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笙by 尔土 文案: 百姓口中的甫怀之,是从二品的秘书监大人,人称活神仙,有预未来之能,是通天机之人。 朝臣心中的甫怀之,是皇帝近臣,潞王心腹,指鹿为马,口蜜腹剑,从不做无利可图之事,是不能得罪之人。 一日,甫怀之偶遇乡下痴傻姑娘阿笙,将她带回府内养了起来。 百姓和朝臣皆百思不得其解。 黑心眼的谋臣x缺心眼的小傻妞,他们之间有一段因缘际会。 女主是个治不好的小傻子。 注意避雷 内容标签: 天作之合 阴差阳错 青梅竹马 朝堂之上 搜索关键字:主角:甫怀之,阿笙 ┃ 配角:潞王,元妃,缙章宗 ┃ 其它: 第1章 小傻子 ... 燕秋立在小门后巴巴地瞅着大殿,四月初的中都城早晚还是寒凉,北风呼呼地刮,直往衣服缝里钻。 晌午陛下起了性子,留了诸位大臣饮酒作诗,自然也包括甫大人。元妃娘娘听闻,便让燕秋来前殿等,等陛下放人了,让甫大人去她殿里一趟。 只是这诗酒会申时便结束了,现在酉时过两刻,甫大人还未曾于陛下宫中出来。燕秋等得又冷又饿,浑身瑟瑟发抖,却不敢错眼。 月前娘娘去城外静寺上香,回来后便有些气不顺。燕秋在元妃身边有两年多了,自是知道她的脾气,若是今日堵不到甫大人,她怕是回去要挨板子的。 掌灯的内侍于殿里进出,燕秋在原地蹦跶了两下,活络腿脚。又等了一刻钟,她才终于瞅见了甫怀之。 傍晚的霞光还未完全落下,天色将暗,甫怀之一身绛色官袍,风打起他的衣衫下摆,长身玉立,在一群低头缩肩来回的宫人中,十分扎眼。 燕秋直到甫怀之离了殿前,才赶忙凑上去,压低声音道:“大人,我家娘娘有请。” 甫怀之侧过脸,好半天没答话。燕秋抬眼偷瞄,瞅见他皱了眉,但再一看,似乎刚刚是她花了眼。他还是如往日一样,眼下一道弯弯的笑纹,面上天然三分笑意。 这一下午甫怀之在陛下那里饮了不少酒,身上散着淡淡的酒气,脸颊也泛起了红,使得往日里略有苍白的肤色看着有了些血色,狭长的眸子也氤氲了些。比起往日冷清的俊,更多了些烟火气。 “大人……” “前面领路。”甫怀之开口,嗓音很柔,因着酒意咬字略微囫囵暧昧。 燕秋应声“喏”。 就这么一会儿说话功夫,天便彻底黑下来,元妃的殿里里外外挂了不少灯笼,远远看上去,巍峨的高屋如同浸在火光中一般。 甫怀之等在屋外,燕秋进去回禀。 元妃正在用膳,涂着丹蔲的指甲和瓷白的小盏相互映衬,十指纤纤,肤质细腻,单是一双手,便显出十分的好颜色来。 她见燕秋进门,搁下勺子,身体微微直起来。 “娘娘,甫大人等在外……” “叫他进来吧。”元妃挥手打断她的话。 今年是灾年,开年初盘州大雪压死了人,等雪化回春渭水又决了堤,冲毁不少农田。皇帝少做了一季的衣裳以示体恤百姓,前朝大臣家中自然也都要缩减用度跟着表态。唯有如今皇帝最宠爱妃子的元妃宫里仍旧十分铺张,用银丝炭火烧得暖烘烘的,将春日的屋子熏得如同盛夏。 甫怀之进了屋,就见元妃一身薄纱衫歪在塌上,支着头朝他笑。她笑也不是什么好笑,只挑起一边嘴角,似笑非笑,更像是在嘲讽。 “娘娘不该这么晚叫外臣来,也不该不打帘子见下官。”甫怀之敛目束手,他口中说着谦词敬语,却没有行礼,直身立在屋子中央。 “夫子这时到讲起规矩来了。”元妃嗤笑。 元妃早年被充贱籍入宫做奴时,甫怀之还是个司天台的小官,兼任宫中教官月余,元妃那时被他教过几次。 如今宫中无后,元妃独大,前朝也时有来巴结她的,她地位如日中天,最讨厌的便是有人说起她的出身。眼下她自己提起一嘴“夫子”称谓,甫怀之知道她,这是来找他不痛快了。 果不其然,元妃起身,饮了口茶,接着道:“这天底下,不会再有人比你更不把什么规矩、皇帝放眼里了。” 甫怀之不接她大逆不道的话。 他前些时候干涉了一个小官左迁之事,又因渭水水患忙的没顾上梳理前因后果,直到今日才得知,那名叫吴国持的小官是走了元妃的好处,才升的那样快。 甫怀之拢了下袖子,面上还维持着那不走心的笑。大概是所忙之事都到了收尾阶段,近几日没什么需要他亲自出马解决的事端,春日回升的温度使他愈发惫懒烦躁,眼下竟好奇起元妃的把戏来。 出乎他的意料,元妃放下茶碗,却没提吴国持,话锋一转说起月前静寺上香时候的事。 那日甫怀之与当今皇帝的小叔叔潞王约见于寺内,元妃正巧也去上香,甫怀之没与她招呼就匆匆离开,似乎因此让她记恨上了。 “甫大人好忙碌,却不知是真忙碌还是假忙碌,听闻还有闲工夫带小娘子。” 甫怀之终于抬眼正视元妃,他弯了弯眼睛,面上笑意三分变五分。 “元妃娘娘这是哪里听来的闲话。” 元妃与他相识数年,看他笑了,知道他是生气了,嘴上继续道:“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大人扶着那小娘子上马车,可是不少人都看到了。” “看来是有不少人花了眼。” 他这般狡辩不认,元妃冷哼一声:“不知是哪家的小姐,让甫大人如此维护。本宫倒是可以为你做主赐婚,给个恩典。” 她言及世家小姐,甫怀之明白她大概只是听了个由头一知半解,想来元妃还没法将手伸到他身边。他那突如其来的好奇心消磨了大半,笑容慢慢淡下去,懒得继续再听她阴阳怪气。 “娘娘若是没有要事,下官告退。” 同来时一样,走时甫怀之也没有行礼,微微低头算是招呼,转身就出了她的内殿。 还没走几步,便听到屋里一阵瓷器破碎的摔打声。 甫怀之当年看中元师儿时,这人还没有这么的蠢,他隔着一道帘子为这些宫仆教学,属她领悟最快、人最伶俐。 这刚走到哪里,皇帝年纪渐长身体愈发不好,她既没有入主后位,也还没一两子傍身,便如此张狂做派。 夜风吹散了甫怀之从皇帝那里带出来的酒气,他一步一步走在大缙高墙堆砌的幽深皇宫中。之前渭水水患的事劳费了他许多心力,骤然松懈只余烦躁一时也没想起来一些琐事,眼下要重新开始一件件梳理。 元妃的这点行径到不至于扰他心神,只是他一贯不喜被人窥视掣肘。同元妃浪费了些口舌,倒也不是完全无用,提醒起他那日他从静寺带回来的那人,还没来得及处置。 ********* 明春搁下手中的绣活,抬头活动了下脖子,视线前方的女子还像一个时辰前一样的姿势,直直地端坐在榻上一动不动,眼睛看着黑乎乎的窗外。 明春如今已然习惯了她这副模样,不像初时惧怕她无光的双瞳。只是心中不免纳罕,大人究竟怎么想的,竟带了这么个人回府来养着。底下的丫头只听说是位女客,有来明春这儿打听的,是不是府里要来女主子了。 怎么可能,明春哂笑,这女子面黄肌瘦,还是个傻子,给她洗漱穿衣时见她手上带茧,想来也是个干粗活的农家出身。大人是什么身份,这傻子给大人做丫头都不够格。 明春平日里喜钻营,她消息灵通,是内宅里头一个听闻府里住进客人的。于是主动请缨,想着伺候好了得句好,能拿些赏赐,哪料到所谓客人竟是个痴儿。她心中有许多不满,只好在这傻姑不吵不闹,饭搁到眼前了会吃,衣服递上去会抬手,想如厕了也知道找人带,起码不算个脏活。 手指头翻了翻,明春给线头打了个结儿,模糊间似乎听到人脚步声,还没等仔细听清,一阵耳边的敲门声传来,是大人跟前的小厮二林。 “大人叫你去。”二林道。 “大人找我做什么?”明春心里没谱。 “自然是问问大人带回来的那人咯,你这儿还有什么别的新鲜事儿不成。” 明春心里更没谱了,这有什么好回禀的?那傻子自来起一个字儿都没蹦过。不理人,就是呆坐,除吃喝拉撒睡以外,只会木头一样愣着,好几个时辰姿势都不变一毫。 书桌后面的甫怀之听了明春的回话,没说什么,只手指曲起在桌面上敲了敲。 “你下去,把她带来。” “她”自然指的是那个傻子。 傻子一领就走,十分听话。她被带到书房里,站到甫怀之面前,呆呆地立着,半低着头。 这角度让她看起来和记忆中故人更像了。 甫怀之上下扫视打量她,她似是感受不到旁人的眼光一样,没有任何的反应变化,看上去没有丝毫破绽。甫怀之刚带她回来那日,找了五个大夫来查,都说是伤了脑子,且有些年头了。 甫怀之起身,走到她面前,以拇指隔了层玉扳指抬她的下巴。 傻姑娘随他任意摆弄。 她眼睛正对上人时,就显出她的不正常来,目光直勾勾的,神情呆滞。明明正视前方,视线却好像没落到任何地方。 她眼睛很大,脸又小,恨不得一张巴掌脸上只剩下漆黑的眼珠子,若是个正常的姑娘,这五官大概是楚楚可怜灵气万分,但在她身上,则充分暴露出痴症和呆傻来。 “是何人送你来的?”甫怀之问道。 傻姑娘听了他的话,眼睛都没眨。 他心里八/九分信她确实是痴傻,但总有一二分怀疑,这种怀疑在再次看到这张脸时,更变成许多不安和猜忌。不完全是冲着她本人去的,更多还是疑心,她背后有什么人。 否则为何长得如此像的人,会出现在中都城外的静寺中,还恰巧就是他与潞王于寺里相会前一日,由那寺中小沙弥在后山救下的。 只是答案这傻姑大概不知,他派出去查事的人,也一直还没回来。 甫怀之心思转了几回,傻姑娘不明白甫怀之脑中的弯弯绕绕,这世间万物都与她无关,只有自己身上的感受,她能察觉的到。 这会儿腹中突然一阵绞痛,傻姑娘知道这时是要叫人的,要是不叫人,是会挨打的。 她自鼻腔发出哼唧声,突然伸手抓住甫怀之的袖子拽了拽。 甫怀之不明所以,他扯回自己的袖子,“你要做什么?” 她“啊啊”叫起来,又扒上了他的袖子,似乎更焦急了,脸上现出难耐和恐惧的神色。 甫怀之把明春重新叫进来,“她怎么回事?” 明春有些尴尬道:“这是要……如厕……” 甫怀之顿了下,让她领着人下去。 “阿成,”明春道,“跟我来。” 傻姑娘听到她的话,身子转向她,跟在她后面亦步亦趋。 “等一下。”甫怀之叫住明春,“你唤她什么?” “阿、阿成……”见主子面色有些严肃,明春心里忐忑,她不知道这傻子的名字,只见她对这个名字有反应就这么叫了,难不成有什么忌讳? “那日厨房做事的阿成经过,奴婢唤了他一声,平日里根本不看奴婢的姑娘抬了头,所以奴婢就以为她大概也叫这个名字……” “阿成?”甫怀之重复了一遍。 傻姑娘回头看了他一眼,确实是对这个名字有反应。只不过又很快转移注意力,拽着明春的袖子,口中“嗯嗯啊啊”的。 作者有话要说:2020.2.2进行全文修改 第2章 阿笙 ... 明春带着傻姑娘如了厕再回来,刚一进书房,甫怀之便又让明春下去,只留傻姑娘在屋里。 明春关上书房门,心中疑惑颇多。 这傻姑娘被甫怀之带回来扔到后院,除了第一天,再就没管没问过。 明春否了自家大人看中那傻子的可能,可脑中设想其它的理由,也处处透着不对劲。若是大人的远房亲戚或者好心救助的可怜人,总该叮嘱主管几句。不该像现在,府里没一个人知道,这傻姑娘到底是为什么入府住下的。 现下大人还要找她问话。那傻子,这么久了,明春只听过她像牙牙学语的小儿一样叫唤,似乎根本不会说话。大人又能问出什么来呢? 书房里甫怀之并没像明春猜的那样问什么话。 他刚刚拆了封密信没看完,于是将傻姑娘晾下了,自顾自看起信来。 看到第三页,有大臣上禀潞王节俭,甚是宗室之表,多有美德。他感觉好笑,扔下信,终于将注意力分给底下站着的小傻子。 小傻子维持着刚刚的姿势,垂着头,半侧脸,安静得很,几乎连呼吸声都听不到。 甫怀之撑着下巴看她,许久,混着叹息低低吐了两个字:“阿笙……” 女子耳朵动了动,十分缓慢地扭过头,视线对上座上的人。 甫怀之没有意外。 刚刚听说她对“阿成”有反应,他就有些猜测。 甫怀之眯起眼睛,他左手搭上右手手腕,缓缓摩挲了两下。 “阿笙?”他又唤了声。 女子下巴微微扬起,眼仁儿也缩了缩。 “倒是有趣。” 甫怀之认定这女子是冲他来的,却不知道是何人所为,又所为何事。这事儿虽算不得什么秘闻,但那样经久的旧事都能挖出来,也是颇费心机,实属不易。 傻姑娘默默和他对视,半响,不知是什么触动到了她,她手指着自己,突然开口:“阿笙。” 竟然吐了两个字出来,许是长久不说话,嗓子有些哑,发音也含糊不清,像是含在舌间滚出来的。 “你叫阿笙?” 自认“阿笙”的小傻子木着脸,隔了一小会儿,又重复念了遍:“阿笙。” “是谁教你的?”甫怀之继续问。 阿笙又不说话了,呆愣愣的。 与她无光的大眼睛对上,甫怀之突然觉得自己好笑,他还在指望这傻子能答话不成。等他的人探了消息回来,事情大概就会有眉目。 小傻子阿笙再次被没有任何交代的扔回后院,明春多方打听,和之前一样,还是一无所知。 突如其来的一场问话,让明春有些战战兢兢,她对阿笙比之前多少上心了些。可这样又过了小半个月,甫怀之都没再要明春和小傻子上前,她渐渐懈怠下来。 因着阿笙住在客房,厨房按照招待客人的菜式规制上的三餐。阿笙所谓的自己会吃饭,不过是抱着饭碗扒拉,明春之前都是给她夹在碗中一些菜品,等她吃完,再将她没动过的菜式撤下来自己偷偷吃。 慢慢她也不给阿笙夹菜了,反正这傻子什么也不知道,也不会说。明春给阿笙盛上一碗饭让她在角落吃,叫来自己做洒扫的小姐妹小红一起在桌上吃。 小红一会儿夹一筷子菜,一会儿瞅瞅默默扒饭的阿笙。 “她真是个傻子?” “这还能有假,多明显。”明春道。 “那大人为什么让她住进府里啊?” “我哪里知道。” “可是……” “丸子都堵不住你嘴。” 明春给小红填进口中了一筷子肉丸子,口齿间都是肉香,小红立刻不说话了。 小红是个大嘴巴,虽然府里来了个傻子这事儿早是人人皆知的事儿了,但在小红到处去说之前,府里下人对着从来不出屋的阿笙,也并无太多好奇。小红在外面描绘了一番阿笙呆愣的样子后,倒是让些下人起了兴趣。 明春应着众人要求,拉着阿笙站到小院当中,几个下人像是围观什么逗乐子的玩意儿一样东看看西看看。 “长得还有几分姿色。她流口水吗?” “不流。”明春道,“也不闹。” “这傻子倒是省心,我们村儿里的那个傻子,惹急了会打人的。” “喂!”一小厮朝阿笙吼了声,看她一点反应也没有,觉得十分有趣,他上前推了她一把,瘦小的傻姑娘踉跄站稳,半张着嘴,还是没发出任何声音。 甫怀之到后院时,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副场景。 几个下人围着阿笙,哄笑着,一边拿小石子儿打她,一边推搡她。阿笙虽然是个傻的,但也知道疼,她像个没头苍蝇一样乱转,怎么也躲不过这些人的捉弄。 甫怀之背着手立在门口,他面上没什么表情,神情淡漠地扫过这些下人。 “去叫一下刘风。”甫怀之吩咐二林。 院子里一片死寂的安静。 阿笙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以前她也受过不少这样的围攻,总是要等人散了才能停下的。但刚刚欺负她的人现在还在她身边跪着,危险还没解除,她继续缩着肩膀瑟瑟发抖。 “过来。”甫怀之朝阿笙招了招手。 话出口,他反应过来这个阿笙是听不懂话的,皱了皱眉,往她的方向上前走了几步。 傻姑娘踉跄倒退,发出尖锐短促的一声“啊”。 “别叫。”甫怀之在她肩上虚虚拦了下,“我不打你。” 话音落下,他意识到自己又说了句废话,小傻子非但没平静下来,反而因为他的靠近而又发出几声短促的尖叫,双手胡乱对着他挥动。 刚刚这么一出受欺负,她脸急得红了,眼睛也红了,整个人看上去减了几分傻气,便更是像甫怀之记忆中的“阿笙”了。 甫怀之沉了气,他眼睛落到小傻子细细的手腕上,因着袄子短小而露了一大截在外面。他上前拉住傻姑娘细小的手腕,扯着大步往外走。小姑娘瘦的很,一把握下去全是骨头,人此刻还在细细的打颤。 二林领着刘风急急赶过来,刘风是甫怀之府上的老管事了,在路上问了二林事情的前因后果,他就知道要坏事。 果然,还没等他开口问安,甫怀之便道:“自罚半月份例,下不为例。” 甫怀之驭人,最是讲权责。刘风是专管采买下人和教导规矩的,这次下人出这样的事,他难逃其咎。 刘风磕了头便溜溜下去了。那几个下人的处置还要他来忙,罚半个月例钱,想来主子也没真当回事,打几个板子就成了。 阿笙呆呆地看着甫怀之的背影,眨了眨眼睛。甫怀之一来,那些人便不再打她了。阿笙别的事不懂,跟疼有关的事她很懂。 老奶奶和高个子也是这样,他们一来,那些人便不再打她了。等到她找不到他们了,挨打的比以前多更多,还总会挨饿。 甫怀之不知道身后这个小傻子姑娘,这会儿在默默将他与不挨打画上等号。前几日他派出去的人来信,说查到津府远郊的一户人家,那人家里有个傻子儿媳,叫阿笙,便是巴掌脸大眼睛的长相,前些时候走丢了。 甫怀之这番来找阿笙,便是要带着她亲自去确认一下。 对这件事,甫怀之不欲太多人知道,他让轻便马车在后门等着,随行的只有二林一人。 二林原是车夫出身,驾车技术一向不错,马车跑的飞快,不过多时便出了城。 没有挨打威胁的阿笙又恢复了原本的呆愣愣的样子,坐在马车的一角一动不动。甫怀之偶尔视线扫过去,见她半张侧脸,看不出痴样,倒有几分恬静。 那户人家所在的村子,离着静寺所在的盐山,有四十里地的光景。 等到了地儿,甫怀之没有下马车,他让二林牵着阿笙在房前与那户人家交涉。 那人家的房子坐落在村外沿,破落非常,院子连个篱笆都没有,房门更是烂的几乎不挡风。出来说话的是个佝偻的老汉,带着他矮小的儿子。他儿子脸看着并非稚童,身材竟是连一般人的腰高都没有。 甫怀之将马车帘子掀开些,观察这对儿父子的言行。 那老爹看到身着细布的二林,便腆着脸凑上前笑,一口一个“老爷”“郎君”,他言及傻姑娘是他买的儿媳妇,之前与儿子一起上山拾柴,自己走丢了,此番多谢郎君将人送回来。 那异于常人的儿子一直没说话,眼神落到傻姑娘身上,更多还是惊讶。惊讶过后神色就有些复杂了,半是怜悯半是埋怨。 二林状似无意与老头闲扯:“老爹是在哪儿买的儿媳?” “一户逃荒的人家,从恩州来的。买她的时候生着病,她家里怕是嫌拖累,三张大饼就卖给小人家了……” 这些都是先前底下的人已经探过的消息,但亲耳听到那老头说起人是恩州来的,还是让甫怀之心底有些异动。 二林诱哄着老头多说些,听他对细节描述的十分笃定,见他其余行事也就是个普通庄稼汉,确实不像假话。打听到这儿,二林借口回车拿东西,要向甫怀之请示下步。 不料正在此时,一直安安静静立在一旁的阿笙,在二林转身的瞬间突然暴起,她没什么声响,闷头直直地冲向马车里。 阿笙知道甫怀之就在车里,眼前的老头是会打人的,她多喝一口汤都要挨巴掌,甫怀之在,便不会挨打,她须得跟紧了他。 二林没反应过来去拦,眼见着小傻子一阵风似的爬上了马车,一下子抱住甫怀之的手臂。 “啊!”她张嘴蹦出一个字音,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甫怀之。 第3章 拨浪鼓 ... 小傻子的动作很突然,甫怀之一时没反应过来,他有些怔愣地和那双大眼睛对视了几瞬。又看了眼挑开帘子的二林,才在贴身小厮担忧的目光中缓过神来。 甫怀之往回抽手臂,小傻子人虽瘦弱,劲儿却不小,她下手不知轻重,隔着春衫死死掐着甫怀之的皮肉,一时竟让人挣不开。 “你且放开。”甫怀之去掰她的腕子。 阿笙见他要脱离,嘴里“呜呜”两声,抱得更紧了。明春照顾的不走心,她指甲颇长也没给打理过,挣扎间刮在甫怀之手背上,瞬间挠起了几道红痕冒了血珠子。 甫怀之嘶了一声。 二林在旁边急了,冲上车来帮主子解困,马车内狭小使不上力,两个大男人碍着分寸,倒制不住个小姑娘。那小傻子东躲西躲,扯得甫怀之跟着她东倒西歪。 “你离远些!”甫怀之终于忍不住呵斥二林。 这会儿看那傻姑娘,又不呆了,眼神里透着一股执拗,像是什么小凶兽一般,死盯着甫怀之。 “你不想留下?”甫怀之顺了口气问道。 小姑娘没什么反应。 “想跟我走?”甫怀之用自由的那只手指指自己。 隔了一小会儿,阿笙头小幅度歪了歪,抱着甫怀之的手上松了松,又紧了紧。 原来能听懂话。甫怀之心道,就是反应慢了些,也不会回应。 他左手理了理被阿笙挣的散乱的衣衫,没再管自己的右手困在小姑娘怀中,抛给二林一袋银子,道:“解决一下。” 那老头看了银子,立刻满口答应。虽然有些疑惑,但更多还是欣喜,三张大饼换了十两银子,这是天大的好买卖。他自发给人补齐动机,心道许是贵人多怪癖,再说傻姑娘一张小脸也算清秀,他买下时便想过若不是生了病又痴傻委实拖累,那逃荒人家必然不会如此贱卖女儿,他是捡了便宜的。 等马车驶离了村子,甫怀之掀开窗帘子,给阿笙看外面,放低声音安抚道:“瞧不见他们了,你放手可好?” 阿笙闻言,看看窗外不断后退的景物,又看看甫怀之,再看看窗外。 甫怀之拿出昔日还未身居高位时惯用的那套,他弯了弯眼睛,笑意似日光一样暖烘烘地散开。他面相既有些模糊性别,又有些不辨年龄,俊秀却无甚攻击,天生一副可亲貌。每每只要他想,男女老少都会买他的账,连皇帝、亲王都骗得过,对着小傻子自然一样有效。 阿笙渐渐放开了甫怀之,然后慢慢缩回来时坐的那一角,又成了那副痴呆怔愣的模样。 甫怀之简单给自己处理了下阿笙抓的伤口。这一出其实不是顺着小傻子闹,原本他就没打算将阿笙送回,只不过想亲自看看那父子俩对她的反应罢了。 他活动着有些发酸的右手臂,没成想这一趟最大的收获,竟是发觉阿笙并未傻透。 之前请医正来诊断时,只是问这小傻子是真傻假傻,也未曾细询过能否治好。若是她可以治好,事情也简单许多。 恩州莫湖村受火灾是三年前的事了,村子里老人搬了七七八八,而此番打听的又是十年前的陈年旧事,派出去的人一时半会儿没什么进展。 再者说,甫怀之根本不信阿笙真的会是来自恩州,在那边的探查他没上什么心。这一切太过明显,就是背后的人试图拿捏他,只是现在还未跳出来,倒是将细节都捏的严丝合缝。 北地选育的骏马良骑脚程又稳又快,正午过了不多时,日头刚刚偏西,便折返回来临近中都城。甫怀之让二林停马,三人吃些干粮稍作补充歇息。 甫怀之不知下人具体怎么照顾阿笙的,他试探着给她掰了块白面饼,阿笙便伸手去抓。 小傻子不知是碰到了哪儿,手心一道黑渍,甫怀之眉头一皱,将饼拿开放到一旁,取来帕子先给她擦了擦手。 阿笙张着一双细瘦的手,很乖顺地任他仔细擦拭十指,然后再接过甫怀之递的饼,大口又快速地啃吃起来。 甫怀之在一旁看着,觉得她确实和一般痴儿不同,除了不给反应,许多举止到与正常人无异。 阿笙很快吃完一张大饼,没要水喝竟也没噎住,静坐一盏茶时长,开始扯过甫怀之的袖子,左右摇晃哼唧起来。 甫怀之略一想便忆起,这是她要如厕的意思。 他打了帘子叫二林来,小厮闻言,脸色爆红,支支吾吾的。 “大、大人,她可是个姑娘……” 身后小傻子哼唧声渐大,甫怀之不耐烦多费口舌,自己拎着人下了马车,找了个隐蔽树后随意一指。 甫怀之向来寡鲜廉耻,所做所思标准只分于自己有利无利,旁的万事不论。 他见着小傻子开始解腰带,也没动,稍稍偏头算作避讳。淅沥水声停了,小傻子提着裤带凑到他面前。 “会解不会系?”他挑眉问。 小傻子拎着两根裤带子晃悠,算作回答。 甫怀之将裤带子勾到手中,正要为她系上,摸到了她的衣物,发觉有些不对。今年夏天来的早,近几日天气暖和的很,小傻子这一身衣物,还是蓄着棉花的薄夹袄。他手背蹭到她中衣下摆,察觉早已被汗浸透濡湿一片。 难怪她脸蛋一直红扑扑的,他还以为是之前仆役那场戏弄和刚刚的撕扯闹的。 甫怀之捏了捏阿笙的衣裤,裤带没给她系,反倒去解她的衣衫扣。阿笙不明白为什么没到安置的时候也要脱衣服,但是这些方面她听话惯了,两只胳膊伸直打开,乖乖地由着甫怀之脱她的小夹袄。 这世上最能让甫怀之顺心的事,莫过于“听话”二字,人人事事都掌控在他手、顺着他的意,他便舒服了。 这样一个傻子,阿笙的乖顺令甫怀之心情颇好,一时也不去计较这小傻子是何人送来算计他的棋子,抬手在她头上拍了拍,逗宠似的:“乖。” 夹袄大概整个冬日加春日都不曾换洗过,甫怀之给阿笙褪下衣物,便嫌弃地将东西扔到了地上,又脱下自己的外袍给她披上。 阿笙看着甫怀之的动作,不甚理解。直到他带着她重新上了马车启程却没有带上衣物,她才着急起来。 “啊!”阿笙控诉地看着甫怀之,她裹在他的外袍中,抖着对她来说过长的袖子,指着马车外。 “回去给你好的。”甫怀之道。 阿笙听不懂他的话,她只是下意识觉得不对,那身衣物不该丢,丢了会冷的。可是甫怀之又给了她新的袍子披着,似乎是个替代。吃、穿、挨打是她上心的,这会儿算不清是得是失,阿笙难得起了脾气。 小傻子噘着嘴,手掌在车座上大力拍打。 甫怀之好笑,他发现这傻姑有需求时,便不那么呆了,不仅有一些反应,而且还有情绪变化。 马车此时已经进了城,慢悠悠地在青石板路上驶着,沿街小贩叫卖声不停。 甫怀之听到几声不同的响动,叫了声二林。 “大人?” “去买个小玩意。”甫怀之指了下街角。 等小玩意买回来,甫怀之在手里随意晃了晃,阿笙便如他所愿地被吸引住了。 那是个拨浪鼓,做得颇精巧,手柄还刷了漆色。轻轻一动,两个小鼓槌便来回击打着鼓面,发出“咚咚”的响声。 阿笙只是看着,似乎是喜欢,视线随着小鼓转动,但她没有伸手,也没出声要。 甫怀之逗弄她一会儿,便将东西搁到她手里,阿笙接下,学着他刚才的样子来回轻晃。 拨浪鼓在她手中也发出“咚咚咚”的脆响。 小傻子立刻将冬衣扔在脑后,她不生气了,不仅不气,还难得露出笑来。没有出声,只是嘴角的弧度越扩越大。 那双大大的眼睛聚了光,颊边现出两个浅浅的梨涡,本只算得上清秀的五官,立即变得甜蜜可人起来。痴痴呆呆的小傻子化成了个寻常的烂漫姑娘。 眼前人的样子和藏在脑海中早远的记忆重叠起来,让甫怀之整个人都顿了下,在那不断的拨浪鼓声中,他竟然忆起许多早就模糊遗忘的事来,让他一时有些晃神。 梳着分条髻的小姑娘蹦蹦跳跳地跟在他身后,手里头的柳枝条晃来摇去,甜滋滋的唤他的字。 算一算,从恩州出走,竟然已经过去十年了。 早几年听人言及幼年最是天真无邪,少年从来不懂愁事,他还会心中起些怨怼波澜。这几年对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他根本无从忆起,已然都当做是上辈子。 但世间从无圆满,大仇终不得亲手报,再忆起丁点,心中骤然涌起的,竟然还是些,怨愤难平。 第4章 医病 ... 回到府上,甫怀之就遣人去请宫中的窦太医来。 窦太医是太医院的元老,虽不是甫怀之的人手,但经过两朝天子两朝臣,最是明白分寸,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窦太医在阿笙的脑袋上按了按,又观了阿笙眼底舌苔,思索片刻,他摩挲自己花白的胡子道:“甫大人,下官并不精通痴症,不敢多加妄言。倒是有位民间老友,是此中高手,大人不妨请他来看看。” “是嘛,他叫什么?” “他名唤李山景,就住在城东康乐坊。平日喜好研究些奇病怪病,说不准会有好法子。” 李山景和窦太医是同年生,比窦太医晚拜入师门两年,是窦太医师伯的最小弟子,按关系两人要互叫一声师兄弟。 此人脾气甚大,从不懂曲意逢迎,对医术却是极其认真,对病人也很是仁者父母心,常不计报酬为人医病。彼时窦太医刚刚入朝为医官,师父多番叮嘱他,万万不可让这个师弟与他一道,怕他要被吃人的官场磋磨死。 窦太医一直谨遵师父教诲,对李山景多有照拂,这次向甫怀之举荐自己的师弟,实在也是万般无奈之举。 大缙是北人骑兵入主中原建国的,自缙熙宗时才开始起用汉人,当今圣上是熙宗的孙子,被熙宗带在身边教养大。很是尊崇汉文化,平日便喜欢和臣子一起饮酒作诗,甚至鼓励缙汉通婚,现下民间虽尚有矛盾,但着实融合不少。 只是老派缙贵族仍旧看不起汉人,还时有侵占汉人良田、铺子的事,朝堂上多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李山景的医馆前些日子便被位大缙亲王的孙子占下了,说此处风水好,他要开个酒楼。李山景犯了倔脾气,与人争斗,差点被人打死。 窦太医不过是个六品院判,对此无能为力。眼下甫怀之找他来医人,他便举了自己师弟来。 一是李山景确实很有治些非同寻常病的本事,二是窦太医知道眼前这个年纪不大总和和气气的甫大人,虽身居二品秘书监修书观天算个闲职,却是掌了当今朝堂半分天下在他一人手中。要是能求他个好,李山景的事就根本不算个事。 “康乐坊?”甫怀之道,“听闻巴颜图前几日在那边闹了事,还砸了不少铺子。” “下官亦有耳闻。”窦太医拱手。 甫怀之点点头,没有再说话。 窦太医知道甫怀之明白自己的意思,这话撂这里便算妥了,他应下了这笔人情买卖。窦太医转身告辞,想着要赶紧去师弟那处,需提点他几句。 这些话里有话的试探都发生在阿笙耳边,但她是不懂的,也不感兴趣,小傻子只捧着拨浪鼓不错眼的乐呵。 明春的事在前,甫怀之便交代刘风去寻个稍有年纪的婆子来给阿笙,最好是当过奶妈,知道怎么照顾孩子。 刘风速度很快,当晚便寻来个不到四十的婆子,夫家姓柳,身宽体胖,做过几年奶娘。柳妈年轻时便守了寡,独自拉扯大一双儿子,大缙这些年与北面胡孟多有摩擦,南面和南人也纷争不断,大的刚成亲便被征兵上了战场,小的没多久也去了戍边。家中留下一个怀着孕的大儿媳,娘俩相依为命没多久,儿媳妇难产一尸两命走了。 刘风知道甫怀之的脾气,最喜欢用这种无牵无挂的人。 果不其然,甫怀之问了两句,略满意。当下便让人带着她去找阿笙,嘱咐她给那小傻子先洗个澡。 柳妈刚失了儿媳和孙子,两个儿子一年到头稍不回半句话,端是生死未卜。她为了生计出来做活,本是强打精神,但见了阿笙窝在一袭长袍中,乖乖坐在那里摆弄孩子玩的拨浪鼓,柳妈心里头软了一下。 她受了嘱咐做了准备,小姑娘确实一瞅就知不正常,可怜见的。 “小姐,”柳妈小声叫她,“奴带你去洗漱。” 阿笙没有抬头,她手指在拨浪鼓上摸来划去,轻轻摇一摇,小鼓发出接连不断的声响,阿笙抿嘴笑了。 柳妈进来时只听刘风简单交代了几句,姑娘脑子不大好,不怎么理人。但具体照顾的忌讳事项,却一句没提,柳妈这会儿没法再问,只好自己摸索。 她托着阿笙的手臂带她起来,小姑娘跟着就走,也不闹。 等人带到了耳房,柳妈试探着要拿走她手中的拨浪鼓。 “一会儿再玩好不好?” 出乎她的意料,阿笙一点都没有反抗,只是一直看着拨浪鼓,眼中露出几分浅淡的不舍来。 本以为照顾痴儿是个累活,大户人家养的正常孩子都娇气的很,痴儿怕是更加麻烦,哪成想竟是这么乖的一个小姑娘。 柳妈不知道阿笙的身份,看着年龄,只当她是刚刚那位官老爷的妹子。 阿笙手里从来护不住东西,只有吃食和衣物是夺不走的,夺走了就要受苦,因此她记得死命要将之占住不放。而其它的东西,抱紧了倒会让她挨打。 拨浪鼓一被拿走,阿笙便以为这漂亮的小东西是到时候与她分离了,她心中有那么丁点难过,很快又沦为了麻木。 洗好了澡,柳妈犯了难,她这才意识到忘记阿笙的衣服了。 刚刚脱下的衣物又破又脏,外衫还是件男子的。柳妈心里起了些疑惑,但毕竟在大户人家做过工,心知高门大院,少说多做方为上。 她没往多了想,径直出门寻人,正巧碰到二林被甫怀之交代去拿东西,人在门口经过。 柳妈一拱手,“小哥,这小姐的衣物搁在何处?” 全府除了甫怀之,只有二林知道阿笙的来历,他听柳妈唤阿笙“小姐”,面上一时微妙,细想这事儿还真不便多说,称谓罢了,倒不是什么要紧的。 “你等一下。”二林道。 回头他便遣了门房媳妇立刻去成衣铺子买了几身女子衣物。 这点小事儿没经过甫怀之,等一切都收拾妥当了,正巧是晚饭开饭时候,柳妈领着干干净净阿笙到甫怀之前面。 门房媳妇不知阿笙的体型,也没见过那小傻子,只听说她略瘦小,便照着自己想象买了。 这一买还是买大了些,阿笙在宽肥的裙子里直晃荡,显得整个人像支伶仃的麻杆。 柳妈只道是男人带孩子,下人不尽力。这做哥哥的对着痴傻妹妹不怎么上心,竟是连件合身衣物都没给置好。 折腾了一下午,阿笙肚子早就饿了,她进门没看甫怀之,只盯上了桌上的吃食,热气与香味四溢,她小鼻子抽了抽,径自一屁股在凳子上坐下了。 甫怀之看了她一眼,但见她神色渴求,却未曾上手动饭菜。 再想起在马车上也是如此,东西不给她,她从来不会抢。这可不是什么傻没傻透的事了,这分明是有人教的规矩,规矩还颇严。 甫怀之叫人给她上了一碗饭,试探摆到她面前。 那碗刚一搁下,阿笙便立刻端起饭碗开始大口扒饭。那碗口只比她的巴掌脸小不了两圈,她整个人几乎都要埋进了去。 “等下。”甫怀之拉住她的腕子,“谁教你这样吃饭的。” 想当然阿笙不会回答他,她脸颊边上沾了几个米粒,腮帮子鼓囊囊的,嘴里不断咀嚼,一双葡萄圆大眼睛怒视着他,口中发出小兽一样的低低声响。 “还会护食。”甫怀之乐了。 他抄起公筷给她碗中夹了几筷子菜,小傻子呼噜呼噜随着饭一起吃下了。一碗饭不大一会儿就见了底,甫怀之这边只顾盯着她看,都还没动几口。 他又给她碗中夹了几块肉,阿笙见碗中又有了东西,木愣愣地端起来,又快速地吃了个精光。 试了几次,小傻子不挑食,不会叫饱也不会说饿,就是给便吃。 甫怀之夹了几颗大蒜和花椒,小傻子照旧囫囵吃下,刚一嚼碎,口中麻和辣的味道绽开,小脸儿顷刻皱成一团。小傻子不懂吐掉,忍着刺激的味道咽下,半张开嘴,吐着舌头开始斯哈抽气。 甫怀之低声笑起来。 不管送她来的人所为何事,他眼下却是捡了个乐子。一高兴,秘书监大人晚间还多用了半碗饭。 第二日一早,李山景便登门问诊来了。 甫怀之去上朝未归,管事按照之前的交待,领着人到了阿笙的房间。 柳妈正在帮阿笙改衣服,阿笙则惊喜地抱着失而复得的拨浪鼓来回摇晃,嘴边梨涡时隐时现。 听闻是大夫上门,柳妈赶忙将人请进来。 李山景头天被师兄耳提面命,要他说话注意些,生怕他得罪了这家大人。他瞧不上给缙人做走狗的汉臣,心里头憋了一宿,结果眼下被告知主人不在,老头立刻高兴许多。 和之前几位大夫一样,李山景做了简单查探,确认是陈年旧疾,伤了脑子。但李山景此前一度专治傻症,对痴傻之人很是熟悉,见她举止与一般痴傻之人多有不同,明明对外事有反应,却并不做出回应,此番太过奇怪。 耗了一上午,李山景还在对着阿笙皱眉头。 “大夫,小姐可是有什么不妥?”柳妈见他神色凝重,有些不安地问道。 “奇也怪哉。”李山景道,“小姐只是记忆有损,智力也受了些影响,却不该对着外物如此迟钝。” “那、那……如何是好?” “老夫先开几副药试试吧。平日里要与她要多说些话,慢点等她回应。这副药吃完,我再来看。” 第5章 喝药 ... 六月天孩儿脸,李山景刚为阿笙诊治完出府,一上午都晴空万里的天突然变了阴,开始淅淅沥沥落起雨来。 李山景暗骂倒霉,拎着药箱挡着脸,急急忙忙向城东奔走。 这边有人嫌变天,那边却有人为之欣喜。 三省六部内正商量着北方胡孟内战的事,皇帝瞥见窗外细雨,对着几位大臣道:“一时无甚好方案,你们随朕一起去游游鱼藻池。” 近几年皇帝愈发不耐烦政事了,每每只找机会作诗饮酒。 眼下外忧内患,皇帝日渐年迈,皇子却接连早夭,到现在都没个成年子嗣,这于甫怀之算不得好事坏事,只是提示,另一个契机要到了。 潞王跟在皇帝身后,离甫怀之一旁半步远,甫怀之敛目不言,面上带着一贯的三分笑。 雨并不大,落在湖面,激起一片雾蒙蒙的涟漪,初夏的花草已然开放,于湖心亭上观望,到真是副好景致。 “如此美景,不若题诗作词。”章宗道,“便以这所见之景为题,如何?” 臣子不是第一次与皇帝如此行事了,皆连声应好。 大缙朝经过这几代,几乎快将马背上尚武的精神忘光,一众文臣当道,有几位文采很是出众,章宗连声叫好给赏。 轮到潞王,甫怀之朝章宗方向给他使了个眼色,潞王这人文韬武略、治国理政方方面面,都平庸得很。唯有一点好,便是很听帐下人的话。 甫怀之一使眼色,潞王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略一思索,张口来道:“雨打亭台三两轩,风过杨柳七八间。多少昔时风流客,还看今朝君臣欢。” 一首十分平平的马屁诗,章宗知晓自己这位比自己小几岁的叔叔的水准,也没想他做出什么好东西,不过好话总归让人听着得意。 几个臣子连忙跟着迎合,“还看今朝,潞王做的好,做的好。” 这种场合甫怀之一向不出头,自罚几杯酒了事。他只顺手为章宗测了几个字,说了些国泰民安、长命百岁的吉利话。 几轮过,章宗愈发兴致高起来,环顾四周,指了指不远处湖边的一束迎春,见那黄色的小花在风雨中飘摇,他突然叹了口气,“竟然有迎春开到此时。” 章宗写了一手好字,平时也多爱现,他推敲一阵,没空口念出来,提笔填了首仆算子。 甫怀之在一旁接过小太监手中的墨砚,细细为皇帝磨墨,看章宗下笔。 “细雨迎夏来,南风送春去。已是万紫千红时,仍立枝头俏。好物念时节,只把花枝绕。浮世飘摇一两抔,唯感恩如旧。” 恩如旧,甫怀之咀嚼了几番。 章宗笔放下,似有若无地叹了口气,甫怀之也没多语,他向潞王打了手势,示意有事要与他之后商量。 诗会结束,照例章宗还要留下甫怀之对弈几局,甫怀之不多不少赢一局输两局,每次输不过一子半,章宗很是尽兴。等棋局结束,天已蒙蒙黑了。 出了缙宫丹阳门,一辆枣红的马车停在东面街角,甫怀之走过去上了车。 “潞王久等。”甫怀之拱手。 “大人不必虚礼。”潞王道,“大人有何事要说?” 虽然甫怀之和潞王的关系有些朝臣早有所察觉,但眼下还不便将之放在明面上。每每有事商议,甫怀之都会让潞王下朝后在此处多候他一会儿。 “陛下好似有些忆旧人。” “旧人?” “下官听闻,陛下母族女奚烈氏似乎有些凋零。” 皇帝的父亲显宗早亡,还在做太子的时候就去了。章宗当年是被封为皇太孙,直接继的祖父熙宗的位,少时由他的祖父直接培育,母族确实借力不多,因而母族也没得很多好处。但幼时太后在时章宗和母族关系还算不错。 潞王回忆了下,点头道:“确实如此。” “前几日太后忌日,陛下怕是有所感怀。” “大人的意思是?” “潞王不若上折子求修缮孝懿太后墓。再去寻些女奚烈族内适龄女子,上门求娶。” 潞王抚掌,“大人所言极是,本王即刻去办。” 与潞王谈好,等甫怀之回到府上,已是掌灯时分。 柳妈改好了阿笙的衣服,让她来试试。鹅黄颜色的细布料子襦裙,衬得小姑娘气色好了许多。 小姑娘顺着她的意思在原地转了几个圈,面上虽然没什么高兴的显示,但柳妈还是觉察出她是喜欢的。 那小手一会儿在衣摆上一抓,连拨浪鼓都放到了一边。 厨房一直没有苛责过阿笙,还是按照客人的饭食来呈上的,两荤四素一汤,很是丰盛。 经过早饭和午饭,柳妈渐渐摸清了阿笙的习惯,她没把碗筷摆到她面前,由自己端在手中,像喂幼童一样,一口一口递到她嘴边。 阿笙对此很是不习惯,但是不在她自己面前的碗,她不敢抢,只得巴巴地盯着,每每饭到嘴边,生怕被拿走一样赶忙大口吞下。 “慢些,慢些。”柳妈哄道。 吃完了饭,最后又喂了一碗汤,柳妈停了手,摸摸阿笙的小肚子。 “小姐可饱了?” 阿笙看着她的动作,见她面上是和煦的笑容,说话也温声细语的,她眼睛闪动了下,缓缓抬起手,学着她的动作,摸了摸自己的肚皮。 “饱了,便不吃了。小姐还想吃吗?”柳妈继续缓声问。 她没什么照顾痴儿的经验,又觉得小姐实在像个乖巧的孩子,大夫说要与她多说话,便拿自己过去哄小少爷的法子出来。 但摸过肚皮后,阿笙没再给出什么反应。她又恢复了原样,自己找个床脚坐下,开始发呆。 柳妈叹了口气,这种事也急不得。 正收拾着,二林突然上门来了。 “柳妈,大人叫你去书房一趟。” 柳妈回头看了看呆坐的阿笙,有些犹疑,“可这小姐身边只我一个……” “无事,你带她一起去吧。”二林道。 小傻子整洁多了,还穿了合身的新衣裳,甫怀之多打量了她几眼。然后才将视线放到柳妈身上,问道:“大夫怎么说?” 柳妈将李山景的话复述了遍。 “要与她多说话?这是个什么治病法子。” “大夫说是小姐伤了头之后,又受了刺激。就好比吓坏了的孩子,魂儿掉了一半,又把自己关屋子里了不出来,所以得多哄哄她,哄好了她就会出来说话了。” 李山景说的专业,柳妈也没听懂,只把自己理解的意思按照大白话解释一遍。 甫怀之大概听明白了,点点头,道:“治不完全?” “毕竟伤大了,总归有后遗症。大夫说得看将她哄好之后的表现再定论,怕是终究难以与常人相比。” 那便留她做个指认人好了。甫怀之心中打算,他本也不想靠小傻子解决这个事端。他不信这背后之人不会现身,既然有所图谋,就一定会有诸多马脚。 “药方拿来我看看。” 甫怀之之前在司天台数年,天象命理占星什么都要懂一些,药理方面他也会看点,见这方子没什么大问题,大概是温养身子用的。 “去煎一副药。”甫怀之道。 由他吩咐的,底下人尽心多了,药呈上来温而不烫,甫怀之招手:“阿笙,过来。” 被叫名字的小傻子不需要被拉扯便自动自发走到他面前。 “喝吧。” 甫怀之将一碗黑乎乎的汤汁端到阿笙嘴边。 阿笙呆呆地接过来,猛地喝了一大口,初始还不觉,后面苦涩的味道渐渐返上来,阿笙咽下去就想吐,可进嘴里的东西她从不敢浪费,一时憋的眼圈都红了。 等一大碗都喝完,小傻子又像昨日一样,被苦的伸着舌头吐气,跟只小狗似的。黑色药汁浸润她有些泛白的唇,又顺着唇角极缓慢地下滑。 甫怀之抬手擦了擦阿笙唇角溢出的药渍,手指在那红唇中透出那粉嫩的一小截上轻轻蹭过。他食指与拇指稍一抿,有些恶劣地掐住阿笙露在外面的小舌头拽了拽。 阿笙没有躲,反倒是抱住了他的手,将他的手指含到口中,上下牙一合。 “不许咬。”甫怀之另只手拍她因张嘴而凹下去的脸颊,“敢咬我就把你丢出去。” 丢出去这个词阿笙过去常听,这个词过后可能会挨打。阿笙立刻瑟缩了下,她小舌头讨好的在甫怀之的手指上舔了舔,近乎某种动物本能。 甫怀之手上沾了些墨,还有汗渍的咸味,倒是冲淡了阿笙口中的苦。 小傻子下意识叼着甫怀之的手指头,吸了吸。 湿又热的软肉包着他的指尖蠕动,甫怀之没有抽回手,任由小傻子动作。等口中涩味儿消的差不多了,阿笙才将他的手指头吐出来。 甫怀之轻笑了声,取了帕子擦了擦留在他手上的她的口水。 “好吃?” 烛火光在他脸上跳动,又跃入他的眼中,将那狭长的眸子染出某种暗红色来。小傻子看着他,顶着泛着水光的唇,一副痴傻样。 “带她下去吧。”甫怀之不再看她,向后靠坐在宽大的椅子中,扶额闭眼。 今日有些疲累,逗乐子都解不了乏。 在内是潞王与皇帝,在外是胡孟人和南人。 这天下要变了,他向来求的都不是什么安身立命。他要的是哪怕改天换地,这换的方式,也得按照他要的来,要的是再没有任何人能威胁他半分。 只有人求他,没有他求人。 甫怀之自从来了中都城之后就很少想以前了,今个儿见到皇帝的词,第一反应是陛下在忆往昔,大概跟他自己这几日的心境也有关。 毕竟“阿笙”又出现了。 甫怀之的思绪顿了顿,难不成这就是背后人的目的?为了让他回忆过往? 可这又有何用,到了如今,过去种种早已并不会动摇他的心绪毫分了。 作者有话要说:诗词是瞎填的,平仄不要计较,看着眼熟就对了【。】 第6章 戏弄 ... 几场暴雨后,中都的天气一日比一日热起来。司天台夏官夜间观星,道今夏怕是十年来最热的一个夏。 柳妈身子胖,虽还没入伏,晌午那半个时辰已然觉得在屋里呆不住了,她拿了活儿在院里做,顺便看着在院中看蚂蚁的阿笙。 阿笙除了吃饭基本一天都不怎么动,最近天气好,柳妈心道总憋在屋里要生病,于是哄着小傻子来院子里走一走。 昨日里院内一窝蚂蚁引了阿笙的注意,她蹲着看了半晌,眼中隐隐跳着兴味。柳妈注意到了,今日自然又把她拉到蚂蚁窝旁。 还有没几日便要到夏至,柳妈给阿笙做了件薄裳裙穿,又给她扎了个双环髻,将头发全部盘上去,用衣料子的边角编的布环在发间缀上,用棉花搓了些小球充作珍珠。 府里好吃好养,李山景几副调理的药方下去,傻丫头慢慢长了肉,脸颊日渐饱满红润,显出原本圆圆的讨喜脸盘模样。 小姑娘如此一身蹲在窗边上看蚂蚁搬家,俏生生的,瞅着可人儿得很。她伸着手指头在地上划拉,那蚂蚁便顺着她的手爬了上去。 “哎呀,小姐你看着便是了,动手作甚,脏的。”柳妈上去去把蚂蚁捻落,掏出帕子给她擦掌心。 阿笙的手被握在柳妈掌里,眼睛却还在蚁群身上,她嘴唇抿了抿,似乎要张开,但还没发声,院里洒扫的婆子便打断了她。 “柳家姐姐真是尽心了。” 这婆子是府里老人,比柳妈小了三岁,很爱与人说笑。在这宅邸还不姓甫之前便在此宅里做下人,平日里负责这一排客房的洒扫,秘书监府甚少有客,她的活儿并不算重。 “什么尽心不尽心的,也是咱们当下人应该做的。”柳妈道。 “话是这么说,”婆子上前来,眼前瞥向重新蹲下看蚂蚁的阿笙,压着声音,“这哪能算个主子呢。” 柳妈微微皱起眉头,听着有些不高兴,阿笙这可怜孩子,身为痴儿在府中是受了多少委屈。难怪身边什么像样首饰都没有,衣物码子都不对。瞧着,三等仆役都敢随意上前来编排她。 “小姐即便不会拿主子的乔,你我可实实在在是个下人。”柳妈道。 “可不是,这傻子也比咱命好啊。”那婆子似乎没听出柳妈言语中不虞之意,叹了句命苦,便去了隔壁院子。 阿笙这会儿又站起身扯了下柳妈的袖子,她指着地上让柳妈看,两只比一般蚂蚁大得多的蚁正拖着半片叶子往前走,阿笙眼睛微微睁大,嘴巴也张成一个小小的圆。 这些天柳妈每日与阿笙说话、唱曲、讲故事,她从来没有给过反应,这是阿笙第一次主动找柳妈。柳妈把那点不虞抛之脑后,她惊喜地看着阿笙:“小姐可是觉得这些小虫有趣?” 阿笙扭过头看柳妈,黑乎乎的大眼睛和往日涣散的模样有了些许不同,长长的睫毛垂下,缓慢地眨着,每眨一下再睁开,眼珠就慢慢地染上一层光,像是泥人儿被女娲娘娘吹了口气般,空空的壳子突然就有了魂儿似的。 她嘴慢慢张开,喉头蠕动着,向外挤出些气声。这些气声不是她想表达的意思,她似乎有些懊恼,大眼睛眨的更快了,嘴巴一会儿抿起来一会儿又鼓起来,后脑上的发带随着她的动作晃动。 “好、大。”终于,她说出来了,声音小小的,也不怎么清晰。 日头是热的,风是温的,吹过来一阵花香。圆圆脸圆眼睛的姑娘,懵懂地看着她,嘴里说的话也是如此童稚之言。柳妈眼里突然泛起热意。 两年之内,两个儿子先后去了生死未卜的战场,她白发人送黑发人一夕失去了儿媳和孙子,每每夜间惊醒,恍惚间都会听到婴儿啼哭声。可日子还要过,总还得活着。 若是她的媳妇儿没有难产,孙儿到了今夏正是牙牙学语的年纪。 两行热泪顺着她的面颊落下,柳妈有些狼狈地转过身去胡乱一抹。阿笙手中还扯着她的袖子,她懵懵懂懂地在原地站着,下意识地探过头去,看了眼不住抹眼泪的柳妈。 她不懂发生了什么,但是柳妈身上的悲伤太过浓重,她感觉到了。她不能明白太过复杂的情绪,但是她明白了眼前这个这些天都对她很好,给她吃饭穿衣说话很温柔的女人不好受。 阿笙伸出手,在柳妈脸上抹了一下。她的手心很热,覆在柳妈脸上,暖呼呼的。 柳妈对上她还略有些呆的眼睛,叹了口气,在阿笙头上抚了抚。 这动作作为一个下人来说有些僭越,但是柳妈此刻并未当她是小姐,而是一个孩子。 ******* “走。”阿笙跳跑过来凑到柳妈跟前,拉着她的手往外拽了下。 阿笙被柳妈带着逛院子引出了乐趣,她喜欢一切小虫和花草,每每能盯着看上一天。客房的院子已然不能满足她,后院的小花园才是最好的戏耍之地。今日柳妈还没说什么,自己便主动提出要出小屋了。 “小姐要去哪儿?”柳妈问她。 阿笙朝着花园指了指。 她还是不多说话,每每也是有需求时才往外蹦一两个字。 “小姐是要去园子吗?”柳妈想哄她多说几个字。 阿笙哼哼了两下表示赞同,就是没有再发声。她并不怎么好学,加上柳妈太过顺着她,这重学说话一事总是摆摆样子。 甫怀之的府邸过去是位名士的宅子,园子建的很好,稍作打理便是四季观景的佳地。 此时夏日里的花儿开的正好,只是有几棵被暴雨打低了头,杆子弯着。阿笙趴到花边上,用小手拨弄了两下,将它们扶直了下,可等她手一离开,那花儿又垂了下去。 小傻子玩的开心,将花儿扶起倒去。等日头悬到天中央,她那股子劲头还没下去。夏日里大太阳底下,额上不一会儿便现出汗来。柳妈拿出帕子给阿笙擦拭,又打着团扇给她扇风。 “小姐,晚些时候再来吧?要过暑的。” 阿笙不表示好也不表示不好,只是继续玩手中的花,柳妈知道她这是不乐意。可这天气太热了些,日头也太大了,她心里头怕她晒出病,又舍不得稍微与她说些重话,只是哄着来:“小姐,等一会儿,日头落了,奴再带你来看花好不好?” 阿笙没有觉得很热,她喜欢太阳,出些汗身上暖烘烘的刚好。 这些日子的调养将小傻子养的少了些傻气,还养出了一点小脾气。