测到他一定会先让小弟洗干净睡觉然后自己再去洗漱,那么,他们挑选的节点,就正好是只有时郁枫一个人听得见敲门声的时候。 面对一个手无寸铁的小孩,无论是哄骗还是杀害,都要容易得多。 就算针对的是他邱十里,只要搞定了时郁枫,然后再在屋里守着,等他洗澡出来,那也是胜算极大,简直守株待兔了。 “但是我在和老四打牌,”邱十里捋顺思路,收好笔记本,说道,“这是他们不清楚的。如果他们敲对了门,也还是做不成。” 时湛阳站起来,赞许地看着他,“房间小还有一个好处,有什么大动静,隔壁都听得见。” 邱十里却低下头,他已经完全琢磨清楚了,方才大哥固然也认为他在洗澡,不觉得老四一个人能应付得好,也没指望他来帮忙。又之所以明知对方不轨还要开门,那是因为不想让歹徒反应过来去敲他和老四的门。 “这样还是太冒险了,”邱十里把尸体靠墙摆好,也站起身子,“兄上,你和我说过,不能做把握小于百分之六十的事。” “但这次是百分之百,ナナ,就算你不来。”时湛阳轻松地说道,把邱十里血淋淋的右手捉住,往自己腰后放,邱十里摸到了一把上膛的枪。 “他的手太慢,杀不了我。”时湛阳又说。 邱十里撩起眼皮,颇有些不爽地用力瞪着大哥,“那为什么不拔?反而让他把枪对着你,只把一个人挡在前面,万一……” “我是想审清楚再杀嘛,而且这枪也没装消音,打出去几层楼都鸡飞狗跳,还要给人家修门修墙,好像不太划算。” 时湛阳老老实实解释的样子,还真是让人格外心软。 邱十里则眯起双眼,不动声色地把那把M9的保险栓推回去,还是紧紧盯着大哥,就好比在说,不够不够。 时湛阳举手投降,又道:“然后,我们小嫂子就冲进来,快刀斩乱麻——”说着他就笑了。 邱十里眼睫闪了闪,有一瞬间的羞涩,随即也笑了,又气又笑,“大哥这样叫我,是不是也要管自己叫哥哥?”他把话说得很慢,放开那把手枪,用脑门撞了撞时湛阳的下巴,兀自转身洗手。 时湛阳挨过来,一定要和他挤在一个水龙头下冲洗,从镜中,他看见自己傻兮兮的发卡,还有大哥融雪般的目光。 刚关了水管,又有敲门声响了起来,邱十里跑去看,老K急吼吼的大脸十分清晰。 开了门,他们就一窝蜂涌进来,如临大敌般来了九个,有的连睡觉的大背心都没来得及换下来,身上都带着两三样武器。 “老大!老大!”邵三顶着头乱毛,举着枪杆四处张望,大声嚷嚷。 “等你们来帮我,我早就死硬啦!”时湛阳靠坐在写字台上,显得很头疼。 邵三悻悻收起枪杆,挠了挠头,老K则看过浴室的尸体,又看见地上绑着的那位,大哥和大嫂身上的血也都足够说明问题。 “四少爷那边,已经有兄弟在门口守着了。多叫了几个人。”老K低声道。 时湛阳点了支帕特加斯雪茄,浅浅吸了一口,“嗯,别吵到他睡觉。” 老K又在裤线上抹了抹手汗,这屋里血气冲天,他头脑还算清醒,记得自己是被打电话叫来打扫卫生的,也清楚老大喜欢把事情办得干净迅速,“八仔,”他招呼一个提着行李箱的黄发年轻人,“快去把厕所那个搞干净,叠一叠装好。” 八仔立刻拎起箱子,领了俩人去收拾,又有一个年轻的被派去守着房门,其余的就在小客厅里腾挪家具,摆出块大点的空地,把那个晕菜的放在上面,一大盆冷水也准备好了。 “先松绑。”时湛阳道。 昏倒的那位看五官是拉丁裔,染了头白毛,身形高大,年纪轻轻。邱十里蹲下去解绳子,那是他大哥的手法,每个扣都打得很死,他干脆用刀去割,半干的血黏腻地蹭来蹭去,绳子一松,那人就像摊软泥一般倒在地上。 他刚想把人提起来泼冷水,老K就拦住了他,“少爷,这种活我们干。” 时湛阳也在后面叫他,“ナナ,站远一点。” 于是邱十里就后退两步,在大哥身边,靠着写字台桌沿。他看见那白毛被淋头泼了个透,还是不醒,下一盆水又接上了,那人的脑袋就被死死按在里面。呛水的声音终于传了出来,水面上冒了好些乱糟糟的泡,老K提着那人的领子,把他摁着跪在时湛阳跟前。 他又喘又呕地咳嗽了好一阵,把自己的脸憋成了猪肝色,时湛阳也不急,就静静看。 直到他的呼吸渐渐平缓下来,低着头不肯抬。 他同伴的几件遗物就摆在写字台上,时湛阳把最无用的弹夹丢到他跟前,说起英语,“真是好巧,居然是我家的产品。你们是我的客户?” 白毛哆嗦了一下,老K踩住他的小腿,好让他跪稳。 “或者你们的老板是我的客户?”时湛阳笑了笑,“我想不会,客户想见我,或者想见我的弟弟,完全不用这么麻烦啊。” 白毛似乎还是不死心,扫视这房间,张开嘴就要大声呼救,却立刻被邵三用脱下的大背心堵上了。时湛阳冷冷淡淡地垂着眼,翻看着那些假冒的证件,又道:“喊什么,你好好回答几个问题,我就不杀你。我连你的身都不搜。” 白毛本在呜呜叫着,听了这话,如梦初醒地把声音都咽下,脑袋再次无力地低垂下去。 老K看着大哥的眼色,揪着他耳朵看了看,“有耳洞,”老K低声道,“一点也没长上去,应该刚摘耳钉没几天。” 时湛阳若有所思地点头,吸了口烟。“你想杀谁?”他问。 嘴里的背心被拽出去了,白毛还是不吭一声,逃避般深埋着头,时湛阳照旧吸着烟,看了老K一眼,老K就心领神会,“八仔!”他叫道,“拎过来,让大哥看看。” 浴室里的三个年轻人这就走了出来,娃娃脸的小八仔走在前面,身后跟着的两位把那行李箱稳稳当当地提着。随后,下跪的那位被往边上踹了踹,箱子被放下摊开,一具尸体,扭曲地折起几个角,像条叠坏了的破棉絮被子,正好塞在里面,大概骨头关节都断了不少。 白毛显然吓坏了,立刻丢了方才的冥顽,被人摁着,从肩膀到膝盖都打起哆嗦。随后,另一只一模一样的巨型行李箱被打开在他身边,他被几个人提起来,丢进去,想往外爬却立即被固定住。六仔从他的膝关节开始扭,玩物般贴着行李箱的边角放,已经有一边折断的脆响,他爆发惨叫,立刻被抽了一巴掌,另一只膝盖已经被六仔握住了。 “你想杀谁?”时湛阳又问。 在六仔拗断那膝盖的前一秒,白毛终于开了口,“杀他,他!”他指着邱十里。 那只手被拍掉了,邱十里人缘好得很,不用时湛阳说什么,那些部下也看不得他被这么指。六仔已经把白毛的下半身规规整整地塞入箱子,占了一半的位置。 “这样啊。”时湛阳缓缓吐出烟雾,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 江口理纱子这个选项基本可以排除了,虽然她有过前科,但那次的对象只是时湛阳自己。现在时湛阳甚至可以确定地说,她是除自己之外最想让邱十里好好活着的人,毕竟那芯片离不了心脏的动力,邱十里一旦停止心跳,那块被人用生命维持了十几年的老物件就会变成一块失效的碎屑,宝贵的铷矿也随之石沉大海。 其他人呢?比如做生意时得罪的毒贩和人口贩子。那更不可能了,毕竟时家虽然结仇不少,但恨那位老父亲的最多,恨时湛阳的其次,真正迫切想要邱十里死的是少数。 那么,既然如此,无论从直觉还是线索,所有矛头都一齐指向另外的、熟悉的一位。 时湛阳竟有些失望的感觉。 “谁叫你来的呢?”他想速战速决。 白毛已经疼得面容扭曲,身体也扭曲着,气喘吁吁地,没有回答。 时湛阳则从那部手机上精准地摘下一枚别针似的东西,举在灯光下看着,“你的老板有可能在监听你们,知道吗?这个也是我家产的,能直接从手机上充电,”他平声道,“那我现在说什么他也听得见吧。” 白毛的头被掰了起来,冲着写字台的方向,邱十里看到,他眼中除去突降的惊惧,真是一点神采也没有,好像已经死了。 时湛阳已经不再等他的回答,把那“小别针”凑到嘴边,不紧不慢道:“你做事不干净,用人也不聪明,破绽一个带出一个,”他顿了顿,“这样根本入不了流啊,二弟。” 邱十里把指甲嵌入虎口,默默听着,并没有太惊讶。方才和大哥聊到敲谁的门的问题时,他就已经开始怀疑时绎舟了,但这怀疑不该由他说出口。 现在大哥替他开口了。 这算宣战吗?邱十里心跳得更快了些,最后那层皮已经撕破了,还是摇摇欲坠? 只见时湛阳在白毛面前蹲低身子,“你以前应该戴红色,一个戴银色的用自己的权限,帮你平安无事地摘了下去,”他的声音甚至是柔和的,体恤的,“他是不是承诺过你,办完这件事就给你很多钱,也给你自由?但很可惜,你和你的同伴都受骗了,私自摘下去,是会被我们追杀一辈子的,”时湛阳又笑了,“不过你也不怎么忠心啦,也够般配。” 白毛仿佛已经失语,眼中崩落泪意,转瞬间已涕泗横流,口水都淌了满下巴。 “这个箱子不错吧,从来没有没运过死人,相信你也不会是第一个,”时湛阳还是专心看着他,把那只小别针狠狠塞入他的耳朵,立刻有血伴着惨叫蜿蜒着滴流出来,“今晚我们就送你回你老板那边,你一路上想说什么,可以和他好好聊聊,万一他没有听见我刚才的话,也麻烦你多和他重复几遍,他,根本不入流。” 说罢他站起来,在哭声中,又回到邱十里身边,六仔继续闷头干活,麻利地把奄奄一息的白毛彻底塞进去,拉上了行李箱的拉链,上了三道锁。 “辛苦。”时湛阳碾了雪茄,看着大汗淋漓的几个部下,“老K,你负责送他,就走空运,海关安检那边我一小时内就会打点好,最快的速度把他交到老二手里,不用多说,一点错也不能出。做完之后你休休假,回家陪陪女儿。” 老K认真地听,颔首应下,时湛阳又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走到行李架前拿下一个纸袋,沉甸甸地递到老K手里,“马上十八岁了吧,大姑娘了,”他拍拍老K的肩膀,“一套小首饰,这边做得还挺精致,漂漂亮亮上大学去。” “老大,这、这……”老K紧张得都开始结巴了,那纸袋上纹样告诉他,这小小一提值了多少钱,而更让他受宠若惊的是,时湛阳这是把他的事情放在了心上。他近乎感激地看着年轻的少主,鞠了一躬。 时湛阳笑眯眯地给其他兄弟们分烟抽,“你们谁家小孩长大了,记得找我!”他爽朗道,“新生了小孩也别藏着,长命锁买了一大堆,不能白准备了呀。” 屋里都是过了命的人,而时湛阳也常常给部下们那种朋友般的亲近感,这或许是这种摧残人心的工作中最有效的粘合剂。于是,他们一个个的,慌慌张张地来,心狠手辣地办事,又抽着大哥给的昂贵雪茄,拎着两个大箱子,高高兴兴地走了。 邱十里也放松下来,在门廊和浴室转了一圈,已经被六仔他们打扫干净了,包括地毯和墙纸上喷溅的血迹,“兄上,”他扶着门框问,“你准备睡了吗?” 时湛阳答非所问,“老二这件事,”他斟酌道,把小弟的米老鼠耳朵摘下来,又擦抹了两下他额角的血迹,“不要太放在心上,但要多加小心。” 邱十里乖乖点着头,“我们和他现在,是不是完全站在对立面上了。” “他应该不想,所以还在做暗杀这种蠢事,”时湛阳拍拍他的脸蛋,脱了染血的衬衫,简单披了件睡衣,打开电脑联系起几重海关上安插的人,“既然我们发现了,那就干脆说了,还清爽一点。” “嗯,”邱十里见他开始忙,就没有再多说这事,“我洗个澡再回去,免得吓到小枫。” 时湛阳抬起眼,忽深忽浅地看着他,“柜子里应该有浴袍。” 的确有,邱十里被盯得脸热,挑了件小号的拿上,又去时湛阳跟前把他的脏衬衫捡起来,他很喜欢帮大哥洗衣服,平时没机会,只有带血的大哥才会由着他来,因此这血迹看起来都有点可亲了。 “哥,”他往浴室走了几步,试着做出不经意的样子,“你也要洗澡吧。” 这是邱十里认为自己能做出的最露骨的邀请。 时湛阳却在他背后说:“还早,过一会。” 好吧,好吧,是我无理取闹。邱十里这样想着,咬了咬唇,把自己关在浴室洗了半天,又套上浴袍,站在镜前打开凉水,熟练把那几件衣裳投洗了不短的时间。 肥皂需要留十几分钟才能起作用,邱十里等着,有点不想出去。他其实喜欢照镜子,尤其是杀人之后,他总爱跳出自己,看着镜子里的那个影子,不停地想,这就是杀人的手,这就是面对死人的脸,也许某一天,这个人会因错得太多而被神归为弃民。 这种增压似的减压方式反而对他相当有效。 现如今他也审判般看着自己,他还是他,手里死亡的堆叠也无法对他的相貌造成任何实质性的改变。一张被热水蒸红的脸,五官凑出寡淡的神情,过于乌黑的眉眼和头发,显得脆弱的脖子,还有一片白花花的胸`脯,半掩在浴袍的V形领下。 他把前襟向上提了提,又把腰带系得更紧,可是刚搓洗完一件衬衫,就又松了,雾蒙蒙地露在外面。或许是水温太低的缘故,温暖港城的初夏,他竟觉得寒冷,很想被时湛阳抱住,镜中的面目越可憎,他就越想把这张脸埋到大哥怀里。 于是邱十里洗得飞快,衣裳都在烘干机前挂好了,他匆匆推门而出,只见时湛阳已经收起了电脑,说的第一句话是:“老四刚才来了。爬窗户来的。” 邱十里的心沉下了些许,“他可能等着急了吧,我现在就回去。” “不用,不用,”时湛阳笑了,“邵三把他提溜回去了,还要陪他一起睡。” 邱十里一愣。 时湛阳把睡衣脱在床上,半裸着走近,“老四有小狗在就能睡着,哪怕旁边是超级烦人的叔叔,”他轻轻地抱住邱十里,怕把他蹭脏了似的,“我没有ナナ就不行。” “……哪有,”邱十里推了推他,“兄上也没有天天和我睡啊。” 时湛阳垂眼看他,亲吻他还挂着一层薄薄湿润的眼皮,“那以后就天天一起睡。” “哦。好啊。”邱十里成功地口拙了,傻傻地闭上眼,往他嘴唇上蹭。 “我得洗个澡,”时湛阳松开怀抱,又捏捏邱十里的肩膀,“不困的话就等等我。” “嗯。嗯。”邱十里还是这么呆呆地应着,心脏却开始狂鼓,大哥把浴室门关上了,他就蹬蹬蹬快步跑进卧室,一头栽在那张大床上,打了几个滚,又爬下床在大哥最小的那只箱子里翻找。 三两下就找着了那管旅行装的东西,邱十里滚回大床,岔开腿躺着,轻轻撩一撩,睡袍的下摆就从膝盖上滑下来,堆在他腰间,下半身就暴露无遗了。 他屏住呼吸,往手里挤了一小滩淡粉色的啫喱,探下去,往腿间抹,刚碰着就抽了口气,下意识夹腿还把自己手腕给夹住了。 好凉啊,邱十里想,还是大哥的手舒服。他将那滑凉的膏体在手掌和腿股之间磨热,把脸埋在时湛阳搭在枕边的睡衣上,深深地呼吸,谨慎地,羞怯地,试着插进去一节食指。 第三十二章 已经过了十二点,时湛阳吹头发的时候就有点犯困,可刚一进卧室他就来了精神,脑袋也胀胀的。只见邱十里还没睡,一副雪白的身子,懒洋洋地横陈在那张床上,小小地扭动,至于什么聊胜于无的睡袍、起了皱的床被,都是洁净的白,却也都被他衬得灰败。 时湛阳没有出声,又走近了些,脚步静静沉入羊毛地毯,在床边站定,眼下邱十里一手抓着枕头一角,一手搭在胯下,双腿还是稍稍打开着,膝盖碰在一起,小腿呈八字形,大腿则夹着手腕,里面抠挖出暧昧的声响,被衣摆和手背挡着,看不真切。 他就这么把脸埋在时湛阳的睡衣里,脖子连着胸口红了一片,全都清清楚楚地露出来。喘息之间,他还低声叫着哥哥,似乎是极其陶醉的。又咕滋咕滋地搅了两下,往手里添润滑啫喱的当儿,邱十里才朦朦胧胧地把脸扭过来,正对上时湛阳着火似的目光。 邱十里瞪大眼睛怔了一下,羞得立刻夹紧双腿背对着大哥侧躺,手指上和屁股里的湿滑也顾不上了,他徒劳地扯着那件毛巾似的睡袍,想裹紧自己。时湛阳麻利儿脱了内裤上床,凑过去搂人,邱十里居然还躲,小动物似的胡乱地拱,想要溜到床沿去。 然而,入了虎窟,老虎都已经回来了,羊羔哪有再逃的道理?更何况这还是头会摊开自己把软肚皮给大老虎看的笨蛋小羊。时湛阳立刻扳着腰杆把他捉回来,不容反抗地箍在身前,半软的性`器压上那条滑溜溜的股缝,开始一下一下地磨。 “我的ナナ怎么变傻了,”他舔过邱十里的耳垂,顺着脖子,开始吮他散着沐浴液香气的肩膀,满腔的牛奶味,“如果这种时候来了坏蛋,你还没有发现……” 邱十里听得直害臊,哪能把诸如“因为睡衣的味道太好闻了”这种话说出口,他可不要再回想自己抠屁股被抓包的窘态了,心砰砰跳着,他悄悄往大哥身上贴,被啃得五迷三道,“兄上就是坏蛋。” “嗯,嗯,”时湛阳低低应他,应该是笑着的,嘴唇贴在他耳后,抱他的手已经在他胸`脯和小腹上摸了好几个来回,“所以,”迅速火热坚硬起来的龟`头抵住那个冒水的小口,也不继续往里,就在肛周那圈紧致的肌肉上蹭弄,“这里我这个坏蛋也不可以碰咯?” “没有,没有不可以呀……”邱十里喃喃地说,捧住身前大哥的手,抱到面前,在自己脸上擦过,又伸出舌尖,舔糖一样软软地舔那手心。 时湛阳被舔得痒痒,手心里那一小团,那么柔,那么热,方才抚摸过的五官也小巧,无需去看,就能在心尖上描出来。 可他还使着坏心眼,毕竟,从来都是他动手扩张,今天这副好光景还是第一次见,“ナナ一个人好像也蛮舒服的。”他轻轻说。 说着他又用空闲的那只手扶了扶硬邦邦地往侧面垂的阴`茎,好一次对准。肛`门是柔软的,已经放松得很充分,里面也足够湿润,他塞进去一小截,血就立刻充得更夸张了。其实尚且很浅,刚没入龟`头,还没到几厘米处那个最敏感的位置,时湛阳也不急,似入未入地碾磨,逗得那小`穴一缩一缩的,想把他往里吸紧似的。 邱十里喘了好几下,才回了大哥方才的话,“我一个人……才不舒服,”他舔到了时湛阳的指缝,在指根处眷恋地流连,“我是在,准备。” “准备什么?”时湛阳拨弄起他的唇瓣,下身故意不动。 邱十里果然自己往他身上靠,腰肢带着屁股摆了摆,想要把那根东西怼得深一点,“准备自己,给哥哥。”他说得认真,可说完就含住了时湛阳的三根手指,含得很深,牙齿都乖乖收着,只有舌头绵绵地裹上来,把脆弱的喉头和舌根送给侵入的指尖,好像在用嘴巴无声索求着,示范着,到底要怎么进入他一样。 于是方才的话就更像一种要命的撒娇了。时湛阳顿时没辙,太阳穴一下子烧着了,全身都跟着亢奋起来,“ナナ,ナナ,”他重复着,“放松……”声音哑了,他用手臂抱紧邱十里,手指肆意在他口腔中抽搅,吻着他的后颈,下身也往里顶,碰到那块小小的凸起,他就冲着那里用劲儿,用火烫的茎身,用上面暴起的筋,寸寸地沉沉地磨,很快便整根地插入进去,开始缓缓顶弄。 邱十里连后背都红了,尤其那块圆圆的肩头,红得水润。他已经叫出了声,被时湛阳玩得口水直流,随着插入加深,腰也紧绷,时不时打着抖,此刻,好像他平时打架的力气,还有那一身撑得住多少打击的漂亮肌肉,全都串通一气遁没了影,只留下邱十里他自己,在大哥怀中,娇气地化成了一摊水。 他只得心满意足地把重量依赖在大哥身上。 “哥……那里,那里。”身体挨得越紧,里面越是没有阻隔,邱十里就越舒服,他又把那只被自己弄得全是水的手放到自己胸口,一个劲蹭,想让人摸,又努力收着腰腹,试着晃一晃屁股,想提醒大哥舒服的地方。 可时湛阳完全不用他教,时湛阳对他实在太了解了,找着他的乳头耐心搓`揉,下身每一次的抽`插都准确地摩擦过去,捣入他更深的肠肉,虽然速度不快,但接连让他战栗。时湛阳还拎起他的一条腿,扶着他膝窝托稳,好让他把腿打得更开,能操`他操得更深。 邱十里只觉得轻飘飘的,除了爽他也琢磨不了什么别的,时湛阳则忽然意识到,自己没戴安全套。这是头一回,他刚才太激动所以忘了,一心只想着赶快进去,不过,他现在倒也完全没觉得后悔。 这是真的肌肤相连,粘膜被他牵扯着颤动,细腻地包着他,比安全套的感觉热辣太多。没有套,没有碍事的破东西,完全是我的,完全只有我……这个念头一浪接着一浪,往时湛阳脑门上冲,激得他急不可待地想要干得再深点,于是捞着邱十里的腰,自己跟着一起身,跪起来接着弄。 重心这么一倒转,阴`茎就在人体内旋了小半圈,也顺势碰到了更深的位置,邱十里惊得啊啊大叫,踉跄了一下又被扶住,两腿被紧紧并拢,大哥的膝盖夹在他膝盖两侧,固定着他,一时间还是有点猝不及防。 他一旦紧张,就绞得特别紧,那把脆生生的嗓子也颤颤的,刺激得时湛阳头皮发炸,却还是把节奏好好地掌握着,掰开因并腿而团在一起臀肉,掰得股缝最深处都裸露出来,有度地摆着腰,细致地操弄进去。邱十里很快就适应下来,把屁股撅得更高了些,膝盖跪稳了,手撑在床垫上,那种贯穿似的冲撞感让他揪紧床单。 时湛阳垂眼看着他,一把牙雕似的脊梁,比丝绸还有光泽,挂着密密的汗珠,浴袍已经掉了大半,可怜兮兮地耷拉在腰间,好像搭在宝贝上面的,不合时宜的帘布。干脆一把扯了,随手丢在床边,独属于他的雕塑完全收在他的眼下。 可是雕塑哪有这么柔韧有力的线条?世界上又哪存在这么大这么美的象牙?是我的宝贝,还会和我说话。时湛阳这样迷瞪瞪地想着,附身去吻,手滑过腰腹,摸到邱十里胯间,攥了一把那根被顶得晃来荡去的小东西,从根到头地捋,又把指尖箍在冠沟上打圈。 他这一捋一打,连着来,配合着下身越演越烈的操干,邱十里的后背就整个塌下去,“舒服吗?力度怎么样?”时湛阳贴着他的脸摩挲,把他整个覆在身下,一手握住他还在抓床单的手,又撞了那块软肉两下,“ナナ,是不是这里?” 可他问的那位根本说不出话来,混乱地哼哼,又艰难地扭过头,张开嘴呼呼喘,要大哥亲自己。时湛阳亲上去了,下身往外抽得很快,插回去也插得彻底,那个吻绵延着,从唇舌间一路印到肩颈,烙下一个又一个咬痕,最后肩头上那个都快出血了,殷殷透着艳丽的紫红,蕴着玲珑血珠。 邱十里没命地瑟缩着腰身,叫得嗓子又干又哑,他喜欢被咬,喜欢事后悄悄观察自己被大哥标下的痕迹,也喜欢咬痕落下时的感觉——又疼,又爽得要疯,混成一种不可思议的熨帖。 大哥还在一遍遍问他,可以吗,舒服吗,我再用力点好不好呀,不疾不徐地,操一下就询问上那么一句,体贴得好像在说着心窝里的情话,哪怕他下身凶得好比猛兽,大口大口地啃食着邱十里越发疯狂的精神。 “好……啊!好……哥……哥哥!”邱十里只能这么动荡地说,眼角到脸颊酡红了好大的一抹,满脸显出发春似的痴迷情态,后背也像小猫一样弓着,一颠一颠地承受着撞击。 但他身体做出了更好的回答,哆嗦着射在时湛阳手里,时湛阳慢下来,耐性十足地被他抽搐的后穴含着,也不再急着加速,想掰过他脸蛋,抿他的泪花和汗珠,上身牵连下身一动,倒是又把邱十里给顶出一股。 射完了,满腹还是热,邱十里打了两个挺,从铺天盖地的高`潮里捡起心神,枕在大哥撑床的手上,享受嘴唇触碰眼角的温柔,屁股则开始前后左右摇摆,忘情地吞着那根大东西,黏答答地撞在大哥的胯上,拉出晶莹的水丝。 他这是想要主动服务,可时湛阳并不准备由着他来,小弟刚射完腰酥骨软的,哪能让人再塌着一把腰乱扭呢。时湛阳又吻他好几下,才直起身子,不轻不重地拍打他的臀肉,又兜上五指抓揉,干脆利落地挺腰猛干,倒把邱十里弄得湿湿黏黏。邱十里怕他临时撤,始终背过一只手,执着地抓着他的腕子。 然而,到最后这手也没像邱十里害怕的那样松开,时湛阳反而紧紧回握住他,汗流浃背地泄在他体内。邱十里从腰到臀的肌肉一下子收紧了,气喘吁吁地,他反手摸着交媾的地方,摸到耻毛上的黏浊,也摸到大哥和自己相连的皮肉,葱白的手指挂着黏丝,害羞地蜷了蜷。 “好了,好了,ナナ。”时湛阳揉了揉那两块被撞红的屁股肉,恋恋不舍地拔出来,带出几滴白浊,顺着邱十里的会阴往下淌。这又是要命的光景,时湛阳没再多看,他总结过,事后最不该的就是发呆,最需要的就是温存,他附身及时地搂住邱十里,把人平摊着放好亲了又亲,“我给你弄出来,好不好?” 邱十里顺服地蹭蹭大哥的颈窝,忽闪着睫毛,“哥,你真的要看吗。” “不看怎么弄。”时湛阳笑了,他本想说那地方亲都亲过那么多遍了,有什么好害羞?意识到这样说会让小弟更害羞,所以咽下去了。 邱十里却好像和他想到了一处,“可是这次……”嗫嚅着,邱十里又小声道,“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时湛阳直接把他抱起来,背对着跨坐在自己身上,“退后一点,趴下去。”他柔声嘱咐道,这是要邱十里抬高屁股,对着他的脸,本以为邱十里会比较抗拒,但并没有,邱十里竟乖乖伏下身子,撅起屁股给他,那根小东西就热乎乎地蹭在他的胸口,而他那根刚泄火的东西也碰上了软软的什么,大概是邱十里的脸蛋。 时湛阳克制地深吸口气,不想再往色`情方面琢磨,方才邱十里身上的牛奶味已经被他弄成满身的腥,还有汗的咸,穴`口已经被他完全操开了,本来那么窄,现在却像开了个大洞,随着呼吸,堵了一层体液,还有化了的啫喱,在他手下怯怯地翕动,那么无辜,又仿佛有着某种天真的美感。 就着床头的灯光,还能看到里面娇嫩的红色,就算这样,他也不是没看过,但是,竟然,这红色里还混了点白,挂在肉壁上,是他刚才射进去的东西。 时湛阳知道怎么不一样了。 这一醒悟同时还投射在下半身上,邱十里一声不吭,脸蛋还是靠在那里,时湛阳一硬,两人都清楚得很,却还是没人吱声。时湛阳迫使自己放平心态,探入手指刮掉那几点精`液,肠壁柔柔地裹住他,越往外挖,他下身就胀得越离谱。干脆去冲冲吧,他这样想着,至少不能再这样待着了,这不是所谓的六九吗,自己也太低俗太无聊了,时湛阳鄙视自己。 哪知,他刚想叫邱十里先起身再说,却忽觉下身一热,比脸蛋还热,湿漉漉的,温柔的,可爱的触感,那是嘴。时湛阳差点大叫,“ナナ,”他急急地说着,“你干什么!” 邱十里并不应答,只是双手扶着根部,撑圆了嘴巴含得更深,到一定深度,端头抵着嗓子眼儿,嘴唇也快碰到阴囊了,他就开始卖力地吞吐,从头吃到尾,兢兢业业,痴迷沉醉,擦磨出润润的水声。 如果说时湛阳刚才只是有点发胀,那他现在就是胀得马上要爆炸了,他用力掐了掐眉心,实在是没法再下手继续清理,可又实在是舍不得,舍不得这点沦丧的快活,更舍不得拨开邱十里,冷冰冰地拒绝他。 于是他干脆捧起眼前摆着的那两团,从臀瓣一直亲吻到中心,后穴仍旧开得挺大,但正在皱缩,他去舔吻,去反复吸吮,用舌尖挑弄穴`口红嫩的软肉。 邱十里嘴里塞得满满当当,只能嗯嗯乱叫,他真怕自己的牙齿出来作乱。大哥的鼻梁顶在他的尾骨上,手指嵌入他的大腿根,吸得相当用力,他只觉得自己的魂儿都快飞跑了。 “兄上……哥!”他终于把那根大家伙吐出来,慌慌地抹了抹嘴角溢出的口涎和体液,甚至不敢回头去看,“别,别亲了……别亲那里,好不好。” “口交很舒服的。”时湛阳暂且把他放过,声线里带了笑意。 “……不如那个舒服。”邱十里反手,曲起五指,捂住自己淌水的屁股。 “哪个啊。”时湛阳把他的手拿开,握在掌心,揉了又揉。 “抱着我,那个。”邱十里说不下去了,傻傻地握住大哥的手,也不知道该干什么。他忽然觉得这个姿势最难为情的是自己,好像个鬼迷心窍的大色鬼,可他又确实还想再来一轮。 时湛阳仿佛真的能够洞察他心中所想,也不再逗他玩,搂着他腰杆,让他先坐起来,接着摆弄两下,他就平躺在床上了,躺得比较靠下,小腿垂下床沿,但这床做得很高,脚尖碰不到地面。 “腿打开——”时湛阳站在床边,好像初次亲热一般仔细,缓缓进入,又把他双腿都扛在肩上。见大哥附身,邱十里就迷离着一双眼,抬手去圈抱,踏实的充塞感又回到了体内,他本以为是最普通的那种姿势,自己躺着就好,再有很多很多亲吻,哪知他刚刚说抱,大哥还真就在下一秒托着他的屁股,把他抱了起来。 邱十里慌了神,他怕掉下去,屁股里斜插的那根更是颠来顶去的,搞得他脊骨都酥了,惶急地把腿盘到大哥腰上,紧紧攀着大哥的肩背,他才稍微对自己放下点心来。 树袋熊似的,其实他也不是没被这么抱过,也不是不懂该怎样使力保持绝对的稳定——可又怎么能和现在相提并论! “以前我们的训练还蛮有用的。”时湛阳柔柔地笑着。 “我要做,仰卧起坐嘛……”邱十里把脸埋在他颈侧,觉得自己屁股在流水。 “不做,不做,我怎舍得呀。”这口吻优雅得像在念诗,可下身的动作可远没有这么文质彬彬,时湛阳抱着邱十里走,走一步,就狠狠颠弄一下,任那根小东西窝在自己身前,打着颤滴答液体。他竟把邱十里抱到了窗边,维多利亚港的霓虹也在远处亮着,他侧过身,想让邱十里看看,却见这人只用闪烁的目光盯着自己,挪都不肯挪的。 穴道还是又热又软,这目光,又分外痴缠,时湛阳只觉得自己正在渐渐失控。“ナナ,”他自然而然地,挡不住地问,“我叫你老婆好不好?今晚,就今晚。” 邱十里惊得眼睛都瞪圆了,本来失焦,现在却像在努力看清什么,“兄上……啊!”他又被顶了一下,“叫我,什么?” “老婆。”时湛阳抱紧他的脊背。 邱十里浑身都仿佛更软了点,可还是紧紧把他攀着,抽着气,哼哼了半天,“老公。”他忽然凑近大哥耳侧。 时湛阳居然打了个激灵,他心想,妈的要疯球了,下身发狂地往上操,他知道邱十里能够自己抱稳,就又开始肆无忌惮,腾出只手拨他汗湿的刘海,握他的脖子,绵绵地和他亲吻在一起,下面相连的地方,究竟是他在顶,还是邱十里在磨,早已经分不清了,这回比第一轮快,他们几乎同时射了出来,气喘吁吁地倚在玻璃上,还是抱在一块。 “兄上,哥哥,老公,怎么都是你呀。”邱十里乐得很单纯,不停在时湛阳耳边提醒。 时湛阳把打横抱起来,往浴室运,“你太爱我了。”说着他垂下眼。 邱十里捂了捂脸,又点点头,屁股里黏糊糊的,比以往任何一次都黏,也就只有在浴室里才能清理干净了,热水蒸得人昏昏欲睡,可躺到床上,又似乎精神了一点。 时湛阳一般情况下是个自律的人,并且道德标准总是高在一些奇怪的地方,他不想纵欲过度,严格地拒绝了第三轮,把睡袍和内裤给小弟穿好,自己也穿上,随后拿来相机,翻看白天的照片。邱十里偎在他怀里,驯良得像匹吃饱了嫩草要午睡的马驹,指腹放在他的指甲上,要和他一起按翻页键。 白天光线太刺眼,现在一看,时湛阳才发觉,自己这照相水平着实不怎么样,布景一般,还虚了不少,甚至还有相当多诡异表情的抓拍,尤其是老四不时流露出的巨大嫌弃,以及他自己面对镜头时虚假的一本正经,都逗得邱十里咯咯直笑。 统共五百多张,连着几个视频全都翻完了,邱十里终于笑累了,也有了些许困意,忽然眯着眼说:“兄上,里面有百分之七十拍的都是我。为什么呀。” 时湛阳刮刮他的鼻子,“你说为什么呀?” 邱十里又笑,笑得甜蜜极了,“我还想再拍一张。”他眼巴巴道,“把相机给我一下。” 时湛阳有种直接的预感,但他还是老实上交,只见小弟把脑袋枕在自己肩头,又抻直胳膊举高相机,“看镜头——”邱十里拖长尾音,忽然亲了他下巴一口。 同时快门声也响了起来。 时湛阳感到十分不好意思,他无比清楚自己和小弟现在都是一副什么鬼样子,这床上又是怎样一番狼藉,可他才不会表现出来,拿过相机来看,屏幕里光线明暗正好,显出一种温暖的感觉,他听话地看着镜头,表情怎么看怎么觉得帅,而邱十里则依恋地靠在他颈侧,只露出半张红润的脸,专心落下一个亲吻。 照片底部,两人纯白的睡衣和被子融在一起。 “我要洗出来,哥,我们要洗两张,”邱十里显然对此十分满意,抓着他的手说,“然后在背面写,完美的一天。” “好啊,”时湛阳蹭蹭他的发顶,“我放到钱包里,每天都想想,有多完美。” “特别完美——特别特别!”邱十里已然只会傻笑。 这的确是这么多年,过到现在,他们两个能碰到的,他们两个能想到的,最完美的一天了。 第三十三章 意外的发生没有对行程造成太多的耽搁,他们之后又在香港停留了三天,给母亲扫了墓,添了香,也去了海洋公园、星光大道、太平山顶。按照计划,时湛阳还想带弟弟们去大陆溜溜,却在去往昆明的前夜接到来自夏威夷疗养院的电话。 “父亲要我们过去。”收起手机后,他对邱十里说, 邱十里本来在查过桥米线到底是个什么,闻言便关掉网页,“身体出问题了?”他问。 时湛阳摇摇头,盯着地面,像在思考着什么,“说是有急事。”回答也是模棱两可。 确切地说,他得到的消息本就模棱两可,电话是护士打的,除了叫他过去之外一概说不知道,安插在岛上的心腹也说没有什么异样,老爷子还是天天躺着,没有出门,没有见客。 “估计没有大问题,我们早点回去就好了。”邱十里安慰他。 随后,邱十里很快联系好了机场起降的问题,他们一家三个,连带着一群手下,当夜凌晨两点就登上了自家的小波音,去往太平洋中心的那座群岛。 十一个小时后,飞机在火奴鲁鲁降落,中午刚过,当地是个艳光潋潋的大晴天,海和天都蓝得刺眼,时湛阳叫邵三带几个人看好时郁枫,随后便带着邱十里赶往疗养院。 长年守在这疗养院里盯人的几个部下就在门口等他们,终于等到了,神情却显得紧张,跟在二人身后,好像噎着什么话要讲。 “有事说事。”时湛阳匆匆往父亲居住的别院走,少有的十分不耐,“说!” 为首的连忙回道:“老大,二少爷也来了!” 邱十里下意识摸了一把腰后的手枪,只听时湛阳没有发火,只是又问:“什么时候?” “就刚刚,两三分钟前到的,我们也没想到……”为首的惶惶咽下了对自己报信不及时的辩解,他很清楚,那种行为老大更看不惯。 时湛阳却还是没发火,甚至比刚下车时和气了许多,“好。我知道了。”他简单道。已经到了病房门前,他整了整襟领,推门而入,邱十里就跟在他的身后,把房门严严实实地合上了。 时绎舟果然站在床边,护士医生都不在,只有各种仪器运行的声响把周围衬得愈发死寂,见二人进屋,他显得有些诧异。 “大哥,”他冲时湛阳笑,说起白话,“香港好玩啊?” 时湛阳则看着他身边立着的那个巨大的行李箱,再熟悉不过了,“还好,就是乱七八糟的人太多。”他也冲时绎舟露出微笑,又靠近床边,看着枯槁的父亲,“您怎么样了?我和老三过来看看您。” 父亲眼睛张不了太大,仿佛半睡半醒,他按了几个钮,自己把病床靠背抬高了点,身体也坐直,木然地看着三个小辈。 “都来了,正好,”他虚弱得仿佛嗓子里糊了一层破纸,缓缓地说,“老大啊,你二弟是要找我告状的,我就想,干脆叫你也来听听。” 邱十里已经冒了一手的汗,看着那行李箱,也看着时绎舟阴鸷的目光,他有种极其笃定的推断,却见时湛阳还是平静淡然的样子,“好啊,那二弟就快说吧,父亲现在也要多休息。” 那只箱子被推倒横放在地上,时绎舟蹲在一边,默默拉开它,刚开了一截,浓郁的腥臭味就冒了出来,邱十里赶紧去把窗户都开大,父亲陡然急促的呼吸才稍稍平缓些许,再回头,那白毛的尸体就被时绎舟徒手拿了出来,扭曲成一大团,皮肤的颜色宛如石灰,被他若无其事地抱在手里。 “人是你杀的?”父亲喘着粗气问。 “不是,”时湛阳冷眼看着那副惨样,“我是把他活着送回二弟手里的。” 时绎舟却猛然露出极其委屈的神情,眼圈都泛了红,“大哥,什么叫送回我手里,这家伙,他是谁啊?”说着,他竟走近,把那尸体捧到了时湛阳的面前。 时湛阳连眉毛都没有皱一下,邱十里心知,大哥极端冷静的时候,也就正是他对什么极端厌恶的时候。“他的名字叫做马丁奥图罗,”他仔细瞧着时绎舟脸上一丝一毫的变化,“哥伦比亚人,长在墨西哥,四年前来了美国。” “我不认识,我不认识他,”时绎舟一脸恐慌,把尸体丢回行李箱,又忙不迭掏出手机“对了,大哥的人把他送到我手里,我又从他的耳朵里找到家里产的监听设备,里面有大哥说的话,我录下来了。” 说罢,一段录音就从他的手机中传出,带了不少杂音,却能听得清晰: “你做事不干净,用人也不聪明,破绽一个带出一个,这样根本入不了流啊,二弟。” 父亲忽然开口:“老大啊,是你说给老二听的吗?” 时湛阳弯起眉眼笑了,还是盯着时绎舟不放,“是,那里面应该录了更多吧,二弟干脆把全程都放一放。” 时绎舟耸耸肩膀,“抱歉,上面粘的全是血,我嫌脏,丢掉了。” 他脸上那种伤心无辜的神情又回来了,他又问:“大哥,我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你要送我这样的东西?我打扰你们旅行了吗?”顿了顿,他竟颓然靠到了墙上,“还有,你想让谁死,有一千种方法去杀他,为什么一定要把人弄成这样?太可怜了,他到底是谁啊……” 不等时湛阳出声,邱十里忽然开口:“二哥,他不是大哥杀的。” 时绎舟一愣,脸上的悲痛差点没保持住,“你很清楚嘛,那就是你杀的?” 邱十里反问:“这个箱子,是老K直接交到你手里的,对吗?” 时绎舟蹙起眉,彻底把身子转过去,对着邱十里,“是。” 邱十里蹲下去,拿起拉链上的一枚挂锁,“他还把钥匙交给了你,一共上了三道锁,每一道的钥匙都是特制的,一次性的,打开一次过后,钥匙和锁就都废掉了,这是家里常用的,用来保密的办法,我没有说谎吧。” 时绎舟已经走到他身后,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腰后的那柄匕首,“的确,你没有。” “所以老K的嫌疑排除了,我可以说,你是第一手打开箱子的人吗?” 时绎舟微微屈膝,半蹲下去,“可以。” “好。这样,我们先假设,他送到你手里的时候就是死的,最大的嫌疑就是我和大哥,可是刚才你抱着他的时候,我好像看见,他在这里有一个比较奇怪的伤口。”说着,邱十里就要用手去翻动尸体,却不知何时,大哥来到了他身侧,垂着手,把一杆手枪递给他。 “不要用手碰啊,ナナ。”时湛阳提醒道,却笔直地瞧着时绎舟猛然缩回去的手,“或者你也可以用你的刀子翻,挂在腰上不用它,有时候很危险的。” 邱十里听懂了,回头谨慎地看了时绎舟一眼,接过大哥的手枪,又把自己的匕首拔了,用枪管和刀背用力抵着,把尸体翻动了一点,撩开过长的头发,尸体后颈上一处焦黑的伤痕露了出来,圆形,瓶底大小,皮肤已经基本炭化。 “这是电击的痕迹。”时湛阳道,“高伏持续电击,身体其他地方看起来就像猝死一样,咱们家好像也产可以做这种事的东西,对吧老二。” 时绎舟沉默不语。 邱十里则用刀尖划开那块焦皮,划得很深,尚未烧焦的肉露出来,没有腐烂的迹象,还流了新鲜的血。 “二哥,死过三四天的人,会是这样吗?”邱十里问。 时绎舟嘴唇发着抖,入魔一般瞪着他,“不会。” 邱十里并没有被瞪怕,站起来,从药品台上抽出医用湿巾,擦干净枪杆还给大哥,又擦拭起自己刀刃上的血,“可是我们刚才假设,他送到你面前就是死的,现在就不成立了吧,”他把匕首插回腰后,抬眼看着时绎舟,“那我们可不可以再假设,他之所以最后还是死了,是有人想杀人灭口?” 时绎舟冷笑起来,“你可以假设任何事情,只要你能证明。” 邱十里把箱子合上,那股腐臭味暂时消解了些,他走到病床前,“父亲,其实送到二哥手里的有两个人,另一个的确早就死了,是我杀的,我抹他脖子的时候,他把枪口对着大哥,他死在我手里,我不会否认。” 老头沉默地看着他。 时绎舟也冲了过来,神经质般大叫,“我怎么知道他把枪对着大哥……我怎么知道他要做什么!死不死的……在爸爸这里来回说,你晦不晦气?啊?晦不晦气?” 邱十里一时无言,他浑身上下都很不舒服,五感上也全都是负面的刺激,却听时湛阳在身后开了口,“老二,你刚才问过,那家伙到底是谁,”他已经走到邱十里身边,“我还没有说完啊,你怎么就打断了。” 时绎舟脸色更苍白了,胸口剧烈起伏,扭脸越过邱十里,双眼通红地看着他,五官僵成一种嚣张仇恨的神情。 时湛阳插着西裤口袋,又不紧不慢地说道:“他的同伴,那个先死的黑头发,手机里有很多家人的照片,前天我叫了几个伙计找到他的家人们,一共九口,住在墨西哥的贫民窟里,都靠他养活,给他们看白发的照片,也都认识,说他们很早以前就是朋友。后来,伙计给黑发家里打钱,也查了他的几张银行卡,在里面翻到了你给他打款的记录,都是从你平时赌钱的账户上,一共六次,加起来可不算少。” 说罢,他盯紧时绎舟黑洞洞的瞳仁,“我想你应该不会不认识他们。” 时绎舟却笑了,“就算认识,又能说明什么?他们想去杀谁都和我有关?我也可以说,你查出来他们是我的朋友,然后把他们弄成这个样子,来恶心我,恐吓我。大哥,你比我强,你做事干净,用人也聪明,这么入流,光是吓吓我有什么意思,干脆不声不响把我杀掉啊?” 这话出口,倒把他自己吓到了,他又急着补充:“哦,这种事你根本就看不上眼吧,你多骄傲,根本不屑去杀我,你下不了手,下不了手。” 时湛阳沉默了半晌,眯起眼睛,忽然问:“时绎舟,你就这么怕我把你赶出家门吗?” 时绎舟愣了几秒,耷拉下眼角,溢出半真半假的痛苦,“你为什么要把我赶出去?大哥,大哥!我是你的弟弟……我做错很多很多事,但我什么时候想害过你?”他用蛮力把邱十里拨开,拽住时湛阳的袖子,又哑着嗓子说,“爸爸不会答应的,妈妈如果在,妈妈也不会!” 时湛阳面无表情地把他的手推了下去,掸了掸袖口,凉飕飕道:“妈妈如果还在,一定会要我杀了你。参与贩毒,倒卖人口,暗杀手足,强`奸女性,哪件事你没有做过?”他提起时绎舟的领子,拽到面前,又一把松开,“对,你和我都是黑的,都数不清杀过几个人,也都他妈的没什么高低可谈,但你问问父亲,你他妈自己问问,做了这些事该不该滚!” 时绎舟怔怔地,直接坐到了地上。 时湛阳还想再说点什么,却被父亲打断,“够了!”这大概是父亲如今最大的声量,他颤抖着抬起还能动的右手,指着时湛阳,“我……还没死!滚,把死人拿走,都给我滚!” 某件仪器发出警报声,医护人员匆匆忙忙赶了进来,时绎舟兀自爬起,拉上行李箱,头也不回地走了。时湛阳则钉在原地,看着父亲被他们摆弄急救,一动不动了足有一分多钟。他的神情是凌然的,硬朗的,甚至决绝的,他冷静得有点冷酷。 随后,仿佛想通了什么,他又忽地柔软下来,拉上邱十里离开。 “是我不像话了。”出了走廊,时湛阳迎着午后海岛上鲜明的阳光,低着头笑笑,“父亲现在忌讳多,我还在他面前这样吵吵。” 庭院里热风吹拂,邱十里默默帮大哥剪开雪茄帽,时湛阳也默默低头咬上烟杆,邱十里就抬手帮他点燃,那火机已经上了年头,却还是连划痕都没有几个。正面烙刻了一只金色的狮子,昂首挺胸,鬃毛烈烈。那是多少年前邱十里用压岁钱买的。 “我也不该在他面前把死人翻来翻去。”他检讨道。 “你观察得很仔细,那块伤我都没有注意到。” “还是不吉利。我太急于让他主持公道了。我当时很生气。” 时湛阳薄薄地笑了,抿唇深吸一口,“然后你发现,他现在根本不会主持什么公道。恶人先告状,哪怕败露了,也是他的儿子,他现在最不想多生事端,看到儿子们斗来斗去,他最想其乐融融啊,我们反而像是挑事的了呢。” 邱十里也笑,扬起脸,点点头。 时湛阳两指夹着雪茄,把烟嘴往他唇边送,“尝尝看?” 邱十里睫毛闪了闪,试着吸了一口,那股辛辣,比最烈的伏特加还呛人,他恍然间想,这就是大哥每天用来保持清醒的味道,这和往嗓子里扎针有什么区别……他还想再吸,时湛阳却不给了,揽过他,轻轻地揉着他的耳垂,把那小粒的金属拢在指尖,“ナナ,再等一等。” “等到多少岁,兄上会让我抽烟?”邱十里方才全身蔓延的那点不适,此刻都弥散了,他舒服地搂上大哥的腰。 “烟最好一辈子不抽,可不要学我,”时湛阳笑道,语速慢了下来,“是要你等我,马上就快了,该给你的公正,还有该给我自己的公正,我把它们找回来。” 那天之后,时湛阳没有任何情绪化的举动,也没有久留,很快带邱十里投身回到工作上面,固定每个月初上岛看望一次父亲。时绎舟似乎刻意避着他们两个,不经常回家,也没有再惹是生非。日子平静地过到十月,中旬的时候,两人刚刚上岛看望完没几天,就又被叫了回去。 父亲真的病危了,情况紧急,剩下不过一两天。 专家下了通知书后,时湛阳便独自进到病房,门开着,邱十里守在门口,没有别人再进去。 他待了五十分钟左右,当时正值傍晚,邱十里戴着耳机,听着大哥给他选的音乐剧,名叫弄臣。走廊清净极了,连一个经过的都没有,其他手下都本本分分地守在外面,邱十里站在墙边,却不往上靠,站得笔挺,安静地看着窗外。 太阳雨已经停了,天色从云蒸霞蔚变得漆黑无边,星月都被乌云挡住,仿佛是一瞬间的事。 时湛阳出来的时候,那支意大利音乐剧里一往情深的少女已经奄奄一息,从裹尸袋里被人揪出来。为了公爵的虚情假意,她女扮男装,甘愿替他一死。 邱十里摘下耳机,把自己弄那种浓郁又遥远的忧伤中拽出来,转脸看着大哥。 “已经走了。”时湛阳没有悲痛,也没有喜悦,只说了这一句话。 但他打开手心,给邱十里看,两枚菱形耳钉静静躺在里面,明明是黑色的,干干净净的,却又仿佛散发着深渊般的、迷梦般的、鲜血般的、黄金般的光芒。 那便是权力的色彩。 第三十四章 邱十里记得,自己十六岁戴上耳钉之后,很快就融入了红耳钉的群体。他和老K、邵三他们拥有同样的色彩,红色的定位就是如此,任何一个,都只是几百个登记在册的杀手保镖雇佣兵当中小小的一个点,意志和想法全不重要,也随时都可以被抹杀,区别仅仅在于,浅红手上人命少,深红手上人命多罢了。 虽然他还是有些特殊之处,比如,他是距离核心最近的那个,也拥有其他浅红深红都不敢奢求的某种自由,但是,比起把他当成一个玻璃小少爷供着,伙计们也更趋于把他看作一个能够一起吃苦干活的同事,能够和他没有隔阂地交上朋友。 之后邱十里又开始频繁和工厂、实验室里的白耳钉们接触,他们是数量更为惊人的群体,同时他也默默地观察着,当黑色、银色在场时,不同人群间的相处氛围的转变。 很快他就切身地体会到,在这个庞大的链条里面,颜色不仅是职能的展现,更是一种地位的隔离,没有人能交叉着推心置腹。 白只是劳劳碌碌的工蚁,红掌握了值钱的生产技术,或是值命的杀人手段,暂且成为了工蚁中间领头的那一撮,却还是掌握不了自己的生死,再上一层,银能称为食肉者,是垫在尖顶下的屋檐,黑色则是更为遥不可及的存在。 或许完全不需要说得这么高深莫测。 答案唯有权力,只有权力。是权力的集中撑起这座高塔,周转起那么多金钱,也是权力造成了压在每一个人身上的重担。 邱十里无心去同情别人,亦未曾可怜自己,在血红的绞杀与被绞杀中,他不关心这条道路的尽头,只是仰望着,他想某一天,自己能看见大哥站在最高的那个位置上。 而今,那副象牙黑色的金属就摆在大哥手中,好像很沉,也很冷,正如时湛阳凛凛的目光。 邱十里由衷为他高兴。 他想,大哥应得。 他又想,这也是大哥最需要的。他了解时湛阳想要改变这个“家”的决心。 然而,时湛阳却并没有急于动手,他甚至没有急于把黑色戴上,只是开始着手给父亲筹备葬礼。邱十里固然帮他忙前忙后,先把父亲运回本家,又在袖上戴着黑纱,陪着时湛阳迎来送往,接待前来吊唁的亲朋,把礼节做到完美。 追悼会还开了两场,一场专门来白道朋友,另一场就留给黑的。政商军警,黑帮地痞,还有牧师和尚,全都来者不拒,分开管理。 看他们清一色穿着丧服,低头哀悼,高矮胖瘦都有,三教九流俱存,所谓好人没多亲近,所谓坏人也没对眼就打起来,一个个的都跟时家年轻的接班人一见如故深情厚谊,倒也真看不出什么区别。 过了头七,这场冗长的社交活动才有了结束的苗头,傍晚时分,父亲的骨灰被恭恭敬敬地送到了他们面前。 时湛阳当时正靠在邱十里肩上半睡半醒,他太累了,见了骨灰盒却立刻坐直了身子。 壁炉的火光下,木质盒身被映出跳动的光,看起来很温暖,和死亡不搭调,和父亲好像也不搭。他就这样默默盯着它,盯了好久,又靠回邱十里肩上。 “我们又要回祖坟了,ナナ。”他轻声说。 邱十里扯了条毯子,往他和自己身上盖,“行程都安排好了,后天下葬,是个晴天。” 时湛阳不吭声,呼吸均匀,邱十里当了几分钟枕头,忍不住道:“兄上,你睡一会吧。” 还是没人应,邱十里小心翼翼地垂脸一看,只见时湛阳已经睡沉了。 邱十里开始盯那木盒,同时悄无声息地握住了大哥的手。 天气预报并不准确,下葬的当天,香港下起了中雨,但一切照常进行。清晨冒着寒气,远近亲属都去了,包括尚且懵懂的老四,也包括许久未归的老二,也包括许多邱十里只见过照片的面孔。 碑是早已经立好了的,在他们母亲的墓碑旁,碑刻和墓穴都显得很新。死亡在这一刻变得相当简洁,化成灰的人被放进去,再掩上土,盖上砖,供上香和酒,围了一圈人在注目,都很平静,人外面又围了一大圈的树,都是常绿,再往外,墓园的栈道上,山坡下的公路边,守了更多的人,还有长长的一队车。 时湛阳始终没有多说,保持着不亲不疏的态度,葬好了,他就带头对遗像敬酒。每一个人都把白酒干了,时湛阳最后鞠了一躬,转身就走,邱十里跟在他身后,给他撑伞。 之后他下了山坡坐回车里,风衣的肩袖还是淋湿了不少,亲友们,伙计们,这黑压压的一大片,才接着各上各车,车队依次离开,留下一丛悠长的鸣笛声,好像这场漫长道别的最后一个句点。 秋雨落寞的下午,他们就离开了香港。 马不停蹄地回到本家,时湛阳也根本没有休息,他把自己关在地下的密室,简单通知邱十里晚间八点半下去找他,邱十里心生不安,准时准点来到密室门口,只见石门紧闭,管家正在守着。 “三爷,您来了。”他已经改了口。 邱十里冲管家点点头,整理了一下衣领,他还真不知道在这种门前,自己到底是该喊还是该敲门,却见沉重的石门从里面打开了,是一个银耳钉给他开的。这人五十多岁,中国人,姓魏名奇,主管南美方向轻型武器的售卖,不经常来本家,但邱十里对他印象深刻。 原因是时湛阳之前给过邱十里一份名单,全是和毒贩有长期合作的自家人,其中这一位高居榜首。 “邱先生。”他抬起手臂,把邱十里往里迎。 “魏先生。”邱十里点头冲他致谢,快步往屋里走去,密室灯光暗淡,圆桌边上只坐了两个人,一个时绎舟,一个时湛阳,面对着面,随后魏奇也落座,在他们两人之间。 邱十里注意到,大哥手边放着三个菱形金属小盒,桌上的茶水已经凉得不再冒热气,他们大概已经在这屋里待了一段时间。 他还注意到,大哥耳垂上坠着的已经变成了黑色。 只是两个点,只是颜色的转变,大哥的模样映在眼中,却仿佛变了更多。邱十里说不清楚。 “坐吧。”时湛阳笑道。 邱十里拉开他右侧的椅子坐下,对面便是那位慈眉善目的魏奇。曾经的五个银耳钉,如今死了两个,再刨去时湛阳,剩下的便都在这里了。 银耳钉只需统一意见,同时登陆账户,确认绞杀的决定,那就连最高黑色都能杀。 明亮的金属,一共四个小片,此刻都在余光之中,兽眼般闪着粼粼的光。邱十里握了一把手心的汗,不动声色地往椅背上靠了靠,感受着硌在腰后的刀柄。 时湛阳却显得分外放松,“我们刚才在聊工厂的事,”他在桌上叠起双手,看着邱十里,“我准备关掉匹兹堡的炸药厂,还有俄罗斯的几家基础枪支厂,相应的,那些产品交完现在的订单,也不会再生产了。” 邱十里已经猜出大哥的意思,那几家厂子生产出来的东西,都是热兵器中最低价最常见的档位,近年来的主要客源也是各地的小黑帮等非法组织,还有一些毒贩养着的雇佣兵团伙。 但他明白,这种事自己不能贸然往大了说,于是谨慎道:“这几年效益确实不好。” 时湛阳敲了敲桌面,“是啊,我们还是要把精力放在高一点的科技上,我看最近几批无人机赚得就很多,”他又转脸,洞若观火地看着魏奇,“什么生意,也都不是做得越大越好,树大招风啊,对吗?” 魏奇笑眯眯地点头,“老板,您现在是一把手了,方向啊定位啊,也都是您来决定。” 时湛阳也笑,给他倒了杯茶,“老魏,这么快就学会损我啦,你这么客气,怎么看怎么是我长幼不分。” 魏奇直接掌了自己一嘴,血从嘴角淌下来,还是笑着,“看您说的,把我吓成这样!” 时湛阳不说话,给他递面纸,又去看时绎舟,“二弟,你觉得呢?” 时绎舟摸摸嘴角,抬眼道:“那么多工人呢?一下子就没饭吃了?” 时湛阳又给邱十里倒了杯茶,平声静气地说:“一次性支付五年的薪水。” 时绎舟哈哈大笑,“大哥,你算过这是多少?” “算过啊,”时湛阳认真地看着他,“你少去几次赌场不就存回来了?” 时绎舟瞪大眼睛,时湛阳又道:“放心,不花你的钱,还有,你挪出去的那些小厂子不是还能继续生产嘛,你那些好朋友缺不了货的。” 听了这话,时绎舟脸色已然大变,他只想到时湛阳早就把他看得明明白白,却没想到时湛阳还会把他转移家产的事摆在明面上说,下意识去看魏奇,魏奇还是一脸和气生财,道:“老板这件事做得干脆利索,论义气,在两条道上也没得挑,我举双手支持。” 时湛阳并不把他这些奉承当人话听,“那就这么定下来,明天就对外公布咯,”他忽然看向邱十里,“大事说完了,现在我们说一件小事,今天把你们叫过来,是想让你们把这破玩意摘了。”他指了指自己的耳钉。 “我们?”时绎舟问。 “你们三个。”时湛阳柔和地笑了笑,“我已经换完了,还有点不习惯。” 邱十里心里猛地怔了一下,他知道,比起用作象征的耳钉,更重要的是背后的账户,以及账户所能操作的权限,而大哥绝不会大费周折,只是让人过来换一个表面上的东西。 他正思索,只听时绎舟问道:“摘下来干什么?换颜色?不会吧大哥。” 时湛阳点点头,“就是换颜色,你和老魏以后戴红色吧。” 时绎舟立刻站了起来,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凭什么?” 时湛阳停顿了一下,扬起脸看他,慢慢道:“实际上,我已经把你们的权限降级了,现在就是红色级别的账户,硬要戴着银色,也没有意义。当然,我同意你们把它摘下来,那你们就可以选择不把红色戴上,直接脱离这个狗屁体系,这样也不用担心哪天被我杀了。” 时绎舟顿时气得发抖,看了看仍旧你好我好的魏奇,抖得更狠了,甚至把自己的嘴唇咬出了血,“时湛阳……时湛阳,你行,你行!”他呓语般说道。 时湛阳直接看向魏奇,“老魏,老二是你看着长大的,你们关系好,我也知道,哪天你们冲动一下,一起把我电死了,我去了下面,实在没法向爸爸交代,”他说得轻轻松松,仿佛在和小孩耐心讲着什么浅显易懂的道理,哪怕他实际上正在做的是撕破脸的事情,说着,他又把手边一个不起眼的小铁盒递过去,“来,自己动手。” 魏奇隐隐抖着手腕,接过铁盒,却不打开,直接把自己的银耳钉摘了,小心放在桌上,站起身子,对时湛阳深深鞠了一躬,“老板,您也是我看着长大的,刚才那话,我承受不起。” “嗯。”时湛阳微笑着点头。 魏奇又讪讪道:“我年纪这么大了,最近也在想退休,这不正好吗。” 时湛阳拍拍他的肩膀,又把他扶起来,“也对。你家姑娘前两天我叫人去看望,下个月就要生了吧,你正好回家抱抱孙子孙女。” 魏奇已经起了一脑门冷汗,“唉,唉,承您吉言!”他叹着气,擦着汗,默默然坐会椅子,邱十里把目光从大哥身上挪开,盯着他空空的耳垂。 时湛阳把第二只铁盒扣在手里,并不递给已然目瞪口呆的时绎舟,“想换吗?二弟,其实你出去另立门户也不错,不用天天因为这种小东西放不开手脚。” 时绎舟却突然哭了,胡乱给自己抹泪,邱十里心想这也太爱哭了点,只听他磨蹭了好久,忽然咽下哭腔,大声叫道:“我换!” 时湛阳有些惊讶,却还是把铁盒递到他伸过来的手中,“好。” 眼见着时绎舟一边抽噎,不争气地掉着泪,一边拧下那两粒银白,把红色按上去,魏奇腆着脸,悄悄往邱十里脸上看,问道:“那现在,就没有银色了?老陈老杜他们都归了西……” “有。”时湛阳道。 魏奇还是看着邱十里,眼睛都直了,“那是——” 时湛阳站了起来,手里拿着最后的铁盒,径直走到正陷于极大震惊的邱十里身后,扶着他的椅背,淡淡地看着魏奇。 魏奇立刻懂了,“小舟,小舟!”他撑着桌面让自己站直身子,招呼拉上时绎舟就要走,絮絮叨叨地说,“戴耳钉这事儿……本来就是单独的,私密的,别碍着你哥!” 时绎舟一开始还和他拗着劲儿,不肯挪地方,却很快就连站都站不稳,他空张着嘴,不可思议地看着时湛阳,一步一回头地,被魏奇拉出了密室。 管家的袖口出现在门口,随即,石门关闭。 邱十里被那硬邦邦的声响震回了神,头脑嗡的一下,身子也猛然起立,莽莽撞撞地回身望向大哥,“兄上,我,我……” 时湛阳则整个人松软下来,拉开椅子,贴身站在他面前,双臂拢着他,让他靠上桌沿,自己则把额头靠在他颈窝上,撒娇般拱了拱,又亲昵地蹭了蹭,“按那种语气说话好烦啊,我真想跟他们说一句滚蛋算了!哪有那么多礼貌讲究!” “……那样还是不好,你也跟我讲过随时都要有风度啊。”邱十里干巴巴道,抬起手,搂上大哥的肩膀,“总之,现在已经解决了,我们回去睡觉吧。” “你困了?”时湛阳抵上他的鼻尖,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没、没有,我不困。” 时湛阳忽然笑了,那种真实的、陈雪融化般的笑,方才一直不曾有过,“ナナ这么紧张啊。” “是有一点。”邱十里老实地合上眼皮。 “好啦,”时湛阳扯扯他的脸颊,兀自打开手里那只铁盒,“看看这个。” 邱十里坐上桌子,双腿卡在大哥腿侧,垂眼就看到那盒中一块天鹅绒上扎着的耳钉,两块碎冰似的菱形,昏暗光线下,熠熠闪着光彩。 “它们以前是我的,陪了我十一年。” “嗯。”邱十里入神地望着它们,他其实第一眼就认了出来,别人的银耳钉他没观察过,唯独这一对,他凝视过,抚摸过,甚至亲吻过。 他认识它们。 “现在,我要把它们送给我的ナナ。其实权限已经设置好啦,但是银色好看。” 时湛阳呼着热气,这就要去给邱十里摘耳钉,邱十里却攥住他的手腕,“兄上,”他稳定下心神,看进大哥的眼睛,“等等,你先听我说完。” “好。”时湛阳回握住他的手。 “银色……只要全都同意杀一个人,哪怕要杀的是黑色,那黑色也会死。他们联合起来可以杀任何人。” 时湛阳笑着,就任他继续说。 “如果我戴了,银色现在就只有我。” “你会杀我吗?”时湛阳抬起手腕,珍惜地拨了拨邱十里略微汗湿的鬓角,不由分说地,拧下他左耳后面固定的小环。 那只血滴似的小钉子被取下了,邱十里的耳垂却还是红红的,小小软软的一只,捏在时湛阳指尖,有热热的温度。 “哥,你不如问我会不会杀了我自己。”邱十里异常严肃地说。 时湛阳眯起眼,又去摘右耳那只,“我们都开始说傻话。” 邱十里不再挣扎了,仍旧直勾勾地注视着他,“可是,如果只有我一个,银色就和黑色没有任何区别了,都是一个人,就能做决定。” 时湛阳把两颗红粒随手放上桌面,吻了吻邱十里难得空下来的耳垂,他想不多久,它们又会被钉上新的重量,“你和我本来就没有区别。” 邱十里眼角红了,“可是——” 时湛阳一把捂住他的嘴,紧紧把他看着,“ナナ,我现在最能相信的,只有你一个。我也只能依赖你,保护你的同时,我也需要被你保护,所以我必须给你更大的权力,这更像一种责任,你都明白吗?” 邱十里重重点头,呼吸急促了许多。 时湛阳把字咬得很实,又道:“那我现在只问一句,你想不想要它们。” 话一问完,时湛阳就把捂嘴的手撤了,哪知邱十里气儿还没喘匀,就牢牢捧住他的脸,狂乱地亲吻他,那种吻更像一种无言到极致的倾吐。 时湛阳懵了一下,其实很想一直吻下去,却沉下心暂且分开,“先戴上,先戴上。”他喃喃重复着,从盒中取出那两枚小东西,放在手心。 它们曾经就像是他身体的一部分,走到今天,实在是太不容易,也太苦,他少年时期的愿望是邱十里永远不要碰它们,可现在,他做好了一切准备,即将把它们钉入邱十里的身体,这已然注定是钉到死的一件事,他却觉得如愿以偿。 邱十里从桌上下来,笔直地站着,屏气凝神,嘴唇闪着水光,把碎发都捋到耳后。 两只耳钉的固定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描述起来也简单,时湛阳身体的一部分,现在属于邱十里了。 邱十里这才恢复了呼吸,出神地,慢慢地说,“兄上,我想把我自己也变成你的,我想变成你的东西。” 时湛阳诧异了一瞬,却摇了摇头,深深地看着他,吸了一口气,道:“ナナ,你要记住,是独立于我之外的,你要有自己喜欢的,自己讨厌的,自己要的和不要的,这是你的自由,更是你所在的这个家庭不能剥夺的东西。” 邱十里显出疑惑的神情。 时湛阳抱住了他,要把他揉进骨子里似的,“你的未来可以没有任何人,但绝不能没有你自己,我一直在努力……我一直在想,没有人应该强迫你,从今天起,我也绝不会让任何人强迫你。” 邱十里没有再说话,只是再度踮着脚,捧起大哥的脸,执着地继续方才的那个吻。 第三十五章 仔细回想,邱十里认为自己之所以一到冬天就容易神经过敏,和冬天总是发生大事有关。 比如十九岁的冬天,他戴上了大哥的耳钉,全家上下一片哗然。改变是骤然之间发生的,影响却绵延很远,从此再也没人把他当作无足轻重的附属品看待,他确实也不能再继续黏在时湛阳身旁。 要把黑的洗成白的,工作量很大,涉及面也广,得罪的更多,而可用之人越来越少,邱十里必须学会独当一面。于是聚少离多的日子开始了,他经常被大哥安排世界各地的生意,有时是去发展新的,有时是去中断旧的,时不时动个武。 大哥总是很忙,邱十里也总是很忙,并不忙在同一个地方。 但时湛阳终归还是放不下心,给他拨了一批相当优秀的人手,其中有一个叫金世瞬的表现尤为突出,朝鲜人,和邱十里同岁,瘦瘦高高,从不肯把乱糟糟的长毛扎个小辫,总喜欢单独戴一只耳机,永远都只听迈克尔杰克逊的一首歌。 虽然,总体看来,金世瞬有着种种毛病,比如他是个哑巴,比如他阴沉孤僻行为怪异难以合群,但他干起活来极其利索,有什么危险也绝对冲在第一个,帮好几个队友挡过子弹,队伍里多数都愿意把他当朋友看,不叫他哑巴,叫他阿瞬。 邱十里也愿意倚重他,倒不是因为年岁相同,只是总觉得和不说话的人相处起来更轻松。因为,对大多数人,邱十里是完全没有倾诉欲的,更不想被提出问题,离时湛阳越远,他越倾向于把自己封闭起来,对许多人笑,却不和一个人聊天。 有一次,在古巴的平原上,和一家制毒的老主顾谈崩之后,又是一次九死一生。几架直升机载着受伤的队伍,邱十里正在给自己小腿止血,旁边的阿瞬比他伤得重多了,中枪的部位甚至开始流胆汁,随队的医生匀了两个来却给他处理伤口,他自己却跟没事人似的,当然也没办法喊疼,从怀里掏出张脏兮兮的照片,指给邱十里看。 画面里是一个老太太,躺在病床上,模糊不清。 邱十里从他的比划和口型中看懂,这是他的妈妈。 “她在哪?你妈妈在哪?”邱十里顾不上自己还在失血了,捏紧照片问。 阿瞬大口大口地喘气,用很亮的眼睛看着他,突然开始发慌,哑着一张嘴,徒劳地发出没人听得懂的呜咽,那是破碎的,原始的,像一只中了陷阱的动物,正在担忧地面上,自己落在远处的巢穴。输血包已经加了一个又一个,医生又开始给他注射吗啡,因为他疼得快晕了,意识也已经很难保持清醒,却还是执着地想告诉邱十里什么。 “笔!纸和笔!”邱十里摸到自己的空口袋,大声地吼,等纸笔匆匆送来了,他立刻塞到阿瞬血忽淋拉的手中,只见那支笔刚被握住,费力地在纸上挪了几寸,就滑落在地。 金世瞬昏过去了,灰白的脸变得更灰白,之后就再也没醒,哪怕注射了大量的肾上腺素。他死于肝脏脾脏破裂。 当时风刮得很狂,他死后又过了四十分钟,直升机才得以在安全区降落。邱十里咬着牙,把他的照片放回他西装的内衬口袋,又把他手里字迹混乱的纸叠起来收好,那纸上写着两个朝鲜字符,也不知写没写完。 后来他得知,那真的是一个地名。 又过了几周,时湛阳找到了确切消息,陪邱十里一起,在朝鲜一座沿海的小镇见到了金世瞬的母亲,她住在当地唯一一家养老院里,垂老在病床上,并不知道自己的小儿子每天都在忙些什么,也已经有两三年没见过他,只知道儿子每个月都会转钱回来,给父亲还债,供养她在这里的开销。 邱十里很难把真相说出口,他想干脆继续每个月充当阿瞬给老太太打钱算了,却听时湛阳直接说道:“您的儿子死于公务,骨灰我们给您带回来了。” 这话经翻译的嘴巴一出,老太太怔了很久,忽然间眼泪就流了下来。 时湛阳又道:“以后我们负责供养您的生活。” 老太太已经泪如泉涌,却发不出一声,比她的孩子最后的时间还要沉默。 邱十里眼眶酸沉,他见过太多死亡,却很少强迫自己像现在这样回味某一场,如同反复撕开刀疤上的新痂。他也很少在大哥眼中看到如此直白的难过。 他站起来,和时湛阳一起给老人鞠躬,临走前,她却叫住他们,“先生,两位先生,”老太太哭喊道,“我的儿子……他坐过牢,他没有,他没有再走上歪路吧!” 时湛阳钉在原地,眼睛瞪着惨白的墙根,没有办法回头看她,邱十里深吸口气,转回身子稳稳当当地说道:“阿瞬是个好人,没有做过坏事。” 随后他拉上大哥的手腕,离开病房。 他们走在路上,朝鲜实在是个不好说的国度,通讯、饮食,甚至时间,都仿佛与外界是隔绝的,因空荡而显得洁净的大街上,人们成群地上班下班,有种凝固般的安详,把这个寒冷的十二月衬得更静。 这是邱十里二十一岁的冬天。 邱十里二十三岁的冬季倒是发生了一件有趣的事,确切地说,是让人有点哭笑不得。所有人都知道,时湛阳这个人从来不过生日,可这一年他三十岁,邱十里从半个月前就开始攻坚克难软硬兼施,枕头风也一并吹着,还真在十二月二十四日,时湛阳生日当天的一大早,把人弄上了过生日的车。 他们还带上了老四,这小子今年十五岁了,个头已经蹿得超过了邱十里,斜靠在后座上,看着加州北部冬意算不上太浓的森林,一脸的兴致缺缺,他的小黑狗也已经长成了大黑狗,比他活泼得多,两爪扒着窗户上蹿下跳。 时湛阳心情很不错,他很喜欢被邱十里带着在山间公路上兜风,尤其是背后没有仇家追杀的情况下,加上前两年把幺弟送去老二收购的俱乐部玩了赛车,现如今好不容易见上一面,总觉得有挺多话想说。 “小时啊,”他作慈爱状,“你二哥有没有欺负你?” 时郁枫在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没有。” 时湛阳点了点头。近两年老二基本不回家,也没闹事,自己守着几间匀出去的军工厂,往毒贩那边供的货也没再挂着时家的牌子,差不多算是自立门户了,时湛阳不排除他还有什么其他想法的可能性,但也认为,这是目前能够达到的最佳状态。 “什么时候想回家了,别觉得不好意思。”他又道。 时郁枫并不买账,“我又不想和你住在一起,为什么会想回家。” 邱十里蹙起眉头,还按了两下喇叭,“小枫!”他抬高声量道,“你哥今天是寿星!” 时郁枫似乎也有一点点惭愧,低下了脑袋,“哦。” 时湛阳则哈哈大笑,捏捏邱十里的肩膀,看着前路惊飞的乌鸦,还有繁密的榉树林,“我和你阿嫂现在都不经常在家的,你回去倒是能天天见到小黑。” 他们最终来到内华达山脉的最北端,一座小小的林间木屋里面,这屋子是前几年时湛阳在冬猎期间打野猪的落脚处,父亲死后,他也就再也没找到空闲过来。 到达时间是下午两点出头,邱十里忙前忙后把屋里灰尘扫了,壁炉生上火,又把带来的便携投影仪打开,给时湛阳放上电影,要求他留在屋里别动。 随后,他拽上时郁枫打杂,在外面晃荡了两个多小时,带了一堆野味回来,什么蘑菇啊,野鸟啊,鲑鱼啊……时湛阳看着他冻红的脸蛋、粘了枯叶草灰的夹克衫,清清楚楚地想起方才从远处传来的狗吠,还有悦耳的枪声。 拔毛刮鳞之类的活计邱十里都是第一次干,而他的两个帮手,一个只会闷头劈柴烧火,另一个更绝,只会哈哧哈哧摇着尾巴绕着灶台转,他一直折腾到天色发暗,一桌事先研究多时,好歹拿得出手的菜才被端上了桌。 “我还带了伏特加。”邱十里把时湛阳按在桌前,又跑到外面的车子里去取酒。裹了一身寒气回到屋里,居然手中还拎了只小桶,是事先冻好的冰块。 “不加冰太烈了。”他这样解释,跪坐在毯子上,给大哥倒酒。 时郁枫则被差遣过去,又把壁炉烧得更旺了一点,回到桌上的时候已经饿得脸绿,眼巴巴看着盘中的鱼肉,邱十里瞪了他一眼,要时湛阳先尝尝。 时湛阳眯着眼睛看他俩,一脸“我是人生赢家”的快活,提起筷子一道菜一道菜地尝。 “好吃,尤其这道啤酒鸭,”他吃得很文雅,认真地点评,“比中餐馆做得好。” 时郁枫见他吃了头一口,如获特赦,立刻狼吞虎咽起来,邱十里则夹起一块鸭肉,仔细品了品,“太咸了,”他懊恼地揉揉脸蛋,自家寿星口味有多挑剔,他是很清楚的,“野鸭子肉也太紧,没有烧烂。” “合我的口味。”时湛阳义正辞严。 时郁枫吃得满嘴流油,配合道:“阿嫂,你手艺还是很好的。” 邱十里莫名觉得很害臊,继续尝起其他菜,接着又碰杯喝酒,又观察着大哥的脸色。他总觉得哪里有点奇怪,却又说不上来,头脑里天马行空,眼看着半桌下去,他竟琢磨起林地晚间那么安静,这木屋隔音效果到底如何的问题来了,毕竟喝了小酒气氛好,而且难得有空,他可不想浪费…… 或者干脆和老四商量商量,让他戴个耳塞呢? 邱十里晃了晃脑袋,他再想下去绝对会脸爆红,磨了这么多年,在凶神恶煞面前他早已经能够收放自如,时湛阳一个眼神却能直接把他打回原形,他警告自己,可不能再乱琢磨,真干出跟小孩商量那种问题的蠢事来。 于是他又一次双手举杯,给时湛阳敬酒,腰杆挺得笔直,是标准的日式正坐,“兄上,生日快乐。” 时湛阳欣赏地看着他,杯沿清脆地碰撞在一起,“这一年还是辛苦你了,ナナ。” 邱十里眼睫闪了闪,要不是有老四在,他绝对会爬到四方桌另一侧,靠进大哥怀里。他还想说点什么,却忽然被惊得咬破了舌头——只见时湛阳刚放下酒杯,就啪叽一下趴倒在桌上,昏迷不醒。 时郁枫认为这是醉了酒,可邱十里哪能信他胡扯,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夹克都没顾上穿,要时郁枫把每样菜都带上一点,自己则把时湛阳背上越野车然后猛踩油门,不到十五分钟就穿越森林,来到了最近的小镇。 社区医院就在镇子入口处,时郁枫跳下车子去拍门,邱十里也把人背了过来,时郁枫发觉他竟在哭,眼泪穿成珠子热腾腾地往下掉,自己却仿佛完全没意识到。 “关门了,”时郁枫艰难地说,“应该在过圣诞。” 邱十里抹了把泪,也看清了门上贴的告示,上面标注有几个主要医生的联系电话和住址,其中一位就在隔壁。“把你哥背好。”邱十里简单道,眼见着时湛阳在幺弟肩上靠稳,他就直接跨过隔壁医生家的矮篱笆,跑到人家门口疯狂按门铃。 院里有狗,正在狂吠,激得车里的小黑也跟着乱叫。 时郁枫站在院外远远地看,只见门开了,很快就起了争执,没两分钟邱十里居然就从腰后拔了枪,举起来对着门中,“You have to!”时郁枫只听清了这么一句,因为邱十里说得很重。 时郁枫感到很魔幻,想到自己大嫂小小的个子,气喘吁吁地通红着一双泪眼,穿着过圣诞的红色高领毛衣,却正在做着类似劫持的事情,他就觉得更魔幻了。 立刻,一个大肚子男人穿着睡衣举着双手走了出来,身后还跟着一个疑似他妻子的女人。这俩人一个是医生一个是护士,大半夜的,那间小医院就这么开了张,还来了另外几个医护人员,当然,邱十里也收了枪杆,警车叮叮咣咣地来了好几辆。 他当晚就被带去了当地警署。 临走前,他显得很从容,套上脏兮兮的翻毛领夹克,跟时郁枫嘱咐了几句,好像不曾酒气冲天,也不曾哭过。时郁枫老老实实地把那几道菜的样品都交给了医生,默默守在走廊,等到的结果并不严重。 那些蘑菇都没有毒性,也不是野鸭子和鲑鱼的事,只是有种用来提味的野菜会让某些体质的人过敏,他大哥就中了招,再加上酒精的作用,这就晕倒了。 好在时湛阳这人身体好,很耐造,洗胃之前他就恢复了意识,洗过胃再睡一觉,他整个人就来了精神,清晨天刚亮,他就换下病号服,叫来幺弟询问,你嫂嫂呢? 时郁枫干巴巴地说:“被抓了。” 时湛阳很快弄清了前因后果,他心心念念的邱十里被医生起诉,还在警署待着,由于情况紧急情节较轻,要被拘留十天,至于酒后驾车的事,邱十里被责令做满五百个小时的社区劳动,还要赔钱。 其实时湛阳跟加州总署的警长都是好友,但他表现得很淡然,不请律师,也不保释他,更不回旧金山的本家工作,反而跟度假似的,前去警署探望,隔着栅栏和他聊天。 “这边差佬好恐怖哦!”时湛阳道。 邱十里黑眼圈非常深,看样子是一晚没睡,“兄上没事就好。都怪我。” 时湛阳则当着守在一边的警官面,若无其事地说:“我现在好想亲你,明天就亲。” 邱十里眼睛都直了,虽说别人听不懂中文,但他的脸还是迅速烧了起来,为大哥突然之间的脱线,“别说这个……” “我说到做到。”时湛阳笑眯眯地注视着小弟。 这种当黑道老大的,还真讲究个言而有信,第二天他来探望,不仅没有隔着栅栏,还在警署弄了间挺温馨的小屋单独见面,门上挂着的牌子是“心理疏通室”。 居然还有小警官给他们送小饼干和黑咖啡,送完就关门走了。 时湛阳对这种速溶的没有兴趣,他似乎只想履行某个无厘头的诺言,窝在沙发上,把邱十里抱在怀里亲了个够,探视时间也就要花完了,他就事了拂衣去,对红通通的邱十里说,明天见。 之后剩下的日子里,时湛阳带时郁枫来过两次,剩下的时候都是自己一人,他知道邱十里自己单独一间,心里就很放心,邱十里和他说过一次好想回家,他就逗人玩,“ナナ,你要习惯啦,跟我混早晚在里面安家,先给我暖暖被窝。” 邱十里整整十天都被他逗得咬牙切齿,双目直瞪,满脸通红,临别时总是大叫:“还请兄上明天不要来了!” 时湛阳哈哈应着他,次日也总是准点到达,都和看守的混熟了。 他知道,邱十里虽然表面上不禁逗,但实际上,心里却因为他那些垃圾话而没有感到太过寂寞。 第十天的时候,时湛阳开车带着幺弟和狗,一同过来接邱十里回家,路过加油站,时湛阳去了小超市,邱十里站在车外加油,放下油枪就收到了一条短信: 【一会把老四直接送去奥克兰机场,让他自己回去训练】 这地方离机场确实不远,时郁枫也确实待烦了,急着乘机回他在澳洲的赛车俱乐部,可邱十里觉得很不寻常,毕竟大哥一向是想让老四在家多待几天的。 他给时湛阳拨电话,对面立刻接了,他就说:“让小枫回家住两天再走,他应该会愿意的。” 时湛阳笑道:“我不愿意。” 邱十里大大地惊讶:“什么?” 时湛阳推门出了超市,远远地,向邱十里走来,“回家路上慢慢开吧,只有我们两个。” 邱十里盯住他手中的塑料袋,压低了嗓子,避着车里的弟弟和狗,“……哥,你买的不会是那个……” 时湛阳已经走近了,还是不挂断,他爽朗的声音从听筒传入邱十里的耳朵,“有我们常用的牌子,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出了新款。” 第三十六章 越野车停在一个荒无人迹的峡沟里,旁边是一条淙淙的小溪,摇铃击磐似的声声作响,这在冬季西海岸附近的山林间着实少见。空地周围一条路也没有,树与树之间倒是宽敞,叠得厚实的一地落叶枯枝,印有轮胎轧出的深痕。 狗拴在车子另一侧的后视镜上面,已经喂饱了牛肉罐头,绳给得不够长,它就绕不过来,此刻正在趴着打盹,而邱十里在车子这一边,白衬衫已经汗湿了,贴在脊背上,透出一抹肉色,下身基本一丝不挂,就剩下一双灰袜子一双系带的黑皮鞋。 驾驶座的车门敞开着,他双手扶住椅背好作支撑,额头靠在车窗框上,刘海散乱下来,遮住眼睛。 响亮的啪嗒声一下挨着一下,邱十里被操得都快要站不稳当了,小声地喘叫,好像不想给那小狗听见。时湛阳从后面搂着他,扳过他的脸蛋,耐心地吮他下唇,把他摸得很踏实,却只限于腰线以上——当时差不多扩张好了,两人都是烧着的样子,龟`头黏答答地顶着肛周,半个茎身也要往股缝里嵌,时湛阳却不急着喂进去,顶一下都是浅尝辄止,硬要贴在邱十里耳后问,“ナナ,今天就靠后面爽,好不好?” 邱十里懵懵的,“啊?” 时湛阳就笑,咬了他耳垂一口,“把你干到射,到天黑最好。” 邱十里这下完全听明白了,他觉得太流氓,立刻羞得说不出话,可他全身都渴求着一个进入,一个狠狠的贯穿,“嗯,嗯。”他扭脸磨蹭着大哥的面颊,踮着脚,抬高一点屁股,想把那东西吞进去。 两人好歹都是憋了十来天,时湛阳也看不得他这么馋,手掌探入衬衫肆意揉搓,下身一插到底,动起来也比平时还猛。在外面,仅仅凭一管润滑液,本就没法扩张得太充分,一寸寸肉就那么紧致地贴着,磨着,阴`茎戳在里面,几乎是在顶着粘膜继续扩张。 邱十里觉得自己半个肚子都在火辣辣的疼,却也有种极端浓郁的舒适,很快就把疼痛盖过去了,他能感觉到滑而热的液体顺着大腿往下滴流,也能感觉到,自己的那根东西正随着臀后的撞击颠晃,衬衫光滑的下摆不时碰在上面。 野战之前也不是没有过,邱十里十几岁的时候,在家中的树林,二十几岁,在私人海滩,在某家工厂的房顶。但以往都是用手,最多再加上嘴,唯独这一次,不但做到了最后,心里也没有那种焦虑,没有人会来打扰,也没有事情等着处理,深冬的下午,落叶林如此静谧,枫树高得宛如史前巨木,而他们,就好像是这世上最后的两个人。 随时都要射了,随时,不用碰,被我的哥哥……邱十里混乱地这样琢磨着,却迟迟没有。身后的时湛阳衣冠楚楚,连皮带也没解,单独拉开了裤链,也没像他似的出了一身大汗,除了黏连的部位,时湛阳干燥而整洁。 他越是这样,在邱十里眼中,就越是性`感得让人发疯。“哥,抱我……抱我!”无意识地这样哼哼着,邱十里软着腰往后贴,时不时撞上腰窝的皮带扣,光裸大腿上面西裤面料的触感,环在身侧的那副怀抱……全都温暖得像一个梦,哪怕冷风吹着,汗液开始风干,邱十里手脚也是暖的,宛如捧住了火。 时湛阳却不这么考虑,“冷吗?ナナ,冷不冷?”他放缓些速度,反复这样问着,捋着邱十里汗涔涔的胸口和肋条,“不冷……”邱十里不满于大哥的突然减速,扭脸啄他嘴角,黏黏地吻在一起,话被堵住了,唇舌柔软又狂乱地交缠,撞在两股间的火热也情难自禁地拾起了刚才的凶狠鲁莽,邱十里脑中闪了一刹那,下身就突然射了精。 他被这股巨大的,牙酸般的快感吓了一跳,靠在时湛阳怀里战栗,呜呜声闷在亲吻中,后穴仿佛另一张气喘吁吁的嘴,收缩地含着那根勃发的大家伙,把它撩拨得愈发膨胀。时湛阳不断地吻他,体贴地抹他眼角,邱十里被亲得只想停留在此刻不动,两人永远连着最好,肠道的充塞感却忽然一空,大哥居然撤了出去。 “……先进车里。”时湛阳哑声道,他何尝不是操红了眼,却还是拎着最后一点理性,探身把空调暖风打开,把小弟往车座上推。邱十里愣了一下,膝盖软绵绵的,身子前倾想在车座上跪好,低头却看见枯叶地上一滩东西,从他前面、后面,热烫的,浑浊的,流了一地,还有的挂在他的腿根下、膝窝里、小腿肚上。 邱十里想,这么多,大哥肯定也看见了,他吞了吞口水,简直不能去琢磨自己现在是个什么鬼样子,愣起神来,还是被时湛阳直接抱到座椅上的。方才脱掉的衣衫就在副驾驶上,他猛地被灌入车门的冷风吹出个哆嗦,垂着头不去看,扶着坐垫,岔开腿跪好,前不久还从老四的漫画里看过这种跪姿,女孩子喜欢这样,好像叫“鸭子坐”…… 也来不及再多想,只听身后大哥低声嘱咐着,要他把衣裳脱下来,邱十里就去心无旁骛地对付自己的纽扣,从肩上剥下,竟真的比它湿透透地挂在身上要暖和。 紧接着,袖子也钻出来了,邱十里正想把衬衫往副驾驶上搭,却忽觉下身一热,时湛阳的手从后面捞过来,一手从下面托着他的那根,一手则从头开始,把一个安全套那上面箍。 不是扁扁的一个圆片,是已经撑开的,湿湿黏黏的,邱十里呼吸开始剧烈起伏,他意识到这是大哥刚才用的,里里外外沾着两个人的液体。 “哈啊……”邱十里大口喘着气,仅仅是橡胶寸寸套上性`器,带着大哥的体液和力度,就能让他兴奋得头晕脑胀,套好了,稍微有点松弛,时湛阳还真是言出必行,对那红红的小东西完全没有多余的抚慰,咬噬着邱十里格外敏感的后颈,抬高他的屁股,阴`茎硬得直往上冲,都快贴着肚皮了,湿软的穴`口也没来得及合紧,虽然没了套子上的润滑,但光是体液就够了,一插就插了进去。 “哥!唔……哥!”一下子进得太深,也太直,邱十里腿还在软,差点一个趔趄往前扑,过硬的臂力救了他,刚稳住身子,他就被抱住,时湛阳不让他低腰下趴,把他的腰和胳膊死死箍在一起,朝自己身上摁,下面也不停地向上冲刺。 邱十里抱紧大哥压在自己胸前的手臂,伸出舌头,去舔吻那截腕骨,他的屁股根本挨不到自己的小腿,只觉得自己像是坐在那根大家伙上面,一颠跟着一颠,不停地被它往上捣,捣得他一个劲儿打抖,半硬的下身也跟着甩动,叫得声都颤了。 或许是他声音太大扰狗清梦,车子那一侧的小黑停止了打盹,突然开始大叫,邱十里浑身都紧绷了,真怕它站起来扑在对面的车窗上,这玻璃虽然防弹,但膜贴得颜色不深,他干这种事的时候可不想被任何小动物围观。 时湛阳清楚他的疑虑,居然匀出只手去按钮,把那边的黑色窗帘降了下来,邱十里立刻就安心了,狗呜呜了几声,也安静下来,他就把自己偎在时湛阳身上,配合着稍稍晃动腰肢,还努力调匀呼吸放松肌肉,好让自己更软,让大哥肏干得更舒服一点。 这是他们第一次用这种姿势,平时床垫的高度没有车座这么合适,邱十里虽然迷迷瞪瞪,但还是发觉,大哥比平日要的时间更长,在他身体里闯得要更凶,太明显了,他简直开心得要命,要笑出来了。 膝盖还是跪得发软,腰都连着酥了,暖风哄得人全身干热,邱十里呼呼地喘,反手去搂抱那段劲瘦的腰杆,琢磨着它正因自己而疯狂摇摆顶弄,那再大的疲乏都能被心理和生理上双重的舒适压过去。 在他恍惚间将要第二次高`潮的时候,屁股里呼啦一下子,一瞬间好像被顶到了肚皮,随后有粘稠的液体从交合处溢出,热乎乎地流了一屁股缝。时湛阳满足的低吼蹭在邱十里唇边,接着,又是连绵的亲吻。 邱十里陷入一种不左不右的状态之中,一方面,无论是被射在里面,还是吻,还是大哥舒服的声音,都挑着他那团欲`望的芽儿,挑得他颤巍巍的。可另一方面,他光靠这些还能没射出来,又不可以去碰前面,就哼哼唧唧地往下坐,半软下来的性`器还是直直地插在里头,邱十里合着眼皮,扭着屁股打磨,磨出水滋滋的声响,想最大最重地刺激到那一小块敏感地带。 他只是爽得有点晕了,本能地想快点结束这种射不出来的状态,殊不知这些举动在时湛阳眼中却是种绵到骨子里的撒娇。一片雪白的背,此刻红得活色生香,还有那些从嘴角断断续续流出的、发情般的呢喃呻吟,湿了一片的后腰和臀肉……初雪化在自己手心一样,胜过再多句“求你操我”。 血又冲上去了,时湛阳错觉自己是那种傻兮兮的小伙子,好不容易吃了点荤腥,再给点甜头还能立刻灿烂,一点也不知道节制,不过再一想,他现如今好像确实如此,早就如此了。在邱十里肩上蹭了蹭额头的汗,也蹭乱了刘海,他就把邱十里抱了起来,只是扶着腿弯,让人腿脚悬空,下面还留在人家里面。 没来得及惊叫,邱十里急慌慌地往后面倒,时湛阳就稳稳地把他抱出来,抬脚踹上车门,又走到后门跟前,“ナナ,”他温柔地叫着他,“帮我开门啊。” “哦,哦。”邱十里傻傻地应着,那根大东西又开始凶了,戳在他屁股里,一动弹,他就觉得自己又被磨出了水往下滴,而且马上要射。好容易开了门,幸好越野车门大空间也大,时湛阳还是那样抱着他,往后座上一坐,邱十里就坐在了他的身上。 “哥,我想……对着你。”邱十里小声地说。 时湛阳拧拧他的脸蛋,腻着汗液的皮肤在指间,光滑又有弹性,莫名让时湛阳想起某种奶味很重的冰激凌。 “那就自己转过来,别漏出去了。”他笑笑地说。 邱十里肩膀颤了颤,闷了几秒,鼓足很大勇气似的,鞋尖抵在脚垫上,身体往左边转了小半圈,里面被激得一下子又缩紧了不少。他侧面对着大哥,稍微缓了缓,又蹬掉鞋子,扭过脸痴痴地和他对视,抬起条腿伸到另一侧,整个人就转过来了。 身体里衔着的那根明显又胀硬了很多,又在屁股心儿里转了半圈,邱十里被戳得腰麻,猝不及防地直接射在套子里,慌慌张张搂住大哥,把自己脸埋在人家颈侧,喘得又急又粗。 密闭空间中,他闻见一股甜甜的柑橘味,所谓润滑液的新款……确实让人很兴奋。邱十里悄悄眨巴着被汗液蛰疼的眼睛。 “好啦,好啦,交给我。”时湛阳握了握他的肩膀,把他身子扶直了,又掬起他的脸蛋一下又一下地吻,性`器被又热又软的肠肉一圈圈裹住,等那股子高`潮后的紧缩过去,他就开始有节奏地向上顶磨。 邱十里总会被他摆弄得服服帖帖,很快就不紧张了,又开始舒服,自己捧住大哥的脸,吸吮着嘴唇,压下去软绵绵的亲吻,时湛阳就不再扶着他耸动,空出手去揉`捏那两瓣撞在自己胯上的屁股肉。 五指陷了进去,自己的力道带着它上下套弄,那皮肤就像吸在掌心里一样,乖得不行,却又火热得随时能榨取他的灵魂。时湛阳又抬眼,看着专心亲吻自己的小弟,眯着眼,丰密的睫毛忽闪着,面颊和嘴唇也红得发艳,整个人都被弄得六神无主,还是努力摆动着那把酥软得一塌糊涂的腰,咽下害羞,想把自己弄舒服。 时湛阳知道自己还得一会,按理说,他作为兄长,就算要继续这么乱折腾,也该问句“还好吗”之类的话,不把自己弟弟折腾坏,他明知如此,却做不到,邱十里的模样是至美,勾起股巨大的冲动,在他血管里涌,烧得他耸得越来越猛,又用手,又用下身,就恨不能直接干到最深把人干穿似的。 唇边的吻也没了方才的温柔,也不知是谁的牙,总之两人都出了血,还是揉在一起不肯撒开分毫,甚至让邱十里自己动得更忘情了些,趴在大哥肩上找着支撑,攥死了西装的肩线,下身拍出了靡靡的声响。 时湛阳在亲吻的空隙之间,低低叫着ナナ两个字,又抬手,摸到那片薄薄的腰腹,硬邦邦的脊背,摸了一手细滑的汗,却充盈起一种抚摸毛茸茸的小动物的满足感,他自己闷在西装里面,更是汗流浃背,最后射出来的时候连领带都泛潮了,邱十里也跟着高`潮了第三回 ,干性的,什么也射不出来,全身上下倒是黏黏糊糊,还炸起一种差点失禁的感觉,瑟瑟地缩在大哥怀里,打着哭嗝,不肯抬脸。 时湛阳心软成一团,感到摇摇欲坠,外面天色真的已经黑了下来,他心知这种无人区不能久留,把邱十里在皮椅子上放好,快速从前座取回衣裳,又把人搂在怀里,拨顺他濡湿的鬓角和眉头,边啃边给他扣扣子。 邱十里眼周那些难为情的泪痕被吻干净了,鼻头也被蹭得发红,呼吸顺畅起来,就是身上还是黏糊糊的,只能暂且穿上衣服回家去洗。 穿裤子的时候,就着车顶的照明灯,时湛阳看见他的屁股还在流水,各种体液混在里面,从那个合不上的小洞往外掉,却听邱十里道:“我想留一会,那个。” 时湛阳揪了揪他的耳朵,“会生病的。” 邱十里眼巴巴道:“回家就洗出来。” 时湛阳没了辙,但也没让他穿裤子,为了防止邱十里还想开车,他从后备箱翻出两条厚厚的骆驼毛毯子,把人严严实实地裹住,又打横抱去了前座放好,系上安全带,整个人显得小小的,像个未拆的礼物,时湛阳头脑又热了一下。 他很想抽烟,但还是忍住了,关门前,邱十里突然抓住他的手腕,空张着嘴,终于说出一句:“兄上,我想给你生孩子。” “你想要吗?”他又颇为忐忑地补充。 时湛阳只当这是胡话,报之一笑又揉揉他的脑袋,又把狗放进后座,自己绕去驾驶座,系好安全带又打开了远光,小黑扑在皮椅子上,怀疑地嗅着这车里的味道,响亮地抽动着鼻头,却听邱十里又重复了一遍:“你想不想要小孩?” “不想。”时湛阳踩上油门,经过小溪,向上爬坡。 邱十里吸了吸鼻子,看着前方晃过的黑夜和树影,“如果有小孩,我们可以带他去木屋,去迪士尼,陪他读很多书,看很多音乐剧,然后看他一点点长大,”他突然哽咽了,“可是我生不了,可是,有小孩肯定是一件,很幸福的事。你肯定会很喜欢他。” 时湛阳看了看手机上的指南针,确定了方向,才轻描淡写道:“也许吧,我只知道,如果我的小孩不是和ナナ一起生的,就不是一件幸福的事。” 邱十里已经困得眼皮打架,闻言,就立刻瞪大了双眼,他安静了好一会儿,才道:“我好想变成女的。” 时湛阳笑道:“今晚的愿望都很特别啊。” “因为女人可以做很多事,我都做不了,我做的饭也很烂——” “胡说,”时湛阳终于把车子开上了大路,山匍匐在两侧,前方畅然无阻,小黑也终于安静了下来,“除了生小孩这件事,什么你不能做?” “我……” 前面一辆车也没有,时湛阳关掉远光灯,月光明显了些许,含蓄地落在车窗下面,“ナナ,我说我喜欢你,说我爱你,只是因为你就是这个人啊,你是你自己,”他握了握邱十里的手,“从来不是因为你能做什么,你有什么本事。就像我,如果哪天我废掉了,什么事也不能做了,你就会离开我吗?” 邱十里坐直了身子,急道:“当然不会!……兄上,你不许天天说这种话!” 时湛阳立刻投降道:“好好好,我乌鸦嘴。” 邱十里瞪了他一会儿,把自己瞪困了,半睡半醒之间,说梦话似的问:“那我可以,像女人那样和你结婚吗?” 时湛阳愣了一下,“结婚?”又把车速提高,“对啊,结婚。”他还想说些什么,回过神转脸一看,邱十里已经招架不住地睡着了,或许是因为自己方才长时间的不语,显得漫不经心,那双眉头还是蹙着,似乎不怎么甘心就此睡去。 时湛阳没有叫醒他,又过了半个多小时,行程已经过了五分之一,看他睡熟不动,时湛阳就挂上耳麦,给一个部下拨去电话。 “得过Couture设计奖?那就是他了,对啊,一对戒指,时间不着急啦,让他用心一点,要什么材料就说,”顿了顿,他又低声道,“安哥拉那个钻石矿,你带人家去看看,多挑一挑,各种切割都试试看。” 挂掉电话后,时湛阳缓缓地笑了,他想,确实不用着急,什么事承诺得太早反而不庄重,等那些破事彻底稳定下来,再给惊喜也不迟。小狗的呼吸,小弟的呼吸,安然交错在他耳畔,这夜就不是死寂的,宇宙的巨浪覆在他头顶仿佛咫尺处的上空,没有飘一片灰色的云,沿着这条上坡的公里一直开,一直开,好像就能直接驶入那片不知名的星河。 第三十七章 设计一对戒指,割出完美的切面,选出完美的款式,并把它们完整打造出来,前后用了二十三颗钻石,花了二十个月的时间。 这二十三颗中只有六颗出现在最后的作品上,这一年多里则发生了很多事,但要细说,也无非是这条道上的种种常态,更重要的是,随着年岁的增长、产业的肃清,时湛阳越发觉得自己适合成家了。 他在八月末一个闷热的下午收到了那对指环,用一个小巧的保险柜装着,打开来看,纵使是他这种见惯好东西的,也确实觉得美,挑不出什么毛病。柜子里还有设计师的一封手写信、一本原稿集、一沓各种各样的收藏证明。 跑腿的正是那位老K,时湛阳顺便把他在办公室留下,还给他倒了杯亲手煮的埃斯梅拉达咖啡,在沙发上和他斜对着坐,“办婚礼,有经验吗?” 老K诚惶诚恐地灌了一口,躺得直哈气,捧着杯子道:“老大,这个还真没有。” 时湛阳笑眯眯的,“那就去找懂的人嘛!找最懂的来办,你就帮我当个监工,注意不要抠门。” 老K心想,老板这回是来真的,一定要跟那小嫂子弄这么一出,虽说他们这堆过命的兄弟早就对这俩领导的关系见怪不怪,他自己也了解老板说一不二的做派,可还是有点不敢相信,毕竟,这婚一旦结了,在道上传出去,那就是能掀翻天的大事。他老板这几年做的大事已经不少了。 于是他问:“老大,我多嘴一句,嫂子那边还不知道吧。” 时湛阳挑眉,“这叫做惊喜。” 老K又问:“您不觉得……有点早吗?” 时湛阳没有露出不耐烦的神情,他仔细想了想,的确,现在还是有很多破事缠着邱十里和自己,时家在他手里也算不上全能端稳,父亲留下的人还有掌权的,他自己的势力也太新,有时候还是束手束脚,就算前一天结了婚,等第二天,所谓“新人”也得接着劳劳碌碌。 但对于他们这种人来说,本就是麻烦断了一个,接着又来几个新的,而结婚却是个必要的仪式,是他要给也迫切想给邱十里的东西,倘若总是以此耽搁,那八成要等到下辈子。 这么多年来,时湛阳可算琢磨懂了这件事。 “不早啊,我马上32,你们小嫂子也25了,再磨过去几年,我变成皱巴巴的老头子,人家风华正茂,”时湛阳笑道,脸上泛起一层绒毛般的温柔,“婚礼上拍照都不好拍!” 老K也笑了,他嘴笨,虽然老板今天好像挺有耐心,但他也努力想把事情说明白,“哪、哪能啊,兄弟们都说您现在正是一枝花儿呢,您不知道,上次宴会上,那家的大小姐,谁家的来着——” “哎,少说点大小姐啦!”时湛阳打断他,终于皱了眉,“策划和监工的事我就交给你。” 老K立刻住了嘴,大小姐是雷点,他总结着想。 最终时湛阳提完了想法,老K就开始着手去办。时间定在大半个月后,到时候所有的一切都会准备周全,而邱十里要做的,只是收到时湛阳的一个电话,换上一套漂亮正装,全然不知地赶去附近乡村的一所教堂,推门之前都不会知道有一场婚礼在等着自己。 过了两天,邱十里从北部的工厂出差回家,傍晚暮色沉沉,他抖落一身疲乏,总觉得大哥心情很好,好得都有点诡异了。表现在于大哥居然自己下厨煮了一锅红豆糯米粥,除了冰糖放太多味道太齁之外,粘稠度和火候还都好得无可挑剔。 邱十里几口就喝下去一大碗,咬着勺子问,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时湛阳就说好事,接着给他盛粥,又一碗下肚,邱十里再问什么好事,时湛阳居然答,大好事。 之后就开始东扯西扯,企图转移话题。 糯米这玩意厉害得很,邱十里果然喝撑了肚子,并且对时湛阳的蒙混态度相当有意见,于是当晚在床上不依不饶地惩罚了他。 然而,第二天一早,叫醒他的却不是什么好事。大哥已经起床了,站在窗边抽烟,夏末焦躁的阳光恣意泼洒,蝉声在暴晒下稀稀落落,床头摆着常用的笔记本电脑,是打开着的。 邱十里整个人都清醒过来,没吭声,起身拿过电脑,屏幕上显示着一则新闻,某大型新闻网站头版,时绎舟的照片和一个棕皮肤深眼窝的中年男人分别钉在标题两侧。 时绎舟那张大概是近照,几年没见面,他瘦得干巴巴的,旁边还添了个总公司的Logo,血红血红,这标志邱十里再熟悉不过了,通常是海军蓝色,出现在旧金山市内的那座玻璃大厦顶上、去往世界各地的运输机尾翼上、装运武器的集装箱上。 至于另一个男人,邱十里也认识,这两年墨西哥最猖獗的毒贩,名叫安东尼奥,以前是他们的老主顾,现在是时绎舟的好朋友。 而中间的标题则是: Scandal Again? Hardware or Hard Drug? (再爆丑闻?军工还是毒品?) 新闻字体很大,内容很简短,有用信息不算太多,通篇只讲了一件事:美西最大军工企业密切参与墨西哥大型贩毒活动,并对当地妇女儿童进行非人道对待,国际刑警已经下了通缉令。 某些东西还是说得很模糊,就像对于媒体来说,时绎舟也可以模糊地和这整个企业划上等号。 邱十里深吸口气,搁下电脑走到时湛阳身边,“非人道对待。” “叫人去打听了,还没有回话,”时湛阳在窗台上碾灭雪茄,冷冰冰道,“大概是让女人小孩运毒吧,否则国际刑警也不会这样。” 邱十里深知,这运毒绝非放进包里塞进鞋底这么简单,现在的毒贩会把那些粉末装在避孕套里,让人吞下去,小孩喉咙太窄咽不下去,他们就走后门,把货塞入那些脆弱的肠道。 除去这些,他甚至还见过更残忍的行径。 “最近边境收紧了,他们就疯了,”时湛阳定定地看着楼下喷泉中心的圣母圣婴雕像,“不知道老二参与了多少。” 尽管已经知道答案,邱十里还是试着问,“要管吗?” “当然,这也是我们的事,”时湛阳用力捏了捏他的手,“最晚下午,会有人来找我们的。” 邱十里没有耽搁任何,立刻做起了准备,无论是面对警方、公众、舆论,还是他那操`蛋的二哥,他和时湛阳都至少得知根知底。这些年虽然分了家,但也留了后手,只要想查,时绎舟做的绝大多数事在他这儿都谈不上秘密。他很快得到了消息,除去长期供应枪支弹药之外,在四天前开始的一场运毒活动中,时绎舟的确参与了进去。 