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谪仙记 作者:海地 文案 第一部-红尘劫 我看见自己的灵魂欢喜且又忧伤的站在那里,从千古尘埃中开出花来。 从此万劫不复。 第二部-倾城曲 冥冥之中,我的灵魂听到了命运之弦被悄然拨动时所发出的震颤回响。 那样虚无,那样缥缈,却又那样无所不在。 第三部-罗刹海 难道没有人知道,一株白色的牡丹,原本就是没有心的。 唯一的一滴眼泪,是所有花露凝聚的精元,若是淌落,花茎也就空了。 内容标签:幻想空间 竞技 娱乐圈 搜索关键字:主角: ┃ 配角: ┃ 其它: 编辑评价 神仙?该是古代的故事吧? 而今海地的《谪仙记》,三个游走在现代的神仙,同样演绎出一段段浪漫爱情。聂少、燕七,还有小段,他们原是一方玉石,一株牡丹,一张琴……他们是昆仑山上一起修炼的神仙。可是纵是神仙,沾惹上了红尘情丝,与凡人禁忌的相恋……神仙也会变得那么无奈。无望挣扎的爱意,无悔执着的坚持…… 红尘劫、倾城曲、罗刹海,三段神仙与凡人纠结缠绕的爱情故事。“如果可以,我是多么希望时间就此停止。再也不会多前行一秒。”浪漫清灵的文笔,荡气回肠的爱情。这个故事,带着系人心魄的魔力,让读文的一颗心不由自主的随之牵动……这便是海地,这便是她的《谪仙记》! ☆、红尘劫(1) 第一次见到燕七,我并不知道伊是我命中的克星。我只是诧异,噫,这么精灵秀气的少年,根本不像凡人,居然出现在这么粗糙的聚会上。 然后,伊黑白分明的眸子不经意的扫过我的面孔,刹那间,我只觉的如被雷电击中,心里只余一个念头。 怎么会是他!怎么会是他! 我想我当时一定面色煞白,懗到身旁的家隽,以至于一叠连声的问我,“江,你还好么?你觉得怎样?” 我失魂落魄的转头看他,嘴唇动了动说不出话来。 是。你教我该如何开口,总不能直接告诉他,“家隽,那个少年就是我守身如玉等了三十年的人,”他会觉得我在发疯。 不用他说,我也觉得自己疯了。 巴黎弹丸之地,志趣相投的华人圈子不过芝麻大,谁不晓得江启祯素来孤芳自赏,绝不苟且委身成就姻缘,连同洋女随便玩玩都不肯,结果今天居然会对一个初次见面的清秀少年一见钟情!不是疯了是什么? 不不,我不歧视同性恋。但我保证,区区在下鄙人我,取向完全正常! 我没有回答家隽,不发一言的取过外套,来不及与主人道别,不顾大家的侧目,鲁莽的扭头离去。 出了门才发觉外面在下雨,我没带伞,也顾不得把外套的领子掖一掖,一头扎进了蒙蒙雨雾。 我大概昏了头,没有搭公车也没有搭地铁,从拉丁区到蒙马特高地,几乎横贯整个巴黎市区跌跌撞撞步行着回到住宅。 到了门口一摸口袋才发觉钥匙不知去向,只好按门铃,在房东太太惊讶的目光中,我含糊打个招呼上楼,取出门垫下的备用钥匙开门进了自己的房间。 除下湿衣服,摘掉左腕的手表,我盯住自己左腕内侧近脉搏处的那一块浅绯色云状印记,脚一软跌坐在工作台旁的藤榻上。 孽缘!果真是孽缘!我哆嗦着手取过电话,拨给欧亚大陆那边的姐姐。 “启祯是你,刚好和姆妈讲到你,电话就来了……”姐姐的声音温柔敦厚,平复我此刻汹涌的思潮,我强自镇定的微笑,“是。一切都好,叫姆妈不用担心。不,还没有女友,放心,我不会同洋女走……” 挂了电话,心情已平静许多,我不禁苦笑。 江启祯,你要做什么?难道问姐姐,喂,还记得我们幼时在普陀山遇见的那个瘌痢头和尚?伊说我们姐弟此生姻缘坎坷,姐姐的婚姻至少梅开二度,而我,因为腕上这块“红尘记”,所以要遭遇一段孽缘。 记得当时父亲震怒,大声呵斥那和尚,挥手赶伊走,我和姐姐懗的目瞪口呆、紧紧依偎在姆妈怀中。 可我也清晰记得那个瘌痢头和尚临走前的回眸一笑,眼瞳晶光四射,身畔似有云霭,笑容恬淡却满是沧桑。 我懗的忘记哭。 此后父亲禁止我们提及此事,虽然姐姐后来确实遇人不淑,痛苦了两年后终于告别第一段婚姻,又过了两年才找到真正疼爱她的“对先生”,可是现代社会离婚再婚实属平常,谁又会傻的把那和尚的无稽之谈当真呢? 而此刻,我死死盯住手腕上那块胎记,终于确定,那个瘌痢头和尚原来真是世外高人,一早就已预料到有今时今朝! 这一夜,我几乎不曾阖眼,听着窗外雨水滴答,痴了似的颠来倒去只念一句诗。 小楼一夜听春雨。 小楼一夜听春雨。 因为淋雨着了凉,我有些头痛发烧,幸亏从事的职业不外是和家隽一起合作打点的小门小脸,打了一通电话告假休息两天也罢。 家隽在电话里笑我,“江,你如今是愈发的古怪了,童男子当久了乖张不输老处女。怎么样,巴黎的春天到了,动了凡心没有?我这里倒是有几个姑娘,法兰西、西班牙、意大利随你挑,身材容貌一级棒……”口气活象勾栏院里的大茶壶。 我没好气的收了线,摇摇头钻进被筒蒙头大睡,努力抛开那一张天使般无邪面孔的蛊惑。 这一歇就是两个多礼拜,三、四月份的巴黎,春意盎然,有着典型地中海式的明媚气候。然而我并没有因此就动了凡心,倒是倍觉春困,小小感冒早已痊愈,却懒洋洋一直不肯去工作室。 家隽是个好伙伴也是个好朋友,并不责怪我的躲懒,他性子爽朗洒脱,爱玩也会得玩,约了我几次参加五花八门的聚会统统被打回票,几次三番下来颇有些着恼,一路摸上门来骂我死相。 “不是死相,”我在藤椅里惬意的伸个懒腰,拨开家隽递烟过来的手回答他,“是你曹公子嫌我不够奴才相。” 家隽呵呵笑了。 东拉西扯了半天,家隽起身告辞,走到门口又折回身来,“噢对了,差点忘记,江,这是你那日匆忙离开丢下的钥匙。说起来奇怪,你那天怎么回事?像撞到鬼,走得莫名其妙,扫了大家的兴,害我被弗兰克王一顿臭骂……” 我的耳边一阵轰响,好不容易才置于脑后的那张容颜立刻浮现眼底。不自觉的接过钥匙,我怔怔的问家隽,“那天。哦哦,那天。家隽,你可记得那天最后一个进来的宾客,就是那个一身黑衣的……” “燕七?你是说燕七。”家隽睁大眼睛夸张的提高声调,然后贼忒兮兮凑过头来,“啧啧,江启祯,你还真是眼光精准。有品!” 呵。燕七。原来他叫做燕七。多么别致的名字。 我神游天外,全然不顾家隽的打趣,一副渴切神情盯牢伊并伸长耳朵。 “说到这个燕七,真是城里的神秘人物,我们私下里打听过,居然没有人晓得他的来头。只知道这是个才貌双全、艳冠京华、技压群芳……”家隽一贯的油嘴滑舌,若是换了平日早就被我笑骂着打断,然而此刻我听得不知道多入耳多有滋有味。 偏偏家隽身上的手机响的不合时宜,他一边接听一边陪笑小声回应,大抵又欠了哪一路的风流债。三言两语哄掇着收了线,家隽含糊解释着有急事要走,安抚我多歇几日再回去上班。 我嗒然坐下,心里不免觉得有些失望。 家隽已经出了房门,反手带门的时候又没头没脑丢下一句,“多少人都盯着燕七。我反正没戏。唉。” 我心里一动,隐隐约约觉得不对,但又无从追索,只好眼睁睁看着房门阖上。 在屋子里闷久了只觉得全身骨头都要生锈,第二天阳光晴好,我决定出去走走。 我住的地方在蒙马特区东偏北那一块,距离圣心大教堂和小山广场都不算太远,闲暇之时我常常会去逛逛那里的集市。 小山广场是巴黎出名的游客陷阱区,布满三教九流的商贩和所谓街头艺术家。我知道很多人对这些肖像画家是颇为不屑的,可在我看来他们也并不比那些在漂亮敞亮的画廊展馆中作秀的正牌艺术家更逊色。不过是各凭本事谋生,运气好坏罢了。有时候技术、手法、科班与否其实并不能说明什么。 经过圣心大教堂,沿着阿萨斯街,我随着一干唧唧喳喳的日本游客来到小山广场。街边摆摊的几个肖像画家都是熟识的,停下来闲聊玩笑几句,不远处的那群日本人已经因为画像价码同摊主起了纷争,扰攘吵闹听得人简直头痛,我摇摇头准备离去。 “燕七,你走不走?净挂住玩!”一个娇滴滴的女声薄怒佯嗔的略略拔高音调,虽然市集嘈杂,我仍然听得真切。 燕七。 听到这个名字,我浑身一震,中邪般一下收住身形,后面有人不及避让一头撞上我的肩膀,低声抱怨起来。 我甚至忘记了礼貌,根本不予理会,急急转头循着适才的女声望去。人群中,我一眼便瞅见了他。 他不过是一身随随便便的半旧松身便装,随随便便俯身把玩一些仿古摆件的身形,可说丝毫没有特别之处。但不知为什么,他就这样随随便便的站在人群中,却依旧璨然生辉似的引人瞩目,理所当然成为人们视觉中强迫性的聚焦所在。 我站在那里,一时不知所措,只觉得心怦怦的跳。 恍惚间,我感觉到有两道凌厉目光从旁侧射来,那边的燕七也已察觉有异而举目顾盼。我情知自己失态,急忙别转脸孔,这才注意到燕七身旁另有一名年轻女郎,同样妖娆夺人心魄。 “登徒子!讨厌!”那女郎毫不掩饰对我无礼瞠目的不满,雪白脸容上一双斜挑凤目中俱是不屑和鄙夷。我不由涨红了脸,愈发手足无措,恨不能找条地缝钻进去。 “小段,你又发什么脾气。好好,我们走罢。”这是燕七的声音么,低低的声线,如溪水淙淙,听得人身心说不出的舒泰。 那名叫小段的女郎意犹未尽的白我一眼,才被燕七半拥半拽的牵着走了。 转过那处摊位时,燕七有意无意的侧脸看我一眼,点漆似的眼瞳黑沉沉如暗夜静海,一下子吞噬了我余下已经为数不多的理智。 那瞬间,天地之间忽然一片苍茫,空荡荡仿佛一切俱已消散,连我的躯体也都灰飞烟灭,不复存在。 我看见自己的灵魂欢喜且又忧伤的站在那里,从千古尘埃中开出花来。 从此万劫不复。 接下来的一个礼拜,我丢下了一切,不去工作室,推掉所有聚会派对,也忘记每周一次例行的给姆妈姐姐的电话,像个傻子一样日日在小山广场徘徊,只求能够再次见到燕七。 然而,燕七始终不曾出现。 我知道自己的行为已经失控,可说根本已经丧失了理智。 然而我要理智做什么? 许多人理智从容的安排生活,可生活未必因此回报以幸福。他们可以就此心安理得的度过一生,或许还觉得不错,但那不是我。 我承认像我这样无谓的坚持在那些人眼里又何尝不是愚钝,可是我又能怎么办呢?已经坚持了这么久再要我放弃然后重新纠正人生观与价值观,把以往对感情的神圣尊崇一下扭转成凉薄麻木? 不不,我不能! 我忽然想起姐姐再婚的前一夜,姆妈在伊每日虔心祝祷的观音神像前喃喃低语,向已经去往极乐世界的父亲传达姐姐再婚的消息,一脸虔诚,眼角眉梢都是泰然疏松一口气的神情。 姐姐与我站在门口远观,姐姐美丽沉静的脸庞上并无太多欢颜。 “我知道对于我的第一段婚姻,实在是很伤父母的心,可那时候年轻,性子不比现在,真正执拗顽固。”姐姐低低的开口,我略感意外,自从离婚后姐姐对她第一段婚姻几乎绝口不提。 “其实我从来也没有后悔我当初的决定,”姐姐抬手轻轻拢一拢我的肩,“你知道,真是,爱情如同瘟疫,我们并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来。无能为力,所以只好乖乖就擒。小弟,你以后自会明白。” 我明白。是。我现在明白了。 只是命运大神与我开了个至大的玩笑。呵,我从来不曾这样心酸过。 不过一个礼拜光景,我迅速消瘦憔悴。家隽再见到我时着实被懗了一跳。 家隽前来大概是为着我长期不去上班也不肯出来露面,因此颇有点不悦,人没进门声音已到,“江,你这是什么意思?在闭关练功么?打通任督二脉没有……” 推开虚掩的房门一脚踏进与我一个照面,家隽张大了嘴,马上过来伸手要探我的额角,“你老兄怎么回事?一下子这么瘦?” 到底没看错朋友。我心底一热,握住家隽的手示意他没事且安坐,然后也只是苦笑,作声不得。 一看另有端睨,家隽倔脾气上来,立定心思要问到底。 我想想自己独自客居异乡,虽也有六、七年,由于性子孤僻清高,并无甚么体己好友,四顾茫茫,左右不过家隽一个合作伙伴兼好友,为人热情,虽轻佻些,心地还是极好的,何况那是人家的私生活,也不干我事。 “家隽,”我终于犹豫着开口,“我,我喜欢上一个人……” 家隽一听,先是一愣,然后哈哈大笑,“江,你也有今天!我道什么?原来害了相思病。不要紧,是哪家的姑娘,我来充个月下老人帮你牵这头红线。” 这下问到痛脚,嗫嚅半天,我一狠心和盘托出实情,“唉,我大概是疯了。家隽,你不会相信,我居然对一名同性动心。你也认得,就是燕七。” 我等着家隽的取笑和同情,伊果然怔了一怔再次举头大笑,笑声弥久,我已经涨红脸孔几乎要拂袖而去。 “江,江,”家隽极力忍笑把我摁回座位,“才要夸你眼光奇佳,你竟然比那梁山伯还要呆头鹅!” 噫?话里有话! 家隽好不容易收敛了笑颜,正色道,“告诉你,燕七虽然来路不明,却是个不折不扣的美女,也只有你江启祯才会不知道。不知道多少狂蜂浪蝶虎视眈眈,不过都失了手。江,也许你有机会哟。到时候,你要怎样谢我……” 家隽的话我只听见前面,后面已经完全不知所云,我只觉的如梦方醒般只晓得呵呵傻笑看住家隽。 前些日子以来一直漂于半空的七魂六魄颤悠悠逐渐归位,诸如什么瘌痢头和尚,红尘胎记,孽缘一说,统统都已抛至九霄云外。 我心里只会一直念同一个名字。 燕七。 燕七。 ☆、红尘劫(2) 心头的一块大石落地,我的生活重回正常轨道,至少在家隽看来是这样。 我每天按时上班下班,画图纸,耐住性子克制应对挑剔的客户,有空的时候去熟悉的街边咖啡馆喝上一杯极品蓝山,定期理发,将衣服拿去自动洗衣店清洗烘干,每周给家里电话报平安,偶尔也会答应家隽到那些稀奇古怪的沙龙酒会消磨些许时光…… 总之,我又变回家隽眼里的老好江启祯。 然而我自己心里明白,已经有什么不一样了。人生一旦偏离了轨道,就再也无法真正回到从前。 家隽也觉得稀奇,连连追问,“江,你不打算出击么?燕七那里,难道你已经知难而退?” 出击?怎么出击?又不是政府许可猎狐季节,可以一身骑装策马而行,看见目标只需瞄准然后扣动扳机。 我对燕七充其量才见过两面,就一门心思单恋,人家根本不知道我这一号人物。而且这么多人都已吃瘪而归,我又有什么立场去自信满满?更何况即便我有心追求,也实在是追求无门,连伊人何处的边边角角都摸不着。 我只有苦笑。 家隽摇摇头,给我一个同情了解的眼色。 就这样形同嚼腊的度日,一晃两个多月,春天已至荼蘼,蓬蓬夏日在即。 饶是我每日介强颜欢笑,也还是瞒不过家隽,伊嗤之以鼻,“嘿!江,你连骨血都是冷的!喜欢就去追啊,每天长吁短叹,下巴拉到脚后跟,懗跑了多少生意。去去去,去街角喝你的咖啡!” 我知道这是家隽一片好意,要我出去散心,倒也不好推却,出得门来犹自听到伊喃喃诅咒,“哼!记得不要加糖,干脆苦死拉倒!” 我摸摸鼻子只好再苦笑。 坐在街边的敞蓬阳伞下,啜一口杯中的黑色液体,我微微眯起双眼皱起眉,正如家隽所言,咖啡中没有加糖,香醇苦酸甘,风味浓郁而个性强烈。 我承认,平凡如我,也是有野心的。谁不是呢,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想要获取更高质素的生活,应该算是比较积极的态度吧。 可是,燕七,我们之间相隔的距离到底是一毫米还是一光年呢? 已经过了正午,阳光开始西斜,虽然暮春初夏,坐在日头下到底有些晒,我一仰头喝光杯中的咖啡,打算起身离去。 一条细长的身影从身后投下映来,掠过我的肩头拓入桌面中央,一个令我魂萦梦牵许多时的声音低低响起,“谢谢,一杯冰水。” 我浑身一颤,再也动弹不得。 燕七。 半晌,我才慢慢侧转了身体,缓缓抬眼望去。我又看见当初的少年。 燕七好像刚刚长途跋涉归来,短发略长了些,纷乱的披在眉睫前,一身风尘仆仆的细蓝格子旧衬衣和卡其色粗布裤,虽是平常男生装束,却是说不出的风流别致。她正低着头从一只几乎有半人高的背囊中翻翻找找。 如果家隽在这里,至少有一百零八招好逑术可以备选支配,然而我不是家隽,所以只好默默坐在一侧化身盐柱,不过多口气息多缕脉搏。我不敢孟浪上前,也不好盯住人家目不转睛,唯一能做的只有恢复坐姿伸长耳朵倾听那厢的一动一静。 我觉得惭愧。简直不是读书人的行径,实在有些猥琐。 可是我完全身不由己。唉。燕七的声音那样动听。 伊在讲电话。 “……是,刚刚下飞机,哈哈,脏的像头野人,你恐怕不愿意见我。我这次颇淘了些好东西,若不是为了聂少那个什么石头记我还好好在加州晒太阳……好好,我这就前来觐见,你莫要发脾气……” 音调轻快,语气温存纵溺,听得的我耳朵热了一边,半边脸孔都烧起来,仿佛燕七娓娓低语的对象就是我一样。那个幸运儿是谁?我是如此妒忌他。 我觉得伤心,起身掉头离去。 一下子灰了心,我天天闷在工作室里摒足气息画图,原本一个月的工作量一个礼拜不到就全部完成,客户满意的不得了,连原先威胁如有不满抵扣百分之十五的人工费都统统不予计较。这么一来,忽然间同时有三间住宅的工程要做,我和家隽都闲不下来了。 有生意上门,做老板的自然应该高兴。可我照旧闷闷不乐,只因我心里明白,这么敬业不外是为着用繁重的工作来溺毙单恋的相思之苦。可忙归忙,苦也照苦。 家隽刨根问底,得知缘由,斜着眼睛骂我“狷介”,“君未娶,卿未嫁,大家机会一半一半,你这样坐在这里,难道希望田螺姑娘自己找上门来么?” 我不响,“啪”一下打开计算机,开一局极品飞车,把灵魂投诸疾风快速中去。 是。我狷介,胆小。我甚至不敢开快车兜风散心。你知道,巴黎的街道实在是不适合用来飚车。 燕七的生活那样精彩。 而我如此乏味。 周末被家隽硬拽着去参加一个私人性质的主题沙龙,“江,你再压抑下去就快变态!少废话,同我去就对了。不会叫你后悔。” 搭家隽的顺风车,我们来到巴黎老城保留最完整的马莱区,要去的地方是玫瑰街附近一处旧宅子,深居里弄之内,外墙粗砺的花岗岩浮雕虽然蒙尘却不失气派,透着末世贵族的落拓与华丽。 屋子里面的陈设半新不旧,看得出来都是有些年头的古董,不过这里的主人很有心,布置的含蓄雅致,让人只觉得舒服而毫不张杨。 转过门厅前的一具黑色丝绒镶珐琅描金的四扇头屏风就是宽大的客厅,里面大多数家具已经挪开,只在里侧靠长窗的地方安置了一组一组的沙发软榻和茶几。 一走进这个客厅,我有种迷失空间的感觉,好像突然误闯神秘洞窟,一时不知身在何方。 才傍晚时分,厅堂内的长窗已经统统落下厚厚的丝绒帘幕,顶上的水晶吊灯却没有点燃,只亮了边角的两盏壁灯,室内光线黯黯。诺大的空间内,疏密有致的摆放了一组组纤巧秀气的透明展示台,都另行配置了灯光照明,里面展示的是一块块玲珑剔透、形态各异的天然矿石。 因为是私人聚会,来客并不算多,十几、二十个的样子,在厅堂小心往来,细细观赏,偶尔耳语几句,细碎人声并不扰攘。 “家隽,你几时对这个感兴趣?这里的气氛太肃穆,不适合我,我先走了。” 家隽一把拦住我,转头私下看了看,讶异道,“奇怪,这么安静?聂少难道不在?哎,江,别扫兴,我打包票你不会白来这一遭。” 我无可奈何的留下,既来之则安之,四下转了转索性静心欣赏展品。 大自然的手笔真是神工鬼斧,不知道多少岁月玄机深藏在这不足方尺的嶙峋晶石中,赤橙黄绿青蓝紫,不论晶莹厚重,在灯光的映照下都显得妖魅动人。可惜我非此道中人,只觉得好看,并不真正懂得观赏,看个热闹罢了。 楼梯口一阵骚动,家隽忽然抛下我独自走了过去,我顺势看去,看见了一个高挑青年,姿态随意,言笑磊落,正与周围的人口角生风一一招呼。看家隽同他熟不拘礼闲谈的模样,两人关系应该很近。 家隽和我不一样,他性情开朗外向,在本地华人圈子里出了名的豪爽,朋友多是应该的,而且三教九流上下通吃。但是这一个,人才风流,姿势潇洒不同寻常,虽然随随便便立于人群,却似乎有隐隐光华萦绕,令人不由自主为之吸引。如此情形,似足一个人。 我身不由己,趋向前去。 “……聂少,今天的‘石头记’倒很别致,恐怕不是你的手笔,是谁的心思?如果不是你这名才子那一定是位佳人咯?啧啧,还不给我引见引见。”家隽嬉皮笑脸。 聂少。此人叫做聂少。噫?我仿佛听过这个名字,还有什么“石头记”…… “小曹,你一早花满蹊,也没见你额头长角。”聂少轻笑着回答。 “江,”家隽哈哈大笑,看见我拍拍我肩膀介绍说,“这就是我以前常常提起的江启祯,他老先生出关一次不容易,所以我才打听今晚有没有特别的美女嘉宾,哈哈……” 这个曹家隽!我无奈的笑笑,微微颔首算是招呼。 “聂无夜。幸会。”聂少也欠欠身,微微一笑。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的一刹那,我忽然有种异常熟悉的感觉,那黑沉沉一双眼瞳,好像有宝光流转,让人不敢逼视,被这样一双眼瞳注视,会得沉溺其中不能自拔。 我的脑中如有闪电刺透浓云,心内一片豁亮。 啊是。那日在街角咖啡馆,燕七讲电话时提到的可不就是聂少和石头记!那么,今晚燕七也会到场么? 我心怦怦直跳,再也听不见旁人的声音。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忽然感觉异样,周围的人全数扭头看向门口,大家都安静下来,空气中似乎有隐隐的电流通过,我看到家隽的脸上闪过一道恍惚神情。我一回头,看见一名姿态妍媚的年轻女郎正缓步徐来。聂少揶揄家隽,“喏,今晚沙龙的设计师,可入你曹公子的法眼?” 如果有一种人他能令人坐沐春风,那她就能教人似覆冰霜。我没有见过这么美艳却也这么凛冽的女子。 面对众人迷惑敬畏的神情,她似乎并不意外,入鬓的秀眉轻轻一挑,翦水清瞳略略一转,蓦然间扬起下巴轻轻的笑了。仿佛东风吹化了冰冻的大地,满林的桃花竞相盛放,一片滟潋春光。 室内紧绷的气氛一下子松弛下来,我听到聂少朗朗的笑声,“段大小姐,你总算来了。咦,怎么就你一个人?” 那女郎撇撇嘴,懒洋洋的回答,“燕七说有一点事,要晚些才来。” 我突然反应过来,这名女郎,是小段。 聂少并没有特别介绍小段,大多数人大概都是旧识,此地似乎只有我与家隽不识眼前佳人,家隽拍拍自己额角在我耳边低语,“嘿,今天才知道这世上真有美女这回事的!前些日子为了你老兄害我错过多少新人新事。噫,今晚我要碰碰运气。”说罢,伊已经上前搭讪。 我哭笑不得。也只有家隽,急色的这么直接,倒也坦率可爱。 而今晚的沙龙也开始切入主题,原来本期“石头记”沙龙主要是供矿岩收藏爱好者展示收藏交流心得知识的聚会,而展出的矿石晶体也都属私人收藏。聂少提供的场地,展台的设计与布置则是出自小段的策划安排。 知道燕七会来,我心内十分欢喜,于是安心聆听分享众位矿岩玩家对各自藏品的介绍说明,一路细细听来,了解不少矿岩常识,倒也听的津津有味。 大家应该都知道,许多物质的颜色呈现常常取决于它的化学成分,矿岩晶石亦是如此,但除此之外也有其他情况,譬如由于其他元素的瞬间侵入就会改变矿石的颜色。最常见的例子如绿宝石,原本应该呈典型的黄色,但因杂质的侵入而使其颜色发生了变化。所以像祖母绿,含铬或钒,或者含铬和钒,碧绿玉含铁,红宝石含锰诸如此类的彩色矿石翻版物,因为杂质侵入的数量极其微小,于是被推及归类为绿宝石的变种,而非不同种类的矿石。 不同的矿岩晶石因其种类的不同,因而构成晶体的晶系也有所不同,根据单位晶格的形态结构特征可分为立方、四方、斜方、单斜、三斜、六方等六种晶系。 对于外行来说,矿石形态和晶体结构是比较容易混淆的概念,而简单说来,两者之间物理性的差别就在于群体与个体概念的表达。也就是说,矿石形态是指晶体群生长在一起的趋势,即由晶体群形成的一个整体结构框架。矿石形态表征众多,包括诸如针状、树枝状、扁平状、叶片状、球状、颗粒状、立方体状、平展状、纤维状、棱镜状等等。 除了客厅内的精致展台,靠墙一角还辟出小小一块场地布置成微型讲台,墙面上垂下白色屏幕,案几上则摆好了投影仪、幻灯机,供讲解者使用。 金绿玉(chrysoberyl),名称来自希腊语chrysos,意为金黄色,指它其中的一种颜色。金绿玉属斜方晶系,颜色有深浅不同的绿和黄,呈半透明至透明,光泽明亮,主要用途是用作宝石。当一块金绿玉依其天然形状磨成顶部圆底部平时,它可以反射出一条变化的蓝白光线,这种现象叫做光泽变化,而所得的宝石就是猫眼石。 蔷薇辉石(rhodonite),名称来自希腊语rhodon,意为玫瑰,三斜晶系,色彩多样,呈透明至半透明,光泽明亮,矿石形态有扁平、棱镜状、大块颗粒状或紧凑,晶体少见。展出的这块来自俄罗斯乌拉尔山脉的蔷薇辉石色彩艳丽,如滴血绽放的蔷薇,经打磨抛光后用作装饰再别致不过。 还有晶莹粉翠的鱼眼石,状若雪花六角层层叠起的白云母,橙红灿亮状若针芒的赤铅矿,被称为沙漠玫瑰的重晶石…… 我一边翻阅沙龙提供的矿岩鉴别手册,一边随在座收藏者的讲解比对欣赏展出的晶石,渐渐觉得有趣,于是慢慢投入进去。 偶尔转头看看不远处聂少小段那边,家隽老着面皮赖坐一旁,正出尽百宝讨佳人欢心,不过看小段淡淡的神情,似乎收效甚微。 我不由莞尔,这个曹家隽,一直自称“百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今日总算遇到定头货。 燕七进来的时候,我正俯身拾起跌落地上的矿岩手册,周围的人声突然静敛,就像刚刚小段出现时的情形,我听到聂少轻笑着吹出一声低低的口哨。我明白,燕七来了。 也许是等的太久,我心里居然没有太多的惊喜,只觉得有种近似苍凉的情绪渐渐泛起析出,连带嘴边都不由自主浮起一个略带伤感的微笑。我缓缓回头,看见了她。 今晚的她依旧一身飒爽男装,宽大雪白的棉质衬衫,有些褴褛的半旧牛仔裤,刚刚洗过的秀气短发湿漉漉的贴在额角,清瘦脸孔上一双猫般眼瞳璨若星光。 “嗨,不好意思来迟了。”她一手小心翼翼的除下肩头沉甸甸的背囊,一扬脸展颜笑了,露出雪白的编贝细齿。 大家恢复常态,言笑晏晏好不热闹,可不知怎的,我觉得格外寂寞。 燕七还是那个燕七。 我却已经迷失我自己。 ☆、红尘劫(3) 燕七在小段身旁落座,顺手把背囊递给聂少,“你要的东西,特地留给你自己动手。” 家隽和燕七原本认识,打过招呼后回头介绍给我,“江启祯,我的搭档兼兄弟,比较害羞,人品学识却是一等一的好……哎,江,来见见燕七,你老兄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大概还不认得咱们这位倾城才女吧,呵呵……” 这样明显的撮合说辞,我有些尴尬,面孔发烫起来,可依旧身不由己站起来颔首致意,换了位子,离燕七更近些。 我听到小段冷冷的嗤笑,愈发觉得羞愧,几乎要起身告辞,却听到燕七温和的语声,“呵,江先生,我见过你设计的宅子,真是别致大方,下次可能也要麻烦江先生帮忙。” “太客气了,叫我江即可……”噫,燕七居然知道我的名字,我简直受宠若惊,一抬头正好撞上燕七的目光,黑白分明的眼瞳,不着一丝尘埃的清亮,令人自惭形秽。我忘记自己要说的话。 眼看场面陷入困窘,聂少及时转移话题,“来看看燕七带来的好东西!” 他已经打开燕七带来的背囊,手势轻柔的取出一方见尺长的黑色木匣,打开匣子,再层层揭开严密包裹的丝绒布帕,里面是一个约30公分直径、样貌寻常毫无美感可言的圆形石球。我不知其中端倪,看看家隽也是一脸惘然,但周遭围观的玩石者中有人开始发出低低的惊喜叹息,聂少脸上亦流露出满意神情。 燕七随手接过旁边有人递来的锤子放在案几上,“这个晶球是从加州里弗赛德找来的,也没什么,不过略大些,里面应该有点看头。” 聂少并没有用那柄锤子,他一手托着石球贴近耳部,一手轻轻拍打球体,仿佛挑拣西瓜判断生熟一般,球体发出空空回声。我正莫名其妙,聂少忽然放低石球至桌面,一手扶住,一手扬起稳且准的击下,一声轻响,石球应声而裂,有人打开手电照过来,石球内的精璨星光登时映亮了开口处起落飞扬的点点微尘。 “紫水晶!”家隽赞叹。 聂少淡淡的笑了,“这就是传说中可以辟邪祈福的紫晶了,难得这颗晶石这么完整又这么大,里面紫晶晶体丰富均匀,果然是上品。” 我纵然是个外行,也看出这颗晶石价值斐然,而且是燕七千里奔波辛苦觅得,总以为聂少会着人小心收藏,却不料他一转头随口说,“乔治,听说你近来喜添一对千金,这两半紫晶晶洞就权作薄礼罢,小孩子一人一个留着玩。” 嗄,这么大方?我颇感讶异,扭头看看燕七,后者神闲气定,亦笑嘻嘻毫无嗔色。 我再一次觉得惭愧。咳,忒的庸俗,光懂计较财与物!同时也愈发泄气,我同燕七,根本云泥之别,速速悬崖勒马才对。 可是,已经深陷其中,教我如何自拔? 接下来的时间,我完全魂不守舍,再不能集中精神关注甚么“石头记”,默默安坐一旁,但闻燕七与小段偶尔低语,光是听声音就已口角生香。不过因为心存爱慕兼自卑,故此并不打算接腔搭话,何况我不是家隽,没有伊口灿莲花的本事,这样的选择显然更具理智。而家隽倒是有心加入话题,但忌惮小段的凌厉眼神也不敢太过造次,于是难得的老实。 这么一来,大家各安其事,或欣赏奇石,或闲话趣闻逸事,或把酒言欢,聂少周旋宾客之间,燕七小段则有一搭没一搭的讲话,除了我与家隽伸长耳朵似小贼,所有人都谈笑自若。事后再与家隽提及,两人均自嘲晒笑,不是不滑稽的。 但,当时,相信我,我们是真的全神贯注,只晓得挂住心头人,并不觉得有何不堪。 “……其实世俗人间不外如此,今日熙熙攘攘举杯同醉,他朝寥落散灭各奔东西,一个人不过是一个人罢了。”小段锐声道。 燕七没有马上作答,轻轻叹息,半晌才懒洋洋的说,“小段,你不过出来月余,已经觉得厌倦,只是因为你尚有进退选择的余地,因此诸般挑剔有失偏颇。何不放低身段,细阅人间百味?真的不喜欢,回去也罢。” “嘿,还说!如果不是为你,我何必跑这一趟?我们兄弟姊妹七个,婆婆就是对你格外偏心,支个聂少还不够,巴巴的打发我来与你做伴……” “嗯,我晓得。不过你们也不必担心,再有年余游历期满,我便可回去。当真躲不过,也全凭天意,我无所谓。” 两人忽然都沉默下来,不再说话。 我与家隽面面相觑,听的一头雾水。然而我留意到适才燕七说话的语气,温和戏谑中隐隐流露出的豁达恬淡,教人越发心仪。 本来这会是个圆满出色的聚会,如果不是后来发生的一次小小意外。 事情发生在矿岩话题告一段落后的自助餐尾声,宾主皆欢,几乎人人都有些薄醉,来宾逐渐告辞离去。 整个晚上,除了燕七初来时的简单寒暄,我们再无交谈,我只是静静的注视聆听,虽然毫无进展却也满心欢喜。看看时辰不早我示意家隽告辞,家隽恋恋不舍,到底不死心要去约会小段,“江,我可不像你。我不相信守株待兔。” 我转回客厅一角观摩一块漂亮的粉红色玫瑰石英,等家隽回来一同离去。身后传来细碎动静,居然还有燕七的声音。 “赫曼,你醉了,该返家才是。”燕七冷淡的说,另有一丝诧异情绪。 “对不起,女孩,我只是希望能约你喝杯咖啡,呃……”一名男子的声音,口音似意大利人,醉意盎然,还有呛人的烟草味挟裹着酒气在空气中弥漫。 很明显,热情的意大利情圣借酒装疯,纠缠美丽的年轻女郎。 太不体面了。 我没有多想,立刻回转身去,恰好看到惊险一幕。 那名叫做赫曼的洋佬身形不稳的趋近一旁的燕七,足下一绊,手中大半杯的烈酒溅湿燕七的半幅衣袖,偏偏伊一时吃惊没有叼住嘴边烟支,燃着猩红火星的烟头恰好落下,立时点燃遍布酒精的衣袖。洋佬懗的倒退几步,撞倒一具晶石展台,发出哗然巨响吸引了众人目光,有人大叫起来。 很久以后我回想起当时的情形依旧觉得心有余悸,而燕七那时的模样更令我难以忘怀。 只一瞬间,她微微抬起的右臂小半幅衣袖已经窜起见尺高的蓝色火苗,中间一点明亮橘红,映亮燕七的面庞。伊的表情甚是奇特,眼角眉梢全无不安惊惶,火苗吞吐间,黑沉沉的眼瞳愈发深不见底,只有瞳仁中央簇簇跳动的焰心灿亮的仿佛盖过了真正燃烧的火焰。 我想也没想扑上前去,扬起双手直覆下去,用手掌一把握住燃着的袖管,企图隔绝空气扑灭火苗。掌心一阵炙痛,我几乎落下泪来,不由自主“咝咝”吸气。 所幸这一招果然管用,火头当真熄灭,同时已经有人取来湿毛巾迅速搭上,轻微的“嗤”声之后,青烟逸散,许是无碍了。 剧痛之下,我勉力转头看向燕七,一抬头便迎上伊清秀帅气的面容,不置信似的看牢我,别无异样,沉静美好。 “你可伤着?伤势如何?……”我有千句万句要问,但手掌至手腕都已灼起一溜大小水泡,火烧火燎痛不可当,额角冷汗涔涔而下,实在说不出话来。 聂少闻声而至,一边安抚众人,一边示意管家引我至偏厅上药,燕七也跟着过来。我甚觉羞赧,同样灼伤,怎么人家弱质女流偏生面不改色? 有些老迈的管家手脚不甚爽利,取出消毒液药膏棉签纱布,一番忙乱弄的我痛出一脊背的汗。“让我来。”燕七低声说,然后在俯身轻轻为我除下左腕的手表,取过药膏细细涂抹。 她微微垂下脸孔,鬓角几缕秀发不时拂过我的下颌,酥酥痒痒,还时时有清幽暗香浮动,我为之深深震荡。而伤口处渐渐涂上药膏,燕七的指尖如凉玉,所触肌肤似有冰澈溪水淌过,痛楚全消,沁润入骨。 “伤口无碍,今晚不要沾水,明日即可痊愈……”燕七的声音这样动听,我不会应答,只晓得点头。 “这是什么?”燕七为我裹纱布的手停了下来,我循音望去,伊正指着那块所谓“红尘记”。 小段、聂少不知何时进来,家隽随后,他一向多嘴,“那个是老江的‘红尘记’,据说事关姻缘,是也不是?哈哈……”伊边说边朝我挤眉弄眼,并不同情我的事故。 也许是我多心,我忽然觉得屋子里的空气蓦然一滞,聂少马上若无其事岔开话题,“这是我从国内带来的外伤圣药,即刻见效,连疤痕都不会留下。否则为了阿七毁了行家巧手,岂非罪过,呵呵……” 后来家隽送我回住所,路上不断揶揄取笑,“唔,我当是英雄救美,原来是美人救狗熊,啧啧,江,看来时辰已到,你要抓紧……” 我面上不悦,其实心内十分受用,顾不得安慰家隽被小段拒绝的破碎之心,被伊骂作“见色忘友”,我也不予计较反驳,鼻端似乎总有若有若无一缕幽香萦绕,睁眼阖眼俱是那张清丽脸容。 我当时完全忽视了一个事实,燕七为我上药的时候,原本应该灼伤更甚于我的右臂,有些焦黑破碎的袖管下,纤秀臂腕的肌理洁白细腻、肌光赛雪。 没有一丝创伤痕迹。 当晚,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没有影像、没有声音、只有淡极缥缈的清香气息。 大片大片的留白,或者大片大片的黑暗。视野里没有焦点。我彷徨失措的站在时间边缘,只凭一缕嗅觉维系现实存在的感官知觉。 这大抵就是梦魇。 清晨微明时分,我终于在困顿中醒来,一时难辨是梦是真,直到听见楼下房东太太中气十足与邻居招呼,才轻轻吁出一口气。 思维仍有局部滞留,回想起昨晚的经历和梦境我急急举起双手,小心拆除纱布更是不由愣住,掌心手腕肌肤光滑平整,与灼伤之前一般无二。 我并不觉得惊喜,相反倍感疑惑,隐隐约约有些意念却又理不清头绪,烦躁之下踱至窗前,忽然嗅到空气中有潮湿蔷薇花香,推窗一看,外面细雨连绵,楼下院落的矮墙上粉色蔷薇开的正欢。 呵,原来昨夜梦中的清香源自于此。我不无惆怅的想。 稍后接到家隽的电话,嘱我这两日好生休息,工程方面且由他担着。我迟疑了一下,没有说破,诺诺答应着收了线。 左右无事,我取过外套决定出去走走。 时间还早,加之下雨,街道上有些冷清。 这样天气氛围最适合伤春悲秋,一壶杏花酿,两碟熏鹅胭脂鱼,湖笔徽墨撒金笺,最好还有红袖添香,不知道多惬意……呵呵,家隽若在一定又会取笑我酸腐气质。 这样一个潮湿的暮春清晨,我寂寞的走在街头,踯躅许久扬手截部街车去往城东的布洛涅森林。那里是我在这座都市的秘密公园,每次心事怔忡或工作太累,我便会避至此地消遣散心。 到了布洛涅森林,车子沿着大道一直穿过松树林和栎树林来到上湖附近,我缓缓步行走到湖边。 平时游人穿梭的森林今日亦是人丁寥落,沿着湖边走了很久只遇见一对看似附近居民的母子嘻笑游戏。雨势虽然渐停,但一路走来已是头脸俱湿,我摇摇头竖起衣领打算回去。 忽然一声女子尖叫,我循声跑去,原来就是刚刚遇到的那位年轻母亲,她急的要哭,一把捉住我大声呼救,原来是伊八岁小儿不慎落水,伊不会游泳,周围又没有旁人。顺势一看,湖中果然有一孩童,挣扎间渐渐下沉,我急忙叫那女子找人帮忙,自己连外套也来不及除下,一径跑到湖边下了水。 我水性并不灵光,但事出突然救人为先,顾不得那许多。 身上衣裳湿了重似千斤,裹住手足行动不便,总算够到男孩时我差不多松了一口气,却不料孩子溺水惊惶,一把抱住脖颈抵死不肯松开,我本来技术拙劣,愈发施展不开,一着急自己先呛了几口水,几乎喘不过气来,纠缠之下两人身体一起慢慢下沉。 我命休矣!我暗自叫苦,却无能为力。渐渐觉得窒息,身体轻盈的仿若鸿羽,意识开始模糊,眼睛即将阖起的瞬间,我想我出现了幻觉。 我看到身前黯绿的湖水忽然向左右两侧分开,中间辟出一条水路,一个白衣女郎踏浪而来,帅气苗挺,如九天谪仙,风华不似人间。 失去知觉之前,我低低的呻吟出声。 燕七。 听到燕七低低的呼唤,我还以为自己灵魂已然出壳,终于可以无拘无束随意流连伊人身畔。 但随着其他嘈杂响动和孩童呛咳哭叫,我突然惊跳起来,睁大眼睛才发觉自己已经置身湖边,斜靠着一株栎树,那名孩童则由人帮忙用毯子包裹送去就医,激动的母亲又哭又笑,连连致谢后随孩子一同匆匆离去。 那么,刚刚的一切终究只是幻觉? 我自嘲的笑了,耳边却想起熟悉的声音,“咦,还会笑?可见没事。”居然是小段。我猛一抬头,看到小段俏立一旁侧着头看住我,一脸探究神情。而伊身边微微俯身扶住我肩背的白衣女郎,可不就是燕七。 我张大嘴几乎跌落下巴。 “刚刚是我自己上岸么?”半天我才问出一句,语焉不详,十分奇突。 两人俱是一身洁净衣衫,好整以暇,闻言莞尔,小段一贯的嘲弄态度,“不是你,难道是那幼童托起你那昂藏七尺之躯?” 我再好脾气也委实有些着恼,又不好发作,直憋的满脸通红。 燕七咧嘴笑了,“不不,多亏你意志坚定,上了岸才乏力虚脱,英雄壮举为华人争光。” 说的这样幽默,我忍俊不禁舒展了眉眼。 既然一切无恙,燕七起身与小段意欲离去,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我脱口发出邀请,“燕七,可不可以一同喝杯咖啡?”话一出口,我紧张的摒住呼吸,有点后悔自己的唐突。 燕七一下子停下脚步,回身静静看过来。 我看看自己狼狈模样,慢慢低下头去,嗫嚅着正要开口,却听到伊温和的话语。 “好。” 我不能置信,来不及高兴,只觉得心酸,脑子里只余一个念头。 她答应我。 她答应我。 ☆、红尘劫(4) 我浑身湿透的回到住所,把房东太太懗一跳,灰绿色的玻璃眼珠盯牢我一直到我拐过楼梯角,我听到伊向先生低声嘟囔,“神秘的东方人!今天不是出门的日子,你,不许去酒馆!” 哈哈哈! 我咧开嘴傻笑。 燕七答应同我出去。咦,是哪天来着?哦哦,下周五下午,街角咖啡馆。 我急急取过台历,用红笔用力圈出日期。因为紧张,那个圆圈画的大失我平日里绘图勾勒的水准,不似密合的圆圈,倒像颗头脚颠倒的心形。 我凝视这个醒目标记,觉得它活脱脱是我这一颗久违爱意的老心,蛰伏了这许久,终于借着春光破土而出。此刻伊在我胸膛之下跳的蓬蓬勃勃,阻不住的欢欣雀跃。 唉,连这潮湿的天气都显得格外温柔动人。 蔷薇花香也格外馥郁氤氲。 湿了衣裳吹了风,第二天虽然有些鼻塞低烧,我还是去了工作室,家隽看到我皮光肉滑的手掌也是啧啧称奇,我绝口没提昨日的“英雄”事迹。 念及家隽待我如此热心坦诚,我却如此小心隐晦,实在有些愧疚,于是加倍用心工作以作弥补,不时催促家隽暂且歇歇。 家隽虽不明就里,倒也乐得轻松,伊对小段究竟不死心,继续施展“缠”字诀,可惜种种手段一一使将出来,对方照旧静水无波。一个礼拜不到,家隽宣布放弃追求。 家隽为人豁达开朗,就算为人有些花哨,心地却是光明磊落,而且凡事敢作敢当,拿的起也放得下,别有一股潇洒姿态。 对于这一点我一向是佩服伊的,因为我同他不一样。 天性小心谨慎,做人太过刻板认真,一心一意端着架子,虽然累,却已经习惯,腰板硬挺经年已经如铁如石,不知道要怎样的震撼才会破碎崩塌。 而自从遇见燕七,我那一副几成古井的冷淡心肠便立时化作片片灰烬。 如果这次果真是孽缘,就让我甘心沉溺吧。 周五一早家隽宣告追求小段失败,颇有些遗憾,于是干脆寄情工作,我乐得早退。晌午刚过,我便早早来到约好的咖啡馆,天气晴好,所以干脆坐在露天敞蓬下。 既然诚意十足,为什么不干脆行事周到负责接送? 我倒是愿意,可惜当时燕七微微诧异地睁大眼睛摇摇头,“我一向准时,毋需接送。”帅气俊秀的脸孔上浮现一丝天真表情,比起那些一边打着女同男权旗号一边享受老式做派的所谓现代女性,不知道可爱几多。 去赴约会前,我谎称房东家的水管在大修、使用不便,顶着家隽疑惑的目光躲进工作室套间的卫生间冲了个澡、换过一身洁净衬衣,理过须面,确信上下打点整齐才出得门去。 一路上心情愉快,脚步轻松,几乎没吹声口哨,就连巴黎市区空气中常年不散的烟草臭及街道上不乏常见的狗粪便都变得不那么讨厌了。 坐在咖啡馆门口敞蓬下,有熟识的服务生上来问我是否还是一杯蓝山,我愉快告诉他我在等人,伊善解人意的微笑着退下。 唉,阳光这样充沛,微风这样缱绻,等人的滋味原来这么美好。 我舒服的眯起眼睛,几乎没就这样盹着。 “江……”忽然嗅到一阵似有似无的缥缈清香,然后便听到燕七的声音,我蓦然惊醒起身,倒把她懗退两步。 燕七今日难得一身女装,浅浅绿色褶皱衣衫、半旧小喇叭仔裤,赤足穿球鞋,袖口裤管都只七分长短,露出纤细秀气的小臂足腕,小男孩式的短发飞飞的扬起,圆圆眼睛少了早先影影绰绰的神秘气质,被阳光映得几乎透明,仿佛单纯不世的绿野精灵。 我就这样静静看住燕七,对方也默默回视,行人在一旁走过,偶尔一两声汽车鸣笛,午后的空气暖洋洋的缓缓流动,很有点荡气回肠的意思。 余下的约会时光对我而言实在是生命中不曾体验过的丰美盛宴。 不不,不见得非要拥抱接吻才可当此描述,我们连指尖都不曾触碰,甚至少有交谈。 只是这样安然而坐恬淡相对,我面前的蓝山渐渐变凉,而燕七面前细长剔透的玻璃水杯也因为里面的冰水回温而蒙上一层细密水珠,然后又悄然蒸腾消失在空气中。 我不敢总是盯住燕七,却又控制不住自己的目光,许多次傻乎乎看牢伊时恰恰对上那双清澈眼瞳,急急忙忙调转了视线红了面孔,心中却是说不出的心满意足。 而奇怪的是,对于我这种类似情窦初开高中生似傻里傻气的举止,燕七居然毫不见怪亦无嗔色,她脸容沉静的坐在那里,少了之前浪子般的不羁率性,添多一份温文尔雅。 我们偶尔交谈几句,言语间我愈发讶异倾心,无论建筑音乐美术乃至机械锻造冶炼,人文科技、气候地貌,伊真正当的起学识渊博,而且轻描淡写、举重若轻,无一丝卖弄和自持。 我完全被迷惑,这世上怎会有这样的女子? “燕七,你究竟是什么人?”终于我忍不住出言发问。 她怔了一怔,“呵,我是一名职业学生,对人类毫无贡献,只有索取。”伊忽然咧嘴笑了,露出小颗小颗雪白细洁的贝齿,语气自嘲诙谐。 “啊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真心实意的说,“当然。你的存在本身就已经是贡献。”这样肉麻的话,我偏说的一本正经,我看到燕七笑了。 但不知为什么,伊垂下眉睫的刹那,我看到那两弯秀气的阴影下似有疾风掠过,仿佛暗涌的流云,一下子遮蔽了明朗碧空。 那样美,又那样彷徨。 我一路吹着口哨回家,燕七答应明天与我共进晚餐。 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运气。 家隽说的对,时辰已到,我要抓紧。 然后我又厚着脸皮要求跟着燕七去参加周日在蒙田大街附近一所私人住宅中举办的小型中国明清瓷器鉴赏会,伊想了想便爽快答应了。 唉,幸福来的委实太快,一切美好的俱不似真的。 我飘飘然,体会到恋爱的甜蜜。 嗄,恋爱? 是,是,是。 我渐渐自信起来。 当然我是一早爱上燕七,而燕七,至少伊还不曾拒绝我。 哈哈,家隽说过,多少名门公子打她的主意,统统碰壁吃瘪。 那是不是可以认为,燕七默认了与我交往? 就算是白日梦,也请容我多沉醉片刻罢。 除非伊亲自对我说“不”,我此番绝不放手。 嘿! 聚会散场已是深夜时分,老实说我对当夜亮相的名贵瓷器全无半点印象。 燕七的笑颜美过官窑粉彩,肌肤也润过薄胎细瓷,在我眼里,伊的无双风华早已盖过现场所有珍稀藏品。 向主人告辞出来,晚风习习夜凉如水,一身素衣的燕七在星光下看起来愈发的冰肌玉骨、清秀脱俗,我不舍得就此告别。 正在搜肠刮肚斟酌如何定下下次约会,燕七已然洞悉先机,莞尔道,“我下周要去伦敦参加一个学术活动,为期大约一至两周。” 我讪讪而笑,却暗自欢喜,她告诉我行事日程,可见也不是不在意我的。 我们照例各自回家,一路上我都快活异常。 实在太顺利了。 然而盲目自信的激情过后是无比的空虚犹疑。 细细回味与燕七约会的一时一刻,人家并无流露半点回应的意思,仿佛一直是我剃头挑子一头热,所有甜蜜感觉统统来自噫想。 这么一想,我顿时一口真气尽泻,又被打回原形。 接下来的一个礼拜,我如同患了热病,一时冷一时热,时而沉吟欢笑,时而思忖郁闷,尽管强作精神若无其事,也还是露出了蛛丝马迹。 “啊哟!为伊消得人憔悴。”家隽嘲笑我。 我终于明白甚么叫做“恋爱中的人俱是傻子”,简直现身说法。 三十岁年纪的阅历沉稳,全数抛于九霄云外。 无端端想起西厢记中的唱词,“每日价情思睡昏昏”。 当如是也。 最初还能将相思之苦溺毙在图纸墙漆角线之间,捱了十余天,家隽都看不下去, “江,再这样下去你会精神崩溃,我知道你与我不同,素执君子之道,” 伊苦口婆心,“不过你总不能指望美人自己从图中下来,如今不作兴聊斋志异。喏,燕七现在此地,你速速赶去。嘿!费我许多功夫,不知道从聂少和小段处看了多少白眼,你莫要辜负我一片心意。” 我感激复羞愧,也不再罗嗦解释,接过了地址。 搭乘高速列车经英吉利海地隧道到伦敦只需三个小时,燕七是在伦敦大学的玛丽女王学院参加通信工程及信息技术学术年会,我依地址来到伦敦东区找到学院,打听到今天是年会最后一天活动,大礼堂的研讨会大约下午三点半结束,还要近两个钟点的时间。我决定在附近街区公园走走,回头再来。 我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熟人。 大卫拍我肩膀时我没有马上认出他,直到伊摊大手掌把五根毛茸茸的指头伸到我鼻子底下,我一眼看到那只着名的琥珀女巫戒指才恍然大笑,“你!大卫萧尔!” 大卫也咧开嘴笑,露出左边缺了一颗门牙的空洞,“嗨嗨!瞧,是谁?我们的才子江!哈哈哈……” 伊是我当年在哥大念建筑时导师身旁的助教,因为生性贪玩不思上进,在助教这个位置坐了足足八年,全靠好人缘没有被解聘,人称“老滑稽”,我们几个华人学生则背地里叫他“卫八”。 卫八最出名的就是伊手指头上终日不离身的那颗硕大无比的琥珀戒指,据说是从一个有着印第安血统的神奇女巫那里求来的,可以喝退邪灵保人平安。 卫八迷信这枚女巫戒指几乎到入魔境界,伊说宁可丢掉手指也不能丢下戒指。我曾打趣他“若十根手指统统去了怎么办”,伊一本正经回答“那就穿在鼻子上”。大家绝倒。 不过对于究竟是何原因使他如此迷信一枚指环,卫八却是死也不肯开口。 有消息灵通人士说,卫八的戒指和那颗缺失的门牙似乎都同一个美女妖精有关。 当然,没有人把它当真。无论怎么听,这都像一个笑话。 算算我们也有四、五年没见了,此时在异国他乡故人重逢自是格外兴奋,于是找了个露天咖啡座坐下来叙旧。 絮絮闲谈中得知,我当年的导师墨林因为先天性心脏病终于没能斗过老天,去年就已经息劳归主了;系里出了明的坏脾气老处女伊沙贝拉终于找到甘心为伊作牛作马的Mr.Right;而卫八自己也总算摆脱助教的身份当上正牌教授、正在向终身教授努力,不过依旧单身…… “江,你呢?结婚了?”卫八关心的问,“还坚持不同洋女走?” 我笑,“不,当然不。” 卫八照例假装生气,“这么多年,你始终歧视异族!那么,遇到了什么姑娘没有?一定是个美人。哈!”伊十三点兮兮的做鬼脸,真不愧是老滑稽。 我也大方承认,“是,有心上人,正在努力中。” 卫八的蓝眼睛亮起来,吹声响亮的口哨,“嗨,我来猜猜!你说你在巴黎发展,今天可不是节假日,也不像有什么公务,嚯嚯,是为了那姑娘对吧?我猜对了?” 我不好意思,但没否认。 卫八的滑稽脾气发作,说什么也要见见燕七,说是“看看甚么样的女孩才能迷倒我们的才子江”,我实在拗不过,只好携他同往。 燕七刚出礼堂,我就看见了她,也不喊叫上前,待伊和几位与会者交谈完毕低着头缓缓走下石阶,我才趋近微笑着招呼,“嗨,女士,可否赏面喝杯咖啡?” 燕七闻声抬头,清丽脸庞上绽开的浅浅笑意令我心醉。 “我来介绍,大卫,这就是……”话音未落,还没来得及转头,我就听到卫八近似呻吟的惊恐声线,“噢上帝!上帝!是你!是你!” “大卫,你怎么啦?”我困惑的回身,只见卫八高大的身形因为恐惧而显得紧张佝偻,正死死盯住燕七,同时双手交握,一只手用力攥住另一只手上的那枚琥珀戒指。 卫八嘴里先念念有词,那是一种奇怪的土着语言,仿佛巫师的咒语,然后不顾我的询问猛然伸出戴着戒指的右手指向燕七,厉声呼喝,“你伤不了我!你再也伤不了我!” “大卫,你在发什么疯!”我生气了,大声喝止他,一边伸手想要拉开他,边上已经有看热闹的人渐渐围过来。 “江,我没疯,疯的人是你!”卫八大叫起来。 “你知道你爱上的女人是谁?她不是人!她是妖魔!天呐!我永远不会忘记……”他嘶叫着用力挥舞手臂,“你!你记得我是不是?我那天不过是喝醉了,而模具室里又恰好只有你一个人……上帝,我,我不能控制我自己,因为我喜欢了你足足两年,为了能够每天看见你,我放弃了去纽约深造的机会……啊啊,我那时只不过想吻你一下,天知道我不会伤害你!上帝知道!……” 卫八有点语无伦次,忽然转过头来求救似的看着我,“江,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甚至没有触摸到她,她忽然冷冷的笑了,伸出她那该死的漂亮的手指轻轻一挥……呜……上帝,我的牙齿,它们全掉了,整整齐齐的码在我面前那座美丽的白色院落模具平台上,摆成了一朵花的样子……然后,她笑着说‘给你一个教训,只取你一颗牙,下次记住,行为要检点’,那些牙齿忽然又长回去了,只是漏了一颗门牙……你说,她是不是妖魔!不!她就是!卡卡达女巫说我遇到的是妖魔!她是妖魔!……” 我听不见卫八的声音,转脸看向燕七,伊一脸平静容颜,也不辩驳,只静静的站在那里。 我觉得忿怒,想也没想一拳挥去,打落了卫八的另外一颗门牙。 ☆、红尘劫(5) 一直到下了高速列车,燕七都没有开口说话,而之前的时间我一直紧紧攥住她的手,攥得那样大力,就好像不小心略略松开伊就会化蝶而去。 她没有摔开我的手。 我记得卫八的神情。 他被我一记老拳打倒在地,那颗门牙应声而落,伊嘴里立时涌出鲜血,围观者惊叫起来,有人嚷着问是不是需要警卫,有人则已经跑开,大概去找人帮忙。 “江!”卫八来不及从地上爬起来,一把拽住了我的衣袖,嘴里的血沫溅到了我们两人身上,“求求你,相信我!快离开那个女人……” 我的血几乎涌上头顶,用力甩脱他的双手。那一霎,我看见卫八原本清透的蓝眼珠里突然弥漫开一阵浓云,那是一种如临末世的绝望眼神,我已经高高扬起的拳头再也砸不下去,强自控制着自己转过身走向燕七。 “我们走吧。”我沉着的一下执起燕七的手,分开人群离去,留下卫八独自委顿在地。 我清楚的听到卫八绝望的抽泣声。 “好了,我们到了。回家吧,江……”燕七温和而又坚持的挣脱我的掌握。 我温柔的注视着面前的女郎,渐渐黯淡的光线下,她的面庞显得格外皎洁,有莹莹清辉流转,深深眼瞳中似有无限话语。 我忽然一阵鼻酸,想也没想便伸出了臂膀,将面前的纤细身形深拥入怀。“让我送你回去好么?”我低低的问。 燕七此次没有挣扎,过了好久,才缓缓的、无声的点了点头。 而燕七原来就住在布洛涅森林地区,难怪上次会在那里遇见她。 这一带白天风景秀丽是野游胜地,一到晚上人丁寥落就显得有些阴森,而且时时有流氓混混聚众出没,我早先若知道燕七住在此地,无论如何都不会让伊在晚间独自返家。 也许今天合该出事,我们搭乘的街车在刚穿过栎树林到上湖附近时忽然爆了胎,想想反正离去处不远,我们下了车索性步行过去。燕七本来但要我等司机换过备胎顺便搭车回去,我坚持要送伊到家,伊也就大方接受。 远远的看见几点灯火,应该就是燕七的住所,我心下颇为不舍,夜色这样美,身旁心爱的女郎吐气如兰,真正良辰美景。 树影深处传来荒腔走板的嘻笑歌声时,我警惕的护住了燕七,来不及急急走开,那三个半醉的痞子已经迎面拐了出来,“嘿瞧!这里有对小情人,哈哈哈……”呼呼喝喝,十分无礼。 我心头火起,又不便发作,挽起燕七打算绕开。 “嗨嗨嗨!为什么不多留一会儿……”其中一个有着浓重南部口音的小子已经拔出一把弹簧刀,似乎漫不经心的舞动着弹出了刀身,锐利的金属薄刃在枝桠间漏下的月光照耀下闪出冷冷的蓝光。 要命! 我心知不妙,全身骨骼肌肉都开始绷紧,掌心也微微汗湿。 另外两个家伙也不怀好意的分踞两边,渐渐逼近。 “我说先生,你干嘛不把钱包掏出来呢?啊对,还有这位尊贵的女士。皮耶宝贝,你说我们是不是比这小子强多了,也许该由我们来照顾这位女士,哈哈……” 有人吹了声口哨,附和着嘿嘿而笑。 话语益发不堪,我也怒气渐盛。 对方距离我们已不足三米,看来难免一场拳脚,我示意燕七闪开,却始终没有得到回应,一急之下转脸看去,只见伊脸上毫无惧色,倒有几分沉吟神情。 哎唷大小姐,我知道你巾帼不让须眉,也不要挑这个时候来英姿勃发! 才一分神,就听到脑后风声,我勃然大怒,居然趁我不备来袭!下午的闲气一同翻涌,统统加诸拳头一记挥出。 片刻间,已是一片混战。 天晓得,我其实并不擅长打架,最叛逆的青春期至为暴烈的行为不过是帮姐姐一脚踹开丢了钥匙反锁的储藏箱柜门。 今晚我才发现自己原来除了念书画图,原来还身手敏捷孔武有力。 我一个对付三人居然游刃有余,三下五除二,地上已经放倒一片,三个坏小子酒意全无,咕咕求饶。 我心里得意,回头看向燕七,一个不小心脚底打滑“扑通”坐倒。 伊扬起一条秀眉,咧嘴笑了,过来俯身拉我。 我有瞬间的晕眩。 此刻的燕七,懒洋洋的率性笑容,即使在黑夜里也清澈分明的眼眸,正是我初见伊的表情,那一刻,我的世界就已经改变。从此义无反顾。 当那道寒光在燕七身后闪现时,我看见伊原本含笑的容颜忽然变得凛冽,呵,她也感觉到了异常。然后燕七微微倾下了身体,也许是想护着我。 我的肢体反应胜过了意识,双手一把搭注燕七的臂腕一拽一侧,自己挡至前方。 “呵……”燕七低呼出声,我只觉得心口一凉,袭击者已经顺势从我们身旁翻滚而过。 我没有低头,用力扭转了脸孔看向燕七,她的表情那样奇特,深海般的眼瞳中宝光四溢,树枝纠结的暗黑森林里,她美的就像踏云而来的天外飞仙。 在幻觉造就的幸福感中,我阖上了双眼。 昏昏沉沉中,多日前做过的那个无声无色亦无形的梦复又回来,我茫然四顾却看不到光明,呵不不,甚至不是黑暗。 我觉得自己已经坠入时间的空洞。 没有现在,也没有未来。 没有存在,因此也没有幻灭。 没有希望,当然更遑论失望或绝望。 我只是迷惘。 迷惘中嗅到若有若无一丝清香,冰澈沁凉,直教人心头一酸几欲落下泪来。 是你么? 是你么? 我喃喃自语,心头一把柔情百转千回,待要睁开双眼却全然身不由己。恍惚中,胸膛上的灼热火辣突然消弭无踪,好像一幅轻羽缓缓扫过,有琼浆玉露滴落渗下,舒泰快活不似人间。 猝不及防间,原本静默的世界忽然响起一道清越的琴声,余音袅袅绕梁不绝,然后便是珠玉遍撒、飞瀑满泻。 我陡然睁大了眼睛,一下子坐起身来。 窗外映入的流丽阳光几乎刺痛了我的眼睛,略定一定神再看,周围一片白。雪白墙壁,乳白家具,洁白窗纱,空间开阔,室内陈设布置的简单又文雅。而我,正躺在窗前一张湘妃软榻上。不远处一张矮几前,一名黄衫女郎正背对着我弹奏古琴,再我起身望去时伊刚好扬手,结束了最后一个轮指清音。 乐声锵然而止,那女郎婷婷离座转回身来,长眉入鬓,美目盼兮,可不就是小段。 我几乎讶异出声,突然察觉到异响速速转头,呵,不是燕七是谁? 伊轻轻放下手中木匣,静静迎上我的视线,脸容泰定,眼瞳清亮,看起来与平时并无不同,可我分明感觉到,此刻的燕七也不复当初的燕七。 她的神态依旧安详克制,可是我就是知道,她的眉睫深处有潮汐暗涌,那处不知名的遥远静海的波心,有淡淡的影子悄悄析出。 原来这里是燕七与小段的住所,此时已是隔天上午,我身上污损的衣裳已经换过。忽然想起昨晚的事,我急急低头拉开衣襟,胸口已经覆上纱布,依稀有血迹淤痕。 “只是擦伤,小心不要沾水,明天大概就没事了。”小段淡淡说,倒没有嘲讽的语气,感觉上和善了许多。 擦伤?我疑惑的回想,似乎不对啊?我还清晰记得那道锋利薄刃刺入人体的冰凉触感,并不觉得轻盈,倒似胸口被一柄重锤击中,心跳猛然加速,几乎要自咽喉处跃出一般。 然后? 然后就觉得好像有一块巨冰在心口融化蔓延,那种千古冰川倒塌的感觉是我清醒时所能想到的最后一种知觉描述。 只是因为有燕七,我来不及痛也来不及颤栗,唯有觉得幸福。 咳,管它呢?刀刃插入肉身是一毫米还是十公分于我又有什么关系,只要我们都安好即可。如果因此可以保证燕七周全,我不在意这些许伤口。 要知道,伊在我心里烙下的痕迹根本噬魂入骨,岂是尺度可以衡量! 不过这些肉麻话是万万不能讲出来,否则,不晓得小段的一双妙目会射出多少支飞箭。 “哦哦……”我诺诺点头,眼睛忍不住的瞟过去看燕七,后者已是一副了然神情,我只好讪讪而笑。 经此曲折磨难,我与燕七之间的距离大大缩短,事后想想大概这些全属天意吧,冥冥之中一切皆有定数。 嘿!我自嘲的笑了。 等再见到家隽,伊立刻瞪大眼睛,“老江,你最近不对头,背着我搞什么飞机也就算了,怎么连二十四孝乖儿子都不做了?伯母大人的质问电话都追到我这里来了……” 啊,是。 我这才想起,我已经连续三个礼拜忘记每周一次的例行电话。 都说有了媳妇忘了娘,看起来不是没有道理的。我一边暗暗骂自己,严厉自忖以后不可如此凉薄,一边连连谢过家隽,算算时间差不多了,取过电话拨回家。 姐姐接的电话,“启祯?”听到是我,她先是欢喜,继而薄嗔,“已非小儿,忒的不懂事,还教老人挂心。” 我唯唯诺诺一径称是,姐姐问长问短,我一一答应过去。 “小弟,你,可是恋爱了?呵,是小曹说你似乎遇到感情困扰……”到底忍不住,姐姐压低了声音问我,“姆妈在做早课,你放心讲与我听。” 我自幼与姐姐感情亲厚,犹豫了一下便坦然承认了,“是,姐姐,相信我,那真是一个好女孩。我看见她,眼中就再无其他。你说的对,爱情如瘟疫,来的时候我们无力抵抗。”我轻轻的说,语气温柔的几近酸楚。 “启祯……”姐姐叹息,伊的声音里有沧桑过后的怜悯与了解,“那姆妈那里你打算几时揭蛊?” 我沉吟,“再缓缓罢,现在,呃,不是现在……” “姆妈出来了,你同她讲。姆妈,启祯的电话……” 我听到母亲欢喜埋怨的声音,打起精神陪伊老人家絮絮闲话,“是,姆妈,我一切都好……嗯,工作有些忙碌,以后一定不会忘记,好,好……放心,我不喜欢洋女,嗯,有合适的姑娘会带给您过目……晓得,晓得,嗄,是这样么?哈哈哈……呵呵呵……” 收了线,我觉得疲倦,脸一下子挂下来。 真的,我以前并不知道,原来给老母请安随喜是这么累的事,不比外出应酬更轻松。 可是,小心陪笑应对客户是谋生之道,自己晓得付出不过为着回报,若是皆大欢喜,铜钿滚滚进门。 而母亲那头,唉。我忍不住叹气。 母亲是一个玉器小作坊主的女儿,从小因为是家中独女即得宠又得嫌,得宠是因为双亲中年得女,得嫌是因为女孩儿不能继承玉器工匠衣钵,所以一心一意不求上进混日子,因为人生得标致,家里有点钱,倒也不愁将来。 父亲出身贫寒,但聪明兼好运,年纪轻轻就白手起家,事业做的风生水起,一次巧合,认识了母亲,两人很快结婚,从娘家到夫家,母亲一路坦途没吃过苦。在我童年时代的印象中,母亲爱娇单纯,完全不晓得人间疾苦,直到父亲去世。 父亲去世几乎给母以亲致命的打击,伊性情大变。 她先是全心全意念佛吃斋,说要为父亲转世和自己投胎修功德。来日方长,去时苦多,生活中失去父亲犹如丧失重心,总是如来观音也无法为伊驱散失落感觉,于是全副身心注意力转向我们姐弟。管头管脚、嘘寒问暖、功课交友、工作恋爱,无一不问无一不查,第六感之敏锐赶超007。 彼时姐姐已经离异,她常常觉得父亲后来病重不治,很大程度上与早年自己任性固执不顾父母反对选择那人结婚而后终究离婚不无关系,因此心存内疚,对于母亲几近偏执的关心干涉宁愿纵容。 而母亲自幼接受的重男观念使我承担更多的爱与压力,当时懵懂无知,只觉得束缚多的颇为郁闷,但还不懂得叛逆。 一直到上了大学离家住校,开始初尝自由滋味,少年情窦初开,也开始晓得留意女生。 然而我的初恋令人气馁,对方是个好女孩,漂亮大方家世良好,走了两年,毕业那年才带回家见母亲。原以为会很顺利,不料母亲百般阻挠,种种理由不一而足,总之绝不接受,我急怒之下要离家出走,母亲一气撅了过去。扰攘近半年,女孩黯然抽身,“启祯,你母亲存心霸住你,我们斗不过她。”那样相爱,也还是分了手。 我不能忘记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启祯,你将来的妻子必得足够强势才行。你也是。孝顺是没错,愚孝则会铸大错。”她的眼神温柔而悲伤。 于是我决定搬出去独自生活。因为伤心,干脆走远些,去了美利坚,在哥大继续修读建筑。母亲大约不敢逼我太甚,再说念书也是好事,就没加阻挠,只是要求常通音讯,明里暗里的示意叮咛,莫要同洋女走,恋爱一定要知会家里,切不可擅自作主云云。 是。是。是。 我满口应承,上次遭创颇深,此刻很有点心灰意冷,再说国外投契合意的同胞原本难求,更别谈甚么红颜知己,不如一门心思好好读书向学。两年下来,哥大的华人学生和系里师生都知道有这么一个“才子江”,眼高于顶,且“歧视”异族,现代留学生版的“柳下惠”。 唉。我又能说什么。 也是为着同样的原因,我离开美国来到了欧洲,暂不打算回去,母亲虽不高兴也鞭长莫及。 不,不是现在。姆妈那里,燕七的事情缓缓再说。我想。 ☆、红尘劫(6) 渐渐的,我同燕七走已经不是一件秘密。 “江,算我看错你,”家隽颇为不悦,鼻管里冷气飕飕,“瞒天过海的本事一流!我居然还为你担足心事,嘿!” 我只好陪笑。 小段对我的态度也缓解许多,但总隔着层冷淡意思,我虽不明白也不好多问。 倒是那次石头记后再一次见到聂少时,他的反应令我有些费解。 那时我为了出行方便已经买了一辆小小黄色雪铁龙,燕七笑我品味幼稚,这样圆圆顶棚配个嫩黄色,活脱一只小鸭仔。我一昧傻笑,伊比起当初的矜持不群,如今要活泼俏皮许多,其中不见得不是为着我的因素,这念头着实令人受用。 天有些阴,似乎要下雨的样子,前一天说好了今日去枫丹白露的森林里露营,我驾车去接燕七,路上还顺手买了把花。 “为什么去那里?不过一片林子草地白房子的。”燕七奇怪的问我。 我有些脸红,不敢说这是家隽的主意,伊讲那里最适合谈情说爱,最好让燕七在森林里小小迷路一回,我好充当救美的英雄,“或者就能干柴烈火热辣辣成就好事了”,这是伊的原话。 当然,我不敢实话实说,只好诺诺道,“你权当导游,带我这个傻乎乎的游客去领略一下中世纪至大革命时代最原汁原味的法国王权历史,我来巴黎这么久,还没去过。” 燕七莞尔,点头答应。 老管家蜜妮来应的门,我心中欢畅,忍不住给胖乎乎的老妇人一个热情的拥抱,“是谁来了,小段,你们这里几时变得这么热闹?”客厅里传来聂少的声音,然后小段懒洋洋的哼了一声。 我忽然想起,这么久了一直没有机会再见到聂少,他似乎是燕七的什么兄长,姑表亲?结义大哥?……总之实在不该这么怠慢伊。 我掸掸衣角走了进去,一眼看见燕七,她看见我一副必恭必敬的样子嘴角挂起一缕好笑神情。 然后一转头,我便正对上聂少的目光。 那是一双犀利如刀锋般的眼睛,和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一样,晶亮璀然光华隐现,但少了几分和煦更多一重洞悉。 对上聂少目光的刹那,我感到有无形的锐芒迎面撒来,教人无从避让,我全身都泛起一道凉意,仿佛寒冬腊月不经意间一足踏空踩进了冰窟。 我硬着头皮舒展眉眼招呼过去,“聂兄,好久不见。” 聂少没有说话,只静静的瞧着我,半晌才缓缓点一点头,转脸看向燕七,“阿七,你可想清楚了?当真是他?” 燕七温和的笑笑,“你不已经知道了么?是。” 聂少凝视燕七良久,终于轻轻叹息道,“阿七,我知道你自有主张,可你也要知道,我们总是在这里的。”语声中透出一股凄怆之意,他忽然起身头也不回的离去。 我觉得莫名其妙,也有些郁闷,但又不便作声,只好转身去到厨房洗了花瓶,把带来的一蓬白色姜兰安置进去。 认得燕七他们以来,我也不是没有感到蹊跷,如家隽所说,全城的人都不晓得他们的来路,背景似乎神秘的很。我也想过要问燕七,但每次都被岔开了话题,有一次问的急了,伊黑白分明的眼瞳静静落在我脸上,淡淡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私生活对么?启祯,我可没有问过你这些。”我羞愧,于是收声。 其实他们是甚么人我也不是真的那么在意,但谁不是想要更多了解自己爱慕交往的对象呢?偏我遇到的就这么隐晦自持。想起来不是不堵心的。 我常常觉得,燕七他们几个简直风采不似凡人,全身都好像隐隐覆着一层毫光也似,整个人都显得剔透莹润,让人不由自主就心折神往。 唉,你不知道,我是这样爱她。 爱的自惭形秽,低至尘埃。 当然,后来并没有如家隽所说“变纯情为色情”,我是个老实人,能同燕七在一起就已经心满意足,不见得没有非分之想,但当真要实施就欠一口关键勇气了。 两天的野外露营十分愉快,老天也帮忙,零星落了几点小雨便打住,直到我们回到市区才风云际会的变了天。 我把燕七送到家门口,自己赶紧下车到另外一侧开门,展开车里常备的毛毯张开权作雨蓬,两人一路小跑着躲进门廊底下,笑声朗朗,十分尽兴。 我顺手丢下毛毯,伸手为燕七拍掉一边衣袖上溅到的小小水珠,她恰好抬头,一张小小俏丽容颜突然呈现在我面前,额前的短发沾了雨水湿漉漉的搭在眉睫上,眼睛一眨就细细碎碎的随着颤动一下。同时,在这氤氲潮湿的天气里,燕七身上原先就有那股若隐若现的清香味道也愈发令人销魂。 我怔住,不由停下动作,看着面前的清秀脸庞失了神。 几乎自然而然的,我缓缓抬手,指尖温柔的扫过燕七的发稍,微微一低头,我吻住了她。 她没有推开我。 入秋以后,我觉得的差不多是时候向母亲汇报了,挑了几张过得去的合影,细细斟酌小心措词的写了一封家书回去。 隔了两个礼拜我再打电话回去,姐姐还没同我说几句,就听到母亲急切取过听筒的声音,“启祯,启祯啊……”伊一急讲话就会气结。 “是,姆妈,你不要急,有话慢慢讲。”我安慰母亲。 “怎么能不急,启祯,你信上说什么,我不大明白,那位姑娘,叫燕……” “燕无萫,姆妈……”我赶紧报上燕七的全名。无萫,多么不俗的名字。 “好了,好了,你,你们到底到什么田地了?啊?你说呀启祯。”母亲不耐烦的打断我。 我停了停,才慢慢答道,“我很喜欢她,正在考虑如何求婚,就怕伊不答应。” “哦哦,”我听到线路那头母亲略略舒了一口气,“那就是说,这位燕……燕家姑娘还不一定答应你咯?”她迟疑了一下,才吞吞吐吐道,“启祯,你是不是再想想,最好回来找门亲事,我帮你留意了几家小囡,条件都老好的……” 又来了,每次都是这样,母亲一心想我回去,终身大事最好全凭家长作主,由她亲自挑选点头方是上上之选。 我不悦,“姆妈,我又不是小孩子,自己的事情自然理会得。” 母亲终于忍不住,声音提高一个八度,“我这是为你好。我看不出来这位燕姑娘的好处,眉眼虽标致,但看着太过轻佻,恐非善相……” “姆妈!……”我气得不想说话。 这次沟通算是话不投机,不欢而散。 经此一事,我反而更加下定决心,非燕七不娶。 当初的女友说的不错,“孝顺是没错,愚孝则会铸大错。” 直到圣诞前夕,与母亲数次谈话不果,我倔脾气上来,硬邦邦一句话丢过去“这纯属我自己的事,我已经决定”,一径挂了电话。 第二天圣诞前夜,约好燕七一同去圣心教堂听唱诗班唱歌守夜。 午夜时分,教堂内外一片洁白烛火点亮,风琴声响起,我看着燕七在黯黯光线下莹莹皎洁的面孔和猫般圆圆的眼睛,鼻头忽然一酸,不由分说一把拉起她的手穿过人群跑到外面的平台上。 燕七不明就里,抬脸笑嘻嘻的看着我,像煞月光下迤逦绽放的娇嫩蔷薇。 我双手微微颤抖,颇为费劲的从口袋掏出早已准备好的小小蓝色盒子,打开,里面是一枚小小铁芬尼指环,石头不大,但成色很好,在微弱光线下熠熠闪光。 “嫁给我,好么?”我低低的说,“怎么,要我跪下?” 燕七没有笑,也无嗔色,黑沉沉的眼底迅速闪过一道微光,仿佛暗夜平静的湖水中央忽然泛起了涟漪。 