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却青山》作者:是辞 文案: 前世今生短篇 涉及禁忌,慎点。 男主:谢蕴女主:谢贞吉/谭怡人 前世:民国,亲叔侄,军阀VS闺秀,BE 今生:现代,伪叔侄,持重VS乖张,HE 楔子 谭怡人再见谢蕴,于北京寻常的秋季。 办公室窗外恰好看得到街道两旁栽的元宝枫,红的彻底了,就飘飘然落下。秦昭靠在桌前,手里拿着打印出来的文稿,嘴张张合合着说,她忍不住出神,总觉得记得它枝叶通绿的样子。 那日太寻常了,寻常到不起眼,几临国庆假期,工作室走了大半的人,剩下几个埋头工作,巴望着快点结束回家。 办公室的打印机出了故障,秦昭有些急,特地从外面复印回来,身上还穿着米色的风衣,敞着有些飘逸。谭怡人拄着下巴,伸手拿了她口袋里的烟,在秦昭鄙视的眼神中点燃。 前台的小吴这个时候敲门,随后带着谢蕴进来。 谭怡人挂着得意的脸僵住,爆珠还没咬破,就按折了烟,丢在旁边的烟灰缸里。 他不说话时总是那副冷漠模样,一点也没变,盯得她都有些心虚,才给了个怜悯般的淡笑,“换烟了?” 谭怡人钟爱北方,北方气候干燥,冷得凛冽、热得直冲,像一颗沉默不言的老树屹立,正如她心里的谢蕴。 她同样钟爱谢蕴。 秦昭很有眼力见地拉小吴一起出去,在门口还晃了晃手里文稿,两人默契知晓其中的意思是“她会继续改”。 明明杯里的水喝到见底,嗓子却前所未有地干,喉咙动了动,眼神也变得回避,“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他们之间直系的亲人都已经去世了。 谢蕴径自坐在她对面,满是从容,“小丫头,我找你还不容易。” 工作室提前放假,谭怡人带头开溜。 她自己的车停在了楼下,坐的是谢蕴那辆大G,导航到她住的公寓,停在地下车库后,两人谁也没打算动身。 先结束无边沉默的是谭怡人,把包随便扔在了后座,简单粗暴地跨过了手扶箱,骑在谢蕴身上,再送上带着淡淡烟味的嘴唇,恰好他也是老烟枪,谁也不嫌弃谁。 他们凑的很近,谢蕴尚且保持着最后的绅士,虽然左手按着她的背,右手已经钻进了裙子,掐在大腿软肉上。 “这么急?”短暂分开,呼吸都是沉重地喘,她已经在解他的腰带,谢蕴还是压住了说,“别又后悔。” 谭怡人不答,心里在数自己有多久没做,期待之中又有些担心会不会像初次那样痛。 真正进入之后她却前所未有地觉得身心满足,仿佛那处被他紧紧地顶住,空落落的地方都被填上,许是有痛感,只是比起来太微不足道。 他制着她,明明她在上,仍是他占据主导,驾驶位挤了两个人显得逼仄,腰背撞上了方向盘,想躲又被他捞回来,半分也逃不开。 没多久她到了,他还差点,低声叫着催他,谢蕴闷笑,眼神却发着狠,动作也不加收敛。 后来她已经濒临临界,低声啜泣着,平日里脸冷到有些臭的人,任谁都想退避三舍,现在红着双颊,眼睛也红红,低声埋在他颈窝叫:“小叔……” 谢蕴那一刻想到了很多情景,其中比重最大的,莫过于当年两人初次,他扣住她的腰结束,声音低哑又凶狠,“我恨不得你是个哑巴。” 她扭头回避,整理自己衣物,疏解过了那股空虚便翻脸不认人,想原路返回到副驾驶,却被他抱着下了车。内裤落在地上,谢蕴弯腰捡起,冷脸塞进了从后座拿的包里。 同年年底,二人领证。 秦昭送的贺礼是修好的初稿,名字尚没拟定,只有一摞子白纸黑字。 她偎在谢蕴怀里,从头开始翻,一字一句地读…… 第1章前世 「皖南又打仗了。 父亲戴上他那顶大檐帽,肩上的章挂着络子,一走就是数月,再伴着复发的旧疾回来,赶上梅雨季,腿疼得半夜哀嚎不断,我在房间里都听得到。 姆妈要他小声些,说别吓到秋兰,随后他们终于下了决定——送我到北平。因直皖两系交恶许久,北边话事的大人物只命令我们南派的这些军队打啊打,北平却好一通安生着,真是不公平。 初次见寒生就是那时。 江南的雨淅淅沥沥地下,兵卒们的靴子里都灌进泥沙,相比起来我更偏爱北平燥热适宜的天气。走进他空大大的宅子里,还有股不知哪来的冷风扑面。短襟领子上附着的汗水就这么干了,我那天穿了件雪青色的长裙,一抬头就看到寒生在楼梯上。面庞英俊又冷冽,还有与年纪全然不等的意气风发,倒更像是我的同龄人。 全然审视的目光,有些冷淡着问:“贞吉到了?” 叫的竟然是我的乳名,祖父起的,在家里还是叫“秋兰”更多——谢秋兰。 许是他那张脸诓骗了我,即便手里攥紧了想要拭汗的帕子,还是咬牙说出口:“怎能初次见面就叫乳名,那我岂不是得叫你的小字。” 他显然被眼前的这个小丫头唬住,又或许从未有人敢呛他,短暂眉目间有些错愕,却也不计较长幼尊卑。对着门外副官颔首示意,军靴踩在木制楼梯上踢踏作响。 路过我的时候留步,手在腰间理了理配枪位置,淡淡说道:“寒生,你怎么叫都行。” 那时他只当我是个丫头片子。 “我还有军务,晚上尽量回来同你用饭。去房间梳洗罢,脸都热红了。” 我赶紧扭头跟着个下人上了楼,鲜少丢了礼节地没回他。心跳快的像兔子,尤其明知道脸上的红晕是为他生,当然不是晒的。 在他彻底消失在大门前的那一刻,我转身看了眼,险些栽倒在楼梯上,可满目都是那军装挺拔的身影,肩是直的,腰是紧的,举手投足都有气势,勾着我一步步丢了心再丢了魂。 许久后回想,我和他的那段不容于世俗的情,就是从那天的一抬头、一转身开始的,从此万劫不复。 ——贞吉书于民国五年六月十六」 直系这支军阀,驻扎北平的最为正统,津门次之,而贞吉父亲旁支出身的尚且排不上号,大多分驻在江南一界,因离皖地近上许多,割据对抗的时代自然是南边先爆发战火。 北平的谢蕴谢三少,字寒生,年纪轻轻就已经承袭了兵权,只因托生在正房这一支,惹了不少人红眼。奈何他文武皆是不凡,老一辈的人夸这是“将相之才”,且直系势力日渐强大,下面的人便没话可说,更别提惹事作乱。 贞吉的父母许是觉得“大树底下好乘凉”,南方太乱,她哥哥都不知道活不活得过这个夏,夫妻俩疼爱幺女,特地送到北平避乱,学问更不能落下。 而谢蕴顶多算她八竿子打不到一起去的族亲,竟也大发慈悲地愿意做这个善事,南京谢家众人都有些不真切之感,贞吉父亲煞有介事地摇头不说。 当晚贞吉小心着等在厅子里,担心餐桌的菜会不会凉了,肚子也在发出饥饿的讯号暗示。客厅里的硕大钟摆响了七下,终于门口传来汽车驶入的声音,她尽量自然地望过去,仍旧是那身靛蓝色的军装,尚不太熟悉的身影,姿态桀骜。 谢蕴第一眼没认出远处的贞吉,脱了帽子挂起来,才意识到换了身倒大袖旗袍的人是她。 笑着开口,“换了身衣裳?我还没记清你长什么样儿。” 不同于贞吉生养在江南,早没了北方的口音,谢蕴说话粗粝,最爱带秋兰说不出的儿化音,明明没多什么,又多了一点火苗的尾巴,勾着她,缠着她。 她当时对他真是没什么非分之想,甚至自己在心里打量,远在异地,寄托他人屋檐下,难免对谢蕴生出些想要讨好的亲近,人之常情。 用餐间两人话语不断,贞吉打小就读过书,不像寻常闺秀只会女工,和谢蕴也能侃上几句,只是见解尚浅,谢蕴倒也不说深的,很是随便。若是她提出好奇,他才会低声多讲几句。 说到她的名字,谢蕴道:“秋兰俗了些,不如贞吉好听,当年你父亲写信到北平,让堂叔给你选个乳名,我恰好在场。可惜名字已经定了,堂叔说你父亲这个人学识见地差了些,是个勇大于谋的……” 像是意识到同她有些交浅言深,说的还是她的父亲,谢蕴顿住了,觉得自己失言。贞吉却看他真诚直率,言语中并不见鄙夷,只是在客观评说。 她拄着下巴,目光殷切,“但说无妨,父亲在家里也是时常自嘲的,不然不至于从小就为我这个女娃娃请先生教书。” 谢蕴却没再多讲自己那远方的堂兄,说了旁的,“谁知朵止七花,开竟百日。晚景后凋,含章贞吉。你哥哥名谢含章,你却不叫谢贞吉。” 贞吉在心里咬着他刚刚说的那两句赋,柔声开口,“可有出处?” “袁子才的《秋兰赋》,未读过?” 她唇腔里紧张地咬着壁肉,摇了摇头。 “等我到书房找找,拿给你看,字认得罢?” 这下她愈加觉得羞怯,脸有些热,“当然认得。” 谢蕴笑了笑,俨然一副长辈逗弄晚辈的姿态,又在无形间同她拉近了距离。 饭后一起上了楼,她要去卧房,他到书房,临分开前她还是问出了口,是刚刚一直想说又压制住的话。 “所以你叫贞吉,只是因为比秋兰好听?” 明知故问,亦不问不休。 谢蕴回来得晚,那会在楼下看着小丫头有些急切的眼神,就穿着军装同她吃了顿饭,聊多了便坐许久,现在觉得浑身束缚着不爽利,只想快点回去换身衣裳。闻言回头,眼神中的淡漠尚没消散,“不然?” 她陪着小心,挤出来个笑,“那就叫贞吉,我回去歇了。” 小姑娘的心思百转千回的,是江南不定何时就来的短促的雨,谢蕴没放在心上,转身进了书房。 第2章前世 「寒生大抵一开始并未打算对我多做理睬,他在北平根基雄厚,宅子里寄养了个碧玉年华的小丫头算不了什么。 起初我整日独自在家,早饭就已经见不到他,晚饭也大多等不着人。问过了王妈才知道,他在城郊九岭镇忙于练兵,自然无暇顾家。 上次找给我的《秋兰赋》已经翻了几十遍,其中夹着几张应是他临的,我本想照着学,奈何从习字伊始写的就是簪花小楷,学不出他那翻凌厉的风骨,只好作罢。 直至七月中旬,离家已有月余,额前的头发都有些长的刺眼睛,同王妈要了副剪子打算自己动手,又因为担心手法笨拙,弄得不能见人,对镜犹豫许久。 却不想鼻子里一阵清凉,有缕红色自上流下来,我赶忙拿帕子堵住,白色绣花的绢子上又新添了大片梅花。那时心惊不已,也因从小到大几乎未流过血,顾不得时辰有些晚,赶紧出去找王妈,想让她帮忙叫大夫。 才到楼梯,寒生停在离我几尺远的下面,抬头疑惑地望过来。都是后来他才告诉我,当时我红着一张脸,急的眼睛汪着泪水,好不可怜。 “出什么事了,好端端的捂着嘴?” 怪我当时太惊慌,他声音柔的不像话,我也更加想要亲近,像浮萍着陆——太着急便多踩了级台阶,幸好他大步迈上来把我扶住。 我分出一只手攥着他的衣袖,穿的是新式夏季军服,指间布料柔软许多,不像父亲的为了防雨,总是那么厚而硬。 “鼻子在流血,止不住……”又有些难堪,忍不住低下头,留了个脑勺给他。 见过战场的人自然比我镇定得多,寒生扶着我回到楼上,还有些哑然失笑的意味,“你把头向后仰,别再低着了。” 他一直搀扶着我,我拖着他,小步小步地磨蹭,奔书房去。 后来我仰头靠在他书桌的椅子上,他站着给我换干净的帕子,大夫都不用请,只说:“北平太干了,你刚来难免不适应,回头让王妈勤掸掸水擦地,再养些花放着。” 额前的发刺眼,我下意识眨眼不断,当时他靠在桌案旁,军装依旧端正着束缚整个人,眉目间放松又紧绷,纠结得很。 寒生伸手,指尖划过我的额头,拨开那扇头发,成了个中分的样子,我后来回房间才知道看起来有多傻。 来不及羞赧,他敲我露出来的脑门,“江南的女儿都喜欢剪成这样,没记错你母亲是扬州人?谢家祖籍在东北,那边的丫头数九寒天都是露着额头,野得很。” 我有些不解,直觉他像是不喜欢,“我还没出过门,没见过北平的小姐们。” 心里想着:那我便不再留了。 寒生若有所思,手按在腰带上,默了片刻。又伸过来覆上我的手,带着拿下了捂住鼻子的帕子,他手上的茧很厚,一定是把我碰痛了,不然心怎么会跟着颤动? 可惜血不再流了,意味着我也要走。 “好了,等我得空带你出去转转,最近实在没有闲功夫。” “很晚了,小丫头,歇罢。” 明显的逐客令。 我顶着中分的头发,最后看一眼装饰古旧的书房,都是他的气息,我留不下,也带不走,只能应声后出了门,再小心翼翼地轻轻关上。 ——贞吉书于民国五年七月十八」 第二天一早,窗外刚放青,谢蕴已经穿好了军装准备坐车出门,自然是去九岭镇操持练兵事宜。不出意外,他这一个夏天都会耗在这上面。 车子动之前,他像是想起什么,叫住了司机,转头朝着门口的王妈说:“叫孙师傅来家里,给贞吉理个发。” 王妈有些纳罕谢蕴竟会关注这些事,赶紧接道,“您看我这老糊涂,都没注意六小姐头发长了。” 谢家到了贞吉这一辈,女丁兴旺,忘记哪位好事的长者闲着无事,便排了个号。 而王妈对家里的事门儿清着,谢蕴知道,这人精只是尚且没拿她当回事。闻言把玩着那声“六小姐”,含糊着应了声,敲敲前座的靠背,示意可以走了。 王妈办事快,中午还没到,廊房四条最出名的理发馆,最难请的孙师傅进了谢宅,恭敬着道一句“六小姐您中午好”。 贞吉看他小箱子里一应的剪刀,才意识到这是位理发师傅,怪不得身上带着股发膏味儿。 她摇头拒绝,让王妈送了孙师傅出去,说要把门帘留起来,不剪了。 王妈摸不准这位面软又内敛的小姐到底是怎样的脾气,还是听从着送了孙师傅,临走前不忘记塞些赏钱。 贞吉这次来北平走得急,家里妆奁匣子的首饰珠宝通通没带几样,姆妈只给她装了个小盒子,翻遍了也没有能把额前头发鬓过去的发饰,只能顶着扎眼的发丝,勤用手拨弄两下。 她又几天没见到谢蕴,仿佛那夜染血气味中答应得空带她出去逛只是戏言。 大抵过了三五天,她中午绣好了方帕子,鸦青色的棉料,边角刺了“谢氏寒生”,再没旁的。 而那天带回去的他的那方脏帕子,贞吉洗干净私藏,谁也不知。 谢蕴将近十点钟走上最后一级楼梯,看到书房门口立着个低头打盹儿的丫头,穿倒大袖旗袍,今日还搭了条鹅黄色的云肩,看起来愈发的幼——强作内敛成熟的那种幼。 军靴踩在地板上的声响惊动了她,眉目有些迷茫,怀里还紧紧地抱着几本旧书、一方帕子。 “等我?”谢蕴皱眉问,许是并不想和她做过多牵扯。 贞吉点头,跟着他进了书房,把那几本咏物志放下,谢蕴自然注意到那方帕子,捡起来抖开,两指摩挲着那绣字。 “上次弄脏了你的帕子,补给你新的。” “你绣的?倒是精细。”他之前那条素的很,更别提绣花,随口又问:“之前那条扔了?” 贞吉偷咬唇腔的壁肉,点了点头,不知算是回答哪个问题。 他拿着散开的帕子就打算塞进军服裤子的侧袋里,秋兰有些急,上前拽住他的手,“不要这样。” 谢蕴看着眼前的后脑勺,小丫头力量有限,一双细嫩的手也软绵绵的,他想要推开再容易不过,此刻却什么没有做。 贞吉触了热一样缩回手,想拿帕子,“我给你叠好,再放进去。” 谢蕴哼了声,把帕子放到她手里,自顾自地靠在座椅上,微微闭目放松。 她站在那一边叠一边偷偷瞟他,腰带勒的很紧,双眉一定没少蹙…… 那一刻忽然又觉得,他凌厉的字迹显得有些孤冷的苍凉。 叠成方块状后推到他面前,贞吉小声开口,生怕多吵到他分毫,“叠好了,收起来罢。” 他立刻睁开了眼,双目清明,“多谢,我会妥善收藏。” 贞吉微微抿嘴笑了,她鲜少笑的这么深,谢蕴看到了也有些被感染,又不明白这有什么可开心的,说了句:“还是头回收到别人送的帕子,不想是你这个小丫头。” “怎么会,她…她们不会给你绣帕子吗?” 谢蕴微微动了动眉毛,并不想多说这个话题,他劳累一天,忍不住叹气。虽然很轻,秋兰还是注意到了。 男人起身背对着她,从架子上找了几本觉得适合她读的书,回头递过去。 “没事可以出去逛逛,一门心思栽在书里,好端端的人也读傻了。” 长辈的说教。 在她听来似是关切,贞吉低声回答,化身今夜北平城最固执的少女,“可我在等你。” “你来北平算是做客,没有我不在家就不能出门的道理。” 他不想给她讲军队里的事情,九岭镇现在压了几个团的兵,主帅不坐镇,下面的人办事便投机取巧,上战场人命关天的事情最忌讳这些,所以必须得他亲自提着刀监督,尚且不知道何时能结束。 贞吉不知道怎么说自己心里对他的依赖,还是摇头,“父亲说外面已经开始乱天了,我害怕。” 那瞬间谢蕴才意识到,她年纪尚小,有小女儿家的执拗、畏缩,比不得他这种当家的男人。略微代入思考后随意念了句,“胆子小的像根针。” 后半句话没说,他想着要是带她去东北的雪岭猎熊,岂不是吓晕过去。 开口却换了个话茬,“你这头发就打算这样乱糟糟的?王妈没唤孙师傅来家里?” 贞吉如实答道:“来过了,是我让走的,头发打算留起来。” “成。”他两指把头发分开,又成了她最觉得极丑的中分,“拿个东西夹上,等头发再长些让王妈给你梳个髻,她人是贼了点,做事还麻利。” “我没有……” 谢蕴终是忍不住失笑,只觉得怎么每次看她都带着些可怜巴巴的样子,倒像在他的宅子里受了欺负。 明明人前也是大家闺秀的模样,在他面前就分外的娇气,倒像是父女之间的相处。他倒是和他父亲同辈,虽明面上的关系远了些,也还是叔叔,这也没错。 第二天晚间,谢蕴赶在贞吉下筷的前几秒进了门,跟着的除了副官谢钦还有几个穿军装的士兵,怀里抱着好些个木盒子。 贞吉闻声放下筷子过去,和他对上视线,谢蕴有些放松,“去看看给你买的首饰,那边的盒子是……我忘记了,谢钦,你告诉她。” 她听谢钦给她指着说,拿了最左边那堆的一个盒子打开,里面放着点翠的密齿发梳,刚好可以把她的碎发鬓到脑后…… 大概是被关爱宠溺的感觉太好,她扫过那摞了三排的物件,转头看谢蕴,收敛着内心的欣喜,还是有抑制不住的嗔怪。 她说:“你去逛铺子,怎么不带我一起?” 谢蕴有些语塞,和谢钦扯了个笑,摇头把军服腰带解开,谢钦接过又递给下人,“小丫头的脾气就是怪,眼睛里开心着,嘴上还要不饶人。” 再叫谢钦留下一起用饭,贞吉收了声,藏着那股劲,又变回平淡模样。 他不愿启齿,天暗后下了场小雨,往日里严苛到不知惹多少人背地咒骂的三少大发慈悲,命令提前散了训,回家路上去了趟首饰行…… 谢蕴当时想的,不过是那个叫贞吉的小丫头,说“我没有”的时候,一副可怜相。 想着谢家的女儿,怎么能在用处上短缺,便把最新的样式买了个遍。 况且,这亦是对她送他帕子的礼尚往来。 眼下足够可以说服自己。 第3章前世 「回想我和寒生在同一个屋檐下的那段日子,他鲜少答应我什么事情。许是因为时局动荡,人人过的都是朝不保夕的日子,从他答应得空带我出去被我较真后,口头上谨慎了许多。 但我还是如愿,是我修来的运气。 军中每月的休憩日,他本来大多还是要去忙的,那月许是太累,我照旧拉开窗帘后扫一眼院门口,发现停着他常坐的那辆别克轿车,问了王妈才知道,等下要同他一起吃早饭。 那时候我已经与他亲近许多,寒生也常对我笑,和我说说琐事。敲卧房的门,无人应声,我便转而去了书房。 那亦是我第一次见他穿便装,同军装是两种不同的模样,只是都沉敛得让我想要靠近。黑色长衫,袖口有深浅不一的刺绣,显得人老了好几岁。 他笑道,“你起的倒也早。” 人却一反常态地靠在沙发里,好像尚且未从睡梦中彻底清醒。 我凑近了问他,“怎的整个人病恹恹的,要不要叫大夫?” 那时候我总是固执地不称呼他,张口闭口都是直来直去,寒生也不计较。 “不必,头疼的老毛病了,成日里糟践人。” 我那时短暂的人生不到二十载,算不上软弱,但最不喜欢争取强求。唯独在寒生身上,我总是抑制不住,想要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我给你按一按?”幽幽说出口,像是找补,又多加上句,“在家里我也常给父亲按的。” 我扯了谎,只是想让他相信,他同我父亲一个辈分,我的举动也再单纯不过。 寒生果然没多想就同意了。 指腹碰上头部两侧,姑且算作第一次触碰他的脸,内心紧张。因而并未注意到他短暂睁开了眼,神情清醒,再欲盖弥彰地阖上。 后来寒生同我说,我的力气小的仿佛在给他抓痒,一看说的就是唬人话。还有没讲的我也猜得到,他那时敏感地觉察有一丝不对,只是尚且不算放肆,便没深究。 王妈叩门的时候,书房内已经沉默许久。我和他安然体会这份沉默,丝毫不觉得尴尬冷清,这一定是我与他的相合之处,为此难免羞喜。 他的书房是禁地,王妈不敢擅自进来,只在门外唤:“三爷,可以用饭了。” 寒生伸手轻轻拍了我两下,那种感觉太惊颤,其中无情或是有情我都无暇思索。 用过饭,他带了我出去,后座只有我们两个,我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孩子,扒在车窗前不断地向外望,寒生在旁边不置可否,任我百般好奇。 北平的铺子大多看起来老旧,有前清留下的古质氛围在,不像南边,临海的城市早已开埠,融入了新文化气息,带着周围都时兴洋人的玩意。 看着前面坐在司机旁边的家仆,我还问寒生:“怎么不见谢钦哥?” 他淡淡地答:“谢钦是我的行军的副官,陪小丫头闲逛的事情,叫他做甚。” 我细细捉摸那个“陪”字,只觉得很是心热,又想到他总喜欢叫我小丫头,不觉认为其中有宠溺在,愈发喜笑颜开,便买了不少东西。 那天印象最深的是城东买的豆面糕,油纸装了好大一包,我在车上打开,还洒在寒生身上好些多出来的黄豆面,被他蹙眉用我送的帕子擦掉。嘴巴里甜甜粘粘的,寒生虽然皱眉却不见愠色,那是我到北平以来最愉悦的一日。 只是夕阳最怕近黄昏,下午的天愈发阴沉起来,不定何时就要下雨,这半月北平竟也有些多雨,三天两头的鬼天气。 寒生低声问我:“今日先回了?你若是非要我带你出来,便等下次得空的。” 他像是在哄晚辈的长辈,我被带的分不清东南西北,只觉得那声音无限温柔,恍若傍着高山,煞是安心。 因是谢家的车,一路畅通无阻,很快驶入宅子前院,远远见着门口好些个下人,起了莫名的阵仗。 我刚下车,脸上还挂着散不掉的笑,王妈迎了出来同寒生说了句话。 笑就这么跟着散了。 ——贞吉书于民国五年七月三十一」 王妈说:“三爷,少奶回来了。” 天津赵家大小姐赵巧容,谢蕴三茶六礼娶回来的发妻,或者说是直到他死,独一的太太。 贞吉那天穿的大抵是短襟长裙,记不清具体样式,只是看着从厅子里出来的赵巧容身姿婀娜,水滴领正色旗袍,浓郁艳丽,相比起来她还是涩了些,正如谢蕴也未拿她当女人看。 赵巧容娇气,嫌北平进的兵太多,空气也不新鲜,热得直呛人,夏初就去了承德避暑。赵家祖籍在山东一带,赶上家中一不算远的爷病逝,奔丧再跟着祭祖扫墓,到现在才回来,不然还能迎一迎贞吉。 贞吉看到赵巧容后的心理,是羞耻又妒忌的,个中矛盾复杂,只有她自己品味得到。 赵巧容柔声叫“三哥”,是夫妻间的称呼,贞吉扭头回避,好像看不到人就听不到话语声。 谢蕴表情没什么变化,冷淡地拍了拍赵巧容的手臂,她正挽着他,笑盈盈的,眉眼间有股子北方小姐的爽快劲,脆生着勾人。 贞吉又忍不住打心底地比较,殊不知从身份上就输得彻底。因她应当叫谢蕴“三叔”,或者父亲叮嘱过的“小叔”。 三个人进了厅子,赵巧容同谢蕴寒暄几句后盯上了贞吉。再加上下人陆陆续续地搬进来买的东西,她眼睛发亮,开口满嘴京片子,“嚯,小六也是个会买东西的主儿呀,这下我可有伴儿了,三哥从来不陪我,下人们逛了一天也哀丧着个脸,倒胃口。” 细品还有些天津语调。 而贞吉在心里说:我同你不一样。 却是谢蕴开口,“谁比得了你会花钱,别教坏贞吉。” 赵巧容要同他驳上几句,被谢蕴一个眼神压没了声音,他揉了揉太阳穴,隐隐有些乏累,声音也显得深沉不少,“每次回家都弄得兴师动众。” 话音落下便兀自上楼,贞吉低着头,却在偷看赵巧容脸色,看她微微愠怒又强迫自己排解掉,本想暗自下决定:他们夫妻感情不好。 却不想赵巧容对着楼梯上谢蕴的背影抛了个媚态的白眼,转而同贞吉说:“你甭理他,外人面前最喜欢装样子,行军打仗的男人,还是私底下知道疼人,脸皮薄着呢。” 贞吉一颗心又沉了几分,如坐针毡,赶忙寻了个由头上楼回房。 尚且没到用晚饭的时辰,因为阴天,整个宅子都有些阴森森的,她并未点灯,却焚了个塔形奇楠香,好像这样才能让闷堵的胸畅快些许。 明明今日早晨还算是个艳阳天,她在谢蕴的书房里同他那般亲近,他问她今日熏的什么香,还说到让她配个安神的,谢蕴最近睡得不算踏实。 半天的功夫,什么都变了。 贞吉开始回避谢蕴。 谢蕴觉察到了,只是并未多放在心上,当她年纪小善变,风一阵雨一阵的。 赵巧容好交际,平日里谢蕴不着家,她也一样,甚至时而放纵着比谢蕴回的还晚,不只是打麻将,还有同孙家少奶新学的推牌九。 好像在偌大的宅子里,又并没有什么变化,依旧只有贞吉——看书、玩香。 没两日王妈给贞吉买回了她要的熏笼,不知道北平哪家铺子淘来的金猊,装上她调好的安神香,贞吉便偷溜进了谢蕴的书房…… 接连几日,谢蕴明显觉察到书房里的香气愈发重起来,问过下人显然也是不知情的样子,王妈还提议把书房上锁,他摇头没同意。 直到那日下午,午间刚在开元饭店宴请了个东北来的谢家族叔,因推辞不得,多饮了几杯酒,便让司机开回了家。 赵巧容雷打不动地出去打牌,从上次谢蕴带贞吉出去开始,北平接连阴雨已有三五天,军营里也休息得多,大抵整个夏量都要在这几日降完,宅子亦有冷风过境之感。 他带着一身寒冽的酒气,精神尚且算作清明,在骤然拍打着窗棂的雨中上楼,脚步声与滴答声杂糅在一起,听不真切。 进了书房的那一刻,只看到窗帘飘荡,明明室内无风。 谢蕴解了配袋,勃朗宁手枪清脆一声上膛,下一秒掀开了那不安分的帘子,枪口便对准了贞吉大方露出来的额头。 显然她今日的发型是王妈梳的,少了往日的随意,还多插了两根簪子,愈发像个世家闺秀,还得是南边温婉的一挂。 谢蕴没急着收枪,他在外面的名声并不算和善,再加上早年做过的事情,大抵不少人觉得他有些病态,尤其在心理方面。 譬如现在,他就好整以暇地盯着贞吉瞪大了眼的紧张模样,手里还拿着熏香笼子,倒像是天上落下的侍香仙子,被谢蕴无情的枪口惊到了半颗玲珑心。 那眼神压得贞吉愈发紧张,男人显然对她这几日的行为了然于心,也不担忧她存了坏心在书房翻上一翻。 伸手拽出了那小丫头,谢蕴低声开口:“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要做就光明正大地做。” 他出口无心,贞吉入耳有意。 她本在心里退缩,自认做的就是世上顶天见不得人的事情,毋庸置疑。 嘴唇打架了好久,那是江南谢家的六小姐最笃定的一搏,或许又应当感念老天爷降下惊雷,让她有了由头钻进谢蕴怀里。 金猊掉在地板上,雕花精美的物件砸出了好大一声,又大不过那雷,贞吉声音颤抖说道:“我心里有你。” 至此,心也像那金猊似的,彻底掉到了底,不知该说此间安心,还是置之死地。 她做了谢蕴枪口下最有恃无恐放肆的人。 第4章前世 当晚夜已经深了,雨才彻底停下,谢宅前院另开进了辆别克轿车,是赵巧容新添置的,谢蕴由着她一应事,两人倒是有些井水不犯河水。 高跟鞋踩在厅子的瓷砖上,又变成木制的楼梯上,那时贞吉正在厨房,和一个特地陪着她伺候的下人做糖水,年纪轻总是嘴馋,更别说她心里有挂记的事情。 雪梨还没炖烂,楼上传来了争吵声,顾不得锅里的东西赶到客厅楼梯旁边,正好听到谢蕴带怒呵斥,“见天的没个消停,成心惹我把你们赵家办了是不是?” 旁边那个下人赶紧扯着她回了厨房,身后恍惚还听得到赵巧容夸张的啜泣。回想谢蕴那声吼,贞吉也有些胆战心惊。 她平日和家里年纪不大的那些丫头下人处得好,虽然面上总是要端着小姐做派,可到底是个好相与的,下人们看得出来。 眼下低声提醒:“又吵了,六小姐吃完再上楼罢,三爷这会儿在气头上,睡不安生。” 贞吉想到赵巧容的声音,忍不住皱眉问:“那今晚你们少奶睡哪里?” “客房,少奶喝多了酒就磨人,更甭说她没事儿再吃两口内个。”一边在嘴巴前做了个手势暗示贞吉。 “她碰……” “嘘,六小姐,梨子糯了,我帮您盛出来。” 贞吉立在原地出神,忘记怎样接过了托盘和碗,回味过来已经站在了谢蕴的卧室门外。 下午在书房见他的时候,就听着谢蕴的声音有些哑,明明最近因为天气不好的原因清闲许多,也不知他的火从何而来。 贞吉并未敲门,只低声着说:“可睡下了?” 谢蕴正立在窗前对着月光出神,帘子扯开了一半,室内唯一的光亮就那么一寸,男人周身烟雾缭绕,灰屑随手掸在地板上,不甚在意。 他在暗自体味孤独,十几年来都是一样。 听到门外尖细的气音,思及下午书房里的事,谢蕴许久没作出回应。直到一支烟烧到底,扔在地板上又被他踩灭,才慢腾腾地去开了门,并未抱希望她还在。 却不想一打开就看到贞吉立在那,抱着个托盘打盹儿,正如送他帕子那晚的模样。 “有事?”谢蕴看到了冰糖炖雪梨,还是问一句。 “下午听你嗓子不大舒服,想着给你做了这个。” 他有些无奈,明知她的心思,“现在已经十点钟,只有码头讨生活的人才会吃宵夜。” 而北平没有码头。 “那我去倒了,你歇罢。” 到底是富家养出来的小姐,受不了一点挖苦,这份难堪不比下午头脑发热后面对的羞赧少上分毫。 谢蕴拉住了她的手臂,面色有些沉重,“下午同你说的话上没上心?” 贞吉赶忙点头,却回避他的视线。 见她点头,谢蕴三两口就喝光了那巴掌大的碗,再放回贞吉端着的托盘上。他转身要回卧房,贞吉在门口也闻得到厚重的烟味,呛鼻子。 “端下去让下人明天洗罢,很晚了,小丫头。” 他嘴里甜滋滋的,说话声也打了滑,放轻许多。 贞吉眼观鼻鼻观心,淡淡应答了声,随后又是面对不留情的关门。 「那晌我便觉得有些荒凉之感。 下午我同他说:我心里有你。寒生没握枪的那只手钳制住我搂他腰的腕,我不敢抬头,闭着眼睛也想得到他在皱眉,且神色严肃。 “谢贞吉,来北平之前,你爹没有告诉过你,要叫我小叔?” 他就算生气,带着姓氏也还是叫贞吉,真会抓我的心思。 我死死纠缠,“堂叔家的二姐姐去年成婚,嫁的还是她天津的表哥,我同你差更远。” 寒生似是有话不能直说,深呼吸了几口气,大抵整个人扑在他怀里太柔软,并未对我动粗,“这宅子里已经有少奶,北平也早已不兴前清的那些老封建,你还小,安生过去这半年,等江苏的战事歇了,就立马送你回南京。” 话音落下便发了狠把我扯开,手枪放回配袋,只留了个背影。 可这人已经放在了心里,嵌得严丝合缝,我但凡想要把他拿出去,便血肉淋漓、如同刀割。 ——贞吉书于民国五年八月五日」 那晚过后,贞吉依旧每天花上个把时辰,不仅给自己的衣服熏香,还顺便带到他的书房。 谢蕴默许她的的关切行径,只要贞吉不再说那些放肆过火的话,他就可以把这些当做叔侄间的情分笑纳,就连贞吉做的点心也会赏脸多吃几口。 没两日北平放晴,短暂的降雨至此结束,又是满目燥热,秋老虎要来了。 本以为谢蕴会晚归,却不想中午就和谢钦一起回来,径直进了书房,连坐在客厅沙发上看书的贞吉都没理会,还是她后知后觉地觉察到血腥味,赶忙跟着上了楼。 推开书房门的那一刻,谢蕴已经褪了军装外套,白色的衬衣敞着,因角度的问题贞吉看不到他胸前,只有点点红色的血从白中透出来,谢钦正在给他处理伤口。 