现如今他和那位安东尼奥缩在墨西哥西北部一个叫做蒂华纳的小镇,他们远在中部的老窝甚至在当日凌晨就已经被警察端了,却挟持大量藏毒人质,正与警方周旋。 邱十里想不通时绎舟的目的是什么,究竟是怎样的诱惑……那绝不可能是钱,能够驱使他冒这么大的风险,下场帮一个毒贩办事。 毕竟他消停了很久,消停得邱十里都开始放松了。 邱十里也没有琢磨明白,这么大一个窟窿已经捅了出来,自己这边又能怎样补上。 最让他感到无力的是,许多许多年过去了,时湛阳和他舍掉了太多利益,也经历了太多风险,只是为了心里的一点安宁。道上都说时湛阳椅子都没坐稳就疯了,也有不少暗地里说他们洗不白的,到了现在,还真是洗不白。 无论他们捐了多少钱,建了多少医院,又资助了多少正经实验室,一旦出了任何事情,在外界眼中,他们就和躲在墨西哥的那位是一丘之貉。 而邱十里也确实为那些遥远的、濒死的女人和孩子感到良心不安。 他知道,大哥和自己想的大概一样。 不过留给他们俩思考对策的时间也不长,下午还没到,警方的人就进了家门,气势汹汹地来了好大一串警车,横七竖八地停在房前雅致幽静的园林中,少说二十来号人,全都穿着便装,为首的是个金发碧眼的年轻警官,颇为骄傲地亮出ICPO的警官证,是个领导,自称Brad,曾经做客的那位加州总署的老警长默默跟在他身后。 时湛阳把他们请上了自家客厅的沙发。 “时先生,”Brad拒绝了管家端来的凉茶,开门见山,“请您不要紧张,我们了解到,这次案件的涉事企业已经完全脱离您的名下,和您的产业没有任何法律上的关系,您这些年也致力于合法军备的生产研究,更给警方提供了优质稳定的货源,按理说,我们这次也不应该来打扰。” 邱十里恭谨地站在沙发一侧,礼貌地观察着这位Brad警官,心中不禁冷笑连连。现在这话说得还挺好听,可警方放出的舆论完全不是如此,让他们公司被全世界热议声讨正是人家想要的,现在这种抄家似的阵势亦然,施加了压力,就容易提要求。 殊不知,他已经在楼上排满了自家的人,三层楼都有,虽然不至于要跟警方干架,但总归也不至于心虚。 时湛阳刚才还笑他幼稚呢。 邱十里又垂下眼去看,自家大哥还是根本没有个紧张的样子,微笑地看着Brad,“毕竟是我的弟弟,也是我们以前的子公司,出了这种事,您找我也是应该的。” Brad露出亲切又快慰的神情,“您愿意提供协助?” 时湛阳又把那杯凉茶递给他,不卑不亢的,“只要帮得上忙。” “啊,谢谢,”Brad老实喝了茶,脸上的亲切又转为苦恼,好像在考虑着什么不情之请,“是这样的,现在的情况有一些特殊,又十分紧急,毒贩的制毒窝点已经控制好了,现在我们的大部队在蒂华纳守着,但我们需要您和我们一起过去一趟。” 邱十里想,果然,我的消息准确,心中却不自觉紧张起来,时湛阳则点点头,示意他继续。 Brad又道:“您的弟弟——不,嫌疑人时绎舟,要求和您见上一面。” 时湛阳还是客客气气地微笑着,“是吗。” “对了,还有邱先生,是这位吗?”Brad抬眼打量起邱十里。 “你好。”邱十里也和大哥一样微笑起来。 Brad冲他点了点头,“时限是三天之后,当地时间十六点之前,”说着,又把地图双手递到时湛阳手里,“在这个小镇西北部山地,一个天然山洞里面,他和安东尼奥困了一些妇女儿童,保守估计有一百二十位,时限一过,他们就撕票。” “冲我来的啊。”时湛阳喝了口茶,看着茶几上的玻璃壶,不紧不慢道。 Brad似乎有点尴尬,“您要记住,他们是毒贩,他们挟持人质也是为了贩毒。” “是,我记得很清楚,”时湛阳撩起眼皮,笔直地和他对视,“我是说,如果他们仅仅想要贩毒,当然不会这样大费周折要和我见面,老窝都不在了,还这样等我过去,算是一种时间上的浪费吧。他们耗不过你们。” 邱十里心知肚明,大哥在不动声色地套话,Brad也听懂了,点了点头,“您需要的信息,只要我们有,我们都会提供给您。” “我想知道,安东尼奥为什么要冒险帮他?” Brad放下茶杯,“目前所知,安东尼奥也是时绎舟挟持的对象。运毒,离开窝点,又走漏消息被追捕,在我们看来,也是针对安东尼奥的一场圈套。” 邱十里心脏狂跳着,他咬着臼齿想,针对你妈的安东尼奥?这明显是针对大哥……老二的目的就是把大哥引过去!看准了大哥不会放着那一百来条人命不管! 他真想现在就吼一句“我们不去”。 时湛阳却笑了,“时绎舟带了多少人手进洞啊。” Brad交叉起双手,撑在膝盖上,“我们派人进去察看了,人没能走出来,信息出来了,持枪者大约有五十个左右,多数都是亚裔。” 时湛阳又问:“那他有没有说,我能带多少人进去呢?” “五十个以内,说是为了公平,”Brad面露难色,好像也为这摆明了的荒唐事情感到羞惭,“不过对方承诺,只要您到达山洞外,他们就会把所有武器都送出来,所以希望您也不要带武器……” 时湛阳又笑了,为这可笑至极的承诺,“哦,还真是很公平。” Brad抹了抹汗,“现在时间紧迫,我们多方都会尽力保证您的安全……” “好,我会去的。”时湛阳突然站了起来。 邱十里头脑嗡的一声,好比当头被人扇了一巴掌,差点大叫出声,只见Brad一跃而起和大哥握手,生怕人反悔似的,“啊!那就太感谢了!” 时湛阳用力和他握了握,又道:“但我也会带武器进去,希望这样不犯法吧,我也希望你们警方在外面后备,必要的时候,进去给我支援,也保护人质的安全。这是我的全部诉求。” Brad空张着口,考虑了一下,重重地点头,“时先生的诉求,我们一定尽全力满足。” 时湛阳拍拍他的肩膀,脸上还是暖融融的,“给我一个小时准备。” Brad看了看表,“下午三点半在机场回合?” “好。”时湛阳把他往门口带,“在这之前,还请您和您的响铃车队从我的庭院滚出去。” 第三十八章 从直升机上跳下来的时候,老K邵三之流被惊了一下,就连邱十里也没见过如此阵仗。那山洞就在面前不远处,洞口黑压压的,洞穴外面也是黑压压一片,美国警察、墨西哥警察、还有国际刑警,严阵以待地围在那里,少说也有上百个,全都荷枪实弹,邱十里一眼就看得出来,那排步枪是自家产的。 没走两步,有个深栗色卷发的年轻人就搁下对讲机跑过来,“Brad!”他叫道,又依次和时湛阳一行握手,“时间正好!” 事实上,根本不存在卡点的问题,此刻离老二给的时限还剩下整整两天零两个小时,之所以赶得这么急,是不想让人质在里面活受罪。 卷发自称Alessio,操着口意大利味儿的英语,和Brad一起简单介绍着当前情况,无非还是僵持对峙而已,时绎舟警告过一次,要是再有警方的人进去,那就集体撕票。邱十里侧耳听着,扫了两眼Alessio身上的防弹背心。 这种款式是最保险的那种,也最沉,没记错的话,重量是4.2千克。现场有一多半人都在身上套了一件——看来警方这回确实挺紧张。 全世界的眼睛都在盯着这场大张旗鼓的藏毒劫持案。 九月初的烈日下,时湛阳还在耐心且礼貌地听着警方提供的种种重复细节,他看了邱十里一眼,又看看身后,邱十里就明白了,退身去到后方几米处跟着的自家队伍里面。 “差佬两个小时前派过无人机进去。”邱十里一过去,人就聚了起来,五十来个,全是最顺手最亲近的部下,那四五架黑鹰还没停稳,螺旋桨转出震耳的轰鸣,他要让每个人都弄清楚最新情况,就得抬高声量,“人质134个,武装人员55个,算上安东尼奥和老二。大哥的意思是,进去之后,我们绝不能先动武。” 那位小不点八仔正在伸懒腰抻筋骨,闻言,像个学生一样举手道:“如果对方动了,我们就能动吧!” 老K拧了他胳膊一把,“又不是进去血拼!拼了人质还能活吗!”他又挠挠头,“嫂子,就是解救人质这种事……” “是,兄弟们都没干过,就当是货被抢了,况且这次还有警察守在外面,要帮我们把货抢回来啊,”邱十里笑了笑,检查着自己的耳麦,“这个山洞主要是沉积岩,现在风化脆了,一炸就能倒,要埋就大家一起埋了,所以别想着用炸药。” 老K默默瞪了邵三一眼,邵三就悻悻然把装着微型液体炸药的手提箱卸了下去,邱十里看在眼中,又道:“里面规模的确不大,大概形状也都熟悉了,就按照之前讲的,大哥和我在前面,兄弟们在后面排开,最后不要进得太深,万一出意外也和洞口有个接应,阿平,就你们四个在入口守吧。”他点了四个性子稳妥的老伙计,“还有,光线暗,把耳麦都戴好了。” 类似这样的叮嘱,每次干点什么凶险事,邱十里都要正经强调一回,大家都听习惯了,反倒有种整顿军心的作用,使得每个人都没那么紧张。邱十里又说了几句,把事情都交代完,也试着去放松心理,紧张大脑,下意识扯了扯西装袖口露出的那一寸衬衫。 这是时湛阳的衣裳,他穿着宽大,可他每次干什么没把握的事,尤其是单独领队的时候,都喜欢在大哥的衣柜里找件这样的给自己套上。 这次大哥也在,确切说,是大哥带着他……可他还是没有把握。主动权在对面,压在一百多条人命下,他们正在做着愚蠢的、冒险的、不可控的事,可又必须去做,宛如自己爬上悬崖,又如把肚皮摊给仇敌,甚至不去讨论一个结果。邱十里当然不喜欢这种感觉。 他又回到时湛阳身旁,那边几个正在讨论防弹背心的问题,果然,时湛阳拒绝了警方提供的背心,“说好的不动武,”他开玩笑般说道,“穿这个进去不是刺激嫌犯吗?” Alessio还是有些犹豫,“时先生,我们还是考虑您的安全——” 时湛阳打断道:“你们现在大概只顾得上人质的安全。他的目的在我。”说罢,他指了指洞口,确实像之前承诺的那样,有不少武器被送了出来,主要都是枪支,看来时绎舟已经知道他们到了洞口,至于这些武器是不是全部,那倒还是不好说。 邱十里这边也和Brad最后确认了一遍,他的耳麦直接连着Brad的,按照约定,洞里只要有什么意外发生,目前的“和平”被打破,警方就会第一时间冲进来援助,“请您务必留意我的信号,”邱十里再次和他握手,“谢谢。” Brad重重地回握了两下,“是我们感激不尽。” 邱十里又挨到时湛阳身后,默默把自己随身带的那枚御守塞入了大哥的裤袋。时湛阳没有说话,只是攥了攥他的手指。 山洞内部的温度比外面至少低了十度,邱十里踏进去几步,方才闷出的热汗就冷了。光线也的确没有,手电筒的白光打在里面,就像一小撮盐撒入了深海。 他走在第一个,尽管用步数丈量着长度,但宛如深埋地底的黑暗还是给他一种空间上的扭曲感,听着身后窸窣的脚步声,以及咫尺处大哥沉稳的呼吸,他才觉得自己的脚踏在了实地上。 先前无人机勘察显示,人质所在区域位于洞穴腰部一块较大的椭圆形空间,后路不通。更为奇怪的是,那么多人挤在一起,地方只占了一半,靠近通路的另一半空空如也。 对此时湛阳说过两种猜想,第一,为了留出回旋余地,第二,那一半地面根本不能站人。 邱十里更偏向于后者,这块荒漠上经常冷不防出现流沙,不懂的人踩上去那就是百分百被吞噬。没有岔路,所有人都安静着,大概走了七分钟左右,前方出现光源,再走,果然有发电机在工作,灯在亮着。 方才一直缠在鼻尖的腥臭味也霎时间浓重起来,只见巴掌大小的地界上,奄奄一息地躺满了被绑着的女人和孩子,与邱十里隔了一片砂质空地,那边到处都是呕吐物和排泄物的痕迹,他一眼看去并没有发现安东尼奥。而时绎舟则躺在两根石柱之间的吊床上,摇摇晃晃地打着招呼,“好久不见啊,三弟。”见时湛阳从阴影中出来,他就直接跳下了吊床,吓得几个小孩开始大哭,又被看守的人踹了两脚。 “大哥!”时绎舟竟是笑着的。 邱十里默默蹲下去,摸了那沙地一把,沉且松软,果然是流沙。他心中猛地一收,虽然靠近对面的沙地上摆着类似皮筏的东西,但这么多人都是靠那几个小筏子运过去的?少说也得个把小时,他不相信时绎舟会做这种明摆着的无用功。 那么,会不会,后路实际上是通的……这条山洞不止有警方控制的那一个出口?如果存在的话,看守和人质极有可能是从反方向进入的洞穴。 他没来得及再细想,更没机会把这猜测告诉时湛阳——大哥已经和老二聊了起来,也是笑着的,“我们见一面,要费这么大力气吗?” 隔了三十米左右,时绎舟的面容在昏灯下也看不真切,听声音倒是十分苦恼,“没办法,我就是喜欢刺激的。” “也好,”时湛阳毫不着急,周围静得出奇,他的回音都能听见一点了,“现在,我来了,你是要找我谈家事?” “家事?”时绎舟又躺回吊床,左右晃了几遭,“对!家事!” “那就把外人都放了吧。” “对哦,我要言而有信——”时绎舟懒散地拖长尾音,“我可没想杀他们!避孕套都是安东尼奥塞的。对了,大哥,你带了多少人进来啊。” “和你一样。” 时绎舟笑道:“那这样吧,我撤一个,你撤一个,两个人一起带几个人质出去。我知道你不会耍阴招的,相信我一次,我也不会。” “好。”时湛阳看着他,没有任何情绪。 这件事居然就这么实施了,顺利得让邱十里头皮发麻,让他握着腰后的枪托也无法感觉到安全。时绎舟那边的人个个都听话得很,仿佛心甘情愿出去被逮捕,却没有一个戴着耳钉。他们就像按程序办事的机器人似的,拽着几个人质上了皮筏,从流沙上滑过来,又与邱十里擦肩而过,进入来时的那条低矮的穴道。 邱十里执着地挡在时湛阳前面,随着皮筏的往返,他的耳麦中不断传入自家部下撤离的报告声,他恨不得用每一颗细胞去感知纤毫的危险,却没有人耍滑头,也没有人多说什么,撤离的行动总共持续了一个小时左右,Brad那边传来人质全部获救的说明。 “我这边空了哎。说好的和我一样?”时绎舟终于又从吊床上跳了下来,邱十里总觉得他在打量自己。 “算了,你们两个还是都别走了,”他又叹了口气,“确实也是我要见你们啦。现在,我的目的也算达到了。” 邱十里能感觉到,随着人质和部下的出洞,大哥明显地放松了不少,可他自己还是没有放松,正是大哥的这种无所谓似的坦然最令他不安。方才他趁乱给老K下了留在洞内的指令,现在收到了回复,老K就藏在离他们不足五米的穴道之中。 那回复同样出现在时湛阳的耳麦中,但他还是毫无波动,语气照样是闲聊的样子,“这两年你变化不小。” “是吗?确实很大吧,”时绎舟来回踱着步子,笑道,“我结婚了哦。就在去年,和江口理纱子,当然,这本来是个秘密。” “你们知道刚才帮我的都是谁的人吗?还有,你知道为什么安东尼奥不在吗?”他又轻快地补充,“理纱子帮我把他带走了,毕竟他还有点用处,大约一个小时之前,猜不到吧,我背后也是有通路的,很窄的一条,蠢警察发现不了而已。” 果然,果然。邱十里攥着五指想。你也可以跑。 实在太静了,他找不到机会把另一个出口的事情传给Brad。 自从“理纱子”三字从时绎舟嘴里出来,时湛阳脸色就很差,“恭喜。”他说。 “哈哈,很梦幻吧?我也能结婚,”时绎舟靠在石柱上,低垂着脑袋,“但是好没意思啊,你今天也很没意思,你的宝贝ナナ更无聊——都哑巴了吗?” 时湛阳反问:“你还打算出去吗?” “出去?出去被警察抓住,然后死在监狱里?” “你可以请最好的律师,打上几年官司。” 时绎舟笑出了声,“大哥,这可不像你该说的话,像我这种坏东西,在你看来……不就是该死?”他远远地蹲下身子,细细地眯着眼,“你过来这里,可是抱着死的决心吧,带着你的宝贝,还有你养的一大群狗,随随便便走进我低级的圈套,为了几条素不相识的烂命,你没办法,你不能自己活让他们死,你可真是活菩萨啊。” “我更想解决我们之间的问题。”时湛阳把手插进裤袋。是邱十里塞御守的那个。 “啊?我们有什么问题?活菩萨觉得自己可以救人,我就让他救成功咯,我这次也没有反悔吧,”时绎舟慢慢地点着头,“哦,对了,耳钉我还戴着呢,你一直有机会直接杀掉我,放着不用就是为了过来和我聊天?我不信。” 确实不是,邱十里心想,这个办法不是没考虑过,只是怕你横死洞中你那些喽啰鱼死网破地撕票。 “跟我出去吧。二弟。”时湛阳冷冷地说。 时绎舟也突然没了扯淡的耐心,拔枪冲着时湛阳的方向,同一秒,两个枪口也对准了他。 邱十里只觉得手臂有千斤重,眼前更是暗得像地狱,但他还是瞄准了,并有信心一击即中。 然而他却迟迟无法扣动扳机。时绎舟几乎在狂笑,一步步往石柱边上挪动,“我们还真有默契!来,开枪啊,ナナ小朋友,快点开枪!你大哥是不会开的!他就是这样,该狠的时候偏偏像个女人!伪善!当然他开了也是死!我也是会打枪的!”他上下挑着枪口,嘴里模仿着出膛的声音,“哦,如果你开了,对着我,我也开了,对着大哥,我们都死了,你活着。哇,这样比杀了你更爽,对不对?” 这时耳麦响了,“我开!我开!”老K的嗓子压得极低,时湛阳和邱十里却都听得清楚,他就这么躲在阴影里,“三、二、一!” 枪声炸响,邱十里本能地向时湛阳扑去,几乎是同时也有另一声枪响,来自流沙对面——那子弹竟擦过他,还是落在了时湛阳身上。 他们谁都没有快过子弹的本事。 邱十里甚至没空去看大哥哪里受了伤,时湛阳也没空去顾及,两人瞬间爬了起来,密集的枪声连着串儿爆起,时绎舟躲在石柱后面,并且有两把手枪,而他们这边没有任何阻挡,老K也停止了射击,邱十里怎么叫都不回。 “请求支援!Brad!Brad!”邱十里又夹着耳麦吼。 竟没有回应。 只有巨大的枪声如同玻璃罐里的弹珠,在这方圆洞穴中失控地滚动炸响。准头摆在那里,时绎舟再有死角去躲也还是中了好几枪,他逃往洞穴另一端的路也被子弹的射程封死了,他开始歇斯底里地狂叫,“你永远洗不白的,时湛阳,永远,你别做梦了!”他竟随手丢了两把手枪,颓然靠在石柱背面,“时家就是个鬼窟!我就是你最难洗掉的污点!” “闭嘴!”时湛阳又换了一个弹夹,他左胯正在冒血,半边裤子都湿透了,可他仿佛感觉不到疼,被巨大的愤怒充满,子弹擦着石柱的边往时绎舟身上弹,每一枪都狠绝,那石柱甚至都染了红。 “该结束了!”时绎舟居然自己爬了出来,低低地伏在地上,大笑着,笑得泪流满面,他好像已经死了,“时湛阳……大哥!很多很多年!我和你的问题,都该结束了,在这一天就很好!很好!” 邱十里的呼吸已经跟不上射击的节奏,身上也有几处擦伤,正剧痛着,更被那些鬼话刺得生疼,还是打中了时绎舟的肩膀。子弹没了,他正要换,被枪声震得嗡鸣的双耳忽然听到极其细微的声响,有节奏地从后方通道中传来…… 定时炸弹! 当他意识到这一点时,爆炸声已经响起,那不是完全的爆炸,更像是被什么东西闷着,得到了一定的缓冲。然而一切还是都碎了,狭窄的闭塞空间内,石块崩落,沙土四溅,天地都被撕扯,而他被及时压在地上,被时湛阳严严实实地挡着,而时湛阳此刻一动不动。 有血,滚烫的,流到邱十里的腿上,又刹那间顺着他的腿流了一地;还有一双眼睛,张得大大的,明亮的,正对着他,里面蓄着的潭水烧沸了,开始跳动了,黑得像是浓缩的血……潭水在说,我好疼!我疼! “哥……哥!”邱十里不能动,他也疼着,疼得要死了,他目眦欲裂,他哭喊,他好比一头野兽,或者一个哑巴,他在这哭喊中用一秒就失去了物种和定义。 而那双眼睛还是默默地看着他,没有任何遗憾抑或忧伤的神情,温柔得仿佛在道歉,在无奈地,轻轻地和他说着话,随后便缓缓地闭上了。 第三十九章 时湛阳就那么靠在邱十里身上,脸颊贴着脸颊,如同以往,有时他们拥抱,有时他把邱十里压着往床上一倒,摁着他,搂着他,“我好累啊,ナナ让我抱抱。”总是念念有词。 可邱十里现在听不到大哥说累,他如同躺在深渊下的深渊,抽搐般喘着气,颤抖着抬起手,摸到呼吸,却又像是被烫伤了,所有疼痛都堆积到一种无以复加的地步。 强迫自己环顾四周,来时的洞口已经被堵死,碎屑还在七零八落地掉着,随时可能有第二次大型崩塌,邱十里咬着牙,他被粉尘呛得呼吸困难,还是集中起全部精力,两手护在时湛阳背上,把那些碎石都拂落。 接着,他又撑着大哥的肩膀,侧挪着身体钻出来,搬开压在大哥腿上的石块,快速把他推到洞壁边缘一个暂时安全的死角,掏出随身的止血带给他绑上,又脱了西装外套,扯下半截衬衫塞入他左胯上的枪口。这只能暂时起到一点止血的作用。 要出去,不能在里面等死……不能!他脑子里不断重复着这样一个念头,看准了时间,下午五点四十七分,他又站直了身子。 满身都是血,他自己的,更多的是时湛阳的……他低下头意图把思维冷静下来,一眼就看见地上有人的碎肉,量不小,邱十里认得那半只手上的方片文身,是老K。 老K方才迟迟不回应他,八成是先于他听到了倒计时,并且找到了炸弹的位置。 老K用自己的身体挡了炸弹。 否则,凭这山洞石质的风化程度,坍塌是绝不会留给他们容身的缝隙的。 就像时湛阳也先于他听到了声响,意识到了炸弹的存在,才在他做出反应之前,挡住了那些锋利的乱石。 邱十里用两秒钟想明白了这整件事,可他现在没工夫,更没资格去悲痛,从崩溃到极度的冷静,这种转变到了一种可怕的地步,是被地壳压缩的滚烫岩浆,是被干冰冻裂的玻璃容器。 他注意到,流沙对面的洞口没有坍塌,流沙上皮筏还在,于是他就踉跄着跑过去,顺手朝正欲爬走的时绎舟身上又开了两枪,都没中要害——邱十里绝不要他就这么轻松地死。 时绎舟再次倒地,邱十里则把皮筏拖回来,小心翼翼地将时湛阳抱了上去。 他拖着皮筏走,也拖着时湛阳,力气倒是不成问题,他从没觉得大哥这么轻过,瘦得好像一把骨头,不过滑过流沙的时候还是费了大劲。他只能匍匐在上面,从后面把皮筏往前推,脆弱的平衡仿佛随时会被打破,流动的沙波仿佛随时会将他吞噬。 邱十里没有感到恐惧,只是近乎魔怔地想着太慢了,太慢了,自己怎么就不能再快一点,他的心里似乎只剩下恨这一样东西了。不断地向自家队伍发出求助消息,几乎咬着耳麦,他告诉他们有另一条路,传达出去了吗?信号太弱,太不稳定。邱十里也看不见那洞口哪怕一丝的光线。 最终他成功到达了对面,皮筏被他推上去,他自己也站到了实地上。时绎舟还趴在那里,徒劳地向前蠕动着,却几乎是原地乱滚。邱十里拎起他的领子,“出口在哪!”他把枪口捅进他的嘴巴。 “带我走,带我走……”时绎舟嘴唇抽动,细听才听得出是这么一句话。 “你他妈先指路!”邱十里吼道,拽着他往洞壁去,发电机被压烂了,灯只剩下一盏,正在乱颤着明灭,什么都看不清楚。走过半圈,时绎舟指了一处,邱十里把他扔在地上,照着那墙面踹了一脚,果然有松动。 他又接着去踹,又去用手和枪托砸,又用自己去撞,石头掉了一块,这是临时堆起来的,邱十里继续撞,随后整面石壁都倒塌了,他又把碎石都搬开,露出一个空洞的出口。 时绎舟立刻就想往外面爬,也不顾满地崩的都是割人的石块了,邱十里却一把按住他,骑在他开了血洞的腰上,“哈哈,哈哈……”也不知哪里来的血,又把邱十里的眼睛蛰了,他看什么都是暗红,却笑着,“我不杀你。啊?你哭什么啊?” 话音刚落惨叫就爆发了,一把匕首,长度不过二十厘米,刃也是薄薄的,窄窄的,竟能那么干脆地断掉一只手。 邱十里躲过往脸上喷射的血柱,把断手扔了,毫不犹豫地,又把时绎舟的另一只手一刀钉在地上,钉得又快又深,刀柄都快碰着手背了,刀刃和石头磨出刺耳的响——十七岁那年时湛阳送的刀子,此刻穿透一只手掌的血肉,插入石缝至少十公分。 并无卷刃。 时绎舟已经无法离开这个地方,除非他还有力气咬着刀柄把那匕首从石头里拔出来。 “你等着,你可不能就这么死了!你舒舒服服地死过去,我就把你剁成渣滓,喂给江口理纱子。”邱十里轻声道,而时绎舟已经疼晕了过去。邱十里又立刻跳了起来,皮筏太宽,过不了这窄洞,而时湛阳现在急需被平放,其余任何姿势,譬如抱,譬如背,任何的颠簸都会让他失血过多。 衬衫还剩下一点布料,邱十里又把时绎舟的扒下来,麻利地扯成布条,躺在地上,把时湛阳抱到自己身上放着,和自己绑在一起。 他用的是消防员营救受困人员常用的专业绑法,俗名“小猪搬运”,绑得很紧,都勒进肉里了,这样什么都没法把他和昏迷的大哥分开了。只不过他不是背对背的,就那么仰躺着,把自己当成一个垫子。 邱十里深吸口气,扶稳身上的重量,退入通道。他只觉得自己还在下坠,不停地下坠,用手脚拼命使力,身体在地上蹭挪着,却还是没法退得很快,嘴里咬着手电筒,可光线总是照不到有用的地方,脑袋总是撞到侧壁上坚硬的凸起,于是他干脆把手电筒也弃掉了。 加之上身少了衣裳的阻隔,他的脊背很快就被磨烂,碎石和尘土没入嫩肉,每一根神经都在疼,可邱十里却想,千万不要把绳子磨断。 还是有血渗透时湛阳的西裤,流到他的大腿上,还是热的。这条通道好像是活的,好像什么巨大动物的肠道,而他们就要被消化在里面了……通道在窸窸窣窣地缩紧他们的生命。邱十里不能让自己动摇,他只得执着地想,不能死,老K已经不在,自己还活着,还能动,就让大哥困在这儿就这么死了……不能够! 邱十里不知道自己移动了多远,亦无空闲再去看时间,只是,渐渐地,在主观的极度亢奋和客观的意识模糊之间,他好像嗅到了新鲜的空气,他好像看到了遥远的影子。 他好像,听到有人叫他。 “嫂子!嫂子!”灯光刺眼,邵三的脸凑在他面前,大颗大颗的汗珠挂在上面。 他们的人听到了求救,也找到了入口。 他们的人赶来了。 还来了担架,连接两人的绳子被割断,时湛阳被抬在前面,邱十里被扶在后面,宛如有什么洪水猛兽在追,队伍行进得飞快,邵三快速地解释,说警方匀了太多人手去安置人质,去逮捕时绎舟的人,还派了人去追捕安东尼奥和理纱子,他们是听得到洞里的情况的,却派不出人进来帮忙。 哪怕后来爆炸了,外面把坍塌看得一清二楚,警方居然还拦着兄弟们自己找入口,说什么影响工作,要他们不要罔顾法律。 最后两方差点血拼起来,差点又是一出闹剧,邵三才得以领着少量人马进洞。 邱十里默默听着,始终一言不发。洞口的光亮终于出现。 时家自己的医疗直升机正在等候,其余剩下的人手都守在洞穴外面,此刻,正和警方相互对峙着。确切地说,是他们不让警方靠近洞口,Brad正在洞外尘土飞扬的荒地上,焦躁地来回踱步。 时湛阳立刻被抬去抢救,邱十里的模样则惊到了所有人。他仿佛在血池里泡过一宿,全身没有一处是好的,可他却着实精神抖擞,刺目的阳光挡不了他,蜂拥上来的警官和部下挡不了他,他径直走向Brad,用那双磨过太多石块,指根和指尖已经被磨出骨头的手,把他打翻在地。 没有警察再来阻拦,Brad也一次都没有还手,只是躺倒在地上挨打,不住地解释着,说什么来不及了,说什么对不起,说邱十里求救的时候他有派人进来,但是被爆炸堵在半路,还说什么先前不让他的人进去,是因为信号断了,情况还没弄清楚。 邱十里突然感到迷惑,他现在觉得什么都不是真的,可他又惊魂未定,确实想试着去相信些可以依托的东西。 做不到。他做不到。都是骗子,都是下作小人,好的已经被炸成了碎块,或是快死了,好的已经流了那么多血!一拳拳打在Brad脸上,他把自己打得血肉模糊,想质问些什么,嗓子却撕裂一般,已经发不出声音。 最终邱十里被几个部下抬了起来,抬进医疗直升机。他被打了一管镇痛的医用吗啡,冷静下来,喝了盐水,伤口被清洗,被包扎,血不断地渗入手和腰上缠的纱布,从他后背上摘出来的碎石渣滓堆在小铁盒的一角,脸也被护士擦了个干净,一点血色也不见。 邱十里没有太多痛感,更不再表达任何情绪,只是呆呆地看着眼前。 眼前的急救床上,时湛阳安静地躺着,那枚子弹已经被从骨头里取了出来,血和药品都输上了,压过石块的腿也上了夹板,他还是昏迷不醒。 那些碎骨、那些撕裂的肌肉,如此长久地拓在邱十里眼前,挥之不散,触目惊心。 时间是六点过一刻,大哥褪下的衣裳就摆在他身边的椅子上,邱十里取过来,又从裤兜里掏了掏,拿出了一支没抽完的雪茄,一枚御守,还有一只刻有狮子的打火机。 狮子仍旧鬃毛烈烈,御守本是宝蓝色的,已经被血染黑。 根本没有用啊。邱十里想。他为两个小时前自己愚蠢的举动而全身颤抖,不,不止两个小时之前,早在那群所谓的国际刑警找上门来时,他就该拦! 他把大哥打晕藏起来都好,被大哥讨厌,弄得自己一辈子想不通,一辈子懊悔都好! 而不是事到临头,才神经兮兮地塞个聊胜于无的破布片进去。 也许,从最开始,大哥就猜到了这送死的结局,所以反复地问他,ナナ,你想好,要不要进去。也许邱十里也猜到了,可他抱着某种侥幸,某种不切实际的幻想……他们只是盲目地相信着对方,跟从着对方,所以谁都没有多问。 可他们是谁啊,他们谁都不是神……生出来,他们是为了活着,而不是为了救人! 神明又何时护佑过他们呢? 当一个人满怀冰雪时,天旋和地转似乎也能被冻住。于是邱十里平静地把御守烧了,蹲在直升机舱门口,对着荒漠上方火焰般的夕阳,从一个角开始,血液被烤干,刺绣精细的锦缎瞬间烧得焦黑,他就收起打火机,把它丢在地上,轻松得不见一丝一毫的留恋。 没有人敢拦他,甚至,没有人敢看他。 “老K死了。”邱十里从头到尾地看着祖母留给自己唯一的遗物全部化为黑灰,又看着黑灰飘散,忽然开口,哑得仿佛变了个人,“他发现了炸弹,把它抱住了。” 机舱内的几个部下瞬间连呼吸都安静。 “留几个兄弟在这边,进去把他的耳钉找出来,尽量多捡点骨头。”邱十里坐回急救床边,目光沉甸甸的,看向脸色惨绿的邵三。 “是。我去安排。”邵三跳出直升机,蹲在地上。 他看到地上被鲜血吸引过来,正在焦灰上到处乱爬的蚂蚁,身体无措地僵硬了一下,呜呜地哭了。 之后的一切都发生得自然而然,警察处理了半天现场,把濒死的时绎舟弄了出来,他被逮捕、安东尼奥被追捕的消息第二天凌晨就上了各大报纸网站的头条,好一派歌功颂德,人质的安全和人渣的落魄让全世界欢欣鼓舞。彼时邱十里已经到了旧金山的医院,绷带都被病号服挡着,他默默守在手术室外。 时郁枫也在,他有着和大哥一样的稀有血型,已经抽了400毫升。 他一句也没有多问,只是安静地存在着,同样地等待着,邱十里对此十分感激。邱十里很清楚,自己现在不是说得出话的状态。 又过了几天,时湛阳还是昏迷不醒,老K的耳钉被找了回来,邵三灰头土脸的,曾经那种流里流气的神采飞扬仿佛不曾存在过,他哽咽着,把存放耳钉的铁盒双手递到邱十里手中。 “我突然不识字了。”邱十里端着铁盒,慢慢地说,“英文,中文,日文,所有,我会突然之间看不清楚它们,又突然恢复正常。有时候别人语速快了,我也会听不懂。那些进到脑子里面,都是无意义的符号,无意义的音节,医生说是心理创伤的后遗症,看个人情况,也许过几天就能痊愈。” 邵三愣怔着,又从背包里掏出一个塑封袋,邱十里拆开看,是他的匕首回来了,血槽里的污垢已经清洗干净,也上了油。 “不容易吧。”邱十里轻轻地抚摸刀刃。 “是,那群狗东西……非要说这是什么证物!” “谢谢。”邱十里把刀子插回腰后,抬起眼。 “……嫂子,”邵三斟酌着,拳头握得咯吱作响,“兄弟们都觉得,你干脆杀了时绎舟!我在电视里看了,他的耳钉还在,你一下子就能杀了他,一下子……” 邱十里摇了摇头,“等大哥醒来再说。” 邵三沉默下来,他已经听说,这几天密集的手术和会诊过去,全美最权威的医生已经下了定论,大哥伤了脊髓,中枢神经也受损,很有可能成为植物人,就算哪天醒了,胯部的枪伤太深,处理也不及时,昏迷期间代谢恢复又太慢,错过了最佳复健时期,就有可能落得个半身不遂。 而邱十里对此表现得过分冷静,他甚至没有对任何人表过态,似乎就准备这么一直等着。他又和邵三说,警察这次也许就是想要顺便把他们一锅做掉,互相拼个你死我活,对外也好解释。就算他们老实交税,合法经营,还是全死了让出那些产业更有价值。这次过后,政府绝不会善罢甘休的,说不定要借着舆论热点把他们查个底朝天。 他已经找好了律师,似乎还做了更多准备,胸有成竹的样子,只是要邵三帮他做些琐事。 “保重。”临别前,他冲邵三笑了笑。 “嫂子,大哥,保重。”邵三冲着病床,还有病床前的邱十里,深深地鞠了一躬。 时湛阳各项体征已经稳定下来,炎症也在好转,他就像是睡着了,只不过一直不醒。三天过后,阳光灿烂的上午,邱十里把时郁枫打发走,又把大哥带回了庄园,也带回了一大堆护理人员。管家泪眼浑浊地闷头帮他收拾,一切安顿停当,中午刚过,邱十里久违地站在大哥卧房外的阳台。 数来也只是过了不到一周,时间却像是整个被翻了个面。 抬头看,云是浓白色的,飘在浓绿的林地上空,又飘过海湾对面琳琅的城市,秋高气爽。这片天空太美,油画一般,让人想起蓝色的西西里岛。 邱十里从裤兜里取出那支剩下大半的雪茄,之前在医院随身带着,一直没机会碰它,上面的血都已经彻底干掉,触感大概不再黏腻,不过隔着手上的绷带,邱十里也摸不出来。 他叼上烟嘴,晃开打火机,居然很快点着了。一直到他把这支雪茄抽完,抽得双眼干疼,满口苦涩,都没灭。他一直觉得大哥吸食这种冲鼻的烟草就是自虐,现在忽然懂了,人有时的确需要通过身体上的主动自虐缓解心理上的被动凌虐。 之后他默默靠着栏杆看云,晾了晾身上的烟气,才回到屋里。就沿墙站着,他看了两眼床上的时湛阳,没有靠近,兀自下到了地下。 石门紧闭,三道密码早已烂熟于心,邱十里把自己关进密室。他平时很少进来,因为他并不想逾级,但现在,这些活只有他能干了。他需要检查一些账目,把那些黑的挑出去,他更要着手准备处理一些问题人物,虽然已经剩的不多了,但他始终认为,时家被翻个底朝天就是最近会发生的事。 暂且没犯不识字的毛病,开始工作做起来还算得心应手,然而,邱十里却很快在保险柜最深处发现了意想不到的东西。那是个只有巴掌大小的微型保险盒,没有上锁,打开来看,嵌在天鹅绒上的竟是一对戒指,各有三颗钻石,在昏暗的灯光下,如一排璀璨的星。 邱十里的眼睛被刺痛了,他近乎放空地捧着它们,愣了好一会儿,又去看这盒子下面压着的东西。有设计师的一封手写信、一本原稿集,一沓各种各样的收藏证明。 他去翻原稿,厚厚的一大本,前前后后废了二十多个设计图,最终的那一对和实物相同,指环表面上有着小小的凹陷凸起,线条柔顺,形状好像首尾相衔的某种鸟类,比如凤凰。 他又去看手写信,正反两面都写满了工丽的意大利语,他看得出来,却又读不懂了,字母都在跳动着,一头扎进瞳孔,他似乎看也看不清,头脑中却刻下了一件事,那不是直觉,那对邱十里来说是必然的事情,越想越清晰,越想越砭骨。 最终他站了起来,把信纸叠起来放进上衣口袋,手指颤抖着,拔出那两枚戒指攥入手心。跑上楼梯时他撞上了管家,管家如幼时那般提醒他慢一点,邱十里却根本听不见,飞奔回到时湛阳的卧室,他踉跄着在床边跪下,膝盖在地板上撞得生疼。 那只手是温暖的,枪茧触感踏实,邱十里握住了,他找到无名指,气喘吁吁地把尺寸大的那枚指环套上,太快了,一瞬间的事,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他又一把扯了自己手上的绷带,捏着大哥的两只手指,夹住另一枚,缓缓往自己左手无名指上套。 这戒指仿佛千钧重。 时湛阳的指尖捏着它们,就像真的在给邱十里戴戒指一样。金属滑过尚未愈合的伤口,套到没有伤痕的指根,不松不紧。 正好啊,邱十里想,我自己都没有量过尺寸,可是有人知道,有人帮我记得。 我现在就和他结婚了。他又想。 从出了那山洞开始,到现在,过去了多少天,邱十里失控地吼过,靠在马桶边吐过,甚至用刀扎过自己的大腿,却一滴眼泪也没有掉。他是掉不出来,眼睛每天都酸沉,总觉得干得要冒血。 然而,此刻,终于意识到这一点时,邱十里把脸埋在时湛阳的手掌中,发出了受伤小狗般的呜咽。他已然泣不成声。 第四十章 九月下旬的一天,时绎舟宣判了,没有死刑,只是无期,刑期将在他出院后开始,邱十里第一时间得到了这个消息。 彼时他正在去往马拉内罗的飞机上因为浓缩咖啡摄入过量而失眠。着陆之后,他将即刻赶往法拉利F1车队的总部。 前几年时绎舟胡搞投资,居然收购了那车队的大宗股份,如今跟头一栽到底,法拉利方面资金立刻吃紧,只得开始四处拉投资,而邱十里此番前去,就是为了把那些股份买回来。 倒不是他要帮时绎舟擦屁股,也不是给这车队送钱有什么好处,事实上,时家和梅赛德斯关系比较近,对方长期购买他们代产的制动泵和真空助力器,多少年了,时家的私车公车也都是奔驰或者迈巴赫,突然投了人家的死对头,还是邱十里亲自去投的,或多或少会伤和气。 但邱十里必须要去,一方面,他家老四还在里面开赛车,车队如今面临危机也是他家操`蛋的老二惹的祸;另一方面,他的一位老同学也是整个事件的受害者之一,他得去看看。 那老同学便是霍英,在上海读大学的那短短一年多,他们是室友。时湛阳大概也和他见过几次面,当时霍英总说,你哥看起来像人民企业家,却又因为脸盲,总是说不清哪里像。 后来邱十里回去帮人民企业家干活了,霍英也没好好上学,他一个人跑去了国外,跟他妈妈那样去玩一级方程式;后来邱十里竟在电视上看到了他,人家是世界冠军,还成了自家老四的偶像;又后来,时绎舟买了车队,时郁枫去了车队,邱十里本想抽空拜访拜访那位传奇旧友,却迟迟没去一次,因为怎么想都有点尴尬。 然而这一回,见面总是必须的了——那位毒枭的儿子也在车队里,霍英大概是风头太盛遭人眼红,前不久受他陷害,两人一块在车上出了事故,毒枭的儿子死了,霍英还活着。 等待他的或许是被追杀一辈子的命运。 邱十里则在得到消息之后的第一时间安排了人手过去,尽管当时他也焦头烂额,他不觉得自己可以再去关心其他任何人了,可对于一个普通人来说,结了仇的、在逃的毒枭总是个巨大的威胁,邱十里绝不想让霍英死。 此时,他们就要见面。 见了面说什么?最近过得好吗?好像都不太好。 邱十里揉了揉僵硬的脸,默默地笑了笑。 意大利北部的秋季如一块森绿瓦蓝交织的玻璃那般明艳,低矮的拱形房屋又如鳞片错落。霍英伤得不重,已经能下床了,站在医院的橘树园里喝果汁,枝头硕果累累,阳光如沙般筛下叶隙,邱十里安静地走到霍英身后。 听到声响,霍英回身,邱十里盯着他瞧,相比八年前那种带着黑眼圈的清瘦古怪叛逆,霍英变化不小,说实话他长成了一个英俊成熟的男人,并不亚于时郁枫天花乱坠的描述,面对面看更甚。可他脸上的孤单落寞也一样比当年更甚。 霍英同样盯着老班长的脸瞧了好一会,“确实不认得了。” 邱十里把海军夹克搭在手臂上,笑道:“我老了很多吗?” 霍英摇了摇头:“你是娃娃脸,又是那种……对,桃花眼,”他顿了顿,“二十五六了吧,还是跟小孩似的。” 邱十里还是笑。 霍英又道:“我记得你以前耳钉是红的,我就靠这个认你。” 邱十里愣了一下,好比被攥住了心脏,又好比一脚踩空掉入了什么太过久远的深坑,美丽的回忆竟都会让人痛苦。“是啊,很早就换了。有人说银色好看。”他又立刻恢复了正常。 那个下午他们聊了很多,从食堂的瓦罐汤到车队的广告费分成,从你好我好到操`他妈的。邱十里感觉得到,正因为两人现在没什么好事可谈,所以都在乱七八糟地找话题,试图在这惨淡的境况中真实地笑一笑,虽然并不容易,但那确实让邱十里感受到了少量久违的松弛。 霍英答应了他继续接受治疗,治疗完成之后再隐居中国小岛,至于赛车,霍英说自己不想再开了,就好像在说自己不打算再回到人世。说得很平静,似乎放弃一件从十七岁就开始为之发疯的事也没有多么艰难。 他受伤的部位都挺关键,医生都下了会影响比赛的定论,邱十里也说不出太多安慰的话,临行前,他却被匆匆叫住,“班长,”霍英踌躇着,他鲜少这样小心翼翼,“你家里最近……还好吗?” “不太好。”邱十里看着他,“亏了好几笔大钱,股价也狂跌,还有,可能最近我们就会被起诉吧。从旧金山法院到加州,再到联邦法院。” 见霍英不语,邱十里又笑起来,“小英,别担心啦,那些虾米暂时还搞不死我。” “你哥哥呢?”霍英忽然问。 “很快就会醒了。”邱十里立刻道。 “……抱歉。” “我说真的。”邱十里又补充,“我大哥他……不是那么懒的人。他躺不了很久。” 霍英怔了怔,便顺着他的意思说,“嗯,肯定很快就醒了。” 邱十里听到这句话,看着老同学别扭又关切的神情,可谓是心知肚明。他忽然间意识到一件事情——就算专心工作了这么多天,处心积虑地跟各种人明争暗斗,只想把这座欲倒的大厦撑起一个角,又大老远地赶来见朋友买股份,明明已经很忙了,不该有空胡思乱想,自己却还是很难过。 不是悲伤,也不是愤怒,更不是绝望抑或遗恨万年,或者说不止。他的难过是多重的,叠加的,所以只能称之为难过。这是种浓重又细腻的情绪,需要占用很多时间,很多精力,他这种人明明没资格拥有。 可是,在离开医院去往车队总部的轿车上,他却把脸埋在双手里,把戒指抵在下眼睑上,也不知是何时开始的,他就那么无声地啜泣。 这是盲目的发泄,因为他没法给自己再找到流泪的理由,更因为那点液体是比叛变的手下更无用的东西。你他妈的哭够了吗,你他妈的真的要疯掉?他不断问自己,还没问出答案,坐在前排的邵三就接到了电话,法拉利的人通知他们会面时间照常。 邱十里立刻就清醒了,收起所有的情绪,他可一点也不想再犯听不懂人说话的毛病。那天的收购顺利得很,法拉利的新赛季又有了强有力的金主,邱十里也没有浪费时间,次日就回到了旧金山附近的一座乡村教堂。 这教堂所在的村子已经差不多空了,没有神父也没有礼拜活动,基本可以说是荒废,周围一望无际的,不是原野就是公路,干点什么也没人知道。 邱十里之所以知道了这教堂的存在,并且火急火燎觉也不睡地赶来,是因为此刻,九月二十五日的上午十点整,他就应该在这个地方。 这是原定结婚仪式的时间,也是原定结婚仪式的地点。 邱十里本来应该在今早接到一个电话,电话里时湛阳会若无其事地给他一个地址,普普通通地要他穿上正装,当他赶来,当他推开那扇蒙尘的老式木门,等待他的应该是一场婚礼和一室祝福。 老K之前激动得憋不住事儿,把计划告诉了邵三,而今邵三难受得也憋不住事儿,于是告诉了邱十里。 从各种方面来说,这无异于再扎他一刀。 不过,现在这样也好,邱十里想,要扎就干脆扎得再深一点。这教堂偏僻得没人打扰,可以秘密地结婚,那也就可以秘密地杀人,时湛阳本就没有打算邀请太多朋友,不过是那些最信任的手下,现如今,他们也在这教堂中。 只不过少了一位,又只不过都握着枪杆。 蒙尘的木门推开了,邵三开路,邱十里在后面一言不发地走,路过东端的洗礼盆,又经过半圆形的袖殿,在正厅停步。邵三回到伙计们的序列里去了,邱十里则只身落座在第一排座席的正中央,手里拿的那支白玫瑰是他给自己买的,嘴角叼的那支雪茄是时湛阳未抽完的。 他看着守在前殿的手下们,他们都站在祭坛前圣母像的下面,每个人面前都跪着一个五花大绑的蒙面人。 “开始吧。”邱十里道。 他确实不用多说,事情都早已经安排好了,这是最后一步。当时出事之后,躺在病床上,邱十里因止痛药品的摄入而头脑麻木,却还是无比清晰地思考着报仇这件事。时绎舟被几层警察守着,他也不打算自己贸然处理,可是安东尼奥和理纱子不同,事已至此,邱十里并不会再去避讳黑吃黑这种事。 他已经不认为做好事会有好报了。 于是他在道上雇了大批干活干净的杀手,也派了自己的心腹出去,如今大半个月过去了,他们带回来二十九个人。 这二十九个人里,有八个是安东尼奥手下的人,十个是时绎舟的,还有十一个来自东京的江口组,都不是无足轻重的小卒子,也都参与了之前那场运毒行动。 此时,第一个的黑布被扯掉,他的脸露了出来,耳朵上有着红色的金属片。邱十里对此并不惊讶,“说说看,你干了什么?”他缓缓吐出烟雾,声音也放得很轻,可周围太静,这话的发音清晰到令人不寒而栗的地步。 那人灰白着一张脸,正因为了解时家的规矩,所以他吓得半句话也说不出来,邱十里对此没有任何耐心,手下也看着他的脸色,用黑布堵住那人的嘴巴,两下割了他的耳朵,又一刀割了他的喉管,偌大的拱形殿堂内,空空地回荡着几声惨叫。 紧接着,第二个人的蒙脸布被拽掉,他是江口组的,邱十里就用日语问了他同样的问题。刚刚有了先例,这人不敢再沉默了,可他囫囵说的什么也完全没人在听。邱十里瞧了守在这人身侧的八仔一眼,八仔就用同样的方法割断了他的喉管。 剩下的二十七个也是如此,越往后,恐怕那种绝望和恐惧就越逼人,邱十里就是要达到这种效果。不过是花上几十分钟,听上几十声惨叫,再看看一地的血。 还有血喷上座席的长椅、祭坛边的鲜花,也喷在邱十里身前,一点点浸入他脚边鲜红的毛毡地毯,地毯就变成幽幽的黑。 “在道上把消息都放出去,关于我今天都干了什么,得罪了时家又会发生什么。我没有大哥脾气那么好,”邱十里把玫瑰丢在地上,“江口小姐如果要见我,随时奉陪。” 说着,他就已经抽完了两支雪茄,笔直站起来,掸了掸身上那条西裤。时湛阳最喜欢他穿这件,深灰色,带点暗暗的竖纹,剪裁和版式都是正合适。 每当提上这条裤子,时湛阳总是细细地观察他,那眼神露骨得仿佛已经剥开了他的衣裳,在抚摸他,时湛阳还总是笑说他穿这条裤子走路很美,像是跳舞。 邱十里每次被这话弄得脸红气短,他以前想给大哥跳舞,钢管舞都没问题,他也想和大哥一起跳,比如探戈,比如华尔兹。长大一点之后,他忽然觉得不好意思,可现如今,他长得更大,却因一条裤子带来的有关跳舞的联想而感到慰藉。 他可真想穿着这条裤子给大哥跳上一段啊,他一定尽全力跳好,可是欣赏舞蹈需要把眼睛睁开。 又可是,他现在穿着它,确实也没有干任何和舞蹈相关的事。他疯狂地策划了一场虐杀,看着它实施,品尝它的结果。 他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复仇,他相信大哥倘若醒着,也绝不会说他做错了。可是他尚未尝到任何应有的快感。 “先走吧,”邱十里一步一步地走到那些手下和死尸之中,“把人送回给他们的主子,找不到主子的,就拿去捐器官。” “嫂子您呢?”八仔傻愣愣地问。 “我在这里留一会,”邱十里淡淡地笑了笑,“阳光挺好的,彩色玻璃好漂亮啊。” 阳光确实好,那窗户和门拱上的玻璃纹样也着实精致,把各色的影子打上窗边的瓷砖。伙计都老实撤走,邱十里独自留在远处,毛茸茸的光线和湿腻腻的腥气并不搭调,正如殷红不该沾染祭坛上那些嫩黄的花,邱十里默默环望了一阵,发觉自己无法想象出婚礼的模样。 他甚至琢磨不出,倘若大哥真的亲手给他戴上戒指,以丈夫的身份和他拥抱,又会是什么感觉,他无法独自说出誓言。他也还是没有任何解仇的快感,就算是他迟钝,这也晚了太久。 难道要他亲手去杀了安东尼奥,杀了理纱子,杀了时绎舟,甚至杀了那个口口声声把正义和法律挂在嘴边的Brad? 邱十里忽然自嘲地笑了笑,你想杀的人也太多了吧,他又和自己说话。 随后,他猛地跪下了,在一束温柔的阳光下,在这血迹斑斑的教堂里,他挺直腰杆对那座圣像重重地下跪,好像那是周围唯一清洁的东西。 圣母,他想,您无需宽恕我,我求您看清我的罪孽。如果有人要下地狱,那必定是我,而不是我的大哥。 究竟是谁说神爱世人?那就意味着,我们也是神之所爱?真的吗?他又怔忪着想。我爱的睡着了,我的爱无处安放啊。 玛利亚只是悲悯地回望着他,又或者在回望他膝边那支委于血泥之中的雪白玫瑰。 之后有相当长一段时间,邱十里根本没空再去跟个正宗黑社会似的杀人报仇,他预测的没错,政府果然对时家下手了,审查不断,官司也是不断,邱十里只想把一个完整的时家还给大哥,所以做足了准备死不松嘴,他一块肉也不打算让出去。 大概折腾了半年,邱十里半主动半被迫地把各个产业清洗得越来越干净,可他实际上并不清楚这段时间自己这个人是怎么过的,不记得吃过什么美食,不记得听过什么音乐,不记得做过什么梦。 他只是有空就守在时湛阳床边,太寂寞了,又要陷入自己的死胡同了,他就伏下身子,轻轻地亲吻一动不动的大哥,不敢用力气,不敢眨眼,亲完了还怪自己满口烟臭。 倘若还是觉得熬不过去,他就和衣爬上床去,挤在大哥身边,活像个挨了欺负的小孩子,随后他那些懦弱的颤抖就会消失,他就觉得自己还能再战五百年。 转眼新年就那么冷冷清清地过去,四月初的华盛顿天空阴蓝,群樱盛放,邱十里默默坐在法院中,看着大法官宣布结果。经过数月纠缠,他最终胜诉了,除了要赔一部分钱之外,时家那些骨骼般的产业都没有受损。 邱十里对此没有太多感觉,这结果是他意料之中,也是他势在必得,他只是颇有分寸地站在法院门口,站在各界朋友之中,小小的个子,依次和他们握手,一错不出地接受那些祝贺和采访,甄别重新伸过来的橄榄枝。 毕竟现在元气大伤,接下来的重整旗鼓也是他的责任。 回往酒店的路上,开车的八仔兴高采烈,“阿嫂!”他把车子开得飞快,“你真的超酷!” 邱十里哈哈大笑,“别总像个小孩子似的。” 八仔闭了嘴,邱十里还是不得安生,他接到电话,邵三急吼吼道:“嫂、嫂子!” “慢慢说。”邱十里叹着气,心道怎么又来一个小孩。 可接下来他自己也难沉稳了,“大哥、大哥醒了!”邵三似乎在哽咽,“真的醒了,完全清醒也没失忆!” 邱十里猛掐大腿,“好,我马上回去,”他几乎要在后座上跳起来,“大哥在做什么?还可以站起来吧?” “……不能了,”邵三顿了顿,“他目前,在坐轮椅。” “我马上回去,我马上,”邱十里都开始语无伦次了,没空琢磨为什么大哥没有立刻通知自己,也不知是喜是悲,“醒来就好,其他事以后再说,你让大哥接电话。” “现在不行……”邵三似乎很为难,他很少这么扭扭捏捏的。 “什么?” “他在和律师聊天,在商量……遗嘱公证的事情。” 下卷 第四十一章 邱十里可以说是气急败坏,他很少这样,可那天不同。最近为了节省开销,他出门打官司都是坐班机的,返程的航班却被管制,在机场困了两个多小时才起飞。 虽然是头等座,周围还算宽敞,但密封的机舱还是让人心生烦闷。期间邱十里一度想要跳下飞机揍人,比如绕着机翼乱转的那个大肚子地勤看起来就很欠揍,他忍着,翻翻报纸又翻到了自己上法院的新闻,于是又把报纸合上,躁郁地看向窗外。地勤还在那里,他就捏着无名指上的那枚指环,套在指根上一圈圈地转。 其实邱十里很想给时湛阳打个电话,趁现在有信号,他或许应该打一个,至少发条消息,可他忽然就没了这个勇气。这种临阵涌上来的软弱持续了数个小时,直到他降落,似乎也没缓解。 从航站楼出去时已经是半夜两点,邱十里手机没电,可也不想充,他继续软弱着,回到办公室睡了一晚,第二天早上把自己收拾利索,才开车回到家里。 邵三在庄园门口等他,先前联系不上,也不知道他去了公司,现在可算见上面,他差点扑到邱十里的车前盖上。 邱十里一直忍着没有抽烟,他就是不想让大哥发现自己染上了烟瘾,虽然忍耐的过程令人疲倦,虽然他也知道纸包不住火,但他就是甘愿做些无意义的挣扎。看邵三上车坐好,邱十里便耐着性子问:“到底怎么回事?” “大哥三天前就醒了,但是我们都是昨天才知道,”邵三定下心神,“昨天晚上,四少爷也回来了,还有好些弟兄们,他就当着我们这一大帮人的面,也叫了公证员过来,做了那个。” 邵三避讳不说,可就算不说,邱十里也知道“那个”是什么。 “有没有叫医生过来看看腿?”他淡淡地问。 邵三有点惊讶,“不知道,没人敢议论这件事,”想了想,他又问,“嫂子,你不想知道……大哥公证了什么?” 邱十里沉默地开过造型雅致的冬青林。 邵三咽了咽吐沫,侧着脸,谨慎地看着邱十里。他试着解释:“大哥是说……他死后,无论死因是什么,都要把一半财产划到您名下,还有一半捐给儿童保护组织。” “我知道了。”邱十里点了点头,直到开过几千亩的园林,来到家门口,他都一言不发。 他拉上手刹,往袖口喷了几下Tom Ford的橙花油,这香水的前调是带点皂感和烧香的柠檬味,后来又转成安详的橙花味,却不带甜,总让邱十里想起在上海的那个夏天,他夹着手机在水房搓衣服,和熬夜工作的大哥通着电话,又似乎是否开口无关紧要,听见对方的呼吸才是目的。当时用的肥皂就有这种青涩的味道,蝉声融化在窗外树荫中,那些梧桐的叶片绿得就像泼了新漆。 最近这半年来,长时间吸烟或许已经在邱十里身上留下了洗不掉的东西,他指望这支汁水饱满的柑橘能或多或少给他遮住点什么。 邵三知趣地停车去了,邱十里逼着自己调匀呼吸,兀自走入门廊。 管家正在门口候着,邱十里和他问了早上好,把外套递给他,走进客厅,刚想开口问“大哥呢”,就听见隔壁餐厅有动静。只见大片大片的阳光抹在那片红木门上,从拐角处,先是出现一双鞋尖,接着是轮子、小腿、放在轮椅上的膝盖…… 时湛阳从拐角处出来了,衣装整齐,双眼也仍旧极亮,那双眼里的刀锋依然在,好像他不曾整整七个月不省人事。可也正是因为这双眼睛的睁开,邱十里猛然意识到一件事——大哥消瘦了太多,脸色也灰败了太多,他紧合眼皮的时候,邱十里看了那么多眼,却看不出来。 “ナナ,”时湛阳正对他笑着,听到这久别的声线,邱十里头脑上久冻的冰壳一下子就这么碎了,“我睡了好久啊。”时湛阳又道。 邱十里仍旧沉浸在一种巨大的虚幻感中,他走过去,从女佣手里握过推轮椅的把手,才感觉到了一点真实,“是好久了,”他怔怔地说,“茶花都开过了。” 刚刚他还路过房前的那几丛山茶呢,红花枯干,细蕊委地。那是时湛阳最喜欢的一种花,花期是一到四月,从雪中来,在春阳中走。 “还好,没有错过你的生日。”时湛阳扬脸看他。 邱十里则缓缓推动轮椅,不知怎的,他甚至不敢低头看,之前他很喜欢趁大哥坐着看书突然从后突袭,直接猛扑过去,靠在人家肩上搂着人家颈子不放,动作相当野蛮。 他喜欢从上面,从后面,细细地观察那条笔挺的脊线、那些毛茸茸的碎发,他要用鼻头和眼皮去蹭,他要悄悄地、心满意足地亲吻。 可如今大哥并非坐在椅子上。 “兄上,”邱十里把轮椅推进客厅,照在晨光下,轻轻摸了摸时湛阳的肩膀,“为什么不等我回来?” 时湛阳沉默了一下,答非所问,“我都知道了,这几个月,你很辛苦。” 邱十里攥了一把五指,走到他身前,刚要继续问,目光忽地扫过那只搭在小腹上的左手。 空的,戒指不见了。 而时湛阳若无其事,还在和他说着“辛苦你了”之类的话,就好比在提醒着他,这段时间的所作所为大哥全都清楚了,而他本就明白这件事。 邱十里心底突然就跟着空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做,只是本能地悄然把左手背到身后,死死抓着皮带和衬衫间的缝隙,他要藏起来,他要遮住!只是此刻,这小幅度的动作对他来说却比搬起磐石还艰难。 “我是说,”他咬了咬僵硬的嘴唇,头痛欲裂地开口,“兄上为什么不等我回来,就去做遗嘱公证……就去做那种狗屁东西!” “看到我做,ナナ不会更难过吗?” “……所以为什么一定要做?” 时湛阳把眼睛抬起来,密匝匝的睫毛好比两排尖针,他的眼仁好像更加乌黑了,他的头发也是。他轻松得仿佛在聊中午喝什么红酒,“以防万一。如果以后再出现这种情况,我没有醒过来,又没有法定继承人,岂不是都要交公。那你这几个月做的不也都白费了?” “不会有万一了!”邱十里越发茫然无措,在大哥这般公事公办面前,他觉得自己的脊梁正被一节一节地往外抽,抽得他想低低地蹲下去。 他想,真的不会了,我不会再错了,不会再做那种懦弱得要人保命的傻子。 “ナナ。”时湛阳只是这样叫他,一字一句地说,“你不要怕。我不是想死,但我总会死,你也会。这件事过去了,我们侥幸活了下来,但它也很好地证明了我们的脆弱。” “……”邱十里扭头看着窗外,捏着鼻梁上方的泪腺。 “反正我们早就要断子绝孙咯,断了最好,省得哪天生下来一个,一辈子过得和我们两个一样,那未免太可怜,”时湛阳笑了笑,“这件事做过公证,也是我表了态,你以后办事会更方便。我没想到你一个人能做到这种程度。” “我也没想到。”邱十里转过头,不经意间又瞧见那只空落落的手指,他想象着大哥醒来的情形,想象他怎样看到这枚戒指,又怎样把它摘下。心尖上是刀钻的疼,可他也蓦地泛起笑来,“我没想到兄上对我也能做到这种程度。” 时湛阳的笑容倏然暗在脸上。 邱十里更不愿看他这样,似乎现在说什么都是错。他吸了吸鼻子,揪紧衬衫的布料,心知自己的狼狈,可也无所谓,他相当擅长强打精神,“兄上,你说得对,做公证是有必要的,我最近真的打官司打烦了,捐给孩子也是做好事,”他垂下眼睫,眼角和唇边还是挂着薄薄的笑意,“你要给我的那一半……我能猜到,你要说只放心交给我,你知道就算到了那种时候我也不会真的去死的,我不能像窝囊废一样放下不管,但是我其实是个窝囊废……我会很想死,我很想死,我不能去想象。” 顿了顿,他又补充:“如果你死了,活着对我来说就很不公平。” 说到这儿,邱十里再次停了下来,明明还是笑着,却怎么看怎么像是破涕为笑,“不对,不对,”他茫然地摇着头,“说得这么不吉利,”他在时湛阳身侧蹲下,收着差点摸上对方大腿的手,“兄上醒了,我们应该聊开心的。” “好。”时湛阳专注地看着他,轻声道。 “小枫不练马丁车了,开始玩一级方程式,教练说他天赋很好,虽然有时候喜欢打架,不过也都打赢了,他凶起来就不是闷葫芦了,”邱十里捋了捋西裤,跪坐下来,“还有,兄上还记得六年前救的那几个越南小孩吗,他们去年成年了,都在铁路上工作,圣诞节居然还寄了几封信过来,当然越南语我读不懂啦。” 时湛阳弯起眉眼,“我也分不清越南语和缅甸语。” 邱十里低下头,“还有,八仔结婚了,和一个乌克兰女孩,比他大四岁,是个变性人,他们在脱衣舞厅认识的,元宵节在潮汕火锅店办的婚宴,还有,我学会做大阪烧了,还有,复仇者联盟马上有排片,我们可以去看……” 他自己说要聊,可他自己又很快就聊不下去了,开心的是什么?只有这些鸡毛蒜皮,他掰着指头数。时湛阳始终看着他,安静地听着他,见他沉默,忽然道:“ナナ,把眼睛闭上。” 邱十里一愣,僵着不动。 “闭上眼,好不好。”时湛阳的声音温柔得可以杀人。 邱十里垂下藏匿的左手,默默地放在膝侧,眼睛也顺从地合上。他知道自己的眼皮正在无规律地发抖,或许肩膀也是,不过全都随它去吧,他感觉到眼皮上的温度,带着粗糙沉稳的触感,带着和他一样的颤抖。 时湛阳就这样缓缓地抚摸他,描摹他的五官,不露声色。 “兄上……”邱十里越发不愿睁眼,一旦睁开,就会有泪水滚落下来。他紧绷了这么久,到今天,他才找回一双眼睛,看见自己的不堪和疲惫。 “真的是大人了,”时湛阳却声音带笑,手指从他的下颌滑到耳后,“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的脸和我的手掌一样大,在大雪天里,你穿着白色的羽织,提着灯笼,就好像是透明的。我当时想,狐仙小时候就是这个样子吧。” 邱十里也回忆到了那天,幼年的记忆是模糊的,更把有些事情衬得尤为清晰,那天的雪屑飘到了他眼前的漆黑中,“你最开始把我认成妹妹了。” “是啊,”时湛阳似乎在点头,“是啊。” 邱十里还想说点什么,比如那天湖边的鼓声,那天化了一半的酒心巧克力,再比如那天小心和自己说着慢速日语并且自称大哥的明艳少年,要和他对视,需要把脖子仰得很高。 却听时湛阳忽又开口:“ナナ,我看过我的腿了。” 邱十里屏住呼吸。他满脑子都在想着大哥醒来想要下床却发现自己动不了的模样。他琢磨不出来。 大哥的手心覆在他的睫毛上,另一只手则捉住他的,捉的是右手,“你看过吗?” 看过无数遍了,每次擦拭皮肤,给那里的疮痕上药,我都会再恨自己一回。邱十里想。 “没有。”他却这样说。 时湛阳似乎也不在乎这话的真假,“别看了,丑得要命,”他把邱十里的手放下,又把自己的裤子解开了,随后,他再次捉着邱十里的手,探入裤腰,放在那片狰狞的疮痍上,“摸摸就好了。” 邱十里只觉得指甲都在冒汗,他把指腹搭在上面,整个人都动弹不得。那愈合的刀口、委顿的肌肉,都是火,炙烤他的火。 “我想我不能再站起来了,现在这里一点知觉也没有,”时湛阳拍了拍自己大腿上的那只手背,又用指节磨了磨手下的鼻梁,“也没必要浪费这个时间。家里不太平,我既然醒了,就不能继续躺着。” “那些事我弄就行,都差不多解决了……兄上,你可以复健的,医生我已经找好了,医生也这样说!” 邱十里急惶惶地一股脑说道,“至少右腿……右腿现在只是躺得时间久了,太缺乏锻炼……” “锻炼好了呢?” “至少可以拄拐杖。”邱十里把自己说得很疼。他牙都开始泛酸,口中也聚起腥苦。 时湛阳笑出了声,“拄拐杖和坐轮椅,对我来说没有任何区别,匀出一只手保持平衡反而没有好处。” 邱十里愣怔着,把手抽了回来,时湛阳也没拦,只是把遮他眼睛的手也放开。 “我们都没空难过。”时湛阳道。 邱十里抬眼,目光撞上他眼窝中深深的阴影,“但是兄上需要休息。” 时湛阳摇了摇头,“已经够了。利比亚那边,前段时间是不是欺负我们来着?” 的确,当地反政府军作为长期买家,属于最爱拖款的那一个,前些日子更是趁乱耍赖,仗着别人没有老大管事就越发猖獗,居然收了货还谎称没有要求赔偿。而邱十里忙于在官方大清洗中自保,虽然没搭理他们的赔偿要求,但也根本没来得及找他们算账。毕竟在这种时候去到那种战火连天的地界,实在是太耗费精力时间,再加上,他在外人面前也的确只是个顶班的,根本无足轻重。 “还是老样子。”他说。 “明天出发吧。”时湛阳道。 “那我去准备,人要多带一点,”邱十里站了起来,按了按自己发红的眼眶,“明天预报有雷阵雨,可能后天起飞。” “好。”时湛阳点点头,居然又说了“辛苦”。 邱十里想,我不辛苦,你总是说这句话,我听着才辛苦。可他一句也没多说。天气预报并不准确,来了阵大风把云都吹散了,第二天晴空万里。那架时湛阳最常用的私人飞机从他的货运机场出发,越过大陆,飞到了太平洋上空。 邱十里就如往常那般坐在他身旁,有时眯一会,有时去隔壁机舱和伙计们打牌,有时回来安静地工作,时湛阳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这种错觉是平静的。十几个小时过后,到了该降落的时间,飞机的高度确实在不断下降,可时湛阳透过舷窗却看见了海,蔚蓝的、一望无际的大海。 这不是中东该有的东西。或者说,北半球本就鲜有这样浓郁原始的海洋。 他把目光转向邱十里。 邱十里整个人都非常紧张,眼睫乱抖额头也冒汗,他不自知,时湛阳却看得清清楚楚。 “对不起。”邱十里艰难地说。 时湛阳这才打开了笔记本上的卫星定位,他从没往这方面想过,所以才如此粗心又迟钝,连航路向东向西都没去注意。“南太平洋。”他又去看自己面色灰白的小弟。 “是,帕默斯顿,”邱十里深低着头,“这里很清净的,也很安全,去年就开始准备了……我把最好的医生也请了过来,还有设备,我还买了一栋老房子,新装修会有有害气体……” 时湛阳又看了眼手机,完全没有信号。他疑惑地打量着邱十里,直勾勾的目光中蕴着明显的惊讶和不解,这是他从没做过的事。 “ナナ,如果我不乖乖复健,是不是连出岛的机会都没有?” “不是的!”马上落地,邱十里却不顾颠簸地站起身子,“兄上想去哪里,可以和我讲,我随时过来接你。” 话毕,滑轮就撞上跑道,好大一声,邱十里跟着小飞机震了一下。 时湛阳又往窗外看,机场很小,跑道上的标识都是簇新的。邱十里确实准备了很多。他有点哭笑不得,事实上,他不怪邱十里,甚至还能理解。他对自己即将被关在岛上的命运心知肚明,却并不想称之为欺骗抑或强迫。 但他还是感到极度的不快,这种不快是他自己的境况带来的。 “利比亚那边……”邱十里试探着说,“我去弄,我已经下得了手了,我也一定会小心。” “兄上,”他又委顿地问,“你想抽烟吗?我带了。” “几个月不碰,好像自己就戒掉了,”时湛阳淡淡道,用双臂支撑,兀自坐上了轮椅,慢悠悠地转着轮子,沿过道朝机舱门口去,“走吧,去看看我的新疗养院。” 邱十里近乎感激地追上去,推上轮椅后的把手。他感激是因为,大哥没有用“监狱”之类的词形容他弄的这个地方,可又不知为什么,他满心的难过无声地溢了出来,成为他眼角不争气的泪水,让他往前怎么看都是模糊不清的。 但这几滴泪水太薄太薄,随着他推着大哥下了登机桥,它们很快就散在了赤道南部四月末的海风和烈日里。 第四十二章 帕默斯顿环礁几乎与世隔绝,如同钉在巨大洋面中的一颗针头,四面八方都是茫无涯际。据官方统计,此地固定面积不过个位数平方公里,岛上仅有的六十多个人口还都是同一个祖先的后代。 岛民的房屋聚在小岛的西部港口旁,而时湛阳的住所位于东南部。这是一百多年前那个首次踏足此地的英国人修建的落脚处,一座三层的意式小楼,有着漂亮的红屋顶和镂空露台,已经被打理得相当整洁,却还是带着点陈年旧迹。种满热带绿植的花园外就是白色的海滩。 十几个医护人员和二十几个佣人保镖已经在里面等着他,老管家居然也在。 他就站在门口迎接,歉然地看着自家的两个少爷,领结还是打得一丝不苟。 大致安顿好之后,邱十里推着时湛阳绕岛转了一圈,一路阳光极佳,两人都不说话。邱十里走得很慢,有时路过沙地,轮椅会陷进里面,路过的岛民对他们好奇极了,用英语问他们是否需要帮忙,邱十里就把膝盖抵在椅背上,直接抬着它和大哥,稳稳当当地走过那段。 三两岛民站在那里发愣,似乎是惊讶于这个小个子的力大无穷。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绕回住所时,邱十里的皮鞋里灌满了细沙,时湛阳的皮肤不适应阳光直射,也被晒红了。但或许是因为风景的宁静,两个人心情都舒畅了些许,抬眼看,浓烈云霞泼洒在遥远的海平面上,太阳正在热风流动中摇摇晃晃地下坠,海天都成了一块被气流拂扰的巨大幕布。余晖中,大片海鸟呼啦啦地低回,翅膀裹挟变幻的夕色,消失在山丘丛林中。 邱十里不知道天空原来还能有如此丰富的色彩,这不是城市彻夜的灯光,所以也短暂。少看上一秒就会抓不住似的。 他留下来吃了晚餐,又找几个最放心的手下嘱咐了几句,打算半夜就走,这样赶去地中海那边也方便倒时差。十点多,他把计划和时湛阳说了,时湛阳却像是早就想到了一样,没有挽留,只是要他注意安全,随后便由管家推着回屋睡觉了。 邱十里独自坐在客厅里,给自己剥了一个火龙果。这果子他本来是准备剥给时湛阳的。掏出匕首,他割一块吃一块,吃完了才发觉周身的死寂,以及自己的失魂落魄,指甲缝里全是紫红的汁水,匕首也染了色,比血还诡异。 下意识掏了烟,邱十里却没有抽,他匆匆把手和刀都洗干净,爬上院外的一座礁石,站直身子,他忽然发觉自己很高,黑浪和白沫都在脚下流连,暗潮躁动地乱涨。对着云间的那一抹忽明忽暗的月光,邱十里把兜里两支雪茄都抽完了,又攥着那只狮子打火机站了很久,听见那潮声、风声,他觉得吵闹,可又觉得自己根本听不清什么。 他面对平静总有种这是错觉的错觉。他知道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直到八仔从后面跑过来,说飞机已经准备好了,邱十里才如梦初醒。 他没有急着去机场,而是回到那座小楼。是的,他又在不舍,估摸身上烟味已经散了,他就轻手轻脚地上楼,推开主卧的门。 午夜已过,时湛阳就躺在床上,身上铺着月光,均匀的呼吸把他衬得更静,也更远。邱十里合上门,脱了鞋子,踩着地毯慢慢挪到床边,此时此刻,大哥看起来和过去昏迷的那几个月没有不同。 可终归还是不同的。邱十里已经不可能再爬上床去,挤在他的身边,像恋巢的幼兽那样吞咽自己那些无稽的乏累和恐惧。 “大哥。”邱十里用气声说,轻得不能再轻。 “我走了。”他又道。 时湛阳忽地张开眼睛,直直地望向他。 邱十里差点落荒而逃,他明明也没在心虚什么,的确,他想躺过去,甚至想吻下去,但他都只是想想而已啊!想想也是犯罪吗?更何况,他从前,想躺就躺,想亲就亲! 他搞不懂自己了。 却听时湛阳道:“我们可以一起走。”说着,他还撑着床面,自己坐起来,靠在床头。 邱十里摇头,往后退了两步,“半个月,我回来看你。” 话毕他转身离开,直到出了那扇门,他也没听见时湛阳的任何动静。 邱十里的确言出必行,他待在烟熏火燎的战区和欠钱扯皮的所谓“将军”折腾,可谓耐心十足,也丝毫都不露怯。对方当然还是想要继续从他这儿收货的,毕竟某些中程炮实用到根本离不开的地步,耗得又快,只能找他买,加上政界的朋友也明里暗里给他搭了把手,十三天后,邱十里终于要齐了款项,风尘仆仆地回到帕默斯顿。 时湛阳恢复得不错,主要是那条未曾受伤的右腿,肌肉状态已经有了明显的改善。邱十里在车里和医生聊了聊,推开院门的时候,只见大哥正单腿站在一棵紫荆树下的扶栏旁,端着紫砂壶饮茶,海风烈烈,好一个岿然不动。 颇具禅意。 “这边好热!”邱十里走近,抖了抖衬衫领子。 “生日快乐。”时湛阳却说。 邱十里一愣,他其实已经给忘了,“好像是……后天?” “是啊,我还在想,今天下午ナナ不回来,我该怎么去找,”时湛阳泛起笑,“反正这边连信号都没有。” 邱十里也笑了,反手握紧扶栏,身子一撑,直接坐了上去。他把领带抽了缠在腕子上,回身看着大哥闪着光的面颊。 无意间,两只手碰在一起,两只都是左手。这久别的温度就像是撞上来的,邱十里愣是没能将手缩回去,他一低头就看见一排并在一起的手指,只有他的那一根,格格不入地套了枚戒指,钻石越亮,铂金的光芒越均匀,这戒指就越刺眼。 近日来一忙起来邱十里就又开始犯傻,还是一直戴着,更没人敢提醒他,于是他也就忘了去琢磨再次见面时如何处理这种尴尬。 可事实上,尴尬的只有他一个。时湛阳视而不见,完全不避讳,就仿佛从来不存在那样一对指环,又好像,那一圈金属微不足道,只是邱十里自己戴着玩的饰品而已。 也正是这种态度最能刺伤邱十里。哪怕说点什么呢,哪怕是劝我摘下来呢,只要告诉我为什么,解释一句就好……他脑海里歇斯底里地飞窜着一句又一句话,表面上还是镇定如斯。 “对了,兄上找人去帮我了吧,”他晃了晃悬空的腿,轻轻松松道,“我就说呢,怎么会这样顺利。” “我不想让你再受伤了。和那群北非流氓在一起。”时湛阳眯起眼睛,看向辽远的云际。 邱十里喉结滚了滚,确实,这几个月他也受过不少伤,从在山洞里被石锋剐烂的脊背和露出指骨的手开始,旧伤好了又来新的,还有他自己弄的。他没跟时湛阳提过,可他明白是绝对瞒不过的,这也正是他不用多提的理由。 如果时湛阳心疼他,为他做了什么,这是主动的,不是他打滚耍赖说自己好疼而求来的,邱十里就会因此感到巨大的满足。身体上的疼痛从来都不可怕,有时他甚至觉得,贪求大哥的怜惜,制造大哥的担忧,这正是他受伤的意义。 倒是心理上——他现在也破了好大一个血窟窿,摇摇晃晃地,他天天都想扑过去躺倒摊开自己,让时湛阳好好看看,可真正做出来的,却是三缄其口滴水不漏了。 “说好的没有信号呢?”他又笑,“兄上还是想找谁就能找谁。” 时湛阳抬起搭在扶栏上的手,懒洋洋地捏了捏眉头,并不反驳,算作默认。那片紧贴的温度离开了,他也喝空了茶壶,单腿挪蹭着,在邱十里跳下来扶他之前,兀自坐上了轮椅。 “走吧,我叫他们准备了蛋糕,”他已经能够十分熟练地转动滚轮,压过草径,朝屋子的方向去,“ナナ过生日,好像从来没有吃过蛋糕。” 邱十里立刻拾掇好心神,追了上去,推着他走得飞快。其实是吃过的,邱十里想,大概十二岁。那次时湛阳被父亲派出去干活了,没有人记得邱十里的生日,他就一个人打车过了金门大桥,进城看了一场电影,也给自己买了块蛋糕。 电影是《蜘蛛侠》的第一部 ,邱十里记得相当清楚,2002年5月3日首映,比他生日早了两天。 蛋糕就是快餐店常见的纸杯蛋糕,顶上有一层厚厚的奶油,淋了鲜红的樱桃酱,被人撞了一下,那酱汁就沾得他满手都是。于是邱十里蹲在电影院门口,盯着地面上来来往往的车轮和人腿,默默地含吮手指,那滋味甜得他舌尖发麻。 他还记得,几天过后大哥就回到了家里,好像很自责似的专门陪了他好几天,还送给他一把胡杨木做的弹弓。那是大哥从办事的地方找的木头,在回家的飞机上自己动手削的,手柄被打磨得光滑细腻,一个扎手的木刺也没有。那把弹弓现在还放在他的宝贝盒子里面呢。 转眼十多年过去了,这是邱十里二十五岁的生日,也是他的第二块生日蛋糕。巧的是,也是奶油,上面也缀了樱桃,不过是新鲜的,个个都好比含了一个春天。算上那些守在这儿的伙计,十几个大男人围坐在桌边,老管家小心翼翼地平均切,越发显得那蛋糕过分秀气,也过分甜美。 “嫂子,生日快乐!”邵三和八仔领着伙计们,一手捧着小碟,一手举杯敬酒。 祝福的话千篇一律,其他倒是胡扯了不少,还有感叹他年轻的,说他这么多年也没长成老气横秋凶神恶煞的模样,万一那样,这声小嫂子还真有点叫不出口。 邱十里不乏困窘地微笑,“天天管男的叫嫂子,也不问问我同不同意,”他把手里的龙舌兰兑雪碧一饮而尽,重重放下酒杯,“谁教的毛病!” 众人拍腿大笑,挤眉弄眼地看向自家大哥,时湛阳也眯起眼睛哈哈地乐,无奈地摇着头,举杯同样一口闷,又用小勺舀起一颗火红的樱桃。纵使是他这种不爱碰甜食的自律人物,也吃完了他的那一份。 诸位也都是识眼色的人,晚餐热闹过后,便一股脑去小岛西边的酒馆续摊去了,管家也领着女佣迅速把桌面打扫干净,屋里就只剩下这兄弟二人。 邱十里方才猛灌自己来着,至少一瓶半的高纯度蒸馏酒,他就着汽水喝得飞快,此时有点上头,站起身子,又昏昏沉沉地往桌沿上倚,靠不稳当,他直接坐上了桌面。没外人了,邱十里也就不想再绷着自己,做出个正儿八经的二把手样子。 “我弄了一个新轮椅,”时湛阳就坐在桌边,身侧是他的膝盖,抬眼看他,忽然开口道,“还是挺好用的,可以自己走,一般的减速带和石块都没问题,改造了一下,时速最高能达到30千米吧,还设计了放弹夹的卡槽,比挂在腰上方便多了。” 邱十里抹了抹嘴角的酒渍,吊灯在他脑后形成了一个毛绒绒的光圈,他望着时湛阳发呆。 “要不要和我去看看?就在书房放着,”时湛阳又道,“ナナ,你可以帮我想想还要做什么改造会比较实用。” 邱十里终于反应了过来,也皱起了眉头,“兄上,”他弯下腰,把手肘撑在膝盖上,脑袋凑近他腰杆笔直的大哥,“你要坐着轮椅……去开枪?” “现在也只能这样咯?”时湛阳开玩笑似的说。 “不是。不是。”邱十里一下接着一下地摇头,努力吞咽着酒气和醉酒后的口吃,“兄上,你听我说,你,要在这里,恢复好了,再出去。” 时湛阳也支起下巴,“没用的,坏了就是坏了,现在我好歹捡回了一条腿,”他柔声道,“ナナ,我现在应该考虑的,是怎么适应当前的情况,而不是不切实际地做梦。你也一样。” “我不是做梦。” “你是的。”时湛阳的目光异常温和,口气却异常坚决。 “我现在就是在浪费时间。”他又道。“我有很多事情要做,ナナ,你应该明白的。” “我帮你做。”邱十里不断地揉眼睛。 “只能我自己。”时湛阳耐心地解释,“你也有这种事吧,不想让我插手的事。” 我没有!邱十里差点脱口而出,可他闭上了嘴。他确实也是有的。譬如这座岛,这个漂亮的牢笼……又譬如许多。他多想在时湛阳面前做一张白纸,可很早以前就失败了,他如今满身印痕。 “所以,兄上,”他把脸埋在手心喘了几口,又捋上去,抓了抓头发,“你要出去。” “嗯。” “其实不用和我说,你也能出去,”邱十里忽然又短短地笑了一下,“我是关不住你的。” “嗯。”时湛阳仍旧专心凝望着他,望得他心口生疼。 “所以为什么还要和我说?你直接走了,我也就懂了。我做的这些都是任性,是小玩闹,是我太无聊了。”邱十里疼得说起了气话,“我还会和你道歉!” 时湛阳听愣了一下,长长呼出口气,却又低头露出了笑,他的笑意渐渐转深,“那样你不会难过吗?” 邱十里顿时哑口。 “难过也是难免的,”他捏了捏鼻梁,灯光打在上面,落下刀刻般的影,“但我希望,我带给你的难过,能最大限度地减小。” 又是这个论调,邱十里想,又是这个词。难过,难过,难过。它简直可以概括任何事了。越想避开它,它就越是一个诅咒。 “兄上,我问你,”他一下子滑下来,稳稳地落在地上,却踉踉跄跄地往时湛阳身上扑,那轮椅都被他撞得往后退了半米,“我问你,我问你,”他重复道,“你知道我为什么难过。” “我知道。”时湛阳扶稳他的肩臂,也稳住自己的重心,轻声道,“我也是。” “不对!你说的不对,你不知道,”邱十里猛地抬高了声量,他被酒精冲得眼圈酸疼,握住时湛阳的手,直接把自己左手的无名指塞到那干燥的指缝里,“摸到了吗?你摸到了吗?” 紧接着,他听到时湛阳叹气的声音,他喝得再多也清楚,大哥只有在一筹莫展时才会叹气。 邱十里的心脏皱缩了一下,更惶恐了,他莽撞,他急不可待,活像个娶亲路上丢了媳妇的毛头小子那般,狠命捏着那只手,毫无章法地攥,“它在这儿……你的呢?哥,哥!你的去哪里了?” “ナナ,”时湛阳是这样说的,“你先起来。”轮椅的确被邱十里顶得还在往后倒,很快就要碰到墙上了,但邱十里偏不起身,偏不松手,他甚至用膝盖更用力地抵着时湛阳的膝盖,俯身亲吻上去,就那么含着两瓣嘴唇不放,用一种类似啃咬的力度和节奏,这种温度,这种湿润,这种接触的感觉……时湛阳终于是醒着的了,可邱十里感觉不到任何回应。 倒是他自己,亲得这么卖力,这么急渴,气也喘不匀,喉咙都开始痉挛般的疼,轮椅终于撞了墙,好大一声,可他还是着魔地想着,我绝不停—— 直到他感觉到无名指上的力量。 轻轻地,他的手掌被托着,无名指根上的指环松动了,某个瞬间,它被摘了下来,那个瞬间也立刻就过去了。 短得就像错觉,这才是做梦吧,邱十里想,可它不是,大哥指腹上的茧子,大哥的脉搏,都和他如此真实地接触着,紧贴着。 然而这番接触是为了摘下他的戒指。 邱十里顿时忘了如何呼吸,大大地张着眼睛,蓦地直起身子,嘴角还挂着晶亮的涎液。时湛阳也一样,嘴唇在灯光下闪着光,手里的戒指更闪。 他一句话也没说,自己转着轮椅回到桌前,“咔嗒”一声,邱十里听到金属接触木质桌面的声响。 身体是僵硬的,无名指上的空虚感如此难以忽视,也如此不可置信,哪来的一直大手,一把将邱十里拍死在地上,他钉在原地足有十几秒,这才勉强转过身子,没有错,他在桌上看到了他的戒指,而时湛阳正沉默地看着他。 邱十里也沉默,大概,此刻,也没什么好问的了吧!只需一瞬间,他就能被打得什么都不剩呀!他还要跪下来去问为什么,去求不要吗?他快步走到桌前,一把捞起那指环,死死捏在手里,气喘吁吁地,他瞪着自己攥成拳头的左手发怔,又很快恢复了正常,转身走开之前,他最后看了时湛阳一眼。 而时湛阳仿佛再也挨不住了,目光相触,他眼睫下筑起的高墙也崩落了,他竟露出被杀了一刀的表情。 可邱十里没有再看,也没有再逗留,当天凌晨他就乘机离开了,有一个手术,他已经准备了很久,事到临头却又犹豫,因为时湛阳醒了,他就开始贪图安宁,并且理所应当地觉得自己又有了安心藏身之处。 现如今他终于下定了决心,这件事,这一切,错终究在他,错在他进了那个洞,错在他需要别人用命来保护,错在他是完整地活下来的那个。 不过,离岛之前,邱十里也不是什么都没再做,他从花园拎了把铁锹去到书房,把那高科技轮椅给砸了,仿佛它就是阻止他大哥变回原样的仇敌,也是挡住他抓回过去的凶手。 时湛阳就在门外,静静地坐着,静静地看着他砸,漆黑的眼仁中跳动着漆黑的影,目光穿透两人之间厚厚的那层空气,亦穿透午夜刺耳的断裂声,一下接着一下,衬得这孤岛如此死寂。 第四十三章 有些技术听来离奇,但它就是存在,只不过要证明它的真实性,你可能得花上不少钞票,并且承担某些风险,从而“以身试法”。 比如邱十里,他一直认为自己听力不佳,有时听不清楚,还会对他的方向判断造成影响。但他小时候相信是个人就会有些缺陷,连他大哥都有着轻微的近视眼,所以这是正当的、可以理解的,不去克服也没什么所谓。 这般认知陪他很久,直到那场爆炸。或许有强行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的嫌疑,但邱十里的确认为,自己并不敏锐的听力给所有人造成了损失——倘若他和时湛阳同时察觉了倒计时,同时能够做出反应自我防护,那就不需要他大哥扑上来给他挡石头,而扑上来之前,大哥固然不是晕的,腿上的枪口也没有受到二次创伤——再早一点,倘若他早过了老K,能去拆,而不是去堵,那老K或许现在还活着,还能去参加他宝贝女儿的研究生毕业典礼。 邱十里有过至少五次处理定时炸弹的经验,什么红线蓝线,他一剪一个准,更先进的也从没怕过。那是唯一失败的一回。 于是邱十里很快就决定进行一番自我改造。他想,一个缺陷,你觉得它不需要克服,那是因为它还没害到你,他又想,缺陷这玩意太阴险了。 当是只是出事后的第二个月,邱十里就效率极高地找到了大致方法,那是新泽西州某高校最新研究出来的一种技术,和人工耳蜗原理类似,由人工声音处理器将外界声音转变成一种编码的电信号,再通过电极来刺激神经。不过,它新就新在,它要达到的效果并非帮聋人重建听觉功能,而是帮邱十里这种没有大毛病的增强听力,就好比把钝刀磨利。 装置实体设计得相当前卫,大小以微米计量,还要植入人耳内部,过程固然是痛苦的,邱十里当时过去和教授谈,教授本人都有点不敢相信,毕竟这技术太新,受众也小,似乎只有疯子或者超级英雄狂人对改造自身有兴趣,于是他们也就把它当作个课题研究来看,只在猴子身上实践过。 像邱十里这种自带经费的志愿者可谓是外星人级别的稀有。 邱十里当然也考虑过,近视了人人都可以戴眼镜,可耳朵太不同了,花这么多钱,冒这么大险,还要搭上长长一段时间不能工作,仅仅是为了让自己那双不争气的耳朵敏锐一点,是否有这种吹毛求疵的必要。他始终没考虑清楚,加上每天都忙得要命,所以也没真去做。 拖到现在,倒也省事了,时湛阳帮他下定了决心。时湛阳尤擅此事,时湛阳屡试不爽。只不过这天赋只有邱十里知道,又只不过,邱十里以往下定其他决心的时候,并不想哭。 坐在去往东海岸的飞机上,不稳定气流引发了剧烈的颠簸,邱十里端着一杯水面抖来抖去的黑咖啡,觉得自己像个逃犯。到底是为什么,他现在一定要去做这个手术呢?标准答案已经想好了,因为愧疚,因为自责,因为他身上压了一条命和一双腿,还有一个人那么多的自傲和自尊,他只是去雕琢一下罪魁祸首,多么的名正言顺。可也正是这答案给了邱十里一种正在叛逃的感觉—— 是的,这些答案都是借口,都是逃离的地道,他正在天上飞呢,可他就是地下逃窜的鼠。他去花钱冒险受疼,哪有那么多高尚解读,只是为了让自己心里感觉好点罢了。 为什么要让自己感觉好点?那当然是因为他现在太难受,重压一层一层地叠着,最后一根稻草是一枚戒指。这戒指可真够威力无穷,曾经铁柱般支撑着他,现在倒把他给砸伤了,哪怕他又去砸了时湛阳的狗屁轮椅,砸得更狠,身上的伤也无法转移缓解。 当然,邱十里也不准备完全破罐子破摔,他对把某种感情当作全部有种天然的不屑,虽然他似乎就是这种人。疼过了,胡闹过了,他还是记着自己的本职,在新泽西先休息了几天,把工作都提前给手下安排好,绝口不提自己要去干什么,这才开始联系教授。 巧的是,他在当地落脚的酒店正是时湛阳带他来过好几次的那一家,豪华套房总共就那么几套,他还真就领的是曾经常拿的那张房卡。 他没有要求换房,在心底,某个隐秘处,他认为自己这是直视了命运,却又暗自嘲笑自己的幼稚不堪。 他的确是幼稚的,他是离不开狮王的、长得太大的年轻狮子,所以时常会想,自己如果是头母的或许会好很多。每天躺在那张床上失眠,站在那浴室里淋浴,又或者坐在写字台上打电话,看着高楼下半生不熟的街景,做些类似讨价还价的事,邱十里脑子里总是飘过某些刹那之间的画面。交颈缠绵、烫耳呢喃、汗水里融化的爱欲,它们涌上来,从任意一个角落。 的确住过太多次了,时湛阳竟在这屋里的那么多地方和他做过爱。 邱十里甚至能够记起某些体位,某几句话,某种穷尽一生的闪念,他都快被自己惊呆了,如今它们都是幻觉一样的东西。 这一回,他也就住了几晚而已,睡着的时间更是不多,可是挤在头颅里的梦有无数,梦都是短的、碎的、似真似假的,在明晦不定的日出前降临,又在他企图抓住时从指缝飘走。时湛阳出现在每个梦里,清晰如雾中路灯,如水下深壑,时湛阳让他张嘴,大笑,忘情地尖叫。 每每醒来,天也没亮太多,青灰色的黎明渗入被窝,有着料峭的寒冷。 邱十里首先会爬起来坐直,自骂欲求不满龌龊空虚,他现在是什么境地呀——甚至可以说是被赶走的,他也逼迫自己离开,完全没有勇气再度把那戒指戴上,哪怕试试都不能,只将它穿了根绳,傻兮兮地挂在脖子上。 现在独自待着,按理说他该心如死灰,却还是难改习性,一副全身上下都离不开时湛阳的怂样,像条摇尾乞怜的饿狗。 接着他以为,自己百分百会崩溃大哭不止,为这巨大的委屈和寂寞,可事实上,他居然连嘴巴都张不开,脸蛋僵得仿佛挨了冰冻,即便,此刻,没人能看见他的眼泪,更没人会把他的脆弱一把抓住,视作弱点。 再接着,他恍然发现,没有时湛阳在面前,自己就哭不出来。 可他也最不想让这“药引子”看见自己的眼泪。 邱十里最终在五月过去一半的时候彻底安排好了工作,离开了这片梦魇地,住进了医院,切断一切与外界的联系,宛若消失于世。术前各类检查持续了一周半,手术本身却迅速得不可思议,同时也相当顺利,当邱十里再一次张开眼,窗外蓝天如洗,他躺在阳光灿烂的高层病房中,那装置已经起作用了,邱十里从未如此清晰地听到这个世界。 脚步声、药品车的滚轮声、电梯升降的摩擦、护士的交谈……全都在他的耳边。虽然说不上刺耳,但是这么多响动一股脑涌来,各自带着各自的背景。邱十里直直地躺着,终于能够理解,电影里那些主角开了金手指之后被过量信息过大能力弄崩溃是怎样一种情况了。 他固然没有崩溃,这种信息的密集程度本就控制在他的接受范围内,他只是麻醉劲过了,全身上下感觉有点奇怪而已。想想事情,记起自己的工作和失误,脑子没变傻,再转转手腕下床逛逛,身子也没残,他暂且放下心来。 很快,教授带着学生们进门,他就老老实实地回答问题,配合测试。 折腾到下午,临近傍晚时分,那群把他当成土豪猴子的科学家终于走了,邱十里没有想好是否要继续住院接受各种测评,于是请走医护人员,独自待在屋里。 他蹬掉拖鞋,坐在大理石窗台上,冰得他大腿有点冷,晚风倒是舒畅,邱十里把窗子开得大了一点,又把雪茄伸出窗外,点燃了猛吸。 可、真、他妈的疼啊。 邱十里望着被晚霞映红的城镇想。 你说什么疼?他又问自己。 耳朵。耳朵里面。心脏好像也有,但不至于吧。他回答。 还有一种说不清的东西。他给自己补充。如果我是一个点,大哥也是一个,我们之间被笔尖划了无数条线,把纸都划透了,最粗的那个,疼的那个,就是它。 是它啊。它都做了什么? 邱十里继续自问自答着:它从曾经跟着我来到这里。它紧随着我。它让我得到什么又失去什么。它扽着我的眼泪连成的珠子。它想咬我一口。它让我偏执。它让我偏离。 偏离?你要偏到哪里去? 我无处可去。 想到这里,邱十里忽然觉得自己已经足够幸运了,一生可以有一次爱得这样悲恸。很多人可能永远都没有这个机会。 他眯起眼。自我提问果然是自我排解的绝佳途径。 雪茄在他指间兀自缓慢燃烧,太阳落下去,悬吊在地平线上,烟灰则落在食指和拇指的枪茧旁。丝毫没有烫的感觉。楼下马路川流不息,每一次碾压都异常明确地传入耳畔,邱十里当即决定继续装装猴子再住几天院。那些人除了不厌其烦地问他问题,也会和他聊点别的,轻声细语,耐心十足,毫不设防。这种随便谈天的感觉还挺好的。 他准备抽完这支就去敲教授办公室的门,可不能暴露了烟味,于是把身子探出一半,腰腹撑在床沿上,肆无忌惮地吸食这种医院严禁的东西。 住院楼建得很高,都快赶得上他在旧金山的办公室了,邱十里就这样一半悬空,叼着烟,打开双臂,意外地惬意。正当他感觉自己在拥抱这个城市时,门锁喀啦一声,响在他身后。 扶着窗框回过头,一高一低是两张错愕的脸,一张属于那位花白眉毛的老教授,另一张,居然是时湛阳的。 邱十里不记得自己吃过什么副作用是致幻的药品。 时湛阳的高科技轮椅出师未捷身先死,他双手转着旧的那个,教授都来不及再推他,几乎是想要冲到邱十里跟前。邱十里呆呆地瞪着他,烟还叼在嘴里,病号服也皱皱巴巴,赤着脚跳下窗台。 他们之间只隔不到半米了。 “抱歉。”风声照旧窜入窗户,描边般勾勒在耳中,邱十里有一瞬间的清醒,把雪茄碾灭捏在手里,冲教授笑了笑,教授则摆摆手,“时先生,”他拍了拍时湛阳的肩膀,“我先走了。” “谢谢。”时湛阳并未回头,一如方才,他直勾勾地盯着邱十里的整张面容看。 几秒过后,门锁声又响了起来,病房里杂音许多,却胜似死寂。 “你要跳楼?”时湛阳问。 “没有。”邱十里退后了一步。 “我刚才在想,”时湛阳闭了闭眼,“我刚才在想,我不能拉住你,ナナ,我现在没有办法拉住你。” 邱十里怔了半秒,眼睛一下子就湿了,但他成功按了下去,“我没有要跳楼,我只是抽烟。” 时湛阳把眼睛睁开,继续望着他,一言不发。 邱十里本能地退回窗前,靠在窗沿,又道:“兄上,好不容易活下来,当然不想死,”说着他就笑了,“你和我说的。” 他听着大哥的呼吸声,是粗的,是重的,就好像以往,这呼吸温暖地打在耳边。真是个好手术,这就开始有甜头了,他想。 却听时湛阳终于开口:“手术之后不应该抽烟吧。” 邱十里脑子一懵,一方面,他染上烟瘾的事居然就这么暴露了,另一方面,大哥确实知道了他手术的事。此时此刻,大哥不在那座荒岛上,而是出现在病房,出现在他的面前,他心里就不该有任何侥幸。 “没有这么娇气。”邱十里道。 时湛阳周身那股弓箭般的紧绷感松软下来些许,缓缓地,他自己转着轮椅来到窗边,靠近邱十里的身旁,半垂着眸子,眼角泛起淡淡的笑,“ナナ,他们都和我说嫂子失踪了,和丢了妈一样,又他妈不让我出岛。” 邵三之流的慌里慌张的模样立刻浮现在邱十里面前,明明已经叮嘱好了啊,我只是去办点私事,他这样想着,却不自觉笑起来,“兄上是什么时候开始找我的?” “一周前。”时湛阳从他手里摘下那支烧了一半的雪茄,咬在嘴里,邱十里就自然而然地给他点上,“老四过去帮我越狱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 好吧,越狱,邱十里揉了揉脸,“老四还是靠得住的。”他没话找话。 时湛阳却不再笑了,哪怕提起了最有意思的那位幺弟,他忽然之间平静得离谱,反而让邱十里紧张。 “吵吗?”时湛阳问。 “……还好,”邱十里捏了捏手心,“医生说很成功,我睡觉戴耳塞就好。” “疼吗?”时湛阳又问。 邱十里一时有些无言,他以为大哥会问他为什么,那他可以说出很多,可现在的问题是,他疼不疼。 当然是疼的,在耳朵上动刀,就算是微创,也不可能和在其他皮肉上一样,究因的自问自答他也刚刚做过。 “有一点。”他谨慎地说。 时湛阳闻言,深深低下头去,盯着自己的膝盖。邱十里却在一念之间看出他是愤怒的。他确实是,愤怒足以把一个男人捣碎成很多个男孩,而表面的安静都是假象,是千斤之下薄如纸的玻璃脆片,那些男孩崩裂开来,爬得时湛阳满身都是,抬起他的手,扯住邱十里的衣摆。 他用另一只手转动轮椅,他们一同往病房门口去。 “我不走。”邱十里任他揪着衣裳,却和他别着力气。 “由不得你。”拖着两个人加上一把轮椅的重量,全都靠那一只手,五根手指,时湛阳已经出了层薄汗,也拧开了房门。 “兄上!”邱十里钉在原处,顽固得像条发倔的小狗,在咬扯着自己的绳子。 “我也不会再回那个什么狗屁的岛,”时湛阳不耐烦地、恶狠狠地说,口气急躁又混乱,少了他整日挂着的文雅风度,他几乎是把门撞开的,“今天,就跟我回家,我把你也关起来看看,绑起来也好……ナナ,你听好,你对别人做什么无所谓,对自己做什么,我不同意,就由不得你!” 邱十里听得一愣一愣的,听他说完,笑容倏然出现在脸上,仿佛耳畔是什么求而不得的大好事。他不再别劲儿,甚至握上轮椅把手,把自己双手捧上往外送似的,推着大哥进入医院整洁冷清的走廊。 “把我绑起来!”他简直是雀跃的,蹭到时湛阳身前蹲下,眼光晶亮生动,“说好了,就不许反悔!” 他又急着解释,一点也不觉得害臊似的:“我现在身体状况很好的,兄上,我特别禁绑!” 这回轮到时湛阳听得一愣一愣了,愣够了,他也笑起来,他觉得自己笑得很无奈,也必定是傻呵呵的,可他不自觉地抬高手腕,碰上邱十里的脸颊,沿着眼周抚摸。 黑眼圈轻了一点。时湛阳想。他对这医院的敌意减了小半。 的确,愤怒把他劈成很多个男孩,不只是方才的愤怒,而是近期积攒的所有,对别人,更对自己。自责和心慌跟着流出来,他说了傻话也做了傻事,粗鲁笨拙得让他回到十几年前也会嘲笑自己。 可如今他又恢复完整了,是邱十里动的手,邱十里有一颗和他同样碎得乱七八糟的心,用同样傻的几句话,把他的碎片拢起来,拼回一个并非空壳的叫做时湛阳的男人,拼回了他。 第四十四章 邱十里老老实实地被大哥领着往家回,没有图快坐飞机,因为时湛阳怕气压变化刺激他的鼓膜,两人连带一大串伙计居然浩浩荡荡地买票乘了横跨东西的火车,和一群高中生挤在一节车厢里连天晃荡。 不凑巧,坐在他们俩对面的还是一对年轻的亚裔男女,一看就是尚且处于热恋期,背着大包小包出去慢速旅行,黏糊起来旁若无人,两只手差不多一直牵着,动不动还用帽衫半遮半掩地亲个嘴。 毕竟是面对着面坐,一对小情侣,还有一对说不明白算什么的大男人,怎么也不好互相干瞪眼。邱十里实在有点看不下去,于是翻开报纸挡在面前,却又不自觉地往对面瞥,当然,他这般羡慕好奇左右不是,时湛阳都看在眼里。 “想喝吗?”时湛阳问,用的是意大利语,估计这车厢里也就两个人听得懂。 邱十里立刻回过神,这才发觉自己的报纸翻到了广告,不知在这页停了多久。整整半张版面上,赫然有个约莫两三岁的小孩,胖手臂抱着一大桶奶粉,望着报纸外的他,一脸纯真又满足的表情。 奶粉广告? 想喝婴幼儿奶粉? “……不想!”邱十里压低嗓子道。 每次时湛阳用此类低级趣味逗他,他都一定会上钩,也一定会觉得自己很丢脸。他只得气哄哄地拒绝转头去看大哥,可一时间连翻页也不好意思,更不愿再把目光挪到对面的卿卿我我上,正动着眼睫不知看哪才好,他的报纸突然被时湛阳从手里抽了出去。 他跳脱地想,大哥居然抢我的报纸……难道真的对奶粉感兴趣? 下一秒,他的眼睛就被遮住了,一只温暖的手掌,不轻不重,带着薄薄的烟草味,还有一股不易察觉的奶香,大概是刚刚端咖啡奶杯的时候沾到的,腕表碰到脸颊,茧子熨帖地按在眼皮上,邱十里甚至可以感觉出哪里是指腹,哪里又是虎口。 眼前就这样黑下去,缝隙里又有微光,他忽然生出一种极大的踏实。时湛阳从前总爱这样挡他的眼睛,在他还被当作小孩看的那些年,当电影进行到亲密镜头,又或是电视纪录片中的野马野牛正在发情繁殖,好一派狂野生机,时湛阳总会皱眉,一边眼疾手快地把他两眼盖个严实,一边在他旁边盯着所谓的“少儿不宜镜头”,坐得气定神闲,仍是那种眼里容不得沙子的大少爷做派。 