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谍途》作者:林小珑 文案: 本文已由磨铁出版,上下两册。全文不V,也就随性发文。 又名:《女细作养成日志》 谍途,是她所选择的路。 是去,也是归。 作为一个细作, 是不能有感情的, 但她却爱上了一个少年。 排雷:勿以现代人眼光看古代人。 男主只得一个,但男二很好,男三很古代式霸道总裁,男四也很好。一水美男子,各位看官慢慢看。 男主姜维(初恋脸),男二刘禅(你是逗我的?不逗不约,人家阿娘是三国美人,总结刘禅也很美,还非常好),男三霸道总裁司马懿大人(偏执暗黑,就是病态偏执狂没错了),男四曹睿(洛神甄宓生下的美少年,也算是初恋脸啊!) 男主,男二,男三,男四都爱女主就对了。当然是1V1啊! 配方:古早玛丽苏味道。不喜,直接点差就好。 内容标签: 搜索关键字:主角:远娡(梵音) ┃ 配角:戏说三国群像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女细作养成日志 立意:女性意识的觉悟。/在逆境中也要自立自强。 第1章 明珠蒙尘 公元202年,蔡文姬归汉。曹丞相派了使者携带黄金千两,白壁一双,赐与南匈奴左贤王,迎回了流落他乡十二年之久的才女蔡琰。 一路彩车迤逦、彩旗猎猎,排场极为宏大。乐声震天,直达上苍,感动天庭。 谁也没看到,一只美丽的彩雀,拖着五彩的凤尾掠过天际,洒下点点金斑。 “宫阙如烟,几度荣华,终究是虚空梦一场。独蹉跎,叹惆怅,几番霜……” 彩雀儿唱着歌,飞过人间,凡尘下的彩车越走越远。她越过无极空,景象渐渐模糊。太阳西斜了,余光很美,与彩雀五彩的羽毛融合在了一起。阳光下,她金色的羽毛幻化成了五彩极光,洒落凡间。 “梵音你真漂亮。” “你的歌声空灵,让人听着安宁。” 西方尊神都喜欢彩雀清灵的声音。她爱歌唱自然,歌唱繁华,歌唱着春花秋露,但其实雀儿的心里,不一定明白其中的含义吧。 原来,她只是一只会唱歌的小鸟罢了。 带着丝丝忧郁,彩雀儿还是只快乐的小鸟。一只爱顽皮,爱热闹,喜欢四处飞翔的梵音小鸟。歌颂一切的美好,飞过天地人间的每一个角落。 荒芜的边界下,雀儿看见了一个小小的男孩,只四五岁,那么小的一点人儿,竟然想拿起几十斤重的兵器,真真的可爱极了。她睁大了眼睛去看他,多俊的男孩儿呀! “又偷下凡间了?”天边一团祥云涌现,一位老者挡住了雀儿的视线。 “月光菩萨有礼。” “不必多礼,”月光菩萨颔首说道:“人间将要翻天覆地了。” “师傅,有什么热闹事?”雀儿一听热闹的事就高兴,毕竟这无年月的天上修行是寂寞的。人间改朝换代,常常如此,她在云头上看得多了。 “看来你动了凡心。”柔和的亮光围绕着月光菩萨全身,他垂眸看了看地下执拗倔强、誓要拿起兵器的男孩,蹙眉道:“你到凡间走一遭吧,或许凡间一趟,一来了结你尘缘之心,二来增加你的修为,得道而还。我在这儿等你。” 雀儿没作声,可心里是如此的澎湃,她暗暗地打定了主意,一定要好好地活一遍,不辜负走这一遭。 “北方中原,玄武之地。有妖蛇盘龙椅而坐,天下从此动荡不堪啊……”月光菩萨的话尚未说完,雀儿倒快快地溜走了,带着满心的好奇来到人间。 “三分之局稍稳,可马上又要风云再起了。百姓无辜啊!”雀儿寻声而望,只见一位颇有造诣的仙人在隔山轻叹。“泾源先生,此话怎讲?”旁边一位老者相问。 雀儿不喜谈国势昌运之事,只拣了些热闹地方飞去。飞出老远,雀儿还是不知该往何方,只觉得心里空寂得慌,需要满满的热闹才能填满。 雀儿一路飞着,寻寻觅觅,为的不过是一个完美的躯壳。突然,心不由自主地猛一收缩,霎那间一股椎心之痛遍流全身。雀儿直掉到河流之上,随急流而去。 菩萨竟在这个时候收去了她的法力?!雀儿的心中充满了委屈,顺着河水不知流了多久,她原以为自己会死去。 一滴水流进了雀儿的心田,原来活着是如此的美好。甘露甜极了。雀儿得了甘露,终于睁开了一条很细的眼缝。 世间竟有如此可爱的男孩,比天上任何一个灵童都要好看。他的眼睛如两颗瑰丽的黑宝石,灿烂得连太阳都失去了光芒。他就是那个要扛起宝剑的执拗男孩儿。他欢呼了起来,“你终于能活了,你是我的知己良朋,世间里最美丽的朋友!”原来是他用芦管吸水喂雀儿喝,是他为雀儿包扎伤口,是他把雀儿当成朋友,而且她是世上最美丽的。 为了报答他,雀儿用微弱的声音唱出了世间最美的乐曲,他的眼睛忽闪忽闪的,高兴地将她托起,欢快地笑着。 “伯约,别顽皮。我们走吧。”旁边一个中年男子慈祥地说道。“好,父亲我们回家去,她一定是西域最美丽的新娘,是伯约的媳妇。” “傻孩子,她只是一只漂亮的小鸟。快回去吧。我们出来周游这许久,你娘该担心了。”“男儿志在四方,娘管不了我。将来我还要带兵打仗,建功立业。”只有四五岁的小孩童竟有如此志气,心中一松,他就是雀儿要找的人啊! “好好好,我儿有此志气,为爹的很骄傲!” 原来他叫伯约,雀儿一定会成为你最美的新娘。 *** 手中书掉落地上,是一本乐谱。“原来是做梦了,”只不过梦里的那双眼真美啊,他就是我朝思暮想的人儿吧。梵音想着,轻抚空落落的肚子站了起来,泪水缓缓地滑落,如自己这般身世的人,还有什么奢望去作梦? 梵音从蓝蓝的孔雀河畔缓缓站起,轻轻地摆弄裙摆。河水是如此的清澈宁静,美如琼琚。看着水里的自己,黑漆的脸,肮脏的手,面黄肌瘦的容颜,她终于放声哭了起来。 远远听见脚步声,梵音迅速地将破旧的书塞进单薄的衣服里,那是母亲留给她的东西。忽然,她想起了母亲。那年,母亲为她挑选了一方面纱,并对她说,再过几年,就将它系在自己的脸上,只为最爱的人摘下。 只四五岁的她,有些懵懂,但这并不妨碍她继续做个快乐的孩子。小小的她把白纱轻轻地蒙在脸上,旋着雪莲舞步,在殿里快乐的旋转。鹅黄的上衣,如孔雀河般瑰丽的天蓝裙袍,随着她的舞步,漫天纷飞。当旋转停止,一切安静下来时,她躺在地上,白纱盖从头上倾覆而下盖住了全身。天地间只剩下盈白的漫天梨花,轻盈的流苏坠着珠子沙沙而响,那叮咛使她陶醉。 “音儿,喜欢母亲为你准备的礼物吗?” “喜欢,”她甜甜的笑道,小酒涡如梨花绽放,“母亲为何替我取这个小名?” 每每问起,母亲总顾左而言他,使得梵音不由得想是因为‘梵音’这个名字赋予了她动听的音色,还是她真的如那传说中的梵音小鸟,会轻灵的歌唱? 见她蹙眉,母亲终于开口,“生你时,你刚落地,天上梵音缭绕,天际飞鸿里,飞天盘恒,那沙市的蜃景是如此的真实。我们都呆了,人人出门跪拜。我躺在床上都忘记了你生下没哭声。正当我回转神来,却听见了你的歌声。” 原来,她作过的梦是真的,真的有梦中的男孩,她的一颗芳心暗许,她要寻找梦中的男孩,也只为他一人摘下面纱。 那时的她还是栗特国公主的宝贝女儿,是无忧无虑的贵族小姐。但战火蔓延,一夕之间,颠覆所有,她由贵族小姐沦为了流浪的乞丐。 幸而,还有母亲在旁,成了乞丐她也不怕。陪在她们身边的还有两个侍女,一个叫昆仑奴,一个叫阿尔兹。 “小姐,怎么跑到这来了?”来人是阿尔兹。阿尔兹年长她许多,已经有十六七岁了,她曾是母亲带大的孤儿,也是自己的贴身丫头,她懂得许多东西。也正因了她的扶持,在母亲病去后,在她们三人落入杂戏团后能一直熬过来,直至今天。而她,在无人处,还是唤自己小姐。 “我饿了,找不着吃的。”梵音低低地说。 阿尔兹把一块黑馒头递给她,“小姐,快吃吧。”她抚着梵音手臂、项间的红痕,那是早上杂戏团老倌因生意不景气,拿梵音出气,藤条毫不留情地打到了年幼的梵音身上,“还痛吗?” 梵音懂事地摇了摇头,“没有姐姐伤得重。”她把头靠在了阿尔兹肩上,她知道,为了护着自己,阿尔兹用身体去替她挡住粗暴的藤条。 “昆仑奴还在等着我们,她给你留了一小碗粥。以后别再偷偷跑出来了,乖。”她温柔地为她拭去眼泪,“明日,我们就要启程去中原了。老倌嫌楼兰这边的生意不好。” “那我们不是离家越来越远了吗?” “是啊,我们不再属于栗特了,连回家的路怎么走,我也不记得了。”阿尔兹离开故土也有五年了,那时的她只有十二岁,也是什么都记不得了。她是公主捡来的弃童,但待她极好,还教她读书识字,她要用一生去报答公主的大恩。所以在战火流离,公主病去之时,她答应公主,一定会用尽所有的力气,去帮助小姐。 一路迁徙,她们终于到了中原边境。那晚,她们住在驿站。老倌和中原的朝廷官人相熟,所以会 在晚宴上让一群舞姬表演节目。 “老倌,我此次来是想寻些绝色姑娘,听闻西域女子多艳色,不知你游历西域各国,可有见到过绝色美姬。”老倌见此人,虽穿着简朴,但眉宇间威严十足,早曾听说他在曹丞相手下任黄门侍郎,颇得丞相倚重。 “原来是司马大人,”老倌恭敬地揖了揖,“曾听闻栗特国的公主是位大美人,西域各国女子无人能出其右。栗特虽是小国,但国王非常珍爱他的公主,并没有把她嫁到强国去,而是留在了身边,嫁给了本国一位由武帝时期就定居于栗特国的汉朝贵族之后,并育有一女。料想,她的女儿定是美若天仙的,只是后来栗特遇到了战乱,公主与小姐都在战乱中走失了。所以……” 老倌看不出他的神色,他仍是淡淡的,稍一颔首就过去了。 酒席上觥筹交错,美妙的音色随着月光浮动。司马懿踱步至中门外,今夜的月色很美,十五圆月,似蒙了云纱,清淡柔婉。 沿着月光而走,忽听后院有低低的声音徘徊,他放轻了脚步往后院走去。“姐姐,我的脸难受。” “小姐,我们身处险地,老倌看着你一天天长大,早在打着坏主意了。你我也不能老是把泥往脸上涂抹啊!” 这一段对话引起了司马懿的注意,难道这杂戏班里还藏了绝色美人不成?前堂的舞姬也有颇艳丽者,但都不能令他动容。趁着月色清亮,他徘徊于树后细看。只见两个穿着破旧的十多岁的少女围着一个身影在弄着什么。 那身影有些瘦小,但残旧的衣服也难以掩映她细长婀娜的腰身,再往她脸上瞧去,只见小小的脸上布满了淡红的斑点,原来是三人中最为年长的少女在为她画着脸。随后再把一块布条盖在她的脸上,“小姐,好了。这些是天然花汁调的,不会伤着容貌,只是外人看来,脸上布满了痘痕,十分难看。” “我觉得痒。”稚嫩的声音让人心生爱怜。他远远看着,那双妙目是如此的动人,丝毫没有因为脸上的红斑而夺去了她的光彩。好一个妙人儿!司马懿心中感叹,不知卸下伪装后是怎样的一张惑人脸孔。 门吱呀一声,突然开了。司马懿借着树的掩护,巧妙地躲了起来。只见来人拿起扫帚就往少女三人身上招呼去,“没用的东西,就知道躲在厨房后面偷吃。” “我没有!”最小的女孩,鼓起了腮帮子叫道。年长些的少女拉了拉她的衣袖。 “还敢顶嘴!”老倌用力扇了她一个耳刮子,小女孩站立不稳,摔倒在地,但硬是忍着没掉一滴泪,“收了你们三个臭乞丐,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了。你瞅瞅新来的珠姑娘,长得可好,我倒收了你这么个丑八怪!”说着扯了她身旁的两名少女出去,“你俩给我练舞去。你今天没饭吃!” 等一切静止下来,女孩儿撒腿跑了出去。司马懿悄悄跟上了她,只见她一路跑一路擦着泪水,愣是没发出一丝哭泣。真是个有骨气的!他再次感叹,一心只想一睹芳颜。 野外风狂,忽然就变天了。雨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越下越大。 他终于看清了,雨水冲去了她脸上的伪装。她把脸布扯下,长发披肩,雨水把她原本肮脏毛躁的发冲洗得如瀑布一般,脸色有些黯黄,那是因着营养不足的缘由。但身段颇为修长,听她语调,已有十三四岁年纪了,但因是西域人,面容深刻些,看起来与中原少女无异。 她的眉纤细修长,眼深鼻高,饱满圆润的唇紧抿着,现出只一点极淡的酒窝。她的睫毛很长,似无法承受雨珠的重量,颤颤欲坠,那双眸子极亮,像含着两粒灼灼生辉的水银珠子,随盈着黯蓝的眼波流动,眉眼鲜活。 滂沱大雨里,她悄无声息地笑了起来,那笑容充满魅惑,她就着雨夜,大胆奔放地跳起了萨珊艳舞①,蛇吻舞。身躯抖动得越来越厉害,肚皮如蛇蜿蜒而动,手灵活地探出、挥舞,如蛇吐信子,手心的覆脸布离身飘飞,单脚旋舞,终于体力不支倒在泥地里,脸布轻轻而落,覆盖着她的脸面,她霎时化作了一个勾人魂魄的无脸妖姬。 司马懿急忙冲进了雨里,他颤颤地伸出了手,去捡覆着她脸的布条。那一刹那,他的心狂跳不定,他多怕她晕倒过去,再醒不过来。 那双眼紧紧地闭着,他呆呆地看着怀中的人儿,那般的美丽。他见过曹二公子丕的宠姬甄夫人,以为世上再没有如她美丽的女子,但自他见到了雨夜中的那只小小的妖精,他才明白到何谓美人。“孔雀戏水迷倒影,顾盼生辉回眸间。一双瞳仁剪秋水,天地一旋尽梨花。”他的脑海里想到的只有这一句话,她实在是太难以让人割舍。 何谓美人,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如今他终于明白。也明白了曹氏父子三人同室操戈的情由,只为了一个女子,攻下邺城,也只为了一个女子,兄弟相残。 而自己怀中的女子还小,已能惑人,大了呢,或许也是会倾人国的吧?他细细抚着她的眼睛,丰润的小嘴使他心神荡漾。忽然,“嘤”一声,她微微张开了眼睛。“你是何人?”她慌张的大眼睛因着那份惧意,更显可怜。 司马懿松开了手,初夏的夜还是冷的,不远处就是一小片荷,他涉水而下,把一叶碧绿的荷叶摘落,递于她,“丑丫头,我刚路过,看见你昏倒在地,又下着大雨,担心你出事。快回去吧!”他的声音极为平淡,她也惯了别人叫她丑丫头,料到他见她貌丑,不会害她,于是接过了他的荷叶遮雨,快快离去。 她跑得极快,还不忘把松了的脸布系紧。 “我们还会再见面的,”他定定地站在雨中,默默呢喃,“一定会!”怀里还有她的温度,手心还留了她的气息。他只是不明白,一向清心寡欲的自己,为何在这一刻,乱了。 “奴,今天我见着了一个人。”阿尔兹在为梵音重新描上红斑。昆仑奴则在为她浆洗衣服。昆仑奴只有十五六岁,金色的长发,琥珀色的眼睛,容貌十分艳丽,她曾是栗特国亲王的女儿,被封为金绮郡主,但因贵族间的叛乱,父兄被杀,整个家族坍塌,昔日娇贵的她被沦为女奴,入宫为仆。当时她还小,栗特公主怜她,要了她,让她陪着小姐玩耍嬉戏。 如今,她已出脱为娇艳动人的少女了。“小姐遇到的可是俊俏郎君?”昆仑奴眨着动人的眼眸,笑道。 阿尔兹听了,只是淡淡微笑,并不答话。梵音托着腮,絮絮说着,“他不算俊俏,但身材修长,身板瘦削,看起来有些孤独。他看起来有些凶,人倒也飘逸清癯。颇有‘心惙怛兮伤悴’的味道。” “瞧你美得……”昆仑奴笑着撇了撇嘴。 梵音低下了头,隐藏起了所有的心事。她在等,等她的梦中少年。只是不知道,她心上的人儿究竟在哪…… 第2章 李代桃僵 夏的风染绿了花叶,吹红了淡荷。一只碧青的蛙儿跃出水面,轻轻盈盈落于连连荷叶之上,碧的叶、青的蛙、粉的荷、绿的水,层层叠叠、铺至碧空,一片儿的碧色潋滟。 只是河边的人儿却有几分萧瑟。尽管吃得不够,梵音仍是一脸饥色,但身体却如春雨里抽发的竹笋,越长越快,高挑的身段日见玲珑。 “姐,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梵音轻轻掐断了一枝骨莲,小小的花苞一如她,正含苞待放,“我们必须得逃出去!” 阿尔兹早听说了,有个官人要买下她们姐妹三人,老倌高兴得不得了,因为梵音实在太丑,而她则像个笨丫头,舞怎么也学不好,他早想打发走。现在有人肯要,那是最好不过的了,只是老倌也是好奇,竟还会有人要这丑八怪。 “买我们的究竟是谁呢?不过官人总是有些家财的。”昆仑奴有了些期盼。今早,老倌还对她说,倒真舍不得放了她,她是越长越美了,稍加打扮,待他们去了京中,一定会有达官贵人看上她的。 阿尔兹看着梵音长大,更把公主教过她的字,说过的故事,都教给了梵音。她知道,她的小姐有着过人的机智,“昔日在宫中时,藏书极多。公主知道我有过目不忘的记忆,让我全数背诵了下来,其中就含了大量的中原书籍。尽管我能全部背诵,却不明其意。小姐的悟性比我高出百倍,所有的书籍内容都了然掌于你心胸,胜过许多男子。如果小姐有了计划,我们都听你的。” 梵音心里清楚,老倌对稍有姿色的昆仑奴仍算和气的。她心生一计,让昆仑奴去和老倌商议,让官人再出一倍的价钱才能得到昆仑奴,并让官人来此商量。三人之中,只有昆仑奴最美,梵音料想,买者定是冲着她而来的。 会客堂中,昆仑奴盛装待客,梵音在屏风后细瞧他二人谈话。但见来客对昆仑奴并非十分热情,她心里奇道:来人真是难以捉摸。她倚着屏风,探出了小半个头偷看,坐于席上的人不正是雨夜里遇到的男子吗! 她进入卧房内,从木杯子里取来了那朵尚未开放的粉色小骨荷,小碎步走到了会客堂中,低声道:“大人可曾记得丑丫头?” 司马懿闻声转首,只见一个瘦弱的女子如一朵盈立水中央的小小骨荷,睁着一双妙目遥遥盼来。她脸上仍是布满了骇人的红斑。想到她美丽的容貌,他不觉微微笑了。她就这样看着他,尽管猜不到他的心思,但知道他并不讨厌自己。 “大人,老倌贪得无厌,看着我姐姐貌美,坐地起价。但我有一法,可让您不费一分的钱财抱得美人归。” “哦?”他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个伶牙俐齿的美丽女孩。她把那枝荷双手递给他,他接过,低垂着眼眸细抚那柔弱的花朵,她看不清他是何表情。 “昔日一叶之情,今日我以花魁相报。”她转头看向昆仑奴。奴正痴痴地看着那男子。男子也甚是年轻,只有二十五六的样子。他虽是官人,但没有蓄须,头戴方巾,倒像个清秀的白面书生。他淡淡的眉间流溢着一股阴郁的美感,身穿虽非华服,然气度过人,垂手静坐,自有一番风流。 原来,昆仑奴钟情于他。 “你想如何?”他终于答话,却看也不看她们二人。她附于他身侧轻言,“只需如此如此。” 他略避开身子,但她身上淡淡的荷花清香,仍一缕缕地围拢于他身前,他开始怀念雨夜怀抱里的温度,和那抹柔软。他突然握住了她的手,如此的忘乎所以,连他自己也吓了一跳。她要挣脱,他颔首垂眸,宽大的袖袍子挡住了握在一起的两只手,他在她柔软的手心中反复地写着自己的名字:司马懿。 而昆仑奴仍痴痴地等着他的回复。许久,他终是放开了她的手,略略地点了点头,“就依你所言。”昆仑奴一颗心总算安了下来,梵音分明看到,奴眼中的柔情蜜意。 是夜,三人准备妥当后,悄悄地从后院出去。老倌和一众伙计打着响鼾,是蒙汗药发挥了作用。是的,她向他要的不过是蒙汗药,而她,也没打算跟他走。要跟随他的是昆仑奴。 “奴,你真的打算跟随他吗?” 昆仑奴酡红的脸上,一双眼睛泛出柔和的光,唇微微掀起,开心地笑了,“我从未见过如此气度的男子,我心甘情愿。” 梵音知道她心意已决,携了阿尔兹的手,迅速地融入了黑暗中。她们从马廊里解了两匹马,翻身上马,马蹄声越跑越疾。 司马懿,怎么会是他?他为什么要对她说出自己的名字。他不是为昆仑奴而来的吗?梵音摈除了一切的杂念。 他和她约定,等老倌一众人用了药后,他会于子时在后院等她们,带她们三人回京中去。 而她则先一步逃了,留下昆仑,她隐隐感到了他深不可测的莫名情愫,所以她必须逃。奴,望你能得偿所愿。梵音一挥鞭,马用力向前奔去。 *** 入冬了,林深鸟静,一切如覆了层淡白琉璃,朦胧清致。两个单薄的身影跌撞着闯入了寂静的山林。 两人已饿了许多天了。待得梵音看见一片冬花迎风招展,她踉跄向前,急急摘下花朵往嘴里塞,尚未咀嚼就咽了下去。 花汁花蜜顺着唇齿渗进肺腑,一丝甘甜慢慢溢出,梵音觉着没那么饿了。阿尔兹也饿,但她只吃了两朵花,她不能饿着她的小姐。 原来两人长途跋涉,从老倌那偷来的盘缠本用得差不多了,偏逢遇上了小贼,把仅有的一点钱也偷走了。两人潦倒街头,再次成为乞丐。经过一个又一个的城,她们也不知道自己到了哪里。 梵音见着了每个城上贴的告示,曹丞相挂念故人,想召回故人的儿女,承欢膝下,也让他们有个好的前程。 “不知才女蔡文姬的孩子是男是女?”梵音略皱眉头。阿尔兹道:“听路人说好似是个女娃儿,非常漂亮。”梵音接着说,“蔡氏一辈辛酸,早看透了红尘,与第三任丈夫董祀隐居去了。据说,他俩溯洛水而上,居住在林木繁茂的山麓。直到今天,各地方官仍找不到他夫妇二人。” “两人的婚姻本是曹丞相强扭的瓜,及后董祀获罪于曹操,要被砍头,是文姬一个弱女子多番求情,才保得性命,两人的感情才有了转变,这迟来的恩爱和人情的险恶,使得他们双双归隐,就是为了避世,又岂会轻易让人找着。”梵音叹道:“她是可怜,但总能有食物裹饥,而我们……” 正说着,渺渺琴音踏雾而来,如山间溪流潺潺回荡,如润润春雨,淅淅沥沥,如几只黄鹂跃上碧叶,如轻盈的风,萦萦绕绕。“有路人曾言,见过文姬沿洛水而上,难道竟被我们遇着了?”梵音惊喜不定。 两人沿着琴声而走,不多会,山野之中,出现了农家藩篱。小园中,种满了白菊,简朴自然。俩人敲了敲门,门只是掩着,一敲就开了。 “来者何人?”一声稚嫩的叱喝,惊了她俩。只见一个垂着双髻的可爱女孩瞪着眼睛看着她俩。 “远儿,不得无礼。”琴声戛然而止,一个妇人徐徐站了起来,她虽衣饰简单,上了年纪,但气韵甚好,人也婉丽。 梵音细看妇人身旁的琴,竟是焦尾琴,而方才她所弹奏的是《琴操》,因而更肯定了妇人是谁。“昔闻蔡大夫在江南以琴书自娱,曾制作了‘焦尾琴’,传诵一时,又辑录古今琴曲歌词而成《琴操》。今见美人抚琴,所弹所用与之相符,您一定是董夫人了。” 蔡文姬远没想到,自己的身份会被一个小丫头识破,再看她眼睛,灵慧臻秀,才识过人,与一般小儿不同。文姬深深叹息,百般躲避,不过是要躲开这乱世纷争,尔虞我诈。师兄孟德对她有情有义,却也反覆无常,所以她只是想有个依靠,不再如随波的浮萍,聚散无踪。不过是一个家罢了!“你不是他们派来的。”她说。 潦倒如她俩,又岂会是官门中人。梵音把从城门上偷偷摘下的告示递给文姬,“我们只是讨碗饭吃的人。”她的言谈超出了她的年纪。蔡文姬盯着她看,似要把她琢磨透。 梵音努力举了举告示,她的身板挺得直直的。一旁漂亮的小女孩抢过了告示,递给文姬,“母亲!” 得了提醒,蔡文姬急急地去看告示,看后,坐倒于地,“我只是想过些平淡的生活,为何如此的难。三十年前,匈奴在马上挂着汉族男人的头,一手掳着汉族妇女,凯旋而归。而我,就这样被掳至荒蛮之地,受尽侮辱,苟且残喘。幸而遇到了左贤王,对我恩爱有加,生下了两个可爱的小男孩,阿迪拐,和阿眉拐。本以为,那里就是我的家,十二年后,一道圣旨,使我与夫君亲儿分离。如今又要我重滔覆辙,眼看着骨肉分离吗?我就这一个孩儿了!” 见母亲伤心,母子拥抱着哭成一气。梵音看着这一切,她何尝不是和父母骨肉分离,过早地尝尽了世间冷暖。她的眸子里满是泪水,极力地忍住,不让它溢出,淡道:“董夫人还是早做打算的好。” “打算?我一个弱质女子,能逃去哪里?曹丞相迟早会找到我一家的。”文姬哭成个泪人儿,她太了解她的师兄,他总是有上天下地的本事,他决定的事一定要做到。继而,她再次看向梵音,梵音的泪水冲刷掉了脸上的伪装,竟是个清致冶丽的美妙少女,衣衫褴褛也不能损她的美丽。 “好孩子,过来,”她向梵音招手。梵音乖巧地伏于她膝上,“母亲,我愿意入宫,承欢大伯膝下。” 文姬瞧得出来,她是个聪明的孩子。孟德早年跟着蔡邕蔡大夫学习,文姬就是他的师妹,亲如长兄,所以远儿就是他的侄女了。 “从此以后你就是董远娡了。”她笑着看向梵音,她明白,师兄迟早会找到她们一家的,既然如此,逃到哪都是无用,还不如现在开始筹谋。以她代替远娡进宫,她们一家得以保存,而她亦不必再过乞讨为生、颠沛流离的日子,不是各得所愿吗! 远儿哭闹着推开梵音,“母亲,我才是远娡,母亲不要我了吗?” 文姬并不理会她的哭闹,把脸上的泪水一擦,笑着问梵音,“远娡有多大了?” “十三岁了。”从今往后,她就是董氏了,她就是一代才女蔡文姬的女儿。不必饿死山林,她就是谁都不重要了。 “如此年纪,就有远志,为娘的没替你起错名字啊!”她轻拍着远儿的背脊,柔声安抚,“远儿,你叫董远,永远是父亲母亲的孩子。这是你的姐姐,以后就叫远娡。从古至今,‘娡’就是普通女孩儿家常用的名字,远娡、远娡,既有远志,也少了锐利,收敛了锋芒,柔婉和顺,这才是女子在乱世中的生存之道啊!” 文姬没有看向远娡,但远娡明白,那是母亲说给她听的话。远儿还小,似懂非懂的听着,忽然就裂开了一个明媚的笑容,挣脱了母亲的怀抱,来到远娡面前,拉起她的手,娇怯怯的喊道:“姐姐。”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远娡渐渐成长。文姬待她如亲生女儿般看待,教她音乐文学,她学得很快。文姬家中虽无奢华,但藏书极多,有些宝贵藏书早在战乱中流失,但文姬凭着超凡的记忆,背默出四百篇文章,文无遗误,令曹丞相也惊叹不已,足见文姬心智超群。远娡从母亲的身上,学到许多。 文姬白天教远娡音乐舞蹈,晚上教她文学,只短短的时日,远娡就已熟读史书经卷,她对《诗经》更是着迷。一灯如豆,仍是手不释卷。忽然,似想到了什么,那双极亮的眸子流转,有些怯意地瞄向榻上收拾被褥的文姬。 “怎么了?”文姬放下手中活,笑着问她。 “母亲,司马懿是谁?” 文姬听罢,脸有难色,“远娡,女孩儿家不应管朝中之人、朝中之事的。”顿了顿,她还是继续说道,“他是个世外高人,不然丞相也不会多次相请,请他出山辅助了。他出身名门,家族是鸿儒大家,而他性情寡淡,一直隐居山林,不愿为官,以风瘫症为由,拒不觐见。但曹丞相是个如人才不为己所用,必定除之的人。把年仅二十的司马懿从榻上捆了来,捉了去曹营,司马懿也就在那时跟着曹丞相了。” 文姬合起了眼睛,那些往事随着思绪飘远,似是回到了她仍在左贤王身边的那些日子。“母亲。”远娡打断了她的神游。她轻咳一下,掩饰过去,“因为他的性子和他自身难以掩映的才华,曹丞相对他是忌惮的,我曾无意中听见师兄对曹二公子丕说的话,‘司马懿此人,深不可测,不是个甘为臣下的人,将来恐怕要坏你的事。’所以司马懿在曹丞相身边一向是谨慎妥当处事的,无功也无过,这与一个被坊间传得极为神奇的世外高人来说,是不相符的。” “他在忍辱负重?”远娡脱口而出,那其志着实不小。文姬神秘叵测地摇了摇头,“女孩儿不应知道太多。”那母亲为何又要与她说起这许多呢?远娡茫然地看向母亲,母亲的笑意有些恍惚,仿佛看穿了她所有的心事。是了,一个女孩子家,又怎会无缘无故提起陌生人的名字,想必是母亲误会了。于是,远娡不再多言,走到榻上安歇。而文姬体贴地为两个女儿掖了掖被子。 一日,晴光甚好,远娡在院中抚琴,心思稍一迷离,琴弦离手而断。屋内传来母亲的声音,“断了第二根琴弦,远娡过来。” 远娡从小就听闻,母亲文姬在六岁的时候,听其父蔡邕弹琴。蔡邕不巧弄断琴弦,文姬马上就能听出是第二根琴弦。为了证明是否碰巧,蔡公又有意弄断另一根琴弦。文姬又准确地指出是第四根,这令蔡公感念不已。这个故事时常被后人提及,“蔡琰辨琴”更传为一时佳话。远娡心下佩服,只怪自己学不专心。 “娡儿,有心事?”文姬有些担心这早慧而又敏感的孩子。远娡伏于母亲膝上,摇了摇头。不多会,她又抬起了头,睁着清亮的眼睛,低声问道:“母亲,如果儿总梦见一个人,那他是不是就是儿爱的那一个?” 文姬闻罢,大惊,“儿,你有喜欢的人了吗?”她的神情有些迷惘,有些了然。远娡知道母亲想起那晚自己问起的事,误会了,连忙否认。 但随即又迷惘地摇了摇头,所有的人都告诉过她,梦里的人只是梦里的,那是她的梦罢了。 “儿啊,一进宫门,丞相不单单是你的伯父,二公子也不单单是你的哥哥了。丞相是在为世子挑选妃嫔罢了,你的心只能属于你自己,不能属于别的男子,记住了吗?!” 难怪,曹丞相四处寻找母亲,母亲是名动一时的才女,丞相素来爱慕,料想她的女儿更是名门闺秀,美丽不必说,才华谈吐也定是超尘脱俗的。结了这儿女亲家,也是对蔡氏一门的照顾,曹丞相对师傅蔡公也有交待了。这就是自己的命运了吗?远娡微微叹息,一时心下了然。 “儿不必担忧。丕儿,母亲是见过的,一表人才,文章风流,精于音乐,也是一时之仪表,不会辱没了远娡的蕙质兰心和无双美貌。” 远娡低下了头,不再言语。 她也喜欢音乐,只有沉浸在音乐中,才能让她忘记所有烦忧。母亲藏书极多,有从西域搜来的各式异域乐谱,曹丞相更是为她搜来了一整套的龟兹乐器。龟兹乐器世所罕有,更遑论整整一套。可见丞相对这位师妹是宠爱有加的。 龟兹音乐是西域三十六国一绝,西域没有一个国家的音乐能超越龟兹的,那才是真正的天外之音。远娡看着各种乐器不得不感叹龟兹乐的宏伟,龟兹乐器有竖箜篌、琵琶、五弦、笙、笛、箫、篦篥、毛员鼓、都眃鼓、答腊鼓、腰鼓、羯鼓、鸡籹鼓、铜钹、贝、弹筝、候提鼓、齐鼓、檐鼓等二十种。现乐谱在手,如何不教她动心。 她轻轻地拿起主乐器篦篥,轻快的弹奏起来。龟兹乐有七声:宫声、南吕声、角声、变征声、征声、羽声、变宫声。 她以身毒(今印度)的萨音阶与玛音阶为定标,来调度龟兹乐调音阶。但远娡对调度好的音色和音阶都不大满意,一气之下倒把一跟弦弄断了,只见一小朵血花儿,慢慢渗出。 “ 娡儿在跟乐器怄气吗?”母亲笑了笑,拂起珠帘子优雅地走了进来。 母亲取过远娡手中的篦篥,置于一边。随后替女儿梳妆打扮起来。母亲的手被宽边坠珠长袖遮了起来,看不清动作。只能看见母亲深邃的眼睛,和唇边带着的浅浅的笑。她利索地把一朵粉红色的小花别在远娡的发上,娡儿的额前坠着一挂小小的珍珠,衬得脸庞分外的柔和。远娡知道,那已是母亲最美的首饰了。 母亲对她很好,远娡能感受得到。只是每个人的好,总会有她的私心的。但这条路是自己选的不是!没有母亲,或许,她和阿尔兹已经饿死在森林里了,岂能如现在娇气。 “娡儿只要稍稍打扮就很漂亮了。”她抓起远娡的手,放在篦篥上,细细指点,“可把篦篥的音阶调度得再低些,神秘感就能突现,弹奏时若有若无,高亢时也能保持声阶的变换顺畅。龟兹琵琶七调起源于身毒北宗音乐。龟兹乐娑陀力(宫声)来自身毒北宗音乐的Shadja,般赡调(羽声)来自身毒北宗音乐的Panchama调。我儿如此聪明,点到这,就能明了。” 她笑着看向远娡。远娡稍点了点头,接过篦篥弹起来,果真比之前动听。 见远娡笑了,文姬再次拿走她手中的乐器,把镜子递给她。远娡不明所以。文姬取来眉笔,替她细细地描眉,案几上,用水研开的碧黛,散发出幽幽的香,似有种道不尽的蛊惑。“女子要温婉些才好。娡儿,记住母亲的话,在夫君面前,多一分天真烂漫,他们都喜欢女子这样的。明白吗?”她把镜子竖起,镜中姣好的容颜如春日骄阳下鲜活明艳的桃花,纤细弯弯的碧黛长眉,晕开了远娡脸上的刚烈神情。 她知道,自己是不够柔美的。“明白了,母亲。” 文姬知道远娡在音乐上的天赋极高,也把自己毕生所学,倾囊相授。她把龟兹音乐和飞天神谱送给远娡。而远娡每天都钻研着音乐和飞天舞忘乎了所以。看见女儿再没了平素的忧愁,她才略感宽心,能为女儿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一日,文姬和夫君携了小女远儿去市集买些物品。因所购甚多,所以阿尔兹也跟了去。这一带民风朴素,林子里也无猛兽,所以文姬没有勉强远娡同去,留了她在家中练舞。 院中的花草正盛,高树茂密,凉风送爽,正是练舞的好时光。远娡换了舞裙,再把母亲送的白面纱系稳当了,在院中翩翩起舞。 龟兹乐高深莫测,被历代奉为西域圣音。沉浸在乐舞中,那一刻远娡才知道自己的渺小。 远娡演练飞天舞,腾空旋转,落地翩跹,轻点江山,舞姿轻越,身段婀娜如轻云出岫;回首,眼帘低垂,如蝶翼轻颤,眼波流转,唇边微翘,现出一丝极淡的微笑。远娡真的感觉到了自己身伴轻云,如流连于天际,清亮的眸子越发的璀璨。 最后一个舞步,她单脚跃起,飞入高空,上身后卷抓住脚踝,一切都表现得完美无暇,落地,一个半身旋。 “啊——”远娡疼痛得尖叫起来。她知道,脚扭了,幸好没伤及筋骨。 “啪啪啪!”远娡突被惊醒,寻声望去,竟是一名男子站在了身旁。远娡马上惊出了一身冷汗。 尽管自己的脸上覆着面纱,但还是难以忍受他灼灼的目光,那目光有贪婪和野心。 竹叶随着风,缓缓飘落于来人眉间身上。他抬手,将狭长碧绿的叶子盛于手心。一身竹袍随风轻卷,身影修长清淡。 看见是他,远娡的心忽然一窒,害怕自己的身份早已败露。因着心虚,连声音也低了下去,无力斥道:“来者何人?” “你知道的!”他走近了一步,眼中分明有股恨意。一年不见,她又高了许多,容光更见明丽,人也丰润了些,没有原来那般面黄肌瘦。 “大胆,你可知道我是何人!”远娡步步退后。她怎么可能不知道他是谁,他就是抓着她的手,一遍一遍写着自己名字的司马懿。 他疯狂地逼近她,揪着她的手,生痛。“放开我!”远娡大急,无奈人小力薄,终是推不开他。 见她覆着的脸,看不清表情,但眼神的惶恐,却刺痛了他。他多想轻抚那渴望已久的脸,和那饱满如桃花娇嫩的唇,手不自觉地就要去掀她的面纱。远娡大惊,一行清泪滚落下来,打湿了他的手背。 只一出神的当儿,她已经把头上发簪摘下,尖尖的簪脚对准了纤细修长的颈项,“你再逼我……” “我不逼你。”他连忙退开。百念翻过心头,他是奉命来此找寻文姬后人的,据村人所言,文姬一家就在这里,但为何遇到的会是她?! “梵音?”他低低唤着。 “我是董远娡!”远娡一怔,她的身份绝不能被识破,于是稳定下心神,认真道:“我母亲是文姬,和我父亲上了市集很快就回来。你错认了。” “尽管你蒙着脸纱,但我绝不会错认!”他答得直接,眼睛牢牢地将她锁定,那种眼神包含了太多太多。 远娡低下了头,“我不知道你说什么。” “你知道,”他低吼,“你知道我那天要的人是你,不是她,不是昆仑,是你!”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面对一个男子如此直白的话语,她感到自己的心变得躁动不安。 他沉默了,直到远处传来了母亲的声音才唤醒了他俩。“远娡,瞧母亲给你买了什么?”话尚未说完,文姬夫妇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他们都看到了一旁的司马懿。 远娡忽听司马懿一声冷笑,“既然你是董远娡,那就乖乖随我入宫吧!”他的声音不大,但文姬夫妇听得清清楚楚,连忙把远儿护在身后。 “她是谁?”司马懿指了指文姬身后的小女孩。见到母亲一脸戚色,想起她对自己的关怀,她悲惨的过往,远娡的眼神黯淡下来,“她是我母亲收养的孤儿,也是我妹妹。” “好,很好!请董小姐准备,我们明日即刻启程。” *** 夜深了,远娡仍是无法入睡。母亲端坐于她身旁,细细地瞧着她,泪水打湿了远娡的脸,“对不起,母亲保护不了你!” “我明白。”远娡坐了起来,把头靠在母亲怀里,“如果没有母亲,我和阿尔兹早就饿死山林了。我一定会保护好妹妹的。” 尽管姐妹二人相处的时间不长,但远儿早把远娡当亲姐姐看待了。见母亲姐姐二人哭泣,她从榻上一骨碌地爬起来,抱着她俩也哭了起来,“你们不许哭,我不许姐姐难过!” “好妹妹!”远娡轻轻搂着她,想自己世间漂泊,尝尽冷暖,唯有母亲一家对自己是真心爱怜的。她能明白母亲的苦衷和身不由己,所以她没有怨恨,这都是自己选的路。 三人相拥,眼看长夜将近,文姬无法,只能细细抹去了远娡的泪水,轻声道:“母亲不能再为你做些什么了,就让为娘的再为你梳一次头吧!” 她取下了远娡绾着发的双簪,黑发如瀑铺洒,她细细梳着,絮絮道:“记住母亲的话,女孩儿和顺些好,你的性子太过刚烈了。” 远娡含泪点头,眼看着母女三人的缘分,就如眼前红烛,即将尽了…… 第3章 大漠野马 司马懿的迎亲车队十分浩荡,而文姬给远娡的东西也很多,装了好几大箱车子。里面全是乐器乐谱,珍贵无比的龟兹乐器,整套的装进了车里。还有文姬所有的首饰。 攥着母亲送的珍珠链子,远娡想起了母亲的话,“这些就当是母亲留给你的念想,一来也可以撑些场面,不至于在丞相面前失礼。”母亲怕她受气,亲自写了一封给师兄的家书,言辞十分恳切,感念师兄恩德,让他们能好好待她这个唯一的女儿。 想到此,远娡的泪水打湿了襟衣,阿尔兹连忙为远娡拭去泪水,柔声安慰。 车队一路西行,竟驶进了玉门关内。“小姐快看,这不是家那边的胡杨?”远娡顺着阿尔兹指点看去,果然是一排排挺拔的胡杨。 远娡下了车,摩挲着路边的一棵胡杨,感到说不出的亲切。她许久不曾踏入西域故土了,尽管这里离栗特国很远很远,但站在玉门关口,望着胡杨铺就的关外西域路,她知道,其实家乡离她很近很近。 “官邸备好没有?” “回大人,一早就准备好了。” 司马懿慢慢地走过来,凝视着她,良久才道:“今晚在此住着吧。你一路颠颇,也很是难受。”远娡也看着他,总觉得眼前的男子深不可测,“我们不进宫吗?为什么来这里?” “你很想进宫?”他蹙起了眉,“以后或许永远也看不到那胡杨了吧。记得我初见她,雨夜里的小河边,就种着一圈的野胡杨,”他说着就笑了,“我似是还没提起过那个女孩吧,她当时还那么小,她叫梵音,鬼主意可多了,居然连我也骗过去了。” 他看了看远娡,声音沉了下去,“那小女孩是被拐的孩童,还那么小,或许连她也记不得故土的景致了吧,所以也没有留恋了。” “有留恋的,我想她也没有忘记,还会有人关心一个丑丫头,担心她死在了雨夜的荒地里。” 他怔住了,入了定般的看着她。远娡低下了头,覆着的长睫毛轻轻颤动,覆盖了那双眸子。“人人常说,少女越大就变得越美,她长大了,应该也变得很美,再不是初见时的丑丫头了,”他顿了顿,“她也和你一般,戴着面纱,不让人瞅见。后来我询问了许多地方,在栗特终于找到了答案,栗特的少女,只会为最爱的男子除下面纱。”他缓缓伸出了手,远娡连忙后退,眼中触不及防跃出的是一丝慌张。 他不信的看着她,原来她从没把自己放于心上,任他用心地,一字一字地描摹自己的名字,她的心里依然记不下他。他感到恼怒,愤愤地拂袖而去。 她知道,他不远千里,带她来这里,是让她凭吊故乡的风景。但她无法欺骗自己,他不是她心上的人。尽管很痴,她仍在等着那梦中的人。她只是为了等到他,才不愿饿死山林,只为了能见上他一面,只要一面,她愿意付出任何的代价,哪怕成为世子的妾,她也愿意。 *** “试试这衣服。”回到官邸,司马懿把一套新裳扔给远娡。新裳很美,白衣襟,滚边的黄玛瑙衣领,中心处还配了朵月牙飘淡紫色的布扣小花,花蕊是一颗色泽柔和的珍珠。 这身汉服的精致远远超过了母亲所珍藏的那些。远娡也是初次见得如此漂亮的衣裳。手小心翼翼地抚过,丝缎特有的柔滑使她的心瓣一颤,手再舍不得离开。她知道这颗小小的珍珠是价值不匪的,衣滑如水,明丽无匹。 再看下裙,是庄重的深绛紫,还带着百折柳条花枝纹,纹路上还带着水珠。十分灵动。 “很美。”远娡淡淡地赞道。 他不看她,进了自己的房间。只是转身的一瞬,他的唇微微掀起,他喜悦,是因为他窥见了她的野心,那样的她才动人。 远娡捧着衣服,有些怔忡,但还是随了下人到自己的房间歇息了。 阿尔兹早睡下了,只剩远娡一人,孤单地倚着窗边,看着雪花飘落下来。 窗外小院中立着一株寒梅,雪白,素雅。忽然风起,卷起了好些花瓣,像下着香雪,幽香阵阵。 夜深了,万籁俱静。远娡仍是睡不下,披了件单衣,满怀心事地走了出去。 梅树下,有点冷。风卷着梅雪在她身边飘舞,还夹杂了胡杨的清洌香味,她随着纷飞梅雪优雅地起舞,只要她想起故土,她就再停不下脚步,直到她累极卧倒在一片白茫之中。裙子散开,如铺开了满地的梅花。 突然,屋顶上传来响动,一抹黑影闪过,远娡屏住呼吸跟了上去,小心翼翼地走到主廊。再拐一个弯就到主卧房了。她更加小心,匍匐着前进。 “大人,一个未成气候的小女孩何能讨得魏王欢喜?”房内传来了陌生的声音。 “她的容貌已是人间绝色,其他女子岂可相提。且她眼中充满了野心,这正是我想要的。再说魏王一心想和蔡氏联姻,得了此女定是待她如亲生女儿一般,如珠如宝地宠着,所以她只要在魏王曹氏父子间便宜取事即可。”远娡听了一惊,原来司马懿不过是将她当做了一枚棋子。母亲曾说过,已晋位魏王的师兄曹操不信任他,所以他就利用她来达到他的目的吗?她的心中是一片凄然,再动人的话语,此刻显得如此苍白。他想要的从来就不是她,而是锦绣江山。 屋内的人没有发现异样,仍在说着话,“可是大漠里的野马恐不好驾驭。” “区区女子算什么。天底下除了诸葛亮,……但我需要时机,和时间。”司马懿说着便止了口。 “大人,我仍觉不妥,我们许是选择江南佳丽的好,温婉柔顺,知书达理,易于掌控。” “江南女子能比得上二乔吗?北方佳丽有俏得过甄宓,貂禅?我就喜欢她的妖色艳丽!想我走遍大江南北,西域中原,惟这西域雪株能有甄宓的容颜才思,貂禅的妩媚迷人,但真的是少了二乔的娇弱温柔。”司马懿沉默起来。 远娡只是不明白,彼时深情如他,怎会在顷刻间将她当做了货物来作比较。年幼使得她仍不懂掩饰,在听到司马懿要斩草除根,除掉文姬一家后,愤然地破门而入。 “你先退下,听候命令。” “诺。” 她狠狠地盯着他,忽然意识到,如她卑贱的女子,用什么来命令他。她唯有放下身段,哀哀地求道:“她们是我的母亲、妹妹!” “不除掉她们,万一事情败露了,魏王知道你不是真正的董远娡,又怎能容你欺骗于他,只怕你小命难保。”司马懿似笑非笑的看着她,淡定从容,仿若杀人只是在弹指之间的一桩小事。 “我求你。”远娡跪在他面前。 “你求我?”司马懿突然一把拉过她,摁倒在榻上。 远娡想拿怀中匕首,奈何手被钳制。“求人,是要付出代价的。”他探手要摘下她的面纱。“我求你,我求你,我求你……”她的泪水不停地流。 手在触到面纱下的娇唇那一刻,他就乱了,她的眼神在无声的哀求。他放弃了这一想法,只定定地看着她。“我求你,我求你……”她睁着眼睛,哀求地看着他。 他的手触到了她衣领上的扣子,那颗碍眼的珍珠磕着他的手,他用力一扯,珍珠叮铃落地。她不再乞求,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她明白,求他是需要付出代价的,只要不除去她的面纱。 看着她颤抖的睫毛,滚烫的泪水,司马懿的心就凉了,他明白她心里藏了什么,只是那一个男子究竟是谁,甘愿让她只为他除去面纱。 司马懿忽然笑了起来,“外面多大的雪啊,你走吧!” 远娡望着窗外,幽幽的说,“求你!”雪无声地下着。 “我不杀他们。” 忽然他又转了幅面孔,笑道:“你认为我真会急色?你尚未及笄,我岂会在意。”是的,他在等她完全地长成,再过一年,她便到了及笄之年,可以成亲生子,她的满头青丝也只能由夫君一人摘下,他在等,在等那一天。 “所谓大业,懂得该如何走第一步否?”他知道她害怕,故意扯了别的事来说。 远娡不作声,等着他回答。“那就是忍和等待,等待着时机,忍受非人的折磨,忍受最痛恨的仇人的嘴脸,装作与他相和。那敌人就会松懈,你就会有机会。等待最好的时机,就是彻底的、不留余地的反击,直到敌亡,你才能活。这就是乱世里的生存之道!” 远娡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言语。尽管她活得卑微,但从未想过害人,她只是在很努力地活下去。 “我的话,你没听进去?” “记住了。” “好,果然孺子可教。” “我会做得很好。只求你别伤害母亲家人。我保证,我都听你的。”远娡快速地擦干了脸上的泪痕。 “你无须时刻防范我,你对于我来说只不过是枚棋子,我不会动你。”他将她拥起。 远娡没有再反抗,因为她知道,他不会对付一件有用的利器。 “要我如何?” “一点就明,不错,”他微笑着说,把她当作孩童一般放到膝上,没任何非分,“我需要一年时间。” 娥眉轻颦,“一年?”远娡顿了顿,道:“我决不让您失望。” “好,我果然没看错人。你的眼中写满了野心和征服。或许,你的野心比我的更可怕。”司马懿意味深长地说道,深敛的眼睛透着灼人的光芒,只有这一刻,才会让人看清,他清隽脸面下的深藏不露,而他也不是什么白面书生,他更像一位大将,一位王者。 他继而道:“我这么做,也不过是希望你别死在了深宫里。那里全是吃人不吐骨的妖精,女子太多,而君王永远只有一个。” 远娡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说不清是何感觉,他反覆无常,深不可测,对她更是算计、怜悯、同情、爱怜却又残酷。 “别这样看着我,你不过是一枚棋子,你出事了,也就坏了我的大事。”他冷冷地转过了脸,没让她瞧见他眼中的恨意,他恨她,恨她心里没有他。 他永远也不会让她知道,他寻找了她多久。他不要她那颗不完整的心,如果她不爱,他情愿不要,所以他只会把她当作一件武器,用在该用的地方。 *** 遇见花云兄妹,是在元宵佳节上,那天街道上处处张灯结彩,好不热闹。司马懿看见困在府内的远娡有些郁色,就让阿尔兹领了她到市集上赶赶热闹。 市集里闹哄哄的,什么买卖都有,远娡与阿尔兹顺着人流,四处看看,忽见一个膘壮大汉躺在台上,他的胸前压着一块巨石。因着这壮汉拦路,各人皆抱了寻开心的心情驻足观看。 远娡与阿尔兹见了,也觉不可思议,“姐姐,这不会压坏了吧?你看人都不会动了。”她的心里充满了好奇。 没等二人反应过来,另一壮汉突然举锤上前,“咚——”一声巨响,灰尘弥漫,行人身上都沾到了点点的白灰。 “好!”人群里传出了一阵爆喝和热烈的掌声。再看,石下的人完好无事。远娡二人从没见过如此表演,也都尽情拍掌。 只见两个孩童捧了一个破碗出来收钱,如此冬天里衣不蔽体,看见就让人心痛,刚才还热闹万分的场面,一下子冷清起来。人都一哄而散。一个比远娡稍大些的少年过来乞求道:“姐姐,赏点钱吧。”阿尔兹怕他吓着了远娡,连连挡在远娡身前。 见那两个汉子身高体胖,而这两个孩子却如此瘦小。远娡感到十分厌恶,随手给了少年打赏,他竟高兴得对着远娡与阿尔兹跪拜起来。 当他站起时,身后的手往前一伸多了朵花。原来他为了表示感谢,特意表演的魔术。看着少年纯净的眼眸,单薄的衣裳和瑟瑟发抖的身体,远娡微笑着接过了凋零的花。那恶鬼般的汉子,飞步上来把少年一摔,抢过了赏银。 远娡无比厌恶,拂袖走开,但见摔坐在地上的少年,扶着流血的手愣是没发出半点声音,她的心起了微妙的变化。再看另一个小女孩没讨到钱境况更惨,她的脚步慢慢停了下来。 “小姐,中原人都如此,我们管不了,还是走吧!” 远娡想起讨生活的过往日子,实不忍心,柔声唤道:“小妹,你俩过来。”两个孩子听了,连忙跑了过来。 “妹妹,给你的,收好,晚上吃碗热面,”转过头来把一只玉戒指给少年,并问,“这是你妹妹吗?” “是的,我们都没了爹娘,而且我身有顽疾,也只能……”他没有把‘只能任着人欺负’说出口,他没用,保护不了妹妹。看着他不忍妹妹受欺负,此时才流出了心痛的泪水,远娡一怔,道:“我身上没多余的钱,你把玉戒卖了,赎了自己吧。” “我们愿意永远跟着小姐。”两兄妹都跪下乞求。 “这——” “小姐,我们也非自由身,不便管太多闲事。”阿尔兹劝道。 但见远娡心意已决,阿尔兹也就不再多言。 兄妹俩连忙磕头答谢,“谢小姐!” 拥挤的人群中,传来了一声叹息,“小小年纪已有此威严、决断,此女必有出息。”司马懿闻言,点头道:“我选的人不会错。” “大人,她对于我们来说只是区区女子,就已劳驾大人步步相随……” “放心,她于我来说只是一个普通女子。” 阿尔兹拉了两兄妹在小食馆里用饭,远娡看着他俩问道:“你和妹妹几岁了?” “我十五,妹妹十三了。”远娡听了,心下琢磨,那倒是与自己差不多年纪。再细看女孩容貌,十分清新,像一块未经雕琢的美玉。那般水灵,娇滴滴的,十分害羞地躲在哥哥身后,一问话就脸红,真是我见尤怜。司马懿果然说得没错,汉女子似水柔情的本质更胜她一筹。 “你比我年长,以后呼我远娡便是。从今往后,你们兄妹二人就是我的朋友,如不嫌弃,你可愿意当我侍卫?”远娡微笑着眯起了弯弯的眼睛。尽管隔了面纱,看不清她的容貌。但少年仍看呆了。 良久,少年终于想起远娡的问话,快活地点头,“愿意!”随后他把玉戒双手递还,我们不需要这个,也不能让小姐再破费了。远娡喜欢他的淳朴,微笑着收回了戒指,“叫我远娡就是。” 阿尔兹为小女孩盛了一碗汤,并询问兄妹俩人名姓。 “我叫花云,她叫花若。”花云替妹妹答了。 “很好的名字。”远娡点了点头,因着年纪相仿,四人很快就熟络了。 回到住处,远娡一直担心着该如何开口,万一他不同意,那两兄妹就只能送走。 整晚也没看见司马懿,远娡知道那是风雨欲来前的安静。 灯火闪烁不定,像预示着什么。“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送子涉淇,至于顿丘。匪我愆期,子无良媒。将子无怒,秋以为期。” “……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总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 汉人男子都这般无耻吗?看着《卫风·氓》一诗,让远娡心生感慨,世上的良人难求,‘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女子一沉溺于爱情就会万劫不复啊!男子倒容易解脱。像她这样的人,对爱情还能有什么乞求。远娡自我嘲笑道。 合上书,吹熄了蜡烛。带着淡淡惆怅,她进入了梦乡…… 第4章 仙人刺 清晨,见闲着无事,远娡便带了花若到附近的山上玩。 “司马回朝去了,蜀国又起战事,近期内怕是回不来了。”阿尔兹小声的说。 远娡淡道:“等前方战事稍稳,他就会回来带我们离开玉门关,不会长居于此。” 提起此事,两人都没了爬山的兴致。但远娡既是答应了花若,便强打起精神来。一路上花云都在哄着妹妹,“待会我们上到山上看枫叶,还有烤鸡吃。”逗得花若眼馋极了。四个半大的孩子都乐了起来。 山不算太高,但很美,站在山顶上可以看见连向西域的戈壁古道,胡杨,还有无际的沙漠…… “远娡妹妹,你想故乡了?” “花云?”他是第一次这样唤她。轻柔的,怜惜的…… “是不是我说错话了?”花云急了,“我只是看见你的眼睛有些落寞,怕是想家了。你和我妹妹差不多的年纪,却背负那么多,我只是……” “我喜欢,很亲切。只是很久没人这般唤我了。”远娡笑着看向花云,他穿着整齐,脸上干干净净,不似昨日蓬头垢面。一双眸子极亮,眉横入鬓,竟是个满脸英气的美哉少年。见他被自己瞧得红了脸,她也忙挪开了视线。 见远娡与阿尔兹无心聊天,花云把从集市里买来的黄酒盛好,再把酒均匀地洒在鸡身上,涂了层蜂蜜与胡椒,架于火上炙烤,只一会就觉香味愈加浓郁。 “姐姐,我要烤鸡的鸡翅?”花若像只饿坏了的小猫,迅速吃下了自己的鸡翅膀,见哥哥把另一只给了董姐姐,她有些茫然,平常哥哥一定会全留给她的。她杏眼四转,咬着指头,话一出口,就红了脸。大家见了都笑了起来。羞得花若十分难为情,忙躲到花云身后。远娡羡慕花若的质朴天真,怜爱地把花若拉近,“翅膀没了,晚上让哥哥给你再做一个。你看这是什么。” 一个淡红的小包呈现出来,花若好奇心起,也不害羞了,轻轻地拿起,道谢。拆开来看,是一块粉扑扑的桂花糕。花若高兴万分,明眸皓齿,碎星子般的眸子越发亮。嘴边一颗极小的痣越显俏皮。 “谢过妹妹。”花云十分感激。“何必客气,”远娡把路边一朵幽兰别在花若发髻上,轻唱道:“空谷幽兰无人品,却有暗香送人间。” “还不快谢谢。”花云轻推了推妹妹。“若妹妹就像兰花一样清美。并不是我夸赞。”远娡赞道。 “姐姐,你是个好人。”泪花又迷上了花若的眸子。 见众人开怀,远娡独离了他们,自个儿站在不远处的小山坡上。她抚着脸痴痴的想着,这面纱啊,曾许诺只为心爱的人摘下。但恐怕天不从人愿,将来,难道真的是由魏王的公子揭开吗?远娡不愿再想。 阵阵花香袭来,回头,不远处有棵低矮的树,树上有淡淡的黄色小花,如琉璃球一般。远娡不自觉地走了过去。她想抚一下花心,和花儿漂亮的泪珠。可惜手够不到她们。 她只能带着惋惜抬头仰望。是啊,她又怎配有美好的东西呢?再美好的东西在她手心都是留不住的。掩饰去满心失落,她对着花儿唱道: “花中的精灵啊,鹅黄,是你淡雅的装扮。如美人的小脸啊,小小的,明亮。花儿啊,你在哭吗?腮边是清晨的露珠,还是你的泪花。告诉我,好吗?” 一直不停地唱,不听地唱,风飘过,花很香。似是找到了倾诉的出口,她轻轻地起舞,面纱被风揭开,飘向远方…… 远娡顿感无措,这如何回去?无计可想,惟有把头纱拉起遮着脸颊。略带通透的丝绸白纱,多少让她有些紧张。于是叫上大家赶回官邸。 只是,谁也没曾注意。原来的白面纱一直飘到了远娡梦中的人儿手中,他留恋的目送着她走向远方…… 远处仍是那一树的白花,和淡淡悠远的香……还有梦里的伯约,伫立远方,眺望着她远去的方向…… *** “你,作出如何好事来?”饭菜被司马懿泼了一地。花云兄妹被阿尔兹带进内厢。 远娡微微感到恐惧,盛怒之下,不知他会如何处置她。前线败退,司马懿被蜀军牵绊住。而前朝上,公孙渊和曹爽渐渐得势。如不是司马懿能钳制诸葛亮,魏王早就厌恶他了。如今他可谓是如坐针尖。 思前想后,远娡淡道:“只是一场仗何能使仲达沮丧如此?魏王还是很器重您的,只要有诸葛亮一天,您反而安稳,朝中势力不会有所变动。您不得感谢诸葛亮吗?” “狡兔死,走狗烹,那才是最坏的。”远娡尽量使自己看起来伶牙俐齿,并巧妙地岔开了前事,“您是做大事的人,能忍常人之不能忍,懂得‘居善地,心善渊,动善时’,老子常说的‘八善’,您都做到了。” “好,说得好!”继而,司马懿脸上露出了一抹笑容,眼睛也越发清亮,握起了她的手,只重复着一句话,“你真的如此认为。”她真的懂他?他的眸中有了期待,他多希望可以使她倾心。远娡躲开他的眼睛,手抽了抽,她的动作使他一怔,原来所有的一切都是他自己一厢情愿。 司马懿手一甩,踏步走开。远娡暗暗叹道,好险,又避过了一劫。堂里只剩下了她一人,只好独自用膳。司马吩咐了下人换过所有的菜色,全是清淡的。可惜了那一桌菜,还有花云特意为她做的红珞珠子羹。那是用瑶柱红椒拌的豆腐。豆腐被裁成珠子状,所以得名珠子羹。无比的鲜香甜辣,配上的西红果雕的花朵,一丝酸甜更使人胃口顿开。想来司马懿只是不满她的所作所为,泼菜肴不单是发泄仕途上的不满,他只是借机提醒她。 他比任何人都耐得住气。倒是她在他面前班门弄斧了。 远娡想着,没了胃口,放下碗著回了房间。 窗户外是一轮明亮的月,月亮圆了,不知远方的亲人如何。思念如一丝疲倦的风,飘不远,只能就着月光淡淡地歇在了梅树上。随手拨弄琴弦,发出不成调的曲。梦中人,那模糊的身影若隐若现,尽管她没见过大海,但他闪烁的眼睛就如那浩瀚的大海,而她多想作那叶小舟,划近他,划近他…… 远娡一回神,才发现方才弹奏的竟是《涉江采芙蓉》: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 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 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 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月下,窗前徘徊的司马懿沉敛安静,月下折梨花,梨花随风逝,徒留了一缕香萦绕着他的指尖衣袖。月下的他如此清俊,衣袂飘飘,竟似世外谪仙一般。见她看他,他指了指月亮,便走了。 天气寒冷,她披了一件雪绒长袍。放下琴,看起他备给她的书,等待着三更时分。 月亮被乌云挡住,烛火越加暗淡。他深夜相约,所谓何事?远娡拿起一杯玫瑰参茶泯了两口,以掩饰内心的不知所措。盖碗精致,虽很艳丽但泛出的却是极柔和的光泽。拿起细看是彩绘陶,纹样繁缛,色彩绚丽,绘有飞鸟,鸟的羽毛十分漂亮,还绘着花枝,枝叶繁密,花朵绚烂艳丽到了极致。鸟在枝头上就变作了凤凰。 就陶瓷而言,这是上品。可良禽择木而栖,飞上枝头变凤凰的意味,分明是嘲笑她。司马懿,你欺我太甚!远娡恼得银牙咬碎。 三更天了,她轻推开门,踏着明月来到月牙门边,她转过月牙,来到湖边。不远的枫树林下果然立着一人。头上只简单地簪了一支白玉簪,身上披了一件长袍,黑紫的袍褂更显人瘦削。风带着水的清气吹过,袍子在月下微扬,一双负在身后的手握得紧了,人更显冷清。“你来了。”深沉的音色飘过她耳际。 “您有何吩咐?”远娡答得不卑不亢。 “你确实很聪明,懂得察言观色。其实心机再深的人,脸上都会有破绽,只要你去观察。” “您对天指月亮,就是月牙门,您伸出的是两个指头,但拇指与食指贴得很紧,收起了三指,就表明是指三更天。而且您咳了三声,就是怕我误解为二更。” 见他良久无语,远娡终是忍不住,“您有何吩咐?”她恭顺地低着头,等着他训诫。 “你到底是,‘所思在远道’还是‘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 他突然问起,情知避不过,都怪她弹琴露了心思,“您认为还有人配得上此‘有所思’吗?” 汗涔涔而下,远娡告诫自己得稳住,不能心怯。果然他转过身来,凝视着她的眼睛。她不能怯,眼睛再瞪了瞪。 “何谓欲盖弥彰?”他冷笑,“你的眼睛早已出卖了你。” “既然您这样认为,那‘有所思’又能是谁?”远娡小心翼翼地说着,囫囵抛了个媚眼,“您吗?我怕您担不起偷人的罪名。”她知道,女人最有力的武器就是懂得如何去魅惑男人,只有如此,司马的疑心才能平下。而她也很清楚自己的身份,她不过是魏王为二公子选的侍妾。 “还不信我吗?那您可以寸步不离地跟着我。我想诸葛亮会很乐意的。”远娡妩媚的声音如来自天外的诱惑,指头刮过他的脸,冰凉。 “你以为我不敢。”他一把搂过她柔软的腰身,彼此的呼吸更近了。 “您不是不敢,是根本就不愿。霸业才是您的目标,女子不过是飞上了枝头的寒鸦而已,到处都是。”远娡抓住一切机会讥讽他。 “哦?你是吃醋还是不满。” “或许,两者都不是呢?”她娇笑着从袖里掏出那小巧的盖碗,“这就是您对我真实的想法,一个男人的玩物,靠着男人就飞上了枝头,也只有靠着您才能栖身。您是在威胁我?还是在弘扬您的至高无尚!” “我倒是抱了棵仙人刺,怎么抱都棘手。”他轻推开了她,“我只是看着鲜艳,想来西域女子多喜欢色彩艳丽的陶器。” “我喜欢更为名贵的青瓷。特别是以制青瓷出名的江南上虞、余姚一带的越窑,金华的婺州窑,和瓯窑。” 司马懿听罢投来了赞许的目光,中原礼节,文化,她竟如此快上手。他的眼中又重新燃起了斗志。尽管很弱,但还是被远娡窥探到了。 原来在宫廷之战,他把她看得如此之重。他害怕她会儿女情长,他在战场上还能自由拼杀,但朝上同样要有人为之周旋。抓住他这个心思,花云就有活路了。远娡心里转了无数个念头,始开口辩解,“您以为我真的有所思?而且是那个男仆?大人未免太小看我了。” “方才,只要你表露出有一丁点爱慕之情,我就把他杀了。杀手已埋伏在了门外等候命令。我只不过是引你过来而已。”他道。汗再一次流过脸际,他太可怕了!远娡甚至不敢去拭额上的汗,她冒了一个大险啊!为什么她会觉得如此冷?看着湖水被风吹起了小圈的冰冷涟漪,连水都是僵的,涟漪无法扩散开去…… 第5章 惊心 马车早已备好,马上就要离开这了。远娡坐在车上,想着无边心事。 魏虽仍披着汉朝的外衣,但看曹操的本意是想由孩子称帝,自己学周文王。想来二曹之争,司马懿想坐收渔人之利啊!司马懿如此野心,着实可怕。连曹操这样的不世英雄,他也瞒过了。他是和曹丕一伙的罢! 细想着前后,远娡知道,司马懿一直瞒着她。原以为他是听命于魏王曹操,但魏王有意学周文王,那只有成为世子的人才是他要辅佐的对象。司马在魏王手下做事,官职一向很稳;而曹丕得到父亲信赖后,司马懿的官职却越升越高,看来曹丕才是司马懿辅佐的对象。而他仍在韬光养晦,待时而动。 似是看出了她的心思,司马懿淡淡道:“再等些时候吧!二曹争斗正势成水火,献帝这个傀儡皇帝也快要倒台了,我们要做的就是等待。” “你要记住一将成名,万骨朽。你要做那枯骨长朽吗?”司马懿适时地打断了她的情思。 “我自然不会忘记自己的身份,”末了,远娡带了些幽怨,冷冷道:“其实我不想离开文姬母亲。” “你真的如此想?”他深深地看住她,“是我成全了你,如你自己不想走,谁也不能强把你带走。你有你的野心和骄傲,终老山林,不是你所想。” 她低着头不再言语,手攥紧了衣袂。她要学的还太多,终有一天她会把从他身上所学到的都用在他身上……马车越走越远,或许知道走远了,回不了头了,心反而安静下来。 走了很多天了,风小了,沙子更远了。马车越往前,越热闹。市集越来越密,人也越来越多。屋舍为之开朗,与玉门关的淳朴之风,豪旷之骨已骤然不同,泾渭分明。 “停。”一声令下,马车停了下来。 “你将在此等候。” “这里不是京都洛阳?”远娡不解。“前朝政界不定,局势未明,我岂可带你进京惹人注目。这段时间太紧要,绝不能出任何纰漏。” 我要在此一年?远娡在心底感叹,“这是何处?” “天水,”司马懿接着说道,“这里已远离西域,是中原的重要关隘。中原重地,西凉境陲,这里的时局不定也就会影响洛阳。因而我在此有长期住府。街亭离此不远,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诸葛亮是个举步谨慎的人,将来要进攻必出岐山走街亭之路。只可惜,魏王不听我言,派重兵把守,如能如此,将来定能少去许多波折。” “会不会是您杞人忧天了?将来的事谁能作主!”远娡虽也赞同,却偏要逆其道而行。 “妇人之见。” “你——” “行军打仗者,统领众将者,须懂看天象星宿,对应人间山川;必须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必须掌握四时之气节,海阔之山川。又兼有审时度势之能耐,更要有预知前事之眼光。” 看着他豪气万分的言论,心叹道:“果然老谋深算,不出时日,他将会是个比魏王厉害百倍的人。”远娡知道,她不能锋芒过露,不能让他对她存了疑心,故意嘲笑道:“你倒与诸葛亮心意相通,他任何心事你都明了。” 司马也不以为逆,得意道:“知我者,诸葛亮也。”可他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最懂诸葛亮的,也是他。何等的狂妄! “此地为何称天水?”她一味装傻,提出愚蠢的问题。但路上的风景,让她有种很奇怪的感觉,好像曾经来过…… 司马懿没有回答。她知道,他终究是不会回答的…… *** “我请来了负责教你歌舞的老师。从今天开始,不会再像在玉门时那样轻松。”司马懿严肃的说。 远娡点了点头,依然能感受到卑微的快乐,因为她知道,他总是要回洛阳的。 街上很热闹,都是赶集的百姓。听阿尔兹说,这里地处羌芜,民风尚不开化。但仍是处好地方,因为人们都很淳朴。突然看见了在车马前不远的小摊上,摆着鲜艳的商品,刹是可爱。 来不及多看一眼,她们还是被带进了住府。府邸开豁,朱门高阁。“殊文府第”四字大得刺眼,颇有几分一入侯门深似海的味道。 好不气派!远娡在心里跟自己说,踏进去就是一个新的开始。 晚宴很隆重,杯、斝、盉、觚,碗、钵、豆等摆满了一桌子。上面或盛放着清水,或放着佳酿,还有鲜花点缀。讲究的是排场和礼数,不似在玉门时简单。 “晚上陪我饮宴,先跟下人去自己房间梳洗。以后这整个府邸都归你管。”司马懿波澜不惊地说。 由下人带着走过了几重门,“这里真大!”花若睁大了好奇的眼睛不住赞叹。一个小厮听了,眼神尽是嘲讽。远娡不动声色,暗暗留意。 又拐了一个弯,只见回廊墙上嵌了一扇如意漏窗,透过漏窗可看见里面的茂林修竹。 再走不远就是一池柔娆儇儇。儇儇小林,池水缳之。如到春夏,杨柳垂湖,真可谓“柔条纷冉冉,落叶何翩翩”了,定是恐旁人落水,回廊临水处还有竹栏杆。咦?那里还坐着一个人。远娡远远打量。 凭栏沉香无限恨,明年月下是何人?此女子为何如此冷清?只见她衣袂飘飘,临水而倚,道不尽的萋萋,诉不完的愁。容颜如春花,一双眼如秋水含月,紧抿着的小嘴如有无限的忧愁。“此为何人?”远娡问道。她闻言抬首看向远娡,眼神里有股郁郁。 “大胆,主人在此,还不快快拜见!”下人转而赔笑道:“小姐不必理会,只是一个闲杂人。我这就赶了去。”那叫沉彀的下人是这里的管事,颇得司马懿赏识。 “不可。”远娡轻轻走近,“沉月栏下玉人脸,最是水寒夜更深。”她低声笑道:“不知姐姐为何在此?姐姐姿容,质如慧兰,请问姐姐芳名。” “妹妹见笑了,想我等命贱之人岂扰过问姓名。贱妾翩翩。” “果然当得起‘柔条纷冉冉,落叶何翩翩(曹植诗《美女篇》)’。” “妹妹见笑,贱妾告退。”说罢起身,袅袅而行。只觉衣袂环佩,清缈窨窨。这里竟有如此佳人! 穿过此园终于见一小门,门呈拱弧,边上还嵌有琉璃,如入天际之虹桥。踏进门又是一处小园,远娡无心再看,匆匆走过。前面终明朗起来,是一个四合式回春住廊。两旁回廊是客厢,屋檐较矮。正中是两进式高殿,连通四道回廊。 穿过小回廊,主廊殿宽畅尽致。殿两旁的柱角直上、橼构横而为梁,竖而为柱。蟠龙四爪微张,起腾云之状直登横橼,威武不凡,气派顿生。两个雀替连在一起,形成别致诗意的垂花门。这里就是远娡的殿房,她没细看就进去了。里堂外厢可会客,可宴饮,可供歌女起舞。四周还摆放着家什,她速速进入内厢,有三间房,主房有漏形门可从房内看出外面,那里刚好有盘文竹挡着风眼。 过了漏形门,里面的摆设更加不同,精细无比。阿尔兹掌灯,点亮烛火,内室明亮起来。远娡远远看见床榻上摆着一套汉服…… 回到主厅里,司马懿已等侯许久。他梳洗干净后,显得分外精神。一身白衣纹饰简单,只黑色的褂子围在腰上,还坠着一个白玉坠。倒有几分书卷气。 他闻声回过头来看她,她穿着他准备的衣饰。碎花白衣,上衣高领束肩,广水袖。颈项间露白,锁骨下配以蓝色丝绸牡丹绣花紧身小袄。腰上系以水红丝带一直垂下裙角,下裙再无花式。整套衣饰是以最为名贵的蜀锦而作。 他只是点头一笑,让远娡坐下。菜色慢慢上齐,皆是江南果点,素菜为主。荤食就只一道‘荷叶田田,比翼双飞’,其实是拿荷叶包了嫩鸡,慢火熏燎,鸡肉鲜嫩滑香。 等候许久,仍不见他说话,远娡自个儿乘了一碗莲子汤喝了起来。偷眼看去,他拿着盉倒着酒喝。颇有对月细啄杯中酒的味道。 “啪啪”,远娡抬眼,只见他拍了两下手。丝竹乐响,一群舞姬飘然而至。舞动着曼妙的身体,挥舞着淡红的水袖,说不出的旖旎。为首的少女面覆红纱,那身姿说不出的撩人,那眉眼似含了一江春水,回首处,流转着无限情意。舞越转越快,手轻拂脸面而掩眉,脸纱脱落,五指阳春丹蔻却似眉目含情,欲现还羞。外衣不知在何时已悄然跌落,只穿着紧身水红团花小袄。配上烛室昏暗,说不出的撩人。远娡早已看得脸红目赤,欲抽身离去,只见司马懿仍举杯独饮,举步间,便有了些踌躇。 “如此精彩的舞蹈何以怯场。你连一个舞都怕,谈什么迷惑君上。”他举着杯,并不看她,冷笑了两声,“何谓迷惑?要的就是春意暗涌。” 原来这是个鸿门宴,只是不知表演的是谁?观看的又是谁…… 手垂下,十指丹蔻下是张精致绝伦的脸。果然是你,翩翩!远娡的心,一点一点地冷了下来。 “她舞得如何?”司马懿永远是一副冷漠如水的样子。 “一片旖旎。”她斟酌着回答,不明白他是何意。 “退下去,没用的东西。”只见他对翩翩喝道。原来对待没价值的,他是如此的冷酷无情,不当人看。或许他也是故意做给她看的吧!远娡垂手安坐。 “主公。”翩翩满脸泪水,苦苦哀求。 “滚。” 翩翩盈盈一拜,自退下去。 “何以动怒?”远娡仍是垂手安坐。 “迷惑之术分三等。第一等即是投怀送抱,虽说没几个男子能坐危不乱,但始终操的是皮肉之色。下等作法,是为伶人!第二种,也是多用的一招,欲迎还拒,中等技法,多是美女佳人。而第三种——”只见他停顿不语,“就是媚术的最高境界,上上之等,不假以辞色,不妖不曼,让男人无法忘怀,想求却不得,寤寐思服,辗转反侧,尤如谪仙之态,冰骨玉肌,是为冰清玉洁。”司马懿娓娓道来,“所以,像刚才那样的庸姿俗粉只会惹人笑话!” 心下为翩翩而难过,她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卒子。无人欣赏。远娡默默叹气。 明日起,会有来自坊间最好的秦淮娘子来教你迷惑之术。” 远娡无从选择。 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是不是每个汉族女子都失去了自我,为了讨好男人,依附男人而生?她想着,握紧了拳。 娘子是个三十出头的女人,有别于想像中的庸俗与年老色衰。容貌相当秀丽,只是稍现疲倦。或许她年轻时也是个美人罢。她,一步一步地走着,那腰身是如此的诱人,一步一步,再回首,未笑,眼波早已荡漾开来。但远娡觉着,她还不如翩翩。 跟着她学走,腰身曼妙,如春天枝叶舒展。回首,忽然,远娡不知该因何而笑,为何而笑?为了谁? “啊——”娘子艳漪用力地扭着远娡的胳膊,只为她眼神空洞。司马懿果然下了狠心。不然,艳漪不敢动她…… 翩翩,她又是因何失宠?远娡的心里藏了无数的谜团,急待有人替她解答。 汉朝歌舞采用的是乐府取诗作乐,尽管远娡的诗赋稍欠,但音色独佳,所以艳漪没有过多为难她。只是令她每天抄写一篇乐府诗,以练文采。 挥笔而下,抄写间,她忽然想起了曹操的短歌行,不知不觉中自己配乐吟唱起来: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惟有杜康。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山不厌高,水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妹妹深得主宠,难道还有不如意之事吗?”远娡停笔望去,来人正是翩翩。 “妹妹竟有如此志气,吐哺归心。此志实不小。”入住以来,翩翩从未与她来往,今日为何至此? “我也只作消遣,抄着来玩。”远娡不清楚她何用意,只能谨慎回答。心想她必是误会了,把自己当成了司马的新宠。 “主公很喜爱妹妹,你知道吗?”她一双慧眼流转,莺声燕语甚是温柔。 “妹妹实在不知。” “妹妹好秀丽,姣妍之姿如盛夏海棠。尽是最灿烂的季节。” 见她感叹空房独处,伤感年华早逝。远娡实不忍,道:“姐姐二九年华,正是桃夭繁盛之年,何以自叹身世。妹妹还小,刚及二七之数,顽孩一个,怎比得上姐姐丰姿灼若。” 听后,翩翩微微一笑,“妹妹这般容貌,等及初长成,那一定是个绝色美女。难怪深受主公喜爱!”看她神情,料是自己多般小心,还是伤到她了。想起那天当着自己的面,司马懿对她的耻笑,她可能对自己还有怨恨吧。远娡不知该如何劝解,也就不多话了。 “姐姐也只是过来走走,别无它意,妹妹别见怪。”说着就起身要走。“姐姐再坐一会吧,我连茶都忘奉了,实在不该!” “不了。”说完轻甩衣袖转身道谢离去。远娡闻到了淡淡的香味。很特别,软软的,温温的。 翩翩走后,远娡就感到身体不适,体热、闷得慌。见无外人,她脱去了贴身短袄,冬季快结束了,连天气也暖和了许多,远娡也没往心里去。 坐着看书,越来越恍惚。脸红耳烫,也不知是怎的,实在闷得难受,刚想喊人,但已软倒在地。 正在此时,花云忙上前帮忙。她被他搀扶着走到床榻边上,实在走动无力。一时没站稳,俩人同时绊倒在了榻上。衣服洒了一地…… 砰!有人闯了进来,远娡看不清是谁,但身影如此熟悉。一个激灵,司马懿! 人马上清醒了许多,是谁被拖下去了?她急乱中咬到了舌尖,痛昏了过去。 恍惚中听见,“是小姐吩咐他进来,说是要请教厨艺的,让我们不要打扰。而且翩翩刚过来,原想是三个年轻人凑活着热闹……”话没再说下去。但是远娡知道,她掉进了一个陷阱。 第6章 那时年少 当远娡幽幽醒转,只觉头痛难忍。靠榻边的莲瓣灯台,灯油点点滴落在花梨雕的木桌之上。灯已经灭了,如破碎了的梦,残缺而支离。 室内很静,她披衣而起,棉锦披裘拖了一地。上面还沾着漂亮的孔雀毛,花锦艳丽。走到耳室,只见司马懿面对着她而坐。正独自细品香茗。 “你作何解释?”他不怒自威。 “您不信我?” “你该清楚自己的身份。” 头还是痛,昨天的香味?难道是她下的毒手?远娡心下黯然,“我需要大夫!” “大夫昨天诊断并无中毒迹象,更不用提媚药。”他一口否定了她的想法。此刻真是百口莫辩。究竟是谁下此狠手?虽翩翩嫌疑最大,可翩翩到过她房内,任谁也不会愚蠢至此,在这个时侯下药。而她该如何是好? 司马懿不是回朝了,为何会突然出现?远娡茫然不知所措,只能冷冷道:“不信,您可以把花云杀了!” 到了此时,她别无他法,惟有置之死地而后生。如果再为花云求情,只会更麻烦。 果然司马懿转头看她,“你真的对他无半分情谊?” “栗特女子视情爱高于自己生命,我果真爱他,决不会如此无情。”司马懿若有所思,迟迟不开口。她知道,他还是信任自己的,不然不会在她房外守了一夜。他眼底血丝密布,尚未来得及更衣,而靴子上的泥早已干竭,料是连夜赶回来,一刻不曾休憩。 “好。”他转身离开。 一众奴仆被叫到大堂来,包括中伤远娡的丫鬟桃花。只见她萧索似深秋之叶,摇摇欲坠,说不出的惊惧。 堂内无一人敢说话。只听阿尔兹高喝:“从我小姐到此,并无半分亏待了你等。你等与我家小姐为难,下场自知。” “快说!”远娡拍响了几面,用力之大,连手也肿了,阿尔兹忙替她用药包扎。 依然是无人说话。“给我狠狠地打。”远娡指着桃花厉声道。 桃花吓得匍匐跪走至她跟前求饶,哭声凄凉。远娡心软了,但片刻间,又恢复了冷漠,她必须得立这个威,不然往后难以立足。 桃花受了十杖,便昏死过去。 “小姐,闹出人命,怕是不好。”阿尔兹在她耳旁小声说。 “我自有分寸。”远娡垂下头,玩弄着晶莹的指甲,“来人啊,给我泼醒她。”水溅了一地,毯子上的水迹慢慢扩散。“小姐,饶了我吧,饶了我吧!”桃花还在不断地哀求。 “怎么还不动手?”远娡怒目看向一旁的侍从,“再赏十个板子。”她不过是打了她二十大板,她已经手下留情了。 “诺。” 木板打在桃花身上,叫喊不断。远娡不忍,拳头已握出血来。但她明白,当时的情形,如不是桃花以为她已晕倒过去,当着她面说出那番话,自己永远也不知道危险就在身边。 “我说,是翩翩,是翩翩!”在场的人无不变色,远娡没错过任何一个人的表情。 远娡没有喊停。因为她只熬了五个板子而已,要立此威,还差五个板子才够二十大板。自己已然是放过她了!“嘭”的一声巨响,她的声音突然没了。“回小姐,贱婢桃花断气了。”远娡心一寒,刚才最后那一下明明用的是暗劲,是满满的内力。那一招比正常的杖刑狠厉百倍,根本是存心要桃花一杖毙命的。难道有人想来个死无对证? “拖出去好生埋葬!”扔下冰冷的一句话,远娡走出了大堂,她不能打草惊蛇。 今夜,无端又下雪了,已是二月天,这可能是最后的一场雪吧,远娡冷得缩了缩脖子,把下颚也埋进了裘领里,绒绒的白毛拂到了眼上,润湿了眼睛。 “妹妹,何时变得如此残忍了。”熟悉的声音萦绕耳际,多了分调笑的意味。远娡僵硬地回转身,无了再次相见的喜悦。远娡知道,她会来的。昆仑奴踏进了远娡的暖玉阁,揶揄的笑意浮现,重复道:“以前你不是这样的。” “我俩许久不曾见面了。”远娡笑着看向她,她袅娜而行,轻轻作揖。 “小姐,这如何追查下去啊?”阿尔兹扶着远娡坐下,不无担忧的提醒。见是昆仑奴来了,一喜,忙拉了她过一旁寒暄。远娡举起了手帕,轻拭唇角,眼睛一转,懒懒地瞄了昆仑奴一眼。只见她高挑盈立,似一株骄傲艳丽的西域玫瑰。比之自己高出许多,肤白如玉,凝脂光润。一年未相见,她变得更美了。 昆仑奴带着迷离的醉眼瞧她,唇线一掀,笑意甚是揶揄。重遇阿尔兹这昔年好友,她也不甚在意,连问候也是慵懒。 远娡接过了阿尔兹的话,淡然道:“她死了,狐狸的尾巴才会露出来,大家才会着急,急了就必然会出乱子。” “你怀疑是翩翩?”阿尔兹眉目挑起。远娡顿了顿,没有回答。 “妹妹心冷如此,人死了,还要算计。昆仑奴不奉陪了。”昆仑奴推门径自走了。 阿尔兹见此,有些难堪,笑了笑道:“小姐,别怪奴,她一向单纯。” “每人的路皆不相同,我不怪她。” *** 番外 那时年少 “伯约终于回来了。” “是啊。此次走遍巴山蜀水,那里并非想像中的荒凉,惟地势险峻,易守难攻,阴平一带山岭兵力较弱。如可使人离间,撤去兵力,从那下,蜀地可破。” “听闻那里全是悬崖峭壁,就算无人把守,也不可能从那而下。” 伯约笑了笑,“也许吧。”他并不认同。 般若和伯约无法达到共识,唯有一笑。 “兄弟不再回西域了?” “不回了,父亲遣我来中原,本为寻找母亲和妹妹,但遍寻不至,父亲也明白人海茫茫,难再觅寻。所以让我留在中原,一展宏图。” “我得了一对玉佩,咱哥儿俩一人一块。”为了安慰他,伯约笑着把礼物奉上,没有察觉到般若的尴尬。 那是一块精美无暇的白玉,温润细腻,触手生温。上刻有“仲”字。 “我是家中独子,故而我字伯约。若有兄弟便是以伯仲季排下去,”一顿,伯约红起脸来,“我总嫌太孤单,盼着能有个兄弟。而你跟我最为投缘,我俩一起学艺也有十年了。我早当你是兄弟,所以你刻的是‘仲’。” “好兄弟!”心里闪过一丝失望,谁让她是男子打扮,而他一直不知晓她身份!般若在心里暗暗的叹气。 伯约收拾包袱时,无意间掉出了一个小锦盒,外用精美的蜀锦裹着。般若拣起,好奇道:“这是什么?”。 “没什么!”见他紧张若慎。般若霎时明白,“伯约莫非有心上人了。” “真没有。” “大哥何必骗小弟呢,看上哪家姑娘了?” “兄弟一表人才,谈吐大方。天水郡里哪家姑娘不钟情于弟弟。怎轮得上为兄的说话。” 般若见他不答应,快步抢过他的盒子就跑。“拿仔细了,别磕着!”伯约急了。 是一只无比精秀的飞鸟玉簪,鸟身通体盈白,羽毛雕刻精细,展翅欲飞,又如拂雪回风;眼珠子处点嵌了红玉石。尾羽处还缀着小玉珠串的流苏。若簪此钗,回首间定是流光溢彩,顾盼生辉。配上叮咚清咛,真是美仑美涣。玉簪被般若握得紧紧的,她真羡慕这个姑娘! 伯约家景贫寒,爹虽是天水郡守的佐官,但为官清廉,并无多余钱帛。看这簪子价值不菲,可见伯约用心之切。那女子,想必他是钟爱非常的。 伯约见般若良久不语,直言道:“是此处员外郎徐离之女……” “原来是徐离儇圜。天水儇圜初长成,美若芙蕖正当时。”般若眉眼一转,笑道:“她可是出了名的火爆脾气,样貌虽美可郡中男子闻之丧胆。” 于是,伯约讲起了半年前的事。那时他四处游历,路经凉州,早已人倦马乏。本想找店家投宿,下了马在镇上寻走。碰巧一身着华丽者追奔而来,喊曰:“抓贼。” 伯约一听,忙追了上去,一直追上一个小山冈,却不见了骑马贼人的身影。凉州多羌贼,常有□□。羌贼常进入翼县和凉州等羌凉之地进行抢劫,所到之处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伯约深恶之,故仍追不放。 伯约只见越走越荒凉,正暗自懊恼。突听马嘶声,于是循声而走。见到前方有火,于是停马而下,走近探听。 只见一个头戴盔宇,身着瑞雪银盔,披着大红盔袍的少年小将在说话。下面有三五百人,军纪严顿,并无喧哗。横列当前,整齐而待。不大像羌贼的涣散,伯约正感疑惑,却听为首的小将说道:“刚劫取到的一千两,我等要好好分用。” 月光下见他脸如凝雪,唇如抹朱,甚是相貌堂堂。手持一枝方天画戟,横在胸前,坐于一匹银鬃白马上。伯约一心咬定对方是强盗,所以才会有如此漂亮的盔甲骏马,更不打话,冲上前去就要厮杀。 谁知那小将也毫不示弱,拦挡勾挑刺,无比干净利索。伯约爱其才,故想收复他导归正途,并没用尽全力。 不曾想他稳坐马上,居高临下,来回冲突。于是伯约抢过旁人弓箭弯弓射他,正中盔缨。头盔飞落,头发飘洒开来。竟是个妙龄女郎。 月下,她杏眼柳眉,脸如美玉。长发在风中飞扬,眼带委屈,让人无比怜惜。 “大胆恶贼,竟敢调戏本姑娘。” “我实无意伤害姑娘,只是姑娘为何干那偷窃抢夺的勾当。”伯约也停下了手,跟她好声说话。 她打量起伯约,见他并非歹人,于是道出原委。刚才那人是当地的恶霸,强取民女,逼迫百姓无恶不作。时值羌贼扫劫,百姓再无米生炊。于是她就劫富济贫,而且为了抵抗羌贼,更组织了三百多娘子军,每天操练,以防来袭。 说完就带着人马走了。等她走远,伯约方才想起,打马上前,急问她姓名,才知道是儇圜。 “伯约可有再见过她?”般若问道。“没有,我一直寻找,原来她并非凉州人,就在天水郡内。” “伯约打算如何?” “我不想再错过了。我会努力追求心中所爱。”伯约微微叹息。 “伯约找到所爱,应该万分欢喜,何以如此感慨?莫非那位姑娘已心有所属。”般若只觉他似有难言之隐。 “并非如此,只是我心中有一个女孩。她有着纯如稚仙的容颜,会唱动听的歌。在花树下发呆,只为无法触摸那美丽的花心,她是如此纯净美丽。只可惜……” “可惜什么?” “我从未和她说过话。更不知道她的名字,也不知她住在哪,只觉得我一定是在梦里见过她,那么的熟悉。那时,我站在风中抓住了她飘飞的面纱,却抓不住她。后来我找她,我在玉门一直找一直找,最终还是未能找到。我已经永远的失去她了。而且那天还有一位少年在她身旁,想必是 她的意中人吧。” 说完,他又沉浸在往事中……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她,怕也是最后一次了。伯约心中是说不出的苦寂。 第7章 梨花少年 一天,远娡带了上好的雨前茶去找翩翩。“姐姐,何以长久不来妹妹处。”走进内厢,只见她双眼红肿,似哭过,远娡急忙上前问候。 “姐姐自知罪孽深重,岂敢再去烦扰妹妹。”翩翩垂泪道。 远娡坐于席上,轻轻握住了她的手,“姐姐何以如此,让妹妹好心担忧。” “桃花一口咬定是我害妹妹。我人单势寡,如何辩白。这宅院里的人欺上踩下。我等命薄之人还是早早死了的好。”说着竟跪下,让远娡赐她一死。 远娡若有所思,道:“妹妹当天说过不再追究,姐姐何以如此?”低头看她,她的手紧握着一方手绢,绣着百合石榴。这象征多子多福之意的,一时警觉,问道:“这是姐姐绣的吗?绣得真好。” “是的。” 细看她只有委屈之态,并无心虚之容。难道真不是她?“姐姐,能否借手帕一看,这图案甚有意思。”远娡随意而道。 翩翩凄凉一笑,双手递上,“难得妹妹不嫌弃。” 拿起细看,总觉哪不对劲,对了,就是此香味!但香气无了此前的迷人。远娡没多问,只是赞叹手工精细。 “妹妹喜欢,做姐姐的本应送你。只是——”见她吞吐,远娡婉言道:“既然姐姐如此喜欢我不要就是了。若姐姐不嫌麻烦,再替我绣一方罢。” “妹妹有所不知。我体质有些古怪,不大能服药。如在往常,小病不吃药也不打紧。然而近来非得吃了,故而……”良久,翩翩才道:“大夫想出了这个法子,让我把药煮滚,然后把手绢放进药中浸泡十天,包起药渣一起晒干。手绢上自然会有药的香味。因加入了玫瑰,而有香。带在身上多闻着有些好处。” 看着手中绣的圆润饱满的多子石榴,灵机一动,远娡恭喜道:“姐姐是害喜了?” “是的。” “恭喜姐姐喜得贵子,日后福泽延绵。”看着她的肚子,远娡真心地说着,自是希望她能多得些宠爱的,“这是给孩子的礼物。是于阗国进贡的国玉,黑碧玉。能辟邪保平安的。” “我嫌疑未清。实不能要!” “姐姐,我相信你。怀了身孕的人都很善良,因为做了坏事,孩子就会受到魔的诅咒。”远娡坚定地说。 看见她欲言又止,远娡信任地对她点了点头。“妹妹,并非人人皆如你这般善良。孕妇也会为达到目的,不择手段……” “姐姐是不是有话要和我说?” “我……真没有。” “姐姐有身孕在身,还是不多打扰了。”远娡说着站起要走。 “妹妹是嫌弃姐姐吗?” “姐姐多心了。” “妹妹,”翩翩站起握着远娡的手,她的手冰凉。“妹妹,桃花此事,鲁莽了。” 见她不解,翩翩拉她坐下,却不说话。“眼下还是春寒之际,姐姐重身子,多注意保暖。”说着把自己的白貂皮衣为她披上。衬上她清丽的瓜子脸煞是好看。 而翩翩却是满脸恳切之色,“你觉得桃花样貌如何?” 远娡凝眉回想后道:“虽不及姐姐,但的确娟秀如桃花艳丽,更兼妩媚过人。样貌小巧倒也精致,确配得上‘桃花’二字。” “她也是主公侍妾。妹妹,你祸闯大了。主公回来你怎当回答?” “司马懿是做大事的人,不会为儿女私情所纠缠。” “妹妹,她也有了主公骨肉。” “什么?”远娡一怔,“为何无人告诉我。” “因为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远娡无比惊讶地看向翩翩,她又是如何得知?! ** 日子一天天过去,远娡的身体每天都在发生着变化。她的样貌出脱得更是艳丽,身段比中原女子要高挑修长。看着她一天天成长,艳漪的调教也愈加严厉。 一月前艳漪开始教她梳妆打扮,无奈远娡总学不来。打她,她也不吭声,让艳漪拿她毫无办法。 于是翩翩每天都来教她盘发髻。看着镜中,细眉细眼,娴静乖巧的翩翩,远娡笑道:“姐姐真美。”她梳的是流云髻,细细说着要领,她的手很巧,抚在头上很舒缓。她说,“妹妹的性子质朴天然,不爱繁复。其实学也不难,留个心思就行。而且,女子装扮,也是为了心爱的男子。”于是远娡被她劝服了。 绾发如松散的流云,发心处斜插着一支缀有两个小铃铛的簪子。镜前的远娡似换了一人,竟多了份温婉,人也柔美了几分。翩翩还教她跳汉舞,挥舞间那欲坠还松的青丝使人愈加动人。铃铛清脆,跟着步子摇动。 能用心若此,她,许是真心待她的吧!远娡顾盼间,有了丝心软。 “这是成年女子才能梳的高髻,”看着镜中的少女,肤若凝脂,眼波如水,脸容秀美,婷立美好得如春雨中的一株清荷,占尽妩媚春光。 远娡的心绪尚未回来,翩翩难得调皮地把她的簪子取下,一头青丝如瀑坠落。“为何?”远娡不解。翩翩隐去了那抹调皮,如长姐般说道:“刚才的发髻是不是很美?”见她点头,翩翩继续道:“十五及笄,那是多美好的年华。如在太平盛世,即使未及及笄之龄,女孩家也会开始替孩子物色婆家了,一到成年便嫁了去。妹妹也快到出嫁的年龄了。” 是的,她长大了。这过程是多么的不容易。 送走翩翩后,看着镜中仍梳着双髻的自己,远娡再次陷入沉思。她曾去桃花房间寻找过,确有一张大夫开的药书,问了下人,说了是当天大夫开的伤风药。但远娡从尚未来得及处理的药渣里发现,并非伤风药,而是安胎药,只是药里多加了一味红花粉。而下人皆说这是桃花自己喝的药,谨慎得很,皆是自己煎煲、处理的。”手中握着从桃花房间里找出的一段青丝。青丝柔美无限,一丝一缕的顺着远娡的摆弄,从指尖滑落,而此刻她的心中已沾满了药粉。 原来这就是桃花的秘密。这本是她剪下的青丝,青丝上耍了好些红花粉。这是她作恶的手段,也是她隐藏邪恶的工具。看着妆奁那段青丝的锦盒,上写懿。一声轻笑,远娡自语道:“桃花啊,你以情思赠情郎,绵密青丝就是你的誓言。有了赠与司马懿此等掩护,怕是聊谁也想不出,青丝上会有红花吧。而送给他不过是个幌子,让人无意窥见了,不起疑罢了。 但那大夫为何要骗桃花?更要害她?转而想到翩翩也有了。心下一怔,远娡想起了翩翩对她说的那番话。 桃花在仆人中一向地位尤高,可自从远娡来后,司马懿不再召她。原先翩翩请大夫诊断之时,桃花也觉不舒服请了大夫去她处,还开了药方。所有人皆以为桃花只是伤风感冒,连她自己也道是病了。碰巧隔天晚上被翩翩在路上碰见桃花行色鬼祟,于是跟着她走,怎料桃花竟进了司马懿房间。翩翩担心她会加害自己,躲在门外偷听。 桃花已失宠许久,没想到她为了重讨主公欢心,在当时那种情形下,在明白了自己只是感了风寒时,谎称自己有了身孕。主公尚未有子息,怎能不欢喜。于是当晚留下了她。 “妹妹,在欢悦之中,你道主公喊着谁的名字?”远娡一听,脸红起来。 “主公在欢悦之时竟喊着你的名字,我在窗外听得一清二楚!”翩翩幽怨道:“桃花如何不恨你!”远娡分明感觉得到,她也在恨她。 翩翩说着捂着手绢哽咽。她怨啊,“妹妹,你想想,当时桃花并不知道自己有了身孕,却敢谎称自己有了。那等生产时,她会抱走谁的孩子啊!” 远娡一愣,真真的是没想到这层。桃花在这个府邸里,地位颇高,下人皆听她指示,而翩翩地位低下,如果她在翩翩生下孩子后,把翩翩赶尽杀绝,并抢了她的孩子……她不敢再想下去。 “姐姐,别再说了。”远娡一顿,劝慰道:“其实等时间一久,桃花还是会明白自己有了身孕的,大夫不过是骗她。” “不,妹妹,”她怜爱地为远娡拨了拨额前的乱发,就像慈爱的长姐一般,“那天我在路上遇见了她。她要我将手绢给她。你知道的,姐姐一向不受主宠,连下人都可欺负我。我惧怕不已,只好把手绢给她。原想必定遭撕毁。怎料她细看轻抚手绢后,竟完好无缺的还了给我。只是骂了句没用的东西就让我走了。而后我就到了你处,方去不久,你就出事了。” 远娡突然觉得自己很愚蠢。自进府后毫不在意府内每人的关系。她失败如此,凭何在魏王府里活下去! 原先曾怀疑是翩翩害她,没想到竟是这样。她真的应该相信翩翩吗?但桃花有了红花粉,确是能害翩翩的,也能嫁祸给她! ** “般若,你看!”般若接过,认真细看,竟是一杆通身漆黑的铁枪! 只见伯约兴奋万分,仔细说着,“我父姜炯虽是个文官,然祖上世代习武,父亲正是春秋时燕国名将姜雕之后。而我一向喜爱练武,于是父亲把一本祖传的春秋枪谱传于我。特请郡中良匠按祖传之法铸成此枪,枪身乃用镔铁,枪尖用浑天之玄铁铸就,故为黑色,刺顽石粉碎,刺生铁亦有痕迹,且此枪杀人枪尖不见血迹。” 正谈话间忽然传来一阵哭喊。原来羌贼又来掠夺了。羌贼凶悍残忍,连郡守都害怕。伯约更不答话,上前就要去应战,般若也跟上徒步厮杀。 一旁路人皆被冲散,逃命的逃命,谁也顾不得谁,而男装打扮出游的远娡被人群冲散,眼看着就要被一匹红了眼的疯马撞上,幸得一位少年将她拦腰抱起,才避开此劫。她因是男装,没有覆面纱,一双妙目怔怔地瞧着那少年,手惊颤地抓住了他的领口,竟忘了放开。 那少年一身白衣,是如此的好看,风带起他的衣袂,如一片片的梨花绽放。她的脸刹那间就红了,尽管她很高挑,但和少年比,仍是矮了一个头。她稍一抬眸,那少年也正低首瞧她,温言道:“小兄弟没事吧?”是了,现在的她与十三四岁的小男孩无疑。难怪他错认了。她被逃命的人一撞,他急急来扶稳,却无意触到她圆润饱满的胸部。娇羞的红霞漫过她的脸、项,爬上了耳根,那少年满是疑惑,别过了脸揉了揉她头发道:“赶快躲起来。”他身子一跃去战羌贼。远娡稍一怔,又被人群挤散,只能倚在了墙角看着不远处发生的一切。 看着那如梨花般清脱出世的少年,把长枪耍得如梨花飞舞,羌人根本不是其对手。 忽然一道劲矢向少年的朋友斜刺过来。那叫般若的少年避无可避,眼看就要受伤,一枝方天画戟竟生生把矛挑开,并迅速地刺中羌人。原来是位俊美的少年救了般若,那少年面如敷粉,唇若涂脂,爽朗道:“我是徐离儇圜”。 般若远远看见一个手持大斧的人在马上来回冲杀,力气竟比伯约还大。他且战且走,离了伯约,竟向这边来。而伯约被羌人团团围住,无暇分身。 那大力羌人搭弓箭瞄准了持方天画戟的儇圜。般若‘小心’二字来不及出口,离弦之箭已飞至。电光火石间,伯约竟弯弓射箭,挡住了那箭。 那大力羌人看见如此箭法竟叫了声“好!”回过马头继续来战伯约。他俩战得难解难分,而这边般若与儇圜也杀了大半羌贼。只见伯约使玄铁枪抵抗大斧,竟是四两拨千斤。那羌人少年无法得手,更大开阔斧,力气之大,伯约的马竟跪倒在地。般若和儇圜同喊“小心!” 伯约倒不慌乱,从马上一跃,挑开巨斧,竟从身后直刺那大力羌人。羌人在马上好不灵活,一个仰身向后,蹬紧马鞍,用大斧直劈而下。般若心里暗叹,果是个强将,伯约如能降伏他,必如虎添翼。 于是对伯约喊道:“手下留情”。伯约似乎也有此意,竟只是围着他左右合斗,并不下重手。时间一长毫无倦意。而那羌人竟力不从心,力气渐小,斧头挥舞远无刚才灵动。 正在此时,又来了一群骑高头大马的兵士。所有羌人再无心应战,纷纷四散逃跑。那羌人少年用斧劈开一条路往西边逃去。伯约搭弓射去,竟把在快马上奔驰的少年头盔上的盔缨射掉。看到这一切的远娡心下对那梨花少年更是佩服! 正想上前,远娡却被司马懿暗中派来保护她的侍卫带走了。她满是遗憾,只瞧着那梨花少年,仿佛这一眼,便已是一生…… 走远了,她方才想起,她不知道梨花少年的名字。她只能黯然垂眸,文姬母亲说过的,她的心,永远只能属于她自己。 * 一场恶战结束,大家始能坐下歇息。 般若见伯约成功救了儇圜,看来他们合该姻缘到了。儇圜也不含糊,朗声道:“不知二位公子如何称呼?” “般若。”她微微笑了笑。 “我是天水姜伯约。” “伯约?”儇圜挑了挑眉,似是想到了什么。伯约从怀中取出那日射下的盔缨还她,“小姐多多谅解当日鲁莽。” “原来那鲁莽少年就是你。”般若一听扑哧一笑,这小姑娘倒也天真可爱,爽朗有致。和伯约确是佳配,决议要撮合他俩。 “儇圜小姐,你可知道你害得我家大哥多苦。” “就因我劫富济贫害他跑了一个山头吗?”她瞪了瞪孩童般天真的大眼睛。般若听了哭笑不得,这小姑娘倒真有趣。而伯约一直在向般若打眼色,般若却假装不知。 “既然大家一见如故,不如我们一起上酒肆喝酒吧!我们也来个煮酒论英雄。好成为后世佳话。”儇圜提议。 到得酒肆,酒刚上来,儇圜就把碗中酒一干而尽。伯约也是豪爽之人,干了一大杯,而他谈起军政之事更是头头是道,眼光深远,当下让众人佩服。他道:“眼下魏国兵多将广,而魏王公子皆是不世之人才。手下更有一大谋事司马懿。此人乃世外高人,将来对外用兵,必属此人。反观吴蜀,他们的子辈尽是碌碌无为之辈。只会挥霍着祖辈积下的江山,守业恐怕也是要守不住的。” “但听闻诸葛亮乃神人,赤壁借东风,屡次进攻我们魏朝,竟无人能挡。”儇圜不甘示弱,反问伯约。 “统帅者必须进退有度,万事不能独揽。指挥将领,国政议事自应分门叠类。而诸葛亮却犯了一个大错,也是致命的弱点。他没能像刘备那样人尽其才,大包大揽。上到军机国政大事,下到后宫百姓琐事,无不亲力亲为。长久以往必会精竭力衰,恐对蜀国不利。” “哦?”儇圜一听,兴致大增,不断吹促伯约往下说。 伯约又满满倒上一壶酒,仰头一干而尽,说起天下之事,毫不含糊,一针见血,众人皆服。一时,在场的人无不拍手称好。般若颔首,笑意上扬,伯约不愧为将才,山中学艺,出门游历,寒暑不移,时事尽知,分析合理。 正想着,忽听儇圜喊道:“伯约,小心!”伯约气定神闲,一偏身,一支箭直穿而过,伯约反手一抓。箭手到拿来。 “谁放暗箭!”儇圜娇斥一声,直冲酒肆门外而去。 般若和伯约紧跟其后赶上,原是方才的羌族少年。儇圜和他拼斗,只两三会合就呈败势,被逼得无力向前。而那少年只是在戏弄她,没用上力气。见伯约已到跟前,说道:“你好身手!”接着竟单膝跪地。 这一来,伯约三人都面面相觑,不知为何。 “你就是姜维吧?好身手!你在酒肆说的话我都听见了,确是不世人才。我愿意跟着你建功立业,适才不是你手下留情射我盔缨,恐怕在下早已人头落地。我愿带你去剿灭羌贼。” “怎知你不是诈降,引我们深入敌阵,再将我们一网成擒。虽知兵不厌诈。”儇圜到底是小孩心性,爱呈一时之气。“我相信他!”伯约真诚的说道。 “他决不会是真心的,刚才他还放暗箭!”儇圜仍是咬住不放,看来她对羌人着实痛恨。 “我做羌贼只因凉州官府无道,苛征杂税。百姓生活困苦,逼于无奈,唯有做山贼。原想劫富济贫,怎奈他们也不是一班好东西。早想脱离他们,奈何实在无处容身。且家中妻子实在寨中,无法逃走。所以才拖延至今天。也想三位帮忙救我妻子出来。我一定会衔环结草以相报。刚才射箭只是想再试下伯约身手,看是否值得在下相随。箭头已去,只是空杆一枝。” 姜维把去了箭头的箭拿出给大家看。 “我一定不负你信任,而且我为羌贼不久,并无滥杀无辜,只是抢人财帛而已,大家不必如此看待于我。自古英雄不问出处。” “好个傲气的家伙!”伯约一拍他肩膀说道:“你叫何名?身手如此厉害!” “廖化。” “好,男儿汉就该有如此豪情!来,我们同去擒贼!” 后来的战事传遍整个天水郡,说书的人说得实在是精彩,以致于人人都爱听那梨花少年大破羌寨的惊心动魄的故事。 话说那梨花少年,兵分三路,让般若参将带了一百人守住山寨东面山口,以逸待劳。使五十人在山高处准备,待敌到,推下巨石,等贼乱成一团再出来厮杀。再让廖参将随他一起进寨中厮杀和救出廖参将的家小。随后把穷寇赶至西面,那里有深河,人很难过去。逼到绝境,再问他们降不降。不降倒也不追,放他们过河,在河的另一边以五十人候着,放箭射杀。 那梨花少年计谋甚好,在第三路上,独留南方一个空缺让贼寇从那逃出。那里直通郡州府邸,途中有个小树林,他早已派人去通知郡县簿承,让其出州兵抵抗,在小树林内埋伏。他再赶至西面,与廖参将把整个贼巢挑了。 冲入寨中时,那梨花少年如入无人之地,来回拼杀。更恶战羌贼头子,取其头颅,神勇无比。 因着那少年打了一场漂亮的胜仗。西凉地区终得太平! 而那梨花少年武功了得,文韬武略样样精通。这次建立大功,杀破羌戎贼寇,当记一功。被朝廷封为中郎,参议本郡的军事。成就一时佳话! 每每远娡听起这段故事,心中的想念也就越深,奈何无法查问梨花少年是何人,让她失望而返。 第8章 令人窒息的爱 月夜下,远娡放下了所有的心事,只细细地瞧着镜中的自己。 拿起笔,细描着眉。她的眉角挑得太高,感觉失了几分婉转。一恼,放下了眉笔,静观夜色如水。 窗外月华青辉,淡淡如黛色渲染远景,而近处淡黄黛青深得相溶,蒙胧景致全靠那月晕空蒙。 远娡来到小院外,只见月辉下,水潭边开着零星几株花在吸取着月露。提了衣裙轻轻走去,深怕惊醒了这奇葩。花淡雅素丽,淡淡的黄带着点新绿,新绿如那清泉滴下的翠色,无比动人。花心上簇起几个可爱的淡紫小绒球。她有着月的颜色,就叫她月华吧。 摘下一朵,别在衣襟上,清香淡雅。 回到房室,远娡取下月华,把她放入黛研里研细调和。再从铜质的颜料盒里,找到了淡绿,复取过黛青粒加上水和花色相调匀。颜色竟是如此的美丽,像月光下美女蒙胧的脸。 拿起眉笔在黛研上上色,对着镜重新细描。眉色更淡了。远娡把纤眉画长描弯,如那淡淡的虹。再用小刷子刷上月华的颜色,改变了眉眼之间涂胭脂的风尚。双颧也涂抹淡淡的胭脂,再刷上月华花心的淡紫。妆容淡雅而不过分浓艳。 她的肤色本就洁白,故而只抹了一层淡淡的珍珠粉。翻转眉刷,用其“舌状突起”挑起口脂里的一星素红,涂在唇上,软软的化开了。远娡再把一朵月华描靛在光滑的额前,对镜贴花黄,回眸笑相宜。 一头青丝被远娡轻轻的挑起一束,卷了两个小圈,用一支珍珠簪子固定。垂下的长发用紫色的绸带松松的系起仍垂在腰后。 正细细装扮,忽被人从后抱住,她一惊,手撞到了镂花铜器,黛青粒撒了一地。 镜中人深深的眸子只注视着她。是司马懿来了。 “这妆好别致。像春,新绿、嫩绿、鲜绿、翠绿,满眼的绿,从你的眼睛里散发出来。已是春季了,看来你长大了。” 远娡垂眸,静静坐着。他知道,她怕他。“桃花的事。”远娡想了想还是说下去,“是我处理不好。幸而翩翩姐已经有了您的孩子。” “桃花?”他闲闲的看着她,“过去了,我也不记得了。你的新妆很美。我喜欢你这样描摹。”他的话语有些微凉,有些懊恼,他从她眼中看不出半分醋意,谁有了孩子他都不在意,他只在意她。 “美就是我的武器,我只能把武器磨锋利。失去了她,我还有存在的价值吗?”远娡不愿勾起他的情愫,只说着勾心斗角的话。司马懿看出她心思,心里一痛,知道她不愿和他亲近。 他手一拍,下人送了一车的精致玩意进来。一一铺在堂中,什么都有。远娡细细看了,一些是精致的宝器,做工繁复别致;一些是雅致的器具,款式特别;一些是刺品,每针每线皆见功夫。 “这是?”远娡回眸询问,他只是微微一笑,拿起了一件衣袍,细细看着,最后竟提针在上面刺绣。本是一件男式的袍挂,白底兰芝纹,兰芝用的竟是蓝线所织就,白底蓝纹真真清逸出尘。 她静静地侯在一旁看着,司马抬了抬手,挪开了位置,她也在针线架子旁坐下,拈了针思索良久绣下了一朵姿态淡雅出尘的梨花。梨花?她又想到了那位梨花少年了吗?神思一荡,针尖扎进了娇嫩的指腹,痛得她一颤。 司马接过她的指头含进嘴里细允,远娡脸一红要抽回手,他牢牢抓着不放,垂着的眼眸看不出他是何表情,他将一只精致的玉顶圈戴到了她手上,“仔细些,别再伤着自己了。”他对着梨花蓦然轻叹,“梨花,离花,总是萧瑟了些。不然,配着兰芝底纹确是极好。” 远娡心思一动,柔柔地拈针,徐徐扎下,不多会就在两边宽袖上,一边绣出了一只金黄的桔子,另一边绣了五瓣的梨花。司马的唇角微微上扬,如花瓣美好的弧度,那笑柔和极了,在月下的他,清淡如莲荷下吟诵的书生,连眼神都是柔的,清淡如水。果不愧是钟鸣鼎食之家走出来的翩翩贵公子,连那种贵气也是掩映不住的。 “怎么如此瞧着我?”他翩然一笑,执了她灵巧的手道:“你的心思果然灵巧,梨花树下,月亮河,月亮河里盛金桔,‘吉利’‘吉利’果是妙。”他顿了顿,眼睛深深凝住那朵五瓣梨花,轻念,“毋离,毋离。” 远娡的心却是一怔,那又是谁和谁的毋离?他眸光一敛,拥住了她,他多渴望那是她和他的毋离。可他不敢问。他只是柔柔地说,“多学些东西总是好的。这许多东西里,你一眼相中了这个,心思灵巧至此,只要稍加指点,你的手法也会是精妙无双的。”离得近了,远娡方才发现,原来他喝了许多的酒,原来他早已醉了,所以才会那么温柔的和她说话。他说,“我不放心你进宫,那里有多险,有多险你知道吗?如果你不愿得宠,那就进织衣局吧。多懂得些,总是好的。” 原来他担心她,他做这许多,只是为了她能更好的活下去。韬光养晦的他,过了好几年不得志的日子,外间所传的他玩物丧志不过如此,其实他有一颗很玲珑的心。 第二日,一早就送来了位绣娘,那是前皇宫里出来的宫人。尽管上了年纪,但苏绣娘的气韵与样貌俱是上佳。远娡从未见过如此温婉秀丽的女子,如水一般的女子。 一开始,苏绣娘什么也没教她,只让她在春寒料峭的天气里练抓核桃,两只核桃放在手心中不停地转动揉搓。她娇嫩的手如何吃得消,兼着天寒,手指不灵活是常事。绣娘也不恼,只抓了三两个核桃陪着她一起揉搓。如此一来,远娡更不好抱怨。看着绣娘灵活的指法,暗暗下了劲,绝不再喊一声累。反复几天下来,绣娘又让她从一个大盆子里把黄豆、红豆、绿豆、各式豆子挑出分类放置。 盆子是素青的瓷盘,飘着淡淡的绿,柔白清润的手搁在盆里,十分的素雅莹润。挑得多了,手愈发灵巧,而一旁的绣娘则开心的笑了。 远娡知道,尽管绣娘话不多,却是个好人,每次揉搓完核桃,挑完豆子,她会拿了温水来为远娡泡手,再揉揉地为她按摩。看见她的手肿了为她上药,更觅来寻常难见的方子,去了花朵,拌了香料香草制成护手霜为她护着娇嫩的手,如此一来,远娡的手非但没有变粗糙,反而更莹润洁白了,还带了一股芝兰的幽香,分外怡人。 到了此时,远娡才知道,绣娘的本事有多大,她不单会做绣品,还会设计环佩珠钗,甚至还懂药理。她毫无保留的一点一点传授,而远娡学得极苦极用心。有多苦,或许只有绣娘和远娡知道。刺绣的技法、图案的相承和设计,那要看厚厚的一堆书,而这堆古籍可将暖玉阁堆满。她已是昼夜不分地在看在学了。后来,是医理药理的书,又是堆满了阁,绣娘也不心疼,只一点一点地教着她。 司马懿再来看她时,发现她竟瘦了一圈不止。心不是不痛的。他在烛火闪烁的人物彩绘瓷盏下看着她,她原本红润的脸色苍白了许多,脸越发的尖,惟一双眼越发的亮,融着细细烛火,似要溅出一星潋滟水光。 她柔柔地道:“这是我设计的灯盏,一只瑞兽托着一座小亭台,台上各站了两个憨态可掬的顽童,童子托了果盘,盘里有偷吃的瑞兽。瑞兽一手撑盘抓果吃,倒立身子,一手托了灯盏照明。大人看着可好?” “这样的人物绘最难烧造,而你不但设计了图样,还建工指导,你可知,这件瓷器已是当世最高水平了?”他的眼神中竟有惊喜?远娡看着他的喜悦,自己倒怔住了。“有这么好吗?”她的脸微红,头埋得更低。司马笑了,恬淡道:“绣娘是当世高人,看来这半年时间里,她已将她毕生的知识都教给你了,领悟多少,就看你的造化了,只要持之以恒的钻研,你的成就绝不会低的,而且——”他顿了顿,见她满脸疑惑,还是接着道:“你不但学到了她的本领,连性子也越发的柔婉。” 远娡听了,一怔,踌躇道:“您不喜欢吗?”话一出口,她就知道她说错了,果然,司马眸子一亮,怔忡地看着她,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什么也没明白。 她真的是不敢看他,怕极了他炽热的目光。她对他,究竟是怎样的感觉,她早已分不清了,其实她更愿意他是她的兄长啊!司马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放到一旁的温水盆里柔柔地按揉着。远娡一惊,要抽开,被他牢牢地按住。“有,有绣,绣娘代劳。”她只能怯怯的询问。他对着她,温柔一笑,道:“尽管是苦了些,但总有好处的。”他身上飘来淡淡的酒味,原来,他来前就已经醉了。 远娡听了,忙点头答应,“不苦,真的不苦,比起在杂戏团的日子,好多了!”似想起了什么,司马淡淡道:“如若,我说如若,当初你没逃离杂戏团,而老倌发现了你的美貌,要对你……你将如何?” 心如被钝刀重重割了一下,她手一颤,眸光里多分了决绝,“唯一死矣!”谁料司马用力掐着她手上的肿伤,厉声道:“痛吗?你觉得痛吗?”远娡痛得如万箭穿心,那处伤口,是她为了救将要掉地的人物绘瓷瓶,不顾一切地以手作垫,哪怕重重磕到尖石块,也不挪动半分才伤到的,伤入了筋骨,以致刺绣练习也得停止。“知道痛了吗?死比这更痛!原以为你学了如此久,会有些进步,没想到却越来越迂腐,越来越愚蠢。在这个乱世,你死了,不会有一人怜惜你,连半滴泪都不会施舍给你。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哪怕再苦,再痛,只要活着,总有希望。人没了,就什么也没了!” “再难也要活着?”远娡反复呢喃着这句话。司马心一软,柔声道:“在这乱世里,要拼了命才能活下去。女子对着男子柔弱些好,哪怕是装、是骗,也要柔婉些,那样你才不会吃苦头。”他怜爱地揉了揉她的发,吻轻轻地落在她蹙起的眉间。而她,没有拒绝。她知道,他对她的好,她一直都知道。只是他的爱太专制、太窒息,她承受不起。 接下来的时光,司马留在府中陪着她,把一切他知道的东西教给她,他只希望她能在乱世中活下去。 是日,远娡在后院荒废的水塘旁发着呆,只贪此处偏远,也安静。夕阳下,西边的河里泛着金光,一样物什在水里荡开引起了她的注意。 走过去拣起,是一方漂亮的手绢,上面绣有多子石榴,和翩翩给她看的一样。从绣法来看,也是翩翩亲自绣的。原来翩翩真脱不了干系。 这件事已经丢淡了许久,或许如今倒是对了机缘。手绢是裹着东西的,仔细查看,包着的竟是一堆粉末,虽然被水冲散了,淡了,但深通药理的她,已然知道了这是何物。远娡把手绢和零碎黏着的药粉细细包好,放进袖里。沿途走回暖玉阁,终于发现,只有自己的住处月华最多。 * 回到暖玉阁,远娡已是冷一阵,热一阵,只觉心有凄然。 司马懿明日就得赶回洛阳,听说刘备已经进位汉中王了。曹操大怒,司马懿也要在这个时候抓紧帮曹丕夺位了。全是阴谋,远娡头又痛起来。 花若真可怜,还那么小,就要为哥哥担惊受怕。阿尔兹打探过了,他一直被关在牢里。或许自己一天不查出谁是主谋,司马懿就不会放花云出来吧。其实远娡知道,他不过是在逼自己成长,逼自己学会各种权谋、阳谋和阴谋。 因而,远娡要翩翩替她看护花云。到了此刻,他的性命在暗里太危险了。无论翩翩是何居心,只要自己当面托付,那她想害他也无法下手了。这是招险招,看天命吧!如若翩翩看护不好,那她就脱不了想害自己的干系了。 或许,花云也是不错的棋子。远娡见花若睡得正香,担心她害怕,让她跟着自己睡。她还是个小孩啊!远娡帮她盖好踢开的被子。 “小姐,昨夜你到底去了哪?”阿尔兹在一旁担着心,只觉远娡和司马懿走得越来越近了。 “你是担心我一直在司马懿那?” “是的。”阿尔兹想了想谨慎以答。 “那就好!”远娡微微含笑。 “小姐,难道你?”阿尔兹脸色大变。 “什么事也没发生。”远娡懒懒地答,“明日你带花若出去,给她买些好的衣服吧,这是个可怜的孩子。” “诺。” 远娡要去药铺辨些药,而带花若出去散心,是个好的借口,不会轻易让人怀疑了去。 清晨时分,远娡来到翩翩院中。翩翩仍在睡梦中,远娡轻轻地为她拉好被子,因为睡得浅,也就醒了。 “最近是姐姐少走动了,妹妹见谅。”翩翩稍带惺忪地微微一笑。见远娡拿起手帕替她拭去额间香汗,翩翩有些忐忑,但还是说了,“想必是妹妹昨夜与主公相谈甚欢,忘了姐姐。”听了她话,远娡故意别开了脸,右手悄悄地掐左手,脸因着疼痛,竟红了起来。她必须算计,要活下去,靠的不过是司马懿的宠爱。 “妹妹何必害羞,那是好事。你看脸蛋儿都红了,难道妹妹是初次承恩?” 她娇羞万分地点了点头。清白?不再重要了,能活下去,再不堪的谎言也得说。“难怪妹妹越发美了……”说着翩翩轻轻地拂着她背,一手摸着微微突起的肚子,满脸慈爱,“宝宝有了干娘,高兴得都踢我肚子了。” “姐姐——”她抬眼,眼波流转,复又含羞地垂下脸去。 “妹妹不嫌弃才好。” 见翩翩言谈温柔,她轻笑,“能做孩子的干娘,妹妹高兴都来不及。”她轻轻地抚上翩翩的肚子,真的感觉到他在动,心中默念:希望你能平安的成长,这是我这个干娘对你的祝愿。你娘所做的一切,与你无关! 或许是她此刻的眼神太温柔,竟感动了翩翩,“妹妹——” “姐姐,不用说了。将来无论发生何事我都会爱这个孩子。”远娡看着翩翩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呀!”茶杯忽然滑落,热水溅了远娡一身。 “快换衣服,”远娡接过翩翩递给的衣服,把袍子脱掉,一朵月华掉到地上。“这不是早些日子,我在妹妹处看见妹妹拿来磨黛的小花吗?” 远娡听了点了点头,穿上翩翩的衣服,衣裙竟然还短了一节,原来她越来越像真正的少女了。 贴身的襜褕,虽不华丽,但雅致,围上留仙裙,更见高华,裙子上绣有一株水仙,潋滟亭立。淡红间白的水仙留仙裙配上宽松的短袍,露出光洁的颈项,她就如那一株亭亭玉立的水仙。这不就是她设计的样式,做好了送到翩翩处的衣袍吗?! 衣袍被保管得很好,看来翩翩是喜欢的。知道有人欣赏,远娡开心地笑了。但想到月华,她的笑容终是黯淡了下来。捡起地上的月华,轻轻地别于发迹,回眸轻笑,“这是月华,我自己起的名字。” “就你鬼点子多,但你设计的衣袍真的很好。”说着刮了刮远娡鼻子,嫣然一笑,那笑煞是好看。 远娡眼珠子骨碌一转,甜甜道:“姐姐的手艺一向很好,我最爱那方手绢。” “妹妹倒是对那手绢念念不忘。”说着幽幽的叹了声气。 “姐姐,其实……”提起手帕自然想到了桃花,远娡的脸色微变,“她腹中孩儿是无辜的,我错了。”她轻轻地枕在翩翩腿上。翩翩轻抚着她,细细劝解,“你太累了,在此休息一会,姐姐陪着。妹妹喜欢月华,我替你多摘些吧!” 月华?!翩翩…… “呀!”远娡吓得坐了起来。翩翩忙用手帕帮她拭去冷汗,远娡眼眸微睁,瞧见她眼中悄然盛开的月华…… * 一日,天气晴好,远娡放下手中药书,派人通知了翩翩到柔绕儇儇相聚。她确定了所捡到的手绢里覆着的是什么药了,尽管她失望,尽管她察出了不对,但那药确是红花不假,没有春药的成分。 她也知道了月华到底是什么花,通过翻查古籍,她也终于知道了月华加上红花会如何。 站在柔绕儇儇上,俩人各怀心事。桃花开了,春天来了。春绿以不可阻挡之势染进了所有的景致。 春风满绿,绿了树梢,绿了花草,绿了一池的春水,绿了一地,绿色蔓延把整个府都淹没。“妹妹如觉得闷,羡慕自在的鱼儿,就多去郊外走走,但如果向往了自由,那对于我们这些笼中鸟一般的女子是很危险的。翩翩知道远娡向往鱼儿的自由,不由得提醒。 “妹妹知道,姐姐有身孕在身,多保重才是。”远娡顿了顿,道:“姐姐可曾听过西域一种奇花?” “原闻其详!”她的淡然,使远娡有了一刻的出神,只觉她的心思沉敛,总是让人难以捉摸。 “有一种花很美,她开在无边的沙海里,她会使人产生无穷无尽的幻觉,最后身死。她的汁液无比芬芳,可是只有魔鬼敢尝。传说中她守着塔司王的珠宝,如那美艳的女子匍匐在王的身上。”远娡唱起了西域远古的歌谣。 “世上真有此种花吗?”翩翩惊恐的看向她。“只是西域流传的古老歌谣罢了,毕竟谁也没见过这种散发汁液,以芳香吸引迷途人再将其吃掉的魔鬼之花。撒布陀,鲜血之花!”远娡用力地握了握她的手,“姐姐不必紧张。” 远娡暗叹,她说的够明白了,迷迭幽昙不过是撒布陀的一个旁支,毒性虽没撒布陀烈,却也会致命的。中原无此花,而中原人对此花也是无几人知晓。希望翩翩能就此罢手吧! 辞了翩翩,远娡和阿尔兹带了花若去市集玩。 因答应了她,一定为她救出花哥哥,花若也一扫长期的郁郁。微风轻拂起花若的刘海,长长的睫毛,娇若无力的颤动,含水眸子隐隐含了丝笑。远娡忽然发现,一年的时光过去,花若渐渐成长,由原来小小的人儿到现在的亭立。花若比以前更美了,鹅蛋似的脸,眉目含情,眼睛那抹淡淡的忧郁使她更为娇美。 记起司马懿初见花若时的深深笑意,原是为此。花云兄妹本是远娡有心培养的心腹,如今,司马懿却斩了她的右手。难道他想分离花云,打花若主意?“姐姐你带花若去那边看看有何有趣的玩意。我去看看大夫。”远娡淡淡地吩咐。 阿尔兹会神地点了点头,带着花云离开。 药庄坐落在闹市中,药庄很大,沉郁的药香搀杂其中。 一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而远娡在最恰当的时候给予了店老板帮助,所以他也成为了她的心腹。而司马懿还一直把他当作门客,府中病伤之事都由他处理。 远娡和老板进入了内房。她拿出袋子里的月华,只见月华仍保持着鲜丽。老板一看倒吓一大跳,匆忙进入药房中,良久不见出来。远娡知道月华有毒,只是没料到它的毒性竟如此厉害? “请服下这粒丹丸。”老板从里而出,把药丸递给远娡。服下药丸,远娡淡淡道:“月华加红花真的就成了春-药?” “月华本有致幻的毒性,长期闻着,人最后会中毒太深而亡,且查不出死因。而月华配上红花这种通血去淤、活络筋骨、活跃血气的药,就成了春-药。”老板细细解答。 第9章 花树下 “兹姐姐,我想上上面的小竹林,那里的竹子漂亮!”阿尔兹顺着花若手指的方向看去,前面半山腰上确有一片茂盛的竹林,甚是翠绿可爱。阿尔兹心想:小姐有言要暗中潜回府中,既如此,我何不调开眼线。原来阿尔兹看见不远处躲着人。 “好,姐姐带你上去。爬山你可不许叫累。” “不会。”花若甜甜一笑。 一路上山花烂漫,虽不及盛夏的灿如红霞,但也山明水亮,十分清幽怡人,山中别有一番洞天。 “兹姐姐,你看前面有个道观。”道观很小,但也修葺整洁。二人走进观里,眼前有一星盘,阿尔兹曾是栗特天象女官,对术数一向精通,连远娡也要请教于她,故知道隐居于此的必是位高人前辈。 “请问是哪位老前辈在此?”回音响于耳畔。 想是高人云游去了,阿尔兹带着花若在屋前拿起早备好的香烛点燃,插上檀案,祈祷:“求上苍保佑我家小姐。一生平安,吉祥!” 祝祷完一看,花若不见了,四处寻找终在三清座坛下发现她,“让我好找。”阿尔兹走上前去,原来花若求了一卦。 “花若,求也无用,没有解卦的人。” “不会的,这里有位很好的爷爷。”说罢,一位道骨仙风的老人从神像后方走了出来。 “拜见前辈。”阿尔兹恭敬一揖。 “不必。我是个闲云野鹤罢了。人称泾源先生。来来,小姑娘,爷爷给你看看卜文。”花若乖巧地走到道长身边。 “落花流水春去也,花飞花落又一年。他朝牡丹真国色,深宫寂寞几人知。”只见他略为沉吟,问,“小姑娘名字中可有花字?”花若佩服地点了点头。 阿尔兹一听签文顿觉不好,见泾源先生也皱起了眉,急问道:“先生,难道有何不妥?” “近一步说话。”阿尔兹知道先生意思,于是走过一旁。“这小姑娘将会成为皇妃。” 阿尔兹暗为惊心,“先生,如是皇妃有何不好,多少人求都求不来。” “乱世之中,妃嫔与战利品何异?不过工具罢了。” “那可否改变命运?”阿尔兹问道。 “命运岂可随意更改。” “先生道行如此之高,难道不能带走这小姑娘,助她修行,了结了这段尘缘?”阿尔兹担心花若会和远娡相争于是恳求道。 “这是她自己要走的路,我们无从插手。”泾源先生摇了摇头。阿尔兹扑通一下跪倒在地,“求先生指点。”她实不想远娡的道路更为难走。花若在一旁逗着蝴蝶等待,却不知身后的事。“小姑娘无欲无求,岂会甘愿进宫!”泾源扶起阿尔兹,“只因流水无意啊!” “先生?” “天机不可泄,落花流水自有天意。”阿尔兹一再强求,泾源无奈地说,“只要你们速速下山,并且不碰见任何人!” 听罢,阿尔兹带着花若速速下山。花若不解所以不停地问,“兹姐姐,我们还没上到小竹林呢!” “好孩子,今天不行。” “兹姐姐——” “ 下山给你买吃的,这里不安全,会有老虎出没。” 花若一听,玉脸生寒,霎时白了。“快走吧!”阿尔兹催道。 山林里忽传一声巨吼,回头看,阿尔兹定住了,不远处竟是一头斑斓吊睛大老虎。 突然听见一声长嘶,一匹马窜就出来。马后臀还流着鲜血,原来是一匹高头白马,马上没有马鞍,料是匹野马。想必是老虎追赶白马不曾想却碰上她们下山,真是冥冥中自有天意。 马匹看见人在,竟不愿离去,眼看虎就到跟前,阿尔兹正不知如何脱身,忽听一声大喊,“恶畜休追赶。” 一位十八九岁的少年在竹林里猛扑而来,挡在二人身前,“二位请快走,这里有我对付”。拿起一杆通体乌黑的玄铁枪来战老虎。 阿尔兹担心少年,故拉着花若站在一旁不愿离去。那白马也颇懂人性,时不时冲上前去为那少年挡缓攻击。忽然阿尔兹脸色一变,想起泾源的话,看向花若。花若一脸担忧,关注之情全在那双明眸之间顾盼。