她一跃而起,闷头直直往前跑,想摆脱柳妈。 柳妈年纪大了身子又胖,哪里跑的过她,在后面提着裙摆焦急地勉强追,“哎呦,小姐你慢点啊,仔细摔着!” 甫怀之刚回府走入后院,便被脱了弓的箭似的阿笙撞了个满怀,踉跄后退两步,才扶着阿笙的肩站稳。 二林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吓了一跳,在旁边一惊一乍的,几乎要跳起来。 甫怀之有些日子没见到小傻子了,险些忘了自己府里还养了这么个小玩意。 小傻子与来时完全不同了,大换了个样,白胖了些,比之前面黄肌瘦的样子好看了许多,大眼睛像是洗过的葡萄一般又圆又亮。刚刚在园子里玩耍又沾了一身花粉,此刻身上十分香。 后面柳妈气喘吁吁的跟上来,“大、大人……” 阿笙不想跟着柳妈回屋子,试图挣开甫怀之继续跑。无奈秘书监大人身高手长,拎着她的领子,像提溜一只小鸡子一样止住她疯跑的步伐。 “最近还在吃药吗?”甫怀之问柳妈。 “回大人话,还有两副。” “熬好了拿到书房来。” 说着,甫怀之便领着不怎么安分的阿笙往书房去了。 阿笙难得一次使小性子没有成功,这让她更不高兴了。 苦兮兮的药汁被端上来,阿笙并没有乖乖去喝,手一挥将药汁打翻,噘着嘴发了一顿无声的脾气。 甫怀之被药汁水洒了一身,倒没生气,讶异多些。 他掐了掐她日渐肉乎的脸颊,轻笑道:“知道什么不好吃了?” 说完又遣人再去煎一副来,配上了一碟子梅子。 红红圆圆的梅子酸中带点甜,甫怀之先给她喂了颗,阿笙吃着好吃,巴巴看着碟子,张张嘴,示意还要。 甫怀之可不像柳妈那么好说话,他推了药过去,告诉她这是场交易。 “吃药才能吃梅子。” 小傻子皱着眉头,她想吃梅子,但是不想喝药。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琢磨了半天,想起每每她对着柳妈笑,柳妈都会顺她的意,于是小傻子甜笑起来,指着碟子:“要。” “不给。”甫怀之将碟子拿远了些。 阿笙笑容立刻收回去,眼睛瞪得溜圆,似乎又要发脾气。 甫怀之不惯着她,他大手掐住她的双臂往后一背,将她整个人箍到自己怀中,空着的手端起药碗直接灌倒她嘴里。 阿笙左躲右躲也挣不开,那药汁一半被呛着灌了进去,一半洒了她一身。汁水将前襟浸的湿乎乎的,透出里面柳妈给绣的小花儿肚兜来。 喂完了药,甫怀之松了手,小傻子咳嗽得软了身子,趴在他腿边,脸涨得通红。 甫怀之捏了颗梅子递到阿笙嘴边。 因为怕挨打,阿笙一向对人不好的情绪很敏感,她抹了抹被刺激出来的泪水,瞅着甫怀之还是笑眯眯的样子,好像没生气,于是心安理得地去咬他指尖的梅子,还将他手指上沾的甜甜的梅子汁舔了个一干二净。 甫怀之捏着剩下的梅子,“啧”了一声,示意傻姑娘抬头张嘴,隔了一小段距离往她口中丢。 吃好吃的东西时阿笙很听话,任他摆弄,跪趴在地上由他投喂。 阿笙记吃也记打,却不明白什么叫戏弄与尊重,甫怀之当她是个宠物牲畜似的逗,她也不懂。察觉到对方似乎心情颇好,阿笙还对他露出一个傻乎乎的笑来。 吃完药甫怀之吩咐开午饭,让阿笙也上了桌。 小傻子如今很适应柳妈的喂饭,在桌边一坐,便乖巧收手张嘴,仿佛刚刚疯跑打翻药汁那个不是她一般。 “这怎么喝药喝了一身。”柳妈拿着帕子给她擦,药汁干了,在衣襟上形成一道道褐色的圈渍,苦味儿消之不去,阿笙不喜欢这个味道,她上手就要扯开。 “这可不能脱。”柳妈赶紧拦住阿笙的动作。 二林下去休息了,这会儿是丫鬟在伺候,整个屋里只有一个男人,变是主座上的甫怀之。柳妈下意识看过去一眼,正见他一脸兴味地盯着阿笙的动作。 虽不至于说轻佻,但那神态怎么也谈不上正经。 柳妈没敢问喝药怎么喝得满身都是,她怀疑起这府里官大人和小姐的关系,她看出来甫怀之并不把阿笙当回事,这大概才是府里下人会轻慢阿笙的原因,心里一时愈发怜爱阿笙。 甫怀之没怎么动筷子,近几日事情多,加之天热,他起了内火,不怎么吃得下东西。 但看那小傻子似乎不受任何影响,天气这样热,她胃口依旧好得很,嘴里的饭食还没嚼完,便张嘴等着下一勺送过来。 阿笙在别的方面有些进步,但好吃的上面还是如往常一样,护食,不懂饥饱。只要是给她的吃的好吃的,她总要放到肚子里才安心。 柳妈想着阿笙今日在外面玩了许久,可以多吃些,便比平日里多喂了半碗饭。阿笙的面上根本看不出勉强,哪料到回去后午休起来,便吐了一床,直呕出了黄水。 柳妈急坏了,求到甫怀之面前,甫怀之指了二林去给她寻个郎中。 郎中回头报过来,说无大事,只是热到了,又有些积食。 “贪婪。”甫怀之闻言道。 他敛目看着手中的密信,倒也不知是在评说阿笙,还是信中的内容。 ******* “你是说,他府里多了个傻子女人?”元妃瞅着底下回禀的人,挑眉问道。 “是,甫大人还找人为她医过痴病。” “傻到什么程度?稍有愚钝?” “如同稚儿,口齿不利。” “相貌如何?年岁几何?” “只比得过寻常女子,相貌尚可,远比不上娘娘天生丽质国色天香。看着年岁不大,许是双十上下。” 元妃顿了顿,嗤笑一声:“甫大人不会饥不择食到这种地步吧。” “甫大人只偶尔招她一见问问近况,最多一月能看一两次,并无亲密关系。” 元妃手在小腹上抚了抚,眼中有些恨恨道:“所以他那日便是为了这么个傻子,抛下本宫走了?” 这话底下人当然不能回,元妃也并非问出来让人答的。她暗自恼怒了一会儿,便泄了气,一个傻子罢了,她犯不着。 甫怀之那人,智多近妖,又擅长伪装藏得极深。她不甚清楚他为什么要带个傻子回去养着,但多半又与他什么谋划有关。 元妃总猜不透他,却也因此而更爱揣测他举动的动机。 只有一回压得过他也好,她微微垂眸,明丽的眸子在自己华美的宫装下摆上定了会儿,这么多年了,她算是终于等到了这么个机会,真真好不容易。 即使拉不下他,也要给他一记重创。 “叫人多注意看着点,有分毫异常都要报给我。”元妃对着下首的人道,“还有,递个口信去给吴国持,这几日天热,陛下甚是心烦,让他莫去与陛下谈任何正事,多哄着陛下出游最好。” “是。”底下人低头行礼告退。 第7章 灭口 ... 因着雪灾水患,甫怀之整个春日里没完整休过一天,这是头一遭休沐在家。 二林端水进来时见着自家大人穿着外靴,没罩外衫,坐在桌子边不知道想什么的模样,一向和煦面上竟然有些冷淡茫然。 二林跟在甫怀之身边六年了,上次见他这副神情,还是刚到被他买回来时。 六年前甫怀之在石抹·诸克图手底下做门客,诸克图是当时秘书监的少监,一位靠着父亲得了闲职的缙人贵族,而秘书监便是彼时还未封王的现潞王浦察永济。某一日甫怀之占星算到国有大难,他将所占结果送到诸克图手中,少监认为他在危言耸听,并没有采纳。 第二日,甫怀之言他受到仙人托梦,自梦中亲眼所见,大灾于水中生,朝东方而去。他在秘书监门口跪了三个时辰,高呼神谕降于他,不遵必有大难。此举没一日便传遍中都城,一时言论沸沸扬扬,诸克图的岳父是当时的刑部尚书,他认为甫怀之是不识好歹、蓄意煽动,于是交代了府尹没过堂便直接将甫怀之投送进大狱蹲了十天。 不想没过一月,宗平府来报,府内多州先遭大旱又遇蝗灾。 南人陆佃在《埤雅》有云:“蝗即鱼卵所化。”宗平府又地处大缙东方。如此不正是“大灾于水中生,朝东方而去”。 皇帝便想起上月折子,有人提到的那个危言耸听的甫怀之。他招他来问事,这一问便是一下午,两日后,甫怀之作为皇帝亲封的钦差,到宗平府勘察灾情。 甫怀之在宗平府以神之指点为名,修了几道形状极其古怪不合理的渠道,那渠道竟可引些细水流来,蝗虫也没有去而复返,这使得那年大灾得以勉力应付过去。虽损害已成,却并未致使百姓流离失所。这事过后,甫怀之完全得了皇帝的信任,诸克图被贬了官,甫怀之接任他的少监一职。等浦察永济被封潞王离任后,甫怀之便做了秘书监。 升任秘书监那天晨起,甫怀之便是这副神情坐在床边,二林洗了帕子递过去,他没有接,只语气幽幽道:“止于此?” 二林没听懂自家大人的话,只觉得他的眼神看得人心惊,后来一年过了一年,府里从冷清到从人来人往再复归安宁,等“秘书监大人”五个字不仅指那二品官职后,他慢慢懂了。 今日甫大人又露出这样的模样,二林心跳快了两拍,缓缓往里吸气,往前递过漱口的水杯和擦脸帕子。 “大人,您起了。” “忙惯了,闲下来竟有些不适。”甫怀之将那种莫名气息敛了回去,笑了下,“没什么加急的事情,这两日不要禀给我。” 他漱了口,还是没穿外袍,只随意拢了发,躺到床边的榻上,眯起眼睛。 甫怀之不爱吃早膳,但身为下人准备总还是要全的,二林去厨房嘱咐做些糕点来。 出了院子,就见那个小傻子拽着柳妈往书房方向走,柳妈打着团扇似乎在哄她。 “这是怎么了?”二林远远问道。 “小姐要找什么东西,奴愚钝,没明白小姐要的是什么。”柳妈回说。 “莫要往前面去,没大人的准信,书房可不是谁都能进的。”见阿笙眼睛还直直看着书房,二林肃了语气道,“若是犯了大人忌讳,打板子都是轻的,听到没?” “是,奴省得。”柳妈连忙应下。 二林满意地点点头。 “小姐,您听着了,那里可去不得。”柳妈上手揽住阿笙,半拖半抱地把她带离了书房方向,“我们去园子里看五色梅。” 阿笙还在哼唧,指指自己头上,又指着书房,也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秘书监府上就一个主子,因而也没必要设什么小厨房,从大厨房做了点心,下人端着往甫怀之住的院子走,正好要穿过园子。 刚炸出来的奶糕又香又甜,远远便盖过了小园子的花香,阿笙站起身,鼻子抽动着,确定方向后,跑到柳妈面前,指了指那端着奶糕下人的背影。 “要!” 柳妈秀活做多了眼睛不太好,没看到穿着灰扑扑衣服的下人,只道阿笙想去东院戏耍,为她理了理披风。 “好,我们这就过去。小姐慢慢走,不要跑,仔细摔着。” 阿笙抿嘴无声一乐,重重一点头,示意自己听懂了。 两人顺着小道往东面主院方向走去,到了甫怀之院门口,阿笙停下脚步。 “小姐怎么了?” 小傻子抽动着鼻子,似乎有些犹豫,左看看右看看,好一会儿终于确定了什么似的,猛地冲入甫怀之的院子,直直进了主屋。 等柳妈反应过来上前去,甫怀之已经被吵醒了,一手揉着前额,一手拽着阿笙的手腕。 “要,要!”阿笙见挣不开他的钳制,便扭过身揪了他的中衣带子摇晃。 “要什么。”被打扰了补眠,甫怀之语气并不算好,小傻子缩了一下,惧怕终是抵不过奶糕的诱惑,拉扯动作更大了些。 “那个!”小傻子整个人贴过来,将身体重量全都压到甫怀之身上,“好嘛。” 甫怀之眯着眼睛看她,他手还掐着她的腕子,小傻子身子实在柔软,这样扭曲的姿势也能维持住。 “大、大人……”柳妈气喘吁吁敲门告罪,“奴、奴一时没拦住小姐……” 榻上二人姿势让她噤了声。 跑了一早上小傻子也有些累了,肉呼呼的脸蛋贴着甫怀之寝衣松垮的胸口,打了个哈欠,还在坚持盯桌上的奶糕。 甫怀之扯了下阿笙的脸颊,小傻子摇头要躲,没躲开,被他捏了个正着。他目光瞥向门口怔愣的柳妈。 明明天气很热,对面的人面上在笑,柳妈莫名却打了个寒颤。 “大人若是不喜,奴带小姐下去……” “我为什么不喜?”甫怀之道。 他抱着阿笙起身,在桌边坐下来,将她置于自己腿上。取了一块儿奶糕放到她手里,桌上的炸奶糕热度刚好,内里微微烫,一口咬下去满嘴奶香化开。阿笙很快吃完一块,又扭过去看甫怀之。 甫怀之再拿起一块奶糕,却没有递给她,嗓音温柔地问:“她教你如此的?” 柳妈反应了一瞬,才明白过来甫怀之口中的“她”指的是自己,她扑通一声跪到地上,想起二林说若是犯了大人忌讳打板子都是轻的,一时惶恐极了。 她不知道这府里小姐和大人究竟是什么关系,眼见着也并非她初以为的兄妹,女孩儿家怎可闯男子寝室。阿笙小姐是个痴儿,她有了什么言行举止,定然要归到下人教唆上。 “奴只、只是带着小姐逛园子,一时、一时不察,惊扰了大人……” 柳妈完全伏在地上,嗓音发抖,话说的支离破碎。阿笙看向门口跪着的柳妈,感觉到了些许不安,但却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她站起身来,看了看柳妈又看了看甫怀之。 那块粘腻的奶糕被交到阿笙手上,甫怀之从阿笙衣襟里抽出她的帕子,细细擦拭手指。他把一整碗奶糕扣好了,放到阿笙怀里。 “给你了。” 阿笙抱着放奶糕的碗露出小小的笑容,欢欢喜喜往外走,到了门口蹲下身,歪着头看柳妈,似乎在好奇她趴在地上做什么。 “领她回去吧。”甫怀之道。 柳妈忙磕了个头应下,衣衫都不敢整便匆匆退下了。 柳妈敲门时,二林刚好从里屋出来,他低着头在一旁候着,甫怀之一抬眼他便知道主子这是起了疑心。 “查查。”果不其然,甫怀之开口道。 这是因为阿笙,刘风被提溜出来的第二次,他下去查人,心中不免惶恐。若是真有什么让自己招人进来时忽略了,怕是要受重罚。查了两天,柳妈确实只是个普通寡妇,无人在身边孝顺,为了生计为奴讨生活。 刘风松了一口气,回禀了甫怀之。 甫怀之无可无不可地“唔”了一声,似乎对此也不意外。 休沐两日作息颠倒了许多,再早起上朝,甫怀之竟也有些睡不醒了。晨起他张了双臂任二林服侍穿衣,眼睛还是闭着的,等到在大殿上站定,意识才渐渐回了笼。 皇帝今日似乎有什么喜事,听人奏禀政事时甚至没有不耐烦。倒是潞王,心不在焉,甫怀之余光瞥到他几次晃动身体,似乎想上前奏本又有所顾忌。甫怀之微不可见皱了下眉头。 等到内侍喊过“有本来奏,无本退朝”,潞王终于下定决心往前进了一步。 “陛下,女奚烈氏祭司已有数年未来中都,今年祭祖不妨请祭司前来?” 皇帝调整了下坐姿,思考了一瞬,抚掌道:“潞王此提议不错。” 听得出皇帝高兴,潞王面上一喜,继续道:“臣听闻,那大祭司之女,姿容秀丽,品性勤俭,远近闻名,宣其与父同上中都,也算陛下对女奚烈氏守祖陵数十年来的嘉奖。” 甫怀之眉狠狠一跳。 他听着皇帝问潞王女奚烈氏族内小辈现状,又问起大祭司之女年岁几何诸些问题,潞王一一作答了。 “也好,就一起来吧。”皇帝最后道,“宫里有些时候没有新鲜人事了。” 他话点到为止,底下群臣心里明镜,这是要将那女奚烈氏族女收入宫里的意思。 潞王一脸喜意地退下,又听皇帝终是忍不住了似的,对着底下朝臣道:“本想是好事成双,这看来是要好事成三了。朕宫中元妃和淑妃都有了喜,朕又要有皇儿了。” 潞王的喜意僵在脸上。 甫怀之面上笑意渐渐扩大,眉眼似乎都雀跃起来,他第一个跪下行了大礼:“吾皇大喜。” ****** 离中元节还有十日,中都城内家家户户都开始做祭祖的准备了。偌大一个秘书监府,却是丝毫没有节日的气氛。 府里老人都知道,甫怀之向来不过节。他没有高堂,没有妻儿,也不设宗祠,过去还有些朝廷上往来的臣子,近一年多连这种往来也少了。 外面的热闹衬得本就宅大人少的府邸更是冷寂。 宫妃尤其是元妃有孕的消息,使得潞王也不顾甫怀之一直以来对他的约束了,一下朝便急急忙忙跑到甫怀之府上。 “甫大人,这可如何是好?” 甫怀之倚在桌边,双手敛在袖中,望着书房内来回焦虑踱步的潞王,“王爷为何要将族女献给陛下。” 潞王脚步一顿,“本王思考良久,那族女送入陛下宫中,更合陛下要扶女奚烈氏的意图不是?这不是当下该焦心之事,那元妃有孕,甫大人,我们该如何应对?” 他说话时眼睛没有看甫怀之,也就错过了甫怀之面上一闪而过的讥讽。 “这也不是当下该焦心之事,王爷不妨稍作观望。” “如何不焦心?!”潞王面色几经变幻,“若是元妃一举得男……” “陛下身子日渐不好了,幼子不足为惧。”甫怀之打断他的话,将意思明明白白的摆出来,“潞王稍安勿躁,需静待些时日。” “是,是,你说的有理……”潞王低头深吸一口气,“小儿哪比本王谋划多年……” “眼下潞王只需做好自己该做的事便好。”甫怀之道。 潞王抬头看甫怀之,秘书监大人如往常一样,通身一派淡然气度,面上也很从容。 他慌乱的眼神渐渐安下来,“甫大人说的是,本王懂了。” 潞王心道自己有如此军师,万事便只欠那东风,不该自乱阵脚。他虽文武不成,也不会识人,但是甫怀之每每出谋划策十分有用,这他还是拎得清的。皇帝先后六个儿子均早夭,至今没有一个活过三岁。他身子日渐不好,对宗室诸亲王疑心更是一日比一日重。 皇帝爱奢靡,大缙贵族间纷纷效仿攀比,但甫怀之却教导潞王要反其道行之,勤俭朴素,果然因此得了皇帝的偏爱,成为宗室中唯一堪以重任的亲王。 潞王心安离去,没注意到身后甫怀之抬臂露出一直拢在袖中的右手,掌心硬生生被修剪干净的指甲掐破,留下斑斑血迹。 他长长舒了一口气,看着自己的掌心。手臂因着过于用力而微微颤抖,面上常年带的假面笑意分崩离析,褪的分毫不剩,只余一片冰冷嘲讽。 是他松懈了,小瞧了元妃,倒是活该被雀儿打了眼睛。 甫怀之自打救了蝗灾之后,在民间就有“活神仙”的美誉。赶上这几年时运尤其不好,总有些灾,甫怀之每每要么能预测占算出灾来,要么能在灾后提出有效的补救之法。 民间更是将他捧的神乎其神,宗平府各地甚至有为他建庙供奉的。 他在百姓心中威望甚高,却没有动摇皇帝对他的倚重与信赖,他不握兵权也不掌户部,甚至四年前进言改制,削了将领实权,将统领大权都拢到皇帝手里。 正因如此,元妃知道她吹不动有关甫怀之的枕边风,于是剑走偏锋,在背后提拔了许多能说会道的,想分一分皇帝的信重。尤其是之前被甫怀之打压过一次的吴国持,十分扯得下脸皮扮小丑,使近半个月皇帝都没找甫怀之下棋。 甫怀之在一旁冷眼旁观,元妃的小打小闹他从未放在心上,甚至她如今越做越大,多少因为他在纵容。 局势越乱他越安全,因着他和元妃所求,并不一样。 但他该想到,他把元妃当靶子工具,元妃却把他当阻碍敌手,谋划如此久,想给他一举重击。 真是好算计,他经年没吃过这样的大亏了。 甫怀之深深呼吸,血液在体内沸腾,好似烧起来似的。在这当口,书房内突然传来窸窸窣窣的纸张声,他崩到极限的情绪被那细碎的声响撕扯开一个口子,脑内“嗡”得一声。 “谁?!” 阿笙的发带上的球球丢了好几日了,柳妈却一直不带她去找,还拦了她进书房,她对此念念不忘。今个儿柳妈午歇,她醒的早,趁着柳妈还在睡,便自己偷偷摸进了书房。 她平日里去的地方并不多,也就是她的小屋、小花园还有偶尔被甫怀之拽进来的书房,于是找完花园,便是趴到甫怀之的书桌底下来,东摸摸西摸摸找球。 “你为什么在此处?”甫怀之缓慢地走近,他蹲下身,抬起阿笙的下巴。 “球……球………”阿笙被他掐住腮,本就不利索的口齿更是不清。 “求我什么?这就是你来的目的?来偷我的机要?” 阿笙听不懂甫怀之的话,但见他眉眼间彻骨的寒意,身体本能的害怕。她试图摆脱他的掣肘,身子一点点往后缩。 “是谁派你来的?皇帝?元师儿?潞王?嗯?”甫怀之手缓缓下滑,捏住她纤细的脖颈,“我养着你,你便是这样报答我的?” 阿笙口中呜咽,她只知道摇头,推拒甫怀之越靠越近的身子。 “元师儿是什么东西,若是没有我,她还是宫里贱奴一个。皇帝那糟老头子,我想他今日死,他就子时都活不过。潞王不过是个酒囊饭袋,大字都写不好几个。一群废物,为什么都不听话?” 眼前的男人和不让她挨打、给她饭吃的甫怀之身上气息截然不同,阿笙只觉他身上满身令她生惧的陌生,骇得她只想躲,却又躲不开。 甫怀之声音压的轻柔,语气却很危险,他眯着眼睛,突然笑起来,“怎么都这么不听话?我安排的不好吗?不够你们享荣华富贵的吗?你们到底都想要什么?” 他在地下坐下来,扣着阿笙在他怀中,凑近她的耳边,好像在说什么亲密话一样小声絮语,话的内容却是诛九族的机密。 “皇帝老儿活不过明年春了,就算他能挺到,我也绝不会让他多留。吴国持那跳梁小丑,以为靠上元师儿便能平步青云?他做梦!我要让元师儿生,她一定会生,我还盼她生个儿子。你说是生下个死胎好,还是等那小儿过百岁再掐死好?哪样能让她更绝望?” 阿笙缩着肩膀不敢动,她被吓坏了,开始吧嗒吧嗒无声的落泪。 带着体温的水珠子滴到甫怀之手上,让他奔走的理智回笼了一些。 他闭了闭眼睛,头脑告知他,不能再说下去了。这小傻子来路不明,也说不准会去学话给别人。 但一口恶气倾泻而出,胸中是这十年来从未有过的畅快感,让他根本停不下。 都云他甫怀之通晓天机、翻云覆雨,所有人往好了说他为了江山社稷、黎民百姓,往坏了就说他是攀龙附势,贪慕权贵荣华。却从不曾有人知道,他不仅有本事、而且也万分乐意试图去祸乱人间。 天子、百姓关他何事,荣华富贵他也看不上眼。他巴不得乱世一片,越乱越出机缘,才好让他投机钻空子。他也巴不得所有人都不好过,他除了喜欢安排的棋子听话,便最爱看着别人狗咬狗,真是畅快得很。 “我要扶潞王上位,他最容易轻信,所以他身边的人必须全换成我的人。太后族人原本是我借的一道力,这次是谁让潞王将女奚烈族女送入后宫的,我定然要让他付出代价。流放?诛六族?我向来觉得死真是太轻松了,活着才是受罪。我要让他求死不能……” 甫怀之声音越来越轻柔,语气也越来越平静,阿笙哭了好一会儿,啜泣也渐渐平息下来,她一双红红的眼睛自指头缝间偷瞄他,像只怯生生的兔子一样。 甫怀之伸手在她脸上抹了抹,蹭掉了她眼角的泪珠。 他周身虽不像平日里那么和善,却也再不像刚刚那么疯狂了。阿笙小口吐气,一会儿看看他,一会儿又低头看自己的手指头。 甫怀之轻笑了声,“我是不是该杀了你了事。” 朝中人要是见甫怀之这副面孔,多半是要腿如筛糠,痛哭自己要遭大难。 但阿笙是不懂的,她并不知道危险悬在自己脆弱的脖颈上,只要眼前这个一脸笑意的男人一口气,她不怎么聪慧的小脑袋就要离了她的身子。 柳妈常喜欢这么抱着她哄她睡觉,阿笙只当甫怀之在哄她,补偿刚刚被他吓到,她现在虽然不困,但也在甫怀之怀里找了个她舒服的姿势,乖乖窝着。男人与女人的身体有很大不同,甫怀之的怀抱要比柳妈硬很多,但是也更宽广,可以将她整个人裹住。阿笙靠的挺得意。 甫怀之虚环着她,将下巴垫到她头上,眸光幽深,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蝗虫并不是鱼卵所化,借了个古人的误解说法 第8章 哄骗 ... 柳妈不过是打了个盹儿的功夫,醒来就发现阿笙不见了。她心里头一慌,赶忙穿起外衫出门去寻。 屋外过了个身影窈窕的丫鬟,柳妈叫住她,原来是明春。 “明春丫头,可见着小姐去何处了?” “什么小姐不小姐的,你莫要乱叫。”明春蹙眉,“不知道,也许去前院了。你仔细看好了她,别叫那傻子到处乱窜惊扰了大人。” 明春上一回虽没有直接去欺辱戏弄阿笙,但作为照顾她的下人,终归脱不开责任。平白因为那傻子挨了五个板子养了二十多天,还被罚了两个月的银子,她心里头气得很。 下人里面,甫怀之惯用的只有二林,其余时候需要人了多数轮班来,明春过去时不时还能在甫怀之面前晃一晃。她二八年华,一双杏眼,长相算得上俏丽,起码是这府里数一数二的,对着又温柔又俊秀的大人,自然不是没有想法。 就算甫怀之从来都当没有她这号人,但那也能有个念想不是。这么一出事儿过后,明春被贬到后院收拾空房间去了,再不能上前,她怎能不因此怨恨阿笙? 见柳妈急急走远的背影,明春暗淬一口,也不知那傻子是积了什么福,竟得了大人的在意,还给她专门配了个婆子照顾。 阿笙胆子很小,轻易不往不熟悉的地方去,柳妈也知道这个,找完了园子还没见到人,便猜到多半人在甫怀之的书房里了。 想起之前甫怀之瞥她那一眼,还有二林的警告,柳妈心中不安渐长。 不知是大人主动带了阿笙去书房,还是说阿笙自己溜进去玩了。若是前者还好,若是后者,柳妈莫名有些胆颤…… 柳妈在甫怀之的书房外徘徊,纠结着该不该上前去敲门问询。万一阿笙没有惊扰大人,她却惊扰到了大人,那就得不偿失了。 正犹疑着,只听房中传来“砰”的一声,接着是阿笙的短促惊叫。 柳妈心中一凛,赶忙上前敲了敲门:“大人?小姐,她……在您这处吗?” 屋里头阿笙听到了柳妈的声音,便要站起来去寻她,刚刚不小心踢到桌角的左脚疼得厉害,着了地让她又痛哼了一声。 甫怀之没有拦她,眼见着她一瘸一拐地跑去给柳妈开门。 “小姐,”柳妈上下打量她,看她眼圈红着,有些慌道,“这是怎么了?怎么跑到书房了?不是说过此处不可随意进。” “找。”阿笙指指头上发带的球道,又抬起左脚,“踢,疼。” 柳妈长呼了一口气,向屋子里的甫怀之行礼,“大人,小姐可是扰了您?要奴带小姐下去吗?” 甫怀之面无表情的单手把玩着一个和田玉雕的貔貅镇纸,半依靠在自己那厚重的花梨木书桌上。 “阿笙。”他没应柳妈的话,声音不大地唤了小傻子一声。 “嗯。”小姑娘应道。 她回头瞧他,露出新月般皎洁的半边脸颊。粉唇微抿着,眼睛比他手中通身无暇的玉还要干净透彻,唇边一颗小小的梨涡显出来。 甫怀之闭了下眼睛,挥挥手让柳妈带她走了。 回了屋子,柳妈去脱阿笙的鞋袜,看她小脚趾红了一片,上手摸了摸,阿笙疼的直往回缩。但还好没伤着筋骨,只是磕了一下,皮肉痛罢了。 “小姐可不要再乱跑了,”柳妈叮嘱阿笙,“骇死奴了。” 阿笙忙着玩自己脑袋上的剩下的那几颗球球,自然没听进去她的话。 “一会儿奴给小姐再做几个。”柳妈一边给她穿鞋袜一边说道。 这话阿笙听进去了,拍着手笑了。 这天中午没有休息,是以天一黑不多时,阿笙便困了。柳妈服侍阿笙擦完脸净了身,便坐到床边,一边给她打扇子,一边唱起了小曲儿。 柳妈是皖南人,二十多年前随着做小生意的夫家上的中都,现在虽是一口京话,但唱的小调多还是家乡的歌儿。曲子透着江南的悠扬婉转,与窗外的蝉鸣相和。 甫怀之进来时,阿笙半睡未睡。歌声停下来,阿笙疑惑地睁开眼看向柳妈,见她正半俯身在给甫怀之行礼。 阿笙一张小脸儿陷在薄毯子中,眨巴眨巴眼睛,迷茫地看着甫怀之愈走愈近。 “你先下去吧。”甫怀之对柳妈道。 “奴先为小姐穿衣……” “不用。”甫怀之有些不耐烦。 阿笙翻个身坐了起来,她掀开薄毯,露出贴身的中衣和光溜溜的小脚丫。甫怀之毫不避讳地在阿笙的床头坐下来,上手捏了捏她的脸颊。 柳妈欲言又止,终究自认没立场,只得满面担忧地离开了。 这是甫怀之第一次到阿笙的房间里来,他环顾四周,见屋里空荡荡的,除了床只有一个柜子,也没什么物件。 阿笙跟个孩子一样,看到来人了便兴奋,困意暂消,她跪趴在床上,一双圆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似乎在问他为什么来。 甫怀之从怀里掏出一小袋花生糖,他挑了颗糖霜裹得最厚实的递到阿笙嘴边,阿笙张口叼住,试探着嚼了嚼。被甫怀之坑的多了,她也长了记性,知道他给的吃的,不全是好吃的。 花生糖是好吃的,又甜又香,阿笙吃得高兴,身子微微前倾,更贴近了甫怀之些。 “喜欢?”甫怀之摇了摇手中包着花生糖的纸包。 纸包发出沙拉沙拉声,显然里面还有不少。 阿笙重重点头。 “那么与我说说,白日里,我同你都说了些什么?” 阿笙的视线从甫怀之手上移到他脸上,嘴巴无意识吧唧了两声,似乎陷入了思考。 甫怀之的目光缩了缩,他低声诱哄她:“还记得吗?说说看,我便给你……” 阿笙突然露出个大大的笑脸来,双手抱拳,对着他拱手:“哥,多子多孙,恭喜恭喜。” 甫怀之一愣。 阿笙却像是完成什么天大的任务一样,两手摊开在他面前,示意他该给她糖了。 府里门房家生了小子,近几日每天喜气洋洋的,下人们道喜过后,门房自然是要派些小物件的。重复的次数多了,阿笙便会了,这句子很长,含义又略复杂,她也不懂什么意思,学了后很是得意,跟只小鹦鹉一样,时不时蹦出两句“恭喜恭喜”,柳妈每每听了咯咯直笑。 这会儿是学到甫怀之面前了。 甫怀之老半天没动静,阿笙认为他是小气了,控诉地看着他,怎能说话不算话。 “倒是我想多了。”甫怀之勾了下嘴角,将花生糖纸包搁到阿笙手上,“你比有些人要聪明得多。” 阿笙欢欢喜喜地拆开纸包吃糖,一大口全倒了进去。 吃完便躺下了,也没盖被子,拉起甫怀之的大掌放到自己背上,示意他拍拍哄她,她要睡觉觉。 阿笙发质很好,过去营养不良时,也是乌黑浓密地垂在身后,如今吃好喝好了,更是柔顺发亮。 甫怀之顺了顺她的发,“我说了什么,你真的记不得了?” 阿笙吃好更困了,理他才怪,转眼便打起了小呼噜。 秘书监大人被小傻子晾了个后脑勺,好半天,幽幽道:“送你来的人倒是猜得准,你长得这样像她,还是这么个德性,确实让我多思量几分。你最好别……” 别什么,甫怀之没继续说下去,他靠着阿笙的床柱子,眼睛盯着房梁,手指还在她发间穿来过去,显然陷入了另一种深思。 柳妈在外间等了两炷香,甫怀之才从阿笙的屋子里出来。柳妈进了屋,见阿笙已然熟睡了,盖着她的小被子,边角掖的很整齐。 第二日早间梳头,柳妈小心措辞问阿笙,“大人昨晚与你都做了什么?” 阿笙抠着手指头,“吃,摸。” 柳妈一惊,“摸了哪里?” 阿笙指了指自己的头。 “再没干别的?” 阿笙摇摇头,柳妈放下心来。 想想大人的条件,其实犯不着亲睐阿笙这样一个有几分颜色的痴儿。只是几次三番见到二人举止亲昵。柳妈只是多心,甫怀之若是一时兴起真的收了阿笙入房,阿笙是要吃苦的。 柳妈以前在一个大官家做奶娘,房里的腌臜事,她见过不少。小姐这样单纯,被人欺负了都不知道,如何保全自己保全孩子?而且以小姐这个样子,别说正经做妻做妾,就怕是连个通房的位份都不能给她。这家现在是没有主母,以后呢?甫怀之如今都对她这样轻佻,若是真到了那一步,有事还能为她出头不成? “小姐,女孩儿家的身子,不能让人摸,也不能看的。”柳妈叮嘱她,想了想多嘴加上一句,“和大人不比和奴,小姐要离远一点点说话。” 阿笙低着头,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这个事情严肃,柳妈不急,她打算往后多教几遍,阿笙自然就记得了。 然而,柳妈的打算没能成行,中元节当日,二林来寻柳妈给她结了月钱。 道阿笙父母找来,人不日便要送走了,以后用不着她伺候了。 第9章 河灯 ... 所谓阿笙的爹娘,自然只是敷衍柳妈的一个由头。甫怀之到底不信任阿笙,他没有直接杀了她,只把她的身边人剃了个干净。 甫怀之派人将阿笙的东西搬到自己院子里的空厢房内,她的东西也没什么,不过就是柳妈为她做的几件衣服。并且没再给她配任何下人。 甫怀之不否认他怀着任她自生自灭的心思,万一出了什么意外,他乐见其成。 阿笙白日里没什么异常表现,只午饭时找了两圈柳妈,甫怀之让人给她盛了一碗菜和肉盖在上面的饭,阿笙也乖乖坐下自己捧着碗吃了。 下午午休起来,阿笙又去找了两圈柳妈,没找到,自己呆在屋里玩了一阵子,整个下午都没有出门。 到了晚间,陌生的屋子,没有哄睡的小曲儿,没有柳妈,阿笙终于爆发了,她坐在床边默默哭了一阵,接着便大声嚎啕起来。 阿笙一直以来都是安安静静的,甚至说透着那么点子安静过头的胆怯,被甫怀之带回来将近四个月,这是阿笙第一次发出这样大的动静。 她哭的满脸通红,几近背过气儿去,嘴里不住地重复“找”和“要”。至于找什么要什么,她本就嘴拙,加之哭得一抽一抽的,也说不清楚。 甫怀之被她“惊天地泣鬼神”的哭声从床上惊了起来,顶着简单地拢起的发,随意披了件外袍,靠在门框边上揉太阳穴。 “二林。”甫怀之吩咐他的贴身小厮,“去找些零嘴和小玩意来。” 阿笙似乎有无尽的委屈,也有无尽的力气,那层层拔高的尖锐哭号穿透浓重的夜幕,回荡在整个秘书监府邸。 甫怀之实在是被她哭的脑壳疼,他坐到阿笙旁边来,在她背上拍了拍,“不许哭了。” 阿笙把身子顺着他安抚的姿势转了个方向,将那张涕泗横流、惨不忍睹的脸,面对着他,有节奏地号起来。 她号的全情投入,四下不顾。只本能觉得既然这样哭有人理她了,那她只要哭更大声,就能满足她的要求了。 甫怀之忍了忍,终是耐下了性子,“夜里外面多游魂,你若是再哭下去,小鬼都要来找你。” 阿笙对妖鬼神怪没有概念,自然也就没有敬畏,甫怀之的恐吓分毫不起作用。 倒是甫怀之自己,说完一怔,总觉得这话莫名熟悉,好像曾经对着谁在哪里说过一样。 二林火急火燎找来的小零食和小玩具只让阿笙的哭声稍作停顿,并没有起多大作用。甫怀之低头看着那红色的小拨浪鼓,终于想起来,原来他确实曾经说过这话。少年时为了哄那个阿笙,他也做过这样的恐吓。 那个阿笙是个很伶俐的小姑娘,一边抹眼泪一边噘嘴道:“那不正好,让奶奶来看我。” 隔了一会儿又道:“安之哥骗人,我才不信。” 安之是甫怀之爷爷给他取的小字,现在除了心情颇好时的皇帝,几乎没有人会这么亲密地称呼他了。 彼时十几岁的甫怀之左手拎着新扎的河灯,右手拿着一根小树条,树条的另一端握在那个阿笙手中,两个半大的孩子在黑漆漆的芦苇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 “不信你就继续哭看看。”小少年的甫怀之哄骗她。 小姑娘到底还是怕,啜泣声渐渐低下去。她嘴里犹在不住地埋怨他,怨他非要到什么没有人放河灯的地方放,这下好了,找不到路了。 他们转悠了好久,夜已经很重了,等终于走出那片几乎遮天盖地的芦苇地时,已然月挂中天。哗啦啦的水流声清晰起来,泛着银光的河一下子暴露在眼前,满月的辉光洒满了整个河面。 两支河灯放了出去,写着天真祈愿的河灯颤巍巍地在水中飘着,整个河面只有他们俩的灯,一会儿随着水波分开一点,一会儿又撞到了一起…… 也是奇怪,有些事不想时以为自己早就忘记了,冷不丁地回忆起,竟然还那样鲜明。鲜明到甫怀之都能描绘出那个阿笙那日穿的衣服,是件天青的裳和葱绿的裙子。 还有脚底下,是一双绣着梅花的小鞋子。鞋子的面儿是阿笙的娘亲去世前为她做的,她平日里宝贝的很,只有过节时才拿出来穿,那日在河边踩了一堆泥巴,回去怎么刷也刷不净,哭了好大一鼻子。 甫怀之的爷爷为此揍了自家这皮小子一顿,小少年甫怀之第二日顶着伤爬到后山上去,挖了一棵白茉莉种到阿笙家的院子里,小姑娘这才愿意重新搭理他。 …… “今日是中元节?”甫怀之突然问道。 “是。”二林回说。 “去找支河灯来。” 二林没敢说这大半夜的哪里还有河灯,苦哈哈地点头弯腰下去了。接着将府里几个管事全从床上挖起来,“快找河灯去,快快快!” 最后还是在刘风的小孙女那里找到了个剩,是孩子她爹前日里扎的,底座没扎好,于是就没放出去,给孩子留着玩儿了。 阿笙还在哭,趴在迎枕上肩膀一抽一抽的,也不知哪里来的那么多眼泪,好不可怜。 甫怀之打横将阿笙抱起来,突如其来的升空让阿笙哭声小了点,她探着头,目光越过甫怀之的肩膀,看着后面拎着河灯颠颠儿跑的二林。嘴里的“呜呜呜”渐渐变了调,也不知道是在哭还是笑了。 甫怀之将阿笙在水塘边上放下来,接过二林手里头的河灯递给她。阿笙一边抽泣一边观察河灯,观察完河灯又去看甫怀之。 甫怀之没给她讲解什么,他托着她的手臂,将河灯放入水中。 “松手。” 这姿势使阿笙几乎整个陷在甫怀之的怀中,他的前胸贴着她的后背,说话时声音似乎不是从喉咙里发出的,而是胸膛里发出的。低沉的振动随着男人的体温和他身上惯有的墨香传给阿笙,将她吓了一跳。 阿笙的手下意识地松开了。 那支有些残缺的的河灯入了水便陷下去一半,还斜着身子,在不大的池塘中打着转儿,艰难地随波前行。 阿笙终于不哭了,她半张着嘴,惊讶地看着那簇小小的火光往水塘中心走,越走越远,慢慢隐到了假山后面。 甫怀之低下头,便看到那小傻子一脸的欢喜,她下巴上还带着刚刚伤心欲绝而流下的泪珠。泪珠摇摇欲坠,滴到甫怀之的手心,很快就蒸发了。 “你倒是好,来得快去的也快。”甫怀之嗤笑了声。 河灯让阿笙暂时忘了柳妈的事,夜已经很深了,又这么折腾了一通,小傻子终于累了。她打了个大大的呵欠,揉揉眼睛,把脸埋进甫怀之的胸膛。 “要听。” “什么?” 阿笙扭着身体哼哼了两句,甫怀之听出来是之前柳妈哄她睡觉时唱的小调。 “我不会。”他再次打横抱起阿笙,像来时那样带她回去。 “要的,要的。”阿笙不安分地在他怀里扭来扭去。 甫怀之险些抱不住她,他在她背上拍了下。 “再胡闹给你丢出去。” 阿笙闻言安分了会儿,接着伸手拍了下甫怀之的胸口。 “阿笙唱。” 甫怀之低头看她,皎洁的月光正洒在她黑漆漆的大眼睛里,很像十多年前的那条幽静的河面。 他微不可闻地哼了声,“你唱吧。” 阿笙便学着过去柳妈每日唱的样子哼了出来,她记不得词,唱的颠三倒四的,调倒是基本都对,悠扬又软乎乎的。 七月十五,传说阎罗王开殿,百鬼归家。 这一夜有人安眠,有人无眠。 安眠的是累极的阿笙,而无眠的,安顿好阿笙后回屋的甫怀之是一个,华丽巍峨的宫殿中,贵妃榻上辗转反侧的元妃是一个。 元妃怀了身孕,不能在皇帝身边伺候了,这几日皇帝都是歇在吴嫔那里。吴嫔是吴国持的妹妹,很有她哥哥几分风采,一张小嘴儿十分能说会道。 后宫、朝堂,近日都被元妃安排的棋子把控着大局。她有孕的消息传出去后,许多原先还在观望的臣子,都有了投靠她的意愿。 甫怀之却没有任何动作,这比他做了什么更让元妃感到惊恐难捱。 元妃忍不住胡思乱想,一会儿设想一番他终是愿意对着她低下头,一会儿想他憋了什么暗招让她满盘皆输。 最近甫怀之到底有什么举动可以以此推断他的谋划? 元妃蹙眉细细思索,一个点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 “燕秋!”元妃突然翻身坐起,“点灯,准备笔墨来!” 只有那个傻子,那个傻子出现的太过诡异,一定是甫怀之的计策。她要让人专门盯紧了她,事无巨细地报给她。 元妃相信以她对甫怀之的了解,她肯定能从上面看出些门道。 第10章 侍妾 ... 甫怀之一向浅眠,阿笙这么一闹将他的睡意搅了个干净,回去翻腾到三更天才重新睡下,做了一夜的旧梦。 梦里满目恩州莫湖村过去的景致,欢腾流淌的莫河,幽深苍翠的莫山,河边山下一方肥沃良田。 接着画面一转,眼前变成了一尊狰狞的石狮子,血一样的朱红大门,门里横着扔出一人,满身的鞭痕淤青,凌乱的发丝底下,一张青白的稚嫩脸蛋。 甫怀之猛地自梦中惊醒过来,他心跳如擂,整个前额一鼓一鼓的抽疼。 窗外天还黑着,黑的仿佛再也亮不起来一样。 甫怀之重新躺下,在一片寂静中沉闷地咳嗽了两声,缓慢地舒出那一口长长的气…… 这世上负了他的人很多,他负了的人也很多。有些东西,其实早没什么可论的了。 几个时辰前放下的那支歪扭的河灯突然在脑海中浮现,这个阿笙与那个阿笙重叠,甫怀之的心绪忽然莫名恶劣起来。不知所谓,一而再再而三,一张相似的脸罢了,竟浪费了他这样多的心力。 那边阿笙不知道甫怀之瞬息万变心思,她作息很规律,虽然昨夜睡得晚了些,第二日还是照旧天蒙蒙亮就起了床。小傻子先在床上坐着迷糊地发了许久的呆,等完全清醒过来,见还没人来找她,她才觉出不对。 她已经忘了柳妈昨日便不见了她还大闹一场这事,耳房搁了一盆水,她东看看西看看,不怎么会用。小傻子散着衣襟,拎着缀着毛球的发带到处找了两圈,没有找到柳妈,便慌乱地跑出了屋子。 院子里甫怀之一身绛色官服,一只脚跨出院门正要去上朝,他冷眼看阿笙乱糟糟地跑到他面前。 瞅到了熟悉的人,阿笙慌乱减了下去,她面上露出一点小小的笑容,歪头看着他,把自己手里头的发带递过去。 许是刚起床的缘故,她身上散发着懒洋洋的被窝的味道,与清晨花草露水气混在一起,别样的好闻。 “早上好。”阿笙道。 若是柳妈听到主动招呼的阿笙,大概会狠狠夸奖她一番。可惜如今面对她的是夜里没睡好又头疼难消的甫怀之。 甫怀之抬起手里的笏板,在她手心啪地打了一下,将那捧到他面前的一双小手打得落下去。 “当我这府里是菜市口不成,什么人都能乱窜?刘风要是不想干了就滚,交到他手上的事一个都做不好。” 甫怀之难见的在众人前冷脸,可这顿火儿却没个前因后果,下人听了一头雾水。等刘风接到消息时,大人已经离了秘书监府,他揣摩着事情肯定跟阿笙有关,但这人是甫大人自己带回来的,不让仆人近身伺候,不也是大人自己刚刚下的吩咐吗? 满头雾水又胆战心惊的刘风不知如何是好,只得暂且什么都不做,想等甫怀之回来去请罪。再去被骂一遍没什么,在甫怀之手底下,不做事不怕,最怕的是自作主张做错了事。 不明不白的被打了一下,阿笙瑟缩着回了自己的屋子,这一天都没人理她,甚至早饭都没人给她送上来。 有什么变得不一样了,阿笙再傻也感觉到了。她没敢再像昨夜里那样哭闹,只找了个角落呆着。口渴,肚子也饿的厉害,昏昏沉沉间竟就这么睡了过去。 “潞王,请留步。”甫怀之声音不高不低,刚刚好让周围一众下了朝还未散的大臣听了个真切。 “甫大人。”潞王一愣神,拱手还礼。 “有些事想与潞王商量,王爷若是不介意,可否来寒舍一叙?” 潞王背后是甫怀之这事算不得什么秘密,但众大臣还从未见过二人在人前寒暄,更别提相互邀约拜访了。 前几日,元妃和淑妃报喜,潞王往甫怀之府上去了一次。眼下这个节骨眼,甫怀之这样对潞王,什么意思不言而喻。潞王显然也反应过来,他喜上眉梢,连忙道好。 两人马车前后脚到了秘书监府邸,推杯几盏用了午饭,甫怀之才邀潞王进书房议事。 “王爷,女奚烈氏族女已经从咸州出发,王爷不妨去求个恩典,让她在王爷府上小住几日做休整,然后再从王爷府上送入宫。” “这是何意?” “只是为女奚烈氏行些方便,想来陛下不会不高兴。” 潞王若有所思点点头,又像是想到什么,“这样,本王要是认她做干妹……” “那陛下可就是娶干姑姑了。”甫怀之笑了下。 “瞧我这,”潞王拍了下脑袋,“荒唐,荒唐。” “若是王爷想亲上加亲,倒也无不可,认她做个干女儿,让陛下既娶表妹,又算娶堂妹。”甫怀之说到这顿了下,“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您成了陛下的岳父,陛下怎么想您,就要端看陛下的心思了。” 潞王闻言忙摇头,“这样不好。” “王爷只需多为此尽心效力,好好表现一番,陛下自会看到。”甫怀之道,“眼下元妃和淑妃结果是个什么还未可知,王爷近日除了一贯关心陛下,注意些度,其余低调行事为好。” 潞王称是,他一双大手扶上甫怀之的肩膀,笑言:“本王有你这良将军师,真是一大幸事。” 潞王好酒肉,脾胃不甚好,身上常年有股子异味。他靠近甫怀之,甫怀之皱皱眉,微不可见后退小半步。 潞王一时激动,也注意不到这些细节,他拍完甫怀之的肩膀,又在他的书房里转起圈儿,与他嘟囔几句如何接待那女奚烈族女的计划。接着又谈起随行嫁妆,说要让女奚烈氏风风光光的进宫,他需得开自己的库存。 甫怀之心中暗讽,那女奚烈一族早前主管缙人祖地修庙建宫,很是捞了一笔,只苦于这一代渐渐与朝廷中心脱了交际。若是听他的安排,今日不仅不用贴嫁妆,反倒能收一笔丰厚的礼金。 正想着,突然听一直碎碎念的潞王发出一声惊呼,“你这书奁里怎么有个小丫头!” 甫怀之一怔,等走近,只见书箱子旁边睡得正香的阿笙。 小傻子头发未束衣襟散乱,在两个书箱子中间的空档处蜷缩着。她体态过于娇小,这书箱又被书桌挡了一下,两人在书房另一头的茶桌旁谈事,竟是全然没发现。 这会儿两人走近,说话声音大了些,阿笙被吵醒了。她迷迷糊糊地打了个呵欠,又揉揉眼睛,一时也没觉察出自己身在何处。抬眼看见两个人,一个是陌生的,另个她认识,便直接伸手向着熟悉的甫怀之去了。 “想不到,想不到。向来是甫大人给旁人送美人,倒是头一次见到你房中收人。”潞王挤眼,满脸调笑,“只可惜,今个儿我来的巧了,让大人错了美人恩。” 潞王只当阿笙是甫怀之的侍妾,他见她衣衫不整,以为她是来书房里准备些闺房之乐的。 甫怀之没有答话,潞王面前他不好发火,抿着嘴,将阿笙从地上拉起来。阿笙在这处蹲着睡了好几个时辰,眼下腿脚皆麻,被他猛地拽起来,脚下一软,整个人向前扑到甫怀之怀中。 向来只看到甫怀之四平八稳说话做事,难见他底下私密相,还是如此有些狼狈的样子。潞王抓着个乐,哈哈大笑起来。 “原来大人喜欢如此热情的美人儿,本王可以送一两个与你。” 如今这样,解释旁的反倒是麻烦。甫怀之环着阿笙扶稳她,拱手道:“不劳王爷费心了,这一个姬妾就够下官折腾的了。” 阿笙意识渐渐清明过来,她趴在甫怀之怀里,小心翼翼瞥了潞王一眼,见他身姿高大,有点害怕,往甫怀之身后躲了躲。 小姑娘这么一瞥,潞王多少觉察出不对,照理后院女人再羞涩,见着外男也是要招呼的,更何况这么个情形,她更是该告罪早点下去。怎的一言不发不说,似乎还在噘嘴嫌弃他。 甫怀之叹了口气,道:“幼时下官母亲为下官定了门亲事,后来家逢大难,失了联系,两家多年不曾来往。前些日子意外再遇上,才知道下官这未婚妻,受了一场意外,记忆尽失,行为举止退化成孩童。” “如此,甫大人还……” “终归是父母之命,她如今如此模样,也难以找到能照顾她的好人家,下官有份责任。” 潞王道:“甫大人是重信义之人。” “潞王言重了。”甫怀之为怀里阿笙顺了下鬓边发丝,“只是该做的本分。” 虽是七月暑天,在书房里地上睡这一觉,还是睡的阿笙浑身发冷。男人怀里暖和得很,她舒服地蹭了蹭。 那陌生的外人,看长相又不怎么和蔼可亲,闻着臭臭的,和早上甫怀之在她手心里打那一下子相比,还是那人更为可怕些。 因着潞王,阿笙瞬间就遗忘了甫怀之早上对她的冷脸,她微微仰头看着甫怀之,小小声在他耳边嘟囔了声。 “阿笙饿了。” 甫怀之与她对视,面上是淡淡的笑意,眼睛里却没丁点温和。 第11章 醉酒 ... 姹紫嫣红的园子引了许多小虫来,阿笙最近几日迷上了扑蝴蝶,她在这上面展现出惊人的天赋。 脚尖踮起来,猫儿一样悄无声息的接近,然后双臂猛地用力,手掌自上而下罩住飞舞的小东西,握成一个空心的拳头。不管是多么灵巧的蝴蝶,都逃不出阿笙的手掌心。 这会儿她又看中一只,蓝色的大翅膀,带着白纹路斑点,忽闪间翅梢似乎还点金色,难得一见的美丽。 阿笙扑过去,整个人摔在泥土间,膝上全是草叶子,她没在意自己的狼狈,只宝贝似的捧着掌心还在扇翅膀的蝴蝶,小心翼翼打开一个口子,看见它安静的立在那里,抿嘴偷乐。 阿笙扭身站起来,直直往甫怀之的书房跑去。 大缙太祖诞辰,朝中官员休沐七日。阿笙一开始还很奇异为何早上见到甫怀之,午后还能见到他,甫怀之自然不会给她答案,她搞不明白也不深究了,只有点什么事情都要去扰他一番。 甫怀之虽再没打她手板子,却始终对她不咸不淡的,阿笙也不介意。柳妈不见了,其他下人早养成对她视而不见的习惯,只剩下甫怀之一个会听她说活,她自然就只找甫怀之。 阿笙捧着一只小蝴蝶进到书房里时,甫怀之正在烧昨日送上来的密信,他处理公务很快,每每用不了半天,于是一天里剩下大半的闲暇。 休沐这些天,甫怀之从休闲渐渐转化成无聊,他本质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现在的风平浪静,既让他对接下来的鸡飞狗跳隐隐期待兴奋,又让他百无聊赖十分烦躁。 “蝴蝶!”阿笙顶着一身泥和草进了甫怀之的书房,清脆的高呼,“小蝴蝶!” 甫怀之靠在太师椅里,目光冷清地看着小傻子阿笙扑倒他面前。 她双手缓缓打开,一只蓝色的小蝴蝶颤巍巍地飞出来,它在书房中盘旋了几圈,落到甫怀之的笔架上。 甫怀之顺手扔出手中的笔,笔杆子没砸到蝴蝶,甩出的墨点子沾到了蝴蝶翅膀。那蓝色小蝴蝶被惊走了,偏着一边身子,慌不择路的顺着窗户飞远。 没有智力的小东西知道躲开这个眼下阴晴不定男人,智力不全的阿笙却不知道。 她还在观赏蝴蝶飞走的轨迹,观赏完,转头冲着始作俑者甫怀之笑了。 甫怀之招招手,阿笙比蝴蝶要听话得多,她乖巧地凑上前。男人的手在她的脸上细细摩挲,最后落到她细白的颈间。 这几日很多时候,甫怀之都想掐死阿笙了事。 他自认是个有耐心的人,但是在她身上,一时解不开背后的谜团,竟让他倍感焦躁。 这种焦躁在某个不确定的瞬间之前,是缓慢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积累,而在某个瞬间之后,成了一种包裹着他的铺天盖地的情绪。 甫怀之开始被迫回忆过去,日日夜夜不停,几点零星画面时不时冲出来到他眼前。 尽管都是些神乎其神的传说,但他确实开始怀疑是不是阿笙身上种了什么巫术蛊虫来影响他。 他一点一点收紧手指,感到掌下汩汩流淌的血液,真的是脆弱极了。 小姑娘那张肖似记忆中故人的脸上全无防备,只是被捏得紧了,她有些不舒服,皱着眉头挣了挣。 “大人。”二林在门口敲了敲门,“潞王的请帖。” 