我紧张的几乎停止了呼吸,心口一阵一阵的刺痛收缩,那种尖锐的感觉似乎一直沿着血脉慢慢游走蔓延,直抵四肢百胲。我全身都禁不住要颤栗起来,捏着盒子的左手攥的太紧,以至于腕部戴表的地方痉挛似的疼痛起来,就像有一道火苗舔噬着我的脉搏一样。 呵,她要拒绝我了。她要拒绝我了。我心头有个声音逐渐放大,喉咙干涸难当。 “好的,启祯,我答应你。只是,”燕七缓缓的说,“你也须得答应我两个条件。” 我的心怦怦跳,抑止不住狂喜,只晓得拼命点头,“好好,我答应,我甚么都答应。” “第一,你以后须得信任我,该与你晓得的我自然会说于你听,不然,你也不得多问多打听。” “好,没问题,我绝不勉强你就是。” “第二,启祯,对于生命我向来以为辛苦,游走于人间也实属无奈,故此后亦不打算生儿育女,这个,你可能接受?你且考虑清楚。” “呵……”我一下愣住。 我有没有说过我爱孩子?我一直认为孩子是折堕人间的天使,照亮人类前途,带给世间希望。 想想看,初生的婴儿,胖胖手脚,软软身体,娇嫩脸颊似玫瑰花苞,眼睛清澈的可以涤荡世俗一切烦恼……唉,想想就已经身心俱化。 更何况,姐姐至今不曾生育,江家就我一支单传血脉,母亲想要抱孙子也不是一朝一夕了,有了子孙后代也许她老人家寂寞晚年也可以增添几多乐趣,人也会开朗慈祥些…… 我呆呆的看着燕七,手足有些冰凉。 “启祯,我看你还是再想想罢。”燕七了解的望着我,轻轻叹息一声,回身欲走。 “不不,不要走,”我大急,一把拽住她,心里清楚,她这一走恐怕不会再回头,一想到这个我痛的五脏六腑几乎绞作一团,“好,好,我答应。燕七,无萫,嫁给我,请嫁给我。” 不要紧,人的想法是时时改变的,燕七许是太年轻了,还没有养育后代的准备,说不定时辰到了就自然想通了,不是说母性是天生的么?我会慢慢与她沟通…… 想通了,我心里的最后一丝犹疑也烟消云散了,趁着燕七没有再次拒绝前赶紧粗手笨脚的取出指环为伊戴上。指环大了一个码,有点松,但戴在燕七修长纤细的手指上,一团喜气的好看。 我咧开嘴傻笑,目不转睛的盯牢燕七,伊也觉得好笑,终究也展开了笑颜。 燕七的笑容那么美,美的好像汇聚了漫天的星光,伊每次展颜都会令我深深震荡。我不相信此生我会爱另一人比爱燕七更多。 我所忽略的是,手腕上的灼痛其实不是错觉,钢制的表带下,那块浅绯色的云状胎记已经变成艳丽的珊瑚色,当我摘下腕表时它已恢复常态。 而就在燕七点头应允、我欣喜若狂的同时,我还忽略了燕七美好璨然的眼瞳深处悄然掠过的薄薄忧伤。 过往的圣父、圣子、圣灵知道,那一刻,我是如此的幸福。 呵,我再也没有这样幸福过。 事出突然,我们小范围的举办了一个简单酒会宣布订婚,具体婚期再议。参加酒会的不过是几个亲近朋友,一切随燕七的意思,做的十分低调。 家隽对我大大刮目相看,“老江,还是你厉害!”伊朝我竖起大拇指。 我这边还没来得及通知亲友,事实上我是存心先斩后奏。燕七那头也只有聂少、小段作为娘家人出席,他们的反应比较冷淡,祝辞也说的淡淡,偶尔同燕七私下交谈,神情看起来都颇为端穆严肃。我早已习惯,也不以为然。 就会后我们没有搬到一起同住,依旧各归各处,我也觉得理所当然。是,我一早说过,我是个老实人。 又隔了两天才打电话回去报讯,虽然之前想好措辞、做好准备,结果那头还是乱作一团。母亲对我这种“大逆不道”、擅自作主的行为大为不满,叫我立即订机票回家作个交待。口角之下,母亲一口气上不来几乎没中风,姐姐也怒,“启祯,你这是做甚么?我们是你的亲人不是仇人!你是不打算留余地了么!”“啪”的一下挂了电话。 这两句话骂醒我,我后悔不迭。 又不是不知道母亲的脾气,何必硬着脾气与她做对头,真要弄出什么意外,就算娶了天仙美眷怕也无心消受。 按下急躁心绪,我施展水磨功夫,耐住性子一次次长途电话拨回去,细细劝慰诺诺应承,渐渐哄的母亲有些回心转意,但讲到在外国结婚,伊抵死不松口。 “启祯,你且带新妇回来给我瞧瞧,我不见得吃掉伊!要结婚说什么也要拜过祖宗,亲自与你父亲说起一声。你这个小囝,人大了翅膀硬了,讨了娘子不要娘了……在外国混了这许久,有什么怨气也该消了,难不成你要姆妈两脚一蹬才舍得回来……” 母亲的声音渐渐哽咽,我觉得惭愧,忽然良心发现,是啊,出来多久便有多久没有回去,母亲如今是真的老了,怎么能让老人伤心呢? “好好,晓得了,我安排日期尽早回来。”我听到自己说,电话那头母亲松了口气。 没同燕七商量就擅自拿了主意,我觉得有些不妥,但新妇过门见婆婆也是应该的,想来燕七也不会反对。我思忖着考虑如何向燕七开口,电光火石间突然意识到,自从认识燕七以来,我对她除了爱慕之外似乎还一直心存敬畏。咦,这是甚么道理,还没成亲就已经惧内?我摇摇头,一面挥开这个令人不悦的念头一面作出了决定,尽快订机票携燕七回家。 和燕七一说,出乎意料,她毫无恼意,“是啊,这是礼数,应该的。你看看安排一下工作,几时方便就动身罢。”言笑晏晏,我愣愣的看住她半天突然一把将她揽入怀中。 恰逢西方长假,大家放假,连家隽也在我们订婚酒会的第二天去了瑞士滑雪,没办法,只好等他回来再说。 然后便是收拾料理手头琐碎事务,此次返乡也没有具体计划,是去一个月还是两个月也不好说。家隽体贴,仗义的拍胸脯,“不要紧,江,你也该好好休个长假,这里有我,照样做的风生水起,哈哈……你放心同燕七回去拜见家长,代我向伯母问好。”我感激万分。 一番扰攘之后,我们终于赶在农历小年夜那天登上了回国的班机。 下飞机已是国内除夕的早晨,取了行李走出候机大厅约莫上午九点,之前关照姐姐不用接机,我们直接叫了出租去姐姐家。母亲一直与姐姐、姐夫同住,老宅空置无人。 见到姐姐、姐夫自是十分欢喜,燕七一派落落大方,姐姐一面拉住伊亲热寒暄一面朝我眨眨眼睛投来赞许目光,我心中得意,也觉得感慨,咳,真是应该早早带燕七回家。一圈看下来,不见母亲身影,刚要出言询问,侧边一扇门无声打开,母亲走了出来。 “姆妈,我回来了!喏,燕七,哦不,无萫,这个新妇姆妈可还喜欢……” 母亲站在那里许久都不做声,忽然,伊点点头,又点点头,终于笑了。 ☆、红尘劫(7) 接下来的日子,母亲对燕七的态度出乎意料的好,人前人后的夸燕七美丽大方,“我们启祯的眼光真是好的,挑的新妇实在没话说,呵呵……满意,怎么不满意?喜欢的不得了……” 我越发惭愧,自己真是不孝,早先竟然把自己的娘亲想的如此不堪。 转脸看看燕七,伊神情泰定温和,嘴角噙笑,完全不介意老人家的絮叨,略略凝神倾听的模样不知道多迷人。 时间过得飞快,一晃眼的功夫元宵节都过了,农历新年也就差不多算过去了。 长假过后,家里走动的亲戚也少了,其实原本也不是甚么嫡系宗亲,不知道是得了了甚么风声一下子往来的这么活络。 如果没有猜错,大抵是母亲的意思。浪子省亲,还带了新妇回来,母亲少不得要告知亲友,总算也是件颜面有光的喜事。 我忽然想起,自打父亲过世以后,家里大概许久不曾这样热闹了罢?母亲一心看顾着我们姐弟,可姐姐早年婚姻不幸,后来终于有了个不错的归宿,但脾性上终究是磨去少女时的天真,待母亲固然孝敬,却非亲近。而我,自从那件事后索性拂袖而去,倒累得母亲一直挖空心思叮咛惦念,我也一直不大承伊的情,及至这次与燕七的擅自订婚很是伤了老人家的心。 唉,母亲大概是很寂寞的吧。 原来还计划着过往年后要携燕七逛逛祖国大好河山,这么一想忽然就不忍心离家了,于是和燕七商量着取消了行程,每日消消停停的陪母亲消磨时日。 燕七聪敏复兼体贴,不等我说完就点头答应了,“好,我没有意见,多陪陪老人是应该的。” 快到三月底的时候算算回国近两月了,其间给家隽打过几个电话,老曹很讲义气,“不要紧,一切都妥当,你尽管安心陪陪伯母,回来时给我带两条好烟即可,哈哈……” 私下里也问过燕七,她在巴黎大学还有一门考古学没有修完学分,伊微笑着摇摇头,“不要紧,我念书不过为着打发时间,在哪里都一样,最近已经联系了本地戏剧学院的舞美设计课程去做旁听生,不会无聊。” 我心下释然,看来是我瞎操心了,一昧担心燕七居食不惯,而我的时间多用来陪伴母亲,不免有些冷落了她,可人家多会享受生活,一早安排好娱乐学习。早知道,我也不必枉做小人,背地里和母亲提过几次要走,统统被伊泪水涟涟的堵了回来。 姐姐悄声问过我,“启祯,你有甚么打算?在外面混了那么些年,如今也是要成家的人了,总要对将来有个谱。姆妈整天惦记着你回来,这一次恐怕不会轻易许你们走。” 我觉得为难。 最初带燕七回来露个面算视见过家长,然后便长居欧洲的念头开始有些动摇。 母亲看起来是苍老憔悴了不少,我令她操心那简直是一定的。经过这么多年,伊的性子看来已经缓和许多,不再一昧遂了自己的心意来指点摆布儿女的生活,此刻的母亲与一般寻常人家疼爱子女的老妇人也无甚不同。 我尤其不敢面对母亲渴望期待的目光,微微起皱的眼皮有些松弛,眼角略略下垂,鼻子两侧的法令纹一直延展到下颌,嘴角即使用力抿着往上弯也显出力不从心的凄苦弧度。 我无法拒绝这样一张容颜。 虽然已经看出母亲的意思,但因为一直犹豫着没有作出决定,我也就暂时不打算和燕七挑明。 我得承认,这样做固然是为着给自己多点时间考虑,也有一层赌气的意味在里面――我深爱燕七是没错,但到底不能因此输了气概,怎么说,我也是个男人,将来是伊的丈夫,是一家之主。 所以,事情发生的时候我毫无心理准备,失去掌控全局的能力。 清明那天,听从母亲的安排,我们去了苏州墓园父亲的安息地祭拜扫墓,燕七也随行。 古诗云“清明时节雨纷纷”,倒真是不错的,那日一早就下了场小雨,此后一整天都时阴时雨。不过“路上行人欲断魂”就不见得了,许多家庭出来扫墓也是踏青,野地里有不知名的漂亮小花,延绵田野更是大片大片亮黄色的油菜花,天色再阴霾也掩不住春色。 我开姐夫的车,姐姐准备好了香火果品,燕七有心,不知道哪里找来的大蓬大蓬白色铃兰,沁澈味道香了一路。 上香、鞠躬、默默祝祷、祭上供品、点燃金箔元宝……我们神情肃穆的随母亲一步一步完成扫墓程序,子女婿媳一字列开站在母亲身后一齐向仙逝的父亲行礼默哀表达思念之情。 所有程序结束后,母亲要单独与父亲相处片刻,我们退至数米之外,我与姐姐絮絮低语,感慨时光飞逝如电,回忆幼时一家人相守时的温馨点滴。 母亲回身叫我们时,姐姐正好提到我们那次遇见的瘌痢头和尚,说起那枚“红尘记”姐夫觉得好奇,姐姐笑着解释给他听,燕七也静静听着,脸上没有表情。 “启祯,无萫,你们都过来,我有话同你们讲。”母亲唤道,“启嬗,宗颐,你们也来。” 待我们过去,母亲没有立即开口,沉吟半晌才轻轻的说,“刚刚我同你们的爹爹详细说过启祯的事,你们的爹爹当是很欣慰,不过我觉着他的意思还是想启祯回来。启祯离家久了,不是说‘落叶还要归根’么?不如趁年轻早些回来做事业的好,将来你们有了小孩我也好帮忙看顾,你说呢?启祯?” 我被问的措手不及,十分尴尬,一时愣住。 求婚当时燕七提出的两个条件我自然不会说于任何人听,怎么说这都不是件光彩的事,何况对于第二条不要孩子我私下也觉得可以另行商榷,答应的颇无诚意,藏了缓兵之计的念头在里面。 当然,母亲是不知道的。 而对于是否回国发展我也一直自行衡量,还没有同燕七讲,母亲此刻贸然提出,还祭出了已故父亲的名头,看来根本早有预谋,想藉着这么肃穆的场景逼我表态。而伊问话的时候根本不看燕七,直接盯牢我,也是存心暗示“这是我江家拿主意的大事,识相的话就夫唱妇随,否则我也不是非要你这个新妇不可”。 我不由自主眼睛看向燕七,她一贯的沉着镇定,脸容温和,对我求救似的眼光视而不见。 再看看母亲,伊紧紧看住我,浅生皱纹的面孔因为紧张而显得有些收缩,嘴角的法令纹又显着几分,腮边几缕夹杂了银丝的头发被薄寒的春风扬起。 我心一软,慢慢低下了头,轻轻答道,“是,姆妈,我晓得了。” 空气似乎一滞,除了远处孩子的嘻笑和头顶偶尔传来的鸟鸣,周围安静的令人心惊。 母亲忽然咕咕笑了,笑着笑着声音又转为哽咽,我和姐姐赶紧安抚母亲,她推开我们自顾自转身蹲下,一手拨弄着那蓬白色铃兰,一遍絮絮的将消息告诉父亲。 姐姐俯下身去轻拍母亲的后心,一下一下“嘭嘭”作声。 我觉得这闷闷的声音仿佛裹了绸布的锤子一下一下锤在我心头,胸口有些郁闷。其实原本就在考虑要不要回来,也许最终会下这个决心,但在这种近似胁迫的情况下作出应承实在让人觉得堵心。 燕七会不会以为这是我同母亲商量好做给她看的表面功夫呢?我忽然想到,立即扭头看向燕七,正好对上她黑沉沉的眼珠,黑白分明,清透澄澈,我不由得心里打了个冷颤。 燕七若无其事的侧转了脸庞,伸手逗弄落于肩头的一只翠色鸟雀,神态甚是悠然。 晚上返回家中,找了个单独相处的机会我向燕七道歉,“对不起,今天的事之前没有同你商量,只因为我也完全不知道……” 燕七诧异的挑起眉尖,“你毋需抱歉,这原是你的家事,我不会干涉。” 我有点不悦,“甚么我的家事,你是我的未婚妻,难道还打算置身事外么?” 燕七轻轻笑了,温言道,“启祯,我既答应嫁你,自然随你定居,你若决定回国,我岂能反对。”停了停,才又叹息似的低声说,“于我,在哪里其实都一样,都无所谓。” 我感激之余觉得惭愧,人家这样温柔大度的待我,我还不自知! 一切尽在不言中,我也不多说了,深情的揽住她低头在伊颊畔轻啄一下。 既然已经定下了回国的大方向,其他一切不过是件件落实,虽无甚么难事却十分繁琐。 譬如要结束在欧洲的业务,和家隽交待清楚细末,唉,家隽实在是个好伙伴兼好兄弟,真有几分不舍。 此外,虽然已经初步决定回来后继续干我的建筑装潢本行,但开办一个事务所要准备的东西也不少,租房子装修招人发布广告……想想就头痛,就算姐夫一早拍胸脯要我不用担心找不到客户,我也还是觉得心烦。 除却这些,回来以后马上就要筹措和燕七的婚礼,而我们商量过了决定自己独立门户,先选个小一点的公寓,一切从简,只求便利舒服就好。可母亲偏偏不同意,说老宅空着也是空着,虽是老宅但通风采光隔断都好,而且地处市区中心,出来进去都方便,只要重新装修一下笃定做新房。拗不过母亲,我只好姑且先答应。 四月中旬的时候我打算动身,燕七却说不与我同行,“为什么?那你的学业怎么办,不要去办妥手续么?最好打个证明联络一下本地学校,看能不能把学籍转过来?再说,我走了,你人生地不熟的单独留在此地做甚么?” 燕七摇摇头,“念书在哪里都一样,我这一嫁你,也不好一直打只出不进的学生牌,正想着谋份职业。我们分两头各自做事,这里老宅的装修布置就交给我,姆妈会安排婚礼的事,姐姐、姐夫说他们会帮你把事务所筹备起来。至于我在巴黎未了的事,聂少和小段自会帮忙料理,我的东西他们也会给带过来,你不用操心。放心,一切都会弄妥。” 听她说的在理,我也没有立场反对,只是想到这下要和燕七分开,至少月余见不到,心里很舍不得,余下的几天待她也就格外温柔体贴。 “真正痴儿……”姐姐摇着头同母亲取笑我,我只憨憨笑着看看燕七,看的她最后几乎红了脸也不愿意挪开视线。 事情想起来总比做起来简单,我在巴黎待了足足两个月才算真正办妥一切事务。 “嗄?老江你真的要回去?”家隽惋惜的直摇头,“咱们的工作室如今也算小有名气了,上个月政府大楼内部大修都慕名找上门来,我手头还刚接了两个石油大亨在郊区行宫的单子,你这一走我怎么忙得过来?不行,无论如何你再想想。” 我心里何尝不明白,但既然决定了也只有放手,也不瞒家隽,把家里的情形说于他听,家隽一脸深思,“原来是伯母将了你一军……江,伯母可真是个厉害角色,哎你别生气,我实话实说……” 我无奈的笑笑,到底忍不住为母亲辩解,“伊年纪大了,想我回去也是自然的……” 家隽打断我,斜了眼睛嘲笑道,“真是二十四孝乖儿子。那以后呢?伯母的脾气我也知道一二,你就不怕以后她吃燕七的醋?她们这次见面处的如何?” “姆妈倒是很喜欢燕七,燕七的性子实在是好的,应该不会有问题。” “吓,燕七好性子?老江,那是你好运气!你可没见着燕七耍酷时候的样子,不知道多帅气,啧啧……奇怪,她还就买你的帐……”家隽见我主意已定,也就不再勉强,只是手头事情委实太多,要我且留下帮忙打点一阵再走。我答应了。 这一拖就拖到了六月份,直到下旬把工作室堆积的事情了的差不多了,找会计师和律师清算帐目、签署文件、办理过户,月底的时候总算一切办妥。 登机那天,家隽来送我,我们大力拥抱,眼眶都有些湿润。伊拍拍我的肩头,“江,此去经年,不晓得何日再见,多联络。如果改变主意决定回来,我这里合作人的位置永远留给你!” 我捶他一记,“你曹公子一向自命洒脱,却也这般婆婆妈妈起来!我晓得,你是怕少了我这个伙计再没人帮你收拾那摊子的风流烂帐,哈哈……伊哭笑不得。 最后默契的对视一眼,我转身进了离去。 姐姐、姐夫和母亲都到机场来接我,我一看,燕七没来。 “燕七上午有课,不来了。”姐姐看出我的心思,急忙笑着解释,“放心,伊好的很。” 我一愣,有课?甚么课?这段时间我照旧每个礼拜拨电话回去,但大多是母亲接听,因为我答应回去,母亲很高兴,每次都拽着我絮絮说话,芝麻大的事也不放过要告诉我。我不忍心拂老人家的兴致,只好认真听着陪她闲谈,因为母亲很少提到燕七,我也不好意思总挂在嘴边。只好另外找时间单独给燕七打手机,几次打过去没说几句就又被母亲接了过去,两个多月,竟是没与燕七说上多少体己话,也不大清楚伊自己安排的怎样了。 “启祯,你找的这个新妇倒是真的能干,”母亲在一旁插嘴,语气颇有几分纳闷,“一个人不声不响就把老宅装修安置好了,不过一个礼拜的功夫,也不向家里要钱要人的,不晓得伊哪里找的行家来帮忙?还有啊,年纪轻轻的,居然可以到大学堂去教书,启祯,新妇这样强,你将来要弄不过伊的……” 我一头雾水,看向姐姐,她赶紧打断母亲,“姆妈你说甚么呢!燕七人长的好又那么聪明,有她帮启祯再好也没有啦。噢,启祯,忘记告诉你,燕七已经把老宅准备妥当了,而且被师大聘任当了教授,喏,今天上午因为是教育部的公开课,所以才来不及一起来接你,这会子看看时间应该差不多我们到家伊也下课了。走罢,有甚么话回去慢慢讲。” 我惊的张大了嘴半天阖不拢,想了想便帮忙把行李搬上姐夫的车才对姐姐说,“你们先回去吧,我去学校找燕七,等会儿一同回家。”说罢回身就走。 “甚么燕七燕七的,有好好的名字不叫么!不知道甚么地方迷的启祯昏头转向……”母亲老大不乐意的在身后嘀咕,我也顾不上说话,回头笑了笑便上了一辆最近的出租。 虽然我是这样迫不及待的想见到燕七,但老天偏偏与我作对,感到学校好不容易摸到上公开课的大教室,那里却已经散场。燕七是任艺术系的美学教授,找到系里一问,说燕教授下了课急急忙忙就走了。再打电话回家,姐姐他们已经到了,说燕七刚刚来过电话,好像去老宅弯一下,马上就回去。我等不及回家,不顾那头母亲要说话一径收了线直奔老宅。 老宅位于繁华市区,离开最热闹的商业街不过两条巷子,恰恰闹中取静。几十年的老房子了,一个大院子,上下两层一共七、八间屋子,层高比现下的火柴盒公寓松落许多,因此特别通透宽敞。母亲原先想一家子子女婿媳都可以住在一道,但姐夫住惯了高层公寓,姐姐不放心母亲一个任住老宅,说服母亲搬去与他们同住,老宅这才空置下来,一直不舍得转手或出租,闲了这些年头怕是愈发显得老旧。幸亏房子当初建的结实牢固,装修一新住的其实比密密挨挨的公寓楼舒服多了。 我到的时候,老宅的院门虚掩着,轻轻推开,我想我看到了世间我所能看见最美的景致。 自父亲去世后愈见寥落颓败的院落全然不见,满院深深浅浅青翠欲滴的藤萝花树,蔷薇百合栀子铃兰金萱晚香玉,一片锦绣璀璨,酡然清香熏人欲醉。 鸟啼婉转,蝶舞纷飞,一名白衣女郎正对了一架葡萄婷婷而立,修长苗挺,临风若举。 可不就是燕七。 ☆、红尘劫(8) 世俗的婚礼多半大同小异。 七月流火,热辣辣的阳光几乎没晒脱人一层皮,可天气再炙热也旺不过新人的情绪。经过一天喜气洋洋的繁琐程序,我同燕七算是正式成亲了。 我将永远记得那天。 燕七是那样的美,一袭珍珠白的简单丝缎礼服,就像流连人间的仙子,整个人仿佛从里到外都通透晶莹。我不知道伊搽了一只甚么香水,暗香浮动、沁澈肺腑,到最后整间应客的酒店厢堂都是绕梁不绝的清新气息。 我站在伊身边,很有点酒不醉人人自醉,整个婚礼自始至末只晓得傻笑,有人劝酒也不婉拒,拿起杯子便一饮而尽,到后来就有些晕乎乎不知所以然了。 中途,我被人搀到休息室小歇,醉的几乎睁不开眼,听到母亲低声抱怨,“……无萫,你也不看着点启祯,伊一向不会喝酒……” 我想要拦住母亲,叫她不要责怪燕七,可舌头大的说不出话来。 忽然,有人将一样冰凉圆润的东西塞入我的口中,我顿时觉得头脑一片清凉舒爽,意识渐渐清醒,“咦?无萫,你给启祯吃甚么东西?”母亲诧异的问道。 “哦,姆妈放心,这是一枚醒酒石,启祯含上片刻就会觉得惬意多了。”燕七温言答道。 我缓缓从沙发上坐起身,睁眼看看母亲微笑着颔首示意,一转脸便对上燕七俏皮灵动的眼神。 “甚么稀奇古怪的东西……启祯,你觉得怎样……”母亲犹自嘀嘀咕咕,姐姐、姐夫从酒宴上抽空过来找母亲去应酬亲友,她这才絮絮说叨着离去。 不算宽敞的空间里只剩下下我同燕七,我目不转睛的盯牢她,她只是抿着嘴笑。半晌,我伸长手臂一把将伊拥入怀中。 “呵,我会爱足你一世。”不怕肉麻,我喃喃叹息。 “一世,那真是一个短暂的期限,很快就会过去。”燕七低低道。 “呵呵,这么贪心?”我忍不住低下头吻一下她的额角,“那么,十生十世好不好?” 燕七没有回答,只是轻轻的笑了。 有旧日的同学朋友摸进来闹酒,我吐出醒酒石还给燕七,然后挽着她一同应付着走出休息室。 新婚之夜我们单独在老宅度过。 真佩服燕七,如母亲所说,不知道她哪里找来的行家帮忙,这么短的时间居然可以把老宅安置的这样精致体面。 房子结构、装潢全部翻新,原先七、八间屋子改作三套各带卫浴的独立套房、一间大客厅和一个宽大厨房,一水的珍珠白底色,米色家具简单大方又舒适。 更别提老宅的院落。难为燕七这么聪敏有品,设计出这么森莽馥郁的别致格局,而且找来花王高手迅速打点成型。 听母亲的意思似乎很发愁日后卧难以驾驿像燕七这样能干的新妇,我倒一点不担心。如今的世道,女子多才不让须眉,若是一昧的想不开,不知道多少男人唱着“既生喻何生亮”排着队去投河。 哈哈,我不愁。我一点不愁。 娶到燕七,分明是我几世修来的福气。 只是不知为什么,我们婚礼宴请的都是男方的亲友,燕七的娘家人竟是无一出席,对此母亲也是颇有微词。 我虽觉得奇怪,看到燕七眼中时时隐现的忧伤,也不忍多问,只玩笑似的说,“咦,难道聂少和小段不愿意让你嫁我?” 燕七笑了笑,淡淡道,“我愿意即可,这原本就是我们自己的事,又何必在意别人的看法。” 于是我不再多言,心里有些惆怅又有些欢喜。 看来燕七家里必是反对这桩婚事的。 可是,燕七还是愿意嫁我,可见她也是爱我的。 唉,我是如此爱她。 婚后的生活简单而忙碌。 我的建筑事务所在姐姐、姐夫的帮忙打点下很快挂牌营业,在以前教授的介绍下请了三、四个新毕业的建筑系师弟来帮手,和姐夫公司有业务往来的客户也顺势介绍了几组生意上门,没两个月接了几宗工程做的有模有样,一下子打响了招牌,后面发展也就顺利起来。 燕七在师大艺术系任职,二十三岁就成了学校特批聘任的客座教授,据说是本市教育界特批教职中最年轻的博士生导师。 我其实和母亲一样惊讶,也旁敲侧击的打听过,伊微微一笑,“我不过拿念书当游戏,其实也没甚么,到底比不上你们这些真刀真枪打拼创业的人。”说的十分轻描淡写。 婚后我们两人就住在老宅,母亲不是没有提过要搬来,但被姐姐劝住,“启祯新婚,而且他与无萫都是有事业的人,才刚开头,忙的地方多着呢。姆妈就算要搬回老宅,至少等他们一切上了轨道再说,不然也是一个人守着大房子冷清清的,倒不如同我作伴。” 母亲这才作罢。 我知道,这是姐姐体谅我与燕七新婚,再说自古婆媳龌龊多,母亲又是这么个别扭脾气,所以还是维持距离的好。我十分感激。 不过,我的事务所刚刚起步,繁杂琐事甚多,许多事必须亲历亲为,因此免不了诸多应酬,并没有太多时间陪燕七,幸亏她一向理性大度,而且懂得享受生活排遣多余时间,从来不会因此责备刁难。事务所的几个小家伙都羡慕我,口口声声将来娶妻定要照着燕七作楷模。 我不是不得意的。 这一忙就是近一年,连大年夜都是在工地上过的,年假更是几乎没休,基本上都在办公室里画图。 燕七约有一个月的寒假,春节的时候一直代我陪在母亲身边,假期的后面两个礼拜则独自去了趟云南,寄回来大叠苗家风情的照片,伊仅有的几张相片看起来似乎晒黑了些,一脸阳光,浑身通透闪光似的漂亮。我拿给小家伙们看,意料之中的又赢得赞声一片。哈哈。 等手上最后一笔单子告一段落,已经是第二年的溽夏,我累的整个人瘦了一圈,决定先不亲自接单,给自己一个月假,事务所就交给师弟们去磨练磨练吧。 忽然想起,已经七月,燕七应该放暑假了,而且还有一个礼拜就是我们结婚周年,正好计划一下一起度个假好好弥补婚后因为忙碌对她的疏忽和不周。 想想真是惭愧,以前追的这么辛苦,真的结婚了却只顾事业,伊嘴上虽不说,心里定是委屈的。 再独立坚强的女人内心其实也都一样,没有不怕寂寞的。其实,男人又何尝不是如此,事业再成功,没有人分享又有什么意思。 燕七,我知道你知道,我这样努力也是为了我们的将来。我装模作样鹦鹉学舌似的自语,又忍不住自嘲的笑了。 罢了罢了,燕七冰雪聪明,怎么会相信这种陈词滥调?我自己心里也明白,这样的落力打拼,不外是为着自尊。我,配不上燕七。唉,可是教我如何能够坦然承认这一点呢?一开始就心知肚明,可还如中魔障,不顾一切只求得到燕七。如今,我也算是得偿所愿,可是,为什么还会时时觉得心悸?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幸福来得太过容易,一切都顺利的不似真的。眼前明明花团锦簇,却常常以为这些不过是镜花水月、过眼云烟,欢喜之外愈发感到不可置信般的心酸。 呵,如果这只是一场美梦,我但愿永远不要醒来。 我的休假刚刚开始,还没来得及和燕七商量好怎么安排,姐姐和母亲那里却出了事。 因为要参加某学术讲座,燕七一早就去了学校,说好了下午我去接她,然后一起去姐姐那里晚餐。 忙了这么久终于得了闲,我颇有些不习惯,拣了本红楼食谱翻阅,琢磨着也许可以照单试试让燕七也佩服一下我活学活用的本事。还没翻几页忽然接到了母亲的电话,伊在那头哭,讲话支离破碎泣不成声,还听到姐夫劝慰的声音,总之乱作一团。我不晓得出了什么事,急急忙忙赶过去。 这才知道原来姐姐三年前就动了子宫肌瘤切除手术,当时连同肿瘤一起拿掉的还有子宫,伊从此不能生育。这件事姐姐、姐夫一直瞒着母亲,今天母亲收拾换季衣物时无意中发现了大衣口袋中遗留的病例单才得知真相,一时大受刺激控制不住情绪发作起来,口口声声姐姐和姐夫欺骗老人,又哭着指责姐姐出现这样的事全是因为伊当初任性胡闹的第一段婚姻…… 我愈加尊重姐夫,看得出来姐夫待姐姐确是十二万分的真心,他本来是家中独子,为了姐姐的病大约也很有压力,可他把情绪控制的很好,并不就此作为接口制造事端,在我眼里,姐姐和姐夫堪称模范夫妻――相互体贴、富有情趣,待双方家长尤其是母亲极好。 可是,母亲。唉。 据说人年纪大了思维方式反而会弱化,有时候会与孩童无异,所谓“老小”就是“老小孩”的意思。伊难道不晓得,出了这样的事也不是谁愿意看到的,姐姐心里何尝不难过,瞒着她也不过是份好意,不想老人多添忧虑罢了。如今隔了这么久,被母亲发现了,伊不去安慰姐姐,反过来哭闹责难,教姐姐、姐夫情何以堪。 不过,母亲自从父亲去世后精神就一直大不好,比起一般的老妇人更依赖眷顾儿女,脾气也有点“作”。不要紧,到底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多劝慰几句也许就好了。 我递了个眼色给一直陪在母亲身旁的姐夫,叫他去看看姐姐,这里交给我。他领会得,走到客厅那头,揽住倚窗而立的姐姐。姐姐平时常挂脸上的温柔笑容全然不见,面孔煞白,神情有些呆滞。我很心疼姐姐,可一低头看到发鬓斑白、哀哀哭泣的母亲,却也不忍责备。 我在沙发边蹲下,伸手将母亲略显瘦小的身躯拥入怀中,母亲像个孩子一样放声大恸起来。 这件事的最终结果就是我把母亲接回了老宅与我们同住。 母亲说伊勿好意思再住在姐夫那里,“宗颐啊,你要多多担待启嬗啊,我真是没脸见亲家公亲家母,也不好再吃女婿的闲饭,还是搬到启祯那里去搭把手操持一下家务,唉……” 任姐夫怎样温言相劝,母亲都不肯留下,无奈之下,大家帮忙收拾了母亲的衣物用具,姐夫开车把我们送到了老宅。 一路上母亲都在抹眼拭泪,我与姐夫只好不停解劝,姐姐也陪在车上,却只是默默坐于一旁,看起来说不出的疲倦。 “启祯,姆妈的脾气你也晓得,以后说话小心些,别让老人家多心。燕七那里你也悄悄交待一声……我知道燕七是个极好的姑娘,你莫要让她受委屈,只是小弟,你可能要为难些了……”姐姐临走前温柔的嘱咐,美丽的脸庞上俱是无奈。我知道她的伤心,可也无能为力,只好笑着点头示意她毋需担心。 很久很久以后,再回想起这件事,我突然萌生了一个颇为不堪的念头――母亲其实并不见得是为了姐姐的事才这般激动,或许根本就是故意借机搬回老宅与我们同住,伊一早就打好了这样的主意,不过是恰好需要这样一个机会罢了。 真可怕,我怎么可以这样想自己的母亲!我摇摇头用力打消这个念头,可后来发生的一切无一不是证实了我的推论。 不管怎样,自此以后,我和燕七还有母亲,我们三人开始了全新的家庭相处模式。 同一屋檐下,生活也就因此改变了模样。 我与燕七的度假计划泡了汤。 结婚周年那天,为了调解气氛,我特地订了位子邀请姐姐、姐夫,和燕七一起好言好语劝了半天才说动母亲一同出席,一家人终于在还算和谐的氛围下吃了一顿团圆饭,母亲和姐姐也达成了谅解,只是母亲再也不肯搬回姐姐那里住。 经此一事,母亲越发变得有些神经质,我休假期间的多数时间几乎都用来待在家里陪伴伊。只要有个把钟点没有见到我,母亲就会焦虑的楼上楼下院里院外的走动,一定要看到我好端端在家才会踏实下来。 我开始还没有察觉,不是没想过和燕七出去走走玩玩,但想着母亲现在的状态又不放心,决定缓缓再说,因此在家的时候也大多和燕七一起听听音乐看看书,有时候在庭院里看她伺弄花草,一边陪着说说话,倒也过得消停自在。 还是燕七细心,留意到母亲的彷徨,几次提醒我去陪伊坐坐、聊聊,渐渐的,我每天的主要责任就成了承欢母亲跟前,而燕七则常常自觉的打理家中琐事,出去买菜,回来煮饭,几乎一力承担。有时候她也会独自出去参加学校一些活动,或者应邀出席一些艺术类讲座。 原本我在休假,燕七也放暑假,结果一个月的交集假期中,我们碰头的时间寥寥,只有晚饭后安置母亲憩下,我们才算有了真正属于自己单独相处的机会。 日子就这样不咸不淡的过去了,我恢复正常上班作息。不知怎的,我反而长长舒了口气。至少,我不用每天除了晨昏定省还要全天候彩衣娱亲了。 接下来的一个月时间,燕七接过了我先前照顾陪伴母亲的任务,我外出上班的时候,她们单独相处的机会多起来。 开始还没什么,我每天晚上回来一看,母亲的状态还不错,经常称赞燕七做事体贴周到,我也因此很高兴放心。 可渐渐的,母亲背后也会对我挑剔燕七的不是,说来说去不外乎这个新妇太能干了,外面找她有事的电话真不少,做事虽然周到,但态度总不够亲热,客客气气像个外人,还有最主要的,就是无论她怎么旁敲侧击,燕七都不主动提及为江家养育后代的事…… “启祯,你当心哟,伊忒聪敏,会爬到你头上去的,你吃不定伊的……”母亲暗地里警告我。 我好气又好笑,和母亲讲过好几次说“不会的,不会的”,伊就是听不进去,我只好马马虎虎哄掇过去算数。 孩子。唉,这个话题太敏感了。 之前母亲也和我提过好几次,一径催促我早点为江家传宗接代,我想起求婚时答应燕七的两个要求之一就是不打算要孩子,只好苦笑。我难道不想么?已经过了而立之年,事业逐渐稳定,确实应该考虑要个孩子了,可每次我想和燕七商量此事时,伊黑沉沉的清澈眼瞳只要一看我,就好像已经洞悉一切,面对这样一双眼睛我忽然就丧失了开口的勇气。是啊,出尔反尔,这可不是我江启祯的性子。面对母亲渴切的神情我只好安慰伊再等一等,等我们两个事业发展的再顺利些就考虑,叫伊且不要和燕七讲,免得给燕七太大压力。 母亲十分失望,我虽不忍也只好假装不知道。 结果,九月初即将开学的时候,母亲到底没忍住,还是和燕七摊了牌。 ☆、红尘劫(9) 那天一早去事务所,接下来的一天都心神不宁,做事也频频出错,不是画图忘记存盘,就是测算数据总按错键。 下午的时候几个师弟都看不过眼,起哄说“是不是太惦记‘神仙嫂子’,还是早点下班吧”。呵呵,这帮小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起,燕七成了大家眼里神仙似的人物,尤其在几个师弟嘴里,简直把伊佩服成了无所不能铁金刚都不如的SUPER STAR。 我挥挥手轰开这帮小子,转头想要继续研究一份图纸,左腕突然火烧火燎般的疼。开始我还没在意,只当是刚才干活扭伤了,可后来愈发疼的难以忍受,吃不住痛我摘下手表,这才吃惊的发现,表链下方近脉搏处的那块云状胎记竟然已经呈珊瑚色,皮肤下方的青色经脉痉挛暴起。 我心里忽然掠过一道阴云。案头的电话铃也就是在这时蓦然尖声响起,惊的我几乎跳起来。 是母亲打来的电话。 回到家里的时候燕七已经离开,母亲一个人呆呆的蜷坐在客厅一角的脚凳上,屋子里很闷热,却没有打空调。 天色分明还亮堂堂的,老宅上上下下每一个房间的所有灯却尽数打开。斜照的阳光透过长窗析入屋内,灯光看起来清淡发灰,似一个个发白的隐匿的幽灵,在整座宅子里作怪,无所不在。 “姆妈,怎么啦?不舒服?”母亲的神情吓到我,她那么瘦小,我轻而易举的把她抱起安置到沙发上,赶紧打开空调,又兑了杯凉凉的酸梅汤看着她喝下。 “啊,启祯,启祯啊……”母亲这才回过神似的一把抓住我,带着哭腔叫我的名字,“你找的好新妇啊!伊心肠真正狠毒,伊是要我们江家绝后……” 呵……我忽然明白,东窗事发,母亲到底是同燕七开口了。 我觉得羞愧。倒不是因为之前瞒住母亲,而是听母亲这样讲,我居然有如卸重担的感觉。说开了也好,反正我也一直为难不晓得如何跟燕七谈,母亲这么一闹我也有了藉口重新和燕七商量这个当初草率答应的条件。这种念头不是不卑鄙的,而我竟是这种人! 原来母亲思前想后好长时间,觉得我年纪也不小了,结婚足一年却一点开花结果的消息荫头都没有,加上出了姐姐那桩事,愈发心里不踏实,决意要找机会和我们谈谈。 两个月以来,母亲本来想直接通过我来敲定育儿大计,我却一昧的打太极,后来想侧面探探燕七的口气,也是一无所获。眼看明天连燕七都要上班,伊一急就把话撂开了。 “启祯,我不过是想你们早点有小孩,趁我还做得动可以搭搭手帮帮忙,结果你猜伊怎么讲?伊讲伊从来也不打算要小孩,还讲这件事你也知道……这简直是岂有此理!启祯你不会真的答应伊吧?你不会这么糊涂吧……”母亲边哭边说。 我一时无言以对。 是,我是答应过。可是,这不是我的本意。这燕七也真是,有什么事也该和我商量,怎么可以这么直接的回绝,母亲刚刚受过打击,哪里吃得消这样的答案! 我颇有些不悦,絮絮安慰母亲,答应稍后好好与燕七谈谈,“燕七呢?她去哪里了?” “大概去学校了,伊刚刚接了个电话。启祯你看看,我这样难过,伊竟然自顾自出去……”母亲继续血泪控诉,我只好继续劝慰。 是不大象话,这样丢下母亲就走,至少应该给我打个电话知会一声。我有点不满的想。 门铃忽然响,一看,原来是姐姐匆匆赶来,“启祯,刚才燕七打电话叫我过来陪陪姆妈,可挂了电话不久姆妈又打过来叫我不要过来,我想想不放心,打去事务所又说你回家了,不晓得出了什么事,我还是过来一趟吧……哎,姆妈,你怎么啦?” 听了姐姐的话,我回头看向母亲,伊不以为然的摇摇头,皱起眉,“不是叫你不要过来!哼,什么事?你怎么不去问你的好弟新妇!” 我叹了口气,把姐姐拉到边上简单解释一通,姐姐担心的小声问我,“这倒棘手,你打算怎么办?燕七不会当真铁了心不要孩子吧?启祯你好好劝劝她,我也觉得不妥,难怪姆妈不高兴。” 我只有继续苦笑。 燕七一直没有回来,晚餐是姐姐下厨简单弄了些清淡粥菜,味同嚼蜡的吃完,姐姐告辞回去,母亲也累了,先回房间休息。我一个人留在诺大的客厅,心里烦躁,看看电视翻翻书,什么事都不想做。 等燕七回来,已经差不多半夜了,神色看起来倒很平静,并没有主动说起白天与母亲的摩擦。我忍着气,一直等她沐浴更衣完毕。 “燕七,嗯,关于孩子的事姆妈和我讲过了,你看我们是不是……”我终于犹豫着开口。 燕七放下手上正在准备的几本资料图册,回身看住我,低低道,“启祯,我以为你一直是明白的。对不起,让姆妈生气,我很抱歉。”她的眼瞳清澈,看得我不由低下头去。 “可是,原先我不知道姐姐的事,这么一来,我们若还是坚持不要孩子,江家岂非真的绝后?”我木着一张脸,索性就势一口气把心里的话说开。 燕七没有说话,沉默良久,我忍不住抬头看她,我看到她微微仰起脸,神情专注的看着窗外的一角天空,夏夜的天空清透如洗,一颗黯淡的流星正悄然滑过天际。 她看上去是那么寂寞,纤细的背影一动不动,仿佛有无尽的忧伤在汩汩流淌。 我从没见过这样的燕七,她在我眼里总是那么从容泰定,似乎永无难事。我知道她一直心有苦衷,究竟是什么她既不肯说我就不追问,很显然事关她的出身。燕七到底是什么来路呢?多少次我话到嘴边又咽回去,只因我知道她绝对不肯告诉我。也许是不方便告诉我。我隐约知道她的来头一定不简单,以至于我们的婚姻完全不为她的家人所接受。我不记得她除了我们还和别的亲人联络,甚至连聂少和小段在我们婚后至今也不再露面。 燕七她心里也是很苦的吧?而这些都是因为我。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后悔嫁给我,虽然她从来也不曾表现出任何悔意和不满。 因此我心中长存愧意,是,我又自卑又惭愧,我觉得对不起燕七。 可是,老天知道,我也从来没有后悔娶她。 我不忍再逼她,叹了口气不再说话,自己先上床躺下。 “启祯,你再给我一点时间,我需要考虑清楚。”朦胧间,我仿佛听到燕七的声音,实在太倦,我支吾了一声翻身睡去。 从此以后,家里的气氛变得古怪起来,母亲的脾气愈来愈坏,看燕七丝毫没有恼意,伊也愈来愈沉不住气,明着暗着催我们要孩子,还常常变着法子给燕七制造麻烦。 我自觉对不起母亲,也不好多说,但又不舍得燕七受委屈,只好背后甜言蜜语鲜花礼物的讨她欢心算是代母亲赔不是。 但不管母亲如何生事,燕七却并不顶撞,只是妥帖迅速的满足伊各种琐碎要求,难为她不知道怎么做到的,对于要不要孩子的问题也不再直接否定,只说需要时间考虑,一面叫我毋需多费心思,她当然知道这些事端与我并不相干。 母亲施展出去的招数全然无效,于是更加郁闷,有时候实在过了份,我也会出面说话,可消停不了几天就又故态复萌。 一来二去,我身心俱疲,缴械投降,干脆撒了手装聋作哑。 圣诞节的时候,聂少和小段突然出现。 入秋之后,母亲的健康状况便一直不大大,时时喘咳,而且不肯看西医,现在有经验的老中医又不大好找,好不容易托关系找到一位据说早先一直为政府要员服务、如今已经退休的老中医,一番望闻问切之后只说年纪大了,体虚肾亏,气血凝滞,主要侧重食疗进补,慢慢调理。 经过多次劝说,母亲终于答应不再一昧吃素斋,但伊出了一个极端又走向另一头极端,特特地地找了五行八卦相关的养生书,天天戴了老花眼镜仔细研究、推敲菜谱,然后列了单子要燕七一一找来药材、荤素食材、各色配料,一日三顿外加消夜变着花样的冬日进补。家里原先宽敞的厨房里很快堆满材料,四个灶眼的炉子上有两个几乎一天十八个小时小火炖着深肚的瓦罐补汤,异香异气熏的连院子里都是味道。 我有些啼笑皆非,想要阻止,母亲老大不高兴,燕七反过来安慰我说不要紧伊会应付,我也就不再多说。 说实话,我真的愈来愈佩服燕七,除了一等一的涵养功夫,还有就是超人的有条不紊和办事能力。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 自从母亲迷上药膳,不管伊要什么材料,燕七总能顺利给她找来,还特地在厨房里订制了一个小巧的药房千子柜似的储物柜,数十上百个小抽屉,一格一格把药材、配料分门别类放好标明,冰箱壁橱里更是塞满了各种腌腊新鲜的食材。她的工作不需要朝九晚五的坐班,因此有空就亲自下厨为母亲熬汤配菜,实在没空也会把东西准备好交待家里的钟点工小心打点。 学校、家里的两头忙,居然什么都不耽误,伊本人也是一派神闲气定,并不因此蓬头垢面成为黄脸婆,随便什么时候看上去都清爽帅气,整个人都透出毫光。 莫说我叹服,最后连母亲都觉得疑惑,不得不承认燕七的好处,“启祯,你这个新妇简直快要赛神仙,怎么会有这么能干的人?搞不懂,实在搞不懂……唉,假使伊肯早点生养,我也实在没有话好讲……” 圣诞前夜,我一早与母亲说好,晚上订了位子我们全家连同姐姐、姐夫一起吃顿饭。自打母亲为了姐姐的事搬出来后,姐姐、姐夫似乎也冷了心,除非节假纪念日,都不大同我们往来了,不过每个礼拜一通电话向母亲请个安罢了,倒像我当年在国外时候一样。 结果到了时间我回去和燕七碰头再接母亲出去,到了家就发现情况不对,母亲沉着脸坐在客厅里,这次天色已黑,伊倒不开灯了,屋子里黑乎乎的,我一进去伊才“啪”一下按亮了水晶吊灯,吓我一跳。 “姆妈,怎么还不换衣服?怎么,又出什么事了?”我诧异道。 母亲一下子炸起来,“什么叫做‘又’出什么事?好像是我一直在没事找事!你怎么不问问你的燕七,伊到底搞什么花头筋!” 唉,又是燕七。母亲怎么就这么看不顺眼燕七。我疲倦的抹抹脸,“燕七呢?在哪里?” “启祯,”燕七沿着楼梯下来,神色看起来也很无奈,“姆妈似乎有点误会,我想也许你告诉她聂少是谁会比较好。” “哼,你一早串通了我们启祯是不是?要不就是我们启祯也被你骗了。启祯,你晓得我看到什么?黄昏的时候我刚要去弄堂口找吴家姆妈,一开门就看见你新妇和一个男人亲亲热热在抱在一道,你说说,人家看见了会怎么讲?怪不得不肯给我们江家生孩子,心思根本不在你这里……”越说越不堪,我脸上挂不住,用力“哼”了一声。 “姆妈,是你弄错了,聂无夜是无萫的娘家阿哥,我们在巴黎就认得,根本不是你说的那回事,他们兄妹感情一向亲厚,而且在外国时间久了,不像中国人那么拘束,其实很正常……”我责备的解释给母亲听,语气有些严厉。 母亲愣了一愣,怒道,“好好,儿子大了,心里只有老婆,你说什么就什么吧!我不管了!”伊气乎乎的转身上楼回房。 晚餐自然也泡汤了,我打电话给姐姐说母亲不大舒服我们都不去了,然后叹口气向燕七道歉。 “……那么,你是说聂少来上海了?小段呢,一起来了没有?” “是,小段过两天也会来。” 相对无言许久,我终于忍不住还是问了,“对不起燕七,那个,聂少真的是你大哥吗?哦,我是奇怪,你们兄妹几个好像姓氏都不同……”我有些徒劳的边解释边堆起笑容,一抬眼,正好迎上燕七投诸过来的目光,黑白分明的眼睛里迅速闪过一道锐芒,她的脸色微微一凝,有些失望又有些哀伤,也不说话,只定定的看住我。 我被她的表情慑住。这么冷的天,我的额角竟然微有汗意,面孔也开始发红,直到伊垂下眼帘掉头上楼,我才慢慢恢复行动的能力。 老天,我居然怀疑自己最爱的人!我一早答应她,可什么曲折都还没有,单凭母亲一句话,我的信心就已经动摇! 我几乎要给自己两个暴栗,马上追上去,一进房间就看到燕七孤单纤细的背影正倚窗而立。我立时上前从身后抱住她,找到她的双手紧紧攥入掌心。 她的手指从来没有这样凉过,凉的像冰一样。 “对不起,燕七,对不起……”我在她耳边喃喃低语。 半晌,燕七轻轻挣脱我的怀抱,转身看向我,脸上浮起我所熟悉的温和笑意,“算了,没有这么严重,你不用这样歉疚。”伊略略侧头,“只是,启祯,许多事我不便与你讲,答应我,你要信任我。我对你别无要求,只此一个请求。好么?” 我忙不迭的点头,复又点头。 燕七轻轻笑了。 这次的风波就此揭过,可老宅屋檐下原本未散的阴影又添一重。 真的心里没有疙瘩么?我问自己。不不,相反,我心里的疙瘩愈来愈显。没错,我是爱燕七,一直都爱,一分也未稍减。可是,这年头可还有另外一个男人窝囊糊涂如我,对自己心爱的女人竟是一无所知,亦无从把握。 我想了又想,想了又想,胸口却越发的郁闷。燕七啊燕七,我不是不信任你,可是天晓得我是真的不了解你。相处越久,这样的空虚感觉就越强烈。 细细想来,我与燕七平时固然相处和睦、鲜有分歧及争执,那全是基于我对她的爱慕和纵容。当然,燕七很可爱懂事,除了还没答应要孩子,其他简直挑不出半分差池,可谓十全十美。但是,我怎么老是琢磨不透她的心思呢? 我越来越觉得燕七对我,与其说是温柔,不如说是客气。有时候我甚至怀疑她究竟爱不爱我。但如果她不爱我,又何必嫁给我?而且母亲这样的别扭生事,伊还是一贯悉心周到,不抱怨更不吵闹。 太不寻常了。 我忽然想到,聂少和小段这么长时间都没出现,甚至不愿意参加我们的婚礼,现在怎么又突然来了呢? 百般权衡之下,我决定有机会要找到聂少问一问,究竟有什么让燕七为难到不好开口的事?不妨让我们两个男人来谈一谈吧。看看我能不能为她做点什么。伊若是真有什么负担苦楚,我这个做丈夫的也义不容辞,理所当然该挑上半付担子。 只是,我没料到的是,还不等我去找聂少,他已然先一步找到了我。 而我更没料到是,聂少此番前来的目的竟是希望我能够主动离开燕七。 ☆、红尘劫(10) “你不知道燕七为你放弃了什么!你更不知道她因为你将会失去一切!” “你扪心自问,你值得她这样待你么?真的爱她就放开她!” 聂少已经离开,我兀自怔怔站在自家门口的弄堂里,穿堂风阵阵袭来,心却比身体更冷。 大门呀然而开,母亲小心翼翼探出身来,“启祯,启祯是你吗?我好像听到你在大喉咙讲话,是和谁啊……” 呵,是。想起来了。我刚刚朝聂少吼,“这是我们的事,与你何干!不,我不会放弃!” 我记得他的眼神。犀利的像刀,冷酷的似剑,眼角眉梢尽是忧伤与失望。 哼!你越是这样,我越不会教你如意!我偏要你失望! “没什么,姆妈。进去吧,外面冷。”我故作镇定的说,扶住母亲。 “启祯,无萫她,不像普通人家的女儿啊……孽缘,真的是孽缘……唉……”母亲叹息着推开我,自己先进了屋子,留下我一个人愣愣的站在院中。 这是这么多年来,母亲第一次提到“孽缘”这个词,这个我连想都不愿意想的词。 我忽然觉得悲愤莫名。 为什么!所有的人都不看好我同燕七!不管是聂少小段还是母亲。甚至早在二十多年前,就已经有人预料到了我的今天。 站在院子当中,我手足冰凉。母亲隔着玻璃门呆呆的看着我,我没有理会伊唤我进去的手势,抬头看向楼上我与燕七的卧室。窗户是黑的,燕七今晚有个讲座,应该还没回来,我分明觉得,她与我之间的距离何止从家到学校的几站路? 我感觉不到她。燕七,她一直站在我平凡人生轨迹的边缘之外。 虽然早已入冬,院里里的草木花树却被燕七打理的生机盎然,几丛黄色的洋水仙开的正好。最奇的是近门阶处的十余株白版玉,本该是四月花期,却在近几日纷纷绽瓣吐蕊,幽香清冷,趁着月光愈发凛冽。 我无心赏花,也不想进屋,只这么站着发呆,左腕火烧火燎般的疼。不用看,我知道,是那块“红尘记”。 我不敢问,也不敢想,心中已是一片了然痛楚。 我的命运一早注定。我无力抗争,更无法扭转乾坤。 泪水终于自眼眶滴滴淌落。 我病倒了。 这一病足足躺了半个月,又在家歇了两个礼拜才算调理的差不多了。 医生觉得奇怪,看情形不过是受了风寒,肺部有点阴影炎症,照理打几天吊针点滴也该好多了,可偏偏高烧不退近十天,几乎教人疑心要烧坏了脑子。 母亲天天守着我掉眼泪,思前想后的把所有罪责一股脑推到燕七身上,即便当着我的面也毫不掩饰的摆脸子、粗声恶语。 我待要阻止却实在乏力,只好看着燕七受委屈却无能为力。 燕七毫无怨言,向学校告了假忙进忙出的照顾我还有母亲,一日三餐斟酌着变花样,既要照顾病人的口味还要考虑营养搭配。 姐姐也说要来帮忙照顾我,或者另外看顾母亲也好,至少可以分担一些燕七的压力,却被母亲一口回绝,“哼,新妇能干的很,勿要侬来插手!”老人家若要狠起心肠闹别扭,理由简直千变万化。总之,姐姐被挡了回去,家里家外所有的担子尽数落在燕七肩头。 我想要找机会代母亲向燕七道歉也一直苦于没有两人单独相处的机会,直到出了院回到老宅,才终于可以在晚间与她厮守卧房。 可心里的千句万句,真要有了机会说,却又说不出口,我该怎么讲?“燕七你可知道聂少要拆散我们,姆妈不高兴也是有缘故的。”啊不不,我是个大男人,这么丢脸的事情怎么开的了口。唉。 张口结舌犹豫半天,我终于什么都没说,心里一酸,只紧紧拉住伊的手放在嘴边亲了又亲,眼泪簌簌落下,无法出声。 燕七轻轻叹了口气,伸手揉揉我的头,“启祯,放心吧,我不会教你为难。”语声低低,温柔的让人心痛。 病愈后我消瘦了许多,精神也有点不济,上班也不大用心,反正时近春节,生意也淡,正好消停消停。 母亲看在我的面子上总算态度也有所收敛,但家里的气氛一直不顶融洽。唉,我也累了,懒得多言,随它去吧。 眼看燕七的学校也放寒假了,我心里有些活动,事先和母亲打过招呼,我计划着要与燕七去旅行,也许去大堡礁潜水。母亲虽不乐意,也不敢太逆我的意思,勉强答应自己去姐姐家过年。 然而我还不及把这个主意告诉燕七,她已经先开了口,“启祯,姆妈,我今年过年恐怕要离开一下,不能与你们一起了。有点急事我须得去处理一下,你们莫要生气。” 母亲当即脸就挂下来了,眼睛里又有掩饰不住的幸灾乐祸,看住我提高了嗓门,“阿唷,我们哪里敢生气?好新妇,我们晓得你门第高贵,有什么事一定是要紧的,去吧去吧,启祯就交给我老太婆照顾好了,你且放心!” 我被母亲几句话说的气冲头顶,也沉下脸,“哼”了一声转身上楼。 拐过楼梯转角的时候,眼角余光中,我看到燕七孤单的站在客厅中央。隆冬天色黑的早,客厅没开灯,环境那样幽暗,可燕七整个人莹莹宝光流转,仿佛折堕凡尘的仙子。 我停了停,终究没有留下。 燕七,我视你如仙如圣,将你拱若珍宝,可是,你又如何待的我! 我狠狠心掉头上楼。 第二天燕七就走了。我不知道她到底去了哪里。 呆呆的立于院中,对着那丛已经开足月余仍然吐露花苞的白版玉,我不禁苦笑。 我大概是本市最滑稽的丈夫了,娶得如花美眷,却对枕边人非但一无所知,而且连问都不可以问起。 母亲出来找我进屋喝碗莲子羹,院门却在此时被人大力推开,“江启祯!”一名妖娆女郎扬声怒喝,居然是小段。 看这情形也是为燕七的事来的,想起聂少上次的言语,我心里不悦,毫不退缩就迎了上去,冷着脸道,“我怎么记得院门是锁上的,姆妈对吧?” 小段闻言一怔,不怒反笑,“哈哈,江启祯,佩服佩服!你放心,撞坏你的门我自会遣人送支票来抵。”顿了顿才又锐声道,“你不知道燕七为你牺牲了什么!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我也怒极,抬脸大笑起来,笑声却比哭还难听刺耳,“是!是!你这样说,聂少也这样说!难道我不想知道么,嗄?可你们到底有谁可以告诉我,燕七到底是什么人?你们是什么人?她到底又为我放弃了什么!嗄?嗄!” 小段不再作声,原本就白的脸色隐隐掠过一阵波澜,肌肤中渐有毫光透出,整个人的神情看起来颇为慑人。我感觉到母亲往我身边靠了靠,伊的身子有点发抖。 毫无征兆的,天地之间仿佛响起可以裂帛的琴音,震的人耳膜收缩刺痛,小段的身周似有疾风盘旋,院子中的藤萝草树都无风自动,我骇然失色,不禁伸手拥住了母亲。 许久,小段才又缓缓开口,语气平静中蕴藏无限忧伤,“江启祯,你若真的爱她,又何必在意她的来历身份!但愿燕七这样做是值得的。”她拂袖而去,院子中一切又都恢复了原样。 “启祯,伊是啥人?无萫到底是什么人?啊?……”母亲惊魂未定,几乎带着哭音问我。 我嗒然失神,摇摇头,又摇摇头,“不知道,姆妈。我不知道。” 一个月后,燕七才外出归来,她的模样懗到我。 几乎是同时,我发现了一个令人无法置信的事实。 燕七她非但不是普通人,而且有可能,根本不是人! 马上又是元宵,母亲被接到姐姐家,说好十五之后回老宅,我一个人在家收拾以前从巴黎带回来的几箱子原文图册和书籍。 忽然想起燕七似乎也有一具小小皮箱,还是当初聂少和小段帮忙整理了带回来的一些杂物,好像都是以前念书时的文件文集参考资料,反正一直没有整理过,干脆今天一起收拾了罢。 箱子没上锁,打开之前我犹豫了一下,想起燕七当时曾经交待过不要随意动她的东西。手指在锁头上摩娑了半晌,我到底还是一咬牙按了弹簧开关,我实在太好奇也太郁闷,燕七的一切对我来说都太神秘,而我愈来愈想知道关于她更多的信息。 里面的东西既寻常也不寻常。小小一口皮箱,除了几件看起来古色古香的小玩意,还有几本看似古董的装订书,其它一叠叠竟然都是证书。欧美诸多名校的学士、硕士、博士证书。其中也有我的就读过的哥大建筑系,看看年份签名掐指一算,比我还早了好几年,应该正是卫八那着名的八年助教时期。最奇的是略略一番,数十本证书显示的年份自五十年代至前两年,跨越了半个世纪之久,学科更是五花八门,从生物、建筑、电子、材料、地质……到园艺、工业设计、考古、艺术史等等,简直杂乱纷呈的匪夷所思。而看燕七填报的年龄,大都二十至二十三、五不等。 我背上的冷汗涔涔而下,人仿佛被钉住般动弹不得。 老天! 燕七,她究竟是谁?啊不不,应该问,燕七她到底是什么?是人是鬼是妖怪,还是外星人? 房门就是这个时候被无声的推开,我听到一声低低的叹息,急急抬头看去,正好迎上燕七苍白的脸孔。 她从来没有这么苍白过。容颜清减,小小脸孔上一双黑沉沉的眼瞳显得尤其大,几乎没有颜色的嘴唇紧抿,神情疲倦的似乎足足月余未曾休息一般。 我仓惶起身,一不小心打翻了面前的皮箱,东西撒了一地。我不知所措的看看燕七,伊纤细的身形微微斜倚着门框,白的几乎透明的修长指腕紧紧抵住额角。 “对,对不起,燕七,我,我马上拾起来……”我不敢再看她的眼睛,忙不迭的蹲下胡乱收拾,耳边却传来一声钝响,循声一看,燕七竟已然倒地,气息微弱,失去了知觉。 不! 一瞬间,我的五脏六腑绞碎似的疼痛。我失去她了!我失去她了!我在心里狂叫起来,冲过去一下抱起那个轻盈的几乎没有份量的柔软身躯,疯了似的奔向医院。 燕七不要死!不要!不要!不要!我发誓,只要你好好的,我永远不再勉强你要孩子!我不再打听!也不管你究竟是谁!我只要你好好的! 坐在急诊室外苦等的两个钟点于我就像犯下重罪的囚徒在等待刑罚的宣判一般,所以当那位面容和蔼的中年女医生缓步出来时,我几乎没用哀求的眼神看她。 “放心,你太太没有大碍,只是,”医生温和的安慰我,又沉吟着说,“奇怪,她的各项体能指标都低于常人,不管是红血球白血球血小板还是其他机能数据,你要好好帮她调理一段时间哟。” 这么说燕七的全身检查结果显示她与常人无异?我放心之余还是想到了那个一度疑窦丛生的问题,不自觉的悄悄松了一口气,接下来的两天衣不解带的伴在燕七的病榻前。伊清醒过来后依旧什么都不解释,我也识相不再追问,对于那天那具箱子更是绝口不提。我暗自下了决心,从此以后一定好好善待燕七,再也不教母亲给伊半分脸色言语。 可惜,不等我回去,家里已经炸了锅。 母亲比我们先回到老宅,一圈下来没找见我却找到了狼藉一地的燕七的证书,略一翻看便觉察端倪,急的几乎中风,催了姐姐、姐夫到处找我。 我接到电话时正要帮燕七办理出院手续,收了线整个人便愣住了。 我该如何向母亲他们解释? 我已然失去主张,也不知道该怎么和燕七开口交待家里的情形,奇怪的是燕七的表现似乎对一切都已了然在心,无论我说什么,她都平静而泰然。 一路惶恐,我们回到老宅,才推开院门就已感觉到一股萧瑟气息,不知道什么时候起,院子里的草木花树突然失去了生机,一片颓然伤戚。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基本上都在意料之中,母亲的情绪歇斯底里的完全失控,伊已经完全视燕七为妖孽,早在院子里就搭好了佛龛神坛,到处贴了红色神符,还延请了不知道那座庙堂的高僧镇宅,从院门口一直到半条弄堂,不相干的人探头探脑,那番热闹滑稽的情形简直数十年未见。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也知道自己已经回天乏术了。莫要说母亲那头怎么开解,就是燕七这边,看她的神情也知道她心里已经自有主张。 我心灰意冷,整个人空荡荡,哭都哭不出。 在母亲与众人扰攘警惕的目光和此起彼伏的念颂低语声中,我眼睁睁看着燕七独自上楼,片刻提了那具小小皮箱走了出来。 “燕七……”我挣脱母亲的羁绊,身不由己上前哀哀低唤。 燕七温柔的看着我,黑白分明的眼瞳中并无责备之意,“启祯,你我相逢早有定数,我原以为自己可以化解这一段夙缘,可惜,到底还是有缘无份。” 她轻轻伸手握住我抬起趋近的双手,指尖沁凉,一寸一寸从我的手腕滑过,一直滑过了掌心直到指端。“你我此番相遇,于你是段孽缘,于我则是场劫数。启祯,忘记我吧,以后你好生保重。无论如何,谢谢你待我的这份心。” 我胸口大恸,喉头却如哽巨石,发不出声音来。 门口拥挤的人群突然分开,聂少和小段飘然出现,悄无声息的护住了燕七,他们的面容皎洁,泛起的无双光华映亮了满院微尘。 所有人都摒住了呼吸不敢出声,连母亲都停止了抽泣。 一片鸦然阕寂中,燕七轻轻笑了笑,回身与聂少、小段一起消失在门外的霭霭薄雾中。 母亲终于支撑不住昏了过去。 我的灵魂黯然离体,悬于半空,俯首看着那具躯壳和众人一起送母亲就医,接母亲出院,同燕七委托的律师办理离婚手续,每天行走在老宅与事务所之间,人前笑人后哭,和母亲中意的姑娘约会接吻结婚,与家隽叙旧嗟叹,办理移民手续,离开故地重返巴黎…… 我的人生从此按部就班,和所有世人并无不同。 我再也没有见过燕七。 ☆、红尘劫(尾声) 两年以后,岳母大人过世,我陪着妻回国探亲。 办完一切琐事,我与妻去看望不愿随我去国外继而搬回去和姐姐、姐夫同住的母亲。经过燕七的事情,母亲的性子缓和了许多,常常小心翼翼看我的脸色说话行事。 妻是母亲亲自把关挑选的,脾气秉性十分温柔和顺。两年来我们顺其自然,妻却还是腹部平坦,母亲虽失望也不敢在我面前多提。 此番见面,看到妻依旧蛮腰纤巧,母亲忍不住流露一丝失望神情,嗫嚅着同我商量想去普陀山上香,我答应了。 安排了行程,我与妻,姐姐、姐夫,加上母亲,全家一行五人一同搭船去了普陀山。 海还是那海,岛也还是那岛,只是前往进香的庙宇经过香客的赠金修缮比起幼年时的印象是漂亮雄伟的多了。 姐姐、姐夫去海边散步,妻陪着母亲虔诚上香祝祷求签解签,我一个人百无聊赖,在庙墙外附近的林子里徘徊。 无意中一抬头,我看到错综枝叶间闪过一个熟悉的背影。 我不由自主追了上去,果然,那人正是我幼时遇到的那名瘌痢头和尚。 那和尚听到响动,一回头便也看到了我,他立时认出是我。 我一时百感交集,激动的说不出话来。 那和尚也怪,只念了声“阿弥陀佛”,侧了头上下打量我半天,忽然微微摇头,回身便要离去。 我大急,一把拽住他宽大的袍袖,“大师,你记得我对不对?那么你可还记得那块‘红尘记’?大师,你当年说我要遭遇一段孽缘可是真的?是天命,没有办法避免的是不是?” 那和尚凝然驻足,缓缓转身盯住我,眼中晶光璀璨,简直不容人正面逼视,许久才又念声佛,声如铜钟,震的我耳膜隐隐作痛。 “阿弥陀佛。这位施主,不错,当年老衲确实断言施主会因‘红尘胎记’遭遇孽缘,如今看来果然应验。可惜啊可惜,本是前生夙定之佳缘,施主福薄,究竟消受不起。善哉善哉……” “什么?大师你讲明白些,”我渐渐听出其中况味,手足冰凉,浑身颤栗,“你,你明明说是孽缘,难道不是么……”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好罢,老衲今日若缄口不语,施主定是不让,且容弟子传递几分天机,我佛慈悲,亦当见谅。”瘌痢头和尚面朝西方行了个礼才又转脸看着我缓缓道,“都说缘定三生,可施主的红尘姻缘却定于十生十世之前,可惜当日老衲勘过施主面相,施主虽面容清俊皎朗,却失之果决应断。原本一桩千古良缘就此可能沦为孽缘……” “可能……大师你说可能……那就是说还是有机会成其良缘?是不是……是不是……”我愣愣道,原先渐渐平复的心境波澜又起。 那和尚怜悯的看看我,摇摇头,不再说话,双掌合十念声佛,迈开大步挽袍而去。 余下我一个人站在六月末的大日头下怔怔发呆。 “启祯,启祯……”远处传来母亲的连连呼唤,我迟钝的答应一声迎了过去。 母亲一脸喜色雀跃不已,妻则一副羞赧神情,“启祯,告诉你一个天大的好消息,惠西她有喜了!三个月了!这小囡真是,悄悄的瞒了大家谁也不说,启祯,连你都不晓得吧?呵呵,刚刚要不是我留意到伊偷偷吃酸梅,我还猜不到,惠西以前从来不吃零食的呀,对吧启祯……” “姆妈,我不知道启祯到底想不想要小孩,我,我也不晓得怎么开口,不是不说……” “好啦好啦,乖小囡,启祯怎么会不想要,想要的很呢!我们全家呀就盼着你们有小孩唷……” “……” 周围的空气都是燥热的,仿佛是被母亲与妻身上的一团喜气渐渐炙烤着迅速升温,我“呵呵”笑着,笑着,两颊却一片清凉,一摸,一手的泪。 母亲笑我是高兴傻了,连声说赶紧要找到姐姐、姐夫,通知他们这个好消息。 妻也感动,温柔的把头靠在我胸口,细心的为我拭去泪水。 然而我的泪水无论如何都止不住,仿佛从两年多前就积蓄下来的泪海一下子决了堤,就此一泻千里。 我听见自己的哭声,除了湮灭在红尘空气中的,还另有一个细小泣声。 我听到,自己的灵魂在哀哀哭泣。 这么久以来我一直觉得胸口空旷,空旷的甚至听不到自己的心跳,在那一瞬间,我忽然听到胸腔深处蓦的传来一声支离脆响。 原来是心碎的声音。 又哭又笑间,我慢慢的抬起手腕,除下表链。 左腕靠近脉搏的地方,皮肤光洁紧实,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可是那块“红尘记”,早已深深烙刻于心。 我知道,此后的余生,我心口的伤痕将永远存在,永不弥合。 幸福与快乐从此与我天涯隔绝。 我错失了一切。 就在我与燕七错身而过的刹那。 ☆、倾城曲(1) 今天真是我的终结受难日。 一早就开始倒霉。先是昨天上好发条的闹钟竟然坏掉,姚然去学校之前也没叫我,以至于终于误了今天的晨会。 一向恨我的主管吴胖子总算逮到机会,在众人面前狠狠羞辱我,“嘿哟,姚非你也有出错的时候,嗄?啧啧,这么大的黑眼圈,昨晚忙甚么,嗄?谈恋爱也要注意分寸嘛。因私忘公就不好了对不对?” 我对他怒目而视,虽然知道大家都不会把这些当人话听,心里到底不舒服。 吴胖子心里明明清楚,昨天临下班他才丢给我三份图纸,说第二天晨会要用,最好马上赶出来,日本那边等回音呢。 我足足做到临晨两点半才回去,累的似条狗,晚饭不过是一杯咖啡打发,上了床又胃痛的下来找药,若非如此没有闹钟我也不会睡过头。这样捱,铁人也吃不消啊! 其实我们大家心里清楚,吴胖子根本就是故意找茬给我小鞋穿! 原因?唉,实在太龌促! 不外是他当年屡屡追求我未果,有一次借酒装疯趁着加班就我们两人在办公室就要行非礼,被我一记耳光不说,还一份投诉直接递到总公司。 饶是吴胖子是董事长太太的表舅舅也被降了级,全公司通告批评,从此他恨死我,一有机会就整我。 老实说那次之后我也很惨,吴胖子降级去做了设计部主管,没多久我也被从投资部调了出来,转到设计部当企划,变相的也降了级,还能是谁动的手脚? “姚非,算你狠!有本事你永远别犯错!哼!”没人的时候吴胖子威胁我,鼻子里冷气飕飕直冒。 我当然不会怕他,大不了从此谨小慎微不出岔子! 这贱人!好好的中国人,偏偏喜欢别人叫他佐佐木吴。呸!不过是年轻的表外甥女嫁了个日本老头子,也不算甚么光彩事。 唉,我若不是两年前为着母亲的病实在告贷无门向公司财务借了一笔数额颇大的款子签了额外协议,又何必在这里受这份腌臜气! 也不是没有过过锦衣玉食的日子,想当年外公在的时候多么疼爱母亲和我,三层的洋房,七、八个家务助理,就围着我们母女二人转。 可惜外公去世后,一切荣华富贵突然俱成泡影,因为和母亲同父异母的兄长,也就是我的亲舅舅不知道用了甚么法子,竟买通上下口供一致的说外公立遗嘱的时候神智不清,母亲和我失去了一切。 我们离开纽约回了外公的老家上海,用户头上余下的款子置了一套小三居,我也很快找到工作。母女二人从此在本市相依为命。 母亲一下子适应不了巨大的生活落差,身体变的很坏,后来诊出是肝癌时已经时末期。我记得当时的感受,真正五雷轰顶。可是再难过也要强颜欢笑,因为母亲自己还不知道。 总算我也是名校出来,工作时间虽短表现却很好,公司这才答应额外开恩播下贷款,加上我自己做业绩的提成红利,给母亲看病的钱算是够了。 可不管我怎么找最好的医院、求最好的医生、定最好的病房套间、安排最先机的仪器设备,终究回天乏术,拖了一年多,母亲还是去了,所幸去的还算安详,吃的苦头已经控制到最低。 我伤心的几乎了无生趣要跟了去,想想母亲临终前温柔的嘱咐,“囡囡啊,以后你要好好的啊”,最终还是捱过来了。 只是欠下公司一笔不小的款子,用给母亲看病余下的钱先还了部分,剩下的算算至少还要我为公司白干两年。 原本也没甚么,反正到哪里都一样干活,可偏偏遇见吴胖子这个惫懒货。 在这家公司工作对我来说成为噩梦,我拼命加班加点就为了早点攒够钱还给公司好拍拍手走人。 你信不信,我现在每天最大的乐趣就是打开理财软件清算自己的资产,到今日一算居然也差不多可以赎身了。 呼~~~~~我一口气叹到脚后跟。 所以当下午用复印机时发现机器坏了,吴胖子故意刁难我声称原先计算机存盘的资料丢了,扫描仪也坏了,要我把三十多页英文资料全部用那部老式手工打印机各打印三份给他时,我足足盯了他那张臭脸一分钟,盯的这贱人额角生出了冷汗,然后轻轻把文件搁在了贱人的桌子上。 “姚非,你,你甚么意思?”吴胖子一边擦汗一边故作镇定的问。 透明玻璃隔墙外面同事们都围了过来,大家都看出来了,有好戏看。 我微微一笑,“意思就是我、不、干、了。您,佐佐木吴先生,自己看着办吧。”我回身就走,想了想又回头,“对了,佐佐木吴先生,我一直好奇,您到底是姓佐佐木,还是姓吴?” 我推开虚掩的门,同事们都鼓励的看着我。 “谁能借我一万块?我就差这些就能还公司钱辞职了。”我清了清喉咙问。 “我!”“我这就去银行。”“姚非,我借你。”…… 我鼻子一酸几乎要落泪,但还是忍住了。 最后我还是向隔壁组的小昭借了钱,去财务那里现金加支票,把余债了了。 我立刻递交了准备已久的辞职书,也不管吴胖子签不签字,把办公桌上东西往纸箱里一撸,连箱子一起交给保洁阿姨,空身离开了公司。 我失业了。 午后时分,原本应该在上班的我站在人流往来、熙熙攘攘的街头,不禁自嘲的笑了。 说出去没有人会相信,我曾经是北美华商委员会主席姚祖望的嫡亲外孙女。我的亲舅舅姚思纬现在还是苏黎世几家大银行顶礼膜拜的大客户呐。 而我居然沦落到净身出户。 哈哈。 现在该去哪里呢?我茫然的想。 真不知道是可怜还是可笑,以前我是多么会玩的一个人啊,几乎没从南极到北极的玩遍全球,自打和母亲来到本市就再也没有涉足任何娱乐休闲消遣的所在。 一直忙啊忙啊就忙着赚钱,可惜还是缺钱缺时间。如今虽说还是没钱,却总算是有了时间,我却不知道该如何打发。 要不要回家呢?不不,算了,姚然现在应该下课,该是已经到家,被她看见又要问长问短的生事了。 姚然是舅舅独子,即我表哥姚若的独生女儿。姚若运气不好,十年前自己驾飞机不小心失事,炸的尸骨无存。舅舅伤心之余把全副爱心投诸到姚然身上,真是拱若珍宝。可姚然家里金山银山的不待,欧美那么多名校随她挑,偏偏跑到上海来托关系才进了一间师大念甚么工艺美术硕士,而且非要和我同住,从母亲去世后至今也有些日子了。 姚然此举几乎把舅舅气死,于是越发把怒气尽数迁至我和母亲的头上,我反正无所谓,随他去吧,只要他还没有卑鄙到给我的工作设置人为障碍,我权当自己从来不是姚家的子孙罢了。 比起舅舅一家,姚然实在是个非常可爱的女孩,虽然辈份比我低,年纪却只小我三岁,我们从小在外公身边一起长大,关系亲昵赛过姐妹,甚至几次三番都约会同一个男生,事后知道了两人又不约而同一起放弃,不是不默契的。 