落花流水…… 阿尔兹最不原看见的事发生了,不,只要走了,就不会有事,于是拉过花若要走。平常怯弱的花若却无比执拗,不肯走。阿尔兹无奈唯有在一旁干着急。 只见那虎大张虎口猛扑过来,那少年左扑右闪无从突破,于是冲上前去,老虎见机更是一轮猛扑。那少年后仰跪地,缓冲了力度,猛虎在半空无法扭转,少年腰杆一挺用力去刺虎心脏。 老虎一声哀号,虽只是刺中了右肋,并不是致命伤,在虎未着地之时,白马冲上前去揣了虎身一脚,虎更吃痛,避到了一旁。 鲜血滴落,那少年见虎受伤,也不再攻击。虎见人多,白马也有冲上来的劲道,大吼了一声,负痛转身离去。 花若怯怯地跑上前去,小声询问,“恩人可有受伤?”一双美目顾盼生情,脸蛋儿忽地红了,映着竹风晚霞清新恬静。 “我是天水姜伯约,小姐叫我伯约就是。” “伯,伯约哥哥谢过救命之恩。”她低着头作了一揖。 “二位姑娘可是从山上来?”那少年十分豪爽,走上前来询问。阿尔兹道,确是从山上下来。 “不知二位有否见到鄙师傅,泾源先生?” “有” “没有。”阿尔兹跟花若相继说起。只见那少年笑了笑,道:“想必二位有急事,在下就不打扰了。”说完大踏步离开。 “伯约哥哥,”花若想追上去,被阿尔兹拉住。那少年听见叫他,回头笑了笑,继续走远了。那白马甚通人性,也跟着他而走…… ** 月华,远娡终于弄清了它的真面目。它的香味让她证实了长久以来的事实。知道它的人,就是下药的人。 是她借桃花的手,让自己在不自不觉中被下了□□吧。远娡多希望这不是真的,多希望真的仅仅是桃花一个人所为,但她还是参与其中了。桃花知道翩翩有了孩子,故意把抢来的手帕又还给翩翩,而这手绢本就是翩翩的,其实这根本就是个幌子,是桃花作了这个幌子。待翩翩到了暖玉阁,因着自己喝了被加入了红花的茶,碰上院里的月华,两种香气相杂也就成了□□。只是,又是谁骗过了桃花,使桃花也不知道自己有了身孕? 远娡思索着,做了一个大胆的假定。翩翩老早就发现桃花暗地买入红花,当桃花把红花都用在了递给自己和翩翩的茶水上,翩翩吃了,失去了孩子,她大可再找别人的孩子说是她生的。而自己必定脱不了害翩翩流产的关系。翩翩更高明,她让大夫骗桃花,身体不适只是因为染了风寒,再趁桃花不备时,寻找时机把桃花的胎打掉。如非自己无意中捡到了这方丢弃在废院的手绢,自己还被蒙在鼓里。那方手绢不过是翩翩的,是翩翩用来包裹药的,而那药正是从大夫那取来的红花粉,用来打桃花的胎的。 忽然,远娡想到了司马,若非他教她读书识理,她如何能堪破这迷局。正想着,却是司马懿回来了。 他日夜赶程,只为着早些见她。踏月而来,清越的眸子里藏了分倦意,笑意满上眉梢。他的眼睛布满了血丝,他的衣袍沾染了风尘,他的靴子满是泥泞,可见他是多么的急切,急切地想见到她。 远娡只装不知,柔柔地福了福。“远远就看见你蹙眉,有何难事?”看见她手上握着的手绢,他一笑,“原来这手绢的谜题你识破了。”听他如此说,她却是一惊,原来他什么都知道。也是,以他的学识,他岂会不知。“我一直奇怪,如此重要的证物,那人为什么不烧掉却选择了丢弃,原来……” “你真的聪明了许多。没错,这本是要被烧掉的,只不过我的人吓跑了她,按我的吩咐把证物扔到了荒芜的后院里,我在等着你成长,等着你自己发现,幸而,没让我久等。” “那你不是知道——” “嘘,”他温柔的瞧着她,离得近了,远娡发现他的脸色泛起了不健康的潮红,他在她耳旁轻轻道:“你要自己去找出答案。”气息暖暖地拂在她的耳旁,她也觉燥热起来。她一个激灵,手巧妙地撞到了茶壶,冰凉的茶水泼了他一身,她知道,他是受了□□的蛊惑了。 他终是清醒了过来,随意地解下袍子,只穿了一身月牙白的薄丝蝉衣,这已是里衣了。远娡不觉羞红了脸。幸而,他只是静静坐着,间或喝一杯冷茶,浓重的鼻息已平息下来。他就那样静静坐着,月牙白的里衣只绣了杜若,清淡儒雅。 许是太静了,他慢慢站起,在她卧房内慢慢踱着步,一一浏览着她新设计的东西。捧在手上的是一个玉枕,玉枕别出心载的放弃了用黄金镶嵌,改了用掐丝法,把银丝一层层地捻进玉里,从而织就了一大片的银丝镂空花纹,一捧兰草相缀玉间,还嵌了些琉璃珠与络子点成露珠,真真的精致。枕内侧还绣了大片大片如雪飘逸的梨花。他轻轻摸着,那玉触手生温,让人爱不释手。“看来你真的很爱梨花。”他淡淡道,清冷的语气终是冲淡了他的笑意。 “这玉枕是好,终是素了些,如是美人枕卧,素雅中多了分清冷,少了分缠绵。”他从她的工具架子里取来了一把素簪,簪身已经打造好,只是花式尚未镶嵌成形。他取来银丝细细折着,远娡连忙走近他身旁,看他如何打做。 揉、捻、锤、敲、供,一朵五瓣梨花已然成型,再用绢花细细裁剪,不多会便小心地束进了模子里。再将荧光粉黏洒在花瓣上,花蕊则以一颗荧光石点缀其上。再做了几挂精细的珠子流苏,稳稳地一一缀上,一支精致的花簪便做好了。 他将她如云的青丝放下,只松松懒懒的簪了一朵梨花簪。她尚来不及摘下,整个人已被他抱起,放于玉枕上。温润的玉石,暖暖地贴着肌肤,因着那只簪,枕上的美人便多了分慵懒柔美。 梨花簪配着梨花玉枕,梨花玉枕映着如玉美人,一切都是那么的美好。簪子上挂着的珠子流苏冰凉凉地磕着她的耳朵。她的耳垂很美,那弧线非常的柔和,淡粉淡黄的珠子垂在耳际,更显出了她的肤色白皙,弧度柔和,使他忍不住,轻轻含住了她的耳垂。 那种如蚁啃噬的感觉从心尖爬过,她终是觉出了自己的轻佻,如此的夜晚,终不该与他如此相对的。她的挣扎,他都看在了眼中,他没有勉强。离了她几步,方言,“把簪取下,置于玉枕上瞧瞧。” 她本就是一点即透的。当她看见他做好簪子,取了玉枕来,在银丝中打了好些结,她便明白了。果然,当簪子置于芝草中央时,流苏有规律地垂下,透过那透明的淡粉色珠子的扩大,看清了银丝结就的,竟是一个个小如点墨的字。 “想必你已经掌握了传递信息的手段了。以后便宜从事,就能寻找到一切通信的方法。” * 阿尔兹担心暖玉阁里的毒花,想把它全除去。为了不打草惊蛇,远娡没有同意,“只要不靠毒花太近,是无害的。翩翩还没完全掌握种植之方,她也是从昆仑那移植过来的。” “昆仑?”阿尔兹不禁打了个冷战。“只有昆仑与翩翩的住处没有种植称做迷迭幽昙的‘月华’。而昆仑父亲的封地,是盛产此花的。若非我读遍了司马懿为我搜来的各式珍贵古籍,还真不知道。”她也是长话短说。什么叫欲盖弥彰,昆仑的做法便是了。若是自己,大大方方的在自己的住所也种些迷迭幽昙又何妨,真要害人也不至于暴露了自己。 连日的阴谋,使远娡身心俱疲,她悄悄地走到了小山坳上散心,远远看见前方有一棵花树。她高兴万分,奔上前去,忽然又生起了懊恼。她虽然长高了很多,但这棵树却比她更高。 她仍是无法摸到花朵美丽的脸,但她仍觉幸福,只为她满树的鲜花。一时的感触,她唱起了曾唱过的那首歌谣: “花中的精灵啊,嫩黄的是你淡雅的装扮。如美人的小脸啊,小小的,却很明亮。花儿啊,你在哭吗?腮边是清晨的露珠,还是你的泪花。告诉我,好吗?” 正当远娡仰望着树上的小花,一只手优雅地攀到了树枝。“哎——”来不及了,花已经脱落枝头。 “你?”她侧过头。在她跟前的,竟是那位熟悉的梨花少年,尽管他们不相识,却又似认识了很久很久。她呆呆地看着他,他也不以为怪。星目剑眉,俊朗出众。身着白色布衣,头扎白方巾,英挺清俊,带着几分淡淡的书卷味。 “姑娘不是喜欢此花吗?”他温和宏厚的声音如那暖暖的春风拂过人脸。 “我只想轻抚花的脸。无心摘花,花离开了树,就不能活了。” “真是个善良的小姑娘。”他温和的一笑。从未有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话。她如一个单纯懵懂,情窦初开的小女孩,红透了脸。他默默注视着她,并不言语。情窦初开?不会的!她怎能这样想!决不能,她决不能爱上任何人。 她想抽身离去,可心懂得痛了。她要离开,无从选择! “姑娘,请留步!”她竟迈不开脚了。 “姑娘是否觉得我唐突了佳人?”他淡淡的笑容真诚明朗,她再挪不开目光。 “并非公子唐突。”她轻轻地答,不敢抬头,怕碰上他那双比天山还高,比雪莲还纯净的眼眸。 “姑娘眼睛很美,像冬雪飘飘扬扬,尽是无际的纯白。” “公子,”她欲言又止,娇羞得不能自持。 “看来定是伯约唐突了佳人。” 伯约?她在哪听过这名字?在梦中吗?还是如今身在梦中! “我叫姜维,字伯约。” “伯约。”她竟忘了女孩子的矜持脱口而出。顿时脸红耳赤,心如鹿撞。原以为,她爱上的已是那位清雅的梨花少年,原来那少年就是她的伯约,她的梦里人。她还是遇到了他。 幸而,她蒙着面纱,没让他瞧出自己的羞态。见她发怔,他把花轻轻地簪在她鬓间,远娡一吓,后退了一步。 远娡觉得心快要跳脱出这个躯体了,她茫然地感到不知所措,羞得转身就跑,独留他一人在花树下…… 她奔跑,长长的迤地春青绮罗,如春风绿开一地的青青草。零星的花朵也开了,铺在草地上,舒展着自己娇弱的身姿。 她不敢回头,害怕他不在了…… 远娡竟是一路小跑回到府邸。她顾不上所有家仆的眼光,脑子里尽是漫天的雪在飘,漫天的白梨花在纷飞。她就像那一星的雪、一点的梨白,卧倒在深深的白雪里…… 她倦伏于流水般的弓形象牙榻上发呆,手枕着头,长长的头发萦绕着春青文绣小袍,垂了一地。手划过榻边,雕纹是一只小小的喜鹊吧,它也如她般,慌张吗? “妹妹,匆忙得头发都散了。”翩翩倚门而笑。 “姐姐快进来坐。”远娡急急起来,整理了一下袍裾把她迎进门来。“虽说春暖花开,妹妹还是得注意,”说着,帮她把碎发拨开,整了整松了的领口。远娡笑了笑,复又伏在榻上定定出神。 良久,才想起翩翩。翩翩呢?她仰头张望,翩翩不知在何时走了。 “山之高,月出小。月之小,何皎皎,”弦被她拨断,她怎么会弹这首曲!忙收敛了心神。 远娡踏月而行,廊下的花牙子在和煦的月光下泛着淡淡的彩光。花牙上两只交头鸳鸯在戏水,渲染着他们的恩爱。走到偏廊,数着数,走动。有种不名所以的躁动不安,曾走熟的路,走熟的房间竟离她那么远,那么陌生。 昆仑果然不在,远娡轻轻推开她的房门。一切窗明几净,她每天都有收拾吧!席上的桌上桌还放着一只精致小巧的酒杯。她拿起,只觉这只杯子曾在哪见过? 想了许久,终是想起,曾是在翩翩房中见过的。 “妹妹,何以至此。”是昆仑回来了。 “我院中月华是否你种的?”远娡也是直接道。 “是!翩翩说这种花对人心境平和有好处。但怕你知道了不肯用,所以让我保密。”她看着远娡的眼睛,一字一字道,“其实翩翩是好人,我曾不幸在儇儇池落水,我不通水性,性命垂危,是她救我上来的。她还差点遇溺,她决不会是坏人,所以妹妹不必担心她。” 我何时说了,翩翩要害自己?远娡眉眼一挑,把笑意隐了下去。昆论见远娡手中拿着一捧月华,笑着接过花细闻,“这花真香。”一捧月华的香气已是极毒了,她深深闻嗅已然中毒,但见她瞳孔收缩,神志渐散。远娡命阿尔兹拿茶水淋她,她终于清醒了过来。 “妹妹,对不起,是我错了。”昆仑跪倒在地,“我不该信翩翩的。” 第10章 碧玉其上,梨花落 翩翩坐在后花园里晒着太阳,手轻覆着肚子,和孩子细语呢喃,泥土的芳香和着草的味道,淡淡的围绕着翩翩。 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桃花死了,她有了孩子,明地里又和最得宠的董氏交往甚密。家仆对她一改面孔,竟也和颜悦色起来,而她对下人,也是和颜悦色。 翩翩想起了旧事,那天看见昆仑在柔娆儇儇百无聊赖,在暗中一连观查了几天。发现她和董氏并不和,心生一计。翩翩暗中把儇儇池边的一块石头涂上蜂蜜,等时候差不多了,再取来大焦叶沾满清水铺在靠水边的地上,在暗中等待。昆仑见大石头围满了许多钻动不停的蚂蚁十分好奇,跑上前看,踩到了沾了水的焦叶顺势滑到了水里。 一切天衣无缝,翩翩更是装作无意经过救下了奄奄一息的昆仑,再暗暗地把石块推到了池里,神不知鬼不觉…… “不过是靠了涂满蜂蜜的石块和两片湿了水的蕉叶。”翩翩说得极轻,但一字一字,每一个口型都那么清晰。 远娡躲在远处瞧着翩翩,瞧着她脸上的信息万变。“一定是翩翩教唆昆仑。”阿尔兹轻声道。远娡哂笑一声,“许是姐姐忘了,昆仑从前顶爱吃蜂蜜,曾为了吃蜜糖,捅了蜂窝,被蛰得不轻,又怎会闻不出蜜糖的味道。” “小姐是说,昆仑故意的?” “苦肉计罢了,好瞒过了我们。连翩翩都不过是被她利用了。没想到,她的心思竟然此深沉可怕。”而桃花有了身孕,定是被昆仑看出了,因为自己没来之前,司马也是让昆仑管事的,包括记录每个女子何时来葵水。所以是她告诉了翩翩,也是她故意让所有的下人都隐瞒了桃花也是侍妾的真实身份,让自己陷入了这个圈套里。 一切终于都明了了…… ** 一日,因闲着无事,远娡吟唱起曹子建的铜雀台赋。 远娡心下佩服,子建真的是才高八斗的奇男子。这赋恢弘大气,如加入编钟击打和音而吟诵,定当是乐赋里的经纬大论。 想当初植深得曹操喜爱,丕却沉寂数载,初写此赋正是子建得志之时,大气豪迈,雄雄霸业之心如日中天。可丕靠了司马懿,如今世子之位已是唾手可得。远娡不得不叹,曹子建也只适合做一个文人罢了。真想见一见这位大才子。他于甄宓也只是乱世桃花落水流,无法相守,他也只是一个可怜的人。 看着星象,感慨万分。曹植啊曹植,过了今日,只怕您的日子将会更加难过。正思间,一颗将星星光暗淡,突然间迸发出耀眼光芒,转瞬光芒夷尽,变作一颗帚星划过天宇,燃烧完所有的光亮和他传奇式的一生。 明天将会有大事发生了…… “小姐,魏王病逝了!”听了阿尔兹的话,远娡放下手中书,走到窗前看天象。这仅仅是个开始。 远娡随手拿起窗格子下的三区式夔蒲纹青碧玉铜边镜细细照着装容。她知道司马懿不久就要回府了。 “姐姐,你想办法托人把此镜带进宫中。”远娡摊开雪白莹润的小手,把铜镜递给阿尔兹。“小姐想如何?” “三区式夔蒲纹青碧玉铜边镜只有王侯可用,而司马府尽是此等物什。世子知道了作何想?” 世子怎会相信她们?!似是看出了阿尔兹的心思,远娡略一颔首,微笑作答,“丕至今还信任司马懿,是因着司马懿帮他得到了世子之位。功高必然震主,这道理谁都懂。而且有司马懿专送我而刻的‘女箴’二字,加了他的印刻,世子自然认得。” “诺!” 其实远娡并无害司马懿的心,他尽管对她好,却拘束了她的自由,她想到伯约身边,她想拥有真正的爱情,而他却禁锢了她。而且他什么都知道,对于她的心,他什么都知道。 其实,她也是什么都知道。她偷看过他要传给太守的文书。送与太守的只是一幅字画和一幅裱纸,画旁有乐府诗,而裱纸上却绘了些暗花。把字画装在裱纸上,乐府诗处便映着底下的暗花形成了一个‘落’字。而画乃是一幅步步高升图。远娡记得曾读过一首乐府诗,就是金阶玉堂,步步高升的仕途平顺的诗,不过是放在乐府中,粉饰太平的诗作。皇帝自是喜欢的。远娡看时虽觉文辞华美,但终究是失了气节,只记得作者名中有个梨字,且是天水人。梨本是极雅的花,用在趋炎附势之人身上,却成了种讽刺,倒是让她记住了他的名字。也是她博闻强记,才暗中窥晓了他的妒意。梨花落,不就是让伯约永难有得志的一天吗!对于那样一个满是英气,一心报效国家的少年,那是多大的伤害。 如今,借这铜镜之事缓了子建的事,让司马回到府中,那子建的性命之危或许能得到缓解。能为心中神往已久的曹子建做的,也就只有这些罢。能报复司马懿的,也只能如此罢了。从何时起,她已将谋略运用得如此顺手拈来?远娡一惊,她终是变了。或许该赞,是司马懿教得她太好了。 懒懒地起身梳妆,春天人特别发困,到了夏天又该一晌贪欢了吧。算了算日子,翩翩也近八个月的身孕了,于是到了翩翩院中探望。 远娡推门而进,只见她的身子笨拙,房中多了两位丫鬟服侍左右。“姐姐好雅兴,这大好春日竟也在练字。” “院深春风不与便啊!”翩翩抬眼,柔柔一笑。远娡走近了看,原来是乐府诗里的《陌上桑》,翩翩原是在羡慕罗敷,而为自己的身世感触。 “妹妹,见笑。我们的夫君才是真英雄,真不应该羡慕她!”她不愿让人瞧见自己的感伤,所以借口掩饰。如此蕙质兰心的女子,却活在如此绝望的境地,远娡摇头,她是在怜惜翩翩,还是自己?“姐姐可别累着了。” “妹妹深得主宠,姐姐也心里高兴。只是怕不知哪得罪妹妹,妹妹何以久不来看望姐姐?”看着她一双怯怯的眼睛,远娡只觉可怜,“姐姐别误会,往后妹妹多来陪伴姐姐便是。” “姑娘用茶。”一个小丫鬟来上茶,只觉脸生得很。远娡疑惑,于是细看她。只见她脸红筋跳,手竟在发抖。翩翩还在练字,并无注意。远娡知道事出有因,小心留意。 “翩翩姐,你要的安神参汤好了。”丫鬟见远娡二人皆不吭声,也不取药和茶,只得提高了声音。 “姐姐如此勤奋,还是我来代劳。”远娡借机端起盖碗,手一滑,竟泼了翩翩辛苦写好的《陌上桑》。 “姐姐,没烫着吧?”远娡连忙察看翩翩有无事,一阵惊吓,让翩翩腹痛如绞。远娡急忙让院中丫鬟去请大夫,自扶她到一旁躺着。 那端汤丫鬟尤自不退,样子甚是害怕。远娡心一紧,明白这是专为害翩翩而来的。原还担心是翩翩有什么阴谋。再细看,丫鬟不到十五六,年纪轻轻何以如此歹毒? 一阵风刮过,飘过一股很淡很淡的香味。是西域进贡的奇幻香,采天山上的奇幻花提炼而得。因它香气甚好,甚是难得,司马懿命人到西域搜购,再以锦盒敛之,赠给自己。奇幻香的香气十分淡,因风而起香。只要沾上了主源,香味在十日之内无法洗去,且不自知。而奇幻香本身并无异处,只是让人闻着觉得香。妙处就是在于主源。所谓主源即是首先用了奇幻香的人。凡与主源相处甚久,才会染上奇幻香的另一种香气。而主源的香气会减弱,变幻出另一种香味来。但此用法却是无人知道的。若非她翻遍了古籍,这奇幻香于她也不过是普通得香料罢了,岂会如此在意! 远娡对司马送的物什向来不在意,香料只是随意放进了库房里,自己并不曾用。是谁私自取了她的东西用了? * 大夫忙了半休,翩翩终安定下来,孩子也保住了,她服药睡去了。远娡安排好一切,再再检查,本以为下的是红花,原来是一沾毙命的鸠毒。 等至三更天上,才见阿尔兹回来。她掌好灯,细细说,“下毒的月念好像有把柄在人手上。隔得远,看不清,只见那人把一张纸条塞给她就走了。月念也只是说了句‘保我父母’。” “她们在哪见面的?” “翩然亭,而且……”阿尔兹似思索了许久,才道:“那人身上有淡淡的香,和月念身上的奇幻香味道极相似。” “你暗中调查月念父母下落,让回春堂老板找人救出。不要暴露老板和我们的身份。看来月念的弱点是在父母那。”远娡连忙吩咐了下去。 “诺。” 阿尔兹离开后,远娡独自照顾着翩翩,只见她微微起伏的肚子一直用手护着。 “啾——啾”什么声音?远娡把翩翩身上的丝被拉上一些,紧了紧衣领往外走去。 翩翩的门边上竟趴着一只还是半雏的鹰,眼睛骨碌骨碌地转,见到人来翅膀扑腾了几下,却飞不起来。远娡小心翼翼地走近,看了看,原来它翅膀受伤了。小心地抱起它,它倒是乖。 “月念!”她大声呼唤。 “来了,”只见月念匆匆而来,鞋上还沾着未干的泥巴。还是大意了,竟不懂得处理干净再来,痕迹尤在。“帮我取去淤膏来。”“诺!”月念似乎特别怕她,低着头不敢看她神色。很快的,月念就把药膏拿来了。没远娡吩咐,她只能干干地等着。 用手甲勾起一点膏,淡淡的药香味在屋宇内渐渐飘散。鹰很乖,任她上药,明亮锐利的眼紧紧地看着她。远娡觉得好奇,如此通性的鸟儿不多见。“今日里倒算是我和你的缘分。”她摸着它的小脑袋说道。 “小姐好福气,人说鹰就是赢。小姐往后定是非富即贵之人。”听罢,远娡为鹰儿包扎好,不多会药效起了作用,缓解了它的痛苦,它竟能活动了。 “那月念可愿辅佐于我?” “奴婢乃下贱之人,如何得此福分。” 远娡轻抚着浅红的护甲,随意道:“我见你长相倒很清秀,做事也伶俐,我很喜欢,以后就跟我吧。“这——”她脸上竟有难色。 “大胆!难道我家小姐还配不上做你主人吗?”阿尔兹厉声喝道。 “姐姐,不必难为小丫鬟。她实不愿意定是有更好的主了,人往高处走,我们岂可强求。” “小人不敢,小人愿意服侍小姐!” “好。”远娡把皓臂上的一对双龙戏珠金臂钏脱下给她,“这件金饰的价值不在于它的用料和工艺。而是我自己亲手打造,也就等于是我的一份心意了,收下吧。”月念迟疑地接过叩谢而下。 等人走后,远娡伸出莹润的小手,阿尔兹连忙替她修好指甲,“幕后之人定会出现。她容貌清丽,人也算伶俐。只要救出她父母,她定会为我所用。” 次日,远娡让月念陪伴上街置办些物品。鹰儿已恢复的差不多了,而且对她很是依恋。远娡决定留下它,还为它起名善弈,凡战必胜之意。 善弈站远娡肩上甚是威武,阿尔兹笑道,“小姐真如骁勇善战的将领了。”月念听了也偷偷掩了嘴笑。 俩人带着月念越走越偏僻,她不禁紧张起来。转过一个山头,前方一家寺庙出现眼前。她看见了才放起心来。 远娡带着月念穿过月门,进入到寺庙后院。“小姐,我们来此为何?”月念顿感奇怪,只见阿尔兹指了指大门道:“你进去就知道了。” 月念疑惑地看了看远娡,推开禅门,一对老人家正坐堂上。“爹,娘!”月念激动地扑上前去。阿尔兹办事好利索。仅一天就救出人质,连远娡也十分佩服。 “月念谢过小姐!”他们一家子都跪下来。“老人家快请起!”阿尔兹忙扶起二位老人。 “小姐,”月念欲言又止。“这里都是我的人,有话但说无妨!”远娡淡淡的。“有人要害您!”她焦急说道。这点远娡早已知晓,但仍想听听她言语,“可知是何人?” “他从未露过脸,说话的声音像腹语。我连是男是女都无法分清,他还暗中派人把我父母劫持,我原不信,直到看见母亲头上的珠花才肯就范。他让我毒害你和翩翩,事成就放我出府和父母团聚。我也是刚进府没多久的。” “原来如此,难怪看你眼生。”远娡继而问道:“那你又是如何进府的?”月念想也不想,马上回答,“那人说司马府有位不得宠的姬妾怀孕了,急需有人服侍。就荐了我!” 看来是有人作内应一早就有预谋。沉彀负责家仆买卖的,难道是他?也不一定,因为他也许真的只管买卖。月念心灵手巧,或许他也只是觉得好。远娡心念转得极快。 见主上不回答,月念也急了,“小姐,那人见害您和翩翩不成,定会再下手的。如今父母被释放,我怕已打草惊蛇,他不会再联系我。” “他的下线被我喂下了穿心毒。一周无解药就会死亡。所以答应作我们内应,骗他说你父母尚在他手。” “那小姐可问了杀手是替何人办事?” 远娡恨道:“那人奸猾得很,藏得极深。他只是给钱让人办事,办事的人也是连是男是女都分不清。”她顿了顿,恢复了恬淡的微笑,道:“出来太久了,该回去了。” 远娡也学起了翩翩,写起字来,已练心性。 心里有事,下笔劲道不足,最后落笔竟是败笔。远娡十分懊恼,揉成一团就往地上扔。善弈眼尖,腾起去抓纸团,抓住了还晃着小脑袋来邀赏。看见它的憨样,气顿消了。心一定,字倒流畅了,写了许多张。 纸张实在珍贵,府内发下的份额已然没有了,想再练,已是不能。“连纸都跟我过不去。走!”远娡对它挥了挥手,它跳将上来,乖乖地站在远娡肩上。 沉默片刻,远娡把善弈放到一处锦囊前,指尖点了点,示意它去嗅。再把锦囊藏好,打了个手势让它去找。善弈高高跃起,终于在柜子顶找到了锦囊。“好善弈!”远娡一喜,把肉条用箸卷了去赏它。而后指了指外面,意思是让它出去寻找这种香气。 是的,她不过是要找出谁的身上有奇幻香的味道。 思想着,已来到了司马懿的书房。远娡在靠书案边上的黑檀木柜子上找着纸,只因他的纸张绢幅是最好的,比起她房中的书纸来,真是天渊之别。她的字刚练成,还不及翩翩,所以选用上等洛阳暗文宣纸,而不用绢。纸张还有淡淡的草香,十分清爽。手翻动时,无意闻到了一股虽淡,却经久不散的香气,远娡觉得那香甚是熟悉。 拿起一看,不知是谁的字迹。不像翩翩的字,而昆仑也不认识字。纸上有淡淡的奇幻香味道,那字究竟是谁写的呢? 离开书房后,远娡漫步走回暖玉阁。远远见昆仑走来,手上还拿着一柄扇子,扇子是双面绣,绣的是宫装侍女出浴图,和一行金绣字,‘正应承泽雨露时’。她竟存了争宠的心意。 “姐姐。”远娡轻笑问候。 “妹妹从哪归来,这般有闲情。”她看了一眼,道:“妹妹抱了一叠书纸可是想当女官人?” “我也是闷得慌想练字。” “妹妹也真豪气,用如此上等的洛阳暗纹宣纸。不过妹妹字漂亮,不像我这般出不了场面。”远娡一听,心一阵颤动,试探道:“妹妹字丑,何如姐姐学识深厚。” 只见昆仑以扇覆面,笑道:“妹妹真是取笑了。姐姐从小就不认字,犹如山村野妇,何如妹妹聪明玲珑。”远娡心下了然,洛阳暗纹宣纸十分矜贵,许多人不认得。从不识字的昆仑又岂会认得,除非,除非她们分离的这些年,昆仑也学会了认字,并写得一手好字。尽管昆仑隐藏得很好,尽管她很聪明,但还是一句话就出卖了她。 忽然,一阵长啸,善弈展翅而来,眼前尽是一片黑暗。只见善弈毫不犹豫地扑向昆仑,仿若她就是那只泛着极淡,淡得失去芳香的奇幻香锦囊。远娡及时唤住了它,淡淡地向昆仑赔了罪自离开了。原来私取奇幻香的真是昆仑。昆仑就是主源,但她却不知道此香料的妙处。 回到阁中,尚来不及坐下休息,月念便匆匆赶来。脸上笑容舒张,长话短说道,“小姐让查的事情都查到了。进入这个府邸的人,都是身份特殊的,主公一向是要求下人低调从事的。但沉彀却在这些天存了好些钱进票号,所以他应该是被人收买了,下毒来害您。” * 远娡知道翩翩爱吃酸,故命阿尔兹让下人把青菜沾盐泡上四五天,再把它包在梅肉下一起放锅蒸,香软可口,酸而开胃。而一青一白,色泽鲜艳流离,故远娡取名为“碧玉其上”。 再看了看,远娡特意让厨子做的牛乳炖薯子方酪、百合莲子,蔷薇糕子甜点,每样皆是味甜鲜美,飘出淡淡的奶香。远娡看着菜色,颇为得意。翩翩最近不大吃得下,故把菜色做得精细可口些,她希望翩翩能有一个可爱的孩子。 闻着香,连远娡都想大块朵颐。忽地,便觉不对!这味道如此醉人,让人胃口大增,像撒布陀下的阿芙蓉(又称罂子粟和米囊花),有着美丽名字艳丽身体的魔鬼之花。 回到阁子里,远娡捧着腮发呆。这沉彀着实大胆,厨子里的菜都有阿芙蓉,大量取食阿芙蓉就会命丧黄泉。他竟是两边准备,他亲自来见月念,想必是要杀人灭口,她们吃了过量阿芙蓉自然毙命,无须他出手。 “姐姐——”旁边厢的阿尔兹听见远娡唤她,赶忙过来。 “我发现了阿芙蓉,”远娡顿了顿,敛色道:“我们时间不多,你按这些菜色去香酒家要一些来,暗地里换过来。不要让沉彀发现,我们可是等着他来继续演这出好戏的。” “他只是一个下人,胆子岂能如此大?”阿尔兹蹙眉。“如是昆仑诱惑了他,让他替她办事呢?”远娡斜睨了阿尔兹一眼,其实她早猜到了一切。 晚饭很丰盛,也适合翩翩胃口。她很喜欢“碧玉其上”这道菜。 翩翩夹起薄如绿翼的菜,下面是嫩白的梅肉豆腐,散开在白陶瓷的钵里,翠白相映,“妹妹好心思,想出如此美的佳肴。” “姐姐过奖了,这是花云教我的。”听罢,翩翩道:“那孩子在牢里也还好。但妹妹,他能否出来就要看主公了。” “妹妹知道。”今日,她可是连花云的饭菜也换了,沉彀已经是疯了,他绝不会放过她身边的人的。远娡想着,吃了一口菜。心道,是时候了! 月念命人端出龙尾菇儿清汤,只见小小的菇浮在汤上很是可爱,远娡给自己盛了一碗。 新近培养的舞姬纷纷出场,跳着优雅美丽的舞蹈。“姐姐,你先饮用。我去去就来。” “小心。”她抓着远娡的手,眼神凝重。“姐姐安心看歌舞,妹妹一会就回来。” 风吹起了远娡的长发,这样踏月而行有多少次了?每次皆匆忙,从未欣赏过如此美妙的月色啊。天突然间洒开了小雨,伴着初夏的味道,缥缈而来。已经有一两只青蛙,一星点夏蛐在鸣叫了。初夏的夜啊…… 见远娡突然出现在翩然亭边,黑衣人始料不及。“你竟敢出卖我,你父母都给我陪葬!”一声大吼,他伸手想去抓远娡身前的月念,却突然软倒在地。见状,远娡一步一个台阶走上亭子。迎着风,风吹开了她披散的发丝,沾衣欲湿的雨把她朦胧的脸庞,浸淫得如渐暖的空气,破冰的流云,新绿的柳枝,吐芽的苞蕾,无声地在瞬间绽放。踩在松软的泥土上走,她如那半张半闭的花瓣,在雨气下娇艳欲滴。 霎时,路边的花似都开了,在雨中展现自己新生婴儿般的肌肤。闪动的花儿一点点红,一点点黄,一点点紫了…… “你真如那美艳有毒的阿芙蓉,引得所有的毒蛇都来撕咬。哈哈!”他对天大笑。 “你吃下了自己的恶果,与他人何关。”她早已暗中在他饭菜里下了阿芙蓉,他脸如贴金薄,已是活不久了。阿芙蓉的毒性,人越激动,死得将会越快。 “昆仑美吗?她才是真正的阿芙蓉!”沉彀听了,脸色青白,脑筋突起,“我与她毫不相关。” “你别忘了,她是司马懿的女人。她会为了你离开司马懿?别骗自己了,她不过是利用你,利用你除掉我,然后再杀你灭口罢了。我去过药材铺,她以你的名义买了毒药,你不过是她的替死鬼罢了。” 沉彀一听,瞳仁瞬间缩小,再没缓上那口气,死去…… 害人终害己,我看够了……远娡走下台阶,慢慢地踱步,顺着流水走,月亮倒映在水中,如娇羞的少女,时儿拨动着水气,遮盖住自己绝世的容貌。 其实她不想杀人,真的不想。昆仑把一切都设计得很好,没有留下任何把柄,而沉彀则成了替代品,一切都平静下来。远娡不想与昆仑为敌,曾经她们是那么好的姐妹,如今,她却为了一个不爱她的男子,要将自己置之死地。 远娡知道她的苦,所以才会在知道了一切真相后,依然容忍她,默认了沉彀承担所有罪名的结果。对她,远娡始终是下不了手。 第11章 淡月山涧逢少年 知道了真相,一气之下怒火攻心,远娡病倒了。 她又梦见了伯约,他轻轻地为她簪上一朵花。无比怜爱的对她说,她是个善良的好女孩。她真的累了。 午夜梦醒,是司马懿守在床边,他说,“醒了?你睡了四天了。”喉头干得难受,如要裂开一般,她想起来,但挣扎了半天仍无力坐起。他扶起她,让她靠在花栏上,“你需要吃些东西。” 他耐心地一点点地喂她喝粥,她喝得极慢,只用了一些,再次昏睡过去。 卧了好些天,见着今日的太阳很好,远娡终于能坐起来了。善弈见她精神好转,也才肯吃东西。远娡拍拍它脑袋,“慢点吃,小心咽死你这饿鬼。”它竟哑哑两声的表示抗议。 自远娡醒来,就让一直在她身边守候的月念离开。“你父母都已回家,你也该回去看看才是。” “小姐待我极好,现在小姐又有病在身,奴婢如何能离开。” “你放心去吧,不然家中父母长久不见你,也该担心了。我有阿尔兹照顾着。”远娡不再说话,把枕边一个绣花袋子无力地拿起给她。她接过一看,跪下说使不得,愿永远服侍小姐。远娡勉强地笑了笑,“你愿意就留下。但这些钱你拿去,让父母得以安享天年。”转过了身,闭上了眼睛。月念见她如此唯有退下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模糊中似是看见了昆仑,她对着她笑。远娡忽然就醒了,努力睁开眼,只见昆仑正伸出手来,见她醒了,忙掖了掖她的被子。旁边的善弈怎么睡着了?它不会如此贪睡的。 一惊,远娡撑着坐起。“妹妹,怎不多睡一会?”昆仑似笑非笑的看着远娡,手上转动着绾在双臂上的轻纱。已经是夏天了,昆仑穿着夏朱衣裳。衣纱如薄雾掩身,隐隐约约的美,包裹得天衣无缝。绛雪朱紫短襦无比贴身,把成熟少女的曼妙身段展露。这不是自己设计的夏衣吗?远娡摸索着放于枕边的图纸,才发现,图纸在她卧病时就不曾见了。“妹妹的设计如此精美,真是让姐姐爱不释手啊。” 是的,自己设计出来的衣裳将她装扮得更美,温婉可人的小女儿态带了些诱惑,比起她原来的装扮确是好上几分。 “妹妹看来是无恙了,就脸上苍白了些。我已命人煎好了药,妹妹可趁热喝。” “我不想喝。” “既然妹妹不舒服,姐姐就不打扰了。”她转身就走,没再回过头。等她走后,远娡惊出一身汗来,呼唤善弈,它只是被喂了瞌睡药,没有大碍。晃了下脑袋尤自没醒透的飞来她身边。远娡怜爱地抚摸着它。 “小姐,您醒了?”月念见她醒了,高兴得忙吩咐厨子准备甜玉米麦子粥,忙上忙下的,还在书桌上放起了一盘兰花。 “月念,过来坐。”月念紧张地坐下来,远娡按了按她的手示意她放松。“府中可发生了什么事没有?”她心中已有了答案,但还是开口寻问希望不是真的。 “没——没有。” “但说无妨。” “昆仑她——” “哦?” “她每日都陪主公用餐。” 这在远娡意料之中。“她还在殿堂之上起舞,那舞姿很美……” 月念没再说下去。昆仑本就是栗特国贵族,美丽过人自不用说的。若非她父亲造反,失败被杀,她也不会沦为自己的女奴。许是很早开始,她就已经存了贰心了,只是她隐藏得如此好,可见城府极深。 “随她去吧!”听了远娡的话,月念不再作声。 花开了,又落了。远娡反反复复的羁绊流连于病榻前,等得一日精神好些,便使阿尔兹等人扶了去翩然亭中。 坐在亭上,看着盛开的繁花月露。在这里曾一度血染亭阶,而如今大家还是照样过得快活。人,大抵都是健忘的吧。 拂退众人,她循着琴声走去,司马懿的房中红烛美人,真是无比旖旎。“主公,你看弹得如何?”柔媚的声音尤在耳前,那是一种远娡从未听过的妩媚。 “技法很纯熟了,但缺了意境。”司马懿声音全是低旎。“我还不如董氏吗?”昆仑的声音有些委屈。 良久没听见司马懿说话。远娡想,有这样的美人软语相偎,任何男子都该是宠着她,哄着她的。只是司马懿选择了长久的沉默。“主公?”昆仑软软地撒娇,司马懿只是一把将她按倒,抵头并足的身影如薄薄的剪影,横亘在窗门上…… 远娡轻轻地退了出去。 曾一度繁华的暖玉阁也变得寂静万分,下人都改去了倚月斋。一仑明月倚当空,万昆青山千里绵。合就而成的‘昆仑’二字作她主室。司马懿竟宠她如此,司马懿,投怀送抱的是最下等的。不是你说的吗? 远娡知道,现在她的处境很危险,她不过是侍着他的宠爱,方能在此存活,但她实不想再去争斗。 坐在花云为她扎的千秋上,想着无边的心事。身后忽然多了个人,远娡一惊身子倾斜欲倒。坚实的双臂一把扶过她,竟是花云。 当初远娡和司马懿有约定,只要她能查出真相,他就放了花云。如今花云自由了,惟她还被囚禁。 远娡大窘,忙想推开。头一沉竟倒于他怀中,无力挣起,他身上淡淡的阳光味道使远娡感到温暖。“妹妹,你一定要保重身体。”远娡挣不起身子,唯有靠着。 “妹妹,我——” 她知道他想说什么,却累得无法言语。“不如我带你走吧!”他说。 谁?谁站在身后!“花云,不得乱语!”原来是阿尔兹,远娡心一松,又昏了过去。 幽幽醒转,大家都围在远娡身边,月念还在哭。“别哭,我没事。”她挣扎着坐起。“小姐,大夫说你心力俱悴,如再不安养,就会病入膏肓。大夫开的药都煎好了,快喝了吧。”阿尔兹喂她喝下药汤。如是,终得睡安稳。 夜酣,远娡梦见了翩翩来看她。翩翩脸上竟是凄惨之色,说要来与她作别了。远娡一惊而醒,翩翩,你别出事!阿尔兹听见声响,马上跑来,却见远娡突然起来,不管不顾地往外走。 “小姐?” “翩翩有危险!”听了吩咐,阿尔兹取上袍挂披在远娡身上,搀扶着她,叫上花云、月念就往翩翩院子走去。 “喝了它!”是昆仑的声音。 一众人破门而入,只见昆仑在喂翩翩喝药。远娡想上前,脚却无力,摔倒在地。阿尔兹早已把碗打落地上,药洒了一地,幸好,药还在。所有的人都放下了心。 花云早已扶起远娡,善弈飞扑上前想啄昆仑,昆仑竟一掌将善弈打翻在地。远娡急忙上前,善弈乖乖地躲回她怀抱。 “姐姐,可好?”远娡急切地往床上看去,翩翩脸色苍白。远娡马上传回春堂老板。她一把揪开被子,只见翩翩腿根处溢满了血。阿尔兹在一旁帮催生,幸好阿尔兹懂得如此之多。远娡抓紧了翩翩的手鼓励她。所有的人都围了上来。 大夫很快来了,他给翩翩小腿扎针,还喂服了药水。“她难产,不能人太多,你们先出去。”只有阿尔兹被留了下来。远娡知道在门外等也是无用,而通报了这么久也不见司马懿来,她决定亲自去找他。 “主公,真不去看那孩子?”主院里传来了昆仑腻腻的声音。 “不必。” “今天我在董氏院子里可是看见了一个人。” “哦?什么人让你如此兴奋。” “花云!” 果然在背后的还是你!远娡心下明朗,他不会来看翩翩的。 赶回了翩翩的住处,阿尔兹已等候在门外。“怎样了?”远娡忙问。 “孩子在里面。”远娡一听很高兴。但见阿尔你脸色难看?她心一沉,推门而进。翩翩虚弱的躺在床上,旁边放着一个胖乎乎的小女孩。翩翩见了远娡,脸上泛红似妩媚的春花,“妹妹,帮我照顾孩子。别让她受欺负。” “姐姐,我一定会的!” “小心昆仑!”说完这句话,她对着远娡灿烂一笑,绝美的容颜如花凋谢了。泪水打湿了脸,远娡紧紧地闭上了双眸。 “小姐,”是老板在和她说话,“孩子虽是早产,但很健康,不必担心。” 远娡靠在床边无声地哭了。“不要太悲伤,我要举家离开了。” “为什么?”她的脑子已转不过来。 “我家室早已暗中转移了,本来今晚我也要走的。你小心昆仑,是她!”然后再把一个锦囊塞到了远娡手中,“你的底子不错,跟着我学习,医术也是一等一的了,往后好生保重。”远娡让花云送他从后门走。司马懿知道了她和大夫的关系岂能放过他,所以远娡仍装作和大夫还在屋内谈事。 不到半个时辰,昆仑来了,“主公有点不舒服,想让大夫把把脉。” “你害死了翩翩还不够吗?”远娡虚弱地说。 “妹妹,您误会了。其实我给她的真是安胎药,只是她心虚,不敢喝罢了。” “这老板怎么走得如此之快。”说着就翩然而去。 “小姐,还要忍吗?她已不再是以前的昆仑了。”阿尔兹在一旁劝道。可远娡只抱着孩子发呆。“你醒醒吧!”阿尔兹一把抢过孩子。 “你还要消沉多久?翩翩的孩子,你想让她死吗?”远娡一听如当头棒喝,“不!”她的眼睛光亮起来。 “阿尔兹誓死效忠小姐!”太阳从阿尔兹跪着的身上蔓延进远娡的眼帘。她微笑,“好!” ** 远娡知道,现在的她形容憔悴,样子是丑的。所以她必须得恢复身体。她给自己写下了药方子,每天按时吃药,还用些清淡的补品。因是大病初愈,当用轻药补其气,固其根本,等元气大好,再灌以猛药,补品慢慢图之。远娡懂得,做大事也应如此。 调理了一个多月,身子早已大好。花云每天都为她换着花样,弄好吃的菜和汤水。她的心情也好了许多。 逗孩子,哄善弈,品诗经,看春秋,读列传。能看的她都看了一遍,整日里足不出户。而昆仑风头大好,艳漪每天都教她媚术。每当月念、阿尔兹说起,远娡只是一笑置之。 是日,远娡命阿尔兹取来了一匹轻纱、一匹蜀锦,再从针线架子上取来针线、剪子等工具做起针线活来。阿尔兹等人不明所以,以为是小姐闷了,也不打搅,让她忙活。因得了小姐的命令,暗中在后花园里撒花粉,引来了许多的蝴蝶。 “又是一日好晴光,黄鹂婉转,春莺啼。满园明媚关不得,百花丛中,百花飞。”歌声风流,人儿亦婉转。司马懿停步不前,略略抬首,不远处,河畔上,只见一女子在翩翩起舞。她就如盛夏的海棠,明眸如春,却又蒙着丝丝忧郁。头上只简单的挽了一个悄梨棠,斜簪了一朵白兰,白衣胜雪,嫩绿绾纱垂地。在盛夏里,如一支出尘的骨荷,晴光中起舞,映着水影翩跹。 她的舞裙上绣了许多的小鸟,小鸟的眼睛分外的灵动,翩飞于鹅黄的蔷薇丛中,生生地勾人魂魄,而随着她的手轻摇,百褶衣裙下,竟溢出了许多的蝴蝶,各色蝴蝶轻盈地围着她一起起舞。 这样巧妙的心思,真是难为她了。无疑,她是玲珑剔透的女子。只是她自己也不知道,哪怕她什么也没做,他的心也从未离开过她。远远看见,她纤细婀娜的皓臂,柔柔地捂着心,翩跹的舞姿一下柔和起来,身子慢慢俯下,倒在百花丛中,可怜得如一朵娇弱的蔷薇,卧倒在他的心上。他慢慢走近她,她抬眸微笑,她的唇瓣是如此柔美,她的脸色是那样苍白,那种病态的羸弱,反而为她添了无穷的美感。他的心,也一下变得柔和起来。只见远娡俏梨涡一现,淡淡道:“好看吗?” 风一起,带起了远娡身上的纱衣,淡黄的小襟把她完美的身子勾勒出来,束紧的腰身更现玲珑。他只答,“好看。” 尔后,她笑了,蹙起的眉,柔柔的眼神,无声盼来。他再也忍不住,抱起她,回到他的阁中。 “我知道你花了不少心思。”司马懿细看着她设计的百鸟翩跹舞裙,“而且你也学会了怎样与你不喜欢的男子虚与委蛇。”他捏住了她的下巴,看见了她眼底的恐惧。是的,他总是能一眼就看穿她。远娡捂着心,微微地喘着气,那怜人的姿态此刻是如此的诱人。他微微转过了头。 “昆仑你打算如何处置?”远娡无法,她不过是他□□出来的,她的一切都是瞒不过他,不如坦白说出她的目的,“你是想找她取代我吗?昆仑算什么!”是的,她不愿昆仑取代她,冒了董远娡的名进皇宫。她情愿进宫,也害怕留在司马懿身边。他的爱太让人窒息。 “我从没把她当什么。”他语气冰冷,仿若与他同席共枕的女子不过是件器物。这样的冷漠无情使远娡止不住发抖。他见她害怕,多想告诉她,他对她,永远也不会那样。但看着他向她靠近,远娡手一收,把他的衣带抽开,露出敞开的胸膛,她迅速地抓起身后的烛油泼了他一身。 “好不解风情的东西,脾气倒是越来越大了。”远娡听罢,只是一笑,吹灭了蜡烛,一个转身把门关上了。 而她已经站在了门外,她知道,他的□□已动,所以她唯有离开。 一连数日,远娡都会在他卧房逗留片刻,他和她分析着朝中形式,曹丕已一登大统,关羽失荆州败走麦城,亦已身死。刘备业已称帝,战事尚得安稳。看得出,她让人送上的三区镶玉铜镜起了作用。司马懿身居闲职而已,否则,他也不会长期流连府上。 昆仑每日依然在司马懿门外徘徊,以期能引起他的注意。其实她并不懂得司马懿,她在他心里根本什么也不是。但如今的局面何曾不是自己一手造成?当日,是她一手将昆仑推向了司马懿,远娡心里清楚,司马懿想要的并不是昆仑。她不应该让昆仑跟司马懿走的。昆仑不过是想抓住爱的人的心罢了,难道这也错了吗?她没错,难道自己错了吗?远娡想了许多,想到了从前,想到了他为她撑起的雨荷,想起了昆仑初见他时的爱慕…… 见她出神,司马懿轻咳了一声,“听闻天水最近出了个有名的小将。”远娡只是随意答了一声。“此人骁勇善战,遍读兵书,确是个将来不可多得的将才。”司马懿道。 将来?!你果然谋略深沉,已经开始铺造将来的路。远娡等着他把话说下去。“只是——” “只是什么?”见他吞吐,远娡便问下去。 “他年十八,父亲去世不到一年,却急着成亲。失了礼节!人应该以孝义治天下。这是将来治世的宗旨。” 远娡没有注意到司马懿在‘成亲’二字上咬了重音,随意道:“西凉羌戎之地,民风简化、淳朴,并无中原恁多礼节束缚。那才是真性情!西凉之地并不沿用三年不嫁取不上朝之风。” 司马懿见她没有领悟他话里的意思,颔首垂眸,心底生出一分凉意。 昨夜下了雨,窗前的花越加清香远逸。远娡靠在窗前的矮几上假寐,裙摆铺了一地,蓝蓝的如一汪湖水,看着使她想起了故乡的河,栗特的河流就如这裙子般蔚蓝。 思乡之情使她烦恼。她不能再闲着。于是披上了白纱,长长的秋白裙俊逸飘飘,高缘绣花的领袖衬托得她越加明媚,如微微绽放的蓓蕾。飞鸟玉玦挂于颈项,更突出颈项的柔美、修长。她深邃的眼似在看着什么,一想,还是换了黄色镂空、里层缀有白雪纱绢的覆面。 “小姐,你真美。”刚进来的阿尔兹见了,脸带欣喜。 “再美丽也无人懂得欣赏。”听了她话,两人都不再言语。 独自走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走过茶馆,走过酒家。一路走,看着人间繁华,竟有了触动。不知不觉间,远娡又走到了那棵花树下,春华秋实,树儿也已经结果了。秋季了…… 漫步而来的远娡突然定住了,花树下,仍是那个少年。白衣方巾,明眸若雪。枪随着风如蛟龙舞动,紫电回霜,那枪法行云流水,变化多端。看得呆了,如看见在雪中翻飞的梨花。他虽没有江东周朗的如酒醇醉,但却有他自己的那种英气勃发。策马扬鞭,枪,轻挑梨花,枪心舞,天地间只是一团白似雾。 数月不见,却似隔了一辈子。她早已人是物非。但,他的眸子还是如雪般清亮!能见上一面,已经很满足了。远娡悄悄地转身,正欲离开。 “姑娘别走!”他还是看见了她。她只快步向前,他追上了她,堵在身前。她羞涩地别过了脸,低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颤动,心紧到了极点。而身后的白马仍在悠闲的吃着青草。 “姑娘别来无恙?何以眼睛有了比以前更深的忧郁。”她终于抬头看他,原来他如此懂她。她默不作声,紧张得手不停地搅动纱衣。 “姑娘心里永远装着诉不完的心事。来,我带你去看好玩的东西。” 他的话似有魔力,竟慢慢地跟着他走。心一紧,步子踩到了衣裙,远娡摔倒在地,只感脚踝赤痛。他蹲下身子,帮她检查脚伤。这使远娡更难堪无比,忙用白衣裙不断地掩盖着小腿和脚踝。 “姑娘别怕,在下并非歹人。” “我知道公子不是。”她低低的说着。“会有些痛,幸好伤得不重。”她恍恍惚惚的看着他,竟忘记了脚上的疼痛。他轻轻揉着肿起的地方,然后用力一推。一股锥心之痛腾起,眼泪生生的被她留在了眼里。 “姑娘好志气,来,站起看看。”远娡因着矜持,自不扶他,慢慢而起。真不痛了!她的眼弯弯的垂着,透露着喜悦。 “姑娘笑起来真美!”她看着他淡淡的笑意,心一紧往脸上拂去,还在!“你如何知道我容颜,或许我貌似无盐。”她嗔道。 “女子的美,在于心,而非容貌。我记得第一次见姑娘,你在为无法够到花儿伤心。我就知道。” 远娡的眼暗淡下来,如果他知道她杀害了那许多人,还会和她说话吗?! 他让远娡上马,远娡摇着头不肯。“前面小溪真有有趣的动物,十只脚的动物你见过吗?” “真的?” “难道还怕去看吗!” “谁说我怕。”他扶她上马,他拉着马在前头走,还唱起了这里的民谣,“天上的水往哪流,流到织女鹊桥头。牛郎黄牛把桥抬,抬过天宇遍是河。我们都是颛顼苗。” 他的歌让她想起了天水的城名。“为何叫天水?”她闷闷的问着。 “小姑娘,天水就是天上滚滚来的水啊!” “你——”她一时气结。 “闹你玩的,《史记·秦本纪》中说:帝颛顼之苗裔孙曰女修。女修生大业。大业为秦人之祖,天水乃是秦人所起地名,先秦时代就得名了。‘天水’就是取天‘汉源头’之意。天水是汉代以前汉水的发源地。‘天水’之得名,同其地在汉水上游有关。‘汉’既指天上的云汉、天汉,也指出源于嶓冢山、哺育了秦人的那条大水,因而人们将其发源地名为‘天水’。”他的眸子含笑,闪烁着动人的星光,如天上的河汉深邃浩淼,“听明白了吗?小姑娘!” “我不是小姑娘!”远娡赌气说,“何必如此麻烦。就说天上流下来的水不就行了。”他听了笑着,继续拉马向前。他竟如此认真对待她随口而问的话!远娡心中漾起了一星子的涟漪,只有他不认为这是无聊愚蠢的问题,而司马懿是不会理会她的稚气的。眼前的少年,待人真诚,枪法武艺如此娴熟,将来定当大有作为。得夫如此,真是罗敷也自愧不及。远娡脸一红,怎想到此了。真真羞杀人! 当转过了小山坳,一条小溪流入眼前。小溪欢快的跳动着,一片鸟语花香,幽静怡然。他扶她下马,来到溪边,在石块上翻动着,找着什么,“小姑娘,快来。” 远娡急急上前,只见伏在河石中的是一只奇怪的动物,竟有八只脚,还有一对大大的钳子,一好奇,她伸出手去。却被他拦腰一抱,将她抱起。远娡羞急竟往他臂上咬,他把她稳稳的放于地上。“那钳子会钳人!”他拣起地上的树枝去拨那怪物,树枝“咔嚓”一下断了。远娡脸顿时白了,“对不住。”她小心地赔着罪。 “姑娘也不是第一次以小人之心度我君子之腹了,我怎会计较。”听罢,她一气转过了身子,不理会他满脸的笑意,“我就是小人,就是小人,又怎样。” “好好好,你是小人儿。”他的话语满是宠溺,她的心一软,偏要赌气道:“你不是说十只脚吗?我怎么只看见八只?” “八只脚,还有两只大螯呢。”他的话语带了笑意。她仍背对着不理他。 “送你的。”她缓缓转过身来,是方覆面白锦帕,上面并无纹饰,却素雅得很。她小心地接过,垂下了眼眸,低低道:“你,你替我除下面纱吧。”他眸光一闪,手颤抖着抚上了她的面纱,她也在颤抖。他似明白了除下面纱的所有意义,正要停止这一危险的念头,但手却已轻轻地除下了她的面纱。只因是他,她甘愿让唯一的男子除下了长久以来一直覆面的面纱。风扬起,黄色的镂花绢纱轻轻飞舞…… 夕阳下,清泉石上流过,落花飘飞于泉水之上。只余暗香浮动…… 他怔住了,他在哪里见过她?“你忘了吗?那日在茶馆边上,被人挤散的小兄弟。”她的声音极轻,而他脸忽然就红了,远娡瞧着他,神色也颇为紧张,紧紧地搅起了衣纱。那日,他曾抱住她,那日他曾因触到了她的胸部,而疑虑地看着她。如今,他都想起了。 为了打破这尴尬的气氛,他只一怔,便恢复了恬淡,只是远娡瞧着他,为何觉得他的眼底含了一丝落寞与哀伤。难道他们错过了什么吗? “姑娘的容颜如天边的一丝白云透明纯净。”淡淡的话语如在天空盘恒,比任何的声音都要美妙。 “我有名字儿的。”她不愿多想,不加掩饰地流露出自己的欢喜,“你为什么不问我的名字?” “姑娘若想告诉在下,定会说的。”他微微弯起的眼里,竟是爱怜。 “我名梵音。” “那定是戈壁绿洲上最缥缈空灵的音意。” “你到过沙漠?” “是的。” ** 原来又梦见他了,伯约!看着西窗剪烛,心事无限。那是个怎样的少年啊?!竟能轻轻地走进她的梦中。 如此反复,也没睡好。只要闭上眼,就会出现如梨花般透明纯净的少年。长长的丹凤眼,如琅月寒星。剑眉横入发际,高高的鼻子挺拔不屈,像天山般高峻。她的脸上曼舒起小小的涟漪,白锦帕覆上脸,覆上眼,白茫茫的只看见无际的雪…… 终因思念,她无法再睡,天蒙蒙亮时就醒了。“小姐?”进来服侍的阿尔兹忍不住唤了一句。 远娡大窘,连忙放下脸上盖着的白锦帕。“小姐,昨天你出去时仍是好好的,怎地回来时却不戴面纱了?” “我……来了中原就按中原的风俗吧!”其实在司马懿身边久了,她也习惯了有他在身边的日子,再兼汉女子从不覆面,所以她早已自己取下了面纱。府中的人也是见惯了她的容貌的。只是当她要出门时,才会戴上面纱,不让外人瞧了去。 阿尔兹看着她,良久不语,担心的眼光直直映入了她的眼帘。 母亲,女儿的面纱已为心爱的人而摘下。不知他是否也如我这般欢喜。远娡含笑把小小的茉莉花苞一颗一颗的放到碗里,每放一颗进去,善弈就张着尖勾嘴来啄,推都推不开它,远娡一恼,把一小堆花苞儿堆在它面前,任它胡闹去。往陶杯倒进热水,一会儿,淡淡的茉莉儿香气远逸清香。 善弈嚼烂了花苞儿,苦味刺到了它的舌头,甚是站立不安。“看你以后还嘴不嘴贫。”浅浅的茗了一口茶,香意缭绕了她的神思。 “桃柳新蕊吐心丝,风花絮语闹春时。芳心一点独绚烂,却怕春色晚来迟。碧绿千丝系心意,一丝一条竟参差。”她浅语歌唱,只盼风儿把她的音信儿带到…… 她实难静心,只怨天太高,云太淡,无声的热丝,丝丝卷儿把人儿来蒸漫。她提起帕子轻搽去额上的汗珠,把披散着的发稍稍梳拢,便从马棚里牵了马,纵身上马,往府外走去。 午间的人也少了,到处如蒸笼。三两个人儿从酒肆里走出,夏季里清爽的淡彩色衣五彩缤纷,甚是好看。 远远看见西面山上有一高楼,上有震水宝塔。远娡纵马飞奔,往高楼驰去。 不多会,上到小山坡,高楼已在眼前了。从马背上跳下,正要进楼,却听见有人在高声吟诵。 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 交疏结绮窗,阿阁三重阶。 上有弦歌声,音响一何悲! 谁能为此曲?无乃杞梁妻。 清商随风发,中曲正徘徊。 一弹再三叹,慷慨有余哀。 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 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 雄浑高昂的声音从高高的楼塔之上传来,随风入耳,远娡寻声而上,朗声道,“好个燕雀焉知鸿鹄之志哉!” 太阳的耀眼金光刺到了她的眼睛,把那人的身影映照得如金光闪耀。善弈用翅膀挡住了眼睛。 那人转过身来,“梵音,你也来了。”竟是伯约!不知是欢喜还是忧愁,远娡的脸上流过淡淡的汗,忐忑地向前走去。 一望群山,尽收于眼底,旷达不以物我相托的豪情壮志油燃而生,远娡道:“古人有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古人曾有物我两忘的阔大豪迈,伯约今天何仿有酒尽兴,不因外事优胜而喜,不以自己失落而悲。做到尽其智慧谋事于天,定能有所斩获。” “好!就怕此处无好酒!”他笑。 “你没闻到酒炉子新出的酒香味吗?”远娡举起一直藏在身后的好酒,在他面前得意地晃了晃。“好你个古灵精怪的小东西。”他轻轻地敲着她的脑门。 俩人举壶而饮,十分豪爽。今天就是为模仿古人圣贤而一醉,求忘生舍死之意。人生在世就当豪迈无畏,不应终日对着天地空嗟叹。 微醉轻泛,浓烈的酒香引得塔下马儿也踢脚而起。远处淡淡的花香、竹香缭绕着酒香,淡去了酒的浓烈,但意境却更加远扬。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慨当以慷,忧思难忘。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但为君故,沈吟至今。 ……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 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山不厌高,海不厌深。 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远娡配上乐府曲,唱起了意境雄浑的短歌行。酡红的脸出着细汗,不如爽快起舞。她一边吟唱一边举壶而舞,沉厚的步子才配得上如此好歌,一改女子的柔弱。她举手抬足,展翅高飞,亮婺起势,化鹤填因,白鹤高足,云仙登极,可谓一时仪表。 伯约酒兴正浓,从背后取出佩剑,挥起一片茫茫剑舞。剑因景而动,分外有情,有情则剑如活,风弛云电,紫雷影闪,好个姜伯约,真个好儿郎! 歌越来越慢,她的舞也越来越沉实,而伯约起剑越加惊如闪电,紫电清霜,配上她的波澜不惊,一动一静,一快一慢,竟和谐如此,天衣无缝,剑指天下,天下无敌! 最后一招天下无敌打完,俩人相对大笑。“好酒!”伯约从她手上接过酒瓶大口大口地喝将起来,“你真我知己也!”听他如此说,远娡脸一红,无比娇羞,如那晚霞的红飘进了她的脸颊。 “遂古之初 谁传道之 上下未形何由考之 冥昭瞢暗谁能极之 冯翼惟象何以识之 明明暗暗惟时何为 阴阳三合何本何化 圜则九重孰营度之 惟兹何功孰初作之 斡维焉系天极焉加 八柱何当东南何亏 九天之际安放安属 隅隈多有谁知其数” 伯约吟唱的,正是屈原的《天问》。 “天地之大,未其有本。天地之初,无为阴阳,天地阴阳之合,尚不尽如人知,所以才会有屈原问天而发的豪举。今伯约年少如此,前路定当如鸿鹄青天,不应妄自菲薄。当如曹孟德‘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远娡料他定为仕途不如意,才会发此西北有高楼一叹。他静静地看着她,倾听着她的话语,“伯约慨叹着,‘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但现在你面对的却是君门深远、不为人识的境况。是骐骥,总得有识马的伯乐才行;善琴操,怎少得了钟子期这样的知音?壮志万丈而报国无门,在茫茫人和世,还有什么比这更教人嗟伤的呢?” “人生得一知己,足以!”他笑了,“我原本烦闷,今听音儿一席话,已恍然大悟。”远娡一羞转过身去,望着前方,说道:“作此诗的人,就是这样一位彷徨中路的失意人。而你吟此诗,听在我耳中,就成了‘高楼’听曲的凄切。” 她顿了顿,道:“伯约切记以后不能妄自菲薄,否则,我会受感于此凄切断肠之音。” “我自当勤奋,出人头地!大丈夫生于乱世,学文当决计献策名洋四海,习武则斩将杀敌并吞八荒。” “好志气!”她和他击掌以鸣今日之誓。 “你真的是一位很特别的女子。” 远娡轻轻一笑,“那是因为我来自西域,少了汉女子的一份柔和。” “我喜欢你爽朗不羁的性格,如此豪爽大方,与你相饮真乃人生幸事!”他高举起酒壶一饮而尽。 远处的青山分外妩媚,在红霞的掩映下蒙胧有致。近处茂林修竹,清泉急湍,如腰带萦绕,带着绿,流着翠,回曲流觞,声音清脆伶仃。伯约吹起了远古的埙章,淡淡埙音幽古回肠,一埙一自然,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 “周西伯昌,怀此圣德。 三分天下,而有其二①。” 伯约朗朗吟诵,远娡听了为之欣喜,“伯约有此孟德之豪情,敢取‘三分天下,而有其二’之心。何愁大事不定!” 晚风吹着人很舒服,酒意也就淡了许多。天气也少了份闷热,站在高塔之上确有乘风凌宇,天下万般独我一人的凌空之感。“音儿何以至此?” “我在家中看见高塔故想登高以纵情。” 他摇了摇头,明了她的谎意,“音儿眼中忧郁尤盛,可有什么心事?” “小女子的心事何德诉说。”她不过是渴望着外面的天空。 他也默不作声。每次见到他,他都似有无限心事。远娡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他一起病了。从他淡淡的眉眼,看到了对她的关注,但总是带着哀伤,却非壮志难酬的抑郁。为何她总觉得那是一种深深的,沉沉的,无助却渴望的压抑。他的眼神如此难读懂,她竟深深地想去抚平那一道愁眉。 “我们尽管没相约,但仍能同享这暮鼓晨钟。”他道。 “正是因为这样的不期而遇,更多了份因相约而无法分享的意外喜悦。”她笑了。 “你真的很聪慧。小小年纪有此阔达心胸。”听罢,远娡颔首无话。其实她一点也不阔达,只能一分一分的计较。“只是你为何不为自己抹去那份忧愁?!”他怜惜她的每次蹙眉。 “因为我不能。”远娡伤感的说。 “我带你去看新奇的事物。”他轻轻地带着她,走下塔去。“你又发现了新鲜好玩的事吗?”她好奇的问着,“你永远都那么神秘!” “那是因为你来自西域,没看见这许多。我带你多见识一下外面的世界,那你会发现天下何其之大。”原来他是想抹去她眼睛里的忧伤,远娡深深为之动容。 塔下的马儿一直在等候着她,真是一匹通晓人意的宝马。伯约也被马吸引,走上前去。马很温顺的靠近他。“这真是匹好马,”他由衷的赞叹,“只可惜老马迟暮,枉费了一身血肉。” “那它会死吗?”远娡依恋的抱着马脖子,马也把头紧贴着她的头。 他的眸中含了宠溺的笑意,“傻孩子,只要是生灵总会有走的一天。”远娡急得跺脚,“不,我要它活着。”其实她为马的不遇伯乐而难过,更为它如自己一般失去自由而感伤。 “是,它会一直伴着你。”伯约无比溺爱的揉着她的发,就似她是他最亲最无法放下的小妹妹。她不愿,他只做她的兄长。青丝悠长为君绾,绾起如妾心,随君到天长。她默默地想着,默默地看着他,不说话。 “你不相信我的话吗?”他轻轻的拍了拍马背,见她摇头,他明亮的眸子一闪,道:“那让马儿来告诉你吧!”马儿明亮的眼珠子看着她,似和她诉说它的愿意。 “还是你比我了解它。”远娡叹气。“那是因为我长期和马匹打交道。来上去,我带你到一个忘忧的世界。” 远娡乖乖地上了马,任凭他牵领。“每天给马刷刷背,它会喜欢的。多和它说话,那它就能快活的终老。”他声音悠扬的回荡在山涧小道上。 树木越发茂密,她几乎分不清方向。“行军打仗,若懂五行八卦之数,便能发挥它的妙用。如诸葛亮创八阵图,困住陆逊大军使他无法动弹。九九之变可无穷尽。如今我们处在惊门,一切飞沙走石,幻景迷蒙只因惊门为三三之道,进一生,退二死。变化莫测,尽宇宙无穷之大。受一,进达法奇门,为隐身,阴人鬼怪莫能进,敌军进就犹物在囊。此为杀将取敌如囊中探物矣。” 远娡伏于马上,头脑欲裂,这阴风走石威力竟如此厉害。“行军打仗要懂看异像辩方位。不能老守陈旧,不拘于节而因界定于行和义。”他绕了一个圈,天地竟豁然开朗,阵阵清幽花香,牧笛悠扬,炊烟袅袅,大人孩童都踏着炊烟而归家。 “道生一,一生二。因此,万物没有阴,就没有阳;没有阳,阴也不存在。阴阳互相生存。”再踏一步,真的走了出来。前方的炊烟真实,树林里的妖雾飞沙早已不见踪影,天上暖着的竟是个圆圆的月亮。远娡一时无限感慨,原来天地如此广大。她跪下深深一拜,心里祷告道:“愿伯约能早日施展其抱负,治世留史于丹青,让后世之人永不相忘!” “音儿是否有所感?!”姜维稍一颔首。 “是的,天地无穷,我们确不能管中窥豹。应习朗朗清风,邀清明星月,游太虚无极。”远娡有些了然。 “放开心胸,总能有所感,欢快无忧不过在咫尺之间。”姜维微笑着看向她。 原来他想让她看的,不仅仅是这个五行阵,而是敞开胸怀,方能从容、惬意。远娡不禁感叹,他不过是想让她快乐。而他的心里竟藏着十万奇兵,或许魏统一大业指日可待。 ** “人间四月芳菲尽,盛夏八月泛秋白。”婉约清丽的字迹已颇有道风,远娡搁下笔,有些懊恼。 “四月虽已芳菲尽,但四月的桃花始盛开,妹妹何以如此伤怀?”花云在院中翻动泥土,为她喜爱的兰花和茶花培泥。“你看,这曼佗罗开得正艳,这兰花依然傲其高洁悠然。何以独看到秋的萧瑟之白,而忘却了它的果实累累?而盛夏尚未结束,一切都如此烂漫。” “云哥哥有所不知,胜极必衰自然之理。尽管芳菲尽而桃梨开,但秋意的萧瑟早已在夏的孕育之下破土而出,盛夏终究是挡不住秋风的凛冽。” “那冬天到了,尽管是白雪皑皑,但它也同样孕育了春的生命。有了冬季的包含,万象的春还会远吗?”听了他话,远娡竟一时语结,她从未试过这样去看待一个问题。 “妹妹,你知道吗。在遥远的南方,有座仙雾缭绕的仙山,山上四时不同于人间,那里名为香炉峰,上有大林寺。大林穷远,人迹罕至。盛景多为清流苍竹,短松瘦竹。虫鱼鸟兽,尽是仙山风骨。寺中唯板屋木器,竹器麻衫,其僧皆海东人。山高地深,时节绝晚。于是孟夏月如正二月天,梨桃始华,涧草犹短。人物风候,与平地聚落不同。初到,恍然若别造一世界者。‘人人皆恨春去早,此中洞天云里藏。若想芳菲无穷尽,还来此山遍得春。’” 听罢,福至心灵,远娡眼前有了那样一幅美妙画卷。“真有四季春晚迟的香炉峰吗?”远娡神之往之。 “虽只是山海经上的传说,云雾缭绕如在苍天仙境的香炉山,信则有,不信则无。但有了这个梦或许就会有实现梦的那一天。”花云禅机点透,远娡又何尝不明白他的意思。但,她信它有。 心里有所感,远娡提起笔,想写下什么,转瞬,复又放下了手中的笔,只憧憬于仙山云雾之中。 花云也默默地陪着她冥思度之。“小姐,有了此精神寄托。日子可会好过些?”阿尔兹笑着坐于远娡身侧,“花云很会讲故事,他只希望小姐多寄情于山水,懂得天地之大这个道理。你别辜负了他的一番心意,好好振作。” “我都懂得。最近昆仑别无行动,我们不能轻举妄动。以静制动,常胜之道。”细看手中字幅,远娡随意问道:“姐姐觉得我汉文学得如何?”“小姐之资岂是庸人可比,已是上佳。”阿尔兹认真回答。 “但终非登峰造诣。”想着,远娡蹙起了纤眉。“人如曹子建者,天地间又有几个。臻景达到了,人就会高不胜寒。这个道理小姐自是知道的。”阿尔兹顺了她的话头说着。远娡听了,微微颔首,如她这般觉得自己不够臻善,难道真为了他吗?!遇上他越加自怜自卑,爱上一个人到底是何样的心情。 “喜欢一个人究竟是怎样的一种缥缈?”她脱口而出,忽觉阿尔兹手上的针线落地无声,自知失言,不复多言。想起那日情景,如历历在目。她的神思又回到了那天…… 青山翠绿,珠带环之。天上的明月是那水中的珍珠,流水回觞青山长恒。伯约带着她观沧海遗珠,她笑他痴颠。“人间何以有水族龙丹?”随着她问,伯约遥天一指,还是那圆圆的月珠。倒影在水里,竟能被他捏造成沧海遗珠。他还带她遍听人间绝唱,蛙声虫鸣乐逍遥。一闪一闪的萤火使她如在仙境,真不能相信世上有此神奇飞虫,而她偏爱叫它仙子萤。一切西域里没有的,她都看尽乐遍。远娡从未如此开怀。 伯约见她如三岁孩童般玩兴不减,为她抓来无数只仙子萤。他让她闭上眼,当睁开眼时,四周一片黑暗,她不会害怕,只因他在她身旁。突然,黑夜里光亮点点,好美的荧光。 等萤火终于散尽,俩人竟已身在泉边上的竹寮。一位善良好客的老伯在暖着酒,他们的饭菜马上就好。 一天之内所有的神奇都让远娡尝遍,只怕今后会更加漫长。伯约懂她心思,带她去看老伯后院里的小溪。还是那道溪,却筑起了一道土坝。她十分好奇,伸手去河里摸,竟感手中滑腻有须,捞起一看,遍身通红,通身有节。像西域沙里的蝎子,但却比那漂亮温善。远娡一吓,没抓稳,让它跃出了土坝。 “小娘子,那是客手中之食,如今你已放生。那也是一件公德。只是你的晚膳就少了一只大头虾。”这名字好有趣,那老伯也好有趣。“这,我赔你就是。它叫大头虾吗?我从未见过如此怪鱼。当真能吃?”“鲜甜多汁,人间之美味。”听老伯话,她早已食欲大增。 晚宴时,俩人煮酒高歌,真如神人散仙一般,穷尽人间琼浆,坐观山中云海,明月当空。雨不邀而来,蛙儿叫得更响,泉水鱼苗也跳得更高。空山新雨后有了丝丝的凉意。突然,她就感叹长夜流失之快,零星的欢悦终究还是会消却。 当伯约欢欣醉倒于山林之间,远娡让老伯代为照顾,自己跨上了马快速奔驰离去。因为这一切太美好,她怕他会马上消失不见。为了没有失去的难受,她情愿放弃那无望的温柔。雨,丝丝漂进她的颈项,凉意生秋。 老伯说,相识是他们之间的一场缘分,不收钱帛,只留欢欣。所以当她走远了,仍牵挂着那小小的竹屋,那暖酒的善良老伯,和醉倒的人儿…… 第12章 及笄飞鸟白 泛彼柏舟,在彼中河。 髧彼两髦,实维我仪。 之死矢靡它。 母也天只!不凉人只!① 远娡穿过回廊听见哀怨凄切的拨琴回旋之声,歌声渺渺。是谁在歌唱?音色虽不及自己,但歌声真挚回肠,有情之至,歌喉也极为婉转。她放慢了脚步,循着声而走,只闻歌词凄凄清清,竟不合盛夏的炎热,誓死之情让人心痛回肠。 在后院回墙下,竟是花若在弹琴。她不亲衣装,不梳长发。点点的泪珠在眼眶里回转,那蓄着清泪的眼似望穿了深深的秋水,寒起了千年的冰霜。 暗自退下,不惊扰她。她有了心上人吗?想她如此柔弱之人,感情竟深若此,内心如此刚烈,处理不好,怕有不测。故远娡并未惊动于她,她也如自己所长了,容颜如盛开的海棠。外柔内刚如此,恐她有任何心思也不会跟人说的。 来到花云房间,轻唤,“云哥哥,若妹妹最近在忙些什么?为何总不见她?”远娡说得轻描淡写,以免引起花云注意。 “她最近连我也不多见,女孩子长大了,就避着人了。”花云尴尬地笑。 “花若也这般大了,实不该再与哥哥同住一处,这倒是我疏忽了。让她随我住暖玉阁吧。她也自在些。”远娡笑道。 “上次我身处囹圄,故她只能暂时担扰。如今怎好再拖累你。”花云连连推辞,只道让她跟阿尔兹一个房间就是。“花若比我小,理应多照顾着她些。别推辞。”花云说她不过唯有从命。远娡让月念把花若的东西拣好,放到了她的房间去。 花云一双明眸里,映着的全是她的身影,远娡心下一窒,颇有些坐立不安,也就告辞离去。其实花云的心意她如何不知,但他的这份深情她又如何担待得起,心甚是不安,对他的心意也就装作不知了。 而花若纯净得如落鹜飞霜,远娡又岂忍让她受伤。所以对花若,远娡总是宠着的,只是这孩子太倔,未必领情。恐将来会受伤。 一路走来,头上的珠钗合着衣裙叮叮作响,不一会,远娡就来到了儇儇圜子。“小姐,”阿尔兹不知从哪出来,连她一路仔细寻找也没看见。阿尔兹城府深厚,处事妥当,有她在,自己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俩人坐于圜子中庭,上有小亭台。安坐其上,凉风袭来,大为舒服受用。此处树多林密,阳光轻易不得进来,只撒下点点碎金于池上,树叶上,风起时,树叶子轻摆,所有的金点似在摇曳转动。人在树下,所有的金点似围着自己转圈,金箔似的,洒在了衣服上,眼睛里。 “今日里花若在忙什么?你可知道?”阿尔兹听了,脸上欺瞒的神色一隐而没,“她人大了,只爱自己玩乐,我也并未注意。” “姐姐,你有事瞒我。”远娡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 “她只是上次在山里遇到了老虎,受了惊吓。”遇到了老虎还能全身而退,定是有人搭救。阿尔兹为何瞒我?远娡也不说破,只是和她闲聊些其他。 晚饭时远娡让厨子把菜搬进暖玉阁,只是她和花若共进晚宴。远娡弹起了琴: 山之高,月出小。月之小,何皎皎。我有所思在远道。一日不见兮,我心悄悄。 “远娡姐可是有了意中人?”听罢一笑,远娡就是要让花若自己开口。她如此内敛,不可操之过急。“姐姐并无意中人,只是随意拨弄琴弦罢了。若妹妹在我这处住,可会认生?”“若儿喜欢跟着远娡姐。”看得出,花若是喜欢自己的,“若妹妹长大了就不要哥哥了?花家哥哥心里可是会难过的。”远娡掩嘴而笑,逗她乐子似的调皮。 “远娡姐可喜欢我家哥哥?”她羞羞地问起,竟让远娡一时语结。见她满是期望的看着自己,远娡一笑,掩饰过去,“云哥哥是个好男儿。好男儿应是志在四方的,我觉得他应该从军,时逢乱世,儿女情长未免太牵绊。”而且她又怎能离开司马府,一时感伤,远娡又想到了自己的身世。 “我知道远娡姐心意,我当叫哥哥从军,将来有出头之日定让他救姐姐出来。”远娡只想委婉表明,没成想她倒误会了。一时也不知如何更改,唯有暂不说明。“若妹妹最近可是和兹姐姐闹别扭了?” 只见她轻轻皱起了眉,远娡一怔,她俩真的是有事瞒她。 “妹妹会弹琴吗?”远娡站了起来让她坐下。她委婉推说不会,她定是怕琴音暴露了自己的心事。她隐瞒如此之深。 远娡心念所及,复又坐下,十指尖尖,用力一勾: “泛彼柏舟,在彼中河。 髧彼两髦,实维我仪。 之死矢靡它。 母也天只!不凉人只!” 远娡的唱吟让人有如身历其境,如痴如慕,声泪俱下。花若仿佛见到了那个誓死专一的痴情女子,感情不能自已。远娡故意将‘之死矢靡它’不断地吟唱,那如泣如诉,痛苦缥缈的爱恋连她自己也受了感染,想到了自己毫无希望的爱,更自悲而凄凉。最后竟泣不成声,花若也感受到了那种强烈的爱念,向远娡道起她的心事。 她把事情完整地告诉了远娡,独隐去了少年的名字。远娡看得出,她对那少年无比依恋。那是她情窦初开的喜悦,是她的全部生命和力量,一个弱小女子的最真挚强烈的爱。 “花若,你放心。我从不信天数命途之事,人一定要把握住自己的幸福。没有任何人会阻拦你。” “真的?”花若小心翼翼地问。“我何时骗过你!”远娡明白阿尔兹的担心,怕自己和花若会反目成仇,但她不想昆仑的事再发生。“姐姐只希望你将来会很幸福,身边有良人相伴。”远娡自然提起了问卜的事,“别怪你兹姐姐,她只是担心你我将来境遇罢了。”花若听了重重点头。 远娡此刻的心里,如江海翻腾,无比担忧。以花若倔强的心性,如那男子对她不好,怕会成一生空悲。远娡心里明白,自不能问阿尔兹,她不会说的。而花若也没把那少年的名字相报,也只能慢慢查探。 “你心上之人可懂你心意?”远娡试探着问。见花若难过地低下了头,心下了然,那男子定是不知。而花若不说,想必是那男子对她甚是冷淡。 “他已有妻室,且他俩感情极好。幸而我没告诉他,我只要远远的看着他,就很幸福。”那男子竟已成婚?难怪花若如此伤心,至死不忘。远娡听了心下也是黯然。 “我自那天得他相救,始终不能忘怀,我在府中每日每夜的想念,终于病倒。病好以后我决意去找他。我挨家挨户地找,终于找到了他。可是开门的竟是一位温娴美丽的女子。对了,她的眼睛与远娡姐真像!”远娡听着,心里忽然觉得很微妙,一个像自己的女子? “怎会像我?”远娡尴尬一笑。“她只是眼睛很像你,但我看得出来,他对她很好,可为什么她眼里会有如此的忧郁?” “你的眼里忧郁更甚了!”远娡忽然想起了伯约的话,不祥之感忽然而至。 “我只有骗他俩,说我是感谢救命之恩来的。他俩也没怀疑,还留我吃晚饭。晚饭时他对她关怀备至,都是她喜欢吃的菜,更忙着为她夹菜。他的眼里写满了关爱,她咳,他马上为她买来梨,还削好皮。宠溺之情充满了彼此双眸,他们都忘记了,在他们的家中还有一个可怜的我。” 花若眼神空洞,仿佛整个人都空了。远娡听了也是难受,但她不知怎样安慰于她。“我有好几次在他家门外徘徊,但我很小心的不让他发现。他时常陪夫人去散心,小心的扶着她,生怕她被风刮跑了。有一次还为了保护她让歹人划伤了手,我多想冲上去为他挡那一刀。但是我不能!” 看着竭思底里的花若,让远娡很痛心,转念再想,那自己呢?我和他又会是怎样?远娡不敢想。 “花若,你要知道人生无常,能活着就已经是最大的幸福。世上能有这样专情的男子,遇见了就已是福分。我们不应该要求太多,得到太多了,终会一无所有的。忘了他吧,你要努力寻找自己的幸福。否则自己会更痛。你明白吗?” 花若点了点头,但远娡知道,她内心受到的伤害,不会只凭她一番话而得到好转。或许,她要用一生的时间来忘记。那,自己呢? “伯约为何事而烦忧?”一个清丽的女子坐于伯约身旁,轻轻地靠着她唯一的夫君。 “夜深了,夫人何以还不安寝?”伯约把身上外衣披在女子身上,深蓝的袍衣显得女子端庄明丽。“伯约定是为太守不听你言而烦忧吧。” “西凉之地,本就荒芜。而羌戎日益猖狂,百姓流离,州兵贪婪,尚未去赶贼寇就先要贿赂。我做佐官,满腹经纶,却毫无用武之地。” 伯约搂着夫人,害怕她着凉了。虽是暮夏,但在边境终究是难抵严寒。两人坐在屋顶上共观星月,憧憬明日的灿烂辉煌。“伯约,可记得我们刚相识的情景。” “记得,那时为夫的把圜儿当作了羌贼。”儇圜调皮一笑,迷离的眼神如醇酒醉人,“伯约那时好没眼光,岂有羌贼如此整齐规整的。”伯约也是笑,“如非我误打误撞,今日圜儿又怎能在我怀中。”伯约轻吻着儇圜那双翦水秋瞳。“夫君好不害臊!”儇圜一撒娇往伯约怀里倚去。伯约把儇圜抱得更紧,天上的星照亮了他们,看着他俩相依。 “伯约,你看天上的星星。他们照亮了别人,却不能照到自己。但是别人会感激他的恩德,而旁的星星也为他照亮。正因有了这种互相照亮对方的勇气,故而整个天宇都被照亮了,只因他们的持之以恒。”伯约把头轻抵在儇圜的头上,静静的听着。 “伯约之才可指挥千军万马,终会有得遇伯乐之时。伯约勤政爱民,整个天水郡人们都爱戴您甚于太守,这就够了。我的夫君英武不凡,圜儿从不怀疑!” “圜儿,”伯约大是感动,“圜儿,你是徐离员外郎千金,美名远扬,洛阳城多少达官贵人都被你拒之门外。只是嫁给我这样的无名小儿,恐是辱没了你。”伯约感慨万千。 “伯约不得胡言,英雄莫问出处,刘备尚是织鞋小贩而有今日,您何以自薄?!圜儿看重于你人品,而达官贵人又有几人真心,更不能与君相提。”伯约自知失言,不再言语。从怀中掏出埙,沉浑的声音在月夜下盘恒。儇圜也和以琴声,悠然的琴和着低沉的埙竟起了悲壮之感。 次日清晨,伯约回郡守点集郡中物事,准备将计薄送上魏朝庭。也是事出有因,儇圜在家中准备晚饭以等伯约回来。碰巧没有好酒,伯约并非好酒之人,他常说行大事者必当保持心志清醒,不可醉酒误事,一向戒酒甚严。但好的酒也使人精神豪爽,每日小酌,更能养性不贪杯。所以酒也是不可少之物。 那时初听此论,儇圜玩笑着大贬之为谬论,说伯约实难抵制美酒诱惑。但长此下来,也如伯约那样每日小酌,精神为之振烁,更能御寒,身子也愈加健朗。而伯约从不贪酒,进退有度,从不乱了制定下的规矩。这让儇圜更加佩服,得夫如此,清贫也乐得其所。 儇圜买得好酒,正要往家走。忽听一声马嘶,却是一队羌人杀将过来。路边摊子无不逃散,儇圜拖弋着裙子,快快而跑。为首的羌贼眼尖,打远就瞧见前方一位很是清丽美貌的女子。虽穿布衣素服,但容颜却异常的美。于是快马上前就要掠夺,没想那女子却有武功,只是苦于没有兵器在身,着了衣裙不方便行走。那人在马上无法抱她上来,于是跳下马来想制服她。 儇圜唯有拼死保护自己。那羌贼怕伤了她就没了乐趣,一直不曾出重手。但贼心猖狂,竟挑破了儇圜肩袖。儇圜见事以至此,为了保住清白惟有一死。从头上取出银钗,把钗对准喉咙。那贼吓了一跳,没想到这女子如此刚烈。 碰巧远娡今日跟随司马懿在外看军队操练,士兵进退有度,对打厮杀,攻营拔寨很是利落。虽只是演练,但人人皆认真拼命,并无半点演练的意思。不愧治兵有道。 于是远娡向司马懿要来一批军队在城中巡逻,也当一下统兵将领,好好过一把兵隐。城中一切安好,人人都忙着做生意。等巡到翼县和天水郡交界地区,这里民风更为淳朴,地上掉了钱袋,马上叫停失主。人们虽不富裕,但能自食其力。远娡在马上赞道,管此地的人好才干,定是个清廉有为的好官。 “小姐,你这话没错,此地佐管甚是了得。满腹经纶,经常与太守主薄商量治理郡县,发展生产之事。翼县在边境一带地理环境甚差,但年年丰收,人们过得很好。只是羌戎为患,经常扰民。佐管上书带兵平定羌乱,但太守懦弱,不愿招惹杀人不眨眼的贼寇。而佐管手上兵力始终有限,更不能一展所长。每次带小量兵力抗贼,皆杀得贼胆破而逃。更难得的是此人非常清廉,家中仆人不多,居室简陋,一切从俭。” 远娡一听更是佩服此人,原来司马懿说的人才就是他。如能招为己用,日后定能助她逃出司马懿的掌控。 正巡视着,忽见所有的商铺都关上了门,地上小贩也拼命逃散,连赖以为生的货品都不要了。街道上变得拥挤混乱。远娡让一部分士兵维持秩序,稳定人心。一方面带上大队迅速向前。 幸好赶上了,远远看见一个女子正要自尽。远娡拉起弓箭射掉女子手上小小的银钗。大家都吓了一跳,司马懿的兵将皆没想到娇滴滴的远娡还有如此箭艺,士气更甚,纷纷涌上前去和贼寇拼杀。 远娡留在原地指挥,贼兵大多被围,不多会便被司马懿的精锐骑队全数剿灭。 等一切平定后,只见那女子茫然地瞧着自己,远娡走到她面前,问道:“可有伤着?” “谢谢姑娘关心。我无事。”她邀了远娡去她屋中小坐,远娡不好推辞唯有从命。 那女子府上甚是简陋,只有一个仆人。看她头发盘起,发式端庄,已然成婚了。十五六岁年纪,容若桃李,很是好看。头上并无珠钗,只点缀着几点小绒花,白黄相间很是清致。 “小姐可有夫家?”远娡话出口突然觉得冒昧,“唐突了,只是我见小姐今日受辱,家人定要担心。” “我叫徐离儇圜,你叫我儇圜好了。我郡上还有位父亲,但我已嫁人,所以住在翼县。”她递给远娡一杯清茶,问道:“姑娘也是住郡上吗?不知是哪家小姐?” “我叫梵音。我——”忽然不知该如何作答,“我只是普通人家姑娘。”话一出口,便知不妥,连骗人都不会,哪有带兵行走的普通人家姑娘。唯有尴尬一笑掩饰过去。 儇圜也并不见怪,热情的招待着远娡。远娡忙喝茶掩饰刚才的尴尬,茶味很是清苦。儇圜布衣粗裙但毫不嫌弃,想来她与她丈夫定是相当和美的,真羡慕这对小夫妻,能过着如此简单而又明朗的布衣生活。 “不大像中原名字。”儇圜转动着手中杯,神色迷离,似是想着什么,竟略略的透出一丝愁苦?远娡见她神色如此,心底也有些凄楚,忙掩饰了过去,道:“我来自西域。” “我帮梵音姑娘换花茶吧,您定是喝不惯这么清苦的茶。我夫君倒是很爱喝,他说清苦能让人明志,不贪图逸乐。” “你夫君定是位清誉之士,”远娡道,“姐姐不必换茶,这点苦算什么!” “妹妹果然不愧为女中豪杰。今日出手可见身手不凡。”俩人交谈倒也十分默契,儇圜也是豪爽之人,心灵之美一点不亚于她的容貌。远娡也很喜欢她。 “其实妹妹并无半分武艺,但骑射是我们游牧民族先祖世代血脉传承下来的活动,不敢丢弃。所以自小练习,没想今日却得派用场。” “今日还得谢谢妹妹相救。”说完跪下一揖。 “怎敢当!姐姐快快请起。”远娡扶起她,离她近了,忽觉她何以这样脸熟!她也同样用疑惑的眼神看着远娡,原来俩人的眼睛竟有些相象。远娡忽然想起了花若的话,难道她就是花若所说的那位女子?!儇圜忙收回了眼神,问道:“妹妹样子尽管目深鼻高,但仍像我们中原女子相貌。” “那是因为我外祖父也是汉人,且我来中原也有些时日了,所以与汉人无异了吧。” “妹妹比起中原女子美许多。”她真诚的说道。远娡很喜欢她的坦率,“我倒羡慕姐姐这般清丽的容貌。姐姐的丈夫为何还不回来?姐姐今日担惊,丈夫理应守在身旁。”她疑惑道。 只见儇圜脸一红,笑道:“我未将此事告知。” “姐姐何以隐瞒?”远娡皱起了眉头,甚是不解。 “我不愿让他劳心,再者他已上京城洛阳去了。本来晚饭备了好酒,但家丁忽报他有事,所以我岂能打扰。” 这让远娡十分感动,这对小夫妇感情竟是如此之深,都为对方着想。忽然觉得眼前女子十分勇敢,感情真挚,一旦认定了一生一世的夫君就永远不相离弃。彼此聊了一会,饭菜就好了。两人皆是豪爽之人,更把买来的好酒一起饮尽。“妹妹好酒量!”她酡红的脸越发娇俏,眼睛里有一星一点的郁郁。她得夫如此,何以郁郁? “姐姐,今日尽兴,妹妹也不是扭捏之人。人生难得相聚,能碰上就是一场缘分。此时良晨美酒,我也无以酬谢姐姐盛情。这簪子请姐姐勿辞!”远娡从发上退下一枚素雅精秀的黄玉簪递与她,黄玉簪子为一条灵动修长的鱼型簪,眼珠处镶以深海珍珠。简而精美,是司马懿特意从贡品中搜来送与她的。 儇圜迟疑了一下还是接过了。“妹妹如此大方,姐姐倒是手中拮据,不知该还赠何物。”她匆匆转入内室,远娡忙叫道:“姐姐不必如此!” 她转而出来,手上也拿着一支簪子,簪子却出乎远娡的意料,同是一等的精美。虽不及自己的,但也并非是普通之物。远娡心大窘,实是好意相赠并未曾想要回报。但她却把最宝贵的东西拿出,她如何是好。 儇圜把簪子递与远娡,远娡说什么都不要。她竟恼了,“妹妹是看不起姐姐贫寒吗?”远娡无法只得收下,她才转怒为喜,笑意如桃花吐蕊很是艳丽。 接过细看,原来是只白玉飞鸟。眼睛处镶着红宝石,最难得的是,簪子竟是两面的,真如一灵动的飞鸟在振翅欲飞。流苏垂下,一晃,通体莹白的飞鸟如回风拂雪,流苏垂下的小玉珠叮咚作响,流光溢彩。不知为何,远娡竟无比喜爱。于是忙答谢她。 “妹妹相救之恩,岂是一支簪子可代替回报的情谊!无奈家中贫寒,这是我最宝贵,视之如生命的的东西。现赠与妹妹,妹妹佩带定当比我更为妥帖。”儇圜替她重新绾了一个髻,将簪子轻轻的簪于发间,对着铜镜细看,远娡忽觉这簪子如她所说的,戴在自己鬓上更是妥帖。就如这簪子从一开始就是为她而做的。一种熟息之感涌遍全身。但她也只是轻笑,“我尚未及笄,如此美妙发簪竟是不能戴的。” 儇圜只是笑,“妹妹仍小却已美成这样,大了,不知该如何的倾国倾城。”她的眼神有些黯淡,低低呢喃,“难怪他如此忘不了……” “姐姐你说什么?”远娡一时没听清,睁了一双妙目瞧她。儇圜忙掩饰了过去,道:“过了冬季,妹妹便到及笄之年了,何以不能戴?莫不是妹妹也盼着快快长大了,盼急了,怕心上的人儿跑了?” “姐姐笑我!”远娡撅了嘴巴,大是不依,惹得儇圜掩面而笑。只是她沉浸在对心上人的思念当中,没有瞧见儇圜悄悄抹去的泪水。 “姐姐再以剑舞酬谢。”说着从壁间取出长剑,舞动起来。看来她真的醉了。 儇圜的舞姿,雄浑有力,游刃有余,和她的比起来,真是大气恢弘许多。远娡时常在想,像她那样一位美貌女子,妇容德言工皆上佳,怎样的男子才能匹配。 那一剑一勾,如龙起虎卧,如松泉过溪,气势磅礴而悠然自得。或许他们小两口经常翩翩双舞,一起品茶论事,共话时政。远娡自是羡慕。但自那以后,她再也没去找过儇圜,因为远娡担心,她真是花若所说的那位女子,那在花若面前,她又将如何自处! 天气一天冷似一天,怀中的人儿也越长越快,越长越健壮了。她长得很美,很像翩翩,胸前挂着她送的黑碧玉。眼睛如翩翩的眼睛一般,楚楚可怜,十分动人。看着她纯净的大眼睛,远娡时常想,她始终是要离开自己的。她不可能永远跟着她,她也没办法养活她。如留她在府内,自己离去后始终是难保性命。司马懿只要他的霸业就够了,怎会在乎一个小女婴,还是为她找户人家的好。而花云始终是男子也不宜长久跟着她,下次再碰见伯约,就让他跟着伯约吧。也算是找到了谋生的路,而花若…… 心又痛起来,凡事为别人谋就,那自己呢?她的心事又有谁可托负!罢了罢了,不想罢了。 虽说不想,但又怎能真的不想。趁着月色,远娡踏着优美的琴声来到了翩然亭侧。她看见了昆仑,正对月抚琴,而那琴是如此的熟悉,竟是自己许久不曾抚的七弦琴。 远娡躲了起来,远远看着亭中的人。远娡并不傻,她知道,昆仑一改平常骄纵,每日里只乖乖的留在房内练字,或在亭中抚琴,如此沉静,便是在酝酿着惊涛骇浪了。她太了解昆仑,不过是换了法子在争宠。翩然亭离司马懿的书房如此之近,她在翩然亭下的苦工,用心可见一斑。 长此下来,司马懿真让她偶尔过书房陪他练字。而她再得宠,那要对付的必然是自己了。远娡想得通透,定不会坐以待毙。昂首观望星相,这几天怕是要起风了,这偏北风正好从翩然亭处刮向司马懿书房的方向。她微微一笑,悄悄地把白色的药粉洒在翩然亭周围。 琴声打乱了远娡的心绪,再看她时,发现,昆仑的琴技并不突出,这样美的音色是因了自己的这件乐器,那是西汉武帝赐予楼兰的中原礼器。后辗转到了文姬母亲的手里。远娡太聪明了,她摸准了昆仑爱贪宝物的性子,向司马懿建议,她要专心钻研学问,所以把整个府邸交给昆仑打理。而昆仑收起属于远娡的宝物亦不是第一次了,或许,在昆仑的心底,自己所拥有的一切本就应该是属于她的吧。而自己呢,利用的不就是她这一心思吗!远娡忽然笑了,如此美的琴声定能打动司马懿的。远娡悄悄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坐着品茶,今日里仍是花茶。秋季干燥,花茶最是滋补,玫瑰配上茉莉外加今晨从松上取来的露珠,这茶清香远逸。远娡和花若共品茗,花若也问着她诗经上的诗。“远娡姐,何谓木瓜?” “我来自西域,对中原瓜果还不如你了解。”远娡只是不答,看她如何处之。 “远娡姐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怎能不懂其中意义。”她撅了撅小嘴。“好厉害的一张小嘴!”远娡敲她的小脑袋。“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她配上乐府音,用轻快抒情的音调,唱了起来。 “原来远娡姐知道,却故意存心耍我开心!” “何谓存心?若妹妹倒好没良心。这木瓜是南方佳果,所谓天之崖海之角盛产此果。我又怎能认识?!” “远娡姐,好耍赖。我不理你了!”说着就要走。“好妹妹,是姐姐不对。而且我已经为你解答了呀!” 她眨了眨大眼睛,复又坐下。充满疑惑的问,“真有天涯海角?”“若妹妹信则有,不信则无!你哥哥知道的地方更多,我就相信真有香炉峰。”花若被远娡的话吸引住了,让她说香炉峰的故事。 远娡心下暗叹:花若,我知道你羡慕像《木瓜》一诗的美丽爱情,但生逢乱世,帝女皇子尤不得自专,何况是寻常百姓之家,很多事是身不由己。区区女子能活下去,已属万幸。所以我只能中断你为自己编织的无数的虚幻的梦。 突然又想到了儇圜,从她们认识到分离已有月余了,他的丈夫,想必已回到了家中了吧。真的很羡慕她,拥有一份简单却幸福的爱情。 琴声竟如此悠长,飘到了远娡的阁中,“远娡姐可有听到琴声?”花若问道。 “有。” “远娡姐?”花若面带难色的看着她,“听说昆仑这些天重得召见。” “若妹妹,你觉得这琴音如何?” “姐姐要听真话?” “当然!” “昆仑弹得很好。”花若也有些疑惑。 “若妹妹,好就好了,不必说出是谁。有些事捅破了,就没意思了。”远娡神秘的一笑。 花若见她从容,知道必有所图。若是从前,远娡定不会就谋算说与花若知道,因为她不想玷污了花若纯净的心。但人总是要长大的,她必须得懂得人心的险和恶。她得懂得怎样去保护自己。 晨光透过帷幔,袅娜地投洒进远娡的眼帘。虽早,院子外已能听见些零星的话语。说话的人像是从厨房里出来的奴仆。 料到远娡该醒了,阿尔兹进入房内为她梳洗,“小姐,只要昆仑外出,她的奴仆就必然不在屋内!”远娡沉思片刻,道:“那她岂能放心斋中无人?” 昆仑对奴仆甚是严厉,每天都需花大量的时间去为她准备各式东西,很是折磨人。最近新得主公召见,虽不如原来骄横,但始终是有些气焰,总是变着法子驱劳奴仆,所以她不在院中时,各奴仆必定回屋里歇息。远娡心下清楚,再道:“今晚她会否回斋中?”阿尔兹恭谨的答道:“去了司马懿书房,可她并未带小姐的那把琴!” “不急,她总会带的!”远娡淡淡的答。 阿尔兹不无担忧,“那我们何时下手?” “今天是初一,十五吧。一个团圆的好日子。” 一连几天,昆仑都宿于司马懿书房。得宠之风甚劲,而远娡无事人一般,每日里只是品茶赏月,逗着孩子。 “姐姐,你每日行动必须小心。昆仑最近很受宠,来往的丫鬟妈子多了,你要见机行事,不能暴露了身份。”见阿尔兹进来,远娡谨慎地提醒道。 “小姐放心,她斋中的奴仆累极了,更顾不上那许多,而且那些献媚之人大多来得快去得也快。白日里她还要忙着装扮。所以并无大碍。” “姐姐办事我一向是放心的!”远娡与她相视一笑,“可减缓投放在装宣纸柜的药粉,三天一放,不能太频。” “诺。” 站在翩然亭外,瞧着着偏北风也吹了十来天了。她等了这么久,就是等这天啊!远远地,看到昆仑来了,穿得十分素雅。她确实美,这样一个美人,只靠这点药粉,司马懿是不会舍得杀掉的。远娡想着,远远看见她点燃了香炉,是淡淡的玫瑰香气。和着她的玫瑰瓣花纹小袍服很是合适。白白的衣裙泛着很淡的玫瑰红,披着的秋梨白风绢更显神清。淡淡的装容极似她的妆法。不过是模仿自己罢了,远娡鄙夷。 只弹了一会,昆仑便挟琴走向书房。如此迫不可待,看来计成了。她终于带着她的琴去书房。也难怪,在书房里用司马懿的琴,音色相差太远,以她的修为又怎可能弹出如此动听的音色,定是司马懿有所疑,所以她才会如此迫不及待的带琴赴约了。远娡一阵冷笑。 自前日起,昆仑再次失宠。定是那把琴了,她愿以为她的好琴声必能换来无限宠爱,但这一步,她走错了! 可是她还是会被召见的。手轻轻一勾,十指回弦而动。琴音渺渺,如泣如诉。即使自己用的是普通的琴,但比昆仑用文姬母亲的古琴,音色更美。远娡知道,自己赢了。 果不出远娡所料,一段时间后,昆仑再次被召唤。大家一时都阿谀奉承她,她气焰越加嚣张。好几次在林边撞上,对远娡出言甚是侮辱,远娡总是一笑置之。这样更激起她的愤怒,她只会更乱。听人说,她在司马懿面前经常数落自己。远娡唇角一掀,心道,我会让你明白的。 “姐姐,是时候了。” “诺!” 终于,司马懿病倒了。远娡等到了这一天。大夫被请来,查出,原来他服用了大量的□□。听丫鬟妈子们说起,远娡只是微微一笑。如非她在昆仑练字的纸上放药,在翩然亭下药,而风又刚好把药粉或多或少的带到书房。又何来今日这一出! 昆仑的房间里搜出了一张用□□的分量纸和用巫的纸。这些都是回春堂老板早早为远娡准备好的,这些巫术能操纵死人行走。前些天,司马懿曾遭到行刺,却秘而不宣。连远娡都怀疑这方法是否行得通,还好,还是成功了。老板的门人湘州鬼王,果然名不虚传。 阿尔兹忽然来传报,司马懿召她过去。 “好!”远娡从镜台前缓缓站起。 原来,远娡早已盛装准备,她等的就是今天。她轻轻地走入书房,司马懿竟疲惫如此,她来了他仍未醒。坐下,拨动七弦琴弹起了绝美的音色,如高山流水,如飞银瀑布,如天边惊鸿。变化多端,高觞曲水,悠远回长。 “此何音乐,竟如天籁之音?”他努力地睁开了眼睛。“正是失传已久的高山流水。”远娡很是自持。 “现世竟还有如此绝曲,钟子期定当死而无撼了。”远娡走过去坐于他榻上,为他轻轻的盖上被子,“何以言死?” “你定是无比恨我的,”他忽然抓住远娡的手,眼睛深深的看住她。远娡竟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他的眼睛里露出了难得的真诚。他就这样痴痴的看着她,不说话。远娡很是尴尬,想抽回,他竟抓得如此紧,但只要不挣扎,他就放松气力,生怕弄痛了她。他都病成这样了,还如此用力的抓着她不放。他到底在想什么? 为了逼真,死尸待会会来偷袭。只要做个样就好了,她就装出不小心刺中死尸的样子就可。鬼王懂得控制把握好的。 “昆仑交给你处理。你不能心软!”司马懿竟如此说道。看来用巫的事他是深信无疑了,加上这把古琴,他知道是属于自己的。昆仑如此贪心根本成不了气候,又私用□□,把他身体拖跨。他已经下了狠心。远娡清楚,其实他病得神志不清了而已。等到他康复,细心一想,个中缘由,还是很容易看透的,所以一定要快!她已经先一步让阿尔兹去杀昆仑了,她只是来做这一场戏,她要让他亲口说出放弃昆仑而已。 正思想间,远娡尚来不及放出鬼门特制幻香,只见一个人闯进房来。样貌可怕,尸臭难忍,竟直直扑向前来。远娡一时没了防备,看见死尸苍白无眼的脸,呆住了。他诡异的笑怎么那么熟悉?竟是沉彀! “呀——”远娡吓得大声尖叫。司马懿一把抱过了她,从被子里掏出玉枕向沉彀扔去,沉彀满身的血,满身的血。 司马懿为她挡去了沉彀尸身刺来的一刀,而她也昏迷了过去,只看见满屋的血,还有沉彀空洞眼窝里的笑…… 远娡昏睡了两天两夜,醒来,只觉头痛欲裂。 手上握着那只簪子,她也不懂为何,每当她看着这只簪子,好像知道了很多事情,好像又不是。好像见到了很多的人,却又不认识。每次在她以为什么都知道了,一直在找着的人也找到了,才发现是黄粱一梦。 攥着这支簪子,恍恍惚惚的,梦见了许多。她梦见一只很美丽的会唱许多歌儿的小鸟,好像叫,好像叫……叫梵音! 辗转醒来,方知道又做梦了。她轻叹,司马懿,你到底是怎样的人?!这样不顾命的救我,你会对一个棋子用心吗?你本就无情,又何来的真心。远娡这样想着踏实了许多。 “小姐醒了!”阿尔兹与月念一起涌了上来。远娡抱歉一笑,让她们担心了。 “昆仑逃跑了。”阿尔兹偷眼看她,小声说道。 远娡微微坐起,眼睛望着屋顶发呆。“小姐,你看如何处置?”阿尔兹做事向来是细微妥帖的。“小姐,像昆仑这样的人,不除始终是心腹大患,还是尽快除掉为好。派大量士兵去寻找吧,即使她出城了也还追得上。”月念提议斩草除根已免永世之患。 良久,远娡声音幽幽的响起,“我出事前就让城卫把守城门,如果她在这样严密的情况下也能出逃,那就放过她吧!” “小姐,斩草必须除根。” 阿尔兹拉了拉月念衣袖,月念脸扬了扬,终是忍住了。月念的想法很对,但毕竟姐妹一场。如果她被抓到了,自己绝不留情,但她如能逃出,那就放过她吧! 身体稍好,远娡便绾了芙蓉髻,青丝如多情的春,一丝一发连着心。秋白梨套服披在鹅黄羽衣上有如谪仙。把飞鸟白玉簪斜插入鬓间,流波的眼睛更显传神。从此以后,她便是及笄的女子,儇圜说的很对,她是等不及了,等不及寒冬过后,她提前宣示了她的长成,因为她害怕,等得久了,她心上的人就会不见了。 迎着泛白的秋月,纤步翩然。忽然觉得通体的寂寞与寒冷,曾经这里也热闹过。有美姬醇酒,但一切都如过眼云烟。翩然亭上。亭子高高在上,可以俯瞰司马府。而这个亭子,又隐藏了多少的秘密。沉彀是死于此的,还有昆仑也是败于此亭。翩然,翩然而至。许是翩翩回来对她的报复吧!翩翩,你在另一个地方一定比在府中幸福。你自由了,而我只能在这里仰头看着无限的天空。远娡任着泪流满面。 “噔噔噔——”寻声回望,竟是沉彀!远娡吓得跌倒在地,她无力逃,也不愿逃。是否她死了,会更好受些。 “主人,别来无恙。”眼窝里是空的,长发失去了原来的光泽,枯草般的贴在头皮上。嘴奇怪的笑着,皮肤黑紫,尸斑点点,让远娡的胃部擎挛。“你给我出来!”远娡无比的恼火。 “嘎嘎。”怪声仍从沉彀口中冒出。远娡撑了起来,斜走了几步。月光下,几根红色的细线在风中闪亮。她奔上去,沉彀转身,让她扑了个空。 一个人从树上跳下,一身黑衣夜行。“主人好眼力,看出了我鬼派控尸的法门。但未必就能破法。” “那晚你为何突袭?你到底有何居心!”远娡怒目而视,不甘示弱。 “美人儿,何以动怒。他囚禁你,而我却可以救你出生天,难道你还对他动了心不成。”他头带着黑鬼面,如勾魂的黑无常,样子很是吓人。是呀,她何必去担心他,他死了,她不就是自由了吗?但为何自己的心也会痛? 远娡警觉地看向鬼王,当初老板向她推荐他,但他并不如老板那样忠心于她。在他身份未明之时,她不可乱动。“今日找我,到底有何贵干。”远娡避其锋芒,继续打探。 “我是老板派来帮助您的,以后有什么难事,都可以交给我完成。” “哦?那我需要你时自会找你。”远娡头也不回,往司马懿书房走。台阶很长,她一阶一阶而走。 轻轻地推开了门,司马懿仍昏迷着。没想到他伤得如此之重,突然,她就想杀了他,他这样的人,活着也是可怜。自她知道他是被捆着扔到曹营中时,没有了作为人的尊严,在曹操不断的质疑之中求存时,她便觉得他可怜。而他死了,解脱了,那她也自由了,就可以自由的去追寻她的蓝天草地,还有伯约。 匕首靠近了他的胸口,只要用力捅下去她就自由了。远娡的手竟微微颤抖起来,突然他抓住了她的手! 他定是发现了,远娡惊慌失措。“远娡。”他呢喃,原来他还昏迷着,尸毒在他体内,只有鬼派门人可解,或许根本就不用她出手吧。 远娡轻轻扭开他的手,没有解药,就让他自生自灭吧! “远娡,别离开我……” 他定是病糊涂了,她连忙推开了门。“远娡,我是爱你的……远娡……” 门关上了,原来,他竟是真心待她的。 第13章 一星一点的蓝 秋季的寒意越来越深,落叶铺了满满一地。推开门,长长的裙摆在地面绵延开来。远娡把树枝上那片孤伶的叶子轻轻一摘,它飘着旋儿落到地上。 站在院中树下,她突然想起了那棵属于她和伯约的花树,不知那棵花树是不是也飘零夷尽了。心被揪了起来,急忙披上白羽大袍,奔出府外。白色的衣裙和着白色的袍子,如深秋里的白雪,在风中奔洒。 骑上马,不一会就到了山坡上。远远的,树上点缀着若隐若现的白黄。花儿,树上还有花儿! 远娡激动万分,吹促着马快跑。一路上扬鞭卷尘,她的心也急到了极致,她想再多看一眼这将要落下的花。 下了马,她一步一步地走上前。一颗躁动的心终于平静下来。她轻轻地伸出了手,拥抱着这枝叶茂盛的花树。 盘着的发被风吹得乱了,发髻斜斜的绾住那缕缕青丝。飞鸟簪子也似摇摇欲坠。远娡忙伸手去扶稳它,皓腕上覆着的绣蓝边如意花纹的宽松袖口,如盛开在白云下的幽兰,在风中肆意摇摆。摇得狂了,如一抹蓝色绸带飞跃天际。 伸手去抓紧袖口时,她竟看到了伯约,他一身蓝袍隐在风中,草中。远娡透过飘飞的袖间空隙,透过袖上白底莹蓝的如意纹,在一片隐约的蓝中,那远处的一星一蓝,似走远了。 “伯约,别走。等等我。”她拼命地向那一星湖蓝跑去,“你等等我!”眼泪盈眶飘飞,她感到自己是如此的无助,就如那晶莹的琉璃一般脆弱,触地便碎了。 再也跑不动了,她摔倒在地。泥土中的小石子磕在身上,说不出的痛。远娡挣扎着,但为何觉得眼里全是重叠而模糊的蓝天。 过了不知多久,她努力地睁开眼。她一定是死了,不然定是在做梦,她梦见伯约了。在梦中,她伸出手去,抚摸着他如沙漠绿洲一样瑰丽浓郁的眼眸,轻轻的呢喃,“伯约不要丢下我。我每日无边的思念,只想有着你的陪伴,永远也不要离开我。”他紧紧的搂住她,淡淡的体温,淡淡的呼吸,还有淡淡的草和太阳的香味。远娡觉得从未有过的恬静与温暖,沉沉的,沉沉的睡过去,睡过去。不愿再醒来…… “姑娘的身子很是虚弱,她有头疾。如不及时医治,恐会常睡不醒。”一听,伯约急了,忙问,“大夫,怎会如此。” “姑娘思虑过甚,胸闷抑郁,郁气结于脏腑不得出啊!”伯约满脸怜惜地看向她,手拂上了她的脸,泪水落到了她的唇中,是苦的。 睡了不知多久,远娡终于醒来。而一旁的伯约枕在矮榻上睡着了,连睡着时眉头也是锁得紧紧的,紧紧的。远娡感到全身乏力,用尽了全力,手终于能够到他了,她的手指轻轻的,轻轻的抚上那道眉,怕惊醒了他。 “你醒了。”见他被吵醒,远娡心生歉意的点了点头。他抬起头来,手握住了她的手。他把她的手放入被中,为她盖好被子。远娡忽然抓住他的手不愿放开,只定定的望着他,怕他一眨眼就消失了。 “傻孩子,我不走。我去给你端药来。”他揉了揉她额间披下的碎发。她很不舍地放开了手。看着他蓝色的身影在黑暗中越来越淡,只剩一星极缥缈的蓝。 “你真的没骗我。”终于见他回来,她微微一笑。想坐起,但头昏沉,眼看着就要摔下榻去。 他一手扶过了她,把药碗放在矮几上。她是如此的害怕他走了,那她也活不下去了罢。她怎么见到桃花了,她不是死了吗?“不要,你们不要走过来。”她挣扎着哭泣起来。 “醒醒,音儿,快醒醒!” “不,不要!”手奋力一推,她似抓住了一星的湖蓝。纯蓝的没有杂质的天空,她紧紧的拥住这一天一地的蓝。她忽又笑了,安稳的睡了过去。 苦,很苦的味道。她是不是也快要死了。她似梦见了许多,终于,她微微睁开了眼,是伯约。是他喂她喝下这活命的药。她贪婪地喝下他唇上的甘醇,原来,药是很甜的。伯约微微张开了眼睛,眸子比黑夜还有深邃,比星光还要闪亮。 “我还以为自己死了!”说着迷糊的话,脑海里也是一片的迷蒙,远娡不知身在何处,但也不愿去想。“傻孩子,怎么会死呢!你只是病了,来,把药喝了。都快凉了。”她在他怀中不知躺了多久,他慢慢地将她扶起,把药碗缓缓地倾斜,使药倒进她口中。本就不剩多少的药终于喝完了,不经意间,她轻轻抬头,吻上了他的唇,药在两人心里都是甜的吧。 太阳照进窗格子,暖暖的洒在远娡的睫毛上。重重地,如沾了一层薄薄的金箔。她张了张眼,只见眼前矮几小榻,一切干净明亮。矮几上还放着一只空药碗。墙上挂着一幅山水画,幽深的山雾遮住了山的本来面貌,那山峰如在云间缥缈,山下是星星点点的春花,一家寺院在山中悠然致远。多像她心中的香炉峰啊。 画上还有瀑布悬空,溅起一空的水气,烟云缭绕,如从天而降。仙山的景致尽在画中,又非在画中,远娡渐渐看着了迷。画上还写着,‘水何澹澹,山岛竦峙。’ “我这是在哪?”她轻轻自问。用力的想着,昨天的花树,伯约星蓝的衣裳。伯约,她看见伯约了。我这是在哪?脑子仍是一片朦胧,远娡掀开被子,急着下床。脚刚着地,忽然一阵天旋地转,她重重摔倒在地,眼前一黑,什么都看不见了。 最后的光影中,她看见了伯约,于是不再挣扎,只等着伯约来救她。他快步向前,抱起了她,焦急的问着她怎样了。 “为何?”昨日你为何跑开?远娡知道他是懂她意思的。他听罢一声轻叹。远娡挣扎着用心抚着他的脸,抚到唇边时,只觉他轻轻一抿,道:“你哪不舒服?来,快把药喝了。”远娡听话的小口小口地喝着药,这药很苦,但为何味道如此熟悉?梦中一星一点的轻吻仍在唇边,定是她作了一个很美的梦吧。但这个梦竟然如此模糊,她记不清了,深深的懊恼充满胸臆。 “音儿,觉得身子如何?”他温和的声音缓缓绕在耳边,气息也是暖的。 “我很好,真的。”她抬起头,睁大了眼却仍是一片黑,她看不见他了。她瞎了吗?远娡仍是仰头看着他。手举起,却再也够不到他的脸。 突然她的手被紧紧的攥住,攥得紧了,是微微的痛,但她却觉得如此的安稳。“音儿,你的眼睛?” “无事。”她紧紧的搂住他,他身上的气息让她如此迷失。头枕在他肩上,尽是无边的宁静。哪怕她看不见他,能拥着他就够了。 “我带你去看大夫。” “我不要离开这里!”远娡是如此害怕,害怕离开这里就会被发现,被抓回府中,她不要! “你必须得听话!你身子弱,也下不得山了。别怕,在这躺着,我一会就回来。”他站起要走,远娡紧紧地揪住了他的袖子,舍不得放开,“你,你别离开我!” 他的手心很烫,抹在她眉上的指尖却有些薄凉,“请相信我。”她不再阻挠,他扶着她慢慢躺下,而她始终睁着眼睛,她要看到他!他为她盖上被子,就要转身离去。她一紧张再次拉住了他的手,他俯下身子,暖暖的气息扑面而来,轻柔的拂在脸上,如春风拂过水面一般舒适。远娡笑着闭上了眼睛,他在她眼旁轻轻一吻,道:“我很快回来。”暖暖的声音一直萦绕着她,她又慢慢地进入了梦乡,梦里不再有阴云惨霾,是伯约在吹起沉缓的埙,随着埙声她的身子轻轻的飘荡…… 当急速的脚步声响起,淡淡的阳光味道飘来,她知道是伯约回来了。脚步很急,原来他竟是如此的心切,远娡的心中无比的甜蜜,情愿一辈子的瞎下去才好。 她忙扶着榻要坐起,“你回来了。” “快躺着!”他扶着她,手握住了她伸出的手。不一会儿,另一个脚步声响起。远娡心一惊,手用力的握紧,她多害怕是司马懿来抓她回去。 “别怕,是大夫来了。”他松开了远娡的手,上前迎过大夫。“大夫,我按你给之药让她服下,但为何眼睛如此。” 大夫轻轻地用手拨开她的眼,眼睛很是难受。大夫观察了一下,道:“我给你上药,会有点痛。” 如羽毛一般的物事滑过她的眸子,锥心的疼布满全身。但远娡没哼一声,她不想伯约担心。而颤抖的身子却暴露了她的痛楚,伯约让大夫先停下,他从床上抱过她,让她靠在他怀中。远娡靠着他,什么痛楚都忘却了,只剩漫天的淡淡喜悦。 大夫不知道和他在房外说着什么,为什么不能告诉她呢?难道她永远都不能复明了吗?如果能永远陪在他身边,她是愿意瞎一辈子的。外面的花儿一定开得很漂亮吧,淡淡的花香飘进了房中,将她紧紧的包围。 “大夫,她的眼睛怎样?”“她思虑太甚,心情低落。眼上的筋脉受阻,本是短暂性失明,但情绪继续的低落,头脑血气无法供流,就会永久失明。” “那该如何?”伯约万分紧张,拳头攥得紧紧的,一丝鲜血渗出。“她的心情很重要,如果她的郁郁不得好转,别说眼睛,恐有性命之忧。这点昨天我就和您说了,她的身子非常虚弱,以至于无法下地行走。原因就是出在这了。” “我明白了,”伯约的眉锁得更紧了,最后一句话似在自语,低得难以耳闻,“我会让她快乐的。” 门开了,远娡想睁开眼,奈何眼睛上了药,很痛!她知道站在门边上的一定是伯约,是他的身子挡住了门后的太阳,他的影子为她拂去眼中的痛,“是不是很痛?”他的声音里也是痛的。“不,一点都不痛。”她笑了。 “真是小孩子,说起谎话来了。”他全是怜惜,“药有些苦,但你一定要吃。”她听话地点了点头。他扶她坐起,还把一件软物放在她的背上,让她靠得舒服些。“傻孩子,你笑什么?”他把勺子放到远娡嘴边。她不喝,只对着他笑,她看不见他的表情,但他一定觉得她此时的样子很丑的。远娡乖乖地一口一口喝着药,他轻轻的吹着,把药吹凉,她知道的。 “昨晚定是作了很多恶梦吧?”他的语气满是心疼。而她如何能告诉他,她亲手杀害了那么多人,她们都来找她报仇呢!不能,她不能说。 吻轻轻的印在她的眉上,“傻孩子,别皱起眉,心里如果难受我和你承担。”他放下了碗把她搂紧。天下起雨来了,好大的雨啊! “水何澹澹,山岛竦峙。”远娡听见雨声,想起了画上的瀑布,轻轻念起。“你去过香炉峰?”伯约轻轻地问。 “真的是香炉峰?”她激动起来,不住地揪着他的衣服。 “是香炉峰。你怎么了?”远娡把她一直想去香炉峰的心愿告诉了伯约,她说那里很美,和人间不同。花儿在那里永远的开放。此刻,他看见了她的眼里满是憧憬,长长的睫毛不住地跳动。她的眸子似在告诉他,香炉峰的美丽。 为什么不说话了?“伯约,”她轻轻地问。“我在!”他的声音听起来,为何有那么多的惆怅? 彼此良久不语,相偎着听着窗外潺潺的雨声。屋檐的飞角滴答地滑过点点的雨,尽管她看不见,但可以感受到它们落地时的跳动,和窗外的美。“等你身子好些,我带你去找香炉峰吧。”他沉沉的话语让远娡有了莫名的伤感。 “你知道它在哪吗?”她扬着头傻傻地问。“傻孩子,我当然知道。” “阿呦,”远娡轻笑。“怎么了,我碰到你眼睛吗?痛不痛!”他连忙护着她。如此看重我,待我如此,我死而无憾了,就算不能去香炉峰我也觉得幸福,远娡的心里无比欢喜,道:“有这份心就够了。我不痛,只是你下巴的胡渣子磕得我痒痒。”她仍是轻笑。 但只是瞬息之间,她就变了,“我不去什么香炉峰,我只要你陪着我!”远娡执拗的说着。 “当真要我陪着你吗?”他幽幽的声音仿如一个心死了的人,使远娡觉得无比的压抑,她紧紧抓住了他的手,紧得痛了,她仍不放开,忽然一口咬在了他虎口上。他的身子一颤,忍着痛,任由血流了下来,宠着她的任性。尝到了血的味道,她忽然住了口。“只怕以后你会恨我!”他说,无力地垂下了眸子。“不会的,我永远都不会恨你。不会!”她紧紧地攥着他的衣缘,用力地拽着,她怕她的身子会撑不住。她身上的力气太少了!他仿佛也感受到了她的身子在下坠,慌张的抱紧了她不让她滑落。 远娡抵在他胸口,幽幽的说道:“我对你的心意,难道你还不明白吗?我永远也不会恨你的!” 他没再说话,只是紧紧地抱着她。紧得让她透不过气来,大概这就是幸福吧!被心爱的人紧紧地拥着,仿佛要融化进他的身子一般…… 或许,她是幸福的…… 许是累了,远娡竟睡着了。当她醒来时,身旁已没了他。她不再哭闹,只是安静地等待。她努力地瞪着眼睛,因为她不想他担心。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来了,“太阳下山了。”他在她身旁坐下。 “不下山我也是看不见它的。”远娡揉弄着被子,被子有些单薄。太阳走了,她觉得寒冷。 “音儿,你到底哪不舒服?”他关切的抓起她的手。许是她的手太冷了,被他握着,他的手是如此的烫,“我没不舒服。”她仍是微微笑着,瞪着空洞的眼眸。他的气息拂在她脸上,是那样烫,他紧紧的抱着她,“我只是去给你弄吃的,你看,我不是回来了吗!你到底哪不舒服?”他竟有了怒气。 “我只是有些冷,你别皱起眉头!我只是想扶平你眉上淡淡的愁云,我不想让你担心,”远娡冷得直哆嗦,眼泪不争气的滑落下来,“我怕你讨厌我,我连坐起来都不可以。我真没用!”再也忍受不住,泪花朵朵绽放,冲散了眼中的药。 “是我不好,你别哭。药都冲开了。”他拿袖子轻拭去她含着的泪。“来把药喝了,你身子发冷,应是病情反复了。我哪都不去,只陪着你。千万别再伤心了,喝完药,我们就可以吃饭了。” “音儿不哭。”远娡忍了忍泪水,破涕为笑。 “又哭又笑的,好不害羞。”他刮着她的脸,笑她傻。远娡的脸很烫,也很红,那不健康的潮红显得她如此的艳丽,使看的人呆了。他心神一晃,忙垂下了眼帘。 药很苦,伯约把一块蜜橘塞到她手中。把它含在嘴里,甜甜的,原来药是那样的好喝。“这药很好喝,真的,好甜。”她无比认真的说道。伯约一愣,心下了然,手停在了她的唇畔,轻抚,“哪有人像你这般,说生病也是幸福的。”他也笑了起来。“真的,有你陪在身边我很幸福。”远娡迷迷糊糊的说着,又睡过去了。 伯约瞧着她,心里感到了一阵甜,一阵痛。 远娡觉得口干舌燥,很难受。人也别扭,身上一阵冷,一阵热。雨已经下了三天了,不知不觉中,她也在这待了四五天,是四天还是五天?她的脑子仍是模模糊糊的一片。 伯约在一旁看着兵书,没发现她醒了。远娡不作声,默默地候着,一直到曙光初现,他仍是手不释卷。远娡在心里想,他一定很疲倦吧,这样劳累,心不可抑制地一阵、一阵地痛。 渴极了,远娡用手在矮几上摸索,一个杯子稳稳当当的放在她手心。是伯约,她的心流过一股暖意。“小心着凉,快躺着。”他扶她靠着榻,再喂她喝下山中泉水。 “你身子还是这样冷。”他紧紧地抱住她。远娡的身子太弱了,总要他暖着,体温才得以保持,“伯约在看什么书?” “孙子兵法。”他答。他一身武艺,满腔热血,还有胸臆中的十万兵,所有的一切都可以在他一笑中让敌人灰飞烟灭。但他却英雄无用武之地,他终究也是寂寞的。远娡轻叹。 见她伸出了手,他忙问,“还想喝水吗?”她的手终于落在了他的眉上,轻抚着那道紧锁的眉,“不想,你一定又皱眉了!”他不答,但远娡感觉到他的眉心锁得更紧了。 “吱吱。”小鸟在叫?远娡倾耳细听,真的是小鸟在叫。躺了这几天,方觉得身子好些。她努力地下榻,摸索着向前。 身子还是不争气的摔倒在地,她是不是得了绝症?为什么连路都走不了?远娡感到一阵一阵的绝望。“你又胡闹了,你不能下榻。”不知在地上躺了多久,伯约终于发现了她。他的声音带了恼怒。他把她抱回榻上。“我是不是快要死了?” 原来她是在害怕,他放轻了语气,带了些自责,哄道:“傻孩子,你怎么会死?”他怜爱的摸着她的发,青丝遍布榻间,绕了他一膝。她似是察觉到了自己的脱形,手不自觉地抚上发间,一头青丝就是整把整把的脱落。 “我的头发每天都在脱落。那么多天了我都没丁点力气,我一定是快死了。所以你才会对我好!不然你会像那天那样,看见我了,却转身而走。你再也不理我了。”远娡不顾一切的哭着,闹着。气上不来,开始大口大口地喘息,越来越难受,心也越跳越快,整个身体似挣不助了。她推开他的怀抱,她不要他看到,她此刻憔悴难看的样子。她一次又一次地推开他,拼命地吸着气,忽然一股暖流涌遍全身,原来她不是在梦中,伯约的唇是如此的真实,她慢慢的平静,“伯约?”她轻轻呢喃。 “我在这,在你身边!”他轻轻地回应着她,暖暖的气流在她脸际涌动。远娡努力地眨动眼睛,只见伯约一双憔悴的眼深深的看着她。深青的单褂显得他越发清俊,“伯约,我看见你了!”一恍惚,又昏死过去。 当远娡再次醒转,仍是看不见东西,伯约让她别忧心,那是暂时的失明,只要调理好身子就能复明。 伯约知道她爱美,找来了梳子,为她梳着长长的发。手顺过她的发丝,柔柔的、一丝一丝的绾起。“青丝发长,我心如君心,长发绾君心,青丝为君留。”远娡轻轻地吟唱起来。声音很微,声竭了。突然一阵害怕,她会不会破嗓?! 他只能一味地哄着她,让她别担心。他似乎也没底,尽管知道她心中所想,却帮不上忙,连说话都带着颤抖。远娡垂下眸子,不再说话,她不愿他难过。但泪水却止不住地流了下来。他耐心的替她拭去泪水,缓缓说道:“该上药了。忍住些,上了药,这段时间可能会很难受。”远娡点了点头,“只要有你在身旁,我不痛。” 伯约用羽毛沾过药汁,点在她的眼上,疼从眸底滋生,汗一丝一丝的滑落,滴在他的衣衫上。他轻柔地拭去她因痛而生出的泪水,再慢慢地上药。他怕她痛,和她讲着故事,让她能分神。 “我五岁时,曾到西域,在河边发现了一只受了重伤的美丽小鸟。我抱起她,为她上药,替她包扎。可能是药效起作用了,她微微的动了动,我知道她能活下来,别提多高兴。我用芦管喂她喝水,她终于醒了过来。为了报答我,她竟唱起了世间最动听的歌。那歌声犹如天籁,我深深着迷。你的嗓子和她真像。”他弄好了,为她包扎好眼睛,裹上了厚厚的布。 “后来怎样了?”远娡关切地问。 “她活了下来,我是如此的兴奋!看着她的眼睛,小小年纪的我说要她当我的新娘。是不是很傻?”他含笑看向她。她的唇边掀开了淡淡的笑意,抿着的弧度,十分执拗,“不!你一点也不傻。”他还是当她小孩子般,揉了揉她的脑袋。“最后她还是走了。但只剩了最后一口气,她还为我唱美丽的歌谣。” 远娡良久无语,他也不再说话。她突然想起了一首曲子,但却忘了歌词,于是轻声地哼着小调。 “音儿——”他紧紧的抓着她的手,抓得她痛了。远娡用力地握着他的手,“怎么了?是我唱得不好吗?” “不,你一定就是那只小鸟转生,一定是的。你竟会唱那首歌,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那首曲子!”他如此的激动,到了癫狂的状态。他激动得拥着她,让她无法呼吸。他抱得她那样紧,而话却那样的沉,“果然是你回来了!”他叹了口气,幽幽的说。“回来要我兑现诺言了吗?”他幽幽地问,幽幽地答。 “那你还要我当你美丽的新娘吗?”远娡迷迷糊糊的说着,没察觉到,他的手生生的停在了她的发间。 头一沉,她心力交瘁的倒在了床上。 窗外的雨停了,每日听着暮鼓晨钟,感受着日起日落,心情渐渐的平静,没了初时的烦躁不安。人何必太执着于得失成败,如果司马懿能明白这个道理,或许他会活得快乐些,或许他就能放下被缚扔进曹营的绵长痛苦和难堪。 怎么想到他了?远娡的心一惊,探出水里的手,越发的冰凉。“又放手进水里了,小心别凉着。”他忙捂着她的手,细细地为她抹干水痕,再把养鱼的盆子放好。 “我可以自己做得很好,你不必如此。你还是回官署吧,总能遇到伯乐的。”她的手已经能认准他的眉心和眼睛,他的眉心轻轻一舒却又回复原状,好似皱眉才是他原来的面貌。远娡努力抚着那道眉,不许他再蹙起。“你可知,你就是我的知音。”他动情地紧紧拥抱着她,令她透不过气,却很幸福。远娡知道,她不能那么自私,他有他的抱负,她应该成全他。 水烧开了,远娡慢慢的褪去了衣服。浸泡在水里,热气熏着她。阿罗是伯约请来暂时照顾她的婢女。她年纪较大,对人细心体贴,远娡也很喜欢她。她只是每日上山几个时辰,负责远娡的梳洗和饭食而已。更多的时候,是她独自等着,等着伯约来到她的身旁。 她把头沉进水里,良久才探出头来。糟了,眼睛不能碰水!都怪自己的大意,却又无计可施,胡乱抓起衣服,轻轻地印干眼旁的水。再慢慢地站起,把衣服一件一件的穿上,动作很慢,但远娡希望自己可以应付而不靠别人。她拿起木梳轻轻的梳理着发丝,一丝一缕的。 “姑娘,你可别凉着了。”阿罗十分紧张,把一件袍衣披在她的身上。她轻轻的拥着袍子,上面有伯约淡淡的味道,那是她熟悉的味道。 “姑娘很喜欢我家少爷?” “少爷?”远娡疑惑的问起,忽然间才发现她对伯约竟是什么也不知道。而伯约也从不过问她的身份,远娡的心攥得紧紧的,忽然害怕起来。“我是看着少爷长大的。少爷家里不比别的官家孩子,他很艰苦。但从不自□□武从文,推崇郑玄学说。为人清简,不喜铺张,眷顾百姓,抗击天水郡中贪官污吏,很得民心!”听着阿罗的话,远娡很欣慰,她果然没看错人。 “少爷素有大志,平生所愿是将毕生所学用于战场。所以对妻房的要求是很高的,他要的是一个能辅佐他,体谅他,能熬得住无数漫长冷夜的妻子!”阿罗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为人知的情感,原来阿罗是认为她配不上伯约的。远娡的心在痛,是啊!她的眼如此,只会成为一种负累。她变得沉默,只是任阿罗摆弄着她的头发。许久,才道:“阿罗,你回去吧。我想自己静着。” “好的,我明日再来。”阿罗对她再照顾体贴,也只是碍于伯约的情面,其实阿罗并不喜欢她,远娡是知道的。远娡突然害怕起来,遇上了他,她竟变得如此脆弱,如此彷徨,成了越来越不了解自己的燕子,飞到了别人的屋檐。看着小草青青,花笑树摇,但一切的美好皆与她无关,都不过是别人家的。 咬了咬牙,远娡摸索着下山,她不愿再成为他的负担,但她也不原再留在司马懿府中。她磕磕碰碰的走着,不知摔了多少次,但她仍走得远远的,远远的。 一路走来,树影横斜,疏落花生。可她已瞧不见了。走了不知多久,她竟睡着了,只在睡梦中,听见有小鸟飞过的声音,将两颗果子扔在了奄奄一息的她的身旁。她忽然就笑了,能作这样一个好梦,也是不错的。 恍惚中,是谁抱起了她?远娡笑着问:“伯约,是你吗?” “醒了?”