放下温度触感不说,连这股味道都是熟悉的。 帕特加斯雪茄味。爆米花味,冰激凌味,奶香味。 于是邱十里也像多少年前那样,热着脸蛋眨了眨眼。他的睫毛蹭在时湛阳手心,有种轻微的阻塞感,又宛如时湛阳正在抚摸他的眼睛。 “我已经二十五岁了。”邱十里也说起了意大利话。 “你还是会害羞。”时湛阳笑道。 邱十里心说,我害羞是因为对面正在亲嘴?大哥你清醒一点! “兄上就不会害羞吗?”他反问。 时湛阳捏了他鼻梁一把,这就要把手收回去,却立刻被邱十里抓住。他抓得相当使劲,不过时湛阳也没有像他预想中那样去挣脱,只是扭脸看着他。 “ナナ。”时湛阳道,叫得还挺庄重。 邱十里不搭理,侧睨回去,眼神精准地追着大哥的眼神,一眨也不眨,同时双手捧起那只修洁的手,用鼻梁蹭了蹭,接着他微微张开嘴,亲了那手背一口。 时湛阳挑眉,目光一跳,邱十里满意地欣赏。 再接着,他又找到无名指的位置,照着空空如也的指根咬了下去,没用劲,但持续地啃,牙尖抵着皮肤钝钝地磨碾,还是那样专心致志地望着时湛阳。而时湛阳仿佛从肩膀到指尖都是僵硬的,当邱十里终于挪开虎牙,那指根已经被他磨出了完整的一圈红痕,不太均匀,带着湿漉漉的水印子,映着阳光。 “现在兄上害羞了吗?”邱十里松开时湛阳的手。 时湛阳却没有急着把手收回去,而是顺势搭在两人间的扶手上,指尖若有若无地碰到邱十里的衣袖,“你报仇成功了。” 邱十里一脸“我就是记仇”的表情,狠狠盯着时湛阳,又道:“回家之后,兄上,我想和你上床,这是无理要求吗?” 虽说用的是偏门外语,但他说得格外字正腔圆,实在是义正辞严,时湛阳听了差点惊呆,却不等他回答什么,只听邱十里自顾自地说:“算了,我管它是不是!”说罢他就强硬地给时湛阳箍上眼罩,要他睡觉,拒绝听他回答。 时湛阳十分配合,还真就不再说什么,邱十里一边无端暗爽,一边又莫名愤愤。他故意说了惊人的话,也算将了大哥一军,可他想上床不是假的呀!早知道就该刨根究底,问出来到底行不行,而不是因为怕不行就强行抢话,宛如不想看到得分就烧掉试卷,反而给了大哥闭口不谈的绝佳空间。 不过,方才那一出也不是全无好处,邱十里突然能够直视对面黏在一起的二位了,尽管他们此刻似乎忘了恋爱,正在悄悄打量着他,那眼神仿佛要在他身上一钻到底,看看说着奇怪语言舔吻同性指节的到底是何方神圣。 邱十里则微笑地回望他们,傲然坦诚如步入宝殿的状元郎,完全没了之前的偷偷摸摸。 他忽然发觉,自己方才不忍直视的不是别人的亲吻,而是自己心上那位就在旁边却还是没人能亲的境地。现在似乎是有了,不对,一定是有了——他刚才不但亲了,还用牙尖儿给人戴上了指环呢! 邱十里放松地侧身枕在靠垫上,看看大哥搭在一起的双手,看看自己刚才留下的印痕,还没淡,还是很深,很红,在指根苍白细腻的皮肤上。他又去看时湛阳雕刻般的侧脸,在絮絮日光中,在过于柔软的布朗熊眼罩下,时湛阳是如此明晰又安静。 哥,你一定没有睡着,但你也不想看我,所以我挡住了。他想。 回家之后和我睡吧。他又琢磨。 他觉得自己最近有点疯,并且惊喜地发现,脸皮好像也变厚了不少。 然而,几番劳顿过后,回到了自家庄园,初夏的月季已然开始盛放,他却没有如愿以偿地和时湛阳睡成,甚至没有真正被绑起来。 时湛阳说:“没必要。” 邱十里道:“我想试试看。” 时湛阳又说:“你没有犯错。” 邱十里道:“我犯了!我自作主张,我还——” 时湛阳却笑了,打断他说:“我舍不得。” 邱十里就一句话也胡扯不出来了,时湛阳堵他堵得太熟练,温柔和疏离是泾渭分明的河,它静静地淌,而他终究不是脸皮够厚的人,撑不起船渡。当然他也没到那种上杆子的地步,他不想再逼着时湛阳干什么了。 本以为要住很久的院,工作都提前准备得足够充分,邱十里不太忙得起来,一到晚上就精神抖擞,整夜整夜失眠,戴上降噪耳塞也不顶事。 暑热不动声色地一天天堆叠起来,邱十里每晚在自己的大床上翻滚,汗越出越早。 他再也没跟时湛阳提过一次,无论是绑,上床,还是睡眠的离奇失踪。时湛阳要他去宾州看看厂子,他就去了,要他上刚收购的车队看看老弟和老同学,邱十里也百分百完成。但无论是出去干什么,总是要回家的,每每回到这个家里,邱十里都会去想自己绝口不提的事。 与其说他是在想那些具体的幼稚的东西,不如说他是在想曾经,过去,那些自己有的,那些大哥送给自己一个人,而他也能等同地交给大哥的,怎么就忽然从指缝里漏下去了,看也看不清,拿也拿不住。 好吧,这种疑问本身也是幼稚且无聊的。 西海岸的盛夏往往漫长如一条被晒得滚烫发白的铁轨,那个盛夏却尤为短暂,转眼过到九月末尾,邱十里又一次风尘仆仆打道回府,旧金山下了一整天雨,落寞连绵,等八仔在门口停好车子,邱十里拎伞下车,这雨又停了。 空气是一块湿润的海绵,兜头捂在邱十里脸上,初秋的深夜又似黑木耳般顺滑,冒着森森的泥土气。 那栋四层小楼灯火通明,时湛阳那边也是才到家不久,邵三领着一群伙计,蹲在客厅的地板上整理东西,居然是一堆特产,铺满了中世纪雕塑到壁炉之间的整块地面。有甜食,有漆发雪肤的木质娃娃,有酒,也有时湛阳在最爱喝的那种绿茶。 “去的是日本?”邱十里略有诧异。 邵三“嗯嗯”地应着,带着种刻意的含混,他跟邱十里说大哥在楼上休息,邱十里则心如明镜,他知道邵三本人是不会想去瞒自己什么的,再者,要是时湛阳想秘密地做点事情,那邵三也顶多是帮忙跑腿,关键信息不会知道多少。 于是他没多问,洗了洗手,吃了一块抹茶麻糬,兀自上楼。 邱十里方才下车就听到隐约的乐声,如今越来越近了,他来到阳台,只见时湛阳就在阳台坐着,在摇椅上,花架前,周围很宽敞,格子地砖上洒进来一层细细的雨滴,映着不知从哪照来的银光,像是月色。 老式唱片机摆在茶几上,黑胶正在悠悠转动,咖啡冰冷,可时湛阳睡着了,一动不动,呼吸沉重,像那种重压在脑门上的睡眠,看得出来,他是筋疲力尽的。邱十里鲜少见到自家大哥累成这样,即便是累,大哥也总是把精神好好地卯着,在任何人面前。 他走路没声,挪开挡路的轮椅,琢磨着是谁把大哥连着轮椅抬上来的,在熟睡的人身边站定,垂头看他好久,目光适应了黑暗,时湛阳也没醒。 “兄上。”邱十里开口。 一有动静,时湛阳就立刻睁眼了,上身也随之弹坐起来,他甚至有个下意识拔枪的动作,“ナナ,”看清邱十里,他就笑了,“几点了。” 邱十里瞟了眼腕表,“两点二十七。” “兄上怎么不去屋里睡觉。”他又问。 “我记得你大概十一点到家。” 难不成是没看到我,在等我?邱十里差点凭空噎了一口,他快恨死这种关心了,可他又着实感谢,时湛阳肯把这关心展露在自己面前。 “下雨延误,转了好几圈才降落,”邱十里顿了顿,“兄上去日本了?” 时湛阳捶着膝盖,道:“他们买了好多特产回来。” “买特产,”邱十里笑了,“不是去做生意……不忙吗?” “还好,”时湛阳却坦诚得出乎意料,“只是去找一个人。” 莫名地,邱十里却没勇气再问了。时湛阳没有带他去,只是专程为了什么人出发。他甚至在想,大哥谁也不要去找就好了,每天留在家里,他自己也留在家里,绝不出去,只要能看见对方,不用总是说话也没问题……那最好! 邱十里为自己斗志的迅速丧失以及精神的迅速变态而感到惶恐。 “麻糬很好吃。”他干巴巴地说,“我小时候就喜欢那种口味。” 时湛阳扭亮了台灯,扬脸看着他,自然而然地问:“ナナ,你还记得什么小时候的事?” “什么?” “比如你做过一场手术。七岁的夏天。” 邱十里略感莫名其妙,但还是如实答道:“奶奶说,我生了病,然后做了一个手术,不让我出房间,一直留在凤凰村。那段时间心脏会疼。”他按了按自己的胸口,隔着衬衫,按到一枚硬邦邦的戒指。 时湛阳的目光忽然极度聚焦,锐利一如以往,“是手术前疼,还是手术后?” 邱十里怔怔地说:“不记得了,”想了想,他又道:“我生病,应该就是心脏方面的吧,后来就好了,现在也没有事。” 的确,他每年都会被时湛阳赶到医院去做全身体检,健康非常,各项指标都标准,甚至不像是上过手术台的人。 而看着他这副笃定模样,时湛阳的心脏倒是被攥了一把,“你奶奶骗了你!”他多想大叫,为邱十里想法的简单,为自己这次的无功而返,可最终忍住了,事到如今,他还怎么能让邱十里知道自己的身世?让邱十里明白,正是自己的亲姐姐,自己那个姓氏的家族,一手参与谋划了上次的惨案? 他又怎么能说你的童年都是欺骗,你最亲的长辈也把你当作家族的容器?一个我打不开藏不好的容器。 “好,”时湛阳波澜不惊地平复下心中的汹涌,轻声道,“回去睡吧,明天陪我见个客人。” “谁?”邱十里小心地观察着他。 “荣格·费舍尔,明天中午过来吃饭,说是要看看我。” 邱十里心生为难,这位荣格他可太熟了,不过时湛阳更熟,二人年龄相仿,在邱十里来到时家之前就已经认识了,算得上是童年玩伴。 荣格是费舍尔家族最小的儿子,费舍尔则是典型的美国老牌大家族,主要搞石油的,论财大气粗,大概和时家不相上下,当然这种大财团相互勾结也是常事,于是时湛阳自然而然地要和他成为朋友。年纪小的时候还好,一起骑骑马泡泡妞随便厮混,大概二十岁之后,荣格的享乐主义和时湛阳的自视清高造成了二人的渐行渐远。 但荣格似乎从未死心,仍旧常来找时湛阳一块消遣,并且对邱十里也相当感兴趣,似乎和谁都想交个朋友。虽然近期许久未见,但他那种油滑和自来熟还是让邱十里感到麻烦。 不过,当务之急,似乎是赶紧好好睡一觉。 邱十里从抽屉里扯出条毯子掸了掸,搭在手臂上,二话不说往时湛阳的摇椅上挤,时湛阳叫他,他还是闷头拱,“我就在这里睡,我就在这里睡。”他重复道,自觉徒劳地往大哥和自己身上掖着毛毯。 时湛阳居然真给他让了地方,在这窄窄的椅面上不怎么方便地挪身子,邱十里扭脸看他,他就扭暗了台灯,“睡吧,音乐用不用关掉?” 这是一首西班牙小调,女声冷淡又轻快,让人眼前浮现巴塞罗那的红屋顶和帆船。时湛阳以前就常听,一张黑胶只有这一首,在炉火毕剥作响的雪夜,把唱针搭上去,然后他带着邱十里赤脚踩着羊毛地毯,去跳舞。 邱十里小小的,轻轻的,那时真的只是个小孩呢!头发睡得炸起来,也不到他的肩膀高。邱十里踩在他的脚背上,严肃地跟着他拙劣的舞步,腰杆挺得笔直,肚子往他身上挨,葱白似的指头纠紧他的指缝。 于是时湛阳也用力握回去,把指尖捏成红色。 于是邱十里脸也跟着红了,紧张地忽闪着睫毛,生怕跟不上似的。 的确,虽然跳得很烂,也说不清自己用华尔兹步法踩的到底是什么节奏,握着小弟那把顺溜的腰,又到底在胡乱摇摆什么。但他以前是跳舞的人。 他和邱十里都是同样爱跳舞的那种人。 邱十里对音乐的敏感程度似乎跟不上大哥,耳畔的旋律是熟悉的,他却很难把它从记忆中拽出来,“不用关……”邱十里傻傻地看着午夜中时湛阳模糊的脸,和自己隔了不过一拳远,小调停止了念白,正唱到那句最轻的旋律,意思是“我保存着你的回忆,犹如最宝贵的秘密”。 邱十里听得一清二楚。 “兄上,你不走。”他说。 “不走。”时湛阳拍拍小弟的肩膀,我也走不了啊,他又笑了,却没说出口。 女声仍然在唱:“我费力打开双眼,一点一点,尽管看见你不在附近。” 在啊,怎么不在,邱十里缓慢地琢磨。所以把眼睛闭上吧,你旁边是他啊。他告诉自己,随即全身就这么松软下来,没有洗澡,身上带着舟车劳顿和秋雨落寞的味道,在冷冰冰的阳台上,大哥沉稳的呼吸声中,邱十里紧巴巴地蜷着身子,睡了近几个月最熟的一觉。 他这一觉就睡到第二天临近中午,雨后的天空蓝得刺眼,而时湛阳居然还在他身侧躺着,正心不在焉地玩着手机上的扫雷游戏。 “收拾一下,人快来了。”时湛阳垂眼看他。 邱十里全身酸痛,想爬起来好歹冲个澡,可有块磁石吸在他和时湛阳之间,似乎还是一次性的,他怕把自己拔走之后就再吸不回来了。也不知自己抽什么疯,他跪起来,压在时湛阳身上,先是从领口拽着衣襟,动作十分粗暴,直接把自己的扣子都崩了,然后敞着衣裳按紧时湛阳,开始解他的纽扣。 时湛阳被他吓了好大一跳,“ナナ!”他去攥他的手腕,邱十里却红了眼,狠咬嘴唇,拼命和他别着力气,干脆骑在他身上,用打架的力道夹住他的腿,常人根本动弹不得,如今的时湛阳似乎亦然。摇椅被两人扭得疯狂地前后晃动,咯吱咯吱,风吹在栏杆外的榉树上,也是疯狂地沙沙响。 “哥……哥!”邱十里沙哑地吼,歇斯底里。扣子都被他扯开了,时湛阳也不再抵抗,只是静静地望着他,连瞳孔最深处都被秋阳照得透亮,邱十里却忽然觉得自己一败涂地。 他瞧着大哥起伏的身体,那些刀口,枪伤,杂七杂八,新的旧的……比他多,比他狠。他竟不懂自己下一步要怎么办了,双手撑在大哥的肋骨上,他惴惴地颤着眼睫,气喘吁吁。 是管家打破了这一场茫然的僵持,他极有分寸地站着卧室外敲门,隔了一整个房间,通知他们荣格的车子已经到了山下。 邱十里立马从大哥身上下来,他想蹲在地上抱头不动,却还是镇静地扶着大哥坐上轮椅。从衣柜拿了干净衬衫换好,洗手台前,一高一低,两人映在镜中,沉默地洗漱,沉默地梳头。 “兄上,”邱十里放下梳子,艰难地说,“我有没有压疼你?” “没有,那里现在没有感觉。”时湛阳也放下刮胡刀,又从下眼睑上摘下一根脱落的睫毛。 邱十里下定决心不道歉,他还是不甘心的,似乎说了对不起,就做实了他愿望的不正当,做实了他的永久失去,甚至放弃了追问的权利。这一大捧的不甘一直凶猛,持续到他和荣格握手问好,持续到三个长大的人坐在桌边,一道道佳肴被端上来,又持续到他蛮横地抢过矮玻璃杯,给时湛阳挡下一杯又一杯的高浓度白酒。 最后这不甘倒是停了,转为一种对自己行为的迷茫和失控感,宛如隔岸观火——邱十里在某个瞬间回过神,发觉自己周身黑了下来,荣格的声音在远处,似乎在打电话,而他自己则跪在马赛克地砖上,缩在饭桌底下,面前是西裤柔滑的面料,是时湛阳的腿。 青丝绒桌布被撩开,光打进来,他对上时湛阳的目光,没去想自己到底是怎么爬到地上的,也没去想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这举动都是压了太久的本能,他喝醉了,他醉得愉快万分,谢天谢地。 麻利地解开那皮带也拉开那裤链,把脸蛋拱到大哥腿间,邱十里半眯着眼,轻轻嗅着鼻子,舔了一口,好比主菜开始前的那第一口尝试,接着是第二口,很多很多口,硬挺的触觉已经抵在唇间,他的唾液也完全濡湿内裤的布料,荣格挂了电话,朝向餐厅的脚步声传入邱十里格外灵敏的耳朵,可他没有停,可时湛阳也没有推开他。 第四十五章 方才他们聊到洋基和旧金山巨人的棒球,也聊到某风头正盛的州长计划竞选总统的事。时家和费舍尔家族支持同一个党派,竞选活动的巨额花费也都是他们这种利益集团背后承担,选成了,双方都能在税务政策等诸多方面受益,如今又正值换届前一年,因此,作为两个行业巨头,因政客惹出的那些破麻烦碰头也是常有的事。 不过就算要聊这些,也不该荣格这种纨绔奇行种来跟时湛阳聊,他成天吃喝玩乐,却总觉得自己和时湛阳算是同辈,更是学走路时就相熟的发小,如今双双成为青年才俊,那么谈正事也该平起平坐。于是他非要跟家里吵吵,自己过来跟这老友面对面地谈,仿佛自己也已经成了独当一面的家族老大。 时湛阳倒也乐得配合他,随便说些有的没的权当放松,直到荣格吃完前菜的煎鹅肝,突然亮宝贝似的开了一瓶自带的白酒,声称这是中国特产的56度粮食佳酿,接着开始好死不死地不断怂恿邱十里起身挡酒,时湛阳才对这狐朋狗友有了意见,并且这意见还不小。 他给邱十里使眼色,可邱十里根本不搭理,杯杯见底,豪爽一如草原男儿,同时,他钉在长桌端头的主位上,而邱十里在他左边头一个位置边站着,隔了把高背椅,他也没法起身越过它,去抢邱十里手里的酒杯。 反之,邱十里拦他的酒就很方便,荣格只管往这边递,似乎也觉得灌这个一喝就上脸的小老弟比诱哄他这种老油条更有趣,于是每一杯本该由时湛阳喝下的烈酒,此刻都正在邱十里肚子里翻滚。 时湛阳终于烦透了,“再倒一杯,你就滚。”他撂下刀叉,看着荣格,毫不客气地说。 荣格夸张大叫:“什么什么,我滚蛋?” 时湛阳微笑:“叫你老爸来和我谈。” 荣格立刻怂了,一脸委屈,黄褐色的眼仁闪了闪,抓着邱十里酒杯的手也立马松开,在两边举起作投降状,“好吧,好吧,”他悻悻道,“你果真变成了一个古怪的家伙!瘸腿让人心理扭曲吗!” 说着,荣格就开始他的习惯性碎碎念了,醉醺醺的,他从自己坐轮椅的姑妈念叨到坐轮椅的罗斯福,试图证明方才的结论。时湛阳对此基本无感,甚至十分赞同,他笑眯眯的,心里想说,我现在就是古怪了,就是扭曲了,我还变态,想把剩下的酒一口气倒进你嘴里,再往里面塞几斤炸药。 倒是邱十里,数杯下去喝得迷迷瞪瞪几欲睡着,当荣格问起时湛阳受伤的具体经过,到底怎么会这样倒霉,邱十里突然间站起来,确切地说,是整个人弹跳起来,双手撑着桌面,“闭嘴!”他朝对面的公子哥大吼,“你,闭上你的狗嘴!” 他说的是“shut up your fucking mouth”,字字爆如雕凿,而他本是从来不说粗话的那种人,荣格一呆,时湛阳也抬眼注视着他。 邱十里喘了喘,咽下几口涌上来的酒气,两道视线尖锐地钻入荣格的眼眶,继续一字一顿地说:“我,要把你的腿锯掉,舌头拔掉,眼睛,挖出来喂鸟!”越说越快,最后演变成一连串的常见脏话,他痛苦地吼。 吼完词穷了,自觉无趣了,他就直勾勾地盯着荣格哭笑皆不是的脸,看见荣格再次举双手投降,喃喃重复“my fault”算作道歉,这才坐回椅子,差点坐空,他匆匆扶了一下桌沿,还是怒气冲冲地狠瞪荣格,双目通红充血,结果屁股刚挨上椅面,他往前一趴,竟直接醉倒在桌上。 “……邱怎么了?”荣格揉着自己汗涔涔的脸蛋。 时湛阳清楚,这股邪火并不止针对于荣格,这人的无聊和欠抽邱十里一向是清楚的,也都能容忍,毕竟荣格只是头脑简单,恶意很少,认识十几年了,就算惹急了也顶多当作小玩闹心里烦一烦,然而方才那些方寸大乱的嘶吼映射出的是如此真实的难过。 就在几十分钟前,荣格还没踏进家门的时候,他们还缠在一起……邱十里使蛮劲骑着他,肩膀瘦瘦地耸着,颈上挂的那枚戒指摇摇晃晃。手脚力道那么大,人看起来却像是要碎了。 时湛阳垂下眼,捏紧自己的酒杯,足有一分多钟完全说不出话。他又去看邱十里毛茸茸的发顶,餐厅三面都是落地窗子,通透非常,午间华丽的阳光照上发丝,又默默溢到桌面上,就在离他那么近的地方,仿佛触手可及,但他碰不到。 他试过了,尽远地伸出手去,还是差几公分。除非他也趴倒在桌,或是站起来。有一秒他差点就站了,腿上累赘的重量把他拉回现实。 时湛阳僵在轮椅上,有点惊讶。他本以为自己早已适应自己身上如同挂件的这一部分。 这边管家领着女佣上好菜,又折返回来,躬身要把邱十里扶走休息,时湛阳却摆摆手,“茶叶和热水,我给他泡。” 荣格丢了擦手的湿巾,嘻嘻哈哈地起哄:“哦,哦,好男人时先生——” “他没有喝过这种酒,太烈了,”时湛阳简单道,这便是最终的解释,也不知是在蒙谁,拿过酒瓶,给自己满上一杯,接着一饮而尽,味道比白兰地还呛人,“这他妈就是酒精吧!” “哈哈,你不懂,这可是中国名酒,入口辛辣,回味甘醇,”荣格得意扬扬,他同样喝了不少,并且心宽,此刻已经有点飘飘然,像唱歌般说道:“中国哦!你的故乡——” 他忽然停止了咏叹,也闭上了嘴巴,因为时湛阳正用方才邱十里的那种眼神盯视他。 “你们两个现在好奇怪,”荣格瘪嘴笑了笑。“不,是你们两个之间,好奇怪。” 茶具和原料都送了过来,时湛阳便不管盘里那块小羊排,也不搭理荣格的感慨,兀自给邱十里泡起醒酒的茶饮,从洗茶开始,到斟上那一小杯,他专心致志。随后他把那只半掌大的赭红茶杯轻轻放在邱十里手边,莹润的液体拢在杯口,撑起一个玲珑的弧面。 荣格还想和他刨根问底,却炸雷般接到自家姐姐气急败坏的电话,一脸悲痛欲绝,走到玻璃门外的花园应付去了。 时湛阳继续安静地看着他的茶,也看着他的邱十里。 谁知道邱十里冷不丁醒了。 “时湛阳!”他还是趴着,拍了一下桌子,响动大得让十几米外的荣格都缩着脖子回头看。 这也是他第一次这样直呼大哥的名字。 “怎么了?”时湛阳不经意弯起眉眼,耐心地问。 “我生气!”邱十里啪啪在桌上猛拍,手腕松松的,真拍上去却震得茶水表面颤个不停。时湛阳按他的手,说我知道,我明白,邱十里手很快就老实了,嘴上却还是重复个不停,“我生气,我生气啊……”好像这已经是他现有的全部感受和认知。 过了两分钟,邱十里终于不再强调他的生气了,只是照旧深埋着头,时不时发出介于抽泣和哭嗝之间的声响,带得肩膀跟着一颤一颤。 要是醒着,你一定又会觉得自己丢脸了,时湛阳这样想,捏了捏鼻梁,迅速把自己浇冷,又转了两把轮椅,靠近过去,并肩挨着邱十里坐。 轮椅矮,高背椅高,两人现在高度倒是差不多了,时湛阳托起邱十里的下巴,又扶稳他的脸蛋,把那杯茶给他灌了进去。 邱十里一直紧紧闭着眼,却会吞咽,也不知到底是个什么状态,时湛阳用袖口擦净他嘴角的水渍,转动轮椅又回到自己的主位上。这高科技轮椅一旦开了电,走得总是太快太稳,反倒让时湛阳莫名不适,在家里他还是情愿手动。 哪知他刚转好方向,重新面对自己的小羊排,邱十里却不见了,他的椅子空空如也,可在细绒布面上趴出的印记还在。 不是幻觉。时湛阳想。 被外星人劫走了?他又不着调地琢磨。 他实在不愿意去想这样一件可能性极大的事——在自己费力在地毯上折腾轮椅的时候,邱十里恰巧起来,看见自己的狼狈样,也想起自己的诸多混蛋之处,于是干脆走了,回屋休息多好,或者直接出去。 不过这件事也的确没有发生。下一秒,邱十里就从桌脚旁边钻了出来。 并且钻在他的腿间。 时湛阳撩开桌布,有光落下去,他看见一张小小的,醉迷迷的脸。邱十里跪得那么低,时湛阳则为自己的迟钝而发指。只见邱十里就像只还没完全张开眼的动物幼崽一般,嗅着他的气味,贪恋地往他身上蹭,用鼻尖,用耳朵,用柔软的脸蛋,从膝盖蹭到腿根,时湛阳的手就像被钉在了轮椅把手上,他做不出一点躲开的动作。 他的裤链很快就被扒开,皮带扣徒然垂在两侧,邱十里手不稳,硬是把裤子拉开了线,时湛阳则低头一动不动,看见自己暴露在外的那一大包东西。 湿乎乎的热度贴上去,虎牙勾了勾内裤的布料,殷红丰润的嘴唇贴布含咬在茎身一侧,舌头也卖力地舔,被棉布磨得不太顺畅,却是很沉湎的样子。 眼见着浅灰色的布料缓缓加深,时湛阳的呼吸渐渐粗重,邱十里似乎收了鼓舞,简直无微不至,双手捧着它,想要用嘴巴润湿它的每一处,又想把自己的脸整个贴上去磨蹭,梳好的小背头都散了。 窗外起了风,树影婆娑,他的脸上亦有光斑跳动,他是冒尖的一幅画儿,时湛阳却觉得那光点是他尚未渗出来的泪水;再看他那双善睐的眼,时而半开半闭,细细弯成月牙,还有雪白的眼皮,亚洲独特的甜美,他又有时会忽地张大眼睛,懵懂地冲时湛阳盯上几秒钟,嘴唇被鼓胀的性`器顶变了形,他还窃笑,仿佛正在做着什么天经地义的光荣事,他要找大哥请赏。 时湛阳本来全身都是冷的,他现在热了一块,自己先是发懵,紧接着意识到了,他就想拒绝这份不该取的暖,那边焦虑踱步的荣格却也挂了电话,急吼吼往桌边回,还咣当踢倒了栀子花盆边的狗粮碗。 时湛阳立刻把撩开的桌布放回去,那绒布竟被他攥湿了一块,如今手心还是全都是汗,他伸下去,实在是难以自禁,安抚地摸了邱十里的额头一把。 邱十里更激动了,居然直接扯开他的内裤,时湛阳听到布料撕裂的声响,小腹跟着一紧,下身立刻就被一团温软含住了,邱十里仿佛把这当作什么美味,吃得慢吞吞,黏糊糊,精打细算。好在荣格边走边大吼大叫,抱怨姐姐的蛮横强权,完全没有察觉到这边的异动。 “哎?”他松松垮垮地瘫回自己的椅子,“邱被我气跑了?” 时湛阳动了动右腿,把邱十里往左边推,免得被这人碰到,“工作。”他面不改色。 “现在还让人家工作?”荣格一脸见鬼的表情,“有什么事那么急嘛?做你弟弟真烦啊。” 他现在只剩时湛阳可以对酌,于是可劲儿给人倒酒,时湛阳喝得干脆利落,酒液灼烧般滑入咽喉,似乎也蒸腾进入大脑,“本职工作。”他这样说着,放在桌下的手猛地拢住邱十里的后颈往前一带,按着他的皮肉,按进他的脊梁。 猝不及防地,从唇间到喉头都瞬间被充塞了,邱十里一个激灵差点没喘出声来,嗓子眼可怜地收紧,嘴唇也嘬了一口,拼了命地抓着他腿根,生怕他滑出去似的。 时湛阳感觉得到,邱十里事到临头还有点怯,在桌下缩成一小团,倚在他尚有知觉的那条腿上。为了不发出声音,邱十里无比小心翼翼地含吮套弄,收着自己尖尖的牙齿,同时咽下过剩的口水,他悄悄咽一下,从舌根到唇角就跟着收一下,那感觉柔韧又脆弱,榨得时湛阳眼眶都发酸。 数数多久了,从上个夏末,到这个夏末,他先是昏了一阵子,之后,他自己都不愿意脱了裤子看自己,更没怎么碰这个地方。 而现在,邱十里的温度在那里,呼吸在那里,手在那里。时湛阳有种倒溯的错觉,在老朋友面前,在餐桌上,他和邱十里正在做着如此熟悉如此遥远的事,曾经,在浴室里,在柔软的床上,他抚弄着小弟的嘴唇和舌头,摸了一手的湿滑,教他怎么把自己的嘴好好撑圆,用舌尖和唇瓣去取悦那种不该吃进嘴里的东西,又把人圈在怀里,和他耳语,抓着他的手摸向自己胯下,告诉他哪里最敏感,最需要好好地舔,弄得邱十里颈根都红透了。 如今谁又能想到扯开桌布会是怎样的一番荒唐光景,比起二十多岁的时候,时湛阳认为自己的混蛋程度只增不减。可他对自己一筹莫展,对伤心的、自己钻过来的邱十里更甚。 很快他就送客了,他听见邱十里抑制不住的喘息和小小的吞咽声,一点也不想让荣格听去半耳朵,他居然开始恨,恨自己不能就地把邱十里按下去,顶在他身后,好好地喂饱他。他不断地琢磨这无法发生的情形,无关于对错,转眼之间,两人已然又喝了不少白酒,喝得又快又猛,就像任何满心愁苦却无话可谈的失意青年一样,用酒堵自己的嘴。 荣格已经完全上头了,一听要滚蛋就大声抗议,撒着酒疯差点窜上桌面,不停嚷嚷着要去钓鱼,时湛阳则漠然不语,和方才碰杯时判若两人。 管家来得及时得很,荣格就这么意犹未尽地被几个红耳钉强行架走,塞进豪车里给他姐姐物归原主。 邱十里也听见了动静,嘴里那根大家伙已经胀得含不下,撑得他耳根都开始麻了,发咸发苦的前液混着口水漫过他的舌头,往他肚子里淌。可他忽然不敢动,听到大哥说“下午不见客了”,听见管家答“是”,又听到关门的声响,并没有人来收拾餐具,他再醉也明白,这屋里现在固然只剩下他和大哥两个。 不知怎的,这竟比咫尺之处荣格的闲聊和桌布外佣人走来走去的腿更让他紧张,甚至,他开始绝望,为自己做出的蠢事,他居然开始清醒了,零散记起了一些事,比如他浑浑噩噩骂了人,他还跟饿狗似的爬在地上,蜷在笼子似的桌下,吞吃男人的那玩意。 在这个男人面前,仅仅是口交他就把自己弄得腰酥骨软,可还是不够,太不够了。并且他不确定,自己还有没有说不够的资格。 正如伤心的梦都是高清的,邱十里也清晰地看到了自己滑稽的境地。 不敢去想大哥的反应。 当桌布再次被撩开,时湛阳的目光再次投下来的时候,邱十里半耷拉着脑袋,怔怔地把那东西吐了出去,他也伸不出手再去扶,局促地用袖子抹自己酸得发疼的嘴,在这样狭窄的桌面下,要做出他的日式正坐,需要弯腰低头,可邱十里还是那样坐起来,好像显出这种驯良谦恭的姿态能够带给自己些许安全的感觉。 正如小时候,即将挨打的时候,他在祖母面前这样坐,抽在手上的竹板就好像会轻一点。 要逃跑吗?他又想,不要,绝不。他怕跑了就再回不来,他就在一团星系的边缘,引力如流沙,在他不知怎么抓住的时候迅速地衰弱下去,他就在发疯和后悔的边缘徘徊,已经是随时要被甩出去的状态了,他真怕一不留神就坠入幽幽无边的荒芜里。 废弃的行星会是什么样子呢?当星系的中心不再分给它任何的引力。当中心太远。 他只看得见地毯上长长的羊毛被自己跪出的褶子,看见时湛阳的影。 “ナナ,”幸好时湛阳先开了口,“我刚刚喝了很多酒。” “嗯。” “他又开了一瓶,有你刚才的量了。” “嗯。” “我以为喝多一点可以不紧张,但好像不对,”时湛阳的声线竟是带笑的,他变得坦然,也没有急着把裤子拉上,就任那根大家伙寂寞地立在那里,“白酒对我没用啊,我还是要喝啤酒才能醉。” “为什么紧张?为什么,要喝醉?”邱十里忍不住问。他喝醉了,他现在快要悔死了。 “因为我想抱你。” 邱十里蓦地抬起双眼。 “但我知道这是不对的。”时湛阳背后都是阳光,时湛阳在严肃又踏实地看着他。 邱十里呆愣了十几秒,怎么不对,凭什么不对?我们中间到底变了什么?他反复地想。时湛阳还不如就地抽他一巴掌,还不如一刀斩死他那些忐忑,那些相思。 顿时恨得牙痒。邱十里全身的血往头顶冒,他钻出桌下也推上轮椅的轮子,一进一退,两人滑到廊柱后的阴影里,栀子花香细密地飘散,他不由分说地继续起他的口交,缩着腮,刻意吸出了响亮到放`荡的水声,又把指缝间的液体抹在自己脸上、脖颈上。 他等着时湛阳看不下去把他推开,等着冷言冷语,那他会把时湛阳拎起来往沙发上一丢,砸掉他的第二把高科技轮椅,再砸掉那桌完全冷掉的佳肴,砸掉茶和酒。 可是全都没有。他猛地被射了一嘴,时湛阳又一次那么强硬地拢着他的脖子,狠往他深喉处顶,龟`头硬得宛如钝刀,顶得他眼泪鼻涕全都出来了。 抬眼瞧,那副眉眼,那两片薄唇……高`潮的模样许久未见了。邱十里哑着嗓子,觉得自己理应坐倒在地放声地真正哭出来,却跟个吝啬鬼似的,蹙着眉头,把那些又腥又稠的液体一口口地吃了下去。 “有时候我觉得我像个婊`子,又笨,又下贱得心甘情愿的那种,我活该找不到北,”全吞完了,他就笔挺地站起身子,“有时候我又觉得自己圣洁得什么都不想要,除了一样东西,我不能放弃。放弃了我会死的,放弃了我不如天天喝醉。可是为什么不给我。” 时湛阳的目光追随着他,“你不会死。” 邱十里不予理睬,手指从容地按上皮带的搭扣,强压着手上的颤抖,他解开它,又撩了撩眼皮,一寸不退地对上时湛阳的视线,“在日语里,‘抱’的意思是,操我,干我,”西裤里是内裤,一同从他顺直的双腿滑落,堆在脚边,他就踩着裤腰就地脱下,也踩掉了拖鞋,“我是日本人,你说你想抱我。兄上,你如果说你不知道,那我现在就走。” 时湛阳居然也开始解自己的领结,“我知道。” 邱十里惊讶了一下,他的步调总能被大哥打乱,那些酒,流遍他的全身,现在快要往他眼眶涌了,明明他本想发火,却被浇灭在炉子里,“兄上,你喝了酒……”他慌慌张张后退了半步,道,“明天你会不会说,喝醉了,后悔了!你还说都是错的!” “我喝白酒不会醉,是你喝醉。”时湛阳已经利利索索地褪下了衬衫,他赤裸的臂膀还是那样坚实,腰腹上的肌肉也劲瘦依旧,他居然在这厚软的地毯上快速地转动起轮椅,转到后退的邱十里面前,抓住他,扬脸看他,“ナナ,这是我想好的,也是我想做的。明天你可以后悔,可以说我错,我不能,我也不会。” “我,兄上……” 时湛阳打断他:“当然,你也不能叫自己婊`子,”他笑了笑,“一贬就贬两个啊。” 邱十里已然呆若木鸡了,他琢磨这话里的意思,稍稍懂一点,心里就甜了,跟个小媳妇似的把自己的五指塞到大哥五指之间,亲密地相互交叉,好像太容易就满足,方才的狮子大开口也都是逞威风。 可他大哥却用行动告诉他不够——不只有他会觉得不够——他身后就是餐桌,时湛阳竟转过去,在桌面上拂了两把,有碗盘掉落,声音沉闷,桌上腾出了一块不大不小的空间。 “坐上去。”时湛阳道。 “啊?”邱十里指了指自己,他手足无措,傻乎乎地垂头解起衬衫。 时湛阳重重地“啧”了一声,拔萝卜一样一手箍着他的腰,一手箍着他的腿根,哗的一下把他抱上了桌。“打开啦。”时湛阳吻他的大腿,温柔得不行,邱十里可算懂了,羞于自己的迟钝和不熟练,更羞于大哥热水般的眼神,咬着嘴唇红透了脸,坐稳了重心,尾巴骨抵在桌面上,曲起膝盖,打开双腿。 碍事的衬衫下摆被撩开,他又一次一览无余了,在时湛阳面前。没有润滑液,也没人想浪费时间去找,邱十里垂手抱紧大哥低伏的后颈,紧涩的肛周已经被舔得软滑,私处钻进去一条温热灵巧的舌头,一寸寸挤,把力度填进去,刮磨他最战栗的那个点,一步步放松他,而他只得颤颤地叫,大口大口地呼吸,手指毫无章法地插入大哥的发丝,整个人往前顶着,想要更近,再更近,脚趾蜷得都快抽筋了。 光是扩张邱十里都几乎要射,当他揣摩了半天角度,坐在时湛阳身上时,他只觉得自己快飘了。轮椅把手碍事,没法正面来,他是背对着大哥坐的,腿骑在大哥大腿两侧,身子往后倒,肉贴着肉,靠着一副胸膛,胛骨抵上那颗勃勃跳动的心脏。 “软……软的。”邱十里羞怯地照着屁股下面的裤裆摸了一把,扭脸去找大哥的耳朵。刚射过不久,他哥当然不像他这种憋了半天的。 时湛阳也不急,抱稳他,掐着他的腰,带着他在自己身上摇动,光是这么磨了一会儿,邱十里就感觉到顶在屁股上的硬度了,湿淋淋一大摊也不知道是谁的什么水,黏糊在阴`茎和他的股缝之间,叫嚣着下一步的相连。 却见时湛阳依旧不急,还在往他穴`口里抠,两指耐心地扩,还是怕把他弄疼弄伤,邱十里缩了缩肩膀,那块软肉都被玩得一跳一跳。半秒也不想再耽搁,他抓着时湛阳的手腕,把他从自己体内拉出来,又单手撑在把手上,赤脚脚尖点地,支好自己的重量,“好了……”他轻轻说,扶着滚烫的茎根,把端头嵌在后穴窄而软的小口上,一点点往下坐,慢慢地往深处吞,那股热意,那股子要把他撕开的坚挺……邱十里终于又一次感觉到了充实,他疼,头晕,但他活着,“哥,抱、抱我。” 轮椅不稳,随时都要滚走似的,邱十里感觉到了挑战,时湛阳及时地抱住了他,却不是他想的那种抱。 他的膝弯底下穿过去两只手臂,也不知道大哥怎么用的力气,居然从下面捞起他的腿,把它们折起来悬空,固定在身前,他就这么大大地叉着双腿,和刚才坐在桌上姿势差不多,支撑却变成了两人相连的地方,还有时湛阳箍在他腿弯处的手臂。 这种办法,要不是体型差距较大还真做不来,完全没有地方供邱十里使力,渐渐地,他适应了侵入,软绵绵地倒在时湛阳怀里,腿随着颠簸乱颤,明明他在上面,他该掌握主导,现在却还是像以前那样,被操得人仰马翻。 怎么他哥对付他,一双胳膊就够了? 不能这样偷懒……自己怎么动,都忘啦?邱十里告诫自己,却又五迷三道地贪图着,想快活完这轮再说。 第四十六章 “顶到了?”时湛阳在耳后问,邱十里只答得出“嗯嗯”这样的音节,他试着摆腰,双手撑在大哥的手臂上,收紧从腰腹到尾椎的肌肉,就只摆最低的、连着屁股的那一截,好配合正在加速的颠弄。努力立刻奏效了,他听见自己屁股里传来越发黏腻的声响,水溻溻的,可那里的感觉还是有些奇怪。 他先是以为太久不做,一时间不适应,可很快发觉不是,他已经没有那种不适应的疼,却有种没碰见过的爽——那根大家伙烫烫地嵌在他的身体里,怎么比印象中还硬了,插法也着实刁钻,不同于正面来的感觉,也不同于以往的任何一次后入,就那么斜插着强横地抽来又顶去,他甚至不用去找自己最舒服的角度,因为塞得太满,进得也太深,重力拉拽着他,时湛阳也紧搂着他,他连逃都不行,好像每一圈褶皱、每一寸软肉都被照顾到了,他就要被完完全全地摊平。 “兄、兄上,哥!”邱十里居然已经觉得受不住了,连脚尖都是麻的,体内的战栗让他担心自己随时都会尿出去,“轻点,轻……”他小声求饶,梗着脖子扭脸,想要几个亲吻,时湛阳却不往深里亲,就蹭蹭他的嘴角,含两口他的脸蛋,徐徐把气息吐上去,好比那种坏心眼的主人,把香肠切碎了捻在指尖,不紧不慢地逗自己的小狗。 但再驯良的小狗也会急,尤其当它还没吃饱,并且相信你喜欢它的时候。邱十里被顶得心急火燎,他不知道大哥腰上哪来的这么大劲儿,怎么到现在还是不好好亲他,于是干脆张嘴啃了,咬住时湛阳的下唇就不撒嘴,黏上去拼了命地吮。时湛阳掐了他大腿两把,终于不再吊着他,下身抽出了点,顶端在浅处的肠壁上刮磨,顺着他的扭摆,似乎也勾嘴角笑了,也把亲吻喂进他的嘴里。 这样的吻是太久没有过的,从去年的初秋开始,到今年这个秋天,几百天,几千个小时,几十万分钟……现在的吻是有回应的吻,生动的,鲜活的,眼角朦胧流转之间,他们甚至正在对视。 现在的邱十里是被时湛阳抱着的邱十里。 他在密集又错乱摇晃中尽量把自己往大哥身上靠,他把自己蜷起来,一点也不想挨着时湛阳之外的地方,好比收起背上的芒刺,展露线条温柔的肩胛。 可他又忍不住担心把大哥压难受了,没有知觉,也不代表就禁得起压呀,他总不能让自己真坐在那条腿上!邱十里攥着仅剩的那点理智,试着把重心往时湛阳健康的右腿上移,时湛阳却摁着他,一点也不让他挪,还伸胳膊去捏他的脚踝,让他把脚放在自己膝盖上。 嘴唇被放开了,邱十里大口吸气,整个人呆了下去,只得任那腰椎一节一节地酥,一颤一颤地软,被大大撑开的肠肉跟着他的呼吸紧缩,吸着那根粗家伙吞吐,“累,”邱十里小小地抽噎了一下,又转回脸蛋盯着时湛阳瞧,“哥,哥,这样好累……” 他说的是时湛阳会累,抱着他这么大一人还得顶腰,时湛阳却理解成了他在叫苦,微微蹙起眉毛,眉头像被水淋过一样漆黑,瞳仁里暗暗地蕴着沉醉的神情,“忍着。”这话也是时湛阳常说的,每次一说,邱十里这种跑五公里不带喘的都会被搞个半死。 最绝的是,有一次他俩甚至搞塌了张古董床,邱十里印象深刻,自己刚刚二十一,大哥也是疯起来八匹马都拉不住的年纪,他们缠斗般在床上纵情地滚,邱十里叫得正酣畅,那张以前放在阿马林堡宫里的老物件,轰的一声愣是塌在身下。 细细的灰尘腾起,有一块床板被震掉了,其他几块就跟着掉个稀巴烂,豌豆公主的大厦摇摇欲坠,柔软的床垫顿时绵绵地沉下去。而两人没愣两下,笑成一团,没有急着动地方。 时湛阳还留在邱十里体内,之前几轮的精`液,有稀有稠,也都灌满了那窄小的甬道。时湛阳对此相当兴奋,说着他那些低俗垃圾话,比如“ナナ怎么这样嫩”,又如“累就忍着”,亲亲忘了害羞正在顺气的小弟,等不及似的掰住他被自己磨红的腿根,挺腰把那些液体都磨出白沫,再缓缓抽出,垂眼欣赏白沫被肿了一圈正空虚大张的穴`口慢慢吐出来的绝景。 此刻时湛阳又说了“忍着”,邱十里竖着耳朵听,由于腿开得太大,屁股又正好朝前,那种私密位置外露的紧张和兴奋,还有下身马上射`精的酸胀感,不断交叠冲击着他。 他虚眯着眼睛来不及多做辩解,忽觉移动,是他和时湛阳一起,再睁眼看——居然是那高科技轮椅带着他们在地毯上移动,跟辆小车似的。 时湛阳像是怕邱十里惊得发懵,手从他腿弯处滑到他两股之间,安抚地湿润地摸,邱十里也就吃这套,忽然就没那么讨厌这辆在他看来是多余的“代步车”了。 再下一秒,轮椅居然带着他们来到碗柜旁,颇为稳定地停住。那面白墙上竖着一面圆润透亮的落地镜,反射满室树影阳光。 轮椅要带他们照镜子……不对,是时湛阳要带他邱十里在这种时候照镜子! 父亲在世那会儿,时家老派规矩颇多,这圆镜安置在这里,就是为了让他们这些小辈在上餐桌前把自己整理利索,就算在家也要。 邱十里不无紧张地闪了闪睫毛,往镜面上看。 他竟能直接看到交合的地方,他的屁股仿佛被戳了个大圆洞,大哥深红的性`器顶在里面,还在深深浅浅地进出着,研磨着,咕啾咕啾的响动黏糊得仿佛拉成了丝。邱十里羞得也不抱大哥的胳膊了,垂下手就去遮,两膝也合在一起,用大腿紧紧夹着自己伸下去的那截手腕。 “别挡啊。”时湛阳狠狠顶了他一下。 “不、不好看……”邱十里红得像只煮熟的虾子,低着脑袋。 “好看,乖。”时湛阳去扯邱十里遮羞的手腕,却不拿远,就抓着他的手指,引导他触摸那个被撑饱的窄洞,自己的手则插进邱十里的指缝之间,就着溢出的粘稠液体揉擦。 邱十里骨头都软成了泥,他和大哥的手相互交叠着,摸了一手的滑溜溜,还是热的,不知道哪来的这么多水,明明没怎么润滑。他怯怯地又往镜子里看,自己还是被颠得四仰八叉,胯间那根精神饱满上下乱颤,方才搭在大哥膝上的脚也翘了起来,好像根本坐不稳。 再看那最臊人的地方,居然被磨得颜色更艳了些,股缝间翻出的红嫩软肉周围挂着亮亮的水痕,水痕立刻被顶撞碰乱,接着又流出新的。那地方无辜得就像崭新长出来的皮肤,刚刚接触这个世界。 就连空气的温度和质地都让邱十里感到刺激,更别提那根凶巴巴的大家伙正在反反复复地磨碾,一下下擦在他的敏感带上,再更快更深,充得他肚子都发胀,又更别提,他在镜中还对上了大哥的眼神——时湛阳露出了半边赤裸的肩膀,一面在他白面似的肩上颈后落下啃噬和亲吻,一面又在那块玻璃中和他观察着同样的地方——那双乌黑的眼已经烧红,不再笑,好像在观察自己的猎物,瞳仁里压缩的是满意,还有更多危险的饥饿。 那是一双堆叠疯狂的眼睛。 “看清楚了?”时湛阳问。他单拎出邱十里的食指,去拨动肛周柔韧的肌肉,翻开一点,好让他的入侵更大地外露,他又用指尖和掌心哄着邱十里的手,让他握在自己性`器的根部,很流氓地,他把带出来的体液全都抹在那只温热小巧的手掌中。“看清楚了,ナナ?”他又问了一遍。 “好红,兄上……”邱十里侧过脑袋,想把脸埋在大哥颊侧,却又恋恋不舍似的又朝镜面看了两眼,时湛阳已经带他找到了节奏,不会太累,但快感还是一波接一波地不断翻涌,轮椅疯狂地乱晃,相连的皮肉烫得已经融化了,他就要死在时湛阳怀里,他要无限地小,无限地便于携带,“邱十里”是什么早已不再重要,他只要永远不分开。 被自己的疯魔想法照着脑门敲了一棒子,邱十里战战兢兢,目光下意识跳开的时候,时湛阳又在他耳后开口,往上干一下,就说一句:“舒服吗?”他笑,“喜不喜欢?” 邱十里则呜呜叫着射了出去,滴在时湛阳面料金贵的西裤上,滴上地毯,还有几点沾上了镜子。他眼睁睁看着自己射,身前那根孤零零的,根本没人碰它,他又看见高`潮时后穴的瑟缩还有被自己绞紧的性`器,他的喊声被时湛阳堵在唇齿间,时湛阳放过了他的膝窝,扳过他的脸蛋,撬开他的牙齿去亲吻。 这个吻太长,也太凶狠,邱十里宛如被点到了什么穴位,腰不会自己摆了,身体无意识的抽搐也不顾了,他猛地哗哗流泪,分不清是来自生理还是心理,是因为刺痛还是快乐。他试着起身,想转过身去拥抱时湛阳,正如以往他跨在那儿,重心落在膝盖上、上身贴紧大哥,而大哥也死死回抱住他,几把就要把他揉进骨子里。 约莫是他还没缓过劲儿力气不顺,这轮椅也不够稳当,居然往边上一歪,下一秒就直接侧翻过去,两人双双摔到地毯上。 邱十里反应极快,立刻环抱住时湛阳的颈部,想下去垫他,可时湛阳也同时抱住了他的,打架似的纠缠两下,也就半秒之间,真落到地上却发觉根本不疼,地毯太厚了,跟飘在云上似的,阳光好像什么也没隔,融融地浸泡着周身的空气,两人相视几秒,都笑了。 时湛阳是哈哈大笑,恣意在毯子上躺,抬高右腿踹了翻倒在地的轮椅两脚,好让它离远点别碍事,邱十里则捂了捂脸,又拿手背在鼻子底下擦了擦,把那些笑意和羞赧都藏在里面,“兄上,我……刚才好蠢。” “高难度动作还是不熟练。”时湛阳侧身躺着,望着他,揩下他鼻尖上的汗珠。时湛阳背后便是三面通透的窗墙,以及大股的加州阳光。 邱十里想问,那以后可以多练吗?但他最终只是咬了咬唇。虽然滑了出去,但当然还是要继续的,如果……邱十里把额头往大哥锁骨上靠,他听到鼓声一般的心跳,手掌搭上大哥的小腹,那里裤腰已经乱得不成样子,可他没有试图将它剥下来,只是缓缓下移,也不吭声,他摸到炙热的温度,如旧的硬度,就着手心里抹上的那些粘液,他不慌不忙地给时湛阳捋,又缓缓抬起头来,胳膊肘支着地面,俯身对上时湛阳的脸庞。 他闭上眼,凑过去亲吻,吻得柔情无限,即便事已至此,床终于上了,似乎是自然而然、名正言顺的,他还是忽然害怕自己会被推开,倘使当时大睁着眼,那他一定会露出很难看的表情。可时湛阳没有推开邱十里,而是像刚才那样耐心地用吻回应,甚至还抱住了他,另一只手则在他眼圈周围摩挲,在他的上眼睑上蹭一蹭,按一按,要他把眼睛睁开。 邱十里拒绝不了,也不用拒绝,他一下子就不再害怕了,睫毛抖了抖,两片薄薄的眼皮张开来,第一股视线他看见的就是大哥带笑的眼睛,柔和地眯起来,锋锐和冰尖都敛进去了,眼尾又精气神十足地上挑,这就单是在对他笑呢。 脑门一木,眼眶又一次瞬间充满了热意,邱十里呆呆地盯着时湛阳,连呼吸的交缠都显得懵懂,面对着面,几乎是额头顶着额头,他看见大哥的眼角也沾了湿,那是自己滴上去的。这个吻结束了,时湛阳的嘴唇呈现许久未有的红润,邱十里慢慢直起腰身,还是有水珠啪嗒啪嗒往下落,很大颗,很连缀,打在那副线条优美的肩颈上,打上时湛阳均匀映着浓郁日晕的胸腹,像是要迅速蒸发似的,也不滑落。 邱十里这次心甘情愿地承认自己在哭。属于他自己的眼泪终于掉下来了。 他把它们都舔干净。 “哥,我好想你。”舔完腰上最后一滴,他喃喃道,直勾勾地望着时湛阳,望着他因躺倒而散乱的黑发,那其中已经有几根白色,会是光线反射的错觉吗? 时湛阳也直勾勾望着他。 “我也是。”时湛阳这样说。 “我梦见我们把公司和工厂全都卖掉了,在海滩旁边住一栋小房子,有两层吧,海边好暖和啊,”时湛阳抬手,抚摸邱十里挂泪的腮,“ナナ,我们还养了一只狗呢,又矮又胖,傍晚遛它,我们踩在涨潮的边缘,沙子是白色的,很柔软。” 他只是如实叙述,听来却的确像是在回忆一场悬在半空的梦。他只是想让邱十里现在好过一点,哪怕画一张自己听了会苦笑的饼。却见邱十里哭得更凶了,他没有话在嘴边,只是一瞬间变回十几年前那个挨了欺负就别过脑袋把脸蛋埋在手心抽泣的小孩,不让时湛阳拭泪,只由自己胡乱擦抹。 他擦干得倒是挺快,哭腔也都跟着一块咽下去了,这就撩开挡在臀后的衣摆,抬腿往时湛阳胯上一跨,反手扶住那根硬得吓人的家伙,怼在股缝之间,挺起胸,腰也往前顶着,力度都放在尾骨上,臀肉隆起两边饱满的弧度,把性`器夹了小半边,黏滋滋地磨。 时湛阳没有多余动作,只是双手握邱十里的腰,好给他一点力量的支撑,龟`头此刻敏感得出奇,顶在尚且湿软的穴`口上,只觉得随时都会永久地深陷进去。 确实进去了,邱十里一点点地坐,也就一寸寸地吞,衬衫方才被扯开了大半的扣子,此时只剩最底下两个,时湛阳轻轻一扯,那衣襟和肩袖就从邱十里肩头滑落了,全都堆叠在他开始上下摇动的腰际。 尺码太大,料子也老,这是时湛阳的衬衫,还是好几年之前的……大概二十出头的时候就在穿吧。时湛阳认了出来,这还是当年尤其显旧的一件,却惊觉它根本不显旧,显然是一直被人当信物一般宝贝着。 “是最开始,那件,”邱十里看懂他的惊讶,粗喘着解释,眼周都是如雾的红,眼睫湿漉漉地粘在一起,成了一绺一绺,闪着细密的日光,“十五岁,我去俄罗斯……” 时湛阳立马记起来了,那次他们的货被当地黑帮截了,还是时绎舟带队,邱十里闷不吭声就自己出去了,受了不少委屈,就因为自己有个死在俄罗斯的前女友,邱十里想打听清楚她真名怎样,葬在哪里。 他当时火急火燎赶去找小弟——当时邱十里就穿着这件极不合身的衣裳,邱十里还连珠炮似的报出自己寻来的宝贵情报,委屈得都快哭了呢。 “多旧了。”时湛阳从后面揽上邱十里的脊沟,让他身子低下来一些,捏住他前胸颜色浅淡的两个小点,不轻不重地掐揉。 邱十里努力吐匀气息,却还是一抽一抽地喘,直接坐到了底,“因为,”他试着放大动作摇起腰身,“就像兄上,抱着我。” 因为你不肯抱我了。 时湛阳鼻头一酸,连带着鼻梁两侧的泪腺,他酸得头皮都发麻了,在他认为自己很难再流泪的境地和年纪。邱十里。他的邱十里。如今还属于他的邱十里。此刻骑在他身上。 肌肤又相撞了,邱十里卖力地动,再次勃起的性`器拍打在时湛阳的小腹上,臀间的粘液拉成细丝,他们是两节断掉的藕。那么浓那么热烈的快感,流淌在两人相通的身体间,在一刹那让人想到许多过去,想到永恒,于是也恍惚着,不再不敢去想未来。 在时湛阳暗潮汹涌的眼仁之中,在这一秒,又在下一秒,邱十里趋于一种波动的完美,他青葱得如同暮夏杨树上最后的鲜嫩叶芽,他的锁骨像海鸟打开的优美翅膀。 他是这样年轻、鲜丽、直白、珍贵。 他把啜泣都干干净净地吞下去了,眼角却还是溃不成军,颤颤地看着时湛阳,带着哝哝的鼻音:“兄上,你都做梦了……我好想问你,”他顿了顿,从耳根到脖子根红了一片,那枚伤心的戒指项链在胸前荡,患得患失、无望奢望,在体内来来回回撕扯着他,“你还要我吗?你到底,要不要我……” “要……我要!”时湛阳忽然坐起来,从平躺到直起上身,他迅速得离谱,甚至显得慌张,和他的口气一样。他顾不上别的,搂紧邱十里的细腰,也搂住他敏感脆弱的一面,现在,要律动也是一块了,两片即将炸裂的情`欲贴在一起,他的手从邱十里的腰窝滑到颈后,拢着他,绵绵不断地亲吻,“ナナ,ナナ,我们哪天可以那样活着,在海边,养一只狗……” 邱十里笑了,笑得很甜,又捧着他脸蛋吻,吻得很狂野,一如他上下前后摆动得越发放肆的身子,攒了这么长时间,时湛阳射在他身体里,一次,又一次,多得往外溢,淌得他满腿都是,而他泄出来的那些则彻底弄脏了那块可怜的地毯。到最后邱十里是全身赤裸的,累累布满吻痕,时湛阳的伤疤和病腿也露出来,他们躺在乱七八糟的地面上,满足的呼吸声高高低低,好比两个玩闹够了的孩子。 落地窗外夕阳斜下,如血如艳锦,两人都不想动弹,也没人来打扰,邱十里扯来自己的衣裳给大哥盖,他自己也不想挨冻,就任时湛阳抱着,贴得很近很近。 “去南半球吧,那边的海,好像更蓝,”邱十里打着哈欠,“养一只小金毛,或者秋田犬。” “不够矮胖。”时湛阳笑。 “那就……腊肠?”邱十里拱在时湛阳锁骨上,钝钝地咬,“太丑啦!” 天光完全暗淡下去时,邱十里已经熟睡,身上那些不明液体也都干了。时湛阳把鼻尖埋在他的发丝之间,隐约嗅到一股清冽的柑橘味。时湛阳也半梦半醒,或者说,他刚才已经说了半天梦话了。 以前的他会抱着邱十里去清洗,现在的他不行。他脑海里天马行空,可心中那些难过却真实地散了不少——时湛阳忽地想起母亲,想起她讲的那些早就被自己看作无稽之谈的童话,现在他倒是开始认真琢磨了。童话说着简单却难以反驳的道理,就像真感情永远最动人,是烂泥里开出火红玫瑰,斗兽场照进浪漫月光。就像城市里最珍贵的两件东西,其实是快乐王子的铅心和燕子的尸体。 燕子死在寒冷的冬天,王子的心也冷硬枯萎,可城镇里的人是救不完的,可没有人会在王子巨大的影子里悼念一只早逝的季鸟。 现在是干爽清澈的秋,时湛阳不动声色地握紧邱十里的手,他问自己,你想要冬天? 你只是想要一直燕子罢了。它会掠过你的眼睛,挨近你筑巢,在你的肩头跳跃,就好像一支舞蹈。 七尾(中秋架空番外) “我该叫你什么?” 年轻的剑士长发染血,匆匆夜奔,秋风萧瑟寂寥,骤雨才停歇片刻,冒着热气的杀人之地就在身后,他却忽地驻足停步。他的余光捡到一只落魄的狐狸,在半轮弯月下,在飒飒竹林中。 狐狸缩在枯叶堆里一动不动,全身伤痕累累,雪白的皮毛乱糟糟地抹了血污,还被扯掉了几块,里面细软如水汽的绒毛露出来,尾巴尖则是诡异的焦黑色。看样子,它和剑士一样,刚刚经历过一场恶战。 “你有八条尾巴呀,叫你小八吧。”剑士甩落刃上血珠,把长刀收回腰侧,又附身将狐狸抱在怀里。它轻盈得好像一块雪白方巾,掂在手里轻飘飘的,还不如他交叠的小臂长。 许久未归的家舍就在半座山后,剑士还要赶路,抱着小狐前行两步,这才发觉八尾中的一条在根部断了大半,只剩一层薄皮连着,摇摇欲坠地垂在那里。“还是叫小七。”剑士这样说着,也不知该如何处理这般小巧玲珑的生灵,只得把狐狸放回枯叶,扯下半截袖子为它简单包了尾巴。 狐狸没有逃走,眼睛也张开了,幽幽的瞳仁澄澈又暗沉,如同黄玉两点,细细地眯缝着。它先是看到一双大手,带着温度抚在自己的颈子上,接着看到一个男人,背对着朗朗的月,面容不甚清晰,唯有颊侧几条血道尤为抓眼。 “小七……”剑士轻手打结,若有所思,“ナナ好听。喜欢吗?” 狐狸却虚弱得再次把那双玉眼合上了。 剑士独居,他的木屋建在偏僻的竹林里,临近一条小溪,方圆十里不见人家。他虽佩有刀剑,却并非武士,亦无侍奉的家主,似乎称作浪人比较合适,可他的身份却又着实比那些居无定所给钱办事的武夫尊贵许多,母亲是幕府里的大小姐,父亲则是对岸国度漂洋而来的朝臣,他作为家中长子,从小聪慧过人,事事出众,在江户这一片,应是过得逍遥倜傥。 可他却没有去做那一呼百应的贵公子,如果他是天皇的儿子,抑或幕府的继承人,那他一定会坚持留在家中,接受那些繁冗的礼节、可笑的规则、残忍的鱼肉刀俎,直到自己上位,他要着手改变这个烂在心里的国度。可他不是。他处于一个不左不右的位置,被一切束缚着手脚,被所有人要求成长为一个漂亮的稻草人。他想改变什么只能亲自动手去办了,于是他在十七岁弃家而去,刺杀大名、暴揍土匪,他全都干过,却不和各地那些帮助过的村民交往过深,默默隐居深山,从此无名无姓,仅是偶来问津的母亲和诸位弟妹知道他究竟是谁。 其余时候,剑士独身一人,不过现在多了一只长着一大团尾巴的小狐。 给它起名“ナナ”,是因为剑士认为它的那条断尾注定接不上了,虽不太相信鬼神一说,但如今亲眼看见,剑士心里也明白,它可不是什么普通狐崽子,倘使抱去城中寻医,多半会被别有用心之徒盯上。 断尾也就罢了,总不该被关在戏法班子里当作怪物展示,更不该把命都丢掉,谁知它遭遇了什么凶狠的敌人,又为何会险些曝尸荒野。于是剑士最初几天什么杂事都不做,天色未亮便潜身入林,采来自己常用的伤药给它敷,剑士还捉了野鸡买了小鱼,剁成碎块混上今年的新米,用老火给小狐熬成细细软软的米粥。 小狐先是不肯开口进食,终日颇为戒备地缩在剑士的蒲团上,眼睛滴溜溜转,追着他看,连小盹都不打一次。怕它没康复就自己逃跑,剑士还养成了出门睡觉皆必上锁的习惯,同时自认多此一举——铁锁一枚哪里关得住足有八尾的神明?然而,日子一天天过去,这狐狸却真的一次也未曾试图离开。 不过,神明固然是难伺候的。剑士吃过太多天狐狸不碰的粥,嘴巴腻了,心里也渐渐认定这就是稻荷神饲养在身边的那种狐仙,而狐仙无需凡人烟火,自己这就是对牛弹琴弹得如痴如醉。在他决定不再白费力气的那一天,他端着小碗蹲在狐狸身前,舀了一勺递到狐狸嘴边,心想这是最后一次,哪知狐狸居然抽抽鼻头,张嘴舔了一口。 接着他再喂,狐狸再舔,发出小孩吮手指似的唧唧的声响,很快就把那一整碗都吃掉了。再接着它狼吞虎咽地吃完了一锅,背着剑士,它打了个滚,肚子都圆了。 剑士停在障子外,偷偷看到了狐狸的圆肚皮,心中备受鼓舞,他想,神明也和我的那些弟弟妹妹一样贪吃嘛。隔了几日,母亲领着诸多弟妹从城中送来晾干的海货,还有不少菌类,剑士把狐狸藏在自己存放信件的木箱中,从此狐狸的粥碗里又多了这些海味山珍。 又隔几日,狐狸的尾巴居然痊愈了,剑士回家,一进卧房,只见它懒懒地站在窗边,周身浸泡在深秋爽风里,被毛已经长全,柔顺地映着碎金般的日光,八条尾巴骄傲地立在身后,毛茸茸地一晃一晃,蓬松得如同大雨过后江边上空的第一朵云,日头照一照,能生出彩虹。 尾巴比身子还大,比例却怎样看都协调,真是生来就与众不同的漂亮生物啊。剑士想。 狐狸扭脸看他。 剑士说:“你就要走了吗?” 狐狸挨着窗棱蹲坐,八条尾巴在身后细微地甩,似有疑惑地歪过脑袋,那双黄澄澄的眼睛又那样细眯起来,它龇了龇牙,细细的胡须也抖了抖。 剑士说:“那你不走。” 狐狸跳下窗棱,朝他走近。 剑士笑了:“ナナ。” 狐狸则把前爪踩在他脚上,扬着脸,用耳朵、鼻尖、脖颈去蹭他马乘袴里的小腿,比他幼时驯养的小狗还要亲昵。剑士忍不住蹲下去揉,见它把眼睛都闭上了,心想,我这是捡到了神明做宠物?结果,这位“神明大人”还真就像能够读心一般,立即停止呼噜和磨蹭,扭身往院里走。它竟会爬树,悠悠闲闲地栖在落了大半叶子的桑树上,把脸埋进大尾巴里。 “喂,你不是我的宠物,”剑士在树下大声喊,“我们是朋友!” 这话说得,还是对神明缺少敬畏之心,可狐狸仿佛全不在乎,立刻一跃,稳稳地跳到了他怀中,抱起来虚虚的,太轻灵,就不是那凡间之物。 剑士曾认为自己心里活着很多人,更活着很多念头,所以即便身边空无一人,也不会无聊孤单。他素来坚信此事,可是狐狸来过之后,他回看过往,便看清了自己对自己的骗术。 他享受狐狸的存在,享受这样拥有一个独一无二的小友的自己的存在。入冬之后,当他夜里在茶几上写信读书,狐狸总会在趴在他肩颈上,柔顺的身子缠着他,温暖的尾巴则垂在他背后,这样连炉火也不用烧得太旺了。有时剑士突发奇想,会把笔下眼中的文字念出来,问狐狸说,ナナ,这句你明白吗?他会耐心地解释其中含义,狐狸则会从他肩膀窜上桌面,它爱干净,离笔墨远远,只窝在剑士手边,颇为沉稳地瞧那几行字,仿佛在说,我懂了,我明白。 剑士夸它聪明,说它是聪明的ナナ。 转眼隆冬过去,人间四月,那个春来得格外明艳,剑士住的山坡没有花树,他说要带狐狸去神社赏樱,就让狐狸坐在他的前襟里,尾巴藏一藏,把脑袋伸出来,可直到暮春,群樱几夜之间凋零,他们也没有去过一次。剑士太忙了,那年土匪横行,他隔两天就要杀人,哪怕坐在溪边吹笛,春风吹过耳畔,他也觉得自己一身的血腥气。 狐狸倒是学会了往他前襟里藏。许是神明果真有什么神奇,剑士往往感觉不到它的隐藏。有时刚沾了一身的血,那狐狸突然凭空冒出似的,从他衣裳里钻出来,尾巴还是那样蓬松柔软,好像根本没压缩过一点,狐狸轻轻舔舐剑士的眼皮,用自己珍惜的皮毛拂去他脸上的血迹。 “不要再跟过来啦。”剑士被舔得痒痒发笑。 狐狸直接亮出尖牙,狠狠啃了他脸颊一口,轻盈地跑开了。 又许是,神明果真在保佑,剑士照旧终日独来独往,少有盟友,却再也没有像以往某几次那样受重伤,也保护了不少惊慌混乱的村民。 闲来无事的时候,剑士在家喝茶读书,狐狸却又没了踪影,它开始在外游荡,忙忙碌碌的样子,不过总会自己回家。剑士和它说,ナナ,樱花都败完了,我们来不及去看了。 狐狸则用尾巴拂他的手,琥珀眼睛仿佛在说,明年也可以呀。 剑士猝然发觉,某种心灵感应是存在的。却没有贸然相信。他明白自己已经过惯了这种与狐为伴的生活,甚至不再愿意承认它只是通人性的精怪,当母亲来访,他站在庭院中,看到狐狸藏在树冠中,雪白融化在日光里,他感到心安,却也疯狂地涌出想把它作为一个人介绍给亲人的荒唐想法。 当夏末祭典的烟火绽放在头顶上空,剑士手里拿着一只鲷鱼烧,怀里揣着把尾巴隐藏起来的狐狸,周围的男女呼喊欢笑,说出愿望和誓言,他心中则开始不合时宜地隐隐担忧,哪一天它会不会走。 秋日再次临近,某天暑热犹在,剑士独自出门,赶了几十里路,来到了一间稻荷神社。幼时母亲时常带他来,他只记得热闹,而今这里却冷落,乱世之中,人们自顾不暇,连自己也无法相信,更难以虔诚地祈愿神明保佑了。 只有一个老婆婆在鸟居前扫地。 他记得她,吉村婆婆,在这神社里住了几十年,肚子里的故事讲起来,比德川幕府的家族史还要长。 剑士鞠躬和她问好。 吉村婆婆打量他两圈,微笑道:“要问我小狐狸的事?” 剑士反手攥着刀柄,一愣:“是的。” “我和太多狐狸打过交道啦,你身上有狐狸的味道,”婆婆拄着扫把,在台阶上坐下,“啊呀,不只是狐狸。” “狐仙?” “不,不对,”婆婆慢慢摇头,“是大狐仙。它有几条尾巴?” “八条。” “像雪一样白?” “没有任何杂色。”剑士已经把刀柄松开了,双手下垂站得笔直,补充道,“像初雪。” “你最近一定过得很幸运。” “嗯,我很……我很快乐。” “是它带给了你好运呢。”婆婆笑道,“它有没有和你说过话?” “没有。但我有时候能明白,它想告诉我的是什么。” “狐狸一旦开口说话,就会把听话的人完完全全地魅惑住,只需要一句,那人就会一辈子不得解脱,死心塌地。它是不想这样魅住你,真是个乖孩子呀!” 剑士双目大睁,直立不动。 “它至少已经八百岁啦,不过,现在还是小小的精怪,只被赋予守护一小方水土的职责,给人们带来幸运、幸福,”婆婆垂下眼睛,看着地上的落叶和树影,“等它出修出第九条尾巴,第九百年,它就会变成真正的神明,拥有真正强大的力量。” “你相信吗?”婆婆又问。 剑士脸上露出少年人独有的神色,鲁莽又真纯,他重重地点头,“我相信!” “哦,狐仙的尾巴还有一个作用,”婆婆的笑纹和蔼地堆叠起来,“可以在一瞬间满足它的任何愿望,包括救一个人的性命,只要它甘愿舍弃一条。” “九条命?” 婆婆却摇头:“不是哦,断尾之时,即是狐死之日,不论断掉几条,所以,即使它有九条尾,也只能救一条命,必须是它忠诚爱着的人。” “一命换一命?” “是啊,这世界上万物的命数、时间,都是公平的,哪有一换九的好事?狐狸能够随心去换,已经很幸运啦。” 剑士一直记着这句话,策马飞奔回家,他想换什么命啊,都好好活着就好。回到自己居住的山前,在路口,一个小小的白影子立在土路上,半片灰尘都不沾,是狐狸在等。 剑士下马,没有自言自语似的解释去了哪里,只是慢慢地和狐狸并排走,狐狸也踮起小碎步跟上他的步子。天气转热又转冷,狐狸不会总是黏在他身上,经常和他这样并排步行。他们就这样走过一秋一冬,一春一夏。 可事实上,世上不仅没有一换九的好事,也没有长过一生的好景,剑士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好奇和吉村婆婆打听的那些竟会在某天成为谶言。他把性命挂在刀口太久了,还没有学会为了谁去好好珍惜,那天他只是怒从心中起,提起长刀去杀死一个正在山路边奸污少女的大名。 少女吓晕了,大名人头落地,一支箭也正中了剑士的胸口,还没把箭头拔下来,热血就已经汩汩涌出,不远处还有无数只暗箭对着他。 剑士心中知死,却未后悔,狐狸却突然从他前襟钻出,跳到地上,身上没有受伤,只有被他的血染红的尾巴。 “你来了!”剑士大叫,“你快走!” 狐狸背对着他,小小的身躯固然无法帮他挡任何一支箭,然而,当它的黄眼睛看过四周环伺的弓箭,以及匆匆赶来的持刀武士,却生出一种扫视的感觉,轻蔑至极。剑士来不及抱起它丢走,十几个武士已经近在眼前,他把狐狸护在双脚之间,怕它被人踩着,同时尽力举刀挥斩,刀刃撞向另一片刀刃,本应铿锵一声,却只有啷当落地的闷响—— 刀落下了,武士倒地了,脸上是暴毙的狰狞,所有的武士都是如此。还有所有举着弓箭的侍卫。 剑士呆呆摸向胸口,那里也不再流血,连箭簇都不见了。 时间宛如倒流,宛如骤止,他感觉不到双脚之间的地面上有任何动静,目眦欲裂地低下头看,狐狸躺在地上,身边有一截断尾。 有骨头露了出来,是硬生生从根部咬断的,是他曾经医好了的那条。 那片土地上只有一小滩血,小狐狸连流血都是小小地流。 神明的血也是红色的吗。 剑士跪倒在地,一把将它捧起。 “你在做什么?”他大吼,“你咬得到自己的尾巴?啊?你做什么?” 狐狸在手里卷成小小一团,也不知是否是因为疼痛。它张了张嘴,竟然像是笑了,剑士就觉得它是笑了,像在说,我就是很软啊。 剑士的冷汗湿了一背,脑中排山倒海全是那几句话,断尾之时,狐死之日……不对,不对!他努力不让自己捧着狐狸的手颤抖,在这种时候,他竟半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却有人开口,替他打破这可怖的沉默,那声线萦绕在他耳边,无限轻缓、流连—— “兄上,”剑士屏住呼吸,侧耳谛听这串幻觉般的话语,“我作为一方守护神,在当今世上,竟无法保全自己的子民,倘若不能对这个世界做出任何改变,只是去旁观,赐予无谓的福祉,神明的存在又有什么意义呢……而你帮我救过很多很多的人,也救过我……我当时,急于修出第九条尾巴,动了伤人的念头,虽然那是恶人,但我还是受到雷劈的惩罚了呢,劈坏了我最漂亮的那条尾巴,但是我也……遇到你。你把我,把它,都修好了。我想还给你。” 狐狸的声音原来是这样的,薄而透,一碰耳朵就散了,就像个普普通通的小男孩,就像一汪缠绕他的泉水,哪有什么吉村婆婆所说的媚意,可剑士目眩神迷。狐狸竟学会了叫他兄上,像那些叽叽喳喳的弟弟妹妹一样,叫他长兄大人,原来以往家人拜访,狐狸不是漠不关心,而是都细细听着呢。 “兄上,我的确有一些不一样吧……”狐狸坚持望着他,那双眼里没有太多痛苦,只有痴痴的、忧伤的神情,“我,不是人,可能也没有,做人的命,我好想,对你而言,我也是不同的……” 剑士始终低着头,狐狸的话说完了,“是不同……是不同的!”剑士濒死般哭喊,可狐狸不再答应,只是在他臂弯里安静地蜷缩着。晕倒的少女被村民裹上被子战战兢兢地背走,剑士也抱着怀里的毛团隐入林中,不知多久,它在他手中僵直得一动不动了,清晨的太阳也滑到了日暮,天空生出了一道疤,残日是暗淡的血。 剑士不断地想,不断地想,凡人死也是如此,神明死也是如此,神明也会死! 神明为他死了! 死的时候没有金光,没有翩飞的白蝶,只是留下一具肉身。 是因为它还没来得及长成真正的神吗?它试着去伤一个恶人,对这世界造成一点点的改变,就被雷劈个半死。万物的规则还真是毫不动摇,公平公正。 剑士在原地跪了一天一夜,圆满的皓月悬在他头顶,他把这肉身带回了住所。 从此他闭门不出,因为他怀疑一切。自己固执坚持的、为之冲动的正义,自己的清高,自己对善恶的辩驳……他终归是在怀疑自己。 区区一个人,又如何和一整个时代对抗?其实他本就是肉食者的宿命,他的亲朋,他的血脉,都是压在时代上的砝码。现在连唯一的小狐狸都失去了,一个细小的、牢固的、支撑他的点。是他自己守不住。 剑士就这样消沉了三年。 直到那一天,三年后的一个秋日,供奉在神龛上的狐狸不见了。 它本来不坏不腐,就像是睡着了一样,静心仿佛还能听见它微小的呼噜。 当然只是仿佛。 剑士一觉醒来,看着空空如也的神龛,本以为自己会发疯,会不顾一切地四处乱跑寻找它的下落,可是他没有。他近乎冷静地思考。是小偷?不能确定,心里把小偷剁碎的念头倒是汹涌。还是它自己消失了?化作飞扬的粉末,还是化作光?神明终于走了吗?也不让他看一眼。 剑士端正地坐下,刀尖插入地板,双手按在刀柄上,整个人像一柄锻毕未出的利剑。小偷的可能性已经基本排除,他睡觉都守在神龛边上,睡得浅极了,可没有听到丝毫异动。 剑士心中倏然充满一种极其有力的笃定,不是希望,也不是绝望,他提刀出门去了。 狐狸说过,要守护这一方水土子民,狐狸不在了,理应他来做这件事……如今狐狸彻底走了,彻底离开了他,而他已经做了三年浑浑噩噩的大梦,也迟了三年! 几天过后,收拾完了一窝正在烧杀抢掠的土匪,又秘密探望了自己的母亲,剑士心里还是空空如也,月圆之夜,他回到家中。 门竟是开着的。 有人蹲在那棵又开始落叶的桑树下,懒洋洋地叼着一根草茎,看样子是要睡着了。一个雪白的少年人,穿着雪白的羽织,在轻风中,冷光下,竟像是透明的。 剑士钉在门口。 那人也警觉地跳起来,一看清来者是谁,立刻就笑了。他终于学会了真正的笑,此刻,他等来了想等的人,他就是满足的。 作为一只成精的动物,此狐可能有些失败,废了足足八百九十九年除了苦还是苦的修行。可他也的确来换一个大大的愿望,在即将成为狐神的时候,它堵住了心上人心口喷涌的鲜血,也睡了一阵,变成了人间少年。 他睡的时候,在轮回里逗留了三天,却觉得已经很久了,现在终于醒过来,在街上乱跑几天想学学人样,嗓子却一直是哑的,尚未学会如何发声,他认为自己这是没有找到好老师,只有会叫自己ナナ的那位才能教好。结果一回家,剑士居然不见了,他不再有那种通晓方位的能力,更不能再悄悄通入剑士的心魂,同他说话。 但是,作为聪明的ナナ,小狐现在等回了剑客,当然也能说明白自己是谁,他把如何写字记得相当清楚明了——想当年,那个深秋,还有那个隆冬,他可是夜夜伏在剑士肩头,把自己卷成一条毛茸茸的长帕,他想让剑士暖和,却同时被剑士暖和着,他记得他颈后光滑的触感,出乎意料的柔软……他看过剑士写过多少信件,誊抄过多少诗句呀! 那是他独自活过八百来年,最像活着的几旬日子! 对了,对了,小狐又想起来一件事,自己许过的愿望还包括一条,确实有些贪心了,但他是真心实意想和他的剑士看一场樱花——他把这愿望许进他们的重逢,他求最大的狐神来帮自己。此刻,他朝剑士走去,扬了扬手,那桑树竟立刻落尽绿叶,枝干延展,冒出花苞,开出烂漫的花来,漫天的粉雾在他们头顶蒸腾。 隔着几篇飘落的花瓣,小狐踮着脚,望着那双如墨的眼睛,心中忽然明了——剑士已经认出了他。 他不再听得见剑士心中所想,但他感觉得到,剑士正在心里对他说话。 说的是什么呢?尝起来一定很甜吧。 小狐还是坚持要自证是谁,害羞地垂下眼睫,捉住剑士的手,软软的指尖压在覆了层薄茧的掌心上,就像当年,毛笔浸润平整的宣纸,他又耐不住抬头,望着剑士,笑眼绵绵,手上则缓缓地写: “世の中は三日見ぬ間桜かな。” 不见方三日, 世上满樱花。 剑士整个人都僵着,好像一个傻子,小狐眨眨眼,在他眼前晃晃手掌,你变傻啦?他想问,腕子却立刻被抓住了。剑士用力地抱住他,往自己怀里揉,把他都揉晕了,接着又含咬着他的嘴巴忙了一会儿,弄得他脸红气短。 兄上,这是什么?小狐在他手心写。 “是亲吻。”剑士回答得格外老实。 和舔是一样的吗?舔肉粥,舔蜂蜜,很好吃。小狐又写。 “不是,”剑士捏捏他的鼻头,又把他拦腰横抱起来,惊得他揪紧他的衣领,又环抱住他的脖颈,“亲吻是只能和心爱的人做的事。只有我和ナナ能做的事。” 第四十七章 那年一直到初冬,两人都是极为忙碌的,虽说时湛阳昏迷期间,邱十里算得上是揽了一部分狂澜,但上有官方紧盯查个底朝天,下有代理商之流闹腾反水,相比之前的春风得意,时家还是元气大减。 如今时湛阳这个挑大山的一醒,整顿生意自然是手边要务。他不再像以往那样,常和手下们开开玩笑,动不动一起没大没小地喝个酒,而是变得寡言起来,除去必要的交代,他半句废话没有,顶着一张过分冷静的脸,也不再把那抹薄薄的笑意挂在嘴边。 有一次,他平平常常地和邱十里说,笑也是一件需要花精力的事情,每天笑得多了,还会想得少,没有勉强的意义。 可他却还是总对邱十里笑。 邱十里数着次数,心想,这是因为对我笑是不需要勉强的吧。 他自然是心花怒放。 独自管事的那一阵子,邱十里也不是没听过流言蜚语,包括他把大哥关在荒岛上复建的那几周,时家一直有这样一种声音——说他终于能把时家牢牢攥在手里,沉不住气着急上位。说他马上就要把姓时的全都变成姓邱的。还有说就是他处心积虑地害了老大老二,如今可算是渔翁得利。 就差说他一个半路捡来的野种凭什么多管闲事了。 对此邱十里的处理方法简单粗暴。他没有什么教育感化的空闲,只是仔仔细细地查清楚谁说过类似的话,把他们聚在一个房间里。 统共四个,他就拔了四根舌头。 或许有更为人道且智慧的方式,但邱十里根本不想去做。他就是杀人了,用残忍的,使人极为痛苦的方法。他就是深思熟虑要这样做。反正他已经杀过那么多,这次,就算说是为了他自己,单单是为了痛快,他也认了! 可他杀人的时候当真是心如刀绞。撂下匕首,摘了医用手套,邱十里低低地蹲下去,不明白错出在哪里。的确,这一切麻烦和伤痛,某种程度上因他的愚蠢而起,他的种种做法也的确没有去避嫌,在别人眼中,他可能就是狼子野心。 可他明明是最想把手里这个庞然巨擘尽快交还给时湛阳的人。 他可以什么都不要,无需任何条件,他也可以就地退休,找个僻静地方去当农民,开着拖拉机种玉米。而他心里想让大哥继续需要自己,这只是个隐隐的愿望罢了。 因此,当时湛阳苏醒过来,又当时湛阳确认地告诉他,“我要你。”邱十里都没有提过一次那些刺耳的传言,他想反正该死的已经死了,不用把自己显得那么委屈,又把某些事显得那么无可奈何。 然而时湛阳却还是什么都知道了,时间早于邱十里的想象。他之所以那么果断地做了遗嘱公证,要留一半给邱十里,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为了把巴掌直接抽在某些人脸上。他知道,流言已经起来了,仅仅是杀死四个人绝对不够。 他同样没有把自己的想法跟邱十里提。 摆在眼前的现实已经很苦,他们被大把大把的东西捆缚着、驱赶着,马不停蹄。他和邱十里一样,情愿把日子抹得平滑好看一些。 然而,就算再焦头烂额,节也是要过的。圣诞前夕,时湛阳已经把时家收拾得差不多恢复了正常,无论是规模上,还是运转上。他和邱十里一同前往澳大利亚。 老四时郁枫已经17岁,去年玩起了F1,就在时家控了股的法拉利车队。他平时不在意大利的总部多待,主要在墨尔本城郊的基地参与训练,离著名的阿尔伯特公园赛道不远,每天独自住着,貌似也没交什么朋友。 邱十里打电话问:“我们过来看看你?” 时郁枫刚睡醒,起床气倒是挺足:“不要。” 邱十里清清嗓子:“平安夜总要一起过。” 时郁枫别别扭扭道:“不用。老时腿脚不方便吧。” 邱十里“喂”了一声,又问:“大哥醒过来之后,只见过你一次。不想他?” 时郁枫仍旧带着青少年独有的那种兴致缺缺,如实地说:“不是很想。” 邱十里愁得捏了捏鼻梁,虽然时湛阳没什么要求,但他还是想把圣诞节这种特殊日子过得热闹一些,以前本就是一家人一起过的,如今,在经历过这么多变故之后,邱十里愈加不愿在大哥脸上看到任何寂寞的表情,不愿任何事有一丝“今非昔比”的迹象。 于是他使出绝杀一招:“我们把小黑带过去。它想你了。” 时郁枫果真立刻中招,甚至还答应去机场接这两位送上门的兄长,以及他的宝贝小狗。其实已经不是小狗了,小黑时年十岁,至少能叫个大黑,时郁枫总觉得,它会在自己离家的某天老死,可他一个人待着,训练多空闲少,连自己都照顾不好,实在是无法照顾好这只好动的猎犬。 邱十里把这小子的心思看得门儿清,时湛阳也是。通电话时,他就在旁边听着,看看绕在腿边快活乱转的黑狗,又看看来回踱步的邱十里,脸上是十分悠然自得的表情。 这次算是轻装上阵,时湛阳本来只想带个万能ナナ就足够,是邱十里坚持领上了几个诸如邵三八仔之流的亲信,还要求每个人带上刀枪,包括他自己。一行人到达阿瓦隆机场时,距离圣诞节还有七天,正值正午时分。 南半球的初夏明媚得令人诧异,而时郁枫就站在那样一片亮得惊心动魄的阳光下,冲着从小包机上下来的一堆熟人挥手。 节前没有训练,他却还穿着宽大的火红队服,百无聊赖地啜着一杯冰汽水,一脸睡不醒。 提前约好的摆渡车还没来,说是半路被地勤拦了,邱十里按掉电话,烦躁躁地自己去找,步子迈得飞快,看样子是要发火。邵三跟在他身后,八仔则躲在一边和新婚妻子腻腻歪歪地通电话。 时湛阳被管家推到背阴处,打量了几眼幺弟新染的银灰长发,笑眯眯地不说话。 大眼瞪小眼,时郁枫倒被他给盯毛了,不再和扑在腿上的小黑亲热,从塑料袋里拿出一杯新的汽水给大哥,道:“很丑吗?” 时湛阳随手擦了擦汽水杯上密集的水珠,手指下面五个字母,Pepsi,“我十几岁的时候也认真想过留长发,染各种颜色,”他说,“然后去当一个摇滚歌手,粉丝找我在专辑上签名,我就写句脏话,或者写,上帝死了。” 时郁枫没绷住笑起来,一旦把大哥这个人和叛逆摇滚小青年对上,他就哈哈地乐。乐够了,他又严肃道:“你知道快银吗?” 时湛阳抬起眼,“你的漫画还是我给你的吧。” 时郁枫想了想,似是认可,仍旧是那般一本正经,一双绿眼困意全无,炯炯有神,“我想和快银一样快。” 这回轮到时湛阳想要哈哈大笑了,但他灌着可乐成功地憋了下去,他可不想在假期的第一天就莫名其妙地伤了这小孩脆弱又强烈的自尊心。 带了管家过来,邱十里就不用多费精力去忙那些小事,这个圣诞他过得快活得很。此时美国多地都在狂下暴风雪,雪堆甚至堵塞了街道,压坏了森林,而他所处的澳洲终日阳光供应充足,就好比麻烦事源源不断,而他和时湛阳则在此处桃源安生度日,享受着纬度和黄赤交角带来的舒适,毫无去意。 要把前几个月缺的那些全都补回来,邱十里决心下得很大,一有空就待在时湛阳身边,一起沿着海岸线散步,等太阳落下,乌云铺满低低的天空,沙滩上有两串轮椅压出的细痕,细痕中间又有一串脚印;一起在沿海大道上兜风,海面莹莹闪光,一辆宽敞的梅赛德斯,他们并排坐在后座上,手在椅面上搭在一起,有时还会像胆大包天躲着家长的高中生那样,随手抄起本杂志挡着,偷偷地接吻,而负责开车的老四戴着圆圆的墨镜,一心只顾着超车,似乎什么也没看见;更要一起入睡,一起躺在同一片窗帘筛漏的晨光下清醒,哪怕是早餐时消遣的报纸,邱十里都要看同一张。 他也自问过,这样是不是黏糊过了头,给饿急的人突然上一桌大鱼大肉,他只会撑死。事实上他第一天就这样问了,可时湛阳用一举一动告诉他,是他想得太多。 时湛阳的笑都变多了,不只是对他,这位嫌笑费事的主儿,甚至会对快餐咖啡厅里帮他从高处取搅拌棒的年轻姑娘微笑。 邱十里当时正在排长队等大哥的黑美式和自己的冰拿铁,一转眼,望向自助操作台,正看见此情此景。他钉在那儿,竟生出种神经质的猛烈醋意,小肚鸡肠地不断想,这笑容怎么能对着别人呢,他想,大哥根本不清楚自己笑起来是个什么要命样子。 想罢,他就猛掐手背,掐出红红的印子。他不愿去琢磨那些莫名存在却又难以摆脱的不安全感究竟来自何处,只得警告自己正常一点。 总体来说,对于时湛阳笑容次数的直线上升,邱十里还是深感欣慰的。 平安夜当天,傍晚下了场细雨,云层轻薄,难把天空遮全,暮色一半模糊昏暗,一半照旧瑰艳。滨海的老别墅,二层的露台,一把纯白的遮阳伞下,时湛阳躺在摇椅上和一个远在以色列的老朋友通电话,邱十里则倚在他旁边,麻利又精细地削一颗苹果。 他聚精会神,将苹果皮削成了连续不断粗细均匀的一条。 他又把刀刃斜嵌进去,转转腕子片下来一小块,先尝尝甜不甜,接着又片一小块,喂给时湛阳吃。时湛阳话不密,多数时候都在听着对面扯那些有的没的,清甜气息被递到了嘴边,他自然而然地张嘴咬住,颇为文雅地吃了下去。 邱十里往他肩上拱了拱,舒服地把脑袋挨在他下巴上,立马又递来一块,时湛阳则和老朋友感叹了几句钱不好赚,又一次把它咬上。只不过,这一回,他并没有急着松嘴,而是在把苹果含在嘴里的同时,亲了亲邱十里的指尖。 很明显地,邱十里眉头跳了一下,缩回手去,低头准备继续折腾剩下那大半颗汁水丰富的果子,手腕却忽然被捉住了。是时湛阳打开了免提,把手机放在圆几上,又将双臂圈在他身子两侧,伸下去,正握着他的指根。 那把小刀被摘下来了,苹果也是,一同被冷落在一边,时湛阳手指插入邱十里的指缝,十指相扣地拿到自己面前,用鼻尖和唇角轻轻地蹭那骨峰,嗓子低哑着,漫不经心地和对面说圣诞快乐,这是准备道别了。 邱十里轻轻蜷起指节。 时湛阳攥紧他,一下接一下无声地吻。 邱十里忽忽地闪了闪眼睫,另一只手尚且自由,沾了甜汁,有点黏糊糊的,他也不管,悄悄往大哥两片前襟之间的缝隙里抚摸,掌心里塞的全是硬邦邦的肌肉线条,时湛阳也恰到好处地挂了电话,两人立刻缠在一起,呼吸交融之间,似乎嘴唇是比苹果好吃许多的东西。 很快那摇椅就开始剧烈地晃了,邱十里颈子上被狠狠吮了几个紫红的印,他差点叫出声,拉上腰带尾端,他刚准备进行下一步,露台通往二层餐厅的小门忽然响了几声。 邱十里瞬间伏低腰身,趴在时湛阳身上,沿着椅边往那方向看——晦暗天光下,隔了十几米远,时郁枫穿了件印着超级玛丽的白T,张望了两下,居然和他对上了眼,当即快步走来。 幸好有椅背挡一挡。 怎么就不记得锁门呢?邱十里悔恨咬唇。 解开一半的腰带又慌慌张张系回去了,时湛阳在他后腰脊沟上擦揉的那只手也暂且停下,短暂地对视了一眼,都是哭笑不得。两人都还松松垮垮地穿着睡衣睡裤,因为刚洗完澡——平安夜既然要晚上床,那夜里必然没法从容地去做些别的,于是干脆提前干了个痛快,真可谓是未雨绸缪。现如今,完事还没到两个小时,又差点擦出火,结果未遂,甚至一下子就软了,似乎也是活该。 活该个头!邱十里立刻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但也老老实实地拢好衣裳站起身子,做出一副刚睡醒的惺忪样子,本想捂一捂自己斑驳的颈侧,又觉太刻意,只得作罢。 “阿嫂,”时郁枫正直地看着他,“冯伯拿不准喝晚餐喝什么红酒,正在找你。” “他在楼下呢?”邱十里瞧了瞧桌面上那只早已氧化的苹果。 “在地下,酒窖里。”时郁枫道。 时湛阳察觉到邱十里脸颊上不甚明显的红,心中十分满意,见他匆匆走远,头也低着胳膊也抱着,像个正在生闷气的小孩子,自己那点肉吃到一半被生生扯开的不爽也就消散了一半。 “小时亲自找我啊。”他看向站着不走的时郁枫。 “我有事要问你。”时郁枫这回没跟他拽,直接席地而坐,盘起双腿,严肃到一种苦恼的地步,“真的,我想不通!” 时湛阳愉快道:“说。” 时郁枫却又犹豫了:“我不能白问。” 时湛阳认为他会纠结一阵,于是从衣袋里拿出自己最近正在动手打磨的那样东西,在手指上比了比,顶上粗齿锉刀继续忙活起来。 却见时郁枫忽然靠近了些,“我看视频学了按摩,”他快速说,“按完再问。” 说罢他就上手开始对付时湛阳的那条病腿,隔着一层绸质睡裤猛捶猛捏,动作相当沉稳,一双握惯了方向盘的手确实有劲儿,时湛阳甚至被他按出了点知觉。 虽说不太难受,但这情形着实诡异,和邱十里偶尔按摩的时候不同,时湛阳只觉得自己的大腿宛如案板上一块牛腱,打散了肌肉组织再撒点墨西哥香辛料,马上就能进烤箱了。 “停,”他喝道,“老四,你这样还是算了吧!” “这样有用!”时郁枫也大喝。 “那你的问题也别问了。”时湛阳把幺弟的腕子从自己腿上拔起来。 时郁枫力气上拗不过他,被掰得疼极,跳起来甩甩手腕,冲大哥怒目而视。 时湛阳完全无视,继续做他的小手工。 “你在磨什么?”时郁枫闷闷地问。 时湛阳倒也坦荡,两指夹起那枚小小的粗糙的金属圆环,伸直手臂,用它去套海平面上方那沉下去半截的夕阳,“戒指。” “它原本是什么?”时郁枫垂着眼,又问。 “子弹。”时湛阳把指环穿在小指尾端,细细地打磨它外侧切割的棱角,又补充道:“12号口径猎枪的弹壳,材质是覆铜钢。” “它杀过谁?” 时湛阳笑了:“喂,杀过人的子弹怎么能用来做戒指。我以前习惯用这种枪打野猪而已。” 时郁枫两眼放光,却皱起眉毛,他是好奇的,端详那戒指小巧的尺寸,“不是你自己戴。” “确实。”时湛阳点点头,把钨钢锉刀和圆环都收回口袋,没有再解释的意思,只是转脸专心看着自己仍在探究的幺弟。 “以前我不明白。”时郁枫坐回地面,把手按在膝盖上,“你怎么会这么喜欢一个人。” “现在我懂了。”他又道,“我也有这么喜欢的人了。” 时湛阳的眼皮跳了跳,笑得不可谓不生动:“那恭喜你。” 他固然知道那是谁。他和邱十里早就看得清清楚楚。所谓电视上一见钟情的偶像,所谓一头栽进赛车场的冲动,又所谓现在郁闷的理由—— 果然,时郁枫闭了一下眼睛,“所以我想问的是,”他的确是下了很大决心的模样,“怎么追求喜欢的人?” 时湛阳十分认真想了想,道:“对他好咯,好到让你自己都觉得出乎意料。” 时郁枫坐得笔直,若有所思。 时湛阳又道:“你也要说出来,要让对方了解你的喜欢,同时意识到,你的喜欢是一样很好的东西,他离不开。” “这个……我现在做不到。” “那就不要追。” 时郁枫有点急了:“是他根本不认识我,也不知道怎么联系,没有机会去认识,或者了解。” “见不到面?”时湛阳问。 时郁枫不吭声,可时湛阳知道,他的确见不到,那位倒霉的脸盲世界冠军已经被邱十里这个老同学隐姓埋名地藏了起来,躲避未来可能发生的追杀,而在时郁枫眼中,这件事只是“我喜欢的人突然退役离奇失踪”这样粗略又荒谬,对于一个生活简单到除了开车就是睡觉闲得无聊就打一架的十七岁男孩而言,这简直毫无前路可寻。 时湛阳由衷同情自己这位终于开窍的小老弟,把声音放柔,又道:“我想,也不会一辈子见不到,虽然你暂时没有机会。” 时郁枫又不愿承认没机会这一点了,转而问:“如果见到面我该怎么做?只见一面的话。” 这还需要问?时湛阳心想,你对你喜欢的那位做什么,难道不应该是遵从你自己的习惯和想法?我把绝招都传给你了。同时,绕着那么一小撮小心思说这么半天,也给他一种做妈的不良错觉,于是干脆开始胡说,想尽快结束这场毫无意义的对话,“强上就好了呀!只要你打得过。” 时郁枫一愣:“啊?” 时湛阳言之凿凿:“只有一面,不做到底就会遗憾吧。” 时郁枫大大地诧异,“你……对邱十里也是这样?如果只能见一面?” 时湛阳差点被噎住,好吧,他那点情情爱爱在这小屁孩眼中也是门儿清,仔细想想,认识久的关系近的那些,又有多少是看破不说破呢?连大哥大嫂都叫上了。 当然,只要邱十里不反对,时湛阳对此也就没什么意见,只是装作一脸惊讶:“啊?什么这样?当然不是!对他我怎舍得。” 这是时郁枫第二次一跃而起,他愤怒大叫:“老时,你不是人!” 时湛阳则大笑,近期少有的,真正的爽朗,“小时,你不是男人!” 他承认自己的趣味相当低级。 可转念一想,老四这人又硬又轴,且对恋爱当真一无所知,方才瞎说的那些,倘若把他引入歧途那就太乌龙了,毕竟那是自己发的神经。时湛阳单腿站起来,撑着茶几,自己稳稳坐到轮椅上,“抱歉,刚才是大哥胡扯,强奸犯当然都该死,”他抬手拍了拍时郁枫的大臂,沉下心说,“我是这样想的,在你严谨全面地考虑怎样追求一个人之前,应该先想一想,自己的喜欢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值不值得人家去需要。” “当然值得!” “是吗?” “你以前说过,你心里有一个人,就是愿意为他花钱,也愿意为他杀人,我都做得到。” 时湛阳仔细回想了一下,的确有这茬事,那应该是五六年前了,他和邱十里带着幺弟去看了什么爱情电影…… 他当时应该是看着邱十里说的,心里充盈着一种年轻的、普普通通的骄傲——他们两个把这两条都做到了,对对方,不是吗? “那是我以前的想法。”时湛阳开始缓缓把轮椅往露台边缘转,海色已然又暗了一层,转眼就要归于沉默的黑,最后这几抹深重的红,他真想抓一把看看。 “那你变了?”时郁枫钉在他身后,大声问。 时湛阳停在栏杆之前。 “现在你给不起了?”时郁枫抬高声量。 “给不起?”时湛阳猛地转回头来,他的嗓子居然吼过了时郁枫这种莽莽撞撞的小年轻,他仿佛不是给时郁枫一个人吼的,“是不够!你要去爱一个人,做这么一点狗屁准备,根本不够!” 时郁枫穷追不舍:“那什么够?为他去死?愿意和他一起死?” 在夜的蔓延中,时湛阳的双眼极亮,亮得令人生寒,这两点寒星伴随着陡然急促的呼吸颤了颤,“什么死啊,是要活才对,你要有能力让他好好活着,同时,最好和他一起活着,”忽然他就笑了,“太他妈难了,但这也是终极的成功。做不到,你干脆给他自由。” 在这有关“终极成功与自由之取舍”的讨论过后,时郁枫茫茫然陷入沉思,时湛阳就打发他下楼叫人,兀自在露台上等邱十里过来,帮自己把轮椅运下去。 他现在上下楼都会在腋下夹着拐杖自己走,轮椅也可以随便叫个手下来抬,但他就喜欢“麻烦”邱十里,因为他知道,这点“麻烦”可以让邱十里感到安全。 时郁枫下楼后不到一分钟,时湛阳手机就响了,邱十里说自己正在参照食谱做一道川香麻辣水煮鱼,马上出锅,要他等一小会。 连声音都轻飘飘的,看样子是十分享受做饭的过程,时湛阳捏着鼻梁默默地笑,中餐里他最喜欢吃川菜,邱十里虽然厨艺平平,但一直记得这件事。 两人都没挂机,邱十里把手机放在灶台边,锅碗瓢盆油煎水煮的热闹传到时湛阳耳边,他打开电脑翻阅今天的邮件。私人信箱,知情的范围很窄,邮件也没几封,排在首位的来自一个加密邮箱,时湛阳心中了然,每年末尾他都会收到这样一封神秘来信,打开之后便会自动销毁,所谓阅后即焚。 至于来信者,便是那两年一度在游轮上召开盛大拍卖的“百万会”。没有拍卖的年份,这只是一张简单的新年祝福,而在有拍卖的年份,这邮件里会包括此次的藏品信息。 藏品千奇百怪,违法的也不在少数,这早已成为百万会的传统,具体内容对多数参会者都是保密的,只对小部分老客户透露,时家固然是其中之一。 时湛阳已经多年没去参加这种花钱买风头的聚会,他没兴致,也没工夫,当年带邱十里过去只是为了买刀立威。算来今年是大年,他打开邮件也只打算随意浏览一遍,然后就赶快下楼去吃他的水煮鱼,过他的平安夜。 然而藏品列表的第三列就抓住他的一切思绪,让他把目光钉死在那儿。 拍品名称:中国外科医生,心脏手术专家 供货人:江口理纱子(日本) 在拍品图片的位置上,一个苍老枯槁的男人赤身裸体,瘦得宛如一把骨,默默看着镜头,高个子,只有一只耳朵。 第四十八章 原本定的就是过完圣诞当天就回家工作,时湛阳的确也没多留,在飞往旧金山的包机上,他给邱十里派了活,要他去中国南部那个避世的小岛跟那老同学见上一面。 “老四已经想找他了。”时湛阳说。 邱十里摆弄着手里的莎莉鸡眼罩,惊讶过后,是一点点的不太情愿,“小英现在还是避避风头比较好,老四也不能知道他在哪里。” 时湛阳点点头:“是啊,所以ナナ过去陪陪他,在那边人生地不熟,他连新年都没人一起过吧,”顿了顿,时湛阳又道,“还有毒佬的信息,他知道什么,你都问一问,再教他几招自我防卫。” 这意思很明确,是要邱十里在那边留到元旦之后。时湛阳垂眸倒茶,一股青透的碧色注入骨瓷矮口杯,发出泠泠的响,只听邱十里沉默了一会儿,道:“那只能提前和兄上说了。” “什么?” “新年快乐啊。”邱十里弯起眉眼。一抹潋滟的笑。 抵达圣何塞机场之后,邱十里直接办急签转机,只身去往南海的那座岛屿,时湛阳则匆匆领着伙计们往旧金山南湾区自家大厦里回。这般分别如此迅速,也如此真实,时湛阳离开机场前,在航站楼的上一层,甚至看见了两眼邱十里在下层的身影,他正在飞快地走,举着手机说着什么。 事实上,分开过节并非时湛阳的本意,这样支开邱十里,只是因为他不想徒增波折,更不想给邱十里徒增压力,把事情复杂化。 叫了几个最顺手的亲信进到办公室,时湛阳开门见山,“今年百万会我要参加,去把这位请回来。”背后的电子墙面上出现了一张照片,已经不成人样的一个老年男人,时湛阳把转椅往侧面一转,激光笔的光线绕着那张皱脸划了两圈,“中国人,卖家是江口理纱子。” 众人面露茫然,邵三望着照片旁边的几行介绍,心中则是一惊。姓秦的外科医生,只有一只耳朵……早在七八年之前,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大哥就派他们一大帮人四处找过了,也在中国待过不短的一段时间,最后遍寻无获。 当时简直就是在大海里捞一根无名的针,有效信息太少,他们连目标的外貌都不掌握。当时邱十里还不到十八岁,在上海学做普通大学生,好像还当了班长,经常领着他们一帮兄弟吃香喝辣,在老城区的街道上大摇大摆地乱逛。当时八仔也是个小孩,面对脱衣舞女郎还会红脸害羞…… 当时老K还活着。 想到这里,邵三就不愿琢磨下去了,他只是恍然意识到,这么多年一晃而过,自家大哥居然还没找到这位貌似十分重要的老医生,不过也算有了点线索。 他试探着问:“老大,您要买他?” 时湛阳轻笑,目光扫过他们并排站着的每一个,“我去给江口组送钱?” 邵三哑口:“这……” 时湛阳又道:“我们是要去抢。” 邵三立刻来了精神,和身边诸位一同竖着耳朵听。 时湛阳一步一步地安排,先是点了两个最年轻的负责帮他换大量白子,毕竟,在船上倘若没有这种价值不菲的交易货币,那是什么都做不自在的。 接着他又道:“一个前提,江口组很久以前就知道我想要这个人,他们大概也藏了很久,你们说,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直接把他送到百万会去?” 八仔抢先道:“一种那个……对,明示!” 另一个刚冒头的小年轻接着说:“他们需要钱,觉得从您这里可以稳赚,或者,他们想把您引过去。” 时湛阳不置可否。 邵三道:“老大,万一这是……”他也琢磨不清楚万一什么,只得着急总结,“反正我们可不能再中套!” 时湛阳点点头,“比如,他们的货是假的,我去了,我还付了钱,买了个冒牌货,真正的秦医生还被他们拿在手里。” 手下们都不敢吭声,专心盯着他瞧。 “两个小时之后出发,去东京。”时湛阳只是这样嘱咐。 当邵三带领五十多个红耳钉从羽田机场出去,日本时间正值下午两点,天空灰沉,像是要落雪。他们早已经把消息放出去了,轮椅也推在最中间,被一群人声势浩大地围着,生怕别人看不见似的。没错,他们气势汹汹就是来抢人了,管那人是不是马上要成为拍卖品,然而,轮椅上坐着的,却是头戴黑色假发,脸有易容,身子用大衣包得严严实实的八仔。 八仔自得其乐,相当享受被当做老大包围的感觉。 他们去到江口组近两年迁至中野区的总部,美其名曰拜访,果然,组内诸位人人闻风草木皆兵,排了几行在大厅里迎他们,而江口理纱子已经不见踪影。 邵三心觉安稳,依着道上的规矩和副组长客套,态度相当谦恭,似乎这趟过来果真只是为了送些新年的伴手礼品。八仔则做出一副正儿八经的老大派头在后面默默地坐,态度沉稳,一言不发,不太高兴的样子。这也是合规合理,做东的没有组长出来,那做客的也没理由拿老大和他们副手废话。 所有都是预料之内,时湛阳说过,在这种关头,无论江口小姐本来打算把货放在哪,只要察觉到一点点风险,就一定会立刻把他藏到最保险的地方。 那便是她自己身边。 而作为百万会本期拍卖的供货人,倘若不按时上船,便是犯了大忌,也坏了名声,这种亏谁都不想吃。 既然她的路线并不确定,那就造出个钉子,把她钉死在一个看得见的点上。 与此同时,时湛阳也在伊丽莎白港秘密登上了那艘漂亮的阿尔忒弥斯号。几年不见,她再次翻修一新,越发奢靡,船舱内雍容的灯光、皮革、毛毯、金银器……就这样堆叠,反而显出种压在人眉毛眼睫上的沉重暗色,连呼吸都是闷窒的。 还是当年那位劳伦斯专门负责服务。他被请到时家吃过几次隆重又正式的晚餐,心里自然有种亲切,宛如多年未见的朋友之间的寒暄,他多了句嘴,问到邱十里。 时湛阳看起来心情不错:“休假。” 劳伦斯开起他的英式玩笑,一本正经:“来到我们‘月亮’号上,不是最好的休假吗?” 时湛阳只是哈哈大笑,不经意般问了他几句江口理纱子的情况。 