看到贞吉不请自来,谢蕴扫了眼谢钦,转而有些皱眉地申饬了句:“叩门的礼数都丢了?” 贞吉静静望过去,“下次不会了。” 谢蕴没再吭声,她不忘带好门,凑近了默默等着,谢钦收好了药箱,问谢蕴还回不回九岭镇的驻军点,谢蕴像是想到了什么,略显烦躁地摇了摇头,谢钦便自己回去了。 外人都不知道,所见谢蕴都是他冷酷决策的样子,只贞吉心细,她看的是他一切脆弱情绪。 谢钦走后,他衬衣仍旧敞着,贞吉忍不住问:“怎的好端端地伤了,父亲打仗回来也没见流你这么多血。” 他有些避讳着用前胸示给贞吉,还是背对着她系上扣子,随口说道:“军营里的事情,少打听。” 实际上不过是同几个下属练了练拳脚,鲜有地用了匕首,那些人比他伤的还厉害。 “今日有烦心事?我见你眉头皱个不停。”她巴望着做他的解语花,奈何谢蕴不领情。 “谢贞吉,我说的话你都当耳旁风过了?”自从上次之后,他不再叫贞吉,总是连名带姓,恰好她也从不称呼他,彼此彼此。 贞吉执拗,表情淡淡地望过去,眸子里写着克制的殷切,“你受了伤,我紧张你。” 她总是那副冷淡模样,做的却是全天下最不矜持的事。 …… 王妈上楼听到了哭声,停在谢蕴书房门口没敢再动。 从外面听得真切,谢家小一辈的六小姐正在低声地哭,三爷又动了怒,隐约还听得到抽打的声音,下人们闻声赶来,没一个敢敲门问候。只在心里祈求这位六小姐快些服软,三爷也能早点发慈悲。 书房里贞吉立在那,却并未垂头,倔着脸看他,虽然双颊已经挂满泪痕。 谢蕴不知道多少次问:“叫不叫?” 她只哭着摇头,一言不发,双手平抬着,任他戒尺不断落下,掌心见了大片的红,麻的神经都抽着疼。 他让她叫的,是她从未叫过的称呼——“小叔”。 「我生平未见高山,不拜佛庙,动心的年纪遇上那样一个不凡的人,倾付彻底,念念不忘。 北平的谢三少名声做派再横又如何,绕指柔变作百炼钢,同样教他折不断。 那天到了最后,眼泪许是都要流干,我也未开口叫他一声。我有自己的执拗,叫出口了,情分就变了。 他许是也没见过这般倔强的丫头,虽然愤怒于自己的败迹,也不是那般冲昏头脑的人,否则双手怕是都要落下毛病。 寒生先师留下的戒尺又放回柜子上,他开了门把我推出去,宛如对待不服管教的晚辈,再不理睬。 可我回到自己的卧房,王妈后脚便拿着药跟进来,还苦口婆心地劝我。那些事情寒生定然不能同外人说道,王妈只当我年纪轻忤逆了他,说一些万能效用的话。 ——贞吉书于民国五年八月七日」 第二天,贞吉两只手掌红肿不堪,好像时时都热得发烫,吃饭也慢上许多。 她权当谢蕴愧对自己,故而早饭晚饭都不见人,晚上特地在客厅里等了许久,寻常时候他八点钟定回了,今日也不见人。 想了想,还是到书房等他。 八点过半,车泊好停在楼下,谢蕴进了书房,身后跟着赵巧容。晚间那会儿她打电话到谢蕴吃酒的饭店,家里另一辆车刮碰到了送去修,便让谢蕴到钱家把她顺便带回来。 谢蕴松了腰带配枪挂在衣架上,走到办公的桌子前,就看到脚边靠着桌子抱膝而坐的贞吉,双眸淡淡,模样安静。 赵巧容站在对面看不到,悠哉悠哉地点了支烟,嘴里话语不断,“钱家四房的那个翠芝,非要叫我去,他男人养的鸟儿脏了嘴,成日里的同她置气,说还去了南巷招暗门子,你说……” 谢蕴余光瞟了眼贞吉,同她短暂对上视线就移开,抬头看向赵巧容,冷声说道:“烟灰要落了。” 他才不想被赵巧容发现,到时少不了一场闹剧。 赵巧容走到沙发前坐下,离得远些,烟灰也掸到了碧玉缸里,“你什么时候开始熏香了?这书房里味道怪沉的。” 谢蕴见桌面上放着不知道何时摆的茶,尚还温热,心下了然。掀起盖拂上面飘着的叶,随口答道:“最近事情多,睡不安生,便熏了安神的。” 他本想说是贞吉制的,赵巧容定然不会关注她喜欢弄香的事情,不知怎么的就没说出口,许是不想当面说出“贞吉”二字。 可即便不说,贞吉也是真真切切的在,且盯上了他军服裤子不知哪里溅的泥点,大腿小腿都有几处,贞吉掌心红着,手指还灵活,抠上了那一小块试图刮掉…… 谢蕴猛然看过去,只见她低头认真的模样,睫毛翘着仿佛近在眼前,鼻梁也玲珑地挺着,额头皎洁。 赵巧容在不远处说:“你睡觉费事儿也不是三两天的毛病,熏这就有用处了?” 他有些厌烦,一只手伸下去拽贞吉,她已经刮上大腿一处,挠痒痒似的惹人难捱。 漫不经心回应赵巧容,“你先回房歇罢,我还有事。” 显然是在赶她,赵巧容念了几句起身,还用撩人的语气说先换好衣服等他,意义不言而喻。 她说完话立在门口,特地翘起腰身臀胯的曲线,谢蕴淡淡望过去,并没有什么情绪波动。 可桌子下的手,骤然被贞吉的主动交握,十指穿插,感受炽热。 好像有子弹破膛的声音在耳边穿过。 他的太太就站在不远处,书桌下藏着倾慕他的小丫头,也是他的侄女,正在主动牵他的手。 谢蕴心跳加速,想把那归结为紧张,可他又不惧怕赵巧容,似乎有些说不通…… 第5章前世 「那是我第一次同他执手,只因视线昏暗下看他手心手背斑驳粗粝的厚茧疤痕有些心疼又心动。 那带上门的一声响后,我扑在他腿上,将将成了个跪在地面的姿势,留住他要抽离的掌,再对着手背印上一吻。 寒生恼火,我抬头倒没什么表情,淡淡对他说,“今日眉头皱得没那么狠了。” 结果自然又被他丢到门外,还不如自己顺当着走出去。 此后我同他玩起了捉迷藏的把戏,不同寻常的是:我是捉的那个,他是藏的那个。 ——贞吉书于民国五年八月八日」 转机出现在秋初,谢蕴的奶娘秋妈妈病重,本来住在帽儿胡同,还是被硬接到家里,配了个大夫整日看着,他下的决定,谁都得听从。 而他亲自领兵到城外巡边,接连几天不回。贞吉平日里陪着秋妈妈消遣打发时间,秋妈妈说她有贵家小姐的安生娴静,不像赵巧容那般做派放荡。 这话贞吉倒是没当夸奖,秋妈妈是前清走过的人,而她自觉只是喜静,不擅与人打交道。 此处姑且不论赵巧容抽鸦片的事情。 赵巧容这几天归家变得早些,不知是否看在秋妈妈的面子上。她大抵是不需要看的,只是担心北平出变动,毕竟谢三少都亲自监督着巡城。 秋妈妈去的那天,等了他好久。 城外军营的电话打过来,说三爷已经在回去的路上了,还是没赶上见最后一面。 贞吉不禁想到秋妈妈刚来的那日,神志尚且清明,谢蕴让她叫奶奶,说也叫妈妈便是乱了辈,秋妈妈帮着贞吉说话,不准他专横死板。 意外猝然到来,回想有些叹惋。 谢蕴鲜有地哀伤外露,王妈送了陈酿的酒到书房,想是他独饮。 赵巧容嫌家里死了人影响她牌运,大抵心里是怨怪谢蕴非要把秋妈妈接过来,又忌惮着他不敢说出口。 于是不知哪家的少奶攒的局,天黑后她坐那辆已经修好的别克轿车出门。贞吉在窗前静观,赵巧容出家门五分钟后,她去找谢蕴。 那会谢蕴本来就心事郁结,军中的事情贞吉不知,单秋妈妈去世这一件事也足够让他烦闷,偏偏年纪轻的小姑娘不懂得审时夺度,一门心思的感情外露非要上赶着惹他。 便发展成被谢蕴扯着按在书房的沙发里,衣襟被他扯乱,手腕也被他抓红。男人身上带着酒气,眼神冷冽,做如她所愿的事情。 贞吉心里扑通扑通地跳,好像又隐约害怕谢蕴退缩,忍不住伸手勾了他脖子,颤颤巍巍地送上一吻,草率又混乱。 两双唇相触碰的那一刻,彼此都有些心颤,谢蕴比贞吉的异样情感更甚,心头扭着劲儿地拧自己,呼吸都开始变得不顺。 男人带着茧的指碰上她短襟和长裙间露出的那一条细嫩腰肉时,好像北方冬日里最常见的静电,神经无形中放大了那股暗流,滋啦滋啦的。 贞吉心知肚明他有太太,可又无法抗拒对他的试探与靠近,她认为是谢蕴给自己下了蛊,与她无关,她只是个鬼迷心窍的傀儡。 傀儡想要同他更亲近,情事上欠缺经验的小丫头扑烁着一双纯情双眼,又带着期冀,谢蕴骤然停手,起身到桌子的抽屉里拿了烟。 他没吓到她,倒是惊了自己。 贞吉楞在沙发前,不懂突然的变化为何。 “我是爱你的,我不要名分。若是为了名分,父亲安排相与的随便嫁一个就好,可那都不是你……” 说起来奇怪,她为谢蕴心动,难以抑制地靠近他,谁教他优于常人,北平喜欢他的小姐一定不少。 她倔强地试图讲道理,半撑着身子,谢蕴余光看得到她腰间没有一丝多余赘肉,不像赵巧容,酒吃多了肚子上难免堆起层隐晦的丘,旗袍腰身还得宽上半寸。 谢蕴没正眼看她,冷声道:“你还小,爱不等同于肉欲,刚刚是我气急了。” 他尚且存一丝良善,提点这个不服管教的远房侄女。 贞吉不懂,红着脸说出口问他:“爱不是肉欲,那什是么?” 他轻叹气,嘴里吸了好大一口烟,熏的眼睛都轻微眯起来,答复是:爱只是爱,应当是灵魂上的颤栗与相吸,明知不可却又心泛涟漪。 可他谢蕴说出这种话实在是要让人笑掉大牙,自己那关都过不去。 她再问:“你爱赵巧容?” 谢蕴答:“我不爱任何人。” “那你同赵巧容怎也能做?” “我和她是夫妻。” “你的话说不通。” “……” 他一点也不想在这样一个不愉快的夜里,给侄辈的小丫头讲“爱”的课题,毕竟连他自己也没爱过。 后来只能说:“贞吉,血缘在冥冥之中是有吸引的。你打心底的把我当成长辈,那是敬爱,不是男女之爱。” 趁热打铁还要下决定,“我想你该提前回南京,今年北平的雪不必看了。” 贞吉不从,“我不回,父亲每每回家都带着血腥腥的味道,哥哥肩膀里还有子弹取不出来,我不回,你别想把我送走。” 这时恍然觉察,她对他有多依赖,因那是北平军中的主帅,是整个直系军僚的决策者,他一切的能耐在她眼里都放大无数。 谢蕴这下甩不掉烫手的山芋,又不可否认眼前人泪眼婆娑的样子真实不做作,让他无法愈加冷硬分毫。 可心知肚明有些事情绝不可以发生。 “你能不能放过我?”他有些溃然。 北平的谢三少,自小熟读兵书军法,十岁上马,十二岁碰枪,十八岁亲上战场,二十岁随父出东北、掌兵权,此后种种暂且不述。 如今风风雨雨三十余载,还需同个小丫头说“放过”一词。 贞吉答:“是你拽着我,我一颗心都被你牵着走了,我有什么法子?” 她又说:“你收起了秋妈妈的扣子,我看到了。” 秋妈妈住的那间房,人下葬后谢蕴在里面默了个把时辰,地上落了颗老人家廉价的纽扣,被他捡起来仔细用手擦拭干净揣进了口袋。 贞吉说这话仿佛在暗示:你谢蕴是有情的,只是时运不济,活到三十几岁没遇到个中意的姑娘,她这不是来了。 总是那副淡然面相,却宛如逼人的女菩萨,谢蕴也没想到她长成了这副模样。 他看过来的眼神复杂,贞吉不敢再甚,担心眼前人是否在想哪天送自己走,只能沉沉地看一眼,随后主动出了书房,心里暗自打算短时间内不再招惹他。 可没走多久,谢蕴新点的一支烟还没抽到头,她又折返回来,还老实地敲了门——进他的书房,她一贯是不敲门的。 谢蕴冷眼望过去,她把一本金线装订的旧书放在桌案上,又是那副含义深厚的眼神,还的应该是他架子上拿的书,转身就走。 “书房里的书任你拿,只要别碰旁的东西就成。”他对着那背影说道。 贞吉当他要说什么,想来他也说不出个花来,重重一声关上了门,留下谢蕴不明所以。 没过几日,秋妈妈尚且未出头七,不过是个穷出身的乳娘,倒也不在意那些,谢蕴虽看重她,也不可能给她戴孝。 贞吉寻了个多云的下午,鲜少主动地出了门,上次陪着她炖冰糖雪梨的那个下人跟着,名唤敏雯,两人各叫了辆黄包车,去的是秋妈妈生前住的帽儿胡同。 秋妈妈早年死了男人,一生无儿无女,故而对谢蕴如同亲生。在帽儿胡同与唯一的外甥女同住,这处院落是谢蕴掏钱置办的,位置和格局都是顶好。秋妈妈死了,自然落在外甥女手里。 那外甥女早就嫁了个餐馆的账房,日子过得并不富裕,如今飞来横财,见到打扮低调的贞吉,还是操着口京片子,很是世故地同她暗示。 贞吉从头上随便拿了支翡翠簪子送她,那外甥女不懂看水头色泽,笑着收下,才答了贞吉的问话。 秋妈妈临死前那天有些回光返照的迹象,大夫已经摇头,转而去收拾箱子,只待老妈子一断气,同谢三少辞别后便离去。赵巧容不着家,只贞吉捧着本《四时幽赏》坐在床边,给她翻译成白话讲江南风光。 直到贞吉说累了,秋妈妈捂着健全的腰侧,眼神看向天花板,呆呆说道:“三哥儿自小受那么多委屈,现在也还……放心不下啊……枪子儿我是挨过的,三哥儿在战场上更疼……他不该来谢家,不该出东北……不该啊,不该……” 眼下贞吉问她外甥女的,便是秋妈妈怎的受过枪伤,东北当年太平,何以至于她一个奶娘挨了枪。 “不就是你们谢家那个混不吝的偏房少爷打的。”自觉失言,又赶紧找补,“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你甭乱记这不中听的话,就是往出说了,我也不认。” 贞吉皱眉问:“偏房的少爷为何要拿枪打秋妈妈?” 搁谢蕴小时候,都已经二三十年前了,那时候枪支尚且紧俏,便是谢家也要慎重对待,怎的还能打到秋妈妈身上,贞吉不解。 那妇女不愿再多说,在旁边料理着螃蟹,语气有些不耐,“您可甭问了,谢家的事儿我又哪儿知道去,姨妈死了,过去的就都跟着埋黄土里,乡野的浑话你这些大小姐听了,保不准啥时候就出事儿。” 再不多言,贞吉只能告辞,临出院门恍惚还听得到后面的嘀咕声,说的是:“完了,这下完了。” 回去的路上贞吉未叫黄包车。 刚好天气清凉,好似秋意有些席卷,敏雯还说谢蕴都换下了夏服,改穿轻磨毛的军装。北平城的旧马路上,车子没有江沪那边繁杂,大多是人流,敏雯挽着贞吉的手臂,看她目光深沉若有所思。 大抵在院门外听到了些皮毛,眼下敏雯忍不住劝说贞吉,“六小姐甭好奇这些有的没的,三爷见了,又要不高兴。” 下人们显然忌惮上次贞吉被打的事,只她知道个中缘由,回想起来觉得手掌心仍旧火辣辣地疼,忍不住抿嘴,仿佛那是她同谢蕴的秘密。 第6章前世 当夜贞吉在桌案前写家书,一反常态地带到了谢蕴,搁平日里一贯是绝口不提的。 眼下同哥哥含章讲起来北平谢家死的秋妈妈,暗暗点到老婆子受过枪伤的事情,不外乎是闺中女儿好奇之感,谢含章性情粗放,定不会放在心上。 后又赶上谢蕴休憩,早饭送到了楼上不见人,贞吉佯装对他不关心的样子,赵巧容也照例不在家,外头威风着的谢三少倒成了“无人理”。 实际上她心里忍不住,所谓关心则乱,忽视了自己没来北平之前他一直是这么过来的。 临近中午饭点,她捧着本打谢蕴书房拿的书,坐厅子里等着,沙发旁敏雯正帮她用毛刷清洗香炉子,鼻间幽幽绕着股沉沉的味道,忘记昨儿个熏的是桂香还是崖柏,不禁出神。 回过神后翻了页书,敏雯早年学过几个字,这么些年也快忘的差不多了,贞吉这几日时常念书给她听,眼下又柔声说读赋,敏雯乐得愿意,只说还得给她讲解些许,否则不懂其中深意。 “予心讶焉,是乃芳兰,开非其时,宁不知寒?” 谢蕴刚下了半截楼梯,因穿着拖鞋,再加上行军打仗的人脚步轻,没人注意到他露了两条腿在远处。听着贞吉冷生生的嗓音,便停在原地,仔细了品。 竟还是袁子才的《秋兰赋》,当初不是已经读的滚瓜烂熟于心,怎的又捡起来看?谢蕴不理解,也不愿去问。 不知道站了多久,厨房里忙哄哄的,客厅倒是一片宁静,只听得到贞吉的声音,到最后她读完,又笼统地给敏雯理了理其中的隐喻和意象,敏雯手里的香炉子也擦干净了。 这下厅子里彻底消声,谢蕴才故意踏重了些脚步下去,敏雯先看到,还提点贞吉,“六小姐,三爷下来了。” 谢蕴微不可见地哼了声,贞吉看过去再低了低目光便算作打招呼,毕竟如今连他也不指望她叫一声“小叔”。 北方的秋来的早,贞吉旗袍外面套了件米色的开衫,不知是否是颜色的问题,总觉得有些旧了。谢蕴觉得她最近老实恪礼得很,两人大抵也有半月没说过话,顺带着关切了句,“今年秋天来的早,趁着这几日还暖着,裁几身新衣裳罢。” 转头对王妈吩咐,打算让王妈明日把人叫到家里来量衣,贞吉却婉拒了。 “我正好带敏雯出去逛逛,不必叫来家里了。” 谢蕴闻言挑了挑眉,坐在沙发里随便翻了翻她放下的书,“王妈说你前些日子也出去了,最近倒是往外面跑得勤。” 他本无其他意思,听到贞吉耳朵里倒是变了味,本来笑就爱敛着的人这下冷冷地看他,说道:“哪有你那爱玩的太太往外面跑得勤。” 谢蕴语塞,也冷下脸来,叔侄俩那副神情倒还有些相像,正赶上厨房里来了人叫,谢蕴便没再说话,率先上了桌吃饭,惊的厅子里候着的下人们半点声音都不敢吱。 午饭吃得很是沉闷。 次日贞吉本打算和敏雯叫黄包车出门,没想到起身后照例掀开了窗帘,便见谢蕴的车停在下面——他今日又在家休息了。 连休两日可是从来没有的事,有些奇怪。 谢钦大清早地来了家里,就进了谢蕴的书房,王妈端着茶送进去门没关严,贞吉拿着手袋慢腾腾地下楼,就听到谢蕴有些怒的声音顺着缝传出来,很快被王妈关好门挡了过去。 贞吉在客厅里坐了不知多久,一本书翻来翻去也没看进几个字,直到敏雯第三次催促:“六小姐,今儿个还出不出去了?” 楼梯上传来军靴踱步的声音,谢钦呆不过半个小时就走了,贞吉心不在焉地望了楼上好些次,直到和敏雯上了车还在朝着窗子看,最后到底没说出口,任着司机稳当当地开出了大门。 她想叫谢蕴一起,可女孩子的脾气隐隐作祟,总觉得和他还处在“战争状态”,不愿再做缠他陪她出去的事。 亦没注意到远处楼上窗前谢蕴的身影。 路过了帽儿胡同,却见着个熟悉的人有些落魄地大包小裹着,贞吉唤停了车,摇下窗户叫住那人,正是秋妈妈的外甥女。 可明明上次说过阵话的人,对她有些避如蛇蝎,直摇头作不认识她的样子,很快便淹没在人群中。 贞吉心中疑惑,敏雯倒是没当回事。她回头瞟了两眼敏雯,又看了看前面谢蕴的司机,暂时没说话。 裁缝铺里,除了那老裁缝便只有贞吉和敏雯二人,贞吉尽量状若无意地问:“你可常见秋妈妈?” 她总觉得这里面有事,不知道敏雯是否略知一二。 敏雯摇头,“下人们都没见过,瞧着是三爷紧着的人,连王妈都是头回见……” 王妈在谢宅少说十几年,竟是头回见,实在怪异。 后回到家刚进了房门还没坐下,王妈送来了南京的家书,贞吉纳罕这回回的怎么这么快,面上欢喜着接过拆开,全是谢含章的笔迹。 先说的消息必是最震铄的:他们同皖南的战事停了。 父亲哥哥俱已经归家,一个梅雨季折磨得父亲风湿愈加严重,眼下有勤快的下人伺候着,调理着就能捱过去这阵,贞吉便放心许多。 后又说到她先前提到过的秋妈妈,含章大抵是拿着信问过父亲,父亲的原话是不让她打听长辈过去的事情,含章不同,细细说了些自己知道的秘闻,想着也是怕贞吉独自在北平有个什么行差踏错,再惹谢蕴不快。 殊不知他这个一贯内向寡言的妹妹到了谢蕴这没两个月就做出那种惊人的事情,倒是把谢蕴弄得不敢惹,更别提他是否不快。 含章年长贞吉五岁,兄妹俩年幼时还回过几次东北老家,也是近些年亲眷之间的关系才疏远了的,亲近更体现在军事上。不知是含章当年亲历,还是听长辈们杂说…… 说的是当年谢蕴十三岁,他们正房那一支的谢家尚且没到北平,还在东北养兵避世,堂亲家有个同辈的谢务,算谢蕴不远不近的堂哥,早早地摸了枪上了马,文韬武略也算有些行事,模样生的倒也不错,只出身偏差了点,因此耐不住背后记恨谢蕴。 那年正月十五元宵节,外面飘着鹅毛大雪,谢老爷在祖宅办堂会,早早的请了北平唱京戏的名角段青山。只可惜那天并不全然的愉悦,还算得上是谢家百年难得一遇的丑闻。 后院里都是少爷小姐们一块儿玩雪,不知怎么的角落里谢务少爷先开了枪,恰赶上来送披氅的秋妈妈挡住了谢蕴,腰侧的血不要钱一样流,本来欢声笑语的院子里乱叫一团…… 当晚,谢务也挨了枪,却是直接死了。 段青山赚够了钱置办上了田产,转而到了江南一带修身养性,再不开嗓了。他闲暇时总喜欢小酌几杯,这一酌就容易吃多,吃多了便管不住嘴,说道起当年惊心动魄的事,那时东北还太平着,寻常百姓哪里听得到那么脆的枪响,仿佛近在耳边。 他说自己当夜在别院听到动静,一开门就看到了谢蕴的身影,手里还提着杆曼利夏步枪,说得跟真的似的,讲那枪杆子还热乎着。至于是谁杀的谢务,他煞有介事地再不多言。 后来祖宅的下人们都换了个彻底,填了拨新的,再没几年谢家迁出了东北,进了北平,便更没人说起当年的事了。 讲起陈年往事,信也多出了几页,贞吉沉默着看完,含章末尾问她何时回南京,又说战事不定停多久,还是等时局彻底稳住再定。 贞吉把这封多次提到谢蕴名讳的信放在了匣子最底下,生怕被人见着,转而拿了笔墨想回信,却发现心里总在想着那个人,宣纸上滴了好几个墨点子,便放下不再强迫自己。 「我本想着立马去找他,父亲那边停战,定和他的决策脱不了干系,又忍不住多心其中是否和我有关,难道他也想让我早回南京? 这般想着便没那么立马去见他不可了。 强迫着自己午休了会,睡得也不够实,倦倦地拿了本书下楼,和敏雯一同坐在沙发上。 她刚选了个合适的竹弓钉了帕子,大抵打算绣花,我便在旁边给她念书,这次不是《秋兰赋》了,是高深甫的《四时幽赏》,讲的是江南那边的风光。这本不知是谁亲誊的,还用金线穿紧了放在书架一侧。 敏雯却说,三爷喜欢的书都会让下人特地用金线穿一遍,存的也有些宝贝着。 我略一思忖,好像架子上是有那么几本,只也确定《秋兰赋》没有这般待遇。是了,他并不倾心于我,大抵也不中意袁子才的这篇小赋,实属寻常。 记得那时我朗声读着,想着寒生在家,但凡走到了楼上的廊子里,也听得到,他能听一听我的声音就是好的,能记住最好。 片刻后茶已经喝了整盏入喉,隐隐听到了脚步声,那声音太轻,我也不确定是不是真的,走神间便读错了。 “一望上下,碧云蔽空,寂寂撩人,绿侵衣袂。落花在地,步蹀栈红,恍入香霞堆里,不知身外更有人世。” 寒生的语气有些沉,自背后传来惊到了我。 却也算是主动搭腔。 “步蹀残红,哪儿来的栈。” 我略微红脸,蓦然回首朝他笑笑,那刻的感觉,便是天地万物都值得。 ——贞吉书于民国五年八月三十一」 第7章前世 贞吉不大爱笑,平日里净是收敛着的端正模样,刚刚那一霎那平添了好些心思,想到了敏雯曾说她笑起来好看,教她应该多笑笑才是。因为开心,便笑得自然不造作,谢蕴也忍不住一愣,为那份入目的灵气触动。 顿了顿调转了目光说道:“还未出嫁,别笑的这么不加遮掩。” 他手里提着茶壶,显然是懒得使唤人,就自己下来添水,贞吉把书捧在怀里跟上,在身后问他:“敏雯说我笑出来好看,难道她诓我的?” 谢蕴有些不想回答,她那样子岂止是好看,任个男人看了也要觉得心动。眼看着贞吉跟在他身后都上了楼梯,敏雯还在沙发坐着,仔细绣她那张帕子。 “是诓你的。”他这么回答。 贞吉那张脸又收了回去,静静地跟着他,直到书房门口,他今日穿了件长衫,样子很是素净儒雅,“你跟着我作甚?” 她微微仰头看他,“皖南的战事停了。” “我自然知道。”就是他调的军令。 “哥哥问我何时回南京,你想我回去吗?” 谢蕴避而不答,只说:“不定随时又要打,你再等等,我同叔父兄弟们还得再议。” 他刚习惯了家里多出来这么一个人,虽惹他气过,总体还算得上安生。再者谢蕴说的也并非假话,军中的事情并非他一人独大,早些年谢家搞军阁,决策上他难免会被些老顽固掣肘,他们如今主战,不战不休,谢蕴主和。 当晚赵巧容醉酒,倒回来有些早。谢蕴那会子靠在椅子上小憩,有些沉便没听到赵巧容上楼,让她带着难闻呕人的酒气进了两人的卧房。 至此沉了一天的脸色愈发黑了几分,平日里赵巧容喝了酒他都是遣她到客房去睡,今日却被她钻了空子。遂让王妈把书房的卧床整理一番,打算将就睡在那。 一通声响惊扰了玩香的贞吉,她前几日翻书看到了苏东坡记的方子,随手调了个“二苏旧局”,闻声便出去看。不碰烟酒的人对这些味道一向敏感,臭得贞吉直皱眉。 回到桌子前正要装调好的香,灵机一动想到了个找谢蕴的绝佳由头,又去柜子里拿了之前给他熏香用的金猊,装好后提着去敲书房的门。 谢蕴应答,“进来。” 看着她拿的东西,桌案前的人面色没多大变化,他这书房里眼下可是半点熏香的味道都没有了。 因那之前冷脸的小丫头从此没给他熏过安神香。 “你又来做什么?”他故作严肃。 “新制的香,给你熏一下。” “安神的?” “寻常的。” “那我不用,姑娘家的东西。” “明日补给你安神香,今天这个是散味的。” 谢蕴便没再说话,手里不知拿着本什么书,翻看得仔细。 贞吉俨然成了他谢蕴的侍香童子,夜深露重的初秋,她认真的把他书房里熏了个遍,谢蕴逐渐觉得再闻不到赵巧容带回来的酒味。 后来熏的直觉得自己满脑子都是那合香味,又冷了脸催她回去歇息。她杵在桌对面,憋了半天才问出口:“今日怎的大清早就不快?我听到你声音了。” 她是真的关心他,谢蕴明知,却还是围墙高筑,“军中的事情,你不要打听。” “那你现在可好些了?” “都夜里了,哪来那么大的气。” 最后她执着金猊出门,红木门将将合上,谢蕴早移开了目光,她又探出个头,神叨叨地小声说。 “我明日来给你熏安神香。” 他眼睛专注在书上,微不可见地“嗯”了声。 贞吉又说:“后日也来,你别锁门。” 明知他不会锁门还要提,谢蕴没来得及再敷衍着嗯一句,她倒是彻底没影了。 留了一室的香,渲染着又是沉檀二者味道更浓,眼前的书停留在空页,久久未翻。 第二日谢蕴起早,他被那股香浸得睡不安生,眼下倒不是去军营,前些日子来北平的族叔现下要启程回东北,他理应送送。 赵巧容自知昨晚上喝蒙了酒,忌惮谢蕴,特地跟着下人一起进了书房,帮他穿衣系扣。 却不想闻到了他床笫间好大的香气,柔生生的沉香尚且萦绕,一看就不是男人熏的。她跋扈惯了,婚后虽然夫妻之间不大亲昵,谢蕴到底也还算纵容。 这下子借着丫头婆子们都在,愈发人来疯,叫嚷着他定是有了女人,被谢蕴沉默着推搡到一边自顾闹去。 大清早就成了一个黑脸一个哭脸的局面,楼上廊子里都听得清,贞吉问了敏雯知晓个大概,心头有羞耻、有窃喜、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悲伤,避了下楼用早饭,悄悄回到自己的卧房。 「与寒生真正相互交心,是那年北平的秋日初雨。 我一直以为,凡万事万物都随着红尘翻涌千篇一律地重复着,唯有同“初”字有关,在不论前途为何的日子里都会寂然生辉,是苦涩长河中的一抹赤金残阳,其中承载着的记忆时时提醒着我:你应当为了这些好好活着。 那时皖南已经又开始打仗了,安生不过半月,北平的街上也时时戒严。寒生忙了起来,他大抵同军阁的那些族叔兄弟们意见不同,每每回来大多寒着个脸。 北平降下秋雨,冷得不同于南京,亦早于南京。 七点钟,我被窗外哭嚎的风惊醒,看着司机在打扫车子,赶忙梳洗下楼,还是没赶上跟他说句话,车子开过水门汀,他出去了。 留下沙发上搭着的一抹蓝,幽幽冷清的靛蓝,是他防雨的军装大衣,忘在了家里。外面的天阴沉沉的,显然是要下雨,我没时间细想,恰好赵巧容尚在安睡,便拿上大衣坐另一辆汽车跟着去了军营。 寒生去了九岭镇那处驻扎点,谢宅的车牌畅通无阻地开了进去,当时已经落了雨点,越下越大。他听人报过信,谢钦撑着伞,周围皆是军装士兵,迎了出来。 我冒着雨下车,抱着他的大衣跑了过去。 寒生脸色很冷,质问我:“你来这里做什么?” 谢钦使眼色给手下,很快我头顶不再落雨了,虽然已经湿得彻底。 “你忘记带这个,我瞧着定要下雨,给你送来。” 那瞬间他看我的神色复杂,凑近了几步,脸绷得很紧。直到无声接过了大衣,天上降下脆生的雷,我只穿了件单层的襟子,再加一件开衫,忍不住瑟缩了下。 他沉沉开口:“为什么要来?为什么……” 我知道,前一句是问我,后一句问他自己。 ——贞吉书于民国五年九月二十」 那天的后来,她在谢蕴单独的洗漱间冲了个澡,而初秋刚至的时节,他生了个炉子,亲手给她烘干一身的湿衣。 姑娘家的浅色衣料,柔软芳香着被他抓在手里。贞吉洗完了,裹着他的大衣坐在旁边等,一言不发。 谢蕴怔怔出神,想到从未有人对他这么挂心。算起来与他最亲近的是谢钦,却因为都是男人,也没有这么细致。而赵巧容只顾自己享乐,当然他也不会关注赵巧容如何,两人冷淡着相敬如宾。 贞吉不同,她总是关注他是否皱了眉,语气是否不悦,军务是否顺利。他最近睡不好,她便给他熏安神香;他嗓子哑了,她便深夜给他炖雪梨;王妈说他忙起来忘记吃饭,她便给他做点心放在书房…… 刚刚乱着头发满身湿漉着送来大衣,他不可否认心窝子也跟着软上一软。 唤回神智的是裙子上的系带被烧着的糊味,谢蕴赶紧抓了起来,直接用手拈灭,倒也不怕烫。他坐在矮凳上,要转过去抬头看她,贞吉自己整理整理了头发,正静静地盯着他,还是那副淡漠的样子,双眸却潜藏着殷切的情意。 “冷不冷?”谢蕴关切道,实际上他的语气也很冷。 贞吉没做声,他接着说:“冷就坐过来烤火。” 看他从后面又扯了个矮凳放在自己旁边,贞吉起身凑过去,她穿谢蕴的大衣拖地,担心弄脏便伸手提着。 “脏就脏罢,坐下。” “嗯。” 衣服烘干得很慢,他的大衣很厚,不多会贞吉双颊就变得红扑扑的。屋子里挂着个比谢宅那个小上许多的西洋钟,钟摆响了八下,外面风雨交加,天色昏暗,这才是上午八点。 她今日破天荒的沉默,谢蕴又问一次:“为什么要来?” 她低声回答:“没想那么多,亲自送来总是放心。” 裙子被他随手搭在腿上,谢蕴伸手拂她温热的脸,把一缕碎发掖到耳后,碰到贞吉的那一刻看她睫毛抖动得很快,垂眸避开他视线。 他紧紧盯着她,手按在后颈,两人凑得更近,贞吉总觉得自己在出汗,一定是火炉太烫,刚刚的澡也白洗。 谢蕴说:“你在害我,知道吗?” 贞吉双手绞在一起,尽量让自己急促的呼吸保持平稳,“知道。” 她不是不经世事的闺阁少女,她反而比同龄人都懂得多,可她情难自禁,无法抗拒他自然的吸引。 “你怕不怕?” “不怕。” 下一刻,他带近贞吉的头,逐渐靠近她淡色的唇,离得越近越感受到她的紧张瑟瑟,覆上的前一秒,谢蕴说最后一句话,言语间好像唇瓣都在轻点她的。 他说:“不是亲过了,怎么还紧张?” 她立刻抬眸望他,四目相对,俱是冷静之中暗涌着情愫,他们是这么的像。 谢蕴率先闭眼,含住了那唇瓣,贞吉跟着阖上,由他主导着交融,又被他的舌探入城池,掠夺心意。 回想那个真正的吻,她是疼的,下面狠狠揪着自己的手指,颈后亦被攥得牢靠——他怕她逃。 谢钦有紧急军务,敲了两下门后就自顾推开,正好撞破了火炉前的缠绵一幕,贞吉扭头避开,谢蕴镇定自若,主动起身到了门口和谢钦说话。 三两句后谢钦就颔首出去了,贞吉转身想换衣服,谢蕴便看到她脖颈后浅浅的指印。 后来,她被他搂在怀里,炉子的火熄灭了,男人一遍一遍地舔舐亲吻那块泛红的肌肤,贞吉颤抖频生,煎熬沉溺。 第8章前世 这处军营因整个夏天都在练兵的缘故,越扩越大。