伯约的声音透着疲劳,他定是找她找了许久。她的心里全是愧疚。 “对不住。”她小声地说。“傻孩子,别说了,我都明白。你不是我的负担,以后不要再做傻事了,明天开始,阿罗就不来了。” “不关阿罗事,是我自己不好,我老给你添麻烦。阿罗人很好,她给我说了很多你的事。伯约,你知道吗,我听着是多么的幸福,遇到你就够了。哪怕要我立刻死去,我也甘心。所以你不准再怪阿罗。” “好,我永远都不怪她。” “姑娘,你要保重。”阿罗的手握住了她冰冷的手。“阿罗,你没错,不必如此。”远娡朝着她微笑,“我知道你是个好人!” “姑娘,你才是个好人啊!” 虽然伯约没责怪阿罗,但他还是让阿罗下山了。这让远娡自责。而伯约则留了下来,长久陪着她,但更多的时间他仍是在看书,极少与她说话。远娡能感觉到空气中的压抑,和他淡淡的叹息。“伯约,还是让阿罗来陪我吧,你去忙你的事好吗?”她站了起来,朝他走去。 “过来。”他接过远娡的手,让她慢慢的向他走来。他把她搂于怀中,“你身子还弱,让我照顾你。”他的下巴抵在她柔滑的发丝上,手指轻轻的梳过发梢。“今日若非这块面纱,我怕将永远找不回你了。”伯约的声音有许多的感慨。而远娡感到无比的甜蜜,尽管他从未表达他的倾慕,但她能感觉得到。 原来他在山道上找到了这块面纱而发现了她,这是他送她的面纱,她最最宝贵的东西。“我看你打扮,一直都在想,像这样的官家小姐又怎会看上如此贫寒的面纱。”他淡道。 “不,伯约,那是我最宝贵的东西。我将永远带在身旁,如你在我身旁一样。”他还是沉默。但远娡是欢喜的,因为他害怕失去她,害怕永远也见不到她了。 “伯约,你看这个。”她恢复了一点力气,也恢复了一丝难得的活力。他也能感受到她的欢喜吧,似是为了要感觉到他淡淡的笑纹,她的手拂上他嘴角,他真的在笑。 “这是?”伯约疑惑地皱了皱眉头,她的手也跟随着他的眉轻颤。“这是一只小鸟给的,起初还以为在做梦呢,我吃了一颗精神为之振作。想是能强身健体的仙丹妙药,你快吃。” 伯约接过它,却不吃。“快吃,快吃!”远娡不停的催促。 “我已经吃过了。”远娡没再追问,只静静的靠着他。 “音儿,这是一颗不死的药丸。” “哦?”远娡又有了心思,“伯约最爱讲故事。” “我只为一人讲过故事。”他亲着她的眼角,“这是不死鸟的唾液而成,能解百毒,能治百病。”伯约语带笑意,手轻轻的划过她的脸。 “怎会如此脏兮,伯约又骗我。”她轻扭着他的手臂,满是笑意。他复又沉默。“伯约?”她轻问。 “我多希望你永远能有如此喜悦笑意。” “原来你刚才说的话真的是骗人的,世上又怎会有不死鸟。” 他微笑,“不死鸟就是凤凰,她在火中重生,美丽的羽毛在火焰中幻化成五彩祥云飘于天际,她的叫声从丹田而出,喷气而结成你手中的两颗丹元,这是无价之宝。她的凤冠脱落人间成了一部天下奇书《河图洛书》,得到它,就能得到天下。” “真有如此神奇?”紧闭的眼睛,忽地跳动。伯约拢了拢她的发,“傻孩子,一切都只是传说,我是看到了这颗丸子说故事逗你的,快去歇息吧!”闻言,远娡赶紧拉着他衣袖。“我就在这陪你。”他的话淡淡的。 远娡虽看不见,但她知道,他又得与青灯书卷作伴了。 “音儿,你哪受伤了?”忽地,他激动起来,抓着她的手都在颤抖,仿佛不抓紧,她的灵魂就会离身而去一般。“你到底哪受伤了?”他如此害怕,强烈的晃动着她的身体。 而远娡一脸的茫然,忽觉腰间热气滚落下来,沾湿了她的裙摆。伸手摸去竟是血腥,她只一怔,突然就变得惊恐暴躁,“我就要死了!你出去——”她推搡着让他走,“我不让你看见我死的样子。你走!” 远娡万分激动,腿一软扑倒在地上,痛从腰间滋生,整个下身都满溢着不可言说的痛。 幸而,阿罗出现了,她懂得发生了什么。原来她心里不安,一直不曾离去,想等伯约离开后,再向远娡道歉。伯约把远娡抱上了床,安抚着她,“傻孩子,你好好的怎会死,阿罗陪着你。”他早已明白过来,带上门轻轻的出去了。 “阿罗,我就要死了。” “傻孩子,你不会死,你长大了!”阿罗疼爱的抚摸着她的头发,“只是来得慢了些啊”。 远娡仍是不明白,哀哀哭着,“我流了好多的血!阿罗,我好怕!”远娡惶恐地抱着阿罗的腰身。“傻孩子,那是春天花开的颜色。春红般的绚丽多姿,那是春,是万物生长的春!” “真的吗?”她停止了哭泣。“那只是生长中所孕育的一种恐惧,疏远了一切的成长。但最后你会发现,那是一种成长的喜悦!” “春?”她有了羞涩的笑意,似是懂得了些什么,又似什么也不懂。因为她没有了母亲,没有人告诉她这些。 “是的,初绿的春拂过少女的身体,如那新柳轻拂悠悠碧水。每个少女都这样成长啊!” “谢谢您,阿罗!你如春妈妈般温暖。” “傻孩子,少爷对你的关心也拂开了你春花般的脸,那就是成长啊!” “我知道的,伯约对我很好。只是他如春拂开了生命的绿,却对我关上了大地回春的门,搅乱了我苦苦的心。春每年都如期而至,但我的春呢?她真的来到了吗?”远娡小心的护住衣裙,不让阿罗看见。 “傻孩子,对我还要遮掩吗?!你的春在你的脚下,脚下尽是青草萋萋抖动,那是欢欣的脉动。野花也围满了原野,绽开了春红。”阿罗温暖的笑意如母亲的亲吻拂过她的脸颊,“姑娘就如一江的春水,漫遍满溪的桃花,满山的春色。那远黛青山,没有丝毫改变。但您,却在成长,您的美让春来到了。” 远娡终于安定下一颗害怕的心,原来她长大了。长大了就可以嫁人了,找个最爱的男子,和他生下可爱的孩子…… 带着深深的害羞,换上了新的衣裳,她沉沉的睡去,睡梦中,有无数的春花烂漫…… 第14章 眉上的誓言 第二天,阿罗就走了。 而远娡每天都躲着伯约,怕他取笑于她。“傻孩子又在想着什么?”伯约放下书卷,坐到她身旁。 “我不是小孩子了!”远娡大声说道,也不懂自己的脾气何以如此暴躁。她把被子盖过头,侧过身子。“你是姑娘了!”他隔着被子轻拍打她的脑袋。 远娡悄悄的探出头来,“伯约,我不是故意要和你治气的。”话未说完就红了脸。 “你的身子好了许多,明日我带你去香炉峰。”伯约坐于她脚旁,拿他的披衣盖在了远娡脚部的被子上,他如此细心,使她的心如春水晃动,或许她的春真的来到。不管它是深秋还是严冬,他就是她的春! “真的带我去香炉峰吗?”远娡不敢相信,总怕事情太美好,会突然消失不见。原来她是如此的卑微。“我带你去看长江,看天府,登香炉。” “真的吗?” “我什么时候欺骗于你。”他把她扶回榻上,让她好好地躺着。远娡握了他的手,慢慢的进入了梦乡,梦里她能看见东西了。她看见伯约眼睛里全是深蓝的忧郁,一星一点,最后成为了一潭的深水,看不到边,全是深深的抑郁,“我带你去看长江,观天府,登香炉。去看你没见过的美好景色吧!”他一字一句的说着,眼睛里的光更弱了,仿佛是俩人最后的见面,走完了这段行程,他们也走完了彼此的缘分。 “不——”远娡大声喊叫。 “别怕,是不是作恶梦了?”他原来一直坐于她的床榻之旁。 “伯约,别离开我!”她紧紧的楼住他,惶惶失措。“我梦见你对我说,行程结束,我们就再也看不见彼此了。”远娡抱着他一直哭。他轻轻拭去她的泪水,却不说话。手攥得紧紧的,他为何如此。难道他真的要离开她吗? 低低哭着,她再次进入了混沌模糊的梦境,支离破碎的世界…… 天亮了,原来她竟枕在伯约膝上睡着了。他还没醒,她知道的。微微的胸腔起伏,证明他仍留在了梦里。这些天的照顾,他一定是累极了。远娡很想抚摸他的眼,他的唇,只属于她的眼和唇。她的脸红了,想到那春的初红,她的脸如那天际的霞。 手抚过他的唇,微微仰头时,他的唇落到了她的唇上,那是春天的味道。原来是他醒了,恰好迎上了她扬起的脸。 “我,我不是故意的。”他有些急着辩解。 她的脸很烫,再不敢答话。 柔软长腻的发丝仍是他为她梳理,他很爱她的头发,远娡感觉得到,他的手停留在发丝时的颤动。 绾发系君心,佼容为君长。她的心默默的欢喜,他悄悄轻吻她的秀发,她是知道的。那温热的气息仍停留在远娡的耳旁,那淡淡的香气萦绕在她的心间。 “伯约,你为我画眉吧。”远娡原以为他不会答应,唇角的弧线慢慢平复,尽是无边的惆怅。 “好!”他竟答应她了。 还是那股暖暖温温的气息贴在脸上,他的手再也不颤抖,熟悉的在她的眉上滑过,轻柔舒缓。“伯约,你画眉的手势竟是如此的熟练。” 眉笔“嗒”一声掉在地上。“伯约?” “只是笔掉了,没关系,已画好了。”远娡听了不再言语,他用手轻拨着眉毛,把眉色刷淡。 “你愿意永远为我画眉吗?”她吻上了他的唇,淡淡的墨黛香在她与他之间弥漫。 “我是故意的!”她轻吻他,带了调皮的笑意,看着他。突地,一阵晕眩,她向前倒去,是他扶住了她。 “我自是愿意的。”远娡仿佛听到了远古破旧的沉钟发出的声音,闷得人发慌,如梗在喉,话的后节被生生的卡掉。心为什么在抖?自己在害怕吗?远娡的手紧紧的抓住了他的衣袖,紧紧的,那是他对她的誓言,一辈子的誓言…… “悠悠长江,有多少,人来往往。滚滚而去,诉多少风流逍遥。问苍穹,天高几许;数苍龙,道有多长,逝水而下,如斯乎再不可回……” 伯约站在长江上吟唱。那滚滚的长江,万里奔腾。远娡看不见它,但怒咆的江水,使她明白了它的壮阔与高翔,她大声喊着,要与江水一比高下! 伯约笑了,笑声震天,如江水一般的豪迈奔放。 “那奔腾不息的江水真如顶天立地的君王。”她也仰天哈哈大笑。 “江水也有柔情。” “江水也会如男子般多情吗?” 他缓了缓,幽幽的问起,“你说男子多情?” “中原男子大多薄情,他们只把女子当玩物。一心人是如此难求。”远娡也微微的叹了气,“但我知道伯约的多情自是少年的风流。”伯约摸了摸她的头,领着她骑马向前。 男装打扮的她,仿如小童,连伯约都取笑与她,远娡气他存心取笑,半日不曾理他。但靠着他宽阔的胸膛,便觉得她的世界是如此的小却又如此的大。 “到了!”他言。 “真到了?” “你仔细听,仔细感受,我有骗你否。”伯约温和的回答。 远娡用心感受,仿佛站在了天宇的中心,一风一水都能感动。是江水的声音,尽管它平静,却暗藏了千淘骇浪,它在积蓄,积蓄着无比宏厚的力量。“好个卧虎藏龙,厚积薄发。”远娡用手指向江水,指向它涌向天边的巨浪。 “你的感知终不会逝夫如斯,音儿将来会无可限量。” “但我只想做个普通女子。”远娡委婉的向伯约表明心迹。 “音儿可知我长久的用意?” “我明白的,我的眼看到的未必能代替心的所向。真正的观,预其说是看,不如说是感!伯约是要我感知人生,不应拘泥时俗,应有一份超脱与善良。凡事不应强求是非对错,而要有份宽恕。” “音儿如此聪慧,不知日后是喜还是……”他无限的感慨,“答应我,无论将来如何,一定要有一颗宽恕的心。” “伯约?” 夜游赤壁,天地如此浩瀚,渺渺烟波载不动千古风流。小小一舟游弋与江湖之上,举杯邀月,迎面的是习习清风。 秦关汉月几时休,道不尽许多愁。重山远阻,挡不住青猿啼。水波不兴,明月羞,淡云遮蔽,青山熏熏。轻轻的触碰江水,已感江山风流。“伯约,干下这杯,化作天地一粟,醉化灏灏江波。” “好!”伯约一饮而尽,何等的潇洒!他吹起了埙,那沉宏的音色,如这万顷的江水,暗藏了多少的惊心动魄。只要一声令下,就能翻起巨浪盖天。那就是胸府间的十万大军,沉稳而待发。那就是伯约的宏图大志与希望,他渴望着建功立业,就如这在酝酿千年一浪的长江! “大志沉宏奔腾流,厚积只为一长江。盖世英豪仲无畏,还差一夜东风墙。”远娡唱起了祝酒歌,举酒祝道:“英雄不会空苍茫。” “知我者,如音绝。” 他竟把她视为绝音,只有她一人最懂他!远娡的心是无比欢喜的,因为他终究是对她有意的。远娡不懂他为何不能表明,也不懂他为何惆怅,但她知道他是懂她的,如她懂他一般。 “当歌举酒,意匆忙。人生暂短,太苍苍。如为一跃,登九重。明日执手,笑苍茫!我意挥洒,倾宙宇。建功立业,看儿郎!”他唱完,仰头一饮到底,杯子一抛,还归水乡。 “真真好儿郎!”远娡拍手相和,全是敬佩。 “夜游赤壁,不如江东碧眼儿,他才是真正的好儿郎!”他顿了顿,道:“秦淮水榭,袅愉生。秦淮的烟月是一绝,那里有无数的佳人,无数的莺歌燕舞。孙权为了不消沉意志,被温柔消磨了时光,还军江上,长年驻守长江,他的部队也如此。才能使祖宗基业得以光大,他真不愧为英雄。” “伯约自小艰苦,更能忍受万年的风霜,那才是成大事的坚韧,才是真正的雄气薄发。”伯约闻言紧握住远娡的手,俩人并肩于长江之上。 “孙权之子留在秦淮烟月,终不如孙权英明,江东后继无人矣。” “伯约有如此洞察世事的眼光,何愁大事不成。只需待时而动。” “如真有功成那一天,我带你游烟波浩瀚之太湖,峨眉淡扫美西湖,还有秦淮明月烟波渺。”他轻吻她的乌发。 “湖边女子多艳丽,伯约不怕耽于如画的烟雨女子吗?” “平生有你一人足矣!”伯约的话语有些飘渺,甫一出口,就借说醉了。远娡感觉到了他的心痛与落寞,不禁害怕,哭道:“伯约你是不是害怕我郁结在心,病情不得好转。才陪伴我?你最终还是要离开我的,是也不是?”一急,她便晕眩,倒在他怀中。他也急了,道:“我是真心的。”他的身体也在颤抖。远娡多害怕那一切都是真的,她终究还是要失去他。 俩人正僵持不下,一人在他们身旁跑过,风一样的刮起泠咧的气息,便听“扑通”一声,竟是有人落水了。伯约马上跃入江水把人救了上来。 “伯约,先换过衣服,小心着凉了。”远娡麻利地从包袱里取出衣物,递与他,伸出宽袍袖子为他拭去头上的水,他的脸冰凉。 “伯约,快换衣服。我看不见,难道您还害羞吗?”远娡俏皮的说着,手一直不停地整理着取出的衣物,身体颤抖。 “现在反要你照顾我了。”他接过衣物穿就起来,远娡把湿衣挂在通风之处,忽然就止不住地哽咽。 “音儿为何哭了?”他手臂环绕着她的肩膀,她瘦弱的肩膀在他胸间微微起伏。 “伯约看错了,我没哭,有着明亮眼睛的反而不及我这个眼瞎的了。”她还是俏皮的回答掩饰着内心,但心中却恐惧难安,她多害怕他会有事,万倾江水岂是儿戏。 他让她坐下,也并肩坐于她身旁,“你看,窗外的月光正柔柔地照着我俩,她在问你为何悲伤。” 远娡的心紧紧的,还在为刚才的险而担惊。他把一件外衣披在她身上。他紧紧的抓着她的手,“我是天水人氏,天上的河都经我家门而过,我怎会有事。”他懂她若此,连她的心意都如此明了,脸上所有的瞬息变化他都这样在意,他叫她如何不心痛。 “伯约休要哄我,这深沉江水岂能儿戏。万一……你怎能如此!”远娡恼了只捶着他嘤嘤哭泣,“你知不知道我多么害怕!”他抓起她的手放到他脸上,脸是暖的,不似刚才冰冷,反而她的手却冰凉。他揉着她的手,暖和着她,“是我不好,不应让你如此担心。”他轻轻的拥她入怀,沐浴在月的清辉之下…… 次早,当远娡醒来,才发现躺在了榻上。她急着去寻找,终于抓到了熟悉的布料,布料很粗糙,还有一丝一屡的线头脱落,抚上手,有些扎人。伯约的生活如此清苦,她的心更紧了。想着伯约所经历的种种风霜,她更想去抚平那道皱着的眉了。 远娡把被子轻轻的盖着他,他就靠着床榻而睡,睡得很沉,原来有她在旁,他是如此安心去睡的。记得很久以前母亲说过,一个男子只会在心爱的女子身旁才睡得踏实,如孩童般熟睡。如是这般叫她如何不欢喜。 “音儿。”原以为伯约醒了,等了良久,原来他还在沉睡。他梦中呢喃的仍是她的小名,他待她这般,她将会用一生去报答他。 推开门,走出船上,江风清冽的吹过她的脸庞,空气潮湿,必定是起雾了。她的心感到充盈,只因最美的景已在她手中、心中了。正独自思量,忽听一人慢慢向她走来,不是伯约。 那人竟向远娡跪下,使远娡感到十分不安,忙让他快快请起。只听钗裙微摆,原来是个女子。但远娡实不明白发生了何事。 “小女子谢谢公子相救。”远娡顿时明白是昨夜跳江的女子。听她声音很是清脆,必是秀丽的。“姑娘不必如此,救你的另有其人。” 远娡带着她慢慢走近船室内,“公子的眼睛?”她关切的问。远娡淡道,“不碍事,我习惯了。”于是女子扶了她走。 “音儿,你去哪了?”是伯约醒过来了,他快步走上,一把扶过远娡,责备道:“你行动不方便怎能随处乱走,万一不小心掉到江中如何是好。”忙把身上的衣服裹在她身上,见她手如此冷,很不满意她的胡闹,把一碗暖汤放在她手上,“快喝了,暖身子,小心烫。”忽然想起还有人在,远娡羞了,轻唤,“伯约。” 他才缓过神来,请那女子坐。“原来你是位姑娘。”那女子向着远娡说道:“小夫妻很是般配。”女子的语气有些落寞。“我们不是,”远娡刚想说话,伯约却道:“姑娘何以想不开?”见他没有否认,远娡的脸一下就烫到了极点。“伯约?”她轻轻唤他。 他在她手心上划了个字,远娡顿时明朗。“想我嫁为人妇,但丈夫却终日流连风月之地。我终日独受家业,惶恐不得安。今番丈夫回来,已另娶他室,便要休我。我感到生活无依,才会如此。”她声泪俱下,很是惶惶。远娡听着心里难受,“岂有此理,世上有这等薄情寡意之人,真是糊涂!”伯约的手攥得紧紧的,衣服都起了深深的皱褶,他心里也定是不平的。 俩人劝着那女子,只闻外面吵闹起来。突然,一个男子闯将进来,揪着那女子就往外拖。伯约一把推开那男子大声喝道:“光天化日,你怎敢如此!” “她是我的人,不到你插手。”他大声骂道:“贱妇,还不快跟我走,还嫌不够丢脸吗!”哭骂之声混杂在船上。“住手!”伯约和那人打起来,远娡很是担忧。那人很快就被伯约制服,“她是你娘子,为你操持家务,终日辛劳。你竟如此待她!”伯约一脚揣到他身上,语气尽是厌恶。 “少侠饶命,我只是和她闹着玩的,以后不敢了!” “公子,手下留情!”那妇人竟哀求起来。 “夫人,他如此对你,你怎能跟他走!”远娡劝着她道。 “我就他一个依靠,我的父亲年老,也要靠他赡养,他现已知错,就饶过他吧!”她哭哭啼啼的,让人好生为难。 “姑娘,你真的愿意跟他走吗?”伯约扶起那妇人,远娡听见了一阵凛冽的风声,不好!不及细想,远娡的身子横扑过去,一股血腥味迎面而来,疼痛遍布全身。一掌破风响声,那男子被重重的打了出去,不动了。 原来远娡的肩膀被刀刺伤了,“伯约,你有没有事?”她抓着他急急的问。 一张纸飘落于远娡脚跟前,看不到是什么字。“好啊!原来你一早就想好了把我买进坊中。我跟了你六年,尽心为你操持家务,竟是如此下场!” “不要!”远娡听见伯约大喊,然后再没了声息,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充斥着整艘船。“夫人?”远娡忍着痛挣扎着去找那女子,伯约紧紧的抱住她,远娡一激动昏厥了过去。 “你睡了两天两夜了。傻孩子,你不能激动的。”当远娡醒来,听见的是伯约疲倦的声音。 “伯约,那人没伤着你吧?那夫人?”阵阵昏眩袭来。 “我没事。”他让她安定,手轻拍着她背,“你太胡闹了,怎能用身子去替我挡刀,你让我如何是好!” “我不能让伯约有事!” “音儿。”他的声音满是愧疚。 “伯约不必愧疚,我不是好好的吗!”她宽慰他。“你留了许多血,船上又无大夫。”他顿了顿。 远娡的脸马上就红了,伸手去摸肩上的伤口,刚碰到就感疼痛无比,已裹了厚厚的纱布。衣服已然松开了,远娡紧了紧领带,钻心的痛。 “伯约无心冒犯,只是——”远娡的手轻轻的捂住了他的唇,“我知道的。伯约不必感到愧疚,如是音儿有危险,伯约也会奋身相救的。”他轻吻她的手,让她安心养伤,不要多想。 “那女子死了。”伯约伤感万分。远娡已料到如此结局,“世上男子太薄情,”她叹气,“有了一个妻子仍想着其他的女子,害苦了她们的一生!”远娡的语气有怜惜还夹杂着心痛与愤怒。 “得一有心之人,足矣!”她再次轻叹。 “音儿也赞成一世一双人吗?”他的手为什么在颤抖,难道他不也是这样想的吗?“伯约,你不是这样想吗?这一生只给一个人全部的爱就够了。一辈子好好去待一个人,永不复娶,永不相离。如不爱她,那男子就不应娶她,娶了就应尽全心去爱她!” 远娡脸一红,不再说话,她怎能对他如此言语。少女特有的矜持让她羞红了脸,像小时犯了错失,刚好被母亲逮到,无可躲藏,那样的羞。 “是啊,男子就应该好好的对待妻子。”伯约的声音如此恍惚,仿如午梦睡起,朦胧呢喃,缥缈得抓不到一字。 伯约为远娡换药,衣带轻轻的解开,轻得不着痕迹。她娇羞的别过了头,他的手轻轻的抚过她的伤口,她的身体微微颤抖,不知是痛,还是那花开的心动。 药凉凉的,他的手也是冰凉的,他在害怕吗? “伯约,我不痛,真的!”远娡痴痴的唤着他。身上的每一寸肌肤都活了过来,绽开了她们细小的蓓蕾,他手触碰到她的肌肤,颤抖着躲开,她的脸更红了…… 清晨时分,伯约替远娡绾起蓬松的乌发。他怜爱地绾着那三千青丝,轻言,“前方就快到长江最雄奇壮阔的夔门谷了,从那而过仿如从天上来,胸中将会无比的开阔。”伯约颇为喜悦。 迎着江风,远娡的小孩子心性突起,不断地伸出手去捕抓空中开始湍急而旋的空气。 俩人皆在静待那一刻。 忽地,一把稚嫩的声音响起,“妈妈,我害怕!”“别怕,孩儿。那破山阔斧的万刃峡壁就靠你去开拓。”远娡感叹于那位母亲的睿智和坚强,有如此的母亲,孩子必有出息。 “我的母亲也是这样的一位奇女子。”伯约暗暗抓稳了她的手。 远娡感到了江面的微妙变化。江水越升越高,似已漫过了她的身体,凛冽的风嚎呼着,毫不留情地如刀子般割开她的脸。那小孩往远娡身旁靠去,突然抓住了她的手。远娡微微一笑,也用力的抓紧了他。“妈妈,我看到神武将军了!”男孩兴奋地叫唤。 “孩子,勇敢的昂头向他挑战!” 远娡更紧了紧小孩的手,给他勇气。“前方就是幽深耸立的峡谷,他们如利剑巨斧般把长江劈开,矗立在空中之景,等待着我们。”伯约语气中有股王者的霸气。 宽阔的大江终于起了变化,那万倾深厚宽阔的大江,突然化作了要腾空上青天的巨龙,把巨大坚韧的龙头向那巨石峭壁上冲撞,要撞破那牢笼跃上青天。气流越来越凝结,酝酿下的爆发愈加明显,水气的奔腾湍急回旋,震得人微晃。 终于,龙跃出了高空,巨大修长的龙身把壁岩撞击得在风中咆哮,而他们的龙在空中怒嚎,如此的壮观,如此的奇伟,水溅到了身上,伯约用手为远娡拂去全身的水,俩人在风中、空中朗朗大笑。 两岸的山就像大斧切就的一样,夹江的峭壁逼人而来,彼此的呼吸仿佛被九重天上的浓雾厚云所压淹,青天也怒了,他要把他们压制,他要龙重回深潭。肌肤上的触感像被压迫得无法伸张,小孩紧紧的抓着远娡,远娡也紧紧的抓着他,生怕他被怒龙抛出云霄。 终于,他们冲上了云霄峭壁夔门。“我们胜利了,胜利了!”小孩抓着远娡的手在狂呼。是的,他们胜利了,远娡仿佛得到了新生,胸中所有不快尽一扫而空。那种无比宽阔的惬意实难胜收。 跃上高空就是一马平川的辽阔,此时的江面,已恢复了平静,或许他在酝酿下一次的巨浪腾空吧!远娡沐浴在怡人江风中,没了方才的压迫之感。 风柔和而多情,长江的柔情和美决不亚于女子的温柔。江水清澈、平静,在峡谷阳刚之气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柔美。 开阔的视野连远娡也能感受,“我闻到了花香,还有小草的味道,太阳也暖和。”远娡兴奋的拉着伯约的袖子,宽大的袖子可以把她包裹起来,原来伯约清减了。 “哥哥,你不应如此轻狂,男子汉大丈夫怎可躲于别人身后。”那小孩神气地教训道。远娡的脸红了起来,看来她还真当不起这身男装了。伯约哈哈大笑,“好气概!男子汉大丈夫就该如此!”他疼爱的抚摸着小孩的头,“来,这匕首赠你。再大些就该佩剑了,用这把匕首好好的保护你的母亲。” “谢谢侠士!”那位母亲也不推搪。那小孩得了武器更是喜悦。“小子,方才你可是怕得抓紧了我的手,现倒嘲笑起我来了?!”远娡和他逗着玩,他竟当真了,气得半天说不得话,一甩袖子转身要走,好大的架子。 “别走,男子汉当有广阔的心胸,应能容不能容之事。”伯约严肃的唤他。他真停住了脚步,转身而答,“兄长的话,我记住了。可是那位兄长以后也得如兄长您这般豪爽。”远娡一听也被他逗笑了。同样赠了他一把匕首,这是远娡从栗特带来一直贴身而用的,不过今后怕是用不着了。 远娡递与他,脸一红,她怎想得如此遥远。“还不快谢过这位姐姐。”那母亲微笑而答。“原来姐姐是女中豪杰,难怪有如此胸襟!”远娡听了,笑他道:“好张伶俐的小嘴。”大家都大笑起来。 “姐姐如此美丽,换了女装定是国色天香。和兄长最是般配!”远娡脸一红,不知如何自处。 “姐姐,害羞了。姐姐红着的脸蛋好美,姐姐快换回女装吧!” “哪来如此古灵精怪的小东西,如此喜女色,以后怎当英雄?”远娡笑着打趣。“自古美女配英雄,英雄也不该总是寂寥。如周瑜曹操他们都是一等一的英雄豪杰,但他们也同样爱美人,也同样能拥有三分之二的土地。”远娡和伯约听了都赞叹小孩的心思敏捷。 “那诸葛孔明呢,他的夫人却不是天仙,但同样受英雄爱戴。”远娡存心要考他。“有才居之,她同样也是美人,因她有辅佐之才,心美故人美。”他竟不用思考脱口成章。 “好思捷,好辩才,将来定是无可限量。小子,你名姓是?”伯约很是高兴,这小孩胆色毫不逊于大人。 “傅敛。”小孩大声回答,甚是豪迈。 “傅敛,我是天水姜伯约。以后长大了可来天水找我。” 过了小山峡就是巫峡了,巫山神女,一直是美丽的神话。今日能得一见,真乃三生有幸,远娡想着,别过了小孩和他的母亲,先行离去。“阳光的味道真好。”远娡伸展着腰身,学孔明那般感叹,“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举起的双手,风从蓝色的布衣袖口漫过,很是舒畅。她的庸懒之态倒真有几分高卧而起的样子。 “音儿很喜欢阳光的味道。”伯约双手攀着船杆,定定的看着远方出神。 “那是因为伯约也有这种阳光青草淡淡的香味。”远娡悄言。 “进去换件衣裳吧,你的衣服都湿透了。”他体贴的为她紧了紧领子。“伯约也把我当三岁的孩童吗?”他微笑而侃,“姑娘是女中豪杰。伯约岂敢!” 远娡已能自理,换上白衣、白袍,伯约也笑自愧不如,“音儿丰神俊朗,很是飘逸。大有道家之风。” 远娡嗔道:“伯约取笑我,该罚!”她俏眼流转,道:“伯约前番在我手中写字,此事该如何是好?”她伏在伯约身旁小声言语。“不碍,随意就行。”伯约淡定自若,远娡也就安心观景。 西陵峡的奇石嶙峋、水势平缓、古木森然,让游船一路经过兵书宝剑峡、牛肝马肺峡、崆岭峡等峡谷之后,荡气回肠的气势仍然让人屏息仰止。 “这里倒有一种幽险的境界,感觉不如夔门峡来得惊心动魄。”远娡道。“你再用心领会。”伯约在一旁循循引导,让她用心去体会。远娡用心感受,忽闻山谷时不时传来诡秘的声音,两旁山崖怪石嶙峋,奇幻多变,人很容易就着了魔,失了神。远娡一惊,被伯约轻轻按住。“别怕,那只是一种幻音术。收敛你的心神。” 她静静的感受气象的万千,三峡最本质的美,不在长江之汹涌,不在平湖之柔媚,不在丛林之幽寂,不在深山之诡异,而在峡谷。远娡深深地感受到了峡谷的美,水、丛林、景观,大自然被时光雕刻成雄伟奇险幽美的风骨。“伯约此行一定感受比我还深!” “好个音儿,竟敢随意猜度!”他与她闹着笑,声音一顿,道:“音儿可听过神女的故事?”伯约似是有心事。不知不觉中,他们已到了巴山蜀水地界,巴山蜀水可谓景中一绝,远娡很早就已向往。“在西域之时略有所闻,但不甚解。”她对巫山神女很是向往,因听母亲说起那是很美的女子。 “她如音儿一样顽皮!”伯约笑了笑。 “伯约就喜欢取笑我。”她亦笑。 “神女名为瑶姬,她心地纯洁而相貌美好,是王母的第二十三个女儿,也是王母最疼爱的女儿。她喜欢四处游玩,偶尔也会惹麻烦捣乱。”伯约刮了刮她的鼻子。 “伯约又胡言,后来如何?”远娡喜听伯约讲故事,因为她知道,伯约只为她一人而说。 “她时常去瑶池看荷花赏月亮,喝醉了酒就爬上蟠桃树去摘星星,但无论她再努力,也够不到天上的星星。她一气驾鹤南飞,来到人间。看见十条妖龙危害人间,于是杀死了妖龙。后来,大禹到此劈山开峡。瑶姬便交给他一本《黄绫宝卷》,教他用锤、钎凿石,造车、船运土。大禹在她的帮助下,带领众人,凿石运土,到底把三峡开通了,使江水流进了大海。据说现在巫山城外的授书台,就是当年瑶姬授书的地方。” “原来我们已到了巫峡,想必前面高山上就是授书台!”伯约听了点头答是。 “天上的姐妹有感于瑶姬的神勇善良都愿意下凡帮助她。于是翠屏、朝云、松峦、集仙、聚鹤、净坛、上升、起云、飞风、圣泉、登龙和瑶姬自己,便变成了巫山十二峰。” “伯约知道的真多。”远娡由衷的赞叹。“只是在太守府中办事,长日寥寥,读书以消遣矣。”伯约随口而答。远娡明白,伯约在乎功名,只能叹时不我予。 “我只是从小听过神女有心,襄王无意的□□。终究是落花有意而流水无情,颇为伤感。”话出口就觉不吉,远娡只望,和伯约的情不是那水中花镜中月。 忽然,天下起细雨,点点的雨丝和着花草的味道围在身旁,眼前仿是神女盈立江中。缥缈的云赏遮住了柔软婀娜的腰身,真真是瑰姿玮态,不可胜赞。 她从江水出,宛如芙蓉,更璨若日月,仿若白日初出照房梁,皎若明月舒其光。须臾之间,美态横生。灿烂得如晔华,玉体温乎如莹,五色并驰,不可殚形。详而视之,夺人目精,其盛饰也,则罗纨绮缋盛文章,极服妙采照万方。振绣衣,披桂裳,被不短,纤不长。步裔裔兮曜殿堂,忽兮改容,婉若游龙乘云翔。 远娡倾慕于瑶姬的云作裳。而巫峡幽美空蒙、雨亦奇得秀丽,给了她无限的遐思,仿如听见了瑶姬走过时留下的环佩鸣响。远娡回头,看见她对自己微笑,沾起一衣带水,尽是飘逸风流,缥缈的脂粉香也如凝脂般冻结了江水,全是那阵阵的幽香。 “船夫将会停岸,我与你去感受那巴山蜀水,明日再往白帝城进发。”伯约带她进船里收拾包袱。远娡听到了前方巴人后裔土家人在侍水歌唱。 船靠岸而停,远娡与伯约并肩而走,感受着它的风光奇丽。一叶叶形如豌豆的小舟在溪里穿梭,甚是有趣。“音儿,这是豌豆舟。顺小溪进去就是广袤的原始森林。”她无比向往,却不能看见深感懊恼。 伯约明了她的心思,拉着她缓缓前行,突然他停住了。“你试着去感受,”他带着她的手,她摸到了木制的小船,一直沿着船沿摸上去竟是豌豆的形状,“这就是豌豆舟!”远娡笑了。 伯约扶她进小舟内,沿着溪流而上。小舟晃动,远娡心下不安,两手抓着船沿抓得紧紧的。 “音儿天不怕,地不怕,还会怕这小舟吗?”“谁说我怕了!”她挽起双手以表行动,突地一下晃动,身子不稳向前倾去,伯约一把抱过她,她安稳的躺在了他怀中。远娡急了:“谁让你救我!” “这溪水甚急,岂能儿戏!”伯约声音微颤,也很是尴尬。远处传来了吆喝之声。“那是土家人的拉纤场景。”伯约淡淡的说,“传说土家人是蚩尤的后代,懂术数,尤善蛊,有些邪气。但这纤夫农人皆是善良老实的好人。” 突然,远娡隐隐感到了一股邪风逼人,她有了不详的预感,忽地想到了湘州鬼王。 溪水两岸山崖峻峭,峡谷幽深。丛林十分幽静,而深山越来越诡异,一切静得出奇。远娡微微感到害怕,伯约似看出了她的心思,安慰道:“巫峡最是缥缈,犹如仙境。无须害怕。”他拉着她下了船,往神女峰而去。” 神女峰确是缥缈,瑶姬在风中侍立,她走过的草地开满了五彩的花朵,走过的断崖青葱满盈。她仍是在风中眺望,眺望那无意的楚襄王。后来襄王历尽艰辛终于穿过了巫山来与她相会,但这一次她却拒绝了襄王。此时空中的雨更密了,远娡看见她在哭泣…… 衣袂随风而飘,环佩叮当,她的泪掉落流进了长江,而脚下的花草得了甘露,欣喜的舒展着自己的娇躯。香风阵阵,让人迷醉…… 伯约停步,让远娡歇息。他则捕鱼煮炊。不多会,一条大鱼上钩了。火烧得正旺,香味很快就传出。“傻孩子,快吃了。”他递与她。 远娡执拗地让他先吃。“如此顽劣,我丢你在此。”他与她玩笑,但身后一下传出了奇怪的缈缈铃声,很是诡异。远娡吓了一跳。伯约笑她胆小,远娡唯有讪讪的接过鱼啃将起来。鱼鲜美,汁流过唇间,伯约轻笑,用绢子为她搽去汁液。远娡爽快地卷起袖子搽将起来,“野天席地,就当潇洒,像我这样更为惬意。”仍旧啃着她的鱼,让伯约对她很是没有办法。 雨意还是如此,它也赶上了时辰,好个巫山云雨,真真有仙隐之气。慢慢的起了水雾,空中微微的泛冷,在幽深的峡谷里,云霞飘渺,水意沾衣欲湿,周围的树叶子滴翠,巫山云雨的幻影在一瞬间得到了重生,山中空蒙,雨亦清朗,分外迷人。 伯约突然大踏步而走,“伯约你去哪?” “前方有兔子,我去抓之。”远娡本想跟随,奈何他走远了,唯有在此等候。前方迷雾中走来一黑衣人,她急道:“你是谁?” “湘州鬼王!”那人终于穿破了薄雾,露出了狰狞的鬼脸面具。远娡极度紧张,想掏出匕首。“小姐真健忘了,匕首已赠与傅敛那小鬼了。” “原来一直跟着我们的人是你。”远娡忿忿。“小姐好眼力。”他答得甚是轻快。 “你来想如何?”远娡早已吓得动弹不得。“小姐不是欣赏这巫山美景吗?何不效仿襄王神女共赴巫山云雨。”他的笑意越发的浓。远娡唯有步步退后。 “司马懿醒了。”他没走近的意思。远娡十分惊恼,“他与我何干?你既想害他,又何必给他解药救他。”远娡对他的行踪和动向很是不解,他既对司马懿下手为何又救他,如今来此纠缠又是何故! “当真想知道?”他鬼魅一笑,“只因我主不愿如此便宜了他,再且诸葛亮还得靠他对付。可如是毁了他一颗重要的棋子,你料他会如何?” 远娡感到不寒而颤,想逃,但脚却被固定住了。“如若他看到你被毁了,那个样子定是很受打击的。我真的很享受那一刻。” “啊——”远娡大叫。 “音儿,你怎么了?”伯约从后赶来。 “伯约?” “是我。别怕,你只是作恶梦了!” 原来只是个恶梦,远娡舒了一口气,真是太骇人了。“小东西,我只去了一会,你就瞌睡了。”他为她捡起衣袍为她披上。 “我没抓到兔子。”伯约笑了笑说。 “哦?天水姜伯约还有失手的时候。”远娡打趣,方才的不快一扫而过。“那只兔子有了孩子,故我放了。”远娡一听很是欣慰,“幸好伯约肯放,不然它们太可怜。” 伯约摸着她的头,怜爱道:“音儿心善,我又怎能做此有损阴德之事。” “伯约,谢谢你!”伯约没有答话。 在如此优美的地方生活,想必也是很舒畅的吧。想到此,远娡一怔,脸红耳赤起来。夜来临,他们围着火堆取暖,伯约任她靠在他身旁,说起了无数的故事。 远娡枕在他腿上,眼睛半眯,忽听空灵缥缈的音乐飘来,身子感到很是闷热,随手便把披衣散落在脚边,举起手来数天上的星星。 “傻孩子,你看得见天上的星星吗?”伯约的气息拂过,淡淡的青草的味道,让人沉醉。旁边的小溪缓缓流淌,水声温柔。 “你就是那最亮的星星。”她笑。 手高举着,全是醉态,并无美酒,但酒不醉人人自醉了。袖子卷落及肩,露出了白如凝脂的手,细柔皎洁,带起香风阵阵。伯约轻轻的握着她的柔荑,远娡恍惚了,她真的看见了他的眼睛,迷蒙得如那巫山的云雨。 衣服轻轻的脱落,那是怎样的一种缥缈,他将她轻拥入怀。她仿佛看见了神女瑶姬清俊的脚踝轻踏过土地,每走一步,那晃动的白纱衣若隐若现,那双丰盈洁白的双足,开出一朵朵春花。 一切彷如一场梦境,美得不真实。乌发垂落,洒了一地,月光如水映在她身上,流溢于乌发脸庞。细雨纷纷,沾衣却不湿衣,贴着皮肤清凉的诱人。他的吻细细的吻落,在唇边、在耳鬓缠绵流连。那是她从未有过的悸动。他冰凉的指尖划过肌肤,灼热得忍不住颤动。她回应着他的急切,手环上了他的腰身,彼此的呼吸愈加急促。 一声动情的轻嘤,一种奇妙的□□自心中腾起,她抱紧了他,抱紧了这世上,她最爱的男子。学着去回应他,迎合他,只急切地想把自己献给他。他的吻变得沉重,她的呼吸也似要被剥夺尽。胸衣轻敞,他的手在她盈白的肌肤上一寸寸地拂过,身体止不住地颤抖,娇声连连。他急切地去解她的裙带,彼此的身体贴的更紧了。身下的女子,眉目含情,只想着将最宝贵的东西都送与他。他的□□在顷刻间爆发,那样粗暴地将她压在身下。而她不过是个孩子,什么也不懂的孩子。他到底在做什么? 忽然远娡焦灼的身体和呼吸在瞬间化作了冰冷。原来她和他都坠入了溪水之中,水凉得刺骨。她还在恍惚,身子禁受不起阵阵的寒,美丽空灵的神女也愈走愈远…… 水漫过面目,无法呼吸,她要死了? 是伯约环抱着她,唇轻吻着她的唇,唇齿相依间,不再有了缱倦的挑逗和无穷的欲望,只是豁然的清醒,与彼此的相依。 远娡不会游泳,是伯约救她上岸。寒冷包围了她,伯约静静地取出衣物让她换上。原来鬼王真的有出现,而且还对他们下了药!“音儿,对不起。”远娡顿时明白他心下的愧疚。 “伯约休要如此,是我连累你。”远娡心里说不出是悲是喜。难道他不喜欢自己,如若喜欢,为何推开自己?想着,她的眸子黯淡下去。“跟踪我们的人甚是难缠,如非有这清清河水,只怕伤害了你。” 远娡听罢只觉寂寥,她与伯约是怎样的一种生死相托。伯约,你的心到底作何想? 而鬼王的主上又是谁?远娡只感遍体生寒。伯约紧紧地搂着她,在她耳旁轻言,“我必设法擒之以解恨,音儿的清誉定要讨回!” 巫山的云雨,原来真的只是让襄王神女无比留恋的一个美梦。远娡又看到了神女仍在峰上眺望着亘古不变的江水,想着那远古而缥缈的梦…… 第15章 师徒缘起,情海生波 远处传来琴声,如水波轻漾,一弦一丝皆紧扣人心脉。远娡诧异,在此也有如此动听的琴声。 “此处就是酆都鬼县。”伯约的声音满是心事。“鬼县?”何以有如此奇怪的郡县?远娡轻问出声。 “城里满是杀气,琴音缭绕似那催命之音。想来我们此行也不寂寞。”伯约一哂。 清晨的丰都是一片静谧宁和,小城里巨大的碑坊、五颜六色的画栋楼房,皆透出一股诡异的色彩。 一切都安静得出奇,偏耳朵边上尽是街市往来,人群来回穿梭的声响。远娡感到了逼人的黑色气氛,“伯约,这城是如何光景?” “小镇罢了,音儿不必害怕。城外皆是红绿怪艳的颜色,巨大突兀的五彩鬼脸镶嵌柱壁,倒有几分进了阴曹的味道。” 一声鸦叫,使远娡全身疙瘩尽起。 “有我在此定护你周全。”伯约扶稳了她,并放慢了脚步,轻言:“那人已尾随而近。今晚必有行动。我们先找客栈投宿。” 他的音色一换,朗声道:“此处风情特别,街上行人不多,入夜皆闭门不出。城内没了外城的古怪艳丽,但更为光怪离奇,全是黑瓦黑砖黑墙黑屋,到了夜里更是一片漆黑,无人点灯。胆小之人来此观光定是吓破了心胆。” “谁说我怕了,伯约就爱激将法!”其实她懂伯约的心意,知她惧意,宽慰于她。“我真的很希望能看看这鬼县。”经过伯约一番鼓励的话,她有了勇气。 伯约拉着她走到一处地方,她顺着他的话摸就上去。手摸到了一个形似骨头,圆而凹凸的东西,跟着似有舌头卷上了她的手臂,“呀——”她急忙松开手,“人,人头!” “莫怕,一张可笑的鬼脸而已。” “伯约!”她惭愧地唤着。 “那是食小鬼的大鬼,在人间专捉害人精怪,倒也值得尊敬。他面相恐怖却也威武,于他长舌之中卷起的是小鬼的头。” “此处民风真怪诞不羁。”远娡发憷。 “只因巴山人民大多是蚩尤遗裔,才会有些怪诞。若想统一蜀南荒蛮之地,看来也颇费周章,若要边境安稳,必得使他们心悦诚服。”远娡听罢很是敬佩,他能有如此长远的谋略眼光,比之司马懿确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等他们踏进客栈店门,“吱呀”的朽木之声疑似地狱之门的洞开,全是腐朽味。“老板,可有客房?”伯约淡淡的问。 “有,二楼,一间。”老板不带一点生气的声音,十分的阴森。 无人带路,是伯约扶她上了二楼,尘灰在楼间纷扬而下,陈腐得使人心慌。楼梯吱呀的响着,似是不堪重负。 伯约替她安排好一切,在房中陪着她说话,点起的蜡烛火光暗淡。 “请,茶——”她回头,门处的光线一片黑暗,想必是店家站于此。 “这里的人卧虎藏龙。”伯约只说了这么一句就倒茶喝起来。“小心有毒!”远娡因受过教训变得处处小心。“不碍,那人不在此!”伯约坐于远娡身旁,低言。她脸一红,不再做声。“那人狡猾,也只当我们是无意中进入溪水解了药性。我们可将计就计引他出来。”他在她耳旁轻声说起该如何,远娡的脸更烫了。 夜深了,伯约与远娡同卧榻上。“委屈你了。”伯约的气息温暖,熏得她也暖暖的。她长长的发萦绕着伯约的手、脸和身,淡淡的香味在房内盘桓。她担心把握不住那微弱的亮光,欲言又止。 “别担心,今晚十五,月亮分外明。”他道。俩人一直等,终于,一丝极弱的光亮被她捕捉到。原来长时间的黑暗真让她对光特别的敏感。如非伯约深谙节气,今晚万里无云,月亮分外明,她怕也捕捉不到那丝光。她轻扭他的手背以作暗示。 良久,那人去远了。伯约匆匆而起就要去追赶。“伯约我也去!” “如此危险你还是留下。”他从二楼跃下,已然去远了。远娡心神不定,反复念想,在不知不觉中睡着了。她作了一个诡异的梦。 她梦见自己随着伯约前行,身子轻飘的已到了一座黑山上。远娡又能看见了,一路上影影绰绰的树木,斑驳的光影,点点乌黑的房屋,一切都带着几分鬼气。 山势很高,往下望去,幽国鬼城尽收眼底。码头黝黑,每户门前皆挂着惨白灯笼。血红的鬼怪捆绑于桩上、柱上,月光下,血仿佛在不断渗出。一切是那样恐怖。 再往前走,是一座古色古香的黑色亭台,台基高而突兀,台基上还挂着死人的头颅。远娡的心悬到了心尖,小心翼翼地踏进了标着“阴曹鬼门”的关卡。 接着是黄泉路,路上纷纷飘扬着白色衣纸,上绘日月星辰。她赶紧低头快步向前。忽然,看见了前方的伯约,隐隐觉得不对,可她身子已不由自主向前,竟到了望乡台。冰冷的手搭上了她的肩膀,她不敢回头,低着的头看到了黑布的高统步行靴,微蓝的长袍迎风而扬。 她的头被轻轻扳起,汗从脸滑落,眼对上了他的眼,竟是伯约。远娡欣喜万分,正想握住他的手。不对!这不是!远娡把手甩开。那人竟是鬼王。 仍是伯约的容貌,他紧紧地缠住了她。她拼命地挣扎,心一怔,悠悠醒来。是鬼王在她身旁,伯约中了调虎离山之计。她大骇,止住惊慌,喝道:“你的目标只是司马懿,而不是要我的身体。我料,你应是曹爽手下。不如我和你作个交易?”他似是没料到这一着,冷道:“你想作何交易?” “我不会替司马懿做事。三区式夔蒲纹青碧玉铜边镜你应该清楚。” “真想不到,原来此镜竟是你上呈的。甚好,我们倒可以作个买卖。” “那你先放了姜伯约,”远娡十分担心伯约的情况。但听他只笑不语,想着他装作伯约想玷污她,更是毛骨悚然。“那我也有条件。”他微微笑道。 “请说。” “你必须回到司马懿身边,然后进宫为曹候办事。”远娡大怒,“你!”她实不愿再离开伯约,但目前惟有先骗过他。 “我不逼你。你肯定会离开他的。哈哈!”他的声音早已飘远。 鬼王走后不久,伯约平安回来了。俩人再说不出是喜是悲。伯约陪在她身旁,待她安睡。他凝视着案上的烛台,直至天明。 尽管她什么也没说,但看她被撕破的上衣,他就知道鬼王来过了,他中计了。伯约无比懊恼,在途中遇到鬼王时,只是把他打伤了,让他逃了过去。手用力一攥,陶杯碎成两半,他绝不会放过他! “音儿,你的脸色很苍白。”见她醒了,伯约把手伸到她额上看有无不适。“许是昨夜感了风寒,并无大碍。”远娡双手揪着衣裙。伯约见了,欲言又止,远娡何等玲珑,明白了他的愤怒,尽管他隐藏得很好。“他没碰我。”伯约听罢,紧紧地搂住她,决不让她再受半点伤害。 “伯约,船可是现在启程?”窗户开着,又下雨了,远娡伸出手去,想抓住那丝丝的雨意。“我们改坐小舟,可领略水江渔民的生活。从内河走,转入白帝城。” “想必是很有趣的。”远娡脸上的笑容如春花般绽开,雨丝沾上了脸,姿态更为楚楚。 伯约细心为她,带她游长江,观明月,只为了她能由衷的笑,这些她都明白。 “进了白帝重镇一切行动皆得万分小心。蜀国的领地,探子极多,你换上女装,方能掩人耳目。刘备现处于白帝城外,已病重。而我们也正好侦察一番。” 他对魏国忠心如此,出门也不忘了探查各国情况,只可惜不受重用啊!远娡深深的叹息,为他不值。等她打扮妥当,伯约扶着她下了楼,离开。 门外的风比起昨天更为泠烈。他扶着她稳步前进,远娡的心暖暖的,因为她多了一双眼,那就是他的眼睛,他代她看清一切。 俩人登上了不大的舟子,舟子在河中咿呀的划动着。在河中悠闲的穿梭,渔樵吆喝着捕鱼,一张一张的网闪着太阳的光,粘着水上的贴金碎光,闪闪的贴到远娡眼睛上。 河面宽阔平静,鸬鹚咕咕叫着,兴奋不已,想必是抓到了许多鱼,得了奖赏。划过空中弧线的声音定是渔人抛起的鱼苗,鸬鹚准确的接住,大快朵颐。岸上有炊烟的味道,岸边还有来回走动的唱着山歌的汉子,想必是经常入山砍柴的樵夫。河水轻轻晃动,偶尔会有鱼儿露出水面。“不愧是天府益州。”远娡轻叹。 “音儿看到的,想必是绝美的画卷。”伯约也赞叹河景的繁忙。来来往往的船只相互礼让,船上的物资运向各方。 渐渐的声音消却,转为了安静,风起了,远娡的头上沾到了一片树叶,她抚摸它的形状,像枫叶。 “两岸想必有灿若云火的枫叶。”远娡细听,果真听到了树叶轻摇的沙沙声,偶尔空中传来回雁之鸣,多少带了份孤高冷清。 “我们已到白帝城外河了,四周是漫红的枫叶。”伯约答。 眼前是黛青的远山,少了春天的苍翠,却多了份水墨画般的淡墨黛青,透出了冬的风骨。还有零星野花,恣意生长。遥远的山谷里偶尔传来几声牛叫,牧笛悠扬,飘进耳中,却是隔了几重的山水。 空谷的幽芳脱俗让远娡神会,河道悠长,伴着两岸的青山,带着雾般的水汽,伴着摇曳的乌篷小舟载着他们驶向远方。 等到得白帝城,已是半晚时分。伯约有感于白帝古城的壮阔雄奇,喟叹:“城墙壮阔染微金,夕阳几度,黛墨青山依旧在,古城墙下。” 渺渺的琴声响起,城楼上有人在弹琴,琴音又如低沉的河水回旋,伴着咆哮怒吼。操琴者的心情低沉如此,使得琴音毫无隐瞒的暴露了他的心思。 伯约也和起了埙声,使得琴音更加悲泣。琴音停了,他才放下埙,道:“今晚黯无明月,星星也失光芒。西南紫薇帝星光亮微弱难继,星河流溃有缺口,想必蜀中有大事。”远娡听罢,心下一惊。她离开司马府良久,碰上此等大事,司马懿定会暗中使人抓她回去。远娡咬紧了牙,任着血渗进了唇齿舌尖。 弃了舟,俩人就要进城,心中的忐忑不安却不能诉于他,远娡的手冰凉,心思早不知失落何方。“音儿,方才弹琴之人是诸葛亮。” 她的心又是一惊,诸葛亮竟如此胆大,敢在高楼之上抚琴。真不愧为豪士俊杰!她行动要更为小心,不能暴露了身份。 城门守卫无比森严,进城亦非易事。 “站住!”远娡与伯约双双被守城士兵拦下。她被士兵力道所迫,就要跪倒,是伯约用力扶稳了她。远娡茫然的神色多了几分紧张,毕竟他们的身份很是难明。 士兵看出远娡眼不能视,温和了许多。“二位来自何方?”士兵问话,她正不知如何作答,而伯约郎声道:“我们是蜀中商人,从城外收账而回,这位是我的夫人。”不卑不亢,说的是蜀中口音。 “让他们过去。”声音洪亮中带了苍老,中气宏厚,定是位武将。“谢过将军。”远娡小心作答,表现出商家妇应有的礼数与面对军士的害怕。伯约知道她感受力非比常人,故不惊奇。但那位将军却奇于远娡的洞察,“夫人如何得知我乃将军?” “听将军中气宏厚,一般习武之人尚不能有如此造诣,定是非凡之人。谈吐有礼,爱护百姓,做事也是凌厉有序,稳健如此,定是赵云将军!”此话一出,连伯约都震住,那将军更是鼓掌大笑。 远娡心下甚是懊恼。她灵光一动间说出了这番话,岂有大胆若此的商妇?但奇怪的是赵云并未为难于他们,“夫人,好眼力!如此才学,更胜双眼明亮的堂堂男子。”尔后卫士纷纷让开,放他们进城。 “伯约,很是抱歉。我这样一闹,此行想必是颇受人关注了。”远娡惭愧的低下头。 “不碍,今后自当谨慎。再且赵云诸葛之辈皆是仁义之士,不会加害我们。”伯约的镇定让她心宽,有他在身旁,她总是欢喜安心的。 坐于饭馆之中,正碰上对桌将兵在吃饭闲聊,说起城中黄员外郎极端的吝啬,对百姓百般欺凌,与蜀中内廷有所勾结,丞相想罢免他多时。 “音儿,旅途之资不忧矣。”伯约胆大如此,她也只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是夜,远娡在馆中休憩,而伯约已出去多时。伯约身处西凉之地,为人崇尚简朴,极恶奢靡,凉州的州兵无道,太守软弱,人丁单薄之地,养成了伯约疾恶如仇的坚硬性子。黄员外郎如此无道欺压百姓,就该让伯约拿他开刀子。 见已进城,远娡换回了男装,幸得她身材高挑,男装打扮倒有几分英气,可蒙骗眼拙粗心之人。 深蓝的冬袍穿戴起来,倒也显着人俊秀飘逸。一切打扮妥当,远娡细喝着茶,在此静候佳音。随手抓起弓箭玩将起来,突然,门窗外有响动,远娡举箭射之,正中那人帽缨。那人破门而如,朗声道:“好身手!” “来者何人?”远娡只能故作坚强。“廖化是也,你是何人?竟在伯约房中!”那人声如洪钟,定也是位不凡之人,听他口气自当是与伯约相熟的。 “廖化,你来了。”伯约刚回来,恰好解了她的围,“这位是我兄弟。”伯约淡淡说了。远娡听了一怔,没有答话。 “你这位兄弟可厉害了,隔了门窗,竟能射中我帽缨。年小若此,看似未成形的奶娃。哈哈哈!”说完竟走到远娡身旁,扭了一下她的脸,一掌拍在她肩上。正中伤口,痛得远娡臂麻。 “兄弟,”伯约急急拉过他,“还是孩子,经不得你如此用力。” “伯约此话差矣。男子汉大丈夫就应当如你我这般,怎能向他那样文静,倒像个妇人。” “咳咳!”远娡假装咳嗽,心想这人也太放浪形骸了。“哎,兄弟,你箭法倒真好。我们比试比试。”他又围上前来。 “廖化!”伯约一声令喊,连她都被吓了一跳。“诺!”廖化如接受了军令般沉稳起来。“伯约,今夜获得多少军资?”远娡打破了屋中的尴尬气氛,只等着他答话。“我已把他家财掏了个空,他仍大睡不知。我把部分钱财分与城中穷苦百姓,剩下的招募兵马。但目前不是时候,我让你提前带来的兵马可混进城中?”他转而问向廖化。 “皆以成功混进。” “好,按我计谋定能瞒天过海,顺利进关,诸葛亮现下正是焦头烂额之际,自然会有所松懈。只是我的行踪可能已招人怀疑。”他顿了顿,道:“按我计划行事。” “诺!” 送走廖化,伯约才有空闲坐下。远娡静静的坐着。“音儿,何以不言语?定是廖化那小子怠慢于你。不过你有如此绝技,我倒是不知。” “音儿绝技,还曾救人,偏是伯约把我看扁。”远娡对伯约方才以兄弟相称而感不快,话语也就咄咄逼人。 “音儿也能救人!” “她很美丽的女子,明丽豪爽。有位深爱她的丈夫,她的丈夫在她的世界里是如此的臻善。我很是羡慕!那女子被羌贼欺凌,眼看就要自尽,我搭弓射掉她用以自刺的银钗,后士兵前来厮杀得以相救。那女子叫徐离儇圜。” 远娡仍在回想当天之事,而室内顿时全无了声息,气息彷如凝结了一般僵硬得可怖,“伯约?”她轻唤他。 茶水溅到了她手上。“伯约何以如此心不在焉!我并无恼怒,只是料你此行也是有任务在身,我不便插嘴罢了。”远娡原以为是他误解了她在生气。 “音儿,”伯约的声音何以如此的沉痛,她听着,心也跟着难受。他的手轻轻的抚上了她脸,为何他的手这样的冰冷,还有水滴。“伯约?” “我只希望音儿永远不要忌恨于我!” “伯约何出此言?我从未想过会恨伯约!”远娡一时摸不着头脑,但她知道伯约有许多的心事不曾告诉她,他怕有许多难言之隐吧。“伯约,我答应你。无论以后如何,我决不怨恨任何人。”她牵了他的手在自己脸上摩挲,随了他一起难过…… 天刚亮,伯约便带了她四处游逛,见识到了蜀地的风情。巴蜀人爱辣,远娡也爱辣。伯约则不大喜辣,被她取笑。他火气上来,竟吃了满满两大碗辣面,连熏肉都透着厚厚的一层辣,他再也忍不住,拉过酒来大喝。 远娡偷偷的笑他中计。“音儿终于肯笑了。”他也笑。 “原来伯约早看穿我心思,”她微吐了吐舌头,“既然不能吃辣,伯约不必勉强。还吃了这么多酒。”她心痛起来。 “音儿总是心事重重,而昨夜更是无言语,如非我吃下这碗红辣椒,音儿怎能如现在开怀。” “伯约——”她嗫嚅。 “哈哈,你的激将法我很是受用。只是酒倒不宜多喝,酒醉必误事!我在家中时,每日定量而饮。”他没让她瞧见他的故作爽朗。 而另一把声音和着伯约的声音在远娡耳旁同时响起,“行大事者必当保持心志清醒,不可醉酒误事。但好酒也可使人精神豪爽,每日小酌,更能养性不贪杯,所以酒也是不可少之物。”远娡恍惚了一下,这段话似在哪听过。自从身子受了伤,想事情很是不顺,好些事她也记不大清了。 伯约小心的观察着她的神情,只盼望她能明白,但又深怕他伤着了她。正当她努力回想之际,廖化突然出现,“伯约,一切准备好了。” “好,廖化你为先锋!” 玉狮璁威武灵性,全白的毛色,更无一丝杂毛。远娡伸手去摸,皮毛如雪缎般华丽柔顺。想必玉狮璁是很英武不凡的。 “音儿喜欢此马?”见伯约问起,她答,“很威武,但我想念我的汗血宝马和善弈了。”原来她已出来这许久了。她真是自私!只不知阿尔兹、月念她们在府中是如何光景。 “你还是留在此地吧。”伯约打断了她的沉思。“不妨,我们此行只是看清和破坏诸葛亮的八阵图,并无实质性的战斗。不会有事。”她答。 “玉狮璁你骑着。它跑得极快,就算是千里驹也未必追得上它。” “不,将军岂可无马!”远娡百般推搪。“廖化座下也是匹宝马,我暂用他的,定无大碍。”见拗不过伯约,唯有在他的搀扶下上了马。“音儿,如遇到危险就骑马突围而出,不必等候!”他嘱咐道。 一行人策马往城外江边跑去。经过一天一夜的颠颇,终到得白帝城外夔关之处。 “我观前方,杀气弥漫。定是诸葛亮困陆逊的八阵图,先锋廖化已到阵上查探,只待我等会合。此阵图厉害若此,如不摧毁,今后必将折于此阵。待我上前好好观之,以定破阵之策。”伯约吩咐道。 兵分三路,廖化已到阵上有些时辰。伯约下了命令,最后一队人马等三更时分赶来,共同会合。三队的兵士皆是分批混进蜀中的,不得不佩服伯约的足智多谋。远娡虽看不见,但马颇解人意,紧跟着伯约的马,俩人并肩前行。 伯约的探子快马来报,前面并无一人一骑,皆是我等兵士。伯约听了小心应对,策马快速向前。但见前方杀气愈甚,心中犹豫,遣心腹之人再去查探。回报廖化将军在江边等候多时,确实无蜀将,只有乱石作堆,很是蹊跷。 “只是一堆乱石竟能有如此杀气,真不可小觑。快传我令,廖化一军不得入阵。甚之,甚之!”伯约急着命来人去报廖化,催马前行。 到了江边,见廖化仍在等候。伯约才略略松了口气。“我正当入内,伯约何以阻挡?”廖化此人很是粗犷,但严守军令,颇有急智。 “廖化兄弟若进此,今日之命休矣。” “此乃惑人之术,又有何怕。”廖化大笑。伯约环顾四周很是开阔,并无可作疑兵之地。但见前方树林茂密,道路狭长,此地多有变故。 伯约厉声道:“江东陆逊也曾困于此,岂可当这是乱石堆。此地鱼腹浦,朝夕潮水气象之变可惑天地,配上前方石阵,虽无兵马,却如暗伏了十万精兵,全是杀气!命众将士严阵以待,不可轻敌。更不能入后方树林!” “诺!” 伯约在马上绕阵而走,观看阵型情况。但见周遭怪石嶙峋,孤鋈突立,如万刃刀山压迫而来。阵中有气如云,从内而出,真真的变幻万千。“诸葛亮能有此预见早布此阵,果然是将帅之才。”伯约不住赞叹。 伯约此行果然是有备而来,来此探查,以保日后交战能做到知己知彼。伯约虽不受重用,但能有如此长远眼光,果然了得。远娡心里忽地一乱,她会不会只是他的一个幌子,进巴蜀探查敌情的一个幌子?不会的,不会的,远娡连连摇头,他对她是如此的好,她怎能疑他! 正当伯约在想破解之法,后面和前方密林竟杀出蜀军。我方大乱! “不可入阵!后部改作前部杀出包围,我断后!”伯约大喊,指挥有序,并无混乱。蜀军为首一大将直取伯约。玉狮璁得了命令,一马当先跃出重围而去,以保远娡性命。 “常山赵子龙在此,你是何人?” “天水姜伯约。”两人更不搭话,拍马直取对方。两人打得天翻地覆。伯约知赵云乃昔日长坂英雄,今日相遇,毫不畏惧,更激起雄心万丈,挺枪来战赵云。 伯约拦勾挂射,十多回合下来,赵云急切不得下。玄铁枪舞得如一条黑龙,翻覆间天旋地转,把赵云的枪重重挡住。伯约知武艺稍逊赵云一筹,更大开阔斧,奋力恶战。 “好枪法!”赵云也愈加精神。从身后取出剑直砍伯约,一手舞枪从容万分。伯约身子俯冲,单脚挂住马镫铁靴,横出马腹来刺赵云马腿,赵云马大惊,不得靠近。“好个射人先射马!”伯约技高人胆大,连赵云都大为赞叹。 伯约迅速翻身上马再战赵云,那边魏延带兵马前来,赵云怕魏延占了功劳,举起剑就来砍,正当伯约门面。伯约举剑来迎,“铛”一声巨响,伯约的剑断裂开来。不曾想,赵云所擎乃是从曹操那夺来的青釭宝剑。 伯约急智,扔出剑鞘,挡开格杀,挺枪再取赵云。但魏延已近,难当两敌,伯约知赵云取胜心切,故败走而诱。赵云不知有诈,复马来追。 伯约马时快时慢,终让赵云追上。伯约大喝一声,转身捻枪来刺,玄铁枪已然生风,枪头乌黑发亮,点拨起点点流光。如写黑墨书法般,行云流水,竟舞得如同名家的一手好字,浓彩泼墨,一字一横一撇一点,招招刺中要害。左右弄影,遍体纷洋,竟若挥毫。赵云慌乱之间看不真切,被伯约钻了空子,险些落马。见魏延领兵骤至,伯约拨马而去。 来回冲突,伯约终得出重围,但闻廖化被困,以逼入阵中,大惊。故挺枪直入阵中来救。一时烽烟四起,杀得人死无数。早有人回报伯约的后部部队,不及三更已快速来救,相互包抄,蜀军从后被围住也不见得讨了便宜。 “丞相有令,活捉姜维!活捉姜维!”远娡听罢,心大惊,伯约有事她又岂能独活。复催马前进。跑至半途,马被绊绳勒倒,她正想催马起来,四周被团团围住。火光冲天,一丝风涌动,冲淡了浓重的杀气。远娡仿佛看见了一个羽扇纶巾的老者,道骨仙风,袍皂飘飘的坐于四轮车上。 远娡扑捉到了风的流动,从身后搭箭而射,这是她唯一的武器。箭“嗽”地离了弦,她在等待着结果,哪怕是死的结果。 “夫人好箭法。”是赵云的声音。远娡被上前的士兵团团围住,她无半点武艺,唯一死而已,潇洒的丢掉弓,从容的站于众人中央,而玉狮璁也挣脱着站了起来。 “玉狮璁,快快去找你家主人!”她用力抽打马股,马势不可挡的奔腾而去。“今被擒,唯一死罢了。”远娡仰头一叹。 “请夫人上座。”一把饱经风霜却依然震烁的声音从天边传来。果然是诸葛亮亲自而来。 她被动于马车之中,诸葛亮对她倒也十分礼让。他在车上观赏着山下的一幕,很是从容淡定,“子龙啊,如此人物不知是何人?” “天水姜伯约,此人枪法极好,文韬武略,未及弱冠,却有将帅之才。在魏中从事,但可惜,并不多闻!”听着赵云言语,远娡心中一阵阵的甜蜜。伯约啊,识你如此的人,或许他才会是你的明主啊! “如此人才,明珠暗投了。” “丞相,何不招降。”赵云很是欣赏伯约武艺,当今之世能与他打成平手的还有几人?爱才之心如此,伯约无性命之忧了。 “夫人,淡定如此。真是佩服!”远娡微微一笑答,“丞相爱才,求贤若渴,定不会伤了他。而刘皇叔向来仁义,丞相更为道风祥和,怎会伤了我等妇孺之命。是为不慌。” “夫人好辩才!亮自不会伤害你们,不必使激将之法。”远娡微微一笑并不作答。“姜维年少,血气方刚之时,宁死也不会投降的。”远娡听诸葛的一声叹息,心一紧,急得喷出一口血来。“夫人勿忧,如此少年,我定不会加害于他。且我与他有师徒之缘。”诸葛亮对她很温和,与之相交,只觉心旷神怡。 “丞相观天,也懂天象异动,此乃收买人心,以图后事之谋。”远娡答。诸葛亮顿了顿,道:“果然,你也看出了是帝星!西凉竟如此多豪杰!”他也知天意不可违,原来早早的就有了计较。 听诸葛亮话,远娡知道,伯约纵马跃入阵中,而她在山上的感知如他一般无二。伯约在阵中游走相救,但见黑雾滚滚,魏兵自相践踏,死者甚多。引数十人来走北门,顿时风起云涌,狂风大作,飞沙走石,铺天盖地。但见怪石嵯峨,槎□似剑,直插人脏腑而来。潮退潮涨,拍打江边乱石,如鹰击长空、如哭鬼狼嚎,又如千军万马在奔腾。横沙立土,长石为阵,变化无穷,江声浪涌,更似那战鼓雷鸣。 伯约亲点人数带着兵马终在阵中心找到廖化。而玉狮璁也找到了伯约,一声长鸣威震长空,伯约把马还与廖化,自上玉狮璁。伯约方才绕阵而走,以作观察。确实为八门之向,按遁甲休、生、伤、杜、景、死、惊、开而分阵立门,反复八门,每日节气、每个时辰,每个风向变动都影响着八门的变幻。刚观从东门出的兵士皆吐血而亡,南门至今无所出;而西北门出的兵士尽皆无事,伯约料此必是生门,抖擞精神,传令军士皆往西北门而出。 阵中之人所困,乃三锥尖矛阵,犹如被三叉犄角之势的兵力团团围住,困于中央不得出。伯约从北门突围,正当节气。一路斩将,摧石很是顺利。远娡大喜。 “姜维能识破我阵生门,真是奇才啊!但八卦之阵又该变化了!”诸葛亮淡淡而道。 江浪怒拍江边乱石,如虎啸龙吟,吓得阵中军士纷纷下马。更兼东南风大作,黑雾顿生,东南死门之气弥漫北门,北门由生门变为了惊门,飞沙走石,敌军幻影,戈剑矛戟纷纷入阵,凶险无常,一时生路顿成了迷路,再往前必进死门。继续从北面惊门而出非死即伤,轻易动弹不得。伯约命令众将士不可自乱,停下看四周雾气风向,南门是如水之路,江水如雨正从南门灌将进来,江水亦洒向北面惊门,眼看惊门马上变为死门。伯约领头从无东南风灌进的西门而进拐向南门,此时江水已转向北门,惊门顿时成了汪洋江水覆盖下的必死之门。而伯约也成功的从南门而出,原来的伤门变为了生门。 刚脱此阵,后方魏延又来战,伯约人疲马乏,岂能再战。后面军队被逼进树林之中,廖化要去迎救。伯约大喊,“休得进密林,必有埋伏!”伯约来战魏延,魏延岂是对手,不敌往密林跑去。伯约却不中计,不入密林来追。魏延见计不成,急切不得下又来战廖化。伯约无法,分兵来救,被魏延拖入林中,林中蜀兵尽出,已成犄角包围之势。真是方脱八阵图,又陷林中阵!如此计中计,阵中阵,伯约一行无路可走了。绊马绳一勒,廖化摔倒马前,伯约急忙舍魏延来救。丞相有令,生擒姜维,故不放箭,但魏延久攻之下不敌伯约,突放暗箭。 “魏延住手!”赵云大惊弯弓来射,救下姜维性命。大家一时呆在当场。但魏兵所剩无几,人人皆满身血污。 “哎,不料我姜伯约竟败在此!”在马上就要拔剑自刎。 “伯约!”远娡疾呼。 伯约停马在前,全是震怒。“姜伯约既识我八阵图,未知今日愿降否?”诸葛亮坐在众军拥着的四轮木车之上,纶巾羽扇,身披鹤耄,以扇指他相问。“大丈夫在世,定当建功立业,今日已败,唯一死,岂有降哉!那是怕死叛主之徒,维不甚视之!” “昨日在舟中吹埙之人可是你否?”诸葛亮丝毫不以为逆。“正是姜维!”伯约昂首答道。 “甚好,听汝埙声胸腹辽阔,今观汝点兵极为有度。实乃将才!昨晚劫富济贫,不拘小节如此,忠孝两全、智勇足备。吾念汝之忠义放汝归去,必不害汝。”言罢令大军徐徐而退。 伯约很是惊讶,但低头不语。“姜维忠孝两全、智勇足备,又破得八阵图,欲收之为心腹,传生平所学,故不忍加害。夫人自去吧,伯约与我有师徒之缘,望夫人转达,顺其天意。”说完放了远娡,蜀军自回营中。 第16章 离愁总是情,归去日迟迟 此次的打击对姜维极大。他全部的部署,原来诸葛亮一早就已识穿。 “伯约,吃些东西吧。别熬坏了身子。”远娡把一个红鸡蛋和一碗清汤面放在他面前。今儿是她生辰,故弄了红鸡蛋以示好兆头。 “音儿,难为你了。竟记得一个败军之将的生辰!”原来今天竟也是伯约生日。“伯约,你还年轻。而诸葛亮功盖三分国,名成八阵图,并非是庸庸无能之辈。今能见识到如此鬼神莫测的阵法,伯约自当珍惜这份机缘。再且诸葛亮用兵如神,凡人不能比。我并不认为伯约是败了。你破得八门中的三锥尖矛阵,比起陆逊更计高一筹,何必菲薄至此!” “音儿。”伯约紧紧握住她的手,终于恢复了平静。兵败的烟消慢慢散去,但人的心始终是难以平复的。 再次回到夔关鱼腹浦,伯约感慨良多,“我在此失败,我必定要成功!”拔剑指天而誓。 “真没料到伯约会带女伴出游!”廖化突然从林子里晃了出来,想必他也是对此战的失败耿耿于怀。见伯约良久无语,他又道:“你这样做,如何对得起——” “廖化!”伯约打断了他的话,“我心中有数,我定不负于任何人!”廖化满脸愤怒的转身离开。廖化定是怪伯约带着女眷上战场拖累了所有的兵士。想起死伤过半的士兵,远娡的心全是愧疚。 “伯约,是我拖累了你。”远娡哽咽,一字一句的说,生怕眼泪会流下来。 “与音儿无关,只是我的过失。”俩人坐于高石之上看着朝汐,江风和着浪溅湿了他们的袍裾。 “如果我能坚决果断杀出重围,就不会中计。”伯约反复模拟那场战争。三千士兵只剩五百,而且全投降了蜀军,只剩廖化还有几个忠心的退回了天水。那种失意,伯约要学会承受! “伯约,胜负乃兵家常事。”她一言点破了他的迷蒙。伯约终于笑了,她轻靠在他的肩膀,仰头想看清他的脸还有他的眼睛。但只怕这也是一种奢侈。 伯约突然握住了她的手,力气之大,让远娡马上明白过来。那种恐惧感席卷了她。鬼王来了! 鬼王自他们换了内河进城后就慢慢失去跟踪的身影。今天终于出现了,看来鬼王也是刚发现他们的行踪,对此地很不熟悉。伯约定是有意引他前来的。 “昨天布下的饵,今天他终于上钩了。”伯约精神一振和她跃下高石,慢慢往前行。原来伯约昨夜在饭馆中放浪形骸,喝那么多的酒并和地痞权富打斗,是为了能引起他注意,连她都以为伯约只是心情压抑,醉酒而路见不平罢了。 想来也是,那只是小事一件。只是公子哥调戏买花女,稍作惩戒也就是了,偏偏要打斗起来。远娡微微一笑。 “前面林中倚着山石,江水环流很是幽静,更兼枫叶红霜,音儿见了定欢喜。”伯约为何不带他入阵而让他进林中?远娡很是疑惑。林中寂静而前方又是一石阵,远娡暗暗惊奇。原来伯约自己布下了太元极斗之术,奇门遁夹中的奇门圈地之术,让鬼王在原地打转。 伯约携着她从石阵中进去,诸葛亮的阵法竟然能为他们所用。此次的八阵图石阵少了那日的愁云惨淡,连月光都能射进,投在乱石之上,点点的斑驳,和着树阴的晃动很有几分恐惧。伯约领着远娡左转右闪,终于走出了石阵,立于林中之前,他们走出了太元极斗。那如太极般的圆是无穷之大的,来回走动都只是在原地走而已,再加石阵当中,定了中心,无论鬼王怎么走都是被固于圆圈中心失了平衡,要想走出树林,唯有进八阵图。而进了八阵图,那里面的凶险和每日每时的凶险、生门死门的变化无常,就能困死他了。 “计可成矣。”伯约颇为自得,但见远娡仍有忧虑,于是道:“我前夜之所以能走出,是因我一来到就有细细观察寻找生门,而他却是急入,尚未明发生何事就被连困两阵之中。而我师从泾源先生,学过奇门遁甲所以对八阵图甚知之。陆逊如非诸葛亮岳父搭救尚不能出,他只是区区一湘州鬼王,必败于此!” 伯约得以开怀,在她耳旁温言,“音儿之仇终得报了。”他对她的清誉如此紧张,怕伤害了她,伯约待她如此,她不知如何回报。但她的清誉在司马懿的眼中不过如此罢了,只是进献给魏皇的玩物而已。 只有伯约是真心待她!远娡的心紧紧的萦绕着他,把她的心遗落在他的眼里。 在蜀中的日子很是逍遥,人们皆热情好客。蜀中风土清明,富庶有余。诸葛亮的管治很是得力,此地比起天水真是富裕百倍。人们安居乐业,不需担忧边境之患。而为官的也大多清廉。“伯约可曾想起诸葛武侯?”远娡絮絮说着。 “音儿何出此言。”伯约甚是不解。“他才是真正懂你的知音。只是一面之缘,他就有收你为徒之心。伯约何不考虑?”远娡很是替伯约着急,若能投效于诸葛亮,或许他就能一展所长。 “我虽想开创一番事业,但历代身为魏人,怎能受魏恩而叛投。”伯约语气坚定但很是自伤。 “伯约,魏国并未有何恩德于你。你父亲辛苦一辈子,两袖清风,仍是身死。你居上将之才,却不为所用,而州兵无道,太守软弱。伯约在西凉的境况,身受百姓的苦楚,你应知并无虚受他那点点的恩惠!”远娡仍不放弃,因为她看出他是心动的。 “不必再言,我意已决!”伯约很是惆怅。远娡知道她说中了他的心事,只是他过不了自己的关卡。 路途上,因闻大禹庙颇为灵验,远娡十分向往,于是伯约领了她攀上雪山口,拜了大禹庙。庙外风景绝妙,神雪山瑰丽多彩,如人间瑶池。庙外山路连绵直连着昆仑神山,一片潋滟的白,一片绵延的雪,全是白茫茫的山,让人的眼睛有微微的痛,远娡揉揉眼睛。 “音儿,别揉。闭上眼睛!”因着昆仑山通向西域,她很是留念。“你想念故土了,”伯约轻轻地挠了挠她的头,“这里胜景无数,冰凌之上的淡淡月影,绿觞回曲的悠然水中花。一阶连着一阶的天阶水寰,是肉眼凡胎不可捕捉的天阕琼台。” 寒冷围绕着他俩,厚雪袄也无法抵受严寒,风雪沾上了她的鬓发眉眼。伯约赞叹她的美貌,惊艳脱俗得如那雪中的神女,雪株奇葩也夺不去她眼中的光彩。远娡听了,微微一笑,在大禹神像前跪下,轻声祈祷:愿得有心之人,一人足矣! 伯约听了,身子一震,想握紧了她的手,终是松开。 终于,还是出了蜀地,那神女峰上美丽的梦,永远的失去了她的芳香,失去了她的美丽。淡淡的愁绪使远娡不忍回顾这如十年一梦的巴蜀山川。 “真有一天,我消失了,你会恨我吗?”伯约停马迎着夕阳而问。淡淡的余辉洒在他身上,映出了一片的红,前方的山崖下是滚滚的江水,江水流逝,树叶摇曳,投在衣裳上的金光也变成了泛白的斑驳,一半是浓荫的黑点。一切恍惚得她似乎从来就没听到那句不真实的话语。 “真的会有那一天的吧?”远娡意兴阑珊,混沌的脑海里只挤出了这么一句话。许多时候她并不了解伯约,更不了解她自己。 马长嘶一声,迎着太阳西下,一直的追赶那失去的光芒。 进了柴桑口,这里的树木山林越发的多了起来。这里已是东吴的境地了,当年周瑜囤水军于柴桑,何等的意气风发,如今也成了长江的一抹沉沉而下的蜉蝣了。 密林深处幸得一间小木屋避寒。 屋子里,伯约生起了火。他们也只是啃着路上充饥的干粮。 “一路辛苦你了。”伯约怕她吃不惯,要把自己喝的水烘暖再浸泡她的干粮,让干饼再软些。“不必麻烦,我如何不能吃这苦!”远娡按住了他的手,取出干粮自啃起来,并不忘玩笑,“这样才够味道。” 林中极静。伯约找来一截巨大的枝干,用匕首和剑不断的砍劈削割,声音在静林里很是尖锐。远娡虽不知伯约要做什么,但仍静静的侯在他身旁。 “音儿,可有吵着你?”伯约心细,总是顾着她的感受。 “不吵,倒嫌这林子闷得人慌。你在作何手工活?”她闲着无事和他打趣道。 “定是音儿常见的东西,待会就知道了。”伯约也学会了打起哑谜逗趣。伯约为人十分严肃,年纪轻轻却寡言少语,喜怒不形于色,有了烦忧也只是自己承担不诉于别人。他总是淡淡的。 远娡一时好奇伸手去碰,尖锐的疼痛一闪,手冒出了血豆。伯约一把丢下锤子,来看她伤如何。原来是深深地扎进了一根木刺,如不挑出恐会起脓。挑木刺时,远娡没喊一声痛,因为她知道伯约比她更痛。 “难为音儿了。”他尴尬一笑,取下布条为她包扎。“音儿不觉疼。”她低眉轻答。 坐着良久,扶着指上伤口,心里却是甜蜜的。等伯约弄好了,扶了她去摸那木板,“我把它都磨平了,不会再扎手。”远娡终于克服了害怕细抚起来。“有只小鸟!”她高兴的说着。“这是我跟你提起的,会唱世上最美的小曲的鸟儿,寓意吉祥。愿梵音永远幸福和吉祥。” 远娡深深为之动容,双手环上他肩膀,却感觉到他的颤抖,伯约何以如此怕她!远娡不得其意,手轻轻的松开,脸上满是郁郁。而伯约一叹,只怕自己的回应会害了她。 这是一张仅有数斤的胡床,可折叠,最是方便。西域有许多这种胡床。因是北方或西域胡人所制,故称‘胡床’。伯约知她思念故土,特意做的胡床,远娡的心自是高兴的。尽管他总是避着她,但远娡仍是执拗地相信着,他对她是真心的。 “曹操钟爱‘逍遥床’,有一次他和西凉大将马超打仗,遭马超突袭,曹操显得很从容,马超军赶来了,他尤坐胡床不起。这种‘转缩须臾,重不数斤’的坐具,由于轻型方便,常被贵族们带出郊游旅行。”伯约缓过了方才的尴尬与落寞,一面给她讲着生动的故事,一面扶着她坐倚胡床。真真的舒服过人,不似冰天里卧地,人冷得发抖。原来伯约怕她席地而睡会冷坏身子。虽是木做的,但伯约在坐具上铺了棉衣,分外暖和舒适。 “冬暖夏凉,伯约真有一双巧手,”她笑了笑。 “在家中之时,曾创许多木工、箭射的武器。也曾在太守前游说,如能用之于战场定能有所斩获。但太守安于现状,得物而无所用。太守喜游玩,爱用此具。我也只能做这大材小用之具。”伯约在天水的日子其实是不快乐的。远娡不知如何劝慰于他,惟离了逍遥床,陪他静静而坐。 “你身子弱,快快坐到胡床上。”远娡唯有听话,摸着那只小飞鸟很是开心。这只会唱美丽歌谣的小鸟就是她啊,是伯约最美的栗特新娘!一天的劳累使她起了睡意,不多会便模糊起来。“音儿,”是伯约在唤她吗? “这里的林中山脚已是地势甚高之处,从这而上就是那缥缈不见凡尘的香炉峰了。”伯约絮絮的说着,声音温和、动听,像山泉的声音,清脆,凉凉的流过她的心间。“上了山峰,云雾缭绕辩不清方向,不知身在山中已是客,反误山是客了!” 她静静的听着,已然置身于紫烟滟潋的香炉山中,却道云深不知处了…… “碧天飞瀑生紫烟,日下香炉九重天。不知云深今何夕,归去来兮已三年。”远娡站在瀑布顶上轻轻吟唱,缓缓而生的水汽遇到温热的太阳就成了雾,吐露出紫色的云霞。包围着她,她如翩飞蝴蝶缠绵紫烟,又似惊鸿披上云霞烟雾织起的纱衣飞入云花深处。 四时的花都开了,在此没了四时的变化,皆是春的景致,水澹澹而生烟,云淡淡而吐紫,山缭绕而忘归途。云烟的浩瀚如那高空的竛竮,让人失了方向。真恨自己没有一架青云梯,可攀过那空竛竮,绿梭衣。云霓明灭,水光滟潋流连,如青猿飞渡,碧云天地,紫潭生烟。 水雾越来越浓,稠稠的沾满了一肌一容。远处漏更滴檐秀水,那是亘古的流逝,流逝如斯夫者,如长江之水不可追。木板吱呀之声,透着缥缈,透着空灵。那定是大林寺的更漏,大林寺的声音。远娡雀跃。 “我要去大林寺。”她对天大喊。 伯约温和的声音响起,“你还认得路吗?”他扶着她的肩膀在水气中,在云霓中,在太阳的明灭中旋转,当手离了她,她真的不知身在何方……只当误入了洞天仙府,云霞深处。只可惜没有水芙蓉朵朵,不然采莲峰炉下,也是一件美事。 伯约听她诉说,直直的说她疯魔了,“鬼丫头,只想忽入莲花丛中就不出来了吧。”她笑,“那伯约可愿做那采莲的人,找到我了,我就一辈子的不走了,永远停憩在你的身旁。” 但她的伯约渐渐的走远了,“伯约——”她伸手去找,手上的全是多情的澹澹水烟,一片紫烟忽来,蒙住了她的脸。她如初来中原的栗特女孩迷住了伯约的眼。伯约停下了脚步,伸出的手隔着云烟相握。“我找到你了!”远娡柔柔的说,声音迷蒙飘摇。她就是那朵莲,伯约采到的那朵小小的紫莲,她系在了的他心口,生了根,发了芽,探出了小小的花苞,想要怒放。远娡在伯约的眼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眼里全是数不尽的紫,一片一片的紫,还有她,娇怯的羞。明亮的眼睛,被一双深深的黑瞳包裹着,那是她与他的眼睛的相逢。 她的神色万变,淡淡的有喜悦,有娇羞,有害怕,有颤抖,有激动,随着微微含笑的下颚,头低得紧。伯约轻轻的抬起她尖尖的下巴,两人的眼里再也没有了香炉峰,没有了漫身的云雾水汽,什么都没有了。天地间只剩漫天的梨花白,飘飘扬扬的纷落在她的身上,一点白梨飘进了她的眼,化作了淡淡的相思泪,顺着尖尖的脸滑落…… “你的眼睛,好了!” “伯约,清减了!” 俩人相视一笑,伯约的眼里尽是变幻不定的色彩。闪烁的眸子里有一朵小花在跳动,他是欢喜的,她的眼终于好了!他的眼里全是怜惜,全是小小的一个她。他轻吻着,她刚复原的眼睛。轻轻的,痒痒的,暖暖的,脸上全是他呵出的淡淡的气息,有着阳光般温暖,青草般馨香的清新气息。远娡迷恋于这种阳光青草的味道。 她用手拂过他脸,心是阵阵的悸动,“伯约你清瘦如此,让人好生难过。”突起的骨头似快包不住一般,消瘦如此,她叹了一口气。 “比起音儿的失明,这不算什么。”伯约拉起远娡的手,带她走到瀑布旁,“这是真正的香炉峰,水潋生紫烟。音儿找到了云深的方向了吗?” 她环顾四周,真是云景迷蒙胜却人间无数。“音儿定是迷路了,不知哪是云,哪是雾,哪是水,哪是路。”她答。高林云海漠漠烟织衣,云山雾海的蓬勃如千军万马的涌动,让人疑似山欲倾!一切都藏在了云里,全是云,伸手碰到的,能抓住的也是云。云海的涌动,让人以为定是到了天上琼台,云中瑶池。真真的不虚此行,曾以为只能在梦中追寻的仙山,如今真切的身在了山中,反而不像梦中寻觅了千万次的香炉峰了。 伯约眉眼一弯,笑她傻,她羞赫一笑。紫云此时也掩盖不住她脸上滟潋的红,如那夕阳下的流波晚霞。突然的,心头有了淡淡的忧伤,夕阳西下,是否会有断肠人在天涯。在天涯痴痴的等,等着不知的辰光。离愁总是情,归去日迟迟。或许她于伯约也该分别,她不能丢下阿尔兹她们不管。打定了主义,远娡才发现,原来心是如此的痛。归去日迟迟啊! 在大林寺内休憩,远娡全然没了今夕的欢快,正因有了‘今夕不知是何年’的欢乐洒脱,必然会有‘归去日迟迟’的惆怅啊! “音儿,为何眼中尽是惆怅?”伯约不再扶她,她只是紧紧的跟在他身后,如同小孩跟着兄长一般。 “伯约是笑话我的眼睛不如先前明亮吗?”她小心的岔开话题。 伯约悄然停住,回首。远娡一心想着别的事,重重地撞到了他宽阔的胸膛。她脸一红,头更低了。 “伯约怎么不走了?”她怯怯的问,真恨自己的眼睛会把所有的娇羞都暴露于他的眼前。 “音儿的眼眸美得更胜从前。”她仍低着头,仿佛要低到地上才觉安心。 “音儿,不敢抬眼看我吗?”伯约的笑意尤在脸上,她的耳边早已热得要发烫。 “谁说不敢。”她轻轻抬起了头,正迎上那双深深的黑瞳,一慌,忙要闪开。但他高峻的鼻子,明亮如满月的眼眸,还有唇角依稀的笑让她不敢闪躲。多么清俊的人儿啊,远娡深深的动容。习惯地闭上了眼,眼里终于是温暖却光明如昔的蒙胧,她伸出手,摸到了高横入鬓的剑眉,还有深邃的丹凤眼,长长的,弯弯的,告诉着她,他在笑。 “音儿……”他低低的唤。她偷偷的睁开了眼,他还是在笑…… 暮鼓声响,她和他都醒悟过来。不知是云深雾重迷了眼,还是人早已忘了此身身在云深中。慢慢向前走着,木板微微作响,清越动听,永远都听不腻似的。 “听不腻的,那是和尚了。”伯约和她打着趣,她笑而不答。多希望可以和他在此终老一生啊,但伯约是不能的,他还有他的宏图大志要实现。淡淡的,她就少了份神思,能留住这一刻就是好的。 拂过竹栏,很是苍葱。远娡喜欢竹子的性子,蔓立远直,清远沁芳。人迹罕见如此,除了她与伯约,还有一众不多的东海神僧,再无他人。竹器麻衫轻扬飘逸,前院山林是苍竹林,清流伴着竹林,脱俗至此,他们这等凡夫俗子真真的俗不可耐了。 “伯约可知,你如这修竹清俊,带着坚毅,也像那干净的梨花。”远娡倚着青竹微笑,只是不敢凝视他的眼眸。 伯约微笑不答,走近。她的心愈发跳得厉害。“音儿,大了,人也越发的会害羞。”他轻轻的在她鬓上插上一把梳子。 “这是?”手拂过梳子有淡淡的紫檀木香。 “音儿的生辰是维忘了!” 远娡的脸更红了,眼里满是欣喜,原来他终于明了。“谢谢!”她小声作答。 “可喜欢?”他微微一笑领她到竹下溪边,“见你很是爱那日照炉下生紫烟,我特意从佛身后取来这如烟霞的紫檀木梳。” 她笑,“岂有和尚要梳光溜的圆脑袋的!”她与他都欢笑起来,只是不知这欢笑能有几时好。 水光下,婷立着一位如谪仙般的女子,皎皎的脸说不出的清美,如新竹般娇艳欲滴;如满月的白,泛着柔和的光,就如白雪才是女子的肌肤;尖尖的下颚更显俊秀,灵活的大眼更深了,深得云雾也迷了方向。远娡静静的看着水中那双眼睛,眼里全是竹清长袍的身影,原来他穿了一身的苍翠。显得他更为俊朗清研。而她的笼烟眉又长了,弯弯的,细细的却带着更多的忧愁,不知是那抹忧愁使她的眼睛更美了,还是她满眼诗情的黑眸使忧愁更添画意。 水的倒影中,伯约凝视着远娡含烟带水的双眸,不知是这双眸子在水中,还是这汪清水在照着这双清眸。伯约的眼里只有她的一双眸子,他竟爱她如此之深。远娡叹了口气,或许是她不知今朝何年了。 衣带飘飘,环佩叮当。小小的紫檀梳子果然如那一抹淡淡的紫烟,为她忧离的双眸更添美色。梳子上刻着喜鹊鸣啼,伴了淡淡云纹,如这炉峰的山云雾林,高淡清远,笼在她蓬松欲坠的乌发之上,就如那瑶池的神女。 远娡自是喜欢,摘下把它揣在怀里,紧紧的贴着她不停跳动的心。梳子上的纹路柔和的摩挲过她的掌纹,慢慢的与她的掌纹黏合,只觉着上面还嵌着两颗白水晶,似天上最亮的星星,泛着璀璨的光泽,那是伯约的双眸。 “伯约怎得此精美梳子?”她很是诧异。 “在神女峰山、那清幽的水潭之下,发现了这把闪着亮光的梳子,被青葱的水草纠缠着。”伯约隐隐一笑,笑容如阳光般温暖。原来那晚他救她上来后,又在水中徘徊良久,就为寻这梳子。想起神女峰上的缥缈,远娡的脸烫得直延伸至耳根。他见她如此,也是红了脸,转过了身子。那晚,只怕永远都只能留在了梦中,如这炉峰晓月。她轻轻的把梳子簪到了头上,或许这是神女留给她的念想吧! 回望山林,果真是山高地深,时节绝晚。梨桃始华,涧草犹短,芳菲无穷尽,一直连绵长到了天穹之上,飘过的深深雾影遮住了她的淡淡娇芳。此山果然是严冬孟夏皆如正四月天,遍得春华!短松瘦竹、虫鱼鸟兽,尽是仙山风骨。 “伯约可愿听音儿抚曲?”她从禅房里找到了一把古琴。 “此晓月仙境,得了琴音正是美事。”他笑而颔首。于是她轻轻地弹拨起来,信手捻来的竟是高山流水,许是伯约的怀才不遇影响了她。而伯约也听得如痴如醉,眼泛泪光。 “山之高,月出小。月之小,何皎皎。我有所思在远道。”远娡的歌声顺着琴音缥缈缈过了云峰,她一下停住了手,不是弹奏高山流水的吗?!她一抬头,伯约朦胧的眉眼望着她全是忧思。远娡一下全是烦心,不愿再弹。大家不题,各自回了房歇息。 坐在房中,看着窗外修竹,她的心清冷。手中紧紧的揣着那把梳子,很是难过。她定要回司马府的,她要救阿尔兹她们出来。恨下了决心,远娡迅速换上了男装,把梳子紧紧的兜在怀中。很是不舍这逍遥床,上面有那只令伯约魂牵梦绕的小鸟啊。把它折叠起,甚小,远娡决定把它带走。 留下了一封书函,她悄悄的走了,离开了她日思梦想的大林寺,香炉峰。离开了她梦魂缠绕的心上男子…… 吾非自由之身,万般困苦也只能待明月皎洁,洗请我心中愁苦!寄人之下,不得擅自专。兄姐妹之云云,定要回途相救。望伯约念吾情谊,万望搭救,出那殊文深院,可化作一缕清风,碧空遨游。思之,甚之,急盼回斟。天水之城,汝之家乡,吾之囹圄。只盼真如汝之所言,天上之水滚滚来,化作万千自由身。思之,甚之,急盼回斟矣! 炉峰云顶,只剩他孤单一人,清泪横溢,浇绿了苍茫群山。背负江东,在夕阳下,望着遥遥天上之水,全是断愁肠,只能轻念,“离愁总是情,归去日迟迟!” 第17章 良人何处 来到江陵边上,早有人等候在此。远娡不知,他俩是何时露了行踪。 “小姐,请上船,主公等候已久。”茫茫的江水如那茫茫的前路,全是依稀蒙胧的水光,看不见路的方向。萋萋的芦苇,淡淡的惆怅,蓑衣孤州水茫茫。 天边传来凄切的雁鸣,似哭,抬眼望去那云深处,远娡只怕永远的失去了他的方向。 终于,还是回来了。诺大的天水城竟是如此荒凉,没有了鲜花,没有了欢笑,没有了一切属于他的阳光,青草也失了清新。天是浓浓的灰,灰得如泼了很浓很浓的墨画,只是没了山水,只有灰莽。那棵曾经鲜艳的花树必定也失去了娇芳。远娡仿若失去了灵魂,静静的,无言的跟着他们走。 殊文府邸,这座让她恶梦延绵的府院宅第,又走进了她的梦乡。是了,这个梦魇又岂会轻易的放过了她。 清冷扑面而来,还是进了二从门了,踏过了这重门,就不知何年才得以看到阳光。回廊愈加曲折,熟悉却陌生的路不知要将她迎向何方。仆人忽然全不见了。站在茫茫的水上回廊中,水廊直通天底,而下面的清觞流转回肠,微微流动的水声,搅动起她的慌张与迷惘。冷,还是冷!远娡茫然地来到了水儇中央。没了路,全是水,全是水!她害怕得闭上了眼,不知该如何。 久久的,风吹起她的衣带,轻柔的贴在了脸上,睁眼看去,延伸而去的水中坻上是小而精致的楼阁。水中小洲,突起的高地竟也雕饰得如此幽致。楼阁如水中影,不真实的滟潋着水光。月下水汽迷蒙,楼阁里却是有人高坐久矣。 情知避不过,远娡踏上了那小小沙洲。再回头,只有月如旧,回水长廊消失于水中。 他也瘦了,眉骨更加的突出。眼神依然震烁,生生的要把人剥皮吞掉。远娡身子往后倾去,原来是如此怕他。他一手抱过她,终没让她摔到地上。远娡在他眼中看到了惶恐不已的自己,全是怯弱目光。全然忘了反抗。 “没想到我锋利的武器,竟楚楚可怜成这般,全没了傲气。”他的声音全是愤怒,仿佛要活活的把她掐死,掐死……那样他才解恨!忽然,他叹气,“你还是遇到了心上之人了吗?”他的手抚上她已不再覆着面纱的脸,无限惆怅。 是啊,她遇到了那个,只愿为他除去面纱的人,她的一心之人。远娡想闪躲,身子被司马懿牢牢抵住,迫着她看向他。离了他许久,只见他越发的清朗,只是眸里含了寒冷的轻霜。他也是这般的好样貌,她第一次看清。远娡的眼,因了之前的失神,如今更笼上炉峰烟云般说不清的惆怅。 他眸中灼灼,使她想逃,奋力推他,奈何他力道是那样的大。想起他为她挡去鬼王的一击几欲死去,心下不安。只一分神,她被他带到了床榻之上。他微红的脸,深邃的眼全是疯狂。远娡大惊,拼命地嘶咬挣扎,伸手去掏匕首,却是空的。原想随伯约而走,她送去了防身的匕首,才有了今日的彷徨。衣服一件一件的剥落,她的手全是勒伤而起的紫痕,如紫烟缥缈。中臂间一颗殷红的守宫砂刺痛了她的眼,声嘶力竭道:“你还要不要这天下!还要不要这颗惑于魏皇的棋子。”失声喊叫,嗓音沙哑得吐不出更多的字。如梦魇般压住了心房,挣脱不了,醒不了,一直的挣扎,一直的挣扎…… 湿泪衣沾,光洁的臂上全是泪水,衣袖早已破烂,如破碎的蝴蝶纷扬。他顿住了,错愕的看着她,守宫砂的红灼伤了他的眼。“你知不知道我多爱你,”他无尽的呢喃,眼里全是温柔,全是迷离,不再是那一心要争霸的司马懿,“我知道你恨我,恨我拘着你,恨我害死了她们;但我只是为了你,这是乱世,无论是皇宫,还是留在我身边,这些地方,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我只是希望你能学会自保啊!”远娡恐惧,他的吻唇细细的啃咬在颈脖之上。 “不!伯约,伯约——”她哭喊着,没有看见他的眼中全然的痛苦,他把衣服盖在了她身上,转身离开,衣上还有大滴的泪水,不知是她的还是他的。 众人皆觉远娡更美了,是一种脱胎换骨的美,尤其是眼,如紫烟笼着,淡淡的,含着三分情意。而那七分的忧郁把她的脸衬托得更加精致,身量也高了许多,已是一位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远娡听了,只娇羞的垂下双眸。她回来后,变得不爱说话,整日整日的在院子里呆坐着。 对镜懒扫云鬓,懒贴额黄,任由发丝垂落,人也越发憔悴。“远娡姐,”她抬眼看去是花若来了。许久未见,花若也出脱得更是清丽无匹,对着她轻婉妩笑,声音也是那般的娇。花若鬓间零星装点着夏日海棠,娇艳的海棠全然比不上花若的矜娇多姿。 一些景象在远娡脑中一闪而过,曾经熟悉的画面浮现眼前,她竟和昆仑的行动如此之相像,娇美中全是野心。女子多殊色并非好事,远娡迟疑了一下,唤道:“若妹妹,近来可好。” 花若眼中有着星星点点的泪光,怯生生的忍住了,摇了摇头,再不肯答话。“若妹妹,是否嫌姐姐回来迟了?我定不会弃你们而逃。我从未这样想过,你要相信我。”远娡温柔的唤着她,生怕生了嫌隙,变得与昆仑那般,她不想再失去一个妹妹。“远娡姐,你可知你走后我们多难熬。你再不回来哥哥就要被处死。”花若的唇咬出了血花,如她那般的鲜艳。“为何会如此?”远娡大惊,顿时为自己的任性而后悔。如她真的随伯约而走,永远的不回来,那她们的境况将会比死还惨。 “司马懿知道你不见了,如得了失心疯。他要每天杀一个人以逼你出来,后来发现你是真的不见了,就不停地找,还说再找不到就拿我哥祭旗。”花若哽咽得说不出话。 “我永远都不会放弃你们的,若妹妹,相信我。”远娡倦靠在伯约亲手为她所做的胡床上,闭上了眼,不复言语。她没告诉任何人出走时发生了何事。无论阿尔兹怎么问,远娡仍是没透露一个字。 她恹恹的躺在榻上发呆,茫然地等着日落,是花云闯了进来,他已像个真正的男子了,如此的高峻挺拔。堂堂八尺男儿竟哭了,他单膝跪在远娡身旁,唤道:“妹妹,你三天没吃东西了。会饿坏的。”他拿着碗劝着她。 “我实在吃不下。”她的神思又飘到了缥缈的香炉峰上。 “远娡,”他一把扯过了她的手,疼痛感传来,似要唤醒她一般。太用力的牵扯,远娡的手,伸出了宽宽的袖子口,红色守宫砂也露了出来,刺痛了她的眼睛,骄傲而鲜艳的红讥笑着她在神女峰上的痴心空负。 “远娡,”他仍在唤,她怔怔出神。这么多天过去了,伯约你到底在哪里?为何还不来救我!“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会变成如今这样?是不是司马懿,欺凌你!”他急道。 听到司马懿三字,远娡一惊,手在颤,心顿时一缩。“果真是他!”花云跑了出去。良久她才反应过来。“不!”她追赶出去,花云早已没了影子。 远娡跌跌撞撞地跑去书房,只听一声命令:“帮我杀掉姜维!” “诺! 门被她撞破,她如中了梦魇般定在了那。司马懿把一个令牌生生折断了。“先退下!”听了令,远娡方才醒悟,“你不能伤害伯约!”她哭喊着。 “我是为你好,”他对她少了平常的严厉苛刻,多了份不易察觉的柔情。“有他在,你永远也不能定下心。” “我答应你任何事,只求你不要杀他。”远娡第一次跪在了他面前。她的眼神破碎了,而他的心也碎了,眼里全是痛,“他不值得你如此待他。”他扶起她。 脚如生了根,任凭他拉扯只是那样静静的,用力的跪着。“他有妻子!”他的声音里含了愤怒与怜惜。而她听在耳里,仿佛晴天霹雳,震得一颗心全然碎了。“不会的,他不会如此待我的。他说过只爱我一人!”她不停地念叨着。 突然,就有了种无比强烈的恨。她恨司马懿,若非他,或许她跟伯约走了,永远的不回来,不管他有无妻子。“你骗我,定是你骗我!”她大喊起来,揪着他的衣襟哭喊,他的衣襟湿了,是她的泪。 所有的仇恨汇在了心里,她拔出头上金钗往他喉上刺去。司马懿迅速抢过钗,将她推倒在地。 “不许伤害远娡!”是花云的声音,远娡大惊,他不能再得罪司马懿了。推搪间,司马懿失手向她刺来。心一凛,也好,活着这么痛苦,还不如归去!司马懿想避开,但无奈力道之大,再停不下来。她认命般地闭上了眼睛。 刺破衣衫的闷声响出,没有丝毫痛楚。远娡睁开眼,看见花云满身是血,手捂着心脏,衣服上,头发上,脸上,眼里,全是血,一片红红的血。 她大喊,她受不了了。阿尔兹、月念和花若急忙赶来,远娡分明的看到了,花若眼里的恨意。那样的看着她,看着她…… 花云为了远娡,受了重伤,大夫有言,花云如非心脏生在右边与常人不同,命不保已。远娡不敢放松,因他左胸之伤很深,于是日日守着他,盼他康复。 远娡从院中采来兰花,放入水瓶之中养着,花摆放在他床榻旁。她用绢子小心地替他拭去额上的汗珠,十多天了,他仍未醒来。他这般为她,不求回报,她心何安! 青纱蔓衣从廊上拂过,消失了她的踪影,是花若避开了自己。她仍是埋怨自己,不肯和自己相见。“嗌”一声□□,远娡回望花云,他似乎很痛苦,身子蜷缩,头上密密的出了一层汗。 “别伤害远娡!”他的手胡乱挥着,她握住了他的手,他才慢慢稳定下来。看着他,远娡知道,她欠他已是太多。 换过夏日的短袄小裙,远娡准备去山中为花云祁福。花若转身进来,但看不语。“若妹妹,我们很久没谈心了。快进来坐。” 走到她身旁扶她,她只是出神的看着远娡,扶着门柱的手不肯放开,看不出她的表情是喜是怒。“若妹妹有话和我说?” “远娡姐又要出去吗?”她苍白的脸让远娡心痛。“是的。”正要往下说,她一把甩开了远娡的手,神色大变,很是激动,“您要放弃我们了吗?还是要逃走是不是!” “若妹妹,”远娡极力安抚她失控的情绪,道:“让云哥哥安静休息,有何话到我房内说。”她一怔便随远娡去了。 远娡知她性情,外表柔弱,内心刚烈。于是诚恳道:“若妹妹,我只是去山上为云哥哥祁福。云哥哥待我如此,我怎能背弃而走。我一定会把你们所有的人都救出去的。” 花若的脸稍有了一丝血色,片刻目光又黯淡了下去,“听说远娡姐是和别的男子出逃了,您不是喜欢我家哥哥吗?” 远娡蹙眉,原来花若一直认为自己和花云是一对,但如今又如何说清!“哥哥怕您在外遇到危险,而不管自己在府中的危险。兹姐姐以安排好了,让我们兄妹逃出府中,但哥哥却坚持不走,而您呢?为何喜欢上别的男子!”她的眼睛全是怨恨。 远娡道:“我并未逃走,只是眼睛失明了许久。” “什么?”花若惊恐不定。“是听谁说我与别人走了?”远娡轻叹,脸上似是笼着一层烟云,让人看不真切。 她扭捏着不愿说,远娡看着她变化莫定的表情,顺着她的视线,看见了一棵无比熟悉的花树,淡淡的正吐露着花蕊,那是暖夏的初蕊。刹那间,远娡明白了,心也一阵一阵的痛,痛进了骨髓。 淡黄的花开得正艳,点点的花蕊正是远娡一直想轻抚的花心。伯约曾把一朵别致的黄花簪于她鬓间。原来她们都喜欢上了同一个人,难怪花若的神色如此古怪复杂,还有自怜的伤。花若终于发现了自己与伯约的秘密,或许就是自己失明的那天。远娡想起了那天最后一眼看到的不光是一星的蓝,还有白衣胜雪的衣裙隐在了山坳之中。一切都清晰起来,蓝色的是伯约,而她一直忽略的竟是花若,难怪她看见了漫天的梨花白,原来是花若! 伯约还是辜负了自己。司马懿说的,都是真的。远娡只觉一阵冰寒。伯约竟是有家室的,不知是何女子如此幸运。想起花若曾和她说过的话,话语尤在耳旁,“他对她娘子很好,看着她时的眼神是那样专注,完全忘了还在身旁的我!” “你愿意永远为我画眉吗?”远娡曾傻傻的问。“我自是愿意的。”他的话此刻想起,如梗在喉。她的心为什么在抖?她在害怕吗?那是他对她的誓言,一辈子的誓言…… 原来所有的誓言都是苍白无力的,想起曾经的温柔,如今全化为了云烟。一辈子的誓言,一辈子…… 难怪他画眉画得如此之好,而自己却不是他心底的那个人……远娡的回忆愈加的模糊,断续,直到无法承接。 “远娡姐,”花若唤着她,一连五声,她才回过了神。“您怎么了?脸色如此苍白,你的眼怎了?” 远娡的眼看不见了。 迷迷糊糊的任大夫折腾,大夫有交代,不能再受刺激,再急气攻心后果不堪设想。远娡全听不进去,眼里看到的是模糊阴翳,黑黑白白,像一朵朵重叠着的花。她的爱情之花还是枯萎在了风中。 远娡静躺榻上,伯约此刻你在哪?你肯定是回到了夫人的身边,如何还会记得我。她胡思乱想着,忽觉有人进来了,空气中飘着淡淡的木檀清香。她闭着眼睛靠着。“我知道你是醒着的,”他坐了下来,“你还想骗自己到何时?” 远娡仍是不理,她对他无话可说。如非他,倘若她是自由之身,那么伯约就不会弃她而去。“你在府中许久,哪件事我不万般的顺着你。可现在你变成了什么样子。”他的声音竟在颤抖。 “你根本就不懂什么是爱!你只是个魔鬼!”远娡恨恨地吐出一句话,她要羞辱他。因为他,她失去了一切。“他不值你这般为他,远娡,只要你愿意,我不要你进宫,做我夫人吧。只要是你的请求!”他的声音又转为了委婉。 远娡笑了,连爱一个人仍要她请求于他,顺着他。他有何资格跟人说爱!“我累了,你走吧。” “你要什么我都会满足你,天下迟早是我们司马家的。我要让你拥有全天下!”他越说越兴奋,声调越高亢。 “我不过是你一时心血来潮的玩物罢了!”她讥讽他。 “为何你还不明白,我对你有何不好。”他恼了,站起在房内来回走动,很是急躁。原来他也沉不住气了,昔日沉稳的司马懿也会有这般光景。他是爱她还是更爱他自己,她不想知道,也不必知道。“我永远都不会爱你,死了这条心吧。我情愿入宫,也绝不作你夫人!”她不留丝毫余地的拒绝于他。她知道,像上次那样的错他不会再犯! “进了宫,就会一辈子的伴着冷清孤独。” 远娡冷冷的打断他,“我能保证我长宠不衰。” “没人会比我更爱你。”他苦苦纠缠,声音苦涩,竟有了萧瑟之意。心头不免生怜,她知道,让他死心,让他能去觅他所爱才是对他最好的。“我意已决!”一拂袖,袖口挂到床沿,袖子一声裂锦,割断开来。她微笑,“天意如此,我们的恩和怨都如这锦袍一刀两段!” 他步伐沉重地离开了,一下子像老了十年般。门开了,强烈的阳光照到她眼里,全是刺。“你会后悔。我让你永远都见不到姜维!” “你不要伤害他!”一急,她从榻上滚下。“我又怎会伤他?!哈哈!我让他永远不受重用,一个男人不受赏识,苟活于世,那他比死还难受!这全是因为你!” 心一慌,远娡明白,那比要他的命,更重。伯约是那样的一个人,一个雄心万丈的人,一个重名比一切都要重要的人。他辛苦十载,为的就是将己所学用以建功立业,名垂千古。她不能,不能如此自私,“我答应你。只求你别为难他!”她心灰意冷,万念俱灰。 “为了一个无名之辈,你竟然求我!你我相斗日久,到头来你还是要求我!哈哈!你的心不在我这,我要也无用。我让你一辈子后悔,我让你眼睁睁的看着别人夫妻怎样恩爱,也让你看看他一辈子不受重用!”他大笑着离开。 此时远娡对他只有恨,最后的一点恩情完完全全地被他磨完了,再也不剩什么。碗碟瓢盆被她摔了一地。阿尔兹听见声音连忙赶来。她搂着阿尔兹痛哭,她真的累了。也只有阿尔兹才是真的对她好了。“谢谢。”远娡哽咽。 阿尔兹为她上药,眼睛被羽毛撩过,很是痛苦。想起伯约的温柔,他的手拂过她的眼睛,他的吻,温温的,吻去了她的泪水。“伯约——” “小姐,”阿尔兹唤她。回过神来,原来一切始终是作了个梦,梦醒了,人也散了。想起的是他的无情,他不来救她,他放弃了她。泪不争气的流了出来。 “小姐就是为了那名男子使自己如此吗?”阿尔兹的声音很是忧伤。远娡沉默,对他,她只能沉默,他是她唯一爱过的人,她别无选择。她只能一辈子的爱他和一辈子的恨他。恨他的薄情,世间男子皆是薄情寡意的。恨他的自私,恨他的誓言,她一心付托的人,终难白头啊!想起她曾对他说过的话,愿得一心之人的话语,此刻想来是如此的可笑…… 让阿尔兹唤来花若,远娡与花若相伴而坐,谁也不说话,听着更漏里的竹水滴落,日影越来越淡,太阳就要西下了 花若开始坐不住了,“我为远娡姐弹奏一曲可好?” 见她点头,花若弹着夏光月夜古曲,声音清脆灵动,似漫天的荧光扑闪,流水叮咚,意境甚是活泼。也难为她了,她的内心必定也是复杂难言的。“若妹妹,”远娡心疼于她小小年轻就要背负这般多。 她没有回答,正当远娡想再唤她时,她竟弹出了绸缪和桃夭。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绸缪束刍,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见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 绸缪束楚,三星在户。今夕何夕,见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良人!她竟反复的弹拨着良人之音,她想伯约了吧。可是伯约只是别人的良人罢了。混乱的思绪竟让花若重复和混弹着绸缪、桃夭两首曲。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好个宜家宜室!只怕伯约是不会辜负他的夫人的!宜家宜室的只有他的夫人。远娡轻笑,花若一恍惚,回过神来,很是尴尬。 “若妹妹,琴艺大有进益。”远娡从容一笑为她缓去尴尬,花若不知自己早猜出了她的心思,故远娡仍装作什么也不知晓。 “岂敢在姐姐面前班门弄斧,只是博姐姐一笑罢了。” “无论如何你永远是我的妹妹。”远娡实不想弄成和昆仑那样不可挽回。 “妹妹知道的,我们兄妹皆是姐姐救的,怎敢有丝毫怨恨。”听罢,远娡心一沉,她对她的误会竟如此之大。“外面那花树很美,可是妹妹种的?”远娡试探着问。 “我见他很是喜欢那树,每天都怔忡地看着花树不愿离去。看着的眼神那样的深情,是我从未见过的。”花若的话语轻轻溢进远娡耳畔,“难怪他的妻子眼睛里总是郁郁,尽管他对妻子百般的爱怜,但那种刻骨铭心的感觉,深情而绝望的眼神,是她妻子永远也无法拥有的。他心底住着的,不知是谁,是谁有如此的福分。”花若说罢,痴痴的看着远娡。 心竟有了丝丝的甜,原来他还是爱她的,这花树曾是她心之所钟啊!他是知道的,所以他每天都徘徊在树下,却不敢靠进她。伯约…… 花若对她透露了心事,却不知她早已洞晓。她们都是一样的可怜人,难怪花若会忌恨她,只是为了伯约。 看见了花若的眼泪,她的眼恢复了。暂性的失眠,只要调理得当就能恢复。只是因为知道了伯约的心意吧。 远娡仍装作看不见。花若在极力的忍住哭声,不让它透露了自己的心事。“若妹妹,等花云身体好了,我再慢慢图之。我定会还你们自由。” “真的?”花若的脸终露出了笑容,远娡明白她定是受了许多委屈。“我何时有瞒过你。”送走了她,远娡的心才稍安。 抹去眼旁的药汁,远娡往司马懿书房踱去。她远远的看见了他的房中有人,于是她小心地走近。 “曹爽既开口要花若,主公何必吝惜。”一个陌生的口音响起。 “花若必不肯就范,送一个死人有何用。”司马懿的声音永远都是那般的冰冷。 “那西域女子身边尽是绝色,嘿嘿。上次昆仑那蹄子就不错!如果花若——”龌龊的言语听来字字惊心。原来在这个不起眼的宅院之中,昆仑和花若竟承受着如此压力。而她却自己逃了。远娡深恨自己的自私。 “花若不同昆仑,你千万别乱来。如果远娡追究……”司马懿没再说下去,竟是动怒了。“那美人竟让主公如此眷顾。主公何不——”他的话被司马懿粗暴的打断。 远娡退出了书房,原来这个府中的女子这般的难生存,被当作货物般送来送去,难怪昆仑会恨她若此,而花若也对她起了芥蒂。 人是定要救的,但一定要事先绸缪。想起《绸缪》,远娡竟弹出了这首曲子。良人啊,良人,你可真是我的良人?远娡打定了注意,等救出大家,再找伯约。她知道他是真心待她的。原来他苦苦的压抑,她感受到的他的全部痛苦,只是因为真正所爱的是她!为了他,她愿意效仿娥皇女英,只要能永远陪在他身边,这就够了。 阿尔兹走近远娡身旁,问道:“可是想起了那男子”。远娡轻轻点头,“他是个好人。” “傻孩子,我只怕你最后会受到伤害。” “不会的,伯约舍不得伤害我的。”远娡把从花若那听到的告诉了阿尔兹,她很是惊讶,“花若从不透露自己的心事,原来她受了这么多委屈。” “所以我一定要救出他们兄妹。花云怎样了?”远娡关切的问道。“醒了,只是身子骨弱些。”阿尔兹叹气。 听他醒了,远娡急急赶往西厢。方进门,见花云要起来,远娡快步上前,扶稳他,“云哥哥,很是过意不去。” “眼睛怎样了?”而他也只是顾着她。远娡感动,眼一酸落下泪来。“妹妹为何哭?谁欺负你,我拼了命也要保你周全!”他紧握住她的手。“没有。”她含笑摇头。他伸出手,为她拭去眼泪。她想避开,但终是不忍伤了他的心。她害怕,怕自己负担不起他的深情,“云哥哥,你好生将养。我一定救你们出去。”他听了,怔怔地看着她,终是忍住了没有说话。 远娡知道,他只是不愿离开她。但是,她的心再也找不回了,丢失在了神女峰上…… 身子大好些,司马懿着了人,陪远娡出去走走。远娡骑了马随意而走,竟走至了翼县,步入了石阵。石阵虽不及八阵图厉害,但也杀气暗生,很是骇人。按着伯约教她的路走,不久便到了石阵中央。迷雾顿生,她隐约看见一块黄绢在随风飘起,一角却压在了大石上。远娡好奇心起,拣起一看,竟是如此熟悉! 镂空的双层面纱,这就是她在玉门遗失的面纱啊!那天她对着花树歌唱,风吹走了她的面纱。原来她与伯约的缘一直在这了。她的心隐隐作痛,伯约藏着这面纱,他定也是痛苦挣扎的。 正当入神,听见了马蹄之声逼近。远娡一惊,快快出了阵,往树林上靠,隐藏起来。马声近了,还隐约的传来声音。声音如此熟悉,让她妒嫉,让她害怕。怎会是她! “伯约有何心事,为妻一定会成全的。” 伯约?!远娡抬眼望去,竟是伯约与儇圜。“我定不会有负于夫人,此生此世,愿得一心人,足矣,绝不另娶!”伯约的声音是那样苍凉。原来他的夫人竟是儇圜,他的一心之人不是她。她输得如此的彻底。所有的故事,所有的山盟,那只会唱歌的小鸟一切都是假的。跌落在刺梧桐下,厚厚的叶子承托着她,但为何还是觉得痛。所有的一切都不过是空中楼阁,风过了,就没有了,所以他还是走了,他不救她。他回到了夫人的身边! 跌撞着回到府上,花云看见远娡失魂如此很是担忧,远娡再也忍不住伏在他怀中哭了起来。他慌了神,不断的安慰她,任泪水浸湿了他的衣裳。他拍着她肩膀细细安慰,“别哭,无论何事,我都帮你完成。”他的声音急切。只有他是一心一意对她啊!远娡的心很痛。 手紧紧的环住了她,如伯约那般紧紧抱住了她。她想挣扎,却没了力气。“我会永远保护你,我愿意为你作任何事。第一次看见你,我就知道,这一辈子我只能为你奔走。”他道。 “对不住。”远娡不住哽咽。 “无论如何,我总是护着你的。”他的手松开,眼睛里全是绝望。远娡无助地低下头,他还是愿意帮她的。 时光匆匆而逝,翩翩的孩子,也大了许多。看着她的眉眼出神,愈发觉得她漂亮可爱。她的眼睛很美,看着远娡手中的小花鼓笑个不停。孩子这般美丽,她定要给她一个幸福的将来。 “给孩子起个名吧。”花云看着远娡说道。 “就叫秋眉。”抬眼看他,他的眉眼这般的像伯约,皱起的眉就像伯约的眉心。远娡定定的看着他,伯约,真的是你吗?泪水被她含在了眼里 “远娡,”他皱起眉唤她,“字是好的,但太过萧瑟。” 泪花实在是模糊了她的眼,听着这轻轻的呼唤,只有伯约这般温柔的唤她啊!“伯约——”她轻唤,眼前伯约的容颜模糊起来。她伸出了手,突然手生生的定住了,他不是伯约!她看见了他的眼满是郁郁,眉皱得更紧了,神色全是落寞,是痛苦,是难以忍受的折磨。 她的心也被紧紧的揪住了,她对花云很是愧疚,他的深情她一辈子也无法回报。或许伯约对她也是愧疚怜惜多于爱吧!她在奢求着那点点的爱,哪怕只有一点点。她的心在遭受着凌迟。她知道花云也在陪她受着这剐心之痛。 远娡垂头看着怀中孩子,不忍看花云的神伤,“她的眼很美,如月下秋水。且人越贱养,反而活得会更好。贱名反而是好,秋取它丰收之意,真希望她能好好成长,活得幸福自在。” 任是她岔开了话,他却握住了她的手。他的手如此冰冷,他透明的眼眸深深的看着她,忧郁得如寒水秋月,诚恳而坚定的说道:“无论你心里装着何人,我对你的情谊永远不会更改。只要你愿意,哪怕要了我性命,也是好的。” “云哥哥不值得,你还是忘了吧。我永远也无法回报你!”她很是感激,因此只能选择残忍。“我意已决,只要你有危险,我永远都不会离开!” 送走了花云,远娡仍呆坐逍遥床上。为了花云她必须得找到伯约,把他托付给伯约或许他还会有一条生路。她辜负了花云,她必须得还,只有伯约可以帮助她们啊。 想起了伯约的温柔,远娡取下梳子。梳子泛着柔和的檀光,两颗宝石闪烁着,如伯约的眼睛温柔的注视着她。再环顾屋内的一切,一切尽是奢华精美。焚着香的凤求凰香炉,烟雾缭绕;跪着的侍女手托灯盏,华丽古朴;赏不尽的宝物,穿不完的华丽衣衫。一切一切都不是她想要的,她要的只是简单的生活,哪怕贫寒她也愿意。有伯约陪伴,再清苦也幸福。 淡淡的檀香终于让她定下了心神。看着镜中的自己,尽管美丽,却失去了光彩,屋内的一切倒影在镜中,更加的缥缈华丽。仿佛风一过,就什么也没了。但她更愿意它真的只是空中楼阁,那样就关不住她了。 对着镜子出神,外面忽然传来了吵杂声。司马懿早被人请他过府商议事情,是谁在外面生事?!她迎着风往外走,垂下的青丝拂过她的脸庞。 是伯约踏着月色而来,满天的星星照亮了他。明月皎皎,他背对着满天的月色,月亮柔和而温暖的光笼着他,他就如月色般浩瀚。 她扶着门柱出神,她一定是作梦了。只有在梦中,他才会踏月而来。正当她神思缥缈之际,一个家丁冲上前来,远娡正想喊小心。伯约用剑刺中了他,原来伯约身上全是血。她不敢相信真的是伯约!他真的来救她了,旁边还跟着花云。她定定的看着伯约,忘乎了所以…… 他的眸子比月色还要亮,他也定定的看着她,眼里是欣喜,是望穿了秋水的千年风霜。那种眼神如她一般,是骗不了人的情愫。她微笑,或许也只是她自己骗自己罢了。 他真的来救她了,他快步的向她走近。 为了他,她愿意牺牲一切,包括尊严。只望他不要再负她啊…… 第18章 生死两相依 檀香烟烟袅袅,散发出来,围着她和他。晚风吹过凉爽透人,也使她清醒过来。他迅速的拉上她向外跑去。 她的马早已侯在了二重门,伯约扶了她,与她一道上马。阿尔兹一众人也一起出来了,伯约带着一队人马往外杀出。原来司马懿竟在府中有如此多的守卫,而她一直不曾留意。 与伯约并肩的是廖化,他带上了花云,花云重伤未愈,所以还不能骑马,但形式所迫唯有如此。他们被团团围住,而伯约愈加英勇,挑起□□倒了贴近身旁的十数人。生与死,血与汗离她那么近,生命一个一个的倒在了脚下。她开始感到害怕。 “伯约,我们要赶快突围,否则等司马懿宴饮回来,我们将更难出去。”廖化隔着火光在马上大叫。 “集中兵力全力往大门而出。”伯约一马当先领着他们向大门方向杀去,二重门被伯约攻破。正当远娡暗松一口气时,透着火光往上张望,一把熟悉的声音尖尖的响起,“活抓姜维!”正是那晚说要献出花若的龌龊男子。离弦之箭扑面而来,来不及反应,伯约为她挡来,正好射中了他的肩背。 “伯约!”她急得大喊。姜维不说话,回手用力一拔,鲜血溅到了她脸上,很浓的血腥。她的眼睛被一片的红刺痛。姜维忍痛,不断挥舞着手上兵器。左肩每一牵动就渗出血来。她撕破衣角匆匆地为他捆紧,但血还是浸湿了裹住的布。 她和伯约的身上全是血,伯约更加的勇猛,双眼如渗出血般透出了凌厉的杀气。他用玄铁枪疯狂的刺杀,敌兵倒了一地。正在此时,门外的敌兵纷纷逃窜,他们的另一队人马不知从哪杀出,竟把门外敌兵全歼灭。大家集合到了一起奋力杀出了重围,终于见到了府外明亮的月光。大家且战且走,快马奔向远方。 再回头,在后院的地方起火,原来那里竟埋有伏兵,后院靠山靠水全是绝地。若非伯约看出虚实,把兵力合在一处,大家的命休矣。后院处火光冲天,地在微微的震动,他们定是快马追来了。大家人困马乏,而守在后院的人马都是伺机而动,以逸待劳。这如何是好! 远娡的担心伯约早已知晓。他吩咐道:“往山边原野跑去,进入农地各行隐藏。各人在山对头森林集合。化整为零,在路上暗中伏击敌兵或躲避敌兵大队。” 伯约真真的技高人胆大,做常人不敢做之事。人马化整为零,往河道小路跑去。一行人躲进了山中原野,往树木茂密之处跑。远娡回观树林,漆黑的一片,心中很是害怕。 “别怕,林中我们早已布下了陷阱。”原来伯约一直都没忘了她,他不来救她只是在等待时机,他也知道司马懿定会派军队埋伏,所以不曾轻敌。伯约竟比司马懿还要用兵如神,运筹帷幄。 进入密林后稍事休息,大家丝毫不乱,规整有序。 退去旁人,伯约领着她来到河边,他用水为她洗去了脸上血痕,但眼神尽是闪让退避,“音儿可有受伤?” “伯约——”她轻唤。 他的手停下,河边的倒影映出了他痛苦的神色,他没有回答她。 她看着他,他的脸是苍白的,眉心似是永远也不会舒展开来。她曾心痛,想为他抚平那道眉。现在想来,有她的存在他是永远也不会舒展愁眉了。不知是她的心痛一些,还是他的心更伤。 远娡不再言语,为他褪去上衣敷药。等血止住,用干净的布为他包扎好,心才放下来。此时,远娡才发现,伯约并没有佩带她在香炉峰出走时留给他的护身符。她的眼神黯淡,低着头,不知该如何。伯约难道没把她放于心上吗?他真的只是愧疚才救她性命吧! 他起身要走。她急忙起来,从背后环抱他,把脸深埋在了他的背后,她看不到他的表情,但却感受到了他的震动。“音儿?”他轻唤。 水囊掉地,水洒了出来。她看到了花云,他的神色痛苦,但又马上回复了平和,转身悄然离去。月光下,他的背影原来和伯约如此之像。他们年纪相仿,眉眼身形都有些相似。 “伯约,可否求你答应我一件事。” “请讲!”伯约转过了身子,神态全是恭敬。远娡突然觉得他如此陌生,陌生得让她起了寒意,“可否带花云从军。” “好!”为何他的语气有一丝的冷漠,从前的伯约不是这样的。远娡眼前一黑,身子晃了晃,他急忙伸出手,眼里尽是焦急,但仍是缩了回去。她只是虚晃,眼睛又回复了光明。她的手心冒出了丝丝冷汗,唇紧紧地咬着。等阿尔兹和花云走近,远娡才发现秋眉不在。“孩子呢?”她急着问道。 “小姐放心,秋眉无事。混乱时,我交与了花若,因为她是最先突围的,相对安全。”阿尔兹在为花云上药。“难为你了!”远娡轻叹。 “并无大碍。”花云神色正常,远娡知道他是不想让她担心。他透明干净的眼看着她,说道:“我终于明白妹妹为何痛苦若此,伯约是个值得托付的人。妹妹定要抓住他了!”花云握住了她的手。 “云哥哥,对不住。”除了抱歉,真的不能再为他作任何的事。这是她还不了的人情债。她惟有心里感激了。与他眼神交汇,都明白了彼此的心意。远娡对着他报以一笑,把她最美的笑容送与他。 一行人稍事休息,便又启程了。 正行着,突然两旁窜出了十数人。为首两员大将来战伯约,伯约已受了伤,如今又要保护她,很是不便。打斗起来,才发现皆是死士,难缠凶残之极。伯约护着远娡,奋力杀敌,却被两死士缠住。其余的人更是自顾不暇。 突然铺天盖地的黑袭来,远娡一喜,是在府中受惊飞走的善弈追上来了。只见它伸出利爪直奔围住他们的敌人,善弈为了保护她竟像不要了命一般。伯约左边的一个死士被善弈缠住,伯约抓紧时机便是一刺,那人应声落地。 但一个将领马上围上,仍是二打一的局面。看来是司马懿吩咐下来的,他竟歹毒如此。远娡不知如何是好。伯约为了保护她手臂又挨了一刀,情况十分危急。正当她绝望之际,伯约卖了一个破绽,两人直取伯约,伯约从腰中甩出暗鞭用力一卷,马上的人被活活卷起,玄铁鞭把那人的手肋出血来,往紧跟着的另一人身上扔去,那人躲避不及,被撞倒下马。伯约举枪将他刺死。玄铁鞭松开,那人滚落地上,伯约回马将他刺死。 血溅了她与他一身一脸,连发丝上都是血腥之味。血黏着眼,绸绸的不知是谁的血。如此直面死亡,远娡的心快虚脱了。 剩下的敌人不多,但仍缠着不放。廖化大喊,“伯约先走,我们随后跟上。”于是伯约拉过刚杀死的那人的马,一跃上了马背,牵过她马上的缰绳远远的冲了出去。 一个个的生命倒在远娡脚下,有司马懿的兵士,有伯约的兵士,但无论是谁,都有着高堂子女,只因她而起,心何安。“伯约,是我连累了你的弟兄,也连累了无数无辜的人。”她很惭愧。 “音儿永远都是善良的。”伯约回首,明眸全是真诚。他并未怪过她,他还记得那日午后,她对着花儿唱歌,风吹走了她的面纱,他把它紧紧抓在手中…… 曙光初现,俩人竟跑了一夜。两匹都是好马,但皆已困乏不堪无法再跑。 他们已跑出了山头,这里是一片原始森林,伯约取出匕首在森林边刻上约定符号,歇了片刻,带着远娡往原始森林而去。 进入森林深处,才发现这里别有天地,厚苔藓、落叶如朴素而温色的锦布连绵。踩于其上如在云间走动,很是松软。树木郁郁葱葱,遮住了天地。大地如初生的婴儿般祥静,带着好奇,带着懵懂注视着两个来客。 伯约挽着她轻轻走到石上休息。泥土的芳香带着微微的甜,微微的酸,缠绵的围住了她。风一过,听着松涛、鸟语,一身的疲惫瞬时发作起来,人倦倦的只想睡。 不知过了多久,金光洒在远娡脸上,睁开眼已是申时了。太阳暖暖的照着她,本是初夏,再经山风浸染,天气竟是十分的舒适。连阳光皆是清凉的。“我们还是接着赶路吧!”远娡红了脸。 “你累了就多歇歇,我们大致是安全了。”远娡知道他并不开心,他的弟兄仍不见踪影。 “伯约,不如我们往回走吧。我们去帮大家,不然我担心他们——”伯约打断了她的话,“你的安危要紧。” “伯约?”远娡仍想和大家早日会合。“你是知道我性子的。”他没有再答话。她知道,他做一切都只是为了她,其他人安危不明,他比她更难受。他的唇咬出了血,作出这个决定,他是下了多大的狠心。只是因为她一人! 趁着天未黑,俩人往深山里走去,伯约说他们必须得在森林里躲上一段日子,否则必被抓到。空中忽然传来一声长嘶,是它来了。远娡高兴得直呼,“善弈。” 它还带来了信函,匆匆揭开来看,原来是大家都安全,已躲进了密林,按伯约指示在原始森林的那边山脉集合。看到消息,伯约的脸终于缓了下来。她也放下了悬着的心,为他而欢喜。 “我们现在在哪?”她这才发现自己早迷路了。 “我们走进了山脉纵横的原始森林,秦岭、小陇山脉的大片无尽的原始森林交汇其中。是通巴川和长安,连贯天水各郡县的通道。借了如此复杂的地形,进了这里我们就有生机了。”伯约显然很高兴,饶有兴致的看着这片森林。 森林有明显的坡度,越往里走越深也就越冷。太阳的最后余辉照耀着可与天比高的古木,影影绰绰的金点变得越加苍白,光与影的交错使得森林有点恍惚可怕。她微微的打了寒颤。 “你看,”伯约指向了远方,远娡顺着方向看去,那里万花烂漫,红若火海。 “好美,”远娡赞叹,“这是什么花?”风一过,红色的波涛起伏,一浪接着一浪,是那样的美。红云中的几点翠真真翠得要滴,化作点点琼汁。晚霞连着花海,成了一片红的海洋,分不清哪是霞,哪是花。只剩连向天际的一抹飞虹,有心追逐,却怕风一过,云霞就无影无踪。 “那是野生的杜鹃。”伯约笑答。此时,她终于看到了熟悉的伯约。她的心悄然绽放。 林子越走越深,太阳慢慢没于西山,最后的霞光把整片林子都染成了红色,很是美丽。这林子似着火了一般。忽然,空中传来了淡淡的清香,有水果的芬芳,还有各种香味。 她随着香而走,林中起了雾,蒙胧得看不真。多像炉峰的山月浓雾啊,还有水汽紫烟。仿如又回到了香炉峰,眼被浓雾迷住了,如置身梦幻。向前走去,不远就是那片野杜鹃,远娡从未见过那么美丽的花儿。 正朝着盛开杜鹃的地方走去。忽然,是谁穿破了浓雾,向她走来。一惊,远娡被扑倒在地。从迷惘中醒来,是伯约把她搂在了怀中,脸上全是担忧。“快醒醒!”他很是着急,可她仍是迷糊的,身子也倦懒得紧。他一把抱起她往外跑,松叶针上细细的一颗水珠滴落远娡眼中,清凉、微痛使她如睡梦初醒。 “伯约?”远娡疑惑正身在何处,为何连善弈也不见了?厚叶子地底下涌动着什么?古老的树枝和蔓藤好像在动,滑腻的苔藓如一只只苍白的手要抓住人的脚。地上枯萎的树干藤条也挡着人的路。她的心害怕到了极点,搂着伯约不敢声张。 “别想你怕的事情,闭上眼睛。”伯约仓促的话语让她明白了身陷险境,被幻像困住了。 一条横枝迎面扑来,把她与伯约打翻在地。一睁眼,被眼前景像吓住。地上的藤条套住了她和伯约的腿不断地往地里拖,漫天的迷雾里仍是香甜的味道,但多了一种野兽猎食的气息,连它的唾液滴落的窒息腥臭也能闻见,只是各种的香气遮住了那股味道。 远娡挣扎着,想用手解开藤蔓。但屡次被拖倒在地,身上磨破了皮,很疼。