外公去世,我与母亲被逐出家门,最伤心的不是我们倒是姚然,临上飞机她抱住我不放,“姚非,你放心,我念完这一科就去找你们。” 姚然来的时候母亲已经去世,正好又空房间,她于是住下。对于我欠债的事她并不知道,否则定然会出手援助。当然,我不会接受,可这又是另外一码事了。 而我们同居的日子,呃,姚然喜欢把我们同住说成同居,帐目上我是尽量与她计较清楚的,不肯沾她半分便宜。 “妈的!死相!” 姚然骂我。 “是是,大小姐。好歹我们也是姑侄关系,姚然你也该尊重我些,不要动不动爆粗口好不好。”我笑着回答。 “切!”这是姚然的回应,还附赠竖起的中指一枚。 无论如何,有姚然陪着我,生活虽然辛苦却也不乏暖意和亮色。 然后,我遇到了今天第二桩倒霉事。 当时我正站在路边发呆,没注意旁边不远处有处挺大的积水,一辆重型机车轰然开过,我躲闪不及被飞起的泥浆污水溅了一头一脸加一身,弄得狼狈不堪。 车子根本没停,呼啸而去,我愣了半天怒气渐盛,忍不住学姚然也爆了一句粗口出来,“妈的,今天甚么日子!”郁闷之下,我一身邋遢的找了一间发廊,决定洗个头剪个发换换模样也去去晦气。 “洗还是剪?烫还是染?”那个一头黄毛的小个子发型师吊儿郎当的问。 “先洗再剪。”我没好气的答,还用问吗,看看我这一脸一脑袋的泥点子! 黄毛小子人看着马虎,干活的手势倒还舒服,洗头按摩一点不含糊,我本来就累,被热毛巾和香波一熏,几乎昏睡过去。 “好了!”黄毛小子一声断喝吓醒我,他还响亮的吹了声口哨,“酷!” 我迷迷糊糊抬头看了一眼镜子,当即跳起来。 镜子里的哪里是我!根本是个陌生人!一头有点痞气的飞飞的短发,如果不是看着身上虽然弄脏却还很淑女的裙装,那个我根本就是个街头混混似的少年! “啊~~~”我尖叫起来,拎起手袋就要打黄毛小子,“我的头发!我留了整整五年的长发!啊~~~” 发廊里的服务生和客人都惊呆了。 一刻钟后那间发廊的全体员工在老板的带领下成两溜在门口排开,九十度角鞠躬向我致歉恭送我出门,场面堪称奇特壮观,引来许多路人围观。 我怒气冲冲的离开。钱?他们还敢收钱! 这是我当天的第三桩意外。 之所以不完全列为倒霉事的行列,是因为这个短发造型平心而论还是蛮不错的,非常标致倜傥,比起我习惯的长发淑女造型别有一番新鲜滋味。 为了配合新发型,我干脆去了趟百货公司,重新置了一身宽松棉布男装衬衫和直统牛仔裤换下原先的装束,把弄脏的裙裳塞进包装袋中直接送进了垃圾桶。 看看镜子里新的自己,我终于咧嘴笑了。 “帅!”我学着姚然平时大大咧咧的样子扬手打个响指。嘿,看起来也蛮搭调的。看来我原先就有做痞子的天份,刚刚倒是冤枉了黄毛小子,人家也可算慧眼识痞子呢。 顺便在百货公司里的速食连锁店里随便打发了晚餐,我迈着轻松的步子走出大门,才发现原来外面已经天黑了。 还是不想回家,手机没电了,打投币电话回去,出乎意料姚然不在家,我留了言说自己加班,然后决定独自去看场电影。 虽然买的是通宵场,片子却烂的闷不可当,好不容易捱了两部,剩下的两部我再也坐不住,起身出了影院。 早已过了午夜,我没有戴表的习惯,手机又没电了,不知道到底几点,街上冷冷清清已经几乎寥无人丁。虽然是初夏,晚间的风还是很有凉意,我不由打个冷颤,看着到处遍布的魆魆暗影,心里有些发毛。算了,回家吧,姚然也会担心的。我对自己说,脚步已经加大幅度,就近穿过岔道去大马路上叫车。 我遇到了这一天的第四桩意外。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倒霉。 我遇到了聂少。 ☆、倾城曲(2) 我抄近路的岔道是条偏僻的小马路,窄的只容一辆车开过,若路上有人,那人就必须挨着一边的围墙侧身避开车身。之所以这么走,是因为在印象中穿过去可以直抵大马路的公车站台,否则就得兜个大圈子,至少多走十分钟的路。 虽然已经夜深人静,实在不是走偏僻小路的当口,不过我想这么晚了,就算劫匪色狼也要睡觉吧,真要碰上了我脚上来不及换掉的尖头高跟鞋不管踹还是蹬,估计也够腾出逃跑的时间了。 我吊儿郎当的拐进了岔道。 然后,就遇到了聂少。 眼看已经走完大半的岔道,前面明晃晃的路灯发出一团暖暖的黄光,我也就放松下来。我做梦也想不到旁边老高的围墙上居然会有人躺着喝酒。 所以当一支空酒瓶突然跌落下来在我身旁砸的粉碎时,我结结棍棍吓一跳,“妈的!谁!”我总算明白姚然动不动爆粗口的习惯了,真是爽,一说就上瘾。 一条黑影几无声息的从墙头一跃而下,落在我面前,“阿七,是你?”一只有力的男子的手旋即握住我的肩头,一抬头,我便看见了一双漂亮的眉睫,精璨似繁星闪耀。 我从没见过相貌如此出众的男子,一时有些失神。呃,我知道这样说很花痴,可谁不贪图美色呢对吧? 可惜,我对面前帅哥的好感只维持了一秒钟。 “你不是阿七!”他轩起了眉,一下子放开手,自顾自转身要走,还冷冰冰抛下一句,“这么晚还摆甚么酷!哼!” 我一愣,怒极反笑。妈的!今天甚么日子!丢了工作,旧债刚去又欠新债,辛苦留长的头发转眼没了,看个电影闷的开花,连走个夜路都会撞到鬼!长的帅就可以不道歉啊! “喂!现在流行半夜爬墙喝酒么?神经!”我大踏步超过他走出岔道。 “呵呵……”身后传来低低的笑声,帅哥居然跟了上来,随我一起在公车站台的金属长椅上坐下,懒洋洋的说,“换个地方等车罢。前面修路,公车改道,这里连出租都叫不到。” 起先我还不信,等了半天果然一辆车影子都不见,而时间太晚,所以连经过的行人也半个全无,这才相信他果然没有胡说。 整条大马路上只有我们两个人一前一后踯躅而行,旁边的路灯把我们的影子拓入路中央,拉长又压短,气氛非常古怪。 走了很长一段路,我终于忍不住,停下转身叉着腰怒目而视,“喂,你作甚么老跟着我!”吊膀子的我见多了,这么没创意的还是头一个。 帅哥也停下来,仰起脸微微一笑。老天,好看是真好看,可讨厌也是真讨厌!“小姐,这条路就这个方向能走。或者我们换个位置,我前你后,OK?” 我无奈,只好瞪他一眼,回身继续走路。 忽然看到路边一家小小的酒吧,灯箱倒还亮着,我微微松口气,立刻掉头推门走了进去。世道这么乱,长得漂亮也不能说明你不是衣冠禽兽,小心为上。我想。 到底太晚了,最近治安也不大好,不是敲头抢劫就是迷药强暴,我也不是真的女超人,说不紧张那是不可能的。 他总算没有跟进来。 我这边刚刚舒了口气,却不知道自己不小心进了贼窝。 算起来大概要怪我实在太久没有涉足这些夜店,进来的时候又太在意身后门外的动静,所以才忽视了里面人客稀少、只余吧台附近盘桓的几个形迹可疑的獐鼠之辈。 我没注意到自己手边的柳丁里面是甚么时候被人放了药进去。 等我感到头晕眼花的时候,已经没有力气起身,眼睁睁看着两个不良青年取过了我的手袋里外翻检,另有一个更贼头贼脑趋近身来。 我最后看到的影像是刚刚被我列为可疑份子的帅哥如天神降临,几个爽利动作撂倒了一片,一手拾起我的手袋,一手挽起我,踉跄着离开了酒吧。 嘿嘿,像肥皂剧一样,一定是我在做梦。唉,姚非,你单身太久,得了艳遇饥渴症……我迷迷糊糊昏睡过去。 清醒过来的时候我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因为我躺的实在不是地方――我和街边的流浪汉一样,蜷躺在路边的一张长椅上。 等渐渐恢复了意识、想起早先的事情时,我突然反应过来,这是我刚刚坐着等车的地方! “醒了,嗯?知道自己是谁么?”旁边传来一个懒洋洋的调侃男声,一转头,我便看到了他。刚才那个我企图摆脱的怪人! “你是谁!”我猛地跳起来,脑袋一沉又扑通一下坐回去。 “还好,还知道警惕?”他嘲弄的笑了,“放心,我对凡人没兴趣。” 凡人?凡人!我简直骇笑,不过皮相略周正些,至于这么骄傲么!“哈!请问您是哪路神仙?”我也语带讽刺的回了一招。 “昆仑山翡翠谷。”这家伙居然一本正经答道。 我绝倒。 见过自恋的,可没见过这么疯的自恋狂。 反正天色差不多也亮了,路边已经有早起锻炼的行人,我摇摇头起身要走。脚步还有些浮,一不小心自己的左脚绊到右脚,差点跌倒,一只手过来一把扶住我,“小心,唉,我送你回去罢。”又是那个自恋狂。 我没好气,“神仙哥哥,您日行一善的对象干嘛选我?” 他静了静才缓缓道,“因为你的样子真像我的小妹。” 语音温和,我不由转脸看去,我看到他沉静安详的面容,在氤氲温柔的晨色中美好的近似忧伤。 不知怎的,我忽然就相信了面前这个陌生的年轻男子。 我在自家小区大门外的马路边看到了姚然,手里握着手机,人却斜靠着小区围墙盹着了,这时间已经人来车往的颇为扰攘,她居然睡得着,可见是等了我一宿真累了。 我内疚,急忙上前蹲下唤醒她,“姚然,然然,醒醒,嗨……” 姚然睁开眼睛看到我,先是一愣,反应过来后忽然伸长双臂一下子紧紧搂住我,把脸埋入我的颈窝,不一会儿,两股暖暖的液体在皮肤上渗开。我知道她哭了,大概甚么都知道了。 “对不起姚然,让你担心了。”我一边轻轻拍打姚然的后心,一边喃喃道。 “不不,是我粗心,我竟不知道你吃了这么多苦……是爷爷对不起你们……”姚然半天才渐渐收住泪,无比郁闷的说。 “好了,先回去,有甚么话回去再说。”我拍拍她,回头一看,帅哥还在,笑嘻嘻看着我们。 “这位大仙请回罢,代我向财神问好,请他老人家多多照顾。”我扬声道,想想也不好意思,人家毕竟好心,何况之前也算救过我,于是又假惺惺添一句,“噢对了,还不知道大仙尊姓大名,以后我上香一定多念几遍。” 他哈哈大笑起来,“我叫聂无夜,大家都叫我聂少。财神不住昆仑山,所以还是你自己另外想法子罢。”说完微微欠身,扬长而去,步履帅气,连背影都比一般人好看。 还没来得及发完花痴,姚然已经重重给了我一个暴栗,“喂,姚非,不够意思!妈的自己风流快活,让老子白操心。”她忽然瞪大眼睛,“铐!你这次受的刺激一定不小!头发呢?出门穿的裙子呢?喂,我问你话……别走……” 我大笑,自顾自回家。 原来姚然下课回家后突然来了兴致,想要烤一个杏仁蛋糕,打电话问我几时下班看看能不能带点鲜奶油回去,不料那时我已经和吴胖子闹翻走人,正好接电话的是小昭,平时就多嘴,一来二去把我的事前前后后和盘托出。 姚然急了,打我手机却一直关机,我平时忙于工作也没甚么朋友,在家里一直等到晚上也没有等到我的一个电话,实在想不出我会去哪里,跑出来一通乱找,最后实在没法子了,也没法安静待在家里,于是干脆坐在小区门外的路边等我,一等就等了一宿。 我心下抱歉极了,本来还想继续拒绝姚然开支票给我先还钱给小昭,眼看她眼睛越瞪越圆,渐渐的又开始发红,心里一慌也不敢再刺激她,只好乖乖接受好意。 “哎,早上送你回来那个,聂,聂少?是甚么人?”姚然好奇的问,“啧啧,是不是老天都可怜你,派个帅哥当慰安夫啊?” “呸!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我白她一眼。 “切!狗嘴里当然吐不出象牙来啊,不然你吐给我看看。” “姚然!” 两人闹作一团。 嘻哈了半天,姚然忽然静下来,盯住我好久,盯的我心里开始发毛,忽然一下子搂住我,低低的说,“答应我,以后不要这样。有甚么事我同你一起分担,嗯?” 我感动,轻轻拍拍她,点点头。 总算我那没有天良的舅舅还有点功德,那就是他为我带来了姚然。 恍惚间,我想起了母亲,不由在心里默默的低语,“妈妈,不要担心,我会好好的。” 原先再辛苦也不觉得委屈,可现在,我终于忍不住,眼泪一滴一滴慢慢淌下。 眼下的问题就是赶紧找一份新工了,虽然借的是姚然的钱,可到底还是不舒服。是,我狷介,没办法,人一旦自立惯了忽然要改伸手牌还真是很难做到。 我天天翻报纸招聘栏,皇天不负苦心人,一个礼拜以后就被一间投资公司录用了,不过要做欧洲美洲市场,所以工作时间很长,不仅要夜间盯盘,白天许多时候也要加班做分析报告。不过这样辛苦也值得,毕竟以后转正了薪水不错,三个月试用期满,我第一件事就是还清了姚然的钱,也不管她老大不高兴。 也许是前两年做的太辛苦,我的胃已经捱出病来,加上这样的晨昏颠倒、三餐不济,铁人也累垮了。 才转正不久,正好赶上欧洲和日本有色金属市场的一波行情,连着一个礼拜加班,天天晚上盯盘操盘,白天开会作分析报告,每天睡眠时间连四小时都不到,几乎住在公司,结果胃就吃不消了。 才开完午后的工作会议,同事们开始三三两两走出小会议室,我待要站起来,却觉得胃部绞痛。从前两天开始就一直不舒服,每天大把药丸当糖一样吞,我习惯性的伸手到口袋摸止痛片,但疼痛愈来愈厉害,额角和后心冷汗涔涔而出,手插在牛仔裤袋中硬是拔不出来。 “姚非,怎么啦?脸色这么难看?”刚整理好资料从我身旁座椅起身的同事发现了异常。 我勉力撑着桌面想起身,刚站起来就觉得天旋地转,喉头一甜吐了起来,人也旋即软软跌倒。 “姚非!老天,姚非你吐血!姚非……哎快来人,打电话……” 我耳边的声音如潮水般慢慢后退后退,直退到听觉之外,只余下一片阕寂无声。 我失去了三分之一的胃。 姚然自作主张帮我递了辞职信,我又失业了。 “姚然,拜托,下次不要这样专断好不好,好歹你该叫我一声表姑……”姚然猛地抬头盯住我,乖乖,眼里简直放飞箭,我举手投降。 一趟医院住下来,连手术费、住院费、医药费、营养费……杂七杂八,姚然帮我付了至少两万,要命,病房居然是单间套房,看着她铁锅似的脸,我也不敢吭声,苦着脸由她拿主张。只是这么一来,我又欠了一身债。 唉。怪不得都说“人要倒霉喝凉水都塞牙”。 “姚非,你给我好好在家休息!妈的,信不信老子把你送到疗养院去!”姚然恶狠狠的说。 “好。好。”我作俯首帖耳状,“可你也不能这么养我一辈子,姚然,我答应你,一个礼拜以后我要出去工作。” “不行,至少歇一个月!再说了,怎么着我就不能养你一辈子!爷爷欠你们的,根本养你们十个十辈子都够了。” “两个礼拜!在家待着简直闷得开花,姚然,你这是变相扼杀我的生命力。” “三个礼拜!不许再讨价还价了!好吧,你的工作我来想办法。” “……怕了你了,好罢。” “妈的!死相!” 结果我还是在家待足一个月。 一个月后,姚然神秘兮兮告诉我工作安排好了,她用我的名义和别人参股开了一间小店,经营古董瓷器,“放心,包你有赚!赚了还钱,高利贷喔!” “你的合伙人是我以前的导师,哎,你们一定合得来!” “她的名字叫燕七。” ☆、倾城曲(3) 早就听姚然屡次提起过她那位几乎可比天人的导师燕七。 老实说,我甚至没见过姚然用及得上她对燕七的一半憧憬和甜蜜的态度去描述她的男友,那副德行大概用崇拜和狂热来形容也不为过。 好几次我都忍无可忍一个暴栗送过去,“喂,姚然,拜托不要这么花痴好不好!那是你的导师,不是你的梦中情人!要命,不知道的以为你是‘蕾丝边’呢……” 姚然哈哈大笑,“铐!姚非你不是吃醋了罢?” 呸!我一个靠枕丢过去。 直到真正见到了燕七,我才忽然明白了之前姚然为什么会那么崇拜她。 那样的女子,真的不像凡尘中人,只应天上有。 因为不用正职上班,我索性把衣柜彻底大换血,把占了大半的淑女装收拾出来整理好,或送或扔,重新置了全棉松身衬衫、毛衣外套及牛仔粗布裤,规规矩矩的高跟、半高跟、坡跟皮鞋统统收起来,两双球鞋、软靴就够打发了。 姚然乍一看到我一身清爽粗布衣裳、顶了一头湿漉漉的短发从浴室出来时,愣了一愣吹了声口哨,“帅!姚非,你现在的样子,不管男生还是女生很容易就会爱上你!” 她忽然围着我转了两圈若有所思的说,“奇怪,你的样子看起来活像一个人,我早先怎么没发觉呢……” “呃?甚么?像谁?” “这个人你很快就会见到了。” 姚然贼忒兮兮的眨眨眼睛,笑容说不出的古怪。 虽然已经十一月份,却还是一脉秋高气爽的天气,除了早晚颇有几分晚秋萧瑟凉意,日间逢着晴空万里感觉格外舒爽。 原本不是休息日,姚然特地跷课带我去那间名叫“翡翠居”的古董瓷器店,我也随得她。 我们姚家的孩子都特别聪明,我二十一岁就念完了哥大商科研究生院的MBA。我和母亲离开纽约的时候,姚然正在哥大建筑系念最后一年,那时候她还不到十九岁,也算得上天才型的美少女。如今她胡乱选修一科工艺美术,说穿了不过是打发时间罢了。 “嘿嘿……”自出门后上了街车一路前往目的地,姚然就时时鬼头鬼脑看着我偷笑,挤眉弄眼的模样甚是滑稽,弄得我哭笑不得。 “姚然!”小丫头第十八次偷偷瞄过来时,我威胁的低吼了一声,“搞甚么飞机啊!” “嘻嘻,马上到啦。到了你就明白了。”她抵死不说,我也无可奈何。 穿过几乎半个城市,来到西区以前法租界的一条安静的梧桐道,“翡翠居”就坐落在一列老式红砖洋房中的一幢二层小楼楼下。 站在路边一眼看过去,面前的这幢小洋房和旁边左近似乎并无太大区别,唯一能够看出这里面另有洞天的是嵌在院门边的一个不大的木刻招牌,原色枫木只上了一层透明清漆,上面三个篆刻大字,“翡翠居”。 看似平常,但仔细留神就会发觉,这招牌上的三个字十分诡异,用了一只含蓄的墨绿色,周围内里都没有任何镭射灯光装饰,可字面居然会随着光线变化细细闪烁,那是一种晶莹剔透如浩瀚星空般的光影效果。 见我看出了玄机,姚然得意的解释,“看见没有,那三个字的油彩里面其实均匀调和了无数细碎的绿水晶的晶体颗粒,够帅吧!所以嘛,和燕七搭伙包你稳赚不亏。” 进了院子我更是觉得恍若隔世,我没见过这么美不胜收的别致花园,各色藤萝花树,森莽葱郁,清香郁郁,鸟雀呢喃,彩蝶纷飞。 穿过院子,推开一楼的红漆玻璃格子门进去,门楣顶上悬着的一枚小小铜铃发出“叮当”脆响,我们终于置身“翡翠居”的店堂之内。 店堂的布置简单的近似简陋,没有一般古董店货色满架堆的一天一地的逼仄窘迫,也没有故弄玄虚的全套红木古典家具伺候,相反,里面全白墙面、浅色芸香木地板,靠墙一列格子架内放了寥寥几组青花粉彩瓷器,店堂的中央是整组宽大简洁的雪白沙发软榻,靠近楼梯一角辟出一个小小转角工作区,里面也空空无人。 我稍一打量,立刻被店堂左侧一个特别设计所吸引。 那是一堵临近院子的墙,砖体被敲掉一半,上半截做成玻璃木格子状,采光因此极佳。靠墙处是一个宽大的展示台,由一整块足有两米见方的天然玛瑙矿岩打磨而成,水头丰盈润泽,堪称价值连城。但吸引我的并非这幅玛瑙台,而是置于台面上一座精璨剔透的晶石城池。 老天! 看到这样一座城池,我惊的简直跌落下巴,它比我当年随外公出入各家著名拍卖场所见过的所有珍稀宝物都要眩目! 一整座城池通体透亮,全部是由一块块切割打磨均匀约寸许大的宝石晶体堆砌而成,玛瑙翡翠胭脂玉猫眼绿紫水晶玫瑰钻……约两尺见方,映着玻璃外的天光和店堂内的柔和灯光,熠熠生辉,宝光流转,那样强烈的美感几乎要直接灼痛人的视觉神经。 我瞠目结舌的模样令姚然觉得大大丢脸,“姚非帮帮忙,你好歹是姚家的子孙,不要到处随便流口水好不好!” 就在此时,楼梯上传来低低足音,我一抬头,就看见了燕七。 我一下子明白了姚然之前说的话和后来一直鬼鬼祟祟偷笑的意思。毫无戒备的情况下,我一眼看到燕七,就好像在水银镜面的里头突然看到了自己一样。 我又一次呆住了。 “燕七,这就是姚非,以后你多罩着她……”姚然在那边说些甚么,我已经听不见。我的心里忽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在涌动,说不出来是福还是祸。 “嗨,我是姚非,真要命,我实在不懂瓷器,只知道欧洲有色金属或者南美咖啡豆甚么的行情……”我听到自己不知所云的胡扯。 燕七,那个也有着一头帅气短发,只随随便便围了一条黑色开司米披肩的高挑女子,微微仰起脸笑了。 她这一笑,我终于明白了甚么叫做“一笑倾城,再笑倾国”。呸!姚然胡说八道,我怎么同燕七比,像个头!我们两个简直云泥之别,至少也是流云和棉絮的审美距离! 而在以后的日子里,与燕七相处的越久,我也就越折服,这样的美人儿,居然还是博古通今的才女!其知识面涉猎之广,我唯有叹息复叹息,从此再也不敢执“姚家的孩子都聪明”一辞。 虽然是初次见面,到底还是忍不住,我按耐不住好奇的问燕七,“那个晶石城池是……” “呵,那个是‘无夜城’,”燕七微笑起来,脸容上浮现一个俏皮而又温暖的表情,“是我大哥的手笔。” “无夜城”?多么奇怪的名字。我忽然觉得这名字耳熟,心里有模模糊糊的影子浮动,正在发呆思忖,门口的铜铃发出清脆声响,有人进来了。 “阿七。”我听到一个熟悉的男声。 “聂少?”燕七颇为惊喜的迎过去,“你终于肯来看我。小段呢?” “呵呵,小段气还没消,她的脾气你最清楚,由她去罢……”来人一面说话一面温和的揉揉燕七的头顶,神态煞是和蔼。 电光火石间,我蓦然想起几个月前倒霉的那天。 聂少!阿七!翡翠谷!翡翠居!像他的小妹! 呵,是他。聂无夜。 我猛地回过身去,正好和门口的年轻男子打了个照面,那样的帅气逼人,不是聂无夜是谁! 聂少显然也认出是我,只一怔,他咧开嘴笑了,清瘦的脸庞上浓眉如剑,微微凹陷的眼瞳澄澈,嘴角的线条刚毅果决,突然展现的笑颜如此生动璀璨,不似人间的无双风华几乎亮过了那座眩目的“无夜城池”。 莫说是我,连身旁一直大大咧咧的姚然,也一同恍惚起来。 回家的路上我都沉浸在翡翠居的别致风流中,又一直犹豫到底要不要接受姚然的好意。 唉,谁不想日子过得舒坦无忧些呢?可自从遗产风波和母亲恶疾过世后,我对那样子的富贵浮云已经心淡了许多。 当然,也毋需讳言,我的自尊心更使我不愿接受他人尤其是与姚思纬相关的半点恩惠。可面对姚然一片赤忱热心,教我如何开口拒绝呢? 姚然毕竟还是个孩子,没有觉察出我的矛盾心绪,眉飞色舞的讲着燕七当初做导师时候的绝世风采,言语之下我有这样搭伙的机会实在要好好感激她大小姐。 我哑然失笑,“姚然,干脆你自己上阵得了。你那科稍微用点心思随便考一考就拿下了,不如边读书边当翡翠居的小老板?” 姚然嬉皮笑脸,“嘻嘻,吃醋啦?放心,如果我一生只能爱一人,那一定是你姚非……”一面胡说八道一面开始唱时代曲,“只愿一生爱一人……” 咄!我一记暴栗送过去。 临到家门口时,姚然忽然感慨,“哗!看见他们才知道这世上真有帅哥美女这回事的。” 这一次,我倒是完全没意见。 两个人唏嘘感叹着各自回房发花痴。 几经推却,姚然几乎与我翻了脸,我马马虎虎姑且先应承下翡翠居的参股份额,想着自己的健康状况也的确堪忧,不妨休养一阵子再另谋一份职业,届时把股份还给姚然也罢,现下就权当代她打理托管罢。 翡翠居的生意并不兴隆,基本上都是熟客之间互相推荐而来,因为出售的瓷器都是一品上乘的货色,所以一个月做成几笔单子就足够开销拆帐了,非但赢利十分可观,工作量更是少的教人悠哉游哉如超脱浮生之外。 我不是此间的行家,进货鉴别标价基本都由燕七一手操办,她就住在二楼,但平时很少守在店里,有时候出去就是一、两个星期乃至月余不等。所以我就担当了看店做生意的活计,燕七常常笑着叫我不必太在意,做累了或者觉得闷也可以歇业几天,反正老客户都有联络方式,有事打个电话就行了。我口头答应,却从来不曾短了一日看店,到底欠了姚然一份大人情,我不想太马虎,否则良心上过不去。 一晃我在翡翠居已经待了三个多月,应该说十分惬意自在,不过少了小半个胃,元气大伤,人始终有些消瘦单薄,精神倒渐渐恢复了。 一段时间下来,我也看出来了,燕七的来历古怪,绝非一般常人,那样标致聪敏的女子,却一直小姑独处,虽待人和煦,却总有淡淡的忧伤于不经意间流露,可见有过非常的经历,大抵伤过心罢。不过,人家既然不说,我自然也不会多问。其实回想起来,我的经历又何尝不坎坷? 聂少成为翡翠居的常客。 我和他也算不打不相识,一来二去熟悉了更几乎成了老友记,可和他相识的时间越久我就越奇怪。看起来聂少和燕七应该是兄妹,两人来路是一般的神秘。有时候我也会问聂少到底是甚么人?从哪里来? “昆仑山翡翠谷。我?我是石头里蹦出来的,盘古开天辟地之时就是我聂无夜诞生之日,呵呵……” 嘿!我老大的白眼抛过去。 在一起聊天喝酒的次数多了,借着酒意,聂少也会揉揉我一头纷乱的短发,“姚非,你呀!真像当初的阿七……虽然粗糙了一点,哈哈……” 起先我还愣愣的听着,心里欢喜,咦,可以和燕七相提并论,听着听着就不象话了,一拳过去却像砸在石头上,雪雪呼痛之时,聂少便扬声大笑。 不知不觉愈来愈喜欢留在翡翠居,惹得姚然忍不住抱怨我只顾发财不顾亲情,后来索性也经常跷课跑到店里来一泡一天半天。我也由得她。 那段日子真是我自外公去世以来过的最为逍遥快活的流金时光。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 农历年前,姚思纬就几次三番打电话催姚然回瑞士,统统被打了回票,一怒之下点名要我接听,在电话里几乎把我骂个半死,“姚非,你这样挑拨然然和我们的感情,是甚么意思!报复么?” 我苦笑,淡淡的回答,“舅舅,您高抬我了。您别老是以己度人,当初因为外公娶小生了我妈妈,难为您报复的这么彻底!姚然已经成年,如果您能让她回去,我绝对没有立场反对。” “哼!”姚思纬气冲冲挂了电话。 我捏着听筒手脚冰凉。是,你家的孩子如珠如宝,人家的孩子就如芥如草,而且还是大毒草,一不小心就会玷污纯洁可爱的小公主! 姚然上前抱住我,半晌,我才能恢复知觉勉强笑着推开她。 怎么会没有伤害?如果不是姚思纬,母亲不会去的这么早这么苦。可是,这些都与然然无关。 其实我也能理解舅舅对于外公背叛家庭的痛苦,有家有业的成功中年男人居然会和一个可以做自己女儿的姑娘往来,还有了孩子。外公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里元配夫人那头自然颜面无光,不知道要忍受多少人明里暗里的说三道四,那感觉必定很难堪罢。 等舅舅自己的儿子都结婚了,外公和外室的私生女居然还是个少女,偏偏也不明不白有了女儿,同样是姚家的孩子,外公还就是喜欢母亲和我超过他正牌的儿子及孙子,直到曾孙女姚然诞生,才得到了和我差不多的礼遇。舅舅对此简直含恨在心,所以外公一旦去世后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母亲和我彻底扫地出门。他确实做到了。 奇怪的是姚然从小就和我们亲,反正很疏远自己的父母。即便后来姚若驾驶小型飞机出意外,才十岁的然然甚至连眼泪都没掉,这让姚然的母亲十分生气,母女关系也一直不好,不过忌惮舅舅格外疼爱姚然,所以基本由着她为所欲为。 姚然自十岁以后到我和母亲离开纽约,我们可算耳鬓厮磨的一起长大。我记得幼时的然然性格十分孤僻暴躁,和我们一起后才渐渐变得活泼开朗起来。 我和姚然的感情实在是好的,所以无论怎样,我都不会迁怒一丝一毫到她身上。 我们姑侄两个就这样过着简单却也愉快的生活,直到农历元宵节的前一天。 姚然的母亲,即我的表嫂方珞琪,突然从苏黎世赶来了。 ☆、倾城曲(4) 那天正好学校开学,姚然一早去报到,然后打电话说下午系里有个讲座,晚上再过来翡翠居找我。 燕七年前就外出了,据说去莫高窟看完壁画顺便还要在北疆转转。 聂少也有两天没出现了。店里则最近一个多礼拜都没有接到一个电话或招待一个客人,眼看下午两、三点的光景,日头开始西斜,店里依旧冷冷清清,大抵不会有人上门了。 我也乐得清闲,趁着这两天天气好,把翡翠居里里外外收拾了一下,院子里的花草修枝施肥浇水,把雪花石的甬道用水冲过又细细拖干,直到雪白洁净几如玉石,店堂所有的玻璃窗格也被擦拭一净,纤尘不染,沙发的布套全数换掉送出去清洗,陈列格子架也打上腊,每一只瓷器都用软布小心擦亮。 做完这些,我最后才小心打理那座名叫“迦若案”的玛瑙台以及台面上摆放的无夜城池,看着这些美丽精璨的石头一点一点在我手上愈显愈亮,心里真是觉得无限满足。 燕七曾经笑着对我说,“不用太在意迦若案和无夜城,没有人能损得了它们,砸都砸不坏。” 我当然不会天真的信以为真,人家大方才教我毋需挂怀,万一磕磕碰碰也不至于弄的太难看,可我自己心里须得有数,总不能真的暴殄天物。 所以,整个店堂里面我最爱惜的东西就是这迦若案和无夜城,很明显,在燕七心目中这两样东西可比那些古董瓷器要紧多了,不仅因为本身价值连城,更因为系聂少所赠,更多一份情义在里头。 此外,我对这两样东西尤其是无夜城也深觉倾心,无他,盖因这样的手笔实在太美太壮丽。每次看着这些精璀晶石在各种光线下隐隐闪烁的莹润宝光,我就没有办法不沉溺其中。 不知道甚么时候,我居然渐渐相信这世上真的有那么一个“昆仑山翡翠谷”存在。 昆仑山中翡翠谷。 光是听这名字就已经令人悠然神往,真不知道那该是一个怎样超然世外的葱郁仙境。 门口铜铃响起的时候我还以为是姚然或者聂少来了,转头一看,一名身着华服头裹纱巾戴副大码墨镜活脱脱杰奎琳风格的中年美妇款步而入,身后跟了两名人高马大、一身黑色西服保镖模样的白人男子。 是生客罢?怎么找到这里的呢?翡翠居一向只作熟客介绍的生意啊? 我一路思忖着上前招呼,刚刚微笑着想说话,对方却已经先开口,“姚非?呵,还是那么漂亮,可惜,不再那么金贵了。” 眼前的中年美妇缓缓摘下墨镜,我一下子认出来人,是姚然的母亲,方珞琪。 “表嫂……”我才低低唤了一声,方珞琪忽然做了一件事。 她蓦然扬起了胳膊狠狠的一掌扇来,我猝不及防,风声扫过,右边脸颊已经被重重击中,对方太大力,我只觉得耳边轰然巨响,人不由自主飞了出去,一直撞到柜台一角才倒下。 我当即眼前金星直冒,一边脸颊火烧火燎痛的发麻,口角里面也有血腥气逸散,嘴角大概被牙齿嗑破了,酥酥痒痒一条血迹滴落下来。 “这是教训你挑拨然然和我们的关系!姚非,你和你妈一样会骗人!你妈骗得老头子团团转,几乎骗取家财万贯,你呢,反手接着骗我们然然!”方珞琪尖声骂我。 “我一早说过,姚然已经成年,你们为什么不亲自问然然,我有没有留她。”我也勃然大怒,强忍着晕眩起身。 “哈!还需要问吗?姚非你可真能耐,随随便便就哄得我们然然开了一张千万支票出来!你别装无辜,不要告诉我你不知道!” 甚么?千万支票?我怔住。 难道就是姚然说的参股翡翠居?我确实不知道她居然这么大手笔,因为不想承情,早晚要要归还,所以我压根没问过具体财务方面的细则。 “姚然她……”我怔忡起来。 “你别指望然然来帮你,我已经让人去找她,我们今晚的飞机一起回瑞士,以后也不会允许她再来找你。姚非,你若还有些许廉耻,若真的为然然好,请你以后也不要再联系她!”方珞琪冷冷的说,“至于然然早先给你的钱,就当做善事,也不要你还了。”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方珞琪忽然回头向两个手下点头示意,“一千万买你这里的这些东西应该只多不少罢?你姚非卖的东西大概也不会是甚么好货色。哎,帮我收拾一下……” 两个保镖应了一声,大步上前开始动手砸店。 我心下怒极,上前阻拦却被一把重重推开,只片刻光景,店堂里面已经一片狼藉,所有的瓷器全部成了碎片,沙发架子都倒了,工作区几本图册和旧版线装书也撒了一地。 当所有东西都破坏的差不多了,一旁绕着手笑眯眯观战的方珞琪注意到了大门左首的那方迦若案和无夜城,也是识货的人,她阴恻测的笑了。 “别忘了,还有那边,”她抬手指一指迦若案,“一起砸了。” 我大惊失色,冲过去拦住两个保镖的去路,急急警告他们这是无价珍品,如果有损后果严重,声音都因为忿怒和紧张变得嘶哑。 那两个保镖果然犹豫了,回头看向方珞琪,后者一脸冷笑,“哼!不用管她,砸!有甚么事是咱们姚家怕过的!” 我绝望的看到,两个大个子转回身来,不管我怎么护着,还是被他们轻易捉住几乎扔到一边。 我跌倒在刚才制造的一地碎片上,虽是冬天,因为屋子里打了空调,加上适才为了打扫方便,我除下外套只余一件宽大的樽领毛衣,胳膊肘和手掌撑到的地方全是尖利的碎瓷。然而我不觉得痛,只是无能为力的看着那边的两人疯了似的用手脚及一根断椅腿或砸或踹的破坏迦若案和无夜城。 我是那样的满心绝望,所以奇迹出现的时候一时反应不过来,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噢见鬼!见鬼!……”那边两个破坏分子忽然大叫起来,我沮丧的抬头看去,看到了一幕奇景,一旁刚要循声过去的方珞琪也惊的站住。 窗外的日头渐渐下去,西斜的阳光已经无法析入店堂,而店里的灯并没有全开,只在瓷器展示的架子上方亮了一排射灯,所以室内的光线颇为黯淡,包括晶石砌成的无夜城也显得温柔静默。 可就在那时,我分明看到,连同无夜城和下面的迦若案一起,似乎石头的内部突然点燃了一座火焰山,云蒸霞蔚似的宝光莹莹流转,映亮了附近的一整片空间,连两个保镖的脸上身上也是一片霞光。 愣了半晌,其中一个保镖不死心,扬手一棍子下去,所有人都清清楚楚的看到,那根破损的椅腿根本没有接触到台面,却猛地反弹回去,一下砸到施暴者的面门,那人惨叫一声,立时丢掉了手中的椅腿。 “上帝!这里有魔鬼!”另外一个保镖大叫起来,两个男人连同方珞琪一起脸上都变了颜色。 “姚,姚然……你……你……”方珞琪结巴起来,话不成句,突然转身仓惶离去,两个保镖一看,也马上抱头逃出了店堂。 三个人一下子消失无踪了。 我勉强支撑着起身,挪到迦若案边,这时一切都已恢复了平静,适才的宝光也不见了,周遭是如此的安静,好像根本甚么事都没有。 我想要检视迦若案和无夜城,两者经过这样暴戾的对待,不知道有没有受损,可实在头晕眼花,再回头看看整个店堂,一片凌乱狼藉,就好像古罗马的战场一样。我只觉得浑身乏力,虚脱了一般,一下子滑坐倒地。 呵呵。 不知道为什么,我不想哭,反而无声的笑了起来。 这就是姚家长子的作风。 哈哈哈哈哈。 哦不不,不是的,然然也是姚家长子一门,可她那样善良可爱。 唉,姚非,不要迁怒于人,不要迁怒…… 我就这样呆呆的坐着,直到外面天色全黑,连聂少何时推门进来也没发觉。 “啪”的一下头顶的水晶灯尽数点亮,明亮的光线突然充斥了整个视觉,我不由眯起了眼睛,恍惚间似乎看到一个高挑的身影出现在视野范围内。 “姚非?”聂少诧异的声音响起,试探性的唤了一声,大概马上就看到了我,他小心翼翼的拉起我的手,一叠连声的问,“觉得怎样?晕不晕?觉得恶心么?能不能动?” 慢慢适应了室内的光线,我看清楚眼前的景象,真是可怕,大概吓到聂少了,他的脸上全是焦虑之色,眉峰轩起,漂亮的嘴角紧抿。 “不要紧,应该没有脑震荡。”我极力装作若无其事,“呵呵,只是弄成这个样子,没法向燕七交待……”扯动了嘴角的伤口,痛的我咝咝吸气,这才发觉自己根本浑身都疼,胳膊和掌心也一阵一阵跳跃似的钝痛。 “燕七不会在意这些,放心。哎,别动,小心……”聂少紧紧轩着眉心,一把按住我,四处打量了一下,摇摇头,一把除下自己身上的连帽外套给我披上。 他轻轻执起我的手,眼睛探询的看看我,我咬紧了牙关,看着他微一用力,左臂的毛衣连同里面衬衫的衣袖一下都被撕开,手肘到掌心下方嵌了细细碎碎约十来个口子,随着动作原本已经凝结的伤口又破了,血液渗出,钻心的疼。 聂少除下身上雪白的衬衫,撕出长长的布条,一面帮我清除肌肤里尚余的碎瓷粒子,一面手势轻柔的暂且裹上布条,“马上送你去医院,忍一忍,嗯?可惜,手头没有外伤药,不然可以少吃些苦头。” 我强忍着疼,咧嘴笑,“哗,好像拍武侠片一样,大哥,我武艺再不济你也别这么快割袍断义啊……” 聂少好气又好笑的看看我,“小姐,麻烦你换个时间逞能好不好,看你,嘴角又破了……”他抬手轻轻拭去我嘴角干了又淌下的血迹,“脸都肿了。姚非,你是不是惹了甚么黑帮老大?哎,不忙说,改天告诉我,大哥帮你出气。” 忽然想起迦若案和无夜城,我腾的一下起身,晃了一晃,赶紧扶住台面一角,俯身细细看去,呵,居然毫无损伤,连一点点摩擦的痕迹都没有,我这才相信了当初燕七说的话。 心头最大的一桩事放了下来,人就有些支持不住,脚一软要跌倒,被聂少一把扶住,“姚非,大哥送你去医院,乖。” 听到聂少温柔的话语,无来由的,我鼻子有些发酸,急忙用力摇摇头克制住情绪,“不要,一点点小伤,我不去。”我抬头淘气的缩缩鼻子,“哎,你这么巴结着要做我大哥,至少请我喝罐啤酒好不好,歃血为盟磕头换贴甚么的就免了,嘻嘻……” 见我执意不肯去医院,聂少也没办法,只好安置我再已经扶起的沙发上坐下,自己去楼梯另一边幸免于难的冰箱里取了两罐啤酒过来。只见他赤裸着上身,后背的线条遒劲结实,呈现一个漂亮的“V”字,走路的样子说不出的帅气和苗挺。 姚非你真是无可救药,这么狼狈也不忘记发花痴!我不由嘲笑自己,却不自禁的咧开了嘴。 “喂,又在转甚么歪脑筋?” “秀色可餐。”我鬼头鬼脑的抬抬下巴,没受伤的手已经把外套递还过去,一直佻迏洒脱的聂少居然也脸红了,立时把衣裳穿上。 我也觉得出一丝尴尬,急急转了视线垂下了脸孔。 室内忽然安静下来。 默然无语中,我无意识的啜饮着冰凉的啤酒,略带苦涩的液体沿着喉咙缓缓滑下,整个人也仿佛随着这冰凉的酒液渐渐沉入凄清的湖底。 自母亲去世以来,我从来不曾感觉如此孤单和失措。 姚然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至今没有出现,大抵是被她母亲强行带走了。我想着摸索着要起身找电话拨给姚然,可手足不听使唤,只好作罢。 “要甚么?哪里痛?”聂少问我,我只是茫然的摇摇头又摇摇头。 自从外公去世母亲患病以后,我渐渐学会了所有的伤痛悲哀都掩藏于心独自背负,再吃力也咬紧牙关的一点点捱,最痛苦的时候也没有向任何人哭诉一星半点。 有甚么用呢?徒然给别人增加负担,也许更糟,就此沦为他人茶余饭后的谈资笑料,就算不是取笑是同情或嗟叹那又如何,于当事人并无半分帮助。 至于姚然那边,我当然知道她待我是一片真心,可毕竟是舅舅那头的人,帐目混淆不清白白遭人贬损,何必呢?瞧,这次这个结果就是最好的证明。可怜然然遭池鱼之殃,回去不定怎样被舅舅责备呢。唉。 也许是一直以来压抑太久,心里的苦楚积存太多,一罐啤酒又几杯威士忌下去,酒意渐盛,我忽然觉得不堪重负。 呵不不,姚非,坚强一点,没甚么了不起,忍一忍就过去了……我拼命告诫自己,却止不住浑身微微颤栗,牙关紧咬,几乎咬破了下唇。 “唉。姚非,不要为难自己,喏,我有一双好耳朵,嗯?”聂少之前一直默不作声,只静静的坐在一旁陪着我喝酒,此刻忽然轻轻开口,一面宠爱的揉揉我纷乱的短发。 “真的,可以吗?”我嘶哑着开口。 “当然,我是你大哥啊。”聂少温柔的回答。 我深深又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决定纵容自己这一次。就此一次,下不为例。我悄然的、严厉的告诫自己。 然后,我慢慢的、平静的简单叙述了我跌宕起伏的前半生。 “就这样。滑稽罢,嗯?像不像一出拙劣的肥皂剧,我是最糟糕的女主角……”我自嘲的笑了。 聂少一直静静的听着,许久都没有作声,我几乎以为他睡着的时候,却听到一声低低的叹息,一只有力的臂膀轻轻伸过来,将我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相信我,姚非,你的苦难到此为止,以后会一天好过一天。”聂少温和的说。 忍了这么久,我一度强自维持的泰定情绪终于在这个温暖的拥抱下嗒然崩溃,眼前的景象渐渐模糊。我怕自己失态,赶紧挣脱聂少的臂腕,用力起身离开沙发,踱到迦若案前,假装讶异的说,“呵,这无夜城池真是太神了,刚才两个大块头那样发疯的砸,居然都没事……” “是。这上面有我数千年的神力修为呢,”聂少轻轻笑了,又开始戏谑调侃,“就算泰山倒了,它照样无恙……” 我“噗哧”一下笑了,眼睛一眯,大颗的泪水就势淌下,正好滴落在城池的一角。刚要反唇相讥,我的眼前突然又发生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面前精璀流丽的无夜城池,刚才经受那样暴力都不曾受损分毫的无夜城池,被我眼泪打湿的一角城墙突然发出“喀喇“轻响,错眼间,那一段城墙的晶石居然就一块一块的散开跌落。 我愣住了,身后的聂少也吃惊的急急趋近,还不忘记一把稳住我的身形。 在我们两人不可置信的目光中,整座无夜城池从那一角城墙开始,不过几秒钟,就分崩离析成了一堆晶石瓦砾。 半晌,我才渐渐恢复知觉,机械的转脸看向聂少。 我看见,身后的聂少,英挺帅气的面庞此刻忽然失去了颜色,一脸的苍茫神色,就连眼底都是一片空白。 “姚非,怎么会是你?” 我听到他喃喃的、几乎低似耳语般的叹息。 ☆、倾城曲(5) 一阵晕眩袭来,我眼前一片漆黑,身体不受控制的倾倒。 几乎是同时,一双有力的臂弯圈过来,我不由自主向前倒去,一边发烫的脸孔正好贴到聂少松开的领口,接触到那片沁凉平滑肌肤的刹那,我听到了一声一声沉稳清晰的心跳。 呵。我轻轻叹息,泪水潸然滑落,打湿了聂少的胸膛。 寂静的夜色中,两人的身形突然凝固成了一座密合的雕像。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已经平静下来,听着聂少咚然有力的心跳,无端端的就感觉十分心安踏实。 好温暖呵。我想。我有多久没有体会到这样的安全感觉了? 身前依靠的胸膛忽然微微动了一下,聂少扶住了我的肩头,而我也在那一刻猛然惊醒。老天,我在作甚么! 我悚然站直,离开了那个温暖的怀抱,已是满脸通红,“唔,对不起,我,我先回去了,这里稍后我会收拾整理……” “我送你。”聂少低低道,一边不容拒绝的挽起我,温柔却也坚持的带我出门上了他那辆半旧越野车。 车子一直穿过小区花园直抵公寓楼下才熄火,聂少下车为我打开车门,刚要伸手扶持被我摆手谢绝。 “小心,我送你上去。”聂少简洁的说,也许是我多心,他的语气听来冷淡而疏离,与适才为我处理伤口的聂少简直判若两人。 这种感觉强烈的刺激了我的自尊心,我也努力克制着自己,淡淡道,“不用,谢谢。” 我勉力下车,歇一歇定定神才用力挺直了脊背,尽量稳住脚步向前走去。 进大堂门庭的时候,我站住回身,向倚着车身看着我的聂少略略一抬下巴,故意若无其事懒洋洋的说,“神仙哥哥,你今天日行一善的任务完成啦,回去安歇罢。” 原本一脸深思表情的聂少一怔,随即展颜,露出了我所熟悉的调侃笑意,“有事打电话给我,别硬撑!” “是,大哥!”我故意加重语气念出“大哥”二字,然后转头进了大堂。 姚然果然不在家,拨手机也是关机,进姚然的房间一看,有翻找过的痕迹,显然是找护照之类的证件。找了一圈才终于在客厅餐桌花瓶瓶底的一角找到一张小小纸条,大概是姚然匆忙之间偷偷留下的,简单一句话,字迹潦草。 “非,我去去就回,别担心” 呆呆的跌坐在客厅一角的地毯上,我长时间的陷入失神状态。 随着方珞琪的大闹翡翠居和姚然的被迫离去,快乐和安宁似乎也渐渐从我的生活中被抽离开去。 我两天以后才回到翡翠居,店堂里却已经收拾干净,除了那张迦若案上凌乱堆积的无夜城池废墟没有动过,东西都各归各位,只是架子上的瓷器都已经换过一批。毫无疑问,这些应该都是聂少打点的。 一直联络不上燕七,聂少也有好些日子没有露面,我每天都按时出入穿梭在公寓和翡翠居之间,身体的伤口渐渐愈合,心灵的决口却藉此失守。 前尘往事一点一滴尽上心头,这段无人打扰几近封闭的日子,我养成了一个新习惯,即每天午后就会趴在迦若案前,细细把玩着台面上的散乱晶石,用指尖一块一块数过去又数过来。 晶莹剔透的石头在指间掌心随着光线的变化幻化出种种迷离色彩和光影,盯着这些浑然天成的自然之作,我抑止不住的心神迷醉。 不知不觉它已成为我最爱的游戏。 每次悉心摩娑把玩着这些石头时,感觉就好像在温柔的翻检过滤自己早年那些美好多彩的记忆。 和外公在一起。 和妈妈在一起。 和姚然在一起。 常常不经意间泪水就会悄然落下。 我收起了我的倔强,因为我知道,在这里,我是安全也是孤单的一个人。 不会有人看到我的眼泪和脆弱。 差不多两个礼拜以后,才接到燕七的电话,居然还逗留在北方,说是遇到故友,还要盘桓些日子,两、三个月、半年都不一定,翡翠居的事情随我看着办处理,她会另外联络聂少要他帮手。 我瞠目结舌,还来不及说甚么,听到线路那头的杂音中依稀传来另一个陌生女郎的清亮嗓音,甚是不耐烦的催促着甚么,然后电话就断了。 聂少。 还在不久以前,这个名字念起来是那么自然和亲切,好像邻家兄长一样。可是为甚么,此刻这两个字在唇齿之间突然成为一个尴尬的符号? 不不,姚非,你太寂寞了,这与感情无关。 我用力甩头,伸手揉乱自己的短发,阖起了眼睛。 接下来的一个多星期,翡翠居生意照旧十分清淡,自燕七外出,总共才做了三笔单子,不过不要紧,帐面已经足够漂亮了。 我每天依时进行最爱的游戏。 唉。那些小小的晶石,好像都有自己的生命与灵魂一般。 在此之前我还有了更好的主意――我要重建无夜城池。 姚家的孩子也许不是最聪明,可记性一流,我自幼念书几乎过目不忘,姚然也是,早先细细赏玩过那么多次无夜城,城池的结构、细节乃至大多数晶石各自的位置,我几乎都记得,要恢复原样大抵也不是难事,费些时间罢了。 呵呵,而我现在最不缺的就是时间。我不由径自笑了。 特地去选了一只号称黏着力最强甚至可以修补飞机材料的胶水,我开始进行这项琐碎费神的工程。 三月份过去了一大半的时候,聂少终于出现了。 那是一个阴天的傍晚,天气不好,天色也就黑的早,眼见那半堵墙体上玻璃格子外面渐渐暗了下来,我伏在迦若案上揉揉酸痛的眼睛,放下了手上拈着的一块晶石。 面前小心重建的无夜城已经初具规模,半幅高的城墙显出些许当日风采。我满意的点点头。 店堂里面只有架子上方的射灯长明不熄,虽然光线愈显黯淡,我却不想开灯。 静静的坐在昏黯中,下巴搁在交错的臂弯上,我纵容自己沉溺在对母亲的思念中。 母亲生养我的时候才十九岁,真正花样年华,却少女未婚先有子。那种情形下,真不知道母亲是出于怎样的心态才会决定把我留下。而外公居然也允许了,可见他是真的爱母亲。我出世后没几年外婆因车祸意外丧生,外公因此特别疼惜母亲和我。 现在想想真奇怪,我的意识中似乎并不像一般单亲家庭的孩子,会因此留下或多或少的心理缺陷。外公和母亲给我的爱太丰厚,以至于我根本从来也不曾想过我应该还缺一个父亲。甚至到外公和母亲先后离我而去,我都没有想到应该问起一声自己的父亲究竟是谁、如今又在何方? 有甚么关系呢?不管我的生活中物质是丰盈或匮乏,我的世界里始终不乏爱意。 我毕竟还是幸福的,不仅有外公和母亲,还有然然。 虽然这样想,眼眶却还是湿润了,我静静的把头枕在手臂上,任由泪水悄悄流淌。 我不知道自己是甚么时候睡着的,也不知道聂少是甚么时候进来的。 “……姚非,姚……”耳边似乎有低低的呼唤,我一时恍惚的以为是母亲抑或是外公在召唤我,忍不住小声低唤出声,“妈妈……”然后我突然恢复了意识,同时听到近身处有人轻轻叹息,然后身体一飘被一双臂膀抱了起来。 “啊,谁!”想也不想,我即时挣扎起来,却听到聂少的声音,“别乱动!姚非帮帮忙好不好,你空调也不打灯也不开,想做甚么?” 我还是推开了他,扑通一下跳下地,眯起眼睛笑了,“没事干吓人玩呀!胆子小点的贼进来说不定会以为发生凶杀案,我正好来个诈尸啊……” 可是聂少没有如常嘻笑,英俊清瘦的面庞在昏黯的光线显得线条分明,浓密漂亮的眉睫下是深邃璨然的眼瞳,隐隐然似有宝光流转。而不管我怎么胡说八道,他只是静静的注视着我,脸容安详。 我忽然意识到自己脸上犹有泪痕,不由收声垂首,微微转侧了身体,迅速抬手拭过面孔和眼睫。“嗯,那个,刚才做了个噩梦,我以为天塌地陷了,呵……”我一面故作镇定的瞎扯,一面借着拿啤酒离开聂少身旁。 和往常一样,一人一罐啤酒,我和聂少各踞迦若案的一头,一边闲聊一边对饮。但是很明显,今晚冷场了。 窗外没有月光也没有星光,都市上空特有的光害使得居民们即使在阴云密布的夜晚也不能完全享受暗黑之夜,院落中繁茂的花树黑影憧憧,随风轻轻摇摆。 聂少的目光渐渐落在台面伤正在重建中的无夜城池上,他的思绪仿佛已经游离天外,许久都不动声色,自然也一直缄默不语。 我觉得郁闷,怎么会这样?过去我们也常在一起谈天喝酒,动不动嘲嘲对方,嘻嘻哈哈说不出的放松和愉快,可如今……一定是那天表嫂大闹翡翠居惹的祸!一定是! 我那天样子太狼狈,又一时没有控制好自己的情绪,表现的太脆弱,也许吓到聂少,让他觉得我柔弱做作的可怕?当然,最糟糕的是无夜城居然还毁在我的一滴泪下,天知道之前的那场浩劫中这些石头内部已经受了多大的创伤!我真是不折不扣的倒霉蛋!我那一滴该死的眼泪不偏不倚恰好是压塌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唉,白痴也看出来了,那座无夜城池对于聂少来说是何等的珍贵和重要,居然毁在我手里。虽然他一再说了与我无关不打紧,可这怎么可能! 呵对,我还故意回避了一个可能,那就是会不会自己居然对聂少动了非分之想,也许对方也已经察觉到其中微妙况味。 我用力打消这个荒唐念头。不不,姚非清醒一点罢,你不过是为着一时的彷徨,而在那个时候聂少恰好给了你一个温暖的怀抱。这能说明甚么?甚么都不能说明!记住! 有些气馁,我一仰头将酒一饮而尽,“啪”的一下一撑台面跳起来,故作轻松的跺跺脚,“太晚了,我回去了,呃,你不用送我。” 聂少没有理会,我刚要转身,眼角的余光依稀看到他慢慢伸出手,动作稳定轻巧,修长匀称的手指才碰到那座砌了小半、初现模样的晶石城池,只听“哗啦”一声,墙体居然又全数崩塌。 “只见他起高楼,只见他楼塌了。呵呵,姚非,别徒劳用心了。浪费时间。”聂少说话的时候虽然也像在笑,笑声却淡漠之极。 我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怒气腾然上涌,连月来累积的不快和憋气再也控制不住一下都爆发出来。 “妈的!聂无夜你少跟我来这一套!不错,我姚非最近几年都不走运,可也轮不到你来奚落!甚么?起高楼,楼塌了?哈!有后半句是不是?可怜他起高楼,可怜他楼塌了!那也是‘他’不是我!我才不要你的可怜!” “那天晚上搞的一团糟是我的错,你只管告诉燕七也罢!至于后来,别以为老子掉两滴眼泪就是为了稀罕你那一个熊抱,呸!我今天就坦白告诉你――你放心,我对你半点兴趣全无!咱们以后山高水长,后会无期!再见!” 说完最后一个字,我再不看聂少一眼,弯腰拾起手袋,大踏步从他身旁走过,推开门撒腿就跑,出了院子正好看到一辆空载街车,跳上车绝尘而去。 回到家直接进浴室洗脸,一抬头看见镜中的自己脸色铁青,愣了愣终于忍不住笑了。我有多久没这么痛痛快快发顿脾气了?一年?还是两年? 想想不是不可怜的,为了赚钱养家、为母亲治病,我几乎玩命似的工作,人家不过是一份牛工,我足足一肩担三份都不止。再苦再累也不敢抱怨,甚至不敢自怜,唯恐一旦松懈就再也提不起站不直,此刻天若塌下来,真是砸死我还要搭上母亲一条性命。在公司里捱的像孙子可还得笑脸迎人,几乎忘记高声说话是甚么滋味。即便被吴胖子那样的垃圾欺负,横眉冷对也不过片刻时光,后来还不是照样忍气吞声乖乖穿小鞋。 不敢想,一想简直觉得了无生趣,干脆自行了断才好。 我这一口闷气郁结心口,压的人身形都佝偻了几分,居然也慢慢习惯了。 可今天,我竟然对一个往日处处照顾我的兄长一般的朋友发飙了。 我,我这是怎么啦! 唉,我大概压抑太久,沉默太久,精神终于濒临崩溃,距离变态的日子许是不远了…… 冲过澡,也不管头发湿漉漉的尚在滴水,我一头钻入被衾埋头苦睡起来。 这一觉睡的丝毫也不踏实,不是噩梦连连,就是响动不断。 我昏昏沉沉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睡了多久,依稀记得自己曾经中途起来把大敞着直灌冷风的窗户掩上,把被湿发洇透的枕头丢开,电话铃似乎响了又响,被一下拽了线,后来手机又吵,索性扔的老远,大概砸得电池机身分了家才消停下来…… 我真想一觉睡至宇宙洪荒,醒来已经垂垂老矣,可到底是被一阵百折不挠的门铃兼敲门声给弄醒了。 稀里糊涂的坐起身却觉得头重脚轻,行动间像踩在棉花上,口腔鼻腔里呼出的气息更是火气炙人。我焦渴难当,随手取过床头矮几上一杯不知道憔悴几日的菊花剩茶一饮而尽,这才真的回过七、八分神志来。侧耳一听,果然是有人扣门,声声催命般,十分讨厌。 我看看自己,一身旧棉布运动服充当睡衣,勉强可以见人,于是提起精神一步步挪至门口。 打开门一看,面前神情焦虑的高大男子可不正是聂少。 我笑笑,“老大,我好像不认识你!”说完就要关门,被聂少一手抵住顺势推开。 我脑袋一昏,差点跌倒,看见聂少伸手过来,马上自己扶住门沉下脸,“喂,大家又不熟,你这样动手动脚我照样可以告你非礼!” 聂少哭笑不得,“好好,你自己慢慢走。姚非你是不是病了?我找了你三天,也不去翡翠居,也不接电话,耍酷也该够了罢?” 我不理他,自顾自摸到床上钻进被筒把自己裹成一个春卷,又昏然睡去。 半梦半醒间,有人轻轻探我的额头,然后有冰凉舒适的冰袋一个接一个敷在额角为我降温,小小的药丸强行塞进嘴里,随即有甜甜的果汁沁润干涸的咽喉……我权当自己是个木偶,一牵方一动,爱谁谁罢。 聂少差不多守候照料了我两天一夜,我的高烧才渐渐退了。 这么一来,我也不好意思再使小性子发脾气,笑嘻嘻的问他,“怎么,你们做神仙的都不用去天庭报到么?啧啧,真是逍遥快活。哎,是你自己找上门来的,可不干我事……” 聂少无奈的笑了,撸撸我的发稍。 我们就此言和。 ☆、倾城曲(6) 阳春三月小桃红,天气渐渐暖起来,我又恢复了正常的生活。 每天穿过半个城市去往翡翠居的路上,我都觉得心里有小小的、私密的快乐。 那是一种被需要、有目标的快乐。 我知道自己并非一无所有,也不是百无一用。 尽管欠的债务眼看穷其一生大概都还不清了,可至少我还在努力,还不曾放弃。 我已经决定,等燕七回来就把参股的事情和她讲清楚,股权重新划归到姚然名下。上次表嫂大闹店堂的损失则全部记挂在我名下,只好先从薪水红利里面慢慢扣,以后若真的好彩中了大奖,兴许能早日结清。 至于完全倾塌的无夜城池,虽然那些珍贵的晶石一块不缺,可估价不能这样估,就算聂少一再说不要紧,我总是欠他一份盛情,如果折现的话怕卖了我姚非十遍都不知道能不能还上! 唉,反正已经连骨头渣子都抵出去了,我就干脆厚颜无耻的照样嘻笑怒骂过日子罢。 看看,厚黑学就是这样修成的! 真正生活迫人啊! 燕七的归日看来暂时有些遥遥无期,聂少只好留下来在翡翠居帮忙,不过我是准点上班,他属于友情赞助,所以隔三岔五的失踪两天。 因此许多时候,我还是一个人静静的守着一间不小的店面,照料一院子的花花草草。有时接连好几天都不会有客人上门,我开始还觉得冷清的简直有些怵人,后来就渐渐习惯并享受这一份几乎超然世外的安逸宁谧。 面对迦若案上复又坍塌的无夜城,我不死心,于是又开始漫漫长远兮复建路。 聂少看见了也不说甚么,但不知道他用了甚么法子,明明用强力胶粘的牢无可牢的城池,好几次偏偏在他刚刚离去时就又轰然崩溃。 起先我还又气又急,再见他时几乎要跳过去饱以老拳以泻心头之恨,后来竟也懒得计较了。只是拗脾气一旦上来,百头牛也拽不回我。我愈发立定心思要重建无夜城池。 面对我的固执,聂少从不以为然到吃惊,最后几乎用一种难以言喻的如看大麻风似的眼神盯着我,半天才闷闷道,“姚非,你知不知道你蠢起来实在很可怕!老天,我觉得你才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那一个――莫说五脏六腑,就连脑袋里都填满了凝固的岩浆!” 我老大的白眼抛过去,“哈!我倒宁愿有那样的脑袋。我查过资料了,这种情形下的石球内部沉积冷却下来的泡沫最后很可能就会形成玛瑙。唉,如果一颗脑袋能还清债务,也实在不错……” 聂少温和的揉揉我的短发,“姚非,我都说了你不用担心,根本没有损失要你负责……” 我叹口气,拍拍他,“好啦好啦,我明白,总之承你的情就是了。幸亏是新社会,否则多半要被逼良为娼……” 聂少哭笑不得。 话说的虽然轻松俏皮,可是我和他心里都明白,有甚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生活的篇章一旦翻过,就再也回不去了。 但显然我们都珍惜彼此之间难得投契的友情,所以宁愿小心翼翼的呵护与维系。 有些事,只要当事人不戳穿那一层薄似蝉翼的窗纸,就可以当它不存在。 我每天孤单的穿行在这座都市,用同一支细长透明玻璃漱口杯,拎同一只用到熟软的牛皮手袋,搭同一班公车,走同一条悠长安静的弄堂,经常遇到同一只有着黄白花纹的虎皮猫,总是在同一间24小时便利店中买大包大包的啤酒和面包,来来去去看到也都是同一批情侣…… 我每天下午三点准时做同一件事。 取过一块一块剔透的晶石高高举起,趴在迦若案上抬起头,透过晶石的视野里所看到的景致有种特别璀璨迷离的气质,这令我沉溺其中。 我细细堆砌着那座离我愈来愈遥远的城池。 砌了也许会再塌。塌了就再重砌。 不知不觉中,三月份的桃花已经盛开并凋谢,燕七依旧不知归期,姚然也是一去无音讯,聂少亦若即若离的点缀在我的生活边缘。 我终究不过是一个人。 如此而已。 直到四月底的一天,小武突然出现在我的生活中。 四月的最后一天是阴天,上午接了个老客户的电话定了一只清朝雍正年份的矾红彩龙纹蒜头瓶,二十五万汇票第二天到帐,这是这个月的第七笔单子。 几乎一整天都没有客人上门,倒是黄昏的时候有一对年轻的小情人误打误撞来到这里,进来一看格局就惊的吐舌头要走,我笑着请他们喝了一杯自家研磨的炭烧咖啡,坐下聊了一会儿,原来是附近高校的学生。男孩对女孩非常体贴宠爱,由着她撒娇薄嗔,看起来十分甜蜜。我笑,可自觉笑的十分苍凉。其实我的年纪不见得比他们大多少,可感觉上已经走过千山万水,满架蔷薇也都开至荼蘼了。 聂少已经两天没露面了,我也不急着回家,给院子里那丛开得正好的白版玉浇了水,我回到店里打开唱机听着音乐玩我惯常的游戏――砌城池。 不知不觉间我竟然伏案沉沉睡去,被院子中的动静惊醒时颇有些迷茫,几乎不知身在何处。 我听到外面似乎有阵阵人声扰攘,好像还有花盆被撞落跌碎的声音,我一下子惊跳起来,脑子里飞快盘算,是小偷?还是抢匪?会不会带了家伙?是喊人还是报警? 呵,没办法,自从离开外公庇荫,我不得不迅速长大学会应对各种突发状况,若非如此的话早已成了喂大鱼小鱼和虾米的浮游生物。 侧耳听听,外面的人声似乎远去了,一切又安定下来,看来是虚惊一场,想想还是不放心,我随手抄了一支电筒又拎起一把裁纸刀,推门走了出去。 白天草木繁盛花树婆娑的院子在夜晚却显得有些阴森,夜风呜咽着掠过,黑影憧憧,凉意飕飕。我忽然有点后悔,真是,早干嘛去了,天黑了不回家走夜路撞见鬼也活该!想到那些面目狰狞的鬼魅妖怪,纵然我再怎么鼓励自己要唯物不要唯心,却还是情不自禁打了个冷颤。 这时,从院子一角的藤萝架下传来细碎响动,我立时转过手电,一道雪亮光柱横扫过去,却没有看到有何异常。 我小心翼翼走过去,一手捏紧了裁纸刀微微扬起,到了跟前,一只被惊动的无名雀鸟扑棱飞起,蓬起了细细微尘。忽然,一滴两滴的水珠大颗落下,下雨了。 一看无恙,我松了口气回身要走,黑暗中一只男子有力而又冰凉的手悄然而至,不容我惊呼出声,口鼻已被掩住,捏着裁纸刀的手臂连同身体一起被人紧紧束住,刀和手电“啪”的一下都跌落下去,灯光熄了,周围陷入一片黑暗。 大惊之下,我直觉的要反抗,无奈对方实在大力,根本不容我动弹分毫,而口鼻被掩也着实令人窒息,我渐渐缺氧,手足酸软起来。 我命休矣!妈的,没想到老子死的这么难看!我在心里绝望的骂道。 身后的袭击者忽然低低出声,嗓音低沉略略嘶哑,居然还很有礼貌,“对不起,小姐,我松开手,不过请你帮个忙,千万不要声张好么?” 我还有选择么!我心里想着,勉力点点头,对方果然慢慢放开手。 我马上转过身后退两步,此时眼睛已经渐渐适应黑暗,借着屋内的灯光,我看清楚袭击者的模样,倒觉得有些意外起来。 对方是一个相貌可算漂亮的年轻人,一身黑色衣裳,线条硬朗的窄窄面孔,格外浓密的眉毛此刻紧紧攒起,一双明亮眼瞳,褶皱清晰的眼尾比一般人略长些,看起来跋扈中又透出几分天真,不像一般恶形恶状的坏人匪徒。不过此人长发散乱,须根未剃,脸容苍白,形色憔悴,显得颇为落拓。 “对不起,小姐,刚才吓到你……”年轻人低声道歉,说话间的神情颇为古怪,似乎倾听着外面的动静,又似乎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我告辞了……”他说着举步想走,身形雀晃了一下几乎跌倒,而墙外适才已经远去的人声却又渐渐趋近。 我不由自主的伸手一把扶住了他,“有人追你?” “我,我马上就走,你……年轻人点点头,试图站直,可额角有细细冷汗渗出,脸容愈发苍白,身体也开始颤抖,已经语不成句。 唉,怎么办?眼看又是一桩麻烦事,管还是不管?我觉得头痛。看起来对方的状况很糟糕,处境更是大大不妙,总不能真的眼睁睁看他出去送死?外面的动静听上去也委实不像官兵捉强盗,说不定这是个侠盗罗宾汉之类的人物……唉,也罢,豁出去了! 不过是几秒钟的时间,我已经拿定主意,趋近过去,扛起他的一条胳膊,不顾他的讶异边搀起他带往屋内边小声说,“哎,说清楚啊,等那帮人一走你就得离开!我不认识你,也没见过你!记住了!” 年轻人一愣,随即明白我的意思,勉力展开一个感激的笑颜,微微点头。 店堂里面陈设太简单,简直一目了然,根本没有藏身之处,瓷器收藏室又在楼上,看情形这个人已经没有可能自己爬上楼梯,我力气不够大,自然也搬他不动。四下打量之下,我灵机一动,带着年轻人来到楼梯内侧,因为燕七将楼梯下方的位置设计成了杂物收纳柜,而且里面也没几件东西,所以藏个人应该没问题。 安排妥当后,我进了楼梯另外一侧辟出的小小转角工作区,取出笔记和计算器装作整理帐目。几乎同时,门口铜铃一响,呼啦拉一群三、五个流里流气的小混混们闯了进来。 “唷,这么晚还不打烊?小姐,你这里生意不赖啊,刚才有客人来过么?”为首一个染了一头火红头发的小子不怀好意的东张西望。 我装糊涂,“今天清帐,一天没接待客人了,您几位请改日光临,谢谢。” 混混们在店堂里面游走了一番,因为东西少,实在看不出端倪,有人看看楼梯就要上去。 “哎,对不起,那是私人生活区,外人止步。”我冷淡的出言阻止。 “噢……”想上楼的俩人悻悻然止步,另外一头有人发出怪叫,“喝!这可是真家伙!”我循声看去,那个为首的红发小子已经站在迦若案前,正弯腰盯着台面上的晶石,脸上掩饰不住的贪婪。另外几个人也看见了,纷纷围过去。 糟糕!我暗道不妙,再也按耐不住,急急放下手中笔记,出了工作区走过去。还没到跟前,已经被两个混混拦住去路,我看得分明,前面三人都伸手摸向了晶石。 我怒气大盛,也不管自己势单力薄,抬脚踹去,一个混混被踹个正着,“哎唷”一声往后退去,撞到身后人,余下几个一看我这个弱质女生居然敢还手,感觉新鲜之余也大大不悦,撇持蜡嘴就要围过来。 我心里发慌,可又不肯服输,硬着头皮打算拼了。 聂少就是在这个时候又突然出现了,我甚至没发觉他几时近身,只觉得眼前一花,有人伸手把我往后一揽,三下两下面前就躺倒了一片。 等小混混们都走没影了,我才惊魂未定的看出眼前那张好气又好笑的帅气面孔,可不正是聂无夜! “姚非,我从没见过女孩子像你这么会闯祸的!啧啧,真是神勇,和五个小流氓打架?徐克怎么不找你去拍蜀山?”聂少懒洋洋的嘲笑道。 我也开始觉得后怕,真的,如果聂少不及时感到,真不知道会出甚么事!咦?我忽然奇怪,“你怎么来的这么巧?好像每次我出糗,你都会准时赶来看好戏!嗄?” 聂少也怔住,似叹息又似自语,“姚非,你怎么可以这样理直气壮?我到底是帮了你还是害了你?” 我也不好意思再胡说八道,转身去冰箱拿啤酒,“大哥,我简直真要相信你是个神仙了……” “呵呵,我一开始就告诉你我……咦?姚非,你背后是甚么?哪里受伤了?”聂少抢步过来一把捉住我。 我莫名其妙的扭头看去,果然,宽大的白色棉布衬衫后面沾染了些许猩红血迹,映着雪白的底色显得十分触目惊心。 我这才恍然想起刚才的奇遇。老天,那个年轻人还被关在杂物柜里,该不会被闷死了罢! 聂少示意我让开,轻轻打开了柜门,里面的年轻人应声倒地,瘦长的身躯微微蜷起,已然失去了知觉。 我目瞪口呆的看着聂少把那人弄到沙发上放平,拨开他捂在腹部的手,撕开衣襟,露出了长长的刀口,伤口的鲜血有些凝固,但口子显然不浅,粘稠的血液还在不断渗出。 “要不要送医院?要不报警?”我怔怔的问。 聂少沉吟了一下,未及开口,那年轻人轻轻呻吟一声用力张开了眼睛,嗄声道,“不,不要。我,我马上就离开……不要报警……”话没说完又晕了过去。 “姚非,去把急救箱拿来。” 聂少果断吩咐我,自从上次我意外负伤后,他便在翡翠居准备了一具专用药箱,里面的药据说都是祖传圣药,今日总算是派上了用处。 一阵忙乱之后,年轻人的伤口已经全部清洗上药包扎完毕,痛楚大减,他终于面目安详的睡着了。 眼看今晚是无法脱身了,我索性取出几罐啤酒和聂少坐在迦若案前聊天打发时间,一切等天亮再说罢。 中途我实在支撑不住,趴在台面上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身上盖了一幅毛毯,店堂里面居然没有人。聂少不在,昨夜那个神秘的年轻人也不知去向。 我恍惚起来,疑惑自己昨夜不过是睡着后做了个奇怪的梦,正胡思乱想间,铜铃一响,聂少拎着一包便利店的早餐推门而入。 “昨晚,我好像做了个噩梦。我是在做梦罢?……”我有点不确定的看看聂少,后者的脸上表情很是奇怪。 “不,不是做梦。”聂少缓缓的开口,微微蹙起了眉峰,澄澈的眼瞳中似有流云飘过,又仿佛晴朗的天空突然拢上了薄薄的阴云,“姚非,答应我,以后若再看见这个人,尽量离他远些。” “嗯?哪个人?你说的是谁?” “他说,他的名字叫做小武。” ☆、倾城曲(7) 我的记性虽好,到底也不耐烦记这些琐碎麻烦又离奇的事,很快就把这个所谓的小武抛在了脑后。 从那以后,聂少倒是天天傍晚按时出现在翡翠居,晚间常常陪到我正式打烊然后开车送我回家。 我渐渐觉得古怪,忍不住问他,“老大,你有空为甚么不去找个女朋友,天天这样没得让人误会,白白落人口实……” 聂少一愣,居然有些脸红,盯着我半天,几乎教人疑心我脸上开出了一朵花。他忽然走到迦若案前,弯腰从一堆晶石中随便摸了一块出来,背着我摆弄了半天才递了个东西过来,“姚非,戴上这个,也许甚么时候用得着。” 我接过来一看,是一块薄薄的绿色猫眼晶石,打磨的晶莹剔透,已经穿好了一根红色结缡,倒也十分精致可爱。 “哈!不要告诉我这是你们昆仑山甚么镇山之宝,可以保我平安……”我一面贫嘴一面抬起头来,正好迎上聂少的眼光,我忽然怔住,他的眼瞳中光华微现,仿佛无限深远的午夜星空。可为甚么,我会觉得里面似有淡淡的忧伤静静流淌,一时心内竟生恻然情绪,再也说不下去,乖乖将晶石挂坠悬在颈项之下。 那块小小晶石滑入衣领贴合肌肤的刹那,我忽然觉得有微微的电流从皮肤表面轻轻激荡通过,一种奇特的犹如波澜掀起又似潮汐暗涌的感觉自内心深处暗暗析出。 门口传来铜铃轻响,我猛然转脸看去,只来得及看到聂少的背影一闪而过,那个高大苗挺的帅气背影,此刻看起来竟透出了几许悲凉意味。 我感到从没有过的迷惘和错愕。 从那天起,聂少又整整一个礼拜没有出现,我赌气也一直没有拨打他的行动电话。 哼,有甚么了不起!燕七不在,你也不来,我一个人照样把翡翠居打点起来。我想。可大多数时间依旧我一个人独守店堂,说不寂寞才真是骗人。 我常常会想起姚然,也不知道她近来如何?回去以后舅舅有没有责罚她?看来多半是被软禁了,要不然以她的脾气不是电话打不停就是干脆订机票飞回来了…… 我叹口气,之前也拨过长途到苏黎世,对方一听是姚非找姚然一早挂断,等后来想到撒谎冒充然然的旧日校友,对方家务助理早就认得我的声音,电话照挂不误。 姚然,你现在可好么?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我也愈来愈想念她,这世间虽大,人海虽茫茫,我所得的除了自己,也不过还有个然然罢了。 五月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我百无聊赖的坐在迦若案前细细堆砌无夜城池,无意中一转脸,正好看到一旁的玻璃格子外一丛姚黄开得正艳,忽然想起姚然最喜欢这丛牡丹,说甚么这花原也姓姚,看着就有姚家傲然的风骨。 