不知道谢蕴带她从东南门还是东北门出去,就见着一片还没变黄的枫树林——北平郊外最不罕见的品种,元宝枫。 它们都倔强地守着最后的绿,有些等不及了,已经三三两两着结伴下坠。贞吉同他各走各的,她裙子上的系带被他打了个结,耷在身侧,随着雨后的秋风飘荡着,正如贞吉此刻的心情。 她伸手生涩地碰他,面上不见笑,笑在眼睛里,“你不忙军务?” 谢蕴从地上捡起一片形状最像元宝的枫叶,绿得很深、很沉,递到她手里,“陪你逛逛,司机在洗车,洗好了送你回谢宅。” 贞吉点头应答,盯着手里的叶片,试图看出形状,谢蕴继续说:“这场雨往后,秋天就到了,再要不了半个月林子就红了。” 她淡淡应答,“那时候我可以再来一次吗?” “当然。”谢蕴把她头顶上的落叶摘掉,动作小心温柔,“你来之前我就想,十月中的满地枫叶,十二月末的皑皑白雪,你都应当看看。” 她品味那句“你来之前我就想”,歪头看他的目光有些促狭,明明两人的距离不算近,虽也不算远,有些撩着谢蕴心痒痒的意味在蔓延。 这么感受着,便把她扯近到身前,手揽住腰肢,低头在她额角鬓边落下一吻。 “说过的话转头就忘,不许这样笑。” 她暗地里啐他冷面模样做这等让人脸红的事情,开口却是另一个问题,“可回来用晚饭?” 谢蕴答:“回。” “好。” 如出一辙的冷淡,却反作用地激起彼此掩藏的暖流。 「那天我坐在回谢宅的车子上,手里攥着的是刚同他争论过到底像不像元宝的元宝枫树叶,满腔都是不可告人的情愫在散发。 那种人生至幸的体感,让我想起小时候回东北谢家时失而复得的半盘炸春卷,又想到换牙期多得哥哥分的一块松子核桃糖,不论是脆酥酥还是甜溜溜,都好想重复回味,一生难忘。 自那以后,寒生回家早上许多,我同他在这座偌大的宅子里保有共同的秘密,那秘密绝不可以告人,连敏雯我都防范许多,她还嗔怪我犯懒,再不给她念书。 我依旧喜欢去他的书房,却不再只是为了拿书,而是坐在他对面,他皱眉看他的军报,我低头读赋,遇到不解的地方还可以问他。彼时我才知道,他曾经有些许空余的时间,只是没有回家而已。 他嘲我字写的小气,起先我并不多理睬,他非要自讨没趣,为的是惹我眉眼带着怒瞪他,他却意外放松地笑说:“小丫头动怒了。” 又说那叫逗闷子,拿我逗闷子。 我给他写《长命女·春日宴》,淡然的面容藏着不知道多少无法言喻的羞赧,薄薄的一张宣纸正要拿起来,他从背后揽我的腰,凑得很近很近,呼吸都打在脸颊上,问我:“寓意为何?” 我紧张心动,开口嗔他,“明知故问。” “问”字还没全然吐出口,少了大半个音节被他急切地含进嘴里,他吻的时候总是那样的凶狠,仿佛带着雷雨天的乌云要把我吞灭,手紧紧环着腰,那一刻头脑涂满漆黑,隐约总觉得他好像缺失许多,不尽完整。 末了还要正经当当地说,“冯延嗣结党贪墨、跋扈妄为,不是什么好人。” 我想起上次给他熏过的二苏旧居,苏轼记下的香方,丝毫不让,“野史还说苏东坡喜好幼女,那你书房怕也早被玷污了。” 他略带疑惑,“我这书房里还有野史?” 回头对着书架子皱眉,我只沉默地看他大半个背影,贪恋着试图握住这一刻转瞬即逝的静好。 那年生辰,秋风散漫的夜里,我同他挤在书房的沙发上,寒生用手指摩挲我旗袍上的绣花,说到了下辈子这码事。 借着生辰发愿,我说:“如果有下辈子,我不想姓谢了。” 他显然知道我说这话的由头,揣着明白装糊涂地沉声问:“和我同姓倒委屈你了?” 十指交叉握住,感觉到他掌心的茧磨着我,“总之你姓你的,我不姓这个了。” 父亲有个关系交好的同僚,姓谭,谭伯伯带着伯母常来家里,待我如半个亲女儿。家中还有个和我同龄的少爷,关系处得都是极好,父亲也曾有意撮合,但我知道谭少爷在学堂心有所属,是含章看到告知我的。 我同他讲,自然略去了谭家少爷。 他却说姓谭哪有姓谢有威望,我说那是你的威望,不是我们南京谢家的,一片细碎,支离不成梦。 寒生还教我说儿化音,南方是不兴这些的。有个词叫“跌份儿”,是北平人口中丢面子的意思,他说起来容易,“份儿”两个字却只发出一个音,卷着的感觉像是手指在挑弄我的下巴。 到了我嘴里却变了味,要我说,便成了“跌——粪——儿”,粪是粪,儿是儿。他忍俊不禁,埋在我旗袍领子的侧边,呼吸浸透过织锦缎料子,印在皮肉上,烙在骨髓里。 那年九岭镇的枫叶红得张扬,临尽之时最后的风光,我手里留着雪中春信的香方:沉檀为末各半钱,丁皮梅肉减其半,拣丁五粒木一字,半两朴硝柏麝拌。 差最后一味梅花蕊心的雪做合香之水,与寒生共等北平的冬日到来。 ——贞吉书于民国五年十月十五」 门被敲了三下,传来赵巧容问询的声音,桌案对面贞吉坐的位置上纠缠着的两人分开,谢蕴泰然自若,贞吉看起来也还算平常,只心里有些做贼的歉疚感。 他回到了自己那张椅子上,理了理领口,道:“进来罢。” 赵巧容推开门,便看到那远房侄辈的六小姐腰板挺直坐着,手里攥着支小狼毫,娴静习字。 “三哥……小六也在啊,你们俩真闷,便是带着她去天桥逛逛也算也有点人气儿……” 谢蕴喝了口茶,看着贞吉眉眼未动,主动回应赵巧容,岔过去这段话,“找我有事?” 赵巧容走近,靠在桌边半弯着腰,一手撑着桌子,一手搭在谢蕴肩膀,“还是钱家那个老四,爱拿个鼻烟壶逗鸟儿那个……” “我知道,前些日子进了局子。”谢蕴不好推开赵巧容,只能用余光扫向贞吉,她始终低着头,像是醉心于纸笔之间。 “对呀,就这事儿,我成日里常跟翠芝一起摸牌,她为这跟我哭了好些天了,我想着也不过芝麻绿豆大小的差错,你言语一声把人捞出来,不就……” 谢蕴一丝笑模样都没给赵巧容,这下倒是有了由头把身上的手臂拿开,“我听谢钦说,他是私贩烟土才进去的,别告诉我你也有关系,钱老四不定何时把你攀扯出来。” 赵巧容就差往他怀里倒,这两年她身上的皮肉松腴许多,细看气色也不算好,“哪儿的话,还不是我局器,翠芝说给咱们拿这个数,你动动嘴……” 说着在桌子下给谢蕴比划了个数字,谢蕴又推开赵巧容,“出去,烦得我头疼。” 拒绝的意思很是明显,赵巧容在小辈前脸面挂不住,甩手往出走,声音不大不小地叨叨着,“在家还给我端那官架子,概不论他钱四少没做甚的丧良心事儿,人还是前清的旗人,搁几年前……” 谢蕴最厌她上来这股劲没完没了,闻言提高了些音量打断她,“你也说是前清,前清亡几年了?掂量着你做的那些腌臜事,早有人跟我掉过底,哪天屋顶子漏了,我就让赵显荣把你领回天津。” 说的是天津赵家的大公子,赵巧容的亲哥哥。 赵巧容立在门口,“是,满北平城就你谢三不做龌龊事,你甭有个差错的落在我手里,到时候咱们都别想好。” 谢蕴脸色愈发的沉,“出去。” 又拎着手边的青釉茶碗摔了过去,他常年练兵手劲大得很,扔到了赵巧容脚边,赵巧容本就是来求他办事的,平日里哪敢顶撞谢蕴,眼下无人知道她今天抽没抽大烟,门也没关走了。 王妈连忙赶过来,屡见不鲜的样子,很快拾掇好门口的狼藉,地板恢复干净,只隐约可见的一片暗色才知道刚刚发生过什么。 很快书房里转闹为静,谢蕴松了颗领间的纽扣,吐了口气。贞吉刚刚那么些许为赵巧容贴近他的吃味早已经烟消云散,熄灭了发作的由头。 谢蕴盯着对面依旧低头冷淡的人,也不管她看不看得到,轻敲桌面,“过来。” 贞吉把狼毫搭在笔搁上,无声听从,刚一走进就被谢蕴扯到了怀里,“后悔了?” 他今日回到家后脱了军服外衣,随身配的手枪顺势放在了桌面上,正明晃晃地立在贞吉眼前,他一手放在她腰间,一手去拿枪,好像只要贞吉说个悔字枪口就要对准她一样。 “没有,你别把对她的阵仗用在我身上。”女菩萨冷声点明,心里有那么一丝微不可见的惧怕。 她“没有”二字刚说出口,谢蕴就已经把枪放到了抽屉里,腰间的手骤然向上,掠过了少女绵软又从未被触碰过的胸脯。那手掌仿佛毫无邪念,下一秒掌心覆盖住怀中人频繁跳动的心口,谢蕴窝在她颈间闷笑。 “贞吉女菩萨怕了。”他是真的作恶,成了心地拿她逗趣。 她心跳加速的原因有许多,无暇一一细说,弯着手肘向后顶他,试图挣脱谢蕴的桎梏。 “放开我。” 动来动去之间,谢蕴本来手掌就压在她胸前,轻易向下一收,半边乳房隔着轻薄的衣料被他纳入,贞吉停止挣扎,吸了口冷气。 听他在耳边低声说:“不必怕我,我做你的护身符。” 他脑海里有异样的念头在滋生,不可告人的还有年头更久的深宅旧事,决定还需得犹豫,人命关天的事情,应该慎重、再慎重。 第9章前世 那天再没发生旁的。 他就把她搂在怀里,贞吉感受着下面属于男人的双腿,不敢多动,又担心没有落锁的书房门万一被折返回来的赵巧容直接推开,那怎么办? 谢蕴倒是泰然,扯过她刚写过的宣纸,原本干干净净的一张并没有如他预料的那般题满簪花小楷,反而是几滴刺喇喇的墨点子,深刻而触目。 他另一只手还没挪走,攥着的是她的乳,隔着乳又掌控着整颗心,在她噗通乱跳的节奏间发问,要她亲口回答,“你这写的都是什么?” 谢蕴指着第一滴墨点,贞吉如实地答:“这是她把手搭在你的肩膀上。” 他低笑,把她的故作冷静照收眼中。接着修长的手指挪到下一滴,这滴大了许多,想着定是她当时新蘸了墨,听贞吉缓缓开口,“这是她倒在你怀里。” 胸前的掌带着情欲在不自觉地爱抚,她忍着要破口的呻吟,试图反抗,“你放开。” “那这个呢?最后一个。” “是你扔茶碗吓到我了。” 他不戳穿她的谎言,一时间书房里沉默许久,谢蕴才缓缓开口。 “我已经好久没碰过她,最近也是宿在书房。” 她亦有女儿家的别扭,“与我有什么干系,那是你明媒正娶的太太。” 谢蕴从侧面盯着她冷淡的面容,低声说:“真像我。” 第二日,赵巧容安生在家;第三日,赵巧容亦在家;第四日,赵巧容还是没接任何牌局…… 贞吉本就是借着赵巧容常在外面才多出同谢蕴亲近的时间,这下家里的少奶奶坐镇,她才后知后觉地体会到了偷窃的窘迫感,心事骤增。 敏雯被她唤进了房间里打毛线,忍不住频频望向沉思的贞吉,“六小姐,三爷最近苛责你学业了?” 下人们都知道谢蕴近日里还算清闲,每每回到家常叫贞吉到书房里用功,墨香四溢。 她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想着两个人私下相处的事,好像胸前隐隐约约地还有些疼,敏雯在旁边兀自开口劝说,“三爷只是面上冷淡了点儿,心却是好的,我在家里伺候也有四五年了,还没见过他吼下人,倒是内位,吼的才多呢。” 贞吉凉嗖嗖地说:“那他怪坏的,这般待自己的正经太太。” 敏雯体会不到贞吉话语中的深意,低头认真地打她那件毛线衫,轻松地说起闲话,“六小姐说的有那么点儿理,就是咱们家的少奶也不是让人省心的主儿。” 降低了些许音量,神叨叨,“钱家四少爷前些日子进了局子,由头是私贩烟土,太太好些日子没出门您也见到了,因为钱四少攀扯出了她,北平街上都在传,我也是出去买毛线的时候听到的,三爷少不了还得动怒……” 贞吉此刻才了然,赵巧容为何那么久都没出门,她这个好交际逞排面的花蝴蝶几时这般消停过。 后来敏雯又说了些什么,早已经不记得,末了还劝贞吉放宽心,得谢蕴指导学问是好事云云。 那天忘记是赵巧容在家的第几晚,一开始的事事挑剔搞得下人们处处自危,几日过去便也没了精神头,彻底消停。 贞吉刚睡着的时候,听到了廊子里的争吵声,又因为已经处于大半的休眠状态,隐隐觉得头疼,听不真切。 殊不知赵巧容犯烟瘾,锁了主卧的房门偷抽起来,谢蕴为了他这个联姻的不省心太太同人吃酒应酬,斡旋到深夜才回,路过门口敏感地觉察到了异样的味道,便拿了钥匙直接进去…… 她不顾少奶奶的颜面肆意撒泼,眼眶漆灰写满苍老,谢蕴压低了声音呵斥,满身疲累,又怕吵醒睡梦中的贞吉。 这便是纷乱时代再寻常不过的暗里晦事,掩盖在每一栋金玉其外的小楼公馆背后,有人滋长,有人埋藏。 她梦中混乱地闪过今天下午敏雯同她说的话。 山东几百年的商贾世族赵家,孙先生创立民国之初盘踞天津,多少代阳盛阴衰后正房嫡系出了这么一个金贵小姐,打小被宠大,性情嚣张跋扈,迟迟未嫁。 本来天津卫准备看笑话的一众人当年大跌眼镜,嫁妆排了整条街,风风光光入了北平谢家的门,丈夫是年少有为的谢三少谢蕴。 市井谣传,赵巧容的大哥赵显荣当年亲自约见了谢蕴好些次,谢蕴心思深沉不可估量,本没急着成婚,最后落在了上亿的军费上,谢蕴父亲先落了话,才促成这段京津联姻。 婚后两人相敬如宾,赵巧容富贵惯了,最擅长花钱玩闹,到底没弄出边际之外的事情,谢蕴乐得清闲,图个安静。 谁也没想到她会染上大烟,就连如今也觉得,无论谢家还是赵家,数不尽的是钞票大洋,她抽得起,没什么大碍。 谢蕴今夜喝了不少的酒,洗好后换了身衣裳还是自觉闻得到酒气,赵巧容被他关了起来,那间卧室他彻底不想再进,不知她刚刚抽了个五分还是七分,总归不至于为少了供给而死,他不仅懂运筹帷幄,小事上心里也有数得很。 无声进了谢宅唯一住人的客房,眼下反应有些迟钝,分不清她屋子里今日熏了什么香,还得凑近了闻女菩萨身上的,才最确切。 贞吉本来被吵得就头晕,不知是否在梦中,有藤蔓从腰间逐渐向上攀爬抓弄,呼吸急促起来,直到忍不住睁眼。 她身上的衣裳都还在,却又仿佛不在,谢蕴的手和臂都钻进了里面,正在四处点火,从未见过这种阵仗,一开口伴随着娇柔的哼声,“你……你怎么来了?” 好像她的口是山茶花的蕊,正在夜里恣意烂漫开放,谢蕴发狠地吻了上去,接着就是顶天霸道的攫取,还要吞噬她最后一缕气息。 手利落地向下探,他情欲上涌,做着熟练又擅长的事情,可贞吉不懂,整个人在窒息边缘,浑身都在发烫,心快要跳出来。 她一度闭上眼睛想要重启梦境,谢蕴摸着软绵的身体,感觉得到她尚且不算清醒,下面的手微微触碰那敏感的口,中指触到一寸濡湿。 他声音哑着,在她耳边唤,一边唤一边咬上去,“小丫头,起来给我熏香。” 贞吉那一瞬间有些想哭,他顺着那抹湿慎重着探进了一小节,大拇指又按住了前面的蒂,打着圈摩挲,整个身体从那一处开始迸发欲望,又在叫嚣着要更多,又在畏惧着无处躲藏。 她再度睁开眼,借着谢蕴正咬她耳朵,才有自由开口说话,“别这样……” 谢蕴笑,今日笑得有些冷,埋在她颈间闻那淡淡的香气,下面逗弄她的手没停过,却整体上消散平静了许多,他说:“女菩萨,给我指点指点迷津。” 他又混乱又冷静,潜藏最深的一缕神智在问自己:谢蕴这三十多年按部就班地过活,从未行差踏错,亦没意料之外,还有长长久久的富贵,到如今,真的是好吗? 那天他还是忍下了心思,只让她初尝些甜头,到后来她困得倒头就睡,谢蕴坐在床边沉默许久,静静出了门。 次日清早,贞吉起得晚了些,总觉得浑身仍旧发烫,是被他触碰过后的烫,掀开窗帘却发现车子已经不在了,她应该猜得到,这个时辰他定然出去了。 没想到一走就是几日。 这几日里,赵巧容恢复了交际,又开始打牌跳舞,好像那夜的事情没有发生过,贞吉却深深地记得自己每个战栗的反应。 谢蕴回来的时候,是一个阴天的下午,身后没有跟着谢钦——这证明他不用再回军营。 路过客厅时冷淡开口,叫上看书的贞吉一同上楼,她无声听从,不用回头都想象得到敏雯注视过来单纯又关切的神色。 一进了书房,他就把她按住,吻得用力,也搂得用力,门里门外是两个世界,生生隔开。 她问他:“你这些日子去哪了?” 谢蕴一手扣她的腰,一手落了锁,书房里有些昏暗,将将看得清彼此的神色。 “城郊货路上闹土匪,走得急了些,前一晚本想跟你说,是你不清醒……” 实际上那是他按下赵巧容私下买卖烟土这件事付出的筹码,便权当给自己买个清净,任赵巧容出去放纵,总好过让她在家里作践人。 贞吉反驳,“你那举止,哪里是来找我说话?” 她想了想又说,“倒是也说话了,你说的都是胡话。” 大半夜叫她起来给他熏香,又叫她做女菩萨开解他,看起来倒是有些像发癔症,不大正常。 书房里始终没点灯,贞吉坐在里间的床边,谢蕴枕在她腿上,放松着身子任她给自己揉太阳穴。 他嫌她挠痒痒似的力气,“重一点。” 贞吉用力,他还是觉得轻,“再重一点。” 后来怎么变成的她在他怀里,衣服被扯开,已经说不清,一切都是顺其自然,只记得外面的天阴沉得更厉害,秋末了。 西方谚语说“小别情更浓”,诚不欺你我。 她被剥光后有些局促,谢蕴整个人向下,强硬地推开两条腿,下一秒湿而热的舌覆上,她顾不上羞,情动彻底,总觉得他在咬、在吞噬她。 唇舌如同开凿的刃,移开后换成了试探的钉,手指缓缓抽插,他分外有耐心,举动慎重,甚至想到了自己第一次拿枪时的心境。 贞吉却觉得这是一种折磨。 直到濒临边界,他才彻底进入,最原始面对面的姿势,她还是有短暂的疼,大抵因为紧张,无形中放大了许多倍。 她开口叫寒生,一边又一遍,“寒生……” 谢蕴心头愈加火热,带着她的腿缠在自己腰间,借势逼迫得更紧,引她呻吟不断。 后来天色越来越沉,平日里正经的书房隐隐爆发低喘娇吟,贞吉很乱,感觉空气中的潮湿夹杂着轻薄一层的汗水,愈发让她同谢蕴分不开。 谢蕴在床上毫不掩饰地展现对她的痴迷,手拂过的胸脯、腰背、腿根,都下着不小的力道又将将克制,下身不断顶入,势必要两个人都彻底堕入深渊,永无止境。 「那满怀期冀的深秋午后,漫长又磨人的过程,北平鲜有伴着阴天而来的阴冷潮湿感,让我恍惚觉得自己身在梅雨季的南京。 人总是在极度不安的时刻想到与家有关。 不知叫了多少次寒生,爱一个人连念他的名子都是百转柔肠,他在最后开口。 “贞吉,我们都无法回头了。” 从来不谈将来如何、明日如何,是我与寒生情自发生后的默契,他率先道破。 “我不能放你回南京了。” ——贞吉书于民国五年十月二十二」 那天结束于谢蕴给她梳头,不如王妈手巧,只算能看。而贞吉原先头上插的簪子不知甩在了哪,他从抽屉里另拿出一支给她戴上。 “哪个女人的?” “本就是你的。” 她晚上回了房间拆卸掉才知道他那句“本就是你的”是什么意思。 可不正是她为了问话送给秋妈妈的外甥女那支,虽然钗头的翡翠换了,原来的那个水头不大好,但她常年弄香,时不时便抽下来搅弄香灰,故而簪头上都带着股香气,细看颜色也有点差异,绝对错不了。 第10章前世 赵巧容不在家的下午,谢蕴愈加早回些许,贞吉初尝情爱滋味,被他操控着主动权,一次又一次堕入欲望的深渊。 那间沉香肆意笼罩着的书房,好像又添了旁的气息,整栋谢宅的下人婆子都在楼下,楼上安静,适合藏匿隐忍的欢好声。 眼下贞吉被他自背后按在书架上,腰肢弯出柔软的弧度,旗袍的盘扣从下解开了三五个,他从后面进入,一只手还要捂住她的嘴,任贞吉张口间蹭上些许涎水,还有眼角难以抑制的泪在下流。 他附在她耳边,“怎么一到这种时候就两副面孔?” 非要看她脸色变,听她娇声喘,全然不同于半个小时前还在楼下端坐着看书的冷淡模样。 自从上次事后谢蕴给她随便盘了个髻,贞吉近些日子也常用一根簪子簪住,便利又素净,于是被他轻易一拽,墨黑的发就挂到腰间的长度,她眉眼带着愠扭头瞪他。 谢蕴那一刻只觉得,好像比想象中还要惦念她,渴望把她私有。 下身挺弄愈狠愈深,她又叫,绞他愈紧,谁也不愿意放谁…… 贞吉累极了躺在床间,任谢蕴低头给她擦拭蹭在衣料上的污秽,她冷声啐他:“男人在床事上都像变了个人。” 谢蕴嗤笑,“你见过几个男人?” 她翻身给他个背影,“管中窥豹,时见一斑。” 他又细致地给她系好盘扣,“都是我把不住,你便没得意?” 贞吉不理他这话,爬到了床边拿了台灯下放着的簪子,举到人面前质问,“这个簪子,你哪里来的?” 谢蕴定睛一看,兀自伸手夺走,又放了回去,转而靠在床头把她揽到怀里。 “我说你怎么今日还是这支,竟是等着问我。” 她攥着他衬衣的尾部,“你倒是说。” “是我派人从帽儿胡同取回来的,我送你的簪子你就这么给旁人了?” “这是我从南京家里带来的,哪就成了你送的。” “我说这簪头怎么有些杂,顺便送到锦容阁让师傅重新换了。” “不是的……”她恍然发觉话题有些偏离,“秋妈妈的外甥女可是被你逼走?” “不是我。” “……” 贞吉沉默细想,总觉得同他没必要隐瞒什么,再加上此时被他搂着,手也被缠绵地抚摸,气氛满是温和,便问出了口。 “秋妈妈死之前同我说胡话,讲自己受过枪伤,我那日正巧出门,便去问了问而已。” 谢蕴阖着眼睛养神,哼了声表示应答,贞吉摸不准其中的意思,便继续说下去。 “谢务是谁?我从未听说过,应是与你同辈的,大抵离得太远……” 她自然隐去了谢含章写给她的那些,总觉得让他知道自己背后打听他有些不大光彩。 他沉默到仿佛贞吉都以为头顶的人已经入睡,半晌才缓缓开口。 “谢务是我杀的。” 贞吉那一瞬间倒不算怕,他毕竟要带兵打仗,她便觉得杀人也不算什么意料之外的事情,只要枪口别对准她就成。 “为什么?” 谢蕴始终没睁开眼,手还搭在她的上面一遍一遍地抚,语气不见丝毫踌躇,“那是个碎嘴子,在东北时常与我耍横,有年元宵节他爹给他了把勃朗宁,要不是奶母把我挡下,你就见不着我了。” 他们那一代谢家养出来的男儿都是打小在东北长大,加之刚开始屯兵,难免野了些,做事狠绝。 “他为何同你耍横,你便因此把他杀了?” “谢务向外传,说我不是父亲亲生,当日在后院雪地里辱骂我亡母,开枪的时候我想,但凡活下来,晚上死的就是他。” 讲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话里真假皆有,几分真、几分假只谢蕴自己知晓。 当年那个风雪夜里,段老板尚未唱完的一出《定军山》尚且余音绕耳,祖宅大院满是闹剧过后诡异的寂静,谢蕴听着隔壁奶母忍不住疼痛的哀叫声,桌子旁半盘炸春卷凉得彻底,他提着杆曼利夏步枪破了谢务的门。 那夜实则有两声枪响,懂枪的人知晓,其中一声是手枪,一声是步枪。谢蕴开枪前曾给了谢务一次机会,谢务似是掌握主动权,实则被动。第一发子弹被谢蕴躲开,谢务刚要再放第二枪,脑袋正中就漏了个窟窿,人也倒了。 贞吉并未怀疑,只问道:“那你是亲生的吗?” 清晰感觉得到谢蕴胸前闷笑的起伏,“你说呢?” 她又说:“你同你母亲定然感情很好。” 谢蕴答:“她很年轻,死的时候也很年轻。” 两人各怀心事地温存,好像只有搂在一起才算真切活着,未等到下一句话开口,楼下传来了车子的声音,谢蕴立刻睁开眼,满目清明。 才五点刚过,赵巧容回来了。 她今日约了牌局,平时甭论输赢,都是要用完晚饭再打到后半夜尽兴才回,这般早归倒是从未有过。 皆因牌桌上几家太太少奶七嘴八舌,赵巧容的上家率先说:“巧容同三少成婚也有十年八年了,还不生?谢家到他这可就独一个,你争气生个带把儿的,万一仗打起来有个好歹,也算有个保靠。” 对面坐的是陈家孀居的二少奶,闻言满脸尖酸着应和,手里打出了张东风,“你瞧我就知道了,甭说自己肚子里没个货,还有外面带着孩子找上门的娼妇,不要脸的小蹄子,人没了还不给我个痛快消停。” 坐在旁边看牌的吴太太又说:“巧容,你可得盯紧了你们家内位,北平多少个上不得台面的下贱胚子,一块臭肉还好些只狼盯着,更甭说神仙肉,末儿了做个小的也衣食无忧着呢。” 赵巧容被她们一唱一和念得头疼,蓦地想到了那日在谢蕴书房里闻到的香味,心有余惊,便借口回家,明日再打。 她径直进了谢蕴的书房,房门出乎意料地大开着,只有谢蕴自己站在窗前,听到脚步声回头问道:“今日这么早便散局了?不像你的脾气。” 赵巧容女人的直觉告诉自己,他这般立整看起来总有些怪异,余光扫了扫里间的卧床,满是凌乱。 “你瞧瞧,这宅子里的下人都被你给惯坏了,猫一日狗一日的,乱成这样也没人收拾。” “刚有些累,随便卧一会罢了。” 她却走过去,要亲自给他收拾,谢蕴未加阻拦,冷眼旁观她翻来翻去,冷淡开口。 “我便是有了女人,也不会带到家里做何,你省省力气,不如多搓两圈麻将。” 一手插在军服裤袋里,触到的是贞吉那条苏绣帕子,异常柔软。 赵巧容料定他外面有了人,涂了厚厚一层脂粉遮盖疲态的脸有些崩塌,“哪条花街暗门子的死娼妇?” 谢蕴皱眉,转身背对着她,“你这张嘴抽大烟抽得倒是愈发不中听了。” 她上前来,“你就不怕我同哥哥说,他从天津赶来也是片刻的功夫。” “赵巧容,你多大年纪的人?”谢蕴似笑非笑,有些懒于应付,“概不论谢家不是靠赵家才显赫至今,你但叫赵显容来,前些日子有人送了我十年陈的花雕,我陪他喝上几杯,再讲讲他妹妹做的好事。” 听了谢蕴的这番话,似是威胁,又是制衡,他终究是懒得再同她维系那层表面的祥和。 不相爱的夫妻俩本就同床异梦,如今大抵又要加上算计。 贞吉在房间里提着耳朵听着,却意料之外的没有争吵,赵巧容踩着高跟鞋回了房间,闭门沉默。 心里有些摸不准,总觉得赵巧容异样的表现让人觉得更加不舒坦,宁愿听她撒泼打闹,也总好过默然死寂的现状。 不多时传来“咚咚”声,她吓得一瞬间心脏乱跳,平静下来去开门,发现是敏雯。 敏雯手里攥着个什么,看向贞吉的眼神很是深沉,贞吉任她进来,自己坐在了桌案前,继续清理雕花笼里的香灰。 “六小姐。” “嗯?” “您的簪子。” 贞吉搅弄香灰的手停下,扭头看过去,敏雯递过来那支珐琅蝴蝶簪,可不正是丢在谢蕴书房找不到的。 两人俱是僵持,敏雯不再走近,贞吉也不敢伸手去接,脑子里快速而纷乱地运转着——该不该承认是自己的。 还是敏雯先动身,放在了她桌旁,“那日赶上王妈命我收拾三爷书房,擦床头柜子的时候在缝儿里看到的,想着是不小心踢到那儿了。” 骤跳的心尚未停下一波,又起一波,贞吉觉得嗓子都有些泞住,胸前起伏明显,只楞楞盯着敏雯不吭声。 那种不可告人的秘密被人窥探住了一个角的感觉,仿佛潮湿的泥土里在滋生蚯蚓,她从敏雯的眼神里看到了惊诧、嫌恶、鄙夷,从未觉得自己看过那么多的书毫无用处,眼下成了天桥下乞讨的哑巴,逼急了也只能说出“阿巴阿巴”的语气词,再没旁的。 敏雯沉默转身要出门,贞吉丢下手里的莲花灰压追了上去,拽着敏雯的袖子,语气急切。 “不要说出去……” “求求你,敏雯。” 她低着语气恳求,指尖轻轻颤抖,敏雯却决然地推开,“六小姐,我把簪子还给您了,就断不会再往出说,要不然今日便是交到太太手里,您大可放心。” “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我……” 敏雯摇头,看她的眼神写满失望,转身带上了门,好大一声。 那支簪子被贞吉丢在了最不常打开的匣子里,又敞了好久的窗吹着冷风,散掉房间里刚熏好的香,她再不想闻。 没过两日,敏雯走了。 谢蕴给她出了丰厚的嫁妆体己,敏雯行得低调,回绍兴老家,不多日就会嫁给她早定了亲事的表哥。 贞吉被谢蕴揽着立在书房窗前,隔着层遮挡的窗纱,面色忧郁,听他低声安抚,“不要担心,万事有我。” 她有些崩溃,靠在他肩头忍着那股哭意,语气满是羸弱。 “寒生,我不知道这样心惊的日子何时有尽头。” 当晚,贞吉发了场高烧,整夜不退。 谢蕴满腔忧心,在房间里烦躁踱步,同时收到谢钦的电话,转告他:绥化的内位死了,派过去的人在回来路上。 第11章前世 贞吉这一病便小半月过去,那亦是赵巧容在北平谢宅的最后时日,院子里栽的两棵玉兰已彻底凋成枯枝,催促着北平的冬日愈发近了。 想到她昨夜同谢蕴说:“南方的玉兰来年初尚能开一次花,谭伯伯曾邀过我们去他家观赏,再小酌两盅梅花酒,滋味独具。” 她嗓子有些哑,谢蕴埋在她耳畔,嗅淡得几乎不可闻的香气,“你把病养好才是正事,想看玉兰,到时候带你回南方。” 大夫说她有心病,恰逢遇上个头疼脑热,多少副药下去见效都慢上许多。 “那等北平的梅花开后,制好雪中春信的香方,我们再回南京赏玉兰。” “都听你的。” “也不知那时皖南还打不打仗。” “你不必担心这些,他们打得久,只是不想彼此损耗太深,拉扯着故而才久了些。” 话落在最后,谢蕴说:“小丫头,莫要再多想,最迟一年,半年,我都会安排好。” 她听着他给的承诺,话语含蓄,却最知道其中深意,淡笑着叫了句,“寒生。” “嗯?”把她身上的披肩揽了揽,尽最柔的声音答。 “寒生。”她只叫,仿佛这两个字是世上最好听。 “嗯。”他又应。 再过两日,贞吉将将好了个利索,下午正坐在客厅里,腿上盖着张毯子,她仔细地摸那针脚,是敏雯仲秋时打的,她一贯手巧。 放眼望过去,身边一个人都没有,只她自个儿独坐。这几日军中要有大动作,老一辈的人总想着过个圆满年节,愈发对谢蕴施压,他常常晚归。 王妈递了贞吉的家书放到她手边,整个谢家只有她会收信,故而两封齐整着摞在一起,王妈并未细看。 她亦没多想,含章很是挂念她,塞两个信封也不是没有过的事。 就在客厅坐着,周围静悄悄,听得到她打开信笺的沙沙声,含章照例汇报家事,父亲母亲一向安好,嫂嫂胎象稳定,再简略说了下战事:皖系已经有些沉不住气,行军越发急躁冒进了,能不能过得去个安生年尚不可知。 喜忧参半地放好第一封信,又打开第二封,却不是含章的笔迹,行文凌乱、纸张褶皱,草草几十字写了好些页,都是贞吉不懂的话。 “大爷老年无子,正妻逝,扶爱妾为续弦、产死胎。抱绥化庶出堂弟满月幺儿,邱大亲办,其妹亦侍奉爷家。年青主母表面和善背地夜叉,多虐打儿,后染肺痨身亡。事俱陈尽,切勿再追。” 带着疑问又拿过信封,上面是另一番笔迹: 赵巧容?启 贞吉愣住,隐约总觉得这封信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回过神来听到推门的声音——赵巧容回来了。 她回家早,总是没好事。 下意识地把赵巧容那封信夹进了书里,看她扭着身姿走近,路过了沙发旁又折返回来。 “小六今日收信了?” 贞吉冷淡点头,她手里尚且攥着含章的信。 赵巧容又问:“何时送来的?可有我的?” 贞吉摇头,“半晌前刚送来,只有南京的家书。” 赵巧容随意坐在贞吉旁边,很是消沉地靠在沙发里,眯着眼念叨起来。 “你来北平也有些时日了,我这个做婶婶的还没好好儿带你出去逛过……” 那声“婶婶”十分刺耳,贞吉把含章的信折好,避开同她对视,敷衍着点头。 “你这个闷性子和三哥倒真像,好些年前我见过你父亲哥哥,都是能说的,听着你嫂嫂肚子里有了?现如今也上了月份罢。” “刚显怀,我到北平后才诊出来。”她淡淡地答,知道赵巧容一贯能说。 “好啊……真好……”赵巧容有些出神,一只手按在自己肚子上,兀自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贞吉正打算寻找个由头上楼,便被赵巧容拉住了手,作亲热状。 “婶婶知道,你是个温婉性子,虽然谢家男人弄枪打仗,你母亲却是书香门第出来的,更不像我家里,都一门心思掉钱眼儿里,养的我也大字不识几个。” 她扯着话头,显然有待说的重点,贞吉带着探寻的神色同她对视,能少说句话就少说一句。 “你常在家,可见过三哥带别的女人回来?他前些日子尚且清闲,我问过王妈,回来得都早……” 贞吉瞬间脸色有些发白,幸好她大病初愈,看不大明显,再眼神闪躲着瞟向身旁的书。 赵巧容还在继续说:“不瞒你说,我前些日子同他生了些嫌隙,只我们都是女人,我也不跟你藏着掖着,他这种地位的男人图新鲜儿,找个窑姐儿去趟暗门子什么的,我都没当回事,那些死娼妇浪蹄子不要脸,我好歹也是大门大户的人家,哪儿能自降身价儿同她们惹一身骚……” 她从最初的扫听变成了发泄,眼神尖厉着啐那个臆想出来的狐狸精,贞吉浑身越来越冷,听得脸一阵红一阵白。 直到赵巧容意识到,有些夸张地开口,“呀,小六这手怎么这么凉?” 转而扯着嗓子叫下人,“是不是我刚进来门没关严?过去看看,再添碗热茶。” 贞吉克制着频频跳动的胸前起伏,声音尽量不那么颤抖,“我先上楼了,这有点冷。” 刻意闷得彻底,闷到赵巧容都有些烦,假笑着放贞吉走。贞吉手里抱着书,臂弯挂着毛线毯,头也不回。 王妈送上了茶,身后传来赵巧容愠怒的申饬,问的无外乎是自己的信哪去了。王妈自然也不知道,只能摇头,撞上了赵巧容的枪口,被骂得愈凶。 那封信像敏雯送还的簪子一样烫手。 贞吉有些后悔刚刚对赵巧容的不诚恳,信或许是没什么的,可她昧了下来,就断然不能再交出去了。只能宽慰自己,若是重要的东西,对方定还会再寄,不过耽误个把时日,并无大碍。 贞吉自然不会知道,赵巧容为了拿谢蕴的把柄,顺着当年谢务那件事,找上了曾给谢蕴父亲办事的邱大。那老头子很早前就已经离开了谢家祖宅,回到绥化养老,前些日子才去世。 当晚谢蕴带着怒,进许久没进过的卧房,找上赵巧容。 “真长行事了,谢家的人你都敢动。” 赵巧容怕他,做最后嘴硬,“我动谁了?大晚上来同我撒癔症,成天到晚往我身上泼脏水……” 谢蕴扯着梳妆台前坐着的人扔到床上,下一秒从腰间拿下了配枪顶住她头。 “邱大从回绥化那天起就有人盯着,二十多年来从未断过,前些日子夜里他被折磨死了,旁边还有没干的笔墨。赵巧容,你找的人好本事,千里迢迢替你去东北索人性命,当今夜叉也不过如此。” 他现下心情复杂,自己曾想过的事情未做得下去,赵巧容算作代他做了,又觉得很是悔恨。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她声音颤抖,死咬着不承认。 “我没有功夫同你废话,邱大写的东西在哪儿?” 赵巧容频繁摇头,谢蕴冷脸把枪上膛,她才知道他是动真格的,哭丧着喊道:“我没收到!信丢了,没到我手里,真的没在我手里……” 他把人吓住,也确信赵巧容不敢诓他,盘算着时日信应该已经送到,她要是真握着,不至于这么被动。 “赵显容明日来北平,你跟他回天津。” 收了枪,谢蕴转身就要出门。 赵巧容又哭又叫,“谢蕴你几个意思?我如今要做弃妇了?你让我回天津,我的脸往哪儿搁?” “送你回天津戒大烟,要不是赵显容就差跪着求我,早把你绑了。” 赵显容四十岁的人了,为了这么独一个的妹妹,还免不了时时给她擦屁股补窟窿,他大抵恨不得赵巧容别戒这个鸦片,享受着抽到死最好,才彻底省心。 那天的闹剧至此还尚未收场,贞吉精神头不大足,早早就睡了,谢蕴独自在书房,看军阁那些老顽固给他写的劝诫书,无外乎是北平尽早发兵,彻底平了皖南。 他顾及东北那一支独立的奉系军趁乱搅和,且皖系成不了气候,实在是不急于这一时。老东西们活够了,带着手下的兵都不怕死,他却要拦着护着,否则他父亲怕是都要半夜托梦训斥几句。 赵巧容在这个时候悄然进了书房,特地打扮了一番,身上还掸了西洋香水,味道浓郁沁人。谢蕴闻惯了贞吉身上古法焚出来的熏香,愈发憎恶这些工业的新式味道。 她有些破釜沉舟的架势,借着谢蕴沉思想事,递上鸦片烟,定比他平时抽的更带劲。 谢蕴没忍住动了手,把她推搡到地上,磕到了沙发旁的台子,额角起了块红…… 第二天,赵显容抵达北平,饭都没留便带着赵巧容走了,很是低调。 「寒生总是深夜悄声进门,我在睡梦中翻身便能窝进他的怀里,有了同他初次共眠,又有第二次,第三次,好些次。 我们未必缠绵,他时而规规矩矩地搂着哄我入睡,时而惹我心跳异常又不做最后交融,他更喜欢折磨人一般可着一块肌肤啄个不停。 那些夜晚黑黢黢,又延绵无边地始终不愿靠岸。 记不清是第几日,他许久没有那般早回来,穿着睡衣进了房间,我有些紧张。 “王妈她们还没睡下,你赶紧去书房里再坐一会。” 寒生的表情看起来不置可否,隐隐带着些哀在眉眼中,“东北变天了。” 东北盘踞的奉系易主,近几日都在同寒生洽谈,这夜终于命定:归顺直系。 也就是说,只要皖南胶着的战事告捷,整个东部的军阀便会同属一宗。这是年前最好的消息,没有一个人不为此畅快。 我却忍不住问自己:那我呢? ——贞吉书于民国五年十一月十五」 「今日北平落雪,不大不小,宣告冬天到来。寒生决定亲自带兵出征皖南,又一个让我挂心的人去打仗了。 ——贞吉书于民国五年十一月十八」 第12章前世 谢蕴下决定送贞吉回南京,她起先不依,被他严肃着要求,“必须回去,仗打完了我便接你一道回来。” 她静静看着他,仍有些执拗。 “你自己在北平我放不下心,回南京哪怕出事过去也快些。” 贞吉凉飕飕道:“在南京我若有事也找父亲哥哥,与你有什么干系。” 明知她在说气话,谢蕴沉着脸并未转变,把那倚在桌边的人扯到怀里,虚虚在她臀上打了两下。 “变着法儿地惹我生气。” 她非要与他坐同一趟火车,谢蕴拗不过只能应允,于到达南京的前一晚抵死缠绵,贞吉沉浸在其中,仿佛这样的气氛之下就可以盖住心里的不安。 车厢里的台灯有些陈年的暗黄,照亮了两人头顶的一隅,谢蕴若有所思,为自己刚刚失控之举而后悔。贞吉的额上挂着汗珠,粘了两缕头发在上面,仰头望他的样子我见犹怜。 “寒生?”纤细的手指轻轻在他肩头点来点去,挠痒痒般地惹他心软,“在想何事?” 他不答,沉默良久却说:“最多两个月,你顾好自己,别让我担心。” 贞吉心里空落落的,她内心潜藏着无法吐露的慌张,敷衍着“嗯”了一声。 谢蕴又说:“若是有了,要写信告诉我。” 她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话里的含义,他一贯小心,最后之时都会出去,怕的就是在两人尚未稳定下来之前生出个旁枝末节,贞吉自然懂得这些,刚刚非要缠着他不放,才算作有了第一次。 “哪里就那么巧了,哥哥嫂嫂成婚多年也才刚有。”心里装着事情游离,她还开得起玩笑,完全没过脑子之言,“别说你和赵巧容那么些年,不是也没动静。” 谢蕴倒有些老神在在的,很当回事,“那不是我的问题,她酗酒抽大烟也有些年头了,你莫要同她比。” 还有的话他说不出口,赵巧容好美贪玩,早些年两人算好生过日子的时候她还流过两胎,更不如从前了。 陈年赖账,不提也罢。 先到南京,谢蕴亲自陪着送她回家,父亲和含章眼下都在皖南宣城,只有姆妈和嫂嫂在,看着谢蕴亲到,有些惶恐着招待了一番。 他们在人前装冷淡,像是她这个远房的侄女真真只是暂住数月,两人关系说是淡如水都过分,甚至淡如薄冰,谁也不正眼瞧谁。 谢蕴要走的时候,贞吉跟着姆妈嫂嫂送他到门口,他和善着挥手作别,眼睛紧紧盯住贞吉,贞吉也一样。车子开动,驶离院门,她便匆忙转身上楼回房,泣不成声。 她敏感又脆弱,心里总觉得这次同他分开,再见面是那样的难。 想到昨夜问谢蕴打完仗后以什么由头带她回北平,这是他也犯难的问题,她最清楚,甭论是软的硬的,父亲和哥哥都不会应允,而一旦同谢蕴的这段感情布之于众,惊天丑闻不外如是,她不敢想后果。 谢蕴很是笃定,眼神里像是写着抢也要把她抢回去一般。 三更天她才忧心忡忡地睡过去,迷茫中他在耳边沉声说:“现下已经没有人叫我寒生了,只有你。” 如谢蕴所说,自他亲到宣城坐镇后,两月便结束了战局。 期间两人未通过一封信,贞吉所知道的前线情报,还是来自父亲和含章寄回的家书,自然每一封都带得到谢蕴,并未提及他的名字,都是“三少”如何,内容也多是行兵决策。 每每信到了,贞吉都主动凑过去看,母亲见状忍不住说道:“往日里你最是不愿意看这些的,总说他们爷俩诓人,报喜不报忧。离家数月,倒是懂事了不少,敢看这些个了。” 嫂嫂扶着肚子,站在窗前拾掇那盆开势缓慢的仙客来,闻言也跟着打趣道:“可不是,兰儿如今不比小姑娘了,要我说今后挑人家的时候,可别给她许个领兵打仗的,上次含章中弹那会,偷偷哭的眼睛都抠偻,含章心疼得不行。” 说起了出嫁许人家的事,母亲有些活泛,贞吉见状赶紧寻个话茬带过去,“可别弄那盆花了,本就不开,再被摆弄死……” 母亲赶紧过来作势打她,“你这是说的什么话,那个字岂是能随便讲的,赶紧吐出去。” 余外两人未必知道,算上贞吉,这厅子里的三个女人都为前线的男人挂心,不过表面上故作轻松,实则心里都装着沉沉心事。嫂嫂扯了个笑,放下弄花的手,转而叫了个丫头进厨房。 “桂花应该捣好了,我去做糕。” 战事快结束的半月前,谭家伯母下了帖子,请她们几个女眷到家里赏玉兰,彼时正是含苞待放,别具另一种风情。 贞吉说不好从何时起食欲大减,人看着也清瘦许多,那日天好风好,她看着盘子里各色精巧的糕点,若有所思。 后来皖南局势定下,含章第一时间送信回来,他们末了打到淮北,又到山东济宁境内,才算止息。原地整兵后统一回宣城,尚且不知还要在宣城呆上多久。只说有谢蕴镇着,父亲和含章应该尽快便能回家。 皖南的信送到南京家里,定然比贞吉在北平时收信寄信快上许多,捷报传回来也不过晚上了个把时日,她却始终没有收到谢蕴的音讯。本来两人说好,他答应她战事一平就会立马让谢钦跑一趟,贞吉惴惴不安地等着,七日已过还是没见到人。 等到第十日,谢家小姐出走,家里母亲和嫂嫂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贞吉变卖了几件首饰,打扮低调,独自去了宣城。 在军营门口,她报的是父亲和含章的名字,驻守的士兵见她虽然打扮不起眼,气质倒有,说不准真是谢家的女儿,便带了她进去。 迎她的人是谢钦。 他说谢蕴和贞吉的父亲哥哥眼下在宣城的一处谢家老宅里,安排了些事下去便叫了车带贞吉过去。路上贞吉犹豫许久,才问出口一句:“他受伤了吗?” 谢钦坐在前面,闻言丝毫未动,更别提什么反应给贞吉,平常答道:“你自己去看就知道了,三爷最不乐意听背后嚼舌。” 贞吉好想问他,为什么谢蕴没让你去南京,可她问不出口。 先见到的不是谢蕴,而是闻声赶出来的父亲哥哥,俱是又急又气,一通确定贞吉没什么大碍,父亲要给家里去信,含章拍了拍贞吉的头,嗔怪的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谢钦见状在旁边开口:“六小姐这几日受苦,我让婆子带她去梳洗下换身衣裳。” 含章直说好,贞吉急着见谢蕴,但看着自己眼下的样子,还是顺从。 大抵过了半个小时,这处是个地道的徽式古宅,从厢房出来就是头顶方正青蓝的天井,再进摆着严肃冷淡红木桌子的正堂,那里不止有哥哥含章,还有谢蕴坐在正中主位等她,表情淡然,看不出潜藏深意。 谢钦适时打断话茬,作有急事状叫了含章,含章出去前还不忘叮嘱贞吉“同小叔说话要守礼”,贞吉颔首答应,心里忍不住怨怪“他算哪门子小叔”。 终于成了独独他们两个人叙话,贞吉刻意冷着脸瞪他,不到三月未见,总觉得有些天差地别的变化,又无法清晰说出口,她眼神中仿佛在问:为什么没来? 关怀的话、思念的话、委屈的话通通被谢蕴一开口压了下去,他说:“你怎么来了?” 语气平平,贞吉听着却觉得是百般不耐。 心里的那些苦和委屈通通一股脑发泄,贞吉忍不住落泪,偏头沉默着哭。她离他不到两尺的距离坐着,谢蕴却铁石心肠,一动未动,更别说哄她。 他好像终于忍不住,说道:“别哭了。” 明明回南京的路上还说她是掉金豆,百般心疼地哄着,眼下他没能站起来走近她,贞吉心里就已经凉了大半截,忍住哭意,有些决然地看向他,爱恨交杂,开口还带着啜泣的颤抖。 “谢寒生,是不是我们曾经说过的,都不作数了?” 人人都知他叫谢蕴,无人敢叫谢寒生,亦人人都知道她名谢秋兰,他却偏偏从见面就叫贞吉。 谢蕴张口的瞬间,贞吉尚且抱着最后一半还没凉透的心,等他说一句“作数”,可他就是那副不甚在意的脸色,飘飘然吐出杀人于无形的凉薄话语。 “谢贞吉,便把那些忘了罢。” 话落下,贞吉觉得呼吸都变得不顺畅起来,却看他仿佛不甚在意的样子,抽出帕子虚虚拭了两下额角的薄汗。他今日穿了件夹棉的长袍,看起来肩膀腰身宽了一圈,全然不见打仗操劳后的消减。 那方帕子还是她在北平时送的,谢蕴洗得勤快,总觉得有些褪了色,她没告诉他,自己在南京家里给他绣了新帕子,因为要背着姆妈和嫂嫂,只能在深夜点灯熬油地绣,还差半个“生”字…… 这些他都不必再听了,她也不再想说,此时沉默着有些哀莫大于心死。 含章再回来时,刚走到天井,贞吉就跑了出来,看起来是迎他,实则不过仓皇逃离。 他低声问:“小妹,怎么了?” 这一声关怀同身后冷漠的人成鲜明对比,贞吉再忍不住,埋在含章怀里放声大哭,蹭湿他厚而粗糙的军服,开口说的全都是假话。 “哥哥,我做错了,我不应该来……我只是,只是挂念你和父亲,我想回家了……真的想回家……” 她这一哭,含章立马没了法子,当她被谢蕴训斥了才知认错,好顿心疼,携着人出了门。 老宅院方方长长一条,他清楚看着人出了门,再拐走不见踪影,溃败着向后栽了下去,满目颓然。 呼吸急促着开口,“谢钦……” 等到终于躺在床榻上,谢蕴喝了口水平复呼吸,大夫紧跟着进来,把他左腿小腿那处的布料剪开,上面挂着湿泞泞的血,暗色氤氲。 饶是大夫也忍不住怨怪道:“我这叮嘱多少回了,不要下地,您还敢实打实地用力,这下可好,又开了线了……” 谢蕴嘴唇发白,嗤笑了一声道:“您不是说这条腿保不住了,何必还介怀这些。” 那大夫上了年纪,摇头不赞同谢蕴的话,“瘸腿也总比残废强,您养好些,顶多阴天下雨疼上几天,捱个五年十年的不是问题。” 他不再说话,谢钦上前把人按住,那大夫又要给他缝线,少不了一通折磨。 半月前皖系从淮北一路退到了山东,最后在济宁的微山县郊外彻底告败,那天山东境内下大雪,飘飘扬扬有压人的气势,皖军主帅陈千庞逃到微山湖,被马术姣好的谢蕴追上,遍地老高的积雪,不怪后面的人跟不住。 一通缠打过后,谢蕴制住了陈千庞,陈千庞为人十分狡诈,面上作举手投降,又使阴招开枪打向谢蕴。谢蕴躲开了,却还是舍弃了条小腿中弹,那瞬间清楚,人这一辈子安然无恙地躲得掉枪子的概率,只那么一次。 当年活下来了,有了今后的富贵,有了贞吉,如今却再没那个运气完好无损地同她续一个未来。 那一枪开得太近,子弹入得极深,谁都不敢贸然取,所有随军大夫商议后下了决定:就让它在腿里放着。 行军打仗的人,哪个身上还不带个子弹碎片了。 只是他当时那只受伤的腿又长时间陷在雪里,如今血液都不大畅通,等伤口愈合后瘸腿是必然,程度深浅尚不可知,这点谢蕴还可以尽可能地争取让自己看起来正常,可今后若是这条腿彻底坏了,便不是他能控制得了的了。 重新缝好线后,谢蕴总觉得又在死亡的边缘走了一遭,身旁桌子上放着谢钦从正堂捡回来的簪子——是贞吉走之前扔下的。 南京几近失传的手艺,她曾给他说过,叫绒花。他手里这支做工精细,蓝紫色的雀形,栩栩如生。 想到曾在北平谢宅的日子,贞吉说:“这次来得急,我喜欢的那几支绒花簪子没带,等我再回南京戴给你看。” 为什么非要戴给他看,抑或是说为了他戴——“绒花的谐音是荣华,姆妈在我小时候就说过,这是好兆头。” 他那时满不在意地说:“我所得的荣华已经足够了,现在只想要些平淡的。” 譬如与你相守。 男人粗粝的手举着那支簪子对向窗外的天,好似鸟雀奔空,天大地大满是自由阔绰,谢蕴心知:这只雀生得这样好,可不能配个瘸腿的。 谢蕴回北平后,给南京送来了份大礼,全家人都喜不胜收,只除了贞吉以外。 是一份厚厚的信函,上面罗列着各家适龄且相配的男儿,几乎还都附了照片在里面,好生英俊,又都好生显赫,同样带来口信:任贞吉挑选。 来人特地说了,谢蕴的原话是让贞吉做主,父母哥嫂没细究其中含义,只当任她做主便是任她家做主。 父亲递给了贞吉,很是尊重她的选择,“现在不兴老一套了,爹爹肯定顾虑你的想法,你自己看。” 旁边含章还在笑说:“我当年怎的没这般待遇?” 被嫂嫂佯怒嗔怪,一片祥和。她看着手里的信笺、看各式少爷公子,有上海周家、扬州许家、绍兴傅家等等,总归没有一家是北边的,亦没有一家是从军的。而那每一张的字迹,她再熟悉不过,曾经多少日夜书房相伴,谢蕴的软笔硬笔,她都印刻心底。 那天同样是贞吉头回挨打。 父亲实在是气急,给了她一巴掌,随后年过半百的男人先红了眼,显然是后悔不已。 全因贞吉说:“我怀孕了。” 含章到房间里安慰她,他们俩打小亲昵,含章懂事较早,不像别家哥哥都有过欺负胞妹的日子。 几句话后还是忍不住问一句对方是谁,贞吉绝口不说,引他叹息,“小叔给你挑了那么多好人家,他愿意做媒,全国男儿任你选个可心的,怎的就犯起这个浑?” 无论是家里的谁,或者是这世上的任意一个人,除了曾无意窥探到接吻的谢钦,谁也不敢想那个成迷的对象是谢蕴。 贞吉搬到了城郊的一处小公馆养胎。 含章在楼上窗前看着家里的三个女人前后脚上了车,其中他的太太和小妹肚子里都是还有个生命的,心里喜愁参半,不好言说。 远处沧桑着愣神的父亲,仿佛头顶的白发又新添了几撮,走近添了杯茶递过去,“父亲,由着小妹去罢。” “兰儿……兰儿打小就比同龄的姑娘们懂事早,我听你姆妈说,她心里爱藏事情。”父亲嗓子急得都有些哑,“去年开始打仗后,我见她日日担惊受怕,才生了心思送她出去散心,怎的就成了今天这个局面?” 含章也说不出个所以然,皱眉试探着问:“会不会是小叔的?” 被父亲拎着茶碗摔了过去,“混账话!” “我也觉得不是小叔,您别跟我生气,小妹不说,我才乱想的。” “这种话断不能胡说,你小叔当年可是护着兰儿的,不然我哪能放心送去他那。” “就是谢务堂叔出事那年?小妹那会子太小,病了一场早不记得了。” …… 早些年谢家势力初初分散开来,每逢年节还是要回东北祖宅齐聚,那是贞吉一家最后一次回去,也是谢家大爷头回请了段青山唱堂会。 因离得远,又赶上那年雪大路不好走,腊月二十九父亲带着他们才到,算是最晚一家。 彼时小孩子们都结伙结伴玩得开了,含章是长子,被父亲带着到各处拜节送礼,贞吉独自到后院,想加入同玩,话尚且没说利索的年纪,又是南方口音,被常年在东北的丫头小子们驱逐,还叫她是“南蛮子”,明明更野蛮的是他们。 谢蕴恰巧路过,他性子孤僻,年纪小辈分却大,同小一辈的玩不到一起去,冷着脸吓得人退避三舍。小小年纪的贞吉却走近,暗自认为他是保护自己的大英雄,赶走了欺负她的坏家伙。 没等谢蕴反应,她仰头,手攥住他垂在身侧的左手,软软小小,不知道哪里学来的十指相扣,插了进去。 开口却说:“炸春卷……有吗?” 桌子上摆的都被刚刚那些兄姐们拿光了,不顾油腥塞在口袋里,贞吉一个也没落着。 谢蕴觉得她说的不对,皱眉指正,“炸春卷儿。” “炸春角儿。”她话还没说全,更别提儿化音,开口像是舌头捋不直一样。 谢蕴放弃,甩开她的手,又不想状似亲密地拽着她,便拎着小丫头脖后的一块衣料,带着去了自己院子里的小厨房,邱妈妈给拿了那日剩的半盘炸春卷,谢蕴递到她面前。 贞吉有样学样,用手抓着要塞进口袋里,谢蕴发了个二声的“嗯”质问,吓得贞吉放了回去。 “端着盘子回自个儿屋里吃,弄脏手便打你。” 她点头,抱着盘子回去找姆妈。 后来那半月她常跑去谢蕴的院子。 邱妈妈见着那个小不点的人儿悄声来了,就送上盘小吃点心,还同谢蕴说:“也不知道是三哥儿哪家的小侄女,成日来蹭吃蹭喝。” 谢蕴不多理会,对贞吉亦算冷淡,只她年纪小也知懂礼,每次都给他留半盘,虽然自己吃的那一半还得洒出去大半在他的炕床上,实在是个不经事又让人操心的小丫头。 正月十五那晚谢务死后,她再也没来过。 直到正月底贞吉一家回了南京,谢蕴才知道,因院子离得近,小丫头当夜睡梦中被枪声吓到,后半夜又是发烧又是说胡话,养了半月略有好转,便被父母带着赶忙回南京了。 他知道她是自己那个远房堂兄的幺女,小字贞吉,出自袁子才的《秋兰赋》,哥哥叫谢含章,因为当年族叔取字的时候,他也在。 末了还要念一句:胆子也忒小,无趣。 谁承想当年那个胆小如鼠又笨拙贪吃的小丫头,日后会长成冷静自持深不可测的女菩萨模样。 那年春节过得有些冷清,此处说的是南京谢家,亦是北平谢家。 父亲和含章到了小公馆,低低调调,只带几个信得着的婆子,贞吉有孕的事情要瞒得密不透风。 吃过了年夜饭,嫂嫂和姆妈在门口站着,看含章放花炮,尚且有些笑模样。父亲上楼去寻贞吉,父女俩不提那日分毫,拉扯着说些有的没的,都在无声示弱。 父亲的东北口音已经几近没有了,他在南京呆了这些年,没染指上南京味道已是不易。而人总是在特定的环境氛围下喜欢追根溯源,父亲心疼女儿更是亘古不变的常理。 “我的女儿要顾好自己,不过多个娃娃,养得起,就算我和你姆妈去了,也还有你哥哥,莫要再藏心事,让我们挂心。” 贞吉靠在父亲肩头泪眼婆娑,捣蒜似的点头,愈加憎恨谢蕴,可自知仍旧念他爱他,更是纠结。 她想着好生对不起父母哥嫂,心里的那些事啊,真的一字一句都不能吐出口,真的不能。 “我和你姆妈商量过,等你的孩子生下来,对外搁在我俩名下,在家里自是听你的。到时候我把兵权给含章,咱们回绥化老家,看庄子的邱大去年秋天还给我送信,说是好收成。绥化是宝地啊,满语代表安顺吉祥,我也好些年没……” 父亲还在说,贞吉却整个人僵住,她生在南京,大抵小时候听过父亲说绥化,也早已没了印象,如今把邱大联系起来,她蓦地想到了赵巧容的那封信,浑身冰冷。 她当初愚钝了,大爷可不正是谢蕴父亲,绥化堂弟定然是她的亲爷爷,邱大亦对得上,那句“其妹亦侍奉爷家”…… 贞吉问:“邱大原是我们家的人?他可有姐妹也在谢家侍奉?” 父亲答:“早先是我们家的,后来去了祖宅……他有个妹妹,便是你曾打听过的那个邱妈妈了,给三少做乳母的。” 贞吉鼓着一口气又问:“大爷的续弦怎死的?我听说她年纪轻得很。” 父亲答:“肺痨,年纪是轻,不比大伯原配和善,这些事情莫再多打听,你小叔那不乐意说的。” 至此乾坤定下,贞吉像是被大夫摇头确认所患无医之症,心凉彻底。 她先是恍然,谢蕴一定是知情的,一定知情,他还诓着她默许和养母关系亲昵,不过都是假话。他以知情人的身份同她有那么一段,大抵是打了场仗看透了许多事情,一则不至于为了她而冒谢家全族之大不韪,二则如今统协了整个东边的军权,他的高贵自然今非昔比了…… 次日初一,贞吉肚子始终作痛,老大夫进了小公馆,隔着帘子号脉,说是动了胎气,要注意休养。 她有些哀念地想:他骗她一次,那她便也骗他一次,此生才能算扯平。 北平谢宅愈发冷清,谢蕴常到贞吉宿过的那间房里久坐,桌案上还放着她留下制了一半的雪中春信香方。南京那边始终未回话,仿佛给她选婿的事情不了了之,实属谢蕴预料之中,只是这件事定要放在心上,打算过些日子再同她父亲通信。 小腿的枪伤逐日好得差不多,请了个大夫常来家里给他按一按通气血,走路尽量克制着还是有些瘸,毕竟里面长了颗子弹,比不了正常人。 即便死后在三途川旁回望,谢蕴想给自己申辩,这段感情他也曾想弥补过一番的,只是败给了旁的障碍。 那时大抵过了半年,农历八月初,北平是个凉夏,走到了末。谢钦刚结婚有月余,来谢宅送东西,看到谢蕴在擦拭香笼,忍不住又劝了几句。 他过去曾劝过两三次,谢蕴都不做理睬,如今大抵中秋将近,难免更容易伤情。 “我这条腿都不知道能留几年,何必千方百计地把人圈在身边,你知道她是怎样的,便是你想娶她我都要揍你痴心妄想。” 谢钦摸了摸鼻子,碍于谢蕴身份,若是和他同辈的他定要把人打一顿再啐句“矫情”。 眼下只能忍下去开口,“那您也知道她性子,闷声藏事儿的主儿,半年过去了不知道过得还好不好,若是想不开了寻死觅活去,您在北平也是听不到个响儿的。” 没几日谢蕴备好了礼,加上谢钦几个人跟着出发去南京。 谢钦不敢居功是自己那番话说动了他,情爱之中的事情,分别不过是积攒思念,一日积不够便积一月,一月不够便积数月,总有水溢出池子那天,山海便都要翻越,不见不休。 路上谢蕴鲜少那般喜形于色,好像眼睛闪烁着光,还剃了之前留出的胡茬,人看着年轻了不知道多少。 到南京先在饭店下榻,谢蕴又亲自坐车,带着人在城内跑东跑西,买的有名贵之物,亦有家常之物,准备做得滴水不漏。 最后还要特地去夫子庙走一遭,买贞吉最爱吃的那家桂花糕,谢蕴亲自下车,恰好看到路边卖的雨花茶鲜嫩,便让称了两斤顺便带走。 他定下明日八月十五中秋节登门拜访,虽前路不可知,心里总体是轻松的,还有些年少气盛般久违的悸动,偏头同谢钦说道:“我像你这么大时,喜欢高深甫的《四时幽赏》,读了多次。上回出兵来南京仅仅短暂停留半日,这回倒是仔细看了,自古金陵钱塘皆负美名,等我带上贞吉,我们向南往杭州去上几日,看看夏末的景致……” 谢钦忍不住在心里摇头,从未见谢蕴说过这么多的话,他接过茶贩递过来的纸包,想扶着谢蕴往车子那边走,被按下了,谢蕴手里拄着根拐杖,大体看起来无恙。 可路过的小孩眼尖,还是看出来了这位穿上等缎料长衫的男人腿脚异常,寻常人又不像军中那样,只要有功绩,瘸腿独眼皆如同伤疤一样是显赫的勋章。小孩冒失着同身边的妇人说:“姆妈,他是个瘸子。” 还要说:“你不是讲只要有钱身子骨就不会有毛病的吗?” 被妇人捂住了嘴,加快了脚步从谢蕴谢钦身后过去,隐没于人群中不见踪影。 谢钦不是聋子,看着谢蕴立在打开的车门前久久不动,心下一沉。 许久,谢蕴才上了车,鼻间还萦绕着雨花茶的馨香,让他想到有些久违了的熏香味道。 他说:“谢钦,回罢。” 谢钦起初以为是回下榻的饭店,后来才知道,他说的是回北平。 北平。 所备的东西由谢钦亲自送到南京谢宅,只说是谢蕴路过南京送些薄礼,可主宅里没有一个姓谢的出来收,婆子殷切着应付,说是老爷太太带着少爷小姐去城郊小公馆度中秋,不定何时回来。 谢钦回去禀明,他们便立刻启程,坐上了回北平的火车。 农历八月十四当夜,贞吉产女。 民国六年春天的时候,嫂嫂生了个男孩,是他们这一房谢家的头个孙辈,如今又添一女凑成个“好”字,如含章贞吉一样哥哥护着妹妹。虽明面上说不得,父亲母亲俱是欣喜,哥哥嫂嫂也很是动容,那时尚且觉得一切都朝着好的趋势发展。 而谢蕴在火车上,总觉得骨头里的子弹窜了位置,一路上小腿作痛至浑身是汗,谢钦急得不行,恨火车开得不够快。 他在冥冥之中总觉得这腿保不住了,里子彻底腐坏,面上坚持不了多久。又有不祥的预感,好像什么东西在离自己而去,一夜不安顺,生死失去控制。 贞吉给女儿起了个乳名叫“灵儿”,出自《秋兰赋》里的那句“留一穗之灵长,慰半生之萧瑟”,她想着同谢蕴的情感已经是“开非其时”,爱恨又不如秋兰那样能清楚咏叹,还不如留下“一穗之灵长”,宽慰的是余下半生。 她想:谢蕴,我们各过各的,老死不再相见。 灵儿从生下来哭声就不大响亮,别的孩子吵闹惹大人心烦,她总是那样乖生生、静悄悄的,让贞吉心慌。 大夫看过只说,孩子有些不足之症,彼时人们尚且不知,血缘太亲近产下的孩子很难康健。 月子里贞吉顾不上自己,起初日日一门心思放在灵儿那,后来姆妈嫂嫂强行上手,不准她劳累,她便开始拜佛。 辟了个屋子出来,含章亲自帮请了樽药师如来像,她为求心安,除了照看灵儿的时间都在佛堂里跪着,人也日渐消沉,心事藏一箩筐,嘴上落了花旗锁,谁也撬不出分毫。 许是因为有了事才来求佛拜佛,佛祖司大千世界多少生老病死度众生苦厄,比贞吉虔诚的信徒数不胜数,如来没有功夫受理她的尘烦。 民国六年水静河飞的秋日,灵儿尚不足月就没了。 那天夜里姆妈和嫂嫂抱着襁褓中戴虎头帽的孩子啜泣,父亲含章立在一旁无言相对,贞吉手捧着盏莲子茶,独自走到院子里良久,仰头望月,明明见的是无垠长空,总觉得一生都看到了头。 民国七年初,农历腊月末,北平下大雪,谢宅院子里新栽的几颗梅树都开了。满目皓色映红梅,谢蕴的小腿仍旧隐隐作痛,他甚至有些破罐破摔地想不如早早儿截断,曾给贞吉起小字的那位族叔捎了信要到他这小住,直至午后才姗姗来迟。 院子里天寒地冻,王妈拿了加长的护膝想给谢蕴的小腿戴上,被他拒绝了,族叔喝了口陈年花雕,使唤王妈去拿姜片下酒,院子里又变为寂寂无人,他随口同谢蕴说道:“前儿个听说,南京谢家的那个小丫头怕是快不成了。” 谢蕴端着的酒壶落在地上,好酒付诸青石板,族叔皱眉惋惜,下人上前收拾碎片,一阵混乱。 不出几日族叔便走了,由头是嫌谢蕴沉闷,更别说有心事的谢蕴。 那年他收到的雪中春信,写着贞吉的死讯。 她这一年在南京的所有动向,父亲和含章藏得很好,再加上那个年代女孩未出嫁前大多久居深闺,自然无人关注这些。 谢钦亲自走了一趟,他同含章同辈,且还算交好,几杯酒下肚酒得知了事情原委,回去告知了谢蕴:她怀孕的时候就很是郁结,免不了调理的药,月子里又坐下了病,大夫说心事太多难以排解,身子好得慢是难免,还常被含章发现偷偷把药倒掉,撑着过活半年,走之前还许久未见地笑了,更像是解脱。 谢蕴闻后的表情实在是难以形容,沉默许久捂着心头呕出了口血,腿还在疼,或者说浑身都疼,脑子乱作一团,呼吸也要断掉了…… 除夕过后,谢蕴在北平有了大动作,提了谢钦的军衔,又过继了他刚出生的儿子,依旧由生父生母抚养,但族谱写在谢蕴名下。 那晚明月高悬,又是一年正月十五,清辉照耀着窗外红梅皎然高洁,谢蕴坐在书房桌案前,曾经多少个日夜对面坐着个冷淡模样的小丫头,往事不堪看,如她所想各过各的,到死都缘悭一面,不是“恨不相逢未嫁时”,而是“负你残春泪几行”。 不觉想起了贞吉初到北平的光景,那时他已经成婚多年,不敢说等她好久,只是见她要来,凭空生出痴等的错觉。谢钦催促多次,他还是在楼梯上站了半日,像后来许多次偷听她读赋一样。 