劳伦斯如实回答,江口小姐带了四个人上船,包括她要兜售的那位“货物”。 劳伦斯还说,江口小姐要求在成交之前,把拍品自行保管。 拍卖时间定在新年夜当晚,时湛阳还剩下四天的空余,他或许也需要对付四个人。要来个瓮中捉鳖难度不大,毕竟,虽说这船上明面规定了禁止任何枪支利器,但他要在来客和侍从里面安排一些自己的人手,带些有分寸的武器,百万会不会说上半句不好。 时湛阳暂且决定按兵不动。 不动原因有二,一方面他吃够了贸然动手的苦头,另一方面,一艘游轮只有这么大,航程也就那么长,任何人都不能提前下去,太早把货抢到手,局面由攻变守,不利反而会转移到他这边来。 以往也不是没有出现买家拍到手的珍品离奇消失的“怪事”,单是拍卖会过后的那两天都能够一波三折,更别提这余下这整整一周,足够鸡飞狗也跳了。 那几日时湛阳隐藏得相当精准,为了防止理纱子知道他也在船上,而非在京都一脸丧气地浪费时间,他必须时时刻刻清楚对方的行踪动向,从而避开。好在他掌握着那么多双眼睛,并且个个亮得很,理纱子只要出了房间,一举一动都在他的视线之内。 时湛阳决定在拍卖会前一夜动手。 数日相安无事,未曾打草惊蛇,纵使是江口组组长也会有不愿紧绷的那一瞬间——除了时湛阳,没人会对她带在身边的东西产生威胁,而在她看来,时湛阳并不在这艘船上,而是在京都老窝,被她的得力手下拖拽时间。 这片封闭在浩浩洋面上的空间内,倒成了她藏宝的绝佳托管所。 那天二层甲板的露天啤酒酒吧有爵士表演,请来了几个大师,在酒吧深处一汪灯影晃动下悠悠地弹琴打鼓,吹着锃亮的铜管。 江口理纱子也在,穿了条鲜红的鱼尾半裙,还有绑带细高跟凉鞋,完全不怕冷,坐在吧台前高高的圆凳上,和一个戴细框眼镜的年轻亚裔酒保聊得正欢,他们旁边,隔了一张圆桌和几道围栏,便是暮色中越发显得幽深莫测的大海。 时湛阳则默默坐在室内窗边,一盏灯的影子正好倒映在那块玻璃上,从理纱子的角度,只能看到一块光斑,却看不清他的脸。体质不能喝啤酒,他就点了杯热可可,等饮料被毕恭毕敬地到桌上,还配了一杯热牛奶,他才恍然意识到,自己是按照邱十里的喜好点的单。 一杯可可,半杯全脂奶,还要把凝出的奶皮一同倒进去。邱十里最喜欢的搭配。他会用吸管或者叉子,先仔细把蘸饱可可的奶皮完整地挑出来,一口吃掉。 时湛阳看向冒着热气的两只马克杯,捏捏眼角,自顾自地笑了一下。他这两年已经不太喝得下去这种甜腻腻的饮品,说是看看,他也只看了两眼,立刻又把目光转回理纱子身上。 她面前空出的一只又一只高脚杯使得时湛阳又多了一成把握。那酒保还真是给劲儿,虽说都是低度数鸡尾酒,但量大了也是好事,时湛阳把目光聚在那张陌生的面容上,简直要怀疑他是否也是自己安插的人了。 当夜幕降得更深,当她放过了那位讨喜的酒保,回向自己的房间,清醒的,或是微醺的,这条路上,时湛阳已经埋好了五个能够悄无声息截住她的支点。 至于她带上来的另外三位——方才时湛阳收到消息,最后那个已经落在控制范围内——简言之,随时能杀。 就算她也秘密排了什么人在这船上,时湛阳照样不会落到劣势。 总觉得有些太过顺利,时湛阳这样琢磨,虽然从未试图万无一失,也承认意外永存这个无可奈何的道理,但他已经习惯疑神疑鬼。无意间喝下一口可可,甜得舌根发麻,蓦然之间,他竟和那位酒保对上了目光,明明有大片光斑挡着,那束明亮锐利的目光却的确笔直地落到了他的身上,仅仅是一秒,却容得下一个对视。 酒保的眼神即刻闪开了,无比温柔地转向面前的女人,把又一个空杯拿下桌面,时湛阳则继续盯着他瞧,余光瞥着理纱子的背影。酒保似乎是说了什么笑话,几句之间,理纱子像任何害羞的女孩那样捂嘴,笑得肩膀都抖了。看口型,他们说的还是日语。 时湛阳心中越发蹊跷。 就在此时,巨响是突然降临的,一甲板喝酒的人,还有熏暖室内那些跟着小号声陶醉扭摆的家伙,都还没来得及去想发生了什么,一个庞然大物就冲破了上层的玻璃,半跳半摔的,它落到甲板中央,咚的一声,撞翻了两张钢面圆桌。 那是一只正在呜咽的成年黑豹。 体型比一般猎豹大上一大圈,健壮得像只老虎,但这也没什么特别的,奇就奇在,它通身纯黑,四只爪子却是突兀的白,像画上去的,像染了白漆。 时湛阳有印象,它也是这次拍卖的藏品之一,来自一个破产的阿拉伯王子。 豹子浑身扎的都是碎玻璃、碎瓷片,脖子上还拴着长长的铁链,断裂处锋利如刀,看样子它费了不少工夫才挣脱。此刻它横躺在那儿,浑身抽搐着,呜呜叫了几声,突然一跃而起。 龇牙咧嘴之间,人们已经开始尖叫逃窜,甲板上那些就跟见了阎王鬼似的,居然连吓得直接跳海的都有。这只豹子是狂怒的,面对吵闹的人群,面对翻滚的哭喊,它没有遵从习性躲在暗处,而是亮在晃晃悠悠的灯光下,冲近处正在跑动的人类嘶吼,豹眼极寒,它低低地弓起腰来准备随时攻击,链子随着它的跳动叮叮咣咣乱撞,这固然愈发加重了这间小酒吧里烧起的巨大的熊熊的恐慌。 时湛阳没有带枪,他知道不出三分钟就会有人来接自己,于是也没逞能乱跑,更没有像年轻气盛时那样乱逞英雄,和他的轮椅一同隐在窗帘之后,那野兽暂时不会注意到的地方。 这就是一枪可以解决的事,退一步,一支麻醉枪也行,可放这么半天也不见船上安保任何动作,时湛阳再清楚不过其中猫腻了,什么无枪环境都是扯淡,百万会不出手,只是不想破坏了藏品赔钱——就算麻醉了,豹子上场昏昏沉沉病恹恹,也是影响卖相。 豹子伤了人,倒霉的是那位阿拉伯王子,因为他是可以替代的,而百万会不能。没有人会试图抹杀这个绝佳的买卖机会,百万会素来擅长的就是把自己摘干净,这也是它长期存在的原因。 再看眼前这群惊慌的未来买家,时湛阳简直要哈哈大笑了! 他看见理纱子也在跑,鱼尾裙和酒精使她步子迈得很小,高跟鞋也显得随时要断根,不知其他楼层情况如何,走廊和拐角都怎么样,出了现在这种状况,事先准备的那些会不会受影响?时湛阳在琢磨这些事情,忽然眼前一闪——只见那酒保居然爬上吧台,手撑桌面,干脆利落地翻了出来。 没了阻挡,也没有吧台内部的高层地板,时湛阳这才发觉他个子相当娇小。 又有短短一秒,他们又对视了一眼。 酒保的目光还是闪得很快,他脱下碍事的马甲西装,挽了挽精致的衬衫袖口,松松地拧拧肩颈,径直跳上一张没被撞翻的桌子,抬高手臂往上一跃,他把自己吊在吊灯上了,眼看那脆弱的灯绳就要断开,他又收起双腿,一荡身子,松手就落到了那豹子背上。 准得像一枚子弹,却又轻盈得像片坠地的云。 黑豹刚刚还伏得很低很紧,正准备攻击一个倒地抽筋的女人,差一点它就咬住了,身上突然多了重量,它开始不顾一切地疯狂扭摆,拼命扭头想咬住什么,可酒保就那么稳稳骑在它颈子上,两条裹着西裤的腿,一双踏着尖头皮鞋的脚,牢牢锁住它的咽喉,牙齿挨得极近,却无论如何都都碰不上。 这是一场艰难的僵持,只见酒保仿佛满腔怒气无处发泄,真是往死里去拼劲儿,却也没占多大便宜,用力用的脖子都通红,脸却还是苍白如故,那豹子更是好不到哪去,被勒得痛苦至极,眼看着就要侧身倒地,顺便把那酒保也死死压下去。这时手下来了,五六个大男人围起来,慌里慌张要把老大抬走,时湛阳却从其中一位腰间抽出一把手枪。 “到门口!”他大吼,恨不得站起来去踹那晃眼的玻璃,“推到玻璃门口!” 手下听懂了,见他这模样,完全不敢违抗,硬是抬着他和轮椅经过满地那些碎得乱七八糟的狼藉,定在门口,正对着那片陷入狂乱的甲板,离发怒的人和豹不差三米。 子弹已经上了膛,一把简单粗暴的M9,时湛阳稳着手腕把它举起,只是一瞬间的事,他抬眼看,却见那酒保不知何时捞起了铁链,绕着黑豹脖子缠了好几圈,还缠进它嘴里,缰绳似的使它暂时合不上。 黑豹越痛苦,扭动抽搐的幅度就越大,他就要被甩出去了,才知道害怕一般,惊慌失措地死死扽着铁链,试图维持自己的平衡。与此同时,时湛阳的子弹擦过空气,正中那野兽的耳下。 射程太近,头颅爆出硕大血花,迸上时湛阳面前的地面,也迸在那酒保雪白的衬衫上,混着脑浆,多得都往下滴流,身下钳制的力道刹那间也松了,黑豹垮在地面上,濒死地挣扎。酒保一个趔趄,却没摔得太狠,垂眼看看,又转脸看看时湛阳,明显地愣了一下,起身就走。 安保人员姗姗来迟,团团把时湛阳和几个手下围住,放在避之不及的众人也纷纷围回来,好一番热闹可看。时湛阳却顾不得那么多,什么暴露了,什么理纱子知道自己在了,他把伙计们都留下,随便怎么赔偿,自己则转着轮椅推开人墙。 人们怕他,都给他让路,可当他终于挤出去,那酒保却没了影,空留地上一行越来越弱的滴状血痕。 时湛阳头痛欲裂,咬紧臼齿,沿着这条血路追,追到中餐厅边上一间公用厕所前。 血迹已经微弱至极,在此处中断。 这是个单间,只有一扇门。 “ナナ。”时湛阳把脸靠近那扇木门。 无人应答。 时湛阳又叫了两声,但他显然没有再叫下去的耐心,抄起墙角一只干粉灭火器,他用尽全力地砸,灭火器变了形,门也开了。 酒保站在里面,在镜子前,一身染的都是血,全然陌生的面容,他转脸看向时湛阳,两只手举在胸前,无力地摊开,仿佛不知道该拿它们去做什么,连五指都不会动了,那副单薄的身体却因恐惧在剧烈地、剧烈地颤抖。 第四十九章 时湛阳安静地转起轮椅,有个低门槛,他也越过去了,紧接着他关上门。 门锁被撞得稀碎,他又从西装内袋里掏了掏,一个便携锁扣,他自己的工厂产的,主体是两片吸力极大的轻质电磁铁,在门缝上一扣,可以承受一吨以上的拉力。 可他再看酒保,还是呆立在那儿,脸也转回去了,从镜中暗沉地和他对视,似乎完全没有因此感到安全。 “ナナ,”时湛阳道,“你过来。” 酒保频频摇头,下意识捂脸,好像他脸上栖着什么丑陋怪物。很艰难的,他的僵着手终于能动了。 “不……我不要,不要。”是邱十里的嗓音,用了太久伪声,此刻他的声线略有干涩。 或许时湛阳应该再往前转转轮椅,那样他就能去到邱十里跟前,把他抱住了。但时湛阳完全没有移动位置的意思,“过来,”他沉声道,“别怕。” “兄、兄上。”邱十里还是被吸在原地,极力克制着自己的哆嗦,衣襟上、手上,冲鼻的血腥气仍然无时无刻不在攻击着他。 他也能异常清晰地听见门外的响动,依旧混乱,还有女人在哭。 时湛阳在镜中,则对他打开手臂。 邱十里把自己的手背掐得发青,终于转身挪了步子,把头低得很深,慢慢地靠近。时湛阳露出了然的神情,始终平和地望着他,每一步,都让他感到了一点点踏实。 “你做到了。”时湛阳向前错了错身,双臂搂住邱十里的腰,把脸埋在他身前,衬衫面料太薄了,他的鼻梁感觉得到他的肋骨,“好乖,好乖。” 这是他们小时候常做的事,确切地说,是邱十里小时候。他是弱小的,麻烦的,说不好话也干不好活,受忽视甚至受苦也都理所应当,他本准备自己吞下去,可他大哥就总是这样,蹲低身子抱着他,拍着他的脊背,夸赞他的乖顺。 听话是那时的邱十里唯一能做好的事情,他认为这是必须做的,是分内事,他通过老老实实地扼杀自我来获得落脚的资格,可他大哥不然,大哥认为这是额外的,是他做得“好”,并会为他的痛苦而感同身受。 然而此时此刻,邱十里却因这般熟悉的慰抚而感到为难,衣服上都是血,他不想让自己把时湛阳蹭脏了,可现在说话对他来说都是件难事,用力往后挣,时湛阳还真就放开了他,却还是握着他的手。 “为什么这么害怕?”时湛阳把脸抬起来,面颊和眉骨上果然沾了红红的血迹,他的眉,他的眼仁,又黑得那么纯粹,他鲜明得就像一幅难以靠近的画儿。 邱十里不吭声。 “因为它是黑色的,有四只白色爪子的,猫科动物,”时湛阳搓了搓他的指根,“对吗?” “它……” “对吗?” 邱十里闭上眼,“……是小七!” “不是小七,”时湛阳缓缓地说,“小七比它小很多呢,也不会去试图咬死一个人。” 邱十里只是不停摇头。这种反常,这种全然无措的惊慌,时湛阳已经很久没见过了,他不像是刚和一只豹子打了一架,反而像是刚刚杀了一整个酒吧的人。 时湛阳如此明确地意识到,邱十里也是会害怕的,邱十里当然也有害怕的权利。他毫不犹豫制伏野兽,却也恐惧野兽,因为原始的本能无法被完完全全地收束,也更因为,他这一生漫长的、涂抹满手的杀戮,也是由一只弱小的、曾属于他的野兽而起。 人总是重蹈覆辙。 人也总在意想不到的时候脆弱,因为人会想起许多年前的某件事,小而尖利,长针一样,它就一直扎在那儿,疼一疼,你又想起它,于是你崩溃,或者只是笑一笑,耸耸肩膀,说它是永远的遗憾和错误。 时湛阳不让自己显出任何痛苦的神色,“你刚才不想杀它。”他轻声道。 “我不想。” “你也没有。”时湛阳观察邱十里的眼眶,“是我杀的。” 邱十里再度语塞。 时湛阳又道:“我开的枪。所有人都看见了。” “那是因为它要杀我!”邱十里急道,那张陌生面容上的表情却没有太大变化,显出种徒然的僵硬。 “那小七会杀你吗?” “我,我……” “ナナ,我需要你冷静下来,你刚才救了一位女士的命,可能还救了更多,这是你刚才符合自我标准的判断,你也很好地做到了,仅此而已,”时湛阳垂下眼睫,看着那几节染了血的苍白手指,耐心地一寸一寸捋,“把面具摘下来吧,我不喜欢。” “会暴露的。” “已经暴露了。”时湛阳摸了摸那只空空的无名指,“我是说我。” 的确,恐怕不出半小时,这船上绝大多数人都会知道方才那声枪响来自于谁。 “兄上,我听到你要上船,江口理纱子也要上,我不放心……”邱十里干巴巴地解释。 “我知道,我知道。”时湛阳松开他的手,柔和地说,“快摘吧。” 邱十里没再犹豫,把鼻梁上那副蒙了血雾的平光镜拿下来,又背过身子去摘那张贴在脸上的东西。他极少瞒着时湛阳做什么事,更何况这次还被抓了包,紧张得有点过头,竟忘了旁边还有一面反光的镜子。 就着头顶悬的暖色灯光,时湛阳看得清清楚楚,那东西贴合得太过紧密,邱十里干脆抽出匕首,在边缘处轻轻挑着刀尖割。 慢慢地,一张透光的膜状物被他揭下来了,各个部位厚度不一,眼眶周围是泪湿的,还残留着厚厚的粉底——事先准备太匆忙,这张“面具”做得不算精细,瑕疵处当然要拼命遮。 他又附身在洗手池前简单冲了几下,洗掉大部分化妆品残留以及粘合的胶状物,这才回身去看时湛阳,试探着,他弯腰把脸凑得很近,像是要他检查一样。 僵死的苍白不见了,原本的皮肤被刺激成粉红色,那双被刻意勒得细长上挑的眼睛也恢复了原本的形状,圆圆的,眼角有着小小的下垂,坠着几颗水珠,显得十分无辜。 “现在喜欢吗?”他冷不丁问,热热地呼着粗气,眼中含着强烈到生硬的执着。 时湛阳愣了一下。摘干净那张像要把人勒得透不过气的狗屁玩意儿,邱十里又变回了邱十里。只有真正的邱十里问得出这种问题。 “喜欢。”他抬起手,指腹擦过泛红的眼睑,在眼角处停留,“ナナ,过一会劳伦斯带你去最下层坐救生筏,外面现在风浪很小,在海上漂到九点半,有直升机过来接你。”他又看了看手表,“还有二十六分钟。” 邱十里已然站直,巨大的震惊中,他不可置信地瞪着时湛阳。 “不用担心我。”时湛阳交叉起双手,又道,“在家等我,有两个小礼物要送给你。” 邱十里忽然笑了,“两个?我一个也不要!”脸上的水干了,胸前的那摊血迹已经干了,把衬衫浆得发脆,黏腻地往皮肤上贴,这让他觉得自己越发滑稽,他烦躁地来回踱步,既不敢看镜子,也不敢看时湛阳,“兄上,你不懂,你就是不懂,你不想懂。” “我不会有什么危险,”时湛阳平静地说,“目前这艘船上没有人能要我的命。” “江口理纱子呢?” “她也不能,更不会。她还没有拿到钱。”时湛阳给自己点了支雪茄,深深地吸了两口,“现在她也比我处境糟糕。” 邱十里直接把那雪茄夺了,咬到嘴边猛吸,腕子在隐隐地抖,烟雾缭绕中,他有一抹稀薄却刺眼的艳色,“我可以问吗?兄上为什么一定要找到那个秦医生,还要一直一直,到现在都是,瞒着我找。” 时湛阳不发一语,也没有再给自己点第二支烟。 邱十里又问:“外科医生,心脏专家,他是不是给我做手术的那个?” 时湛阳肯定道:“是的。”接着又分寸十足地补充:“我想知道他到底给你做了什么样子的手术,七岁就开胸,会不会有后遗症。” “……我和江口组是不是有什么关系?” “没有。”还是和方才一样笃定。 邱十里把袖口放下来,胡乱抹了抹鼻子,“那他现在为什么会在江口理纱子手里?” 时湛阳寻常地说:“因为谁都知道我想要他。” 的确,如果想从时湛阳这里换得什么,手里拿上这个筹码当然是很好的选择。邱十里怔怔地回忆:“我和她聊天,她说你一定不会放弃的,无论是用钱,还是用抢。” 时湛阳笑道:“你真的骗过她了!时间和光线的选择都很好。” 不等邱十里再追问什么,他又道:“ナナ,我不是不懂,你担心我,也不想被我欺瞒,这些我很早就明白,但现在她只要不知道你在船上,事情对我来说就会简单很多。” “我能让事情变得更简单。” 时湛阳一愣,等着他说。 “江口刚才喝多了,要把她的钻石戒指送给我,说她死了老公,我不要,她还约我夜里去她的房间,把房卡掏出来给我看房间编码,有两张,她一开始掏错了,着急挡住,但我看得非常清楚,”邱十里似乎觉得累了,停止踱步,把肩膀靠在墙棱上,和时湛阳中间隔了五六块地砖,“兄上,你说另一间房里她藏了什么?” 这船上几百位客人,每一位的隐私都被保护得很好,江口理纱子的房间号是连劳伦斯这种楼层主管都不知道的,至于百万会的更高层,时湛阳找得到,却不能去相信。如今这诱惑巨大,但他仍旧保持着谨慎,“她有可能是装醉。” “的确,那么这一切就是圈套,比如我过去了,她开门一枪打死我。但如果我只是个不相干的服务员,她为什么要对我装醉?她装醉说明她已经察觉到不对了,有极大的可能她也知道我是谁,既然这样,你赶我下船,就没有意义。” 时湛阳露出欣慰的笑,“是的。如果她不是装的——” “那我看到的房间号就不是没用的。可我不会告诉你,除非,你让我留下来,”邱十里对自己感到震惊,是的,没错,这就是叫板,也是对大哥的一种威胁,就算……对时湛阳来说这和小玩闹一样不痛不痒,但也是邱十里第一次这样做,他把心一横,干脆做到底,“如果你还把我赶下去,让我在海上漂……天气这么冷,你把我丢掉,我太生气了,我就跳下去,保证在你的直升机过来之前跳海,说到做到。” 时湛阳陡然严肃起来:“胡闹!” 邱十里也十分严肃,蹬蹬蹬走过来,啪地在他面前站定,“我管它是不是胡闹!我他妈的好不容易上来了,就不下去!” 两人互相较着劲干瞪了一会儿,足有三四分钟,时湛阳绷不住了,一抹笑,带点无奈,带点成竹在胸,倏然晕开在他脸上,“对了,你是怎么上来的?” 邱十里看他这么笑,看得五迷三道的,口气也跟着硬不回去了,“我查到一个他们新招的酒保,跟了两天,然后在他上船之前把他打晕丢在他平时工作的酒吧,照着他的样子贴膜,易容,拿他的工作证上船,住在他的宿舍。” 时湛阳牵了牵邱十里的手腕,“ナナ还真是化妆奇才。” 邱十里被说得莫名不好意思,易容他是专门学过的,还是跟他大哥学的,可说成化妆感觉就不一样了,但他也没把手缩回去,“还是有差别,所以我戴了眼镜。幸好没人认识他。” “现在膜已经坏掉了。还能再化回去吗?” 这话里的意思,难道是默认他可以继续留在船上?哪怕只是一点点可能性,邱十里也不想放弃。“不用,”他紧张地闪了闪眼睫,“我还带了一套,备用的,和那个不一样。” “就藏在这里了,离酒吧近,出意外我也方便随时拿。”他又补充。 “好,现在换上。” 邱十里在裤子上擦擦手心的汗,事到临头,他又想着难堪了,“哥,你先出去。” “不要。”时湛阳岿然不动,“ナナ赶我出去,我也去跳海。” 邱十里脸色刚恢复点正常,现在又红了,他愤愤地瞪了大哥两眼,踩上马桶水箱又爬上天花板下的水管,从夹缝里取出一个黑色布袋,往时湛阳怀里一丢。 袋子不小,抱起来沉甸甸的,时湛阳固然立刻拆开来看,最靠外是一只透明化妆包,里面粉底眼影口红应有尽有,还有几片长长的假睫毛,一副大直径美瞳。 化妆包下面压着的是一顶浅栗色的假发,齐刘海,垂肩长度。 假发下面是一双杏仁头方跟高跟鞋,有脚踝束带,颜色是谨慎的黑,鞋盒下面还压了一条连衣裙,浓郁的墨绿色,裙身布料硬挺,胸口以上,从领子到袖口则是半透明的纱质,同样的棕榈绿。 邱十里已经灵巧地跳了下来,颇有些怨气地解释:“我在机场买的,如果露胳膊,会有肌肉,显得我像个男人。” 你本来就是男人。时湛阳想。虽说这种关头,胡思乱想未免显得不合时宜,但他简直迫不及待地想看邱十里把这身从头到脚地换上了。 “很丑吗?”邱十里拎起裙角问,毕竟大哥见过的美女比他多。 “ナナ试一试我才知道。”时湛阳一本正经。 这卫生间里专门隔出了一小间更衣室,邱十里从时湛阳腿上抱起那堆东西,本来打算走进去换,却又放回去,他当着时湛阳的面把衬衫西裤依次脱下,撩水清理了一下身上的血迹,快速把那裙子套上。 时湛阳帮忙拉背后拉链的时候,邱十里盯着自己踩在脏衣服上的脚趾,半蹲着身子,非常之僵硬,裙子虽然正合身,小掐腰设计得很别致,也没把他平坦的胸部显得太突兀,颜色也把他肤色显得白净细腻,细纱里面影影绰绰,当真像个普通纤柔的女子,但羞臊还是比他预想中来得厉害多了,他差点一屁股坐到他大哥腿上。 更别提之后,他提上那双高跟,把细细的绑带系在脚踝上,又在镜前折腾假发,越往后,他就越觉得诡异,那A字裙摆还随着他的走动一晃一晃,偶尔擦在他的膝盖上,鞋跟碰出的嗒嗒声也让他几欲捶镜大叫。 时湛阳十分体贴,并不在这种时候多评价什么,只是用一种临沸热水般的眼神望着他,让邱十里觉得,这其中有欣赏和爱意,以及无可躲藏的欲望。 他心里多了信心,也忽然想到一个词,所谓“eye fucking”。 心里皱了一把,邱十里警告自己清醒,假发挡了挡脸,搞得他口红都差点抹糟了。他稳住手腕仔细勾好唇峰,上下打量镜面,他已经不认识自己了,正准备试试画眼线,却听时湛阳忽然开口:“困了吗?” 邱十里侧脸看他,如实道:“我三天没睡。” 时湛阳抬手要他过去,“怎么不睡。” 邱十里放下眼线笔,不甚熟练地踩着高跟靠近,眷恋地把手搭上大哥的肩膀,“夜班。两个人一间宿舍,白天的话,我怕睡着就露馅了。” 时湛阳沉默了一下,“今晚好好休息,去我房间,妆不用再化了。明天可能会很忙。” “哦……”邱十里傻傻地答应,去抓大哥的手指头,差点就开始傻笑了。收拾好那些零碎,他又拿出厚厚一沓化妆棉,打湿了把大哥沾上的血迹都擦净,从手开始,再到脸,处理完最后一块,他又想到自己现在是个什么样子,红着脸想去镜前拎包,却突然被箍住腰身。 自然而然地,邱十里顺势跨坐在时湛阳腿上,把自己投入那个深吻,口红要被亲坏了……他晕乎乎地想。“丑吗?哥,好看吗?”挤出点呼吸这么问,两瓣屁股突然被握住,隔着裙子掐揉,他就失声一叫,“不行……啊!” 连邱十里自己都觉得这是欲拒还迎。 “别叫,”时湛阳捂他的嘴,把他肩膀按得更低,靠近他的耳边,“ナナ……你很美,穿裙子的,不穿裙子的。” 邱十里的哼叫和粗喘被一个又一个吻堵回去了,纱袖也汗湿,他以为,接下来大哥就会让自己变成不穿裙子的那种,结果却没有。时湛阳只是一边亲吻,一边帮他打,手藏在裙下,没几分钟他就惊慌地射了,只觉得能把命给出去,坐在时湛阳腿上,死死环着那副肩颈不想动弹,等他缓过劲站起来,时湛阳却简单擦擦,转起轮椅要走。 连忙跟上,邱十里去开门,只见三个人守在门口,都是他认识的兄弟,一见他俩出来,就十分知趣地走了。 “免得理纱子之流跟过来偷听。”时湛阳指了指乳白地毯上分外明显的一串血迹。 邱十里头昏脑涨,只觉得自己宛如裸奔,站在轮椅后,他用大哥挡着裙子,附身贴在大哥耳边,托起他的下巴,一同望向那三个背影,“他们就不会偷听?” 时湛阳哈哈大笑,“所以ナナ不能叫嘛!我是很想听的。”说罢,他反手扣住邱十里的五指,用力把它们按在轮椅扶手上,摆明了不想用这高科技产品30km/h的马达,要邱十里推他回房。 “刚才叫人买了指甲油,想不想涂?”他又问。 第五十章 船舱底层的保龄球室旁边有一小片奢侈品商店,主营化妆品,市面常见大牌都有,大概是用来给那些登船的富太太官小姐们用作临时补给。指甲油就是在那里买的,老大一吩咐,做手下的诚惶诚恐拿了一大堆,好几个品牌,许多种颜色,在时湛阳房间的餐桌上摆了一排,闪闪发光的,邱十里推门进去,抬眼就看见它们。 方才回来的路上没有遇上几个人,可邱十里还是不习惯这身装束,当发梢在肩后垂摆,当高跟鞋碰撞走廊的棋格地砖,他就有一种错乱感。 那些也是我的一部分?没错,就是的。邱十里不停地向自己强调这一点。 对于他这种对身体掌控能力极佳的人来说,只要在心理上做出了接受,那模仿女子的体态动作便不是难事。邱十里连步子都迈小了,搭在轮椅后的手也不像往常那般随便一握,而是紧紧攥实,显出略有吃力的样子。 现在,房门已经关闭,扣上了锁扣,他们是安全的,邱十里瞧见那排指甲油就开始无所顾忌地害臊,他要解裙子洗澡,时湛阳却不让,牵着他的手腕来到桌前,“我来挑。好吗?” 这样问,就是要邱十里答不出不好,两人都是心知肚明。他把双手交出去,一同放在时湛阳的左手上,把十指舒展开来,时湛阳则在那堆色彩中挑出几样,都是红色系的,他一支一支地比在邱十里指尖斟酌。 最终挑了一支Tom Ford,偏深的梅子红,叫做“Bordeaux lust”。 “波尔多?”邱十里挠了挠大哥的掌心,眼睛弯弯地眯起来,笑道,“是不是因为兄上喜欢喝那里的葡萄酒。” 时湛阳也笑了,把那只小玻璃瓶随手一揣,牵着邱十里往卧室去。他的轮椅设置了正常人的步速,还有灵敏的避让系统,邱十里也已经能够基本控制高跟鞋上前倾的重心,二人本来都不是能好好走路的样子,却也都移动得相当平稳。 “我是看中了另一个词。”在床边,时湛阳扬了扬脸,两把融融的目光。 Lust?贪求、渴望、强烈的欲念……性`欲。 邱十里烧着脸坐到床沿。裙子都穿出门了,缠绵的事也做过无数回,他仿佛里里外外都被时湛阳看过几遍,但在几秒钟内,短短一句话之间,他心里还是被挑起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芽儿。低头盯着自己系了黑色扣带的脚踝,邱十里学着女人的样子,挺直腰杆,把两腿交叠起来坐,从膝盖到小腿都并得只有一条窄缝,他又理了理裙摆,双手小孩似的放在大腿上。 “也是因为我觉得这个颜色适合ナナ,”时湛阳拧开那个方形小瓶盖,“烟红、铁锈红,都太艳太正,像小女生。” 有股清淡却明显的气味在空气中弥散,像潮湿的油漆,也像新挤到颜料板上的油彩。邱十里拽着轮椅扶手挪了挪,把时湛阳拉得挨紧床边,也挨近自己,两人的膝盖靠在一起,他又抬臂把自己的右手递出去,“兄上觉得我像什么?” “现在吗?压寨夫人吧。”时湛阳把玻璃瓶塞给他左手拿,又轻轻捏住他的右手小指。 刷头贴上来了,带着凉凉的触感,竖向刷两下就填满了整片指甲。邱十里垂眸看见那一小块胶质的红,映着一团朦胧灯光,当真如同挂杯的甜起泡酒,剔透,好像它是热烈的,却又浓稠,几眼都看不到底。 时湛阳的这句话也是。 邱十里不去乱想,暗暗吸了口气,努力保持纹丝不动,任大哥托着手掌,看着大哥耐着性子蘸取更多,莹润地蓄在刷头上,又染上他的无名指尖。 “我不做压寨夫人。除非兄上去做土匪。”开玩笑的口气。 时湛阳已经涂好了四只手指,涂得均匀平整深浅适宜,此时正在对付拇指,指肚上破了一块皮,月牙状,不算浅,有些干裂,里面嫩红的肉也隐约可见。这是邱十里自己掐出来的,就像他唇上那些不经意咬出的齿痕,他似乎总要靠些什么来维持清醒。 “我已经是土匪了,夫人还能和我一起骑马打架抢钱,”时湛阳垂头,用唇峰蹭那伤口,“他对我很温柔,我希望他对自己也温柔一点。” 温柔?邱十里开始发愣。 别这么说。 我不要你这么说,哥哥。什么夫人……现在对我已经足够,我在你的身边……别让我变得更贪心啊。 邱十里不露声色,却蜷了蜷手指。他不想被这样亲吻,让未干的甲油蹭花时湛阳的脸。他也不想听时湛阳说这些话。他不想要这种温柔。 刚才他下意识地递出右手,就是因为他抗拒把左手那么长期地、赤裸裸地暴露在时湛阳面前呀!它空得滑稽,空得哑口无言。眼睁睁看着戒指被摘下来之后,最初的那几天,邱十里喝高度浓缩咖啡兑酸葡萄酒喝得总想出门犯罪,又缩在被子里嗑眠尔通,觉没睡成,倒把自己嗑得神经衰弱,他甚至拿着那柄双刃匕首在无名指根上比划过几次。 这地方磨不出茧子,平时用刀用枪基本都无需此处使力,显得很脆弱,后来,又当某些不堪的时候,比如前几天,他佯装要去陪老同学过新年,却鬼影似的跟在时湛阳身后,当他从别人口中打听到时湛阳要上船的消息,逼迫自己冷静地迅速做好混上来的准备时,他总是习惯性地用力掐这只无辜的手指。 邱十里甚至觉得自己可以掰断它。 可是临了关头,他又屡屡想到,断指是不入流的混混爱最做的事,用来表所谓的可笑的“忠心”,或用来自罚罪过,例如那狗日的江口组里面,断指的流氓随处可见,他们还有比较数量的传统呢!自己倘若断了,岂不是和他们归为一谈?那只会更像一个跳梁小丑。 于是邱十里的无名指虽看似伤心、屈辱,且无用,但也保留到了现在。 而此刻,右手的大拇指也被精细地覆上了红,放在一边晾干,环形灯暖暖地照,一把玉髓上面,缀了五颗石榴籽。邱十里孤零零的左手终于被时湛阳握住了,从小指开始,无名指就在第二个。 “理纱子说要送你戒指?她手上的吗?”时湛阳偏偏还去掐他的指根。 “我没有要。”邱十里沙哑地说。 “嗯。” “送戒指这种事……谁还会信呢?” 时湛阳手腕一顿,又立刻恢复了稳健,“确实不能要。”他如常地在那片指甲上涂抹,专注地看,握着微微汗湿的指根,“如果ナナ戴了,那就和老二是一对,我会去杀了他的。” 邱十里怔忪道:“兄上,你现在就不想杀他吗?” “想,但还不能杀。” “这样啊。” 时湛阳撩起眼皮,平静得就像置身事外,就像他的病腿只是来源于一场交通事故。“老二还有用。他也已经生不如死了。” “是吗。是吗。”邱十里薄薄地笑了笑,他沉默,时湛阳也不语,默默地观察他指甲上的光泽,矜持的、昂贵的、红酒般醇厚的深红色,渐渐风干,把灯光含在里面,也含住黑夜。 终于邱十里又开了口:“兄上,你知道吗?刚才江口理纱子在我面前喝了七杯干马提尼。我看着她,和她说笑,每一秒我都在想,我该怎么把刀插进她的脖子,搅烂她的喉咙,把她钉在门板上,”他喃喃道,宛如梦呓,“我又该怎么开那一枪,打碎她的脸。不对,应该把她也困在一个山洞里,炸烂那张脸……她在笑呢,很开心。我们聊到上野公园的枝垂樱。她凭什么开心?” 时湛阳从邱十里手里拿过玻璃瓶,拧好刷头,没有再继续涂中指。 “我没有看过枝垂樱,她凭什么看过三十年?”邱十里猛地攥紧那只托着自己的手,“是因为我比她还无恶不作吗?” “你知道不是。”时湛阳双手回握住他。 “你知道我一样想杀了她。我们都在忍耐而已。”时湛阳又道,“ナナ,江口组登记在册就有二百二十七人,江口理纱子的命一文不值,死她一个怎么够啊,她现在死,其他人就更不好杀了,”时湛阳的力气用得比邱十里刚才还大,大得多,他的嗓音又温柔,又冰冷,“你也知道我爱你。” “兄上,我……” 时湛阳继续投来凝视:“我们之间不可能是透明的,我可能会骗你,做让你难过的事情,现在是,以后也是。但我诚实地爱着你。这也是不会变的。” 邱十里的呼吸陡然急促,时湛阳只是说了一句话,然而,他之前那些所有的挫败感、所有的理不清,好像全都被一眼看了个透。他还是难过……可他还能说出什么不满足的话呢?他现在就是这艘挥金如土的大船上,不,是这个挥金如土的星球上最富有的人,他连感到不满足都不应该! “我也是。兄上。” 我也诚实地爱着你。但我好像,比你更容易发疯。 时湛阳则摇了摇头,“ナナ是不会骗我的。”又是这样笃定的判断句。说着,他捧高他半干的指尖,平缓地吹气,如同祈祷的手势,像是又一个易逝的亲吻。 这个吻却没有逝去,它在延伸,延伸到邱十里的皮肤上,他的指缝之间,接着又碰到他的手背,他嶙峋的腕骨。邱十里无法再那么优雅地坐下去了,他叉开腿,想离时湛阳再近些,想干脆坐到他腿上,还没站稳就被时湛阳扑倒在床上。 时湛阳把他的手腕在他脑袋两侧按紧,按得床垫都往下深陷,没有犹豫,他俯身亲吻他,从眼皮到纱质高领下隐藏的喉结,再回到唇边,那种张弛有度却铺天盖地的疯狂。仅凭一边膝盖的支撑,时湛阳并没有压痛邱十里,可邱十里却生出错觉,他觉得时间回溯了,大把大把地撞回他手中。 发呆的嘴唇被吻开,他立刻报以深吻,嗓子眼咕咕地吞着过剩的口水,他想去拥抱大哥,可是不行,他还在被不由分说地按着,他又想抬腿圈住大哥,把大腿死死卡在那把劲瘦的腰两侧,就像以前,他最喜欢的那样…… 可还是不行。邱十里使了蛮劲儿,身体往一侧猛撬,他把时湛阳反压过去,骑在腰上,身后有一大包硬硬的东西顶着他的屁股,“哥,我给你咬出来吧,”他背过手去,隔着裤裆,也隔着自己搭过去的裙摆,一下一下地摸,眼睫下的笑意风情万种,“不能把衣服弄脏。” 时湛阳只是盯着他的胯下。他也起了反应,从他大哥给他抹小指开始,现在已经把裙子都顶起来了一点,事实上还有点湿,邱十里感觉得到,也许浸透了一小块内裤,是不是已经弄脏了裙子?总不能撩开看。 自己现在是怪异的。女孩子的衣裙怎么会被这样顶起来?在那束露骨的目光中,邱十里有点受不了,也无法像方才那样放肆地笑,从时湛阳身上下来,跪在一侧,侧面对着人家,他着急解开那只冰凉的皮带扣。 手下沉甸甸的,那东西已经硬得相当可观,把两层布料都扒下,它就弹起来,邱十里把鼻尖抵在茎身上嗅嗅,双手扶在根部,开始舔舐阴囊下的褶皱,它原本是干燥的,被他弄得好湿好湿,一寸寸啄过去,又用舌尖挑动,用柔软的嘴唇吮吸磨蹭,他的鼻尖和人中也始终贴在那里,把呼吸都阻滞,有几下子,邱十里甚至被戳到了额头和眼皮。 那般热度和硬度一同告诉他,这是大哥,你不用睁眼去确认。邱十里的嘴巴已经认识了大哥的形状,他的手也记得,另一张嘴更不陌生。他开始深呼吸。 其实也没什么味道,但他呼吸得越深,就越清楚自己在干什么,越清楚自己在干什么,他就越容易被冲昏头脑,亲吻到顶端了,他甚至失魂落魄得想流泪。时好时坏,时哭时笑,他这两年就总是这样,大哥是不变的,怪他自己。 邱十里努力晃开那些古怪想法,闪了闪眼睫,把嘴唇往冠沟上嵌,缩着腮含得很浅,吸出啧啧的水声,假发垂下来挡在他脸侧,把光都挡住了,他连忙别在耳后,又忽地想起来这身裙装,想起高跟鞋没脱就上了床,慌着腾出一只手解绑带,大臂却忽然被捉住。 时湛阳就那么麻利地坐了起来,不让邱十里脱鞋,强横地把他的手按回自己胯下,掰着手指让他握好,又去按他的后颈。一下子顶得特别深,邱十里的口腔被塞满,脸蛋都变了形。 他呛得呜呜直叫,撑圆嘴巴去适应,还是含不到底,龟`头抵在喉咙口几欲入侵的触感已然如此鲜明,激得他肌肉一个劲发紧,口水都咽不下去了,嘴里也没余下什么空隙存放,从嘴角滴流出来,濡湿了唇下蜷曲的耻毛。 “哥……哥哥。”虽然含混,但邱十里是这么叫的,开始卖力地上下套弄,嘴巴吸不到的地方,他就用手帮着捋,整个人跪得很低,蜷得很小,有时候耳朵能碰到时湛阳的小腹,感觉到衬衫下面硬邦邦的肌肉,大哥粗重的呼吸仿佛也在耳边。 余光中,邱十里又看见自己的红指甲,白手指,扶在那根发紫的大家伙上,如果没有那些伤疤和硬茧,真像个合格的女人。他也感觉得到大哥握住了他的一只脚踝,铺开干燥温暖的抚摸,顺着小腿上延,“ナナ,”时湛阳在动情地叫他,却又说,“你把自己放得这么低?不要养成这种习惯。” 这话说得就像以往,大哥教他一种谈判手段,教他使用一把新奇的刀。邱十里一愣,颌骨已经被塞得发麻了,他也不管,他继续吞,就可以不回应这句话。时湛阳也没有拦他,一手插进他的假发,轻轻擦揉颈后的皮肤,一手则探入他的裙摆。 时湛阳根本不掀裙子,就任那细绒布料搭在那里,隆出臀后圆润的弧度,晕着柔柔的影。内裤一拉就被扯下来了,顺着滑溜溜的腿根往下掉,邱十里没能逃成,大哥对他了如指掌,从裙子的掐腰下开始摸,摸过小腹,在他跳动的性`器上摸了一手稀薄的湿黏,又带着这些,把五指陷入他的臀肉掐揉。 当一个指节没入穴`口,邱十里还是叫出了声,他慌得把嘴里的东西都吐了出来,脸蛋挨在它旁边,吁吁地喘。圣诞节刚做过,现在是元旦前夜,那地方早就习惯了这种侵入感,也没有太大的不适,更何况刚才在厕所里,那种想法就已经被挑了起来,他还是欲求不满似的往大哥身上黏……可邱十里现在就是想把自己的脸深深埋起来。 他知道,这张脸蛋现在很红,很烫,表情也不怎么好看,他也知道,自己这身打扮是格格不入的,一个冒牌的笨拙的女人,因为嘴边和屁股里的侵犯而激动得像是发了情,这条绿裙子被放`荡的汗液浸潮,似乎都不搭调了,似乎更该往他身上套那种艳俗的大红蕾丝、那种紧得勒在肉上的渔网袜。也许会更合适。 会更漂亮吗?他甚至开始以女人的心态琢磨了。 可时湛阳却容不得他再这么胡思乱想,直接塞进去第二只手指,没入到第二个关节,在里面扩动抽搅。邱十里开始疼,主要是太干涩了,他下意识去接着吞那根抵在脸上的大东西,下巴却被大哥掐住。时湛阳垂着脑袋,直勾勾地瞧,往他嘴里也塞了两根手指,抚弄他的舌头和牙尖,挖了液体抹在他两片臀股间的窄缝上,就这么几个来回,那里湿得一塌糊涂了,第三根手指又被塞进去。 那片裙裾还是好好地搭在那里,像一块遮羞的幕布,他大哥无需拉开来看,因为在这出好戏里面,自己便是导演,是编剧,他全权掌控着每一帧的喘息、呻吟、隐隐的抽噎。 而邱十里这个独角只能做好自己的事,张开酸麻的嘴,再次把那根凶悍的东西吞进嘴里。胀得更大了,硬得也更夸张,可他同时对自己更狠,这次一口气吞到了底,鼻头都抵到了大腿根,手指扒在时湛阳衬衫上,明显地触到了肌肉的跳动。 时湛阳是舒适的,可时湛阳却也弯下腰,拨开邱十里耳侧的长发,“别咬了,”他亲了亲那只耳垂,代表身份的银色耳钉几天前就被邱十里自己摘了,按照家规,邱十里必死,可此刻这家里的老大却在叫他宝贝,吻干他眼角的湿润,用牙尖轻轻地顶那个小眼,又用唇舌把泛红的皮肤吻得更红,他把话都压进邱十里耳畔,“把你的头发射脏了,怎么办?” “唔……”邱十里在说不行。他果然信以为真,屁股里的手指还在逗那块凸起呢,他直接攥着大哥的腕子一拔,犹豫了一下,他朝大哥背过身子,两腿跨在两边,他本想蹲下,可是鞋跟踩在软床上,股缝刚被虚虚地一顶,他差点就蹲不稳,幸好时湛阳一把捞住了他的趔趄。于是换做跪,一手把裙摆撩高了点,一手扶着那根粗烫的性`器,对准自己正在紧张收缩的穴`口,折着膝盖坐低身体。 很疼。非常疼。肛周看似湿软,时湛阳也扩张得能进三根手指,但实打实地做起来,润滑还是不够,才浅浅地插入顶端,肠壁就被磨得火辣生疼。当然,这点疼痛邱十里根本不放在眼里,他提起口气,屁股往下一荡,想直接坐到底。 头脑懵了一下,邱十里意识到自己没能成功,是时湛阳的手停住了他,稳稳地托在他屁股下面,同时,也就是在这一秒,身体里炸开一种极度清晰的撕裂感,干和涩忽然不见了,滑腻腻的热意涌在他们紧贴的皮肉之间。 他还是流了血,邱十里自己知道,时湛阳也清清楚楚。这是他第一次因为这种原因流血,总有种预感,时湛阳下一秒就要把他抱起来提裤子走人了。 他克制着没有发抖,也不回头看看大哥,五指死死揪紧身后的衣角,“别停下来……”他把屁股抬高了些,接着又坐下去,时湛阳始终握着他的臀瓣,黏稠的响动被他磨了出来,“兄上,我求你,别停……” 没有听到回答,时湛阳重重地“啧”了一声,之后就安静得吓人,裙子背面的拉链忽然被拽开了,一直拽到尾巴骨上方,肩袖滑落,白花花的后背露出来,被印上接二连三的吻。那简直是啃咬,是邱十里最爱的那种,时湛阳冲动地把他弄疼了,却是比他还疼的样子,小心翼翼地再去亲吻,把皮肤上弄得全是自己的印记。 尤其那两片胛骨,多少年之前,总之是某个阴冷的冬日黎明,时湛阳的怀抱是暖和的,他抚摸着它们说过,谁把你的翅膀折断了,哥哥去把他做成烤肉。 当时邱十里在汗湿的床单上笑成了一团,此刻,它们被染上了深重的吻痕,当真像是伤口的颜色,邱十里展了展脊背,自己在大哥的唇瓣上蹭,也蹭到高挺的鼻梁,他忽然觉得自己生了根,腰肢也开始扭摆,深处的刺痛已经渐渐被习惯所融化,顶到舒服的角度,他就觉得礼物的丝带已经被一只手抓住,自己整个人都被打开了。 时湛阳则吻上他的肩头,两只胳膊被箍在一块,手肘相碰,肩膀也被狠狠扳低。那些亲吻是柔情似水的,大哥似乎已经收拾好了心神,徐徐配合着他的摇动,向上顶撞,幅度不大,却稳得足以让邱十里尾音打颤,眼前湿得模模糊糊,他看见舷窗,外面是黝黑的大海,看不见波涛,也看不见月亮。 他早已只能发出“哥哥”这一个音节,于是疯狂地叫,混着无意识的哭嗝,时湛阳照旧箍死他的胳膊,另一只手则穿过长发,从脸颊抚摸到胸口,有汗,也许还有泪,坠在皮肤上,坠在那两个敏感的小点上,都是些太容易风干的东西,他吻不到他的嘴唇,下身的黏滑却是越涌越盛。 “转过来,好不好?”时湛阳柔声问,“嗯,嗯。”邱十里傻傻地点头,吞咽着噎在喉头的抽泣,挺直腰杆立直大腿,沉甸甸的家伙滑出去了,他赶紧转身再次跨回去,扶着大哥的肩膀跪稳。这次进得相当顺利,时湛阳的指尖在翻出的嫩肉周围拨弄,摸到混着血丝的白沫,谁也没停,碾过最为酥麻的那个点,邱十里把整个上身的重量都挂在大哥肩上,又拱了拱,捧起他的脸亲吻。 那个吻是绵长的,唇舌黏在一起,贪恋地吞吐着彼此的气息,邱十里又往上挪,吻到细微的胡茬,吻到大哥眼角的细纹,吻到偶有银白的发顶。他不愿承认这些东西,可他又同时爱它们爱得要死,手指不自觉插入发丝,时湛阳的发质又粗又硬,却也很滑,摸起来很踏实,邱十里又一次瞥见五指的酒红,高跟鞋的重量也吊在他悬空的脚后跟上。 “哥,哥哥!”邱十里突然大吼,没完没了的潮湿喘叫中,他挤出这么一句,“我是你的,女人,对吗?” “什么傻话。”时湛阳笑了,把脸埋在他薄薄的胸前,放开一边红肿的乳头,热乎乎地呼出几口气,又去照顾另一个。 “那你是,我的男人,你是我的……对不对?啊……对不对?”邱十里执着地问,裙子都堆在腰间,他被顶得都快瘫软在时湛阳怀里了,用湿漉漉的眼睫磨蹭他的额头,又滑下来,吧嗒吧嗒地乱啄,求一个正儿八经的吻。 这个吻求到了,在吻之前,大哥还给了回答,“对的,对的。”他答了好几遍,邱十里第二天早晨还清清楚楚地记得。 不过之后发生了什么,有些就比较模糊了。自己好像把大哥的衣裳射得乱七八糟,后来怎么就坐在了大哥腿上,轮椅带着他们在走,然后……泡在浴缸里?大哥就坐在池边,是热水还是手,柔柔地清理着他,碰到他的伤口也是那么舒服,像梦一样。 邱十里打了个激灵,张开眼睛。 床上阳光很好,昨夜的腥湿味道都不见了,再一摸,自己是全裸的,严严实实地裹着层厚被子,股缝里有点湿润,拿到鼻尖闻,一股药膏味。 筋骨还有些酸疼,邱十里转过脑袋,只见那一侧阳光更好,时湛阳就站在圆形舷窗旁边,似乎望了他很久,半裸着上身,端着一个白色的马克杯,背后便是粼粼的碧蓝海面。 他是那样闲适,甚至倜傥,他挺直的腰背,宽松的长裤……忽略他夹在腋下的拐杖,他站得多么完美。 邱十里揉了揉眼睛。 “睡得好吗?”时湛阳放下咖啡杯,冲他笑。 邱十里一晃眼,这才看见晾在一边的那条连衣裙,也在晒着太阳。“挺好的。兄上帮我洗的吗?”嗓子哑得自己都不认识。 “如果洗坏了,我会挨揍吧,”时湛阳还是笑眯眯的,好像真遇上了什么好事,“我叫人过来洗的,还有床单,把ナナ藏在浴室里,我自己洗。” “哦……”邱十里也开始傻乐,“洗坏了我也不会揍兄上的。”他又认真地说,掀开被子起身下床,发梢在背后的吻痕上划拉,羞于自己全裸的同时,他也注意到,高跟鞋好好地摆在床边,而自己缺乏血色的脚趾也被涂上了酒红,涂得相当精细,一点多余溢出也没有,阳光一照,鲜丽极了。 他又去看昨晚没有涂完的左手,的确,那几片指甲也被补上了颜色,可现在,也就是一转眼之间,邱十里已然没空去注意它们——他的无名指不是空的了。 有个铜色的小环箍在上面。 邱十里抖着手腕,把自己僵住的左手抬起来,他认得出,这是弹壳,看口径像是12号猎枪的子弹,大哥喜欢用来打野猪的那种。 材质是坚硬的覆铜钢。 它被切成薄薄的小环,也被磨得十分光滑,正好地嵌上他的指根,一点也不粗糙扎手。 邱十里呆愣着,说不出话,他知道自己一开口就要流眼泪,他喜欢得简直想把它一口吞下去,这样谁都抢不走了,抬起眼,只见时湛阳已经走到面前,锁骨上带着几个牙印,还有他昨晚抓出的挠痕,哪儿哪儿都有,血红血红的,简直像是他的指甲掉了色。 “现在愿意做我的夫人了吗?ナナ小朋友。”时湛阳用日语这样问,口气非常正式,笑容里有阳光,也有种理所应当的少年味儿。 “啊……我早就是了,哥哥,不对,是土匪大人。”邱十里笑着回答,他居然没哭,用的还是女人的声音,不是尖而细的那种,带着吸烟过量般的沙哑,他平时说日语总带一点卷舌,从小就这样,听起来又酥又软,可现在习惯也被克服了,他的嗓音就像个饱经历练的大姐头。 在时湛阳略显惊讶的目光中,邱十里又爬到床头,在自己的女士手提包里翻出手枪,拆了子弹又攥住大哥的无名指放在一起比对。 可惜!格洛克的子弹太小!邱十里愤愤地想,抱上时湛阳的腰,撒娇似的蹭来蹭去,要是尺寸合适,他绝对会拆开一个,现在就开始磨。 “给我戴这个就好。”时湛阳揉揉他的头发,拎起他挂在胸前的那一枚,虽然当时做的是小尺寸,可他这两年瘦了不少,应该也戴得上。 “不行!”邱十里一激动就恢复了原声,吞吞口水,撩起眼皮专注地盯着时湛阳,又把大姐头的声线捡起来,“必须是一对长得一样的,才有意义。” 第五十一章 算上当日,航程还剩三天,邱十里当然不能和时湛阳出双入对,太引人注目了,他做的这些伪装也就没了任何意义。 隔着一扇隔音极好的门板,几个手下正在默默地等,要把大哥这位神神秘秘的“新欢”送到前夜已经安排好的房间,邱十里则跪坐在玄关的地板上,伏在时湛阳膝头,歪着脑袋问:“他们都不知道是我?” 时湛阳笑了,“当然不。”说着,他轻轻拨了拨邱十里刚刚戴上的耳坠,两枚水滴状的无烧鸽血红,一偏头,就贴在他白腻腻的颈侧,“房间里有新裙子,这两天挑舒服的换。” 这话说的,大哥好像真的在把他当女人看,养在某个豪华酒店顶层,时不时过去瞧几眼逗一逗的那种。邱十里莫名有点快活,却也有点郁闷,“昨天那三个呢?” 他指的是守在卫生间门口的那三位,当时他没有化全妆,五官和脸型还是原来的样子,表情动作也生硬,倘使不凑巧被认了出来……他倒不担心其他的,大哥带上船的人,必定是百分百值得相信的,只是他跟那几位都太熟了,万一谁嘴巴没把住边儿,“嫂子”“三哥”之类的叫出了口,被这船上任何人听了见都不太好办。 时湛阳则一句话打消了他的顾虑:“昨天晚上送走了。” 邱十里睁大眼睛:“送走?” “是啊,用的是那架给ナナ准备的直升机,”时湛阳轻松道,“换了三个新的上来,就在外面等你。” 邱十里也松着眉头笑了,这确实是大哥干得出来的事,站起身子,他理了理裙摆,又把透明丝袜提高了些,胸有成竹地说:“好了,该去试试我的化妆技术到底怎么样了,晚上再见,兄上。” “晚上见,夫人。” “……哥!”邱十里握上门把,没有急着去拧。他得缓几秒钟,把红脸往下压一压。 “对了,留意一下手机。” 见邱十里把头回过来,时湛阳又道:“也许会有人发消息给你,”他压低嗓子,学出邵三之流常有的那种乱七八糟慌里慌张的口气,“嫂子嫂子大哥找了一个穿绿裙子的新妹妹你快管管!” 邱十里已经收起了那种羞涩的小媳妇样,憋住笑,狠狠地剜了全身上下都是正经二字的时湛阳一眼,随后撩开耳侧碎发,推门而出,“无聊!”大姐头味儿的日语又回到他嘴边,这是已经进入新角色的状态了。 外面三个伙计个个都跟孙子似的,一脸憋屈困惑,见他出来连眼睛都不知该往哪放。想仔细打量这位不知来路的东瀛美人,又不敢在老大目前看太多眼显得猥琐;似乎还对他这种挖自家大嫂墙角还骂大哥无聊的“妖艳贱`货”有点挑剔意见,却又瞧见大哥挨骂挨得还挺开心,于是根本不敢造次,必须要装作可靠热情,只得一个在前领路,另外两个老实跟在他两侧。 邱十里则走得气定神闲,带着股理直气壮的自信,虚虚地拎着手包,时湛阳常戴的一只江诗丹顿在他腕子上,松松地往下滑了滑,挂在掌根。眼尖的伙计果然看见了,邱十里就冲他礼貌地笑了笑,甜美,优雅,却冷冰冰的。 即便踩着七厘米的高跟,他走得也一点不拖沓,腰肢随着轻快的步伐微微扭摆,小小地带动他的裙摆和发梢,他的动作都是精心准备好的,分寸感很好,不细看还看不出来,只觉得风随影动,影随心动,而心随人动。 时湛阳就在他身后的房门口,默默注视他走远。本想让邱十里一直待在房间里,不声不响直到下船最好,可时湛阳也最清楚这不现实,那个总是言听计从的小尾巴已经长大了,而那些新萌生出的,所谓的“不听话”,也只是为了继续跟在他身后而已。 因此他也没有让邱十里闲着。之前江口理纱子无意间暴露的房间号,清晨时分邱十里写在他的手心,他就往小弟的手提包里又塞了一枚烟雾弹,一个定位器,还有一个满格的弹夹。 “帮我去看看。动静小一点。”时湛阳这样说。 “兄上白天准备做什么?”邱十里这样问。 “找江口理纱子吃顿午餐。” 时湛阳没有说谎,他确实准备吃这顿饭,在江口理纱子试图找来抑或逃开之前,他提前一步发出了邀请。他不能等到晚上拍卖会开始。谁都知道这是赤裸裸的鸿门宴,却也没有掩饰的必要,邱十里张了张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要他注意安全。 此刻,时湛阳望着邱十里消失在走廊拐角,便转着轮椅出门。通过一小段走廊,他来到隔壁套间的门前,敲了三声,停五秒,又敲了三声。 已经临近中午时分,不过,在午餐之前,还有顿早餐在等着他。 立刻就有人开门了,是叼着烟的八仔,黑眼圈重得如同丧尸。在江口组老窝那边谨言慎行地装了几天老大,昨晚又被真老大连夜叫过来,降落在茫茫洋面里孤零零的一艘大船上,他和邵三时差都还没倒过来,都有点疲倦,攒了一地的烟头。 时湛阳被他推进会客厅,抬头看了看天花板,果然,火灾警报器已经稀巴烂了。 邵三对此很不好意思,关了门又掐了八仔的烟,蹲在地上整理那些狼藉,“行了。”时湛阳拍拍他的肩膀,“人怎么样了?” “神志清醒,就是低血糖。”邵三差了两个伙计去守门,又跟着时湛阳进到里屋,“什么都不肯说。” “没有动手吧。” “没有,好吃好喝供着呢!” 时湛阳点点头,“我单独和他谈谈。” 守在里屋的五六个伙计都自觉出去了,门被八仔合上,门外传来邵三骂他小烟鬼的声响。时湛阳来到那张酷似审讯桌却摆满美食佳肴的写字台前,四围暗沉,只有窗帘缝把一道细细的阳光打在他的肩上,他点了支雪茄递给对面那个枯瘦的老人。 事实上,邱十里前夜说出有关房间号的事情时,他就知道那号码已经废掉了——在得知自己也在船上的情况下,为了保险起见,理纱子杯弓蛇影,不可能不趁乱给货物换个仓库。 但他还是保持了“好奇”,他被邱十里成功“威胁”,不是因为需要这个号码,而是因为需要邱十里不再因为他而伤一次心。当然,邱十里的跳海理论也的确威胁到了他。于是他就成为了两手没辙的大哥,和小弟过了春`宵一夜。 但事情的进展并没有因此搁置。安插在理纱子部下周围监视的那些人手也不是吃白饭的,货物在转移的那几分钟被拦截,于是此刻出现在这个房间里。至于运货不利的人,他们泡着波弗特海浮冰的海水,被落在很远的洋面中。 他这么放心地要邱十里去那房间看看,就是因为那早就是间空房,但门被他锁着,邱十里想不声不响地进去,也足够帮他消磨一段时间了。 “秦医生,多有怠慢。”雪茄慢慢地烧,时湛阳撇开其余思绪,用食指掸了掸烟灰。 那人还真像个货品一样,他是被钢绳拦腰绑在椅子上的,终于费劲连着椅背起身,用嘴巴接过烟嘴,要命似的狂吸了好几口,脖子跟着一梗一梗的,“哎呀,终于见上面了,时大少爷,”雪茄随他开口掉下,落到地板上,滚到时湛阳脚边,他嗬嗬地喘着粗气,“不对,是时大先生。” 时湛阳还是那样暖融融地微笑着,没有帮他捡,更没看地上那将灭的雪茄一眼,而是给自己点了一支,惬意地慢慢抽。眼见着那老头馋得眼睛都直了,仿佛意识到,时湛阳并不准备像手下之前那样卑躬屈膝给他吃敬酒,他高昂着的脑袋就低下去一点。 “江口组关了你几年啊,”时湛阳凝神看他,“怎么人不人鬼不鬼的。” “……十六年。” “哦!怪不得我哪里都找不到你,”时湛阳懒洋洋地放下烟杆,“你也是够笨,手术才做了两三年,怎么就被江口雀抓回去了,至少等我老爹死了啊,那样抓到你的就是我了。” 老头被他这夸张的口气吓了一跳,吞吞口水,“有区别吗?” “当然,你只需要把埋进去的那个小东西安全地取出来,就可以得到自由,至少不会被当做筹码,要用的时候拿出来晃一晃,平时活得猪狗不如,太阳都晒不到,”时湛阳柔声道,“这句话放到现在也成立。你都不用动手了,说出来在哪就好。” 他进入主题太快,毫无拖泥带水的客套,秦医生听得很仔细,眼神闪了闪,却不住摇头,“我不能说的。” “他们控制了你的家人?” “……你,你知道?” “就在佛山一个小镇里嘛,我也很早就找到了,你老婆、儿子、女儿、外孙,全都不知道你去了哪里,怎么不给家里打钱,案都报了快二十年了,”时湛阳呼出烟气,目光仍旧钉在那张老脸上,“你只要说了,他们就会死吧。” 秦医生闭上眼,痛苦地点头。 时湛阳笑了:“你现在不说,他们死得更快。” 秦医生的眼睛又睁开了。 时湛阳举起手机,他往后缩了缩,又拼命往前蹭着看,椅子腿在地板上擦出刺耳的响,视频里是他家的院子,阔别已久的妻子儿女都在那片阳光里坐着,好像有说有笑的,正在剥着新打下来的板栗。从没见过面的外孙在和一只小黄狗追闹。这角度是在院外高层俯视的角度,画外音里有人在说着英语。 作为留过洋的老牌医生,秦老头再落魄,也听得懂。录视频的人笑呵呵的,在问大哥什么时候动手。 屏幕骤然黑了,时湛阳把手机收回去。 老头开始剧烈地抖,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知道吧?那边的兄弟,我本来是叫过去保护你家人的,现在我也不是很想动手,”时湛阳缓缓道,“这种手段太低级,我会鄙视我自己的。所以希望秦医生帮帮我啊,我们——各得其所。” “如果我说了,”老头哽咽道,“如果我说了,你就会从江口组手里……继续保护他们?” “这要看谁动手快吧,我的耐心有限呀,你快一点说,当然要说准确的,真实的,我弟弟的心脏快一点恢复健康,那你就快一点和家人团聚,在这之前,江口组去杀他们,我去拦,花钱出力都是我,成不成功就不保证了,”时湛阳随意摆弄着那只黑屏的手机,他从不做夸夸其谈的承诺,“如果你说得太慢,或者还是不说,那他们必死。” “你……” “你跪下求我的话,我也可以试试把尸体抢过来,让你好好看看小孙子长得像谁,免得被他们挖空了卖器官。” 老头的五官都像是枯萎了,迅速地灰败下去,“……你是人吗?你……你还是人?你妈的,你们都一样,都是一样的!” 时湛阳没有耐心听他絮絮叨叨地抱怨,扬起手,准确地把手机掼到他脸上,“一样吗?我也不知道了,你干脆打电话报警,最好哭几声,说你被绑架了!试试把我和江口理纱子都弄进去,让警察看看到底一不一样。” 老头被砸得鼻孔冒血,他不敢报警,他被绑得四肢麻木,连那手机都不敢低头去看一眼。 “不报吗?”时湛阳轻笑,“我给你机会了啊。你以后想报再找我咯。” “我家小云……他只是个孩子,十岁不到……你们时家一向不是,一向不是自称仁义,自称道德……” “什么?你剖开一个七岁小孩的心脏的时候,也是这样想的?”时湛阳大声冷笑,“哈,这话真好听啊,他还只是个孩子!江口组给你塞的黑钱可真够仁义,真够道德!” 秦医生已然老泪纵横。 时湛阳笔直地盯着他,又道:“他那么小,他的心脏是不是像颗鸡蛋一样,你们随便一捏就碎,你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等需要用了,动动手打破取东西就可以了?”意识到自己居然也在迅速地濒临失控,他又猛吸了几口辛辣刺鼻的烟气,头脑好比被冰水过了一通,声音也低下来,“可他以为是自己生了病,以为那是在救他呢,你是白衣天使。他到现在还记得你的好,说你是他那个好祖母的朋友,昨天晚上快睡着了,他还问我说,等找到你,可不可以请你回我们家吃顿饭。” “对不起,对不起……”秦医生像沙滩上的死鱼一样大张着嘴,浑浊的眼珠涣散着,“我没有想好,时先生,再给我一点时间……” 时湛阳已经完全冷静下来,嫌恶地蹙起眉,“秦医生啊,还记得你的左耳是怎么回事吗?你给四代目江口大和做瓣膜手术,成功了,还是被打掉一只耳朵,因为你在答应他们搬家之前犹豫了很久,”顿了顿,他又道,“我不会和江口组一样言而无信,但我给你的时间,同样有限。” 说罢时湛阳便转着轮椅往门口去了,身后是秦医生介于抽泣和干呕之间的呜咽声,他懒得再回头。有人给他开门,也有人推上他的轮椅,时湛阳整了整衣襟,嘱咐八仔领头在屋里把人守好,叫上邵三几个跟他一同赴宴。 “几点了?”在靠窗的走廊中,他看着外面一片深碧。 “差八分钟十二点,江口理纱子已经到了,”邵三给他递苏打水,“老大,你的手表……” “嗯?” “被、被偷了?还是掉在哪里了?” 时湛阳恍然有种回到现实的感觉,阳光带着真实的温度照在他的身上,他第无数次为这个老部下的智商感到忧虑,又忽然想到,邱十里早晨戴表的样子,这人并未看到。 “送给你嫂子啦,”他招呼邵三弯腰,低声道,“最近总是惹他生气。” 第五十二章 约好的那间土耳其餐厅开在一片甲板上,此时正好朝向阳面,零零散散地摆了十几张雪白的圆桌,多数都是空无一人的,只有最中央的那一张不是。 江口理纱子就坐在那里,纯黑的高领毛衣裙,外面披着一件米白的宽肩大衣,长而密的大波浪卷绾成一个高马尾,随着她起立的动作微微地晃。 “真的是你,表哥。”理纱子道。 邵三把时湛阳推到桌前,往桌上放了个老式玻璃沙漏,冲时湛阳点点头便转身离开。他一出去,入口处的铁皮门就关上了,厨子和侍应同样不在,于是这甲板上只剩两人。 “江口小姐,好久不见。”时湛阳也说日语,起身和理纱子握手,握过之后,两人便各自坐回小圆桌的两侧。满桌酒菜之间,理纱子用余光瞧着那只底部已经积了浅浅一层乌黑细沙的沙漏——这是他们江口组的物件,这也是他们江口组谈事的规矩,只适用于一对一的“君子之谈”,每当上层玻璃球中的沙子流尽,手上的事情也必须确定出一个结果——否则双方就只能在当天拼出个你死我活了。 此类极道意味太足的陈旧习惯,有时能够有效避免拖沓扯皮,有时却太过极端,以至于显得多此一举。江口理纱子本来没有这个打算,把气氛弄得那么紧张对她没有任何好处,未曾想到时湛阳竟替她做了。 粗略估计,此沙漏最多运行半个小时——时湛阳竟一做就做得这么绝。 “表哥是准备直接杀我吗?”理纱子笑道,叉了块哈密瓜,小口咬了一角。 “你准备杀我吗?”时湛阳也笑。 “我做不到。表哥把我带的人都杀完了,这就当是我们之间的一次……家庭小聚。我是一个人来的。” “我也是。”时湛阳垂下眼睫,仔细剪掉雪茄帽,这一刀,他剪得完美,接着他缓缓地把它点燃,缓缓地吸上第一口。 沙漏底部又积得厚了一层,理纱子无法保持他这般悠闲,“这只打火机……”她望着那金属表面上雄狮熠熠闪光的鬃毛,“您从好多年前就在用。” “嗯。”时湛阳把火机收回内侧衣袋。 “是ナナ小弟送的?” “听说你们一直在找他啊,”时湛阳反问,“单单这一年,算上匿名的,江口组给他发过十四封邮件,四十二个电话,几百条消息,对吧。” 理纱子稳住手腕抿了口峡山绿茶,“啊……原来表哥全都知道,难怪我家小弟一次也没有收到。我还一直在想,他是有多恨我这个做姐姐的,一句回应也不肯给我?” 时湛阳眯起眼,“你说你是他的姐姐。” 理纱子颔首,“他是我们江口组的人。” “他的确是恨你的,他恨整个‘你们江口组’。” 理纱子眼圈刹那间就红了,捂住嘴,低着头,她效率倒是挺高,腮上紧跟着挂起细细的眼泪。 时湛阳一脸发愁的样子,“为什么哭呢?” “我的哥哥已经过世了,丈夫进了监狱,两只手都废掉,我们江口组现在……的确什么都不是呀,”理纱子抬脸笑了笑,“表哥,我当然要来找您哭。” 时湛阳柔声道:“江口雀不是你自己动手杀的吗?当年你还找我父亲借了人手。” 理纱子就像是没听见这句话,无论发生了什么,无论多难堪多站不住脚,她总能把自己要说的那些倾倒出去,她素来将此归为自己的一种优势,“我只剩这一个弟弟,”她口气坚决,仿佛一身磊落,“虹生是我的弟弟。” “是吗?作为你的家人,江口虹生已经死了。” 理纱子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她的目光又撞见那只沙漏,流完了至少两成。 时湛阳接着说道:“他就死在出生之后的第三天凌晨,死在令堂手里,和他抢了令堂丈夫的母亲一起。不选在怀孕的时候杀害,是因为令堂认为那样不够解恨,一尸两命哪有依次解决痛快啊,令堂好像还在他面前剥了他母亲的皮,钉在一个狗窝的屋顶上。”顿了一下,他盯着理纱子用力吸烟,又道,“幸好人一般记不住自己婴儿时期看过什么。” 在他这般人造的平静面前,理纱子则显得方寸大乱。方才这些话一句不错,她的确记得童年时期那个脏兮兮的巨型狗窝,里面养着她父亲弄来的几只缉毒犬。 印象最深刻的是,母亲经常喂给那些大狗一些来路不明的红肉,脸上挂着神经质的笑容,还有一次,因为犯了错,她和哥哥被鞭子抽得遍体鳞伤,一起被塞在里面关着,哭破了嗓子也没人过来问上一句,只有江口雀拼命掐死一只企图攻击她的黑背,把她头发上粘的秽物拂落,偷偷告诉她,狗窝顶上被抓烂的那些臭烘烘的絮状物,全都是人皮。 此时哪怕只是稍稍回想,寒意便骤然挤入江口理纱子的骨缝,时湛阳如何详细了解到这些家事,她无从得知,想必是费了一番功夫,为了查清什么,还是因为这和那位小弟也有关?理纱子匀不出脑力去思考。 别说了,别再说了!她只是这样想。 从十九岁坐上这个位置以来,理纱子不是没有剥过活人的皮,当然也早已不再惧怕那些流着腥臭口涎的恶犬,如今这种孤立无援的状况更是遇上过许多次,可她现在却感到冷。 和她用子弹击穿江口雀头骨时的冷如出一辙。当时她本是准备好好庆祝一番的。她的野心明明实现了啊。 “对不起。”她抓着桌布下意识说。 时湛阳是满意的,把发生在邱十里身上的那些血淋淋的往事重提,说上一句,就像是扎他自己一刀,曾经割在皮肤上的屠刀被他拎回手里反复掂量体会,于是永无挽回余地的疼痛就又加深了一个刻度。可事实证明他比他的对手更加善于承受。掌握主动权的感觉总是令人信心倍增。 望着理纱子抖动的眼睫,他没有给出多少缓冲的余地,又微笑道:“表妹,你说巧不巧,那天你们的千春教母也收养了一个被家人残害遗弃的小男孩,后来又把他交给长女照看,也就是我的母亲。” 理纱子低声喃喃:“一惠姑母……” 时湛阳打断道:“现在,那孩子是我的弟弟。” 他把“我的”一词说得尤其重。不是时家,不是任何别的,就是他的。 理纱子方才挤出的泪水已被海风吹干,可她好比是慢了半拍,露出哀伤的神情,“我发誓从来没想伤害他,那次,山洞里那个定时炸弹……是二表哥自己的装的,我不知道……” “不是你的丈夫吗?” “……是我丈夫自己的主意,那是场意外,”理纱子愣了一下,“表哥,你应该相信的,我绝不想让ナナ小弟死。” “是啊,他目前对你还有点作用,你只想让我死,我非常相信。” 理纱子坚持道:“至少应该让我们见上一面。” “那你应该下船之后自己去找,约一约时间,”时湛阳毫不在意地在桌沿掸了掸烟杆,“而不是在这里浪费我们双方的精力。” “你不会让我找到的,不会让我们独处,表哥,你费尽心思拦截那些消息,你最怕他知道自己的身世。可是纸包不住火,纸是包不住火的。”理纱子低声说道,也在包里掏起香烟,她烦躁地乱翻,烟盒找到了,却没有打火机,时湛阳则冷眼瞧着她,完全没有借火的意思。 “嗯,以前的确是这样,我觉得那样好残忍,对我也没什么益处,但这几天我突然明白一件事,如果他知道了所谓的那些‘身世’,江口组的处境会比我更糟糕。” 理纱子死死捏着那支纤细雪白的香烟,“怎么说?”她警惕地盯进时湛阳的眼睛。 “我们先来捋一捋思路,”时湛阳可谓是耐心十足,循循善诱,“秦医生被你们藏起来这么多年,死死地封住口,现在他被我抢了,你又和我见面,最终是想得到什么?” “我想让虹生跟我回日本。” 时湛阳不语。 “我想要他身上的信息。” 时湛阳依旧沉默。那眼神一点波澜也不见,就像在嘲讽她拙劣的掩饰。 理纱子攥紧座椅扶手,“我想要钱,我想要……铷矿!” “哦!不错。”时湛阳夹着烟拍了拍手,“那我也找了秦医生这么多年,最开始,还要小心不让我老爹发现,我想要的是什么?” “我不知道。” “那没法谈了。”时湛阳拿起沙漏就要去摔。 理纱子立刻跳起来拦,她双手抵死按在那沙漏顶端,把它按下去,见时湛阳也收了手,她才坐回椅子上,“你想把那枚芯片取出来,不影响ナナ小弟的健康。” “我是慈善家吗?”时湛阳笑。 理纱子显得猝不及防,她带着疑惑,蹙眉望着时湛阳的面孔,虽有笑意,但她还是看不出任何情绪。“在我看来,这是你唯一需要的。” “我也要铷矿。摇钱树谁不想要啊。” 理纱子强行压住震惊,以及再次站起的冲动。 时湛阳碾灭手里的烟头。这样一支雪茄他一般能抽一个小时以上,可现在,仅仅过去二十多分钟,烟味就见了底。他知道自己抽得太急,但也只有这样密集的摄入能让他保持清醒,从而筑起现在这副完美的外壳。 “开采技术和资金都交给我,等利润出来,我七你三,”他也平直地和理纱子对视,“也不用担心政府立文书和你抢资源,你要做的只是让姓秦的开口,把部下都管好,不要灭人家门。” 理纱子忽然笑了:“表哥,你又在威胁我。” 时湛阳表示洗耳恭听。 “我当然可以让秦医生开口,那枚芯片……它被安在哪一个心室、心房,还是瓣膜里,你找了十几年,我只要问一句话就好。你又怎么确定我是否已经知道了呢?只要我和ナナ小弟见上一面,拿到它,利润就全部都是我的,”她继续笑着,“你是硬插进来的,一开口,还要那么多。” 时湛阳在心中松了口气。他说他想要钱。理纱子已经开始相信了。他做出深思熟虑的神情。 理纱子见他锁眉,心中是略有得意的,她觉得主动权又滑回了自己手中,又道:“其实需要知道位置的只有你呀,我只用知道芯片在ナナ小弟的身体里,我只用把他接去日本。” “然后?你把他这个储存柜烧成灰,从灰堆里捡出你想要的东西。你确实不用知道钥匙放在哪个抽屉里面。”时湛阳轻松得就像在说一个笑话,抑或是说明天有雨。 理纱子抱着手臂哈哈大笑,“至少,被威胁的应该是你啊,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世,知道自己被用作什么,处境糟糕的怎么会是我呢?” 时湛阳却不再笑了,给自己倒茶,已经是冰凉的了,他抿了一口,“表妹,你忘了一件事,我等你很久,你还是没有想起来。” 理纱子手指一僵,她还是捏着她的细烟,时湛阳则终于打开打火机,转着轮椅靠近,将火苗压在那支香烟上面,“你们的储存柜是我养大的,到现在,他好像只相信我一个人。你猜他愿不愿意听我的话去死?” 这话说出口,时湛阳是剧痛的,好像那个该死的破芯片扎的是他的心口,但他毫不表露,只是看着那火舌在细白烟杆上无声地撩出焦黑,说着他昨晚琢磨了一夜的既定台词,“当年千春婆婆为什么要把你们的宝贝芯片放在一个不稳定的活人体内,因为离开了心脏的跳动,芯片也会死啊,你好开心地从灰里捡,然后捡出一块失效的废物。” 纸和烟草蜷缩成黑色的灰絮,落在理纱子腿上,她呆呆地看,“你会……要他死?” “如果他知道自己姓江口,他最恨的江口,而我和他说,只有死了才能防止你们通过他来无忧无虑地赚钱,你觉得他会怎么做?他总不会心甘情愿地帮你们吧。”时湛阳望进那只银狮子的眼,在自己身体里撑起一把骨,好继续直着腰杆坐,不露破绽地说下去,“对了,御守的事你不会没有查到吧?你可以试试从现在开始做个好姐姐,哄他说,能不能把奶奶的御守给我看看呀?可你当然是看不到的。” 理纱子的冷汗不知不觉已经浸湿了后背,“我看不到。”她重复。 “嗯,ナナ把它送给了我,我一直很珍惜地收着,我准备收藏一辈子,”时湛阳的手指被烤烫了,而理纱子的手指已经碰上了火苗,他们还是一动不动,“所以硬插进来的到底是谁?如果不是你能撬开那个老头的嘴让他老老实实说真话,我怎么会找你们江口组做慈善啊。天大的好处摆在那里,一种是我们来分,一种是我们谁也别得,只有这件事你可以选。” 说罢他便耐着性子等,理纱子果然沉默良久,至少,那只沙漏眼看着就要把黑沙漏光,她的香烟不见踪影,两只手指也被烧得通红,起了血泡,“成交。”她忽然开口。 时湛阳把打火机合上,再次揣回西装内袋。 理纱子站了起来,她试图让自己僵硬的脸做出一点表情,“表哥,就按照之前说的,我三你七,给我五分钟,秦医生一定说真话,”她又拎起手袋,“你可以搜身,也可以叫人在旁边监督,我做错什么,你直接杀我。” “好。”时湛阳露出和气的笑容,桌上那把细沙刚好落到最后,他说了这么多话,还全是谎,把自己恶心得够呛,却也达到了预计效果,这是一场按部就班的成功欺骗!什么芯片御守,什么铷矿,什么三七分,都是狗屁! 理纱子最初的答案其实是对的,他只想握住十足的把握,将上一辈残忍剥夺的健康还给邱十里,让他好好地活。为此他还准备待会儿就卸磨杀驴,虽然这原本是他所不齿的一件事。 “也可以让上层露台瞄准我的那位先生歇一歇了。”手指按上轮椅的调速键,时湛阳又道。 江口理纱子的表情称得上惊恐,好像这一秒,她才真正意识到自己所做诸多谋算的徒劳,却也正是在这一秒,那位她当作保底秘密带上船的、值守了半个小时的枪手,捂着喉管像麻袋似的从上层滚落,径直摔在纯白的甲板上,和自己明晰的影子相撞,撞翻了两把高背椅。 惨叫都没能发出,倒是热血溅了时湛阳一身。 时湛阳头脑嗡的一声,蓦地抬头看,擦了擦眼睫上糊的血浆,他看天空还是蒙了一层闷闷的红。 他的目光只捕捉到一抹转瞬即逝的绿影。 第五十三章 甲板上静了几秒。时湛阳、江口理纱子、那具尸体,似乎谁也做不出什么反应。 这几秒过后,时湛阳一言不发地挪动轮椅,他要绕过死尸朝出口去,与此同时,邵三等人破门而入,一伙跟在时湛阳旁边,一伙则围在那片浓重血泊四周,井井有条地开始抛尸擦血的工作。 他们仿佛没有看见理纱子,而理纱子也没有阻止他们,木然地望着那个横死的部下,望着他被齐齐割断的喉咙。刀口很深,利落平滑得仿佛血肉只是一沓脆纸,或是一块豆腐,甚至比他摔烂的下巴看起来要赏心悦目许多。 餐厅外的走廊被事先清得相当干净,邵三再次确认四下没有外人,“老大,”他也顾不上时湛阳铁青的脸,“那个秦老头,他咬舌自尽了!” 时湛阳正出神想事,闻言他直接气得发笑,那是种混乱到极点后的无可奈何,“死了?” “没、没有,”邵三则被他笑得心里发憷,尽量简洁地解释,“二十来分钟前,他就一直不吭声,突然咬了一下,舌头直接断掉,断在根上,滑到喉咙里,八仔给抠出来了。现在人在厕所里吊着,头朝下,嘴里塞了纱布。” 时湛阳大概把情况揣测明白了,倒吊是为了避免血液倒灌阻塞呼吸道,呛入气管或肺叶,从而造成窒息。这恐怕是咬舌之后能够造成死亡的唯一可能性,咬舌想死的他见过几个,因此丢了命的却从未听说,毕竟舌内血管破裂短时间内造成的失血量难以致死,这种自戕手法远没有传说中那样凶险且高效。 作为一个外科医生,选择用这种蠢办法自杀,可谓是动弹不得后的狗急跳墙了。到底是有多想死?时湛阳想。 还是有多怕活? 也许是因为他需要通过自残来显示自己并非任人摆布。 又也许是因为,活着就必须面对他们这些逼供的“恶人”,以及远方活在暗处枪眼下的“亲人”,他不知道怎么选,也无法正视选择后的一系列后果。可死了就不同了,倘使先死一步,就不用被迫承担那些逃不掉的责任了,对吗? 十几年一面不见,哪怕血亲也容易化成一个扁平符号,对于秦医生来说,最可怕的不是几个活人可能会被杀害这件事本身,而是自己活着却背负“亲人因自己而死”这个罪名啊。 时湛阳想通这些,就感觉到一种生理性的不适,甚至压过了此刻正在他身上冒尖的那点心慌意乱,就好像胃里被硬塞进去什么臭东西却没办法吐出来。 真是可笑,也真是奇怪。活着什么时候变成一件人人唯恐避之不及的事了?活着是有多难。不对,也不见得,他又在心中冷笑着想,愚蠢!放屁! 当然不能这么骂出来。时湛阳捏了捏鼻梁,显得很平静,把刚刚掏出的手机又放下了。一个他熟背的号码黑在屏幕里,潜意识打出来,却没人去按下拨。 “……老大?”距离关人的房间已经只隔一道拐角,见时湛阳一直沉默,诸多伙计大气也不敢出,只有邵三小心试探着开口。 “知道刚才死的是谁吗?”时湛阳拿过邵三腰后别着的手枪。 没人敢回答。 时湛阳在房间门口停下,“说话!” “老大,我们不知道!”伙计们也抬高嗓门回答,个个紧绷着身子。 “哦,他是一个想杀我的人,”时湛阳则又把声量放了下来,若无其事地说,“从一开始他就在顶层的露台瞄准我,应该是一把M4卡宾吧,隔二十几米的高度,准得我都能看见他的枪眼。江口理纱子应该没想到我会朝那个方向坐。” 邵三急了,张着嘴想说什么,却立刻被时湛阳的话掐断。 “我和自己打了个赌,如果我不通知,你们这些守在外面的什么时候能自己发现他,把他按下去?我赌二十分钟以内。”说着,他擦了擦枪口,“然后我输啦。我是不是也差点死了?谁叫我闲得犯贱和自己打赌。” 所有人都已经面如死灰了,又畏惧,又惭愧,谁还能多嘴呢?老大骂自己贱,实则在骂他们蠢,办事不利。房门内方才有点骚动,此时也归于死寂。 时湛阳默默垂下眼,看起来还是缺乏情绪,对这一切破事兴致缺缺。事实上他本就没什么可失望的,选这些笨伙计就是为了放心,他也接受种种不便,一直用得挺顺手,聪明人他只要邱十里一个就够了。 其实他刚才也根本没有任何恐惧,哪怕被一把步枪肆无忌惮地瞄了半个小时。他知道,理纱子不发话那枪口就断断不会冒出子弹,随着谈话的进行,他也越发能够确定理纱子绝不会做出开枪的信号。 敢赴这种一对一的“君子之谈”,时湛阳确实是在冒险,但他当然也具有对保住自己的命有绝对的自信。这两者并不矛盾。 他抱着这种想法直到讨价还价结束。然而,当死人摔在面前,打破了和气生财的玻璃壳,当在血红中看到一抹绿,时湛阳对自己产生了怀疑。这种怀疑从脚跟撬到头顶,亦如热水泡着冰块灌遍全身——在这一只沙漏的时间内,“单打独斗”的自己原来也是被有效保护着的。 虽然不知道是从何时开始,但在他意识过来的那一秒,他小小的保护者转身离开。 时湛阳也在那一秒清醒至极,很知道自己说了什么,也很知道邱十里听见了一部分,或是全部。他不禁头皮发麻地想,邱十里曾经把自己改造得听力极佳,然后现在就异常清晰地受到了伤害。 但时湛阳也不能立即去找。 他必须把手上的事做完,在他应坐的位置上,以他理所应当的身份,他这一角出现松动那整堆乱七八糟都得塌。固然,归根结底,他的确也是愤怒的,他恨怎么就没有人发现,怎么就没有人去拦一拦邱十里,不要让人上那个露台。 他也恨自己粗心大意,居然就从头到尾没有发现,看来蠢的是他自己! “江口理纱子跟过来了,二十步远……”邵三正在耳边小声提醒。 “我知道。说晚了。”时湛阳并不回头看她,只把枪口抵上邵三的后腰。 邵三紧紧闭上嘴,站直了也不躲,就深低着头钉死在那儿,“开门!”时湛阳顶着他往前,两步到了门口,门一下子打开,里面的人早就在屏息等着了,八仔把圆眼睛瞪得巨大,直挺挺地站在最前面。 时湛阳不紧不慢地给手枪上膛,咔嗒一声,响动很脆,邵三还是不动,其余伙计闻声则哗地一下全部跪倒在地。理纱子的脚步声也停了下来。 “跪?喜欢跪是吗?废物才他妈给人下跪!”时湛阳突然猛锤那把腰杆,专心致志的,用的却是枪托,有骨头发出的声响,至少是错位了,邵三一个趔趄扑下去,双手撑着地板才跪稳。时湛阳则把手枪摔在地上,“都给我起来!” 有句话没说出口,他绝不让自己的人在江口组面前下跪,要是说了,反而会显得他没这么愤怒。 伙计个个麻利地爬了起来,邵三不行,断了腰他就软成了泥,八仔就去扶他,攥着他的腕子隐隐发抖。 他们谁也没见过老大这样发火。 “让他自己站,”时湛阳招招手,“八仔,你过来。” 八仔老老实实地走近,弯腰站好,时湛阳捏着他的下巴把他拽到面前,“你也是个高纯度废物吧,看个老头子,你都能让他咬舌,”时湛阳笑出了声,“我佩服,我很佩服。” 八仔本就有点口吃,嗫嚅着道歉的话,他觉得自己八成会被捏碎下巴,他觉得自己活该,可时湛阳却忽然放开了他。 “还是江口小姐的手段太厉害!”时湛阳转过脸,终于看向理纱子的方向,“怎么让人连死都不怕,只怕说出真话呢?” 江口理纱子单手扶墙,缓缓走近,“表哥,给我五分钟。” 时湛阳道:“两分钟。” 时湛阳又体贴道:“你不用进去了,在外面和他通电话就好。不是很方便吗?说你把他家人都放了就好,还不用怕我在屋里用卡宾枪指你。” 江口理纱子语塞,有所犹豫,时湛阳就看着她犹豫,也就是在她犹豫的这十几秒里,另一串脚步声从这空寂走廊的另一端靠近,踩得很重,很沉稳,似乎没被这边的阵势吓到。 时湛阳顿时头痛,他烦得要命,事先排了不少人守在两端,就是为了闲人勿扰,这会儿却不知哪路大仙驾到。难道是他真的错了,用的人都实在太蠢,一个人就能撂倒? 结果证明不是。 “我来吧。”来人说道。 围在时湛阳周身的人墙散开一角,时湛阳错身去看,是邱十里。假发摘了,妆也卸了,他换上男装,一看就穿得很匆忙,衬衫上全是褶子,尺码也不太对,是时湛阳的。 时湛阳想到,他并没有带足行头上船。 邱十里笔直地走,路过江口理纱子,没有投去一眼,伙计们都提着口气给他让路,他来到时湛阳跟前。“兄上,我两分钟不行,我需要二十分钟,”顿了顿,他把声音压得死死的,“可以让我来吗?” 他目光没有躲闪,眼眶却是红的,鼻头也是,可能是被化妆品刺激成这样,可能他哭过。把声音压得那么低就是为了盖住鼻音。 时湛阳看着他:“好。” 邱十里肩膀极其细微地抖了一下,“我自己进去就好,其他人都出去。” 门里的伙计自然不会碍事,都在等着时湛阳放话,时湛阳却道:“不好。” “都去陪陪江口小姐,就去楼上的咖啡厅吧,对了,给老邵叫个医生看看,”时湛阳对他们说,“我和ナナ进去。” 说罢他就转着轮椅往屋里进,好大一股腥味,刚才就在门口乱飘,现在更浓,邱十里跟在他身后,沉默地把门关上。时湛阳忽然觉得,这才是真正的安静。 安静可真好啊,他偏头痛都轻了一些。 那间腥气冲天的浴室就在玄关一侧,时湛阳绕过一只沙发,正好对着里面倒吊的人。那人已经无力扭动,见他们进来,徒有几下抽搐呜咽,再度昏厥过去。 “ナナ,”时湛阳没有回头,“你准备杀了他。” 邱十里的声音隔了两步远,“嗯,我准备杀了他。” “可以。”时湛阳并不避讳被秦医生听到,“等我们把事情问清楚。” “不需要问。” 时湛阳肩头一僵。 邱十里平淡地说:“我不想把芯片取出来,如果哪天,它影响到我的心脏,我死了,那就是我应该死,”想了想,他又道,“因为这个芯片,因为我有这个芯片,已经死了很多人了。” 时湛阳转向邱十里,一瞬不瞬地盯住邱十里。他觉得自己快疯了,或者已经疯了,随便吧。 邱十里吸了吸鼻子,“……抱歉,我早上还是不放心,打电话给总台,只有土耳其餐厅不开放预订,我就猜你们在那里。江口理纱子去之前我就到了,从各个角度,我想看看哪里能够提供射击角度,然后找到了那个枪手,”听声音,他确实要哭了,可他还在忍着,“我本来不想那么杀了他,我一直勒着他的脖子,想把他带回来,让你先看一看,可是,兄上,高跟鞋弄得我脚很痛……” 时湛阳听着这终于溢出来的哭腔,听着这貌似缺乏逻辑的一串解释,方才邱十里多沉稳,多气势压人,结果到现在独处,又变成了一眼就透的小孩。这让时湛阳感到些许宽慰,“我知道,ナナ,不要着急。”他说。没有贸然靠近。 邱十里现在的确是不易靠近的样子,连自己在哭都不想承认,他觉得自己的状态实在太诡异了,“到最后,我就突然很生气,我以前很想把御守送给你……”意识到自己的跑题,他又连忙纠正,“我把那个人割开,砸下去,还是很生气。我完了,真的,我完了。” 时湛阳笑了,“没完。” 邱十里噎了一下,“就是完了!” 时湛阳柔声道:“为什么生气呢?” 邱十里怔了怔,“我都听到了,但我知道你说的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兄上,你做了很多不愿意做的事,都不是为了你自己,”他低头胡乱抹了两把湿润的眉眼,“你不需要这样做。所以让我杀了他。那样我的价值就结束了,江口理纱子也会死心,你都不用和它废话。然后这一切都结束了。” 时湛阳已经从极大的冲击中镇静下来,哪怕是邱十里还在思路跳跃地说着“我的价值”之类的怪话。那感觉就好比被冲到海岸上,浑身正在酸疼,他差点放松了,又一个巨浪拍过来,他是惊讶的,却也未出意料,他可绝不会被这浪头拍死。“结束?ナナ,你这样说,让我感觉之前都在白费力气。” 邱十里攥紧衣角。 “你真的明白我说的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吗?” 邱十里点头,“兄上说,想要铷矿,是假。说我姓江口……是真。” “那好。那好。”时湛阳心道,不错,还没完全变傻,“如果我想让江口理纱子死心,最简单的方法是什么?” “……告诉她御守已经,被我烧了。” 时湛阳遗憾地想,秦医生听到了这句话,确实必死无疑了,就算人现在看起来是晕的也必须杀。不着急,不着急,他又跟那种劝人放松的瑜伽师傅似的如是告诫自己,面对不甚清醒且正在钻牛角尖的小弟,摆出那副大失所望的样子,“那么,铷矿已经永远找不到了,你告诉我,你现在的价值是什么?” 幸好邱十里没有说出诸如“我没有价值”之类能够精准激怒时湛阳的话。他居然蹲下来,盯着脚尖,傻傻地说:“我能气死江口理纱子……她不是我的姐姐,是我仇人……我要让她知道,全是一场空。” “你是能气死我!”时湛阳差点跳起来,当然他不能,“邱十里,你用脑子想想,我是你的仇人吧,我才是一场空!” 邱十里被吓住了,也仿佛恍然清醒,他倒是能成功跳起来,罚站似的站得笔直。 “我不想当你哥了,谁爱当谁当!”时湛阳继续大吼。 “不行!”邱十里也吼,他还没反应过来,怎么突然变成这样了?慌着蹬蹬蹬跑过来,就差往时湛阳腿上扑了。 “不是连哪天死都想好了吗?你还怕什么?我他妈不想你死,花钱出力扯皮,烦得要死,你不领情,一身莫名其妙的悲情英雄主义,我还要你这个弟弟做什么?” “就是不行!”邱十里错乱着,果然扑上了他哥的大腿。他像抱着幼时最喜欢的布偶似的死不撒手,尽管他的童年中并未存在过这样东西。 时湛阳松了口气,轻轻揉上他被假发压得乱糟糟的发顶,“好。”他握住邱十里的手腕,牵着他指向浴室里倒吊的人,“现在过去,问清楚他对你的心脏做过什么,不要哭,也不要有一点点手软。” “兄上,我,我……” “你可以的,ナナ,二十分钟还剩一半呢,”时湛阳温暖粗糙的指腹压上来,轻轻揉擦邱十里眼角蓄着的液体,“哥哥看着你。” 第五十四章 之前回去换衣服的时候,邱十里扎了自己一刀。 扎在大腿前侧,伤口不大,却很深,匕首两面开刃的尖儿在里面搅了搅,他疼得抽气。不过疼归疼,他也只是想要自己疼而已,发挥相当稳定,没有割到什么主要血管,止血包扎也不是难事。 当时他站在浴室中央,摘了假发,看到浴缸里的水痕尚未干透——船舱缺乏空气流通,昨晚时湛阳就是在这里面把他洗干净的。现在,他的身上又沾了别人的血,他的绿裙子也被染黑了巴掌大的一块。 忽然之间,邱十里开始就止不住地冒眼泪,不知道自己在哭,看见镜子里花了的妆他才意识到点什么,埋头卸妆洗脸,洗了好几遍,又拿毛巾仔细擦干净,再一摸,怎么还是湿的。 接着那一刀就扎下去了,果然,他成功地遏住了剩下的泪,情绪立刻稳定下来。邱十里讲究实用,也不是那种热衷于欣赏伤口的自虐狂魔,熟练地给自己迅速止血,他静静地想到,这世上丑事众多,譬如精神恍惚,没出息地哭,譬如杀人,把自己满手弄得血腻腻的,心里也知道自己是个杀人犯。 又譬如翻开那些蒙尘的家庭往事,却听到亲娘是在自己面前被活剥了皮,而当时自己只是个屁都不会的婴儿,怎么还平平安安地活了下来呢?那可真是“老天保佑”。又譬如终于知道自己原本姓甚名谁,结果,居然,千真万确,是自己最恨的那个。 就是这个姓。江口。邱十里一度认为,假如自己哪天出意外死得早了,这两个字百分百会是死不瞑目的理由之一。这对他来说就是你死我活的仇怨,姓江口的从十几年前就开始给他家找麻烦,姓江口的在那场爆炸里轻描淡写地插了一脚,却炸死了他最好的老部下。 姓江口的弄坏了他哥哥的腿。 只有他,这一次也还是只有他,完整地活了下来。 现在他终于明白了,原来是姓江口的需要搞到他的心脏,所以他身边的人接连受伤。 然而,也就是那么几十分钟之前,邱十里正是从哥哥口中听到,自己永远都和那两个字脱不了干系。他和想杀的人流着同源的血,他又能怎么把那些脏的坏的从血管里摘出去呢?祸首是他的姐姐,而他就是江口虹生啊。 邱十里感觉到了来自命运的巨大嘲讽。他本是不屑于提命运一词的人,许多年,他看着时湛阳做许多事,他知道那是大哥针对这个虚无缥缈的概念的反抗,甚至反击,因为不愿像每任家主那般做一个杀人如麻的钱罐子,所以大哥用力去产生改变,因为只有弱者才把一切不满足归咎于遥远的“命运”,缩在自己的角落叫苦不迭。 此时此刻,邱十里却觉得自己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弱者,一件事在他出生前就决定好了,这之后的种种恶果则像一场暗中铺陈的谋杀,最终,梦里的泡泡连串爆破,他独自一人,被吊在高桥上拉扯示众。 邱十里无法跳出来审判自己,他闭上眼,好像看见时湛阳就在桥下,焦急地看着他,想要救他,他却愧于去想象早已知道一切的大哥一直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守着那些泡泡梦。把自己关在这浴室里再久,浪费再多时间,他也找不到一条原谅的出路。 于是邱十里干脆把自己收拾利索,好端端地走出房间,进入那条走廊,人墙纷纷给他的视线让路,他看不清一张脸,唯独看到时湛阳的那一秒,他有千言万语。 他说得不怎么好,每一句都很混乱,满脑子想的依旧是逃避,好像刚才那一刀也没起上太大作用,再之后,到现在这一秒,时湛阳发了火,说之前自己都是白费力,要他问清楚,他的心脏被做过了什么。 “哥哥看着你。”时湛阳这样说。 邱十里忽然觉得,倘若错失了这一秒,那以后,那一切一切,全都会没有了。他像接住救生浮漂似的从大哥手里拿过那只手机。视频已经接通了,一辆正在行驶的三厢车,从前座的角度拍,后面挤着晕厥的一家老小,眼上蒙了黑布,嘴巴用胶带封死,所有人的双手都被别在脑后绑着。 挨在镜头前说话那人邱十里还认识,是个不怎么回本家的老伙计,看见是他,副驾驶那位也凑过来,一起笑呵呵地问嫂子好。 “理纱子刚刚撤了人,”时湛阳解释道,“我在广州给这家人准备了一套房子。” “是大别墅哦!”那伙计补充。 邱十里心里已经有数,点了点头,“找地方停车。”他叮嘱两个伙计,在时湛阳的注视中,一步一步走向浴室,来到倒吊的秦医生面前。 这老头本身就很瘦,一身囚衣似的灰衣裳被疼得汗湿了,紧贴在身上,显得他像一把枯干的芦苇,风再吹吹,就不知道哪截会断。他就那么在马桶上方悬空,头顶离水面一拃远,眼睛是张着的,不过意识略显涣散。 邱十里蹲下来,正对着那张脏乎乎的脸,“秦医生,”邱十里扯出他嘴里的红透的纱布,“还认识我吗?我居然还没有变成鬼。” 老头半眯着眼,嘴里发出类似咒骂的呜噜噜的怪响,血水冒得满脸都是。 “点头摇头就可以,”邱十里接了杯冷水往他脸上泼,垂睫看着红水滴落,缓缓说道:“麻烦专心一点呀,下次再不把我的问题回答好,我只能把您按到马桶水里面。” 老头立刻停止怪叫。 邱十里给自己点了支烟,浅浅地叼着,再次蹲下去。伙计已经停好车了,邱十里叫他把镜头调整好,又把屏幕端正地举到老头面前,还贴心地按他的方向倒着摆,“放心,他们看不到你,”他温柔道,“我不知道您是怎么考虑的,明明有让他们安全的办法,却选择去咬舌,你看,我哥哥不是按照约定把他们救出来了吗?连江口理纱子小姐都不是言而无信的人呢。” 老头慌慌张张点头。 邱十里笑了笑,继续问道:“您现在觉得他们安全了吗?满意吗?” 老头先是猛点头,紧接着又似乎左右不是了。 “不满意啊,为什么?”邱十里又往他嘴里塞了块纱布,干燥的布面似乎太粗糙,抵在他的舌根上,把他磨得又扭又叫,邱十里则若无其事,收手夹起烟,道:“你现在只用做一道简单的选择题,做得好,他们直接去广州住大房子,钱多得一辈子花不完,也不会知道你都做过什么龌龊事,做不好,你就可以看着他们死了,一个接一个,你喜欢咬舌头,他们就先拔了再杀,从你孙子开始吧。敢闭眼,我挖你的眼睛,第一刀先挖半颗。” 闻言,秦医生的眼睛都快瞪出眼眶了。 邱十里瞥了眼屏幕里已经握好刀子的伙计,轻声道:“现在我可以问了?” “嗯!嗯!”秦医生打着挺点头。 “当年我做手术的时候,只有你在场吗?” 摇头。 “还有江口千春?” 点头。 死了,划掉,邱十里想。“还有护士?一?二?三?四——” 点头。 “四个全都死了,”时湛阳突然开口,“我查过,手术后就被江口千春杀掉了。” 邱十里僵了一下,没有回头看,他觉得时湛阳的声音离自己很远。“你做手术应该留了记录和卷宗吧,不是随随便便就把我的心脏切开的吧?”他捏上老头脱臼的下巴,同时,屏幕里的手下也把刀刃压上那个昏迷男孩纤细的脖子,手指塞进嘴巴,把他的舌尖扯了出来。 老头眼泪都掉下来了,喘不上气一般喉结乱滚,邱十里扫了那画面一眼,胃袋就像被人攥住揉一样剧痛,稳住声线,他严厉道:“回答我!” “哦!哦哦!”秦医生好像在说“我有”。 “在哪?”邱十里把烟头碾灭。 只见那老头拼命晃着脑袋,终于把独耳上挂的单边眼镜晃掉了,在它掉进马桶之前,邱十里眼疾手快地接住了它。老头一眨不眨地盯着这眼镜,邱十里仔细地一寸寸摸过去,发觉这镜腿粗得有些异样。 他直接把它掰断了,一卷细纸条随后露出,由于年代久远,它已发黄发脆,邱十里小心地展开来看,一个详细却遥远的地址。 “在中国,杭州,兄上。”邱十里下意识回了头。 时湛阳似乎望了他很久,目光忽深忽浅的,“ナナ,视频可以关掉了。” 邱十里连忙照做。 时湛阳道:“他的确在杭州留过两年,做了个大学教授的身份。” 邱十里心中有点不可思议,直觉告诉他,他成功了,他把真相凿了出来,大哥为他找了这么多年的真相。就好比冲过终点线之后刹不住脚的那几步,他感到茫然,还是那么蹲着,低头念道:“详细是拱墅区——” 时湛阳打断道:“给我看看呀。” 邱十里愣了一下,盯着大哥身边那块地板,“我可以……过去吗?” 时湛阳失笑:“怎么不可以。” 刚刚做了那种逼供的事,把无辜的人,甚至是小孩子牵连进来,邱十里觉得似乎和其他黑社会没什么区别了,可他还是可以过去的。邱十里扶着膝盖站起来,这才察觉到大腿上那道新口子正在火辣辣的疼,在刚才,他竟一点也感觉不到疼痛,那些神经到现在才苏醒。努力不显得一瘸一拐,他慢慢往时湛阳那边走,站在他身前,把纸条双手递过去。 他总觉得时湛阳在盯他的腿,好在那注意力又立刻转移到了纸条上,时湛阳看了几眼,用随身的备忘本夹好,“做得很好。”他说。 “嗯。”邱十里点了点头,抹抹额角的汗。 “ナナ真的长大了,刚才凶得像模像样。”时湛阳忽然笑了。 “……不是,对不起。” “什么啊,”时湛阳去捉他的手腕,“我不在的时候,ナナ还可以更凶?” “可以,”邱十里脱口而出,又猛地意识到跑题,现在一天还没过完,那些血腥气,那些乱糟糟寒森森的纠葛,已经让他觉得自己不像个人了,他似乎只能说些闲的碎的,来缓解心底那些无头绪的焦虑,“不是,兄上,我是想说……我不该说蠢话做蠢事,惹你生气。” 时湛阳用掌根擦擦邱十里指缝里的血污,还是温柔如旧,“没有生气。” “……真的?” “走吧。”时湛阳牵着手里的指尖,这就要向门口转去。 邱十里却钉在原地不肯动,抓牢他的手,异常固执道:“不行!” 对上时湛阳转回的目光,他又道:“兄上,你,还要我吗?” 时湛阳皱眉,有点不耐烦,“不要再问我这种问题。” 邱十里握手的力道简直像是掰手腕,“可是你说不想当我的哥哥了。” 时湛阳的眉眼一下子舒展开来,他好像彻底放松了,又笑:“那是吓唬你。” 邱十里又是一愣,吓唬?他忽然觉得自己是真的笨,却也觉得自己是真的委屈,恨不得找个柜子躲进去,低着头被时湛阳拉着走,他甚至忘了去推轮椅。结果大哥一句话又把他弄得服服帖帖,“ナナ也不只想当我的弟弟啊。” “可是那句话让我很难过,特别难过,”邱十里红了脸,小声道,“兄上,你要和我道歉。” 时湛阳没吭声,只是推门,外面伙计少了一半,都去盯江口理纱子了,剩下还有一堆,在门口候着,这就要进屋收拾残局,毕竟东西还没找到,姓秦的还不能死,这是大哥方才发消息吩咐的。 此时,时湛阳却示意都先别动,用一种周围都听得到的声量严肃道,“各位,今天我让你们小嫂子难过了,现在我要道——” 在他转脸看向邱十里的同时,邱十里虚虚地捂住他的嘴,附身贴在他耳边,“不要这样!”可谓满面通红。 “那亲一口?”时湛阳轻轻地说。 “更不要!” 眼见着伙计们都不好意思看了,到底要怎样,邱十里似乎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就趴在大哥肩上不动弹。时湛阳心里倒是门儿清,小弟就是想撒个娇,只不过他自己还没意识到。