甫怀之松了手。 “进来。” 大祭司和女奚烈氏的族女到了。 潞王按照甫怀之的要求,让大祭司和那名叫女奚烈·哈季兰的族女在王府上先停顿歇息几日,等休整好再送入宫中。 皇帝会在接哈季兰入宫那日为祭官正式开宴接风洗尘,在此之前,潞王则会先招待他一番。此帖正是邀约中都官员来潞王府参加为祭官办的席会。 阿笙凑上前看那帖子,甫怀之将拜帖在她面前一抖,“看得懂?” 小傻子伸着脑袋,诚实地摇摇头。 甫怀之没搭理她,吩咐二林:“收拾一下,现在就去潞王府。” 明日的席会他自然会参加,但在参加之前,他需要先探探底。 阿笙被扔在书房中,甫怀之其实不怕她乱动什么,他重要的东西从来不放书房,只是不喜不经自己通允便入内。但是没有甫怀之的书房对阿笙没什么吸引力,远不如园子有花有草有趣味。 甫怀之离开后,阿笙也离开了,她再次一头扎向花园,没对小蝴蝶下手,蹲在树荫下,观察起蝉蜕。 这只蝉大概是太过弱小,蝉蜕持续了将近一个时辰还没结束,阿笙看得入迷,也没注意时间。直到肚子饿了才意识到天色已晚,她回到屋子,桌上摆着晚饭,只有一个碗,已经有些冷了。 那日在书房睡着,等潞王走后,甫怀之发了好大一顿脾气。没冲着阿笙,是对着下人去的。 之后阿笙的生活就有人照看了,但是却不像之前柳妈对她那样,这些下人都是轮流来的,一天之内可能会换好几个,早晨替她梳头洗漱之后就不见了,饭食也每每是送上来就走人。 他们不和阿笙交流,阿笙也记不住他们的脸,这偌大的一个府邸里,阿笙现在只识得甫怀之一人。 急忙吃完饭,阿笙又兴冲冲地冲向小花园,树上只余蝉蜕,里面的蝉已经飞走了。 阿笙失望极了。 这股失望的情绪一直持续到甫怀之回府,非同寻常的秘书监大人转移了小傻子的注意力。 他看起来与平日不太一样,脸有些红,眼周也是红的,眼睛很亮,身上散发着闻起来就让人晕乎乎的味道。 甫怀之在潞王府上喝的有点多,他走路还很平稳,脑中貌似前所未有的清明,身上很热,有些难以自控想做点什么事情。 他揽着在一旁巴巴瞅着的阿笙,低低笑起来。 “等一场大戏。”他说。 混着浓重酒气的呼吸扑倒小姑娘耳朵上,阿笙缩着肩膀颤栗了下。 两个人摇摇晃晃地在草上坐下来。 “大人,大人。”二林连忙上前去扶他。 甫怀之一拂袖子,“给我,滚。” “大人,您醉了……” “那不正好?”甫怀之在虚空中踹了一脚,“滚下去,我死不了。” 二林忧心地看着甫怀之,甫怀之没看他,他眯眼笑看阿笙。 “阿笙……” 小傻子迷茫地看着他。 “你想要什么?” 阿笙歪头想了想,指了指不远处的树,上面还留着空空的蝉蜕,“要那个。” 甫怀之双手捧起她的脸,他比阿笙高太多,同是坐地,阿笙不得不仰着脖子看他。 “当今天下,半分归我。”他说着顿了下,一贯温和的笑意变了调,变得又狂傲又嘲讽,“我现在,什么都能给你。你想要什么?” 阿笙能要什么?她不懂金银珠宝、高官厚禄,她只知饥饱寒暖,可这些在她的思维里,也并不是求着要的东西,她分不出好坏,只要能生存即可。 她想要的是她喜欢的,她喜欢柳妈的小曲,喜欢甫怀之像这样看着她与她说话,喜欢他送她的小拨浪鼓,喜欢园子里的花儿和小虫,喜欢白日的炽热阳光,还有夜间明亮的月。 “要飞飞。”阿笙笑起来,又指了指树上的蝉蜕,“看飞飞。” 甫怀之瞥了眼她指的方向,“阿笙想要什么样的蝉蜕?金子雕的?翡翠刻的?还是红宝石磨的?” 他说的话越来越超出她的理解,阿笙被他满身酒气熏的头昏脑涨,摇头晃脑想摆脱他的禁锢。 甫怀之大手将她制住。 他似乎在叹气,又像在叫她的名字。 “阿笙……” “嗯。” “你后悔吗?” 阿笙听不明白,她皱着眉头,摇摇头。 “那就好。” 甫怀之笑了下,他终于松开她,踉跄着站起来,一直候在一旁的二林来扶他,甫怀之推开了自己的小厮。 他一个人跌跌撞撞地往前走。 他个子很高,肩很宽,手臂也很有力。阿笙却莫名觉得,那背影就像是,刚刚她观察的那只蝉。 在茧中费力的挣扎,好像随时都会失败。只是她一个不小心没注意到,就消失不见了。 第12章 桂花酿 ... 入了秋,中都的天依旧那样热,且干。不像恩州,四季分明,秋季天高云远,太阳是热的风却是凉的,最是让人舒爽非常的时节。 十多年前每当这时,甫怀之的阿娘便会开始做桂花酿,附近的孩子都会聚到甫怀之家中,捧着采来的一捧捧桂花交给阿娘,后院有一片地专门用来埋阿娘做的桂花酿。阿娘则会将上一年、上上年的桂花酿挖出来分给每个孩子一杯作为酬劳。 那时阿娘常拉着甫怀之的手,指着墙角根的一坛,说那是他出生那年阿娘与阿婆一起酿的,等他日后成了亲,就把这一坛拿出来,分与他媳妇做新婚的交杯酒。 这坛酒,在十五岁之前的甫怀之心里,几乎是天底下最大的事。他曾想去偷出来,但终归按捺下了自己,夫子讲“小不忍则乱大谋”。 他要等有一日,堂堂正正的开了它…… 早间起床,甫怀之咳嗽了一阵,嗓子有些刺痛,他没太在意,宿醉留下的头疼后遗症比嗓子要重得多。 有许多年他不曾这样醉过了,酒后易失态,他怎么可能会放任自己进入那样的境地。 这潞王也不知是从哪里搞来的烈酒,入口不觉,后劲儿竟是如此大。 甫怀之按了按额心,一时想不起自己从潞王府回来之后都干了什么,只依稀记得似乎是与阿笙说了几句话。 “二林。”甫怀之唤自己的贴身小厮。“昨日回府后我都做了什么?” 二林上前来一边为甫怀之更衣,一边道:“大人一直不让奴近身,与阿笙姑娘交谈了一会儿。” “谈了什么?” “问她想要什么,还有后不后悔。” 甫怀之敛了眸子,“后悔?” 二林跟在他身边多年,自是知道他想问什么,“大人前后没说别的,只这一句‘后悔吗’,阿笙姑娘摇头。” 甫怀之冷笑,“她摇什么头?她懂什么。” 等出了屋子,那些负面情绪被收起七七八八,甫怀之又成了那名满天下的秘书监大人,神机妙算,最是温和,见人面上先露笑,逢事嘴上只有夸。 因着宿醉,早饭甫怀之胃口不佳,勉强咽下几口粥便停了筷子,他一时又想起那个从来吃东西都很有食欲的小傻子,思索了一番,叫二林去将人带到他面前。 今个儿不知是谁给阿笙梳的发,盘的很不错,是时下中都城里最流行的少女髻,两边各掏出一缕来,垂在肉嘟嘟的腮边,衬得下巴尖儿又小又圆润。 甫怀之上下瞧了她一会儿,开口道:“给她拆了重梳,换个妇人的发髻。” 底下人应声后给阿笙换了个发型。阿笙觉着新鲜,左摇摇右看看,在梳的溜光的发上摸了摸。 甫怀之拉着阿笙出了院门,“二林,备马去富义坊的金楼。” 富义坊的金楼是中都城西最大的首饰铺子,从二两碎银的银簪到千两纹银的整套点翠祖母绿玉石花钿,无所不有。带动了附近一片的好生意,半条街都是卖胭脂水粉和布料香薰的。上至缙人皇亲贵族,下至农家百姓,想要买点东西的女儿家,都在这半条街上行走。 沿街还有些叫卖小零嘴的小贩,糖水、芝麻球、兔子糕,见到扯了新衣服打了新首饰而面露喜色的婆子姑娘,便会凑上去,一两个铜板一样吃食。 这是阿笙被甫怀之带走之后,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出门,一从马车上下来,她便被这嘈杂的声音和涌动的人流吓到了。 甫怀之一身月白的丝绸衫,底边绣的是苏州双面云纹,束发的冠子是通身无暇的整块翡翠镶金,常年在这街上卖货的,如何能不识得眼前是位大主顾。 几个伙计凑上来,满面笑,“爷,您想看点什么?” 阿笙乍一看跟丫鬟似的,便被热情的伙计挤了出去,那点新奇抵不过胆怯,这样多的陌生人,让阿笙这几个月刚刚养好些了的喉咙一下子又被堵上了,她心里想叫甫怀之,但却发不出声音,脚跟灌了铅似的,丁点也动弹不得。 眼见那高瘦的身影被众星拱月簇着往前走,阿笙眼前越来越模糊,五彩斑斓的衣料在她面前晃来晃去,晃成一道道残影,像是细密的织起来的监牢,她被困在残影之中,口不能言,身不能动。 模模糊糊好像有什么声音从几十丈远传来,在叫她的名字,听上去很是耳熟。 “阿笙?” “阿笙!” 甫怀之转个身的功夫就见着那小傻子木愣愣的立在原处,她眼睛看着前方,目光却是散的,和初初见到她时一样。 眼下情况,她傻的越厉害,对他而言越有利。但他心里头却说不清道不明的不适,大概是养了许久,一朝前功尽弃,终归是感觉亏了。 他叫了她几声,看她还没有反应,正要让二林打道回府去找李山景来看看,突然见小傻丫回了神。 阿笙像是水溺的人一般紧抓着甫怀之前襟,她使了很大的力,将他的衣服都抓皱了,身子不住的抖,嗓子眼里发出幼兽叫声样的动静。 甫怀之顿了下,抬手在她背上拍了拍。他没说什么安慰的话,只又叫几声她的名字。 他身上是她熟悉的熏衣香料和松墨香气,阿笙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说是大哭也不准确,她哭的很凶,满面泪水立刻湿透了甫怀之的前襟,但却只露出一点点呜咽声,几乎被嘈杂的市井叫卖完全埋起来。 他们二人站在金楼进堂不远,一些姑娘们纷纷回头看,既有为俊秀公子脸红的,也有好奇那埋头哭泣的小娘子的。 柳妈走后,阿笙这段时间瘦了些,背上的胛骨都突出来了,在甫怀之掌下微微颤着。 “拿你们楼里最好的首饰来,送到街口马车上。二林,你去结下账。”说完,甫怀之半抱着阿笙回了马车。 金楼从未做过这样的生意,东西也不挑也不看,只要最好的直接给钱包好拿走。掌柜乐得眉开眼笑,亲自将东西送了过去。 上了马车阿笙依旧不肯放手,甫怀之一手揽着她,一手接过那支价值八千六百两的步摇,瞅着确实是富丽华贵,上面是红宝石堆的,下面穗子是一颗颗饱满的珍珠串儿。 他顺手给阿笙簪上,也没管合适不合适她。掀开帘子叫不远处的小贩来,把他担子里的吃食每样都买了份。 珠宝并不能引起阿笙的注意,但糕点香甜的气味要凑效许多。 阿笙露出半只眼睛,看甫怀之修长的手指间捏着个白白胖胖的兔子糕,只有他手掌大小,细白面做的身子,红枣做的眼睛。 甫怀之将兔子糕递到她嘴边,阿笙伸着小舌头舔了舔。 好吃的在阿笙心里是天大的事,但眼下她更怕的是甫怀之消失。阿笙不贪婪,恰恰相反,她一次只能认准一样东西,这会儿她就觉得吃食和甫怀之之间她只能二选一,而甫怀之要比兔子糕重要些。 阿笙将头扭向另一边,她不哭了,只更贴紧了甫怀之。耳边鼎沸的人声让她恐慌,她小小声央求他,“走,走……” 潞王宴席上接下来会有一场大戏,甫怀之本想带着阿笙一起去。灯下常有黑,这时越引人注目等过后出了事就越容易被忽视,而没什么比秘书监大人收了个傻子做侍妾更有话题了。 只可惜这小东西胆怯得很,带不出手去。 甫怀之掰开了那做的漂亮的兔子糕,里面是绊了砂糖的红豆馅,他送到阿笙嘴边,她犹豫了下,就着他的手吃了。 小傻子看样子是被吓坏了,并不似平时那样狼吞虎咽,小心翼翼试探着,细白的牙齿一口一口咬,嘴巴一点点蠕动着吃完了整个兔子糕。 从甫怀之的角度,低头便看着她饱满的额,细密的睫毛,挺翘的小鼻子,还有一点腮边的弧度。整个人乖顺的,紧紧依附着他。 他又端了碗糖水喂她,等小傻子喝完,他才觉出来味道不对,空气中除了弥漫着甜,还有点微弱的酒味。 阿笙露出的那半边腮肉一点点爬上了粉色,她的小手在甫怀之胸口抓抓放放,整个身子都在往下塌。 甫怀之放下碗,双手环着阿笙向上提了提,小傻子自个儿也往上一蹿,红润温软的唇正压上了他的鼻尖。 是桂花酿。 阿笙放开了甫怀之惨不忍睹的胸口,转而用两只细细的胳膊去勾他的脖子,泛着红的、带着温润弧度的脸颊在他的脖颈上蹭了蹭,繁复的步摇在他的下巴上划过去。 整个马车厢内安安静静,只有两道呼吸声,与外面的嘈杂截然相反。 好半天,小傻子听见甫怀之轻笑,“这法子好,下回你再闹,喝点酒就得了。” 后面他似乎还说了什么,阿笙就听不清了,她头脑昏沉,很想睡觉,可身上又热,扰的她睡不着。 阿笙哼哼着,扒开自己的领口要吹风,她犹记着不能让甫怀之走了,在他挣开她胳膊时更紧的缠上去。 模糊间似乎听到他闷哼一声。 接着是压着嗓子低沉男音叫二林,“回府。” 第13章 风寒 ... 阿笙在屋子里呼呼大睡时,潞王府里出了件天大的事。 户部侍郎邓成德,爬上了马上要入宫的太后本家女奚烈氏族女哈季兰的床,哈季兰一声尖叫,将席上一半的朝中官员都引去了潞王后院,众目睽睽之下二人虽没成什么事儿,但却也是大大打了皇帝的脸。 皇帝震怒,直接摘了邓成德的乌纱帽,将人投入大狱。潞王被责罚办事不利被关了禁闭一个月,甫怀之则因为邓成德求情而罚了半年俸禄。 这里面最莫名被牵连的就是甫怀之了。 那日也是赶巧,他刚刚在席间表示对邓成德的欣赏,回头就出了这样的事,向来谨慎的秘书监大人大概是忘记自己终究只是臣下,昏了头去在皇帝气头上触霉头,惹祸上身。 被众人腹诽不知轻重的甫怀之,现下确实是有些不好过,在秋老虎正旺的时候,他竟染上了风寒。 初初是嗓子有些痒,等一觉睡起来之后,开始咳的停不下来。被皇帝罚的第二日,他身上发起高热,病的下不来床了。 头一天被领出去溜了一圈的阿笙恐慌还没消干净,醒来后到处找甫怀之,颇有几分之前找柳妈的架势。 看到他病恹恹地躺在床上,阿笙面上露出一点喜色,掀了他的被子躺进去,脸蛋贴着他热乎乎的胸口,双臂紧搂住他的腰。 甫怀之拿烧红了的眼睛瞪她,大概是没什么威慑力,小傻子笑呵呵的指着他道:“兔子!” “你下……咳咳咳……”训斥的话没说两个字,便被一连串的咳嗽打断了。 阿笙难得懂这个,她很忧心地拍了拍他的胸口,“你生病了。” 甫怀之没回她。 阿笙支起身子,和他额头相对,“乖乖。” 大概是之前谁这样哄过她,她知道生病不舒服,于是来哄甫怀之了。她半个身体都压在他身上,那样小个子的丫头,曲线倒是一点都不小,离近了才知道,很是柔软的起伏。 她眼睛里有着直白的关切,呼吸间带出一片园子里的花香气。 二林端来熬好的药敲门进屋,见到躺在甫怀之被窝里的阿笙吓一大跳,差点把碗丢过去。 “大、大人?” 甫怀之没什么表情地看了他两眼。 “奴下去了!” 二林放下碗撒腿就跑。 阿笙疑惑地看着耳朵都红了的二林火烧屁股一样跑了,又扭过头看到黑漆漆的药汁,她面露嫌弃。 “你这是要自荐枕席?”甫怀之嗓子有些哑,还有很浓重的鼻音,和平日里说话声不怎么像。 “嗯?”小傻子无辜地与他对视。 甫怀之推开她,去拿搁在台上的药碗,将药大口灌下,他喝的很快,眉头都没皱一下,阿笙很是讶异。 “苦吗?” 甫怀之重新躺下,他笑了下,“你猜呢?” 阿笙又去趴到他身上,皱着小鼻子,在他唇边闻了闻。 “是苦的。”她下了结论。 甫怀之拿刚刚看二林的眼神看她,他的瞳仁很黑,好像里面藏着一口漩涡,能把人吸进去一样。 好半天,他说:“只是闻着苦,喝着是甜的。” “真的?”阿笙瞪圆了眼睛。 “你尝尝看。” 小傻子歪着头,突然凑近了,在他唇上舔了一下残留的药汁。药里有几味润喉的药材,单拿出来还算甘甜,但融合到整个药方里起不了什么作用,整剂药还是苦的发涩。 阿笙吐着舌头呸呸,“你骗人。” 她比刚到府上时进步太多了,连骗人这种指责都会说了。 甫怀之左手搁在她的凹陷下去的腰窝上,右手小指在她垂下的碎发上绕了绕,“我骗人?” 阿笙重重点头。 “我没有骗你。” 阿笙纠结起来,簇着两道细眉。她又凑上去,含住了他的下唇,吸着裹了裹,将唇上沾染的那点药汁舔了个干净。 “就是苦的!”这回小姑娘斩钉截铁地说道。 甫怀之在她腰上的手紧了紧。 “阿笙不喜欢苦的。”小傻子摇摇头。 听她称呼自己为“阿笙”,甫怀之将她推离自己远了一点,“我要睡觉,你不许出声。” “哦。”阿笙应了。 甫怀之浅眠易惊醒,一向塌上睡不得旁人。许是高烧和药里安神的成分起了作用,他竟然在阿笙紧贴着他的情况下睡着了,一觉到午后,难得没有做梦。 小傻子能吃能睡,没病没灾的,大白日里同他一起歪在塌上,竟也睡得很是香甜。 甫怀之醒来后热度退了大半,他手脚还有点发软,但是鼻塞已经好了许多。 阿笙面对着他,婴孩一样手握拳搁在腮边,双腿蜷起,正顶在他的腹部。甫怀之伸手捏住她的鼻子,小傻子张开了嘴呼吸,唇边不会儿流出亮晶晶的涎水。 甫怀之压不住嗓子间的痒意,扭过脸猛地一阵咳嗽。 再回过头,阿笙就醒了。她睡得迷糊,好像什么都看不见一样,直直地坐起来,低着头,可劲儿地揉眼睛。 等回过神,才发现身边是甫怀之。 醒来就能看到熟悉的人,阿笙很高兴,于是朝他露出一个温软的笑容,毫不吝啬地展现她甜蜜的梨涡。 甫怀之又是一阵咳嗽,他哑着嗓子叫二林,正巧二林在往屋内走,报给甫怀之:“大人,户部侍郎家的大公子求见。” “反应挺快。”甫怀之道。 一上午的翻滚,阿笙外衫睡得皱巴巴的,甫怀之给她理了理。小傻子还没睡够,清醒了不一会儿眼睛又闭上了。甫怀之手撑着她的腰,把她带起来,阿笙跟没骨头一样歪着靠在他身上,嗓子眼里发出不乐意地哼哼声,左脚绊右脚的立着。 甫怀之又去捏阿笙的鼻子,“醒醒,猪一样。” 阿笙拍开他的手,将脸埋进他的肩窝。 “再不醒,没有饭吃了。” 阿笙把头抬起来,眼睛还是闭着的,嘴巴里不住地嘟囔:“醒了,醒了,阿笙醒了……” 户部侍郎邓成德的长子邓方俊,邓成德的正妻余氏所生,年十九,刚刚过了省试,成绩尚可,只等接下来开殿试拿功名。 甫怀之对这毛头公子哥没兴趣,他钓的是他娘,余氏是常怀将军的小女儿,这妇人与她爹一样,很会权衡利弊,也狠的下心。 邓方俊按娘亲余氏的要求来找甫怀之,临行前被细细嘱咐如何应对这位笑面虎秘书监大人,一定要他说什么、要什么都要应好,不惜一切代价必须保住他爹。种种设想,怎么也没想到会直接吃了个闭门羹,见都见不着。 邓方俊急急回府,余氏和他二妹云婉迎过来,“怎的这样快,如何?” “甫大人不肯见我。” “娘亲,这怎么办?”云婉当下落了泪。 “他因你爹受牵连,眼下大概是有怨气才不肯见你。你爹人是在潞王府出的事,他明白过来轻重缓急,不会不管你爹的。”余氏道,“方俊,你再去,今日不见明日去,明日不见后日去。” “是,儿子明白了。”邓方俊道。 邓成德是个什么样的人,余氏最清楚不过,他求娶余氏是为了仕途,碍着她爹常怀将军的面子,从不让余氏难堪,成亲这些年,唯一的妾是余氏的大丫头,还是余氏生了女儿之后身子不好亲自为他纳的。 邓成德根本不好女色,怎么可能会在潞王府上对着皇帝的女人失态! 这一招陷害,不知是谁主使,她丈夫一个小侍郎,又如何用的上这样大的手笔? 找甫怀之不光是余氏的思量,她爹常怀将军那边也给捎了口信指示,眼下只有甫怀之有可能并且也有能力救邓成德了。 没成想,甫怀之说不见就是不见,邓方俊连着去了三天,从早等到晚,还是连门都没进去。 余氏夜不能寐,短短几日白发生了半头,她生怕皇帝一时怒火起直接发落了邓成德,等罪名真的定下了,那一切就都晚了。 还没入仕的大儿子一脸青涩,耳边是花一样女儿娇滴滴的哭声,余氏长叹一口气,终是下定决心,拉着女儿的手,“我亲自去一趟,云婉,你随我一起。 第14章 云婉 ... 一场大病给了甫怀之由头,他干脆告病在家闭门不出。 阿笙似乎真的是被出门那一趟吓破了胆,五天了还没好利索,在园子里自个儿玩一会,突然就像想起什么似的,开始到处找甫怀之,找不见就要哭。 甫怀之并没表现任何不耐,他只用那双幽深极了的眸子看着阿笙,由着她凑上前抱抱他,被打断了公务也没生气。小傻子每每抱完就安心了,再跑去小花园继续刚刚的玩耍。 余氏领着她的女儿云婉到秘书监府求见时,甫怀之正在吃最后一副药,阿笙在一旁托腮看着,眼见他神色淡定地喝下一大碗药,又不紧不慢地捏起一颗梅子填进嘴里。 “好吃吗?”阿笙问。 甫怀之摇摇头,再拿起个梅子入进口中。 阿笙盯着他的薄唇,“阿笙吃过,好吃的。” “太酸。”甫怀之道。 阿笙去拽他的袖子,低下头,伸出小舌头在他碰过梅子的指肚上舔了舔。 那么一点点酸甜的滋味,根本满足不了什么,只引起她的食欲来。小傻子半趴在甫怀之腿上仰头看他,扁扁嘴。 甫怀之只浅笑回望,似乎并不懂她眼中的渴望为何。 阿笙蛇一样缓缓往上蹭,小舌头从他沾了一点梅子汁下巴往上舔,一直到他的唇际。 甫怀之一动未动,只呼吸稍急了几分,阿笙恋恋不舍退开,砸吧下嘴,“是好吃的。” “是嘛?”他语气淡淡开口反问。 甫怀之拿过碟子中最后一颗梅子,在阿笙唇上一点,阿笙眼睛弯起来正要张开嘴,那梅子却换了个方向,丢进甫怀之口中。 他一边咬一边点评:“难吃。” 被戏耍一番的阿笙终于急了,她撞上去,尖利的牙齿划过甫怀之的唇肉,灵活的舌头探入他的口中,梅子就藏在他的舌底,她努力去勾抢那酸甜的美味。 甫怀之也终于动了,他扣住阿笙的后脑勺,吸住她的舌尖,将那梅子的汁水在两人唇齿的碾磨间榨出来,再把果肉一点点推到阿笙口中。 阿笙顺着他的引导,吸吮、吞咽。在梅子彻底消失时,甫怀之突然发了狠,他将她抱到自己腿上,深入地亲吻她。 这场由阿笙开始的活动,显然不能由她喊停。她身体被迫向后弯成一个紧绷的弧度,鼻腔里发出难以承受的哼唧声。 甫怀之松开了她唇,却没打算结束这场掠夺,他学着她刚刚的样子,舔过她的唇际,小巧的下巴,最后落在白嫩的脖颈上。 压抑克制的呼吸喷在阿笙的肌肤上,小傻子缩了一下,咯咯笑起来。 “好痒。” 甫怀停下来。 小傻子漂亮的大眼睛里水汽氤氲,却干干净净的没什么羞涩和沉沦。 甫怀之又开始意兴阑珊起来。 他不否认他对她有兴趣,那点兴趣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只是算计一个长得像阿笙的傻子,他那么点难得的、仅存的道德感和羞耻心开始作祟,更何况,这也并没什么成就感。 甫怀之为阿笙擦拭掉唇上两人刚刚亲密的痕迹,把她从自己腿上抱下来。 “你该离我远些。” 柳妈之前也这样说过,阿笙不明白为什么,她一共只认定过三个玩伴,高个子、柳妈、甫怀之,前两个都不见了,她现在只有甫怀之了,她不希望他也在她的生活中消失。于是阿笙摇摇头。 “我是个坏人。”甫怀之捏捏她的脸蛋。 “坏人?” “很坏。” “会抢阿笙吃的?” “那倒不会。” “会抢阿笙衣服?” 甫怀之视线扫过小姑娘鼓鼓的胸脯,向下到她两扎宽的柔软腰肢,再向下到圆润的臀线。 “有些时候,恐怕会。” 阿笙皱着眉头思考,她在脑中给食物、衣服、甫怀之排了个序,最后勉强道:“我原谅你了,你不坏。” 甫怀之大概知道她脑中在想什么,他低笑出声。 “大人,侍郎夫人求见。”门外二林轻叩门扉。 “总算来了。”甫怀之揽着阿笙往前厅走,“让你见识一下我坏不坏。” “甫大人。” 余氏的礼还没行下去,甫怀之就将她虚虚扶起,“邓夫人不必多礼。” “大人,这是小女,云婉。”余氏拉着身后的女儿往前一步。 甫怀之目光在云婉面上一扫,并没有停顿,点头道:“云婉小姐。” 户部侍郎邓成德,为官能力一般,只凭两样突出,他岳父常怀将军,一生没打过大的败仗,他唯一的女儿云婉,与元妃并称中都城双姝。 云婉长相和明艳的元妃完全是两个类型,细说起来与阿笙有些相似,都是巴掌脸大眼睛,弱柳扶风的身姿,只不过阿笙身上多了些邻家的乖巧,云婉五官则要更精致,气质也更出尘,似一朵幽莲。 余氏道:“夫君遭此大难,一家人怕是要回老家去,只小女身体不好,奔波不得。夫君过去常在府中言及您,妾身这也是厚着脸皮上门讨扰了,求甫大人收容照料小女几日。” 余氏的话一出口,云婉的脸就白了。刚刚路上娘亲没有跟她说此番让她来的缘由,只嘱咐她不许多话。她当然听得懂,娘亲这就是编个是人都知道的瞎话要将她送给眼前的男人。 她一直自负美貌才学和做大将军的外祖父,设想过自己未来夫君是何等天之骄子,出嫁该有多风光。但没料到,结局竟是连一台小轿都没有,玩物似的送出来,连妾都不如。 甫怀之又看了眼云婉,轻叹口气,“邓夫人不必如此,邓大人的事……” 男人话音未落,慌了一瞬的云婉立刻回过神来,父亲下大狱,且是那样的罪名,她哪还有什么别的出路,云婉这些天哭的够多了,太明白自己一家的处境了。 她忍着鼻间酸意,盈盈地上前拜,“求大人宽宏,收留小女子。” “这……”甫怀之似乎陷入长长的纠结,终是道,“好吧,云婉小姐来我府上做客,本官定当好生招待,等邓夫人一家安定下来,再送小姐回家。” 甫怀之这话应的模棱两可,余氏走人之前给云婉使了几个眼色,云婉心中也有些忐忑。 “二林,你去叫人收拾个院子出来,带云婉小姐去看看。云婉小姐,你还有什么需要的可以与我这小厮说说。” 云婉这几日在家里听了许多有关甫怀之的言论,好的一半坏的一半,但终归绕不开一句,这人权势滔天,性情难以捉摸。 她心中勾画他的样子,该是白皮虚胖,虚伪的要命。进了秘书监府后,云婉又在心中一直为父亲和自己的遭遇难过,也没仔细瞧他,眼下这才第一次抬眼与他对视。 他比自己想的年轻许多,听闻他有二十五六了,但看着像是刚过束冠的年纪,皮肤确实有些苍白,但是不胖,反倒有点少年人的瘦削。眼睛细长,鼻梁挺直,薄唇,五官分开说是个薄情相,但合在一起却给人感觉很和气,神情似乎一直是笑的,嗓音又轻缓又温柔。 甫怀之和她只离半步距离,抬袖子时在她身侧刮过,带出一片墨香。 云婉突然不可自控红了下脸,福了身子,“麻烦甫大人了,多谢。” 云婉随着二林聘聘婷婷地走了,甫怀之面上的温润笑意还留着,直到转过身看见屏风后玩起画布的阿笙,他的假笑才消了下去。 甫怀之在阿笙身后站定,吹了下她的耳朵,“找个妹妹陪你玩如何?” 阿笙吓一跳,捂着耳朵回头,见是他,拍拍手笑,“好啊,好啊。” “不过不会陪你太久。” “妹妹要走吗?” “唔,说不准什么时候。” “我会想她的。”阿笙垮了脸。 “你这小东西,人还没见着,心就跑了。”甫怀之捏她的后脖颈,面上突然有些不虞。 阿笙只是很害怕陌生的境况,也不喜欢分离,她不会阐述这么复杂想法,只好将之简化,她上前抱住甫怀之,“你不要走。” 甫怀之面上的不虞退了下去,拍拍她的后背,挂上几分比刚刚真情实感多了的笑,“我一直在这。” 第15章 画中人 ... 二林之前接了甫怀之的授意,为云婉收拾的院子在整个秘书监府的最西头,和甫怀之的院子整隔了中间的花园。甫怀之很不喜欢不熟的人与他分享私人空间,让云婉住进府里于他而言已经是破天荒的牺牲了。 这个院子现在正是被罚的明春负责扫洗的地方。 明春在这废院子里呆了几个月,每日百无聊赖,还没有油水。远远见着二林领了个一看就是大家闺秀的美人过来,心里头先是一酸,再是一喜,决心抓着机会要好好表现一番。 云婉今年不过二八年纪,灵秀貌美,又是正妻所生,上面一个不到二十就中了举人的亲哥哥,下面有俩对母亲言听计从的小娘生的弟弟,她自小便是被夸着捧在手心里长大的。 因此人虽尚算聪慧,但也未识人间苦,多有天真。她以为自己被母亲送给甫怀之,甫怀之看在她的家世、才情、相貌上,便会对她好,就像她父亲对母亲一样。她在心中已经半是将甫怀之当自己夫君看,明春来与她讲府里内务,她便拿人当好的,仔细听她说了一番。 按甫怀之对外说法,他家里人丁稀少,父母早亡,到他这一代除了老家的远亲,就只有他一人了。有传言说,七八年前他在南人朝廷为官时,有过一个未婚妻,但入了大缙朝之后,甫怀之没正式娶过妻纳过妾,前些年房中有收几个美人,宠幸不过几月又转送给了朝中同僚。 府里没别的主子,关系很简单,明春说来念去,不过是些下人安排,再是甫怀之的吃穿住行偏好,他对外物有些讲究,但并不要求多精细,对下人甚少苛责,是个很好的主子。 要说这府里唯一的异数,就是阿笙了。 明春言及阿笙,险些脱口而出“那傻子”,看云婉言谈文雅的样子,她换了个形容,“那位姑娘,头脑不甚灵光,大人见她可怜才收养的,姑娘您见到了要小心,莫要被她伤到。” “甫大人收养了她?”云婉讶异。 “春日里大人出门见到的,就领回府里养着了。” 云婉心道,甫怀之竟这样有心?若是真如此,那关于他的传闻就不可尽信了,这倒是一大善人之举。 她心中不完全相信明春的说辞,与她耳闻的甫怀之不甚相符,总归想眼见为实。 这机会来的很快,第二日,余氏便借着将女儿的衣物用品送来的由头,让云婉的贴身丫鬟端着一副前朝字画和一箱元宝来了府上。 云婉知晓母亲的意思,表面是拿东西拜谢主人家,实则当然是为了她父亲走礼。 甫怀之没怎么推辞便收下了,温和地询问她,“云婉小姐昨夜休息可好,一切都习惯吗?” 他说这话时端着一盏大红袍立在窗边,清俊的面庞藏在袅袅热气后面,有些看不分明,日光洒进来,为他整个人镀上一层金边。 高挑、修长、挺拔,就像是一棵雨后葱茏的柏,又像是晨光里苍劲的竹。 云婉垂头,“尚可,多谢大人关照。” 甫怀之呷了口茶,又道:“听闻云婉小姐擅长工笔,桌上有则在下刚刚画的小像,可否赏光一评?” 云婉的画和人一样出名,她外祖父常怀将军夸她,中都多少儿郎不如她一笔。 “云婉献丑了。” 她口中说着,脚下往书桌方向走去,桌上铺着一幅墨迹未干的画作,花团中坐着位手捧蝴蝶的姑娘,这画用色大胆,笔法很细腻,虽然构图有些太过偏移,但仍不失为一副佳作。 “大人功底深厚。”云婉诚心诚意赞了一句,“栩栩如生。” “这副画,是我摹的。” 云婉闻言又拿起画仔细端量一番,这副画内容她未曾见过听过,观其用色下笔手法也不是她熟悉的,“恕云婉才疏学浅,不知大人临摹的是哪个大家作品?” 甫怀之轻笑,“云婉小姐随我来一观。” 云婉落在他身后两步远,随他出了书房拐进了园中。 “阿笙。” 一进园,云婉就听到甫怀之扬声叫人,接着一道藕荷色的身影从假山后冲出来,直直到甫怀之面前才停下。 “你来看打架吗?”那道身影发出一记脆生生的疑问。 云婉这才看清眼前是个身着藕荷色衣裙的圆脸姑娘,她正双手环着甫怀之的腰,仰头与他说话。她长相颇甜美,又有些眼熟,云婉环顾四周景致,想起这就是甫怀之画中的人与景。 “什么打架?”甫怀之为阿笙擦拭鼻尖上细密的汗。 “大虫,小虫,唰唰唰。”阿笙连说带比划。 “我来是要给你介绍个妹妹。”甫怀之道。 “昨天那个吗?” “嗯,昨日与你提过的那个妹妹。” 阿笙像是才发现身边有人,她转过脸看了两眼云婉,突然扭头埋进甫怀之怀中,再不肯抬头了。 云婉面色有些僵,明春不是说甫怀之房中无人吗?甫怀之带她看这一出,又是什么意思? 甫怀之一手揽着阿笙,一手指向园中,“这便是在下说的原作,应物象形。自然之美,不可道尽不是吗?” “甫大人对谢赫六法多有体悟。”云婉勉强回道。 阿笙躲在甫怀之怀里又偷偷看了几眼云婉,她抱着甫怀之的腰摇了摇,口中说了些着听不太清的娇嗔言语。 这番举动落在云婉眼中,委实是像在同她耀威,云婉一介阁中闺秀,不想再看二人于她眼前有伤风化地亲昵,匆匆找了个头疼的借口便告退了。 等人走远了,甫怀之把小傻子从自己怀里挖出来,“你在做什么?” 阿笙脸蛋红扑扑的,“妹妹好好看。” 甫怀之哑然,“你害羞?” 阿笙哪懂得什么叫害羞,就是觉得云婉比园子里所有的蝴蝶还要漂亮,心里头想亲近她,又怕把她惊飞走了。 “妹妹好看,”她又重复了一遍,“不要她走好不好?” “她很好看?”甫怀之眯着眼睛问。 “嗯嗯嗯!”阿笙不住点头。 “她好看,还是我好看?” 阿笙立刻陷入不知如何评判的迷茫之中。 甫怀之从不知道自己能这样幼稚,在一个小傻子面前,与一个女人争美,但是他眼下突然牙一酸,就是非要阿笙说个一二出来。 “说得好了,有金丝枣吃。” 这是赤/裸裸的诱惑,然而阿笙不明白,她努力思索了一番,最后很认真道:“妹妹好看,妹妹是阿笙见过的,最好看的。” 没等甫怀之冷脸,小傻子又加上句,“但是阿人也好看,阿人不一样的。” “什么阿人?” “你呀,阿人。”阿笙一脸嫌弃,似是在埋怨他怎么连自己名字都记不住。 她听多了众人对他“甫大人”的称呼,自然以为这就是他的名字。 甫怀之失笑,也不去计较她说云婉更好看了,“是大人。” “大阿人?” “不对,甫大人。” “阿大人?” “把阿去掉。” “大人?”阿笙咀嚼这个称呼,她不懂这词背后代表的位阶意味,只觉得真是个奇怪的名字。 小姑娘鼓着脸颊,一脸认真地叫他,这情形一时又让甫怀之有些恍惚,恍惚过后他听到自己说,“安之。” “什么呀?” “你可以叫我安之。” “安之?”这回阿笙学的很快,没有叫错。 她说话的腔调很软,又有点喜欢拖长音,将之字拉的很长。 “安之——” 阿笙对新学到的东西很有重复欲,甫怀之没有应她,她自己也能玩的很开心。 她跟在他屁股后面,拽着他的袖子,“安之?安之!” 这一声声称呼,在某个时刻把这十年的痛苦和灰暗都挤压掉了,时光重塑,仿佛他们仍在恩州莫湖村,前面走的是那个无忧的少年甫怀之,后面跟着的是无虑的伶俐阿笙。 甫怀之猛地转过身,捏住她的腮,“之什么,老鼠一样,不要叫了。” 阿笙眨巴着大眼睛,她口齿不清地提醒他刚刚他答应过的话,“安之,要吃枣。” 甫怀之平复呼吸,将那一瞬的暴戾压下去,这事不是她的错,是他自己先挑起的,他勉强挤出一个笑来,“我们去吃枣。” 阿笙伸出两根手指头,点上甫怀之两边唇角,“安之不要笑了,这样不好看。” 甫怀之没了表情,抿着薄唇。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故事我自己还挺喜欢的,写的我rio寂寞 还是要写下去啊…… 第16章 陷害 ... 云婉是个教养极好的大家小姐,她父亲自小就对她寄于厚望,教导也很严厉,甚至远超读书尚算聪慧的大哥。 民间流传有“天下美人何其多,唯有双姝动中都”的说法,这双姝指的就是元妃和云婉,但元妃是皇帝的女人,对其美貌的称赞总要隐晦一些,于是说起中都城第一美人,一般指的就是云婉。 她的行卧仪态都受过良好教养,每每女眷宴会后,都要有人学一番她的走路步态。云婉的父亲邓成德因着年轻时面如冠玉娶到了大将军的小女儿,从乙等进士中脱颖而出,做了京官,去掉了祖上十几代的农门气,因此十分相信用亲事改变家族命运。 云婉这样的美人,是邓家飞黄腾达的一块踏板。 这是云婉第一次在人前如此失态,她快步回了自己的屋子,连裙裾沾上花叶也没注意到。她是匆忙被送进秘书监府上的,自己惯用的下人没能带进来,因而也没人在后面提醒她。 明春奉了茶上来,看着云婉因羞恼红起来的眼尾晃了下神,娇柔的美人生气起来不但不会惹人厌烦,反倒是更生动动人了。 “姑娘可是被哪个不长眼的冲撞了,奴下去替您惩治,您是府内贵客,受不得怠慢。”明春压下心中丝丝妒忌道。 云婉心想,是你家主子怠慢了我,你敢去惩治吗?教养使她说不出口这样的话,只缓了口气道:“无事,是天有些热了。” 明春点头,“今夏热的早,奴去要些冰来。奴与内需掌事是同乡,平时照顾奴很多。” 她话意是表露自己人脉,显示自己是个能干有用的助手。云婉听出来了,她再顺了口气,若有所思上下打量她。 “我在前面见到了一位姑娘,和甫大人举止亲昵。” “这不可能。”明春道,“除了二林,甫大人并不喜下人近身。” “她不是下人。” “这……许是姑娘看错了?” 接二连三被否认,加之甫怀之与女子在她面前不顾仪态的亲热,饶是再自控守礼也起了气性,云婉冷声道:“我眼睛好得很,没有看错。” 明春一愣,心中有了不好的设想,她试探道:“可是位圆脸的姑娘,眼睛颇大?” 云婉回想了想,点点头。 “那,许就是,甫大人带回来的那位痴儿了……”明春犹疑开口,“奴只能猜到她了。姑娘莫要误会,她举止思维与孩童一般,并不是……” 云婉没往下听明春的话,她再回忆一番刚刚那圆脸女子说的话和面上神情,心道原来如此。但此番解释并未平息她心中怒气。 什么君子,什么善举,说的那样冠冕堂皇,不过就是见色起意,又欺负痴儿不明事。 云婉为自己对甫怀之的气质误判而恼恨,一时对甫怀之的印象跌入谷底。心想若不是要求他帮忙救爹爹,她是一丁点都不想与这样的人扯上关系。 明春见云婉比刚刚回来面色更冷了,心中有些疑惑,悄悄去前院打听,这才知道这些时日,甫大人似乎将那傻子收房了,时有被下人撞见不顾旁人的拉扯。 她琢磨推测,云婉这多半是醋了。她心中一时恨意大增,这傻子怎么几次三番与她过不去。 阿笙哪里知道自己平白多了个恨她入骨的敌人,还兀自于花园玩的开心。 这时节许多花都已经败了,阿笙近日的乐趣是抚弄草叶子,小径上不知从哪里有几片散落的花瓣,红艳艳的,瞬时将小傻子的目光吸引住。 她顺着花瓣往前走,走一步捡上几片,不多会儿就捡到一大捧,阿笙喜气洋洋地正要拿回去给甫怀之看,突然见到路尽头墙根底下有根冒烟的小圆筒。 她上前去拿起来,接着便听到刺耳的呼救喊叫声:“快来人!走水了!” 中都城已经有半月没下过一滴雨了,天气干的很,火很快便蹿了起来。浓烟滚滚,火光映入阿笙眼中,耳边是各种惊呼求救声,阿笙一手捧着花,一手拿着还在冒烟的火折子,整个人都愣住了。 混乱间,有人狠狠推了下她的肩膀,将阿笙撞翻在地,烧的断裂开的窗框砸下来,直直冲着阿笙而去。 一股力道将她从另个方向拎了起来,语气不善:“傻的连躲都不会?” “安之,好可怕。”阿笙扔下手里的花瓣和火折子扑向来人,“怪物来吃人了……” 甫怀之训她的话还没出口,余光就瞥她扔下的火折子,他眉头蹙起来。 云婉提着裙摆惊慌失措地跑过来,见到甫怀之,她压下慌乱,与他行了个礼。 甫怀之同她回礼,低声道:“云婉小姐放心,在下会给小姐一个交代。” 院子里的偏房突然走水,云婉自是很不安,但现在尚在救火中,起火原因还未调查,甫怀之便给了这么个说法,很是让她惊异。 她视线落到他怀中的阿笙身上,似乎有些明白他的意思了,矜持地点了点头。 这火发现的时候就已经着旺了,烧了半个屋子才算勉强止住,好在位置偏又是个空房,没什么人伤亡。 离了火源,阿笙渐渐觉出身上有些异样的疼,她扯住甫怀之,小声哼唧,“安之,背痛。” 甫怀之将她调转了个身,发现阿笙背上到底是被那落下的窗架划到了,自肩胛一直到臀上,贯穿整个后背的一条长口子,上面寸余较深,下面还算浅些,但都见了血。 甫怀之挑起唇角,露出个相当和煦的笑来。 “好得很。” 废墟残垣还没收拾,甫怀之便集合了全府的下人于大堂中,顺便叫来了云婉在一旁观审。 阿笙的背上好药之后,疼的愈发厉害了,她僵直着身子走路,不敢弯腰扭头。 甫怀之扔在众人面前一支火折子。 “这是谁的物件?”他语气轻缓,面上温柔,好像是在单纯关心谁丢了东西似的。 众人有些莫名地对视,都大气儿没出一口。 “这根火折子,是在起火的墙根发现的。”甫怀之继续道。 这下更没有人认了,再普通不过的一根圆筒,没有任何标志,这东西只要掉了就没主子了。 “若是见过别人谁拿过这个,在西院走动,也可说出来。” 甫怀之不紧不慢等人招供,淡然地端起杯茶来啜饮,一时大堂里只有茶盏相击的清脆声。 云婉仔细瞧那地上的火折子,半天也没瞧出朵花来,她身份有些尴尬,在这压抑的大堂里坐着,格外不适,只希望这出闹事赶紧结束的好。 半盏茶过去,终于有道细小的声音开口:“奴、奴见到阿笙姑娘,玩过这个。” 甫怀之放下茶盏,抬眼过去,“仔细说说。” 明春咬咬牙,上前一步道:“就是今日下午,奴见着阿笙姑娘拿着个火折子在院子外面玩,奴也不确定是不是这根……” “没有!阿笙才没有!”甫怀之还没说什么,一旁的阿笙急了,她抬起手挥舞,牵扯到背上的伤口,一时疼的龇牙咧嘴的。 甫怀之掐住阿笙的手腕,止住她的动作,将她领到身前,“阿笙说说看怎么回事?” “阿笙看到花花,又看到这个,然后怪物就出来吃人了!” 她这话说的没人能听懂。 终究是个傻子,不管有意还是无意,做出纵火的事本就不稀奇。 甫怀之从桌上拿起一个芝麻球搁到阿笙手中,阿笙立即眉开眼笑,将芝麻球塞了满嘴,甫怀之等她嚼完咽下,才又问道:“阿笙看到什么花?在哪里看到的?” “路上的花,一长条,阿笙跟着花走。” “那这个,”甫怀之指指地上的火折子,“在哪里看到的?” “也是路上,花没了,有这个。阿笙没有玩,阿笙刚拿起来就看到了怪物。” “怪物是什么?” “红色的,很大,很热,噼里啪啦,会吃人,还吃房子。” “这样啊,”甫怀之将那一碟子芝麻球都端给阿笙,对着底下的明春道,“你听明白了吗?” 旁人也许还有些莫名其妙阿笙的说辞,但作为布置一切的明春,怎么会不明白她在说什么。明春不知道甫怀之是什么意思,心下有些慌,但是抓住阿笙是个傻子这点发挥准没错,可不止她一个对阿笙有成见。 “奴没听懂,阿笙姑娘与幼儿差不离,许是无意……” “二林,”甫怀之打断明春的话,“把那个火折子拿过来。” 甫怀之将茶盏里的茶续满,把那根火折子扔进茶水中,水面立刻漂浮起一层油花,他示意二林把茶盏端给云婉看。 “这东西是从厨房拿出来的吧,若是随便什么人都能从小厨房拿东西走,你们厨房里的也都该打铺盖走人了。”他前半句还是那样漫不经心,后半句语气重了许多。 这话一出来,厨房的婆子下人便有些憋不住了,甫怀之府上钱给的多活儿还少,再难找这样的好东家。 “大人,”有个厨子出声了,“厨房里的东西都有数,没有丢过,只往外借过。” “哦?借给谁了?” “前几日借了根给明、明春……” “大人,我、我……借走后就不小心弄丢了!”明春慌乱抬起头。 她这才发现甫怀之一直沉沉地看着她,他唇角犹自挂着笑,但是眼神却又冰冷又嘲弄,明春一瞬间以为自己在和一条毒蛇对视,恐惧爬上她的四肢,寸寸凉意蔓延开。他不仅早就看透她了,而且是故意在这里戏耍她。 “大人……”明春嘴上无意识地喃喃,“她是个傻子啊,她凭什么……” 再没有这更明显的贼喊捉贼了,甫怀之转头看吃芝麻球吃的正开心的阿笙,“她做了错事,阿笙想怎么罚她?” 阿笙舔舔唇角粘上的芝麻,歪着头想了一会儿,“关黑屋!” 甫怀之原以为阿笙会说出饿着她之类的,没想倒是个常见的处罚方式,他挥手道,“将人拖下去暂且关入柴房吧,云婉小姐可有别的意见?” 明春这些天贴身伺候她,云婉也有将她收到自己身边的打算,结果出了这样的事,她一时都有些慌了,忙摇头,“没、没有。” “让云婉小姐在府上遭遇这种事,是在下的错,望小姐包涵。” “是恶奴心思不正,甫大人不必道歉。” 阿笙吃完了芝麻球,就有旁的闲心思了,她在一旁偷看云婉,只觉得妹妹低着头蹙眉都那样好看,心里痒得很,真想离近些摸摸她。 甫怀之三分心思在阿笙这,自然注意到了她身体慢慢前倾,他嘴上与云婉说客套话,手下捏着阿笙的后脖子往回拽,将她整个人揽到怀中。 “阿笙是我的妾,”甫怀之对着底下还立着的下人道,“是这府上的主子,希望你们能明白这点。” 说完,他便不管这消息激起的各异心思,领着恋恋不舍的阿笙离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写的我太寂寞了,跑去开了个新坑看能不能带热一下 再想想不行,自娱自乐也挺好的…… 还是要把这个写完,算是一种仪式感吧 于是又把那个文给锁上了 第17章 上药 ... 明春被关进柴房的当天夜里,捆着柴火堆的绳子似乎是老化磨损了断裂开,木柴掉下来正砸到明春背上。 她被压了一夜,等早上人去送饭时才发现,见她已经出的气儿多进的气儿少了。 甫怀之听闻,怜悯她遭难,多的也不罚了,只让人抬着她给她送回了家。因是犯了错的下人,并没给治病和体恤钱,连当月月钱都扣下了。 府里一切还是照旧,只少了个丫鬟,引不起任何波澜。 上次高烧后,甫怀之请了一个月的病假,皇帝似乎还对他残存怒意,准了不说,连体恤赏赐都没有。现下假已过去了三分之一,没有甫怀之在,潞王一派不是元妃一派的对手,趁胡孟人内战出兵一事到底被压了下来。胡孟那边一个叫哈尔巴拉的年轻人异军突起,踹了他的长兄成为部落首领,接着吞并了草原上半数的胡孟部落。 每个人都不着急,甫怀之又何必忧国忧民。他每日写字,读书,偶尔画画,赶上在园子里碰到云婉,与她论一论何为“气韵生动”。 如果不知道甫怀之的底细,他给人的感觉比起权臣,更像是家境尚可的书生,亲切非常。云婉时时被他迷惑,与他说话轻松惬意,不知不觉就过去了几个时辰。他为人随和,学识丰富,什么都能聊上一两句。 既然那痴儿明确是甫怀之的妾,那么二人亲昵到也不算有伤风化,痴儿不懂礼数,这也无可指摘。云婉为甫怀之行径寻了合理的理由,对他评价又好了起来。 同时甫怀之也确实为邓成德的事出了力,云婉心里多少感激他,她接到母亲的信说,陛下将这宗案子压后审了。虽没能平反洗冤,但也没追责,这已经是很好的结果了。 唯独让云婉疑惑的是,甫怀之一直没有碰她,每每在府中偶遇,也是十分守礼的离五步开外说话。 她偷偷观望,睡前都是甫怀之,一时想赞他,一时又对他微妙,少女的心思七零八落,有些不知如何安放。 这日又是在园中论画,云婉眼中看着画,走近了些,一时不察撞上甫怀之的手臂。 他后退几步,“冒犯了。” 云婉红着脸没搭话,手里搅起帕子。 打破这份尴尬的是阿笙,她气鼓鼓地跑过来,抓着甫怀之,没前没后的一句,“不要上药。” “阿笙怎么了?”甫怀之柔声问她。 阿笙解开自己的衣带子,扒拉着领口,露出大片雪白的背肌,上面一道刺眼的红痕,长得差不多的伤口又开始流血了。 云婉呀了一声,背过脸去。 甫怀之为阿笙把衣裳先穿好,抱歉道:“云婉小姐,怀之先行告退。” 等人走远了,云婉有些怅然若失地转过头,看着甫怀之环着阿笙的背影离开。以云婉的手帕交各家而言,她一直以为自己家中爹爹对娘亲敬重有佳,便是最好的夫妻了,妾室以美色侍人,多半都被当成个玩意。 她从来没见过像是甫怀之对阿笙这样的。 他虽一贯温和,但对着阿笙只有更加的包容,满眼宠溺。她几次撞见二人相处,阿笙什么样的天真言语和举动,他都没有过不耐烦,从来静静听她说话,还会喂她吃食。 到如今,云婉自然不会再以为甫怀之是在欺骗傻姑娘,阿笙长相娇憨人可爱,大概是二人有缘,是一段话本子似的故事。 此时云婉心中话本子的女主角阿笙又开始扒拉自己的衣服了,话本子男主角甫怀之拿他那双天然带笑的眼睛在一旁看。 背上底下的伤口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只肩上因着阿笙不注意,又绷开了些。 甫怀之当众宣布阿笙是他的侍妾之后,底下人自然跟着变了个态度,即便对方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傻子,那也是府上第一个女主子。 负责上药的小丫鬟战战兢兢的,阿笙一叫疼,她便不敢上了。是以阿笙这道伤反反复复许多日,到现在还没有长好。 眼见着伤口日益严重,小丫鬟怕化脓,使了力要给阿笙敷上,阿笙尖叫着便来找甫怀之诉苦。 甫怀之手指在伤口边缘抚过,似痒似疼的,阿笙躲了躲。 “我给阿笙上药好不好?”他低声道。 阿笙点头,“好。” 甫怀之将小傻子抱起来,坐在他身上,将药粉倾倒在伤口处。药效开始起作用,刺激着外翻的嫩肉,一阵阵刺痛,阿笙扭动身体要躲。 甫怀之在她屁股上一拍,“别乱动。” 他的气息陡然变得有些危险,阿笙敏锐地察觉到了,她不再乱扭了,乖乖地伏在他身上。 这样安静的贴合,带来一种不太寻常的感受。 甫怀之给她上好了药,不知是抚慰阿笙,还是在抚慰自己。手掌在她长长发尾上掠过,他的掌心很暖,没做过什么活,也不粗糙。 阿笙像是只被顺毛的猫,慢慢软化了身子。 一个他有兴趣的姑娘,半裸着,在他的手掌心底下,乖顺、依赖、服帖。 甫怀之强制自己将阿笙从自己身上抱下来。 他眼中在蹿火,是阿笙不熟悉的神情,她伸着手在甫怀之眼皮上点了点。甫怀之抓住她的指尖,带到自己口中,咬了一下。 阿笙似乎觉得这个很有意思,她笑做一团,在甫怀之的手指上也咬了一下。 她口中温软湿润,甫怀之抽了口气,将阿笙扔下的衣服捡起来,蒙头给她盖上,转身出去找了个丫鬟来给她穿衣服。 阿笙现如今被养的脾气越来越大了,甚至开始有了自己的主见,虽然很难想明白她的主见是因为什么,但是显然现在她不喜欢小丫鬟来给她穿衣服。 “我不要。”阿笙光着身子在屋子里跑,躲着小丫鬟递过来的衣服。 “姨娘,穿上衣裳,奴带你去花园好不好?”小丫鬟哄她。 “不要!”阿笙双手背在身后,“你走!” 她在屋里尖叫,屋外的甫怀之拆了刚刚送到手的今日密信,兵部有个空位,底下人争权,来问他该给谁升。 甫怀之心头的火未消,看到这种事顿感烦躁。 “一群废物。”他道,“都不用去了,让李琪手底下那个林令上吧。” 话说完,阿笙冲出屋来,一头扎进门外的甫怀之怀里。 “阿笙要安之!” 阿笙身上披着好不容易套上的中衣,没有系扣,甫怀之脸色有些不大好,但是很快又转成一片和煦。 “阿笙要我做什么?” “要安之给穿衣服。” 