直到手心捏出了汗,才见到抹雪青色身影,纵然有千言万语,还是只说了一句:贞吉到了? 书房里传出声震撼枪响,惊醒了宿在楼下的王妈和几个丫头,王妈使唤人给谢钦致电,再带头上楼…… 许是当年的元宵节,他早该死了。 ———————————————————————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冯延嗣《长命女·春日宴》 到后来,绿酒与歌皆不变,三愿成空念:郎君自断千岁,妾身未能常健,梁上也成分飞燕,清明同祭奠。 第13章今生 谭耀祖头七那日,谢蕴姗姗来迟,是谭怡人从天而降的便宜小叔。 她穿纯白连衣裙,手臂戴黑色孝布,齐刘海长直发,整个人素净冷淡得犹如壁画,拓印在谢蕴的记忆里。 家里的阿姨引他进门,谭怡人正抱着谭耀祖的骨灰坐在三节楼梯上,十分不情愿地抬头给他目光,两人俱有些僵住。 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 那年她十七岁,未成年少女,鲜嫩嫩的年纪,前路未可知的人生写满新奇刺激;而他年逾三十,而立之际,所见所行不胜其数,久居冰城。 实际上她孤身一人,父亲死后周围再没有亲属,留下笔可观遗产,她迷茫又惧怕。谭耀祖生意上的伙伴曾主动提出帮忙办葬礼,谭怡人打小防备心便重,严词拒绝。 那样无望地等,终于等到了谢蕴,她不想承认心里是喜的,却也明知他故意晚来消遣自己。 谢蕴先开口,看着眼前这个仿佛漫画里走出来的小丫头,那些年最流行空气刘海,街上的女孩们额头前都顶着几撮稀稀两两的毛发,她却剪得齐而厚,衬着神色更冷漠,满脸写着生人勿近。 “你就是他女儿?谭什么怡人?” “你就是他弟弟?谢什么蕴?” 开口果真和面向一个味,冬日里的冰碴子,如今夏日里竟也不融化分毫,天然降温,效果显著。 她看起来很像是死了亲爹的,眉眼有淡淡的哀笼罩着散不掉,谢蕴却不像死了亲哥,整个人飘飘然,不甚专注。 “叫小叔。” 谭怡人冷眼,大概那时候在心里骂他“傻逼”,抱着怀里的骨灰盒转身上了楼,不礼貌彻底。 他看起来好年轻,她甚至猜测眼前人最多28,年纪再不能更大。 后来一周之内,谢蕴安顿好了所有事,包括转接谭耀祖遗产、成为她的法定监护人,还办了个像样的葬礼,看她眉目哀愁出席,不大娴熟地回应父亲友人的抚慰…… 好一朵清冷洁净的小白花,想象中一定不染世俗尘埃,实在不像谭耀祖的亲生女儿——他的亲哥哥其人平庸至极,毫无特色,更别提出众,虽然名叫耀祖,要不是当年跟着老爹赶上时代背景在97之前的香港捞了一笔回来,哪有今天的财富。 这只能说明一辈子碰上了这么一次运气,谁知道十几年被他败光多少,如今留给谭怡人的身家也要缩水。 谭耀祖是谢蕴大十几岁的亲哥哥,早年不成器的父亲入赘谢家,谭耀祖本也是随谢姓,感情破裂离婚后各带着一个儿子,千方百计地给老大改名耀祖,冠上父姓,父子俩九十年代远赴港岛捞金,父亲也死在了那里。 而年幼的谢蕴由母亲抚养长大,模样能力皆是不凡。谢女士每逢佳节给祖宗烧香,都要感叹“阿弥陀佛祖宗显灵”,总算有个小儿子像他,恋爱成婚可要慎重再小心,别像她当年一样看走了眼。 却不想谢蕴命中桃花凋敝,这么大的人了谈过的女友屈指可数,还都是短暂告终,从未有什么缠缠绵绵藕断丝连,断得干脆。 哈尔滨那边谢家的百岁人瑞,年节里齐聚一堂时精明的双眼转着,说他有前世情债,还不上是没法落成婚姻大事的。谢女士背地里怄火,面上没法子忤逆,回自己家里后难免不高兴,谢蕴笑着哄她,如同哄生气的小孩子,对此不置一词,觉得无关紧要,听听就过了。 葬礼第二天,谢蕴在谭家客厅里等到天黑,餐桌上的饭菜已经凉透,他承诺会把碗筷放进洗碗机,先让阿姨回了家。 闲着无事就细细打量起来谭耀祖置办的这处房产,谢女士说他们父子俩都是一处出来的土里土气,装潢倒还好,应该请了人的,架子上有些个金镶玉的摆件暴露了屋主人的气质,谢蕴无声摇摇头。 踱步到窗前,在夏夜里点一支烟,客厅里挂着坠子的华贵吊灯没开,谢蕴周围只有星星点点一抹烟火。层数不算高,他一低头就清楚地看到行至楼下晚归的谭怡人,今日穿黑色短裙套装,燥夏时节穿十孔高的马丁靴,酷到极致。 同行的还有个高她许多的男孩,两人勾肩搭背,谢蕴在思考是异性好友还是早恋情人之际,他们已经成了搂住的姿势,男孩双手揽住她的腰,低头迁就谭怡人的身高同她接吻,不顾周围三三两两走过的人,满是年轻人稚嫩又无所顾忌的惊世骇俗。 她一点脚都不肯踮,悠哉地站着,一手搭在男孩肩膀,仿佛这吻是给对方的恩赐,谢蕴忍不住想到她那副臭脸,转而又觉得自己心境不对——应该燃起怒火,他的亲侄女在楼下公然早恋接吻,监护人万万不能轻饶。 怒火没起来,指尖先起火了,烟烧到头烫到手指,惊得他赶紧松开,抿了抿后再望向楼下,那男孩已经走了。 谭怡人也点了支烟,立在垃圾桶旁一边看手机一边抽,这下他心里更加奇怪,或许因为才见不久,他没有长辈该有的愤怒,更多的是打破自己对她初见的印象,还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扭曲感,太奇怪。 就这么盯着她抽完一支烟,小丫头还吃了枚口香糖,动作娴熟,她终于感觉到了楼上的注视,原地抬头看过去,什么都没看到,包装纸粘上口香糖再丢进垃圾桶,平静着上楼。 而谢蕴知道她看不到自己,躲也没躲,审视那个因为仰头刘海被风吹开的人,面色冷淡,他想:她额头很漂亮,没必要留这个刘海。 谭怡人开门后半靠在鞋柜上脱费事的马丁靴,鞋带系得繁琐,她摸着墙壁开了大灯,当时左脚正半卡在鞋里,短裙蹭上去露了小节安全裤,屁股还有些撅着,模样实在是狼狈。 一片明亮之中和不远处窗前的谢蕴对视,她心里一沉,刚才肯定是他在看自己,至于看了多久不得而知。 谢蕴这才瞧清楚她脸颊有些红,不是女孩们涂的腮红,而是饮酒后的绯红。他等她那么久,打算和她商议今后的事,她却跑出去跟狐朋狗友鬼混,自己晚饭还没吃,她又在楼下跟人接吻,真会气人。 她先开口叫人,“小叔。” 谢蕴头回听她这么叫,忍不住嗤笑,“你还知道回来?” 像极了父母对待晚归的孩子说的话。 谭怡人把裙子向下扯了扯,再坐下快速脱了鞋,“才八点多。” 她朋友还骂她回来早了。 谢蕴被这句“才八点多”噎得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反驳,其实他也觉得这个时间还好,不算晚。但是,但是,她年纪小,应该还是有点晚吧? 憋了半天,才沉声说出了句,“过来吃饭。” 谭怡人拖着拖鞋走到餐桌前看了看,菜确实一动没动,刚掀开盖子,没凉得彻底,可也没了热乎气,再加上有两盘冷菜放久了味道有些重,她肚子里装了点酒,不禁皱眉摇头。 “你自己吃吧,我晚上吃过了。” 谢蕴气不打一出来,扯住了要走的人,触碰到的手臂好细,她确实有些瘦过头,这点也不像谭耀祖。 “你知不知道我一直在等你?” 说出口就后悔,他暗骂自己:怨妇附体。 她扭头,回给他一个冷笑,“你也知道等人的滋味不好受,哈尔滨到大连每天多少班飞机,您直到头七才来,让我好等。” 她是怪他的。 谢蕴知道,放她提着包拎着外套上了楼,深呼吸一口气,转身自己盛小碗饭,他食欲大减,几乎要被谭怡人气饱。无声告诫自己:继母难当,便宜小叔更难当。 碗筷放好洗碗机时才九点,谢蕴换了身运动装,出门去了小区里的健身房,他还是有些窝火,又没法跟小丫头撒气,不如运动解压靠谱。 又觉得不太对,好像时时刻刻在岔气的边缘,哪哪儿都觉得憋闷,只能归咎为吃饭太晚、间隔太短。歇歇练练,从健身房出来他又去酒吧喝了两杯,手机回了几个邮件再耽误会,到家里已经将近深夜两点,捕获一只伤感的谭怡人。 她依旧坐在楼梯上,旁边放着一瓶红酒,整个人窝在膝头,眼神哀戚。谢蕴只开了门口照明的壁灯,光线柔和,忽然惊觉她到底不过是个刚刚丧父的小女孩,且从小缺失母爱亲情。 那愁丝萦绕的画面又让他想起一部王家卫的电影,张曼玉手里攥着株紫荆花,同样姿态、同等哀伤,多数人铭记的那句“在我最好的时候,我钟意的人不在身边”也出于此。他还记得另一句,欧阳锋说:当你不能够再拥有的时候,唯一可以做的,就是让自己不要忘记。 她好像很喜欢坐在楼梯上,谢蕴不喜欢复式房,同样不喜欢在家里看到楼梯。心境本来还算浪漫,在他走近看清那瓶酒标之后碎裂,猜得到她肯定醒都没醒,是最幼稚冲动的对瓶吹,借酒浇愁。 于是他怎么想的就怎么说了。 “放了假的高中生——这么闲?” 她抬头,又很快低头,埋在臂弯里,久久不出声。 谢蕴把酒瓶拎起来,才发现已经几乎没了底,推了推坐在那的人,显然是醉了,瘫软着靠在楼梯扶手上。 他感慨当爹不易,更后悔走这一趟,谢女士绝对是比他是更好的选择,毕竟有个词叫隔代亲。 把人打横抱起来,她只穿了条睡裙,十七八岁的女孩已经发育大半,再加上她早熟,此刻脸埋在他肩头,谢蕴必须给自己做心里建设:这是他侄女,亲的。 她许是真的醉了,身体着陆的那一刻勾着谢蕴的脖子不放,幸亏他常年保持运动,撑住了自己才没栽在她身上。 因为头离得太近,听到她带着哭腔满是怨念的一句。 “你怎么才来啊……” 不知道她说的是谢蕴在谭耀祖头七才到,还是旁的,他自己也摸不准,只觉得被她勒得要窒息,身心俱疲。 第14章今生 谢蕴站在淋浴间里,不顾已经凌晨三点钟,任水流冲洗着头顶的发丝,回想刚刚那个小丫头在他耳边蹭了两下时的温吞感,又想自己单身有几年,一时间头脑混乱不堪。 和他哥哥的女儿相处不到十日,从初见至今总觉得缺少点什么——大概是亲情气息。他总在无形之中把她当做一个女人来看待,虽然理智又告诉自己不过是个早熟乖张的小丫头。 走神着吹干头发后总觉得头疼,谢女士这两年没少催他结婚,友人们的孩子大多也已经会站会走,再看看谭怡人,他暗自否定:算了。 临睡前又看了下电脑,冷清的桌面上有个名为“绥化兰青山”的文件夹,里面多张清晰照片,却大多处于荒芜状态,没什么观赏性。 第二天谭怡人顶着头痛睁眼,已经是中午十二点多,下楼的时候发现谢蕴坐在沙发前。他听到了楼梯传来的脚步声,没什么表情地看过去,说道:“过来。” 她渴得要死,一心倒水喝,闻言不置可否,径自从他身边掠过,便听着谢蕴又说:“你奶奶……” 以为他在骂自己,谭怡人接得很快,冷淡又清晰的回应传过来,“你奶奶的。” 谢蕴挑眉,赶紧回头,便看到视频画面里谢女士的脸肉眼可见地沉了下去,他还得从中斡旋,“小丫头年纪不大,有点叛逆。” 谢女士冷哼,“姓谭的教出来的,我没指望有什么好德行。” 不知道骂的是自己前夫还是长子,谢蕴敷衍,“你说得对。” 末了问他归期,谢蕴只说快了。 谭怡人自顾做了午餐,当然没带谢蕴的份,也不管不问他吃没吃,谢蕴上赶着坐到她对面,摆出一副叔叔姿态,要和她洽谈。 “这边的事情都办完了,你爸留给你的遗产我只是代为保管,等你年满二十周岁就会转到你名下。” “十八周岁不就已经成年?” 潜台词是在问他,为什么非要二十周岁。 谢蕴意料之中,“你去问你爸?” 谁也不让谁,少女表达抗拒的最直率办法就是一点眼神都不给他,谢蕴无暇理会她的不礼貌,开口提出决议:“你奶奶的意思是让我带你回哈尔滨,转学的事情都交给我,反正只有一年,你读大学后……” “停。”谭怡人打断,“我没说要跟你走。” “什么意思?”他耐心不太够,更像是在跟人谈判,你来我往地拉扯,不够平和,满是刀光剑影。 “你要回去别带我,等我二十岁你再来把我爸的东西还我就行。” “谭怡人,我不是在跟你商量,我在通知你。” “我不接受这个通知。” 谢蕴脸色冷得彻底,那一刹那想的是谭耀祖怎么养的不是个儿子,他好立马就把人按在桌上打一顿,让他知道到底谁是长辈。 没办法,对着同样臭脸的小丫头,人还在悠哉悠哉地吃碗里的面,谢蕴沉默许久才继续开口,“那你想怎样?把你自己扔在这,昨天那个男孩是不就被你带回家了?” 话音落下两人都愣住,谭怡人摔了筷子,手臂叠在一起,身子微微向前盯住他,“为老不尊,在楼上偷看侄女接吻,你要不要脸?” 谢蕴觉得被她呛得眼皮都在跳,“你还知道我是你叔叔?你今年多大?谭耀祖就这么教你的?等你二十岁再回来,我是不是已经能做舅姥爷了?” 要说打蛇打七寸这种事,她还是比不得谢蕴,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反驳,冷脸狠狠地看了他好久,眼见谢蕴一副对待不懂事孩子的态度,她心里更气。 下一秒餐桌下的脚带着拖鞋踢了过去,朝着谢蕴的小腿膝盖发了狠地踹,拖鞋都不知道甩到哪儿,谢蕴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反应过来赶紧伸手下去,攥住了她的脚踝,“……你发疯?” 男人的手很大很糙,她扶着桌沿,维持着那副冷淡面庞,低声命令,“放开我。” 在她的细微挣扎中谢蕴的掌也在不经意地摩挲,像是撩拨的抚摸,隐约总觉得见她有些脸红,太不明显,谢蕴也不敢确定,只知道触碰到的肌肤很滑很嫩。 他大发慈悲地放开,“别闹了。” 她光着脚起身就上楼,谢蕴又喊了声,“你给我回来。” 谭怡人站在楼梯上,以一个审视他的位置,心里更加有了底气,“你别想带我回哈尔滨,我也不想见到你妈,你要留下就留下,我不介意和你生活在一起,否则你就走,我也不是很想见你。” 那一刻谢蕴把她的话听到耳朵里是什么感觉? 大概就是一只长久孤独缺少关怀的小兽,在受伤之时也要挺起威风,高傲地跟你说:我不需要你。 可传达的信号无不是在哀求:请留下来吧。 谢蕴独自在楼下和谢女士打了好久的电话,他好像有些圣父附体一般,总觉得想抚慰一下这个孤苦伶仃的小丫头,又告诉自己,她只是缺少教育管束,谭耀祖没做好的事情遗留给他而已。 “她几岁?小孩子不懂事你也跟着犯浑,反正绥化那块地她也不懂,你直接把人带回来……” “妈,你被爸气糊涂了。”谢蕴按着眉头打断,“他都已经死了二十多年,你儿子也死一个了,怎么还过不去那道坎儿?” 对面沉默,还听得到叹息。 “哥的遗嘱上白纸黑字写着归属权在小丫头那,等她到了年龄都得给她,再让她把那块地给咱们,你总不能做强盗吧?” “我跟你加一起快一百岁了,谢蕴,你让我听她的?” …… 争吵夹杂着让步,谢蕴决定留下,末了还礼貌性地问了嘴谢女士要不要来,对方显然用鼻子呵气,“我去让她把我奶奶也顺道骂一通?你可让谢家的祖宗和我多安生几年。” 谭怡人站在最上面的一级楼梯,蹲着听完了全程,谢蕴背对着楼上,看不到那一双光溜溜的脚丫和半截脚踝,中央空调微不可见的风撩着黑长发丝飘动。 挂断了电话又打给助理,让她订好往返的机票,决策再明显不过。 那是2012年的夏,谭怡人恣意浪费青春,父亲因病去世,小叔谢蕴安顿好老家的事情后再回大连,开始陪她一起生活。 “我知道他身体有点问题,他一直瞒着我,人走得也挺突然的。” 家里的阿姨请了短假,谢蕴带谭怡人出来吃,中式餐厅人声鼎沸,满目烟火气之中叔侄俩话起家常,倒有了些亲近味道。 “你倒是看得开,这才一个月,不丧着个脸了?” 她嘴里的虾仁新鲜又入味,心情还算不错,闻言冷笑,“没错,我就是看得开,你死了我第二天就去跟朋友蹦迪,再用你的钱多开两瓶酒……” “今后别去那种地方,你还小。” “我哪儿小了?要不是你非要管我,我自己也可以过得很好。” “哪儿都小。谭耀祖没教好你,我倒霉代劳。” 话落下两个人都在嚼嘴里的菜,这一桌短暂沉默,然后在低声的吵吵嚷嚷中,谭怡人感觉双颊红了起来,不自觉地垂头,谢蕴也干咳了声,端起杯子喝了口水。 显然同时回味出了刚才话里的歧义。 他还在心里骂了句谭怡人,小丫头年纪不大,满脑子浑水。 吃完晚饭才不到六点半,谢蕴默认带着她去取车,谭怡人却说:“我朋友在中山医院等我,你先回去吧。” “你朋友怎么了?” “就是顺便在那等我,不是医院里面。” 谢蕴盯着她,显然不好对付,“什么朋友,男的女的,干什么去?” “……”她不耐烦,“你干什么?” “七点半之前到家。” “不用你给我开门,我有钥匙。” “谭怡人,我让你七点半之前进家门,不然我亲自来抓你。” “知道了。” 他坐上车没着急启动,看着渐行渐远的那个身影,有些皱眉,拿出手机搜了下附近的娱乐项目,心下了然,沉着脸独自开车回家。 她像是守着时间,大概七点二十九分在楼下按灭烟头,开始上楼。 谢蕴靠在那闭目养神,听到开门声抬腕看了看表,忍不住笑,“挺好。” 谭怡人不理会,沉默着上楼,身后传来问话,“下星期开学了吧,你要买什么吗?” 印象中家里的小孩开学之前都要带着出去买文具的吧?毕竟没真正当过爹,谢蕴也不确定,还是问了出口。 “买什么?汉语拼音学习卡?你还真以为在养小孩。” 在他看不到的背面翻白眼,而男人显然已经习惯她毫不客气的冷言冷语,用沉默放她上楼。 谢蕴拎着她落在玄关处的防晒衫和挎包,再关好楼下的灯,路过谭怡人的房间礼貌敲门,她磨蹭着半天才开,已经换了身睡衣,整个人歪在门框上眯眼看他。 离得近了,他清楚闻得到淡淡的酒气,甚至还断定出来她喝的是啤酒,冷脸把手里的东西递过去,“再喝酒你就别想出门了。” 谭耀祖泉下有知,也要为谢蕴的殚精竭虑感动泪流,真是人间好弟弟、当代好叔叔。 她闻言接过,立马关上了门,冷漠至极。 靠在门上忍不住出神,想到刚刚在外面那会儿,上次接过吻的那个帅哥又要吻她,还暗示跟他出去,谭怡人扭头拒绝,原因是:“上次我叔叔在楼上看到咱俩接吻了,他现在严防死守我早恋。” 想起来忍不住笑,平时一贯冷脸的人笑起来是异样的甜美,更不必说其中夹杂着明里暗里的少女心思。 把手里东西丢进衣柜的前一秒,发现包的拉链没拉,她习惯如此,有些小马虎。刚要拉上却发现少了点东西,手伸进去一摸,果然,刚买的那包烟不见了。 她又在心里骂他:傻逼。 而被骂的人正靠在床头,手里把玩着小巧的烟盒,不比叛逆少女钟意万宝路绿摩尔,她这盒是云南昆明产的烤烟,一抹红色茶花花瓣点缀,上面写着诗句“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老派又愚笨的浪漫。 她年纪轻轻,小丫头片子,跟谁初相识就犹如故人归了? 作业太少,闹什么减负,建议加量。 第15章今生 金秋九月,谭怡人高三开学。谢蕴起了个早亲自开车送她,小丫头表面嫌弃,实际上心里很是受用,下车前他叮嘱道:“要好好学习。” 任谁也忍不住感叹真是可比亲爹,意料之中没收到她的回应,只有绝情的关门声。 回到家他站在酒架前,心里莫名生出来轻松感,原来家里的孩子开学了当长辈的竟然会这么愉悦,还是开了瓶酒,就差夸张地把口哨吹出声。 整个高三上半学期,谢蕴经常出差,谭怡人不知道他做什么工作,只看出来他工作时间还算自由。有个女助理来过家里几次,因为年轻貌美,她还怀疑过两人关系,看谢蕴的眼神更加鄙夷。 他即便周末在外地,电话打得也勤快,明明关系没那么亲近,聊天内容实在有限,谭怡人很容易不耐烦。 “你别烦我了行不行,怎么三十岁刚过就这么絮叨?” 谢蕴自认也不是个话多的人,平时大多数时间不苟言笑,还是头回被人这么说,“大晚上的难不成你在学习?还是着急挂我电话出去野?” 那语气谭怡人总觉得是情人间的数落,她一点也没办法把他当长辈,开口却说:“小叔,大连起风了,你听不到?” 潜台词便是:风太大,我没出去。 电话那头闻言短暂沉默,再度出声是男人生涩的关怀,“换季了得买衣裳?我还得过几天才回去……要不让阿姨陪你去逛街?” 说出口两人都有些失笑,“你只付阿姨做饭的钱,干什么人还得陪我逛街?” 谢蕴也意识到这点,再度感叹家里没个女人果然不行,“澜溪这次跟我一起回去,到时候让她陪你,你们俩年纪差不多,有话说。” 澜溪是她助理的名字,姓氏谭怡人尚且不知。 她正用手轻轻扇着风,吹搭在椅子上的脚丫,上面是刚涂完的蓝色指甲油,漫不经心地回应,“你别想老牛吃嫩草,上次澜溪姐跟我说了,她有男朋友。” 他想着这哪儿跟哪儿,澜溪有男朋友他当然知道,看到电脑上收到了个通话邀请,便敷衍道:“我对嫩草不感兴趣,你少操心我的事,回去给我看你的成绩单。” “哦,挂了吧。” 成绩单有什么好看的,她是冷漠乖张的叛逆少女谭怡人,抽烟喝酒最擅长,偶尔旁观校门口打架,她又不是学霸谭怡人。 谢蕴回来那天是2012年的倒数第二天。 谭怡人跟澜溪要了航班号,下午查询到飞机准点起飞,估摸着谢蕴七点落地,打车七点半左右到家,她算准了时间出门,穿长筒靴和厚羽绒服外套,戴上宽松的帽子裹得严实便往小区门口走。 果然撞上了拖着行李箱迎面而来的谢蕴。 她视而不见,故意又低了几分头,果然被他从后面叫住,“谭怡人?” 谭怡人停住脚步,没有转身。 谢蕴上前扯她胳膊,拉着这个穿着奇怪的人一起回家,“这么晚出去干什么?” 她不答,直到进了门,谢蕴在明亮的灯光下审视着,伸手简单粗暴地拽下她的帽子,脸上化晶晶亮的妆,一秒了然这人要去哪、做什么。 “没想到我今天回来是吧?”他叉着腰,深呼一口气,告诫自己现代文明教育,家暴不可取。 室内温暖,她仍旧裹着羽绒服不脱,扭头要上楼,谢蕴也看不出来那副冷面下到底是心虚还是死性不改。 “把羽绒服脱了,给我看看里面穿的什么。” 她张口骂他,“变态。” 他满头莫名其妙,嗤笑了一声,“我跟你个小丫头变态?甭往自己脸上贴金。” 伸手就要扯她羽绒服,谭怡人躲开往楼上跑,被谢蕴大步上前抓住,攥着手腕按在沙发旁。拉链扯开一大截,露出里面的吊带亮片裙,少女骨感稚嫩的肌肤大片地暴露,是她衣柜里最性感的一件。 没等他训斥的话说出口,谭怡人又踹他,谢蕴便多用了几分力,桎梏住她的双臂半倒在沙发里。 “你不是忙?我去哪要你管?”她闷声发问。 “我忙我对你的关心少了?每次出差让你不许跟人鬼混,你答应的合着都是忽悠我?” 她手脚并用地扭动,顺便能踹他几脚最好,“你放开我,别逼我打你。” 谢蕴看着下面的人憋红了脸,刘海也乱起来,便松了手,“我怕你打我?上楼把衣服换了妆卸了,人不人鬼不鬼的。” 谁承想刚把人放开,她就像发了疯似的,一通手脚并用招呼到他身上,像是发泄怨气。谢蕴开始躲着,后来躲不过了,把外套脱了扔在一边,撸起袖子去制服她,“你今天跟我横上了?” 两个人扭打在一起,谢蕴没敢用全力,还得护着点小丫头别磕着碰着,最后实在失去耐心,把她双手交叉着按在两边,腿也按住她的,呼吸急促,“打人的毛病跟谁学的?谭耀祖?” 她冷声放话,气势不减,“我打死你。” 谢蕴又气又笑,一点点松开手,“差不多行了。” 看她呼吸更急促,外套还半挂在身上,一定憋坏了,谢蕴隔着厚厚的羽绒服虚打了下她的屁股,“上楼换衣服去。” 举动太顺手,那一下也说不好是什么身份关系出发的,他掩饰着坐在旁边点了支烟,看谭怡人冷脸起身,头也不回地上楼。 后来过去小半个月他都不清楚她那晚为什么发疯。 直到高三上学期期末成绩公布,助理提醒他明天是谭怡人的生日,他们谢家都是过阴历的,记她的自然也是阴历。 鲜花蛋糕带回家,谭怡人勉强赏脸,在暖光灯下鲜有地露出了些温和表情。 “上次就因为我晚回来错过你阳历生日了,所以跟我耍驴?” 她闻言低头看向盘子里的菜,“你自己不守信用,别说我无理取闹。” 谢蕴承认,当初答应了25号就回,也不是考虑到她生日,机票都已经订好了。但临时跑了趟南京,才晚回了几天。 眼下他随口说道:“我不至于不要你。” 一针见血,道破谭怡人内心担忧。 他们两个话都不多,谢蕴简简单单的一句到了谭怡人的耳朵里仿佛就是:我不会不要你,你不用担惊受怕,也不用故意作践自己来证明存在意义。 于是她冷冷瞪他一眼,“你想多了,我生日那天约了朋友出去,上次那个男生也在……” “小丫头。”谢蕴心里一沉,严肃打断,“看好自己。” 他擦了擦嘴,显然半是吃饱半是气饱,对着手拿筷子低头乱点的谭怡人说:“我把手头的事情都安排在了年前,过年带你回老家,来年再开学最重要的事就是你高考,别让我白费心。” 她忍不住在心里说一句“天啊”,谭耀祖从没为她这么上心过,不是父亲不够爱她,只是他践行放养式教育,相比起来谢蕴是真的好烦。 歪头淡笑着回他:“小叔,你真好。” 谢蕴心里抖上一抖,“正常点。” 她低声骂了句,谢蕴没听清,不确定她说的是不是那个词——“傻逼”。 当晚夜深后,她穿着整齐的睡衣进了他的房间。谢蕴从浴室出来,脖子上挂着条毛巾随意擦拭着弄湿了些许的头发,一抬头就看到侧卧的小丫头。 “起来。” 被子里那个身影一动不动,他走近,站在床边,抬腿用膝盖轻轻碰了她一下,“让你起来。” 谭怡人向上一看就看得到头发凌乱的谢蕴,身上同样穿着睡衣,整个人温和年轻许多。她目光柔生生的,谢蕴也想知道到底什么意思。 “小叔。”她张口叫人。 “嗯。”谢蕴敷衍着答。 “你会一直在的,对不对?” 她刘海长长了,有些刺着睫毛,说话间眼神闪烁,又移开了和谢蕴对视。今夜的谭怡人有些温柔稚嫩,谢蕴归咎为是他准许她喝了酒的原因。 “我现在是你的监护人,遗弃你是要负法律责任的。” 肉眼可见她嘴角扬了起来,虽然很细微,此时此刻他心里不禁觉得,她真的只是个小丫头而已,故作冷漠的小丫头。 “那,我们谁也不能遗弃谁。” 声音幽幽的,像是魔咒,笼罩在谢蕴的耳边心头。仿佛他微微颔首,咒语就立刻开始发挥效用,违背者受万箭穿心之苦,还要不得好死。 谢蕴把毛巾彻底拽了下来,丢在旁边的床头柜上,开口说了别的话题,“谭怡人,你期末考试考班级倒数第五的事情怎么解释?” 本想让她好好过个生日,明日再议这件事,现在情况有些险,他不得使一招围魏救赵。 感觉得到那语气中有些轻蔑,少女也忍不住为自己挽回些颜面,“我有两科交的是白卷。” “你们班主任让我明天去学校。”拜谭怡人所赐,他要被开小会了,“交白卷很酷?” “还好。” 谢蕴彻底告败,开始扯被子,“回你自己房间睡觉。” 谭怡人静静躺在那,像是深信谢蕴不敢碰她,低声开口,“那你把我抱回去吧。” 听到这个无耻的要求,他忍不住皱眉,“你没长腿?” 她继续说:“我爸以前总是很晚才回家,我有时候在他房间睡着,他回来了再把我抱到自己床上,有什么不对吗,小叔?” 她刁难他,他就在心里慰问谭耀祖,弯腰简单直接地把人打横抱起来,反正又不是第一次,怀里的人还知道勾着他脖子,真是活祖宗。 放到她自己的床上后,谭怡人无声钻进了被窝,一副要睡觉的样子。 谢蕴鼻间都是她身上的味道,不知道是衣服上喷了香水还是沐浴露的作用,余光瞟到她床头柜上又放着一盒烟,他顺便带走。 “睡觉,烟没收了。” 她沉默应对,室内只留一盏橘黄色的小夜灯,肆意渲染着温情,无边蔓延。 将近十二点,谢蕴提着一双淡蓝色的毛绒拖鞋,无声推开谭怡人的房门。 拖鞋被整齐放在地上,他另一只手拿着个古典雕花的首饰盒子,轻放在床头柜上,那是给她准备的生日礼物。 本来打算转身就走,看到她刘海戳着眼皮,还是伸手把那扇头发分开,露出小块光洁的额头。 此情此景,人事两相安,寒风吹雪夜,燃灯暖屋中,他总觉适合在她额间印下一个晚安吻。又立即打破自己的龌龊想法——这是外国人的做派,他也没有过留学史,装什么浪漫。 大拇指腹代替唇瓣,轻轻在她额心触碰,稍纵即逝。 男人低语:“生日快乐,小丫头。” 同时,楼下挂钟的秒针、分针、时针齐扫到12,宣告新的一天到来。 灰姑娘在这一刻落荒而逃,谢蕴不慌不忙,自认心无杂念地带上门,回到他长出栀子花香的床上。 第16章今生 谭怡人十七周岁生日,收获一对圈口恰好到宛如定制般的鸳鸯镯。她不懂水头,只知道底子都十分清透,里面的飘花澄澈相称,即便外行看着也会觉得价值不菲。 她抱着盒子在床头发呆许久,来不及洗漱,就跑到谢蕴房间发出疑问。 谢蕴当时正在桌前怔怔出神,听到声音后看向门口的人,“怎么了?” 谭怡人重复:“你送我的?” “嗯,戴上吧。”语气轻描淡写到让她以为手里拿的是劣质假货。 她不凑近,在他看不到的背面无意识抓紧门板,“是不是很贵重?” 谢蕴注意力放在他自个儿眼前的东西上,回应难免有些漫不经心,更别说送出去的时候就已经是下定了意思的,无需置疑。 “戴上了就别去酒吧了,是值点钱的。” 她已经很久没去过,却不愿意跟他说,垂眸盯着那首饰盒子,把每一个雕花篆刻心头。 “哦。” 他没再应声,谭怡人便带上了门,她沉浸在小心思里,自然没注意到谢蕴若有所思的神色,更别说桌子上放着的东西。 那年临近除夕,谢蕴带着谭怡人坐上回哈尔滨的飞机。 两人头半个月就在讲条件,她不愿意多呆,肯答应回去已经是不易,最后谢蕴以高三要提早开始补课为由搪塞住了谢女士,也算给小丫头了个满意,还借机帮她多报了几节家教课。 不过两小时的航程,她居然睡了个整场。谢蕴把手里那本剩了个尾的书看完,又自己译了几页英文资料,回过头发现她还在睡。一时间心里有些莫名,拿出手机静音后,对着那张脸拍了张照,再状若无意地归为原位,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谢家上了年头的祖宅里,经过近一个世纪的变换更迭、修葺改造,如今中式古典的风格为底调,还融了些俄罗斯设计在里面。 谭怡人毫不留情地在谢女士面前说“不伦不类”,连谢蕴眼神示意都不做理睬,果不其然当晚热闹之外听到老太太在房间里跟谢蕴数落自己。 不能叫老太太,谢女士不乐意,她保养得宜,最不想听家里小辈叫她奶奶。 谭怡人擅长扮酷,看起来对此毫不在意,抱着膝盖坐在回廊边的石台上,偷吸一支烟,烟灰都掸在干净的大理石地面,和近百年前那个每每心烦就掸一地板烟灰的男人如出一辙的不道德。 回大连之前,谢蕴走完了所有的礼,祭好了祖宗,亲自驱车两小时,带谭怡人去了趟绥化。 最终目的地是兰青山。 其实他们到的是个傍山酒店,最适宜的22层,一出阳台就看得到兰青山全貌,原始野生绿意盎然,山势逶迤,壮阔之中又带着难以名状的柔意。 她总觉得心安,是真真切切的此间怡人。 开口却说:“你叫我起了个早就为了看这个?” 谢蕴一手轻轻搭在她肩头,仿佛按下了谭怡人那根邪恶的尾巴,还按下了她接下来嘲讽的话。 “这是你的。” 她沉默,空气太纯净,目之所及都是翠毓,任谁心情也要好上几分。 可谢蕴又飘飘然地加上了句,“不久后就会彻底变成我的。” 谭怡人:“你是不是有病。” 