于是直接搂着邱十里的腰一压,把他横抱一下,放到腿上,高科技轮椅立刻载着两人扬长而去。 “再耽误下去,小心误机!”时湛阳义正辞严,怎么看怎么像危言耸听。 邱十里则是真实惊恐:“飞机?” 时湛阳要他仔细听,螺旋桨的声音透过铁皮和玻璃,宛如幻觉。再去看舷窗外,高一些的天空上,还真有三架直升机在盘旋等待。 货既然已经抢到,时湛阳也就没了半点在这船上停留的兴趣,连当晚的拍卖会他都没空去参与,似乎只剩杭州入得了他的眼。大约十五分钟后,两人在第二架黑鹰上坐定,其余部下也依次登舱,带着昏迷的秦老头,同样刚刚昏迷过去的江口理纱子被留在船上,劳伦斯则在甲板上笑容可掬地朝他们挥手。 接着舱门关闭,邱十里也早就从时湛阳腿上下来了,靠在改装过后柔软的坐垫上。除去驾驶员外,这片空间只剩下他们两个。 “裤子脱了吧。”时湛阳道。 邱十里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他想,大哥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狂野,他是真的不想在这种环境下做,但是,如果大哥想……随即他的天马行空就羞耻地戛然而止,时湛阳从座位下面抽出一个医疗包,目光像把刀似的压在他脸上。 “自己扎自己了。”时湛阳肯定道。 邱十里下意识低头看,没有血渗出来,一定是他走路显瘸,精神状态也太奇怪。 不对,其实是什么都逃不过大哥的眼睛。大哥太了解他了。方才那样硬要把他按在腿上坐轮椅,是否也是不想疼着自己? 邱十里又懊悔,又莫名有点心满意足,咬了咬唇,踩下鞋子,默默把那边的裤管褪下。 血已经渗透了纱布,显然他的包扎效果没有自认为的那么好,时湛阳则对他的自残行为以及糟糕的止血手法不予置评,只是弯下腰,小心地摘下胶带和脏布,擦净那道伤口周围沾红的皮肤,一点一点地重新上药。 邱十里也不说话,小小地吸着气,看着大哥手上的动作,像是要把每一帧都刻在脑子里。 重新盖上敷料之后,时湛阳终于开口,他叹了口气,“ナナ,你懂吗?别人做过什么,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你不需要为别人的行为负责。”想了想,他又说,“当然,你很爱那个人的情况除外。” “嗯。”邱十里鼻子哝哝的,说不出什么话。 时湛阳眼睫闪了闪,又密匝匝地垂下去,“压力很大的时候,我也会像你这样伤害自己,很笨蛋吧,我是想说,我了解这种笨蛋的感觉,今天也的确是太糟糕的一天,你很累,大哥都知道的,”说着他又缠起纱布,“我还想让你一定记住的是,无论你是不是曾经姓过江口,现在你都是邱十里。” “邱十里。我。”邱十里钝钝地重复,说得很慢,好像第一次念这个名字。 “邱十里这个人,他是独一无二的,是永不变质的,他在我这里不能褪色,不能枯萎,当然不会因为一些莫名其妙的破东西碎掉,”时湛阳握着他的膝盖,又把眼抬起来,专注地凝视面前闪着波光的那双眸子,“这件事我很早发现,一直坚持,现在,你自己也必须弄清楚。” 第五十五章 提上裤子之后,邱十里就打开电脑处理这两天积压的工作邮件,他要求自己坐在后排,理由是在大哥旁边没办法专心,他一脸严肃地说自己不想傻笑。时湛阳则把备忘本拿出来,又看了两遍那张纸条,随后把它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之后他就闭目养神,侧耳听着身后的动静。邱十里多数时候非常安静,有时噼里啪啦敲敲键盘,声音也被机舱外螺旋桨的巨大响动盖过,时湛阳却不觉得吵,他终于有了困意,昨晚几乎一夜没睡,焦躁和咖啡因合力撑起他的亢奋,他得照顾好被自己弄出血的小弟,还得琢磨第二天唬人的台词,一旦放松下来一角,所有的疲乏就排山倒海地压上来,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着的,只是醒来时,直升机已经就近在蒙特利尔的口岸降落,邱十里正搂着他的腿和腰,要把他挪到轮椅上去。 身体是悬空的,时湛阳发觉自己这差不多是被横抱了起来,还很稳当。以前,他还比较幼稚轻狂的时候,最喜欢这么抱邱十里,尤其当邱十里心满意足地环上他的颈子,楚楚地往他臂弯里缩,他就觉得自己很酷,还养了个同样很酷并且黏人的小动物。倒是从没被这么抱过,这一试,感觉还真是挺好,是安全,也似乎是某种珍重。 邱十里却略显僵硬,欲言又止地瞧他,脸果然红了,轮椅就在边上,却不把他放下。 “怎么了?”时湛阳也欲言又止。圣诞节刚过生日,他已经三十四岁了,想起从前那些细碎小事,想到现在这情形,忽地一下,竟也有点不好意思。 想了想,邱十里说:“兄上左边眼皮上有两颗小痣。”他的眼神仍旧是那样笔直,虽然羞臊,还是追着时湛阳的目光,瞳仁是两面黑透透的镜,“睁开眼睛看我,它们就藏起来了。” 话毕,他猛地回过神似的,忙把大哥在轮椅上放好,顺着临时搭的坡道往下推,“以前我怎么没有发现呢?” 时湛阳只觉得自己心跳得有点猛,他想,我也没发现过啊。 他不至于那么自恋,天天照镜子观察,他也知道,自己这张平淡无奇的脸,邱十里端详得要比自己细致许多,都替他看仔细了。多少回他张开眼,正对上两道直勾勾的目光,一对上,邱十里还会立刻把轻轻摸他的手缩回去,欲盖弥彰地别过脸蛋,背对他躺,从耳根红到颈根。 邱十里一向舍不得叫醒他。 最近两年倒是没再有过这样的早晨了。 之后又是十多个小时的飞行时间,他们的私人飞机还在目的地上空盘旋了两圈,邱十里相当烦躁,在电话里催了又催,降落许可才批下来。最终在萧山机场降落时,小雪初停,傍晚的太阳模糊地挂在灰沉沉的天际,一团发亮的红,没什么温度。 虽说不必按规矩过海关,但在这种禁枪国家,什么事也不能做得太过头。邱十里临走前在机舱保险柜里的那堆武器中翻了几遭,八仔以为是行李里面武器没带够,就提过来几个箱子装枪,却见邱十里只是从一打黄灿灿的霰弹枪子弹里挑出来一枚,4号口径,他在自己指节上比划比划,用袖口擦擦,又掂量了两下,随后把那些备用枪火锁回柜子,只留这颗子弹,收在大衣内袋里。 “帮我买几种金工用具,尤其是锉刀,要钨钢的。”他冲八仔笑了笑。 “嫂、嫂子放心。”八仔一害羞,又口吃了。他为邱十里开心,他知道他这是想到了好事。 大多数伙计都回去了,包括闪了腰的邵三,时湛阳给他放假治疗,只有八仔领着两个年轻青头跟着老板来了这座青灰色的杭城,而身为部下,他们被要求做的也只是提早安排好那点琐事,譬如买工具,又譬如用做工精良的高仿证件订好酒店。 说是酒店,实际上是个民国时期的公馆,谁谁谁以前的故居,就在西湖湖滨,附近有商场和地铁,然而老房子周围都是竹林,连街声人声都隔绝了,颇有些闹中取静的意味。 时湛阳却没有在这幽静之地休息的兴致,他是个喜欢把事情做到顶的人,行李都交给伙计安顿,他带着邱十里,从机场直接前往纸条上标示的地址。 那是一个老式家属区,位于运河旁边,八十年代建成,当地医科大学用来安置教职员工,在一众高楼间显得格格不入。门口窄得夸张,邱十里百般小心才开车平安挤进去,在满院老楼老树间穿梭,避让着遛狗的老人和玩雪的小孩,时不时擦过一个摇摇欲坠的废品站,路虎愣是开出了每小时五公里的速度。 时湛阳靠在副驾驶上眯着眼吹暖风,觉得这地方不错,他习惯性地考量,假如枪战起来,很方便找掩护,他也挺喜欢这种只在电影里看过的挤挤挨挨的生活气,好像每个人都能找到放得住自己的那一小块地方,知道该回到哪去。 要找的那栋65号楼终于出现在视线内。他们下车,时湛阳拄着拐,邱十里没有去搀扶,只是紧挨在他身侧,微微往他背后错身,右手插在衣袋内。他们要去见一个老人,老人住在六楼,时湛阳拖着一条负累似的腿,却走得不慢,锅铲声和吵架声穿过薄墙,有种热腾腾地朦胧,一层的渐弱了,下一层的又飘过来。 到达第四层时,楼上忽有关门的响动,紧接着又有脚步声,趿拉着向他们逼近。三个人。 假如邱十里有獠牙,此时他一定把它们龇了出来,他要往大哥身前走,时湛阳却挡他,轻声道,“好了,ナナ。”说着他反手捉住邱十里的手腕,邱十里的手指就松开,那把匕首就滑回衣袋底部。 是一个驼背老太太带着一对双胞胎,都是小姑娘,刚上小学的样子,穿着软泡泡的棉服,梳着细细的羊角辫,在昏暗狭窄的楼梯擦身而过,她们投来亮晶晶的好奇眼神,那眼神也像肥皂泡泡一样,戳戳就能破了。 好吧,是自己草木皆兵。邱十里抱歉地冲这祖孙三位笑笑,随即被时湛阳牵着挪动步子。 “我们不是来打架的。”时湛阳道。 邱十里点点头,小声地说:“活的小女孩,原来是这样子的,真的好小。” 时湛阳一愣,的确,他们家没有妹妹,他家的孩子也没去过托儿所小学校之类的地方。不说邱十里了,就连他自己这种和女性接触经验较为丰富的,对于“小女孩”这一阶段的印象,似乎也仅限于少年时期偶尔见面的远方表妹,也就是此时那位没什么好提的江口理纱子。 可理纱子幼时几乎从来不笑,总是裹着死板的深蟹壳青色和服,眼底也是深深的青黑,还不如……时湛阳想到了。 “ナナ小时候也是这样。”他把重心倚在拐杖把手上,这样说。 邱十里攥攥他的指节,手心湿漉漉的,似乎想辩解什么,但还没组织好语言,楼梯就走到了尽头,602门在左侧,贴着大红的春联和倒立的福。 时湛阳在门侧站好,邱十里也立刻进入状态,抬手敲门,三下之后又三下,“来了来了!”里面的人这样喊,亮开一道缝,炒菜的香气也热气腾腾地散出来,是个约莫五六十岁的中年妇人。 显然,她等的是别人,一时间有点发怔,邱十里把在机场买的海参燕窝递过去,露出温和得体的笑容,“您好,我们是秦医生的朋友。” “找错人了,这家姓陈。”妇人不接,狐疑地打量两人,在围裙上擦了擦手。 “陈教授也是秦医生的朋友。”时湛阳关上门道,邱十里则直接把伴手礼往妇人手里塞,就在这时,玄关一侧的客厅里传来人声,“春芝啊,让他们进来。” 妇人终于拿住了礼盒的绸绳。 一个花白头发的小老头步履匆匆地迎出来,枣红毛背心,玳瑁眼镜,说起话来不温不火,看起来确实像个知识分子。 “您好,陈教授。”时湛阳和他握手。 邱十里也握,幸好没有在袖子里藏什么武器,他想。 “请坐吧,留下来吃顿晚餐。”陈教授客气道,退了两步,把他们往客厅沙发上请,时湛阳却说:“不麻烦了,没猜错的话,您的家人一会要来聚餐。” 忙碌的厨房,已经摆了半桌的菜肴,还有方才兴冲冲开门的老伴,这些都太显而易见了,猜不出来才怪。陈教授也反应过来,心里稍稍放松了些许,“女儿要带男朋友回来,”他笑了笑,打发老伴回厨房烧菜,“先坐下喝杯茶。” 邱十里知道时湛阳不想坐,倒不如速战速决回到车里,于是就帮他说了:“谢谢您,我们不想打扰太久,这次过来,是拿回秦医生留在这里的东西。” 陈教授面色灰了灰,他好像有很多想问的,却要都咽进肚子里,他又抬眼看着面前这两个穿着黑大衣的男人,“你们是……日本人?” “不是。”时湛阳道,他回答得不算太快,也不算太慢,口气笃定,态度寻常。 “我们平时住在旧金山,”邱十里补充道,“华裔。” “哦,哦,”陈教授舒了口气,忆起十几年前的旧事,“老秦说,能找到这里的,都是有门路的,如果真的有人来取,一定要我问问清楚,千万不能给日本人呀!如果是日本人,他就要我报警。” “哈哈,我们和他说的那群日本人是对头。”时湛阳看着陈教授手里的无线电话,好比一颗陨石俯瞰地球那层羊奶似的大气。陈教授大概不知道老朋友在他这里藏的到底是什么烫手山芋,同样的,问出的话,报出的警,这世上的多数人还在相信这些东西所带来的安全感。想必连秦医生以前都是相信过的吧! 陈教授尴尬笑笑,似乎觉得自己这般怀疑防卫的姿态感到伤了原本好好的和气,他把它放下,“两位稍等。”他指指自己的书房。 “麻烦了。”时湛阳颔首。 两人一直站在门口的毯子上,也一直都是谦逊平和的态度,那妇人探头看了他们两眼,没过两分钟又端了盘切好的甜橙过来,时湛阳拿了一块,邱十里也跟着拿,之后妇人才肯走。时湛阳不吃,邱十里也不吃,陈教授从书房出来了,这两块橙子就到了邱十里手中,时湛阳则接过那个牛皮纸档案袋。 封口处粘了厚厚一层胶,日积月累,胶质已经发脆,时湛阳掸了掸灰,直接撕开。里面纸张不少,有的有线装,有的没有。他抽出一小半长度,迅速翻了一遍,有字的那一面只对着自己,随后他拢拢纸页,把它们收回档案袋。 “谢谢您。帮了大忙。”时湛阳再次和陈教授握手。 “老秦他……现在怎么样?”陈教授试探着问。 “很好,儿女双全,孙子已经上学啦,过得很富裕,”时湛阳笑道,“就是身体不太好,没办法亲自来见见您。” “啊,没事,没事!”陈教授激动地用力回握过去,“总能一起喝酒!麻烦您帮我转告。和我打打电话也好呀。” 说罢他就撕了一小块报纸,拧开钢笔写号码,手腕微微发抖。时湛阳耐心地等,写好了,他就把纸条收进钱夹。 “多谢!”陈教授道。 “是我们多有打扰。”时湛阳再次致谢。 “给您添麻烦了。”邱十里拿着两块橙子微微鞠了一躬,随后跟着时湛阳走出房门,陈教授就在门口目送他们,下到二楼,他们迎面遇上一对青年男女。 大概有一桌暖和的饭菜在等着这两位。 外面又开始落雪了,雪片簌簌地在暖色路灯下飘舞,人少了很多,大概都回家吃饭了,空气中有种冰凉的甜味。 这张纸条没有用处。陈教授也注定是等不到秦医生的那杯酒。这件事时湛阳清楚,邱十里也明白。可他们谁也没多说什么,邱十里只是扒下橙皮,把那块多汁的水果喂到大哥嘴边,“甜吗?” “好饿啊。”时湛阳说。 邱十里赶紧扒了另一块给他,时湛阳笑了,拍拍他的肩膀,“这样哪吃的饱,ナナ有什么想吃的?” “我想想,”邱十里认真琢磨,吞下手里冻得凉飕飕的橙肉,满手都是汁,他就蹲下,找了块干净的积雪插进去洗,还真就不粘指头了,“兄上,我想吃暖和的,还想吃肉。”他也想清楚了答案,跳起来去给大哥开门。 时湛阳哈哈大笑,坐进去在保险箱里收好档案袋,邱十里也钻进来启动了车子,再度在这拥挤的小路上挪动,周围的建筑好比一幢幢巨大的灰雾,他冻红的双手一只吹着方向盘边的暖风,一只搭在操作杆上,被时湛阳握着,渐渐恢复了温度。 当晚开饭时已经过了八点半,只有他们两个,在一家叫“海底捞”的火锅店。邱十里隐约记得几个大学同学动不动就喜欢在这里聚餐,说是服务好味道也好,后来也在旧金山的中国城见过几家,但他自己没进去过。 这次亲身一试,邱十里见识到了,海底捞服务确实很好,好得都有点让人意想不到,放下别的不提,单说这件——饭桌上,他挨在时湛阳旁边挨得很紧,涮好一波肉啊菜啊蘑菇啊,又上赶着全都往时湛阳盘里放,也许是这些行为暴露了什么。总而言之,当他们结账准备离开,服务员突然塞给时湛阳一个两掌宽的盒子,邱十里推着轮椅,在后面看,这盒子是心形的,半透明的粉色玻璃,里面花花绿绿全是糖果,塞得满满当当。 怎么像送给小孩子的礼物似的。 不对,向喜糖。邱十里心里动了一下。 只听那小姑娘笑眯眯道:“两位新年快乐哦!” 时湛阳也笑眯眯的,“谢谢。” 邱十里不吭声,突然俯身亲了大哥耳朵一口,这才抬眼看那服务员,“你猜对了,新年快乐。” 小姑娘张着嘴巴,眨着眼睛一脸兴奋,说要给他们拿优惠券,嗒嗒嗒地跑回前台,等她再回来,方才的两位已经不见了,只剩一排坐着等位的食客,有的脸上还残存着惊讶的表情。 回往公馆的路上,时湛阳联系上即将参与手术的专家,一共三个,一个是全美最权威,一个来自他自己投资的研究室,还有一个经验极其丰富,时湛阳的老朋友——那位荣格的老爹心脏问题很大,一直都是由这位负责治疗操刀。 三位医生已经在旧金山碰面,就等着档案袋里的手记传送过去,即刻开始会诊。对于那种无法被任何机器检测出来的特殊芯片,纸上的记录固然是重中之重,邱十里本人是否到场则是次要的。时湛阳知道,那几个老专家要讨论上好一阵子了,这也正是他现在想要的。 这样顺利的时候又有多少呢?尤其是这样飞雪的冬夜,他们身处中国的南方,多少文章诗词念念不忘的江南。雪也是漂亮的雪,时湛阳喜欢用雪来比喻自己珍爱的东西。 “ナナ,”当邱十里停好车子,公馆的灯火通明和竹林的飒飒在细雪中,在眼前,暖融融地明晰起来,时湛阳道,“我们一起过个春节吧,就在这里,你喜欢吗?” 第五十六章 邱十里对春节最深刻的印象停留在十多岁的时候,那几年家里很热闹,各路朋友拜访,他被要求剪短头发,穿上大红的毛衣,帮忙做些琐事,还要站在门口迎客,分发印有家族铭印的红包。这种安排主要是因为,邱十里这个身份比较合适,年龄小,还是养子,但好歹算是家人,他也总是兢兢业业,保持着和善有礼,让人觉得亲切,同时受到尊重。 时湛阳则对那些喜庆衣裳不屑一顾。他年年我行我素地继续黑白灰,有时陪着父亲和贵客谈笑,接着路过满座的沙发,同那群相熟的纨绔子弟闲聊几句,其余时候则会站在家门的另一侧,对着那片修剪整齐的冬青抽烟。和邱十里隔了两步远,他望一望驶近的车辆,再懒洋洋地看两眼红色高领一侧的乌黑碎发。 有客人来时,时湛阳就会和邱十里一块递红包,眼见主家的太子爷亲自“屈尊”这么干,客人往往受宠若惊。把客人迎进去了,时湛阳又把烟杆递到小弟嘴边,问人想不想尝尝。 邱十里总是十分严肃地拒绝,正如时湛阳拒绝红色毛衣,他们都有各自的坚持,只有一年例外。那年邱十里虚岁十六,全家人的毛衣都是卧病在床的邱夫人亲手织的,时湛阳半句话不多,从早到晚地穿。于是这门口就是两团红了,邱夫人笑说他们像对门神,时湛阳大笑,邱十里则腼腆地垂睫不语。 母亲被搀扶着离开之后,邱十里看着远处走来的几个客人,轻声说:“兄上穿红色很好看。” 时湛阳也看客人,隔着烟雾看,认出那是一个和父亲不清不楚的韩裔小演员,领着一众花枝招展的朋友,年龄大概比他还小。“我不喜欢。”他说得满不在乎,平日见红太多,确实有点生理性的疲乏。 邱十里忽地朝他转过脸,“可是中国人结婚的时候都穿红色。” 时湛阳略有诧异,“是啊。” 我会结婚吗?他当时想。答案似乎是否定的。交女朋友的时候他就根本没考虑,更何况前两年女朋友还死了。时湛阳素来没兴趣拖家带口照顾妻儿,也没兴趣背着负罪感找小演员寻欢作乐,就算到了父亲这个年龄,脸上的褶子越来越深,负罪感倒是都淡化了,甚至能把偷情对象请来家里,和妻子坐在一张桌上过春节,结婚仍然是一件无聊的事情。 时湛阳可以接受责任的覆压,可以全心全意履行,那些是生来就挂在他身上的,因为他是长子,是长兄,也因为他手握大把年轻,他自命不凡。可要是额外再来些什么,他认为盲目接受就是傻子。 邱十里则从大哥手里摘下那支雪茄,深深地吸了一口,认真地含入烟气,吐出乳白的雾。 “好苦。”他说, “日本人结婚穿白色,我在村子里见过,”他又说,“兄上不讨厌白色。” 话毕他就给来客递红包去了,完美地笑,用韩语说着新年快乐,还被那个小演员以及一众姐妹摸了头,就像在逗什么小猫小狗。 邱十里没有表现出抗拒,时湛阳嗅到那股脂粉气,心中想把那女人拎出庄园丢掉的想法却冲到了顶点。他知道就算这么做了,如今的父亲也不能把自己怎么样,就算能怎么样,他也不是不敢,但他不知道还能和母亲一起过几个春节,既然母亲选择闭上只眼,他就实在不想搅局,于是用力忍着,捏着那支被还回来的烟。 他又去看邱十里,邱十里咬着嘴唇,似乎正在紧张什么。时湛阳忽然想到,的确,白色,他也参加过传统日式婚礼。然而洁净无瑕的白无垢是给新娘穿的,男方的内衫、裙裤、褂子全部是黑。 日本人是含蓄的,譬如夏目漱石说,“今夜月色很美。”小弟这是想让他和穿着白无垢的谁结婚?还是,小弟想穿着白无垢和谁结婚? 当时的时湛阳并没有再往下思考半分。他认为自己提出的这两个问题本身就是无稽之谈,所以悬崖勒马了。 不过,这答案早已经是昭然若揭。也许从某两件红毛衣开始,也许不是,总之答案它就在那儿,一直到了现在。 现在的杭州连天下雪,院中的池水覆了层薄冰,应该是一夜之间结出来的,冰层里还封着尚未完全枯黄的莲叶,之后就再没化掉。偌大一个公馆,邱十里总觉得冷冷清清,事实上就算在旧金山的本家,他们也很久没有正儿八经地过春节了,这边还禁放烟花爆竹,可除去那点烟火,过年还能准备些什么? 至少要团圆。邱十里给时郁枫打电话,发邮件,接着又打电话,上个赛季刚结束,最近这小孩应该不忙才对,至少不至于失联。锲而不舍的三天过后,管家都已经赶来了,邱十里和时湛阳也已经无聊到看过了院线上的所有电影,包括动画片,终于得到了一点回音。 时郁枫在电话里打着哈欠:“你们去中国做什么?” 邱十里反问:“你这几天在忙什么?” “睡觉。” “睡了三天?” “四天。” 邱十里也没话说了,把听筒递给时湛阳,听着这兄弟俩互相看不上眼的扯皮,自己蹲在一边订墨尔本到杭州的机票。关于自家老四的嗜睡,他早有见识,这人总是在极度亢奋和极度疲倦之间游离,在过速和过慢之间切换自如,除去开车,唯一能让时郁枫花上这么多时间的只有睡觉了。但邱十里从没见过这种一睡就是四天的情况,或许是由于在一切开始之前就失了恋吧,时郁枫比较消沉,邱十里对此感到十分抱歉。 同时他觉得这次邀请希望不大,老四八成会拒绝,并且不给什么理由。更何况那只用来利诱老四回家的黑狗已经死了,就在前两个月,从活蹦乱跳到一命呜呼,只需要一个女佣在狗盆里下一次毒。它的皮被剥下,骨头被抽出,肉被剁碎了和第二天给全家人煮饭要用的牛肉混在一起。 是邱十里发现了这件事,他半夜睡不着,去厨房准备第二天早上要给大哥熬煮的中药,看看那些药材,数一数摸一摸,他就能获得一些平静。推开门,正撞见女佣惊恐的神情,血腥味太重,邱十里走近,女佣举起了菜刀,这把菜刀下一秒就到了邱十里手里,他沉默地看看盆里的肉,心里知道那不是牛肉。 之后发生的就没什么在意料之外了,时家一夜大灯全亮,邱十里在房屋后的日式别院发现了烧焦的狗皮,那女佣也在此处丢了命。 再之后,时郁枫还在赛季之中就匆匆赶回,哑口无言的,只得到一把空了的牵引绳。 那个女佣十分年轻,素来内向,沉默寡言,邱十里至今不清楚她先毒狗再毒人的动机。受人指使?还是受过什么欺负委屈? 时家的佣人又被老管家洗了一遍。黑狗还是回不来了。 令人惊讶的是,邱十里订的机票并没有白费,之前弄的签证也没有,时郁枫当天就去按时坐了飞机,还在八仔接到他之前,自己坐地铁来了这湖滨的公馆,站在台阶上猛拍大门。 邱十里当时正在给时湛阳按腿,按着按着,自然而然就黏糊上了,开门的时候他衬衫下摆露在外面,嘴唇还有点红肿,一打眼,只见时郁枫居然就穿了件薄薄的圆领套头衫,印着他们队标,插着裤兜在大雪里哆哆嗦嗦,一头银毛也被吹乱,连个包也没带。 “我睡傻了,”时郁枫瞪着他,“忘记这边是冬天。” “请进,请进。”邱十里强忍笑意给他让路。 时郁枫似乎觉得丢脸,紧闭上嘴,快速走过庭院,钻进暖和的前厅,“你们在干什么?”他问沙发上一脸悠然的时湛阳,才两个月不见,大哥的脸色比当时健康了很多。 邱十里心里提了一把,可以说做爱吗?把我按在茶几上摸。他也看着大哥,等着一个答案。 只见时湛阳大言不惭:“交流技术。” 邱十里差点扑哧笑出声。 时郁枫注意到茶几上摊得乱七八糟的那沓扑克牌,他指了指,“这个技术?” 时湛阳笑了,“来一局?” “来!”时郁枫这就撸袖子开干,在墨尔本,他根本找不到任何人玩任何纸牌游戏,更别说大哥这种棋逢对手的牌友了。每次在电脑上和机器打牌他都觉得自己有点可悲。 不过不知为什么,纸牌上还带了点若有若无的温度,激得时郁枫感觉到自己身上的冷,连打好几个大喷嚏。 邱十里立刻呵斥他去加衣服,管家也适时地迎过来,说是知道四少爷要来就准备好了。时郁枫恋恋不舍地放下纸牌,跟在管家身后上楼,邱十里终于绷不住了,靠到时湛阳身边吃吃地笑。时湛阳也笑,“我说错了什么吗?”他揽过邱十里的肩膀,揉揉邱十里的脸。 “没有啊,兄上的技术比我好!”邱十里扯了条毛毯往他腿上盖,又把方才没来得及穿的毛衫套上了,心里想着,只能晚上再脱。 有了一个十几岁的小孩在,无论是人气还是年味,好像都足了那么一点。时湛阳和邱十里同时萌生出种带孩子出去玩的迷之责任感,而时郁枫似乎睡饱了觉,并没有倒时差的需求,邱十里怀疑他有储存睡眠的功能,密集地充,也能密集地用。总之天时地利人和,离除夕还剩下大半个月,顶着年前越攒越大的人流,他们首先在西湖边绕了一圈。 从雷峰塔开始,到断桥前,树尖上的积雪正莹白。差不多路程过半,时湛阳要求老四来推轮椅,理由是邱十里累了。 时郁枫没有异议,只是照旧心不在焉,可邱十里也没什么休息的意思,他在前面开路,硬是带着后面两位挤上了那座残雪的断桥。 转脸看西湖,湖水朦胧,轻烟浩渺。能见度无法抵达尽头,倒显得这湖真的无边无际了。 “我想吃小土豆。”时郁枫忽然道。 邱十里只记得刚才路过了这种小吃摊,鸽子蛋大小的土豆黄澄澄的,被撒上浓重的调料,闻起来挺香,味道应该不错。可挤上这桥着实不易,他刚想说让伙计买了送来,却见时郁枫直接放开轮椅,兀自走了,错身挨过诸多游客,快速下桥。 “喂!时郁枫!”邱十里赶紧抓上轮椅把手。 “等等他吧,”时湛阳却反手捉住他的五指,“小时同学知道什么时候该不在场。” “……哦。”邱十里的声音在鼎沸的人声里显得很轻。他回握那只手,又挪到大哥身边,好让他不用扭着胳膊。方才还在担心轮椅被不长眼的给挤跑,担心被来势汹汹的小黄帽旅行团冲散,他现在觉得自己的担心都是多余的。 只用安静地握手就可以了。人群在流动,他们是固定的,雪后冰清玉洁的湖水就在面前。 后来的几天,兄弟三个还逛了不少景点,出名的不出名的都有,邱十里尤其喜欢那座名为法喜寺的寺院。建制古朴,松竹苍翠,殿宇前有静开的腊梅,玉兰花苞坠在枝头,好比一团团尚未张开眼的雏鸟。不像灵隐寺那样热门,走在后山的石板路上,甚至算得上清净,抬眼能望见秀美的烟岚,向前看,则有戴红袖章的老师父隐在群青之间。 法喜寺有素斋提供,时郁枫吃了三份才吃饱,每去添一次,还会十分严肃地双手合十,和盛饭的师傅行礼。邱十里很文雅地只吃一份,时湛阳则在里屋,和老方丈喝茶。 这也是有缘撞上了,那老方丈也还真愿意和他喝上几盏。 时郁枫走出斋堂闲逛去了,邱十里则正坐在蒲团上等,听见门外飒飒的声响,不知是风,是竹,还是雪。等到暮色四合,时湛阳才从内室出来,方丈在他身后站着,合掌目送。 “大师都说了什么?禅道?”走在竹林中,邱十里问。四周黑黢黢的,他们得去寺院大门口和时郁枫会合。 “说我们身上带血,杀气太重呀。”时湛阳轻描淡写。 “我就知道。” 时湛阳笑道:“知道什么?” 邱十里想了想,问:“他有没有说我们该怎么办?” 时湛阳又笑了,“ナナ,不是所有问题都需要解决,也不是所有事情都能谈‘怎么办’。” 邱十里已经明白了,喝了那么久茶,不可能只说了那点所谓的“带血”,所谓的“杀气”,虽然信基督,可他知道,佛学是隐晦的、深广的。他感觉得到,大哥相当平静,于是他也不去胡思乱想,只想方才那一句话。 “不需要解决,不去谈怎么办。” 就和现在一样?未知的手术还没做,有着血海深仇的人还活着,他们却在茫茫江南,过一个春节。但过春节是每个人都该拥有的一种幸福,一个人再如何,无论是痛苦、困顿,还是不堪,他都有在电视机前吃一盘饺子的权利。 邱十里忽然清楚地忆起,从前大哥教自己用刀,手臂长的军刀,敛着寒光,掂在手里。大哥说按照中国传统的理念,高手都是刀背藏身,因为刀用好了并非仅能进攻,而更像一种防御技术,因为刀背的运用重于刀刃,因为人在刀背后。 而今这段日子,这片湖山,就是一绫刀背,容得下这个春节,幸而,他们这种人,尚且也有藏身处。 这件事他想了一路,走到寺院门口,看到吊儿郎当靠在墙上望天的幺弟后,邱十里忽然就觉得,在某些方面,自己更能理解大哥了。 时郁枫显然等得不耐烦,“阿嫂,”他走过来,从邱十里手中接过推轮椅的重任,“你定的餐厅,留的我的号码,不停打电话催我!口音我还听不明白!” 邱十里道:“位置还在吧?” 时郁枫别着脸,“在,但是,我已经吃饱了,我去吃了炸鸡和韩国火锅。” 时湛阳显出惊讶:“你阿嫂说你刚吃过三碗饭啊,一顿素的就受不了?” 时郁枫怒了,他中文水平有限,只得重复道:“你真的很烦,老时,你最近真的太烦了。” 时湛阳达到了目的,于是哈哈大笑,邱十里则发愁道:“为什么不叫大哥呢?” “因为他一点也不像我的大哥。”时郁枫瞪着时湛阳的笑容,满口理直气壮,邱十里气得想踹他一脚,却听他又小声补充:“……因为你们像我爹妈一样啊。” 第五十七章 旧金山的深冬晴朗而干燥,海风猎猎作响,时湛阳下飞机之后不到半天,鼻子居然就开始流血,那是除夕过后的第三天。 邱十里当时正在做术前检查,是个繁琐的过程,断断续续要花上两三天的时间,他躺在病床上被机器照来照去,自然看不见检查室外大哥的鼻血滴上前襟。 时湛阳抬手摸了摸,又垂下眼去瞧,好浓的一片红。他转转手腕,光照的角度也跟着换。这种感觉挺新奇,他的手并非不习惯被染色,不过自己的血却着实少见。 他在这儿不紧不慢兴致盎然,跟随的五六个伙计固然都已经慌了,递纸递湿毛巾的都有,还有往护士台跑的,坐在一边插兜打瞌睡的时郁枫则突然站起来,二话不说,直接手法娴熟地捏紧时湛阳的鼻翼。玩赛车的手劲是真的大,时湛阳的鼻梁骨又高又硬,被捏得脑门发麻,等伙计领着小护士赶来,血已经止住了。 时郁枫坐回椅子,继续专心打盹,深藏功与名。 时湛阳拿过消毒湿巾擦手,“技术不错。” 时郁枫不肯睁眼,拉高运动外套的领子,遮住小半张脸,闷闷道:“打架经常流鼻血。” “你流还是别人流?” “……都有!” 时湛阳笑了笑,没再逗他。那家总是亏钱的俱乐部的情况他虽然不怎么关心,但自家老四毕竟在那里寄养,总不至于不闻不问。他早就听邱十里犯愁地说过几回,时郁枫是个刺头,动不动和人不对付,但输的时候不多。 那就不需要管闲事了,小时候随手教的那点东西没白费。时湛阳缓缓地呼吸鼻间略带腥味的空气,这样想着,心里只是有些可惜,自己没能来得及手把手地多教他些制胜技巧。 灰金短发的护士长从屋里出来,说是今天的检查还剩半个小时左右,时湛阳看了眼手表,时间正好,他们可以一起吃顿晚餐。 然而这晚餐并没能吃成,等待的时间几乎已经到了最后,一个电话突然打进来。那是邱十里的手机,暂时放在时湛阳手里,来电显示是一个井号。加密号码。 “Hello?”时湛阳转着轮椅到一边接电话,几分钟后,他放下手机往这边看了一眼,八仔立刻带着两个伙计心领神会地跑过去,其余的则留在已经睡着的时郁枫旁边,继续等待。 邱十里的手机也被还了回来。 又过了几分钟,邱十里终于检查完毕,端着杯温水走出病房,他知道大哥体质怕干燥却又不爱喝水,结果没见大哥人影。时郁枫抱着胳膊醒了过来,面露茫然,留下来的伙计则说,有工作上的事,老大回公司一趟,要他好好休息。 邱十里捏着那部手机,背板还微微地发着热,他翻开通话记录,没有新的。 他琢磨了一遭,最终没有脱下病号服,老老实实地带着时郁枫下到地下的综合餐厅,看着幺弟吃完了一整张挤满番茄沙司的大号披萨,自己则喝了一碗美式风味浓厚的潮汕牛肉粥。 毕竟手术就安排在下周,仅余三天时间,医嘱上要求他饮食清淡一些。 “你的病严重吗?”时郁枫还是一无所知的状态。 “没有大事,”邱十里食欲不佳,把套餐里那笼软踏踏的广式虾饺推给他,“我应该还能活上五十年吧。” 时郁枫觉得七十多岁还挺长,反正他只想活六十岁,“可是老时好像很担心你。” “担心我?” “他一直不说话,然后就急得流鼻血。” “流鼻血!” 时郁枫耸耸肩膀,用虾饺蘸番茄酱,“也许你做手术的时候,他也会流。” 邱十里给时湛阳拨了个电话,发了条信息,他没指望短时间内有回应,也果然没有。他猜得出,一定是出了点什么事,八成是工作上的,到底是大是小,拿不准。或者又是江口理纱子之流找了什么麻烦?邱十里又想暴起揍人了。 但他好歹也不是那种找不着哥就会丢魂搅局的小孩子,时湛阳明确要他等着别动,他还是能乖乖忍上一段时间的。 当天晚上,邱十里待在医院顶层的病房中,时郁枫被他打发参与聚会去了,和一群家庭背景类似的同龄伙伴,整层楼只有他一个病人。三位医生和护士来过之后,邱十里独自坐在床上看电视,腰后垫着匕首,索然地慢慢喝一杯椰子水。 那是个加利福尼亚州的本地电视台,正是晚间新闻时间,邱十里居然看见了自家集团的标志,和另外一家同行在一块。那家也是军火大头,总部也同样在美西,不过时家主要做导弹雷达,对方主要卖飞机,形不成冲突,合作还不少,关系向来很近。 钉在两家Logo中间的,是一个中年男人的相片。花白头发,棕黑皮肤,正高举双手慷慨激昂。邱十里认得他,是非州西北部某长年战乱国的前总统,也是自家生意的老主顾,这年十月份,对立党派上了台,这位战争狂热分子自然就成了反政府武装,犯下“反和平罪”等诸多罪行,被提上法庭审判。 于是许多陈年丑事也被名正言顺地连根一同拔起,好比现在电视台正在“深度剖析”的这件,邱十里盯着那行标题,盯着重点突出的那组名词,“Blood Diamond”。 血钻。血钻是什么?是战争区域盛产的钻石原石,大颗的,价值连城的,被食不果腹的当地工人,甚至是童工,不分昼夜地从矿坑里运出来,献给当地说一不二的掌权者,再被销往市场,换来大笔大笔的美钞。 由于这种收入往往会被投入反政府或违背安理会精神的武装冲突中,所以血钻是邪恶的,沾满无辜的血,同时还会炸出更多,故而得名。 而现在这词正和自家的产业连在一起,主持人眉飞色舞地宣讲半天,邱十里却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他换了联邦所属的电视台,类似的报道,还是无果,又打开毫无动静的手机,打开浏览器,果然,网上的消息才叫汹涌爆炸。原来是从前合作的时候,也就是十多年前,自家把装备提供给那位前总统,收了钱,也收了血钻,那钻石成袋成袋地出现在养父的众多女人手里,有个没脑子的韩裔小演员还拍了照片放在社交网络上,零几年的像素水平,照旧能看清铺在桌面上的那片钻石。 哪怕是裸钻也有令人艳羡的纯度,闪亮的,密集的,延展开来,一块透明的漂亮血泊。 同样漂亮的年轻女孩穿着吊带小礼裙,轻盈地伏在上面,一脸天真幸福的神情。 当时这件事并没有划出什么水花,现在,真相被扒了出来,没名没姓的小演员宛如突然之间成了当红大明星,诸多“当事人”也跟着跳出来作证,哗然一片,骂声也是一片。 甚至邱夫人的旧照也被公之于众,陈旧的色调,她的面容尚未老去,淡淡地微笑着,穿着雅致的素色高腰长裙,颈子上闪闪发光,还有她的耳坠,她的结婚戒指……还有许多年前,在百万会的船上,未婚夫给她买下的那座雪山。 这些都成了人们津津乐道义愤填膺的焦点。 邱十里咬紧臼齿。这算什么呢?这究竟算什么。养母的钻石,养母的雪山,都是血钻事件之前她就拥有的。 可现在,时家赚到的钱,拥有的一切,和那倒霉的同行一样,都是恶的,脏的,毫无道理也绝不可以原谅的,于是也就不用看清楚什么真相了。 这让人想起时家之前的境地,也是政府上面查,众人下面骂,到处都是乱麻,时湛阳还在睡着,邱十里一个人勉勉强强地顶下来了。但这回来得还要更猛,舆论果然是最疯最野的火,邱十里甚至刷到了自己的照片,也许是江口组趁着混乱放出的消息,总之,作为一个经常代表时家露面做些譬如捐钱竞标上法庭的琐事的二把手,他是日本黑道团伙继承人之一的消息也不胫而走。 这的确是事实,邱十里也认,最好扒出自己亲娘被活剥惨死的事情吧!把这几十年里的乱七八糟翻个底朝天才好,那才是一抓一手黑!他把手机丢在床上破罐子破摔地想,烟在嘴里忍着没点,直接咬断了,可他还是很快拾掇好心神,再次捡起了手机,一边继续在那成堆的真假消息里筛选对自己有用的,一边仔细琢磨,这些破事都该怎么解决。 直到他看到时湛阳的照片。 看到两年前山洞爆炸事件的旧事重提。看到嘲讽。看到谩骂。 倏然之间,他脑子里只剩下“凭什么”这三个字了。凭什么他人趾高气扬高高在上,大哥却被贬到尘埃里?凭什么当年的合法销售现在被搞得像走私一样,就算那些钱是血钻换的,是养父作了恶,后来的时绎舟或许也卖了些,但当年政府下出口批准的时候也没有说上一个不字,找他们收技术、收税的时候,更是其乐融融! 现在人家国家的暴政倒台了,翻脸最快的也是时家自己投钱竞选出来的政府,国家电视台详实地报道着种种消息,公民选出的总统站在了伟光正的那一面。 邱十里肝火烧到了眉毛上,他跳下床,拔了手上的管子,那大概是手术前稳定心脏功能的药剂,或是肝肾,邱十里也懒得管了。电话大概最初是给他打的,也许来自公司,也许来自同样因东窗事发而慌张的国防部,不过被删了记录而已,这些破事本该他去处理。他知道大哥现在一定焦头烂额,需要他的帮忙,匆匆套上大衣推门而出,屋外挤着的一堆伙计却让他猛地吃了一惊。 不知是什么时候聚起来的,放眼一看,整条走廊都有,被白亮的灯光照得一清二楚,少说也有三十几个。 “嫂子,”邵三的腰已经能够直立,他站在最靠门的地方,走上前来,一脸严阵以待,“老大在开会,专门说了,您一定不能走。” “我不能走?”邱十里笑了,大哥这是把他当成什么了!摔不得碰不了的瓷娃娃?手术又不是什么急事,往后推两天又能如何? “没事,我去公司看看他而已。”邱十里从邵三旁边挤过去。 邵三挡着不让,紧接着,又上来五六个拦他,他们都在道歉,都很难过的样子,却也都死不松嘴。一对三十多,邱十里胜算不大,但他觉得这些兄弟谁都不会真下手对自己,所以准备赌上一把。只要从这医院出去……只要见到时湛阳,邱十里一定要先紧紧抱抱他,但绝不仅是抱,他相信自己是有用的,是能帮上实际的忙的。 于是他要硬来,然而,他才刚来了几步,居然碰上了硬碰硬,那群伙计蜂拥上来,要联手把他按在地上,要用自家产的钢绳绑住他。邱十里又错愕,又着急,但还记得自己是个头儿,平时被叫嫂子叫三哥,人家平时忠心耿耿,现在也是按老大吩咐办事,自己总不能反过来用刀子对着他们。 当然,他也许可以先按倒一个,再拍晕几个,可他实在不想跟三十个人折腾,过五关闯六将的,把好好的医院弄得跟拳馆一样,这医院当初还是大哥捐钱改建的呢,碰坏了什么,说到底不还是败自己的家?于是他使了个巧劲儿,往后一退,回到病房里面,在手下们涌入之前,砰地关上门,挂上锁,又迅速把写字台床头柜推过去堵着。 在贯耳的大叫声和拍门声中,邱十里打开窗子往下看,八层的高度,风吹得很冷,但应该也没问题,窗台伸出的宽度足够扒住作支撑,管道也够密集。邱十里骑在窗台上,探着身子去试那管道的坚固程度,心生满意,正准备抓紧一条把重心荡过去,再往下滑一层,“咚”的一声,房门被撞开了,桌柜应声倾倒,顶在墙上。 邵三一瘸一拐地挤进来,举着手机大叫,“……嫂子要跳楼!” 邱十里一听就知道对面是谁,把邵三揍晕扔一边的心思都有了,只见那手机被递了过来,邱十里只得立即翻身回到屋内的地板上。 “ナナ,下来。”时湛阳的声音很冷。 “我已经下来了,”邱十里急道,“不是要跳楼。” “你刚刚不是骑到窗子上了?”时湛阳就像能隔空看到他一样。 “……我是要出去,爬下去难度不大,我不会找死的,”邱十里顿了顿,问道:“兄上,为什么不让我去找你?” “安心休息,先挂了。” “不行!” “你挂掉它,我就真的跳下去。”邱十里又道。 时湛阳没有笑,他平静地说:“我说过,不要用这种废话来威胁我。” 邱十里愣了一下,“……我只是想去帮你。兄上。” “你帮不上忙。我在开会,有事明天再说。” 时湛阳公事公办,这是又要挂电话了,邱十里则有点发蒙,他当然是帮得上忙的呀,他怎么会帮不上忙呢?大哥这只是太着急了吧,毕竟眼前这个手术,也是大哥为之较劲十几年的结果,谁都不想功亏一篑。可只是暂停而已,又不是现在不把芯片取出来他第二天就会死了,所以也不会功亏一篑吧? “兄上你听我说,”邱十里把语速提到最快,“没做错的我们就是没做错,那不是几袋钻石能改变的,打舆论战,我也很擅长的,上次时绎舟运毒那件事,官司我都打赢了,声明我都做好了,我有经……” 时湛阳却打断了他,不耐烦地,严厉地,“我现在没空管你,不要给我找事!”一段不短的沉默过后,时湛阳又道:“抱歉,该怎么办我都有数,只是你这样让我很累,ナナ。” 邱十里忽然就哑口无言了,他从大哥口中听到了累。那是时湛阳最不屑于说的词,哪怕遇到再多不顺,时湛阳也不会示弱叫苦,现在却因为他而疲倦。伙计们都听着,都看着,严阵以待地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生怕他突然一想不开寻短见似的,生怕他逃走,去找大哥,去碍事。 是因为他的口气不对吗?把上次的事说得像给人擦屁股似的,怎么这么狼狈,这么倒霉。那他错了,他就认错! “对不起。哥对不起。”这歉道得不好,慌慌张张。 “好好睡觉。”时湛阳简短地说,每个字都咬得很轻,就像在拼命压抑着什么,又用力捧着什么一样,随后就是忙音了。 邱十里大大地呼吸了一口,把手机递回邵三手中,他刚才甚至忘了喘气,揉了揉脸,又背过身去。“我不去了,就在这里睡觉。”他轻声地说,为了不显得像要跳楼一样,他还把窗子拉上了,按上安全锁,就靠在玻璃上看着远处的金门大桥,看琳琅的夜,流丽的路,像小时候在青森的农村看到的电视片一样。 祖母当时管这个国度叫做“米国”,握着邱十里的手,说自己的大女儿就在那里。 此刻伙计们守在邱十里的身后,安静地陪了他好一阵子,看他确实平静下来,就默默退出房间,合上门在外守着,留他一人清净。 邱十里还真就清清净净地待了两天,连这件病房他都不要求出,顺从地扎针吃药做检查。期间时郁枫过来看过他一次,和他干巴巴地聊了十几分钟天,给他带了很多自以为好吃的零食,还有自以为好玩的书籍,邱十里全都收下,和幺弟说谢谢。 其余时候,他无时无刻不盯着新闻的动向,才短短几十个小时,声明已经做好了,事实被还原,时家花大钱养的那些媒体的确不是白吃饭的,带头造谣的也被告上了法庭,舆论一边倒的态势已经被撬动,时家比同行效率高上太多。 据邵三说,国防部长的秘书长还专门赶过来,在贝克海滩附近的私人海滩上和老大吃了顿露天晚餐。 邱十里松了口气,的确,大哥都有数,他是那么高明,那么沉稳,他不出错,可以把一团乱线收拾得井井有条。邱十里觉得自己该非常高兴才对,他的确很高兴,愉快地和三位辛苦的外科专家交谈,礼貌和细心温柔的护士长道谢道晚安,早早地躺在床上,为第二天下午的手术好好地睡觉。 但他睡不着。沉在黑里,手能抓到的除了黑还是黑,邱十里觉得自己正在下坠。他不知道要坠到什么鬼地方去,这是一种他早已学着习惯的感受,学习效果着实无可夸赞。被自己弄得过度灵敏的耳朵,像堵不住的闸一样接收着门外的一切动静,让他怀疑是不是这双耳朵太寂寞。 也不知到了几点,邱十里还是清醒,隔得很远,他听到一串脚步声。一步轻,一步重,踉踉跄跄的,但走得很急,脚步在靠近。 这是什么?他屏住呼吸。这简直是巴甫洛夫手中的铃,是招魂的咒。邱十里就像忽然被魇住了,什么东西死死压着他,他拼命推开,用力坐起来,脚尖接触到冰凉地板时,房门一开。 有人背光站在那里,一个笔挺却僵硬的影子,仿佛不敢上前,邱十里则赤脚跑过去,面对面的,和那影子相视。 “我知道兄上会来找我。”他说。 “在我手术之前。”他哽了哽,“我知道你没有不要我。” 走廊太白太亮,时湛阳的面容还是模糊不清,但时湛阳拄着拐,往前错了一步,反手把门关上了。屋里回归一片浓黑,邱十里有些茫然,摸索着想去抱住他,却被一把推到墙上。时湛阳腋下还是夹着拐杖,撑着自己的骨骼,却用空余的那只手拢在邱十里脑后,不让他被碰疼了,却还在用身体紧贴他,连那条无力的病腿都挨在他的膝盖上,每一寸,每一寸,是严密的紧压,是用肌肤吞咽的颤抖。 这拥抱就像以前,是一模一样的,他们抱在寒冷的树林里,炎热的沙漠中,烟尘漫漫的停战区,某个莺歌燕舞的酒会。这就是他们的拥抱。 邱十里听到大哥错乱的呼吸,嗅到大哥身上浓得吓人的烟味,还有室外一月底的寒气。 “对不起,对不起……”时湛阳垂着脑袋,把额头抵在邱十里额头上,好比战乱时跑累了的信使在雅典城里小心翼翼地小憩,他又俯身去找邱十里的嘴唇,粗重的呼吸打在人中上,“哥哥错了。哥哥的错。”他这样说,却立刻被堵在连绵的亲吻之中。 是邱十里踮着脚把嘴巴对准,双臂缠上他的颈子,吧嗒吧嗒地压进去一个又一个吻,一只渴水的小羊,一块挨在刀锋上的玉子豆腐,他就像要把自己揉碎了全送给他。“哥哥没有错,不能和我说错。”他的嗓子是哑的,柔软地蹭蹭时湛阳冰冷的脸颊,又等不及地继续吻了上去。 第五十八章 走廊又有窸窣的脚步声传来,很轻很快,渐渐靠近,来人是两个以上,可亲吻还在继续。邱十里扶着时湛阳的肩膀,把他反压在墙上,拐杖滑落了,在地板上撞出锋利的脆响,可亲吻还在继续。 时湛阳把重心倚上墙面,邱十里则把重心倚在他的怀中,带着他一块往下滑,“坐下,”嘴唇开合,带着急急的喘,就贴在时湛阳唇边,好比这话也是无需过耳便直接渡入口中的,“兄上,坐下……”他又压着时湛阳的肩膀往下使力,有厚厚的羊毛大衣在,他并不担心地板把大哥冰着。 “邱先生?”女声隔着门板询问,轻缓的敲门声跟着响起,是护士长,“您睡了吗?我们准备了100华氏度的糖牛奶,或许对您的失眠有帮助。还有一个术前心理问卷,方便的话,您可以填写一下。” 邱十里闭了闭眼,那先进病床果真神奇,一堆仪器连着,连他失眠都查得出,他只要爬起来打开窗子抽上半根烟,尼古丁味还没尝到几口,绝对会有好几个护士一块来敲门,弄得他很不好意思,在那床上,卿卿我我的事当然也是没法做的。前几夜护士长还送了药片和高糖分水果,跟哄小孩似的,为他的镇定的确是煞费苦心。 时湛阳当然也听见了护士长的话,所谓牛奶,又所谓失眠,并且意见还不小,捞着邱十里屁股拧了一把,之后他就没把手挪开,只是二话不说地真往地上坐了,还搂邱十里一起,也不管外面有人等着。 邱十里被大哥忽然的热情吓了一跳,“……现在不用,我很好。”他快速地说。虽然嘴唇暂且被放开,但他已经被亲得声都变了,又不敢太使劲压着大哥,往墙上一扶,不小心滑过热敏开关,哗的一下,顶灯亮了。 与此同时,被握着腰杆向下一带,邱十里跨坐在时湛阳腿上,曝白灯光下,四目相对。 骤然的明亮本该让人清醒,他现在或许应该解释些什么,无论是对面前微微蹙眉的大哥,还是对病房外不明情况的护士们,假如刚才被冷淡拒绝的话,那他的确会解释。但他没有,臀后的抓揉抚摸还在,隔了层薄薄的病号服而已,而他还是冷,就跟发魔怔似的,手指顺着时湛阳的衬衫滑,拧开一颗猫眼石纽扣,摸进去,摸到结实的线条。 邱十里也感觉到了温度,从相贴的皮肤间注入他似的。他屏住呼吸,手掌擦过腹肌,继续向下探索,用力咬了咬唇,这狠咬又立刻被停止,时湛阳的手指触过他的唇角、牙尖,接着向里,插入他的口腔,找他的舌头。 “邱?你还好吗?”护士长听来有些着急,又敲了两下门。 时湛阳帮他开了口,声音干燥又清晰,一手已经探入邱十里的裤腰,指节把尾骨直到臀缝深处都磨热了,一手则轻轻拨弄指腹下的水润下唇,捻动主动伸出来找他的嫩红舌尖,他就这样专心看着邱十里努力含吮自己的模样,“抱歉,”妥帖的口气,分寸十足地用了“Madam”一词称呼,“现在不方便,问卷推迟到明天早上好吗?” “时先生?” 时湛阳撤了手,湿漉漉地摸到臀后,换另一只出来托着邱十里的下巴,要他自己说。邱十里忽闪着眼睫,歪头看着他,“嗯,我哥哥来了。”尽管外裤的裤腰紧紧勒在大腿肉上,内裤则勾着他鼓胀的阴`茎,私密的小口也正被肆意逗弄着,又尽管刚刚才经历了从消沉到狂喜的变化,他还是成功保持了语调的寻常,“失眠的事……今晚不会了,谢谢您。” “好的,有事务必随时通知我,晚安。”护士长还是略有迟疑,好在她和护士们的脚步声也再次响起,渐行渐远。 邱十里立刻贴紧了大哥,急不可耐地双手覆住正在顶自己肚子和腰胯的那一大团裆部,它已经发硬,在他的揉磨之下,迅速地膨胀。而时湛阳兜他屁股的力道也加重了不少,五指分开陷入臀肉,方才沾湿的唾液都快要磨干了,“我不来就会失眠吗?”他用鼻梁磨蹭邱十里耳侧,耳钉冷硬,耳垂温软,“这几天一直失眠?” “……没有。”邱十里已经发烫了,埋着脑袋,颤巍巍地解开皮带,扯下裤链,灯光那么扎眼,比以往任何一次都亮,甚至亮过白天床上的阳光。只需再拉一把内裤,他就能把那根东西看得一清二楚了,邱十里当然要看,低着头,直勾勾地瞧,性`器精神勃发地弹出来,沉甸甸一根,弹在他手里。 它的主人则要冷静得多,时湛阳顺着下颚线有度地吻过去,吻得邱十里哆嗦着扬起脸,把脆弱的脖颈交给他,“ナナ夜里偷偷抽过烟吗?”他不轻不重地咬了咬那颗喉结,用齿锋钝钝地磨,又温柔地吮,皮肤很快红了,喉结显得越发脆弱。 “……没有抽烟。”邱十里软绵绵地说,还在嘴硬。 这行为立刻得到了惩罚,“说谎。”时湛阳低声道,也不管下身正被捋得舒服,一巴掌拍在邱十里屁股上,响亮的一声,是要人疼的那种拍法。邱十里左半边屁股全是又麻又热的,缩了下腰,臀肉无辜地抖,垂头靠在时湛阳肩头,手上的捋动顿了一顿,紧接着又捡了起来,“我错了……我错了,哥哥。” 说了两遍,一为不听医嘱,二为信口开河。 但终归是自己的错。时湛阳想。他衔上邱十里的嘴唇,压进去连绵的吻,手上也安慰似的放柔了力度,在穴`口边细致地拨捻,“要关灯吗?”瞧见邱十里晕到眼角的情红,他轻声问。 邱十里觉得是自己没放开,太害羞,所以大哥才说要关灯,要把令人安心的黑暗还给他。可他现在本就是安心的,和抱着自己抚摸的这个男人在一起,无论是在矿井里,还是在无影灯下,他都不会有任何胆怯。正想滑下去含,以此证明自己没有不在状态,低头一瞧,只见勾在端头的内裤不知何时滑下去了,自己那根正在吐水,在裸露的胯骨,以及深色的衬衫上抹出亮晶晶的水痕。 时湛阳固然没带换洗衣物过来,邱十里更不想弄脏他,蓦地站起,脱了裤子往他身上垫,眼看着待会儿可能弄脏的地方都盖严实了,邱十里才撩起遮住半只屁股的肥大上衣,曲腿坐了回去,腿上的勒痕还在,屁股上的巴掌印也是,被过浅的肤色衬得艳丽。 “这样就好,不用关灯,”说着,他圈住时湛阳的颈子,塌下腰,用小腹和性`器抵在那根大家伙上,一下一下火辣地蹭,蹭得黏糊糊的,“我想看着兄上。” “可是这个房间有监控啊。”时湛阳随口般说道,继续起方才的扩张,润滑太少,他进不了太深,肛口瑟瑟地推拒着他。邱十里已然慌了,整个人往时湛阳怀里拱,想要把自己全都遮住似的,“在、在哪?”他惶恐地到处张望。 时湛阳拢住小弟的后颈,把他脸蛋压在脸侧埋着,顺脊梁缓缓地抚过,“一共七个,各个角度都有。” “……骗人。”邱十里不信,倘使真是那种情况,大哥绝不会容许他脱得这么光溜溜。大哥会把看监控的人的眼珠子挖出来。 “别怕,”时湛阳忽然笑了,“这是我的医院。这个房间的录像,也只传入我的电脑。” 邱十里手臂放松了些许,挂在他肩上,等他说。 “ナナ,所以你骑在窗户上的时候,我在看着你。你还穿着拖鞋,很危险。”时湛阳又挤入半个指节,肠壁先是皱缩,再顶一顶,就突然一松力气,软软地把他吸住了。 邱十里只觉得有点难以呼吸,这样的话,他见伙计们都走开后蹲在地上手足无措地哭,他神经质地不断换台看新闻,他被时郁枫送来的北京风味芥末鸭掌呛得直咳嗽……岂不是这些狼狈样子都不需要通风报信,尽数被大哥看得一清二楚? “不是在开会吗?”他抬起眼问。 时湛阳吻他眼睛:“那也可以看几眼屏幕啊,没有人站在我后面。” “那我晚上不睡觉,抽烟……”他吸了吸鼻子,“兄上又熬夜工作了。” 时湛阳便吻他的鼻尖,“觉得恐怖吗?我一直盯着你,现在打开我的那部电脑,也可以看见我们在做什么。” 这么一想,确实有点刺激,邱十里固然清楚自家惯用摄像头的清晰程度,更何况,现在还有七个角度,他被盯了三天,时湛阳有空了,望一望电脑,就能看见他。 可这怎么会恐怖呢?邱十里开心得要命,他其实一直是被陪着的。 这么一想他就要幸福死了,大大叉开腿,往前蹭一蹭,时湛阳也顺着他的力气往下滑,邱十里从腿上坐到腰上,俯下身一个劲地亲,倒是把自己亲得一喘一喘的,反手抓着那根粗烫的东西,几乎是往自己屁股里塞,却不顺利,太紧太干了,连个头也进不去,每当这种时候邱十里就希望自己是个女人,他总是不切实际地希望自己是个女人。 时湛阳则耐心充足,褪下大衣的袖子,掐掐他的腿根要他别急,又捉他的手,放到自己小腹上,“扶好。”时湛阳道,聚精会神地追着邱十里雾蒙蒙的目光,随后掰开两瓣臀股,把自己的家伙嵌了进去。 在打滑,那窄缝的容量横竖都不怎么够,只能很浅地往里夹,一不小心,龟`头就戳到腰后的脊沟了。邱十里则很快回过了味儿,他想起,十八岁生日前,大哥和自己要去救被绑架的老四,在飞机上,在气压不稳的高空中,那是他们第一次贴得这样近,当时就是这样做的,因为大哥不想让他受伤。 当时他激动得只想乱叫,后来想想,总觉得有点不务正业,毕竟凶险就在地面等着他们。可现在又何尝不是呢? 手术、新闻、生意、杀死的过客、活着的仇人。 人总是越活越挖掘出诸多不易,只能用蹩脚的方法,给自己找些快活。至少对于他们两个人来说,就是这样。 邱十里却觉得这快活来得很猛,很真,苦难分成两个人的,就成了珍贵的汤羹。大哥的手在后面扶着,嵌在自己屁股里的那截不至于滑出去,他就开始上下摇晃腰身,含着那根东西夹紧肌肉,配合大哥的顶撞,一下一下,任那坚硬的龟`头戳上尾骨,滚烫的茎身碾过穴`口。 仅仅是这般擦磨,邱十里就爽得冒汗了,他惊讶于这种奇异的、不知来由的快感,呆呆地感受着,逐步加快节奏,始终张着嘴,望着时湛阳的眼睛。时湛阳的眼睛黑透透的,那种温柔和克制,就像在看什么不在人间的宝物。 邱十里不仅头脑发热,眼眶怎么也热了,他什么也想不下去,“哥,哥……”只能这么不断地叫,时湛阳却被他叫醒了,匀出一只手解他的扣子,从领口往下,他就从嶙峋的手腕开始摸,顺着肌肉线条滑到大哥的肩膀,衬衫的绸缎本是凉凉的,现在也热了起来。 病号服的扣子也解了一半,尺码太大,颠得又太狠,前襟跟着滑落,露出一边的肩膀和大半个胸`脯。时湛阳揪了揪那只在空调暖风下挺立的乳头,浅淡的颜色很快变了,滴出敏感的粉红,邱十里连脖子根都蒸得发红,发出短促的哼哼声,尾音打着颤,他挺着胸往那手上贴,又软着腰,往大哥身上倒。 “我回去要看回放吗?”时湛阳接住了他,笑着说。 邱十里不满地啃上大哥的脸蛋,他不满是因为,时湛阳现在还有空琢磨回放的事,怎么这么游刃有余,典型的吃碗想锅。他想让时湛阳为了自己,像自己一样,悬着理智没辙地胡乱晃荡。忽然灵机一动,稳住手腕,邱十里在地上铺的大衣里摸,拎出一个方片,那是时湛阳的手机,设置过他的指纹解锁,现在满手水津津的,也解不开,他就输入密码,麻利地打开了相机。 “看回放,就看得清楚一点。”在两束略显惊异的目光中,邱十里黏糊在大哥嘴角,兀自傻笑起来。他本想自己拿着录,最好放到屁股后面,录几段超清的,可时湛阳不答应,或者说是时湛阳的那根大家伙不答应,总之,邱十里被它顶得乱晃,从脚尖到五指,连镜头都拿不稳当,更别说伸到后面去对准特写了,他的胳膊似乎也不够长。 “ナナ还有这种爱好?”时湛阳突然停止了下身的冲撞,专心去捉邱十里的短胳膊,捉他的手,偏要从后腰开始摸,挑起病号服的下摆,把邱十里整个人都摸得服服帖帖的,“是想让兄上,看回放的时候,更兴奋一点啊。”邱十里软着嗓子,是在求饶,他被磨得正爽,已经硬得差点射了,才不想这么停下来,也不想让手机被夺跑。 可时湛阳不为所动,弓了弓腰,硬把自己手机拿回来,阴`茎也被牵动着滑出去。邱十里慌慌张张地摸索,想把它按回去,忽然发觉,手机没被大哥关掉放一边,而是镜头正对着自己的脸。 时湛阳的眼神也正对着他,冷静的,热烈的,全都在,全都有。“专心一点,你高`潮的样子更让我兴奋。”时湛阳这样说。 也就是这么一句,短短两秒就没了,邱十里居然哆嗦着射了出来,好大一滩,在他刚才往大哥身上铺开的裤子上,他高`潮的神情固然被一清二楚地记录好了。时湛阳一脸了然,奖励似的深深吻他,一吻不要紧,又接着是一股,弄得邱十里的脊梁都一节一节软成了泥,酥得脚尖都蜷着打颤,垮着腰趴在时湛阳身上,肚皮都沾了自己的精`液。 “这么舒服的吗?” 邱十里脑子昏昏沉沉的,是因为镜头,灯光,还是大哥的话……他浑身都敏感得要命,大哥居然还在摸他被地板弄得冰凉的脚,握他的脚踝,让他觉得暖和极了。“不知道,不知道。”脸臊得更红了,他低着头喃喃重复,撑起自己的身子,刮了不少精`液往自己后面抹,抹湿了,他又探进一根手指。有大哥刚才的扩张,进得很顺利,却怎么感觉都不对劲,“哥,你帮我……”他去拨大哥捏着手机的那只手。 “明天要手术。”时湛阳提醒。 “不管,你帮我……你还没有舒服。”邱十里睫毛闪了闪,破天荒地撒起娇来了。 时湛阳没了辙,他没锁手机,只把它放在一边,任由邱十里握着腕子,摸到那片湿乎乎的屁股后面,一根一根地塞入手指,精`液和其他体液混合着,是黏滑的,稀薄的,他百般小心,只是不想让邱十里流血。终于,三根手指拢在一起也进得顺顺利利,他扶稳弹动的下身,插得相当缓慢,龟`头都没全插进去呢,邱十里直接急吼吼一坐,坐到了底。 这是平时也很少到的深度,时湛阳操爽他是不用整根没入的,此刻却被他夹得头皮发麻。邱十里也猝不及防地呜呜叫了一声,只觉得穴`口还有里面浅浅的那一块都撑得要爆,而更深处就像是被顶到了别的内脏似的,那么大的刺激,那么烫,只觉得火烧火燎。 邱十里却还是不退不缩,用力较着劲儿,垂脸直勾勾盯着时湛阳,就一直那么吞着,差不多适应了,开始自己摇晃腰肢。 有些不得要领,时湛阳看不过去,虎口握上他腰杆和大腿之间的软肉,指尖则碰到他正在颠颤的臀肉,帮他调好角度,再自己挺腰往上顶。 顶了一会儿,照着那块腺体碾压,邱十里眼尾都红了,洇得湿湿的,发出他平时绝对会憋着的呻吟。时湛阳刮他的眼角,又拿过手机拍摄两人交合的地方,随着愈加疯狂的耸动,一会儿拍得到,连拉出的水丝都拍得清楚,一会儿又只能拍到邱十里甩上甩下的性`器,啪嗒拍在时湛阳的小腹上,录下靡靡的响。总之都是红艳艳、黏滋滋的,纵使时湛阳自己都觉得色`情过了头,更别提邱十里。 “哥,不要了,别拍……”他傻傻地重复着,先是抬手腕去挡那镜头,手指都伸不直,“好难,难看……”辩解的舌头也打了结。 “好看。这个最好看。”时湛阳饶有兴致,把镜头对准他的脸。 邱十里羞得都快哭了,眼神乱跳,坚持着入了会儿镜,突然把脸埋在大哥肩侧,怎么哄都不肯抬,手臂也圈上去,狠狠地抱。时湛阳又一次没辙,明明是邱十里提的要拍,现在也只能放下手机去抱他,带着他的腰杆在自己身上套弄,越顶越快,越顶越深,“这样会痛吗?” “啊……不,不会,”邱十里揪紧衬衫光滑的缎面,吭吭地乱喘,“就是,好奇怪,好,好舒服……” 最后时湛阳发泄在他体内的时候,邱十里身前也是湿黏一片,已经分不清是汗水,是前泪腺液,还是自己又射了多少。医院淡淡的消毒水味已经被热气腾腾的腥气完全盖过,还有唾液干了又湿的味道,他们还在接吻。 身体里那根没有完全软下来,肠壁的形状就像是完全为它打磨的,还在严丝合缝地吸着。邱十里伏在大哥肩头顺气,也没急着让它往外撤。脑子还是水汽氤氲的,半眯着眼,他感到非常安全,所以开始说傻话,“兄上,我想给你跳舞。钢管舞也可以啊。钢管舞很好。我请教过一个钢管舞师傅,她是个很厉害的人。” “嗯。”时湛阳用五指轻轻梳着他的碎发,碰到头皮,酥酥的痒。 “我还想给你生很多小孩。” “嗯。”时湛阳又笑了,“ナナ这是想迷住我啊。” 邱十里想了想,“迷住……执迷不悟?是啊,我想让兄上……对我执迷不悟。” “你很依赖我。” “我会让兄上觉得累吗?” 时湛阳捧起他的脸,又对他笑了,邱十里看到眼睫下的光,好比一阵有棱角的风,也看到眼角细细的纹,好比心里的那盏酒被吹出了涟漪,他感到眩晕,甚至忘了去害怕这答案。 然而这答案也并没有让他害怕。 时湛阳说:“ナナ,我说过我爱你啊。我是一个会用摄像头监视你的控制狂。” 邱十里也笑了,“才不是控制狂。” 时湛阳又平静、平和地说:“我想把一辈子拿出来,和你在一起。有没有事情值得用一辈子去做?不知道别人怎么想,但对于我来说,我有,我找到了,我的一辈子……它至少有它的意义。我是幸运的。” 邱十里眼中迷茫了一阵,性快感的余韵还荡漾在里面,他眨眨眼,晃晃脑袋,探身取来自己的裤子。时湛阳以为他要起身去洗,按他的腿,想先帮他把里面的液体差不多抠干净,却见邱十里又坐了回来,裤子随便一丢,反手去摸。 时湛阳手刚在湿滑的股缝间揉擦过去,邱十里和他相握,还是一眨不眨地望着他的眼睛。 缓缓地,撇开指间黏腻的触感,撇开手心烫人的温度,时湛阳感觉到,一只凉凉的小环套上了自己的无名指,那是左手。 “4号口径,”邱十里弯起眉眼笑,不用回头看,他就感觉得到,“好合适。” 确实合适。 覆铜钢,适合塞入火药打野猪,也适合做戒指。 时湛阳眼睛酸了。他以为自己已经不剩太多这种液体。邱十里曾经也给他套上过指环,一定也是这样小心,套好过后,一定也是这样单纯地笑。可他当时正在昏迷,他感觉不到,也看不到,醒来过后他把那指环摘了,还摘了邱十里的。 现在他也说不出什么,肺腑都掏出去了,心上空了好大一个洞,他只能攥紧手指,感觉那个小环的存在,光滑的,细小的,和邱十里手上的一样,那曾是他们的子弹。然后他去拥抱邱十里。 邱十里也把自己打开,回抱过去,觉得自己正抱着一颗太阳。关于一辈子的问题,大哥不知道别人的答案,但一定要知道他的。他刚刚把答案给出来了。 “哥哥,”想了想,邱十里又说,“等我手术做完,等有空了,我们去领养一个孩子吧。那种活生生的小女孩……我们像爸妈一样对待她。” 第二天,在手术室旁边的等候室内,时湛阳问一同等待的时郁枫: “你想不想要个妹妹?” 对上时郁枫莫名其妙的眼神,那眼神简直比看他流鼻血还奇怪,时湛阳回过神来改口,“不对,应该是侄女。” “侄女?”时郁枫皱着眉,琢磨不清中文里这些复杂的亲戚关系。 “侄女就是哥哥的女儿。我和你阿嫂准备领养一个。” “你们有空养吗?”时郁枫咕咚喝了两口热巧克力。 的确是个大问题。至少要等那些乱七八糟的破事都肃清了再说,反正也是胜利在望了吧?邱十里的心脏问题得以解决,那其他的就不算大事。时湛阳这样想。浓郁的暮色默默打进窗子,这是个晴朗的傍晚,邱十里已经在手术室里待了67分钟,按照原先的计划,再过十多分钟,手术就该结束。 几块屏幕从不同角度反映着手术室里的情况,现在看来,一切井井有条。 暂时可以把养孩子先放一放,但既然戒指戴了,就没有不度蜜月的道理。虽然现在忙,至少要度个蜜周。时湛阳暗下决心,“如果我们去澳洲,你能不能当导游?”他又问幺弟。 “我没有去过什么景区,”时郁枫如实道,看了一眼大哥的左手,看那个哑光的小铜环,“但我可以开车带你们。” “好。”时湛阳心觉这小孩最近很乖,可以多发红包鼓励,又往屏幕看去,这一看,他的眉头蓦地一蹙。 是那个他自己研究室的专家,只见那医生走到了镜头前,口罩和手术用的双目放大镜遮住了他的脸,“时先生,里面是空的,”他的蓝色手套沾了血点,正在空中比划,“没有芯片——空空如也!” 第五十九章 空空如也。 时湛阳花了几秒钟,才真正理解这个词。 第一反应当然是自己听到了谎。无论是现在,还是以前。 又有谁说了谎,是江口理纱子,是姓秦的老头,是现在的医生,还是……自己的母亲。 可十几年前那场手术不是假的,它当然不能是假的——邱十里胸口那块愈合的疤,那么细长的一道,它跟着邱十里长大,虽然时间太久了,相当浅淡了,但时湛阳看过无数回,碰过无数回,甚至吻过无数回!他记得它的形状,它细微的凸起,它每一寸在指腹下滑过的力度。 总不能说这些全是幻觉。 想必是时湛阳此时的神情已经恐怖到了一定地步,那医生当然也觉得没法交差,手术台上方也安装了摄像头,他慌着叫护士切换过去。无影灯把一切照得相当明晰,可时湛阳并不能看见邱十里,只能看见大片铺开的无菌单,中间开了一个口子,开胸器就架在那儿,金属管伸进去,把切口内的余血吸出去,红得刺眼,有什么在跳动着。 是人体,人体被这样对待,而不该是人。时湛阳目眦欲裂地盯着那块屏幕。手术的过程是争分夺秒的,此时更是如此,短短瞬间,思绪飞转。他知道那是心脏,也知道那是手术记录里标明的位置,那里被就划开,却什么都没有。在会诊时仔细旁听过那么多次,见过那么多手术备选方案,又看过那么多遍3D模型演示,他这个外行人也不至于两眼抓瞎。 同样他也知道,江口组当年埋东西的地方选得相当高明,短期之内对心脏功能不会有太大影响,或许长期也没有,从物理和化学上讲都相当稳定。另一方面,芯片的直径无法进入血管参与循环,一旦移动位置,邱十里就会有明显的栓塞症状。 这是许多专家都予以确认的结论,不仅是手术台旁这三位,还有十几个时湛阳在医学领域信得过的朋友。 所以这到底是因为什么?那芯片不在这里,也不在任何地方,它消失了,就像是在某一刻彻彻底底地融化了一样。 可去他妈的在哪,去他妈的消不消失,时湛阳从头到尾只关心一件事。倘使它不存在,那邱十里就是平白无故地被开了这么一个大口子,在他的安排下,听了他的话,帮他一起找了那么多可笑的线索,就为了打开自己。 还有那种捉摸不透的不安,就好比你掉了根图钉在床上,这图钉陷入了棉花,还带着不知何时要发作的毒,转眼间,它不见了,你却还要在这床上躺到天荒地老。 时湛阳很少感到害怕,包括他在黝黑山洞中,看着邱十里,渐渐失去意识的那几分钟,他没有害怕。当时他觉得自己可能即将失去什么,他早就料到了,也在那几分钟里真正接受了。但他现在不能。 “时先生?时先生!”专家在屏幕里比划呼叫。 时湛阳吼了回去,他要他们抓紧时间缝合,紧接着他又转向时郁枫,“刚才你看到的,对外一句也不能提,对你阿嫂也是,听得懂吗!” 时郁枫点了点头,奇怪地看着他,“你在流鼻血。” 时湛阳愣了一下,这才发觉口鼻萦绕的全是黏腻的血味,直接脱掉外套,一件定制的山羊绒西装,跟抹布似的被他攥在手里,在鼻间乱七八糟地擦抹,血不往下滴了,他就把它摔在地上,宛如对这块布有着滔天恨意。 时郁枫默默从洗手间拿了浸湿的毛巾过来,时湛阳单手接过,压在脸上,兴许是手劲用得太大,水被挤出来,带着腥味和砭骨的冷,顺着他小臂暴起的青筋流淌,流进袖口里。 “我知道你现在很想打人。虽然我不知道‘空的’是什么意思。”时郁枫认真地说,像上次那样用集中五指的力气,捏住大哥的鼻梁,又拍了拍他的肩膀。 时湛阳眼睛都被捏酸了,差点嗤笑出声。 “但你这样,等阿嫂醒过来,他会担心的吧。”时郁枫笔直地盯着他那双发红的眼睛,“他和我说,如果想做成熟的男人,就要学会控制自己的情绪。” 时湛阳哭笑不得地捂了捂眼睛,还是那样一言不发,在他眼里,自己仍旧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就跪在地上——不对,跪对他来说可没那么容易。 但他渐渐地平静下来,鼻血也迅速地止住。 六个半小时之后,在凌晨,等清醒过来的邱十里恢复到了可以见面的状态,他已然又是那个完全符合标准的“成熟男人”了。 病房里安静地亮着环形暖灯,邱十里尚且十分虚弱,那张脸,又苍白,又小,好像一盏灰下去的灯。氧气面罩还挂着,手背上插着管子,身上连着各种仪器,生龙活虎的一个人,现在连起身也不能,一是麻醉劲儿过后的疼痛迅猛得离谱,二是乱动容易造成缝合处的崩裂。 他只能那样平躺,垂睫望着时湛阳,张了张五指,就立刻被一只温暖的手掌握住。 手术非常成功,我们安全了。时湛阳目光柔和,这样低声告诉他。 邱十里却仿佛不太关心这一点,兀自摸索了一下,时湛阳无名指上的指环还在,他的心才落到了实处。时湛阳凝神看着他,忽然展眉,轻轻笑起来,好像什么烦恼都没了,也捏了捏他的指根,提醒他术前不得不摘下的戒指现在也已经戴回来了。 邱十里跟着笑,面罩变得白蒙蒙的,时湛阳把膝盖撑在床沿,挨过去听,这动作对他来说并不容易。 他听见邱十里说:“兄上,我觉得我一个星期,拆过线后,就能出院。” “胡话。”时湛阳拨开小弟额前黑漆漆的发丝,“开胸手术至少休养三月,多了就是半年。之前就和ナナ商量好的。” “可是那样,很可怕。” “可怕?” “……我什么忙都帮不上。”邱十里张大双眼,目光跌跌撞撞的,往时湛阳瞳仁里看,“我身体很好的,可以恢复得比别人快。” “是吗?”时湛阳轻捋那片薄薄的眼皮,眼见邱十里顺从地把眼睛又合上了,他就小心地触碰那扇浓密睫毛的根部。他现在最不愿听邱十里说有关“健康”的事,邱十里总是对自己的身体素质充满信心,好像七岁的经历不算什么,现在也不算什么,更别提其他流血事件。 流血好像都不如流泪让他难堪啊。 时湛阳甚至听手下说过,自己昏迷期间,邱十里亲自带头去泰缅边境和截货的毒贩折腾,大臂中了当地的土子弹,他居然直接用手抠了出来。 后来时湛阳也的确找到了那块狰狞的疤,他看着它说不出话,邱十里就搂上他的颈子,软软地贴在他耳边,悄悄地解释说,是自己不小心,但都过去了。 好像他坚定地相信自己是钢造的铁打的,伤口和苦难全然不用去在意,也不知是真的这样认为,还是在太多重压的磨碾下,不得不要求自己去相信。 哪一种,是天真还是无奈,都让时湛阳感到乏力,感到挫败,他并不是不能理解邱十里的想法,也正因为理解,所以他明白,很多道理和邱十里是说不通的,也是他自己太弱,无法送给邱十里一间没有刀尖能戳进去的温室。 “ナナ,你看这个,”他把几个小时前准备好的假芯片按到邱十里手心,揉着他的手指,和他一起摩挲它的形状、质地、小指盖般的大小,“这是从你身体里取出来的,它在里面待了十七年,和血肉长在一起,现在它出来了,你不痛吗?” 邱十里大大地呼了一口气,时湛阳的目光里有太多的温存,也太近,看得他横生出一种娇气委屈,好像理所当然似的,“很痛……” 时湛阳继续柔声道:“有小时候那么痛吗?” 邱十里下意识抓住大哥的手,在此时,他被药剂里的止痛成分弄得昏昏沉沉,有些回忆和现实重叠了,使得他漂浮在印象模糊的水里,看到某些总也不愿想起的细节,“小时候,更难受,”他缓缓地说,“我记不清了……只是,手术的时候,我好像看得见医生和护士,听得见刀子,被放在铁盘上。” 他的五指嵌在时湛阳的指缝中,越纠越紧,时湛阳的心脏也跟着揪紧了,就好像被人狠狠攥了一把。 没有全部麻醉,是为了抑制身体各项指标的变化,达到一个更日常、更能适应并带动芯片的状态吗?于是邱十里看到即将切割自己的刀锋。看到没有表情的口罩和双目镜。看到刺目的灯光。时湛阳不清楚,也不能再往下想。 他亲了亲邱十里的额头,又问:“还记得什么?想起来了,都可以和我说。” “后来我被关在房间里,躺在床上休养,一直说我没有恢复好,一直不能出门,家里好像来了客人,有时候,我在吃饭,在睡觉,在看电视片……听到隔壁有孩子的哭声。” “孩子?” “他只是一直哭,只是一直哭,我敲过墙,问他怎么了,然后奶奶进来,说那是鬼,”在时湛阳平静又稳定的慰抚下,邱十里用力闭着眼,低声喃喃道,“直到奶奶死掉了,我被放出去,又可以爬树了。其他的房间都空了,他们说她的书稿都被一起埋在京都,然后,我看见了一惠姑母,看见了……兄上。” 不知怎的,他的泪溢了出来,细细的一条水线,从眼角向下蜿蜒地流,他不肯睁开眼。“好了,好了。”时湛阳没再问下去,他怎么能让这个样子的邱十里再哭呢,打商量的口气,他又柔柔地劝,“只要两个星期,然后我们就出院,回家,好不好?” “嗯。”邱十里这回乖乖地点了头。 “血钻的事情还没有解决好,这两天不能陪你,”时湛阳擦干那段轻薄的泪痕,腰力撑不住了,他又坐回轮椅,固然不能让邱十里看见自己的狼狈样子,为自己难过,他又扣住邱十里的手,不敢用力碰那血管,“有什么事情,就叫邵三他们去做,老四也会帮忙的。” “小枫要回去开车吧。”邱十里挠了挠他的掌心。 “他不回去。”时湛阳简短道,“一根烟也不许再碰,好好吃东西,好好睡觉。” “嗯。我保证。”邱十里想起那些摄像头,又涌出点单纯的快活,在这快活中,他也没忘了正事,“可是,兄上,江口理纱子还在等着铷矿。她不知道御守——” 时湛阳打断道:“我抽空杀了她。” 邱十里一怔,像在仔细琢磨什么,随后只是点了点头。 “睡吧。”时湛阳笑了,显得很轻松,“我会杀她。”他又说了一遍,好像这是道晚安的话。 他不打算即刻就走,默默看着邱十里入睡,心里一直在想,一直在想,一直在想: 是的,我要江口理纱子死,这只是一个时间问题。我更要的,是这个组织的崩溃,消失,身败名裂,一蹶不振。 我要弄清楚那些垃圾在你身上做过什么,又是谁骗了我,一条一条罗列清楚。 再报复回去。 第二天早晨,邱十里还在麻醉余力和药物作用下昏沉,护士打内线电话过来,说十分钟后有针剂要推,他才醒来,恍然发觉身边空无一人。 而时湛阳也已经登上前往青森的飞机,一架波音737是满舱的,装的全是他要用的人手。十二个小时之后,他们在青森机场降落。 时湛阳没有大张旗鼓,当年的凤凰村已经基本荒败了,大雪压塌了樱树,他带着一小部分手下秘密在此住下,初见时的那颗树还在,时湛阳在树下,仰脸看雪,依稀记得邱十里从上面跳下来,像个透明的少年狐仙。狐仙送给十四岁的他一只鱼形灯笼。 几天之内,伙计们翻遍了邱十里曾经住过那座院落,甚至翻遍了凤凰村。 书稿之类的确实都被移走了,水电地暖修理过后还能使用,时湛阳就睡在邱十里的小阁楼间里面,阁楼被分为两半,旁边那一间,他十四岁来探访的时候就上了锁,说是供暖管道有问题,不能用。时湛阳在那房间的墙壁上找到了细小的抓痕,带着氧化发黑的血,指甲应该很窄,是孩子的手。 他又静静躺在榻榻米上,嗅着长年累月的陈腐气,听着墙外风声,想象一个孩子鬼一样的哭声,也想象,自己家的小孩是怎样在听,又是怎样敲敲那墙面,扒着木板的缝隙询问。 仇恨从那时就应当开始了,此时落在心中,已经太晚。一个猜想也在时湛阳心中现出雏形。 他为此感到头疼,不寒而栗,却又有种类似兴奋感的决绝。我终于疯了?他想。在可控范围内,时湛阳欣赏自己的疯狂,某种意义上,这杜绝了他的优柔寡断和同情心泛滥。 几天过后,远在京都的“江口家之墓”热闹非凡,这是个地处远郊区的墓园,旁边有一座年代已久的寺院,这寺院专门供奉江口姓下的逝者,不过方丈和仅有的几位沙弥已经被打晕绑了起来。 坟墓底下则收纳了整个家族祖先的骨灰坛子,时湛阳就在园林的森森松柏之中端坐,在最中心、最大的那座坟墓前,雨夹雪的寒冷是刺骨的,他腿上盖了厚厚的灰色毛毯,八仔就在他身后,笔直地站着,为他撑着一把黑伞。 这是典型的日本老式“三段墓”,一家人葬在一起,此类风俗开始于江户初期。三块平滑灰白的石头分别叫作竿石、上台石、下台石。“江口千春”四字被写在丈夫的名号旁边,黯淡却又格外扎眼。十多个伙计上手,撬动用作墓碑的竿石,挪开上台石,等下台石被搬开,骨灰以及随葬品就在下面,立刻有伙计下去,还有铺雨布挡雪的。 其余人手,时湛阳用飞机运来的那些,平时就安排在日本的那些,此刻也都聚集于此,直立于老大身后,围了厚层,排了长队,看着这场井然有序的挖坟运动,黑色的越野车则在墓园外围了一圈,生出一种阴冷肃穆。 “老大!书稿有十二箱!有的埋在土里。” “都搬出来。”时湛阳掸了掸雪茄,带火星的烟灰飘在风里,撞上雨雪,立刻就黑了下去。 既然已经露面,他固然做好了被拜访的准备。果然,搬到一半,江口理纱子姗姗来迟,身后也是黑压压地跟了一片。 时家的伙计都给他们让路。 理纱子穿了一身黑,高跟鞋踩在水洼里,给她撑伞的都跟不上。她在时湛阳面前站定,脸色极暗,十分艰难地开口:“表哥,你在干什么?” 时湛阳转脸看她,放下烟杆,漫不经心地说:“刨你家祖坟啊。” 第六十章 理纱子看起来就像受到了天大的羞辱,但她立刻控制住表情,也按住部下们的骚动,望着时湛阳,“这也是表哥的祖坟。” 时湛阳继续吸烟,“是吗?” 理纱子笑了,“你也流着一半江口组的血。一惠姑母不会想你这样做的。” 时湛阳并不否认,像是并不在意,关于人情血缘,又关于,那个安眠于香港的、越发像团迷雾似的母亲,再和江口理纱子扯些没用的废话,倒让他自己恶心。他只是摆了摆手,示意坑中待命的伙计继续挖掘书箱。 江口组的人不干了,暂且没敢先亮家伙,只是个个蛮牛似的挤,想往那墓穴里跳,时家的伙计固然哄上去拦,眼看着就要打起来,两边的老大却还在互相静静看着。 理纱子抹了抹脸上的雨水,从部下手里接过她的细管香烟,咬进发紫的嘴唇里。在这墓园,抽烟本是大忌,会打扰祖先的清净,她刚刚分明从时湛阳嘴边的火星中看到了轻蔑和不敬,可她现在也控制不住自己。 “这样好吗?”理纱子问。 “我觉得很好。”时湛阳欣赏地看着在坟头推搡的众人。 “表哥,你想做什么?” “我说过了,就是想刨你家祖坟啊。”时湛阳从八仔手里接过水杯,矮胖得像个饭桶,保温效果倒是极佳,是邱十里给他买的。里面装的是一种降火的中国凉茶,也是邱十里给他打听的方子,从广东运了大堆的药材,入秋以来就经常煮给他喝。畅快地饮下几口,苦有回甘,他当然不打算多透露任何信息,找书稿是显而易见的,至于其他,多说无异于节外生枝。 “我弟弟的手术出了问题?”理纱子面不改色。除去邱十里还活着,她几乎一无所知。她安在旧金山的人连邱十里的面都见不到,因为此事,组里已经人心大动。 “你弟弟?”时湛阳合上杯盖,往死里拧。 “铷矿的事,表哥总不会言而无信,”理纱子上前一步,又道,“我只带了五十个人来,表哥总不会以多欺少。” 不知自己这种“品德高尚”的印象是何时在道上形成的,除去理纱子,经常有人跟他这样讲道理,仿佛他真会认真去听,对任何人守着他的那点仁义道德。时湛阳缓缓笑了,之后便专心盯着那几块墓石旁边的混乱,他不给答复,明摆着要抢,理纱子也着了大急,当那边终于见了第一滴血,这边的枪也相互对着举了起来。 理纱子的手指搭在扳机上,“我不想这样。” 另一边负责举枪的则是两个年轻伙计,在八仔两侧各站一个,八仔还是淡定撑伞,时湛阳也还是淡定抽烟。 “请便。”他说。 他们都明白,这枪轻易发不出子弹,一旦枪声响了,这附近的住户也不是聋子,郊区的警察当然也没有放假——那情形对谁都没有好处。 当热的不行的时候,冷兵器就体现出它的好来,军刀、警棍、人的拳脚,各有各的好。雨幕是灰色的,血的浓艳被雨冲淡驱逐,只有喧嚣和咒骂在雨声中被放大,回声般层层叠叠,泼得整座墓园都是,好像在声明,死亡本身吵闹。在这场鼎沸的斗殴,或者说是血拼中,时湛阳周身画出了一个安静的大圆,他在其中,安静地看着逐步崩溃的江口理纱子。 “我没有想到。这种事……我一直以为你不屑于去做。” “我也没有。”时湛阳温和道,他说起日语来,总是十分和顺儒雅,邱十里说过,他这样就像个老师,要叫他“先生”。 “江口小姐,”他又说,“你其实不必来的,我挖完之后,会把石头好好地放回去,再给你的祖父母供上鲜花。” 理纱子气得嘴唇发抖,两指用力掐灭烟头。她最近快被压力逼疯了,在家里喝酒聚会了一个通宵,方才派对还在继续,她的确也不想急匆匆地穿上衣裳赶过来,可她唯一知道的,就是时湛阳突然出现在日本,家族坟墓被人动土,自己倘若不抓紧时间领人挣扎一番,这件事在组内都说不过去。 使她更加为之不安的是,时湛阳如此大动干戈,到底想从这坟墓里得到什么。 “表哥还真是温柔贴心。”她淡淡地说,“这又是何必呢?” “因为我们双方本来都可以少一点损失,”时湛阳冷声道,冷得在雨落和厮杀声中也相当明晰,好像这一切都令他兴味索然,“你的五十个人快死完了呀。我的土也快挖完了。” 江口理纱子立刻放弃了挣扎,许是尚且抱有一些合作的希望,她示意部下们收手,和时湛阳那边同时放下了枪杆。放眼一看,躺着的居多,其余的稍微一站起来,立刻全被时家的伙计拎着帮忙刨土去了,任凭再受侮辱,也只能咬牙去做。这当然是按照时湛阳的意思,他果真是要将挖坟进行到底。 而他本人只是默默地看,不和理纱子再聊上一句,亦不再看她一眼,坐姿尤为惬意。等那十来箱书稿被整齐堆放在石道一边,他对两边的伙计都报以微笑,笑得很完美,一点阴狠也看不到,“真是辛苦了。”之后他便转向离开,轮椅碾过地上的枯枝败叶,八仔撑高伞面错身跟上,其余伙计则自动分为两拨,一拨抬箱背伤员,一拨留下收拾残局。 理纱子看看手表,距她匆忙到达不过二十分钟而已。 “表哥这是在拿两家的和气开玩笑。”她打破这片有序的肃静。 “江口小姐最近在家族里面应该不太好过,今天过来受罪,想必也是迫不得已,”时湛阳在坡道前停住,抬高了声量,“当然,有我的责任,刚才的事,还有铷矿的事,谁有异议就请他来找我,我会在东京留上一段时间,随时欢迎。” 话毕他便不再回头,轮椅经过新鲜的血,印在湿润的石板和土地上,又很快被雨水洗刷干净,片刻,盘踞在墓园外的车队扬长而去,连鸣笛都没有一声。 十二个容量三百升左右的大不锈钢箱,全都塞满,其中书稿的数量可想而知。时湛阳不想让任何人掺和进来,于是只能自己逐步查看。他在东京中央区的一座美资银行的大厦里租了三层楼,上下两层用来放顺手的伙计,以便随时拿出来用,中间一层给自己待着,翻阅那些发黄蛀虫的老本册,并且每天一壶凉茶,时刻提醒自己心平气和。 其中的信息质量也是良莠不齐,时湛阳翻到数十年前的几个银行账户和密码,翻到江口组当年鼎盛时期在新宿区开过多少家成人俱乐部和非法赌场,各个区域的头目都姓甚名谁家里有几个孩子,甚至翻到了诸多违禁药品供货渠道,九十年代畅通无阻,不知现在如何。 此类消息,放在当年恐怕价值连城,出于某种原因,也许是家族内斗,它们不幸随逝世的老妪入土蒙尘,时代的变迁使得它们的价值消失一半,现如今落到时湛阳手里,它们更是一团过时的废纸。 不过,其余大多数信息都是更加无意义的垃圾,譬如某个警长在风月场所搂着三个女人留下的裸照,又譬如江口千春调查丈夫外遇期间记下的时不时蹦出句诅咒的日记,时湛阳简直不忍直视,只能粗读一遍算作过筛。 其实他大可以把这些箱子全都带回旧金山,大不了藏得隐秘一点,不让邱十里发现就行,那样恐怕更为保险,或者他至少应该看得快一些,以防夜长梦多,可时湛阳偏不。他就是要在江口组的地盘旁边,大摇大摆、不紧不慢地待着,他在等。 手术那年,邱十里七岁,江口理纱子也只是个十岁的小姑娘,他至少要等到一个当年过了三十岁的来找自己聊聊。 除去被海量奇形怪状的陈年旧事持续精神污染之外,那几天时湛阳过得还算舒心。他见了几个老朋友,给几个基金会捐了几笔钱,每天都会早起花上两个小时锻炼身体,血钻风波后,自家的两支老股和一支新股也开始了第一次回涨,并且没在休市之前跌回去。 他甚至尝试过在晚高峰期间挤山手线,以此放松身心。八仔等人可放不下心了,做贼似的偷偷跟着,时湛阳选择无视,也许是他这张脸比较有欺骗性,还没到站台就有工作人员上来帮忙。成功塞进车厢,他旁边还是一群结伴放学的小学生,各自脖子上都挂着一把小口琴,时不时无聊了,还要吹上几个音再立刻放下,一脸兴奋,好像给自己创造了什么秘密。 时湛阳透过玻璃窗上的反射,仔细观察他们。 活生生的小孩不也就是这样,可爱不到哪里去,还有点吵人,他想,领养一个又能有什么区别?还要把他养大,教他做人,一不留神就长歪了天天发神经,后患无穷,够麻烦的。 特别可爱除外。 怎么才能特别可爱?这答案太简单,时湛阳认为只需满足一点,“是邱十里给自己生的”,这就是充分必要条件。无论男孩女孩,又无论长得像谁,他简直能想象得出这孩子以后如何倾倒众生了。 紧接着又是一个闪念,车门打开,小学生跟小鸭子似的排队挤下去,时湛阳也恍然清醒。虽然他长年坚持投资基因技术,近几年生化研究也是大热门,但两个男性结合繁育仍旧是许多天方夜谭中最不切实际的那个。要是真能做到,那百分百诺贝尔奖了。 时湛阳认为自己中毒不浅,打开手机准备冷静一下。他交了几辆跑车的定金,准备一部分送给即将成年的老四,一部分让邱十里挑,算作他术后接风的小礼物。 在当晚,假装在美国时区和刚起床的邱十里通着视频电话,时湛阳瞧着小弟秀气的眉眼,白腻腻的下巴和锁骨,又想起地铁上的古怪想法,还真有点不好意思。邱十里的面色恢复得健康了许多,还是那样一本正经,跟他汇报康复情况,汇报老四和邵三为了不让他无聊都干了些什么好事,还说自己闲得快长毛,问大哥有没有再上火,却不多问上一句他忙完了没有,什么时候能见面。这让时湛阳感到放松、舒服,却又有点心疼。 已经小半个月了,他从青森到京都又到东京折腾,邱十里也住了这么多天的院,血钻的热度褪了,距离约好的两周几乎只剩分秒。他知道邱十里是在意的,不是闲得快长毛,是在意得快长毛,那种在意从每个笑,每次眼睫的开合中溢出,都顺着网络信号爬过来了,一株藤,长出温顺的刺,冒冒头,顶到时湛阳的指腹,可邱十里还是不问。 正好时湛阳也不想答。 他反思,邱十里这么小心翼翼闭口如瓶,是不是因为被自己瞒过太多次。他坦言说过,“我可能会骗你,做让你难过的事情,”这是浑话,也是真话,说出来就好像给自己找到了合适的万能挡箭牌,好像两人之间的不透明生来就有天经地义,所以说的时候时湛阳认为自己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蛋。 他也记得邱十里听到这话时的神情,好像什么突然失去了嗅觉的小动物,只能大大地睁着眼睛,想从茫然中抓住些东西。 这种神情是美的,比时湛阳想象中的任何一款未来小孩都要好看,美得一把就能捏碎,变成蒸汽飘个没影。但时湛阳一点也不愿意看到这种神情。他经常想,还有多长时间,还有多少事,自己必须瞒着邱十里去做?于两人来说都是煎熬。可是又有太多事,需要太长的时间,时湛阳得去解决,至少得自己先弄清楚,由不得它们稀里哗啦兜头往邱十里身上砸,那样太残酷了。 就比如在美丽的“阿尔忒弥斯号”上,在得知身世之后,邱十里扎在大腿上的那一刀。时湛阳至今想起来都会心生郁郁,他想,自己捧着的这位也是够狠,一刀能扎两人。 好吧,总而言之,时湛阳确实想要阻止邱十里看到这世界的某一部分真实,并且他还真的动手去干预了,一度对自己信心十足,像个自以为是的封建长辈,最后却还是没能避免伤害的产生,甚至眼睁睁看着这口子越拉扯越大,所以时湛阳经常觉得自己也挺无知挺卑鄙。 所以时湛阳也觉得,自己这次千万不能败,他也是强忍着杀人的念头,留着理纱子的命,也留着江口组的,想要抽丝剥茧,他总不能提前捣了虫巢,在搞清楚到底是什么狗玩意致使自家小弟在心口白白挨上两刀之前,这些书稿,这些秘密,都必须真空存放,只能自己碰。 于是,在看着邱十里喝上热粥,放心关上视频通话之后,时湛阳进了银行闲置的金库,把自己和那些发馊的旧纸张锁在一起。已经是最后一箱了,还是没有任何资历老一点的黑社会来找他算账,他也还是没有翻到什么有用信息,前面整整十一箱,只有一张疑似邱十里的童年照被他从合照里剪下来塞进了钱夹。 要说不焦虑,那是假的,但越往后翻,堆叠的废纸越高,时湛阳就越平静。假如他之前的猜想正确,那么一个活生生的人,有着不可忽视的功能的人,在这个家族琐碎庞杂的生存证物当中,不可能留不下任何痕迹。 眼见着箱子见了底,已经是凌晨四点出头。不会这么巧吧,时湛阳用力按了按太阳穴,冷笑着想,需要的总是压在最后,或者根本没有。 反正压在一厚沓保险单上的是一本家庭相册,又一本家庭相册,这江口家还真够和谐,干什么都要留几张影。时湛阳翻开看,这本果然也是布满他憎恨的人的那种,耐着性子继续浏览过每页,一张照片猛地抓牢了他的视线。 富士相纸,褪色明显,大概是一次成像的拍立得作品。 照片上是两个婴儿,在襁褓中,并排放在一起,应该是刚刚出生,还在懵懂酣睡,脸蛋都是皱皱巴巴的。旁边乱得像羊肚似的床面上,一个年轻女人正虚弱地对镜头微笑,她应当是出了很多汗,漆黑的头发黏在煞白的额前、颊侧。脖颈上,她有着一双和邱十里酷似的眼睛,那应该叫桃花眼,或许她不开心,但她的双眼总是含笑。 时湛阳捏紧页脚,灌了一大口凉茶,把相片从塑料封套中抽出时,一种直教人喘不上气的、猛浪般的宿命感就一寸不差地压在他的脊梁上。 紧接着,他翻过相片来看,背面一行日文,笔墨廉价,字迹工丽。 那意思是——那其实只是两个名字和一个日期: えぐち しゅん(江口瞬),えぐち ナナ(江口虹生),平成2年5月5日。 第六十一章 双胞胎这个可能性,时湛阳之前猜到过。确切地说,他猜到芯片在另一个孩子身体里,邱十里的手术则是掩人耳目的伎俩,甚至把手术的当事人都骗过去了。 然而时湛阳从没听邱十里提过任何同胞的兄弟姐妹,他也可以确定,连邱十里自己都不知道这么一个孩子的存在,况且,孪生子什么的,也太夸张了吧,也许只是两个同龄的孩子,在快门闪动的那个时刻被摆在一起,也遇到了一样辛苦的命运。 抱着这种类似侥幸的心态,时湛阳掏出手机把相片的正反面都拍清楚,加密上传,随后删除文件,把这相片点燃压进烟灰缸里。相纸烧得焦黑,温暖又刺鼻的味道缠绕上来,接着他拿起相册继续翻看。 又一副怪异的图景映入眼帘。 那是个躺在棺材里的女人,至少她绣有江口家纹的白色麻衣这样显示。麻衣与和服类似,但右襟在上,领口以上的部位已经不成人样——头发没了,头皮没了,从前额到脖颈的皮都不见踪影。她是个模糊的血人,嘴巴和双眼是三个空洞的血窟窿,带着不同程度的腐烂,她就这样戴着三角形的“天冠”头巾,被放在洁白的窄棺材里。棺木样式简单,没有抛光,应该是要随主人火化的那种。 时湛阳花了一秒意识到她的身份,拄拐站起来,静静地对这相片鞠了一躬。 背面的日期是平成2年5月10日。生产后不过五天,和先前调查到的一样,这尸体应该是江口理纱子的母亲以之为傲的“杰作”,至于为什么会出现在江口千春的书稿中,应该是她把尸身从儿媳手里抢了过来,在此日收殓,拍下照片算做记录。 算来这年是1990,江口组确实在这年出现了两个派别的分裂。 把照片收回塑封袋里的时候,时湛阳的拇指抖了一下,他有些后悔,方才保密心急,电子记录和实体毕竟不同,烧掉的那张产后留影也许是这个女人为数不多的摸得着的影像之一。那是她生命中最后的一小段时间,一个年轻温驯的女子,邱十里的亲生母亲。再之后,她就变成这副模样了。 时湛阳越发坚定了这些细节不能让邱十里听到半句的决心,他没有过多的时间留给感性,继续起方才被打断的翻阅。只见第二页,第三页,第四页……这页之后足有三十多面,六十多张照片,全都在记录一个孩子的成长。 他学会了爬,学会了走路,学会了整齐地穿着杏白的色无地,抱着三味线冲镜头微笑。他的头发蓄长了,有时松松地绾起来,有时披在肩后,随他蹲下捡卵石,发尾就像莲叶一般浮在流动的水面上。看背景,他站在一条小溪之中。 那条小溪时湛阳也见过,就在凤凰村,十四岁逗留的那几天,邱十里带他去看过,小声说了些什么,他当时三脚猫的日语水平并没有听懂,只记得松林边的溪水尚未完全封冻,在薄冰中,在云雾一般松软的积雪下,潺潺地流淌。 每张照片背后都标有日期,一直延续到平成9年的五月,夏季快到了,那也是手术实施的日子。每张照片背后也都写着“ナナ”,有时还是小孩粗浅狂放的笔触。如果说这些也是某种证据,时湛阳已然下不了手去销毁。那些投在相纸上的线条和色彩,组合起来,越接近初见时的印象,时湛阳就越无法将其付之一炬。 二十年前的那个影子,钟声一般在脑海中铮铮地响,附着在心中的人身上,还有以前错过的种种。于是时湛阳只能怀着一种不合时宜的温柔,默默地摸一摸相片发涩的表面,再把它们叠成一沓,用文件袋装好。 在这相册的最后一页,时湛阳终于翻到了更有实际意义的线索。一张类似全家福的东西,总共九个人,都穿着夏季的盛装,踩着木屐,背后是树林爆炸一样的绿色。 江口千春就坐在中间,一脸和蔼,她的两侧各站着一个孩子,被不同的大人按着肩膀,搂在身前。邱十里还是那副女孩样子,和当年冬天的模样并无二致,脸蛋还要圆润一点,他身后那个修直的、挂着微笑的妇人则让时湛阳心中一紧——那正是他的母亲。 他就这样紧着一颗心脏,再去看另一侧……那个孩子,他有着和邱十里一样的笑容,一样的五官。 但他显然被当男孩一样抚养着,留着短短的碎发,叉腰挺胸的,一脸不可一世。至于身后搂着他的大人,时湛阳也认识,是他母亲同父异母的妹妹,早年已经去世。 背面日期则为:平成9年7月12日。 这一定是手术之前留下来的。 的确,时湛阳记得,那年夏天母亲早早地回了日本,独身一人,去参加那一年一度的“祇園祭”。直到冬季到来,她才通知时湛阳去青森找自己。动身前往那个偏僻的乡村之前,时湛阳还收到一封邮件,他在里面看到一张模糊的图片,那个孩子苍白地躺在病床上,乌黑的头发在枕头上铺开。当年的他还一度操了点心,总觉得自己这个小表妹虚弱得就像是要死了。 那也是时湛阳第一次听到那个名字:えぐち ナナ。 原来那年根本就没有什么“祇園祭”,又原来,母亲全都知道,什么双生子,什么芯片到底进了谁的心脏。可她没有提过半句。连手术她都在场,一个孩子上了手术台,像个鲜活的动力泵,被硬塞进去金库的钥匙,另一个也进去了,某种程度上,他比自己的兄弟更冤,他被柳叶刀割出的那些痕迹,也许只是为了造出相同的伤疤,好比上台前完美的衣妆,让任何人都分不清他们,让他自己都觉得自己是真的主角。好一出煞费苦心的大戏。 又包括之后,从夏到秋到冬,那么长的恢复期内,两个孩子被关在阁楼上,母亲极有可能就在这村落中看着这一切。可她还是没有提过半句。直到她死。 时湛阳无法理解。当年,在送走母亲之前,他把邱十里关在病房外,听母亲说了有关芯片的往事,死别就在眼前,他把愤怒强忍下来了,从此这块心病跟了他十几年,自己憋着,吞咽着,每当觉得安宁就又会想起。 独耳高个子的中国医生,光是做梦都梦到过多少种样子!母亲是觉得他不会动手去找,还是觉得他找不到?