人好似在往泥里沉,她拼命地挣扎,却沉得愈快。她见伯约割断了缠着的藤蔓,却自己跑了。她满心的绝望,深爱的人,竟舍她而去,她不再挣扎,情愿死去,情愿被拉下阴曹。眼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再次醒来,在幽深的洞穴里,漆黑的一片。突然,洞中一亮,柔和的橘黄油灯在远娡眼中闪亮。 只见几个身材苗条的侍女走出,捧着瓢泼,盛着清水食物,豆上承着金灿灿的烤鸡,纹饰华丽的浅盘高柄、双螭虎对耳彩陶豆里皆是美食,引人垂涎。 远娡来回走动,看着盘中食物。正当出神之际,一只手拍在了她肩上,通身凉透。她微微转首,只见肩上的手苍白,没有一丝血色。“今日是我大婚,姑娘有缘至此,可喝一杯薄酒。”远娡回首,一个绝美的女子站于身后,容貌很美,只是表情呆滞僵硬。远娡心里奇怪,但盛情难却惟有喝过一盅子酒。 “姑娘自便。”于是飘飘然的回了洞穴深处。远娡正感这女子何以如此奇怪,突地,身子一抖,一口血喷将出来,头止不住的痛。 剧痛难忍,她挣扎着往外跑,一阵阴风过后,洞穴里哪还有什么美味佳肴,侍女盛器。全是满地的骷髅骨架。千万条树藤缠绕着她的手脚把她拖倒,往洞深处拉去。“我们的喜事还没办完呢!”她仰头一看,身穿红黑大袍的玲珑身躯正是方才那位美丽女子。袍里仿似空空的,没有脚! “啊——”远娡奋力踢起藤条,一根细藤断了。她一扑抱住身旁的巨大石头,延阻了时间,手脚被肋出血痕。“梵音——梵音——”沉厚的声音传来,震退了那些拉扯着她的藤条。她拼命呼救,“救我!” 洞口处有点点光亮,越来越亮了,亮影里走来了一个人。他快步跑来,“坚持住,别闭上眼,别睡!”他护着她飞快的跑出,还一边洒上酒,扔下火把,大火燃烧起来,而洞内发出了惨烈的叫声。伯约抱过她一跃终出了洞穴。当太阳光照在彼此身上时,仍不敢相信他们已经脱离了险境。 正当远娡欣喜之际,回头一看,哪有什么洞穴。只是一朵有成年男子般高大的紫色花骨朵而已,非常的美,花瓣看似娇弱无力,艳丽万分。在阳光下雍懒无比,藤条长长的很纤细多姿,长长的绿藤上竟还开着许多小花。 “快走——”伯约拉过她跑了起来。突然那花张开了娇艳的花瓣,整朵花巨大无比,长长的黄色花蕊吐出,如美人的舌头,晶莹的水珠点缀其上,好闻的香气袭来。 远娡突然觉得如此的熟悉,来不及多想跟着伯约快步跑出林子去。 “回来吧,年轻美丽的少女啊,英俊年少的少年啊,何必要远走,这里就是你们的新房啊,鲜花为你装饰,绿青为你铺床,我的花躯为你们作衣裳,快回来吧!” 她的声音有着魔力,有着跟远娡一样的歌喉。远娡的脚步停住了,没了害怕,回头张望,在洞穴里看见的绝色女子身着紫衣侧躺在花蕊中,以花蕊为床,她只有一尺长,肌肤胜雪。一妍一笑,一肌一容,姿态极妍,那通透紫衣下的裸露肌体让远娡脸红。伯约回头刚想拉她,一根花蕊微动,“嗽”的伸长直卷而来,滴下的花汁十分芳香,味道越来越浓,被溅到的树木花草立刻枯毁干死。 远娡被推倒在地,躲过了花汁。而伯约则为了救她,被细藤和条丝状的花蕊拉住,直直拖向本花。本花完全的张大了嘴,原来娇艳柔弱的花瓣变为了紫色硬壳,任凭伯约拿枪去刺,“咚咚”作响却不穿。“别管我,快跑!”伯约大吼。 “不!”远娡拣起伯约掉地的匕首跑向前去,伯约见她不走,更是心急,而花的嘴越张越大,似乎想要活吞他们二人。伯约甩出玄铁鞭,用力挥舞,藤条被打断无数。伯约用力一刺,终把□□进花体,并直直的顶住花嘴,让它无法合起。远娡不管不顾地冲上,割断花蕊,伯约大喊,“小心!” 一束紫绿色汁液带着血腥的甜香扑面而来,她一跪下,刚好避过,用力一割,断了两根花蕊,独剩一根支托着那美女。美女看着她,双眼如烟如雾,稍一恍惚,匕首掉地。伯约拔出枪,拼力一扑把远娡带出了花口,回头就是一鞭子过去,把美女带住往外拉。 花真正的暴怒起来,枝叶藤条连着地底的跟露出地面,地在震动,而花也在颤抖。一条藤拉住了伯约的腿,远娡一把拉住伯约,死死的拉住。伯约让她放手,但她眼看着彼此就要被拖进花口,生死一霎间,伯约回手用力一挥,整个的美人掉落地上。那花大叫一声,终化为了枯萎的躯壳。 她累倒在地上。伯约走过,把衣服盖在她身上。远娡脸一红,才发现自己身上的衣裙早已撕破了几道大口。她紧紧的裹在衣里,不敢抬头。忽然发现躺在自己身旁不远的美人,早已没了紫色衣衫,洁白得如羊脂白玉,身形啊娜的呈现于他们眼前。那洁白的裸体是如此的诱人,娇美的脸含情的注视着他们。 一害怕,远娡闭上了眼睛,“别怕,这是‘阿芙蓉’,她已无害了。”伯约温柔的把她搂在怀中,让她定下心来。所有的恐惧席卷了她,她一把抱住伯约,生怕他会走开,“你为什么割断了藤蔓自己走开!”她压抑得太久终于爆发,捶打着他哭喊,“你为什么要离开我,我在府中等了你许久。我多么害怕,我不能没有你!”再也忍不住,所有的矜持,少女的娇羞全然被她抛弃。 伯约的唇落到了她唇上,一瞬间的窒息,感觉自己已不在人间。他吻着她,吸干了她的泪水,那吻仿佛不是自己的了,所有的空气也仿佛不是自己的了。心不住的颤抖,经历了无数的生与死,他们都愿意牺牲自己去救对方。他们放下一切,只紧紧的相拥,他的手抚着她的脸,如此的烫,而她感觉到连她也不是自己的了。 她的呼吸皆被他用力的吞下,身体逐渐滚烫,和着唇上的热,一丝丝的从舌尖上散发出来。手握紧,丝丝汗湿了衣衫。她的呼吸慢慢的平缓,头斜斜的垂落下来,太累了,终于在他怀中睡去…… 第19章 双 蝉轻轻叫着,仿佛在说,知了知了。只是不知这“知了”,它们知道了‘何事’?!远娡脸一红,不敢再想。而伯约累极睡了,唇上依旧苍白。 远娡拿起衣服隐进密林,快快地换上伯约的衣袍。怎奈他的袍子太长,她拿出缎带把两个袖子的口紧紧地拴住,扣成活结,脚处亦是如此。再拿了白缎系在腰上,衣服就不再松垮了。 不远处有溪水,远娡拿过水囊去溪边满上了一壶。溪水清亮,倒映着她白皙朦胧的容颜,一朵红色的花飘落溪中,慢慢的随水飘落他乡。心中微微一颤,不知她与伯约又当如何。 一颗石子溅起了无数水花,溅落她身,阵阵的清凉。回头,原来是伯约站在了水涡深处,荡起了无数的涟漪。他静静的注视着她,笑容温暖。“伯约存心看我笑话。”她也一笑,向他走近,递上了水囊。 伯约接过水囊,她站着,不知如何是好,头低着,手不断地搅弄着衣边。伯约笑着为她抹去脸上和发丝上的水珠,“胡闹,把我的衣服弄成了这般模样。” 她就如做错事的小孩,羞愧满面,仍不服气的撅嘴道:“我没衣服可穿了。”话一出口,更觉不当。她的头快低到了胸前,衣领子软软的贴着她柔美的下巴,连心脏的跳动都能感觉得到,脚上一对绣着交颈鸳鸯的珠花鞋子,两只鞋尖前翘形成两朵突出的小巧荷花。 伯约轻轻的扳起了她头,笑意更深了,“有如此搭配的装束吗?” 远娡一窘,又是一气,抱了双膝蹲在地上,才发现脚上全是伤痕,紫一块、青一块的,如今才觉着疼。伯约单膝跪下,手握起了她的纤足。 “伯约!”她大窘,连忙用手去推。 “手脚上的伤痕要及时去淤,否则怕会留痕。”他为她除去了鞋子。一羞,她别过了头。 伯约看着她的脚踝良久,手上的温度丝丝的钻进了她的心房。“伯约?”她轻轻唤他,脸上全是酡红。四目相对,她从他深邃的黑眸里看见了自己娇怯的眼。赶忙低下了头,看着自己的足。 长睫轻颤,她闭上了眼,他仍在她脑海里,深深的倒映着她的双眸。脚疼痛,是揉药酒的缘故。尔后,他为她穿上了荷花交颈鸳鸯鞋,鞋子上的珠花随着她的脚而动,发出清脆的叮咛声。 “这是我自己做的鞋子,好看吗?”远娡掩饰着自己的羞,拨开挡着的发穗,胡乱地问着话。手碰到脸,脸是那么的烫,她迅速的用袍子挡着双脚。偷眼看去,伯约正对着她微笑,那上扬的唇,透出他的喜悦。她垂下长长的睫毛,突然忍不住“扑哧”一下笑出声来。 “音儿蕙质兰心,所做之物,自然精妙。”伯约把她抱着双膝的手伸展开来,解下了扣着活结的缎子,迅速为她上药,手被揉得痛了。 “嗯。”她忍不住发出了一丝娇吟。 “淤血不散,怕是不好。”伯约放轻了力度,疼痛才减缓。他展开了她另一只手,当袖子卷至手中关节处,红红的朱砂映入眼帘。伯约身子一动,静静地为她上药。守宫砂静静的在那,注视着他们,而她的心紧张得如那迷路的小鹿乱撞。 身上的疼痛终于得到了缓解,良久她才想起,“伯约,身上的伤如何?” 伯约略带苍白的脸轻轻一扬,“无碍。” 正当彼此沉浸之时,厉风从后袭来,两个杀手从后跃出夹攻伯约,另一人就来抓她。她拼命挣扎,但无奈人单力薄,看着只有缚手被擒。一声长嘶,她的马从远处飞奔过来。 抓远娡的杀手被马冲开,他见势不对,和那两人打过眼色,转身就跑。伯约手一亮,月光下,泛着冷光的匕首插进敌躯,那人尚未跑远就倒地而亡。远娡一惊,双眸一黑,天地在旋。 伯约担心远娡,招式更加凌厉,枪又刺倒了一人。“请饶命,家中还有高堂父母!”只剩一个了,那人跪倒地上,不断磕头,“我只是奉命行事,饶过小的吧!”远娡跌撞着跑过去,“伯约放了他吧。” 伯约被她拉住,脸上尽是忧色。千钧一发之时,伯约一把推开了她,一□□中那人心窝。远娡软倒地上,“你为何如此,他只是听命行事罢了。”她怨怒,从未想过伯约也会如此心狠手辣。她仿佛第一天认识他,他在她面前全然是陌生的。 伯约扶起她,她推开了他的手。“这个乱世本就如此,音儿,善良有时是种致命伤。”远娡轻眯着眼,模糊地看不清眼前的伯约,只觉得一片的红。 “音儿,”伯约轻轻的拂上了她的眉头,“很多事皆由不得你我,故而我们必须得果断地结束不该发生的一切。” 伯约的话,她听不懂。他的神色如此的清冷,看着她的眼睛也没了往日的怜惜,难道她和他的感情也是不该发生,也该果断结束的吗?! 她的心刹那冰凉。“你身体怎会如此冷?”伯约冰冷的眼神溶化,紧紧的抱着她,从他的眸里,她看见了自己苍白的脸色。 “叮”一声脆响,她和他松开了怀抱,竟是当日香炉峰上她赠与他的护身符。他是没离过身的,这是玉牌,正面是高贵神圣的天山雪莲,反面是经刻密咒梵经圣殊。纯美的羊脂白,那是文姬母亲送她的平安符。 伯约大急,连忙跑去拣起,放入怀中。原来他只是不想让她看见,他对她的情谊。远娡的眼睛湿润了,别过了身,拭去泪水。寒光一亮,月下她清楚的看见了求饶的敌人手中揣着的银刀飞梭。 伯约将三具尸体埋了,才道:“我们走吧。” 她急了,“伯约,是我错怪你了。” “那只是音儿善良。”他轻拍她肩膀,如兄长般安慰着她。突然不远处传来“唏唏”之声,俩人一惊回头去看。静月如水,纹丝不动,哪有什么声音动静。 俩人更感奇怪,于是纷纷张望。声音是从地上传出的,不远处有两条异常翠绿的粗藤很是古怪,远娡马上想起了美女花阿芙蓉。正要逃,伯约稳住了她。淡淡月光下,两株原来相距三尺多的藤本植物,忽然互奔过来,如久别重逢的恋人,紧紧地相交在一起,两藤紧紧缠绕,翻合,很似缠绵的形态。两藤久而始解,解后又交。说不出的奇异,她扯住伯约的衣袖要走。 伯约觉出她的羞涩,于是拉着她,牵马而走。善弈站在树枝上嘀咕,眼睛却死盯住那两根翠绿鲜艳的藤蔓。远娡忽感脚上一紧,竟被鲜艳滴翠的粗蔓绊倒。 伯约连忙上前。奇怪的是,那藤似无害人之意,又蜷动着,把她的脚松开了。她大异,回头再看,那远处的绞缠两藤突地隆起,紧密结合在了一起,而地底下隆起了一个小包。她和伯约相视,皆是一笑,决意去看个究竟。 伯约挖着泥土,那翠藤竟不躲避,也不怕人。原本还担心它们如阿芙蓉般,想来是多虑了。泥一松,连着根,一对裸露着的只有半尺来长的男女暴露于他们眼前。远娡一羞,惊呼一声,别过了头。 “音儿,快过来。我们得了奇物。”伯约很是兴奋。 远娡远远的避开,“他们,他们不知羞!”她是羞急了。 伯约轻笑,扳过她身子,认真说道:“难道音儿打算一辈子不嫁人吗?”“这跟这两个妖怪有关系吗?”她满是疑惑。伯约为她讲解,“这许是传说中的灵丹妙药,山海经内有说,吃下此果能百病俱除,延年益寿。” “真的神奇若此?”她一边捂着眼睛,一边用手去戳那女子的脸,硬硬的,并无人体的柔软,粗糙得很,倒像植物,“原来真不是人啊。”她傻傻说着。 “哪有那样小的人,”伯约大笑起来,“不过在古时曾有人周游列国,不小心摔倒在地,有一小人只鸡蛋大小,跑进了他的嘴里。他吃了人担心会被判杀人罪。但幸运的是竟无人管他,而且吃下那小人后脑子一天比一天的好使,写下了不少名篇佳作。” “真的?”远娡一下被勾起了好奇心,一直用手在那女子头上来回戳弄着,盼望着吃下她也能变得聪明。“馋猫儿。”他伸手戳她脑袋,“传说终究只是故事,那是从书上看来的,多数有误。但估计那是太岁的一种,长着人形,会走动。每个太岁皆不一样,有些鸡蛋大小,有些却比牛还要大,有的清香无比,有的却奇臭难忍。” 他顿了顿,道:“倘若我没看错,这应是修真果②,吃下能延年益寿,使人白发转黑,女子的容貌永远美丽。” “真的?”远娡大喜,动手就要把那绞缠的二人摘下来。伯约笑着帮她摘下那对人,对人刚脱落枝蔓,翠藤就扭转绞缠着缩回了地底。“竟有如此缠绵的怪藤。”话一出口,她就红了脸。悄悄别过头,不让伯约看见。突然想起了阿芙蓉,她道:“阿芙蓉可能吃?” “你真是疯魔了,”伯约无奈地摇了摇头,“我把她带在了包袱里,只是尚未明白此物能吃否。” “那妖精儿,想着就别扭。”想起她那撩人的形态就让远娡别扭不安。“那花是西域金字塔之国过来的魔神撒布陀的女儿,长得妖艳美丽,最擅惑人。”伯约把对人放进包袱里,边整理边说着话。 “确实长得很美。”她的话酸溜溜的。 “哦?”伯约玩笑着看着她,“我们所看到的大部分是迷像,连我洒酒焚火,也只是境由心生。你越害怕的她就会幻化出来,但她的藤条和枝叶却是真的致命武器。而所有的灵气都来自于果实部分的美女阿芙蓉,故而你被拖进的并非洞穴而是花腹,我也并非自己跑了,那是让你绝望的幻想。这才是阿芙蓉真正的可怕之处。” “我错怪伯约了。”她愧疚不已,气自己不该怀疑他。“傻孩子,你也只是被蒙蔽了。这阿芙蓉很是毒,如果吃下她的花壳和果实就会上瘾致幻最后中毒而亡。” “那我们还不快毁掉那果实。”远娡一急就要解包袱毁掉她。 “别急,那是另一种植物果实,在她的腹中,我们手中的是她的精神气,至于用途我还要打听询问。”伯约连忙拉住了她。“还不是被她美貌所祸。”远娡鼓起了腮,很是不悦。 “世上没有比音儿更美的女子了。”伯约轻叹一声。远娡心一甜,脸上漾开了小小的酒涡。 见天将亮,俩人上了马,往深处走去。 森林里有很多猎物,一路走来,倒也不至于饿着。有一天伯约抓到了一只很大的兔子,远娡忽然想起了神女峰上的夜晚,那只放生的母兔,还有伯约的温存,艰难开口,“放了它吧。”她求道。 “好。”伯约并未多问便将它放了,善弈马上张开翅膀要抓,“善弈”远娡一怒抓住了它的脚,它眼睛滴溜溜地来回转着,很是不服。 “我想起了神女峰上的母兔,不知它可曾生下了小兔。”伯约掩饰着别过了头,但她看见了他脖子红了。原来他仍然记得,那晚的一切……她也红着脸埋下了头,看着鞋子上灵动的珠花和翘起的并蒂双荷,双脚一并陇,那对荷的根蒂就自然地连在了一起。不知她与伯约可有此等福分?她一直不曾开口问起他的家室,只怕一问起就再无余地了,但男子多侍妾并非什么大事。哎!不知今后会如何,她自私地想,真希望永远也不要走出这林子,就作一对野人夫妻,也是美事。 想着作野人夫妻,她“扑哧”笑出声来。伯约看着她满是疑惑,她一下红透了脸,故意打岔道:“我在花腹时作了一个怪梦?” “在危险之境,音儿也有心思作美梦吗?”伯约狡黠一笑。 “为何说我作了美梦?”她不解他意。 “若非如此,岂会想着就笑出声来。”他的笑纹漾开,全是揶揄。他本不知她所笑是为何事。 “是一个恶梦,见到了一个鬼新娘,还让我喝她的喜酒!”想起了那时的惊心动魄,至今还害怕。 伯约开始只是安慰着她,但一听酒,就万分地着急,抓着她的手竟用了八成力,“你有没有喝?” “有,只是梦中而已。”她一脸迷惑,很是不解出了何事。 “那才是阿芙蓉真正的果实,吃了必亡。且越是骗得人甘心吃下它,毒性就越大。”远娡一听,身子如浇了火与冰,不知到底是冷还是热,“我是被吓到了才喝的。”她的脑子一片空白,嗫嚅道。 “你必须得在水中浸泡三天,越冰的水越好,不能再拖延,中毒十五天尚不能解毒,性命不保。今天已是第七天了,在林中高处,有冰河。” 伯约扶她上马,匆匆往山上奔去,那是一条离会合之地相反的路。她呆坐于马中,茫然的问,“浸泡三天以后呢?” “冰河能减缓毒性的流转,延迟攻心的速度,其他的唯有找到懂歧黄之术的人了。”他也是急了。 行出不久,她便觉身子越来越弱,呼吸也越加困难。终于体力不支,向马后摔去,伯约一把扶过接住了她,迷糊中,她看着伯约模糊不清的脸,说道:“有你在身边,我总是安心的。”等登上了山顶,伯约才微微的松了口气,马上去找冰河。他边走边说,“我们下马寻找,不然怕是错过了。”他看向她,突地愣住了,笑意凝结。“怎么了?”远娡担心的问着伯约,伯约的眼睛定在了她的脸和脖子上。“我的脸怎么了?”从一个时辰前她就觉得身上奇痒,只是碍于伯约在,并不挠。 “没什么,我们快去找冰河。”伯约的眼神有些飘忽不定。她一急,拉开衣袖一看,手上尽是红肿,淡淡的泛着金光,如贴了金箔,还有淡紫的如花般的字体,却看不懂是什么纹,像西域的文字。 “啊——”远娡捂住了脸,把头埋进了衣衫里。 “音儿,别怕,我们快找到冰河了。”伯约极力安慰着她,但远娡拼命地挣扎,她不要见他。“你走开!”她用力地推搡想躲进密林。伯约一把抱过了她,大声的说,“我爱的是音儿的人品才学,不是容貌。”远娡定住了,这是伯约第一次说爱她,抛开了所有的枷锁说出了那句话。她抱着头,捂着耳朵大哭起来。伯约轻轻的抱起了她,“无论音儿变成如何,我的心都不会变。” “如果我的容貌永远那样呢?”远娡绝望地闭上了双眼。 “那我娶你为妻,陪你在此终老,永不见世上之人!”伯约呢喃着吻干了她的泪痕。 冰河终于呈现于他们面前,是如此的美,池里倒映着五彩的树叶,有紫的、黄的、绿的、红的、蓝的、青的、黑的,如七彩虹般绚丽。如浓墨泼蓝的深艳,像极了孔雀绚丽的蓝,连冰河也化成了五彩。 一摸河水,两人心里皆是一惊。水冰寒刺骨,别说三天,只怕是三个时辰都无法熬过去。远娡绝望了,跌坐河旁,才发现河旁结起了无数的冰晶。深蓝的水色很是滟潋,蓝得如泼重彩,却又透明得能看见水中的鱼、纵横交错的粗大枝干,和细小的水中藤蔓。水浅处到腰身,深处却不知底。他忙扶住她,答:“音儿绝不能放弃。对人能解百毒,增强体质。吃了它想必能抵挡河水之冰。” “能不能不要泡这冰水?”远娡急哭了。 “阿芙蓉非中土之毒,并不易解。且对人的果实并非人人可碰到,我们能得已属万幸。必须要有人起巫,通过巫术引出对人果实。我估计起巫之人必在附近,我们更要抓紧时间。‘祓禊③’最能解除巫术。洗濯祓除,去宿垢,为大洁。从周代始就有水滨祓禊之俗,我们现在唯有从权了,别怕,我一直陪着你。” 远娡点了点头,起身就要往下走。“音儿——”伯约欲言又止,脸色绯红。而她眼中的阴翳越盛。“伯约有事不防直说。”她回首,凝视着他。 “为了防止热气回流阻塞毒气散发,不能以衣遮体。”听了,远娡一羞,别过头,脸对着清澈的河水,清楚地看到了金纸贴面的脸。 “呀!”她捂住了脸。“别看,”伯约一把搂住了她的头,“别介怀。音儿的才学人品更胜容貌。”伯约如哄小孩一般哄着她,他扳起了她的脸,她的眼茫然无神,她还是失明了。 “你的眼睛?”伯约大骇。 他再不能再拖延。于是喂她吃过对果,将她抱入了冰河之中。轻轻地为她除去衣衫,她的手紧紧的抓住了他的衣襟。“别怕,”他温柔的耳语让她稍稍平复,但心尖快要裂开一般,背上全是细汗。 伯约轻轻搂过了她,她的心慢慢安静,而伯约的心跳在她耳旁有力的跳动着。她深深地低下了头,不让他窥见她的生疏与懵懂。他的呼吸暖暖的喷在了脸上,痒痒的撩人。她紧紧的缩进了他的怀里,不敢张望这世界。 水冰冷,伯约也陪着她站在水中,以手扶她。她不敢言语,泪水悄悄的溢出。 “音儿,为何哭了。”他叹气,她还是听到了。 “我害怕。”远娡嗫嚅。 “傻孩子,你摸一下四周。”他暖暖的笑意仿在眼前。她伸出手,才感觉到身周满是毛茸茸的丝条。 “这是?” “水草,此处刚好是芦苇丛。音儿可以此蔽体。” “伯约,谢谢。”她感激他对她的怜惜。 夜来临,彼此皆饥寒交迫。伯约与她分吃了对果,只勉强恢复了些许体力。三更天了,冷,彻骨的冷!远娡再也坚持不住,往河中摔去。伯约扶过了她,她的身体冰冷,嘴唇冷得开裂。他的心猛地缩紧,他不愿她受苦,不愿! 忽然间,暖漫溢开来。伯约用自己的身子暖着她,为了不被衣布堵住毒气散发,他除去了自身衣服,陪着她忍受着彻骨的寒冷。“是我连累了你。”远娡很是难过。 “若非我抢救不及,音儿又怎会遭此罪过。”他道。 “是我不对!”她恼自己。 “音儿真是小孩子!好,是你不对!”伯约爽朗的笑声冲淡了彼此的尴尬、害羞与阻隔。水草芦苇环绕着彼此,解去了她的羞涩。她觉累了,伏在伯约怀中沉沉睡去。 如是这般熬了两天两夜,伯约只吃些许的对果,把其余的都让给了她吃。但远娡浑身发冷,颤抖得越来越厉害,眼看着就要熬不住了,“伯约,冷!我们上岸,烤火好吗?” 伯约吻着她的额发,“我们还差一天就成功了,坚持住。” “伯约,我们还是放弃吧。”她小声的哭泣,身子冷得失去知觉。“不,决不!”伯约竟生气了,他如此的不让商量,决定下一切。 从白天到黑夜,从黑夜到白天。站了多久,他们皆已忘了。善弈扑打着他们,良久才醒转。他们的发丝都结起了薄薄的冰箔,原来他们差点冷死。远娡挣扎着抬起了头,她竟看见了伯约的眼睛。他眼睛紧闭着,一急,用尽全力去摇他。终于他醒了过来。她的心才能放下。 “音儿”他的声音带着疲倦,带着喜悦,“为了你,我不会死。” “你,你怎能吓唬我!”她急得捶打他的胸膛,忽然醒悟,两人皆是赤身裸体。她雪白的肌体在一个男子面前暴露无疑,她羞得急忙转过了身子。 伯约身上淡淡的男子气息传来,他紧紧的环绕着她纤细的腰肢,“我们成功了。”说完他昏了过去,倒在了水里。 远娡急将他拉上岸,胡乱的穿过衣服,再为他披上外衣,把包袱里的所有衣物全部拿出,盖到他身上。见他身体发烫,说着胡话,远娡很是着急,忙喂他吃下剩余的对果,惟有紧紧的搂着他,一遍一遍地对他说不要放弃。 远娡搂着他坐于茫茫的原始森林之中,他们真的能活下去吗?!昏厥之际,她终于看到了有人向她走来。 “姑娘可大好了?”睁开眼,是一位慈祥和蔼的老妈妈,“伯约——”远娡连忙起身去看。 “他已无大碍,姑娘放心。” 远娡跪在伯约身旁,他好像睡得很熟,脸色红润了些,想必是无事了。 远娡向天起誓,“求上苍保佑伯约,保他一生安康平安,得展宏图大志!我愿一辈子茹素,折寿二十年以作补偿。”说完对着天地叩拜三下,咚咚有声。“姑娘,誓言是不可以随便发的。”尽管老妈妈阻止,但为了伯约,二十年又算什么! 熟悉的手,温暖地拂上了她,“伯约——”一喜回头,真的是伯约,她握住他的手,放在她因冷冻灼伤的脸上,一直地看着他。只可惜他仍未完全清醒。 “得此贤婿,姑娘好福气。你可知他在河中只吃野果充饥,不碰修真果半点,他就是怕不能维持你的生命啊!”远娡脸一红,低着头。“姑娘不必害羞,只我一人经过,那是你们的关键时刻,所以我并未上前打扰。” “好妈妈,这是何地方?”远娡惊惶看向四周,此处和中原人的习俗风貌很不一样。只见老妈妈身穿奇装异服,一色的烟绿对折绿叶衣衫,头戴烟绿方形帽。脸上的皱纹不知她虚活了几岁。 “姑娘不必害怕,这里是修真村,村上来往的都是好人,绝不是阿芙蓉这样的妖女作怪。” “对不起,老妈妈。我只是吓怕了。老妈妈怎知我遇到了阿芙蓉?”远娡很是疑惑。 “如非中了阿芙蓉之毒,你俩又何须遭这份罪。这百多年间曾有不少的人来求救,但从未有人能过得了冰河这第一关!”远娡一听情知有救,急忙跪下求她,“老妈妈,请您救救他吧!” “姑娘快请起。你能有缘得到本村圣物‘对人’,也是一种机缘,我定当全力救你,但仍需靠你们自己。” “靠我们?”远娡犯糊涂了。 “姑娘可曾听过双修?”老妈妈神秘一笑,那笑容尽是诡异。 第20章 凤冠霞帔如裂锦,永隔东西如参商 听完老妈妈的话,远娡脸一红,挽起了衣袖,赤红的守宫砂让老妈妈很是惊讶,“原来闺女尚未成亲。”远娡红着脸点头,眼睛瞧着伯约,盼望他能快些醒来。 “你俩是私奔的吧。”一席话,说得她更是无地自容。“姑娘啊,你可要好好的留住这少年郎啊。中了阿芙蓉之毒的不是变得容貌丑陋,就是无法熬过解毒的难关。他对你竟是不离不弃,情愿牺牲自己也要救你,这样的男子世上再无第二人了。” “我懂。”她低着头回答。 “等他身体恢复了,可带他出去见识见识,此地风景可美了。至于双修之事,你也不必害羞,你俩有了肌肤之亲,已是同修的基础了。”说完自个儿离去了。 远娡一直守着伯约,累极了才稍稍地打一下盹。她深深看着他,他的轮廓比初见之时更加分明。手拂过他高起的眉骨、深长的眼睛,高挺的鼻和苍白的唇。她情不自禁的吻他,刚碰到他开裂的唇,他微微一动,远娡一惊,急忙坐好。 他努力睁开了眼睛。 她睫毛一抖,抬眼望去,伯约真的醒了。她拥着他,嗔道:“你这苯人,怎能不吃对果。你知不知道,”她哽咽,“你差点就死去。”泪水不争气的滑落,湿了他的衣襟。 “不碍。”他勉强坐起。 远娡连忙从暖炕上取来一碗清汤,让他喝下。他饿了四天,不能马上灌米饭。他力气也弱,由着她喂。 星星温柔的眨着眼睛,夜风甚是舒畅。因着地势高,这里已进入冬季,想起泡在冰水的时刻,远娡双手捂住肩膀,打了个寒战。 一件衣服披在了她身上,是伯约站在她身后,“伯约为何起来了,身子要紧。”她并不回头,仰望着天宇。 伯约也懒懒的靠于榻上,陪她仰望着天宇。远娡想起了老妈妈所说的双修,如要救她必须双修,那是夫妻才能共同成就的。 回转了头,看着他的眼睛问道:“伯约,你可愿意娶我?”她在颤抖,她一字一顿的咬着牙说道。她害怕,她犹豫,但她还是说出了那句话。 伯约靠着榻良久无言,闭着的眼睛一直没张开。但她知道,他并未睡着。他还是放不下儇圜。伯约的人在她这,但心却在儇圜那了。看见他眸底的水光,远娡心酸,她所爱的人,不能一心对她,她的一生也就结束了。这是她所剩的唯一的一点勇气与尊严。 等他真的睡熟后,远娡轻轻的推开门,翻身上马只带着善弈匆匆离开了修真阁。 一路行人很是热闹,无论是老人,青年,还是总角小孩,皆成双成对,甚为亲密。明晚是他们的祓禊节日,他们跟中原人的习俗不同,中原是三月三举行。明天将会有几十对恋人成亲,老妈妈也让她与伯约明晚完婚,如今看来只是一场美梦罢了。 山路越来越抖,树上皆结起了冰凌,亮着冷光,身上越发的寒冷。走了大半夜,她终于停了下来。 “你们走吧。我决定永远的留在这了。”她驱赶着善弈和马,但它们不愿离去。她唯有不断地奔跑,直到树枝盘缠,树木挡住了所有的光。一条幽河倒影着整片森林,拥挤的树木变了形,风一动,整个林子就狰狞地扭动起来,仿佛要来抓她一般。 河边上有棵好大好大的树,遮住了整片的森林,叶子是那么的浓密,遮天蔽地,枝干是如此的粗壮,向林中每个边上扩展延伸。树躯要几十人才能围绕,仿如森林之王。善弈和马很是怕它,不敢靠近,惊叫着往外避开。而她却被吸引了一般向它慢慢走近。她走到了小河旁,河水很是欢快,轻轻地激起丝丝的涟漪,画着圈儿,扩散开去。 临水而照,她的样貌恢复了,而且容貌更胜往昔,每个眼神都是如此的引人,甚至连金字塔之国的美神阿芙蓉也不过如此。她静静的坐在河边,看着水中的容颜。 “音儿?”是伯约吗?她回头,伯约的声音她怎会认错!是伯约的声音,他说要和她成亲,她终于能和伯约一起了,伯约终于证明了他对她的心意。远娡接过他的手,向满树红妆的巨大树洞走去,伯约说了,那是他们的新房。 “如你后悔了,可到阿芙蓉初见的地方找我。” 是谁在说话?伯约还在等着她呢,远娡慢慢地踱进了新房。一切那样的美好,她躺于床榻上,红红的绣帐高挂于顶,红丝锦被绣着金色龙凤,她翻开被褥,尽是花生,石榴子,果仁等多子果实。她的脸如那抹红,眼里也尽是红,她是喜欢这红的,斜躺于榻上,不一会就累得睁不开眼。 痛,当她想伸手去拥抱那些幸福,原来一切都是空!她只是坐在了漆黑的树洞里,树里滴着水。疼痛遍布全身,她痛苦的跌坐在地。是谁在唱歌? 风带着歌声飘远了,这是她的声音!突然清醒过来,她掉进了陷阱。它又要开始捕捉猎物了,它用她的声音去引诱猎物?是伯约来了!远娡所有的恐惧在一瞬间扩大。古籍中有记载,有以歌声和美丽的枝叶诱人就范的树。 心中所爱恋的人会被树所洞悉,幻化成所爱之人的声音引人上钩。它的枝叶有剧毒,会把人在短时间内消化得一点骨肉都不剩。她就是这样被树所捕捉的,原来她还没死是因为它还要等猎物。终于她看见了伯约从坡下上来了。她拼命地撕打树,但毫无作用。如果伯约走近了,就会被抓。她取出金钗,用尽全力插进树身。树身微微抖动,它也会痛吗?她不停地刺它,树身里流出了黏稠的黄色汁液。她小心地躲过,它的歌声变了,开始变得嘶哑。伯约在半坡上停住了,她在树洞里看得见却出不去,她很是懊恼。 正当她闭着眼疯狂的刺着枝干,只听“啊——”一声叫,远娡吓得停下了手。伯约已经进来了,而且还被她刺中了心窝。他的心流着血,是那样的痛苦与不解。 “呀——”远娡痛苦的跌倒在地,伯约本是为了救她,却让她害死了。生无可恋,她举起金钗,向自己刺去,血缓缓流出,落到了树身上。它好像也很痛苦,它的身上全是一片一片的红。摔落地上,或许她也该休息了…… “醒了,她醒了!”远娡看见了模糊的人影,渐渐地,她看见了伯约欣喜的脸,满眼的笑容。“伯约,我们在天上相见了吗?” 一双手握住了她,很温暖,不像在做梦啊。她努力地睁开眼,真的是伯约,他把她搂在了怀里。其余的人退了出去。“能有这样的梦,我很高兴。终于又看见伯约了。”远娡痴痴的说着梦话。 “你不是在做梦。” “她失血过多,神志尚未清晰。伯约不要太着急了。”这声音好熟,是谁在说话。 在梦中她见到了好多的人,伯约在和她们争论着什么。“她不愿勉强你,不愿你伤怀,自己离开。你为何放着这样好的闺女去冒那样的险。与她成亲,你和她的性命皆能保住。为何固执如此?你吃下了对果本是天意。我们村子的瑰宝修真果只会出现在有情人面前,吃下它,你们可以抵挡冰河的寒冷,但不双修你们都会死的!” 双修?她好像在哪听过啊! “老妈妈不是说过,抓到迷蚌,我与音儿就能解毒?我这就去抓!”伯约的声音为何有那么多的无奈?他是为了我在和别人争吵吗?远娡仍在做着朦胧的梦。 “你昨晚不是见识过它的厉害了吗?它只不过是制造了小小的幻影,大家都被迷惑了,若非姑娘割破手腕,以血破了它的幻术,我们未必能得生。我原以为歌树靠声音迷惑人,原来连歌树也只是迷蚌幻化出来的蒙骗我们的幌子。” “无论多危险我定能抓到迷蚌!”伯约回答。 伯约要走吗?危险? “伯约,别走!”远娡大叫一声,悠悠醒转,她不舍地捧住了伯约的脸,他的眼中竟是郁郁。原来所有的一切都是真的,“伯约,别去,别离开我!” “好,我在这陪你。” “伯约,歌树没伤害到你吗?”她看着他尽是担心。 “没有,”他答:“那歌树其实很美。它有美丽的长须与枝叶,在阳光下,它会随风起舞,长长的须在太阳下飘拂,随着风闪动,如碧波荡漾,很美。但这种美却会引诱着人上钩,或者它歌唱着自己所爱的人的声音,迷惑着人向它靠近……” “伯约为何不说了?”她仰头,伯约的眼里有一层薄薄的阴翳。难道与她的相恋真的让他如此痛苦吗? “音儿体内的毒素已得到了控制。多亏了迷蚌,大树上有迷蚌留下的液体故能为迷蚌所用,使人产生幻觉。我取了一点它的汁液回来,经过太阳暴晒,和修真果同煎炒,制成了中药。音儿吃下以后,现在是否舒服多了?” 远娡点了点,难道她的毒真的解了?那伯约的脸色为何泛着黑紫,他怎么了? 整整一天,她坐于床榻之上,而伯约透过小窗看着天,他似乎有许多的心事。 许是沉默久了,他道:“我带你到室外走走吧。”走在大街上,皆是热闹。村子被森林环绕着,与世人隔绝开来。伯约扶着她慢慢地走,生怕累着了她。人来人往,皆穿着青色的衣服,整个村子是一片的青绿,倒也有趣。 今天是修真村大婚的日子,故成年男女都会来此祓禊以洁自身,带着干净宁祥成婚。远娡很是羡慕,只见一对对的青年男女,他们的脸上皆洋溢着快乐。 村子里,每个人都在张灯结彩,红红的灯笼高挂,村里成了绿与红的海洋。村中南北空地上燃烧着巨大的火,染红了半边的天空,整个村子变得无比明亮起来。一抹淡淡的月,露出了银盘圆脸。天尚未黑透,但此时的月色更美。 远娡嚷着要去看,伯约的脸色变幻莫定。她的心一沉,老妈妈已经暗地里跟她说了,伯约也吃下了修真果,这果确实能解阿芙蓉的毒,但必须得夫妻双修,除非能取到迷蚌的肉汁和着阿芙蓉的美女实体吞服,否则他们不但解不了阿芙蓉的毒,还会因吃过对果而肌肉腐烂直至死亡。 她的生死早已无关,但她决不能让伯约冒此险,伯约身上的毒定要解,如非她中阿芙蓉之毒在先,要去冰河散毒,连累伯约,他何必要吃那修真果。如今他要去抓迷蚌,老妈妈有言那是九死一生的,她绝不能放他去冒险。他怪她自私她也认了,只要去到成亲林,老妈妈会帮她的。 “我们也去看看好不好?”她满脸的渴望,泪珠儿盈眶。 “好。”伯约似下了很大的决心。她的心愿真的能达成吗?! 她强打着精神,如快乐的孔雀拉着伯约往火堆上跑。伯约一直让她慢些,别累坏了身子。 “伯约好罗嗦。”她一回头向他吐着舌头装鬼脸。他一怔,也笑了。终于来到了成亲林,只见每个人的脸上皆是幸福笑意。修真村的人推崇爱情。爱是他们的图腾,他们至死仍是一个伴侣,相亲相爱执手一生,生生世世一对人。 他们欢快,他们平和而善良,认为是有情之人,必要撮合。远娡与伯约双双坐于篝火旁,看大家起舞,他们有的在对饮,有的在歌唱,好不热闹。“伯约,那是什么?”远娡一蹦,不管不顾的跑开了。一个踉跄,伯约迅速地将她抱起,眼里尽是担心。“无论我在那,哪怕我闭上了眼,我知道伯约都会接住我的。”她笑。 “真是胡闹。”她知道伯约没有生气,他的眉心都在笑,她第一次看见他松开了眉头。如此相望,她与他心中皆是一动。他扶她下了地,牵着她走向河边,河边飘着羽觞,羽觞上乘着满满的酒,在水里浮着,慢慢的漂向河的每个地方。 “这是为何?”远娡好奇,眼睛不眨地盯着羽觞。有漆、铜、金、银、玉的各式羽觞,很是精美,她皆喜欢。 玉羽觞,尤其洒逸,如文人隐士的两袖清风。用此满饮一杯酒,从此不知世间味!远娡微微的感叹。“音儿很喜欢羽觞?”伯约看着清澈的河流而问。“那只通体毫无瑕疵的玉羽觞,在月下越发的显得透明光润,真美极了。”她没心没肺地答。 “我自小贫寒,这种宝物恐不能赠与音儿。”伯约的语气淡淡的。 “我爱天地,花草和动物,荣华富贵也不过是过眼云烟,怎及现在眼前所拥有的。”她低着头,玩弄着垂下的一缕秀发。她的心意伯约应该是知道的,“失去了你,就算让我拥有整个天下,我也不愿。” 他无声的叹息轻轻的拂在她脸上。唇是那样的淡,那样的疏离,轻轻的移开,只轻吻着她的秀发。唇又是那样的烫,如他的心一样的烫,还有她的心。 他无言走过河畔,她静静相随,小河流经两人的脚踝,冰凉瘆人。伯约静静坐下,孤独的背影,让人心慌。悲切的埙声响起,想起他们从前曾在高楼之上赋诗起舞,醉酒弄剑,伯约的心事都在她掌握之中,他们唱功名,逐梦想,何等的意气风发,浮生一日,等闲度之。而如今,伯约是什么都闭口不谈,相对无言。 远娡轻叹,看着一只白玉羽觞漂到脚边。她拿起,满饮了一杯酒,清唱一曲,“轻影弄舞,邀月共觞。飞羽觞之拥月,醉河筵而卧花。” “不曾想,在此精灵国度也能遇此‘羽觞随波泛’之景,”伯约接过远娡手中之杯把它轻投河中,看到此杯远去,竟有了惆怅之感。 “置酒河流,回曲流觞。遇酒当饮,遇酒当歌,琼汁玉花,实羽觞兮。酌羽觞兮消忧,请行觞。”伯约也满饮了一杯,金汤觞随水流而逝。 今日是村人大婚,而未婚的男女都会围坐在河渠两旁,在上流放置酒杯,酒杯顺流而下,停在谁的面前,谁就取杯饮酒。这种游戏非常古老,逸诗有云:“羽觞随波泛。”而彼此有意,就对歌以示心意,他们跟前的男女都在对歌嬉戏,很是热闹。美酒一杯皆一杯的饮尽。 对岸如花的女子,手捧金银花羽觞而歌,红红的脸蛋是如此的醉人,她定是找到了心上之人。远娡的心泛过丝丝暖意,真希望这会是个如愿的夜晚。 正当他们在河渠泛觞,篝火旁欢声震地,定是大婚仪式要举行了。远娡独自走去,熊熊的烈火燃烧着,善弈也高站在枝头之上凑着热闹,眼睛滴溜溜的转,若非它和马儿带伯约来寻她,或许她早死了吧! 新娘一对对的,慢慢地从林子后走出,凤冠霞帔,珠帘额花,个个皆娇羞万分,艳色滟潋。而新郎早已等不及纷纷上前,老妈妈是族中首领自然是主婚人,她让新郎去挑选他们的新娘,红头盖蒙得紧紧,远娡看得饶有兴致,“这样也能认出自己的娘子?” “只要有心,定能认出,”伯约轻叹,“即使盖住了脸,我也定能认出音儿。” 她轻靠在他肩上,月辉下,俩人衣袂飘飘,真如神仙眷侣。心中感慨万分,只愿她所做的是对的。 新郎拂过每位新娘的手,许是心意的相通,他们皆挑出了自己的新娘,所有的夫妇,对着月起舞,高唱心中之歌。随后各拜了天地,纷纷扶了新人进了洞房。 几十对新人一走,丝竹管弦之乐再度响起。远处走出了一支红衣打扮的迎亲队伍,手中红盘托着凤冠霞帔,新妇红裳,郎官新服,金银珍宝,竟是富丽繁华。远娡呆呆的看着那托着凤冠霞帔的红盘,上还放了满盘的珠钗玉环,照亮了所有人的眼睛。 “请新人上装!”老妈妈吩咐着一群男女向他俩走来,远娡不敢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老妈妈说她自有办法,但她不知道她竟真的着力为她操办婚事。远娡迎上了她欢喜的目光,心里尽是感激。 伯约推搪,但族人不由分说地为他们着上新装。“老妈妈,何必强人所难,我定能解救音儿。”伯约推开众人走向前去。 心一沉,莫非他意竟如此难以改变,只为了儇圜,他竟对她如此。心中寒意越甚,远娡一恼就往屋子走去。“姑娘别走,今天你们得把话说清楚了。”老妈妈一改平常温祥,很是凌厉。远娡与伯约皆是一愣,她站住了脚,却没有回头。 “你俩历经万难,彼此相爱,我们都看在了眼里,也很感动。试问世上又有几人能为了对方而死,但你们却用爱做到了。今天难得的机缘何不珍惜!” “老妈妈,我心中有数,不费你操心了。”说着拖过远娡就要走。 “姜维,你给我听清楚了!哪怕你得到了迷蚌,手中也有了阿芙蓉之体,但缺了修真果的交股藤你们的毒素仍不得解。我不是你何人,自不拦你。但如果你走出了这里,就算你得到了迷蚌我也决不交出交股藤!”老妈妈的眼神透出了杀机。 伯约一怔,复又走至托盘人的身边,轻轻的取出了红裳黑袍穿戴整齐。乐声大响,老妈妈又眉开眼笑的来为远娡上妆,大家又恢复了方才的高兴,仿若什么事也不曾发生。一个灵巧清秀的侍女为远娡上妆,那双手很是灵动,最后为她贴上了红色的额花,在场的人都极力的称赞远娡的美貌。 “妈妈,我长大了也要像姐姐那样美丽。”一个天真的小女孩痴痴的看着远娡说道,在场的人都大笑起来。伯约转过身来,他是如此的丰神俊朗,器宇轩昂。 “你俩真是天生的一对啊!”老妈妈笑逐颜开。远娡娇羞的垂下了头,厚厚的盖头被放下,她的心一紧,伯约会否挑错了。摇了摇头,她当信伯约。 一群群身穿红裳的男女被拉出,一只冰冷的手抓住了她,心一凛迅速的放开。哎呀!她怎能尚未摸清就松手了呢,如果真是伯约怎么办。如是这样的胡乱想着,她与一双手同时握住,凉凉的又有些温温的感觉,粗糙的手茧厚实却让人心安。腻腻的汗水有点黏,但却是那样的温实。她情不自禁地把对方的手扶上了自己的脸庞,情愿一辈子也不松开。 “哈哈,看来你们都找到了不愿放手的终身之人啊!”老妈妈的声音让她定心,这真的是伯约,她与他都对了! 他们跪下拜着天地,互说着誓言,拜过了主婚人,双双被送进了新房。 红烛高照,心很是紧张,远娡没想到真的会有这一天。“伯约,真的抓住了我。”心头满是甜蜜慌张,连字都微微颤抖。伯约轻轻坐于她身旁,“只要是音儿,我永远也不会抓错。”他的声音轻柔得如巫山的云雾,缥缈缭绕却远远的听不清。 珠帘冠帔被轻轻的掀开,她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呆呆的看着地上她与他的倒影,那样的成双成对,交颈缠绵。她一羞,怨那红红的龙凤蜡烛,虚映着他们的影子。带了丝薄凉的手轻轻地扳起了她的脸,她一笑,连忙别开。那是何等的娇羞与喜悦,带着丝丝的害怕,点点的甜蜜,深情厚意全在此时交付。 “音儿,真美。”伯约笑了,那笑容让她终生难忘,原来他也是想与她成亲的。若不是逼到了这一步,他仍要回避自己的感情。她痴痴地看着他。他的手落于她肩上,心一动,身子烫起来。少女的骄矜让她微微的害怕,身子也不由自主的向后微倾。 “音儿,害怕了?”伯约的笑意越发的浓,她仍痴痴的看着他,她爱着的笑容,带着顽皮狡黠的一笑,连眉心都舒展开了。 “谁,谁说我怕了!”此时的她站不得,坐不安。脸红成了一片,却仍低着头,不知把眼往哪放,衣角都快被她揉破。 伯约的手摁住了她紧抓衣服的手上,“还说不怕。”如此一说,她更是尴尬,只懂得低着头,一向伶牙俐齿的她竟不知如何对答。 “我来为音儿画眉吧。” “伯约?”一抬头,迎上了那对耀眼的双眸,此时是如此的平和,柔顺如水光,点点的涟漪在眼窝荡开,眼里尽是她红红的影子。原来他还记得为她一辈子画眉的誓言,她心一动,再也顾不上矜持,点头微笑。 伯约笑着走过,从堆满礼品的案几上取来眉笔,细细的磨开了黛墨。看到他的动作如此娴熟,原来她的心竟会痛。他定是常为儇圜画眉的吧,不是说过不再在意的吗!为何她会难过?!今后就得如娥皇女英那般与她同侍伯约。远娡的泪水悄悄的滑落,不必再想了,能与伯约厮守此生,已是上天对她最大的恩惠!从今往后,伯约就是她的夫君,一切都得以他为主,以他为纲。他就是她的天下! 她轻轻的拭去了泪水,仍端正的坐于床榻上。“音儿怎么哭了。”伯约快步走来。 “我哪有哭,伯约倒是想看我笑话。”她微微作笑,但仍是掩饰不住心中的酸苦。 伯约轻吻着她的泪水,她与他的身子皆是一震,唇齿细细的落在了耳旁,暖暖的气息让她身子也热起来。唇落在她唇上,相依的缠绵让她忘了一切,仿如这一天她足足等了一世一生。 温暖的手轻抚着她光洁的颈项,汗水微微浸染了她的背脊,还能感受到一丝的凉。“嘤”的一声娇吟,使新房如暖春,她的手紧紧的抓住了他的肩膀,紧紧的。 “音儿,为何哭泣?”伯约让她躺于榻上,迷离的眼里全是怜爱。“女子高兴,也会流泪的。”她骗了他,也唯有如此她们才能白首啊。 “但为何音儿的眼中尽是惆怅而不见喜悦。”伯约拨弄着她的发丝,气息轻轻的喷在了她脸上,暖暖的让人害怕又心痒。与他这样相对,她乱了分寸,竟不懂应对。“音儿很幸福!”她婉转一笑,只希望伯约不要辜负于她。 “我来为音儿画眉。”伯约坐起,从榻边取来了笔。对着红红高烛,映得满室的光华,红烛燃完了,许就成全了一辈子吧!她的心漾着甜,带了蜜,只深深的注视着伯约。伯约的手微抖,他也紧张吧。双眉画就,对镜而望,镜中就是一对玉人,经过了上天的精雕细凿,如此的般配。她微微一笑,眸若皓月,眉如远黛,垂柳含烟。 “伯约把音儿画得过分好看了。” “音儿本就很美。”镜中的伯约笑意淡雅。他扶了她到红烛高台案旁,精美的铜壶配双杯便是合卺礼器。伯约把酒满上,他的手为什么会颤抖?远娡心一黯,“伯约,你看——”她趁机换过了杯子。 “窗外并无异样,”伯约笑着看她,道:“音儿可是害怕。”她心一动,对月指去,“月很是明亮,今儿个是团圆了。” “团圆。”伯约呆呆的对着月亮出神,她很是懊恼不该说此话勾起他的心事,想到他心中还有别人,终还是忍不住地难过。 “无论月圆与否,怎样变幻,阴晴圆缺,我将永不变心。”远娡说出了长久藏于心底的情意。她与伯约如交颈的鸳鸯,绕着彼此的手饮了此杯。她与他眼里皆有了泪光,看着龙凤烛高照,心里尽是不可名状的情愫。 “音儿也累了,不宜操劳,先歇息吧。” “好。” 他温柔的为她脱去上衣,抱她到了床榻之上。 她紧紧的扯着他的袖子不放,只睁眼看着他。伯约温柔的笑,抚着她的头,“古怪的小人儿。”他陪她靠于榻上,看着满帐的红鸾金凤,眼睛也累了。她懒懒的翻了身斜靠着伯约,打着哈欠。“小家伙,累了吧。”伯约梳理着她的乌发。 远娡半睁着眼睛,嬉笑,“我不是小家伙。”两只脚丫在软被外晃啊晃。伯约体贴的为她拉过被子盖住脚。见他合着眼不说话,她微微地坐起,靠在他肩上而睡。 夜凉生寒露,甜梦本难觉。清风拂帐起,惊醒梦中人。她一看,伯约正在穿夜行衣。 “伯约?”她坐起而问,头疼得厉害。那酒,定是那酒伯约后来又换了过来。身子难以支撑,只觉昏昏欲睡。 “我去为你取来迷蚌。”伯约要往外走。一急,远娡连忙下床,脚下一软,摔倒在地。伯约连忙过来扶她。“我们已是夫妻,为何要弃我而去?”眼泪滚滚而落,伯约的神色也尽是凄清寂寂。 “你已是我夫君,岂可夜半而走。夫君身中修真果之毒,惟有夫妻双修,”她的声音小了下去,提到此,她脸上一红,不再多说。 “音儿,我们的结果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一字一句仿要撕裂她的心。她捂住耳朵不愿再听。“音儿如此聪慧,又岂能不知我家中之事。”伯约的声音不大却重重地敲打着她的心。 “我不会在意的,伯约。男儿三妻四妾分属平常!”她苦苦的哀求,泪珠滚落。 “音儿曾说过,想得一有心之人,一人足矣!音儿的性子太高,你与我一起最终是会后悔的。”他的叹气声,重重的压在她身上,“你若真的甘心,方才又岂会流泪?”他看着她,全是痛惜。是的,他们都太了解彼此了,他太了解她了。 “大半年的光阴,我陪着音儿,游了长江,走了巫峡成都,来到修真村,这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我只是想让你的眼睛复原。大夫曾说,当时你的病情很危险,如调理不当还会危及生命。” 他为她披上外衣,眼内有了泪光,她也就这样看着他。“我常年出门,家中妻子挑起整个担子,在我陪着你的每个夜晚,她却只能忍住泪水度过。她生下了孩子,我也从来不闻不问。我不会是一个好的丈夫。” “我知道你是!”她紧紧搂住他,他的泪溅到她手上,如此的冰冷。没有丝毫的温度,她的心也是冷的。 “音儿知道了我的事,可曾快乐?你的心不曾快乐!嫁给我,我永远无法一心对你。我无法一心对你或是她,那样你俩皆不会快乐。” “伯约?!” “我曾忍住不去找你,但命运一次又一次地将你推向了我,我不能不管。但她眼里的伤,时刻刻在我心底。她嫁与我,从未过上好日子,而我对她亏欠太多。她不过问我的事,也曾说愿多一个姐妹陪伴,但我不能负她!” 心一点一点的遭凌迟,手中紧握的小瓶缓缓的松开。“伯约,”她抬眼看他,“你有没有爱过我?” 他猛一抬头,眼里流露出的情感是如此复杂。他脸上的肌肤猛一抽搐,握紧的手慢慢放开,“没有!” 随后,像是解脱了般,他道:“我伴着你,只是为了你的病能痊愈。而方才所做的一切也不过是为了骗过修真村的老妈子,她一直在窗外窥探。”他低着头,淡淡而说,“天快亮了,我得去抓迷蚌了,白天迷蚌沉于水中不出来。” “你不愿负她,那就该负我吗?”远娡大哭,丝锦上全是泪,全是一滴一滴的泪,把锦被染得更红了,“你一句一句说着不爱,又为何对我如此好,为什么要把我的面纱藏于翼县的石阵之中!” 伯约看着她,气息愈加消沉,“那是许久的事了,我在玉门关上见到你,爱上了你。我随风拣起了你的面纱,我每天都在玉门上找你,挨家挨户的找,朱门高户把我赶走,小家门户却不见你的影子。我的心伤……”他哽咽。 心痛蔓延开来,他终于还是承认了,承认了他是爱她的。她轻轻握住他的手,原来他的心不比她的心伤得轻。 “我从玉门回家,每天恍惚,一病不起,老母担心不已。我也只能把你珍藏,两年多里一直拒绝成婚。家里每日吹促,在我最艰难最失意之时我遇见了她,她让我快乐,为我付出了许多。所以我不能辜负于她,我已经变了心,所以音儿,不必再把我放于心上!”手被他拨落。 “你真要走?”她勉强的挣扎站起。 “对不住!”他始终没有回头,“音儿你还年轻,定能找到心中所爱。” “除了你,我不会再爱上其他人。你是知道的!” “对不住!” “如果你走出了这个门,从此我们恩断义绝。” “音儿,何必和自己身体过不去,我们已经错过了。”伯约的眼神全是哀求,远娡的心软开来,但今日一定得有个结果。“我们既是相爱,为何不能厮守?”她仍是不解,伯约的心离她越来越远。 “三人痛苦不如两人痛苦。” “那人为何非得是我?!每天我在相思里受着煎熬,我为了你痛苦,我为了你可以放下一切的尊严。拜天地,进洞房,花烛夜,我已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为什么是我来承受被抛弃的痛苦,为什么?!” “音儿要的是一心之人,而我永远也不能给你完整的心。你放不下你的尊严,否则你不会哭泣。而我,不想你去将就。” “我们之间真的无法挽回?!” “是的,我只能为你除去身上的毒,只能医治你身上的伤,但心里的伤我无能为力。我害怕靠近你,我怕我控制不了□□,我不愿伤害了你。”他顿了顿,“我去抓迷蚌,你在此等侯,我很快回来。” 一切都不可挽回,原来他一早就作好了离开她的准备,她的病好了,自然也就是他们分道扬镳的时刻了。 她赤着冰冷的脚走到他面前,泪痕尤未干透,“从今往后,你我犹如此衣!”绣着凤凰的珠片红袍被她生生撕裂,裂锦声音响彻屋宇,凤冠坠地,满帘珍珠、玉珠簌簌而落。 “老死不相往来,你的恩惠我决不接受。从此东西,如参商之星,永不复见!”凤冠已破,红袍已裂,她与他究竟还剩下什么? “音儿!”他一顿,摔倒在地,屋内淡淡的香气缭绕。远娡把他扶于床榻之上,泪湿了他清俊的脸,从此你我永不相见,永隔东西如参商。她深深地吻他,这是最后一次了。 收拾好细软,她走出了修真村。 第21章 心心一系之人,难系白头 “我说过,你是会离开他的。”树阴处转出了一个人,双手背负,昂首阔步而来,永远都是那么冷傲。 是司马懿在等着她。他说得不错,她始终是要回到他身边的。由始至终是司马懿在操纵着整盘棋,他算准了她与姜维每一步棋会怎样走,他只需坐观其成便是。阿芙蓉不过是他预先种下的,然后等着结果。 “司马懿,你真令我佩服。”远娡昂起头,怒视着他。 见他不答话,她伸手打来,却被他生生抓住,“我不是你的姜维,你还没有资格打我。”手被他甩开,他的眼光尽是不屑。 “我没失败,我绝不会比儇圜差,姜维爱的是我!”远娡哭了,那样的无助,整个天地只剩她一人,失败的一个人。 “哦?”司马懿此时的神色也是落寞,欲言又止。为何他眼里还有疼惜?她道:“你很想笑是吗?你笑话我不如她。你笑啊,你笑!”他一反常态,走过,轻拥着她,“你是最出色的。” 她的泪水如决堤,再也收不住。 “为何要给姜维解药?”司马懿很是不满。 “你要的只是我,只要你肯救他,从此我不会再逃。”远娡坐于马车上,离修真村越来越远,将布帘轻轻地放下,该放下了,最终,伯约选的不是她。 “你真愿意跟着我?”他一把将远娡抱起,那样的霸道,那样的蛮横。只有他有阿芙蓉和修真果的解药,她注定是受挫于他,以前是,现在也是。她无从选择,“是的。” “黑鸟、夙夜把解药送去。” “诺!” 驿站到了,司马懿扶她下了马车。驿站简朴,不似他私宅那样富丽。走近内院,远娡才发现服侍她的皆是陌生之人。故人一一离她而去,如今她竟成了孤家寡人。 饭宴设在他房中。侍女邀她前去,她只简单地绾了一个如意髻,便出去了。“小姐,主公宴饮,当穿艳丽些,才讨主公欢心啊。”远娡回头瞪了她一眼,她立即吓得禁声。想了一想,远娡终归把袖中的紫檀流星梳簪于发髻之上。 推门而进,司马懿盘坐于上首,也是家常服饰。他见她妆容倒是眼前一亮,“娡儿果真是清丽无匹。” 她默不作声,只是陪于下座。偶尔夹菜,也只是拣些素菜。“娡儿吃得太素了。”他为她夹了一小块豆腐酿。 她轻轻夹起,在半空中细看。豆腐直直的掉落于几上,溅起肉末。“你还是唤我远娡吧,我是董远娡。” “你对我有怨言,何不直说?”他也不怒,只是喝着酒。她低头夹菜,并不言语。 “不曾想伶牙俐齿的董远娡竟变得如此沉默寡言。”他饶有兴致的看着她,她仍是那样的波澜不惊。饭终于吃完,她起身要走。 “我曾救你情郎,你是如此报答恩人的吗?”他拉住了她的手,眼中是掩饰不住的渴望。远娡知道,要避的始终是避不过,这身体也再无了价值。 “你爱怎样便怎样。” “爽快!但我要的是你的心!”他站起看着她,眼神霸道。 “永无可能。”她答。除了这颗心,什么都可以归他。但,心不可以。回到房中,睡下。司马懿果然没有碰她,但她知道,他的耐心始终是有限的,她一早就知道的。 伯约此刻定是回家中团圆去了。想到他,她的心一痛,剜心之痛莫过于此。一口浓浓的鲜血喷出,满嘴的血腥。没人会怜惜她,她抹去唇畔血迹,昏昏沉沉地睡去。 怀中搂着的,依旧是那把梳子。她在梦中,又回到了那个夜晚。“凤冠以破,红袍以裂。你我从此东西,如参商之星,永不复见!” “不,别走!我是吓唬你的,我不想这样的。伯约,别走,别走!” “伯约——”她睁大了眼,枕巾湿了一片,“谁,谁在那?!”一个黑影在她床脚闪动。她忙把火烛点上,微弱的烛光下是司马懿关切的双眸。远娡从未见过比他的眼更有神彩的双眸,诸葛亮的眼睛也不及他眸底的清辉神采。 “你仍忘不了他,”他叹气,“这梳子你总不离身,定是他赠你的吧。” 远娡一惊,连忙在床畔寻找,却空无一物。 他举起了手,紫檀木梳在橘黄的烛下分外的柔和,那两颗宝石就如伯约的眼睛迷人。“还我!”她伸手去抢。 但柔软的身体被他紧紧抱住,他的呼吸带着微微的苦凉,薄荷叶的味道辣得她想流泪。薄薄的贴身纱衣将她的身体展露无遗,看着他涨红的脸,只怕再也控制不了他的情欲。她心再无牵绊,再挣扎也只是惘然。“把它还我,这是我最后一个请求!”她看着梳子,泪流下。 他把另一只手也放于梳子上,梳子的张弧在他的手中微微变形。 “不要!” 她拼命来夺,而他狠狠地将她圈入怀中,唇霸道的吻住了她,那是真真正正的窒息,完完全全的占有,没有温情。泪湿了衣,推他,却失去了反抗的勇气。他从未如此霸道,他很少如此疯狂。他的眼里渴望是如此的深,如此的强烈,他对她一向礼让,从为碰过她,就如在水中沙洲,他也没有碰她。 他的唇吻深深地夺走了她的呼吸,粗暴直接。她的每一点呼吸,每一点保留都被他统统的收走。她从未如此接受一个男子的体息和他的一切,就连伯约,也是守之以礼,肌肤之亲也不会失了分寸。 “伯约。”她轻轻唤他,吻终于停止了肆掠。烛光下,她看着他的眼睛,尽是无言的惆怅。 他为她盖好了被子,拍了拍是否严实。轻拂她的额发,把碎发拨开,眼睛不再因发丝刺着而痛。他把梳子轻放与她手心,吹灭了烛火,悄然无声地走出门去。 那一刻,远娡才真正明白,司马懿真的动了真情。可她还能如何? 湖蓝的碧水连向天际,让人分不清,这碧水是从天上流下,还是要流向天上。 她与司马懿静坐于小舟之上。他虽着布衣,但那双带了冷傲的明亮眼睛,让人瞧着便知他非常人。 一连数日她都不曾说话,他也不勉强。只陪于她身边,带她游山玩水。 小舟晃悠悠的很是悠闲,青山绿水,环境优美得如泼墨的山水画,盛夏已然过去。河怀了秋的情愫,秋水依依,分外多情。想起了与伯约泛舟小河下白帝,那是何等的写意,两岸的青猿不住鸣啼,还有伯约那古朴的埙音,她微微一笑。 忽然石子落水,水花溅到了脸上,她回头笑着,脱口而出,“伯约胡闹,就爱看我笑话。” 原来,不是伯约!她与他的眼神俱是黯淡,她忙垂下头,“对不住。” “我只想逗你一笑,扔下去的是一颗夜明珠,但溅起的终究只是水花而已。”他放下了船棹,坐于舟尾,横笛吹起了春江水暖一曲。 小舟在悠扬的笛声中随水而流,轻轻飘飘的泊于城边沙洲上。 他挟她下了小舟,进了城。小城很是热闹,人来人往。在小饭馆中安坐,他吩咐着点店中特色小菜。“我只吃素的。”远娡喝了口茶,曼声说道。 “好嘞!我们店中的素菜最是有名,何不试试本店名菜‘忆相思’。”店员热情的招待。 “忆相思?”司马懿挑了挑眉。 “公子,这是用丝瓜,相思树的叶子和相思鸟的眼泪做成,”店员颇为得意,“一吃回味,再吃相思,如见恋人淌下相思泪;隔了三日仍无比留恋,如恋人分离般的缠绵相思。许多客人都喜这菜清淡却滋味无穷,总想回来再吃,如相思会上瘾。” “大胆妄言!”他抽剑而立,欲杀那人。 “听着别致,上一盘吧。”远娡玩弄着茶杯。 “谢谢公子不杀之恩!”他一边磕头一边退下。“相思!”远娡一口喝过杯中之茶,全是苦涩,如相思! 吃过饭菜,她与他走在闹市之中,耍杂技的,买卖的,唱戏的,好不热闹。她走过一个摊面,匆匆回头,一只泥朔小老虎红红的身子大大的脸,额间那‘王’字更显其憨态可掬。她轻轻一笑摇了摇头,以绢掩脸离开。 司马懿带她进了一家首饰店,“你喜欢什么?”他为她选了一支镶着东珠的孔雀尾发簪,淡雅高贵,精致到了极点。但她只是摇了摇头,再华贵的珠宝对她而言也只如顽石,或许一块真正的顽石,未经雕琢却是她所钟爱。 “这位公子真有眼光,配上小姐绝色,当真高贵出尘。这簪子能配得上的,没有几人!”店主言语间带了傲意。 司马懿买下了那支簪子。他为她轻轻插上,“这颗东珠比夜明珠更价值连城。” 她并无言语,任他摆弄。他让她到前面听戏,他有事去去就来。他定是有军机要商议,否则也不会来这小城,她从不过问他私事,于是朝戏摊走去。看着戏,满街的人叫好,但她的心却空空如一。于是走离了独自热闹的人群,往泥朔摊子走去。 “老板,刚才那只红红的老虎呢?”架子上琳琅满目,各色花样齐全,但却唯独少了她的那只老虎。她仍不放弃,睁目寻着。 “刚被一个小孩买走了,这只如何?”老板举出了手中正做的一只新的,样子很是威猛,简直是栩栩如生。但并不是她想要的,“我想要原来那只。” “不如我再做一个吧?” “不必了。”她失望离开。 “姐姐——”衣裙被扯住,远娡低头一看,一个粉捏玉砌的小女孩如雪人般可爱,脸蛋红扑扑的,只听她一声惊呼,“姐姐你好美!” 远娡脸一红,温柔笑道:“小妹妹叫姐姐何事?”抚摸着她的头,女孩有着乌黑的长发,明亮的眼睛,已是个小美人胚子了。 “姐姐如此美丽。难怪那位哥哥那样欢喜。” “哥哥?”她很是疑惑。 “那位哥哥送你的,他说你一定喜欢!他求了我好久好久,还用漂亮的胭脂和我交换,让我在此等你,说你一定会来的。” 远娡接过了那只泥朔老虎,很可爱,睁着顽皮的眼睛看着她。她道了谢,小女孩欢喜的走了。她抬眼开去,司马懿在巷子口注视着她。她脸一红,示意他过来,“怎会想到如此可笑之事?” “你终于有了笑容。”他的手拂上她脸,她微微往后退。他尴尬地缩回了手,领着她朝前走去。 天微暗,他带她上了一艘船。船上有琴,几案上置了一壶酒,酒香远溢。他让她弹奏一曲,他取出紫玉长笛吹起了悠远的曲子。她手抚过琴,弹了一曲《离人》:别后梦里到汝家,小道崎岖廊阑斜。多情月为离人苦,空庭欲晚照落花。 琴音刚落,便觉曲不逢时,他不是她的离人,她对他弹奏也只会两人皆伤。而伯约,怕是不会听到此中调,她对他再是相思,也只落得春庭月下只为离人照落花。 他不置一词,但远娡知道他在极力忍让。饭菜布好,皆是素食,粗茶淡饭,别有一番风味。难为他了!“你如何知道我喜爱那老虎?” “只要有心,定能找出你想要的!” “只要有心,我定能找到音儿!”他与他的话皆是一般的意思。酒洒了一地,她的脸色大变。 “你不舒服?”他急忙放下碗筷,到她身旁。 “无事,吹了风,故头有些昏沉罢了。”她恢复了常色。 他把酒壶扔进了河里,“身子不爽,别喝酒了。”他的神色是如此的温柔,她唯有垂头不语。 河上漂着一只只燃着火烛的纸船、莲花。在河中一闪一闪很是漂亮。 “那是花灯。”他在她身旁轻轻说道。 “好别致。” “人们喜欢以此许愿,漂得愈远,愿望愈容易实现。”其实他是不信的。 船靠了岸,他拉着她来到河畔旁。这里竟是游人如织,一不小心,她脚踩进了水道坑穴,一脚的湿黏,十分难受。 他让她稍等,小跑着走远了。远娡唯有坐于一旁等他回来,看着身旁许多许愿放灯的人出神。 “小姐,请换鞋。”远娡抬头一看,竟是司马懿。她一愣,尚来不及反应,他已半跪着为她除去湿鞋。“别!”她伸手去推,“这里人多。” “穿着湿鞋久了会病的。”他利索地为她换好鞋袜。鞋子绣着绿盈盈的竹林,两只小兔轻轻伏于鞋头,后跟是两捧君子兰,边上还绣着溪水。没有任何的珠宝镶嵌其中,但却分外的秀雅。 她脸一红,“有心了。” 身旁游人皆是赞叹,未婚少女全投来了羡慕的眼光,而司马懿的那双眸子如那汪溪水无比的清澈,带着渴望,定定的注视着她,“我知道你喜欢民间的粗茶淡饭。” 她低下了头,装作没有听见。一只精致的莲花灯递于她面前,“许愿放灯吧。”他还买来了花灯。 她淡淡的拒绝,“我并无什么心愿。” “就当游戏吧。”他点亮了灯,花灯漂出了水面,漂得很远…… 一连十数天,司马懿带她流连与市井小城,他陪着她,从不露厌烦之色。 “买那么多,不怕装不下船?”一件精致的江南刺绣江山远景屏风往船里搁。远娡忽然发现,司马懿也如孩子般的会赌气,只因她路过绣房时多看了那么一眼。 “你喜欢就好。”他抚着琴自弹了首《凤求凰》,声音缠绵抵足,再现了司马相如和卓文君的爱情诗篇。 远娡垂眸看着江水,弦外之意她如何不懂。但司马相如和卓文君的情爱最终也只是黯淡收场罢了,男子终究是薄情负心的。远娡微微蹙眉,她之于司马懿也不过是新宠,他腻了自然就会令觅佳人。 而伯约呢?终究他是负了她!他也是一个负心之人罢了,既然知道他的薄情寡意,为何她的心仍在痛。 “怎料相爱却成仇,卿卿独恨。反成了心心一系之人,难系白头。可怜飞燕倚新装,盼君侯;怜文君难成白头吟,西畔清河霜冻难唱白头。”她清唱了一段怨行赋,不觉泪如泉下。 他放下了琴,把她抱于膝上。“我绝不会让你如飞燕般倚新装却无人赏,”他的吻霸道而缠绵,但少了分侵占与掠夺。他身上淡淡的兰芝香蔓延开来,他看着她,用绢子拭去她的泪水。她没有挣扎,他能把解药给伯约,她亦无憾。 司马懿知道她怕热,带着她在江上漂,江风袭人颇为凉快。到了申时,太阳的光没那么灼热,他扶着她上了岸。这一带很是幽静,山上还有一处小亭。 他领着她往山上走,山里很是清凉。青翠的树木郁郁葱葱,很是茂盛,不知名的野花开满了漫山遍野,再往里走去,便是幽深林地。远处炊烟袅袅升起,看来似一处村落。 他拉着她走近,几个小童在村外嬉戏,远远看见人来也不怕。乡童遥问,“两位客人,你们找谁?” “我与夫人来此游玩,却迷路了。”他微笑说道。 那小童走过,“到我们村中歇息吧。” 他牵着她进了村,村里人很好客,见面先为他俩满上了三大碗酒。远娡本也能饮,但他坚持不让她喝,因着她身上毒气刚清。他一下喝了六大碗,村中人个个叫好。和村中老者攀谈,知道这里是陶园村,村中人大部分姓陶,因王莽篡汉后,生活民不聊生,故而他们的先祖躲避至此,与世隔绝,自耕自织倒也丰足。 听着,远娡微笑颔首。“既然远娡喜欢,不妨多住几天。”他道。 晚饭自然也是粗茶淡饭,穿的自然也是粗布衣裙。远娡看着窗外几株绿竹有些茫然,只见盈盈绿竹,葱翠喜人,连空气都带着了竹子的清新。门微微的开了,他步子蹒跚,定是酒喝多了。她扶过他,让他卧到榻上。 他一进村就说明了她是他夫人,故村人只安排了一间房子,而她没有反抗的资格。 在地上铺好了被褥,远娡正想和衣而睡。他忽地站了起来,倒在地上胡乱盖上被子就睡,样子与孩童无异。远娡替他盖好了被子,正想抽身,却被他拉入怀中,“我为你做如此之多,难道你还不明白我的心吗?”他苍凉的语气让远娡莫名地慌乱。 远娡心酸垂泪,如非姜维负她,她何至于此。而此刻他已娇妻在怀,孩子相伴左右了吧!如非他,她无需为他投入别人怀抱。霎时,所有的恨意在心中生起,只为了儇圜!儇圜,为何自己要输于她?她不过是被自己救下的一个普通女子! 远娡不甘心,她要他们永远的分开。心中打定了注意,她一定要报仇! 躺在司马怀中,一夜未眠。想要复仇就只能借助他,或者借助魏皇之手,忽然她想到了进宫。但司马怎会放过了她,难道真的要从他身上得到她想要的权利?远娡迷惘。 “娡儿,你一夜未睡?”他醒来,关切地看着她红肿的眼睛。把她抱回榻上,他道:“好好休息。” 他掩门离去,屋内又剩下了她。无疑,他现下对她很好,但她仍不能相信他。他这样一个枭雄,会为了一个女子而作出牺牲吗?!他不会的,他终究会烦透了她的,因而她必须进宫。 推开窗户,凛冽的空气让她身子微感寒冷。他在墙角之下糊着什么东西,如此的出神,连她走到他身后也不知道。“仲达?”她轻唤他,他身子颤了颤,回头看她,眸子里含了如许的深情,没了平常的冷傲。 她低头看去,是一只有着长长尾巴的金色鹊鸟。 “娡儿你看,”他的声音带着喜悦,脸上是如孩童般纯净的笑容。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司马懿,心中微微一动。他拉着她看纸鸢,鸟做得很精致,还黏上了羽毛。远娡笑,“定是你偷拔鸟上羽毛,把一树的鸟都吓跑了。” “那是我要为你扎一只纸鸢,能在天上高高的飞。”他像一个初谙世事的少年那般的无赖却带着纯真,连那明眸都变得纯净如溪,闪烁着清溪般的光润。 她只是笑,不言语。低着头,看见他的手,全是红痕,有些还渗着血,纸鸢的竹签身杆上都粘着了他手上的血。 她轻轻地按住,“别弄了,你的手上都起血泡了。” 他一回头,吻轻轻的落于她唇上,如蜻蜓点水那样的轻。轻轻的一啄,她的脸红得如桃花灿烂,而他的眼睛笑得那样的弯,如两汪新月,细细的笑纹在眼角处荡漾开来。 看着眼前这个如大男孩般的他,远娡的心如水荡漾开去。或许,她真的可以利用他! “娡儿快去换衣服,我们放纸鸢去。”他的脸上洋溢着喜悦,只不过是她稍稍的对他假以辞色,他就如此开心,难道他的争霸之心真的被她磨灭了吗?远娡不敢相信,看着插在窗前的泥老虎仍是那样的鲜艳可爱。 她点了点头,回房更换衣服。穿上的只是寻常布衣,十分素简,伯约的廉洁竟对她有如此大的影响,使她也对奢靡产生了厌恶。她慌忙摇头,拼命忍住了泪意,她不该想着负心的人!心一怒,拳头重重地锤在几上。 “娡儿,你的手!”他轻轻地抓住她的手,摩挲,他小心翼翼的样子让她感觉到,至少在她最低落的时候有他在身边。 纸鸢高高的飞,她喜欢这种自由自在的感觉,但它飞得再高、再远,始终是要回来的,靠一根绳子牵引,也被这根绳子牵绊。 鸟金黄的尾有三尺长,随风舞动很是漂亮。远娡从未见过如此玩意,终忍不住,手痒痒的,想自己放。他却笑着不让。 “为何不让我放?”她不满。 “只怕会掉下来。”他的笑容带着狡黠与阴谋。很多时候她都觉得他带着面具,到底那张脸是他的,她看不清。 他见她神色又变,把纸鸢的线头辊轴放于她手中。她觉得新鲜,左拉右扯的,眼看着它越飞越低,她真是着了。 她一气,正想丢掉线轴,他一手牵过线用力一拽,那纸鸢竟飞起老高。他不断扯动,慢慢的,纸鸢飞到了最高点,阳光下泛着金光,摆着一条长长的尾羽。 “欲速则不达,凡事皆要看准它的受力点,看准他的弱与重,那样才会抓得准。”他松开了手。在他的教导下,纸鸢果然飞得很高。“我想再高些!”远娡边拉着纸鸢边说。 “已是尽头了,就算有再长的绳子,有再好的技术,它也不能飞得再高,这就是被牵引者的命运。”司马懿眼里尽是掌控一切的得意。她轻轻地扭断了绳,随它远去,“这样你就掌控不了它了。” “错了,绳子只是一个工具,真正要掌握的是它的高度尽头。对人,就更要精准。”他自负而答。 “只是我们的意见相左而已,不过是一个纸鸢,一种游戏。它可以不受任何人的操控,包括坠地。一切是掌握在天的定律里,是天意。故放了它,它就自由。如果只是一个游戏你也去计算,只怕活得太累。”听了她话,他随意答,“我从不相信天意。” 突然发现,其实他是很任性的,“我与你作赌,你的大业终究不受你的控制。”她浅笑盈盈。 “荒谬!”他依旧自信。 “你的阳寿,在于天。你从深山里来,韬光养晦许多年,仍无法大展拳脚,只怕日后还要忍,还要等。”她一语道中他的致命弱点,或许他不会输于任何人,但他赢不了天。他的神色大变,一拂袖自个儿走了。 远娡嗤笑一声,自赏着山中风景。古亭清雅,坐于亭中,一览众山小,那样的豪迈之情就如司马,始终是不能甘此平淡的。 从一枝攀进阑亭来的树上、摘下了一片滴翠的叶子,叶子舒卷开,黄杨鲜绿很是明快。一时有感,远娡吹了一曲《春江水》:莫负好春光,波光水潋夜未央;莫负好时光,年少鲜美曲高扬;楼台虽高,露尘生,天尚未寒,人何忧。自古年少,自风流,风流一曲,千古传。莫负,莫负,莫负好春光! “娡儿的才情越发妙。”司马懿缓步登亭,“好一曲《春江水》,年少就该建功立业,唱风流”。 “仲达,怎又返回?”她放下唇边叶子,嘴里微微的含了青叶的味道,清新而熟悉。眉微蹙,她又想起了伯约。 “方才是我不对,不该与你争这意气之事。”他向前扶她,她微微一退。他也不计较,坐下观赏着日落。他絮叨着说起了旧事。他本是深山里的一名闲散山人,他看透世情,厌烦逼迫相争。但年仅二十的他被曹操缚去军中,没有丝毫的尊严可言。可既得了他,却又遭曹操猜疑,一直不受重用,得处处提防。他的经历是荒唐的,故本无争雄之心的他,明白了,只有掌握了大权、也只有权力,能让他得回尊严。 远娡静静听了。他是可怜的,他的心里藏了许多不堪回首的往事,而她,也是怜悯他的。她伏于司马懿膝上,静静地陪着他。他指了指太阳,轻声说道:“娡儿定是感叹它的短暂,但正是它的短暂却孕育了明天的灿烂,”他握着她的手,看着她,“娡儿,我只是想你明白,人逢乱世,只有获得了权力,才能保得了性命,守得住尊严。”他继而叹气,“你在栗特从未见过纸鸢吧?” 远娡点了点头,仍是望着别处。 “古时称为「鹞」,北方谓「鸢」。春秋战国时,墨翟曾费时三年,以木制木鸢,飞升天空。后传给了他的学生鲁班,才改用竹子做风筝,做成了喜鹊的样子,称为「木鹊」,在空中飞翔达三天之久。《鸿书》上说:公输班制木鸢以窥宋城。后纸鸢常被用于战术上,用于测量天空风向和通讯的手段。 楚汉相争,韩信攻打未央宫,利用纸鸢测量未央宫下面的地道距离。而垓下之战,韩信派人用牛皮作纸鸢,上敷竹笛,迎风作向,汉军配合笛声,唱起楚歌,涣散了楚军士气,这就是‘四面楚歌’的故事。”他认真的讲着,从前那个说此行为是幼稚的人,如今他也会向她娓娓的道着故事。 坐于亭中累了,他拉了她卧于亭中地毯上,他忽地躺下,枕着她的膝。远娡原低着的头,终被他的眼眸所逼视,她很是尴尬。他双手环于远娡腰间,躺于她怀中,就那样的看着她,静静的,如在欣赏一幅画。 远娡微微扬起了头。“娡儿怕看我的眼睛?”他看着她,仍是那样的看着她,许多时候她看不透他在想什么。 “我闭上眼睛吧,那样你就能无拘束。”他真的闭上了眼睛,看着他分明的轮廓,深深的眼窝,两颊的颧骨高起,清俊的脸显得越发瘦削。 “你在偷看我吧?”他突然睁大了双眼,明亮犹如太阳的光辉。她脸一红,别过头去。他又闭上了眼,她再不看他。但她知道,她怕与他单独一起。 “不论你信不信,我终究是爱你的。”他道,而她只是静静地看着风景。 “在西域之时,我一心只想找个美姬。无须是绝色,但必要善于媚惑。而我却遇到了你,你的眼神是郁郁的。你的舞,使得面纱脱落,你的容貌竟是如此的艳绝,比甄夫人更美。我知道你不善媚,但我却挑了一个满身是刺的小人儿。”他“哧”的一笑。 她低头看他,他闭着的眼如活了一般,那样的传神。他的脸变得如此柔和,只为了偶尔脱落的面纱。两次。一次是他,一次是姜维,这二人或许爱上的根本只是面纱无意脱落时的梵音,而不是她! “那时你还完全是个孩子,一个心性要强的小孩。只有那么点高,”他闭着眼用手比划着,她默默无语,或许让他沉醉在自己的回忆里也是好的,“一个小孩,一个绝色的美女!如果有一天我真的要死了,我希望我能死在你怀中。”她听着一惊,头上的簪子落地。“叮”的一声激起了满池的涟漪。 “我选了你,原以为只把你当棋子;但在初见你那一刻,就爱上了你。我留你于府中,却常年的留守洛阳,把调教你的任务留给府中的任何一个人,教会你适者生存,强者为王这个道理。里面每一个女人,只不过是我的禁脔,这点我从不否认。唯独你是特别的。我在意你,我躲着你,不惜留在洛阳;但,你,你却爱上了——” 他顿了良久才接下去,“你出走那一刻我才知道,我那样的妒嫉他,一个无名小辈,我恨他从我身边抢走了你!” “为什么,为什么你选择他?”司马懿如疯了般跃起,剧烈的摇着她问为什么,如一头受伤了的野兽。 “放手,你弄痛我了!”远娡用力地推他,无意间,她的掌打到了他脸上,他瞬间清醒过来。 “你,怎样了?”她捂住他的脸,心中尽是恐慌,他的眼神让她害怕。 他吻上了她的脸,她的唇,抵死的缠绵于他也远远不够,他仿佛要把她溶入他怀中。那样的吻,那样的强烈,他赋予了她各式情感的吻。他与姜维竟是两个世界的人,他的世界让人如此的看不清,他的情感纠杂了更多的东西,其中一样是占有! 他在她耳边细细呢喃,“我从未爱上过一个人,除了你!所有的娇妻美妾,世上我见过的任何一个美人,倾国倾城如甄宓都未能令我心动!” 远娡寒意顿起,他的情感如此强烈,让她害怕。他这样爱她,她怕,她怕他终究不会放过姜维。 他停止了亲吻,而远娡早已吓得如受伤的小鹿,一双眸子黑如点漆,无助地看着他。她的乌发垂了一地,他伏于她耳边,“你这样子真美。” 晚宴也只是她与他,他叫上了许多菜。一桌饭菜很是丰盛,席上他也很是高兴,连喝了好几杯酒。“仲达今日为何如此开怀?”她见他眉眼尽是柔和。 “今日是我生辰。”他大笑,一杯酒已然见底。 “仲达年数我竟不知晓。”她也只是随意问道。 “人生苦短,转眼便已二十有七了。”他毫不为意,只是笑。 她脸微微一红,他如何又与她何干,于是端起酒喝下以作掩饰。她投眼望他,他意味深长的看着她笑,她忙垂下了头。 想必是他酒醉了,才离了席翩翩而舞。宽大的袖子临风而动,风也随他而动,那样的放浪不羁,倒有几分文人才子的风骨。 想起了曹子建偷吃酥时,一尽兴和杨修等三人赋诗起舞,舞姿之华丽引得园中仙鹤也跟着鸣叫起舞。如今看司马起舞也很是旷达不凡,两袖回风,而风过,踏步如星,眸若星辰浩瀚。 她喜音律,拿起箸按着拍子击打,随兴唱起《春江水》下阕: 莫负好春光,春江碧水黄花雨,鹧鸪天来鹧鸪飞。飞起好事近,莫负好时光,少年心性志气高,碧云天来碧龙腾,腾起好江山。帝都江山在梦乡,莫贪欢,良宵苦短,十年梦,一晌贪欢。莫负,莫负,莫负好春光! 一顿,方知自己错了,何来良宵苦短!这本是用来激励少儿郎不要贪欢,奋起直追流逝的好时光,方能建功立业。而此时唱来,着实让她懊恼。 未等她从梦中惊醒,他看着她一笑,倒地不醒了。远娡很是庆幸,终究还是躲过了。让人撤去酒菜饭几。让人帮着忙扶他上了床榻,等众人皆散去,才发现屋内酒味甚浓,忙取来檀香焚上。 铜炉旁的瓶子里插了一支清竹,用清水养着,还养了几株兰,有奇异妖娆的吐舌兰、有清俊的君子兰,有典雅的蝴蝶兰。置于烛下一熏,清气淡淡飘来,屋内光洁干净很是怡人。远娡收拾好被子铺于地上,掩了房门出去。打了水在洗房里细细地洗着,看着桶内的蔷薇花瓣红妍芬芳,热气一熏,微微的酒劲上涌,舒服的闭上了眼睛。 竹子的清气缭绕着她的鼻子,痒痒的,忍不住打了个喷嚏。一惊,睁开眼,哪还在洗房里,正好好的躺于屋内榻上。柔滑的被子裹着她的肌体,她竟没穿衣服。 远娡大惊,他正拿竹叶逗她,“你在洗房太久,水都冷了,会着凉的。”他轻轻的在她额上一啄,身上竟起了酥麻之感。她紧紧的裹住被子,把被子全数地拉到了身上。 他笑,“娡儿,可曾记得我说过的话?” 远娡惶恐的摇着头,眼里泛起了泪光,她生生的忍住。 “真要死,我定要死在娡儿怀中!”他的笑意那样的浓。他伸出藏着的手,竟是一对龙凤花烛。她大窘,想起她与伯约也曾有过一对啊!泪水还是流出来了,原来竟是避不过的…… 他吹熄了所有的灯烛,只剩那一对大红的花烛燃着,暖暖的橘黄火光,淡淡的,让屋内变得迷蒙。 他往她身边靠去,她拽着被子往后退,他仍是笑,“娡儿,春宵苦短,莫负了好时光,莫负了好春光,”声音暖暖的,懒懒的在她耳边响起,“只有对我在意,你才会问及我年龄。也只有此,你才会为我起舞而击节歌唱。娡儿终也肯留意于我了。” 他也是异常的温柔,一切来的太快,她,不知该怎么办,脑中一片的空白。他身上有竹子的味道,还有一丝似有若无的酒气。手是那样的烫热,把她揽入怀里,不容她有丝毫的挣扎。 吻如细雨袭来,贴着脸,冷冷的,温温的,不知是什么感觉。她如失去灵魂一般躺着,泪不知何时洇湿了他的衣衫。她终究是不爱他的。她骗不了自己,更骗不了他!他终究是恼怒了,“你为什么就不能忘了他!” “无论我再怎么努力,你的心始终不在我这!我要你何用!”他疯狂的撕裂砸破一切的东西。屋内一片漆黑,她再也看不见他的眼睛。 “你放了我吧!”她哭着哀求,“我说过,我不会后悔与你的交易,但心我无法给你!” “放了你?!”他的声音全是嘲笑,“我说过,我情愿永远的拉着纸鸢,也不会放手。我不会让它自己去选择坠地还是远走。永远不会!” 他始终是不会放过她的,或许,他真正爱的只有他自己,远娡的心慢慢黯淡下去。“你真的不愿放我走?”她最后一次问他。 “我对你好,你不领情,不珍惜!那你就只能是我的棋子!我情愿毁了你也不会放了你!” “既然如此,你杀了我吧。”远娡心凉透,不知他会如何待她。 “杀了你,这样多没趣,我更喜欢折磨你,永远的折磨你!”远娡已经连眼泪也流不出了,只能听着他把话说完,“仍是一个交易,我不会勉强不爱我的人留在我身边。用你情郎的命作交易,你进宫,或者他死!” “好!”她答应了他,他是一个魔鬼,只要能摆脱他的控制,她愿意嫁给任何人。 “你竟爱他如此?!”他狂怒的声音中夹着劲风的力道。她闭上了眼,但,却停住了。他,还是没有拍下这一掌。 又是器物摔破的声音,他冲出了房门。她终究要被送去魏宫,躺着,泪水湿了干,干了湿。往事如烟云消散,她连伯约的最后一点笑容也抓不住…… 第22章 惊鸿一瞥襄王梦 阿尔兹和月念又回到了远娡的身边。 许是司马懿对她厌恨极了,才如此迅速地找来了她们,并备好了马队船只。远娡掀开帘子,看着马车碌碌而走,前方起了雾,看不大清路了。司马懿赶路赶得急,累死了好几匹马。眼看着,魏宫越来越近了…… 花若,这个心事难测的小女孩执意跟着自己。远娡发现越来越不了解她。自己欠花云的只怕太多,能做的,只是尽力照顾好花若。如能遇到人品和才学俱佳的人,定要替她好好绸缪。远娡叹罢,见大家困乏,便唱了一曲逗大家一笑: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诗经·绸缪》) “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月念最先笑了出来,“要问你啊要问你,将这良人怎样亲?”阿尔兹听了也是笑。“小姐,想嫁人了?”月念打趣道,“小姐国色天香,嫁定是嫁最好的。也只有魏皇才称得起小姐!” 远娡一怔旋即一笑,“我看倒是月念想嫁了。”偷眼看去,花若的神色微微一变。顿了顿,远娡说了下去,“我定会为姐妹们寻觅人品才学上佳的好儿郎。”月念感激地握着她的手。远娡笑,“月念,不必如此。我定不负你。” 只有花若起了二心,只为了一个姜维!一听要为她选夫婿,竟脸色大变。那她跟着自己究竟是为何?掩饰得再好,还是被远娡试出来了。 看着帘外风光,远处波光滟潋,定是河了。见花若神色寻常,远娡也只装不知。 下了马车,远娡径直走到司马懿车内,他在闭目养神。“前面是何河?”远娡相问,连名号也省去,她再不用虚伪地唤他仲达。 “洛水之滨。” “我想在此停留一日,不知可否?”她小心翼翼,不想与他撕破了脸面。“晚上必须出发!”他冷道。 洛水很美! 宽阔的大河看不到边,水里零星盛开了月白,淡黄,淡紫的水仙。那白如星光点淡的盈亮,在雪中漫漫的飘飞,滴落于水面,尚未激起涟漪就已消融。如水花天影里的仙子。 烟波浩淼,水光清潋,那就是洛水之湄,芦花的香味随风而动,围绕在远娡身周,芊芊芦苇,丝丝秋霜使洛水更加的多情。芦苇好高啊,带了星点的微红,扎根于水中之洲,或漂泊与水中汜。 天色渐暗,苍翠古朴的洛水两岸也转瞬变得寂寥,星红的芦苇泊染上了秋霜。苍翠渐渐的化为了浓墨,但洛水依旧婷立于中央,倩影婆娑。化不开的凝墨就是她那道眉,一朵皎白的水仙滴落,不偏不倚,点于她的眉心,那朵误落凡尘的水仙在水中娇涩的绽开了她的容颜,雪白晶盈的娇躯荡漾开来,袅娜多姿,幽芳四散。 满目的芦花开满了天边的白云,所有的一切仿如水仙子雪白的纱衣,舞动起轻盈的身子。是她,甄宓来了! 她洁白的舞衣不染一尘,在水中央轻轻起舞,岸边开满了水仙,湖面碧水涌动,她又如一朵水仙合上了花瓣沉入了水中,而她的舞衣飘落,席卷了天地间所有的颜色,只剩无际的水雾迷蒙,白如□□,连绵至月中嫦娥不能及的地方。 “甄宓,你又回到水里了吗?”远娡痴痴的看着。忽然,洛水分开了,一个袅娜女子从水中升起,美若朝霞,灿若银汉。她还在轻舞,月晕下笼罩了她莹白的身子,每一个舞姿都翩若惊鸿。远娡随着她起舞,舞着她的每个步子,远娡不停地舞,纱裙如那滴落水湄的水仙花瓣,雪白的花,无尘的花…… “宓儿——”不知何处里闪出了一个人影,又在痴痴的呼喊着谁。 远娡停下舞,忽有感,吹奏了一曲《惊鸿》: 神女态且娴,眉若天影雪,回姿风怯弱,流盼秋霜浓。更得子建顾中盼,天下女子有几何。殊色文采赋娇容,子建文采难描一点,眉心如雪!一点,眉!惊鸿! “宓儿,为何不肯见我!”声音凄切,难道是她产生了幻觉?远娡回头,只见一个男子焦切的注视着自己,但却唤着宓儿。 他如飞雪踏步,每一步都似落下了一片洁白的雪花,素衣逆风,容颜憔悴,仍掩饰不了他眸子里的神采,那双瞳如透明了一般,水仙开满了他的眸眼,那样的清亮,那样的纯净。 那仙人之姿,清俊的风骨,建安七子的容神禀貌都赋予在了此人身上。 “公子,小女远娡,并非宓儿。”看他神思,定是很爱那位佳人,晃一思量,宓儿会否是甄宓的小名?而这位就是她一直倾慕的曹子建?远娡的心里充满了疑惑。 “若非宓儿,你如何会这惊鸿舞?”他向她靠近。 远娡一惊,莫非她真的是遇见了甄宓的仙踪?“是子建吗?”她低声询问。 “宓儿终于记起我了!”他伸开了宽大的袖子,迎着风起舞,舞姿古朴飘逸,长长的袖在风中翻飞,高高的冠也随着他舞动,如那清灵的仙鹤般高贵。 他缓步而停,细细看着她,苍白的脸终于泛起了细碎的红影。他极瘦,但眼睛也愈发的明亮,如含了雪般。他想拥抱她,远娡轻轻地推开,“子建看清楚了,我真的不是甄宓,小女董远娡。” 他犹是不信,入定般的看着她,远娡闻到了淡淡的酒觞之味,“人言曹子建好酒,果不其然。”对他微微一笑,他定是酒劲子来了,忘了所处何方。终于他的眼眸黯淡下来,跌坐于烟水河畔,洛水之滨上。 远娡心不忍,拿绢子洇了水,再拣起河边的一朵水仙置于绢心,清香残留。她把绢子递与了他。他看见黄绢下的水仙,眼神微微流转,接过,看着她,清亮的双眸,让人如沐浴着清风明月。 他一微笑,她竟红起脸来,他的笑如此的俊美,世上没有比他更英俊的男子。她忙低下了头,以绢覆额以作掩饰。风起,吹开了脸上的薄绢。他望向她,她还以一笑。 “你真像宓儿,连笑都那样的神似。”他深情的眼神让她好生不安,淡言,“人之相似,定是有的。” “姑娘如此慧质兰心,也是世上再无二人能及的风貌。子建不才,不应与甄宓相提。”他脸上神色很是诚恳,真是一个风度优雅的翩翩君子。 “酒,多喝无益。子建多保重!”她正要离开,却被他留住。 “董小姐可否再跳一曲惊鸿?”他恳求。她心实大不忍,看着天色尚早便答应了他。 踏着若有似无的月起舞,浅浅的河水凉凉的浸到了脚踝。她轻轻的飞啊,挑起了点点清冷的水花,手轻拂烟波云霞,滟潋的水光晃动着她的倒影,在她身上流连,点点的水珠溅湿了她的眉,她的脸,她的眼,她的双眸更蒙胧了。一曲舞罢,她从水边赤脚走来,身上轻盈的水珠点点滴落,下衣裙摆微湿,鹅黄的青丝翠竹云锦略显通透。 脸上的水珠沾着了长长的睫毛,微微一眨,回眸间,发现他正出神的看着她。远娡一窘,垂下了头。 “清水芙蓉也莫过于此。”他也是尴尬一笑,报以赞叹。 远娡看见他正抱着金缕玉带枕,微微一惊,司马懿竟毒至此!他见她神色大变,忙问何故。 “此枕可是曹丕所赠?”她一语便觉出言有误,不能直呼其名。 他爽朗一笑,丝毫不见怪,“正是吾兄长,当今魏皇所赠。”他无比怜爱地抱着玉枕,连话语也越发温柔。 远娡实不忍点破,但终怕他被奸人所害,“子建此去属地不可再乱酒胡言,在魏皇有生之年不要离开你的属地。” 他眼皮一跳,她还是把它说破了为好,“我料此乃甄宓皇后的遗物,是她从不离身的玉枕。魏皇会赠你,全是司马懿之计,让你睹物思人,再无心力去争斗。你且自重!” “司马懿?!” “没错,我知道这一切都是他的计谋,让你永不复身。” “姑娘到底是何人?”他起了疑心。 “我是司马懿从西域找来的献与魏皇的歌女而已。”心中尽是惆怅,她道:“子建不信,我也不强求,我对你绝无歹心。” “我相信你的话。”他的容色变得萧瑟,因着甄宓的缘故,他的心定是很痛的。远娡拱手一揖,还礼谢他。 “魏皇,性子多疑,但姑娘性情、人品,他定是喜欢的,”他也叹了声气,“我们能在洛水相遇,也是缘分。我在舟中假寐,梦中见宓儿在跳只有我俩共知的惊鸿;醒来很是遗憾,临水而望,就看见了姑娘也在跳此舞。是姑娘一解我相思之苦,更得姑娘怜惜,予我赠帕起舞之情,我方才亦作了一赋,以赠佳人!” 他在一匹白锦中写下了一篇《洛神赋》:……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 远娡看罢,怅然叹谓,“只可惜甄氏已不在,我受此真是有愧!” “姑娘才貌在宓儿之上,只是性子过于耿直,怕于你不利。子建衷心祝愿姑娘能得皇宠。”他也是意兴阑珊。 “不得其人而嫁,宠与不宠,我皆不在心上。”远娡垂眸,淡言。 他伸手向前,终究是忍住,“你性子太高,就如她那般。哎!”他的脸色又是初见时那样的苍白。他顺水而指,“在这出尘清曜的洛水旁,繁华、奢侈、富足,都集在了它身上,叫洛阳。从今往后我就要远离它,而那里就是姑娘的家。” 远娡也遥遥相望。他说,“看见了那如烟的宫殿了吗?高耸入云,华丽奢靡,那就是你的家,一个斗争不断的家。” 宫殿如烟,再看,却不见了。他再赠与了她一幅画卷,远娡谢着收下了。 “姑娘可否一笑?”他那样深情专注,远娡知道,他定是想念甄宓了。她拭着手绢,嫣然一笑,风起了,手一松,手绢随风漂入洛水之上,她仍微微的笑…… “别了,宓儿!”他看着她的笑容,终于离开了。他带着惆怅、不甘、想念,落寞上了去鄄城封地的船。 也不知子建给了何画卷给她,但隐隐的觉得必是甄宓的华容。 沿着洛水往大道上赶,忽见前方不远处,一女子要投河。远娡大惊,忙前去阻止。远娡怒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怎的这般不爱惜!” “小姐?”这是个上了年纪但样貌清秀端庄的妇人。她一把抱过远娡,哭了起来,“小姐,你来接慧珠了吗?” 远娡轻轻推开她,“我不是你家小姐,我是董远娡!”她暗暗惊心,难道又遇上了甄宓的故人?妇人定定的看着远娡,良久才说,“小姐没这般年轻,也没您高。您不是小姐!” “请问你家小姐名讳?”远娡见她寻死之心不死,惟看有何法留她。 “小姐姓甄,小名宓儿。”妇人复又垂泪:“小姐啊,您去后还要遭以糠塞口,以发遮面,那样凄惨,您让我有何面目留在世上啊!” “我可以为你家小姐报仇,但你要协助我!”远娡魅惑一笑,伸手向她。 马车慢慢驶进了洛阳。洛阳一片花红柳绿竟是如此富庶,一路上经过城外田间,尽是连天的稻谷,和看不尽、数不完的桑树,民生之计全无半点参差,丰衣足食至此,真让远娡大开眼界。 城内一片歌舞升平,坊间食肆林立,花鸟古玩比比皆是,小吃坊市更是热闹。初升的月朦朦胧胧,遮掩不住人声鼎沸。路上往来的人皆带着面具,上绘古怪凶恶的人面,以此乞求辟邪,交好运。 远娡不管不顾地跳下马车,奔进人群。她在热闹的街市中心起舞,在每个面具下的人中来往穿梭。人们好奇的看着她,她也好奇的看着他们。远娡随手一拿,一个小巧精致却涂着大黑脸的面具在手,她戴上,一旋就不见了人影,气得老板大骂。 她笑着,舞着,跑着,奔腾的心一刻也不得停止。过了今晚,她此生再无机会如此忘形,如此放浪形骸了。 花灯挂满了天地,有美妙的西子美人、也有倒影成双的天鹅、有依水盛放的莲花、也有巧如花鼓,红的、黄的、紫的、蓝的,映得灯下的每一个人皆不真实。远娡放肆的笑,此处人多,司马懿要找到她也非一时三刻。想到此,她愈加放旷。太忘乎所以,一脚踩到了一个人的衣摆,远娡毫不在意,继续转进人群。 “你给我站住!”远娡回头,竟是方才被她绊倒的人追来。远娡哈哈大笑,旋得更快。人挤人的拥,她倒想看看那人有何本事抓她。那人听声音很是年轻,戴着同样的面具。肯定是朱门酒肉臭的有钱公子,远娡最恨这种人。只会欺凌百姓,她有意耍他,故不远走。 来回的走在他身旁,隔着数重的人,他就是无法追上她。远娡定要他出丑,一个凌步转于他身侧,他扑来抓,被她脚一拌,他重重摔倒在地。远娡笑得更加放肆。 他很是狼狈,衣裙被来往的人踩住,爬不起来。而他身子又高,更不灵活。远娡一个转身,隐于了闹市之中。 忽觉肚子饿了,她取下面具,走到摊子前坐下,要了个可爱的小兔点心。正想吃,一个浑身泥垢的小女孩扑倒在地。远娡正想向前帮忙,来人将女孩扶起。那年轻人和远娡一样的年纪,但已具青年男子的容貌气韵。“小妹妹饿了吧!” 这声音竟如此熟悉?!远娡细看他装容,面目清秀,竟有几分曹子建的样貌。心性倒是谦厚。 “来妹妹,把这钱带住。”他请妹妹吃了一碗面。远娡坐于一旁看着他,吃饱后,刚想去掏钱付账,靴跟处却被异物磕痛。她伸手拿起一看,竟是块精美的玉珏,上刻一夔龙。用五彩吉祥寿绳编好,系着满坠小珍珠的流苏。远娡大感不妙,不知是何人所遗。她揣于怀中细想,莫非是方才被她连连绊倒的有钱公子? “真晦气,出来一趟竟把我生辰之时爹爹赠的夔龙佩丢了。定是方才那贼人!”他拍着桌子和站立于旁的一个侍卫而言。 原来她才是真真的晦气!她忙收好,一转身进了巷子,戴上面具,再走出巷子,向他走来,大呼,“谁说我是贼人,还你!当时人多太挤,我也是无意碰到你。我并不知道这烂玉掉到了我的靴子里。”她一放下就要走。 “站住!”他仍是大呼。远娡一恼,也就转进了热闹的人群。他竟紧追不放,她回头看他,他一边呼叫追她,他身边的侍从也追来。她怎如此倒霉! “抓贼啊!大家抓贼啊!抓到有赏!”他指向远娡,众人蠢蠢欲试。她气极,好心当贼办。她一转,一旋,舞姿飘缈。一低足,颔首跃起,凌步而动,纷纷避开了上前的人。他竟然看呆了,不来追赶。 但他的‘抓到重重有赏’激起了所有人,人越来越多的围向她,不得脱身。忽一人向她扑来,她侧身避开,他力度太猛,牵引的风劲刮到远娡的脸,眼睛一吃痛,就要往下摔。她顺势闭上了眼睛,心想定是要缚手被人当贼办了。 “我终于抓到你了!”那少年双手接过了远娡,手用力一掀,面具脱落,长发散开在空中飞舞。他接过她旋了一圈缓了下坠之势,她的衣裙和长发如彩光下的白蝴蝶纷纷起舞,旋出了极美的圆弧。 “你放开我!”远娡推他。 “我偏不放!”他在大庭中央就这样抱着她,她挣脱不了。而一旁的人如看戏般纷纷叫好,没了奖赏也欢喜。 远娡大急,除了司马懿没人敢这样羞辱于她。大怒之下她咬他,他竟生生的忍了,她闻到了血腥味,他仍不放她。远娡只好不再咬他,他看着文弱,性子倒是执拗刚烈。 “小美人,我好不容易抓到你,怎能轻易放了。”他的笑意说不尽的坏,眉眼全是笑,却带着子建的潇洒。 “好!”人群中又爆出了叫好声。 远娡羞红了脸,却挣不脱,与他相视,他的笑意越发的荡漾,连唇角上扬的弧度都带着玩世不恭。她别过了脸,他轻轻的放她于地上。 他手刚离,远娡一转就要躲进人群,“你还要逃吗!这里的人都见证你是贼,你逃我就绑了你去见官!” 远娡大怒,“请问公子,我偷窃了你什么贵物?” “恩?”他挠了挠头,冥思苦想。 “想不出吗?那恕我不奉陪!”远娡正要走,他一步拦了上来,“搜身自然知道偷了什么。” “你!”远娡气结,竟有人无赖至此。方才见他对穷苦之人倒也礼让,却是错看他了! 他一脸坏笑的看着她,但眼眸却很是清亮,原来他是戏弄于她。可她不得脱身,也颇为麻烦。“不愿意吗?那叫我声哥哥当赔罪也行!”他负手昂立,风吹起了他沉敛的云雷暗纹玄色衣摆,很是清逸,英俊不凡。 远娡一笑,戏他道:“但看似你比我还小,不如还是我委屈些叫你声弟弟吧。” “你!”他脸色大变,“我行年十五,已是大人,岂是小女子可比!” 远娡笑出声来,确实长了她半岁。她不语,自个儿要走开。“请问姑娘是何家千金?” 他仍穷追不舍,好不烦人。 她也不看他,“穷家小户,何足挂齿。” “那姑娘家住何方?”他一把拦住了她,收起了浪荡公子的本性,正容作了一揖问她。 远娡停住脚步看他,他的目光中暗含了某种很细微的情愫。她一惊,摇头不语,正想离开,远远的看见了司马懿骑高头大马而来。她一急,扣上了面具遮脸。 司马懿不一会就到了,远娡心里一阵抽搐,生怕他会骂她。但他下马,轻轻的掀开了她的面具,“人多,这般胡闹,出了意外如何是好。” 他的声音全是溺爱,伸手为她拨开了乱发。“走吧。”他扶她上马。 “臣下拜见平原王!”他拱身一揖。远娡险些掉下马来,他竟是魏皇的儿子曹睿。 曹睿指着她问,“司马,这女子是何人?” 他看也不看司马懿,只注视着她,仿佛这世上只有她一人。远娡却如坐针毡,百般的不是滋味。 “他是你父王时值三年选秀的宫妃,也是文姬的女儿,魏皇的表亲妹子。”司马懿回答得干脆利落。 睿一顿,重重地退后一步,仍深深的看着她,他的眸子像甄宓的,也像子建的…… 第23章 初进魏宫意阑珊 远娡推开窗户,看着驿馆外的圆月,明天她就要进宫了。 看着手中面具,远娡忽然有了主意。她是魏皇的妹妹,圣武先帝曹操有言,要善待文姬的子孙,再有司马懿担着她的性命,那阿尔兹等人的性命皆可保住!于是自去安睡不题。 次日起来,对镜梳妆,脸色竟红润了些。月念一看,笑道:“小姐如此美颜,神色气清,定要交上好运。” 远娡听罢只吩咐绾了寻常的如意髻,再让人摘来了水仙,把花瓣按着水仙的神姿贴于眉心处,以淡黄胭脂在花瓣上细细的点色,淡素得不像有心选妃。 “小姐装扮真美,与——她真像!”慧珠看着她,为她纨发。 远娡回头看她一眼,她立即醒悟。 “此话以后不准再提,小心人杂。” “诺!”她点了点头。 甄宓□□出来的果是心思灵巧,比起月念为她绾的,同一个髻式却好看许多。远娡不置褒辞,因她见月念已微生嫉妒。 衣服选的是白底竹清云锦小回纹君子兰绣花小襟,极素雅的颜色。头上也只是斜簪紫檀梳子,零星珠花点缀。因选秀是喜事,慧珠选了一朵巴掌大的秋海棠为她簪上。 等她穿戴完毕,全馆子里的人皆赞叹,远娡却高兴不起来。“小姐何故不展欢颜?”慧珠小心问道。 她知道慧珠在宫中见多识广,定知许多她不知之事。于是屏退左右,“我不想得宠?” 慧珠一惊,不解问,“为何?” 远娡不答她,“你的事,我已想到办法为你除去郭后。但我无心争宠,原因你自不必问。”随意取来置于案上的子建赠的画卷一看,画中人甄宓,确不负洛水之神的雅号。很美,可谓惊为天人。 慧珠看了看远娡,再看画像,只觉远娡比小姐更高挑丰满,腰肢也似小姐那般纤细,真真是楚楚细腰,不盈一握。而她们相像的地方应是眼神吧。远娡眉目深些,使她看起来更妖娆风流,清艳婉转。慧珠在心里暗叹,如此人物,想要落选,怕是不能的。 因是乱世,又逢常年打仗,选秀仪式也是极为简略。家人子不多,寥寥数人只为充实后宫而已。从偏配殿的大堂进去,一路上亭台楼阁,雕龙画柱极奢靡豪华。 宫路开阔得如同延伸到了天上去,高起的宫房殿宇依山而建,真真的一阶阶往天上登。走在山中央的离天大道,让她的心紧张得如从高空摔下一般。 极盛的牡丹一片一片的开,洛阳牡丹名动天下,果然雍容华贵。花瓣上还沾点上了金箔,在太阳下更是金光闪闪。 远离大道的亭台楼阁也建得如宫阙一般,亭台上镶嵌着玉几,古筝名琴随处可见。 远处的角楼,亭子一个比一个的奢华。看腻了,忽见远处的玉清带湖和一片茂密的山林,那里有仙鹤梅鹿在嬉戏,天鹅鸳鸯在戏水,一派的阳光明媚,多了分天然舒畅。 远娡随着队伍快快地转过山腰,高高的万阶长梯连向天宇,那是万寿百岁天阶,尽管只是九十九阶但仍让人觉着震撼。 九九归一之数,魏皇真是奢靡到了极点,也反映出了占有全中原三分之二的曹魏果然不容忽视。上了台阶,中宫殿主殿太极殿终于到了,这里是魏皇议事早朝的地方,偏配殿用来选秀。庑殿式宫宇把豪华龙气渲染到了极致。一路上来的跪地侍女铜炉,天鹅高飞熏炉,双孔雀开屏罩炉等等皆焚了清香,烟气迷迷蒙蒙的笼着中宫殿,加上山高雾深,真如进入了天宇琼台,美景不可胜数。 进得偏殿,只见刻凤宫柱五人才能合抱,探出的凤身金碧辉煌。远娡低着头进了凤貅阁里。 她们等候了许久,仍不见魏皇和皇后身影。服侍华丽的侍女奉上了香茗,远娡恭谨的谢过接上,喝过了茶终恢复了精神。藏于袖中的软制面具被远娡紧紧地拽着。 一个身着牡丹金丝绣纹团红衣袍的女子纤步走来,柔美腰肢带起水红流纱,细细摆动。远娡眯眼看去,来人样貌很是妖娆,回眸顾盼的丹凤媚眼,直直的要把人的魂给勾走,十分美艳。 “妹妹何故发笑?”红衣女子咄咄逼人。 “我看着天上云卷云舒,很是爽朗。故而发笑。”远娡随意答。 “想必妹妹是有十成的把握可中选了?!”她哂笑。 “小女岂敢妄测天心,那是死罪!”远娡不容她在面前放肆。 “你!”她大怒。 正当她还要再说,侍立一旁的宦官统领曹懿德宣圣驾到。一众人等齐齐跪倒山呼万岁。 “起来说话!”声音很是雄浑。远娡抬眼看去,只见魏皇比司马懿年长几岁,因密匝的珍珠帘子挡住了他,模样看不甚清。但衬着玄色华服,明黄里衣,气度甚是不凡。 大家谢了恩,纷纷站起。一字往后排的队伍使远娡更显突兀,生生的暴露于人前。于是她把头埋得更低,袖子里的面具不由得紧了紧。 曹懿德依次叫着名字,但魏皇眼光颇高,尚未有人中选。 “大将军曹爽之女,曹媚云上前听旨。”竟是曹爽之女?!他也学司马懿吗?远娡抬头看她,原就是方才顶撞的红衣女子,难怪如此嚣张。 “小女曹媚云见过魏皇,我皇万岁万万岁!”声音娇美动人,身姿妖娆翩然,一举一动无可挑剔。只见魏皇微微探身,良久才道:“封淑媛①,位视御史大夫,爵比县公。”这样高的分位使远娡也是微惊,只觉这魏皇也实在太任性了些。 “皇上,曹家女儿自是绝色,也是汝家妹妹,这样恐大家不服!” “无碍,暂不给予名号吧。”如此一来,这四等淑媛也就掉了好些身份。这郭后竟如此厉害。远娡小心看她,果然长得花容月貌,分外妖艳,虽不及甄宓,但能使曹丕鸠杀甄后,宠爱至此绝不能小看了她。然盛华之年必有衰容,她毕竟是老了。曹淑媛的册立似乎不久将会上演一场好戏了。 “魏寿乡侯太尉贾诩之女,贾甄上前听旨。”曹懿德的尖锐声音让远娡听得心里发毛。曹丕当年得继位时说过,不忘贾诩推举之恩。这女子无论是丑是美定是中选的。 “小女贾甄见过魏皇,皇上万岁万万岁!”声音听着很是舒缓。“抬起头来!”魏皇细看,道:“果然配得起这‘甄’字。”原来他是想起了故皇后,十数年夫妻情分,他还是有几分真情的吧。远娡暗叹。 “封昭仪,爵比县侯,名号‘甄’。”五等昭仪,如此一来,曹媚云和贾甄倒是差不多的位分了。远娡暗暗嘘了口气,郭后想必是要大动干戈的,所选二女皆容姿上佳,年轻伶俐,与前朝官员关系密切,这后宫倒不是再任由她说了算。 “小女杨侑文见过魏皇,皇上万万岁!”这是杨修的女儿?杨修死后终得追封,但他与魏皇不和,更是子建的谋臣。如此看来,她必是美若天仙。远娡细细瞧她,只见她行走间轻袅如春江水上的烟波浩淼。身子清丽修长,打扮不俗,确是美的。“封美人,视比二千石。封号‘妙言’。”十一等美人,想来魏皇只是爱她美色了。远娡若有所思。 突然,魏皇手一挥,曹懿德尖声高叫,“其余人氏全部退下!”魏皇心情像是不大好,尚未选完,他就无意妃嫔了。远娡心下高兴,不必再选,要她作宫女,也是乐意的。刚转身要随内侍而走,魏皇沉浑的声音突然响起,“头上簪着秋海棠的女子留下。” 远娡心一慌,急急看去,头上配有鲜花的只她一人而已!她装不知仍继续往前走。“个子最高的,头上簪海棠花的留下!”远娡一个踉跄,这魏皇性子怎的如此,就如那曹睿一般。所有的家人子皆已离场,只剩了她背对着魏皇。 “大胆女子,怎敢越叫越走。”听他的声音并无怒意,远娡伸手进衣袖子里以袖掩脸戴上了面具。“转过身子来,向前走几步。”正当她进退两难之间,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父皇——” “参见父皇!”竟是曹睿,碰见了这小冤家,她更是见窘,连连退后,和他保持距离,袖子尽量的挡着脸。 “父皇这是我为您选上的家人子,最是天香国色!”他跪地而起,一回头对远娡吐了个鬼脸。看见她时,忽然大笑起来。“我儿最擅作乱,此番送上家人子,又无故发笑,甚是放浪形骸,不可不可。”魏皇招呼着让儿子向前。看得出,魏皇很疼爱他的孩儿。 曹睿一把抱过了父亲,嚷嚷道:“父皇快看儿臣带来的家人子。” 远娡侧目而望,那女子身着紫红碎花小云纹服侍,头上只簪了一只金玉菊钗子,碎碎的垂着流苏,相貌稚雅未脱,天真活泼之态看似与自己年相若,但容貌却明艳无比,比自己美多了。远娡微微一笑,在这后宫里,倾国倾城的美丽女子多如繁星,自己算不得绝美。 “这女子甚好,很是明丽,想来我儿也尚未有纳,不如就这位吧。” “父皇,我已有纳妃的最佳人选,只盼父皇答应,至于这美人是儿臣为父皇千辛万苦找来的。” “哦?我儿看中了何家女子?”曹睿一高兴正要说话,却被魏皇拦住了,“那位家人子还跪着,已跪了许久,待朕问话。” “父皇!” “不必再言!”魏皇冷冷打断,指着远娡道:“起了吧,抬起头来,”远娡情知避不过,想了想,突然迅猛地抬起了头。经过多番周折,早日已西斜,黯淡的夕阳余光从宫殿外漏进倾洒在远娡身上,这一抬头把在场的人都吓着。饶是魏皇胆大,坐得尚算端正。他大喝,“大胆!” “来人,拖出去斩了!”郭后猛喝。“圣上此乃司马推荐的。”曹懿德倒是懂得其中的厉害关要。看来,魏皇已对她有了厌恶之心,正好!远娡得意地笑了。 “父亲,这就是儿想要的家人子。请父皇恩准了吧!儿从不求父皇,只求父皇答应了儿这一件!” 远娡听了一慌,身子一坠,曹睿赶紧来扶,她一把推开了他。谅在了这,她很是尴尬,如此冒君之罪,她该如何担当。而她从未想与曹睿一起,这真是折杀她了。 魏皇不说话,郭后只言如此妖女定不能轻饶,而曹睿跪地不起。魏皇拿过文牒细看,良久,“你是文姬的女儿?” “小女董远娡,文姬是我母亲。” 郭后稍稍收敛,因为董远娡的身份特殊,她无权多管。 “为何戴面具?”魏皇不管跪着的儿子与虎视眈眈的郭后,继续发问。 “小女容丑,无颜见圣颜,只盼皇上原谅。我愿作扫地浣衣的宫女上报天恩。”说完跪下磕头。 “你是朕的自家妹子,快快请起。”远娡无法,垂首站立。 “除下面具朕看。” 已无法,只好除去了面具。海棠依旧美好,脸色却染上了秋白,清简的衣饰很是素,惟那朵秋海棠透着艳。 魏皇竟一步步地走了下来,她只觉全身冰凉。她看向曹睿,他的神色也如她一般的苍白。 郭后再忍不住,站了起来,高高的俯视着她,那眼神全是杀意。远娡叹气,原不想卷进这复杂的宫廷旋涡,但看来是避不过了。 魏皇已来到了她面前,身材高峻,那气势似要把她压倒。远娡仍旧低着头,他轻轻的扳起她尖尖的下颚,手在她脸上来回摩挲,她的心仿要跳出。 “父亲——”曹睿抓住魏皇的手恳求,“儿,只爱这女子,绝不另娶她人!” 魏皇如没听见一般,只注视着她。“眉心一点,水仙!好清绝的容貌,果然是国色天香。封一等夫人,位次皇后,爵无所视;赐‘宓仙’,加号‘绝音’。” 在场的人惊住,一片冷热沸腾。“不可!”郭后顾不上仪容跑将下来,“前朝尚未有如此进封的,她初进宫,对社稷并无半点功绩,如此怕天下人不服!” “大胆!”魏皇一声令喝,全场俱惊。 曹睿绝望的看着她,而她脑子里哄的一声响,全是混乱的。曹睿知道已不可挽回,也不告辞,跌撞着走出了宫门。而她,也如他那般彷徨,不知属意何方。 正当此微妙之际,宫外的小宦官小步跑了进来,在曹懿德耳旁低语。曹统领何等玲珑,马上吩咐小宦官如此如此。 远娡心下极慌,见此变故,循着曹统领的目光看去,宫外树林掩映处,站着的竟是司马懿,他为何前来?只见他在脸上比了比,打了个奇怪的手势。 不多会,小宦官和其余几人抬了一个横匾进来。远娡暗暗称奇,见此物甚是眼熟。而一旁的曹统领把一叠明黄绸缎织就的册子呈给了魏皇。魏皇接过,细细打量,目光一沉,道:“掀开朕看。”团龙锦纹的玄色帷幔被慢慢掀开,露出里面明灿灿的一片明黄。 竟是司马懿早前让她绣的江山如画。此屏风硕大无比,每处构图皆显真章。如非得了绣娘真传,世上已再无人能绣出此图。为了凸显它的珍贵,远娡查遍古籍,才想到以陨金织就。每针每线皆以秘香浸染,使屏风传来阵阵妙香,所闻之人皆身体通泰,倍感愉悦。 屏风尚未及完全展开,全殿的人皆觉心情舒畅,如沐浴在春光明媚之中。远娡娓娓道:“此乃江山全景图,每一处景致皆寓以深意。此处是江东十八景,此处是益州美景。”她顿了顿,对上魏皇目光,只见他微微含笑,已然明白了她的深意。 三国之景全在这江山如画中,帝皇大业,万仗雄心,皆被这双妙手,绘就了一片锦绣江山。如此明了他的心思,如此聪慧的女子,这样的分位本是束缚了她,大材小用了。“皇上,这屏风还有其精妙之处。”远娡适时打断了他的沉思。 “说来听听。”曹丕笑道。远娡在曹统领耳旁轻语。曹懿德马上领命垂下了殿内所有的帷幔。殿内变得漆黑起来,而在这片漆黑中,跃起了一片金光。江山美景在黑暗中透露灼灼光芒。见众人目瞪口呆,远娡微笑,“此乃用陨金练就的金线银箔绣出的锦绣江山,无论何时,这万里江山皆能在魏皇掌握之中。” “好!”魏皇面带微笑,放下了册子,原来册子里提到的妙处竟是在此。如此玲珑心思,她的心不在宫墙之中啊。“大胆妖女,敢在此妖言惑众!”郭后突然发难,命了人来缚她。远娡一惊,看向被郭后命人完全展开的屏风,原来魏国宗庙处竟留出了一片空白。这可是大不敬!她赶制屏风时,宗庙之内明明是绣了一方印玺,寓意三国皆归魏皇掌握之中。司马懿为何要剔去了所绣的图案? 魏皇挥了挥手,内侍无人敢上前。远娡一双妙目细细瞧去,只见魏皇噙了一抹玩味的笑意看着她。她想到了司马懿的手势,目光一敛,道:“可否给我针线?” 针线架子推至她身旁,她把袖中面具细细缝在空白处。不多会一群蝇头小人围着面具舞蹈膜拜,似在酬神祭天。宗寺舞蹈,人物各态无不栩栩如生。魏皇赞道:“万里江山皆在朕处,寺庙酬拜,还愿上达天听。妙!” 远娡颔首微笑,原来司马懿早换下了她的面具。此刻缝在屏风上的面具,是魏宗庙的万地之神模样。司马懿早料到了她的所有心思,他知道她不愿承宠,竟替她寻了这样的法子保命。 “禀陛下,司马大人求见。” “传。” 司马气度雍容,踏步而上。手中承了一物,恭敬地递与曹统领。他没有看向她。她屏住气,瞧盖了红缎的锦盒瞧去。锦盒被魏皇掀开,一宝物,宝光流溢,竟是上等的羊脂白玉。那是一方玉玺,无刻字,但远娡明白,那就是锦绣江山图里的大统用玺。司马懿跪地朗声叩拜:“吾皇万岁万万岁。”所有人皆跪地山呼万岁。 魏皇脸上瞬息万变,终是一笑,道:“宓仙夫人此举甚好。”远娡一喜,复又跪地,直呼万岁。得以保住性命,她感激地瞧向司马,而他只是垂手静立,再瞧不出是何心思。 因着郭后的进言,魏皇纳下了曹睿带来的白菊清,为郭后博得了贤惠的好名声。 此时,中选的五位家人子进入后殿拜见几位位尊的嫔妃。后配殿的海棠阁内,郭后居后位,而魏皇不再来此,直接去太极殿配殿的宣华殿处理政事。此属家宴,郭后左右分别坐着两位夫人。 “此次中选的家人子很是貌美,五位妹妹见过各位姐姐吧,”郭后淡淡说着,“哦,对了,三夫人之首空了这几年,今日倒是有了眉目。本宫也该多备个座了。” “哦?魏皇定了人选?不知是哪位妹妹,难道是最得皇宠的淑夫人?”远娡听罢,偷眼看去,一个圆脸蛋看似天真的年轻女子在说话,看她服式料为一等主位。尚未见过各位妃嫔,郭后与这个圆脸女子倒唱起了双簧,还拉上淑夫人,如此一来,她今日是成了众矢之的了。 远娡越发的谨慎恭言,和四位家人子见过了一等夫人:淑夫人和丽夫人,二贵嫔:良贵嫔和德贵嫔。方才说话的是丽夫人,但远娡知道,有人该发难了。 “一向听闻文姬夫人的女儿最是美丽,是一等一的大美人,如今她可是你们之首,正一品,封号绝音宓仙,仙夫人。”只有一等一夫人才有封号,郭后如闲闲道来。 座上哗然,而远娡一直不言,低眉垂眼。现下只要是后宫之人,她相信没有谁会不恨她,从此她要更为小心。 “哦?先帝一向对文姬夫人这位妹妹赞誉有加,更是想促成了两家的亲事。今如此,是件好事。”远娡微微看去,原来是德贵嫔,果然言谈不失德。但比郭后的这支明箭更伤人。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着,迟迟不喊起。云石地板,又寒又硬,其余几位家人子想必对她更是怨恨。那很得皇宠的女子,人人都属意她为一等一夫人的女子,至今无话。“淑夫人,为何不说话,别只顾着喝茶啊,姐妹几个难得凑一起闲聊。”郭后又道。这顿家宴真真的成了鸿门宴。 “皇后也别让新姐妹们跪久了,地寒。”声音是那样的沉稳,语气平常无几,却如藏了十万之毒箭,能直掖郭后其锋。淑夫人,我们又见面了!远娡唇角的弧度微微上扬。 “我都忘了,妹妹们请起。春兰赐座!” “谢皇后娘娘,谢各位娘娘赐座!”各家人子一一站起,远娡是最后一个站起来的,处处无可挑剔。她微微抬眼,看见了高高在上的各妃后。淑夫人似笑非笑的看着她,她们的战斗还得继续。 等远娡回到新赐的兰屿殿早已疲不堪言,一头倒在了榻上。 “奴婢们叩见娘娘!”远娡身子大是不爽,只靠着床榻观看,黑压压跪了一地人。有些正打眼偷看她。她在各人身上巡视,那些偷看的马上垂下了头。 “阿尔兹,月念和慧珠向前来。”远娡并不理会她们,让她们跪着。阿尔兹等人纷纷上前听令,“阿尔兹为主事女官,月念为侍女统领,慧珠要委屈些了,你为我贴身侍从吧。”远娡的神色淡淡的。 “诺!” 远娡让她们三人上前,低声问,“慧珠,你觉得谁能当大任?”慧珠在宫中已久,定知这些人底细,经了自己的妙手易容,再无人能认出慧珠来。“都不可!”慧珠答。 于是遣退了众人,宫里只剩了她们四人。“月念,这是今天收下的赏赐,自赠与你。你一路跟着我辛苦了。” “多谢小姐,不,娘娘!” 远娡笑,谈话间仍是寻常神色,“什么娘娘小姐的,大家都是出生入死的好姐妹。无人处可随意,但人前不可失了礼数。” “诺!”说完三人竟跪下地来。 “快起,这是何苦!”远娡亲自来扶。 “娘娘体恤下人之心却不告知我等,生生的折杀了奴婢!”月念忍不住垂泪道。 “我说过,自家姐妹。不必如此!”远娡为月念整理好歪垂的簪子。“娘娘为我父母出资养老,再加以前的救命之恩。奴婢必定结草衔环来报。” “那只是我对老人家的一点心意罢了。” 远娡并无东西赠与阿尔兹,只握着她的手,她俩会心一笑。“好了,我也累了。选宫人的事以后再说,你们先退下,慧珠服侍我更衣沐浴。” “诺!” 宽大的木桶可装下三人,上面漂着好些花瓣,都是极名贵的花。但隐隐的好像有股仿如檀香的香料味,如非这浓浓的花瓣味遮挡住了倒不察觉。 “娘娘何不更衣沐浴?”慧珠为她宽衣。 “今日帮我调理洗澡水的是何人?很得我意。”远娡说着褪下了衣衫,想了想,还是泡进暖桶里。 “是荏花女仆伶月。”慧珠答。 “今日之人,竟无一人可用?” “全是郭后名下的宫女,连不得主恩的除草下女也有。看来皆不会是忠诚之人。” “你觉得我今日待月念如何?”远娡语气平淡地问道。 “很好!” “哦?”远娡饶有兴味的打量她。 “娘娘对她好自有娘娘的主张,奴婢不敢善猜。”远娡抬眼看她,她敛首低眉,很是恭敬。“如非如此,她对你会有敌意。”远娡只对她说了一半,要笼络住一个好的奴婢,不会是件容易的事。慧珠人耿直不喜害人之术。而远娡看中的便是月念的心狠手辣。 “我想到了一个好法子,让你与她修好。你只需这样……”远娡在她耳旁细细说道,如此可一箭三雕,而慧珠只会以为是对她好,也将更为忠心。 “我欲先除淑妃,而郭后我要她活着,好好的活着!”远娡把花瓣握于掌心,稍一用力,皆变得溶烂不堪,任那芬芳的汁液供她沐浴。 “娘娘——”她的声音起了颤抖。 “我答应你的,一定办到。你会很乐意看这场好戏的。想必你也想看看她以糠塞口,以发遮面的美丽样貌!” “如此大恩,我定粉身以报!”她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 远娡也不拦她,只淡淡道:“我与子建有一面之缘,也很是仰慕甄后。我是重信守诺之人,事了后我还你自由之身。”微微一笑,道:“起来吧。” “奴婢并非不信娘娘,只是郭后歹毒,只怕娘娘小嘘了她,我只是担心娘娘。”远娡看着她,她竟有了泪光。她倒是真心实意的关心自己,心一暖,道:“慧珠姐姐,我知道你等报此仇等了许久,我定助你。” 俩人皆是一笑,如此一来,她与她心中的隔膜就可慢慢打开。她会是一个很得力的帮手。 “妹妹好雅兴,尚在沐浴。看来姐姐来的不是时候。”门外传来脚步声,她终于来了! “淑夫人怎的有此闲情来此?倒是妹妹怠慢了!”远娡从浴桶站起,裸露着身子。她光洁圆润的雪肤冰肌,玲珑柔美的身段,竟教人再移不开目光。淑夫人眼神微变,终是泰然处之。慧珠为远娡披上寝衣,水蓝的蜀锦最是衣料上品,鸱鸟暗纹配小回字,镶碎流钻的锦衣衬着她的肌容,更显清丽华贵。 “妹妹天生丽质,难怪如此得魏皇宠爱,只是怕有些个人倒爱嚼舌头,”她顿了顿,见远娡不答话,自个儿说下去,“那些下人也是狗仗人势,没用的骨头。在这宫里啊,是非越多,证明越受宠。妹妹不必在乎!” “谢姐姐关心,想必姐姐那最是热闹了,人来人往,盛宠在握。放心吧,妹妹不会让自宫之人乱嚼舌根子。”微微看向她,她神色仍是如常。果然能人之不能忍,自己倒要看看尊贵的淑夫人能忍多久! 闲聊了些话,淑夫人便走了,留下了许多礼物。 “娘娘,她来宣战是次,想拉拢你对付别人是真。”慧珠低眉恭言。 “她怎会如此的便宜了我。”以绢掩脸一笑,好戏该上演了。 掌中丝绢被水洇湿,慢慢显出了字迹:可按此法,互通消息。那是远娡暗中在屏风的刺绣底下取出的边角布料。原为小指大小的白色碎料,只有沾了水才会显出字来。司马懿在用此法教她,怎样传递讯息。 他,果真是个心思难猜的人。 第24章 佳人承宠意彷徨,一曲清商到天明 远娡便是这样,成了魏宫之人。而阿尔兹也改名为兹。 一日,远娡与兹走在堤月湖边,一路上心事重重,更道出了水中有麝香之事,并觉这些天来,精神总是恍惚。“娘娘,麝香有提神醒脑之用,何来恍惚?”兹小心地掺扶着远娡,陪她走在绿草堤上。 远娡正思量,见得一男子迎面走来。后宫嫔妃不得私自接见男子,远娡急忙往堤下避去。兹在她耳边低声说,是曹睿来了。远娡小心地往湖边的树丛中躲。颓萎的荷叶卷着微焦的边,没了盛夏的繁盛。 “你还要避我吗?”闻言一惊,远娡脚下打滑,要往河中摔去,却被他拦腰抱起。稍一稳,马上推开了他,“平原王请自重!”她低头不言,他欲言又止。倒影晃动,高高的冠更显得他清瘦。 他终无言转身离去。 “娘娘,既不衷情于他就不要为他人担心。无论心里有何人,到了如今地步也不能再多想,否则牵连甚广,不单是你我性命,还有——”远娡打断了兹的话,她自是知道的,不止是姜维!连文姬母亲也会受到她的牵连。 回到房中,远娡自吩咐了月念去替她调水沐浴。正沐浴间,忽传魏皇驾到。远娡大骇,如此岂可面君。想起来穿衣,却是不能的。她速转过了身,背对着君王却也是大不敬之罪。一时心下大恼,却也无计可施。 “爱卿是朕妃嫔,岂有害羞之理。”听罢,远娡唯有怯生生地转过了半边脸,见他并无责怪之意。“非臣妾害羞,只是无衣面君终归不雅。故——”她不知如何往下说,总不能把堂堂君王赶出去吧。 他以袖掩嘴,轻咳了一声,负手而出,站到了廊外,“庭院里的枫叶甚美,来此倒能一饱眼福,都是拜卿所赐啊!”远娡扑哧一笑,已换上了银丝粉蓝束腰小褂。只是平常的服饰,松松的云鬓斜坠,散散的绾于脑间。 “外面风凉,卿小心着凉。”他一挥手叫过月念,把一件披风披于她身上。 “谢皇上!”她摸不清他来因何事,很是小心。他倒是神情慵懒,“卿不请孤用茶吗?” 远娡一愣,方知自己失礼,连连奉茶。 “卿与别女子不同。”他磕着盖碗,倒也不喝。“是妾怠慢君王,妾该死!”她急着下跪,被他一把扶起。 “其他嫔妃知道朕来,定是使尽方法留朕,但卿却依然如故。”他双眸注视着她,让远娡心一沉,他来究竟是何意。见她神色大变,他哈哈大笑起来,宽阔的袍子被身体牵引得轻轻颤动,鎏金的红龙绕袖在烛下闪亮。“不必惊慌,本皇来无其他要事,只是看看表妹习不习惯。” “臣妾愧不敢当,得见天颜,是妾的福分,定当尽心侍奉魏皇!”她急急跪下陈明心迹。他为何至此她仍不清楚,但清楚的是必有人从中挑拨。 “卿当如何侍奉于朕?”他一脸的玩笑,摁住了她的手。 一窘,脸色红如蔚霞,火烧云一般,“臣妾惶恐,实不懂如何侍奉君上。而妾,妾……”她的头更低了,凉风一过,飘起的碎发搁着了眼睛,微微的生痛。 他扳起她的脸,她低垂的睫毛覆住了眼中的色彩。他的目光愈深,“要朕替你说吗?卿身子不爽,所以不能侍寝?”远娡一惊,直直地看着她,自己所有的心思不过在他的计算之中。 他忽地优雅一笑,松开了手,“朝与佳人期,日夕殊不来。嘉肴不尝,旨酒停杯。寄言飞鸟,告余不能。俯折兰英,仰结桂枝。佳人不在,结之何为?