后来她高三最末的半学期开学,又是誓师大会又是倒计时,搞的谢蕴比自己当年高考还紧张。正如他所说或者承诺的,那半年他大多数时间都在家,要不是被谭怡人撞见几次他开视频跟人谈事情,她都要怀疑这个男人在坐吃山空——吃的当然是指谭耀祖留下的遗产。 那天她模拟考试,学校大发慈悲地免去了晚自习,终于在天黑之前回到家,谢蕴穿着身家居服坐在沙发前看书,要不是身上还背着书包穿着校服,她一定觉得自己是早出晚归工作养小白脸的那个。 虽然眼前的“小白脸”年纪有些大,胜在质量好,也不算亏。 随手脱了外套扔下书包,把他面前的那碗切好的水果拿起来就吃,谢蕴眼神沉沉地望过来,被她一个冷眼飞过去。 “你是干什么的?这么闲。”她窝在沙发一角,冷声问他。 谢蕴翻了页书,那书把他整张脸都挡住,闻言给她点了点封面,谭怡人便看到骨节分明的手指触碰到的两个楷体字:釉刻。 下一秒却伸腿给了他一脚,“我刚答了整天的卷纸,回家还让我猜谜?” “……”被她这一脚踹得莫名,谢蕴不跟她计较,挪动身子靠远了些,“古玩收购。” “哦,倒卖古董的。” 他脑海里不禁浮现鱼龙混杂的古玩市场,脚踩染灰拖鞋手盘劣质蜜蜡,一边说话一边剔牙,“您擦眼睛瞧好,这可是缅甸老坑翡翠,三百真不贵。” 开口还是放弃解释,“对。” 她把盘子里的水果吃了个精光,叉子丢进去叮当一声响,再放回茶几上,谢蕴挪开了些眼前的书,旁观全程。 “这个镯子……”她晃了晃左手腕,纤细的腕间挂着抹清透翠绿,“我只戴了一个。” 谢蕴了然,她每天要上学,右手不方便,“嗯。” 想了想又加上句,“另一只收好了,将来可以给你女儿戴。” 她忍不住发笑,勾着嘴角又带着点嘲讽,“你想多了,我讨厌小孩。” 他点头,煞有介事地说:“那你应该理解我现在的心情。” 谭怡人反应了几秒他话里的含义,理解过后又伸腿踹了过去,因为谢蕴躲远,她便凑近了些。 男人低声呵止,请求休战,“停。” 她扯了个抱枕靠在沙发里,微不可见地打了个嗝,刚刚一口气吃了太多水果,亟待消化。 旁边又传来他的声音,“谭怡人。” 她应和,“嗯?” “你刚刚吃水果的叉子,是我用过的。” “……” 客厅里一时沉默许久,直到谢蕴已经又拿起了书继续看,她却起身穿上拖鞋,转而在他没有防备的情况下手脚并用地招呼上来。 相处大半年,他早摸清楚了她这个一言不合就动手打人的臭毛病,放下了书就要拿她,小丫头也留了心眼,立马踩着拖鞋踢踏着跑上了楼,逃亡一般头也不回。 他打算穿鞋追上去,却发现自己的那双男士拖鞋已经不见,目之所及只有她的那双,小而窄,自己怎么也穿不下…… 只能转身对着楼梯喊了句:“谭怡人,我等你考试成绩下来。” 魔星,他满脑子想的都是这个词。 谭怡人成绩差得太多,早先谭耀祖又放养且娇惯,从不严厉督促她学习。谢蕴来后,从两人真正熟识开始,她才算拿出了些学习的诚意,那也是高三上学期结束后的事了。 她这所高中是当年谭耀祖花了钱给送进去的,成绩优异的学生数不胜数,最后那个学期她课程堆得很满,家教接连往家里来,成绩却还是中下游飘荡,谢蕴总觉得她没彻底学进去,又忍不住反驳自己,也许她真的只是如谭耀祖一样有些平庸呢。 这么一想,有些话就咽了回去,让家里的阿姨常给她坐些爱吃的东西,成绩这回事还是别过分在意。 但那半年每天晚上二楼走廊的灯,都是他看着谭怡人房间归为黑暗后关的。 入夏前的一天,当时已经很晚了,日期越来越接近高考,满城的考生都在紧张状态。他不知道多少次推开自己的门,看她房门下面的那一条缝隙仍旧没有变暗,再确定手腕上的表走到了凌晨一点。 谢蕴站在她门前,想着小丫头是不是忘记关灯,便直接开门进去。第一眼下意识地往她的书桌那看,椅子上空荡荡的,第二眼才发现房间空地的那块地毯上放着张小桌子,桌面上趴着个人,正坐在地上。 可不正是谭怡人。 他还以为听到的啜泣声是幻觉,她一抬头看过来才发现不是。 小丫头哭了,哭相惨烈,平时那张过度冷淡的臭脸终于崩塌,她要短暂做会儿正常少女。 谢蕴坐在她旁边,生涩又生硬地问:“怎么了?” 她埋头,语气无礼又蛮横,“你凶什么?” “……我凶你了?” “傻逼。” 威风着骂完这句又委屈兮兮地抽了下鼻涕,谢蕴忍住了要收拾她的劲儿,大掌覆上她的头,她头发留得很长,黑而直,挂满肩背。 “别哭了,给我说说。” 她不理,他只能继续说,“……别哭了。” 说来说去还是句“别哭了”,他不会哄女人,也不会哄孩子,更别说不知道哄她到底算是哄女人还是哄孩子。 不到几分钟,他一手拿着纸巾,另一只手用力把她拽了起来,本想强行给她擦眼泪,谭怡人却顺势抱在了他怀里,谢蕴眼见着她满脸的泪蹭在自己刚换的睡衣上,甚至不知道有没有鼻涕。 她声音带着颤抖,哭着叫了句“小叔”,谢蕴心软,再不纠结,把人搂住,无意识地轻拍她的背,纸巾也落在一边无暇顾及,空出的手揽住她的头。 空气中有温柔的因子在泛滥,两人一个沉默一个低哭,逐渐地都归为沉默。 她哭够了,还有些抽搭,像打嗝似的一下又一下,在他眼里是上了奇怪发条的小兽,用咯咯叫来无力地发泄不痛快,可爱又可笑。 直到怀里的人彻底不哭了,谁却都没松开,不论是他护在她脑后背部的手,还是她环在他腰间的臂,少女房间寂静之中,两颗心扑通扑通地跳,谁都想抑制住这份不应起的情愫。 谭怡人闭着眼睛,好像安慰自己这样就算是睡着,也就不用顾及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谢蕴不行,他没有脆弱的理由和借口,只能率先道破沉默。 “想你爸了?” 她轻轻摇头,两人还维持着姿势,她下意识地在他衣服上蹭自己脸颊上凉透作痒的泪水,谢蕴更加心乱如麻。 “我其实每天都想他。” 这种话她平时是绝对不会说出口的。 “那哭什么?”他长了教训,紧接着小心加上句,“没凶你。” 她不在意,说出口又有些卷土重来的哭意,“数学太难了,我算不出来,那道题我做了一个小时,是不是答案写错了啊……” 谢蕴那一刹那感情复杂,先是放下心来,没什么大事,又有些失语的诙谐感,竟然为了一道题钻牛角尖,最后还要感叹,她这个年纪,骨子里仍旧是个小丫头,平常再故作高冷也没用。 “你起来,我给你看看。” 他记得她学的是文科,文科数学应该不难。 怀里的人摇头,莫名其妙又开始哭,像是把谭耀祖去世后没在他面前哭过的份额在这晚一股脑儿补回来,他甚至没有心情去看现在几点,整个人慌忙又无奈。 她呜咽了好久,泪水一点点渗透进他的睡衣,一言不发着直到眼眶泛红、呼吸急促。 “我想我爸爸了……” “小叔……” 腰间被锢得发出细汗,胸前更是乱作一团,她腕间的玉镯隔着薄薄的衣料感知明显,好像自腰后开始生出一根肋骨——痛极爱也急。 他收紧手,她也同样,他们前所未有的亲近,在一个情绪爆发缺口后仓皇崩塌的夜里。 第17章今生 上天啊,是你非要他们亲近,这不是他们的本愿。 没多久她就睡在他怀里,呼吸安谧。 谢蕴僵直背部,搂着她许久,大概是听得到那绵延的呼吸,心莫名地安静,甚至隐约总有一种淡淡余生的感觉。 “此心安处是吾乡”,果然诚不欺我。 他腾出右手,长臂一伸,拽过来那几张被揉皱了边的演算纸,同一道题做了不下四五遍,确定了她就是跌在了这里,谢蕴无声从头看起。 没看两眼,他就哑然失笑,甚至想把怀里沉睡的人叫醒,让她看看那第二步就写错了的sin60°数值,后面的结果自然一错再错,远离标准答案十万八千里,谁也召不回。 挨张纸看了下,全部都是把sin60°错写成√2/3,她显然太累,对此毫无察觉,一错到底。 小马虎。 谢蕴抽了支红笔把那个写错的数值圈出来,再在空白处演算了一遍正确的,轻轻放在桌上,至此算作彻底解决,不过是芝麻大点儿的小事。 伸手把她的刘海拨乱,那举动间目光柔和,他自己都未察觉。 谭怡人第二天醒后自然不会承认昨晚的崩溃大哭。 这点两个人都清楚明了。 那一夜的惊慌失措好像立刻就翻篇,她依旧扮臭脸,谢蕴淡淡旁观,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唯一有那么些的变化,是她偶尔无意间展露的亲近,下意识的举动,谢蕴猜她一定不自知。 高考倒计时迈入个位数的那天,她房间里的台灯坏了。 谢蕴看着门口熟悉的身影,怀里捧着几本书和本子,手心攥着两支笔,“做什么?” “台灯坏了。”人已经径自坐在他对面,像模像样地翻开了书。 “怎么不去你爸的书房?” “我怕背后发凉。” “自己亲爸还怕?” 她冷脸,抬头扫他一眼,“我要学习了,你安静点。” 谢蕴忍不住打趣她,“别难为自己。” “多谢,我知道。” 最后他说:“明天给你买新台灯。” 她余光盯着他桌子上的那盏,低声应了句“嗯”。 谢蕴忘记买台灯。 代价是自己的桌子上被她分走半壁江山,上面越来越多的高考模拟卷,盖住谢蕴的那些工具书。 宽大的桌面中间好像有一条无形之中泾渭分明的楚河汉界,他们各占两端、互不打扰。 谭怡人总觉得熟悉,谢蕴同样难抑心头莫名。 直到他桌子上出现了一个不该出现的东西。 那是一本纸页泛黄的旧册子,用粗线装订好,如同一本书,可里面却是实实在在的墨迹随写。 谢蕴说,这叫手札。 民国时北京造纸厂的用材,将近保存一个世纪之久, 略有泛黄。她伸手想拿过来看看,又不敢触碰,其中夹杂着的小心自己也不知从何而来。 “这算古董?一百年了。” 他回答得有些沉重,“没什么价值,世家小姐的日记而已。” 她直言不讳,“你皱什么眉?” 许久,他叹了口气起身,把那本手札递过去,放在了她的错题本上,两个世纪的碰撞,十分迥异。 窗前传来打火机滋啦一声,他点了支烟,谭怡人不用扭头看都知道,很快便传来烟味。 “那是谢家的小姐,南京洋楼里带回来的。” 她心头钝生生地疼,呼吸趋于缓慢,摸着那本手札的封页不忍翻开来看。 “去年年底我临时去了趟南京,早年谢家的一栋洋楼要拆了,民国时也是座气派的小公馆,那位小姐住过一阵子。” 谭怡人沉声打断,“别说了。” 谢蕴没当回事,继续说:“我回来总共带了两样东西,一个是这本手札,再就是鸳鸯镯。手札撕掉了好些页,你摸得出来,厚度都已经削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玉镯保存得好,像是从没打开过,但这俩都是老北京的做工……” 说到这里他终于不说了,因为听到身后传来重重的摔门声——她出去了。 晚饭两人吃得很是冷淡。 饭后没一会,她又来到他那儿学习,仿佛下午的莫名其妙是幻觉,谢蕴忍不住看了她几眼,桌子下的腿便被谭怡人踹了脚。 本想问她发什么疯,可赶上如今各大高校作为考场已经闭校,周末就要高考,说出口生生转变成安抚的话,“这两天多休息就好,不用学得太刻苦。” 一切几乎在这时候就已经定下,再有那么些许名为运气的东西也不在人可控制的范围内。 她埋头不答,谢蕴已经移开目光,低声敲打着键盘回邮件,她蓦地向前探身,扒在他电脑上方,目光沉而深。 “你有没有看过那本手札?” “大概看过。” 以他看任意一个老物件那样看,没仔细读过内容。 她显然看得出来,忍不住垂眸,谢蕴看得出其中的失落,伸手拨乱了她的刘海。 “怎么了?” “没怎么。” 像他习惯了她一言不合就动手那样,谭怡人也不知道从何时开始习惯了他爱弄她的刘海。 画着函数图的演算纸上,一方空白处,她下笔有些凌厉,字如其人,随意又慢腾腾地写下去。 “皖南又打仗了……” 于谭怡人来说,关于夏天的回忆并不轻松。 高一结束的那年夏天,谭耀祖的的身体应该已经检查出毛病了,他开始酗酒,常常喝个大醉后把自己锁在书房里。他是个好父亲,是一个不太擅长又努力进入角色的好父亲,谭怡人面冷心热,在门外听谭耀祖痛哭声,听他嘴里说着后悔对不起之类的话,她无从开口关怀,甚至家里没有第三个人听她倾诉。 高二结束的那年夏天,谭耀祖猝然去世,谭怡人独自承受一切,满心惧怕无助,直到头七才等来救世主一般的谢蕴。其实完全不知道会有这样一个人来,只是他到了,就会让你凭空生出痴等许久的错觉。 高三结束的夏天,她高考慌忙,毫无心理准备地接受难看成绩,再在太阳大得仿佛要吞噬融化人间的一天去了南山陵园——祭奠谭耀祖。 朱淑真写“谢却海棠飞尽絮,困人天气日初长”,符合谭怡人眼中的夏。 那时候报志愿的日期已经截止了,她瞒着谢蕴,在最后一天删掉了所有志愿信息,提交空白。 而站在谭耀祖的墓碑前许久,她才收了遮阳伞,摘下墨镜,却转身埋在谢蕴肩头,无声落泪。 那是谢蕴第二次见她哭,谭耀祖去世一年整,他们相遇一年整。 因为是祭祀,两人都穿了一身黑,大太阳照得人睁不开眼,搂在一起又更热上几分,谢蕴伸手拍她的背,低声安抚。 “小丫头,你长大了。” “你很快会读大学,年底就满十八周岁成年,我把房产转给你,你可以迁出去自己立户口……” 她打断,“你别说话,行不行?” 带着重重的鼻音,冷声也染上几分底气不足。 谢蕴听从沉默,任她泪水蹭在自己干净的西装上,感觉热得胸前都已经开始出汗。 直到她止住了哭意,低头用手擦干净眼泪,又踮起脚尖,双臂从在他腰间变为了搂住脖颈,她开口声音就在他耳边,谢蕴整个人有些僵硬。 她说:“小叔,你忘记答应我的话了?” 他一时间不知道她说的是哪句,但是确定他答应过的话就不会赖账,“没忘。” 下一秒猝不及防地,她扭头在他脸颊印上一吻,外人看起来像恋人,可谢蕴也许是潜意识地,暗示自己那是小辈对长辈的亲吻,很纯粹。 她也不解释,随后就与他分开,戴上墨镜又撑开伞,一边做这些动作一边说:“别骗我,我不喜欢被骗。” 下山路上,他偷看她几次,却发现她似乎比他还泰然,谢蕴忍住了开口问的冲动,他年纪摆在这,不至于这么较真。 谁也不知道,这一路沉默之中,心跳加速情绪异样的并非只一个人,而是两个人。 等录取通知书的那些日子,大概因为谭怡人早就知道等不来任何消息,反而显得谢蕴比她还期待。 依旧平常那样两人各自占据沙发的一边,井水不犯河水,她拿着瓶指甲油在涂,频频瞟向他,谢蕴看出来她的犹豫,还以为她在为录取通知书担心。 “最近怎么没出去玩?”他记得她有很多朋友,虽然大多是谢蕴眼中的狐朋狗友。 谭怡人也承认,她交的朋友确实就是狐朋狗友,因为谢蕴盯得紧,再加上她自己也没什么心思出去野,高三这一年疏远了很多,独来独往也还算自在。 见她又沉默,谢蕴略微迟疑,还是拿出了长辈的态度,“录取的事情不用太在意,你认真对待就够了。” 她斜他一眼,“你是觉得我跟我爸一样平庸,所以安慰我努力就好?” 他确实有些个意思,但这种话自然不能承认。 谭怡人拧好了指甲油的瓶子,抱着膝盖扭头望他,说出本来就想说的话,“我要复读。” 谢蕴彻底合上了书,微微坐直了些身子,“你说什么?” 谢女士知道肯定要疯了,她巴不得谢蕴赶紧安排好这个魔头读大学,好尽快回家里那边,接手她公司的事情。 “我说真的。” 他神情无奈,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回应,“你知不知道如果复读,我还要在这陪你一整年?” 这句话彻底惹恼了她,起身就走,“那就给我留下学费然后你回你们谢家那边,我也不想见到你。” 又说气话。 谢蕴坐在那想了想,随即释怀,他有什么不乐意的,她有上进心是好事。唯一犯难的事情就是谢女士那边如何应付,他这一年大多整体清闲不少,不算难捱。 茶几上放着一小瓶与周围格格不入的指甲油,他盯了很久,直到起身准备上楼时,顺便带走。 她总爱丢三落四,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 敲三下门后直接推开入内,他手里拿着那瓶指甲油,老老实实地送过来。 而目之所及,谭怡人靠在床边,右手指尖夹着一支正燃的烟,左手则拿着上次从谢蕴那儿顺走的手札,齐刘海黑长发,眉眼淡漠着看得认真。 燥热的夏天里,少女露出长长两节细嫩的腿,末端脚指甲上缀着抓人眼球的水红色,一块、两块、三块、四块…… 数到最后,从小到大又从大到小,右脚最小的那块光秃秃的没了颜色,她又马虎。 谢蕴目光沉沉,被谭怡人冷声打断神游,“小叔?” 第18章今生 他短促地眨了眨眼,为了掩饰尴尬,严肃走上前要掐她的烟,谭怡人左手执着手札拦他,右手伸很远,生怕两只手碰到一起烧着了。 他用了实力,三两下夺过来就要按灭,被她抓住了手腕,“你就不能吸完?浪费。” 谢蕴喉咙微不可见地动了下,坐在床边,徐徐抬起手臂,就着她吸过的地方覆上,总觉得那白色的烟嘴上蹭着她淡粉色的唇膏,还有股烟草之外的香气。 眼神对上她的,谢蕴故作冷淡地说:“太难抽了,没有下次。” 她淡笑,带着几分嘲弄和撩拨,“你来干什么?” “这个。”他张开手伸到她面前,男人的掌心放着那瓶眼色鲜亮的指甲油,还善意提醒,“你右脚的小指甲忘记涂了。” 她看了眼指甲的功夫,谢蕴已经吸完了最后一口,按灭了烟蒂后顺走了她床头柜上新拆的那盒烟。不知情的以为他是个偷烟的惯犯,只有谭怡人知道他是在例行没收。 下一秒,她向床的另一边挪了挪,手里还攥着那本手札,撑着上半身随意翻看,白花花的右腿探了过去,谢蕴眼前一晃,无声叹气。 还要明知故问,“做什么?” 她声音少有的轻快,视线分毫不给谢蕴,只专注那本泛黄的手札,“你帮我涂,我没戴眼镜看不清。” 白嫩的脚背就在他眼前,她的脚踝搭在他腿上,谢蕴沉沉地看着,许久,许久,久到谭怡人把写得细细密密的那页翻过。他吞回了问话,本想问她刚刚在楼下不是也没戴眼镜——谭怡人有低度近视。 她同样在偷偷注视着他的举动,接着,男人的掌心短暂覆在她脚背上拿住,指甲油的刷头清凉地拂过,小巧的甲片一下子就被刷了个满,红果果的娇俏颜色总算齐全。 他做完便松开,扯了床尾随意放着的一张薄毯搭在她腿上,“你也不小了,注意些。” 她扭头看过来,满目执着认真,盯着他说:“注意什么?” 要他芒刺在背,“小叔……难道不是永远都是小叔?” 谢蕴语塞,满腔的进退维谷,只能哑着嗓子,很是敷衍地答:“是。” 然后放下手里的东西后大步出门,她只当做是落荒而逃,抱住膝盖看自己的双脚上整齐漂亮的指甲,笑意盎然。 后来的日子大同小异,谭怡人复读、开学,谢蕴放慢了工作节奏,偶有出差。 每当回想起那两年的时光,心里都有些侥幸,尤其对于谢蕴来说,安逸自在,让人难免觉得不真切。 那年的跨年夜,高三学生也有一日假期,谢蕴远赴云南,返程航班延误,伴着浓重夜色到家时,赫然已经过了十二点——2014年了。 行李箱丢在门口未动,怕惊到了楼上睡梦中的人,径自去她房间却扑了个空,短短几秒上演心惊,想她是不是因为自己迟迟未归而出去会狐朋狗友,推开自己房门后收获惊喜。 她睡在他的床上,那张沉静的面庞,不知是谢蕴的心里暗示还是当真如此,更臭上几分,隐隐散发着寒气,安眠时也不忘微微皱眉,让他猜测许是做了不太愉快的梦。 谢蕴草草洗漱后回到床边,他累极,和她保持距离地靠着,盯住那张脸,神色复杂,又忍不住伸手去拨开她的刘海,余光瞟到她身旁随意放着的那本手札。 手札被拿走,先是放在了他那边的床头柜上,略微犹豫后,还是打开了抽屉放进去。 再转过身撑着头,不知操着的是何种心态,好像缺席了那么久的岁月,少看了那么些次的容颜,都要在今夜补回。 补不回来。 他眼皮缓缓搭上,北方冬天的室内温暖而干燥,鼻间萦绕着淡淡香气,她不焚古香、不掸香水,衣柜里喜欢放香片。上次是栀子味道的床,这次大概是铃兰,不对,他应该想的是她为什么睡在了自己的床上,或者是自己为什么没把她抱回去。 想到了上次她说以前谭耀祖晚归,她就会睡在谭耀祖的床上,那照这样来看,她是在他身上转移对父亲的依赖,她实在缺失太多关爱。 那为什么没把她抱回去,他太累了,也算情有可原? 最后的意识是:2014年了啊,他又老了一岁,小丫头也要过生日了。 谭怡人从跟谢蕴一起生活后,生日也跟着他们谢家的老规矩来,过起阴历了。 第二天清早,谢蕴感觉到胸前有动静,睁开眼就发现她在自己的怀里,不知道是他主动揽过来的,还是她上赶着凑的。 四目相对,都是一顿,随后无声地分开,好像彼此默许这只是巧合,谁也没当回事——抑或是假装没当回事。 谢蕴先起身拉开了半边窗帘,“昨儿回来晚了,新年快乐。” 她扯了被子蒙住头,明明自己衣服上的香气并不淡,还是觉得闻到谢蕴身上的味道。 隔着被子,冷淡的女声有些闷,“我以为你不回来了。” “航班延误,不是我不想回。” 他简短地解释,在窗前站了会儿后准备去洗漱,身后传来她假装高冷的腔调。 “新年快乐,小叔。” 那年谭怡人生日,正赶上谢蕴助理澜溪也在大连,叔侄俩都还算喜静,生活略显单调,故而请了澜溪一起吃饭。他早先就问过她出去吃还是在家里,她说家里就好,考虑到的是喝酒不用顾忌。 那天晚上确实喝了酒,三个人都有喝。 吃饭时喝的是红的,饭后她们俩又凑在酒架前调鸡尾酒,谢蕴在沙发前看着电影频道随便播放的一个无厘头喜剧片出神,对谭怡人递过来花花绿绿的一杯拒绝明显——他在一些事情上真的很古板。 澜溪也才毕业没两年,再加上谭怡人早熟,两个人看起来像同龄的小姐妹,谢蕴神志清醒,“差不多就停下,跟没喝过酒一样。” 谭怡人冷眼白他,扭头不知道跟澜溪又使了什么眼色,澜溪笑说:“我可不赖着了,你看看他,都快拿我当侄女管了,我是领工资的。” 说罢就要走,九点钟,还不算晚,谢蕴顾虑她安全,亲自下楼把人送到路边坐上车。 谭怡人栽在沙发里躺得散漫随意,她早两年叛逆的时候没少跟朋友出去喝酒,酒量不算差,但最近一年多喝得少了,甚至大半年滴酒未沾,因此有些眯着眼睛微醉,迷迷糊糊听得到谢蕴和澜溪在门口换鞋穿衣服的细微声响,还有不真切的聊天。 “……她还上学呢,你也真纵着她喝。” “早该读大学的年纪了。” “刚给你拿那杯是不是还在茶几上?你去拿走吧,喝醉了就难受了。” “她有数,混着呢小丫头,我管不住。” “你去看她吧,我自己就行。” “送你下去。” …… 总共没几分钟,门口传来开门关门声,她扭头贴着沙发背,手盖住半边脸,不知是有几分醉。 谢蕴带着些寒气到她旁边,余光瞟到刚刚给他调的没喝的那杯也被她喝光了,让人头疼。 伸手拽了两下鸵鸟一样缩起的人,“困了上楼睡。” 她扭动着躲他的手,却又再被抓住,心里有些烦。谢蕴无奈,刚弯腰打算把她抱起来,冷不丁谭怡人一巴掌招呼过来,打在了他肩颈处,火辣辣的,她就是想让他疼。 “臭毛病。” 他念了句,把她双臂按下去制服住,谭怡人又开始上脚,两个人一个使全力,一个使五分力,在沙发上打得你来我往,伴奏带是电影频道放映的老片子里的台词音。 实际上她力气很小,本就不大,喝了酒更绵软无力,没两下就被他从上至下按住,动弹不得。 被桎梏住的少女瞪着眼睛剜他,刘海乱糟糟的,双唇微微分开喘着气,谢蕴还算正常,回看着她,两人以一个奇怪的姿势僵持,眼波中有暗流涌动。 他觉得她有些醉了,而自己本就没喝多少,在外面走了一趟回来,更加清醒。对视不过几十秒,彼此加重的呼吸声都几近平复,谢蕴缓缓松手,打算起身,却被谭怡人伸过来的双臂勾住脖颈。 她翻身把他按在下面,转为自己在上,那一瞬间好比电光火石,发生太快,说不好是谁更主动或是更快一分,四目中都有殷切情意心照不宣,他亦从后面按住她的颈——随后猛烈地吻上彼此,带着急不可耐,她咬他的唇,他探入掠夺她的舌,呼吸再度加重,一发不可收拾。 在这场蓄意已久又前路未卜的情动里,他们分不清主犯从犯,只是同谋。 他显然不够,扣着她后颈的手很用力,吻得也重,两两交换酒气,只觉得她贪心,那杯鸡尾酒一定加了许多果汁,好甜。 男人另一只手勾着她的腰,眨眼间又把她按在下,顺着衣尾触碰到一丝皮肉,无意识地摩挲。 谭怡人觉得颈后被他攥得很疼,腰部又有异样的酥麻,所有的呼吸都被他夺走,脑袋里昏昏沉沉…… 客厅里弥漫着暧昧气氛,电视里那部黑白的英文片不知道在讲些什么,昏昏催人睡的伦敦腔,低沉而絮密,还没他们接吻的声音清晰。 呼吸加重,氧气也变得稀薄,寂静暗沉之中夹杂着情欲,突然传来一声娇吟的闷哼——他在咬她软嫩的舌,挑弄敏感的上颚…… 夸张到吻了一个世纪之久,谁也不愿意松开,两人挤在沙发里,他的手仍旧攥着她的后颈,像是怕她立马逃跑。 谭怡人不逃,喘着粗气覆在他胸前,闻着莫须有的谢蕴的独特气息。 谁也不说话,可总要有人打破沉默,不明不白只能是一时的,他们深谙逃避不是长久之计。 她转身背对着他,头埋向沙发,谢蕴自后贴上,遵从心意地搂住她,头埋在谭怡人颈后,用唇舌含住肌肤细吻,像是为他捏红的那处弥补。 空气中又隐约飘荡着无望的因子,她一定醉了,酒精催发无意识流泪,明明被他亲吻的地方那样的柔软,想要更多,泪水顺着眼角滑到他手臂,浸湿衣料,谢蕴一定感知得到。 她声音冷清清的,有失落,也有怨怼。 她说:“为什么,为什么你姓谢啊……” 她彻底醉了。 谢蕴埋在她颈间,头发乱了,忍得眼睛都泛红,对此一言不发,只能把她搂紧,再搂紧,无从开口也无法作答。 第19章今生 后来他抱她上楼,先是去了洗手间,她吐得厉害,呕到眼睛充满泪水。人坐在马桶上,他用热水浸湿了毛巾,以一个从下向上的臣服姿态给她擦脸。 她心里忽然觉得好些尘封的委屈都在被抚慰,频频向上翻弄眼睛,谢蕴看出来她的强忍,把人搂在怀里低声安抚。 彼此之间都有藏在心底的话,谁也说不出口。 谢蕴的床上,他哄她入睡,手掌轻轻拍打,谭怡人不止疲乏,头也晕沉。 男人频频吻她额角,低声许下承诺,“今后我会一直陪着你,再也不丢下你。” 不知她信不信,眼见着睫毛抖了抖,随后呼吸平稳,人睡着了。 他心内如同重获至宝,对于以后如何将来如何,做好了不管不顾的准备。 “有些事情,还是不知道更好,对不对……” 那个寒假是她不可多得的最珍贵回忆,倒有些“山中无日月,寒尽不知年”的意味。 她喜欢依在谢蕴怀里看书,最喜欢做的是文综选择题,谢蕴什么都懂,一道题便能扯到唐宋元明清,她给个笑模样回应,他便讲得更多,就连问他野史也知无不言。 谭怡人本觉得学文科出身的男人自带股酸腐气息,可谢蕴大概因为不说话时表情太严肃,声音也浑厚深沉,像极了北方的感觉,她打心底地钟爱。 她被他迷惑了,时常不受控制地主动吻他,手也不规矩,他做戒色僧人,做禁欲师长,扯了她没做完的题让她清醒。 “你如果主动吻我,我明天一定不打瞌睡。”她如是说,指的是明天上补习班。 谢蕴小心端详着手里的那枚清末印章,指腹温柔地抚摸,好似那印比女人还要合他心意。见她冷眼扫过来又挪开,记下了几处瑕疵后才缓缓开口。 “上了床再结算。” 她不禁扬起嘴角,还要故作冷脸刻意忍住,下一秒被谢蕴打断所有旖旎,“上一道题写错答案了,再看我就回你自己房间去。” 向上一看,可不是在A选项上打了勾,括号里却写了B。 “谁稀罕看你。”她短暂放松宣布结束,低头再也不理他,等一个晚上结算。 阳春三月,谭怡人再度高三开学,一回生二回熟的事情,没什么新意。学期初谢蕴以小叔身份出席家长会,无意瞥见谭怡人的男同桌约她一起吃晚饭。 她自然拒绝了,直到晚自习放学后上了脸色阴沉的男人的车,他一路沉默,忍到两人洗好上了床才别扭开口:“你那个男同学……是不是喜欢你?” “喜欢我的人多了。” 他若有所思,又假装不在意,跟她一起躺下,却又毫无困意,自己都不知道在纠结个什么劲儿。 谭怡人暗骂他闷,一把年纪还要装酷,手顺着衣摆探进去摸他胸腹的肌肉,又被他按住,“睡觉。” “你睡得着?” 他才不会回答这个问题。 半晌,她确定自己的手寸步难行,又觉得现在碰到的肌肤触感很好,再加上最近成绩小有进步还算满意,女菩萨大发慈悲一般,在他耳边说出安抚的话,细品又带着丝丝凉凉的撩拨。 “他们都比我小,我只喜欢比我大的。” 看他喉结微微耸动,低哑开口,“大多少?” “那要看你大我多少……” 呼吸被他含住,再熟悉不过地亲吻,唇齿交互,无声搏斗。 直到她被他抚摸着嘤咛,唤出一声“小叔”,谢蕴立即停手,看着远处挂钟显示十二点刚过,今天晚睡了半小时——他如今跟她一起乖乖高中生作息。 伸手关了床头灯,娴熟地把人搂紧。 “睡吧,小丫头。” 那年五一假期,高考考生都在做最后冲刺之时,短暂假日也要在外忙于补课。 谭怡人特地腾出一天半的空闲,和谢蕴去了趟敦煌。 本是他收了邀约,一处新建的禅寺将要于月末开迎香客,闲出些行内人才懂的老物件。她听了非要跟来,谢蕴拗不过,也权当带她散心。 太阳已经毒起来了,她用帽子纱巾把自己围得严实,再加上本就身形高挑,一同的人也说不清谢蕴带的是个什么人物,便当做是他的小女朋友,二十多岁年纪轻轻。 她戴着墨镜扮成熟冷漠更入戏几分,谢蕴不戳穿,却觉得带她来对了——小丫头全程静悄悄的,双手合握着住持随喜赠送的串珠,他一眼看得出来质地较为普通,仅算个纪念意义罢了。 对着佛像还有几处仿古的壁画,心更加静了几分,再加上老和尚在旁边说着偈语、打打禅机,生意人佯装读懂低声回应。满目黄土神佛间,谢蕴自然而然地轻揽住她,他们远离城市,远离人群,像寻常情侣一样公然相拥亲近,再好不过。 回程的航班上,谭怡人靠在谢蕴肩头,闭目下着决定,“我想好了。” 他低声问,“想好什么?” “不跟你说。” 谢蕴无声浅笑,习惯了她有一搭没一搭地折腾他。 她想好了选大学一定不能离他太远,同一个城市最好不过。除了谭怡人自己,没有第二个人知道她有多依恋谢蕴。 六月,高考。 他们同床半年,始终没做到最后一步,谭怡人甚至疑心谢蕴年纪大了的原因。彻底放下学习的担子后,漫长假期再度开始,她夜里百般撩拨,谢蕴严防死守,界限已经濒临被踏破,出不了几日就要举白旗。 谢女士的来电无意中扰乱了这场战果明显的局。 那天她正窝在谢蕴怀里,手里拿着平板和他计划旅行,他接了电话,谭怡人也能听得到对面谢女士的声音,那张隐约带笑的脸便沉了下来。 次日,谢蕴到机场接了赵妍音。 谢家和赵家是世家,据说交情可以追溯到建国以前,具体怎样的情分或是跟哪位老祖宗结的亲,恐怕谢女士都说不清。 赵妍音前些日子去了哈尔滨,自然到谢家祖宅拜访了谢女士,她比谢蕴小几岁,还在上学的时候两家长辈会面的时候跟着见过。谢女士听她要去大连见回国的朋友,非要从中牵线,给谢蕴打电话已经算是提前通知了。 谭怡人听他解释,目光冷淡,脸臭得夸张,“给你安排相亲?” 他摇头,“老太太把话定下了,总得去接,把她送到酒店就回。” 