我不由跑进转角柜取出相机,在院子里对牢这丛姚黄拍了半天,然后取出胶卷决意去冲出来给姚然寄去,管她收不收得到,或者运气好就能送到她手里呢? 我决定临时放自己的假,今天提前打烊,先把胶卷送去照相连锁店加速冲印,然后奖赏自己去看场电影,散场正好去照片。 主意已定,我起身锁店离去。 来到影院门口我就有些后悔,眼看门口买票等待进场的不是一对对恋人就是结伴搭伙的一帮子朋友,像我这样的年轻单身女子几乎没有,好不容易看到两个还都是预先买了两张票探头张望着等人前来的。 反正也没甚么事,况且照片已经要求加快冲印,两个钟点怎么打发也都是打发……我暗自罗嗦着找了一堆借口,然后上前买了一张票急急进场,挑了个左近都没人的角落坐下,一直捱到头顶的灯砰然熄灭的时候,心里才稍稍踏实下来。 咳,我这是怎么啦?不过一个人看场电影,怎么好像作贼一样?我不禁自嘲。最近几年的生活从过去的太忙到眼下的太闲,起落太大,情绪着实有些失控。 姚非,今年你多大?才过了二十四岁生日而已,怎么已经有了曾经沧海、了却平生的凄惶念头? 比起许多人我已经够幸运。自幼得到外公和母亲的百般疼爱,衣食无忧,接受最好的教育;就算后来的遗产风波使得我们母女一夜之间从象牙塔尖跌落至底,却还是有能力可以继续谋生;母亲的患病固然教人彷徨,我总算也尽力了,最大限度的安置母亲度过了一段虽痛楚却也温馨的日子。 月有阴晴圆缺,人有祸夕旦福。我的经历在我看来自然够跌宕也够倒霉,可放在滚滚红尘中恐怕也不过是一粒微尘,微小的根本不足与外人道…… 影院里面观众并不多,稀稀拉拉错落分布,我坐的这一排座椅就只我一人而已,而且我还特地缩在角落中。 屏幕上似乎在播映一部喜剧片,喧嚣热闹,偶尔引来席间稀疏笑声,可我心不在焉,借着黑暗的庇护,把平日不敢想也不愿想的细碎记忆一一过滤。 不知不觉中,我听到一个空洞压抑的奇异声响,半晌才领悟过来,那竟是我自己强自抑止住的声声抽泣。 一声一声,悲苦无助,无法从喉咙口畅快涌出,只好在心头那个空旷场地悄然回荡,仿佛受伤的小兽,呜咽着寻找母亲温暖的胸怀。 可母亲早已不在。 “……人是人他妈生的,妖是妖他妈生的……妖若有了一颗仁慈的心就不再是妖了,是人妖……”屏幕上一边是披红挂彩牛魔王娶亲,一边是罗里罗嗦唐僧废话逼死小妖,台词一出,席间笑声顿起。 那一瞬间,我再也忍不住,深深、深深的低下头,将脸埋入掌心,任由泪水无声却也激烈的尽情流淌。 我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这样痛哭过,即便母亲去世的时候,那样伤心,心口竟似掏空了一般,一阵一阵钝痛,却无论如何哭不出来,眼眶里干涸的似一整座久无雨季的沙漠。 泪水的闸门一旦被冲开,我就索性借着这锣鼓喧天声、笑声、嗟叹声,还有无边的黑暗和闪烁的光影恣意发泄,直到后来太阳穴开始一跳一跳的涨痛,才渐渐止了泪,钝钝的盯住大屏幕失了神。 “你看,那个人的样子好奇怪哦!”紫霞仙子说,脸上的表情温柔而失措。 “他的样子好像一条狗嗄!”夕阳武士自以为幽默的得出结论。 音乐响起,悟空的背影渐渐从人群中分离出去,夸张大幅的摇摆身姿留给所有人一个最寂寞的印象…… 我忍不住眼泪又模糊了视线。 灯光亮起的刹那,我一下子眯起了双眼,强烈光线的刺激令得眼睛愈发酸痛,朦胧中看见观众纷纷散去,我决定稍坐一会儿再起身。 痛哭之后是万分的疲倦,我靠在软席的椅背上阖目养神,蓦然觉察到有人轻轻触碰我的肩头,以为是清场的保洁阿姨,我一下子跳起来。 刚要道歉,却看到身后一排有人伸手过来,手上是一方干净的格子手帕,一个年轻却略显暗哑的嗓音旋即带了几分笑意低低响起,“哗,好多年没看见有人看电影会哭成这样了。不过,我每次看周的片子也只觉得辛酸,并不感到好笑。” 对于这样半路横生的同情和调侃,我并不觉得感激,相反有一种被偷窥的气恼和忿怒。我转过脸狠狠瞪视着对方。明亮灯光下,当那张凌乱长发下正展颜微笑的年轻脸庞映入眼帘时,我愣住了。 窄窄的英俊面孔,即便再微笑也习惯性微微攒起的浓密眉睫,眼尾的褶皱清晰,明亮眼瞳中那股跋扈里透出几分天真的眼神。 “是你!”我脱口而出,“你的伤口好了么?”话一出口,我马上就后悔了。真是!人家可能没认出我,没得又惹来一身麻烦。 不等对方答话,我赶紧道歉,“呃,对不起,我认错人了……”说完,一低头逃也似的匆匆离开了影院。 正值黄金时段,都市的夜景刚刚展开,这是一座不夜之城。 我心中烦闷,反正洗照片的地方也不过两站路,于是索性步行前往,等到了小小连锁店找冲印取片的单子,才发觉自己的手袋不翼而飞。 稍一回想,我立刻记起刚才在影院的情形,一定是走得匆忙不慎遗落在座位上了。牛仔裤袋中总算还剩了一点零钱,我急忙叫了部街车返回影院。下一场电影还没开场,播映大厅里正在进行清洁程序,我和守门人解释过后一路找去,手袋却依旧踪迹不见。 我沮丧的回到街头,其实丢了甚么都没关系,可票夹里有一张我幼时和外公及母亲的合影,底片早已不见,相片也只此一张,丢了就真的没了,我当个宝一样天天随身携带,闲暇时就取出来看看,那是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两个人啊!可现在,居然被我弄丢了! 抱着一丝侥幸心理,我用街边的投币电话给自己的手机拨了一通电话,几声“嘟、嘟”声后,居然真的有人接通电话。 “对不起,您好,请问是您捡到我的手袋么?呵,是这样,我别的甚么都不要,只求您把票夹里的一张相片寄到……”我急急道,唯恐对方突然挂断,可话没说完,就听到线路的那头传来低低笑声。 “呃?‘祝小天使姚非永远健康快乐’,是这个?你的名字叫做姚非?呵呵,真的甚么都不要?刚刚冲洗好的照片也不要么?……”那声音听起来十分耳熟,我自然知道他是谁。 我强忍住心头不快,低声道,“如果方便的话请把东西还给我,谢谢?” 那个男声又轻轻笑了,用一种漫不经心的语气说,“好,我在我们初次见面的地方等你。噢对了,我的名字叫做小武。” 电话掐断了,听筒里传来急促的“嘟嘟”声,我愣了许久才疲倦的抹一抹脸,扬手截了一辆街车直奔翡翠居而去。 下了车走了两步才想起来该让司机候着,等会儿可以送我回家,可已经来不及,街车呼啸而去。 夜色已经颇深,长长的里弄里没有行人,只除了弄堂口远远一处24小时便利店玻璃橱窗内透出的清淡冷光,整条弄堂几乎没甚么照明。附近老式洋房的窗户窄且小,稀稀拉拉几点晕黄的灯光已经差不多模糊在同样暧昧不明的都市天空之下。 一阵穿堂疾风掠过,扬起我白色衬衣的一角,我忽然不由自主打了个冷颤。我深吸一口气,稳步走向一角树影中的翡翠居院门。 “小武?”我试探着低唤一声,却无人应答,伸手一推,院门出乎意料的无声滑开,小心翼翼的走进院子,里面原本见则喜之的扶苏花树此刻随风轻摆,制造憧憧疑影,看得人心头亦是鬼魅丛生。 我的心头忽然涌起一股怒意,妈的,老子做了甚么要这样白天黑夜的装孙子!以前在公司也是,现在到古董店还是!连丢个手袋都弄的好像是自己做了趟贼! 我挺直背脊大踏步的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又趴在锁上的玻璃格子门上看了看,并没有甚么“小武”、“小六”,我怒极反笑,略略扬声道,“小武,你若来了何必藏头缩尾!我不认为这个时间适合捉迷藏!” 说罢侧耳再听了听,依旧没有声响,我明白自己大约是被人耍了,可那又能怎么办?不见得叉着腰跳到门口去大骂一顿方可出气,不过是平一平心绪叹口气转身准备离去,还好口袋里尚余几个硬币够我搭公车回去,家门外一株杜鹃的花盆中也一直藏了一枚备用钥匙,还不至于流落街头。 走到院门前刚要伸手拉门,一只手无声无息的从身后抢先伸至,“砰”的一下反而把门推上,自动锁“喀嗒”一声轻巧阖起。我完全没有准备,几乎尖叫起来,旋即转身后退一步挨着院门抬头望去,面前一个高大的身形仿佛沉沉铁塔默然伫立,即便在黑夜,那双眼瞳也亮的惊人。 我认出面前的男子正是第三次相逢的小武,心头火起,扭头就要走,却被他伸长两条手臂撑住身旁两侧,完全堵住了去路。我看见他一只手上拿着的,正是我遗失的手袋。 “呵呵,姚非?这个时间如果不适合捉迷藏,那么适合干甚么呢?”小武戏谑的咧嘴笑了,露出雪白的牙齿。 不知道为甚么,这个男人总给我夜间出没野兽般的感觉,而这种感觉实在令人觉得很不愉快。 我蹙起了眉尖,正色道,“对不起,我想我没兴趣和你讨论这个,手袋请还给我,另外请让开,谢谢!” 小武突然也轩起眉,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却丝毫也没有收手的意思,懒洋洋的说,“真是有钱人家出来的小姐,真有教养。‘请’?哈哈,居然有人对我小武说‘请’……”他微微仰起脸吹出一声低低的口哨,“怎么不哭了,嗯?你妈妈没有告诉你,女人的眼泪是武器?” 我被彻底激怒,想也不想抬脚狠狠跺下,小武果然“哎唷”一声跳脚闪开。“哼,今天算你运气,我不穿高跟鞋很久了!”我一面冷笑着说,一面乘机推开他一条胳膊,顺手夺下自己的手袋,拧开院门就要跑路。 小武的身手敏捷过人,手长脚长,只一下就抓住我的手腕,硬是被他一把扯了回去,“有够辣!我喜欢!”这次他响亮的吹了一声长长的口哨。 我回手甩起手袋砸过去,小武不再与我角力,他松开了手,我站定身形对他怒目而视,可对方的脸上毫无怯意,反而放肆的大笑起来。 我懒得与他纠缠,转身出了翡翠居,很快穿过里弄,截了一部空车嘎然离去。 小武,多么奇怪的男子! 直到进了家门死死按下门锁保险插销,我的心脏犹自怦怦剧烈跳动。 那真是一个莫名其妙的陌生人! 路上我大致翻检了一下手袋,似乎没有丢失甚么东西,票夹里面的相片也在,证件信用卡和现金全然未动的样子,看来这个小武也不一定是甚么肖小匪类。 可是,我忍不住回想前些日子我们初次见面的狼狈情形,还有适才他满是讥诮的嘲弄语气,和后来掩饰不住的揶揄况味。 这个小武怎么看都不像个一般意义上的社会菁英、国家栋梁或者有为青年。如果非要我说,我倒直觉的判定此人大抵,呃,根本就是个厮混于市井的不良边缘飞仔。 可最令我感到不安的是,我居然对这样一个全身都焕发着危险气息的陌生人有一种奇特而又微妙的亲近感,不不,也许是厌恶感。呵,我不知道,也不确信。 我唯一能够确定的是,刚才仓惶离去的刹那,我听到那个略带嘶哑的嗓音用一种奇异的似有韵律般的语气低低吐出几个字。 “姚非,你信不信,我们还会再见面……” 我不知道这意味着甚么。 可冥冥之中,我的灵魂听到了命运之弦被悄然拨动时所发出的震颤回响。 那样虚无,那样缥缈,却又那样无所不在。 ☆、倾城曲(8) 回来后的一整个晚上我都有些惶惑不安,小武最后那句语气怪异的低语时时在耳边盘旋,挥之不去。我觉得诧异,不过是个偶尔相遇的陌生人,怎么会造成这样大的触动? 我尽量摇摇头不去多想,一天两天的下来倒也相安无事,若非手腕上被小武握出来一圈淤青触之即痛,我几乎要忘了这件事。 可就在那天之后的第三天晚上,那个奇怪的小武又出现了。 和大多数时间一样,晚上差不多九点的时候,我吧店堂略为收拾了一下准备打烊。 今天傍晚很意外的接待了一个日本商贸旅行团,据导游说是有客人听朋友推荐翡翠居后特地要求安排前来的。一圈看下来,一共八、九名游客的小团,居然就有七位客人看中了店堂内陈设或目录上登出的大小十一件瓷器,价格从一、两万到两、三百万都有,算下来入帐丰润的惊人。 送走了旅游团,我心情愉快。哈,谁说金钱万恶?眼下还有甚么比白花花的银子更容易让我得到快乐?私心的想,就算然然此刻出现,我大概也不会比黄昏接到那几笔大额订单时更开心。 我上楼从收藏室里又挑了几样摆件下来,拭净擦亮后重新补满展示架上的空缺,看看时间差不多,也就起身锁门离开了店堂。 穿过院子的甬道快到院门口时,我已经隐约觉察到一丝异样,可驻足顾盼又没看到甚么。是我最近太紧张了,我想。 “嗨!”才推门出去,还没来得及转身上锁,旁边忽然有人招呼,我一惊,循音望去,小武正背靠着墙歪着脑袋眯起眼睛看着我,嘴角叼了一支皱巴巴的没有点燃的烟,一副“我已经等你半天了”的模样。 我不理他,自顾自锁好院门便要从他身边走过。 “这个,你不要了?”小武吐掉叼着的烟,笑嘻嘻的举起一样东西,送到唇边很响亮的亲了一下,然后在我眼前晃一晃。 我定睛一看,居然是前两日拿去冲洗的照片,我几乎都忘记了。本来也没甚么,可里面除了有拍那丛姚黄,还有我和姚然的几张合影,落在这种人手上真是折堕。 “还给我!”我伸手试图去取,对方却一下闪开。“小武!你,你简直……”我气的满脸通红。 “嗯?甚么,简直甚么?变态,神经,还是人渣?”小武吊儿郎当的反问,似乎漫不经心随口一句,听起来却又饱含辛酸的反讽和嘲弄意味。这样的语气,令我听了心头一震,一时竟甚么话都骂不下去了。 静默良久,小武忽然温柔的低声说,“姚非,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想起了我老妈,不过她可没你这么辣。” 听他提起母亲,我心里有一丝既甜蜜也忧伤的牵动,不由自主就缓和了表情,下意识的答应了一声,“嗯。” 小武低下头去,取出一枚打火机,“啪”的一下燃起一朵小小的火苗,一手举起照片一张一张翻看过去。黑夜里,那朵原本微小的火苗显得格外明亮,映的小武线条硬朗的脸上光与影壁垒分明。 这真是一张雕塑感极强的面孔。五官清晰立体,也许没有聂少那么帅气逼人,却因为眉宇间盘桓不去的阴郁和眼底嘴角时时挂住的轻忽笑意,对比撞击出了一种近似堕落和罪恶的奇异美感。 此刻,这张脸容因为火苗在风中的不时颤动而显得魅影憧憧,略显专注的神情看似跋扈不羁,偏偏又流露出一丝天真,真是非常怪异的气质。 我几乎浑然不觉的细细端详着面前的这个年轻男子,根本忘记了这样直白的注视实在已经超出了礼貌的范畴。等我意识到这一点时似乎已经太迟了。 小武嘴角的笑意渐渐扩大,猝不及防间转过脸来,我吓一跳,来不及得要调转目光,却听到他调侃着近似挖苦的语气说,“怎么?对我有兴趣?”他吹出一声响亮的口哨,肆无忌惮的大笑起来,“雪白的纯洁天使总是会被黑暗的邪恶魔鬼所吸引,哈哈哈……” 我刚刚柔软一些的内心又立时恢复了冷硬,趁他仰头大笑伸手便要夺过照片,他的手指却紧紧捏住那叠照片,两人又僵持住了。 在我沉默的坚持下,小武终于松了手,就着惯性我后退一步,收起照片后继续戒备的盯着对方。 “好好,姚非,对不起,我道歉。”小武笑嘻嘻的抬手作了个致敬的动作,“好歹你救过我一命,我也帮了你两次忙,不打不相识,咱们也算老朋友了是不是?” 我已经懒得与他纠缠,敷衍他,“是是,礼尚往来,咱们以后两不相欠了,麻烦你让一让,我要回去了。” “姚非你真的甘心么?每天都这样,嗯?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小院子里混上一天,然后回去想你妈妈?还是外公?”小武嘲弄的趋近一步,略略低下头看住我,充满韵律感的问,“为甚么?不试着取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我脑袋“嗡”的一下,心口一滞,猛地抬起眼,小武也正盯住我,眼里有一种说不出的讥诮之意。光线那样黯淡,我却依旧从他犀利的眼瞳中看到自己惊诧的模样,那双点漆般的瞳仁中我的脸色渐渐变得苍白。 “你都知道甚么?你怎么……”我严厉的开口,却被他一下打断,“我怎么知道的是不是?” “说来真巧,我一个朋友正好从纽约回来,看见我手上的照片认出是姚家最得宠的孙小姐。当年你们姚家的事闹的很大吧?听说现在还是那些有钱人圈子里津津乐道的话题,你姚小姐的行踪人家根本清楚的很……对了,好像还说你还被长辈教训了……” 小武不过是漫不经心的说着,我却手足冰凉,两颊则烧灼一般的发烫,心中的忿怒简直难以排遣。 如果说姚家树大招风惹来议论也就罢了,可上次表嫂前来闹事这一桩除了聂少,就只有我们自家人知道。当然我不认为聂少会这么无聊搬弄是非,那么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表嫂,也许也是舅舅的意思,想要令我彻底颜面扫地。可为甚么要这样做呢?我和母亲容忍的还不够么?难道他们真的以为我还不肯死心意图反击么?而他们这种做法,其实于整个姚家都甚无光彩,我小小一个姚非至于他们这么费心打点么?…… 我气的几乎要吐血,一时竟糊涂了,直愣愣的推开小武闷着头就往前走,也听不到小武的叫声,没走出几步,一侧的阴影里飞快的窜出一个东西,毛茸茸的贴着我裸露在七分牛仔裤下的小腿倏忽而过,我一时收不住脚,自己绊了自己一下,失去平衡,结结棍棍跌一跤。 呵,是那只日日遇见的虎皮猫。坐在地上,我居然还腾出心思来想这个。 “……伤到哪里?能起来么……”小武已经跑过来,一边在我身边弯下腰,一边伸手要拉我起来,我摆摆手,自己扶着墙慢慢站起来。 右膝盖和双手的掌心都火辣辣的疼,不用看,不是青了就是破了皮。我忍不住咧嘴,怎么这么倒霉?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当年承欢外公和母亲膝下,一年里感冒都难得一次。如今落魄了,动不动七痨五伤,简直快要锉骨扬灰!呸! 实在是痛,我禁不住沿着墙又一路滑坐下去,眼看一时半会儿走动不了,干脆支使小武,“哎,帮个忙,去弄堂口的便利店买两罐啤酒过来,就当为伤兵做义工好不好?喜力,要冰的。” 小武愣住了,接着愉快了的笑了,露出雪白的牙齿,眼睛闪闪发光,“帅!”他不忘记吹声口哨,起身跑向弄堂口,背影矫健利落。 他拎了一组六罐的冰冻喜力回来,很自然的在我身旁坐下。 一气灌下几口冰凉的啤酒,心头之火才慢慢平息了不少,我阖上眼睛满意的“哼”了一声,听到小武忍俊不禁的笑声,“姚然,你平时也这样?不知道的以为你也出来混……” 我很酷的看了他一眼,装模作样的说,“我不做流氓很多年了。” 小武扬声大笑。 我叹口气,懒洋洋的随口问,“你呢?是做甚么的?” 小武顿了顿,才同样懒洋洋的回敬我,“我做流氓很多年了。所以,”他讽刺的笑了笑,“现在我依旧是个流氓。” “呵,这么恋恋不舍,一定有甚么原因?唔,对不起,不用告诉我。有甚么特别有趣的经历,能不能说来听听……”我随口答应。 “有兴趣听?呵呵……其实也没甚么,六岁那年老妈跟人跑了,老爸天天揍我出气,有棍子抄棍子,没棍子抡拳头,如果不巧正在喝酒,提起瓶子就往脑袋上招呼,”小武低下头,我顺势看去,果然额角发根的地方一条白线似的疤。“……一直到八岁那年他喝酒太多一下子醉死了,我也已经练了一身腾挪闪躲的轻功,哈,身手不比楚留香差……” “然后乡下奶奶来了,不到半年硬是被我气回去了。没人管更好,我开始出去偷,有前面的轻功打底,手脚活络的很,还被道上的老大看上了……” “十二岁的时候,我还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着的老妈突然又回来了,看见我的锉样就哭,我小武最怕女人哭,所以答应老妈回去念书……信不信我两年跳了四次级,以前拉下的功课全追回来了……” “不过老妈对我可真是不错的,开始的时候没工作,可照样给我好吃好穿,我还不领情,整天逃课出去混,后来才知道那些钱是老妈卖血得来的,妈的,我可真他妈混……” “不过下了水的人想上岸可就晚了,我好好念书是为了哄老妈高兴,得空还要帮老大办事,一直混到高中,算算至少捅了十七八个,不过也没人知道……老妈以为我就是贪玩,整天不顾家,可考试过得去她也安了……老妈那些年真苦,也真背,那么漂亮的女人完全给毁的不成样子,咳……” “看不出来吧我这样的人,考上名校,还去小日本的京都大学作了交换学生,我永远都不会忘记老妈听到消息时的表情……快毕业的时候接到电报说老妈病危,我疯了一样赶回去,才知道老妈为了给我攒钱娶老婆不要命的干活,身体完全累垮了……临死前还说当年抛下我和老爸实在对不起我们……我恨不得揍死自己,妈的,在日本的时候人家半工半读,我他妈半读半混,一样是个坏小子……” “……后来我就干脆做个彻底的流氓!回到日本也不去上课,跟了东京最大的老大,成了标准黑户,也无所谓……拿刀子砍过人,也摸过枪,犯了事得罪了人,只好偷渡到台湾……去过菲律宾,大马,最后兜兜转转又回来了……” “……” “瞧,这里,”小武冷漠的笑笑,伸手戳戳自己的额头,“看见没有?清清楚楚两个字――‘流氓’!比刀刻火烙的印子还深……” 我无语。 两罐啤酒喝完,我小心活动伸伸腿,无碍,于是起身,“小武,谢谢你的啤酒,改天我请你。我先回去了,再见。” 小武还倚墙而坐,没有答话,我听到他喃喃的自语,“……你毁了老妈一辈子,我也要毁了你的后半生……”语声极为憎恶,那种刀锋似的尖锐恨意令人听了不寒而栗。 我轻轻叹息,转身离去。 每个人虽有每个人的光鲜。 每个人也有每个人的伤心。 接下来的几天,小武每晚准时出现。九点钟,我离开翡翠居,他总是静静等候在院门之外。 我们似乎达成了某种默契,会一前一后的朝弄堂口的24小时便利店走去。一个人进去,另一个边在外面等,然后带了半打啤酒回到翡翠居门口,直接倚墙席地而坐,我两罐他四罐,边喝边聊天。 等我的啤酒喝完,就会起身拍拍手自行离去,也毋需多言,相处方式奇特而磊落。 这天一早天色就阴沉沉的雨云层积,连空气里都饱含了水份,又没有一丝风,十分的潮湿气闷。算起来也已经进入六月份了,差不多雨季要来临了,这样的天气恐怕还要持续一阵子。 临出门,我看看压得低低的铅灰色天空,颇怔忡了一下,今天许是要下大雨,那么小武还会来么? 随着这个念头的浮现,我吃了一惊,怎么,我居然开始在意这个自称“流氓”的边缘青年了?我同时想起的是,自己有多久没见到聂少了?一周?还是两周?最初的惦记和赌气又所为何来?而这两日我甚至没有想到过他! 我不愿意再想下去,冷冷的对自己说,可以停止了!生活已经够艰难,不要再为自己和他人制造麻烦! 我面无表情的收回注视天空的目光。 这样阴沉的天色一直坚持到黄昏过后,原本应该是日暮西山的时候,西边的天空却从厚厚的云彩间隙透出一丝妖魅的亮色,鲜亮的橘黄和暧昧的暗紫,仿佛灰色的瓦片上出现了裂纹,而底下隐藏着妖魔的洞穴。 面筋似的大雨哗然落下,蓬起的泥土腥香恣意泼辣的弥漫开去,跟随了人们一整天的窒闷粘腻一下子被舒爽清新所代替,倒也让人觉得好生痛快。 嗯,雨这样大,一定不会来了。我到底忍不住这样想,然后自嘲。姚非,你以为你还是当初的姚小姐?暴风雪都有人在姚宅门口立通宵,嘿! 我安心坐在迦若案前砌城池,最近进度实在太慢了。玻璃格子窗外大雨点噼里啪啦的打在满院草木花树上,很有点珠玉落盘的味道,不是不惬意的。 我特地提前了一个钟点打烊,反正外面还在下雨,应该不会有客人了,小武也不会来,至于聂少,兴许人家已经回去甚么昆仑山修行去了也不一定…… 整理好东西,我打起伞穿过院子,到了外面刚要锁门,一个略带嘶哑的嗓音低低开口,“嗨!” 小武照旧一身黑衣,这种时节,他居然披了一件薄薄皮外套,也不知道甚么时候来的,就这么靠在墙上淋雨,人已经湿透,怀里还抱了半打喜力。 这疯子!我差点跌落下巴。 怎么办?当然不能同他一起疯,当真淋着雨席地而坐、对酒当歌。 我只好把他引进店堂,把能找到的大小毛巾统统贡献出来,打发小武裹起大毛巾一边坐着,暮春初夏的季节,开足热空调调大风量使劲吹,冰啤酒就算了,找出白兰地给他驱寒,另外去茶水间煮了一壶红茶。 小武这次倒合作的很,也不抬杠,笑嘻嘻看着我忙里忙外,等各自一杯滚烫的红茶捧到手里,才慢吞吞的说,“姚非,你知不知道你温柔起来真迷人。” 我白他一眼,“铐!我只知道我抓狂起来很吓人!” 催促着小武几乎灌了半瓶白兰地外加两杯热红茶下去,估计体内的寒气也散的差不多了,我才沉下脸骂,“你有病啊!帮帮忙下次要发疯换个地方!我不晓得原来你一直当我姚非是不出钱随意陪酒的夜女郎!” 话说得是难听,可我心里也着实不痛快。感动?不不,如果原先有那一定是我幼稚昏了头,现在想来真是滑稽! 小武从进来以后一直似笑非笑的调侃表情,我忽然醍醐灌顶,人家无聊消遣你玩,你居然还差点当真了!一直谨言慎行,怎么这次这么糊涂? 我实在不愿意多想,颇有些恼羞成怒,只想赶紧早早交待清楚走人。 “嗨嗨,我不知道原来你发怒的样子也很可爱。”小武终于笑吟吟的开口,丝毫不介意我的怒目而视。 “姚非,如果我告诉你,每天在门口等你的时间是我一天中最轻松的时刻,你会不会相信?” “如果我说,每天和你一起喝酒聊天的时间是我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光,你又会不会相信?” 我怔住了。 小武脸上嘻笑的神情逐渐隐去,揉杂着跋扈和天真神气的脸容看起来竟那般的安静而寂寞。 这样的表情于我,既熟悉,也陌生。 ☆、倾城曲(9) 沉默许久,我放下茶杯,掌心被烫的发红,然而感觉已经迟钝的来不及把信息传递至心脑,我故作镇定的低骂一句,“神经病!”随即起身想和小武拉开距离。 “姚非,”几乎是同时,小武迅速握住我的手腕一把拽住,同时也站起身来,恳求似的低声说,“不要走。” 他就站在我身后,两人之间的距离是如此近,我一边的脸颊耳畔几乎可以感受到他温热湿润的咻咻鼻息。 实在太暧昧了,我的脸孔渐渐涨红发烫,悄然用力转动手腕试图摆脱束缚,可那力量是如此坚持强大,根本不容人挣扎。 小武另一只手轻轻握住我的肩头,慢慢扳转我的身体,强迫我面对着他。 我无奈的抬眼看去,接触到那双满载哀伤和痛楚的眼瞳时,我的心头涌起一阵迷惘,“小武,为甚么……” “嘘……”他竖起一根手指在我唇边一点,那一瞬间,我看见他的眼睛陡然睁大,眉峰紧紧的攒起。 我看见他眼中的空虚和犹疑。 还有忿怒和颓戚。 在我还来不及思考的时候,小武英俊落拓的面孔已经俯下,我的心骤然收紧,不禁退缩了一步逃避似的猛然阖上眼睛。 犹自湿透的发稍洇落的水珠“啪嗒”一下打湿了我的眉睫,小武温暖的嘴唇落在我的额角,然后他伸长手臂温柔的拥我入怀,我听到他喃喃的低语,“唉,你呀,你这个傻姑娘……” 我脑中一片纷乱,还没有回过神来,忽然听到门口的铜铃发出“叮当”脆响,有人进来了。 这样的雨天,又这么晚了,会是谁呢?一边想着,我忙不迭的推开小武,后退两步转头看向门外。 我一下子呆住了,门口衣衫湿透的苗挺身形、外加一脸薄怒神情的帅气男子,可不正是聂少。 屋子里的气息顿时一滞,小武轻快的打了个招呼,“嗨好久不见,”然后拎起自己的皮外套向门口走去,出去之前还不忘记回头冲我一扬下巴满不在乎的笑笑,“谢谢你的酒和茶,噢,还有毛巾!” 我有些不自在的挥挥手,以示告别,小武的身影消失在门外的雨夜中。 聂少一直沉默地站在那里,脸上没有表情,之前赍张的怒意似乎只是我的错觉。可我心里清楚,他其实是生气的,可又偏偏摆出一副漠不关心的冷淡模样。 等思维恢复了平日的水准,我心中的忿懑逐渐上涌。搞甚么飞机啊!一个个都当自己是老大!可以随心所欲来或去,高兴了扮情圣作深情状,不高兴了甩袖子扭头走人!铐! 这么想着,我也就不再手足无措,耸耸肩,“真的,好久不见。怎么,旅行回来了?有甚么收获?或者,呃,艳遇?” 聂少没有理会我的嬉皮笑脸,只是默默的注视着我,雨水从鬓角洇透淌下,沿着额头脸庞一路蜿蜒成细细的水迹,最后从轮廓分明的下颌悄然滴落。看不清水滴的最后归途,因为他全身的衣裳尽湿,洁白的棉布贴合在身体上,薄薄衣料下虬结的肌肉曲线几乎焕发出氤氲的水汽,勾勒出近似狂野的不羁气质。 我自觉无趣,回身想去找干毛巾,才想起店里所有的干毛巾都贡献了小武,而此刻那些雪白柔软的纺织品正一团凌乱的揉在沙发一角,狼藉一片。 我只好翻翻手袋,取出一方手帕递过去,“喏,擦一擦,小心着凉。” 聂少还是没有作声,也没有伸手来接。 我虽然不悦,也不好说甚么,难道要我分辩“哎呀,我和小武没甚么的,我们只是一起喝酒聊天的朋友”,莫说我们真的没甚么,就算有甚么又干嘛要向别人交待!这是我自己的事情,当年和小男友约会的时候连母亲都没说过甚么,何况是你聂无夜! 我叹口气,收起手帕,取过手袋,定定的看着聂少,“对不起,我知道你不高兴,可我觉得你的情绪应该与我无关。好了,太晚了,我该回去了。晚安。”说完,我微微颔首,然后走过他身旁,径直向门口走去。 拉住门把的一刹那,我听到身后传来低低的叹息,“姚非,不要玩火。你好自为之罢。” 不知道为甚么,聂少的声音听起来疲倦而无奈,他那一声叹息虽轻,却如重锤般砸在我心口,好像被触到了最敏感的神经,我整个人都觉得痛楚难当,下意识的握紧了拳头,指甲刺进肉里也不晓得疼,喉咙口却烧灼般的焦渴。 你们都怎么啦! 小武这样。聂少也这样。 我才不会自我感觉良好的找不着北呢!不不,我绝对不会昏了头自我膨胀到丧失理智的程度。 小武的身世那么坎坷,他的心灵一直背负着沉重的十字架吧,艰难的独行于天地之间,在这一点上我们何其相似,所以才会成为谈得来的朋友。 小武并不是爱上我,当然,我也不爱他,我们彼此亲近,是因为我们都那么孤独寂寞而势单力薄。 人间气象万千,于我们而言却一样多的是凄风苦雨,所以我们靠近,只是为了取暖,为了相互依偎时那一点点的心有戚戚。 而聂少,聂无夜,这个气度高贵、泰定宽厚的男子,他给我的感觉那样近又那样远,那样亲密又那样疏离,我看不透他,更无从把握。 事实上,我又有甚么资格去要求去向往呢! 是,我甚至不了解他的来历背景,但也不难猜出定非寻常。我也在那种看似显赫繁华的圈子中生活过,不是每个家族都有像外公那样的家长一昧眷顾孩子的心意而丝毫不愿强迫他们接受所谓政治联姻或经济联姻的家族安排,而那些目的明确的安排常常毫无人性可言,所有相关的人在条条框框的限制下都是可悲的牺牲品。 所以,我严厉的督导自己的心灵,对于自己无从把握的人与事,永远永远要保持距离。 只有这样,于人于己才是安全的也是正确的。 即便姚然也一样。 我不能强行挽留已经留不住的年华,也不能强求过去生活中的哪怕一星半点继续投影在我生活的波心。这不公平。 因此,在我和母亲一起离开纽约时,我就主动和过去的朋友断了所有的联系。如今,纵使惦记着姚然,我也决定不再主动打扰她的生活。 “我不是玩火,只是在取暖。”我迅速而小声的说着,伸手打开门一头冲入了黑沉沉的雨幕。 外面的雨势很大,几乎一下子就浇透了全身,我忽然反应过来自己忘记拿伞,也懒得回头,一路跑着穿过整条弄堂,截住一部街车湿漉漉的回了家。 直到放了满满一浴缸的热水把自己几乎连脑袋一起埋入水底,我才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怔怔的看着自己身上白皙的肌肤被热水泡得发红发烫,最后又发白皲皱起来,才忍不住苦笑着从渐渐变凉的水中起身。 不,我不再是当日全家的小公主小心肝小宝贝,茫茫人世间,我只得自己一人罢了,我要好好照顾自己,这样,天堂里的外公和妈妈才会安心。 我小心的吹干头发,换过干净爽洁的睡衣,关好门窗,才钻入被衾沉沉睡去。 隔天已是晴好天气,地面洁净,花树缤纷,和风送暖,一点点阴霾的意思都没有,昨夜的大风大雨仿佛不过是一场幻觉。 我照旧独自看店,上次来过店里的那对学生情侣这次带了几个朋友一起过来,说是“这里的研磨咖啡比外面咖啡店卖的还要香”。我笑着接待了这帮孩子,煮了一壶摩卡,有两个男孩子还自告奋勇去弄堂口的便利店里买了手卷寿司回来,大家嘻嘻哈哈轻松消磨了整个下午时光。 黄昏的时候,很意外的接到姚然的电话,说是前一阵子被舅舅他们看得紧,护照证件都没收,保镖跟进跟出的没法开溜,最近好些了,过一阵子大概就能解禁脱身。 我微笑,这个然然。不要紧,不用担心,我很好,我对姚然说,你也别淘气了,舅舅和表嫂也是为你好,不要总是和他们作对。 姚然迟疑了一下问我,听说上次他们去翡翠居大闹了一场,姚非你有没有吃亏? 我若无其事的说,怎么会,姚然你太小看我了,我姚非又不是软柿子摆在那里随便人捏,放心吧,没有你添乱我现在不知道多逍遥快活。 电话那头许久没有声音,偶尔传来一声半声古怪响动,我知道,姚然哭了。 姚然,真的,我很好,只要你快乐就行了,我就没甚么可担心的了。我低低说完最后一句话,径自收了线。 放下电话,我一手用力按住听筒,一手撑住额角,脸孔垮下来。 “嗯,姚非,你没事吧……”身后忽然响起一个期期艾艾的男声,我吓一跳,扭头看去,一个高高大大的男孩子正站在不远处犹豫的看着我,浓密的眉睫,清亮的眼瞳,嘴角有些稚气的蓄起一点点须根故意没有剃净,原来是刚才一同来的那帮孩子中的一个,名字仿佛叫夏诺言。 “你怎么进来的?甚么事?”我顾左右而言他,伸头看过去,原来门直直开着,怪不得他进来时我没听见铜铃响。 夏诺言笑笑,一抬下巴,“我拉了钥匙回来取,看见你在讲电话,就等了等。”涉世未深的男孩子连眼神都是透明的,整张脸容在黄昏柔和的光线下透出饱满逼人的青春光泽。 我四下里一看,果然,沙发一角有一串钥匙,趣致的是,钥匙圈上还挂了一枚卡通小黄鸭,胖胖笨笨的造型,非常可爱,可和钥匙圈主人高大硬朗的男孩风格也十分不搭调。 我把钥匙递给夏诺言,揶揄的笑笑,“可爱的小鸭子。女朋友送的?” 夏诺言没有作声,接过钥匙的时候却下意识的多看了小黄鸭几眼,颇有一点温柔的怔忡,我暗自好笑。到底是孩子。 “对了,姚非,今晚我们学校体育馆有一场校际国标舞大赛,你有兴趣和我们一起去看么?应该还有多余的票子。”夏诺言忽然想起甚么似的问我,我转头看看窗外,初夏的暮色也是亮堂的,天空呈现出一种薰衣草花田般的浅浅紫色。聂少今晚会来么?还有小武。我脑子里迅速盘算,也许早点歇业是个好主意,免得尴尬。我点点头痛快答应,“好啊,要不晚餐我请大家吃烧烤,你看怎样?” 夏诺言咧嘴笑了,一口整齐的牙齿,珍珠色的釉质闪闪发光,“好极了,磊子他们一班食肉兽听了准高兴!”漂亮顺溜的京片子说不出的好听。 我也笑了。 临走在院门口恰好遇到聂少,看到一旁的夏诺言时他的一条眉毛微微一扬,我笑嘻嘻招呼过去,“咦真巧,我们刚好要去吃烤肉,聂少你晚上有节目么?要不要一起来?” 聂少今天一身米白色松身休闲装束,看起来俊朗而挺拔,两手插在裤袋里姿态写意,“不用了,我刚好经过,来看看你要不要搭我的顺风车?去玩罢,少喝点酒,嗯?”那语气不是不像兄长的。 我挥挥手,和夏诺言一同离去。 夏诺言取出手机和之前的几个孩子通电话,约好了在学校附近一家烧烤店回合,老气横秋的摇摇头,“一群馋鬼!刚才那个是你男朋友?嘿,够帅够酷的!” “不是,普通朋友。”我干巴巴的回答。 夏诺言疑惑的探过脸来看我,“是嘛?难怪他看见你和我一块儿一点儿也不生气。” 我又好气又好笑,“甚么啊,你还是个孩子呐!” 他老大不服气,伸手比划自己的个头,挺直了脊梁,“嗨嗨,甭跟我这儿摆谱,啊!甚么孩子!我说我是你哥没人带怀疑嗒……” 看着这孩子一脸一本正经的孩子气,我忍不住要笑,使劲撑住了才故作正色的说,“好好,这位爷,您悠着点儿走。” 夏诺言这才不好意思了,红了脸,噔噔噔跑到前面去带路。 那天晚上我玩的十分尽兴,和一群年轻孩子就着冰冻啤酒吃烤肉,后来夏诺言找了找,非但没有找到多余的票子,连他们几个自己的票子也踪迹全无。 于是大家一起出了个馊主意,呼啦拉一帮子一起涌到体育馆门口,一边和保安胡搅蛮缠分散注意力,一边趁乱混了进去。 人多,进场的时候秩序着实有些乱,我被挤得身不由己要跌跤,夏诺言一把拽住我,然后仗着北方男孩的大个头用胳膊圈出一小块空间护着我随人流进了内场。 看了一半,体育馆里空调忽然坏了,人气渐渐浑浊,而且闷热,我们商量了一下,决定中途退场。大家一起又一路挤出人堆,到学校食堂小卖部抱了两打啤酒跑到空无一人的操场上喝酒聊天,也不讲究甚么,直接坐在草皮上,到后来更是干脆躺下,比赛谁能躺着喝酒不漏一滴。最后夏诺言和另外一个从内蒙来、外号“小羊”的黑脸细条个儿的孩子赢了――两人躺着看着星星一口气各自灌了三、四罐啤酒下去,一滴都没洒。 “红尘多可笑,痴情最无聊,目空一切也好 此生未了,心却已无所扰,只想换得半世逍遥 醒时对人笑,梦中全忘掉,叹天黑得太早 来生难料,爱恨一笔勾销,对酒当歌我只愿开心到老 风再冷不想逃,花再美也不想要,任我飘摇 天越高心越小,不问因果有多少,独自醉倒 今天哭明天笑,不求有人能明了,一身骄傲 歌在唱舞在跳,长夜漫漫不觉晓将快乐寻找” 几个男孩子嘶声力竭的大声唱起来,不知道是甚么歌,调子也因为嗓子太用力而有些乱,但依旧听得出是一首好歌,旋律婉转却不失洒脱,豪迈中更带不羁,歌词尤其好,细细听来竟是口角噙香。 “甚么歌?真是好听。”我低低叹息。 夏诺言年轻清亮的嗓音在我一旁响起,“笑红尘。姚非你没听过这歌儿?” 我笑,“是啊,我老了。你们这些孩子喜欢的歌我没听过的多了去了。” “孩子?孩子!”他不高兴,哼哼了两声躺回草地不再理我。 我哈哈大笑,起身告别,扬长而去。 从街车上下来,穿过小区的花园搭电梯上楼,我一路都在哼着那几句歌词,“风再冷不想逃,花再美也不想要,任我飘摇,天越高心越小,不问因果有多少,独自醉倒,今天哭明天笑,不求有人能明了,一身骄傲,歌在唱舞在跳,长夜漫漫不觉晓将快乐寻找……”多么琅琅上口,真是好歌。 之前喝了不少酒,又吹了风,此刻我只觉得全身都飘飘然,如坠云雾间,开门的时候翻了好久才找到钥匙,对了半天却怎么也对不准锁孔。我急躁起来,手一用力,钥匙滑过金属锁,发出尖利挂擦声,然后从手里飞出去,掉的老远。我叹口气,摸索着过去找到钥匙,顺势沿着墙砖滑坐在地,一手捂住脸孔阖上了眼睛,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也许一个钟点,也许几分钟,我感觉到有人轻轻抚摸我的头发,刚要跳起来,听到一声熟悉的叹息,“姚非,你要我拿你怎么办呢?” 居然是聂少,声音里有无奈、怜惜、痛苦和挣扎。 我忽然泄了气,慢慢抬起脸看着他,走廊的顶灯没有点亮,他的澄澈眼瞳即便在暗夜里也流转着点点星光。 聂少不再说话,默默的注视我良久,伸手揽住了我。 我所有的意志力都在那道目光和那个怀抱中崩溃,我不再装酷,也不再刻意端起肩膀。 我静静的将脸深深埋入聂少的颈窝。 他的肌肤如此温暖,颈边的脉搏跳动的如此有力,他的臂膀这样稳定,他的肩头坚实的好像可以承担起整个世界。 如果可以,我是多么希望时间就此停止。 再也不会多前行一秒。 ☆、倾城曲(10) 第二天下午聂少早早的就来了,看见他我就想起昨晚酒后脆弱的举止,不禁飞红了两颊。 聂少不以为意,温和的搓搓我的短发,“觉得怎样?头痛不痛?酒量不好就不要逞能,昨晚你唱了几乎一宿的歌,甚么‘歌在唱舞在跳,长夜漫漫不觉晓将快乐寻找’,这就是你的理想,嗯,姚非?” 我已经完全不记得了,愈发涨红了脸,却还强自回嘴,“这首歌儿叫‘笑红尘’,是我新学的,给你面子才唱给你听嗒!”不知不自觉的我学夏诺言卷着舌头说话,聂少扬声大笑。 说话间门口铜铃一响,夏诺言和几个男孩推门而入,看见聂少爽快的打了个招呼随即扭头问我,“昨儿个你喝高了没?我们哥儿几个在操场上睡了一宿,结果还赶上宿舍查夜,被逮个正着,嘿!” 我忍住笑摇摇头,“酒是甚么?水啊!何况不过是啤酒!” 夏诺言回头和几个孩子交换个眼色,大家冲我竖起大拇指,“帅!” “这是聂无夜,叫他聂少或者聂大哥都行。”我给他们引见,不等我再说话,几个男孩吆喝着就报上了自己的名字。看着这帮精力旺盛的毛头小子们,聂少也咧嘴笑了。 “咦?磊子和卓越呢?”这就是第一次来店里的那对小情侣,我四下看看,他们没来。 “噢,今晚是电影周第一天,他们俩儿是影迷协会的干事,忙着布置礼堂呐。”夏诺言大大咧咧的说,“怎么样,招待咱们一壶咖啡,晚上带你溜进去看首映晚会。绝对贵宾席!聂大哥也来罢?” 聂少莞尔,“你们去玩,别给姚非喝酒,她……” 我赶紧打断他,“得,老大,您忙去罢。我又不是孩子,不劳您牵挂。” 几个男生呵呵笑了,夏诺言还添上一句,“姚非,你也有今天!哈哈!” 聂少笑着摇摇头,起身先走了。 结果晚上夏诺言蹬了辆除了铃不响浑身都响的破单车美其名曰来接我时,店里忽然来了一群日本游客,说是听亲戚朋友介绍了特地找来的,夜班红眼飞机回国,临行前最后一站。我无奈,只好接待他们。 等一切忙完看看时间已经过了八点,电影周首映晚会大概早就开始了,我抱歉的看看一直耐心守在边上的夏诺言,“真是不好意思,要不我就不去了。” 他诧异的挑起一根粗粗的眉毛,“说甚么呐!”然后神秘的眨眨眼睛,打个响指,“咱们不去大礼堂,带你去个好地方,走勒!” 我到底不肯坐那辆破单车,夏诺言也不恼,笑嘻嘻推了车和我一起步行去学校,远远的就看见学校大门口的马路牙子上坐了几个人,吆吆喝喝聊着天,看见我们立刻起身迎过来。 “夏哥儿,姚非。”我每次听到他们几个叫夏诺言夏哥就想笑,夏诺言也知道,赶紧上前几步问,“怎么样,找着了?”“当然,磊子已经去601开门了。” 到了地方我才知道,原来这里是学校电教中心601教室,里面视频用具一应俱全,磊子有钥匙,已经打点好一切。 诺大的教室只有我们几个,夏诺言给挑了个据说视觉音场效果最好的位子安排我坐下,那边有人“啪”的一下熄了灯,投影仪“呜呜”运转,前面挂下的大幅幕布上明亮跳跃的画面显现。 导演,徐克。演员李连杰、林青霞。电影“笑傲江湖之东方不败”。 看完片子许久我都不想说话。 原来“笑红尘”是这么个“笑红尘”。那么凄艳哀伤的爱情。甚么是爱恨情仇,最终不过是沧海空余一声笑。 “……我就知道姚非一定爱看这片子,对吧夏哥……”小羊大声嚷嚷着说,大家七嘴八舌的表白如果自己站在令狐冲的立场上又会怎样怎样。我笑,这些孩子,难为他们居然因为昨天我说歌好听就特地找了片子出来放给我看。 “好啦,喝东西去,我请客。”我提议,男孩子们一阵欢呼。 今晚我比较有节制,只喝了一罐啤酒,和这些心思简单纯良的孩子们在篮球场的架子下面坐着聊了会儿天就起身告辞了。 夏诺言要送我一程,被我摆摆手拒绝了,出了学校回头看看那条夜色下冷清宽阔的梧桐道,我觉得不胜唏嘘感慨。 当年的自己也是这般天真,浑浑噩噩度日,真正身在福中不知福,以为眼前的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母亲的爱,外公的爱,姚然的爱,华衣美服,山珍海味……好像这些都是我天生就该享有的。直到有一天我失去了一切,才知道原来人生这么艰难,鲜衣怒马、万千宠爱都不过是支离点缀。 可是,已经够了,有过那么美好的记忆,我就心满意足了。我喃喃自语。 接下来的日子,一向冷清的翡翠居变得热闹起来,夏诺言、磊子和卓越他们几个常常在下午没课的时候跑过来蹭咖啡点心,有时经过也带同学进来晃一下,看得出来,他们都喜欢这个悠闲出尘的小小院落。 老实说我也很喜欢这些孩子,看着他们青春饱满的稚气脸庞,感受着那份激扬慷慨的年轻情怀,这一切都令人回想起自己甜蜜芬芳的学生时代。虽然那些于我,都是上辈子的事了,如今可以时时回味一下也不是不亲切的。 除了磊子和卓越这一对,其他的小客人几乎都是男生,一个个都喜欢充大人样,留着参差的须根,却偏偏忘记擦干净适才踢球淌下的汗脸,额角一道道的黑印子,十分趣致可爱。 有两次我还见到了夏诺言钥匙圈上小黄鸭的赠与者,是个娇憨中略带刁蛮的小女生,红扑扑的苹果脸,非常漂亮。听说两人是同乡而且两家素来交好,所以给孩子报考大学时都填了同一所高校,很有点缔结娃娃亲的意思。夏诺言性子比较急躁,不大买小女友的帐,那个名叫丁丁的女孩常常被气的腮帮子鼓鼓的,看得我和聂少哑然失笑。 而聂少留在翡翠居的时间也明显变多了,虽然自那晚以后我们再也没有过甚么亲密之举,可看见他我就觉得心里十分踏实。 唉,为甚么?有时候我也会失神的想,你有时这么温柔,有时又那么冷淡?这样的若即若离对人的心灵真是一种折磨。 我嗒然而笑,姚非,你忘记了自己的坚持么?不要对无从把握的人或事动心,至少要清醒的保持距离才对。 就当他是一道美好的风景。就如同窗外那一季怒放的牡丹。 我有好久没再看见小武。 七月份的时候学校都放假了,热闹了一阵的翡翠居终于恢复了平静,孩子们差不多都回家了,只有夏诺言没有走。 “咦?怎么不回家?”我问他。 他满不在乎的摇摇头,“我找了份兼职帮建筑设计院打效果图,明天最后一年我打算考验,和设计院的老头子搞好关系说不定就直升了。” 我骇笑,“哗,可以这样啊!那丁丁呢,她留下来陪你么?” 他撇撇嘴,“丫头片子娇里娇气,早嚷嚷着订机票回去吹空调了。再说了,我也不稀罕她留下来陪我。” 我嘲笑他,“死鸭子,嘴硬!” 他咧嘴笑,“喝,跟哥儿几个混出息了!会骂人了!” 我板着脸装酷,“嘿!老子出来混的时候你们还不知道在哪儿待着呐……” “得!得!”夏诺言举手投降,“姚非,我怕了您呐,咱不抬杠了成不成?我给您煮咖啡去?” 我大笑,看着这个年轻人一溜烟跑进茶水间摆弄杯碟去了。 八月初的一天,预报有台风,一早就刮起了大风,吹的人走路时身形都是飘的。 我一晚上没睡好,惦记着翡翠居院子里的花草,老早就出了门往店里赶。穿过弄堂时快到门口时很意外的看到了一个熟悉身影。 小武一身黑色背心粗布裤,正背靠着墙低头点燃一根烟,风太大,他不得不用手拢住火苗,因为太全神贯注一时没有注意到我近身,等听到我的声音,他惊跳起来,一手迅捷的插入裤兜。 “姚非!”看清楚是我,小武嘴角叼着烟眯起眼睛笑起来,他看起来黑了也瘦了,愈发衬得牙齿雪白,笑容是一贯的戏谑和玩世不恭。“好久不见,更漂亮了!怎么,有爱情的滋润?” 我注意到他插入裤兜的手慢慢拔了出来,一件东西从指尖重新滑回口袋中,从倏忽即逝的锐芒反光中我断定那是一把刀子。 “不请老朋友进去坐坐?”小武发觉了我的紧张,犹自展开一个笑颜故作轻松的说。 我干巴巴的答应了一声,开门带他进去。 院子里果然有几株盆栽倒了,我一一收拾,小武帮忙把一些盆栽端到走廊一侧去安置好,才拍拍手随我进到屋里。 “嗯?这里人气挺旺嘛!”小武吹了声口哨,指指沙发茶几和工作区四处散落的一些书籍摆件,大多是那些孩子们带来的,说是这里太冷清简陋,所以要多些软装饰,倒也确实平添了几分热闹气息。 我煮了红茶端出来,捧住茶杯,感觉上恍若又回到了那个雨夜,一时竟不知该说些甚么。 “姚非,近来你过得可好?”许久,小武才打破沉默低低道,随即又自嘲似的笑起来,“我真是糊涂,你当然过得不错,是不是?” 我还来不及说甚么,他忽然苦笑着摇摇头,“看来我是白忙一场了,姚非,我只要你一句话,你想不想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我莫名其妙的看着他,“甚么?” 小武从口袋里掏出一片微型激光碟片丢在桌上,“算我多事,我找人调查了你们姚家当年的遗产风波,这里是当初作伪证指认你外公意识不清立遗嘱的人的名单和他们的暗桩买卖。姚非,只要你愿意,我可以帮你拿回你失去的东西!你舅舅当年吞掉多少,我可以让他双倍吐出来!” 我一下子怔住,呆呆的盯住桌上那张薄薄碟片。 “姚非,你还犹豫甚么?”小武趋近过来,一把握住我的肩头,急切的说,“你甘心么?你难道不想回到从前无忧无虑的生活?你就愿意这么窝囊一辈子?” 我迷惘的看住面前这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孔,“可是,为甚么……” “这里面的资料都是见不得光的暗桩,我不能直接拿出去公开,否则怕还没见报我先被人做掉了。”小武讥诮的说,“可是你不同,你是姚家出来的,只要你出面,他们心里都会有数,为了自保就会乖乖翻供,反正他们可以找的替罪羊多的是。而你舅舅,呵呵,恐怕就吃不了兜着走了,就算他再有钱也得进牢房待几年……” 小武放开我,恶狠狠的吐掉烟头用脚碾碎,“想想看,他已经是个老头子了,也许进去了就出不来了,哈哈哈……” 我听出他笑声里的憎恶,那么决绝而充满恶意,令人不由齿冷。 “小武,难道,你妈妈……”我脑中灵光一现,嗫嚅着吐出几个字。 小武猛然抬起脸,他眼里的愤怒和怆然我永远也不会忘记,“没错!就是你那该死的舅舅!姚思纬!” 我震惊的说不出话来,上帝,舅舅居然也是这样的人!因为外公的背叛他才会那么恨我和母亲,也因此不肯原谅外公,可他又何尝不是重复了外公的错误,同样背叛了他自己的家庭! 我感觉有些麻木,可还没有迟钝到无法思想。我转脸悲哀的看住小武,“这么说,你早就知道我是谁?你我的相遇根本不是偶然,是么?” 小武脸上的怒色渐渐褪去,只余一片死寂般的忧伤,他颤抖的伸出手想要抚摸我的头发,可手臂定在半空许久终于还是嗒然落下。 “姚非,对不起,我不想再欺骗你了。是的,一切都是我安排的,我一直不知道该怎么接近你,那次我受了伤,正好又在你附近,想着这也许倒是个机会,所以我利用了你。”小武一字一字清清楚楚的说,“我本来以为你只是个从优裕生活中被排挤出来的小公主,吃了些苦可还不死心想回去,我想也许你会爱上我,我就可以利用你狠狠报复姚思纬,可是……” “不不,不要说了!”我一挥手,忘记手上还有茶,杯子一下子跌落砸的粉碎,玻璃碎片划过我裸露在七分裤下的足踝,殷红的鲜血涌了出来。 “姚非!”小武大惊,立时蹲下跪倒在地,细细检阅我的伤口,我推开他,“不,小武,我不打算再争了,我甚么都不要!我只要这样安静简单的生活下去就好……” 小武捂住我足踝的手变得僵硬起来,他没有抬头,好久才低声说,“其实今天我来之前就已经猜到你会拒绝我,姚非,你和我想像中的女孩不同……” 他慢慢抬起头,脸上是平静却也凄凉的神情,“我不敢再继续骗你,因为,我已经控制不住自己……我想,我快要爱上你了……” 小武取出一块洁净的手帕小心的裹好我足踝的伤口,缓缓直起身,“我不会为难你,可是,请你再好好想一想再答复我好么?毕竟,你和你妈也吃了太多苦。而且那些东西本来就属于你们母女对不对?” 我呆呆的坐在沙发上,盯着那张薄薄的闪着锐芒的光碟,直到下午聂少进来走到面前都没有察觉。 “在想甚么,这么入神?噫,姚非,怎么啦?”聂少在我面前蹲下,看看地上的玻璃碎片,又看看我。 “啊不不,没甚么。”我恍然大悟般轻轻道,努力展开一个笑容,却自觉笑得十分恍惚,取过桌上的光碟放入裤袋中,弯腰收拾残局。 “别动,我来。”聂少按住我,径自拾起碎片丢掉,又去冰箱取了啤酒递给我,“大热天的,怎么不开空调?脸色这么难看,是不是中暑了?” 听到他轻柔细致的问候,我觉得辛酸,这又何必呢?为甚么要对我这么好?走得这样近为甚么我还会觉得离你那么远? 就让我背负自己的人生独自走下去罢。 我一仰头静静的笑了,用力灌下一口啤酒,呛得咳出了泪水,聂少一下一下拍打我的后心,我闪开身走到迦若案前蜷腿坐下,聚精会神砌起了城墙。 聂少轻轻叹息,悄然离去。 台风来袭前的天空密布浓云,空气中饱含水汽,每呼吸一口肺里似乎都可以泛起呼噜呼噜的泡沫来。 我提前打烊,前脚刚回到家,后脚就下起了瓢泼大雨。瞧,老天爷已经够眷顾你了,还妄求甚么呢?我自嘲的笑了,顺手把那片光碟丢到书架上,不再多看一眼。 我累了,不想再出半分力气去争取甚么。是,我没出息,眼下的生活状态与蹉跎光阴混日子也无异。 可是,青春不蹉跎也会过去的。光阴不浪费照样似箭流逝。我不在乎。 我在乎的人已经不在了,有再多的钱又能怎样呢?反正那些不都还是姚然的,由她享有一切我觉得也很好啊。 那么,就这样罢。 台风季节还没过去,姚然却又回到我生活中。 ☆、倾城曲(11) 又经历了一个暴雨肆虐的夜晚,听着窗外呼啸而过的风声,我整夜不眠。 还记得幼时遇到这样的天气,我会尖声大哭,母亲闻声而来,把小小的我拥入怀中轻轻拍打,一面唱出低低的歌谣,温柔的曲调和馨香的胸怀那么轻易就安抚了受惊的小人儿。 后来长大些,有一次和朋友约了去阿拉斯加看极光,结果被暴风雪困在林边的小木屋中三、四天,没有电话也没有灯光,只有壁炉里噼啪作响的柴火,同行的女伴已然吓坏,我心里也满是惊惧,总想着也许就此再也见不到外公和妈妈了。可天光刚亮,被积雪堵死的门口传来轰隆声,竟然有人夤夜赶来提供救助。我永远不会忘记,蹒跚而来装束似大熊的母亲和年迈的外公摘掉裘皮帽出现在我面前的那一幕,我忍不住要哭,外公还打趣说“不能哭,否则一揉准保掉了鼻子”。回去后,外公也旋即进了医院。 更不提当年学骑马逞能玩特技摔断了腿骨,开车当飙极品飞车撞烂了两辆跑车,去黄石野营差点和熊一同滚入溪涧……那时的自己少年气盛,不知道闯了多少祸,惹得母亲和外公担惊受怕,可还是一昧的袒护和纵容。这样如海的深情,教我如何忘记?还不等我心智成熟懂得报答亲恩,他们却都离我而去了。 我摇摇头,不许自己再想下去,起身梳洗准备外出。 刚要出去,门铃却响了,我有些讶异的打开大门,眼前晃过一个影子,一个软软的身体已经扑到跟前一把抱住了我,“哈!姚非,我回来了!”居然是姚然。 算算也有半年余没见了,忽然重逢,仿若隔世一般。 我且惊且喜的由姚然抱住又跳又笑,喉头似梗了巨石般发不出声音,半晌才嘎声道,“然然,你怎么回来了?” 姚然调皮的笑,她看起来倒是一点没变,肌肤晒成蜜色,满脸的阳光,一身吊带热裤,只背了一只帆布背包,活象远足的学生。 “我策划了好久好不容易才骗过老妈说和朋友去美术馆,然后从街边咖啡馆的女厕后门开溜,兜了好大圈子才甩掉那两个傻大个,然后搭车过了法国边境,电话订了机票,搭高速列车去巴黎,从戴高乐机场一路就飞回来了。怎么样,酷吧!” 姚然笑嘻嘻的搂住我的脖子,在我脸颊上响亮的亲了一口,“终于逃出来啦!我讨厌待在那个家里,还是这里舒服啊……哎姚非你都不知道多巧哦,我们班机到达的时候说地面天气状况不稳定,之前有好多班机在天上打了一个多钟点的圈最后不得不飞其他机场了,偏偏我们班机盘旋了不到一刻钟就说雨停了可以降落了,哈哈……” 我哭笑不得看着姚然眉飞色舞的上下比划,“你这么一跑,就不怕舅舅她们再像上次那样把你绑回去?” 姚然撇撇嘴,“哼,那么低级的手段只有我那个妈才做得出来,回去就被爷爷骂了,爷爷虽然不高兴我和你在一起,倒也不至于这么蛮横。” 她忽然想起了甚么,退后一步上下打量我,“姚非,你看起来不大有精神的样子,憔悴了喔,不是为了想我罢?”小丫头鬼头鬼脑的伸过脸来,“是不是恋爱啦?” 我作势要打,姚然大笑着逃开,“哎,如果有人打电话来找我,你推说不知道就行了。”她侧头想了想,“这两天你也不用管我,姚非,你去店里吧,我一个人没事。” 我点点头,嘱咐她自己弄点吃的,好好休息,回身要走。 姚然忽然上前从背后揽住我,把头搁在我肩背上,低低的说,“姚非,我这次不会再连累你了,我会好好安排一切的。” 这孩子。我眼眶一热,“切,姚然你少来这套苦情戏,从小到大你几时不连累我了?老子已经被你连累惯了,早就炼成金刚不坏之身,放心罢!” 姚然“咕咕”轻笑起来。 很意外,我到翡翠居的时候聂少竟然已经在那里了,推开虚掩的院门时我还以为遭窃了,急急穿过院落中被狂风暴雨摧残的花叶凋零的草木,看到玻璃格子墙里面那个熟悉的苗挺身形时才松了口气。 屋门没有关,因此进去的时候不曾弄响铜铃,其实我也没有刻意放轻脚步,以聂少的敏锐反应早该察觉到有人近身,但这次他居然完全没有发现我的存在。 此刻,他背对着我斜斜坐在迦若案旁,微微垂下了脸孔,正专注的盯着桌案上砌了大半的无夜城池。 暴雨过后的早晨,空气清新湿润,淡金色的阳光从窗外洒入,仿佛一匹薄薄的金色丝缎拢住了那一方空间,聂少轮廓分明的脸庞上也泛起淡淡的光华,线条刚毅如刻,眉睫浓密如剑,眼瞳清澈澄明,神态端严。而他面前的迦若案和无夜城也萦绕着氤氲宝光,剔透晶莹,让人无法逼视。这一切构成了一幅绝美的画面,不沾半点尘埃,不染半分烟火。 我没有即时出声,只是绕着手伫立门边,静静的欣赏着眼前这一幕不世美景。 “唉,”聂少忽然轻轻叹息,真要命,男人长的好看若声音也不难听,叹息起来比美女还动人,“我该拿你怎么办呢?姚非……” 忽然听到他的嘴里念出我的名字,我吓一跳,以为自己行踪被他发现,刚要应答,发现不对,聂少根本就是在自言自语。 “我要离开可总也不放心,若是留下,我该怎么对你说呢?”聂少低低道,“难道直接告诉你我不是凡人,是修成正道的奇石,你根本当个笑话在听……” 我如坠冰窟,浑身的血液于一瞬间凝固。我一定是在做梦,我想。要不,就是聂少和我开了个玩笑,呵,一定是个天大的玩笑…… 可是,眼前的情景又令得我又不能不信。 我看见,聂少慢慢抬起了手,他的手指修长匀称,虚虚的划过空气,迦若案连同无夜城池蓦然灿亮,就像当初方珞琪指使人砸店的时候一样,就如同有一整座火山在晶石内部爆发,喷薄而出的璀璨光华更胜过了窗外的流丽阳光。 我觉得胸口闪过一道奇特的触电般的波澜,不由自主伸手摸去,只见那块聂少给我的薄薄绿色晶石中央亦燃起一朵小小的火苗,闪烁跳跃间刺痛了我的眼睛。 我一步一步悄然无声的退出屋内,站在门口彷徨失措起来。 聂少居然不是凡人。 那么,当初他说的那些都是真的。甚么昆仑山,翡翠谷,数千年的修为……天呐! 我阖上眼睛苦涩的笑了,难怪,难怪他一直表现的那么若即若离,我感觉到了他的眷念,也看到他的犹豫,盖因他不能!他根本不能爱我! 造化弄人,真是造化弄人。我早就做好了准备接受各种各样的可能,唯独没有想到就如同人鬼殊途一样,我与聂无夜竟是人神殊途! 聂少说他是甚么?千年奇石化身?呵呵,多么不可思议,好像只有聊斋志异中才有的情节,偏偏我姚非中头彩遇上了。 无夜城池。被我摧毁的无夜城池。我蓦的睁大了眼睛,燕七和聂少都说过,这座无夜城池非比寻常,就算泰山倒塌也压不垮,可怎么就偏偏毁在我手里呢? 难道,我是聂少命里的无妄魔灾? 这个念头大大震撼了我,一想到自己有可能给聂少带来不明所以的灾难,我全身都颤栗起来。 不不,我不要!我不能为了一己之私害了他人,何况对方原本是我心仪的男子。 一个模糊的概念在脑中渐渐成型,不等我考虑停当,里面传来轻微的“喀喇”声,我知道,之前辛苦堆砌的无夜城池又倒了。 我考虑了一两秒,若无其事的走进店堂,故意把脚步声放重。这次,聂少听到了动静,转回身子看见是我的时候,我看到他眼底的茫然。 “铐!”我看看桌案上散开的晶石,过去抓起一把又落下,“老大,拜托好不好,我费了很多心思嗒!你不要再……” 话音未落,聂少突然伸手一把拽住我拥入怀中,动作又快又猛,我的肋骨被他勒的生疼,“姚非,姚非……”他把下巴搁在我额角轻轻摩娑,用一种几乎令人心碎的声音低低的、却又坚持的,一遍复一遍唤着我的名字。 我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要被揉碎似的痛楚,却还强自站直,慢慢挣脱聂少的臂膀,笑嘻嘻的说,“好啦,知道内疚就好。喏,警告你,这是最后一次。不许再推倒无夜城池,这一次我若不能重新修复它,我就从江边跳下去。江水污染那么严重,你也不忍心看着美女被活活熏死吧……” 一番插科打诨,聂少脸上的阴霾渐渐褪去,又好气又好笑的看着我,最后搓搓我的短发咧嘴笑了。 黄昏的时候果然接到苏黎世的电话,方珞琪挖空心思用最恶毒的言语将我痛骂一顿,追问姚然的下落,一副“就是你挑拨”的态度。 我淡淡回答,“对不起,姚然已经成年,我不认为我该为她的行为负责。”说完将听筒搁在桌上,随对方怎样怒骂都不再理会。 看来,我也不能长期躲在翡翠居不问世事了,没得殃及池鱼伤害他人,等燕七一回来我就告辞罢。如果等不及她回来,我干脆把店托付给姚然,反正这里原本就有她的份额。再不济还有聂少帮忙打点,这方小小乐土怎样都不会有事的。 伏在迦若案上,我侧头看着外面的天空,是那种如洗的瓦蓝色,鲜明的好像随时都会兜头扑过来似的,伸出一根手指晃一晃,几乎可以感受到那股流动的质感,连指尖都隐约溅上了淡淡的蓝色一般。 我无声的笑,眼角却有温热的液体悄然滴落。 该走了。这里本不是我的归宿。 那么何处是归途呢? 我的灵魂渐渐浮出身体,低头看看那具表面完好、内在支离的肉身,摇一摇头方才不甘不愿的归位。 是啊,对于很多人来说,这个世界很美。 可对于有些人而言,它满目疮痍,一如人们自身。 也许,我就该孤单的走完自己的人生。 就如同这世上大多数的人一样。 我并没有资格抱怨。 姚然来了以后,我如常生活,倒是这小丫头日日神出鬼没不晓得来搞甚么名堂。 两个礼拜以后姚然笑嘻嘻递给我一套钥匙,“喏,这是我房子的钥匙,你留一套,甚么时候想来就来,这是地址。” 我怔住,一看那个地址,倒是离我住的小区不远,“姚然,你搞甚么飞机啊?” “嘿嘿,我独立门户啊,这样爷爷和老妈就不能怪你拐卖儿童啦!怎么样,我效率高罢,这么快搞定房子,是租的,不过找人重新翻新了一下,里面东西都是我自己选的。” 看着姚然得意洋洋的样子,我不禁失笑。 也不知道姚然使了甚么法子,原本因为莫名其妙长期缺课已经被宣布开除了学籍,她居然神通广大的拿到特批,又恢复了学生身份。 我笑她,“你还念书做甚么?不如回翡翠居做你的小东家。” 姚然翻翻眼睛,“切!姚非你还不了解我么?念书当然是为了镀金,多骗几张证书当嫁妆啊,撑撑场面还是有必要的,哈哈……” 两人抚掌大笑。 姚然同时主动联络了姚思纬,报告自己的行踪,答应他们“不和姚非鬼混”,这才太太平平留了下来。 开学后,她每天去上课,下课后就溜达过来陪我看店。我暗自舒了口气,这样也好,有姚然在就不用和聂少单独相处。他待我愈温柔,我也就愈痛苦,而且时时留意到他怔忡的神情和眼底揉杂着辛酸的挣扎,这更令人感到撕裂身心般的疼痛。 不要勉强自己呵!我是。聂少也是。何必为没有明天的感情劳神伤心呢? 我尽量与聂少保持距离,对于他的关爱常常报以淡漠,倒是每次夏诺言和他的伙伴们过来时大家谈笑甚欢,加上姚然也经常盘桓不去,一群孩子唧唧喳喳热闹非常,无端端就冷落了聂少。 好几次,我看到他黯然叹息着离去,虽难过却仍强迫自己不去回应他期待的目光。 九月份的时候学校组织校外活动,姚然却借故请假独自出去旅游了一圈,据说结识了新朋友,回来后社交渐多,连着一个多礼拜没露面,我有点奇怪,拨电话给她,接通后她的声音十分古怪,似乎不大方便说话。我忽然聪明起来,这孩子,多半认识了甚么男孩子,正在约会吧。我有点高兴又有些担心。 姚然一向很有男生缘,可她眼高于顶,一般同龄男生很难入其法眼,统统两个字评语――幼稚!可略为年长的男性向她献殷勤,又被打击的尽数回头,然然轻飘飘的说,“老男人想占小姑娘便宜,龌促”! 我大笑,“那么挑剔,啧啧。” 姚然一本正经的说,“对喔,我也觉得自己很有做老姑婆的潜质,至于你,姚非,你已经是个老姑婆了……”说完跳起来就跑,远远的才立定了看住我笑。 我一个靠枕丢过去,也笑。 真的。我也觉得自己老了,年纪不能说明甚么,心灵早已老朽不治。 所以,姚然成年以来根本没有正经八百的谈过恋爱,倒是少年时期颇交了几个小男友,还常常和我撞车。 这一次,看见她如同她的同龄人一样正常的去恋爱,我心里其实十分欣慰。 我才不要那么自私,一个劲的霸住姚然不放,比起她时时守在我身边,我毋宁她出去多交几个朋友多扩大自己的生活圈子。 自己是一湾静水,所以我希望姚然是一条湍急的溪流,延绵而充满生命力。 这样的情形一直持续到入冬的时候。 燕七终于来电话说圣诞前后会回来,我长出一口气,觉得安慰之余亦感到悲凉。 这些日子以来,我清清楚楚的知道,自己和聂少都受到巨大的折磨,一样的情不自禁,也一样的勉力自持。 如果是别的原因,譬如家世悬殊或身体残疾,至少我们都还可以作出努力,只要彼此倾心就甚么都不要紧。可我们根本是不可能也不可为呵! 每天这样面对他实在是太受煎熬了,不如离去,看不见触不到,把伤痕交付给时间,纵使不能修复,至少可以掩埋于时间的灰烬之下不复显形。 我酸楚的宽解自己,不要紧,姚非,你足够强韧,一定可以捱过去的。 好久没有小武的消息,也不知道他过得好不好。我在心中为这个背负了太多沉重过去的年轻人默默祝祷着平安,但愿有一天他的心灵能够获得真正的平静。 十一月初的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无夜城池终于在我手下重建起来,除了城池最高处那一方绿色晶石尚悬于我的颈项,整座城池与原来一般无二,我不是不佩服自己超强的记忆力的。 那天聂少也在,细细端详被修复的城池,一脸深思表情,看不出是悲是喜。 就在他刚刚伸出手去的一刹那,早有防备的我一把按住他的手,瞪大了眼睛,“嗨嗨,干嘛?你再弄塌我的无夜城我可跟你急啊……” 我感觉到他浑身一震,然后慢慢转过脸来定定的看住我,“嗯?你的无夜城?”聂少漂亮的嘴角上扬,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那样徐徐打开的笑容几乎教人疑心听到了花开的声音。 我意识到自己的语病,恼羞成怒的想要收回自己的手,却又被聂少反手一把紧紧握住,我的脸红了。 猝不及防间,聂少忽然一低头吻住了我,他的嘴唇温暖,动作细致而温柔。 我从来也不知道,原来亲吻是这么美妙的一件事。 那一刻,我尝到了幸福的滋味。 ☆、倾城曲(12) 屈指一算,距离圣诞也不过月余光阴,既然已经决定抽身离去,不妨在离去之前好好放纵身心,享受最后的盛宴。 怀着一种近似悲壮的感伤心绪,我故意把所有的顾忌与担心抛诸脑后,尽情透支今后生命中的每一分快乐。 是的,我很快活。 我是那么心甘情愿的沉溺于聂少温柔的目光,他的臂弯有力,胸怀温暖,亲吻缱绻,笑颜和煦。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都那么甜蜜,连时间都染上了芬芳的气息。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和我一样,是用一种怎样凄凉和绝望的心境来体会这得来不易的脆弱爱情。 而时间并不理会世人的心情,你愈在意它就愈过得飞快,一转眼已经进入一年中的最后一个月份。 离别的时刻愈来愈近,我愈发珍惜与聂少相处的时光。这时光,寸寸皆是千金不易。 聂少渐渐察觉我的苍白与消瘦,他常常担忧的注视着我,尽量用诙谐不羁的语气与我玩笑,“姚非你怎么啦?是不是整日对着我产生了视觉疲劳?要不要我即刻消失?” 即便我知道这只是句戏言,可那一字一句照样如重锤般砸下,痛得整个人都微微痉挛,但我依旧勉力嬉笑出声,尽管那笑声听起来根本蕴含了太多凄楚。 几次下来,聂少不再开同样的玩笑,在我失神怔忡的时候,他会悄然靠近,伸手将我揽住,用力收一收手臂,或者在我额角印下一个温暖的唇印。 呵,我们都是太聪明的人,彼此心里都很明白,我与他根本没有未来。 谁也不知道这样快乐的时光能够持续多久,我不知道,聂少也不知道。 而我也不想探究聂少的内心尺度。 因为于我而言已经没有甚么区别。 终究是一场镜花水月,就让它在最美的时候结束罢。 正因为如此,我几乎完全忽视周遭的其他人与事,包括姚然在内。 等发觉姚然已经很久不同我联络,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那天给一个客户送货,回程恰好经过姚然的学校,忽然想起姚然至少有两个多礼拜没露面,连电话也不曾有一通,我觉得奇怪,看看时间如果她有课应该还没下课,于是决定进去找她问问近况。 结果令人大吃一惊,姚然已经一个月没去上课,系里很有意见,就算她是校长特殊关照的特别学生,这样藐视校规也实在不像话。“你是姚然的家人?看见她请她来学校报到,如果要玩,为甚么不干脆退学玩够了再来?我们的经费是要用在刀刃上的。” 我诺诺答应,满脸尴尬的退出导师办公室。 站在校门口,我拨打姚然住所的电话,一直是盲音;再拨手机,一直关机。百般无奈,我回家翻出她给的地址和钥匙,决定上门去瞧瞧到底怎么回事? 姚然租住的地方是一处高层公寓,楼下保安不在,铁门也没锁,我直接搭电梯上去,到了屋门外就听到里面轰然作响的重金属摇滚乐,姚然从小喜欢这类音乐,那么说她此刻应该在家。 我使劲按门铃,也许音响太吵,里面的人没有听到铃声,好久都无人应门,我叹口气,取出钥匙一把一把试过去打开了外面的防盗门和里面的厚重大门。 客厅里帘幕低垂,灯光璨亮,打足暖气,音响喧哗,而且凌乱不堪,到处是超市拎袋、食品包装和各色酒瓶,我一眼看见姚然。 姚然背对着我坐在餐桌前,身体随着音乐轻轻摇摆,看起来颇为自得。