从尔何所之?乃在大诲隅。灵若道言,贻尔明珠。企予望之,步立踟蹰。佳人不来,何得斯须①。” 他轻吟慢舒,自有一股风流,虽不及其弟,但其诗真是容冶貌美,词正而轻丽和婉,独具匠心颇有仲宣之体。 因其情思纯正,更让她羞愧难安。他如体贴的长兄,轻拂她的发丝,发丝缠绕着他的手指,随他的手而离,最后在手边轻轻滑落,“‘朝与佳人期,日夕殊不来’,佳人,千万不可不来!晚,孤再来看你。” 送走了魏皇,才发现自己早已汗流浃背。慧珠为远娡重新穿衣。月念得了令,小跑着进来。见她神色很是惶恐,远娡暗装不知,道:“你温的水很合我意。” 见她神色微缓,即又紧张起来,于是吩咐慧珠把案上魏皇刚赠的,包金鎏银碎花钻五彩簪子给她。 她不收,吞吐道:“这水是——”慧珠一把将簪子塞到了她手里,“娘娘夸赞你来着,怎的害羞起来了。” 远娡轻轻一笑,“我有的自不会少了自家姐妹。此次确是月念服侍得妥当。”她听见月念轻轻的向慧珠道谢,一颗心总算妥当的落地。远娡知道,今天本是月念负责洗浴,但她中途大意跑了出去,过后却忘了事,是慧珠替月念调的洗水。这可是远娡让慧珠留意了许久的机会,今日总算能使奴婢们合心了。 而伶月,远娡给她赏银,再次称赞了她,并让她在房中管事,只负责一些宫中事物,最是清闲。如此一来,伶月就不能主事调水放药之事,而厨子之中,远娡也让月念从中多加监视,再不容出错。 “今日气色正好,我们出去走走。”远娡故意对兹打眼色,后以袖遮脸轻咳一声,“倒是起风了。”尚未走到宫门,只见伶月带了件月牙色团花袍子急急赶过来,她与兹暗暗一笑。 “风大,娘娘身子要紧!”远娡和颜一笑,“难得你细心。”接过,披上,见她没有要走的意思,假装不知,“伶月可跟着本宫前去采集些鲜花点缀宫室,晚上——”脸上一红,假装害羞不说。如此一来,她就能向郭后禀报了,让郭后头痛一阵子也是好事。 伶月高兴地跟随着她俩而走。穿过了拂花园就是往尚花宫淑夫人的宫殿去的路了,远娡随意道:“伶月,本宫忘了件刺绣没拿,在此碧花云间作针绣最是有意思。你自可采撷花朵,再回去为本宫取来绣品。” 她稍稍迟疑,还是答应了。如此的不着痕迹,郭后才会中计。“娘娘可是马上就去安善宫见郭后。”兹问得不无担心。 “不可。我们要如此几次,才能使郭后中计,来得太密,则显得与淑夫人过从太深,太少却是少了计较。三次最是稳妥。”俩人故意徘徊在去尚花宫的河畔上,并无行动。而伶月也一直张望,最后随意选了几株花就往宫里去。 用了晚膳,由宫人服侍着沐浴更衣。慧珠知魏皇喜好,特意为远娡选了兰菱香准备熏衣。远娡从怀中掏出一物,淡道:“用此香熏衣。” 慧珠只得照办。远娡的心很是彷徨,用魏皇所喜香料,他定会知道她用计之深,如此快就探听到他喜好。为了瞒过慧珠,远娡也是这般说来,她今晚之计定不能失,越少人知道越好。 左思右想之际,再无心梳妆。兹屏退二人,一下跪于远娡面前,“娘娘请三思,您如再不忘掉姜维,恐有大祸!”回头,眼神凌厉的扫过兹身上,兹毫无惧意,直直的与之对视。远娡知道,她不过是为自己好。远娡请她起来,“小心有人,下次不可如此鲁莽。” 兹不起,垂泪道:“娘娘心意,奴婢如何不知,但后宫险恶。他也不属意娘娘,娘娘多想无益。奴婢不是怕死,只是担心娘娘。”扶她起来,唤道:“姐姐,不必如此。我是知道的。” 兹为远娡上妆。她身穿百鸟鎏银缀白珠片羽式宫衣,清素大方,也不怠慢了他。当几个精致小菜备好,他也就来了。 “卿如此会吃,竟点上了角酥。此酥最是香甜甘爽。”她微微一笑,“在家中时,文姬母亲常常做这个。我一时任性,点上了,请表哥勿怪。” “表哥?”魏皇喃喃自语,见远娡一双美目盈盈盼来,注视着自己,他一笑,抿酒作掩,“许是世人皆忘了我本是公子丕了。” “皇上,您莫怪贱妾!” “孤就是喜欢表妹的大胆。”他笑,“而且孤怎会怪卿思乡之罪,这酥很合孤意。”他夹起了一口酥,细品起来。远娡颔首微笑,这样不露痕迹最好!他用此酥使杨修有了“一人一口酥”这一出戏。杨修,丁仪和子建边吃边舞,从而见恶于曹操。他又怎会不爱此酥!而且,位高人寡,他也是顾念亲情之人。 酒醉阑珊,他道:“酒是好,就是无歌,可惜啊!” “妾会歌。”她低头细言,却不看他。 “哦,卿还能作曲否?!” 她微微点了点头。他让她试歌一曲,她唱起了,他今日所作的《秋胡行》。 “朝与佳人期,日夕殊不来。嘉肴不尝,旨酒停杯。寄言飞鸟,告余不能。俯折兰英,仰结桂枝。佳人不在,结之何为?从尔何所之?乃在大诲隅。灵若道言,贻尔明珠。企予望之,步立踟蹰。佳人不来,何得斯须。”唱的是编自乐府的《相和歌清调曲》,伴以琵琶使得‘佳人终没有来’的痛苦语调,浓重的失落感顿时笼罩全篇。缠绵婉约的歌声和着相思的琵琶更是传情。 他怔了怔,合掌赞道:“声如无音,无根,无源;歌如泣如诉如雾,真是妙哉!不枉了孤给你的封号。”远娡正欲跪地谢恩,他却嫌着俗礼累人,免了。他心情大佳,只喝了一杯,在堂内起舞,良久方停。经过攀谈,知他喜音乐,也常唱乐府。他俩谈起音乐竟忘了时辰。 他要求她再唱一曲,远娡唱了曲《春江水》:莫负好春光,波光水潋鱼未央;莫负好时光,年少鲜美曲高扬;楼台虽高,露尘生,天尚未寒,人何忧。自古年少,自风流,风流一曲,千古传。莫负,莫负,莫负好春光! “好辞,好歌,妙!不知是出自谁的歌?”只见他连连赞叹。远娡低言歌词是她所填,他闻言更是精神,“听卿天音如闻绝音,此曲只应天上有!”他抚掌大笑,仪态豪迈,确有其父之风。为王之气概,子建确是不及! “卿的绝音让孤很是精神。” 远娡笑言,“哪是妾之功,如此小气之音幸得君王不弃,实乃这香料之功矣。” “哦?怎讲!”他微微皱眉,甚是不解。“今日晚膳之时,郭后知君王要来,故特赐了这香料,叫做‘梅花脑子’。名字很是有趣。妾用了只觉倍感精神,想君王政事繁忙定是疲倦,闻此香能使神清气爽。如今看来,果是有效!郭后还赐了一桌好菜,明日定当过宫请谢。” 见他接过她早已准备好的香囊闻了又闻,远娡只装不知,笑道:“如表哥喜欢,大可明日问郭后要来。”“她也是后宫琐事忙得很,自不去扰她。只是不知表妹可否割爱,赠与孤?!”他看着她,温和而笑。 远娡脸一红,有些局促,指尖揉着袖边的珠子,低声道:“表哥喜欢,自拿了去。妾心中定是欢喜的。”他看她良久,她的脸越发的烫,垂眼只盯着脚下的汉白玉地板出神。“卿确是有别于她人。卿可知,这宫为何叫西屿宫?”他拉过了她,轻轻的走到床榻之上,兹与月念会意,带着下人出了暖阁。关上了门,守在了门外廊上小亭。 远娡一慌,簪子随走动而坠地,忙要拣,他摁住了她的手,置她于榻上。“皇上——”她连忙去唤,但他已躬身拣起了簪子,端正的为她簪上,端详着她,“无人处,便唤表哥吧。卿尚未回答。” “妾愚钝,实不知!”抬眼瞧他,他和颜悦色的看着她,“卿容貌果胜天仙,更胜前皇后。”他微微一叹。 当甄宓喝下了鸠酒,他后悔,再来拦酒却已太迟。为此终和郭后治下了心病。郭后善妒,在后宫兴风作浪,妃嫔人人自危。这些他都是知道的,所以今晚香料之事,已成功使他信服,以他的多疑心性也绝不会为了小小的香料之事而去质问郭后。想罢,柔声劝他,“表哥又想起了前皇后?皇后之德岂是妾等可比!但还请表哥保重身体为紧,多想无益。” “难为卿如此善解人意。西屿就是取西域洲上,绿色岛屿之意。听闻卿曾和文姬姨娘去过西域,对西域美景甚是恋念。朕只望,西屿能解卿思乡念母之苦。” 远娡心中感动,他待她确与司马懿不同。没有帝王的霸道蛮横,也并不像传说中的可怕,很是温和。“表哥——”远娡不知该说何话,他虽不是她心中所爱之人。但,到了这一步,她也别无选择。 “来躺下,”他扶她躺下,为她盖好被子,“已是四更天了,卿为孤竟唱了一夜清商。嗓子定是难受,明日我让人送来桑菊蜜圆子茶来,最是清润。卿快睡吧,我又该早朝了。”他朝她一笑,下了榻,自吹熄了烛火,紧了紧衣缘出去了。 他竟称我,而不是朕!远娡静静的躺着,想了许多,直到沉沉睡去。 次日醒来,兹等人已在外等候多时。月念见自家娘娘受宠,一双美眸波光流转,顾盼生辉,眼梢眉角全是无可抑制的欢喜。此人对富贵荣华如此眷顾,可见她贪心不足,终不能委以大事。还不如…… 远娡心里已有了计较,细看月念,倒也是个美人胚子。兹见远娡神思倦懒,忙问道:“娘娘身子可还舒畅?”她一笑,轻答,“只是有点累罢了。” 风动,一隅丹红刺进了远娡眼帘。隔着众人的衣裙,远娡看见花若在门边冷眼看着自己。风吹在她惨白的脸上,朱唇也失去了水分。自己已承恩,再也不会对她心中爱郎如何,应该可瞒过了她。终于,她还是消失在了回廊之上。 等只剩兹时,远娡掀开了衫袖,红红的守宫砂完好如初。兹很是吃惊,不信的看着如藕雪般盈白亮泽的手臂。“魏皇与我只是聊天,我为他歌唱而已。” “看不出魏皇倒是性情中人。”兹服侍她换衣裳。亮色的直身襜褕,素红的水涡纹最是诱人。长长的袖口如纷飞蝴蝶的玉翅,弧线很是特别,这都是魏皇新赐之物。远娡再披了件银紫貂毛小袍,人愈发的精神。 今日要去见淑夫人,她定会很乐意看见自己的。 善弈仍旧高昂着头伏于远娡肩头之上,她独自一人晃悠在去往尚花宫的路上。 尚花宫很是大,宽阔的宫室院落,庭院前还有一个小小的花池,白鹤在池旁生长,亭中景观很是怡雅。上次来得匆忙并未细看。如今看来,淑夫人确实很得皇宠。 宫女引着远娡向前,其实早就通报过了的,淑夫人倒是很坐得住。“姐姐迎接来迟,真是该打了!”她从阁内而出,笑容恬淡。远娡也一笑,只推说来拜见姐姐就该亲自到访,怎能让姐姐来迎。 如此这般的,也算谦逊过了。一杯热茶奉于桌上,“恭贺妹妹。”她以茶为敬,笑语嫣然。远娡把玩着茶盏却不喝,闻了闻味道,放下,“何来恭贺一说,妹妹也不过是按着宫规服侍皇上罢了。” 淑夫人不动声色。与以前相比,她真的变了,完全的脱胎换骨。远娡心道:许是自己教会她太多了。“妹妹美色,魏皇自然是喜欢的。不像姐姐容陋,不讨魏皇喜欢。”说着白叹了一声气。 远娡心里暗笑,干脆陪了她演,看她想如何,“姐姐深受皇宠岂是我等能及。” “妹妹可知,丽夫人已有五个月身孕。”淑夫人依旧从容,但远娡明白,她不过是想借自己的手,转言道:“天子血脉,那是可贺之事。”微微一笑,看向她。只见她眼神不定,从自己身上扫过,磕了磕茶盖,轻轻把它放下。 丽夫人向来圆润但身子修长纤细,她有了如此久身孕倒是看不出来。她苦瞒良久,方道出,看来尽管她是郭后心腹,但也对郭后很是忌惮。 忽然,淑夫人手握住了她的手,言“妹妹也该多为自己着想啊!”她重重的在远娡手上摁了摁。 远娡起身要走,她命人送了一匹珍贵的绫罗绸缎过西屿宫中,还亲自赠了远娡一个小香囊。远娡道了谢出去,心想,这香料即是她亲自赠自己的,料来也不会有毒。只是她的赠礼远娡看着讨厌。 走到大道河畔,河水阔深,于是随手一仍,把香囊扔到了河畔中去。等回得宫中,宫里早已排满了礼物。她是司马懿引见的,而司马懿乃朝中重臣,她又深得皇宠,许多的人争相巴结。 远娡把一些珍贵的赐与了月念,她最是高兴。宫中的侍女宦官都有重赏,她们看远娡的眼神也微微起了变化。如能降伏她们为己所用,那对付郭后更是万无一失,于是远娡开始在宫中仔细寻觅有心之人。郭后派来的人,也并非全都是受她重用的,而远娡如日中天,对她们好,她们自会懂人往高处走之理。 不一会,魏皇派人送来了好些乐谱和几架珍贵稀有的古琴,还专门搜罗来了有西域特色乐器,更送来西域服饰。在魏宫允许穿其他服饰已是最大的荣耀。送来的珠钗珍宝更是多,但也不及来自西域的东西让她心动。 曹懿德径自走到远娡跟前,作了一揖道:“魏皇特意嘱咐,这桑菊蜜圆茶娘娘趁热服下,对嗓子好。” 远娡福了福,谢过他。他自领了一班侍从走了。远娡底下的宫人更是议论纷纷,向她投来艳羡的眼光。 阿谀奉承充满了宫中,但远娡细心留意到了一个白净清秀的侍女。只见她并不像其他宫女那般嚷嚷。看着她那双生动清澈的眼睛,远娡一笑,就是她了。 等送走了满宫的人,慧珠把魏皇送过来的东西一一点查。正在报数的慧珠突然停住了,远娡望向她,她正对着一本古书发呆。魏皇送来了很多书籍,方才远娡大致翻阅了一下,果是精妙。见慧珠对着书如此忘神,她轻问,“是何书?” “回娘娘的话,奴婢也只是随意看看。”说着就把书放回原位。远娡伸手拿过,是有名的《洛神箴言》,出此名家之手。见隐瞒不过,她泣道:“我家小姐未嫁之时最爱看这本小册,但也只是拓本,未得原书。” “这本书赠与你最是合适,你就留作个纪念吧。”远娡把书赏给了她。“这么贵重的东西,奴婢如何能要。”她一再推迟,直至见远娡生气了,才肯收下。 远娡笑意浅淡,不动声色。魏皇为何会赠这《洛神箴言》与她?或许他也没看清这些书籍,见着珍稀也就都搬了来吧。但远娡总觉得此书很不合时宜地出现在了她处。 远娡正觉着宫里烦闷,眼皮子噌的跳了一下,不多久,兹就出现在远娡她面前。兹回报:在礼物还没送出库房之时,郭后曾碰过。远娡只觉心一阵寒,一阵热。既是郭后点算过的,那还不至于会下什么药,毕竟人人的眼睛都在那了。 慧珠在一旁看着书,但见娘娘与兹耳语,且神色越发凝重,便问是何事不安。远娡从她手上拿过那本箴言细看,其中一处吸引了她,竟是伯约一心想找的河图和洛书。那是洛神的枕中之书,由天庭带来却遗失于河伯与后羿的争战之中,他们三人也被罚下天庭,轮回以寻丢失已久的《河图洛书》。曾听伯约而言,得此书就能得窥天机。 如此思想,竟自个儿走到了河池边上。看着水中倒影,一出神,水中的是她么?远娡看向清清池水,水中的人有些恍惚,她手一滑,《箴言》跌落水中。 兹与慧珠闻声而来,远娡对慧珠很是抱歉,把书沉了池…… 兹忙着圆场,慧珠也不是没有气度的人,旋即一笑,彼此轻松了许多。 忽有人来报丽夫人小产,各宫要接受检查,宫妃不得擅离自家宫院。 看着尚热的桑菊蜜圆茶,远娡一怔,一种不祥的念头闪过…… 不多时,郭后就带着宦官侍从来到远娡宫中。也不言语就要将她拿下,远娡一惊,昂首问道:“不知郭后为何要绑贱妾?” 见郭后不慌不忙坐下,兹机灵,马上让人奉上了茶。郭后接过杯子笑着把热茶泼到了远娡脸上。兹急着上前,远娡让她退下。郭后冷言,“听闻魏皇赐了仙夫人好些礼物。” “是的。”远娡恭谨回答。 “那夫人可知,妖言惑众,怪力乱神的东西这个宫内是最忌的?”远娡一听,马上想到了《洛神箴言》,她真的只为这么小的事而来?看来未必!于是小心作答,“怪力乱神的东西贱妾宫中岂能有,且皆是魏皇所赐,贱妾先前也不知是何礼物。” “那本宫怎么听闻,这里藏了巫?我们魏人最忌恨的就是巫蛊!有人报,巫蛊借着这些礼物偷偷的混进来了。”巫蛊毒术?看来她是有备而来!远娡心细,瞧见了郭后手里握着物件。是一朵黄花的发簪,黄花?远娡一怔,心又痛开来。 “贱妾处并无这些东西,郭后大可搜宫。”远娡淡道。宫人搜索起来。远娡暗叹,方才《洛神箴言》那书掉进池底,遇水时散发出的黄色气体远娡就知道,那本书被动过了手脚。原以为是郭后故意陷害,但没想到竟是她!郭后找遍了整个宫邸,仍不见证物,到仍是气定神闲。看郭后神情,远娡一惊,难道她还有后着? “你也别高兴太早。”郭后宛尔一笑,从手里亮出一物,正是今日远娡扔在河畔的香囊。看着香囊,远娡百感交集,滋事体大,想她此次定脱不了关系。“这是淑夫人所赠,贱妾不小心掉到池子里的。”远娡看着郭后,脑子里转过了千百个念头。 “你倒是会骗人,本宫身边丫鬟明明看见是你扔在河边意图嫁祸淑夫人令丽夫人早产,还想狡辩!”她声色俱厉,恨不得活活把远娡碾死。“什么?这香囊使丽夫人小产?”远娡惊惧,淑夫人,你好狠毒! “本宫就让你死得明白,这是来自西域的阿芙蓉膏,中原没有。丽夫人就是因茶水饭食之中有此药物,得幻症而意外撞到小腹流产。”郭后神色全是得意。远娡心道,淑夫人真是毒。可怜丽夫人瞒过了郭后却躲不过淑夫人这支暗箭。 远娡哈哈大笑起来,随意坐于榻上,单手支颐,一副悠然的样子。大家都在等着看戏,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不尽然。远娡仍是看着那宫女,明亮的眼睛闪着智慧的光。她,果然还在观望!在观望自己有没有能力在后宫生存,值不值得她去投靠。 “你笑什么?”郭后大疑,压住震怒。 “娘娘不妨独听贱妾一言。不然……”远娡偏又不说了,逗着合宫众人。 郭后稍作迟疑,答应了。郭后一挥手,奴婢们尽数退下。“有何话快说!”她仍是那样的不可一世,但是只要她肯听自己一言,远娡就有机会反败为胜,“郭后见淑夫人容色如何?” 郭后很是惊讶,没想到远娡会提此,就顺着她的话答了,“淑夫人体态修长艳丽,目深鼻高,”她陷入了沉思,神色变幻莫测,“倒有几分异域风情。”说完看着远娡,眼神更是不定。远娡知道,她已经成功了,笑道:“那淑夫人未进宫前,您与魏皇恩爱如何?” 她的唇紧紧,陷入对以往的沉思。远娡这一招兵行险着是用对了,看她情形神态,想必原来还是很得宠的。远娡在心里冷笑,背上冒出的丝丝冷汗,终于干透。站起,在郭后身旁轻轻的来回走动,良久,她方言,“郭后要对付我,易如反掌。但淑夫人甚得君宠想必那才是姐姐心头大患吧!”远娡猛地跪地,托起魏皇新进的茶递于她面前,“姐姐,淑夫人的样貌想必不是中原人。这你与我皆懂,此次之事,很明显是她一手策划。心机之深,手段之毒。丽夫人可是你的左右之手,她有给你面子吗?就算要出头,也还轮不到她吧!姐姐,真甘心为她人作嫁衣赏?以后她势大,只恐姐姐不好对付!” 郭后注视着远娡,杀机顿现,但很快隐了下去。她不言语,也不接远娡手中之茶。远娡跪着的脚开始痛了,“姐姐当初可是与司马懿共谋,才得以鸠杀甄宓。难道姐姐忘了?” 她一把抓住了远娡的手,如此的狠,生生的在远娡手上留下了五个指印。远娡忍痛道:“我是司马懿推荐来的,自会帮着姐姐。既是一家人,难道有司马公作保,姐姐还不能放心?除了我,姐姐对司马公不好交代。而于姐姐而言,难保淑夫人不会成为第二个甄宓,独得皇宠!” 最后一句,远娡重重地说出。因为,郭后更看重的是这一句!抓着她的手终于松开,眼神里也有了决断。毕竟,远娡只是新来,羽翼未丰。但淑夫人不同,听闻她独占龙床已有好些时日。“‘姐姐’这一句本宫可担不起,”郭后仍是不阴不阳的语调,“但你能为本宫除去一些不懂事的人,本宫自会好生疼你。” “妹妹定当尽力为郭后办事,只是不知郭后想除去谁?!”远娡笑着反问。郭后怒气一隐,站起了身子,“你是聪明人,当然知道。只是我可没让你除去谁!”她大摇大摆的走出了西屿宫。她刚走,远娡早已软倒在榻上,方才太险! 兹等人急忙进来。见远娡良久缓不过神,兹把桑菊蜜圆茶重新暖上让她喝。她抓起茶盏大喝起来,一缕血色方重现脸上,大家方才舒了口气。远娡叹,“方才好险!” “娘娘,可有什么能帮上您的?”一个宫女稳步上前,从容镇定,果有几分胆色!她终于也有所决断了! 堂上皆是兹等贴心之人,也就让她放心说话。“本宫看你甚是伶俐!”远娡侧卧着,俯视着她道。 “奴婢盈雪谢娘娘称赞。” “盈雪?!很剔透的名儿,但不知人是否如其名?”远娡玩味的看着她。她被一问,身子一震,正言道:“娘娘可知,底下的宫女尽是郭后与淑夫人心腹或她们宫里出来,就算不曾受郭后、淑夫人重用也是她们的人。” “哦?!”远娡见她的脸色微变,道:“那你又是哪宫之人?”她一惊,连忙跪求“奴婢该死,不该戏弄娘娘!”由兹扶着起身,远娡端正坐于榻上,正色道:“起来吧。只要你忠心于本宫,本宫自当好生待你。” “谢娘娘。” 见她举止谨慎,恬静雅丽。远娡深信没看错人,“郭后看漏了你,是她的损失。”她点破了那层关系。 “娘娘何以得知?!” “你一直在观望,特别是方才。你太了解郭后的手段,只因你是她宫里出来的。你一直不受重用,故你在观望。方才本宫如不能自保,凭何要你投靠于本宫;若本宫能稳固下来,就值得你去投靠。你说如何?!” “娘娘真神人也。”她再次跪下磕头。远娡让她起来,并告诫于她,不要乱猜主人的心意!见她脸色煞白,远娡许诺会重用她,并赐予她珠宝以笼络其心。 第25章 一步两走三呼唤,道是无情却生情 “你觉得郭后和淑夫人之间如何?”内堂里只有远娡与盈雪,便直接询问。 “淑夫人得宠已有些年头,已有坐大之势,恐郭后再不能容。淑夫人未进宫之时,对郭后,魏皇是言听计从的。”远娡听了,冷笑一声,矮几上的花枝被她生生折断,发出“嚓”一声脆响。 等盈雪退下后,远娡在心里计较,如何才能除去淑夫人。她与她已有些年没见了吧!她的样子真美。远娡细细回想着哪不对,总觉差了一些。 她倚着榻子睡着了,梦里,是小昆仑和自己玩耍。陪伴自己着在皇城畔看日起日落。她总是羡慕自己的歌声和容颜。其实昆仑的眼很美,长长的睫毛,一眨扑闪扑闪的;笑时,高高的小鼻子皱在了一起,如花灿烂。她的母亲是栗特国里的美女,她有着母亲的美貌与金黄的美发。后她的家族造反,她也就被俘入宫为奴。 又是做梦吗?远娡朦胧地眯着眼,模糊中但见门帘外站着一个长身玉立的男子。她一惊,睡意全无,私自收纳男子于宫室中是死罪! “谁在门外!”远娡厉喝,手一扶身子借势而起。只见一个身穿宦官服饰的年轻男子挑帘而进。苍白的脸因为激动,稍有了些红润,微肿的双眼有着黑黑的眼晕,他竟不爱惜自己至此。 “平原王有礼。”远娡恭敬福了一福。他握紧的拳复又展开。见他走上前来,她微微后退,“后宫妃嫔之地,平原王不宜久留,以免授人以话柄。还是请回吧!”她一挥手,终转过身背对着他。 “仙夫人可好?”他压抑着自己,那种忍让与退守让他如一只被困的野兽,低低的舔着自己的伤口。远娡心一软,回他,“在宫中衣食无忧,自是好的。” “你为何骗我?!”他一把扳过了她的身子,力道之大,让远娡吃痛。“平原王请自重!”她推不开他的怀抱,就任他静静抱着。他身上有着子建的味道,他的任性,恣意妄为,放浪形骸皆如子建一般。恰得慧珠进来,见此情景吓得连忙垂下门帘。玉石、玛瑙、碎石珍珠、猫眼、五彩晶石等制成的帘子叮咚作响,扰乱了人的心。 “你是何人?出去!”曹睿的张狂让远娡担忧。她被他束缚于臂膀之间动弹不得,唯有幽幽叹气,“平原王既是想置我于死地,那我还不如咬舌自尽来得痛快。也免得拖累了您!”他看着她,眼睛里似隐匿了可翻江倒海的倾盆巨浪,危险地闪动着隐晦的水光。他还是轻轻的放开了她。“你是王,迟早坐拥天下,何患无妻。若再如此放浪,怕是有碍太子之位啊!贱妾命不足惜,但还望平原王保重自己。” 说着泪潸然而下,远娡心道:曹睿,你别怪我,别怪我自私,利用你。除去郭后,本也是你的责任!我要让你亲手为你母亲报仇! “谁敢害我!”他大怒! 远娡忙让他息怒,不要让外人听了去。他更加疑惑,“此处不是卿的宫院,皆卿之人吗?” “请王慎言。”远娡小声作答。“让卿受苦了!我听闻母后弄权,宫里盛传卿与丽夫人早产之事有关。故急急赶来!”看着他满脸上焦切,远娡大为感动,但就此放手却是不能的了。 她仍是让他慎言,他却不听,逼问着她,定是她知道些什么。她心叹道:他受她摆布,不过是因她用情诱他。“你唤郭后为母后?”她楚楚可怜地看向他,眼含水光。 “生母在我尚未懂事之年就已去世。我对她印像极浅,只记得是个很善良温柔的美丽女子。”曹睿微微的笑。远娡看得出,他仍很惦记他的生母,这样最好!“我还记得有位很好的姑姑,她待我犹如亲生,百般地疼爱,那段日子是我最开心的时光。”远娡看见慧珠混身颤抖,忙挥手示意,她终是克制了自己的情感。 “后来,生母走了,她也走了。”曹睿叹气,“郭后自我母亲走后一直抚养着我,待我如亲生。”远娡一惊,茶盏被她退后时撞到,掉到了地上,手划开了一道口子,血涔涔而出。她忘了疼痛,只惊恐无比的看着他。 曹睿一惊,赶紧让慧珠拿药来,为她上药。他小心的弄着,生怕太重了,弄痛了她。看他如此细心,真不敢相信他是一个娇生惯养的王。心软开,她是否该利用他? “卿为何如此怕我?”他看着她的退缩,看着她的恐惧,他的心比她更痛!见她不语,复问,“是不是郭后?”远娡一听,故意哆嗦起来。她随意看了眼慧珠,慧珠道:“请王先走,耽搁太久会有变故!”曹睿见她如此,唯有先行离去。 “睿——”他起身要走,她轻唤他。 慧珠劝他快走,不要害了娘娘性命。他忍住了回头,大步往前走。 “睿——”她仍是唤他,那迫切的声音使他动容。他站于回廊之上,背对着她,但他的身子也在颤抖。 “睿——此去珍重!别再来此了,世途险恶,妾身不足惜,望您多顾及身旁之人。” 三次呼唤,那是动之以情,使他甘心,使他信任,使他完全地听命于她!远娡怯怯的呼唤,使他猛地转身,眼神里尽是不顾后果的疯狂燃烧。郭后不是一两个淑夫人,一两个奴婢背叛就能拌倒的。还需要曹睿,一个国家新的皇!只要皇才能置她于死地,别人不能! 他不管慧珠在旁,冲上前来,拥着她,吻着她,深深的吻。他的泪水流进她的唇里,是那样的涩。他的眼泪让她心酸。她终归是罪孽深重的!他在她唇上轻咬,血渗出,疼痛遍布。 他扶起她,捧着她的脸,如捧住了世上的珍宝,比海还要深的眼只注视着她一人,良久,“不管卿是否真的爱我,但卿对我的关心我是知道的。否则,你的眼里不会如此痛。你已经在心痛了!这样就够了,我对卿的心永远不变!我不要卿勉强地爱上我,只要记住我就够了,记住这个伤口。”他轻抚她唇上的伤,远娡第一次为了姜维以外的男子心痛,那种痛已经深入骨髓。他说对了! 慧珠早已守到了门外,屋内只剩她与他。他的痛,她感受得到,却无法回应。他就这样抱着她,任她的长裙铺洒一地,长长的袍裾上缀着的碎珠如泪光闪烁。 “快走吧!”远娡轻推他,他终于站起。她从榻上取出一幅画卷,道:“这是甄后的画像,宫中想来也只此一卷!那是你的生母,你好生供奉!”郑重地交到他手,他满脸的疑惑。只要有了疑惑,他才会去追问甄后的死因。 “切忌!画不要落于任何人之手,特别是——”终她还是摇了摇头,不再多言。他见无法,惟有携了卷幅离去。看着他的背影,远娡忽感无比的凄清。她站于中庭上,眼看着最后一片叶子随风落下,伸手去接终是因风而散。是否感情都含了这如许苦楚,让人发酸。 “娘娘是故意的。”慧珠从帘后转出。 “你觉得本宫不择手段?”远娡对着夕阳微叹。 “娘娘也是身不由己罢了,郭后只有魏皇才有权处置。非旁人可以左右。” “慧珠,谢谢你。” “我知道娘娘是好人,娘娘的心也在痛,也在犹豫,在徘徊。娘娘不想伤害了他,但你们两个都已伤痕累累了。”她叹着气走出了堂外。 淑夫人?她刚才做了一个梦!梦见了以前的淑夫人,她——究竟还差了什么?金发!和自己区别开来的金发! 宦官总领有旨,今晚魏皇将到仙夫人处就寝。远娡一听,麻木了一般跪下接旨,叩谢天恩。 因时间尚早,远娡赶去了丽夫人那。成败还是在于她!如远娡所料,刚失去孩子的丽夫人恨她入骨。 远娡坐下,看着她。丽夫人平常圆润的脸蛋如被刀削去了一般,枯槁的眼睛没有了神气。远娡用手拈起放有阿芙蓉的香囊,在她眼前晃动。她如受了刺激般的掐她。 远娡一把推开了她,她重重摔到了软绒铺就的榻上。“你别用这种眼神看我,”无情地嘲笑她,笑她的无用,“你认为孩子是本宫害的?本宫来此不过十来天,你的宫殿也是第一次来,而郭后也是方知你有孕,你认为本宫会知道并有时间去害你吗?!” 她疑惑不定的看着远娡,始终没有开口。“淑夫人有一头美丽的金发,比金子还要灿烂。夫人一定没见过吧!与其伤心,不如改天夫人也去好好地欣赏。”远娡在她耳边轻轻语,把香囊放入了她手中。再把一些补品衣料放于她室内,道:“丽夫人,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不要忘记了妹妹。”对她嫣然一笑,转身而走。 “娘娘,你盛装去见她,怕是引起她反感。”月念在一旁说道,远娡看向兹,兹只是一笑。“她如今失去孩子,就如失去了斗志的猎物,任人宰割。想后宫佳丽繁多,如不点醒她,那她的仇更不得报!而我们就是要利用这头失去孩子的猛兽!”风吹开了远娡嫣红的团春花红霞薄丝襦,雪白的蝴蝶锦绣回字仙裙更显飘逸与华丽。长长的袍带处镶了两排绺金碎钻,闪着耀眼的光。头上盛开的牡丹更显娇容俏丽,额上和阗羊脂白镶嵌而成的挂坠垂于眉心额前。 如此的装容却失去了悦己者啊! 当她回到寝宫,魏皇已在观看歌舞。舞姬跳着板蛮的巴渝舞,虽是身轻如燕,却失了巴渝热烈庄重的力度。远娡微微蹙眉。 “爱卿蹙眉,定是觉得此舞美中不足。”他把玩着酒盏,盘坐于酒案旁自饮。缭绕的烟雾从宝瓶铜盆内袅袅而出,梨树千枝灯座每一支皆点着一盏红烛。室内光线很是微妙,连同魏皇的神色也不同于平日。 远娡想了想,言:“板蛮的巴渝舞,是汉庙堂的歌舞,且溶入了巴渝风情,更加的热烈奔放,狂傲不羁,力度需粗旷开阔;中段时,祭祀上苍宗庙因庄重,步子更要用劲沉稳;结束时,隆重豪放与苍劲飘逸相结合,方达到天人合一。” “这诺大的魏宫,也只有爱卿肯对孤说真话。”他不夹菜,只是喝酒。看他如此,必有心事。 盈雪捧酒盏而来,她递与远娡,在她耳边轻言:“魏皇刚从淑夫人处过来。宫中的扫地丫鬟下午也曾从淑夫人方向回来,出去的时间正好是睿王来时。”远娡接过酒盏,侍立一旁。原来,他已知晓睿来过。远娡为魏皇奉酒,心惊胆战却也无济于事。看他神色,眼带寒意,但并非杀意。此时若要辩白,定是越抹越黑。 “妾今日去看丽夫人,她大好了些,只是失子之痛,终究是入心入骨的。皇上若有时间,请多去看看丽夫人。”微微屈膝而言,眉宇间观他神色。“孤知道这件事上卿受委屈了。”他冷淡道。 “妾并不委屈,皇上何以这样说?”她疑惑的看着他,在找说辞说服他,相信她与睿并无私情。“卿并不爱孤,又岂会谋害丽夫人以此邀宠!”他冷冷的一弧笑意浮现于唇上,带着冰冷的寒意。远娡一惊,跪地泣曰,“贱妾并无二心!” 他用力地扳起她的脸,手细细摩挲着她的眼,并不惊讶于她满含的清泪。“如此美的眼睛,必定有诉不完的故事。那点点的哀愁如含了烟,非无情之人能拥有。这对眸子使我想起了她,她的眼也如你一般的含烟笼愁。但却不是为我,如同你!” 他如鹰的眼神使远娡害怕,只能小心措辞,“皇上是想起甄后了?您认为甄后没爱过您吗?皇上常年随父征战,扔她一人独守深宫。把她当作战利品,只是炫耀的资本。她经年在宫中是子建逗她解闷,但她心中只有您!您不知道吗?她不爱您,她不会如此在意郭后的得宠;她不爱您,就不会为你喝下那杯鸩酒而无撼,还要用水洗净杯中之毒为你掩饰!” 她绝然回望着他,那样的决绝,一时的冲动使她的话竟脱口而出。他看着她,眼神渐渐缓和,“她当初就是用如此的眼神质问我!质问我是否厌烦了她!我后悔,后悔只为了一句厌烦而毒死了她。” 他称‘我’!他终于后悔!远娡软倒在地,不复方才之勇。“你和她真像!”良久,他终于回过了神,“我看得出,你不爱睿儿。”因而他才会那样拒绝了睿儿的请求,他不愿他受伤。 “魏皇圣明!妾绝无二心!”到了此时,她惟有坚持。“卿的眼睛骗不了人,那种如烟又如雾的缥缈神思,只因你心中有深爱之人。孤知道,也非司马。” 远娡一惊,寒意从脚底升起。魏皇果然是老谋深算,是她小看了他。难道她真的要命丧于此?“孤听人说起元宵之日,你戴着面具在洛阳城中起舞,是睿儿抓到了你!”他笑,细细的皱纹在眼角蔓延开来,“睿儿在千百人中遇到了你,捉到了你,却留不住你!” “皇上——”远娡无法猜测他的心思,她第一次了解到他的危险,但恐怕已领悟得太迟。“睿儿是长子,从小失母。他是她的儿子,朕必定是最疼他的,却又因他酷似她,而令我不愿见他。可孤总在想,大魏的天下该是他的吧?但一个英雄,一个王者,绝对不能被情所迷惑!英雄难过美人关,朕不希望他在你身边流连,且你不爱他,故朕不能让你伤了他!” 原来,魏皇竟爱睿如此之深,原来他最爱的仍是甄宓!“所以您深爱甄宓,仍要处死她,因为您怕她,您怕自己会为了她放弃整个江山!” 他目不转睛的看着她,“你很聪慧!” “那皇上也要处死妾吗?”心一痛,还是躲不过! “朕从未想过要杀你!人生得一知己足矣,能与朕琴瑟和鸣的,从来只有你一人。朕喜欢与你谈音乐。”他对她一笑,那一笑,如春风吹过,吹绿了生命。那恬淡的笑意像子建唇畔微微上扬的那抹文雅,他也有着子建的笑容…… 仙客来盛开了,粉□□红的一簇一簇,像小兔子的耳朵。远娡喜叫它兔子花。那是西域进贡的花朵,魏皇命人送了过来。半年的光阴,魏皇已把她引为了知音。 与他相处还是好的,也只是谈论些诗歌经赋,音乐舞蹈。但远娡知道,魏皇留着她,不会仅仅是为了与她谈论风月诗歌,只是尚未到时辰。今日花开了,兔子花开,仙客来!想必会有贵客到访,于是吩咐了宫人把殿堂稍事整理,换上了妥当的衣服,在日下看着《孙子兵书》。 累累的竹简厚重难翻,她有了些乏。兹走来,为她推开窗子,清新的空气透进,人清醒了些许。“娘娘,不如出去走走吧。”兹替她换上热茶,一刻也不消停。远娡笑兹坐不住,兹也笑她辜负了这好春光。 春天到,仙客来,这样好的意头,她才是不能辜负了。 正与兹说笑,一个宫女打扮的人在远娡廊上探视,是兹接了进来。来鸢只说了丽夫人晚上三更时候到,就走了。远娡叫来盈雪。盈雪回报,自己与丽夫人的贴身侍女来鸢相熟。来鸢探查多时,终于已看到了淑夫人的真面目,所以丽夫人也有所行动了。 整理了一下衣襟,远娡带着兹秘密往安善宫走去。她们只拣着偏僻的小路走,绕了几个圈,碰上泥山小路,鞋子也沾上了湿泥;再走进竹径小道,绕了圈从安善宫后门出来。 当走到郭后宫中时,人早已疲惫。郭后在练字,远娡跪安行礼,她仍旧写着字。等她临摹完一章子经卷《女箴》,远娡早已跪得腿脚发麻。 她冷眼道:“仙夫人好雅兴,本宫也没察觉妹妹来了。”她示意远娡走近,远娡一时站立不稳,弯膝生生地又向她跪下。她妩媚一笑,“仙夫人,未免太注重礼节了,平常也行此大礼。” 远娡一忍,笑着说,“知礼守礼总是好的,只怕别的宫中,未必如我这新来的懂这些规矩。”只见郭后小山眉一挑,眉峰很是凌厉。她仍保持着妩媚得体的笑容。藏青的单色如意结丝束袍显得她高贵典雅,也衬得皮肤更加的白皙。淡淡的小山眉配着这黛青的藏色,真真的如远山之黛,绿水之春。 她的字也很是端秀大方,远娡微微一笑,果然好字!她见远娡神色,得意一笑,“宫中闲闷,练着字倒也能修心养性。” “这字极好,想必是花了许多时日才能有此造诣!如我等浅见之辈就描不出这字的风骨。”远娡语带双关,如非她长久空闲,不得见君面,想必也很难静心练字。 “仙夫人到此,不会是为了看本宫练字吧?”她搁下笔,只见那金蟾的滴砚很是华美,一滴一滴的仍在滴落着清水,似要滴尽笔洗的浓黑。“郭后不想看场好戏吗?”远娡静侍一旁淡道。 “有哪出好戏要在宫内上演?!”郭后转动着尖尖的錾子,却不簪上。闪闪的小苏子一络一络的,很是耀眼。“上次的《陈平盗嫂》这一出不错,看完了,宫里的还学着盗人呢!”远娡笑答。 盈雪曾向远娡禀报:淑夫人很擅媚术;她原是上卿王侯的侧室,魏皇家宴时看中,两人隔着饭桌眉目传情,侯爷自也识趣,暗中赠与了魏皇。真真的是一个盗嫂,一个偷人,最近倒是连丽夫人腹中的骨肉也被偷了去了。“那倒是一场不附风雅的妙剧!”远娡笑道。 突地,郭后一阵大笑,道:“附庸风雅倒也是抬举了,如今更是要不附风雅,颠三倒四了。” “演得好自是好的,演得不好却口出怨言,那就是坊间戏子之流的低俗了,放到了宫里,传出去多么的不好听。”远娡接着道。 “哦?”郭后随意把玩着铜壶,指尖刮得铜壶子钻心的响,听着很是难受。“妹妹前些日子有些不适,精神恍惚。那家子倒说——”远娡欲言又止,半眯着眼看向她。 “但说!”好个郭后,无妨却不出口,想必是想捅她漏子。“那家子说她也曾如此,还多番的造访,说我得小心。宫后的事很是险恶,只怕被人放了麝香混五石散之类的东西,那就很难得宠了!” 远娡看郭后神色,终是一下红,一下白。盈雪果不欺她,是郭后派了伶月在她洗水中放的麝香和五石散。麝香不孕,而这五石散也最是毒,会迷人心志,重了会神智不清。 一顿,远娡接着道:“我自是不信,派心腹跟踪,看见伶月与淑夫人关系甚密,交往过从。我还曾见淑夫人亲送的腰牌,系于伶月腰上。原来想害我的人就是她,她一直处心积滤的害我!”远娡要让郭后怀疑伶月背叛了自己,内讧,对她更有利!淑夫人千算万计,还是没防着那特制的腰牌被盈雪偷出。盈雪身怀杂技,能穿柜过隙,让她惊叹。但此次始终是弄险了! “只要你能除去她,本宫定会从中知会。”郭后忍住了怒气。远娡心下明朗:郭后以为伶月背叛了她,与淑夫人合作,已把她毒我之事告知了我,好挑起我和她的纷争,然后从中除去她。所以现在她也忍不住了。“有郭后这句话,足矣!”远娡跪地一拜,自和兹转返宫中。 “昆仑的性命恐不能再保了。”远娡目无表情。“无论是从前的昆仑,还是如今的淑夫人,她都没有放过娘娘。”兹答。 花若住在西屿宫的偏殿存惜堂上。 远娡远远看见,她正靠在院中小榻上,她发髻上的黄花簪子晶莹闪亮,和郭后上次要抓自己问罪时,手里拿着那只一模一样!只有她,花若!才会如此在意这淡黄的小花,如同在意每日在黄花树下苦苦徘徊的姜维! 花若见是仙夫人来了,连忙起身福了福。远娡示意她不必如此,都是自家姐妹。看得出她很开心,弯弯的眉眼流露出一种动人的情致。“妹妹何事如此开心?”远娡笑着在池边上放了一方手帕,手帕在水中舒展开嫩黄的身体,慢慢的漂远。 花若轻言,“我丢失的发簪,昨日郭后派心腹来送还了。我在宫里极少出门,顶多在后院林子走走,但怎么也找不到。伤心了好几天,现在终于找回它了!”说着取下黄花簪捧在脸上细细的呵护,如呵护着情郎,全是柔情蜜意。远娡的心一痛,手紧紧握住。 辞过花若,远娡往回走。回头看向她,她仍是痴痴的捧着那黄花簪。回宫的路上,远娡心事重重,她实在忘不了花若沉浸在那几尽疯狂的扭曲爱恋之中的神态!“娘娘,你说是郭后蓄意挑拨,还是……”兹看了看四周无人,大胆说出了想法。 是谁都不重要了!尽管郭后的话不可尽信,但有些事情却不得不妨。远娡心道。 “扑通!”一声,俩人齐齐回头,花若不管不顾地跳下了池子里,疯狂的找寻着什么,那眼神如疯魔了,曾经美丽的眼眸似要掉下来,掉进河中去一并寻找…… 兹想去救她,远娡拦住了。她的侍女已将她救出。她手里死攥着一根发着寒光的银簪,眼睛死死的盯着,原来那仅有灿烂的最后一点笑容都消失遗尽,只剩了波澜不惊的黯淡眼眸。 “娘娘的意思是?”兹为她轻摇扇子,俩人慢慢的走远了,天气越发的闷了。 “我不想错怪了花若,但她终与我们离心了。她只活在了自己的想像世界里,迷失了……故而我们还是多妨着她吧。我不想节外生枝。” “知道了,娘娘。” 二更了,月亮门后,远娡穿着宫女的服,等着丽夫人。终于她还是踏月来了,远娡一把握住她的手,把今日郭后赠她的符诀示于她,表明自己是郭后心腹。她稍一点头以示会意,跟着远娡来到了堂中。“四更后,魏皇会从淑夫人那出来!”她开门见山道。“她果是胡人,有着金子做的头发。她把头发染黑,嘿嘿!却还是被我抓住了!”她的眼里放出了要吃人般的光芒,很是可怖。 “夫人清楚明白就好,想必您也查清了是她下药吧。”远娡看她神色就明白了一切,仍要问她,要提醒她,不要忘了这一切! “我想了许久,到底是哪里泻露了怀孕之事。果是她!那日她来我处,贴身宫女刚捧上药,不知她在。话尚未出口,我一打眼色说这驱寒之药真苦,小小伤寒也守了这些日子。其实是安胎的药,定是她眼尖看出了!那已是五个月的孩子了……”她恨恨地说。听罢,远娡心中一寒,淑夫人,再留你,天也不能容你! “知道来龙去脉就好,以免怨错了好人。” “怨的是我的孩儿!”她大怒。远娡一把扯过她,让她甚言。 是夜,远娡让伶月把阿芙蓉倒去离淑夫人宫不远的湖畔里。远娡并未告诉她,装的是什么,也让她手脚干净,千万不要偷看里面的东西。远娡与郭后已打好照面,伶月定是要问郭后意见的。但郭后任远娡放手去玩,她好看戏呢! 阿芙蓉是远娡让司马懿偷偷带进宫给她的,一群宫女也被下了迷药倒在了宫中,今晚之事,只许成不许败! “娘娘,为何不把阿芙蓉倒在离我们宫不远的河而要在她处?”兹不解地问。 “谁都知道,不会把要销毁的东西倒在自家附近,那是虚实之道。我如此做,更显出她是怕出事时好为自己脱罪!”如此这般的,反倒虚实更加难辩。 终于,宫墙之中起火了。后宫之中吵得鸡犬不宁,远娡领着兹、月念一干人来看好戏。风吹过她的脸,她忙紧了紧袍子。她只穿了最寻常的宫式里衣就赶来了。 远远的看见了魏皇,他铁青了脸!远娡向他跪拜。“夜来风寒,卿为何至此?!”他一把扶起了她,怕她冷着。 “妾在宫中歇息,忽见淑夫人处起火,只怕伤了人,也就急急地赶了来。”远娡急得如梨花带雨,一旁的淑夫人也是刚刚赶来,只冷眼瞧着她做戏。 “发生了何事?”淑夫人问侍人,却没人答她。“这自是你做的好事!”魏皇怒喝。而伶月早已吓破了胆,不知自己为何会被发现。远娡笑,不过是她侍奉的郭后不肯放过她罢了。 阿芙蓉呈现于魏皇面前,淑夫人叫着冤枉,但说伶月是远娡宫中之人,是授她指示。远娡一委屈,泪如断了线的珠子,泣道:“伶月确是贱妾宫中的,可她只服侍妾半年。妾怎会让她如此办事!姐姐,妹妹想定是有人从中作梗!”转而哀求魏皇,“皇上,贱妾真没有阿芙蓉!贱妾虽曾与文姬母亲游历过西域,但贱妾真的没有这毒!”她适时的提到了文姬母亲,圣先帝在时十分看重文姬母亲,动之以情,曹丕会心软的。 魏皇在火光下看着远娡,他的眼神很是可怕。她自不惧他。他看她良久,眼睛的交汇,他看进她眼里:“孤相信你!” 远娡鼻子一酸,泪水忍住了。他心痛的轻抚着她的眼眸,泪花落到了他手中。如想起什么一般,她道:“皇上,这阿芙蓉是西域之物。究竟是宫中何人所有?如不能找出,只怕会继续祸害宫廷,也蒙污了淑夫人的清白!” 魏皇大喊:“查!” 淑夫人在寒月下凝视着她,远娡也只是气定神闲的回望于她。丽夫人匆匆赶来,看见淑夫人,扯住大喊,“是你,是你害我孩儿!我喝安胎药时只有你在身旁,我骗你是伤寒药,你却留了心,你这毒妇!” “丽夫人,休得无礼!”魏皇一声令喝,来人要分开她二人。但丽夫人如发疯了一般,“我一直想,我从未透露怀孕之事,你却使计把装有阿芙蓉的香囊赠与仙夫人。使我以为是仙夫人所做,一切都是你!” “丽夫人!”魏皇大怒喝止。后宫如此真是难堪!但丽夫人的失子之痛比起帝王荣宠又算什么! “我哪来西域的毒药!”淑夫人也接近了失控的状态,扭打间,不知是丽夫人有意还是无意,和淑夫人双双滚落水中。再起时,淑夫人的长发已在月下闪着金子的光泽。那是她美丽的金发,金发上还夹着染得乌黑的发丝,如今也变得苍白无力。丽夫人的七分情三分戏果然生动,她很聪明。 “难怪卿从不让孤——”魏皇没再说下去。但想必是一些闺阁私事了,就如刚沐浴后的淑夫人是很神秘,不让人瞧的。远娡冷笑。 “皇上,我是郭后的心腹侍女,我是冤枉的——”伶月抱着魏皇的脚求情,被魏皇一脚踢开。“大胆!本宫何时有你此等奴才!给我搜身,看看拿的到底是谁的腰牌!”这腰牌一出,淑夫人就不得再抵赖了。郭后做事向来凌烈泼辣,魏皇也让三分。说搜就搜,不多会,那腰牌就在伶月怀里搜出。自是盈雪在出来之时偷偷放进去的,如此的神不知鬼不觉,远娡对她自是刮目。 淑夫人趁魏皇在她寝宫之际,让心腹偷去销毁使丽夫人早产的罪证。后当场被抓!一切罪状便也顺理成章了。 她猛地看向远娡,“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她大笑三声而亡。魏皇大惊,原来她已偷服了过量的阿芙蓉。 好一句飞鸟尽,良弓藏。看来,郭后下一个要对付的必定是她。为了掩藏伶月是郭后心腹之事,郭后已命人将伶月仗弊。看着伶月一身的血,郭后冷冷地笑。血溅了一地,仍在打。远娡眼前一片的红,终吓得倒了下去。 受了风寒,远娡一病不起。但若非她生病,或许也逃不过郭后的毒手。郭后重新得势,魏皇一连多晚皆寝于她宫中。魏皇,终是个薄情的君王!这边新哀,那边依旧歌舞不停。她对他也越发地不愿待见。 如此这般的,他来看她,必是身子不适,不便接待。他也就烦腻了,不再来。而远娡也借此避过好大一个风头。她明白,在时机未成熟时,她得忍和避。 经此一役,丽夫人也有了很大变化。当初她瞒怀孕之事,也只是怕郭后知道后,未必能容她。如今她已和郭后疏远,静心养性。而整个魏后宫处于死一般静寂的安乐里。郭后依然掌管着凤印理合宫之事,而曹淑媛媚云经郭后扶植很得魏皇宠爱。 在宫中生存,远娡的筹码,只是睿! 第26章 夜半衣消月起影,肌骨清容暗□□ 远娡病了许久,正因此,宫里的人大多忘了她。看着手中,文姬母亲的家书,她一怔。笔迹真的是一模一样,只因着语气略有不同,远娡明白,不过是司马懿所写。来信的意图,不过是在问:魏皇情况如何? 正因她不得宠,反而减少了眼目,便于传递信息。“兹,明日我们上南苑放纸鸢。”远娡道。观星象,明日有北风,若放纸鸢,恰能飞出左城门。司马懿会侯在那的。 纸鸢也是自己做的,上写:母亲安康,幸福永远。极薄的一张草纸已隐于层层黏着的羽翼里,上覆了一个小囊,囊里有酸,旁人触之,酸洒草纸,字迹消失。唯有司马懿方懂如何拆去酸囊。 草纸上写:皇有意传位于睿,尚犹疑。 南苑本就僻静,甚少人往,好晴光里放纸鸢,远娡玩得不亦乐乎。她扯动着线轻跑,不料身子一痛,已撞到了来人。来人正是魏皇。“卿病好了,为何不通报?”魏皇的声音含了微怒。 身侧人不多,竟是曹媚云陪魏皇来自赏春。是了,此处虽僻静,但桃树怒放,有其幽静柔美之致。远娡手一抖,线却是断了,纸鸢向左城门方向飘远。“仙夫人莫是嫌我等聒噪,扰了您清净吧?”说完,曹媚云向她福了福,恭敬道:“仙夫人有礼。” 她处处挑拨,不过是暗示自己恼了魏皇,不愿见他!曹媚云果真厉害。远娡尚在魏皇怀里,急辩道:“贱妾拜见皇上,妾不是……”她挣扎着要跪下,却被他牢牢禁锢于怀中。“放纸鸢好,看卿出了一身的香汗,风寒倒是能好得快些。只是小心别再凉着了。” “是。”她轻答。他的呼吸贴着她的,使她红了脸,晴光下看,病弱中另有一番楚楚娇艳,他不觉入了迷。一声娇语飘来,甚是好奇,“咦,这纸鸢好精巧,竟像鸟儿能通风报信般。”曹媚云的一席话,使魏皇眼眸一沉,半眯起,看向地上置着的一排纸鸢。 线尽了,仍跪着的兹,手一拨,线断,五彩蝴蝶扇着迤逦的长羽薄翼向天际飘远。曹媚云道:“方才仙夫人的金凤凰甚是华美,我喜爱得紧,不若夫人也教教我这门好手艺吧。”正说着,一个宦官拿了方才那只断了线的金凤纸鸢过来。魏皇放了她,转去触拂纸鸢,良久方道:“果是精巧。” 他们不可能看出个中缘机,因带了密信的纸鸢是兹手中的那只!远娡微微一笑,道:“皇上若是喜欢,便和曹妹妹一道放了这些纸鸢吧。” 每只纸鸢他皆看了一遍,上写愿魏一统天下,魏皇千秋万代的祝语。魏皇心一动,携了她,却见手上皆是血痕,料是制纸鸢所伤。他吩咐:“摆驾西屿宫。”再不理一旁的曹媚云。 一场风波终得以平息。待得魏皇早朝,兹言道:“此次弄险了。” “司马懿已有命令传达,他要辅佐睿取得太子之位。”远娡摆弄着宦官刚送来的兰。此兰极其珍贵,是魏皇赐于她的。但搜罗来此花的人正是司马懿买通的下人。发簪处溢出一点甜来,远娡忙旋紧了簪头处,重新簪于发间。正是靠了这一点甜汁液,她得以涂抹在花瓣上,看见了瓣上字迹! 自那日后,远娡为避宠,故意以冷水洗澡,复又病倒。故魏皇再没有过来。 一天夜里,远娡半掩了衣衫在灯下看书。因是盛夏,鬓发坠于脸庞,异常的热,人也黏糊。到了下半夜,却更是热,她想,此时若能有一大碗冰梅子汁定是好的。 心实太闷,远娡光着脚丫跑到了柜子里,用力拉开。一旁歇息的兹被她吓醒,忙过来,问她要什么。 远娡一敲她脑袋,“掌灯的,也敢打瞌睡!”兹也笑,帮着远娡把柜子里一大堆的乐器取出。“我们跳栗特舞。”远娡拉过了篦篥,手指回勾一拨,轻快的乐曲如跳动的溪水,再也挡不住。兹怕是声响太大会引起别人注意,但乐器上了手,远娡哪能再停,弹着篦篥,边舞边唱。 脚步越来越快,轻薄纱衣随着轻舞,脱落。镜中貌,月下影,隔帘墓,晕潮红。花钿委地无人收,花遮,柳掩,纱衣去无踪,徒留芳香袭人,只因衣滑肩瘦露华浓。 抱起篦篥,远娡任了身子往后倾去,落腰生花之势借力而发。兹急道:“别尽胡闹摔着了。”远娡哪里肯听,稍一停顿向后仰,脚踏凌空,云鬓松。忽地,有力的臂膀一把接过她约素齐纨细腰,远娡大笑,“兹就爱瞎操心!” 借力而起,舞姿翩跹,半翻腾云,落地。“回眸举步,胜如摇花碎金笑玉妍;碎发,一缕,半丝,柳娇吟。”那是醇厚的声音,微微带了笑意。 霎时,远娡脸色发白,如白潮般引着夕汐,皓若秋月白霜。是平原王来了! “妾该死!不知王驾到!”她一跪而下,方知衣衫只是半掩肌肤,弱骨纤形。大窘,未等他答话,扯过衣衫,汗珠和着香粉,流作胭脂细雨。他双手扶她而起,冰冷的指骨在她锁骨间滑过。唇泛起的潮红,在她眼中闪过。兹一把将衣衫为她裹住,他方才醒悟。他这样半夜而访,她需要担多少的风险! “我,只是想看看你。听闻你卧病已有数月余,我担心——”他支支吾吾的说着。“夜深了,王请回!”远娡不管不顾地离去,尽管绊倒郭后需靠他,但他如此任性,她们的命实难保。 “娡儿,”他用力将她拥住,仿要把她揉碎了一般,“我带你离开这里。我们走好不好!” “平原王!”远娡挣脱不得,急了便打他一掌。“请您清醒些。太子之位难道您不想了?如果您走,引起的夺位之争,您忍心兄弟父亲之间残杀吗?”远娡无比恼火,她懂他的难,因她曾尝试过,那种刻骨的痛,不是轻易便能摸去! “您母后为了您能得太子之位受了多少委屈,她为了您,她可以去死,她只为了您!”远娡怒道。 这一掌彻底打醒了他,“母亲是为我而死?” 远娡假装不答,只喊头痛! “娘娘,魏皇来了!”兹从宫外跑来,神色极是慌张。“镇定!”远娡道。 “睿,速从后门走!”她把他往外推。“我不走,我今天就要与父皇说清楚。”他一拗,竟直直坐下。远娡气得七窍生烟,只恨恨道:“您母后之仇不报,您枉为人子;您的性命不顾,那更是对不起您母后,使她泉下不安!” 他一怔,终是随兹去了后门。魏皇马上就到了,室内凌乱,如此定被发现。远娡把烛灭了,月影下,单衫起舞,对月单影舞成双,轻云蔽月玉盘倾,凌波玉足光无垠,削肩半露,夜语时。 她纤指拈露华,自是更深花落春意寒!他终是观她良久,她也舞了良久。她惊魂不定,终是曲错步伐乱,空摔如散花。而他扶稳了她,身上浓浓的盛年男子的气息裹住了她。她经他一拉,摔入他怀中,香汗淋漓。“不知魏皇驾到,有失远迎。”她跪下就要福,他却不放。 “如是孤预先传报了,也欣赏不到如此良辰美景。”他与睿不同,他的手拂上,是那样的熟悉,那是带走了许多嫔妃青春年华的手。远娡生生的忍住呼吸。他笑,“卿,竟如此害怕与孤独处吗?” 此时方才发现,室内空荡无人,蔓纱帘子被夜风吹得不停翻飞。静寂里,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他的手,轻轻的从她肩膀拂落,滑于臂上。原来只是随意披着的纱衣徒留阵阵余香,只留轻云出岫。汗水随着他的手滑落于腰上,柔软的缎带裹着她的素腰仍嫌轻飘。“孤的爱卿果然是素服花下,绿叶醉桃,分外的明媚妖娆。”他如此明示,□□已动。她真是刚避开了虎狼又引来了豺豹,深恨自己怯弱。 她如一缕轻云,被他轻轻带到了天榻。罗衫轻解,胸臆间说不出的抑闷。忽然,口中一甜,鲜血涌出。魏皇急急唤人来,她早已脸色白如金箔,躺于榻上不能言语。 正此时,郭后来传,有急事相商,有请魏皇。魏皇不耐烦地让他们滚,而太医甫到。 郭后见一次不来,竟较起了劲,一连发了六道凤旨。魏皇耐她不过。太医言,她是受了惊吓,要好生调养,更不能再受惊。远娡一闭眼,计从心生道:“皇,皇上,快去吧!想必,郭后是有急事。”音色早已沙哑。 他大怒,吩咐下人好生看着,对远娡温言,“好生养着,孤再来看你。”说完就要离去。而太医却把魏皇请于一边,低声说话。良久,魏皇转身回来,温言,“爱卿最近可有用何香料?” 远娡蹙眉,想了良久,艰难言道:“妾常焚‘茵墀香’。那是皇上赐与妾的西域密香。”他让她好生歇息,再传令回寝宫,却不去郭后处。 看着他远去,远娡终松了一口气。茵墀香确是他所赐,但因经过库房而出,故条上有详细纪录。郭后知道后醋意大发,私抢了去。终是魏皇下令,她才送来。但送来时,远娡已让盈雪作了手脚,里面混有五石散和梅花脑子。梅花脑子以冰片调香制成,会致人不孕。而当天魏皇在远娡处饮宴时,闻香而喜,她故意留了一包给他,当面从郭后送来的里面分出。故想必魏皇回到宫中也没用过,今日回去才想到要探查了。 远娡冷笑,这场戏真险。她愿曾想让魏皇自己去中那五石散之毒而怀疑郭后,只因不能催他用,一直在等。今日却意外派上用场。如不是这样,恐怕她得另想法子,否则他一两年不用,她就难等复仇机会了。一包的分量只会让他不适而不会害命,但她却等了许久。也好,辛苦布下的局,成了。 “娘娘,您真能忍。”慧珠为她搽去额间冷汗。“郭后并不好对付,若非我能忍,今后她如何能中计!” “日后?”慧珠不解。“你认为那么多年的夫妻情分,只会因一包五石散而置她于死地?”远娡艰难说着,慧珠喂她喝水,稍缓痛楚,“我只能使魏皇慢慢地厌烦她,最后如厌烦甄后那般。那才是机会。” “若非此次碰巧生病,太医测出你曾用过五石散而怀疑她,那如之奈何?”她对远娡此举很是茫然。“那就只有等!”远娡担心一直服食五石散会熬坏身子,今日终于应验了。但她却是不悔。 “原来娘娘一直瞒着我们服食五石散。”慧珠跪倒在地,而兹也埋怨她不该如此。远娡凄凉一笑,“若非这样,怎能在淑夫人死后一直生病,避去了锋芒,赢得了此等机会。” 远娡恍惚中想起一事,急问慧珠,“甄后去世时,你可在旁?”她看着远娡,良久方言,“在!” “她是在哪被赐毒酒?是不是这里,就在对出的院子水榭旁!”远娡指向水榭,自己曾在梦里,反复梦见她。见她喝下了毒酒,就用这池水洗净那毒…… “是的!” 远娡的脑子一哄,昏了过去…… 远娡这一病,在榻上缠绵了许久。魏皇每日都会来看她,他与她的感情很是微妙。 帘子日高起,珠罗独生辉。看着帘子,她想魏皇并非如司马懿想像中的那么愚蠢。他能在立嗣上取胜,并不是司马懿功劳,而是他懂得用人。故而,远娡不认为魏皇真会为了一个女子而耽于享乐。 正思衬间,魏皇已大步而至,挥起的两袖带着风涌动。远娡起身迎驾,他欣然侍身而立,俯视着下拜之人。“卿尚未病愈,不必多礼。”他自坐下,从袖里掏出了一件物事递于她。 远娡接过一看,是睿那晚留下的腰饰。看魏皇神情却无怒意,他对她也未曾施与雨露。微微思索,远娡已明了,他对她是有所求的。 “魏皇英明!”远娡施一施身,品着刚冲开的茶。“孤,何来英明?!”他嘴角含了笑意,但眼中却是带了审度。他走到琴台,弹了曲《凤求凰》。 “凭皇上能拣到此腰牌可窥见一二。”他边与她闲聊,边弹奏着凤求凰。大气豪迈,不似求偶柔情。琴音之意她也深谙其分。“孤忽然想到了一个笑谜。”他站起,把灯盏一盏一盏点亮。“眼中唯有金钱,很有意思。”他终于把最后一盏灯点起,但艳阳却在高照。 远娡走到门边,把帘子拉开,笑曰,“原来魏皇是恶妾随意猜度君心,而妾的所思所想更是‘管中窥豹’:眼中唯有金钱!那皇上的意思是笑妾不知皇上心意了?” 他眼睛明亮,拉过她,同坐于席上大笑,“卿果然最知孤意。” 她仰望着他,脸上神色不改,“《凤求凰》也不过是魏皇对贤才能人的追求,看魏皇一盏一盏地点灯,尤嫌不亮。想必魏皇很渴求一盏如太阳光亮的明灯了。” 他看着外面浓烈的太阳,“卿可愿作那太阳?” 她心一跳,复又沉稳。他现在也只是试探。“妾必是对魏皇无贰心的。” 他不答话,眯起了眼睛去看外面的太阳。他极力抵抗刺眼的光线,道:“有了太阳也未必见得无敌,后羿倒是善射此金乌。” “看来魏皇是担心会放冷箭的人了。”远娡已渐渐明白,他对司马懿很是忌惮,而她,他也自是有他的一套想法。 “哦?看来孤的卿不止漂亮聪慧,还很善说哑谜。”他托起她下巴,他自那次放纵,对她依然避忌,并无裸露的□□之色。只是一种试探,一种野心。她看到了一种蠢蠢欲动的野心。 “想必魏皇在担心这个。”她拿起一本《女箴》,这是说女子懿德之书。懿,司马懿!他见她表明,也只是潇洒一笑,但忧虑之色更深。 “妾想魏皇许一诺。”远娡故意提出要求。他疑惑不定的看着她,仍是在试探,或许他还能肯定她到底帮谁。“这是司马大人曾许我的一个诺,让我在军中的表哥得以一生平安。” 说到此已最明白不过了,她能来此是交易,是何交易?为何要进宫?这些魏皇都已明了。她能坦白也就表明了她的立场,也就取得了他的信任。听罢,魏皇本皱着的眉,果然舒展开来。 “如果皇上还是担心,本家的曹真大人虽不及他,但治将统兵也自成气候。而对诸葛亮宜拖,虚耗蜀国国力!”她手长长地拖出了一个一字。魏皇只是笑,那笑是深藏的城府,是不见底的深潭。但他的忍耐心确与司马懿不同。 他眼中精光一敛,颇有保留道:“卿真是奇才,若是男儿身,对带兵打仗,治国经略却是大大的威胁!”他似在称赞,但杀机已现。他不过是告诫她,不能有贰心! “看来他本想利用你这颗棋子,而你却利用了他!”魏皇沉着一笑,“你的野心比他更大!” 看着魏皇放于案面的睿的腰牌,远娡心一寒,他对睿的保护,是决不允许她利用睿,伤害睿的。远娡一惊,适时提醒他,曾有人送进宫来的三区式镜子。他眸光一亮,“原来那三区的镜子是卿的杰作。” “正是贱妾。”远娡恭身福了福,他一甩袍裾从容潇洒地离去。想必他是开怀的,因她的忠心! 送走了魏皇,远娡只觉疲惫。她思索着甄宓的死因。她要怎样才能找出甄宓的秘密?她对着庭外的那一池水出神。兹看出了远娡的心事,痛心道:“娘娘病尚未痊愈,万不能思虑过甚。” “郭后已对我起了杀意,只是苦于找不到把柄。曹媚云越发骄横,只怕她该发难了。” “魏皇对您如此保护,您何必多虑?”兹苦口婆心地劝她。 她对魏皇是有保留的。一个帝王能容忍自己的女人心中有他人,明知她与睿关系密切也不追究,他定是在绸缪一个惊天的秘密。而她在其中扮演的又是何角色?这魏宫太诡异了,她被一种愁云惨淡笼罩,挣脱不得…… 远娡在一片迷境中行走,周围是行行绰绰的人。鲜红华丽的衣服,黑白模糊的面孔。她跟着走,到了池边。忽然间,起雾了,挡住了月亮,迷蒙中只见一个绝美女子水池向她走来!“你终于来了。”甄宓向远娡伸出了手。 “你为何要找我?!”远娡幽幽问道。 甄在水边徘徊,摇步生兰,幽芳满室。甄的眼神缥缈忧郁,没有比这眼睛更深的言诉。 “我丢失了河图洛书,不能返还天庭。”甄看着水面滟潋,口未动,但音已出,飘渺得如一缕烟。 那只是一个上古传说,是否真有此书,不得而知。远娡正思量,忽见甄焦急起来,那容貌甚是恐惧。一切声音都消失了,像在看剪纸人的戏一般。 突然,一群人闯了进来,压着甄。甄似说着什么推开了所有的人,她冠带歪斜发散乱,似含了无数的冤屈。甄怒。但见一人背对着远娡宣读着什么!然后酒樽呈上,甄打翻了酒樽! 水波一兴,远娡看不清了。突然,远娡看到了另一幅画面。一个熟悉的女子离远娡越来越近,她在宫墙内来回走动。那个夜晚是如此诡秘。乌黑的天没有一丝亮光,风纹丝不动,每个行走的人如横尸走肉一般,呆滞的眼神宣泄着一种恐怖。 那女子诡异的身影红得那样恍惚,使远娡无法看清她。她仍背对着远娡,她在书写着什么。终于,一个人领了去。随后,甄喝下了酒,在洗着酒樽,小心地洗着,不愿余毒残留,玷污了他的名声。血从口中流出,甄终于倒下。 一把刀插在了那个领旨而去的内侍背上,连着那道卷帛一起推到了池里! “啊——”一声惊叫,恍然从梦中醒来。原来她卧于池边观月时,睡了过去。 “娘娘?”兹体贴地为她拭去额上汗珠,并吩咐慧珠去倒杯茶来。 远娡接过茶,喝下,若有所思地看向池面。或许,她遗漏了什么。记得上次她掉了书卷进池,池边好像有什么?她围着水池慢慢摸索,终于,在池边一处发现了一个“甄”字。是甄宓趁着洗酒樽时故意留下的吧,难道这就是她的秘密?她藏了什么在水池底! 想着,她的头痛起来。忽闻一阵悠远的叹息传来,“谁在那!”远娡大喊,兹与慧珠面面相觑,尚未发觉有人。 却是睿走了出来,远娡稍松了一口气。他没了以往的轻狂,慢慢踱步走至池边,抚摸着每一寸土和池中的水,良久方言,“我在宫中心闷得慌,突然想起,幼时曾在卿所处的宫殿住过。我想起了母亲!” 远娡微微一叹,心道:我会帮你报仇的。因我欠了你儿子的一番情意。她看向池水,暗暗立誓。 “我问了许多宫人,才知道母亲去得蹊跷。”他的泪水滚进了河里,激起小小的涟漪。 她轻抚他肩,安慰他。他对她凄惨一笑,“睿儿在宫中很少朋友。自我大了,母后也开始疏远我,她从前对我也是很好的。每次我向母后问及生母,她就会大发雷霆,但仍是对睿儿很好。父亲对我很严,我曾偷养一只小狗。他却说我玩物丧志,在我眼前活活把它杀死!” 远娡终是明了,他想要的不过是亲情,他终究也只是一个不受人疼爱的孩子。“睿儿,别这样!皇上很疼您的,他为您扫除一切障碍,只求您能坐拥天下成为一个好皇帝。”远娡轻拍他肩,他闭上眼睛,把头靠在了她怀里。她脸一红,但看他如此无助,终不忍拂他意。 “看着你一直有种特别的感觉。你的眼神总让我觉着熟悉。”他抬起头,用手轻抚她的眼,“我能否轻吻你的眼睛?”他看着她,眼里充满了一种乞求怜爱的神情,那样的脆弱可怜。帝王之家的孩子,其实是过得最不快乐的。 远娡红着脸,轻闭上了眼。他温热的唇吻在了她眼上,淡淡的吻,如幽兰一样馨香。“谢谢你!”他轻言,那样和缓,没了先前的戾气,他变了许多。他长大了。 “睿儿,您父亲很疼爱您的。如今太子位空悬,您要安心学习治国之道,不应沉溺儿女情长。”她适时提醒他。 “我喜欢你,你是知道的,你为何要逃避?”他执拗地执着她的手相问,如一只负伤的小兽。而她,不想再折磨他,狠了狠心、一字一顿道:“我心里只爱着一个人。” “可你并不快乐!我只想与你一起,治好你的伤,我不介意你心中所想,我只想让你快乐!可父亲明知你不快乐,仍要纳你为妃!那日我在殿上就知道,你不愿中选,我才会不顾一切的想取你为妃。那样我会用我一生的时间去让你快乐!我绝不会勉强你!”他喃喃的向她倾诉着爱意。她的心一阵热,一阵冷。 姜维不能一心待她,司马懿只是自私的爱着他自己,魏皇有他的野心与欲望,惟有眼前这个天真的少年,仍保持了那抹干净明快,没有一丝的尘杂。爱她,只希望她快乐,毫不计较付出。就如初见那晚,他以堂堂王子的身份去为一个小乞丐拂去忧伤,给她温饱。他就如甄宓一般善良纯净。而自己,竟错过了他,错过了真心待她的男子,到了无可挽回,才遇见了她的一心之人。 她心头一动,不敢回应他灼热的眼神和真挚的目光。 “不如我带你离开这鬼魅一般的王宫吧!我放你离开,你就得到自由了,我不会让你跟着我,我只要你快乐!”他温言,眼里充满了关切伤感与失落。“睿儿,你大了。别再让甄后为你担心,我逃不出去的。魏皇拥有天下,去到哪,他仍是能抓我回来。当今之急是快快为甄后洗去冤屈!” 她把方才在池边的发现告诉他,建议放干池中之水,以看虚实。睿皱起了眉头,言“放干池中之水非是易事,处理不当,引人注目则更是打草惊蛇。” 远娡也觉是,但谜底就在眼前,急切之下却不得下手,如之奈何?! “我有一计!”睿一喜,在她耳边细说。远娡一听,觉得甚妙,点头应允。正当他们有了计较,兹一声大喊,俩人都回过了神。 兹在门边处抓着一个黑衣之人进来,一看是郭后手下!睿大是恼怒。忽地,明亮的月一下黯淡无光。远娡突然醒悟,今日是破日,遇事大凶!心头一紧,扯住睿道:“不好,郭后定是让人跟踪您,不多久,您父皇定会前来查探。您不在自己宫中,郭后定要生事。” 睿更不答话,让她好生处置他,自个儿大踏步往宫里走。远娡一看那黑衣人,那黑衣人身子微震,她笑,怕死就好办! 她从怀里掏出一颗药丸,逼他服下,关他进柴房一切妥当,却听魏皇已到。 昨夜是那样惊险,远娡一直担心的终还是来了!郭后是决意要除掉她了。看着天边似有了秋意,心想秋天又该到了。日子过得真快,原来大半年的光阴在天地间只是沧海一粟,微末而已。 她随意梳妆好,从花瓶里轻折了一团独步春,轻簇于云鬓上。独步春一开,便是一年花季的结束了,远娡尚未等及和它一起开放,便与百花齐枯萎了。 想着,心中就起了闷气。姜维,你如今可好?!心中一恼,这个负心之人,她想他何用!她会沦落至与这百花齐葬,都是因为他!心中恨意让她痛快,因为有了复仇的心,就不会再痛苦了!雪白,酒黄,火红的独步春依然在百花前独笑。远娡喜欢她的白,遗世独立的白。正是因为她的不争春,寂寞开得也就最晚。 “独步顾自怜,春来自不争;独白芳菲尽,寂寞开最晚。”微叹一声,她终是走出了自家宫门。在林苑里漫步,景致独美,稍缓了她的痛苦。她的家真的在这吗?这里很美,但她觉得如此陌生,仿佛她从来就未曾属于这里。 远远的看见一行人前来,她往树后躲避。红云绿映里,只听一声娇斥,“谁在那鬼鬼祟祟,给我出来!” 远娡无法只得上前,因是自己位次高,倒也不必行礼。前来的正是曹媚云。自己的年龄在宫中是最小的,故远娡皆是尊称一切嫔妃为姐姐。她见了远娡,也是一愣,却不行礼。远娡也不答理她,随意走着。 她很是气愤,疾步走上朝讽,“妹妹真好雅致,来此游玩。” 只见她满头珠钗,衣着很是华丽,鎏金的金鹂啼翠大花团纹裳,显得人越发的妩媚妖娆。远娡一笑,“姐姐不是也如此吗?” 她见远娡衣裳清素,头上也只是缀了独步春,她掩嘴而笑,“妹妹也想独步春,独领春意?”她那在讥讽,讽自己已然过时。独步春——韶华胜极,意指花事到了尽头,之后自然是群芳凋谢了,有完结的意思。远娡不悦,也只是一笑置之。不看她,只往前走。 她不依不饶地缠着远娡,却不料脚底一滑,整个人就要向后摔去。远娡分明看见了,她身旁闪过了一个黄色宫女身影!远娡眼尖手疾,把那宫女的簪子碰落,再见曹媚云身后是一块石头,便奋力扑上前去,护住她头。只听喀嚓一声,远娡的手重重撞在了石头上,骨头折了! 曹淑媛吓得脸色苍白,只见远娡满额汗水,手却不能动了。远娡本无意救她,但念她已有身孕,不忍孩子再夭折了。远娡只道:“快请太医,曹淑媛的孩子要紧!” 她定定地看着远娡,是她闯了祸,可远娡非但不为难,还救了她的孩子。心下一动,向远娡投来感激的目光。 远处的丽夫人站在那看着,如与己无关一般。远娡与她遥相对望,她转身而走,而曹媚云也看见了她。远娡故意喊痛挪开了身子,方才那黄衣宫女跌落的簪子赫然映入曹媚云眼前,她悄悄拣起。 远娡躺在了宫里,太医为她诊治。魏皇也在身侧,他关切地询问她的病情。曹媚云坐于一旁满脸愧色。太医说曹淑媛因救得当并无大碍,而她手骨折得严重,需要长时间治理。 魏皇责怪曹淑媛无理取闹,远娡见她真有悔意,便替她解了围。魏皇也就不再多说,向她投来赞赏的眼光。远娡也只是一笑。 郭后果然心狠。平原王有报,昨夜回宫不久,郭后竟亲来探视,若非她洞悉先机,就性命危矣。魏皇定是听郭后唆摆,紧跟而来,而她只是装作在月下抚琴。他听了一曲,自去了。可以看出,郭后在他心中还是很有份量的。可经此一役,他对郭后的信任已大减。如此三番四次的陷害自己,皆被自己一一化解,魏皇对郭后的耐心也该消磨光了罢。远娡快慰一叹。 等魏皇离去,只剩下远娡与媚云。魏皇对媚云大是恼怒,让她在此向远娡赔罪。这正合远娡之意。如此,她在自己宫中逗留片刻,旁人也不会认为她俩关系密切。 曹媚云终是一叹,道:“今日谢过妹妹救命之恩!”远娡见她神色落寞,想必在郭后打压下,再盛宠也是难过的。 远娡微微一笑,只言举手之劳。她见远娡仍是从容如往昔,开口言,“选秀那日在殿中见到妹妹,惊若天人。清妆淡雅,很是秀丽。从容淡定的灼若风姿更是令我妒嫉。” 远娡握住她的手诚恳说道:“姐姐若想在宫中立足,定不能如此任性和善嫉!妹妹看得出,您对魏皇是真情谊。” 她眼色一亮,喜道:“妹妹真知我心啊!我与魏皇是远亲,我父只是把我当成了政治工具。但在我年幼时,他也还不是魏皇,甚至不是世子。他来我家,碰上了我,自待我好得如亲妹般。温和的对我笑,带我去爬山,为我采来满山的花,编成最美的花环戴于我头上。那时我就下定决心非他不嫁!” 她沉醉在自己的世界里,那样温馨与甜蜜。不多时,她那明亮的眼眸又黯淡了下去,“我从小骄横惯了,进了宫依然改不了这脾气。我眼看着心上的人每日都留宿于别人宫中,看着孤清的月而心伤。魏皇对妹妹最是宠爱,我的心一天比一天的痛!” 远娡替她难过。毕竟,她对魏皇是无意的,她不会在乎他对她是否有情,但媚云却不同。“姐姐,宫中女子向来寂寞。你爱他也就只有等,别无他法啊!”远娡劝慰她。 见她泪眼婆娑,远娡急道:“姐姐何以哭泣?” “只怕我命不能保啊!”远娡心中雪亮,但仍问,“却是为何?” “郭后不能容我!”尚未等她说完,远娡忙掩住了她的嘴,“姐姐甚言!”瞧着她惊恐的眼神,远娡心中很是不忍,“姐姐有何凭据?如无凭据,不要再说了。” 曹淑媛颤抖着从怀中掏出一把银簪。远娡假装不知,“这簪子有何用?”她眼神一凛,凄然道:“我想了许久终于记起,曾在郭后宫中见过此物,而今天它戴于我贴身宫女头上。” “姐姐,速速把此物毁了,若然那宫女想起,却见在你手中,就打草惊蛇了。”她听言一慌,点了点头。 远娡让她假装不知,对那宫女仍如往常一般;如若郭后问起,定要装作与自己不合。她握住了远娡的手,一点头,轻转身离去。 第27章 堂前归燕,故人来 实在是累了,远娡闭上眼,迷糊中,只觉痛楚减缓,不多会就睡熟了。 慢慢地,疼痛使她清醒,看看案上熏香,也只是小憩了半盏香时间。再看慧珠,已大汗淋漓,手一直不曾停,为她用冰块揉着。远娡心中感动,唤道,“慧珠,下去歇息吧。本宫已无大碍。”她点了点头退去。 月念见娘娘醒了,马上取来了药,跪在榻前服侍她喝下。远娡只喝了小半碗再也喝不下去,药太苦了。“娘娘,再喝一点吧。奴婢知道娘娘最怕苦,准备了圆子。”她从陶杯里舀出一颗送进远娡口中,苦味顿消。远娡稍觉清醒,便让兹出去候着,她有话和月念说。 月念怯怯的看着她,小心翼翼的问,“娘娘,是否奴婢做错了事?”看她如此谨慎,远娡一笑,道:“你是本宫得力的左右手,何来有错一说。”她脸一红,报以羞赫一笑,等着远娡发话。远娡看她容妆,修饰得体,擅于掩饰住自己的缺点。黑如点漆的美丽双瞳忽闪忽闪的望向她,楚楚可怜之态别有一番娇悄。“你觉得魏皇如何?” 她脸一红,却不答。“但说无妨!”远娡吹促。 “有大将之风,威武不凡。温文儒雅善懂音律,行走投足间的果决很是潇洒,沉稳。且对娘娘又极好!”说出最后一句,她红透了脸。 她果是属意魏皇。如此小女子之态也只有在论及心上人时才会流露,远娡含笑不语。正说着,魏皇驾临。她一听,脸更红,低着头说要告退。远娡一把拉住她,她走脱不得,奇怪地看向娘娘。远娡对她一笑,她更是迷茫。 “爱卿,可好些?”他一步踏过,带起了微凉的气息,那是他身上兰麋香的味道,十分清爽。 他免了她礼,她便倚着榻回礼,“已大好了,劳皇上担心。”他坐下,而月念站在他身旁,他微微抬头看去,月念一紧张,玉砌粉雕的小脸有如映日海棠,分外的红艳可爱,娇怯怯的引人生怜。“这是何人?”魏皇笑问。 “奴婢该死!”月念吓得魂不附体,如此小女子情态试问哪个男子不动心,而远娡也是有意为之。郭后凶狠,淑媛霸道,如此楚楚可怜的小家碧玉,定是能让魏皇觉着舒服的。魏皇立即将她扶起,她谢了恩低着头站立一旁。 “她名为我婢女,实当她亲如姐妹,总想着如此人才定不能埋没了随便嫁与草芥莽夫,很是头疼。魏皇若有意——”远娡试问。魏皇眉毛一挑,不置可否。月念向远娡投来喜悦而感激的目光,远娡对她点了点头。 “卿身子不爽,不如孤为你弹奏一曲,如何?”他说着,拉过了琴。弹起了高山流水,声音悠扬,确有大将之风。 “妾身子不爽,不然定当为皇上伴舞。月念经妾□□,最擅歌舞。让她为皇上伴舞如何?”以手轻扯魏皇衣衫,他看着远娡,神色复杂而颇为隐忍。高山之章已奏数曲,清越流水之音缓缓离离,答道:“孤也想一观。” 于是月念翩翩起舞。经她□□良久,月念对音律很是熟悉,颇有几分造诣。流水的清、轻、纯、激越、和缓,与高山的互相缠绕,互相辉映表达得淋漓尽致。更因个中有情,跳得更为生动。魏皇一曲而罢大为高兴,“卿真是多才多艺啊,手下之人也皆是聪慧美丽。” 远娡掩嘴一笑,“皇上喜欢她,又何必拿妾来说话。妾身子虚弱,最多病痛,不如让月念服侍皇上吧。她也好有个好归宿。”魏皇听罢,脸面一红,笑说,“就是卿爱和孤开玩笑。”她也乐得假装生气,“哦?那就是皇上嫌弃妾的姐姐了?”他含笑,“岂敢。孤也很喜此女,就封她月美人视比二千石,仍住你宫中,与你相伴,为你照应。” “谢过皇上。”远娡对他妩媚一笑,他对她如此关切,却是她想不到的。他见她莞尔,霎时怔住,眼睛一亮,甚是喜悦,握住了她手。远娡也是一怔,只觉不能失了分寸。而一旁的月念早惊喜得呆住了,远娡佯怒道:“月美人,还不快谢恩。” 魏皇见她如此,荡漾的神思一收,手也放开了她。月念激动得急忙谢恩,魏皇因要商议军机大事,先一步离去。言晚上再来,远娡回以一笑,而月念早已红透了脸。 远娡让下人去准备梨宫堂,并赐予月念。转头一想,梨同离,作新婚洞房大是不利,于是让人改了“海棠院”。月念眼中全是感激。她对月念温言,“如今,你已是月美人,我也要尊你一声姐姐。” “娘娘如此,真折杀奴婢了!”她跪地而拜。“月美人,不可如此!”远娡扶她,她却不起,于是唤道:“姐姐。”她抬眼看向远娡,满脸恭敬,终是起来,立于一旁,不肯废了尊卑。 远娡诚恳地对她而言,“在进宫之时,本宫曾许诺必为你们择一良婿。魏皇是否你的良人,本宫不敢定论。但本宫观你言谈,对魏皇很是倾慕,故有此决定。但姐姐要记住,帝王的爱从不会因一个女子而固守终生。切不要嫉妒和怨恨。” “小姐,知道了!”她因着尊卑,只得唤了她尚未出阁时的称谓,“姐姐一生都以妹妹为尊!” 远娡一笑,“姐姐不必如此,本宫此举也是希望日后互有照应。姐姐,防人之心不可无,但害人之心万万不能有。”远娡加重了语气,看她颤栗的身子,复又温言,“宫中日子最是寂寞漫长,一人独立必遭人嫉,你可多与丽夫人和曹淑媛来往。她们受本宫恩惠,必定善待于你,但也要防着,绝不能轻信了她人。” 见她凝重的点了点头,再道:“杨修之女杨侑文与世无争,为人光明。虽非十分得宠,却是可以交好的对象。本宫赐你海棠院,海棠者解语之花,就是要你善解人意,那样魏皇对你的宠幸才会长久。” 月念一激动,泪又下来,“妹妹,一辈子都为别人操劳,为何不好好爱惜自己。我看得出皇上对妹妹很是爱慕。”远娡听了神情索然,“你知道的,何必再问本宫!” “妹妹——” “好了,姐姐不必多言。快去准备晚上接驾吧。” 晚上,海棠院丝竹之声不断。而西屿宫因分了一拨奴婢给月念,倒也冷清了许多。陪在远娡身边的仍是最忠心的兹。 兹大大的眼睛注视着她,见娘娘独自站于庭中,看着清月,心忽地一痛,道:“娘娘,外面冷。还是进来坐吧。”她焚上了檀香。看着袅袅青烟漫漫飘飘,远娡就这样站着,任清风拂着她的脸庞。看着旁院之乐,多少有点寂寥。 长夜漫漫,远娡依旧站在庭中看着夜空。忽然一声埙音响起,如远古的倾诉。她又想到了他,姜维!他总是爱埙的沉浑大气。远娡从房内取出玉箫,与埙音相附和,那冷清的埙音为何含了那样多的心事? 多少次了!在这深深宫宇间,每当她落寞之时,总会听见那熟悉的埙音,只是不如今夜来得清楚。想必是在她宫中附近吧!是哪位宫嫱吹奏如此萋萋的乐章?她许是难奈宫中无尽的岁月吧! 忍不住的,一步步向着埙音走去。夜风中,一个孤高的身影临水而立。单薄的金丝龙纹团红寝衣如夜色深沉,他的背影为何那样寂寥?见玉箫声近,他放下了埙,转身俯视着她,双手环缚身后。那高山仰止的气势提醒着远娡,面前的是一位真正的君王,尽管他神色落寞。 “原来,长久以来与孤乐音相和的竟是卿!”他伸过了手,迎向她。他的眼神温柔,如同一个受伤的少年,没了那份霸气。故她忘了参拜,牵过了他的手,陪他静坐于河边。 他只轻轻搂着她,并无别的话。偶尔拣起脚边的小石子仍向水里,激起小小的涟漪。“皇上是否有心事?”远娡望向他,他低着的脸埋在了黑夜里。 “叫我子桓吧,我只是睡不着!”他看向她,明朗的眉宇间分明写着失落。风一过,身子感到了寒冷,他发觉了,把她搂得更紧。“你不愿意吗?我是你的子桓。”盛年男子的气息,沉稳的心跳使远娡有种莫名的恐惧。那样的称谓,总是她僭越了,她怎能如此唤他,那是俗世间最平凡的夫妻才有的称谓,只有你我,没有君臣,“子——”他期待着,而她仍是无法唤出。只因她不是他的心上之人,而他也不是她的……“卿很怕孤吗?”他扳起了她的脸,眸中有了失落。远娡低垂着眼帘轻声细言,“君威难犯,自是怕的。” 他哈哈大笑,说她果真是口齿伶俐!他与月念新婚之夜跑了出来,容色憔悴,或许就算是天子,坐拥天下,美女成群,也是有自己无法排解的忧愁啊!远娡微叹。细心如他,还是发现了,“卿何故叹气?” “那皇上又何故叹气?!”他闻言与她相视一笑,“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朕确实不需要叹气了!”他深深的注视着她的眼睛,那星点的情愫在眸中跳动,她一慌忙垂下了头不接他话。 他见她如此,半晌无话。远娡偷眼看他,他仍在默默的注视着她,忙把头埋得更低。他眼里的忧郁使她难忘,很像子建的眼,尤其是他皱眉的表情。 “海棠院,但真正的解语花在我身旁却不是为我而生啊!”原来她的意思他全懂,解语花……他一抬手,一朵清淡的海棠簪于她发上。 他扶起她的脸,她想逃,但他那一吻霸道又轻柔的落于她唇间,辗转缠绵,低低呼唤,“宓儿……” 静夜无声,远娡让兹准备着再过几天的狩猎大会事宜,那天她定是不参加的,有伤在身可避人耳目。而曹淑媛有孕也不参与,睿会使计离开围场。那天郭后要出席大典必是挟了一宫后妃参与盛事。 透河截水,就在那时!能不能有所斩获,只看那天了。幸得那天宫里空着,也好从中办事。至于跟踪睿的郭后心腹,也已被远娡制服。她喂他吃的可是穿肠毒药,每月需她解药,不然死相恐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生看着肌肉脱尽而亡。有了他在郭后处照应,她以后行动就方便了。 因着她的得宠,月念获封,西屿宫奴婢已成功被远娡分化。原来淑夫人的宫人失了主子必以她作依靠,而郭后的宫人见她得宠稳固,也开始转态一心服侍她。故远娡的根基已稳,可以全心对付郭后了。 傍晚时分,兹带上风灯,和远娡来到河边上散布。 天上星罗棋布,十分明亮。远娡闲着,自脱去罗袜,把双足浸入水中。“娘娘,初秋水寒。”兹扶她起来。远娡叹气,“即使染了风寒,也无人关怀罢了。” “哎,”一声幽怨从心而生。远娡与兹尚未来得及回头,却已闻其声,带着幽怨,带着恼怒。“妹妹即是寂寥至此,又何以将夫君拱手让人!”是曹淑媛,想必她为了月念得宠一事恼怒。远娡吹黑了风灯,让兹到附近把守。 她是一个心直口快的人,这倒让远娡省了不少心。“妹妹这样做,完全是为了姐姐。”远娡伸手拉她,她却一把甩开。她的孩子心性让远娡又是欢喜又是忧,“姐姐,忘了前番妹妹的话了吗?”远娡苦口婆心的劝慰,她终于安静下来。“想在后宫里长命百岁,君王的宠是催命符而绝非保命之术!你对魏皇是真情,必然会去计较得失。但没了党羽,盛宠之下就是众矢之的。这么简单的道理,姐姐自是懂的,但情爱却蒙蔽了你的眼睛。这样做,很危险啊!” 她的脸变得苍白,手也在微微颤抖,“姐姐知道了,善妒的性子一定会改!” “姐姐,月美人恭顺伶俐,懂人心思,今日立她,尚是自己心腹,终比日后与你为敌的好。我们力单势薄很难与郭后相衡,你不为自己着想,由着性子,那你腹中孩儿还理也不理?!” 一席话说得她茅塞顿开,终于恢复了脸上的红润,以手护腹,感叹道:“上次几乎被郭后所害,若非妹妹心善,今日孩儿,焉能得保!” “郭后心思缜密,多思善计。秋围狩猎,是我们独注一掷,故决不容失。此后数日,我们不能再见面!”说完,道了别。自回宫中不题。 翌日,月美人就来向远娡请安。 “姐姐与魏皇恩爱如何?”趁着无人,远娡关切的问她。她一羞,低着头,却是满眉梢的喜意。远娡终放下心来,看着她初为人妇的幸福喜悦,叹起自己身世,眼里尽是萧涩。“见姐姐如此幸福甜蜜,妹妹很是开心。” “妹妹?”她抬头看她,谦卑之意让远娡安心。“姐姐,切记!秋围之时要绊住魏皇,注意郭后动向,若是有可疑之人退场,速速报我!”远娡郑重地把任务托付于她,对她重申此事重之又重! 她谨慎答道:“如此大事,姐姐定当全力以赴!”俩人相视一笑,复又出去应付着送礼之人。 因月念是新人折桂,故来往送礼的嫔妃良多。良贵嫔与德贵嫔双双而来,远娡示意月念亲去庭中迎她俩。“二位姐姐大驾,真是有失远迎!”月念对她们恭敬地福了福,毕竟她分位低。远娡只是手一挥,吩咐慧珠备茶。 “不必如此麻烦,我们也是来随意看看。”良贵嫔尖酸的话语让人生厌。 “礼数自是不能废的。”远娡语气极淡。 “最懂礼数,懂魏皇心意的也莫过于妹妹了。如此贤惠,竟是二女共侍一夫,哄得皇上如此开心。月美人作小,也算是能得奉天颜了。”德贵嫔言语更是犀利,月念言拙,只是低首。 她是存心挑拨离间。远娡一笑,得体的说,“常闻德贵嫔最是贤德,所以封号为‘德’。今日见之名不虚传啊!” 回眼看她,满眼的悻悻,只碍着尊卑也不能驳她。远娡把茶亲递于德贵嫔手上,言“皇上天心,岂是你我可知,他喜谁自纳谁。我们姐妹之间应该感到可喜啊!” 送走她们,真是如打发走瘟神一般高兴。她们是郭后一手提拔的,往后自是要小心。等人都走了大半,月念也回她院中。 远娡的手已好了大半,魏皇探望得很是殷勤。有他吩咐,大夫自是无比尽责。用过了晚膳,她独卧宫中,打发了所有的人。也不要兹陪同,只静静闭目养神。 一阵暗香袭来,远娡微微睁眼,是魏皇来了。他见她醒了,奇道:“卿宫中何以如此安静?连传侍的人也无一个?”远娡懒懒的答:“秋意萧瑟,静观其变,感大自然言语,自是别有一番韵味。” 他见她细眼惺忪,懒扶坠云,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不想卿原来这般懒,只念躺着舒服,不爱做事。来,我抚琴一曲,卿也唱上一段。” 远娡脸一红,嗔道:“皇上就喜看妾忙乱。”她与他相处很是融洽,有惺惺相识之感。不像夫妇,更像良师益友。他指点她诗词,她点拨他音律,长久以来,楚河汉界,很是潇洒干净。并无太多约束,他对她更多的时候如兄妹。如有别的念头,他总是能设法避免。她对他很敬佩,俩人也就自然而然的引为了知己。 “皇上可曾看过月美人?” “孤特来看你,与他人无关。爱卿别辜负了这大好时光!”远娡自是识趣不题。 他调度好,弹起了《陌上桑》,他竟是赞她美貌聪慧。可他毕竟非她的良人佳婿,顾唱起歌来,思想竟无法集中。想起了翩翩,还有姜维,嗓子一拖,顿觉失礼于君王。脸上神色很是惶恐! “卿有心事?”他默默看着她,瞧他犀利的眼神就得知他已窥晓她的心思。正所谓‘闻弦歌而知雅意’,琴与歌是瞒不了人的。远娡看着烛火不言,明亮的烛火映入她眼中,才发现她眼中却是空无一人。她始终是孤单的。 “孤真羡慕那良人,能得到美女罗敷的心!”他叹了一声,换了一首曲子。远娡感谢他的知音之心,他以《陌上桑》罗敷借指,她如何不懂。他自弹起了长河吟,那是周瑜之曲,看他意,他有心统一三国。 感起恩惠,为了谢他的知己之恩,远娡朗声而道:“长河吟,志在建功立业!如魏皇有所驱使,我甘为国家效力!” “国家!”他眉眼一挑,很是欣喜。 “妾既生于大魏,又蒙魏皇如此垂爱,我定当报效魏国,死而后矣!” 魏皇一拍膝盖,朗声大笑,“卿果是女中豪杰,只要曹魏永存,孤发誓永远许你一个诺。” 宫中生活是难以打发的,站在楼阁上,远娡低头俯视那繁华的洛阳城,真想自己变成了善弈,展翅高飞,飞离这鬼魅一般的皇宫。 这里近着太极殿,再过去就是前朝商议军机国事的地方了。那边是否另有一番天地?明争暗斗,其实也与后宫一样吧!双孔雀的铜罩炉里熏着香,远娡用手去撩拨如华盖般的双雀尾,袅袅的出着烟,熏得楼阁也变得如烟缥缈。忽然想起了,初见子建那天,他也是在洛水边上遥指那宫阙如烟。 善弈伏在她肩上咕咕地叫,在这里,它是最快乐的吧!远娡经常指点月念歌舞,她是越来越像一个宠妃了。如今杨美人也得皇宠,后宫里雨露均沾,一片祥和。看来,魏皇也开始对郭后疏离了。表面上仍敬她为后,也时常留宿她处。但远娡已嗅到了那个苗头,只差等着去点燃它。 突然,善弈大叫两声,远远飞了出去,任凭她叫喊就是不听。远娡大怒,拽起了银白的裙摆,急急向太极殿上跑去。她怕善弈往那边去会惹出事来。 在九九万寿天阶上如此的空旷,与天那样的接近。看着茫茫的白、无边的天,觉得昏晕,汉白玉砌成的天梯,让远娡觉得微微的心寒。 有人来了,远娡一惊,环顾左右,惟旁边的小林子可躲人。她急急的躲到了林子上,林子很是小巧精致,还有清流回觞。溪边的小花最是可爱天然。她躲于一棵粗壮的大树下看着走上天阶的文武官员,好像只是小议事,来的人不多。 突然紫檀梳子从发髻上坠落,她心一跳,轻轻地把它拣起。看着梳子,想起良多。她轻轻的把它簪于头上,看着头上蓝天,多想飞出去啊。 再回首,官员们皆已不见。她转身向宫后走去,毕竟那里才是她的家。 走到后殿的佛香塔,她看见了丽夫人。丽夫人一身素白,衣饰极其简单。她也看见了远娡,只站着不动。走近她,远娡微微一笑,“丽夫人清减了。” 她微笑伸出手来,远娡接过,二人朝佛香塔内走去。“丽夫人最近都参佛吗?”远娡道。 “闲来无事,礼佛最是清心。”她看着庄严的佛像淡淡的说。 “我处有卷佛经《素袒缆藏》,会适合夫人的。我让兹送去。”远娡轻轻跪下向佛祖祈愿。 愿文姬母亲平安,愿伯约能得尝所愿一展抱负!愿刚许完,心竟恼起来,姜维是死是活与她何干。“妹妹倒像是有满腹心事。”丽夫人轻曼淡舒,十分随意。 “宫中生活无忧,何来心事。”远娡稍作应付。丽夫人把两块起卦的乌爻递给她。远娡也随着她意,往上一抛,落地。丽夫人拣起,笑说,“堂前归燕,故人来。” 远娡疑惑,“宫里又岂会有故人?只是一笑罢了!” “故人来,可是人生喜事。如逢雨露,也是大喜的卦像。”她走到堂后开始专心研究佛理。“夫人最会说话,妹妹就不扰夫人清修了。”她睁开眼朝她一笑,复又念起经来。 走出了佛堂,远娡自回宫中不题,如真能得遇好事,水到渠成,那也是不错的。她一心想着几日后秋围之事。 魏皇正坐于上座,月念在翩翩起舞。 “皇上怎有空闲来我宫中?定是挂念月美人了吧。”她福了一福笑问。 “孤来,自是想念卿的绝音了。”魏皇携了她手一起坐下。她由他带着,她看见月念脸上的落寞,只装不知。她清唱了一曲,魏皇大为高兴。兴致一起,竟叫人架来了编钟。这种大型的宫廷乐器十分大气,他击着钟为她伴乐。远娡的歌声也愈加嘹亮,只碍着手未好,尚未能起舞。 一曲唱完,远娡自走近乐钟。魏皇笑,“孤敢保证,卿绝没敲打过此种乐器!” 远娡点头,此种宫廷乐器,除了宫廷里如何能得见。她接过钟镑,却不敲打。魏皇立于一旁眯着眼看她,颇有一副要看她出丑的样子。她按着他方才的拍子,细细的想。敲下了第一个音,再慢慢的一个接着一个,也成一曲清商,只是稍稍的有些宫羽不分了。 远娡放下一笑,“还是皇上懂此音律。”他拉过了她,双手扶上,教她辩音。“卿真是音乐奇才,未加指点就能成曲。按这奏子,宫商羽角就能成音。”音色洪亮清越,一首首曲子自然而成。他更是欣喜。他教得极细致,而她也学得极迅速。 忽然想起月念,但一回头,她早已走了。魏皇见她如此,也放开了教她的双手。抵手投足的教学,极易使人沉醉。远娡回头,他的眼离她如此近。她和他一恍惚,轻轻离开他身畔,他也是尴尬的轻咳作掩饰。“皇上是否对月美人不满?”远娡观他神色道。 “月美人很是恭顺,只是有时性子太过!”他自敲打着钟磬而言。 想必是月念的小性子发作,虽不会直发牢骚,但委屈之色定是常显脸上了。“那也是姐姐太爱皇上之故,姐姐楚楚可怜的样貌最是可爱呢。”他停下手饶有兴致的看着她。无法猜测他在作何想,她干脆别过了头。“卿真是,岂有将自己夫君拱手让人的。”他也玩笑如常。 “妾可是贤臣,不会妒忌!”远娡也乐得与他玩笑。 他在堂上走动,长长的袍子摇曳流畅。“今日孤在太极殿中议事,不料天降神鸟啊!”从袖子里取出了一根长长的羽毛。远娡马上想到了她的善弈,急忙上前跪求,“皇上,那是妾饲养的畜生。只求皇上怜悯它!”远娡脸色大变,心里害怕,害怕魏皇已把它,她不敢再想。 “它只扑向一位臣子,大家都吓住了。但奇怪的是,它与那位臣子很是亲近,而后就飞走了。孤当然知道那是你处的,否则定是射了不饶。”他逗着她笑,看见她眼有泪光,只是笑。 远娡嗔怒,“皇上何以如此逗人,就爱看妾笑话。”突地,一声长嘶,善弈从外飞来,张开它那如伞的翅膀。 她一恼怒,自拿杯子去砸它。它也知道自己错了,赶快停在她手上,不住的撒娇,用它的头一直地拱她。痒得很,她只是笑,咯咯咯的笑着。 “卿的笑容真美!”他走近想去摸善弈,善弈一张嘴,把魏皇逼退。远娡心一寒,善弈只与她和姜维亲近。其他人亲如兹也是不能的,难道是他来了?! “皇上小心,这畜生很是凶狠。”魏皇不再上前,只定定看着它出神,只说了句,“奇怪!”她心里也是七上八下,总觉不妥。“卿的鹰也如卿一样特别。”他淡淡的说,与善弈尖锐的眼神对视着。 “那是皇上爱屋及乌罢了。”话一出口,就觉不妥,她与他何来情爱!他也是一愣,良久,方言,“卿对它如此关心,还为它生死而哭,比起对孤可是热情得多啊!”他这样说,远娡更不知该如何答。坐于那很是尴尬,气氛变得凝结。他一笑,站起,“孤只是来看看卿,好把此鹰平安带回卿身边。现看卿笑得如此开怀,定是好的。孤也该走了。” 他站于廊上,看着她。她却无法说出挽留。他叹气,还是转身走了。他在等她的挽留吗?远娡也叹气! 善弈,今日你到底见到了谁?远娡从怀里掏着绢子,一个激灵,发现面纱掉了。她发疯了般在宫里找,所有的人皆被她吓着了。 她今天出去过,她飞快地跑出了宫外。她一路磕碰,但却不见了她的面纱。 她跑到林子,跑进佛堂,跑下天阶,都没有!石子一绊,她摔倒,刚愈合的手一阵剧痛。她哭了起来,能看到的只有那四角的天。 “为什么?为什么连他送的面纱都留不住!姜维,我恨你!” “音儿!”不真切的声音响起,那么的遥远,那么的熟悉却又陌生。远娡不敢相信,抬眼看他。真的是他! “伯约?”她的眼里全是他湖蓝的身影,如那年一般,一星一点的蓝。 她跌坐在天阶上,空旷的感觉挤涌着她。她觉得呼吸也麻木了,眼睛一眨也不敢眨,生怕他不见了,什么都不见了。 “伯约——”她轻呼,挣扎着站起,剧痛使她眼里一片黑暗。他跑过,就在她身前,伸手,却又停住了。他的眸光晃动,人很消瘦,蓝色的衣衫使他如山苍蓝清俊。 他还是伸出了手,她接过,小心站起。“啪!”发髻上的紫檀梳掉落,青丝散开,遮挡了她的眼,缠绕住了他的脸。他为她拣起梳子,那是他送她的生辰礼物。她只定定的注视着他, ‘永隔东西如参商’那夜的话语尤在耳边,但原来她是如此想他。真的要永远不见吗?不!她只想留他在身边! “伯约!”所有的语言她都忘了,她只能用一只手去捧他的脸,那清俊的脸,清亮的眸。她一遍遍的摩挲,生怕剩下的手也断了,那她永远也不能再抚过他那道忧伤的眉。 “你消瘦了。”他眼里全是泪光,也定定的注视着她,仿如这世上只有她与他。长发及地,风吹起,紧紧的缠绕着她与他,那般的缠绵,让她忘了身在何方。 他看着她,把她抱紧,在她耳边呢喃,“我一直在此等,等了一夜!我看见了善弈,你竟然在这里。我一直担心你,找你,却找不到。我知道我伤害了你!” “别再说了!”远娡也紧紧地抱着他,怕松开了,便是一生! “我知道的,你为了我才来到这的!你为我换得了解药,却牺牲了自己。是我负了你。”她与他再也分不开,那样的拥着,手上的疼痛全然不觉。淡淡的草药味蔓延开来,带着苦味的清香。 她与他那样深的吻,放肆的,毫无顾及的彼此纠缠。那苦涩的,咸辣的吻让她窒息,头一晕,身子软倒在地。“音儿?”他碰到她手上骨折的地方,她吃痛轻哼了一声。他的眼里全是痛苦与自责,“音儿,我带你离开这。永远的离开这!” 他紧紧的抱着她,全是不管不顾的疯狂。远娡心一热,喜悦蔓延开来。“伯约!”她满心的甜蜜。她终于可以和他一起了吗?会不会只是一个梦! “伯约,你真的永远也不再离开我吗?”她搂紧他的脖子,脸贴着他的脸,那样的冰冷,还有滚烫的泪水。他身子一抖,看着她,终究是眼里蒙上了怯弱。“花云一直在等着你。” 脑子哄的一声,原来,终究只是一个梦。在他的心中,儇圜才是最重要的,应了儇圜永不复娶的诺言,才是最重要的。无论她如何的痴心,如何的让步,如何的委屈。他对她终究是想爱却不敢爱的! “音儿,你在宫里如此折磨自己,我于心何安!一切出去再说吧!花云比我有担当!”他只是劝她。看着他,她觉得从未有过的陌生。他救她,只是因为良心不安吗?救了她出去,又如在修真村那样抛下她吗?! 瞬间的温柔,让她感到了彻骨的可怕。 谁?是谁?远娡感觉到了周围有人在看着她!回头,是睿!见他脸色苍白,远娡的心一阵热一阵寒。 “原来,你心底一直忘不了的是他!无论我如何待你,你也不会对我用心一笑!”泪水湿透,睿一甩袍子飞跑出去。伯约奋起追他,定是伯约怕事情败露了。 远娡心一凉,睿真心待她,绝不能让他有任何差错!追赶上去,见伯约揪住了睿。“放手,他是平原王睿!”她怒喊,事情成了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这里是魏宫,不小心,三人将会有性命之忧! 伯约与睿扭打起来,睿岂是对手!伯约一拳挥出,全然不顾他是王子。“你既然娶她,为何害她身子这般虚弱。为何不好好待她!”睿生生受了他这一拳。原来伯约误会了! 伯约还要再打,她以身挡住。“姜佐吏,请自重!”她深深地看着他。他停了手,拉过她就要走。她甩开他,只静静的注视着他。 “音儿,跟我走!你手伤成这样,这种浪荡之人不会真心待你。”他仍来牵她。“那你又是真心待我吗?你从不顾及我的感受,逃离司马府,还是逃离皇宫,最终你还是要离开我!你连爱都不敢,你的真心在哪?你以为我得了自由就是快乐吗?”远娡冷冷而语,眼里带着决绝。 他终于放开了她,就那样站在那。仰面看向夜空良久无语,最后还是叹出了一口气,那样的沉闷,那样的痛苦,仿如山塌后的沉沉一撞。 她扶起睿,问他何处受伤了。他看在眼中,全是寂寥。睿为她扶正了手骨,心痛而绝望地道:“卿何不随了他走,你的心从不在父皇身上。你为了他,百般避宠,精神郁郁,我多想看到你的欢颜。” “睿,此人并不爱妾。我们还是速速回宫吧,免得徒生是非。”到了这一刻,她是彻底绝望了。她与姜维此生缘尽! 睿拂开了她的手,揪住了姜维的衣襟,怒道:“你是懦夫吗?”他一拳挥出,姜维却不还手,生生的抵受,血从嘴边流下。 “睿!”远娡上前劝他,睿依然不放,“你知不知道,她有多关心你!她为了不得宠,长久吃阿芙蓉!你为何不带她走!” “别再说了!”她拉住他。而姜维看着她,那样的绝望,看得她心全碎了,碎了…… “你连爱都不敢吗?”睿又是重重的一拳。远娡跪倒在地,所有的痛都不及今日之痛。喧闹声起,她大惊。 他们三人暴露在了灯下,竟是魏皇!远娡的心霎时停止了呼吸,不知今日三人能否全身而退。 “给我拿下!”郭后一声令喝,就要动手。 “慢!”魏皇沉沉道。 “皇上,不可再饶过了这妖女!她迷惑圣上父子,如今又私见男子,是死罪!”郭后咄咄逼人。远娡见姜维手握佩剑,眼看就要直取郭后,她大骇,今日就算死,也要保了他们二人性命! “我儿与武官切磋武艺,你如此疯言,是否活得不耐烦了!”远娡与睿皆是一愣。睿随即走到魏皇身边,撒娇,“母后多虑!儿臣与这位少年比武,他武艺很是了得。我与他平手,都是一脸的包子。”睿装出笑脸。她与姜维只是跪伏一旁。 “我儿岂可胡来,后妃岂能夜里到此,莫非是——”郭后说话很是难听,只怕再说,偷人的话也是会出口的。远娡正想答话,睿接道:“仙夫人找它善弈到此,父皇也可作证的。刚好碰上我俩,我们实不好分胜负,故一时忘了仪态让夫人为我们作证!我与他也还是孩子嘛!孩儿心性难免的,难免!” 说着就来拥抱姜维,睿很有急智,魏皇也是有心偏袒,于是,哈哈大笑起来,“那你与姜佐吏谁更厉害?”睿一挠头,长长的袖袍鼓风而舞,一嬉笑,“自是姜大哥厉害!” 睿为了她,竟喊他大哥。远娡心酸无比,今日若非他相救,魏皇大度,他们不可能有命。她对魏皇父子很是感激。跪地重重叩了三下头,“是妾该死!不该半夜来此打扰了平原王练武!” 魏皇扶过她,看着姜维与睿却是一笑,“爱卿最是善心,才会任着睿胡闹。好了,大家闹了一宿,都回去吧。” 他打发了众人,看着远娡道,“卿的手刚好现又复伤,如此很难痊愈的,明日里让太医好好诊治。孤明晚再来陪你。”他说得如此重,每个人听着都如坐针毡。她心一难过,垂头而言,“妾必恭候!” 魏皇由随从架着远去,睿颤抖的手复松开。他走过,问道:“你们还是走吧!母后不会放过你的!我带你们逃出去!” “睿,我不能辜负了魏皇的好意。今日若非魏皇,我们早休矣!”远娡坚决地摇头。 “可是你并不爱父皇!”睿很是焦急。“我意已决,任何人也无法改变!”远娡回首,看着那长长的天阶,他这一走就是永远了。 三人站在那,默默无语。睿大怒,骂道:“懦夫!”后大踏步走了。 冷冷的宫里,只剩下了她与他。她轻唤他,“伯约。” 他看着她,泪水也流干了。她最后一次抱着他,吻着他的唇,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咬,疼痛却蔓延在了她身上,原来比他还痛…… “音儿,你选了这条路,过往就忘掉吧。”他把面纱还与了她,原来是他拣到了。他的唇还在流血,她咬得那样深,那样狠。而她的心也在流血…… 第28章 立嗣之争 魏皇在寝宫休息,他有言,她可随意进出他寝宫的。昨夜他这般情谊,她定是要亲自去酬谢的。 远娡换上水红色小里襦,外套白色鸱鸟底纹外褂,水红里襦的荷花领襟镶着珠佩,沙沙轻响。两袖水红宽袍,把流水的袖袍高高带起,鸱鸟纹如旋涡形从肩袖一直围绕到了手袖,十分雅致。白留仙裙碎碎的遮住了脚,鹅黄的丝丝羽线交结出几许素花,淡雅清丽。如此装束才映得远娡的脸有了些血色。 让兹拿起早已热好的清补汤往魏皇寝宫走去。她的宫比较偏远,要往中殿宫宇去倒也有捷径。中极殿地势最高,如在山上俯瞰一切繁华,云深雾绕,处在后宫之中也能看到每个宫宇。 一片一片的天池围绕其中,形成巨大的湖屿。湖水极深,宽阔无边,可坐于画舫龙舟之上观景。在湖中还有一座供魏皇游玩消暑的宫殿,最是清幽。 远娡踏进宫去,宫里很是安静,想必是魏皇睡着了。远娡守在了门外,让兹把汤置于几上。她第一次到此,却不想走迷了路。穿宫而走,就是里室的回廊,回廊上挂满了名家字画,清远淡雅。后回廊又嵌进了一宫,宫里很是开阔,并无过多豪华摆设,全是古朴的熏炉子一类,兰菱香在炉内熏着,袅袅娜娜。宫顶的数幅长帷幔在堂上优雅翻飞。如那一连连的水袖在舞,飘逸曼舒。 忽然,远娡听见了很细微的声音。她正想避开,却隐约听到了关于她的只字片语。远娡小心靠近,里堂的帷幔飘飞满室,她只看见白帷幔下朦胧的身影。一阵带着水气的风拂过,帷幔卷上了她的身子,正好挡住了她。来回飘扬的帷幔迤逦,她就躲于一旁静听。 “皇上,此女最是祸国秧民,要尽早除去。”一把苍老的声音带着诡异的味道。远娡小心地探头去看,只见他一身的道家打扮。 “此女容色绝美,最惹人处是那歌喉,甚能惑人,谁留则国必亡。平原王对她朝思暮想,皇上也知此事,岂能再袖手旁观。郭后弄权,串通文武官员说君臣同科,现在朝纲不稳,群臣皆言要杀此女。”另一位大臣道。 “但她只是一个弱女子,我堂堂君王,岂能下此毒手!”魏皇的声音凝重,她想,他毕竟是对她宠护的。 “皇上,做大事者岂可手软!皇上忘了妲己,褒姒,忘了西施,貂禅了吗?那都是惑国的红颜祸水。” “貂禅?”魏皇的声音起了变化。“皇上三思啊!”那老者跪地而求,咚咚的轨叩之声响起。 “朕自有主张,不必再言。朝中再有妄议者,斩!” 听到此,远娡正欲退出,却隐约听得一老臣道:“当立太子,以安国本。”这一听,却使远娡一惊。睿的地位尚不稳,如不能成为太子,以郭后的手段,怕他有性命之忧。这时,魏皇道:“三国之乱,重在武!以武方能止武!故孤欲以军事论战,考核众王子。” “都怪臣等愚钝,如能堪得《河图》天机,传与王子,那天下一统指日可待矣。”那老臣似还要说,却被道人打住,“这《河图》关乎国运兴衰,魏皇可得仔细保管好咯。” “堪破不得,它也只是一本宣示三皇五帝的书册而已。”魏皇颇为心烦,懒懒道:“我谨遵国师之言,把它安于龙势之处,以巨龙相压,不会让有心人窥了去。” 国师闻言,脸有喜色,“此乃河神之书,如此地方,果能吸取龙气。”说罢,再掐指以算,望向东方。 再仔细听了听,远娡便退出了,安静地回到了大堂上。兹见她,忙问可有见到魏皇。远娡摇手让她噤声,自去欣赏着书画,看着帷幔卷舒。其实,她的心里早已是掀起了千层浪,她一定要把《河图》窃出!而睿的事,想必得询问司马懿了。 不一会,魏皇出来了。他看到远娡很是惊讶。她起身参拜,“见过皇上。”魏皇神色如常,拉过她手,言“卿还是首次到此,孤带你去湖上游玩。”远娡稍觉不安,“妾是特意来答谢皇上救命之恩的。” “哦?卿没做错事,何来答谢孤救命一说。”他牵着她往后堂走去。远娡忽然想起端来的汤,于是让他喝了。魏皇一笑,“也好,湖上冷着,喝汤可暖胃暖身。且卿一番心意,孤可不能辜负。” 汤一直由魏皇宫厨暖着,如今送上来,仍是热气腾腾,香气满溢。清清的汤水,把锦鸡乌参熬至了软化松滑的境界。“卿一起品尝,待会湖上风大。”他牵她坐下,她推搪,“岂有同吃之理。” “孤最不喜俗礼。来!你多吃,身子太弱了。”她只得坐下,看着他吃完。他对她的手艺赞不绝口。她也只是微微一笑,看得出他有许多的心事。帝王,向来是不好做的罢。 湖上风景秀丽,小小的画舫也是精美。坐观美景,余泼不兴,湖面泛着片片金光。 垂下的树条时不时的拂皱了水面,把绿注入水中,搅起了碎箔的金点。一班乐女在吹奏着清商调《秋日行》,清音余袅,随着湖风熏熏然的让人忘看了这良辰美景,只想做一只闲云野鹤。 “皇上也有忧烦之事?”远娡放下酒樽看他而言。 “卿真知我也,”他一饮而尽,“帝王,倒还不如闲游的野鹤。”她笑,“可真当了闲云野鹤,只怕皇上又闲着时日苦闷,不如开僵扩土来得潇洒从容了。” “卿,真孤红颜知己也。”他的笑容是紧锁不开的眉头,手扶着琴却久不成音,“今日,朝中文武皆对卿发难,说卿是妲己褒姒;但孤观之,卿却是女中诸葛,计多智广。”他还是说出来了,郭后为了能除去自己,不惜捏造君臣同科的宫廷丑闻,置天子颜面于不顾,发动群臣来逼宫。远娡一叹,想必魏皇动了杀心,郭后一生骄横,看来也是到头了;可自己的性命,恐也难保了。 看着离岸上越来越远,在这深湖之中,孤立无人,难道他真要杀她?“卿,何以不说话?”他凝视着酒樽,手一拨,琴弦却断了。他负手而叹,把琴投入江中,风吹起了他的袍裾,高大的背影堵住了阳光,只对她投下了阴影。 “皇上做什么皆是为了苍生社稷。如若皇上要妾赴死。妾,定以身报国。” 他猛然回头,看着她,俨然有泪光。他激动得抓住她的手,“卿,真良臣也!” 远娡跪地而言,“如非皇上多番相救,多番怜惜,何得今日之生;若杀妾能平息朝廷,妾愿一死!”说着就要投河。他一把抱住,却言“使不得!” 她终平复下来,魏皇看着她,心疼言道:“真要卿性命,孤何必如此虚伪。”远娡听罢,对他很是感激,却无法报答。只好让他小心司马懿,决不能让军机大权旁落他手。 心事一定,她方注意到,此湖居高山之上,势若游龙。湖上烟波浩渺,朦胧间看不真切各处景致。而湖颇长,又宽,故而间杂湖上的几点零星岛屿愈发的看不真切。她正叹景美,却见东方一高点上,四根巨石突兀而起。“这是何地?如此神秘!”远娡眼前一亮,一种怪异的感觉腾起,只觉着自己到底是抓住了些什么。 “那处是座庙宇,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每当孤心烦之时,总会上哪看看。”魏皇虽说得轻巧,可他眼底一闪即过的警惕意味终让远娡的一颗心落到实处。似要证明些什么,她抬头看天,虽是下午时分,但东方一颗淡星纵在白天里依旧闪烁,像在守护着什么。那不就是玄武星象吗?远娡一怔,再观星象,那星虽淡,可形态颇大,而围绕在它四周、可见的竟是四颗小星星,淡星朝向东方,就如玄武的头。 等上得岸,离了魏皇,远娡匆匆找到了兹,并说出了心事。可兹一愣,道:“娘娘确定《河图》在夜岛上?”远娡一笑,已有了十分把握,“玄武乃龟蛇龙的化身,黑为水,此处正当水位,得了龙抬头之势,更兼星象所示,那里即是玄武位。国师眼力又岂会看不出,那里藏《河图》是最佳风水宝地,可吸取龙脉之源以养国势。而《河图》原由巨龟托出水面而出世的,故我想《河图》必是藏在龟里。那夜岛虽已具巨龟相格,可庙里应还有一龟。” “可纵使得知《河图》在那,以我俩身手如何进得去并把书窃出?”兹更是迷惘了。 远娡倒开始做起准备来,翻箱倒柜地把司马懿给她的东西翻找出来,原来是两套鹿皮、铜管,“那处风水宝地非人人看得出来,庙上也只是些圣道姑子而已,如此一来瞒过了许多人,只道是魏皇的避暑圣地,而不派兵驻守,更是使得无人注意此处。我估摸着应是有经受训过的猎狗守岛,一旦发现不妥,就会吠叫,那夜岛附近的岛上精兵便会过夜岛上抓贼了。那些精兵必是善于隐藏,而一出动更是神出鬼没,不把夜岛之事泄露半分的。”手上盛了一些白色粉末,她一笑,撒了些在宫殿里,不多会守在门边的侍女便睡着了。 “这?”兹见她二人仍是好好的,惊奇不已。“这是司马懿给我防身用的药粉,可使人畜昏睡两个时辰。而我们已用过解药了。”远娡顺势指了指熏炉,紫烟淡淡而起,细细萦绕,那香甚是迷离,竟有好几种味道。 二人更不搭话,换过了黑色鹿皮衣,由烟雨宫内的湖水而入,游向皇宫的大湖。兹只是跟着行事,并不知道接下该如何。而鹿皮衣可防水,她俩人连头发也遮着了,黑暗里只剩两对黑曜石般的眼睛。 转出皇宫大湖后,俩人歇息一会,远娡道,“我们得走捷径拐进天湖了。”说完把长铜管的尾部含进嘴里,铜管头部尖小,尾部宽大,而头部还可放进芦苇管,吸取外间空气。如此一来,兹依法潜进了水里,紧跟着远娡前行。不多会,便进入了一条窄小河道,俩人游着,只觉河道攀高,一喜,知道对了。而后由河道穿出,已到天湖。 “我们不能乘船。那些船上皆有机关,外人登船就会暴露自己了。”远娡说完,往岛中心游去,幸得湖中有石,累了便可歇息。如此往来,俩人终到得夜岛外缘。兹见远娡停了下来便明白事情紧急了。只见林里黑漆漆一片,树影婆娑,暗里似伏着了十万精兵。而一点点的绿光闪起,浪涛拍岸,犹如鬼哭狼嚎。远娡拉了兹一沉,便往水深处潜去。过了不知多久,俩人才浮上水面。远娡更是长话短说道:“我猜得不错,今日和魏皇观湖时,远远听到的果是犬声。那些猎犬很警惕,我们得改道潜进夜岛的小河里,而不能贸然正面登岛。”说着把芦苇管取出收好,再取出两个精巧的铜塞子道:“观水流向,通进暗河处怕是没有半点空气了。我们只能把空气存着,每人只有三次从铜管里吸气的机会。” “为了姜维,不值得。”兹摇了摇头,她不能让她的小姐以身犯险。“姐姐,难道你还不明白吗?司马懿既能给我们备下如此精巧工具,必是有目的的。若等到他发出命令,我俩才去筹谋便迟了。那日的江山社稷图旁的人看不出来,我是看得明白的。当我把皇宫游遍时,就已明白,那以陨石作绣线的江山图,便隐藏了整个魏皇宫的格局和路线图。”远娡正要说,那点点幽绿闪动,是猎犬过来了。远娡再不答话,深吸了一口气,沉了下去。兹唯有跟着。 水道幽深狭长,却越来越窄。顶上再无半分空隙,即使有芦苇管也是无用了。难怪魏皇如此放心。喉头越来越火辣,可仍不见头,远娡再也忍不住,把长铜管靠近嘴里,吸了一口气。她觉着肺都要炸了,可兹仍是留着,并不吸取。头痛欲裂,火冒金星之感灼伤了远娡肺腑,可她神智依旧努力保持着清醒。她知道,自己陷入了五行阵数里。兹无法再忍,吸了一口,马上不管不顾地把自己的铜管塞到了远娡嘴里。那一刻的破釜沉舟使远娡灵台有了片刻清醒。江山图里的魏宫地图一闪而过,姜维教她的五行数亦是浮现脑海,连诸葛亮变化万千的八阵图皆一一涌现。她顿时找到了法奇门所处。那是隐遁之门。看似死门,实乃生门。远娡牵着兹,一个鲤鱼打转,往河道无湍流之处游去。那处静若死水,不似有出路,但兹绝不犹豫,跟着远娡走。远娡从铜管里吸了第二口气,便让兹也吸了。俩人用力一跃,终从死水道里跃出,到得一块石头上。 俩人吸足了气,方觉回到人间。远娡道,“此地不宜久留。”而后从石头上跃往后方,依旧是封闭的空间,但铜管里新注入的空气,已够俩人使用。不多会,水往上涌,俩人已进入到庙宇底下的暗河了。一上岸,远娡忙从防水衣里取出药粉,涂在俩人发间身上,再把剩余的一一洒在周围。不多会,借了风势,附近的猎犬皆睡着了。最快进入庙内找到她们的两头猎犬早已卧倒,看它们体态,应是群犬的头领。 剩下的事,并不艰难。庙里果是有一巨龟伏碑。龟下是水。龟上空那颗主星发出极璀璨的光芒。水势迂回,竟与玄武星群处那五颗星外的其他碎星的摆向吻合。一道极细的光芒射出,原是一群碎星组成的尾巴,尾巴与头部那极亮的主星相辉映。远娡明白了《河图》必是藏于碑中无疑,那便是首尾相映处。 碑上有字,竟成九九之数。远娡不看模糊不清的碑文,但按着九宫之数,摁下了相对的三个文字,只听“咔哒”一声,显然是对了,只差最后一字,她刚要摁下,手却被兹握住。“姐姐相信我,不会有机关的。”远娡一笑,按着伏羲八卦,再看了一遍,毅然摁下了最后一个字。龟口“咔”的开了,吐出了一包用鹿皮和树皮包着的东西。远娡的心终于放下,道:“其实按着周天变化,这九九之数也是会变幻的,若到了明日十五,受潮汐影响,就应该用反卦来开机关了。到时将会更加复杂,非我的能力所能堪破了。” 兹叹道:“可我们拿走了,始终是会被发现的。”“无妨,我们大可仿一本。国师有言,无人能堪破其中奥秘,那就是一本普通的书,我们只要弄个假的,再放进去便能过关。”远娡放下一朵解药的花,便潜入水中。无需一盏茶的时间,所有的猎犬就会苏醒,神不知鬼不觉,更不会打草惊蛇。 于是俩人匆匆返回了烟雨宫中。远娡让兹进自己房间尽快把书复制一本,做旧,于五日后,把假书放回原处。五日后的机关便能回复原样,兹按着自己今日所破,能打开龟口,放归原处。过了那一日,机关再变,远娡就不能解破了。 一切安顿好,远娡唤来盈雪,说想要些特别的花卉,让搜奇坊去寻些来,接着把一锭金子给了她,“顺道把此盆兔耳花送到御苑处,让花匠培些肥吧。我甚爱此花,可花儿有些憔悴,让我瞧了好生难过。” 盈雪本是郭后处的人,司马懿自是见过的。如此一来,便会明白自己有事相商了,远娡看了眼兔耳花,她已把关于魏皇要考军政的事写在了上面。想着一笑,司马懿果是不简单,能想出这许多互通有无的方法。 夜半时分,远娡累了,可并无睡意。她看着千树花枝灯盏出神,只见灯花一爆,光亮大盛,烛火盈盈,由一点点的红慢慢的扩散成迷糊的一片红。 “卿在想何事如此入神?”魏皇身子挡住了烛火,她方意识到他来了许久。 远娡笑说只是懒得动罢了。他哈哈大笑,笑她总是一副没了魂般的神态,那种游离却吸引着他。远娡一听,脸立刻红了,只低着头不接话。他这般晚了,还来她处定是有心事的。于是让下人奉了一杯清茗于他,半跪着恭敬低顺地把陶杯呈于他面前。“好苦。”他茗了一口,精神为之一振。 远娡一笑,掩着眉,让他好生奇怪。“皇上心事如此多,妾这忘忧水可好?”他握着她肩,责备,“如此胆大包天,连朕也敢捉弄。该罚该罚!”远娡却不答应,挤兑他得了好处还不卖乖。“哦?那卿倒说说,朕得了何好处?”他靠着她,霸道成熟的气息贴着她,让她心头一慌。 连忙抽出了被他握在手心中的手,“倒是贱妾玩笑过了,该罚该罚!”说着不等他答话,飘然起身,跳了一段身毒舞。 双手如婆罗树般、如水波随风而漾,俯身仰足,那是真正的西域风情,不像汉朝歌舞意境如诗入画。更多的是一种肢体的表达,她就如双头的蛇在扭动,又如盛开的枝叶藤条在风中摆动。一个下腰,却被他拦腰轻抱。她轻叹,不知他意如何。 “朕很喜欢跳西域舞蹈时的你!那样的专注传神,那眼神就像飞天一般庄严,又如烟一般缥缈。”可她只是怕,怕他的不能自持。他像看懂了,只牵她坐下,环抱着她,吹起了玉笛。他果真是才情横溢的,她静静的听着曲子。由着曲声她想到了许多,想到了甄宓,他们曾经的恩爱,男的奏乐女的起舞,缠绵不已。“皇上想甄后了?”他闻言,曲停,终是说中了他的心事。 “卿真是难得的知音。”他轻轻地将她拥紧,“但我是真的喜欢卿,与宓儿无关!”他不后悔把心事说了出来。一夜,他为她吹奏了一夜的曲子。 远娡心中却是一痛,他待她好,她却骗了他许多,更窃取了他的《河图》。她不知该如何回报他的恩情啊。她轻叹,对上了他夹杂着探究、怜惜的双眸,她眸光一闪,忙垂下了眼眸。 他的若即若离,他的深情淡眸,他的关心堤防,一切都让远娡觉着迷离……或许,他的爱来得比睿要沉敛吧…… 想到睿,远娡的头又开始痛了。 花依时送了来,送来的还有一大匹的布匹。远娡如何不懂,取下发簪,旋开簪头,把那一点甜汁混入一盆子水里,再以整盆的水泼洒布匹,不多会,整面的试题与答题皆显现出来。远娡凝神背下,只用了一盏茶时间便已记熟,而布匹上字迹亦已淡去,最后消失。 远娡取来纸笔,迅速地记下了百多道的试题与答题。“让善奕把试题送给睿,如若遇到人,便让善奕把纸吞服。”兹是懂得发指令的方法的,于是从远娡手上拢过善奕,善奕刚要反抗,被远娡打了一脑袋,便乖乖去了。 其实那日她并不知道魏皇会出如何题目,她只是报告给了司马懿,其他的则由他去想了。 今晚魏皇便要考众王子了。 是夜,远娡偷偷溜进了魏皇宫。众王皆在,而睿傲立一旁,白裳飘飞,其姿态甚美,已然把众王子比了下去。只听魏皇道:“魏蜀边境,各蛮王作乱,如何定之?” “蛮王多是骁勇善战,且在族中声望极高,众族人马首是瞻,故不易收复。且蛮地多瘴气毒虫,带军前往稍有不慎,便会迷路以致全军覆没,故颇为踌躇。”一王子答道。众老臣与王子也是认同。 远娡心一紧,想道:此题司马懿并未猜到。前几道题,皆被他猜对,故睿答得十分中肯,不过分抢了众人彩头。如此低调亦符合睿向来做法。她一心急,探着头便不管不顾地往宫里看去,似是有所感应,睿回眸,与她恰恰相对。她脸一红,忙垂下了眸子。其实此类家试众夫人与皇后是可参与的。只是远娡并不愿出现众臣面前而已。 故当她再盼,她看见魏皇含了一丝笑,颇顽皮地看向她,好像在说,“就你贫,爱看便大方进来又如何?!”她一羞,气得跺脚,而魏皇笑得更是开怀。睿明白了父皇的好心情所谓何来,心下一窒,敛了容,一甩袍袖,从容答道:“边患多为诸葛亮所煽动,此人极懂驯服蛮人之术,可蛮人多变,他看着我大魏日渐昌盛,自不敢把事闹大,只会做些偷鸡摸狗之事。可纵是如此亦让我大魏臣民感到不胜其烦,故而可派遣熟悉蛮地的高强刺客刺杀蛮王;而我朝同时派兵攻打鲜卑,使得蛮王无暇自顾,只知应付正面战场,那刺客便能便宜从事了,一旦得手,则蛮地种落离散,互相侵伐,强者远遁,弱者请服,北疆也得以安定;而对蜀,我朝亦可假意出兵,使蜀人无法兼顾蛮地各王,蛮王见得此势,必知我大魏天威不可犯也。” 一席话,说得众人无不心服。就连坐于一旁的司马懿也是眸光一闪,竟显出一丝杀气。因着远娡对司马太了解,才会察觉到此杀意,旁的人是不知的。远娡果没看错,睿是个很英明的王,他年纪既轻,可已颇有手段,再加时日,定能成为一代明主。而司马懿忌的正是这点。魏皇丕为人老道精明,把权术玩弄于鼓掌间,司马氏无法掌权,而如今的睿亦是英明之主,那司马氏唯有等了。 想通了这一层,远娡稍安下心来,睿如此英明,往后的事,倒也不见得真的艰难了。她抬眸看向那仪态娴雅的少年,而他亦微笑着向她看来,那样的意气风发。他如玉脸庞闪烁着动人的光芒。原来他是为了她,才会一反平常沉敛姿态。他虽爱向魏皇撒痴撒娇,可极少表现出自己的政治才华,如今终是锋芒毕露了。 果然,魏皇只是一笑,道了声“好”,却绝口不提立太子之事。一场争斗便这样无声无息地压了下来。 远娡走在天阶旁的小林子里,静坐在不知何时扎起的秋千上。她的眼神又开始游离……那天,也就是在这里,她又遇见了伯约。 秋千开始荡了起来,徐徐的荡着。隔着树阴,阳光也显得温柔可爱起来,洒下的金箔贴在她眼里。她舒服的闭上了眼睛,任秋千一直荡,一直荡。 “兹,别荡了。太恰意,我会不愿意下来的。”远娡忽然就笑了,只觉着快乐。秋千还在摇,她正想回头,一双手蒙住了她眼睛。“呀!兹你倒是和我较上劲了啊?!” 蒙着她眼睛的人却不说话。当温暖的手离开,远娡的眼上蒙上了一层布。这兹不知在打何鬼主意,今日一大早就劝她过来这边散心。原来是为了让她开心。 她拉着远娡的手,带着远娡轻轻的走。远娡慢慢的走,走得很慢。身周的光线突然暗了起来,那双温暖的手悄悄的离开了远娡。 “兹?你在哪?你快出来!”没有人回答她。这里究竟是哪?远娡匆忙摘下了眼上布条。周围全是漫飞的萤火虫,好漂亮!此处是一个小山洞,而萤火虫围着她转圈圈,她在一片萤火中起舞。对于萤火虫,她总是无比的爱怜,只因姜维!那让她见到如此美妙事物的人,那难忘的人。 心一黯淡,何必想他。洞外传来了萧声,远娡顺着萧声走出洞外,却见面前一条小河。河上飘着好些器物,慢慢地流近。她蹲下细看,原来是各式的羽觞。羽觞精美,各种材质皆有。她拣起第一只金羽觞,上面有张淡香的纸笺:夜光明珠。 远娡十分奇怪,再接了第二只玉羽觞,上面也有信笺:下隐金沙。她脸一红,暗暗猜到了其中的意思。第三只非金非玉却透明发光的羽觞被她接住,是夜光羽觞。远娡大骇,如此奢华,除了魏皇,还能有谁? 细看夜光羽觞,透明中泛着星罗棋布的棋盘格子纹金黄,十分靡丽。上有信笺:采之谁遗。远娡已读懂了金玉良缘之意,遗明珠于心上人之情。果然第四只,是只木羽觞,木者橼木其缘者,上有信笺:汉女湘娥。 如此直接的表达爱意,让她难堪。而第五只铜羽觞漂来,青铜者,亘古不变,此志不移之意。远娡微叹了一口气,接过,羽觞内是一颗斗大的夜明珠,在白日也难掩其夺目光辉。 看着眼前一切,她无法开怀。手拿着夜明珠,只见白色的球体上闪过了一层淡黄衣衫。