谭怡人本就跟她这个名义上的奶奶不对付,如今更生了厌烦,连带着迁怒谢蕴。从他怀里挪远了些,看谢蕴凑近,一脚毫不留情地踹过去,他无声握住被空调吹得冰凉的脚不撒手,她便扭头不看他,心里已经有了主意,伺机而动。 前世她晚到了,今生怎么也不能重蹈覆辙。 赵妍音到大连第二天,安生不过一日,语气殷切地请谢蕴吃饭,还带了她那个所谓的刚回国的朋友。 谭怡人穿了身乖巧无害的裙子,款式简单到太过素净了些,因很少见她这么穿,想到了他初见她那日误会了是个内向柔弱的小姑娘,谢蕴忍不住多打量几眼,被她毫不给面子地瞪了回去。 这顿饭他本是要拒绝的,还是她点头要去。 悬着颗心怕她在吃饭时想着什么法子折腾他,却发现人始终安安静静的,直到他买单后准备回家。 她装醉,堂而皇之地埋在他颈间,像是撒娇,可在家又不是这样。 赵妍音立在旁边表情有些尴尬,他们俩这幅样子实在看不出来是叔侄,谭怡人不穿高跟鞋尚和她差不多高,说一句好般配也不为过。 她那个朋友也是个人精,见状自己叫了个车,赵妍音满目不舍,和谢蕴道别,“三哥,那我先走了,怡人喝醉,就不麻烦你了。” 谢女士曾有个夭折了的孩子,家里那边一些年纪小的叫他三哥,一个学一个就都这么叫了,没什么稀奇。 赵妍音一开口,他腰间的那只手就攥紧了,谢蕴被拧得皱眉,草草对那两人点了个头,自己叫的代驾也来了,揽着她上了车。 一路无话,吃饭的地方离赵妍音住的酒店近,她到住处后回过来电话,前面的司机听不到,在他怀里的谭怡人听得清楚。 她仰头,张口含住他喉结,手也向下探,谢蕴倒觉得她还不如像刚刚那样狠狠地掐自己,她顾及在外面,回到家里动手也好。 可此时手机那头赵妍音还在说些什么,他没过脑子,只知道在约他明天出去之类的话,谢蕴忍得辛苦,深呼吸一口气,“回去给你答复,怡人在闹。” 随后立马挂了电话,转而按住撩拨的人。他低声在谭怡人耳边问:“你耍酒疯是不是?人越多越好?” 她低头,又回到他怀里,一言不发。 不是什么好事,物之反常者为妖。 果不其然,进家门后换了鞋,她一边往里走一边解裙子的系带和拉链,谢蕴眼见着那条款式简单的裙子落在地上,满目少女动人的肌肤。 他捡起裙子,又有些匆忙地去拉客厅的窗帘,鲜少这么狼狈。 而谭怡人靠在楼梯上,只穿着内衣,歪头朝着他笑,画面冷艳又写满欲望。 谢蕴恍然,她刚刚在外面都是装的,那双眼睛清灵。 “你这么大费周章,就为了这个?” 她在高处,他在低处。 谭怡人避重就轻地答,“那家饭店我吃过一次,味道不错。” 他低头抖了抖裙子上莫须有的灰尘,总觉得她有算计,暂时又说不清楚。来不及多想,她整个人又扑下来,冷淡地面庞下潜藏着热情,开始吻他。 谢蕴触手可及都是她大片裸露的肌肤,刚压下去的火又起来。 裙子重新落地,下一秒把人抱起来进了楼上卧室。 第20章今生 她被按在床上,男人动手三两下就把人剥光,说不上多少经验,只是天赋至此。谢蕴一手扣住她双腕,另一只手攥她下颌,他尚且衣衫整齐,好不公平。 严肃问她:“谭怡人,知不知道在做什么?” 她当然知道,有些急切的不满,心跳加速又佯装淡定,冷声反问:“谢蕴,你到底行不行?” 这是她第一次叫他全名,谢蕴一点也不觉得无礼,甚至暗暗祈祷,她千万不要叫那个称呼,千万不要。 男人皱眉,仍在死守着纠结到最后一刻,“迈出这步就回不了头了。” 她心知肚明,双眸氤氲着望住他,“不是说好了,谁也不离开谁……” 他忍也忍得够久,低头吞灭她最后一字的半个音节,脱掉上衣后又分开,转而到床头柜的抽屉里拿出了盒尚未拆封的东西。 谭怡人看清楚后一巴掌便招呼了过去,谢蕴懒得解释自己早就准备着怕的是哪天跟她在床上忍不住,伸手把她按住,手指就着小口周围的濡湿向里试探,他用温柔手段“报复”她刚刚那一巴掌,舔舐软弱无助的耳垂,她便立马折了八分力,呻吟出声。 细密磨人的吻带着克制惩罚的啃咬从上至下,她一步步溃不成军,胸乳在他的掌心里变换形状,他百般逗弄,肆意撩拨,她沉浸在失控中,浑身多处的快感在滋生,想让他给个痛快。 谢蕴直到她湿得厉害,那处顶在入口,已有些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时刻,还要做最后确认,“别后悔。” 她为眼前处境红大半张脸,绝口不答。 下面已经探入了些许,谢蕴一边顶进一边问她:“有没有过?” 毕竟她曾十七岁的年纪就和异性在楼下接吻,那份大胆着实惊到了他。 这个问题她答,呼吸急促着,胸前又有唇舌在折磨,一句话断断续续,撒谎的事情她怎么能落下,才不会承认是缓解紧张,“有……有过,好多……” 谢蕴眼睛有些红,扣住她腿根的手从暧昧摩挲转为用力钳制,他没那些老古板的情结,只是觉得此生同她相遇恨晚——他寡情已久之时,她在无知堕落。 彻底进入后她紧得夸张,谢蕴才发觉她骗他,两两平息了些许后,他一边安抚地吻她,一边照顾着她开始缓慢地动。 克制不了几时,逐渐失控着顶那处敏感点,他怪她骗他,又想到前世瞒他,此刻有些欺凌般地用体力压制,要她体会没经历过的那些情潮涌动。 她闷哼呻吟,心跳快得不像话,早就不知身在何处,又如何自持。 第一次他显然刻意折磨,非要她到了两次后才不舍结束,床单被子乱作一团,她发丝也凌乱,谢蕴好像身体力行地给她证明——“行”还是“不行”。 第二次在浴室,她本来拿着谢蕴的手机摆弄,不知怎么的半推半就着挺起腰,被他从后没入,不甚熟练地迎合,后来她哭,声声叫着“小叔”,央求他快些,谢蕴兴致大减,高抬贵手。 彻底结束后她胸前背后都有他留下的星星点点吻痕,好不可怜。 谢蕴拿浴巾裹着她抱回床上,晚饭间喝了点酒如今倒是彻底清醒,谭怡人累极,老实窝在他怀里,全然不同平时的冷淡,仔细看双眼还有些泛红。 不知道她睡着了没有,他们久违地赤裸相拥,空气里都是情爱过后的愉悦气氛,暗藏压抑,暂时忽略不计。 “这次一定会好的。” …… 第二天清早,谢蕴先睁眼,看着谭怡整张脸几乎埋在被子里,不知睡没睡醒。粘人的吻先从后颈覆上,手也顺着腰部线探到胸前,她哼出声,故意躲他,不过是情人在床上的晨间游戏。 而楼下有客人输了密码入内,不算太早的时间,客厅的窗帘都乌压压地遮着,楼梯下面还有一条熟悉的裙子孤零零地落在那。 赵妍音怀着异样的预感捡起裙子,大概确定布料完好,不是撕掉的,略微放下心,随手搭在了楼梯扶手。 整座房子安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她听到楼上传来的不大真切的暧昧动静,轻声上楼,谢蕴的房门没关严实,她紧张推开,看到的便是男人露在被子外的赤裸肩背,下面压着的显然是楼下那条裙子的主人。 赵妍音忍不住尖叫,谢蕴也被吓到,把她护在怀里,再皱眉看向门口的赵妍音,“你怎么进来的?” 赵妍音显然吓到,心脏扑通扑通地跳,说话也有些颤抖,“你……你们……” 谢蕴内心疑惑颇多,尽量冷静地告知赵妍音,“你下去等我。” 赵妍音出去后,谢蕴起身穿上睡衣,他脑子转得快,一下子想起了昨晚她在浴室玩他手机那会儿,原来他以为的她大费周章,都是在这里等着他。 “你在害我。”他语气肯定,大体算得上冷静,沉声对床上的人说。 谭怡人不急着穿衣,被子夹在腋下靠坐起来,抬头看向谢蕴,“我没有害你,我只想让她死心。” “我跟她有什么?谭怡人,我问你我跟她有什么?从来都没有,你知不知道这么做会引出多少麻烦?”谢蕴显然动气,提高了音调吼她。 可她笑得漫不经心,还看得出里面有逞强,“你现在和她没有什么,以后呢?你们家那个姓谢的老太婆总会让你们有的。” “谢蕴,你也知道我们这样见不得人,是不是?说好了和我一起,我都不顾及这些,你怕什么?” 他额间有碎发凌乱,沉沉看了她一眼,“所以你就拿这种事情算计我,你有没有心。” 说完他就出去了,门摔出好大的声响。 谭怡人抱住膝盖,眼神怔怔的,小声嘀咕着,“谁让她姓赵呢……” 因为她姓赵,所以哪怕一丝一毫的萌芽,都不可以。 赵妍音当天晚上的航班离开大连。 同一屋檐下两人谁也不理谁,阿姨晚饭一做好就走,谢蕴示意的。他默默删除了手机里谭怡人发给赵妍音的短信,仿佛这样就当她从未做过这些。 而谭怡人始终不咸不淡,还不忘把门锁换了个密码。 他见状冷声说:“她不可能再来了。” 冷状态维持一天,第二日晚上,谢蕴意料之中收到谢女士来电,言辞激烈。 “你现在就给我回来,带上那个没教育好的野种,滚回来!” “妈,你消消气。” “你做的是什么畜生事?你喜欢年纪小的,我给你找年纪小的,她是什么?你在糟践你自己个儿……” 他还有心思自嘲,“要不是您当初非让我来,倒没有这些事了。” 谭耀祖临死前找的是谢女士,想让母亲做女儿的监护人,但谢女士不愿意,才让谢蕴代劳。若是知道会有今天这码子事,她当初怎么也不会让谢蕴见到谭怡人。 “你少给我扯这些有的没的,去年跟我说她要复读,我就知道她没安好心,谢蓬他死了也不让我安心,父子俩气了我前半辈子,到现在还……” 她下意识叫了谭耀祖从前的名字,谢蕴一个头比两个大,伸手揉着太阳穴,打断了她隐忍哭意的咒骂与抱怨。 “我认真的,她没有勾引我。妈,你不会懂,我们只是错误地爱上彼此,她虽然年纪小,但是什么都明白,你们之间有误会,我带她回……” 他话没说完,那边一阵慌乱,听得到祖宅里的阿姨急匆匆喊着打120,还有闻声赶来的姨舅,谢蕴心下一沉,挂断后订了立马回去的机票,脸绷得很紧。 他一点也不怪她,一点也不,都是他应受的。 谢蕴一去就是半月。 谢女士病情稳定下来后就非要出院,她大半生性情刚烈,无人劝得住,谢蕴一贯不跟他这个好强的母亲正面冲突,默默办出院手续,又私下联系了个信得过的家庭医生。 那天回祖宅的路上,他跟谢女士坐在后排座位,已有好些天没跟那个作恶的小丫头通话,了解她的近况来自于家里做饭的阿姨,无外乎就是每天吃了什么、吃了多少的啰嗦事。 谭怡人主动打来电话,声音淡漠又低柔,他姑且算作是低头示好。 状若无意地把手机换到靠窗左手,听另一头久违地叫他“小叔”。 谢蕴“嗯”了一声。 窗外是熟悉又陌生的街道,每一条,他走过无数次,内心有些惋惜——她从未踏足过。 那时她正杵着下巴立在阳台,手里点着支烟,是真的烦闷难耐才想抽,不同于以往在他面前故作姿态。 “你什么时候回来?” 谢蕴轻叹气,克制着不让她听到的力度,短暂沉默。 谭怡人便继续说:“没什么,我自己去也是一样。” 他恍然,她说的是去南山陵园。 又一年过去了,燥夏已至。 “我明天回去,你等我。” “好。” 谢女士听到他那句“明天回去”,眼神立马扫了过来,谢蕴再不好说关切的话,直到那边没了声音,他放下手机,通话已经结束了。 “我让秘书给她订机票,你不用回去,告诉她自己过来见我。” 谢蕴握住谢女士的手,上面已经细细密密地爬上了皱纹,她做再多保养也抑制不住衰老的进程。 “后天是哥的祭日,我不能让她自己去扫墓。” 提到谭耀祖,加之刚从医院出来,谢女士也有些脆弱情绪,一时无话,就算作默许。 从南山陵园出来后,两人坐在车子里沉默,谢蕴没着急启动。他昨天临时被事情绊住,到家已经是深夜,直接睡在了沙发上,起来后便换衣梳洗,赶早开车来陵园。 谭怡人先开口,“志愿已经报完了。” 谢蕴点头,“好。” “你不问我报哪里的学校?” 他不大在意,“这些事情应该让你自己决定。” 她知道的,这个男人一向这样,什么事情都看得太透彻。 谢蕴自然清楚,不管她报哪里,总不会读一个更东北的学校。大连处于东北偏隅,似属东北,又不属东北,却已经是她能离他最近的城市了。 他也从来没想过把她束在哪里读书,只是有没有那么一种可能…… “也许,你愿不愿意,放假回哈尔滨?” 一句话他顿住多次,彰显着难以启齿。 谭怡人平静的目光望着他,嘴唇像黏住了一样,始终未开口作答。 可答案又异常明显。 谢蕴扯了扯嘴角,他这几天没休息好,嗓子哑了,声音更显严肃几分,严肃,又写满妥协。 “没关系。” “我回来陪你。” 她无声凑近,谢蕴接纳,默契地吻上彼此。 车载音乐放的是她曾亲手给他下载的一首英文歌,两人再熟悉不过。 《Sealed?With?A?Kiss》 应景的缄默与吻,应景的夏季,她甚至也以为就要与他分离,幸好,幸好没有。 后来,那天的艳阳午后,他们在客厅究极缠绵,从客厅又到楼上卧室。 遗落满地的衣衫,遗落谭怡人正播放音乐的手机。 那首歌一直唱,一直放,不管有没有人听得到,彻底没电关机才算作罢。 第22章今生 谭怡人如愿被第一志愿录取。 本市名声在外的高等学府,她有一股非要向谢蕴证明自己并不如谭耀祖那样平庸的稚气。学校离家不到半小时的车程,一切都好像妥帖完美。 只可惜谢蕴匆忙又飞回哈尔滨,她独自收拾行李,一声不响地跑到江浙一带的古镇呆到临近开学。 家里空荡荡的,她忍不住怪谭耀祖,为什么要买这么大的房子,穿着单薄的睡裙从楼上走到楼下,活像个孤鬼游魂。 谢蕴在这时突然回来,开门声惊得谭怡人神经紧张,他怀里抱着捧颜色鲜亮的黄玫瑰,映入眼中有片刻的不真实。 她转身就要上楼,那副躲闪的样子让谢蕴忍不住轻笑,他在后面把人叫住,“我还能吃了你?” “老土。” “花店的老板娘说,花语是道歉。” 她一时间不知道他道的是什么歉,他对不起她的事情多了。大概是有些拿人手短,还是缓和了些脸色。 谢蕴上前把人搂住,确信真实,随口问起来,“周庄有什么好玩的?” 她一声不响地走,谢蕴又是查她机票行程,又联系了客栈的老板才放心。而她见他知道,满腔怨怪的话就咽了回去。 “没什么好玩的。” 他靠在床头闭目,显然过得不轻松,“过些天送你去报道。” 谭怡人看在眼里,神色复杂。 谢蕴故作轻松地解释,“我妈她身体有些老毛病,最近走不开,等她什么时候能重新回公司就好了。” 她却又扯了前面的话茬,凉飕飕地说道:“周庄没什么好玩的,江浙的古镇我看得多了。唯一的好处是没有人认识我,我也不怕遇到认识的人。如果你也在,一定更好。” 他不再答,埋在她颈间嗅着发丝和衣衫的香气沉默许久。谭怡人好像明知他大概率沉默,也不催促,直到几分钟过去,他起身松了松领带。 “我先去洗。” 关了灯后,他始终不给她个痛快。要到不到的,身上也腻出了层细汗,她低声喘着求他,“小叔……给我……” 他却只施舍手指,还要扣着她整个人反抗不得,从耳后勒令,“叫我名字。” 她浑身汗淋淋的,欲望亟待疏解,百般迫切,一声声复制“谢蕴”两个字,他才彻底挺入,缠绵碾碎清醒,整夜凌乱。 …… 回想刚读大学那两年,她与谢蕴聚少离多。 有时候难免恶毒,在内心底最深处有一丝丝的邪念想着,什么时候谢女士去世就好了。 而他们似情人,又非情人,压抑扭曲的感觉时时刻刻笼罩着谭怡人——也笼罩着谢蕴。 每次在外面都要各走各的保持距离,做外人眼中正经有礼的和睦叔侄。可回到了家他们又赤裸着纠缠,她也忍不住在心里问自己:这样的日子有尽头吗? 偶尔又会自轻自贱,双颊还挂着淡淡的潮红,分走他一口事后烟,说道:“我像不像被你包养的女大学生?我爸的钱现在都在你那儿,我不论吃穿用,确实都在花你的。” 谢蕴冷脸按捏烟蒂,指腹用力抿她已经被啃咬红透的唇瓣,他不说话时是那样冷淡,谭怡人不怕,她只是满腔又爱又恨。 开口继续说,像个话多的金丝雀,谢蕴却觉得她是在用话语掩饰内心的浮躁。 “秦昭实习快结束了,还有几个朋友准备月末去青岛看海。” 秦昭是她读大学后交的朋友,谢蕴去学校接她时见过几次,两人性格倒是相合,都有些早熟的通透冷漠。 “好。” “我朋友都问我为什么不谈恋爱。”她眼神幽幽地盯着他,接着又扯远十万八千里,“五一那次我们去龙王塘看樱花,我从小在这长大,居然没去看过,以前总觉得土,其实还挺漂亮的……” 谢蕴沉沉开口,“你想谈恋爱就谈。” 说不清楚是什么样的心态,他只是觉得不应该剥夺她这个权利,即便话说出口时心里拧到死,好像空气变得稀薄,呼吸也困难起来。 谭怡人闻言愣住,默数十秒钟后钻进被子里,两具赤裸的身体相贴,她刻意做出困恹恹的样子。 “睡吧。” 谢蕴“嗯”了声,隐约的那种惧怕自己也说不清楚。 2015年的最后一天,谢家祖宅的家宴拖住了谢蕴的脚,谭怡人和朋友在酒吧跨年。 她不知道他赶最后一趟航班飞回大连,虽然到家时已经过了十二点,2016年了,还是要来见她,以及陪她过几天后的20周岁生日。 谢蕴坐在沙发前,周遭一片漆黑,直到将近凌晨三点,门口隐约传来动静,除了谭怡人之外还有一男一女的声响,他猜测是秦昭和她男朋友。 谭怡人显然看到了鞋柜旁边的行李箱,颜色很深,和黑暗融为一体,她立马清醒了五分,转头让送她回来的两个人走——她一点儿也不想给任何人介绍谢蕴。 门关上后,伸手开了暖光灯,满目橙黄,谢蕴转身投过来视线,面色微愠。 “没喝多少。”她装醉逃避酒,眼下已经站直。 “过来。”他想她好久。 还在沙发前就已经被脱光,她跨坐在他身上解皮带,下一秒就要自己吃下去,谢蕴制止,抱着人非要上楼。 她心知肚明,只有楼上房间里才有那个东西,他好理智的一个人,时时刻刻端着那根弦。 兴致已经扫了些许,却没想到两两栽在床褥间后,抽屉里的盒子空空如也,他有两个月未回来,谭怡人自己也没想着买。 他内心根本没犹豫就忍下,扯了被子把人盖住,仿佛望梅止渴,百般眷恋地吻她脖颈,带着一贯最爱的三分力道啃咬。 她低喘呻吟,伸手向下握住他那处,谢蕴却立马拽开她,低哑着说:“今天做不了。” 谭怡人溃然叹气,眼睛清灵着睁开,显然彻底没了欲望,“你累不累?” 他裸着上半身,肌肉轮廓清晰、程度刚好,下面是禁欲板正的西装裤,发丝微乱,明明看起来勾引意味十足,谭怡人却一点心思都没有。 他坐起来,不解地看她,她翻身背对,回避那过重的目光,冷声开口,“你怕我怀孕,因为我们的孩子一定不会健康,甚至还会不足月就……” “谭怡人,闭嘴。” 他重新拾回衬衫,草草穿上,又自衣柜取了睡衣,决然下楼。 她明知他今夜不会再回来,更加没出声挽留。 那夜谢蕴睡在沙发。 学期最后一门考试结束,她走出考场,那天忘记是7号还是8号,总之适合吵架后的冰释前嫌。手机收到谢蕴的短信,他在教学楼旁的停车场等她。 那天还是她阴历20周岁生日。 他备好鲜花礼物,订好餐厅,两人小酌几杯,谁也不提那天晚上的不愉快——大概是都太过明白,他们之间的事情说不清楚,徒增烦恼而已。 “小丫头,生日快乐。” 这句话已经说到第三年。 当晚又临时收到谢女士电话,他坐在电脑前料理事情,还是时间太晚,被她催着去洗。 电脑没合上,谭怡人余光瞟到邮件标题上写有“宣城”二字,略微留心,没再多看。 上床后是延迟了一周的小别情更浓,她要的迫切,他给的汹涌,直折腾到后半夜才睡。 谢蕴睡得沉,谭怡人却睁眼许久,还是起身到了书桌前,开启电脑,密码是她的名字拼写,一片光亮映照着脸色越发地沉。 那封标题为“宣城·谢氏尘寰”的邮件,正文只写了寥寥几句,谢女士的强硬口吻。 “兰青山过户到你名下,宣城这所三合院送她,今后别再牵扯,早点回来。” 如今位于宣城取名为“谢氏尘寰”的三合院,她草草看了几张附件的照片就记得起来,地道的徽派建筑,风水上佳,历经百年的时事变幻,不旧反新,整体格局未变,她走过哭过情断过的地方,怎么也忘不了。 那夜辗转反侧始终不得眠,胸口压抑着疼,恨不得在此刻打开窗户吹吹至寒的北风才能顺气。闭眼前已经天亮,她甚至以为下一秒是彻底窒息。 醒来床上已经不见他。 临近中午,却一寸阳光都照不进房间,很适合睡觉的环境,谢蕴冷峻的外表之下藏着细心和对她无尽的温柔,谭怡人清楚得很。 还没彻底走下楼梯,发现谢蕴在厨房,她撑着扶手,立在那看了他许久。 开放式的厨房,男人穿一身家居服,系着围裙,手里攥着手机应该是在看菜谱,表面上风轻云淡地掌控一切,她猜他心里也一定也有些慌乱, 还是谢蕴感觉到了楼梯上的目光,关了火盖上盖子再闷几分钟,回头朝她淡笑,“舍得起来了?” 他以为她昨夜累到,不知她深夜翻看他电脑,此情此景太过温馨,仿佛护着童话世界的水晶球,她甚至妄想此刻和他结婚生子过一生。 开口先问他:“怎么嗓子又哑了?” 他这一年忙多休少,常常赶晚班机飞来飞去,嗓子哑就像是劳累的讯号。 “刚抽了支烟,没事。” “不要抽烟了。” 谢蕴有些无奈,“我也刚起没多久,抽来提神的,想给你煮粥喝。” 她站在高处,却觉得上面有压人心口的石头在坠,那一刻恍然,她还是爱他更多,她没办法不爱他。 不论叫谢贞吉,还是谭怡人。 不管他是她的寒生,还是谢蕴。 沉默许久,谢蕴开始盛锅里的粥,谭怡人自背后开口,语气笃定而冷静。 “谢蕴,算了吧。” 第22章今生 谭耀祖去世的前一年,曾带着十六岁的谭怡人去过一次谢家祖宅。 那段记忆实在不算美好,宅子又大又冷,许多细节都已经在脑海中淡化了,还不如索菲亚广场的教堂印象深刻。 她承载着一段仿佛别人寄存于此的记忆十余年,因为年纪尚小又心思早熟的原因,常常要给自己做心里建设:那不是谭怡人的经历,是谢贞吉的。至于谢贞吉是谁,与她无关。 真正亲自踏上谢家祖宅的地面,二十一世纪仍旧保留着古老家族的做派,每几年还要修缮一次,逢年过节必要团聚,家中还有一位最年长的谢姓太婆,即将百岁,那是人生之中头回感叹不真实。 太婆算是谢女士的奶奶,堂亲表亲的算起来也分不大清楚,便都尊称叫一声太婆。那年就已经不大能自理了,家里请着两个陪护轮班照看着。 陪护带太婆从电梯出来的时候,遇到茶室门口偷听谢女士和谭耀祖讲话的谭怡人,她听到轮椅声响回头看过去,那时候尚且没留刘海,露光洁的额头,乌发披肩,蓦然回首望向太婆,女菩萨一般,表情依旧不咸不淡的,和岁月里留下的剪影刚好契合——太婆立刻就哭了。 皮肤长满老年斑、佝偻着坐在轮椅里的人,哭着以不合礼数的称呼叫她,“小……小姑姑……” 谭怡人怔在原地,迟缓着抬手揩了下脸颊,一片濡湿。 谢女士和谭耀祖从茶室出来时,谭怡人正半跪在轮椅前,听太婆磕磕绊绊地讲话,因为情绪激动有些吐字不清。 接下来的半日,她一直陪着太婆。 老人年纪是真的太大,面容已经走相,谭怡人试图从她脸上看出前世记忆之中的人来,始终未果。 她推着轮椅,太婆瘦骨嶙峋的手指着路,下楼出门,又拐进廊子深处,有一间别院,里面是供奉祖宗的祠堂。灵龛旁的台子上有一本族谱,谭怡人拿下来,放到太婆腿上,由着她缓慢又颤抖着翻开。 那本册子很厚,太婆翻得很慢,她心里悬着一根绳,总觉得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最后落在那一页,上面清清楚楚的“谢含章”三个字,同排后面则是“谢秋兰”。 含章旁边有嫂嫂的名字,下支赫然写着长子名为“谢弥多”,长女名为“谢兰何”,太婆在“谢兰何”三个字上快速地点了几下,又指向自己。 兰独不然,芬芳弥多。秋兮秋兮,将如兰何。 那一瞬间谭怡人只觉得脑袋里轰的一声,心跳剧烈。 “姑姑去世时年纪很轻,我没见过……” 她推着太婆向祠堂的里间去,整面墙挂着大大小小的老式相框,太婆眯着眼睛看了半天,许是眼花看不清,又许是记性也变差了,记不得那张照片的位置。 谭怡人上前仰头细看,终于在一副大的相框偏角落的位置看到一张上了年代的相片。 泛黄的黑白照,民国时期的全家福,背景是南京的一栋小洋楼里。 她当年已经郁结难医病入膏肓之际,除夕,前世年轻短暂生命之中的最后一个除夕,灵儿已经入土多月。 那天家里许久没有的热闹,还请了师傅拍照。父亲母亲坐在前排,怀里共同抱着弥多,含章立在中间,轻轻揽着太太和妹妹。 她穿了件新裁的旗袍,长发同样随意披着,年纪又相似,简直一模一样。而画面上除了她,人人都是发自内心开怀的,只有贞吉,眉目间愁容凄楚,显然故作欢笑。 “那上面没有我。”太婆在身后缓缓开口,仿佛一字一句都诉说着时光斑驳,“出生的时候,奶奶去世了,再没拍过相片。” 所以她老迈之后,曾经捧着这张照片看过好些年,忘记过很多年轻的事情,忘不了全家福上每一个人的面庞。 后来还是年节祭祖的时候看不下去相框里空这一块,才重新嵌了回去。 那天太婆很早入睡,精神本就不好了,更别说大悲大痛的哭了一下午,谭怡人也双眼泛红。 躺在床上合眼前一秒,太婆和她说最后一句话,污浊灰蒙的双眼盯住她,好像从这张年轻的脸上能穿越时空,回到那个混乱动荡的年代,再见一见去世已久的父母兄长。 太婆说:“小姑姑怎么能走那么早啊……奶奶很心痛吧,爷爷也常哭……” 她埋在床头,忍着声音呜咽,狼狈不堪。床上躺着的人睡着了,那是她前世的侄女,她头回确定自己曾经真的在历史里存在过,由当年走过、活过的老者亲自盖下定论。 深夜偷拿了钥匙,她又去一次祠堂,取下那本族谱,如太婆一样颤抖着翻开,没两页便看到正上方谢蕴的名字。 旁边意料之中地写着“赵巧容”三个字,而她本就绷紧的脸彻底坍塌于下一眼看到的名字。 独子:谢亦臻 谭耀祖携谭怡人停留不过一日。 族谱被她失望地合上,那瞬间的恨意与伤情不亚于如花发现十二少尚在人世的体感。 她自然不知道,许多页后面,还有一位名叫谢蕴的人正当年轻。而这个记得前世的小丫头闷在客房的被窝里整夜痛哭之时,谢蕴拖着行李箱进入她楼上的房间,风尘仆仆归来。 第二天大清早,谭耀祖就带着谭怡人离开了,谢女士的司机亲自送到机场——谢蕴则因时差困扰刚入睡不久,房间里窗帘拉得严实无人敢打搅。 如今,2016年的谢蕴,为谭怡人盛粥的谢蕴,碗底传来的温度烫着手心,他隐隐觉得疼,又不相信身后那句话所说是真。 迟疑着回头问:“你说什么?” 粥碗被他狼狈地放下,如有千斤重,他承受不住。 谭怡人重复,“我说,我们算了。” 她昨夜迷迷糊糊之间就有些通彻,她太爱他,她已经恨不起来他了。本想看着他奔波劳累、看他为禁忌之情压抑、看他被叫小叔时复杂交织…… 算了,都不重要了。 谢蕴只能想到唯一一个理由,她说分开的理由。 “你有喜欢的男同学了?没事……” “没有。”谭怡人打断,她不想花费口舌去表衷情,她一直把和谢蕴的这段情当做恋爱。“算了就是分开,我不想继续了而已,你听不明白吗?” 他眼神写着黯然,满腔苦涩难以言说,好奇她是否会有“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感觉。看起来是没有的,他谢蕴只是严肃自持一些,谭怡人是真的冷,且狠。 “你下来跟我说话。”他接受不了这种高低分明的谈话位置。 “我下不下来有什么关系?你把我的话听进去,然后回你们谢家。” “谭怡人,我告诉你,这样的话不许再说。” “你不要拿出你妈妈那种语气跟我讲话。”说到谢女士,她眼神中带着嫌恶,更加刺痛了谢蕴。 “清醒一点,你觉得我们的关系能见光吗?我现在读大学,将来有大好的人生,我跟别人介绍我男朋友,他是我爸爸的亲弟弟,你清醒一点,这叫乱伦,我没傻到那种程度。任何一个人听了都只会觉得恶心。” 他听着这些话像刀子一样刺过来,气话之中带着几分真实才最难容,沉默许久,开口太痛。 男人的声音哀戚,尤其又染上低哑。 “你一直都记得,你在恨我,你还在恨我。” 她微微抬眸,睫毛扑闪着隐忍,又伸手拨乱刘海,把眼眶湿润的罪源算在发丝上。 不想说什么我已经不恨你了的体面话。 “不懂你在说什么。” 他双眼充血的红,狠狠盯住她,“谢贞吉……” “你闭嘴!” 像被踩到痛脚一样,谭怡人尖叫着打断,绝不想听他带起一丝一毫的旧时氛围。 “你知不知道我是真心爱你?”他还想说,爱了她好久,且只真正地爱过这么一个人。 先说出口爱的那方就是要输得彻底的,他清楚明白。 “是吗,我也爱过你。” 你看,她一向知道怎么让他最心痛、最难受。 他好像忽然体会到她当年心伤情断时,宣城院落里的天井不是宽敞的青空,而是吞人的齿笼,如今立于现代楼房中,精致奢华的吊顶也拦不住无形中的巨洪,水漫金山一般,身心无法幸免。 谭怡人已经不是初见时17周岁尚不满、需要他照顾的小丫头了,更不是战乱频发的民国年代需要他护着、仰仗他为依靠的贞吉。 谢蕴第二天晚上离开大连,临走前一句话都没留,此后多年再未踏足。 手续办得很快,谭耀祖留下的遗产悉数转到谭怡人名下,兰青山同样,谢蕴没开口说要,她本打算他要了自己也不给,直到最近的那班飞哈尔滨的航班起飞,才恍然他压根儿没想要。 谢蕴不是她那样马虎的人,谭怡人独自坐在偌大的客厅,内心怨怪自己的狭隘,有些痛楚尚未到后知后觉时。 家里太安静了,她随手打开电视,正放着李少红导演的那版饱受诟病的《红楼梦》。 台词大多是原著里搬来的,她看过多次,印象深刻。 林黛玉对贾宝玉说:“真真儿你就是我命中的天魔星。” 谢蕴的车委托了人卖掉,家里除了他随身重要的东西都还在,好像每一次他离开那样,过不了多久还会回来。 这次却知道,他不会再回来了。 她习惯性地到他房间,原来是间客房,四年过去,到处都是他的痕迹和气味,面积没有谭怡人的卧室大,她却无法避免地偏爱这里。 像是想到了什么,柜子和抽屉都翻了个遍,终于找到高中时被他没收的三盒烟。 写着“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诗句的白色烟盒,上面一抹水红色的茶花,颜色像极了他当年帮她抹的那块指甲油。 打开第一盒的瞬间,她就有些心酸,眼睛被刺了一样地流出泪水,三盒都打开,全部空空如也——他没收的时候,每盒她只抽了一支而已。 那也是许多年前的事情了,她一开始担心整盒烟早就被扔掉,找到后又害怕里面发潮腐坏,总归没想到烟支早就被扔掉。 只留下里面她曾特地塞得很深的字条。 他原来早就知道。 “寒生,还记得我吗?” “在北平的秋末庆生辰,百年只那么一次。” “贞吉,依旧是爱慕寒生的贞吉。” 后知后觉,心痛泛滥成灾,她蜷缩在地毯上啜泣,一夜冰冷与噩梦交织,爱恨恢恢。 第23章今生 谢蕴重回哈尔滨快一年的时候,谢女士入院。 她越发的老了,谢蕴总觉得自己早已经年轻不再,更别说高龄产下他的母亲。 病痛时时刻刻折磨着这个外表强干的女人,即便疼到难忍也不愿意住院,那是母子俩第一次红脸,谢蕴强行把人送进医院,还请了两个保镖看在门口。 “你想让我回来,我回来也一年了,你还想怎么样?” “我让你怎样你就能听我的?我让你去把妍音带回来,我让你和她把婚结了,你能做到吗?” “你病糊涂了。” “我给她打电话,你把我手机拿过来,她听我的。” 