还是就想让他去遍地撒网地找,把假戏做到最真,也骗过了江口组,把所有的矛头都吸到邱十里身上——于是江口瞬就安全了? 可那御守又有什么意义呢?御守也是假的? 总之,不幸的是,时湛阳不但认真去找了,还找到了,找得又准确,又成功,他本以为自己慢了很多年,终于能取出长久折磨自己和邱十里的东西,能对小弟或多或少还上父辈欠下的债,这下可好,又一刀下去,债更重了。 骗他的不是那个被自己折腾得半死的秦医生,或许也不是那位处心积虑的江口理纱子,而是他自己的母亲。 对于他们这种人来说,情绪的转变是个迟缓的过程,时湛阳一直在训练自己避免产生过激情绪转变的本事。这么多天,可以说先前他是愤怒的,一心都在发狠地想着快点刨出线索,看清楚事实,这种持续的愤怒就像薄薄石皮下的岩浆,给他个出口他能破口大骂,从狗日的江口组到狗日的股市,到那狗日的一切,所以他得拿出本事来忍,来保持必要的冷静。可他现在自己待着,金库铜墙铁壁的,骂得再粗俗也没人听得清,他却完全骂不出来。 时湛阳捏着这张相片,嘴唇都僵了,他这是无话可说。他开始笑,不知道笑什么,他几乎是乐不可支了。他能去恨一个死人吗?能恨自己叫了二十多年妈妈的人吗? 他连问句为什么都没机会呀。 时湛阳靠在那堆扎人的废纸上枯坐很久,凉茶都喝干净,再一支一支地抽烟,他需要足够多的时间来理清思路。第一件事,江口瞬是否还活着,这件事他并不关心;第二,双胞胎的秘密还有谁知道,这件事短时间内无法得出确切结果,一切照旧的话,也造不成什么大麻烦;第三,现在的情况下,该怎么搞死江口组,死透的那种。还是这件事比较切实。 等思绪都恢复井然有序的状态,时湛阳把自己撑上轮椅,又把装照片的文件袋放在腿上,拧开防盗门。他有时候会相信因果报应,老天不报的话,他就愿意动动手指代替着报回去。 金库外的走廊有几扇通透的窗,天已经亮了,大束阳光打在时湛阳的腿上,透过透明的文件袋,照上邱十里浮在溪水上的,睡莲叶片一样的头发。 他把轮椅停下,就着那块阳光低头看了几眼,又几眼,这许久。 眼见着两周的约定已过,邵三打电话过来,忧愁地说阿嫂正在复查,准备办理出院手续,还忧愁地说大哥您再不回来就兜不住了,四少爷要回去比赛,四少爷也拦不了嫂子找您,就差哭嚎几句“老大您到底去哪了呀”。 对此时湛阳则要从容许多,他当时正在车里坐着,在去往一个深夜俱乐部的路上,一个江口组的高层已经在那里等了他两个小时。含了几口温水咽下,润一润这两天吸烟过量熏哑的嗓子,他给邱十里拨去这天的电话。 “怎么样?” 邱十里听起来有点惊喜,轻快地说:“已经不疼了,各种指标也正常。兄上怎么样?” 时湛阳揉了揉眉心,“我在阿布扎比这边谈单子,要过一段时间才能回去。”他剩不下什么精力去圆谎,只能说一个常去的,远的,免得邱十里动什么找自己的心思。出发来日本之前他就把人家的护照冻结了,只是为了以防万一,但他清楚,邱十里要是发现了这件事,又会想到什么,是什么感觉。 好在他的小弟还是像以往每次那样,他说什么就是什么,无论是否相信,又是否好奇。这让时湛阳感到一种安慰,他觉得自己是被理解的。 邱十里叮嘱他:“那边现在是大中午吧,兄上不要在外面乱走。” 时湛阳笑道:“那我午睡咯。车子记得挑几辆,不要的给老四。” 邱十里也笑:“我挑了一辆,回来一起去1号公路兜风。” 这句话可以说是功效奇佳,之后时湛阳跟那位五十多岁的老光头聊天时,心里的厌烦也轻了不少。这已经是第四个了,他仔细研究了一遍江口组现今的名册,挑出那些年龄大的,有家室的,这种人往往野心收缩,会想找靠山安度晚年,过上安全富足的日子,那么时湛阳无疑是绝佳人选。 他和这些人进行简短的谈话,赠送大量的现金,却不要求他们退出组织投奔自己。反正说得好听,这些人到最后当然要和江口组一起死,时湛阳只想快速套出些消息罢了,譬如这些年色`情业急速降温,支撑江口组的到底是什么。赌和毒?这是当然。赌就罢了,也是互联网冲击下的夕阳产业,毒呢?他们哪来的毒?这便是时湛阳要打听的。 他这招十分管用,枪口对上,好酒和美钞也招待上,那些干到中年身体弱了消息多了的家伙都能跪下喊爹,时湛阳屡试不爽,不过一周过去,他果然弄清楚了江口组的稳定毒源,是近几年才冒出来的,却非常可靠,要价低,供货好,不过对方的老大十分神秘,从不露面,江口组找不到他,只能等他来找自己。 至于找到后的情形,此类中年男级别都不够,也弄不清楚。 于是时湛阳也觉得不够,他一直琢磨,怎么才能让那位神秘毒贩子主动找自己呢?找上自己才有机会把这条根茎给截断呀。他身在日本这件事,至少本土干相关行业的肯定都已经传遍了,人家不来找,就说明诱惑不足。 之后又过了几天,又见了几个动了安逸心思的老黑社会,时湛阳还是没能捞出更有价值的消息。他实在是发愁,也实在是想回家看看邱十里,抱在怀里好好地揉揉,他急需此类吸氧活动,都不想再约人送钱了,那夜恍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快一周没和邱十里视频聊天,正想切内网拨过去,突然被拨入了一个电话。 是他对外公布的号码,平时骚扰电话也不少,动不动就有哭爹喊娘说自己破产了求投资的创业大学生,还有被混混欺负求他主持公道的青少年,甚至有打晕了丈夫问他该怎么藏尸的绝望主妇,时湛阳到后来就不搭理这个号码的来电了。但他这次还是划开了接听,因为这来电加过密,显示未知。 “你好?”时湛阳用日语道。 “你好。”对方也说日语,发音十分标准,也十分缓慢,“我就是你要找的人。” “哦,我要找的人?” “哈哈,你不需要试探我,我们应该是盟友才对,江口组没有我,可是活不下去,”对方顿了顿,“你需要和我见一面,前提是,你一个人,零武器,我这边会有许多支枪对着你,因为你还没有赢得我的信任。” 时湛阳辨认清楚了,这是机器的发声,虽说学人学得炉火纯青,胜过市面上任何一种语音助手,但那笑声暴露了他,两声都是一模一样的调子,没有活人会那样发笑,也没有活人会把每一个“我”字说得一样轻重。 “好的,我非常期待。”时湛阳笑道。 对方发来的地址就在东京,还在银座一幢大厦的天台上,时间定的就是当天午夜,距挂掉电话的时间不到两个小时。 当然,时湛阳无法确定对方的真假,又或者说,无论真假,他也无法保证自己的安全。但他还是准时去了,好在那座大厦不是那片里面最高的,狙击点还算好找,在他的轮椅进入直梯之前,四面八方的枪手都已经准备完毕,如果真的身无寸铁,心急上了钓鱼的钩子,这种死法未免太蠢。他已经过了那种老实讲道理放手赌性命的年纪。 坐到顶层的只有时湛阳一人。没有伙计知道他这趟要去见谁,保险起见,在垃圾桶跟前,他把微型耳麦和对讲机都丢掉,柱起拐杖,一步一步登上台阶,推开天台的门。 果然有枪,不过明面上没有许多支,三个平淡无奇的黑西装,三个枪口而已,中间围了一个戴面具的人,个子不高,穿着厚大衣,看不出身材。 “你果然来了。”还是机械发声,没有风,听来十分清晰。时湛阳看清他手里的电脑,也看清他的面具,遮住上半边脸,是纯黑的,造型却十分夸张,有着巨大的喙和菱形的未镂空的眼,像某种鸟类。 “凤凰。”那人又道,嘴都不张,迅速地敲击键盘,“烧焦的凤凰。” “你好。”时湛阳把拐杖支在腋下,和他握手。 “没有带其他人?”那人迅速地松开了,仍旧十分谨慎。 “哈哈,轮椅都没有人帮我搬。”时湛阳微笑道,不动声色地观察,除去这人下半部分格外眼熟的五官,他还注意到面具后掩藏的白发,中长发,全白,可这人手上皮肤十分细滑,并且血肉饱满,至少不是七老八十的老翁,“我们切入正题?” “好。”那人直接席地而坐,盘着腿,很惬意,黑西装们不动,枪还是举着。 时湛阳也不动,垂下眼睫,“如果你执意戴面具对我,恕我无法感觉到任何诚意。” “啊?”那人跟没听懂似的,懵懂抬起脸来。 “那也就没办法结盟咯。”时湛阳轻松道。 那人似乎仔细思考了一番,噼里啪啦地打着字,机械男声紧接着字正腔圆地说:“没有这个必要,反而会让你感到不舒服,确定要摘?” “请。”时湛阳退了半步,就着紫红色天空反射的霓虹,他要看个清楚。 那人把电脑放下,抬手在后脑勺忙活,头发先散了下来,的确是中长发,的确也是全白,面具向下滑开半寸,额头露了出来,他就要摘了,时湛阳的猜想就要验证了—— 突然,也就是刹那间,两个黑西装同时倒下,第三个正要扣动扳机,也是猛地仰面一翻,死状和前两个一样,脑门上一个穿透的小血洞。 面具人一声不吭,抱上电脑直接跳楼,这一切都在三秒之内,时湛阳没拦住,也没看清他的脸,挪到天台边缘往下看,哪还有什么人影。头一次觉得自己这条腿如此废物,时湛阳是气急败坏的,又没有对讲机,他打电话给楼下守着的伙计,要他们搜整栋楼,高层也搜,地面也搜,地下也搜,还要把开枪的拎出来,刚才有什么危险?三颗子弹倒是利索,之前的所有付之东流,以后又能否再把这爱摆架子的中二病面具人叫出来,更是一说! 他只觉得把那不长眼的怎么样都不解气,再罚,再如何,又有什么用?他又失败了!败得像出滑稽剧!摔了电话,风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吹,凉飕飕地划拉在耳边,时湛阳悻悻拄起拐杖,准备下楼,一转身,目光扫过三个死人,忽然撞上了一双皮鞋。 他瞬间定住了,强迫自己慢慢地,一寸寸往上看,看快了他认定自己会立刻疯掉——腿,腰,一双握枪的手,西裤上沾了石灰,只穿了一件衬衫……还有一张这些天里日日夜夜都会想到的脸,苍白,疲惫,紧张。 邱十里怔怔地望着他,“兄上,我……做错了?” 第六十二章 “……先不说这个,”时湛阳深吸口气,揉了揉脸,“ナナ,你过来。” 邱十里把两支手枪都别回腰后,枪管上装了消音器,它们又长又沉,抵在他的大腿上,他快步朝时湛阳走去,僵站在他跟前,手都不知道该往哪放。 “怎么不穿外套?”时湛阳竟脱下自己的大衣,沉甸甸地给邱十里披上了。只用一只手,尺码又大,差点滑下肩膀,邱十里还不想穿,硬要给他塞回去。时湛阳按住小弟的手,颇为认真道:“以后再不穿,我只能这样脱自己的给你。我也怕冷哦!” 邱十里立刻老实了,下巴缩在领口中,垂下眼睫道:“……脱在下面了,耽误爬楼梯。” 时湛阳松开他的腕子,没有急着下楼,只是退了一步站定,“这栋楼有十六层。” 邱十里显得很不自在,别过脸,他去看一条马路外朦胧的霓虹,“兄上,我们先下去吧,太冷了。” 时湛阳仿佛没听见,眯起眼问:“你不要命了?” 邱十里还是盯着不远处的招牌,“FUJIYA”六个字母,还有圆圆的一个Logo,底板的彩虹灯管正在闪烁,对比度高的色彩总是显得热闹,“我没事,没有不良反应。” “看着我。”时湛阳道。 邱十里立刻转过头去,目光是撞在时湛阳脸上的,撞上了,又很快慌慌地弹开,“真的没事。我只是想上来……电梯卡在中间不动,就爬了。” “为什么想上来?”时湛阳压住点烟的念头,二手烟对病号没有任何好处,尤其是刚刚完成爬楼射击等一系列动作的病号,“你觉得我有危险?” “我不知道。在楼下看不到——” “然后你上来,看到三个人拿枪对着我。那是你的本能反应,对吗?” “……对。”邱十里捏着鼻梁,他又不看时湛阳了,显得有三分颓丧,还有十分的懊悔,“兄上,我是不是不应该开枪?” “是。刚才对我来说是个很难得的机会,”时湛阳坦然道,“但过去了,无所谓了,大不了以后再解决。现在的问题是你的身体,ナナ,你没有听话休养。” “我不想休养。”邱十里也放松了些许,看着大哥毛衣上的织纹,他解释道:“就像小时候我被关起来,说这是休养,但总也不好,他们总是说我没有好,所以一直关,一直关。” 时湛阳蹙了下眉,随即松松地笑了,“一样吗?这次只有两个星期,还是必要的两个星期。” 邱十里立刻纠正:“已经三个星期了。这是第二十天。” 的确,一周又那么一晃而过,时湛阳头痛地意识到,是自己忙忘了,“休息二百天也不过分。我也没有关你。”他补充道。 “兄上不是冻结了我的护照吗?”邱十里猛地抬起眼睛。 “但你还是找过来了。冻结就是想说,不要来找我。”时湛阳平静地接住他的瞪视,又平静地问,这平静更像种淡漠,“我想不通。我真的有这么不让我弟弟放心。” 邱十里愣了一下,有点哑口无言了,为自己的冲动和任性。他好像是无药可救的,偏执狂似的,症状一天比一天严重,但他还不想承认。 时湛阳继续起他有条不紊的盘问:“这次怎么找到的?ナナ,我不想罚你,我罚那个和你多嘴的人。” 听到这话,邱十里就彻底着了急,他一动不动地看着大哥呵出的白气,以及大哥过分冷静的表情,又像是入神,又像是失神,好比生吞下去什么滚烫的东西似的,“没有人,没有人和我多嘴,没有人和我告密,不用罚,”他艰难开口,每一个字,他都说得很费力气,“我自己找来的。我在日本三天了,我有定位。” “你有定位。”时湛阳是诧异的。他的确没往这方面想过,他觉得不至于。于是他慢慢地重复了一遍。 “嗯。”邱十里点点头,“我装了,在戒指里。”濒临绝望一般,他快速说。 时湛阳望着邱十里仿佛茫然困惑的脸,他自己也是困惑的,花了几秒理解这其中的意思,指根箍着的那个小环,他还能明确地感觉到它呢。当初戴上去的时候,那个慌乱的夜,两人都黏糊糊的有点狼狈,不怎么正式,可那时时湛阳是狂喜的,完全真诚的,更是志得意满的,他觉得第二天的手术万无一失,他还觉得自己扎下了一条永远也不会断的根。 “你装在,我们的,戒指里。”他又问了一遍。 “是,我装了,”邱十里痛苦地点头,然后摇了摇头,“但是我没有想看它,装的时候我希望我永远不需要……” 这话没说完,他想说希望自己永远不需要去看那个定位,去在这个半径六千多公里的星球上大海捞针地找一个人,他知道这不符合大哥的完美主义,对这成对的戒指,对大哥,也都是不公平的行为,他得把实话说了,可时湛阳再一次打断了他。 “邱十里,我问你,我能不能这么对你?我能不能这么对你的戒指?”时湛阳这样叫他的名字,目光却一点波动也没有,亦无温度,他的声音也是,就好像平时,他面对任何一个麻烦的普通人,说一些不得不说的废话,哪怕这话本该是疑问的口气,“哦,我知道,你要说能,你喜欢这样,你恨不得我把监听、监控都装上,你想被我绑起来,每时每刻和我在一起,可我就喜欢吗?” 邱十里只是空张着嘴,大口大口地呼吸,发不出声音。 时湛阳的眼光闪了闪,他也气喘吁吁了,极度受挫似的,垂下头捏着眼角,“……抱歉,我是想说,我以为这是我们两个的结婚戒指。”他哽了一下,“它是一样很神圣的东西。” “对不起。”邱十里最终只发出了三个音节。 他紧紧攥着袖口,整个人都快缩到那件厚实沉重的大衣里去了。他看向时湛阳的手,在满心的动荡之中,抓到了一点感激——话说到这份上,大哥仍旧没有把那小环取下。 时湛阳则转过身子,背对邱十里站了一会儿,目光所及之处,是几十米下的那一地靡丽,成群的年轻人,成群的车,这条日本最繁华的街道。他不想发脾气,虽然他的确肝火烧得要命,待到戾气和头痛都缓解了些许,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这样越久,就越无法再好好地去看邱十里,于是又转回来,邱十里还是没有动一下,冰冻似的保持方才的僵站,双眼空泛地盯着地面。 “我最近一直在后悔,我一直在想,如果最开始我坚定一点,不管爸妈要怎样,我绝不把你拉进这些乱七八糟的事,让你和其他小孩一样,上十几年学,谈几段恋爱,结婚生子,每年买商业保险,每个月修剪草坪,周末还能去看看巨人队的比赛,对了,还要有一份合适的工作,五点钟下班,千万不要来姓时的狗屁公司卖命,”时湛阳长长地呼出口气,也许是空气太冷,他的眼角都被冻得干疼了,地上三具无言的死尸也尤为扎眼,“也不要杀人。我不想再看你杀人了。” “我……” “ナナ,你还记得吗?我和你说过,你的人生可以没有任何人,但绝不能没有你自己,你现在就是连自己都不要,你害怕自由。这里面有很大一部分是我的错。” 邱十里怔忪着,一点一点地听,眼睛一点一点地睁大,睁圆,他身上冻的冰不见了,不是化掉,而是碎掉,他整个人随之生动起来,溃退般说道:“不要这样,兄上,我求你……别这么说。” 时湛阳不为所动:“我说的是实话。这就是你痛苦的来源。” 邱十里不可置信,尖声叫道:“不是!” 时湛阳显得无动于衷,默默地看他,好像在等他说,那到底是什么。 “我不痛苦,兄上,我没有痛苦啊,我杀错了人,打扰到你的工作,很对不起,你可以说我很麻烦,很残忍,很没用,但你不能像刚才那样说我,真的不能,不能!”邱十里错乱地说着,揪上自己的耳朵,左边那枚银色耳钉,好比一块将化的碎雪,被他死死捏在手里,他凶巴巴地瞪着时湛阳,“要、要我把它摘掉吗?” “摘,你摘。然后就自由。” “那我摘了!” “摘!” 邱十里已经拧上了旋钮,他甚至走到了天台边缘,好把这东西取下来直接狠狠丢下去,但他忽然哭了,双手也放下,“我不!”泪水连串儿滚下来,他大声吼,嗓子哑得像破了一样,捏上自己的戒指,“那它呢,兄上要我摘吗?” 时湛阳很深很深地望过来,邱十里从没在大哥脸上看到过如此难过的表情,不是失望,不是震惊,也不是哀伤,它们都太单薄太扁平了,混在一起,才成为“难过”这种东西,让那么鲜活的五官都瞬间灰败下来,好比金桂被一场秋雨打蔫。 “这也是你的自由。”时湛阳轻轻地说。 邱十里蹲了下去,埋着头,肩膀一颤一颤的,他用右手攥紧左手的无名指,他在打一场发过誓的保卫战,可并没有找到对手,回头看,好像也没有家园,唯一的战火是他自己点的。他感觉到时湛阳正在靠近,很着急,脚步一轻一重,好像在不断叫着他的名字,但邱十里听得很模糊,就和他混乱的思绪一样抓不清楚。 “感觉还好吗?说话!”靠近耳边,他听清了,是在问他的身体。 邱十里下意识往边上挪了挪,“没事。” “走吧,先好好睡一觉,”时湛阳的声音缓和下来,弓着腰,手掌挨近他的肩膀,可终究没有拍下去,“我们今晚都不冷静。” “哈,哈哈,”毫无征兆地,邱十里荷荷冷笑起来,“没有不冷静啊。兄上就是太冷静了。” “走吧。”时湛阳握上他的大臂,大衣的表面干燥极了,也像冰块一样冷。 邱十里倒是猛地自己嚯地跳起,挣开手臂上的力度,像头第一次被打中脊梁的幼豹,他盯住时湛阳,“刚才那个人,举三把枪对你的人,是谁?” 时湛阳皱眉,“你不用问。” 邱十里胡乱抹掉眼眶蓄不住的水,睫毛倒扎进去,他却不揉了,“哥,他是谁?” 时湛阳不发一语。 邱十里又笑了,他用袖子遮住下半边脸,难堪地转过半圈身子,又转回来,“就是这样,我就是没办法冷静,因为你骗我!很多次。我总是没有知道的必要,我知道了也没有用,我的担心更没有用处,对不对?再没有比我更没用的人了,我想搞清楚什么,也都是犯错。因为你总是骗我,名正言顺,光明正大地骗我。” 时湛阳听得齿冷,那种令他一筹莫展的,令他感到严重伤害的感觉又回来了,他觉得自己就始终困在一个死胡同里,甚至都不再去想时间过了多久,现在一头撞上了墙,他就在顷刻间失去了一切耐心,他开始怀疑,觉得自己就从没真正拥有过这种东西,“我为什么不能骗你?我许诺过吗?” 邱十里的抽噎和粗喘骤止。 严厉地,公事公办地,时湛阳又道:“请问我骗你对你造成了什么损失?不对,还真是不该说什么谎,我对我自己造成了损失!” 邱十里陡然间没办法回应一句,直到在他脸上看到陌生的神情,时湛阳才意识过来,自己都说了些什么。他想去搂邱十里,想贴在他耳边说几句话,一步迈出去了,他却无法伸出手,也无法想好一句该说的台词,当他在琢磨台词的时候,他恐怕就完败了。 他就这么陪着邱十里站了一会儿。 手机提示音不断响起,时湛阳拿出来看,最早的消息在将近半个小时之前,他居然完全没听见。一连串全都是不同伙计发来的,按照他说的搜遍了,面具没有,白发人没有,那种身材着装的也没有。 时湛阳却没有感觉到太大的灰心,与其说是意料之内,不如说他没有余裕去琢磨这件事,强行拽上邱十里,他把人往楼梯间的入口处带。还要拄拐,邱十里很快就意识到他的不便,老老实实地自己走,不快不慢,就着他的步伐,却把手从他手中悄悄抽了出来。 等电梯时,灯光大亮,时湛阳坐上被自己落在这里的轮椅,一个晃眼,看到邱十里指尖尚未褪尽的指甲油,两个多月过去了,原本浓烈的酒红被磨出单薄,只剩下月牙似的弯弯一道,再剪一次指甲就能剪净。 那一刻他心如刀绞。 电梯下坠,他也下坠,不断地想:责怪,质问,无意义的发火,自己都做了什么?从二十年前开始,自己都在做什么。事情又怎么会变成这样?为了邱十里他明明什么都能放手去干,能接受失败,可以去死,也可以好好活,这是事实,是他下定的决心。 然而,当一捧爱需要真正下定这种决心而不只是口头说说的时候,当关于生死的海誓山盟变成需要切实思考的严肃命题,那已经是种莫大的不幸了。 又然而,即便这种不幸是命里带的,生出来就要承受的,时湛阳仍把它视为死敌,冥顽不化地想要消灭它。 因为那捧爱就是他唯一的一捧。 没有了它,他不确定自己还能继续像个人一样处事。 事已至此,没有在日本继续苦等的必要,把身段放得太低,对以后的平等合作不利,加上各种工作堆积着,时湛阳回到了旧金山,邱十里也回去了。 他有时去公司的大厦做些办公桌上的工作,下午三点准时有秘书敲门,司机就在楼下等,要带他去医院复查,或是回庄园休息,因此邱十里待在家里的时间比以往长得多。 有些客人,有些工作,时湛阳也在家里做,房子再大他们也时常碰面,却不再一起坐在二楼花房的小圆桌旁一起吃早中晚餐,也很少说工作以外的话。 默契十足,无一逾距。 就这样过了一个多月,都说二十一天足够习惯的形成,邱十里却失败了,在发现时湛阳失眠已成常态,并且凉茶喝完了都只要八仔去广东弄土特产药材之后,邱十里决定走。 似乎他的存在已经让大哥感到不自在了。 离开时是个傍晚,赤红的夕色下春意朦朦,邱十里把一只小箱子放上副驾驶,管家弯腰在窗边问,是否过完复活节再走,邱十里婉言谢绝,驱车驶入通往庄园出口的林荫山道。 路上鸦雀惊飞,有枪声从那方向传来,是林间的靶场,一声接着一声,回唱似的陪他走完了这一整段葱茏的路。 邱十里知道大哥一定命中了数不清的十环。 靶子都打穿了吧。他想。 结果,在开上金门大桥之前的那个岔路口,一辆车子超过去,直接别在邱十里面前,他认出那是自家的车牌,是当公车用的老款奔驰c5。 邵三从驾驶座推门而出,急吼吼冲过来,急吼吼敲窗。邱十里戴上墨镜,把车窗按下来,他知道天黑前戴墨镜的自己一定相当诡异。 “老大要我跟着您。”邵三颔首。 “我只是去公司住一段时间。去医院也方便。”邱十里拉上手刹,笑着说,“交警最多还有五分钟就来,还有什么快点说。” “老大就是要我在公司也跟着您呀!您现在还在恢复期间,不能出意外,也免得什么别有用心的人……” 邱十里笑意更深:“你不觉得很可笑吗?” “确实,”邵三挠挠头,就算邱十里现在是个病号,轮武力值,恐怕也轮不到他保护,“可是阿嫂,大哥要求的,我们就必须做啊。车里还有三个兄弟都得跟着呢。” 邱十里的笑容忽然冻在脸上,隔着墨镜,近乎绝望地看着他,“别叫我阿嫂。” 邵三一愣。 邱十里则摇着头,也摇上了车窗,目光扫过方向盘上自己的左手,扫过一枚铜环,“我不是你们嫂子。” 之后他就绕开那辆挡道的车,勉勉强强挤过去,把自己的车开上了正轨。他很庆幸自己戴了墨镜,因为眼泪正在以一种让人厌倦的态势往下连缀着掉,大桥堵得水泄不通,他干脆趴在方向盘上哭了起来。 哭得很安静,哽咽都压在嗓子里,恨不得把泪水也压回去,只有肩头在抖。后视镜里,隔了几辆车,邵三他们还在执着地跟着,邱十里也不想再管了,最末一把夕阳温柔地铺在眼前,整片拥挤的海湾都显得梦幻,好像在家里的放映室中,倚在大哥怀里看的那些上世纪的电影,好像盖茨比开过纽约的布鲁克林大桥,去见他的黛西。邱十里想,都是自己的错。 过于温柔的事总是让人失去自觉。譬如前段日子,像幻觉一样过于温柔的日子,让他长久地错觉下去,以为自己犯的错都有弥补,以为丢失的都回来了。于是继续犯错,做蠢事,做后悔的事。 所以他现在格外害怕,是的,他到现在还在害怕,还有什么好怕的呢?说得清吗?又一个无解的难题。 他在暮色中看到了时湛阳的眼睛,它们还是那样温柔又失望地看着他,他好像能和它们对视了,好像能再听一遍那些点醒自己的话。他无可反驳也无意反驳。可堵塞却暂停,前方堆积的车流在此时动了起来。 邱十里看向前路,给秘书拨去筹备第二天例会的电话,麻利地踩动油门,心里像上了麻醉。 我亲爱的啊。他默默想。 我怕到了最后,你教给我的不仅是爱、忠诚、优雅。 还有无声无息,好聚好散。 第六十三章 邱十里过了好长一段清闲日子。虽然他本人觉得累点没什么,但出去打打杀杀的确是完全没戏了,时湛阳派的那几个小崽子看他看得还真挺紧。 平时住在办公室,零零散散的工作也大多在办公室,待烦了就下楼去趟快餐咖啡店,见见生面孔,见见各式各样的活人。 反正是自己家的大厦,邱十里差不多算得上二号房东,他在一群犯困上班族中排队购买价格不超五美刀的饮料,这事儿本就足够引人注目,邵三八仔之流还要挤过队伍冲上来,监督他是不是只点了不含任何咖啡因的“健康饮品”,譬如腻滋滋的香蕉奶昔,或者甜度极不稳定的橙汁,连红茶都不让他碰。 几次下来,店员都习惯了,总是报以微笑,对此邱十里则没有表现出任何不耐烦,不但老实配合检查,每次还会笑眯眯地给关心自己饮食问题的家伙点上一杯和自己一样的饮料。 尽管都不好喝,但伙计们还是十分享受来自大嫂的补贴——假如,大嫂仍旧愿意承认自己是大嫂的话。 那大概是个晴朗的周末早上,玻璃电梯里充饱阳光,正在匀速上行,往外看,往高处看,放眼一片无云碧蓝。这电梯是半私人的,A座楼高36层,电梯一共8部,只有这一部能通向邱十里待的11层,以及时湛阳办公的12层,不过时湛阳大概不在,邱十里留意过了,近几天自己出了电梯间,过几个小时再用,它还在这层等着。他甚至开始很没出息地定期上去看看,反正各个屋子的密码都知道,就好像在盼着什么细微的痕迹出现。 八仔刚给自己引以为傲的黄毛补过色,在阳光中,他有一颗耀眼的黄金头颅。端着一杯常温柠檬糖水,他忽然开口,问端着同样纸杯的邱十里:“三、三哥,”他又紧张得结巴了,“你最近,过得开……不开心?” 邱十里把目光从远方粼粼的海面收回,投到八仔耀眼的头上,“开心?”他笑了。 “就是有、有没有失眠,恢复得怎么样,之类的。” “大哥让你问的?”邱十里还是笑着,电梯一“叮”,他就兀自走出去,微微偏着头,“他直接给我发邮件就好了呀。” “不、不是的,”八仔忙道,跟着他走,手里的杯子都捏变了形,水差点泼出来,“是我们兄弟几个,想问。” 邱十里短暂地愣了一下,随即恢复了舒展的神情,还是快步地走,一直没有回头,“我挺好的,就是太无聊,”他说,“再过两周就要恢复健身了。” 话毕,他冲门口候着的红发助理笑了笑,这就进屋旁听会议去了。这种级别的小碰头本来用不着他管,人家事先也不知道他要来,每次在角落一坐,哪怕一言不发,也总会把那一屋子人都瞬间搞得紧张兮兮。邱十里觉得,自己确实是够无聊的,恐怕是电视剧里常见的会在吸烟室里被怨气森森地吐槽的那种。 同样的,方才问八仔的那句话也能证明自己的无聊,邱十里默默地想,到底是哪里来的盲目自信,促使自己多上那么一嘴,把属下和自己都弄得不尴不尬。也许是习惯使然,他下意识地认为时湛阳至少会问上那么几句,虽然最近电话通的不多,视频也没有,但邮件还是一封接着一封,有抬头和落款,用的英文,你来我往,都是十分合格的工作邮件。 电子邮件这种东西之所以经久不衰,就是因为足够方便,它简洁明晰,可以有效地规避见面时的语塞、目光交错的窘迫,以及争吵的风险。这大概是人类共同的需求。 所以为什么不能用邮件问一问呢?我有没有失眠。我恢复得怎样。我开不开心。这些是不是重要的问题?我也不知道了。邱十里捏着纸杯边缘这样想,小小的卷边被他捏得瘪下去,又猛地想到,这不对啊,不是邮件的事,而是问不问的事,大哥并没有问,但大哥一定很清楚自己现在是个什么鬼样子,所以也不用问。 是这样吗?是这样吧。 忽地豁然开朗,邱十里觉得花时间纠结这种薄物细故的自己已经无聊到了一种新境界,再开三十秒小差就是极限。垂下眼睫,看着自己前天晚上刚修剪过的手指,他转念之间准备抽空买瓶指甲油,Bordeaux Lust,他还记得呢,波尔多的红酒,但也只是想买而已,就像他想下楼买不合口味的果汁。 并不是因为觉得指甲光秃秃的,好像显得有点可怜。 邱十里做什么都不是空口说说,他的确去买了,就在当晚,因为他不想网购然后苦等。几个伙计当然想跟着一起,连串被邱十里逮出来往回赶,接着就怂了。一旦受到明确拒绝,他们也就不会鬼鬼祟祟地强求,毕竟邱十里不是什么养在笼子里的花哨鸟雀,就算伤病还在,谁也不能把他从悬崖上的巢穴里拽出来。 当然,也没谁想得到,他是去买那种东西。 四月初,海滨城市的傍晚十分宜人,四四方方的联合广场亮起灯火,铺开熙熙攘攘购物说笑的人群。停好车之后,衬衫微微泛潮,邱十里把不透气的薄夹克拎在手里,他对沿路那些亮眼的广告牌不感兴趣,迅速找到了Tom Ford的门店,整了整衣领,抬步踏入。 店面很大,一眼看过去全都是服装,穿着棕灰色套装的店员迎上来,一个优雅可亲的中年女子,金发梳了个高马尾,她笑意融融地陪着邱十里走,没有急着问他需要什么。 邱十里走得却有点拘谨,他去过许许多多的奢侈品店,为了变装,也不是没给自己买过全套化妆品,当时在机场买得急,他连裙子都当着导购的面在自己身上大大方方地比划过,可不知怎的,这回就是尤其紧张。 眼见着男装区域马上到头,他才开口,“请问有没有指甲油?” 店员热情地把他往彩妆区领,相比服装,那是太小的一块区域,口红和香水还算不少,陈列在暖光下,邱十里隐隐约约地闻到几丝橙花油味,以前常喷,想用那清新盖一盖血气,现在倒也不用了。 指甲油的境地还要更凄惨,根本没被摆出来,当店员在抽屉里挑颜色,似乎准备把每样都拿上一支时,邱十里道:“我想要Bordeaux Lust。” 店员点头微笑,“好的,稍等。” 半晌又道:“抱歉先生,这个色号是旧色,店里现在是缺货的,”她转过脸,饱含歉意,“您是否考虑调货?我们将免费邮寄到您的地址。或者您也可以暂时选择其他色号。” 好吧,这和网购也没什么区别,权当餐后散步,邱十里心平气和地想,“邮寄吧,给您添麻烦了。”他冲店员微笑回去。 兴许是因为他的礼貌客气,之后那店员对他更热情亲切了,就好像把他当成谈天的朋友,填写邮寄单时,她用低沉温柔的嗓音说:“有时间的话,您可以听我介绍一下今年的新色,非常受姑娘们的欢迎。” “嗯,不用了,”邱十里琢磨了一下公司的邮编,簌簌地写,“谢谢您。” “波尔多迷情的确是很受欢迎的经典,”店员柔声道,给他倒了一杯加了冰块的薄荷水,“端庄美艳的女王。” “是吗?我的一个朋友说它是压寨夫人,”邱十里没有抬头,一笔一划地写下自己的那一长串地址,“中国的压寨夫人,大概相当于黑帮的大姐头。” 店员被他的一本正经逗笑了,“您是中国人。” 邱十里搁下笔,划上银行卡,满不在意道:“日本人。” 店员一愣,还是收好单子,给他递上底单还有一本印得精致的品牌小册,把他送往门口,“购物愉快。我们会准时给您的女孩送上惊喜。” 邱十里半步已经踏出了店门,又回头,堂堂正正地看她,“不是我的女孩,是我自己。我的朋友说,那种颜色很适合我。” 店员没有表现出惊诧,八成是因为职业素养,邱十里说得轻描淡写,心里则突然充满一股猛烈的舒爽,接着他浑身上下都跟着轻松了,大步走在繁华广场上,气氛惬意,周围人人都和他无关,唯独风是一条一条的,柔柔地把他夹在中间,好像一双手在揉搓,他觉得这是最近几个月自己最无牵无挂的几分钟。 这样的舒爽还一直持续,到他收到包裹并立刻拆开,到他晚上洗完澡后,听着西班牙小调给自己涂上,或许在十指都涂完的那一秒,邱十里能够感觉到某种空虚,但他晃晃手腕,一下子就把它拨开了,之后涌上来的就是人造糖精一样密实的满足和幸福——他技术也不错,涂得均匀整洁,一点也不亚于时湛阳之前的水准。映着卧室暗沉沉的暖光,几颗光滑的小石榴籽缀在指尖,显得鲜丽温暖,枕头也是暖的,被子也是暖的,春天本来就已经到了呀。 于是也就不必再回想前些日子把最后一截红月牙剪掉时的难过了。 不能否认,即便邱十里有时显得懦弱且小心翼翼,但他多数时候是个极富勇气的人。他带着这样的指甲去公司上班,去医院复查,甚至去会议桌上和人握手,签下接下来几年合作的单子,心里对这波能赚多少已经有了准头。 什么同事医生合作伙伴,哪怕神父要见他,总统要见他,也无所谓。别人的眼光邱十里根本不在意,因为他根本就不去看,完美地做到了绝对自信和不管不顾。 更没有人问他一句,你怎么了,你涂这个做什么,你没事吧。 邱十里愈发坚定地认为,自己简直大有空间,能够一直这样肆无忌惮地生猛下去,每天用这双手洗脸写邮件给自己煮高丽菜培根通心粉,他越看越习惯,越看越觉得安全,甚至有一点点……觉得自由了。大哥所说的“自由”。有时候也会考虑,还能用这双手干些什么? 比如解决生理问题?给自己找点快乐,那也是一种自由。其实他试过,拱在大床的一角,全身紧绷着把床单都碾的又湿又皱了,可还是提不起兴致,正如以前一样,自己做总是味同嚼蜡。他不甘心,又试着去碰后面,用一种滑稽的姿势别着胳膊,想象那不是自己的手,想象鼻间嗅到的不是自己的味道……那又该是什么样呢?他太愚笨,快记不起来了。 眼泪这就流了出来,还有鼻水,弄湿了枕头,脸上也是大片大片的潮湿。邱十里哭得有多难看,只能说前所未有。他甚至觉得脖子根都湿了,或许那是汗,搞不清楚,好在也没人看得见他的狼狈和不堪。那只手还搭在后腰上,动都动不了,显得很没用,它还能干什么?不如去杀人吧!用最爱的匕首杀过人后,倘若撤手撤得不够快,血会热热地喷在指缝里,指甲也是红的,红得更艳,更密不透风。 不对……邱十里又呆住了,不能杀,杀人很丑,很错,很恶心,大哥不想看自己杀人,杀人很痛苦,很难过。 他就在这种混乱中,思绪如同眼泪,如同泉涌。 他好想见他。好想见他。好想见他。 老天总是在意想不到的时候尤为慈悲。邱十里不多时就见到了时湛阳,在12层已经沉寂许久之后,那还是个晴朗的早上,邱十里正和几个投资经理讨论补仓的问题,主要是别人陈述他来拍板,所以很少吭声。 当时他也在沉默,专心致志地听那些数据,会议室大门开着,他蓦地听到一种声响。 有脚步,还有轮椅摩擦过大理石地面,耳朵里装的电极正在勤勤恳恳地工作,邱十里不会听岔。这声响很轻,就像蚂蚁尖尖的嘴啃在心上,啃得他刀口都痒了,好像回到恢复的那段日子,奇痒无比。 越靠越近了,近在咫尺了,邱十里转头去看。 就是时湛阳。身边跟着几个男女,阔别多日的时湛阳活生生的,正要经过这扇窄门。这层楼是专供开会的,大大小小全是会议厅,他出现在这里一点也不稀奇,经过门口的这半秒也太短,连擦肩而过都算不上,他走了,就走了,也不稀奇。 可他却转过头来,直直地撞上邱十里的目光,还停住轮椅看了几秒。周围人跟阵风似的,驻足在他身后,给他的视线让路。他的眼睛里有什么呢,惊讶?熟稔?还是陌生,还是持续几秒的兴趣和专注。邱十里真想把自己埋进去,缩起浑身的骨头和尖角,沉入一口井,好尝尝深水下抓得住的东西,哪怕是一抔泥土。他愿相信那泥土是柔软的。 但他立刻终止了这场对视,捡起断开的思路,继续琢磨那动辄几十亿的补仓问题。时湛阳什么时候走的,他不知道,这回听不清了,他只看到自己握着报告册的手,几点红,发怒似的扎在白纸表面,太刺眼了。 当天晚上,邱十里去便利店买了蛋奶吐司和卸甲水。他坐在地上,擦好一只手指,就把一张染得火红的湿巾用力扔进手边的垃圾桶,就好比要把一件丢人的、不愿回忆的事从自己身上完全剥离。 全部卸完之后,指尖还是泛红的,他又在小厨房里不停洗手,不去浴室是因为不想照镜子。洗足了十分钟,这下他也判断不出那些红是没掉干净还是血色了,擦干去吃吐司,盘腿靠着沙发垫,吐司应该带甜味,撕一块到手里,再用嘴咬住,邱十里觉得好苦。 可能是卸甲水没洗掉?他咬了咬拇指,想。 十分钟啊,不会吧。他又想。 邱十里徒劳地侧身躺下,手臂垂在沙发一侧,想到那副画,《马拉之死》,时湛阳带他在比利时皇家美术馆看过,没记错的话,那时他二十二岁,是个冬天,雪在树梢结成冰棱,大哥吃多了特产巧克力就会流鼻血。当时他们在那里做生意。 他缓慢回忆,快速看清了自己的活该之处——钱多得花不完,事业顺风顺水,每天不用拼死拼活了,还能抽空去看看新上线的电影。这种日子挑得出问题吗?明明没什么可痛苦的,但就是觉得特别痛苦,每天都痛苦,理由抓不住,但特别充分,好像生活它本身就是如此。这是最令人无言又无望的。 可这又能怎样呢?白天,他没看清大哥的无名指,却因为自己红指甲的暴露而觉得自己像个小丑,从而神经质地清洗自己。现在,除去睡觉,好像也没什么可做的了。 邱十里清醒地意识到,无论是否情愿,自己必须给自己找个出口,比如上街大喊大叫,骂一骂天气预报和政府。他认真考虑了如何这样做的同时不显得太像一个神经病,哪知机会很快就来了。 由于之前美国最高法院刚刚宣布《婚姻保护法》歧视同性伴侣的内容违宪,并废除了反对同性婚姻的加州8号法案,五月初的时候,旧金山掀起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游行。这种游行其实年年都有,队伍从当地著名的同性恋区Castro出发,一路壮大,只需一个上午,彩虹就遍及全城。 不过今年的游行比往年规模更大,时间也更长,婚姻这种基本人权终于握在了手里,同志们用这种方法来庆祝他们的胜利。 游行当天是周五,邱十里静心上了一天的班,天快黑时,他脱了西装换上白T蓝牛仔,开着他的迈巴赫追上游行的队伍,在街边找了个停车位停好,邱十里往裤兜里塞好车钥匙,加入了前方花花绿绿的队尾。 虽然临近结束,但是无人意兴阑珊。邱十里从尾巴走到队伍中去,裸男裸`女随处可见,拥吻尖笑的更不在少数,还有打扮成超人、肯尼迪、汤姆猫的,一身行头被不明液体泼湿,更有穿着十厘米高跟的男人,簇拥在一起跳舞,两腿间夹着话筒的他们,唱的是麦当娜。 邱十里非常快活,由衷地给路过的奇景鼓掌,一块大声高喊着口号,再吹一吹口哨。那么多高举着的牌子,上面写着激动的、直白的、让人看见希望的话,邱十里还被塞了一块,于是他也高举起来,晃动在半空中,西沉的赤红夕阳就在大厦之间街道的尽头招摇,周围一片狼藉,原本整齐的路碎成了缤纷的拼图,就像世界末日当天的那场日落。 在这片浓烈色彩中,邱十里的白和蓝太干净,他看起来就是个温润秀气的亚裔青年,有着无害的神情和善睐的眼,很难不惹人注意。方才送他标语牌的那个小伙子一直和他并排走,应该是拉美人,眉毛狂野眼窝深邃,最多是高中生的年龄。盯着邱十里瞧了半天,注意到他左手的铜环,也不知是失望还是释怀,他问:“你的那位呢?” “什么?”邱十里的声音穿过嘈杂。 “你的——伴侣?”小伙子用了正式的词,指了指他的手。 “哦,”邱十里还是看着前方,“找不到了!” 小伙子把这话理解成了他们被游行的人群冲散,很贴心地安慰道:“等游行结束,一定能找到,”他把嗓子拉得长长的,“打个电话就好了——” 邱十里只是笑笑。 他不觉得打个电话就会好。等游行结束,天已经黑透,白T恤被各色油漆抹成了彩虹,邱十里饥肠辘辘地坐回自己的豪车,把彩虹旗插在放水杯的小筒里,他也不打算把那个电话拨出去,再给那戒指的送出者加重一分不悦,给自己加重一吨打击。 就这样开车回了公司。 秘书来敲门的时候,邱十里刚穿上拖鞋,浑身还是色彩丰富。对方被他吓了一跳,小心翼翼地送来一个代收的包裹,就悄悄走了。 掂在手里很沉,怪不得方才小姑娘只能在地上推,邱十里有点忍俊不禁,从腰后掏出匕首来划纸箱,刀柄上都沾了红漆。恍然间看见箱子表面“生日快乐”四字,他这才意识到,今天是五月五。 是生日。 是谁送的?还有谁会记得他的生日,还有谁会送礼物。 还有谁的字,一个点,一个折,一撇一捺一横一竖,是这个模样。 邱十里只瞧见刀尖上反射的光点在抖,因为他自己的手在抖。用力稳住呼吸,凝神把胶带划开,满眼幽幽的红,怪不得,怪不得是这种分量——整整一箱的指甲油,整整一箱的Bordeaux Lust! 是时湛阳疯了,还是自己疯了,邱十里不知道。他只知道绝不仅是这样,他不相信,双手插进那堆在一起的,几百只玻璃小瓶,他一寸一寸地仔细摸。 果然摸到了纸。不厚,是一个A4大小的信封。 撕开来看,口子撕得乱七八糟,邱十里看到一张纯白的卡片:够你卸一辈子了。这话旁边画了个丑丑的笑脸,还煞有介事地盖了时湛阳自己的私章。 压在这卡片底下的,还有一张纸。那是一张机票,当邱十里恢复了阅读文字的能力,定睛去看,发现日期正是明天。 第六十四章 机票的目的地是哈萨克斯坦。 SFO-ALA,这确实是旧金山到阿拉木图的缩写,哈萨克斯坦最大的城市。邱十里扯了两把脸颊,确认自己没在做梦,往写字台沿挨了挨,直接撑着桌面坐了上去。 他把身子靠在那个大纸箱上,纸箱纹丝不动,让人觉得安心,好像这就是足以栖身之处。箱顶大概到肩膀的高度,邱十里又歪头枕上去,一股干燥的纸味,虽然里面堆得快要溢出的玻璃瓶有点硌耳朵,但还是很舒服。 他像看书一样阅读那张机票。几行字母,几个色块,还有条形码和印章,他却仿佛能看出花样来,看得久了,嘴角不自觉就扬起来了。大哥给了这样一张机票,是在那边等自己吗?邱十里慢慢地想。亚欧交界处的平原地区,广袤又丰饶……他们谁都没有去过,因为那边实在是没什么生意可做。 所以是去干什么?……见朋友?旅游?机票到底是不是一个邀请?大哥真的也会在那地方等自己吗? 邱十里也许可以去查查定位,但是他并不打算这样做。就算时湛阳没有把那戒指取下,就算那个小环仍旧能够提供准确到百分位的经纬位置,邱十里也绝不会再登陆卫星网站偷偷摸摸地瞧了,永远不会。更何况,那个前提他也无法确定,大哥左手的无名指现在是怎样,他上回没看清,更不能去琢磨那些潜在的不确定的无法接受发生的事。 电话就在手边,握住了,紧接着又放回去。然而不管再怎么纠结揣测浮想联翩,这次固然是要去的,无论等着的是什么。一旦下定这个决心,邱十里心中反而多了坦然,好像一瞬间无所畏惧。他继续心满意足地挨着他的指甲油们,直到几块油漆碎渣从脸颊掉上膝盖,邱十里才猛地意识到自己浑身花里胡哨,跳下桌子一看,桌面脏了,纸箱没有。 幸好幸好。 他从领口一拽,把T恤丢进废纸篓,又把脏牛仔丢进洗衣机,心无旁骛地给自己冲了个热水澡,那一团团的五彩斑斓又变回了寡淡的白。 从浴室出来的时候,面对十几步外的写字台,邱十里突然一僵,那个瞬间他特别不想打开大灯,他怕“哗”的一下,房间亮了,什么东西也跟着消失了,光明把痕迹都抹除,让你分不清那是幻觉还是真实。似乎电影里总有这种情境。 好在他还没有神经过敏到那种地步,按下开关,写字台上纸箱还在,机票也在。 邱十里松了口气。煮好一碗速冻拉面吃下,又回卧室简单收拾行李,普通班机,刀啊枪啊都带不成了,按照时湛阳的意思,他八成也不用带,于是也没什么好收拾的,一看时间还早,他干脆把那箱子抱到地面上,腿圈在它两侧,手指拂过那些小瓶子,一支一支地数。 棱柱体的瓶身十分规整,相当便于摆放,地上铺了毛毯,指甲油在上面摆了一排又一排,放不下了,就开始摆第二层。最终它们堆成了一座整齐的小山,邱十里也数清楚了,一共一千零五十三支。 大哥这是把全加州的波尔多迷情都弄来了吗?还是全西海岸?全国的存货?毕竟在大门店买一支都要调货。邱十里笑起来,用指尖戳戳那张卡片上丑丑的笑脸。他又把这些小玻璃瓶依次放回那只空空的纸箱,碰出清脆的声响,纸箱渐渐填满,到了最后一支,邱十里扯了胶带封箱,把它留在外面。 接着他拧开它,嗅了嗅,又拧了回去。他不准备现在就涂,他都想好了,要等见面,把那刷头塞到时湛阳手中,要求他给自己涂回去。 那他就绝对不会再卸。 航程将近三十个小时,邱十里睡饱了觉,走下舱桥时可谓精神抖擞。清晨阳光正好,他就像个普普通通的外来游客,墨镜推到额头上,手里拖着个小箱子,四处张望几遭,又低头瞧瞧手机,企图用谷歌地图找到点方向。 以往都是私人飞机,上下都有车子就近接应,就算坐公共航班邱十里也无需在刚待了几分钟的陌生国家探秘机场。他头一次怀疑自己的方向感是否真有自认为的那么厉害。 那个号码就在心里盘桓着,不自觉又打了出来——邱十里没有把时湛阳存在通讯录里,无论是办公室还是手机,私人的还是公开的。他喜欢把那串数字敲出来的感觉,流畅,自然,好像烂熟在心里的一个秘密。此时此刻,它们的主人还是没有联系过来,但对邱十里来说,拨与不拨似乎已经谈不上选择了,出了这机场也不知道该往哪走——他可一点也不想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游来荡去。 于是他几乎是闭着眼按下了那个绿色的小电话,举在耳边听,短暂的等候音过后,时湛阳的声音很干脆:“到了?” 听得出来他有些着急,邱十里却蓦地有些发怔,“嗯,准点降落的。兄上在哪里?”终于问出来了。他自己都觉得自己真够扭捏。 时湛阳那边沉默了一下,忽然失笑,“……在接你的路上。”他说得挺不好意思,“被一群羊拦了好久。” “羊?”邱十里看向窗外,这城市虽说不太繁华,但总不至于能当牧场。 “是啊!新一茬小绵羊,”时湛阳还是笑着,“在航站楼出口等我,还有十分钟。” 邱十里听得不明所以,什么羊不羊的,但他也没空去细想,站在航站楼出口,来来去去的人流中只有他这一个定点,站姿笔直得好比第一次上台演讲的高中生。 好紧张啊。邱十里仰头望天。 白痴。他又把脑袋摆正,远远地看着通向自己的公路。 时湛阳说的十分钟,还真就在邱十里干巴巴等待的第九分钟出现了,只见一辆从轮胎到保险杠全是泥点子的黑色牧马人风驰电掣地刹在面前,隐约预感在心里一撞,邱十里透过前挡风玻璃看清自家老四的脸。 他就在驾驶座上,靠着椅垫打哈欠,半长银发乱糟糟地上翘,还是一脸的招牌睡不醒。 紧接着,后座车窗摇下来,时湛阳手臂支在窗沿,探头看着邱十里,“我们迟到了。” 邱十里脸上的诧异很快消失,后备箱自己开了,他就放好行李再合上。想了想,他最终拉开副驾驶的车门,坐上去立刻系好了安全带。 “你怎么来了?”他转脸问。 时郁枫倒了一把薄荷糖在手心,往嘴里一塞,嘎嘣嘎嘣地嚼,“老时远程召唤。”他说得含混不清,话毕就一脚油踩下去,牧马人像牧马火箭一样飞窜而出。 两位乘客都早已习惯他这种野蛮开法,此刻都是见怪不怪,邱十里的余光划过后视镜,他看见,大哥正在镜面里注视着自己。 “召唤你?”他开始找话说。 “开车,打杂,缓和你们的气氛,”时郁枫口气清新,目不斜视,“我猜的。你们吵架了?以前从来没见过。” 时湛阳没否认,倒是笑了。 邱十里强行转移话题:“……你比赛呢?”他瞪着自家老幺满不在乎的神情。他也是真想知道,最近自己没去盯着,怎么都开始消极怠工了。 时郁枫在零散的车流中一辆一辆地超,眉头松松地垂下,显得兴趣索然,“比赛很烦啊。是老时叫你过来,你干嘛老是问我。” “小时同学不想开摩纳哥那一场。”时湛阳简单粗暴地替他补充。 邱十里立刻懂了,自家老幺的超级偶像,也就是自己那位倒霉的老同学霍英,正是前几年在摩纳哥的一级方程式赛上被队友陷害出了意外,之后又是交通事故,从此销声匿迹,至今还被自己秘密藏在小岛上呢。 所以这就是传说中小男孩的心理阴影了吧?时郁枫排斥那赛道也是情有可原,虽说动不动就退赛确实又幼稚又丢人,但邱十里还是不打算像个碎嘴老妈子一样教育小孩。他现在是自顾不暇,时湛阳还在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呢。 “所以我们要去哪?”邱十里强迫自己把目光锁在眼前平直的路上,不知这路在当地算不算高速公路,没铺柏油,一点弯也不拐,放眼一望十分畅快。 “草原。”时湛阳道。 “我买了一小块草场。”他轻描淡写。 “扯,”时郁枫嗤了一声,语速鲜有地加快了许多,“告诉我很小,我晚饭前出去走,差一点走不回来,等我好不容易找回来,已经没有晚饭了,牧民的狗都有肉吃!我没有。” 邱十里捂了捂眼睛,不知这兄弟俩演的是哪一出,总之他是忍不住乐了,时湛阳则不满地拿眼角斜觑急于告状的幺弟。 时郁枫立刻十分配合地紧闭上嘴,以表不再插嘴抢台词的决心。 “ナナ,”时湛阳愉快地享受起自己的独家对话权,话一出口,却显得有些谨小慎微,他竟然问:“时差倒过来了吗?” “差不多。” “还要开很久,用不用睡一会儿?” 邱十里捏了捏衬衫衣角,“不用。我在飞机上一直在睡。” 时湛阳又问:“那饿了吗?” 邱十里摇了摇头。他心里已经差不多看清了,大哥这就是紧张,原来不只是自己在这儿来回乱琢磨呢。心里放宽了大半,一放松,堵在鼻间半天的那个喷嚏就打了出来,中纬地区的仲春尚且料峭,至少他的衬衫是不够的。 问题是也没带毛衣外套啊?邱十里觉得自己这乌龙闹得也太低级。他大可以要求进市区采购点保暖衣物,不过,出于某种隐隐的期待,他并没有提出来。 只是抹抹眼角,看着后视镜问:“兄上,你们就住在草原里面?” “嗯。牧民的房子里,这是第三天。”时湛阳递来一条毛毯,邱十里扭身去接,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拇指擦到了脸颊,瘙痒似的碰了碰,又蜻蜓点水地移开。一股干燥的、熟悉的烟草味。 “旅游?带小朋友出来露营?”邱十里笑了,展开毯子铺在自己身上。 时郁枫瞪起了眼,“是他要哄你!和我没有关系!” 时湛阳重重地“啧”了一声,时郁枫立马闭嘴嚼糖,不再吭声。 邱十里哈哈大笑起来,悄悄瞥着大哥古怪的神情,笑完了说:“我不用哄的。你们俩也不用再对台词啦。” 这回轮到时湛阳笑了。尴尬又意料之内的笑。他的确是很不好意思的,无奈也不能怪老幺和自己演技拙劣,达到点把人逗开心的效果就该满足。毕竟多数时候,过深的了解导致他很难骗过邱十里的眼睛,只是他总在犯傻,在撞运气挣扎,“礼物收到了吗?”他忽然这么问。 邱十里略显猝不及防,面颊有泛红的意思,“收到了。我很喜欢。” 时湛阳的目光松软下来,哪怕不回头,又哪怕,不去看那后视镜,邱十里也感觉得到那温度从后面绕上来,把自己围得密不透风,“我还是让你伤心了。”他又听见时湛阳这样说,声音轻轻的,却又沉沉的,有种敛得很深的缱绻。 “没有。”邱十里下意识摇头。他觉得这种事真不能放在幺弟面前说。 “你因为我哭。”时湛阳偏偏不停。 “……不是。没有的事。”邱十里拿了一块老四的薄荷糖给自己嚼。确实够劲爽。他知道自己还在逃避,他逃什么呢?这就说不清了。明明现在避之不谈只会以后哭得更惨。他觉得自己大概是不行的,需要大哥拉上一把,那手可千万别松开,千万别松,他在后缩,可他不想又一次哑然失声地跌落悬崖。 “你想见我。”所幸时湛阳十分执着,仍旧握得很紧。 这下邱十里说不出半个“不”字了。 时湛阳专心把他看着,整个一片后视镜,似乎都只盛得下那两束目光,“这几个月我一直在想这件事,问题出在什么地方?在我身上找,在你身上找,都不行,ナナ,既然是我们两个的事,就必须两个人放在一起看,只有这样是解决问题的态度。” 邱十里听得一愣一愣的,大哥说得这么严谨严肃严阵以待,他只知道自己嘴里凉飕飕,但脸已经热了,带着种忐忑和期待,他问:“兄上,一定要在小枫面前说吗……” 时湛阳则依旧旁若无人,凌然到无辜的地步,“因为你不肯在我旁边坐啊。” 邱十里头脑宕机,花了几秒钟想清楚这话的意思,之后就彻底投了降,他觉得自己就好比被点了什么穴,倘若他是刺猬,那现在也不只是肚皮朝上,而是连刺都变成了软的,软成了毛,顺溜地贴在他圆滚滚的后背上,这后背正被时湛阳清楚地看着。他知道自己软弱没出息,可还是恨不得现在就直接放下靠背爬到后面去,往大哥身边拱一拱,哪怕只是面对面地看一看……是的,很简单的一件事,他觉得自己终于没在悬崖上吊着了,前方怒绿的无际平原也终于有了真正的生机。 很快车子就在加油站停了下来,时郁枫用语速极慢的英语一板一眼地问人家有没有95号汽油,时湛阳则撑起拐杖靠在门边眯眼吹风。邱十里当然过去了,急不可耐地,他靠在时湛阳身边,毯子也不用裹,大哥不说话,却把凉风都替他挡上了。 “还有多久能到?”邱十里问。 “四个小时吧。”时湛阳垂睫看他。 邱十里目光闪了闪,很容易就能估算出来,来接自己的这俩人是半夜出发的。似乎还不幸中彩,遇到了羊群的拦截。 “辛苦了。”他把额头靠在大哥肩上。 “瘦了。”时湛阳的手伸过来,就在脸侧,犹豫着没有摸下去,邱十里深吸口气,直接抓上他的腕子往自己脸蛋上按,下巴颏儿抬了抬,在他掌心里磨蹭,撩起眼皮犯倔瞪人,眼仁亮晶晶的,瞪不出半点凶狠。 时湛阳被瞪得挺惬意,捏上小弟泛白的指甲仔细瞧,“礼物还是不够喜欢。” 邱十里挠他指腹,“兄上胡说。我很喜欢地数了,一千零五十三支,沉得要命。” 时湛阳柔声道:“那怎么不涂来见我?” 邱十里活学活用:“因为我们的问题还没有解决。” 时湛阳恍然大悟:“哦,ナナ说得对。” 邱十里又被逗乐了,踮脚贴近大哥耳边:“等一会儿,我们坐在后面,小声地,好好地,解决一下。” 时湛阳当然是乐意之极,十分绅士地错开身子,摆出一个邀请的姿势,让邱十里先坐,邱十里却不肯,扯着他的手指道:“还有一件事。” “什么?” “解决之前……能不能先亲我一口?” 这种坦诚烂漫,以前在他身上常见,近年却没有了。时湛阳有些吃惊,他以为,现在的邱十里对自己多少还会有些陌生和抗拒,“是这样的顺序吗?” “之后也能亲啊。”邱十里的嘴唇已经凑了上来,理所当然地微微张开,假若没有一个吻落在上面,简直不合情理。 时湛阳当然不是难解风情的笨蛋,他把亲吻压进邱十里,又把邱十里压进车子,一双手臂环上脖颈,久违的喘息伴着小小的哼叫荡在耳边。 他感觉得到,邱十里正在努力吞咽着自己的气息,以及两人唇舌间过剩的津液,这个吻似乎过了火,他们又太着急了,太缺乏思索和考量了,现在的状况怎么会是接吻的时机? 但这又何妨呢?方才进车前时湛阳就看见自家老四正拎着一袋碳酸饮料走来,余下的路程几十米,余给他们的时间不足二十秒,可即便是十秒,一秒,半秒也不到,他们也要亲个透,要把这分秒拆成毫厘,点点滴滴地吞吃干净。因为连在他们之间的那点东西,痴迷也好,疯狂也罢,它存在就存在了,本就无需思索和考量。至于时机——它在生意里是宝贝,在活人身上,是最没用的东西。 第六十五章 车窗外景物飞逝,青绿过后还是青绿,前路后路都是空无一物,好比一场漫长漂流,只有草坡的弧度勾出空间淌过的真实感。 邱十里一下一下地听着自己的呼吸。时隔数月,又这样并肩而坐,尤其还是在嘴唇被亲得发肿的情况下,他显得有点忐忑,把腰杆撑得笔直,一脸严肃,双手放在膝盖上。 时湛阳的左手也在他大腿上,不动声色地贴着他的腕子,把那块裤子的布料捂暖,右边的胳膊肘则搁在车窗外。干燥的风呼啦啦吹进来,拂过袖口又拨乱头发,就像很年轻的时候他们难得有空兜风,时湛阳开车也总喜欢这样,如果窗外是颜色很好的日暮,车里席琳迪翁的歌声飘上金门大桥,他还要捏一捏邱十里的手。 此时,开车的当然还是时郁枫。他自顾自地戴着一只耳机听摇滚,加速加得挺投入,眼见着进入了没有信号的荒芜地界,他就关掉了停止工作的谷歌地图。 “你认路吗?”邱十里问。 “不太认,随便吧,”时郁枫道,“一直向北,没有几条路可以走。” 时湛阳眯了眯眼,摇上车窗,往邱十里身上挨近了些,也不吭声,对此很是放心的样子,于是邱十里也暂且放下从后备箱拿电脑连卫星地图的念头。他琢磨起该从哪里开口,譬如刚才说的,两个人的问题,譬如自己这两个多月想明白了什么…… 尚未捋清思路,肩头忽然一沉,邱十里闻到熟悉的洗发水味,带点淡淡的薄荷香,实际上他最近也偷偷买了那种来用,出于某种自我安慰。在相同的一秒,他又感觉到皮肤的刺挠,大哥的发质很硬,也很顺滑,发梢蹭上他的下巴。 “兄上?” 只听到均匀的呼吸声。邱十里明确地意识到,大哥枕在自己肩上,睡着了。 非常疲惫的样子,简直像是倒上去的,鼻梁磕在肩锋上也不觉得硌,就这么在一瞬间跌入了太沉的睡眠。 邱十里肩头往下降了一点,又朝时湛阳那边蹭蹭,轻轻捞了一把,好让人枕得更稳一些。就这样静坐了一会儿,他的手又轻轻覆上大哥的手,掌心摸到血管,摸到嶙峋修洁的指骨,缓缓地,呼吸凝滞地,两只无名指叠在一起了,铜环都还稳稳当当地箍着,一碰上,就像有了磁性再分不开似的。 其实刚才就看见了,当时湛阳在机场冲他挥手,细小的金属闪了两下,但现在实打实地碰到,感受到,邱十里的心才安到了实处。他并没有如自己预想的那样头脑发愣身上发僵,相反,他感到放松自在,这种安逸的感觉是突然降临的,好像全身泡进一池溶了镇定药品的热水中,又好像,大哥挨着自己睡觉是天经地义,事情本该如此。 时湛阳就这么一直静静地睡,时郁枫倒是挺贴心,吃糖都从嘎嘣嚼改成静静含了,邱十里更是丝毫不动弹,尽职尽责地做他的人形靠枕。渐渐地,邱十里自己也犯了困,两个多小时过去,他把下滑的时湛阳往上捞了五六回,先前的水泥路早已走到了头,现在硌得车子颠来颠去的是一条土坑遍地的窄道,也是唯一一条,四周成片茫无涯际的浓绿,都是被雨水浇冒了头的紫花苜蓿,少说也有半人高,被风吹得翻涌。 如果放在非洲,此类草地中一定隐藏着大大小小的沼泽,乱开就栽定了,不知在这种纬度上是否一样,总之不能硬闯就是了,他们只能在这条歪歪扭扭的小路上磕磕巴巴地挪。邱十里清醒了大半,仔细观察起老四的状态,他自己倒是还好,走一回还挺新鲜,这老四可是第二趟,大半夜被薅起来,好端端一个F1赛车手,并且是脾气暴躁的那种,以这样的速度在这样的路上来回地扭…… 时郁枫被斜对角后视镜里两束忧心忡忡的目光盯得不自在,“阿嫂,我不会罢工的。”他眨眨眼。 邱十里忽然觉得好笑,不知这哥俩到底达成了什么神秘共识,能让刺头老幺到现在还保持温顺老实兢兢业业,反正还是大哥办法高明。“嗯,别着急。”不想吵到肩上那位,他把嗓子放得很低。 这派和谐一直延续到正午左右,按照之前所说的四个小时,这应该是路程的最后一段,远远地,一大团灰蒙蒙的白色出现在前路,时郁枫的表情就立刻不对劲了。 他似乎连油门都不乐意使劲踩,车子就这么往前滑,滑得越近,咩咩声听起来就越发此起彼伏,铺天盖地甚至挤过了窗缝,只见那羊群就是一场白茫茫的大洪水,少说也得几千只,从东边的草地跨到西边,几只狗绕在外围狂吠,落队的羊羔细腿打颤,还得被大的顶着才敢挪,小碎步乌央乌央的,正好堵住这条可怜的小土路。 时郁枫钉在座椅上呆滞了几秒,随后大骂一句英文,扯了安全带跳下车子,看那架势是要迎羊流而上,把牧羊倌揪出来单挑,邱十里哭笑不得,梗着脖子追着他看,还没瞅个仔细,耳边幽幽传来一句:“不是早晨那群。” 大概是因为刚醒,轻微的鼻音还在呢,邱十里垂脸蹭蹭大哥的鬓角,因为他觉得大哥马上就会坐直身子,“兄上看得出来?” “这群冒犄角了,早晨的没有。都一样吵。”时湛阳怨念颇深,但还是挨着他的肩头,没有急着起来,“上次我们等了将近半个小时。” 半小时,足够打一架了,邱十里觉得牧民里面凶悍的不少,这地方又人生地不熟,况且就算自家是干那行的,也总不能去哪都大杀四方,影响多不好啊。 “……我得去拦一下小枫。” 说着他就要推门下车,时湛阳却不答应,扣住他的手腕,“打不起来,你看。” 顺着大哥指的方向,邱十里定睛去看,时郁枫的确已经找到了羊倌,对方逆着正午的太阳坐在一匹高大的红马上,一身穿的也都是暗红,看不清面容,整个人一动不动的,对时郁枫的比划无动于衷,倒是时郁枫自己,脸上糊了头发,身边团簇的小羊挤来挤去,卫衣下摆都被羊犄角给勾了起来。 “邻居的小孩。”时湛阳直接躺到了邱十里的大腿上,舒服地枕好角度,仰脸看着他,“请老四吃过肉,是个哑巴,但已经交上朋友了。” 邱十里认真听着,不自觉小腹一收,脸也热了,这姿势以前也不是没有过,但在他印象中都是事后,有月光洒在湿皱的床单上,大哥这么躺着徐徐抽烟,也不嫌脸侧的肚子和腿根都被射得黏糊糊的,只是眼睛很亮地望过来,带着点淡到捉不住的笑意,又拢过后颈把自己按下去接吻。 当然,现在不是琢磨这些的时候,眼见着架的确没打起来,那红衣少年打马走了,融入远处的高草和羊群,时郁枫正在余下的羊群之中,和一只围着他转的黑狗纠缠。邱十里放下心来,默默垂下眼睫,手指插入时湛阳的发丝,指肚贴着头皮梳,“兄上为什么会来这种地方住啊。” “不喜欢吗?”时湛阳笑,“我这两个月一直在找这个地方。” “找?”邱十里显出疑惑。 “嗯,目前看来没有找错,”时湛阳抬手拧拧邱十里的鼻尖,反问道:“ナナ这两个月做了什么?” 上班,喝果汁,在油管上浏览搞笑视频,夜间自`慰失败,百无聊赖地涂指甲油?邱十里实在是没什么可说的,“……没做什么。” “你帮我赚了好多钱。” “要看好家啊,”邱十里被时湛阳挠着嘴角,笑了,“我不能再做蠢事了。” 时湛阳听到这话,目光暗下去几分,支起身子坐直,但还是离邱十里很近,他看着自己交叉的双手,“是啊,我也不能再做了,”他又倏然把眼抬起来,直视邱十里的目光,“ナナ,上次你说的很对,我一直在骗你,给自己找过很多根据和理由,现在我发现,这是我最近几年做过最错的事情。” “这也不能说是错。”邱十里盯着裤子上的褶皱,慢慢摇头。 “就是错。”时湛阳专心把他看着,“现在我要把它改过来,但你也必须答应我一件事。” 邱十里一愣,终于继续起方才的对视。 “你无论知道了什么真相,心里是什么感受,都不能伤害你自己,也不能对自己产生任何的怀疑,这是我们两个改正错误的第一步,”时湛阳顿了顿,又道,“当然,现在我看着你,你不会再去扎自己的大腿,但我的要求是,你连这种念头都不能动。” 邱十里不好意思地揉了揉鼻翼,“我知道了。” 时湛阳并不满意:“答应了吗?” 邱十里举起右手,“我保证。” 时湛阳的面色已经完全沉了下来,他把邱十里的每个神情都仔细收入眼中,还是斟酌了一会儿,才下定决心说道:“第一件事,关于你的心脏。” “嗯。”邱十里沉稳地接过大哥递来的手机,他其实早就差不多猜到了一点,毕竟他之前的美梦就是在心脏手术之后崩坏的,崩出了第一颗碎石,随后稀里哗啦地垮。他一睁开眼,昨晚守在床边的大哥就消失不见,之后他日日琢磨,夜夜揣度,带着莫名的后悔,想不通自己有什么可后悔的,只是隐约猜测出,是手术的问题,是手术夺走了宝贵的平静。 但他没有猜到屏幕上的内容——他当然没有!秦医生笔记的扫描件他是读过的,但那几页现在只是个比对,他快速地浏览下去,读到新的记录,新的手术报告,新的各路专家的新的分析,个个用词严谨,简明直观,日期就在三个多月前,他甚至看到自己心脏的照片……最后邱十里茫然却又清晰地意识到一件事,没有任何东西,从自己的心脏里,被取了出来。 没有任何东西。 “空的。”他的眼睫在颤抖,透过它们,邱十里困惑地望向时湛阳。 “是。”时湛阳握住他的手。 “空的。”邱十里用力抓回去,平时他绝不会用这种力度去握大哥的手,他知道会疼,可他现在控制不住,他觉得时间大概扭曲了,自己在一瞬间之内失去了某种定义。 时湛阳只是一把抱住了他。 邱十里眼睛睁得干疼,也闭不上,下巴安静地栖在时湛阳肩头,他试着把自己手抬起来,环抱大哥的腰,他成功了,耳边的呼吸和他一样,很沉重,很动荡,但泼在脑袋上的那种天旋地转竟迅速平息下来,他就像是得到了一颗飓风的风眼。不知何时,车外的喧嚣也停止,羊群不见踪影,空留一片浮尘,时郁枫插着兜走回来。 当他打开车门,那个拥抱已经停止,他还想着刚才的黑狗,有点一头雾水,通过大哥大嫂握在一起的两只手判断出来,令人头痛的吵架应该是烟消云散了。 绕过前方隐约可见的石头山坡就是住处所在,行程只剩下十几分钟。邱十里知道,事情还没完,他的文件还没有翻到头,自觉做好了准备,就划开手机,继续浏览起来。 他看到一张照片,女人躺在床上,身边是两个襁褓里的婴儿,看到一个日期,平成2年5月5号,还看到两个名字,えぐち しゅん,えぐち ナナ。 江口瞬,江口虹生。 一个从未见过,一个抗拒太久。 这感觉非常不好。邱十里隐隐起了层鸡皮疙瘩,转脸看向时湛阳,才发觉对方一直在看着自己。时湛阳要他再翻下去。 剩下的就只有一张了,那是张类似全家福的东西,邱十里对拍摄时间没有任何印象,但是认出了祖母,认出了养母,也认出了自己——他留着长发,穿着幼时常穿的那件夏季浴衣。 接着邱十里的目光扫过后排,又缓慢扫过前排,就像本能地、刻意避开什么似的。但他最终还是看清了那张脸,一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剪了短发,笑得张扬灿烂,一个小男孩。 邱十里定了定神。 江口瞬,江口虹生。江口瞬,江口虹生。他不断想。 这都是什么东西。 此时山坡已经越过,这边牧草生得远不如阳面茂盛,车轮碾过毫无阻力,一条闪闪发光的河流在坡下迤逦,几片低矮的民居铺展在眼前。 作为出手干脆阔绰的买主,一行三人受到了极为热情的接待,毡房是流动的家舍,最好的那两间给了他们,邱十里的行李就放在时湛阳这两天睡的床边。在这个流动的村庄里,懂英语的只有一个,说得磕磕绊绊,倒也足够交流,拉着他们说个不停,对新来的邱十里尤为重视,领着他转遍了各个居住区域。这边天黑得早,刚刚简单安顿下来,邻居就已经宰好羊羔开烤,张罗着准备晚饭了。 奶酒、奶茶、大馅饼、叫做“别尔巴什马克”的手抓肉,还有支在铁架上的一整只焦酥的小羊……这晚餐口味浓郁,的确丰盛。一众人不论相熟与否,在棚顶下面痛快豪饮,连时郁枫都瞪着那个中午不搭理自己的红衣少年喝下去两碗奶酒,邱十里却滴酒不沾,只喝了一碗咸奶茶。他知道,自己现在举起酒杯也注定会被大哥拿下来,所以也就没有这个必要了。 等到满桌意兴阑珊,新的肉还没上来,连翻译都红着脸开始吐词不清,时郁枫皱着眉,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教红衣少年打扑克,时湛阳就在一边笑眯眯地看着。邱十里环顾四周,套上从大哥箱子里拿的薄夹克,悄悄退出了毡房。 刚一撩开门帘,他当头就撞上落日,一颗橙红的蛋黄磕碎在天边,漫天流得都是,暮色映在河流中、莽原上,正浓烈。 就近找了块背风的石头,邱十里默默蹲下,靠上那些被风化了大半的棱角,又猛地站起,弓腰扶起膝盖,望着这壮丽美景,呕吐不止。 他其实没吃太多东西,胃里最多的就是奶茶,那一道道牧民献宝般端上来的美味,也确实都是美味,吃下去的时候,他的味蕾感觉到真实的刺激,可他现在的呕吐也是真实的。桌上的羔羊让他想起自己练刀时用匕首刺死的那些,一群人其乐融融地聚首,又让他想起那张全家福的图像拍在他脑门上的毛骨悚然。 哪怕离开了,落荒而逃了,他还是止不住回想。 于是只能剧烈地咳嗽,眼泪和鼻涕一块流,邱十里简直要把胆汁也吐出来,他已经只能考虑一件事了,那就是千万别把大哥的外套给吐脏掉。 风猎猎地吹,天地间一片汹涌呼啸,地平线上浓云翻滚,这一切又迅速地暗了下去。 邱十里觉得自己不可理喻,他怎么又这么狼狈?大哥还在身边啊,是自己跑了,胆小地躲在这里,满脑子浆糊,像条活在犄角旮旯里的老鼠。尊严这种东西,怎么找,在哪里找,又找不找得到,邱十里忽然想不明白了,老天又到底要他怎么做,才肯让他像人一样活着?一条埋在地下的铁线突然拔地而起,就这样连带着碎土渣似的疑问崩了满身。 他甚至连匕首都没带,不能通过刀刃来清醒,他答应了大哥不能,那就绝不可以食言。 嘴里已经发苦,胆汁大概真的出来了,邱十里很想停下,可他除了呕吐之外不知道还能做什么,手揪在草根上,两指粗的杂草一拔就掉,他的呕吐终于转变为干呕。 也就在这时,搪瓷碗盛着的热水被递到面前,邱十里恍然抬起脸,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天空是发黑的青蓝色,在这天空下,时湛阳整个人黑黢黢的,包括他的衣裳,他的眉眼和发丝,他的拐杖。邱十里却知道他在看着自己。 “漱漱口。”时湛阳低声说。 邱十里站直,稳住重心,双手接过那个大碗,背过身子漱口。开始还咳嗽,到最后一口,他就完全平静了下来。 他心里明白,要找人也不会带着热水找,大哥这是折返过一趟,用一条腿和一只拐。给了自己发泄的空间,没有叫别人来送,没有让别人看到自己刚才的样子。 “兄上,我好了。”邱十里抱着那只还有余温的碗。 “我知道。”时湛阳道,“我看了很久。” 说完他就沉默了,邱十里也沉默,两人就这么无言了好久。 “对不起。”然后又是异口同声。 邱十里缩了缩肩膀,低下头,他对自己感到无可奈何,捂住眼睛笑了一下,摸到诡异的湿润,温度和气息却忽然凑近,睁开眼睛,时湛阳近在面前,“别哭。” “我不是想哭……”邱十里摇头。 “ナナ,别哭。”一个吻马上就要覆上来了,时湛阳现在那么温柔,那么小心翼翼,连同那个正着萌生的亲吻,就好像是他们多少年前的第一次,在他刚刚因呕吐而大张的嘴上。两片嘴唇都皱了,风把它们吹得麻木,只有一点点干裂的疼痛。 “……兄上,我……我是谁?”邱十里不想被亲吻,他漱过口,可他仍然不觉得自己干净,下意识退了半步,“我是被选上的那个?没被选上的那个?我是假的吗?我是江口瞬吗?” “不是。”时湛阳便前进半步。 “我是江口虹生?” “不是。”时湛阳直接搂住了他,连拐杖都丢了,他撬开嘴唇又被躲开,“你就是你,”第二次亲吻,“你是我的,”第三次亲吻,“你是我的你。ナナ,你说话,你点点头,好不好?” 第四次亲吻。 邱十里没有再躲,他的话语被匆匆堵住了,就点着头把自己交到时湛阳的双臂之间,他现在就是坚固的拐杖,是风中屹立的石块,但他也是一个人,他活着,他的尊严也活着,他被这世上唯一的、自始至终把他当做人看的那个人,紧紧地抱在怀里。 第六十六章 歌声传过来了,从毡房前的灯火出发,蜿蜒飘至邱十里周身的夜色。都说骏马和歌是哈萨克的翅膀,这曲调的确有味道,兼具悠扬和苍冷,邱十里眯眼细看,是个蓝裙姑娘在唱,邻居家的红衣少年腰杆挺直地蹲跪在一旁给她弹奏叫做冬不拉的乐器,时郁枫则在围坐的人群当中,把那只惹过自己的黑狗抱在身前,聚精会神地看。 “小枫很喜欢这里。”邱十里回过头来,挥散绕着时湛阳乱转的蚊虫,眼下这片草地虽然生得低矮,坐起来不扎人,但在初夏时节,当然也是蚊虫藏匿的好去处。 “他是喜欢那只狗吧。”时湛阳笑道,“可惜那也是别人的宝贝,他不能抢。” 邱十里也笑了,他身上已经暖和过来,比喝过热奶茶之后还暖,于是干脆把夹克脱了,时不时甩两下,充当驱蚊的扇子。其实抽支烟或许除虫效率更高,但他现在不能抽,大哥更不会在他面前生产二手烟。 “所以芯片是在江口瞬那里。”邱十里拾起方才的讨论。 “初步是这样判断,也许他自己已经取了出来,不能确定他的信息掌握到什么程度,”时湛阳不紧不慢地说,“不过上次见面,我发现他身体不是很好。” 邱十里已经弄清楚了,上次自己失手吓跑的那位面具人八成就是自己的双胞胎兄弟,目前可以确定的是,他从来不自己露面,在江口组里面挺有地位,由于某种原因,需要和时湛阳结盟合作。 “身体不好?兄上是怎么看出来的,”邱十里仔细问道,“他不是还可以随便跳楼吗,总不会把自己跳死。” “安全跳楼用科技就能做到,也许他没有跳下去,只是躲了起来,”时湛阳不以为意,“我和他握手,摸到手腕的静脉上有很多针眼。” “哦。”邱十里托起下巴。握手怎么握到手腕上去了,好吧,是大哥时刻保持清醒,总能从细微处找到有效信息。他又回想起银座那个靡丽凛冽的冬夜。虽然这想法很无聊很蠢,但他竟真有点吃醋。也许是因为那个人和自己共享同一张脸?还是因为自己对大哥越来越趋于病态的完全占有欲?谁知道呢。 时湛阳看得明明白白,捉住邱十里的手,和他十指相交,耐心地问:“ナナ,你觉得江口千春当初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 “芯片在江口瞬那里,御守在我这,只有拼起来才能得到完整的信息,所以我们分开就没有用处。可能因为当时的内斗,她为了相互制衡,为了保险起见?”邱十里垂下眼,“还有前提是,我的御守是真的。” “是真的。” “兄上,我现在不能信她了,什么都不能。” “你可以信我。”时湛阳笃定地说,“御守我打开看过。” 邱十里一愣,扇风的手也是一僵:“什么时候?” 从懂事开始,差不多二十年,那东西他一直没打开,因为毫不怀疑地相信着祖母口中有关失灵的鬼话,现在都成灰了,早就飘得没影。 时湛阳握了握他的肩膀,“你在上海上学的时候。” 邱十里点了点头。他也记得,临别时自己把那个小薄片塞给大哥,说什么它替我陪你。“那的确是很久以前了。” 时湛阳眼底蓄起些笑意,“里面只有一张纸片,纸片上是一串字母和数字,加过密的,我一直记得。前段时间我发现自己被骗,我还开始怀疑,铷矿真的存在吗?之后找了些人,试过各种密码系统,包括江口组自己的那套,其中一个推断是,它是一个纬度的数值,北纬43°19’。” 邱十里瞪大双眼,“……就是我们现在的纬度。” 时湛阳又道:“这条纬线穿过三个大洲,十七个国家,两个大洋,无法确定经度的话,找出定点是不可能的。” 邱十里蹙着眉,“经度在江口瞬手里。” 时湛阳缓缓笑了,“大概。” 邱十里眼巴巴地问:“兄上又找到他了吗?” 时湛阳还是笑着,“不需要找,相反,他可能会需要找我。”望着邱十里越发疑惑的模样,他的笑容淡下来,平声说,“ナナ,你的妈妈也葬在这条纬线上。” “我的,妈妈。”邱十里重复道。 “是的。”时湛阳捏起邱十里正往下塌的后颈,劲儿用得挺大,也很稳当,他顺着邱十里的脊梁安抚地捋,“我得到了江口千春的那些书稿,和江口瞬见面之前翻过一遍,最近这两个月,我又翻了第二遍,找到了一些遗落的记录。” “我在一个账本里面看到你妈妈的一部分信息,她家乡就在青森,父母务农,成绩一直非常优秀,原本是个东大应用数学系的学生,三年级在酒馆打工的时候认识了你的父亲,五年之后,她有了你,”时湛阳慢慢地,谨慎地,继续说着,“你想知道她的名字吗?” 邱十里一瞬不瞬地看进时湛阳的眼睛,“我想。”他又补充,“我必须知道,兄上。” “好。”时湛阳把那两只微微汗湿的手托在手心,说起日语,“她姓香取。” “香取……”邱十里跟着时湛阳的发音,也用日语说了一遍。 “香取理纱子。” 邱十里懵了一下,盯着时湛阳不知作何反应,时湛阳也只是歉然地看着他,“ナナ,你不用立刻接受这件事。” “没事,我明白了,”邱十里摇了摇头,又赶起那些嗡嗡乱转的蚊子,“江口大和在和我母亲交往之后,又和自己家里的妻子有了女儿,给她起了和情`妇一样的名字,是当作纪念吗?是觉得刺激吗?”他淡淡道,“他们家还真是一贯这样变态啊。” 他已经不会觉得恶心抑或惊悚,相反,他终于琢磨懂了,江口理纱子的母亲为什么对自己的母亲恨之入骨,要在她刚刚出生的孩子面前,活活剥了她的皮——那是对丈夫的报复,对丈夫侮辱作践自己和自己孩子的报复。 从结果看来,母亲也许是无辜的,不应该被这样残忍地对待,可无辜又有什么用呢?选择和穷凶极恶的人在一起,却没有活命的能力,最终结局的悲惨也可以用“高风险事件变成了现实”这一句话来概括。 的确,邱十里还是要给母亲报仇,他仍旧确定地坚持这件事,心中却已然无存愤怒,也无存太多动容,只是冷得很,冷得往下掉冰碴。 他迫切地、委屈地、绞尽脑汁地想要知道的事实,原来就是这些,从车上读到的一直到现在听到的,这么多,这么丑陋,这么寒光凛凛,但他好歹看清楚了。这些事不是他不睁开眼看就不存在。时湛阳的坦诚和关注让邱十里感到安慰,从前的隐瞒也是一种柔软的保护,在这放眼一片浓黑的时候,显得尤为珍重。 “出事之后,江口千春把她抢了回来,”时湛阳还是轻声细语,“就葬在这片草原上,具体没有明确记录,只是说,一个叫木拉提别克的当地牧民能找到,他曾经是这里的巫师。我就把这一片地都买了下来,根据他年轻时候的相片,找到了他。” 邱十里已经恢复了平静敏锐的状态,他明白,大哥已经提前做了太多,说再多为了什么,最终也是为了自己。“就在刚才喝酒的那群里面?”他问。 时湛阳摇摇头,“他得了肺病,常年下不来床,昨天被我送走治疗了,他的儿子也认路,愿意帮助我们。” “年纪多大?” 时湛阳用下巴指了指不远处还在歌唱的人群,“比老四大一点,正在弹琴呢。” 红衣少年在篝火四围搂琴踱步,衣摆飘飞的背影映入邱十里的眼帘。 他静静看了一会儿,最终把目光从那只企图挣开怀抱的黑狗身上移开,各种纷杂思绪也理了个清楚。 “兄上,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铷矿也在这里。” 时湛阳把目光锁在他脸上,眼中是洞若观火的光亮,等他继续说下去。 “那个纬度,这片埋了我妈的草原,都不会是巧合,是江口千春刻意为之,”顿了顿,邱十里又道,“真的让摇钱树永远埋没的话,她不会甘心的。” 时湛阳赞许道:“的确。附近有一块磁场异常区域,普通人进去极易迷路,可能和大型金属矿藏也有关心。” “可是兄上不想要铷矿。” “江口组想要啊,”时湛阳轻松道,“我们是不是应该给自己添一点筹码?” 事情终于完全琢磨通了,邱十里揉揉脸蛋,笑了起来,凑近大哥挨着肩膀靠,“那我们明天就去找?那个孩子领路,小枫开车,我们坐在后座?” 时湛阳见他这反应,心中石块落地,抬手把人往怀里一揽,也顺着他开起玩笑,“戴上烧烤架和速冻披萨。” 邱十里拖长尾音:“还有野餐布和布兰妮的唱片——” 随后两人躺倒在草地上,一同向上望去。夜空通透,漆黑与亮白各自明晰,群星组成一条繁盛的河,河岸两侧水花迸溅,溅出浓淡不一的一捧捧碎银,几抹薄云在下面絮絮地飘,看不出远近。 在南太平洋的岛屿上,在北非的停战区,在西伯利亚的林莽间,邱十里匆匆路过,见识过许多壮丽的星河。但他第一次感觉到这种静谧,天地正在无声地旋转,一颗地球与亿万个光源之间的对峙永远是以光年为单位,而他自己是固定的,时间和宇宙的洪流冲过来,时湛阳躺在他旁边。 “说真话的感觉——没有想象中那么好,好像在拿钝刀子割人,”时湛阳枕起胳膊,大声地说,“但是,对ナナ,我以后还是要说的。” 邱十里翻了个身,支起胳膊肘给他扇风,专心看着大哥,“兄上瞒我的话,就是拿自己给我挡刀,我才不要。” 时湛阳揉揉他的耳朵,只是浅浅地笑。 “哥,我以后……也不会那么不懂事,总是想黏着你了,”邱十里垂下脑袋,“我已经学会自己待着了。” “这是干什么。”时湛阳皱眉。 “自由啊。兄上说的,我不能害怕自由。” 时湛阳的手指在邱十里耳垂上停住,小而软的一点点,在他指间热乎着。半晌,他慢吞吞地露出一个很年轻的笑容,就着星光,那些线条都温柔,“自由这种事,现在是其次了,我当时那样说,也只是因为觉得你不快乐。” “快乐很重要吗?” “很重要。”时湛阳认真点头,“我之前把这件事归咎为你身上胆怯太多,束缚太多,所以总是在担心,很难开心起来,但现在我发现不是,是我让你感觉不到安全,所以胆怯和束缚才会产生。” 邱十里默默地听,不吭声。 “所以关自由什么事呢?这个概念本身就很主观,最简单来说,能够放心大胆地做些自己喜欢的事才算自由吧,”时湛阳拦住邱十里驱蚊的手,用力拢了一把,将人抱在怀里,“ナナ觉得开心的话,一个人也好,黏着我也很好,只要喜欢。”顿了顿,他又道,“我只是想让你快乐。这是我最近明白过来的。” 那天他们在这草地上躺到歌会结束,毡房前篝火熄灭,人群四散,邱十里脖子上多了几个牙印,也扶着时湛阳起身准备回窝睡觉,结果时湛阳刚拄好拐,突然从裤子口袋里变出个小瓶子,往邱十里手里塞。 邱十里打开手机电筒一瞧,居然是强效驱蚊喷雾。 “晚上多喷一点,毡房里也有很多蚊子。”时湛阳看起来可是无辜极了。 邱十里摸了两把自己被叮了好几个大包的颈侧,当然,再多也比不上那些吻痕扎眼,“兄上刚才不拿出来?”他奇怪地问。 “……因为你给我扇风,很可爱。”时湛阳倒是知道不好意思了,别过身子朝亮处走。 邱十里怔了一下,快步追上去,绕在时湛阳身边,“那晚上我继续扇啊,不要这个了,”他笑着去抓大哥的手,“兄上要和我一起睡吧?一起睡对不对?” “还是喷雾划得来。”时湛阳义正辞严,为了邱十里的睡眠,当晚他也确实把人按在床上几乎喷了全身,抱在怀里亲亲啃啃的时候满鼻子都是那种刺激味道,但他也没干什么别的,一方面邱十里算是大病初愈,他下不去手折腾,另一方面清洗起来也不方便,他可不想大半夜的让小弟一个人去河边蹲着冲屁股。 但时湛阳确实也经历了一番相当激烈的心理斗争,尤其当邱十里从手提箱里拿出几个月前用剩的半瓶润滑油以及一整盒保险套,红着脸说自己也觉得用不上的时候,时湛阳认为自己忍过这一回就能成神了。 但他确实成功忍了过去,躺在羊毛味儿很重的被窝里,时湛阳呼吸平静,心如止水,直到怀里一空,邱十里滑了下去。 “ナナ?” 邱十里二话不说,扯下裤腰就开始含,从一开始就含得挺深,很热情,很大胆。时湛阳挣扎了一下,但立刻,那种膨胀感就挤到脑子里了,人家都做到了这份上,他知道自己再拦就是脑子有病。 两个多月没怎么弄,又浓又多的一股,全被吃干净,看着被子拱起来的弧度,时湛阳听到小弟吞咽时嗓子眼里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很努力,好像也很心满意足,他心想饶了我吧,随后他趁邱十里爬过来趴在自己胸前,强硬地把人压在床上,腰下垫了两个枕头,让人把屁股抬高腿分好,裤子一扯就掉了,他埋头在那两条大腿之间。 没去打后面的主意,时湛阳专心针对前面那只高翘的小家伙,因为邱十里在推他,在躲,所以时湛阳第一下很用力,都把邱十里给嘬疼了,往后越来越熟练,越来越温柔。邱十里哪受得了这样,手指纠紧他的头发,腿根不自觉地夹他,两条细溜溜的腿无力地垂在他背后,时不时乱蹬一下,叫得鼻音都哝哝地出来了,最后哭着射了才被放过。 时湛阳抹了抹嘴,单膝跪起来,淡定地躺回邱十里身边,侧脸看着满面通红小弟,随后,脸颊就被一双汗津津的手捧住了,邱十里把抽噎都咽下去,黏黏地贴上他的嘴唇,一下一下地吻他。 时湛阳张开了嘴。他总觉得自己做不到这一步,口过之后立刻接吻,吃到的不都是自己的味道吗?时湛阳对自己的那种东西还是比较嫌弃的,确切地说,他觉得任何人的此类液体都挺脏,刚才之所以什么都没想就吞了邱十里的…… 又或者,假如刚才邱十里从被子里钻出来找自己接吻,难道就会拒绝吗? 好吧,答案是显而易见的。时湛阳对自己感到无奈,吻得更深了些,拇指轻轻刮磨在小弟湿软的腮边,他承认,自己这种双重标准是注定要延续一辈子了。 第二天风刮得很急,晨间的露水和雾气也冰得人手心发冷。邱十里没带什么御寒的衣服,早起从毡房里出来,身上穿着时湛阳的浅茶色针织衫,太宽太晃荡,就把下摆拢一拢,塞到细细的裤腰里。迎面遇上几个拎着牛奶桶的妇女,再往前走,时郁枫似乎没梳头发,坐在越野车前盖上,正在啃一个巨大的烤包子。 时湛阳则打开轮椅的按摩模式,悠闲地闭目养神,一见他过来就笑了,“听见什么了吗?” “螺旋桨?不会吧,”邱十里把热牛奶递给大哥,揉了揉惺忪的眼睛,“我刚才听见,以为是幻听。” “抬头看。”时湛阳抿了一口牛奶。 邱十里照做了,仰头看了几秒,透过乳白色的浓雾,他看见几个黑色的小点正在靠近,心中不禁尖叫了一嗓子,自家和当地政府按理说没什么交情,大哥居然还能把直升机弄过来。他盼着那几架黑鹰能给自己带来点顺手的武器,忽听嗒嗒几声,枣红的马儿在车边站定,那红衣少年就坐在鞍子上,手里拎着缰绳,一脸严肃,冲啃包子啃得满嘴流油的时郁枫不甚熟练地挥了挥手。 “早上好。”时郁枫用新学的哈萨克语说。 第六十七章 按照卫星地图来看,前方是一片完整的绿色荒野,从地面的角度看却是一片迷雾重重,才出发不到二十分钟,大片大片乳白的雾气就迫不及待地涌上来,能见度不足十米。 这事看来有点灵异,不过,在这种原始区域,什么事和磁场扯上关系,它的灵异就有了正当理由。邱十里很淡定,咬开封条,按下密码,把第三只定位器装在马辔头上。头顶上方螺旋桨转动的响声还在,这是低空飞行,撑死也就几百米的距离,但抬头却看不见直升机的影子,对方往下瞧也是一头雾水,两边只能通过这点电子信号来互相确认存在。 对讲机传来长机飞行员信号稳定的通知,邱十里才停止调试,双手牵着缰绳看向前路。有强光从身后打过来,把眼前的雾照得白茫茫的,那是时郁枫开了远光灯,压着速度在他身后慢慢地跟,再往后则是一条车队,十二辆牧马人分成两列,车轮碾出的摩擦声层层叠叠,清晰入耳,但也就只有这点声音了,混着耳麦里的轻微噪声,以及直升机并不真切的响动,倒更像是种另类的万籁俱寂。 邱十里知道,时湛阳也在副驾驶上看着自己,腰上绑的那条荧黄反光带一定足够扎眼。 他其实是有些心慌的,倒不是因为别的,只是自己不在那辆车里,大哥也没有让别的伙计进去,万一突然来个意外,他担心时郁枫那小孩应付不来。事实上,邱十里也说不清到底会有什么意外,掉队,打滑,爆胎,也许是天上忽然掉下块陨石呢?总之是狗日的意外。想到这儿,他也觉得自己足够神经兮兮了。 身下的黑马倒是安定极了,紧紧跟在枣红大马身后,几乎衔着人家的尾巴,红马上的红衣少年也是胸有成竹的样子,腰杆挺得笔直,端端坐在鞍上,粗粗的辫子垂在肩后,有节奏地轻轻摆晃。走了这么远,他一直保持着不紧不慢的小颠步,好像快了就会惊动什么,没有回头搭理邱十里一下,只会在需要转向的时候抬手招一招,完全不需要保护似的。 之前就听说过,这孩子是个哑巴,现在才发觉他本身也没什么和人交流的欲`望,于是邱十里也就乐意保持这份沉默,身后的目光和腰上抵着的枪托令他安心,也好集中注意力。倒是邵三沉不住气,跟在一侧和另一侧的翻译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说什么临时接到通知出发,连着赶了两三天的路,下飞机才知道目的地是哪里,说什么旧金山比这边暖和许多,花粉过敏的季节都过完了,还说什么航空汽油现在真贵,七架直升机两架补给机下来都不敢看账单。 作为真正管账的那位,邱十里心说肉疼的应该是我吧,公司上下开销事无巨细,大头总要过他的眼。虽然赚的比花的多,但他每次看到那些用途千奇百怪的账单,以及上面夸张的天文数字,都会在心里怪自己不够勤俭持家。 比如每年赞助给中国大熊猫基地免费使用的运输机,又比如家里几百亩花园定期全盘更换的名贵花种,邱十里经常想问问大哥,这钱我们能不能不花。 虽然量级不同,但他操的心和那些每天起早逛菜场的主妇也差不了多少。 又走神了。 “废话少说两句,”邱十里转脸看了正在吹牛皮的邵三一眼,夹了夹马肚子,“这次总共来了多少?” “人不多,就三十五个,家伙带得挺多,老大让我们保密,”邵三立马跟上去,“三哥,你说这地方鸟不拉屎的,又没什么人好见,那些勘察什么的也都有专家,咱们在这儿看着就行,老大干嘛还要亲自过来呢?不会是看风景吧?” 是这个道理,邱十里默默想,朋友圈子里那么多做大老板的,只有自家大哥凡事都喜欢亲力亲为,他经常替时湛阳觉得累,觉得责任那么多,挑几个担担就好了,否则钱赚那么多又有什么意义,不还是给自己找负担受?可他当然也清楚,至少这次,时湛阳为什么挑了这种偏僻荒凉的地界,又是为什么要费劲在这儿待上这么多天。 “大哥到得比我还早,”邱十里轻声地说,又在手上缠了圈缰绳,“你们也别琢磨这么多,把活干漂亮了,别让他担心就好!” 邵三“哎哎”应着,又说:“三哥,我们都以为这回见不着你,没想到你在,四少爷也在!” “我又不是废掉了,总不能一直休假吧。”邱十里眯眼看向前方,“见不到我才奇怪。” “是啊!兄弟们都高兴,”邵三美滋滋的,“大哥可算把三——把嫂子哄好了。” “哄?”邱十里泛起点笑,“用得着?” “啊?不用?” “大哥不用。你以后娶到老婆了,恐怕得经常哄。”邱十里笑道。他心想,只要能继续在大哥身边就好了,既然两个人心里在想什么互相都明白,又不是那种敏感脆弱的怀春少女了,再扯什么哄不哄的,不觉得无聊吗? 他可从来不想看时湛阳低声下气地去跟任何人说“是我的错”,包括跟他自己。他觉得自己大概喜欢时湛阳的一切,好的是好的,坏的也是好的,除了道歉。 雾气是在出发后第一个小时零八分钟开始消散的,天上朦朦胧胧现出一团白日,渐渐地,直升机的影子有序地打在草地上,时郁枫颇为欢快地鸣了几声喇叭,大概方才钻雾已经钻得不耐烦了。邱十里环顾四周,地表的形状明晰起来,他们这是到了一群山石嶙峋的高坡之前,尖锐的口哨响起来,红衣少年冲高空仰望,一只低旋的花尾小隼就迅速落到他的肩上。 他回过头,晒得发红的脸蛋上,一双羚羊似的眼睛快活地弯着,他冲邱十里比划了几下,嘴里还匆匆对着口型。 “海沙尔说,危险的路段已经过了。”翻译说道。 少年又做了几个手势。 “浓雾是天神Tangir对我们的考验,是地下河的声响带我们找到了方向。”翻译又道,把声音拖得又长又重。 少年重重地点头,扬起鞭子,纵马飞奔起来,完全不见方才的小心翼翼,那只小隼也乘着气流展翅起飞,在比直升机稍微低上一点的空中平稳地滑行,少年就像是在追逐它的影子。天地都光明了,青空碧透,云波流转,邱十里也打马加起速度,车队在他身后呼呼啦啦地接连跟上,哪怕有直升机噪声干扰,他也能把到底有几对轮胎听得一清二楚——可方才怎么什么也没听到?什么“地下河的声响”,以前在耳朵上动的那个手术还不够吗? 可能这就是红衣少年的神奇之处吧,草原抚养大的孩子,一个即将长成的年轻巫师,只有他能够引路。对那些先天因素,邱十里没有争强好胜的心理,很快放平了心态,速度一提起来,他才真正感觉到草原的辽远,哪怕突兀的群山就在前方挡着,他却还是有那种能够狂奔直到天涯海角的自在感觉,马背的线条都流成了风,他就骑在风的翅尖儿。邵三已经乐疯了,和翻译一块窜到前面,想追上那少年,想跑得让牧马人的马达都追不上,邱十里则向后看,颠簸中,一晃眼,他望见时湛阳的眼睛。 时湛阳很欣赏地注视着他,正在笑。 那一刻邱十里有一种强烈的奢望,不,应该说是愿望,兜头一泼,弄得他全身上下都在叫嚣这件事。他想让时湛阳在自己背后。不是隔了马尾隔了草地也隔了越野车脏兮兮的前盖,他要时湛阳就在马背上,双臂环上自己的肩膀,胸膛贴着自己的脊梁,他要和时湛阳一块握这缰绳,一块用两条腿夹一夹骏马的肚子,就能灌着风窜出去好远。 耳麦里则传来一句:“ナナ,专心骑马。” 邱十里惶惶摆正身子,伏下腰肢放长缰绳,卯力去追前面的三个正在变小的点。 石山近了,近在眼前了,石山之间蜿蜒着一条河,没不过小腿的水量,只有这短短一段露出地表,光看水面也没什么流动性可言,河水却冰凉清澈,浅浅地盖在碎石河床上面,就像积雨形成的。 然而它却是货真价实的咸水河,驻扎在对岸的研究队伍很快发来了化验结果,含盐量超过了2.5%。他们已经开始对岩石土壤等一切自然物质进行取样了,载着设备的直升机全都停在那边,大部分车子也都泅水开到了对岸,这边只留时郁枫开的那辆,还有两个人。 邱十里反手握着枪托,他是戒备的,但说不出原因,时湛阳的轮椅是打开状态,他却不坐,就站在邱十里的身边。 于是对面的热闹和忙碌都被河流阻隔,而那座坟茔就在河流这一岸。“香取理纱子”,石碑上这样写,嵌在凹刻内填的墨色没有蒙尘,没有脱落,黑白分明如新,坟前还摆了两束草原上常见的黄岑,紫色的小花微微发皱,捏在手里搓搓,还带着些许新鲜的湿润。 “木拉提家每个月都会过来祭拜,他们担心哪天涨水,把这里冲垮。”时湛阳垂眼看着蹲在坟前的邱十里。 邱十里放下花束起身,望向不远处正往几匹马身上撩水清洗的红衣少年,又把视线挪回时湛阳身上,他终于不再只有握着枪才舒服了,“这里很美,很安宁。” 时湛阳目光柔和,“需要单独和她聊一聊吗?我去抽支烟。” “兄上想抽烟吗?” “不是很想。” “那就不要走,”邱十里扯住时湛阳的手腕,“我没什么好聊的。” “你可以想象她就坐在这里,和你说话。不是一块石碑。” 邱十里还是摇头,“没什么好说的。等江口组彻底完蛋了,我再回来见她。” “好。”时湛阳按了一把邱十里的肩膀,“我们一起回来。” 随后那只手滑落了,滑到邱十里腕子一侧,轻轻地去碰他的指头,邱十里立刻回握住它,十指交扣在一起,的确,他感到语言匮乏,这块石碑在面前,可以触摸,也可以敲出声音,但却不如猎猎作响的风让他感到真实。可他认为自己无论如何都该给这坟墓鞠上一躬,他至少要让母亲知道,她的儿子,至少是其中一个儿子,回来了。 母亲是不是听不懂中文?他又忽地意识过来。 于是邱十里说起日语,带着他从小说成了习惯的卷舌音,就是时湛阳经常开玩笑说像睡不醒的高中生的那种,总觉得少了正式感,“母亲大人,我是……虹生,今天来看您。我活着,活得很好,那个江口瞬,应该也没死。我们没有再见面,现在二十七岁了,”他说得很慢,想到母亲也死了二十七年,感觉到大哥抓紧了自己的手,“这是我的——” “伯母,您好,我是虹生的哥哥,”时湛阳平声道,他的日语发音还是那样文雅正统,“说起来是表哥,现在已经比胞兄胞弟还亲了,这些年他一直在我家,以后也会在,我会尽我所能让他安全、幸福,请您放心。” 说罢他看向邱十里,邱十里立刻停止了怔愣。虽说,他刚才本来是打算用“丈夫”这个词来介绍的,听到时湛阳说“哥哥”,他差点没反应过来,但他也没有惊讶太久,毕竟拜坟的时候把话说得含蓄一点也是应该的,突然说丈夫会吓到母亲吧?