心一坠,那是花若!她并不回头,只看着珠上的倒影,一闪便隐在了暗处不见了。 她跟踪自己?不一会,兹从背后走上前,也穿着淡黄的衣衫。与花若的那件真像,花若,她这般小心的掩饰,跟踪,窥探究竟是为了什么?远娡思索着。 “娘娘,心情可好些?”兹笑着把河中漂过的羽觞收拾好。“是魏皇这般用情?”远娡挑眉。 “恩。”兹垂着眼答。“魏皇真是胡闹!这不把我推向了峰尖吗!”远娡十分不悦。 如此这般的,每天皆会有不同的花式出现。远娡终忍无可忍,忽传魏皇到。她转念道,当面拂了君王好意终是不妥。也只当与平常一般,不谢他恩不领他情,不提起此事,那他就懂她定然不喜之理了。 为了此,远娡对他十分冷淡,只谈起月美人十分想念魏皇。魏皇尴尬一笑,知道她不愿待见他,也就离去。他站在门边上,顿了顿终是往他自个儿的宫殿方向走去。 自那日起,他也不再变弄些花样哄她开心了。但不知为何,远娡的心底却是觉得愈加的乏味。 一日闲着无事,远娡在计算着即将到来的秋围。兹笑意盈盈地走了进来,见远娡正在摆弄案面的飞鸢、天灯、纸船,一只只、一叠叠的绽放着光彩。远娡把玩着玉羽觞,想起了那首诗,“夜光明珠,下隐金沙。采之谁遗,汉女湘娥。(曹植诗)”脸泛起了红晕,夜光明珠,倾国倾城。能把她比做明珠已然珍爱无比,现更赠她明珠,把她比作了天上仙女,德比娥皇女英。真是愧杀她了。 把玩意儿一件一件收好,忽然一个激灵,远娡头脑豁然开朗。这决不是魏皇所赠!魏皇文采出众,是不会沿用其弟的诗的。远娡吩咐下,让兹在宫外候着。 幸儿玩意不多,只是可惜了这份心意。远娡悄悄地把飞鸢,天灯和纸船都烧了。那鲜艳明丽的色彩,精致的做工一下子化为了一堆黑灰。远娡让慧珠赶快把羽觞拿到曹淑媛处埋掉,尽管人心叵测,但此时唯有信她!郭后迟迟不来搜宫,定是有所图,她可能在等睿儿下次见她时当场截获。那蒙着她脸,领着她走到山洞看萤火的竟是睿儿。他真是胆大又恣意妄为。 夜明珠自带在身上,远娡被兹引到湖边。登船,小舟摇曳着在天池上慢慢驶远。兹此时方道:“带您去游湖也是王子的安排。”小船在湖上闲悠着,忽然一只鸽子停在了船沿上。远娡情知有变,从鸽子身上取出纸条,看了一眼把纸条揉碎扔到了河里。阿尔兹见她默不作声,也知事情起了变化,只小心注视着她的神情。到了湖中岛,远娡泰然上岸,这里景色很美。大片大片的枫叶红得如火烧云般绚烂。 正想回头,那双手蒙上了她的眼睛。她轻叹,“睿儿,别胡闹了。”手轻轻的颤抖,但还是放下了。她转身,迎上的是一汪清辉似水。 “娡儿,怎知是我?”他带了些懊恼,尚未知凶险将至。远娡和他转进了枫林之中,转了许久,终于停住,兹和慧珠在一旁等候。按着这个五行阵法的走势,岸边上的探子没那么快找过来。慧珠一身男装,十分英伟。远观,慧珠与兹,像极了她和睿。探子是不会靠近查探的,他们还要联络郭后,这样就能拖他们好一阵子,让她和睿说明白其中道理。 远娡带着睿上了小船,从后而走。若非她一早看出其中由头,就险了。 把夜明珠还给睿,他却不接,样子颇为委屈,“睿,你的心意我都懂。但你如此任性,却是要治我于死地了。”小船在河面上漂浮着。他指了指天边的红霞,水天一色,连成了一片。那是尚未盛开的荷花,鲜红欲滴。 风吹过,远远闻到一阵清香。近了,是一大片河渠,渠水中所植的荷花莲大如盖,高一丈有余,荷叶夜舒昼卷,一茎有四莲丛生,名“夜舒荷”。又因此莲荷在月亮出来后叶子才舒展开,又叫它“望舒荷”。“可惜不在夜里,否则定是很美的。”睿撩卷着荷叶,语带苦涩。 “能见此名贵的花已属难得,何必去强求她的花期呢。太美太盛的人或事,总是遭天忌的。”她斜靠着船沿,他听了她的话若有所思。小船驶进了荷花丛中,清香远溢。一只小荷尖就那样娇羞婷立,要在夕阳后绽放她的娇躯。那淡淡的红,如美人脸。 睿儿知道她喜此花,伸手便要摘,她拦住了,“自然生长,自然颓败是最好的。”他回握住她的手,如抓住了佛前的那只未曾开放的睡莲。但只可惜,她等不到开放,已然枯萎。她只顺着他,轻靠在他怀里。荷叶遮天蔽地挡住了一切,只围着他俩。 “娡儿,我知道他走了,把你的心也带走了。我只想哄着你开心,并无其他。”他捧着她的发丝,贴在他的脸上不断摩挲。 “我都知道的。我很喜欢这一切,但这样做已经引起别人注意了。” “郭后,我废了她!”睿恨恨道。 “回去吧。”他如没听见一般,只紧紧的抱着她不愿放开。她也就这样的靠着他,看着荷下的小鱼。“如果有来世,娡儿愿意永远和我在一起吗?” “来世……”她依然是没有回答。“今日能拥着娡儿坐观荷鱼,够了!佳期总如梦,不长久的。”他的话有淡淡的悲凉和深深的相思。 “回去吧。” “你先闭上眼。”依言,她轻轻闭上了眼,不知他意如何。许久,她终于忍不住睁开了眼睛,他在笑,笑得很幸福。“这一刻能拥有娡儿的容貌,最平淡没有悲伤的容貌,只念着我的这一刻。够了!” 她懂得他的落寞…… 远娡等候在了魏皇宫中,睿则回到了自己的宫中。她陪着魏皇下棋,最后一只将军,把魏皇的棋吃尽。魏皇拊掌大笑,十分满意。“卿果然是棋艺了得啊。”他重新布棋。“皇上还要下吗?”她笑地妩媚。 “当然。” 估摸着,郭后也该发难了!真难为兹和慧珠了,假扮她和睿,好诓郭后。不一会,宫外就听到了风风火火的声音。郭后问也不问闯将进来,把棋盘棋子弄洒了一地。魏皇额上青筋暴现,忍住了发作。远娡恭顺地站立一旁。 “好啊,和平原王幽会完就上这来了。”郭后不阴不阳道。 “郭后,请尊重王子!王名誉要紧,贱妾死又有何惜,但不能如此的诬蔑魏皇的姬妾!”说完低泣。这一来,完全地激恼了郭后,恨恨地就要上前。一个小侍从跑了上来,在郭后耳边耳语,一听,她脸色变了又变。定是找不到睿送自己的信物,且她原意是抓住自己和睿幽会的,却让兹搅混了。远娡暗笑。 正此时,忽传平原王到。睿向魏皇和郭后请安,身旁的还有睿的老师陈侍郎,同来向魏皇讨论治理国家之道。如此一来,无不指明郭后无礼取闹了。她脸一阵红,一阵白。而远娡也哭得梨花带雨好不痛快! 郭后自知理亏,一拂袖走了。睿见此情景,也假装着不妨魏皇,请辞。一切皆是天衣无缝,等所有人走光。魏皇背对着她,深深的叹气,那样的深沉,那样的伤感。他一拂袖,让她退下。 回到西屿宫,果然被搜得翻了天。但却找不到任何的证物,郭后真的是不省油的灯!唤来兹,远娡问,“这几天和睿见面到底是谁透露了风声。”兹道:“一切皆太子安排,且秘密进行,安排得天衣无缝,确是无人能知道、窥见的。连月念都瞒过了,真的想不到是谁!” 若非她一早想到这些东西非魏皇所赠,做好安排。那即使今日在湖上接到信鸽传书,也未必来得及安排好这场戏。被她喂下毒药的郭后的侍从,果真帮了大忙。 “姐姐,日后睿再有所求,绝不能答应。”远娡明白,睿只想让她高兴,故当她误会了礼物是魏皇所赠时,他不否认,还让兹替他保密。却不料此举险些害了大家。 “诺!”兹顿了顿,还是忍不住问,“娘娘可知……究竟是何人?” 远娡点了点头。 独自一人来到花若的堂上,远娡自问对她不薄。自个儿宫处有的,自不会少了她那份。但每每见她,她总是不甚愿接待。这一两年间,远娡和她真的是越来越生疏。生疏得连远娡也不懂,她为何放弃自由而跟着自己,像阴影一般的跟着自己,压得彼此喘不过气来…… 远娡此次来,并未要兹陪伴,只想好好的和花若谈谈,再给她一次机会。 “若妹妹,最近可好?!”远娡走得极轻,而她坐于院外,身旁并无侍从,故不知远娡来了。她回首,对远娡一笑。那眼神清澈得没有任何的杂质,好像完全知道她会来一般,没有丝毫的惊奇。 “前些日子,我见妹妹有件衣服和兹撞衫了。想必是姐姐的疏忽,让妹妹委屈了。”远娡只带了一匹布前来,虽只是一匹,却十分珍贵难得。那蓝如星火的一星一点,缀上的淡黄丝绣团簇、淡黄间白小花使花若眸光一亮。 远娡抖开了一地的湖蓝秋梨白,这个时节,最是应景。衣料是随着五时色,即春青、夏朱、季夏黄、秋白、冬黑而有所讲究。眼下秋梨白最应时节,而布料的珍贵之处在于它临光而照,会泛起艳丽的鲜黑凝亮,厚重而不失轻盈。五时之色都已集中在这上面了。这是魏皇送她的珍贵礼物,连郭后也渴望这一匹价值连城的五绡布凌。无论是谁,只要是摸上一摸,就再也舍不得离手。“我见妹妹爱淡黄小花,估摸着这布匹你会喜欢。”远娡道。 花若的脸贴着那淡黄的小花,那使姜维也无比留恋难忘的小花!尖葱手指滑过每一寸布,最后十分不舍的收回,淡道:“妹妹并非存心和兹姐姐撞衫。只是哥哥的生死在郭后手中,我从她手上,见过哥哥的令牌。今日娘娘若要妹妹性命,妹妹也不会有任何怨言,我们兄妹这条命是娘娘给的。”说着缓缓跪下。 “妹妹言重了。”远娡轻叹,这样一个人儿,为了姜维受了许多苦楚。自己实不忍对她绝情。远娡背转了身,“起来吧,我并未怪罪过若妹妹,你永远是我心中的小妹妹。我在家中当闺女时就是最小的,一直想有个妹妹让我宠着,疼着。”说着动了情,眼里含了泪光。 远娡本靠水而临,湖光一闪,她模糊的泪眼不真切地看见花若怀中闪出一物。远娡急转身,只见她手划了好大一个弧度,像转不过弯似的往自己身上刺去。远娡忙伸手去拦,手被划了好长一道口子,仍是挡不住她如此猛的势头,刺在了她的心窝中。血喷了远娡一脸一身,吓呆了,忘了呼喊。 大夫来后皆叹,幸得仙夫人出手缓去了力度。花若只把刀刺在肋骨边上,并无大碍,失血多了而已。而远娡的手伤口虽长,入肉不深,敷了药就能痊愈。其时,远娡已在宫里歇着了,兹对此表示怀疑,“花若真的是想自尽吗?还是对娘娘另有所图?!”想起她举刀刺落的不正常,刀具准备在身,明显是等她来的神情,远娡疑惑了。不多会,向兹言道:“姐姐多心了,花云许是被郭后挟制住了。”转而暗下了命令,让郭后身边的侍从查探这事的来由。 兹还为她送如此贵重的布匹给花若而在意,但远娡却露出了不为人知的笑容。月念已经得宠,而花若并非被郭后要挟,真和郭后合作害她的话,那她必然会和郭后有事相商的。花若对此衣不了解,不知道它的名贵,而且也是她所迷恋的淡黄小花,她一定会穿去见郭后的。郭后朝思慕想的东西在她身上穿着,在郭后心中,自是跑来炫耀了。且花若是她的人,姿色出众,难保不会成为下一个月念。试问郭后心胸怎能容她!而魏皇看见了,如此奴仆不识抬举,也是会厌恶的!远娡要她在自己的世界里无法构成威胁。 远娡摸着手上的伤,心道:对她能做的也就是这些了,自己不会害她性命,但却不得不妨,毕竟人心叵测。 “我不能让花云难过。”远娡自语道。想起花若珍爱无比的黄花簪,想起那一树的淡黄花儿,还有为了等自己而在花树下苦苦徘徊的姜维,远娡的心痛得无可抑制。都是散作云烟的往事了,何必再去想他…… 日子一天天过去,明日便是秋围之期。远娡早已收拾好心情,准备明日一战。故合宫早早睡下不题。 远娡眼尖,发现卧榻上的玉枕换过了,唤来兹问,才知道是宫内采办处新寻来的宝物,名曰:玲珑枕。一枕美梦生。细瞧之下,她发现了其中奥秘,从进宫前司马懿为她置办的首饰里,取来了一挂白晶石链子,把链坠拆下,嵌进了玉枕如意型的镂空处。只听嗒一声响,一张极细的帛纸掉了出来。 原来是约她和睿相见。 “善奕,去把他唤来。”远娡将睿的手帕让它嗅嗅,它一展翅,极安静地隐去了。 处于一片荷花田里,柔美月色下,夜舒荷开了。一叶连着一叶,清香远逸。大片大片的花叶遮着她,她姣美的脸容身姿便隐在了荷叶下。脚步声近,是睿来了。 “娡儿,有何难事?”他有些急切,怕她有事。她一笑,道:“睿可知,你的机会来了!”见他不解,她道:“这本是前朝之事,后宫不可干政,但紧系睿安危我不能不理。” 睿的眉头紧蹙,心里也有了些底。他和郭后的母子关系已大不如前,郭后已针对上他了。“郭后并无子嗣,故而一向待你甚好。但魏皇子嗣颇多,为何不立你为太子?”一道沉敛的声音从荷后传了过来。“谁?”睿剑已出鞘,指向来人。 “平原王恕罪!”远娡跪下道:“我本不知此事,昨日众大臣进宫商议秋闱事宜时,幸得司马大人提醒,郭后怕有动作,故今夜特引了王到此。”睿敛眉一想,扶了远娡起来,转而问司马懿:“究竟何事?” “郭后与王子现下有了嫌隙,怕是她会唆使魏皇立他人为太子。郭后在朝中势力仍是不可小觑的。且魏皇因甄后被废,有意欲以他姬子京兆王为嗣。”司马懿淡道。 “那平原王该如何是好?如若另立了太子,只怕郭后会对平原王痛下杀手。”远娡大急,睿扶稳了她,只觉她身子一片冰冷。见她如此待他,他将她紧紧拥住,道:“愿听大人指点!” 司马懿高眉一挑,一丝杀意从眼底隐去,目光也自他怀里的远娡处移开。远娡一怔,忙离了睿。“平原王可曾记得魏王出征之时一事?那日,公子植光华毕露,作诗送父出行,言辞诚恳臻美,而丕自知文采不如植,故立于一旁哭泣。” “记得。”睿接道:“魏王问丕,为何哭。丕以亲情动之,使得魏王大为感动,而后开始,更看重父亲,只因他的一片孝心。” “不错,孝意并非一篇洋洋洒洒美丽却空洞的文辞。而明日便是狩猎之日,却是王表现自己的最好时机。想我魏国以孝治天下,此计一出,太子之位便稳已!”司马懿神色舒张,很是自得。 睿并不愚蠢,点破了那道关系,“你为何要帮我。” “我不想她有事!难道王还不明白,她和您的命运已是一荣俱荣了吗?”远娡听了一怔,想那司马懿果然厉害,以她为借口,一来表明了他的深情,二来也隐藏了他的野心。睿很聪明,从第一天看见她和司马懿时,就知道,司马懿爱慕自己。远娡轻叹,司马懿果然是城府极深。 “郭后岂会容她,不过是未到时候而已。”司马懿冷冷道,随即转身而去。一张帛纸飘飞于远娡脚边,是司马懿留下的。远娡捡起一看,便已明了。上写:设机与魏皇同狩子母兽。如皇射杀母兽,您道:母兽已死,不忍再杀小兽。 舐犊情深,果是妙!远娡唇角一掀,将笑意隐去,将帛纸收好。 回宫路上,兹甚不解,为何不将此计完全授于平原王。远娡抿唇道:“司马野心太大,我不想睿步步受他操控。再者,如睿是靠自己把握住了此次机会,那睿往后行事便可更自由。” “娘娘对王如此有信心?”兹不放心,“他不过是个孩子罢了。” 远娡一叹,“兹,你小看他了。其实他对郭后之情不过是虚与蛇尾,差点连我也瞒过了。魏皇曾因甄后之事迁怒睿,不欲立其为太子。自那以后,睿便开始日日向郭后请安,嘘寒问暖,这时间也算得是太准了些。且那日家试,他更是出尽了风头。我时常想,他对父亲的撒痴撒娇终是扮出来的吧。示人以弱,这一招没有人比他玩弄得更好了。” 睿绝非是池中之物,他对她的宠爱不过是给了大家一个任性庸碌的表象,以避锋芒。远娡一叹,只不过他没料到的是,会因此赔上了一颗心罢…… 第二天,晴光大好,喜鹊衔窝,真好兆头!宫里人早随魏皇打猎去了。睿早有计策,趁狩猎之时返回,助她截流开河。 要排干这一池水,也绝非易事。远娡与兹每夜都会把上源之水填土截住。但只能小范围截流,收益甚微。正当她思索之际,曹淑媛来了。远娡速速迎上,“姐姐,此事凶险,实不该来。” “为我腹中胎儿着想,自当除去郭后;此事失败,我命也不见得保,不如一拼!”俩人手紧紧相连,远娡深信,此事定能成功!于是她俩带着数十心腹赶挖着池里泥土以绝上游之水。 忽见睿的侍童急来,满脸欣喜,闻报,原来是睿封了太子。远娡手下不停,倒是兹问他情况。 原来,魏皇父子见子母鹿。魏皇射杀鹿母,使睿射鹿子,睿不从,曰:“陛下已杀其母,臣不忍复杀其子。”因涕泣。魏皇即放弓箭,感其孝心,深为感动,而树立之意定。远娡一笑,道:“子母鹿甚难见之。”侍童得意一笑,“司马大人本让我赶出去了野性的子母狮,只是没曾想多出了一对子母鹿。”远娡心道:睿果然是谋划已久,只待今时,司马懿这个人情看来是白做了。而子母鹿比之狮更妙。妙在一个柔字。以柔克刚。前番家试,睿已锋芒毕露,如今又是一柔,以鹿的柔性,他的孝意打动魏皇,且也符合他一向平庸的举止。可谓一举多得,既收敛了锋芒,又占尽了人心。 远娡停下思索,与大家手不停地赶挖。忽地,池中水被前方河道堵住,慢慢见涨。正当此时,报睿来了。远娡心一喜,有望了。可太子不能久留,还得赶回林场,来回也费去一日之功。今晚饮宴,他定是要陪同的,故更要快。此时,太子已带着十数忠心宦官抢挖着上流外围的河道,远娡宫外有人把守,若有情况可立刻得知。加上郭后身边安插有棋子,这次定能一举成功。 不多时,截流成功,只待最后一刻。远娡颤抖着命人把矗起的近源水墙拆掉,池中之水如溃堤般涌向了河道中段,水慢慢地干竭。一堆人骨慢慢现出,众人皆是一喜。幸好,甄宓留有暗号,否则,此秘密永难见天日。 水尚未流尽,众人已迫不及待要下池。慧珠首当其冲,马上跳入半深池中,小心拣起骨头,旁边的宫女也纷纷下水。但那卷轴却找不着,匕首呈与远娡,一看,上刻郭,还有密号。此番成已! 远娡命人加急找到卷轴,破烂了也要找到。忽然曹淑媛铁青着脸冲了进来,说郭后身边宦官来报,郭后已秘派人回宫中,马上就到了。 远娡一慌,而一旁的兹马上就要去报太子放流填河。“慢,再等片刻,兹去太子那,让太子先回。” “娘娘,该马上填河!”远娡正心乱,突想起甄后留的字,最后一笔直指池东南角,于是大呼,“让太子立即填河,回林场!” 兹跑出去,远娡让曹淑媛也回宫等候。紧接着,远娡跳下东南角,众宫女皆是一愣,都过来寻找。 远娡手被一柔软东西缠住,想抬手,却被缠得更死。她被绊住跌坐在池里,水淹过了她的口鼻,大家纷纷来扶她,将她从水中救出,连声安慰:“”娘娘别怕,那是水草缠了手脚。”水草?一个激灵,远娡把手中水草拉扯出来,破烂的卷轴露出了一角,上还有水草覆盖,竟还算完好如初。远娡刚上岸,池水倾斜而来,早已填满了池面。一群人速速换好衣服,把尸骨匕首和卷轴藏好。兹带着慧珠回来,说太子已走远,而上源根本看不出动过,远娡终压下心惊。 远娡让兹抚琴,她自在堂上静坐。不多时,果闻堂外有唏簌之声,她只装不知。 过了许久,日已西斜。曹淑媛也遣人来报,探子刚从她处离开。听罢,远娡终于放下心来,仔细看卷轴,竟是郭后伪造的圣旨。以致使甄宓绝望于魏皇的无情,等不及魏皇免死的圣旨到就去了。 让太子把此三物呈于魏皇,大事可定。 十日的狩猎很是鼓舞士气,稳定人心。魏皇所猎之物最多,大小官员其乐融融。月念有报,郭后想百官齐聚之时拿仙夫人发难,被魏皇拦截下来。司马懿也不如以前那般护着郭后。 远娡暗笑,郭后,你不是在害我,是在害自己,挑战君王的威信尊严,你的命不久了。突闻兹有报,魏皇已带兵回宫,太子为前部先回。 太子一下马就往西屿宫来。远娡速速把两件物事交与他,让他好生保管。他深深的看她一眼,终于转身离去,那隐隐的泪光被她捕抓到。她只能为他母亲报仇,以答他的厚爱。 “娘娘,为何只把两件证物给他?”慧珠红润的脸尽是跃跃欲试,远娡知道她等很久了。 “为了以防万一,最重要的这件定要拼死保护!” “娘娘,大仇得报后,你有何打算?”远娡听了一愣,良久无言,其实她从未想过将来。慧珠见她不答,复言,“奴婢看得出太子对娘娘最是有情。”“魏皇不会应太子此事的,满朝的文武也不会答应。”慧珠见她如此终不复言。 魏皇回来后,连夜秘密来她处,同来的还有太子。太子满脸喜色,以手示她,此事成矣。远娡却默默无语,魏皇此人心思变幻莫测,凡事都要小心,方得无误。魏皇脸色很是难看,远娡福了福,道:“不知魏皇太子驾到,有失远迎。” “卿如此聪明,真不知?”他的眼睛狠狠逼视着她。 “真不知。” “睿儿,诏书在哪?”他对着太子厉喝。太子丝毫不惧,言“儿恐有失,故交托夫人保存。如今夫人可安心拿出。” 远娡让兹把诏书拿出,呈于魏皇。他接过,打开,脸色越发难看,大骂,“贱妇,岂敢如此欺朕!” 远娡大惊,连连下跪,“妾该死!”魏皇一怔,伸出手来扶过了她,温言“孤非怪卿,只怪郭后那嫉妇!”听此一言,她与太子大喜,如今一切真相大白。如此一来,人证物证皆齐了。 远娡示意慧珠,慧珠一激动,跪下地来。魏皇很是疑惑,慧珠一把拉下了易容的假人皮,唤道:“太子!” “姑姑。”太子并无太多惊讶,一把拥住了慧珠,“姑姑,你知不知道孩儿想你想得好苦!”远娡心道,若非发现睿从初见易容的慧珠时神情有异,自己也猜不到睿对郭后的情谊是假。 魏皇的眼里也蒙上了不信,“秀兰?” “正是奴婢!” “姑姑,你为何如今才肯见我!”睿哭。 “当日,甄后死后,奴婢被郭后追杀。奴婢命大逃出了皇宫,但她一直不放过奴婢,一路派人追杀。在危难之际是仙夫人救了奴婢!奴婢这贱命死不足惜,只可怜了甄后美丽的容颜尽遭毁坏。郭后心毒,暗地里使甄后以糠塞口,以发遮面,当时奴婢就躲在木桌下,看得一清二楚。她要我家娘娘下了地狱无脸见人,无口申冤!” “啪”一声响,矮几被太子以剑劈成两半。魏皇始终不言语,拳头紧攥。 众人皆沉浸悲哀之际,忽传郭后驾到。“来得好!”太子一下抽出了剑。 “我儿岂可弑母!”他一把摁住了太子的剑。 “皇上,半夜三更,何以带着太子至此?”郭后并不跪拜,转头看她,突然一声大骂,“来人啊,把秀兰这贱妇拿下!” “慢!”魏皇道,他在郭后身边来回踱步,郭后脸色发白,仍端着架子。 “曹思你给我出来。”魏皇忽然一声大喝,躲于廊外的宦官曹思战战兢兢地跪地叩首。 “曹思,你何时改作了郭后的奴婢,孤怎不知?” “奴才不敢!”曹思求饶。 “不敢?那何以孤有何动向,你都那么清楚?!”他对着郭后而说。 “皇上,不要听信了谗言?!”郭后指着远娡而骂。 一阵细碎的香风传来,有力的脚步声响起。大家皆不约而同地朝外望去,“何事如此热闹?让我也来瞧瞧。”话刚说完,一个脸色灰白的婢女被踢到远娡跟前。而说话的,正是丽夫人! 那是推曹淑媛下地,想害她腹中胎儿的郭后的婢女,倒是被丽夫人给纠出来了!丽夫人像说戏一般的说着郭后犯下的每一桩丑事,细言慢语,姿态尽妍。 她轻步曼舒,走到郭后面前,福了福,媚眼儿抛得是那样的充满了嘲笑,“姐姐,仙夫人的伤势倒是有您一半的功劳啊!”说着瞪了一眼那跪地的婢女。那婢女猛地磕头,说是郭后指示,还有郭后手谕。一席话,郭后仍是不变色,只怒向魏皇而言,不要听信了谗言,是仙夫人与丽夫人合谋害她,云云。 “你自己好好看吧!”魏皇大怒,把假圣旨丢于郭后面前。郭后拣起一看,脸上一片死灰。 太子跪地哭求,“父皇,儿请求您交于儿全权处理,以尽孝道!” 魏皇一拂袖自去,默认了太子的请求。郭后跪地拉扯求魏皇开恩,魏皇不看一眼,一脚把她踢倒,大踏步走了。 “太子,念在我养育了你多年,你放过母后吧!”她再没了从前的嚣张气焰,不住地拉着太子的衣衫求饶。 “我母后只有一个!”睿拔剑就要杀她,被远娡一把拉住,“太子,弑母于你不利,且她对你尚有养育之恩。” 他停住了手,眼神变了又变,最后以剑指她道:“大家听着,我要好好侍奉她终老,有了病痛都要给我治好她。幽于宫内,此生不得出,更不得见任何人,直到死;死时也要以糠塞口,以发遮面,让你无脸见人,无口说话!” 郭后脸变成了死白,幽怨的看着远娡,所有的骄横都变成了如今的乱发垢面。一队士兵把她拖了出去,没了后的尊严。远娡只说了句,“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背转了身去。 秀兰追去,狠狠打了她两记耳光,那么的响,响透了宫宇;口沫吐于她脸上,秀兰跪地大呼,“小姐,秀兰终于为您报仇了!”瞬时她老了许多,真如一个老妇了。 太子跪地对远娡一拜,远娡急急扶过了他。他对她说了声谢谢,道了珍重,如风般的轻轻离去。 郭后这一生将要在冷宫里度过,等待着那个糠塞口,发遮面的结果。明知结果如此,仍逃不过,等她垂暮,雪白了头,守在她身边的只有无尽的冷宫。远娡只觉哀伤,后宫的女子都是可悲的。 丽夫人站在远娡身后良久,原来她脸上也并无欣喜,全是落寞。她轻轻的走了,没有说一句话。 漫漫长夜,远娡再也无法入睡。她去看望花若。 花若的堂院冷冷清清,倒真像是进了郭后的冷宫。那黄花簪已碎,碎骸躺在了地上,那朵娇艳的黄花终于凋零,花瓣洒了一地。她仍在睡梦里,她没有帮着郭后通风报信,使郭后今日终成擒,这个考验她通过了。 手拂过她冰冷苍白的脸蛋,远娡有份怜惜。她为何如此恨自己,远娡至今想不明白。而翩翩的孩儿秋眉,花若究竟给了谁?她让兹查探许久依然无所获。难道秋眉……远娡不敢再想。 看着她,看着眼前这个毫无血色的瘦弱女子,远娡在想,如果秋眉真的被她害死了,她一定不会放过她。 远娡转身要走,却听见身后微弱的声音,只念着那个人的名字。姜维…… 远处是一曲不成调的埙曲,无人知道那是何人在吹奏此哀伤曲子。只有远娡明白,他内心的苦楚,他又在想念故皇后了。独自一人,悄悄地躲在了一个空寂角落,添着自己的伤口。 魏皇…… 远娡叹,他非无情,可又放不下帝王的架子。到了这一刻再来懊悔,思念,又有何用! 第29章 桃花飘零,飞紫烟 朝中,丽夫人作证曾在林中看见郭后身边的宫女差点害淑媛小产,加上太子力奏,尽管百官反对,但铁证面前,废后一事已不可逆转。 一日,曹淑媛来此相聚,远娡见她面有忧色,问她何事。 她吞吐半天方言,“听父亲言,百官认定了妹妹是灾星,搞得后宫乌烟瘴气,前朝不得安宁。要魏皇除去妹妹!” 远娡终于明白魏皇为何长久不来此,于是叫来了月念。月念方要拜,远娡让她免礼,并拉过她俩的手,言,“二位姐姐,妹妹恐性命难保了。宫中岁月难熬,你俩互相扶持,方能在宫里立足,丽夫人累月礼佛,看透世事,自不会与你们为难。小心良,德两位贵嫔就是了。” “妹妹,你不会有事的。”她俩紧抓着她的手。远娡说想清静一下,自打发了她们去。 她带上了兹自来魏皇殿,正听见那道人说要杀了她,魏皇为此和他争吵。远娡跪地,从容而道:“妾死,如能平息朝纲混乱,请皇上速赐妾一死,妾也好报答皇上深恩。” 魏皇不言,那道人却另眼看她,忽道:“原想你定是个贪爱荣华的女子,不料竟有此胸襟。难怪皇上引你为知己。” “朕放你出宫如何?”魏皇看着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远娡一喜,没想到会是如此结果。 “慢!”那道人却不赞同,看向她,那眼神使远娡心里发毛。 “国师,这只是一弱女。不能留宫中,放了便是。”魏皇看着国师言道,看魏皇的恭敬,对他必是很信任的。 “皇上,臣有一计,可保她不死。不但能使她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更能一举两得!”他得意的看着她,而远娡心一沉,他的眼神告诉她,那绝不会是件易事。 “哦?”魏皇不置可否。“可把她献于蜀国刘禅,定能把蜀国君臣玩弄于鼓掌之间。”他看着她,那笑容是如此恶毒。 魏皇眉眼一挑,果然有了喜色,只一瞬又恢复了寻常。远娡料到已不可更改,且他对她的大恩,也无以为报,跪地而答,“妾,愿往!”他看着她的神色很是复杂,有失落,有赞许,有内疚,有迷惘,有淡然,两两相望,终是无言。 他挥手让国师离开,只剩了她与他,他叹气,“卿是否怪孤自私!” “妾不敢!”她低头答。 “那就是怪孤了。”他扶她起,“别跪着。”他置她于上座。其实第一次在他宫中,听见他和国师对话,他重复着貂禅二字,远娡就知他心意,只是他不提出而已。她欠他大恩,如今就一并还了吧!“孤当初要纳你,自是为了睿儿。一个精明的君王决不能为女色所左右。” “妾知道。”她恭顺地附和。 “卿很特别,从不邀宠。孤很喜欢你,但因你眉眼酷似甄宓,故孤对你抗拒!”远娡抬头看他,大胆而言,“那是因皇上此生最爱的女子是甄后!” 他闻言,眼中有了泪光。“你的敢言是朕最欣赏的地方。且你的聪慧,你的眼神,都让朕着迷,绝不是因为她的原因,你就是你,独一无二。”他深深看着她,她闻言只低头不语。 “你能把我们父子玩弄于鼓掌之间,朕就知道你不简单!”他的话透了寒意,远娡不惧而答,“妾对魏皇从无二心。” “孤知道。”他说话如此矛盾,她疑惑的看向他。 他的手轻拂上她的脸,“你的心不会,但你的歌声,你的容貌会!你不单止会让睿儿疯狂,更会让孤疯狂!” 他如此表明心迹,远娡心神一慌,不知如何应答。他见她如此,只是轻轻一笑,“想必在洛水,他看见你时,也是如失了神般。” “皇上——”原来,他早就知道她见过子建。 “朕妒忌他,能得到甄宓的心,还有你这位红颜知己。故朕接近你,想与你成为知己。” “皇上,其实甄后爱你!” “但她更爱子建!”他看着她,“不过,朕却能有你这位红颜知己。足矣!” “皇上,能成您知己,是小女三生有幸。” 他哈哈大笑起来,“卿是朕的自家妹子,朕绝不负卿,许下的诺言永远都在。只要卿请求。” “多谢皇上。”是的,她可以请求出宫,过自由自在的生活;可以请求以另一个身份,让他赐婚她与伯约。但请求只有一个,她只能保存伯约。 “甄宓曾质问朕,说朕指责美女是红颜祸水,其实反而是英雄毁掉了美女。故多年来,朕一直在反省,许是朕真的只把她当战利品,所以朕从未走进她的心,自然也得不到她的心。反而是子建,对她温柔体贴,不把她当祸水。看来是我错了!” 远娡握住他手,温言,“那是皇上不懂表达罢了。” 他看着她,言“所以我从未把卿当作战利品,当我知道你心中所爱,我痛过,但我更多的是喜,为能体会你的心痛而感到欣喜,只因你已把我引为知己。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故妾定会为魏皇达成统一中原的心愿。”远娡掷地有声的说出了这句话,多少带了赴义的慷慨。 魏皇闻言,蹙眉,他原以为,她会要求自由,他也想过给她自由。“原谅我的自私!我知你心有所属,故我不能让你拖累了睿儿。我曾想过,放了你自由,但你音乐上的非凡造诣终让我不舍;如今郭后在朝中闹成这样,魏国终难容你!我只能把你献于蜀主,但成功之日,你就是魏国的功臣,我一定派人迎你回来,奉你为圣国母。而他,朕会护他一世平安。” “谢皇上大恩!”她对他跪地一拜。 “是孤要谢卿才对!”他也向她一拜,她急忙拦住。他确是个深情的男子,与他相交,她收益匪浅。他三番四次救她,更与她琴瑟和鸣,引为知己。他对儿子的深厚父爱,对故皇后的真情,使她动容,她甘愿为他,使美人计离间蜀国君臣,就如貂禅那般。 “卿一走,不知何时才能回国。明日是睿儿十六生辰,卿临行前可去看看睿儿,但不许把真相告诉他。”他似有犹豫,靠近她,道:“今夜,卿陪着睿儿吧,就当了了他的心愿。”他看着她,那样深的看着她。她脸上泛起潮红,终是垂眸,磕头,“妾愿去。”她的脸贴在地上,他看不清了,看不清她的脸容神情。 “孤给你五千兵,以防变故之用。”他把一半的虎符递与了她,她垂首接过。“卿此去蜀国,只能轻装而行。保护的只能带数十人,五千兵任卿调遣与安置。去到那,蜀国的宦官黄皓会安排卿见蜀君。” “皇上,妾还有一请求。”她忽然抬头看他,鼓起了所有的勇气,一颗心起伏不定,她怕,只怕终究是个奢想。 “卿,就往天水方向从岐山过蜀吧。了结了一桩心事也是好的。”他看着她,他竟如此懂她的心。 远娡深深叩拜。刚要拜别他而去,他说“慢。” “卿此去,不能再以董远娡的身份见人。” “紫烟。”她与他同时说出,“知我者,真卿也。” 她也是微微一笑,最懂她的却非姜维,她有着一种深深的失落。 “卿的眼,如烟如雾,像笼着一层淡淡忧愁的紫烟,那样缭绕,那样郁郁,翦水秋瞳也比不上卿眼中香炉紫峰的烟云。” 远娡一喜,“皇上到过香炉峰?” “只是神往久已,无缘得见。”他对她温柔一笑,包含了无限的爱慕。“紫烟的美来自于那少年的眼眸,那种用情至死方休的绝美,只属于他,不属于孤!” 他一挥手,别过了身不再看她。他以手拂琴,弹奏起了‘高山流水’,琴音流露出那样深的情意,倾慕,怜惜。她感谢他的用情良苦,对他拜了三拜,琴音一断,琴弦也断了。那是贵重的古琴,终也如他们的缘分一样尽了。他始终没有回头,站起把琴劈成了两半。她知道他的心意,像她这样的知音,他此生不会再有,琴断见证了这份情谊。她终默默地离开了他的魏宫,如烟的宫阙…… 他空荡的声音在她耳后响起,“卿一走,就只剩孤一人了。就只剩孤一人了……” 她不再回头,只看着,宫阙如烟…… 远娡让兹带着花若先行离去,在洛阳城外等侯。她并没带走什么,除了文姬母亲的乐器。她拂过魏皇送她的焦尾思邪古琴,相思木琴焦尾弦,红颜难作相思曲,惟有长相忆了。把它留在这西屿宫是最合适不过的。 慧珠要跟着远娡,但被拒绝了。这里是她的故土,何必让她远行。一切安排妥当,便可起行。等她到了蜀,魏皇自会宣布她的死讯。如不瞒着,司马定不会放她走的。她对着中极殿的方向拜了三拜,终于悄悄离开了奢靡繁华如烟缥缈的魏宫。 明日便是太子生辰,得了魏皇命令,远娡可见太子最后一面。当她被魏皇派来的人秘密送到太子宫时,太子早睡下了。 她是被一名高手秘密抬到太子床帏的,那人将她一放,已然跃出内室。榻旁立着一座仙鹤铜盏,微弱的火光,明灭不定,映着她酡红的脸庞,黑如点漆的眸子,倒映着点点烛光,越发的朦胧。蕴着一色的月华和跳动的烛辉看她,那一刻,他是如置梦中的。 他的眼里全是一个她,灿若星辰,娇艳如花,那样小小的一个她,使他到了梦中,仍不敢碰触她,甚至怕眼睛一眨,她就不见了。而她何曾如此尴尬,一室月华,烛光映着他和她。他迟疑地伸出了手,喃喃:“我是在梦里吗?” 她不胜娇羞,低垂了眼眸,呵气若兰,“是在梦里吧。”她只着了一件鹅黄的蝉丝亵衣,光洁诱人的胴体在纱衣下若隐若现,她的脸微红,稍稍抬眼看他,他如痴了般,而她羞得不知所以。 他慢慢地搂她入怀,那样轻,那样轻,轻得如拢着了一片云。他明黄的寝衣若流动的月下之水,凉滑缠绵,纠缠着她,贴在脸上,身上,一阵凉,一阵热。他的呼吸变得紊乱,她体贴地为他解下衣带,他一怔,瞬间将她拥紧,以她的体温温暖他冰凉的躯体。他抱得那么紧,紧得仿若要将她揉碎,融进了身体血脉里去。 那一刻,她忘了害怕,她从来就不怕他,他总能让她感到欢快,明亮。他就如那灿烂的向日葵,又似天边最明燿的太阳,拥着她,给她快乐,让她灿烂绽放。他的锁骨,显露出来,光洁,惑人。他是如此精致俊美的男子,高挑挺拔的身子纠缠上她,他有些急切,急切地去解开她的衣衫。扣子解不开,他的脸涨得通红,他总是拿她没办法,看着她如最美的羊脂白玉般的身体,她低垂的眼眸,他忽然笑了,手抬起了她的头,让她瞧着她,带了些挑逗,一丝邪气,一抹急切,在她耳旁轻言,“你是我第一个女人。” 她瞬间涨红了脸,如帘的睫毛将眸子埋得更深,他仍是将她尖尖的脸抬起,她的眸里也含了柔柔的笑意,原来她是欢喜的。她的红唇饱满诱人,她的眼神迷离,流转,成全了一世的光华。 她笑了,笑得柔媚温婉,羞涩妩人,她希望,成全一个人,成全了那一个他,他是睿。成全了睿的一世光华,一世快乐,哪怕毁灭了她。不,她是心甘情愿的,睿,是她很重要的人。她在成全,她和他! 她笑着回应。她知道,即使在梦里,睿也是不忍伤她的,所以她笑了,对他,她是心甘情愿的。她的手攀上他的颈项,细细摩挲着那精致的锁骨,仰头,亲吻他的唇。他的唇柔软细腻,与她的,慢慢纠缠。 天知道,他有多渴望她。一翻身,他将她压在了身下。轻薄的鹅黄亵衣上缀着几星嫩绿的蝴蝶,如新抽的芽,一直开到了他心里。亵衣被他撕扯成段。她心一紧,投入了他怀中,依偎着,她的脸贴着他滚烫的胸膛。他抱着她,那样的抱着她,如抱着心中唯一的瑰宝,那样的珍视。 他冰凉的指尖在她纤细的腰侧划过,一阵颤栗攀爬至她的心尖。他似感受到了她的悸动,唇角一掀,魅惑地笑。她羞红了脸,将他搂得更紧。他早已情不自禁,霸道稳住她的唇,辗转吸允,在那一刻,他忽然停止了,迷惘地问她,“我知卿忘不了他,如果我先他出现,卿会不会爱上我?” 在那一刻,要他停下,对于一个男子那是多么不容易。她知道,他忍得很苦,他完全可以任性而为,可他却顾及她的感受。她不知该怎样回答,他目光从迷茫转为了黯淡。她想开口,他却拦住了,“卿别说了,别弄醒了我的美梦。” 他的动作很轻柔,慢慢地吻干了她额畔晶莹的汗珠。他将她抱进被子里,盖好,而他守着她。几不可闻的一声叹息溢出,远娡知道,自己把一切搞砸了。她可怜巴巴的伸出手拉住他的手,轻轻地晃了晃。他转头看她,唇边犹还带了一丝笑意,明朗温柔,但眉心却皱得那样的紧…… 她也坐起来,靠在他身上,他轻搂着她,握住了她的手,调侃,“你这小妖精,再引诱我,我……我真的要你了。”他的喉结动了动,咽下了丝丝跃起的情欲。 “其实,我要的不是一夕之欢,我想你留在我身边,一直地陪着我。”他喃喃,说着拥了她卧在榻上,倦意攀爬,他闭了眼睛喃喃,“也只能在梦中才敢如此拥着你了。”一滴泪滚落在她脸上。她悄悄抬头,一行泪自他眼底流出,他仍紧紧闭着眼眸,不愿梦醒。 他竟以为自己真的是在梦中,在梦中也不愿伤害她,自私地占有她,只想她快活。“我知道,你只是把自己作为了送给我的生辰礼物。但我要的不是这样,你明白吗?” “我明白。”这是今夜,她说的第一句话,也是唯一一句。他忽然就笑了,带着笑,他进入了梦乡。 远娡等他睡熟了,轻轻地离开了他的怀抱。坐于榻边,静静看着他,那样的看着他,仿若要将他刻到自己心里去。 许久,她才站起,移开莲步,走至铜镜前。镜子里的少女,光洁的胴体美好青春,她细细看着,忽然心中有了丝遗憾。原来她是喜欢他的,辗辗转转,直至最后,直至离别,她才恍然醒悟,原以为今生,自己再不会爱上别的男子。此时此刻,她才发现,她终究是爱上了睿,却已太迟…… 从他衣橱里找了件男装,换上。细细地打扮,不多会,远娡就成了位娇俏的少年郎。今日,是她和睿的最后一天,她只想陪着他。想起昨夜,睿以为只是一场梦,那就让一切留在梦里吧。她从他怀里抽出扯成三段的亵衣,一时三刻不知该往哪里藏。 做工精致的亵衣握在手中,柔滑软绵,纠缠在她的指间,缠缠绵绵。榻上的睿轻轻转动,似是要醒了。远娡一急,忙将亵衣踢进了榻下。睿一个翻转,真的醒了。他犹似不信一般,睁大了眼瞧她,忽然就笑了,“该不会又做梦了?” 远娡似笑非笑回视他,两人相望,忽然都笑了起来。睿像想起了什么一般,把被子裹住了全身,急得红透了大半边脸。远娡仍是似笑非笑的,“皇上把我贬为了太子身旁的侍女,今早,早早地遣了过来,所以还是由我来侍奉太子殿下更衣吧。” “恩?太子睡时怎连衣裳也没了?” 他没有在意她的揶揄,只是不信地看着她,只见她的笑意更深了。他心中欢喜,“父皇真的将你许了我?” 远娡笑着点了点头,他也很是高兴,拉了她手,坐于他身旁,“既然父皇将你许了我,我就许你自由身,可好?”他含笑看她。 她仍是微笑。因太子生辰要与百姓同庆,故睿早早安排了早宴,好留出更多的时间陪伴远娡。远娡服侍他洗漱更衣,当他裸露着站起时,远娡的脸红了,赶紧从衣橱里取来衣服,披到他身上,再为他系好袍代,如一个真正的妻子。 她的目光停留在锁骨间,流连。他察觉到了,抓了她的手放于锁骨上。两人都想起了昨夜,睿脸一红,自言道:“昨夜我做了一个很美的梦,只可惜梦太短暂……” 她吻住了他的唇,不许他再说下去。她的眼神如昨夜一般温柔缱倦,他一怔,忙松开了她,“看我乱想些什么,呵,我不需要这样的礼物。”他喃喃。远娡故作不解,“你在说什么?” “你不需要懂,那只是我的一个梦。”他笑,远娡也笑,那也是她的一个梦。“你不需要懂,我只要你快乐。”睿抓住了她的手,放在他的心上。那里传来了令她安心的心跳声,他轻言,“我的心,永远只为你一人而动。” 她努力地抬起头,忽然发现睿在不自不觉间高了许多许多,容颜越发俊朗,已是成年男子的眉眼轮廓了。她想说些什么,究竟难以成言。一切打扮妥当,睿笑着揉了揉她的脸蛋,“我先去宫中饮宴,一会就回来陪你。” “我在初见的地方等你。”她道。他敛了笑意,深深地看住她,没有回答,转身离去。 当他们在洛阳城下相见时,太子显得是那样的兴奋。他远远看见她来了,挤掉了身边拥挤的人群,跑来拉着她,又蹦又跳的。远娡一笑,说他野猴子转世,一点也长不大。他比姜维要孩子气,姜维从小就担起家庭的重责。她叹了一口气,如何又想起他了。 道路上最是繁华,如同她初来的那天。太子情绪高涨,要她为他庆生。远娡忽然灵机一动,牵了他在人群中飞跑,他尽情的欢呼着,长长的两袖如两只暗红的大蝴蝶,翩翩而舞,带起了周围夜色流动的烛影灯火。 他的笑容使她心头一暖,他能一直这样欢笑,那就是一件幸事。她忽然停住了脚步,他眯着翕张的凤眼,那抹坏笑只是浮现于眼帘里,“你来此不是想一碗面就打发我吧!” 远娡扑哧一笑,这才是她所认识的曹睿。她一把坐下,也斜睨着眼问他,“那你吃也不吃?” “吃!我可是海量,把整个店都吃了!”他泰然坐下。远娡笑得更是欢畅,宽宽的流线飞袖也随着腰肢的震动而飞扬。那张扬的笑,放肆的眼,横睃着他。他举酒而歌,举止不羁。 趁他不注意,远娡和老板商量什么。老板一听,笑着说“好嘞!”她一喜,复又坐下。 他一直喝酒,已有三分熏醉。她一把止住,“太子是否疯魔了?如若吃不下我的贺礼,你该如何!”酒最是伤胃,她唯有如此说。 “你送的 ,我全吃下!”他哈哈大笑,忽然执住了她的手,“唤我睿。” 见她不答,他放下了杯子,眼里直直的映出她的身影,“父皇终是答应了我。娡儿从今往后是自由的。” 远娡微笑不语。 寿面送了上来,是用一个鼎器而装。他一看,脸上就发白。远娡大笑,“睿儿,可吃得下?” 他听她唤他,一喜,道:“好你个小东西,如此促狭。”他一刮她鼻子,远娡眼一酸,竟流下泪来,伯约也曾这样笑她啊。原以为,她早已爱上了睿,但原来,她更忘不了姜维。 睿一惊,忙为她拭去泪水。远娡复又一笑,只言无事。 他皱着眉头,只言她古怪,哭笑不得的。他看着鼎,上面铺满了红红的一圈鸡蛋,大为感动,“我从未有过如此用心,如此快乐的生辰。” “哦?那睿儿可得慢慢品尝了。”一听她言,他手上的箸都在颤抖。远娡笑得更凶了,她为他卷起了一层百圈的寿面,愿他万寿无疆。一个小盆里放好她卷的面,小心地卷着,幸得不断,再把红鸡蛋置于面上,很是好看。 剩余的,远娡自要了一碗,请在场所有的人吃,大家无比快乐。 她正低头而吃,他忽然把箸往她汤里找肉丝。她笑他如同小孩。其实她碗中只是素面,她很久没沾荤了,只是为了他。 眼中的光,霎时的黯淡了下去。曹睿关切的问她,是否哪不舒服。她只推说辣椒太辣了,有感于他的心细,他确是一个好男子。他要把他碗里的肉丝给她,她笑言从不吃荤。他很是不解,但也没追问。他只把一个红蛋置她手上,“这个你定要吃下,也算是为我庆生。” 他已为她剥去了红壳,笑着递给她。不忍拂他意,她也一笑接过。 酒足饭饱,远娡由他牵着在人市中闲逛,他的手牵得那么紧,生怕她不见了。不知不觉,走到那日他捉到她的地方。他停下了脚步,看着来往的人流。花红柳绿的五彩花灯那样的耀眼,如同那晚。 “那天我遇到了你,捉到了你,而今天我想留住你!”他把她拥入怀中。就那样的站着,那样的抱着,所有的行人都看着他俩。他的脸是那样的明媚,那样的欢喜。 他贴着她微凉的脸,她看不见他的表情,“我知道你忘不了他,但如果我先他出现,卿会不会爱上我?” 他终是鼓起勇气问了,连他自己也以为,只有在梦里,他才敢问她。远娡在那一瞬,迷茫了。她该怎样回答?她注定要离开他,既要离开,何必给他幻想。但不说明,她对他的真实心意,那让如此深爱自己的他,让爱上他的她,情何以堪?等了许久,等到他的泪水沾湿了她与他的脸,她才回过神,想开口,他却拦住了,“你别说了,别弄醒了我的美梦。” 他将她拥得更紧,他们彼此看不到彼此,只能呼吸着彼此的心跳。“你的面具可在?” 他轻轻的放离了她,远娡看见了他红肿的眼。他却灿烂的一笑,“你快成小兔子了。不,像那两只红鸡蛋。”他哈哈大笑,可他的心是痛的。 远娡从袖子里掏出了黑色的软制面具,他接过,红着的眼仍保持着笑意,“这个就当是我的生辰贺礼吧。” 她笑他痴狂,他也不反驳。既是无法挽回,那就不能让他再沉溺下去了,故她唤他太子,“太子,这才是送你的礼物。”她拿出了一串小小的珠子,“这是于阗白玉,只是女孩儿的玩意,太子留个纪念吧。”白玉无瑕,代表的是她对他最美好的爱情,只是他不知道了。这是她带于额间的佩饰,上面的寿结是她亲手所编。都给了他吧,如同她最真挚的情感。 “叫我睿儿!”他深深的看着她,“哪怕只是骗骗我,哄我开心。” 那就骗骗他吧,也当骗骗自己,“我的女红不好,编得很是丑。睿儿别嫌弃。”她轻轻的答他。 “你永远是最好的!”他在她额间轻吻。她紧紧靠着他,他的吻让她动容。其实他知道她一直都是利用他的吧。利用他除去郭后…… “睿儿——”她轻唤,话到了嘴边却改了词,那句骗他的话,她始终出不了口,如果她先遇到的是他?那会怎样…… “恩?”他低问了一声,只抱着她不放,任过往的人来人往挡住了他俩前方的路线。“我想要那最大的面具。”她指着远处的面具摊子而言。 “你真想要那面具?”他看着她的眼神是那样的复杂,她不敢看他灼灼逼视的双瞳,那么清亮的眼却带了那么多的无奈。 “是的。”她小声回答。 “来,先拿着这个。”他从袖中取出初见时他所带的面具递给了她。她接过,看着他远去。她悄悄地隐没于人群中,向城门外走去…… 远娡回头,这一别,可能就是一世了,高台上,仍是那如烟的宫阙! 宫阙飘渺,楼台空寂,寂寞的宫中,只剩余了那背影单薄的孤单少年,拥着怀里鹅黄的贴身小衣,丢失了那一颗滚烫的心。 原来一切都不是梦,原来她曾真实地躺在了他的怀里,亲吻着他的眉、他的眼、他的唇。一心只想将最好的自己送给他,不是以礼物的名义,而是彼此心的所爱。只可惜,他究竟是错过了,究竟是没有保护好她。她一个生于乱世的女子,究竟成了飘零的桃花,失了方向。她究竟是不见了,再也找不到了,只留了他孤单一人…… 辘辘的马车向前进发,彷徨中,眼前仍是那多情的太子,瘦弱的少年。站在那人来人往的洛阳城内,却不见了他要找的人的方向。 惆怅、无助,让远娡心神疲乏。她年若十五,却觉着自己老了。 在洛水上回望洛阳魏宫,真的很美。如烟如雾,那样的奢靡,繁华得不可触摸,如轻烟薄雾,一碰就散了。睿,你可知我最放不下的就是你!远娡拿出了他的面具,那张笑得变形的脸透出快乐,想必也只有不快乐的人才会戴上它来掩饰自己的失落吧。 她把他的面具轻轻戴在脸上,花若看着她的眼神已不复以前纯净。远娡猜不透她在想什么,偏又不远千里的跟着她。 “小姐又想起太子了吗?”兹关切的看着她,看着她的眼睛,看着她挡着的脸。远娡叹气,“只怕我欠他的一辈子也还不清。” “为他报了母仇,那就够了。”兹心痛地为她除去面具,她的泪早已湿透了脸。兹不明白,以为她只是愧对他的深情;兹不明白,其实,她早已爱上了那太阳一般明朗的睿。 将士回报已到天水,她终于回到了这里。掀帘,下马,看着那无比瑰丽的蓝天,想起了那天他和她说过的话,那样认真的话,名为天水的缘由,远娡迎风一笑,她还是回来了。 “姜佐吏家在何处?” 那为首的将领答她,“在天水城中。” “不在翼县?”远娡感到奇怪。 “他搬到了天水城里。” “众将士听令。留三千兵士在天水,暗中保护姜维一家老小。” “诺!” “二千兵士即日起程,慢慢混进蜀国作为内应。千万别打草惊蛇。” “诺!” 随行的五千人每个皆是精挑细选的士兵,都是以一挡百的英勇战士。故十余人护送她就够了。 她进入了天水城,往姜维家中走去。 推门而进,不敢相信,一个魏国的官员,竟如此贫寒!只她一人前往,兹看住花若留在城外,十数兵士拥着她把他家重重围住。 “姑娘,你找谁?”一个年老的母亲走出,满脸的风霜,皱纹繁多,唯那双眼睛别样有神。家室之内并无余财,简陋不似官宦之家。 “母亲,是谁来了?”一个青年从粗布门帘挡着的后屋走出。他的笑容生生定住,那眉头锁得比任何时候都要紧。原来,看见她会使他这般的难受。 “母亲,您和夫人先在后屋歇息。”他第一次当着她的面提到夫人,她怎么听在耳里,这般的刺,远娡冷笑。 他看着她,她让士兵守在屋子四周。“音儿——”他仍是那般唤她,可声音里充满了疑虑。 “姜佐吏请自重,本宫小名,不是臣子可直呼的。”她冷冷的答,看着他,她就有一股恨意。头又开始痛了,她用力支撑住身子。 “仙夫人,您有何不适?”他关切的看着她,想扶她坐下。 “不劳佐吏操心!佐吏自是有自己娘子值得操心的。”她恨恨地看他,拍了两下手,一个将士端着一壶酒进来。托盘上还放了两个杯子。 他疑惑不定的看着她,眼神里尽是愤怒,手握得紧紧的。 “听闻佐吏夫人貌若天仙,乃天水郡第一美人。这是本宫赐她的琼汁!”她向着他微微一笑。 “音儿!”他走上前,她避开,“佐吏难道想抗旨吗?” “来人啊!既然姜夫人不愿出来,本宫不勉强,把酒水送进后堂!” “谁敢进去!”只见他拔出剑来指着她,眼神里的痛苦绝望让远娡看着无比的开心。她迎着剑走向前,大呼,“你一剑刺死我,那这酒我可以免了她喝。” 她步步逼近他,他颤抖的手终于垂下,剑铿锵一声响,掉到了地上。他唇上的伤疤还在,她看见了,心一痛。原来那晚,她咬得是那样深。后堂传出不大清楚的声音,只听见一个年轻的女音说愿意一死。 “夫人,不可!”姜维大声道,他回头看着远娡,“我代她喝下这一杯!” “你真的要为她死?你就如此爱她?可以为了她放弃你的宏图大业?!”远娡的泪水涌出,他对她竟是百般的温柔、千般的体贴,万般的维护。 “音儿,别再折磨自己了。”他要向她跪下,远娡拦手拒绝了,“大丈夫岂可如此。” “音儿,你还不明白吗?!”他看着她,那旧时的称呼让她心软。 “明白什么?”远娡迷惘。 “我为了你同样愿意舍去这性命!”他轻言,“音儿,你是如此的善良,别走错了路子。记得我们曾游长江,那时的开阔,你都忘了吗?我曾让你去感受天地无穷,只是想你能领悟人生的宽容。” 远娡大怒,“前事休提!你的音儿早就死了,在修真村的那天晚上就已经死了!我不像她,我没有善良可言,我只喜欢报复!” 他定定的矗在了那,神色那样彷徨痛苦。 “要么她喝下这杯酒,要么你亲手杀了我!”她笑着看他,看着他的痛苦,她是如此的痛快! “好,我答应你。”他领着拿酒的将领进了内房。远娡在外面等着,她的心那样的乱,他真的会为了她而让他夫人喝下毒酒吗?为什么她的心会痛,自己是不是太残忍? 将领匆匆而出,“他们夫妇二人皆喝下了酒!” 什么?远娡心一怒,冷笑,姜维,你始终是情愿负我也不愿负她!好!好! 她大笑着离去,只吩咐那三千士兵小心埋伏于天水城内,保护姜维一家安全。她一回头,看着这从天上而来的一星蓝,一点柔情似水,和他道别了,伯约,其实那酒没有毒…… 远娡想起了曾那一棵花树,不知她如今怎样了。而《河图》已在她手,她顺利地瞒过了魏皇与司马懿。可姜维真的会领了她的情吗?还不若把此书埋于此罢了,与他俩的情谊一起埋葬罢! 主意打定,远娡往那花树走去,只见一道人在那。 “梵音——”那道长唤起她名字,那声音如穿透了九霄的云宇,那样的厚重却又空灵。 “道长认识我?”她向那位老者走近。 “你与我徒儿有宿世因缘,我岂会不认得你,且我俩不是第一次见面了。”他和蔼的笑,花白的胡须垂于胸前,连那一尺的白眉都垂下化作了胡须一般。真真的童颜鹤发,道骨仙风。 “我们还曾见过?” “十六年前,就已见过,那时天上飞过了一只会唱歌的美丽小鸟,从我身边飞过。” “道人说笑了,我刚满十五。” 道长听了,也是一笑,“哈哈,看来是我糊涂了。但我有一言,不知姑娘肯听否?” “道长但说无妨!”她疑惑的看着他。 “梵音姑娘涙气太重,会倾人城,倾人国,造成生灵涂炭。姑娘可愿随我云游,化了一场灾劫?” “我有任务在身,皇命难违,恕我不能从命!”她想起了魏皇的嘱托,她欠他的恩情一定要还的。 “姑娘第二次选择了在老道身边飞过!”他精敛的眼看着她,只说着她不明白的话语。远娡干脆从怀中掏出一物,递给他,“请老道长把《河图》交与伯约!有传此乃上古神书,是凤凰气纳归结而成的天书,散落河面,被神龟托付给了伏羲。我观此书确是有夺天造地之化,《洛书》我找到了一并给他,希望能助他大展宏图。而此书的奥妙我等凡人是堪不破的,也只有道人这样的神人才能有所获了。” “姑娘何不亲自给他?”他看着她,若有所思。 “道人只说是你找到的便是,凤凰诞下神书,谁人得了就能取得天下,这也是您告诉他的吧。” “伯约真的很看重你,何事都与你说。姑娘不必太执着,其实我看得出我那徒儿,他心里所属的人是姑娘。” “如今说什么都是无用了。”她转身轻轻的离去…… 《河图》是她从魏宫盗出的,她欠魏皇的情太多! 第30章 春恩拂暖露华浓 车马徐徐进入成都,远娡看见城中鲜红的芙蓉,已是暮春了。初次来,未能见到芙蓉,如今花开了,却只剩了她一人观看。 “小姐,花开吉祥啊。”兹为她打气,她还以微笑。到得驿站,远娡终于见到了黄皓。此人皮肤光洁,相貌甚美,脸小,缀着细长眼,一眯起像只狡黠的白狐狸,若为男子相貌,终究失了气度。 “姐姐,有礼了。”他对远娡讨好作揖。她只淡淡的说见过黄公。其实黄皓比她还小了两岁,只是个俊俏孩童。听闻刘主有娈童之癖,想他应颇得主宠。他不成想远娡冷落于他,脸不作色,陪着笑说,“我们同侍侯于魏皇,都是臣子,应当同心。明日吉日,我方可带你进宫。” 碍于魏皇情面,远娡笑着回答,“有劳黄公。” 是夜,他讲述了一些刘主的事情,末了,对远娡小心而言,“明日见到蜀皇,我也是称您为家姐,您看如何?” 远娡没细想,随口而答,“一切听黄公的。” 一夜忐忑,终迎来了天明。刘主有恋童之癖,让远娡好生心寒,如此之人,真是亡国之君啊!荒唐! 上等的蜀锦摆于她面前,摸着如丝细滑,小溪过脸般轻柔的蜀锦,远娡只觉寒冷。“小姐,多想无益。别误了时辰!”听了兹的话,她指了指白色飞鸟阳纹单褂,兹马上为她取来,换上。那飞鸟乃金丝织就,从衣襟一直到袖口边上都围了密密金丝,黄白相间,白底子领袍,简素中见精致秀丽。腰上只挂系了如意结打就的玉璜,倒像位风流俊秀公子了。 兹笑,“小姐好不英俊!”远娡倒也真想以后就作男装打扮了。兹却不依,为她绾起了同心如意髻,意取夫妻同心,和睦如意。远娡听罢一叹,她的良人不是他! 一路启程,只奔蜀宫。蜀地乃平原,一望无际,皆是小麦稻田,确是物阜民丰。可与洛阳比仍有所不及。蜀宫依水而建,古朴秀丽,没有魏宫奢靡豪华,却有着江南水乡的小巧精致,精致中又见着大气。 如回旋式的布局,使蜀宫游弋如回龙,龙首靠水,如龙跃水而登天,地势最高,很是气派!一路亭台楼阁用汉白玉砌成,上刻有仙鹤,灵芝,仙株,梅鹿,清幽古朴。开阔的殿宇,中轴线以龙首为准,方蛇行回字旋宫殿群皆以龙首中宫为呼应,最是上达天听之意。 黄皓让远娡在后宫院落里的殿落稍候,他一去却是许久。突然,一只兔子跑到了她脚边上,红红的眼睛灵巧可爱。兹不在她身边,一人无聊得紧,就追着兔子跑去。 原来这院子好大,树木花草像舞动着的琉璃,摇曳着映在水中,五颜六色的美,使她想起了九寨子山里的水。她灵巧地往地上一扑,真真的抓到了那只小兔子。她轻揉揉它的头,它并不惧人。 正玩得开心,只听一声“大胆”,远娡心一寒,莫非是撞上刘禅了? 远娡抱着兔子垂着头,连衣服上都沾上方才抓小兔子时蹭到的泥土。“哟,你这小兔子宫女倒美得很!可怎么见了本王不跪?”远娡一惊,认定是刘禅无疑,急急下跪,怀中兔子却忘了放。 “抬头本王看看!”他举手来挑她下颚,细看下,他竟呆了,喃喃道:“你怎能有此仙子之貌?”她气他轻佻,连连避开。他一怒,用力一扯,半截衣袖子一声裂锦,露出了雪白无暇的半截纷藕之臂,只一点守宫砂朱色耀眼。 她尚未看清他样貌,只见着明黄的团龙绣袍,认定他是刘主。但他行径可耻,让她害怕,她挣脱了要跑,他生生抱住,“美人儿,看你如何跑!”她挣扎,大喊救命。而他抱了她径直走向后花圃中,那里竟置有帷幔床榻,以供欢愉。 远娡大怒,咬他,他一火,把她丢于榻上,挫伤了刚愈没多久的手骨。疼痛使她差点昏过去,她仍想挣扎,他强来求欢。光天化日之下,溟溟青天之中,他脱衣而来,要除她衣衫。 远娡苦无利器在身,仍想着绝不能受此辱。她欲咬舌自尽。他眼尖,从榻旁取来布条往她嘴中塞来。远娡孤苦无助,自尽不得,眼泪流了满脸,睁目怒向他。 她手脚皆被他摁住,他身子欺上来,她用力一挣,“咔嚓”一声,手骨复又断开。眼中金星直冒,正当此时,却听见了说话之声。远娡大喜,拼命的吱呀求助。他愈加疯狂,危险关头,一清布麻衫男子大喝住手! “你是何人,别妨本王好事!”他全然不惧,忘了回头看是何人。远娡的手骨突出,快痛得支不住了。那清布男子,一把上前,推开他,骂道:“畜生,你可知罪!” 那人傲慢非常,答曰:“只有先皇玄德公方能治我之罪,小儿!”说完一挥袖子而去。他真是刘主?如非刘主,他如何敢在后宫里横冲直撞,更言只有刘备方能治他之罪?!远娡很是惶恐,如此的人,如何能侍奉于他,还不如死了算了。心里一沉,挣脱开那人,就往湖里奔去。 “姑娘,何必寻死。”他飞奔而来,拦腰抱住。 “你放开我!我得罪了后主刘禅如何能活!”他不听,只让她安静。她头一沉,昏了过去。 疼痛像止住了,睡梦中,她轻轻扬扬的如一只蝴蝶随处而飞。慢慢睁开眼,灯苗跃入她眼帘,眼睛一刺疼,复又闭上。 “你醒了?”远娡微微睁眼,只见一个长相儒雅,有着张圆脸的年轻公子看着她。手袖子拉开,他正按着她的手臂,如此肌肤之亲,令远娡一急,欲收手,却痛得动弹不得。 “姑娘,别紧张,我不是坏人。你的手伤得很严重,我替你按揉减缓痛楚,方才已喂你服过了止痛散。” “什么!”远娡一惊,却更为吃痛。 他脸一红,忙挥手,“姑娘别误会,是这里的老妈子用芦管相喂的。”他的样子甚是羞涩,清秀的圆脸,眼睛大而明亮,唇畔有一个很深的酒涡,一笑时,配着那大眼睛更显天真可爱。他如此神情倒让远娡难为情起来,是她以小人之心度他君子之腹了。 “姑娘安心在此养伤,别想那许多。”他温和一笑,为她把袖子拉好,她才发现自己已换过了衣衫,脸上的污泥也已清洗。 “有劳公子了,只怕我得罪于刘主,公子留我,会有横祸,我这就走!”见她起身要走, 他一时慌了手脚,“不怕,我有先王的免死金牌,没有任何人可从我府上抓人!” “真的?”远娡疑惑的看着他。 “自是真的,我从不骗人!”他脸红得紧,只怕她不信,样子憨态可掬。远娡甜甜一笑,谢过他救命之恩。他一看呆了,大大的眼眸跳动着雀跃,“姑娘你真美!”说着忙忙挥手,“姑娘千万别误会,我不是有心轻薄!” 远娡见他如此,笑言,“公子多心了。” 他仍穿着那件清布衣衫,藏青高冠,只见眉宇清秀,器宇轩昂。一道山眉横入发髻,眉峰高耸很有气度。高悬鼻子使眼睛看起更大,颇有蜀中人士带些胡气的味道。他坐于席上仰望着她,“姑娘真像仙女,比我见过的任何女子都要漂亮!姑娘真的是宫女吗?我怎么从没见过。” 远娡一摇头,答,“我不是宫女,我是黄皓的姐姐。” “姑娘芳名是?”他看着她礼貌的问。远娡对着他,觉得很舒服,他没有一点盛气凌人的架子。“紫烟。”她小声作答,想起了那满是紫烟的炉峰,还有那人。 “很美的名字。黄紫烟!” “不,我——我名姜紫烟!”远娡脱口而出,她从未想过中原姓氏里该姓什么。但一出口,却又觉得后悔。他一笑,言,“想必你们是娘家的姐弟而非堂姐弟吧。” 远娡点头,看着他,欲言又止,想自己远在蜀地,不会有人怀疑她的。她紧了紧蜀锦丝被,暮春了,她仍觉得寒! 蜀锦寒啊! 远娡恍惚中,唱起了小曲,忽觉失礼,便闭口不言。“紫烟歌美真有如天音。”她看向他,他含笑注视着她,言“姑娘不介意我叫姑娘小名吧?”他很是小心翼翼,怕她拒绝他。 “贱名而已,有辱贵公子倾听。” “紫烟——”他看着她,突然起身翻箱倒柜的。她问他找什么,他却答曰,“紫烟唱的词儿冷,定是觉得冷了,我再加一张软锦来!” 远娡“扑哧”一笑,这青年倒是可爱。 他见她笑,回头对着她温柔一笑,言“有我在,定不叫紫烟害怕!” 因旧伤复发加了惊吓,远娡一时无法下床。多数时候是老妈子在照顾着她,但在人生地不熟之处却常觉恐忧。 远娡多次向老妈子问起那公子是何人,皆支吾着不说出那公子的身份,使她更担心会有什么变故。加上蜀地气寒,瘴气也多,湿湿寒寒的,身子恢复得越加慢。 一日,闲着无事,她便推着竹简在病榻之上看书打发时晨。那公子进来了,见她如此,速速赶了过来,“你病没好,怎能累坏了!”说着就把帷幔推开,一下子视野就开阔明亮许多。 “在看什么书?”他盘膝坐于她身侧。 “《孙子》。”她放下书卷而答。 他笑说,很少会有女子爱看此类书卷。她也是一笑应之,谈论不多。上兵伐谋,次之伐交,中兵发兵,下兵伐城,确是用兵之道。魏皇用的也不过是上兵伐谋罢了。 “紫烟,对上兵伐谋也赞同?!”他明亮的大眼睛看着她的手,正压着的篇章:上兵伐谋篇而言。 “最好的军事行动是利用谋略来取胜的,不需要大动干戈。”她答,“公子有未想过,或许有一天,魏皇利用上兵伐谋之策而对付蜀国?” 他眉头一皱,复又舒开,“国家之事自是有诸葛丞相在,魏皇的奸计不会得逞的。” 他如此相信诸葛亮吗?远娡低着头,陷入了沉思。整个蜀国对诸葛亮都是那么信任,诸葛亮就是他们的灵魂。 她不再理会他,只静静的看她的书,而他总是静静的陪着,时间一久,他觉着无聊了,就从袍中取出了一只通体泛着羊肢白的玉笛在手上细细把玩,却不吹奏。远娡本无心理会,但见来自西域的故物,一下看着玉笛出了神。 他把玉笛递给了她,她接过。细细的拂过笛身,果然温润无比。她不经意的送于唇边吹奏起曲子,那样的熟悉,好像找回了自己的灵魂。 “那是什么曲子?如此之美!”他深深的酒涡一抿,显得很迷惘。原来他丝毫不懂音律,她终不看他。叹气,放下了玉笛,低头看起兵书。 良久…… “紫烟。” “恩?”她抬眼看他,他一拍手,家仆就提着一个很大的笼子进来。里面却是一对兔子,毛茸茸的可爱极了。 “听人说,那天你在抓兔子,想必你喜欢吧。这只兔子是你上次抓到的,我命人找了出来。原来还有伴呢。”他笑着加重了后面的话音,看他玩笑是想让她展欢颜吧,难为他一片好心了。 她小心翼翼地下了榻,打开竹笼子做的门,小兔子一点不怕人。她轻轻的抱起,摸到了它颈间突起的小包。真的是原来那只,她一喜,忙谢他。他笑着看她,也是欢喜。 “紫烟为何发愁?”他看见她忽然蹙眉,忙问。他把笼中的水满上,笼子分两层,上层是窝,他用棉絮把窝铺暖实。见他如此用心,却不好说他束缚了兔儿自由。 “但说无妨。”他似看出她心事。远娡看着兔子也很依恋人,终没说出口来。他一笑,把她怀中兔子一放,它们在室内甚是活泼,但就是不走。 “这小兔很依人的,在宫中之时皆由刘主喂养,故不怕生。”他温和一笑,命人去把饲料放在门边上,笼子也开着,它们玩累了自会回窝。远娡看着顿觉十分有趣,看着它们进进出出的,忘了伤口上的疼痛。 “紫烟,终于肯笑了。”她听了一怔,道:“我一直都是笑的。” “我知道。紫烟的笑很坚强,可我总觉得你很悲伤。你的眼、眉,只有方才是真正的笑了。”他总是那样静静的陪着她。她听他如此言语,意兴阑珊,惟有低头不语。那只被她抓住过的小兔子一跃上榻,往她手上钻。远娡一乐,抚摸着它的头,它可舒服了。 “你就叫小乐吧,那只叫小安。”它看着远娡,红红的眼睛不动,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根本没明白。 远娡一激灵,急问,“这真是刘主养的?” “是的。”他很是不解,她何以如此激动。远娡身子直抖,想起那天之事,汗珠满上了额角。他一见她神色不对,眼神里有了慌乱,忙说,“你那么怕刘主吗?” “人人皆言他软弱无能,最是怕事,没成想还欺负弱小!”远娡垂泪而言,一提起他,她就觉得害怕。 “紫烟别怕!那日的不是刘主,他是刘主的兄弟!”远娡看着他,有几分不信。他微笑而言,“刘主有丞相扶持,蜀国无忧。” 远娡的心稍稍放了下来,却没顾上他的瞬间失落。她自想着事情,忽听见了一声叹息,她看他,大眼睛如失了神,深深的酒涡抿起,想是在思索。 “公子有何心事?”她问他,他却仍在沉思,那酒涡抿得更深了。“公子——”她轻唤。 “真的每个人都认为刘主那么腐朽无能吗?”他再次叹气。 妄议国君可是死罪,她方才说刘主软弱可是大不敬,于是温言,“方才只是我一时误会,别无他意。” 他终究是郁郁寡欢,陪了她半天,日已西下,他让她好生安养,自去了。他把玉笛留在了案上,许是他忘了拿吧。等她想起,他却是走远了。也罢。 一连三天,他没再来。他的身份如此神秘,让远娡疑窦顿起,却不好打听!今日大夫来为她诊治,说伤势已无大碍,好生调养就可。由于远娡不吃荤腥,菜色也总是清淡。 她喝着清汤,觉得味很鲜香,连连赞叹老妈子好手艺,但服侍她的老妈子却是古怪一笑。这里的气氛怪怪的,让远娡不放心。连连追问,原来汤竟是公子亲手所熬。放了好些香草,中药搭配,最是补气健胃。 老妈子说,公子见她总是没胃口,特意熬的汤。远娡脸一红,一个男子能为一个女子做如此之多,那需要多少心思。她叹气,再害一个人掉进去,那她真是罪业深重了。 “姑娘何必叹气!我家公子富甲一方,一表人才,对姑娘最是细心!”她笑着看远娡,为她纨起长发,手拂过她的发丝,不住赞叹,“姑娘真美!难怪我家公子会动心!”她如此说,远娡更是羞愧难安,低着粉颈,连耳后根都发烫。 正当此时,那公子进来了。见了她笑言,“紫烟今日气色真好。咦,脸怎么红了?” 他走近来看她,手上捧着一株兰花。她见他说起,越发的羞。 “喝了公子亲自熬的汤水,当然是脸色红润些。”被那老妈子当面说破,公子埋怨她多嘴,脸也霎时红透,二人相对更是见窘。见他俩如此,老妈子先一步离去,还不忘取笑,“公子何必害羞,王妈我看着您长大,岂不知您心意。” 他于庭中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十分尴尬,只道让她别在意,王妈最爱说笑。那深深的酒涡带起了笑纹,使他如孩子般天真。 远娡也很尴尬,起身福了福,请他坐。小乐见他来,早早的跳了过来,围着他打转。他轻轻抱起它,哄着它玩,以作掩饰。远娡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是她疏忽了的,但就是说不上来。 不知兹可好,自己失踪许久,她会担心的。他见远娡发呆,放下了兔子,把花移于她面前,“紫烟,看看可好?我觉得你的美貌人品惟君子幽兰可配,特意让人留了一盆。不喜我再换些别的。” 他很害怕她不喜欢,他如此小心翼翼,远娡很是困忧,只怕他越陷越深,难以自拔。再看兰花,却是最为名贵的阔叶美人脸明珠君子兰。 叶片挺拔,犹如铮铮君子,叶子微微斜立,呈柳叶形,叶面光泽,叶长一尺多长,叶宽有一个巴掌,叶脉有凸起,纹斜;花箭粗壮,花大,色艳;那花如明珠争艳,脸却是美人一般的脸庞。一株花穷一户人家三年之粮啊! 远娡烟眉轻蹙,虽不喜奢靡,可他对她有恩,终是不好拂其意。他见她不答,更为紧张,只喃喃,“大臣都说海棠好,偏我嫌那海棠太艳,不如兰来得幽芳,如今却惹紫烟不喜了。” 他拿着花就要砸,远娡来不及阻拦,但他举起,终又放下。再观他神色,远娡料他有些优柔寡断,颇为不悦,但见他一腔温柔体贴倒是可贵。于是温言,“我自是喜兰的。” “真的?”他眼里又有了笑意,纯得没有丝毫城府。远娡看他像是皇室宗亲,可温吞心性如何能扛起国家重任?!她颇感失望,对他也就越发不愿理睬。 远娡觉着身子已大好,提出要离去。他一蹙眉,拍了拍手,竟是兹走了进来。 “姐姐——”远娡大喜。兹忙拥住她,道不尽欣喜。 原来她在驿站等了远娡许久,又不知往何处寻,是那公子把她带了来。 “紫烟安心在此养伤吧。黄皓与我相熟,在我处如在自己家中一般。”远娡本意要走,但兹看见她伤成这样,不宜移动,不同意。那公子听兹也这般言语很是开心,眉眼弯弯。他极力挽留,她惟有再留数天。 他笑容明媚,明亮的大眼睛如孩童一般带着许多不懂,却也不问,只看着她。他那酒窝如深潭,一汪的带着波澜…… 当他离去,他仍是没有带走那只玉笛。他见远娡喜欢,也就留了给她。远娡不知,那是他母亲留给他的东西,他最珍视的信物…… 那公子要么一连几天不见人,要么天天往这里跑。见了兹也总是甜甜的叫姐姐。 兹却逗他,“公子几岁上?何以总唤我姐姐?”兹年十九,秀丽可人。料是兹存心戏弄他,才如此问。他不知,认真回答,“二十了。” “我尚少公子一岁,公子何以偏心称紫烟一声妹妹,而我却成了姐姐?”兹装着生气。那公子竟涨红了脸,不知如何处之,于是对兹一揖,道:“我看着姐姐亲切,故如此唤了。不对,那我——” 远娡再也忍不住,扑哧一下笑了起来。“紫烟妹妹,你就帮说句话吧。我,我可是觉得兹像姐姐。”他不住地求饶。 兹会意一笑,“我也不喜当妹妹。不妨着你们聊了。”说完,走出了花园。 “兹姐姐不会生气了吧?”他的大眼睛闪烁着,如在说话。远娡更是笑,他抿紧嘴的样子很是可爱。“岂有比你小的姐姐,她是胡人性子自不会计较。公子也不必在意,且我看得出,姐姐喜欢你。” 他陪她坐了些时辰,安静地抱着小乐看她。远娡被他看得不好意思,轻咳了一声。他一窘,低着头还是不说话,真是孩子一般的心性,难怪他会叫兹姐姐,兹比他成熟多了。想着又是一笑,他见她笑,自己也跟着笑。 她对他的赖皮,感到气不起来。他那双眼睛就像两个深深的酒涡,永远都带着笑意。“公子不用理朝廷之事吗?何以整日在此?!” “紫烟过几日就要离开,我怕我能看见你的时间越来越少。我——”他欲言又止。 “紫烟和我一起如何?”他突然睁着那双大眼眸看她,神情严肃。远娡被他如此一问,更是窘迫。他见她如此,神色暗淡下去,道:“原来紫烟和我一起并不快乐。”她方明白他意思,是问她这几天与他一起是否快乐。她不想他伤心,笑言自是快乐的。他一把抓住她的手问,“真的?” 他总是那样的不自信,又极为温柔。可远娡不喜男子柔弱,且他不懂音律,无心政事,这都不是她期许的。她与他相处,他可以不说话,只看着她。一句简单的话,他可以开心许久,他的世界她不明白,就如他不明白她一般,故而他们是两种性子的人。 日子过得很快,七日过去,她再不愿留他处。他哭着送她回黄皓处,远娡很是奇怪,堂堂男子竟还会为了小事而哭泣?兹见了也不住摇头。终于到了驿站,他也再没理由留着,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这里。 黄皓见了她,也不责怪,加倍地恭敬待她。远娡也就一笑置之。 “皇上已下旨,本月初八大婚。”他一脸媚笑。 “什么?”远娡一惊,从席上站起。黄皓反被吓着了。她复又坐下,问道:“何以如此快,就在后日!” “那样岂不更好,省得夜长梦多。”他答。 是啊,夜长梦多! 一夜未眠,想起人人皆说刘主平庸,而魏皇定要他灭亡,那自己又该何去何从?远娡又想到了那公子,尽管她不爱他,但她喜欢与他一起。他那样温和淳朴,定不会有负于她。 一夜辗转,直到日出,方微微有了睡意。 黄皓不在,她可自由进出。也不让兹跟着,她自个儿走了出去。城墙边上看见有个人很是眼熟,她一看,那人便躲了起来。莫非有人想加害她?远娡迅速从屋后穿过弄堂,从那人后面出现。“你是谁?竟敢跟踪我!”她拿起木棍就要打。 “我是刘——公子!”原来是他,他果然姓刘! “公子何以在此?”远娡扔下木棍,和他出了弄堂。 他只是站于堂口,却不肯再走。他的眼睛很美,看着她似有许多话要说。他握起了她的手,道:“紫烟可愿意嫁我?” 远娡忽然觉得累了,从西域到中原,到司马府,碰见姜维,碰见了许多的人,有的死了,有的却还活着争斗;翩翩死了,昆仑也死了,她也不明白剩下些什么。她真的从未替自己想过。从魏又到了蜀,面对未知的刘主。她困惑,难道真要再卷进那些战争,永远的活在痛苦之中吗? 嫁给他,她就不必再去算计;姜维也必定能安心,不必再感良心不安,对谁都是好的吧!魏主这样一个有气度的君王,哪怕她不为他做事,他也会遵守他对她的承诺。远娡抬眼看他,他神色全是慌张,他只是一个不自信的孩子。 终于,她点头。嫁给他,姜维就能解脱了吧!想起了姜维那紧锁的眉心,他想她嫁给花云,只因花云会一心待她。那她嫁了,姜维也就放下心中石头了!为了他,嫁与刘公子,只怕刘公子终有一天会见弃。 他一拥她入怀,喃喃道:“紫烟真的肯嫁我?紫烟像神仙一般,我真是……真是快乐。”她在他耳边低言,“你真的会快乐吗?” “只要娶到你,我可以用整个蜀国去换!” 远娡一把捂住了他嘴,“别胡言,会杀头的!”他看着她,得意一笑,“我有免死金牌,不怕!”她也被他逗得一笑,眼泪却流了下来。他看她哭,急了。她笑言,只是有沙子了。 他抬起她的头,帮她吹去沙子,温言,“只要有我在,不会再容沙子弄哭了你美丽的眼睛。”他轻吻她额头,为她戴上了一只玉镯,“我去和刘主言明,明日大婚,我再为你戴上这本是一对的手镯!” 她靠着他胸膛,看着无尽的蓝天,但她的蓝天在哪里? “刘主已和张飞的女儿张皇后有过大婚,现下只是纳妃也赐大婚,刘主很看得起小姐呢!”兹在准备着明日进宫的物事,一旁的花若静如偶人。对于她,远娡最是不放心。 “如此铺张,只怕国人要有意见。”远娡把玩着手上戴着的羊脂白玉镯,能工巧匠就着红皮在镯子上刻出了一条红龙绕满了整个镯子,龙首微微跃出镯面,很是精巧。 如若刘主不答应,刘公子明日无法迎娶她,也是可以理解的罢。她一直都在这等着,如他不来,那她就要去蜀宫了。 天还是亮了,第一缕阳光漫进屋室,点染着她碧青的黛眉,顽皮地跃进了她的眸里。她叹气,刘公子终究是没来。她忽笑自己傻,像他如此柔弱的男子岂能在刘主面前独当一面,提出要求。不过是她痴罢了。 彩礼早已经送来,钦天鉴也选好了吉时,只等着凤撵来接。定婚姻,行六礼之仪。纳采,问名,纳吉,纳征,告期和亲迎,也称“六礼”,都已准备得当。远娡看着一室红红的彩礼,和堂上绑了红缎锦礼花的大雁,红得一切皆模糊起来①。 大红袍子,龙鸾红锦里褂。凤冠霞帔,满头珠花,金册玉牒,专为她制的镶金玉玺,虽小,却是至高无上的荣耀。她只是没想到刘主如此看重她,把和张皇后大婚之时的礼仪排场也用上。金册玉牒玉玺,本应用在皇后或地位家室十分尊贵的夫人身上,她这样做可是僭越了。远娡对刘主大为不解,他并没见过她,何以如此隆重其事。 一切准备妥当,远娡盛装立于中堂。吉时已到,刘公子仍是没有出现。她狠下心,由下人宫女扶着走进了红色的凤撵。 一回头,望向北方,在天那边的地方,你终于可以放心了吧,伯约! 上了轿子,喜乐响起,路上围满了军官,一排排的士兵飒飒威武。整个成都围满了身戴红花翎的士兵,一片喜气洋洋。 终于进了宫中,满脑的声音,满片的红,满朝的文武百官,所有的一切让她目眩,一步站立不稳,兹扶住她。诸葛亮守在汉中不能来。许是因他不在,刘主才会行此大婚。 进了主宫,星象官朗声道:“吉时已到!”刘主亲自从金色的双龙耀首龙椅上走下来。红红的头盖珠帘挡住了她的视线,只觉稳步而来的黑色玄衣团红龙袍的刘主很是稳当的站于她面前,把红花球双绸喜缎交到了她手上。再把她的双手合于他掌心之中,那样的稳妥有力。她抬头,仍看不见眼前的男子,只能看见他的裙袍和黑色的夔龙纹金丝高稷龙靴。云雷纹的上鞋邦,配了五谷社稷的绘纹。 她与他持着花球各走一边,终于到了正殿龙椅前。她什么都听不见了,只是由兹在旁领着参拜天地,拜列祖列宗,夫妻交拜,她还要跪拜张皇后。张皇后很是和气,让她多传皇家血脉,还把红包子交到她手上。一切礼成,远娡先被送进了内宫玄清池,沐浴祁福以承天恩。 出门前,她已在皇家温池华诞汤里洗濯,如今还要再沐浴。她累得不想再起,温温烫烫的泉水从双生并蒂海棠送珠的泉眼冒出。水泡翻滚,脚底温温的烫。 她闭上眼,慢慢浸泡着自己的肌肤。手上的伤经温水围着十分舒服,滚动的水流轻轻的打在身上,舒缓极了。 兹终于吹促,她唯有起来,等穿好衣服,开始熏香。是刘主最爱的幽兰芬芳,淡极而甜。宫女熟练地为她绾起及地长发,谁也不敢说话。空空落落的温池大殿更显宽广。 仍穿上鸾服,戴上礼冠。宫女要为她上妆,远娡拒绝了。宫女们看着她很是为难,远娡让她们不用担心,不会怪罪的。于是由一群宫女扶着进入了宫殿,她的宫名是烟雨宫,名号永新夫人。 永新?!她居住的内堂是存杏堂。刘主真如此看重她?远娡叹气,只是靠了这一张天赐的脸罢了,到底是幸?还是不幸! 兹退出。红红的龙凤对烛燃着。一夜的红烛高照最是喜庆,夫妻恩爱。她看着红烛出神,盖着的盖头也使她只能看见矮几上的对烛火光。她忽然害怕起来,这里只有她一人,连兹也无法进来…… 门轻轻的开了,心一紧,鸾袍被她攥得更紧。刘主走了进来,脚步很轻。 当门关上时,汗微微的渗出。他仍是轻轻地走到她面前,脚步放得那样轻,走得那样慢,怕惊动了她。团蝠金龙丝袖伸到了她的脸上,轻轻地抚着她的脸,她感到异样的紧张,顿觉坐立不安。 他一阵轻笑,那声音听起来很是年轻。“紫烟别怕!”他叫她紫烟?声音很熟悉!也是,刘主与黄皓关系密切自然是知道她姓名的。远娡不答话,低垂着头。他握住她的手,说“紫烟放心,孤绝不负你!” 说着,头盖珠帘轻轻地掀开了,突然屋内变得一片光明起来。原先昏暗的灯烛如今正红艳艳地烧得正旺。远娡仍旧低着头,看着自己的鞋子,和他的鞋子。他的衣服十分华丽,身上淡淡的味道,清神淡香正似幽兰。 他见她仍旧低头,以手揽她,低下了头亲她脸庞。她一怕,微微往后扬,他却不恼怒,只唤,“紫烟!” 远娡听得清了,抬眸,竟是他! “刘公子?!”远娡一惊,脱口而出。原来他就是刘禅,柔弱得如同一个长不大的孩子。见她又不作声,他急道:“紫烟是不是气我欺骗于你?我不是有意的!我只想知道卿是不是乐意与我一起,我不想以帝王的身份勉强,只想看见卿快乐!” 她从不介意他是否骗她,是否真心待她,只因她不会爱上他。但他如此顾着她,她感到愧疚。她见他美眸闪烁有泪光,不忍看他如此,回握住他的手,答“妾怎会怪皇上。” 他一听,终破涕为笑,在堂上起舞,真真乐坏了。他突然跪于她榻前,他抓着她的手,他认真的眼眸深情的注视着她,说道:“无人处,卿称我为阿斗吧,这是我的小名。” “妾岂敢造次。”远娡低着头,不敢抬眼看他。 “为了你我愿用蜀国去换,岂会在乎一个称谓。”他看着她,他那双大而美的眸子和那深深的酒涡在霎时间变得分外的深远,他的脸容如隔了云端,他的神情,她瞧不清楚,只感觉到他的珍视,和不易察觉的黯然。 “你真不后悔?”远娡不无幽怨。 “卿是任谁也无法替代的。”她听了只淡淡一笑,在笑自己的退缩,面对纯如稚子的他,她退缩了,后悔了。后悔答应了魏皇的请求吗? 他举起了交杯酒,远娡静静接过,他眉眼之间全是大婚的欢欣喜悦。她与他双双喝下了合卺酒,她与他终究是一体的夫妻了。 他将另一只镯子套在了她的手上,合上了她的双手,放于他心上,言:“答应了卿的事,我终于做到了。”他在她面前,从不提身份,有的也是她的他,他不会称朕。她含笑看他,点了点头。他为她轻轻地脱去外衣,她的心紧张却也不再害怕。她不过是如器物一般被送来送去,唯有眼前的这位公子却是懂得尊重她的。他感觉到了她的颤抖,停下了手,只看着她,“紫烟何以怕我?” “皇上,妾,妾不怕!” 他轻轻搂住她,“傻丫头,不怕我,怎会身子颤抖得如此厉害?!叫我阿斗吧!”他无比的温柔,握住她的手,轻拢着她肩。她的身上终有了暖意,手也不再冰冷。 他牵她起来,为她披上了厚厚的外袍,就要往外走。“皇上?”远娡疑惑地看着他。“我带你出去看些东西。”她只好任着他往外走去,却是转到了那日他救她时的御花园。想起那日之事,身子不由自主地抖得厉害。她对御花园是如此抗拒,不想再走近半步。 他感觉到了她的害怕,站住,诚恳的对她说起,“那日之事,我知道对紫烟伤害很大。但不面对,你将永远感到害怕。他是皇室宗亲,往后许多的大典也还会碰面,如不克服,以后怎去面对他?所以紫烟必须坚强的去面对,那样才能成长。” 她看着他,此刻的他是那样的稳实成熟,懂得许多的道理,一样一样的说与她听。她对着他点了点头,他说得没错。他带着她慢慢游园,指点着各处景致。他始终牵着她的手,体贴地为她紧好衣服。有感于他的体贴,远娡只是极力说服自己不要退缩。当离上次那床榻越近之时,她愈加胆怯,他温言,“紫烟没做错事,没害过人,何必怕他!”他加重了握着她手的力度,她便多了分信心。 终于走到那假山后面,忽然忍不住的害怕,她抱着头,卷缩起来,连手都感到要重新断开般! 他一把抱住了她,“别怕。紫烟,睁开眼看看。是我在这里陪着你,没有任何人能伤害你。”他拉开了她捂住头的手,紧紧地搂住了她,她能听见他强有力的心跳声。她慢慢恢复了平静,睁开眼,是他在那!是她的夫君,是可以保护她的人! 他感到了她的平静,看着她,他的眼有安静的感觉,她也觉得平静。他一笑,“紫烟永远都是那么坚强。如今不是不害怕那坏蛋乌龟了吗!”听他说得逗趣,远娡忍不住“扑哧”一笑,眼泪复又充满了眼眶。他刮她脸蛋,说她不知羞,又笑又哭。他的笑意比她更深,带着她走过了假山。 “好美!”远娡忍不住惊叹,这里全改了,种满了不知名的小花小草,在隆冬之际仍能开放,必是引入了温泉。满园子皆挂满了各式宫灯,有仙女的、天鹅照水的、有花仙子、有蝶恋花,有美丽的、可爱的,甚至古怪的都有! 月的皎洁光亮,都不如这满园子的红艳鲜明。黄龙腾空铜熏炉正升起袅袅清烟,是安神的安息香,还带着兰的香气。跪立一旁的玉砌宫女托着灯盏,园内流溢着明亮。 他静静地带着她走到假山后面,一间精致的亭台楼阁立于园后,低垂着粉红的帷幔。她的脸一烫,头更低了。他只笑不言,那笑带着某种情愫,忽然抱起了她,登上了楼台。两幅玉墙将前阁挡起,放下的帷幔还挂着大大的宫灯。 走进内阁,里面布置很是优雅。有棋盘,有琴台,有温温的池子,一对交颈鸳鸯分外的缠绵。还有一只只灯笼船漂于池水上,水光、星光,点点。 “紫烟,可喜欢?这里的一草一木,灯火楼台,都是我亲手所置。” 她任他抱着,低头而言喜欢,却看见了屏风后那精致的玉床与锦绣的龙鸾金被。她更是羞,连身子都是烫的。绯红的帷幔,橘黄的宫灯,星亮的灯船,还有那交颈的鸳鸯,她仿如走进了一个旖旎的梦乡。 “那紫烟可愿效仿低颈缠绵的鸳鸯?”他把她放到地上,从背后轻轻环住了她,那细细的呼吸在耳旁响起。她闭上眼睛不愿再多想。 他的吻轻咬耳边,细细密密的噬咬着每一寸神经,那种如坠云雾的轻飘让她不知所措。她紧张,手无处可放,他稳稳的握住她的,那种稳健,使她顿时心里有了着落。他抱起她,转入了屏风后,轻轻地放下了她。榻边围了一圈的水池,放着无数的船灯,虽亮度不盛,可她仍看见他明亮的双眸。 靠得近了,远娡方才看清了他的样貌。他长得很美,他的母亲甘倩甘夫人是这三个国家里有名的大美人之一,也是刘备众多夫人中最美的一个。所以当她去后,刘备仍追封她为甘皇后,后刘备在白帝城病重,更下圣旨要与甘夫人合葬,可见刘备对其喜爱。对于甘夫人的美貌,史书上还有细致的记载,“玉质柔肌,态媚容冶,先主召入绡帐中,于户外望者,如月下聚雪。”甘夫人的肌肤胜雪,白润如玉,世间无人可比。也只有如此娇艳的美人儿才能有这般俊的孩子吧。 看着眼前如玉的男子,她的脸红了,忙垂下了头。因着这一室烛光,她真的是太大胆了,竟如此去看一个男子。似看出了她的心思,他低低的笑了,将她的手按在了他如玉洁白的脸上,“我喜欢你这样看我。”她闻言,头埋得更低。 他的温柔体贴让远娡感动,他耐心地为她消除了害怕,总是那样静静的陪着她,只看着她笑。他的吻轻轻的,轻轻的落入唇间。那种温柔没有丝毫的霸道,手扶住她,不容她退缩。昏暗的只有那点点的星光。手一送,发间的簪子掉下,如瀑的发丝铺满了锦被。 他总是轻轻的纠缠,轻轻的吻落,怕她会害怕,怕她会紧张。唇齿蜿蜒啮住她的耳垂,那样的轻柔。手轻拂过她的脸庞,轻言“我绝不负你!”他握住了她的手,那样的紧。衣服一件件的飘落,盖住了所有的星光。他温实的肌肤缠绵围绕,如那交织的缠枝莲,朵朵绽放。身子被他包围着,暖暖的渗出了香汗。他如捧着奇珍,怕磕了,碎了,那样的小心,那样的百般怜惜。 他的吻,温柔地夺去了远娡所有的呼吸。腾云的清雾,露华的浓重,分不清哪是梦幻,哪是现实。她侧开了脸,他抱紧了她,再不容她松开,温柔与热烈交织,如一股火焰在她身上灼烧。一阵剧痛使她身子躬起,他握紧了她的手,轻言“别怕!”那温温的语气全呼在了她脸上,痒痒的暖人。他为她拭去了额上的汗水,吻一阵轻,一阵细,一阵深的落于颈项之间,让人忘却了害怕。就那样的,温柔的,轻细的,热烈的掉进了那个旖旎的梦境。 夜半,身体的痛仍未消去。他关切的问她,身子可好。她一羞,言无妨。他紧拥着她,却不入睡。陪着她数着点点的星船。“紫烟可是有心事?” “没有,阿斗。” “你唤我阿斗?!”他很是欢欣,明亮的眼眸闪得比天上的星星还亮。“此生得紫烟陪伴,足矣!” 他再不说话,紧紧地搂着她,脸贴着她的额角,热得发烫,只等着她入睡。许是累了,远娡闭上眼睛,安稳的进入了睡梦之中。 第31章 独宠 “伯约,别走!伯约——”夜半惊醒,头一痛,远娡不知自己作了何梦,只觉着难受。看着身边的阿斗睡梦中却皱着眉头,看着依旧闪烁的星船,天已微微亮了。 过了不知多久,阿斗也醒了,坐了起来,把被子盖住她冰冷的后背,温柔哄道:“紫烟多睡一会,快躺下,别凉着了。”她温顺的躺下,他抱着她,轻唱起蜀地民谣,如哄孩子入睡一般,很快的,她再次进入了梦乡。 清晨,阿斗却不上朝,只陪着她在宫中游玩。她自也不吹促,她的任务就是要使他们蜀国君臣不和。若阿斗每日里只陪她游玩,那他与诸葛亮还有朝中重臣的矛盾就必然大。 远娡坐于榻上,只想着事情。不觉露出被子外的身子早已变得冰冷,一阵风过,打了个喷嚏。阿斗责备,“怎能如此不爱惜身子!”他拿过衣服,披在她身上。清晨鸟儿啼翠,阳光明媚。如此坦诚相对,看着他的大眼睛时却微感局促,连忙把眼神游移开来。他揽着她,笑道:“没成想,你如此害羞。” 他抬起了她的手,光洁的手白如粉雪,柔腻冰清。手上的一点鲜红守宫砂早已不见,他拂过原来朱砂的地方,对她耳语,“我必不负你!” 被他一说,远娡更是羞。用手推他,手碰到了他坚实的胸膛,连连缩回。他暧昧的神色起了微妙的笑意,头轻轻的靠过来,在她耳边低言,“我们已是夫妻,你还怕羞吗!”低低的呼吸萦绕着她,他细细的吻堆积,任她推他,仍像缠枝藤一样纠缠上来…… 用过了午膳,他陪她去参拜皇后,远娡很是紧张,只怕她会不喜自己。远娡突然一怔,她何以会有这种害怕?她若是要害自己,除去她,便是。何以会关心她喜不喜自己!转念一想,张皇后是张飞之女,朝廷关系盆根错节,不是那样容易的,一定要慎重处理。 如此苦思,不觉走便了皇后的宫室。一路走来,远娡也没注意景致如何。宫中婢女已通报,皇后立于庭中恭迎皇上。见了他到,刚要跪下叩拜,被阿斗扶起,连声道:“皇后不必行跪拜之礼。”看他俩眼神交错,很是恩爱。远娡心中竟起了酸意,后又是一惊,她的心决不会再为任何人而失落。她跪下叩头,“见过皇后,皇后吉祥!” 皇后把她扶起,并无架子,十分随和。握着她的手,问她身子可大好。远娡脸一红,低声答好。 阿斗在皇后处坐了一会,皇后就吹促他快去见过大臣,一班臣子都等了好半天了。说得阿斗脸红耳赤甚是难堪,惟有让远娡在此休息片刻,他待会再来接她。 阿斗走后,远娡更是局促。手放于膝上,握着不是,放也不是,从未有过如此的紧张。皇后见她如此,温和一笑,让她靠近些坐,她惟有靠着皇后而坐。 张皇后把托盘上的时鲜水果递给远娡,笑道:“妹妹脸色苍白,多吃些水果菜蔬才好。挺养人的。”皇后仪态万方,更无一点傲慢,远娡心下动容,连忙拜谢。皇后温婉一笑,“都是自家姐妹,不必如此!姐姐看得出,皇上很是喜爱妹妹。他虽是小孩子心性,但从不会为了任何一个女子花如此多的心思!故而妹妹一定要好生侍奉皇上,凡事以皇上为重,万勿让皇上背上昏君的罪名!” “是,臣妾知道。”远娡小心谨慎回答。张皇后一向最得民心,是刘备疼爱的儿媳,她为人贤惠,是出了名的贤皇后。远娡对她也很是敬重,可她的弦外之音却是不容忽视的,她是不会容忍祸国之人的。 张皇后请她用午膳,夹了好些肉食给她。远娡不吃荤菜,惟有谨慎恭言,“谢皇后大恩,只是臣妾从不吃荤。” 皇后一愣,马上恢复了正常。淡淡笑言,“闻皇上说起,特意让我别做荤菜。但我见妹妹容色间很是消瘦,故做了些荤的。也难得妹妹如此坦诚想搞,不作两面之事,如此性情最是难得。” 言毕,她敬了远娡一杯水酒。远娡暗叹,原来皇后是在试探她。一顿饭吃下来,她与皇后也轻松了许多。听闻她会唱歌,皇后感到惊讶,让她清唱一曲。 “黄花天,花语飘,最是清冷时节。但闻冬风吹春暖,莫不前定,最是回春梦令。瑞雪丝,春风细,入梦春更,更是露华渐浓。如春时节,宴桃花清平,一曲清歌凤舞。” 这是赞叹帝后恩爱之曲,皇后听了,果是高兴,眉宇间洋溢着一团和气笑容,“妹妹的歌清商动容,声音清而不靡,最是难得。如此音色之人,定是冰清玉洁的心性。只是歌中太涩,未免寂寂。妹妹是否有心事?” 没想到张皇后也是知音人,她更是感动。皇后能明白她是个怎样的人,也就够了。将来各为其主,远娡自不怨她!张皇后不是郭后之流,可必将成为自己的敌人。“皇后谬赞了,得皇后如此赏识怎会寂寂。”她小心作答。 皇后握着远娡的手,言“宫中岁月,定是寂寞的!我看妹妹品貌美好,我也放心。古人言‘心清则音清’妹妹的品性我很是喜欢,今后可多来我宫里走动。有何事我自会为妹妹作主!妹妹好生将养,为皇上延续子息。皇上尚未有子,故宫妃颇多,妹妹也无需介怀。” 她如此推心置腹,远娡对她一拜,言“臣妾绝不会犯嫉,皇后请放心!” 她扶起远娡,笑言“我自是放心的!都是自家姐妹,叫我声姐姐就是了!先皇后宫也尽是姐妹相称,最是和谐。妹妹也当如此。”远娡看着她,眼里起了泪光,她待自己很好。蜀后宫真是清明!远娡轻唤她一声姐姐,她温和的一笑,“妹妹!” 看着她赐自己的“举案齐眉,百子千孙”玉牌,远娡思绪愈加混乱。看着玉牌上雕刻的梅花、石榴,她眼睛发涩。寓意虽好,只怕于她无用。 如是想着,阿斗自来接她回宫了。 回到阿斗宫中,远娡坐于榻上却不言语,只看着地面发呆,云纹的大理石凉冰冰的刺着脚。 他见她发呆,笑着来摇,“紫烟何以不说话?我怎么见你和张皇后说话倒比见着我还亲热些!” 远娡也不理他,只说他胡闹。他就来挠她痒痒,她一怕,咯咯的笑着求饶。不多时,宫女送来了一碗莲子甜粥。远娡一奇,问道:“阿斗尚未饱?” “知道你在皇后那拘谨,定是不饱的。特意命人暖了粥。”等宫女退尽,他拿起粥喂她。远娡连忙推说让人见着不好。他笑意荡漾,“此处还有别人吗?”她脸一烫,再不与他争辩。 “这粥烫,还是为夫的代劳吧。”他抿起深深的酒窝,吹去粥的热气。一碗粥吃过,她觉得暖暖的,舒服许多。他把玩着皇后送她的玉牌,握住她的手道:“我真的很盼望能有我俩的孩儿!”远娡默默无言,有了孩子,将会有更多牵绊。她不想,也不能! “听皇后言紫烟唱的歌如天籁,我自上次听了两句,再没机会。”他看着她,眼里尽是恳求。她微笑,“阿斗喜欢,我清唱一曲就是。”他也笑,静静听着。 远娡唱的仍是那首《如春时节》:“黄花天,花语飘,最是清冷时节。但闻冬风吹春暖,莫不前定,最是回春梦令。瑞雪丝,春风细,入梦春更,更是露华渐浓。如春时节,宴桃花清平,一曲清歌舞凤。” 良久,他言道:“这是你赞美我与皇后恩爱的,其实应是唱你我才对!” 他俯下身子,躺于远娡膝上,闪烁的大眼睛看着她。她一窘,轻言,“夫君与皇后之情,岂是妾室可比的。” “紫烟,你错了!”他叹了声,看着她道:“在我心中,你我的感情,皇后也不能相比!”远娡心一软,温言,“妾不值得阿斗如此厚爱。” 他坐起,抱住她细腰,以脸抵着她的头,却不说话,只是静静的搂着她,他的世界,她还是不明寥。 看着烛蜡越滴越多,他终于言道:“今日你辛苦了,快睡吧。”他共她抵足而眠,而这夜,她也不愿离了他。 他本想多陪着她,但张皇后依着时间让他去上朝。宫女吹促得多了,他对她抱歉一笑,让她多睡会,帮她盖好了被子,自去了。 张皇后盛年的美态,雍容如牡丹,国色天香!张皇后是出了名的美人,比阿斗大几岁,如今也二十三了。她为人处事老练沉稳,与阿斗刚好相辅相成。看得出阿斗很敬重她。 如果有一天,自己与她敌对,那将如何取胜,又能不伤害她?她是个好人,只是各为其主罢了。想得多了,终无法入睡。叫了兹为她放水,沐浴。阿斗对她很好,只有她,才有资格在他宫中长住。其他妃嫔包括皇后,侍寝后,第二天仍要回自己宫中。 水暖好了,等兹走开,远娡将一包药粉倒了进去,让自己在里面慢慢浸泡,头沉入了水中,惟有如此方能使自己冷静。闻着水中淡淡的麝香,她不能要孩子! 日上高杆,已到了午时了吧。远娡坐于宫中看着太阳,高高的悬于天上,那样的明亮。正看着天空出神,突然眼前一黑,竟是被阿斗挡住了!他笑着,就来亲她。兹在身旁,远娡忙推开他,以眼示他还有旁人在。 他一回头,笑着看向兹,“好姐姐——” 兹也是一笑,走了。远娡一嗔,怒道:“阿斗怎的把我姐姐赶走!”他仍是笑着撒娇,“有我陪着紫烟还不够吗?” 她看向他,他的眼里有丝疲倦,那笑容也很是累。她扶着他的脸而问,“阿斗,是否有心事?” “怎会,你多心了。”他答。远娡陪他在花园内散心,不知不觉中到了后院内的亭台楼阁之中,她脸一烫,想起那夜,顿感害羞。 他见她红霞顿生,笑了起来,那声音使她愈发局促。“既然到这了,我们还是进去坐坐吧。” 远娡低头不言,随他领着,进了内阁。他仍是从后环上,在她耳边调笑,“紫烟,真是害羞。”她把头埋得更低了。只看着自己的鞋和他的鞋,这是他为她选的鞋子,上绣着一对的鸳鸯,一对的小兔。那时他还调皮的笑,“那一对的鸳鸯就是我与紫烟,永远那样的抵足缠绵,就如那夜。”一席话,说得她脸红耳赤,他看着她,更是欢喜。 远娡看得出,他定是累了。他躺于榻上,轻拥着她安睡。她为他盖好被子,轻轻的抽手离去。“别离开我!”他一把拉住,眼睛却是闭着的,“紫烟总是如烟如雾,一眨眼就不见了。所以我不能睁开眼,我一睁开你就不见了。” 她躺下,笑他,“我又不是神仙,岂能一眨眼就不见了!”他拿起她的手,放于唇间轻吻,“紫烟就是天上的仙女下凡,所以我害怕!”听他如此真心,她心中却是一痛。阿斗啊!你可知,我来此就是要拿走你的江山!远娡抚他脸,他终于睁开了眼睛,“你发誓,你永远也不离开我!” 她对着他温柔地笑,“你是我夫君,我怎会舍你而去。” 他终于绽开笑颜,不多会沉沉睡去。忽然,有宦官来报,请皇上去商议大事。他一怒,斥道:“不去!” 宦官们很是为难,如此再三的,他一怒,走出去,把摆件摔了一地,大喊,“不去!不去!” 宫人们纷纷退下,远娡冷眼而观,心中渐渐明朗。定是为了她之事了!朝臣定是对她起了微言,有了非议。 阿斗回到了阁内,他见远娡蹙眉,就笑着来拉她。远娡笑他,哪有大白天里的就睡觉的。他如孩子般言道:“我只想做个逍遥皇帝,每日陪着你游山玩水。” 见她不语,他轻拍她的背项,“紫烟,你在想着什么?”她摇头,靠着他。 “你总是有那样多的心事。”他吻着她的眉。原来她的表情,是如此轻易敌暴露出她的心事。“阿斗可是累了?不如我为阿斗唱歌解闷吧。”她道。他为她拨去碎发,眼里满含了情意,让她微微动容。他虽是不才,对她却是一片真心的。“好!我想听欢快的。”他答。 她唱了一曲《春江水》:莫负好春光,波光水潋鱼未央。莫负好时光,年少鲜美曲高扬。楼台虽高,露尘生,天尚未寒,人何忧。自古年少,自风流,风流一曲,千古传。莫负,莫负,莫负好春光! 莫负好春光,春江碧水黄花雨,鹧鸪天来鹧鸪飞,飞起好事近。莫负好时光,少年心性志气高,碧云天来碧龙腾,腾起好江山。帝里江山在梦乡,莫贪欢,良宵苦短,十年梦,一晌贪欢。莫负,莫负,莫负好春江! “紫烟的歌声真绝音啊!”他闭着眼睛,轻哼着《春江水》的曲调,忽然明亮灼人的眸子一睁,笑意满上,“紫烟可累?”她不明他意,只摇了摇头说不累,疑惑地看向他,却见他的笑容很是迷离,顿时明白了他用意,她啐他好不知羞,脸早已红透。他见她如此,也是灿烂一笑,睡到了金丝枕中,言“我只想和紫烟永远的在一起。” 拉了她躺于芙蓉帐下,他闭着眼,眉头却是紧起。像他这样的一个快活皇帝如今也有了心事,她的计谋成功了,可为何她不开心? “紫烟如此善良,但只怕旁的人不能容你!”良久,他终于说出了这句话。远娡默不作声,要想他站于她这边和群臣对抗,就一定要让他认同她!故此刻她不应抱怨。 “紫烟,为何不说话?”他闭着的眼睛,总能准确的抚到她的脸。如此对他,是她残忍了! “妾只是女子,不懂朝政。”她想了良久,再言,“我还是回我宫中住吧。皇上也该按时早朝,大臣们皆是为皇上好。”他睁开眼,认真道:“叫我阿斗!” 见他神色,是动了真情的。她只得低低唤了他一声。他紧起的眉舒开,“没有人可以挑拨你我的感情,诸葛丞相也不可以。你放心!”他说得那么坚决,他是她生命里的男人啊!她轻摸着肚子,但只怕她是领不了这份情意。 阿斗,不是群臣在挑拨你我的关系。实是我在挑拨和伤害着你啊!见他头靠了过来,已然睡熟。那双美眸闭成了一条极长的线,优雅地斜入鬓发里。他,睡梦之间犹在唤着紫烟。 可今日是十五,晚上他定要在皇后处的。远娡独自躺在他宫中,忽觉冷寂。她紧了紧被襟,犹是觉得冷。 突然听见碎碎的脚步声,远娡一惊,坐起,兹报,是黄皓来了。 远娡厌恶他,但在宫中还要靠他周旋,于是也只得与之虚与委蛇。“姐姐,大祸矣!”他刚行跪拜之礼,便急道。 “何事如此惊慌?”她已猜到大概,料到暂不会危及生命,故她不忧。 “群臣皆言你对蜀国不利啊!”他抹了抹汗,白净的脸蛋上,香汗和着脂粉而下。顿了顿,他道:“群臣言蜀主不应大婚,当时皇上可是力排众议要大婚的啊!他们说你僭越,故引发天降异像,汉中河土有出怪石,上有字言——” 他偷眼看她。“但说无妨。”远娡知道他是在故意卖关子,伸手递给他一件玉璜,他欣喜接过,言“大臣们言,妖姬一出,蜀汉亡!”他看了看她接着说,“还说姐姐您住蜀皇宫,成何体统,所有罪过皆推到了姐姐身上。” “好,我知道了。”远娡挥手,让他退下,临走,他回头对她而言,“丞相快回来了,姐姐要小心!”接着出了宫门,隐入夜色之中。 当他走远,远娡只觉十分的疲倦。这样永不停歇的斗争何时才是尽头!她褪下衣服,复又躺下,泪水流下,自己轻轻抹去,自言道:“你一定要坚强!”想着渐渐地进入了梦乡,“伯约,你在哪啊?”她嗫嚅。 梦里,是伯约在轻抚她的脸庞,为她拭去眼边的泪花。他说,他永不负她!她开心的笑了,伸出手去,却够不着他,一惊,自己犹如从万丈深渊摔下。 是谁在为她拭去眼泪?睁开眼,透过蒙胧的烛火,她看清了,是阿斗!是他在为她拭去眼泪。她就要起身,阿斗摁住了她,“怎么哭了?” “我没有。”她倚着靠榻坐起。一急,似想起了什么,揪住了他的衫袖,迷蒙的泪眼看着他,怯怯地问,“皇上,我,我刚才是不是说梦话了?” 她唤他皇上?她在怕她?!他一怔,复又苦涩地笑开了,是啊,她刚才在说梦话吗?那他一定也是在作梦了,故而她说了什么,他听不清,真的听不清。他轻揽着她,使她靠在了他身上,淡淡的幽兰芳香使她微醉,她回抱着他,但心却在痛,他是伯约多好!“唤我阿斗。”他话里的语气不容置疑。她一慌,他温柔地吻她,吻去了她的泪水,“别怕,我是你的阿斗。” 他忽然笑了,笑得很轻,笑得让人捉摸不透。他说,“紫烟如何能瞒过我,你的脸上尽是泪水。”他还说了,“只要有我在,定不让沙再弄哭了你美丽的眼睛,定不会让你再害怕。紫烟有何烦心事?我为你做主!” “妾真没有。”她紧紧地抱着他,仿若他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他脱去了外袍,上榻来陪她,道:“安心睡吧。” 他对她的真心,她感觉得到。他从不向她求欢,只是大婚当天行过夫妻大礼。他处处怜惜她,生怕她受到一点点的伤害。她搂着他,问道:“阿斗今日不是在皇后宫中歇息吗?” “我感觉到你在哭,就赶来了。”他细细的吻席卷上来,她只想一刻的放纵与忘却,否则,太累了!她与他疯狂的纠缠,她的泪水,他为她吻干,那种怜爱使她有一刻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任务,但还是忘不了他…… 昨夜阿斗深更时分才回宫中,虽是陪过了皇后,但如此辗转而来看她,终究是使皇后独守空闱。且阿斗拖到晌午才去早朝,而朝臣多对她有意见。看来,今日定是要去趟皇后宫中了,看她意思如何,也好能及早有所计划。 远娡叫来兹为她换上衣服,选的自是清装淡容,素如梨花。唯有如此,皇后才会对她放松警惕。 青草绿丝绣作色,真真的清素,人更显清丽。看着镜中的自己,更瘦了,一批新裁的衣服又显宽了。兹为远娡绾上梅心髻,她的手突然停住了。远娡从镜子里见她偷偷地抹去眼泪,忙问她何事。 “娘娘,我看皇上对你很好。你们也,也已是夫妻,不如就好好的把日子过下去吧。其他的事我们都不管了。” 远娡也很矛盾,她欠魏皇父子的情谊,魏皇救她,懂她;而魏太子,她欠他更多。她只想他日后登上皇位,能有一个好的局面去掌控。 诸葛亮对魏国的威胁太大,她不想太子日后过于操劳。她来此就是为了报他们的大恩,魏皇不是小人,今日她不再帮他,安心作她的夫人,他自不会勉强。正因他的人格,他的信守承诺,她也必须信守对他的承诺。 于是不再多想,收回了思绪带着兹往皇后宫里走。 皇后知道永新夫人来,很是惊讶。她的眼微微的肿,定是为昨夜之事而伤怀。她见远娡容颜也是憔悴,神情更是奇怪。如她这般得宠却日渐消瘦,又怎能不怪。远娡轻唤她,“姐姐!”她温和一笑,让远娡上座。用过茶,她看远娡良久,道:“妹妹怎么来宫中数日,就见瘦了?” 远娡岔开了话题,把自己亲手所做的凤袍送上,“天气寒冷,妹妹特为皇后做了一件衣服。”皇后接过,在灯下细看,很是满意,“妹妹,真是心灵手巧。”她一笑,言“姐姐待臣妾如亲妹妹,故臣妾时时惦记着姐姐。这是臣妾的一点心意。” 皇后轻轻地摩挲着凤袍,眼神深晦难明,远娡不知她此时在想着什么,只听她道:“难得妹妹如此有心。” 她幽幽地叹了声气,那神情很是落寞。听宫人言,皇后与阿斗大婚已有七年。初时,阿斗对她很是爱慕,天天形影不离,但皇后贤惠,常督促阿斗勤于政事,阿斗对她起了厌烦;后来,皇后终无生育,阿斗就立了许多妃嫔,对皇后虽是敬爱,却也日加疏远。 阿斗,也是无法一心对一个女人的男人。一心之人,她所求的,终究只是水中之月,怪只怪姜维对她太狠心! 她与皇后各想着心事,还是皇后打破了沉默,“妹妹这几日可是累着了?” 远娡一惊,她定是责怪自己媚惑了阿斗!远娡急忙跪下,泣泪道:“姐姐,并非臣妾故意。臣妾有劝皇上的,只是皇上身子不适,故朝会去迟了。” 她让远娡快快请起,远娡却跪地不起,泪水打湿了衣襟,身形伏地也更显弱小消瘦。她连忙扶起远娡,眼中也有了泪光,“难为妹妹了!”这一句话,她说得那样无力。她以前就是过分的劝阻管束才会失宠于阿斗,冲淡了夫妻的情分。 “妹妹在朝中非议颇多,但姐姐知道,妹妹是一个好孩子。”她轻拍远娡背项,眼底全是慈爱。她原本就比远娡大上八年,就像她长姐一般。皇后见远娡对她神态依恋,目光清澈,心一软,柔声道:“后宫之地,生存立足确是很难,但妹妹一定要做好自己的本分,不能随意而行。” “臣妾知道。” “好了,妹妹的事,姐姐会与杨仪等几位大人说明。但妹妹也要好自为知!”她深深的看着远娡,脸上再无笑容,端方的脸,艳光四射,确是个美人!宫人都言,皇后的美,艳冠群芳,阿斗后宫佳丽无一人能及。远娡相信那决不是出于对她贤惠的赞叹,她真的很美。 正因如此,她还是失宠,想来这蜀后宫定是还有厉害之人。但凭着朝臣的关系,张皇后无论在后宫还是在前朝的地位都不是任何嫔妃可比的。刘备托孤之时有言,阿斗若敢废后,那群臣就可废了他。远娡恭敬道:“臣妾定会好好辅佐皇上,不让他沉迷声色之娱。” 皇后用力地握住了她的手,以示赞赏。前朝之事,皇后定会帮她。但瞒得了一时,那以后如何是好?远娡蹙眉,唯有见步行步了,“皇后,请看!”她把一张方子递于她。 “哦?”她疑惑的看着她,接过。 “臣妾在家中做女儿之时,曾随一云游医士学过歧黄之术。如皇后有疑问可让太医看此方。若是无效,但对身子是必然无害的。姐姐,不如一试!” 皇后看着她的眼神很是复杂,但远娡知道,她心动了。让她欠自己一个人情,总是好的。 忽闻报如夫人,容贵嫔,从美人到,皇后与远娡皆是一怔。皇后速速收好了方子。从她神色来看,定是其中有不和的人来了,只怕也是冲着自己来的,远娡整了整衣襟,端坐于暖玉席中,严阵以待。 因着远娡位立夫人,比起一众妃嫔位份高,自不必对她们行礼。可越是如此,她们越加不服。尤其是如夫人,夫人只在皇后之下,但碍着封号,远娡是在她之上了。幸好,还有皇后帮她。 “妹妹拜见皇后!”一个盛装艳服的女子盈盈拜倒,腰若扶风,很是轻盈。她容色秀丽,眼睛最是动人,娇滴滴的,却暗含风情流转。红红的小嘴鲜色欲滴,位份是一等夫人,无封号,想必这个如意夫人定是阿斗最宠之人。远娡冷眼观她,却不言语。 那位如夫人只有十七八,很是娇艳。只见她服饰装扮虽是浓妆艳抹,却修饰得十分精致,艳冶中带了分娇美。如意,能让阿斗称心如意的想必决不省事! 如夫人也见了远娡,一转口,伶俐喊道:“永新夫人吉祥!” 远娡温婉一笑,“见过如夫人,如夫人是姐姐,我还要尊如夫人和各位妃嫔一声姐姐。失礼之处,万望各位姐姐见谅。” 容贵嫔是二等位次,可终究是比远娡低了两级,而美人位次是很低的,她二人见远娡如此谦逊,装容也简,都感意外。一笑皆站于一旁,而如夫人自己盘腿坐于席上,笑容可掬。 “妹妹怎么有闲情来本宫处走动?”皇后让宫人倒茶。如夫人接过小巧的玉杯,斜波一睨,星光流转,那小巧的嘴一张一合,如花瓣娇弱颤抖。“听闻,新来的妹妹很是美丽,故来看看!姐姐不介意吧?” 她如此口出狂言,连皇后也不避忌。皇后的气度真的是太好了。远娡细看如夫人,只见她托着腮像在思考。如夫人很美,但和皇后相比,却是不如! “都是自家姐妹,如今也见过了。日后可要好生相伴。”皇后淡淡说着,却不正眼看她。 “妹妹自是知道的,但只怕宫里有人见紫烟妹妹如此得宠,一心想早早拉拢,故而姐姐可得小心提防。”如夫人转头对着远娡,却是娇媚的一笑,“妹妹,这可是姐姐的一片好意。妹妹如今这般得宠,也要小心被人利用了。” 远娡心里明白,她是在挑拨自己和皇后的关系了。“姐姐的好意,妹妹心领了。有皇后治理后宫,全是清明气象。终使纵使真有那么些个宵小之人,妹妹也不虑,各位姐姐也不必担心。”远娡从容作答。 见如夫人脸上潸然,皇后对远娡赞许一笑,皇后性子耿直,也不会说话故远娡自帮她答了,也不失了她的身份,又能为她出一口恶气。如是最好。 坐了一会,大家也就散去。临走时,远娡以眼示皇后,她只是微微一笑。但,那张方子她定会用的。 出得门来,如夫人笑着看她,“妹妹真是美丽。人言皇后美冠群芳,如今看来却是妹妹居上了。” 如此僭越之话,却是要置她于死地了。远娡面不改色,直言,“妹妹腐盈之光,怎可与皇后皓月之色相比!姐姐,莫不是要置妹妹于不义么?幸得皇后宽容大度,不计较我等无礼,那份贤惠仁慈就不是我等可以比较的了。” 如夫人压下了锐利的眼神,笑言,“你看,姐姐这张嘴就是不会说话。妹妹与皇后都是那样美丽。”远娡微笑,“姐姐不是更美丽吗?而皇后则是国色天香,哪有妹妹的立足之地!”自己与她皆是不能和皇后相提并论的!免落人话柄,远娡如是道。 这一仗,如夫人是落了下风了。她也不怒,笑了笑,推说身子不适,先行离去。与容贵嫔、从美人一路走来,见她俩倒很谦逊,待自己也好,远娡自是喜欢她们的。 到了前殿,再拐了弯就是容贵嫔的宫宇了。故在此道别。远娡握着她的手,言“他日定到姐姐府上拜见,姐姐不要嫌弃才好。”如今远娡皇宠正盛,对她如此礼遇,她一怔,笑答,“定是欢迎的。” 她走后,从美人终于说话,“妹妹今日得罪如夫人,往后可要小心了。”见她转身要走,远娡唤道:“姐姐,请留步!”从美人楚楚可怜的样子很是动人,可听闻她是失宠良久了。远娡忽生一计,请她来烟雨宫中作客。她疑惑地看向远娡。她蹙起的纤细眉头,小巧精致的五官,娇弱得如同绝美的琉璃,一碰就碎。 凄楚一笑,她脸上泛起的潮红终是退却,“我不配去夫人宫中,以免夫人沾了晦气。”说完自行离去。她弱小的身躯在风中颤抖,让远娡瞧着怜惜,她只比自己年长两岁,却这般神伤!阿斗,你究竟是怎样的一个男子? 回到宫中,已是一更天了。远娡早吩咐下让兹把她的物品搬回了自己宫中。烟雨宫她已有数日不回了,连大婚之夜也是在后院内阁度过的。她走进宫内,细细看着,才发现烟雨宫如此美丽! 阿斗知道她喜音乐,特意布置了琴音清筑。楼台之下是蜿蜒的清流,楼台中挂满了他亲手所扎的灯船,帷幔挡住风寒,里面是琴台。古琴在上面摆着,一个小却精致的花园,里面养着许多的小兔。而她的善弈在堂内也有小屋,他送她的一对小兔连着精致的笼子皆放在了她房间内。可他妃嫔众多,让远娡忽感莫名的失落。 她坐于琴台上幽幽叹气。 “紫烟?” 一回头,却是阿斗!他何以会到她宫中?“拜见皇上。”她的失落不言而语。 “叫我阿斗!”他扳起了她的下颚,他只是摩挲着,看她道:“紫烟到底有何心事,竟瘦成这般模样!”他心真的痛吗?她分不清。他一把搂过了她,“我知道,定是你见到了如夫人。今日众多妃嫔都在皇后处,紫烟定是受委屈了。”听他提起如夫人,她心一痛,推开他,言“妾没受委屈!” “我发誓,我以后再也不去她那,我只要紫烟!我要紫烟和我一同白首,为我生儿育女!”他的吻那样的不容置疑,只拼命地吻上来,生怕她会舍他而去。远娡心一动,他终究是真心待她的。 阿斗靠近她坐着,隐隐闻到了一股甜香。这股香似她身上发出。远娡也察觉到了。她想起,如夫人敬她酒时,柔软的手曾碰到了她的手。那种带黏性的感觉仍留在她手上,难道如夫人? 阿斗脸色愈加的红,头一沉往她肩上摔下。远娡感到一阵惊恐,慌忙要传太医。“妹妹,慢——”一个女子急来,正是从美人。 从美人严峻的脸写满了着急,但麻利地从袖子里取出一粒药丸喂阿斗服下,空气中弥漫了有别于方才甜香的一股清新。“这是清风酥,能解烈性春药之害。皇上不能碰此种如此猛的春药。妹妹好自为之。”她说完丢下一脸迷惘的远娡就要走。被远娡拉住,好生劝慰,她仍是守口如瓶,不肯告知究竟发生了何事。方才她不是说不便来自己宫中吗?何以现在秘密来访?! 远娡脑里全是疑问,从美人忽然抬头看她,真诚道:“妹妹以后多加小心才是,有些话姐姐不能多说的。告辞了。”拦她不住,惟有放她走。 远娡让里宦扶着阿斗进了她闺阁之中,阿斗暴涨的红已消退,此时才发现他鼻中溢出了血。远娡连忙帮他擦去,更取来清水小心地为他擦拭脸庞。水温温的,湿了锦巾敷在他头上。看从美人意思,是不便叫来太医的。 兹从后院转回来,神色严肃。她快步走到远娡耳边,轻言,“这是合欢香,宫里曾有宫妃用过,一度致使阿斗久病不起。这药性太霸,用量过多是会出人命的!” 如夫人竟狠毒至此!远娡的心寒。想她城府难测,轻易地就让她算计了,但为何从美人要帮自己?一堆的纷乱尚未理清,就听皇后驾到。远娡心一沉,道:如夫人你真狠! 皇后急来,定是听了风声。随来的还有太医,但如夫人却没有出现。“见过皇后。皇后吉祥!”这一刻,她绝不能再唤姐姐,乱了尊卑,“未知皇后深夜到访,也没备上一壶好茶。” 皇后焦急的神色敛了敛,终是正容坐于主位上,说道:“妹妹严重了,姐姐本也无事。只是忽然想起皇上这几天身有不适,一定要按时服药的。这一时半会的,皇上定是因着国事繁忙,忘了服药了,故姐姐才急着过来,没吓着妹妹才好。” 远娡恭敬地双手递上茶,她微笑着接过。太医从里堂出来,看了看皇后,再看了看她。低眉顺眼的在皇后耳边说话。远娡偷偷窥看,只见皇后神色渐渐舒缓开来。皇后果然是一位贤良的国母,她因此事与自己无关而开怀,因阿斗无恙而高兴。自己又避过了一劫。 皇后握着她的手,和她唠叨了些趣事,让她注意阿斗的身体就要离去。临走回首,皇后那复杂却善良的眼神让她难堪。“妹妹不必送了,今后多注意些。遇事多与姐姐商量。” 或许,她也知道有人想陷害她吧! 如夫人! 皇后走后,阿斗就醒了。除了精神虽有疲倦,也无大碍,故阿斗并无察觉什么。他本就是性子乐观的人,也只当方才是自己累了睡着了。而她也不多说,以免节外生枝。 第二天醒来,阿斗为了伴她,不去早朝。他知道她爱喝那鲜香的清汤,等她睡醒时已准备好了,只在火炕上暖着。 他伏在她榻旁睡着了,浓浓的大眼睛紧紧地闭着,不知何时起,他也开始蹙起了眉头。她叹气,却把他惊醒了。“怎么不多睡会?”他连忙打起精神,笑着看她。他眼底乌青,竟是早早起来为她做这汤。“阿斗,你千万别再做这些事了!”她拿起了他的手,却发现烫起了水泡。她心一软,把他的手放于脸上摩挲。 “你不再爱喝我做的汤了吗?”他一脸委屈,只静静看着她。 “阿斗总是这样看着我,不会腻吗?”她问他。 “紫烟跟任何女子都不同,我只喜欢你一个,永远不会腻!”他明亮的眼睛看着她,也只是数日,她发现他瘦了,那眼睛愈发的显得亮。而原本的圆脸,竟尖了许多,轮廓越加俊朗。她摸着他的脸,细细道:“阿斗真的对我好,就别再做这些事了,这里不比宫外。” 他不再说话,拿过了汤小心地喂她喝下。看着她喝完,他的眉角又全是笑意了。 等她一切梳洗完毕,他一直在旁陪着,侯着。当一切装扮好了,却只差画眉。看着境中的自己,那弯弯的眉,想起了一生一世的眉上誓言终成了虚幻。鼻子一酸,泪水含在了眶内。 “我来为你画眉吧。”他的语气尽是哀伤。他小心翼翼地描画,生怕画歪了。他的姿势如此生疏,抿紧的唇和酒涡深深的窝了进去,额上微微起了汗。姜维为她画眉,终是那样的熟悉,只因他为儇圜画过无数次的眉啊! “我真是笨!”他放下了笔,捧着她的脸,呢喃,“就算是神仙也难以描摹紫烟千万之一的美。”她温柔一笑,转眼看镜,终究是一边浓一边淡了。他羞道:“这是我第一次为女子画眉。也只为你一人而画。” 她靠在他怀中,他只轻轻的搂着她。作为一个帝王,能如此待她终究是有情的。她与他并肩看着宫外的日起日落。小乐小安在他们脚边嬉戏,他们也微笑着看着。阿斗为她去做晚饭,仍是那清美的汤。趁着他不在时,兹进来禀报,说如夫人已被贬为了最低等的十二等良人。远娡一惊,如此她树敌太多! 夜里,他领着她来到了后院。整个后院的湖里皆放满了亮亮的灯船,犹如银汉璀璨。“紫烟,我已把这后院围了起来,这里只通向你我宫中。除了你我,任何人皆不可进来。” “如此从事,只怕惹人非议。”她看着满星的银汉,若有所思的答着。 他轻轻拉过她,直视着她言,“没有任何人可以指责我的紫烟。就算任何人都不了解你,但是我了解。我绝不让任何人害你!” 他领着她,走到了阁子中。俩人躺于芙蓉帐下,看着漫天的星星,月亮皎洁的月辉柔柔的撒下。“我睡不着。”他忽然感慨。 “那为何要睡下!” “因为我喜欢你躺在我身边。”她听了一怔,“阿斗真是任性。”他环着她,言“紫烟总有那样多的心事,你为何不快乐?” 她唯有沉默。他也不问,只静静的守着她。远娡想,不过几日,诸葛亮就到成都了,硝烟又起了。 “我想了许久,也骗过自己,皆无关紧要了,你对我哪怕只有一分情就够了!”他叹。她忽然想起了曹睿,他也对她说过同样的话啊!远娡与他相对,看着他的眼睛。因着阁内昏暗,她只能看见他闪亮的眼眸。“夫君何以这样说,那日我即答应了刘公子的婚约,我定是有所决定的。”她始终无法回答爱与不爱。他轻笑,搂着她,和她说起他小时的趣事。远娡发现,其实他是个很有趣的顽皮男孩,只是不适合当帝王。或许他也很累! 一连数日,他皆陪着远娡流连于后院之中。后院其实很大,连通着后方的湖,后院内的湖,只是很小的内湖。如乘船出去,可通出宫外。 清晨,阿斗对着她神秘一笑。远娡不明他是何意。见他手上拿着一套宦官服,身上已经换过了,远娡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困于宫中,确也烦闷,她也想出去,于是接过了衣服。 但见他没走的意思,远娡脸一红,而他笑嘻嘻走上前来,拧她鼻子,“紫烟害羞吗?”唇息在耳边轻轻痒痒的响起,“那不如为夫的代劳?”她一羞,连连推他出去。他笑得更欢了,终究是站在了外阁等候。她迅速换上,把头发尽数绾作一个简朴的发髻,戴上了帽子,活脱一个年轻的小宦官。 远娡走出,他眉眼弯弯,只是笑。她被他笑得寒碜,嗔道:“阿斗何以一直笑!” “紫烟换衣如此迅速,难道是怕——”他那暖暖的笑意漾开,如同一个不解风情的小孩,那清亮的眼眸也似特别的天真。 她欲笑还嗔,他一时看入了迷,“紫烟即使换了男装,淡画娥眉朝至尊也是如此艳丽。”远娡“扑哧”一笑,点了点他的脑袋,“阿斗的嘴永远那么甜,再得理不饶人,就出不去了。” 他显然一愣,她见他如此,忙垂下头。许是她对他太疏离,从未如今日这般与他玩笑。他竟如不敢相信一般,但那开心的笑意隐在了眼底,手只紧紧的抓住她,不懂表达了。 “阿斗,我是你夫人,你不必把我当作仙女一般的供着。”她看着他,尽是不忍。他对她的深情,她无法承受,就如曹睿的深情一般。魏皇心细,城府深,自然明白若把她赐于了曹睿,只怕曹睿再无心国事,如阿斗一般了。感叹着身世,或许她真的只是祸国的妖人。 “紫烟永远都是最美好的仙女。”他一笑,拉着她偷偷地溜出去…… 第32章 无端风波起 成都风景秀丽,虽不如洛阳繁华,也十分热闹。洛阳是北地风光,而这边却是南方风景,带了少数民族风情,人们朴实热情。她与阿斗留连于市井之中,忘形开怀。 当她看着那一碗碗的辣子油面,想起了在白帝城中,她与姜维吃的那一碗,他是怕辣的。 “紫烟?”他摇了摇她。 “怎么了,阿斗!” “你喜欢吃就别光看啊,我们一起吃。”他笑嘻嘻的要进去店里。 “不,我不吃!”远娡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终对着他发火。他委屈的眼神里含着各样的情感,她知道自己过分了。忙别过了头,泪水早已涌出。 他叹气,扳过她,看着她的眼,她却只能低着头。他一笑说,“我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他拉着她快跑,她深感愧疚。 原来他是要带她来小河边,这里有各色的灯船,放入湖中以祁愿。他掏出碎钱,嚷嚷着要许愿。不多会,他手捧一大叠灯船向她快快跑来。远娡急着过去扶他,他却一头摔了下去。 她忙扶他,埋怨他不该如此癫狂。他趴在地上却不起来,只抬着头看着她笑。在场的人皆笑了起来,远娡拉他,他仍不起。那乌龟造型引得她也不住发笑,提起裙摆,蹲下来以指点他,“小乌龟,你还要趴在地上多久?” 