她只穿了一件丝织浴袍,湿漉漉的及肩长发下裸露出柔美的颈项、纤细的胳膊和修长的双腿,蜜色的肌肤在暖色的灯光下熠熠生辉。那样的姚然是我所不熟悉的,一派旖旎风情。 我无心欣赏她的别样气质,径自走过去“啪”的一下关掉音响,所有的声音如潮水般退出场景之外,空气顿时凝滞,寂静的简直可怕。 姚然显然吓了一跳,转头看到是我,脸上的表情变得古怪,“嗄?你怎么来了?” 我环顾四周,看见电话听筒斜斜跌落,手机干脆沉在早已没有鱼的鱼缸里,还有这里一天一地的乱七八糟,心头怒意顿起,“姚然,你是甚么意思?别告诉我你在磕药!” 姚然恢复了往日满不在乎的劲头,光着脚跑过来勾住我的肩头,“你不会为了我逃课来兴师问罪吧?我可还记得以前你把你们学院的约翰老头气的直跳脚的情形,”她低低的吹声口哨,俯身在我耳边吃吃笑着说,“对不起让你担心了,可是我觉得恋爱比拿学分更重要,姚非你说呢?” 尽管已经猜到了几分,此时听姚然亲口说出,我还是不免吃了一惊,“甚么?” 姚然松开手臂,后退一步,拽拽松开的领口,抬一抬下巴,“姚非,我恋爱了。如果你愿意,很快就能看到他。” 我诧异,“怎么,难道你们……” “哈哈,”姚然大笑起来,“真令我吃惊,没想到姚非你原来这么古板。当然,我们同居了。” 面对眼前神采飞扬的姚然,我嗒然若失,她长大了,不再是只顾淘气的小女孩。 一圈看下来,我的目光被散落在餐桌腿边的一堆黑色衣物所吸引,我清楚的看到,一件冷冰冰的金属物件在其间闪着薄薄的寒光。 我不由自主的走过去弯腰拾起了那件东西,它静静的躺在掌心,被头顶的灯光耀的无比刺眼。 那是一把折叠起来的弹簧刀,阖起的刀背上是粗砾的血槽,似乎犹有暗红的血迹沾染其上,散发出无形却也触目的杀气。 “……姚非,答应我不要马上否定我的选择,你知道,其实他是个英雄,非常酷!哈……”姚然的声音渐渐淡去,我几乎是忿怒的盯住手中的锐器,是啊,所谓英雄!他总是擅长扮演那种带点悲情色彩的边缘人物。 是不是因为,在人生的舞台上,他原本就是一个悲情角色? “嗨,这就是我和你说过的姑姑,嘻嘻,怎么样我没骗你吧,又美又年轻……姚非,他就是……” 我顺着姚然欢喜的眼光转身看去,从客厅那头的浴室中懒洋洋举步趋近的,正是小武。 年轻精悍的身体只在腰间裹了一条洁白毛巾,赤裸的肌肤上纵横遍布新旧伤痕,尚有温热的水汽氤氲腾起,他整个人都似乎被一团白色薄雾拢住。 我看不清小武脸上的表情,只能感受到那道白色水雾背后的犀利目光,仿佛一枝利箭,悄无声息的刺穿了我的胸膛。 “姚非,”不知何时姚然已经来到我身旁,她伸手推推我,“你怎么啦,脸色这么难看?怎么,你们认识?还是被帅哥震慑住了,嘿嘿……” 我听到自己木然发出的声音,“不不,我们不认识。” 小武的面容突然清晰的凸现在我眼前,听到我的话语,他讥诮的笑了,雪白的牙齿在灯下闪闪发光,黑沉沉的眼瞳中满是嘲弄,“姚然,有一点你没说对,你姑姑比你可帅多了!” 姚然跳过去挥出一拳,扬声大笑,“那倒是!姚非耍酷的时候真叫有款有型咧!” 我勉强笑笑,把手中的刀子轻轻放到桌上,敷衍了几句告辞离去。 出了大门我一下子脱力,要扶住墙才能站定。怎么会是这样?实在太糟糕了!小武接近姚然的目的我用脚趾头都能想出来――他是在实施他的报复计划。 为了报复姚思纬,他会毫不犹豫的伤害舅舅最在意的亲人。姚然。 我不会忘记小武说到他母亲时声音里的凄怆,更不会忘记他提及舅舅时不加掩饰的憎恶。 然然。可怜的然然。我该怎么办? 虽然是冬日的阳光,正当午时却也明亮异常,我的视野中充满烧灼一般的光线,白茫茫一片几乎无法视物。 路上行人如梭,车水马龙好一派繁忙景象,我呆呆的站在十字路口,看着对面的红灯变做绿灯,绿灯又变回红灯,不管身边人流如何往来,只觉得举步维艰。 “怎么,姚非,你打算站在这里开花么?”一个略带暗哑的戏谑声音在背后响起,懒洋洋的语调让人根本无从防备这其实是一头正在积蓄精力的黑豹。 我猛地转回身去,直视小武挑衅的目光。 面对我的刹那,他微微一怔,随即吹出一声响亮的口哨咧嘴笑了,“嗄,真的生气了?看来姚然说的没错,你们姑侄两个的感情还真不是一般的好。” “小武,你到底想怎样呢?然然还小,请你放过她!”我低声说。 小武眯起眼睛,随手点燃一支烟,深吸一口卖弄似的吐出几个烟圈,“我想怎样,难道你不知道么?” 我求他,“可是为甚么是然然?她还那么年轻……” 小武冷冷的说,“姚然不是小孩子,我也没有强迫她,大家在一起也很开心,这不是很好么?姚非,你选择了放弃,可我不。没错,姚然还年轻,”他讽刺的笑笑,“所以她有大把机会重新来过。而我,我是没有未来的人。你明白么?” 我震惊的看着他,心一点一点沉下去,他眼底的淡漠已经明明白白昭示了他的决定。小武不会放手,只会利用姚然将姚思纬一步一步拖入无底的深渊。 我小声但强硬的告诉他,“我不会让你伤害然然,绝不!” 小武静静的笑了,忽然探头过来在耳边低低的说,“姚非,你知道么?我就是喜欢你这股子不屈不挠的辣劲。要我放过姚然,可以啊,除非你来换她下场,呵呵……” 我用力推开他,扭头就走,身后传来他放肆的大笑声。 一整个下午我都在街头踯躅,没有去翡翠居也没有回家。我心乱如麻,感觉上好像眼睁睁看着姚然走向悬崖边缘,而自己却无能为力。 一直到夜幕降临,街头的路灯依次亮起,我才察觉自己早已走得腿脚酸软,想想也没意思,招手截了部街车直接回家。 拖着沉重的步子出了电梯,我低着头从手袋中翻找钥匙,胳膊忽然被一只有力的手握住,身不由己被拽入一双臂弯中,聂少焦虑的声音响起,“姚非,你一整天都在哪里呢?为甚么打不通你的手机?还有,为甚么不戴晶石?” 我慢慢反应过来,聂少一定找了我整天吧?“呵……手机没电了,早上洗澡后忘了戴上晶石……”嗅到聂少身上草木般的清新气息,感受他平稳起伏的胸膛,我觉得无比安心也无比疲倦,自然而然就将头倾靠在了他的肩头。 “发生了甚么,姚非,告诉我,让我帮你。”聂少温和的说。 我黯然的笑。不,你帮不了我,我要的你给不了。 我不敢祈求世界和平从此没有纷争没有倾轧,这是太伟大的课题,而我太过渺小。 在我浅窄狭隘的世界里,我只敢卑微的祈求上苍――给我平静的生活,让我和我爱的人及爱我的人都平安喜乐。 可是,我得不到我要的幸福。 它离我那样远。 那样远。 这一晚聂少没有走。 不不,没有缠绵悱恻,更没有热情似火,我们只是踞坐在沙发前的地毯上喝酒聊天。 起先我一直喝闷酒,聂少为了排解我的抑郁情绪就时时说些各地的风土人情。算起来我以前也跑遍了大半个地球,可听他这么一说就觉得自己简直纯属浪费资源,该玩该留意的地方差不多统统错过。 我涣散的精神逐渐聚拢,听到趣致精彩处也愿意插上一句半句,有时还会被聂少的幽默与风趣逗得轻笑出声。 果真不是凡人呐,我想。生活这么多姿多彩,学识这么丰富渊博,涵养气度岂是我等凡夫俗子可比。 我喃喃的问,“看了这么多,走得那么远,你会不会累?” 聂少温和的回答,“有时候也会,可是,这些都是一种宝贵的体验。无论喜怒哀乐,艰险或顺畅,人生赋予我们的是更多思考的余地。有人会迷惘失措,也有人得出结论,不管结果如何,听从自己的心就已经是最大的圆满。” “听从自己的心?如果心里只有绝望和黑暗呢?即便犯错也是圆满么?” “姚非,相信我,每个人的内心都有光明的一面,或为他人或为自己,这是人们的本能意愿,纵使不得已涉足暗流,出于本能也会挣扎着趋向光明。只是,有的人成功了,有的人失败了。而这并不能成为人们放弃自己的理由。” 我咕咕的笑,“哇铐!太深奥了,神仙哥哥,你好酷好拽好厉害!来来来,我敬你!”说罢一仰头,灌下大半杯红酒。 聂少哑然失笑,夺下我手上的杯子,“姚非,你喝多了。你有没有看过三国?罗贯中引用杨慎的一阙‘临江仙’,你知不知道?” 我伏在矮几上摇摇头。 聂少轻轻念出,“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他伸手捋捋我的发稍,低声说,“没有甚么勘不破的事,等到一切俱往矣时再回头,于你已是百年身……” 甚么意思呢?我捧住自己的脑袋用力想,可脑袋早已混沌一片。 我听出他声音里的无奈和苍凉,待要抬头看清楚他的表情,却觉得头重的直往下坠,而且眼前的事物也已经层层叠叠、模糊一片。 几乎要盹着的时候忽然心里闪过一道灵犀,我大力一拍矮几,扬声大笑起来,“哈!我终于明白了!原来这个‘是非成败转头空’的意思就是今朝有酒今朝醉!反正做甚么都一样,到头来也是一场虚空……”然后低低哼唱,“风再冷不想逃,花再美也不想要,任我飘摇,天越高心越小,不问因果有多少,独自醉倒,今天哭明天笑,不求有人能明了,一身骄傲,歌在唱舞在跳,长夜漫漫不觉晓将快乐寻找……” 我终于伏倒桌案,轰然跌入梦乡。 聂少是甚么时候走的,我并不了然,醒来时却发现自己已经合衣躺在沙发上,脑袋下面舒舒服服垫了靠枕,身上还披了厚毛毯,房间的温度调的刚刚好,残酒已被收拾干净,旁边的矮几上甚至用保暖杯冲了一壶菊花茶。 毫无疑问,这些都是聂少的手笔。 我心内温暖,鼻子却不争气的酸了。 这就是爱情么? 一切的一切都那么美好。 美好的人神共妒,天地不容。 谢谢天,如果这样的爱情会招致天谴,那么请千万开恩,将所有的罪恶都归咎我一人! 我将毫无怨怼。 并且心怀感激。 ☆、倾城曲(13) 不顾宿醉之后的头痛,我立刻拨电话给姚然。我必须和她谈谈。 电话拨通之前我担心听筒没有搁好,传来正常的拨号音后又担心不是姚然本人来接电话。不过十数秒的时间,感觉却漫长的好像一个世纪。 上天保佑,线路的那头总算传来姚然懵然未醒的声音,“嗨,我是姚然……” “姚然是我,你有没有时间,我要见你。”虽然我故作镇定,微微颤抖的声带还是泄露了此刻焦虑不安的心情。 姚然对此毫无知觉,懒洋洋打了个哈欠随口敷衍,“嗯好,下午好不好,我们以前去过的街角咖啡店。三点。OK?” 还未及回答,姚然那边已然收线,我只好放下听筒,愈发觉得头疼欲裂。 我该以怎样的立场去劝阻姚然呢?见了面该说些甚么?难道说“嗨姚然赶紧离开小武,他接近你是为了给母亲报仇,仇人就是你爷爷”?我不能想像姚然的反应,也不敢想像如果把小武逼至绝境他会做出甚么。何况舅舅一旦知道一定不肯罢休,说不定真的会给小武带来杀身大祸。 更重要的是姚然也会因此遭受伤害,而这样严重的打击对于天真率性的然然来说根本就属无妄之灾,我一想到她原本清亮澄澈的眼瞳中可能就此蒙上不散的浓翳就心痛的不能自持。 这样潮汐暗涌的局面一旦失控,后果不堪设想。 我不愿意伤害这其中的任何一个人,即便是我那无良的舅舅,怎么说也是至亲骨肉,他不仁我却不能不义。 可是,我是如此的微小,单凭一己之力真的可以力挽狂澜么? 对着镜中纤细单薄的身形,我只能苦笑着捂住脸孔。 也不是没有想过向聂少求助,可是我们之间的关系如此微妙,两人一直心存默契,含蓄的守护那一份美好的情愫,任是最动情时也不曾点破那层薄纸。 而且,幼时听外公讲过许多中国的神话传说,那些仙子下凡的爱情故事总是因为天人永隔而显得美丽且凄凉。所谓天谴,当如是也。 不不,我不能因此自己连累聂少,一丝一毫也不行! 反正早晚要擦肩而过,何不走的干净洒脱,不要留一点痕迹,少一些历历可数的记忆,以后的痛苦也会淡一些。 我是如此的惊惧,因为所有的一切都超出了我能掌控的范围,我怕自己在不经意间会给聂少带来无法弥补的伤害。 而后来的事实证明,我的担心不无道理。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不知道,造成那样的后果究竟是不是我真正想要的结局。 我早早的就来到约定的咖啡店,选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阳光这样好,暖气这样足,裹着厚厚的法兰绒外套,我却还觉得冷。 那种仿若身体深处沁出来的凉意,驱之不去的一点一点扩散开、扩散开,逼得人四顾苍茫却无处可逃。 窗外往来的熙攘人群在璀璨眩目的阳光下糅合成视觉中模糊的斑斓影像,我微微阖起眼睛,静静的感受光影在眼皮上迅速掠过。 脑中一片空白,我不再费心打腹稿,等姚然来了听听她的意思再顺势而为罢。 无论如何,我也要维护姚然周全。 然而姚然并非单独赴约,与她一起出现的还有小武。 “你不会介意罢?”姚然笑嘻嘻的除下外套坐下,她里面穿的黑色套头连帽衫和小武赫然是情侣装束,“我知道你要找我说甚么。对不起嘛姚非,事出有因,所以我带小武一起来见你道歉啊……” 小武满不在乎的坐在姚然身旁,伸出一条胳膊搂住她,微笑着一言不发。 看着面前这张桀骜不驯的脸孔,我忽然想到这似乎还是我们第一次在阳光中见面。过去,小武总是出没于夜间,仅有的两次日间相逢也是在台风来袭的阴霾早晨和姚然不见天光的凌乱客厅中。 其实小武算得上英挺俊秀,那样标致的眉眼应该是继承自他美丽的母亲,如果不是知道他的底细和心机,我会觉得姚然的眼光实在是不错的,沉着泰定的他看起来完全符合大多数少女对梦中情人的虚幻构想。 当然现在我已经知道,他绝对不是一个理想伴侣,尤其对姚然而言。 “……哗,姚非你不知道当时的情形多危急,要不是小武挡了那一刀,你可能就见不到我了……所以没办法,我只好把小武藏在家里养伤啊,他那条膀子差点都废了,伤口好深,我还以为筋骨准保断了呢……唉,总之真是很刺激,对不对?没有告诉你也是不想你担心,至于后来……”姚然一面急切的解释,一面拽过小武的右手挽高了袖子 ,小臂上方斜斜一条长长的暗红色新疤,丑陋而狰狞。 这就是他的风格!是他惯用的伎俩!我霍然抬头定定的看住小武,而他也毫不示弱回望过来,嘴边绽开一朵笑意。 我知道,那是小武在恶意嘲笑姚然的天真和幼稚。 我气的手脚冰凉,恨不得一掌扇过去,打掉他的面具,打醒姚然。 姚然犹自陶醉在自己的叙述中,小武戏谑的看着我的反应,不等我拍案而起他忽然做了一件事。 小武伸手扳过姚然的面孔一低头吻了下去,他的动作激烈而固执,直到他放手姚然才气喘吁吁的挣脱开来,即便率性如她也不禁扭捏起来。 小武粗声粗气的说,“嗨,不是说过不要再提么?我本来就是出来混的,你姑姑不高兴也是对的,再提我就走了。不然就亲你。” 对于小武这样粗暴的态度姚然却是不以为意,反而一把拽住作势要走的小武,“好好,收到!等我一下,我和你一起走。” 她歉意的转头对我笑笑,“姚非,我已经成年了,知道自己在作甚么,别为我担心。你瞧,我还要对付我老妈和爷爷,你得帮我。” 我震惊。老天,她是认真的。她甚至已经考虑为了小武对抗家里。看看她的眼睛吧,她是认真的! 姚然起身去洗手间,位子上只余我和小武两人。半晌,我才慢慢开口,“小武,你真卑鄙无耻。” 这已经是我所能想出的最严重的指控,我的心里充满悲哀。 原以为我们会成为朋友,因为同样的孤单境遇所以彼此投契,寒冷的时候可以靠近取暖。 然而我错了。 小武不是背负创伤的折翼天使,他是手持复仇之剑的黑袍魔鬼。 “呃?”他好像洞悉我的想法,冷冷的笑了,“不,姚非,你又错了。我比你想像的还要卑鄙无耻。” 时间还早,我没有回家,慢吞吞的搭公车去翡翠居。 独自坐在迦若案前,我探手入怀,取出颈项上的绿色晶石坠高高举起,透过薄透晶莹的石头看出去,世界一片苍翠。 那是一种森莽悠远的绿色,好像静静的峡谷,满载绿意且具备骨血灵魂,诱惑着世人纵身跃入。看久了真的会感到心神恍惚,周围的一切似乎全然消失了一样,空空荡荡身不由己的要一足踏入那个无名的空间。而奇妙的是,我几乎是真真切切的看到眼前如水路分开般出现了一条通幽曲径。 就在这当口,门口的铜铃响了,我硬生生的收敛心神循音看去,凡尘里的真实世界全部回来,映着西斜的淡金色日光,空气里是翳翳翻飞的细细粉尘,就好像有千千万万的蝴蝶刚刚振翅经过。 聂少就静静站在那一片粉尘之中,风华不似人间。 我与他遥遥对视,心如明镜。 原来是这样。这座不夜城池中凝聚着聂少数千年的神力修为,有他的精魂相护,所以才会坚不可摧。而我是他命中的劫数,他赠我以晶石是为了给予庇佑,可我们终究人神殊途,无法厮守终身。 我明白了。明白了。 不知道为甚么,我的心中没有半点怨怼,只觉得无比平静。 既是一切了然,也就毋需抱憾。 这是天数。是命运。 是我平凡人生中最璀璨的记忆。 是生命之花开到极致时最丰美的灿亮瞬间。 我再也忍不住,起身飞奔过去,投入那双已经张开的臂膀,紧紧、紧紧的抱住他高大苗挺的身躯,将脸埋入温暖宽阔的胸膛中。 聂少有些诧异,因为平时的我是那样含蓄,含蓄的近似自闭。可他没有问也没有作声,只是温柔的收紧了怀抱,柔软的嘴唇轻轻抵触我的额角,印下无声无色却也最深刻的痕迹。 我犹豫了一下,慢慢仰起脸,接触那双盛满星光的深深眼瞳时阖上了自己的眼睛。 这样细致缠绵的吻,令人心醉也令人心碎。 我听到自己的胸膛深处传来轻微的清脆裂响,“喀喇”,“喀喇”,一如当日无夜城池的分崩离析。 听到门外的轻笑响动时,我迅速离开聂少的臂弯。 我们同时往外看去,居然是燕七回来,和她一起的还有一名艳色女子,容貌姣美,眼神凌厉。 “阿七,小段。”聂少惊喜的上前一步。 一年不见,燕七的短发已经长成一匹及肩的黑色绸缎,虽长途跋涉归来,身上却毫无烟尘,脸色明净亦无倦容,笑容是一贯的淡定亲切。“嗨,大哥,姚非,你们好么?” 与燕七一同前来的那名叫做小段的年轻女子脸上却殊无欢颜,长眉入鬓,目光犀利,狐疑的看住我上下打量。 “呵呵,一切都好。阿七,你这次回去婆婆很高兴罢?小段,你到底肯出来了。来,给你介绍,这是姚非,是我们翡翠居的一份子。”聂少温和的说,特别强调我是翡翠居的人。 小段锐声笑笑,笑声短促而冷淡,挑起一条眉毛抬眼看向聂少,“我当然得来啊,我若不肯来,你又怎么肯回去?婆婆让你尽快回去一次。” 看看聂少,再看看燕七和小段,我恍然大悟――他们是一起的。他们根本是同类。怎么会看不出来呢?他们的身上都有凡人所没有的毫光,整个人都是通透莹润的。不对,燕七虽然气度非凡,但就没有这样不世出尘的感觉,怎么样,都觉得差了一点点…… 我这里胡思乱想,聂少已经近身搓搓我的短发温和的说,“姚非,别管她,小段的脾气是古怪些,人却是极好的。” 小段闷哼一声,不再抬杠。 我摇摇头,笑了。 虽然燕七回来了,我却改变了原来要走的主意。 现在我不能走了,要走也要等到解决姚然和小武的问题之后。不过,无论如何,我要同燕七讲清楚这家古董店的股份所属当是姚然而不是我,办妥所有需要的手续正过名来。 燕七是个明白人,一听就已了然,拍拍我的肩头要我放心,所有手续都会交待律师办妥,届时我只需签个字就行。至于姚然那里我也请求她去出面解释,否则以然然的脾气一定不肯听我安排,她一向崇拜燕七,兴许更好沟通。 那天自听小段提及“婆婆”要聂少回去的时候,我已经猜出这个“婆婆”大概是他们的家长,也许已经察觉了甚么所以要聂少速速返回。 不用我走,我们究竟还是要分别了。我惆怅的想。聂少此番离去,也许从此不会回来。 心中有再多的不舍与不忍,表面上还要装得若无其事,加上为姚然的事情伤神,我实在疲倦得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悲恸和难过。 眼见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又约见过姚然几次,小武总是陪同在侧。我明示暗示,最后强调要姚然“一个人”来见我,小丫头却嬉皮笑脸根本不听我的劝说。而在我忍无可忍几乎要和盘托出真相时又被匆忙赶来的小武打断,一阵风似匆忙带走了姚然。 真是作孽!姚然以前是那样傲然刁蛮的小公主,偏偏在小武面前半点脾气也无,他那样粗暴不屑,可她却甘之如饴! 圣诞节的时候姚然和小武跑到日本去玩,完全脱离了我的视线,期间无法联络二人,我心急如焚却又无计可施。 而聂少的情绪在燕七和小段来后也明显低落下去。在她们面前,我们的言行更为小心内敛。好多次他在晚间送我回家,也会进去喝一杯,却不再言笑晏晏高谈阔论。 他用一种忧伤悲凉的眼神深深注视着我,就好像我是折射在空气中的虚幻影像,一个错眼就会消失不见,那样深刻的痛苦与不舍如潮水般湮没了我全部的身心。 走罢。走罢。我在心里嘶声大叫,如果这样你能好过些,那你就走罢。 生命是一场幻觉,可我们已经享受过其间的欢乐,这样也就够了。 这种折磨让人不堪重负,我迅速消瘦下去,耳畔开始出现幻听。 我听到聂少的叹息。听到小武的大笑。还听到姚然的饮泣。 我大概快要疯了。 我的变化被所有人看在眼里,燕七大概是同情我的,也许聂少同她们说过还不曾告诉我真相,所以她也无从宽解。 小段开始时还对我充满敌意,相处中却渐渐发现我的克制和自持,她的眼里慢慢多了同情,更多的却是无奈。 也许正因为如此,聂少迟迟没有动身。他是想珍惜我们相处的时光吧?可我看到,他脸上的笑容也愈来愈少。 就连学校里那帮常来玩的孩子也发现翡翠居内外悄然弥漫的怆恻气息,渐渐的,除了夏诺言,其他人都不大来了。孩子们还不懂得大人的世界。这里面充满了荆棘,鲜花只是点缀,而且少的可怜。 夏诺言有时会追问我怎么啦,我看看这个自己当他是弟弟的北方男孩,只是笑笑并不做声。这孩子性格虽粗爽,倒也有细心体贴的一面,于是经常来找我去学校电教中心开小灶看片子,大多数是喜剧或武侠,好些的剧情音乐都相当不错,能令我暂时忘却周遭的烦恼。 一月份快要过去的时候,姚然和小武终于玩够回来了。 见面时候姚然惊讶于我的憔悴不堪,小武的眼底也闪过一道锐芒,嘴角紧抿显得神色严厉。 我知道,如果再不能想出法子姚然就真的愈陷愈深无法自拔了。可天知道该怎么办! 也就在同时,聂少告诉我,他要走了。 那天恰好是我状况最糟的一天,又经历了一个不眠之夜,我勉力梳洗停当准备出门,才打开大门一眼就看到斜靠在走廊墙上的聂少,正定定的看着我的方向。 我吓一跳,莫非他昨晚送我回来后就一直没走?这样子在门外守了一夜? 我站在门口呆呆的看着他走过来,轻轻叹息一声拥我入怀,声音在头顶低低的响起,“姚非,我是来和你告别,我要走了。” 身体里最后一根弦应声而断,我迟钝的答应了一声,“哦,哦。” 聂少心痛的拥紧我,“姚非,不要这样,你这样我如何能走?我不能再留下看着你一天一天枯萎下去,好好照顾自己,答应我。” 我咕咕笑了,“走吧。都走吧。我不过一介凡人,如何能与你这千年奇石相厮相守……” 聂少浑身一震,放开我,“你都知道了?” 我微笑,“是,我一早已经知道。” 他低声说,“你为甚么不要我留下?” 我摇摇头,“不,我不要。你我本非同道,难道你要我看着你精璨永久,而由你看着我垂暮老朽?”我伸出手指,轻轻抚过他俊朗帅气的面庞,“谢谢你,给了我一段最美的时光。我永远不会忘记它赐予我的快乐。” 聂少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凝视我,然后一把捉住我的手指拉至唇边深深一吻,松手离去。 他从身边如和风掠过,没有再多看我一眼。 过了好久,我飘散的魂魄才复又归元,就如同被人在鼻梁上重击了一拳,痛的泪水止不住簌簌而下。 我的世界从此没有色彩。 空白的好像最贫瘠的荒原。 ☆、倾城曲(14) 这一天,我没有去翡翠居。 回到自家客厅,我环顾四周,一切都没有变,依旧是当初搬进来时的模样。 可是,已经物是人非,万事皆休。 一幕幕往事如快进的镜头,纷杂画面从眼前飞速掠过。少年不经事,年轻气盛时,独挑重担,痛失亲人,为情所困,劳神伤心……我看到自己的诸般模样,从单纯明快到困顿不堪,其间的辛酸与痛楚,简直不足向外人道。 都会过去的。坚强一点。一切都会过去的。 我喃喃安慰自己,可心底的凄凉依旧喷薄而出。我抑止不住的失声恸哭。 直哭到喉咙沙哑。 只有在这样无人知晓无人关注的时候,我才敢恣意流露自己的哀伤和痛苦,一任其如滔滔江海奔涌倾泄。 我不要别人知道我的脆弱。 知道了又便怎样?最终还是要自己独力承担。 再崎岖的道路也还是要自己走。再黑暗的境遇也还是要自己面对。 我没有资格要求别人。 我终究不过是一个人而已。 实在是哭累了,我昏然睡去,醒来时已经日暮时分。 隆冬季节,天黑的格外早,屋子里一片昏黯,我意识到自己该给燕七打个电话。电话拨通后我嗫嚅着解释自己身体不适,燕七温和的嘱咐我好好休息一阵子,“姚非,你且歇歇,不用着急过来,所有手续已经准备停当,你几时有空来签个字就行了,其余交给我去办。另外,去年一年的红利也有你的份,已经打进户头,你不用担心开销用度,真的有问题可以来同我商量。” 停了一停,她用一种了解一切的温柔语调低低说,“不要紧,一切都会好的。相信我,聂少自有他的主张,但绝对不会伤害你。” 我急急打断她,“我明白,不关他的事,我只是太累,家里也有些问题需要处理。只此而已。” 燕七长长的叹息,“姚非,你这孩子,太要强了。” 我轻轻搁下了听筒,也长叹一口气,来到书架前翻找印章,办理相关手续可能用得着。“啪”的一声轻响,一件小小的东西从手边滑落,我一低头,看见一片薄薄的微型银色光碟正静静躺在足边。 小小的光碟大小不盈指掌,在黯黯的光线下闪出细细的寒光,这是小武给我的记录了诸多暗桩交易的光盘。 好像暗黑的屋子忽然洞开门窗,我心头闪过一道霹雳,这光盘就是解开姚然和小武之间愈缠愈紧的锁扣的钥匙! 我激动的手指都开始颤抖,小心翼翼拾起光盘,拭净上面的浮灰,死死攥住再也不肯放手。 我怎么敢放手?也许这就是牵住姚然的救命稻草,我宁可壮士断腕也不敢放手啊! 来不及顾念其他,我扑到矮几旁,摒息拨通姚然的电话。老天怜我!请让小武听电话!请让小武接起这通电话罢! 听到那头传来小武懒洋洋的声音,我竟紧张的说不出话来,对方不耐烦的“喂”了好几次才嘎声应答,“小武,是我。不,不要叫然然,我要找的人是你。” 小武怔一怔才讥诮的笑了,“怎么,还想求我?” 我深吸一口气,才强自镇定,故意用一种淡漠的语气说,“我只是想问你,如果我答应你的要求,你是不是可以放过姚然?”对于像小武这样偏激邪道的人,只有用他们的方式才能博得彩头,如果一昧恳求示弱只会完全沦为下风。 果然,小武很感兴趣的吹出一声低低的口哨,“酷!你是说……” 我冷冷的回答,“我来换姚然下场。” 不方便去人多眼杂的公共场所,也不愿意在家里单独约见,我就在自家楼下小花园的凉亭里等小武过来。这里够清静,而且有人时时经过,不怕他作出甚么出格失礼的事来。 小武高大矫健的身形很快出现在已经点亮的八角路灯下,我下意识的看向他身后,他嘲弄的摆摆手,“不用担心,我在牛奶里放了安眠药,已经看着她喝下去了。” 听到他用这种漫不经心的语气提到姚然,甚至连个像样的称呼都没有,我心头的怒意腾然窜起,“你既然不爱姚然,就请离开她!” 他咧嘴笑了,“也许吧,那要看你怎么做?” 他的眼睛在黑夜里闪闪发光,像蓄势已久、即将激射而出的捕猎的黑豹,全身都充满了危险的气息。 我按耐住心中怒火,淡淡的说,“你给我的光盘我看过了,我答应你按你说的去做,可条件是你要离开然然,以后也不许骚扰她,更不许伤害她。” “这就是你说的换姚然下场?”小武眼里的亮光黯淡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的转过头看着饱受光害的城市天空,“姚非,你有没有想过,要我离开姚然也许就是对她最大的伤害。” 我心头一震。是啊,小武说的对,姚然对他恐怕用情已深,就这样说撒手就撒手她受得了么? 我横下心态度强硬的回答,“不,你早一天离开,然然受到的伤害就就少一分,这一点你我心里都明白。” 他眯起眼睛笑了,“呵呵,就只你我明白么?你难道不希望姚然也明白?” 我厉声呵斥他,“小武,我不许你告诉然然!永远永远不许提!因为我根本不要她明白!” 小武深思的看看我,“好吧,我不说。可是,你觉得找个甚么理由离开姚然呢?而且,你以后和我一起对付姚思纬的事恐怕也瞒不住,你不怕她恨你么?你不怕她误会你想夺回家产才整垮姚思纬么?” 这次轮到我嘲笑他,“小武,你大概永远也不会相信,人和人之间的感情并不如你以为的那样薄弱?啊不,你应该懂的不是么?你所做的一切不正是为了给你母亲报仇么?你这样爱她,怎会不懂甚么叫做爱?” 小武嘴边一直噙着的那丝轻忽笑意突然消失,嘴角抿紧呈现一个冷酷严厉的弧度,“很好,姚非,既然你决定了,那么就这样罢。我会安排好一切,我甚至会让姚然自己主动离开我,这样是不是令你更满意?” 听到这样的答复,我一直紧悬的一颗心才忽地放下,这才惊觉自己已然出了一身冷汗,情绪一放松人就有点撑不住,不由自主微微一晃,赶紧后退一步一手扶住一株玉兰。 小武没有发现我的异常,抬头仰望着天空笑了笑,“我记得小时候的天空是深蓝色的,像一整幅的天鹅绒一样,老妈最喜欢那种布料,我悄悄摸过,像水一样又凉又滑……” 他的声音距离我愈来愈遥远,我觉得自己仿佛一片浮云一样渐渐飘了起来,只要一阵风就能把我吹走。我的心头满是害怕,害怕自己这么一走妈妈和外公该会多么担心啊?然然也会大哭吧? “妈妈……”我低低的呼唤,“我不要离开你……”终于支持不住倾斜着倒下。 我听到自己额角磕到玉兰树时发出的咚然钝响,还有小武诧异惊惶的低唤,“姚非,你怎么啦,姚非……”直至最后再也听不到一丝声响。 醒来的时候我居然躺在自家家中的沙发上,头下垫了靠枕,身上盖了毛毯,恍惚间我还以为是那个和聂少把酒闲聊的隔天早晨。 刚要出声,一支手臂过来挽起我,一杯水递到嘴边,我原本焦渴难当,立时灌下去半杯,意识这才完全苏醒,蓦然抬头,看见面前的年轻男子赫然正是小武。 “你怎么会在这里?”我挣扎着坐起,锐声问道。 小武放下水杯,张开手后退一步才嘲讽的说,“对不起,姚大小姐,你昏倒了,是你们小区的保安给我带路才把你送回来。我小武虽是个流氓,可还不至于趁人之危。” 我的脸红了,“对不起,小武。谢谢你。” 他静静的看住我,“姚非,你看起来很糟糕。好了,你先甚么都不要想,姚然的事情我既然答应就不会食言,好好休息,我改天再找你。” 小武的语调温柔,那种久违的、当初曾有过的熟悉感觉又悄然回来,我的喉头忽然被哽住,说不出一个字来。 “天快亮了,姚然也该醒了,姚非,你……”他伸出手来轻轻拨一拨我的发稍,我不自觉的躲开,他眼里闪过一道阴影,终于没有再说下去,扭头离去。 我确实需要好好的休息,一想到马上要与姚思纬对簿公堂,脑袋就涨的一个有两个大。不管他,我必须养足精神,准备应战。 接下来的几天,我去超市采买了大批水果蔬菜,像吃药一样按顿吃饭,吃过之后就强迫自己埋头苦睡,实在睡不着就吞两颗安定。 几天下来,镜子里的自己看起来总算有点气色,不再一昧苍白的像个幽灵。 期间,我接到几通姚然的电话,听起来似乎小武已经开始兑现他对我的承诺,对她的态度愈发的冷淡粗暴,姚然伤心之余困惑不解。 她已经完全退学了,平时就跟着小武进进出出,小武若不高兴她在身边待着,她就乖乖回家去等他回来,实在寂寞了就打电话和我聊天。 姚然的情绪十分低落,这令我心疼之余内疚不已,可我无能为力。 我依时去了趟翡翠居,没有见到小段,据说也“回去了”。燕七细细的端详我,眼中满是了解和同情,我故作不知,很快签署好相关文件告辞离去。走之前拜托她去找姚然谈谈,说服她不要整天无所事事待在家里,让她来翡翠居帮忙打点吧,就像我当初一样。燕七答应了。 果然,没几天,姚然找上门来,“姚非,你搞甚么飞机啊?” 我注视她,比起上一次见她才没多久,她的容颜已经清减多了,脸上的婴儿肥都下去了,下巴尖尖,显得眼睛愈发的圆且深。 我心疼的抱住姚然,“然然,值得么?为了小武你要这样折磨自己?” 姚然没有动,原先活泼清亮的声音里透出迷惘和彷徨,“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可是姚非,我只知道,”她伸手搂住我的脖子,哽咽起来,“我是这样爱他……” 呵,然然。可怜的然然。 “答应我,不要再这样下去了,去燕七那里帮点忙好不好?”我温柔的一下一下拍打她的后心,像安慰一个孩子那样。 良久,姚然终于止住抽泣,缓缓的点了点头。 已经是中国传统的农历年,可对于我来说反正一个人,根本无所谓过年。 姚然也不愿意回苏黎世,方珞琪和姚思纬不免又迁怒于我,打了几通电话追到家里兜头恶骂一顿,我一笑了之。有些人是这样的,他们不知道甚么叫做讲道理,对于这样的人,我除了笑笑还能做甚么呢? 而一转眼就到了二月十四日的瓦伦汀节,经过街边的花店,门口摆满了大束大束的红玫瑰,那样浓烈的红色几乎灼痛了我的眼睛。 聂少已经走了有半个月,音讯全无。他不会回来了,忘记他吧。我严厉的对自己说,甚至除下颈项中的绿晶石收到抽屉最深处,可几次三番之后还是舍不得。那块石头好像时时在呼唤我一般,我的眼眶蓄满泪水,颤抖着手指重新将它悬挂于身,贴合在最近胸膛的肌肤上。 尽管是没有情人的情人节,对我来说还另有特殊的意义――这天是姚然的生日。 “去年没来得及和你一起过生日,今年一定要补,算是补偿去年你我的生日缺席。当然啦,也为了庆祝我姚然二十二岁生辰万岁,嘻嘻……”姚然故作轻松的嘻笑着,她要举办一个生日派对,请了以前的旧同学老朋友。 燕七没空过来,她紧张兮兮的问我,“姚非,你不会也不来吧?” 我赶紧在电话这头使劲点头,“来!我当然来!这么好玩的事情怎么可以少了我?” 姚然这才松了一口气,“太好了!昨天我问过小武了,他也答应参加。哎,你可答应了啊,不能因为他放我鸽子喔!” 我仿佛可以看见她微微皱起鼻子的紧张模样,心里一阵绞痛,“好好,我一定来。我保证。” 姚然终于轻快的笑了。 晚上,我犹豫了很久,终于还是换上了身边唯一一件黑色小礼服。 这还是当初离开纽约时硕果仅存的一件正式裙子,其余的实在没法携带统统留在了老宅中,这一件因为是当年毕业酒会上穿过,外公和母亲都称赞说好看、穿了有当年外婆的风韵,所以舍不得扔掉,反正它式样古典保守,说不定上班应酬时也能穿。 外面天寒地冻,今时不同往日,没有打足暖气的专车接送,又恰逢情人节截不到街车,我被冻的面青唇白好不容易拦了一辆空车前往目的地。 到了姚然的住所,我才发现自己失策,今晚的派对根本和以前我们举办和参加过的那些派对聚会不同。虽然姚然特意从酒店订了全套服务,包括桌布摆设自助餐酒水侍应生乃至小提琴乐队,可除了她和我一身正装出席,其他的客人都是日常装束,牛仔毛衣棉外套和运动鞋,场面不是不尴尬的。 姚然后来跑进卧室换了日常松身衣裳出来,笑嘻嘻的大声吆喝,“不要客气啊,把这里当学校餐厅舞会就好,哈哈……”气氛这才松弛随意起来。 我看看周围,又低头看看自己,叹口气裹着长长的开司米大衣缩到了靠近长窗的不显眼的角落里。 小武迟到了,派对过了一半才姗姗来迟。姚然之前一直强颜欢笑,等看见小武脸上才不自觉的绽开一朵灿烂的笑颜,脚步轻快的迎上去,整个人都明亮起来。可小武依旧一副淡漠表情,四处张望了一下,目光在我脸上逗留了一会儿,才低头随意敷衍姚然。 小武的出现在派对上引起不小的骚动,不少女孩子都悄悄打量这个气质特别的漂亮男子,而几个明显对姚然有兴趣的男孩子则流露出嫉妒与敌意。 姚然全然不管这些,高兴的为小武宽下外套,递酒取换食品,穿梭忙碌却又乐在其中,像一头快活的小鹿。 我静静看着这一切,在心里深深的叹息。 一个晚上,我都没甚么胃口吃东西,也不想跳舞,先后几个男孩子前来搭讪说话,也都被我淡淡的神情吓跑了。我喝了几杯香槟,几乎在角落的沙发上盹着。 有人轻轻拍打我的手臂,“嗨,姚非?”我一下子坐直,抬头看去,原来是小武。 我赶紧四处看看,不知道甚么时候,客厅的吊灯已经熄了,只开了墙角边桌的两盏台灯,屋内一片昏黯,大家都聚在近餐厅的那头不知道在起哄甚么。 “不要紧张,姚然进去换衣服,马上要切蛋糕了。”小武漫不经心的说着,“啪”一下点燃一支烟,“上次我说的话你还记得吗?我说过会让姚然自己离开我,你还想这样吗?” 我困惑的点点头,“是,我记得。可是,然然她……” “嘘……”小武伸出一根手指作势压住我的嘴唇,“不要急,我小武答应的事情就一定会做到。”他的眼睛在阴影中闪闪发光,“你去露台等我的消息。” 我犹豫了一下,最后决定按他说到去做。 从暖气充沛的室内穿过落地长窗来到露台上,温度骤降,迎着扑面而来的冷风,我不由打了个寒战,双手紧紧交叠抱住自己的臂膀。 背靠着铁花栏杆,我的视线穿过玻璃长窗看向室内,小武站在近窗的沙发一侧,斜斜坐在椅背上低着头抽烟,嘴边的那一颗红星闪亮间呼出淡蓝色的薄薄烟雾,看不清他的面容,只看见他稳定修长的手指一下又一下打着响指。 很快,我看到姚然换了一件漂亮的长裙从卧室里出来,转侧间看见了小武,刚要举步过来又好像听到有人呼唤,她迟疑了一下终于掉头走向餐厅的方向。 小武这时弯腰在茶几的烟缸中掐灭了烟头,直起身停了停居然也推开落地长窗走了出来,嘴边挂了一丝轻忽笑意。 “姚然是去切蛋糕么?那我们要不要……”我怔怔的问。 他一步一步趋近,一边轻轻摇头,“不,再等一会儿。一会儿就好。” 不知道为甚么,我后背的寒毛根根立起,心里有一种浓重的黑暗感觉正悄然弥漫。 屋内传来一阵欢呼,灯光大亮,好像一道明亮的瀑布突然从里面倾泻而出,只一转眼就覆盖了露台各个黑暗的角落。 小武已经出现在我的面前,他伸手轻轻扶住了我的肩膀,浓密的眉睫下眼瞳亮如晨星,我呆呆的看着他,好像被魇住了一样动弹不得。 穿过小武宽阔的肩头,我的视线中出现姚然灵动的身影,她正四处张望,两手各持一碟蛋糕。终于她看见了我们,举步就要过来,又一下子停住。我看到她眼里的不可置信。 我忽然明白小武想要干甚么!不由伸出手去要推开他,却听到小武讥诮的低语,“怎么?你不是一直希望姚然离开我么?” 我的身体僵住,动作凝滞。不容我多想,小武的面孔已经俯下,温暖的嘴唇覆盖下来。 我直觉的要扭头避开,可小武一手用力托住我的后脑,一手用力挟裹在我背后,令人无法挣脱。 我清晰的看见,姚然的脸孔在一瞬间失去了颜色,双臂垂落,碟子跌落下去。 她的眼里全是绝望。 我放弃了挣扎,阖上眼睛,紧咬牙关抿住双唇任由小武近似狂野的用力吮吸。 上帝啊!如果可以,我宁愿在这一刻死去。 请让我立刻死去罢。 ☆、倾城曲(15) 直到很久以后,我还清楚记得姚然那一刻的表情,就好像有一把无形的刀子粗暴的插入了她的胸膛,她的脸色雪白,垂下的双手在身前痉挛似的握紧再握紧。 我觉得身体的每一根神经都被灼烧似的的疼痛,在小武暴烈的亲吻中几乎要窒息,就连他甚么时候放开手的也不知道。 姚然的朋友们都闻声过来,围拢在她身边。我浑身僵硬,全凭小武拥住肩膀一步一步被带进房间。 看见我们过来,有人自觉让开一条道路,姚然就站在路的中间,毫无生气的眼珠直直看住我。 经过姚然身旁的一刹那,我猛然惊醒,用力挣脱小武的手臂,一把拉起姚然的双手,想说话却发不出声音。 姚然缓慢却坚持的抽出自己的手,一言不发的盯住我,她脸上的神情令人害怕。 猝不及防间,她忽然扬起手臂,好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掌抡过来。我没有躲闪,站在她面前,由着那一掌重重落下,把我打的斜斜跌倒。 周围的人发出一阵惊叫,我没有抬头,口腔里慢慢充溢腥甜的味道。“你们走!”姚然低低的说,小武急急弯腰扶起我,排开人群带我离开了那里。 一直到电梯停下,小武伸手要挽住我出去,我才恢复了思维,厉声呵斥,“走开!你不要碰我!” 小武张开手作了一个妥协的姿势,耸耸肩说,“好好,我不碰你。可是演戏演到足,姚然一定在露台上看着呢。你如果打算也给我一记耳光,至少等离开这里再说。” 我手足冰凉,勉强镇定的与他并肩走出底楼大厅,到了外面没走两步。头顶传来一道风声,一支香槟酒瓶从天而降,姚然嘶声大叫,“我恨你们!”随即一件黑影“呼”的一下落在我们身前,原来是小武忘记穿走的外套。 小武不以为意,俯身拾起外套穿好。我不管他,径自走出大铁门,沿着马路跌足前行。 一边脸上火辣辣的疼,可这点疼痛比起心里的阵阵悸动根本不算甚么。对不起,然然。我无声的狂呼,想哭可又哭不出来。 身旁的快车道上不时有车子呼啸的掠过,卷起的枯萎落叶扬的漫天都是,冬季的夜晚真的好冷啊。 茫然失措中,我的视角中出现一道柔和的白色光线,一点也不刺眼,相反它令人觉得无比安心,白色光线的中央的是母亲和外公微笑的影像。 “过来,我的小天使,到妈妈这里来,让外公抱抱……” 我忘记自己身在何处,不由抬起一只手缓缓伸向那道光线,想要握住母亲和外公向我伸出的手臂,可不知怎么总也触不到。 满怀着渴望,我一步一步向那道光线走去。 就在我要触摸到母亲指尖的那一瞬间,一股巨大的力量袭来,“砰”的一下把我撞出去老远,有个人紧紧抱住我打了两个滚直挨到路边的绿岛才停下,“你疯了么!姚非,你知不知道自己在作甚么!”小武暴怒的抓住我摇晃。 呵……我回过神来,耳畔除了小武的怒喝,还有车轮摩擦地面的尖利声响,转脸看去,一辆黑色奔驰几乎蹿上人行道,司机跳下来怒骂几句才复又开车离去。 “姚非,你看着我!姚非!”小武用力扳转我的脸孔,眼里是且惊且痛的神情,“姚然她不是怪你,知道吗?她恨的其实是我!其实她一直都知道我真正喜欢的人并不是她……姚非,你听见没有,不要做傻事!相信我,一切都会过去的!” 我终于可以说话,哑着嗓子问他,“真的都会过去么?如果是真的,你为甚么总也放不下过去?如果是真的,你怎么会在这里?” 小武说不出话来,只是紧紧的攥住我,攥得我的肩膀几乎要断裂。 这次我没有推开他,只是惨淡的笑笑,“我只求你莫要再去找然然。其实我一点也不怪她,她此刻的感觉一定和我是一样的。” 我慢慢的、一字一字的说,“生、不、如、死。” 接下来的一个礼拜我又去找过姚然,然而她不肯见我,不管我在门外怎样哀求都不肯开门。第七天的时候,正当我绝望的要转身离去,身后传来轻微响动,门居然开了。 “然然……”我急急转身,待要上前却被她伸手虚晃一下喝止,“姚非,本来我再也不想看见你,我已经决定要回瑞士。可现在,”她苍白的脸上浮现一丝怪异的微笑,那笑容看得人毛骨悚然,“我不走了。我要留下来看着你们,看着你当初极力反对的小混混怎么成为你的情人,看着你的情人最后会怎样抛弃你,看着最酷的小武哥哥怎么对待最帅的姚非――我亲爱的姑姑……” 姚然这样的表现比她扑上来厮打我的身体更令人痛心和惧怕,我不知道还能说些甚么。 “怪不得你要把翡翠居还给我!姚非,你总是令我感佩,”姚然低低的叹息,“从小你就这样。你总是这样。不肯占我半点便宜,好强好胜。而且,你总是赢。记得吗,我们老是爱上同一个男孩,然后总是你让给我,可我偏偏不要,哈!这一次,为甚么,姚非,这一次为甚么偏偏是你?为甚么……” 大门在我眼前缓缓阖上,我一直静静的站在那里,直到小武前来把我带走。 我拒绝小武的扶持,一直与他保持距离,等回到住所打开家门进去,我叹口气回身看看他,“好了,你可以走了,我很累……”刚要关门,却被小武一手抵住,身子一侧就挤了进来。 “你这是作甚么!”我大怒,恶狠狠的盯住他。 他不以为然的自顾自进到客厅,顺势在沙发前的地毯上坐下,调整到一个最舒服的姿势才慢悠悠的开口,“也没甚么,我只是想提醒你别忘记当初的承诺。当然,你若是忘记了也不要紧……” 小武忽然刹住了话头,嘴角一点一点扬起来,黑沉沉的眼瞳中闪过一丝阴鹫的寒光,“我还是可以打垮姚思纬!”他的眼神残酷而冷漠,凡是见过这样一双眼睛的人都会觉得如置身冰窟,凉意自四面八方袭来,教人无从逃避。 “我还有选择的余地么?小武,你成功了,然然果真离开你了,可她也从我身边走开,再也不会回来。现在,”我疲倦的说,“请你离开,我们改天再联系。” 小武沉默了一会儿,才低声说,“对不起,姚非,我必须这样做,我不能给你后悔的机会。”他起身离去。 尽管有一万个不愿意,可为了姚然我不得不答应小武的要求,开始整理出光盘上的内容,按照相关人员信息逐一发邮件过去附上掌握的资料提出翻供的要求。 小武经常来到我的住所,悠闲的冷眼旁观,一面淡淡的提醒我,“据我所知,你外公以前信任的律师好像对你们母女也不错,是叫斯蒂文对么?为甚么不向他请教呢?也许他能帮上忙……” 我无奈,只好按他说到去做。果然,老好斯蒂文还很惦记我,听完大致情况便一口答应作为我的私人律师出面应对官方正途的法律问题。 “非,你掌握的资料对我们很有利,但也要小心,毕竟这样做本身是违法的。而且以我对姚先生的了解,他绝对不会善罢甘休,你当心,他不见得不会下黑手……”斯蒂文不无担心的说,我平静的谢过他的好意。 半个多月过去了,一切都进行的很顺利,相关人等纷纷传来消息愿意考虑接受我的条件。而我也得到消息,苏黎世那边已经知道我的行动,姚思纬震怒之余扬言绝不放过我。 小武听说后响亮的吹了一声口哨,明亮的眼瞳中是掩饰不住的兴奋,“不用怕,姚非,我不会让他们伤害你!这里是我小武的地盘,没人敢动我的女人!他姚思纬若敢乱来,我会叫他后悔一辈子!” “对不起小武,我想你弄错了,我不是‘你的女人’!”我冷冷的笑,“我是我,你是你,我们从来不是朋友,更没有别的任何关系。请你记住这一点!” 小武的脸色阴沉下来,我不管他,转身进了自己的房间轻轻阖上门,倚着门背慢慢滑坐到地上。 舅舅,随便你要怎么样都好,哪怕雇佣一个杀手来取我性命也好。我实在已经倦了,给我一个理由可以永远休息下去罢。 聂无夜,你在哪里?你现在还好么?你可还记得我? 随着时间如水般流逝,我对聂少的思念非但减退,反而愈积愈深,胸口好像压了一块巨石,一层又一层覆盖上时间的灰烬,可里面的眷念丝毫不曾消弭,这巨石愈来愈大也愈来愈沉重,压的人喘不过气来。 我没有注意到颈项上悬挂的绿色晶石悄然发生的变化。 原本清透莹润的苍翠晶石正渐渐褪去精璀流转的宝光,如蒙尘垢般沉寂下来,变得黯淡无神。 已是三月中旬,小阳春的天气薄寒清新,城市街角的樱花、桃花和杏花都开的正好,一派春色无边。 可我的世界依旧出于隆冬,四顾苍茫,寒意入骨。 非常意外,一大早电话忽然铃声大作,取过听筒,对方居然是姚然,我又惊又喜,“然然,你好吗?你……” 可不等我说完,姚然就冷冰冰的打断我,“姚非,我很好,你不用惦记。听我老妈说你最近在搜集证据准备和爷爷打官司争财产,哈哈,原来之前的清高都是假的,怪不得不要我的小打小闹,大头在这里呢……我只是想提醒你一声,我老妈已经订了机票赶过来,爷爷可能也会来,大概都是冲着你来的,你好自为之。”她顿一顿,短促的笑笑,“看来小武哥哥对你不错啊。你知道么,我每天跟踪他,看着他进进出出你的屋子,有时候,我真想杀了他!” “然然……”我困难的咽一口口水,可电话那头已经收了线。 刚搁下听筒,电话却又响起,我立刻接起,“是然然么?你听我说……呵,燕七……” 电话是燕七打来的,语气照旧十分温和,可我敏感的觉察出一丝特别况味,她问我有没有空去翡翠居一次,愈快愈好。我一口答应。 不知道为甚么,我的心脏跳的厉害,直觉告诉我,她找我是为了聂少!难道聂少出事了? 我下意识的取出绿晶石,一看之下大吃一惊,那块灵气十足的石头灰秃秃的躺在我掌心,完全失去了光彩,它看起来不过是一块灰蒙蒙的普通玻璃! 我胡乱换过衣裳,强自镇定的出了门,恨不得直接插翅飞向翡翠居。 店堂里是一贯的冷清,除了燕七,小段竟然也在,两人都坐在迦若案前若有所思的看着那座经我重建的无夜城池。 我一眼看到,那座原本光华璨然的城池同我颈中的晶石一样黯淡无光。 看到是我,两人同时起身,彼此对视了一眼却都没说话。 我忍不住急切开口,“是聂少么?他怎么啦?”转脸盯着那座无夜城,我心头涌起无法言述的恐惧,连声音都微微颤抖起来。 “姚非,你知道聂少的身份么?”小段迟疑了一下,终于直接切入正题。 我凄凉的笑了,“是,我已经知道。” “呵……”燕七了解的看住我,近前来揽住我的肩膀,“可怜的孩子。” 小段神色肃穆,很快的说道,“很好,姚非,我们也不瞒你,我们其实是一起的,都是昆仑山翡翠谷的界外散仙,燕七曾经也是,可现在她和你一样。”她顿了一顿,才用一种不可思议的语调低低的说,“如今,聂少也要步燕七的后尘了,他要为了你散去数千年修为、离开仙界折堕人间……” 我怔怔的听着,心头真是百感交集,“折堕人间?” 小段忽然一把抓住我的手腕严厉的说,“他不能这样!聂少,他和我们是不同的,我们兄弟姊妹七个中,只有聂无夜是天赋元神,他本是盘古开天辟地倒下后骨髓化作的玉石真身!姚非,你要帮我们阻止他,他是不同的!” “小段,”燕七拉开她,“你不要吓到姚非。” 小段悲哀的看着燕七,“燕七,为了你婆婆已经伤透了心,她最爱护你,最信任聂少,可如今她最爱的两个弟子都要离开她了。” 燕七淡定的笑了,“不,小段,你其实并不明白。婆婆对我是无可奈何,而聂少才是她一直以来最担心的弟子。” “因为,我们七人中我的修为虽最浅却也最有主张,婆婆心如明镜,所以才教你们来看着我,唯恐我拿定主意就无力回天,而她并没有看错。”燕七低低的说,“可聂少,对,他和我们是不同的,他修为最深定力最强。可是小段,你难道真的不知道么,大哥他至性至情,所以他才会勉力克制,不肯轻易给姚非承诺,除非他决定放下一切才会回来。婆婆一直担心这于大哥是归于正道的修性,却也可能成为他无可自制的心魔。” “不,我不管,”小段赌气的转过脸去,看着那座没有光彩的无夜城,“这次我不能由着聂少的性子,婆婆一定也是这样想,所以才让我来找姚非。” 她急切的盯住我,“姚非,我知道你和燕七遇到的人是不同的,你不会忍心伤害聂少是不是?那么帮帮我们……” 我已经昏了头,眼前晃过的全是聂少的影子,我不明白她们在争甚么,可小段的话我听的分明。是,是,是。我不会,永远也不会伤害聂少。 “……姚非,跟我走,我带你去见他,只有你可以破了那重结界……”见我点头,小段大喜,一旁的燕七却白了脸孔,“小段!”她呵斥她,“你至少应该告诉姚非她会面对甚么!而且,你认为聂少会允许你这样做么?” 小段无奈,“好吧,姚非,我只能告诉你,聂少已经入了无妄结界,只有在那里才可以褪去仙家气脉换成人间骨血,而且那重结界一旦得入就不能回头,回头即会元神寂灭万劫不复,除非用心元所系的血脉洗去无妄结……” 我脑子一片混沌,神情呆滞的看住小段,“甚么?” 燕七轻轻叹息,“姚非,简单的说,就是要你舍身相救。” 回家的路上我精神恍惚。这一切来的太快太突然,虽然聂少没有主动告诉我实情,可我也已经早猜出了几分。 天谴!原来这就是天谴! 那部电影里紫霞仙子说甚么?――我猜到了前头,却没有猜到这结局。 哈哈哈! 在马路上我就忍不住仰头大笑,笑的直不起腰,笑的路上行人纷纷侧目。有甚么关系?我甚么都不在乎。 不在乎。 “好,小段,我答应你。可请给我一点时间,我手上有点事情还没有解决,等我料理一下就随你去。”我记得自己这样平静的答应了小段,小段脸上出现不可置信的惊喜神情,而燕七在一旁不忍再听再看似的扭转了脸孔。 没关系。有甚么不好呢?这样我就不必面对姚家的纷争,也不用履行小武的条件,更毋需从此抱愧于姚然。 不不,我甚么都不管了,经此一事,姚然也不会轻易接受小武,就算她愿意受他欺骗那也是她自己的事,然然已经成年,而我实在无能为力。 妈妈,我低低的呼唤,外公,你们且等一等,我很快就来与你们团聚。 接下来的两天我都在收拾东西,已经抱了一去不回的决心,心里反而踏实下来,走之前总要处理一下身外物罢。 算起来,我和母亲离开纽约来到这座城市置办下这个家其实也没几年,怎么感觉上已经漫长的好像过了一生一世般。 零零碎碎的东西真多啊!书籍音像资料,衣裳和母亲的些微首饰,简单的家具家电还有大堆的小东西小玩意……该怎么处理呢?我有些头痛,自从母亲走后我都不敢收拾她的东西,唯恐睹物思人,因此母亲的房间一直保持原样,然然搬来住时也是把书房改成卧室给她做房间。我决定先好好整理母亲的衣物,能用的都送到慈善机构。反正已经约了律师留下遗嘱,其余一切都留给然然处置,就算她不在意也没关系,已经与我无关。 我联络斯蒂文告诉他我决定罢手,感激他的仗义相助,对自己给他添的麻烦表示致歉,他讶异感慨之余也无话可说,表示会帮忙料理相关人等的善后问题,要我不用担心。 “非,出了甚么事么?姚先生威胁你?”斯蒂文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声。 我笑笑,“不,斯蒂文,不关别人的事,是我自己的决定。我很好,谢谢你。” 我忙着见律师办理相关手续,一直没有和小武联络,拒听他的电话,他来敲门也不应声。 结果两天后我签完字从外面疲倦的回来时,被等在门口的小武堵住。我懒得理他,自行开门进去,任由他后脚也跟进来。 “小武,我不干了,我已经致电纽约方面,取消上诉。”我冷淡的告诉他,摆出了“随便你怎么样”的姿态,径自穿过客厅去母亲的房间收拾东西。 衣物都处理的差不多了,还剩下大叠文件、病理报告诊断书和一些信件,等收拾好了就拿出去粉碎。我慢慢摩娑这些纸张,回忆起以前的点点滴滴,不由泪盈于睫。 小武愣住了,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他没想到我会突然将他一军。怒气从他的眼底渐渐浮起,嘴角挂下来抿成一个冷酷的弧线,我只装作没看见。 姚思纬和方珞琪就是在这种情况下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看见他们阴沉傲慢的脸孔,我简直要扬声大笑。 太好了!所有人物都已登场,让这一切都结束罢。 我的结局已经分明,你们的故事要如何收场? ☆、倾城曲(16) 隔了这些年不见,姚思纬的模样倒还依旧。 “我们姚家的孩子都好看。”外公当年这么说。外公本身相貌堂堂,加上正牌夫人又是出了名的美人儿,姚思纬自然得天独厚的继承两人的优点,年轻的时候是圈子里公认的篇篇浊世美少年。如今虽已老了,照旧容貌端雅,气度非凡。 只是此刻,姚思纬的表情阴郁,一头花白华发并未给他增添几许和蔼安详,犹自英挺的眉睫下,目光如电,冷冷的落在我身上。 “哼!姚非,你好出息!好能耐!”他字字如刀锋,声音几乎没杀气腾腾。 我心情再坏也忍不住笑出声来,姚思纬以为是在拍武侠么?摆足架势念台词。我已经撤诉的事难道舅舅也还没得到消息?“舅舅,好久不见,您依旧风采不减当年,好威风!好气派!”我学着他的语气回答,最后撑不住先自莞尔。 面对我的嗤笑,姚思纬显然有些意外,随即便恼怒异常,他刚要说话,身后随从身上的电话响了,接通之后递过去。 姚思纬沉着嗓音“喂“了一声,脸上的表情出现了微妙的变化,他默默的听完电话收线,略带困惑的注视着我,半晌才清一清喉咙说,“嗯,姚非,你既然已经知错,我也就不多说甚么。很好。不过,我们这次来找你,其实还有点事情要告诉你。珞琪……”他微微抬一抬下巴,示意方珞琪上前,低声交待了几句,随后看看旁边同样面色阴沉的小武,点点头,“你有朋友在?很好,正好做个见证,也免得以后传出去说我们姚家仗势欺人,空口胡说。” 我立刻觉察到姚思纬话中的一丝特别况味――甚么叫做“我们姚家”?我难道不是姚家的孩子?被扫地出门了也不能这么说话! 方珞琪一贯的倨傲简慢,可在姚思纬面前要收敛不少,作出恭敬谦良的姿势,听到吩咐立刻低声应了声“是”,挥手示意随从取出一份文件。 “姚非,我们这次来的意思有两个,不过算你识相,既然公公说你已经撤诉,那这一层就揭过不提。”她傲慢的说着,把手中的文件夹“啪”的一下拍到桌面上,“看来,我也不用多说了,你之所以这么识相不再纠缠就是因为你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份,对不对?既然知道自己根本就不是姚家的人,那以后也安分守己一些,这里面有开给你的支票,瞧,我们对你根本仁至义尽。至于然然,这次我们要带她回去,以后绝不允许你再接触她!” 等我明白话里的意思,浑身的血液都凉了下来。我定定的看着那份薄薄的文件袋,被钉住了一样迈不开步子,身旁的小武耐不住性子上前拿起文件,我反应过来,劈手夺过。 里面的东西乍一看去似乎与我并无直接关联,那是一份病理报告,明明白白说明母亲在她十七岁那年曾经诊断出子宫癌变,最后切除了子宫器官。 我的脑内炸开一个惊雷,双手忍不住簌簌发抖,我是母亲十九岁时生下的孩子,可那时母亲已经切除子宫,怎么可能生育?如果是这样,我又是哪里来的孩子? 一张支票轻飘飘的从纸页中跌落出来,像一枚浮萍在空气中略停了停,然后缓缓坠落,落在我足前的地面。我下意识的低头看了看,上面的数字对于普通人家已经堪称巨额。 屋子里一片人声悄然,姚思纬若有所思的看着我,方珞琪也故作泰然的等着我的反应,我不知道该说甚么,手一松径自垂落,文件却还紧紧攥在指间。 小武终于忍不住,执起我的手,用力抽出文件细细翻阅,他看不明白,疑惑的抬头看向我。 方珞琪咕咕轻笑起来,“看见了?这是姚思绮的病历,姚非,你怎么可能是她的女儿?你不要告诉我你还甚么都不知道,我想姚思绮的手上一定领养你的文书。是不是,姚非?” 她的话提醒了我,我木然的转过头看着床上有待整理的大叠纸页,机械的走过去坐下,手指颤抖的迅速翻检起来。小武也听出了端倪,他脸上的阴郁渐渐被一种物伤其类的悲哀所代替,看见我的举动立刻猜出了几分,大步上前弯下腰帮忙一起翻找起来。 姚思纬轻轻咳嗽了一声,“好了,珞琪,事情办完我们就走吧。姚非,你总算也做了姚家的孩子这么多年,不管怎样也该知足了,要懂得惜福。你还年轻,拿着钱好好安排自己,这样你母亲和外公在天上也就安心了。” 方珞琪闲闲的说,“哎呀,公公,您真是宽厚。姚思绮本来就不该出现在这个世上,出了这种事也只能说老天开眼。看来啊,凡事都有报应,当初老太爷确实太不地道了……” 姚思纬严厉的制止她,“珞琪,不许这样说话!死者为大……” 其实我要找的东西并不难找,如果我早已些整理母亲的遗物,可能早就知道真相,可偏偏要拖到今天这样一个局面。任凭那边姚思纬道貌岸然,方珞琪夹枪带棒,我一直默不作声。 翻过大叠病历,倒出几个文件袋,从一堆房产合同、所有权权证,还有我早年念书的奖状证书中,一叠薄薄的文件用一根象牙头金箔压制的薄夹子夹在一起。 我的直觉告诉自己,这个,应该就是我要找的东西。 果然,那里面有一份母孕健康体检报告,有新生儿体检报告,有出生证明,还有孩子的领养报告等。看看时间都是在我出生前后,孩子的姓名栏里写着我的名字,母亲那一栏是一根我从未听过的名字,秦关。而母亲的名字则出现在领养文件的领养人一栏中。最奇怪的是我所有的父亲一栏中都是空白。出生证明上的父亲栏里写过名字,可后来又用粗粗的线条划掉。 “秦关。”我喃喃的念出这个名字,这才是我的嫡亲母亲,可我对她毫无印象,在我的生命中她从来也不曾出现过。 听我念出这个名字,原本已经走到门口的姚思纬忽然一下子刹住了脚步,而我身旁小武的反应也令人吃惊,他蓦然抬头,一把夺过了文件。 我怔怔转脸看向他,小武英俊的脸孔上表情变幻不定,震惊、不信、暴怒、怨怼、悲愤……种种情绪如疾风一般扫过他的面庞,他的脸色煞白,看看文件又看看我,那几页纸张在他手里仿佛重如泰山。 “哈哈哈……好极了!真是妙极了!”忽然,小武一仰头狂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步步后退,慢慢拧转身看向姚思纬。 “你究竟是谁!你到底在笑甚么!”姚思纬似乎意识到了甚么,厉声呵责,声音却在严厉中透出恐惧。 “姚非,你舅舅说你不是姚家的孩子!哈哈哈……姚思纬,你还记得‘秦关’这个名字吗?嗄!你告诉我你记得吗!”小武一步一步逼近过去,姚思纬身后两个保镖闪身到前面护住了主人。 “你,你是……”姚思纬的脸色同样白的像一页纸。 小武的语声锐利,“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秦关是姚非的亲生母亲,那么,谁是她的父亲?姚思纬,看看这上面的日期,也许你就知道了!” 这时,我心里已经完全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秦关就是小武的母亲,就是当年抛下丈夫儿子和姚思纬一起跑了的女人。同时,她也是我的母亲。 我,是姚思纬的女儿。是小武同母异父的妹妹。 胸口好像被一柄重锤砸中,我霍然起身。 方珞琪也听懂了他们的对话,惊骇的精致的五官都开始扭曲,嚷起来,“假的!假的!不可能!这份文件是假的!姚非,姚非怎么会……不不,姚非是野种,根本不知道是从哪里找来想要分姚家财产的野种!她是……” 一直呆立不动的姚思纬忽然转身,抬起手狠狠一掌甩去,方珞琪尖叫一声,应声倒地。 小武被方珞琪的话刺激的也无法自制,他森然而笑,想要上前却被两个大块头保镖死死拽住,“姚思纬,你这个伪君子!多么可笑,处心积虑要对付的竟然是自己的亲生女儿,而你最疼爱的宝贝孙女却才是人家的野孩子!你为甚么不问问你的好儿媳,姚然究竟是不是她和你儿子生的?如果是,那么当年你的儿子都对自己的女儿做了甚么!” 小武残酷而清晰的说,“是姚然喝醉了亲口告诉我,她恨她的家庭!因为她的父亲从小就猥亵她,那时她还是个小孩。因为,她是她母亲和别的男人的生的,血型虽然和你儿子一样,可如果做个DNA鉴定就会知道一切!” “哈哈哈……姚思纬,你的儿子早年玩极限运动受了伤,根本不能生育,为了讨你的喜欢,为了得到家财,才和老婆这么欺骗你!” 呵…… 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小武重重的呼吸声,一下又一下,好像被潮水冲至岸上的鱼窒息似的的翕张喘息。 我的思维停止运转,却听到门口传来“砰”的一声,循音看去,姚然面孔惨白直挺挺跪倒在地,已经瘦的微微凹陷的眼瞳中不见半点神采。 “然然!”我哑着嗓子喊出来,踉跄着过去一把抱住她。她的身子剧烈颤抖,抖的像一片风中的叶子。 她从来也不曾告诉过我这些,我竟甚么都不知道。可怜的然然,怪不得当初姚若出事后外公刚刚接她过来时,那么小的孩子性格竟那么阴沉古怪而暴躁。可怜的然然,她已经吃了太多苦!而她愿意相信小武,因为她那样爱他,因为她以为他为她可以连命都不要,可她不知道那只是他在欺骗利用她! 现在,她亲耳亲眼听到目睹小武为了伤害姚思纬不惜把她直接拖入深渊! “然然!然然……”我悲恸万分,用力抱紧那个小小的身躯。 方珞琪也回过神来,再也顾不得其他,扑上来推开我,一把抱住姚然,“然然,你不要吓妈妈,然然!都是妈妈的错,都是妈妈不好,然然你说话啊……” 姚然的眼珠缓缓动了动,淡漠的看看自己的母亲,然后把目光直直的落在小武脸上,后者也是一副惊疑交加的表情。 姚然拨开方珞琪的手臂,慢慢的站起来,我清楚的看到,她的手里是一把折叠的弹簧刀,正是小武一直随身带的那把。“你的东西,我,还给你……”姚然一字一字的说着,缓缓托起手上的刀,一步一步向小武走去。 我的心头闪过强烈的不祥的预感,不由紧紧挨着姚然一同前行了两步。 距离小武还有两、三步光景的时候,姚然突然握住了刀柄按下机簧,雪亮锋利的刀身弹了出来,她浑然不觉般又上前一步,眼看刀尖就要挨到小武的胸前。 此时,小武的脸容已经平静下来,静静的看着姚然,眼里居然流露出一丝温柔之色,“对不起,然然。我原本没打算说出来,我实在是对不起你。” 姚然轻轻的笑了,笑声里有哀伤也有甜蜜,在这样的气氛下尤其诡异,“不,小武,你帮我说出了我一直不敢说的话,谢谢你……”她握刀的手高高的举起。 “然然不要!”我伸手去抢刀子,可姚然用力扎下的方向并不是小武的胸膛,她用力刺向自己的心口。 在方珞琪的尖叫声和姚思纬的呼喊声中,锋利的刀刃划过我的右手掌心,滞了一滞,姚然的手腕被小武一把握住一掰,刀子锵然落地。 如同溺水的人无法呼吸,姚然张了张嘴,身体软软的倾倒在雪亮的刀身旁。 “然然!”几乎是同时,小武用力抱起姚然,姚思纬也被保镖颤巍巍的搀扶过来,方珞琪失声大叫。 “快,快送医院!我的小然然……”姚思纬语不成句,小武居然没有反对,立刻起身举步,走了两步才回头看看我,眼里的复杂情绪和不知所措已经全然没有那个小混混的狠辣执拗。 我藏起受伤的手,微微摇了摇头。 一转眼的功夫,适才还挤满人的房间突然空旷下来,只剩下我一人。 面对周遭的一片狼藉,我悲苦的笑了。 人生何其无奈,命运大神总是随心所欲的摆弄每一个人的际遇,任凭我们怎样,也猜不到前方的结局。 这样的真相委实太丑陋,太令人难堪。 就连小武也无法面对。姚思纬也是。他们都无法面对整件事中身份最尴尬也最奇突的我。所以,他们都选择走开。 他们以为会有时间来重新思考,判断和界定。 可我已经不愿意再等下去。 够了,就让一切都结束罢,就在这里画上句号。 我要告别这出拙劣的表演。告别困顿不堪的人间。 我知道自己不用担心姚然,无论如何,她是姚家长子一门最得宠的孩子,即便在这样的情况下,姚思纬已经投诸太多的感情岂能说放就放,看他刚才那么紧张的样子就知道了。而小武,至少他再也不能伤她更深。 我心灰意冷,随便找块手帕裹住掌心,也不管鲜血还在不断涌出,取过外套离开家前往翡翠居。 我已经一秒钟都不愿意耽搁,只想尽快见到聂少,哪怕立刻灰飞烟灭也好。 来到翡翠居,小段仿佛已经知道我要来,已在门口等我,燕七温和的问我,“姚非,你认为你这样做聂少会快乐么?” 我怔怔的回答,“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实在太累,不愿意在红尘中继续苦苦挣扎。” 燕七叹息,“莫非你只是为了逃避,而不是因为爱他?” 这句话犹如当头棒喝,我猛地抬起头,定定的看住燕七,她和煦的目光如春风笼罩在我身上,眼瞳中有微微的光华在闪烁。 一旁的小段有些急躁,刚要说话,却被燕七抬手示意收声。 我的目光穿过玻璃格子墙落到那座蒙尘的无夜城上,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所牵引,不由自主进到屋内来到迦若案前蹲踞下来。 伸手从颈项上取下绿晶石,我细细摩娑,连手上的绢帕散落也不自知,殷红的血液沿着掌心渗开,渐渐沁透了整块晶石。 眼眶中渐渐蓄满泪水,无端端的,我想起当初自己一滴眼泪倾倒整座无夜城池的往事。真是恍若隔世。 泪眼朦胧中,我拈起这最后一块晶石小心翼翼的摆到城头缺失的地方,弯腰俯身时,大颗大颗的泪水不受控制的串串落下,“啪嗒”、“啪嗒”尽数打在城池之上。 我拭净眼泪,再看一眼无夜城,正欲唤小段起身,面前的无夜城忽然发生了不可思议的变化。 原本黯淡无光的城池好像突然被注入了生命力,一点一点变得透亮起来,莹莹宝光如层层雾霭蒸腾氤氲。连同下面的迦若案一起,石头的内部好像点燃了一整座火焰山,精璨瑰丽的七彩云霞映亮了周围的整片空间。 “聂少!”“大哥!”小段和燕七同时叫出了声。 我觉得心头似掀起一阵滔天波澜,在震慑中一股微微的电流直接穿透的胸膛,我被吸引着探出手去,将指尖缓缓的滑过空气,最后触摸到了无夜城池。 周围的一切好像都不在了,没有光影也没有声音,仿佛穿过时间的空洞来到世间之外的边缘。在一片苍茫中,我看见了聂少安详静好的容颜。 “姚非,你相信命运么?” “曾经相信,后来不信,现在,我不知道。” “那么,相信爱么?” “是的,从来没有怀疑过。” “那么,还有甚么可犹豫、可怀疑的呢?” “甚么?” “无论世人或神祗,都在经历一条弥足辛苦的虚无之路。说虚无,是因为它的不可预知,可只要有路,走下去就会看到尽头。” “可是,好辛苦。累且无奈。更加无处可逃。” “姚非,你不是一直在逃避么?” “……” “最可怕的逃避不是扭头走开,而是关上自己的心门,自以为这样就会严密而安全,于是看不到也听不见。你关上自己的一扇门,然后以为全世界都对你关上了门窗。对,这就是自闭。而你,就是那个自闭的人。” “为甚么不试着走出来,面对这个世界,有丑陋,但也有美好。” “你从来都不是一个人,你寻找的人也一直在寻找你,如果相遇就不要轻易放手,最美的时候不是相遇的刹那,是决定厮守的瞬间。” “姚非,等着我,不要为了这样那样的理由决定离去,你没有权利这样做。你不是你自己的,就如同我不能独自千古精璨。” “如果没有你,永恒的生命的只等于永恒的寂寞。” “答应我,你同我,要一起共白头。” 已经干涸的眼角慢慢渗出一滴眼泪,沿着脸颊缓缓滑落。 我听到花开的声音。 原来已经春满人间。 ☆、倾城曲(尾声) 一年后。 