甫怀之带着阿笙重新回了屋子里,他捡起地上的外衫,坐到床边。阿笙凑过来,在他身边坐下,抓着他的衣服带子玩。 甫怀之托着阿笙的下巴,将她头抬仰起来,为她系扣子。 “高怀不会变通,但是忠心,李琪灵活些,但是个墙头草。还有李琪的副手林令,挺聪明,也算忠心,但是经验不足压不住人。阿笙你说,我该选哪个呢?” 照往常,阿笙对这种听不懂的话并不感兴趣,但是今个儿不知怎么,她扬着下巴,貌似很认真地在听,听了一会儿,她道:“阿笙喜欢草!” 甫怀之为她整理了衣襟下摆,“李琪虽然并不忠于我,但是他忠于利,很会审时度势。我只要得利一天,他便忠诚一天,即便带不来好,起码也不会办差了事,况且他手下有个林令可以压制他。你说的不错。” 阿笙脸上立刻露出笑容,她很喜欢被夸奖,于是整个人埋进甫怀之怀里,瓮声瓮气的,“安之也棒。” 柳妈走之后她真的是瘦太多了,这样抱着,都能摸到骨头。甫怀之将她拎起来,“我们去吃好吃的。” 阿笙的笑容更大了,“安之最好了!” 甫怀之对口腹之欲没有要求,平素极少在三餐之外叫吃食,零食点心也是一个月最多能用一两次,因而厨房里没什么准备,要现做。 厨娘的小孙子端着一碗甑糕经过,阿笙眼睛都看直了,她拉了下甫怀之的袖子。 “要这个,要这个。” 这碗甑糕是小孙子刚刚央求着娘亲从府后门路过的小贩那里买的,自己还没舍得吃一口。 甫怀之掏出一块碎银来,小孙子立刻把不舍得下口的甑糕让了出来,颇欢喜的拿着赏钱出去玩了。 阿笙也很欢喜,挖了一勺放在嘴里,嘴巴嚼着,眼睛都眯了起来。 甑糕是用糯米、蜜枣和红豆上甑蒸制出来的,黏糊糊的一大碗,甫怀之看着她吃都觉得甜的牙疼。 “好吃?” “唔。”阿笙舔了舔勺子上沾着的饭粒。 她又挖了一大勺,想了想,有些舍不得,抖掉其中一半,递到甫怀之嘴边,“安之也吃。” 甫怀之本想拒绝,但是见她一脸心疼又坚持分享给他的样子,又觉得有趣,他作势张开嘴,阿笙就皱着小脸闭起眼睛。 “我若是这一碗都要呢?”甫怀之道。 阿笙睁开眼睛,神色很惊恐,她纠结地皱起鼻子,“安之一定要吗?” 甫怀之点头。 “吃一口吗?” “我全要。” “两口?阿笙给安之吃两口呢?” “我想要一整碗。” “那、那……给阿笙剩一口吗?” “不给。” “哦……”阿笙低落地垂下头,她把碗放到甫怀之手里,“给……” 甫怀之拉阿笙坐到他腿上,拿着勺子喂给她,阿笙立刻将失落抛到脑后,欢欢喜喜地抱着他的脖子吃起来。 “若是云婉妹妹管阿笙要,阿笙给吗?”甫怀之还没放过刚才的话题。 阿笙嚼着甜滋滋的甑糕摇头,妹妹虽然漂亮,但是不能抢她的吃的。 “柳妈呢?” 阿笙接着摇头,柳妈才不会跟她抢东西吃呢。 甫怀之这才笑起来,为她擦了下嘴角。 他这个笑和之前的笑都不太一样,阿笙也说不出来哪里不一样,但是瞬间把她看呆了,觉得她的安之比云婉妹妹还要漂亮些,眼睛像蜜枣一样,泛着光。 阿笙颠着小屁股,“安之吃。” 甫怀之抱紧她,“太甜了。” 阿笙很难理解这个世界上竟然会有人嫌弃甜,她嘟着沾了蜜汁的嘴巴,贴上他的唇,蹭了蹭,“安之尝尝。” 吃药时她也做过这样的举动,甫怀之将她推开一点,“阿笙常与人这样吃东西?” 阿笙歪着头,“怎么样?” 甫怀之在她唇上一点,“这样。” “才不是呢,只有安之。” 甫怀之闻言挑了下眉,他舔了舔嘴唇,道:“还不错。” 小傻子笑嘻嘻地接着去蹭他,一碗甑糕吃了两刻钟,吃到最后她嘴巴都肿起来了。甫怀之把她放开,感觉自己又有点被拱起了火。 下午送来的政务,甫怀之处理的手腕要比往日凌厉些,底下接信的人都道,看来近日大人心绪不佳,得仔细点。想来也是,被后宫中的那位元妃摆了一道,大人怎么可能咽的下这口气,一时众人在小事上给元妃一派添堵更起劲儿了。 第18章 梦魇 ... 天越来越热了,热得让人心生燥意。中都城比往年这时候多了十几例打架斗殴的案子,热使得人情绪上的快,也比往常更容易失控。 那场由上药引发的旖旎心思和濒临的失控意外,也很快就再次发生了。 比起丫鬟,阿笙显然更信任她的安之,她开始自己拎着小药瓶跑来找甫怀之,进门先开始解衣服。 甫怀之几乎立刻明白她的意思,他上前制止阿笙的动作,对着二林道:“出去。” “人前不可以脱衣服。”甫怀之教育阿笙。 “哦。”阿笙歪头,“那安之面前呢?” 甫怀之想说他面前也不可以,但是他屏着气点了头,于是小傻子便欢喜地又在面前解开衣襟。 像是剥了皮的荔枝,一点点露出里面白嫩、丝滑、甜蜜的果肉。 小傻子一脸天真地凑近,自发爬到他身上,两只胳膊搭上他的肩膀,她看起来很无辜,所以导致这样的行为格外邪恶。 甫怀之几乎认为她是在勾/引他,他细细摸她肉呼呼的脸蛋。 “你这个小东西……” 阿笙嘟着红唇,在他手心里蹭来蹭去。 甫怀之习惯在一瞬间思虑权衡很多东西,到了这种时刻,即便身体开始起了反应,他的头脑仍旧非常清醒,他在权衡利弊。 一旦迈出去这一步,那个阿笙的在天之灵,可能会不得安息。他终归是欠她的,一张像她的脸,他也不便去玷污。 他的手移到一个危险的边缘,哑着嗓子轻唤:“阿笙……” 他似乎是在叫眼前的小傻子,也像是在叫别人。 “阿笙在这里呢。”小傻子信任地看着他,不自知地更紧地去贴合他。 他的唇停在她的鼻尖,吐息与她的呼吸交织在一起。 “我告诉过你,离我远些……” 甫怀之压抑了太久,以往他从没意识到这个。 自从阿笙出现后,他难以自控的次数越来越多,他想要她,他想要这十年不复存在,他想要回到放河灯、喝桂花酿的莫湖村。 他心中的天平受到蛊惑开始倾斜。 只要通过这个温顺的、天真的、肖似阿笙的小傻子,他便可以真切触摸到那早就烟消云散的一切。 甫怀之的眼前渐渐蒙上一层雾,雾里埋着他膨胀的渴望,他所有的贪婪,他卑微的渴求。 他看不清阿笙了,也就没注意到随着他的动作开始无声哭泣的阿笙,她在推拒他的靠近,排斥他对她做这些举动。 她像催熟的花儿一样强行被打开,白的亮眼的肌肤一点点染上颜色。 她的安之,她的小伙伴,成为黑暗中噩梦的一部分,梦魇张开巨大的嘴,随着那种律动,把阿笙一点点整个吞噬下去。 阿笙晕厥过去。 ****** 李山景已经许久没去过秘书监府了,那个痴儿姑娘旧伤太重不可复原,让她渐渐恢复语言能力,便已经是他能力的极限了。 李山景没想到时隔几个月,在晚饭吃了一半的时候,他竟被下人急忙请到了秘书监府,再次为那位痴傻姑娘看诊。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这位传说中的年轻秘书监大人,之前每次问诊时,都是个叫柳妈的婆子与他说话。 秘书监大人长相很和气,对他也很客气。 “劳烦大夫看看。”他说道。 屋子里开着窗,还很多余地点着香炉,似乎在掩盖驱散什么味道似的。 那个上次在李山景复诊时已经会主动同人说话的小姑娘,现下又恢复了最初的样子,木愣愣地在床边坐着,对外界没有任何反应,甚至比之前更迟钝了。 李山景上前为她查了查,忍着怒气:“这是怎么回事?” 甫怀之道:“请您来,便是想问问这是怎么回事。” “你们照顾的人应该更清楚,我早说过对她要小心些,哄着来,不可做刺激她的事。若不是有人拿她害怕的事刺激她了,她何故如此?”李山景的山羊胡子翘起来,“柳妈呢?找她来与我说。” 甫怀之在听到他说“拿害怕的事刺激她”时,神色变了变。他不去计较李山景不客气的训斥,低声道,“柳妈家里有事,已经不在这里做下人了。” 熟悉的人离开,倒是容易致使反弹,李山景气儿顺了些,“她身边的人不该随意变动,是柳妈走后才这样的吧?柳妈什么时候离开的?” 甫怀之顿了下,“今日下午。” “许是她太过依赖柳妈了,反应大了些。无事,照旧与她多说些话,耐心点,过几日也许便好了。” 甫怀之舒了口气,他送走李山景,回头来找阿笙。 阿笙最开始这副傻呆呆姿态时,他接触的并不多,只当宠物似的逗弄过几次,直到柳妈走后,他们才渐渐多了些交集,而大多数时候都是阿笙凑上来与他说话的。 面对着没有反应的阿笙,甫怀之有些张不开口,他不知该怎么同她说话,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阿笙?” 他叫她的名字,她连对这个都没什么反应,还不如最开始的时候。 “大人,”二林在一旁小心翼翼地建议道,“不如,再把柳妈叫回来?” 甫怀之蹙眉,他不是很情愿,一时也说不清缘由,只是不喜欢把她彻底放给旁人。 “再过些时日看看。”甫怀之回道。 等到第二日,发现阿笙不张口吃饭,如厕也不知道叫人时,甫怀之才意识到事情真的严重了。 李山景又被叫来,他核桃皮似的脸皱起来,“这只是因为柳妈离开?没发生旁的什么?” 甫怀之面上有些难堪。 “若是讳疾忌医,就不要来找老夫了。”李山景道,他瞅着甫怀之,冷哼一声,“老夫行医多年,甚少见到这样的病患,小丫头不知经过什么才如此,本就够可怜。不把人当人,迟早要遭报应。” 甫怀之仍旧没有说话。 李山景继续道,“大人要是有点善心,让老夫带走她……” “不行。”甫怀之终于开口,语气不怎么好地打断他,“大夫只管治,有什么要求本官会尽力配合,别的就不劳大夫费心了。” 他拿出官老爷姿态压人,李山景留下副安神的药方子后愤愤离去。 出了秘书监府大门,李山景想起前几日城北有个小伙子断了腿,本定的是明日复诊,那小伙子家中只有幼妹和老父,抬着他去医馆多有不便,今日有空,他不妨上门去看看。 等李山景被那小伙子的父亲感恩戴德地送出门,正巧迎面撞上一买肉归来的婆子,婆子满脸喜气,面熟的很,竟然是柳妈。 两人寒暄几句,赶巧柳妈的小儿子前几日从塔塔尔关回来,军队往下裁人,他钻了个空子被刷下来,话头间竟一时圆了甫怀之的借口。 “那孩子可怜,”李山景感慨着,突然说起阿笙,“我刚刚去瞧她,不如你照顾的好。” 柳妈一惊,“阿笙小姐还在府中?” “可不还在那狗官府中,老头子我不差个丫头一口饭吃,那狗官不把她当人,我想着要是能将她带出来就好了。” 李山景神情愤恨,话说的也很重,柳妈心中疑虑,不是说阿笙已经被父母接走了吗?是又出了什么意外?接着开始忧心起那个她照顾了几个月的乖巧孩子,是遭遇了什么,如何能让李山景说出不被当人看这话来? “娘,你回来啦。”柳石兴冲冲地上前去接柳妈手中的菜篮子,他长相七八分像柳妈,大脸盘子大眼睛,虎头虎脑的,在边关这一年多的训练,身姿比一般男孩结实许多,十分有力气。 柳妈抚摸着自家小儿子的后脑勺,心中又想起阿笙,那孩子也不知到底有没有爹娘,若是她爹娘知道她如今的境地,该有多心疼。 “娘你怎么了?叹什么气啊?” “只是想起之前照顾的小姐,命苦啊。” 柳石哼了一声,“娘你就是咸吃萝卜淡操心,达官贵人家再苦也吃香喝辣的,哪有我们苦。” “你这话说的,人活着哪光为了那口吃的。” 这边柳妈心中小儿子回家的喜悦被阿笙的事削弱了几分,那边一封信快马加鞭送到秘书监府甫怀之手中。 信中说将阿笙卖给那户父子的人家找到了,现如今定居在中都城西北的东胜城,不日便可将人带到中都来。 甫怀之将信烧掉,火光在他无甚表情的脸上跳跃,他看着那片纸张一点点化为灰烬,闭眼缓神。 昨夜睡得很不好,爷爷、娘亲还有那个阿笙轮番入梦。醒来之后,却记不清具体都梦了什么,只记得有他们曾出现过。 他刚刚又去看了小傻子阿笙,满桌的吃食,她空洞的眼睛却视而不见。侍女没有办法,只得灌着往下喂了一碗蜂蜜水。 甫怀之皱着眉头转身离开了。 不早不晚,就在这时找到了线索,甫怀之虽一向不信天意,但也觉得这种巧合大概是某种预兆,也许这件事是时候该结束了。 若是阿笙还有家,他会给她一笔银子将她送回去。若是她没有,他也养得起,就叫柳妈再回来吧。 他不会再去见她了。 这件事甫怀之最对不起的是莫湖村的那个阿笙,对于这个小傻子阿笙来说,她是不幸,如果她没有被作为夹在其中的棋子,她大概不用遭受这些。 无论如何,背后那人设的这个局成功了,他将甫怀之的心绪搅的有些混乱。 在这个再也不去见阿笙的决定做下的当晚,没成想,小傻子阿笙来见甫怀之了。 睡梦间甫怀之听到守夜的二林一声惊叫,将他的睡意扰了个一干二净。 “怎么回事?”甫怀之坐起来。 “大人,阿笙姑娘,不是,姨娘……”门外二林语无伦次。 甫怀之走过去打开门,阿笙一身白色中衣,抱着胳膊在夜色中发抖。 她披头散发的,嘴里不住小声念叨什么,大半夜见着确实诡异得很,难怪将二林吓成这样。 见甫怀之开了门,她直直要往里面冲,冲到床前,似乎又想起什么,抖的更厉害了,又急急往后退。 甫怀皱紧眉头,“照看的人呢?怎么让她自己跑出来了?” 还不等他继续问责,阿笙一下子冲到他怀里,紧紧抱住他,是出那档子事之前她惯常用的姿态。 甫怀之整个人僵了僵,好半天,抬起手,在阿笙背上一下一下拍着。 “阿笙不怕了,”他本要接着说我在这里,但一想造成一切的都是他,又把话咽了下去,“都过去了……” 阿笙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中她不能动,也不能说话,只能被迫将梦里的痛都经过一遍,等梦结束,天还是黑的,她记着有什么人可以保护她,却一时想不起到底是谁,只凭着本能冲出来。 甫怀之身上的气息她很熟悉,那既让阿笙很安心,又让她非常害怕,她不知道这种矛盾是怎么回事。 但无论如何,都比再陷入梦境要好。 “不要睡,不要睡……”阿笙喃喃地重复。 甫怀之终于听清了她在说什么,哄道:“好,不睡。” 他为她披上袍子,带着阿笙到她最喜欢的小花园里面,两人依靠着静静坐了一夜。 作者有话要说:啊,终于写到这里了 要开始搞男主了www 第19章 故人 ... 天蒙蒙亮,林间的空气有些冷,胡大岳缩着肩膀兀自沉浸睡梦中,突然腰间一疼,他不耐烦地睁开眼睛,见自家婆娘蔡氏朝他挤眉弄眼。 胡大岳立刻清醒了过来,环顾四周,那两个凶神恶煞的土匪一个还在睡着,另一个不知所踪,此时正是逃跑的好时候。 二人小心翼翼地往林子深处走,刚走出几百米,蔡氏又是在胡大岳腰间一掐。 胡大岳龇牙咧嘴,“你干啥!?” “他爹,”蔡氏低声道,“咱包袱还在那俩人手中呢,咋办?” “呦喂,都这时候了,你还管什么包袱?”胡大岳没好气儿。 “咱半个家当可都在里面呐,这可怎么回家啊?” 胡大岳一时也犹豫了,可要是往回走拿上包袱,又怕再也跑不出来了。 二人正说着话,一道声音插入他们的讨论。 “不如不回,接着跟我们走如何?” 胡大岳吓的两腿一哆嗦,险些趴下,那蔡氏无所顾忌,直接往地上一坐,大声哭号起来:“咱咋就这命苦哟!辛苦操劳一辈子,到老要被土匪打劫!” 插话的高个男人忍了忍,“我们不是土匪。” “那你说你们是干啥子的?为啥非要我夫妻二人跟你们走?” 男人没有答话,蔡氏一见又哭号起来。 这胡蔡夫妇,是恩州人,去年因胡大岳欠下赌债无力偿还,举家出逃,投奔东胜城的远房堂叔。前几日被两个男人找上门,说胡大岳的母亲曾救过一位书生,书生现在在京城做了大官,想要报答胡老太太,鉴于老太太前两年去了,这恩情便给了她的独子胡大岳。 胡老太太爱助人是有名的,自己省吃俭用,对着落难的人倒是大方,还收养了个傻子丫头。老人家在世时胡大岳夫妻时常怨恨她把钱都给无关紧要的花了,没给自己儿子媳妇留几分,眼下他们占起老人家的便宜倒是积极,没任何怀疑,立刻收拾包裹,将孩子扔在家中,跟着两个男人走了。 走到半路,蔡氏越想越不对,他们一家为了躲债,根本没留下过自己要去何处的讯息,别说报恩的,就是报血海深仇的,也难以找到他们。 夫妻起了疑心,这稍一试探,那两个男人中稍矮的一个便不耐烦起来,直接扣下他们的包裹,让他们少问跟着走。 胡大岳和蔡氏这便开始了一路走一路闹。 “听他们废话,就没见过这样能躲的,事儿又多,”另一个稍矮的男人过来,“大哥,捆了走吧。探查他二人藏身之处已经花费了太长时间,路上再耽搁时日,主子那边怕是不好交代,要怪罪的。” 高个男人听了点头,从后腰掏出根绳子,将杀猪似嚎叫的胡蔡夫妻绑了起来,横着扔到马上,一路往中都城的方向而去。 这一路被颠簸了个半死,等临入城,那两个男人找了块黑布将他夫妻俩蒙了起来,又走了一段路,不知到了哪里,男人停马。 模糊间听到高个男人的声音:“麻烦管事通报大人,陈家兄弟回报。” 等胡大岳和蔡氏眼前再亮起时,他们二人正身处一间小厅堂中,见四周摆件,一看便是大户人家。 那两个自称陈家兄弟的男人已经不见了,只有一个四十上下的男人在一旁,说话还挺客气,请二人上座喝茶,说他家主子一会儿便到。 胡蔡夫妻面面相觑,这是怎么回事,难不成还真是报恩?可天底下哪有这样报恩的方式? ***** 甫怀之活动了下有些酸的肩膀,小傻子阿笙的脑袋随着他的动作骨碌碌滚到他怀中。甫怀之伸手撑住,才没让她一头砸向地面。 阿笙头半夜一直在喃喃着“不要睡”,但后半夜还是撑不住睡了过去。 令甫怀之诧异的是,他竟然也跟着坐在凉亭中迷糊了一个半时辰。虽睡得短,但是竟一点没做梦,也没在中途惊醒。一觉起来倒是比这些天在床上睡得还好些。 此时天已经大亮,二林在一旁守了一夜,困的眼睛都要睁不开了,甫怀之让他下去休息,自个儿打横抱起熟睡的阿笙往她房间里去。 四天的时间而已,阿笙便又瘦了一半,把他之前好不容易养回来的肉都消耗了干净,抱起来只剩轻飘飘的一把骨头。 回房刚给小丫头盖上被子,门房报过来,陈家兄弟带着人到了。 甫怀之捏了捏被角,他打了个手势,示意门房出去说。 小傻子在睡梦中仍旧不安稳,时时追寻她熟悉的气息,甫怀之刚一要离开,她立刻感觉到了,睁开大眼睛,勾着甫怀之的袖口。 明明他是伤了她的人,但他也仍旧是她最依赖最信任的人。 甫怀之说不清自己心里什么滋味,他心里头越来越乱,竟还真有梦回十年前的错觉。 大缙朝的秘书监甫大人,睚眦必报,什么都能利用,也无甚羞耻心,只有十年前的莫湖村少年甫怀之,才会羞愧于自己做的错事,会关心自己以外的旁人。 小傻子可怜兮兮地看着他,大眼睛里一点点涌现泪水,再无声的落下来。 甫怀之有些狼狈地转过头去,他长呼一口气,压下心底的那一丝丝异样,再转过头,习惯性地带上温和的面具,哄着阿笙:“我去去就回。” 阿笙使劲儿摇头,她赤着脚站到地上,双臂紧紧箍着他,比起拥抱,更像是依附,好似她只有靠着他,才能生存。 阿笙说不清楚那一切,她实在是怕极了。 “好,你随我一起。”甫怀之想了想,其实这样更好,让阿笙直接出现,可以观察那二人的反应。 甫怀之叫人进来给阿笙穿衣服梳头,期间小傻子一直不错眼地看着他,一收拾好便又焦急地贴上来。 虽然阿笙半步也离不开甫怀之,但她的状态比之前四天好多了,终于吃了这些天以来第一顿饭。 等一切都安排的差不多了,甫怀之带着阿笙去到胡大岳和蔡氏呆着的屋子。 他们进屋时胡蔡夫妻俩正在胡吃海塞。 甫怀之一贯的手段,先礼后兵,棍棒加大枣不间断地轮番上,底下办事的早已熟知,不用他吩咐,这第一轮便开始了。 不管是吃软的还是吃硬的,或者是软硬不吃的,都会要么被利诱要么被威逼,或者干脆被折磨崩溃疯掉。 胡大岳见着屋子门又被打开,还以为是还有什么好东西端上来了,他吞咽下口中的鸡腿肉,打了个饱嗝,“兄弟,上点酒啊,没酒怎么吃。” 话还没说完,一个大耳刮子冲着他的脸过来,直打得他脸肿老高,吐了颗带血的牙出来。 “嘴巴放干净些,我家主子与你可不是兄弟。” 胡大岳这才看清进来的是个穿着富贵的年轻人,瞅着很俊,一副可亲相,但见着他被打的眼冒金星口吐血,眼睛都不眨,还笑眯眯的。 “你们怎么能随便打人?还有没有天理了?”蔡氏泼皮惯了,是个给三分颜色就要开染坊的主,立刻就要闹一番。 胡大岳拉住她,他到底在外面混的多些,下意识察觉到眼前这个年轻人,怕是与之前的那两个绑了他们的男人不同,让他打心底生出寒意来。 “听闻,你们卖了个人?”那年轻人开口。 “爷,小人不是个好的,什么都做,可唯独人贩子的事儿向来不做,”胡大岳挂上讨好的笑,“这是丧天良的事儿不是?您是不是抓错人了?” 话音刚落,一个巴掌又抽过来,给胡大岳脸上打了个对称,“好好回话,抓没抓错人,我家主子自有判断,用得着你教?” “不要这样,只是说说话,动粗作什么。”年轻人不痛不痒地说了出手的下人几句,“你叫胡大岳?” “小人是。”被打了两巴掌,老实许多的胡大岳规规矩矩点头。 “蔡氏?” “是、是……”蔡氏被这场面吓的都有些结巴了。 “从恩州来的?” “小人夫妻俩都是恩州敖村人。” “敖村……你说你没做过贩人的事,我却听说津府远郊有户父子,从你们那里买了个姑娘。” 胡大岳和蔡氏一个对视,怎么说起这事儿来,难不成,那傻子搞出什么大事了? “爷,小人确实是卖过个姑娘,不过就卖了这么一次,小人也不知……” “卖的人是从哪里来的?”年轻人打断他的废话。 “是从山上……” 胡大岳的话又没说完,就见那年轻人突然站起身,抱住了一直跟在他身后的姑娘。小姑娘脸蛋圆圆的,长相颇秀美,但是此刻四肢垂着,眼睛紧闭,面色煞白,额上一层冷汗。 “傻、傻姑?” 胡大岳看到那姑娘长相,愣了神。 第20章 来历 ... 阿笙在甫怀之审胡大岳夫妻时晕了过去,比起上次安安静静的昏迷,这次要动静大得多,她一直在挣扎喊叫,三个婆子合力才勉强将她制住,给她灌下安神的汤药。 云婉不知从哪里得知阿笙病了,也过来探望。 甫怀之其实没什么心情与她周旋,但是身体还是本能地开始扮演起他一贯熟练的那个角色来。 “笙姨娘是怎么了?”云婉问。 “不知怎么惊到了,被魇住了。”甫怀之道。 安神的药和香渐渐起了作用,这会儿阿笙终于安稳下来,甫怀之站在屋子正中央,离出去的门和阿笙的床铺都有一段很长的距离。 “我家小弟两岁时候也被魇住过,哄了好几天才哄过来,姨娘一刻都不能离身。” “嗯,大夫也这么说的,身边要留人。” 若是平日,甫怀之不会让对话这样冷下来,云婉意识到了他的漫不经心,想来也是,他那样在乎阿笙,眼下肯定很忧心。 云婉尽了该有的礼节,正要告辞,在床上睡着的阿笙突然吐了,将早间好不容易吃下去的那一碗白粥和刚刚的安神药都吐了个干净。 一直立着未动的甫怀之终于上前了,他没嫌弃阿笙吐的枕头上头发上都是污秽,将她抱起来,接过婆子递过的帕子,亲自为她擦拭。 他面上的亲和没了,天然带笑意的眼睛也绷着,使得他整个人身上露出一种非常刺人的冷漠,还有焦虑。 云婉难以说清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受,但她看着甫怀之,觉得这才是他真正的样子。 他非常焦虑,但那焦虑却不完全因为眼前生病的阿笙。仿佛是他长久隐藏的本质,终于被难以控制的外物刺激到了,因而短暂地暴露出来,他自己都未必知道自己是这样的状态。 这种焦虑仿佛是会传染,让充斥着安神香的屋子愈发憋闷,婆子在身边来回进出为阿笙换床上的东西,云婉意识到了自己的多余。 她没有招呼便转身离开。 临出房门前,云婉最后转过头看了一眼甫怀之。他正坐在阿笙床边,拿着瓷勺,一口一口喂她蜂蜜水。 这位权倾朝野的秘书监大人,背影竟然显得有些单薄的可怜。 甫怀之不怎么会照顾人,他蜂蜜水喂得有点急,阿笙被呛着了,猛烈地咳嗽起来。甫怀之又将阿笙半扶起来,在她背上拍了拍。 阿笙咳着,慢慢掀开了眼皮。 “安之……”她突然开口说话了,声音不大,有些虚弱,还有些沙哑。 甫怀之停在她背上的手一顿。 “阿笙饿了。”她又说了一句。 甫怀之看着阿笙,见她一脸疑惑地揉着自己的肚皮,似乎在奇怪自己为何一觉起来这样的饿。四周围绕的婆子也让她有些害怕,她往甫怀之的怀里躲了躲。 “这么多人。”阿笙小声地嘟囔。 她看起来就像是出事之前的小傻子阿笙,每日里脑中只有吃喝玩乐,旁的什么都不会过她的心。 “你们都下去吧,”甫怀之道,他低头看趴在他胸口的阿笙,“想吃什么?” “好吃的!”阿笙从不挑食,这世上只有她爱吃的和很爱吃的。 小傻子仰头弯着眼睛,把那对梨涡又毫不吝惜地对他展露出来了。 甫怀之想问问她还记得之前发生过什么吗,但不知为何却问不出口。他刺激了阿笙一回,似乎是那个胡大岳的出现又刺激了阿笙一回,两番作用让阿笙彻底将所有不开心地都遗忘了。 这一切于阿笙来说,似乎只是做了一个长长的梦,而梦中发生过什么,都被模糊化了。 这样其实挺好,于谁而言都是皆大欢喜,既让阿笙恢复了正常,又缓解了甫怀之罕见的愧疚。 安顿好阿笙后,甫怀之才再去找胡大岳,这回他懒得同他多费口舌了,不论是从调查回来的信息,还是之前的一番接触,都显示这人不过就是个流氓地痞。 胡大岳和蔡氏怎么也想不到他二人被绑来受这一遭,竟是因为那个糟心累赘赔钱货的傻子,心中又恨又怕又迷惑。 等甫怀之再次来问阿笙来历,便直接倒豆一样把知道的都说了。 巳时阳光正好,倾泻进屋子中,照得人身上暖洋洋的。屋子里只有胡大岳结结巴巴说话的声音,等他回完话,便陷入一种凝滞的寂静中。 胡大岳紧张地咽了口口水,等了半柱香,才又听甫怀之很轻的声音道:“把他们关起来。” ******* “喂。” 黑暗中有人拍了下胡大岳的脸,触到了他还没好的伤口,他立刻就疼醒了过来。 眼前是个下人打扮的男人,看起来超不过三十岁,长相平庸到让人过目即忘。 “有桩好买卖,你做不做。”男人道,他说话腔调有些古怪,大概是特意压着嗓子造成的。 “什、什么?” “这府里有个傻子,你知道吧?” “知、知道。” “明日这个时候,我帮你夫妻出逃,你将她带出城去,杀了。我便给你一百两银子,如何?” 胡大岳在恩州做了十几年的地头蛇,坑蒙拐骗无恶不作,好吃又懒做,但他并不是个糊涂到底的。这家主子莫名其妙将他关在这里,虽然前途好坏未可知,但如果直接惹上人命,那定然是要坏事的。 看出来他的抗拒,那个长相平庸的男人又道:“你可知你是在何处?” 胡大岳摇头,“不、不知道。” “是在秘书监大人的府里头。听过没?未卜先知活神仙,甫怀之甫大人。你眼下就在他家中。”男人说,“你知道那傻子什么身份吗?” “不知道……”胡大岳吞了口唾沫,继续摇头。 “是甫大人的小妾。” “啊?”胡大岳大吃一惊,那傻子竟有如此造化? “你以为你为什么被绑在这里。就你做过的那些事,大人能饶过你?” 胡大岳这才慌了神,“那、那我怎么办?” 平庸的男人附在他耳边一顿交代,等说完话,在胡大岳肩上拍了拍,“旁的你莫要问,做好了事好处少不了你,知道少些是对你好。” 这间小房里昏暗,外面却很明亮。 马上就要中秋了,月儿只差一个缺口便要圆满起来,一片清辉洒向大地,包容了整座宅子。 男人离开关着胡蔡夫妻的房间,躲开锃亮的月光,于阴影中行走。经过甫怀之的院子时,他见里面主屋的灯还亮着。 等男人悄无声息地离开后,又过了一阵,里面走出个人来,拖着步子往一旁的厢房去了。 这些服用天大剂量的安神药剂起了副作用,突然停了药,阿笙夜间睡的就不怎么安稳了,她模糊间感觉有人在摸她的脸,带着她熟悉的安心的气息。 “唔,”阿笙半醒过来,叫了一声,“安之?” 搁在她脸上的手似乎抖了一下。 “好黑啊,阿笙看不清……”阿笙拖着软乎乎地睡音问,“是安之吗?” 隔了一阵,那声音回说:“是我。” 阿笙放心下来,她翻了个身,侧躺着,面朝外,腿抬起来将被子整个抱在怀里,莹白的小脚丫随意一扔,正搁到甫怀之的大腿上。 “安之来找阿笙玩吗?可是阿笙好困……” “……睡吧。” 阿笙“嗯”了一声,转眼就睡熟过去。 对阿笙来说,一切从来没变过。清早起床,被不认识又匆匆离去的侍女服侍,然后吃早饭,接着去小花园里玩耍。 唯一不同的是,玩不一会儿,她竟然感觉到了疲累。有个不熟悉的婆子非要她回去休息,阿笙不乐意,闷着头四处跑。 她不知不觉就跑进了府里最西端,这里阿笙来过一次,火灾后的残存还没清理干净,那个顶漂亮的妹妹正坐在院子里的石桌旁,在喝茶。 阿笙被甫怀之引导过几次,认为云婉是她不可接近的,于是就远远站着看,不敢靠前。 被这样灼热的眼光盯着,云婉自然察觉到了,她很快就发现了不远处的阿笙。 “笙姨娘。”云婉同她招呼了一句。 阿笙哪里识得这种称呼,她还是在原地傻乎乎地立着。 云婉上前来,伸出一段羊脂玉式的腕子,牵住她。阿笙被她吓了一跳,她下意识想跑。 今个儿天气有些阴,风凉了些,云婉在素色的秋衫外面披了件鹅黄的斗篷,斗篷边有一圈儿流苏,随着风轻轻摇。阿笙一向喜欢这种会动的小物件,她不错眼地盯着,最终颇乖巧地顺着云婉的力道随她走到石桌旁。 “笙姨娘要是不介意,同坐观景吧。” “妹妹真好看。”阿笙道。 云婉一愣,她对上阿笙,有些犹豫地试探,“笙姨娘称呼我做妹妹,可是甫大人的意思?” 她说话文绉绉的,阿笙没怎么听懂,歪打正着竟也答出她想要的话来:“安之说你是妹妹。” 甫怀之第一次为云婉引荐阿笙时便对阿笙称她是妹妹,但那时云婉对甫怀之尚有偏见戒备,没怎么注意这些。 云婉心头一跳,虽然一个称呼也不一定说明了什么,但是毕竟她如今身份敏感,甫怀之态度太不清,她只能用这些蛛丝马迹去猜。 不知阿笙会不会学话,云婉多了也不敢问,斟酌了几番,“他、他……平日可提起过我?” 云婉说完低下头,她面上飞上几朵红霞,将本就清丽的五官染上几分艳色,阿笙伸着手指头,小心翼翼地在她脸颊上戳了戳。 “真好看……” 云婉抬起头,便见着阿笙一双水灵灵地眼睛对着她,孩童一样澄澈,怕是初雪都不如她干净。 云婉突然有点惭愧,她这样试探,对她的夫君有所企图,实在是小人行径。 “不说这些了,”云婉拉过阿笙的手,“既然笙姨娘叫我妹妹,妹妹我便也不见外了,叫笙姨娘你做姐姐如何?” 阿笙的评判标准很简单,云婉这样漂亮,还拉着她的手与她轻声细语的说话,自然她做什么都是对的。于是阿笙笑起来,“好的呀。” 等那婆子气喘吁吁地找到阿笙时,阿笙正与云婉玩着翻绳,从没有年轻的女孩子与她一起,阿笙不太熟悉女孩儿家的玩耍花样,被云婉手里的花样哄得发出阵阵惊呼的。 第21章 失踪 ... 这四五天不吃不喝和剧烈打击到底坐下了隐患,在阿笙疯玩一上午后便展现出来,吃过午饭她就发起了高热。 不等郎中开的药方抓好,阿笙就已经烧得有些神志不清了,只会哼哼“难受”。 婆子熬了药来,阿笙牙关紧咬着不肯喝,怎么也喂不进去,勺子都掰断一根。最后只好用土法子,提来深井水,洗了帕子,为她擦手脚心和前后背。 甫怀之并没有进屋子,他还穿着昨日的长衫,眼底下有些青,看起来比床上那个病了的气色还要不好。 “把杏雨调过来。”他对着二林开口道,声音喑哑。 二林有些吃惊,顿了下才答:“是。” 杏雨这个大丫头在甫怀之手底下地位不比二林低,以前统领整个府邸,这两年被甫怀之放到外面铺子里去了。将她调回来,二林不知自家大人是要做什么。 “还有梅子。” “什么?”二林没听清。 “让她们准备些梅子,阿笙……她就会吃药的。” 甫怀之说着话,身子晃了晃,二林急忙上去扶,他推开了他,修长的食指在太阳穴上按了按,“我无事,你下去做事吧。” 府里的腌梅子赶巧用没了,二林忙遣人去买,不多时杏雨随着那梅子一起回来了。 杏雨长脸身胖,模样周正,今年二十有七,未曾成过婚,是个老姑娘。她出身商贾人家,自小跟着父亲学算账,天赋惊人,后来家道败落卖身为奴,甫怀之偶然发现她的才能,便渐渐重用起她来。 幼年经过种种困苦磋磨,杏雨得此机会,一心想在甫怀之手底下做出名堂,她对相夫教子本也无甚兴趣,自此更是立誓永生不嫁人跟着甫怀之做事。 “大人怎么突然这样急叫我回来?”杏雨问二林,“可是府上账有什么差错了?” “府上没什么事,”二林道,他皱起眉头,“只是……我也说不好,大人有些心事,你上心些。” 二林说的话叫杏雨听不懂,她进了书房,见甫怀之支着头坐在桌后,听到她进门的声音,似是猛地从睡梦中惊醒,半站起来,复又徐徐坐下。 “大人。” 甫怀之握拳在嘴边,轻咳了两声,“找你回来事出突然,你做事稳妥,我放心些。” “大人有何吩咐?”。 “没什么大事,你不要紧张,只是让你照顾一个人。” 杏雨静等甫怀之继续往下说。 “一个头脑不太灵光的姑娘,保她起居生活即可。你一会儿去见见她吧,让二林领你去。” 这任务乍听起来太过平常,但甫怀之又嘱咐得有些郑重,一时让杏雨想了很多。 “奴知道了。” 杏雨从书房里退出来,直接去了阿笙的屋子。 药碗又被打碎了一个,里面婆子手忙脚乱地收拾。杏雨托着一碟子梅子走近,见床上睡着一个女孩,脸儿圆圆眉儿弯弯,高热烧的她脸颊和鼻头都是红的,更平添几分娇憨,看不出什么头脑问题,只看出端是相貌清秀甜美。 “我来吧。”杏雨接过婆子手中的药,夹了颗梅子在阿笙唇上沾了下,凉滋滋又酸甜的滋味引得小丫头伸出舌尖舔了下。 杏雨趁机给她灌下两大勺药,迷迷糊糊的阿笙嘴巴一扁,似委屈似生气地喃喃:“安之坏人……” 自家大人的小字杏雨自是晓得,她心中一惊,面上还是不动声色的一口梅子两口药地哄着阿笙吃下。 阿笙的高热来的快,退的也快,等全都折腾完,天已经黑下来了。杏雨许久未曾回府,人事什么都不太清楚,叫了刘风来了解一番,暂且没动原本的安排,让一个小丫头为阿笙守夜。 睡前册子翻多了,杏雨睡梦中还在做调配,突然听见窸窸窣窣的声响自院子中传来,像是老鼠偷盗一般,杏雨便被惊醒了。她心中有些担忧阿笙的高热会不会反复,于是起了身,到偏厢房一看。 偏房的门没有关严,轻轻一推就开了,外间守夜的丫鬟倒在地上,怎么也叫不醒。 杏雨心中有些不妙,她进到里间,只见床上的被子被掀开,铺盖里还温热着,本该睡在被窝中的人却不见了。 “去找。”甫怀之哑着声音道。 他说完话,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整个人佝偻起来,似乎要将心肺都吐出来,手抓着床柱子几乎将上面捏出五指印,二林和杏雨听着一阵心惊。 “围城贴榜,挟持阿笙的人,生死不论。”夜色寂静中甫怀之缓慢地直起身,一字一字低语,“还有,彻查府里的人。” ****** 天刚蒙蒙亮,一辆柴车缓缓出了中都城门,在柴车出去后一盏茶时间不到,各大城门守卫便接到了严把城门的指令。 柴车上坐了三个人,赶车的马车夫是个彪形大汉,后面坐着俩战战兢兢的男女,这男女便是连夜从甫怀之府上出逃的胡大岳和蔡氏。 蔡氏时不时回头瞅瞅身后的稻草堆,里面包着那个扫把星傻子。 她虽嫌弃阿笙吃了她婆婆八年的饭,花了她家不少钱,但是从未真的想弄死过她。赶出屋去让她自己自生自灭和直接下手还是两回事,她屁股几乎要坐不住,感觉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刺她。 昨日夜里他二人被一下人拆了门锁放出来,又用他给的迷药迷晕了小丫鬟和阿笙,抬着昏睡的阿笙从后门出来后,便上了这架马车。赶车的人一句话也不说,斗笠盖住大半边脸,闷头把他们往城外带,直跑了一上午才停下来。 又困又饿又心惊胆战的胡蔡夫妇被累掉半条命,胡大岳舔着干裂的唇,“大、大哥,咱这去哪儿?” 斗笠大汉转过半张脸,虎目瞪了他一眼,终于屈尊开口:“等我家主子。” 说着,他下了车,将那稻草堆打开,蓦地,大汉一声怒吼:“人呢?!” “什么?”胡大岳不明所以地下车过去看。 只见稻草堆里只剩下之前用来裹着那小傻子的一块蓝布,布打开着,里面的人没了踪迹。 大汉揪住胡大岳的衣襟,“人哪里去了?!” 胡大岳缩着头,眼睛瞪老大,“我、我也不知……” 大汉将胡大岳推倒在地上,“你绑的人,你不知道?” “哎呦大哥,我们夫妻实在不知道啊,这人就是绑在里头的。”蔡氏过去扶起自己的夫君,“那位送我们出来的小哥和我们一起做的,我们真没动手脚啊。” 大汉仔细检查了一番绳扣子,绳结还保持着半扣的状态,看样子是系的松了,半路上被颠簸开了。 “上车,”大汉扔下绳子,“回去找人。” 做事出了这样大的纰漏,大汉根本不敢想后果。 城门口盘查的很严,大汉不敢冒风险进城,他一路纵马飞奔在城外走过的路段找了个来回,没有那个小傻子的任何踪影。不知道她是被路过的人救了,还是迷药过了时效自己跑了,再或者是在出城之前就掉了,落在了城里。 一辆低调但讲究的马车停在道中央,大汉跪在马车外面,垂着头,“属、属下办事不利……” 好半天里面才传来一道女声,“这点小事,要你何用。” 赶马车的车夫转过来,一张无毛的细皮男人脸,他嗓子尖细到有些刺耳,“怎么做,还用主子教?” 大汉咬着牙,重重磕了一个头,而后抽出腰间的刀,在脖子上抹了一下。温热的血溅出去老远,随着那大汉的尸首砸向地面,胡蔡夫妇尖叫起来。 “娘娘,这两人……”马车夫问。 “带回去,交给吴国持。”车里面的女人道,细微的饮茶声从里面传出来,“他在找人。” 这个他是谁不言而喻,马车夫回道:“是。” “如此大张旗鼓,陛下还对他余怒未消。你说,他是为了什么?” “奴不知。” “大概是又有了什么计划,为了迷惑陛下,不惜暴露自己对朝堂的掌控吧。”女人的声音有些飘,说着自己都不那么相信的话,只是别的猜测,她更加不信。 那可是甫怀之,为了个女人?为了个傻子?说出去谁人会信。 正因为不信,她才在知道他收了阿笙做妾之后,愤怒之余冒着风险,要见见这个傻子,而不是直接让人除掉她。 马车里的元妃叹了口气,揉了揉眉心,保养的那样好的一张脸,也开始渐渐长了细纹。 她是个很聪明的女人,但是还不够聪明,她做不到像甫怀之那样用人理政,这样的日子她过的太累了。 可即便是甫怀之,以人的力量,扛起这些包袱,也太过沉重了。不知当初,他到底是怎么熬过来的。 第22章 找人 ... 还有一日就是中秋了,中都城里城外进出的人很多,有几个店里小伙计搭伴赶着回郊外乡下家中过节,离城门老远便被拦了下来。 “那边那个,帽子摘了。”守城侍卫叫了声,他手里抖着几张绢布,布上画着像,他比对了下,“行了,走吧。” 被要求摘了帽子的小伙计手里抱着包裹和帽子,有些惴惴不安,“爷,这是怎么了?有逃犯?” “问那么多,有你什么事。”侍卫不耐烦道,话没说完他变了脸,挂上笑,扔下几个小伙计往前方一路小跑过去,“高大人您怎么来了?” 被冷落的小伙计回头,看见一蓝色官袍的男人正往此处走过来,他个子极高,宽肩方脸,块头很大,那身从六品的官服几乎要装不下他了。 这守城的侍卫是个惯会拜高踩低的,他口中的高大人高陵,一个从六品的城门郎,平日来城门时候也不多,他本不会这样舔着脸上前奉承,自从前几日意外得知高陵是怀化大将军在外的私生子,便转了个态度。 高陵知道他这个人什么德性,面色有些不虞,一双浓眉皱起来,道:“上面的指令你们都接到了?” “接到了接到了,找三个人,两女一男,找着人的赏千金,标下都晓得。大人,这城里城外一天来回的人千八个,大海捞针似的,到底是在找什么人啊,您知道不?” “做好你该做的,少那么多废话。”高陵将他跟小伙计说的话返还给他。 那侍卫讪笑着摸了下鼻子,手里的绢布抬起了,顶上面一张画像便露了出来。 高陵目光一怔,接着又在心中摇摇头,这世上巧事儿真多,秘书监大人的小妾,竟然长得如此像阿笙。 高陵没想到的是这世上有比长得像的更巧的事,那小妾就是阿笙本人。而被大张旗鼓张榜寻找的阿笙,此刻在中都城里一条幽幽的小路上转醒过来,疑惑又惊惧地看着四周。 她身上穿着中衣在地上躺了一夜,好不容易退下去的高烧又有点起来了,阿笙晃着晕乎乎的小脑袋在巷子里走着。 两边的院墙都很高,将日头挡了个七七八八,有些阴冷,她抱着胳膊瑟瑟发抖,贴着角落坐下来。 这样的日子阿笙以前过了很久,胡奶奶突然不见的那一天,她就是半夜被胡大岳夫妇赶出家门的。初春天还很凉,地上的雪没化净,她攒着小雪球既当水喝又当饭吃。 安之也不要她了吗? 身上一阵冷一阵热,脑袋越来越昏沉,阿笙没了多余的精力去想太多,她抽了抽鼻子,只在心里头有点难过又有点生气。 等再见到安之,她一定不要理他了,给她吃梅子也不行。 ****** 虽然只有母子二人,这也是一年多来柳家难得的团圆,柳石为了中秋去割了半斤肉打了二两酒回来。赶巧平日相熟的屠户家里老父病重关了铺子,他绕了远路去另一个屠户那里,回家时找了条偏路穿过。 这一片在大缙建国之前,在中都城还叫做汴梁城而作为南人朝廷的都城时,曾经是国公府宅子的范围。后来国破了家也亡了,南人偏居南方一角重新建了国,国公一家也跟着逃了过去。 这里就做了民居,被拆成两片,中间多了一条不窄不宽的小路,两边住户正门偏门都没有开在这条路上的,后面又临着一条水沟,于是很少有人经过。 柳石哼着从北地学的小调,他一时没注意脚下,险些被绊倒,差点将手中的酒肉甩出去。 “他娘的……” 柳石骂道,他低头一看,只见一大团白色的东西蜷缩在他脚边,竟然是个人,再仔细看看,还是个姑娘。 小姑娘看起来年纪不大,面色苍白,嘴唇也没什么血色,眼睛半睁半闭地看着他。 “这怎么回事?”柳石被吓了一跳,心道不会大白天遇到鬼了吧,这没有人气儿的地方果然来不得。 小姑娘口中似乎喃喃了两声,柳石犹豫着走近半步,模糊间听她在说:“水……” 能要水喝,应该不是鬼怪。柳石放下手中的酒肉,蹲下身,离得近了,隐隐察觉好像有些不对,他伸出一根手指在小姑娘脸蛋上触了下,烫的快能蒸蛋了。 柳石皱起眉头,这小姑娘穿着细布做的中衣,看着细皮嫩肉的,料想也是个不错家境人家娇养的姑娘,可为什么没有外衫没有鞋子的躺在这里,又烧成这个样子。 “这都是个什么事儿。”柳石嘟囔了声,把酒肉换在左手上,右手抱起小姑娘搁到自己背上。 小姑娘浑身热乎乎的,还软和和的,柳石黝黑的脸上红了下。 “你穿成这样躺在这里,所以是你的问题,不怪我看光了你。男女授受不亲,但是我要是不管你,这里几天也不会经过个人,你肯定要死在这里了……” 这条小道离柳石家不算远,背上的重量轻的几乎可以忽略,柳石身高腿长步子大,很快就到了家。 “娘!快来!” 柳妈在屋里揉着粟米面,“小石回来了?肉割了吗?” “割了。娘,我捡了个人,快死了!你赶紧来看看!” “捡了个死人?这小子又胡说八道什么呢……” 柳妈手在下襟一抹,走出了厨房,见院子里石桌上摆着酒和肉,她过去将东西收好。进了屋子,发现床上躺了个人,身量瘦小,长发铺满单薄的肩背,半遮住了脸。 “娘,得快去找郎中来看,她要烧死了。” 柳妈大惊,“你这是哪里带回来的人?” “水沟那边的巷子,要不是我今个儿意外从那边过,不定等什么时候才会有人发现她晕倒在那里。” 柳妈走到床边,将床上人脸上的发丝拨开,她后退半步,显得比刚刚还要震惊。 “小姐?!阿笙小姐怎么会在这里?” “什么?”柳石摸了摸后脑勺,“娘你在说什么?” “回头再跟你解释。”柳妈试了试阿笙滚烫的额头,“快,快去找郎中去。” 柳石被柳妈推着背赶出了屋,他一出屋,正和邻居家余四打了个照面。 这柳家的院子是在国公府一个偏院基础上建的,中间简单用棚子隔开,住了两户人家,东边是柳家的,西边便是余家,两户共用一个大门。 余家是地道中都城本地人,和柳家一样,家里也是做小买卖的,有个铺子。余家老夫妻原有两个儿子三个女儿,多子未必多福,十几年前一场猩红热,死了一窝,五个孩子只剩下余四一个了。 余家夫妻俩因此将这个独苗苗有些宠坏了,老两口都是本分做事儿的人,这余四却迷上了嫖/娼、养角、斗蟋蟀,不学管账也不看铺子,每日端着个蟋蟀筒子走街串巷,生生把爹娘都给气死了。而没了爹娘管之后,余四更是变本加厉,把能典的都典了,现在只剩下这个宅子住着。 柳石最是看不起游手好闲之人,有腿有手不好好做事,他没他娘的好脾气,有时还碍着余家老夫妻的面子与余四招呼。 “柳家二郎,哪儿去啊?”余四在棚子那头抻着头往他家院里张望。 柳石只当没听到他说话,闷头要出门去找郎中。 “我刚刚听着,你捡了个人回来?”余四道。 柳石脚步停下来,“关你什么事。” 余四被他挤兑了一句,也没生气,还是嘿嘿笑着,“你们家人就是仁义,这路上遇到生人都帮忙。” “可不是,不像某些人,祖宗基业都败了个精光,不知道哪天死了还有没有脸见祖宗去。” 这话说得重多了,余四不再没话找话了,他见柳石快步走出去,也没挪动,还揣着手在棚根蹲着往柳家看。 柳妈去井里提了桶水进了屋子,不一会儿柳石领着郎中回来了。 这余四虽是个败家子,但也是有吃有喝的活到现在,靠着斗蟋蟀那点彩头自然不够,他号称百事通,这中都城北里的事儿,大家小户,不管是大的红白事儿还是小鸡毛蒜皮的夫妻吵架小儿夜啼,就没他不知道的。他以此敲诈勒索,或是给人卖个好处。 柳家捡了个人,是大事,余四自然关注的多些。 等郎中出了门,余四上前去问:“大夫,里面那个怎么样了?” “无甚大事,这位姑娘只是体虚体燥引起的发热。”郎中道。 余四心头一动,那柳老二捡回来的竟然是位姑娘?瞧他说话一本正经的,还看不起老子。结果自个儿随便就领了个姑娘回家,安的是什么心思,这人是他捡的?还是偷的? 第23章 收养 ... 屋里头柳妈哄着阿笙喝药,嘴里唱着小调,一旁还备了几个糖块。躺在床上尚在昏迷的阿笙很乖地把药都咽下去了,没有咬牙,也没有胡乱挣扎打翻药碗。 柳石在一旁看着,没忍住问柳妈:“娘,这就是你说的那个傻子小姐?” 柳妈为阿笙擦了下嘴角,点点头。 “她怎么会在巷子里?” 柳妈放下碗,她将柳石拉出屋子。 “小石,这事儿娘得跟你仔细说道一下。”柳妈一张慈祥的胖脸难得严肃,“阿笙小姐在那大人府上,尴尬的很。前些日子碰上李郎中,说府里对她不好,险些照顾出事。她为什么在巷子里头,娘也不知道,但是指不定并不是意外。” “娘是说她被那官老爷给丢出来了?” “贵人的事儿,咱也不要多想了,省的惹祸上身。阿笙小姐在咱家养病,你不要让旁的人知道了。” “娘,这你放心吧,儿子你还不知道,不是个多嘴的。” 柳妈在高大的小儿子肩膀上抚了下,脸上露出笑,她的两个儿子一向是她的骄傲,都是好孩子。 第二日中秋团圆节,天还没亮,阿笙醒了过来,她撑着坐起来,不明白自己这是在哪里。 柳妈端着碗茶水饭走进屋子里,惊喜道:“小姐醒了?身上可有哪里不舒服?” 在床角缩成一个球的阿笙听见了熟悉的声音,将脸从被子里抬起了,然后立刻扔下被子,扑了过去。 她挂在柳妈身上,也不说话,就是抿着嘴轻轻摇她。 柳妈用空着的手在她背上拍了拍,“小姐快上床去,地上凉。” 阿笙只一劲儿笑,看着柳妈,拽了下她的发尾,眼睛亮的很,“你怎么来了?” “这里是奴的家啊。”柳妈说。 柳妈像之前在府里那样给她喂食,茶水饭里点了些肉臊子,微辣带麻,阿笙在床边坐着,晃着小脚丫,吃着吃着吐了下舌头。 等吃完饭,她又问了一遍:“你怎么来了?” “这里是奴家里,”柳妈也又回答了一遍,她看着阿笙几乎要瘦没了的小脸,一双水灵灵的眼睛显得更大了,心中爱怜忍不住往上蹿,心中想了个来回,道,“以后小姐就在这里住下好不好?” “那安之呢?也住在这里吗?”阿笙歪着头问。 柳妈并不知道安之是谁,以为是在她之后照顾阿笙的人,接着道:“安之把你又交给奴了,以后还由奴照顾小姐可好?” 阿笙垂下头,她嘴巴撅了起来,没说好还是不好。 “娘!” 屋外传来柳石的喊声,柳妈收拾了东西出了屋子。 柳石眉头皱着,他听到了刚刚屋里的话,“娘,她要一直住在咱家?” “小姐这个样子,不住咱家她还活不活了?”柳妈瞪眼睛。 “娘,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 从甫怀之府上离开之后,柳妈找了个绣庄做活,日子过得有点紧巴,柳石回来之后,去了他爹生前好友那里帮忙,每月能有二两六吊的工钱,两人过得好了许多。 但这好,也是暂时的。小儿子还没娶妻,原先攒下的彩礼钱因着大儿媳过世用掉一小半,还要重头再攒,再说娶媳妇屋子得扩一下,这也是一笔费用。 这些都是柳妈心里的事儿,她为了这个,没日没夜的做活,柳石几次劝她,他不急着成亲,柳妈都说他不要胡扯,为此柳石只好暗地找媒婆暂时不要给他娘介绍姑娘。 他好心捡回个人来,养病什么的都不是个问题,毕竟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但是这跟收养根本是两回事,家里直接多了一口人,他娘得累成什么样。 柳石也知道自己娘亲,主意正倔的很,认定的死理几头牛都拉不回来。她一个寡妇拉扯大两个儿子,早几年铺子还在时,还要守住亡夫的生意,能到如今全靠一股气儿。 “只是什么?”柳妈斜着眼问他。 “没啥,家里也不差口吃饭的。”柳石道,他心里头想,这事儿还要私下解决,不能在面上说。 “这就是了。” 