倘若真的有灵魂存在,母亲看到两只相握的手,看到戒指,也会明白吧? “请母亲放心。”邱十里说。 他鞠躬的时候,余光看见,身边的大哥也夹着拐杖,弯下了腰。 之后他们在车里坐下,分吃一套军粮。邱十里把热水倒进一碗橙黄色粉末,南瓜浓汤的味道立刻扑面而来,他端着碗底转动,又就着碗沿吹气,时湛阳则不吭不哈,已经成功把一块硬得像铁块的饼干砖掰成两半。 河对岸还在井然有序地忙来忙去,勘探队伍得抓紧时间弄出个初步判断,时湛阳再决定要不要让大批的人马远渡重洋过来,毕竟找矿难,确认储量难,开采更是个技术活,铷这种活泼的稀有金属对外部条件要求更高。 情况理想的话,那些岩层当中真藏了什么,不多久这里就会建成一座基地,几百来号人住在这里,专门折腾地底下那点东西。 邱十里听负责岩层的队长报上了一点进度,按掉对讲机,南瓜汤已经到了可以喝的温度。他把掰成小块的饼干泡进去,连碗一块塞到时湛阳手里,远远一看,时郁枫似乎还不饿,正和那红衣小哥泡在一起,试图骑上那匹枣红色的倔马。他并不打算做那种总在玩乐时间招呼小孩回家吃饭的魔鬼老妈,低下头,又开始用匕首尖儿去挑烤牛肉的真空包装。 时湛阳心情可谓是好得很,舀了一勺汤泡饼干,喂到邱十里嘴边,邱十里眼睛都瞪圆了,张嘴去接,舌头顶在勺缘,总觉得大哥往里捅的劲儿用得不老实,怎么还带捻舌尖磨嘴唇的……手腕这么不争气地一抖,那道口子就开得有点大。 真空袋里面凝固的肉汤在加热的时候就已经被隔水泡化了,流得他几只手指都是,还溅了几滴在时湛阳手背上,偏巧这时对讲机再次响了起来。 时湛阳把碗放在腿上,一只手扶着,一只手贴心地帮他按了接通,又把那勺子抽了出来。 “阿嫂——我靠,阿、阿嫂,闹鬼了!”八仔屁滚尿流地吼。 邱十里觉得非常不靠谱,这人都是在道上待了十几年的人了,也结了好几年婚,还跟小屁孩那会儿一样天天喜欢大惊小怪,加上还有口吃,办事很得力,交流很费力,“有事说事,不用慌。”他说,擦干净指缝里的肉汁,又自然而然地弯下腰,舔掉时湛阳手背上的那一点。 “你、你在河那边,吧?没有、没有过来吧?” “我在车里,”邱十里蹙起眉,“大哥也在这边。” “唉,老大,嫂子,你们快来看看吧!”这是邵三夺了对讲机,他也是火急火燎,宛如遭遇了世界末日,“我们捡到一人,严重脱水,差不多快死了,但他长得——” “长得什么?” “长得和您一样!” 第六十八章 牛肉是吃不完了,南瓜汤也得剩下,邱十里一脚油把车踩进了河里,河水在轮胎两侧刺啦啦地溅起来,连带碎石一块乱崩,引擎嗡嗡响得像头愤怒的公牛,但他还是尽量开得稳当,在对岸找了块平地停好,拉上手刹,又跳下车座跑到车子另一边。 时湛阳已经推开门下了车,看样子不需要扶,可邱十里还是挨上去,搀上大哥没拿拐杖的右臂,“兄上,他怎么来了?” 时湛阳似乎没太惊诧,“一会自己问他。” 邱十里眉尾跳了跳,点点头,跑后备箱卸轮椅去了。 “能问吗?”时湛阳又道,“我是说看着那张脸。” “能。有什么不能的。”邱十里抱着折叠轮椅走回来,看向迎面赶来的邵三,“人呢?”他高声问。 “屋里抢救呢,就几个兄弟看见了,这事儿……不敢外传吧,”邵三在裤缝上搓了搓手,接过轮椅的时候,他呆呆盯着邱十里的面容看了两遍,晃晃脑袋,领着两人快步走到营地最深处的一顶帐篷前,“老大,嫂子,那哥们自己在河里爬,推着个大箱子,我们一捡上就晕过去了,现在还在昏迷,呛了好多水,体温也特别低,大概还被咸水给泡脱水了吧……刚心肺复苏完。” 作为伙计,邵三知道自己绝不该多问,说完就退到了一边。邱十里在门帘前停下,半步迈了出去,剩下半步却挪又不动了,显得很踌躇。 “等医生先出来吧。”时湛阳道。 邱十里如获特赦似的站回大哥身边。很奇怪,方才急的是他自己,现在犹豫的也是他,小小的帐篷又能藏得起什么洪水猛兽。只有时湛阳那种平静的口气不变,就像是长效的定心丸。 “兄上要坐吗?”邱十里打开了轮椅。 时湛阳颇为惬意地坐上去,扬起脸道:“给我按按腿?” 周围还是人来人往的,几个老伙计也守在几步开外,结果邱十里二话不说蹲下就要开干,时湛阳倒是不好意思了,他总觉得自己年纪越大,脸皮有时候就越薄,“好了,ナナ,”他按住小弟的肩膀,“先不用。” 邱十里疑惑地看了他一眼,还是在他腿边蹲着,苦恼地支起下巴,“江口组十有八九也知道这里了。” “不会。”时湛阳解了颗纽扣,他的确不怎么喜欢这种午间暴晒的感觉,“这件事江口瞬一定是背着江口组做的。” “兄上怎么确定?”邱十里站起来,给他挡太阳。 “直觉?”时湛阳耸耸肩,“江口理纱子现在可不是有铷矿消息的样子。” “她在做什么?” “探监。在古巴东南部,关塔那摩监狱。” 邱十里愣了一下。这是关押时绎舟的地方,就在一个美国海军基地边上,其中多数囚犯都被指控和基地组织有勾连。他曾经幻想过几次劫狱之类的蠢事。 “江口组的其他人都在东京醉生梦死,”时湛阳又笑着说道,“成立九十年,放假九天。” “万一他们是装的呢?” “所以我弄了这么多东西过来。” 邱十里的目光扫过那些车辆和直升机。他之前已经清点过了,武装确实足够,倘若江口组的真来折腾,干脆挨个灭口,反正这地方死多少人也没谁查得到,就是事后安抚那些心理素质欠佳的专家学者比较费事。 “ナナ,不用这么紧张。”时湛阳还是柔和地看着他。 邱十里张了张口,他下意识想辩解,想说服自己,可他的确是紧张的。看了二十多年的一副五官,突然出现在别人脸上,并且名正言顺,你看着他,也知道这绝非幻觉,自己也并不是在照镜子。 这时门帘开了,四个医护人员端着几盆医用废料出来,为首的扯下口罩冲时湛阳点点头,“时先生,患者已经脱离危险,还在间歇性昏厥,可以酌情探视了。” “走吧。”时湛阳轻轻推了一把邱十里的腰杆。 邱十里用力掐了两下大腿,握住轮椅扶手,他们一同进入那个低矮窄仄的临时帐篷。阳光洒进来,又迅速被堵在门帘外,四周刹那恢复了沉寂昏暗,一股潮湿窒闷的水蒸气味儿塞满了整个空间。 江口瞬就躺在那里,躺在临时铺开的军用睡垫上,确切地说他是在被子里缩成了一团,脸蛋在垫高的枕头上埋着,搭在垫子一边的、插了输液管的手,正隐隐打着哆嗦。一个湿透了的皮质行李箱立在旁边,邱十里上前掂量了两下,轻得不可思议。 他快速地看了江口瞬一眼,看到他尚且潮湿的长发,乱糟糟地贴在颈子上,竟是一点杂色也不掺的纯白,掐住后颈拨一拨肩膀,没反应,从肌肉到呼吸都是完全松弛的状态,这是真昏过去了。他又回头去看时湛阳,一看见,狂跳的心就安定了几分,垂脸用匕首在箱子上挑出个小口,确认里面没有可疑气体后,邱十里拉开了拉链。 不得不说,路易威登的防水性能确实不错,它有关泰坦尼克号的传说也许不是唬人——总而言之,尽管这箱子外部被水和石块的撞击弄得变了形,里面却保持了大致的整洁干燥,一个看模样非常geek的手提电脑被绑带固定在箱底,还有一枚塞得鼓鼓囊囊的密码文件夹,摸一摸,都没被泡,都是还能使用的样子。 “这是上次他用的电脑。”时湛阳转动轮椅,靠近邱十里身边,“可以替他讲话。” 好吗,居然不单是戴面具,连真声都不愿意暴露,这人果然不可信,或者脑子有问题。邱十里这样思忖着,撩开被子两角,熟练地拿医用绷带给江口瞬的踝腕关节都系上死扣。绷带不比钢绳,弹性较大,这样既能一定程度上限制他的行动,又不至于让他的血液循环被阻滞得太严重。 时湛阳就笑眯眯地看着这一切,好比看一只小猫收拾半路捡到的一只断了翅膀的小鸟。 邱十里对大哥的笑容感到有些费解,不过,看着心情很好就是了,他把手里“没收”的东西放在药品桌上,提了提蹲得往下滑的裤腰,把针织衫塞回去,专心对付起那只文件夹。材质他摸得出来,高分子树脂,耐火耐高温,并且用普通锐器也不易破坏的那种,更像是一个小保险箱。他自己也经常用这种夹子存放机密文件,要打开,只能从密码锁入手。 正准备拿出去找人试试消磁,实在不行再去硬碰硬,邱十里忽然定在原地,他猛地意识到自己陷入了某种思维定式,见到什么东西,他都一定要去查个底朝天,仿佛必定能发现什么惊天大秘密似的,仿佛他周围的都是穷凶极恶的罪犯和特工,随时要狠狠插上一刀,让他不得安宁。 “兄上,我们要打开吗?”邱十里又一次看向时湛阳。如果不是大哥在这里,他或许会一头发热,完全忘记去想这件事。 “ナナ想打开吗?” “这是他的私人物品,打开了,还能合作吗?” “恐怕不能。他本来就不相信我们。” 邱十里咬咬嘴唇,把文件夹放回原处,也没再打那电脑的主意。他搬了个板凳,乖乖在时湛阳旁边坐下,安静地瞧着那位素未谋面的兄弟,匕首就在手里攥着,没松开过。江口瞬只露出了一边的眉眼,眉头皱得很沉,脸色冻得发紫。 确实和自己很像。 目前看来,身材好像也差不多。 邱十里又找了条薄毯子给他盖上,发愁地掏出薄荷糖罐,虽说大哥对这种味道不感兴趣,但他从自家老幺那里学会了通过舌头的刺激来达到香烟提神镇静的效果。几颗小粒嚼碎了,头脑清爽无比,邱十里正想趁方便给大哥把刚才的腿按了,一打眼,只见被子里那位哆嗦了一下,开始疯狂打挺。 江口瞬嘴里发出的声响很怪,不像咒骂,不像惊呼,甚至不像任何人类的语言。那是沙哑又低沉的声音,气流在嗓子眼里磕磕绊绊,却组不成任何成调的振动。 “……解开吧。”时湛阳道,“我想他也是个哑巴。” 邱十里定了定神,把江口瞬的后背在床垫上死死摁住,“别动!”他用日语吼,刀尖挑开绷带交缠的地方,抽出来丢在一边。江口瞬终于停止挣扎,气喘吁吁地趴着,一动也不愿动,那点临时凑来换上的衣裳似乎不够,他又不得不缩回被子里,转身仰躺的瞬间,他狐疑的目光划过时湛阳的脸,又与邱十里的目光相交。 “又见面了。”时湛阳也说起日语。 江口瞬还是盯着邱十里不放,眉毛弯弯的,喉咙里头“嗬嗬”直响,大概是在笑,他撑起身子,指了指电脑又指指自己。 邱十里想起大哥方才有关“代替说话”的猜想,“你要通过这个和我们讲话?” 江口瞬点头,随手把乱发拢到耳后。 电脑一递过去,江口瞬才像是真正活了过来,他把它放在腿上迅速地敲,也就过了几秒,一个字正腔圆的机械男声响起,“我很惊讶,你们不但救了我的命,还没有动小七。” “小七?” 江口瞬撩起眼皮瞧了邱十里一眼,“是啊,前几年我以为你死了嘛,就用你的名字给我的电脑起名,也算怀念一下弟弟。” “双胞胎还分这个?”邱十里把匕首收回腰后,刀刃擦过刀鞘,棱棱地响,“别叫我弟弟。” 时湛阳笑了,江口瞬也笑,他是用电脑发出笑声,一连串显得极其诡异,“好,好,叫你虹生可以吧,算了,叫你邱好了,”江口瞬又道,“我现在很渴很饿,先给我来点热汤之类的东西好吗?” 邱十里压住耳麦低语了几声,目光还是钉着江口瞬不放。 “我知道你们对我有很多疑问啦,比如我怎么会在这里,我的头发和嗓子又是怎么回事。” “先说嗓子。”邱十里还是觉得他像装的。 “是我十八岁用铁钩划的,伸到喉咙里,划到声带上,差一点误伤喉管死掉,”江口瞬张大嘴像是要展示,虽然也没人看得清他喉咙里到底怎样,“当然,我现在很后悔,想改变原声用变声器不就好了?当时还是年纪太小。” “为什么要改变原声?” “因为我被江口组发现了,收养我的那个家庭,全都死了,我的脸虽然没有被看见,但声音已经被他们记住,很妨碍我以后要做的事,刻意模仿也会露馅,干脆做哑巴好了,”江口瞬顿了顿,烦躁地用力揉搓脸颊,“这件事以后再说,现在跟你这种笨蛋也解释不清,”他又看向时湛阳,“时先生现在最想知道是我怎么也在这里,对吧?” “你可以先挑想说的说。”时湛阳还是滴水不漏。 “其实我很惊喜,能在这里遇到你们,说明你们还不是太蠢,值得合作一下,”江口瞬露出得意的神色,键盘敲得噼里啪啦的,“上次直接杀掉我三个保镖,我以为ナナ小弟只会杀人呢,真是没有和你交朋友的兴趣。” 邱十里并没有被激怒,只希望这人能少点废话,热牛奶麦片送来了,他就从门口接过,沉默地递到江口瞬手里,又站回时湛阳身边。 江口瞬两眼放光,把电脑都放下了,他似乎很喜欢这种甜滋滋的味道,喝下去小半碗才继续起方才的对话,“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御守在你的手里,写的应该是纬度。” “的确。” “哈,果然,你也猜到了吧?芯片在我那里,写的是经度。” “你是什么时候取出来的?” “我姑母——也就是时先生母亲的妹妹——死掉之后,没有人能拦住我报仇了,但我没找到当年的记录,那几个医生……在我心脏里翻来翻去,我又差点死掉!”江口瞬发出类似叹气的声音,“对了,你也做过手术对吗?和我一样,做了两次。” “对。” “那我们更加可以一起报仇了。” “江口先生,”时湛阳开了口,“第一个问题是,你怎么会在这里。” “叫我瞬。你弟弟不也是江口吗?”江口瞬挑眉。 时湛阳并没有再称呼他,“回答我的问题。” 江口瞬举手作投降状,又把手垂下去,“首先要说明的是,我的副业是黑客,只要不是用笔写到纸上的信息,我都能找到,当然你们也可以说我在吹牛,”他迅速地输入,“江口组当年把我剥了皮的老妈埋在这里,飞机租赁记录我都查到了,怎么会有这种巧合?铷矿一定就在这附近,只不过,我最近才想来找。” “最近才?”邱十里又不知不觉摸上刀柄。 “是啊,因为我快死了,等不及了,再拖下去,失败的几率只会越来越大,我必须快一点找到你们,和你们合作,不能再旁观,时先生应该明白我的意思,”江口瞬喝下了剩下半碗麦片,又目光灼灼地望向邱十里,“邱,也许我没办法把复仇的事情做完就会死掉,那只有你来替我。” “你生病了?” “是啊,绝症。” “什么绝症?” “胃癌肠癌肺癌肝癌骨癌——”江口瞬满不在乎,“哦,还有白血病。” “……你认真一点。”邱十里皱眉。 “哈哈,等我真的死了,你们就会相信了,”江口瞬又指了指桌上那个文件夹,“帮帮忙,我的药在里面,我还能坚持两分钟。” 邱十里眼睁睁看着他输入密码,打开文件夹,从一排小指粗的药剂上掰下来一支,按在一次性针管上,熟门熟路地扎入自己的静脉,那动作无所谓得就像在处理一条即将下过的鱼。 手腕上的针孔,大哥握手时摸到的。邱十里又想起来了。 “可不是毒品哦,虽然我在帮江口组做那种破东西,但你们总没见过吸过毒还能保持清醒的人吧?”丢了针管,江口瞬又若无其事地打起字来,“是我自己给自己配制的药,副作用不小,但也很管用。忘记说,我可是个博士。” 邱十里抱起双臂,时湛阳也是一样无语的样子,他们一同望着他。 江口瞬摇着头笑,“真的,大学是应用化学,研究生一直是药学,还辅修了两年地质,你们可以在网上看到我的论文。” 说罢他竟拔了输液管起身,赤脚走到两人面前,令人惊讶的是,他虽然瘦得快要脱形,个子却比邱十里高上半头。他把屏幕转了过来。的确,足有十几篇相关专业的论文,署名都是“东京大学”,“香取恒”。 “是化名啦,”江口瞬又把电脑收回去,甩甩因副作用而发肿的手腕,急急忙忙钻回他的暖和被子,“考上了老妈的学校,也想有一个和她一样的姓氏,时时刻刻提醒自己记住,要持之以恒地计划复仇。” “你学这些也是为了复仇。” “这不是很明显吗?我必须亲手把江口理纱子的脸皮剥下来,她妈妈这样对我妈妈,我就这样对她,我也必须让江口组全都死掉,谁叫他们杀光了好心收养我的家庭,”江口瞬甜蜜地笑了,机械男声还是冰冷如初,“哦,你也要搭把手,你剥和我剥是一样的,你的妈妈也被那样对待过,可不能一直在你哥哥那里,做个乖乖的小绵羊。” “我知道。”邱十里低下头。 “江口瞬先生应该是到达了这片区域的外围,”时湛阳忽然挑开话头,“但是找不到向导,所以想通过地下河穿过浓雾区,对吗?” 江口瞬难得愣了一下,点点头,打字也打得激动起来,“没错!我想先来确认一下,再决定要不要花钱雇人来挖石头,问牧民怎么走,他们说什么小萨满可以带路去祭拜我老妈,哪里有什么小巫师?害得我把东西都丢掉,用箱子做浮漂,本来也没有什么大问题的,谁知道漂到一半,变成了咸水!” 意识过来不对劲,他又抽抽鼻子,“小萨满是不是被你们抢走了?” “是他自愿的。”邱十里瞪起双眼。 “这谁知道,我凶巴巴的杀手小弟弟。”江口瞬拿眼角瞥他挂了刀子的腰带。 “因为我把他爸爸送出去治病了,”时湛阳微笑道,“他把我们当作朋友。” 江口瞬没了精神,他忽然问:“现在相信我不是敌人了吗?我也把你们当作朋友。” 邱十里不说话,看着时湛阳,时湛阳则说:“你需要先把问题都回答完,相应的,我们也会回答你提出的问题。” “可我累了。”江口瞬就地躺倒,“让我再睡两个小时。”说罢他就要把电脑合上。 “请便。”时湛阳倒也不急。 “等等,”待到邱十里把时湛阳推到门口,帘子掀开一半,那机械男声又响了起来,“我这种样子,你们看了会不会不舒服?” 两人一同回过头来。 “我是说——”江口瞬又解释,“看到自己的脸被弄得像个鬼,你不难受吧?出去以后再见面,我也可以戴面具。” “不用,我觉得你很正常。”邱十里道。 “时先生呢?你想象一下,你的ナナ也变成这个样子?” “那我当然会心疼。”时湛阳眯起眼。 江口瞬点了点头,终于合上电脑,把自己埋进被子里,闲闲摆弄起自己冷冰冰的手指。他听到门帘搭上的声响,知道这帐篷里只剩自己一个了,他忽然觉得恋爱真好,哪怕一个人生来就注定了狗屎一样的命运,他的恋爱也不会是丑陋的,江口瞬和江口虹生,这就是一对鲜明的对比。 他又想,倘若早点发现这件事,自己或许也有恋爱的机会。 第六十九章 那种自制药物的副作用似乎还包括睡眠紊乱这一条,通过观察江口瞬的作息,邱十里发觉这人一天总共要注射三次,每次间隔八小时,非常有规律,从来不迟到。注射过后江口瞬会在十分钟内迅速睡着,并且只睡两个小时就自然醒来,生物钟准得可怕。其余时候,无论是白天还是半夜,江口瞬都精神抖擞,完全忘了睡眠这种东西的存在。 “睡太久浪费时间。”他得意地解释。 但就算醒着,邱十里也没觉得他效率有多高。见他身体状况欠佳,高烧还是不断,牙龈和鼻腔也间断性出血,时湛阳就给了他足够的时间修整,没有着急说那些所谓的“正事”。江口瞬也乐得清净,不怎么吃东西,也不怎么和其他人交流,经常独自发呆冥想。 在帐篷里,他就抱着宝贝电脑定定地看,在草原上,他就盯着天边整小时整小时地出神,除了飘飞的头发丝之外,全身都不带动弹一下。 时郁枫对他很感兴趣,那红衣少年也是,终究还是两个孩子,他们的兴趣不像其他员工那样不敢轻易表露,好奇就是好奇了,完全不知道做任何掩饰,两人一旦路过,就会远远地看上几眼。 有一次时郁枫跳下马背走了过来,“你们是双胞胎?”他用英语问。 江口瞬对神游天外被打扰这件事十分不满,况且,全身的关节也正在犯疼,实在是让他没什么好脸色。他的电脑也用英语答:“不是。我是邱先生的超级粉丝,按照他的模样整容的。” “那你为什么要留白色的长头发?” “你不觉得很时髦吗?” 时郁枫莫名其妙地走了,他觉得这话未免太假,可他也觉得自己得给玩伴一个交代,于是回到自己的马匹前,又是比划又是念叨这两天学的那点哈萨克语,跟默默等待的红衣少年比划了半天,对方只是点点头,紧接着又带他打野兔去了,也不知听没听懂。 勘探队还在夜以继日地忙活着,整条山涧都快被他们翻遍了,各种机器到处嗡鸣,几间临时化验室也是热火朝天,一辆接一辆满载的补给车被小萨满带进来,又空着车厢带出去。反而时湛阳这种做老板的没什么可干的,每天听听新的探测情况,再远程看看股市的涨跌,其余时候跟小弟黏糊在一起,悠悠闲闲,倒真像是放假。 邱十里却不以为然。这大草原上太阳毒,蚊虫多,物资虽说不匮乏,但都是粗糙的,淡水得省着用,掀开帐篷就是风餐露宿,眼看着勘探工作已经完成多半,地下有铷矿的推论证据越来越足,他也不想让大哥成天耗在这里,受这种罪。 于是邱十里在逗留的第三天决定,自己得打断江口瞬无休止的冥想时间。从贫血骨痛等等症状来推断,他觉得放下那一连串疑似胡说的癌症暂且不说,自己这位另类兄弟确实患有血液病,如果病得那么重,出去治疗也比在这里等死好。 “这两天休息得怎么样?”挑了对方刚睡醒的傍晚六点,邱十里端了两杯热茶,坐上江口瞬旁边的半面石块。 “休息?我是在思考。”江口瞬接过茶水,咕嘟咕嘟大口灌下半杯。 “你一直在思考。” “思考是比蛮干合算太多的一件事,你要记住,不要总是跟在你大哥后面做笨蛋。”江口瞬还是很得意,那得意横在他脸上,甚至都要从敲打键盘的声音中溢出来了。 “你思考了什么?”邱十里问。 “很多。我要和你大哥聊,”江口瞬兴致勃勃地调高电脑音量,并不打算挪地方,“你也要好好听着。” 邱十里知道,这种时候抓着态度之类的东西不放就是愚蠢,他穿过通明的营地,钻进大哥的帐篷。时湛阳当时正在通电话,对面是市区内的医院,那位小萨满的父亲已经做完手术,也出了无菌室,剩下的就是住院休养,说是想见见儿子,问这两天可不可以。 时湛阳没有立刻给出明确答复,只是拿上自己的小手提箱,由邱十里推着,来到营地边缘那块安静的石头旁。 江口瞬的机械男声已经响了起来,“我们开门见山。” “好。”时湛阳耐心看着他。 “第一件事,我要确定,你们是不是和我一样,发誓要把江口组处理干净。” “是的。”时湛阳说。 “是的。”邱十里也说。 “那我也可以理解成我们目的相同,如果能够互相信任,也就能够合作咯?” “当然。”时湛阳抄起双手。 “第二件事,”江口瞬眯眼盯着屏幕,夜完全暗了下来,他的脸被映上荧荧的光,除去拢在高领里的发梢,满头也都是雪白的,“搞死江口组需要具体做些什么,时先生,我想先说我自己的想法。” 邱十里站在两人之间,心里有点惊讶,江口瞬这人一向自我感觉良好得很,怎么到了大哥面前就知道客客气气了?这就是传说中的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请。”只听时湛阳道。 “如果事情只是杀人那么简单,我也不用头疼到现在,甚至不用我去动手,杀人你们比我做得好,也做得快,但没有用。就算江口理纱子死了,副会长死了,若头也死了,还是会有新人上来,做出一支新的‘江口组’,我们杀都杀不完。因为他们的财源没有断掉,产业也都在,有钱就没有灭亡的道理。” “的确。”时湛阳笑了,“色`情业、私人贷款生意,还有你给他们提供的毒品。这两年不动产已经基本都拿去抵押了。” “抵押给谁?” “有政府,也有我的朋友。” 江口瞬也笑了,轻轻地,发出类似“哧哧”的声音,他享受这种公平明白的信息交换,他说上点什么,时湛阳也不会跟铁公鸡似的半句话都不肯透露。 “他们以为我会长久给他们供货,只求在他们之间有个位置。你们也早就查到了吧?他们组里有个若头,从来不露面,也不需要和他们一起当流氓。” “你就是‘凤凰’。”邱十里道。 江口瞬点点头,兀自从石块上滑下——骨骼的阵痛使他此时行动迟缓,毛衣倒还是顺利地撩上去了——他把下摆捋到胸口上方,背对着两人。 手电筒在邱十里手中已经打开,皮肤是惨白的,那把瘦得显出脊梁的腰上有些淤青和陈旧伤疤,一只凤凰则是最最扎眼,赤羽青翎,精神奕奕,色彩从胛骨向下漫溢,溢得整片腰背都是那扇巨大又精秀的尾羽,有种阴沉的华丽。 这是刺青,技法最古典的那种,江口组长久以来用以证明身份的铭印。 “他们不知道你的长相。”邱十里捏了捏鼻梁。 江口瞬坐回石块上,大概是着了凉,他开始打喷嚏,一喷再一抹,从鼻子到脸颊就红了浓浓的一道,他却没等邱十里帮忙,直接掏出手帕熟练地擦干净。 “的确不知道,凤凰和他们这群狗东西见面,当然要戴上凤凰的面具,谁敢多问我一句?”他又开始打字,“这是第三年了,他们根本离不开我,我的药学真是没有白学。你猜哪天我停止供货,江口组会发生什么?” “不会发生什么。”时湛阳淡淡地说。 江口瞬搭在键盘上的手悬在了半空,他有些不知所措地瞪过来。 “没有这方面的收入,江口组的日子会苦一点,但不至于垮台,但他们会追杀你直到你真的死了,”时湛阳脸色也是淡淡的,“起家就是靠成人产业,单说整片歌舞伎町,七成都是他们的店面,还有网站、录影……对了,还有高利贷。” “那我至少能打击到他们。很重的那种。”江口瞬抽了抽鼻子。 “你的目的不是一次搞死他们吗?”时湛阳目光尖锐,不为所动。 “那你说!”江口瞬把电脑搁在一边,抱起双臂,看样子是受了挺大的挫败,一时间不打算再吭声。 时湛阳却转脸看向邱十里,“ナナ,我问你,如果你是江口理纱子,你为什么这样着急地想要找到铷矿?” “因为我需要找到一条兼具稳定性和高利润的财路,一公斤铷就能帮我赚到五万美金,比黄金还要贵,并且比黄金更稀有,工业用途更广泛,我只要掌握矿源,全世界的军工厂和重工集团都会想和我合作,”邱十里审慎地想了想,又接着说道,“或者我也可以直接把它卖给别人,赚上一大笔快钱,补上我的亏空。” “就是这样。”时湛阳赞许地颔首,“有一件事你们还不了解。江口理纱子上个月已经把铷矿的消息透露出去,现在道上有相当一群人认为,他们江口家已经掌握了资源,只是什么时候开采的问题。” 江口瞬不可思议地张圆了双眼,邱十里也惊得头脑发麻,“她这样做不是找死吗?” “她并不这样认为,”时湛阳不咸不淡地望着草坡边上辽远的夜,“在她看来,只是有人来给她秘密投资,要她把铷矿的下落找出来,在期限之内,她当然可以冒险一把,先用那笔投资去解燃眉之急。” 江口瞬恍然大悟似的,突然插嘴:“最近半年亏空确实越滚越大,我黑进过一小部分他们的账目系统。” “兄上,那个期限是多久?”邱十里在时湛阳旁边坐下,日式正坐,膝盖着地,重心放在脚后跟上。 “十六个月,到明年八月份。” “逾期会怎样?” “欠款双倍归还,否则江口名下的所有财产自动归投资人所有,已经做过公证了,包括现在的所有店面和公司。” “……那投资人是谁?” “我的朋友,”时湛阳忽然笑了,打开手提箱,把一沓纸页递到他面前,“荣格,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邱十里回过神,低头翻阅合同复印件,很快也笑了出来。荣格他可太熟了,就是那个经常来自家钓鱼吃饭的老面孔,印象最深的一次,大哥和那发小在桌上喝闷酒,自己还在桌子底下,趴在大哥两腿之间,做了很匪夷所思的臊人事……最近听说荣格死了老爹,那更好解释了,一整个巨大的石油公司落在他身上,大概正愁钱没处去花,只能放在银行贬值。 “兄上要他入伙的?” “我给他提过一些建议,两面都不吃亏。当然,他目前坚定地认为江口组能够找到铷矿。” 江口瞬安静了一阵,突然一拍大腿,连打字都忘了,嗓子里蹦出那种不成声的笑,看着时湛阳满眼放光,“他放屁吧,江口理纱子一定找不到铷矿!”他又开始噼里啪啦。 “因为我们找到了。”时湛阳微笑道。 “十六个月之后……她也一定没办法双倍还钱。她的产业都要赔光!”江口瞬几乎要跳起来了。 “所以,断财源这件事,已经是可以做到的了。”邱十里已经站了起来。 “只剩杀人。”时湛阳还是微笑着,笑得很生动,很亲切,就像是一个给刚刚给小辈预订上圣诞礼物的纯良兄长。 之后三人又兴致高昂地讨论了些更细致的东西。比如期限之前江口理纱子出于外因死掉,那赔偿条款就会按约定失效,所以她还得活着;比如江口瞬不能现在立刻停止供货,那样只会打草惊蛇;比如这十六个月该如何保证此地的绝对安全;又比如,江口瞬的身体到底能不能坚持到那么一天。 “随它去吧。”江口瞬已然没什么所谓。 “你不想亲手剥皮了?”邱十里有点发愁。他还想劝这人快去医院瞧瞧呢。 “不是还有你吗?我死了,你就弄一个和我一样的文身,去做凤凰,直接混进去,把江口理纱子的皮拿来这里烧掉,”江口瞬抬眼往河对岸看了两秒,那里有他母亲的坟冢,“我们生擒猛虎的超级杀手——别告诉我你不敢,还是你大哥不敢让你冒险?” “我敢。我哥也敢!”邱十里抬高声量,“是你不敢活着吧!” 江口瞬直接合上电脑,很不耐烦地用眼角觑邱十里,又一瘸一拐地朝自己帐篷回,这是自闭模式开始的标志。邱十里抬腿想追,又觉得追了也没用,时湛阳则握了握他的手腕,“明天先让他去医院看看。” 时湛阳从来不说空话。次日上午,江口瞬刚睡完他的充电两个小时,一个艰巨的任务就压到了他的肩上,营地里有两个小孩要进城,一个时郁枫,他得飞回澳洲训练,还有一个红衣小萨满,他从没出过这片草原,更不知道城市是个什么样子。 江口瞬本来嗤之以鼻,他对穿越迷雾荒原没有兴趣,对陪小鬼逛街没有兴趣,对劳筋动骨更是极其抵触,邱十里给出的理由是除了他之外没有闲人,所以要麻烦他一下,这又怎么能说服他这种高贵的聪明人呢? 然而,在得知小萨满进城是要去看患病老爹之后,江口瞬却又立刻欣然答应了。 “先说好,去医院可以,不要逼我看医生,”他对一脸循循善诱的时湛阳和邱十里声明,“我已经看过无数遍,吃过很多药,就是活不成,所以才放弃。” 到底是什么病?白血病你放弃什么?邱十里想问,却听时湛阳道:“安全回来就好。” 之后一行人就出发了,红衣少年骑马领路,时郁枫开车,江口瞬就坐在车里,还带上了防身的枪支,把旁边的翻译弄得挺紧张。眼见着越野车扬长而去,消失在石坡之后,时湛阳冲对讲机低声说了几句,这才跟邱十里一块前往勘测现场。 对讲机联系的是他安排在浓雾区边界等待的人手,他们将监视那辆车走完全程。的确,时湛阳仍旧没有完全信任江口瞬,更不觉得自己有强迫他治病的义务,拿幺弟冒险也是为了试水,这事他甚至没跟邱十里提过。 但他当然也希望这一路风平浪静。 情况如时湛阳所愿。一天过后,时郁枫顺利登上了去往南半球的飞机,又一天过后,引擎声和马蹄声一块回来了。红衣少年昂首挺胸地颠在马背上,跑近了又跳下来,弯着笑眼,不停地跟时湛阳比划着感谢的手势,江口瞬则在车里缩成一团,抱着电脑包沉睡,二十多分钟后,睡足了时间才蓦地醒来,昏昏沉沉地下车。 他把一个笔记本丢在露天的圆桌上,原来是忘记带充电线,电脑半路罢工,他只能通过这个本子和翻译交流,从而一定程度上让两个小鬼明白他的意思。时湛阳粗略翻了一遭,邱十里就在他身后扶着肩膀一块看,只见龙飞凤舞地写了大半本,足以见得自己这位兄弟的话密程度。 “和小孩子相处相处,有没有觉得自己有活力了一点?”邱十里抬眼问。 江口瞬竟然认真点了点头,拿回笔记本又掏出纸劣质圆珠笔,在那薄薄地劣质纸面上一笔一划地写,“我交了个朋友。” 红衣少年不知从哪冒了出来,凑到桌边看,满眼都是日语,顿时露出懵懂的表情。江口瞬侧目瞥了瞥他,又用英语写了一遍。 少年眨眨眼,似乎还是没看懂。 最后邱十里把翻译招过来用哈萨克语朗读,这句话才成功表意,江口瞬整张脸都是疲惫,插上兜就走,却又被一阵撕纸声引得回了头。 只见方才写的那一页被撕了下来,小萨满正慌慌张张地把那薄纸往衣襟里塞,被他瞧见又立刻停了下来,眼巴巴望着他,好像在问,可以送给我吗? 江口瞬短暂地愣了一下,看看时湛阳,又看看邱十里,发觉这两人都在看戏,都靠不住。可以吧,虽然我不清楚这张破纸对你有什么用处。他这样想,抬起肿胀的手,比了个不太标准的“OK”。 第七十章 大半个月下来,矿源的位置已经基本确定,初步判定氧化铷容量达到至少50万吨,是超大型原矿,大部队人马也分批次陆续赶到,几片工作棚在河谷两侧搭起,营地也扩大了一圈又一圈。但前来报到的多数并非技术人员,而是真枪荷弹的伙计和雇佣兵,他们老板是时湛阳的好友,他们也已经习惯了为时家做事,高昂的佣金使得这群刀头舔血的男人做好了长达数月人间蒸发的准备。 的确,时湛阳并不打算贸然开采那处矿产,就算铷采出来也提炼成功了,可以卖了,赚的钱却是烫手的。曾经因为这点钱,许多人命搭进去,几十年的恩恩怨怨被埋下去又拔出来,连带着数不清的令人反胃的事实,现在这一切终于快要结束,假如再把那些钱捞上,时湛阳觉得脏自己的手。 他倒是宁愿那些破烂矿石永远不见天日,长久地埋在云母石下,就像被博物馆收起来偶尔展览的受诅咒的皇冠。现阶段要做的也只是确定它的存在,再保证江口组拿不到它而已。 雇佣兵弄了一百来个,邵三领着一众老伙计也要留在此处看守,时湛阳认为自己已经把事情做绝,动静闹得再大些,除去容易走漏风声之外,恐怕还会引起某些不必要的外交争端,他可不想被那些当官的请去吃饭。眼见着一切步入正轨,他和邱十里决定离开。 临行前一天,傍晚时分的浓雾又漫漫地泛起来,大家聚起来吃饯别饭。矮茶几露天摆了一小圈,烤炉大概上了十几个,酒不能喝大,几杯过后就要用茶代替,鲜肉才刚刚运了两车进来,可以敞开肚子随便吃,邵三等人一想到即将长时间见不到大哥大嫂,不由情绪激动,搂上八仔等人怪叫不已。 时湛阳心情非常不错,笑眯眯地看着两个部下手脚笨拙地表演搞笑探戈,邱十里也笑,捧场地带头鼓掌,给大哥烤好了几片肋眼几片羊腿肉,又把小烤炉的温度调到不烤人的温度,他往营地走了一段,找到刚刚睡醒,正蹲在一边远远看着众人吃肉的江口瞬。 白发高高地扎了起来,比平时柔顺许多,穿了一身灰,江口瞬像个幽灵。 “不去看看?”邱十里问。 “肉我不太吃得下去,闻到肉味,我想吐,”江口瞬把电脑放在柔软的草地上,压塌了一大块,他转而道:“你大哥这次下血本了啊。” 邱十里在他旁边蹲下,递给他一个西红柿,自己也拿着一个啃,“嗯,最贵的就是人力,这么多人住在这种地方,补给也麻烦。” 江口瞬松松地笑了,西红柿他也不吃,就随手塞到口袋里,“这就是他才能做到的事,就算我先一步找到了铷矿,我也守不住它。”打完这一段,江口瞬垂下眼开始缓缓搓手,手背上有些类似溃烂的瘢痕,他就看着自己搓。 “我哥很不容易。” “是,他这种人也很可怕。” “要看对谁,”邱十里侧目瞪着江口瞬,把最后一口果肉塞进嘴里,本地产的西红柿糖分不小,弄得他手指间黏糊糊的,如果是在时湛阳面前他就会直接舔,可现在不是,他还是老实掏出手帕简单擦了擦,“他做他认为对的事。” 江口瞬点点头,“我们不也是吗?”话毕,他仰面躺倒在地上。 “你出去之后准备做什么?”邱十里回头问道,准备最后提一遍治病的事。 “我不出去。”江口瞬在膝盖上架起一条腿,电脑缓缓往下滑,滑到他的肚子上。 “我准备留在这里,论学历我也足够在技术团队待着了吧?”他又道,“还不收费。你们不相信我的话,我可以把电脑交给你们,没了它我做不成什么坏事。” 邱十里失笑,“你这又是何必。” “何必?邱,你这样问,是觉得我在等死?” “你没有等死?” “啊,的确,我就是在等死,”江口瞬又笑,这次却不是寡淡的,好像想到了什么天大的好事,敲击键盘的节奏也变得专注了许多,“该做的我已经做完,如果能活到十六个月后,我只剩最后一件事。在这之前,留在这里,我很舒服,也觉得很安宁,就算下一分钟死了,遗憾也不会太大。” “我没有办法理解。” “你也不用理解,”江口瞬的面色都宁静了,“你足够幸运的话,一辈子不要理解。” “我可以问问是什么病吗?” “我可以告诉你,是只能抑制,不能治疗的病。” 邱十里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望着一百多米开外时湛阳的背影,在乱糟糟的人群中鲜明,接着看到几缕从他指间逸散的白烟,不太真切。 “我们明天一早出发,”他又去瞧江口瞬,“到时候再把电脑给我吧。平时有什么需要,就找邵三联系我。” 江口瞬略显诧异,就像是邱十里突然太干脆,也太冷静,把他也惊到了似的。 “谢谢。那就拜托了。”机械男声最终这样说道。 第二天早晨日色晴朗,一行人即将直接乘坐直升机离开。送行的时候江口瞬穿戴都比平时整齐,还是那样冷眼旁观地待在一边,没什么表达的欲`望,那位几乎成为“专职带路员”的小萨满也来了,换了件深赭色的衣裳,站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背着手,偏着脑袋,好奇地看着那几架正在嗡鸣的庞然大物。 邱十里推着时湛阳登上第二架,把轮椅固定好,又在一边坐下。那部颇有些神奇的电脑就在手提箱里。机身起飞拔高之后,邱十里又往地面看了一眼,他居然看到云,云就在很低很低的地方稀薄地飘着,在云下,江口瞬已经走开了,小萨满还是扬着脸,正面迎着草原上的骄阳,远远地看过来。 江口组的事情暂且告一段落,剩下的就是等待,自家的公司还有一大堆事情攒着要处理。比起离开之前的忐忑不安灰心丧气,邱十里只觉得自己像是变了一个人,就连西海岸初夏干燥炙烤的气候也是宜人的,更别提成堆的工作,他干劲十足,还挺享受。 不过,还有一件事横在他的心上,邱十里发觉时湛阳有时会消失,整个下午不见人影,也不是去谈生意,不过时湛阳似乎没有刻意瞒着他的意思,每次都不会避着他走,有一次两人还在一楼的电梯口迎面碰上,说了下午好,邱十里扭过头,看着大哥被推出旋转门,上了等在外面的轿车。 电梯门合上又打开,邱十里记下了车牌号,是辆没什么新意可言的公车,他当天就找到那司机,一问才知道,时湛阳去的是自家赞助的那家医院。 去医院做什么?看人还好,万一是看自己呢?邱十里如自己料想的那般着了慌。 每天还是一起乘私用电梯,在分头走前亲一口,中午一起吃饭,吃不放芝麻菜的沙拉,傍晚再一起下班,跨过大桥回家,一起在浴缸里泡着,在床上躺着,邱十里有无数个机会去问清楚,但不知怎的,他就是开不了口。 当再一次发觉时湛阳消失,他也如自己料想的那样,很没出息地跟去了医院,怀着某种类似重蹈覆辙的犹豫和茫然,驾轻就熟地做起他的跟屁虫。最后他在医院第六层找到了大哥,确切地说,是找到了门外,时湛阳在室内,他就在走廊等着。 这一层都没有对外的诊室,从头到尾走过一圈,邱十里看到的全都是宽敞空荡的房间,走进一间没有人的,踏过铺设了吸音材质的地面,邱十里看到一系列形状各异的器材。 他钉在原地愣了几秒。 如果没有理解错的话——这些是复建要用的东西。 刹那间,这想法沉甸甸地兜在心里,兜得邱十里额头冒汗坐立难安,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开心还是不敢相信了,闷头走出房间,在长椅上抄着手坐下,冲着时湛阳那扇门的方向。大哥本来没什么复建的兴趣,对这种带着轮椅和拐杖一起过的生活,他也应对得越来越熟练,此类状态已经持续相当长一段时间,长到邱十里都不再去劝,只是一边默默求医问药,一边做好这样一辈子的心理准备。 是因为太忙了吗?没空在这种事上耗费精力,坐着的时湛阳也照旧能够做到以前做得到的那些事。邱十里经常劝告自己这样想,去放下那点期盼,去理解,去放宽心,然而,现在他那点期盼似乎成了真。 等到下午四点,隔壁一扇门打开了,出来的是个约莫十几岁的金发小女孩。她塌着腰坐在轮椅上,全身都打着哆嗦,T恤也汗透地贴身,脸颊湿润,眼眶红肿,呼吸急促紊乱,噎得时不时打嗝,一看就是刚刚哭过。 邱十里只看了两眼就挪开视线。他不知道这姑娘为什么哭,但他知道,从一坐不起到重新站起来,这个周期或许要持续半年,一年,甚至几千个日月,并且你不知道最后的结果。这事对谁都一样,都不容易,坚持的过程也是很苦的,无论是身体上的乏力和疼痛,还是心理上的焦灼和疲惫,这时候人往往不想要太多的关注,不想被人以鼓励为名盯着不放,探究似的瞧。 想必大哥也是这样一种心理状态吧?邱十里默默地琢磨,有些事情,自己不旁观才是一种更大的支持。那么,是不是现在悄悄走掉,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会更好一点?他考虑良久,还没舍得迈开腿,那扇他一直在等的门就打开了。 时湛阳穿了身纯黑运动装,膝盖和腰胯上都固定了支撑的绑带,头发汗得湿透了,刘海散下来往额头上贴,显得愈发乌黑,但脸色从容如常,一只耳朵还戴着耳机,邱十里则狠掐手心,哗地一下站起来。 四目相对的那一秒,两人都是一怔。 是时湛阳先笑的,也是他先开的口,“我刚才还在想,ナナ这次会不会找过来。” 听到这话,邱十里也回了魂,他瞪圆眼睛,从那个年轻伙计手里抢过轮椅扶手,示意人快滚蛋,又推着时湛阳迅速朝淋浴室去,“兄上是第几次来了?” “四,还是五。” “……好吧,我还没有太晚。” “我觉得没什么用啊。以后还继续吗?”经过两个医生,时湛阳还是若无其事。 邱十里抬高声量,认真叫道:“这才几次,要有耐心!” 时湛阳转过脸,用鼻尖蹭他的手背,只是笑,还把另一只蓝牙耳机塞给他,贴心地调小音量,是皇后乐队的老歌。 脚尖勾着门板合上门锁后,邱十里得以仔细打量这间不算宽敞的淋浴室,外边半间有几个宝蓝色的墙柜,靠里就是普通的花洒,一面墙上各自装了一支,中间有隔板,还有供人抓扶的粗栏杆,横竖俱全。但总体来看,这地方还是装修简陋功能单一,也就是个打扫得比较干净的公用淋浴室而已。 “兄上为什么不回家洗,或者在公司。”邱十里捏上时湛阳的肩膀。 “一身汗臭地坐车?” “我这两天把器材也都在家里装一套,医生也请过去,以后我们在家里弄。”邱十里的拇指从脊梁开始往两边推,这是时湛阳比较喜欢的按摩方法。 “哦——”时湛阳拖长尾音,他今天似乎格外喜欢耍赖。 “兄上答应了吗?”邱十里非常严肃,突然用劲儿深深地捏了一把,从声音时湛阳就听得出来,他正在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答应了,答应了,”时湛阳差点举手投降,倒不是被按得疼,是他受不了邱十里这种不带拐弯的执着眼神,他真觉得自己后脑勺都要烧穿两个洞,这么一想,好像还很可爱,“其实一直想告诉你的,”顿了顿,他又说,“但总是觉得有点难堪啊,ナナ一定会来看我。” “不难堪,”邱十里俯下身,双手搂上时湛阳的颈子,脸颊贴着脸颊,干洁妥帖的衬衫前襟贴着潮湿的T恤肩袖,皇后乐队还在唱着,他轻声开口,“我很开心,很喜欢。” “喜欢吗?”时湛阳又笑了。他其实想问,喜欢什么。 “嗯。”邱十里只是点头,发梢毛茸茸地蹭着他,“哥,前几次,都是那个人陪你来的吗?” 时湛阳意识到他在说方才那个一脸蒙圈的伙计,“是。我看他太闲。” “他有没有和你一起进来?”邱十里急急地圈紧他,手指纠紧T恤的布料,“我是说……进这个,淋浴室。” “他推我进来了。” “然后呢?” “然后出去了,”时湛阳掐了掐邱十里的耳垂,居然已经开始发烫了,无辜地柔软在他手里,“澡我是可以自己冲的,ナナ,衣服我也可以自己穿。” “我知道,我见过,”邱十里还是搂着他不放,声音也闷闷的,“但是,哥,我不出去。”说罢他就用鼻头拱拱时湛阳的耳根,从下颚开始亲吻,嘴唇和舌头软软地压着肌肤滑过,撒娇般啜出轻重不一的声响。 未干的汗舔起来是咸的,闻起来没什么味道,只是让原本就有的烟草味和衣物柔顺剂味变得湿润,充斥鼻腔在鼻腔里面,滚烫而温柔,全部都来自一个人,来自朝思暮想。光是这样尝尝嗅嗅邱十里的腿就已经软了,呼呼地低喘着,好像昏了头,中了毒药,恨不得把自己揉起来全部塞到时湛阳怀里。继续向下,腰腹深深地下弯,他的手抚过胸膛,到小腹,到裤腰,嘴巴跌跌撞撞地亲到锁骨,也亲到加重的呼吸,亲到皮肤下跳动的脉搏。 “对了,我觉得我需要动力,每次过来都觉得自己在干一件大蠢事,”只听时湛阳忽然说道,“这样吧,如果复建真的有效,ナナ就要给我一些奖励。” “嗯,嗯。”邱十里仍旧那样挂在他肩上。 “给我跳钢管舞,好不好?” “我现在就可以跳。”邱十里恋恋不舍地停止亲吻,傻傻地看向淋浴区的扶栏,那显然不怎么合适,但他在认真琢磨如何实施。 时湛阳心里早就软得不行,忍住笑,把他扭过去的脑袋扭回来,手掌拢着后脑勺,鼻尖挨着鼻尖,透过扑闪的睫毛望进他的眼睛,“那样不合算,我会很快没有动力的,要以后跳。”他哑声道,不疾不徐地扯松邱十里的领带,张嘴含上他的下唇,那只耳机掉了下去,滚到台形座椅底下,他也不管,只是让邱十里说不出半句不好,也做不到半点分心。 第七十一章 虽然门是锁着的,邱十里也主动得就差扒裤子,但只要时湛阳把持得住,在这公共浴室里也做不了太过火,抱过了亲过了也就完了。之后邱十里蹲在柜子前,脑袋百无聊赖地半枕在轮椅上,听着隔壁淋浴的水声,默默地翻看手机里的一份报表。 的确,一个多小时后有一场会议,从这医院开回公司就要至少半个小时,衣服也不一定来得及回办公室换,他总不能穿着皱巴巴湿漉漉的西装,软着腰坐在会议桌前。 但邱十里心中那点跳来跳去的东西还是难以立刻风平浪静,不禁想到,如果自己真的在这儿跳了那种舞,大哥是否还能够忍得住?恐怕答案仍旧是肯定。时湛阳总是这样冷静而自持,也总是正确,像座不会歪斜的塔,像片静海,海面下仅有的暗流和漩涡大概都给了他,不动声色,力道惊人,邱十里是满足的。 他决定抽空再找之前那位钢管舞老师请教请教,也盼着这点技能可以早点派上用场。 忙碌与空闲交错,时湛阳也没法把每个下午都耗费在那些仪表和器材上,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了下去,夏天转瞬即逝,秋也不长,接着又一个绵长无边的暖冬过后,邱十里还是没跳成他的舞。他找过一些专家,时湛阳也都配合地看了,同时,也不能说他毫无进步,那条本来无知无觉、需要被动运动从而保持血液循环的腿,它似乎起了点变化。 这种变化是悄然无声的,很难严谨地定义,邱十里总觉得自己有时候能感觉到它的存在,譬如缠绵时力度的牵动,譬如大汗淋漓的某一秒,时湛阳在他身体里,也在他身体外,手臂抱紧了他,这条腿好像也在往他身上贴,又譬如,平时,偶尔,只是朝那腿和裤管看上几眼,邱十里就会无端产生万般柔情。 但它这变化究竟是真的吗?时湛阳没有说清,邱十里也道不明白。 直到那天,大概是初春到来之前的最后几日,一个粗心的新任女佣在餐桌边添茶,第一次离家主这么近,她大概是紧张了,一失手泼了半杯陶盏里滚热的茶水,差不多都落在了时湛阳左边的膝盖上。 邱十里脸立刻黑了,放下乌木筷子,管家也立刻赶了过来,低头候在一边。 女佣干巴巴地端着茶壶茶杯,好一副战战兢兢,邱十里肝火烧着,但也不想把事情做得太死,至少,因为这样一件事就把一个二十岁都没过的小姑娘关起来,去受那些家规里定下的惩罚,大哥也不会答应。但这姑娘犯的错邱十里实际上并不能忍,他琢磨着还是直接开除比较干脆利索你好我好,刚要开口,忽听时湛阳道:“好烫啊。” 说这话时他看着自己的膝盖,十分好奇似的,还把手指搭在那片水渍摸了摸,“ナナ,是烫的。”他一字一字地说,抬眼去看邱十里,口气认真,带着一点点谨慎的惊喜,好像刚刚完成了一次全然未知的探索。 邱十里也愣了一下,猛地站起来,椅子在地板上磨出刺啦响动,他绕过半边桌面蹲到时湛阳膝盖前,“烫、烫的?”小心翼翼地摸上去,“兄上,你说,你觉得烫。” “嗯。”时湛阳垂眼看着他。 老管家素来很识眼色,领着女佣退开了,也把隔壁上菜室里的其余几个一同叫走,邱十里则推着时湛阳往浴室去,扯下裤子用凉水反复冲洗。 那块皮肤被烫得发红,幸运的是还没有起水泡,但他甚至不敢去碰,把水流开到最小,还要先倒上掌心做个缓冲。也不知现在是怎么了,他又怕时湛阳疼,又怕时湛阳不疼,他想大叫太好了却又想叫凭什么。药膏已经被送到了外面的洗手台上,邱十里把那只凉凉的小瓶子握在手里的时候,从眉头到眼梢狠狠地酸了一下,他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眼眶湿了。 他立刻冲回浴室蹲下去涂药,一边用棉签头小心擦抹一边深低着头,他不想让自己这种莫名其妙的丢脸样子被大哥看到,眼泪也要憋着流,可别傻兮兮地滴到腿上去。 可时湛阳固然看得一清二楚,“没有那么疼啊,怎么把ナナ心疼哭了。”他故意说。 “哥!你知道不是,不是因为那个,”邱十里捏紧棉签闷声吼道,他想说自己哭不是因为心疼,可又忽然意识到这也不对,怎么都没法说明白心里现在的翻江倒海,因为一次疼痛,因为一件对别人来说那么普通常见甚至绝不稀罕的事,他变成这个样子,“我不哭了,不哭了。”他只能这么重复,稳着手腕,把那药膏涂抹均匀。 “我们可以再拿刀子试试。万一是幻觉呢?” “不行!”邱十里撩起眼皮,红通通地瞪。 时湛阳缓缓笑了,“好啦,”他揉了揉邱十里的头发,“再不出去汤就凉了。” 汤是好汤,邱十里跟家里请的苏杭师傅一块煲的腌笃鲜,大老远从中国弄的火腿和冬笋,就吃那一口热腾腾的咸香鲜甜。 但他现在却并不着急,处理好了伤痕,他问:“我是不是可以给兄上跳舞了?” “啊?”时湛阳提裤腰的手蓦地一顿。 “钢管舞。”邱十里站起来,目光坚定正直,好比发誓。 “还是再等等。”时湛阳则心如止水。 “为什么?” “我想站着看你跳。” 这话一出口,邱十里就半句着急都说不出来了,确切地说他是很开心,这变化也是突然产生的,抬手抹了抹脸上纵横的水痕,再美滋滋地推上时湛阳,回到餐厅展示他的厨艺进展去了。 也就在当月,一个航空装备展览在圣迭戈召开,时湛阳受邀前往。公司团队已经提前三周赶去忙活了,一周之前,邱十里也去到那个海军航空站当了监工,产品都运输到位,也租好了港口黄金区域的大片展位,一切都布置得井井有条。 做这事邱十里有经验,上一届也是他跑前跑后地主管,上上届也是,他一向踏实稳重,一丝不苟,大事小事都能管得清清楚楚。他知道,在这场三年一度的大型展会上,大把大把的机会等着自己拿,来自世界各地的单子递过来,他就交给时湛阳选,看不上的还不接。 然而,对于时湛阳来说,只有在二十岁刚刚出头,还没管事的时候,他被父亲差遣到这展览上帮过一次忙,也见了不少朋友,之后就没有亲自来过,这次算是第一遭。 最近几年他也很少在公众场合露面,有些点头之交的老友重见倒还能一眼认出来,再乐呵呵地凑在一起说上几句和气生财的客套话,而其余多数人对时湛阳的印象都停留在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阶段。 他们一般只知道这家军工集团的老板是个有着亚洲面孔的年轻人,在网上见过几张早年的相片,了解得再深一点,也许会听说一些真假参半的传闻,有关身世,有关家族花边新闻,再有关那个长相甜蜜下手凶狠的二把手,那些传说往往使人对他形成某种刻板印象,觉得他是萎缩在轮椅上的、心里只有赚钱的阴鸷角色,因此,当面见到真人,大家就会惊讶于时湛阳的年轻俊美。 怎么会有这种人呢?钉在轮椅上,却还是明亮的、舒展的,当他过分平静的脸上忽然对你露出一个微笑,你也知道这是礼貌所需,却还是难挡心里一暖,觉得他像一片铺开的阳光,就像他生产的超远程导弹尖儿上映的那块一样,二月底,阳光总是晴朗却缺少温度。 仅仅是头一个上午,时湛阳就吸引了一堆人围着他转,有想从他这儿寻商机的老油条,有好奇向往已久的年轻人,更有前来搭讪的妩媚女性,这也是情有可原,此类富人遍地的场合似乎也是猎艳的好去处。遇上荣格,荣格愤愤不平,“你还真是和你家展位一样抢手啊,也不给我介绍几个?”他说着,用眼角斜了两下正在展位前和同行谈笑风生的邱十里,低头给时湛阳递了杯秘书排队买来的咖啡。 时湛阳接过纸杯却没有打开喝,保温杯里邱十里给泡的去火凉茶喝得他很饱,他对这种速溶咖啡也一向是嫌弃态度,“你不是结婚了?”他笑着问,也看向邱十里的方向,重型导弹车把车前的人衬得愈加娇小精巧,一身款式简洁的深灰西装,腰线掐得恰到好处,看得他眯起了眼。 “你不也是?咱们难兄难弟。”荣格苦笑,按了按他的肩膀,自顾自找人闲逛去了,时湛阳则在原地等,难兄难弟?你想多了。他看了两眼荣格的背影,又谢绝了几个前来递名片聊天的陌生面孔——刚才眼神就对上了,他知道要不了多久,邱十里就会打发好周身那一群,把展位交给手下,过来找自己。 花哨好玩的飞行表演就要开始了。 果然,不出三分钟,邱十里就朝他跑了过来,鞋跟嗒嗒地踏在光滑的地面上,胸前的工作牌随着步伐上下左右地晃,莫名让人想起项圈领带一类的东西。 展会总共持续三天,最后一晚主办方开了个小型私人宴会,只有少数参展者受邀参加,其中当然有时湛阳。地点定在一座大厦的顶层餐厅,餐厅面积占了半层,还包了场子,墙都是透明玻璃,这座港口城市的夜色尽收眼底。 客人陆陆续续地来,长桌很快坐满了一张,其中碰杯的、调侃的,有朋友也有对手,觥筹交错不绝,美食珍馐上尽,酒过三巡,有个同行满面通红,已经郁闷地讲起了自己女儿的混蛋男友,时湛阳见邱十里在身边垂着脑袋,昏昏欲睡,一手还执着地握着红酒杯脚,就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想不想透透气?”他低声问。 “可以吗?”邱十里抬起脸,懵懂地问。 “想不想?”时湛阳用指腹擦他的表盘。 邱十里看了眼时针,还不到十点,他确实喝得有点上头,一心帮时湛阳挡酒,把人家杯子里的偷偷往自己碗里倒,再跟喝汤似的灌下去,完全忘了自己不擅长喝红酒的事实。时湛阳已经开始和同桌的诸位请辞了,他说要走,也没人会多嘴问原因,都是和和气气地说着下次再见,邱十里也站起来握手,随后,他推着时湛阳缓缓走出房间。 四个守在外面的伙计跟在十几步远的地方,默契地不再靠近,离下楼的观光直梯还有一段长长的走廊,要拐三个弯,途径另外半层的那些已经打烊的健身会所和还在营业的俱乐部,两人速度不快,轻轻松松地瞎聊,声音很轻,只有对方听得到,讨论到明天是直接回旧金山还是在这里呆上几天,也不用讨论出什么结果,只是听对方说话就觉得很舒服。又聊到方才桌上那只放在冰块上的巨型红章鱼,请客的知道他家的日本血统,专门上了这道好菜。 邱十里只记得触手还在蠕动,主厨在桌上当面切割,磨出韧性十足的声响,现磨青芥辣的味道若有若无地在空气里飘,场面一度惊得几个坚持吃素的阔太太尖叫连连。 “我在日本很少吃这种东西,不好洗干净,还不好嚼,”他回忆道,“外国人都觉得我们爱生吃大章鱼吗?” “嗯,”时湛阳耐心地解释,“很多人一想起日本,就会想起刺身,想起章鱼。” 邱十里琢磨了一下,昏昏沉沉地,他想起不少童年的传说,“也对,日本人把章鱼画在浮世绘里面,和美女宝船在一起,画得比山海都大,还有专写章鱼壶的俳句,日本的章鱼料理也确实有很多种类。” 他说得煞有介事,好比旅游简介,时湛阳笑了:“果然是个和章鱼很有渊源的国家。” “那兄上想起日本,也会第一个想起大章鱼咯?” “哈哈,我当然会第一个想起ナナ。” 这下邱十里也笑了,红着脸,悄悄地摸时湛阳颈后的碎发。已经到了走廊的第二个拐弯,周遭很静,邱十里忽然从自己和大哥的呼吸声中辨出了点别的声音。 回头一看,也不是伙计的脚步声,节奏对不上。 邱十里做了个过来的手势,眼见着手下们都迅速走近,立在大哥身边,他反手捏着枪柄,朝印象中的声源处靠近。 那是一个店面门口的广告板,离了大概三十米远,从他这个角度看,板子后面是个死角,但只要逼近就可以了,毕竟没有人能够遁地而逃。果然,在邱十里还差大约十步就能走到的时候,一个人影窜了出来,拼命朝反方向跑去,也就在那一刹那一转眼,邱十里的视线扫过他的脸,差点大叫出声。 但现在也来不及叫了,事情没确定之前,乱嚷嚷也是缺心眼。邱十里叫伙计们等着别动,拔腿就开始狂追,枪还是尽量不开,但枪杆始终紧紧握在手里。那人跑得挺快,不管摆臂很成问题,追起来也不算太吃力,谁知道另一头有座货梯,邱十里刚才没注意,它现在就停在这层,那人一按一钻,眼睁睁的,梯门就那样合上了。 邱十里心里一沉,径直钻进一侧的消防门,往下跑的时候他什么也没想,只觉得这速度像是自己跳了楼,抑或是滚在台阶上在往下掉,感觉差不多了,他又从消防门钻出去,拼命在电梯面板上一戳—— 谢天谢地,他跑得足够快,货梯的运行也足够迟缓,追了几层过后,屏幕显示的数字大于当前层数,几秒过后,叮的一声,电梯门开。 顺着自己抬起的手臂和枪杆看去,邱十里看到兜帽里藏着的那张脸。 坐了这么多年牢,果然面露菜色,但没瘦太多,看来在监狱里跟一堆恐怖分子待在一起,还挺会享受生活。 邱十里用肩膀和脚跟卡住梯门的滑道。 “你要干什么?”对方开口,音色极为喑哑。 “啊?”邱十里笑了,“这是我要问你的。”说着抬步走近,电梯门在他身后合上了。这是十六层,他大概还有五十秒的时间,在这种密闭空间里使用子弹未免有失水准,不用子弹也行,五十秒也够了,之后怎样再说,至少在此刻,他要这五十秒成为生不如死的五十秒,狠狠刻在这不速之客的脑子里。 第七十二章 帽衫很宽松,时绎舟一只袖子空荡荡的,另一边袖子滑出一把军刺,那只也手被旧伤弄变了形,握得还是挺紧。邱十里却连匕首都没有拔,两下把人撂在地上,骑上去反剪手腕,军刺被他夺走了,咣啷啷滚到一边,电梯里的灯光都像是在隐隐地晃,邱十里用手肘死死顶住时绎舟的后颈,让他连转头看自己的机会都没有。 “你他妈的……你疯了!疯子!”时绎舟挣扎着徒劳大喊。 “这样对一个逃犯,我不过分吧!”像是嫌他话多,邱十里说着揪住他的头发,把他的脸往地面上猛磕。 时绎舟喉咙里发出痛苦含混的咕哝,吭吭几声,他就被恶狠狠磕上一下,那些破碎的呜咽最后好像拼成了一句,我只是想见见大哥。 “哈,你想见,”邱十里冷笑,那张脸,从眉眶到颧骨到下巴,在他手下已经发青发肿,鼻血涌得到处都是,脏兮兮的,“你也配!”他满不在意地吼,吼完了,理智也从愤怒里析出些许,他忽然感觉到,这帽衫底下,就是自己骑着的那副腰背上——有异物。 撩起来看的那一秒时间都凝固了,一排桶状炸弹,倒计时还剩三十多秒,而电梯马上就要到底,门会开,也许有人会进来。邱十里根本顾不上那么多,他已经因为过热的头脑浪费了时间,所幸这种红蓝线炸弹设计简易,做工粗糙,看起来是临时自制的,他虽然多年未见这种过时产品,但对其基本构造原理还是比较熟悉的,沉下心端详几秒,匕首挑断了一根,倒计时没有停止,炸药却也没有立即引爆。 这时一楼到了,梯门即将打开,邱十里一下子弹起来,拇指撞上地下三层的按钮。时湛阳在顶层,他下意识就想让这没准的东西离顶层远点,连一个缝都不要开,却没顾上让自己从这铁盒子里出去。他还在下坠,向这栋大楼的最深处。眼见着十秒,五秒,一秒—— 倒计时的数字屏幕暗下去了,还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邱十里脱力般坐到角落,汗水淌下额头顺着睫毛倒流,蛰得眼睛生疼,才发觉舌头也被自己咬出了血,呼吸都是腥腻的,“这就是你说的,想见大哥。”他踹了踹时绎舟的肩膀。 时绎舟一抽一抽地笑,“我不是……走了吗,是你要追,”电梯门开,他也动不了,把那张血肉模糊的脸转向邱十里,“如果我死了,你也死了,那样很好。” 邱十里啐了一口,没再废话,坐在原地休息够了,他就捡起时绎舟的军刺插到自己腰后,一手拽上他的兜帽,把他像块烂肉似的往外拖,一手给手下拨电话,一连串好几个大哥的未接来电他也没来得及管,快步走入地下车库的昏暗。 对面立刻接通了,没走几步,他刚要说明在哪接应,曝白的车灯就打在眼前,迎面开来的是一辆黑色奔驰,正是这两天他自己开的那辆,两个戴着耳麦的伙计从驾驶座两边钻出来,邱十里挂掉了电话。 只见一个伙计拎着铐子奔过来,要从他手中接人,另一个则绕回后座旁边,门打开了,时湛阳拄拐出来,立在后备箱一边,一个沉默的、被衬得浓黑的影。 邱十里定住狂飞的思绪,跟递鸡崽儿似的把倒成一摊的时绎舟交给伙计,只见他被半推半搡地弄到车边,塞到后座上,有几秒近得就在面前,时湛阳却表现得十分漠然,连一点反应都不给,让人怀疑是有的声控灯没亮导致光线太暗,还是时绎舟那张脸变形得太过头,他没认出来。 紧接着,轿车四门一关,倒退转向,扬长而去。邱十里在裤缝上抹干手心的汗,走到时湛阳跟前,“兄上,那是老二。” 时湛阳揽了一把他的肩膀,和他一块慢慢向出口走去,“我知道。” “他……越狱了?” “嗯。就在大约五十个小时之前。” “兄上也知道?” 时湛阳点了点头,“吃饭的时候他在外面躲着,走廊里他就跟在我们后面,我都知道。每层也都有拦他的人,ナナ,不用这样紧张。” 短短一小段话,邱十里消化了好一会儿,胃里的酒液也是翻江倒海,他忽然意识到,在那个时间段离席也许也是大哥计划之内的事,包括那段走廊里的跟踪,也是控制之内,自己二话不说冲上去追,才是真正出乎意料的那一个,但他心里尚且抱有一点点侥幸,“他身上还绑了自制的炸弹,兄上也知道吗!” 时湛阳竟还是点头,弄得邱十里说不出话来。 “会有别人去按住他拆,”时湛阳又道,解释得相当简短,“之前没有和你讲,是这件事太烦人,但不严重,不想让你分心。” “分心?” “这几天做展会的事,不是很累吗?” 邱十里用力按住太阳穴,的确,时湛阳说的哪一句话都没有错,他最近两天忙得屁股挨不着椅子,精神紧绷到快要断弦的地步,在酒桌上应酬就已经觉得很吃力了,如果知道房间外面有个一直想杀的人在鬼鬼祟祟虎视眈眈,自己一定会坐立难安,相反,如果自己没听到那点异动,时绎舟这个麻烦就会被大哥不动声色地解决,皆大欢喜。 但邱十里的确还是产生了一种扑了个空的挫败感,刚才的那场狼狈撕打本就毫无意义,折腾半天,他不怕白费力,但很怕自己是帮了倒忙,怕自己的快速反应是个鲁莽笑话,上个冬天在天台上的那一出,他真的不能再来一次了,“我有没有……影响到什么?”他转过脸,看向大哥,眼睑被映上了一块光斑,眼睫不安地扑闪着。 时湛阳愣了一下,邱十里在琢磨什么,他心里就全明白了,“没有,”手心握着拐杖,他只能用手背去碰邱十里的手,“你做得很好,ナナ。也是我没有考虑妥当,没有和你说清楚。” “不是的。”邱十里晃晃脑袋,路灯暖橙色的光线已经打进通道,再往前走一段路,他们就能到达地面了。 “不要难过,好不好?”时湛阳竟有点着慌。 邱十里笑了,抓住他的手背,和他一起握着那节把手,“兄上猜到我一定会到最底层?” 时湛阳没有否认,语气挟着少有的急促,“我没想到你会追上他,一起追到电梯里,我也没办法追上你,”时湛阳闭了闭眼,长长呼了口气,“你在里面,我一直在想,如果炸弹没拆下来会怎么样?我能怎么办?” 邱十里脸热了,那些未接来电,他现在才搞明白是怎么回事,“那么明显还发现不了,我不会那么笨的。” 时湛阳很深很深地注视着他,自顾自道:“然后我发现,我想不下去。” 邱十里只觉得自己心跳得又太快了,明明大哥是在陈述正事,自己这种随时随地都能情感泛滥的毛病真得改改,“接下来怎么办?”他正色问道,“把他交给那群蠢警察,还是杀了?” “先见一面。我们一起。”时湛阳停在出口。 “我没什么可说的。”邱十里环视一周,又一辆帕拉梅拉轿跑靠过来,这是大哥这两天用的那辆。他默默把门拉开,接过大哥手里的拐杖。 “我也没有,但是见面对我们有用。”时湛阳看了他一眼,弯腰坐了进去。 “他越狱,逃过来找我们,也都有用,对吗?”邱十里挨着时湛阳坐,尽管似乎没有什么必要,他还是坚持给他扣上了安全带,“见过面后,他又去找谁,去干什么,也对我们有些用处,所以兄上才不着急管,也不着急让他死掉。” “对。” “相信我,ナナ。”时湛阳又道。 “好。”邱十里将额头抵上他的颈窝,用五指扣住他的五指,流丽的夜在窗外划开波澜,路灯一个接一个过去,在两人身上投出明暗光影。 关时绎舟的是一间临时找的仓库,小平房掩在高楼大厦之间,隐蔽性还不错,脸上的伤被简单清理过,脱臼的踝关节也正了位,人就被拷在一张木椅上端坐着,还不至于显得太悲惨。 领头看管的部下听邱十里低声说了两句,就带着那圈伙计退了下去,在屋外安静守着,门也严严实实地合上,一盏苍白吊灯下,分别两边,就剩下这三个人。 时湛阳还是没坐轮椅,到现在,坐久了容易腿麻,反而长时间站立不会很累,他还是更习惯用这种角度看这个世界,就像此刻,他垂着眼,默默看着时绎舟恨意滔天的表情。 “我以为你变得很老。”时绎舟开了口,却是意外的平和。 时湛阳并不应声,邱十里也就把话压了下去。 “这几年你做了很多大事,抢人,刨祖坟,我也都听理纱子说过了。” 时湛阳还是不发一语地看着他,眉头松着,却让人看不出情绪。 “哦,对了,ナナ小弟,”时绎舟又看向邱十里,“手术你应该早就做了吧,大哥为了你费这么多心思,你打人也那么有力气,里面的东西都取出来了?” “你知道问这些毫无意义,”邱十里撑着桌沿坐上去,“我们说什么,你也不会相信。” “是啊,可是怎么办呢?总要说些什么,”时绎舟笑,“死之前最后几句,我在牢里憋着,出来还憋,太亏了不是吗?” “你应该先去见江口小姐一面。”时湛阳终于中止了沉默。 时绎舟蹙起眉,怔忪了一下。 “我之前不知道,你对和我同归于尽会有这么大的执着,”时湛阳拿掉雪茄帽,火苗耐心地烧燎着,他不疾不徐地吸了一口,“我们再见面,又是这种情况。” “所以你和我都变成了这副鬼样子。不好受吧,天之骄子,时家最年轻的一代接班人,一下子就变成轮椅上的废物。”时绎舟笑嘻嘻地看着时湛阳的病腿。 邱十里气得头疼,只能攥紧拳头,却听时湛阳还是那样淡淡地说:“废物?你是废物吧。” 见时绎舟猝不及防地哑口,他又接着说道:“我想杀一个人,两次还没有成功,第三次就只能是杀我自己。” “我是后悔了!看到你,我后悔,我已经走了,是他又去追!”时绎舟瞪住邱十里,好像瞪得足够狠,就能证明自己只要不后悔就绝不会失手,邱十里也瞪了回去。 时湛阳则不屑地挑起眉,“第一次听说杀人也可以临时后悔,难怪你很少成功,”他就这样开玩笑一般,冷静自如地嘲讽,按部就班地剥开时绎舟立起的自负的壳,“而且你还不明白,你之所以能坐在这里,听我讲话,是因为我没打算杀你。” 时绎舟嗤笑,“那你真是个悲天悯人的好大哥。” “从里面出来,江口小姐应该帮了不少忙,她还在等你对吗?”时湛阳薄薄地笑了一下,笑得很凉,好像说话都是在给他添麻烦,“如果你蠢到连警察都躲不过,我也没办法了。” 说完他转身就走,每一步都迈得稳当,邱十里又盯了时绎舟几眼,跳下桌沿跟上,而时绎舟仿佛不相信自己就被这样放了,“等等!” 时湛阳就等他这一句,回头看他。 “你总是这样,把自己当成救世主,比任何人都高上一等,别人都是地上的蚂蚁,都等着你去可怜,去宽容,没被踩死都是幸运,”时绎舟双目通红,紧紧咬着臼齿,沉缓地说,“可你做什么都像是假的,虚伪的,都有股阴谋的味道。” “是吗?”时湛阳毫不在意,照旧按自己的节奏说道:“对了,见到江口小姐,你可以和她说,我们都被骗了,芯片在一个叫江口瞬的人那里,而且,江口瞬就在她身边。” “你在说什么?”时绎舟费解道。 “她现在应该正在因为这件事着急,你把我的原话告诉她,她会很开心的。” 话毕,时湛阳没有再耽搁任何,即刻带邱十里离开这间充斥着腐臭的小屋子,有伙计进屋解开了镣铐。就在当夜,刚到酒店还没来得及脱衣裳,两人就收到眼线的通报,说是时绎舟已经离开这座城市,又过了两天,他们回到旧金山,三月已经来临,生活似乎再次被拉回按时上下班的正轨,某个早上,邵三的电话又匆匆拨到了邱十里这里。 这边邱十里正和时湛阳一块吃着早餐,看着早间新闻有关生态养牛场的报道,而遥远的草原正是天色刚暗的时候,邵三说,白发老哥有急事。 江口瞬确实挺急,夺了电话又发不出声,只能把电话还回去,写英文让邵三读,“我的人来给我送药,”邵三字正腔圆,在免提里听,格外严肃,“说江口理纱子正在到处找我。” “找你,还是找江口瞬?” “江口瞬。” 邱十里并不觉得意外,时湛阳也是平和如斯,一口一口地喝着邱十里给他盛的咸蛋白粥。 “她找不到你,只要小萨满不给她带路。”邱十里说。 “那小萨满岂不是很危险?”邵三又念。 “所以最近不要带他进城了,我知道你们买了电影月票,这个月的还没用,”邱十里又道,“也不用太担心,只要不离开营地,没人能把你们怎么样。” “我还是要回江口组。机会就要来了,我不能放弃。” “离八月还远,你还要再等。”时湛阳道。 “对,我明白,早了就没有用,早了她的东西就不会被没收,”邵三显然被催了,语速念得着急了许多,“但我们是不是应该见一面?在十六个月过完之前,我们至少要见上一面。” 还没等这边说什么,邵三的声音又急吼吼响了起来,“不对!江口理纱子现在一定在监视你们,见过面,她就能找到我们了!” “放松,放松,”时湛阳放下粥勺,握住邱十里的手,贴近听筒道,“你和那个小朋友都不会被找到,以后用药,我的直升机帮你送进去,可以见面的时候,ナナ会通知你。” 第七十三章 把自家老四送到霍英养伤的那个小岛上,开始是时湛阳的主意,原因是那小子又一次在俱乐部和人打架,还把人家赛车给砸了。赔钱倒不成问题,主要是他拒不道歉,完全不见悔改的意思,这样事情一时间看来就没有缓和的余地,时郁枫的状态也不怎么能安心开车,休赛是目前最好的选择。 至于打架的缘由,和之前的许多次一样,无非是听人说了霍英的坏话。这霍英当年倒霉,惹上了毒枭的儿子,一连串波折之后身上受伤,心灰意冷,永远告别了赛道,被邱十里送到中国南海边上那座偏远岛屿卖香蕉海鲜养生,只是为了好好活命而已。而在外界看来,好一个风头正盛的年轻赛车手,奖杯拿了一串,却二话不说地淡出大众视线两年多,就这么销声匿迹了,关于他的神秘传说不少,花边流言更多,这是必定发生的事。 也就只有时郁枫还把他当神仙一样正儿八经地在心里那座台子上供着,当成自己的初衷,没办法靠近,也不敢靠近,只是不允许半点污渍存在。 这种想法太好揣度,虽然显得幼稚偏执,并且给人添了不少麻烦,但时湛阳能够理解,甚至某种程度上表示支持。他并不觉得时郁枫在无理取闹。也许是因为他心中某个位置也有这种绝对真空的洁净处,但他守起来太难,并非打几架就能对自己有所交代,他也很难因为什么而不管不顾一回,于是乐意动手帮忙维护时郁枫的完美主义。如果和偶像的再次见面能让时郁枫少点叛逆期的盲目,他就没理由不抓住这个机会。 而对于邱十里来说,缘分这东西未免显得微妙——自己居然要把老幺托付给仅仅相处了一年多的老同学,多少年之前的巧合悄无声息地发展成现如今的必然。虽说这两年联系不少,老同学也把他当成了为数不多的朋友,痛快地答应了托管的事,但他总怀疑自己这是在把霍英往火坑里推,尤其是目前情况下,当年结仇的毒枭还在逍遥法外,江口组也在暗处盯着,大哥和自己去到哪里,似乎都难以带来太平。 不过,换一个角度去想,这也是个难得的契机,霍英总不能一辈子憋屈在那座岛上,他自己也不愿意当一辈子网店客服,卖一辈子土特产,但他羞于承认,总是抓不住迈出那一步的勇气,而人只要弱下去,就会一退再退,最后一无所有。那么,自家这个直来直去的小孩就能帮得上忙吗?邱十里眯眼瞧着机舱另一头正在蒙头大睡的时郁枫,心里还挺怀疑。 时湛阳倒是很给面子,不仅抽空一块过来托管老幺,还跟邱十里穿了差不多花色的夏威夷大衬衫,一同在那小岛初春的阳光里待了几天。眼见着时郁枫跟偶像相处和睦,从前斜眼看人的刺头一瞬间变成乖乖仔,邱十里都惊了,但悬着的心也放下了一点。 当然,放长假是清闲人士才有的快活,时湛阳准备离开,邱十里也是,放幺弟在岛上继续修身养性。然而,就在离开之前,这趟过分平静的旅行果然被打破了尾巴尖儿上的那点安宁。 那是个太阳雨后的傍晚,天空呈昏暗的香芋色,海潮初涨,时郁枫跟霍英出门溜达去了,房前大门未关,海风朦胧地吹拂进来,邱十里则挨在时湛阳身上打盹,眼睛虚虚地闭着,能看见时湛阳腿上电脑的荧光,耳畔则是舒心的键盘敲击声,带着轻轻的呼吸。总要在小孩和老同学面前装正经,他和大哥都挺累,得抓紧时间黏糊。 尖啸响起,是灶上的水烧开了,邱十里就跳下沙发去关火,咖啡只有速溶的,但这两天他和时湛阳都喝得挺享受。热水顺着壶嘴一股倒下去,冲开四散的香气,这香气里带有香精造成的夸张浓醇,却也湿润温暖。 这种味道是熨帖的,邱十里低头深嗅,白瓷杯子上映着的夕色也柔和,他甚至生出种强烈错觉,他想这种生活是真实的,是自己也能够过上的,而不是一场匆忙的度假,不是那种转瞬即逝的东西。 又怎么能说绝对不可以呢?这种日子对许多人来说没有难度,至于对他们,倘若棘手事都结束,大哥和自己找个人少的地方普普通通地待着,不需要很多关注也不需要很多钞票,只用好好活着而已,作为他们自己。 这总不是一种贪求。 随即邱十里听到一阵细微异动,冲出厨房又绕过走廊,这样一幕生生撞上眼眶——时湛阳就在门口,重心倚在门框上,胳膊肘则夹着一个人。大概是力气用得太大,对方已经快要瘫软下去,枪管滑落地板,手指已经无法碰上扳机。邱十里还未来得及做出什么反应,只听一声闷响,紧接着那人彻底软了,脖子无力地耷拉下去,头颅软绵绵地晃,随后时湛阳拎着他的领子,把他丢在门口的台阶上,自己在一边坐下。 “江口组的人?”邱十里跑过去搜那人的口袋,直觉已经充满他的头脑。 “嗯,四十分钟前开始盯我们,”时湛阳冷着脸,说道,“走之前不能给老四留这种麻烦。” 邱十里果然翻到了通讯设备,还有印着江口家纹的便签纸等等杂物,他把有用的挑出来,又给手下发去消息,叫人来收尸。 好吧。他蹲在台阶另一边,和时湛阳隔了一个死人,心想,这才是真实。自己真实的、操`蛋的、刺激层出的生活。自己又一次大意了,失误了,让大哥自己动手做这些破事。邱十里感到头痛,时湛阳也好不到哪去,遇上这种情况,常人都会受到冲击,会害怕,会惊慌失措,而邱十里却看得出来,大哥的阴沉只是因为厌烦,这种厌烦他也是懂的,他感同身受。 “天黑得好晚,”邱十里看了看表,“哥,等八仔过来,咱们出去走走吧。” 时湛阳撑起下巴,把远处指给他看,“那里我们还没有去过。” 循着指尖的方向,邱十里抬眼,那有座灯塔,距霍英说还能看见水鬼,他说得很真,但邱十里仍旧不信,第一眼首先看见的是夕阳。夕阳也是真实的。当他和大哥一同望着远方山下的海面,还有那即将坠落人间的圆圆一枚红日,他又觉得无论哪种真实,都是令人踏实甚至舒适的,连那头痛的余感都多了分可爱。 之后的几个月也并非风平浪静。 时郁枫大概是打开了心结,又乖乖回俱乐部开车去了,邱十里对霍英的规劝感化能力深表敬佩,也陪着去折腾了几场比赛,结果,在赛季最后一场赛事之后,在初夏,在摩洛哥,作为技术人员重回车队的霍英居然被绑架了。 邱十里感到魔幻。当时他也在场,忙前忙后的,只是有几分钟没盯着,霍英就没了踪影。就是那毒枭下的手,当然,毒枭当初就是投奔了江口理纱子才得以活命,此次也少不了江口组的掺和。尽管很快人就被救了回来,但这事出得也让人非常不爽,就好比停战区突然被投下炸弹,这不仅是逾距,更像是一种试探,一种挑衅。 江口组晃悠来晃悠去,打再多的烟雾弹,干些状似徒劳的蠢事,最终的目标都只有一个。任何人都可以归为无关的那一类,都可以躲在无辜的影子里继续无辜,唯独他邱十里和时湛阳不行。 然而距离那张合同上约定的生效,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在这之内,该忍的还是得忍。七月中旬,时湛阳去了趟东京,没有带邱十里一起,连伙计也没带几个。江口理纱子也没有如临大敌,在她的眼中,虽然两家小矛盾不断,但终究是站在一条线上的——他们都想找到江口瞬,从而找到铷矿的下落,因此,就算做过什么出格事,只要不站出来承认,也能暂时你好我好地放下。 时湛阳确实也没让她产生合作即将破裂的怀疑,并非前去大动干戈地算账,回来的时候,还带了几条消息: 第一,江口理纱子尚且不知道“凤凰”就是江口瞬。 第二,江口理纱子已经调取到了江口瞬化名“香取恒”从高中到研究生的就读记录。 第三,江口理纱子查到了双胞胎的事实。 这些都没什么好惊讶,甚至还能解释一些之前发生的事。比如江口组之前派人盯梢的另一重目的,两张一样的脸,既然另一张找不到,找得到的这张当然得盯好,距离交付矿址的日期越近,理纱子也就越不安,越神经敏感,一个人间蒸发的人身上拴着她身家全部。 邱十里也是不安的,倒不是因为被监视生活,他已经回到旧金山,至少在自己家的地盘,时湛阳能帮他做到绝对的安全和隐私;也不是因为报仇的日子步步逼近,他知道这件事最终会有一个定局,那摊烂泥终究会被盖上一张名为结束的幕布。而他不安是因为,江口瞬的情况令人担忧。 之前他们就会定期联系,电话不方便,习惯发邮件,草原上的卫星信号并不稳定,江口瞬的回复总是忽快忽慢,字数却很多,比面对面还要话痨。 比如有一次,邱十里只是问了一句: “这两天身体怎么样?” 江口瞬就答上一大串,好像小学生写周记似的,日文密密麻麻成堆地排,邱十里这个日本人都看得眼晕: “牛奶炖粳米很好吃,野蓝莓也是,吃起来会把手指染色。啊,天空总是很蓝,傍晚经常下雨,泥水是臭的。我学会了骑马,还被那匹红马摔在地上了,身上出了点血,但是不疼,其他人看见我流血,比我着急。这是匹好马,除了它的主人,它好像不愿意被任何人骑,可是它的主人愿意啊,真是奇怪。” “小萨满的爸爸想进来看儿子,你大哥的伙计不让,每天只有运输物资的车进出,我都快忘记是什么季节,什么月份了。我觉得我还能活几个月,运气差的话,活半年?半年是我忍受的极限了。管别人的家事非常无聊,非常讨厌,哪怕只是在心里在意也很耗费精力,别人一对父子,和我有什么关系?我真是佩服你,能坚持十几年都在免费为别人家忙来忙去,你真的是个笨蛋。但是那小孩居然因为看不到爸爸所以哭?抱着膝盖,缩成一小团,好委屈。我看见了,他居然不理我,还是哭。我觉得你小时候恐怕也是爱哭的那一类,幸好我们不在一起,否则我会觉得你很烦。” “我又开始掉头发,不过打药的时候还是很爽,但你不要试了,你也不想试哈哈哈。” “替我向小七问好,看看它还能不能开机。哦,就算没用,也帮它杀杀毒。” 云云。 这些倾倒般的、口语化的、逻辑跳跃的闲聊,似乎是江口瞬寂寞的证明。但这些邮件往来也让邱十里感到安心,除去自家伙计观察得来的结论,他也能从文字中看出,江口瞬精神还不错,也有交流的欲`望。 然而,就在近两周,江口瞬的话密程度呈现滑坡式下降,邱十里能够明显感觉得到。同时邵三也打电话通报,说那白发老哥精神不振,食量减少,流鼻血的情况也增加了。 邱十里又弄了几个信得过的医生带着设备药物进去,在不影响江口瞬心情的情况下,想要多少帮他瞧一瞧。然而江口瞬拒绝了每一个。 又过了两天,邵三报来江口瞬眼睛也开始出血的消息。 几乎是同时,时湛阳收到江口瞬的邮件:“我必须尽快出去。来接我。” 这件事只能落在邱十里肩上。他花了两天工夫,秘密赶到那片雾中藏着的草场,只见基地已经建得相当完备,可谓欣欣向荣。他又花了两天工夫,秘密把江口瞬带回了旧金山,一路上连车都是他自己开的。 直到路过金门大桥,邱十里才稍稍忆起些许放松的滋味,在后视镜里看到自己熬得通红的双眼,忽然很想吃一碗馄饨。 这是八月的第一天,天色已然大亮,清晨朗朗,夏季浓雾弥漫,丁达尔效应使得庄园的满山的榉树之间被一团团亮蒙蒙的光柱填补。时湛阳穿着宽松的丝绒衬衫,就在门口等待,老式铁艺大门在他背后大开着,纹样是盛放的睡莲和鸢尾。 眼前的路在延伸,一辆车先是俯冲,再隐在坡下,随后越过矮坡来到面前。邱十里刹车刹得很小心,一点噪音也没产生,管家立刻迎上去,和几个女佣一块把沉睡的江口瞬扶下来,搁在担架上往花园里抬,时湛阳则站在原地,“辛苦了,ナナ,”他说,“回去好好睡一觉。”他向邱十里张开手臂。 邱十里揉了揉眼睛,把脸埋上时湛阳的锁骨,脱力般挂在他身上,要是放在平时,大哥这样站着,邱十里不会让自己这么放松,但他实在是太累了,除了本能他顾不上别的。时湛阳也不说话,手掌顺着他的脊梁,安抚地捋,轻轻地吻他的耳朵尖儿,刚亲了几下,只见车子后厢的车门又开了,钻出来的竟是那个小萨满。 他穿着普普通通的T恤牛仔,似乎不习惯这种属于外界的装束,又似乎是被眼前的亲密景象惊到了,对上时湛阳的眼神,他脸也僵了,身子也僵了,茫茫然站在原地,晒成麦色的脸颊迷糊着红了一片,一双眼睛倒还是极亮。 “我担心他一个人留在那里出事。”邱十里伏在时湛阳耳边,“他的家人不愿意离开草原,也都找人保护了。” “好。”时湛阳拢了一把邱十里的后颈,非但没分开,还抱得更紧了,眼见着管家赶来领人进屋,他又道:“给这孩子多做点好吃的,老四喜欢吃的那些,都尝一尝。” 第七十四章 江口瞬机械化的睡眠习惯仍旧没有改变。睡够了他就异常清醒,兀自走出房间,一个守在隔壁的女佣低着脑袋跟在他身后,像是不放心他在这大房子里乱走迷路。他却在楼梯口突然停下来,回头盯着人家。 女佣险些撞他身上,抬起眼,惶然对上他直勾勾的目光,“先生?” 江口瞬做出打电话的手势,很不耐烦地做了好几遍,对方才大致弄懂。 “抱歉,工作期间我们不允许携带手机,”女佣试探着指了指走廊,“您方便的话,我们可以去这层的会客室——” 江口瞬摇头,不好直接抓她的手,便在墙纸上用食指写,几个字母重复下来,女佣还是一头雾水。S、H、O、W、E、R,他方才要手机也是准备打出这一串,只是洗个澡而已,痛痛快快淋淋漓漓地,才不像在草原上,淡水都要省着用。他只是要人把他带去浴室,真的有那么难理解吗?见这小姑娘被自己吓成这个样子,他又心想,我现在确实丑得可以,不禁愈加烦躁。 就在江口瞬即将失去耐心的时候,邱十里忽地站在两人身边,走路都不带出声的。江口瞬转脸,略显愕然地看着他。 看样子他是刚刚从卧室出来,大上午穿着睡衣,头发也乱蓬蓬,面颊上还残余着一片不明显的红,“休息好了?”邱十里问。 江口瞬猜得出他刚才在干什么,在心里对自己的打断感到遗憾。他又在墙上写了一遍。我要洗澡,我要洗澡,同时在心中如此默念。 邱十里皱眉,旋即又松开了,“准备一下三层客房的浴缸,”他又把目光从女佣身上挪向江口瞬,“你可以一个人吗?” 见江口瞬的眉毛也皱了起来,他又道:“我的意思是有没有风险,需不需要护工来帮你。” 回去睡你的觉吧!年纪轻轻操心这么多,早晚要变成老太婆,江口瞬心想,抬步跟着女佣走了。邱十里也没有再跟,江口瞬得以优哉游哉地泡起他的热水澡,然而,他还真出了点小状况,也许是因为水温太热,他正垂头想着事情,浮着白发的水面上红了一个点,紧接着又是一个,血珠撞在水面上,啪嗒一声还算清脆,又迅速地溶入水中。浓艳一丝丝消散殆尽,很快又变成透明。 江口瞬没什么动作,就这么安静地看,因为他知道普通的止血方式对自己已经无效,任其自由发展一会儿,反而会停得更体面一些,等到再也停不下来的那一天,也就是时间到了。这就好比在掺杂着小小杂声的安静之中,他清晰地看着什么无形的东西有形地流逝,他本来拥有这种东西,和这世上诸多常人一样。 但他现在就要失去。但他也只是看着。 期间又有人来打扰他的平静,是那个小萨满,误打误撞似的进来,手里还抱着一堆看起来蓬松干燥的换洗衣物。看见江口瞬流血,他就不要衣服了,两步冲过来蹲在浴缸边,抬手就要拨人肩膀。 江口瞬灵巧地躲开了,摇摇头,做了个转手腕的手势。这是约定俗成,之前他这样流血又不想让那些医生毫无作用地大惊小怪,就会做出这个动作,意思是让蹲在一边干着急的小萨满离开,让自己单独待几分钟。这人一向很乖,不会多打扰他,这次也是一样,只是又连着看了他好几眼,然后便起身走了。 走到门口,弯腰抱起散落的衣裳,又回头看他,眼睛张得圆圆的,空张着嘴却没有一句话能说,关门的背影有些沮丧。 江口瞬竟又一次产生了愧疚的感觉,甚至是,同情。这感觉对他来说原本相当陌生,他做了那么多令人上瘾的东西,想到那些为此发癫发狂的人,他不会有丝毫同情,想到命不久矣的自己,他更不会去可怜。都是活该,都是自作自受,是公平的交换。他早已习惯了这种嘲笑的姿态,以至于重拾那些柔软的心情让他感到很不舒服。 也许是因为小萨满并没有做错什么。他身上少了那层名为罪恶的壳,所以显得尤为脆弱,无论哪种感情,其产生对他来说是轻而易举的,所以他还会为将死的另一个人感到难过。 收拾利索从浴室出来,已经到了午饭的钟点,江口瞬虽然吃不进去太多东西,还是老老实实前去了餐厅。这餐厅建在二层露台,一人高的围栏上月季盛放,阳光温柔地筛进来,桌子是简单的四角桌,应该仅供家人平时用餐使用,邱十里和时湛阳面对一桌佳肴不动刀叉,都在桌边默默等他。 而他的座位上放着那部阔别已久的电脑。 江口瞬没有太多激动的情绪,把乱飘的长发捋到耳后,电脑抱起来,椅子坐上去,他又可以说话了。 “有关要怎样把江口组全都干掉,我一直有一个计划,我说的是全都杀光,管理层一个活口也不留。我不知道你们最新的计划是什么,但也许,我的比你们的要更具体,更可行,”这机械男声他自己都觉得陌生,却也格外亲切,他又接着道,“留给我实施的时间不多,以防万一,你们——尤其是你,邱,必须和我一样了解它。” 邱十里点了点头,“我有准备。” “你呢?”江口瞬又看向时湛阳。 “我在听。”时湛阳也看着他。 江口瞬点了点头,专注地敲打起键盘来,“第一件事,我为什么会得现在这种病,白血病分很多种,我为什么偏偏得了这一种,我知道你们一定调查过,可能也已经猜到了,的确,就是毒品。我自己合成的那一种,它比市面上至少90%的同类产品都更能让人上瘾,嗑进去的时候,那种兴奋感来得也更纯更猛。最初研制的时候,我用到一种成分,挥发性极强,长期暴露就有诱发白血病的可能性。” 顿了顿,他调匀陡然急促的呼吸,又接着解释,“那时候我二十三岁。我当然不是不知道那种成分的危险,但是我没有规避的条件,研发用到的药品都是昂贵的,其余的钱只够在东京租一间地下室,摆上我在大学常用的仪器,有些还是实验室淘汰下来的,不可能模拟出隔离环境。” “你可以来找我们,早一点来找,”邱十里脱口而出,目光又忽地暗淡下来,他小心道:“抱歉,我的意思是……” 江口瞬笑了,“二十四岁以前,我一直以为你死了,直到我在电视上看到你打官司。至于你的大哥,我够不上。如果没有你,我现在还是够不上。” “抱歉。”邱十里垂下眼睫。 “没有这个必要,”江口瞬的神情轻轻松松,“我一开始就知道我有可能得病,可能病死,这是前提,但我通过这件事快速赚到继续实施计划的钱,得到报仇的机会,间接使很多人成为瘾君子,毁掉了他们的生活,足够终身监禁了。这都是我在做之前就认清楚的,做之后,我真的生病,哪怕真的死掉,只要不妨碍别人,也就不值得遗憾。” 这话说得不假,确切地说,是分外诚恳。这些年来,做着那违背一切的烂事,他始终抱着必死的心态,从未违背自己。 邱十里听得掐紧了手指,他想,江口瞬是留不住的人,可他又不知道从哪从谁开始检讨,似乎每个人都可恨,也每个人都可怜。 时湛阳则说:“如果你现在死,报仇因此中断,那才是遗憾。” “哈哈,是啊,还剩不到一个月,我想我能等到,”江口瞬抿了口新添的茶水,方才半凉的那大半杯已经被老管家倒掉了,“但为了以防万一,我必须把有用的都和你们说清楚。这就是第二件事了。” 之后三人一直谈到傍晚。江口瞬将计划全盘托出,紧接着,又几乎把自己电脑里全部的有效信息都翻出来,在邱十里眼前过了几遍。包括他和江口组之前每一次联系的内容,包括他的存货点,交易方式,也包括很多可能露出马脚的细节。好在他始终保持了神秘,未曾以真面目示人,每次都是一个朋友帮他拿钱交货,江口理纱子甚至未曾和他面对面过。 就连当初刻下文身,他也背对着那位年老的文身师傅,一声不吭,把脸藏在面具里。 而越是神秘,破绽显露的可能性也就越小。 至于那个朋友——江口瞬声称,他是绝对值得信任的,并且很快就会过来找自己,送来需要的东西。 当天入夜之后,邱十里侧躺在时湛阳旁边,一只肩膀被搂着,两人都是沉默无言。八月已经过去了一天,之后的许多天也都会这样转瞬过去,该说的已经说尽了,该了解的也都清清楚楚,可以说是万事俱备,而留给他们考虑的时间也已经不多—— 虽然江口瞬还是斗志昂扬,但最保险的一条路还是邱十里去替他当那位“凤凰”。这需要脑力,更需要体力,邱十里没有犹豫的理由,也并非缺乏承担责任的勇气,可不知怎的,当他容许自己陷在时湛阳怀里,便会感到摇摇欲坠。 “兄上。”他轻声叫道。 “嗯。”时湛阳也没睡。 “我白天查了,今年中秋节是九月二十四,咱们去找老四小枫他们一起过吧?” “好。” “我们可以去密歇根湖钓鱼,还有中部的森林,据说野兔很多。” “好。” “其实我从早晨就开始想吃馄饨。” “叫冯妈给你做。”说着时湛阳就支起身子,摸来手机要拨,却被邱十里按了回去,“天亮再说吧。”他小声地说,伏在时湛阳胸口,耳朵贴上去,饮水般听着心跳。 说过那些鸡毛蒜皮,除了这心跳,他们又一次落入了安静,邱十里觉得这份安静真的很沉很沉,掂在手里,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于是他又试着开口:“那个三代目雕佑西,”他说起文身师傅的袭名,“已经八十多岁了吧。” “八十六,”时湛阳缓缓梳起他的头皮,“在飞机上,明天就能到。” “文一只凤凰,以后我不敢去海滨浴场了!亚洲人弄成那个样子,谁都觉得我是日本暴力团伙的,海滩上那么多小孩子……”邱十里笑,“不过还是挺好看的。瞬身上那只,兄上,你记得吧,不太鲜艳,但是好威风。” “可以去我们自己的海滩呀。”时湛阳也笑。 “我是说,是不是还挺好看的?”邱十里突然很执着,抓牢他的手,不肯让他继续梳自己的头发,也不肯松开。 “好看。”时湛阳将五指与攥着自己的手指相扣,空余的手又滑到邱十里背后,衣服还没来得及穿上,只有皮肤在他的指腹和手掌下,那么细,那么滑,带着不久前磨出的汗。它现在还是没有颜色的,就像未拆封的空白信纸,就像没有形成的云,它何其无辜。 邱十里被摸得服服帖帖,软软地拱在他臂弯里面,呼吸声听起来像是跑了一夜才归巢的小动物。时湛阳却头痛欲裂,连心尖都好像在被一口一口啃食,每口都只有指甲盖大小,要啃到地老天荒,诚然,江口瞬的计划也是他们的计划,目的一致,利益一致,进退一致,无可反驳也无需反驳。又诚然,面对确实存在的风险,时湛阳无法把它们清除干净,面对某种感性层面上的不舍,他也无法说出挽留的话。 这些情绪,这些考量,它们都太“小”了,而曾经有过的牺牲太大,横在前方的“复仇”也太大,嵌进去并不合适。 但这不代表他看不见它们,感觉不到它们。 他更知道邱十里也是一样。 因此时湛阳偶尔会不满于自己的口拙,好比现在,他思绪万千,同时哑口无言,他只能默默亲吻,眼睛看不见是哪,但嘴唇感觉得到,他试图用亲吻传达些什么,好在邱十里懂了,力气压在发潮发皱的床单上,紧紧地抱住了他。 两人却未能这样抱到天亮,凌晨四点出头,管家匆匆敲门,说江口瞬出现了紧急状况,时湛阳听了几耳朵,便大吼“送医院”。待到穿好衣服,赶到自家控股的那家私立医院,江口瞬已经进了急救室。 高烧,炎症,颅内出血,多处器官浸润……这些词汇听来就足够惊心。时湛阳和邱十里哪里都没去,就坐在走廊等,江口瞬在安全门内的更深处,这是他们能达到的最近距离,似乎也是现在唯一能做的事。 四围静得出奇,时湛阳翻看了很久工作邮件,邱十里则抄着手发呆,他看着自己的戒指,出发东京之前,它就不能继续留在这里了。他又悄悄摸了摸自己的耳钉,将近十年没有离身的东西,摘起来也是轻而易举。约莫六点出头,电话振动起来,邱十里跑到楼梯间去接,是管家打过来的,说是有客人。 邱十里花了五分钟弄清楚,来人便是江口瞬之前所说的那位朋友,不知情况有变,直接找到了家里。在电话中约好在医院底层的大堂会面,邱十里又回到时湛阳身边静坐,掐着时间及时下楼,不出两分钟便等到。 那人身量很高,亚洲面孔,三十岁左右,一握手就知道练过。他对自己没有过多的解释,只是把一只行李箱递给邱十里,英语发音带着浓浓的日本味,“瞬去年托给我,万不得已不要拿出来。想不到现在真的能够用上。” “谢谢。”邱十里握好把手。 “里面是能帮你证明身份的东西,瞬说,他相信你能用好,”来人颔首,低声道,“那部手机是他用来和对家联系的,只要主动拨出去,就意味着约定见面。也可以视频。对了,”他又递来一张名片,“在日本需要帮助,可以联系我。” 安藤润一郎。一家株式会社的副社长。这会社邱十里有些了解,主营高科技轻工,纯粹是白道上的。 “要不要上去看看?等他脱离危险。”邱十里抬眼看他。 “不必了,还活着就好。想必他也不愿意被我看到狼狈。”安藤面色凝重,又和邱十里重重地握了握手,转身告辞。 走了两步,他又回了头,“瞬和我是大学好友。一个上进执着的年轻人,喜欢打网球,喜欢参加辩论赛。会做很好吃的水沢乌冬,”他顿了顿,不好意思地移开目光,“抱歉,您让我想起他生病之前。” “你可以在病房外看一看。他现在也没有把自己弄得很狼狈。” “不必。”安藤再次道别,“再会。” 邱十里点了点头,“再会。” 前脚安藤刚走,邱十里心里又空又皱,还在大堂里等待电梯,忽见旋转门一开,跑进来的竟是小萨满。只见他气喘吁吁,脸色红得要滴血,T恤汗湿在身上,邱十里忆起,这孩子之前在草原基地里跟着那些工作人员学了些英语,会听会写,但不会坐车,也许是问路跑来这里的。 他拍了拍小萨满的肩膀,把人带上了急救的楼层。时湛阳对此没有表现出惊讶,伙计立刻带着小萨满去到等候室,邱十里则坐回原位,挨在大哥身边。 行李箱放在膝盖上,一拉就打开了。里面果然有一部手机,一个杂物袋,还有一个纸盒。 “兄上。”邱十里指尖按在盒沿,压着隐隐的颤抖,“会是面具吗?” 时湛阳没有说话,只是把他的手握着,沉稳的力度握紧去,两人一同掀开盒盖。 隔了扇门便是走廊尽头,尽头窗户透亮,阳光照在他们腿上,照在箱中,跳跃在眼睫。 邱十里的手摸进纸盒,低头去看。 尖尖的喙,大小夸张的未镂空的眼,还有雕得细致的羽毛。他看到凤凰。晕着黑光的,拿在手里的,一颗凤凰的头颅。 第七十五章 文身的疼痛比邱十里预想的要夸张,子弹钻痛、锐器割伤,他都经受过不止一次,可这种密密麻麻的刺伤感却是头一回,让他有种刮目相看的惊讶。传统针法不比其他现代技术,色彩更加优雅内敛,线条更加飘逸流畅,过程却也更痛苦,纯粹是用手劲把彩料挑入皮肉。凤凰纹样又是尤其繁复细腻,老师傅不吃不喝,完成整幅图案花费了了足足六个小时。 