又是二月十四日,是情人节,也是姚然的生日。 姚然大病一场,连日高烧不退,姚思纬、方珞琪和我还有小武轮番守候了一个多礼拜,她才从昏睡中醒来。 清醒后的姚然认得自己的母亲、爷爷和我,却偏偏不认得小武。她把小武连同小武出现在她生活中的记忆统统抹去了,包括三月摊牌的那个混乱的时刻。同时遗忘的还有童年那些同样丑陋的往事。 所有的不愉快都好像从来也不曾存在于她的记忆中,不留一丝痕迹。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姚然的精神一直处于低潮状态,时时恍惚,时时惊惧,教人看得好生心疼。 姚思纬一向钟爱姚然,这时也完全顾不得是不是姚家的孩子一说了,要把她接到瑞士去。可然然怎么也不肯走,要留下来和我在一起,姚思纬只好顺了她的意另外置了一处环境清幽的别墅安排专门医护照顾她。 方珞琪自觉再无颜面待在姚家,眼看也帮不到姚然甚么忙,提出要去加国,姚思纬无心追究,点头答应了。 而小武,在姚然意识清醒后用一双茫然失措的眼光看着他时,他脸上的神情怪异,既安慰又惶恐,懊恼中还带了几分失落。他想说甚么,可最终还是甚么都没有说,深深的看我一眼,然后悄悄退了出去。小武自我的视线中消失了。 半年以后,姚然已经完全恢复了健康,不再执着自己似有缺失的记忆,搬离那套别墅,在我的住所附近置了一套公寓,另外找了间学校随便念一科专业。如今的她,和城市中大多数年轻在读女孩并无不同,自信开朗富有朝气。 而我,从姚思纬那里拿回了原本属于母亲和我的东西,对于姚思纬时时暗示的父女相认,我不置可否,刻意同他保持客气的距离,我看到他眼里的失望,但这已经是我的底线。 就这样吧,抛开前尘往事,让我们泰然相处,彼此心中互有惦念,偶尔通一下讯息即刻,相认与否不过是个形式,它不能说明甚么,有或没有都不能改变甚么,无论过去或将来。 虽然已经衣食无忧,可之前的几年劳碌惯了,真的要我闲下来净挂住吃喝玩乐似乎已经不习惯。我也不愿意听姚然的建议再回去翡翠居帮忙,那里终究不是我的地方,甚至不属于姚然,所以姚然后来也从里面撤股了。翡翠居属于燕七,燕七自然会有她自己的生活和故事。凭藉漂亮的学历和不错的工作经历,我很快找到合适的工作,像诸多同龄的所谓白领女性一样,每日在家与公司之间忙碌穿梭,日程满密。 我一直是一个人,同事客户中也不乏人表示殷勤,而我只是淡淡一笑,婉拒好意。只有很少数的人知道,我不是打算就此小姑独处,而只不过在等待。 我在等待聂少的归来。 每年的情人节都一样,满街的红玫瑰与巧克力,当然,更少不了成双成对的亲密爱侣。 中午同事们聚餐,有人起哄,“今天前台的接待小姐抱怨签收玫瑰巧克力签到手软,听说有一半是送给咱们姚大主管的,哎人家姚非居然全部拿出来派发给同事了,帅吧!” 大家一时唧唧喳喳,热闹非凡,我抿着嘴笑,“你们这些人,真正毁人不倦!那些都是客户送来的,不过拿我做个幌子,就这么白白落了话柄让你们拿我开涮……” 嘻笑间,接到姚然的电话,“铐,今天老子生日,姚非你一束花就想打发我啊!送甚么不好,偏偏还是一束开的暴傻的向日葵!害我被我们同学恶糗,这下大家都知道我没男朋友了!” 我笑骂,“拜托好不好,现在甚么季节?我费好大劲才找到的向日葵……唉,好好,大小姐你别生气,要甚么不妨开口,就算要猎头族的酋长,我也想法子给你弄来……” 姚然大笑,“这倒不必,怕最后是英俊的酋长提了你姚非的脑袋来给我贺寿,实在吃不消!哎,下班给我捎几盒望月斋新鲜出炉奶皮千层酥来,晚上我们同学说要去我那儿看通宵碟,上次你拿来那个大家都赞好,用来做消夜最合适不过。” “好好,寿星小姐,遵命。对了,要不要我在外面订桌子请你那些朋友一起吃饭?” “不用,我们都是粗人,不好这一口儿……哈哈……” 下了班,我直接去姚然指定的望月斋买了点心,驾了那辆半旧的越野车给姚然送去。这车其实是聂少的,他走的时候留在翡翠居后院的车库里,燕七也不用,索性叫我开走。我可再不敢像当初那样飙极品飞车,小心翼翼维护保养,我要等聂少回来把车原样奉还。 路上,我随手按下音响键,熟悉的古琴声汵淙而出,杨紫琼略带暗哑的感性声音拙朴的唱: “如果失去是苦,你还怕不怕付出;如果坠落是苦,你还要不要幸福;如果迷乱是苦,再开始还是结束;如果追求是苦,这是坚强还是执迷不悟 如果分离是苦,你要把苦向谁诉;如果承诺是苦,真情要不要流露;如果痴心是苦,难道爱本是错误;如果相爱是苦,这世上的真情它在何处 好多事情总是后来才看清楚,然而我已经找不到来时的路,好多事情当时一点也不觉得苦,就算是苦,我想我也不会在乎” 真正好曲好词,荡气回肠。 这是电影“新流星蝴蝶剑”的主题曲,夏诺言最后没能混到直升,考回了北京老家的某研究所,临毕业时给我开的最后一贴小灶,就是这部片子。我因为尤其喜欢这支歌,特地请夏诺言帮忙刻了张CD放在车子上,陪伴我短暂的车程。那些可爱的孩子最后都曲终人散远走他乡,可他们永远是我记忆中一道美好的风景。 “爱似流星……”我自言自语念出歌名,然后摇摇头微微笑了。 不不,爱情怎会似流星?它比流星璀璨,更比流星恒久。 爱是永不磨灭的晶石,即便历时弥久也只会愈来愈灿亮。 哪怕粉身碎骨消散在尘埃中,也是无所不在。 穿过林木繁密的小区车道,前面就是姚然公寓的底楼大门,我的视野中忽然掠过一个熟悉的身形,我放慢了车速。 没错是他,尽管他也看见了我迅速闪身避到了树身背后,可我知道,那一定是他。 小武。 他看起来似乎和以往有些不同,不不,不是指外形。照旧一身黑衣装束,英俊不羁的模样,两手插在裤袋中,微微弓背低着头在吸烟。可是,小武的脸上不再是当日阴郁不屑的乖张表情,他的眉峰轻轻蹙起,神情怔忡而忧伤。 我迟疑了一下,最终没有停下来,车身缓缓滑过他藏身的合欢树,一直开到公寓楼下的停车位。 姚然正和几个要好的同学在厨房里瞎折腾,看见我带来了点心大家一阵欢呼,纷纷过来抢食,也不管甚么消夜不消夜了。我骇笑。姚然不以为然的撸撸满头乱发,脸上还沾了做蛋糕的白色面粉,“不要紧,姚非,随他们去,你是留下来等吃饭,还是喝杯茶就走?” “呃,我还是喝杯茶就走吧,晚上要看一份亚太区域投资预测报告,罗嗦的很。” “好,随你。哎,我这里只有速冲茶包啊……” 一人一杯热茶在手,我忽然想起楼下的小武,不由走到窗前看去,他果然还在,愣愣的抬头看向这里,我赶紧闪开。 “然然,楼下那个……”我迟疑的开口,却被姚然打断,她得意洋洋的眨眨眼睛,“嘻嘻,怎么样,够有型吧?跟了我好几天了……看起来比我们学校那般土包子酷多啦,我要好好搭搭架子。姚非你以前说过,酒是甚么?水啊!我觉得这帅哥是甚么?受气包啊!就是用来给我们这样的美少女折磨的,哈哈……” 我驾车离开的时候,小武还在树下徘徊,我很想上前打个招呼可终于没有这样做。不是现在,还不到时候,可是,会有那么一天的。我对自己说。 虽然只是二月,可路上经过的河道两边已经有稀疏的迎春花俏生生的绽放,大片大片明亮的细碎黄花即便薄薄的夜色也掩藏不住那股喷薄而出的生命力。 “好多事情总是后来才看清楚,然而我已经找不到来时的路,好多事情当时一点也不觉得苦,就算是苦,我想我也不会在乎”我随着唱机轻轻哼唱,很快转进自己住的小区。 到了楼下歌还没有放完,我索性靠在椅背上听完之后又听一遍,在曲声中慢慢阖起了眼睛。 “如果失去是苦,你还怕不怕付出;如果坠落是苦,你还要不要幸福;如果迷乱是苦,再开始还是结束;如果追求是苦,这是坚强还是执迷不悟” 呵……不怕不怕,当然要,是开始,是坚强…… 我一一应对着歌词默默自问自答,在心里第一千一万次的回想过去和聂少一起的点点滴滴,不是不辛酸也不是不幸福。 不知不觉中,眼角有一滴温湿的液体逐渐渗出,沿着脸颊无声的蜿蜒淌下。 身旁一侧的车门忽然发出轻微响动,有人从外面把门打开了,我霍然起身扭头看去,还没看清楚就被一双有力的臂膀揽了过去,跌入一个温暖的胸膛。 刚要挣扎,我忽然有一种奇特的感觉,这草木般清新的气息,咚然有力的心跳,和煦坚持的拥抱,还有头顶传来的低低叹息,和柔软嘴唇在额角细致温柔的摩娑…… 我泪盈于睫。 聂少盛满的星光的眼瞳流连在我脸庞上,笑意点点流转,“姚非,你一滴眼泪倾倒了我的无夜城也就罢了,日后可不许随意到处淌眼泪,免得倾国倾城无数,沦为千古罪人。” “呸!老子早已谱就倾城曲,哪里需要我苦苦压迫泪腺。” “嗄?哪里有甚么倾城曲?” “有有有,待你讨足我欢心,才一句一句拆了唱与你听权作奖赏……” “噫?小器且专制。” “对对对,谁教你褪去神仙气脉,沦为凡间骨血,如今只好甘做鱼肉,由得我磨刀霍霍……” “是,夫人有令,相公遵命。” …… 从此,我们的生活和普通世人并无不同,不过是柴米油盐酱醋茶,偶尔琴棋书画诗酒花。 可冥冥中,我们都听到天际有弦动磬响、丝竹云板。 我终于明白,那一阙倾城雅奏,是重重结界都无法阻隔的天启之音。 是爱的声音。 是幸福的声音。 ☆、罗刹海(1) 我正对着一株茶香玫瑰小心的剪枝,门外传来机车马达熄火的声音,门楣上的小小铜铃一响,有人进来了。 我没有抬头,也没有转身,来人也没有说话,很有耐心的等候在那里,我知道,是他又来了。 两个多月前,一个尴尬的场合下,我同时认识了洛宸洛宇兄弟俩。 那是一个台风肆虐的夜晚,也是翡翠居花绘店开张的第一天。 是的,我不再经营翡翠居的古董瓷器,离开那处清幽的院落,在城市东区的商贸中心附近盘下了一座正要转让的花铺,重新布置收拾,开了一片花绘店。因为舍不得大哥特别做的那块铺满细碎绿晶石的牌匾,所以新店干脆沿用了原名。 对于我的决定,小段事后嗤之以鼻,“燕七,你总是这样,任性贪玩!” 大哥没有说甚么,一如既往宽厚的笑笑,扭头对姚非解释,“阿七一向最有主张,咱们以后只管帮衬就是。”姚非扬起一条眉毛笑了。 我也不做解释,也没甚么好解释的,我自己的生活自己决定,如此而已。 接手的花铺是开在一幢老式红砖洋房的底楼,店家原先是住在店里的。我另外有住所,因此打通了原来的堂间和卧房,全部刷成浅浅贝壳色,拆掉原来的铁栅栏窗,换成通透的大玻璃窗,靠窗的地方放上定做的桃心木大书桌。 我喜欢简单的布置,所以店里的摆设也尽量精简。靠墙放了一组组桃心木格子架,上面用来陈列手工绘制的花木草树作品,没有装顶灯,统统是落地灯或台灯,水晶灯罩擦的锃亮,宽敞的店堂总是亮堂堂的。 当初看上这间铺子最重要的一点是在屋子的一侧延展出去另外做了一个全透明的大玻璃花房,可惜店主打理不当,里面的植物大多萎谢。可是不要紧,给我时间,我能让这里重新焕发生机。 因为,我曾经是它们中的一员。 我曾经是一株牡丹。 一株白版玉。 那些遥远的记忆我很久都不去触及,可它们一直都在那里。静静的、坚持的,始终都在。一分一毫都没有减损。 我只是一株候门花圃中的白牡丹,因为容色清淡,并不讨喜,就连负责料理花铺的花王也甚少关注于我。他们的目光都流连在我那些同族的兄弟姐妹身上,姚黄、魏紫、红蝶、赤霞……比起他们的团花锦簇,我单薄舒卷的花瓣、皎素恬淡的颜色,简单的近似简陋。 只有他,他待我是不同的。候爷的一干儿女中最年轻的小江。 他每天为我悉心的翻土浇水,掸去浮尘,捉净小虫,修建花枝,挡风遮雨。 小江的手指那么温柔,眼中总是带着笑意,还会用最亲切的声音同我絮絮谈心。 “咦?今天又多了两个骨朵……没关系,花圃中已经足够热闹,你且安心,愿意绽几个骨朵都可以。白牡丹,你同它们是不同的。你这样清高秀丽,才是真风骨……你和她们是不同的……” 我心里有细细的欢喜,也有细细的伤心。 他说的“你”并不是我,是他的娘亲,候爷的第五位夫人,曾经是府里女乐师,乳名叫做“燕儿”,爱穿白衣,容色清丽,总是悄悄一个人坐在花圃尽头的凉亭里弹琵琶。 对于候爷来说,女人只是玩物,可对于小江来说,他真心疼惜母亲。 直到有一天,候爷府忽然遭大难,满门皆被抄,候爷被斩,家眷奴仆男发配、女充妓,小江的母亲宁死不从,弹罢一曲琵琶便投井自尽。 花王拼死掩护小江出逃,小江临走甚么都没带,只连盆抱走了我这株白牡丹。 我知道,他是为了母亲。 我们离开京城一路西行北进,前路茫茫,后有追兵。一直穿过半幅沙漠,总以为可以看到绿洲,却不料迎面竟是整片冰川。 我们已经整整五六天没有遇见水源,身边的水袋早已空了,尽管被小江藏于怀中,可被沙漠的热气灼烤,又受冰川的寒气侵袭,我的枝叶尽数萎谢,最后一朵花的花瓣也委顿焦枯。 “不要,不要离开我……”小江酸咸的泪水无法解除我的焦渴,我挣扎着动了动侧枝又委顿下来,失去了知觉。我想这次大概真的大限已到。 当一股温暖腥香的液体汩汩渗入我的根部,我几乎颤栗着醒来,不可置信的发现,小江已经割破自己的手腕,正用鲜血为我细细浇灌。 我努力扬起花朵,花蕊的中央慢慢沁出一滴无色透明的香露,缓缓滴落在小江腕上的伤口,那是我一生唯一一滴眼泪。 小江的笑脸慢慢凝固,他终于倒在千年不化的冰川山谷外,被他用鲜血浇灌儿重获生命的白牡丹则被恰好经过的聂少带入了这一脉长长昆仑深处的翡翠仙谷。 聂少把我带到无忧婆婆面前,“瞧,这不是一株普通的牡丹,她会流泪。” 我记得大哥的声音,那样温和淡定却又悲天悯人。还有婆婆的眼瞳,精璨的好像包容了漫天的星光。 那些流转的星光在我身上缓缓滑过,婆婆用一枚银针扎破了自己的手指,在我的根茎滴入一滴无色透明的鲜血,用天籁般的嗓音低低的说,“七儿,以后你是一朵无香的牡丹,将会褪去凡胎,成为我座下最末的弟子。” “只是,”婆婆的眼里忽然全是忧伤,“我要怎样,才能消去你红尘未历的劫数?” 我取“燕”为姓,排行第七,名无萫。 修行数百年,终于可以幻化人形,兄弟姐妹七人,我与聂少、小段最是投缘,所以即将满千年时,我遵循仙界历练的规矩出谷行走人间,婆婆便让大哥和小段陪伴照顾。 我知道,他们都是不放心那场躲不过的红尘劫,希望能够助我顺利度过。 可是,他们不知道,我根本不在乎。事实上,我一直不曾忘记小江。 也是天数,我终于遇见他。历经十生十世,他已不是旧日模样,可我知道我能认出他。 为着那块红尘记。那是他的伤口,也是我的眼泪烙下的深刻印记。 我遇见了江启祯。 可是,那毕竟只是一次劫难,而不是我默默期许的夙缘。 我原本以为那是我命定的劫数,我愿意和江一起走过这段岁月,不管是我陪伴他,抑或是他陪伴我,都无关紧要,只要曾经一起就好。婆婆了然我的心意,所以任凭我去红尘走上一遭,也许她早已知道我此去回头只怕不是归来而是为了告别。 我不能忘记我选择走入无妄结界时婆婆的眼神,那样充满悲哀,可即便那样的悲哀和众位手足的恳切羁留还是没有挽回我的心意。 他们以为我同江之间的爱情果真如此决绝,即便天地之遥也无法割裂,可我明白,那是一段天堑,无法逾越的天堑。然而,我愿意尝试着去越过。 老实说,我不知道自己对于江的情份中究竟有几分爱意和几分报恩的情绪。 可是这有甚么分别呢? 我的生命如此漫长,而我如此厌倦。 所有的一切也许根本无关情义。 难道没有人知道,一株白色的牡丹,原本就是没有心的。 唯一的一滴眼泪,是所有花露凝聚的精元,若是淌落,花茎也就空了。 可是这些都是我自己的事,毋需解释,毋需谅解,更毋需同情。 我做我想做的事,走我想走的路。 婆婆看我是无奈。聂少看我是悲悯。小段看我是任性。手足看我是无情。 而我只是无所谓。 只是漠不关心。 认识洛家兄弟的那天,店堂的装潢已经全部结束,我和以前学生介绍来做兼职的师妹贺颜一起在做最后的布置,把之前已经完成装框的我和艺术系一些学生的画作小心的摆上陈列架。外面虽然风大雨大,可店堂里面明亮通透,阿颜一边轻轻哼着歌一边轻快的走来走去收拾最后的一点活计,气氛安静祥和。 我拍拍手,由着阿颜自得其乐的歪着头不断挑剔陈列架上的细节,自己走到花房一边去检视一株病恹恹的夜香木。早先的主人不知道夜香木喜欢明亮的光线却忌讳烈日曝晒,半个夏天下来几乎奄奄一息,我好不容易才把它救过来。现在,这株夜香木看起来似乎还不错的样子,侧枝上甚至羞怯的开了一组猩红的细长灯笼似的花朵,清香四溢。我心下欣慰,取过小喷壶对叶面一下一下喷上细密的水雾。 虽然风声呼啸,面筋似的大雨下个不停,急急打在玻璃花房的屋顶上发出密集巨大的声响,偶尔还有雷声隆隆,可店门外传来的动静依旧引起了我们的注意。 先是重型机车的轰鸣,接着是汽车轮胎摩擦地面发出的尖利声音,一声砰然撞击声之后,有激烈的争吵声响起,似乎都是男子的嗓音。 阿颜好奇的想要到门边去看个究竟,敞着防盗铁门,没有落锁的玻璃店门忽然被人粗暴的撞开,在阿颜的尖叫声中,两条人影几乎是扭在一起飞进了店堂。 阿颜连连尖叫,我冲上去一把拽住她站到角落,自己护住了她。 闯进来的不速之客却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只片刻功夫,原本收拾干净整齐的店堂忽然成了古罗马的战场,一片狼藉。 等那两人发现不对收手时,店里已经砸破落地灯三具,沙发茶几倾倒,陈列架上几乎所有摆放好的画作都撸到了地上,一些带玻璃的画框砸碎,一地的玻璃渣子。 “燕,燕七,要不要报警……”惊魂未定的阿颜紧紧拽住我的衣角问。 “对不起,请不要报警,所有的损失都由我来赔偿。”一个低沉的男声响起,可另外一个清亮尖锐的声音立刻打断了他,“哼!我会负责,不要你管!” 我这才有机会看清楚来人,我听到身后的阿颜倒深吸了一口气,情不自禁的发出低低的“哗”。 面前的两名男子竟然都是相貌出众的年轻人,而且面容十分相似,看起来应该是兄弟俩,只是一个脸容沉静温和,一个面色阴沉暴戾,并且此刻都挂了彩,手肘有擦伤,嘴角有淤青。 “对不起,是我们的错,这是我的名片,小姐可以清算一下损失把数额报给我,我会寄支票过来。”那名看起来年长些,理了一头清爽短发的年轻人递过来一张名片,“琅环古画 洛宸”,呵,也算半个同行,不过人家开的可能书画古董铺子。 “对不起,这些东西是我砸坏的,找我就好。”一只手不客气的伸过来,颇有些无礼的从我指间取走了那张名片,从地上捡了枝书桌上扫落的笔在背面刷刷写上龙飞凤舞的字迹,然后重新塞进我手里,上面是电话号码、地址和名字,“洛宇”,字迹和主人看起来一样漂亮而坏脾气。 果然是兄弟,我面无表情的抬头看看他们,两人都冷冷的直视对方,只是那个一头及肩长发扎了个短短马尾、叫做洛宇的年轻人目光中更多出一分恨意。 “很好,我会把帐单分作两份寄给你们,两位现在可以走了。”我没有兴趣管别人的闲事,淡淡的下了逐客令。 兄弟俩又对视了片刻才回身要走,可又同时驻足、弯腰,两人的不约而同伸手探向同一件东西。 那是我手绘的一幅月光下蓝紫色的鸢尾,纤细的花茎不堪重负似的微微弯曲,花朵略略垂首,清淡的着色,寂寞的月下鸢尾。 终于,兄长模样的洛宸没有与洛宇争,默默的直起身,犹豫着想要说甚么,当终于甚么都没有说,转身离去。洛宇则如获至宝一般紧紧攥住那幅小小的画页,怔怔看了半晌才哑着嗓音问,“我可以买下这幅画么?” 我点头,“好的,帐单会一起寄给你。” 洛宇感激的看了我一眼,接过阿颜递过去的塑胶文件袋,把画妥帖装好又揣入怀中,才推门冲进风雨中。 等他们都走后,我环顾周围叹口气,今天算了,明天再整理吧。如今的我已散去修为神力,再也不能随意点花拈草即成兵,现在余下的一点点异能充其量只能指挥两颗鸡蛋在空中撞击敲开而已。 刚要问阿颜怎么回学校,却听到小女生悠悠叹息着喃喃自语,“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男生呐……”我不禁莞尔。 我见过太多漂亮的男男女女,且不说别的,翡翠谷里所有散仙和精怪幻化的人形都是顶尖的模样,小段是,聂少是,婆婆也是。“好了,阿颜,今天就这样吧,去打电话叫街车,我顺路送你回去。” 就这样,经过这个莽撞的风雨夜,洛宸和洛宇成为我店里第一批常客,只是两人从不同时出现,洛宸来的频率要远远低于洛宇,而且我知道,他来这里只是希望间接打听自己弟弟的近况。 而洛宇几乎每个礼拜就会来店里两次,每次都静静的驻留在陈列架前许久,然后踱到花房中流连片刻,最后一定会挑一幅画作带走,有时候是玫瑰,有时候是百合,有时候是菖蒲,但我们都知道,他最爱鸢尾。蓝紫色的鸢尾。 渐渐的大家熟悉后就成了朋友,也就不再那么拘束。阿颜喜欢聊天,洛宸会宽厚的含笑倾听,洛宇则边听边扯,言语不羁,却也教人看到他开朗的一面,可一旦说到关于他们兄弟的话题,他的脸色就会阴沉下来,吓的阿颜不敢开口。 阿颜说,真是奇怪的兄弟。我笑笑,没有回答。我不关心。 给茶香玫瑰修完最后一片枝叶,我放下剪刀,除下粗麻手套,一转身就看见了他,洛宇。 奇怪,今天的洛宇神情不同往常,从陈列架前看过画,没有直接进花房,只是疲倦的站在店堂与玻璃花房之间默默注视我身后的方向,眼裂和眼尾都清晰分明的英俊眉眼好像拢着一层厚厚的阴云,嘴角则噙着一缕忧伤。 他的神情如此肃穆,完全没有平时还算随和的态度,阿颜看出苗头,早就躲到一边去清算帐簿。 “那,是甚么?”洛宇忽然问,抬手指向我身后,脸上的表情古怪。 我一回头,“呵,白版玉,牡丹的一个品种,原本应该四月花期,也许搬了暖棚,它忽然弄错了季节,所以十一月份也开花了。” 听到我的回答,洛宇仿佛全身都震了一震,“白版玉……弄错了花期……之前一直在这里么?为甚么我没有发现……” 我看着那株已经绽开两朵白色花朵,花瓣如薄薄玉石般剔透的白版玉,轻声说,“一直都在,只是在它没有开花的时候,你忽视了它。” 再普通不过的一句话,却好像触到了洛宇的痛脚,他如同遭遇当头棒喝一般睁大了眼睛,半晌才猛然转身离去,门外机车轰然发动,声音急速远去。 “燕七,洛宇的样子好奇怪哦,是不是……嗄?”阿颜边说边走过来,门口铜铃却又响了,她抬头看去,喉咙口呻吟似的惊叹了一声。 又发甚么花痴啊!我忍不住要笑,对于阿颜的毛病是实在是领教过了,当初我们第一次见面,后来看到洛家兄弟,之后遇见聂少夫妇,但凡见到模样标致漂亮的人,不论男女都会立刻生理反应,先咽口水,然后大脑停顿数妙才会回过神来前去招呼。连阿颜自己都不好意思的自嘲,“没办法,食色性也,我是美色饥渴症,咳咳……” “这次是帅哥还是美女啊……”我思忖着循音看去,当目光捕获那个熟悉的姣美身形时,我不禁咧嘴而笑。 “小段!”门口俏生生立着、眉眼璨然、全身都光华微现的黄衫女子,可不正是隐匿两年余的小段。 小段自那次未能带姚非同回昆仑山后便对我和聂少失望,一气之下不告而别,这一去就是两年多,如今聂少与姚非在一起也已经年余,她才又突然出现了。 “燕七,你总是这样,任性贪玩!”在店堂里看了一圈,小段责备我。 我微笑,“这次出来打算留到几时?” 小段锐声笑了,“不知道,也许会住上好一段日子,”她斜睨我一眼,“我偏不信,这里有甚么高明法术,居然就这样折损我两名手足!” 我苦笑,这个小段,又来了,倔脾气上来,百头九色神牛也拽不回――她是决心和凡尘俗世卯上了。 “嗯?燕七,你不反对么?”小段挑衅似的问。 我静静的看住她,淡淡的回答,“你莫非忘记了,我从来也不干涉你的决定。” 小段赌气的抬起下巴,“对,你总是这样!” 对于我们的对话,阿颜一头雾水,小心翼翼的插嘴,“呃,请问你是……” “我是段无默,是燕七的姊妹,以后会留在这里。” ☆、罗刹海(2) “燕七,你如今的性子是愈发的冷淡了。”只剩下我们两人的时候,小段才用一种近似温柔的语调低低说话,“难道你还不曾忘记江?” 我微笑,“怎么会?小段,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是最决断的一个人,从来都不会回头。” “哼,”小段闷闷不乐的说,“我老觉得你根本全无心肝,既温和又冷酷的对待所有的一切,就算对待自己也是一样。” 我心口微微一滞,不由抬眼看向小段,她姣美晶莹的脸容仿佛覆盖了薄薄流云的晴朗高空,那样略带感伤的神情是我之前从来没有见过的。 小段一直是我们中间性格脾气最强势的一个,她的真身原是昆仑最高峰上终年不化积雪中却浑然天成的温泉天池畔唯一一株千年梧桐做成的瑶琴,取性子至刚至烈的独角麒麟兽颌下仅有的一根九转金须为弦,自诞生之时就作裂帛之音,婆婆听过之后沉吟片刻便决定赋予神元,收于座下。 石、剑、狐、琴、砚、鱼、花。 昆仑山翡翠谷无忧七散仙,小段排行第四,秉性之冷傲暴烈,昆仑境内上至婆婆诸神下至蛇虫精怪无不让其三分。 只有聂少和我待其不同,聂少是素来宽厚,我则是姑任枉纵,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却同样赢得了小段的信赖。 “人间以为神仙福地最是逍遥,可不知道不同结界众生相处之道其实殊途同归,天上人间是一样冷暖自知。”小段锐声说,“这里除了婆婆,大家兄弟姐妹固然和睦,却都自持清高,只有你和聂少真正通透坦诚,教人愿意亲近。” “以前的你虽然也是从来由着我去做我想做的事,可我知道,那是因为你早已决定不论结果如何你都会同我一起收拾面对,”小段静静的看住我,“我们那时是多么的默契,离的再远我也能感觉你的温度。” “可是为甚么,现在,你即便离我这样近,我还觉察不到你的体温?”她忽然一把捉住我的手,“燕七,现在的你,虽然拥有世人的骨血,可这骨血都是冷的。” 我没有辩解,直直的迎上她犀利的目光,许久才笑一笑,缓缓挣脱她攥紧的指掌。 不,小段,我从来都辜负了你的信任。 过去是满不在乎。 现在是无能为力。 无论如何,小段留下来了。当然,她才不会安分守己的袖手旁观,基于一种近似挑衅的心理而决定狎玩人间,反正只要遵循结界之间默认不滥施法术改变定数的基本戒条,不管做甚么也都无伤大体。 事实上,自从小段在翡翠居出现后,这里原本清淡冷寂的场面渐渐有了改观。要知道,美女本来就是天然的招牌,何况是小段这样活色生香、风姿绰约的绝代佳人。 生意明显转好,一干拿自己作品来寄卖的学生都兴奋不已,阿颜更是完全倾倒在小段的一颦一笑一嗔一喜中。“小段姐,没想到你不光美貌,还学识渊博,”阿颜颇有些不好意思的说, “看起来美貌与智慧并存也不是不可能。” 小段面有得色,对阿颜的奉承照单全收,我摇摇头暗笑,就算是神仙也一样,对于甜言蜜语不见得免疫。 阿颜看见我的笑容,赶紧画蛇添足的解释,“燕七,你也是喔!以前你就是师兄他们眼里的传奇,所以小段姐是你的姐妹,这么优秀也不奇怪啊。不过……”她停一停才又自言自语似的说,“看见小段姐,我才知道甚么叫做‘毒药型’的美女……” 这下连安心接受赞美的小段也挑起了一条眉毛,转过脸来,“毒药型美女?” “对啊,就是说有的美女美则美矣却毫无灵魂,属于白开水美女。有的美女不但美而且有内涵,不过因为少见,所以叫做极品美女,以前师兄们常悄悄说燕教授就是传说中的极品美女。还有一种美女比较另类,非常美艳,可行事乖张,偏偏男生就是无法抵抗,好像吸鸦片一样,明明知道会受伤害可就是上瘾,这个就是毒药型美女了。” 阿颜几乎是崇拜的看着小段,语气夸张的叹息说,“小段姐,看你对那些色狼顾客那么拽说话那么毒,可他们还好像很享受一样老是送上门来心甘情愿给你嘲弄,乖乖签单买一堆我们的学生习作回去,真是暗爽……” 小段“哈”一声嗤笑出声,想想又问,“你刚才说燕七以前的学生说她是极品美女?” “不过,”阿颜迟疑了一下,终于坦率的说,“那是以前。现在,大家都说燕七姐被婚姻折磨的失去了光彩,好像蒙尘的钻石一样,好可惜噢。” “哼,你们这些孩子,说话还真坦白直接。”小段讥诮的笑了。 “嗯,反正我才不要结婚,谈谈恋爱就够了。”阿颜没心没肺的宣布,嘻笑着走开。 小段决定留下后就开始挑剔店里陈设的简陋,“燕七,你这是苦修啊?帮帮忙,这么大一片空地用来骑单车好像比较合适,用来做生意简直摆明了赔钱。不行,要订制几件沙发软榻来充充场面……花房也这么空?怎么,打算变绿洲为沙漠做日光浴啊?……” 所以一个礼拜后,翡翠居在小段的手下焕发第二春。 光秃秃的玻璃窗前挂起了整幅秋香绿玻璃丝流苏窗纱,黑色丝绒镶珐琅的描金屏风隔开店堂和玻璃花房,屏风前铺着华贵而含蓄的手织波斯纯毛地毯,摆放了成套日本巢丝沙发软榻,由许多天然玫瑰石打磨拼就的宽大案几上是十八世纪波西米亚手工彩玻茶具和酒具,一旁的角柜上是小小只有巴掌大、常明不熄的琉璃盏。就连花房,除去周边一圈枫木搁架上的盆栽没有动过,中央的空地也被善加利用,摆了几组铁花桌椅,坐在那里透过顶棚晒太阳或观星,都非常的随意闲适。 我骇笑,“段无默,这里是花绘店,不是销金窟。” 小段轻蔑的撇撇嘴,“销金窟有甚么不好?大刀阔斧擦的锃亮准备宰客,至少光明正大,不用欺世盗名,很好啊!” 阿颜呆呆的看着画框下方新标的价钱,“嗄?原来店里弄的漂亮点,东西的价格也可以标的漂亮点……” 十一月份的第四个星期天,洛宸前脚刚走,洛宇后脚就进了门,他已经近一个月没来,洛宸似乎也不知道他的下落,所以来了几次都没有听到他的消息,神情很是失望忧心。 已经是冬天,洛宇却只是在连帽套头棉T恤外面穿了一件黑色皮外套,人更瘦削了些,年轻帅气的面孔却神采飞扬。 “哇,洛宇,”阿颜笑嘻嘻的跑过去,“你干嘛,又去飚车啊?我才知道,原来你是美院洛教授的儿子,论资历算是我的师兄哟……听说你是国画系古画修复专业最有天赋的16岁神童,可念了一半居然退学,后来去报考别的学校动力专业,还整天和校外的暴走族飚车……咦,该不会是这样才把你老爸活活气死的吧……” “帅!”洛宇手插着裤袋打量四周,满不在乎的吹声口哨,“你们这里是改做侦探行,还是做酒廊啊?” “才怪!是你大哥过来的时候被我师兄认出来是洛教授的儿子,后来讲到你我才知道的……”阿颜话一出口后悔已经来不及了,果然,一提起洛宸,洛宇的脸上立刻闪过一道阴影。 “这里不是酒廊,不过如果你要喝酒,冰箱里有,自己动手。”我上前帮阿颜解围,洛宇果然走过去取了一罐啤酒。 小段就是这个时候从外面进来,一眼就看见了洛宇,“嗯,新来的工读生?还蛮帅的。”她顺手接过洛宇手中的啤酒,“谢谢。小弟,你叫甚么,大学几年级?” 我这才想起来,小段来了这么久,一直都没有遇上过洛家兄弟,“呵,小段,这是洛宇,一个朋友。” 洛宇目光灼灼的盯着姿态妖娆的小段,半晌才轻轻嗤笑起来,“口气好大,哎,阿姨级的美女,够拽!” 这句话一下子得罪了小段,小段一向自持美貌,而且娇妍不输少女,无论出现在哪里永远是人群瞩目的焦点,更是一干男士谄媚力捧的中心,今天居然被一名年轻男子臭损,心里自然大大不爽。“甚么叫做阿姨级的美女?”她颇为气恼的问。 “你每天都不照镜子么?”洛宇满不在乎的耸耸肩,“青春美丽的外表不算甚么,就算扎西莫多在世,整型医生也可以化腐朽为神奇,没什么了不起。可是眼神骗不了旁人,世故阴暗的眼神,才是出卖你苍老浅薄灵魂的缺口……” “苍老?!浅薄?!”小段精致的脸孔几乎铁青,还从来没有人敢这样对她说话,她差点没抬手激射一道裂帛琴音过去。 洛宇扬声大笑,“明明是你自己倚老卖老,别人真的顺势答应,又好像踩到你的痛脚。哼,女人!你敢不敢报出自己的年龄?不要告诉我甚么‘问女人的年龄是无礼的行为’,如果知道自己已经不是青春美少女,至少拿出应有年纪的风度来。” 小段硬生生收住即将出口的刻薄话,被噎得不能出声。真的,如果实话实说,她相对凡人已经仙龄永继,近三千年的修为,说出来怕更被洛宇一枚白眼贬入神经病患者的行列,而她不见得立刻现出真身证实自己所言非虚,这样做无遗就破坏了结界之间默认的规矩。 看着两人几近幼稚的对峙情景,我忍不住笑,示意阿颜赶紧岔开话题,拉着小段走开去。 等我开始打理盆栽时,洛宇在旁边席地而坐一边喝啤酒一边接过我剪下的枝叶,“燕七,小段真的是你的姐妹啊?你们两个性情相差还真大……” 我笑着摇摇头没回答,阿颜突然从后面冒出来,好奇的问,“洛宇,你不是真的会看相吧?那你看看我的眼睛,怎么样……” 洛宇果然故作认真的端详阿颜的苹果脸,啧啧称奇的说,“从来没有见过这么透明的眼睛……” “啊,真的嘛?”阿颜欢喜的愈发瞪大了眼睛,洛宇后半句话才慢吞吞的说出口,“……嗯,看看你的眼睛就知道你的大脑有多干净空白了,哈哈……” “你!”阿颜这才反应过来洛宇是绕着弯子嘲笑自己白痴,哭笑不得作势要打,“胡说甚么啊……那,那燕七呢?” 听到自己的名字,我吓一跳,一个错手正好捏在一株玫瑰长满刺的花茎上,一枚硬刺深深扎入指肚,洛宇没有看见,被阿颜一问怔了怔才说,“不知道,我没注意过。” 我用力拔出硬刺,过了一会儿,苍白的指肚上慢慢沁出一滴鲜红剔透的血珠。 我定定的凝视这滴血珠,并不觉得很痛,可心里有种奇特的空洞的牵制感,这是每次受伤都会析出的感觉。 折堕凡尘后我才发觉,如果不借助神力法术,自己做事的手势简直笨拙不堪。莫说针线女红,就是普通家事也全然不会打理。居家电器倒是完全没有障碍,可操持锅铲刀剪实在难煞人也,险情迭出,手上伤口累累。 我只好暗自庆幸,当初在江家当媳妇的时候总算尚有千年修为保驾而持家有道,可惜还是不讨婆婆欢心,假使放在今天,婆婆大人更是不晓得要如何挑剔刁难。唉。 我也不愿故作清高与自己为难,尝试和厨房奋战几次之后就彻底缴械,延请家务助理帮忙。不过店里的活计比较简单,不过是整理收拾,又有阿颜搭手,除非照顾花房里的花草要用到剪刀橛铲之类的扦插工具,小心一些也就罢了。 可每次不慎弄出创口,看着殷红粘稠的血液涌出滴落,很奇怪,身心的第一反应不是痛,而是一种好像对着山谷扬声大叫时才有的回声似的空洞感。 好像整个人都是空的,创口的痛觉转换成了潮水一般的声响,澎湃的回音久久都不平息。 等我渐渐回过神来,便听到两人尚未结束的对话。 阿颜迷惑的问,“……哦,那么,怎样的眼神才是最美的眼神呢?” 洛宇忽然安静下来,我看到,他的脸容也随之沉静下来,出现一种与适才戏谑顽皮神态完全不同的哀伤颓戚的表情。 “最美的眼神,”过了许久,他才开口,梦呓般的低语,“是温暖的眼神。” 看着洛宇寂寞的背影消失在店门外,阿颜也被那种奇特的悲伤情绪所感染,起身走了两步低低的重复,“温暖的眼神……” 一直斜倚在软榻上的小段忽然咕咕轻笑起来,懒洋洋的说,“燕七,你这里还真是愈来愈好玩了。”她趋近花房近处的一丛开得正好的艳紫色龙胆,玉脂般的手轻轻抚过那种雷暴雨夜天空才有的蓝紫色,“花的颜色怪一点才好看,人的个性拽一些才有趣。对不对,阿颜?” 而此后洛宇来翡翠居,只要遇见小段,两人必然唇枪舌剑、你来我往互不相让。 说起来,我和小段在一起这么久,早已看惯一般男子对她百般殷勤讨好的情形,这才知道原来一个男人想要哄女人开心,能够想出的花样手段简直无奇不有。可小段最是讨厌这种媚俗嘴脸,从来不假以颜色。也有人因此恼羞成怒而出言不逊甚至不惜动粗,可惜,不是口角不够伶俐被讽刺刻薄的含恨而去,就是被小施法术捉弄的狼狈不堪掩面而逃。 可这一次对于洛宇的针锋相对和毫不怜花惜玉的轻忽态度,小段居然不以为忤的见招拆招、遇河搭桥。 每次两人或冷言冷语或嘻笑怒骂时,阿颜就不知所措的看看此又看看彼,在美女和帅哥之间摇摆不定充当墙头草的角色。 看着那边大小不一的三个顽童,我只好哭笑不得摇摇头,自顾自安坐书桌后面翻看图册或打线稿。 直到现在,我对于小段的到来和居留其实都觉得不以为然。 当然,我明白小段潜藏的好意,她其实是为我担心,也记挂聂少,因此希望隔一段时间就可以看看我们的情形。此外对于大哥和我的折堕,小段心里始终无法释怀,所以她留下来另外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不服气,或者说赌气。也许她根本没有意识到这样的意气用事其实已经毫无意义,对于既成的事实她无论做甚么也都无力回天。至于将来…… 将来?! 我蓦然惊觉,迅速抬头看去,那边洛宇不知道说了甚么惹得小段仰头大笑,皎洁笑颜宝光莹润,笑声清越如琴音绕梁。 而洛宇,年轻帅气的面庞在灯光下显得轮廓分明,挺拔骨感的鼻梁在脸上投下薄薄的阴影,棱角清晰的漂亮嘴角也略略扬起,风华逼人,竟没有在小段身旁微微闪现的光华映衬下黯淡失色。 这样的场景和气氛令人感觉如此熟悉而又如此不安。 我的心头不可遏制的掠过一道忐忑的波澜。我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和小段谈谈,劝说她早日回去昆仑。 不知怎的,那边的热闹笑语如落下的潮水渐渐后退、后退,直退到听觉之外。仿佛静立在隔绝世外的音场中央,我甚至听不到自己的呼吸和心跳。 在一片阕寂无声中,那天洛宇落寞的话语如草叶藤蔓悄然爬满整幅墙面似的充盈耳畔的全部空间。 “最美的眼神,是温暖的眼神。” “燕七,你有我见过最美的眼睛,那样黑白分明,清透如水。”他说,“那次只被你淡淡一眼,就扫去我半边灵魂,从此万劫不复。” 是,我一直都知道。一直都知道。 他那样一如深井的眷念,他的执着和脆弱,他的爱与悲哀。 在他的眼里,我的眼神是怎样的呢?清透,澄澈,灿亮,沉静,恬淡,温和,忧伤……他不厌其烦的寻找词汇来形容我的眼睛。 那其中没有温暖。 我对温暖的片刻记忆,只存在于那一捧灌注在根茎下的腥香而又凄艳的红色液体中。 遥远而短暂。 ☆、罗刹海(3) 我终于还是没有告诉小段心中悄然萌生的不安与担忧。 是因为不习惯吧,我始终都不习惯和他人交流沟通内心的想法,即便是最亲密最信任的大哥和小段。 至于那时已经决定与之厮守共白头的他,我却是无可奈何。 因为修为不够,我不能道破自己的真身,否则就会遭天谴而元神寂灭。原以为他会体谅信任,可也许这样的要求委实教人为难,看到他左右吁衡犹疑困顿的模样,我也不忍责备埋怨。 是我自己执意做出的选择,无论结果如何都怪他不得。 终于还是黯然离去。 所以,在亘古延绵的岁月长河中,身边的风景一幕幕的变幻沧海桑田,无论简单到极致的修行生涯,还是行走人间的历练时光,在我看来,其实并无太多不同。 都是一样的疏离和无谓。 于是这一次,和往常一样,我转身走开。 很快到了圣诞节前夕,开张近四个月,翡翠居的生意已经渐上轨道,除了每日陆续接待的散客,还有不少公司成了长期合作客户,慢慢做出好口碑来。学生寄卖的画作进帐颇丰,大家十分高兴,眼见圣诞在即,都起哄要在店里开个庆功聚会。 阿颜一听大为兴奋,双手双脚赞成,她转脸期望的看向我和小段,小段首先摇头,懒洋洋的说,“不不,不要叫我,我已经有节目。” 我也摆摆手,“阿颜,你们在这里好好玩罢,我就不参加了。放心,我会帮你们订酒店服务,准备好酒水食物和唱片,要跳舞也可以,随你们高兴。” 阿颜虽然有些失望,可到底是孩子心绪,一想到即将迎来的狂欢夜晚,来不及难过就又兴高采烈的打电话去通知自己的师兄弟和姐妹了。 “哎,燕七,”小段瞥了我一眼颇有些郁闷的问,“你真的不和我一起去音乐厅?聂少说你也拒绝了他们的聚餐邀请。干嘛,你闭关啊?” 我笑笑,“前些日子赶几套作品有点累了,所以想歇歇。另外还有几份线稿图样和尺寸要去和客户作一下确认,总要有人做这些事啊,你又多心甚么?” 小段愈发的不耐烦,暴躁的起身在店堂里走了两圈,“燕七,你怎么可以这样平静!你知道么,你,还有聂少,我受够了你们这种隐忍安详的态度!” 我没有回答,低下头看手中的一叠薰衣草图片,考虑着如何构图打稿。 眼角的余光中,我看到小段皎洁的面庞上怒气上涌,她突然抬手虚虚划过一道弧线,密合的室内空气随之一滞。 我皱起眉,蓦然起身低低断喝,“小段!别太任性,你吓到阿颜了!”而那头一直摒息听我们说话的阿颜确实被吓到了,脸孔发白,嘴巴张开却发不出声音。 “哼!”小段硬生生压住脾气,闷哼一声,陡然收手,可指尖带过的凛冽寒风依旧扫落了数米开外陈列架上的几组画作。她沉着脸拂袖而去,室内一下子安静下来,只有门楣上的铜铃被激荡的震响不止。 阿颜战战兢兢的走过来,汗湿的手掌在书桌上留下一个印子,“燕七,你,你们吵架了吗?” 我一手搂住她的肩膀,一手轻轻揉揉她的头顶,“不要紧,小段脾气是急些,人却是极好的,你也知道对不对,嗯?” 阿颜的情绪渐渐平复,我的心口却沉甸甸的如坠大石。小段,何苦呢?你这样耿耿于怀,不过白白伤心而已。 无论你怎样难过,一切都已过去了。 一直到圣诞前夜,小段连着三天都没有出现,阿颜显得十分忐忑,我安慰她别在意,小段一贯是这样行踪不定的。 翡翠居当前没有营业,上午我忙着把几组线稿整理出来准备送到客户那里去,阿颜和几个学生则开始布置店堂。下午和酒店最后确认了送餐服务时间,我对阿颜交待完相关事项便出门去见客户,翡翠居就留给那帮孩子们去胡闹吧。 和客户的沟通十分顺利,不出一个钟点就完成所有工作,留下底稿小样,我空身一人轻松离去。客户所在的大厦正好位于西区商业中心,一出底楼大厅,我就看到马路对面那家熟悉的法式餐厅,已经隔了好几年,餐厅还是老样子,依旧是路易十五初期罗卡尔风格的波浪镂刻和浮雕,带翅膀的卷边牌匾,就连搭在户外的露天咖啡座亦是一贯的枝形铁花支架帆布凉棚和蜗形腿雕花扶手椅。 “燕七,可不可以一同喝杯咖啡?” 耳边蓦然响起一声低低的话语,我几乎要脱口而出回答一声“好”,可敛一敛心神,周遭除了细细的风声便是车流穿梭、人声笑语,别无其他。 呵,不过是幻觉。我嗒然若失,掠一掠耳畔落下的纷乱发丝,静静的笑了,脚步已经不由自主的迈开,走向对面的露天咖啡座。 天知道,我根本不喝咖啡,也不嗜酒,日常的饮料通常是一杯无色无味的冰水。 “燕七是咱们中间最随和的一个,对生活完全没有要求,白白浪费千年修为……”小段总是这样嗤笑我近似简陋的修行岁月。 我只是笑笑,并不作分辩。所有的繁花似锦在我看来并不比一杯淡水更幻丽多姿,烟消云散过后还不一样了然无痕。 江喜欢咖啡,尤其钟爱特级蓝山,我记得他抿下一口那种黑色液体时微微眯起眼睛的瞬间表情,好像突然迷失在时间空洞中的旅人,来不及惶恐便沉溺在迷离奇诡的景致中。 那样略带孩子气的表情,是江特有的。 只是后来,这样的表情愈来愈少,取而代之出现在他英俊眉眼之间的是无奈和为难。 “一杯冰水。嗯,一杯蓝山。谢谢。”侍应生低声答应着退下,我轻轻叹口气靠着椅子一侧扶手转脸看着一旁街道上的往来行人。虽然是西方的节日,商家的善加利用加上年轻人的热情追捧,倒也一派风生水起的热闹景象,红红绿绿四处可见布置妥当的圣诞树、蝴蝶结和麋鹿雪橇小铃铛。 可这一切都与我无关,热闹是别人的。我只得我自己而已。 谈不上高兴与悲伤,我无所谓的坐在街边啜饮一杯无色无味的冰水,面前另有一杯蓝山冒出薄薄的白色水汽,等它凉了,我也该走了。 只是没想到,事隔近四年,我居然会在这里又遇见那些自己早已与之错肩走过的人们。 “姆妈,坐这边,不要担心,宗颐打电话来说他们已经在路上了,大概还有一会儿就到了。小弟一向喜欢这家法国馆子的手势,这里一道红酒炖小牛腰肉味道不错的,姆妈你也尝尝,噢对了,你爱吃鸡肉,这里的柠檬龙蒿鸡脯配米饭最可口啦……” “启嬗,启嬗……那个,启祯是说要把小毛头带回来的对吧?哎呀,小毛头也该两周岁了,我还没见过呢……” 听到那个轻柔女声时我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直到那个略显苍老的声音急急响起,我只觉得一边耳朵微微发麻,竟有些怔忡起来。 坐在我右手处隔开一张桌子的,正是江的姐姐和母亲。尊敬的前婆婆大人。 我直觉的反应是应该起身离开,偏巧这时侍应生送来了冰水和咖啡,欠身后退的时候又带到了椅子,发出的嘎然声响把周围的视线吸引过来。 老实说,虽然有心理准备,可老太太的反应还是出乎我的意料。 “是伊!启嬗,启嬗!”她几乎是惊恐的直跳起来,一边紧紧拽住启嬗的胳膊,一手高高举起指住我,“你做啥!是不是晓得我们启祯今朝回来,特地在这里等伊……你这个妖女,害了我的儿子,难道还想害我的孙子!” 老人家嗓音尖利,气势逼人,大概仗着青天白日路人众多,身边又有女儿助阵,大是壮胆,并没有被我这妖孽吓倒。启嬗也是脸色惊疑不定,但因为母亲夸张惹眼的举止又觉得尴尬,只好用力拉住老人,嗫嚅着待要开口又不知道说甚么才好。周围果然有好事者渐渐围拢过来。 我暗自叹口气,扬手招侍应生结帐,起身要走。看见我站起来,江母吓一跳,一手抄起桌上的水杯,“你,你这妖精,不要过来哦……” 我苦笑,转脸看向启嬗,我们以前感情虽不至浓烈却也算交好,她甚是愧疚的微微颔首,我轻轻摇头示意无妨,伸手想要拖开椅子。 “喂!”突然,一个年轻清亮的男声自我身后响起,一只手随即重重的拍在桌案上,“别仗着年纪大就倚老卖老!” 我讶异的循音看去,洛宇帅气张扬的面容跃入我的视线,黑色皮夹克粗布裤,及肩的蜷曲长发只在脑后扎起小小一束,其余发丝有些凌乱的披在额角耳后,英挺非凡的眉睫映着薄阴的黄昏天色,显得格外率性不羁。 “你,你……”老太太果然被唬住了,结巴着说不出话来。 “怎样!依我看,像她这样的妖女,简直多多益善才对!老太太,您太太平平的安享晚年,就算为人类作贡献了好不好?”洛宇轻蔑的吐出这句话,不等我说话一把握住我的手腕,微一用力就排开了人群来到街边。 “洛宇……”我刚要开口,他伸出一根手指在我唇边虚晃一下,“嘘……”然后抄起头盔“啪”的一下为我戴上,自己迅速启动机车,转头看见我没有动,颇有些不耐烦探身过来一下把我拽上车,不等我坐稳,车身已经如离弦之箭飞了出去。 我只好揽住他的腰间,听着引擎的嘶吼声,任由疾扫而过的寒风如刀锋一下一下穿过衣裳割过肌肤,直入肺腑。 自从离开江家,我再也没有和人有过这么近距离的接触,无论是谁,即便是小段,我也下意识的保持了两者之间的距离。至于为甚么?没想过,也许是厌倦吧。人与人之间,始终还是维系一定尺度的距离感才好。走得太近,难免牵牵绊绊,千丝万缕,不爽不利。 可是刚才,洛宇那样不容置疑的一把拽起我就走,他有力的指掌握住我手腕的刹那,一种熟悉的感觉陡然袭来。 教我如何能忘记,那次在伦敦东区,江也是这样,一下执起我的手,攥得那么紧,再也不肯放开。 唉。我叹息,江,你不知道,其实早在千年之前,我就记得你手心的温度了。可是,你不知道。 “是回店里么?我送你回去。”洛宇放慢了车速回头问,我惊醒过来,刚要回答,他突然低低哼了一声,机车靠路边停下,我立刻松手跳下车,却见他从裤袋中费力的取出手机,“是我。嗄?小虫你搞甚么飞机啊!好,你在那里别动,我马上过去……” “洛宇,有事你去忙,我自己回去就好。今天谢谢你……”我说着伸手要取下头盔,却被他一手拦住,“不忙。这家伙,在搞甚么……燕七,你和我一起弯一趟,然后我送你回去。” “可是,真的不用……”我还要推辞,他已经启动机车,回手一把直接拽我上车。这孩子,性格里的霸气和任性简直毫不掩饰的张扬开来,如此的率性跋扈,也要足够年轻和自信才行吧。我不禁微笑,也不再反对。 十五分钟以后,我认识了一个很有趣的女孩。 你知道蟑螂?就是大家俗称怎么打也打不死的小强。“嗨你好,我是比小强更具生命力的宇宙无敌美少女战士小虫。耶!”这是小虫见到我时说的第一句话。 她非常年轻,相貌甜美,身量是女生中少有的高挑,几乎可以和我看齐,带一点婴儿肥,却使她看起来更加丰盈窈窕、纤侬得度,加上一脸天真表情,那种揉杂了单纯的性感气质非常魅惑。 “小虫,你又玩甚么!”洛宇毫不客气的掰开小虫挂在他肩膊上的手,没好气的问。 小虫也不生气,转头向我跑过来,“哇塞!你好高啊!是职业模特吧!”说着扭动腰肢走出两个台步,然后一扬下巴摆出POSE,“嘿!我是兼职模特,不过有一天一定会成为T台国际巨星的!” 我们当时身处一个即将修建新楼盘的圈地偏门,小虫话音刚落,门里传来冷硬粗砺的男子声音,“哼!未来的巨星,你至少先把这笔债结清!”几个面无表情的男人出现在门口,另外还有两名和小虫同龄的女孩惊惶失措的被挟持着一起出来。 小虫立刻泄了气,求救似的看向洛宇,饱满的苹果脸显得有些苍白起来。 “吓唬小女孩算甚么,有事我来扛。”洛宇冷冷的说。 那帮人中为首的一个笑了,“小女孩?!哈!这丫头心机可不少啊!骗我们老大和她飚车下注,居然敢在老大酒里下药,胆子未免太大了吧!不过可惜,我们老大也不是吃素的,假装喝了药酒,妈的臭丫头,说好一赔二,身上一共才一百块,敢下两万的注!兄弟们被耍了不高兴,要三个丫头陪大家玩一个晚上,如果不肯就给双倍钱走人!你罩她?行啊,给钱!” 洛宇静静的听完,“好说,你们先放人,钱没问题。” “钱呢?” “明天我送过来。” “妈的,玩老子啊!不行!去,把人带走!” 眼看局面混乱起来,小虫吓得往我身后躲,门里却又传来一声断喝,“住手!”大概是那个所谓的老大现身了,他看看停在路边的重型机车,又上下打量洛宇,“你,也玩车?怎么样,飚一局,你赢了,咱们帐目两清;你输了,她留下。”对方的手直直指向我。 这样的条件显然出乎在场人的意料之外,小虫呆住,洛宇也一下子怔住,“怎样?”老大挑衅的眯起眼睛,“你马子说你是飚车好手,我最惜英雄,你若是英雄,咱们一切好说!” “好啊。”我轻声说。 洛宇驾着他的机车消失在圈地围墙中,另外两个年轻女孩一经脱身就急急离去,门口除了两个监视我们的男子,只剩下我和小虫。 “你不进去看看么?”小虫问我,她的语气古怪,脸上原先的天真神气已经荡然无存,嘴角挂起一缕讥诮笑意,“你不担心么?” 我淡淡一笑,“不担心。”视线中出现两只毛茸茸的虎皮小猫,在路边扑跳雀跃,样子十分趣致。 “你别以为宇哥会领你的情,就算你不答应,宇哥也会答应的。因为,他根本就不在乎你!”小虫语声尖锐。 “唔。”我心不在焉的点点头,目光继续追随小猫。 两人都静下来,隔了好久,远处传来轰隆轰隆水泥罐车的震响,地面也随之震颤起来,那边一直追逐嬉戏的小猫也察觉到了这种震颤,略为不安的停顿了一下,才又开始玩耍起来。 “为甚么,你为甚么会答应?你是谁?为甚么我没听宇哥提过你?你们很熟么?”小虫一连串的问号抛掷过来,我心中了然,这个女孩子大概是喜欢着洛宇罢,所以才会这么紧张洛宇身边出现的女子。 “小虫,”我温和的看向那孩子,“我同洛宇只是普通朋友,今天他帮我一个忙,所以我现在还他一个人情,没有别的意思。我的名字叫燕无萫,大家都叫我燕七。” “呵……”小虫明显松了口气,轻快的笑了,恢复之前的甜美表情,“燕无萫?这个名字好好听喔!不过我更喜欢燕七哎……咦?燕七?你……”她微微嘟起嘴,好像想起了甚么,才要说话,随着一阵引擎嘶吼,洛宇驾着机车从门内一个转侧跃然出现,后面是另一辆重型机车,上面骑坐着的正是那个老大。 “宇哥!”小虫尖叫一声跑过去。 老大除下头盔,简短的说,“好样的,落差三米的缺口你也敢飞!咱们以后再比。”旁边他的手下补充一句,“我们老大绰号飞狼,已经接管西城暴走的兄弟,请问这位大哥的名号!” 小虫又兴奋又骄傲的抢白过去,“宇哥你们都不知道啊!切!” 那名叫做飞狼的老大一下子抬起眼皮,“宇哥?你是洛宇!”他咧嘴笑了,“好好,今天我轻敌,该输。下次,下次就没那么容易了!” 我不耐烦听他们的对话,转头去找那两只小猫,才赫然发现适才还在百米开外的水泥罐车已经轰然而至,而那两只毛球般的小家伙中的一只置身路中央,好像被吓到了,眼看巨大的车轮渐渐逼近,竟一动不动匍匐在尘土中。 显然,水泥罐车的司机并没发觉异常路况,车速丝毫不减,眼看小猫性命不保。 我来不及向司机示意喊停,飞身过去,一手抄起小猫几乎贴着地面翻身过去,挨着马路牙子跌倒在绿岛一侧,那辆水泥罐车也从我身后不及尺许的地方轰然而过,司机迅速刹车,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尖利声响,足足开过去十余米才停下。 几乎是同时,在场的人都围过来,耳边同时响起小虫的尖叫,洛宇的问话和司机近似歇斯底里的咒骂。 我没有理会他们,小心翼翼松开手,小家伙灵活的探出毛茸茸的小脑瓜东张西望一下,轻快的从我怀里跃出,向被人群惊到而躲至绿岛枝叶中的兄弟跑去,很快也消失在稀疏的冬青丛中。 大家忽然都收声,连那个暴怒的司机都不再呼呼喝喝,我自地上起身,笑一笑,“对不起,没事了。” “是你,”等大家都散去,小虫才喃喃的说,“那些画都是你画的。” 我笑笑,“洛宇,今晚翡翠居有个聚会,都是年轻人,你带小虫去吧。我自己叫车回去就好,今天谢谢你。” 小虫的眼睛亮了,“我要去!燕七,我早就想去翡翠居看看了,宇哥老是不带我去!” 洛宇蹙起眉,“小虫,你不是要考试么?刚进大学第一学期,功课别当掉啊!” 小虫委屈的撅起嘴,伸手挽住我。我不觉莞尔,“好吧,小虫,你和我一起搭街车过去,让洛宇自己骑车去。” “BINGO!”小虫欢呼一声,拖起我的手就走,洛宇无奈的摇摇头,果然驾车尾随。 等我们到翡翠居的时候,聚餐刚刚开始,很意外的,原先负气而走的小段居然也在,并没有去听甚么音乐会。更意外的是,小段身旁的端雅男子,竟是洛宸。 兄弟两个视线相交的时候,两人之间的空地上似乎有凛冽的疾风扫过,我和阿颜因为见过他们拳脚相加,不禁有些担心。 可甚么都没发生,一切都那么平静,平静的好像远方的幽暗静海。 只是谁都不知道,波澜不惊的无垠海面下是不是蕴藏着潮汐暗涌。 ☆、罗刹海(4) “我经过这里,顺便进来挑两张画。”洛宸低低解释。 “嗯。”洛宇居然心平气和的答应了一声。 “我们,呃,好久没见了,你还好么?” “嗯。” “那么,你慢慢玩,我先告辞。” 洛宸微微欠身,举步要走,洛宇忽然抬头,“既然来了,”他说,“就喝罐啤酒吧。” 洛宸一下子收住脚,不敢置信般转脸看向自己的弟弟,那一瞬间,我们都看见他眉睫深处迅速掠过的一道星光。 小虫显然和他们是旧识,见机立时欢呼一声,取过两罐啤酒递过去。 洛家兄弟都不再说话,虽然依旧小心翼翼维持一定距离,可看得出,两个人的表情都安详和煦,俊朗相似的面庞和同样苗挺的身姿在柔和的灯光下相映生辉,早已夺去在场所有男生的风采,成为大多数女孩目光的聚焦点。 小段就是在这个时候轻压琴弦,奏出了一曲中吕调山坡羊。 “才高情长,弱肩薄力,自古无用书生多。晨忧民,昏忧国。纵有红袖夜添香,依旧挑灯阅春秋。念,功名远;叹,世道浊。 东篱闲种,南山高卧,莫如槛外最快活。朝醅茶,暮酹酒。呼朋唤友多饮过,管他帝王将相候。醉,笑红尘;醒,挞陀螺。” 这是当年婆婆亲自填的曲子,界外散仙看待世人自是超脱凡尘,指点江山别有一番神闲气定的不世风华,纵有悲悯亦是清寡淡泊。 这支曲子在婆婆指下韵脚轻柔,琴音如翡翠谷中汵淙蜿蜒的清流浅溪,听得人心头沁凉,一洗忧思俗念,可在小段指掌俯仰间却作金石剑戟之音,仿佛洞悉世事却不肯隐逸的侠士,慨然长笑之余任性的在红尘中穿梭自如。 今晚的小段一袭紫色晚装,雪白的肌肤宝光莹莹,容色娇妍,专心抚琴时神情凛然,随指尖拨动淌出的琴音激荡的整间店堂的细微浮尘都随之颤栗飞舞。 一时间,店堂里面人声悄然,直至最后一个散音结束了曲子,竟是余音袅袅,人人摒息。小段缓缓起身,慢慢扬起面孔,点漆似眼瞳抬起的刹那,与那厢静立的洛宸的目光恰好遇上。 小虫突然语调夸张的跳起来说,“哇塞,好厉害!古琴哎,原来古琴弹起来这么好听噢!”她爱娇的拽住洛宸的胳膊咕咕笑。 洛宸温和的笑了,伸手小心护住雀跃的小虫防止她跌倒。 大家这才惊觉过来一般开始起哄嘻笑,小段挑起眉梢矜持的微笑,身边很快围了几个学生,自有人殷勤的给她取来红酒,室内一时言笑晏晏,甚是热闹。 也许是开了个好头,接下来的聚会温馨融洽,和谐的气氛一直保持到收尾,可谓宾主皆欢,人人尽兴。 第二天阿颜因为宿醉头痛没有来,加上学校已经开始期末考试,我让她安心复习,来店里的时间不妨弹性些。 上午叫了清洁公司来打扫,午后才得暇单独在店里待着看看书伺弄花草,天气从前一天就阴着,看起来似要下雪的样子,我打亮了店里所有的灯,暖暖的橙色光线铺满店堂的每一个角落,感觉上立刻踏实了不少。 慢着!我“啪”的一下放下手中的笔,力道太猛,刚刚削的尖细的笔尖应声而断,在面前雪白的纸面上划出一道急逸出去的弧线。 我怔怔的想,从甚么时候开始,我开始畏惧黑暗和寒冷了呢?看看这满室洋溢暖意的灿亮灯光,早先的自己根本不会在乎天气阴晴冷暖,那时经营瓷器古董,一两个星期乃至更长时间都没人上门,我不也安之若素的泰然度日么?仅仅点亮展示柜上方几盏小小射灯,自己蜷坐在店堂一角,静静的翻翻书听听音乐,好像浑然置身时空边缘,任时光如流沙,但凭春夏秋冬四季转换,都事不关己。 小段说的对,我对谁都一样,哪怕对自己也是。根本全无心肝,既温和又冷酷的对待所有的一切。 可是,真的是这样么? 老实说,我不惧怕无情,感情淡漠些未必是一件坏事,至少可以做到凡事抽离自身,做个旁观者比当事人要容易的多。如果可以,我宁愿一直站在远处,就算孤单也好,寂寞也好,冷暖与否其实也不过是一种噫想吧?觉得安心就感到温暖,觉得不安就感到寒冷,这样不是太辛苦了么?对自己也是,对别人也是,都是一种负担。 那么,我不要制造这样的负担。就让我一个人这样淡漠的生活下去吧,就算大哥也好,小段也好,所有人为自己的生活和选择负责,如是而已。 我只为我自己负责。我不要连累任何人。 我大概一时失神,连小段几时进来都没有注意,直到她轻轻叹息着伸手捡起那枝折断笔尖的画笔,才蓦然抬头看到她,“咦,消气了?昨晚这么热闹你都不肯理我,还以为这下至少又要一去一年半载才肯露面。” “看你这个样子,我怎么放心离去。”小段闷闷不乐的说。 “呵,”我失笑,起身离开书桌走向花房,“段无默,我自逍遥快活,哪里要你操心?你若要回昆仑,我没意见。” 小段不高兴,拔高了嗓音,“燕七,你知道你现在是甚么样子!以前的你虽然冷淡,却自有风骨,而现在的你,是自暴自弃!自暴自弃!你明不明白!”她怒气冲冲疾步过来,一把夺去我手中预备修枝的剪刀,刀尖锋利,一下子就划破我的指尖,殷红的鲜血涌了出来,大颗大颗的血珠滴落在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啪嗒”声。 “瞧!你现在只是一介凡人,”小段一把捉住我的手,“燕七,你不能这样一个人自暴自弃……” 我心下有些烦躁,用力摔脱她的指掌,淡淡的说,“你说的甚么话,我不明白。这样有甚么不好?小段,不明白的人是你。你说的对,我对生活从来没有要求,所以谈不上失望,更无从放弃。能够这么平静安详的生活,难道不正是你希望看到的么?” “甚么平静安详,呸!”小段讥诮的笑了,“你以为你一个人扛下一切就可以泰然自若了么?你以为把伤口藏起来就可以当甚么都发生么?燕七,从前你爱怎样我不管,因为你有资格有能力承担一切。可现在,你依旧打算把我们都推开么?好,撇除聂少不谈,还有婆婆呢?我和翡翠谷的一干兄弟姐妹呢?你就忍心视而不见么?” 我了然她的好意,可那又怎样,不过徒劳白白烦恼而已,但心头原先泛起的急躁已经散去,我冲她扬一扬手,指尖的伤口已经凝结,“凡尘俗世间,谁没有挫败受伤呢?”我温和的说,“可是创口都会愈合,痕迹也会淡化,有甚么不可以放下呢?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根本不在乎那些。至于你们,你们是我至为亲近的人,可我不能紧紧抓住你们不放,我自己的选择自己担当。毕竟,都过去了,不是吗?” “哈!”小段仰起脸锐声冷笑,“也许对你来说是这样,可是于我而言,并没有过去!”她不再多看我一眼,回身就走。 刚要俯身拾起地上的剪刀,门口传来对话声,我觉得诧异,出去一看,门外阶下的越野车前长身玉立的是洛宸,旁边则是一脸薄怒的小段。 “对不起,正好经过,看见里面亮着灯,所以过来看看。”看见我,洛宸抱歉的笑笑,“昨晚给你们添麻烦了,而且小宇平时也经常来打扰,真是不好意思。”他说话的口气老成持重,活象洛宇的父亲而非兄长,听得人忍俊不禁。 小段低声说,“何苦来?这样操心劳神,到头来不过是一场空。”她赌气似的说,“对于早已放弃的人来说,你做甚么都是徒劳,也许是困扰也不一定。” 这话乍一听好像没头没脑,可洛宸居然听懂了,微笑的回答,“可是如果甚么都不做,终究还是不甘心。” 小段抬眼看看我,叹口气要走,洛宸欠欠身问,“段小姐,去哪里?我开车送你一程。”小段没有拒绝,颔首致谢上了车。车身启动拐出路面的时候,她在车窗内深深的看了我一眼,神情复杂,有忧伤,也有无奈。 天上开始下起小雪珠,夹杂着雨水打在草木枝叶和屋檐玻璃上发出细碎声响,零星雨夹雪落在额角颊畔,很快化作沁凉的水珠。 我觉得有些倦怠,也不想进屋,斜靠着玻璃门,抬手撑住额角阖起眼睛,由着一点一点雨雪随着风向不时飘落在身上。 自从两年多前北疆一行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下雪,江南气候温润,加上工业污染温室效应,这座都市已经有多年不曾下过像样的雪。 而我曾经敛心修行了近千年的地方,却有着数千年不曾融化的积雪。 昆仑的最高峰永远是雪白苍茫,世人无法涉足,就连散仙精怪也少有趋近,但那里是我和小段最喜欢盘踞的地方。 那里是小段瑶琴真身的取材源地,有终年不化的晶莹冰雪,也有暖意蒸腾的氤氲温泉。每天旭日东升或明月高悬的时候,流金般的日光或水银般的月色铺满整座山峰,从远处看去,昆仑颠峰宝光萦绕,是方圆数百里内凡人百姓心目中通往天宫的神启之门。 而就在那座山峰尽头的悬崖下,一边是苍翠恬静的翡翠谷,一边却是愁云惨雾的罗刹海。翡翠谷中是一脉宁谧安详,生活着与世无争的界外散仙和精灵异兽。罗刹海中则隐匿了性情暴戾、贪婪邪恶的凶灵罗刹。 这大概也是婆婆不许我们擅自登临昆仑颠峰的原因罢。 因为,即便是寿与天齐的散仙精怪,若是不慎失足跌落罗刹海,多半会为恶灵邪术缠身而沦为罗刹盛飨,纵然得以苟活,也再难返回仙界。 可小段怎么肯如此太平听话,总是拽了我一同登高,闲坐温泉旁抚上一曲榣山太子长琴所作的“承云之歌”,当真是琴音清越激荡,如神龙承风踏云,响彻云霄,震的底下罗刹海愈发的云湮黯淡翻涌。这么大的动静,翡翠谷内又焉会不知,也就是小段,婆婆纵容她三分罢了。 而我们去的次数多了,难免不失手,好几次贪玩和底下罗刹比试玄功因为力有不逮几乎跌足下去,又都是聂少堪堪出手相助,才护住我们没有因此万劫不复。原来大哥一直不放心,每次我们登高都暗中庇护,可对于我们的闯祸生事又从来不曾责备,这般宽厚更教人为之折服。 所以,翡翠七子中,我们三个较之其他手足感情又格外亲厚。 往事历历在目,却早已物是人非事事休,偏生小段就是不肯放下,仿佛心头始终燃起一簇火苗,那样的煎熬想必痛楚难当。唉,真正痴儿。 我忽然难过起来,虽然折堕的是我和聂少,可真正伤心的是小段罢。没有谁比她更在意我们的离去,可她却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我们的背影愈行愈远。 也不知道这样靠着门站着过了多久,阶前由远而近传来机车引擎的轰鸣声,随即一个娇滴滴的女声响起,“嗨,燕七!燕姐姐!”我蓦的垂下手睁眼看去,原来是洛宇驾着机车刚刚在路边停稳,从他身后跳下来的正是小虫,笑嘻嘻侧着脑袋朝我一个劲的挥手。 小虫并没有急着上前,而是慢悠悠等洛宇停好机车摘下头盔夹在肋下,这才突然一下从背后跳上他的肩头,撒娇着不肯下来,洛宇哭笑不得,只好背着她一直到阶前才用力掰开缠在脖子前的两条手臂。 “唷!”小虫淘气的从洛宇背后窜至我面前,扮个鬼脸,然后一把拽住我的胳膊摇一摇,“燕七,我好喜欢这里喔!所以叫宇哥带我过来玩。” 洛宇没好气瞪她一眼,“下次别再骗人!我还以为你真的从T台摔下来跌伤了腿,你想来找燕七自己也可以搭公车啊。” “哎呀,宇哥,”小虫皱起鼻子,松开我回身扒住洛宇的肩头软软的央求,“别生气嘛。好啦好啦,我听话就是,你送我回学校乖乖看书复习好不好?” 洛宇几乎怪叫起来,“甚么!你自己非要来这里,才来又要走?不要!你自己回去,我帮你叫街车!” 小虫可怜巴巴的嘟起嘴,“我今天真的扭伤脚嘛。”她走两步,步子果然有些趔趄,“宇哥,你看,呜……” 我微笑,洛宇这个笨蛋,难道不知道恋爱中的女孩子就是这么莫名其妙反复无常,不过就是想找点理由和他相处而已,无论是来翡翠居或者要回学校,都只是找借口和他多些独处的机会罢了。 “洛宇,你是男生,要有风度才好。”我向小虫眨眨眼,一本正经的对洛宇说。 洛宇叹气,“宇宙无敌美少女战士,拜托你下次做事之前想想清楚,不要浪费自己和别人的时间。走吧,送你回去。” “耶!”小虫欢呼一声,乖乖尾随洛宇走向机车,中途回头朝我挤挤眼睛,做了个OK手势。 目送他们远去,我的笑脸一下子垮掉,撸撸已经湿透的发稍,转身返回室内。 一个多钟点后,陆续接待了几批客人,卖出去两组田园题材装饰画,我决定提前打烊,趁着外面雨雪暂停的当口步行回家。 我讨厌湿漉漉的天气,小段一直笑我草木出身,偏偏喜欢干燥明亮的环境,倒不如迁居北上。 今天就是这样一个阴冷潮湿的天气,住所离翡翠居不远,大约两站多路的样子,我通常都是步行往返,权当散心。 当初搬离西区那个小小的院落后,寻找店面的同时我在附近物色住处,姚非的一个朋友恰好办理移民要出手一套公寓,是坐落东区商业中心边缘的一幢不算很新的蝶式商住两用高层大厦,公寓位于三十楼顶层,复式户型,通透明亮,只要略为刷新装修配上家具,生活起居相当舒服便利。 而促使我立刻决定买下的原因除了它位于顶楼视野开阔外,就是从电梯间尽头的转角楼梯可以直达大厦顶层的空中花园,草木花树品种甚多且少有人去,闲时登高远眺散步最是惬意。 小段去过一次,和我一起倚着顶楼花园半人多高的扶栏往下看,疾风呼啸着扫过,空气里是草木清香,很安静,地面的人车喧嚣一时传递不到这么高,头顶是深蓝的天空,浮云迅速掠过,无论看天看地,感觉都很遥远。 “这里还算舒服,你若愿意可以住下,只是没有巴黎布洛涅森林那么清幽,呵呵。”我故意忽视小段眼底的感伤,满不在乎的说。我知道,她是想起了我们当初在昆仑登高嬉戏的情景。 “看那里,”小段垂下头看向地面低低的说,“那层总也散不干净的烟尘,是叫扬灰层?燕七,你瞧这人间像不像咱们昆仑的罗刹海?” “嗯。”我轻轻哼一声。 “当初我逞强的时候都是你和聂少护着才没事,”小段几乎低不可闻的喃喃道,“可现在,看着你们就这样跌落下去,我却甚么都不能做……” 自那次以后,小段再也没有去过我住的地方。唉。 “第九十九,一百,帅!”忽然,一个熟悉的清亮男声伴随着阵阵机车引擎声从身后响起,“嗨,这位小姐,我是否有幸请你喝杯咖啡呢?”我一转头,迎上洛宇满含笑意的精璨眼瞳,他除下头盔,帅气的扬手飞起一个致敬的动作。 “嗯?”我停下脚步。 “喏,”他抬抬下巴,笑嘻嘻的说,“刚才我和自己打赌,如果十分钟内你在路上的回头率超过一百,那么我就输你一杯咖啡,结果还不到五分钟就顺利完成了指标。怎么样,愿意帮忙消化这个赌注么?” “小虫呢?” “送她回学校了。” “嗯。”我笑笑,不再多说甚么,继续前行。 “怎么样?咖啡?”洛宇一脚撑着机车慢慢尾随,一面追问。 这些孩子,我有些好笑,他们的生活就那么空虚,好像没有一点刺激作为调剂就活不下去似的,小虫需要的是爱情,洛宇呢,需要的是旁人不断关注的目光。 “不不,洛宇,你如果缺乏一个玩伴,”我温和的说,“我想你找错对象了。” “哦?”洛宇毫不在意的答应了一声,“那么好吧,就算是感谢你昨天帮我一个忙,呃,就是飚车那个,记得?” “但是之前你也帮我解过围,所以我们两清。”我提醒他。 “啊,是这样……”他深思的看我一眼,停止跟进。 我微微颔首,转身就走。 可不一会儿机车又轰然追上,“嗨嗨,燕七,”洛宇温柔而又固执的喊我,“记得那只小猫么?我代它请你喝咖啡,OK?” 我想起那小小一团毛球,暖暖的,软软的,捧在手心可以感觉到那个小而脆弱的生命对世界怀有的强烈兴趣和憧憬,我的心一下子软下来。 “今天圣诞节,我还没有收到任何礼物,你不会拒绝我唯一的愿望吧?”洛宇压低了声音故作虚弱的说,浓密漂亮的眉睫深处笑意如星光满天,一点一点逸散出来,那神情十分的孩子气。 面对这样一双眼瞳,我的眼前闪过另外一双眼睛,仿佛叠影,渐渐和现实中的影像交融在一起,一时教人无法分辩。 “燕七,可不可以一同喝杯咖啡?” 耳边响起熟悉的话语,他当初就是这样问我,然后紧张而又羞怯的几乎不敢直视我的眼睛。 我忽然心酸,终于缓缓点一点头,“好。” ☆、罗刹海(5) 从附近的咖啡店出来,我向洛宇点点头致谢,“谢谢你的咖啡,再见。” 洛宇一低头发动机车,反手拍拍后座,“我送你回家,你住哪里?” 我摇头,“不用,我就住在附近。”说罢径自举步。 