柳妈放下碗筷,去箱子里翻大儿媳剩下的衣物,她媳妇儿和阿笙身高差不多,只是比她胖些,稍微一改都能穿。 屋子里的阿笙还在床边坐着,她盯着自己的小脚丫,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小姐……”柳妈唤了她一声。 阿笙的注意力转移到她身上,她似乎还在纠结刚刚的问题,“安之不回来了吗?” 小傻子看起来有点可怜,大眼睛雾蒙蒙的,好像随时会因为她的回答而挤出水来。 柳妈这回没把话说死了,“安之要过一阵子才能回来。” “这样啊……”阿笙好像放心下来,她下了床,让柳妈给她穿上衣服。 柳石在院子里劈柴,他外衫脱下了系在腰上,露出结实的臂膀。柳妈上去给了他一巴掌,让他将衣服穿好。 阿笙在甫怀之的府上养成了习惯,她对来来去去不认识的人不感兴趣,目光在柳石身上浅浅掠过,之后就移到院子里的大皂角树上去了。 柳妈训完柳石去厨房准备晚上的团圆饭了,柳石扔下斧子,走到阿笙身边,脚尖踢了下蹲在地上的阿笙。 “喂。” 阿笙抬头看了柳石一眼,柳石回头对上她一双大眼睛,心里头的憋着的气梗了一下。 口中嘟囔了两句,“看着倒不像个傻的。” “你走开。”小傻子皱起细细的眉,这个大个子好烦人,将日头挡的七七八八。 “这里是我家,凭什么我走开,该是你走开。”柳石道,“真不该救你回来,一个大累赘。” 这种话要是别的面皮薄的姑娘听了,多半是难堪的要见不得人了,但是阿笙不会。她蹲着往后退了两步,将自己重新沐浴在阳光下,又开心起来。 柳石看她一会儿拨弄草叶子一会儿摞石块的样子,盘算着该将她送到哪里去,在心里又一一推翻。 这样年轻的一个小姑娘,一个傻子,如何安置都不安全。 真是个天大的麻烦,他真是干了件天大的蠢事。 “柳二郎,这便是你家新来的客人?”棚子那边余四突然插话,阿笙下意识顺着声源抬了下头,和余四打了个照面,余四愣了一下,“这小娘子端是面善。” 柳石举着拳头挥舞了一下,“仔细你的皮。” 余四面上挂着比刚刚更重的调笑,“二郎给自己捡了个媳妇儿?” 这余四每日不事生产,被酒色掏空了身子,面色青白尖嘴猴腮的,阿笙见了便觉得不喜,扭过头颠颠跑去找柳妈了。 柳石只当余四泼皮混子在发赖,逞口舌之快,威胁了两句便也转身回了房里。 而那余四从棚边上退回房中,仔细回忆了下阿笙的面貌,越想越觉得不对劲。秘书监大人找人这事儿闹的极大,光是赏金就够让人眼馋的了,他自然把事情也摸了个七七八八,那三人的画像他也瞅了好几眼。 刚刚那个女子,怎么看怎么像甫大人的小妾。 这柳妈过去给大户人家当下人,说不准和那绑了大人小妾的两个下人认识,他得探听仔细了,说不好他余四就要飞黄腾达了。 厨房里柳妈在忙前忙后,阿笙像个小跟屁虫一样,在她身边转悠。狭小的厨房柳妈时不时撞上她,有些无奈:“小姐出去等好不好?奴一会儿给小姐好吃的。” 阿笙点着小脑袋,双手还是挂上了柳妈的腰,随着她移动而移动。柳妈被背上小身子搞得心里一片柔软,什么话也舍不得说了,任由她在厨房里添乱。 柳家这顿团圆饭其实并不团圆,但是柳妈看起来心情还是不错,和小儿子一起喝了点小酒,阿笙好奇地尝了一口,被呛的吐了个干净。 柳妈掏出手帕给阿笙擦嘴。 “娘,你自己吃啊,别喂了,那么大个人。”柳石看不惯她娘殷勤地伺候阿笙,筷子在碗里戳了戳。 柳妈不搭理他。 阿笙很快又习惯起来被人喂饭的状态,心安理得地接受着柳妈照顾,嘴巴像松鼠一样不住地咀嚼,吃着指了下桌上的腊肉炒豆腐。 “小姐要吃这个?” “给安之。”阿笙道。 柳妈有些惊喜,“小姐如今都知道要给人留饭了吗?” 阿笙只是点头,“安之也要。” 吃过饭,柳石在院子里布置赏月的下酒菜,柳妈在厨房收拾碗筷,她眼角突然湿了一下,“小山要是也能回来就好了,小慧娘俩要是在的话,孩子都该会走路了。” 阿笙看到柳妈眼圈红了,伸着脑袋去看她。 柳妈给阿笙整理了下碎发,“慧娘怀着身子的时候,肚子圆的不行,面色也漂亮,桃花一样,都说这胎肯定是个丫头,丫头养娘亲。如果真的是个丫头,大概如你一样乖巧……” “不哭了,”阿笙拍了拍她,“走,找安之。” 柳妈擦掉眼泪,以为她又是小孩依赖熟人的心性上来了,“安之还没有回来呢。” “安之说要什么都有的。”阿笙道,“他让、让山回来,呼呼一下子就回来了。” 柳妈被逗笑了下,搁下手中东西,“安之如此厉害?” “是呀。”阿笙点点头,安之身边的小玩意特别多,好吃的也总是不断。 中秋节的赏月在阿笙看来与平日里没有不同,月亮不总是这个样子,又亮又冷,弯弯或圆圆的。 她跟着看了一会儿,便闹着要回去睡了,睡前又问了柳妈一遍:“安之明天回来吗?” 柳妈只好说可能要几天,阿笙也没表现出失落,应了声后便睡过去了。 第24章 报应 ... 早上起床,阿笙乖乖伸着手让柳妈给她套上衣服,眼睛还没完全睁开,就开始向四处环视,“安之回来了吗?” “还没有呢。” 柳妈心里头有些异样,这安之到底是何许人,让阿笙如此记挂。李郎中说阿笙在府里受了罪,可若是有这样一个能让阿笙放心上的人在,也不该过的多不好才是。 节后柳石开了工,除了睡觉基本不在家中。柳妈手中攒的活计差不多了,要去绣庄送样式,她不好带着阿笙同去,便将阿笙锁到院子里,仔细叮嘱她,万万不可出院子,不论什么人说话一概不用理。 余四在他粉头相好那里睡到日晒三杆后,返回家中,脚下虚浮地趴到棚边上,习惯性往柳家院子里一瞅,看见蹲着挖土的阿笙。 “小娘子?” 阿笙没有抬头,她听柳妈的话,什么人与她说话都不用理。 “小娘子从何处来的?” 余四摆出一副风流公子哥的姿态,画虎不类反成犬,瞅着十分滑稽。 秋老虎的日头还很毒辣,阿笙圆溜溜的小脸儿渐渐染上粉,汗珠顺着鬓角滚入衣襟,她扔下小棍子,用手抓了一把土在掌心捏着。 余四没等来任何反应,在一边瞧了一阵,渐渐发觉不对。 “喂。” 阿笙还在自顾自捏泥巴玩,余四一双鼠目滴溜溜转,从脚下捡起一块小石子,朝着阿笙扔过去,打在小姑娘背上。 小傻子怒气腾腾站起来,捏着一把沙子朝他扔过去。 这下余四怎么也知道有问题了,这柳二郎竟然捡的是个傻子。看来她并不是秘书监大人的小妾,虽然姿色尚算清秀可人,但官爷怎么可能会有个傻子做小妾。 头天夜里余四还在跟他相好吹牛皮,做着发大财的黄粱梦,这下好了,全破了。 “呸。”余四朝阿笙唾了口,“柳家全家都是白痴,捡回来个傻子真是般配。” 只是恶声恶气的几句话,阿笙并不会记得,也就没有向柳妈说起来这些事。 阿笙的日子换了个地方,过的依旧很简单,吃饭、睡觉、在东西少了许多的院子里戏耍。 还多了个每日几问,“安之呢?安之回来了吗?” 吃到好吃的东西时,她格外容易想起这个问题来。 柳石心里头始终有些不满,他冷哼一声,“看你是个傻子不要你了。” 柳妈筷子在柳石手上一敲,“不要瞎说话。” “她个傻子又听不懂。”柳石捂着自己被打的一块皮,“娘,我才是你亲生的不是……” 柳家两母子都没注意到一直漫不经心的阿笙在听到柳石的话后,咬着嘴唇,脸色慢慢涨红起来。 “你胡说!”阿笙突然一下站起来。 她狠狠推了一下柳石,一双大圆眼睛倏地落下泪来,砸到了柳石的胳膊上,有些烫人。比刚刚娘亲给的那不轻不重的一下子要让柳石难受的多。 “哎,你怎么就哭了,我不是……”柳石立刻手忙脚乱起来,“我瞎说的,我瞎说的……” 那边阿笙猛地扑向柳妈怀里,“安之呢?安之哪里去了?阿笙要安之!” “就快回来了,就快来。”柳妈抱着阿笙哄道。 柳妈心里想要么去府里打听一下,这个安之能让如此单纯的阿笙这样记挂,一定是个对她极好的婆子,试探一下看看可不可以让她私下来见见阿笙,安抚一下她。 ******* 云婉向甫怀之请求回家看看时,甫怀之才想起他府里还有这么个人,也才知道已经又到一年的中秋了。 他给云婉备了几份礼,其一是许她去牢里看望她的父亲邓成德。 当然在云婉去之前,甫怀之的人先去了一趟,带回来的消息不错,邓成德对着他的人破口大骂,接着痛哭流涕悔不当初,然后再是辱骂诅咒。 他在给元妃做事,煽动潞王把女奚烈氏族女送到皇帝宫里,就该知道这个下场。 甫怀之在府里揪出一个下人,在花园做事的,自从他来中都之后便开始跟着他了。 “谁派你来的。” 那下人板着一张平平无奇的脸,意图显出某种忠贞的气节来。 “她在哪里。” 那人还是没有出声。 甫怀之的视线从那张让他心中陡然升起暴虐样厌烦的平凡面容,落到桌上的镇纸上,又落到笔筒上。阿笙一向很喜欢他桌上这些小东西,也经常玩着玩着便想到好吃的东西去,那样上好的和田玉,在她眼中如同米糕,端砚就是芝麻糕。 甫怀之突然浅笑了下。 底下人的背挺得更直了。 “我原以为,很多事心知肚明,对每个人来说都是更好的。现在看来不是如此,你们只会觉得我很宽容。我看起来是个很宽容的人吗?”甫怀之挥了下手把人带走,“不要弄死了。” 杏雨来报账时,书房里只点着一盏小油灯,甫怀之穿着一身黑衣整个人坐在一片黑暗中,如果不是接连的咳嗽声,她大概都不会认为这屋子里有个活人。 听完杏雨禀报交接铺子留下的一些问题处理,甫怀之好半天没有出声。 浓重的夜色带来一种致命的窒息感,杏雨比二林更为接触自家大人一些暗潮中的行动,从背叛南人朝廷的小文书走到如今这个位置,甫怀之自然不会是什么善男信女。 但从没今日这样,他会将那些隐藏在笑面背后的东西,完完全全散发出来,让杏雨这个心腹,都忍不住心生恐惧而发抖。 “杏雨。” “奴在。” “你信报应吗?” 杏雨垂了下眼睛,“奴不信。” “为何?” “奴的父亲得势时在商会照应同乡弗多,奴家中一朝落,却众叛亲离,只有想借此更踩上一脚分而食之的。奴被大人收入府中时,那些小人仍旧富甲一方,没有得到任何报应。” “我原先与你一样的想法……”甫怀之道。 他的话到这里停下了,他信任杏雨,但不代表他可以跟她分享再多的事情。十年了,阿笙,只有阿笙会让他说出那些话来。 他原以为,是因为她是个傻的,才他能够卸下心房。 阿笙失踪四天整了,他猜得到几个会对她下手的人,但是阿笙的行踪消息却一无所有。 他突然有一瞬不知道自己该想什么,脑中有些空,回荡的都是那日胡大岳夫妇的话。 “傻姑是小人的娘从莫山上捡来的,差不离十年前的事了。直到两年前小人娘去了,小人就把她撵了出去……后来小人为了躲、躲债,拉着一家人出走,本想拿她卖去青楼攒个路钱,没成想这傻姑竟然跑出来了,还追上了我们,也不知道她一个傻子怎么认的路……然后就,一路带着,想再找个好机会卖了,结果她路上生病,买的人都嫌晦气,后来碰到那个矮子家,讨不着老婆,又穷,不、不忌讳……就拿她换了口吃的……” “在莫山捡的?” “是、是……小人的娘靠上山采药为生,在山上捡的……” “怎么捡的。” 胡大岳这人除非要钱,否则半年不去他老娘那儿一回,哪里知道这些细节,他支支吾吾的说不出个所以然。 蔡氏突然想起来,老太太与她说过这个,接道:“那天本是个晴天,下午突然暴雨,老太太上山采药,在山洞躲了一阵雨,等雨停了,她迷了路,比往常走的远了些,到了莫山背面,邻近莫湖村的地界。那傻姑一身的血和泥被她捡着的,是在一棵几尺粗的大槐树下,一个小土坑里头,四周到处散落着茉莉花,对了,她还穿着个男人的衣裳。浑身冷冰冰的几乎没有气儿了,要不是老太太看她渗的血还是鲜红的,估计也就当尸体了……” 甫怀之喉头涌起一阵似有似无的腥甜,他突然有些恨自己的头脑太清醒了,不像阿笙可以傻掉可以遗忘,他清醒的开始回忆那个他这辈子都不愿意再想的日子,把每一个血淋淋的细节一遍一遍拖出来,一点点去核对蔡氏说的话。 十年前也是这么个季节,甫怀之拖着阿笙的尸体,一路走走停停终于上了莫山。 他两天没怎么吃东西了,没什么力气,从县城木家宅子出来到莫山,走了足足一天一夜。 他不想她带着任何木家的东西下葬,于是将她的那身新嫁妾的粉衣扒下来,换上了自己的外衫。 没有棺木,也没有碑。甚至那时的甫怀之实在没了力气,坟坑都挖不了多深,只浅浅的盖了一层土。他选了在阿笙最喜欢的大槐树下将她葬了,在一旁围了一圈儿她爱的茉莉花。 那天下午下了暴雨,许是将甫怀之堆的小土包给冲开了。但那时倒在路上高烧的他早已万事不知,接着他被人所救,自此离开了恩州。 这一出走就是十年,中间只回去过一次,为了鞭尸木家那老头。 也许会有人设计他,拿这件他有愧的事,严丝合缝地做局,甚至搞出神乎其神的鬼神之说来也不无可能。 但是有些细枝末节,除了他自己,这天底下没有第二个人知道,做不了假。 甫怀之的身体在此处,思绪却不与这具可憎的身体在一块。 这根本不是什么人给他的圈套陷阱,这是他的因果。 这是他的报应。 第25章 回府 ... 八月十五一过,中都城的天开始骤然转凉。柳妈琢磨先为两个小的做个薄的夹袄,于是拆了个旧被,将里面的棉花摘出来。 阿笙在一边捣乱,柳妈团了个小棉花球让她到边上去玩。 傍晚时候柳石回来了,阿笙见到了他,扭着头去了院子里。那天柳石的话入了阿笙的心,之后她都不肯再搭理他了。 “个没良心的。”柳石骂了她一句。 然后柳石头上便被自家不分里外十分护阿笙短的老娘敲了一下,“你与小姐计较什么。” 还不到十天,柳石深感自己已经不是柳妈疼爱的小儿子了,他心里头憋屈,准备去找街坊刘家老三喝两盅。 刚一出门,便听到余四在跟人说话:“……像的很,这噱头一搞——哟,柳二郎回来了?” 柳石现身,那几个人立刻结束了刚刚的话题,余四和往常一样,腆着脸与他招呼。柳石皱了下眉头,那余四面前有两个生面孔的男人,穿的不错,油头粉面的,但看着又不像是什么富贵人家,让他感觉有些不好。 “余四你又在这打什么坏主意?” “哪敢。”余四笑道,“只是准备做点小生意。” “就你。”柳石哼了一声,他心里头有些疑惑,但是终究没多想,这余四一年到头都这副要害人的德性,提防也提防不来,柳家行得正做得直,大概与他家也没什么关系。 等柳石出了巷子口,余四立刻对着面前两个男人道:“这柳家就刚刚过去的柳二郎那一个男人,白日里在西甘泉坊做工,他老娘每三天晌午要去一趟秀坊,等他们都出了门……” “你计划的不错,但这人我们可还没见着呢。”其中一个男人道。 “这不是怕打草惊蛇,你二位等我先去看看情况,保准会让你们先验货。”余四道。 这两个油头粉面的男人,是余四相好粉头所在妓院的龟公,那余四牛皮吹破后,气了半宿,好像是千两白银已经入了他的手又被偷走一样,十分肉疼。他脑子转了转,觉着怎么的也要填补上这个亏损。 接着突然想起,秘书监大人找人闹的这样风风雨雨,不少人都见过那张小妾的画像,柳家捡的那个傻子那样像官爷的小妾,若是被妓院收了,私底下搞点买卖,一定会有想来找刺激的。 余四怀中揣着包麦芽糖,走近大门靠着柳家那一边,阿笙正坐在院子当中吹棉花玩。 “喂,傻子。”余四压低声音叫了声,他晃了晃手中的麦芽糖。 阿笙有些警惕地看着他,这个人看起来实在不像好人,她有点害怕。 余四见小傻子站起身往后退了两步,心中急了,猫着腰溜进院中,阿笙被惊的要叫,余四一把捂住她的嘴。 “傻子听话点,我给你糖吃,要不然掐死你。” 阿笙口中呜咽,她胡乱挥舞四肢,那余四到底是个男子,力气比她大上很多,又高,费了些力便将阿笙拖到了院门口。 门口两个龟公凑过来,等余四一放手,脸还没怎么看清,阿笙重重在余四手上咬了一口,然后跑向了巷子口。 “哎呦,你个臭娘们——” 太阳还未落下,街上有些行人,阿笙却顾不得被陌生人围住的可怕记忆了,一头扎入人群中。 余四和两个龟公见她出了巷子便不敢再追了,阿笙没头苍蝇似的一路跑,直到面前没了路,她才停下来。 阿笙茫然地看着全然陌生的四周,又开始抽泣起来。 柳妈上了年纪眼睛不好,也不想浪费油灯做衣服,她感觉实在看不清就停了下来,将两件袄子内衬和针线卷好放在炕边上。叫了两声没人应,这才发现阿笙不见了,等看到院子里地上一道拖拽挣扎的痕迹,柳妈心里顿时慌了。 被急忙找回来的柳石一下子想到了下午时候鬼鬼祟祟的余四,将他从屋子里拖出来,余四怎么会认,立刻编了个瞎话,说是看到几个官家下人从这里经过。 “官老爷家下人与这有何关系?你不要瞎话都不会编!” “这满城闹的风风雨雨的,柳二郎没听说吗?有两个下人把官老爷的小妾都给绑走了,估摸着、估摸着……” 柳石随了柳妈,平时不爱凑热闹,这事儿他还真不知道。他半信半疑地放了他,回头跟柳妈一说,那还在抹眼泪的柳妈立刻坐直了身子,她想到了些别的。 阿笙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傻子,怎么会招人绑架呢?难不成是跟那秘书监府里有关系?将她又绑了回去? “小石,走,咱去打听一下。”柳妈整顿了下,随即带着儿子出了门。 她在秘书监府上几个月,没交什么朋友,但是有阿笙信任的“安之”在,探听些消息大概能做到。 二林从甫怀之书房中退出来,和新来的小门房撞了个正着,他板着脸正要训斥,那门房一张甜嘴先告罪求饶给他扣了一通大高帽。 “我还没说什么呢,你倒是话多。”二林道,“急什么,赶着投胎啊。” “门口来了个府里人的同乡,小的不是还不熟悉府里的人嘛,在这帮忙找人呢。” “同乡?谁的同乡?” “说是个叫安之的婆子。” 二林面上表情僵了下,“叫什么?” “安、安之啊,二林哥,怎么了?” 二林觉得自己耳朵应该没毛病,确实没有听错,有个人来秘书监府找叫安之的婆子,说是他同乡? “你带我去看看,这位‘同乡’。” 二林的话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小门房看他脸色不好,也不敢多嘴,赶紧将人领到偏门。开门前二林还在想,大人最近心绪实在不好,这节骨眼上有人来找事,是暗自处理的好,还是捅到大人面前让他出出气的好。 等开了门,二林感觉自己脑子更不够用了,“柳妈?” 几个月前照顾过阿笙的婆子焦急的立在门外,她身后还站着一个跟她长得略像的粗壮少年人。 柳妈对这个娃娃脸个子不高的二林印象不错,见到他,好像松了一口气:“太好了,我说我在这府里做过,那门房小子还不信。二林,求帮个忙,我是来找安之的。” 二林的面色十分古怪,隔了阵,问了句:“你找……安之做什么?” 这二林毕竟是甫怀之的贴身小厮,柳妈不敢多说了,有些支支吾吾的:“我就是想阿笙小姐了,听说安之在我之后将小姐照顾的很好,想来问问小姐的情况……” “你从何处听说,安之照顾阿笙小姐的?” 柳妈回答不上来,涉及阿笙的问题,二林立刻就在意起来,悬赏找阿笙的事闹的这样大,她这话怎么感觉像是不知道这些事似的,可如果不知道她又不该来问,而且为什么这样晚了来问这些。 二林笑了下,“柳妈许久未回来了,要不我叫阿笙小姐过来,你自个儿看看多好,不用听旁人讲。阿笙小姐也很想你。” “阿笙小姐在府上?”柳妈问道。 “当然在。”二林回说。 柳妈面上的表情不知道该说是担心还是松了一口气,她很快就告辞了,远远听着那个少年人似乎在安慰她,“……既然她回去了,娘你便不用担心了。” “找几个人悄悄跟上看他们去哪儿。”二林对着小门房道,说完他转身回了府中,赶紧将事情报给甫怀之。 甫怀之找到阿笙时,已经是后半夜了,城北的每户人家都被从睡梦中搅起来,一户先给一吊钱,然后问话,如果能提供线索的,赏十两。 甫怀之作为“活神仙”在民间的威望,很快便被新一轮的言论覆盖了。他为了个小妾折腾成这个样子,渐渐有些说法,道那小妾是个千年的狐狸精,看上了甫大人的神力,将他迷惑住了。 此时甫怀之并不知道这些,或者说知道了他也不会在意。他提着灯笼走入那条小路,路尽头阿笙小小的身子窝成一团,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她脸上还挂着一道道泪痕,与明显被掐后留下的手指印子交错着,刺眼得很。 “阿笙……” 甫怀之在她面前蹲下来,有些不敢碰她。他这段时间每天都在做梦,梦到找到了阿笙,又或者找到了阿笙的尸体,他不知道眼下这个是不是另一个梦,后面又会发生什么。 他可以筹划很多事情,唯独这件事从开始到现在,他完全不知如何是好,似乎怎么做都是错的。 阿笙在夜晚的秋风中打了个寒颤,她半醒过来,在一片暧昧的火光中看到了安之,小傻子愣了一下,接着立刻哭起来。 身后的杏雨递过来披风,甫怀之有些手忙脚乱地要她围上,阿笙将他的手推开。 “安之是坏人!” 甫怀之脑子嗡的一下,他感觉整个人都在往没有一丝光亮的无底洞里塌陷,他似乎是在说话和行动,但是又感觉说话行动的不是他。 他拿出给阿笙准备的小糕点,将她抱在怀里带出巷子,问她脸上的痕迹是谁掐的,阿笙似乎在闹小脾气,但是很快就不闹了,很乖的窝在他怀里吃东西,掉了一身的渣子,细细地与他说是隔壁的那个坏人。 等甫怀之彻底回过神时,他正在扭余四的胳膊。 阿笙趴在他怀里睡觉,他一只手捂着阿笙的耳朵,另一只手将余四的胳膊拽了下来,只有几根肉丝相连,血喷到地上,露出森森白骨。 那个小混混的嘴被堵的很严实,发不出什么声音,他还清醒着,没有疼的昏过去,但也差不多了,浑身抽搐着翻白眼。 甫怀之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还有阿笙身上特有的香甜的花香。他将冰凉的脸贴上阿笙柔软又温热的脸颊,小傻子在睡梦中被激了一下,不满的蠕动着嘴巴似乎抱怨了两声。 “不要让任何人知道,处理掉这个。”甫怀之对着身后有些被吓呆了的二林道。 他下意识露出一个习惯常摆的的笑容来,但接着将它压了下去。 第26章 有孕 ... 柳石调整了下坐姿,向后倒靠下去,柳妈脚底下踢了他一下,柳石立刻坐正了身子。 一旁那个叫刘风的小眼睛管事弯了下嘴角:“柳妈无碍,令郎舒服就好。” 柳妈抚了下裙裾上并不存在的褶子,“刘管事,我还是先回去了,家中……” “不急在一时,”刘风笑眯眯道,“柳妈你是笙姨娘的恩人,大人要当面谢谢你。” “笙姨娘”三个字让柳妈眉头一跳,她看着刘风老神在在的样子,终归是把话咽了下去。 茶水换了两次,甫怀之才带着阿笙姗姗而来。 小傻子远远跟在甫怀之身后,似乎气鼓鼓的,看见了柳妈,她露出两个梨涡,扑过去抱住她,打断了她行到一半的礼。 甫怀之脚步停下来,脑子里又是极细的一阵嗡鸣声过去。他闭了下眼睛,把所有的东西往下压好。 他在主座坐下,阿笙再不像之前那样同甫怀之黏糊,她有了柳妈,自然舍弃他这个替代品。 甫怀之没有碰桌上的茶水,“请您来府,一是想感谢柳妈这段时间对阿笙的照顾,二是昨夜匆忙,想仔细听您说说这段时间的事。” 他过于客气尊重的姿态让柳妈有些受宠若惊,忙道:“民妇也只是意外遇上阿笙小……姨娘,举手之劳,不敢居功。” 说着她将那日自己儿子如何救了阿笙的话又详细地讲了一遍。 似乎知道话题与自己有关,坐在柳妈怀里的阿笙抬了下眼睛,对上甫怀之黑漆漆的眼仁儿,她撅了下嘴,立刻撇过头玩起柳妈胸口的盘扣。 甫怀之手指在桌上敲了敲,“之后呢?” 柳妈有些愣,救完了人,还有什么之后? “阿笙每日在贵舍,都做些什么?” “一日三餐之外,一般是于院中戏耍,没出去过。” “在院中戏耍的时间?一日三餐都吃的什么?”甫怀之进一步问道。 柳妈这才知道他要问的是什么,有些不明所以,她在府上几个月,也没见这位老爷对阿笙非常上过心,难不成是收了房的缘故? 她从第一天开始说,细枝末节的东西根本记不清,柳石在一边帮着补充,才把阿笙在她家不到十天的日常大体上叙述了一遍。 甫怀之听完,道:“阿笙颇喜欢您,柳妈可想再回府照顾一二?” 柳妈闻言转过头去看眼自己儿子,之前做下人是迫不得已,她年纪大了,小儿子好不容易回来,更想在家等着娶媳妇抱孙子。 “不签契,柳妈只当来我府上做客帮忙,每月可得十两辛苦钱。”甫怀之端起茶盏饮了口茶,“本官在城北有间布庄,管事年纪大,令郎不妨去帮个忙。” 这条件太让人心动了,柳石皱起眉头似乎想说话,柳妈拽了下他的袖口将他拦住,她抿了下唇,道:“多谢大人恩典。” 甫怀之交代完,便有些匆匆地离开,让刘风安排一切。 刘风带着柳妈来到阿笙的新厢房,里面已经有个年纪看起来不小的丫头等着了,似乎是得了交代,对柳妈恰到好处的热情。 “叫我杏雨就好,虽说这院子里眼下都归我管,但大人那边不用我插手,主要还是负责笙姨娘这边,您有什么事儿都可以跟我说。” 她一面说一面将柳妈往里间引,进了厢房里头,柳妈霎时目瞪口呆。 和之前相比,这屋子堪称富丽堂皇。虽然她并不识得具体材质,但也能看出里面家具、落地多宝阁上的摆件、桌上妆奁成堆的首饰着实价值不菲。 阿笙对着这间屋子的变化也有些新奇,她早间还没来得及细看就迎来了甫怀之,现在才再有心思东摸摸西碰碰。 “杏雨,”柳妈道,“姨娘怎么好与大人住在一个院子里,这于理不合。” 杏雨笑了下,“府上就姨娘一个女主子,也没什么合不合的。姨娘身边离不了人,这不还特意将您召回来,大人对姨娘不放心。” 柳妈有些怀疑,她不觉得这样的看中是什么好的,万一以后府里有了主母,阿笙会因此落下个不好来。宠爱终归是一时的,更何况阿笙是个头脑不便的。 找到了个新鲜,这一日里阿笙没有去园子戏耍,在屋子里捣鼓了一天的多宝阁,看得柳妈心惊肉跳,生怕她打碎了那柄比她胳膊还长的玉如意。 杏雨在一边笑着宽慰柳妈,“柳妈不必如此小心,大人收了这些东西本也是给姨娘玩的,打碎了再换一个便是。” 这话听得柳妈心里更是不安,到了夜间,准备歇下,她一整天都提着的心蹦到喉咙口。 甫怀之既然如此宠爱阿笙,晚上自然会来这里歇息,想想跟白纸一样的阿笙,她心里就老大不舒服。她知道事情已经这样了,但是阿笙怎么能与这些事搭上关系,她明明还是个孩子。 直到阿笙打起了小呼噜,甫怀之都没有来。柳妈吹了灯,退出房门,轻微松了口气。 等回过头,柳妈差点被吓的叫出声,黑夜中院子里立着个瘦高的人影,一动不动,好像长在地上一样。 乌云随着晚风飘过去,月光洒向地面,将那个人的相貌映出来。 是甫怀之。 他身形比之前清减许多,本就有些苍白的肤色更加没了血色,显得整个人锋利了几分,让一双天然带笑的眼睛都失掉了可亲感。 “阿笙今日都做了些什么?”甫怀之道。 柳妈按照上午的模式,从回屋之后事无巨细的说了一遍,她看见甫怀之点了下头,他眼神落在阿笙厢房的房门上,直直走过去,但在手就要触到房门时却放了下来,接着脚步一转,回了自己的屋子。 柳妈看着甫怀之的背影,有些说不出自己的感受,但这次回府,她隐隐觉得很多东西都不太对劲,面上看是好事,实际都未必是好事,这样惶惶的猜测在第二天一早得到了证实。 阿笙又病了。 晨间一盅瑶柱汤刚刚端上桌,小傻子便白着脸捂住嘴干呕了半晌,柳妈将那汤推远了些,在阿笙背上拍了拍。 “姨娘昨夜睡的不好?” 阿笙有些恹恹地趴在柳妈怀里,眼睛望着门口,没分任何精力给桌上的饭菜。这是柳妈从未见过的阿笙,她忧心地在她额上摸了一下,并不热,还有点凉。 “这是怎么了,这几日降温快了些,姨娘怕不是染了风寒……” 杏雨在一边立着,她目光在那碗瑶柱汤上略过,迟疑了一下,道:“柳妈,姨娘的小日子你可记得。” “记得,每月十七……”柳妈话回到一半突然顿住,她了悟了杏雨的意思,抚在阿笙背上的手开始发抖,“杏雨姑娘是说……” “我去请示大人寻个郎中来。” 杏雨步伐很快地出了屋,怀里的阿笙打了个小呵欠,抠着柳妈胸口盘扣的线头,柳妈知道自己该高兴,阿笙是这府里唯一的侍妾有了身孕,若是得男,便是正经长子,这是阿笙得以立身的根本。 但是柳妈控制不住浑身发抖,她突然想起那日李山景说的话,他说阿笙在这府里受了欺负。 可不是!这天大的欺负!他怎么可以—— 阿笙明明就像是个孩子! 甫怀之来的比郎中要快,他穿着官服,显然是刚要出门上朝被拦下来了。 阿笙窝在柳妈怀中几乎要睡过去了,听到人来的脚步声,瞪大眼睛去看,见是甫怀之,又把头扭回去了,还小小“哼”了一声。 甫怀之好半天才挤出一记声音,那声音十分古怪,一点都不像他发出来的,但此刻没有人在意这些。 “怎么回事?” “姨娘闻了瑶柱汤,有些犯呕。”柳妈道。 她没有起身行礼,也没有用敬语,但眼下甫怀之并没注意到。 “为什么?” “不清楚。”柳妈不冷不热道,她头一回对甫怀之这样硬气,就像是任何孩子受了欺辱而刚硬起来的母亲。她抚着阿笙的发,加上一句,“姨娘小日子迟了几天没到了……” 世人都希望大喜时刻时间能慢一些,好细细体味,希望不好的时候则快一点,早早掠过。 但甫怀之早知道这点,与世人所盼的正相反,欢快的时光总是一闪而逝,那些让人彻夜难眠的日子,则会像钝刀割肉一样,一点一点的磨人。 每一刻钟都仿佛拉了一年那么长,窦太医的三根手指搭上阿笙的腕子,他花白的胡子颤了颤。 “这……” 甫怀之又有了身体不受控制的感觉,他的神智仿佛站在房梁上,冷冷地俯视着这一出闹剧,他看到自己张开嘴,听到自己说:“太医不妨直说。” “回大人,姨娘有些气血亏,下官可取开些滋补方子。” 气血亏是太医院的官话套话,基本上就是说没什么问题,甫怀之看到自己面上露出一个客气的笑容。 “麻烦窦太医了,过些日子再找您来看看。” 柳妈似乎是松了一口气,哄着阿笙吃点东西,阿笙撅着嘴摇头,发起了小脾气。甫怀之又看到自己将杏雨叫出来,道:“你这些天注意点,一个月脉象还摸不出什么来。” “奴晓得。”杏雨低着头回道。 上朝的时间勉强还来得及,但是甫怀之并不想去应付潞王和皇帝那两个蠢货。他突然意识到这样很舒服,他不用想任何东西,让那具不知道被什么填充的行尸走肉去该干嘛干嘛就好了。 一股力量在他的腰间撞了一下,熟悉的花香气扑鼻而来,甫怀之脑中一阵眩晕,他的神智似乎被强行拉回了自己的身体,眼前一道白光闪过,他发现自己正站在院子中央,双臂环着阿笙。 小傻子抬着脸,气鼓鼓地瞪他。 “安之坏人。” 甫怀之面上此刻没有任何笑意,甚至冷的有些渗人,阿笙举起一根手指在他唇角戳了一下。 “安之为什么不理我?” 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完全地注视着甫怀之,里面透彻地映出完完整整的一个他来,“安之为什么都不理阿笙了?” 甫怀之张了下嘴,哑着嗓子道:“我没有……” “安之有!”阿笙控诉地看着他,手指又在他脸颊上戳了戳,“阿笙给安之留了好吃的,安之不来吃,阿笙每天睡觉前都有叫一叫安之,安之也不出现……坏人,还有坏人来了,安之为什么不来……” 小傻子控诉的调子很软,她似乎是在埋怨,但声音又细又低,好像一把凿子,一下一下地在甫怀之心口钻。 甫怀之闭了下眼睛,他慢慢抱紧了阿笙,“是安之的错……都是我的错……” 阿笙没有挣扎,她脸埋在甫怀之的胸口,闷声闷气地说话:“安之不可以再这样。” 第27章 狐狸精 ... 二林端着药碗在一边立着,看甫怀之挥笔写折子。 “大人,药要凉了。” “倒了吧,用不着了。” 二林犹豫了下,还是劝了句,“虽说您现在不咳了,可这药还是再喝两天的好,也就剩三副了。” “这不是能靠药治好的病。”甫怀之停了笔。 二林没再继续劝,甫怀之不喜欢别人忤逆他。但二林仍旧很忧心,这太医院开的药,怎么会没用,他家大人从阿笙那次病后开始咳,阿笙失踪后更严重了,每日咳的撕心裂肺,他在外间守夜,每每听着那声响直到天边大亮。 大人一副清亮的嗓子,不过这半个月,哑了一半,说话都不能大声了。 已经要邻近子时了,甫怀之还在看密信,他这段时间都睡的很晚,二林倒了药后在一旁跟着熬。 “你去睡吧,”甫怀之道,“我这里用不到人。” “大人……” “明日记得早起叫我。” 他这样说,二林只好退下了。小厮的身影消失在门后,甫怀之放下装模作样的看的密信。 十年来他几乎从未有过这样的时刻,眼睛过着一行行字,但是脑子里根本不知道自己在看的是什么,空荡荡的,好像是锈住了的轴承,半分都难以转动。 阿笙回来了,他不再咳嗽了,转成了耳鸣,细小的嗡声一直在响,好像是从灵魂深处发出来的,在某些时刻,会骤然增大,让他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做什么。 甫怀之意识到自己病了。 他不知道该怎么治,也不太想治,甚至觉得这样病着才有道理,他活该过的不舒服。他白捡了十年的好光阴,而阿笙这十年过的又是什么日子?她那样怕挨打,怕挨饿,还有怕人,她到底都经过什么? 甫怀之根本不敢往下细想。 门口传来一阵敲门声,头一下很轻,第二下重了起来,第三下又轻了下去,敲门的人似乎有些犹疑。 甫怀之指尖在眉心点了点,“请进。” 云婉踏着夜色走入书房内。 她穿了一身桃粉的夏裙,没有批披风,在这个时节有些过于单薄不合时宜,但她这个时间出现在这里,反倒让这种不合时宜变得合时宜起来。 少女脸上有些红,与桃粉的裙相映衬,衬得清丽的五官多了几分艳,恍若是一枝亭亭玉立含苞待放的桃花。 她步子很小地靠近甫怀之的书桌,将胳膊上挂着的食盒摘下来。 “听说大人这几日夜里睡得晚,云婉做了些宵夜……” “云婉小姐客气了,怀之正准备安寝,怕是要辜负小姐美意。” 云婉的脸上更红了,她咬住唇手在袖中狠狠攥了下,指甲抵着掌心嫩肉泛起轻微的疼。隔着影影绰绰的烛火,她只看得清甫怀之一双眼睛,弯弯似两道拱桥,眼尾一道上挑的小勾,似乎是在笑着。 “大人……” “这些日子有些忙,之前云婉小姐去牢中探望令尊,他还好吗?” 这个话题成功拦下了云婉所有想说的东西,打消了她几天以来鼓足的勇气,内心那点子火热被秋日的夜风吹散开。从骨缝里往外透着的寒凉让她牙齿都在打颤,几乎说不出话来。 形销骨立的父亲凄惨的哀求声再次在耳边回荡开:“小婉,你救救爹……你只要进宫,进宫就好了,你长得这样漂亮,皇上一定会看在你的面子上赦免你爹的……” 父亲为何要这样说?明明如今在朝廷一手遮天的是甫怀之,他一样可以做到帮助父亲,为何父亲不让她好好求甫怀之的宠? 陛下已经快五十了,宫中是元妃的天下,云婉能有什么出路? “家父尚可……承蒙大人挂念……” “地牢湿寒,那些吏卒鼠目寸光,贯爱落井下石。令尊的事可能有的拖,云婉小姐平日要多费心些了。” “……谢大人提点,云婉记得。” 甫怀之站起身,他宽大的袖袍从桌面上移开,露出刚刚一直被压住的一副画,画中有花有鸟,还有一个姑娘的侧影,姑娘大眼睛好奇地盯着一只喜鹊,寥寥几笔栩栩如生,草草扫过也知道画的是何人。 “怀之要回屋休息了,不知云婉小姐……”甫怀之低哑的声音在静谧的夜中轻轻飘开。 云婉眼中极快的滚下一滴泪,她眨了眨眼睛,把所有的酸意都压下去,“云婉也要回去了,这些时日还要感谢大人照顾,本想做点吃食聊表心意。” 甫怀之摇了摇头,“辜负小姐美意了,在下并无夜宵的习惯。” 云婉离开的时候步伐很快也很大。 甫怀之并没有回自己的屋子,他在院中站了许久,面对着阿笙的房间门。 这时候他脑子又空下来,却与之前那种困顿茫然不同,刚刚对着云婉他有一瞬间起了巨大的厌烦,这会儿通通都给抚平了。 甫怀之一直站到东边天空泛起鱼肚白,晨间的太阳很红,但是没有任何热度,他抖了抖身上沾的露水,回去换了身衣服。 再出来时,阿笙已经起了。 西厢房中很是热闹,柳妈的大嗓门在叫着:“哎呦,我的小祖宗啊!快快,把衣服穿上,那个不能碰……” 话还没说完,一道白色的身影便从屋子里冲出来,阿笙穿着中衣披着头发还赤着脚,怀里抱着一柄玉如意。 见到了不远处的甫怀之,她裂开嘴显露两颗梨涡,“安之——” 小傻子扑得很精准,她直奔甫怀之怀里,还很聪明的将两只小脚丫踩上了他鞋面。 柳妈和杏雨在后面一人拎了一件衣服,给甫怀之行礼。 “安之,送给你的。”阿笙举起手中的玉如意。 甫怀之将玉如意接过去,交给她身后的杏雨,“衣物要穿好。” “哦。”挂在他身上的小傻子有些心不在焉地答道,她将脸埋在甫怀之的肩窝里蹭了蹭。 她身上很热,又很软,黝黑的长发垂到臀间,微微扫过甫怀之的手背,有些发痒。她没骨头一样靠着他,毫无保留的信任和依赖。 甫怀之感觉自己耳鸣声在加重,他的手甚至在微微的抖,一种他完全形容不出的情绪在从胸口往上蔓延,侵占他的大脑。 “阿笙……” “嗯?”小傻子抬起脸看着他。 甫怀之又一次在这双透彻的大眼睛中,清晰地看到他的倒影,只有他一个人。 昨天夜里后半段,他想了很多。阿笙当年是为了他落入的魔掌,又是被他活埋了,他明明再次找到了她,却当她是个傻子戏弄、侵犯,然后又把她弄丢了。 他已经有太多年没有过人性了,现在他不知道自己的情绪是不是后悔,是不是愧疚,而后悔、愧疚对阿笙来说又有何用。 他一次两次将她推入火坑,甚至在她能得救时候,一次两次将她弃之不顾。 这都是他的错,如果不是他,阿笙是莫湖村里最聪明最漂亮最招人喜欢的姑娘,有着平安喜乐的一生。 如果阿笙怀了孕,这个孩子不能要。 她永远这样童稚就好,甫怀之会想办法保她一世无忧,她不需要任何让她挂心的存在。 甫怀之将那些情绪仔细收拾好。 “将衣服穿好,去吃早饭。” “安之给阿笙穿。”小傻子举起两只细细的胳膊。 甫怀之没有再说话,他将阿笙抱回屋子里,给她穿好衣服,再擦掉脚上的尘土,为她穿好鞋袜。 小傻子很没心没肺,前一眼还在粘着甫怀之,连梳头洗脸都要他陪在一边,后一下就又去找柳妈腻歪起来,一边吃早饭一边冲柳妈甜笑。 因着阿笙这一出,甫怀之上朝的时间晚了些,潞王本想趁开殿与他谈谈,却未能成行。 座上的皇帝还是那副懒散的老样子,对着政事不耐烦的很,他有些倾斜的坐姿直到退朝前才正起来。 大太监会意,“有事上奏,无事退朝。” “臣有本奏。”吴国持从群官中站出来。 皇帝又歪了回去,“爱卿何事?” 吴国持能上位靠的是一张巧嘴,时刻也不忘卖弄这一本事,他说有奏却先拍了一遍皇帝的马屁,又表了一通自己的忠心,大段话最后才点了重点:“臣参秘书监大人,受妖女蛊惑,枉顾百姓。” ****** “娘娘今个儿要梳什么头?” “流苏髻吧,梳的高一些。”元妃对着镜瞧了瞧自己的脸色,昨夜孩子有些闹,她睡得不怎么好,“多打些胭脂。” “是,娘娘。” 梳头的小丫鬟跟了元妃许多年,手艺很好,会梳头还会捏头,元妃僵着的肩膀缓缓放松下来。 “前面散了吗?” 小丫鬟抻着脖子往门口看了看,“回娘娘,应该还没有,小临子还没回来。” 她话说完没多久,一名年纪不大的小太监便气喘吁吁地跑进了屋,进门先叩一头。 元妃缓缓睁开眼睛,示意梳头的丫鬟停下,“怎么样?” “回娘娘,吴大人参了。” “然后呢?” “吴大人没说别的,就交代了这一句……” “就这一句?”元妃手下意识护住微微隆起的肚子,“秘书监大人没有任何反应?” “吴大人没说……”小太监擦了下额上的汗,“就是秘书监大人他……” “他如何?”元妃抓紧了梳妆台的边缘。 “秘书监大人让我给娘娘稍一句话……” 元妃抬脚在小太监肩上踢过去,“吞吞吐吐的,直接说!” 小太监顺势滚的远了些,调整好跪姿,他脸上汗更多了,深吸一口气道:“秘书监大人说,娘娘不用猜他想做什么,关键是他能做什么……他让、让娘娘,做好准备……” 第28章 月事 ... 这天一早起来,便见大朵大朵阴云低低地压着,柳妈的右腿膝盖从昨天半夜开始就有些不舒服,她敲了敲,道:“怕是要下雨。” 不算好的天气并不影响阿笙玩乐的心思,杏雨给她披了件厚实的红色披风,备了两把伞带去花园。 阴沉的天气中,刘风领着一群人急急地从园子中间穿过,杏雨远远看着,拦了一下。 “刘管事,发生什么了?” “杏雨姑娘,不妨事。”刘风一双小眼睛难得睁大了点,“外面有几个闹事的刁民,姑娘保护好姨娘别惊到了。” 杏雨回头看了眼阿笙,她将手中抱着的伞交给柳妈:“我去外面看看,姨娘麻烦柳妈照顾了,受累多注意些。” 她说话时眼睛落在阿笙的小腹上。 柳妈不知道那件事的内情,她原以为太医没诊断出来,那阿笙自然就是没有孕的,但杏雨这几天寸步不离的态度,又让她不免想了很多。 回来将近小半个月了,甫怀之一次也没有踏入过阿笙的屋子,甚至头几天还能看到他人,后面连人影都难见一回。阿笙闹了几次,这几天又像是突然忘记这个人一样,再也不提了。 柳妈的眼神也落到阿笙的小肚子上,扁平平的。 小傻子不知道看到了什么,正嘟着嘴往空中吹气。 在杏雨回来之前,阴了一上午的天终于落下雨来,柳妈半抱着将阿笙劝回了房间。小傻子着实失落了一阵,接着便趴上床边的贵妃榻,开始玩起窗边的雨珠。 柳妈怕阿笙着凉,没有给她解披风,阿笙整个人缩成一团陷在一片红布中,巴掌脸显得更小更白嫩了。 杏雨是淋着雨回来的,外面雨下的又快又急,她身上已经湿透了,回来先看了眼阿笙放下心,才下去换衣物。 她站过的地方留下一滩水渍,有些泛红,柳妈猜可能是踩了哪里的红泥,又琢磨起这府中似乎都是黄土,哪里来的红泥。 杏雨衣服刚换好,甫怀之便回来了,她急急去书房见自家大人,二林端着碗姜汤,刘风已经在一边候着开始回报了。 “大人,跑了四个,抓到两个,就关在柴房,等您回来审。”刘风道。 “奴见这些人,不像寻常百姓。”杏雨适时插话,“他们几人见奴等提棒出府,并不逃窜,反倒泼起鸡血,大声宣扬自己是替天除……似乎生怕旁人不知道目的似的。” 甫怀之点点头,“不用审了,直接送监。你们都下去吧,杏雨留下。” 不用主子多问,杏雨自然知道自己该回答什么,阿笙从早起到此刻的所有琐碎她都详细地叙述了一遍。 关于阿笙是狐狸精的传言,在整个中都城都在发酵,府内都有些微词了,还是杏雨给压了下去。 甫怀之最近又瘦了些,他在忙的事情杏雨有有几分猜想,这种小事她一个做属下的,还是希望能替他分担好。 但显然杏雨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或者说,她把阿笙的重要性想得小了。 “我明日请怀化大将军来护府,再来闹的格杀勿论,”甫怀之语气有些淡淡道,“你专心照顾阿笙,旁的不要多管。” 杏雨面上没有表现出内心的震惊,她应了声便退下了。 午休过后,阿笙在床上打滚不肯起,柳妈一开始以为她小孩子脾气起来了,哄了两句,小傻子恹恹的揉着小腹,道:“难受。” 柳妈想起上午杏雨对阿笙小腹瞥过去的那一眼,心中突然有些慌:“怎么个难受法?” 阿笙说不出来,只是一个劲儿的摇头,她并不会形容那样复杂的感受。 杏雨看着阿笙,她垂下眼睫想了想,退出屋子去报告了甫怀之。 甫怀之果然听到后立刻随着她来看阿笙了。 阿笙半靠在床上,拥着被,难得的文静。她懒懒抬眼看了下甫怀之,没有早之前的高兴,连前些时候的生气和故作忽视也没有了。 她的眼神看起来非常淡漠,完全丢掉了傻气,十分像个正常智力的姑娘。 但在甫怀之在床边坐下后,小傻子就破功了,她崛起了嘴,将双手举起盖住眼睛。 “阿笙看不见。” “看不见什么?”甫怀之道。 “看不见安之了。”阿笙回道。 甫怀之抬起手,在空中顿了一阵,终于还是握住阿笙的手腕,将她一双手包在自己掌心拉下来。 这些日子太忙了,加上他心态还是没能调整好。他答应过她,再不会不理她,但是立刻就食言了,小傻子在记仇。 被拉开双手遮掩的阿笙对上甫怀之的眼睛,立刻自欺欺人地紧紧闭上眼睛,“安之不见了。” 甫怀之招手让杏雨端上一碗糖水来,听到勺子与碗相撞的声音,阿笙睁开眼睛。 小傻子的记仇标准只有她自己清楚,有些事她忘性很大,有时候又能一直记得,眼下她貌似又把对甫怀之的不满给抛之脑后了。 阿笙掀开被子,亲热地坐到甫怀之怀里,张开嘴要他喂。 小姑娘温热带着馨香的身子一贴近,甫怀之便僵了几分,他一手端着糖水,一手托着阿笙的胳膊将她放回被窝中。 他拿起勺子来喂阿笙,阿笙含住那一口糖水,咬住勺子,身子往前一趴,四肢着床,猫一样爬着又钻到甫怀之怀中。 她蹭了蹭找了个舒适的姿势窝好,扭过头将沾着糖水的湿润的唇在甫怀之的唇上碰了一下。 吃甜的东西,要与甫怀之这样分享,这个小傻子还记得。 柳妈和杏雨在不远处候着,两个人都低着头一动不动。 甫怀之微怔敛目,对什么都没有概念的小傻子阿笙,对着他张开红唇,露出一小截粉舌,轻声“啊啊”,示意要他继续喂。 糖水很快就喝完了,阿笙无聊地拉着甫怀之的大手与自己做对比,然后又捏着他的手放到自己的小腹上。 “阿笙这里,难受。” 甫怀之为她揉了揉,小傻子哼哼唧唧的,似乎是很舒服,眼睛都眯起来了。 掌心下的小肚子有一点圆润的弧度,很柔软温暖,也许里面会有一个因为他的错误而造就孽种,甫怀之的心突然急速下沉。 含着他的骨血。 真是肮脏又恶心。 正在这时,阿笙呀了一声,甫怀之缓缓吐了口气,停下手上的动作。 “怎么了?太用力了?” 小傻子歪着头,大眼睛眨了眨,接着她又像刚才看到甫怀之那样,突然双手遮住脸。 甫怀之他感到腿上有点湿热的触感,接着似乎闻到了一丝血腥气。 他皱起眉头,低头看下/身看,阿笙白色中衣上很明显一片血渍正在晕染开。 “怎么回事?”甫怀之立刻抱起阿笙。 柳妈和杏雨急急围过来,阿笙手一直捂着脸,她指缝微微岔开,一双大眼睛躲在后面忽闪忽闪的。 “去找窦太医过来!” 甫怀之的耳鸣突然又加重了,他想让这个孽种不存在,但是却没想过阿笙会因此受苦,她那样小的身体,流那么多血,这何其可怕。 “大人,”杏雨拦住甫怀之,“请让奴先看看。” 阿笙的样子实在不像小产,杏雨有别的怀疑。甫怀之将阿笙放了下来,他离开床边退出去很远。 杏雨很快就得出结论,阿笙是来月事了。 甫怀之站在门边上,他半垂着脸,没什么表示。 刚刚所有的慌乱似乎都是眼花,甫怀之又恢复了那副温和的样子,但这却莫名让杏雨心慌起来。她并没有感觉到甫怀之是因为理智压住了那些不冷静,他更像是不冷静到极致后反显出的镇定。 似乎有一层很脆弱的皮在笼罩着甫怀之,哪怕一根麦芒,都会将那层皮戳破。杏雨不知道那之后将会迎来什么,是彻底的泄气还是玉石俱焚的爆炸。 不管哪种,都让杏雨很心惊。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不知道哪些小宝贝们送的营养液【我还不太会看这个,翻了半天也没找到是谁送的【捂脸 这个文并不会太虐呀,基本上都是以前的事留下的祸根,我们甫大人还要再良心发现纠结一阵,等他想开了再开始没良心了,就会甜蜜蜜了【。 第29章 换衣 ... 自打几年前的蝗灾使得甫怀之受皇帝器重以来,这是头一回他被人在朝上参折子。 元妃的人已经占了朝堂上三分之一还多,声援起来,隐隐有要盖过甫怀之一党的架势。 “安之,”皇帝在高高的龙椅上歪着,“怎么闹出这样的事来。” 皇帝偏袒甫怀之,这是极其明显的事了。 元妃一党也没指望用个小妾问题发作一番就能将甫怀之的根基伤了,局太好破,摆出大义凛然的姿态把人杀了便是。只不过是想以此来试探一番,顺便示个威。 甫怀之跪下来,他手中的笏板搁在地上,细长的手指比那象牙制的板子还要白上几分,几乎毫无血色。 “臣,有罪。”甫怀之再抬头,他的眼角泛起了红。 从朝上回来的马车刚刚在将军府前停好,小厮把马凳搁下,怀化大将军一只脚还未落地,便听到门口茶摊的脚夫高声感叹。 “甫大人真是个有情有义的。” “可不是,他那小妾已如同痴儿,他还如此不离不弃。” “要我说,他那小妾也是个奇女子,两家是指腹为婚,咱甫大人一家受了恶霸欺辱,她为了大人的亲娘被那恶仆人伤了,这才成了痴儿。和咱大人多相配,是个烈性女子,可惜遭了这样的大难……听说甫大人在上书求皇帝陛下给她个封号,要给她扶正呢。” “真是好人有好报。嗳,对了,我记着甫大人可是一直未娶妻,莫不是给他这位未婚妻空着位子?” “说不准就是呢,前些年啊,这一打起仗来,人都散了,甫大人大概是以为一弱女子,又是个痴儿,早不在人世了吧。如今真是个好结局啊。” 几个人又附和着“是啊”“可不是”。 没人注意到说话的人里,有个瘦小的男人,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便退了出来,跑向下一个茶摊酒肆。 怀化大将军蹙着眉头听了一半,交代小厮去将七公子叫来。 七公子高陵,是怀化大将军年轻时候一段风流韵事留下的种,前几年找上门来,认自然是要认下,只不过大将军不缺儿子,这儿子能力不算出众,跟他又不怎么亲,扔在军中给了个小职位后,他便将人给忘了。 这会儿遇到事儿了,倒是将他想起来了。 明面上说,怀化大将军算是亲甫怀之一党的,他其实并不算听服他,只想自己也在潞王面前挣个位置出来。 