在这六个小时之后,邱十里得到了一片麻木的后背,以及一只装得溢出来的烟灰缸。 管家把老师傅请出去休息,邱十里则兀自留在房间内,打开窗子透气。正是黄昏前阳光最热的时候,背对落地镜,他回头看自己,又拿着江口瞬背部的照片仔细比较了一番。凤头在右胛上,凤尾在腰窝上方铺散开来,几支绕到腰侧,几支延伸到裤腰以下,静中有动,整只鸟都像是随风而动,顺脊沟向上攀升,从形从色都与相片中的极为相似。 这种程度已经足够,没有人把凤凰的样子一分不差地印在脑子里,而江口瞬这些年甚至不曾在别人面前脱过衣裳,所以邱十里是安全的。 他没有再找任何人展示,包括时湛阳,对于邱十里来说,这一大块代表着“江口”的印记没什么值得高兴的。他固然也想到,这种针法和面积一印就是永久,洗掉根本不现实。不过他也没有太郁闷,后背长什么样无关紧要,他仍旧还是他自己,不妨碍打架也就行了。伸了个懒腰,除去残存的隐痛并无任何不适,邱十里满意地套上衬衫,低着头,一颗一颗地给自己扣上纽扣。 当天晚上他去了一趟医院,江口瞬各项体征大概稳定了下来,只是还在昏迷。邱十里在无菌仓外默默站了十几分钟,隔着一块玻璃,还有病床到墙壁的一大段距离,他看着那张被面罩和管子遮得面目全非的脸。 那种毫无血色的惨淡灰白都快隐在床被里了,和自己如此相像,又如此不像。你一定要活到最后啊,给自己争口气,邱十里这样想着,不久便转身离开。 时湛阳就在楼下的车里等他,邱十里弯腰钻进去,用力拉上车门,车子径直前往机场。 整套的证件已经做好了,起飞时间是一个半小时之后。就是普通班机,还是经济舱,他的位置挤在一群返程的日本游客之间,因为邱十里要尽可能地不引人注目,登机牌上的名字都不是他自己。 他现在看起来也确实就是个普通游客,背着双肩包,戴着细框平光镜,身上是肥大的纯棉格子衬衫搭上牛仔九分裤,好像刚毕业的大学生,或是那种趁年假出来旅行的上班族。至于需要的设备和武器,他只能到达东京后从接头的伙计那里取用,那把贴身的双刃匕首就带不成了,为了它再大费周折,似乎也并不值当。 邱十里没有急着进去安检登机,而是和时湛阳一起坐在车里,隔着一个拥挤的停车场,看着同样拥挤的航站楼。司机很识趣,拉好手刹便自觉离开,晚霞悄然流逝,天色黑得越透,那大楼就显得越发热闹,一长排透明的建筑,好比黑浪里一艘巨大的航船。 邱十里必须承认,自己曾经幻想过像这样轻装上阵,随随便便选个目的地,吃那种口味寡淡的飞机餐,在托运行李的窗口排长队,闲聊第二天的天气。但他想象的是两个人的旅行。时至今日,也剩不下什么好相互叮嘱的了,他静静地偎在时湛阳身上,手掌搭着他的手。 指根处的空缺还是会让邱十里感到不习惯,在大哥指腹上蹭一蹭就好了,空空的耳垂也可以蹭一蹭肩膀,时间还是一分一秒在走,等走到头,他也就蹭不到了,好像从表盘里钻出一根吊着邱十里的线,一点点把他往上拉,蛰伏着,伺机而动着,早晚要猛地把他从温水之中扯出水面。 而邱十里又是那么的、那么的,不擅长告别。在距离登机时间仅剩三十分钟的时候,他坐直身子,麻利地钻出车厢,就跟逃跑似的,关门前他又有了勇气,扶住车门上的窗框,弯腰看着时湛阳,试着把语调放轻松,“兄上,半个月之后见。” 时湛阳却没有像他那样重复计划里再次见面的日期,只是用力握了一把他的手,“记住不要逞能。” 邱十里点头,“我知道。” 时湛阳专心把他看着,夜的光影流淌在眼中,“比起让他们死,我更需要你活着。” 琢磨了一下,他又道:“ナナ,我的意思是……觉得要失控的时候,你一定要想想这件事。” 邱十里重重地点头,“嗯。” 时湛阳忽然笑了,他松开邱十里的手,“好,我会在这里看你起飞。” 邱十里也笑,“不用。” 时湛阳十分坚持,“用的。” 之后,邱十里在登机口排队,透过玻璃墙看停车场的方向,在座位上等待起飞,他就透过舷窗看停车场的方向,甚至起飞之后,当城市在机翼之下渐渐缩小成一地碎金般的光点,他还是在看。 其实他没有一次真正看见,总有很多东西在阻隔,他也不知道自己的方向感是否准确,那边是否真的是停车场。但有一件事,他就是非常确定——大哥正在看着自己。 到达羽田机场的时候,东京时间正值晚间十点半,邱十里独自拎着行李打车,住进了事先租好的小公寓。这房子在第十六层,面积有五十多平米,位于中野区最南部,距离花天酒地的新宿渋谷不过十五分钟车程,再去江口瞬租在世田谷的地下室也相当方便。各种日常用品都是提前备好的,邱十里只需要把自己带来的行李收拾好。 箱子里主要都是换洗衣物,还有几分备忘的文件,以及那只沉甸甸的凤凰面具。人到这种时候才会意识到自己必须并且能够一直带在身边的东西着实很少,定位器已经在眼镜腿里安装好了,也不用怎么收拾。邱十里又蹲在沙发边上整理背包,一沓伪造证件,一部被起名叫做小七的电脑,他知道自己只能摸到这些,指尖却滑过背包内袋深处,蓦地停住了。 纺织品的触感,小小的一片,他摸到边缘,整个捏住,轻轻把这东西拿了出来。 竟是一片御守。 当然不是时间重来,之前烧成灰的那片重新回到他的手中。这片御守是黑色的,正面用淡金细线绣出神宫的教名,背面则是蓝橙相间的精细莲纹,比普通御守要沉上不少。邱十里屏住呼吸,双手拿着它,一寸一寸地捏过去,这种护身符一旦打开就不灵了,他也无需打开,他知道里面装的不是符纸。 两块有棱角的凸起,一个坚硬圆润的环状物,隔着柔软布料,他的手指触到它们的形状。 邱十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连带着方才憋着的那些一并呼了出来。离开之前,他把这两样东西摘在时湛阳卧室的镜子前,是因为不知道怎么处理才好,而现在,大哥又把它们交还在自己手中。 他忽然就觉得自己不是孤零零一个了,他好像拥有了比任何神明还要管用的护佑。倒了杯橙汁,站在窗前,邱十里将御守高高举起,好让它照到全东京的夜色。 第二天一早,邱十里换上江口瞬常穿的那种纯黑T恤,对着镜子演练了几通,又练了练电脑里的语音软件,随后拔掉那只黑莓手机的充电线。江口瞬设置的密码是斯蒂芬霍金的生日,邱十里已经输入得滚瓜烂熟,他戴上面具,走到客厅的白墙前,沿墙根坐下,把手机放在地上,电脑放在膝上。 通讯录里只有一个号码,打过去就立即接通。 “早上好,”是江口理纱子的声音,冷冷淡淡,“我等你很久。” “哦,抱歉,我最近烦心事太多。”邱十里快速打字,隔着面具眼部的那层薄膜,他看屏幕灰蒙蒙的。 “下一批货呢?” “啊——”机械男声拖长尾音,显得略有诡异,“我没有做。” “你没有做?”理纱子不可置信。 “没心情做啊,”邱十里让电脑笑了两声,“说过我烦心事太多,不解决,我就做不了。” 江口理纱子早已习惯这位“凤凰”的怪咖作风,并且对此无可奈何,她扑哧笑道:“什么烦心事?我帮你解决。” “可以吗?” “解决之后,你不交货,我杀了你。” 电脑又笑了,这次是笑了一长串,把邱十里自己都笑得十分无语,他想自己应该少打几个字的。“总是有人要杀我。我的烦心事就是这个,我正在被人追杀。” “什么人?” “你。” “开什么玩笑,”理纱子沉下声音,“喂,凤凰,我是认真的。你再这样浪费时间,我怕我真的要追杀你哦。” “认真?我就是的啊,”邱十里顿了两秒,待到对面呼吸声都停滞,才继续道,“你最近不是在找江口瞬吗?” 对面立刻完全静止了。 邱十里也不急,就默默等着,半晌,理纱子道:“你是江口瞬。” “香取恒也是我。” “你要怎么证明?” “你不相信我?” “哈,一个欠我货的家伙,用人造嗓音和我对话,并且从来没有让我见过面,”江口理纱子冷冰冰地说,“我相信你?” “可是我无需证明啊,更不用着急把自己往你那里送,去帮你活命,反正我什么都没有,”邱十里若无其事,“现在着急的人好像是你,不是我。” 见对面不吭声,邱十里又按部就班地打起他的台词,按照他那双胞胎哥哥的标志语气,“江口组就要倒了,对吧?说起来我也姓江口,虽然你们搞死我的妈妈也没有养过我啦——但想到你们都会变得那么惨,还是有些于心不忍呢。以前给你们做那些破东西,不还是因为想做些刺激的事,不想看你们饿死?” “你有铷矿的下落。” “我有吗?” “你的心脏——” 邱十里打断道:“你猜我有没有取出来?” “……” “哈哈,无论有没有取出来,只要我死了,你想要的就会变成永远的秘密,芯片可离不开我心脏的跳动,”噼里啪啦的打字声都透着得意扬扬,“所以对我客气一点啦,做个好姐姐。再那样满世界追杀我,把我逼得自杀怎么办。” “可以开视频吗?”理纱子忽然问。 “好啊。”邱十里欣然答应。 手机还是被支在地板上,摄像头斜着向上,邱十里看到江口理纱子憔悴的脸,连她惯有的浓妆都没化,他也看到自己这一边,一只巨大的黑色面具占据了画面。 “你查不到我在哪里的。”机械男声信心满满。 理纱子揉了揉眉心,叹了口气,“我怎么会没有想到这件事。” 邱十里偏过脑袋,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瞬,”理纱子道,“你大学学的什么?” “应用化学。” “研究生呢?” “药学和地质。” 理纱子脸上的戒备消散些许,道:“我该想到,一个学这些科目的,消失的弟弟,和一直给我供货的凤凰是同一个人。” “你为什么一直瞒着这件事?”她又问。 “因为不想参加你们家那些破事啊,不想当你的弟弟,”邱十里把每个键都按得很重,节奏也慢下来,“哦,对了,如果我不躲起来,你追杀我岂不是一抓就能抓到?” “我不会再追杀你。” “哦。”邱十里耸耸肩。 “我可以问吗?嗓子是怎么回事?”理纱子试探道,“我查到,你读大学就不说话。” “我喜欢自残,你应该看过这些吧?”邱十里亮出手臂,那些刀划的痕迹也都是他比照江口瞬的手臂一道一道刻上去的,此时看来还真有点触目惊心,“没有父母,高中被霸凌,我不想哭得太难听嘛,我插了一个铁钩进去。” 紧接着,他又一个字一个字地打:“你也知道,我为什么没有父母。” 江口理纱子已经变了脸色,她显得有些局促,有些不确定,眼睫垂了下去,“……瞬,你还有一个双胞胎兄弟,知道吗?” “那当然。他过得比我好很多呢。” “见过面了?” “见过,见过,”邱十里舒舒服服地往下滑,肩头抵在墙面上,他竟主动把面具扯下,坦然地将脸蛋暴露在镜头前,“就是因为我太好奇,也太无聊,跑过去见他那一面,差一点丢掉命,所以我才找你。” 理纱子的目光撞上他的面孔,迅速弹开,又强迫自己看回去。她艰难道:“怎么说?” 邱十里笔直地和她对视,“他们也要铷矿,你知道吧?他们要挖我的心呢,我那个兄弟,好像对我这张脸很有意见。我觉得你也许会对我更好一些。” “你现在在哪里?” “我在我家,”邱十里融融地笑了,虎牙尖儿露了出来,却还是没有开口说话的意思,自然得仿佛生来如此,“少问几句,姐姐,”他用的还是敬语,倘若能够发声,这句一定叫得柔软又甜腻,“目前你在我这里,也是要挖我心脏的那一类,如果你想知道更多,就需要在我指定的地方,单独和我见上一面。” 第七十六章 出发之前,邱十里犹豫了两秒,在玄关处蹲下,往帆布鞋里垫了两片内增高。 虽说江口瞬未曾和江口理纱子面对面见过,那半头的身高差按理说不成问题,但邱十里觉得尽可能地缩小各方面差异总没坏处,让自己显得高一点,气势足一点,反正也不吃亏。 紧接着他提上高帮,两边鞋带各自仔细地打了两个结,作为能够踩着尖头硬皮鞋二话不说跑步追车的那种人,邱十里很少穿此类挡住脚踝的平底单鞋,轻便归轻便,倘若鞋带松得不合时宜就尴尬了。确认两只绳扣已经打得稳定结实,邱十里站直身子看向穿衣镜,最后一次检查自己。 挺长时间没理发,刘海松软地垂在额前,面色是苍白的,嘴唇也缺乏血色,平光镜后的眼睛看不出精神,眼底还有熬夜的青黑,快速眨动的时候显得有些神经质。T恤没有印花,空空荡荡,浅蓝牛仔裤挽起裤脚,那些自残痕迹毫不在意地外露,耳垂已经戴上了正十字架状的黑色耳钉,十字架的四枝长度相等,和脖子上的银质吊坠样式一样。 这是江口瞬之前在与理纱子的视频里戴过几次的那种,现在也能遮一下邱十里的耳洞,免得它空得太不自然。 瞬,江口瞬,你是江口瞬。他又对着镜子默念了几遍,那确实已经不像他自己。 随后邱十里锁上房门,把钥匙丢进单肩包,又把单肩包斜挎在肩上,只身走进电梯,又只身走入楼下的街市。 这一带还算繁华,电车地铁都方便,邱十里却挤在下班的人流中悠闲地走,人群的嗡鸣轻飘飘地漂浮在四周。高厦缝隙之间夕阳烧得正旺,浓沉的橙红涂抹满天的同时也映红地面,邱十里在其中一点也不显眼,兀自暗淡着,沉默着,沿着主干道缓慢移动,被擦身而过的行人落在后面。 时间约的是晚上八点,他就是要迟到。地点约的是新宿某地下游戏厅内,他就是要绕绕远再过去。走入地下通道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邱十里推推滑到鼻梁下的眼镜,抬眉一看,入眼的全是游戏机,花花绿绿摆满视线,各式各样好不热闹,连方格地砖都被映得色彩缤纷。 然而也就仅仅是光电炒热了氛围,这地方设备老旧项目过时,其实生意并不好,多数机器前都是人迹寥寥,最深处的那排抓娃娃机亦然,只有几个高中生围在装着懒蛋蛋玩偶的那一台前鏖战,巨大的背包都垂到屁股后面,而在距邱十里最近的那一台前,孤零零地站着一个正在抱臂吸烟的女人。 邱十里暗暗呼出口气,口香糖已经嚼得没什么味道,他扯下耳机,继续插着口袋走近。理纱子还是穿着细高跟黑连衣裙,裙摆柔顺地沿着大腿的线条垂到膝盖,脸上微微有些脱妆,被娃娃机的彩灯一照,愈加发乌发暗。 之前在谈及爱好时,江口瞬说过自己喜欢抓娃娃,尤其喜欢抓各种熊,邱十里当然要把模仿进行到底。看了理纱子一眼,他走到兑换台指了指最靠下的那个套餐,从裤兜里掏出张皱巴巴的一万日元,随手递给店员。这钱能换二百四十个游戏币,密密麻麻摆了一小篮子,邱十里可谓是满载而归了。 他把篮子递给江口理纱子,走回那台塞满轻松熊的娃娃机前,理纱子果然紧紧跟着他,他却只是挑出来两枚硬币塞入投币口。 “你已经迟到了。”理纱子道。 邱十里点点头,专注地盯着自己的机器爪,左手握手柄是因为江口瞬是个左撇子,他细致地拧动,腕子上的银链被带得滑到掌根,十秒钟过去了,他对准了往下降,抓住,滑落,“啊呀啊呀——好——可——惜——”游戏机发出小男孩唱歌般无辜的声音。 “我们要谈什么?”理纱子又问。 邱十里指了指自己的嗓子,又从篮子里抓出来两枚,游戏机中传出硬币崩落的脆响。他的眼神在理纱子脸上短暂地划过,再一次聚焦在一只抱着红豆麻糬的轻松熊上。 是刚才逃跑的那只。 “瞬,我现在没有时间和你耗下去,”理纱子道,“你要抓到这只熊才肯和我谈?” 邱十里用行动肯定了她的猜想。那只小熊又一次被拎了起来,又一次从光滑的金属手指间掉落,这次落在通道洞口旁边,脑袋枕在树脂板搭起的围栏上。 江口理纱子目光费解,死死地盯过来,邱十里却完全不受其影响,硬币两枚接着两枚地投进去,麻糬轻松熊一次接着一次地滑落,还有其他小熊,在更合适的位置上以更方便抓取的角度老实待着,邱十里却根本不看一眼。 “喂!”理纱子终于耗尽耐心,狠狠一拳捶在游戏机侧壁上,捶得机身直晃,那只倒霉的麻糬熊又掉了,脸朝下撞在其他兄弟姐妹的屁股上。不远处的高中生也纷纷侧目看过来,而邱十里只是弯起眉眼,好像在笑着说,你把我的熊震下去了,我刚才本来是可以抓出来的。 这边理纱子也实在没辙,试着转变战术,她用力捏住眉心,“那好,我问,你点头摇头就可以了。” 邱十里立刻乖乖点头。 “你说时湛阳要杀你?” 摇头。 “虹生要杀你?” 点头。 理纱子把手袋挂在腕子上,五指扶上游戏机的棱角,“你的确有铷矿的线索?” 邱十里继续点头。“啊呀啊呀——好——可——惜——”小男孩的歌声又响了起来。 “你愿意和我合作,是吗?” 邱十里用眼角觑了理纱子一眼,带着明显的不耐烦,好像在说你是笨蛋吗,这么一点小事也要反复确认。一篮硬币还没用完一半,这次一定要成功了,他投币时这样想着,爪子张开又兜下去,麻糬小熊的一条后腿被拽了起来,它就被这么摇摇晃晃地扯着,靠近洞口,忽地往下一落。 卡了一秒,旋即,它终于沿通道滑出,堵在出口。 邱十里打开挡板,把它从黑漆漆的凹槽里解救出来,心满意足地夹在手肘。指了指一块清净墙角,邱十里快步走去,终于把手机掏了出来,这手机也能替他说话,不过比电脑要生涩迟缓一些,“实话实说,我不在乎铷矿怎么样,”这是另外一种机械男声,比原先轻快不少,“我也不在乎你们江口组会不会破产,反正你的货我是不想做了。” 理纱子冷笑,“那你去做什么?你能做什么?” 邱十里眨眨眼,似乎认真想了那么一下,“去爪哇岛当潜水员?”他煞有介事。 理纱子无可奈何,掏出支细烟烦躁地抽。 “时家想要杀我,是因为就算没有我带他们找到那个地方,他们也可以活得很好,他们有钱就可以图痛快;可是,姐姐,你不一样,既然舍不得杀我就对我好一点呀,不要凶我,不要对我不耐烦,也不要强迫我去做什么,”邱十里抬起脸笑了,笑得很好看,和游戏厅里的廉价霓虹一样光彩熠熠,他又垂首输入,“我是想舒服活着才找到你的,不是我恨他们,也不是我喜欢你,只是需求互补的选择。” “说说看吧,你准备怎样带我找到那个地方。”理纱子字音越咬越重,总体倒是温柔了一点。 “嗯——这样讲比较好,芯片已经取出来了,被我丢掉了,现在只有我知道它上面的全部信息,如果你保证我的安全,我就找一个我喜欢的时间告诉你,”邱十里嚼了两下口香糖,观察着对方神色,“你这样着急,时限是什么时候呢?” “八月十四日。”理纱子抽了抽鼻子,吞云吐雾。 “哦,那来得及。”邱十里又眯眼笑了,将死的人说出自己的死期,他当然要愉快地看。 “饿了吗?”理纱子忽然问,“陪我吃些东西。拉面怎么样?” 邱十里想了想,欣然点头,“你如果放一些奇怪的东西在食物里面,我今晚就去自杀。” 那副机器嗓说得轻轻松松,而对于他的跳脱,江口理纱子已经不再惊讶,只是挑起眉头默默看了他几秒,随后便一言不发地带他沿地下通道向上走去。这条路也许是前往拉面店的,但邱十里心中有八成的把握,事情绝不会这么简单,果然,路过一条交叉巷口,他猛地被一股力量拽了进去。 那双手是箍在他大臂上的,说实在的,那种力度其实拽不动他,只要想较劲,邱十里绝对稳稳立在原地,但他就那么心甘情愿地任由人拽,就像几秒之后,一拳打在他脑门上,又一拳打在上他的小腹,他还是毫不反抗,鸡崽儿似的任人踩到在地,拳打脚踢。那是几个粗壮的男人,鞋跟很硬,混乱中邱十里转过脸去,看到站在窄巷当口吸烟的理纱子,看到剪影,也看到她背后新宿华丽的夜。 隔壁便利店的促销广播异常清晰。 他没还手,江口瞬不会打架。 他也没哼上一声,江口瞬不会求救也不会喊疼。 在这场殴打中,他只是在几次徒劳挣扎之后蜷缩在散发着土腥味的地上,试图护住自己脆弱柔软的地方,就像任何一个无力还击的普通人,抛弃一切练成本能的防卫手段。不多久,殴打停止了,几个男人拍拍沾灰的大掌,兴味索然地站回理纱子身后,理纱子则踩灭烟头来扶邱十里。 “抱歉,”她柔声说,递给邱十里一包消毒湿巾,“保险起见,我必须确认你就是瞬。你的双胞胎兄弟是个麻烦的人。” 邱十里没有接那湿巾,愤怒地瞪着理纱子,掰开她扶在自己手臂上的手,兀自擦抹着鼻血走入巷外的灯光,“愚蠢!下作!”手机这样骂道,虽然气急败坏,但终归音量太小,在闹市里也听不真切。这就是邱十里想要的,就像他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自然而然地示弱,发些毫无作用的火,显得自己像个神经兮兮的傻瓜,像个自以为是的被动者,并无还手之力。 之后的路上,他先是走在前面,把赌气这件事做得十分真实,后来还是跟在理纱子身后,被她带去了一家歌舞伎町邻街的拉面小铺。 这店面就在路边,新宿的夜生活也刚刚开始,店里却一位其他客人也没有。这也没有超出邱十里的预想,况且,既然他敢不带武器,那就敢应对一切突发状况。 拉开张圆凳坐下,邱十里把隐痛的后背靠上墙面,方才打人的那几位就近在四围就坐,理纱子坐在对面,他也不管,翘起腿翻看菜单。 背脂酱油拉面。最后指的是这一碗。 理纱子叫来扎着头巾的侍应点单,语调温柔,给自己点了一样的,还贴心地给他加了一份葱花一份天妇罗。邱十里则表现冷淡,还在生着闷气,不得要领地按揉被揍出淤青的手肘。 “需要去医院吗?”理纱子问。 邱十里狠狠瞪她一眼,捧着手机一通按,“不!吃完我就回家睡觉!” “我们送你?” “不用!” 理纱子捂嘴大笑。 拉面很快就被端上了桌,两人就像寻常姐弟那般相对吃面,一切平和得出奇,不过邱十里手背上全是破皮,嘴上也是,半边脸都肿了,举筷挑面,拿勺喝汤,总会有那么几处火辣辣地发疼,于是一碗热腾腾的拉面似乎就这样成为了煎熬。 邱十里边吃边哈气,镜片也被蒸得雾蒙蒙,整个人都是一副天然娇气的样子,委屈得眼眶都红了,理纱子看着他微笑,等到小半碗下去,她招了招手,店门打开,一个人被迎了进来。 竟是时绎舟。 邱十里没放下筷子,也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江口瞬并不认识时绎舟,于是,此刻,在理纱子身边坐下的这个男人就是陌生人,他只该对他空荡的袖子表现出一些适度的好奇。 “他是虹生吗?”理纱子问。 时绎舟定定地看着邱十里,邱十里则擦擦嘴,不满地看回去,似乎被盯得莫名其妙。在这场过于漫长的对视中,他相信自己是坦坦荡荡的,时绎舟蹙着眉,嘴巴紧紧抿了一会儿,终于开口,“我想不是。” 这么多年,日语发音倒是进步了不少。 “你们不会还要再揍我一顿吧,”邱十里抱着手机冷笑,“当心我不干了。” “不会,放心吧弟弟,”理纱子站了起来,“做完最后一件事,你今天就可以回家睡觉了。” 邱十里露出疑惑的神情。 两个黑西装沉着脸走上来,不是方才揍他的那几位,但是同样粗壮,一人二话不说按住他的肩膀,另一人则把焰枪打开,冲着一副铁钩喷烤起来。 火是灰蓝色的,邱十里估计,这温度至少上了一千二百度,而那被灼烧的也并非铁钩,他看清楚了,顶端有块平平的圆片,还有镂空,是烙铁那一类的东西。 “既然要合作,你也姓江口,凤凰更是我们一直以来的若头,”理纱子站起来解释,看邱十里的目光无比温柔,“饮酒仪式暂时不做,印家纹这个流程还是不能省略的。我们需要建立起第一步的信任。” 说罢她撩起左侧的长发,额头一侧的疤痕露了出来。指甲盖大小,总体呈暗红色,长年累月下来,烫伤恢复得相当整齐,只是把纹样永远地留在了上面。空心圆里面嵌着一个变形的六角轮宝,这便是象征江口家的形状。 “瞬,你愿意吗?”理纱子又问。时绎舟还是那样直勾勾地看过来。 邱十里心脏狂跳,有声音在耳边喊,在要他抗拒,可他打量了他们两圈,并未面露难色,只是点了点头。 连续不断的高温之下,那块烙铁已经烧得通红了,让人错觉它就要融化,邱十里的刘海也被撩了起来。接触皮肤的那一秒,邱十里的肩膀在按他的手下不自觉地抖动,在疼痛面前他早已经是麻木的了,他也通过狠咬嘴唇成功压住了大叫的欲`望,但是,当他清清楚楚地闻到蛋白质烧焦的味道,觉得自己像一匹被烙上编号的马,像一头正在被宰杀的牲口。 而他想杀的人,正在满意又欣慰地看着他的受难。 江口理纱子倒是说到做到,这件事过去了,邱十里就被放出这间小店,可以回家休息。临近午夜,正是新宿妩媚的时候,邱十里总觉得头昏脑涨,天地都在转动,把他死死夹在中间磨碾,同时那些亮眼的霓虹灯都化成了铁奖之类的液体,吵闹着,沸腾着,一浪接着一浪往他脸上泼。 在如此混沌的状态下,邱十里还是成功甩掉了跟踪的人,反复确认安全之后,他回到自己的小公寓,迅速联系上自家伙计,说清楚送东西的地点时间,颓然坐倒在沙发前的地板上。 没花多久,他又写好给时湛阳通报进展的邮件,却对家纹这件事只字未提。无关紧要,无关紧要,他这样告诉自己,确实也是这样,那东西在靠近额角的皮肤上,平时头发一遮什么都看不见,归根结底,他也只是被印上了一块丑疤,仅此而已。 然而洗澡时他就知道这是自欺欺人。怎么会是无关紧要呢?为了清理脸上的淤血,他不得不看镜子里的自己,一看清楚,他就屈辱得想要放声大哭,他就恨得想把这块肉给剜下来,但他不能,就像他叫不出声骂不出口,他还是不能! 镜子被他打碎了,玻璃屑嵌入手背上被揍出来的新鲜伤口,可镜中的邱十里依旧完整,“江口瞬”被印上的“江口纹”亦然。 完全恢复平静并处理好伤处之后,邱十里才把自己从浴室放出来。翻了翻邮箱,没有回复。算来旧金山时间尚在黎明,大哥应该还没有醒。 邱十里想和自己说说话,又想了想,还是算了,静静去到窗边眺望了一会儿,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印象中楼下只有一棵树,上面栖息着许多蝉,这两天他从下面路过时总能听见它们,隔着十几层楼,他灵敏的耳朵也能偶尔捕捉到那种声嘶力竭。 而现在蝉鸣声已经完全听不见了,邱十里感到冷,冷得手都开始发抖,下意识摸在额角上,有一种钻进头盖骨的疼。于是他在沙发上躺下,曲起双腿,双手从那块还在肿痛的烙痕上挪开,抱到膝盖上,把自己卷起来睡觉。 第七十七章 疲乏和时差压在身上,邱十里睡了很长的一觉,至少对他来说很长,平日里他很少在九点之后起床。睁眼盯着天花板清醒了几秒,他发觉自己躺在地上,这是从沙发上滚了下去,睡得他关节酸痛,撑着地板爬起来,第一件事是去检查邮箱。 回信来了。时湛阳说:好的。务必注意安全。 附带的链接则是一副卫星地图,邱十里放大浏览了一遭,焦点就定在他自己的位置上,周围还有几个小点,有静有动,最远的离他有三公里,最近的不过两百米。这些都是他能用得上的伙计,随时能给他送东西,紧急情况下也能招呼过来帮忙。 邱十里喝了口凉水,把地图同步到手机上,却没打算联系哪一个。目前看来他用不上,武器昨天已经送了过来,他也挑出了几样趁手的,至于其余那些应急的设备他也早已在单肩包内装好,而目前要做的却是装死。 试想以江口瞬的性格,前一天被揍得蒙了圈,脑门上又挨了那么一下,第二天怎么可能会好好出门见人。就算江口理纱子把他的电话打爆,全东京通缉似的找他,他也只会窝在家里呼呼大睡,就像他以往拿到货款总会失踪那么几天,全然不谈之后的合作。同时,邱十里确实也要拖延时间,越早让江口理纱子得到所谓的线索,他的价值就失去得越早,风险随之也就越大,然而太晚了也不行,理纱子失去耐心的同时必会起疑,疑心起过一回,之后就不好再骗了,于是这个程度的拿捏也就重重地压在了邱十里的手里。 往长了数,距离随后的期限还有十天,一个经度一个纬度,要说出来多么容易,可是邱十里的目标绝非如此。经纬的告知只是第一步,当然,那经纬也是错的,他必须得引导江口理纱子亲自前去验证,不对,不止,他得让江口组的全部管理层一同出发,去到那艘早已准备好的船上,去到那片海…… 到时候他自己也会上去,并且抽准时间撤离。又是一个需要把握程度的活儿。 邱十里对自己有八成信心,至于对时湛阳帮助做的其他准备,他的信心有十成,因此也称不上紧张,心里那点郁结主要就是因为那片窝囊的额头,他琢磨不好再次见面的时候,自己该怎么跟大哥说,于是心里就始终塌下去那么一块,怎么也支棱不起来。 就这样,邱十里在小公寓里闷了三天半,一次楼也没下,之前伙计备在冰箱里的存货还没吃完一小半,除去对着镜子自言自语找状态之外,他的时间主要花在了跑步机和拉伸垫上,这趟过来就是要先挨揍再揍人,他要保持身体的兴奋度。 第四天的傍晚没有夕阳,这是邱十里近日看到的第一个阴天,天空压得很低,离得很近,其中浓云翻滚,隐隐透出的那点光亮仿佛也是黝黑的,让人怀疑它是否来自太阳。暴雨猛地落起来了,楼下全是措手不及的上班族,提着手提包挤挤挨挨地跑动,连带着马路上拥堵的车辆,从高处看就像几条并行涌动的灰色河流。 邱十里关上被雨珠打得砰砰作响的窗子,拿起还在嗡嗡作响的手机,按动了接听键。 “你睡醒了?”理纱子听来有些焦急。 “我疼醒了,”邱十里毫不客气地快速打字,“我们现在可以见面。” “好。地点你定。” “你定吧。”邱十里把手机又往扬声器那里靠了靠,“组里其他人,也让我见见。” “哈哈,以后真的准备帮我们做事了?” “怕以后没用了,被你杀人灭口呀。”邱十里轻描淡写。 理纱子咯咯笑个不停,邱十里也没有和她继续胡扯的欲`望,挂断电话之后,收到的地址又在新宿。就在那条大名鼎鼎的红灯街,店铺名字叫做ORIVA,是个挺有名的夜总会的总店,背后由江口家控股。 出发之前,邱十里在网上简单检索了一下。这家夜总会还有自己的官网,版式设计得相当前卫精美,一打开就是里面服务人员的照片资料,诸多俊男靓女,虽说不能像风俗店那样摆在明面上点,但在网上看准,到店只要付够钱,也没什么不能做的,当然,邱十里只是跟着时湛阳谈生意见多识广,对此有所了解,却并无兴趣,他仔细阅读的是店里的房型介绍和消防地图。 脑海中构建起大致结构之后,邱十里合上电脑,叮嘱好伙计们在哪候着,随后起身上路。那栋建筑最高只有四层,外墙除去玻璃之外也有混凝土实体,这对他来说是有利的,哪怕最坏的情况出现了,他得从上面下去,也能用些技巧避免受伤。同时房屋设置也比较科学,各种功能的厅间各就其位,走廊笔直,好处是易于记路,坏处是不易于躲藏。 这些考量都是他在前往陌生地界之前的习惯,类似本能反应,有时候多想上那么几分钟就能多吃许多甜头。听着雨水在伞面上撞得噼里啪啦,感觉到伞柄传来的振动,邱十里忽然觉得安定,他现在也是人群中一个小小的黑点,不引人注意,不和人交集,他想要是能够一直这样不起眼就好了,但他没有时间用来幻想发呆,搭上的士之前,他再度检查了一遍背包里的设备。 那些高科技产品千奇百怪,外人看来,没有说明书都不知道该怎样拿,更难以猜出用途,对他来说却能救命,还有宽松裤管里别的高伏电棒,鞋跟里的刀片,表盘里的钢针…… 邱十里觉得有点滑稽,把自己弄得跟特工电影里的缺心眼主角似的,然而这一切对他来说都不如一把枪拿着顺手,更不如那把双刃匕首握着踏实。 再忍忍吧,他在背包外套好罩衫,心想,忍过了就去五大湖钓鱼打野兔,在松树林间的木屋里……疯狂做爱。他想被射得满身都是,再拱在大哥旁边舒舒服服地睡一晚上,等着第二天早晨,大哥刷牙的时候,站在他旁边揭掉肚皮上干硬的精`液。 想到这一点,邱十里攥紧伞把低下了头,都是因为目的地不怎么正经,把他都给带得胡思乱想起来了。他安静地收起伞,坐进的士副驾驶,递给司机写着“ORIVA”的字条,可谓是把角色扮演进行到底。 一路堵了足有四十分钟,经过政府大楼,也经过情趣酒店。等到下车时,暴雨还是没停。 ORIVA固然灯火通明,邱十里前脚踏刚进去,后脚就被一男一女跟住了,看样子还要看他口味,邱十里本以为自己穿成这副德行不会被当做关注对象,正琢磨着如何不出声就说明自己不需要服务,忽听电梯口有人在叫。 “瞬!”理纱子蹬着高跟鞋快步赶来,“你又迟到了。” 邱十里算是被解救了,他插兜跟上,往那有人按着门沿的电梯走去,没吭声。 淤得发紫的颧骨,无精打采的眼睛,漫不经心垂下的嘴角,这都显出他的不开心。他记仇地瞪向按电梯的男人,也就是前几天烫他的那位。 “唉,”理纱子叹了口气,笑道,“家纹我十二岁就有了,可没有像你这样生三天闷气。” 邱十里耸耸肩,靠在镜子上,皱眉望着电子屏上升高的数字。 停在四层。 这层全部是豪华套房,最宽敞的那种,沿走廊数至少有十几间,乐声丛钉了天鹅绒垫的厚门里传来,还有凌乱的笑混杂着客人满意的起哄,空气里漫起一股腻人的甜味,脂粉气沾染酒水,多少年没通过风似的。 而江口理纱子领着邱十里去到的则是最深处那一间,邱十里记得房门左手有个消防楼梯,等到了实处一看,果然有,但贴了封条。这也没什么,他这样想着,抬步踏入套房。 前厅里摆了两条沙发,却没有坐满,除去理纱子和他自己,室内有十九个人,坐着的却只有四个。每个他都认识,确切地说,是邱十里认识,站着的也有不少脸熟,这些年或多或少也打过交道。 多数人并没有所谓的黑帮气质,属于在超市见着他买婴儿纸尿裤都不会觉得违和的那种,但邱十里看他们每一个,都觉得恶心。 他露出漠不关心的陌生表情,直接坐上沙发空余的一角,舒适地翘起腿来。 “这是凤凰。”理纱子捋捋裙摆,在他身边坐定。 几十道视线摁在脸上,邱十里还是平心静气,但他表现得有些局促,好像那种不适应人群的反社会者,强压住慌张才能好好拿出手机。 “麻烦关一下灯。”他的手机说。 理纱子惊诧道:“关灯干什么?” 邱十里一本正经,“帮个忙。” 灯最终还是关上了,邱十里取出裤兜里的微型投影仪,把影像照在贴了暗红丝绒墙纸的墙壁上,好在这图片背景纯白,能够照得清楚。 是一串乱码,一共五个字符。 “这就是你要的信息,”邱十里看向身侧,“其中的一半。” 理纱子盯着墙壁沉默了两秒,忽然站了起来,“今天就到这里。”她面朝那些被投影映得荧幽幽的部下,高声说道。 说罢灯就亮了,门也开了,两个黑西装站在那儿,一副送客的样子,一屋子人有些微词,但还是迅速撤离干净。 最终只剩两条沙发上的三个人,时绎舟也在。 邱十里不动声色,打着哈欠望着理纱子。 “你是故意的?” “什么?”邱十里把字敲得很快,“我没有骗你,这是加过密的,江口家的密码你不会不清楚吧?” “我当然清楚,他们也是,你以为他们不懂?”理纱子指向大门,烦躁踱步,“刚才的时间足够他们记住了,这就不再是秘密。瞬,我问你,你不知道这件事是我们两个之间的事?你怎么可能不知道?” 邱十里缓缓笑了,“哦,我明白了,你怕他们找到之后要和你分钱吧。你们本来也不是很团结吧,我说的不对吗?” 理纱子吼道:“只是分钱的问题?呵,你不懂!” 邱十里托起腮,“可是另一半我还没有说啊。” “现在说!” “我不。如果我现在就说,你们一定杀我灭口。” 话音刚落,邱十里的目光刚从手机屏幕上抬起,就被理纱子死死摁在沙发上,他软绵绵地塌下腰去,没有反抗的意思,几个黑西装这就冲了进来,把他五花大绑,直接丢进了卫生间。 没有开灯也没有窗户,四周都是暗的,邱十里却能清晰地听到雨声,待到适应黑暗之后,他通过几丝微弱的光线确定了排气口的位置。 估测看来,长宽都是五十厘米,钻出去问题不大,就是百叶窗比较难对付。幸运的是,他藏在外套里的小背包并没有被搜刮走,并且,虽然用的是钢绳,但方才那几位绑他绑得也欠水准,至少没太阻断血液流通,大概是真的把他当成了一只弱鸡。 手表里的针很好取,用来开锁也方便,但用来硬碰硬地割磨钢绳就无异于杯水车薪,鞋底的刀片尽管硬度堪忧,倒是也可以一试。邱十里试着缩起被紧捆的膝盖,帮忙的伙计已经到了楼下,他刚从耳麦里听到,可硬闯总不是上策,那无异于打草惊蛇,而打草惊蛇的下一步就是功亏一篑。 更何况是否真要逃出去还是一说,邱十里方才非要在一群人前说出消息并非没过脑子,之后激怒理纱子也不是意气之举,既然目前攥着筹码,没有生命危险,被这样绑一绑,邱十里问题也不大。 “先等等。”他提醒守在楼下的领头伙计,得到“收到”的回复后,便把刀片塞回鞋底,耐心听着外面的动静。 隔了一间棋牌室,理纱子还在前厅里待着,和时绎舟讨论的无非是另一半信息,掺杂着灭口的问题,毕竟专门改造过,邱十里听得一清二楚,外面快半小时了还是没谈出个所以然,他正心觉无聊,破门声蓦地刺入耳畔。 破的不是他的门,听距离是前厅靠外的那个,紧接着是理纱子的惊呼,“表哥?” 邱十里差点咬破舌头,时湛阳的声音也响了起来,“江口瞬在你这里吧。” “开什么玩笑——” “我才听我的老朋友说,你早就把铷矿盘出去了,用来抵你以前欠的债,”时湛阳听起来笑眯眯的,“我一直以为我们在合作啊?还是我把江口瞬的消息告诉你的。” “不好意思,江口小姐,我也才知道这里面还有时家的事,早知道我就不蹚浑水了,你表哥我可惹不起啊。”荣格居然也来了。 “时限之前我会把具体矿址给您。”理纱子道,英语发音都显生硬。 邱十里冷汗已经湿了一背,匆匆忙忙地割起腕子上的钢绳,他只觉得其他都不管了,自己现在必须出去。且不说时湛阳的突然到访在计划之外,就说他刚才贴在地板上听到的脚步声只有两串,其中一串是荣格的,另一串最多是个跟来的伙计。好,就算伙计身手还带了枪,这又足够吗?足够护着靠不住的荣格和坐轮椅的大哥? 要知道这楼里全是江口组的人!这夜总会都是江口的!大门一关,警察也不喜欢过来惹事。 却听荣格完全没有防备的意思,道:“哦,这是我们两个之间的事。” 时湛阳同样放松,“那我们两个呢?” 理纱子笑了,“表哥想怎样处理呢?” “把人给我。问不问得出来,也是我的事。” 理纱子还是笑着,“人就不是我抢的啊,是瞬自己选择的我。” “是吗?” “你的ナナ小弟要杀了自己的双胞胎兄弟,瞬只能靠我。” 时湛阳大笑起来,又过了两秒,混乱开始了,那似乎是一场极为不管不顾的撕打,邱十里也听不出来到底谁打谁,想不通大哥到底有没有带够人手进来,瓮中捉鳖了可怎么办呀。 然而他四肢又被捆着,只能拼命地割,割得刀背嵌在手里,和汗液一起把皮肤蛰得生疼,腕子上压钢绳的地方也磨肿了,那钢绳终于有了要断的迹象,再继续使蛮力可能会突然崩坏弄伤手腕,邱十里打算扭一扭挣一挣,在地上就着墙棱打滚,突然之间,眼前一亮——这是门开了。 背对着门口,他看见一个人影,高大纤长,打在大理石瓷砖上。 邱十里立刻停止滚动,打了挺转回身,这下他连尖叫就叫不出来了——是时湛阳——而时湛阳非但没有受伤,还在站着。 只是刘海散着,衣裳有点乱了,一只袖子挽起来,一只袖子垂到腕间。 邱十里眨了眨眼,他想是自己出现了幻觉,也许他被关了不止半小时,是半天,半个月,加上挨揍挨烫挨绑太过屈辱,他开始精神错乱了,因此方才所见所闻都是幻觉,记忆也都是假的,也许这是他死之前上帝送的礼物。可是,他却眼睁睁看见时湛阳走过来,蹲下,这个礼物,这最大最扎眼的一个幻象,竟然就在面前,方才看见他满地打滚,现在则垂下手来,轻轻地触碰他的脸。 “ナナ。”时湛阳声音是哑的,眼睛是亮的。 邱十里说不出什么,最近语言功能退化了吧,他这样想,头脑里像被塞满了棉花。 时湛阳也没有再出声,只是呼吸粗重,闷头挑断邱十里腕侧将断的那截绳子,又挑断了脚踝上的、膝盖上的。一个带温度的硬物被塞到了邱十里手里,那是被焐热的匕首刀柄,是他削铁如泥的双刃匕首,邱十里刚一握紧,头脑还懵懵的,身子忽地一轻,他被时湛阳拦腰横抱了起来。 手里有刀就没法往脖子上搂,邱十里也无法确定,自己现在是不是还要接着演那江口瞬,于是有点抗拒地缩起肩膀,也不敢贪心往大哥胸前靠。出了卫生间,却见前厅横着不少人,没有认识的伙计,应该全是江口组的成员,理纱子和时绎舟也在其中。 “……死了?”邱十里悄声问。 “没有,晕过去了。”时湛阳目视前方,把他又往上托了托,“ナナ,现在可以放松,已经清场了,都是我们的人。” 邱十里吁了口气,把刀子插回腰后,乖乖抱上大哥的脖子。在门口探头,只见走廊里乱糟糟的,方才的享乐声都消失,大门都是紧闭,隔十几步就有个自家伙计守在那里,他大概估摸得出,那些客人都被关在屋里不敢出来了。 “兄上,你的腿……” “一种风险疗法,半年前就在试了,”时湛阳垂眼看他,“好像还蛮成功。后遗症也没有,刚才打架好方便。” “用什么治?”邱十里抬起手,拭去大哥眉峰上的血污。 “电极。” 邱十里怔了怔,他试着转动大脑,“疼吗?” “现在不疼了,”时湛阳显得有些紧张,都不看他眼睛了,只肯盯着他的额头,“ナナ,瞒着你,是不想让你希望落空。” “没事。”邱十里摇了摇头,眼见着电梯都快到了,他也不知道接下来怎么办,又要被这样抱去哪里,只是很想要一个亲吻,他用指尖轻触那两片薄唇,“我很开心。特别开心。” “嗯。”时湛阳笑了。 “我都快高兴傻了。像做梦。”邱十里也笑。 时湛阳的目光温柔地黏在他脸上,慢慢地看,每一秒都珍惜,告诉他这不是梦,眉头却忽地紧锁,他居然直接把邱十里放下,匆匆回头看去,只见昏迷的理纱子和时绎舟已经被伙计们架出来,也朝向这个方向,马上就要到旁边。 第一反应是拔刀,想了想又放下了,时湛阳不发一语,从一间客房前的酒车里抽出支大肚子酒瓶,在墙上打碎,死死攥着细长瓶口,那全是碴子的碎口就要扎在理纱子脸上了,却猛地被邱十里拦住。 “不要!”邱十里死死抓着时湛阳的大臂,“兄上,你想清楚!” 伙计们都惊得不敢动弹,邱十里使眼色要他们快点走,时湛阳则回过头,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什么时候的事?” 邱十里当然听得懂,“……第一天。”他只觉得额头上那块疤又在灼烧着疼。 “其他伤呢?” 邱十里低下头,“他们要试试我的身手。” 伙计们各自忙着各自的活儿,没人敢来打扰,两人之间的空气是沉默的,这沉默随着他们进入电梯,又出去,到了三层,时湛阳牵着邱十里的手腕,避开磨肿的那圈,力气却大得像是要把骨头攥碎。他一路把人往走廊深处领。房间已经准备好了,八仔在门口等着,一见两人过来,便欠身退开。 “没什么大事,我知道怎么挨打损失小,”邱十里觉得自己该解释些什么,“反正到时候报了仇,这些都值了。” “不值。”时湛阳踹上门,背对着邱十里。 “兄上也受过很多伤,咱们干这些事受伤就很正常——” “不正常!”时湛阳吼道。他说话,凶的时候不少,却是那种冷冰冰的凶,用气势不动声色地把人压死,很少这般失态,吼完他又回过身子靠在门上,把邱十里拽过来扒衣服,罩衫一下子就扯掉了,背包被随手一丢,紧接着是T恤,是背心,他扒得蛮不讲理。 等到真的摸到那些伤口,他又小心翼翼了,摸过锁骨、胸口、腰腹,它们精巧,洁白,伤痕累累。那双在后坐力下稳稳当当的手开始颤抖,呼吸也是,再看眼睛,眼角是湿润的,蜿蜒下两行稀薄的水,似乎流到下巴就要干了断了,却没有,一直淌上脖颈,落入领口。 时湛阳在哭。邱十里几乎从未见过。 “哥?” “我,”时湛阳也是错乱的,对自己的眼泪,他猝不及防并无可奈何,甚至无法给抬手自己擦一擦,“对不起,ナナ,对不起。” 邱十里却笑了,忽然之间,他笑得很松软,用力踮起脚来,他用掌根抹去那两行泪水,又额头抵着额头,小心捧着时湛阳的脸,深深吻上去,“兄上,”他的呢喃被压在唇齿之间,“我不疼了。” “嗯。”时湛阳虚虚地环住手里握着的腰,“衣服穿上。” “不要。”邱十里认真地摇头,一下一下啄着他的嘴角,“你还在难过呢,让我看你流汗,而不是流泪。” 第七十八章 作为一间夜总会的套房,这屋子的隔音效果固然极佳,就算在玄关直接来,对邱十里来说也没什么关系。他扯了扯时湛阳的衬衫,解开中间一个纽扣,一边在时湛阳耳根处落吻,一边探手伸进衣裳沿着腹肌的线条一寸寸摸。 这抚摸手段熟稔,他太知道怎么往时湛阳身上点火了,对自己倒是捉摸不透,假如摸快了直接往裤裆去,他觉得浪费大哥的身材,可摸得慢了他又太心急。眼见着手心已经发热,那皮肤在他手下好像也变得滚烫,他才恋恋不舍地拿指尖顶开裤腰,在下面用力捞了一把。 硬度和规模都有点惊人,鼓胀地兜在他五指之间,又因为腕骨上皮带的压迫而贴得太紧,西裤剪裁极为合身,导致他想曲起手指给人揉揉都不方便,反倒把自己弄得面红耳赤,好像他是个揩油不成的笨蛋流氓。时湛阳偏偏还在他耳边提醒,“想做了?”哪还有什么流泪的样子,声音那么低那么沉,却像磁石似的吸着人的耳朵,“想我了?”他又问。 肚子里话那么多,突然被这么一问,邱十里哪里还闷得下去,“嗯,”下巴抵在颈窝上,他扬脸看着大哥,半张的嘴唇干得太快,因此急需一个湿润的亲吻,“特别想,五天了,每天都想……” “想哥哥。”他又惶急地补充,生怕自己词不达意,先是想人,再是想做,一个是一个的条件,顺序当然不能乱。 时湛阳了然地轻笑,“喔。”故意拖长声音,密不透风的拥抱中,他的手揽到邱十里身后,顺着脊沟下滑,撑开裤子掐揉。 仅有那么几下子,邱十里就被揉得雾蒙蒙,喉咙已经流出粗喘,嘴唇颤了颤,吃不饱似的往他脸上贴,“哥,我不行……” “不行什么?” “忍,不行……想得我快疯了!” 话音一落,那个吻终于落下来,绵密地压进他的唇舌,氧气般填满他的呼吸,方才琢磨的就地开干却没有随之而来。邱十里被又摸又抱地弄到了床上,时湛阳则站在床边,麻利地解开衬衫和皮带。 这床设计得比一般要高,正好到时湛阳胯部以下,应该就是为了方便一人躺在床沿被操干。然而倘若邱十里站在边上,那床沿一定能碰上他的小腹。床垫弹软,邱十里坐起来对付自己的牛仔裤,动一动腿,身子就跟着晃悠,床品都是偏深的鲑红,尤其那床单铺得平整,细腻的绒质表面晕出珠光,对面墙上有落地镜,天花板则整块地做成了镜面,灯光熏暖,气氛整体都充满此类场所的情趣,仿佛把这房间装修出来就是为了做那种事。 邱十里别别扭扭地去瞅,冲着天花板里的人影,他只瞅了一眼。只见这红床被柔光映着,把他自己衬得奇白,一艳一素地比对下来,莫名十分色`情。抱着膝盖坐好,邱十里不想再赤条条横躺了,却见大哥已经收拾干净衣裳,踩下裤腰就要上床。 “等等,”邱十里膝行着扑上去,“哥,你等一下。”他念叨着,从肚脐一路吻到鼠蹊,吻出让他自己害臊的水声,那根半翘起来的大家伙刚刚还在顶他的锁骨和喉结,紧接着就被他黏黏地吞住了。 嘴角的伤还没好,疼倒是次要的,邱十里不想让它裂开扫兴,因此也就没法张圆嘴巴含到更深,只能双手扶着根部,用舌头绕着冠沟舔,同时配合嘴唇的吮吸。他的腰低伏下去,肋骨都快贴住床面,屁股则高高耸起,闭着眼,很沉醉的样子,大概并不知道自己这副专心取悦的模样有多要命。 时湛阳手指插入他的发丝,轻轻纠在指缝之间缓慢地梳,眼睛则直勾勾地盯住他那两只小巧的腰窝。那里盛着浅浅的两汪阴影,臀肉饱满,一把腰却瘦得让人心疼,再往上看,凤尾在那副脊背上飘逸流连,原先它是象牙雕成的一抱雪白,现在,青红两色在细致的纹线之间达到和谐。时湛阳却看得眼酸,拢住邱十里后颈往自己胯上压,腰稍稍弯下去,轻触那片色调阴沉的艳丽。 “唔……啊!”邱十里叫出了声,被堵得声音发闷,含着满嘴的沉甸甸一时间忘了动弹,尾巴骨却哆嗦了一下,本能地就要去躲。这图画文完之后他没给时湛阳仔细展示过,现在,他也不想被这么一清二楚地瞧。千说万说,他还是不喜欢这一大片花里胡哨的印记,他觉得时湛阳也不会喜欢。 可抚摸却还在继续,时湛阳照旧那样珍惜地捋,顺着他的脊线,遇到隐在纹样里的淤伤,那双手也能辨认,总会分外温柔。 邱十里觉得自己快要撑不住了,他后背本就极为敏感,按照以往他被从后脖子舔到后腰,听大哥在自己身上轻声说些话,说什么都好,也只用那么一遍,他全身就会软得不成样子,某种程度以内的疼痛刺激也能加强他的兴奋,可他现在还是不想这样,甚至不想让大哥的嘴唇接触那只赖着不走的凰鸟。 这么一想,吐出嘴里的性`器,邱十里有些不情愿,撑起腰杆抬头看,“很吓人,对不对?” 时湛阳看着他黑漆漆的眼仁、挂着黏丝的嘴角,蓦地一愣,随即反应了过来。说实在的,他觉得很美,却也很疼,方才那种撞入眼眶的酸痛又拍起一浪,告诉他说,你就是做不了什么。 而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却是因为太了解邱十里现在的感觉,更不想逼他太快适应,太快立起坚强理性的壳子。跟了自己二十几年的身体突然多了这么大一片撤不了的印记,无论是谁都会抗拒,会不接受,这是一个人的权利,不能因为邱十里不哭不闹不喊痛就剥夺。而时湛阳能够做的就是陪着他经历这个过程。 “不吓人。”时湛阳认真地说,握住他的肩膀,自己也在床上坐下,搂他和自己一起躺,“ナナ,我刚才都看呆掉了。” 邱十里枕在他胸口低垂下脸,瓮声瓮气道:“为什么?” “因为你漂亮。”时湛阳轻松道,往床头挪了挪,又把人好好地揽在怀里,让邱十里靠在自己身上,坐在自己腿间。他的颈子被碎发弄得痒痒,垂眼瞧见邱十里脖子根都红了,耳朵背面也是,仿佛在为他理所应当的口气羞赧,说话的调子却开心了些,“兄上,这个房间应该有润滑液吧……” “有。”时湛阳说着就从枕边摸出一管,还是清新蜂蜜味的,这专业场所就是不一样,物品的摆放都这么顺手。挤了一大摊在手心搓热,邱十里已经顺服地倒在他怀里,羞耻的脊背挨在他胸前,细滑的腰部有意无意地摩擦他胀得发麻的性`器,出了层薄汗的屁股坐上来,小腿则勾在他的大腿外侧,带动大腿配合地大张,将股缝里藏着的娇嫩处暴露出些许,等他的手摸过去。 扩张的过程是驾轻就熟的,邱十里低着脑袋,看着大哥的手从自己腰侧钻出来,一只踏实搂上自己的肚子,一只手沿着大腿根轻轻划到半遮半掩的穴`口,把化开的液体抹上去。甜滋滋的气味晕开来,带着体温的黏滑塞入,这感觉相当舒服,他不自觉缩了肩膀,左手去找大哥的左手,摸到那颗戒指,一块搭在自己呼吸起伏的肚子上,右手就去找右边的,指肚碰到指根,感受那骨节渐渐将自己打开的节奏。 他已经相当擅长放松肌肉来配合进入,不多久,两只手指都基本塞了进去,抽搅的同时逗得肛口那圈软肉颤巍巍地皱缩,邱十里早已激动得烧红了脸,好奇一般,他试着去碰了碰,立马被时湛阳捉住,“一起来,好不好?”柔声问还不够,还要边问边啜吻肩膀,看来第三只进去的手指就是邱十里的了。 “嗯,好吧。”邱十里回答得还挺严肃,任由人抓着自己的食指,顶开瑟瑟的穴`口,一圈圈往深处探。很快他就碰到了时湛阳的手指,在自己温度过高的身体里,那两只手指带他一块有度地扩动,一块摸到柔韧的触感,又轮番刺激到最敏感的那个点。 这样弄简直爽飞了,邱十里必须承认,尤其身后还被那么滚热坚硬地顶着,他靠在大哥身上不自觉地想要打挺,眼睁睁看见自己那根东西充血立起,兀自高昂着,甚至不用去单独碰一碰它。 又一摊润滑液被挤入,咕滋咕滋的水声都漫到了耳边,实在是没法再这么傻傻地瞧下去,邱十里试着挪开视线,结果一抬眼又看见大床对面的镜子。就算离了起码有六七米,自己大敞双腿的放`浪样子还是太清晰,好像连手指和后穴纠缠的情状都能看到,脸上的意乱情迷同样无可遮掩。 更让他头晕目眩的是,时湛阳的目光也在镜中,执着地追着他对视,带着淡淡的笑意,还有敏锐的胸有成竹。是在欣赏他,要把他从里到外看个透,就像之前某次在轮椅上,时湛阳也是这样带他对着镜子做。 现在终究还是不一样了,没有什么狗屁的轮椅,刚才站起来了,一会儿也能站起来,不仅能站起来操`他,更能丢掉拐杖和他肩并肩走,去做任何事情。老天把亏欠的高度还给了他的哥哥。这是一种真实存在的幸福。这些年邱十里时常觉得高兴,却鲜少确认幸福。如今他能够下一个准确定义了,因为已经切实地品尝过。一想到这个他就再也待不住,嵌在屁股里的手指也由主动模仿转为被动,只能被大哥带着继续扩张,水流得满屁股都是。他还扭着脖子慌慌张张地索吻,嘴巴吃够了,接着印在脖子上、肩背上,他早已呻吟出声。 “兄上,哥……”这样喘着叫,就是在撒娇,转身搂上时湛阳脖颈,他软绵绵地往床面上躺倒,手还勾着人朝自己压,眼尾晕着水乎乎地情红,“正面来……正面弄我。” 时湛阳湿了一手,只觉得自己脑袋里也晃晃荡荡进了水,刹那之间恨不得把眼前人拆开吞进肚子,这样的邱十里实在太危险,带着乱七八糟的伤、马驹一样的眼睛、苹果似的脸颊,还有一颗存在裂缝的心和一大捧赤裸裸的依恋,存在于这个世界就是一场不公平的胁迫,他真想把他捧到天上,去摘一颗星星,去尝一片云,永远不要跟地面的任何扯上关系。 但他终究只是托起他湿软的臀`部,大仇将报之前,在临时占据的本属于仇人的地界,这偷生般的缠绵太短暂,没有时间供人胡思乱想。时湛阳从来不愿接受有关邱十里的让步,可现在倘使一把缰绳没有拉住,等在前面的就是悬崖。 他默默俯身,在那片薄薄的胸口落下好几个吻,之后就半跪在那弹乎乎的床面,让邱十里把屁股的重心撑在自己的大腿上,又把邱十里的两条腿扛上肩膀——时湛阳竟记不起上次这样做的感觉,这种顶寻常的姿势,多少年没能有过的姿势,如今又回来了,又能属于他们。 时湛阳看着邱十里迷在情`欲里的眼睛,想,这个时间的断层装了多少没能流出的眼泪,又有多少这样的断层可供浪费消磨呢。他又想,时光何其飞逝。 稳住呼吸,从股缝里刮出多余的粘液抹在阴`茎上,时湛阳又给自己打了两下,终于进入那个早已为他做好准备的小口。邱十里愣了一下,身子弯成一个温柔的弧,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紧接着便是大口大口的呼吸,手臂直直地伸着,想去抓住大哥扶在自己腿根的手。 他好像被插懵了,很久都是自己用劲儿,自己骑着把那根大东西往身体里吞,腰再酥也得直着,屁股再撑也不愿停,他不想让大哥看出自己没把握,自己累。 现如今这么躺着任人伺候,他胳膊腿都不知道该往哪放了,不抓住什么又觉得空落落,只得随着性`器的深入抓紧床单,滑溜溜的绒布捏在手里,攥出了手心的汗,等时湛阳整根地插进去,塞得他肚子发胀,只稍微一顶,邱十里就惊叫着射了出来,全弄到自己肚子上。 他把自己也吓了一跳,不知怎的,这么快,从屁股到小腹都像是已经化掉了,感觉不到撑,只能感觉到极大的满足,过热的快感从骨盆一直过到脚尖,邱十里噎得呼呼地喘,眼睛也湿了,张开手臂要抱。时湛阳已经从诧异中回好神,尽管被高`潮的后穴绞得头皮发麻,他还是弯下腰,爱怜地从背后搂住邱十里的腰肢。 肩膀上的腿滑了下去,紧紧盘在他的腰上,邱十里死死抱住他,几乎要把自己全部嵌入他的胸怀,“我好了,哥,我好了,”类似于无意识的重复,那呼吸甜腻腻的,烘烤在耳边,在唇角,“你动吧,动。” 这话把时湛阳烧得冒烟,他却还是收放自如,没有急着把速度提得太快,只是节奏适中地顶磨,一次抽出一半再操回去,像是用性`器进行第二轮的扩张。他去吻邱十里的脸颊,吻他的眼睛,结果刚一吻上嘴唇就被邱十里黏着不放了。这个吻是疯狂的,换气的时候也不分开,只是在紧贴中匀出一个小缝用来呼吸,因此这个吻无休无止。 邱十里非常坚决,也非常黏人,绝不肯松嘴,吻得绵软又浪荡,舌尖和嘴唇一同撩拨,是时湛阳无法自拔的那一种。此时此刻,他的贪心全都张牙舞爪地显露,他想永远被大哥这样吻着,呼吸和体液都交换,他想永远这样开着屁股被大哥进入,感觉着抽`插一步步加重,一步步变成撞击再一步步失控,把他撞到天上去。 就像他以前贪心地在时湛阳身上颠动,所有羞涩都亲手扯坏,就算屁股感觉要坏了也不想停,他在时湛阳面前,本质上就是个没有节制可言的疯子。但这次还是太不一样了,他的身体有变化,他觉得丑,却被说漂亮,大哥也和以前的几年不同。可是很好,太好了,现在生死都靠边放,他们就在一起,怎样都是好的。 叫床的声音倒是没让人太难为情,因为都被亲吻堵住了大半,邱十里含混地哼哼,他被抱得越来越紧,每次的插入也都彻底,啪嗒声响亮地从相连的地方撞出来,频率快得惊人,听在耳朵里都是湿漉漉的浪。 邱十里颇为享受地半眯上眼,吃糖似的含住时湛阳的下唇,展开在人胸前蜷曲的手指,把手臂穿过腋窝,搂在两片胛骨上。他在铺天盖地的快感中勉强能够匀出些许的精力,从天花板的镜子里看到它们的轮廓。那嶙峋的线条、刀刻的光影,每次摇摆带出的晃动都性`感得可怕,他又从手心感觉到它们,在皮肉下嵌着,被他抓着,那么硬又那么有力,时湛阳顶他一次,就好像有双翅膀要随那力道破土而出,因他的搂抱才埋在这卑微的人间。 “呜……好舒,舒服,”邱十里最终还是大叫出来,胡思乱想都断了线,只有叫声和他的口水一块淌,磨在两人的面颊之间,也许不多久他的精`液也会在两人之间这样磨干,甚至磨出白沫,“好爽,哥,我好爽!”他乱颤着强调,方才的惴惴早就排干净了,结果这一叫不要紧,时湛阳啃了他脸蛋一口,竟不抱他了,又把他两条乱蹬的腿扛回肩上,随即托稳他的屁股,直接抱他起来。 阴`茎已经膨胀到了可以称为凶器的程度,但它还始终留在邱十里体内,时湛阳退身站上地板的那一秒,邱十里觉得自己眼前狠狠空白了一下,他就这样近乎对折地悬空,前胸都碰到自己大腿了,屁股肉下面托着自己的两只手是唯一的支撑,只能拼了命地去搂时湛阳的颈子,搂稳了,心里踏实了,时湛阳也抬起步子,不紧不慢地带他在这屋里绕床走了起来。 这样插,虽然不如躺着来得深,可那种刺激是其他姿势比不上的,走上一步,邱十里的敏感点就被正好磨过去一遭,重力导致那力度避无可避,直冲那脆弱的腺体怼,让人错觉自己已经被插透了,屁股上那个洞再也合不上,再也离不开这种冲鼻的快感。 可邱十里并不害怕。他是那么的心满意足,大哥砂纸一样的音色就铺开在耳边,“汗流够了吗?ナナ,够不够?”还清楚记得他方才的话,“这里呢?”又一边凶狠地磨碾着,一边温柔地问他。 此时此刻的邱十里只能发出“嗯嗯”的声音,痴痴地接住每一个对视,又打着哭嗝,在大哥颈子两侧慢慢地吮吻,用舌头抹掉那些连串的汗珠。第二次射`精的时候,邱十里实在是遭不住了,他不知道大哥的腰怎么那么有劲儿,能架住他这么久,更怕这样乱来弄疼那双刚恢复的腿,而时湛阳似乎能看懂他心中所想,当真把他放回了床上,也是有些累了,几乎是趴在他身上,喘着粗气拨开黏在他额头的乱发。 “哥……”邱十里的腿软了,又盘回时湛阳腰侧,汗得滑溜溜的直往下掉。 “嗯。”时湛阳把它们捞了回去。 “我好爱你啊。”邱十里傻笑,“好想永远这样,是你的。” 时湛阳目光一空,忽然有点不好意思似的,竟要从他身体里撤出来。他这是要用手完成最后那点火候,毕竟短时间内高`潮两次,邱十里这副伤痕累累的身子不一定受得了。可对于邱十里来说,只要自己在场,怎么会允许这种情况发生呢?方才没劲乱滑的腿突然跟老虎钳子似的,死死把时湛阳箍在自己身前,“射我里面。”他捧着大哥的下巴,轻轻扯了扯脸蛋。 时湛阳忽然笑了,不疾不徐顶他一下,“这样吗?” “嗯,嗯,”邱十里嘴唇红得要冒血,全身软成泥一般抽着气,“喜欢,喜欢。” 时湛阳吻他耳垂,顶得更狠了些,“不累吗?喜欢吗?” 这样一挑一逗,邱十里心里的芽儿又钻出来了,引得他发馋,不知羞地溢出下流的哼哼,“哥哥,哥,射给我……”断断续续的,这渴求腻在嗓子里,他臊红的脸蛋则害羞地埋在时湛阳颈侧,“都射给我!” 他终于如愿以偿了,一阵猛烈冲撞过后,屁股黏糊得要命,他能感觉到那根大东西在自己身体里的尽兴。再去看大哥的模样,眼睛紧闭着,喉咙里是类似咆哮的低吼,乌黑的眉毛被汗水濡得水淋淋的,心神没有飘得很远,而是从相连的地方飘给了他。抽出来之后,邱十里的屁股果然一时半会儿难以恢复,各种液体混合着堵在翕动的穴`口,一点点往外淌,在床单上弄湿了一大摊,把原本的红染得更深。 时湛阳很喜欢欣赏这副情状,这是每次疯狂过后他最中意的艳景,和邱十里身上凌乱的牙印吻痕一样让他饱足。然而这回他没有看上几眼,正如他没有在邱十里身上留下太多疼痛的痕迹,头脑冷静下来,小弟身上那些不该存在的伤痕就让他浑身不舒服,只想把人抱进浴室好好照顾。 虽然已经多年没有实践,时湛阳清理事后的手法还是极其高明娴熟的,邱十里拱在积了一层热水的浴缸里,抬高屁股,被他弄得服服帖帖。用热水冲洗后穴的时候,邱十里忽然说:“理纱子以为瞬被抢走了。” 时湛阳抬眉,从容道:“是。她现在应该被送回他们总部了。醒来之后有荣格找她算账。” “我还是得回去。”邱十里回头,平静地看着他。 “不着急。” “如果现在这种情况下,我还是逃了回去,我说我在你这里更惨,他们就会对我更信任,以后骗他们上船也更有把握了,”邱十里摸了一把脸上的水,“兄上,耗的时间越久他们就越容易怀疑,再过一天,等我回去,不多带点伤就说不过去了。” “我在想,干脆直接在这边杀掉。” “不行,”邱十里笑了,“一共二十个人,咱们不能因为他们去蹲大牢吧。” 时湛阳也笑。 “哥,我知道你心疼我,可是我也心疼你,”邱十里慢慢说道,“我哥哥自己一个人准备了很多事,我不想让功亏一篑。” 时湛阳专心给他清理,半晌没说话。 “我还是要回去。”邱十里又重复了一遍。 “过完今晚再说吧。”时湛阳放下花洒,抬手捋他的眉毛。 “我感觉到了。”邱十里支着下巴乐。 “什么?” “感觉到兄上很爱我。” 时湛阳的眉眼忽然特别温柔,好像回到了无忧无虑的年岁,“是啊,我的爱已经不多了,从一些很小的地方找出来,”他坦然地说,“都是你的。” 出于某种默契,几个点到即止的亲吻过后,邱十里裹着浴巾出去,时湛阳则留在浴室冲洗自己。迅速穿好衣裳,邱十里从自己缝在上衣的夹层里面掏出那枚黑色御守,捧在手心,柔滑的一个小片,里面的几块金属导致它挺有分量,他看了又看,慢慢地,慢慢地把它放到时湛阳的裤袋里,好像一场过分柔软的道别。 随即他又捧起那条西裤,压在鼻前深嗅,盯着浴室磨砂玻璃透出的暖光短短怔了一下,翻上窗台。 要做就做彻底,要当成江口瞬逃走,就不能走大门。三楼的高度对邱十里来说并不难办,他猫着腰,屏着气,以消防管道为支撑向下看,底下停了一排这样的车,看牌照就知道是自家开过来的。稳扎稳打地向下挪,他最终落在一辆越野车顶,落下的那一秒,坚固的防弹玻璃甚至没有颤一颤。 这是黎明前天色将明的时候,夜饮结束,红灯区的酒醉男女也都蛰伏,雨后长街极静,连高饱和度的霓虹都显得寂寥,倒是有野猫在叫,低低哑哑的,听来偏偏像极了以前的某只,让他忽然想起死在自己手里的十五岁生日礼物。 邱十里在墙上看见它的影子,神经质地弓着背,也像极了自己。 太像就会悚人了。他下意识摸向上衣口袋,空的。 邱十里心中却稳定下来,他对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情看得很清楚,同时信心十足。再次打理清爽衣裳,他只身上路,踏在薄薄的水洼上。饕足之后的安静总能勾起许多温柔回忆,哪怕它看来不合时宜,给江口理纱子发出“我逃出来了”的消息之后,邱十里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之前,时湛阳的不经意般的一句话。 “你的奶奶真的很保佑你呢。” 那时他并不知道江口是个怎样的姓氏,或许也不懂爱是什么,那时蓝色的御守还完整挂在他的胸口,那时他的兄上笔直地站立着,就像几个小时之前的失而复得,在走廊,在玄关,在镜光闪闪的床边,在闷热的浴室,如此高傲矜贵,如此专心致志,垂眼看着十六岁的他,捏着御守的指尖,隐约碰到他的心跳,有着惊艳终生的柔情。 第七十九章 等了好一段时间,邱十里才收到江口理纱子的回复。那大概是破晓之后的第十三个小时,燃烧一天的光亮又要暂停了,理纱子听来精神欠佳,在电话里说:“你还活着。” 邱十里徐徐打字,“你醒了。” “哈,谁想得到会发生这种事,”理纱子阴恻恻道,“你现在知道他们是怎样一群人了。” “我以前就知道,所以我来找你。” 理纱子像是点了支烟在吸,“怎么逃出来的?” “跳窗,”顿了顿,邱十里又补充,“我被关在三层,跳下去摔坏了一只胳膊,我现在是单手在和你讲话。” 理纱子冷笑,“跳窗就可以了吗?你是被时湛阳抓住的人。”显然,她仍旧没有相信。 “你忘了吗?我本来就逃过一次,从旧金山逃到日本,是你们太蠢,没有按照约定保护我的安全,我可是守约给了你们信息,”邱十里不以为意,照旧把字打得很慢,是单手那种磕磕绊绊的速度,“我只是不会打架而已,并不是不会活命。这几年你们找不到我,也是我自己的本事。” 理纱子沉吟一阵,道:“你的信息,也给他们了?” “没有。我做生意是讲职业道德的。” “你这样无法说服我。” “说服你?”电脑冒出一阵笑声,“我如果想骗你,逃出来还找你做什么?找死吗?你在浪费我的时间。” “我——” 不耐烦地,邱十里立刻打断:“另一半信息你不要也可以啊?还要我求你要?这些和我有任何关系?我已经等你一天,如果又被他们抓回去,对你我来说都很亏。” “我这边还有些麻烦。” 邱十里当然知道那麻烦是什么,荣格还在那儿算账呢,想要哄走没法交代的金主,想必理纱子也十分头疼,但他若无其事地把键盘敲得很响,“过来接我。” “现在?” “他们有人就在我的楼下,”邱十里敲了敲空格键,“我在等你呢,姐姐。” 这话十分奏效,不出半小时理纱子的车就来了,少说也有十个拿枪的大汉上来接人,簇拥着把邱十里护送到楼下,又做贼似的迅速塞进车子开走。而邱十里叫来在楼下盯着的几个伙计也象征性地追了追,直追到六条街外,一道红绿灯把他们隔了开来。 江口组的总部就在新宿,一座不怎么起眼的小写字楼,外表方方正正,里面的装潢也上了年头,地砖和家具还是昭和时期流行的样式,照明系统的陈旧导致整栋楼都显得黑沉沉的,走在悬着青白灯管的走廊里,冷气吹得人脊背发凉,被沾了汗的布料贴紧。 这楼里很空,一路遇上的人不多,邱十里吊着左边胳膊,慢吞吞地跟在江口理纱子身后走入同样阴冷的楼梯间,身后照旧围着那群大汉。这地方还比外面暗上许多,一股陈腐味仿佛也带着深深的死寂,唯一能听到的便是脚步声,尤其是理纱子高跟鞋踏出的声响。他们并非往上,而是在向下走,至于即将面对什么,邱十里已经猜出了大半。果然,地下三层的深度也有条阴森森的走廊,走到尽头,门口大开的是一间没有灯光的小屋,邱十里被推着肩膀塞了进去。 “先在这里等我一段时间,”门关上了,理纱子的声音和上锁声一同传来,“放心吧瞬,现在不会有人打你。” 也好,至少没有上手铐和钢绳,我还可以做做运动,邱十里这样想着,竖耳听着那丛脚步声渐远。他又贴着铁门默默听了一分多钟,确认墙外也没人,这才打量起这间屋子。 眼睛已经适应黑暗,但除去门缝里透出的那一道细光之外,他还是什么也看不清。好在没有搜身,罩衫和裤兜里藏的东西也都还在。保险起见,邱十里并没有取下固定绷带,只是单手从袖子里掏出细管手电。光柱沿着墙根一路走,粗略估算一下,这房间面积不出八平米,窗户固然没有,连排气扇都没设置,难怪那股来路不明的臭味那么冲鼻。 再往地面仔细看去,一件家具也没放,这房间宛如空张的大嘴,电筒光线下的白色地砖就是它呲起的牙。不过这牙着实脏得很,几乎每一片都粘了大块的黑色东西,那东西应该原本十分粘稠,尚未风干的时候被踩踏,把那乱糟糟的印子抹得到处都是。 邱十里蹲下,用小指抠了一块下来,放在鼻尖嗅。 腥味。 就是臭气的浓缩。 再放眼看去,这些印痕深浅不一,新鲜程度不同,是长期积累下来的。 邱十里又站了起来,他摸一下再闻一下就能确认了,那就是血。在他之前,应该有很多人在这间屋子里被杀害,或者被折磨,总之发生了些会流血的事。也许这间屋子已经用了许多年,又也许他刚刚生产的母亲也是在这样一间屋子里被剥去了脸皮,而他和江口瞬是两个只会大哭的婴儿,在死前被救了出去,活到今天,也不知道活成了人还是活成了鬼。 不过邱十里对此并无太多感慨,不抱任何期待的时候,也就不会有多少惊讶和恐慌,他对江口组就是这样。他只是找了块稍微干净点的角落蹲下,把手电筒收好,专心听起耳麦里的动静。方才在楼梯上他就顺手把一枚监听器别在了理纱子垂在腰后的连衣裙绑带上。那监听器不过黄豆大小,由碳气凝胶制成的主要结构也让它轻得完全不会被注意,如今听来,这自家研发的小物件还挺实用,信号稳定,杂声也在可接受范围内,理纱子果然在和荣格扯皮,听起来还要继续扯下去。 对于现在自己的处境,邱十里有多种揣测,但他最倾向于相信的是理纱子目前只是要把自己隔离开来,确认跑不掉,也确认和荣格见不着。他知道目前最合算的选择就是等待,那把双刃匕首就插在靴子里,带给他莫大的安定,于是他也不着急,耐心地在这黑暗里泡着,想从耳畔的对话中筛出些有用信息。 四十多分钟后,荣格被送走了,走前还要反复提醒违约的事,邱十里估摸着理纱子就要下来找自己,结果脚步声没等到,却在耳麦里听到时绎舟的声音。 “好了。”时绎舟说。 理纱子听起来格外温柔,“都混进去了?” “一共三百五十支,全都混在A型肝炎疫苗里面,”时绎舟道,“我亲眼看着车走。” “好啊,好啊,”理纱子拍了拍手,“是送去学校的接种车吧,这两天就要用了?” “两天后。” “嗯,那群孩子真可怜。” 时绎舟笑了,“最可怜的还是你弟弟啊,事情一出,查到他头上,不用我们动手杀了。” “是啊,这种货只有他供嘛!二手卖家倒是不止我们。”理纱子快活的笑声传了过来,邱十里的冷汗则滴下眉梢。三百五十支。三百五十支什么?江口瞬做的东西。送到哪里?送到学校,扎到学生的身体里,所谓的“疫苗”。 又是哪一所学校呢?时绎舟是怎么做到的,和什么人串通好了?邱十里均无从得知,他只知道江口瞬终究是要被灭口——利用过后,借刀杀人——再搭进去三百五十个孩子的健康。 罪都推给了一个死人,于是就不用担心分利扯皮,不用担心事情败露。于是三百五十一个人都没了活路。这还真是江口家的作风。 邱十里咬紧臼齿以抑制身体的颤抖,掏出手机同步音频,迅速把方才那段截取之后,选中时湛阳的内网邮箱,按下发送键。不比配套设备之间的连接,即便专门做过信号加强的改造,在这三层地下,网络还是慢得可怜。五十多兆的文件还没发出去小半,脚步声就远远传来,邱十里立刻收起手机。 门打开的时候,他蹲成一小团,抬起枕在膝上的脸,冲着门口人影,满面如梦初醒。 “你可以出来了。”理纱子道。只来了她一个。 邱十里站起来,活动活动膝盖,乖乖跟在她身后。 “我们今天就要出发,必须确定矿址才算交货。时间只剩五天了。”理纱子又道。她的余光时刻都在留意着邱十里的举动,至于这点,邱十里当然感觉得到,他也猜得到自己轻举妄动会招致什么,说不定稍微有些异动,这曲折走廊的其他角落就会伸出一堆枪口对着自己,于是他表现得分外老实本分,只是点了点头。 “另一半信息你可以说了。”理纱子对他的反应显然并不满意。 邱十里掏出手机回道:“在一片海上。我知道的,背在脑子里的,就是准确的经纬度。” “你只说了经度,我们已经破解出来了。” “你们?”邱十里侧目看她,“那你们准备几个人一起去确认呢?” “五个以内。” “带我吗?” “不带。” 邱十里耸耸肩,又晃晃手里的黑莓,“我不会和你们抢东西,但那个破芯片在我心脏里待了二十年哎!存的地址到底有多重要,我一定要去看看。” 理纱子推开消防门,这是已经到了地上一层,她轻笑,“瞬,你还应该更乖一点。” “啊,既然如此,我只能一点点说了,”邱十里原地钉在一层大厅中央,忽然打开手机扩音器,那机械嗓的声量一下子抬高,“先告诉你一件事,它在南大西洋的一座小岛上,如果要去,你也许需要从阿根廷坐船出发。” 霎时间大厅里的所有视线都聚在他身上,包括正在抽烟闲聊的几个男人,其中就有组里比较大头目,也就是上次能坐沙发的人,小头目还要更多,他们全都朝他盯过来。 其中最为尖锐的便是理纱子的目光。 邱十里却毫不怯场,冲四围笑笑,继续解释道:“姐姐要去海里淘金了,却不肯带我们呢。” 理纱子打断道:“瞬又在胡说了。” “我说的不对吗?”邱十里露出疑惑的神情,“你不惜拿整个江口家做赌注,现在,马上就要赚到钱了,却把我们排除在外。我还不如把信息给他们,让他们带我去。”他又高举手机,看向那群面色渐渐灰沉的组员。 在一重一重的煽动下,邱十里成功地引发了一场混乱。事实上,自从上次说出一半信息,被聚在酒店房间里的那群人听去之后,这混乱就已萌芽,现在的爆发最终换来的便是理纱子的妥协。她在组内从未真正站稳过脚跟,如今剩给她处理家事的时间也不多,这都是邱十里胸有成竹算好的筹码,是他要利用的弱点,而妥协的结果也在预想之内——那个迷雾重重的海上矿址无法再保持它的私密,江口组的二十位大小头目都将一同前往,各自分一杯羹。 当然,邱十里这位“凤凰”也要去,倘若他说谎,一对二十,无论怎么看,被杀都是分秒之间的事。 临行的准备当即开始,邱十里这个不稳定因素则再次被关回那间小屋,偶有人送饭送水。令人感到安慰的是,他的录音成功发了出去,并且收到了回复。 时湛阳的邮件只有两行,第一行这样说道: 我知道了。我去处理。 第二行则是: 不能去接你了。对自己多些信心,最迟纽约见。 邱十里瞧着纽约一词,不自觉笑了。有个意大利老牌乐团正在世界巡演,最近正好轮到了北美,他记得时湛阳喜欢,于是早早定票,哪知人家乐团根本不看西海岸一眼,就在东边几座城市安排了区区几场,于是邱十里只得定下两张纽约场的演出票,准备届时和时湛阳千里迢迢过去听场音乐会。 算来时间正好是一周之后。到时候,一切都结束了。 邱十里对大哥和自己都充满信心。 到达阿根廷的马德普拉塔港时,已经是两天之后。当地时间凌晨两点出头,包括四个大头目和时绎舟在内,定好的二十个人一个没落下,江口理纱子没有等待的心思,这就准备趁半夜出海。 虽说海面风平浪静,天气预报也相当乐观,但这种时间段可供使用的船艇还是不多,愿意租售给他们的更少。最终在当地向导的介绍下谈妥了一辆小型渔船,价格合算,航速和容量都足够,凌晨三点已经过去了。 邱十里是倒数第五个进去的,坐定之后,他往港口看了一眼,向导和船主正在交谈。 谁能想到这两位都是他家的伙计呢? 还专门找了俩祖籍就是阿根廷,说话带有浓重南美口音的。 此刻,邱十里身处的这艘小艇也正是他要上的那艘,一切都是准备好的,也都在严格计划之内。包括船头操作室里等着的两个驾驶员,又包括,这船上各个角落安放好的微型炸弹。 离港越远,这夜间海面的温度似乎就越低,南半球的八月正是初春,寒冷凝在海雾里面,半点也散不开,众人都聚在船舱之中,没有人上甲板透气。邱十里则被迫待在驾驶室,跟他们隔了一扇厚厚的铁门。经纬已经给出去了,理纱子要求他站在操作屏前看着卫星地图,自己则站在他身边,把一杆枪抵在他腰间。 事实上这没什么好看的,坐标已经那么确定,偏航这件事在当今是不可能的事。邱十里不出声,两位驾驶员也都很静,眼见着,时间漫长,却也点滴流走,他们与那座小岛之间的航线渐渐缩短。 手表也逐渐走向早晨七点。 理纱子似乎站累了,在唯一空余的圆凳上一坐,枪口还顶着邱十里的后腰,“说真的,我没想到你会这样帮我们。” 邱十里退了半步,到她身侧,垂眼看她,“这是在夸我吗?”手机的荧光把他的手指照得相当惨白。 天边也渗出了一抹乳白。正好六点五十分。这船早在一小时之前就进入了公海区域。 理纱子点了点头,“最近几年,我越来越发现人活着真的无奈太多,也许你帮我们也是迫不得已吧,”她笑道,“江口家的确对不起你,你的双胞胎兄弟同样对不起你,唉,瞬的人生真的很坎坷呀。” 话音刚落,下一秒,她的笑容就冻在脸上。 只见邱十里那只拆了固定绷带也难以弯曲的手臂正稳稳地向后背着,而那只“摔伤”的手已经从理纱子手中夺走枪支,力道惊人,更是快得连过程都看不清楚。 与此同时,驾驶员中的一位也举枪过来,正对理纱子震怒的脸,她还没来得及呼叫,嘴巴就被邱十里拿枪堵住了,甚至打掉了一颗牙,用的是枪托而不是枪口,塞得很满,一下子顶得很深,能听到下巴脱臼的声响,那张还算秀丽的面庞已经变形。 六点五十一。 江口理纱子固然要去开门,要往船舱退,可摸到门把才发现已经上锁。她要呼叫更是无法出声,邱十里也没给她继续挣扎的机会,把她摁在铁门上,两下拧断了她的手腕。 “你说得对,”邱十里道,用那把沉寂已久的嗓子,他又将理纱子摔在地上,膝盖死死压住她试图乱蹬的腿,眼底泛起结霜的烟雾,“江口家对不起瞬,但我没有对不起他。” 六点五十二。 “你们都下去吧。”他低声道,两位驾驶员已经设置好自动驾驶,悄然从侧窗跃出,落入大洋。匕首也已经掏出来了,在一室仪表的灯光下,隐晦地闪着尖利的光。 “你不用怕,甲板的门也是自动上锁的,玻璃都防弹,没办法打碎,你的朋友们都会在船舱里,一直和你一起,你也可以在监控里好好看看他们,”邱十里笑了笑,勾起她的下巴,用刀尖滑过,“说起来不公平,但江口家欠我妈妈的,只能你来还。还有你欠我哥哥的,更要你还,时间充裕的话我还想把你的腿弄断,现在只能从简了。” 江口理纱子的眼睛扭曲地瞪得巨大,涌出大颗大颗的泪水,她想把枪吐出来可是不能,她想用头撞邱十里,可是立刻被扼住了脖子。时间所剩无几,要把皮剥精细并不现实,反而会夜长梦多,邱十里准备先粗略割一遍,装进密封袋再说,下意识咽了咽口水,他忽然心跳得很快,正要下刀,突然被人从后面提住领子。 扎实的下盘功夫使得邱十里没被提起来,他没回头,那人倒是在他身边蹲下了。 是江口瞬。 邱十里眼中的惊讶不亚于江口理纱子。只见这人瘦得比上次分别前更加夸张,脸上毫无血色,竟像是比头发还白,被暗光映得像只鬼魂,身上带着浓浓的机油味,邱十里注意到,备用机电箱侧门敞开,他极有可能一直躲在这里。 这得是什么难受的姿势。 这也完全、完全、完全,在计划之外。这简直像是搅局的!邱十里肝火腾得烧了起来,待会儿跳海不确定这人的身体能不能撑得住。可什么也来不及问了,江口瞬也掏出了一把刀,又塞给他一张纸。 一共五个字母:LEAVE。 等他再从纸面上挪开目光,江口瞬的刀尖已经刺入江口理纱子的耳根。 “你听我的,一块走。”邱十里压低嗓子,随手把纸丢掉,正准备从另一边入手好节约点时间,却被江口瞬一手拨开。好啊,你犯倔,你这么想死,你偷偷溜上来,但你打得过我?邱十里这么想着,毫无退意,他知道自己一下就能把这不听话的撂倒,剩下的时间虽紧,但也足够他处理好理纱子并带人逃生,一切都还在掌控之内—— 直到下一秒,江口瞬的刀锋刚刚在理纱子下巴上划出一道深口,忽地一转,直插入自己的胃肠,并且没有拔出来。 这突然之间的自戕把邱十里震了一下,低骂着,他想把那刀从自己兄弟的肚子里拔出来,却被江口瞬一拽直接刺得更深,他赶忙松手。江口瞬仿佛不知疼,顺势从奄奄一息的理纱子身上起来,站得笔直,前跨一步,刀就挂在肚子里,刀柄被紧紧攥着,一副还要再扎更深的样子,邱十里只得后退,这样一进一退,他被逼到逃生窗前。 六点五十六。 “我不能自己走,你扎自己,我也不会放了你,”逃生窗的上下高度更像是扇门,邱十里整个人暴露在冷空气里,脚脖子都被划过的风刃吹疼,他抬起手,举在半空,试图让自己立刻镇定,并安抚面前这个疯狂的人,“瞬,你听我的,你要听我的,两分钟,我们把她弄好,两分钟,我们跳下去,马上就有直升机来接我们,我们一起去草原跟妈妈交代,你的伤也没问题。” 江口瞬愣了愣,血气都被日出前涌入的海风吹淡了,此刻,他也是清淡的,也能被海风吹得无影无踪,整个人都趋近一种碧幽幽的蓝色,那些病痛带来的腐烂和疲倦,那些狼狈不堪,被吹得只剩一种冰块般的透明,脸上蜿蜒落下两行透明的泪水,嘴角却泛起透明的笑。 邱十里从未见他这样笑过。没有尖刺,没有嘲讽,他只是笑。坦然得就像跋涉许久,只在地图见过的目的地终于显现在眼前。 他指了指自己,摇头,又指指邱十里,点头。 六点五十七,血已经在地上积起一大摊。 六点五十八,邱十里再次试图夺刀,却被猛地一撞,仰面落入海中。 寒冷冰锥一般扎入邱十里的神经,直往他骨头里钻,他甚至猝不及防地呛了几口水,等他踩着水在海面浮好,那艘船已经开出了几百米。 六点五十九,邱十里看到半颗将出的太阳。 七点整,船缩成一个指甲盖大小的点,由于炸药剂量计算精确,爆炸的场面并不宏大,只需把那船和船里的人炸碎即可。海平面上最耀眼的还是那颗升腾的新日。 但邱十里明确地感觉到了水中的振波。他碰到它们,一层一层的,被它们狠狠冲荡,很疼,他知道它们不是海浪。他就像是隔着空间时间和一个人握了来不及握的手。 七点零二,螺旋桨的声音在头顶上空响起,七点零六,邱十里攀住吊绳,进入直升机,因为突如其来的温暖而短暂地头晕了一下。 七点十分,直升机还在爆炸区域上空五十米处盘旋,邱十里没有换上伙计递来的衣服,只是坐在敞开的舱门前,一把机枪对着海面,倘若有哪个“幸运儿”在爆炸里活了下来,还浮出水面扑腾,他就会给他来个痛快。 当然有一个人除外,如果是那个人的话,邱十里哪怕立刻再次跳回那冰冷的海里,也要把他托出来,送上地面。 当然,大家也都知道,不可能了。 直升机逗留了十分钟,确认再无存活过后,沿原先的航路返回,即将与营救两位驾驶员的那一架汇合,一同回到马德普拉塔港。 邱十里脱下湿透的衬衫,冻得头痛欲裂,在剧烈的咳嗽和喷嚏中,他最后往回看了一眼,有残骸默然漂浮,再看更远的地方,或许称得上天涯海角的自由之处,那颗太阳终于挣脱重力,回到属于它的天空。 它如鱼得水,它的光芒锋锐冰冷,拔地而起,万丈万丈。 第八十章 (终章) 按照当前时速,返回港口还要至少四十分钟,邱十里双手抱着一只军用水壶,仰面靠着侧凳上的软垫。水壶里的热水已经喝完,可他身上还是没暖和过来,也知道再喝一壶八成照样没用,只能等血液循环把身体的温度带上去。一小半舱室被阳光照着,换下的衣裳慢慢蒸发出肉眼可见的水汽,他的头发也是,直升机内弥散起一股潮湿的闷热,邱十里还是闭着眼。 他这一动不动的模样太像是睡着了,邵三屏住呼吸往他身上盖薄毛毯,格外轻手轻脚,哪知刚一靠近,邱十里就猛地睁开了眼。 他的目光可以很冷很利,突然被瞪这么一下,纵是邵三也有点发毛。不过看清来人之后,邱十里的面色就很快柔和下来,“大哥那边怎么样了?” “疫苗的事稳下来了,三百五十支都找齐,也没碰学校,也没闹大,老大要您放心,”邵三顿了顿,又斟酌道,“嫂子,你再缓缓吧,等到了我叫你。” 邱十里把安全带扣扯松了些,活动了两下肩膀才给自己盖上那条毛茸茸的毯子,“不用。刚才我也没在睡觉。” 邵三点头,八仔也凑了过来,往邱十里手里塞巧克力棒,又别别扭扭地给邵三使起眼色。 “怎么了?”邱十里笑。 “老、老大要我们少来找您扯淡,说您现在需要,安静。”八仔说得煞有介事,斜眼觑着邵三,像在怪他冒出来扰人休息似的。 邵三立马觑了回去,邱十里又笑了,“没事。大哥还要在日本留一段时间吧?” “是,后续还有好多事要处理,”邵三又点起头来,那满面的愁容看来颇为苦恼,“那个石油小少爷……真是什么都不懂。” 荣格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浮现在眼前,邱十里心说麻烦的确不小。荣格这人光是有钱,却是头一回接触这条道上的生意,江口组那么多乱七八糟的灰色产业一下子掉在面前,他很难不手忙脚乱。而按照时湛阳的脾气,自己牵头的事就会自己负责到底,这交接中的大事小事恐怕都得手把手教。 他想了想,最终只是借用部下的手机,给时湛阳发去一条报平安的信息。 距离纽约的音乐会还有四天左右的时间,邱十里默默盘算着,准备先去一趟阿拉木图,无论如何,这场复仇是杀敌了一千还是自损了八百,它终归是走到了头,他是活下来的那个,更是没理由软弱的那个,他需要回去给母亲一个交代。又从邵三那儿听说小萨满已经回家,他要前往草原的念头就更加坚定了几分。 直升机降落在港口,懒洋洋的海滨城市像是还没苏醒,之前的向导和船主还在岸边等待,身边还多了两个穿着工装的男人。 为首的大胡子和邱十里握手,握得热情洋溢,用西班牙语自我介绍说,他是这次打捞项目的负责人,期待接下来的合作。 “老大请来的,”装作向导的伙计连忙解释,“深海区打捞难度比较大,周期大概是两到六个月,费用已经支付了,捞不捞都是您来决定。” “能捞上来什么?” 大胡子抢先道:“船只主体,我们可以保证40%的成功率。” “人呢?” “那不可能。” 邱十里转过脸,望着那片在日光下跳跃的碧蓝海面。或许替死人做决定是十分荒谬的,但他笃定地认为,江口瞬宁愿被鱼类啃食再沉入海底,也不愿骸骨所处的水域被捕捞船和大批陌生人搅得不得安宁。 他费了那么大的力气,选择死在离陆地那么远的地方,他的死不是双脚着地的,他的安宁多么来之不易。 而许多事情本就无需水落石出。就像很久以前,在杭州寺庙前的山道上,时湛阳这样说:“不是所有问题都需要解决,也不是所有事情都能谈‘怎么办’。”这话当时听来总觉得有些无可奈何,而今邱十里终于摸到了些许其中的通透。大哥把两边的可能性都准备好,又把选择的权利交到他手中,现在就是他该做决定的时候了。 “算了吧。”邱十里再度和大胡子握手,“我们不需要了,谢谢您。” 随后,他便独自轻装出发,当即前往哈萨克斯坦。 与春寒料峭的潘帕斯平原不同,阿拉木图正值热烈季节,车子行驶在草原上,放眼望去皆是无边怒绿,天空被衬得很远。邱十里一路不停,途径之前借住的村舍,牧民们的毡房还在原处,靠近葱茏繁盛的夏季草场。 而小萨满正在浓雾区前等他,一人一马茕茕独立,再往深一点,那影子就仿佛看不见了。 “你好。”邱十里从车窗探出身子。他从守在这边的部下那里听过,这孩子最近经常待在基地里面,也不出来跟家人在一起待着,想必是听说自己要来的消息专门跑出来守。邱十里也无比清晰地知道,自己没有带回他在等的人,用力稳住心神,他把英语说得很慢,“你要带我进去吗?” 小萨满的脸侧也泛起浓雾,邱十里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见他转身纵马,一袭红衣就要消失在那茫茫白色之中。邱十里连忙踩住油门,在他身后不远不近地跟,同时在对讲机里叫停了那架要从基地出发接他的直升机。 又一次重走此路,这回是在车里,而非骑马尾随其后,邱十里已经记不起之前跨马飞奔的心境。至于萨满所说的“地下河的声响”,他也还是没能听到一丝,这浓雾中又存在引路的神明吗?影影绰绰,难以回答。 他就这样接近哈萨克人的圣地。那颗草原的心脏。眼前豁然开朗的时候,邱十里看到母亲的坟冢,看到自家的基地,像盔甲似的盖在那片珍贵的矿源上方。他也看到那条露出地面的咸水河,还是又浅又宽,如去年那般清澈。 他下车,小萨满也下马,背过他沿河边走,邱十里挨近一瞧,看到一张泪水纵横的脸。那些泪水哭了一路,此时着实充足,却经不起草原阳光的暴晒,好像马上就要散在风里了。 之后的两天多中,邱十里始终忙得团团转。这基地就要拆了,按照时湛阳的意思,铷矿既然已经安全,不如就让它永远埋在地下,邱十里也觉得保持此地原貌最好。各种结算和收尾工作都不简单,全部安排妥当之后已经是第三天傍晚,邱十里提着江口瞬的电脑,找到蹲在河边看马吃草的小萨满。 “他的遗物剩的不多,”顿了顿,邱十里又道,“我想,最需要埋下的就是这个了,要和我一起去吗?” 小萨满抬起深垂着的脸,点点头,兀自摘了红马背上的鞍子,又默默背上一把弯弓,邱十里注意到,这两样东西做工都相当精细,鞍面上的镂空花纹以及弓身拗出的鸟翅形状都能称得上是艺术,应当是小萨满最好的那套,平时不会使用。 但他并未多问,只是与这少年一同淌过浅水,来到清净的对岸。 母亲坟边已经立起一座新碑,连土坑都已经挖好,伙计们可谓是效率十足。邱十里打开乌木匣子,放入电脑,又把匣子合上放入土坑,深深鞠了一躬之后,他站直身子,侧目一看,只见那马鞍与长弓也一块进了土坑,小萨满揉了揉眼睛,直接用手拨土埋了起来。 这是哈萨克人的传统。受传统萨满教影响,他们认为人死后还要骑马,还要射箭,哈萨克人离不开马背也离不开弯弓,于是小萨满把这些送给了江口瞬。 邱十里默然无言,也没用铁锹,跟他一块上手,两人动作都很麻利,填好了又用手掌使劲拍打,夯实那片潮湿柔软的土壤。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邱十里看看黑红的天边,又看看母亲的墓碑,突然觉得没什么好交代的了。要说什么呢?要请求赞赏还是请求理解?这一切都是责任,也像是必然,沿着不同的轨道移动就走到不同的终点。而无论是对于他还是对于江口瞬来说,谈遗憾都毫无意义。倘若真的存在另一个维度,他相信江口瞬和母亲已经相见。 “你要在这里留一会儿吗?”他低头问。 小萨满还是蹲在那儿,红衣的下摆被风吹得乱飘,他默默点头。 邱十里没再多说,独自走到河边。河对岸还是那副热闹情形,一众专家和雇佣兵在忙着撤离的事,就宛如揭开一块老痂那样理所当然,邱十里觉得自己就像是“隔岸观火”,不自觉掏出手机,给时湛阳拨了个电话。 不出三秒,对面就接通了,这将是最近几天他们第一次因工作之外的事通话。 “兄上,”邱十里捏了捏鼻子,他大致算了算,东京时间不到夜里十一点,还不算太晚,这才放下心来,“你那边在忙吗?” “忙完了,今晚就登机,”时湛阳声音带笑,“ナナ还要再忙两天吧。” “没有,撤基地的事都弄好了,等天亮我就能走。” 他可不想耽误期盼已久的那场音乐会。 却听时湛阳问:“现在在做什么?” “……刚刚把东西埋下去,”邱十里按住鼻梁,“对瞬来说最重要的就是那台电脑了吧。” “嗯。他的战友。”时湛阳道。 邱十里蹲下,探手碰那河水,比想象中凉上许多,“小萨满不愿意走,早晨他给翻译写,说我们撤开之后他还要留在这里。我想……他的确很伤心。” “你呢?” “我还好。” 这话说得邱十里心虚,这么多年了,他知道自己总能被大哥看清楚,哪怕仅凭声音。时湛阳果然安静了一会儿,忽然开口:“瞬在出发去阿根廷之前,和我见过一面。我告诉他我找到了合适的骨髓配型,手术成功的话,他至少会有治愈的希望。” 邱十里愣了愣,江口瞬的配型有多难找他是知道的,他甚至给自己做过检查,连他这个双胞胎都配不上,如果要找……大哥怕不是找遍了全世界的骨髓库。 “找了多久?”他问。 “从他和我们谈计划开始。”时湛阳道,“去年六月吧。一个英国机构可以提供。” “可是他不要。” “是啊,是啊。”时湛阳呼了口气,“他说他已经想好了自己最好的结果。我没有拦他。” “在船上的时候……他很坦然。” “ナナ,你觉得可惜吗?还是觉得无力,”时湛阳问得很柔和,也很认真,“一个你想了很多办法却还是改变不了的结果。” “兄上会觉得更可惜吧。”邱十里说道,心中默想,大哥总是这样,在不知不觉的时候做上远远多于自己的事。 “不会。我不想改变什么,包括结果,”时湛阳平声道,“江口瞬这个人……我很尊敬他。我想让他顺利地完成自己想做的事。” 闻言,邱十里半天没有说话。想做的事——那当然也包括死。他忽然想到,大哥是自己周围最珍惜生命的人,凡事扯上人命,总是他想得最为周全。 因为死亡是丑的,制造死亡是痛的?不尽然。是因为大哥见过太多生死所以才明白这道界限值得珍视,一个人要站在哪一边,他都该是自由的。正如生命不能被随便剥夺,死亡也不该被轻易贬低。 这并非推脱,更不是冷血。只因自由做出选择才是最为难能可贵的机会,尤其对于活在刀口的人来说,死在哪里,又如何死,往往身不由己。而给予将死者选择的权利则是生者最大的美德。 黑黑白白经历许久,他竟才明白这个道理。 “哥,你还在吗?”邱十里问。 “我在,”时湛阳道,“ナナ没有哭吧。” “没有,”邱十里忽然笑了,“你在羽田机场吗?” “我已经到飞机里了。” “嗯,从东京飞纽约,是往西边走吧。”邱十里又问。他知道时间充裕的情况下,自家的私人飞机往往会选择费油的那条路,从而避开热门航线。 “我这一班是,”时湛阳存心逗一逗他,“我也许会路过你?我们会看到同一片夜空吗?” 邱十里还真被逗得莫名害臊,不知怎的,他觉得这话问得实在太柔软,就像是诗,那种飘飞在半空中的东西,“那我就在这里等你吧。看看有没有飞机经过。”他小声说。 “好。”时湛阳也笑了,很爽朗,“我在纽约等你。” 次日天色刚亮,邱十里便动身出发,准时坐上事先定好的班机。然而降落却不准时,纽约暴雨突至,飞机在空中绕圈,耗了一个多小时才得以降落。 邱十里把领行李的事都交给接机的伙计,自己飙车开到了剧院,开始时间是九点整,给雨伞套上塑料套的那一刻,正是八点五十七。 邱十里庆幸自己提前换好了合适的西装,在飞机上也没坐出太多褶子,匆忙进入闸机,他往这层最深处的大音乐厅飞跑。他定的包间是最中间的那个,远远地,他看见那扇棕红色的皮面大门,也听到即将开场的钟声。 几乎是撞门而入,侍应正在给时湛阳倒茶,回头诧异地望过来。 “我等好久。”时湛阳也回头,朗朗地冲他笑。 邱十里不好意思地抹抹眉梢漂上的雨水,示意两位侍应可以走了,又走到时湛阳旁边,和他在同一张沙发上坐定。 包厢下的池座人声很吵,他贴到时湛阳耳边,“那我道歉。” 时湛阳揽上他,手滑到腰际,又自然而然地顺着小臂握住那边的左手,“道歉不好。” 幕布拉开,只见乐团早已落座,指挥也高举起双手,掌声瞬间如潮。这乐团还有个传统,喜欢在最开始就露一手,果不其然,男高音站在了台前,其余杂音这就全都息了声。 “那什么好?”邱十里悄悄问。 “我在想……”时湛阳的沉吟显得十分深沉,也十分真诚,“我最近走得很快,我的钢管舞是不是可以兑现了?” 邱十里头脑空白了一下,其实用来跳舞的衣裳他都买好了,只是突然听大哥一提,他就没出息地觉得害羞。这时咏叹调响起来了,是那首《我的太阳》,用的歌剧唱法,男高音浑厚地充满整个拱形剧场,“Ma n'atu sole, cchiù bello, oje ne'……”这耳熟能详的歌词。 邱十里低下脑袋蹭了蹭大哥的肩膀,热着脸蛋捏他手心,对于方才的要求,他重重地点头。 “答应了?” “一直都可以……” “嗯,我的ナナ。”时湛阳噙着一把融融的笑,摩挲着手里微微泛湿指缝。 “兄上!”邱十里只觉得再这样下去,自己准没法好好看戏了。 男高音还在唱着,照旧感情丰沛,“那就是你!那就是你!”唱词这样重复,邱十里想把五指都张开,去好好跟大哥相扣,无名指却突然被单拎了出来。 出于许多原因,它空过几次,最近又空了好长一段时间,属于它的戒指也被装进御守,当作幸运在两个人中间流连。而现在,邱十里又看到了那枚子弹磨成的指环,看到它悄无声息地爬上自己的手指,就像金色的铭印回到摊开的经书,有一股难捉的力量始终在那儿,现在,虚与实再度嵌合。 “我的太太。”时湛阳仍旧笑着,把他的手托到唇边亲吻,这样说道。 《谋杀始于夏日》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