他笑嘻嘻地站了起来。灯船早已散落在了河里,慢慢漂了出去。他大叹晦气,她也微感失望,回转头要走,一只小兔子的纸灯船出现在她眼前。他的笑脸始终是那样灿烂,“我给紫烟留了一个最大的!”飞快的在她唇上轻轻一啄。她的脸飞虹流彩,不住埋怨他不顾周围的人。他自是得意地笑。 她站于一旁。他不许她偷看,他在船上写了什么字。远娡笑他孩子气,他一回头,言“让你看见了,就不灵了,别偷看!”他明亮的眼睛灿若星晨,弧线柔美的鼻子把那双眼眸衬得生辉。 其实她看见了,他写着愿她一生平安快乐。小船远去,他站了起来。 “阿斗,对不住!”她看着他,眼圈一红,就要落泪。 “傻孩子,我很快乐。”他轻吻她的泪眼,不管别人怎么看。她轻笑,说他不羞。他的手攥着宽袖为她拭泪,“小乌龟都是为你,还能怕羞吗!”但他的眉却蹙起。远娡看了他一眼,道:“快把手伸出来。” “不!”他尽是嬉皮笑脸。 “阿斗,快给我看看。”她在他脸上呵气,他仍是不给。远娡气了,挠他。他笑着投诚,手摊开,全是血。她心一痛,怒道:“阿斗怎么这般不爱惜自己。凡事以龙体为重!”她不由分说拉过他,用绢子湿了河水为他清洗伤口。他疼得直裂齿,她见他如此怕痛,放于唇边轻吹。 终于清洗干净,她从河边拣了些草药帮他弄汁涂抹。他大叹着,清凉。她用手淘了水就泼他,“看你顽皮,我不理你了。”他又如泥鳅一般黏上身来,滑滑的丢不开手,“你真是一个烫芋子,拿着刺手,扔掉又可惜。” 他忽然表情严肃起来,看着她,手拂上了她的脸,“紫烟,你终于肯关心我了。”她一愣,他确能使她快乐。 “阿斗——”她唤他,却发现他一脸的坏笑。她恍然大悟,脸上尽是草的汁液了。她恨恨瞪了他一眼,在河边冲洗干净。起身却不理他,只管自己走。他连连赶上来赔罪,她心里发笑,仍不理他。 “紫烟再不理我,我又得当小乌龟了。”远娡一惊,回头想说阻止,却被他的吻堵住…… 心甜蜜的软化开来,“谢谢你,阿斗。我今日很高兴。”她看着他的大眼睛,只是不知该说什么方好。他一笑,拍了拍她的头,“傻孩子,夫妻不必说谢谢。” 他扶着她在街上看着商贩买卖,也就不再说话。阿斗,其实他是个很聪明的人!她抬眼看他,只怪他身边的人太优秀,遮住了他的光辉。他比所有人都要睿智,懂得宽容。看似天真,其实心细。 看着天色慢慢发暗,阿斗牵了她走进一家店铺。他让她稍等,没等她答话,一溜烟的跑了。 远娡很是无奈,只有在店门坐着看人来人往的大街。行人的脸上洋溢着笑容,她忽然感到害怕,如果蜀国没了,那这里的百姓又该如何。她心中一痛,喉甘甜,喷出了一口血来。为了不让阿斗看见,她迅速擦去唇边血,匆忙间却被人一把拉住,她大惊,抬眼看,却是阿斗! “你怎么了?”他非常着急,人快疯了。 “无妨。你别急!”她想稳定住他。谁料他却越发的急,眼泪在眶里转,拉起她就要去看大夫。突然一拍头,让她坐着,他去请大夫来。 远娡用力拉住了他,他终于安静。“阿斗,我只是一时气闷,我儿时经常如此。并无大碍。你别走,陪着我。”他阴晴不定的看着她眼眸,终于坐了下来,握着她的手,说“那你答应我,回到宫中一定要看太医!” “好!”她点头。他勉强笑了笑,把一碗清汤面挪到她面前。她知道是他跑去厨房做的。 他温和地轻拍着她的头,让她快快吃了好回宫中。远娡细细地品尝,不觉的,泪水落下。她很是懊恼,只怪自己多情,竟会动了心。阿斗也只是叹气,方拣了两口菜吃,就再无胃口。 “可香口?”他看她吃完,笑了笑。 她点头。 “傻孩子,泪水那样苦,你已吃了一碗的泪水了,怎会可口!”他为她拭去嘴上的油迹,再坐了会,起身带她回去了。 宫里,远娡既不能僭越住他宫中,他便一股脑的把他所有的物件都搬来了烟雨宫处。远娡百般阻拦终是无效,回心一想,她把方子交与皇后,可阿斗一直不曾去皇后宫中,如此还是不妙。 阿斗就要传召太医,她让他去看看皇后,他一脸的疑惑,“你不希望我陪着你吗?”远娡笑着推他,“谁如你这般的不要脸,你总该去看看皇后。你不去,我就不看太医。”和他赌气。他终被说服,让她看过了太医好生休息。她点了点头,他才安心离开。 “兹,传黄皓!” 当黄皓走来,她亲自出了门迎他。他自是高兴万分,越发神气。远娡忍住厌恶,道:“今日,我与皇上能出宫去,全劳黄公了。”他见永新夫人看重他,更是眉飞色舞,一笑,洁白的牙齿很是漂亮,他的秀气,真是比许多少女还要美丽。他眉眼一弯,恭顺道:“谢姐姐。奴婢只是尽本分侍奉皇上和姐姐。”他献媚的看着她。 远娡一摆手,自赐了他不少东西,温言,“如今后宫如何?” “自是以姐姐为尊的。”他察言观色,见她挑了眉头,小心作答,“皇后对姐姐还是满意的,如良人却很能忍耐,一句抱怨的话也没有。” “哦?”远娡缓了缓,那如夫人被贬为了良人,倒是卖乖,绝无秽口之言。“那诸葛丞相如何?” “他后天到成都。” “有劳黄公了。黄公走时请留意,不要被抓到把柄。”她斜睨了他一眼。他唯唯诺诺的答应,说了些恭维话便退了。 黄皓尽管很能哄阿斗欢心,但因地位低下,故他全力扶植她,以她和阿斗为依托,远娡看得出,这个十二岁的小宦官野心不小。 一定得打起精神小心如良人,远娡心中暗道。 不多会,太医到了。愿不想让他诊脉,但他受了阿斗重托,远娡推不得,唯有让他诊治。 他小心地为永新夫人把脉,眉头越皱越紧。没了,却不开药,只定定观看她。远娡轻咳一声示意。他顿了顿,终于开口,“娘娘可是心闷难抑?” “恩。” “娘娘可知,您吸入了麝香啊!”他很是焦切。远娡却不以为然,他见她坦然处之,更是疑惑,“娘娘可知,此药物用久,会使娘娘终生不孕!” 她别无选择,“命里有,自是有的。不必强求。”她微叹。他见她如此,谨慎问道:“娘娘是否有何难事?是不是有人欲加害?”他的声音愈发的低。 “请您别告诉皇上,我用过麝香一事。”远娡诚恳的看着他,他很是为难。她言,“并非有人想害我,是我从小就精神颓靡,非靠此药方能见精神。” 他不信地看着她,但还是答应了,只为她开了一些消抑的药。他看着她的眼神总是欲言又止,正待要送太医出去,却见阿斗站在门后了。远娡一惊,但见他神色憔悴,微笑着招他进来。他也温和一笑,走近她。见他神色正常,也就没疑心他。“阿斗怎么来了,皇后如何。” 他疲倦一笑,言“她早躺下了。我去了反是打扰了她。陪了她一会,等她睡着了也就过来了。”远娡见他神色很是尴尬,衣带松散,也就明了了。她脸一红,忙让他早些歇息。他搂着她,不愿放开,十分依恋。远娡笑他如此孩子脾气,他却一怒,“紫烟才是长不大的孩子。” 见他动了真怒,知道玩笑太过了,连连赔罪,“皇上恕罪!” 他一叹气,摸着她的头,拉她起来,抱着她坐于榻上,“非我气你,可我永远只是孩子,我如何保护你。我只是怕有人伤了你。”他见她如此惶恐,刮了刮她鼻子,伸出了手,让她猜里面是何物。 见他如此待她,终是感动的。搂着他脖子,轻言,“妾怎知君心天意。” “紫烟如此说不是生分了吗?!”他看着她,她只是低着头。 他一笑,在她额间轻吻,“你永远都这般的害羞,还不是孩子么!”闻言,她头更低了,低得胸口的衣衫珠片都疙到了下颚,只看见珠片上的一片金黄。“我就爱看,你今日为我担心的样子。”他还是笑。 她一嗔,不悦道:“岂有如此胡来的帝王,全然不爱惜身子。”抬起的头终看清了他的眼眸,那样的清亮无尘,只独独注视着她一人。他伸开了手,是一对十分精致的泥朔鸳鸯,互相交颈抵足缠绵,十分的恩爱。他见她害窘,笑意越是坏,在她耳边吹气,“今日是紫烟的十六生辰,这是送你的礼物。” 她接过,置于掌心把玩。今日是她的生辰,也是姜维的二十生辰啊!远娡很是心伤,又怕阿斗看见了起疑,只低低地道谢。 “紫烟,莫负了这良晨!”她抬眼看他,心里满是郁郁。他轻轻的吹熄了烛光,在她耳边轻言,“我想拥有只属于我们的孩儿。” 在远娡的催促下,阿斗早朝去了。她知道,他完全是为了她,他怕他会影响到她在朝中的口碑,毕竟诸葛亮明日就到成都了。 整日在宫里,很是难打发时日,她静对窗发呆。兹在一旁笑,说没了阿斗在这宫里陪着就是无趣。远娡闻之不悦,她向来孤独,少了他又如何。让兹不必一旁侍奉,宫人皆退了下去。 独看满庭落梧桐,青黄深紫,各冷清。忽有感,她轻弹了一曲《恨别离》:清秋独上西窗凛,月如织。看不见多少花落。空庭对月剪水影,月如钩。模糊了几许离愁。深院高台锁梧桐,几许春秋。剪不断,水中月影,不解人愁。旧情怀,消不尽,锁梧桐春秋。忆别离,几时休,看花落清秋。“旧情怀,消不尽,几时休!”她唱着,心头一顿,如此‘旧情怀’在宫中弹起想自寻死路吗?!一恼,把琴弦尽皆拔去,尤不解恨。 “娘娘,因何发怒?”兹跑了进来。 “无事,备水!” 看着满盆子的花瓣,清香甜人。拿起的药粉想扔开,终是悉数倒了进去。她的孩儿?远娡笑了,她不能有孩子。抚摸着平坦的小腹,与其他来了,会做亡国之奴,还不如没有的好。一咬牙,就要浸泡。 手,挡住了她。“兹吗?”她想事情太专注,吓了一跳,抬眼看却是阿斗。她终究是无颜面对他。 “紫烟——”他轻轻地唤她,深深凝视着她。而她身上只剩一件单薄的纱衣,在寒冬里很是冷。见她脸迅速的退去了血色,嘴唇发白,他把衣服披在她身上,用手拿过她装药粉的纸来闻。他看着她良久,“你真的如此讨厌我吗?” 远娡咬住了嘴唇不说话。他一行清泪滚下,“无论我再用心,也无法让你忘了过去吗?仍使你有所思,恨离别吗?”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那日太医诊治时他在,今日她弹琴,他也在!她看着他,心在痛,却无法言明。 他忽然就怒了,将她从木桶揪起,伸手就去撕她衣衫。她一慌,何曾见过他如此张狂。她想挣扎,去被他拦腰抱起,狠狠地往塌上扔去。她哭喊,他很恨地说,“他,不会救你!”一字一句,炸开在她的耳际。她发狠,咬他,而他,只想要她,哪怕只是身子。他如疯狂的魔鬼,将她压在身下,不管她如何哭饶。 他毫无温柔地进入,她哭得嗓子也哑了,他的心在痛,手狠狠地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头,“好好看清,和你在一起的是谁!是刘禅,不是他!” 她放弃了挣扎,疼痛无可抑制的蔓延。许久,他才放开了她。他看着她空洞的眸子,心一沉,终究是伤着了她。但碍于帝王的面子,他起身,居高临下的俯视她,“记住了,方才是谁和你在一起!” 他在羞辱她,他本不想强迫她,但他控住不了自己的□□。天知道,他有多恨她。他冷言,“我不逼你。此药多用无益!既是你厌恶于我,那我们不如不见吧!”他把兹叫来,怒道:“娘娘如再这般伤害身体,定斩你们!”说着回头深看了她一眼,她并不挽留,他眼神尽是落寞,一转身,走了。 诸葛亮回来有几天了,阿斗也再没出现过。夜又黑了,看着主殿灯火通明,定是阿斗在宴请群臣了。昨日是家宴,阿斗尊诸葛亮为父,后宫嫔妃都去了,唯独她一人在宫中。 远娡木然梳着头发,心想,这一切本不属于她的,何必要去伤心。想着,自躺下睡了。她又梦见自己哭了,不知是何人为她拭去了眼泪。熟悉的兰香缭绕,是阿斗来过了吗?阿斗…… “娘娘,不如我为你绾个好看的发髻吧!”兹在一旁为她梳妆。她的眼睛哭得肿了,兹心痛不已,知道她昨晚又没睡好了。 “装扮好了,却是给何人看?不如就这样罢。”她只随意绾了一个发髻,拿木簪固定,再无任何点缀。看着断了的琴弦,终是感叹。轻拂过琴身,沉香木,暗暗的纹宸与她的手触碰,一种知音之感顿生。但她,终究是弦断无人听啊! “娘娘,别怪我多口。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其实娘娘是在意皇上的,而皇上也属意娘娘。这十多天来,皇上终是一个人在宫中。” “够了!”她第一次重语训斥兹。兹立即噤声。远娡很烦恼,她如此害怕这种理不清的感觉,一切都不在她掌控之中。她温言,“我并非对你生气。”兹一笑,握着她的手,言“无论娘娘如何选择,兹都会永远陪着娘娘。” 她回握着她,很是感激。 “娘娘,多少吃些吧。”兹把饭菜放于案上。 “我吃不下。”毫无心思,远娡懒懒的靠着榻,总觉得这两日很不舒服,却不知为何。兹埋怨她,如此不进饮食,怎能舒服。她一笑,仍是没胃口。 想起宫中还有从美人,不如走走。 听说远娡要去往她处,兹道:“从美人失宠许久了。”远娡顿感奇怪,“她为何会失宠。” “好像与皇后有关。”兹低声说。 “恩?”远娡眉头一皱,皇后看似不像如此之人。但她暗暗留了心,无论是皇后还是被贬的如良人她皆不可大意。 不一会,远娡主仆俩人就到了。院落很是破旧,并无宫位,只住茹梨堂。茹离,如是分离!怎这般的不吉。 宫人没想到会有其他人到此,皆是惊讶。院落荒芜,庭树欲倒,花死草败,连阁中窗纸都是破的。从美人,在庭中等候,见她来了快快的迎过。“姐姐,何以衣着如此单薄?”远娡马上解下袍带,为她披上。她见窘一笑,说让夫人来此是委屈了。 远娡一怔,她也是失宠之人,有何委屈。从美人睁着眼看她,如水的眼睛很温柔,小嘴紧闭,小家碧玉的典雅之态,虽无艳色,却很秀丽。 “姐姐,不如来我宫中做伴吧。在这孤清。”她一再的相邀,从美人红着脸,答应了。有她陪伴或许能减轻几分相思吧!远娡一震,这相思却是对谁而说? 从美人小巧雅致,来她宫中,知道她没胃口,弄了许多精致的点心让远娡吃。远娡十分感谢她,她却微笑不语。如此腼腆可人,真惹人怜爱。阿斗的宫妃真多啊!原来想要一心之人是如此难,姜维不能给她的,其他人给她,她就会开心吗?远娡不住感叹。 从美人陪伴远娡用过晚膳,也就回远娡宫中偏殿休息了。 兹轻轻走近。“姐姐,”无人时,远娡总是这样唤她,“你是否想问我为何留她在宫中?” “她久不得宠,不知娘娘看上她什么?”兹对此人有所顾忌。 “皇后到底是怎样的人,我们还不清楚,而如良人也在虎视眈眈,等待机会。如今我又失宠,若想自保,还需靠她。” 见兹仍是疑惑,远娡道:“从美人的孩儿原是认了如良人为嫡母,如今换了皇后了。” 连兹也退下了,远娡靠着门栏,看着明月。手中的面具那黑色的大脸,微笑的嘴如今也变得如此的无力。曹睿也将要大婚了,他大婚了方能一统帝位,安心政事。魏皇的决定,始终是明智的。他不会让自己的儿子深陷不能自拔。 睿的才华横溢犹如子建,最是风流飘逸,所作诗词歌赋也很是奇美,只是无缘再与他弹唱。看着面具,远娡觉得疲惫,最近总是如此。想着,不知不觉便睡着了。 夜半而起,自己怎么在睡榻上了?远娡头很是痛,忽听一声叹息,门边却是有人。熟悉的淡香传来,是阿斗来了。 她不说话,他自也不说,只看着天上的月亮。她手一摸,她的面具呢? “你在找这个吧?”他终于开口,手上拿着那副面具。他为何如此在意此面具?远娡心惊,感觉到了危险的气息。 他走过,一盏一盏地把灯点燃,室内一下光亮起来。他深锁的眉头使他忽然间老了许多。有月余了吧,她第一次见到他。他竟瘦得下巴尖颧骨突起了,那眼眸深陷,酒涡愈发的深,人很是憔悴。 “阿斗,你瘦了。”她下了床榻,立于他面前。他抓住她的手,那样用力,她与他都痛,她的手也瘦得只剩下骨头了。 “原来你是曹睿的知己,那你来我蜀国作甚?”他一把将面具摔在地上,面具里的一层皮破了,里有暗格。远娡心一惊,曹睿到底写了什么? “他已经大婚,你还要想着他,惦记着他吗?”他忿忿地将一样东西摔向她,眼底尽是杀气。 一方薄卷纱飘落,她接过,原来是曹睿写的乐府诗: 昭昭素明月。晖光烛我床。 忧人不能寐。耿耿夜何长。 微风冲闺闼。罗帷自飘扬。 揽衣曳长带。屣履下高堂。 东西安所之。徘徊以彷徨。 春鸟向南飞。翩翩独翱翔。 悲声命俦匹。哀鸣伤我肠。 感物怀所思。泣涕忽沾裳。 伫立吐高吟。舒愤诉穹苍。 原来他早已知晓她要走了,而写下了这首诗,其情很是凄切,忧思难忘。远娡的心一紧,曹睿很是可怜。是她有负于他,才会使他夜不能寐,春鸟独翔,悲命伤肠。她一跪,低言,“请皇上赐死!只求您别伤了兹等人。” 阿斗愤怒的看着她,眼里再没了平常的温柔。他一把拉起她,厉声道:“你心里惦记的到底是谁?”她心如死灰,既然他认定了是曹睿,为何还要再问是谁!她看着他悲伤的眼,只求速死。她死意一萌,迅速取下簪子往喉头刺去。 “不要!”阿斗伸手来抢,奈何她用势太猛,把他手划出血痕,而她的脖子也刺破了。她只是皮肉之伤,虽在颈脖倒也无碍。而他,却是心中的伤。 “传太医!”他急道,看见她颈上血迹,更是着急。而她也急着为他止血乱作了一团。 他一把抱住了她,“无论紫烟心里有谁,我都不在乎。我只是,只是不愿失去你!”远娡的泪下来,心里一甜,他对她的情谊原是如此深。“皇上,我……”他一听,打断了她的话,只紧紧地搂着她不放,“别说了,我信你!我一直都信你!”是的,他信她,即使她来蜀的目的未明,他也信她! 她很想骗他,哪怕只是骗他,骗他说,她并不爱曹睿。她差些连自己也骗过了,心里却道,她爱的终究只是模糊不可触碰的一星一蓝,那个文武双全的梦中少年…… “紫烟,你醒了?”阿斗握着她的手,满脸的喜悦。“阿斗,你的手?”她关切地抓着他一看,早已抱扎好了。 “是我不好。不该生你气,不该许久不来看你,让你虚弱成这般模样。你关心我,我却怀疑你。我真该死!”阿斗搂着她,泪水湿了她的脸庞。 “我不怪阿斗。每当我睡了,是你来看我,为我拭去脸上的泪痕。”她气若游丝,喃喃道。 “紫烟可知,你有了我们的孩儿了。”他一脸幸福,她怔住了。见她神情,他揉着她的青丝,温柔道:“方才太医说,你已有了一个多月的身孕了。故身子才会如此虚弱,而我却独自扔下你一人。” “阿斗!”她靠着他,需要自责的不是他,是她自己啊!原想用麝香而不孕,结果,却是如此。孩儿,你真的那么想来到这个世上吗?她轻拂着仍平坦的小腹,但心情却是那样的复杂。她的孩儿是怎么样的?她忽然和他有了灵犀。她多想看到他出生,但她的身份却是如此,他来到这个世上会幸福吗? 阿斗握着她小腹上的手,要探头来听。远娡笑着推他,“如今哪能有什么动静。”心里却黯然,这是她孩儿啊,她怎舍得不要! “紫烟有了孩儿了,那是属于我和紫烟的孩儿。他将来要做我们蜀国的国君!”他探头仔细地听着。阿斗爱她之深,使她情何以堪,今后的路,她该如何走? “有了皇嗣,那群老臣将不会留难紫烟了。”他自言自语,不停地轻拂她的小腹。 他想得那样远,一直希望能快些有孩子,却是为了她的安危。而她却从不领情…… 有了孩儿,远娡的日子过得轻松而自在许多。兹更是乐呵呵的。一日,闲着无事,她与兹在院中散步。 “其实娘娘也是喜欢皇上的。”兹有些紧张地看向看她。她一怔,脸色大变。“娘娘?”兹唤她。 “我对他、和对睿是一样的情感,都只是有负于他们罢了。”她叹气,为了她的孩儿,她许是该收手了。她不求他日后能成为蜀皇,但求他日能平安,终老。魏皇对她的深恩她是报不了了,但为了太子睿,她会尽可能地使他在有生之年能守住基业。也只能是如此了。 孩儿,你来得不是时候啊! “妹妹气色好多了。”从美人从堂内出来,陪她游园。 “如非多得姐姐细心,为我做精致点心,何以好得如此快。”远娡对她抱以一笑,携着她的手,在院中慢走,看着满湖的鸳鸯,心情也多了分开朗。 从美人衣裳素净,人也娇小柔弱,她曾是如良人宫内的侍女。 那时,阿斗去如良人宫中,正好如良人在皇后处。从美人为阿斗献茶,那皓腕素手青葱雪白,如雪为肤。手上的一络红缨垂下,更衬得她衣衫素雅,雪肤冰骨。那低头时的含羞,小家碧玉的如水清颜使阿斗动心,马上宠幸了她。 莫说兹对从美人顾忌,自是这一出戏,她就唱得很是好。一个小小的侍女,她能借此承宠,是自己有意为之,还是如良人的推波助澜就不得而知了。她孩儿认了如良人为嫡母,而她表面看似如良人的心腹,可她的孩儿却是公主并非皇子,故她的地位仍是很低。如此仍能游刃有余与如良人周旋,远娡觉得背后定是有人在操控。所以,请她来住,可以挟制她。 阿斗妃子虽多,却至今尚未有子嗣。远娡也是暗暗叹气,阿斗,你真的那么想有属于我和你的孩儿吗? “紫烟,出来风大,可有穿暖和了?”是阿斗来了。他并不看她身旁的从美人,一把搂过了她,把他身上的外袍脱下披于她身上。 远娡仔细观察从美人,她眼睛里跳跃着欣喜的火苗,却是一忍,暗暗退下了。 她与阿斗坐于湖上的琴台之中。她道:“阿斗可想听一曲?” “紫烟有了身孕,不必操劳。”他一把按住了她的手,把她抱于怀中。 “这是院里。”她欲要起身,只见他酒涡一现,眼里的笑意更浓,“我与紫烟在一起时,不会有人来打扰。”说着就要来亲她。 “阿斗真不害臊。”她推他的脸,手碰到了他的眼睛,大而深的眸只看着她,他的眼中惟有她的身影。 正在此时,却有宦官来报。阿斗很不耐烦,对着院外朗声道:“朕不是说过了吗,进了烟雨宫,任何事情都不管。”那宦官统领立于门外,不敢说何事,也不敢走。远娡见此情况想必有急事。“阿斗怎能如此草率。在我宫中就不管国事了?那外人会如何说我?!”她正色而言。 “那紫烟可愿搬回我宫中住?”他嬉皮笑脸的环住她腰身,不断地在她脸上亲吻,“你愿意,我就宣他晋见。” 远娡一笑,他总是如此顽皮胡闹。“从了我吧!”他不停地挠她痒痒,她受不了,只好答应,如此一胡来,她鬓发斜坠,花簪微颤,容色也愈发娇艳。他竟是看呆了,不肯放了她,要抱她上榻。她见人来,更是羞愧。 “皇后娘娘有报,有了喜了。”宦官竟是不管不顾地闯了进来。 “知道了,退下吧。”阿斗随意打发,脸上并无太多喜悦。 “皇上,可要去看看皇后?”那宦官小心陪着笑,却不肯走。 “我自有分寸!”阿斗不耐烦地赶了他走,看着她时,眼里尽是温柔,“今日,我自陪着紫烟。” “阿斗,你还是去看看皇后吧。”她好言劝他。“我想陪着你。”他叹。 “阿斗,为了我们的孩儿,你不能如此任性。”他见她如此凝重,还是答应下来,自往皇后宫中去了。 “从美人方才一直在院后偷看。” 兹在她耳旁轻声而言。 “知道了。”远娡想,那从美人果然是别有用心。而皇后有了身孕,自是用了自己的方子,她欠自己一个人情! 宫里人皆想不到永新夫人复宠得如此快,前朝刚平下的非议,如今又是卷土重来。诸葛亮更点名要见她。看来,还是避不过。诸葛亮,我要如何才能瞒过了你!远娡心下懊恼。 因着烦闷,远娡出了烟雨宫,四处散心。一路上,善奕在枝头跳跃,嘴上不住嘀咕,让远娡好不烦恼,捡了小石子假意扔它,嗔道:“善奕你这坏家伙。”小石子一偏打在了偏道旁的小宫女身上,只听“哎呀”一声,接着是器物掉地的声音。 远娡不想为难了下人,赶了过去。原来假山后数株竹树直立,兼由一排大叶芭蕉围起的藩篱,把人的视线完全地阻隔开来。若非远娡眼尖,也不会察觉到器物有异。 那是一方如意锦盒,可做百宝箱用,更常用于民间的幻术表演。如一方锦盒里可放入数十只迷幻蝶、貂、小鸟等多种小型动物,而锦盒也不过是方寸之间的小如意。因其结构巧妙,由许多金属轴承所组成,故震动时会有金属声,可这方如意锦盒却没有。 “这是送给哪位宫眷的物品?挺有趣的。”远娡微微一笑,竟让那小婢女看呆了。那小婢女眉眼一弯,不住赞道:“娘娘好美,真仙人也!”她凤眼亮光一现,真是个憨态可掬的孩子。 看着这只有十二岁的小宫人,远娡柔声道:“你尚未回姐姐话。”她刻意不说本宫。那小宫女一点不怕,只倾慕地看着她,“我是四王宫里的人,难怪四王忘不了娘娘。” 四王?远娡眉头一蹙,淡道:“你认得我?” “四王把姐姐的小像藏于香囊里,贴身放着。”她一笑,甜甜道。 远娡眉头越发地紧,却记不起四王是何人,只是依稀记得众臣皆言四王英明,待人宽厚,做事果断,有大将王者之风。“你如此说话,可知是死罪。”小宫女听了,顽皮一笑,“奴婢叫蝶儿,蝶儿相信,娘娘不会将此话说出去的。” “你很伶俐,自然知道我不会把此事捅破。这样做,对我并无半分好处,还会惹来杀身之祸。”远娡眉一挑,冷冷看着她。手一伸,一把将如意锦盒拿了来。“娘娘放心,我只是不忍四王受相思之苦,才向娘娘表明,我曾看过那小像一眼,小像是画于丝帕之上的,娘娘的美,一眼难忘。”蝶儿细细道,看她的目光全是倾慕。 远娡知道,事情绝不会如此简单,此路偏僻,她也是偶然遇见了蝶儿,才发觉锦盒有异。且她经过司马懿□□,自然一眼看出其中蹊跷,可换了旁人,此事定是瞒过了。再看蝶儿,天真活泼,虽有小聪明,却似什么事也不知道。如此天真质朴的孩童,自然不会让人疑心了去。这才是四王厉害之处!“这是幻术盒。丞相到时,皇上会在宫中设宴,难道这是作表演幻术之用?” “呀!娘娘真厉害!这是从胡人处重金搜来的锦盒,四王正是要表演用的。”蝶儿高兴得拍起掌来。 远娡轻巧一旋锦盒中镶嵌的宝石,再一拉,一个小圆盖弹出,随后飞出了一群幽蓝的蝴蝶。蝴蝶迎风飞舞,真真的美极了。再检查锦盒,却是再无发现。其实远娡清楚,四王能让没有城府的蝶儿从宫外带回锦盒,必定是算计好了,无人能识破其中秘密。越是如此隐秘,远娡越肯定,宫中将会有大事发生。 刚要把锦盒还给蝶儿,弹出的圆盖因着太阳光射,竟变得透明起来,这琉璃作的蓝色圆盖内部似要溢出水来,真真的神奇。若非机缘巧合,远娡真发现不了其中秘密。液体晃动静止后,汇成了一个徽案,那是一个极模糊的字:蓝 回忆一点点漫过,她最彷徨时,阿斗曾骂,刘澜小子,怕他作甚!刘澜便是那天要欺辱她的人!锦盒还给了蝶儿,远娡道:“快回去吧,别让你家主公等久了。” “诺!”甜甜地打个恭,蝶儿捧起锦盒去了。 回到宫中,远娡仍在发呆,而兹笑嘻嘻地迎了上来,刚要侍奉她更衣,却“呀”了一声,道:“娘娘的袖子怎的染了一片蓝。”远娡一惊,把袖子展于眼前,果然是一片盈蓝,幽幽的,十分迷人。她似想到了什么,却仍抓不住那紧要的一点。 “我们在宫外暗中训练的那一批孩子如何?”远娡眸中寒光一闪,冷道。“出何大事了?”兹惊慌莫名。魏皇赠她的五千死士,唯有十数人留下,其中一人便是首领,此人擅于各种技能、格斗和暗杀。因此远娡让他训练了一批死士。这批死士为数百人,男女童各半,年龄皆在十四五左右,皆是身轻如燕,轻功一流之徒。收集情报,互通消息,这批人是最适合的。如今该是用他们的时候了。 远娡简单回答,尔后让兹暗中去查四王最近和那些人来往,说着把一方出宫令牌给了兹。因着阿斗分外宠远娡,怕她闷坏了,故赐了出宫令牌给她,并安排了贴身侍卫保护她的每次出宫。因有了此令牌,她们行事向来隐秘方便。 当阿斗到时,远娡劝说想去拜见丞相夫人黄氏,以备家宴时所需。阿斗同意了,她便带了侍卫与一众宫女离了宫,去往丞相府。 黄氏月英,早早得了旨,于门外相迎。等见到黄氏时,远娡亲切地携了她手,一同进屋。屋内园中设有机关,竟有木人在磨米,不远处种有稻米,乃是一处试验田。忽见一群鸟儿来觅食,木人一转,吓得鸟儿欲飞,却被田间落网扑住,把群鸟一一活捉,再不能破坏田地。 “啪啪啪!”远娡拍起手来,言道:“妙!” “娘娘过奖了。”黄月英淡道。远娡知道,要获得黄氏好感并非易事。她微笑着踏向田间,黄氏刚想阻止,却又停止。原来田间置有木人,乃驱鸟之物,亦可移动,迷惑人的视线,使人迷路。而前园的田地又与后院相通,不多会,远娡便进入了后院桃林中来。此处乃一个八卦阵地,若是杀手刺客,因着机关重重,必然走不到正宅。想那黄氏,不叫住她,定是想困她一困,一挫她锐气。看来,她迷惑阿斗的事,已是朝野皆知了。 桃林不大,却如伏了十万兵。阳光半分也漏不进来,远处林中迷雾顿起,生生地乱了人的来路。她按着姜维教她的五行之术,往树叶舒展之处走。树叶朝东南方生,她脚踏七星之法,已然可通生路;突地一阵风起,脚步一乱,又回到了原处,她不过是打了个转。 今日刮西北风。远娡闭眼凝思,想起昨夜所观星象图,客星犯主,入主西南,对应天象,应会有天灾。而现下时辰,直到傍晚,西北风只会越来越烈。她一顿,往中路走去,一路迷雾深重,她唯有仔细观察树林生长情况,终转入西路,避开南北方向,转出了桃园。只听林外有隐约的声音,“困娘娘于桃林,怕是不好。”是一个侍卫声音。 “无碍,也就困她一晚,明日领了人带她出来。里面有桃果,她自可打了来吃。再且,是她自己要进去的。到了三更,回转南风,不怕着凉的。”黄氏还要说,却听见了脚步声。 是远娡出来了,虽脸染灰尘,仍是笑意盈盈地立在了那,一树桃花轻摇,落下几瓣,轻沾于她额间鬓发,衣袂飘飞,已然桃花仙子坠落凡尘,所有侍卫皆看呆了。“谢夫人手下留情。”她向黄氏轻轻一福,柳腰纤细,身段婀娜,楚楚可怜之姿犹胜西子。果真是,美目盼兮,巧笑倩兮。 “永新夫人果然是妙人也。”黄氏一笑,执了她手一同进了中堂。黄氏乃女中豪杰,自不管什么虚礼,而远娡也喜简朴,对古朴清廉的宅院赞叹不已。黄氏爱才,经了方才一试,已引了她为知己。 远娡更不搭话,直言来意,把一幅画卷置于案上。那是一种木鸢。“春秋战国时,墨翟曾费时三年,以木制鸢,飞升天空。《鸿书》上说:公输班制木鸢以窥宋城。后鸢常被用于战术上,可互通消息。”黄氏淡淡一笑,“只不知,永新夫人要作何用。” 正要答话,却报兹到了。兹把打探到的告诉远娡,稍一顿,远娡言道:“夫人可屏退左右否?”黄氏点头,众仆人退了出去。一只绣盒从远娡袖子里取出,置于案上,掀起,一只幽蓝的蝴蝶展翅欲飞,萤蓝的羽粉纷纷坠下,蝴蝶轻巧地落于她袖子上。袖子上一点幽香传来,原来是花香味,只是花香奇异,若隐若现。 “花香里混有五石散。”黄氏蹙眉道。“没错。”远娡颔首,“这是兹调查所得,此种蓝幻蝶,本也常见,可因饲养的花粉中加了五石散,故能为人所用,更兼其羽粉特殊,若加了秘料涂抹锦缎,便能显出字迹来。”说着,她把一种味道特殊的矿石加入羽粉,浑水调和,再涂抹于兹呈上的大幅布匹,慢慢地,几行字迹便显现出来,虽模糊得很,倒也勉强猜出了意思。 字迹一闪即过,即使再涂抹汁液,也不再显现了。远娡道:“信息只能看一次,以防泄露秘密。”说着,取来小针,沾上方才的汁液,在布匹上写字,连黄氏也惊奇,不过是看了一次,远娡已将字迹模仿了出来。“把布匹按原样封好,送回搜奇坊。”字迹一干,马上消失不见了。 “诺。”兹退了出去。 若非兹查到四王府最近频频与民间卖艺人接触,查到宫中最近要收一匹蜀锦,且私下联系采矿人,远娡也想不到,所谓的“蓝”隐了这样的秘密。 “此种矿石可研磨入黛,染于女子眉间,更添美色,难为夫人心细了。”黄氏也是一叹,料到远娡不简单。“因着四王最近宠信坊间的一个美娘子,常常出宫,去鸣翠坊观歌舞,更搜来奇珍‘蜜螺黛’赠她。”远娡轻道:“不过是掩人耳目罢了。” “那你想如何?”黄氏也明了眼下十分凶险。距丞相回来还有些时日,此时所有人的注意力皆在上面,城中布防更是宽松。而宫里更是要预演一场,怕是四王等候的最佳时机了。“单是杂戏团就有数百人,如他暗中换入自己的亲信,发动一场宫变,不难。”她冷静道。 如此仍能安然处之,远娡十分佩服。黄氏果真是女中豪杰啊!“若有了夫人,一切将会不同。”手轻巧地点在自己早设计好的图上,那是木鸢的制作方法,“行吗?”远娡道。“我与夫君一直在研究一种新式武器,方才你也看到了,木人可动,也可驱鸟雀;而另一种木牛流马尚在试用,已颇具成效。兼木鸢已有图样,更是不难。”黄氏取来刻刀,在竹上细刻,“只是若按夫人意思,改动为可载人,尚有些难度。” “夫人所改果然精妙。”远娡不得不叹,木鸢制法是司马懿所授,于她不过是纸上谈兵,若非有黄月英此等异人,木鸢莫说载人,连上天也是难事。“夫人请放心,我训练了一批异人,皆是身轻如燕,轻功颇好的兵士,要驾驭木鸢不难。难的是如何瞒过他的耳目。” “我常于家中制造各式木器,这一点反而无需掩盖,我们更可大张旗鼓地宣扬,并报上节目单,来一场‘鸢舞’!”黄氏一笑,大局已定。 “果是妙!”远娡更不搭话,和黄氏商量了家宴上的一切安排用度,列了两份单子,自回宫去了。 那一场宫变,来得是那么迅猛。 宫内舞宴预演,众大臣与帝妃皆其乐融融。宫内张灯结彩,绿树环绕中,点点彩灯缀于其间,彩带轻飘,一片香风阵阵。 由鸣翠坊的众舞姬跳着一曲曲绚丽的舞,彩雀儿于美人间环绕翩飞,迎来阵阵喝彩声。而后上的杂戏班更是备了大量幻术。 一个巨大的箱子立于场中,远娡知道,四王要出手了。为了不打草惊蛇,远娡没有过多干预宫里人作的场地准备。她知道,等箱子一开,转动场中机关,原本消失不见的人便可从意想不到的地方出现,劫持皇帝。 见一旁的黄氏点了点头,远娡终放下心来。与阿斗道:“皇上,等会我们也来与四王作一个玩意儿如何?”刘禅听了大感有趣,答应下来。远娡一笑,心道:计成矣。她手扶阿斗所坐龙椅,那是经黄氏暗中改造而成的。 一个绝美的舞娘从大箱子跳起,舞出绝世舞蹈,舞若倾城,跳动中,流溢出奢华之感。只见她彩衣飘飘,不断地旋转,火红的舞裙飘起,无数的彩蝶飞出,叫好声连连响起。那就是鸣翠坊的首席舞姬夜姬,也是四王的新宠。 她忽地跃起,素手一挥,两束彩绢飞跃,轻巧挂于树间,她腾空而起,于空中翻飞,两脚翻卷,踢起香风细细,而无数的幽蓝蝶于她身上各处飘飞而出,点点萤蓝坠下,而她早已包围在幽蓝光中,一眨眼不见了。 她本自空的大箱子而出,如今大箱紧闭,无数人的眼睛,皆集中在了大箱子处。远娡只见四王一点头,门就要开了。远娡的手握紧了龙椅的金色扶手。门大开,黑暗中幽蓝一现,火红的舞衣跃起,空落的大箱子也满是幽蓝的人影,看得众人皆是叫好;后,蓝光一盛,夜姬忽然不见了! 大家心皆被紧紧揪住,突然一群蓝影,闪过,从四面八方涌来,众人皆以为是幻术演练,都怔住了。而远娡知道,是时候了。她手往身后一收,宫内火光大盛,空中飘来了一阵动听的女子歌声,大臣皆瞪大了眼睛,等着最精彩绝伦的一瞬,那夜姬却忽地一现,已跃到了阿斗跟前。“奴婢向皇上献礼来了,跪在地上的她正要上前,远娡手一摁,龙椅翻转,阿斗不见了。夜姬扑了空。而一群士兵伪装的蓝影幻术人,手一亮,泛着冷光的兵器皆架在了大臣项上。” 场面顿时混乱起来,众武将拼杀起来,奈何后发受制于人,而宫门被关紧,宫外一万精兵霎时间无法攻进宫中,所有人皆惶恐不矣。 因着黄氏曾呈上戏目单子,故当一群盛妆而出的秀丽女子架于木鸢上唱着歌,由百米远的高城楼上飞进宫中时,众人皆以为是表演,无人在意。当数百只巨大木鸢飞入宫中高空,如变幻莫则般组成不同的分布起舞,四王也只是在紧张地搜捕着阿斗。数十只木鸢往宫中各门飞去。而木鸢忽然猛地俯冲而下,往四王控制的士兵身上撞去,一场激烈的宫变终于爆发。 □□声、厮杀声响起,两队人马激战,忠于刘禅的御林军眼看着被杀尽,尸横遍野中,鲜血流溢,断肢乱飞,而剩下的数十御林军更是顽勇。从天而降的数百娘子军皆武艺高强,因着木鸢更斩杀了百人,四王的兵士已是慌神。可当四王的正规军从宫中各处杀来,众人本已一振的心,复又绷紧,皆明白女子何能与正规军相斗。 正在此时,一阵杀声大起。原来乘着风向改变方向而去的数十精锐杀手把守卫宫门的四王兵士头领暗杀,更按远娡先前部下的命令,大喊:“四王已被擒,尔等快快受降,可不杀!”如此一来,叛军皆以失了主帅,军心大乱,唯有大开城门,迎来数千御林军。 一刹间,四王大势已去。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周详布置的战役,会一败涂地。他慌乱中揪住了远娡,一声冷笑,“刘禅,你要她,还是要这个皇位。” 手无寸铁,没有半分武功的远娡知道,他已经疯了!看着一个个亲兵在他脚边倒下,他已然杀红了眼,一手揪住远娡,一手砍着欲上前来的御林军。 一排弓箭手从高处站起,箭头皆对准了他。远娡一怔,这并非自己所布置的。一阵叹息传来,只听道:“放下她,我许诺不杀你。”阿斗从不远处踏步走来。原来阿斗早布置好了这一切。“你如何识破我的?”四王冷目相对,手再紧了紧,疼痛从项间传来,远娡抿紧了唇,绝不求饶半点。可他的手为何在颤抖? “你以为一切皆天衣无缝吧。但守门将领中有一人却是朕心腹,他早把异样告诉了朕。朕按兵不动,不过是为了麻痹你。你再看看四周,这些高手,只要暗中一箭便能把你射杀,失了主帅,他们皆会向朕臣服,而朕只不过是当看了一场表演。”刘禅临风而立,笑谈间,便把这一变乱压下。远娡唏嘘,原来他不过是借自己演了一场戏。“你看,这就是你的好夫君,”四王在她耳旁低笑,“还不若当初便从了我。”远娡一怔,抬眼看他,他亦垂了头看她道:“所有深情厚谊,只是他的一场表演,他不过是利用了你。” 四王的容貌冷峻深刻,虽不及刘禅秀气,却也是难得的美男子。他比刘禅小,却常年领兵受戍边关,与蛮地各野王作战,曾立下赫赫战功,而刘备当初亦是欲立他为太子。“我第一次见你,便料你绝不简单。黄皓带来的人,绝不会忠于蜀国。故我才会欺辱你,让你死了这条心,却是让皇兄破坏了。可恨他不听忠臣言,偏要立你。而他,优柔寡断、性子懦弱,不配这个皇位!丞相立他,不过是他耳根子软,听话罢了。” 是的,他说的,皆没错。阿斗不过是利用了她罢了。她抚了抚小腹,痛漫过。 见她脸色发白,刘禅急道:“放了她,保你一世平安,姬太后,朕亦会如前相待。” “你何德何能,配当蜀皇。若非皇后支撑朝政,诸葛亮从中周旋,蜀国早被你累及。你耽于日乐,沉迷女色,更令宦官弄权,如此小儿以何立国。你因战乱颠簸,深受先皇与诸后妃宠溺,养成懦弱性子,遇事优柔寡断,只靠丞相立决,你以何面目立于子民。你长于妇人堆中,并无大志……”一阵弦响,以摧枯拉朽之势射来,劲道之大,势必穿透二人身体,竟是凌厉杀招,而四王声断。一声闷响,血漫过了远娡身体,她吓得瞪大了眼,竟是澜护住了她。他以身体护她,双手更是握紧了穿透他身体的箭,远娡脚一软,倒在地上。他一笑,“我无憾了。” 原来,蝶儿说的话,皆是真的。 众人围了上来,所有的一切,她皆听不清了。 “是皇后吩咐下的毒手,皇上根本不知情。”等她醒来,兹急切道:“娘娘可知,你失宠的时日,宫内早被四王部下了天罗地网,皇上是为了保护你才冷落了你。而后宫各妃凡受宠的,或是家族庞大当权的,皆被暗中盯住了,只要四王一声令下,便就地格杀。” 远娡只觉头痛,挥退了众人。不知过了多久,露在被外的身体凉透。忽地,手一暖,是阿斗握住了她。“小心着凉。”他替她盖严被子。“我知道,再说什么亦是无用。可我真的不愿紫烟受伤。那日,我安排了高手护于你身旁,只是趁着乱,皇后的人把他杀了,故你才会被四王所擒。而我本不愿兄弟相残,那一支冷箭亦是皇后所为。我的那批死士中,混进了好几名皇后的人。” “皇上早知道我与诸葛夫人的计划罢。”远娡冷淡道。 “自是知道的。远娡聪慧,不愿打草惊蛇,其实我也如是如此想,才不破坏了你的计谋。我知道你心中怨我骗你。”刘禅又是一叹,指着自己心道:“你可想听听我心里话?”见她不语,他自嘲般一笑,已是神伤,“这一切能顺利渡过,绝少不了紫烟的功劳,我虽是因着有心腹在四王处,却不知他将如何调兵遣将。黄氏已和我说了,正因你猜到了个中因由,窥探到四王的秘密,破得他与宫外人联系的方法,我才能暗中作好准备,部下弓箭手,让他造反了,再擒他。这一切我皆向天下黎民昭示,世人无不知,朕的身边有了位贤夫人。国没有改朝换代,全是你的功劳。而你在朝堂之中,已是安全了,即便是丞相,今后亦得敬你三分!” 原来,他所作的一切,皆是为了她。原来他并非利用了她,而是布下了后招,只为保护她。“你受伤并非我所愿,我也想不到,皇后竟会——”手捂住了他唇,远娡道:“我明白。” “真的?”阿斗一喜,将她紧紧抱住,喃喃道:“为了你,我愿舍弃这皇位!紫烟,我真的没有骗你!”他的泪流下,早打湿了她脸,“四王说得不错,而皇后亦是为堵他口,才会狠下杀招。他是明君,他坐上皇位,许是蜀中百姓之福吧。为了你,我岂会舍不下这皇位。” “阿斗不必妄自菲薄。我听说过他的战绩确是斐人。可他冷酷暴戾,终非国家良主。反观阿斗调兵遣将,将一场宫变平安压下,无一大臣受伤。更诱得他盲目坐大,自动叛乱,以此捕他,更是压尽天下人口舌,师出有名矣。这一场仗,阿斗胜得实在漂亮。”远娡更是对他另眼相看,原来此前的一切软弱多情,皆是他演给四王看的。阿斗有如此城府谋算,即使无丞相在旁,也可以己之力,压下一场变乱,可谓是良君了。 “可我真的从未想过要杀害他,他毕竟是我的亲弟弟!只恨皇后心狠——”他一叹终是没再说。而远娡一怔,原来四王的话终是对的,阿斗的善良不过是妇人之仁。 也罢,只要她能站住阵脚,在蜀国保得性命,就够了!而皇后,原来竟是怨她如此深,不惜借刀杀人……她还要再坐以待毙吗? “幸好我发现得早,收了来,否则别人定要怀疑你与他的关系了。”阿斗将一个香囊放于远娡手中,轻叹“其实四王是个痴心人……”原来,阿斗知道了。远娡看着四王画的,她的小像,那一幕幕又闪过眼前:初见那一天,他要欺辱她,却是叹“你怎能有此仙子之貌?”原来在他眼里,她这样的惑主妖姬,必定是容貌妖艳的,而自己的清秀容貌倒是使他生了怜意;最后一次相见,却是他以身体护住了她,他说,他无憾了…… “娘娘,如见诸葛亮,可如何是好?”尽管远娡在朝中立得贤名,可兹依旧担忧,毕竟诸葛亮并非常人。且他见过远娡真容,一见面,也就明白她是魏人的身份。细作的罪名,她定是逃不了的! “他也是人一个,不会如何。带上我的凤尾琴。”远娡扫过沉红的幽檀凤尾琴,很是烦扰。心清则音清,真的能打动他吗? 她挑了一件白梨花小袍穿上,只在下襟挂上柳绿小佩褂,一直从腰际垂到脚边,小小的一方。头上也只点缀上白梅,一身素净。但只怕容颜仍是很难瞒过他的眼睛。 当年,他对她虽只是匆匆一瞥,但她怕他定是认出的。心一狠,远娡用指甲在靠近耳旁的脸上轻刮了一条血痕。看着镜中的自己,道:但愿,能瞒过…… 家宴过后,诸葛亮还得赶回汉中,不会在成都太久。只要熬过了今晚,自是无忧。远娡的脸滚烫的痛,兹赶紧为她传了太医,阿斗也闻讯赶来,丢下了一朝的文武。 听到阿斗要来,她眉头一皱,想今晚,诸葛亮定是要留难她了。“紫烟,你怎样了?”他速速赶来,“可有伤到眼睛?”他小心的捧起她的脸,检查眼睛有无大碍,丝毫不担心她的容颜,只为着她的安危,连兹瞧着也动容。 “只是小事,被花枝不小心刮到了。”阿斗听了,为她轻吹伤口,怕她疼痛。不多会,太医就来了。经太医检查,伤口并不深,稍稍处理即可。 “可要看仔细了,别弄至发炎,伤到眼睛和耳朵。”阿斗向太医道。 “无事,别湿水和沾上灰尘就可。”太医摇手以表无碍。阿斗才放下心来,送了太医出去,让兹去拿药。 “紫烟,不如晚宴还是取消了吧。我在这陪你。”他为她乘了一碗玉米莲子羹,用勺子轻轻搅动。 “妾,不可对丞相不敬!妾貌丑,拿纱巾遮住就行,但宴会定是要去的。”她接过了软羹,虽没胃口,但为了孩儿还是要多少吃些。 阿斗去忙晚宴之事,兹帮她上药,感叹阿斗对她很是好!他对她一片真心,而非贪图美色。听兹一言,远娡久久回不了神。 傍晚时分,阿斗带着她到了丞相府,诸葛亮已在大门外迎候。他如她所想像一般,道骨仙风,很是潇洒俊朗。虽年事已高,但那双锐利眼瞳依旧璀璨明亮。只看一眼,便让远娡颤抖。 阿斗感应到了她的害怕,手握住了她的。她想挣开,他却是不放,稳稳的牵着她,暖意涌来。诸葛亮只是在接见时看了她一眼,再不看她,远娡暗暗松了口气,再紧了紧脸上面纱。 进入院中,古朴大气。并无过多下人,屋内规模不大,但简洁规整。木制的楼阁飞檐,生动中藏着杀戮之气,气势不输于任何一座宫宇。室内依旧是那些木制器,如舂面的木人,防鸟啄食谷物的扑鸟器等。远娡已是熟悉了,股并无惊讶。 进了内堂,一切晚膳皆已准备妥当。各入其座,远娡推却阿斗好意,甘坐末座,兹则恭敬的抱着凤尾琴站于她身后。 诸葛亮只是闲话着家常,但远娡知道,家常往往是不平常的。“明日,老臣就要回汉中,以防魏国有所举动!”他说着,用意颇深的看了她一眼。 “丞相何不多住月余,孤很是想念。”阿斗随意说着客套话。 “里外皆是虎视眈眈盯着我蜀国疆土的人,不得不防,得紧早回去准备!”他锊着胡须,淡定从容,但微张的虎目对她一睨,眼神复杂得让远娡心寒,终是无法在他眼中找到一丝信息。 这话是有意对她说的,远娡深深吸了口气,压下惧意。 “丞相说得对,有丞相在,孤定是无忧的!”阿斗微笑,只夹着菜吃。“皇上,那可未必!自身根本不牢,外部营养就会不足!这是树草植物的存亡之道,一个国家也是如此。必须固其根基,以防‘祸起萧墙’!”他把最后一句说得如此重,他是极忌讳她了。 “丞相说得是,说得是!”阿斗淡笑,显出了一只酒窝。 “皇上,老臣走后您定要勤政爱民,要效仿古之贤君,亲贤臣远小人,要看到夏灭商亡的教训。” 夏桀王因妹喜而亡国,商纣王因妲己而灭国,他是在讥讽她!好个诸葛亮!远娡不言语,只冷眼而看。他见她如此,自是自斟自酌,也很是无关紧要,轻描淡写的说着她媚惑帝王的过错与妹喜,妲己没有不同,只是不知阿斗能否听出这言外之意。 “听闻皇上很喜欢新纳的一位贤夫人,不知可是眼前这位?”诸葛亮终于提到了她。 “正是。她对孤最是真心。”阿斗握着酒杯却不喝,看得出他颇紧张。 “老臣见过夫人!”他起身就是一揖。远娡也从容镇定缓缓而起,端庄执礼,不卑不亢答道:“丞相功盖三分,名成八阵,两朝元老,如此恭敬,倒是贱妾失礼了!”说完恭敬一揖。 他打量着她,眼神捉摸不定,有疑惑,有不信任。可他只是不明白,永新夫人应是如妲己一样妖媚的女子,为何却能有一双如此清亮干净的眼睛?他看着她的眼睛,远娡有了一丝害怕,怕他认出了她来。和姜维破八阵图,被他擒住,种种往事浮现眼前,不觉的叹了气。 “夫人何以叹气?”他仍是看着她的眼睛。所有人不得不承认,永新夫人的眼总是有着迷人的郁郁,那种说不清的情愫,如烟生紫霞般的迷蒙,使得每个人都想看清。 “今日好酒佳境,明日却军旅劳苦,不如贱妾为丞相奏一曲吧。”她端正大方的站着,从兹手上接过了琴。 “甚好,那就有劳夫人了。”他复又坐下,仔细看着她的眉睛,他似有所思。他如此聪明,许是早看出她了吧!远娡收回心思,静心弹了一首《长河吟》,浩瀚琴声如长江惊涛拍岸,她把进三峡过夔关的壮丽雄伟也一一的融入,巫峡的宁静缥缈,接着的奇哉酆都,所有的壮丽,赤壁的沉浑都在了弹指之间。最后一章火烧赤壁,赤壁鏖战,多少战马长嘶,多少战鼓雷雷,战士英勇,大将意气风发。一曲终歇却是那一人,羽扇纶巾,指点江山,谈笑间,灰飞湮灭。最是那勾指一拨的余音绕梁,绕梁三日,不停息。 她垂下了手,复又站起,“现丑了。” 他听得竟是入了神,许是想起当年那场大火,每个人尽是意气风发。他与刘备也是雄风大志,意在华夏。他看她的眼神果是一变,分外欣赏,“心清则音清,心定则音定,心浮则音乱,心杂则音误。有如此琴思,夫人确是有一颗赤子之心。”他的眼里有了杀意,难道她做得还不够好吗! “人常说欲盖弥彰,但如今却是天衣无缝了!太完满只怕也想得到越多。夫人往后可要以皇上为重啊!”他皱着的眉更紧了,“夫人真是太聪明了。” “贱妾定会以皇上为重的,丞相请放心!”她恭敬答道。今日算是过去了。他看得没错!她是表现得太好了,而人不可能臻美至此!他定是看出了她潜藏的野心,诸葛亮真是神人! “夫人琴艺高超,吾不及啊。《长河吟》非心正之人不能弹也,夫人如此的广阔心胸连大男儿也有所不及。三峡的壮哉,赤壁的大业,个人的远志全涌动了对生命的探求。夫人清丽脱俗,非凡夫俗子可比。望夫人将来好自珍重,莫要忘了《长河吟》此曲的清正之音。”他深深地看着她的眼,满饮一杯。远娡动容,他为了刘备与阿斗可说是鞠躬尽瘁。她也取来杯酒,一饮而尽,以酬这位知音。为了孩儿,她定不会再从中作梗,也希望丞相不要再疑她。 夜已深,辞过了他。她与阿斗自回皇宫。路上,阿斗眉头深锁,远娡问他何事。他不悦道:“席间丞相却是把你我比做了暴君商纣与妖姬妲己,我虽不才,也不至于成那暴君!” 观其神色,他大是不满。如此,更好,于是温言,“丞相并无此意,只是让阿斗多勤政事,体恤黎民罢了。阿斗不必多心,更不要烦扰了。” 他以手握她,郑重而言,“个个皆说你是亡国妖姬,但紫烟却如此的关心朝臣,多为他们辩护。真是有此贤夫人,我阿斗三生之幸啊!” 她一笑,不再多说。 第33章 一波三折痴情儿 三四月的天气最是和缓舒服,春日里百花烂漫,远娡看着宫院里的花儿盛开,池子里的鸳鸯交颈,天鹅成群,心情甚是舒畅。 阿斗亲手为她扎了一个秋千,上面还引来了些藤蔓植物,开满了小小的五颜六色的花。她轻轻的坐下,晃着秋千,太阳温暖的洒在她身上。野花带着泥土的芳香不时飘过,偶尔秋千晃动得大了,便纷纷的落下泡沫一般的各色花瓣,小小的,柔柔的沾在了她头上。花瓣上的露珠沾湿了她长长的睫毛,她舒服得闭上了眼睛。腹中的孩儿已快四个月了,这小小的生命。 她一手抓住藤架,一手护着小腹,原来平坦的小腹,已见微圆。她忽感好奇,这里面真的有一个小小的生命吗? 秋千不徐不兴的荡着,后面多了一个人影,轻轻地为她推。那力度沉稳有力定不是兹,一想,阿斗说过午后会来看她。应是他了!她柔声道:“阿斗,别摇了,会累着。” 秋千微微的颤抖,仍在缓缓的摇,“阿斗!”她回头看他。 她的容色在刹那间凝结,只一震,便拉了他飞快地进入了堂里。心一直的跳,她害怕眼前的一切。“睿儿,你何以至此?”她急促问着,只盼他能快些离开。 “你就是紫烟?”他眼神不定的说出了这句话,手拂上她的脸庞,远娡一退,他终究是收回了手,满眼的失落。 “太子,你快走吧!被抓住,我无法救你啊!”看着瘦削得弱不禁风的他,她的心如被刀割。他一身土黄的宦官服,压得极低的帽子,使得他如苍老了许多。 “我已大婚了,父亲为我安排的。”他仰天叹气。 “太子!”她走近他,方看清了他英俊的面容下,那双清亮的眼睛再也没有了昔日的神采,那抹如顽皮孩子般坏坏的笑再也看不到了,“好好对太子妃,好好的当个帝王吧!还要小心身边的人。切记!”她想让他提防司马懿,可终是说不出口。 “娡儿,你放心。我只是想再看看你!你已有了孩儿,我不会勉强。我只想再看看你!”他颤抖的唇上还残留了干结的血。她的眼模糊,泪涌了出来。 “别哭。”他轻轻为她拭泪,对着她一笑,“我只想看到你幸福!”他转身就要走。他千里跋涉来到此,冒着危险进入宫中只为了见她一面。她的心,很痛! 看着他就要不见了,她心里一急,脱口而问,“姜维可好?”但,她错了!这样只是再次的伤害到他! 他停住了,没有回头,“不好!” “为什么?”她执拗地牵住他的衣袖,以为就能改变一切。他的眼里全是泪水,只定定的看着她,那些沧桑,痛苦,沉沦全在他眼里爆发。“我父皇不肯重用他,他始终不得志!” 她的手松开,她爱上了前者,却伤了后者。姜维如何又与她何干,收起心痛,无言看着他。她知道,无论她做多少事也无法弥补对他的伤害。 “太子,我欠你的,我真的还不了。对不住!对不住!”她一慌乱,身子虚晃,就要倒下。他一把扶住了她,紧紧的抱着,再也不愿松开。他不断地吻着她的发丝,泪水黏稠了她与他的脸,“我从未怪过你。我知道的。你一直爱的只有姜维,是我父皇逼你来这的!”他的话语也愈加的混乱。 守在外的兹,急急跑了进来,“皇上来了!” “什么?!”远娡一惊,忙让兹拖住阿斗,她自带了他从后门而出。她知道是黄皓引他进来的,让黄皓带他方可离去。到了后门,果见黄皓在那等得万分心急。一见他来,立时松了一口气。 黄皓领了睿就要走,远娡心一急,“咚”的一声摔了下去。睿要回来扶她,黄皓急道:“你过去救她,只会害了她!” 但为时已晚,阿斗已迅速跑来,看见黄皓在远处,大骂,“还不快传太医和过来帮忙!” 远娡心一慌,更是恐乱,只怕睿出不了门。饶是黄皓胆大,一把扯下令牌趁阿斗只顾着她,把令牌交给了他,装着骂道:“还不快去传太医!光站在这找死吗!” 睿回过头深深的看了她一眼,带着遗憾转身离去。看着睿远去的背影,她心中一痛,再不知人事。 太医道了无碍,可她情绪太低落,影响到了胎儿,不能再受刺激。送走了太医,阿斗再也不走了。今日是十五,本应留在皇后宫中陪伴的。可阿斗倔得再不听人劝。 他只是握着她的手,再也不离开她,“紫烟,你可知道我有多么的担心。我害怕你会有事,害怕我会失去了你。” 他慢慢的俯下身来,听着她肚子里的动静。她的身子,如今也越发的迟钝不灵便了。她左手托腰,只觉腰骨酸痛难受。而他听得如此仔细,细细抚着,生怕再伤到了她。他从不过问她做的任何一件事,故他亦不会问她今日为何摔倒。他只是静静守着她,“答应我,往后别再难过了!你的泪都流到我心里去了。”他轻吻着她的眼睛,小心地拂过她左耳边上的细细的疤。 伤口终是好了,可细痕犹在。阿斗并不在乎,只在乎她是否健康。终于,她问起了一直不明白的话,“阿斗,你究竟喜欢我什么?” 他见她突然问起,停下了细吻,只看着她,手摸着她的眼睛,低言,“喜欢你的特别,你与任何一个女子都不同。你从不向我索求,总是睁着一双郁郁的,满是心事的眼睛瞧我,好像在说,你能保护我吗?故我一直想着,想着给你一个家。我喜欢你的眼,那种如紫烟缭绕的烟眼。还有你的性子,特别的性子,总想让我去呵护。尤其是那日,你在四王手下,那无助的眼神让我动容!你不慕富贵,总是缥缈得如烟如雾,故我总想着抓紧你。” 他的声音越发的低,手环抱着她往上缠来。他竟是喜欢她的眼睛么?看着眼前这个长不大的帝王,痴情宽容的丈夫,她的心却无法去接受他。 走在宫外的小湖边上,清风阵阵,很是舒服。比起在宫室来,真是好多了,那些宫里不知埋藏了多少冤魂。远娡忽然想起了如良人,那曾盛极一时的如夫人,也只因着她的不喜,而被阿斗永远的唾弃。后宫的女子,活得太累,太无尊严。 这里好静啊,她深深吸气。百花的香味皆钻进了她的肌孔里,她懒懒的躺在湖边上,任遍地野花青草覆盖着她。躺着看落日近了,却忽地想起,有些日子没去拜见皇后了。关于皇后欲杀她之事,她定要装作不知。于是也就往皇后宫里走去。 许是她穿得实在素了,再兼脸色苍白,并未带侍从,只孤身一人前往,故皇后宫里的人也没认出她来,只当是宫中侍女并没通报。 当皇后看见永新夫人时,大为惊讶,连忙让她坐下,责怪一旁的侍从。并关心的问起她身子可好,那日也太不小心了,怎就摔跤。远娡只轻轻一笑,掩饰过去,更是万分恭敬地向她请安。 “听闻如良人每日里在宫中十分安静,总是看书。这会儿,倒热心起学术来了。也好,将来蜀国多个女才人也是好的。好学,总是件好事,能使人明理儿。”皇后忽然话锋一转,提到了如良人。远娡却是一愣,她如此说,到底是何意思。是在责怪她吗?大家都知道,如良人的失宠是因为她,且如良人害她的手段也就只有她和从美人知道。不明所以的人定是说她侍宠自专迫害宫妃了。 “读书确是能将养性子,明史明理,妹妹也爱看书。”远娡只有硬着头皮回答。皇后听了,脸上的笑容舒开,看着手上的《女箴》而言,“如良人性子是大了些,多读书对她倒是有用。最难得的是妹妹,如此年轻却沉稳内敛,知书达理,这种不骄不躁最符合《女箴》上的妇容德言工了。” 听了她的赞美,远娡更为紧张,她是在暗示自己内敛深沉,攻于心计吗? “如梦,如梦,落花啼嘤残月霜冻;回令,回令,雁字回时残眼愁浓;西楼清影难泻,回梦,回梦;人儿消瘦月满西楼,如梦,如梦!”远娡抬眼,是皇后在歌唱,那优美感人的声线听了让人心生共鸣。皇后也会有如梦愁肠的千转思念,那是小女儿千转回肠的怀春。她也有女儿时的惆怅啊,只是不知那人是不是阿斗。远娡到今日方才明白,皇后的声色才艺绝不在自己之下,只是她为了蜀国不邀宠;不以声色迷惑阿斗,只做着一个让阿斗又敬又畏的贤皇后。只有唱歌时的她,才放下了作为皇后的重担,如一个初长的少女,温柔妩媚,述说着青春岁月的情话。 “平常是妹妹为姐姐歌唱,今日妹妹身子不适,姐姐为妹妹舒解一二,妹妹不要过多发愁了。”顿了顿,她道:“宫宴妹妹遇险那样的事,也不会再发生了。这亦非我所愿啊……”她一怔,收了话头,把一碗暖汤递给远娡。远娡恭顺的接过了,只装作什么事也不知道。心下明了,皇后对于上次欲除去她的事,感到懊悔。如今,她多般暗示,只是想让自己别在迷惑君上,安心做一个夫人罢了。 “谢谢姐姐一番心意,妹妹并无多想。如今妹妹只盼望孩儿能顺利诞生,健康成长,妹妹定会做个贤妻良母,相夫教子,不求富贵,只求我儿一生平安这就够了。”她由衷的说,也婉转表明了她对蜀国不会有害的念头,只想平安终老。她相信皇后听得懂的,她暗暗叹气,魏皇的任务她是完成不了了。有了这个孩儿,她如何还能置蜀国于颠倒倾覆之中呢!希望皇后也能明白吧。 她牵了远娡的手,走出宫外。皇后是个不多话的人,故远娡陪她默默散着步。她微微鼓起的肚子也如自己这般有四个月了,她应能体会自己此刻的心情,只是想做个好母亲再无其他。远娡忽然想起了挂于腰间的香包,伸手一摸,却不见了。心头一恍惚,定是来时掉在路上了。她心下不悦,那是兹为她做的,香包里还有她的一缕秀发。是想等孩儿出世了让他戴着起护佑之效。 走了一会,皇后累了,就要回宫歇息。远娡要送她回去,她笑言,“妹妹也累了,快回宫歇息吧”说着自个儿回去了。 远娡定定站着,越想越不对。头发衣服一类是不能落于他人之手的,她的香包掉落,若被有心人拿了,岂不儿戏!“听闻如良人每日里在宫中十分安静,总是看书。这会儿,倒热心起学术来了!”皇后的话又响于耳边,如良人?!一路寻找,今日走过的地方皆仔细找了,仍是没有她的香包。 她匆匆回宫,找来兹。兹被她的怒气吓到了,低言,“我路过厨房时,无意听见厨官和厨娘的对话,才知道做此香囊可为孩儿祈福。”远娡的疑问在心头转了又转,为何总觉得事情不对劲!“对了,那时厨娘因着娘娘有孕,宫里的奴婢也跟着受重视心情大好,还唱起了歌谣!”兹补充道。 “怎样的歌谣?”远娡心突地一紧。 兹清唱了一段,她仔细的听着,越听脸色越沉重。“娘娘发生何事了?”兹也看出了她的不妥。兹唱的是蜀中古老地区的民谣,那个地方多蛊术瘴气,应是羌戎一带的不毛之地。她忽然想起了如良人,她可是巴蜀少数民族的族长之女!原来,她是想用巫!远娡暗笑,皇后今日多次提起如良人,还唱起歌,原来是想提醒自己。 远娡头一沉,血气上涌。她能对自己宫中之事了如指掌,宫中有她的心腹! 当再见到阿斗时,远娡装作泣泪,阿斗果然百般劝慰,劝了良久,她方言,“如良人因为我而失宠,很是可怜。而我的孩儿在怀中总感不稳,定是我恩德不够,以致孩儿不安。” 起初阿斗坚决不肯去看如良人,因他答应过她的事一定要办到。但经不起远娡的苦苦哀求,终于答应去看看她。他离去时,在月下回头,“紫烟,我去去就来。你千万别难过,你知道的,我对她并无情意。”说完大踏步去了。远娡坐于宫中等待,只让兹悄悄跟了去。 结果出乎远娡的意料,如良人依旧无事。只是她的仆人为她顶罪,听兹描述阿斗去时,如良人睡下了。阿斗正想离开,却闻到了一股异味,顺着味道去看,竟发现一女子在房内起巫。而那香包赫然在几案上,她的一缕头发被捆在草人上,草人上有她的生辰还钉满了钉子。尤其是肚子上全是触目惊心的长长钉子。那女子言不干主人事,是自己看不过眼,永新夫人这般的迫害如良人,故想暗中除去永新夫人,为主人报仇。阿斗本要一并除去如良人,但看见如良人楚楚可怜的泪眼,也就打了她进冷宫,让她永远不得面君。 远娡苦涩一笑,阿斗果然还是忘不了他们之间的夫妻之情。如良人能把所有的罪责推得一干二净,她真厉害!心里竟恼怒起来,阿斗对于要害她孩儿的凶手这般容忍善待。心里恼了他,让兹伏侍着躺下安睡,不许阿斗进来。 远娡算计着想让阿斗去看到如夫人如何用巫害她,却功亏一篑打草惊蛇!“娘娘,皇后不是有言她整日里看书吗?定是在找巫蛊一类的书,我们何不把她的书找出来作为罪证!”远娡听了,抬头睨了一眼兹,心中不悦道:“阿斗已勉了她死罪,现在做这些有何用!”兹知道只能再缓缓图之不宜过急,也就侍立一旁待她安睡。突地,孩儿踢了她一脚,迷糊中,她听见兹开心得大叫,忙忙地煮安胎药去了。兹好像在唱着歌,不过是孩儿踢了一脚,让兹美成这样。她也没在意,睡了过去。 突然,四周变得一片漆黑,远娡感到害怕!只见前面有湖,她拼命奔跑。一看,怎么她变成了小鸟?她大惊,看着水里那万分美丽的鸟,她想叫,水中的她的眼睛那样惊恐,因为她叫不出声了。她引以为傲的歌声变成了鸟声,一样的动听,比她的声音还要优美。她真的是一只鸟吗? 她到底是谁?正恍惚,一道金光闪来,她回头,一支箭乘着太阳的万道金光射中了她的肚子,是如良人!孩儿,我的孩儿!远娡大惊,血流了出来,无比的疼痛。 “紫烟,怎么了?快醒醒!”是阿斗摇醒了她。为她抹去一头的汗,温言让她早些安睡。她一惊,摸摸肚子,原来是一场梦。方安心地躺下,带着疑惑又进入了梦乡。 清晨阿斗刚刚离去,兹就迫不及待地把药端给她。远娡一笑,言“难得无人打扰,就你不让我多睡会。” “身子要紧,可不能让孩儿惊着了。”兹也是笑。“阿斗怎么就跑我宫中来了?我不是让你守住,不让他进吗!”她心情也稍好了些,于是和兹开起了玩笑。兹大窘,“阿斗可是皇上,怎能让奴婢挡了去路!且他只是看着娘娘安睡,娘娘也没见着他,自然也就没气可生的。” “好你一张利嘴!”远娡伸手去揪她嘴,忽又皱眉,“阿斗一直守着我安睡?” “是的,娘娘!他一直坐于榻旁,看着娘娘,为娘娘盖被子。他为了娘娘能睡安稳可是一夜没睡啊,天还未亮就去开朝会了。所以娘娘为了皇上和腹中骨肉快把药喝了吧。” “就想哄我喝药。”远娡笑着,心中暖烘烘的,阿斗对她如此好,她怎忍心再让他成亡国之君。 摸着腹中的小孩,她忽然想起了翩翩的孩儿,秋眉!她也有四五岁了,只不知她可好,花若那时把她送了出去,一直失了联系。她吩咐兹事后去找,别让花若知道,可也一直没找到。 远娡对花若始终避忌,她越来越不在自己掌握之中。如是想着,远娡接过了兹手中的碗,也没多想,喝了下去。因她最是怕苦,故只喝了一小口。方想开口对兹说话,她已知道往后的路该怎走,她不会再害阿斗。却被一声厉喝打断,“别喝!” 远娡一抬头,看见从美人头发散乱地匆匆跑来,也顾不得礼数一把抢过自己手中药碗摔了一地。 兹大为不满,因这是她亲手所熬的汤,但兹还未来得及开口责问,从美人却一把拉过了远娡,急道:“娘娘可有喝下?!” “只喝了一小口。”她一听,脸色惨白。远娡转念一想,急急地扣喉呕吐。 “那是皇后暗中下的鸩毒,她已知道了你是魏国来的奸细!”从美人立刻传太医,一边帮她灌水呕吐。 兹乱作了一团,忙去叫阿斗。 “孩儿,我的孩儿!”远娡开始感到了腹中一阵绞痛,这是中毒的症状。她的心狂乱,她的孩儿,一定要保住!哪怕她的生命保不住也要保住他啊! 眼一黑,昏死了过去。 “紫烟!”阿斗见她转醒,高兴之余,红肿的眼也刹那的舒展开来。因着她太虚弱,他忍住了要抱紧她的冲动。 “孩儿呢?”她习惯性地以手护着腹部,但已见滚圆的腹部如今已平坦如初。一阵撕心裂肺的痛苦把她逼到了绝境。“不是的,这全是梦!不是真的!不是真的!”她奋力推开他,她要睡觉,再睡醒了,梦就醒了!一切都不是真的了! 阿斗却紧紧的搂住她的腰,不让她乱动。他的手触碰的感觉使她意识到了腹中的空空。 “我的孩儿呢?我要去找他!”远娡奋力坐起,阿斗一把抱住了她,“以后我们还会有很多的孩儿!很多很多!”阿斗的泪水流干了,而她口中一甜,一股鲜血涌出,喷了阿斗一脸一身。宫人来分开她与他,他只紧紧的抱着她,不让人靠近…… 远娡失声了,因郁结在心,声音无法出来。兹说,她们这头宣太医,那头他就进来了,如预先知道的一般。那碗的残渣阿斗早已收了起来,但太医却说是娘娘受风寒而造成,与药物无关。看来太医是受命皇后而来的。 经此一役,远娡大概明了从美人的身份,因是魏皇派来的细作,故对自己分外注意,却使自己误会了她的别有用心。她刚从皇后宫里偷听到这一切,却来不及赶上了。远娡仔细地想,终于明白皇后为何会识穿自己身份。烟雨宫内有皇后身边的人,而兹煎药时所唱的歌,那是魏皇宫里的小曲。她们在魏宫住了一年多的光阴,有很多细小的风俗刻在了生命里,而自己是不自知的!这要命的曲调,是魏皇为她所作,只能来源于魏宫,精通音律却一直深藏不露的皇后又岂会不知!她有今日不怪别人,只怪自己!怪自己粗心,怪自己自视过高!成王败寇,活该她有今日! 但,她一直想不明白!她来到蜀国,虽是别有用心,但她有了孩儿,她已想收手。为何受了她恩惠的皇后却要如此害她?!她已向皇后表明,不会再轻举妄动,她只想养大自己的孩儿,为何皇后还要苦苦相逼! “人心变幻不定,大抵如此!娘娘聪慧,一早就应明寥的。”兹一语点醒了她。皇后一心要除去她,害怕她毁了蜀国的基业,故而毫不留情。她的性命无关紧要,但她的孩儿…… 若非她喝得少,而从美人有太子上次来时给她的解百毒的救命丹丸,恐怕她这条命也拣不回来了。 她恨!她恨这里所有的人! 阿斗发了雷霆大怒,那药果是毒药。他要废掉张皇后,但群臣一致反对。张皇后也不肯认错,极是刚烈,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蜀国基业。 阿斗为了永新夫人和群臣力争,更说张皇后失德,不顾皇家子嗣,毒害永新夫人。他力称紫烟是黄皓的姐姐,是蜀人。群臣也被驳得无话可说,毕竟皇后确是难辞其究。最后不了了之,但从此以后,再没人敢直面说永新的不是。远娡也因此在蜀地稳了下来。皇后虽没被废,但再不受宠。如此一来,皇后对永新再没威胁。 四个月的时间匆匆过去,远娡的声音终于恢复,但她愈发地不愿开口。如是见了人,更加地不愿理睬,包括阿斗。 她抚摸着小腹,呢喃,“孩儿,你怎么丢下了母亲就走了!”她开始疯狂的做着小衣衫,八个月了。她的孩儿也快出世了。“孩儿,你快要见到母亲了。你可高兴?” 小衣衫被阿斗无情的撕破,裂锦的声音使她清醒,“孩儿,别抢我孩儿!” “够了!紫烟!孩儿已经没有了!没有了!”阿斗用力摇着她。 “你走开!我不想看见你!”远娡重重推开他,看见他就会想起她惨死的孩儿。他死死的抱着她,让她尽情的撕咬发泄。把他的龙袍也撕破了,她仍是不解恨,不解她心头之恨! “报!”一个宦官不理命令私自闯了进来。阿斗大怒,“孤不是说了吗,在烟雨宫概不见宣。” 那宦官却不俱怕,“皇后八月早产了,现很危难,太医在诊治,请皇上速去看看吧!” 阿斗大怒,一拍案几,怒道:“来人啊!把他推出去斩了,从此不准再提起皇后!”那宦官被侍卫拖了出去,叫骂声尤不绝,“你这昏君!蜀国必亡于你手!” “慢!”远娡终于恢复过来,她已经没有孩儿了,她的命是魏皇与太子救的,今后就是他们的了!张皇后,你不是要保护蜀国吗,我要让你后悔莫及! “紫烟?”阿斗见她冰冷的面容,十分担心她的身子,道:“你若不解恨,可把他作成人彘。” “不,留在我身边侍侯。”那人听见要作成人彘,脸色大变;如今听她要留他性命,仍是不敢信。“还不快谢恩!”阿斗怒骂,看着他的眼神尽是凌厉杀意。 那宦官却是不跪谢恩,她一挥手,“随他,先让他在宫中候着吧。” “紫烟,你若是喜欢小孩,我们以后定会有许多的。”他搂着她,她却再没了昔日的负疚,她对他连最后的一点感情也没了。若非他,她的孩儿怎会不见了!若非他的张皇后这般无情,她又岂会有今日。 她一转身,道:“我累了,兹送皇上。” 兹看着远娡,很是为难。阿斗见她如此决绝,起了身,温言“我过几日再来看你。” “皇上对您如此体贴,娘娘岂可如此?我们在宫中的岁月还长,您不能这样下去。”兹道。 “先下去。”远娡一挥手,再不言语。 长此下去,阿斗定会厌烦她的。而她要控制他,就必须得他宠爱。但,她真的不愿他再碰她!她不能原谅他!远娡十分懊恼,对他越加烦厌。她要张皇后看着蜀国灭亡!远娡坐起,看着镜中的自己,身段依旧那样的窈窕婀娜,只是脸色太苍白了。 “叫陈研进来!”她端正而坐,让兹唤来了差点要被阿斗处斩的宦官陈研。 他十分傲慢,却不拜她。 “知不知道,本宫为何不杀你?!”她看着他,端起了盖碗,茶又凉了。 “妖妇!要杀便杀,何必多言!”他一脸的大气凛然,远娡看着却是对他妩媚一笑,他一怔,复又怒目相视。 “难道你真不怕我把你做成人彘?”她软软的语气温温的扑在他脸上,他连大气都不敢喘。她靠得他近了,他身子却在微微的颤抖。 远娡复又一笑,“连变成人彘都不怕,何必如此怕我?我又不会吃了你!”手拂过了他的脸。他只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宦官,样貌端正大方,眉眼伶俐,会是个能办事的人。 他跪倒在地,言“娘娘要杀便是!” “起来吧!我是看重你胆大,方不舍得杀如此忠义之士。你就在本宫宫里候着吧。走出了这个宫门,难保皇上不杀你。”旋即挥袖让他退下。他见她竟是饶过了他,还为他处境着想,虽没谢她,却是一揖,退了出去。远娡知道,他的心里防线已被她打开了。男人,都只不过是贪色的东西! “娘娘是想把他收作心腹?”兹谨慎问道。 “我要蜀国灭亡!”她的声音再没有了丝毫的感情,阿斗对她来说,只是一件复仇的工具。 “娘娘,何必带着仇恨而活?这样对他不公平!”兹规劝着她。 “那对本宫就公平吗?对我的孩儿就公平吗?本宫根本不爱他,与他同床共枕想起都觉得恶心!”永新指着兹骂。她终是不再劝她,只静静的伺在一旁。 远娡的心一痛,想与她说话,但终是一忍,她不能再心软!对任何人皆是! 良久,兹叹气,“小姐,您变了。” 没错,她是变了。既然他们蜀人,那么乐意把她说成是亡国妖姬,那她就成全了他们。亡国妖姬?!永新冷笑…… 她冷道:“从此往后,只有永新,你该尊我一声,永新夫人。” 阿斗已有好些日子没来看永新了,但他从不在其他妃嫔宫中留宿,只整日里和黄皓玩乐。黄皓很会哄他开心,能想出好多有趣的游戏。 永新不开口,只盯着黄皓看,他浑身不自在。她指着他,言“黄公,怎么这许久不来看看姐姐?” “呦,姐姐,小人现在不是在您跟前不是!”他的眼睛转得极快,说着体己的俏皮话。 永新“扑哧”一声就被逗笑了。她让兹把厚礼递给他,他连声磕头谢礼。永新不宣他起来,他只好跪着,低着的头不时的偷看她的神色。“黄公,最近皇上如何?” “还不是老样子。”黄皓不肯和她说实话。他为阿斗进贡了不少美女杂玩,这些永新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黄公,你是否觉得笼络住了蜀主就大可无忧,荣华富贵了?”她的指甲轻轻地刮过木案,尖锐的声音响起。他低着的头不敢再看她,只老老实实地回答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本宫也不怪你!不过,姐姐也不是永远那么好脾气的。你去为本宫好好办成这件事,自然有你好处,否则——”她横他一眼,却不往下说。他很是不自在,永新忽然一阵娇笑,道:“你看看,一家子人的,姐姐还能说出什么话不成。” “退下去吧。”说完了,手一挥让他走了。 永新的腰身还是那样的纤细,素腰一握的柔弱缥缈在她身上也不过如此。湖水蓝的衣裳穿她身上无比的秀丽,那是蜀中渔家女子的布衣。浅浅的裙摆露出精巧的小布鞋,鹅黄的小布鞋上缀着珠片编成的小花。颤抖的花心是一颗颗细小的珠子。 布衣浅色纹带上绣着蝌蚪纹,游弋着一种古朴原始的美,襟边上别出心裁的绣了一条蓝领小鱼,灵动有趣。 乌发如瀑,直直垂下,那样的长,折射出丝锻般的光泽。衣服摒弃了宫妆的约束,小巧渔家女的形象更显出永新容颜的精巧娇丽。 她含笑摘下一朵兰花,轻轻固定于从新绾起的玉兰髻上。香风细细,青丝云鬓散发着淡淡的白玉兰清香。再取来柳鱼形银镶碧玉笄簪于髻发。发皆纨在了脑后,十分清爽。只留了两鬓几缕青丝,迎风飘起,很是洒逸。 永新再细细的把左鬓一缕青丝卷起,卷成了如意梅花小结固定于左额上,犹如贴了鹅黄。把黄玛瑙点缀碎金银的蝴蝶钉子夹在如意梅花结中心,犹如蝶恋花。娇弱花心颤,生动娇俏。一条小鱼形的花钉别在了右耳上方,长长的垂下几缕青丝。 一切打扮好了,她从乌蓬小船上走出。这连天的璧湖也无法掩盖住永新的天姿国色,脱尘得犹如一尾小鱼,悄悄的从水中探出了头。 船停在了湖边,四周绿树掩映,真真的花红柳绿。她把翠绿欲滴的叶子贴近唇边,一首首动听的歌飘飘扬扬的如涟漪扩散。 脚步声近了,那熟悉的兰香笼着她。永新的心猛烈地一跳,复又平静下来。放下了绿叶,拣起船上小小的石子,犹如那顽皮的小孩,轻轻的把它丢入湖中,惊起了一璧的碎玉。 “一枝攀进阑舟来,轻盈柳绿涟漪开。不拟璧玉因何碎,只为小鱼探头来。青鸟殷勤无所献,家书闻报玉人杳。香腮春风桃花脸,徒留一枝音已逝。”她轻轻撩动碎碎的一枝进舟来的绿叶树枝,清新的露珠洒落她的眉间,眼间,发丝上全笼着了清香的露珠。 云纹玄服的衣摆子近在了她眼前,抬眼回眸,轻颦浅笑,娇脆的道了声,“公子万福!”盈盈羞怯的看着他。见他神色全是喜悦,永新心中冷笑,阿斗啊,阿斗!你也是甘心受控于我掌心中的。 一旁的黄皓也是冷笑,就手旁观,看着这一出好戏。若非他肯引阿斗来此,她也不能如此顺利的引起阿斗注意。 阿斗伸出手来扶她,船中晃动,一下站立不稳,眼看着正要摔下,阿斗一把抱住了她的腰,永新脸泛娇红,阿斗愈发的不可自持。媚眼如丝,睨他,却又羞于开口。盈盈细腰握在他手中,他越发的心神荡漾。旁边的黄皓和一班侍从早已走远不见。 轻轻的一声娇吟,他方觉抱了她良久。于是和她同上了船,永新也不说话,只含笑摇着船橹,向着湖心游去。 “阿斗何以如此看我?”永新嗔道。那回眸,眼媚、声娇,还有那颤抖的发间小鱼,使他的眼再离不开她。“紫烟——”他轻轻的唤。 “我是你的永新。”永新,永新,永远新鲜,永不乏腻,不是吗?她放下船橹,走向他,他伸出手把她搂在怀中。她温柔的靠在他胸膛,唱着缠绵缱卷的渔家小曲,《渔歌子》:“屏画江风难讼,荻花碧烟中,水为乡。如梦,蓬作舍,尤月落花烟重。如梦,消睡残,一曲酒盈杯满。心事消残,梦江残月影却,如梦,如梦,盼留一夕,侬家日月;莫消停,花残月葬。” 阿斗动容的吻着她的发丝,轻言“莫说是一夕,我陪着永新每个星夜,永不离去。”她无言,只紧紧的靠着他,洁白的皓腕微露,冰凉的柔荑拂在他颈间,他的眼深深的窝着,原来他也有许多难言的隐痛。但,这些都将不再与她相关。她作这许多,每一次的回眸,每一个眼儿媚,含的不过是计算,抛出的不过是杀伐,而不是感情。 乌棚内,小小的垂帘暖阁清逸温柔。他轻轻的将她放下,轻解罗衫,他还是那样的轻缓怜惜。但一切,她只是默默的承受,承受那无法言传的隐痛与苦涩…… 第34章 惊鸿一舞,奏章落 永新怀中抱着的是张皇后的孩子。阿斗已把孩儿过继给她,她就是嫡母。阿斗虽没再册立皇后,但永新的地位再无人能撼动,且代皇后掌管凤印。 孩子还很小,软软的如棉花糖一般。这是阿斗的长子,阿斗为他取名,刘璿。她时常想,阿斗为何取了睿字?只因对魏太子睿的芥蒂吗?她叹气!一旁的从美人让美姬公主过来抱抱弟弟,美姬五岁大,活泼可爱,十分伶俐。看着睁着大眼睛的璿,远娡心里有说不出的苦楚。璿好像很依恋她,一离她手便大哭不停。无论美姬如何哄他,就是不依。无法永新只好接过,他“咯咯”两声就笑了。永新摸了摸他的头,他笑得更欢快。 “妹妹似乎很喜欢这孩子。”如今的从美人再不是当日的美人,话锋再也不作掩藏了。看她语气,似对这孩儿不满,远娡想,她挑起了自己旧伤,只为除掉这孩儿。看着从美人渐渐隆起的肚子,永新忽然有种厌恶。从美人也希望自己的孩儿将来能当太子罢。人的心,总是贪得无厌的。 阿斗终日与永新流连在乌篷船中,随水而飘,不愿离去。他对永新是一如既往的痴情,不管任何的人和事。 而黄皓对永新夫人也加倍地小心。他曾想再找一个可与她相比的美女,四下江南终是一无所获。永新对他的行为深感厌恶,私底下已让兹教训过他。如今后宫中,她可说是大权在手,再无人敢挡。 黄皓前段时间里进贡的美女被阿斗尽数抛到了一边。在永新失去孩儿,失宠于阿斗的那段时间,黄皓背着她做了不少事。这些永新都是知道的,故今日他才会如此顾忌她。在那段时间,阿斗虽有众多女宠,但仍是不留夜,也不准任何妃嫔进他宫中。一个得宠正盛的淑媛,侍着盛眷正浓,骄矜的以为阿斗会纵容她,私自搬进阿斗宫中,并丢掉了永新的衣衫。阿斗下朝回来,见她如此,大怒,生生打断她四肢,把她扔出了宫中,并对全宫而言,不许任何宫妃进他宫中,除了永新。而那时的她,仍在失宠中。 而从美人能升作从淑媛,全是远娡一手提拔。她为从淑媛争取回了女儿的抚养,从淑媛对她更是忠心。凡是她不敢做的,不忍心做的,从淑媛一一为她办妥。如良人已被从淑媛暗中绞杀,做得干净利落。从淑媛会是她的一件好武器。后宫里再无人是她对手,也该有其他行动了。 “紫烟,”阿斗从背后环着她,她微靠在他身上,看着江月倒影,他轻吻她发丝而言,“你在想什么?” 他许久不这样唤她了,她看着乌夜江天,轻声问他,“阿斗整日里陪着永新,不腻吗?” 他扳过她身子,眼睛深深的看住她,“我永远都看不腻紫烟的眼睛!”捧着她的脸笑言,“冶容多姿鬓,芳香已盈露。玉软花柔,妍姿娇艳。紫烟你真是一顾误人城,再顾倾人国啊!” 她身子忽然一倾,带起了软软的云衫水袖,横卧在他怀中,媚眼如丝,娇声笑道:“我是你的永新。”她不再喜欢,他唤她紫烟。轻缓的手冰冰凉凉的搭在他颈项间,清淡芙蓉脸,靥蕴七巧笑,她的笑容轻轻的扰乱了他的心神,迷醉了他人。 她轻颦浅笑,回眸嗔道:“阿斗竟把我比作妖姬而看?!”心中早已明白他意思,手不轻不痒的拂过他脸庞,他伸手来抓,她早已把手缩回,对他一睨。她掩于宽袖里的药粉悄悄的撒于酒杯之中。“永新单是素肌清容就已仿如天人,冶容之艳无人能及。”他举起她的皓腕放于唇边细细吻着。她脸一红,闭上了眼睛。风吹仙袂飘飘摇,那吹起的鬓角衣襟,是他轻轻揭开的罗衫。 “果真是粉腻酥融娇欲滴,盛兰也不及永新的芳馨满体。”他抱起她走进乌蓬内,他细吻缠上,她娇笑连连的推开,嗔道:“岂有如此无赖之徒。”他偏是缠着不放,手搂于她腰间,轻若齐纨素,盈盈小腰使他更是难以把持。而她却在想,该是时候去见见皇后了,等她掌握了干政的能力,她要皇后看看,看看自己一手造成的局面,想到此,永新笑了!但她的孩儿,却永远的失去了,她赢了又如何…… “永新如此衣衫半掩,玉肌冰骨犹如春半桃花,让我很是爱不释手。”他和她调笑,眼中□□大盛。见她转过了脸不理他,却来轻掐她细腰,她推他不得,终是“扑哧”一笑,回眸看他,自己先羞红了脸。 她把酒奉于他,轻唱了一曲《顷杯乐》:“波光生艳,醉月夜,哪管露重。神女巫山若渡,襄王春宵夜暖,是处阆苑仙璋,春山夜露。莫禁夜今宵,玉漏急相催。更尽一杯,顷杯乐,向晓色,春颜消退。” “我绝不负今宵!”他在她耳中低言,喝过酒后,微醉的眼迷离荡漾。她娇羞得别过了头,仍那花钿委地无人收…… 披起衣衫,走出船中,月儿正明。永新点上了烛火,江风轻轻拂着,轻缓漫舒。翻开他带上船的奏折竹简,竟有如此之多。她细细翻看着,把对她有微词的竹简全沉入江中。再翻看,标有‘诸葛’的奏折吸引了她的注意。 永新翻开而看,又是要领兵攻打魏国的奏折。她实不愿两国开战,那样魏皇就会终日烦恼,而太子也不得安心。睿儿只想看着她在蜀国过得快乐,故他不愿两国交战。她也不想。 “紫烟——”她闻声连忙走进蓬内,阿斗已然在熟睡的梦中。他熟睡中,自然而然地握住了她的手,她一颤抖,忙忙把手缩回。“紫烟,别离开我!别离……”他在睡梦中仍想着她么? 可她不会在乎了。当孩儿失去之时,她对他再无负疚。回到舱外,远娡看着成堆的竹简,知道累月的游玩,阿斗已疲惫万分。惟有他厌烦了政事,她才有机会插手。她一定要暗中把持住蜀国的朝政。正因此,她方会用‘采春露’一药,令他耽于玩乐,身体疲惫,而她才会有处理政事的机会。 诸葛亮要出兵,想阻止他也是不难。但,还要再观阿斗的态度。不能盲目的插手政事,这样只会弄巧成拙。她手拿着竹简发呆,看着月影沉浮。想起她沉寂了如此久,也该有所改变。 “紫烟。”阿斗仍在梦中唤她吧!她不理会,只想着如何阻止诸葛亮出兵,或让他出兵无功而返。 “紫烟?”她翻动着竹简,只随他呼唤。“哎!”一声叹息使她心一沉,难道他醒了吗?她猛一回头,见他站在她身后,眼睛窝得那样深,只静静的看着她。他袍带松散,敞开的胸膛迎着晚风。 她忙走到他身旁,为他收好衣襟,以免他着凉。他一把抓住了她的手,窝得深沉的眼睛,看着身后的奏折,问“你为何翻看奏折?” 他想如何?永新忽然发现,他变了很多,很多!不止她变了,他也变了。他变的愈发的深沉不可测。他的眼眸,窝得那样深,深得看不清他心里想着什么。难道,他真的要治她罪吗?原来她高估了自己。 “请皇上治罪!”她跪下,眼泪含在了眸里。 “紫烟,你变了。”他扶起了她,把她抱于怀中。她只软软的靠在他身上。他的下颚垫着她肩,他轻轻地摊开那一堆奏折。 “阿斗,你不怪我吗?”她仰头问他。他低下头,轻吻她唇,复言,“我相信紫烟,这是我允许你看的,何来责怪。” 她心一动,却是控制了自己的情感,“我还是喜欢你唤我永新。”他听了,轻笑出声,话语里透出了无奈,“你变了,变得比以前更加的不快乐。你可知,我看着有多难受。”他扳起她的脸。她终是垂着眼,不说话。长长的睫毛不时地颤抖,正如她动乱不安的心。 “永新,把有关弹劾你的奏章找出来。”他松开了手温言,看着她的眼神却是搀杂了怜惜的复杂。 “阿斗,这是为何?”她疑惑的看着他,他的眼神变得萧索。 “我要把这些嚼舌根的人全杀掉!”他的眼中杀气大盛。永新一惊,不知他为何要下此狠手。“阿斗,何必如此!” “我不想你再受一点的伤害,一点也不可以!”他抚着她的脸,怜惜万分,“我忘不了你那无助的眼神,你来到我身边,从未做过任何的坏事,他们却冤枉你,把你害苦。看着你失去孩儿的境况,我的心也碎了。我比你更痛!我只希望你快乐。只要我能给的,我都给你。” 原来,他这样的了解她,了解她比以前更加的痛苦。了解她的心,读懂了她每一个眼神,所以他不怪她翻看奏折,他只想她快乐。但她已经控制不了对这里的恨。她放□□,也只是想他疲累,她才有机会参与政事。或许,一切他都是知道的,但他从没想过要怪她。 “其实我是看阿斗你累了,又累积了如此多的奏章,我才看的。”她看着他,此刻她不能让他疑心,她定要为他把朝政处理好。 “无妨,我信你。”他看着她微笑,复又拿起了诸葛亮的奏折。她察言观色,见他眉头紧锁。“又要打仗!”他叹出了一口气。 “阿斗不愿打仗吗?真是仁慈的皇上!” “打仗,蜀国将要死去更多的人,蜀国地小人微,怎经得起如此用兵。还要粮草补给,长久以往,国家耗费甚巨。丞相却是要一意孤行。如今三分已定,何必再争,劳民伤财。” “那也是丞相的一片忠心,更是想完成先主遗愿罢了。阿斗多多谅解才是。”她轻揉着他头上穴道,细哄着,“阿斗可要处理好和丞相的关系。” “我就是为了此事已烦了月余,仍是想不出对策,丞相一向不赞成我的主张。令我很是头痛。” “我有一议,不知可否?”她停住了手,只看着他。 “但说无妨。”他握住她手。 “丞相所做一切皆是为了先帝,其志可嘉。若只给他万余人,那他定不能深入魏国,如此自不会扰民伤财,伤了蜀国元气。再者也满足了他要报效先皇的心。且粮草方面可让他屯田自给,汉中民丰粮足,大可自给自足。再说,屯田需要时日!等他粮熟了,另有计较。真要打,凭着丞相的神威自可保一万人马全身而退,更能扰乱魏国边境,以起震慑之威,让魏国不敢小嘘了我们。如此何乐而不为?!” “好,说得好!永新真不愧是我的智囊。”他异常高兴,眼里也放出了异样的光彩。“如此,我就可安心与永新湖上泛舟了。”他搂着她的腰笑道。 她推开他,轻轻站了起来,把竹简尽数沉入了江底。 “我们还未抓住那帮迂腐臣子。”他很激动,忙站起,游移不定的看着她,不明白她为何如此。“如今也不知道是谁说过什么话了。”她调皮的一笑。 他拂起她及地的长发,温和一笑,“只要永新开心,我不过问就是。”他刮了刮她鼻子。 “阿斗对我真好。”她把头轻靠在他肩上,再也看不到他表情,正如他也看不见她的。“希望这是你的真心话,紫烟。”他叹。 “我能有如此聪慧姣美的贤夫人,处处为朝中老臣着想,护着他们,还帮我解决难题,我真是此生无撼了。”他把她抱紧。 “阿斗,还抱不够吗?”她出言戏他。 “如何能够!”他被她逗笑,可眉眼间仍是郁郁,他还藏了什么心事?“好了,如今你把一切竹简都扔了,我也乐得清闲。”永新眉眼一转,嗔道:“阿斗怎的这般懒,这可是你的江山,你不珍惜吗?” “我只珍惜你的眼泪。”他在她眼上轻吻,调笑着在她耳边吹气,“你可是让我累着了,哪还有心思理这许多朝政。” 永新闻言,羞涩不已,说不出的娇媚,仍凭他如何哄,终不肯抬头。他弯下了身子,看着她的眼睛,昔日的情话脱口而出,“紫烟永远都是那样的害羞!” 新婚之时的闺中话语,让她听着如隔世烟云,再抓不住。毕竟,她的孩儿还是失去了。 “你在想什么?”他扳起了她的头,她早已是红霞满面,连发根儿都是烫的。“你就像一条精致绝伦的鱼儿。那天江边观你,你就如那脱尘的一尾鱼儿,游弋在我心中,把我的心搅乱了,带起了无数的涟漪。我从未见过如此清新冶质的渔女。” “阿斗休要再贫。你可知,奏折还有一议说的是长江洪水泛滥。”她牵他坐下,认真而言。 “长江泛滥,倒不可不管。那关系到成千上万的生灵啊!”阿斗脸色一沉,不知如何解决。她把一堆竹简推于他面前,“这是我议好的奏章,倒是能帮上阿斗。” 他一笑,只等着听她讲解。她清了清嗓子,说道:“长江泛滥,定要兴修水利,这是利国利民的举措。水利建成,不止阻挡了灾浪,还可把土地变成肥沃良田,延绵千里。人们不必流离失所,也促进了农业水利生产。把长江地区打造成成都粮草大前方,我相信朝中大臣定是能一举通过的决议。且如此浩大的工程,定要投资大量资金。如此一来,丞相还有何理由出兵打仗呢?内患未除何以攘外。我已有修建水利的最佳人选,也一一列在了奏章上。今东吴虎视眈眈,我们要做的是迅速和东吴修好,如此这般的,我看丞相短时间内是很难找到出兵北伐的理由了!” 阿斗听完,茅塞顿开,不住赞,“妙!妙!” “如此巨大工程,定是需要大笔资金的。我愿把宫中所有财物捐出,以表对皇上的一片心意。”她看着他,一字一顿道。 他满脸的笑容,“难得你一片忠心,委屈你了。”她逗留在他的怀中,心里却无限的感慨。他是她的夫君,对她百般宠爱,而她却如此待他…… 她不让自己再多想,魏皇深恩她定是要报的!若非他俩父子,她早已死在了魏宫,也死在了张皇后手里。她不过是永新夫人,不过是亡国妖姬。她记起,她大婚之时,星象官有言,妖星出现,必是亡国妖孽已出,万般阻住阿斗举行大婚。阿斗怜她,把大夫杀了,依旧举行大婚。如今看来,大夫之言,竟是对的。 她莞尔,何必再想不快之事。兴修水利的人选,会是一场好戏,是挑起黄皓与诸葛亮矛盾的好戏!她不妨做个看戏的人…… 一日,从淑媛来阿斗宫里找永新夫人,永新和她一起欣赏着宫女跳舞。 “夫人觉得蜀舞如何?”从淑媛一边吃着精致的点心,一边看着舞。 “热烈奔放,朴实纯净,自有它的妙处。”永新观她神色颇是古怪,她是否想试探自己心意如何? “我来领舞如何?”她跃起,带动了飘飞的缎带。永新微笑观之,她跳的是从身毒传来中原的由佛教演绎而来的一种舞,形如飞天之状。 她的舞蹈很精湛,永新真的是小看了她。魏皇派来的果然都是强将,只是不明白她为何有了孩儿后反而失宠。永新拍起了掌。而正在此时,阿斗回来了。他看见歌舞也很欣喜,眼里跳跃着光芒。 阿斗的颓性被永新引发得差不多了,他是越来越热衷于歌舞娱乐,对政事越发的怠慢。永新只是在一旁暗暗观着。无人知道,阿斗批下来的奏章都是她代笔的。 “臣妾先行告退。”从淑媛见阿斗来了就要走。阿斗脸上尴尬却有挽留之意,永新暗里冷笑,阿斗也不过如此罢了。“从淑媛刚来,何必急着走呢。我身子稍有不适,先去歇息。从淑媛多陪伴皇上一会。”她笑着看了从淑媛一眼,自行离去。 “永新哪不舒服?”阿斗关切地问,就要随她进内宫。永新笑着拦下了他,“有美人相伴,阿斗何必跟来。” 阿斗听她此言,眼中大放异彩,明眸越发的闪亮。永新微笑,她耍的手段成了。他激动得抓起她的手,“紫烟是吃醋吗?紫烟不喜,我满宫的妃嫔都不要,只每日陪着你可好?!” 尚未等她答话,就让侍从去请从淑媛离开。“慢!”永新制止了要前去宣口喻的宦官,“阿斗不必如此,我真的是累了。你许久不曾看望从淑媛了,今日她既来了,就让她好好相陪,姐姐的舞姿自是一绝。”说完,对他一笑,轻轻抽回手,轻盈的转身而去,那身姿如在花丛旋转的蝴蝶,裙摆迤逦,只轻轻一旋,离开时也能带走他的心。欲擒故纵,不过如此。 永新回到寝宫,果然又摆满了成堆的文牒竹简。想起诸葛亮在朝中之时,他还会认真处理一些朝政。但诸葛亮一回汉中,他自是又恢复了本性。 看来在朝庭之上,关于该北伐还是兴修水利争论得很厉害。难怪阿斗如此厌烦上朝。永新细翻着,一则羌凉地区叛乱的奏折让她注意。边境之地如不安定,各种朝议皆不可能实施。如今这只是小动乱,如再把范围扩大些,那诸葛亮,本宫倒要看你如何北伐! “传黄皓!”永新对内门边上的兹道。 黄皓一接旨,不再似以前漫散,迅速出现在永新面前,这让永新颇为满意。她只高坐其上,俯视着他。 “不知娘娘叫小人来有何事吩咐!”他很是拘谨,对她有十分的戒心。 “黄公何以如此见外?叫我一声姐姐就是了。”永新似笑非笑的话语让他如坐针毡。 “岂敢岂敢!”他一脸讨好。 永新不说话,等着他来发问。“娘娘,叫小的来,这——” 她娇声笑道:“姐姐很久没见着你,唤你前来也不行吗?”他抬眼看她,而她对他掩面一笑,斜睨了他一眼。她的手,因着宽广的水袖,露出了半截藕臂。他看了脸一红,再不敢言语,生怕冒犯了她。 “好了,家常也该叙完了。姐姐只是好奇,黄公究竟是为谁办事?”她话锋一转,露出狠厉。饶是他好能耐,忍住了惊惧,讨好道:“自是忠心尽力为皇上办事的。” “哦?那倒是忠臣了,起来说话。”她略略抬了抬手。他小心站了起来,躬着腰,低着头,很是恭敬。 “忠臣并不难当,但只怕死得早啊!”她厉声一喝,吓得他复又跪下。“娘娘,可别吓唬我啊!我,我胆子小!” 永新走到他身旁,以手按他肩,他的身子确是在抖。“姐姐也只是开玩笑罢了,黄公何必认真。快请起!” 她再三地请他,他方敢起来。“只是姐姐不明白,黄公对哪个皇上尽忠呢?”她在他身旁轻言。他没料到永新问得如此毒,看着她竟是一愣。 她放肆地笑开了。她估计得没错,他果然是含了私心。对于他而言,哪边能给他荣华富贵,他就倒向哪边,不会有忠诚,他只想两边渔利罢了。 “小人自是最最一心向着姐姐的。”他乖巧道。只要她能给他好处,只要能笼络住他的心,要他为她办事倒是不难。她忽而莞尔,“姐姐可是一心向你的,这不,连修水利这么大的工程,姐姐在皇上面前可是力鼎了你的!” 他一听,马上两眼放光。谁都知道,这可是个肥缺! “姐姐说的是!说的是!”他一高兴,连称谓都忘了,乱了规矩。永新也不点破,微笑着问起,“不知从淑媛来历如何?”他迅速看了她一眼,小小的身子在她面前缩得犹如小孩。一个十四岁的小孩,他的心机也太深沉了。 他正要答,忽报皇上来了,真是坏她好事。黄皓显然退不及了,阿斗已来到了门边。阿斗见到黄皓也是一愣,黄皓倒很精明,忙忙跪下请安,“小人带了好玩意给皇上,却没想成皇上没在寝宫里。碰上了永新夫人,顺道给姐姐请安来了。”那双过分灵巧的眼珠子转得极快。 阿斗一听有好玩意,马上来了精神,问他是何趣事。黄皓以眼示她,说以告知了夫人,接着就退下了。好个刁钻的黄皓,她唯有压下不悦,道:“阿斗何以如此快就过来了?” “永新相伴,总是好的,何必他顾。”他看着她,认真的说。永新只是意外他会说出这番话来。她疑惑的看着他,见他蹙眉,她明眸一转,笑靥又现脸上,“那黄公的一番心血不是白费了?”她出言戏他。“哦?”阿斗抱着她坐于榻上,把她发丝中的木簪子拨落,长长的云鬓铺了他满身,幽幽的兰香从发丝间萦绕而来,围满了她与他。 “他倒是为你进贡了一宫的美女,多得数不清。把她们置于江河之上,每日坐一小舟,顺水缓缓而流。她们在舟上吹萧笛,弹琴,赋诗,画画。更有绝者,能轻身在一叶小舟上起舞。每位才女皆是绝色,阿斗看上了那位,自可上她舟中并肩共游。阿斗看提议可好?!”她娇笑声气,心道:陈研已把黄皓私下命人再下苏杭的事,告诉了自己。今日她便要断了黄皓的坏念头。 “纵然是九天仙女下凡,我也只爱你一人!难道紫烟还不明白吗?”他扳起了她尖尖的下颚,他的手在抖,她感到微微的疼痛。他的眼,那样的痛,那种情感堵在她心中,那种她也曾有过的刻骨铭心的痛,却不是为他! “紫烟,难道从来就没有心动吗?我为你作了如此之多!为何你总是将你的丈夫推向别的女人?你真的乐意看到那样的情景吗?”他一连串的发问,终使她无言。他愤怒站起,想走,终是停在了门外。 他背对着她,幽幽的说,“天下美人很多,我大可每日宿在不同女子的宫中。但为何,你总是不肯多分一分关心给我?你连一丝的醋意也没有,你对我真的无一分情谊吗?” 永新走向他,从背后抱住他,太阳被他的身子挡住,笼着她的,终究是黑暗。“阿斗,我岂会不关心你。”她只是叹着气,她是在骗他吗? 他转了过来。他那双大而深的明亮眼眸少了初见时的快乐单纯。他抓着她的手放于唇边轻吻,“答应我,别再把我推给别人!” “可是我愚笨,不会为阿斗跳舞,从淑媛却能为阿斗而舞。”她低垂的睫毛上不知何时沾了泪珠,她在哭吗? “傻孩子,不会可以学,学了不会,我更喜欢。”他治着笑,她仰头看他,不解其意。“你看看,皱起的鼻子,多古怪。”他一脸逗笑,“如今的紫烟都是在揣摩着我的喜好,为我的喜好而作安排。我不知道你想些什么,但我要的只是你快乐!要的是一个真正的紫烟,不需要你去做别人!” 她叹气,“阿斗不是曾说,我皱着鼻子最是可爱吗?” “当然,你永远都是最美好的。”他搂着她,“我已传令,今后谁再提进美女之事,杀无赦!”她轻笑,言“若是如此,蜀国百姓皆会认为阿斗是不近女色,不贪图享乐的贤君。” “作贤君多不好!”他笑着抱她上榻。她连连推开,“大白天的,好没正经!”他不依,却来抓她。她在室内躲他,身姿轻盈,如蝶在舞,他终是难以企及。不经意的,她跳起的却是甄宓的惊鸿舞。她大惊,何以会跳起了她的舞蹈? 凌波微动,玉脚生莲,躲避他的最后一旋,兰足凌空而起,轻纱作的裙摆如垂柳拂春,无比的轻柔。可心乱脚误,她终是走错了一个拍子。阿斗一把,扶住,她软软的倒在了他怀中。他的笑意越发的浓,而她此时,却是一怔,原来,她不过是想起了睿。 “曹子建的‘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也不及描摹永新舞姿精绝的一二。”他看着她的眼很是迷惘,“你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女子?让我越发的害怕!让我沉迷,但却始终抓不住你!” 他如此神情,让她起了内疚之心,“阿斗,如今不是抓住我了吗?”他闻言,只是苦笑,轻轻的放开了她。 “可曾看了奏章?”他话锋一转。 “正想和阿斗商议!”他听了,翻过了奏章,“你的意思是让丞相去镇压少数民族叛乱?” “正是!” 他略一沉思,“如此拖住他,想必北伐是难以实现了。” “如今时机不成熟,边境之乱,长江灾情,修好东吴,这三件方是首要解决的问题!”永新趁机提议。 夜半而起,看着熟睡的阿斗,永新方放心离去。回到自己宫中,不见黄皓来她处,反是从淑媛在此等候。 “妹妹何以早归?妹妹盛宠,我从未见过皇上如此爱一个女子。”她倚在宫门边上,如一只慵懒的猫,妩媚中带着羞矜,别有一番味道。 “今日之事,我看姐姐是有所误会了。”永新笑说。这一切,她是有意为之,她只是怕从淑媛贪图了荣荣,不再为魏皇办事。故而有意借黄皓来提醒从淑媛。 “我与黄皓皆是魏人,妹妹自不必疑心。我没有说明白,只是想着妹妹当是和我一般的心意。若想知我底细,我定会如实禀告,妹妹何须问黄皓那小人。”她看着永新,轻描淡写,“只是妹妹如此得皇上宠爱……” “我与姐姐的心皆是一样的。只会为一个皇办事。”原来倒是从淑媛怕她太过得宠,会对阿斗动情,而忘了自身的任务了。 辞别了从淑媛,她赶着见黄皓。她把一封信件给了黄皓,里面写着让魏皇去加大蜀国边境少数民族叛乱之事。事情闹大了,蜀国必须派兵镇压,如此,诸葛亮北伐之事只能搁置。平定边境叛乱也能消耗蜀国各方人力,物力。这是个绝妙的办法。 蜀国的政事,正一步一步地在她掌控之中。诸葛亮今后的动向,定是会带兵去平定叛乱,同时让人过东吴修好;而让杨仪去协管水利兴修之事,等他平定回来再接管水利。如此没有三五年,蜀国的元气不可能复原。北伐之事确是缓了,而她让阿斗提议黄皓去修水利,诸葛亮定是不让的,如此他们的矛盾就会产生。 以后蜀国一半的江山,怕是会毁于黄皓这小人之手! 蜀国的事,三五年内可无忧,但之后呢?之后的岁月里,她如何去挑拨? 诸葛亮一心想北伐,而阿斗只想安于现状。惟有利用诸葛亮刚愎自用的性格去挑起他们的不和了。眼下只需把持住阿斗即可。永新的心忽然一痛,她终究是辜负了阿斗。她能做的,只是保他日后无性命之忧,安安乐乐过了这一生。 这些天,永新总是睡不好,夜夜不得安生。只要她一睡着,必定会梦见甄宓,她总是幽幽的叹气,只说出四个字,“河图洛书!” 永新不敢入睡,看着天穹一颗明暗不定的星,一种不祥的预感油燃而生。 天宇中,紫薇星宇笼罩下的北方,乌云密布,紫薇星旁一个小星竟放射出极亮的光芒。再细观,天狼星犯境,难怪蜀国会有倾天水患。天狼星犯境,想必三国的天下会再起硝烟,这颗代表司马懿的将星虽小,因着天狼之助,已成了气候,这强光,就是他的命星! 难道甄宓是在担心曹家的天下吗?看着天将明,永新简单地收拾了行装,带着兹来到了江面上。一叶小舟早已准备好,她和兹上了船。 “娘娘,我们去哪?”兹一脸疑惑。她方发现,如今的自己和兹也越离越远了。心中难过,永新艰难说道:“姐姐,或许你觉着我变了。可我也是为了阿斗好。他如此天性,绝不是能担天下事的英雄。即使诸葛亮为他打下了天下,统一了三分。可他能守得住吗?一切不过是过眼云烟罢了。而且张皇后如此对我——”她心中一苦,流下泪来。 “娘娘,兹早说过了,无论何时都不离娘娘而去。娘娘看得如此透彻,我岂会不明白。只愿娘娘对阿斗好些便是了。”兹表明了她的心迹。“姐姐,你可知道,我永远都不会再有小孩了。”永新幽幽叹气,看着稀月下的水光,把她的心也如这月影般,荡碎了。 “小姐,”她看着永新,眼中有了泪光。兹轻轻的搂过了她,“我的好妹妹,我知道你心里苦。但这些都是我们的命啊!” 船到了,永新收拾好一切东西。兹把船凿沉,与她上了岸。 暮鼓晨钟,永新与兹在这宫城边上的小月山上已住了两月余。与她们来往的只有陈研。 一日,永新在山上采着茶叶,春正浓,雨前的茶树最是好。她也年届十七了,日子就这样波澜不兴的过着。 永新一身白衣素裹,只觉胜于千万精致蜀锦。蜀锦太寒,穿于身上,总是那般的寒冷。她与兹每日调茶、种桑、养鸡、读书,日子过得倒也清闲。 她收拾好了,把尖牙上最嫩的一片叶子摘下,放进了篓子里,往回走。风过,白白的长缎飘拂,带起了她的几缕头发。永新微微一笑,把它拨开。 抬眼时,却是陈研在一旁等候。他见她发现了他,脸一红,忙游移开眼睛,低下头,跪下请安。永新搂着竹篓子,连连小步走向前去,“快快请起!” “娘娘,还是赶快回宫吧!”他热切的声音带着期盼,每隔几日便来恳求。 “我只想做这山野之间的闲云野鹤罢了。”她扶他起来,转身,轻轻袅袅的往深山里走,不再理会他。 “娘娘,难道你忍心看着皇上病得如此之重吗?” “什么?”她一慌,篓子掉地。“皇上怎样了?”她的眼里蒙上了一层阴翳,阿斗你千万别有事! “娘娘,何必瞒自己,你如此担忧,为何还要固执地留在这?”他顿了顿,只看着她的眼睛,“皇上在宫中找遍了,还是不见你,他就病倒了。” 她的心一沉,眼里起了泪光,阿斗,我怎忍你受此之苦。“陈研,你知道的。我从不把你当奴仆看。我是祸国之人,留在皇上身边,只会害了他。” 他一把上前,大为激动。“人人都不了解娘娘,但是我了解!你对失宠的张皇后的孩儿待如己出。更从未想过要加害张皇后,对朝中大臣极力袒护,为政事操劳,捐出钱帛以治水患。待一切安定,却离宫而去,甘于平淡粗布麻衣。如此不慕荣华的女子,怎会是祸水!” “别说了。你小心看好皇上吧!”她一隐,消失在了深林里。 “娘娘碰见陈研了?”兹在暖着饭。她放下了篓子,抓起一把糠撒在地上。一地的小鸡都来抢吃,它们抢得可欢了。她出来也有些日子了。没了她,阿斗的政事弄得是焦头烂额,如今他是越发的离不开她。 她就是要如此,而且她离开了,他会更加的想念,她不过是在吊起他的胃口。她也是时候现身了,否则,等久了,皇帝可是要倒胃口的。 “他刚走!”永新抱过地上的小鸡,看见它们,她才会有一刻的纯真宁静。善弈在宫中,它会带着阿斗找到她的,永新看着手中笛子而笑,善弈接到她的信号就会来了。 “他对娘娘很忠心!” “那是因为我抓住了他对蜀国的忠诚加以利用罢了。”她冷笑,是她掩饰得太好了,不仅使阿斗以为她是真心为蜀国好,连陈妍她也骗过了,装出一副贤妃的样子。无论如何,他肯为她卖命,总是好的。 一天便是如此过去。 夜色下,她点上了蜡烛,卧于榻上,不多会就睡着了。 “梵音——” 谁在叫她?永新缓缓而起,跟着风的呼唤走出了远门。许久无人这般唤她了。不多会。她到了江面上。 水缓缓分开,是她来了。 “是你叫我来吗?”永新看着她,心里有了恐惧。 她不说话,只低头看着江面。永新来到水边上,冷道:“你为何要纠缠我?” “你忘了你的的身世了吗?”她岔开了话题。 “我的身世?” 她一阵轻笑,“原来你忘了。你好好回想,你的容貌如此得天独厚,不似凡人,为的是什么?” 永新顺着她的方向,努力的回想,仿佛看见了一只精致的小鸟。永新的头又开始痛了,很痛,一切又开始模糊了。 她的手轻轻的摁在了永新肩上,永新看到了一幅幅光怪陆离的画面。原来自己是佛祖座下的十八枷蓝,因思凡,菩萨让她下凡受戒。 因她遇到了幼年的姜维,他为了一只受伤的小鸟而伤透了心。最终她选择了报答他。 所有的一切,终于清晰。迷雾纷纷散去,原来这就是她的前生。“那我今生到底为何?”永新无比彷徨。 “我也回答不了你啊!”她叹气。 “那我为何活着?究竟为何?” “那是上天自有他的安排,当河图和洛书合并,也就是三分归一的时候了。” “河图洛书?” “是的。那是从我手上而失的玉枕神书!正因它的失落,而造成天下纷争不休,这是我的罪过,故我无法回到天庭!它的失落引起了商纣妖孽之乱,后被姜子牙拾去,好生利用终使天下安定。而后,它又再次失落,故纷争不断。如今它又重现人世,使天狼星犯境,必有灾祸,惟有二书合一,天下太平。而它终会再重回姜子牙后世子孙之手,若能善于利用,那天下的统一将会是死伤减轻。你我都将公德圆满,各回天庭与西方极乐之所。否则,逆天而行,只会生灵涂炭,不得善终!” “那到底谁才是姜子牙后裔?” “你是知道的!”她的身子越加透明! “甄宓,你别走!我到底要怎样做?” “甄宓——”永新挣扎而起,竟然还在屋内榻上。原来,她做梦了。兹听见她叫喊,忙进来伺候她。“收拾好东西。阿斗明天会来接我们的。”永新不动声色地抹去了额间冷汗,她终究是得回去的。 第35章 五年不老桃花面 清晨,踏着晨雾,背上竹篓,永新仍去采茶,昨夜的茶,她已炒干,入了水,便是可供品茗的上等好茶了。 小月山高峻,起雾时,让人看不清哪是雾,那是路。 发丝如柔条,纷纷冉冉,她只绾了倭堕髻,耳中明月珠。白缃绮为下裙,碧绮为上襦。风吹起了白丝缎发带,而落叶也纷纷飘在她额间。眼前是一片美丽的花雨,紫色、黄色、白色的蒲公英纷纷扬扬。 她伸出了手,蒲公英盛满了她的手,满上了她的发梢,她的睫毛,她的眼,她在紫英下起舞,那是如此的美好。 “美女妖且闲,采桑歧路间。柔条纷冉冉,落叶何翩翩。攘袖见素手,皓腕约金环。头上金爵钗,腰佩翠琅玕。明珠交玉体,珊瑚间木难。罗衣何飘摇,轻裾随风还。顾盼遗光彩,长啸气若兰。行徒用息驾,休者以忘餐。”是谁清唱了一曲曹植的《美女篇》?配以乐府之音,宫商清音,甚是动听。远娡回首,竟是阿斗所唱! 永新以为自己铁石心肠,以为只把他当扯线布偶。可当她真的见着了他,她的心也会痛。他瘦得形销骨立,眼睛深陷,脸色青白。惟那双眼还是如从前般注视着她,那样深情。她鼻子一酸,忍不住落泪。他的身子单薄得如秋天里发黄打卷的落叶,风一过,便会落地。 “阿斗,何必?”她的声音发涩,难道她对他,竟是动了真情?! “佳人慕高义,求贤良独难。这首《美女篇》便是我现下心境,难道我真如此差,使你要离我而去吗?” 佳人慕高义,求贤良独难!确是美女篇的精髓所在,美女不得遇其人,终是盛年不嫁,反映的是贤才难求。阿斗,你可知,你求的,不过是一个祸国妖精罢了。她别过了头,不忍看他,“阿斗,我并非那佳人,更不是你所要求的贤良,故我离开你。” “不!你是善良的女孩。我是知道的!”他把她深深搂入怀中,“你知不知道,后宫佳丽无数,而我独爱你一人!没有了你,朝堂上的事一切乱了套。我再无心情去管。我不能没有你!回到我身边吧!” “紫烟!”他低低的唤。她的计谋是成功了。如今他已是各方面都依赖她了,她已完全的掌控住他,但为何她还是不快乐? “阿斗,我不想再回到宫中。我喜欢夏采茶桑,冬织衣袄,我在这里会很快乐。我怕回到宫中,你将夹在我与群臣之间而为难。” “傻孩子,你和群臣的关系,早已解决。何必再想!若你喜欢,我为你在此建宫殿如何?我每日陪你在此批改奏章。” “阿斗,你知道我的。我从不慕名利富贵,我甚至不需要锦缎丝绸,我粗衣粗饭也很开心。这里的生活更适合我。” “紫烟——”他放开了她,只定定的看着她。她低着头不愿看他。看他,她会难过,会心伤。 “你不敢看我,是因为你内疚,是因为你在乎我。”他扳起了她的脸,她终是对上了他那双依旧美好的双眸。“你不愿承认你爱上了我,是不是?”他的身子微颤。 爱?她的心一阵的痛!她的爱,究竟在哪里,连她自己也不清楚。 “紫烟,如果你不回去,那我也留在这,不做皇帝,生生世世的陪着你!”他说完把冠子从头上摘下,扔到了地上。“阿斗——”要阻拦却是来不及了。皇冠落地,这是大大的不吉!她连忙拣起,而他只抓住了她的手,“如果你不答应我,你拣多少次,我就扔多少次!”他说得那样决绝,她点头,“我答应你。” 夜深了,他没有立即回宫,只说再陪她在此多住几天。他是怕她,舍不得离开这里。 小木屋,木院子,小水车吱呀吱呀的声音,让阿斗也很欢喜。这里虽不比皇宫富丽,却清幽宁静。他看着她编的小篓子,自己炒的茶叶,自己种的菜,样样他都充满了好奇,“难怪你不愿离去,这里真如仙境一般。” 她笑他傻,他却不以为然,只瞅着她笑,“今日初见,你真如天上的仙女一般。那洁白轻缈的罗纱缃绮,缎发飘飘,月宫仙子也难及一二。” 回眼看他,他微醉的眼,脸上的酡红让她脸上也是一烫。他见她如此神思,只低低的笑,在她耳边轻言,“还是你最懂我意。” 他带着她,共赴那巫山的云雨,而她却懵懂得如初生的孩童,生疏而青涩。他愈发的爱怜,他对她予取予求,也如她对他一般。他的吻轻轻的吻过肌骨,一阵颤栗带着生硬的疼痛蔓延。他发现了她的慌乱,温柔的为她拭去汗水,离开她的身体。她很是羞愧,如犯错的小猫,蜷缩起来。 他只是笑,笑里全是宠溺。“阿斗?”她疑惑的喊他。他扳过她身子,她看着他,只知道说对不起。他沉默,只紧紧的搂着她。听着更漏的滴答,黎明快要到了。 “傻孩子,不要害怕。我绝不负你!”他轻吻她额角,“快睡吧!”他允许她犯任何的错,连她的拒绝,他也大度地去宽容,只抱着她,待她睡去。她知道,他是一个很好的丈夫,但终非她想的良人。 “五年不老桃花面,芙蓉春宵夜夜深。”这是宫里人暗地里传的歌谣,五年过去了,永新夫人仍如五年前一般美艳娇悄,如鲜翠欲滴。 只有永新知道,为的是什么。她用了息肌香,那是赵飞燕传下来的美颜至宝,也是黄皓为她寻来的。用了此香,可保青春,且皮肤细腻白润,如十五六岁的少女,身材也愈发的苗条。但却有个害处,用了此香将永不能受孕。 永新倒是不介怀,因早在她小产之时,就永远不能怀上孩子。再兼她终日茹素,没有生过小孩,身段肌肤也就愈发的好。她比起五年前的羞涩,如今是越加的美,美得极妍,原本的一点婴儿肥也不见了,脸容愈发精致,体态分外撩人。 所有见过永新夫人的宫人,无比赞叹,也只有妖,才会有如此美的容颜,现在的永新夫人比起刚入宫的紫烟更美,美到了极致。 看着镜中的自己,永新开心的笑了,不老的妖姬?宫人还真抬举她!阿斗在为她画眉,如今他画的眉再不会一边深一边浅了。画得她很美,那小远山眉,弯弯细细,远如天边的一抹黛山,清黛作眉,水含烟。阿斗总是不会厌烦她的容貌,原本她以为,他对她总会有看腻的一天,可他对她依然如昔。 “紫烟,—肌妙肤,弱骨纤形,真是隔户杨柳弱袅袅,恰似十五女儿腰啊!”他放下了眉笔,端详着她的容貌,手轻搭在她纤细如素的腰上。 “阿斗看了这许久,仍要看吗?”她轻言淡笑。自五年前回到宫中,她就蓄满了一心子,一脑子的事,终难得展笑颜。幸好,阿斗从不勉强她,只搜罗来一大堆的奇珍异玩要哄她开心,逗她笑。无论是不值钱的民间小玩意还是传世瑰宝,只要能给的,他绝不会吝啬。 黄皓也不断地换着法子采购奇异的东西,他很会揣摩圣意,故哄得阿斗很是欢喜。他变着法子想出了许多新奇的游戏给阿斗玩;或是从魏吴两国找来游戏,有时也进些有西域风情的豹猫子,诱得阿斗每日里只流连于自己与永新宫中。 诸葛亮每每认为,存国安危不能让没有经验的阿斗插手。他只需要做个听话的皇帝即可,一切由诸葛亮来决定。但诸葛亮却忘了,所有的经验皆是靠积累的,他总不给阿斗机会,那阿斗那颗为国的心,终会冷却。诸葛亮的刚愎自用,使得阿斗成了个被架空的皇帝。远娡如是想着。 “我终也能做到画眉深浅入时无了,你看可好?”他不回答她的话,故意绕开了话题。许是他也开始腻了吧。她叹气!永新时常在想那一场梦,她真的只是一只鸟儿?为的是等待河图洛书的重合?等待姜子牙的后人出现,然后帮助和规劝他,使他与她一同助三国归一吗?她很是迷惘。 “你在想什么?” “没有,阿斗。”她看向他,他的眼神仍是那样专注。 他终日不上朝,以前仍有张皇后管着,他不得不听。如今,她从不管束于他,他愈发的放浪。很多时候,他陪着她在小月山上度过,过一些农家园林的生活,唯有那时她才会展露笑颜。 朝政全由她代笔,由于诸葛亮不是一般人物,故她对蜀国的操控,总是从细微处改变。这五年,兴修水利,增大了农牧生产,百姓安居乐业。边境的镇压只用了大半年的时间,可打仗时虚耗的财富,让阿斗愈发的安于现状。而诸葛亮作这许多,目的只是为了北伐,君与臣的步伐不一致,定会于国不利。更何况,黄皓已日渐掌握了一些实权,虽不能与诸葛亮抗衡,但仇恨的心理却是在挑选兴修水利人选时已然埋下。再加诸葛亮手握重权,兵权在身,内管政事、国事,外可拥兵自重。如此情形,功高盖主,阿斗又怎会全心信任他!即使北伐,也不见得就能马到成功。 想到此,她不禁暗暗发笑。 “紫烟,我永远也走不进你的心。”阿斗叹气。她一惊,完全忘了他仍在身旁,是她疏忽了。 她的手轻轻拂过他的脸,掠过他尚未浓密的胡须。阿斗,这五年也变了不少。一种岁月的痕迹微微烙在了他脸上,眼睛还是那样的深,那样的好看,多了分郁郁和沧桑。深深的酒涡,笑时还是那样的甜,脸不再似初见时的月盈而满,那银盘般的脸也愈发的消瘦,只显得窝着的眼眸大而明亮,大得脸上只剩下了眼睛和酒涡。眼边已有细细的皱纹,却无碍他俊俏的容貌。 见她看他,他笑,“觉得我老了吗?”闻言她也是笑,“阿斗年仅二十七,正是建功立业的大好年华,何以言老。诸葛丞相年近半百,仍是那样的勇气可嘉,魄力过人。” 他闻言却不喜,但终是对她一笑。看来,他对诸葛亮的忌讳是很深了。“阿斗放心,丞相如此鞠躬尽瘁,不忘先帝托孤之言,阿斗不必担心。”她故意提起,因她知道,刘备虽没明说,可意思却是若阿斗实在无能,他大可自立为皇。正因此,诸葛亮哪怕再忠心,也无济于事。阿斗的心结,她比任何人都清楚! 夜深了,阿斗牵着她,来到只属于她与他的后花园中。那暖亭楼阁,那芙蓉暖帐,依旧如她新婚之夜那般鲜亮。她终于发现,其实他无厌烦她,对她是更用了心,只是从不与她明说,只暗地里为她付出。如这暖阁,他总是用心地去保存,去布置,只因那是属于她与他的地方。 当她沉思之际,四周死一般的寂静。连月亮都躲了起来,她回头,阿斗不见了。这里除了她与阿斗,任何人等不得进出,故在夜里很寂静。如今没了阿斗在身旁,她感到了害怕。夜,太静了! “阿斗——”她呼唤,依旧是无声。 忽然,所有的灯全亮了,悠扬的琴声响起。永新寻声而走,灯那样的亮,让人眼花缭乱。她走近了暖阁,是阿斗在弹奏《凤求凰》。琴音优美动听,真是难为他了。他是不懂音律的,如今也学会了抚琴。他见她来,对她一笑,复又认真弹奏,情意之深,之切,使再高超的琴技也无法超越这份情感。 他轻轻吟唱:“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皇。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 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 皇兮皇兮从我栖,得托孳尾永为妃。交情通意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思使余悲。” 曲终,他缓步而出,“紫烟。” “阿斗!”她扑向他,只是无穷尽的痛苦与害怕。 “你怎么哭了?”他扳起了她的头,“是我不对,不该让你在黑夜中立。我只是想给你一个惊喜。” “我知道的,我知道的!”她握着他的手,他手上全是弹琴弄成的伤,她很心痛。“谢谢你,阿斗。这份情谊,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她轻吻着他手上的伤,在她最脆弱无助之时,总是他在她身旁不离不弃。 “有你这句话,就够了。紫烟今日问我的话,我是记在心上的。我对紫烟,永远欢喜,绝不会有厌烦二字。” 她抬眼看他,心里害怕!她如此对他,有何面目再与他相处下去。他不知她心中所想,仍是含情看着她,“紫烟,我知道你喜音律,特意学的。”正说着,如变法术般,手上一晃多出了一把精致的簪子,不偏不斜簪于她鬓间。 “巴东有巫山,窈窕神女颜。”他在她耳边轻叹,把她比作了那美丽多情的神女瑶姬。一刹那,曾经的记忆涌进心田,那巫山的云峡,她曾与姜维共渡,轻叹了一声,已明了阿斗的意思。 “紫烟,我只求与你共效凤凰于飞之乐。”他带着她转进了芙蓉帐下。 芙蓉帐下,春宵暖,从此,君王不早朝!阿斗,你不曾知,你断送的却是你的锦绣江山!永新一叹,闭上了眼睛…… 诸葛亮突然回朝,却是为了北伐之事了。永新心中明白,魏皇奔丧,睿新登大统,定是根基未稳。诸葛亮真是狡猾,竟提出此时北伐! 阿斗回到寝宫很是懊恼,永新递过了一杯新茶给他。前些日子,她从小月山收集了梅花松针上的开春露水,以此泡茶,茶水清香凛冽,微微的甘苦中有冬日微寒之意,也有春日的花开之暖香。 阿斗喝了,眉心一皱,复又展开。“茶味很独特。”他抬眼看向她,伸手为她拨开了乱发。对视的瞬间,她见他有些吞吐。“可是为了丞相要北伐一事烦恼?”永新走到他身后,帮他轻按着太阳穴,他乖乖地闭上了眼睛。不说话,手却稳当的抓住了她的手。 “只剩一只手,如何帮你松去头上的烦忧。”她轻轻抽出,双手继续为他揉搓。 “有你在旁,一切烦恼都消失了。”他仍是伸出手来紧紧的握住她的手,生怕她不见了。永新顿时明白,睿新登基,阿斗害怕她听到北伐的消息会想起他了。 她乖巧地走到他面前,单膝跪下,只靠着他,把头枕在他膝上。他手拂过她的脸,她的眼睛。 “阿斗,怎能瞒我!北伐之事势在必行,无谓多想,就应允了丞相吧!” “紫烟,不反对吗?”他疑惑,大睁着眼睛。 “紫烟只有一个夫君,其他的并不关心。其实阿斗也有意北伐,只是怕军士长期在外,尾大不吊罢了。”她向他言明了心意,他一下笑了起来,捧着她的脸,言“我不愿去担心军政上的事,我只在乎你的想法。” “阿斗放心,明日我与你一同早朝,看看丞相计划如何,我们再做商议,可好?”她头一次提出了临朝。她与他已在国政上达成了协议,长久以来,她皆在为蜀国出谋划策,因着水利之事,她解决得好,在朝中慢慢积累起了威信。初时宫中传言她在批阅奏章,大臣也没在意,因着她的提议皆是对的。 五年的经验积累,威信所望。她渐渐开始了她的计划,诸葛亮太自信,他太小看了一个小小宦官对皇帝的影响。如今的阿斗已完全被黄皓左右了;因着她,黄皓才不能在朝堂之上有太大的作为,修水利是她挑拨了黄皓与诸葛亮的关系,但她却是巧妙的推荐了诸葛亮。这点连黄皓也瞒过了,表面上,她处处与黄皓作对,使朝中大臣更倾向与她。五年,她付出了很多,但今日,她要收回来!她要睿统治下的魏国安定,她要睿安心。 朝上,诸葛亮在据理力争。朝中,战与不战分成了两大派,蜀人大都安于现状,不愿北伐,不战派被诸葛亮痛斥得体无完肤。 永新心道,这些个老臣饱暖不思进取。蜀国弹丸之地,只能是个跳板,一定要借此取得关中之地。若非韩信是个奇才,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岂能一举夺下关中,而夺得大汉天下。项羽当初把刘邦分到此地,就是因为这里不会有所作为,否则韩信也不会要先夺取关中之地,那里才是真正赖以生存的军事要塞。 诸葛亮要以攻为守确是正确的作法,否则长久下去,蜀国必亡。永新处于了两难的局面,一边是阿斗,一边是睿,她的头很痛! 北伐之事已成事实,主要是定怎样的战略方针。一篇《出师表》显然是打动了阿斗,阿斗担心的不过是尾大不吊罢了。但她知道,诸葛亮有这个心也不必等到今日。他年已四十有八,再加星相所示,寿命已然天定。故将来十年里,必有扭转。 “臣提议兵出子午谷以奇兵致胜!”一个武将出列,颇为威武不凡,却是魏延。 兵出子午谷虽然危险,但以蜀国国力,经不起消耗,不能长拖,极忌战线过长。魏延提出,奇兵出子午谷奔袭长安的构想很是大胆,却未必不可。长安守将夏侯懋是曹操的女婿,少时与曹丕亲近,丕即位,封夏侯懋为安西将军,持节,督关中。这位夏侯将军虽坐镇长安,权势炙手,实际上是个“性无武略”,只知“多畜伎妾”的庸碌之徒,如此关中之地尽可全夺;可万一失败,蜀国将会陷于倾覆之状,尾首被夹,进退不得。但,以夏侯懋为守将,走子午谷确是可行! 