甫怀之调令怀化大将军的手下去做他的私人护院,去护他那个小妾,这事儿怀化大将军既不好拒绝,又觉得掉价儿。 琢磨来琢磨去,给他那个乡野村姑生的儿子几个兵,让他去办这件事,刚刚好。 高陵下午便领着一队人到了秘书监府上,甫怀之没来见他,一个管事做了接待,两边都不把对方当回事,倒也算扯平了,只是高陵在其中受了个窝囊气。 不知是甫怀之与阿笙传奇故事起了作用,还是高陵领着几十号穿着盔甲的人马围着府邸做了威慑。 这天没有人往秘书监府一边泼鸡血,一边高骂打死狐狸精了。 杏雨总算把那提着的一口气松了下去,她回头看了眼阿笙,小傻子正在跟柳妈学绣花。 说是学习,其实更像是捣乱,她先去抢了柳妈手里的活计,柳妈无法只得哄着她说教她学绣花,这会儿便是提心吊胆地看着,时时刻刻担心她会伤到自己。 小丫头不知过去的电闪雷鸣,也不知即将到来的暴风骤雨。 杏雨看着阿笙笨拙的动作,突然很想问问自家大人,值得吗? 杏雨跟了甫怀之这么多年,几乎是他手把手教出来的,她虽然年纪大他一些,又有上下主仆之别,但是她心中一向尊甫怀之为师长一般。 这些天甫怀之做的谋划,她隐隐都知道,她不能理解为什么,也看不出这有什么好处。 为了一个小傻子,即便是有些旧情谊又如何至于这般? 如此想的,不止杏雨一个,还有柳妈。初初的震惊过后,便是对整件事的怀疑。 昨日柳石上门来取柳妈为他做的夹袄,柳妈问他在铺子里学的怎样,柳石答很好,只是太好了,让他觉得有些不踏实。 太容易得到的东西,总会忧心同样太容易失去。这一切都是甫怀之一句话赠与的,他随时也能用一句话把所有都收回。 阿笙这回月事来的晚,量十分大,坠着她的小腹。小傻子不喜欢这种黏糊糊的状态,难得歇了出去玩的心思,颇懒散地歪在塌上一整天。 柳妈瞅着她的小肚子,从开始的庆幸,到现在的忧愁。 她又提起之前的心思,经过这样一遭乌龙,她是彻底转了思路。阿笙虽然头脑如同稚儿,但身子毕竟不是。且不说如今乱世天下并不太平,就算一辈子都能安居府中,官老爷的关照能到几时?若是没有一两子傍身,日后可如何过? 只是甫怀之不怎么来阿笙房间,她怎么教着这样一个不通人事的小丫头,去做什么魅惑之事。最后只趁着杏雨不在,在阿笙耳边试探着说了一句,“笙姨娘可喜欢孩子?” 阿笙不明所以地转过头看柳妈。 “像阿宝一般的孩子,会时时陪着姨娘。” 阿宝是一下人家的小孙子,三四岁的年纪,正是讨人喜欢的时候,阿笙在院子里碰到他几次,捏着他都是肉坑的手,两人对着挖了一下午的土。 “阿笙喜欢阿宝。”阿笙点点头。 “那,姨娘想不想自己生一个来?” 阿笙想了想,说想要。 柳妈继续道:“那姨娘要多与大人处在一起,拉着他与你一块,不光白日,还有夜里……” 阿笙随意点头,也不知道听进去多少,倒是柳妈说完自己先闹了个大红脸,瞅着阿笙澄澈的双眸,心里暗暗生出些罪恶感。 流言传开的第二日,阿笙醒得比往常晚了些,她坐起身,只觉屁股底下一阵濡湿,一直渗透到床底板。小傻子在这方面尚且保留着一分羞耻本能,自己悄悄看了两眼,不想叫柳妈来,更不想叫杏雨。 她扯了外衫为围在腰间,踮着脚,悄么么地出了屋子。 柳妈打了个小瞌睡,杏雨人在院子口站着,一错眼的工夫,便都没注意阿笙钻进了甫怀之的房中。 阿笙来过这间主厢房几次,也不算陌生,她屁股底下还湿着,不敢坐下来,只好无措地在原地打转。 甫怀之下朝回来,便看到阿笙一身中衣立在他的屋中。她腰间围着散乱的外袍,头发没梳,双足也赤着,见到他回来,先露出两个小梨涡,接着耷拉下眉眼,手指头绞着自己的外袍袖子。 甫怀之瞥见她未着鞋袜的脚,皱了下眉头,将她抱起来要搁到床上去。小傻子挣扎地厉害,松开了自己腰间围着的外袍,双手抱住甫怀之的脖子,缩着脑袋,一副害怕的模样,嘴里嘟囔着:“不能坐,阿笙不能坐。” 甫怀之眼睛微微眯起来,在她面上细细巡视,接着他眉头舒展开,压着声线,温柔地诱哄道:“阿笙为何不能坐?” 阿笙摇摇头,她一下子将脸埋进甫怀之的怀里,瓮声瓮气地说:“阿笙做了坏事……” 甫怀之环着阿笙的腰,轻轻晃了晃,他控制着自己冷静地问清楚,压抑自己突起的情绪:“阿笙怎么会做错事?是谁与阿笙这样说的?可有人欺负阿笙了?” 阿笙还在摇头,小脑袋在甫怀之怀中蹭来蹭去。 甫怀之手在阿笙的背上拍了又拍,他嗓音越发轻柔,甚至开始微微抖。 阿笙终于趴在他耳边小声说:“阿笙尿尿了……” 小傻子脸蛋红红的。 脑中那些不断循环想象这些年阿笙受过苦痛的画面停了下来,甫怀之整个人顿住。 他抬起手,见指尖上是鲜红的痕迹,还没来得及换下的朝服下摆上,也被蹭上了几块。 “阿笙不是故意的……”小傻子惴惴不安地并了下腿,“又出来了,安之怎么办……流出来了,好多好多……” 她的用词十分香艳,甫怀之闭了下眼,将另一种截然相反往上翻涌的情绪向下压。 “……让柳妈过来帮你。” 阿笙使劲儿摇头。 她心中有个亲疏关系排名,这样丢人的事,只有甫怀之可以知道。 “阿笙……”甫怀之要说男女授受不亲,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他现在来说这些实在没什么说服力。 “安之帮阿笙换裤裤。”阿笙拖着黏糊糊的声音道。 甫怀之的手指颤了一下,小傻子身上的花香气缠着血腥气丝丝包裹住他,他一个深呼吸,被这极具侵略性的气味扑了满鼻。 “让杏雨……” “不要!”小傻子蹬了蹬腿,似乎要发脾气了,“不要不要!” 她动作愈发大,那股气味儿也越来越大。 甫怀之摒着气,将怀里闹腾的小家伙搁在架子床上。阿笙还记得屁股不能碰到别的,整个人躺在他的床上,腰高高拱了起来,手指头乱七八糟扯着自己的裤带。 那边醒过来的柳妈终于发现阿笙不见了,找了一圈人没见到踪影,赶忙去告诉杏雨,杏雨安抚了慌乱柳妈两句,敲了敲甫怀之的房门。 “大人,笙姨娘可在您房中?” 房内小姑娘一头墨发铺散开,一半顺着床沿垂到地上,她眼中是再信任不过的神色。 甫怀之半垂着头,隔了几瞬才回话,声音有些哑,“拿她的东西过来,再烧些热水来。” 杏雨能做到如今位置,揣摩人心的本事自然极高,她告诉柳妈阿笙在甫怀之房中叫她不用担心后,回头收拾了阿笙里里外外全套所需的东西,还有两根月事带送过去。 甫怀之只将门开了道缝,将东西都接过去。杏雨瞅着他神色有些不一样,但又说不好哪里不一样,只觉得他的眸子黑得让她心跳都快了几分。 作者有话要说:我胡汉三又回来啦! 我又回来更新了 这回一定能写完的!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梦天樱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0章 旧事 ... 柳妈和杏雨在院子里立了两刻钟,甫怀之抱着穿戴好的阿笙出来,他大踏步将阿笙送回房中塌上,又叫来补气血汤品点心放到她手边上。 “先吃这些垫垫,到了午间再吃饭,好不好?” 阿笙看了眼那些吃食,又看了眼甫怀之,她一手按住碟子边缘,一手扯着他的袖子:“安之不走……” 甫怀之将她散落的发丝别到耳后,“有一些事要处理,等阿笙吃完了这些,安之就回来了。” 阿笙听完,没有松开抓着他袖子的手,用另一只手抓了一块的红豆红枣酥,一下子全都塞进嘴里去,还未咀嚼便又抓了一块往里塞。 她起床到现在滴水未进,上来便吃进两块干巴巴的酥饼,着实噎人,小脸儿立刻皱成一团。 甫怀之抓着她的腕子止了她的动作,托着她撑变形了的腮,微微皱眉,“吐出来。” 阿笙呜呜呜地摇头。 甫怀之以为她是护食之心又起了,低声哄道:“还有许多,叫杏雨再送盘来。” 阿笙头摇的更剧烈了,她试图张嘴说话,但一开口喷出一堆酥饼碎渣,又连忙把嘴捂上。 小傻子想把那些酥饼都咽下去,奈何口中容量有限,东西塞得太满,她牙齿都无处落,只得生生往下吞,嗓子被挤着几乎呼气不上来,一下子翻起了白眼。 甫怀之这回不是诱哄了,他直接捏着阿笙的腮,将她口中的酥饼向外掏,又大力在她背上敲击,阿笙咳着吐了满地酥饼。 甫怀之拿着帕子为她擦脸,“下次吃东西不可这样。” 阿笙知道自己做错了事,拿着挂了泪珠的眼睛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安之好久都不在阿笙身边了……” 她是为了自己的承诺才吃的这样急,她甚至连最在意的吃食都不在意了。 自己害了她那么多次,竟然还能得到她的信赖和亲昵。 甫怀之直起身子,俯视着她,他眼睛落在她的小梨涡上,却又不仅仅是在看她本人,大概半盏茶的时间,他动作幅度很小地深吸了口气。 这不应该。 “我有很多事情要忙,你要过自己的日子。” 她应该怨恨他,疏远他,把他至于悔恨自厌的折磨中,让他害怕和痛苦于她的疏离,这是他欠她的,他也乐意这样遭受报应。而不是用温声细语的亲近,这样不识好赖,错把恶人当亲人,让他软不得硬不得,坐立不安。 阿笙从来都是个很有气性的姑娘,爱憎分明。 她不该这样。 甫怀之耳边嗡嗡的耳鸣停下来,似乎终于找到了症结所在。 是了,阿笙伶俐聪慧,爱憎分明,她不该是这样的。 一切都是因为自己…… 甫怀之身上的气势突然变了,阿笙很敏感地察觉到了什么,她把这归因为自己刚刚的吃相问题。 小傻子把装着糕点的碟子推到一旁,“阿笙不吃了!都不吃了!” 甫怀之在她头上拍了拍,他动作很轻柔,眼神很平和,但语气很冷漠,阿笙不能明白这种复杂的表现,但她有着自己的生存本能,此刻甫怀之给她的感觉,是他要离开她了,不是暂时的,是永久的。 似乎他早就有了这样的念头,刚刚才下了决定。 在阿笙过来抱住他之前,甫怀之转过身对上柳妈,“有些事想与柳妈商谈。” 他最近有些懒得在家中装笑脸,眼神扫过来,非人般冰冷。 甫怀之没有再看阿笙,在她撕心裂肺的哭声中踏出房门。 “我知晓柳妈是好意,”甫怀之开门见山地说,“不过阿笙不需要孩子。” 柳妈脸色煞白,她立刻跪下来,甫怀之没有扶她起身。 “她活着一天,我可保她一天。我不会娶妻纳妾生子,所有的东西,都留给阿笙,柳妈大可放心。” 甫怀之话说的淡然,但内容却十分骇人,柳妈整个人都僵直在原地,甫怀之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了。 她晃着神儿回了屋子,阿笙还在抽泣,小傻子听到门口响声,期待地看过来,见是柳妈,声音立刻拔高了。 杏雨在一边哄着,又端来些吃食,阿笙给那些那些红豆酥红枣酥推得老远。 柳妈抚了抚胸口,整理了下心绪,上前柔声道:“奴刚刚在假山那处瞅见了只大角虫,姨娘想不想去看看?” 阿笙的哭声弱下去几分,柳妈趁机上前为她擦泪,“走,奴现在就带姨娘去瞧瞧,那大甲虫有人手掌大,还会打架呢。” 小傻子情绪来得快去得快,很好哄的。就像当初柳妈离开一样,她总归会适应,用不了多久,就会有别的各种事占据她不那么灵光地小脑瓜,进而忘记她的生命中还有一个安之。 所有人都这么认为。 ******* 秋日过了一半,天开始渐渐变短了,刚过酉时,天边已染成一片橙,与丝丝紫色交织在一起。 高陵来换岗,那些他父亲的手下对他无甚尊重,草草行了个礼,脚跟还没并拢,人都走出去半条街远了。 这秘书监大人不知道抽的什么风,怀安大将军给了他两队人马,他还嫌弃不够,足足要了五百多人团团围住秘书监府,四班轮值,铁桶般护着这座府邸。 高陵想到最近的事,下意识站在门口往府内张望。 甫怀之与其小妾的旧事在中都城内闹的沸沸扬扬,据说皇帝都甚为感动,要越了规矩,给那小妾封诰命。 朝中老臣对此多不同意,在御书房里吵了两天了。 这事儿对于高陵最大的影响,是提醒了他那个不负责任的爹,高陵也到了该婚配的年纪了。 将军夫人为他随意指了个刺史的庶女,高陵借着上香的由头见了一面,一个平庸至极的姑娘,他回去当天便忘记她长什么样了。 说起来可能没几个人会信,高陵每天都在怀念在那小山村的生活,比起做大将军家的公子哥,他更愿意做个犁地的穷小子。在那里他是干农活和打猎的一把好手,母亲未婚有孕,村里人忌讳与他家来往,他十岁开始便能独当一面能养家糊口,为他母亲争了不少光。 那里还有胡大娘收养的那个小痴儿…… 高陵心里叹着,眼前忽地晃过一道倩影。 他几乎以为自己陷入了什么梦境,想到什么便见到什么。高陵微张着嘴,木愣愣地看着阿笙从门口过去,她身后跟着个体型偏胖的婆子和一位看着不年轻的姑娘,口中唤她“笙姨娘”。 “那个就是甫大人的傻子小妾啊。” “什么?”高陵僵着脖子转向一旁说话的小兵。 “看她梳着妇人发髻后面还跟着仆人,走路蹦蹦跳跳不知道对着外男避嫌,肯定是最近城里传得厉害的那个傻子小妾了嘛。真是好命,一傻子还能封诰命带品阶,咱这战场上脑袋搁在裤腰带的,连月钱都不涨……”小兵啧了两声,瞧着高陵一脸震惊,“城门郎大人不是没听过这事儿吧?” 高陵嗓子干涩,回不出话来。 他当然知道一切,之前甫怀之的小妾失踪,他看了画像发现和阿笙长得很像,还诧异过。后来被派来受秘书监府,他也听说了那小妾是个痴儿。 可他没把两厢加起来,根本没往那方面想,怎么可能,阿笙那个傻丫头,怎么可能就到了中都城,怎么就成了甫怀之的房中人。 他正愣着神,腰间让什么硬东西给撞了一下。 高陵回过头,见是一个推着板车的少年。那少年不过十五六的样子,形容狼狈,脚步虚浮,似乎是遭了饿又受了伤,他强撑着推那板车,他手掌心全都是血,似乎是失了气力控制不住板车才撞上高陵的。 站在高陵一旁的小兵跳开,破口大骂,拿来的小子不长眼。 高陵正待开口,一记微微沙哑的嗓音在他后方响起。 “怎么回事?” 高陵回过头,这是他第一次直面甫怀之,他看起来实在是个矛盾之人,俊秀却不惹眼,笑面又薄情相。 这就是那个权倾朝野,让手握重兵的父亲都十分忌惮的甫怀之,阿笙的……丈夫。 高陵行了个礼,把事情原原本本回了一遍。 那少年在前方直直跪下,掀开板车上的白布,露出并排的三具尸体来。一男一女,还有个十三四岁的小女孩。尸体已经微微腐败了,看着十分骇人。 “求大人做主。”少年喊道。 甫怀之看过去,少年眼神毫无光彩,好像是个死人一般,他拦路喊着冤枉,但似乎并不报希望于有人能救他。 甫怀之走到那放着三具尸身的板车前,秋老虎尚有余威,腐败的尸身离近了闻得到一股臭气。 “你有什么冤情。” 他低头与那少年对视,见那少年眼中,亮起一点点微弱的光。 “御史中丞的妻弟,强占我家良田,杀我爹娘,又要强娶我妹妹!”少年板着脸说着始末,声音越往后越颤抖,一字一字从齿缝里蹦出,滔天的恨意让他整张脸都扭曲起来。 甫怀之以前不信天意,而现在他很信。 天下苦主那么多,只有这个求到他门前。 瞧瞧,何其像。 甫怀之脑中突然划过前日小傻子阿笙哭着要他别走的样子,过去的阿笙,并不会这样不顾形象的大哭。 她是村里最漂亮最伶俐的姑娘,又是家中老来得女,打小受尽了宠爱。哪怕她爹娘去的有些早,可村人莫不怜惜她、照顾她,又哪里让她有机会坐地嚎啕。 只有那一次。 木家强占了甫怀之家十亩良田,他的爷爷与父亲在争执中被敲了脑袋当场毙命,母亲受了惊吓又过于悲愤,滑了怀了五个月的身孕,和那未出世的弟弟一起去与爷爷父亲团聚了。 木家老头指着地上的尸首,威吓墨河村其他村民,若是不服这便是下场。告官?告到天王老子也没用!临走前,他沾了血的肥大手掌在阿笙下巴上滑了滑,笑山沟沟里还有这般小美人呢。 还很聪慧的阿笙,唯一一次在甫怀之面前哭得不计形象,便是那天夜里。 她抱住甫怀之拿了斧头的胳膊,哭得比他还凶,“安之哥,你不要这样,还有办法的,还有办法的……” 甫怀之当时说了什么,他自己也不记得了,大概是些伤人的言论,他那时无能、愚蠢、弱小,除了伤害自己和身边的人,什么都做不了。 第三天,一架接阿笙进县城的小马车和两亩田的地契同时到来。 昏昏沉沉的甫怀之握着那地契,知晓发生什么时,阿笙已经成了木家老头的第七个小妾了。 他拎起那把斧头,连夜进了城,他被打了一顿,扔在木府外,从肿起来的眼缝里看着门口蹲坐的两座石狮子,看着那血红的大门。 后半夜,阿笙被木府人扔了出来,那样小小的一个姑娘,浑身的鞭伤,几乎没有一块好皮。 护卫骂骂咧咧,说她意图刺杀木老爷,好在木老爷反应及时,不知好歹的小贱/人,木老爷亲自将她打死是她的荣幸…… 甫怀之重返恩州时,那木老爷已经死了。 听说是强占了个寡妇顺便吞了人家的铺子,那寡妇的大伯气不过,不知用了什么手段进了府,把木老爷砍死在床上,足足砍了十六刀。 甫怀之压着木家后人和所有仆役去开了木老爷的棺,鞭尸了半个时辰,把他腐烂的骨头给了野狗吃。 然后把那嘴贱的护院五官都缝了起来…… 面前的少年已经不说话了。 甫怀之微微抬起头,他这些天不止一次想,若是没有他,若是他也死在那场争斗里。 阿笙现在过得一定很幸福。 他连累了一个为他付出一切的姑娘,三番四次的伤害她,最后仇都没有亲手为她报。 若这是出折子戏,这定然不是个皆大欢喜的好结局。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衣衣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1章 高个子 ... 秘书监甫怀之与其小妾的传奇经历在中都城内热议了一些日子,很快便被另一件新的大事给替换掉了。 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因着家产被强占,父母姊妹被欺辱而死,夜半潜入始作俑者的恶霸府中,提刀将那恶霸砍杀,又接着溜入包庇了恶霸的御史中丞府内,把恶霸的姐姐,也就是御史中丞夫人给伤了。 也是御史中丞家中习惯怪异,一般家里男人睡床外侧,女人睡内侧,他家正巧相反。那被仇恨蒙蔽双眼的少年,也根本没了判断力,一顿挥舞着砍柴刀,重伤了御史中丞夫人,只轻伤了吓破胆的御史中丞。 事情闹的这样大,自然是要加急提审。 这一审便不止审出个杀人伤人案,还有背后的一连串包庇行贿案,甚至还有私盐案来。 皇帝震怒,让御史中丞关禁闭半年,罚俸一年,摘了中都府尹的帽子贬为布衣。 当天晚上,云婉入宫被封嫔的消息和元妃早产的消息一起被递到甫怀之手中。 宫中一边赶忙为云贵嫔打扫新殿,一边为保新生儿连夜商讨医案。 据说元妃是操劳过度,孩子生下来脸是紫的,哭声跟猫叫一样细弱。 是个男孩。 大概会是当今皇帝陛下第七个早夭的皇子。 御史中丞缺席至少半年,中都城府尹换了个人,某些出入城的批令不那么好拿了。但有些人还在观望,毕竟淑妃是元妃的一条狗,她也有了孕,又是看起来非常康健的样子。 若是从前,甫怀之会让人想方设法吊着那看起来活不了几天皇子的命,然后将他连同元妃的希望,再一点一点捏死。 但现在他没那么多时间了,趁着元妃因生产脱力昏迷未醒,他遣人帮着那憋得喘不过气儿来的小皇子直接闭了气。 淑妃那头他不急,那边本也生不下来活胎。 “二林,你去给吏部递个口信。”甫怀之道。 “大人,是什么?” 甫怀之后靠,微微侧身,这个角度,刚好可以瞥见书架上那副云婉送来的字画。 “杀邓成德。” 使这样的手段,几乎是甫怀之的本能了,他过去十年,以这些为精神食粮,乐在其中。现在却有些厌倦了。 若是阿笙没有变痴傻,不知会不会恐惧他、憎恶他。 毕竟阿笙一向单纯良善,爹娘去后,她受了许多人的恩惠与照顾,便总认为这世间大都是好人,总想着也对别人掏心掏肺。 她用自己的一切换回来的甫怀之,是个奸诈狡猾、心思险恶、自私自利的小人,不晓得她是否觉得值得,是否会后悔。 甫怀之转动着自己拇指上的玉扳指。 他已经有七日没有见阿笙了,不是过去那段时间白日里忙事情,夜里还可为她掖被角的“不见面”。 这回是真真切切的,两人之间断了联系,他控制着自己,连她的消息都不再问了。 甫怀之将整个人都陷入太师椅中,他的身体并没有放松,脑子也没有,只是装模作样地休息而已。 柳妈注意到,阿笙最近有了些变化,她的话少了很多。 阿笙本来就不是个爱说话的,但是她发出的“指令”却并不少,衣食住行玩乐这些,她自己常常难以应付,因此对旁人的依赖和需求很多。 近日里,她的这些需求少了,她并没有像任何人以为的那样,为了甫怀之的离开而哭闹几天,然后再忘记甫怀之这个人,她像是立刻就接受了甫怀之的缺席,然后开始在别的方面犯起了拗。 早起之后,她试着自己穿衣服,把自己都裹进了一团布料中,小脑袋死命往袖子里挤,脸都憋红了,也没有叫柳妈帮忙。 洗脸、梳头、吃饭、如厕同样如此,她做不好事,常常弄得满地狼藉,教一遍忘一遍,但是仍然很执拗地要自己来。 柳妈问她为什么,她抿着嘴,很秀气地笑了笑,也不说话。 阿笙是个不一样的,柳妈一直记得李山景的诊治,她智力缺陷是因为脑袋受过重伤,但还有些毛病是受了大刺激的缘故,所以对她不要像一般痴儿,得多哄着她来。 阿笙眼下这样的转变,让柳妈有些担心,怕她再回到开始那样,连人都不理的状态。 李山景被叫来看了两次诊,说这是好事,让柳妈宽心。配合着来,让她多出去走动走动,多与人交往。 后面这疗法,对阿笙这样的身份来说,就是有些不现实了。 最后杏雨拍板,让阿笙的活动范围扩了扩,许她到外院活动。 近日甫怀之让怀化大将军的部下护府,外院生人颇多。士兵一般都很规矩,杏雨也不怕他们冲撞了阿笙。 出房门时阿笙很雀跃,等到了外院,她反倒文静下来,想到了什么似的,一步一步走得慢极了,好奇又胆怯地打量着穿着铠甲佩剑的护卫队。 高陵这回近距离和阿笙打了个照面。 如果说上次见到一闪而过的阿笙,他还在心里猜测甫怀之的小妾阿笙应该是他认识的那个阿笙,那么这次他确信了两者就是同一人。 因为阿笙自己扑了过来。 “高个子!”阿笙喜悦地叫道,露出这些天以来第一个无忧无虑的笑容。 高陵也想站到她跟前,像过去那样拍拍她的脑袋,叫她一声“阿笙”,但他知道如今二人身份都不同以往,他只好后退一步,行了个礼:“笙姨娘。” 现在有许多人都这样叫阿笙,她接受良好,只当一个新名字,并不懂里面有什么亲疏、地位之类的内涵。 她欢欢喜喜地拍着高陵的肩膀,“你来找我玩吗?” “下官在此工作。” “哦。”阿笙煞有其事地点点头,接着附到高陵耳边,小声说,“我见到了一只很大的甲虫哩,比你抓得都大。” 阿笙和以前一样。 不论她有没有住进豪华的宅院,穿上绫罗绸缎,不管过了多少年,她都还是那个阿笙。 高陵嘴角噙着一点笑意,他的肩膀整个松下来,“是吗?有多大?” “有这么这么大!”阿笙伸出双手比划,她把柳妈拽到两人之间,“是她发现的。” “高大人与我家姨娘似乎是旧相识。”杏雨趁着两人说话的空档,插进嘴来,“高大人也是恩州人吗?” “我是恩州人。”高陵点点头,“确实以前与阿——与笙姨娘相识,那时笙姨娘已经……” “走,我带你去看大甲虫!”阿笙打断了他们的对话,她拉过高陵的大手,往花园方向走去。 高陵的出身搁在哪里都很尴尬,从小到大一直都是个受排挤的,他幼年几乎没有玩伴,直到胡大娘救回了阿笙。 胡大娘的儿子不成器,收养了阿笙这样虽痴傻但乖巧的姑娘,心中十分疼惜,将她照顾得很好。 高陵第一次见到阿笙时,并不知道她是个痴儿,远远看着个漂亮少女立在自家的田地中央,想驱赶她,却话都说不出来。 自那以后,两人时常会一起玩耍。 胡大娘年纪大了做不了细活,高陵便央求自家娘亲为阿笙缝了不少小东西,还常常为她赶走村里欺负她的顽童。 阿笙呢,则经常一整天都坐在田埂上,看他忙东忙西,与他说些前言不搭后语的话。 阿笙现在是甫怀之的房中人,她身后还跟在两名蹙着眉头试图阻拦的仆役,高陵明知自己该收回自己的手,告诉阿笙自己不能与她一起去看什么甲虫,但是—— 高陵手心里全是汗,微微把那双很细嫩的小手完全包裹进他的大掌之中,脚步紧跟着阿笙,露出一个为难却无法抗命的神情来。 甫怀之很远便听到阿笙的笑声,她的声音很好听,又轻柔又甜蜜,笑起来更是如同林中欢快地百灵鸟。 他脚步停顿了一下。 阿笙的事现在都是自己的亲信部下在处理,他信任他们,但还是不太习惯这样完全放权给旁人。只是现在,他不得不去习惯。 他想,他要给阿笙一个全新的生活,这是他欠她的。 甫怀之向另个方向走去,刚抬起脚,阿笙的笑声停下了,取而代之是一阵欢呼。 “高个子好厉害!”一个字粘着一个字,半拖着长腔,是阿笙高兴时的说话方式。 甫怀之的靴子落了地,带起一小片浮灰,附在他藏青色的靴面上。 “笙姨娘也好厉害。” 一个男人的声音,低沉又厚重,很熟悉的嗓音。 “高陵。”甫怀之缓缓吐出两个字。 “李郎中说姨娘与不同的人交往是好事,”二林忙禀道,“这高陵之前与姨娘相识,姨娘很爱亲近他。又有杏雨在一旁看着,没有太过逾矩,所以就……” 甫怀之没有说话,直到不远处园中的说笑声渐渐消失,他声音极轻道:“这样啊。” 作者有话要说:啊!我终于过渡完了!我家大人就要恢复“正常”了 感觉这文就要收尾了! 谢谢很热情留言的kkw的小手同学mua! (*╯3╰) 第32章 冬狩(上) ... 桂花的花季已经过了,落了满地的花瓣,开时香满园,落了也久久不散。 还差一日入十月,给阿笙的封诏在这时被送到了秘书监府上。 阿笙没见过太监,听着那白皮无毛男子尖细的嗓音,她心里有些害怕,杏雨扶她起来后,她便直接躲到柳妈身后去了。 “我家夫人……”杏雨上前接了宣命,顺手又塞了小荷包给人,“贵人见谅。” 那太监笑眯着眼,“这可折煞咱家了,咱家要恭喜夫人。” 礼部内争了小半个月,最终还是给阿笙讨来了封号。照甫怀之的身份,他的夫人完全可以要个一等诰命,但是阿笙本是个小妾,封她不合礼制。最终几番妥协,将阿笙升了正妻位置,给了个二等郡夫人名号。 阿笙对于写着宣命的绢布很感兴趣,江南顶级秀坊织的的细布,背面的龙纹活灵活现,皇家规格的物件,便是甫怀之也不能用的,阿笙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东西,新奇地展开摸了摸。 柳妈看得心惊肉跳,她这样的平头百姓,对皇家的心情如同神鬼一般,敬并远之。于是赶忙将东西装入锦盒,找了个地儿供了起来。 高陵也很快知道了这件事,杏雨提醒他,对着阿笙要改口了,不能再叫姨娘了,要叫夫人。 也不知柳妈同阿笙说了些什么,让她觉得“夫人”这个称呼是个极好的新名字,阿笙很欢喜地让高陵多叫了两声。 高陵从来都不会拒绝阿笙,他心口苦了一下,轻声唤道:“夫人。” 十月十六,中都城北下了场薄雪,还没落地便化了,这是泰和七年的第一场雪,来得比往年来说略早了一些。 中都城再往北五百里,胡孟人的地界儿雪要大得多,没过了尚未枯黄的草地,牧民提早从北面扎格山下沿着开始结冰的拉尔河往南走,北面已经没有草给羊吃了。 皇帝做了首初雪诗后,兴致大好,准备来场冬狩。 缙人尚武,入关前每旬都会有围猎或驯马的比赛庆典,如今学得像南人一样,只在春日或秋日气候刚好时,去皇家猎场走走形式。 但皇帝打出敬先人的旗号,朝中大臣也不好劝阻,便赶紧准备了起来。 等中都城下了第三场雪,大缙皇帝终于领着浩浩荡荡的队伍出发了。 所有三品以上大员都要随行,后宫中元妃还未出月子,淑妃怀着身孕,吴国持的妹妹吴妃留下照顾宫中事物,皇帝只带了个新入宫的云贵嫔一起。 甫怀之自然也是要跟着去的,所需物品早早就收拾好,放到了准备随行的马车上。 朝堂内外鼎鼎大名的秘书监大人不光是权臣,更是个宠臣,朝中唯有他特例,皇帝准他带三驾马车随行。即使最近靠着元妃升官飞快的吴国持也没这待遇。 这种事上甫怀之并不会谦让低调,更何况此次冬狩,他本就需要惹人注目些,于是三架套着六匹高头大马的华贵马车,在冬狩出行那日太阳升起前,早早停在了院门口。 柳妈天刚蒙蒙亮便起了,她进房里看了眼阿笙,小傻子面朝里,睡得正香。她轻手轻脚地走向恭房,刚解了裤腰带,听着马打了个响鼻。 静谧的晨间,宝马嘶鸣极具穿透力,将柳妈残存的睡意都给赶跑了。她收拾妥当,便站在门口张望起那些高头大马来。 马是贵重的牲畜,并不是柳妈这样平头百姓家养的起的,更何况这种胡孟人选育的名贵马匹。六匹马都是通身枣红,只有蹄子是白色的,四肢有力,皮毛隐隐泛着水光。 二林这次留在府内,他并不随行,指挥着旁的仆人,再清点一遍甫怀之需要的东西。 “不用了。”甫怀之道,他的嗓子之前因阿笙的事落下了病根,晨间凉气一刺激,便咳嗽起来,“出发吧。” 甫怀之踏着马凳上了马车,寒风吹起了他绛色官服的下摆,显出他的身形来。 似乎半个月未见,甫怀之又瘦了些,他面上早失了笑意,但也不像之前一些时候的锋利刺人,只剩下淡漠,好像什么都不关己的抽离。 柳妈看着那马车离去,心中叹了口气,她活到这个年纪经过那些事情,虽比不得甫怀之聪明绝顶,但看人看事凭直觉也很透彻。 阿笙与甫怀之之间的事,即便她不知细节不知前因后果,也明白内情不止表象和传言那样简单。甫怀之在为阿笙铺后路,他没有将这种意图避讳柳妈,可他正当壮年,为什么要这么做,这种事一旦细想起来,简直匪夷所思,甚至是让人隐隐不安的。 柳妈看着马匹带着马车离了府,她进了屋,在门堂搓搓手暖过身子,才再往屋内走去。 阿笙十分喜热畏寒,自从第一场雪后,阿笙屋里便烧起了炭火。 一盏茶后,中都城秘书监府内,一胖妇人急忙冲到院中,惶恐地高呼:“快来人!夫人不见了!” ******* 高陵快马加鞭送消息到猎场时,甫怀之已经知道阿笙离开了秘书监府。 小傻子此刻坐在他的帐篷里,围着他的大氅,抱着杯姜茶小口小口地喝,她的小腿晃来晃去,眼睛也滴溜溜地转着。 谁也不知道,她何时上了甫怀之的马车,又怎么藏进了那一箱子衣物之间。 还是这回跟着甫怀之出来的小厮元宝耳朵好使,滚滚车轮和马蹄声中,他一路都听着细细的哭声,自己给自己吓够呛,终是忍不住去检查了一番。 阿笙只穿着中衣,她被冻坏了,也吓坏了,呜呜呜地直哭,整个人往甫怀之怀里一扑,后半程一路都没放手。 “高个子!”看到熟悉的小伙伴,阿笙欢喜地叫了他一声,见甫怀之眼风扫过来,她整个人又缩了回去。 “下官护送夫人回府。”高陵跪下行礼道。 “不要!”阿笙摇头拒绝,她下地跑过来,拉着甫怀之的袖子,“阿笙不回去。” 甫怀之没有哄她,他低着头,将她的手指一根根掰开。 阿笙的眼圈立刻就红了,但没有哭出来,她吸了吸鼻子,“阿笙会穿衣服了,阿笙是个大姑娘了,阿笙很好的……” 她碎碎叨叨地念着,甫怀之离开的那天,她听见了仆妇训自家闺女,说马上要出嫁了,要如何如何如何。 那些“如何如何”阿笙一知半解的记了几条,她知道自己不该再跑跑跳跳,要小小步子地走路,不能老是大喊大叫还爱哭,要自己做自己的事,不能老让别人帮忙。 最后那仆妇总结,若不如此,嫁过去你夫君也不会欢喜你。 这可把阿笙吓了一跳,怪不得安之要走了,原来是她做的不够好,让安之不喜欢她了。 “阿笙好好的,安之不要不喜欢阿笙……”小傻子扁着嘴,可怜兮兮地忍着哭腔。 帐篷帘子没有拉实,一阵冷风顺着缝隙吹进了,吹散了甫怀之心头莫名突起的一道热流。 甫怀之闭了下眼睛,忍着又开始犯的耳鸣,他退开半步,转过身面向高陵,“麻烦高大人,送内人回府。” 高陵的眼光没有落在甫怀之身上,他看着阿笙,有些发愣。 他认识阿笙五六年,从未见过她如此模样。 胡大娘对她那样好,她依赖着胡大娘,她对胡大娘亲近,却也不会去讨好她,不会将她多放在心上。 阿笙才是真真正正的纯粹,高兴便是高兴,伤心便是伤心,只是那一时从来没得后续,她万事不留心上,自然人也不会留在她脑中,她就像莫山上自由的鸟儿,不可能为了任何人驻足。 高陵心中突然生出一股怒气,这腌臜的中都城,怎么让阿笙都变得如此小心翼翼,学会了讨好权贵! “阿笙,”高陵不再叫她夫人,他上前去拉小傻子的手,“我们走。” 阿笙之所以给高陵取外号为“高个子”,自然因为他长得人高马大十分强健,被他这样一扯,阿笙踉跄着随上了他的脚步,根本挣脱不开。 甫怀之掐住高陵的手腕,他一个瘦弱的文臣,力气却不小,不知钳到哪里的穴位,立刻便让高陵整条手臂都麻了,他松了手。 “听闻高大人是个打猎好手,不若留下来,小试身手。” 高陵抬眼望去,见甫怀之竟然笑了起来,他唇角挑起,眼睛弯下来,神情亲和,好似遇到了什么令他愉悦的事。 高陵不知为何,被他这样看着,身上竟然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作者有话要说:哎?怎么突然涨了这么多收藏 谢谢各位小天使啦 一直这么寂寞地写着突然有了点热闹感觉有点惊讶hhhh 很荣幸啦,谢谢喜欢www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衣衣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三岁的我呀 2瓶; 第33章 冬狩(中) ... 阿笙已经有许久没有这样和甫怀之处在一处了,她心里有些很微妙的别扭。 高陵离开帐篷后,甫怀之便再没有理阿笙。 阿笙乖乖地缩在角落里,有一口没一口继续喝那杯冷掉的姜茶。她发出的声音很细小,但在一片安静之中,仍然十分明显。 阿笙小心翼翼地偷瞄了甫怀之一眼,正对上了一双浓黑如墨的眼睛。 阿笙快速低下了头,她的心跳得厉害,似乎是因为害怕,但又不是她熟悉的那种害怕,这种情绪很复杂,让阿笙感觉有些懵懂不安。她下意识不想面对甫怀之,可是又不想离他太远,她遵循着本心这样做了,虽然完全不明白为什么。 甫怀之的耳鸣在加重,本来远离阿笙这些日子,他难以自控恍惚的状态好了很多,现在一切前功尽弃。 有一把火在甫怀之的体内灼烧,烧得他几乎难以安坐,他试图对抗,但很快就败下阵来,他听到自己说:“阿笙与高陵认识多久了?” 小傻子抬头看他,微张着嘴,粉嫩的唇被姜茶浸过而丰润非常,整个人都呆呆的,似乎在惊讶他怎么说话了。 甫怀之又重复了一遍问题,他站起身,走到阿笙面前,几乎要与她膝盖贴着膝盖,而后又克制着自己后退一步,抄起手,俯视着她。 “有好久了……”小傻子小声回答。 “阿笙与他在一处,会做什么?” “找甲虫……” “还有呢?” “看甲虫,还有看花花。” “以前呢?” 莫山上小虫和花草要比秘书监府邸丰富多了,阿笙露出两个小梨涡,“好多好玩的呢,到处都是,高个子好厉害的,他爬好高,给阿笙摘果子……” 小傻子说起了和玩伴一起戏耍的快乐时光,一件一件的。甫怀之能给她的快活,别人一样都能给她。 她只是个小傻子而已,不挨饿,不挨打,再有个陪玩的,这样的一切足够她开怀了。 “……高个子和柳妈,阿笙更喜欢谁?” 阿笙蹙起眉头,两个人都很重要,她不觉得这二人有什么差别,于是她摇了摇头,“阿笙都喜欢的。” “若是高陵受了伤,阿笙怎么办?” “阿笙会不高兴的,”小傻子继续摇头,“高个子要好好的。” “会去,替代他吗?”甫怀之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这个问题超过阿笙可以理解和评价的范围了,她的小脑瓜转动着,她既不喜欢自己受伤,也不喜欢高个子受伤,她纠结地试图给这两样排个序,许久没有给出答案。 她竟然在考虑。 甫怀之直起身子。 那团火似乎是燃尽了,只剩余一片灰烬,甫怀之感觉浑身发冷,冷得他几乎牙齿打颤。 “是我犯蠢了,你对谁都好……是我想得太多了……” 阿笙不明白他一连串问话的意图是什么,也不明白他现在在说什么,但不妨碍她敏锐地察觉到,甫怀之情绪很不佳。 哪怕是上次离开阿笙,他也不曾对着她释放这样的冷意,阿笙有些慌了,她抓着甫怀之的袖子摇了摇。 “安之不要阿笙了吗?” “阿笙需要安之吗?”甫怀之看着她反问,他问的不是眼前这个小傻子,是那个十四岁的少女,那个不知怎样思前想后一整夜,为了给甫怀之留下两亩地,将自己卖入木府的阿笙。 “你现在有柳妈,有高陵,有家产、田地、铺子、郡夫人的名头,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想要什么就有什么,你想改嫁……”他牙关突然闭上,几个字从齿缝里蹦出来,“马上便也可随意了。” 他这些话也像是在问自己。 莫湖村那个懂耻知恩的甫怀之在他身上复活了一个多月,现在寡鲜廉耻又恶劣的甫怀之好像准备回来了。 甫怀之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可笑。 他真是自作多情。阿笙早就不是阿笙了,她是个傻子,她忘了一切,失了本心。 她会和任何世间的人一样,他们拜甫怀之,是因为对他有所求,求好吃好玩就比求金银权势干净高贵了?都一样的,她求到了也是要转身就走,丝毫不会对他的好赖关心一分。 没意思,没意思,他这些年早该明白。 他干嘛要当好人,自私自利是人之常情。 只有打破希望,再以救世主的姿态出现,这样牢牢把控一切,才能…… “你需要我吗?”甫怀之又退了一步,轻声道。 他前面那一大串话,阿笙都听不懂,也不想听,只有最后一句是她的重点,“安之要陪着阿笙!” 她忍了很久,学着做那个仆妇说的懂事的大姑娘,但终于还是没忍住哭了出来,她没发出什么声音,只是泪水一点一点地落下来,每次眨眼便是一串儿的泪珠。 “不要、不要别人,”她忍得浑身都在轻轻打颤,说话断断续续的,她上前一大步,攥紧了甫怀之的袖子,“要、要安之……” 安之是不一样的。 阿笙说不清这里面的区别,但是他和高陵、柳妈都是不一样的,她第一次看到他,便觉得他不一样的,只是那时她比现在还要不会说话,她看到他会格外开心些,看不到他会不开心些。 她想起柳妈的话来,她是“夫人”了,夫人是安之的妻子,妻子就是要一起过一辈子的人,白天要在一起,晚上也要在一起,然后就会有个孩子出来,和安之陪着她一起游园子。 小傻子仰着头,用一双泪水涟涟的眸子,清澈、认真、执拗地盯着甫怀之,“阿笙要生宝宝。” 甫怀之沉默地看着她。 “阿笙要生宝宝。” 他将她的碎发理了理,“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阿笙点点头。 甫怀之重新俯下身,这回他使了些力气,将小傻子整个人压在床上,他的手掌伸进了大氅内,顺着她的中衣的下摆往里探。 “与我在一起,要这样的,阿笙愿意吗?” 他手掌复又向下走,指尖游到哪里,带起一片痒意。 “生宝宝,要这样,阿笙愿意吗?” 阿笙整个人都僵住了,有什么很可怕的感受,顺着甫怀之手到的地方,传递到她体内,她下意识要摇头挣扎,可圆圆的眼睛再次对上了那双深沉的黑眸,她所有的推拒都停了下来。 “安之,不要可以吗……” “不可以。”甫怀之声音很冷,他打开了她试图紧闭的膝盖,他的手指有些凉,阿笙哆嗦了一下。 “阿笙不喜欢……”小傻子又开始抽泣了。 “阿笙不是说要个孩子吗?要孩子便是如此,你要夜夜忍受这个。然后肚皮会大起来,会变得很胖,一个孩子会从这里出来,撕裂你,你会痛死掉,他喝着你的血长大,你还要为他操心一切……” 小傻子脸色变得煞白,甫怀之手上的动作停下来。 “你还要与我一起吗?还要孩子吗?” 阿笙似乎真的被他吓住了,她长长的睫毛垂着,遮住了那双漂亮的大眼睛。但很快,她又睁开眼睛,控诉甫怀之,“安之骗人。” 阿宝那样可爱,哪有甫怀之说的那么可怕,阿宝娘亲抱着阿宝的时候,笑的就像吃了一大碗蜜枣。 “安之是大骗子。”阿笙展示出突如其来、超乎寻常的聪慧来,她意识到甫怀之在吓唬她。 指责过后,小傻子将自己完全打开,像蛛网一样,整个包裹住甫怀之,紧紧的、细密的缠绕住他,她在无声的暗示,若是为了甫怀之和一个他们的孩子,她可以忍受去做一件她不喜欢的事。 甫怀之突然将头埋进她的怀里。 他很久都没有动,阿笙察觉到自己胸口似乎湿了一点,热热的,让她有些不舒服。 “不要动。”甫怀之埋在她怀里,声音闷闷的,“你总是这样……” 那么一瞬间,阿笙突然感受到了阿宝娘抱着阿宝的心情,于是她抬手在甫怀之背上拍了拍。这大概是女人的一种本能,即使她傻了,她忘记了自己身上曾发生的一切,她仍旧保有的一种本性。 所以她察觉到了他的不安,宽容了甫怀之一而再再而三的言而无信,懵懂地试图抚慰他。 又过了许久,甫怀之终于抬起头,他说:“你不可以后悔。” 阿笙歪着头看他,她不懂这个许诺有多重。 甫怀之平复了下呼吸,他也不在乎了,横竖只有他记得一切,这道禁令也只针对他一人有效。 甫怀之读了许多圣贤书,大概都读到了狗肚子里。他是个真小人,连伪君子都不算。他嘴上说要给阿笙好的生活,放阿笙自由自在,真到了眼前,他发现自己做不到。 这一辈子他受到太多利用和背叛了,稍微松一口气,就有人想要他的命。只有阿笙是全心全意为他好,即使是牺牲自己,也要为他好。 他不可能会放掉阿笙。 根本不可能。 甫怀之捏了捏阿笙肉乎乎的小脸蛋,又低下头,在她唇上亲了一下。 “这几日你乖乖呆在帐篷里,不要出去。如果你做到了,我会给你一个奖励。” 这场冬狩,是甫怀之最后一个环节的第一步,这个眼下喜气洋洋的皇家猎场中,暗藏着极多杀机。 原本的计划作废了一半,甫怀之需要重新打算一些事情。 小傻子在他手掌心里蹭了蹭,她的思绪还停在刚才的对话,她以为甫怀之说得奖励,就是给她一个孩子。 过去柳妈说得含混,阿笙便以为只要两个人整天黏在一起,然后甫怀之一高兴,就会送一个阿宝那样的孩子给她了。 但按照甫怀之的意思,是甫怀之先把宝宝送到她的肚子里,然后宝宝再出来。 她其实不太明白为什么这么麻烦,为什么不可以直接给她,而是要先放到肚子里藏着,但既然安之这样说,那就这样做好了。 于是等第一天冬狩结束时,在帐子里迎接甫怀之的,是一个光溜溜的小姑娘。 她抓着他的手指,左看看右看看,问他宝宝在哪里啊,她今天表现得很好,很乖很乖都没有出去过,可不可以先给个奖励,把宝宝塞给她。 甫怀之又开始感觉耳鸣了,这是另一种难以自控,他舌尖在牙齿上抵了一下,把小傻子包裹进他的披风里,让她紧贴着他冰凉的盔甲。 作者有话要说:我终于!把陈年旧事矛盾解决了!哇哈哈哈 ps.原来是被推荐了,我说怎么突然多了这么多收藏 谢谢推文的小天使2333 也欢迎新来的小天使www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白水煮桂皮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37283862 10瓶;麻袋 3瓶;siren 2瓶;白水煮桂皮 1瓶; 第34章 冬狩(下) ... 甫怀之猛地自睡梦中惊醒过来,他身上有些热,嗓子有点干。 动了动身子,怀里异样的触感险些让他出手,接着才想起来,那是阿笙。 他低下头,阿笙整个人都埋在他怀中,只露出她头顶柔软的发和一点点光洁的额头。她的手脚都搁在他身上,紧紧缠着,似乎很快就习惯了身边多一个人一起睡觉。 甫怀之拉开她的胳膊,他下了床,点上蜡烛,喝了一口水。 帐子里烧着两盆炭火,被子被掀开了,阿笙也并没有感觉冷,她的身体暴露在朦胧的火光之中。 甫怀之见过几次她赤/裸的样子,这是第一次仔细从头到脚察看,十多年前被鞭打留下的伤痕基本都长好了,只有腹部两条,大概是太深了些,还能看出点粉色的凸起,一直蔓延向下到大腿。 甫怀之将烛台放到床头,轻轻抚过那两条伤疤。 他今天的一切,都源自恩州木家人。他刨了木家的坟,把那老头挫骨扬灰,让他的走狗和后人过的生不如死。在看到阿笙身上两道无法痊愈的鞭痕后,又突然觉得不够满足。 这都是木家人的错,还有敢卖了阿笙的胡大岳夫妻,还有那个买了阿笙想让她当儿媳的老头,他竟然还敢动手。 甫怀之轻轻亲吻阿笙身上两条疤痕。 他没法惩罚自己,他还要好好和阿笙过一辈子,那么这些人就应该连带自己的份儿,一起受惩戒。 阿笙受过许多苦,但是天生皮肤好,细嫩的简直不像个农家女出身,甫怀之还是没忍住,在疤痕的收尾之处,下了点力气,吮出一块红痕来。 “唔……” 阿笙终于被他闹醒了,她看了一眼甫怀之又闭上了眼睛,翻过身,嘴里嘟囔些让人听不懂的呓语。 “喝水吗?”甫怀之问她。 阿笙“哼”了一声算作回答。 甫怀之重新躺下,将她抱紧在怀里,阿笙有些不乐意,她挣了挣,没有挣脱开,于是扁着嘴随他去了。 她心跳得很快,隔着胸口软肉传给他,两个人渐渐跳成了一种节奏。 甫怀之做了个噩梦。 他梦到南人派了刺客来,将皇帝刺伤,他自己为了保护皇帝重伤而亡。皇帝虽然捡回一条命,但身子很快就垮了下去,还没等淑妃的死胎降生,他便去了。 潞王即位,元妃亲授的玉玺,称帝的潞王毒杀了元妃和吴妃,又让生下死胎的淑妃及其她妃嫔削发为尼。 放到三天前,这并不是什么噩梦,这就是甫怀之接下来的计划的一种可能。 邓成德的事影响未消,接着甫怀之为了阿笙暴露了自己对朝堂的控制,接着又逼皇帝和朝臣为阿笙封夫人。 这些事多少动摇了皇帝和潞王对甫怀之的倚重,他需要一个契机,来表忠心。 而表忠心必然有风险,甫怀之并不拿自己的命当回事。他若是死了,大缙必然陷入困局,虽然不能眼见,但这种乐子他没道理拒绝。 不过是一天一夜,他竟然有了畏死之心。 他想到自己死后,潞王软弱平庸,胡孟人定然借机侵入中原,那些偏居一隅的南人,有识之士也该想趁此重建大南朝。 天下要大乱,他给阿笙留下的保命符,究竟能保几分,能保到何时。 其实这些他早就知晓,却从来不曾思考过。 不论怎么奢望,那十年光阴都不可能会不存在,现在的甫怀之,与恩州莫河村的甫怀之,已经完全不是一个人了。 一部分的甫怀之极度厌倦一切,憎恶着自己的所有,偶尔还会想一命还阿笙一命,大公无私希望她忘记自己,过上无忧无虑的好日子。但另一部分的甫怀之并不甘心,阿笙一度为他生为他死,他觉得她这样好,是因为她的“好”在于为甫怀之的付出。 让阿笙过再也没有甫怀之的生活,甚至让她将这份“好”给了别人…… 两边妥协下来的甫怀之想,若是阿笙活得长些,那是她的福报,若是早早来陪自己,就正好两人一起过奈何桥。 但现在,事情不一样了。 甫怀之更紧的箍住阿笙,在她的后脖子上咬了一下。被扰了睡眠的阿笙不耐烦地挥动着她的小手,打在他脸上,甫怀之拉过她的腕子,修长的手指缓缓插入她的指缝,与她紧紧十指相扣。 他不在乎这个小傻子是一时兴起,还是认真的离不开他,也再不去考虑,自己是她唯一的不同,还是可以被柳妈和高陵替换掉的普通玩伴。 他有办法处理这些。 他是对不起她,但那又如何。 他们的命大概都很硬,克死了所有亲近之人,除了对方。他们还这样有缘份,十年、几百里的路程、生与死,通通都跨越了过去。 他们合该是彼此的,最紧密的一部分。 ********* “贵嫔娘娘,外面天凉,还是回去吧。您若是受了寒,陛下可是要伤心的。”小宫女在身后轻声说,提着个披风为云婉仔细系好。 “陛下会伤心?”云婉重复了一遍小宫女的话,露出个古古怪怪的笑意来,却没再说别的什么,顺从了小宫女的劝诫道,“回去吧。” 不管有怎样的愁心事,在这个年纪,女儿家都同花一般娇艳,云婉受了浇灌后,原本就清丽的容颜更加夺目了些。 太漂亮了,有时是罪过,有时是本钱。 云婉想方设法入了宫后,过了一阵被排挤打压的日子,将她做大小姐时养出的心性通通打磨了个干净,等到一日楚楚可怜地摔倒在皇帝御驾前,事情便开始不一样了。 云婉除了容貌一等,才学也是高门贵女中拔尖儿的,当今皇帝又惯爱舞文弄墨,自然极偏好红袖添香这样的美谈。 她受宠是早晚的事,很快便可为她的父亲邓成德说上话了,皇帝答应下月提审,能审就能运作,之后放出来也不是什么难事。父亲若是脱了罪责,等明年兄长邓方俊入闱,也不至于被牵连太多,家里便还有再起身的机会。 一阵争吵叫骂打断了她的思绪,内容粗俗不堪,云婉皱了眉头。身边的小太监仗势训人,呵斥何人扰了云贵嫔娘娘的清净。 三个十几岁的少年跪到她面前,“娘娘恕罪。” 一打眼过去,便可知道发生了什么。 这三个孩子长相有些像的地方,大概是兄弟几个,其中两个衣着好些,养得也白嫩,虽然跪她,眉间却没多少谦卑,大概是觉得一个嫔而已,不如他两个日后高贵。 还有个瘦得多的男孩,大概十三四岁的年纪,衣衫用料要差那两个一截,嘴角还有伤,他跪着,头低低垂着,脊背却挺得很直。 “你抬起头来。”云婉对那个瘦小的男孩道。 男孩长得很秀气,有些男生女相,他还不太懂规矩,不知道见皇帝的女人,即使被叫抬头,眼睛也是要垂下去的,他直勾勾地盯着云婉,还舔了下唇角还在渗血的伤口。 “去取些伤药给他。”云婉指了个小太监,说完她便随意挥手,让几个跪地的男孩子离开了。 这几个孩子,让她想起家中那两个庶弟了,也是这般大小,她娘亲贤良,姨娘也懂事,两个弟弟都教养的很好,断不会口出粗鄙之语,学习也都十分刻苦用功。她如今入宫得了圣宠,自然也是要为她的弟弟们谋前程做打算。 当今朝堂局势如此,想脱开泥淖,只有无欲无求且有大本事的才能做到,剩下不管是平庸之人还是有野心的,都必须在元妃和甫怀之这二人中选一个站队。 皇帝对淑妃的肚子极为看重,若这一胎是个皇子,不论能活到几时,那意思都是要立封太子的,而淑妃就是元妃一派的。云婉自己入了宫日后也有怀胎的可能,投诚元妃也许要好于投诚甫怀之。 她脑中浮现出甫怀之端着茶盏立在窗边的模样,他是她长这么大接触过最不一样的男子,也是最好看,最知情趣的一个。 现在想这些又有何用,云婉轻叹一口气。 正想把人从脑中抹去,就见甫怀之远远打马归来,有宫里内侍迎上去,把他带回来的猎物点记一番,小山一样堆成一小坨。 他今个儿穿的是缙人传统的服饰,秀样上稍作改动,深色的靴子及膝,窄袖窄领,外面还套了层软甲,看起来有点不像云婉熟悉的那个书生样的秘书监大人。 这么一打量的时间,马便跑到了眼前,甫怀之利索地下了马,向云婉行了礼。 经过这样激烈的运动,甫怀之一向没什么血色的面庞多了不少人气儿,天生的笑面显得比以往还要亲人几分。 二人现在的身份,寒喧都有些不妥,互相见了礼,云婉便要离开。 抬脚前,想起就算站到元妃一队,也还是不想得罪眼前的人,于是道:“之前家父之事,承蒙大人照料。” 甫怀之轻叹:“举手之劳,娘娘不必挂怀。人死不能复生,娘娘也请节哀顺变。” 云婉懵了一瞬,脚步停下,“大人这是何意?” 甫怀之面上浮现惊诧,“娘娘还不知吗?令尊……” “我父亲如何!”云婉声音高起来,连规矩也顾不上了。 甫怀之又叹了口气,似是沉痛道:“令尊前日,于牢内自尽了……” 云婉不知自己是怎么同甫怀之告了别,她慌乱地往回走。 怎么会前日自尽了……明明大前日她还收到兄长回信,说父亲知道了提审之事,十分高兴,比平日还多用了一碗饭。这样的父亲,怎么会自尽于牢中?! 是不是甫怀之搞错了,或是他猜到了自己有投靠元妃的打算,在此威吓于她? 云婉脑中乱成一片,她浑浑噩噩进了帐子,留在帐子里的小太监送上一封信,道是舅爷刚遣人急送来的。 云婉急忙拆了信,看完两行,跌坐在地上,泪已满面。 信中说的透彻,父亲死于牢中,是被毒死的,狱卒一口咬定是兄长那日送饭进去带的毒,还要反告一口邓家。 入宫之前,母亲曾隐晦提点过云婉,父亲过去虽然在潞王手下,但实际上是为元妃做事的,做了什么她也不清楚,他藏的极深,连母亲也是父亲被诬陷之后才知道的。 母亲怀疑过是甫怀之下的手,但想那日甫怀之因为父亲还被关了禁闭,之后还肯为父亲的事奔走,便又觉得不像他所为。 现在看,阻拦了太后母族女入宫为妃,又弄死一枚安插在暗处的棋子,两厢合起,谁受利最多? 之前父亲收押于牢内,什么事都没有,发现他有脱离的可能,立刻将人毒死,这不就是在让知晓秘密的人闭嘴? 可恨,可恨她识人不清,这些时候还往元妃那里递过几次好话,云婉捏紧了手中的信,那杀父仇人大概在暗处将她一家都好个嘲笑。 这如何能忍下! 作者有话要说:看到好几个小天使留言不明白,之前甫大人和阿笙做没做,怎么会怀疑有孕…… 啊,看来是我写的太隐晦了【捂脸 婴儿车还被锁了【嘤 第35章 平步青云 ... 泰和七年十一月初五,大缙朝皇帝在皇家猎场冬狩时,被南人派来的刺客重伤,所幸当时怀化大将军的第七子高陵在附近。 高陵与刺客展开殊死搏斗,为保护皇帝,脸上留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疤,这道疤痕很快便给他带来了无上的荣耀。 那位还没正式定下的刺史家庶女被彻底遗忘了,皇帝在潞王的建议下,拖着重伤未愈的身躯,亲自为高陵赐婚,让其与军器监结了亲家。 高陵本人也平步青云,从六品城门郎直升至殿前都点检司副职,官居从三品。 甫怀之接了帖子,去喝了将军府的一顿酒。 席间怀化大将军一直领着这个从前鲜为人知的儿子游走于众位同僚之间,另外的儿子通通成了摆件。 等甫怀之回府踏入院子时,阿笙已经洗漱完准备睡下了。 阿笙不喜欢陌生的环境,甫怀之便收拾了自己常用的东西,去她的偏房里与她一起住,小屋子摆不开那样多的用品,显得有些拥挤。 阿笙听到他的脚步声,湿着头发来门口迎接他,甫怀之接过柳妈手中的帕子,为她擦发。 “臭臭的。”阿笙趴到他脸上,皱着小鼻子闻了闻,然后躲开了他,有些嫌弃道。 “阿笙是香的。”甫怀之慢慢凑近,他的唇只离阿笙两指远。 小傻子点头,很得意的样子,“阿笙香香的!” 甫怀之的唇贴上了阿笙的,他大掌托着她的脑后,溜进去转了一圈儿。 “阿笙现在也是臭臭的了。” 其实他身上的酒气还是新鲜的,并不算难闻,只是今晚喝的是北地烧酒,味道太重了,阿笙接受不了这样刺激的味道。小傻子被他口中残存的烈酒熏得有些晕了,忘记反驳他的话,迷糊糊地点头。 “真乖。”甫怀之笑了下,勾了勾她的鼻子,“我之前说的都还记得吗?” 阿笙继续晕乎乎地点头,准头不太对,吧唧在他下巴上亲了一口。 “阿笙不要怕,这没什么好怕的……”他最后几个字含混下去,都喂进了阿笙口中。 等慢慢被磨着打开、接受、主动学习完成后,阿笙已经困的要睡过去了,甫怀之用尖牙细细研磨阿笙的唇肉,将她咬清醒了些。 “头发还没干,不许睡。” 阿笙揉了揉眼睛,撅着小屁股把扔到床里侧的帕子捡回来,交到甫怀之手上。 甫怀之将她抱到腿上,一面擦,一面道:“高陵日后不会再来了。” 阿笙要扭头看他,甫怀之将她的小脑袋扭了回去,“不要乱动。” 阿笙只好直视着前方的屏风,“为什么不来了呢?” “自然是他平步青云,马上又要迎娶美娇娘,没空来了。”甫怀之淡淡道,他顿了下,接着说,“他不喜欢中都城,又不被他父亲看重,现在我让他爱上了皇城脚下,成为他父亲最爱的儿子。他对阿笙很好,我也要对他好些。阿笙,你觉得怎么样?” 阿笙当然不会思考什么能不配位必有后灾,也不会去想人性本贪,高个子似乎是有了好际遇,她只会为昔日小伙伴高兴。 “安之最好了。”小傻子由衷地夸赞,声音复又慢慢低落下去,“可是,我还留了栗子给他……” 甫怀之为阿笙擦好了发,又轻轻顺了顺,然后将抱着她的姿势换了个方向,让她面对着他。 他微微低下头,与她额头相对,道:“每个人都会离开。” “安之也会吗?” “只有安之不会。” 阿笙怀疑地看着他,他有前科,并不能得到小傻子的信任。她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嘴唇因为之前的亲热红润非常。 甫怀之抚着她的后背,又开始亲吻她,“所有人都会离开……只有安之不会的……” 第二天一早,阿笙更加明白了什么叫“所有人都会离开”。 柳石接下了个货线,要去皖南做生意了。能跟着小儿子重回故土,柳妈自然是心动的,虽然在中都城生活了几十年,但总还觉得在此是个异乡人,年纪大了她也想落叶归根。纠结了几番,柳妈终于还是请了辞。 阿笙知道这件事后,便一直抱着柳妈不说话,她小脑袋搁在柳妈肩膀处,柳妈走哪儿她跟到哪儿。 柳妈拖着这个小累赘,与杏雨和其他下人交代,“夫人虽然不挑食,但格外爱吃甜食,平时要看着些,糖罐子不能摆到她够得着的地方,莫要吃坏了牙齿。” “天气热时,夫人肠胃会不好些,要让她少吃点,正餐减两分,零食更要少给。” “未时过了,夫人要是想睡也不能让她睡了,否则她晚间会睡不着的。” 柳妈说着,眼圈儿便红了,阿笙小手软软地摸上来,抿着嘴给她擦眼泪,还学着她一贯哄阿笙的手法,在她背上拍了又拍,“乖,乖,不哭不哭了。” 柳妈吸了吸鼻子,哽咽道:“奴会每逢初一十五为夫人祈福上香,菩萨保佑,说不准哪天我们夫人便一下子好起来,一下子聪明伶俐了……” “烦请柳妈将照顾阿笙要注意的事,都一一再说一遍,二林你去取纸笔记下来。”甫怀之推开门,打断了柳妈与阿笙的互动。 他招招手,阿笙便扑了过去,亲了他一下,“安之回来了?” “嗯,回来了。”甫怀之点点头,“下午都在家陪你。” 阿笙埋进他怀里,咯咯笑着摇了摇身子,接着又想起自己还在为柳妈伤心,于是抬起头,又向柳妈望去。 甫怀之揽着她,道:“柳妈有自己的事情忙,阿笙要懂事些。” 阿笙垂着头,没有答话。 “你说你给高陵留的栗子,在何处?”甫怀之继续道。 阿笙被转移了注意力,欢喜地拉着甫怀之去找她藏的栗子去了。 到了夜间,甫怀之又开始了他的每日教学,那两枚栗子洗净了,用在了吃以外的地方。 阿笙哼哼唧唧的,她下意识认为这样不太好,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好来。她松开自己环着他的四肢,也不让他去亲她觉得有些羞耻的地方。 甫怀之感觉自己似乎是坏掉了,或者说阿笙大概真的是传言说的那样,是一只来吸食他的精怪。 他完全抗拒不了自己深陷于她的网中,几乎是窒息在她怀里。 阿笙攥着他的发尾,发丝与她的手指纠缠在一起,头皮处传来隐隐刺痛,小傻子小小的身子在一下下颤抖着。 甫怀之扣住她的手腕,不让她动,在她所有肉多些的地方,一一吮吸过去。 “阿笙……” 他一面亲吻她,一面叫她的名字,小傻子慢慢回过了神,她懒懒地抬起胳膊,摸了下自己的脸颊,摸到了几滴泪水。 “唔,阿笙没有伤心的……” “是欢喜的哭了。”甫怀之道,“刚才那样阿笙喜欢吗?” 阿笙咬了咬嘴唇,她的脸慢慢红了,她又感觉到了那股羞耻感,这是种很新奇的感受,又是与甫怀之有关,她不明白具体该怎么处理,但直觉告诉她,现在她不想回答甫怀之的话,就算她心里是喜欢的,也不能说出来。 “欢喜怎么会哭呢?”小傻子接着他的前半句问道。 “欢喜也是会哭得。”甫怀之说,“所以柳妈因为以后能和她儿子一处,高兴坏了,她流的是喜悦的泪水。阿笙明日就不要去打扰她与儿子团聚了。” 他的话似乎有哪里不太对,但是本就不聪明的小脑瓜,在一通折腾后更加浆糊了。甫怀之还在轻柔地揉捏她,揉的阿笙舒服极了,很快就打起了小呼噜,不想再去思考任何事。 第二日阿笙没能起来,柳妈一步三望也没能等来她。甫怀之倒是给足了柳妈面子,亲送她离去,让柳妈惶恐叩谢了几次。 那载着柳妈的马车还没完全消失在街角,一个妇人披散着头发,高声叫喊:“黄天在上,狗官甫怀之草菅人命,还我爹爹命来!” 言罢,她一头撞向秘书监府门口的石阶上。 事情发生的突然,秘书监府外的卫兵也都没反应过来。 阿宝娘亲忙着洗衣,一时没看住孩子,便让阿宝走到前院来,他顺着大门正将这一幕收入眼中。三四岁的孩子被石阶上喷洒出来的血吓住了,呆了几瞬才放开嗓子嚎啕大哭。 那撞在阶上的妇人还留有一口气,听到幼童哭声,她瞪着一双被血染了的眸子,口中喃喃:“小、小泉……” 甫怀之走过去,命看管的侍卫剥开妇人糊了一脸的乱发。 等看清其相貌,甫怀之的眼睛眯了起来。 第36章 变天 ... 外面秋风刮的厉害,吹的没什么叶子的树枝嘎吱作响。屋里皇帝已经睡下了,他粗重的呼吸仿佛是破了的风箱发出的声响。 刺客在他当胸开了个对穿的口子,虽没立即要了他的命,但在皇帝这个年纪来说,也没什么分别了。 潞王从寝宫退出来,与要进去的云婉碰了个正着,两人互相见了礼。这是云婉第一次见潞王,她看着他,却莫名觉得有些眼熟。 小太监为她打开寝宫的门,里面散发出垂死之人腐败的气味儿,云婉皱了下眉,很快又换成合适见皇帝的恭顺又担忧的神情。 走了两步,她突然想起来,是之前冬狩时,她碰到的那三个打架的孩子,他们有着和潞王几乎一样的轮廓。 大概母妃们都是美人,三个男孩在潞王的轮廓上,有着比他们的父亲更精致的眉眼,尤其是那个挨了欺负的男孩,称得上一句漂亮。 这边云婉忆起一点小事,那边在宫内没走出几步,潞王又遇上了皇帝的另一个女人,鼎鼎大名的宠妃元师儿。早产到底让她伤了身体,一向艳丽的面庞失色了许多,眼角竟然显出几分老态。 她身边跟了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女人,妇人装扮,眼睛斜飞上挑,看人时带着若有若无的倨傲。 元妃向潞王介绍:“这位是韩夫人。” 潞王不明所以,还是出于礼节与那位韩夫人招呼了两句。 等潞王走后,韩秀姬道:“便是他?看着像个庸人。” “夫人慎言。”元妃忍着心头不耐,“他是陛下的叔叔,是亲王殿下。” “不过一些蛮族。”韩秀姬不在意道。 元妃在心里冷哼,便是这些蛮人,将你们“文质彬彬”的大南朝打的节节败退,年年割地赔款,直退到江南一隅,成了个缩头的王八。 若不是这位韩秀姬的弟弟有用,她真是懒得搭理这样愚蠢的女人半个字。 “为谋大计,见了陛下,还请韩夫人谨言慎行。”元妃再次提点她。 “那是自然,我知晓。”韩秀姬道,在踏入皇帝寝宫前,她最后轻声加了句,“若是让甫怀之付出代价,我什么都可以做到。” 事情到了最后收网的时候,甫怀之脱开了旋涡中心,再次称病在家。 他找到了些新的乐子,照顾阿笙这件事上,他开始不假人手,甚至连杏雨和二林也不能进入两个人的房间。 阿笙很乖地坐在铜镜前,任由甫怀之在她脑袋上做试验。失败了两次之后,甫怀之找到了窍门,终于为阿笙盘了个朝天髻出来,接着变戏法似的,不知从哪儿掏出一朵粉紫色的鲜花来,缀在最上面。 时值十一月底,除了松柏,院子里早就没了绿色,这样娇艳的鲜花让阿笙很是惊喜,她摸了摸,又晃了晃发髻上垂下来的珠宝串子,道:“真好看!” 甫怀之在后面托着她的发髻,阿笙头发太密实了,盘这样层层堆叠的发髻显得极其厚重,再装点完珠宝和鲜花,他开始担忧会不会压断她细细的脖子。 “你以前总说,城里太太们这样梳发,像只大公鸡。” 阿笙歪头,珠串子在她耳朵边滚过去,她想了想道:“阿笙才没有这样说过。” 甫怀之只是笑。 阿笙起身,她动作太快了,过于沉的脑袋使她重心不稳,人被坠着后仰了一下。甫怀之揽住她的腰将她扶好,然后把她头上乱七八糟的珠宝都拆了,只留下那一朵花儿。 “安之。”阿笙叫他。 “嗯。”甫怀之回道。 “安之?”阿笙继续叫。 “嗯。”甫怀之继续回。 “安之,安之,安之……” 甫怀之有些无奈,在她额头上敲了下。 阿笙突然咬着手指咯咯笑起来,甫怀之又在她手背上打了一下,“脏死了,不要乱放东西到嘴里。” 阿笙皱起鼻子,拉过他的手掌,一下子咬住了他的大拇指。 甫怀之是个极其双标之人,阿笙将他放入她的口中,他不仅不会批评她,还会夸奖她,“真乖。” 阿笙把他的手指头吐出来,甫怀之便用那只湿漉漉的手指,一路向下,直没入他刚刚给她穿好的襦裙里。 自从离开莫湖村后,甫怀之常常感觉自己作为人的部分慢慢死掉了。 除了良心,还有欲望。 可能很多人并不相信,他做到如今的地位,力图掌握着所有人的未来,只是因为这样他心里才能安宁,不用担心自己再遭人摆布,荣华富贵对他来说并不是重要。 他口腹之欲很低,吃饭只是定点需要完成的任务,珍馐不过为了是填饱肚子不得不塞进去的东西。他夜夜难以入睡,半夜容易惊醒,每每起床身体疲乏,睡眠毫不起放松的功效,因而能免则免。 甫怀之不喜好华美衣物、马车、楼阁宅院这类所有外物。 人对他来说也是同样。他的贴身仆人都只有二林一个,不结交利益外的朋友,对美人也毫无需求。甫怀之厌烦有人入侵他的生活,看人如同一块块行走的肉,靠得太近便会觉得烦心。 只有阿笙…… 甫怀之将小傻子的呜咽吞了下去,她的裙子没有完全扯掉,半遮半掩的,甫怀之一点点探进去。 只有阿笙是干干净净的,只有阿笙连接着的,是一个会哭会笑、会内心不安、会有欲望与需求的甫怀之,一个曾经同样干干净净的甫怀之。 阿笙短促地叫了一声,她到的很快,甫怀之也很快被她带了上去。 他们侧对着镜子,阿笙偏过头,便清楚地看到了两个人紧紧相连的样子。她的小裙子坏了,头发也乱了,那朵娇艳的花儿歪歪扭扭的倒在一边。 小傻子缓过来,按住他尚搁在她衣襟里的大手,小小地哼了一声。 甫怀之感觉自己胸口涨了起来,有什么几乎哽住他的喉咙,他没有办法说话,只能这样看着阿笙,欲望终于产生了,像无底洞一样难以满足,他内心莫名又生出了些恐惧来。 “阿笙,我们回去吧。” 这句话没头没尾的,小傻子转过头,“什么呀?回哪里?” 甫怀之在她望得到底的眼睛上亲了下,语气更轻了些,“回去吧……” 皇帝的身体当天夜里便不行了,潞王、甫怀之、左右丞相与参知政事几个被宣入宫内。 他身侧围着两个女人,邓云婉和元师儿,这是中都城双姝第一次一同出现在一个场合里,但底下跪着的人眼下都没什么心情欣赏这两朵盛开的花儿。 “朕怕是、要不行了……”皇帝说话有些费力。 底下大臣道:“陛下福泽天报,定能逢凶化吉。” 皇帝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皇叔一向为宗室之表,淑、淑妃怀有……若是生、生下皇儿,皇叔要悉心教、教导他……” 他的话说得断断续续,但意思众位大臣也明白了,若是淑妃生下皇子,那么潞王就要辅佐小皇帝,若是淑妃没能生下皇子,潞王便可继位了。 潞王嘴角几乎要抑制不住上翘,甫怀之极轻地敲了下地面,于是潞王更深地低下头,不让皇帝看到自己满脸的喜色。 这几句话耗尽了皇帝最后的心力,他还想多说些,以他皇帝的身份,对着这些大臣、妃子再说几句,但他的意识愈来愈昏沉,他伸在半空的手指颤抖着,终于无力地落了下去。 三道钟声自宫内传出,知会整个中都城,这个国家的皇位,马上要换一个人坐了。 现在已经该叫做“先帝”身边的大太监总管,将之前写好的诏书和一封信拿出来,都交给了潞王。左右丞相及参知政事上前与潞王说话,在表现皇帝离世的悲痛之中展露对潞王的恭喜之意。 甫怀之往外围撤了撤,耳边突兀地响起一道低哑的女声。 “甫大人请留步。” 甫怀之回身拱手,“元妃娘娘。” “有些事想与大人谈一谈。” 甫怀之看向塌上皇帝的尸首,又回过头看了眼元妃。 “陛下仙去,本宫实在心伤难以自持。”元妃自然知道他的意思,举起帕子擦了下眼角,“只是本宫有为陛下排忧的责任,不得不出来主持。早些时候陛下得知大人府前撞死一人,还十分忧心,尚未来得及召甫大人问问,大人可知道是怎么回事?”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uarewhatufuck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陌色蔷薇 28瓶;阿蘅 5瓶;uarewhatufuck 2瓶; 第37章 自私 ... 元妃的殿里一个下人都没有,唯有连绵的灯笼,将这整片宫殿照的如同白昼,甫怀之站在殿门口,没有再踏进去。 他已经猜到元妃要做什么了。 其实跟她走的瞬间甫怀之便想到了,只是尚且有几分不确定,觉得她不至于在此时做这样的荒唐事,于是犯了点好奇心。 元妃见他不动,便也停下了脚步,她背着光,面容隐入一片黑暗之中。 “甫大人当知鸟尽弓藏,到了如今还要与虎谋皮吗?” “元妃娘娘,不是叫下官来询问那撞死在府前妇人一事……”甫怀之道。 “甫大人,这是同一件事。” 甫怀之笑了下,“娘娘这是何意。” 元妃侧过脸,灯下看美人,她漂亮的丹凤眼眨了眨,灯笼里那暧昧的烛火也跟着晃了晃,“安之当真不知妾身心思?” 甫怀之摇头,“下官不知。” 元妃设想过许多甫怀之会有的反应,不管是拒绝,还是犹豫,她都有进一步攻势。但唯独没想他会这样回答,一时有些不知怎么往下接了。 “娘娘若是无事,下官要告退了。”甫怀之说着便要抬脚离开。 “甫怀之!”元妃终于气急,她在旁人面前尚可运筹,在他面前一向难以伪装,她扯住他的袖袍,自称也不顾了,“这么多年了,我不信你不懂我在说什么,你还在装什么样子!” 甫怀之手臂使巧劲儿挥开了元妃的拉扯。 “是下官冒犯了。”他状似惶恐连退三步,直退出了殿门口。 他不接受,不反对,不问询,只当听不懂。 元妃妩媚的眼睛狠狠闭上,再睁开,她顺了口气,道:“本宫知道大人顾虑什么,所有人本宫都遣散了。宫中有条暗道,大人可去那处商谈。甫大人难道不想知道,蔡氏为什么为什么会撞死在你府门口?” 甫怀之唇角上扬,他终于不装傻充愣了,“胡大岳和蔡氏是被娘娘藏起来的。” “不错,那只是……” 甫怀之打断她的话:“娘娘控制了二人,再以其子女性命相要挟,然后将二人放出来,要在我那处寻点晦气。蔡氏虽然为人尖酸刻薄,但为了儿子仍旧不惜性命,胡大岳却是个真小人,趁机抛弃妻子跑了。” 元妃面色不好看起来,“你都知道了。” “刚刚猜到而已。”甫怀之道。 “你该知道,这是个警告。”元妃道,她语气柔和下来,“这么多年,你做的事,许多人都不知,可我全都知道。之前太后族女入宫一事,我设计的不好吗?我还知道,你立刻发现邓成德在我示意下,搅黄了潞王求取女奚列氏的计划,于是你算计了他。” “你恼恨他坏你计划,不会一下子让他受惩罚,你要让他慢慢绝望,于是瞄上了他最引以为傲的女儿。你折辱他一家,还让他的子女将你当恩人,对你交付忠心。”元妃走近了半步,“看,我足够聪慧站在你身边,我们是一样的人,我才是天下最了解你的人……” “那娘娘也该了解,”甫怀之笑意扩大,“下官平生,最恨被人要挟。” 韩照和韩秀姬叛逃南朝来到大缙的消息,他早就得知了,他与韩家人的旧怨,定然会发酵起来,然后成为大缙招安韩照的一个砝码。 皇帝活得健健康康时,很依赖甫怀之,临死前才开始忌惮他,想通过韩照来打压他。 元妃可以用各种方式来做下马威,她唯独不该用蔡氏做这个由头。 她这是在,一边用甫怀之与韩家旧仇提示警告他,一边还要用阿笙来威胁他。 “所以你找了个不能要挟你的女人?一个傻子,一个任你摆布的傀儡?”元妃面色渐渐阴沉下去,她冷笑一声,“这是你拒绝我的理由?甫怀之,我可以给你权势,给你一切,我也比她漂亮得多……” 和一个聪明的女人争权斗势,甫怀之虽觉麻烦,但尚算愉悦。 可这个聪明的女人现在显出不能更愚蠢更无聊的嘴脸,甫怀之不耐烦地打断她,“娘娘,请自重。” “甫怀之,我一向知道,你是个没有心的人。”元妃怨恨地看着他,“你只在乎你自己,你根本不会爱人。即便是一个傻子,你也不配。” 甫怀之缓步走出皇宫。 八个多月以前,他顺着同样的路,思考阿笙是何人送来的圈套。 如今他又想起了阿笙,他想阿笙若是有了孩子会如何。 今日近看,元妃气色很不好,脾气也变得更差了,大概是怀胎生产的缘故,她那样一个贪婪之人,也曾为了早夭的儿子心伤过。还有蔡氏那样的女人,都能为了自己的孩子不顾性命。 他眉头皱起来,脚步一转,去了太医院。 皇帝殡天,太医院都起来候着了。 甫怀之将窦太医拉出来,“我来求个方子,要喝了……便可不生育的。” 窦太医有些惊讶,甫怀之的傻夫人之事闹的那样大,他自然往那上面想去,心里想提示他尊夫人那种痴症并不遗传,不过再一想,可能就是嫌弃傻子生子呢? 他做了这样久的太医,自然是很懂少说话多做事的道理,于是道:“这种药对女子身体伤害颇大,下官再配一副调养的方子……” “不是女子。”甫怀之打断他,“我喝的。” 这回窦太医终于把内心的想法展示在脸上了。 等一切都安排妥当,天已经蒙蒙亮了。清晨中都城下了场雪,只是走过短短从府门口到卧房的距离,便沾了满身。 甫怀之让二林将两道药方子收好,等街上铺子开了去买药回来煎。 他抖落了满身的雪,在门口暖过身子,才往里间走去。阿笙还在睡着,一个大字型摊开在床上,十分霸道地占据了所有的位置。 甫怀之将她连被子一起抱起来,搁到里面。 小傻子翻了个身,在他怀里找了个舒适的位置继续睡,眼睛都没有睁开。 元妃说的对,甫怀之确实从来只顾自己。 比如他不顾阿笙对他的恩情,执意把她捆在自己身边。 还比如他承受不了阿笙生育可能带来的风险,也接受不了阿笙会把精力和注意都放在除了他以外的人身上。 所以他不会与阿笙商量,便直接绝了她自己生个孩子的可能。 他答应过会给她个宝宝,反正阿笙并不懂这些,只要有孩子就好,从哪里来的并不重要。 这么多年,一件件事造就,现在的甫怀之已经是这样一个人了,改不了的。 他确实配不上阿笙,如果阿笙未曾痴傻,两人之间大概充斥着矛盾与指责,所幸老天在这件事上,是在厚待甫怀之。 午时过一刻,甫怀之醒了,阿笙在一边趴着看他,拿发尾在他鼻尖上扫来扫去。 甫怀之攥着她的手指,嗓子因刚刚睡醒而有些沙哑,“饿了吗?” 阿笙点点头,“阿笙在等安之一起。” 甫怀之揉了揉她的脑袋。 阿笙在甫怀之离开的那段日子里,真的学会了穿衣,只是偶尔顺序会颠倒,把罩衫穿在了夹袄里面。 外面下着大雪,阿笙只在屋子里呆着,于是甫怀之也没给她换过来。 中午吃的是铜锅羊肉,甫怀之脾胃不好,他不敢多吃硬食,那一碗羊肉片大都进了阿笙的小肚子里。 吃到一半,阿笙嚷嚷热,甫怀之不让她开窗子,只给她脱了夹袄,松松垮垮地套着罩衫。 饭后,两副药端了上来。 本来饭只吃到七分饱,两大碗药下去,甫怀之感觉撑到了。 他一贯喝药没什么表情,痛痛快快地解决,阿笙每次都很惊异,每次都要怀疑他喝的药是不是甜的。 她要凑上来舔甫怀之唇上残留的药汁,甫怀之手搁在两人之间,挡住了小傻子。 “这个性寒,你不好尝。”他用茶漱了口,才放开一直在他掌心里拱来拱去的阿笙。 小傻子一下子撞上来,牙齿磕破了甫怀之的嘴角。 阿笙知道自己闯祸了,退回去,缩了下脑袋。 甫怀之皱起眉头,重重嘶了一声。 “很痛吗?”小傻子小声问。 甫怀之点点头,“很痛。” “怎么办呀?”阿笙急了,她又凑上前,“阿笙给你呼呼……” 最后不仅“呼”了,还给舔了舔,宽大的罩衫脱起来比穿还方便。 甫怀之与阿笙说,伤药要上三天才有效,于是小傻子三天里只要看到甫怀之皱眉,便会凑上去给他呼呼舔舔。 第四天的清晨,阿笙一起床便高兴地拍手,安之的伤终于好了。 甫怀之摸了下早光滑如初的唇角,觉得有点可惜,想下次要与小傻子说三个月。 一进入腊月,年味就渐渐浓起来。 甫怀之从前自己不过节,却也不会拘着府里下人过节,今年他吩咐要一起过除夕,负责采买的管事立刻忙了起来,把杏雨都借调走了。 甫怀之刚批示完杏雨的事,门房过来报,有位韩公子求见。 甫怀之搁下手中的信,道:“我还以为要等他到明年了。” 作者有话要说:我这边总点不开36章,不过我看有些小天使留言没问题,只是我的这边bug吧? 我有点怕婴儿车挨锁【捂脸 第38章 奸臣 ... 韩照设想过很多次见甫怀之的场景,他会说什么怎么表现,自己会说什么怎么表现。 唯独没想到,两个人都如此平静。 “你长高了。”甫怀之道。 “你倒没什么变化,”韩照说。 甫怀之离开南朝时,韩照只有十四岁,那会儿他还是个天真的公子哥,因为发育晚,没变声,个子也比同龄人矮了一头,每日跟在甫怀之屁股后面跑,忧愁地问他:“姐夫,我长不大可怎么办。” 现在,他不仅是个子高了,身上那些脱节现实的天真也消失殆尽了。斯文、谦和、野心勃勃,乍一看与甫怀之竟然有些像。 韩照这次之所以快速得到先帝信任,是因为他带来了德州府一带,尤其是临阳城的降书。 临阳城不是四通八达的要道,也不是什么鱼米富饶的天府,但它是大南朝退居南方后,新都城襄安的防护甲关口之一,三面环山,易守难攻。 先帝在临死前想把大权从甫怀之手里夺回去,他几乎是慌不择路地选择了韩照来做这把刀,而握刀的人,是现在还在犹豫的潞王。 “三省内的商议案,甫大人意下如何?”韩照将手中的折子递给甫怀之。 虽然韩照他爹是个老畜生,他姐姐是个蠢货,但甫怀之对韩照,终归还是有几分情分的,不管如今韩照还领不领他这个情。 甫怀之看了看手中的草案,道:“你操之过急了。” 韩照想要改制。 早前大缙军内司各职的分属三个不同世家,时常有摩擦,甫怀之得皇帝宠后,开始在其中周旋,加大挑拨离间,将摩擦激化为恶斗。 他身居秘书监闲职,那些人不把他放眼里,方便他一点点侵蚀,提拔安插自己的人进入各各小部门再逐级向上,他在军中增设更多职位,使在职的各人手中实权一削再削,但军中每级待遇却节节拔高。 军权只是他下手的一个起点,之后三省六部,各州府到都城,他一一插手进去,直至架空了所有权臣,表面上看却是好个为皇帝除了诸多心腹大患。 这套运作势必带来一个坏处,朝廷开支过大,国库日渐空虚,官员体系越来越冗杂,效率低下,人浮于事。 而那时的甫怀之受了接连的欺辱反抗无能,对“掌权”这件事,极其渴望。 他要保证,再不会有人比他的权力大。 这是两层含义,第一是他要有大权在握,第二是旁人不能有大权,哪怕是可能性也不行。前者需要他爬高位,后者需要他搅浑水。 虽然于江山社稷和长久发展没有半点好处,但这些缺点大大利于甫怀之执掌朝政于他一人手。照他如此折腾下去,加之胡孟人产生了位意料之外的天才首领,大缙至多撑不过四十年便会覆灭。 可那又干甫怀之何事,他未必活的到那个时候,因而对此毫不在意。 韩照很有想法,设计的改制相当完美,但他大概从未与地方官员和小官打过交道,正确是一回事,现实是另一回事。 这些人享受惯了,不用干活还可吃福利,被养得懒惰成性,脑子都僵了。 就如胡孟人虎视眈眈,许多人明知威胁,却在做事时先开始互相争功和推诿,甫怀之不拍板,他们什么决议都做不出来。 与他们说此举为国为民为万世太平根本无用,他们只会问:“我月响怎么少了?” 甫怀之看出了韩照的不服气,他只点了两句,便将手中的折子放下,“你来找我,所为并不是此事。” 韩照看着他,咬了咬牙。他面上的神情绝不只愤怒、仇恨,还夹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和犹豫。 “你想问你父亲的事。”甫怀之道,“你已经有了自己的推断。” 阿笙趴在贵妃榻上,她推开了窗子,伸着手去接雪花。 今年冬天的雪不仅来的早,而且还多,好像要把夏日里没下过几场的雨都补上了似的。 阿笙已经接了一小捧雪了,雪花在她掌心化成了水,她把那些雪水放到窗棂上,水慢慢结成了一层冰。 “也不嫌冷。” 熟悉的声音让阿笙惊喜地回过身,甫怀之将窗子关上,把阿笙两只冻得冰凉的小手握在掌心揉搓。 阿笙没穿鞋子,小脚丫也是冷的,她很自觉地挑开甫怀之的外袍,将自己的双脚搁到他肚子上踩了踩。 甫怀之为她揉了揉四肢,很快她的手脚便暖了过来。 “阿笙想出去玩吗?”甫怀之问她。 “去园子吗?”阿笙眼睛一亮。 “去更远的地方。” 阿笙不喜欢出远门,她不喜欢离开熟悉的地方,小傻子噘嘴摇头,“不想呢。” “那里四季都有花,有许多小虫,还有许多果子。”甫怀之试图说服她。“阿笙不想去看看吗?” 阿笙抿了下唇,她小声嘟囔了几句,甫怀之没有听清。 小傻子抽回自己的手脚,慢吞吞地蹭着小屁股,挪到他怀里,小心翼翼地瞄他,“安之会一起吗?” 甫怀之这才意识到,阿笙很没有安全感。 过去她护不住自己手里的东西,亲近的人也一个个离开她,小傻子再容易遗忘,那份惶恐也根植于脑中了。 甫怀之在她背上拍了拍,“我会与你一起的,一直一起。” “真的吗?” 甫怀之拉过她的小手放到自己胸口上,他看着她的眼睛,“我保证。” ******* 韩照被肩上的力量吓了一跳,回过头,见韩秀姬正满脸疑惑地看着他 “在想什么这么入神?” 韩照顺了口气,他垂下眼睛,“我刚刚去见了甫怀之。” “还去见他做什么?”韩秀姬冷哼一声,“不过也好,让他提前知道一下,自己马上就要成丧家之犬了。” 韩照默了默,“姐,你有没有想过,是父亲的错……” “你怎么如此里外不分!”韩秀姬大声尖叫,“你忘了父亲受的罪吗?忘了我们受的苦了吗?你忘记我受的苦了吗?!” 韩秀姬捂着脸蹲在地上嚎哭,韩照去拉她的胳膊,“姐,我不是……” “我为你付出那么多,我为了这个家付出那么多!”韩秀姬继续哭,“父亲一句话我就要与甫怀之那个低贱的人订亲,父亲死后,我为了你的平步青云又做了多少?你怎么能说这样没良心的话!” 父亲当年是赤身裸体死在甫怀之的床上的,脑袋被人敲开了花,脑浆迸得到处都是,时值大暑,一夜的时间,满屋子的血引来一群群的苍蝇。 韩照与韩秀姬的父亲死的毫无尊严,且恶心。 韩照不是小孩子了,很多事细究起来,蛛丝马迹足够拼出一段真相。但韩照一直不愿意相信,他的父亲是南朝最有爱才之名的君子,他以招纳贤才为名,让甫怀之拜在门下,又要把自己女儿嫁给他。 甫怀之该感谢他,甫怀之为什么要杀他…… 如果父亲对甫怀之抱着那样的心思。这不光是甫怀之遭受到多大屈辱,对韩照来说,更重要是,他从小到大对父亲的敬仰算什么,父亲这是把自己的女儿、他的姐姐置于何地? 包括在父亲死后,韩秀姬被那五十岁的德州府知府求娶一事,真的只是欺负他俩年少无依是孤儿吗?已经死去的父亲,在其中又是个什么角色? 韩照知道韩秀姬也不是完全没怀疑过,但似乎恨上甫怀之,让她可以维持住昔日大家小姐的傲气与尊严,而不是陷入被亲生父亲不当人看的悲愤中。 那太痛苦了。 韩照也不忍心叫醒她。 泰和七年腊月十四,中都城内的年味儿已经很浓了,淑妃在这时生下一个死胎来,隔天便因“伤心过度”逝去了。 潞王正式登基称帝,改年号为大安,封先帝庙号为章宗。 前朝妃子皆迁宫去了后殿,只除了元妃。新帝似乎打算学一下他们蒲察家的开国皇帝,要娶了自己的侄媳妇。 他还是拿起了先帝给他留的那把刀,向甫怀之砍了过来。 权势诱人,甫怀之对此毫不意外。他最近只分了三成心思给朝堂上,临近年关,谁也没立刻发难的打算,他最近也有别的事要忙。 甫怀之遣人打了只箱子,里面有许多小隔断,专门用来放阿笙乱七八糟的小玩意。 小傻子钻到架子床里,挽起袖子,从缝隙里掏出一只拨浪鼓来。 “还有这个!” 拨浪鼓的漆掉了一半,响声闷闷的,开始甫怀之以为阿笙是从哪里捡回来的东西,后来才想起,这是自己送她的第一个小玩意。 他将那只鼓放到箱子的最顶层,抹掉阿笙脸颊蹭上的灰,他目光比任何时候都柔和,“还有什么想带走的?” 小傻子趴到箱子上,两只小梨涡显出来,仰着头看他,“还有阿笙,不要忘记带走阿笙。” 甫怀之将她抱起来,亲了亲她,“不会忘的……” 不只不会忘,此刻甚至恨不得将阿笙吞进肚子里才好,他似乎魔怔了,几乎一刻也忍不了看不到她。 什么韩家人,什么新帝,什么权势与皇城。他的阿笙这样好,他想,要是世界只有他们两个就好了,他也不至于总是难以安心。 作者有话要说:甫大人是个真的大奸臣,不是常规朝堂反派中那类枭雄【。 ps.有小天使是不是感觉有孩子会更圆满一些呀,孩子还是会有的,先不剧透了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28409259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好啊好啊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清欢了了 10瓶;黏人怪、相吱吱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9章 折辱 ... 阿笙的东西收拾了好几日,她时不时会想起还有什么没带,于是又要打开行李往上加。 压在柜子下面的树叶子,或者院子里的一块小石头,甫怀之很纵着她,阿笙想要带走湖心的假山,当天甫怀之便遣人将那块石头撬了起来。 吃过早饭,甫怀之要去书房处理些公务,阿笙没有腻着他,自己留在卧房里玩多宝阁。 玩了一会儿,阿笙转过身,比划着整面墙大小的多宝阁,对一旁的杏雨道:“这个也带走好不好?” 杏雨默了下,“这些物件别处也有,夫人不必非要一起带走。” 阿笙没有说话,杏雨以为她听不懂,继续道:“这样重而无用的东西,夫人不要给大人添麻烦了。” 宫中递了口信出来,除夕前夜新帝要宴群臣。这与往年的规矩一样,没什么好在意的,只是今年特地指定让甫怀之带内眷入宫。 现在还不到撕破脸的时候,甫怀之应该做好一个臣子该做的表面功夫,但是带阿笙入宫他实在不放心。男女分席,他没法时时顾着她。 甫怀之回到寝室内,满脑子都是各种安排,一时也没注意到阿笙异于平常的沉默。 自从两人同枕以来,甫怀之的睡眠就愈来愈好了,夜间惊醒的次数少了许多,晨间还和阿笙学会了赖床。 但今晚他不知怎的,躺下却没什么睡意,于是他便开始折腾阿笙。 其实甫怀之倒也不说多喜欢这事儿,身体的欢愉是一时的,他长久以来的性格导致,对于这种极短暂的刺激,一瞬间的失控,他心里头可能厌烦要更多些。 但和阿笙这样贴着,这样亲密无间,进入、包容彼此的一部分,眼睛里除了对方什么都不能有,这使得甫怀之难以自拔,实在有些上瘾。 小傻子往日里喜欢拒绝他,一开始是因为害怕,总要被甫怀之哄着才能一点点打开自己,后来则单纯觉得这样好玩。 她痴傻的小脑袋里有着女人本能的直觉,明白这种时候,她做了什么甫怀之都不会生气,她的无理取闹反倒会为游戏增添许多乐趣。 但这次阿笙没有,她十分顺从且配合,软软地被摆弄成各种姿态,喉咙里发出猫叫似的细细呜咽,甫怀之一时有些失控了,在她身上留下许多印子。 “怎么这么乖……”他剥开因汗水而贴上她面颊的发,在她额头上亲了亲。 小傻子还没完全从余韵里出来,她用带些哭腔的嗓音小声说:“阿笙可听话了。” “是嘛。”甫怀之失笑。 小傻子使劲儿点头。 腊月二十九,以莫湖村的习俗是要贴窗花的,甫怀之哄着阿笙从被窝里出来,让她端着浆糊在一旁看。 按中都城的年节习惯,贴窗花是腊月二十八,府里其它房间下人们早收拾好了,只有这间屋子被留了出来。 阿笙在一旁看得眼睛发亮,似乎很想试试看的样子,甫怀之将一张元宝图案的窗花递给她。 阿笙接过去,似乎被那薄如蝉翼的纸张和细致的裁剪给惊到了,被定住了似的,连气儿都不敢大喘了。 甫怀之手把手教着她怎么贴,小傻子想躲,手指头直往回缩。 等贴好了,她终于松了口气,道:“阿笙没有捣乱哦。” 甫怀之有些意外她怎么会突然这么说,有许久不曾见过她这么小心翼翼了。 他想起前几日问李山景的话,对阿笙需要多些鼓励,于是道:“阿笙做得很好。” 小傻子笑起来,跟着夸了自己一句:“阿笙可棒了!” 中午时宫里赐了一套首饰到府上,说希望甫夫人戴着去参加宫宴。 甫怀之本想让阿笙称病不去,但又觉得新年用这样的由头,实在有些不吉利。他自己百无禁忌,对着阿笙,却多少不喜欢不好听的东西。 不管是新帝还是元妃,眼下都不是个发难的好时候,甫怀之想了想,还是决定带着阿笙入宫一趟。 因着阿笙特殊,他也很方便求个照顾,让杏雨随她一起进宫。 女眷的宴会,是元妃主持的。 新帝还做潞王时正王妃便去了,之前甫怀之为他安排的女奚烈氏族女没娶成,于是这个位置一直空着。 几个侧妃和姬妾封了妃嫔之位后,倒也想去夺后宫之权,但元妃的势力完全不是她们这些深宅大院女子可比的,只能任由元师儿名不正言不顺地挑起了大梁。 朝堂上也没人敢异议。 眼下势力三分,韩照和怀化大将军一家效忠新帝,吴国持和元妃与先帝时期差不离,但有归顺新帝的打算。甫怀之虽还是势力最大的一个,但比之前削弱了不少。 元妃此举,是自身需要,显而易见也得了新帝授意,甫怀之又没有发话的意思,自然整个朝堂都对此视而不见了。 身为二等郡夫人,阿笙在宫宴的位置并不很往前,甫怀之也是想到这个,才最后决定还是带她来。让杏雨替她打发无关之人,她专心吃吃东西就好。 周遭人很多,全是窃窃私语声,阿笙怯怯地贴着杏雨。 她还是害怕陌生人群,但比之前好多了,不至于大哭晕厥。甫怀之临出门前用李山景教的法子一直鼓励她,让阿笙明白自己在做一个很厉害的事,而不是一件很可怕的事。 杏雨刚安排阿笙坐下来,小傻子突然整个缩到了杏雨身后。 阿笙感受到一股不怎么友善的打量。 “早听闻甫夫人名号,今日才得以一见。”坐在最高位置的元妃道,“甫夫人来本宫身边坐坐吧。” 阿笙越过杏雨的肩膀偷瞄说话的女人,那女人穿了一身深红色的华丽衣袍,脸上是以金箔勾勒的妆钿,整个人如同一朵贵气艳丽、气势逼人的雀儿,压过了厅中所有莺莺燕燕。 她很漂亮,但她身上的东西让阿笙有些不喜欢,甚至是有些害怕。 元妃开了口,杏雨便安抚了阿笙两句,带着她坐到了元妃右侧席位。 各类美食已经开始上桌了,阿笙很想吃,但是她不敢动手,求救地望了望杏雨。 杏雨接过了小宫女的活,上前为她布菜。 “我想吃那个。”阿笙拽着杏雨的袖子附在她耳边说。 “夫人,您得先吃这个,这是规矩。”杏雨道。 阿笙拿起勺子挑了两口便搁下了,她在座位上扭了扭,又开始拽杏雨的袖子,“安之在哪里?” “怎么了,是宫宴不合甫夫人口味吗?”元妃抿了口酒道。 阿笙看了她一眼,离得近了,更感觉到她的不友好,她眼圈一红,“我想找安之……” 甫怀之很了解元妃,在这种时候,她喜欢端着,这是她一贯所享受的高高在上。于是听到阿笙的哼唧,她再想看她笑话,也只是刺了句“甫夫人真是与甫大人伉俪情深”便罢了。 坐在她左侧的韩秀姬路上耽搁了些时候,这会儿刚刚入席,她听到元妃的话,将目光投向垂着头的阿笙。 又是一道让人不安的打量,比刚刚还要不友好。 阿笙整个人抖了一下,彻底哭出来。 “我、我要去找安之……” 杏雨看了眼元妃和韩秀姬,蹲下身给阿笙递上帕子,小声道:“夫人再忍忍,不要给大人添麻烦。” “阿笙没有……”她抽泣着说。 韩秀姬拎了壶果酒走到阿笙的席边,“早想结识一番甫夫人……” 她的话到一半停下了。 阿笙今日穿的是临时赶制的礼服,领口有些大,韩秀姬居高临下地看着,便将她锁骨处的几枚红痕收入眼底。 她原想,甫怀之娶了个傻子,真是大快人心。但这傻子养得如此娇嫩,身上带着亲密的痕迹,让她压在心底的恨意立刻翻涌上来。 如果不是甫怀之杀了她父亲,她怎么会家势败落,怎么会名声被毁,她被逼嫁给那德州知府,被折磨数年,老头早没了能力,于是惯爱鞭打她助兴。 韩秀姬日日身上带着的,都是各种伤疤。 她恨恨地看着阿笙,咬牙切齿:“甫怀之那个低/贱的下等人,找你这么个傻子真是正相配。” 傻子一点反应也没有,大概是被骂了都不知道,韩秀姬心里并没感到畅快,她心里的怒火更重了。 她们说话声音不大,但周围几人还是能听清的,几个妃子互相递眼神,远处的各位夫人、郡主也时不时往此处瞥一眼。 正当元妃要开口打圆场时,阿笙突然起身,她劈手夺过了韩秀姬手里的酒壶,将里面的酒泼向她。 “你个坏人!不许你骂安之!” 她害怕的要命,但还是用圆圆的大眼睛瞪着韩秀姬,意图摆出凶狠的样子。 一整壶酒都泼到了韩秀姬脸上,将她敷的铅粉和胭脂化开大半,她脸色渐渐狰狞起来。 杏雨很快意识到,这件事比她以为的,要更严重。 两个小太监急匆匆跑入大堂中,新帝刚刚听了个头,便见甫怀之蹭得站起来,往后殿而去。 他口中“爱卿”两字还没出口,听那小太监结结巴巴地将后半句说完:“……韩夫人把甫夫人的丫鬟刺伤之后,将甫夫人给挟持了。” 新帝立刻顾不上那点被忤逆的不快,忙道:“赶紧去叫人啊!还等什么!” 等新帝拉着一群侍卫和韩照赶到时,韩秀姬正拿着一把匕首架在阿笙脖子上,与几步开外的甫怀之对峙。她脸上的妆脱了大半,铅粉与胭脂晕在一起,看着十分可怖。 “姐你在做什么!”韩照大喊。 韩秀姬已经听不到任何人说话了,她眼中只有不远处的甫怀之,她死死盯着他,“你要付出代价!甫怀之,你一定要付出代价!” 甫怀之往前走了半步,他背对着众人,看不到他面上的神情,只听到他说话,和平时没什么区别,不疾不徐地问:“你想我付出什么代价?” “我要你死!不对,那太便宜你了……”韩秀姬癫狂地絮叨,“我要你受我受过的苦……我要你尝尝被人耻笑,一日日绝望的滋味……” 她手上的匕首随着她激动的言语而晃动,在阿笙脖子上划过几道红痕。阿笙已经彻底吓呆了,整个人哭得发抖,她看到甫怀之,就想往他的方向跑,被韩秀姬扯着头发拽了回去。 “阿笙,不要乱动。”甫怀之沉静的嗓音奇异地将她安抚住,他继续问韩秀姬,“你要想好,你想我付出什么代价,有些事你的弟弟已经在做了。” “那不够!”韩秀姬歇斯底里地吼道。 “那么,此时此刻立竿见影的代价,你想我做什么?” 韩秀姬环视四周,她的目光在一张张惊恐的脸上划过,整个中都城,整个大缙朝的权贵都在此处,她想到了一个好主意。 “你跪下,你向我下跪!” 甫怀之并不跟她谈条件,他立刻撩起官服下摆,重重跪下。 膝盖与汉白玉的地面相撞,发出“咚”得一声,那声音响得每个人心头一颤。 “你还想要什么?”甫怀之继续问。 韩秀姬愣了一瞬,她笑出了声,她这辈子都没有这么畅快过,好像这些年所有的郁气都被笑出去了一般。 她还是韩家大小姐,是那个高高在上的襄安城韩秀姬,是不乐意父亲的定亲决定,用一根小手指就能将甫怀之捏死的尚书小姐。只要她随便一句话,便有人争相折磨甫怀之,只为了她一句“真好玩”,只要她一个不满的眼神,甫怀之便在三九天里被丢进冰湖去。 “我要你给我磕三个头。” 甫怀之背挺得很直,他眼睛看着被韩秀姬钳住的阿笙,弯下腰三叩首。 “我要你……” 韩秀姬狞笑着,用匕首指着甫怀之。 她手中的匕首一离开阿笙的脖子,便有一支箭凌空射过来,直直穿过她的脑壳。 温热的液体溅到阿笙的脸上,她愣愣地看着那个泛着寒光的箭尖突兀地出现在视线中,又随着韩秀姬的倒下而消失。 熟悉的手掌覆盖在她眼睛上,将那血腥的一幕挡在她的视野之外。 “没事了,阿笙,不要怕。” 阿笙并没有哭,她发现,她的安之在很细微地颤抖。 尽管他的声音还是那么平和,但是他整个人都在抖着。 小傻子轻轻地靠在甫怀之的怀里,轻轻地在他背上拍着,“安之不怕,阿笙有替安之骂回去的。” 外围的小太监们还不知道宫里发生了这样大的事,烟花按时被放上天空,照亮了整个中都城的除夕之夜,孩子们从家中出来走到街上,往皇城的上空望去。 在那巨大的、盛开的烟火之下,甫怀之突然笑了下,他拥住他的小傻子。 甫怀之不信鬼神,没有了高堂,皇帝宠爱他常常免了他的礼。需要下跪叩首的时候,这些年不太多。 刚刚那个大礼,他不是给韩秀姬的,是给他的阿笙的。 甫怀之在她耳边喃喃道:“马上要新年了,阿笙。”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37283862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lawrenwen 2个;画扇绿水皱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青娘子 20瓶;孔凡 10瓶;过儿你不记得菇菇了吗 5瓶;37991925 3瓶;hahahasookie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0章 杀人 ... 二林与各位大臣留在宫外面的小厮说着话。 他一张圆圆的娃娃脸,看起来十分讨喜,时不时发出“哎呦”“真的啊”等附和词,便很容易把些消息套了出来。 他家大人教过他,消息无大小,只分有用没用,这没用又分两种,一时没用还是一直没用,他将这条玉律谨记于心。 不远处突然发生一阵骚乱,二林将心思从兵部尚书弟媳妇不忠这事儿拔/出来,投向骚乱发生的方向,他远远看着一人,那道背光的身影是他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了。 现下远未到宫宴结束的时间,甫怀之抱着阿笙向此处走来,前方没有引路的小太监,后面跟着跑过来一个侍卫,跑的太急了,撞到了守门的小太监,骚乱便是如此引起的。 甫怀之头都没回,直直冲着马车而来。 二林眼皮一跳,直觉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看情形这不好的事似乎还没结束。 等回了府,二林的直觉得到了验证。 甫怀之将阿笙哄睡了,他将杏雨叫到外间,没有避讳二林。 “你跟在我身边几年了。” “转过年就七年了。”杏雨垂着头道。 “你知道我的脾气。” 这话让二林心头一凛,他看见杏雨跪下来。 阿笙遇险与杏雨有脱不开的关系,她没有及时去递消息给甫怀之,明明宫宴上有不少甫怀之安排的人,也没将韩秀姬周旋开。 