谢蕴冷笑,把手机递给她,听她语气亲昵着和那头的赵妍音叙话,一时间心里有些烦躁,踱步到窗前对着远处的层楼出神。 她明明喜欢女孩子的,尤其是自己一生无女,堂兄家的小侄女都当亲孙女一样疼,为什么对谭怡人就那么大成见。 转念一想,那个小丫头喜欢摆臭脸又扮老成,话少还带冰刺,确实不招长辈喜欢,更别说他们俩发生了那些事。 他又不可避免地想起她了。 谢女士挂了电话,脸上的笑还没散去,“妍音说过几天来看我,你到时候好好跟她讲讲话……” “她来看你,只是因为你生病了而已。” “你按我说的做就行,也不看看自己以前的混账事,还得我给你收拾烂摊子……” 谢蕴一时间有些心累,皱眉看向病床上的人,忽然正色道:“那不是混账事,更不是烂摊子,我也早就不用您帮我做什么。” “你怎么跟我讲话的?” 他轻叹一口气,“妈,我已经三十多岁了,我和哥也不一样,只有他到死都怕你。” 谢女士当然知道她这个小儿子早就不怕她了,他很聪明,明明性情遗传到了她的几分强势,却又从不与她正面冲突,她便佯装他年轻,离不开长辈庇佑。 满室沉默,谢蕴坐在床边,无声给她削了个苹果,又切成小块递过去。 语气平和了些,“医生说你的病气不得,现在就好好住院,少管那些有的没的,外面的事一切有我,可以吗?” “不说话就当你同意了。妍音来探病,你就开开心心的,别扯我身上。太婆说我欠前世情债,那小丫头就是债主,你觉得是谢家的丑闻没关系,别在我面前说出来添堵就行。” 她终于开口,嗓子有些哑,又带着点哽咽,“那你就打算这辈子都不结婚了?我临闭眼前还看不看得到亲孙子?” 谢蕴答:“不结了,看不到了。” 一阵阒静,窗外昏沉沉的,大雪将至。 赵妍音过了两日才到,却是从安徽那边飞过来的,她特地跑了趟九华山,为谢女士拜佛祈福。 早年间赵家出了事,谢女士曾帮过一把,两家越发交好,她也没少疼赵妍音,谢蕴可以理解她想要撮合自己和赵妍音的心思,但也只是理解而已。 他无声退出去,留下空间给她们,赵妍音的拘谨也才算放下——自从看到那件事后,她显然惧怕谢蕴。 谢女士睡着后,赵妍音轻声退出来,正好谢蕴刚跟医生聊完,仔细还闻得到他身上的烟味。 两人隔开了个位置坐下,赵妍音礼貌开口,“三哥,你别担心,阿姨会好的。” “多谢你帮她祈福。” “每年都会去上几次,我奶奶去世后就养成这个习惯了,跟回家的路一样清楚。” “她跟你说什么了?”感觉得到赵妍音有事跟他说,谢蕴直接问出口。 “嗯,阿姨不让我跟你说,可她应该也知道,这事我没办法绕过你,毕竟兰青山不在她那儿……” …… 谢蕴进了病房之后,谢女士刚坐起来准备吃饭,她心情不错,还叫他一起吃,谢蕴摇头,等下还有应酬。 他便在旁边看着,沉声开口,“你想去绥化?” 谢女士眨了眨眼,假意吃得认真不看他,“嗯,去年面山的那片别墅开盘,都是独栋的,我请人看了,风水也好,就买了一幢。想过阵子搬回去,你知道我也活不了几年了,写的是你的名字。” 又说道:“妍音跟你说了,我就不废话了,你在山上给我种片刺槐和桃花,不用顾虑亏不亏的,我就想看看它们,三四月的桃花谢了,刺槐又开了,多好。种的越多越漂亮,兰青山是宝地,等我死了你愿意拿来怎么赚钱都成。” 她以为兰青山已经在谢蕴手里了,自然随着心意来。 “兰青山我没要,在小丫头手里。” 谢女士撂下筷子,“你充什么人傻钱多?她爸肺癌确诊后上赶着来祖宅找的我,说好女儿给养到二十岁,兰青山还我,你甭觉得我在欺负涉世未深的小姑娘,这是正当的交易,你明天就去一趟,或者让她过来,给我要回来,我要种树。” 谢蕴不想去,更不会答应谢女士回绥化,那儿的医疗水平不如哈尔滨,更别说他已经随时做好准备带她出国。 手机收到了司机的消息,时间差不多,他该走了。 开口直白,“你们离婚的时候他就已经不爱你了,别折腾自己,好好养病。” 身后传来摔碗砸东西的声响,谢蕴叫人进去清理,冷脸系好胸前的西装纽扣,穿上外套,头也不回地往电梯方向走。 谢女士谢嫣华,当年在绥化与那个姓谭的男人相遇,四十多年前的兰青山,漫山皆是刺槐桃树。 他们差距巨大、性情迥异,后面的故事可想而知,俗套又伤情,还夹杂着婚姻育儿里的无尽烦恼。 赶上十年动荡结束,谢嫣华抓住机会发展生意,谭父其人老实平庸,常想帮衬她,最后都成了她单方面地指责与谩骂,还有数不过来的牢骚。 生子、丧子、争吵频发,直到当年那个为爱入赘的男人不爱了,决意离婚,还要带着长子改名改姓,谢嫣华装作不在意,维系着体面分开。 人一上了年纪,尤其是添上了些灾病,难免时常追忆过去。她花费那么大心思,只不过是想在生命的末端再看一遍花开,仿佛重回那个黄土时代。 地皮是他们感情尚浓的时候低价买下来的,写了丈夫的名字,她总是这样,看起来计较挑剔不好相处,实际上活到此时,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屈指可数。 谭耀祖从小就怕她,她是易怒严苛的母亲,哪怕他九十年代打香港回来,历尽千帆三十多岁的年纪,仍旧打心底地惧她,全然是为了这个女儿,才敢跟她讲条件,用兰青山交换。 2017年初,谭怡人阴历生日。 她以为不会收到任何祝福的消息了,朋友们都习惯过阳历,手机却在夜幕降临之时响起。 她备注都没有,那串数字烂熟于心。 “小丫头,生日快乐。” 那一刻庆幸,早就关闭了短信的已读回执,外面霓虹斑斓,适合临窗伤情,思念爱人。 2018年初,她又收到短信,内容同样。 “小丫头,生日快乐。” 彼时已经两年未见,谭怡人大四上学期结束,准备实习;谢蕴把公司的事情移交给堂弟代管,亲自陪谢女士远赴美国。 那天是个风轻云淡的好日子,他所处的城市慢她十三个小时,正如他被她遗落在时光的尾车里一样贴切。 谢蕴起得太早,正坐在外间的沙发上闭目养神,病房里一堆说英文的医生低声讨论病情,电话响起,他看也没看就接听,最近大多是堂弟打来,没什么惊喜。 国内是却是华灯初上,夜色撩人。 她更撩人。 不远处絮絮叨叨的英语,只有耳边手机里传来中国话,不真切,当真不真切。 那熟悉又陌生的女声娇吟着,也不知他接没接通,迷迷茫茫地叫出声,“小叔……嗯……” 谢蕴攥紧了手机,呼吸有些沉,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她在干什么——她在自慰。 “你终于舍得给我打电话,就为了这个?” 对面呼吸急促,“说你爱我……” 他无声扯了搭在沙发上的大衣,盖在身前,喉咙动了动,“我爱你。” “谭怡人,不要折磨我。” 嘴上这么说,手却一点也没移开耳边,修长的指节随意一按,就把音量键向上调到满格,虽然还不算百分真切,清晰了许多。 她不再说话,听筒里只有越来越密的呻吟,最后变成延绵的一声闷哼,她到了。 骤然恢复沉默,满耳便都是那些医生的说话声,一时间说不好是憋还是烦。 谁也不开口,他甚至看了下手机是否在通话,又听到床褥摩挲的声音,才确定她还没挂断,只是故意吊着他。以及,她在床上,大概率没穿衣服。 谢蕴干咳了声,问道:“不说话?” 见她果真不说话,他脸色也变得不大好看,叹气后缓缓开口,“我真的很不喜欢听你叫我这个称呼。” 那头谭怡人本来正无措地抠弄手指,闻言嗤笑,她心想他硬的比谁都快,下一秒决然挂断了电话、关机,一气呵成,埋头睡觉。 谢蕴品味着那一声不屑的嗤,又反复确定自己刚刚没按到结束键,溃然靠在沙发里,欲望满身。 后来他推着轮椅,陪谢女士到花园晒太阳。 母子俩许久没有过的亲近,谢蕴搀着她,另一边手扶着采光极佳的曲廊散步。 他们坐在一起,看起来岁月静好,谢蕴又想到了谭怡人,忍不住问谢女士,话说出口先在心里骂一句痴心妄想。 “我和哥是同一个父亲吗?” 若是早些年的谢女士,怕是早就发怒吼他,如今只淡淡笑了笑,心知肚明他在想什么。 她盯着他看了许久,才幽幽缓缓地说道:“当然是同一个父亲了,虽然不像,那你们也是亲兄弟。只不过他随他,你随我。” 谢蕴那一刻目光里的躲闪和游移,只有谢嫣华捕捉得到。他自己都不知晓,仅仅觉得有最后一丝希望破灭的感觉,满心悻悻。 第24章今生 五月末,谢嫣华病逝于美国纽约。 前一天晚上还一切正常,谢蕴从外面回来,拎着赵妍音特地让人漂洋过海带的伴手礼和请柬,她知道谢女士没法出席,两人时常互通电话,大概就是想传递些喜气,愿她早日康复。 谢蕴给她剥开了块巧克力,谢女士咬了一小口便摇头,“妍音多好的女孩子,错过了是你的损失。” 她戴着顶帽子,面色苍老,全然不似记忆里的那样强干,心态也好了许多,像是一辈子的躁怒都用尽了,又或是被病痛折磨到没了脾气。 “您说的对,人下个月办婚礼,就甭惋惜了。” 谢女士喝了口水,目光淡淡的,开口却像抛出惊雷。 “你跟那个人精似的小丫头一直没联系过了?” 他不想扯谎,推了推杯子答道:“上次还是一月份,也有小半年了。” 她犹豫许久,枯瘦的手上前握住了谢蕴的,“儿子,我想了想还是放不下,你把兰青山要回来行不行,我不想直到死了那块地都姓谭。你爸爸他不爱我了,我知道,过去的事情没法弥补,我也知道,可我放不下啊,我真的放不下……” 喉咙有些苦涩,那一声声的放不下他又何尝不懂。 “人都散了,这些真的重要吗。” “你就当满足妈妈的遗愿,我不是个好母亲……” 谢蕴也不过随口一问,也算自问,眼神复杂着答应了她。 深夜,他打电话给谭怡人,国内的中午。 和上次收到她的电话时自己的反应一样,谭怡人语气更加嘲讽。 “你给我打电话就为了这事儿?” 谢蕴心情不可避免的有些低落,毕竟那是自己血浓于水的母亲。 “她没多少日子了,心心念念惦记那块地,你就先给她,等……” “我拒绝。” “你理智一点,不要这个时候还跟她怄气。” “谁跟她怄气?谢蕴,你太把自己当回事儿。” 她最后说:“我们已经分开了,就这样吧。” 电话再度被挂断,谢蕴揉着眉头,在阳台吹着冷风,一时间竟然没有打过去的勇气。 回到病房不见人影,他赶紧找护士,却被带到手术室外,里面正在抢救。 …… 那时国内临近毕业季,谭怡人刚结束答辩,在教学楼下等秦昭,一时间烦躁难忍,还有些纠结在其中。 她忽然想去南山陵园看看父亲,这两年谢蕴不在大连,她去的次数反而更频繁。 父亲谭耀祖是个内心极度自卑的人。 他平庸,谭怡人看得出,从记事起就知道他每天晚上都要在书房呆上许久,把门扒开个小缝,谭怡人看得到男人为了生意上的事费力又伤神的样子。 她不知道他当年从香港回来带了多少的财富,但确定的一点是,把她抚养长大的这十几年,被他败掉了不少。 当年回谢家祖宅遇到太婆的时候,她正在茶室门口偷听谭耀祖和谢女士谈话,或者说那根本不算交谈,而是严苛母亲单方面对长子的训斥,四十多岁的谭耀祖跪在地上求她,代替父亲道歉,强势的女人还是不停地说一些言过其实又伤人彻底的话。 她说他窝囊、不中用,说他像极了那个憨傻的父亲,甚至把对前夫的憎恨发泄在谭耀祖身上——你看,当初是你非要和我离婚,如今随了你姓的儿子还要来求我帮忙照顾女儿,可笑不可笑? 十六岁的女孩已经有了很强的自尊心,那一刻她甚至比父亲的羞耻感还多上几分,更别说谢女士对她本就带有嫌弃。 后来谭耀祖得空时酗酒更凶,谭怡人常听他在书房里独自痛哭,彻底醉了之后还无意识地说着“对不起”,一遍又一遍,她全都铭记于心。 怎么能原谅呢?那是他的母亲,可那也是她的父亲啊,于她来说,是全世界最好的父亲了。 秦昭出现在身后,拍了她肩膀,把人从回忆中叫了出来,两人各自撑一把伞,慢悠悠地往校外走。 夏天到了,适合与姐妹逛街、喝下午茶,买花裙子。 她们亲近又留有余地,秦昭看得出来谭怡人有心事,绝口不问,直到她忍不住,搅弄着陶瓷杯里的咖啡,说出了口。 “我好像做错了一件事。” 秦昭兴趣不大,挑了挑眉,正在手机上寻找一家店的地址。 “人这一辈子做过的错事太多,如果来得及就尽力弥补,不为别的,过自己心里那关就够了。” 好简单的道理。 六月末,谭怡人缺席毕业典礼,飞往哈尔滨。 随身的包里带着一应材料和文件,直奔谢家祖宅,她一直以为谢女士在国内养病,毕竟这两年她根本无从了解谢蕴现状。 到了祖宅门口,保安问她身份,谭怡人只说找谢蕴。 那时候谢蕴回国已有半月,保安打了电话后摇头告知谭怡人,“谢先生现在不在哈尔滨。” “能问他在哪儿吗?” 她给谢蕴打过电话,始终无法接通。 保安看她神色急忙,忍不住多说了句,“最近这家里出了事,上上下下气氛都不太好,你没火烧眉毛就过阵子再来。” 她这才注意到印象中门口的金色吊灯换成了白色,隐约有些不祥的预感,“有人去世了?” “可不是,内位病了也有些年了,月初从国外回来,已经火化了……” 谭怡人先想到的是太婆,心痛强烈,抓着保安的手急匆匆问:“您知道去世的人叫谢什么吗?谢兰何?” “不是不是,老太太早上还被保姆推着遛弯儿呢,叫谢嫣华,谢嫣华。” 刚传出丧讯那两天,保安室代收了不少鲜花,上面写着悼词,他才留意到了名字。 谭怡人一颗心刚放平,又落下巨石,明明那么讨厌的人去世,还是觉得难过,低头拼命地眨眼,颤着声音跟人道别,她走得狼狈。 那天最后的记忆,是在广场的台阶上,背后是圣·索菲亚大教堂。 来来往往的人都穿的轻薄,还有女孩子花花绿绿的裙摆随风飘荡,谭怡人打扮保守、裹得严实,帽檐遮住大半张脸,一时间不知去向何处。 她想他一定很难过,难过极了,不接自己的电话是对的,他可能把她拉黑了,他们之间应该从她拒绝交出兰青山、谢女士去世算作彻底结束。 公交车是城市的巨大清理器,到了夜色渐深人流渐少之时,每一个过客像灰尘瓦砾般被带走。而生命逝去的道理同样,一群又一群,新人送旧人,至亲至极的哀痛只有自己能体会,梦里都要纠缠着无助与疲累。 走回到酒店,华而不实的单鞋把脚背和脚踝磨破,她从行李箱拿出另一双准备明天穿。窗外的江景很美,月色粼粼,没什么心思观赏,谭怡人点了支烟后打开手机改签机票。 微信除了秦昭发来的问候信息,还有一条来自谈明。 谈明是小她一届的日语系学弟,大三那年和秦昭一起组建的礼仪队的一员,追求过她被拒绝。 分别回复后,谈明立刻发了语音通话过来,她犹豫几秒,还是点了接听。 对面叫的那声“学姐”显然有些含糊,“你去哪了?毕业典礼没看到你。” 她喉咙莫名发酸,大概是独自在陌生城市的原因,听到熟悉的声音忍不住错愕。 克制着回答道:“我奶奶去世了。” 手机里传来男孩稚嫩又慌乱的安慰,她忽然觉得那股哭意就没了,谈明显然有些拘谨,说话紧张,几句后又重复了遍刚刚微信发送的内容。 “……等你回来,说好的聚餐送你和秦昭学姐,到时候我们多喝几杯……” 她草草答应,赶忙挂了电话。 那天谭怡人始终握着手机,不是在等谢蕴,而是想要打给他又没有足够的勇气。直到没电黑屏,她沉沉叹气,转而去翻找数据线…… 再见谢蕴,于北京寻常的秋季。 办公室窗外恰好看得到街道两旁栽的元宝枫,红的彻底了,就飘飘然落下。 前世陪她看元宝枫的人姗姗来迟。 那张脸一点也没老,只是细看严肃了许多,她抽烟被抓了个正着,下意识地按灭折断。 工作室提前个把小时开始放国庆假,谢蕴从外面来,自然觉得她办公室里的烟味有些闷,自顾走过去打算开窗,摸到把手的那一刻,他为眼前所见愣住了。 谭怡人赶紧过去,徒劳地扯过帘子,遮住窗外的红枫盛景。 那一刻他很想吻她,不知道她是否也同样。 “我说你办公楼怎么选在这,位置偏了些,下面的元宝枫倒是真漂亮。” 她把电脑放进包里,又拎起外套,“走吧。” 不是吃饭的时间,两人坐上车总要商量去个地方,同时开口,说的是不同地点。 “去你家吧。”“去咖啡厅……” “去我家干什么?”谭怡人扭头问他,刻意板脸。 谢蕴莫名就笑了,“你还怕我对你做什么?” 结果在她家的地下车库,他的车里,说不好是谁主动,稀里糊涂又异常清醒地做了一次。 身边显然没有套,谭怡人故意忽略,他这次一反常态地放纵,头回毫无阻碍地交融,心情分外悸动。 她故意的,在自己满足后柔声叫他“小叔”,谢蕴脸色微怒,扣着她腰的手用力,他说恨不得她是个哑巴。 谭怡人就笑出来了。 那年国庆她总共放了三天假期,谢蕴无业游民一样赖在她家不走,要的很频繁。 穿插在间隙的沟通少之又少,身体比嘴巴更诚实,过去的事情一捆乱麻,根本找不到提起的头绪。 第三天的晚上,她穿着睡裙,在落地窗前跟秦昭打电话,抠明天要拍的片子的细节,谢蕴从后面抱过来,头蹭着她另一侧肩颈,与前世一模一样,他分外迷恋这里。 谭怡人心软彻底,挂断电话的一瞬间后被他娴熟地按下腰,三两下就顶了进来,双双都是闷哼。 他刻意欺负她,迟迟不结束,她身心俱疲,最后的时候哭了起来,谢蕴退出来后把人搂到怀里,生涩又认真地安抚。 “和好了,好不好?” 回应是她手脚并用的招呼,挂在脚踝上的那小块布料也彻底落在地板上,不像平常女生那样软拳挠人,她下下蛮力,谢蕴抵挡着,哭笑不得。 等到她打累了坐在地板上,抱住膝盖冷淡的样子,刻在谢蕴脑海里,她又把刘海留起来了,露出额头。 他单膝短暂着地,抱她起来往房间走,谭怡人勾着他脖子,埋在男人胸前说了句话。 语气中挂着陈年难解的哀怨,跨越了世纪的爱恨错乱复杂,谢蕴心头一颤,痛不堪言。 “那年在宣城,你为什么负我啊……” 那年,民国六年初,1917。 第25章今生 谢蕴的声音很沉,徐徐讲完当年徽山湖旁那一声枪响引发出来的事,一手抚摸着她的鬓边,空气里写满柔情。 谭怡人跟着心疼,又不禁给了他一拳,“你觉得我会在意这些?所以你就回去和赵巧容生孩子?” “谁跟她生孩子?” “谢亦臻。”她咬牙提醒。 “……”谢蕴盯住她,直到把人看到心虚。 “你就因为这事记恨我?” “孩子是过继谢钦的,临死之前总得谢家留个后。” 大多父母给子女起名用“臻”字都是取美好之意,他当时并非这么想,“臻”也引申为周全,这是他留下的周全。 她迟钝着消化许久,才觉察到临死之前四个字,“你怎么……又打仗了?” 那个年代动荡不安,时局混乱,谭怡人只能想到这种可能。 “吞枪自尽。”他埋在她颈侧,把人搂得很紧,清楚感觉到她的颤抖,“我做了懦夫。” 谭怡人始终沉默,无从开口,一时间说不好是后悔更多,还是伤情更多。她钻进他怀里,满腔酸涩难以言表,房间里静到仿佛听见香薰蜡烧化的声音,又是一阵醉人栀子香。 情人相拥而眠,谢蕴毫无困意,只百般不舍地抚摸着她,谭怡人觉得疲乏,合上眼的前一秒小声说了句。 “你不够想我,也不够爱我。” 他读出她的潜台词,无非是怨怪这三年都不来找她。 可诚实地说,分开不到一年的时候,他回过次大连,目的地是她学校的大礼堂,那天是2016年的最后一天,礼堂里举办元旦晚会。 那年谭怡人大三,礼仪队准备的节目是中英文版本的《青花瓷》走秀,有华裙西装,也有旗袍长衫。谢蕴站在末排座位后,台前聚集灯光,自己隐没于黑暗,看那个手推波浪发型、旗袍打扮的人勾着男同学的臂弯徐徐走来…… 天与地之间只剩下一个人,万物都开始赋予灵性,生生苦苦亦算作值得——这是见到她的意义。 前世的她自然没弄过这种发型,今生的她同样有些冷脸局促,挂着作假的笑,他猜她定是被秦昭逼着上台救场。 到了下一个节目,谢蕴沉默走向后台——去见她。 化妆间里挤满了他们礼仪队的成员,一时间还真有些错入民国的幻觉,他在门口,忽然听见熟悉的叫,接着便是周围人起哄的呼声。 谭怡人过一米七的个子,本就不常碰五厘米以上的细高跟,今天冷不丁地穿了秦昭的,被脚下乱放的各种道具绊了下,台上和她搭档的男生赶紧把人扶住,她便成了个半扑在对方怀里的姿势,幸亏脚没有崴到。 二十岁的男男女女,青葱十足,有个嘴快的男生便说道:“咱们外院的双谈(谭)今天是凑一起了,学姐你什么时候答应谈明啊?黏糊也这么长时间了,我们可都等着宰他吃饭呢。” 满心苦涩,谢蕴重走来时的路。 谭怡人站稳后只看到门口一扫而过的人影,穿着考究的西装,她觉得自己一定是太想谢蕴了,那个背影好像他。可他自然不会出现在这里,今天西装革履的男生太多了,平时恨不得穿拖鞋上课的人都正经打扮起来。 谢蕴自然也没听到那个冷淡的女声接下来说的话,她拿着手里的折扇敲打那个贫嘴的学弟,“胡说什么,跟我混熟了嘴上就没边儿了是吧。” 谈明也上前搂住那个男生的脖子钳制住,一室轻松氛围,学生时代的嬉笑打闹,细碎如梦般,再不多言。 后来的两年经历了很多事,出国治病、母亲去世、葬礼和挑选墓地、堂弟惹上官司、公司资金出问题,混乱不堪…… 如今他一点也不想说这些,只轻轻给怀中人的额头印下晚安吻,脉脉情深,是她十七岁生日那天就想做而未做的事。 “对不起。” 办公室窗外的元宝枫彻底落成枯枝之时,谢蕴到北京也有月余,日子过得宛如退休之后,时而帮人掌眼看看宝贝,公司的事情显然又脱手给别人,每天雷打不动地接她下班回家,谭怡人自己的车都要积灰。 十一过后她一直连轴转地忙于工作,实际上最深处仍有一桩心事未了结,更像是借此来麻痹自己,谢蕴看在眼里,终于等到了拿到东西那天。 夜晚,落地窗前霓虹初上,日日如此,没什么新意。 她坐在地毯上办公,刚收到剪辑师发来配好音乐的片子,看不过几分钟,谢蕴凑了过来,坐在旁边搂住了她,双手从腰间绕前抓住她的。 左手被攥住,她用右手打他,语气无奈,注意力还放在电脑屏幕上。 “我得看完这段片子,等……” 下一秒,左手无名指被戴上了枚戒指,尺寸刚好。她就说怎么自己的耳机线被画上了两道黑色记号,是谢蕴就地取材,用来量尺寸。 忍不住心颤,佯装淡定问道:“干什么?” 他说:“求婚。” 谭怡人冷脸,“别闹了……” “答应就好。” 她承认心动,却依旧绷紧着神经,推开了电脑,那视频还在放着,只听得到淡淡的音乐,略带哀伤。 “谢蕴,今生和前世不一样了,我什么都知道。这次你来北京后,除了在床上,我没叫过你小叔,可血缘的关系没办法……” 她一本正经,他却笑了,“你是领养的,我们明天可以去做鉴定。” 谭怡人脑袋里轰隆一声,满眼怀疑地看向谢蕴,“你说什么?” “真的,我们可以结婚、生孩子,你喜欢男孩女孩?我只想要女孩,你知道的,我没摸过那个孩子,不知道她还愿不愿意回来。或者你现在不喜欢小孩了,那就不要,我记得秦昭是不婚主义,现在年轻的女孩子都有自己的思想……” 他鲜少话多,说个不停,谭怡人自觉那一刻的心情实在卑劣,她太开心,开心到一点也没把心思关注在自己并非父亲亲生这件事上,她浑身都被爆棚的喜悦感充斥。 懂事后再没哭过那么夸张。 她抱住他,眼泪鼻涕蹭在男人胸前,哭哭啼啼停不下来,“我想,我想了好久,好久好久。” 有多久呢?久到一百多年,沧海桑田,念念不渝。 谢蕴无声扯了纸巾给她擦拭泪水,不说话的时候脸上没什么表情,有些淡漠的严肃,谭怡人握住他的手,今夜彻底丢掉所有的颜面,开口道歉。 “对不起。” 谢蕴抬眸,“嗯?” 她又忍不住落泪,积压许久的暗疮重见天日,“对不起,我不应该赌气,兰青山本来就是她的,我后来去哈尔滨已经来不及了……” 说到底那时候她也只是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 谢蕴放下心,还以为是什么,舒展一口气后沉声说道:“都过去了。” 千言万语汇作一句:都过去了。 后来他给她讲了些事情,比如谢女士送她的那套宣城的三合院。 “我跟她说起过你跑去周庄呆了半个月,她觉得江南古镇小气,‘谢氏尘寰’的名字是她亲自题的,也是花了好大功夫才到手,写的是她的名字,还没捂热乎就让我过给你。” “她就是太看重血缘,所以一直对你很排斥,那天像是知道自己快要不行,什么都告诉我了。她这个人,几十年前买了兰青山写的父亲名字,绥化还有幢别墅写我的名字,尘寰那套三合院也要给你,清点她财产的时候,我发现真正属于她的已经没什么了。” 此后每当她再想起谢嫣华,情感变得复杂许多。 十二月中下旬,谭怡人阳历生日那天,二人领证。 只在工作室发了喜糖,两人都不算清闲,婚礼暂时没打算提上日程。赶上双旦又将近年关,她手头排了几个片子要拍,谢蕴也有了公事,那阵子常往绥化跑。 兰青山开始动工了,山顶修建禅寺,沿山植树修路,荒废已久的地界终于在冬日里有了人气儿。 期间除了谭怡人阴历生日谢蕴多留了北京几天,绥化很多事情要他亲自去谈,新婚夫妻聚少离多。 秦昭忍不住打趣,年底过生日的时候,她男朋友孟梁攒局,在家里办party,谭怡人还带了谢蕴一起,也熟识了。 “咱们下班出去喝几杯?给你找个二十岁的小……” “喂?孟梁吗?”她假意举起电话,引秦昭卷着拍摄表轻打过来,随后老神在在地说道:“二十多岁的男孩呢,是醋瓶子,刺生生地戳人;三十多岁的男人是醋坛子,闷酸闷酸的,啧……” 两人笑着出了电梯,到门口秦昭拿出了烟盒,顺便递给她一支,谭怡人摇头。 “戒了?”秦昭其实也在戒烟,抽得越来越少。 她抿嘴笑着,偏头凑近耳语两句,移开后秦昭也笑眯了眼,本想自己抽的烟也默默放了回去。 “真好啊。” 谢蕴不在北京,谭怡人开车送秦昭回家,顺便蹭个晚饭。 绥化是吉祥安康,大连是远方,北京是太平永定。 一月中旬,谭怡人开始放假,先飞哈尔滨,谢蕴早就让人在机场接她,除去大年三十要回祖宅,两人准备在绥化过年。 谢女士留下的那幢中式别墅门口,谭怡人下车,司机推开仿古的将军门,利落地拿下行李箱放在玄关处。她不见谢蕴,带着迟疑走到了院子里,青灰色的石桥假山,池塘已经结冰,景致很美。 拿手机准备打给谢蕴,问他搞什么名堂,人却出现在上方——二楼的阳台,他撑着栏杆微微欠身,低头朝她一笑,声音依旧沉沉如屑,百年不变。 “谢太太到了?” ——完—— 第26章番外 大年三十那天,谢蕴驱车,带着谭怡人从绥化回到哈尔滨。 祖宅里,太婆更加老迈了,看到她的时候眼神有些闪烁,皮包骨头一般的手指抬起又放下,一时也说不出来她是谁。 她温顺着叫了声“太婆”,亲自推着轮椅,带人上楼吃药。 谢蕴的小姨见状忍不住背过身偷偷擦眼泪,他轻拍两下安抚,小姨说:“最近几个月话少了好多,精神头也大不如以前了,我生怕她一觉睡过去后就再也起不来。” 晚上吃年夜饭的时候,家里人太多,还有小孩子到处打闹,谭怡人陪着太婆到了偏厅,电视上放着春晚。 老太太听个热闹而已,看谢蕴坐在旁边,扭头朝着谢蕴笑。 “情债还完了喔……娶老婆了……” 谢蕴有些失笑,喂给太婆一口切好的香蕉,“小姨还说你最近糊涂了,我看她是被你骗到。” 太婆咯咯笑着,也不知道听懂没有。 谭怡人拿了张毯子回来,打算给她添上,进了厅子就看到眼前温馨情景,也跟着笑了。 热闹散后回到房间,她忍不住问谢蕴那会儿两人说了什么,太婆笑得实在是开心。 谢蕴给她解释,“年过百岁的老人被称为人瑞,家里长辈迷信,总觉得人瑞能看到常人看不出的东西。据说堂姐小时候贪玩,太婆有天神叨叨地跟她说,晚上要注意安全,堂姐不听,就被车撞了,幸亏没什么大事。” “巧合而已吧。” “我妈一直很信这些,有时候还过度解读,直到有一年过年,她那时候已经在催我结婚了,太婆听了后就说,蕴哥儿有前世情债,这辈子很难结婚。她听到后气得脸上挂不住,之后再也不信太婆说的话。” 想象得到谢女士那副说一不二的样子,且她不敢顶撞太婆,只能隐忍,画面感十足。 “太婆刚刚跟我说情债还完了,还说你是我老婆。” 她显然不赞同,凉飕飕地说:“还完了吗?” 谢蕴自知前世理亏,“没还完,还一辈子。” 谭怡人抿嘴笑了,忽然想到个问题,“你什么时候记起来的?一定不是从出生就记得吧。” “嗯,看过你留下的手札后才想起来的。” “谢蕴。”她想到眼前人多年前说没看过,“你又骗我。” 他就差举手投降,语气低沉而卑微。 “女菩萨,饶了我吧。” 你是百年千年依旧妙洒神辉的女菩萨,檀口吐露的是纶音佛语,指尖转合的是琉璃月光,你从十方世界而来,唯独怜悯我这个凡夫俗子,破除三千迷津。 我把你奉在心里,前世今生,余世余生,生生不灭。 二月份赶上疫情,他们在绥化多留了半月,兰青山的一应事宜也向后拖延。 谭怡人站在别墅阳台,看得到远处山上多了些东西,晨雾之中未修整齐的山路像仙人抹去的模糊足迹,禅寺展现着轮廓,隐秘而幽静。 谢蕴端着杯茶过来,问她喝不喝,她摇头拒绝。 他喜欢喝浓茶醇酒,彻头彻尾的北方做派,戒烟之后倒是拾起了茶。谭怡人忍不住想起还是贞吉的时候,姆妈总说,茶不能太酽,淡然最好,人行于世同样。 那也是前世的她。 “兰青山风水不错,等禅寺建完,我打算把她的骨灰迁到往生堂。” 谭怡人自然知道他说的是谁,点了点头,又去闻他杯子里的茶,不自觉皱眉嘟了下嘴,还是没喝。 谢蕴看在眼里,只觉得她可爱,冬日天寒,揽着人进了屋子里。 回北京后,她在家里审审片子,或是跟秦昭一起磨剧本,疫情期间的日子散漫又枯燥。 那天她翻出来套簇新的文房四宝,来了兴致在窗前的书桌上开始写软笔,谢蕴本来在书房擦拭几个摆件,闻声过来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看着。 显然不是常写的,笔力有些欠缺,但风格很明显,他看到那字迹会心一笑。 写的是: “谢却青山,雪中春信无缘。香消散,惊声尽,前世断。 寒塘千山一江水,生生月仍在。九重峦,双飞燕,今生还。” 期间他回了趟书房,再过来时手里拿着枚有些熟悉的玉石印章,看她写完,就干脆地印上。 谭怡人冷声啐他,“要不要脸,我写的字,凭什么盖你的章?” 谢蕴侧对着她,挑了挑眉,“难道不是谢寒生的字?” 低头一看,红色的印记写着“谢氏寒生”,她就说怎么觉得眼熟,就是多年前在大连家里他把玩过的那枚,前世放在书房的桌案上,不常用,她只见过几次。 而她的软笔书法,确实不是独创的风格,贞吉花了好些功夫想摹的字,谭怡人随随便便就写出来。中学时候上的书法兴趣班,老师如同发掘一代巨匠,她却因为记恨那个人,记恨那些事,再不愿意提笔。 如此看来,谢寒生的字,盖谢寒生的章,确实理所应当。 那一刻午间窗外阳光正浓,迟迟春日初露头角,人间四月天。 谢蕴拿起了那张宣纸细细品她凌厉笔风,满眼认真,谭怡人痴痴望着他留下了一些岁月痕迹的面庞,幸福感满溢到不真实。 被那束目光注视太久,谢蕴略微放下手,低低“嗯”了一声表示询问。 她忽然觉得,这一生再好不过。 “我怀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