从战略态势来看,魏延建议走子午,褒斜二道,避开道路最近,魏军防范最严的傥骆道,也符合兵法“避实就虚,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的原则。永新陷入了沉思,走子午谷,赢了,曹睿将会成为魏国的千古罪人。败了,阿斗也将无安身之所。她很是惶恐。 “这提议甚好,很合孤意!奇兵出子午谷,一举攻破长安!”阿斗激动得站了起来。永新不敢相信,阿斗心性怯弱,竟会有如此大胆的勇气想法。他能审时度势,分析出目前的利弊关系,一举定下江山,即使败,也不后悔,如此胸襟,她很是佩服。换了是她,即使会败,也会兵发子午谷,否则长拖下去,于地小人薄的蜀国是万万不行的。但此想法,现在她却不允!长安若破,还有一个人会凄惨一生。那是姜维!他大志未酬,如国破,那将如何是好! “不可!”永新孤注一掷,对阿斗劝言。 “朝堂之上,岂容尔等随处发言!”诸葛亮一声令喝,她与阿斗皆是一震。永新从后帘看向诸葛亮,他炯炯有神的眼逼视着她。原来,他貌似对魏延而说,其实是在警告她不得干政! 她微微往后退,不让诸葛亮看见她。听他言语,这样弄险,会有倾覆之危,断然拒绝!她轻轻松了一口气。诸葛亮一生不曾弄险,最是万事谨慎,他如何能走子午谷,他要出祁山。永新暗里发笑,出祁山,必败无疑!她明白,诸葛亮并非缺乏弄险的胆识,只是他有他的顾虑,他要顾虑到蜀国的千秋万业,正因此,却束缚了他的眼光战略。他终究只是一个清廉刚正的权臣罢了。无论如何,她是松了一口气。 天象已有异动,天狼犯境,大破之凶,不主战事。紫薇星再次入主北方玄武之地,与北魏有利。想必是诸葛亮定知自己寿数将尽,不得为而为之,以报刘备知遇之恩。但,只怕此次出师,于蜀国国运怕是会有所改变。 多想无益,她只安守本分就是! 回到宫中,阿斗依旧气愤,把一宫的事物尽皆砸了。永新尾随其后,却不说话。小黄犬见阿斗这般难过,只在一旁陪着。动人的大眼睛注视着阿斗。这是永新在小月山里拣养的小狗儿。 “小黄,也只有你们不会嫌弃我啊!他们皆说我无能,说我不顾朝政!可是我的提议为何总被驳回,为何我的父亲要说出让诸葛亮自立为帝的话!难道我阿斗真的如此愧对列祖列宗吗?!”他说着竟嚎啕大哭起来。 永新心不忍,诸葛亮确是压制了阿斗的能力。诸葛亮事必躬亲,虽本意是为了蜀国,可他过于尊大,只有他的意见是对的,只要别的大臣与他意见相左,必被他架空。他在蜀国的人才培养上简直趋于式微,反观魏国却是人才济济!说到底,诸葛亮毕竟也只是一个凡人罢了,他终究也是背负了太多。 “阿斗,别难过。兵出子午谷定能大获全胜的,只是丞相没这个胆量。”她抱着他,加以安慰。轻拍着他的项背,他哭得更是伤心。 “紫烟,那你为何方才也要反对!只因你忘不了曹睿吗?他已是魏皇,他有满宫的妃嫔美妾,你为什么不忘了他!”阿斗的感情几近溃堤,只抓着她的手不放,不断追问,哭倒在她怀里。 “阿斗,朝中人不认同你,但我从不这样认为!你很善良,与人为善,也能有兵出子午谷的胆量勇气。我知道你一向很辛苦,你总是活在了枭雄仁君的先帝和如神人一般的丞相的巨大阴影里。你的一切光芒都被遮盖,所以你总是自暴自弃!但,阿斗,很多事不能勉强,只能顺应天命。我阻止你,是因为我知道,谨慎如丞相,他定不会如此弄险。兵行险招需要的不仅是眼光,正确的策略,大胆心细,更需要的是运气!丞相不敢拿蜀汉的基业来赌这个运气!所以他选择的是折中。阿斗,至于曹睿,我……我们不提他,好吗?” 阿斗看着她,脸上有了欣喜,不再流泪,他喃喃,“你真觉得我不平庸?”她为他拭去眼泪,“你只是太善良。”太善良的人做不了帝皇。永新的心感到深深的痛,生生的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如非姜维负心,她何以有今日的郁郁!何至如今两难的地步!她恨他,却不忍伤他。她的心深深恨自己的痴情与他的负心。 “那紫烟,你心里爱的是谁?”他从不会问她,她被他一问,眼内的哀伤泄露了她所有的秘密。她想骗他,却说不出口。她从未对他言爱。连骗他的言语她也不曾出口。只矜持的,保留着那句曾对姜维一人说过的无数次的话语。心一伤,泪水滑落下来。 阿斗见她如此,没有再追问,只搂着她,低言,“只要你不离开我,这就够了。” 一个帝王,卑微到了如此地步,她的心狠狠一痛。姜维亏欠了她,而她却亏欠了所有真心待她的人!孰对孰错…… “原来你的温柔,你的泪水从不是为我。”他声音那样低,低得连她也没听清。是的,她对阿斗总是很温柔,从无所求,却也很少对他发自肺腑的笑。故他看着她的眼神总是那样的郁郁,那样的沧桑。 后来,战报频传,都是捷报!但永新见阿斗并无太多的欢喜之色。 一日,她在院中弹琴。阿斗被黄皓邀去逗蛐蛐,黄皓如此胡来,迷惑帝王心性,着实的令她讨厌。但她不会去劝阿斗,张皇后就是因管束太过,才遭此祸。阿斗,他已经完全的放弃自己了。 政事管理上的被压制,官员选拔上的被禁止,军事商议上的不赞成。阿斗,如废人一般,被诸葛亮架空。故他只放纵于享欢酒色之中。从前的大小官员是对刘备负责,但刘备懂得知人善用,充分培养和发挥人才的能力。而如今却是对诸葛亮负责,诸葛亮刚愎自用,使蜀国人才凋零。永新在心里计算,蜀国的气数总是过了。 “娘娘!”兹从外面而来,看着她,似有话说。 “你们都退下吧。”她挥了挥手,宫女尽皆退去。 “娘娘,魏皇睿亲率大军,启用张辽、司马懿来迎街亭!” “什么?曹睿亲来?!”永新坐立不安。曹睿,她太了解他了。他是个很有才华的人,他能有如此气魄,定是震得住司马懿的。早听闻,魏国上下也是大乱,都惧怕诸葛亮。惟睿笑着与群臣说:诸葛亮有何可怕,凡人一个而已,待孤领兵亲征! 他果然是这样做了,启用了有深厚作战经验的张辽,选人很对!用司马懿迎拒诸葛亮更是正确,但她只怕睿未有看清司马懿的野心! 曹睿亲征,他定不能有所损伤,否则她心何安! “诸葛亮对马谡如何?”永新不露声色,坐了下来。 “诸葛亮对他很是信服。因着他的智谋,夺取了上邦,安定,天水三处地方,如今正得诸葛亮之意!” “什么?天水!”她的汗涔涔而下,从蜀宫库书里长期翻查,她已微微掌握了一些线索。姜尚列传一书中‘西羌之本,姜姓之别也’。而姜子牙的封地正好是那,脑子忽然一片呈明! 原来竟是他!竟是他掌握了三分一统的关键!洛神甄宓伏羲之女,当初神龟伏图(河图)献于伏羲,靠着他,联合黄帝击败蚩尤。河图洛书的联合,使三皇五帝有了大一统,人们也安居乐业。伏羲把河图洛书赐予了甄宓。如今,此书将要出世了。姜维已拥有了她从魏宫偷来的河图,是她让泾源先生亲交给了他! 洛书究竟在谁手中?! “阿斗!”她轻唤他,服侍着他换过了寝衣。他今日也与黄皓玩累了,只搂着她而眠,不愿说话。 她轻推他,“阿斗!”他仍是要睡。永新无法,如此推揉他定要生气的。她挠他,他受不了痒,只笑声连连的求饶。但她看得分明,他的笑意很是牵强。她知道,定是为着她先前没有回答他的话,伤了他的心! “阿斗,你可知街亭之重?”她收敛了玩笑之意,认真与他说话。 “丞相做事如有神助,他会知道该怎样做的!”他坐起,听见有关北伐之事就不耐烦。 “阿斗,趁着丞相未有合适人选,你命人快马传报,不得用马谡此人!” 阿斗疑惑的看着她,良久叹气而言,“父亲在时,有言,‘马谡此人,言过其实,不可重用!’我定是信的。可丞相岂能听进我言!”他仍是叹气。原来,阿斗对于政事也并非不管不顾。 “阿斗,那是蜀国的基业。你一定要把握住啊!” “来人——”阿斗看着她,仍是作出了决定,他是如此的信任她。 诸葛亮不会听的。他被胜利蒙住了眼睛!永新也相信刘备的话,如今由阿斗提出,诸葛亮定是认为她从中挑拨而言,他更会坚定了用马谡的心。如此一来,他与阿斗之间的矛盾只会更大! 永新心伤,暗叹:阿斗,对不住了…… 阿斗每日里只在宫中饮酒作乐,脸色越发的难看,稍稍的带了紫黑。这样下去最是伤身子!黄皓,真是好大的狗胆。诸葛亮尚在,就敢如此恣意妄为。永新对黄皓的杀意越来越盛。 她看着天上星象,北方起了一片红云,天全红了。西南的气势愈发的黯淡!看来,蜀国的国运已开始式微。她正看着,忽然一颗扫帚星划过蜀空大地。难怪朝中,星像官员不愿北伐。星相早有所示,只是诸葛亮定要北伐。 小黄飞般的跑出室外,定是阿斗来了。她回头,原来阿斗站于庭中许久,发丝上沾上了深夜露珠。 “阿斗,何以喝得如此醉?”她上前掺扶他,他睡于榻上。身上是淡淡的酒香,他还算是清醒的。她燃上了醒脑的薄荷兰子香,跪地侍女铜庐冒出缠绵青烟。 她把湿毛巾敷在他额上,黑夜中只看见他美丽的眼睛注视着她,她顿感难堪。“阿斗,可舒服些?”把新泡的茶递给他,他却不喝。自那天起,他憔悴了许多。她知道,只要她骗他,说出他想听到的话,她会得到更多的宠爱!但,她说不出口! “阿斗,可要多注意身子。”她让他枕她腿上,轻轻地为他揉着穴位。“紫烟平生最快乐,最想实现的是什么?”他忽然如此问她,她一时回不过神来。她微微思量,眼里迷离的蒙上了那巫山的云雨,渐渐的起了雾,挡住了她的视线。 “我想再看到神女峰上美丽的云雨。”她说着,魂灵又回到了那晚。伯约!她在心中轻轻呼唤。 “紫烟!”他晃着她的胳膊,“我累了,早些安歇吧。” 永新马上清醒过来,怎能如此大意,被发现了她心底的秘密,那如何是好!“阿斗,答应我!别再喝那么多的酒,对身体不好。若是我失德,使阿斗见弃,我会离开,但请阿斗别再折磨自己!” “不!紫烟是最好的。哪都别去,别离开我!我再也不混着黄皓了,我只留在你身边。”他搂着她却是不放。于是她乖乖的躺于他怀中,为他唱着歌谣,他很快进入了梦乡。 “伯约,伯约!别离开我!”她惊醒,手拂上脸庞,全是泪水。没有了他,所有的一切都变得不再重要。低头,阿斗仍在熟睡,她叹气。望着枕边熟睡之人,虽无雄才伟略,但对她却是一片真心。 “无论你待我再好,我也无法爱上你,对不住。”她轻轻躺下,睡在了他怀中,但心,早已迷失在了神女峰上。 她睡得正迷糊,却听见侍从来报军机。她唯有和衣而起,把龙袍披在阿斗身上,他快步出了卧榻。 隔着数重的帷幔,已看不清来者的样貌。永新听言街亭已失,大军损失严重,正部署安排退回汉中!见阿斗茫然的跌坐地上,让她很担心,“阿斗,事已至此,多想无益。丞相必能护全大军而还。” “父亲有言,马谡言过其实,丞相偏是不听。我赞成兵发子午谷,他偏反对!如今,却白白断送了我几万将士性命!” “阿斗!”她摁住了他的手,平缓了他内心的激动。“罪不在阿斗身上,更何况凡事不以成败论英雄,胜负本是兵家常事。不能怪任何人,而是大家去承担起这个责任。” 他靠在她怀中,慢慢安定下来。大军后退返回蜀中,她相信诸葛亮定是能保存全军而还的。她让阿斗先派遣一部分的城中部队去接运粮草,粮草、辎重本是根本,如丢失了,蜀国的负担将会更重。 “安排好迎接丞相回城的事宜,我们要做的是将损失减到最少。此次事故,也能给丞相一些启发。”阿斗紧紧的握住了她的手,“没有紫烟,我真不知该怎么办!” “街亭之失,已大伤蜀国元气,恐怕短期内不应北伐!”她看着窗外的星象,心里也是难受。她在蜀国六载,吃穿用度尽是蜀物。她如何能安心的去破坏它,还有这里的人们。 “紫烟,你为何老看天上的星星?” “没有!” “紫烟岂能瞒我!你每晚定要看星象,一看就看了六载!”她闻言低下头,却看见他失去光彩的眼,发黑的眼圈泛着青,眼里布满了血丝。她伸手去摸那双眼,那双她初见时明亮透彻,神采飞扬的眼。 “阿斗可会看星象?”她也不瞒他,她要他完完全全的放弃蜀国,只做个逍遥皇帝就够了!“紫烟是否看到了什么?”他皱起了眉,那深深的酒涡被他高挺的鼻子挡住了,只看得见那眉锁,锁得那样紧。 “没有。” 他不再说话,只靠在她身上。他的气息终于平缓,稳定,她知道他睡着了。她以手覆额,他的头那样冰,他定是不舒服了。把蜀锦丝被拉上,盖住了他瘦弱的身子。 次日,她与他梳妆。帮他把绾好发髻,用一根黑檀木端端正正的固定好。再为他奉上了一碗参汤,“阿斗,趁热喝了。” “难为紫烟了,早起,为我预备。”他向她投来感激的目光。 “我生病时,也是阿斗为我早起做那清汤。此恩情我永远都记得,今日就让为妻的代劳如何。” 他向她笑,但那笑意却那般的复杂。他只握着她的手,没有欣喜。他喝过了汤,就要去商议国事了。毕竟,街亭太重要了!如今失去,一切的国事安排将要重做调整。 龙撵到了,他就要出去。临走时,把她放于榻上的小袍稳稳的披在了她身上。“起风了,紫烟多注意。”他再看了她一眼,走出了宫门。不知为何,她心那样酸! 送走了阿斗,她尚未回到内宫。兹就跑了过来,手里拿着一样东西。 “姐姐,天水那边如何?”她的心万分的着急。 “诸葛亮以挟了天水等三郡的百姓回蜀中,以增加蜀国人口和劳力。”兹抬眼看她,谨慎而答。 “那陈研在天水还有何军情相报?” 兹沉默良久,永新看她,她却是低头不语。永新伸出手,兹只好把纸条递与了她。永新展开而看,无声的笑了,但心里的痛苦却无人得知。 纸飘然委地,上写着诸葛亮的话:放走夏侯懋,如放走一只鸭子。得姜维如得一凤凰矣! 六年后,她们还是要见面了!你就是那关系到三国归晋的人吗?只怕你会承受最大的痛苦啊!英雄,从来不会好当! 永新知道,她太了解他的性子!他这一生,知遇之恩定会将他置于不复之地! 第36章 家宴一曲,旧人归 善弈出去这许久,不知是否遇到了什么危险?永新心里很是着急与慌乱。 一声长嘶,善弈终于回来了,她刚松了一口气,心忽的又紧张起来。它嘀嘀咕咕的落于永新手上,神态很依恋。她从它脚上取来信,是保护姜维家眷的三千死士的来信。诸葛亮带三郡百姓南回时,与姜维家眷走丢了,姜维家眷并未来蜀,只是姜维一人前来。 永新暗叹,作姜维的妻子,却是要忍受这许多。许是绵长的寂寂与痛苦,许是相思分离的郁郁。姜维,你负了我,亦负了她!永新怔住,再不知书信所言。 “姐姐,我要去天水!”永新看着眼前的满案奏折,淡淡的说。随手翻开,是诸葛亮的呈报。他们大军已到汉中,克日回成都。另奏报要斩马谡,以明三军! “娘娘,使不得!”兹满脸着急。看着兹清秀俏丽的脸上终是留下了岁月的痕迹。永新一叹,是她耽误兹了。 其实永新同情马谡。街亭之失,非全是他之过。若非诸葛亮用人不明,不听人劝,何以会有今日之失!如今,却把所有的罪过皆系在了马谡一人身上。 她批道,“发回成都,再议!”想了想,如此,终是难让诸葛亮手下留情,他太过刚愎了。于是另批:派参军蒋琬自成都赶至汉中。永新实不想再看见伤亡,于是用力地在竹简上刻道:“昔楚杀德臣而文公喜。今天下未定,而戮智谋之臣,岂不可惜乎!如此,定令亲者痛,而仇者快!蜀国少一良臣,则魏国得利!三军初出师,而阵前斩将,视为不利,望丞相三思!” “我想去看看姜维家小。”永新放下了刻刀。“但对皇上如何交代?”兹越发的急,因她知道,永新要做的事,是任何人也无法阻止的。 “你只需如此如此!”永新在她耳边秘言。 很久没踏上这片土地了!姜维离开了它,却来到了蜀国。她长久盼望的,想看见的,也不过是他而已! 看着各方的百姓流利失所,永新心中不忍。四十多年的纷争,早把中原拖得疲累不堪。如能三国统一,确是对百姓有益。而她只能尽力而为,因她太了解他了。 靠着兹替她隐瞒,又赶上了蜀中节庆,永新在小月山庙内闭关祈祷,可延缓十数天的时间。如此一来,她溜出宫外,众人也是不知的。一路策马紧奔,当终于到时,她不能相信眼前所见。眼前的房子破败不堪,窄狭的院落,如今也只剩下一个骨架。连挡风之处也没有。 永新绕着倒塌的断墙而走,终于走到了屋后。一个小孩哆嗦着躲在门后,样子清秀,大概七八岁上下。她忽地想起,姜维在修真村时对她而言,他的孩儿刚刚出世。忆起前事,心分外的痛。 她用尽了全身的力量,向小孩走近,那孩童闻声抬头,模样与姜维极像。她心复又软开,招手示意让他过来。 他如他父亲一般胆大,紧跟着永新而来,也不怕她会是坏人。她从身上脱下了外袍,披在他身上。他冰冷的身子才微微的止住了颤抖。 “姐姐,你真好。”他对着永新甜甜一笑,笑时那蹙起的眉心,使她又想起了伯约。“姐姐,你为何哭了?”他轻轻为她拭去泪水。 “孩子,怎么只有你一人在此?你父母呢?!”她笑着看他,忍住了泪水。 “爹爹打仗去了,母亲与祖母躲在了附近的山洞里,母亲怕我受不得洞中寒冷,让我躲在这,魏军搜不到我们的。母亲去找吃的了,一会就回来。” 看见他冻得通红的脸,永新的心很是难受。如此的一贫如洗,他的家小,过得却是这样的生活。她正想着,听见了背后的脚步声。 “谁?”一个女子的声音响起,还有拔剑出鞘的声音。 “母亲。”孩子离开了她,向他母亲跑去。永新站起,心里想着,她们又见面了! 永新回头。 他常说,行大事者必当保持心志清醒,不可醉酒误事。一向戒酒甚严,但好酒也使人精神豪爽,每日小酌,更能养性不贪杯,故酒也是不可少之物。 她也曾说过这番话,难怪当伯约说起,那时的自己会这样的耳熟。原来一切都是命里注定,自己救了她,而她却把原本属于自己的飞鸟玉簪送还。一切都是注定了的…… “梵音?!” “儇圜姐姐,我是蜀国的永新夫人,”她忽然笑了,“你若愿意,可唤妹妹姜紫烟。”永新的心里如卷起了惊涛骇浪,一浪一浪的席卷着她,要将她沉入万劫不复之地。那是她曾救下的儇圜,徐离儇圜!前尘往事,如梦如烟!若当初不救她,那又会是怎样?或许,姜维就只陪伴着自己一人罢! “你还是找来了。”儇圜叹了一声气,把一个冷硬的包子递与孩子。她很憔悴,也苍老了许多,想必是日子太艰苦了。那双明眸因着风霜少了曾经的妩媚,苍白的脸很瘦,没有了往昔那抹胭脂红。 “儇圜姐姐怎会知道我会来?” 她也笑了,“难道妹妹不记得了?七年前你就来过了,你走了,他的心也随你走了!”她看着永新,带着几分可怜,但更多的是顿悟般的坚强。 “原来,姐姐什么都知道!”永新忽然觉得无颜见她,她如此潦倒,而自己却依旧光鲜。 “妹妹不必难过。姐姐的命是妹妹所救,有何驱使定是会为妹妹办到的。那日你来,我就决意一死,成全伯约与你。只因我知道,伯约心里真正爱的是你!” “别说了,姐姐!”永新的泪再也忍不住。 “好妹妹,”她握住了永新的手,“他对我只有愧疚。我知道你为他付出了许多,他也每时每刻忍受着折磨。故我喝下它,只是没想到他也喝下!我心里清楚,你不会下毒伤害我们,而我们却伤害了你。”她为永新擦去眼泪。 “母亲,你怎么哭了?母亲!”孩子扑进儇圜怀中,安慰着她。如此贤妻孝子,永新真的很羡慕姜维。这些都是她所没有的情谊!所以她恨姜维,很恨,很恨…… “姐姐,别伤心。姜维如今在汉中,只要姐姐和令尊修书与他,他定会回来的!”永新不想再看见他,也不愿天下苍生因他而再起狼烟,故她唯有让儇圜与他母亲逼他回去。回到天水,哪怕平平淡淡过一辈子,也会比他将来的征战道路要好许多。 “妹妹,你总是那样的善良。”她叹气。 “姐姐难道不想看见自己的夫君吗?”永新见她并没想要修书的意思,“我决不会有意加害!” “妹妹的心,我领了。得到他的人,却得不到他的心,还不如随他去吧。”她定定的看着永新,那种复杂的眼神里有妒嫉有难言,还有难以愈合的伤口。 “其实你救我那天,报上姓名,我就知道伯约爱的人是谁了。” “姐姐?” 她凄清一笑,“伯约梦中所唤的,永远都是梵音你的名字。” 永新闻言,眼神一颤,看她,她却笑着相对。手轻抚永新发丝,她哽咽,“妹妹,他连梦中都提到那飞鸟的玉簪,那是为他的梵音小鸟而买的。而他却早早的失去了你,所以把玉簪送与了我。只可惜,我不是他心中的飞鸟,只有你是!当你救了我,我便把此物物归原主。” “姐姐,”永新无言,但她不愿放弃,“姐姐可否带我去见令尊?想必,她也很是思念自己的孩儿!” “伯约选了这条路,其实你比我更了解,他是不会改变主意的。且自你走后,他长居太守府,每日只是练武看兵书,谈论军事,很少过问家中之事。夫妻相见虽是百般怜惜扶持,但终是少了恩爱。”见她满脸苦楚,永新心里的伤夹杂了惭愧,伤痛,难言,委屈。但一切,皆不能言明。 “姐姐,想必你是误会了。伯约他,他最在乎的只是姐姐。”她想起了姜维的眼里,每每想起家中妻子,总是满眼的怜惜。 她看着永新,忽然笑了,笑得那样坦诚,“原来,妹妹爱他之深,竟是这样的看轻自己!姐姐说过了,伯约的心一直在你这里!” 她递给永新一张纸,还包着一样东西。永新打开看,却是中药‘远志’。信上写着:大丈夫在世当建功立业,只有远志,没有当归! 原来,他母亲早已找人寄来了书信!见她神色变幻不定,儇圜道:“别小看姜母,伯约一身武艺皆是她所授,她是真正的女中豪杰,目光岂会如此短浅!而魏人逼母亲写家书,母亲无法,寄了一副中药当归,其实她懂字,却不留半个字。她如此做,不过是要点醒他,不要学徐庶,否则他回来只会看见母亲的尸体。”顿了顿,她笑了,“只有远志!只有远志!哈哈,你还不明白吗?你就是他的远娡!” 见她癫狂,永新实不忍心,嗫嚅:“姐姐,你误会了。他的远志,不过是建功立业,与我何干!不若我带你们回汉中吧。”永新看着稚子无辜,心生怜意,无论谁错谁对,都不重要了。她的心早已冷却成冰,无论姜维如何都与她无关。她只是不愿看见他一家如此凄惨。 “妹妹!母亲年老,不愿离开故土!她是一个真正的奇女子啊!她收到伯约家书时,大为宽慰,因着伯约能有此成就,她也安心了。我定是在此侍奉她老人家的,但还望妹妹把孩儿交付给他,日后也如他般有所作为!” 说着把那孩儿推到永新面前。“不,我不离开母亲!”孩儿抱着儇圜却是不放。 “孩儿,平常母亲是如何教导你的?男儿志在四方,岂可长倚着母亲,无所作为!”那孩儿哭了,但终于坚强地擦干了泪水,走到永新身旁。 “姐姐,其实你爱伯约,爱得比我深!”永新叹。 她仍是坚强的笑着,“只因你的爱,方是最深的,才会如此说。妹妹去吧,按着自己的心意走完所选的路吧。”她泪意盈眶,不住重复,“‘远志’、‘远娡’,他的心里终究是只有远志!” “你终于醒了!”阿斗紧紧地搂着她,搂得那样紧。她实是来回赶返,夜夜策马狂奔,刚回到小月山,终是病倒了。她抬眼看身侧,围满了太医。兹连连递过参汤给她,“娘娘,你因病拖沓,昏迷了好几天了!” 永新一惊!怎的她睡了如此久?!孩儿呢?姜维的孩儿!她努力地想,她把他托付给了陈研?陈研!永新脑子一痛,想起确是托他带回汉中亲自送到姜维府上的。 心一痛,她吐出了浓浓的血。阿斗大怒,说太医无能,要砍他们的头。永新连连拉住他,说无事。太医跪地求饶,永新劝说放过他们,阿斗才肯罢休,让他们为她诊治。 太医见免了死罪,皆小心翼翼为永新诊治,一位年纪最大的太医言,定是永新夫人身子太过虚弱,故脉息不太不明显,待他用清补药慢慢治理,定能康复。 等一众人等统统退下,兹过来,握着永新的手,点了点头。永新看见她衣上别的是陈研的暗号,知他已是办妥,心中大石方才落地。 只阿斗陪伴着她,他看了她很久,才言,“紫烟,你可知,沉睡之时我有多么害怕。我怕你永远都不会再醒来。”闻言,她的手扶着他脸,笑道:“你真傻,如今我不是醒了。” “你在睡梦中,犹留下了许多的泪水。紫烟,你为何总是不快乐?”他忧郁的眼看着她,她终是骗他,“有阿斗在身旁,我总是快乐的。” 他听了沉默不语,许是她的慌言说得太差了…… 阿斗把全副心思放在了永新身上,自是不理会国家大事了。他自她出事以后,就没有离开过她身旁。 兹暗里告诉永新,诸葛亮很快就会返还成都了。而阿斗根本就是不闻不问,只要她尚未痊愈,他是不会理会外事的。永新让兹和陈研下去准备迎接之事。 永新能掌有部分的兵权,一是阿斗调度给她的虎符,能管一万兵士。二是宫内,她曾有恩于护卫兵首领,但凡永新吩咐下的事情,他会执行。 宫内装扮一新,挂上了灯笼。永新选的是平常的宫灯,只为添些新意。因着诸葛亮打了败仗,蜀国的国运堪矣。大家虽不提,可心里都是知道的,故而她并不挂红灯笼。 诸葛亮自贬为右将军的奏章,永新已看过,她并不赞同,并无削他职位,倒是他要坚持,就随他意思,降为右将军,仍使丞相职权。 对于黄皓,永新仍是处处压制。永新的心是复杂的,她只是不想蜀国灭亡太早。对张皇后的恨已没有了,她也只是为了蜀国。但自己的孩儿……想到此,永新心中又是一痛。 太多的事,需要她操心。她感到无比疲惫!正想着,忽见门后一点幽蓝闪过,那是蜀锦特有的美丽布料。永新知道定是花若来过了。 花若与永新很是生疏,她今年也二十了。如此耽误她的终生并非好事!可转念一想,她如此性情之人,脾气那么倔,如何放得下姜维!只怕长期留她在身边终是不妥。 永新注意打定,打点好了东西,准备过她堂内。 六年来,与她甚少往来。偶尔见到,她总是避着永新。永新看得出,她对自己的戒心很大。花云也跟着姜维来了汉中,他们兄妹也算是团圆了。 兹领了些礼物陪着永新夫人,走过花蝶堂。因着永新得阿斗厚爱,她的宫院特别庞大。住着花若和从淑媛也还是显得阔落,数重进式的院落宫门把她们三人完全地隔绝开来。 穿过了二进垂花门,总算到了花若的花蝶堂。永新看着眼前一切,警觉,花若竟如此忘不了他!难道就是因着这个,她厌恨自己吗? 堂内的布置跟儇圜在翼县的家何其的相似,永新又想起当初儇圜和花若的话语。花若说的,他对妻子极好,都忘记了屋子内的她。也想起儇圜说过的话,永新的头顿时痛起来。花若,连表达的机会也没有,就被拒之门外。姜维对儇圜、对她,方有割舍不下的感情,对花若终究是无心,但,她们几个都痛苦! 因着头痛,永新扶着围栏,但见荷塘之上她的容颜依旧鲜美,彷如十五少女!可永新知道宫里的人大多视她为妖魔,因只有妖才不会老!关于她的流言蜚语在宫内已是传遍,似是有人在操控一般。她大为凄苦彷徨,连连的离开水榭围栏。但她的惊慌,全被兹看见,她想避,却是避不了。带她们走的宫女看着她俩,起了疑容。永新端正容颜,手搀着兹往前走。但,为何她觉得那宫女的疑虑的眼神中,暗藏了某种不为人知的笑意? “若妹妹。”永新走向前,只见她正在做刺绣,在一匹白锦上绣着暗底的云纹和飞马。生动矫捷,针若游龙,飞针走线,若飞马腾空,游弋生姿。这是一件男服。 “不知姐姐来了,有失远迎。”她只是略略抬头,轻声说道。“若妹妹在为云哥哥作衣裳吗?”永新握住了她的手。她不得已停了下来,头也不抬,言“除了哥哥,还能有他人吗?” 永新没想到她会如此说话,却是一愣。她复言,“只是玩笑话罢了,姐姐莫要见怪!” “若妹妹快见到云哥哥了。”永新与她淡话,顺势提出自己的意思。 闻言她终于抬头,永新久未见她,见着了也只是匆匆一面。如今灯下观她,出落得更为秀美,绝不比阿斗宫里妃嫔逊色,稚气稍脱的妩媚气质更是衬得她越发美艳。 如今,倒是她比自己显得还要端方沉雅了,那一种独特的成熟姿态让永新艳羡。可她看自己的眼神,却为何如此的毒辣?难道是自己看错了? “姐姐好美!难怪所有的人皆为你着迷!”她语气尖酸。 “妹妹!” 她忽而灿烂一笑,以手优雅地抚了抚快要坠下的斜云鬓发,那回风的宽袖雪腕流转于眼波之间,十分诱人。比起自己,到底是多了分妩。“姐姐永远如十五岁的少女,让妹妹好生艳羡!”她笑得灿烂,但永新的心却是一沉。 “若妹妹美丽的姿态,倒是让姐姐觉得时间过得真快。若妹妹天生丽质更兼有娘娘庇护着,若妹妹也越发的水灵啊!我是看着老了。幸好娘娘有上天垂怜眷顾的好容颜,又深得皇上宠爱,不似我这般。”兹为永新解了围,且字字似有所指。 而花若只是一笑,并不不作声。 “若妹妹,花无百日红啊。你看院外再美的花,失去了阳光雨露,失去了大树的庇护终究是难挡狂风暴雨。”永新指着院外小花,经昨日一场大雨已衰败了许多。“不如我让皇上指派一门好亲事吧!”永新见她低着头仍不做声,干脆挑明了来说,“若妹妹,满朝的文武,可有看上的?” “姐姐好意,妹妹心领了。我有点不舒服,想歇息了。”她看着永新,眼睛很是郁郁。永新不想如此逼她,看着她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自己心痛不已,终是起身离去,“妹妹好生歇息,姐姐迟些时候再来看你。”让兹放下供花若作衣的上等蜀锦和一些名贵中药,便领着兹走了。 穿过了垂花门,一直沉默的兹方才开口,“娘娘,你可要小心花若了。我看她对娘娘存了歹心!” “我们一直患难走来,而她向来是沉默之人,想来对我并无恶意。”永新沉思,虽已看出了她的不满,但自己怎能对她下毒手? “娘娘,不如为她指派嫁出去吧!她年纪也不小了,为她指门好的,嫁远一点,这对大家都好!” 永新沉吟,如此逼她终非好事!她性子刚强,心里已有他人,怎能甘心出嫁。 “娘娘如此心慈,只怕日后要吃大亏啊!”兹扶着她,想了许久,终是说,“娘娘,不要忘了花若曾经抽到的签文。还是先下手为强!” 原来她是在意那签卦,花若会为妃的事。永新心里也是一沉,可仍是不愿相信。她如此爱姜维,又怎肯另嫁他人!且只怕逼紧了,真的会把她逼死。于是轻言,“求神问卜之事,岂能尽信,不必再言!” 诸葛亮回朝了!他的突然而回,让永新很吃惊。他何以不通报就带少量兵士回朝了?难道他有什么预谋? 如此猝不及防,让永新好生恼怒!阿斗今晚就要带她去赴家宴,一切皆是今日方知。诸葛亮,你葫芦里究竟买的是什么药! 脸上的伤疤早已没有,但还是心有余悸。永新知道定是避不过了,唯有以真面目示人。 “娘娘,此去终是不妥。”兹在一旁规劝。 她握住了兹的手,“生死有命,我们急不来。且我在朝中地位已固,向来无错,他即使有心,也终有所顾忌。”想着一路走来,唯兹一人不离不弃,永新朝着她会心一笑,加重了手上的力度。“娘娘善心美貌可比仙子,兹永远不离不弃!”她回握着她,握得那样紧。永新终是哽咽,“谢谢你!” 永新拿起飞鸟玉簪斜笄于梅花髻上,点点的流苏碎玉凉凉的碰着她耳,清音叮咚。身着紫绛白襦,如此却是最配这把紫檀流星梳子的。她把它簪于鬓发正中,添了份端庄沉雅。但她心烦扰无比,这从不离身的梳子每时每刻提醒着永新,她仍忘不了他。她正要取下,阿斗却进来了。 “这紫梳配紫烟,最是好看!”他一把牵过了她的手,让她别摘下。被他牵扯,倒在右发鬓上拉出了一缕青丝。配着那飞鸟白玉,黑白相间的掩映和纷纷垂下的流苏青丝,倒显出十分的灵巧俏皮。 她回眸嗔道:“阿斗怎的把我发丝也牵绊出来了。” “是吗?我怎么不觉着!倒像是无独有偶的鬼斧神工,这般青丝半垂,随风而动,把紫烟衬托得更美了。缠绕牵绊得如烟似雾,却又飘逸难求。”他笑着,搂起她腰,在耳边轻噬。她一把推开他,“阿斗别再弄乱了我的衣发。” 他大笑,浓浓的笑意中,那深深的酒涡愈发的可爱。如两窝旋转的水窝,似要将人吞噬。他整了整装,牵了她起驾丞相府。 还是那曲《长河吟》,诸葛亮竟那样喜爱此曲子?也是!那时的赤壁鏖战,大家是何等的年轻,意气风发,如今,都垂垂老矣!诸葛亮的心态竟有了如此明显的变化?永新一惊,琴音如心音,如今的诸葛亮也垂垂老矣。永新为自己能成为他的知音而感叹,她的到来,终究是害了蜀国! 踏进内室,一个精烁的老者出现在永新眼前。她与他皆是一惊!他竟憔悴了这许多!看见他如此的苍老瘦巍,想必此次北伐对他打击巨大。那深深的皱纹如刀子刻下的一般,他眼睛里闪动着的,是一种英雄垂暮的无力之感。 深红的外袍披在身上,仍裹不紧他那高大却瘦薄的身体。他注视着永新,忽然发出了微笑,一种恍然大悟的微笑。把她看透的一种笑意,笑得那样深,那样透。八年不曾见她面,但他还是认出了她! 永新忠规忠矩的端正而坐,阿斗再也不理会诸葛亮如何看待,终是靠着永新坐下。如此一来,永新坐于下席,阿斗倒也甘陪末座。永新知道不妥,拗他不过,唯有和阿斗一起坐于上座,这些她知道诸葛亮都看在了眼里。但今夕不比往日,她又无诟病在别人手里,自是不怕的。他也不能再如六年前那样想废了她就能办到,她与前朝的关系同样是盘根错节的。 永新只觉奇怪,今日难道还有旁人来饮宴?何以诸葛亮身旁还有几案席座?今日实乃家宴,谁还有此资格能在宴席之上出现?诸葛亮见她神色,笑言,“上次饮宴,夫人因伤不便示人,今日却是有幸得睹凤颜。原来却是故人!” 阿斗不明其意,只是笑。永新放下杯酒,但言,“贱妾福薄,全赖皇上庇护,怎敢以丞相故人自居,更谈不上凤颜了,只区区薄容罢了。” 他看着她,只是轻轻微笑。他如此复杂难定的表情,让永新顿感心虚,复又拿起了酒杯以作掩饰。 “丞相,我已排布了六惧六恶之阵,可困死敌人在阵中!”一个蓝袍银盔的将军匆匆跑了进内堂。 永新手却是一滑,把酒水泼洒于地。 “好好好!维快去拜见皇上!”诸葛亮慈爱万分地对他说道,一点不责怪他的冲动。 “臣姜维拜见皇上!”他对着她身旁的皇帝一拜,抬头,只那一瞬,只那抬眼的一瞬,他的眸底,流露出难以言传的痛苦,只怔怔的看着她,不说话。那笑容生硬的亘在了那。 “紫烟,你可有弄湿了衣裳?”阿斗为她扶稳了酒杯。她的手,握着酒杯在抖,控制不住地颤抖。 “紫烟?”阿斗再次唤她。 “皇,皇上!”永新转眸看向阿斗,满脸的惶恐。她早该料到的,诸葛亮把他当作徒弟,亦师亦父子,家宴他定是能出席的。 “紫烟,你冷吗?!”他稍稍拢了拢她,将她圈入了自己怀内,“兹,去取夫人的外袍来!” “不!皇上,贱妾不冷!”她推开了他,想到诸葛亮在,如此拉扯却是失礼了,忙缩手噤声。 而姜维仍跪在那里,她忙对阿斗低言,别让臣子看笑话。于是阿斗让姜维起来,他站于诸葛亮身后,但一双眼睛却注视着她。永新深深地低下了头,那是怎样的一种难堪与痛苦! 诸葛亮只静静的掠着胡子,看着眼前的一切。而她,亦不是滋味的坐于堂上。 “维,坐下吧。今日是家宴,我也不是丞相,你只当我是师父便可。” “诺!” “皇上,这是我在天水收的人才,心系汉室,最是难得!”诸葛亮微笑着向阿斗介绍。阿斗也只是点头符和,而永新早已不知心在何处了。 菜陆续端上来,永新只夹着素菜而吃。姜维看着她,眼里有焦切,急虑,但也只是默默地自斟自饮,喝着闷酒,并不说话。 诸葛亮很少喝酒,他总是那样的严于律己。而姜维,却已喝了三四壶酒,永新心里刺痛却只有忍耐。 只见诸葛亮以手摁他,对他温和的笑。那笑如沐春风,使姜维心情得以松缓。他俩的感情竟如此之深,永新叹息。 “皇上为何要在神女峰上建筑宫殿,却不与众臣商量?”诸葛亮挑了挑眉毛,但却是看着她而说。永新一脸的疑惑,抬眼看向阿斗。阿斗微感尴尬,只看着她,轻言,“紫烟终日不快乐,但听你言,最喜神女巫峡的云雾缭绕雨意新奇,故想在那为卿建宫殿。” 永新看阿斗如此神色,终是不忍,低下头却不说话。今日之宴,看来只有诸葛亮吃得最为轻松了。神女峰,那只是她与姜维曾经的回忆罢了。没有了他,阿斗为她在那建再多的宫殿也是惘然。 “相父,此事与紫烟无关!都是孤一人之意!”永新不曾想,阿斗为了她竟当面与诸葛亮争执。她拉过他宽大的衣袖,“阿斗,别说了。” 诸葛亮不言,只狠辣尖锐的看着她。而姜维,也眼睁睁的看着她,看着她与他,一般的痛苦。 “皇上,这位西凉俊才,我们定要好生安待。蜀国以后就靠他了!”诸葛亮转头看向姜维,对他是那样的器重。只因着当初白帝城初遇,力战赵云,身破八阵图,姜维的才干能力早已得诸葛亮赏识。此次北伐,诸葛亮一举攻下三郡全靠姜维之力。而魏国却把忠心的臣子当作叛徒。太守的猜疑与无情的刀箭驱赶,终使姜维绝望而投奔诸葛亮。诸葛亮待他如上宾,更言要把平生所学传与他,他俩也是相见恨晚。或许,所有的一切都是早已命定的。若非她与他游长江,观白帝,也不能造就今日他们的师徒父子情谊。 但,只怕未必是福啊!江河日下的蜀国,只会给姜维带来无穷尽的痛苦! 姜维回望着诸葛亮,那种坚定的眼神,使永新明白,他已把蜀国当作了自己的故土,他会为了蜀国而贡献出一切。 “皇上,北伐战事需要多大的财力,而如今国库空虚,正需要聚敛国财。建宫殿需要耗费多少的国家巨资与人力,皇上这样做已属不妥,请皇上三思!”诸葛亮忽然话锋一转,咄咄逼人的向她与阿斗而来。原以为他不提此事,但竟是在酝酿新的爆发! “北伐同样消耗国力,比起建宫殿需要更多的牺牲。丞相有权做自己喜欢之事,难道孤想建宫殿也不行吗!” 永新从未想到阿斗竟有如此勇气挑战诸葛亮的威严,她的头微微的痛了。阿斗已然把她推向了与诸葛亮敌对的境界。 “不如,妾为皇上和丞相弹奏一曲吧!”她按住了阿斗,而诸葛亮也不再发言。终究他只是臣,而阿斗是君,他只能谏言规劝而不能责骂君王。 风萧萧,水茫茫,暮云苍黄雁声寒。斜阳外,浪涛涛,滚滚东流辞意健。 奔入海,何艰辛,长风乱石阻归程。纵南行,挥手去,直捣沧海会有时。 问人生,叹华年,时不我与化叶衰。举杯醉,对月吟,愁肠千结寒声碎。 长河水,奔腾急,壮志难酬空悲切。知音少,洒泪还,断弦残曲与谁听? ——《长河吟》 永新弹起了琴曲,缓缓歌唱。前次相弹,她只是弹奏,并不歌唱。而如今,她看见姜维得遇知音,有感而发,故歌唱。或许,她就是那个弦断无人听的人吧! 高山何故觅流水, 只缘子期难再求, 一曲琴断意阑珊, 从此便是陌路人。 “紫烟!”阿斗惊唤,永新闻言一慌,竟把琴弦拨断了。 “小心!”她看向姜维,竟是他喊出声来。血渗了出来,阿斗什么也没问,只为她包扎。泪上涌,轻轻的滴落裙边,她竟是忍不住了。她方才竟唱出了《知音稀》一曲,何来的姜郎是路人可唱,她心惊颤,不知阿斗会如何想! 这一出家宴简直就是一场鸿门宴,她的心再也受不了这样的凌迟。诸葛亮,你真狠!你连姜维也利用了! “夫人的琴音果是一绝!”诸葛亮拍手称赞。“维啊,在琴音上能让我佩服的除了周瑜也只有我朝的永新夫人了!她与我主最是恩爱,难得的佳偶啊!在我国传为一时佳话!你尚未拜见永新夫人!” 永新!永远都是最得宠爱,永远不会烦腻的永新夫人。这是阿斗对她的宠爱!但如今却噬咬着她,要将她噬尽。诸葛亮是想告诉他,最直接的告诉他,让他一次伤尽,今后方不会犯同一的错误。诸葛亮,你真是用心良苦啊!你是为了蜀国君臣的和谐,却利用了我!永新生生的忍住了泪水。 “臣……臣姜维见过永新夫人!”他向她单膝跪拜,她心一痛,忘了让他起来。阿斗看着她,以手握她,她方醒悟,让他起来。 “紫烟,是否被丞相吓到了。不怕!我一定会护着你,定要为你建最美丽的神女宫!”他在她身旁低言,她想说些什么,但终是没有开口。 “相父,阿斗敬您一杯!”他抛下了皇帝的身份,走出席去,为诸葛亮祝酒。诸葛亮也很是吃惊,忙起身回敬。 阿斗手一把抓住了诸葛亮,言“朕知道相父对紫烟有些偏见,她为人最是节减。吃的只是素食,用的也尽是旧物,她一把木梳发簪数年不换。朕赠她的,她全换作钱财捐出用来治水患、凑北伐之资。如此贤妇,相父望多谅解!这建宫殿之事全是朕一人的注意,与她无关。她宫内,一切从简。她甚恶奢华,甚至连休憩之具,也只是一把简单的木制胡床而已!” 原来,阿斗全把她平日的行止看在了眼里。她坐于胡床上看着日落思念姜维之时,却使他一人落寞的站于庭外伤心。她把所有姜维的一切留在了身边,而却把他的统统捐出。她垂下头,她感到无力和惭愧。这场鸿门宴,她真的待不下去了! 姜维火热的眼眸只注视着她,默默不言语。她感到无力、疲惫,他知道!她所有的一切他都知道!她因着修真村的誓言,如老天保佑他得尝所愿一展宏图,她愿一生茹素。如今,真的如愿了,她心却在流血! 他送的面纱,他送的梳子,他为她做的胡床,所有的一切她皆保留着!她一刻也没忘了他。如今,被完完全全的呈现出来,她只想快些消失,以免如此出丑! “阿斗,够了!”她走出席间,拉住了他,完全忘了称谓。 所有人皆注视着永新,诸葛亮的眼中是萧瑟的杀意,是对阿斗甘心受她摆布的愤怒!而姜维的却是痛苦!她已不知道此刻是何感受。 诸葛亮沉思良久,终言,“近日,朝中有言,宫闱之中有宫姬妇德有失,私干朝政,已致天象有异,宫中有异人而出!皇上是时候该严肃宫闱,而老臣也该替皇上清君侧了!” 阿斗终是难忍,眼看着就要爆发,永新忙稳住阿斗。她一时伤感,既然见到了他,以了心愿,即使是死,也总没白活了。她任清泪流下,从容而坐,抱起琵琶弹起了《空折枝》,并忧伤的唱着:“本是漂泊浮萍,奈何心事难托。原比娇颜惜弱,怎堪风雨折枝。待到凌玉落尽,独留一枝残阳。” 本是有感半生漂泊,但最后竟是凄凄苦苦,不能成调了。 “好一句‘独留一枝向残阳’。”诸葛亮一声叹息,而一旁的姜维早已流泪满面,他悄悄擦去,不让他人发现。但却瞒不过她的眼,她与他深深相望,许是永别了。 但诸葛亮没再逼她,他只是静静坐下。她与他互为知音,只可惜各为其主,今日他不杀她,但明日仍是要除去她的。永新太了解诸葛亮了!琵琶声凄切,她歌亦悲伤。正是这份知音的情谊,让诸葛亮压下了杀机。 他不再针对她,阿斗早已失了魂,其他的任何一切东西都不重要,他除了看见她的泪水,再看不见任何的人。故她与姜维的神态终是瞒过了他。 姜维,意气风发,他是得尝所愿了!他也变了,修长的清须使他愈发的老成稳重,高大的体魄让人愈发的有压迫之感。眼角微微泛起的皱纹是岁月的痕迹,他也没了年少时的急切,人愈发的稳健沉敛,独坐而不发一言。那眼是那样的凌厉,眼风那样狠,惟有看着她时,方现那一丝的温柔。 永新躲过了他的注视,终是低垂着泪眼。诸葛亮看着她与姜维、还有阿斗,终是发言,“皇上,此次北伐定要论功行赏!明日朝堂之上,老臣会提出。今日家宴之上提起,不知皇上意下如何?” “丞相做主便是。”阿斗见他不再与永新为难,大大松了口气。故而诸葛亮说什么他都是答应的了。 诸葛亮却不悦,沉颜道:“君王应有君王的定夺。”他总是那样盛气凌人。永新看得出,阿斗很是难堪,但也只有忍,因他是两朝元老,顾命托孤的大臣。 “丞相可是想加封姜维?”阿斗见姜维与诸葛亮情同父子,故有此一说。 “姜维乃西凉英俊,心系汉室,机敏多智,武艺不凡,老臣举荐他,定是明日蜀国之栋梁!” 阿斗正想答应,只见诸葛亮说,“伯约,此后要勤加练习我教于你的战阵之术啊!” “诺!” “嘭!”阿斗的酒尊脱手掉地。永新为他拣起,但见他汗涔涔而出,手紧握成拳,眼中尽是杀意,额项间青筋尽现。永新却是一吓,他从未有过如此的恨意,一向与人宽和,如今为何会有如此神色。 “阿斗?”她连唤他数声,他皆不作声。永新正疑惑,他突然而问,“姜维,你字伯约?” “属下正是!”姜维一揖恭敬作答。 “好!好!好!” 阿斗连说了三声好!永新不明就理,只看着他不说话。“你既是降将,一时未立寸功,还是来日再论功行赏吧!” 永新与诸葛亮皆是一怔。阿斗握着的拳很艰难地松开,他一直盯着姜维看。终于拳头松尽,方坐下。忽然,又紧紧握住,血渗出,他犹不知,而眼中杀意更甚,终是闪过再无其他表情。永新大是不解,却也不能开口。 “诺!”姜维很是爽脆利落,复又回席而坐,并无他言。诸葛亮刚想再说,却被阿斗回绝。诸葛亮无法,提议加封赵云。永新想到,姜维无赏,而赵云领了功劳,怕姜维难过,于是对阿斗轻言,此次战败,不宜加封。 阿斗也赞同,正想说出,却听诸葛亮一声厉喝,“女子不得干政!”永新一怒,终是忍住,却对上了姜维复杂疑惑的眼神。她低头,回眸间却看见阿斗看向她与姜维,她心下紧张,心道,他不会知道的。定是她多心了! “丞相,此次北伐损失太大,加封的事还是再议吧!”阿斗叹着气,那声音似一下苍老了十年。她横亘在他与姜维之间,更加的难堪与难受! 诸葛亮闻言也叹气,他看着她的眼神尽是厌恶。他的眼神那样狠厉,永新惊魂不定,摇摆间,鬓上飞鸟玉簪掉地。姜维脸上一白,她低头一看,枝干已断的簪中竟有一卷细帛。 她连连拣起,收入袖中。若非察出姜维神情有异,她也不能发现其中秘密,躲过了阿斗。这是他赠给儇圜的发簪,但终因自己救了她性命,她以此相赠。这簪子却是回到了她手中。 他看着她,满脸的凄苦,没说一句话,但眼睛里流露出的尽是心伤心碎。永新感心力不继,终是眼前一黑,摇摇欲坠。迷乱中,却看见了姜维与阿斗皆来扶她,但姜维却被诸葛亮一把拉住。 他所有的落寞、心伤、痛苦、难过,尽在她最后的意识模糊中,纷纷坠落…… 第37章 一曲长河吟,庙堂话秋寒 诸葛亮懂歧黄之术,亲自为永新把脉。她是郁结不清,堵塞心窍。故才会暂时失明,只要放宽心便能痊愈。永新自是知道的。 但却听诸葛亮道:“夫人,您的病情乃是旧患。当遇见了某些事和人就宁愿看不见了。”阿斗始终在一旁握着她的手,很是紧张。永新看不见他,却能感到他内心的慌张。 “皇上,如今夫人不宜走动。还是暂居相府吧。”永新听后却是一愣。诸葛亮何以这样说?难道他还有话与她单独说?! “不,不行!”阿斗一改往常的温和,他很少会如此。但自从听闻姜维字号就变得很是野蛮。太多的事情让永新头痛,稍一思考就痛得苦不堪言。 “皇上放心,末将定当全力保护夫人安全!”姜维定是以为阿斗怕她在此会遇不测,这样说以安阿斗之心了。 一只柔软的手摁住了她的脉搏,并把一个香瓶子置于她鼻子下。闻到一股辛辣的香味后,她头痛减轻许多。永新凭着感觉已知道来者何人,于是道谢:“谢谢诸葛夫人!”是黄月英来了。 黄氏轻声一笑,“娘娘果然好眼光。” “夫人见笑了,如今我哪还能看见什么。”因见诸葛夫人语气并不像诸葛亮那般透彻的尖锐,永新也放下心来。毕竟,她俩也算是患难之交了。 “皇上,娘娘所患之病不能随处而动,定要安心榻上,我再配以药方,五日可愈。请皇上稍待几天。” 见大家皆如此说,阿斗只能这样。他要留下陪她,但永新终究是让他回宫里歇息。他无法惟有先行离去。 等堂内只剩下了永新与诸葛亮,面对着这样一个伟大的人,一个奇才,一个刚正不阿的丞相,永新是害怕的!但转念一想,顶多也是一死,也不见得能坏到哪去,于是不再害怕,从容以对。 “夫人仍是如从前一般从容自若啊!”他在堂内来回踱步,最后脚步声终于停下。一曲悠扬的《长河吟》响起,他竟然融入了她的情感,眼前浮现的尽是她与姜维游长江观鬼城,览白帝破八阵的心曲。 忽然,弦音一改,如万倾巨浪从天而盖,暗藏了无限的杀机。“你到底是何人?!”诸葛亮厉声一喝。 “我只是皇上后宫中一个小小的宫嫱罢了。”永新也只是懒懒回答。 “有如此迷惑圣上的宫嫱吗?凭着私干朝政这一条就可治你死罪!”他一怒,琴弦尽数断开。音歇意断,□□之味浓重的于堂上翻滚。 “丞相,您要北伐,我没有阻拦,还捐出巨资去修水利让您免去后顾之忧!力抗边患之危,我也从容审定,从不延迟军情!您失街亭,我与皇上曾有提议马谡此人言过其实。我处处为蜀国着想,何来失德一说!”永新言辞咄咄逼人,把马谡失街亭之事再度提起。果然他大受打击跌坐于席间。 “你真不简单!把圣上迷得犹如失魂,而干政朝廷,犹得民心!”诸葛亮气得心中打结,话语发抖,“那你私通曹魏把边庭之事扩大,那又如何说!” 诸葛亮果然老谋深算,但他绝无实质证据与把握,他只是在猜度罢了。“丞相,这您就误会了,边庭之事有何证据说是我干预了?且若非朝中有我制约黄皓,内廷只怕会更乱了。” “你!”诸葛亮气结,大是气愤!永新猜得没错,果是黄皓这小人向外传她与魏皇睿之事。他是想完全地控制阿斗,故而排怼她。她定要让他好看! 永新已猜到了诸葛亮定要除掉黄皓,于是进言,“丞相休怪我多嘴,黄皓小人最得圣宠,因着水利兴修之事,您排斥他,他没了好处,已恨您入骨!如要除去他,皇上自是不允的,只能慢慢图之,绝不能直言!” 佩剑离鞘之声响起,永新也不惧,因她知道,他不会让她死的!那个一直不做声只看着她的人。她的心,想到他,一而再的痛。她微微的捂住了疼痛的心。 “师父,求您别伤她!她只是一个善良的弱女子!”姜维冲出,一把抓住了诸葛亮的手。永新无比感慨,她想见他,却躲着他,见到了他却只落得痛苦。如此,究竟是为了什么?急气攻心,她吐出一口血。 “音儿!”他一把抱住永新,她虚弱的抬起手,想再抚摸他的脸,终是做不到了!意识不断地模糊,她怕自己真的会一睡不醒,她只对着他呢喃,“伯约,我的心从来都没有离开过你!” “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的!”她再也听不见任何的声音,倒在了他怀中。 人生匆匆数十载,每个人都想扬名立万,但又有几人真能懂得一将功成万骨枯的悲哀,又有几人能看到无数个家庭夫妻父子的离合悲伤。 永新的眼睛治好了,自然没有任何理由留在丞相府。那日是诸葛夫人救醒了她,因着黄夫人与姜维的求情,她才得以保全性命。但,诸葛亮的忍耐终究是会有限度的。黄皓被贬黜,朝堂上,诸葛亮坚持要除去黄皓,终是阿斗保住了他。在诸葛亮有生之日,黄皓会忍,但以后只怕会变本加厉! 自那日见到姜维,她再没有见到他。永新心中的涟漪无穷尽的荡开,一直荡开。每日,她在太阳下,在月下默数着时日。看着那月亮星穹就如看见他!那簪上的帛纸,原来却是说出了他对她全部的思念与爱意!她方知他的情感超越了一切的深沉,他把对她的所有眷念都藏在了那飞鸟玉簪里,今日终得知道,却已太迟,太迟! 永新把帛纸放在灯盏上燃烧,它终于化为了一片飞灰。飘飞的灰尘刺痛了她的眼睛,她的泪水和着蜡烛的泪水一起掉落,燃尽。看着这片片飞灰,心终于都掏空了…… 前出师表,后出师表,多次的上奏。兵出子午谷,吸取了出祁山的教训,但终究是错过了最佳的时机。第一次,是软弱无能贪酒好色的夏侯懋为长安太守,从子午谷出,定能以奇兵制胜直攻长安。但今时今日,却是换了善于打仗的司马懿守子午谷线。故诸葛亮只有失败而回。 数次出祁山,终是无法再进。短短数载,蜀国在不断的北伐中耗尽了国库积蓄。而神女宫的建筑更花费了巨额财力人力。永新已被全国百姓声讨,说她是祸国的妖姬。永新也只是一笑置之,但心里的苦,唯有自己知道了。 黄皓小人,不断怂恿阿斗,言只要建成了神女宫,永新夫人定会很高兴的。阿斗完全听信他言,一力要建此宫。此事就是由黄皓监管,钱财白白流进他手。因着诸葛亮有言不准他再留在阿斗身边,所以阿斗把他分派去建筑宫殿,不时回来叙报,总能为阿斗带来好玩的。前些时候,两人通宵达旦的斗蟋蟀,连政事也不议,是她帮他处理了所有的政事。 诸葛亮不杀她,只是为了以她来挟制黄皓,如今阿斗除了她与黄皓之言,再也听不进任何言语。对于诸葛亮就是任其北伐,也不加节制。要做什么都随诸葛亮心意,永新微微一叹,蜀国已经没有希望了。 “紫烟,你又对着星星发呆了。”阿斗为她披上了外衣。他来抱她,她本能地推开了他。终是不妥,她抬眼而望,他眼中强忍住的是一种莫名的愤怒,只是他没有爆发。阿斗?你为何会有如此的眼神?永新心里不断地翻腾着这一沉重的疑问。 斗转星移,又是六年时光过去,诸葛亮的命星已经黯淡无光,而司马懿的依然闪烁璀璨。 阿斗对姜维的升迁很是留难,以至他仍处于一般的将领。但,他所行使的权利渐渐增大,是诸葛亮放任了他的发挥,不限制于他。确实,凭着姜维的才识,以后的蜀国只有靠他。 “阿斗,你累了就先去睡吧。”她轻言。 “紫烟,你到底有何心事?你每晚只看着天宇,看着星辰,但你从不愿多看我一眼!”他扳过她的身子,不容她的眼神逃脱。 “阿斗多心了,我又怎会有心事。”她游移的眸光终是瞒不过他,到了如今他对着她,也总是叹气,再难展笑颜。 “是阿斗有心事吧?”她搂上他颈项,她只怕她的冷漠会把她与姜维的事暴露。毕竟,在蜀国是很多人等着抓她辫子的。 “丞相一直打胜仗,不用多久便能攻破长安。”他很是忧虑,并无半点打胜仗的喜悦。永新知道是黄皓从中挑拨离间,说诸葛亮拥兵自重,若攻破长安定会自立为皇的话。而她只担心曹睿,只要他尚在,她定不让魏国灭亡!这是她对魏皇曹丕的承诺,也是她还报曹睿的感情。故而她没有选择。 “阿斗,您很久没见丞相了,定是无比想念的!”她为他揉着太阳穴,气息暖暖的喷在他脸上。他一喜,睁开了深大的眼睛。“是啊!我许久没见到相父了,非常想念。是该尽人伦之乐了,毕竟相父年纪也不轻了!” 永新点头微笑。“紫烟,你真是最解我的心意!”他看着她笑。她却是轻缓叹气,无论她怎样有心去躲,仍是躲不过与他欢好。他不再多言,一把将她抱起,回到榻上。他的吻让她疲惫,让她难堪。他也无了温柔,而她也只能去承受…… 泪水不知何时悄然落下,滴落枕巾。蜀锦寒,那冰一般的泪珠在蜀锦包裹的玉枕下慢慢的扩散,一直的散开。仿佛寒冷在她心中开始蔓延,一直的铺开…… 诸葛亮回朝了,他立即直奔朝堂,他追问阿斗何故几道圣旨急召他回。阿斗只笑着说想相父了,好久未曾见相父,怕相父劳累,特让相父回来,共聚天伦。 永新坐于堂后,看见了诸葛亮的无奈。他大声的叹气甩袖,只恨自己的无能无力。永新的心咯噔一下,却也僵硬的麻痹自己的情感,她这样做也是为了报魏皇的恩情,各为其主罢了。 不等退朝,永新已回到了宫里,兹早等在那了。永新知道她有事和自己说,故挟了她手往宫中偏僻之处走去。 “有何事?”永新见她神情很是古怪。 “有宫女言,在阿斗的衣袍里,发现了花若绣的云纹飞马白袍!”兹不再多言,而永新的心却是如大石落水,激起了惊涛骇浪。 永新沉默良久,兹垂手而言,“诸葛亮曾有言,宫嫱无影无行出异人,自是暗讽娘娘,我怀疑是……”怀疑的不就是当日她们去花若堂处时,临水被树影挡住了她的身影,而遭到别人说她是妖姬,不会老,没有影子的诬陷吗?如此可笑的妄念,可竟能成为话柄。果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永新摆手,兹不再多言。难怪那日她看见引路的宫女那神情如此的古怪。花若,你真的存了那样的心吗?为什么你要如此对我!永新心下狠然,匆匆去到花若堂里,当着她的面把那件衣衫扯碎。永新叹,自己自问没有对不起花若半分,如若她仍冥顽不灵,就休怪自己无情了。 花若的眼神那样的仇恨,永新只是不明白,为何她如此恨她。永新转身,那毒辣的眼神仿若能穿透人的身体,直直地刺过来,刺到了她的眼睛! 永新回首,淡道:“妹妹,因着姐姐喜欢你,才容你在宫中!”扔下这句话,匆匆而走。自己的意思已经很明白,如果自己讨厌她了,她自然不能在这宫里生存。永新不知她与阿斗怎样,唯一知道的就是要防着她。如果她仍要做些让自己讨厌的事…… 斗转星移,月下数载,人生匆匆,永新亦年近二十七了。但她的容貌仍似二八少女,宫里的人越发的嫉恨她,只阿斗待她依旧如初。他对她的恩情没有丝毫的减退,但她与他之间的隔阂却在慢慢的滋长。 “娘娘,连我也看得出,您总是有意避开皇上。您对他越来越冷漠,神女宫建成,您也没有丝毫笑容,长此下去,只怕皇上会见疑!”兹好心提醒,永新自是知道的。但,当她再次见到姜维,她就知道,她没办法再去忍受阿斗! 兹见她不答,转开了话题,“娘娘,陈研来报,诸葛亮连日搦战,司马懿就是不应战!” 永新闻言看向星空,心头忽然明亮!原来司马懿在等,在等五丈原上那颗已然黯淡的将星陨落。永新知道,司马懿已经连输了好几场。如若再战只怕诸葛亮真的会攻破长安,她的心很是矛盾。如她不这样做,曹睿危矣,那她是无情无义;若然她做了,却会断送蜀国的元气根本。且姜维已是蜀将,她到底该如何取舍! 想起了年少之时,曹睿的痴心多情,对她深浓的情意全刻在了她的心扉!为了他,她没有办法!如果司马懿一死,那曹睿的江山就要断送! 永新匆匆写好了一张锦囊,让兹想法传出。幸得留在蜀地的二千死士,他们留在蜀国多年,做着生意买卖,根本无人怀疑。永新不会再让黄皓传递军情,这个小人,两面通吃,靠他只会误事! 永新让曹睿稳住,决不能出战!战则必败,甚至会主帅亡。永新想了良久,要辱骂司马懿好让他出战,最恶毒的莫过于说司马懿是无胆妇孺,胆小怕死!故诸葛亮一定会这样做的!任何人皆无法忍受这样的侮辱!从前,司马懿从榻上,衣衫不整地被曹操的人扔进了曹营,他已失去所有尊严,他已是诸葛亮口中的无胆妇孺;如今诸葛亮一定会以此打击他在军中的威信的,若是由魏皇为之筹谋,周旋,此丑事便可变为一场激励了!故她在帛纸上写让睿提前把女子的衣饰带到军中,那样司马懿自会领悟其意的。最后写上的却是:绝不能让司马懿势大!战事一平,定要将他置闲。 捷报频传,说接连的战事打得司马懿抬不起头。陇上装鬼神抢割稻麦,木牛流马运粮更杀退敌军。阿斗听见也很高兴,但永新看得出,他更多的终究是冷淡。他每日只是玩乐,不管政事。或许,他这样放任不管,也只是因为诸葛亮一切皆做完了,他已没必要多此一举了。 终于,司马懿闭关不出。相抗数月,蜀军将要粮尽。果不出她所料,诸葛亮急于一决胜负,不断派人辱骂,还命人送上了女子衣服。司马懿却是能忍,硬生生地把它套在了身上,来使也没斩,还让来使转谢于他。诸葛亮气得病不轻。 永新每日观星,那一天终是近了!如蜀国失去了这个主心骨,那会如何?!她叹气,走到这一步,她也不想,也不愿看到!但她真的没有选择! 阿斗轻轻搂过了她,让她早些歇息。永新点头,只见他把衣披她身上,还为她裹紧。永新心中动容,却是无法回应,出口却变了样,“阿斗,你是否另有所爱。如是真的,那我……那我绝不反对。” 阿斗很是疑惑,抓住了她的肩,用力地摇,手指紧紧地掐进肩里,“紫烟,你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我再没别的妃嫔!” “那阿斗衣箱中的白绸云锦飞马外袍,可是其他女子所赠?” 他听后尽是疑惑,只看着她,“我并无那件衣服!” “紫烟,真的没有!”他拉着她,那深切的眼神打动了她!她相信他,因为她看懂了他每一个眼神,他总是不瞒她的! “阿斗,我信你!”他一喜拥她入怀。对于宫里的流言,他从不听信!她的无影,不老!甚至有人在传她会吃人,才能永保青春。但阿斗始终相信她! 她回抱着他,心情极为复杂,“阿斗,真的不怕我是吃人的妖怪吗?” “傻孩子,你永远都是最善良的。我不会让那些宫人再伤害你。”他轻拍着她的背,如哄孩子一般,让她安心。 花若,难道你这样做仅仅是为了挑拨我和阿斗的关系?知道我来,特意在做那衣服让我看见,然后又放到阿斗的衣箱里?!但她这样做对自己有何好处?难道她真的抓得那样准,知道摸清了我绝不会杀她吗?永新越想越不对,总觉得事情没那样简单。但,却想不出哪不对! 阿斗将她抱起,进宫内,她回头看了一眼星空,却看见了如天火燃烧的五丈原,一颗很大却微弱的星,终于彻底地失去了光芒…… 诸葛亮真的去了!若非永新早看出了星像的异动,提前让阿斗派杨仪前去,后事也不无法安排得如此妥当。 姜维,果然尽得了诸葛亮的真传!永新忽然想到的却是,诸葛亮定是把洛书藏在了他的羽扇之中。她怎会这样都猜不到呢! 他的扇子是他幼年时所得,那时他放牛,结识了一位白胡子老头。有言那老头是金鸟而变,诸葛亮无意间得到了他的内丹。那老者说,你必须在八月十五再来此处找到他的尸体,拔下羽毛编成扇子,日后有何难事,摇摇扇子就有办法了①。 还有更神奇的传说,说诸葛亮救了落难凡间的凤凰,把她放生。凤凰临走时把尾上的羽毛给他,说羽里包含了千变万化,望他好好参透。 如今这把扇子传与了姜维,永新深信,洛书定是在里面。 看着满天的愁云黯淡,想起那日的捷报。原只是一场好梦。诸葛亮成功诱得司马懿出来,也已把他逼到了绝地,用火来攻,烧红了半边的天地。但,却下起了大雨。司马懿终得逃生。诸葛亮郁结在心,竟是操劳过度而病重。祁天禳星之法终是难违天意,他用了最后的法术,保住主星不灭,吓退了司马懿,待大军都退回了,那颗黯淡的星终是滑落。永新的泪水流出。诸葛亮,真是一个忠心不二的汉子,只是天命难违,这样的运气没有给阿斗,没有给他,更没有给蜀国。 接下来的,便是姜维了。只怕他会比诸葛亮更劳累百倍!永新的心黯然,早已明白,终使没有了她,蜀国也是保不住的了! 为了表达她的一分敬意,得了阿斗同意,她起程去往诸葛亮的庙堂。 帷幔飘逸,清风徐来。永新站于诸葛亮像前,他终于是可以无忧无虑了,只每日看着这定军山,回忆着先帝的知遇之恩。 她缓缓跪下,这个老者,她是尊敬的!他一生为了蜀国尽心尽力,只可惜太听不进别人的意见,以致人才凋零。蜀汉的气数只剩二十八年矣,您倒是轻松了,只怕姜维…… 她听见庙外声响,急急地躲在了像后。 是姜维来了!永新却是眉头一皱!他瘦了,长长的清须带着几分颓唐。他已不比初见,早已不是那意气风发的小伙子了。他已变得沉稳不惊,愈发内敛而老到。他以前曾是一团骄阳似火,而如今也沉稳得如那万倾不兴的长江,不知何时会涌动起翻天盖地的巨浪。他的每个眼神都让人看不透,摸不清。 他瘫坐在地上,一边默默流泪,一边喝着酒。他定是很伤心了,因为只有他伤心到了极致才会如此的喝酒和流泪。 他独坐于庙堂之上,眼望着诸葛亮的雕像,哭一会,笑一会,忽然又不住地喝酒,喃喃的与诸葛亮倾诉,仿佛他还在生一般。 “伯约——”一声熟悉亲切的呼唤。 永新与姜维皆是一愣,诸葛亮飘然地从雕像走下。她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只睁得眼睛看着这一切。 诸葛亮步生莲花徐徐走来,伴着清细和风,阵阵清香。 姜维两眼发直,不知身在何方,只看着眼前慈爱的师父而忘了说话。 “伯约,你还好吗?”诸葛亮和蔼问道。 “师父……我不是在梦中吧?您,您回来助我收复中原吗?”姜维泪如雨下,“扑通”一声跪倒在诸葛亮面前,欣喜得无法形容。他竟是忘了,这只是诸葛亮的灵魂! 诸葛亮并不回答,亲切地扶起他,“伯约,你瘦了!”姜维眼中的泪光更甚,只是不停地用衣袖抹拭着双眼。 师徒二人终于平复,缓缓坐下叙说着别情。姜维把一年来朝中主要紧要之事细细述说,其余的略略的说了一遍。复又说道:“朝中体制都依师父旧制,并无废改,人员担任也无改动,师傅放心!” 诸葛亮点头,不置可否。 姜维说起了北伐之事,只是蒋公琬不赞成北伐,只挑拨三五千兵马与他。姜维一边言说,一边焦切的看着诸葛亮。 诸葛亮定定的看着姜维,语重心长地说,“伯约,千均重担皆在你肩头,你定要尽心尽力,保护天子,保护蜀国……” 姜维磕了一个头,“师父放心,有我一天在,定不叫蜀国灭亡!” 诸葛亮听言,面有喜色,但转而又愁云满布,“伯约,我交代你的,你一定要做到……”他重重的握住姜维的手,神情很是凝重。而姜维,满眼满脸的痛苦,那样深的痛苦。眼里瞬间布满了浓浓的血丝,“师父……” “定不能留!不必再言!”诸葛亮似有了怒气,站起背对着他。 “师父,你素知天文地理,日月星象,鬼神之事,您能不能告诉我……汉家气数究竟还有几年?” 永新一愣,诸葛亮定是知道的!她默默叹气! 诸葛亮却是脸色一变,厉声道:“伯约,何出此言?” “史官僬周,言汉家气数只有二十八年了!朝中各人无不惶恐!师父,弟子愚钝,还请指示!” 诸葛亮只摇着头,叹气却不说话!汉气数只有二十八年啊!伯约!永新深深的遗憾,她知道,但却劝不了他! “那帝王之气在哪家?”姜维焦急的转问。 诸葛亮仍是不说话! “在魏?”姜维疑惑的问着。 诸葛亮还是摇头不说话! “在吴?” 诸葛亮依旧否认。 姜维一喜,泪水止住,“那定是在蜀了?!” 那巨大欢快的声音深深的刺痛了诸葛亮,他咬紧了牙关,艰难的摇了摇头,那头仿佛没动过一般。 “啊!”看着姜维颓萎在地,她的心痛得艰难无比。 姜维犹如浇了一盆冷水,浇灭了他心中的那团火,呆坐半晌,又磕着头,询问诸葛亮后事。 诸葛亮沉默良久,终于开口,那声音如颤巍巍的欲塌之峰,“天意如此,天命不可违啊!伯约,你好自为之吧!我留给你的洛书配合你的河图,定能保蜀国几十年安定!” “那几十年后呢?”姜维还要追问,但诸葛亮已飘然远去,终不见了身影。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姜维大哭,走到诸葛亮像前,紧紧抱住了像,倾诉着心事。一个颤抖,旁边的半盏残酒倾洒而下,他身子一抖,发现自己酒醉躺在了堂上。 他站起,懵懵懂懂的看着诸葛亮的雕像,他如梦初醒,只知道那尊像永远都慈爱微笑的看着他,让人充满了希望。 凉风迎面!永新与他皆是一震,清醒过来。躲在堂后的永新知道,他们都做了相同的梦,都梦见了丞相来过…… “师父,无论如何,我都会以我的生命去保卫蜀国,保护天子!早日克复中原!”他重重的跪地叩拜。 但,只怕,你保护的阿斗不会如你所愿!永新看着祭坛上的诸葛亮像,他好像动了,他在微笑…… “汉家气数只剩二十八年了。”永新从雕像后走出,亭立在他面前。 飘飞的帷幔把她与他都衬托得不现实,他一身白布衣,就那样站在那,静静的看着她,没有任何的表情。 “将军也懂星象之术,其实您早已知道结果了,只不愿承认罢了。”她不看他,复又回转身面对着诸葛亮的雕像,“丞相他早看透了,只是你还看不透而已!他来过……” 姜维身子一晃,酒醉使他越发的分不清眼前的真假。 “三国必然归一!”她语气一沉,重重说出。 “永新夫人,岂可说如此大逆不道的话!”他正色,语气中带了微怒。她心一痛,她与他终究是道路不同的人。 她回头看他,如此的消瘦,诸葛亮在他心中真的是如此的重要?他已成为了他心中的信念、理想,克复中原已成为了他的目标!她不忍摧毁他的梦想,但她再不想天下百姓受苦,她只是想帮助三国归一罢了!但她能怎样做呢?选择助他,完成那不可能实现的梦想?还是助睿三国归一?可那又将是谁家的天下?!忽然间,永新明白了,定是司马懿,他如此的心胸才华,他如此的隐忍,为的不就是那一天吗!司马懿本就是靠着抗蜀而掌握了兵权与实权。 原来魏蜀的相争最终成就的竟是司马家!蜀国为了自身定要伐魏,为了抗蜀,曹魏必定要用司马懿,最后两相俱败之时,定是司马家的天下! “伯约!”她真的是心疼他,不愿他承受那样的苦楚。 长时间的沉默,风的轻扬,使她与他都忘记了身处何地。她破天荒般的呼唤,惊醒了她与他沉睡已久的心。 “娘娘有何吩咐?”他脸色一变,眼中闪现的光华转瞬即逝。全是臣子对君的口吻,她一愣,看着他唇上永远也无法磨灭的伤痕,多少年了?那青春时的时光在她眼中重现。 永新轻轻走上去,在他唇上,唇上的伤痕上,一吻。他身子猛的一颤,还是将她轻轻推开了。他想说什么终是忍住。 永新忽然心里一轻,笑了。他看着她的笑容,眼里有了复杂的变化,但还是恢复了平静。 “将军是想说请娘娘自重吧!”她看着他,他不言语,她转而问,“难道将军认为本宫哪里不检点了吗?” 他抬头看着她,痛苦万分,“我知道我的家小能保全,孩儿能回到我身旁,全是娘娘的恩泽庇护!” “将军!天命不可违,你拥有了河图洛书又如何?我真的后悔当初把从魏宫偷出的河图赠你!”她再一次清醒,原来的赠书是出于她对他的眷念,不忍他一辈子不得志。故她自私地把书交给他,但,原来真实的却是,河图归他,和洛书的重合,竟是为了让他更好的,更顽固的北伐!只有北伐才能让司马家通过抗蜀而一步步地走向政治的舞台。 “娘娘,您是明白末将的!您知道,末将决定的事永远也不会改变。”他重重叹气。 “就如当初你坚决要抛弃我一样吗!”她心一沉,直视着他。 “娘娘……无论要付出多大的代价,我一定要完成师父的遗愿!有我一日,定要保护蜀国,克复中原!”他神色坚定,坚定决绝得如同修真村的那个破碎的夜晚。 永新知道,既定的命运谁也逃避不了。她轻叹,向庙堂外走去,“望将军好生保重!” 第38章 王国妖孽 短时间的休养生息,姜维就要求北伐。他命人大量定做了连□□,一发十箭,杀伤力巨大。他每日里还操练军事,布兵排阵,不让士兵生懒。 永新其实知道,诸葛亮制定的“以攻为守”的国策是对的。如若不继续北伐,姜维不在了,那蜀国也就灭亡了。蜀国之小,人才凋零,不北伐只有死路一条。 但自诸葛亮一走,蒋琬、费文伟皆极力反对用兵,若姜维要用兵,每次最多只拨给万余人。而阿斗也从不提北伐之事,他们皆想不通不进则退这个道理。而她的立场,她愈发的不清楚。她不希望见到战乱之祸,故她不愿打仗。她对阿斗的不战十分支持,内心里,她也不希望司马家得天下。如若不北伐,或许司马家就难以掌握兵权。 朝堂之上,姜维提议:休养生息已有好些时日,再不北伐,兵士们皆会生疏犯懒。永新坐于内堂,阿斗回头看她,她对他摇头。曹睿也去了,他登基十五年终是去了。他连儿子也没有,只能立兄弟的儿子为魏太子。他后妃众多,但他却是那样的不快乐。当诸葛亮死后,他以为守住了国家基业,终日穷奢极侈,流连酒色。但他的心死,神伤却让她痛苦。曹丕交托她的任务也算是完成了,总算是让睿可以无憾的走了,睿总算是对得起曹家天下。而如今,她只想姜维能快乐的活下去,所以她不愿他北伐。北伐,只会成为司马家夺得天下的一个跳板。就算归一,她也希望能更平和,没有战争的残酷,不必看到姜维的失望,也不愿看到阿斗成为亡国之君! 所以,她只有反对北伐!阿斗重复着北伐不是时机的旨意,她心舒了下来。毕竟,姜维仍要听命于皇上的。她向外看出,竟碰上了他的眼睛。他看着她,有懊恼、痛苦,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杀意! 姜维,你真的要杀了我吗?!永新的眸光慢慢黯淡下去。 宫里的时日总是过得特别的慢,如一潭死水。后宫里不知老了多少红颜!得一心之人,终归是少女的无边春梦一场。她,是没有那种好福气的! 三千宠爱在一身,可永新无法快乐。她感叹,后宫佳丽三千为了一个不爱的男子使尽手段,那是多么的可悲!蜀后宫已算清明,但这清明的背后,又是多少的红粉在冷冷的宫里、烛下燃尽了美好的容颜,只为了她一人的独宠! 想着,复又笑了。不得见君颜也未必不是件好事啊,至少她们不必勾心斗角!不必争个你死我活,能平淡的过完这一生!就如月念,她果然成为了最后的赢家,她除去了曹淑媛,杨美人等一切的嫔妃。但最后她也只是成了孤家寡人,魏皇曹丕一去,就只剩她一人看着那亘古不变的月。 堂上顶处木橼作响,她感到了一股熟悉的气息。 “紫烟,你在想着什么?”阿斗不知何时走了进来。她正想往上看,没注意到阿斗来了。阿斗轻轻的抱住她,陪她坐于镜台前。 “阿斗来了。”她并未有太多的言语,她对他终究是不如他对她付出的多。她也想爱他,很努力地去爱他,但终究是徒劳。忽觉得身子一松,那股熟悉却理不清的感觉没了,人倍感轻松。许是她太紧张了! 阿斗见永新态度淡淡的,眼神也慢慢的黯淡下去。永新经常会想,如果阿斗不是遇见了她,爱上了她,或许他真的会是个英明的君王。至少他会按着诸葛亮的意愿去行事,蜀国或许真的在他那次很重要的召回中,诸葛亮能直取洛阳统一了天下。但,或许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吧!皇气终究不在汉! 他轻轻的拿过了眉笔,笑言要为她画眉。“阿斗,已是入夜时分,何必再画!”他听了,尴尬一笑,放下了笔。 “阿斗,今夜不是有事相商?何故来此?” “难道紫烟就真的这么不愿见到我吗?”他微存了怒意。 她只把茶水推向他面前,也是淡淡的说着话,“我是怕阿斗两处走,累着了。”语气平淡得没有丝毫的温存与情意。但他听她如此说,还是眼睛一亮,把她搂得更紧。 “你始终是关心我的。”他徐徐说着,茶上散开的热气萦绕着他俩。他的话在热气蕴藉中,分不清,听不清…… “紫烟,你早点休息吧。我先去把事情处理好。”他的胡须磕到了她的唇和脸,微微的生痛。 他走后,由兹服侍着睡下,兹吹熄了蜡烛就要出去。永新忽然心神不定,叫兹别走。 兹来到永新身旁,温和的语气让她舒缓了许多。“娘娘,有何心事?”月光刚好打在了兹脸上。时光匆匆过去,兹是苍老了。永新心里愧疚,对她言及,她却是爽朗一笑,“能服侍娘娘,是我一生最幸运的事。” “幸运不代表着开心!姐姐,你真的开心吗?”拉了兹陪她一起睡。 “妹妹,”她终是以姐妹的身份来和她说话了,“能有你这样的妹妹,姐姐是无比开心的。” “姐姐,我不仅亏欠了曹睿、亏欠了阿斗,还亏欠了你啊!你的幸福,却因着要保护我,照顾我而葬送!”她顿了顿,终还是道:“妹妹心里知道的,姐姐一直喜欢着皇上,不如让妹妹去说……” 话尚未说完,兹打断了她,“姐姐的心永远只向着妹妹!其他的事,我从不想!”她说得无比坚决,把永新的好意回绝了,转而叹道:“妹妹不是别人,姐姐也不瞒你,姐姐是喜欢皇上,但只要能远远看着他就够了。那也不过是娘娘对姜维的想法罢,不求别的,要的那样的少,但他可曾对娘娘有半分的眷念?他不值得,娘娘。”见永新不答话,她复言其他,“到了今日也不得不说,花若也还是代嫁之身啊!她不得不防!” 提起心中大石,永新心却是一沉!花若,只怕她终究是个祸害!但自己又怎忍心除去这个从小相依的小妹妹,而又伤了云哥哥的心?! 转念一想,花若尽管美,但毕竟不再年轻,而阿斗对自己无比宠爱,相信她成不了气候!想着,永新迷迷糊糊的手一歪,轻轻垂了下来…… “我已有妻儿,我不会是一心之人!”他转身就要离她而去,这里无比的冷,四处都是黑暗!永新感到无穷的害怕与绝望,她挣扎却挣脱不得…… “别走……别走!伯约……” “伯约……” 谁为她拭去泪水?是伯约吗! 永新睁开了眼,却看见了阿斗。他满眼的泪水与愤怒,手停在了半空中,只看着她。她大惊,兹在她睡后便离开了。 “阿斗?”她轻唤他。她不确定在梦中说过了什么,她只怕姜维会因她……她不敢再往下想,只能怔怔的看着他。 “你别再用楚楚可怜的眼光看着我!”他第一次对她怒吼,如一头疯狂的狮子。 “皇上,我……我别无其他,请不要怪罪……怪罪……”她说不去了,她不知该怎样让他去饶恕自己。忽然,一种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竟是伯约,他在她宫中! “你到了这一刻也只是想着、顾着姜维的安危!你有没有想过孤,有没有……”他伸出了手,她呆住了,闭上了眼睛,泪水顺着脸而下,他还是没有打下这一掌。 “哈哈!”她看着他大笑,他已状似疯狂。 “难怪紫烟永远有说不出的心事和忧愁,那样的冷淡,原来一切都只是为着他!”他跌坐在冰冷的地上,地板那样的冰凉。“我早该清醒的!洞房花烛之时,在你梦中,你仍是喊着他的名字!而我,却不愿放弃,以为总会感动了你!” 她看着他,就那样看着他。原来,他早已知晓了她心中的秘密。他为她埋藏了这样久,二十年了,他没有一句埋怨。她深感惭愧,却也无能为力。 原来,他处处的压制姜维,就是为了这个!若不是姜维有辅佐经国之材,定是早已性命不保。她终于放下了心,阿斗并非傻子,岂会弃蜀国安危于不顾。所以,姜维是安全了!而她,今后是怎样早已没了意义。 想起了家宴上,阿斗听见姜维字伯约时的失态,那时他的痛苦、落寞、眼中一闪而过的杀意,今日她全知道了!自以为能瞒他一生,原来只是他甘愿让她去瞒他而已。他只是为了她,而甘愿去为她隐瞒。 “阿斗,对不住。”她跌坐于榻上。 “为了你,我与所有人为敌,哪怕是相父也不能让他伤害于你。不管所有的人说你是不老的妖精,我坚决地把那些惹是非的人杀尽。只因你在我心中是那样的善良美好,我不允许任何人说你坏话伤害你!但那么多年了,你仍没有忘记他!你躺在我怀里,心里却想着别人!我一直的等,等来的却是你梦中一遍遍的哭泣!我一次次地为你拭去泪水,但你喊出的尽是他的名字!”阿斗把近处的矮几掀翻,他的痛苦,他受到的欺骗让她萌生了死意。没了她,或许姜维与他会更融洽些! “我等,最后等来的却是他来了蜀国!你看他的眼神,那种眼神让我嫉妒疯狂!你从未对我有过如此深情的眼神,一次也没有!这几年,因着他,你对我愈加的冷淡,不愿待见。我多想杀了他!最可悲的竟是我不能杀他!因为,为了蜀国的基业我必须靠我的情敌去维护!我是那样的无用……”他那深深的痛苦刺痛了她的心。 永新忙下榻去扶他,“阿斗,我……对你是……是真心的!”她想去帮他,他却一把推开了她,她心口撞到了掀翻的矮几,痛得几欲昏倒。 “你这叫口不对心!你真的有真心对我吗?你的心真是那样想吗?你连自己也骗不了!”他急怒不已。 “我没骗你,没有……”她口不择言,她只是怕伤了他,原来,她会怕,怕阿斗会受伤……他眸中的恨意越深,一把将她压于身下,疯狂地撕扯她的衣服,就如那次一般,他大吼,“我要你记住了,就如那天一样!我要你记住,你现在是和谁在一起,躺在谁的身下,是刘禅,说是刘禅……” 痛蔓延下来,她拼命的挣扎却无济于事,她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只听殿宇横梁上急切的声响,她的心就凉了。她不能抵抗,不能,否则…… 她的心死了,此刻的她这样的暴露于最心爱的男人面前,那是怎样的情何以堪?刘禅的暴虐,痛得她撕心裂肺,而他只是用吻堵住了她吃痛的声音。他不是在吻,他在咬她,狠狠地咬她。 终于一切平静下来,她茫然地裹紧了破碎的衣衫,眼泪无声地滑落脸庞,她已没有了生的希望。 把心一横,她抬头看着他,言“阿斗,我知道,我亏欠你的永远也还不了!只希望你往后以蜀国为重!他……姜维确能保蜀国安定!”说完拣起地上金簪就要往心窝刺去。 “不要!”阿斗一把扑了过来,簪子刺到了他的肩膀。血流出,她刺得他那样深,那样深…… “阿斗!”她去扶他。他站起,推开了她,跌跌撞撞地走向了门外。 “你情愿死也不愿再见到我,那以后我们永不相见!”他站在了庭中,头也不回,决裂的说出了这番话。 他走远了,永新心一痛,簪子无声的掉落在地上…… “你下来吧!”过了良久,等风吹干了她的泪,她终于能说出这句话。 他就这样出现在她眼前,眸光中有怜惜,有痛苦,有恨意,有太多太多的东西。而他早不是从前的少年郎,再不复从前的清隽姿雅,北伐的寒苦风霜与对周边蛮地叛乱的镇压,终于磨去了他青春的棱角,他也老了。岁月或许带不走的就只剩下她的容颜了吧!她感到无比悲哀,她与姜维竟也走到了这一步!过往的恩爱,缠绵,怨恨统统都化为了眼前的这一剑! 他的手在抖,指着她的心口。她衣衫褴褛,不能蔽体。她忽然就笑了,“我是不洁的女子,你都看到了……”他就那样看着她,全是隐忍,他最心爱的女子,对着他说,她早已不洁了。他看见了她含笑的泪光,而他忍住了他的泪水。对视的瞬间,永新终能清清楚楚地看着他,真切地看住他,看清了他的容貌,那样的苍老。已不复他初见诸葛亮,初来蜀国时的意气风发!他的眼有不忍,但他终究是举起了剑,指向了她! 永新知道,这一切都是诸葛亮的遗旨!只是他一直不愿下手,直到今天!今天的朝堂之上,他看见她阻止北伐!诸葛亮说她是迷惑君王的亡国祸水,今日他终于相信!所以,他只有选择她死,否则就是蜀国亡! “你动手吧!” “梵音!”他的手在剧烈的颤抖,剑离她的心窝那样的近!他的面容是那样的痛苦! “为什么是你!”他不断地问,“我们不该相识,不该相爱!不该……”他重重的把剑刺向了她,那样的重,又那样的轻!她对着他一笑,身体的疼痛却让她感到无比的轻松。真的死了,会是种解脱…… “你为什么不避?!”他扔下了剑,抱住她。他比她痛苦一百倍,一千倍。看见他对她说的爱,她感到快乐。只为这一句,她也是快乐的! “我避了,你就永远下不了决心!你的宏图大业就永远得不到实现!”永新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吻上了他的唇,他唇上的伤疤,那道她留给他的伤疤!她开始拼命地咳嗽,咳出了血来,她仍是笑着说,“死在你的剑下,天下就没有了亡国妖孽。” 他拼命地摁住她心窝上流出的血,抬眸,眼中尽是凄凉,他说:“我并不想要这天下……” 他说了什么她再也听不见了!她的意识开始模糊,或许她已经死了…… 她还是活了下来,老天终究是不会如此轻易放过她的。 “娘娘,好些了吗?”兹从外而来,瞧她很是憔悴,只得不停地劝慰她。姜维,他终究是手下留情没有刺中她心窝。但这又何必,还不如亲手了结她。 永新忽然发现,该死的也死了。曹丕死了,曹睿也死了,司马懿在魏国的争斗中也筋疲力尽了,无论是曹丕还是曹睿,因着她终究是不信任司马懿的。而如今这两位英明的皇都去了,他艰难的忍辱十年又如何,曹爽被他夺权抄家,最终权归司马家,而他也病倒一命呜呼。所有的人都开始离她远去了。 永新挣扎着起来,兹忙忙地扶她坐好。阿斗真的没再来看她,他或许也对她死心了吧。那他又何必仍命最好的大夫为她诊治,给她在宫中最好的待遇?或许他尽的也只是夫妻间的最后一点情分吧! 永新见兹脸有忧色,相处那么久,料她不像是担忧自己的伤势,于是摒退左右,问她到底何事。“有传言说,黄皓向阿斗要花若这名宫女。”兹答。 “哦,要她?”永新眉毛一挑,隐隐察觉到了什么,但仍捕捉不到那股危险的气息来自何方。 “要她为夫人。”兹小声作答,虽是坐着,但身子比站着时更挺直,那是处于危险时的状态,以最严谨的姿态等着还击。 花若怎能从了,但她也不似有所行动。永新心中忽然明朗,终想起了哪里不对!上次,花若能把那件飞马的袍子放在阿斗宫中的衣箱里,没有阿斗近身的人绝对办不到!难道,她和黄皓真的有所勾结?就只为了挑起自己和阿斗的事端吗? 永新越来越担忧,她已然失宠,黄皓与她面和心不合,花若也态度不明。此刻她的处境竟是如此的危险!若只有她一人,顶多是等死罢了。但如今不行!兹也是她的亲人,她的亲姐姐,她为自己付出这么多,自己绝不能使她遭遇不测! “姐姐,还没找到她吗?”如今,永新只剩下这一张牌了。 “娘娘,仍是找不到!”兹更显为难,眼中忧虑愈甚。对于永新交代的事,兹从不会问原因。尽管表面看来,花若是受害者,要嫁与宦官,可永新知道事情绝非这般简单。故而永新一定要找到那个人,如今她也是双十年华了! 永新虽半步不出宫,但仍能知道许多不为人知的宫中秘密。如今,肯与她亲近的就只有从淑媛了。正想着,从淑媛就来了。她穿过琴台,如优雅的湖中天鹅轻轻地走近永新。 “妹妹,你瘦了。”从淑媛从容的走到永新身边,拉着永新来到这满园春色中来。一对对的小兔子在永新脚边围着转,很是依恋。永新抱起一只,它就乖乖的往她怀里钻。 “姐姐,坐吧!”永新平淡说着。她点头一笑,走上了琴台弹起了乐曲。那音色如春光明媚,有鸟语花香。永新知道她的用意,她只是要点醒她罢了。只是她不了解自己,不知道自己内心的苦楚。她与从淑媛不同,淑媛心中没有所爱之人,自然可以很从容地去算计阿斗;而她,既心中有了别人,又如何能从容面对一个她不爱的人。 “妹妹,花若没向你求情吗?”她停下了手,未完的曲子只剩余音缭绕。永新抬头向她,她何以会如此问? “花若可是在宫中求了好些人,只为不嫁宦官!”她凌厉的眼神直直的看着永新,如刺刀一般的逼近。永新才发现,其实从淑媛是个很深沉内敛之人。张皇后与如夫人得宠时,她的那副娇羞、楚楚可怜的模样,弱不禁风之姿确让人爱怜。其实只是从淑媛迷惑人的手段罢了。有这样一个沉着独到的帮手,即使花若有心,也必不能害自己。 见永新换过了夜行服,兹很是担忧,毕竟她的伤口只是刚好。但永新若非亲眼看见,仍是不能安心。 穿过了垂花二重门,这里已是花若的堂宇。永新倍加小心,矮着身子,轻步从后绕到了她的后卧室。幸得今晚月色不佳,天蒙着沉沉的玄色。而花若的堂外,更是植遍了花树能很好的隐藏。这花树,仍是姜维年少时苦苦徘徊的那种花树。花若仍然忘不了。 看着这些花,永新的心一痛,血透着布缦渗出。姜维,他苦苦徘徊于花树下,也只是为了她。年少时的点点过往,如在梦中一般朦胧,时而清晰,时而悠远。风中幽怨的哭声打断了她的沉思,她小心翼翼地走近,透着窗格子上破了的纸糊,永新终于看清了是花若在哭,一旁的贴身侍女在不断地劝慰。 “我决不嫁黄皓!”花若那带着决绝的声音响起。她的眼泪也模糊了永新的眼睛,她那瘦弱的身躯早已没了人形。难道她真的是被逼的?难道真的只是黄皓看上她问阿斗要而已?永新带了一肚子的疑问,也只是模糊地听得一言半语。那侍女提到了永新的名号?为何提到自己?!永新想听清楚,无奈她说话的声音那样小声谨慎。 “我恨死她!决不……”房内突然冒出了花若冰冷恶毒的声音,那样的恨。她,还是他?花若到底想说什么? “小姐,小声些。我们如今可是寄人篱下,小心隔墙有耳!”由于永新的眼睛曾失明,所以五感的灵活使她感到了侍女在走近,尽管侍女的脚步放得很轻。永新一个转身,躲进了花树丛中,因着那不见月的夜色,把她保护得十分严密。但这一动,血渗出更多。永新捂紧了胸口,那侍女开了小小的门缝看出门外,终是放下了戒心关上了门。但永新也只能回宫了,今夜之事多少有些冒险,若被发现打草惊蛇反是不好。 永新急忙返回宫中,兹早在中门侯她,见她回来,立即上前扶住,避开了眼线,忙带她回房中。“娘娘可探听到什么?”兹小心地为永新上药。 “花若确是被逼下嫁。” “会不会是她在演戏?”兹利落地把纱布抱扎好,突然脸色一变。永新顺着她的眼光看去,发现自己手肘上的黑衣被刮去了一块。永新顿时大惊,如这黑衣被花若看见,以她如此心细,定会知道是自己去过了。如此岂不打草惊蛇! 但心急显然于事无补,即使再回去找,也不定能找到。还不如以静待动,从中取事。永新让兹放宽心,“她不会是在演戏,看她的神情确是受了很大的委屈。且她根本不知道我会来,就算知道了也不可能算准我何时到,所以那番话应是肺腑之言。” 宫中流传开的关于永新的谣言,无影无形,不老容颜,这些定是花若所为,只是没有证据罢了。永新心里清楚,也不过是装着不知,而如今,自己对她决不能掉以轻心了。 “娘娘!”兹把一张纸条递给了永新,“一个宫中侍卫给我的,让我务必转给娘娘。很重要!”看着她眼中的谨慎与慌张,永新展开了纸,是“小心花若。” 永新走到烛台上,把纸卷点燃,看着它完全化为了灰烬。 这是花云的字迹,永新太熟悉了。花云,你真的为了我而放弃你的亲妹妹?!永新充满深意地看向兹,她的眼神那样的纯明,她是绝对不会骗自己的!尽管永新知道她很擅长模仿别人字迹,但她不会为了让自己下决心除掉花若而这样欺骗自己。 “娘娘,我没有!” “我相信你!一直都是!” 兹走后,永新卧于榻上,伤口发作很是疼痛难忍。但她不想再惊动兹,这些天兹够操劳了。永新就那样迷迷糊糊的睡了醒,醒了睡。 一阵悠扬的萧声将永新唤醒,那样的和美,如轻轻溪流抚过她的身体,褪去了夏的炎热。永新睡眼模糊里似看见了一位绝美的女子坐在她身旁,温柔的垂着头,吹起了动人的小曲。那女子很美,很美,眉眼间如秋月带露,清雅淡写,仿如远黛秋眉,很是清丽脱尘。 永新静静的听曲声,完全的沉醉其中。忽然心口一痛,使她清醒过来,这绝不是一个梦! 她体贴地为永新拭去了额边的汗水,永新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厉声道:“你是谁?” 她没料到永新会突然醒来,眼里多了丝慌乱,但很快的平静下来。“姐姐,小女秋眉!” 竟是她!看着她熟悉的脸孔,带了七分和翩翩相像的美颜,十分的温柔,永新就知道,她没骗自己!但只是……她为何会在此出现?!这个自己寻找了将近二十年的女子…… 她来,真的是为了帮自己?真的是翩翩的在天之灵?还是另有目的?…… “妹妹,姐姐这个人情,你可要好好的还啊!”永新循音望去,是从淑媛来了。她从珠子侍女画屏中转出,一脸的盈盈笑意。从淑媛眼中竟带了关切之色,连忙上前将永新扶起,并把小线毯盖在她身上。 那种真心实意让永新心宽,自己曾经怀疑她,不信任她,处处对她有所保留,但如今,身边的人,只有她和兹没有背叛和离弃自己。花若,自己真心的对她,却得不到半点的真意。 永新一感动,泪水就要溢出,“姐姐和我非亲非故,何以对妹妹如此之好。” 她心中也大是感动,为永新擦去泪水,温言,“以妹妹美色,超群智慧和绝色才艺根本无须提携姐姐,但妹妹得宠仍待我优渥;且对魏皇也尽心尽力,不爱慕金银之财,为了魏皇视为知己者死,就因着妹妹这份忠义之心,就值得姐姐去照顾关爱!” 永新与她终于打破了一切的坚冰,她就如自己姐姐一般。永新动情的唤她姐姐,她含泪笑了,“妹妹,如今魏国大势尽在司马家,我们来蜀国也已失去了原有的意义。既是如此,妹妹还是多为自己着想吧!”她并非不化之人,曹魏的气数如此,她也不去强求。或许,她也看透了吧! “姐姐何以能找到秋眉?”永新手拉过了秋眉,让她坐在自己身旁。仔细的端详着她的样貌,越发的想念翩翩,那温柔如水的女子。 “是花哥哥找到了我,然后带我去见了从淑媛!”秋眉朗声而道,举止大方得体,颇有几分司马懿的王者气度。 花云?!他果然兑践了少年时对她许下的诺言,永远的等待她,保护她,不让她受半分的伤害。他为了她付出太多。永新轻轻叹气,秋眉顺从的为她轻抚着背,说定会助她,请她不必担忧。 永新只是不明白,她为何要助自己。“秋眉,你为何要帮我?”永新凝望着她,她仍是顺从地低着头,灵巧的双手把几上的菊花瓣洒在了茶水之中,递与了她,“我知道自己身世,我的母亲也是姐姐所救的,所以我定会知恩图报。”她的眼神很是清澈,比起翩翩更加的灵秀聪敏。 永新接过了她冲好的茶,喝了一口。味道确实好,清淡中还有桂花百合的香气,柔滑的口感使永新从心里舒服,再次看向她,眉清目秀,确是难得。 “味道很好。”永新一言带过。 “那是小女采集的春夏里最娇嫩的花卉而制成,百合桑菊桂花对人体最有好处。而水是竹漏子的辰珠,茶叶是上等的雪鼎岩茶,入口清苦而甘,进喉回味而甜,人喝了最是舒畅!”她娓娓道来,手娴熟的拿起瓠子,帮永新倒水冲泡,为她换过了一个精致的竹杯,上刻“沙沙竹叶潺潺流水”画意,越发的显得竹杯子清幽可爱。 永新抬眼看着从淑媛,与她皆是会心一笑,如此才情的精妙女子,世所难求啊!“秋眉,年芳几许?”永新问道。 “双十之年。” “好!”永新点头而笑,“你还是出宫吧!这里不适合你!” 语一出,秋眉与从淑媛皆不相信的看着她,而从淑媛更为紧张,站着对她挤眉。永新叹了口气,把竹杯子放下,“这茶真的很特别,你的手很巧!”拉过秋眉的手,细细的摩挲。 “秋眉,在我面前不必拘束。你可知你的名字由来?”永新微笑道。 “是姐姐所起,希望我将来有秋的丰意。” 永新听后,点了点头,“我当日带你出府,就是不想你重蹈翩翩的覆辙,如今你是自由之身,双十年华,与有情郎相伴终生何其美哉;宫墙之内,苍老的永远是女子的容颜,进了宫这辈子也就毁了。我不否认我的自私,当初我确是想你进宫帮我,但今日见到了你,我改变了主意,我应当为你着想。你还是走吧!” 只见秋眉脸色一变再变,眸光闪耀,像在心里经过了无数的剧烈思考,最终,她“咚”地跪于永新面前,直言当初若非永新相救,她何能有机会见到这世界,所以定要报了此大恩。 她的话使永新想起了二十年前所发生的一切,翩翩憔悴苍白的脸孔,那一身的疲惫终使永新闭上了眼睛。那时的自己还那么小,而翩翩就已经走完了她的路。永新沉默了,只看着秋眉不说话。答应了她,就是自己的自私与残忍了,把她往火坑里推,自己如何对得住死去的翩翩。永新抬头,决然道:“姐姐,别劝我了!我们姐妹俩在宫中的日子是怎样过来的,我们心里都清楚。何必再害了她!” 从淑媛没有再劝,让秋眉退下。秋眉还待说话,从淑媛打断了她,拉着她告辞。永新微笑着点头,让兹送了她俩出去。 回过头,兹把一件玉佩交给了永新。永新接过一看,正是当年翩翩怀孕之时,自己送她的玉佩,那黑碧玉无比温润,就如秋眉的娴静温柔,让她倍感舒服。 自那天起,阿斗就忽略了永新。也是自那夜起,秋眉始终陪伴着永新,怎样劝说也不肯离去。宫墙之中的变化历来诡谲多变,阿斗连着宠幸了许多妃嫔。黄皓也想方设法地去讨好他。 想起前事,永新记起,阿斗曾说过绝不让任何美姬游弋于花园河渠之上。但那时的玩笑话,旦旦的誓言现在变得如此脆弱。任由美貌女子河上献技,貌美才情者得。其实也怪不了任何人,现事种种也皆因她所爱非他所致。如今又怪得了谁! 看着眼前半大的孩儿,永新是疼爱的。她带着他往永巷冷宫走去。“母亲,我们这是去哪?”他睁着明亮的大眼睛看着自己的嫡母。 “去看你亲娘!” “您不就是我亲娘吗?!” 永新怜爱的看了看他,拉着他的手慢慢走向那冷冷的宫墙。或许有一天,这里也是她的归宿吧! 当张皇后见了他,疯狂地拥上来,仿佛要把他溶入自己的骨髓。永新细看张皇后,她依然是那么美丽,只是清减了许多。也是,自己一直有托宫女宦官多加照顾,故而皇后过得尚算无忧,永新忽又想,失了宠还有无忧可言吗?心死了,活着岂不是更痛苦。“其实我并不恨你,但我亦有责任保护我的国家。” “我知道。”永新点头又摇头,“娘娘大可放心,现下我也是如娘娘这般,不会危害到蜀国。” 原以为她会高兴,但永新快眼一瞄,竟看到了她古怪的笑容一闪而过,许是她囚禁太久的缘故,永新自我安慰着带了孩儿离开。而他对生母也无太多的眷恋。 刚走出冷清的永巷,却听到了一声声欢快的笑语。何事如此高兴,要这样的宣之于口?永新躲在一旁观看,听到的只字片语使她失了冷静。她让秋眉看着孩儿,快步往烟雨宫而去。同一个宫室,两边殿下,一边冷静零落而另一边却是莺歌燕舞。小小的堂中,阿斗醉了,红红的脸流溢出□□裸的□□,那是她从未曾看见过的。迷离的大眼笑着,不整的衣衫使一切显得更为暧暧;一旁的花若□□半露,只掩着件小小的淡黄肚兜,玉手不断的往阿斗嘴里倒酒。 花若的脸上流光溢彩,顽皮的调笑,酒红的脸、唇,无不美到了极致。她喝了一口酒以唇相喂,阿斗抱着她滚落…… 永新麻木地退了出去,回到自己宫中。诺大的一宫,如今是多么的安静啊!兹急忙的来看她,脸上的苦楚更甚于她。永新淡淡一笑,“方才回宫途中,我已听闻花若已封了若从媛了。” 兹心疼的揽过她,她所有的泪水都打湿在兹衣裳上。“娘娘,到了这一步,还不为自己打算么?!兹的感觉不会错的,花若得宠后定会害你!” “那也不过是一死罢了,我早就活够了,只是累了姐姐了。”永新叹气。 “妹妹何苦说这话,你我姐妹俩早已互为一体了。” 太阳也总归是落幕了,永新对着空庭而叹。她身边的朋友一个一个的离去,围绕在她身边的唯有寂寞。 “姐姐也有闲情,看得出这人世间的冷暖寂寥?”永新回头,见到的却是花若。如今的她早已大为不同,衣衫尽管清素却十分光鲜,人越发的光彩照人。 “妹妹认为这样做,就能得到幸福吗?他既非你心中所爱,你陪着他会快乐吗?”永新认真的看着她,她的脸有了苦涩,但马上笑脸迎人,那双黑眸大胆的迎向永新,里面有恶毒怨恨。 “你做那样恶毒的事,以为我不知道吗?你认为我还能活吗?!哈哈!阿斗说了,他最喜欢我,只有我最解他意。后宫三千宠爱在一身的是我,不是你!他说你是碰不得的瓷娃娃,一拈就碎了,只有我是真实的人,有血有肉的人!”她看向永新的眼睛像两把锋利的毒箭,但永新只是静静的听着。 “为什么你还能如此的从容,为什么你永远都是一副淡然的样子?为什么每个男人都为你痴迷,就因为你这张脸吗?所有的男人你都已经得到,你为什么还不放过他?只有你死了,那伯约就不会如今天痛苦,他就可以一展他的抱负!”花若忽然猛扑过来,亮光一闪,永新认命地闭上眼睛。鲜血溅了永新一脸,茫然的睁开眼,见到的却是秋眉为她挡了一刀。“秋眉!”永新哀婉的叫她,忽觉力不从心。如果她有事,永新怎么对得起翩翩,“秋眉?” “为什么你不躲?!”花若手持沾满血的刀,定定的看着永新。“为什么你不死,你死了就一切都完了,都完了。哈哈哈!”她疯狂的起舞,宽阔的粉黄羽袖如两只巨大的蝴蝶要将她自己吞噬,她终于离开了永新的烟雨宫。 她为什么这样恨自己?自己又做了什么恶毒的事?永新的头又开始痛起来,后花园内花蝶堂依旧是一片歌舞升平,永新听到了花若的歌声。很动听!原来花若已把自己这许多年的歌唱技巧全然掌握,她那样留心自己,到了今天,终于撕破了脸面。所以她不会搬走,她要自己痛苦。 永新一转头,走进了内室。 第39章 如烟宫阙皆落寞 永新轻轻地踱出了庭院,树木花草皆已枯萎,那池美丽的湖水也不知何时干竭了。曾养着的珍贵异禽亦已离散,惟那对小兔和阿黄伴着她。小兔老了,臃肿着身子不再爱活蹦乱跳。阿黄静静地趴在她脚边,偶尔动动耳朵,而善弈则高傲地站立于宫殿屋檐上为她守卫。 堂上传出了秋眉的□□,尽管她没有伤到要害,可疼痛终是难忍的。永新进里去看她,她见是永新来了,微微一笑,道:“花若和皇上去了神女宫避暑,这里总算是是清静了。” “哦?”永新看着她,她小小的脸上滑过一滴晶莹的汗珠,定是伤口很痛了。永新吩咐兹为她轻揉伤口,而自己坐在那却走了神。那座永新从未去过的神女宫,原是阿斗为了取悦她所建的,如今宫殿的女主人却换了旁的人了。永新看着拱廊外一串串挂着的红灯笼,红红的光晕模糊了她的双眸。 入夜时分,永新觉得尤其的冷。廊外的灯盏忽的灭了,她的心咯噔一跳。是谁?她大叫,门边上却一个人也没有。想必是太安静,自己多心了!永新回头,一条长长的白色练带垂落。“啊!”她吓得跳了起来,却踩到了白色的裙裾,“兹是你吗?”永新抬头看她,竟是一个陌生的女人。女人全身缟素,背对着永新。“你究竟是谁?夜闯我宫,好大的胆!” 女人轻飘飘的出了堂中,永新紧紧追了出去。她不见了?!寒气从地底渗出,永新隐约中记得她行走时没有影子。宫里死一般的寂静,兹去了哪里?宫里的侍俾又去了哪?永新感到压抑。 “呜——”幽怨的声音响在耳际,永新拼命地挣扎,是谁?是谁要害自己!嘴突然被捂住,呼吸越来越困难,永新惊恐地睁大了眼睛。意识迷糊中,永新被那人带出了宫中。到了湖边,永新的头脑渐渐清晰起来,他想杀人灭口!他的手开始收缩,她的脖子越来越痛,慢慢失去知觉,呼吸也由急变为命悬一线,一丝气游弋出来,她笑了。 “你为何发笑?”围着黑布的男人停住了手,不信地看着永新,最后的一刻,她多想再见伯约一面,伯约你在哪? “休想迷惑我,你这个妖妇!”手用了十成的力,永新真的感觉到自己被掏空了。就在魂魄要离开身体的那一刻,她看见他倒了下来…… 温温的唇贴着她的,她呼吸着,挣扎着,那样才能得到更多的空气。终于,她慢慢睁开了眼。是花云!永新许久不曾见他了,低唤了句,“云哥哥”终究是说不出话来。“是我。”他用唇为她过气,她一羞,脸不禁红了。看见永新无恙,他终于放下心来,道:“我知道若儿去了神女宫,我知道她会下手的!” 看见他的满脸愧疚和心伤,永新努力的对他笑着,“我从未怪过她,真的。” “你永远是那么善良。”他叹。 花云把尸体绑上了巨石沉到了湖里,再扶着永新回到宫中,并让一个小将守在她身旁。见他转身欲走,永新急急地唤他,“伯约可好?!” 他停了下来,却止住了回头,“好!他在汉中日夜操练军队,准备出战以八卦阵困死邓艾!如能……”他顿了顿,还是没往下说,如风一样走了。永新知道他后面的话,他希望能一举灭掉魏国,完成武侯的命令,那伯约就可以带着她离开了。 真的可以吗? 那个小将为何让永新觉得如此熟悉?他的眼眸,五官让她想起了一个小小的孩童。永新想着,走进内室去看秋眉,却看见了男人的身影。她一惊,连忙躲在门后头,却是那小将。他们什么也不说,只默默注视着对方。 秋眉眼中的那种深深眷恋让永新清醒,幸好她没有让秋眉侍奉阿斗。永新正想退出,却碰到了一旁的空花盆子。“谁?!”那小将大喝一声,永新只有走了进去。看见她来,秋眉很平静,只是那小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放心吧!我不会害你,也没能力害你。”永新坐到秋眉身旁,见她肩上的伤快痊愈了,才稍感安心。“你叫什么名字?”永新并不看他。“娘娘忘了我了吗?”他答。 永新疑惑,转头看他,高大的身段有着一张略带稚气却英俊坚毅的脸,腰际处挂着一把造型独特万分珍贵的尖利宝刀。永新似触到了往年的回忆,不禁天真的笑了。 “娘娘……”他轻声唤她。 “你是傅敛,敛儿吧?长江边上势要江山美人都要兼得的小英雄!” 听永新如此一说,他也笑了。多单纯的孩子,她叹了一口气。“娘娘还记得末将?”他十分欣喜。 永新只是笑,只见秋眉越发的沉默,看来敛儿把自己遇刺的事和她说了。永新让秋眉好生将养,就让敛儿陪自己出去走走。 站在昨夜的湖边,永新真诚地望向傅敛,道:“是秋眉通知云哥哥来救我的吗?!” “秋眉在花若准备出发神女宫的那天,就已经通知花参领了。” “秋眉真是心细如此。”她感叹,秋眉确实会成为一个厉害的武器。 “带秋眉走吧。我看得出,你们是相爱的。”永新说出了想说的话。但出乎她的意料,他坚决不同意。“为什么?”她茫然相问。 “秋眉是很倔强的女孩,她决定的事任谁也无法改变。且若真的爱她,就应该尊重她。若只为了一己之私带她走,无法完成她的心愿,那她也不会开心,所以我会等她!”傅敛的微笑哀伤却坚定。 看着眼前阔达深情的男子,永新觉得自己惭愧。 他接着道:“经过多日相处,娘娘难道不觉得秋眉很像一个人吗?连心性儿都那么像!”他转眸,微笑着注视永新,就如当年的那个小孩,注视着长江上的那位美人一般。永新被他瞧得脸一红,垂了眸道:“她与年轻时的我很像。”故而任谁都知道,秋眉凭借着与永新的几分相似,一定能获宠于阿斗。“可是亲眼看着她投入别的男子的怀抱,你甘心吗?”永新只想点醒了他。他反而笑了,笑声朗朗,“我想姜大哥想要的也并非你的身体,而是姐姐你的心。只要两个人的心在一起,那他们就永远在一起了。姐姐与姜大哥,难道还不明白这个道理吗!”永新听了怔住了。而他淡道:“自从秋眉从花哥哥处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她就一直在模仿你,她说了,这个恩一定要报!” “难为你们了,”永新话尚未说完,远远看见兹跑来找自己,她的样子十分急切。傅敛正要回避,永新说,“不必了。花若的事,云哥哥是有权知道的。”兹把口信带到,道:“花参领有言,娘娘对若从媛可行斩杀!” 听了这番话,永新并未感到轻松,她欠花云的太多! 心细如永新,在宫殿屋宇之间发现了天蚕丝,她接过只有巴掌长的天蚕丝,心道:昨夜果然是有人在装神弄鬼。天蚕丝为蜀国小数民族的神物,虽细却如铁丝一般坚韧难断,也难以令人发现。宫中是谁借用天蚕丝装鬼?!永新的脑海里渐渐地出现了一个人,一个长期失宠却地位坚固不可破的人。她就是深入简出的德夫人,她是张皇后的孪生妹妹,长得花容月貌,也是位贤夫人,故阿斗慢慢地也就疏远了她。永新在宫中渡过的漫长年月里,哪怕是张皇后被废的日子里,她也没站出来说半句求情的话。 她隐藏得这样深,为的就是等能真正置自己于死地的那一天吧!真是辛苦她了!听闻她从前懂难度高超的杂技,如此一来,那她借助天蚕丝在空中飘飞也非难事了。永新又想起了她那张永远带病容的脸。是张皇后被囚后,她就称病重不愿见人了。自己也曾派过太医探她虚实,确是身染重疾。想必是她一直在服毒吧。永新一叹,一切皆已明了。 永新和兹来到了她的存宁宫上,她如知道永新会来一般,盛妆而坐,脸上带着难得的微笑。永新轻轻坐于她身旁席上,“难为德夫人一片心思了。” “只是没料到你竟然不死!”她怒目却微笑,容颜一瞬间如绽放的鲜花,美艳动人。 永新也只是笑。 “别得意太早了,花若会代我对付你的!”她忽地大笑起来,浓黑的血从口中溢出。她果然是长期服毒以避锋芒,韬光养晦等的就是自己彻底失宠的今日!可由于昨晚她的动作过繁,加速了血液中的毒流边全身,她也是命不久已了。“原来一切都是你!”永新冷冷道。 她强忍着不断溢出的血,笑着说下去,“若不是那小贱人有心,我又怎能加以利用。我只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是我把她做的衣服放进皇上衣箱中,也是我让黄皓以为花若对他有意,如此一个美人儿先抛出媚眼,黄皓能不心动吗?!然后他就向皇上要花若,自然也是说你推荐的了。阿斗不会逆你意,把她婚配,哪怕对方是个宦官。到了这个时候,花若不会再坐以待毙,是她为了报复,有意地接近皇上,在婚配前一晚用药迷住了皇上。这都是因为你迫害她,怨不得我啊!哈哈!如今你又逼死了后宫嫔妃,你的死期不远矣!” 她“咯咯”地笑,随着笑喷出大块大块的血,“先帝,不孝儿媳随你去了!”她就这样死了,死了仍睁大着眼逼视着自己。永新感到一阵阵的心寒,“兹,把她厚葬了!” “妹妹,如今我们不比往日了。” 永新回头怒视于她,“后宫由我掌管凤印,这点事我还是作得了主的!” “诺!” 整整一年,阿斗离开宫室整整一年。难道他的蜀国真的不要了吗? 前方频频传来捷报,可也纷纷传来败绩。姜维一人何能独撑大局!诸葛丞相在时,阿斗仍信不过三朝元老、不辞劳苦辅佐的相父,更何况一个敌国降将。 “蜀中无大将,廖化为先锋!”每当听到这首歌谣永新就难过,蜀中真的是无人了吗?八阵图困死邓艾,有人来救;铁山无水困住司马昭,却有人能使他活;钟会绊姜维于剑阁,却无人来救!永新忽然感到一阵苍凉。 多少个梦里,她都看见青山古道下,一个老将军在牵马无望而回汉中。最近的北伐势如破竹,就差破了长安,这是姜维二十多年来抗魏取得的最好时机。仍是这个该死的黄皓,被司马昭重金收买,挑起了阿斗和姜维的是非,说他居功自傲要自拥为王,而阿斗三道圣旨把姜维召回宫中。 其实‘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伯约如何不懂,他回了,只是想向阿斗表明他的赤子忠心。但有她在,有黄皓在,他永远也无法表明他的忠心的。还是因着她!永新黯然神伤,看着天外星宇,不知从何时起,伯约的将星已经暗淡无光了。 永新求傅敛,让他带她去汉中见姜维,却被他拒绝,他以一句,“你已经是皇上的人了,”如此冠冕堂皇的话,将她挡了回去。其实她知道,他只是怕自己遇险,更怕自己会害了姜维! “就一面!我决不打扰他!”永新迅速跪下,任凭他如何说,她决不起来。终于他还是答应了。如能再见他一面,她虽死也无憾了! 军营里,显得那样的萧条。永新穿着军装偷偷的躲在帐篷后面,就这样静静的看着他,看着他在夜色里一页页的翻起泛黄的纸张。他的眉锁得那样紧,一如当初。昏黄的油灯越发的暗,就如风烛残年的垂暮老人。时间在一页页青史翻飞中流走。他的手仔细地抚摸着那块玉佩,那块她在香炉峰上留给他的,梵音最完整的心。他困卧在案几前,她多想进去摸摸他的眉,他的眼,他的唇。但是她却不能…… “淡淡的月影中,少年臂翻扣提,搬杀扫追,拦钩扎挑,点刺撩挂,卷缠格档,枪声响彻长空。我静静的看着,仿佛要把他融入自己的眼中,我缓缓的脱下了面纱,栗特的少女只为心爱的人除下面纱。约儿,你就是那个心上的人儿啊……” 永新用栗特古乐唱起淡淡的歌谣,她看见了,看见了……他在睡梦之中笑了,攥住玉佩的手攥得更紧了。夜色里,她听见了很细微的动响,她停止了歌唱。原来他只是翻身睡去了,被子从榻上垂下。 永新轻轻地走近了他,把被子轻轻的披在伯约身上,“音儿!”一声轻唤,唤醒了她。“我是在做梦?告诉我,是吗?”他用力地摇撼着永新,或许他在摇撼着他自己。永新的心痛慢慢的扩散,慢慢的痛,痛得眼泪再也无法落下。傅敛一把牵过了她,是啊,该走了。该离开了!但为何她觉得这是最后一次见面?也好,就让他以为自己是在梦中吧,留在彼此的美梦中…… 七天七夜的快马急奔,永新累得无以复加。拖着死了的心和身子回到烟雨宫,却是阿斗坐在那。她有多久没见到他了,连她自己也数不清时日。她再也无须伪装,也不看他,径自走向内室。 “你给我站住!”阿斗厉声喝她,曾经那个百般温柔的阿斗也终于消失不见了。 “我何负于你,得到如此下场!我知道你在意花若得宠,因而我偏要宠她,我不让她搬出你的宫室,让你嫉妒,让你记起我的好!但你为何没有丝毫的眷恋,啊?”他一把拉过她,力度那样大,永新重重地摔在凳脚上,额头破了,鲜血直流。他仍不停地摇着她,追问:“为什么?为什么你那样的冷淡,难道我激不起你心中一点涟漪吗?我和花若去神女宫就是要气你,让你回到我身边。但是我出去一年,整整一年,都没收到任何你要见我的消息。我等啊等,等到今天,等到你去见你的心爱之人回来!难道我该等来的就是这些吗?!” “从见面的第一天,我就说过,我无法令刘公子你幸福!到了这一刻,我别无他求,请皇上赐我一死!” “你?!好!好!都要离开孤,都要离弃孤!”他疯疯癫癫地撞出宫外。永新的心在痛,原来自己仍是有一丝眷恋的。永新回头,看见了一张无比凄苦的脸,是花若。她茫然的看着永新,她争宠只为了除掉永新,让姜维安心和安全。她自以为能左右得了阿斗的感情,到头来,只是阿斗利用了她。而永新也早已听闻,来回的十多天内,秋眉已经得宠。秋眉用尽了办法,不惜答应黄皓对食的要求,周旋于阿斗和黄皓之间。 后宫女子本就寂寂,秋眉知道永新无意得宠,所以她以身代她,她得宠了,就能保永新性命。她的执拗也断送了她的幸福。 “后宫从来就是只闻新人笑,哪见旧人哭的地方!妹妹既然选了这条路,从第一天起就应该知道君王的爱从不会久。你处心积虑的害我,在魏宫中如此,借郭后之手陷害我。到了今日尤不觉悟,从此我俩姐妹之情再也不复存在。今后的路好自为之,选定了就别后悔!”永新冷漠的转过身,因为她断送了秋眉一生的幸福。所以永新恨她! 忽然花若发起笑来,“原来,你那样在意秋眉!我好解恨,我终于能让你求死不得!不怕死的人,如你,其实就是怕生。我要让你尝试着带着罪孽活下去的痛苦滋味!”她大笑着离去,忽然永新有了种剐心的快意。原来,她们付出了这许多,也失去了许多。 永新的宫里从此失去了往昔阿斗温暖的身影和呵护,他已经到了昏庸崩溃的边缘。 果然如花若说的,不会再使横手害她,而花若要她活得比死更痛苦。故花若表面装着要害永新的样子给秋眉看。秋眉为了保永新周全,夜夜生歌,花若和秋眉斗得昏天黑地。当秋眉有了孩儿,被花若暗中害掉。她要秋眉痛苦,那也就是要永新痛苦。永新已经再也管不了,阻止不了。有时永新也会想,若有得选择,自己当初还会不会救下花若? 可哪来的如若!若真有后悔二字,永新一定会拼了命地逼伯约带她离开,和他永远的在一起,她相信他一定会的! 隐隐的飘来了嬉乐的声音,是黄皓在陪阿斗玩乐了。姜维已去沓中避祸屯田,他要留住一条命来保蜀国安危。到了这一刻,他尤不放弃,尤坚信他的忠会有好的结果。那天后花园里的一席话,让她难堪。 那天,后花园里,伯约坚持要杀黄皓,而等了十天,阿斗才肯见他。阿斗也只是让黄皓向伯约赔了罪便算了事。阿斗说,“将军看在孤的面上就饶了他吧,将军还欠孤一份人情债。”到了那一刻,伯约抽出指向黄皓的剑生生地定住,后负气而走。 再然后就是黄皓使计召了姜维入宫,并派人来永新处报,皇上宣姜维进宫要对他不利。永新急得失去了方寸,奔至阿斗宫中求他放过伯约。当姜维中计出现在两人面前时,忍隐的阿斗终于爆发,他揪着她的发问她,“你有否爱过我?” 一旁的姜维急着想上前却被阿斗凌厉的眼神,握在手中的长剑止住了脚步。他怕,他怕自己只要再走前一步,阿斗就会割断她纤细洁白的颈项。 永新在一刹那明白了,明白了黄皓的诡计,他一早就想除去姜维,所以利用了她。她淡淡地笑了,笑容如此动人,“预言早定,我乃亡国妖人,既是如此,还请皇上赐臣妾一死!” 阿斗只重负追问着那一句,“你有否爱过我?” 姜维跪下不断磕头,“臣愿一死换永新夫人一命。” “不!”永新大喊,泪水打湿了阿斗的衣衫。阿斗突然就笑了,一口血随着笑意喷在了永新脸上、身上,他温柔地注视着她,“为了你,我愿意以江山相换。我要的只是你。”说完,他重重地推开她,举起剑向姜维冲去。而姜维挺直腰身一动不动地跪在那! 永新飞身上前,挡在姜维身上。三人的纠缠,再无了君与臣。他痛极而笑,“我愿以江山换你,而你却只为着他。好,很好!你们都走吧!”他丢下剑踉跄地走了出去。 最终姜维走了,去了沓中避祸屯田。而永新仍是留在了宫中,她没有资格走,也没有脸面走出宫去。她要为阿斗保留最后一分尊严。 后来的事,邓艾和司马昭已经把伯约困死在剑阁了,不用多久,成都就要失手了吧。天府之国益州从一开始就不属于她啊!永新独自一人走出宫外,向阿斗宫中走去。并无人把守,她也就径直进去了,阿斗和黄皓静静的站着,大气也不敢出,那样的害怕与担忧。 只见一个巫人拿着割断了脖子耷拉着头的死鸡在起巫。良久,黄皓高兴的告诉阿斗,前方战事不紧要,魏国马上就要灭亡了!阿斗高兴得手舞足蹈,叫了一群歌姬继续玩乐。原来前方吃紧的战事,全被黄皓扣起了。整个朝堂都被黄皓控制了,她区区一个失宠的妃妾,即使有心却也是无力的。 永新找到了秋眉,诚恳的对她说,让她走,蜀国马上就要灭忙了,去追寻自己真正的幸福吧!“那姐姐呢?”她茫然地看着永新。 “我不走,我欠阿斗的,我要陪他走完最后的一刻!” “那我也不走!”永新想开口,但看到了她眼中的决绝。 后宫的岁月过得那样的快,又过得那样的慢。外间的一切永新皆已经不管不顾,每日只是静观着日起日落。秋眉从远处而来,她的两眼如两口枯井般茫然,枯竭。 她一声不响,只静静的陪着永新看太阳落下,最后的一点余辉落尽,天地刹那变得黑暗。“我的母亲是怎样的?”她枕着永新的膝说着话。一年又到头了,快到除夕了啊!永新抚摸着她的发丝,“你母亲很美,就如你一样的美,是我的好姐姐。她在天上一定是过得很快乐了!”永新望向幽黑的天穹,无边无际。忽然永新看到翩翩在天宇对她微笑,“翩翩!” 永新伸出手去,翩翩不见了。 “明日皇上就要兴棺出降了。”秋眉的声音空洞如死。 “恩。”永新淡淡的答,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事都想不起来,什么人都记不起来了。“傅敛守城身死,就只剩下我一人了。”秋眉空空落落的说着,永新低头看她,她苍白的脸泛起了刹那的红。这不是好事! “你要坚强的活下去!为了傅敛,为了你腹中的孩儿!”永新握起她的手,放在她腹中,“你看,她在动!是傅敛拼了命也要保住的孩儿,所以他不能让魏兵进来,不能让他们伤害了你!伤害了属于你们的孩儿!你明白吗!”永新定不能让她寻死,而她似乎听懂了永新的话,笑了。 爱了,累了,笑了,散了,最后一个也没有剩下……徒留人去楼空。徒留一片唏嘘。永新默然来到阿斗宫里,只见阿斗瘦了。他瘦得只剩一副空骨架,过度的纵欲,沉迷酒色掏空了他的身体。他呆坐在那,再也没了表情,没了哭,没了笑,没了痛,没了乐,只是一个死人罢了。 永新走过去,轻轻的拥住他。“你终于来看我了!”他想笑却再也笑不出。“我从未离开过阿斗。夫君,我一直在这陪你!” 他回搂着她,“你真有当我是你夫君吗?” “当然!我的夫君只是阿斗一人!从未改变!”她温柔回答。 他开怀的笑了,永新从未见过他笑得如此幸福,“阿斗你觉得幸福吗?” 他不回答,她再问。他扳起了她的脸,“紫烟,我只想问你一句话!”他哽咽,眼里有了泪光。永新岂会不知,轻轻的吻他的唇,他的眼。他紧紧的搂着她,再也不愿放开。当他感到力不从心,只笑笑抱着她。她也就如小猫一样卷缩在他怀内。她伸出手,拂过他的脸,他惺忪的眼看着她越发迷离,永新认真的对他说道:“阿斗,听我一句!若司马昭问你,你定要说,‘此间乐,不思蜀。’否则命不保矣。” 他也认真的望着她,不说话。永新终于还是向他说出了那句话,“阿斗,我是爱你的。” 他紧紧拥着她,“我一直都知道的。” 她和他终于有了一个结局,一早就注定了的结局。 阿斗降魏了,军臣同哭。 …… 天下起雨来了,今天是元宵佳节。伯约会有大的行动,如果能成,蜀国有望,如若失败,永新知道,今生她是再也无法见到他了。 阿斗无比惆怅,看着伯约的密信传书,“臣定使日月幽而复明,社稷危而转安”忽然觉得很累。伯约如今真的只是孤军奋战了,她帮不了他,这一刻,永新的心比他更痛。善弈还不回来,她在等着它的消息啊! 她辞了阿斗,独自在小月山上,守候着伯约的消息…… 一日,雨蒙蒙的下着,永新看到了有人往小月山上走!永新站在高高的山顶俯视着这宫阙,烟气雾气将她吞没,这座如烟的宫阙终究只是她的坟墓。 一行人快步上来,却是永新不认得的。他们手持锦盒,还带有长棺。竟是要她死么?!人近了,宣旨。永新耳朵嗡嗡地响,只听来人道:“奉先公司马公懿德名号,召回前朝宫娥为陵嫔!封为司马公一品一正品夫人!领旨谢恩!” 原来司马懿竟是要她陪伴他,不论生与死!那种自私的深情使永新忽然想笑,他连死了都要控制她么! 永新狂怒,指着他们骂道:“狗奴才,我生是刘帝的人,死亦是刘帝的鬼。你们何德何能叫我一声夫人,给我滚!” 他们笑着向永新走来,手中持着酒,“夫人放心,夫人如此容颜使天仙亦要妒嫉,司马公早已为夫人准备了上好的万年古木和定颜神珠保夫人仙体!” 突然杀声起,是阿斗来了。夜无比的黑,黑得要流泪。阿斗带着人持了火把冲上来,把那些人尽数杀死。 她与他就这样对望着,“原来你真的是魏国派来的细作!” “阿斗一早就知道了的!是你太过溺爱不愿相信罢了!亲手杀了我吧!”永新垂眸等候,他满脸泪痕,“我怎忍心!” 正当此时,空中一声尖叫。是善弈回来了。永新高兴的接过善弈,疼爱的抚摸它,取出了信条:兵变失败,姜维死于乱军之中,尸首被剖,胆如斗大! 好个大胆姜维!为了蜀国倾其一生,终落得如此下场。万念俱灰,他去了,她也就不存在了! “阿斗,记住我说过的话!司马昭若问你,定答,‘此间乐不思蜀!不思蜀啊!’”说完纵身一跃,向山谷跳去。一声凄厉的叫声响起,是善弈的悲鸣和阿斗撕心裂肺的狂喊。 看着善弈直直地跌落山谷,头脑撞破山壁陪她而去,永新一笑,闭上了双眸…… 第40章 只为与你相遇 我死了吗?永新艰难地睁开眼,自己正好好的躺在云朵上。她想站起来,却是手先动。美丽的翅膀挥舞,她竟是一只梵音小鸟么? 她开始感到头痛,这里就是极乐空么?好美啊!她目不转睛的看着,四周无比的静谧,难道她真的只是作了一场梦? 永新感到迷惑,感到身不由己。 “梵音枷蓝,你找到自己想要的了吗?”月光菩萨向她走来,全身散发出祥光。月光菩萨善于描摹虚构迷离梦境,定是他让她作梦了!但为何这个梦这样地痛,这样的真实!她心痛得竟连泪水也干了,再也流不出来了。 他似看穿了永新的心思,笑着说,“梵音,你最擅揣摩众神意思,所唱所歌,皆是为了取悦众神。但那也只是为别人活,没了自我。是不是梦,何苦于执着!你会痛是因为你找到了自己,找到了灵魂。有了人的灵魂就会痛,你需要灵魂,所以必然会感觉到痛。如今找回了自己,不是更真实吗!且你立了大功,天命归晋了!可往后的路,你要怎样走,再也不必去揣度别人的心思,由你自己走下去吧。” 永新看向云层,云层下,黑幽的地府,是伯约在寻找她的方向。伯约…… 永新大声的呼唤。 “你真的选择他吗?那样你会失去仙身仙籍,永堕轮回苦海!”月光菩萨似有不忍。 永新用尽所有的力气向下奔去,无论过了多少生多少世,她都要找到他,与他相遇。伯约你在笑吗?你看见我了吗! 永新笑了,原来我是为了你而存在。无论过了多少世,都只是为与你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