杏雨吸了口气,终于将压在心底的话问了出来:“奴不明白大人为何要离开,就为了……” “我没必要向你说明,你是我的奴才,应该做好你的本分。”甫怀之的声音前所未有的冷。 “奴只是替大人不值,大人谋划这么多年,却要为了儿女私情前功尽弃。”杏雨咬了下唇,她抬起头,直视着他,“今天这份折辱大人不该受着。” 杏雨的所作所为,自认因为忠心。她明白甫怀之并不喜欢这样自作主张的忠心,可是她实在是接受不了,那样运筹帷幄的甫大人,如今要为了个傻子放弃一切。她忍了许久,对他之前给阿笙安排后路自己却去寻死一般的计划忍耐着言听计从,正欣喜于后来大人想开了放弃了,结果又等来了他如今离都的打算。 二林站在一旁,他看了眼杏雨又看了眼甫怀之,终是没敢插进话去。 “杏雨,我教你最后一事。”甫怀之淡淡道,“首先要分清什么是真的重要。” 他的话让杏雨心凉下来,她明明白白认识到甫怀之竟然认为,那个痴儿比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更为重要。 “这并不算什么折辱。”甫怀之不再看她,他转身往内间走去,“我是看在你为我做了七年事,你该庆幸你没和韩秀姬一个下场。去找刘风拿你的身契。” 韩秀姬的尸身已经抬走了,她的血留了一地,小宫女在抖着身子收拾。 韩照在他姐姐倒下的位置坐着,他有太多事要处理,但现在他满脑子都是幼时的情景。 他的父亲风流,子嗣却不丰,只有一个嫡女韩秀姬,还有一个庶子就是韩照。 韩秀姬的母亲是清贵出身,虽然随着南朝的败落家族只剩空壳,但世家名头仍旧十分好听,韩秀姬凭着母族也足够在交际圈里展现其骄纵了。不像韩照,母亲是个扬州瘦马,直到父亲死了,确认他不会有第二个儿子了,才终于被重视起来。 父亲死后的几年,因为他们姐弟俩年幼,家产逐渐被韩家族人侵吞,要不是韩秀姬远嫁德州府将他一同带走,韩照大概只能被族人打压着过一生。 在看到韩秀姬握着那把匕首的瞬间,韩照脑中嗡的一下。 那德州知府便是死于这把匕首之下,血洒了满地,韩秀姬躲在一旁哭,然后一边骂德州知府,一边骂韩照。 最后德州知府的尸体是在破口大骂声中,被韩照一一处理好的。 韩照对着那片已经看不出曾被血染过的地面发呆,刚刚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松了一口气。 这种感受,在得知父亲死时,他也有过。 很罪恶,他不太想承认。 “韩大人,”一道略低哑的女声在韩照身后响起,微微地叹着气,“韩夫人是个可怜人,请节哀顺变。” 韩照转过身,对元妃拱手,“家姐的事……下官要赶回去处理,先行告退。” 年轻人面色苍白,但看着精神还算好,元妃想卖他个人情,将韩秀姬犯的错定性为她只是个可怜的女人,他不知是不是尚未反应过来,没有接她的话。 元妃点点头,转身回了自己的寝宫。 除夕前夜发生这样的事,委实不吉利。处处挂满的喜庆的红色似乎都被蒙上一层血雾,元妃看着寒风中摇晃的红灯笼,第一次感觉到厌烦。 “都给我撤了。”元妃指着灯笼道。“看着就讨人厌。” 小太监们手脚很快,等元妃洗漱完,宫外的灯笼已经摘了七七八八了,往常每每入夜同白昼差不离亮堂的寝宫,此刻暗了下来。 没有人注意到,在昏暗中,踏着缺失灯笼留下的阴影,一个人游走进了元妃的内室。 惜福远远跟着蒲察琦在偏殿外围逛来逛去,心里头害怕却不敢开口。 惜福是个没本事的小太监,他送不上礼去,只能被分给这位新晋五皇子。听闻五皇子母亲曾与侍卫私通,被当时还是潞王的新帝捉奸在床,可想而知这个儿子在新帝心中地位如何,要不是看得出五官和自己有几分像,恐怕早就被和他母亲一起打死了。 这蒲察琦倒也不辜负父亲的厌恶,长相阴柔,性格十分诡异,常常一整天都不说一句话,也不让人近身,自己去做些莫名其妙的事情。 又逛了一圈儿,惜福实在是忍不住了,他刚想上前劝,便见蒲察琦停了下来。 前方有一道瘦小的白色身影正往此处来。 大年二十九夜里,除了蒲察琦,还有什么人会在如此偏僻的地方走动。惜福整个人汗毛都立了起来。 那道身影很快就到了他们眼前,一下子撞上了蒲察琦。 “皇嫂,小心。” 蒲察琦开口了,这是他今天的第一句话,话的内容让惜福感觉更加震惊。 他抬眼望去,蒲察琦正扶着一个惊慌失措的年轻女子,那女子生的极美,远山眉下一弯水润的眸子,哪怕现下嘴唇完全失了血色,也看得出饱满圆润的形状。 这样的美人,见之难忘。惜福认出她是先皇的云嫔娘娘,他过去曾远远看到过她一面。 新帝是先帝年纪最小的叔叔,按辈分,蒲察琦叫先皇云嫔一声“皇嫂”倒也合适。 只是那先皇云嫔不知怎的,像是被吓坏了,听到蒲察琦叫她,整个人都抖了起来,什么话都没说,推开他便匆匆往另一个方向跑去。 惜福惊悚地见蒲察琦抬起手,缓缓放到刚刚被云嫔推过的胸口,他鼻尖微微抽动,像是在嗅着什么,然后他笑了起来。蒲察琦长得女相,这样笑着,显出几分不合时宜的媚气。 很快,惜福听到有人大喊:“抓刺客!元妃娘娘遇刺了!” 小太监下意识往刚刚先皇云嫔逃离的方向看去,再回头,蒲察琦正淡漠地看着他。 惜福脑中还没来得及勾画出整个事件经过,他就感到脖子上一股压力,蒲察琦的手掐住了他的气管,他眼前冒起了金星,五感在消失,渐渐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 蒲察琦将软了身体的小太监甩到一边,嫌恶地擦了擦手,“抓刺客”的喊声越来越近,他低着头想了想,突然狠狠撞向宫墙,然后瘫倒在路上。 作者有话要说:我还是很喜欢云婉的,可惜她永远都不会知道她父亲死掉的真相了 出于偏爱给她安排了个别的际遇,但又由于我的恶趣味,这是个真正的变态,比甫大人严重多了……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lawrenwen 2个;26997138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26997138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qinhuida2006 6瓶;34071413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1章 结局(上) ... 一支小船悠悠地漂在河上,船上坐了个小少年,他弯着腰,趴在船边缘,去捞河里游过的鱼。 “你小心一点。”似乎在很近的地方,有个女孩子这样说道,“莫要掉下去了。” 她刚说完,小舟侧翻了下,少年掉入河中,河面溅起一大片水花,涟漪散开后,少年不见了。 女孩急了起来,她无措地坐在船上四处张望,她好像在喊少年的名字,但却听不太清喊的是什么。 泪水蒙住了视线,女孩站起身准备下水,顾不得把一向心爱的小鞋子脱下来摆到一边。 少年猛地自水底冒出来,他抹掉面上的水珠,笑眯了眼睛:“瞧你,怎么吓成这样。” 他的五官好像笼在一片雾里,看不分明,但心底却莫名知道他是什么模样,自动顺应他的语气,连他微微挑眉的神情都勾画出来。 女孩用手中的莲子砸他,气呼呼地转过身去。 少年游到另一边,他举起一朵从河里捞起的荷花,□□色的花瓣上缀着水珠,轻轻在女孩脸上碰了一下。 “别生气了。”少年道,“阿笙——” …… “……五皇子怎么搅进这件事的,你去查一下。阿笙醒了?” 耳边少年和男人的声音前后交替,那相似却又完全不同的面庞也在眼前慢慢交换,“安之……” 小傻子拥着薄毯侧过脸看向甫怀之,她神情有些呆,却不同于往日痴儿似的呆滞,好似陷入正常姑娘才会有的沉思。 甫怀之一挥手,信使便从停下的马车上下去了,车轮压着黄土声重新响起时,他凑到阿笙跟前,将她揽在怀里。 “怎么了?” 小傻子眨了眨眼睛,她刚才好像做了一个梦,但是不过一瞬便想不起来梦到的是什么了,残留的情绪也随着记忆逝去而立刻消散。她打了个哈欠,把脸埋在甫怀之胸口。 “好困哦。” 甫怀之手掌在她肩上抚了抚,“再睡一会儿,等醒了便到了谷安府,带你去吃烧鹅。” 阿笙脸蛋在他胸口蹭了蹭,表示自己的愉悦与认可。她没有再去睡,而是裹着毯子环顾起四周,这才发现自己置身于一架行走的马车上。 小傻子起身,跨坐在甫怀之腿上,下巴抵着他的肩膀,从毯子底下抽出胳膊,掀开马车的窗帘往外看。 外面天刚蒙蒙亮,日头还未完全升起。官道两旁都是树林,时值年节道上只比往常更冷清,看了几眼阿笙便觉得无趣收回视线。 甫怀之早就告诉她要走,她对于大年三十外出赶路这种事没什么概念,因而也无任何疑问,只是在把玩了一会儿衣服带子后,拍了拍甫怀之道:“阿笙的宝贝呢?” “给你带上了,在后面的马车。” 阿笙又满意地在甫怀之胸口蹭了蹭。 甫怀之是在腊月二十九晚上连夜离开的,好似慌不择路,但实际却又大张旗鼓。 守城官从床上被拽起来赶过来给他开城门,见秘书监大人驱着数十辆马车队浩浩荡荡离开了中都城,最后面的板车上还捆着一座巍然假山。 韩秀姬意图谋害朝中大臣亲眷一事让新帝十分震怒,尚未处理完此事便又得知元妃遇了刺,虽无性命之忧,但人陷入重度昏迷。 新帝去元妃宫中探看,他还未下令,元妃的人便已慌乱中带着条理地开始彻查了。他是帝王不错,但这宫里他却不完全说得算,新帝憋着一口气,直到接了甫怀之的信。 信中言,自知才能有限,无力回报陛下恩典,自请解冠还乡。 通篇谦言敬语,但行为却根本没把新帝放在眼中。新帝大怒,摔了秘书监的官印,将书房里七七八八杂物全都打砸一通。 怀化大将军绕过地上狼藉,找了片能下脚的空地跪下来:“陛下……” “陛下?朕算什么陛下?!这一个个没人把朕当大缙的皇帝!” 新帝余怒未消,怀化大将军顿了顿,道:“陛下是真龙天子,是这天下的主人,无人敢不尊陛下。” “那韩秀姬,那刺客,那元妃,那甫怀之!哪个尊了朕?!”新帝重重在桌上一拍,他口中恨恨,一声比一声高,显然这四个里面越往后的事情他越在意。 怀化大将军直接挑了重点提,“甫怀之此人,陛下也是了解的。他处心积虑这些年,步步为营,为何突然辞官离都,陛下可曾想过?” 新帝怔愣住,他一夜未睡,事情接二连三发生,他光顾着生气甫怀之不敬,到忘了想这最浅显的问题了。先帝还在时,甫怀之与他接触,无非是为了从龙之功,现下他虽然有意限制甫怀之,但还尚未成功,甫怀之怎么会放弃这一切。 “陛下可知甫怀之去了何处?” “他说……要还乡。” “甫怀之家在东面,还乡为何要从北城门离去?” “那、那是……”新帝终于觉出不对来,但他完全想不通,他对上怀化大将军的眼睛。 大将军长相和甫怀之完全相反,肤色黝黑,天生凶相,他眉骨很高压着眼睛,使得他专注看人时,透露出一股猛兽般的威慑力。 新帝下意识瑟缩了下,“大将军意思是?” “甫怀之他要北上,投靠胡孟人。” “不可能。”新帝否决了怀化大将军的猜测,眼下天下虽整体上分为北面胡孟,中原大缙,南方南朝,但远算不上是三家分立。南朝汉人偏居一隅,不过十九岁的小皇帝懦弱又贪图享受;胡孟人部落纷争不断,能征惯战但连温饱都尚且解决不了。大缙才是如今的天下正统,甫怀之断不会弃明投暗。 “如何不能?”怀化大将军道,“他本是汉人,在南朝为官,做不下了,便来投靠我大缙。月前关外大雪,胡孟人死伤无数,牛羊马也损失大半,这样下去开春时节,定会有胡孟人来边关骚扰打劫。他此时去投奔胡孟,胡孟人定会将他奉为座上宾,好谋划些造反之事。” “可是……”新帝觉得他说的有些道理,可仍旧认为甫怀之不会这么做,这没有道理,即使胡孟人许他高官厚禄,比起在大缙多年经营所得仍旧是得不偿失。 “陛下不若派一队人,道陛下感念甫怀之为我大缙付出良多,朝中不可无他。去请他重回中都官复原职,以做试探。” 这没什么好试探的,新帝心道,他不是很相信怀化大将军做的推断,但甫怀之缘何辞官北上确实是一个问题,他需要探查清楚。甫怀之在朝中的势力根深蒂固,并不会随着他离开自动瓦解,反倒是因为他不在而更加难以探查解决。 新帝琢磨了一会儿,还是想不通,只好顺着怀化大将军的话头,让大将军赶紧遣人去请甫怀之回中都城,一切从长计议。 甫怀之那边,马车行了一夜,天光大亮时,终于到了谷安府。 谷安府是中都城以北最繁华的县城,临近胡孟人的地界,打马快行不过大半天就可到关口。城里人口混杂,仅看装扮便可知一二,街上行人走夫有穿着汉人直领对襟长袍的,有穿着缙人鹿纹盘领衣的,也有穿胡孟人方领动物皮衣的。 传统的缙人其实并不过春节,胡孟人的年节是在夏天,因而谷安府作为三族积聚之地,年的气氛并不浓烈,一多半的店家照常开着。 甫怀之领着阿笙去了城中最大的客栈,点了烧鹅宴。他过去在奇闻录上看到过,说烧鹅宴是谷安府的特色美食,烧鹅以蜜腌制,吃时要沾梨子酱,甜香不腻,是阿笙偏爱的口味。 路上阿笙又小睡了一会儿,此刻十分精神,在包厢里跑过来跑过去,东摸西看。 烧鹅宴以烧鹅做主菜,但其余菜却不完全是以鹅烩制,准确说更像是家禽宴。甫怀之一夜未睡,喝了碗鸭杂汤舒服多了。 等菜上齐了,甫怀之便让二林下去休息,他亲自片起烧鹅喂给阿笙。 小傻子乖乖张嘴等着,鹅肉肥腻,一咬蜜汁顺着唇角流出来,甫怀之用帕子为她抹了抹。 “阿笙还想要宝宝吗?” 阿笙吞下鹅肉,重重点头:“要的!” 小傻子对于这件事到不是一时兴起,虽然她也并不明白孩子于一个女人、一对儿夫妻是什么意义。 “阿笙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阿笙歪着头,想了想,说:“都喜欢!” “吃完带你去看宝宝。” 阿笙虽没再说什么,但嚼东西的速度明显加快了。 甫怀之在谷安府置了一座宅子,在城东远离铺子林立的地方,宅子位置清幽内里设计也讲究,不算大但带一个漂亮的小园林。他领着阿笙进了宅子,二林和刘风已经在他们吃饭的时候把房子收拾好了。 谷安府商人多富人多,钱婆子见过的有钱人不会比见过的穷人少,十驾马车浩浩荡荡而来的,仍旧是少见的阔气。再看下人做事言谈的气度,更知这家主子怕不是一般富户而已。 她领着二十几个孩子立在院子中间,懊悔起她该挑选一番手底下养的人,不该为图省事,把所有的都带来了,这要是冲撞了贵人可如何是好。 钱婆子心中想了几个来回,扭头正要训斥警告一番,就见一对儿男女走了进来。 看穿戴该知是这家主子,两人长相都较柔和清秀,水乡人的模样,但都穿着缙人服饰。 其中男子极快扫过院中所有人,女子似乎被这样多人吓到了,躲到男子身后,偷偷看着那些孩子和钱婆子。 “没眼力见的,还不给贵人跪下磕头?”钱婆子对所有孩子道。 这帮孩子里最大的八九岁,最小的刚一岁半。有些能听明白话的,乖顺跪下了,有些还懵懵懂懂立在原地吃手指,见着别人跪下便坐在地上。 一般人家买奴役,很少要挑这个年纪的孩子,就算小少爷小姐选随侍,七八岁也该是下限。 钱婆子不知道甫怀之和阿笙挑的是小主子,一一上前介绍哪个手脚麻利,那几个三岁以下的孩子还没干过什么活儿就不好说了,只能含混过去。 甫怀之刚刚扫过一圈,先把些长相不讨喜看着就不聪明的先剃了出去,再刨除已经被培养起奴性的几个大的,剩下便只有六个了。 甫怀之点了六个孩子出来,正巧三男三女,上到前面来,他附在阿笙耳边,对她道:“阿笙选吧,若是没有喜欢的便不选,以后还有别的。” 阿笙扭过头看他,拍着自己的腹部,“不是要从这里来的吗?” 甫怀之在她吃了一大碗鹅肉圆鼓鼓的小肚子上揉了揉,“太疼了,又很危险。这样挑吧。” 状似听懂了似的,小傻子哦了一声,打量起那几个孩子。 小傻子对于宝宝的理解很浅显,就是如同阿宝一般虎头虎脑的孩子,可以陪她一起玩,她点了其中年纪最小的一个男孩子,和阿笙一样的圆脸圆眼睛,三岁多些的样子,眨着清亮的眼睛看着他俩。 得知自己被选中了,脆生生道:“谢谢老爷、夫人。” 笑起来像个年画娃娃,甜滋滋地喜人。 甫怀之让人把他领到后院安排,没有多说什么。养孩子这种事他自然比阿笙想的要多,若是阿笙先走,到也无所谓,若是自己先走了,总要有人护住阿笙的。 这世道不太平,这个人要有脑子,因着阿笙这个样子,这人还要有仁心。 这些都不是一两天就能看出来的。 回了屋子,甫怀之便抱了阿笙一起躺了,他一天一夜未睡又赶了这些路,实在困顿,几乎沾枕便着。 小傻子窝在他怀里,她路上睡的太多了,现下只眯了一会儿就醒过来,撑着脑袋,呆呆地看甫怀之。 眼光从他发际往下,一路越过额头、鼻梁,在眼底的阴影下停留了一会儿,然后是血色浅薄的唇和周围一点点刚生出来的胡茬。 小傻子向上使劲儿抬起自己的身子,把两只手空出来,一只摸上了甫怀之的下巴,摩擦着他的胡茬,再轻轻点过去,然后到达他的唇际。 手指停下来了。 隔了一瞬,阿笙换了另一只手,又重复了一遍刚刚的动作。 玩到第三遍的时候,甫怀之捉住了停在唇边的手指。他眼睛还是闭着的,声音因为困倦十分低哑。 “阿笙。” 小傻子没有被抓包的困窘,而是咯咯笑起来,她调整姿势,把自己扔到甫怀之身上,整个人软软地趴在他的胸口,在她觊觎很久的唇上重重地亲了一口,而后把脸埋在他的肩口小声哼唧。 甫怀之睁开眼睛,对上了小傻子瓷白的耳垂,他放开她调皮的手指,在她肉乎乎的耳朵上揉了揉。又侧过头,轻轻亲了下她的鬓边。 炭炉里传来炭火燃烧的噼啪声,甫怀之以往忙起来两三天不睡是常事,现在不过是一夜未睡,却整个人好似年久失修的水车似的停摆了。 他眼睛是睁着的,灵魂却是在睡着的,好像想了些什么,又像没想什么。 随着耳畔阿笙的呼吸,他不知不觉又睡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极度抱歉我竟然又坑了这么久 实在是因为去年七月份突然遭遇了自己身体和家庭和事业的三重重大变故,所有事情都赶到一块去了,过了实在很糟糕的半年。到今年一月份才安顿下一个新家来,本来也不想再写东西了,但是最近没法出门了,突然想起还有这篇文的存在,就来想还是写完吧 隔得太久自己把情节忘干净了,就顺便重修了一遍,改了一些bug,加了一些小情节 因为这么一篇小短文写了一年,感觉真的很抱歉追文的小天使,所以我也不想申v什么的了,希望大家能看的开心 第42章 结局(下) ... 甫怀之这一觉便到了天黑,阿笙中间出来去吃了顿饭,他竟也没察觉。 终于睡好了坐起身,正要叫人,就见阿笙从屏风后面探头过来。甫怀之招了招手,阿笙便颠颠跑过去,扑了个满怀。 她穿着一身厚厚的大氅,银白的毛几乎要把她整个人淹没了,甫怀之仔细理了理,才找到她的手,握上去掌心暖烘烘的。 “阿笙不是不喜欢这件?” “二林说的,这里很冷,不要生病,阿笙很乖的。” 虽说离得不算远,但谷安府的气候和中都城有些不一样,因为四周都没有山,冬日里比中都城要更冷一些,风也更大一些。 小傻子边说话边点头,肩上的长毛戳到她的嘴中,她“呸”了一口。 甫怀之抱着她颠了颠又揉了揉,然后才去为她解开系带。他留下这件大氅,是因为觉着阿笙穿着可爱,像一只小熊。要只是论保暖,有些比这件更轻便合体的。 “若是不喜欢就不要穿了。”甫怀之道,“换一件。” “阿笙不喜欢。”小傻子道,“但是阿笙很乖的。” 甫怀之把大氅为阿笙完全脱下来,他眉头皱起来,意识到近几日阿笙有些不对头,她总在强调自己很乖。 甫怀之将阿笙抱到自己腿上,细细巡视她的神情:“阿笙不需要很乖,阿笙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真的?”阿笙高兴地反问道。 “除了我的话,旁人的你都不必听,也不必要乖。”甫怀之为刚刚自己说的话先打了个补丁,接着柔声哄她,“是有人与你说过什么?谁让你要乖的?” 阿笙歪着脑袋想了会儿,她有些想不起来,只是隐隐记得那样一句话,于是说:“我很乖,不会给安之添麻烦的。” “阿笙不会给我添麻烦。”甫怀之道。他有些想到了,在阿笙身边,还能给她灌输这样想法的,大概只有杏雨了。 “为阿笙做的所有事,都是我高兴做的。” 小傻子低下头没说话,她本想回一句“真的?”,但话到嘴边却咽了回去,不知为何不想这么说出来,她又开始咯咯笑起来。和安之在一起,不必去找甲虫看月亮,她也总是想笑的,真是奇怪。 “阿笙也很高兴!”小傻子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阿笙天天都很高兴!” 甫怀之忍不住去亲吻阿笙眼睛。 “那是最好不过的了……”他说,后面的字都淹没在了两人的唇齿间。 没了早朝要上,甫怀之的作息不急着调整,过了几天黑白颠倒的日子,拉着阿笙一起与他歪在床上吃喝然后睡觉,间或做些床上或者床下的二人活动。 新帝的使臣在正月初十这天到了谷安府。甫怀之原本是打算妥帖周旋一圈,拖到胡孟人也派了使节过来,再与两边施压,这便是他来谷安府的目的。 但使节来的那天,他没能起得来床,把人晾在大堂小半天。 甫怀之把这归结为谷安府太冷了,屋子里熏的太暖了,怀里的阿笙太可爱了,所以使人不得不惫懒任性。 他在朝堂积威甚重,使臣空等两个多时辰,也不敢有怨言,恭恭敬敬将新帝的信呈上。 新帝的疑心与怒火,怀化大将军想要将他斩超除根的意图,这些都在甫怀之的意料之内计划之中,他想带着阿笙离开喧嚣,却不能失掉他自身制造喧嚣的能力。 “草民惶恐。”甫怀之对使臣拱手,“担不起陛下如此厚爱。” 他面上是和煦笑意,看不出什么惶恐,倒是一声“草民”将使臣惊的惶恐够呛,险些忘了新帝与怀化大将军交代。 等把自己舌头找回了,再想劝说些什么,甫怀之拦了他的话头。 “马上到中午了,大人不妨留顿饭。今日是草民怠慢了大人,等吃完后再详谈。” 使臣不敢留,怕这顿饭吃完,要将他吓得积食,推脱着回了落脚的府尹家,约好明日再来拜访。 甫怀之打着哈欠回了卧房,床上的阿笙还在睡,脑袋埋在枕头间,身子蜷成一只小虾米。甫怀之上前去,猛地将阿笙被子掀开。 “阿笙,起床了。” 小傻子迷糊着,揉了揉眼睛,迟钝地“啊”了一声。 甫怀之将她打横抱起来,上下晃了晃。 “阿笙不可再睡了,晚上会睡不着。明日要早起。” 小傻子又迟迟钝钝地问:“为何要早起……” “因为我要早起。”甫怀之道。 “安之要早起。”阿笙缓慢地复述了一遍,终于渐渐清醒过来,她思考了一下,又迷茫地看着甫怀之,“安之要早起,为什么阿笙也要早起?” “安之早起后要叠被子,阿笙没了被子盖睡觉会着凉,所以阿笙也要早起。” 小傻子脑子有些转不过弯来了,她感觉甫怀之说的好像哪里不对,但是早起之后要叠被子是没错的,没有被子睡觉要着凉也是没错的,小傻子蹙着眉头好半天,终于点点头,接受了“阿笙要早起”这件事。 元宝在外面听得一愣一愣的,二林看了他眼,道:“你在外面时候多,不知道大人私下就是这样的性子,很和气的。” 说完转身进去伺候了,元宝看着二林的背影有些一言难尽,这哪里是“和气”,分明是……爱戏耍人。 爱戏耍人的草民甫怀之第二日还是没能早起的来,也没有掀了自己的小傻子夫人的被子。那位使臣大概也长了头一日的记性,比前一日晚来了一个时辰。 而就在这一个时辰的空档里,甫怀之衣冠不整地接待了另一位“使臣”。 甫怀之也没有想到,胡孟部落里那位异军突起的新领袖哈尔巴拉会亲自上门来访。 彼时他正在哄着阿笙少吃些肉,阿笙虽然不挑食,但对甜食和肉食的偏爱总会让她吃起东西来有些不节制。 哈尔巴拉是个样貌十分不起眼的年轻人,个子也不算高,但臂膀很厚实。 他上门拜访,第一句话便是:“先生若是能来我岂颜部,我可许先生高官厚禄,美人美酒无数。” 甫怀之面上笑意浅淡,道:“草民对这些无甚兴趣,大王请回。” “先生如若对此无所求,又为何从南到了缙,又到谷安府来?” 甫怀之又道:“那大王为什么要杀长兄,抢占姐夫的草场地,今日又来了谷安府?” 哈尔巴拉大笑起来,“先生果然名副其实,是个聪明人。” “大王谬赞。”甫怀之拱手。 “我明日回岂颜,请先生同往。” 甫怀之回到后院时,阿笙正在与那个她挑选出来的儿子一起玩耍,甫怀之给他重新取了名,单字一个“仁”。没有冠自己的姓,冠了阿笙的姓氏,邵。 他没有让邵仁喊他和阿笙爹娘,也不提买他回来是因为什么。只告诉他阿笙需要照顾,不过三岁的小孩便记在了心上,与阿笙玩耍时十分谦让,倒很是契合他的名字。 “阿笙。”甫怀之唤道,一面张开双臂。 小傻子抬起头,见他回来了,丢下手中雪球扑到他怀中。 “安之,我和阿仁做了雪球球呢。” “阿笙喜欢雪?” “喜欢喜欢!”阿笙使劲儿点头。 “那明日带阿笙去看更大的雪如何?” “比这里还大?” “比这里大,也更冷,除了我,没有你熟悉的东西。” “那还回来吗?” “也许会回来,也许不会。” 听起来又诱人又可怖,小傻子陷入了纠结,回头看了眼自己堆的小雪球,终是下定决心似的:“阿笙要去。” 甫怀之亲了亲她的鼻尖,喟叹着:“阿笙啊……” 哈尔巴拉是绝不同于南朝小皇帝和大缙先皇新帝中任何一位,他是真正的帝王,是真正的首领,是未来的大势所趋。若是在他治下甫怀之是无法像在大缙一样舞弄权势的。 甫怀之如今不想投靠任何一方,同时还要在乱世中保全自己。他可以和新帝打太极,却不能和哈尔巴拉来这一套,这个年轻人会使怀柔之策,也惯爱屠戮手段。所以他要赌这一场,从哈尔巴拉手中食肉啖血,又不被他斩断翅膀。 考虑到阿笙,甫怀之现今许多谋划都十分保守,但性子里的激进是难消的,在朝廷上这么多年,这种对峙难免会让他兴奋。 他把选择权交给了阿笙,而阿笙却选择了他更想要的那个选择。 昼夜还是没有完全倒明白,天黑的没有一丝光,而热血难消的甫怀之抵着眼睛瞪的老大的阿笙,咬着她软软的唇,“怎么不睡。” “睡不着。”阿笙细声细气地说。 “这样啊……” “安之……这样更、更睡不着……”阿笙嗓音开始抖起来。 “先这样,”甫怀之低声道,声音越来越含混,“一会儿就睡着了。” 果然之后阿笙睡死过去,连自己什么时候上了马车都不知道。 因着阿笙,甫怀之安排了稳当的马车,行得缓慢,第二日傍晚才到了边关。开城门的是个三十上下的汉子,霞光里沉默的侧脸有些眼熟。 “你可是姓柳?”甫怀之递过自己文牒。 那卫兵一愣,点头道:“我是姓柳,名山。” “家中有位做过奶娘的母亲和一个弟弟?” “是,我娘生我弟弟后做过一阵奶娘。”柳山面上犹疑,“你是如何得知的,可是我家中有什么事情?” “你家中没什么事,”甫怀之顿了下,“只是我夫人曾受过你母亲一些帮助,我见你与她长得像,听她说起过长子在军中,于是一问。” 柳山面上露出喜意,“是了,我娘亲是个热心肠,你也不用挂在心上,她助你夫人一定是你的夫人值得帮助。我娘亲她身体还好吗?还有我的妻子,她也还好吗?” “你母亲身体很好,你弟弟做了大生意,带她回了皖南。你的妻子……我不清楚,没有见过。” “真好。”柳山笑着,“真好,谢谢你。我送了好几封信回去,一直没收到回信,我还怕是家里出了什么事。所以说要做善事,我母亲帮助了你夫人,你为我带来家中的消息。” 甫怀之回到马车里,阿笙趴在毛毯上,好奇地掀开车帘向外打量:“你在外面说什么呢?” “在说要做善事。” “这个我知道,好人会有好报!”阿笙拍手。 “你怎么会知道?” “我就是知道。”阿笙扬起下巴,很得意的样子,“阿笙是知道的。” “我过去倒是不知道。” “真的?”阿笙凑过去,“那我比你聪明了!” “是啊,你比我聪明。”甫怀之笑了下,摸摸她的头。 因果报应,善恶轮回。他过去是不信的,但阿笙回到他身边,他现在信了。 这些天他一直没有想明白,为什么抛却了一切去拥抱阿笙,他仍旧有那么多不安。现在终于明白了,不是害怕朝廷之上的威胁,是因为害怕自己罪孽太深,报应来的太多太早,没法陪着阿笙太久。 与阿笙一起这样的日子如果没有尝过,只是觉得遗憾,尝过之后,便是不可割舍的所求。 杏雨不明白,怀化大将军不明白,新帝也不明白,为什么他能够放弃这十年的谋划。这其实并不难,也远算不得什么大的牺牲,只不过是求己所求罢了。那晚他与杏雨说,首先要明白什么是真正重要的。 人啊,优点是会以己度人,缺点也无外乎如是。 他们只是不明白,甫怀之出走莫湖村的那条山路,是流着血爬行的。进南朝韩府那条路,是低着头跪行的。而在大缙这条权臣路,是走肉尸行的。 甫怀之抬起手臂,他手掌自然弯曲着,与阿笙圆润的脸颊紧密贴合。 “以后要做些好事。”他淡淡道。 小傻子在他掌心蹭了蹭,“阿笙与安之一起。” “好,”甫怀之说,“一起。” 出了关,哈尔巴拉与甫怀之再汇合,为他带来了骆驼车换了马车。这一路上大雪覆盖,一样望去全是白茫茫一片,阿笙一直很兴奋,骆驼车一路上走走停停。 岂颜部所在的山脚下雪并不多,还有些绿草在,养活了一些牛羊与骏马。 甫怀之与阿笙在这里呆了三个月,天气渐暖后,随着岂颜部进行半年一度的大迁徙。 在哈尔巴拉第一次与缙人开战前,甫怀之接到云婉的一封信。知道甫怀之在岂颜的人不少,但在眼下能把信送出关的人可不多,也不知道她是费了多少心力才把这封信送到甫怀之手上。 收到信的夜里,阿笙吃晚饭时候吐了,部落里的巫医诊断,说阿笙是有了身孕。 阿笙明白“有孕”的意思就是自己肚子里有了宝宝后,疑惑地指了指乖乖坐在一旁的邵仁,“宝宝不是在那里吗?” 甫怀之看了眼手中云婉的信,心想他大概是做的善事还不够,所以上天又降下惩罚了。如果他现在帮助了云婉,下次巫医就会告诉他,这次诊断是错的。 至于阿笙九死一生生下的孩子被自己父亲当成自己的业报恶果非常之不待见,甫怀之帮助云婉出逃失败为云婉的人生带来重大改变这些事,便都是后话了。 作者有话要说:我终于写到结局了!其实还没有23333 后面答应要写云婉和真病娇小变态蒲察琦的番外,阿笙和安之后续故事,还有很多没交代的都会放在番外视角里面 所以对整篇文的有话说等番外放完再说吧 还有就是感谢这么长时间还在等的小天使们,如果不是回答问题什么的,我就有点语死早,不知道回复你们什么,但是每条评论我都看了! 真的真的很感谢你们在!也很感谢你们喜欢这个故事! 希望大家都身体健康,快快乐乐 ps.我修文之后,把原本安安全全放出来的隐形车全给修锁了,我有几章一直在改,我怕保留不住原文了,哭晕 感谢在2020-02-02 22:00:57~2020-02-03 08:53: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lin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3章 番外一 皇嫂(上) ... 泰和七年腊月二十九,先皇元妃遇刺陷入昏迷。 这成了宫中一桩悬案。 因为早前宫宴上出了韩秀姬的事端,元妃回宫后独自坐在内殿生闷气,只有一个大宫女燕秋在门外候着。燕秋是听着了元妃的叫声才破门而入的,她反应的很快,看到了凶手逃离的方向和白色的衣角。 当时室内桌子都倒了,乱成一团,元妃胸口被匕首刺了一刀,桌上破掉的茶碗里验出毒物来。 照推测,凶手应该是元妃认识的人,所以能在元妃面前的茶碗里趁其不备下毒,甚至可能是元妃的心腹,元妃当日驱逐所有下人离开,可能就是为了等这人来。 而二人之后的打斗,证明了凶手该是一位身形娇弱的女子,所以拿着匕首都不能制服半中毒的元妃。且逃离时在宫内行走自如,熟悉地形,应当是宫内人。 但事情接下来就变得离奇了,因为这位凶手在逃离过程中,正撞上了夜间散步的五皇子,掐死了他的贴身太监惜福,还险些将五皇子一起害死。 据五皇子供词,那天夜里他散步时背对着凶手逃离的方向,所以没能看见那人的相貌。但他肯定那是个力气很大的男人,单手就能举起惜福捏断了他的喉咙,而另一只手按住了五皇子的脑后,将他狠狠砸向宫墙。 谋害宫妃皇子是宗大罪,但寻找这位白衣女子或男子的工作,随着元妃的长眠不醒与大缙胡孟的开战,而声势渐弱下去。 泰和七年腊月二十九夜里发生的事,直到大安元年三月初,刑部才又查到了一些线索,遣人去禀报新帝,想求得准许调查先皇后妃的口谕。但刑部人被拦在了外面,没能见到新帝。 御书房里新帝正在大发脾气摔打东西,因着刚刚传回消息,和胡孟在乌莎的一仗败了,领兵的万户第一次上战场便被胡孟人生擒。 大缙如今有两位鼎鼎大名的将军,这次都没有上前线。 其一位是怀化大将军,年轻时在南朝打赢了不少仗,但如今被重用,是因为押宝没儿子的先皇章宗最终会传位给他的小叔叔。他有从龙之功,自请坐镇中都,新帝要准。 还有一位是常怀大将军,一生从未打过败仗,但因着他的女婿邓成德曾对孝懿太后族女不敬,害当时还是潞王的新帝被先皇禁足,新帝对他多有不喜,派他去了会河练兵。 在甫怀之与元妃争斗的几年里,常怀大将军并没有卷入任何一方队伍中。虽说他的女婿站了队,但若不是过后惹出那样大的事端,本来不会牵扯到常怀大将军和他的余家军。 有朝臣私下议论,甫怀之一直对常怀大将军不肯为他所用很有微词,所以邓成德出事时,常怀大将军想借小女儿之口求他帮忙,甫怀之得了便宜却没有尽心。 如今新帝最依仗的是怀化大将军,有传言说怀化大将军想要将常怀大将军手底下的余家军夺过去,也有传言说在朝中仍有不小根基的甫怀之叛逃去了胡孟。正是这两个传言导致,常怀将军与他手里的余家军,作为大缙最有名的常胜军,不仅没有前去冲锋陷阵守家卫国,甚至在朝堂上连帮忙说话的都没有。 新帝将御书房里面能摔的东西摔完了,坐在椅子上大喘气。 他的贵妃推门进来,抚着他的后背,“陛下,仔细身体。” 新帝没有说话。 贵妃在他脚下那一片狼籍中找了个干净地地方跪下下来,轻轻依靠在新帝的膝上,“您如此生气,伤了身子,文文该如何是好?对文文来说,万事都没有您的身子重要。” 贵妃闺名文文,过去是新帝的丫鬟,她模样不是顶漂亮的,但一定是最知情知趣的,所以才能在新帝身边十几年,又在新帝登基之后封为贵妃。 她口里没有什么家国大事,新帝得以喘口气,与她说了几句话,面色渐渐和缓过来。 “朕有许久没有去看琛儿了,一会儿去你那里吃午膳,考察下他的功课。” “琛儿听到父皇要来,定然很欣喜。”贵妃道,她顿了下又说,“下个月便是琛儿的生辰了,臣妾还没想好要送他些什么。陛下是知道琛儿的,他向来是只关心读书的事,也没什么旁的爱好,但送文房四宝什么的,又无甚新意。” 刚想说送文房四宝的新帝把到嘴边儿的话咽了回去。 “这马上就要十四岁了,也是个大郎君了,不好再送他些小孩子玩意儿。” “琛儿都十四岁了?”新帝有些讶然。 他孩子很多,贵妃生的蒲察琛在所有孩子中排第十,在儿子中排第六,他忙着大业,很少关心后院。 “这么大了,也该出去建府了。” “是这样说。”贵妃道,“只不过他兄长还未建府,琛儿不好越过去……” “他兄长?” “是琦儿,马上便要满十五了。” 新帝和缓过来的面色又变得不好了,“提他做什么。” 贵妃识趣,回话间便拐了个弯,谈起别的来。 不被父皇所喜到提都不许提的蒲察琦,此刻正窝在自己书房中,撑着头,看着两丈远处正在画画的一位美人。 美人的远山眉渐渐蹙起来,红润的唇抿着。羞恼使得她双颊染上粉红,趁得娇艳的五官愈发明媚起来。 云婉很想将画笔摔到盯着她的蒲察琦脸上。 但她不能。 先皇去的太突然了,她还没能做什么,便失去了最大的依仗和利用价值,而转眼元妃便要再入新帝的后宫,这让她一时被冲昏了头,做下了极其愚蠢的事。 元妃没有死,随时有醒过来的可能,而她还落了把柄给人。 五皇子蒲察琦。 在云婉惶惶不安的第二日便找上门来。他的长相委实叫人过目难忘,因而不等他说什么,云婉便认出来,他是冬狩时那个与兄弟打架的少年,是昨夜她撞上的皇子。 那把伤了元妃的匕首还在云婉的袖中,她太怕了,实在不知道如何是好,抬起手来便刺向了蒲察琦。 “皇嫂。”蒲察琦攥着她的手腕说,他的嗓音与面容一样,有些雌雄莫辨,“你做出这样的事,你的兄弟和母亲,该如何是好。” 她手中的匕首很轻易地便被夺走了,云婉瘫坐在地上,捂着脸哭泣。 她明白是自己太过愚蠢,自从父亲出事后,她便陷入了泥淖之中。她的聪慧都在才情上,而不是这些事…… 若即若离的甫怀之、苦苦哀求的父亲、排挤倾轧的宫妃仆役、年老体弱附庸风雅的皇帝,还有趾高气昂的杀父仇人元师儿,他们每个人都在折磨她。 她哭泣时,蒲察琦便站在她面前。 他并不指控她,也没有安慰,只是看着,直到她的泪水几乎流干了,他拿着那把匕首转身离开了。 蒲察琦并没有直接威胁过云婉,但是那双微微上挑的眼睛看人时,足够把想说的话表达明白了。 云婉明白他的意思,她从小到大见过太多这样专注地看着她的眼睛。只要他还没有说出口,她便还可以装作不知道,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自己仅存的自尊。 但现在,这层自尊也就要失去了。 云婉闭了下眼睛,放下手中的画笔,她缓步走向不远处的蒲察琦。 云婉喜欢穿浅色的衣裙,浅色的衣裙也很衬她。下装料子垂坠,套着薄纱,她走路的步态很美,裙摆随着腰肢摇晃而展开,裙下月白色的绣鞋时隐时现。 蒲察琦还是一手撑着头的姿势,只下巴随着她的靠近而微微抬起,视线仍旧落在云婉面上。 云婉深吸一口气,手搭上了自己的腰间系带。她的“礼义”在母亲送她入秘书监府时便顾不得了,而“廉耻”在摔落于先皇仪驾后也消失无踪。 这个她名义上的小叔,容颜俊美,比她还要小两岁,总不会比先皇更难接受。 蒲察琦还是那样面无表情,眼神专注,但身子却坐直了。 云婉没有脱外衫,只是将内衫一一解开。 “皇嫂。”蒲察琦语气里有轻微疑问。 他的称呼让云婉羞的眼前发花,她鼓足勇气做到了这一步,后退并不会让一切变回没发生过。云婉伸手搂住蒲察琦的脑袋,将他抱在她的胸口。 蒲察琦的面颊有些凉,云婉下意识打了个冷颤。 “皇嫂……” 云婉更用力地搂抱他,她不想让他再发出任何声音了。 “你帮我杀了元妃,我可以任你驱使。” 蒲察琦还是没有动,他似乎深深吸了一口气。 “不需要。”他说。 这样的拒绝让云婉很难堪,她几乎要落下泪来,她的手慢慢松开。只是这么一会儿,蒲察琦的面颊便染上了云婉胸口的温度,甫一分开,二人都察觉到了凉。 三月初的中都城,还不是个赤/裸着能让人舒适的温度。 蒲察琦为云婉一一系好内衫,抚平了上面的褶皱,静了会儿道:“我会帮你。” 云婉不知道蒲察琦为什么突然改变了主意 ,他是个不受宠的皇子,却有一些自己的本事,相处了两个多月,她相信他说到就能做到。 “我要回去了。”云婉慌忙擦了下自己的眼睛,她不敢和他对视,生怕泄露自己的想法,转身匆匆离去。 云婉拿到了她母亲的信。 受父亲所累,她的兄长自然不被新帝所喜,两位弟弟也不会有太大的前途,他们想要建功立业,就要投靠外祖父。但外祖父为人谨慎,有一些事他不肯做。 自古富贵险中求,余氏是个胆大而果断的女人。 母亲让云婉与新帝贤妃交好,贤妃的弟弟白文景是新上任的户部右侍郎,院中两位姬妾都是甫怀之送的,知道这件事的不多,不然新帝不会如此重用他。 那些隐隐的传言是真的,甫怀之现在确实在关外,如果兄长与甫怀之搭上关系,成了便可得外祖父信任,不成也是邓家的祸事,三族里牵扯不到外祖父。 余氏做了这样的交代,若是以前云婉未必会完全赞同,但现在她却求之不得。 杀元妃的事情余氏是不知道的,自然她也不知道云婉陷入了为蒲察琦控制的境地。 云婉取得了白家信任后,在送往甫怀之手的信里,不仅代表邓家提出合作请求,还以私人之情求他帮忙。 她想假死出宫。 甫怀之的回信来的很快。这两个请求,他都同意了。 作者有话要说:看到小天使说希望我继续写。 我今年上半年的空闲时间应该是不少的,所以我其实也有考虑再开新文,但是有好几个脑洞想写,也有些犹豫 想参考一下大家意见 之前放过文案的《姐,抱一下》我也想写,然后那篇我有存稿 五年后归家的单文思变了许多,温和又圆滑 所有人都夸她“成熟”了 只有她“异父异母”的弟弟闫璟,认为她这样是背叛了他 姐弟恋,23岁vs18岁 男主拧巴,沉默,闷着闷着就偏激了 女主社畜之后圆滑过头,三观开始偏移 互相治愈型,一起成长型 本文又名 《被现实打磨过头了的社畜该如何正确与叛逆青春期弟弟相处》 还有个新脑洞,还在打纲 快穿,女主是刚有神智的石头成精,男主在每个世界都会切片成俩完全的对立面,一个反派病娇一个正派圣父,自己醋自己,自己打自己 男主:点化石莲,助我除恶念,成善魂修行 女主:保护小世界里每一个主人完成他想要的大业。奇怪,为什么主人的愿望总是相反? 这种故事 第44章 番外二 有孕二三事(甫怀之&阿笙) ... 驻扎在乌莎渡口的军帐连城一片,胡孟人的黄色旗帜在间偶有几只倒斜的缙人红旗,主军帐内,这次帅兵主将岂颜部首领哈尔巴拉正在摆弄眼前的布防图,他身边站着一个身型高瘦面容和气的男人。 “从这道关口往西——” “报!甫先生,李郎中回来了。”一个小兵在这时进来,打断了哈尔巴拉的话。 “请他稍后。”那个瘦高和气的男人道。 小兵应声出了帐子,哈尔巴拉放下手中的小地图,抱着胳膊看甫怀之,“先生真乃大善人。” “只是尽力而为。”甫怀之道。 哈尔巴拉有些哭笑不得,“我没有在夸你。前次你使计放火,烧死了缙人多少骑兵,现在你又请什么名医为伤者研制救命膏药。这算什么?” 甫怀之闻言并未反驳,他反问:“大王为何要打缙?” “缙犯我胡孟多次,我太/祖父因之受伤,儿孙不敢忘。”哈尔巴拉道。 “还有去年冬大雪来的早,饿死无数牛羊和胡孟人。”甫怀之补充道。 哈尔巴拉不置可否。 “所以这仗是大王起的头,不是在下。大王敬祖辈,怜惜臣民,出兵并非不义,在下也不可阻止。”甫怀之继续道,“尽心照顾伤员,是为在下与家中夫人积德,为长寿和转生谋福。” 哈尔巴拉一时找不到点反驳他的话,又觉得他在胡说八道,于是嗤笑:“先生行善如此功利。你们汉人不是讲‘当其施德,第自行吾心所不忍耳,未尝责报也’吗?” “虽有功利之初心,其果仍旧大善,有用就好。”甫怀之回说。 这番行善是否要回报的辩论到这里停下了,因又有小兵来报,甫夫人醒了。 甫怀之那张虚伪之面每遇到他的夫人相关,才会露出几分真情实感。哈尔巴拉最知道不过了,他挥手让甫怀之下去,自己叫来副将商讨西关口事宜。 甫怀之脚步有些急,他走到自己的帐内,见阿笙已经午休醒了,正在小口地喝羊乳。他走过去抱着她,伸手下意识在阿笙的肚子上抚了抚。 阿笙的胎相有些不稳,已经六个月了,肚子与旁的孕妇五个月差不多,郎中都说越到后面月份越要格外注意些。 大概是因为怀胎的头一个月在天寒地冻中随着胡孟人东迁南移,遭受了太多颠簸。 阿笙熟练地在他怀里找到自己舒服地姿势窝着,她把最后一口羊奶咽下去,扭过头蹭着甫怀之的脖子开始哼哼。 “怎么了?”甫怀之轻抚她的后背。 阿笙用刚被羊乳侵染了的温热舌尖,在他下巴上舔了一下。 甫怀之轻拍的动作一顿,他想低下头想看阿笙的脸,阿笙却不让他看,她又开始哼哼了。 阿笙这样的姿态,甫怀之有些担忧。 “不舒服?”他问。 隔了一会儿,阿笙摇摇头。 “想吃什么?” 阿笙又摇摇头。 甫怀之眉头越皱越紧,“到底是——” 阿笙手上的动作却打断了他的问话。 甫怀之脸上有些热,身上也有些热。他想起李郎中说,妇人怀胎到了后几个月份,是有些所求的。 他总觉得阿笙还是个小孩子,虽然是怀了他孩子的小孩子,但终归是与妇人没什么关系的,这些话听听竟然都忘了。 “阿笙——” 甫怀之想抱紧她,又把挤到她的肚子松开了手,他制止阿笙的动作,她实在是太没轻没重了。 “等晚上好不好?”他对阿笙道。 小傻子抿着嘴不说话,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他。 好吧,这是不愿意的意思。 甫怀之长长叹了口气。 “外面都是人——”甫怀之小声说,“你不要出声——” 阿笙这种所求到了后面便慢慢减少了,这回倒是轮到甫怀之有些难受。 到了九月初,阿笙怀胎七个半月的时候,她突然发动要生产了,孩子是脚朝下的,生了将近一天一夜。 甫怀之一身晨露站在帐外,他听到女婴细弱的啼哭声时,心中却没什么喜意,倒有些果然如此的茅塞顿开之感。 怀胎不易,生育受苦,子孙皆债,这果然还是业报。 甫曦见到自己父亲的第一面,便是这样一张皱紧眉头的脸,在娘亲虚弱地看过来后,这张脸变作了和煦笑容。 此后数十年,甫曦很少对自己父亲有好气儿的时候,她的哥哥邵仁总要在其中劝诫周旋。盖是因为他对着她时,时常都是这两张面孔。 作者有话要说:看《姐,抱一下》投票比较多,那篇已经开了,点进专栏可以看到www 翻评论时候看到之前有小天使留言说这文是借南北朝设定。其实不是,朝堂整个主线和大架构是金朝金章宗的故事。人设对应金章宗,他的宠妃元妃李师儿和他的叔叔潞王完颜永济。 本来还在想最后完结的后记要写什么,这个以前搞同人本留下的习惯。 现在就说说这篇文的一些遗憾,以及构思是怎么来的吧。 还有几篇番外没有写,但是开新文了,就突然很想写后记。 这个阿笙和甫怀之的故事,最初设定其实来自《武侠世界》杂志上零几年的连载一个小说,不知道有没有哪个小天使看过。 我对这篇文念念不忘,初恋青梅为了救男主做了富人妾,男主后来成了谋臣衣锦还乡,青梅孩子都有了,他身边也有别的女人了。 ps.那个女人不是云婉,是个很飒爽的女角色。云婉是这本杂志同期的另一个连载文,叫江山美女什么的具体我忘了,一篇古早男频后宫类型武侠里我最喜欢的一个女角色。 所以某种程度上,其实这是篇同人【。】 其实这篇文男频遗迹还挺多的,比如前后换了三个地图升级,韩秀姬是莫欺少年穷的未婚妻,女主女配分别有邻家、仙女、美艳型…… 没错,最开始我想写的也是男频文【捂脸 足智多谋的男主最后功成身退归隐山林,他选择了那个最初的青梅,因为她是最纯洁的。为了保持青梅的纯洁性,就只能让她失忆又失智。 但是我脑子不够,写不来斗智的剧情,最后只借了人设谈恋爱。 设计成言情整个故事就变另一回事了,阿笙的高度纯洁和童真性,其实是场悲剧。和黑心肝谋臣扯上关系,要让他负疚,然后再治愈他。 (这个其实也是我对那个原作念念不忘的原因,我觉得男主他应该很有愧,而不是和青梅俩相忘江湖。我看男频时候真的很容易有小青梅、小师妹情结啊!为什么初恋就都是工具人!) 再其实说到治愈。之前追文小天使可能记得我有过一次作话说(这个作话后来让我删了)。 按照逻辑来说,阿笙这样漂亮的小傻子在外面游荡是被欺辱过的,所以我写了伏笔,写她开始的瑟缩,写甫怀之第一次失控强迫阿笙时候,她为什么会恐惧的疯掉(不然对小傻子来说不疼就行了,为什么要抵触)。后面的情节本来有很大篇幅是甫怀之因此非常自我厌恶和愧疚,而他想通之后做的事是在床/上调/教治愈她这种情节,告诉她这件事不可怕,这是爱人之间爱的表达(就是后面那些隐形车的部分本来要干这个事)。 但是后来我觉得这个情节太糟心了就被我删了,第一阿笙太可怜了我写完就有点生气,其次也很主要我把握不好尺度了这么写容易锁文(。)最后就是还挺容易有争议的,因为我本身其实很不喜欢男主强迫女主的剧情(肉/文除外)。 所以那个伏笔就扔那儿没写了。我本来第一遍修文时候就是想删了那段,但是这样就觉得甫怀之心路历程里的愧疚程度不够了,又一直没想到什么好的替换剧情(所以如果以后我想到了,可能我还会回来再改一遍)。 这是全文最大一个遗憾,中间有个我不喜欢的孤零零的情节。我看也有小天使中间留言说甫怀之转变的有点突兀。我每次回去看都觉得非常突兀!【对不起 就暂且当阿笙一直是个幸运的小傻子吧,她只是害怕不熟悉的事情而已。 而因为少了甫怀之治愈阿笙的情节,回来修文时候,就多加了几句说阿笙本能的“母性”而越来越动心。不是说嘛,女人对男人的爱来自怜惜,小傻子也有这样的本能。 (所以说要是按照原版来,我可能会再写一个popo版……但是我签约了,jj准我这么改自己的文搬别站吗?) ps.其实男频版男主原来设定名叫甫笙来着,所以小说名叫《谋笙》,现在这样拆出来男女主名字,有没有那么一点骨中骨,肉中肉的意味23333 感谢大家一年的陪伴,这么篇小短文我竟然写了一年,是我的错了。我以后一定要确定自己三次元有时间再开文!不能这么拖拖拉拉半途而废了! 祝每个看文的人都如意安康 尔土2020.02.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