洛宇在我身后低低的笑了,吹出一声响亮的口哨,“好吧,我正好也走这边,到岔道咱们就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他驾车不紧不慢一路尾随,我也由得他去,不再回头说话。 这段路不长不短,我们就这样一前一后大约走了十来分钟,眼看前面一拐就是我住的大厦裙楼,洛宇还是没有加速掉头的意思,我有些不悦,驻足转脸责备的看住他。 洛宇一怔,抬头看看前面的大厦,脸上的表情有些怪异,忽然他眯起了眼睛,一仰头咧开嘴无声的笑了,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嗨,不会这么巧吧!” 可就有这么巧的事情!我们居然是一幢大厦乃至一层楼面的邻居,他已经在这里住了两年多。只是我们分踞蝶型大厦的东西两头,我素来只搭靠近自己公寓的一号电梯,出入大厦后门,而洛宇则只搭直通地下车库的四号电梯,出入大厦裙楼车库前门,所以搬进来这么久,竟是从来没照过面。 不知道为甚么,我忍不住叹了口气,心里隐约觉得好像有麻烦在一旁悄悄探出头来。我是个性格冷淡的人,和谁都刻意保持距离,可忽然发觉一个平素言行就够出位的新新人类居然还是自己的邻居,这无论如何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 洛宇似乎察觉到了甚么,这孩子,心思倒也十分敏锐,并不像他的外表那么粗犷而漫不经心。“唔,自我介绍一下,在下洛宇,和朋友一起做工业设计,如果小姐需要有头有脸有四肢的趣味画框,我很荣幸为你提供产品设计咨询服务,呃,当然免费。”他欠欠身,一本正经的说。 这样一来,我倒不好意思起来,真是,人家性格开朗热情些,不见得就只能是街边的混混了,“呵,对不起。”我脱口而出。 “呵呵,”洛宇笑嘻嘻的吹声低低的口哨,“对不起甚么?是说暂时不需要这样奇突的画框所以没法照顾我生意么?那么,以后大家邻居,有空欢迎来我的工作室坐坐。” 我不禁莞尔,电梯里的气氛松弛下来。 然而,我的直觉似乎没错,只是没想到麻烦来得这样快。 电梯到达的时候门钟“叮咚”一声响了,我才一出电梯就看见挨着大理石门套倚坐在地的小虫,微微垂着头抵住膝盖,似乎在打瞌睡。 “小虫,你怎么在这里?”洛宇显然也很吃惊,蹲下去拍拍小虫的头,女孩睡眼惺忪的抬起头,“唔,宇哥,你回来啦……等你好久哎,四哥和袁哥都不在……噢对,祝你圣诞快乐,刚才忘记给你礼物了,喏,是我从龙华给你求来的平安佛珠手链,你老是飚车,所以……” 小虫突然收声,目光定定的落在我身上,因为穿的单薄而显得发青的脸颊愈发苍白,“原来,你不肯陪我参加学校舞会是为了她……”她一字一字小声而又清楚的说,蓦然起身,一把推开了伸手要扶住她的洛宇,咬一咬嘴唇,也不搭电梯,扭头就往消防楼梯跑。 “你不去追她?”我看看洛宇,后者满不在乎的直起身来,淡淡的说,“她又不是孩子,能自己来,自然也能自己回去。” 我暗自又叹口气,要命,你们小孩子之间的游戏纠葛,干嘛不明不白带上我,没得沾了一手的尘土,还是去和小虫解释一下为好。 “小虫,等一下。”我不理会洛宇讶异的目光,往安全通道疾步走去。 小虫已经冲到楼梯口,一下子收住脚步回身用力瞪住我和身后洛宇,“宇哥!你变了!你已经完全忘记姐姐了!”她暴怒的双手握住那串黑黝黝的檀木珠串一拽,大颗大颗的珠子崩落了一地。 我回头看看洛宇,他的表情也变了,嘴角抿出严厉的曲线,高而窄的鼻梁在楼梯间黯淡的光线中投下一片阴影,“小虫!”他低声呵斥她。 “我,我讨厌你!”小虫几乎带着哭腔喊出一句,扭头就走。我看见她跨出的脚步下方正有一颗檀木珠子滴溜溜渐渐停止下来。 “小心!”我喊了一声,可小虫已经踩到珠子,身体失去了平衡,往楼梯方向一头栽下。我不假思索抢过去一把拽住小虫,同时一手掰住楼梯扶手,小虫倾侧的力道太大,我一时收不住脚,单膝跪倒,膑骨猛然撞上楼梯铁花栏杆,这才堪堪停下,小虫的跌势已去,“扑通”一下坐倒在楼梯上,放声大哭起来。 “小虫,怎么样,伤到哪里?”洛宇这时也冲到跟前,脸孔有些发白,一把执起小虫的手,小虫则索性扑到他肩头用力抽泣起来。 我只觉得膝盖痛的好像已经和身体分离,眼前一片漆黑金星直冒,过了十数妙才看清楚眼前的景象。唉,这里已经没我的事了,让洛宇去解释吧。我实在说不出话来,努力定定神爬起身先行离去,一直捱到自己家中,才撑不住一下子跌坐在玄关的软椅上。 五分钟以后,膝盖处很符合自然规律的肿起了一指高的几道条状紫黑色淤痕。 尽管晚上用冰袋冷敷,到第二天时整个膝盖还是完全肿起,总算还能走动,可行动间的牵扯真是痛不可当,我叹气,这个洛宇简直是个头号瘟神,遇见他就诸事不顺。 第二天是搭街车去的翡翠居,刚下车就看见路边停着的机车,一抬头,只见洛宇早已坐在店门口的台阶上笑嘻嘻的扬手致意。 我没有过去,站在路边静静的看着他。 这样对峙了片刻,洛宇终于缴械,“中午好,嘿,等半天还以为你不来了。昨天的事真抱歉,”他打量我,“多亏你反应敏捷。对了,也没来得及问,你还好么?伤到没有?” 我摇摇头,“没事。” “真的?那就好……”他起身下了台阶,经过我身边时手里拎着的头盔看似不经意的恰好磕到我受伤的左膝,我禁不住哼了一声弯下腰去,他一把扶住了我,“呵,果然。” 我忽然恼怒起来,一把推开他,疾步上了台阶开门进屋走到书桌后坐下,膝盖固然突突跳的疼,心口更是梗了一口怒气。 “对不起,燕七,”洛宇跟进来叹口气低低的说,“因为以我的经验,那样的撞击很可能挫伤膑骨关节,可当时我不能不管小虫,你走的又实在太快,所以……”他的脸容沉静下来,没有了先前的玩世不恭,看起来倒有几分恍惚和忧伤。 “没事,”我冷淡的回答,“我很好。” “咦,真的生气了?好好,我先告辞,等你气消了再说。不过,”对方的语气又恢复了一贯的戏谑,“燕七,你知道么?你生起气来比较生动好看。” “对喔!”洛宇前脚才走,阿颜挽着小段进来,一面鬼头鬼脑的接口说,“小段姐,你觉得呢?” 小段居然也点点头,懒洋洋的说,“嗯,燕七,真是难得看见你犯一次脾气,以前江家的老太婆那么诨,也亏得你不当回事。” 我失笑,“咱们中有一个你就够婆婆头疼了,我若性子急些真不知道会闹出甚么事来。” “哼,反正也不会比现在更糟。”小段闷闷不乐的回答。 “好啦,你莫要生气,想玩甚么我自当奉陪可好?”我哄她。 “也好,今儿个天色倒还舒服,我们出去走走。”小段沉吟道,我知道她有话要和我私下说,于是点头答应。 虽然是薄阴的天气,可比起前一日的阴沉晦暗已经亮堂了许多,因为没有太阳,四周的一切都蒙上一层如鼠背细绒般的温柔灰色,衬着无风无雨的暖冬气候,目光所过之处看到的画面都像一帧褪色但悦目的旧照片。 沿着枝叶早已落尽的阔叶梧桐道走了很久,小段始终没有说话,她的神情看起来迟疑中带点思忖,这样犹豫徘徊的模样实在不是我熟悉的段无默该有的。 “小段?”我打破僵局,“你且直说,甚么都无妨。” 小段深深看我一眼,终于说,“也好,燕七,我只想问你,你打算这么一个人扛多久?如果不是为了江,那是为了甚么?” 我忍不住笑,“帮帮忙,你这样婆婆妈妈真教人吃不消。” “呸!”小段恼怒道,“帮帮忙的人是你才对!燕七,你倒说说甚么意思,一个人离群索居很好玩么?你还记得姚非以前的模样?人家至少晓得得过且过享受眼前寸许快活,到底把聂少拖累了去,你比她还不如,这样孤单单清高淡泊给谁看啊!” “小段,你对姚非素来有偏见。” “莫要打岔,我且问你,你究竟怎么想的?甚么意思?” “我甚么都没想,根本没意思。” 对话至此,小段终于勃然大怒,“燕无萫,我不管你在鬼扯些甚么,你这是成心撇开我们对不对?好好,我走就是,我……”她声音突然嘶哑,煞白的脸孔上戾气陡然消失,一双妙目竟自湿润。 “唉,”我叹气,“你这又何苦?” “答应我,燕七,不要为了一个江启祯就此自暴自弃,给别人一个机会,也给你自己一个机会。” 面对小段忧伤无奈的脸容,我觉得震惊和难过,小段啊小段,燕七何德何能,竟然让你如此忧心?你平素看似暴烈磊落,最恨拖泥带水,现如今为了折堕人间的往日手足却也不吝涉足罗刹之海,这样一份拳拳深情,教我如何承担? “好。”沉默半晌,我只能说出这一个字。 小段轻轻叹息,含泪而笑。 接下来的半个月,翡翠居的形势变得微妙热闹起来。 小段还像以前那样盘桓在翡翠居,而这里有她坐镇也确是蓬荜生辉,加上阿颜的落力打点,除了固定了一批老客户,聂少姚非及洛家兄弟都帮忙介绍朋友过来捧场,店里生意渐上轨道,我便愈发轻松闲适起来。 洛宇来店里的次数比过去更频繁,有时还索性带了工具图纸直接霸占了我的书桌,看起来几乎把这里当成了他第二个工作室。自上次不愉快的碰面之后,他倒是不再勉强约会我,每次过来依旧和小段口角生风的言辞往来,而阿颜还是做她的老好墙头草,场面实在颇为趣致。如果摒除偏见,我也不得不承认,洛宇认真工作时的专注神情还是相当有吸引力了,从其设计作品来看亦很有才气。若非他平时予人的不羁印象,大概不会有人想到这个漂亮聪敏的年轻人竟然还是街头暴走族中的飚车好手。 而更有意思的是不光洛宇喜欢往翡翠居跑,连他那个老成持重的大哥洛宸也常常移驾光临,兄弟两个似乎已经不计前嫌,又好像还隔了一层薄膜,可见面时至少客客气气不再拳脚相加了。而洛宸在任何时候的态度似乎都是一贯的稳重和煦,让人如沐春风,这样的泰定英挺常常令我联想起大哥,两人的气质风度不是不相像的,难怪连小段也对他另眼相看,说话行动时的眼色都明显要温和笃然许多。 至于小虫,也许当日洛宇已经向她解释清楚了,她也经常跑到翡翠居消磨时光,和阿颜、洛宇还有一些学生凑在一起,几个年轻人成了制造嘻笑喧哗的主导声源体。一段时间以后,我得承认自己实在不晓得这个女孩子是真可爱还是假天真。她非常喜欢凸显自己的重要性,无论何时何地都不遗余力的出位惹眼,不管言行也好,衣着也好,都一样不容人忽视。她对小段显然是心存畏惧的,可对我就随意轻忽的多,前五分钟可能还像蜜糖一样黏在我臂弯,一转脸立刻视我如路人,这样的反复无常让我觉得这真的只是一个孩子,虽无太多好感却也没什么恶感。 总之现在的翡翠居比起当年做古董瓷器的冷清店面简直成了人流川息的休闲沙龙,我也不予干涉,只是含笑旁观,无论热闹与冷清都无所谓,大家高兴就好。 在那次几乎翻脸的谈话之后,小段再也没有和我谈及相关话题,她刻意和我保持了距离,那生疏是显而易见的,我明白她是真的在生气――也许不仅仅是生我的气,可能还在气她自己,懊恼自己的无能为力。 而我同样觉得无可奈何,因为我实在不知道怎样才能让她高兴――看起来似乎做甚么都晚了,除非时间倒流可以抹煞现有的一切,否则根本没有甚么能让她解开心结。 然而,这也是不可能的。 完全不可能。 日子就这样不咸不淡的过去,清风明月也好,乌云蔽日也罢,我的世界始终如远海静波,无论甚么潮汐暗涌都只是过眼云烟,只要我不想看见,就可以甚么都看不见。 直到一月下旬的那个惨淡黄昏,生活表面的喜乐融洽被命运之手粗暴的扯去,露出了原先的峥嵘头角。 冬雨已经连绵了一个礼拜还没有停歇的迹象,最近大家都比较忙,阿颜还有最后几门主课要考,已经好几天没露面;洛宇在准备一组汽车外观设计要参加一次竞标,偶尔来坐坐也都是拿着色粉、蛇尺埋头在水粉纸上图图改改,通常喝过两杯咖啡接打几个电话便又匆匆离去;洛宸经营的琅环书画也在筹措一次小范围的古画私藏拍卖,忙的分身乏术;就连小段也几天没有出现。 奇怪的是,同样面临期末考试,小虫却显得十分空闲,“我才大一啊,选读的科目少。”她这样解释,然后每天趴在翡翠居翻阅自己带来的时尚杂志,宣称是在研究流行风向,为了配合她早日成为世界顶尖专业模特的梦想而努力。 我看看她,最近小虫看起来脸色不大好,没有往日那么活泼爱娇,神情颇为委顿。“小虫,你还好么?”我温和的问,她闻言却立时惊跳起来,“嗄?哪里?甚么?我,我当然很好啊!”这样奇突的反应,更加让人觉得好生古怪,不过既然她不愿意说,我自然也不方便多问。 黄昏的时候,除了洛宇,洛宸、小段和阿颜却不约而同先后出现了。 阿颜脸如土色,把教哲学、艺术论、西方美术史的几个教授连番骂了个遍,“燕七,还是你做导师时的学生最幸福,师兄们都说你教的生动,考卷也出的宽松有趣……”她连声抱怨。 看看阿颜和小虫两个女孩子一水灰秃秃的脸孔,洛宸笑笑反身出门,片刻之后提了一盒左近一家着名西点店的奶油千层酥回来犒劳两个小女生。 阿颜欢呼一声,拆开盒子拈起一块就往嘴里塞,同时递了一块过去给小虫。面对奶香浓郁的精致点心,小虫的反应却孑然不同,她闷哼一声脸上出现厌恶的表情,面孔愈发惨白,忙不迭的推开阿颜的手,同时迅速起身捂着嘴向洗手间跑去,抑止不住的干呕出声。 “小虫?”等小虫摇摇晃晃从洗手间出来,洛宸拧起了眉峰,探究的看住她。 “宸哥,”小虫嗫嚅着,大颗大颗的眼泪一串串滑落,“我好害怕,呜……我不知道会这样……那天,他们,他们把我灌醉了,我甚么都不知道……” “小虫别怕,过来,告诉宸哥是怎么回事?”洛宸镇定的态度极大的安慰了小虫,她果然乖乖随洛宸走到花房一侧,低声交谈起来。 我们都不便上前,远远的看着小虫不时抽泣,洛宸则一直敛容耐心倾听,眼中虽怒意渐盛,可对小虫始终温言宽解。 我心中暗自庆幸,幸亏今天来的是洛宸而非洛宇,否则真不知道会出现甚么样火爆激烈的场面。而自先前一直保持缄默的小段亦静立一旁,饶有兴致的看着那边低语的两个人,黑沉沉的眼瞳中有隐隐光华闪现。 忽然,那头一直倾听的洛宸缓缓点一点头,对小虫说了甚么,举步向门口走去,小虫有些惊惶失措的跟着他急急央求,“宸哥不要去,你会吃亏的……我,我自己会想办法解决……” 洛宸止步,揉一揉小虫的头顶,“没关系,你乖乖在这里待着,宸哥很快回来。”他清癯英俊的笑容沉静的好似高远晴空,可嘴角那一丝笑意之后又隐约流露我们平时所不熟悉的另外一种表情,浓密的眉睫深处更是亮的惊人。 “我同你一起去。”一直不曾出声的小段忽然开口道,洛宸一怔,抬头刚要说甚么,目光转侧间迎上小段精璨果决的眼瞳,他居然点头答应了。那边,阿颜已经善解人意的扶住了小虫。 看着那辆越野车消失在转角处,我轻吁一口气,有小段在,不管情况有多恶劣,他们至少不会吃亏。 直到很久以后我再问小段,“你那次同洛宸一起外出后究竟做了些甚么?怎么有你跟着他还会挂彩?” 小段笑嘻嘻的回答,“甚么都没做呀。” 我诧异,“你是说你根本没出手?” “嗯。” “甚么意思?” “就是看热闹的意思。” ☆、罗刹海(6) 原来小虫几个月前一次走秀中认识了一个所谓皇牌经纪人,拍着胸脯保证把小虫捧红推向国际T台。小虫轻信了这个人,表演结束后同此人一直保持联络。有一次去泡吧喝酒,当时一起去的还有两个兼职模特,对方则是四个衣冠楚楚的成年男子。可不知怎么的,到最后就只剩下了小虫一个女生,而且被灌的酩酊大醉,等她醒来的时候已经置身酒店,甚么都迟了。 后来小虫才发现那个所谓的皇牌经济公司根本只是个租了一间门面的幌子,对于之前的花言巧语对方非但不肯认帐,更反过来时时纠缠小女孩。 小虫不敢告诉任何人,又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只好尽量逃学躲着那几个流氓,算起来这一学期缺了差不多小一半的课,早就被学校警告过好几次,几乎所有的科目都铁定死当了。 直到最近,小虫又发现身体出现了异常状况,去医院一查,居然已经有了身孕。 等洛宸和小段回来时,看他们的神情就知道已经一切搞定了。 洛宸挂了彩,一双手的指骨关节因为大力撞击变得淤青紫肿。小段一脸似笑非笑,眼里居然流露出欣赏和愉快。 “好了,小虫,以后你不用怕那些人,他们如果再敢骚扰你,告诉宸哥。”洛宸沉声道。 “嗯,知道了。宸哥,”小虫乖巧的答应,然后怯生生的抬脸看着洛宸,“不要让宇哥知道好不好?宇哥的脾气说不定会杀人的。” 洛宸点点头,还没开口,小段已经懒洋洋的接口,“你以为你宸哥就不会杀人么?如果不是后来的四个小子,你宸哥大概早就把那四个混蛋送进地狱了。哼!一对八,真是好气魄!” 小虫“哇”的一下哭出声来,洛宸叹口气温言安慰,一旁一直陪伴她的阿颜也一个劲保证绝不向别人透露半点消息,小虫才慢慢平静下来。 一番商量之后,洛宸答应帮小虫去学校办理休学手续,然后陪她去医院拿掉孩子,在谈及之后送小虫回家时,小虫却执意不肯,“不行!我不能回家!我这个样子被奶奶看到会气死她老人家的,她,她一直以为我在学校好好念书呢。不要,我不回家,就算休学也不回家!” “小虫,别太任性,你一个女孩子不回家打算怎么办呢?再说马上要过年了……”洛宸沉吟起来。 “奶奶那里我会告诉她寒假学校有团队活动要住校,反正,”小虫眼圈红了,“我不会再给宸哥添麻烦了,我有地方住,你不要担心。” 其实就算洛宸有意照顾小虫,可他毕竟是个单身男子,诸般不便顾忌多多,所以只好姑且随小虫的意思,且走且看。 等人去店空,小段笑吟吟抽去我面前刚刚翻开的画册,“燕七,洛家老大比起江家阿斗,段位不知道高出几成,难得凡人中也有这么出挑的人才。” 我忍不住笑,“小段,我早知道你看人偏激,却不知道偏激到这种程度,原来书生会打架便可立时化蠢材为人才。” “哼,你的眼里除了那个白痴江启祯又何尝好好看过旁人?”小段白我一眼,“会念书会打架都不算甚么,胸怀广博、待人以诚才是难得。燕七,你不觉得洛宸似足一个人么?” “嗯?”我摇摇头。 小段悠悠叹息,“第一次看见洛宸是他来找洛宇,如兄如父,隐忍谦和。我就在想,咦,像不像当年聂少为了那个任性妄为的阿七担足心事?” 我微笑,其实才听到第一句时我就已经明白小段的暗示。 小段也是再聪明没有,不再赘言,只是目光清亮闲闲扫过来,一脸看似的漫不经心和悄然瞩意。 我待要黠笑着开口,话到嘴边却到底顿住,难得小段为了我一而再再而三克制自己的脾气不说,还连带着做这些往日在她看来至为婆婆妈妈的琐碎手脚,我就算再冷血冷心肠也不免感动,如何还能这么轻忽她这一番恳切心意? “咳,小段,”我清一清喉咙,“你放心,我自了然。” 小段的双唇翕动了两下,终于甚么都没说,只轻轻吐出一口气,回身离去。 接下来的一个礼拜,翡翠居难得这么清静。阿颜和她的同学都忙着应付最后几门考试,考完后还要筹备学校寒假的团队活动;洛宇是从小虫出事前就销声匿迹,据说去北京参加设计甄选;小虫和洛宸则在那天以后也不曾露面;连小段也不知去向。所以,诺大的店堂大多数时候只剩下我一个人。 临近岁末,企业客户都会准备一些商业往来的礼品,孩子们早先做的那些小尺寸组画成了抢手货。因为阿颜他们不在,这些琐碎事物只好我亲自打理,所以一个人的时候也不觉得寂寞,忙忙碌碌时间过得飞快。一眨眼,已经是月底,恰逢农历新年夜。 在外面跑了一天,把年前最后几笔单子完成结清,我长长松了一口气,终于可以好生休息一阵子了。 回到住所天色已黑,从电梯出来我便看见了小虫,她靠着电梯门套盘腿踞坐,脸上没有表情,眼神有点呆,身旁还有一具巨大的行李箱。 “小虫?”犹豫了一下,我还是上前唤她,“你怎么在这里呢?等洛宇么?” “燕七姐姐……”小虫扁扁嘴要哭,“宇哥还没回来,我,我没地方住了,学校舍监老师把我的住宿资格注销了……” “你宸哥知道么?”我问。 “宸哥早先已经安排我住医院特护病房,我不想再麻烦他……”小虫苦恼的说,“我记得宇哥昨天就该回来了,可是……” 我叹气,小虫居然也叹口气,我们对视良久,我点点头,“好吧,你且到我那里住下再作打算。”小虫闻言欢呼一声,取过行李已经先行举步。 小虫搬进楼下客房,迅速侵占了厨房、楼下起居室和客房,“燕七姐姐,你家里好大好空旷好舒服噢!不过你放心,我会找房子,找到就搬走。”她娇滴滴的说,绝口不提洛家兄弟。 我只好笑笑,再笑笑。 老实说,之前我对小虫的印象一直局限于“这是一个有点刁蛮任性自我中心的小孩”,谈不上好坏,只管保持距离远观也罢。可自从小虫搬来与我同住,我才发现,这个女孩其实相当能干。 小虫做得一手好菜,不管是煎炸炒熘、中西餐点,再平凡的材料到她手上也能焕发新意,我的厨房利用率突然大大提高,所有工具家电都从之前的半冬眠状态进入蓬勃运转期。 我基本上都以吃素为主,有时候一道蔬果沙拉或者外面买一条酥皮面包就着简单汤水便能打发三餐。所以钟点阿姨只需帮忙采办新鲜蔬果,准备两道清淡小菜就能交差,家里厨房干净的半点油烟也无。 “哇咧!燕七,你这样简直是自虐啊!”小虫感叹,“我可不行,我要吃鱼吃肉吃大餐。”我只好勉为其难拿起洋葱要切,打算照着菜谱做罗宋汤,被小虫看见一把抢去我手上的洋葱拧开水龙头边放水边在水里切,“要这样才行喔!否则会辣眼睛。”我很快被小虫赶出了厨房,一个钟点后,餐桌上简直丰盛的好像召开美食嘉年华会。 除了堪称女易牙,小虫打理家务也是一把好手,手足不停,身形轻快如穿花彩蝶,不一会儿功夫,家里已经纤尘不染、光可鉴人,衣服毛巾喷喷香,连抹布都熨烫一新。 等我从外面回到家时,目瞪口呆的看见小虫满意的端详打过腊锃锃亮的地板,然后像咸蛋超人一样沿着楼梯扶手斜坐着直接从二楼滑下,我急忙上前要接住她,她却已经自己跳下来正好落在最后一级台阶上摆了个造型,“咔!我是比小强更具生命力的宇宙无敌美少女战士小虫!耶!” 我说不出话来,小虫已经轻快的跑进厨房,“燕七快洗手,开饭喽!” 晚上小虫在楼下看影碟,我在楼上书房看书,家里虽然一切照旧并无过年的特别气氛,可外面零星的烟花爆竹声从未断过,平白无故有种近似凄凉的热闹与喧嚣。 已经过了午夜,我下楼倒水,看到小虫还没休息,于是唤她,“小虫?” 小虫应声扬起脸孔,那是一张小且饱满如苹果般的年轻面庞,没有一点沧桑痕迹,干净的像一张白纸,毛茸茸的额角映着旁边投影仪的明亮光束,一脸孩子般的天真表情。 “小虫”我在她身边席地坐下,温和的说,“早些休息,另外,家里的事交待阿姨打点就好,你不用插手。” “没关系啊,”小虫满不在乎的耸耸肩,“这些我都做习惯了。而且燕七,你这里东西这么少,我不知道多轻松。以前姐姐交待的事情才叫复杂罗嗦,她嘴巴又刁眼睛又毒挑剔的不得了,我不是照样做到十足十!嘻嘻。” “你有个姐姐么?” “嗯,不过现在不在了。你见过她的照片?宇哥工作室里就有,是个大美女哟!宇哥很迷她的……” 我没去过洛宇的工作室,可之前也有细碎印象,此刻听小虫这样一说,倒也能理解洛宇为何平时那么纵容小虫了。 小虫看来谈兴很高,干脆挽住我咕咕笑着一路说下去。 “在宇哥眼里姐姐是柔弱坚强的鸢尾花,细心体贴善解人意。可是,”小虫笑嘻嘻的眨眨眼睛,“燕七姐姐你知道吗?其实我姐姐甚么都不会,宇哥可不知道其实他吃的午餐便当、穿的干净衣服都是我打理的。对喔,谁会相信呢,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女孩会做这些事。” 我诧异,看看面前干净纯白的少女容颜,对方满不在乎的扮了个鬼脸,继续说,“宇哥出生的时候洛妈妈死了,所以洛爸爸特别讨厌宇哥,只喜欢宸哥,宇哥小时候好可怜喔,甚么都拣宸哥剩下的,要不是我奶奶照顾他,他可能早就被他老爸的白眼给砸死了。” “看不出来吧,宸哥这么斯文的人打架这么厉害,嘿!其实宸哥小时候才坏呢,宇哥才是真的乖小孩,宇哥变成现在这样还是宸哥带的呢。” “呵……”这真是意外,洛家兄弟平时给人的印象和小虫说的出入着实太大,我有些困惑,不知道是不是该相信她。 小虫却又转换了话题,“燕七姐姐,我看得出来,你待人好是真的好,不求回报实实在在的好。我记得小时候想吃一个冰激凌就要把家里擦的没有一根头发,想要一条新裙子就要洗一个礼拜的衣服……” “姐姐说,‘小虫,这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就算放在那里的点心,你也要手快些才能抢到’。”小虫嘲讽的笑笑,“宇哥他们一定没有听过姐姐这样的声音。像刀锋一样,冷冷的,薄薄的……就像我从没听过姐姐用对宸哥宇哥说话时那种温柔的语调一样……” 小虫缓缓抬起头,亮晶晶的眼睛慢慢弯成两个小小的月牙,“嘻嘻,‘小虫’?!姐姐的名字是鸢,我的名字是鹞,可她是鸢尾花,我却连小鸟都不可以做,只能做一条在地上爬来爬去的小虫……嗯,后来我想通啦,做一只电力比小强还足的小虫也蛮好的,对吧……” 我看着面前这张天使般纯净的甜美容颜,这样一个还不到二十岁的年轻女孩,已经品尝了多少同龄人无法想像的辛酸滋味?要有怎样的缺失和渴望才会造就她这样竭尽所能羁绊一切可得的人心或物质的性格,而且还做的理直气壮、理所应当? “可是,”小虫忽然忧郁起来,“我不能一直在地上爬啊,如果不早一点出人头地,再厉害的小虫也会被别人踩死的啊……” 我低低的叹息,忍不住伸手揉揉女孩毛茸茸的额角。 小虫却又“咕咕”笑,鼻梁笑得微微起皱,“燕七姐姐,你也被我骗倒啦!我发现我小虫真有编故事的天才哟,也许该考虑去考电影学院……刚刚我说的都是假的啦,哈哈……其实我姐姐又美又善良又温柔,要不然宇哥也不会这么喜欢她啊……” 她蓦然板下脸孔,一字一字小声却又清晰的说,“所以,宇哥是一定不会喜欢你的!宇哥只会一直一直喜欢我姐姐!” 外面有人在裙楼楼顶放烟花,大朵瞬间火焰构成的团花锦簇在窗外爆燃开来,映亮了半壁天空,那样极具穿透力的红绿蓝黄白光线突破落地长窗前的薄薄白纱打亮了室内的一切。 小虫一怔,僵硬的表情立刻消失,兴奋地跳起来赤着足就跑到露台上探出身子边看烟花边欢声尖叫。 “耶!新年好!新年万岁!小虫爱过年!”她喊着,仰起头哈哈大笑起来。 不知为甚么,我心里有一点一点的酸楚渐渐泛起,不管她说的是不是真的,也不管她是不是一个可爱善良的孩子,这样悲凉中揉杂着的天真奇异而动人。 小虫修长美好的背影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可又不时被闪电般的明亮光线从黑暗中生生割裂勾勒出来,仿佛一大幅广博无垠的平面背景上突然凸显的小小雕塑,渺小而又充满生命力。 翡翠居歇业三天,家里钟点阿姨也休假,我除了外出采购起居用度的物品和食物,基本上都和小虫一起在家度过。我们通常各自盘踞楼上楼下,或看书或看碟,倒也相安无事。 初四中午我关照小虫在家自行消遣,自己步行去店里,远远的就看到洛宸那辆半旧越野车停在路边,可店门附近又不见其人。 等我去花房打理完盆栽,又把店里简单收拾了一通,一抬头却正好看到外面沿着街边梧桐道缓缓走来的,可不正是洛宸,而他身边俏生生抿嘴而笑的则是小段。 午后的阳光温暖,和风细细穿梭,往来的行人笑意盎然,孩子们嬉闹追逐,一切都那般平安喜乐,从店里的清透明亮的玻璃橱窗看出去就如同一幅安详静好的图画。 而小段和洛宸,无疑是这幅图画中最美也最耀眼的构成元素。 小段身形高挑,白衣胜雪,眉目宛转,堪堪绽开满满一束璨然笑意,仿佛一个天然的发光体,焕发的不世光华几乎亮过这冬日午后薄金般的阳光。而她身旁长身玉立的洛宸,略略倾侧了脸孔,嘴边挂起一缕温和的微笑,神情专注而泰定。路上的行人忍不住偷偷打量这一对璧人,眼角眉梢俱是艳羡和欣赏。 我微微失神。小段这样温柔细致的笑容,我有多久没有看见了?她还曾经为谁展露这样的笑容?为甚么我竟不记得了? 等他们进来时,我假装甚么都没看到,只说真巧怎么你们竟一起来了。小段似乎静了一静,才随口回答是啊真巧,也不多解释甚么,径自去花房看几株才开的茶花。 洛宸则有些犹豫的开口问我有没有见过小虫。原来他自年前为小虫办妥休学手续安排她入院后就再也没见过小虫,原想着怎么为她解决住处,可小虫已经自作主张出院跑回学校打点行李并就此失踪。 我告知小虫下落,洛宸这才放心,致谢后要了电话和地址,打算找小虫谈谈。 洛宸走后,小段问我,“你怎么会收留那个女娃在家?” “嗯,不要紧。”我心不在焉的答非所问。 小段摇摇头,转身离去。 无心做事,我早早回去。 很意外,除了小虫在家,客厅里还多了几个面目陌生的年轻人,一个瘦条个子小平头的男生叫做“四喜”,另一个馒头蜷曲小发卷、面目十分滑稽的男生则叫“泰山”,小虫分别喊他们四哥和袁哥,说是洛宇的工作伙伴,也算平时一层楼进出的邻居。至于其余几个,则是他们带来的朋友。 打过招呼,小虫兴奋的说今晚聚餐,欢迎洛宇他们回来,我点头答应,可四处看看却又没看到洛宇。 到厨房一看,晚餐已经准备好,电磁炉保温档上墩了一锅热气腾腾、浓香四溢的老火鸡汤,烤箱里滋滋作响的是烤迷迭香小牛肉,另外还有金枪鱼豌豆白豆角沙拉、黑胡椒猪肉卷、姜味小薄饼、苹果奶油派以及一玻璃缸配好调料随时可以送入煎锅的燕麦裹鳟鱼,看起来可算十分丰富。 站在充斥了明亮光线和食物香气的厨房中,听到客厅里时时爆发的阵阵笑声,我无端端觉得有些烦躁,索性重新披起外套出门。好久没有去天台空中花园了,我想,去透透气也好。 楼顶花园一如既往的少人问津,只有呼呼的风声掠过,十分安静。我沿着鹅卵石铺就的蜿蜒曲径缓缓前行,一面检阅自己的内心――究竟是甚么,令得我如此不安?不不,当然不关小虫和那几个年轻人的事,我自己心里明白,就算置身狂欢节的奔涌人流中,我也不会比一个人独处时更觉喧嚣纷扰。 那么,是为了甚么?为何现在的我已经无法保有一份平静的心境,外界一点点的变化就会掀起心头的波澜?不应该啊,燕七难道不是一朵无心亦无香的牡丹么?虽然秉性冷淡可到底无欲无求来得身心清净,凡人不是有句话叫做“无欲则刚”么?那么,就算我折堕红尘,也应该可以心如静水,淡泊恬远啊。 可此刻的自己,心脑都如同拴紧的绳扣,理不清也解不开,甚至缠绵坚固无法绞断,任凭我再三克制,也按耐不住渐渐窜起的郁结心火。 仰起头,冬日的黄昏来的格外早,漫天橘色的云霞在蓝紫色的夜幕中显得妖娆而美艳,这样的天空不是我熟悉的天空。 昆仑之颠的天色是一片苍茫,而翡翠谷的上空总是有叆叇缱绻的祥云宝光。 我觉得迷惘。 究竟,我曾经在意过甚么?又将在意些甚么? ☆、罗刹海(7) 天台花园中那几座巨大的水塔被巧妙的用编织秀气的藤萝架掩饰起来,春夏自是爬满枝叶逶迤的茑萝藤蔓,就算在秋冬,外围一圈小叶常青灌木衬着打扫洁净的架子亦不觉荒芜。水塔绿化的周围摆放了一圈几张木质长椅,正好处于几组草木花树园艺布置的中央,闲时坐下来晒晒太阳吹吹风或仰头看看星空,最是惬意不过。 我在长椅上坐下,看着天色迅速黯淡下去,适才的漫天霞光仿佛被无形的口袋一把兜住收去,只余天际最后一线亮橘,也很快被氤氲弥漫的夜色悄然吞噬无踪。 我静静的坐着,甚么也不想,潮汐暗涌的心情慢慢平复下来。 当然我知道这种回避的态度实在不是上策,可是,脑中迅速闪过的支离念头实在太过破碎,让人觉得无从把握,所以格外迷惘失措,这是我过去修行历练的千年岁月中从来没有过的体验。 顶楼疾扫而过的风声感觉有些萧然,我却不愿意起身离去,如果可以,就让我一直这样安安静静的一个人独处下去罢。 刚刚听到洛家兄弟的声音时我没在意,因为并不分明,而且很快湮没在呼啸的风声中。然后,那边的只言片语渐渐清晰起来,一字一句钻入耳中。我没有动。 声音从身后水塔花架的一侧传来,洛宸低沉宽厚的嗓音,一贯的温和语调,“……我知道你最近几年一直很努力很辛苦,工作室也渐渐成了气候,可你当真不愿意接受父亲留下的家业?其实我们都很清楚,在古画鉴别和修复上,你的天赋高出我许多……” “呵呵,”洛宇轻轻笑起来,满不在乎的打断了自己的兄长,“大哥,这几年你也越发摆足了大哥的架子,老实说我还真不习惯。你知道,其实我觉得你还是像以前那样冷酷一点比较好,这么老好人的样子真教人吃不消。” “小宇,你到底还是不肯原谅我。”洛宸有点艰难而苦涩的吐出一句话。 两人忽然都沉默下来,许久,洛宇才低低吹声口哨,“好啦,大哥,既然你觉得我现在混的也还算不错,”他轻快的说,“那么就这样保持现状不是很好么?何况琅环能够在你手里发扬光大,父亲想必也很高兴,反正咱们自家兄弟,谁打理还不一样?” 洛宸叹了口气,低声说,“算了,这件事以后再说。总之,你自己小心,别再去飚黑车……我先走了,帮忙和小虫说一声,让她有事找我。” 洛宇并没有随洛宸一同离去,他大概是想往天台边缘走去,才转过水塔花架就看到了我,“咦?”他愣了愣,然后自嘲的笑了,“瞧,我有一个多么体贴罗嗦的大哥。哈!” 我抬头看他,他的笑声空洞,眉眼之间毫无欢颜,这样故作轻松却愈发显得颓戚而感伤。 “下去罢,大家都在等你。”我简短的说,起身离开。 拐过走道就看到寓所的大门没有阖严,明亮的暖色灯光从里面直直的剖开过道内昏黯的环境,在地面划出清晰的锥形区域,而随光线一起哗然传出的是小虫的嘎声尖叫,“……怎么可能!骗人!四哥你说,袁哥讲的是不是真的?!”一个期期艾艾的男声回答,“嗯,好像是真的。我和泰山就在宇哥边上,我记得宇哥的脸色当时就变了……” 听起来,里面的话题似乎和洛宇有关,我不由回转了脸孔,恰好瞥见洛宇脸上迅速掠过的一道阴影,只一瞬间又消逝无踪了。 “嗨燕七,”洛宇忽然唤我,“想不想出去走走?别理那些小孩子,咱们另外找节目怎么样?”不等我回答,他已经一把握住我的手腕,回身就跑。我不由自主被他拽着一同进了电梯直下到车库,上了他那辆重型机车,随着车身微微震颤,引擎咆哮嘶吼起来,身旁疾风顿起,我们已经离开了大厦疾驰在黑夜的街头。 新年的街头,既热闹也冷清,到处可以听到零星或连绵的鞭炮烟火声,礼花在或近或远的街角树梢房檐后点亮那一角的天空,人声笑语时时迭起,而行人明显少于往日,往来的街车倒是满载的多空载的少,大抵都是急于归家或忙于走亲访友的人们。 洛宇带着我飞快的掠过一道道树影,越过一辆辆街车,穿过一条条街巷,从一个繁华的街区到另一个繁华的街区,就这样永无尽头似的的一直一直疾驰下去。 从他拽住我离开,我一直没有说话,既不问他要去往何处,也不问他几时回头。我只是静静的揽住他年轻结实的身躯,阖上双眼,听风声在耳边呼啸而过。 我并不惊讶自己为何没有拒绝洛宇的提议,甚至没有摔开他的指掌。是因为我不愿意回到那个充溢了明亮光线、食物浓香和欢声笑语的客厅?还是因为困顿在身体中的不安与烦躁需要一段高速的暴走来作为宣泄的出口?我懒得费神思量,且随他去罢。 洛宇带我去玩街机游戏,从百货公司楼上儿童用品区的那种规规矩矩的赛车、投篮、钓鱼、划船,到街头巷尾里弄深处的那种半公开乃至全地下赌场式的俄罗斯轮盘、吃角子老虎机、沙蟹牌九…… 或明或暗的光线下是一张张光鲜或颓废的脸孔,他们中的许多人都认识洛宇,真真假假的叫着“宇哥”,眼光暧昧的打量他和我,巴结的清出场子给我们坐下,又恭敬的送我们离去…… 洛宇没有解释他怎么会这么熟悉这些地方这些人,也没有做出任何失礼亲狎的动作,只是带我一台台街机玩过去。 这些游戏看起来简单又充满变数,让人轻易上手却又不易通关,我看到许多年轻的面孔满是专注切齿的表情,被变幻闪烁的灯光映的面目狰狞,却依旧埋首其中,不肯自拔。 然而这些并不能难倒我,当年我和小段初初涉足人间,甚么不好奇、不贪鲜?三教九流的玩意儿也统统来之不拒,一早就玩的风生水起。 我只要最初的两枚硬币就可以将街机赛车从头开至尾、模拟DJ机上最难级别时如漫天纷飞的节拍符号统统击打到位、诸如小蜜蜂战斗机更是闪避腾挪击溃所有老怪……抬起头,我看到洛宇眼中的错愕。我不动声色,双手插入裤袋中静静的笑。 再晚些时候,我们来到江边一座旧仓库改装的酒吧,大群的年轻人都没有回家,聚在这里抽烟喝酒打台球,有人招呼洛宇,“嘿,宇哥!好久不见,正好我们大哥也在,想和你玩两局,敢不敢?” 洛宇咧开嘴笑笑,取过一根球杆走过去。 周围人群熙攘,迷离的电子音乐,脂粉香水混杂着烈酒烟草的气息,仿佛行将毁灭的时空边缘,有种令人厌恶的不真实感。 我不耐烦起来,取过隔壁台球桌上一支球杆,走过去示意洛宇让开,俯身目测球桌上的布局,开始下杆。 我清晰的记得自己那一杆跳球下去,白色的母球越过黄球击中黑球,黑球擦过红球将红球送入球洞后又撞上边缘,然后自己斜角反弹入洞时的情形,周围的各种声响忽然一下子静止,只有台球互相撞击发出的脆响。 咄!欧洲台球联赛冠军也曾经败给聂少,我也会玩几手,不算太高明,可一杆三球进洞还是没问题的,自然不会把这些小混混放在眼里。 我“啪”的一下扔下球杆拍拍手回身就走,面前的人群自动分开一条空隙让我过去。 “嗨嗨,对不起,燕七,”在我独自走到江边时,洛宇驾着机车追过来,熄了火大步跟上一把拽住我,“对不起。”他诚恳的道歉。 我回头看住他,他慢慢松了手,“对不起,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其实,刚才那些是我十六岁时玩的东西,那时候我刚考上大学,忽然觉得人生没有意义,然后天天逃课打电动打台球……”他的语声渐渐低下去,低下去,仿佛自言自语,谈不上甚么情绪,就连表情都只是一片空白。 我们一前一后沿着江岸缓步前行,夜空晴好,稀疏的星光遥远而清淡。 “我们家也算书画世家,之前四代传下的书画铺子,到大哥这代,大哥十五岁就把家传的手艺学了个十足,十七岁就代替父亲帮人鉴别古董字画,在父亲的眼里,大哥根本就是十全十美。” “所以大哥后来去念机电一体化,又转入动力汽摩学院,父亲也是笑着说,‘好好,阿宸文武兼备,学甚么都好’,哪怕大哥出去和人打架飚车,父亲也毫不在意,认为只是青春期的叛逆,家长更要体恤安慰才对。” “我是根本不该出生的小孩,如果不是因为我,母亲也不会难产,最终心力衰竭……我六岁之前一直不明白,为甚么父亲那么喜欢大哥却从来都看不见我,我以为是自己太小所以没法引起大人的注意,哈,那时候我恨不得自己一夜长大,这样,父亲就可以看看我了……” “后来我终于明白,不管我长的有多高多大,父亲还是熟视无睹,也许在他看来,只要我衣食无忧、乖巧安静的长大就已经够了,所以无论我怎么努力,都只是表演一场没有观众的独角戏而已。” “可我不死心,直到考上了父亲所在的学院,总以为父亲会欢喜,却无意中听到父亲对着母亲的照片倾诉,原来我表现的愈好就愈令他痛苦,他那样憎恨我,却找不到借口来责备非难,这么多年来,丧妻之痛一直找不到一个缺口可以宣泄,就是因为我太乖巧……” 洛宇忽然笑了,“要学坏真是一件太容易的事,”他的声音里充满悲哀,“父亲大概至死也不明白,我变成一个坏孩子居然全是为了他。我从来也没有后悔过,因为从那以后,父亲真的注意到我这个儿子,他骂我打我,可我甚至暗自高兴,因为父亲终于肯直视着我说话……” 我停了下来,转过身静静看着面前的男子,他漂亮清瘦的脸庞在黯淡的星空下慢慢凸显清晰,表情和煦,没有怨怼也没有憎恶,有的只是一点点寂寞和无奈。 这个孩子,他的生命自诞生之日起就已残缺不全,而他从来也不曾放弃,那样辛苦的百转千回,只是想要求得一份圆满,而命运之神始终没有满足他这个卑微却再正常不过的小小愿望。 我忽然了解了眼前这个年轻人日常漫不经心表情背后的畏惧,他所有的率性不羁都只是掩饰,因为渴望从来不曾拥有过的温情,所以宁愿偏激也不肯放弃些许破碎痕迹;可当一切近在咫尺,又会因为畏惧失去而不知所以的选择暴走离去。 “燕七,”洛宇执起我的一只手,他的手指温暖而干燥,一根一根数着我冰凉的手指,“你总是一个人么?好多次,我看着你的背影,我对自己说,看,那个女孩,她比你更冷,她好像是从冰雪皇后的世界中走出来的,是因为眼睛里掉落了一片魔镜的碎片么?那双眼睛,那样美却又那样冷淡,可每次发生意外,她总是做出最温暖的反应,真奇妙不是么……” “洛宇,”我温和的说,“你只是渴望得到关注的目光,对你来说对方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认为这样自己孤单的灵魂就可以从中得到救赎……” “也许是吧,”洛宇温柔的回答,“至少过去是的。真可惜,那时候我太年轻,还不懂得这一切。”他牵起我另一只手,一并收入他宽大的掌心,修长笔直的手指紧紧阖拢,“冰遇到火会融化,火遇到水会熄灭,可是燕七你知道么?水火相接而蒸腾出的水汽,是温暖的。” 这样的对话到后来已经透出不着边际似的奇异况味,可不知为甚么,我心里居然有暖意一点点析出,在这样冷清的夜晚,好像看不见的细微游丝,渐渐蜿蜒弥漫,薄寒的空气中似乎也真的布满了温暖的水汽。 至此,原先对洛宇的那一点不咸不淡的反感已经化去,相反竟生出几分亲近,好像老友记般。 真奇怪,那是以前和江在一起时都不曾有过的感觉,即便他待我温柔体贴,可也一直有一种隐隐约约的疏离意味阻隔在我们中间。我一直认为这是因为自己的缘故,是我天性冷淡,不懂得如何沟通表达,所以导致最终的无法挽回。 原来做凡人远远难过做神仙,每日介营营役役维持生计也就罢了,除了应对同事朋友人际脉络,更要小心照顾家人至亲的心灵感受,不是一句真诚可以敷衍了事的。有时候不需要甚么借口,更毋需犯下实际错误,但凭你想要保有自我,就已经触犯大忌。 我觉得彷徨,只好维持距离,不必担心伤害他人,也不会给自己带来麻烦。虽然决绝一些,可决绝的对象不过是我自己,谁也不会知道。只除了大哥和小段。 然而大哥性情随和看得开,他了解我的秉性,所以并不勉强。 只有小段,我们在一起的时间最多,也许连她自己都忘记了她同我虽情同手足,可到底各有头脑躯体,就算手足也是两付手足,其实还是浑不相干。任我怎么讲,小段还是不明白。也许是不肯明白。 可我近来愈来愈心浮气躁,小段说的对,如今我不过是一介凡人,怎么可能将自己隔离在红尘之外?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心口空荡荡的无以为继。 或者,我的生命也是天生残缺,当年那株花圃中乏人问津的白色牡丹,是因为小江的一道温暖目光而努力绽放,也因为那一捧灌注根茎的红色液体而将之渗透进每一丝脉络并就此永志不忘。 我心头忽然闪过一道霹雳,映亮了混沌脑海――难道,那一场红尘相逢,真正让我眷念的其实是记忆中那短暂而又遥远的温暖感觉?于我虽只是片刻,却独一无二,无比珍贵。 那种无人需要的空虚和寒冷,它令我的生命一片空白,满是缺憾。 而那时的自己已经习惯了这种缺憾,把整片的空白当作圆满,当作理所当然,毕竟对于往来无牵挂的界外散仙而言,一切俱是虚无。 既是虚无,自是了然无痕。 我们在江边待了一个晚上,偶尔扯两句天马行空的话,大多数时候只是静默的坐着各怀心事。 原来许多时候,两个人的寂寞好过一个人的空想。我想。这样也好,谁陪伴谁已经无关紧要,不愿意说话也无妨,听着别人沉稳规则的呼吸声也会感到安心。 至少,世界不再是完全沉寂的空洞。 洛宇说甚么?呵,温暖的水汽。 是,每个人的心里或多或少都有积雪结冰的地方吧?都会既渴望而又惧怕烈火。可是,冰遇到火时,不管是消融也好,是熄灭也罢,总是会有温暖的水汽悄悄的蒸腾而起,而那些或寒冷或干涸的心灵都会因为这水汽而变得柔软欢愉吧? 这样一个冬天的夜晚,周遭的一切看起来似乎甚么都没有改变,而我原本纷杂的思绪悄悄平息下来。 这几年来,我的刻意冷淡和执意惘顾令得自己阖上双目,就这样走进罗刹人海、万丈红尘,其实盲目困顿,却还以为掌控分明,不过是弹指一挥间,千古岁月终将尽,转眼云湮,化作点点微尘。 所以,何必刻意?随遇而安即好。 微熹晨光中,我抬脸微笑,身心一片澄净。 ☆、罗刹海(8) 天亮的时候我们回去,在大厦门口遇到拎了外卖豆浆油条回去的小虫。出乎意料,看见我和洛宇夜游同归在一起的样子,小虫并没有发飙,心不在焉打过招呼要洛宇稍后一起过来用早点,然后一个人先行回家。 搭电梯上去的时候洛宇的表情也有些怔忡,一路静默,直到出了电梯才回过神来,“我回去冲个澡,衣服上还披着北京的尘土呢,呵呵……”他摆摆手大步离去。 真的,昨晚去的地方大多气味杂陈,我又何尝不是一头一脸的劣质烟草味?回到家里,小虫在厨房,我自上楼梳洗更衣,等编起湿漉漉的长发下去时,洛宇已经来了。 “……是,小虫,我见到鸢,她说她稍后会来找你……”在楼梯的拐角,我听到洛宇的声音。 “姐姐……”小虫喃喃低语,“她不是说过永远都不会回来么……” “小虫,你不是一直想念她么?” “呵,太好了!姐姐终于肯回来了!宇哥,你一定和我一样高兴是不是?你不是应该很高兴才对吗……” 我下楼的声音惊动了他们,客厅里盘踞茶几两头的两人一起抬头看过来,一式的呆板面容和空洞眼神,殊无欢颜。 蓦然间,小虫轻快的跳起身,“燕七,今天的豆浆很香很浓,你要多喝一点,还有油条,不要蘸酱汁是不是……告诉你喔,我姐姐要回来了,耶!这下可好了,宇哥就不会那么孤单寂寞了……”女孩的笑容甜美欢愉,年轻的脸孔在晨光中闪闪发光,清新的像初初绽放的花朵。 我转脸看看洛宇,他一头湿漉漉的及肩长发没有如常束起,微微蜷曲的发丝披在耳后,额角洇透的水滴沿着发稍一滴一滴淌落,打湿了眉睫和脸庞,他的面容安静,嘴角的线条沉郁,可不知为甚么,整个人予人的感觉如绷紧的弓弦,身体的每一块肌肉经脉都暗暗赍张出锐意。 这样一个阳光充沛的明亮早晨,我此刻身处的敞亮客厅却似乎有看不见的薄薄寒意悄然弥漫。面前的两个人谈论的对象不正是他们平日最记挂最在乎的人么?可我分明感觉不到一丝温情,只看到两人眼底的忍耐。 忍耐甚么呢? 是难以遏制的欢喜?还是无法忘怀的伤害? 等只剩下我和小虫两个人的时候,小虫笑嘻嘻取出一本相册,亲热的傍着我的小腿踞坐在沙发前撒满阳光的一角地毯上,“瞧,这就是鸢,是个美人吧?”她的手指指向一帧相片,相片上的反光有些眩目,“是宇哥拍的,看他把她拍得多美……” 那是一个相貌姣美的年轻女子,微微垂下眼帘,嘴角含笑,神情温婉,流水一般的长发一直披到腰间,正执了一把剪子小心修建一株盆栽。 这就是洛宇念念不忘的那朵鸢尾么?是小虫口中不知是刻薄精明还是温柔善良的姐姐。可小虫似乎说过她姐姐已经不在了,怎么又会…… “很意外吧?”小虫突如其来的语声打断我的思绪,“你是不是以为我姐姐已经过世了?嘻嘻,我说的‘不在’其实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啊,就是‘不在这里’的意思……” 我抬脸看向小虫,温和的说,“小虫,这样很好啊,你们姐妹可以团聚,而洛宇,如你所说,也可以不再孤单,这样不是很好么?” 小虫愣了一下,有点疑惑的注视我良久,我坦然回望,她忽然有点泄气,“燕七,你是真的不在意宇哥对吧?唉,我倒宁愿你也喜欢宇哥,也许这样才算对宇哥真的好吧……” 对于小虫忽冷忽热半真半假的虚与态度已经有了免疫,我没有追问。而洛宇,想到那个看似偏激却又会在不经意间突然流露成熟心绪的漂亮男子,我有片刻的失神。不不,怎么可能?我摇摇头哑然失笑。 下午接到小段的电话约我晚餐,挂了电话我忽然兴出一个淘气念头,随即换过衣裳提前出了门,找了相熟的美发店重新打理自己一把已经长至肩背的头发。 一个钟点以后,在发型师得意的赞叹声中,我抬眼看向宽大的镜面,恍惚间,却以为穿越了时空隧道,看到了当年游戏巴黎的俊秀少年。 帅气利落的短发微微蜷曲披在眉睫耳畔,清瘦秀挺的脸孔还是旧日模样,虽然不复当日的超凡脱俗,倒也没有留下甚么岁月痕迹,一身军绿色的尼龙松身外套粗布裤倒也相得益彰。 可是,有甚么不一样了呢?沿着街边的梧桐道缓步前行时,我犹自在想,是蒙上了时间的灰烬?历经了红尘劫数?散尽了千年修为?还是洞悉了缺失命格? 真有意思,我忍不住微笑,神仙也罢,凡人也好,其实没甚么太大差别,一样有缺憾、错失、彷徨和失望,也一样会渴求圆满、相逢、泰然和如意。 小段见到我时表情十分错综,我看到她精璨凤目中迅速掠过的种种情绪,还有眼瞳深处渐渐泛起的隐隐波光。 “怎么样,有够帅吧?”我假装甚么都没看到,咧开嘴笑,满不在乎的打个响指。 “哼,”小段恢复常态,撇撇嘴,“你几时剃个朋克头我才服你。” 我大笑。 才用过晚餐,此间的领班亲自送来一瓶上好香槟低声说已经有人结帐,顺着领班的目光看去,隔了几张桌子正向我们颔首致意的竟然是洛宸,已经起身准备和另外两位朋友离去。 “咦,怎么到处能遇见洛家兄弟?”我随口说,半天没有听到小段的声音,一抬眼,却见她浅浅噙笑,神情竟是不可言说的低回婉转。 “小段?”我唤她,她蓦然惊觉,急急应声,“呵,这个牌子的香槟口感绵密香醇,燕七,你是行家,倒是瞧瞧甚么来路……” 小段素来不善掩饰,我立时觉察出一丝特别况味,噫,看情形根本暗魅丛生,莫非……我沉吟片刻直接问她,“小段,你同洛宸是怎么回事?” 小段伸出皓腕斜斜支颐敛眉,口吻轻忽慵懒,“甚么怎么回事,不过是消遣解闷的朋友,燕七,你放心,我才不会像你们那样。”想一想又斟酌着说,“老实说,我对他印象甚好,你若肯给他机会,我会很放心。” 真是要命,这个段无默,怎么现在变得这么婆妈!我忍不住轻笑,“小段,感情要顺其自然才好,这样刻意而为就没意思了,咳,不同你多讲,你大抵不会明白……” “砰”的一声,我吓一跳,周围安静用餐的人们也都纷纷侧目,小段重重放下手中的郁金香形香槟杯,嘎声道,“我明白!我当然明白!燕七,你才甚么都不明白!”一直到我们离开,不管我怎么温言陪笑,她都不肯再说话。 临分手,小段才叫住我,“哎,聂少说后天有个聚餐,你有空过去一趟。” 我点头答应,“嗯,要不要我去接你?” 小段冷冷的说,“不必了,我不去。”语气怪异,我不禁看住她,“为甚么?” “不为甚么,就是不高兴去。”小段寒着脸转身离去。 回家的路上我原本轻松的心情也变得沉重起来,毫无疑问,小段有心事,她是至为磊落的人,爱憎分明,言行直接,所以从来不会迂回隐瞒。可是这一次,她一反常态,就算对我也调转了脸孔阖上了心门,究竟会是甚么,令得小段如此介怀? 回到家后小虫见到我时的第一个反应是立刻张大嘴巴发出一声尖叫,然后一把挽住我的胳膊直拖出门去,“小虫,你做甚么?要带我去哪里?”我问,小虫不答,直拽着我穿过电梯门厅转过走廊来到一扇虚掩着的门前砰然而入,里面的人显然和我一样,都吓了一跳,原来这里是洛宇的工作室兼住所。 趴在大张枫木书桌前正对着液晶屏联机玩游戏的正是四喜和泰山,看见我们进来,两个男生惊跳起来,目瞪口呆盯住我们作声不得。“谁啊?”洛宇一身灰色宽松棉绒运动服,用毛巾搓着脑袋从楼上下来,等他站在我们面前摘下头上的毛巾,我忽然明白了小虫奇突行为的起因――洛宇原先的马尾不见了,换了一个和我几乎一式一样的短发造型。 我不由愣住,洛宇也有些发怔,忽然,我们一起扬声大笑。 “嘿!你们是不是约好的啊!”小虫悻悻的说,却也忍不住笑起来,“真是被你们打败!” 隔了两天等见到聂少和姚非夫妇才知道他们已经决定长期出行,没有具体行程和归期,姑且打算走一路玩一路,所以请我和小段过来聚聚算是临行话别。 “姚非前些年太操劳,身体一直不大好,所以年前我逼她辞职,要带她出去走走。”大哥宠溺的搓搓姚非的头顶,“你以前走过那么多地方,却与牛嚼牡丹无异,一点没有玩出真味……” 姚非“啪”一下打掉大哥的手,很酷的掠一掠发稍,“牛嚼牡丹是一件多么风雅有品的事情,拜托你这颗顽石开窍些,格调也高一点好不好……”她忽然想到我过去的牡丹真身,不由看看我吐吐舌头扮了个鬼脸,我们不禁都莞尔。 “阿七,小段呢?她没同你一起来?”聂少问。 我苦笑,“她大小姐忽然发我脾气,所以不肯来,过两天我再想法子去哄哄她。” “哦……”聂少一脸深思表情,沉吟片刻就岔开了话题。 告辞的时候聂少坚持开车送我,一路闲聊得知他和姚非生活和美我也很高兴,可一念及他们此去不知何时再能相见又有些不舍,言语间不免流露几分感伤,聂少立时察觉。 “阿七,凡间不同界外,悲欢离合最是寻常,我知道你性子素来淡泊,可也不要勉强自己才好。”大哥语声温和,眼瞳中俱是明了和宽解,“至于小段,”他顿一顿才说,“你若有机会不妨劝她早日归去,转告无默,结界内外其实并无天堑,最难跨越的不过是人们自己的心结,这样执意倔强,只会伤害自身更多,毋宁撒手也罢。” “大哥?”我不明白,可大哥只是宽厚的笑笑,下车为我打开车门,“呵呵,你这孩子……阿七,小段说得对,其实你对感情懵懂未化,真正不明白的人确是你而非旁人……听大哥的话,放下过去,细心体会生活,给自己一个机会好么?” “阿七,我从前只道宽容待人最厚道,甚至毋需插手,只要打理收拾残局就好,”大哥伸出手臂抱一抱我,轻轻叹息,声线中有温柔,也有无奈,“可是有些错误一旦铸成就无法更改,任我再无抱怨也无法拾掇支离结局,而这样简单的道理我当时竟不明白……” 之后的好几天我不时会想起聂少那晚的那些话语,字字念来只觉得心口渐生酸楚,原本是最浅白淡然的字句,却由时间为其镌上辛酸的痕迹,如今回头,已是百年身。 接下来的一个礼拜日子过得云淡风清,洛宇上次参加的设计甄选结果并不如意,不过意外结识本市两个分别做建筑外观和室内装潢的设计师,对方十分欣赏洛宇他们的设计风格,力邀他们帮忙设计几组家居用品,几个年轻人因此忙起来。 小虫也开始联络以前兼职的模特公司,反正不忙着上学,干脆安心签下短期协议正式跻身天桥行列,平时除了接通告去走秀或拍平面就是在家研究厨艺,经常像个小主妇一样打扫完我们住的地方就去洛宇那里帮忙,而我们客厅和餐厅更是成了美少女战士显示无穷威力的修罗战场――不仅要准备花样百出的精美菜肴来招待洛氏工作室“三剑客”,还要时时接受那帮所谓“蝴蝶派”的模特人士的骚扰。 我真是骇笑,也只有小虫这样生命力更赛小强的年轻女孩,才会那么精力无极限!只要他们嬉闹的程度不算太离谱,我也且由着小虫去玩,总比在外面的酒吧舞厅里厮混磕药好。 不管小虫之前说过的那些话有几分真几分假,她的成长历程里一定不是粉红色充满蜜糖气息,不知为甚么,我十分痛惜这个年轻女孩,如果可以,我愿意在自己伸手可及的范围中给多一份温暖与她。 人生有太多的坎坷和不如意,小虫会慢慢成长慢慢走过,所有的不愉和伤害都会过去,等有一天她终于可以平静的回头,希望她会看见温暖水汽中婷婷绽放的花朵,而不仅仅是寒冷坚冰或炙热烈焰。 再见到小段时,我转告她大哥说过的话,也许是错觉,我感到小段微微的震颤,她标致的凤目中有薄薄的流云掠过,可皎洁的面容平静如昔,“呵,聂少这样说么?只是你们可知道,倔强固然会造成伤害,温柔又何尝不会?” 有一阵子没看见洛宸,据小虫说他是去了香港见几个朋友办点事,我迟疑了一下问小虫,“洛宸,他没有女朋友么?” 小虫一怔,半天才缓缓摇头,“没有。这几年,宸哥对所有的人都很好,只有对他自己非常严厉,也许,是因为内疚吧。” “内疚?” “是啊,宸哥觉得他亏欠宇哥,因为宇哥从小就生活在宸哥的影子里,就算恋爱也一样……”小虫忽然收声,她脸上浮起一个怪异的微笑,几乎是自语般的说,“如果,宸哥也恋爱了,她会不会很失望呢……”这样的表情让人看着感觉背脊发冷,我才要追问,小虫却已哼着歌走开了。 情人节那天晚上,小虫收工后带了几个朋友回家,楼下客厅很快充斥欢声笑语,我看着这群年轻人明朗璨然的笑颜,取过披肩悄然出门,孩子们总是尽量一切借口去寻求快活与刺激,有一天他们会明白,和爱人在一起的日子每天都是情人节。 真正的爱情是不需要纪念的。 因为,它存在于每时每刻每一缝隙。无时不在。无所不在。 那么我呢?我拥有过真正的爱情么? 江是真的爱我吧?不仅仅因为他再忙碌也不会忘记每一个纪念日;也不是因为他总是费尽心机安排餐厅、乐队与玫瑰;更不是因为他恪守绅士派,做事漂亮周到。我知道,是因为他沉溺而辛酸的眼神,温柔而痛楚的拥抱,怜惜而无奈的叹息。 因为这些,我愿意放弃一切和他厮守终身。 我贪恋他温暖的手掌,还有他执着的目光。 可是,我从来也不曾真正直视过自己的心意。究竟是真的不在乎?还是刻意的逃避?不不,我不知道。 那么燕七,你爱过江启祯么? 等我终于问出这个问题,一切都已经太迟。 答案是甚么已经不重要了。 深夜时分的街头十分冷清,除了马路上时时飞驰而过的车辆,往来的行人寥寥,街灯一盏一盏延绵下去,仿佛稀疏串起的珍珠,成为夜色中人视觉范围内强迫性的焦点所在。 几乎是习惯性的,我步行来到翡翠居左近,抬头间却看到店堂的橱窗内竟有灯光映出,衬着秋香绿的玻璃丝窗纱,只见一片青葱靡丽,在周遭阴郁黯淡的背景中显得格外苍翠摄目。 这么晚了,会是谁在店里呢?不会是阿颜,她整个寒假都有活动。而小虫此刻在家,那么,就只有小段了。可是,小段不来找我,独自在翡翠居做甚么呢? 满怀困惑,我一步一步趋近过去走上台阶,通过玻璃门上没有阖拢的窗纱缝隙,我看到室内小段的窈窕身形,斜倚着陈列架含笑不语。我刚要推门而入,忽然眼前一花,另外一个苗挺背影从店堂一侧走出,直至小段面前才静静立定,一副专注神情,赫然正是洛宸的侧脸。 我震惊的看到,小段慢慢扬起脸孔、阖上眼睛,洛宸则微微欠身,一低头已经吻住小段。 那么美好的两具形体安静和谐的依偎在一起,仿佛一祯精致唯美的剪影画,抽离了时间与空间的概念,只剩下了阕寂无声的温柔印象。 不知过了多久,小段垂下了脸孔,微微侧头靠在洛宸的肩头,我突然反应过来,可已经来不及退入阴影中。小段清澈的眼瞳撞上我的视线,她没有因此惊异或羞赧,只是默默的与我对视。 我清晰的看到,她的眼中并无幸福。 只有悲哀。 ☆、罗刹海(9) 回到住所门口,心犹自砰砰直跳,听到里面传来的隐隐笑声,知道小虫的朋友们还没走,犹豫了片刻我掉头上了天台花园。 刚才栽翡翠居看到的场景令我震惊,不不,不是因为小段和洛宸的亲昵举止,是小段的眼神。 小段哀伤落寞的眼神。 我几乎立时判定,小段并不爱洛宸,即便那样温存缠绵的时刻,她的眼里心里所眷念的也不是面前的男子,而是另有其人。 另有其人。老天。我几乎呻吟出声。小段会爱上谁?是甚么时候的事?我们之前几乎形影不离,这几年才略略疏远些,可到底不算生分,会是这段时间发生的事么?我竟一点都不知道。 一头纷乱思绪被顶楼呼啸而过的疾风一吹似乎安抚了不少,细细检阅记忆库中的点滴信息,电光火石间我的心头飞速闪过一个念头,虽是转瞬即逝,却已经给我极大的冲击,我霍然抬头。 难道是大哥!小段爱的人是大哥! 所以她不肯原谅姚非。 界外散仙虽然约束甚少,却也遵循仙界不成文的规矩,其中很重要的一条就是戒凡心、清俗念,尤其是同宗子弟,律守更加严苛,不许逾矩。如有违背,元神寂灭。 是的,就是这样绝决和残酷,连选择的余地都没有。 所以,即便是我们翡翠七子,即便是亲厚如我与小段、聂少,彼此无限接近却也无比疏离。像两条平行线,永远无法相交。 而在当初,小段可以那样隐忍自持,是因为她与他至少比肩相行,他总是在她的视线里,他一直都在她身边,从某种意义上说,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形式的天长地久?可是,现在…… 漫天的流云层层掠过,星空忽而黯淡忽而清晰,这夜色如此孤寒,却一定孤寒不过小段的内心。 浑然不觉身上的披肩早已散落,天台的边缘无遮无拦,疾风扫过,如万千银针刺入肌肤骨节,我手脚冰凉却偏生口干舌燥、肺腑炙痛。 再也没有办法置若罔闻、保持平静,我心痛如绞。 在极度的焦虑和紧张中,感觉格外常敏锐,虽然没有听到异常响动,我还是察觉到有人在身后悄然接近,就在那只手触及肩头的同时,我已经迅速踏前一步并即刻转身直面对方。我看清楚来人,洛宇一脸讶然笑意注视着我。 “帅!”他吹一声口哨,“反应还真快!” 闻到一股浓浓的酒气,我微微皱眉,“洛宇,你喝多了。” “放心,我没醉,只是空虚而已。”洛宇后退一步背靠围栏仰望天空,悠悠的叹口气,“燕七,你需要过甚么人么?还是一直习惯自己独立承担?就算辛苦、委屈、伤心、失望,你需要过一双耐心的耳朵,一弯有力的臂膀,抑或是一个温暖的怀抱么?”他转过脸孔看向我,声音疲倦而充满渴望,“你可不可以借我一双耳朵?就今天晚上,一个晚上就好……” 在这样一个孤单寒冷的夜晚,心力交瘁之际遇见一个同样脆弱无助的人,我心里有说不出的难过,不由自主就点了点头。 “从十六岁起,我就明白不管自己做甚么都无法令父亲高兴,从那时起我开始自暴自弃,因为我知道,没有人需要我,而我想要的永远也得不到。”洛宇轻快的说,仿佛毫不在意,可我分明看见他垂在身侧的双手紧握成拳。 “现在回想起来,我的青春期从极其乖巧过渡到极端暴烈,那样的起伏落差如果要有个具像的比喻,大概可以媲美最壮丽的瀑布,呵呵……” “那样的我在别人眼里大抵是很可怕的吧?就算是鸢也一样……”洛宇终于提到那个名字,语气也随之有些怔忡起来,“鸢是小虫的姐姐,她们和祖母住在我家老宅的弄堂口。吴奶奶是个热心人,我们兄弟俩都是她帮忙照看长大,而我自幼在父亲那里受到的冷遇在她们家得到了最好的补偿……”他低低的叙述,仿若耳语,话音温柔。 “不管我是好是坏,吴家总是为我敞开大门,父亲并不克扣我的零用钱,可钱买不到的温情我在吴家可以无偿享有,好多次我几乎要以为自己本来就是吴家的小孩,当然我不是,可我憎恨自己是洛家的孩子并不亚于父亲……” “鸢一直以我的姐姐自居,我本来也是这样认为的,我已经不记得自己究竟是甚么时候爱上鸢的……也许是上大学那年,得知自己是那样被父亲所厌恶而出去鬼混时发现那个自己心目中一直那么美丽温柔的鸢姐姐竟然是酒廊的坐台小姐,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刻……我转头看向大哥,大哥在那里冷冷的笑,我知道,他是故意的,他故意带我来这里看鸢卖笑的样子,他和父亲一样恨我,因为我使他失去了母亲,他恨我……我记得鸢的表情,她脸孔雪白,看起来就好像马上要死去一样,好像被抛到岸上的鱼窒息的喘不过气来,她的眼神,平时那样温柔的眼神突然失去了生命力,变成两颗泛起冷光的玻璃珠……” “我就是那一瞬间开始恨大哥,或许也是同时,爱上了鸢。因为,”洛宇悲伤的笑了笑,“我和鸢是一样的,同样无可奈何的面对缺憾的人生――我缺少爱,而鸢缺少自尊。” 从那以后,我开始跟着大哥出去打架飚车,你知道地下赛车,嗯?那时候大哥是数一数二的好手,我咬着牙摔了半年,终于有资格下场飚黑车……我悄悄留意鸢的一举一动,摆平那些想要欺负她的人,不许她再糟蹋自己,她那个丢下两个女儿只知道在外面吸毒赌钱的混蛋父亲欠下的巨债也由我来扛……” “那段日子学校没有开除我完全是看父亲的面子,父亲气的要命,打我皮带都抽断了几根,可他从来不责备大哥,而大哥总是噙着笑在旁边冷冷的看着我挨打挨骂……因为打架飚车,我肋骨前后断了五六根,可我不觉得痛,我甚至觉得很开心,不仅仅因为我心甘情愿为鸢做一切事,也因为那时候父亲的眼里终于有了我这个儿子……” “这样风暴一般的日子大概持续了两年,我被学校退学,不久父亲被查出来肺癌末期,大家都说是我气死了父亲,可他们不知道,父亲临终前向我忏悔,他说他终于认识到自己犯下的过错,可一切都已太迟,他要我原谅他……我其实早就原谅了父亲,他不过是因为太爱母亲,而我,确实是杀死母亲的凶手……大哥却愈加讨厌我,然而当时我并不知道他会采取那样的方式来表达他的忿怒……” “又过了半年,鸢的父亲佯装撞车讹诈却因为弄假成真被车撞死,这对吴家来说大概算是一种解脱,至少不会有新的赌债上身了,鸢再也不肯接受我的帮助,坚持要我回学校复读,我答应了,可是不愿意再念旧科而重考动力专业……鸢一直不明白我为甚么会念动力,其实很简单,我只是想告诉她――她是我生活的动力……” 说到后来,洛宇的声音渐渐嘶哑,昏黯的光线下,我看见他的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洛宇?”我轻轻唤他,他没有应答,脸上浮现一种痛苦挣扎的表情。 “鸢那时候已经离开酒廊去了一间设计公司,她很喜欢她的新工作,一直说要努力学习以后有机会自己做产品设计师。我拿到录取通知单的时候去找她,可她不在公司也不在家,我跑了很多地方都找不到她,最后只好失望的回家,经过大哥的房间时我听到里面传出古怪的声音,门虚掩着,我忍不住伸手推门……”洛宇忽然停下,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光,猝不及防间,他趋近过来伸臂一把握住了我的手牵引至他面前用力抵住眉睫,“你猜,我看到了甚么?” 我看着他强自克制的痛楚容颜,已然猜出了几分,可又无从宽解,只好摇头,“不不,洛宇,我不想知道,你别再说了……” “我看见,鸢和大哥在一起。他们,在一起。”洛宇最终还是说出来,尽管他已经用了最克制的叙述方式,可我们都明白他说的“在一起”是甚么意思。 “我离家出走,半个月后鸢找到我想要解释,我不要听,只是抱住她问她愿不愿意和我一起走,大哥出现在我们身后……鸢用力推开我,不知所措的站在我们兄弟之间,她那么紧张,而我真是个白痴,竟然没有看出来她是那么紧张……大哥淡淡的笑了,他说‘没关系鸢,其实你和谁在一起都不关我的事,我无所谓’,鸢哭了,她面无表情,眼睛睁得那么大,眼泪一颗一颗落下来……她走出去的时候,我和大哥都没有留她,我们一起看着她离开……” 洛宇慢慢低下头,将脸埋入我的掌心,有温湿的液体无声滴落,从我指间悄然洇透,“等我们听到外面的动静冲出去看时,好多人围着那辆车……那天的阳光好刺眼,可比阳光更刺眼的是车下蜿蜒流淌的鲜血……”他的声音哽咽了,“她居然选择自杀!” “宇哥,”小虫的声音在我身旁响起,我循音望去,她好像忽然变了个人,身形笔直,嘴角紧抿,眼神倔强,“你喝醉了,来,我送你回去睡觉。”她就像个小母亲一样,挽起洛宇的一条臂膀绕过自己的肩头,一手轻轻拍打他的后心,扶住他踉跄的离去。 小虫临走前将我早先不见的披肩塞到我手中,大概是她自门口捡到,猜到我在天台才一路寻来,也不知道之前她已经在那里站了多久,听到多少。 太阳穴的血管突突暴跳,我以手抵额,脑袋里混沌一片,江、聂少、小段、婆婆和其他诸位手足、洛宸、洛宇、小虫、还有照片上拈花而笑的鸢……太多的影像呼啸着自眼前掠过,潮水般的各色声响此起彼伏,指尖被花茎刺伤时的锐痛,掌心有泪水化开时的灼热。 我不得不找到长椅坐下,才发现双腿早已酸软乏力。 无端端的,我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江也是这样,仿佛溺水的人抓住浮板,他死死捉住我的双手掩住脸孔,滚烫的泪水打湿了我的手掌,那种感觉就好像被点燃的引信,沿着神经脉络一路细细燃烧,一直烧入我心里去。 刹那间我做出了决定,决定为了眼前这个为我舍却血泪的男子放弃自己的一切。 咦,为甚么事隔这么久,我又会想到那些早就应该散灭不见的细节与碎片? 而且还这么清晰,仿佛只不过是昨日才发生过的一样,就连那种灼痛身心的感觉都真切的令人无法回避和忽视。 这些都是怎样的感情?怎样的人心?怎样的世间? 即便是昆仑深处的罗刹苦海,也没有这般变幻莫测、诡谲万千。 回到家里,到处灯火通明,客厅一片狼藉,小虫托着下巴坐在楼梯上,看见我就站起身来,“燕七……” 我摆摆手,“对不起小虫,我很累,暂不出借耳朵及臂膀,你也早点休息吧。” 然而小虫不肯放过我,她挽住我,“可是,可是你不想知道鸢后来怎么样么?” 我打断她,“她当然没有死对不对?最后还选择了离开。原本你们都以为她不会再回来,说不定她自己也是这样以为的,可现在,她却又要回来了,所以你们全都不知所措了,因为你们其实并不真的那么希望她再回来对不对……小虫,”我掰开她紧紧抠入我手腕肌肤的指尖,“这件事过去有多久了,嗯?七年?八年?还是九年?瞧,抗战都胜利了,你们却还沉浸在里面不肯出来,除非你们自己想要抽身,别人就算捐献全副身心也无济于事。晚安。”我转身上楼。 因为着凉受寒,我开始头痛发烧,原本想找小段好好谈谈只能暂且作罢,小虫问我要不要告诉小段,也被我阻止。我不愿意去医院,只在家歇着,听凭小虫里外穿梭打点,三天以后高烧才渐渐退了。 凡胎肉身,但凡有个病痛也属平常,只是身体不适,灵魂大抵也没有平素那般强悍,我不禁想起洛宇酒醉后说过的话。 “……你需要过甚么人么?还是一直习惯自己独立承担?就算辛苦、委屈、伤心、失望,你需要过一双耐心的耳朵,一弯有力的臂膀,抑或是一个温暖的怀抱么?” 如果是在过去听到这样的问话,我大概只会付之淡然一笑,毋需赘言,答案简直理所当然是否定的。可是现在,这些话语字字锋利如薄刃,那样漫不经心而又精准无比的直抵人心。 我从来没有这样软弱过。 洛宇在那晚后的第二天来找过我,我推托头痛不肯见他,小虫表情古怪,“燕七,你不喜欢宇哥么?还是你喜欢的是宸哥?” 我哑然失笑,“小虫,世上的男生不是只有洛家兄弟,你觉得呢?而且,”我揉揉她毛茸茸的额角,“你喜欢甚么人是你自己的事情,为甚么要介意别人的想法呢?” 小虫定定的看住我半天才摇摇头说,“你不会明白,燕七,你大概从来都不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一件多么甜蜜又痛苦的事吧?”她的眼神迷离,有隐隐的波光闪烁,“……随时随地会想到他,想到他心会砰砰跳,会因为他的高兴而高兴,因为他的悲伤而悲伤,靠近他嗅到他的气息接触他的身体会感到天旋地转,他的目光若肯停留在自己身上多一刻会快活的想哭……你知道这种感觉么?你知道么?” “小虫……” “你这么聪明,大概已经猜到了吧?对,我并不希望姐姐回来,我甚至恨她,因为她虽然走了,其实却一直都还在,像个幽灵一样看着我们为她留下的烂摊子伤心难过,以姐姐的个性,不知道会不会偷偷躲起来笑呢?” “姐姐就是那种表面看起来温柔隐忍的女生,其实她是个最冷静狠心的人!她是!我知道!” “自从她走了以后,宸哥忽然变成一个‘好人’,没错,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哈,‘好人’!宇哥一面念书一面拼命飚黑车赚钱,大学毕业后也是,后来还卖了洛爸爸留给他的老宅,买下这套公寓开了工业设计工作室,他做这些都是为了姐姐……” 小虫抬脸冷冷的笑,“现在,她要回来了,等看到这一切大概就不会走了吧!”她眯起的眼睛像两弯明亮的月牙,一字一字语带讥诮,“可那一定不是因为感动。” 等我想要找小段的时候,小段却又芳踪杳然,连洛宸也不知道她的去向。 持着电话听筒,我几乎忍不住要问洛宸他和小段究竟怎么回事,可终究没有问出口。无论如何,等见到小段听听她的意思再说。或者我之前的猜测根本是错误,大哥是大哥,小段是小段,但愿一切都是我想错了。 自从洛宇说出遇见鸢的事情后,“鸢要回来了”这一信息似乎成了无所不在的心理暗示,除了洛宇和小虫,洛宸很快也知道了消息,他们的反应居然不谋而合,都是一式一样的忍耐神情。 气氛变得微妙,大家都在等待,等待一个可说改变了他们人生的人。他们从来不曾忘记她,这么多年来用一种近似绝望的心情眷顾怀念着她,如今她真的要回来了,他们却又迷惘了。 他们都刻意回避了这个话题,就连小虫也是,之后再也没有提到她姐姐。每个人都小心翼翼,想要让生活维持原状。 可是,我们心里都明白,已经有甚么过去了。不再回来。 鸢一直没有出现。 ☆、罗刹海(10) 一晃已是三月小阳春,冬季的寒意悄然撤退,暖春的气息熏然而至。 然而,春天只是别人的春天,对于洛家两兄弟和小虫来说,他们的世界依旧一片苍白,一切的繁花似锦和笑语如珠都不过是浮尘,用来掩盖内心的不安和煎熬。 是的。煎熬。 在鸢出现之前,每一天都是煎熬,他们战战兢兢而又不知所措的等待着她的归来。 而我,在平静自若的度过经年人间岁月后,再也无法维系原先的淡薄心绪。 所有的泰定安谧不过是透明的假象,仿佛一层冰晶,终于有一天被下面潜藏的潮汐暗涌所击溃。 分崩离析。支离破碎。 我以为自己足够冷静,可以面对所有问题。可是,在看到小段和洛宸亲昵相处的那一刻,我还是心乱如麻。 如果小段真的爱上洛宸,我或许不会这么惊惶,但事实并非如此。且莫论小段的不假掩饰和我的心存疑窦,就算是洛宸,后来面对我的婉转探询也直言不讳,他确实欣赏小段,两人也言谈投契,可都与感情无关。 虽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在听到这样的回答后我还是不可避免的失望了,随之而来的是更多的担忧和痛惜。 小段,小段。你此刻身在何处?是在思念他么?感到寂寞和无助么?为甚么,你从来也不曾告诉我你的痛苦,而我也不曾察觉你的心事? 春天是这样美丽的季节,于你却毫不相干。 我几乎已经看见小段忧伤的眼瞳,好像昆仑之颠的苍茫所在,有的只是荒芜和空白。 可我无能为力。 学校开学后,阿颜又回来翡翠居帮忙,经常盘桓店里的还有一帮寄卖作品的高年级学生,而店里也已经有了一批稳定客源,不需要我费太多心思照看打理。 小虫和洛家兄弟依旧如常出入翡翠居,一如往昔的言笑晏晏,表面上看起来一切并无不同,可这安详维系的过于拘谨和小心,那样一脉消停的喜乐气氛连阿颜都咀嚼出了三分尴尬和不解。 “燕七,好奇怪哦,洛宇转性子了么?他们兄弟俩几时变得这么融洽亲近了?啧啧,不对,有点不对喔……”阿颜拖长了尾音扮鬼脸。 我没有应答,顺着阿颜的眼色看过去。 那边厢洛宸带了一卷古董画轴过来,正和洛宇一起研究画轴的真伪、品相,几个美院的学生聚在旁边凑热闹。沙发的另外一端则是小虫带了几个朋友卖弄风情的摆出各种姿势,由着两个男孩执笔写生。阳光穿过没有阖严的窗纱析入,空气中浮动着咖啡香,低低的饶舌乐更为慵懒的春日午后平添几分玩世不恭的气息。 这本是一幅和煦美好的画面,可不知为甚么我觉得不忍卒睹,急急偏转头,一束明亮的光线骤然刺入眼底,手指一滑,尖细的笔头“啪”的一下应声而断。 “嗄!”阿颜下意识的低呼了一声,我一抬眼,恰好迎上那头洛宇的目光,只一瞬间又隐没在垂落的发稍间。 三月份、四月份、很快五月份也过去了大半。鸢始终没有出现。 关于“鸢就要回来了”,仿佛只是上帝与大家开的一个并不好玩也不好笑的玩笑。 就如同一个无限扩张的水泡。 眼见着透明的水泡愈吹愈大,逐渐占据大家的视野,好像胸腔中都挤满了即将涌出的泡沫,可任凭你紧张忍耐,那个水泡只是愈来愈大,充斥了整个空间,可偏偏不肯爆裂。 起先每个人都隐忍不发,渐渐的也习惯了这种张力,因为透明,所以可以当作看不见。自欺且欺人,忽然全体得了健忘症,然后对那个名字绝口不提。 洛宸还是在经营他那间古董字画铺子,平时得到甚么新的长卷立轴都会挑几件带过来给那帮美院的孩子看,洛宇如果有空,也愿意出手帮忙评鉴或修复,他自己的工业设计工作室发展良好,依旧不断参加国内外各类设计甄选赛,也拿了两个不大不小的奖项,开始有大公司愿意和他们洽谈合作事项。洛宇已经很久没有混迹黑道地下赛车场。 小虫则凭藉不错的外型条件和不加掩饰的取巧手段,在天桥上也颇混出一点局面,开始向广告娱乐界发展。这实在是一个不简单的女孩,她清楚知道自己要甚么,然后做出规划,小心翼翼步步为营,一点一点付诸实现。在这过程中,小虫确实投机了,却也不吝付出努力,对于这种粗糙却也真实的野心,固然会招来非议,但也因此更容易得到谅解。小虫就如她自己所说的那样,在坎坷颠簸的人生道路上逐渐成长,且“生命力更赛小强”。 而我再一次选择了转身走开,袖手旁观。 可是,已经不复平静。 大哥和姚非浪迹天涯,时不时收到他们寄来的明信片,看得出他们是在真正享受人生。我祝福他们。 但小段,此刻你又在何方?这般的隐匿遁形,是因为失望,还是伤心? 这个世界,明明有那么多色彩,那么多声响,虽然有寒冬却也有盛夏,可是这一切在我看来都仿佛泛滥涌起的泡沫,喧嚣过也纷扰过,然后幻灭成一片空白,那样的沉寂和空虚,令人无比厌倦。 只是,在我眼底悄悄析出、清晰、成型,有一点湿润,有一点温暖,还有一点咸涩,是眼泪么? 这种感觉难道就叫做悲伤? 这种接近极限的平静一直持续到六月的第一天。 其实,就在前一天,挟裹风雷而来的潮湿雨云已经遮蔽天日,带来太多的不安气息。 春末夏初的早晨,本来应该是清新剔透,但因为连绵数日的阴雨,空气湿度太大且流动又不够顺畅,而变得暧昧混沌起来。 前一天晚上小虫一夜通告直到天亮才回家,被她进出的响动惊醒,我也不复睡意,索性起身取过速写簿随手打稿上色,看看外面雨势渐止,才收拾一下出了门。 拐过那个路口,听到身后低低嘶吼趋近的机车声,我没有像以往那样径自前行,而是停下了脚步。 算起来差不多有一个多月了,每天从家里出来,只要拐过这个路口,那辆重型机车就会出现在身后如影似随,一直会跟到临近翡翠居的最后一处街角才会猛然加速绝尘而去。起先我以为是洛宇在恶作剧,并不多加理会,后来才发现对方是个陌生的身形,总是一身严实硬朗装束,外加一具密合式的头盔,完全不辨来人的性别体貌,只能看出对方驾车技术高超,身手矫健利落并不亚于洛宇。 虽然不知对方来意,可几次下来彼此都了然对方的留意,居然不约而同都采取了克制自持的态度,不点破也不交涉,仿佛在做一场趣味盎然的隐匿游戏――收起自己的反应,观察对方的举止,形成奇妙的对峙格局。 我没有向任何人提及。 我停下了脚步,身后的引擎声也停顿在了那段距离之外。我慢慢转回身,抬头直视对方。 那名神秘的车手拧一拧车把,机车咆哮了两声,他忽然扬起一条胳膊轻轻一挥,做了个陆战队员式的致敬动作,然后一压身躯,身体猛地贴合车身,连人带车如疾风般启动,直直向我冲过来。 我们之间的距离不会超过五十米,不甚平整的路面上有些许积水,在疾驰的车轮下分出白色的水路,水中的倒影顷刻间破碎瓦解。 我没有闪避,静静地看住对方,照面的一刹那,我的目光穿透了那具头盔的深色面罩。 那是一副凛冽峻酷的眉眼,锐利的眼神寒冷的几乎泛起了霜花。 我的耳边忽然一片喧哗,是路人的惊呼,此刻,我与那个神秘车手近在咫尺,然后看见面前的车身迅速扭转,车轮摩擦地面发出尖利锐声,手上的速写簿被大力扫过,飞出去数米远散落在路边的水洼中。 重型机车轰然倒地,车手也斜斜跌倒在路中央。 我上前一步,车手单手撑地扭头看向我,抬起另外一只手示意停下,我收住脚。 等那车手起身用力扶起机车跨坐上去,我注意到对方身量并不特别高大,但举手投足颇具爆发力。虽然依旧不见其庐山真面目,又方才作出那么惊险慑人的举动,但很奇怪,我并不觉得对方真有恶意。 “Cool!你还真是够胆!”机车重新启动,调头从我身旁擦过,车手忽然开口,隔了一道头盔,声线故意压低,略显暗哑,还来不及体察更多况味,车子已经加速离去。 这样来去突兀的短距离接触,仿佛蓦然起奏的高亢弦音,尚不成调即嘎然而止,只留给听众一份心悸感受。 离翡翠居老远就看见洛宇那辆打眼的红黑相间的重型机车歇在路边梧桐树下。这么早就来了?我有些意外,近前一看,果然,洛宇嘴角噙了一支烟斜靠着店门坐在台阶上,一手抱着头盔,一手把玩着打火机,看见我愣了一下,然后抬一抬下巴笑了。 “最近一直赶工,昨晚出去和兄弟们飚车拉风过了把瘾,早上回来经过这里,原想抽根烟就走,没想到你今天也来得这么早……”洛宇絮絮说着尾随我进屋,“咦?脸色不好,怎么了?” 我觉得烦躁。 这几个月来他们固然有他们的心事,可洛宇的表现又更为特别些,他似乎想要竭力摆脱那些无形压力加诸于身的束缚,对我多流露出来亲近与好感简直不加掩饰。奇怪的是对此洛宸的反应比小虫更为激烈,所以他也更加频繁的出现在这小小店堂,仿佛是为了时时提醒洛宇甚么。而小虫倒是一反当初横加阻挠的态度,常常挂起一个若有所思的表情作壁上观。 我哭笑不得之余,只觉得为难。我不讨厌洛宇,可要说喜欢,也不过是朋友间的情谊,作为爱人?唉,不可能。 也曾经温和但肯定的告诉洛宇,不不,不是我,也不是你。可他只是笑嘻嘻眨眨眼,或者,也许,没关系。 一来二去,任凭我愈发冷淡,他却是依然故我。 我耐着性子温言回答,“洛宇,你不累么?为甚么不回家去呢?” “好好,不用你赶,我这就走。不过燕七,你看起来也很狼狈,是摔跤了么?怎么一身泥点……”他的话音嘎然而止,目光定定落在我手中污损的速写簿和乱七八糟的一叠画纸上,脸色也随即变得古怪起来,“到底怎么回事?是……遇见甚么人了?” 我心念一动,缓缓抬头看住他。 他不再说话,手指一页一页翻过纸张,因为浸了水,颜料化开,一搭一搭的蓝紫色染的到处都是,依稀可辩原稿上是一丛丛盛放的鸢尾。 我看见,洛宇的手分明有些不稳起来,指尖几乎捻不起画纸,脸孔也一点点发白。忽然,他“啪”的一下合上画簿,扭头就走,门外很快传来机车引擎启动的轰鸣声,然后急速离去。 我心头豁亮,是鸢,那个神秘的车手是鸢,她回来了。 洛宇知道。 所以分外紧张。也所以举止失常。 他这般殷勤待我,或者是为了逃避,也或者是为了示威,其实都还是为了鸢。 我不禁失笑。原来如此,倒教人白白烦恼。幸亏小段不在此地,她若知道我因为这番缘由而枉自成了幌子,真不知道会如何发作。 可是,我还记得那张照片中的鸢,温柔恬静,全无一丝戾气,这与那双泛起霜花的凛冽双眼相去实在太远,真的会是她么? 小虫和洛宸,他们又是否知道鸢已归来呢? 第二天是六月一日,阿颜一早来后就抱怨下午要单科考试,缩在沙发里胡乱翻书准备功课,中午吃了个便当就匆匆离去。左右没甚么事,我索性打发了其他几个学生,挂了“CLOSE”的牌子出去,自己一个人静静的就着薄阴的日光看书,店堂里好久不曾这么安静了。 洛宇进来的时候已经近黄昏,天色反而比午时更清透明亮,天空泛起一点点暖暖的橘色调子,似乎要放晴的样子。 他看起来十分疲倦,连身形都不复原先的挺拔,下颌上一片新生的胡茬青影,待到趋近更嗅到浓浓酒气。 “洛宇,你酒醉驾车?”我皱眉。 “呃,你关心么?燕七,你真的在乎?”他低低笑,笑容里却有说不出的苦涩。 我叹息,“你难道还不明白,我一直当你是朋友……” “朋友?哈哈,朋友?”他喃喃重复,踉跄上前一把执住我的手,整张脸都苦恼的皱起来,“不要!我不要同你做甚么兄弟手足!你知道是不是?是不是?” 我好气又好笑,几番用力也挣不脱他的指掌,不由沉下脸,“洛宇,不要这么孩子气!其实你自己又何尝不清楚,你只是需要很多很多关注,很多很多爱而已,可这样并不能填满你心底那个缺口。” “也许是吧。可这有甚么关系呢?燕七,难道你不是吗?你不也是这样吗?觉得孤单、无助且寒冷,那么渴望抓住一点点温暖的东西,可又那么害怕失去。于是你远远的走开,拒绝别人也拒绝自己,仿佛这样才叫做独立和坚强……”他猛然抬头,热切的盯住我,“瞧,其实你和我一样,我们拥有的都那么少,为甚么不在一起呢?一起走出来好不好?一起从那个缺口里走出来……” “你醉了,洛宇,你不知道自己在说甚么。回家去吧,或者去找她。她回来了,不是么?”我终于推开他,温和的看着他。 洛宇的眼瞳一下子黯淡下来,嘴角却一点一点扬起,脸上挂起一个嘲讽的笑意。 洛宸就在这时推门而入。 兄弟二人目光相接,空气中似乎有火花爆裂,虽是春末夏初,室内却骤生寒意。 半晌,洛宸才责备的看住兄弟,沉声道,“你究竟在做甚么?” 我无意窥探,示意要走,却被洛宇一把拦住,他大笑起来,“是呵,我究竟在干嘛?大哥,你又知不知道自己在干嘛呢?这么多年,你就好像完全变了个人,到底是为甚么呢?真的是为我么?”然后他转脸看我,“你猜对了,她回来了。” 洛宸的脸色也变了,“谁?你是说……” “大哥,咱们兄弟俩真失败,我是会错意表错情,一昧想要抓住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而你却对自己的心意视而不见,把属于自己的东西生生推开……”洛宇不再使性子,语调平缓而感伤,他从口袋中取出一页薄薄的相片,赫然正是小虫曾经给我看过的那张鸢的照片,然后递给洛宸,“还记得么?鸢留下的相片。去年入冬的时候收拾工作室不小心打破了相架,我才看到这个,呵呵,真可笑,如果我早一点知道,如果早一点懂事,也许一切都不同了……” 洛宸僵硬的伸手去接,一下没接住,照片在空气中微微一滞,然后翻转着缓缓落地。 背面另外黏贴了一方裁减下来的小小相片,边框还被人细细勾勒出心型图案,那一颗心的中央,一脸桀骜笑容的英俊少年,正是当初的洛宸。 洛宸就好像突然挨了一鞭,身体不由自主佝偻起来,他慢慢蹲下捡起照片,手指轻轻摩娑过已经褪色的画面,仿佛被抽离了全身的力气,再也站不起来。 “花会因为弄错了花期而盛放,当它盛开,我才看见,其实它一直都在……”洛宇喃喃的说,“我们兄弟之间一直存在的飓风令得鸢无法判断季节,她被我们弄糊涂了,所以她的温柔为我们存在,可其实是不一样的,可惜我不知道,我没看到……” “大哥,是我们。我们联手把鸢推到车轮下。” “鸢不是因为恨你才走。她是因为爱你。” “大哥,鸢一直爱的人是你。” 洛宸终于起身,却因为震惊说不出话来。 洛宇取出手机看看时间,“嗯,差不多了。”他转脸看向洛宸,“如果,鸢不再是原来的鸢,大哥,你会怎样?” 洛宸有些茫然,呆呆的重复,“鸢不是原来的鸢……” 门口铜铃脆响,小虫一阵风似的跑进来,“宇哥你已经来啦?甚么事,找我这么急,我还有一场秀要赶呐……咦?宸哥,你怎么啦……” 洛宇依旧看着洛宸,“是。鸢不再是从前的鸢了。” “甚么,姐姐……她,回来了……”小虫一下子静下来,不知所措的看看洛宇,又看看洛宸。 门楣上的铜铃再次响起,声音清脆,却仿佛一柄重锤,每一声都敲击在在场除我以外的其余三人心口,大家不约而同回头看去。 来人一身夹克粗布裤,双臂抬起,正在从头上摘下头盔,挽高的袖口处一串好几个金属镯子随着行动发出轻微叮当声。 然后我们看清她的模样。 挑染成红褐色的短发下是一张十分标致的脸孔,眉尖细细,眼尾飞起,微微偏高的颧骨和薄薄的嘴角使她看起来具有一种奇异的不怒而威的神色,虽然秀气却不太具有亲和力,再配上出位的发型和衣着,整个人都焕发出一种近似金属般的冷硬质感。 我一眼认出她。 那个神秘的车手。 “嗨,好久不见。”鸢说。 ☆、罗刹海(11) 鸢终于出现了。 也许是因为期待了太久,而又失望了太多次,大家显然有点回不过神来,即便事先知情如洛宇,也是一脸呆板表情矗立在那里,完全失去应对的能力。 毫无征兆的,鸢笑了。 “真好,”她说,“可以回来真好。” 她的语声暗哑中带一点颤音,随随便便一句话也说得千回百转似的动人,听得人不由耳畔一热。 没有人应声,气氛变得古怪,诺大的店堂那么安静,好像有一个无形的黑洞正悄悄吸引吞噬着这里的一切声响,并且不断将店外的各种细碎或嘈杂的响动裹挟进来。 鸢的笑声渐渐成为所有声响中的主导音源。 我决定离开。 把店堂的钥匙交给小虫,向众人微微颔首,我举步走出店门,没有人阻拦。 外面起风了,头顶的树叶“哗啦啦”的响。华灯初上,路上依旧车水马龙、行人如织,这里原本是繁华的都会街区。 可是为甚么,每个人的脸孔看起来都是那么孤单。 我并不清楚后来发生了甚么,不过他们的相聚会面时间似乎也很短,因为在我回家后不久小虫也回来了,说是搭洛宇的顺风车,神情很有些恍惚,冲过澡腻在我身边很久都不肯回房,但也没说甚么,最后见我一直看书不理她才怏怏的走了。 接下来几天我都没有出门,阿颜打电话来说期末功课太重要告一个月的长假,小虫说接拍广告出外景也经常不回来,洛宇也没有再来打扰,感觉好像又回到了当初一个人独居的日子。 可我但觉彷徨而非宁静。 原以为人间岁月短,区区数十年不过弹指一挥间,转瞬即过,比起仙家无穷无尽的千古流年实在不虞并论。 无所谓,生命于我本是一片空白,长一点短一些并无不同,很快就过去了。我这样告诉自己。 然而我错了。 任凭我刻意自持,我却分明看到自己日益软弱。 无能为力。 总是觉得无能为力。 其实一切都没改变――战争照样爆发,天灾依旧肆虐,意外频频发生,每天和每天都一样。就算是过去修为尚在的时候,我又何尝关心过,又何尝想过要插手或者要干涉。 可是不一样,感觉就是完全不同了。 现在的我,真切深刻的体会到那种无奈和无助。不不,不是我想做甚么,是我根本不能做甚么。 甚么都做不到。 我甚至无法让自己平静下来。 更遑论了解和帮助他人。 怎么会这样?我悲哀的想,作为一介凡人,自己竟然会迷惘失措至此。 对生活毫无企盼。就如同对自己毫无把握。 我忽然羡慕起小虫姐妹和洛家兄弟。 多好。有悲欢离合。有失望也有希望。有期待。有未来。有无限可能。 而我,我的未来在哪里? 又会怎样? 出门的时候天气已经放晴,尽管真正的雨季还没来,可夏天已经蓬蓬勃勃明白无误的到来了。 经过街角的咖啡连锁店,我情不自禁走过去要了一杯冰拿铁带走。 找零的时候那个年轻腼腆的店员忽然冒出一句,“嗯,那个,这两天都没看见你,是病了么?” 我诧异,一抬头才看见面前的小男生已经羞赧的涨红了脸孔,“呵不,只是有点事。谢谢。”我温和的说。 男孩子如释重负,小心翼翼把硬币放入我掌心,手指灵巧的避开了肌肤接触。 冰凉甘苦的液体入口,我觉得心头原先郁结的负重感渐渐散去,怪不得江当初那么爱饮咖啡。 呵。 我忽然怔住。 是从甚么时候起,我也有了喝咖啡的习惯? 性情变得犹疑、退缩、困顿不堪,连生活习惯都悄悄改变,现在的我已经完全不复当日模样。这一切发生的这么隐秘而又这么自然,让人无从发觉更无从回避。 要到这一刻,我才真真切切看清楚――原来一切都不一样了。 没有甚么是可以维系不变的。 千年的习惯也不过一朝打破。 我的生命一早冲开决口,只是因为原本一片空白,无所流逝,所以毫无察觉。 而如今,早已沧海桑田。 尘埃散尽。 翡翠居门口,洛宇静静等候,眼瞳微微凹陷,须影青青,容色憔悴,不知道已经等候了多久。 看见我,他脸上似有波澜掠过,眉睫深处黑沉沉不见一丝光华,嘴角却挂起一缕微笑。 我心灰意冷,撒手放弃。 温暖的嘴唇落在鬓角,我听见他语声低且暗哑,“求你等我一个月。等我出差回来。燕七,我有好多话要和你说。” 机车的轰鸣声早已远去,可耳边依旧隐隐风雷。 手中握着的仿佛不是画笔,是刀叉剑戟,一下一下用力挥去,砍断看不见的荆棘和羁绊,砍出一条洁净路途,可以带我一路行去,毋需犹疑。 一张又一张画稿轻轻飘落,渐渐叠起,凌乱中又有奇异的韵律序列。 那么浓重滟潋的色彩,它们真的是出自我的手下么? 五色斑斓杂陈,映着晴好的日光泛起眩目的霓霞光晕,鲜艳饱和炽烈的几乎灼痛了我的视觉神经。 我颓然松手,饱蘸颜料的画笔嗒然跌落,粘稠湿润的蓝紫色颜料呈放射状溅开。 大哥,小段,你们在哪里。我已经忍至极限。 “坚持啊。只要再忍耐一下就好。只要再忍耐一下就好……”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 那时候在昆仑之颠和底下的罗刹斗法,小段总是暴烈过激剑走偏锋,每次情势危急堪虞,我就这样对她说也对自己说。 只要再坚持一下就好。 只要再忍耐一下就好。 小段有我。我有小段。我们有大哥。 每次都觉得不堪重负已是极限,可只要多坚持片刻多忍耐一分,我们互相扶持,聂少也及时赶到,总是可以躲过那一劫。 总是可以撑过去。 可现在,现在只有我一个人了。 “咳咳……”有人清了清喉咙,“你还好么?”声音压得很低,带一点酽酽的颤音。 我茫然转头,鸢一手抵住店门站着,阳光自玻璃上反射折回,如一束锐利针芒直刺眼底,渲染出一个金光璨然的世界。 我恢复平静,静静的看着面前的女郎,看着她噙着一丝轻忽笑意逐步趋近,看着她漫不经心一页一页翻看淋漓艳丽的画稿,看着她渐渐敛去了笑容而变得肃颜谨然。 然后她扭转了面孔,目光落在那幅草草而就却充满张力的蓝紫色鸢尾图上。 只见她的瞳仁陡然收缩,眼底一片苍茫。 在我静默的注视下,鸢终于惊觉,她后退两步抬头看向我,毫不避讳,眼神犀利,好像要把我整个人洞穿般一寸一寸挪动着的细细打量。 对峙半晌,她忽然转身匆匆离去,十分钟后又急急返回,怀里抱了半打喜力。 “嗨,今天休业怎么样?”她径自翻过店门上“CLOSE”的牌子,回身抬手撸撸发稍做了个漂亮的仰头姿势,“瞧,天气这样好,最适合喝酒聊天。”鸢说着笑了,雪白的牙齿在明亮的光线下格外耀目。 这样的行为要求实在出人意料,我愣了一下,看着那张干净纯粹的笑颜,感觉不到任何的敌意,不由自主就点了点头。 酒液冰冽,入口微苦,然后有薄薄的清香层层化开,仿佛漫山的鲜花同时绽放,又仿佛重重麦浪随风推开金黄色的无垠波澜,即轻盈又壮丽。 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奇妙变化,它在很长时间里迅速侵占了身体大多数知觉细胞可抵的探察范围。 我从来也不知道酒的滋味原来可以这样变幻多端。 半打喜力很快耗尽,我索性将冰箱里原先窖存的啤酒、香槟、红酒尽数取出,鸢大笑。 “帅!”她说。 这之前我们一直沉默对饮,各自想各自的心事,偶尔对视一眼,会发现对方的眼瞳中宝光流转,而那只是阳光的杰作,和情绪无关。 “嘿,燕七,”鸢很自然的唤我的名字,“你不知道,我曾经一个礼拜差不多啤酒充饥,因为身上的钱如果吃饭就不够喝酒……”她笑嘻嘻的眨眨眼睛吹声口哨,“可如果不喝酒我干脆饿死算了。” 我忍不住也笑,“后来呢?” “后来?当然,我没有饿死。很走运,我终于在车厂找到一份工。妈的,那真是份牛工,”鸢满不在乎的耸耸肩,“一直到离开,我都没能把铃鹿逛一遍。” “铃鹿?”我在脑子里搜索,“近畿海岸线上建有一级方程式赛车场那个?哪间车厂?” “Honda,做小工,”鸢显然很高兴我对那个地名并非一无所知,“不过无所谓,有很多机会可以接触那些赛场下来的伤残机车,我师傅修车技术一流,我因此沾光飚过不少好车,可都是新款咧!”她这样说着,听起来很有点骄傲的意思,可语调并不轻快,脸上也无欢颜。 我看住她,她忽然收声,安静的回望,嘴角慢慢抿起,好像有千言万语,只欠一个疏通的渠道就会汩汩倾泻而出。 “鸢,”我温和的说,“为甚么要勉强自己呢?” 鸢轻轻笑了,“是呵,真傻,我花了整整五年时间才想通。”她妩媚的偏过头,午后的阳光罩住她的脸庞,那张脸庞已经隐约透露风霜,眯起的眼尾有细细的纹路,皮肤薄而苍白。 “好刺眼。那天的阳光,”她喃喃的低语,“也是这么刺眼……” “其实他们都想错了,那天我并不想自杀。” “我只是太伤心。只是这样而已。” “出院以后我决定离开,我去了北方,两年以后去了日本。”鸢轻描淡写的带过那两年,“那是个扭曲的国家,适合我这样扭曲的灵魂。”她笑,“真好笑,在一个最容易堕落的国家里,我却吃尽苦头也不肯选择堕落的生活,哈!” “我一心想当个赛车手。我对自己说,鸢,有一天你要走进WGP赛场。” “我终于明白洛宇的肋骨是怎么断的,在赛道上人的身体脆弱的就像泡沫,它们轻易瓦解。噗!就这样。” “可我都忍下来了。我甚至闯进全日GP250八小时耐力赛的前八名,你知道这意味着甚么。我和车厂签约成为一名正式车手,看起来一切都在变好,离我原先的目标愈来愈近。” “可是我忽然无比厌倦。” “我问自己,这真的是你想要的么?当个职业车手,直到老了累了体力不支被车厂抛弃,呃,如果有那天的话。或者,和那些不走运的车手一样,在赛道上被爆炸的烈焰包围,也许被破碎锋利的铁片削断肢体,当然如果运气好的话也许只是折断了骨头或撕裂了肌腱……” “我想起那些安静美好的日子,尽管它们那么少,可却那么好……” 鸢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低下去,直至低如叹息。 她的面容好像自水底悄悄浮起,自一片幽暗中无声的凸现,愈来愈清晰愈来愈透亮。 “我有一个不安的童年,然后是沉重的少年,终于长大了,却发现迎接自己的不过是一份无奈而且卑贱的人生。” “从小我就希望自己能够拥有像洛爸爸那样的父亲。高大,英俊,和煦,亲切,充满耐心。就算后来洛妈妈去世,大家都知道他厌恶自己的小儿子,可我已经隐约懂得其实那种恨也是因为爱。我甚至心里暗自安慰,瞧那个小孩,家境那么好,可并不比我更幸运,我们都一样,从来都没有得到父亲的关爱。我因此同情洛宇,只是因为同情我自己罢了。” “可是洛宸,他是不同的。” “他那么英俊,那么聪明,就算坏也坏的那么好看。我喜欢看他飚车的模样,像要飞起来一样。” “我那么喜欢他,他或者也是喜欢我的,可我们相差的实在太远,远的就好像隔了整个太平洋。尤其后来,为了帮父亲还债,我只好出卖我自己。呵呵,是啊。我所有的不过我自己而已。在我走出那一步的那一刻,我就决定把自己的喜欢全部埋葬。它将变成一个黑暗的秘密,就像以后的我一样,从此不见天日。” “可是洛宇居然一点都不嫌弃我,他驾着机车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以为自己见到的是另外一个洛宸。而他对我那么好。那么的好。” “我不知道洛宸只是为了报复洛宇,他对我笑的时候我欢喜的几乎死去。我几乎感谢那个撞死我父亲的司机,是他让我从黑暗中走出来,我终于有了一份体面正当的工作,可以重新明亮的站在他面前,只要他愿意原谅和忽视我曾经有过的黑暗过去。” “可是他却说,‘没关系鸢,其实你和谁在一起都不关我的事,我无所谓’。他明明在笑,笑容却那么淡漠……” 眼泪终于滴落,鸢却笑起来,“就是这样,那天就是这样,我走出去,可是看不清楚路,然后听到好多声音,撞击声,刹车声,尖叫声,还有骨头断裂的声音……潮水一样的声音。我努力分辩,为甚么没有他的声音。还有他。他们都喜欢叫我的名字。鸢。鸢。鸢……” “那时候我不觉得痛,也不绝望,只是伤心。十分十分伤心。好像从身体里流淌出来的不是鲜血,是眼泪。一辈子的眼泪。” “我永远不会忘记他们驾驶机车的模样,那样的英俊逼人,就算在黑夜,也耀眼的如同放大镜下的那一点聚焦日光。” “他们是我最黑暗的日子里唯一的美丽记忆,我选择忘记那个不够美丽的结尾。” “我要像他们一样,噢不不,又不尽相同,我会比他们更明亮。在我终于可以光明正大的在赛道上飞般驰骋的时候,我觉得生命从来没有这么圆满过。” “然后,我感到极度空虚。我忽然意识到,这不是我的人生,我只是在假想中代入和延续别人的人生。” “真奇怪是不是?就如同终于爬到大厦的顶楼,只要几步就可以登上那个最高的天台,却发现自己弄错了大厦,来不及转身又一脚踏空,直线坠落下去。” “我决定放弃,搭档因此几乎没掐死我,呵呵……可我还是回来了,我和我的车一起回来了。” “在机场我遇见洛宇,隔了那么远,我们一眼就认出对方。人生真奇妙,我没见过比上帝更顽劣的人,如果他存在的话。我告诉他我回来了。” “看见他之前,我假想了许多种我们重逢时的场景,我想我应该会很平静。可等到那天真的遇到了洛宇,我才发现自己居然还是很难过。这让我害怕,我犹豫了很久,才真正决心回来,可即便回来了,我也没有勇气见他们。” “我去飚黑车,这也是现在我唯一会做的事,不不,既然我不打算成为职业车手,那黑道白道也没甚么差别。我打听他们的情况,又悄悄观察他们的行踪,渐渐留意到这里,还有你。然后我开始跟踪你,直到那天洛宇终于觉察到我的存在而找到我。” 鸢一仰头灌下最后一口啤酒,用这个姿势结束了叙述。 鸢起身离开的时候已经脚步浮软,我待要扶持,却被她摆手拒绝,“不要,”她说,“我的路我自己走。” 我看看窗外,没有见到重型机车,鸢笑,“原本求醉,所以搭街车来的。呃,我还没有活够呢。”她若有所思的看看我,“咦?你竟没有醉。不过,其实我也没有醉。真可惜。” 临出门的时候,鸢忽然转身抱住我,下巴搁在我的肩头,“燕七,谢谢你,谢谢你愿意听我说话。我已经好久好久没有说过这么多话。” 想起她刚才的叙述,不难联想这些年来她在异国他乡经历的孤单和苦楚,我觉得心酸,忍不住伸手轻轻揽住那个微微战栗的柔软躯体。 “燕七,这一个多月来我每天看着你的背影,不知道为甚么,我的心竟渐渐平静下来。可这样的平静让我那么那么的嫉妒你,我几乎想要强迫自己恨你,很可笑吧?所以我用我全部的力气去制止自己,不,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拒绝平静还是拒绝那种莫名的嫉妒。” 鸢放开手挺直背脊看着我,“对不起,最后我控制不了我自己,女人的嫉妒真可怕,令人失去理智。我几乎撞到你,老天,幸好没有。”她的表情认真且忧伤,目光直看到我眼睛深处,“你当时只是安静的看着我,就像你现在这样,我忽然清醒过来。” “那个时候我以为是你足够走运,我悬崖勒马,所以你毫发无损。” “可后来我才意识到,实事并非如此,一切正好相反,是你唤醒了我,获救的人其实是我而不是你。” “燕七,其实你根本就不在乎是不是?” “你拥有的那么多、那么好,为甚么你一点也不在乎?” ☆、罗刹海(12) 真是一场漫长的对话。我想。 我和鸢其实只是和自己对话,面前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都以为有了倾诉的对象。 只是我的倾诉在前几日已经结束,一个人孤单独处,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经历了一次对话,直到鸢求醉而来,在她的倾诉中发现自己的过去式。 而鸢,她在我的身上看到自己孤单彷徨的背影,以为得到了安宁,可那只是一时权宜的平衡表象。她又何尝不知?所以真正的不甘和不安才会激怒理智。 我们都是一样的。 孤单的忘记了和自己对话原本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 薄醉带来的晕眩让人觉得身体似乎格外轻盈,这是一种愉快的感觉,它令我想起当初踏风而行的日子。 是呵,我也以为我根本就不在乎。 可是时间摧毁一切。 在我发觉的时候,我已经无法坦然放下。 无论我们拥有过甚么也好,失去了甚么也好,这些都已经不再重要。 只余告别。 几天以后鸢又来了,不为求醉,只是来闲坐片刻,“没办法,晚上要跑车,不知怎么的心里有点空荡荡的,只想到这里来,好像这样才觉得塌实……”她说,摊开手掌作了个无可奈何的姿势。 我示意她自便,自己且安静打稿。 鸢在店堂里到处摩娑把玩,有客人进来时更是轻快上前打点,不到半天居然已经驾轻就熟卖了几组作品出去。 “嘿,怎么样?”送走两个外埠游客,她得意的挥挥手,“燕七,要不要我来给你当伙计?” 我不禁莞尔,“好啊。” “有一天我也会拥有自己的设计室!嗯,一定会!”鸢仿佛在对我说,又仿佛对自己说,发稍下眼瞳闪闪发光。 傍晚的时候鸢离开,出门时刚好与进来的小虫和洛宸打了个照片,“嗨!有事先走,bye!”她口气熟捻的招呼,从他们身边急急而过。小虫轻轻哼了一声算是回答,洛宸的模样有些局促,得体的微微欠身。 等外面机车声远去,小虫才小声但清晰的嘀咕了一句,“怎么样宸哥,我就说你根本不用在意,姐姐是绝对绝对不会恨你和宇哥的……” 她的语气听似轻快,可我分明从她微微挑起的眉梢眼角看到了一丝轻忽恶意。而洛宸似乎并没有留意到其中况味,他颔首解释说遇到小虫所以顺路送她过来,然后便告辞了。 洛宸的背影看起来异常孤独,我心下恻然。 从已经知道的信息中可以得知,当年的洛宸何等意气风发、率性不羁,而如今他变成一个含蓄内敛隐忍的端雅男子,要经过多少次的锥心疼痛才能收服曾经那么张扬放肆的一个灵魂? 小虫安静的坐在我旁边随便翻看着画册,半天才慢悠悠的开口,“燕七,你很同情我姐姐吧?” 我没有应答。 “前些日子她找过我,提到了你,哼,我就知道她会来找你。”小虫用一种冷淡的口吻讲起鸢,好像提到的只是一个陌生人,也许连陌生人都不如,因为她的语气中有太多的不耐和轻蔑,这令我感觉很不舒服,我责备的看住她。 “好吧好吧,”她耸耸肩,“我只想告诉你,我姐姐并不像她表现的那么,怎么说呢,她如果让你觉得她善良,坚强或者勇敢甚么的,也许她是,可一定不完全是……” 我打断她,“小虫,每个人都愿意把自己美好的一面呈现给大家,这不是罪恶,更不算错误。” “噢?”她毫不退缩的迎上我的目光,渐渐收起了那一抹讥诮笑容。 我忽然发现,这几个月以来,不知不觉中,那个印象中天真里揉杂执扭的女孩已经长大了。此刻的小虫看起来完全不是当初虽然世故却也不乏青涩的烂漫少女,她变得精明、果断、犀利,且玩世不恭,仿佛洞察世情勘破红尘。 我感到震惊,这是一个怎样的世界,能够教一个孩子这样迅速长大。 我转移话题,“小虫,阿颜在准备期末考试,你呢,下学期该回学校了吧。” 她一愣,然后一仰头大笑起来,“学校?哈哈,我都忘记自己还是个学生呢……”她静下来,年轻饱满的脸孔那么明亮姣美,却悄悄拢上一层惆怅,“不,我不会再回头了。” 小虫忽然笑了,笑容里竟已流露出几分沧桑意味,她说,“燕七,我已经回不去了。” 没几天,小虫从我的住所搬了出去,她解释说自己的经纪人已经开始帮她联络几部影视剧,今后经常会作息时间不定,异地奔波也属寻常,怕影响我的生活所以干脆搬出去独居了。 “嗨嗨,燕姐姐,你那是甚么表情咧?放心啦,我很安啦,”她娇滴滴的扮鬼脸,“超级无敌美少女战士吴小虫将会是明日的天皇巨星喔!有一天我会面对铺天盖地的掌声和鲜花……”她蓦然收住话音,将脸埋入我的臂弯,不一会儿我感觉到皮肤上有温热的液体悄然化开。 “……只要能走过那条布满荆棘的路途。”我在心里将她没有说完的话补全,忍不住将小虫揽入怀中。 “会的,小虫,你会有哪一天。” “不管你觉得多么辛苦,如果你不肯放弃,那么一定要记住,只要再坚持一下,只要再多忍耐片刻,一切就都会好起来的……” 鸢的存在渐渐变得真实而自然,她常来翡翠居,她说她喜欢这里,因为我和这间小小店铺让她觉得安宁。 小虫果然愈来愈忙,虽然进军娱乐圈尚在策划和筹备期,要面对的琐碎的事物却一样不少,统统摊在这个不过双十花样年华的女孩面前,而她竟也应付的游刃有余。 洛宸虽然不常来店里,但至少也不再刻意回避,经过这里或在附近办事都会过来看看,遇见鸢也会闲聊几句,尽管依旧流露出克制和不安,却也坦荡稳健。而我们也都知道,他对她始终是抱歉的,只要她开口,他就愿意点头。可鸢始终没有说甚么。 还有洛宇,因为一项合作计划,他们几个合作伙伴一同前往某间着名设计公司欧洲总部接受培训并参与工作。如果一切顺利,这一次的合作将会为他们那个小小的工作室带来巨大的变化,这是那几个年轻人发展事业至今最大的契机。所以洛宇不得不去,时间为期一个月。 这一个月里,洛宇定期给我拨个电话,但并不赘言其他,不过说些工作进程,还有一些风土人情,似乎是体察到我的心意,他小心翼翼的避开了感情话题,教我无从否定和拒绝。 六月份即将过去,而小段还是没有音讯。 马上进入盛夏,虽然已近黄昏,天空还是亮堂堂的一片广袤瓦蓝。 下午鸢过来,我委托她帮忙看店,自己送一组装饰画急件到一间顶楼旋转餐厅,从大厦出来时恰好遇到洛宸,他也刚好和人谈一批仿古董长轴的代理意想,于是坚持开车送我回翡翠居。 等到了目的地还没下车,我们就发觉店里似乎出事了。 路边梧桐树下歇了一溜重型机车,除了鸢的那辆机车其余数数大约也有六、七辆。店门外围了不少人,时时探头张望窃窃私语,可又分明不敢上前。 我们下车排开人群走上前,隔了一道门隐约可见里面人影憧憧的情形,洛宸抢前一步率先推门而入。 “叮当“,门楣上的铜铃发出扣击脆响,声音不大,却已惊动里面的人。 我立刻发觉,在我们进来之前,店里就已是对峙格局。 鸢背抵着陈列架站的笔直,脸上虽是满不在乎的淡淡笑容,一双眼睛却出卖了她。她的眼神警惕而戒备。 而和鸢不足两米处背对店门站着的是一名中等身形但体格看起来十分彪悍的男子,他身后是另外六个男人呈扇形排开站立,从他们一身拉风的装束来看不难猜出这些人就是外面那几部机车的主人,大约就是所谓的暴走族飞车党。 听到响动,那些人都转过身来,那个老大模样的男子神情颇带了几分倨傲,目光如电,从我们身上扫过。也许是我错觉,我感觉对方在看到我时眉眼似乎微微一滞,然后转到洛宸身上。 好像有人认出了洛宸,上前在老大耳边低语了两句,那名男子神色一凛,表情凝重起来,上上下下打量洛宸,“洛宸?你就是洛宸?久仰大名。” 洛宸没有作声,负手而立,仪容泰定。 “宸哥,”适才向老大通报的那名手下犹豫了一下说,“您好久不回来看兄弟们了,大概还不知道吧,我给您介绍一下,这是我们大哥,飞狼。” 洛宸沉着依旧,不置一辞,可是在座的人都觉察到他的细微变化――虽然他甚么都没做,可整个人焕发出来的气质已经截然不同。 刚才的洛宸不过是一介儒雅男子,给人的感觉温和可亲,仿佛冬日暖阳下一面安静幽深的湖水。可此刻,他也是那样安然站立,却浑身气势赍张,好像暴风雨来临前夕的无垠海洋,看似平静,却潮汐暗涌,危机四伏。 “帅!”飞狼忽然咧嘴笑了,雪白尖利的犬齿倒也真符合他的绰号。 他向鸢的方向努努嘴,“那么说,你罩她?” “是。”洛宸简短的说。 “好,痛快!”飞狼冷冷的笑,“这丫头居然敢涮我们兄弟,明明是个职业赛车手,还和咱们最次的小弟飚车,摆明了骗赌金……” “她一共赢了你们多少?”洛宸打断他。 “不算太多,前后三个月,一共百来万,不过按照道上的规矩,做暗桩至少一赔三……” “好说,这笔钱我来扛。” “呵呵,果然够义气,难怪我几个弟兄提起你没有不服的。” “不要!”一直没有开口的鸢忽然说话,口角倔强,“我自己的事自己扛!不需要别人顶缸!” “鸢!”洛宸皱眉,低声喝止,而她并不动容。 “好。刚才的条件,我答应。”鸢说,眼珠定定看向飞狼。 “嗯?”飞狼若有所思的看着鸢,“你想清楚了?” “是。想清楚了。” “好!你赢了,咱们两清。你输了,按条件履行。” “一言为定。” 我和洛宸对视了一眼,彼此都是一般的狐疑眼神,究竟他们刚才约定了甚么?不等我们说话,那边又起周章。 已经达成了协议,鸢举步向我们走来,飞狼侧过身体示意手下让路。可就在他们错身而过的刹那,他蓦地出手一把抓住了她的一只手腕,“道上的规矩,走暗桩的就算肯认错也要留个纪念向兄弟们交待!”旁边是放置咖啡壶及杯碟的边桌,飞狼强行牵制住鸢,将她的手摁在桌面,高高举起自己另一条手臂。 所有人都清晰的看到,那只手握住的是一把锋利的弹簧刀,刀身在空中“啪”的一下打开,雪亮锋利的刀刃闪过一道寒光,刺痛了所有人的眼睛。 “一刀两洞!”飞狼说。 洛宸怒极,闷哼一声就要飞身过去,却被飞狼几个手下打横拦住,一时大打出手。 眼看那道寒光滑过一道弧线就要落下,鸢的脸孔苍白如纸。 情况实在太过危急,我来不及想太多,下意识扬起手,在空中掐出以前惯用的“般若指”,口中迅速无声的念出烂熟于心的“移”字诀。 这些对于界外散仙来说,就如同爬行之于周岁小儿。尽管我已褪去仙家气脉,但终究修行近千年,尚存些微残力,尽管弱势单薄,却也聊胜于无。 “婆婆,帮帮我!”我暗中祷祝,已是全力出手。 距离飞狼他们未足一步的作品陈列架上,两幅大约二十公分大小的画“嗖”的飞起,向飞狼执刀的手砸去。桦木画框的尖角正中手背骨节,飞狼吃痛,一松手,刀子锵然落地。 所有人都愣住,齐齐转身盯住我不知该作何反应。 洛宸乘机上前,从飞狼手中夺下鸢,挽着她退开,站到我身旁。 场面变得紧张,如箭在弦,一触即发。 飞狼脸色阴沉,目光落在我身上良久,“算了!我们走!”他挥挥手,结果手下捡起的刀,斜睨了鸢一眼,“记住,一个星期后!别耍花招!” 一群人哗啦一下离开了店堂,飞狼经过我身边的时候停了停,“不记得了?我们见过。” 我忽然想起来,原来是他,初识小虫时和洛宇飚车的那个城西暴走族老大。 等众人散尽,我才发觉自己全身乏力,适才的施法几乎耗尽我全身真气,强自撑住才没倒下。 洛宸在那边问鸢,“你究竟答应他们甚么?” “没甚么,”鸢淡淡的回答,“只是另外一场飚车赌局而已。” “哦。”洛宇似乎还想说甚么,可到底没有说下去,他转头看向我,“燕七,你刚才那个是特异功能么?嗯,脸色这么难看?” 鸢也趋近过来,“对不起,给你惹麻烦。还有,谢谢……你的手怎么这么冷?” “没关系,”我摇摇头,“鸢,你答应那个飞狼甚么?” “没甚么,我答应和他飚一局,赢了就甚么事都没了……” “如果输了会怎样?” 她静一静,面无表情,“输了我就陪他三年,帮他出赛,赌金全部归他。” 我听到洛宸蓦地深吸了一口气,“不可以!” 鸢笑了,“宸,我知道你的好意,可是这一次真的不行。我不能总是依赖他人,你知道我已经能够应付。再糟糕的日子我也都捱下来了,瞧那些机车,有几个女人像我一样可以驾驿它呢?她们就算三个人也不见得可以扶起那辆车。然而我可以。我已经不是过去的鸢,就像小宇说的,鸢已经不是原来的鸢了。谢谢你,但我已经决定了。” 洛宸终于不再坚持,默默注视鸢好久,叹息一声,转身离去。 天色终于全黑了,除了常明不熄的琉璃盏和落地角灯,店堂里面其他灯都没开,我和鸢站在窗前静静看着店外那片流光溢彩。 “其实,我很害怕。”鸢哑声说,“刚才洛宸说帮我扛下的时候,我真的,真的想答应呵……” “可是你还是拒绝了。”我提醒她。 “是啊,老实说我现在有点后悔了。”她苦笑,“真虚伪是不是?你不用同情我,这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 “你自有你的理由。”我温和的说。 “呵,你真这样想……”鸢猛地扭头看向我,声音微微颤抖起来,“我,其实连我对自己都没甚么把握……” “我是个自私的人,从小就已经是了,可是我一直不肯承认这一点。我向人展示温柔,可一转身就寒着脸迅速盘点计算,关于这个,也许小虫已经和你说过了,呵呵,她说的其实是真话,可惜很少有人相信她,所以在大家的眼里,姐姐是温柔隐忍的姐姐,妹妹却是任性撒谎的妹妹……” “只有我自己知道,当初和洛家兄弟在一起,固然是因为感情上的因素,其实也有着利益上的私心。你知道,我真的是苦怕了,那样的日子我一天都不想捱,所以如果可以找到一个倚靠给我一份安定舒适的生活,我会毫不犹豫投向他。这是当时的我心底最大的梦想。而洛宸,或者洛宇,他们比我能够想象的更好,我怎么可能放弃……” “出走的这些年,我吃了好多好多的苦,我一直认为那是老天对那个贪婪自私而又不诚实的我的惩罚,所以我发誓我再也不要走回头路,以后的人生就算再辛苦我也要独自承担……” “我是真的想通了才回来的,后来想想似乎太操之过急了,也许我应该再多跑几年车,等有了积蓄再回来。可是我真的等不及了,我已经浪费了那么多时光,而且一旦发现自己志不在此,我对那条赛道就心存障碍。我想起以前洛宸和洛宇都飚过地下黑车,所以我决定走捷径,我知道自己的实力,做这一行实在是绰绰有余。” “我原本就想赚的差不多了就抽身,没想到会弄成这样……” “如果这也是老天罚我,那我真不甘心啊……不甘心……” 她悲苦的笑了,“谁比谁更高贵?谁又比谁更卑贱?我也不愿意那样,可为甚么我要吃那么多苦,难道我付出的代价还不够多么……” “嘘……甚么都不用说,不,不用安慰也不必同情,我只是觉得好累,让我靠一靠好不好?一会儿就好……” 当时,我们都不知道鸢答应的赌局形式是甚么,一直到距离约定日期的前三天才从小虫口中得知。 我记得小虫急急闯进店堂时的模样,小小脸孔煞白,气喘的话不成句,“宸哥,宇哥……你们知不知道……姐姐,姐姐要和别人‘猜火车’……” 几乎是同时,洛家两兄弟蓦然起身,“猜火车!” 他们的容颜那么相似,表情也那么相似,就连脸色也那么相似――都渐渐褪去所有的颜色,变得一片苍白。 ☆、罗刹海(13) 接下来几天都没见到鸢,倒是洛宸每天都会来店里,我知道他是为鸢而来,可每次都失望而去。 眼看时间一天天过去,洛宸显然有点沉不住气,在店堂里来来回回的走,原本并不逼仄的空间忽然变得局促起来。 洛宇回来的那天,翡翠居里除了洛宸还有阿颜和另外几个学生,几个年轻人聚在一起兴奋的讨论暑期安排和找工作遇见的挫折趣事,一时热闹非凡。 我看看眉峰紧锁的洛宸,刚要开口说话,门口铜铃响起,我们不约而同循音看去,来者风尘仆仆神色急切,正是洛宇。 看起来洛宇此番出行一切顺利,虽然下了长途班机就一路赶来,倒是不见倦容反而眉目清朗、脸有喜色,他进门就扬手招呼一声,似乎想和我说甚么,然后一扭头就看见了自己的大哥,“咦,大哥,你这么早就过来?铺子里不忙么?”说着,顺手把行囊往墙边一扔,径自走过去拍拍洛宸的肩头一起在沙发上坐下,一边伸直了长腿和阿颜他们大声嬉笑。 小虫就是这个时间闯进了店堂,大力推门撞击的门楣上的铜铃激荡不已,“宸哥,宇哥……”她的脸孔煞白,似乎一路狂奔而来,喘的透不过气来,“你们知不知道……姐姐,姐姐要和别人‘猜火车’……” “猜火车!”洛家两兄弟蓦然起身,脸色变得苍白而凝重。 “怎么回事?”洛宇盯住兄长问,等洛宸简单叙述完经历,便伸手一把揪住他的衣襟,“你当时为甚么不扛下来?!” 小虫急急上前拽开洛宇,“宇哥,不关宸哥的事,姐姐说是她自己不要宸哥出手的,要不是我有个朋友也是玩车的我根本都还不知道,姐姐连我都不打算说……怎么办,现在怎么办嘛……” “猜火车?甚么是猜火车?”一旁凝神屏息许久的阿颜终于嗫嚅出声,店堂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只余小虫重重的喘息声,一下又一下,听得人也感觉气息不畅起来。 “那是一种很危险的飚车赌局,”洛宇声音暗哑,“车手会驾着机车在铁道两边等两列对开的火车交叉飞驰而过的瞬间穿过它们之间的铁轨间隙,距离火车交叉的时间差短者胜出……”他看向我,嘴角痉挛似的笑了,“还记得我们初次见面的那个台风夜么?本来我是东城区暴走兄弟的代表,挑战西城区那一带另外一支专门赛黑车的车队,后来之所以没去成,就是因为大哥知道了消息一路飞车追赶,最后把我的机车撞坏了……” 兄弟俩彼此深深对视,洛宸苦笑,“这种赌局十年里也没出现超过五次,我除非疯了,会看着你拿命去搏……至于鸢,鸢,唉……”他霍然转身出门。 洛宇刚要举步跟去,想想又驻足,“燕七,你等我,解决这件事我再回来。我,我有话要同你讲……”说罢也匆匆离去。 阿颜他们呆呆收声,小虫依偎过来将脸埋入我臂弯小声哭了,“怎么办……”她喃喃道,“我不要失去姐姐,我不要啊……” 我叹气,轻轻拍拍她,“不会有事的,放心吧。” 我再一次感到无能为力,凡人何其微小,仿若一粒尘埃,人间气象万千,滚滚红尘中的世人大多身不由己。 不过枉自嗟叹。 距离约定日期不过两三日,鸢去向不明,小虫和洛家兄家都心急如焚,辗转联络飞狼意欲商量私了事宜却被一口回绝。原因很简单,这样大的赌局数年不遇,几个地下钱庄都风闻而动,下注的人面涉及太广,金额也相当巨大,根本无法挽回。如此一来,“猜火车”这一局已是势在必行。 百般无奈下,几乎不约而同的,洛宸和洛宇都向飞狼提出自己愿意替鸢出赛,当然一样也被打了回票。 这一天终于来临,小虫已经不再哭泣,只是白了一张脸静静坐在窗前看着外面一言不发,洛家兄弟看来也方寸大乱,但依旧不肯死心,一般的利落装束,各驾机车而来,兄弟两个站在一起真是说不出的英俊不羁,可惜到了这个时候已经无人得暇欣赏。 “小虫,你且留在这里等我们消息,”洛宸简短的交待,“我和小宇已经找过不少道上的朋友,也投了注,也许事情还有转机……” “是,”洛宇也说,“如果答应我们出赛,庄家抽成会更多,应该没问题……” 小虫眼睛亮起来,“可是,他们为甚么会答应呢?宸哥,宇哥,你们投注的钱是哪里来的呢,那么大的款子……” 兄弟俩互相看一眼,才若无其事的淡淡回答,“没甚么,我们把铺子和工作室都押出去了,应该够了,反正最后结果也不一定会输……” 小虫震惊,眼睁睁目送洛家兄弟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好久好久才长长吐出一口气,“我好羡慕姐姐……如果宇哥待我肯有这样一半好,我会笑到死掉……”她扭头看住我,笑容颓戚,“燕七,你早就知道是不是?你好聪明啊,所以才一直不肯接受宇哥对不对……” 我揉揉她毛茸茸的额角,温和的说,“小虫,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坚持,你也是啊。不用沮丧,只要诚实的面对自己的心灵就好。” “诚实的面对自己……”小虫低低的重复。 是。 这些日子以来,我曾经那样困顿和不安,不知道自己的坚持究竟有甚么意义?抑或这样的意义到底又对自己有多重要? 然而当我抬头前后顾盼、左右吁衡,才发觉所有的以为、希望和探究对于现实而言都只是一场虚幻――好像一场烟花表演,那么色彩纷呈,华丽跌宕,给人无限的想象空间,可最终化作一捧尘埃,散灭在众目睽睽之下,却无人可以挽回。 不管是洛宸、洛宇、小虫还是鸢,大家都是一样的。 因为了解自己而想要逃避,比起他们经历的这些或那些曲折和磨难,能够坦然的面对自己仿佛更教人畏惧。 为甚么呢?为甚么会这样? 是因为心底不肯放弃的那一点自尊吧。 面对自己也就意味着诚实,无法罔顾自身的错漏,无法推辞自身应当的责任,无法寻找更多的借口迁怒他人而必须一力承担,这实在需要太大的勇气。 有的人就这样埋首沙土宁作鸵鸟,逃避了一辈子,也懦弱了一辈子。假装看不见,就可以心安理得当它不存在。如此浑浑噩噩也就过了一生。 不不,我并不觉得这样有甚么不堪,也不失是一种人生态度,不妨碍他人,也不见得成为社会发展的羁绊,有甚么不可以呢? 我倒是宁愿自己从来从来也没有太多知觉,就如小段说的,做个“骨血俱冷。全无心肝”的人。 可惜,我不是。 记得当年小江的絮絮低语,也记得小江割脉滴血时的凄怆容颜,更记得那一股温润暖流亲沁泽经脉的瞬间似遭雷击般的颤栗…… 从此得知温暖滋味,再难忘怀。 可是我不知道要怎样才能保有这份温暖感觉,以为只要肯舍肯弃肯欠身,便可一切圆满,最终却还是不得不离去。 这一条贬谪之路经年走来,无甚后悔,也不算辛苦,可此间的迷惘和彷徨直教人身心俱疲。 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个特例,后来才发现原来大家都是一样的。 每一个生命都一样。 仿佛一个又一个独立的壁垒,或充实或失缺,有或大或小的缺口,营役其中的灵魂在成长中发现得失、选择进退,也许正确,也许错误,固然各有天资各凭努力,却也会因为天机人算频出意外。 没有人可以逃脱那一支上帝之手,但这并不成为我们逃避自身的牵强理由。 暮色四合,店堂里光线逐渐黯淡,我的心却变得清透明亮。 我忽然有一种微妙感觉,迅速抬头望去,门口铜铃毫无响动,却有一个秀美身形已经静静置身店内,身周光华璨然。 一直呆坐一旁的小虫也察觉异状,几乎惊跳起来,我按住她,“不要紧,小虫你看清楚,是谁回来了?” 小段皎洁俏丽的容颜自昏黯中慢慢凸现,眉睫深处似有星光流转。 “燕七,我来向你辞行。” 看见小段,我有一种近似虚脱的轻盈感,几乎是同时,伤心如同一枚利剑直直刺透胸腔,“辞行?”我感伤的笑了,小段,你终于决定离去了。 隔了那么远,我依旧清晰的看见小段眼里的泪光,那么多的不舍和不甘,最终只化作无奈的遥遥相对。 那一瞬间我作出了决定。 好吧,小段,你既有意挥慧剑,就让我与你一同白手裂帛,拭净这万丈红尘、千古牵绊。 “也好,回去罢,莫要回头。”我轻轻回答,“这里发生的事端你大抵清楚,你若肯援手再好没有。” 小段的笑容有些凄凉,“可是这样一来,我们大概就再难相见了。” 我心口大恸,却还强自忍耐,温和的说,“这于你我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对么?” 许久,小段终于叹息一声,缓缓点头。 我向小虫招招手,“小虫,我们一同去找你姐姐。” 小虫虽然不明白我们在说些甚么,但也渐渐瞧出其中的不凡端倪,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丝希望,急急趋近过来。 小段也不再避讳,挽住我和小虫,念了个“踏风诀”,一径前往飚车地点。 南郊铁道某路段。 这里已是郊野,远离都市喧嚣,铁轨在月光下闪闪发光,一路延绵,不见尽头。 轨道两边有参差树林,有阡陌农田,赌局约定的地点恰好是一片废弃已久的缓坡,曾经是片果园,如今果树犹在,人去园空,枝头果实稀疏,被燠夏热气一蒸,空气里满是腐朽发酵的味道,闻多了有些令人烦心作呕。 穿过半个果园,远远的就听到人声纷扰,其间还夹杂着机车引擎轰响,十分嘈杂,再多走两步就可以看得分明,那边聚集了不少车手,似乎已经分成两派人脉,依稀可辩几个熟悉的身形,口角之余似乎正要兵戎相见。很明显,事态的发展并不乐观,洛家兄弟没能占到上风。鸢和人群保持距离,正欠身检查机车,她的背影看起来倔强而又孤单。 “小虫,你一个人过去,按我们事先说好的去知会洛家兄弟和你姐姐。”我和小段一一嘱咐交待清楚,目送小虫过去。 对于小虫的出现,鸢和洛家兄弟显然都很意外,随后自然免不了诸多嗔怪,小虫上前拉住他们到一边小声解释,片刻之后只见他们虽满脸狐疑但终于点头退开,而鸢似乎有意无意偏过面孔对着我们所在的方向微微颔首,我确认他们已经接收到了相关信息。 至此,一切就绪,只欠东风。 今晚的东风就是小段。 之余具体实施的计划其实也并不复杂,说穿了不过是借助神力修为施展的障眼法,但这对于小段来说就意味着触犯仙界戒律,她将因此受到责罚,即便她属于界外散仙,且有婆婆偏袒,也免不了被打入禁足结界三甲子。 三甲子即三个六十年,对于仙界而言不过弹指一挥间,换作平时小段也不会在意,可时至今日,这百余年时间隔开的不是仙界与凡尘,而是要割舍我们之间所有的机缘夙想。 从此天涯永别。 “近半年来我去了好多地方。一开始是赌气,我决定摆脱你们,就像你们当初毫不犹豫就决定离开我一样。”小段说,“可惜,我很快发现这样的意气用事毫无用处,和以前一样,离开你们独自徘徊人间对我来说一点乐趣也无。” “郁闷之极,我一路追寻聂少和姚非的行程,你知道我是多么不甘,那么平凡的女子竟然能教聂少抛却一切与之相守!他们会不会像你和江启祯一样?” “几个月的时间,我随他们辗转游历了半个欧洲,不过是闲看风景、混迹乡间或街市,那样的日子看起来再寻常不过,可他们似乎乐在其中、不思归蜀。” “走了那么多地方,我开始留意到那些平凡的人们,那样平淡不经的日子他们也都甘之如饴,哪里和哪里都一样,即便许多人身无长物或者屡遭挫折,可我在他们脸上看到曾经出现在你和聂少脸上的那种神情――隐忍而安详。” “原来许多时候,安乐来自于缺失本身,因为不圆满所以会期待、会努力、会挫败、会执着……这些平凡的人们,他们或者为自己,或者为他人,那种信念和牵挂即所谓的‘爱’吧?真是世俗不堪却又力量惊人的情绪!” “这对我几乎是当头棒喝,”小段自嘲的笑了,“我忽然明白了,这大概就是所谓甲之熊掌、乙之砒霜,怪不得仙界戒律要我们戒凡心清俗念,只因为红尘有爱仿若罂粟更似泥沼,令人深陷其中难以自拔。” “这人间,才是真正罗刹海。”她说,“既然当日看你和聂少先后折堕而无力挽回,我今后留下看你们辗转红尘也不过是徒增烦恼,倒不如就此告别离去。” 说话间,小段语声平静而脸容安详,可她的眼睛出卖了她的内心,那眉睫深处亮过漫天繁星的是泪光呵。 小段小段,我知道,就如同你自己也知道。 你这么多的不舍、无奈、感伤和介怀,又何尝不是因为爱。 因为爱,所以牵挂。所以不忍离去。所以不得不离去。 留你在身边,只会看到我们手足束缚、全无神力,看到我们随时间风霜而韶华不驻、流年似水,这些对我们而言已属平常应当,可对你却如无法愈合的伤口一直在心脑深处细细啮蚀,自是痛楚难耐。 不不,我不要。 与其这样,不如分离,再不相见。 我没有追问小段究竟为谁情伤――无论答案是甚么都已经无关紧要,我们曾经那样亲如手足,纵使此生别离不再相逢,今后各自参悟随喜,心底总是保有原先的那一份眷念和温情,已经足够。 今夜的天气真好,高远晴空如整张宝蓝色丝绒,有途经的神祗散落了宝囊,星光璀璨迫人眉睫。 我再也没有见过这么美丽的星空。 小段施法的时候,我静立一旁,看着她微合星目轻启樱唇,面容皎洁,长眉舒展,皓腕扬起过处有风雷隐隐,然后这晴朗的夜空忽然变了天。 空旷无垠的郊野乡村在方圆数里内风起云涌,我可以想见那边聚集成众的车手,大概会被这突如其来的莫测风云打乱了心神,而就在这时,他们早先考察判定的对开列车将会提前十数分钟进入视野,在列车到达之前已足够他们选好位置准备穿越错身而过的罅隙。 而这一切都出自小段的手笔,如果非要选择一种世人更易接受的解释,可以称之为“障眼法”,其实都不过十虚幻景象,只是将两列尚在数十里开外的列车影像用幻影术投诸场景之内,配合震颤音效光影,完全以假乱真,瞒过众人。 所以要小虫知会鸢安心驾车,保持车身滞后对手,即便看似撞击列车也绝无危险,只要火车远去而人安然无恙就赢定了,因为没有人会想到自己看到感受到的东西其实并不存在,更遑论敢以身试法验证真假。 待听到火车轰鸣声渐行渐远,足下地面渐趋静止,小段全身萦绕的淡淡光华却丝毫不减,她转头看向我,乌黑丰美的长发在风中高高飘扬,雪白面孔上一双眼瞳深深如无底渊潭,嘴角缓缓挂起一朵游丝般的恍惚笑意。 “小段……”我喃喃低呼出声,忍不住上前一步伸出双手。 她却完全置若罔闻,猝不及防间猛地仰天发出激越长啸,声息绵绵,如断弦绝响,响彻天地。 几乎是同时,头顶翻涌不止的暗黑浓云被一道凌厉闪电划破,一声炸雷爆开,倾盆大雨哗然落下,周遭的一切顿时化作一片混沌。 滂沱大雨中,小段蓦然收声,在一片琴音回响中与我紧紧相拥。这一次我们都彼此确信,对方脸上无声淌落的并非雨水,而是热泪。 那么温暖的液体,沿着肌肤一路蜿蜒滑下,所散发出的炙烫热力直灼入胸腔肺腑,印下最温暖的记忆痕迹,从此永志不忘。 “燕七,保重。” 再见,小段。 ☆、罗刹海(尾声) 两个月过去了,所有的激荡不安重新被平静所取代,可是我们都知道,那些彷徨躁动而又无助的日子已经过去了,不复回来。 那个七月暴烈的夜晚也成为一个传奇。 据小虫后来的描述,当晚的情形实在太过震撼,飞狼和鸢的飚车固然夺人心魄,而后来诡谲莫测的风雨雷电更教人惊魂。 鸢确实如我们事先安排预测的那样,一直咬紧飞狼又控制时速,在两列火车堪堪错身的瞬间越过间隙,当时所有的人看得真切,鸢的车身落后飞狼半幅,飞车穿越的最后关头明明已经擦到了火车车头边侧,在一片惊呼声中列车锵然而过,而鸢安然无恙。 及此,无人对比赛结果提出异议,飞狼答应不再追究,洛家兄弟押出去的铺子和工作室也都可以安然保住。 就在大家尚未完全从适才的惊险跌宕中回神,天地之间忽然有裂帛断弦之音震响,同时雷声炸开,风雨肆虐。 车手们惊恐的发现,炸雷过处,所有的机车车头都爆出霹雳火花,狂风暴雨中还隐隐有激越玄音,种种一切迹象都传递着不祥征兆。 “天谴!”终于有人嘶声大叫起来,“是老天发怒了!快跑……小心天打雷劈啊……”哗啦一下,只一转眼,除了洛家兄弟和吴家姐妹,所有人都作鸟兽散,走得干干净净。 据说当晚所有在场的机车车头都留下了一个仿佛火印烧烙的焦黑痕迹,眉目宛然,呲牙怒吼,看起来似乎是某种邪恶精怪,更加印证了“天谴”一说。从此没人敢开“猜火车”一局。 我看到了洛家兄弟和鸢的机车上那枚印记,眼眶不禁湿润,那是小段万般心碎伤痛之下留下的罗刹标记。 “这人间,才是真正罗刹海。”她说。 呵,小段。小段。 多年以前,我曾经看过一部叫做“猜火车”的英国电影,然而电影的内容与火车并无太大联系。影片的英文原名为“Trainspotting”,意指“观察火车并记录火车的运行时间”,大概是暗示影片中主人公的生活及行为如同记录火车时刻的行为一样无聊且徒劳。 当年那是一部充斥了叛逆、暴烈、颓废诸多青春期因素的非主流题材电影,却因为视角的独特及直指人心的真实和坦白而打动了观众。 鸢和洛宇他们几个年轻人大抵没有听过或看过这部电影,尽管双方展现的生活经历绝无重叠,却在不经意中以殊途同归的手法刻画了在堕落和迷惘边缘徘徊的青春本身,如今这一切都过去了,被那场真正神来之笔的恣意风雨冲刷的一干二净。 人生从此揭开新的篇章,无论是洛家兄弟也好,吴家姐妹也罢,连同我和小段,那都是一曲永远不会再次奏起的天地绝响。 我们未经浴火,灵魂却已然涅磐。 是到了告别的时刻――告别过去,告别那些曾经深深伤害自己也伤害了他人的记忆,也从此告别自己曾经固执坚守的那处留有大片空白却又凿开无数缺口的狭隘领地。 经此一事,洛宸和洛宇第一次体会到兄弟同心的那种默契和亲密,两人心中悒郁多年的心结终于打开。 同样,他们同鸢之间纠缠交错的困顿愧怨也烟消云散,因为在面对危机的那一刻,他们忽然明白了甚么叫做宽容,不再因为无法挽回的过去而沉湎于怨怼情绪之中,爱他人也爱自己,永远不要放弃,总是怀有希望,还有甚么比现在和未来更重要呢? 小虫原谅和理解了自己的姐姐,不再把自己感情的重心完全寄托在洛宇的身上,全心全力拓展自己在演艺圈的事业,深信自己可以凭藉出色的外型条件、聪明的头脑和打不死的小强精神排开荆棘踏上那座色彩斑斓金字塔的塔尖。 鸢也彻底结束了自己的赛车生涯,决定追寻自己的理想,成为一名合格的产品设计师,她因此重回校园选修了相关课程。 每个人都作出了新的选择,无论结果如何,不管将来怎样,至少在这一刻,他们都坚定无悔。 那么我呢?我又该何去何从? 我不再勉强自己继续维持过去的那一份淡定和超脱,曾几何时我领悟了随遇而安的道理,可我却忽略了太过随遇而安又何尝不是一种消极和避世? 既已折堕红尘,跻身这芸芸众生,一昧保持出世心境,这样刻意和辛苦最终只是为难自己,不如放开心绪从容应对。 生命固然含辛茹苦,却也充满生机。 我不要再蛰伏人间、心若止水,春天过去了,夏天也很快就会结束,然后就是那么丰美的秋天,或许正是出游的季节。 去哪里?去多久?做甚么?不知道,也不打紧。既然选择了人生,与其隐忍,不如体验。 终于做出来决定,我的心头仿佛卸下千斤巨石,从来没有这般轻松舒泰过。 原来,做一个凡人并不复杂。 人间气象万千,阴云郁结之外是高远晴朗的天空。 经历了那么不平凡的夜晚之后,那兄弟姐妹四人对于我和小段的身份来历都颇生疑窦,但大家都保持了礼貌的缄默和尊敬,我也无意解释。对于我的去意,他们也都觉察。 对于翡翠居,我着实有些舍不得,和孩子们一说,大家也十分难过,恰好那天鸢也在场,听说我要结束店铺亦是一脸惆怅,低头盘算许久才嗫嚅着问转让标价几多。我心念一动,倒是一个折中的办法,细细商量后答应让鸢投资参股并打理店铺,翡翠居的店名依旧,仍然沿袭旧旨,让学生们寄卖花绘作品,同时也可以作为鸢的工作室尝试产品设计。于是皆大欢喜。 店堂那头的玻璃花房已经一扫当初的花枝零落,绿意盎然,奇葩斗艳,我为诸多植物一一做好标签,整理详细栽植笔记,委托鸢日后代我好生照料。 店铺虽不大,要盘点收拾的杂物倒也不少,幸好正值暑期,鸢和阿颜还有另外几个学生一起过来帮手,渐渐也就整理到位了。 那晚之后隔了大约一星期,洛宇来到翡翠居,神情怔忡,似乎千言万语偏又无从说起。我只是微笑着与他坦然对视,静默不语。 半晌,他忽然长长叹息,趋近过来,“我明白了。也许你觉得我一直以来只是太渴望得到关注,甚至连我自己都是这样认为,可是燕七,”他温柔的说,“不管你是否相信,这一次我是认真的。” “我知道你从来没有喜欢过我,但有甚么关系呢?喜欢你是我的事,不接受是你的权力。” “你要离开这里了是不是?我只想告诉你,认识你真好。” “希望有一天你能够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 九月初,天气晴好。 数天前和大哥通了个电话,才知道他们现在正在佛罗里达大沼泽地区。姚非迷上了观鸟,两人玩的尽兴,索性在那边置了座宅子住下,据说是正好比邻湖畔的小木屋,门口有长长的木质甬道一直通到湖水中,左近风光秀丽,民风淳朴,飞鸟成群。 我告诉大哥关于小段的事情,原来那些日子他早就察觉到小段尾随他们附近,只是无力做更多有效的回应,所以索性淡然处之而希望小段能自行参透。 “这样的结果对小段也好,万水千山走遍,终无不散的宴席……”大哥低低说,语声温和且悲悯,“阿七,你呢,有甚么打算?” 我故意调皮,冲淡感伤情绪,“向大哥学习呀,放开心胸,游戏人间好不好?” “呵呵,”大哥微笑,“你知道,大哥希望你快乐。” 反正决定出游,我答应大哥和姚非去佛州探访小住--倾听旭日东升时无数翅膀掠过天空的声音,欣赏夕色满天时万千倦鸟归巢的壮景。 姚非笑了笑,“燕七,我终于明白,我们虽是凡人,却都拥有一双翅膀。” “只要心里怀有爱和希望,就可以飞翔到任何地方。” 飞机起飞的瞬间,我重新体会到飞翔的滋味。 这一刻,我的眼泪悄然滑下。 我终于可以正视自己,告别那株无心的白色牡丹,走出心灵的缺口。 云层翻涌的下方是纷繁错综的世界,小段说,“这人间,才是真正罗刹海。” 不不,真正的罗刹海其实深据每个人的心中,那里风云诡谲,暗黑丛生,一不小心就会沦陷泥沼难以自拔。 可是只要心里还怀有爱和希望,那一双神启之翼就会轻轻展开,带我们抵达幸福的天堂。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